《狩猎邪神计划书》
关于更新事项,并且回答一些读者的质疑
目前更新时间定为每天中午1点左右,第二更在晚上8点左右。
其他的更新,跟其他作者设定的没区别,当然是打赏盟主以上加更呗(虽然概率几乎没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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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
我看到有人质疑主角性格的情绪化和软弱。
计划书本身是群像剧,每个角色都有自己的性格,背景故事。
我并不想塑造一个一开始就十分完美的角色,每个人都会变。
就像小时候,我是个坏孩子,经常取笑别人,思想阴暗,而且从不为他人考虑,而长大以后我也开始学会为他人着想,并且变成了个和蔼可亲的老好人(确信~)……
一个角色是有血有肉的,有流动性的,相信看到现在的读者都能明白,每个角色都有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一个饱受委屈的老实人,可能会因为某些事情最终变成杀人魔头,有的坏人会在一些经历后良心发现……
这个世界是形形色色的,人物也是各种各样的。
就像方警官,给人的第一印象基本都是个暴力执法的坏人,但他内心也有柔软的一面,有固执也有勇敢,有私心也有自己的正义感,这在以后的剧情里会更加丰富。
在这方面尽管相信门主吧。
我是个坚持原创型的作者,构造世界观追求真实,与众不同。
我可能会为了一个虚构的世界观翻很多书,查百度又找英文维基,熬夜到天亮。
比如在设计黑衣卫的服装的时候,我参考了中国清末民初的警察造型,最终确定了斗笠,又参考了国外的制服和武器装备。
并且结合了一些中式的元素,以适应工业时代的风格,但又不失自己的特色。
有的时候,还会为了一个不重要国家的虚构历史和文化,以及社会制度纠结好几天甚至几星期,因此背后付出的时间精力非常非常大。
(比如新大陆到底拥有几个国家,君主该叫‘永恒王’还是‘不死王’,城市名字采用对应文化的翻译,还是简单好记的中式名字,我和朋友就思考了好久)
毕竟这并不是一个常规发展的世界。
为力求代入感,故事里面提到的公司、品牌、军队番号、广告词、诗歌……这些细节也统统现编。
(甚至,有的外国国家还特意设计了两种翻译,一种对应近现代,一种采用古人的翻译风格,好增加代入感)
有的故事来自于历史,有的来自于我个人的亲身经历,还有的则源自我家长辈讲述的奇闻异事。
除此外,门主个人是巫师(猎魔人)系列,以及进击的巨人的粉丝,我的本意是塑造一个世界观宏大,且具有活力的众生百态。
计划书的主角也绝不止是文品,而是每一个生活在这个世界的人,因此我在许多角色的背景、性格叙述上下了很多功夫。
在这个世界,你能看到各种各样的人,有夏人,有外国人,有文明人,有铁林人,也能看到诸多只有计划书的世界才会存在的社会喜剧和悲剧。
这里没有绝对的好人和坏人,也没有完美的人。
计划书的世界远比你现在看到的更为庞大且真实。
在这里,还是希望,诸位相信门主。
后续pov的分镜还会更多,本书的实质便是以文品为主线,众人为支线的众生百态。
*当然,每个pov角色都会对主线产生重大影响。我不会不分主次。
原创世界不易,写好就更难。
出现纰漏也在所难免,但门主也会尽力减少。
谢谢理解~
就算不理解,也没有关系。
毕竟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喜好。
就像有人喜欢巫师3,有人喜欢只狼;有人喜欢小萝莉,有人喜欢御姐,甚至还有人喜欢(咳咳,你们懂)……
总之。
能点进这本书,就是缘分,愿我的故事能够陪伴更多的人(突然正经)。
感谢。
第1章 身份成谜
文品隐隐约约听到客厅有电话的声音传来。
他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梦到一只猩红的眼睛在窥探。
紧接着,他感觉有人忽然扯住了他的衣袖,用力把他的被子掀开。
“起床啦!爸爸,有人找你!听到没有!”
文品好不容易才睁开了城门般沉重的眼皮。
“这大早上的……打电话吵人睡觉缺不缺德?”
身前正站着一位年幼的少女,她的身材娇小玲珑,清澈的双瞳里隐隐透出孩童的狡黠。
“可现在都快到晚上了。”
文品看看床头的老式落地钟,指针快指向了傍晚六点的方向。
想起来,自己魂穿到这个世界也只有几天而已,但上辈子作为大学宿舍里码字的扑街网文作者,适应起异世界来并不算太难。
文品起床接过办公桌上那柄黄铜色的电话手柄。
“您好,请问您是?”
“你是家住海门区华阳街09号的住户吗?”
“怎么?”
“我是沪津市太平区警署的方锦臣警官,来找你了解一些事情。”
听到“警署”这两个字,文品立刻蹙起了眉毛。
他想起一个严重的问题:
虽然他能够回忆起原主身边的某些人和事情,但关于原主身份这样关键的信息却宛如失忆了一般,某些关键的记忆截点如同被人生生斩去。
甚至,他连原主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没问题。”他强装镇定地回答说,“您问吧,警官。”
“前天白天,你在太平区地铁站,都做了些什么?”
听到这个地名,文品又是如同触电了一般,身体打颤。
因为,当初魂穿的时候,他就是在太平区地铁站附近的巷子里醒来的。
那个时候,他身上穿着一件带血的马甲,就宛如杀人凶手一般。
也不知道穿越前,原主到底干了什么。
后来他担心引起麻烦,便将衣服扔到了巷子的某个垃圾箱里。
文品思来想去,也许,这个方警官能够透露出些许关于原主身份的线索来。
于是,他编了个稍微合理的理由:“我去车站应聘工作,但可惜,老板并没有收留我。”
方锦臣的语气充满了怀疑:“哦,是嘛?”
“怎么?”文品紧接着装傻,“难道老板改变主意了?”
“先生,搞清楚,是我在问你话。”
听着方警官严肃的声音,文品愈发感到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太对劲。
警官又问道:“那天有人看到,你一身都是血迹地出现在地铁站附近,有这回事吗?”
文品如同被人戳中了要害,心里当即“咯噔”了一声。
他是怎么知道的?
“啊,对,我是个刷红墙的,在去应聘之前,我还在给人打临时工呢。”
“是嘛?”方警官的语气充满了怀疑,“你的雇主是谁?”
“给钱办事,我一个刷红墙的,又不是刷脸的,怎么知道他是哪位……”
“但愿你只是把红油漆溅到了别人脸上。这样,我帮你回忆一下。”
警官加重了语气。
“你昨天是为一群铁林来的萨满天师工作,对吗?”
萨满?文品不禁蹙了蹙眉,这些不应该是些跳大神的人吗,怎么会出现在大城市里?
文品心中的疑惑愈发强烈。
“抱歉,我就一刷红墙的。”文品决定继续否认,“我不刷人脸,也不记人脸……”
“好了,你不用再说了,刷红脸的。”电话那一头传来一声冷笑,“今天就问到这里。”
就这样结束了?这么简单?
文品还感到有些可惜,要是能知道穿越当天,原主接触过什么人就好了。
“不过——”方锦臣话锋一转,忽然又道,“下次,我会亲自登门拜访,希望你这几天能好好配合。”
“警官,这不好吧?一天不工作,一老一少,少吃一天饭。”
方警官没有多说,只是冷冷抛下一句话:
“没关系,你要是挨饿,我‘请’你到我这边吃几天饭。”
文品心中顿时一凛。
警官直接挂断了电话。
他久久无法将话筒放下。
看着电话机旁边,一份压在花瓶下的《明日邮报》。
上面写着一行醒目的黑色标题:
“太平区亡灵持续作案!又有一人惨遭杀害!”
文品只觉得自己的后颈格外冰冷。
事情的发展,好像有些奇怪。
“爸爸,警官先生到底找你有什么事啊?”
文品没有回答小靖的话,而是严肃地反问了一句:“我前天到底去干什么了?”
女孩顿时如同看怪物一样看着他。
“你那天不是问韦家兄弟借了一套旧的马甲外套,然后说要去太平区执行什么任务吗?”
执行任务?
文品的指尖顿时紧紧按住了桌上的报纸。
这未免太巧了吧……
前天太平区地铁站发生了杀人案件,然而原主也正好是在那一天出现在地铁站,先是和奇怪的人交谈,被警署盯上,然后弄得一身血迹。
都说“既来之,便安之”,而现在……一切似乎都在将他推向一个不利的局面:
原主难道是个杀人犯?
不可能,这不可能。
文品拼命摇头。
可是,原主家阁楼上暗藏的武器又是怎么回事?
文品开始担心,到时候警官来了,百口莫辩,于是出于谨慎,他立刻上了阁楼,开始“销毁证据”。
他拿出一把布满锯齿的短刃藏进旧钢琴的琴壳里,又把消音器和手枪藏进撬开的木地板里。
“喂,爸爸,你到底在干什么呀?”
“大人的事情,小孩子别管。”
“啧,做贼心虚。”女孩故意坐在钢琴上,像看小丑一样,以嘲讽的目光看着文品。
文品疲倦地靠在杂物堆角落。
但与此同时,他更加怀疑,原主极有可能从事一些见不得光的隐秘工作。
“我累了,小靖,让我任性一会儿,好吗?”
“拜托,你可是大人。”
文品打开了阁楼的天窗,“就陪我一下,行吗?”
“啊,真拿你没办法,从前天开始,你就有些,怪怪的……”
文品带着女孩坐在老公寓的楼顶上。
他茫然地抬起头,霞光映照脸庞,他看到西方落日将沉,天空犹如倾洒的画板,红霞与暮光此消彼长。
其实,这个孩子并不是原主的女儿,而是被他收养的流浪儿。
她的名字叫廖小靖。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他举目无亲,这个少女就像他唯一的亲人一样,给孤独的异世界生活带来了些许慰籍。
文品拿起胸前一串黑色的石头项链,这是穿越的时候,原主身上佩戴的。
上面刻画着一个像是甲骨文中,“太阳”或者“眼睛”的图案。
大概是原主留下的许愿石吧。
文品用手指轻轻摩擦着胸前的石头吊坠,默念着:“虽然这里也不赖,可是,我真的很想回家。”
“爸爸,你遇到什么伤心的事情了吗?”向来机敏的女孩立刻察觉到了文品内心的波澜。
“我只是饿了。”
“所以,看天就能饱吗?”廖小靖挖苦道,“江湖戒律第一条,伙伴之间绝不能撒谎,要永远诚实。”
“什么江湖戒律乱七八糟的?”
小靖不满地交叉起双手,“这可是你订制的啊。”
原主居然这么无聊?
文品苦笑着回答:“我是‘爸爸’,我不需要遵守,这是设定给小鬼的。”
“哼。”小靖把脸一撇,不再搭理他了。
通过搜寻记忆,文品了解到,原主常常会训练一些街上流浪的孩童作为刺探情报的小帮手,就像福尔摩斯里的少年侦探队一样。
街上的孩子往往不会被大人们注意,如果合理利用,他们便能够收获许多意想不到的消息。
而眼前的小女孩正是这支“童子军”的领袖。
不过,廖小靖和其他那些无依无靠,穷困潦倒的流浪儿不同。
她的父亲是一位林务官,掌管着幽州郡的一片“城市森林”。
所谓城市森林,就是上个纪元的都市废墟中新生的丛林,有时候也被人们称为“铁林”。
一般来说,绝大部分铁林都被顽固的游牧部落占领,不受国家控制,但有极少数是例外。
某种意义上相当于,她的父亲就是一位废弃都市的市长。
按理来说,廖小靖应该和其他富家女孩一样,穿最漂亮的裙子,拥有最可爱的洋娃娃……
但问题就在于,她是林务官庶出的女儿。
她从来也没见过自己的亲生母亲,也总是遭到其他兄弟姐妹们的霸凌。
他们总是当着小靖的面责骂她,说她的母亲是花楼的姐儿,叫她滚出这个家。
甚至有的时候还会把她堵在巷子里,剪破她的连衣裙……
廖小靖不得不学会保护自己,为了不被殴打,她开始尝试翻墙逃脱,向古怪的乞丐学习“飞跃道”。
有的时候,她还会在暗处偷听兄弟姐妹和“母亲”的对话,提前预知一切可能对她有利或不利的信息。
一直一直,她都是生活在这样被欺凌的环境之下。
直到有一天,廖小靖一气之下偷走了姐姐珍贵的玉佩作为报复,终于离开了这个家。
再到后来,原主在闹市的街头注意到了这个特别的女孩。
那时她正安静地坐在角落的石阶上,认真地吃一串不知哪里偷来的冰糖葫芦。
她像所有这么大的孩子一样,目光清澈,唯独没有一点孩童吃零食时应有的喜色。
取而代之的更像是一种“要好好对待食物”的朴素的使命感。
她眉眼里有着异于同龄女孩的英气,套在宽大的青白色衣裳里,雌雄莫辨。
很快,她出色的窃听和潜入才能得到了原主的认可,开始作为他的小助手,进行专业的训练。
原主是小靖的导师,而小靖则更喜欢称呼他为“爸爸”。
文品感叹,生活不易啊,许多时候都是时事所迫。
那么,原主训练这些孩子到底要做什么呢?
“爸爸……”
“嗯?”
“今夜的月亮好圆。”小靖抱着双膝,眺望着远方的天空。
文品抬头看到东方混浊的海平面上,升起了一轮异常巨大的绯红天体……
那突破天际的球体仅仅露出了冰山一角,夸张的轮廓就像是海上隆起的高大山脉,它赤色的光辉洒满沪津的海面,点燃起无垠的火焰——这竟是这个世界的月亮!
文品彻底被震撼了。
红月是如此接近,看起来比太阳还要巨大,文品甚至能清晰望见月球上汹涌翻腾的“大气层”:
它就像水中混合的油彩,有的地方糊糊搅在一起,化成一个又一个梵高《星月夜》里的发光漩涡。
周围,破碎的陨石变成了环绕红月的巨型光环,将混沌宇宙切割出一道霜白裂缝……
他不知道该用壮观还是绮丽来形容。
如果那星体完全升起,那么夜空中相当大的一部分都将被它庞大的身躯所遮挡。
这个世界,到底隐藏了多少不可思议的秘密?
文品正看得出神,而忽然间,他却感到头晕目眩,那红月的光晕令他周遭的视野都变得模糊,尖锐的低语开始出现。
“凝视……星空……神祗……交汇……降临……”
他挣扎着扶住身旁的烟囱,强烈的窥视感从四面八方袭来。
很不安。
心脏在狂跳。
就好像,有人睁开了无数双眼睛,在某个地方想要找到你。
而此刻,你又绝不能被发现。
在身体快要爆炸的一瞬间,窥视感消失了。
文品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红光是如此柔和,屋顶上的微风甚至令人感到有些惬意。
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一切都是那么平静。
——不,不对。
文品猛然间抬起头,发现周围的景象变了。
有人在迷雾深处阴沉地说着:
“我让你们杀一个人……”
第2章 猩红议会
无数尖锐的低语涌入大脑,仿佛蠕动的爬虫轻微而缓慢地触动头皮。
“我让你们杀一个人,那个人是个疯子,也是个杀人犯,就像我们之前抹杀掉的其他人一样。”
文品睁开双眼,猛然发觉,自己竟游荡在荒凉的废墟里,四处都是被藤蔓纠缠的废弃房屋。
地上插着一杆黑羊头骨的旌旗,微风吹拂,绯红中,风铃吟诵着诡异的歌。
“只是……这个人非常棘手,因为,我不知道这个人究竟是谁,只知道,他被夏国人称为‘太平区的亡灵’。他拿走了不该拿走的东西,已经对议会造成了不小的麻烦,所以——必须铲除。”
随着沙哑的声音淡去,迷雾豁然消散,他看到猩红的月光下,矗立着几个模糊的人影,他们周身包裹在肮脏的斗篷中,无法看清面容。
文品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注意到了“太平区的亡灵”这几个字。
废墟里传来一个深沉的男声:“我要说的就是这些。那么现在,像每次散会一样,统计一下我们的成员。”
紧接着,文品看到那些黑影一个接一个地开始报上各自的姓名。
……
“去掉那可耻的叛徒,还剩下九个,到齐了。”
迷迷糊糊地,明明没有人在说话,这些声音仿佛某种意识,从黑暗深处传入了文品的脑海。
这个世界的确存在着神秘的力量。
文品感到有些不太对劲,那些人,这些场景……他逐渐开始慌乱。
“不,还有一个人。”议会的主人突然加大音量。
就在文品分神的一瞬,他忽然发现那九道黑影不知什么时候,几乎一同看向了文品躲藏的方向。
完了,被发现了!
“看来是填补空席的新人。”无面男人冷笑道。
“新人?男的女的?”
“我猜是个可爱的妹子。”
文品有些不知所措。
但随后,他意识到:这些人同样无法看清我的容貌。
文品本能地感觉,这些人一直在讨论着杀人的事情,绝非善类。
如果他们识破了自己是个混入其中的冒牌货,那么就会陷入巨大的危险。
于是,文品故意扯着嗓子,高声回答道:“没错,我是新来的。”
“名字?”
文品手心流出了冷汗,不知道自己该如何作答。
“我……”
后脊在发凉。
那看不见面容的灰影之后,隐藏着一双狰狞而诡异的眼睛。
他咽了咽口水,鼓起勇气回答道:“文品。”
“听起来像个夏国人。”几个黑影在窃窃私语。
“又是一个夏人……有意思,上一个被抹杀的狂猎,也是夏人。”
文品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能竭力保持着冷静,不能给他们看出自己的破绽。
就在文品思考的片刻,议会的主座忽然炸裂为黑雾,顷刻间逼近了他的眼前!
只听他在文品的耳畔低语道:
“看来,无像的神明选中了你。从今往后,你将与议会血脉相生。”
文品没有答话。
“但是,你若背叛,你的下场,就会像你的前辈一样,连生前的意识也将被粉碎。”
文品忽然打了个冷颤。
议会的主人发出一声浅笑,但语气随后又变得和蔼了起来。
“我们是一个大家庭,也有着共同的目标,不是吗?”
“没错。”文品艰难地点点头。
“我单独交给你一个任务。”议会的主人交叉起双手,“当然,我会给予你一定的报酬。”
文品不敢反驳这个神秘主人的话,只能保持沉默。
“我让你,明天到太平区地铁站,去寻找一具尸体,他应该就被人藏在地下轨道的某个地方。”
太平区……地铁站?这不是我苏醒过来的地方吗?
听着神秘人的话,文品有些毛骨悚然,他竟然要求自己去寻找一具尸体,这简直疯了……
但他也只能勉强回答一句:“好。”
“那么,作为见面礼,我将把你前辈留下的东西交予你。”
文品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忽然感觉胸前猛地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仿佛他要将自己的心脏给生生挖出来!
他大骇之余赶紧后退,可念头刚动,议会的主人松开了手。
剧痛感消失了。
文品慢慢将目光移向自己的胸前,他震惊地发现,那里多出了一颗怪异的心脏。
它是裸露在皮肤之上的,一部分是猩红的肉体,一部分是机械零件。
就仿佛是他曾经玩过的,某个暗杀类游戏里出现过的机械心脏。
心脏中间有几个齿轮正在缓缓旋转,许多条微微隆起的紫色管道附着在皮肤下,成为他身体器官的一部分。
这……开什么玩笑。
文品惊愕地看着眼前的神秘人,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那颗机械心脏“怦怦”直跳,仿佛蕴藏着无限的能量。
“从今以后,你将不知疲倦,成为我们新的狂猎。”
文品的目光紧紧盯着眼前那看不清面容的黑影,四面回响起苍凉诡异的呼麦,就像是成千上万的铁骑在血色中狂奔。
“今天的会议到此结束,希望下次见面,我能看到你完美完成任务。”
说完,红光破碎,眼前的景象陷入黑暗,耳畔的低语也渐渐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汽车的喇叭声,驮马的响鼻声,火车发动的悲鸣声,报童的叫卖声,还有像是广播宣传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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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爸爸?你怎么了?”
文品如梦初醒般猛地睁开双眼,看着远方繁华的沪津城,后背早已浸湿了冷汗。
“我刚刚看到你一个劲地打瞌睡。”廖小靖埋怨地说,“就差一点点,你就要从楼顶摔下去了。”
文品茫然地注视着此刻的夜空。
他的脑海里却依然是刚才看到的诡异情景。
果然是噩梦吗?
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天色完全黑了下来,租界的霓虹灯早已铺满整个沪津的海岸线,勾勒出一道耀眼的光弧。
除了那颗天空中巨大的红月,依旧给他一种不安的感觉。
可是,对于这个世界来说,它就像地球上看到的普通月亮一样,再平常不过。
看着身旁困惑的小靖,之前的紧张感似乎消失了不少。
也许是多虑了。
“我说,你不是才睡了一整天吗,怎么刚睡醒就又跟死猪一样了?”廖小靖没大没小地吐槽着,“真的,我建议爸爸晚上少看一些奇怪封面的杂志。”
文品眉头一皱,当即用力挠了挠小靖的头发,严厉质问道:“你这小鬼是不是偷看了?”
“我只是好奇嘛……反正,我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文品几乎涨红了脸。
明明只是随便从门口书商那里买来的。
他原本打算了解一下这个世界的情况,谁晓得就买成了某些不健康的玩意……
“算了,不跟你计较,反正你不许看哈。”
文品松开手,慵懒地躺在了屋顶上。
可是话说来,刚刚的幻境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仰望着头顶的红月。
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那颗月亮就像是夜空中睁开的眼睛。
“眼睛……”
忽然间,文品似乎回想起了什么!
他立刻将手伸进了衣领,想要掏出之前那串奇怪的黑色吊坠。
可这个时候,文品的手却突然间僵住了。
因为,除了那枚吊坠,他还碰到了其他的东西。
那是某种坚硬的金属,他还能感觉到像是齿轮的物体在胸前转动。
该死……
那好像是一颗跳动的心脏。
第3章 繁荣而破败
十人议会是真实存在的,不是梦境。
文品几乎彻夜未眠,按照他个人“遇事不决投骰子”的习惯,他在家里来回投了好几次骰子,来决定自己是否要去做那十人议会安排的任务。
可是每一次,骰子都给出了不详的结果。
如果去了,结果是“大失败”。
如果不去,同样也是“大失败”。
他其实有些害怕,自己如果没有完成那恐怖议会主人的任务,便会遭遇到某种不测。
思来想去,文品还是决定要冒一次险。
这个地铁站是他当初魂穿时醒来的地方,也许隐藏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既然横竖都是不好的结果,那还不如贯彻一下跑团游戏里“勇士出征”的精神,说不定能打开一条新的思路。
到了第二天,文品一大早就醒了。
他仔细回忆着议会主人的任务:
太平区,地铁站,某条轨道,寻找一具尸体。
那个神秘人也没说清楚,到底找的是个什么样的尸体,找到以后怎么办?直接运回家?
可是文品也没法多想,因为那个神秘主人的口吻完全就像是——你不照办,我便将你从中抹杀——的威胁态度。
他带上了一盏煤油灯,好方便照明幽暗的轨道。
小靖难得看到爸爸早起,还以为自己在做梦,使劲揉了揉双眼。
“看来,梦游症有点严重,还是别吵醒爸爸吧……”
说完,文品推开了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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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门区华阳街是沪津比较冷清的地方。
原主家就在一间颇为老旧的联排公寓里。
爬山虎的藤蔓从墙角爬上窗沿,深色的大片水渍残留在灰色的墙体上,就像几十年前闹鬼的邪恶老房子一样。
屋门正对街道,门口只摆放了一个公用垃圾桶,不远处还有座红色电话亭。
像是独立庭院之类的玩意,在这地方根本想都别想。
不过,联排公寓意味着房子会挺大,邻居会有不少,不过乱七八糟的人也会更多。
在叫车夫之前,文品无奈地撕下贴在自己家门前的海报。
这才过了一天,又有人在门口张贴小广告了。
文品还特意瞅了瞅,上面画着一个穿着旗袍的女人在抽女士香烟,然后旁边还写着一行他过去见所未见的象形文字:
味道好,价钱巧,沪津香烟老字号,始建于新历三一七年,式样玲珑雅俗共赏,香味和醇浓淡相宜。
拜托!贴广告的不知道这房子里住的是个不抽烟的大老爷们吗?怎么还来推销女士香烟?
文品恼火地把广告扔进了垃圾桶。
“喂,小爷,要坐车吗?”
公寓门口碰巧停着一辆西洋马车,聪明的车夫从不会错失揽客的机会。
“去太平区地铁站。”
这时,文品看到车里还有一个身着长衫,外套黑马褂的老先生。
他戴着圆眼镜和礼帽,留着八字胡,看起来颇有一种“横眉冷对千夫指”的感觉。
“你不介意有客人同坐吧?”车夫见状连忙说道,“我可以少收你4个铜子儿,你给我12铜元就差不多了。”
“问题不大。”
“好嘞,那咱们出发!”车夫立刻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车轮缓缓开动,出了冷清的华阳街,沪津真正繁华的景象才终于展现在文品的面前。
大马路上,马车、黄包车来来往往,其中也夹杂着黑色的老爷车和穿行轨道的电车。
远远地,文品听到了一阵如同风暴般声嘶力竭的呼喊:
“我泱泱大夏将在护国公的带领下,恢复东方第一强国之荣光!彻底粉碎君主与铁林之双重荼毒!”
那是一个马队,在汽车之间,有一个骑着高头战马的传令官,在端着刺刀的步兵护送下,一路喊着口号。
“唉,最近国安军的人每天都在喊,说要彻底粉碎铁林的军阀。估计啊,天下又要不太平喽。”
车夫是个健谈的人,最喜欢与客人们唠嗑。
“这不是很好嘛?”文品身旁的老先生忽然开口道。
“啊,老爷,你这么说就不对了。我知道那些铁林蛮子烧杀抢掠,活该只能呆在废墟流浪……但,他们与沪津有什么关系呢?”
车夫用力挥了挥鞭子,又道:
“沪津是天底下头等安全的地方,铁林人跟咱们八竿子打不着。害,要是他娘的打起来了,国安军又要征兵,又要加收战争税,又要灯火管制,受苦的还不是咱沪津老百姓?”
老先生冷冷一笑,“话是如此……可这天底下头等安全的城市,十几年前不也是被铁林蛮子洗劫过?”
车夫还是忍不住辩驳:
“那是因为洋人的入侵,操,如果不是当时前朝和弗拉维亚人干仗,那帮蛮子估计连沪津的灯火都看不清!”
看得出来,车夫对自己生活的城市很是自豪。
文品只是在一旁默不作声地倾听着。
在这个大夏国,那些居住在文明社会的百姓,和游牧于废土的铁林部落,似乎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
想着想着,文品忽然注意到,身旁的老先生此刻正斜眼盯着他看。
他立刻警惕了起来。
似乎是老先生已经发觉文品注意到了他,便开口问道:
“喂,我说,你要去太平区,对吗?”
“没错。”
老先生撑开折扇,说道:“说起来……这太平区可不太平。”
“哦?因为那些血案吗?”
这个时候,车夫也插了句话进来:
“啧啧,我到现在都记得,那个死在太平区钟楼上的古董店老板……脸都给人活活咬没了,可真是惨哪。”
老先生微微一笑,“可不只是血案。我在沪津呆的时间长,也不知道为啥,太平区总是会发生一些离奇的事情。”
“说来听听。”
文品来了兴趣。
说不定,能够从这老先生嘴巴里套出什么有价值的情报来。
“这里的人迷信鬼神,尤其是永宁街的,无论风俗还是习惯,都有些邪门……”
老先生顿了顿。
“以前,我半夜路过那儿,就看到过一具燃烧的纸人,在街上飘啊飘,像自己动起来一样,周围什么人也没有。”
“纸……人?”
文品不禁打了个冷颤。
“怎么,你害怕了?”
老先生拍了拍文品的肩膀。
“别担心,吓唬你的。”
“不,只是有些好奇。”
老先生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你好奇的样子有些‘可爱’。”
文品眉头一蹙,这老先生怎么还跟年轻人一样,开这么无聊的玩笑。
“喂,小哥,地铁站快到了。”车夫此时提醒道。
文品稍微平复下内心的波澜,望了望窗外。
血色夕阳的余晖笼罩在凹凸不平的路面上。坑里一大摊铁锈般的废水,倒映着绯色天空。
空气里,尘埃如同精灵舞蹈,飞舞过藤蔓缠绕的破旧排屋。
还有的高楼明显只剩下了空壳,爬满青苔的钢筋仿佛巨人的骨架裸露在外。
一棵堪比摩天大楼的参天巨树从中间升起,树冠的阴影遮挡住了方圆几十亩的路面。
此前没有好好地在这座城市里走走,现在,文品才发觉到,这个国度既繁荣又破败。
这里就像是一座遭到废弃,而后经历了数百年野蛮生长的都市丛林。
而另外一边,到处都是眼花缭乱的广告牌,有歌舞厅,有赌场和茶馆。
不过,这样的废土风光竟有一种别样的末日美感。
“祝你一路顺风。”
下车之前,老先生微笑着向他挥手道了个别。
文品付清了车费,深吸一口气,走下马车。
现在,终于又回到了当初那个苏醒过来的地方。
街道对面是一个巨大的客运站,站口完全敞开,能够看见方块形状的四面机械钟,悬挂在玻璃天顶的正中央。
那玻璃建筑上方写着“太平区地铁总站”七个霓虹大字。
好了,兴许,这是弄清自己穿越之谜唯一的线索了。文品心中想着。
他攥紧拳头,默念了一句“勇士出征,当无惧于天下”,便硬着头皮朝着那人来人往的地铁总站走去。
当文品走远的时候,车夫才对着身后的老先生说道:
“不好意思哈,老爷,耽搁了点时间,这就送您老到城门口。”
可谁知,老先生却点燃一支香烟,默默说道:“算了。”
“啊?”
他丢下几枚铜元,走下马车。
“我已到站,十分感谢。”
第4章 地铁站
地铁站前,林立的售票室构成了迷宫,还有一些不知名的机械冒出幽灵般白色的蒸汽。
他看到了许多穿着马褂、旗袍和西服的人,由于这里是靠近租界的总站,这其中不乏有金发碧眼的外国人。
但令文品心生警惕的是,除了平民外,这里还有不少戴着漆黑斗笠的人在客运站里外进行排查。
他戴上便帽,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圆墨镜和围巾,谨慎地躲藏在一扇工作间的门后偷窥。
原来,他听隔壁包租婆说起过:
他们是国安新军旗下的黑衣宪兵团,俗称“黑衣卫”,他们都是一些堪比锦衣卫般百里挑一的高手。
他们比一般的治安巡警更加精锐,是拥有配枪资格的特殊部队,除了有时候充当士兵外,还负责“地位之二”以上的重大案件。
通常,大夏国将案件分为三大位阶:超自然案件的“天位”,危害国土的“地位”,以及涉及人事的“人位”。
那些地位三之下和人位之间的案件,只需要出动治安巡警或者几名黑衣卫就能解决。
而文品之所以感到警惕,是因为他很清楚:
只有地位二以上的重大案件才会动用一整支黑衣卫来围捕。
至于那些天位三以上的超自然案件,沪津人更是一辈子都没见到过了。
因此在实际情况里,出动黑衣卫,就意味着,太平区地铁站发生了什么极具威胁性的重大案件。
文品不禁开始担心,这种局势下,去寻找一具尸体,岂不是故意要往邪恶黑衣卫的枪口上撞?
根本是找死啊。
文品不由得开始心生退意。
但念头一出,他忽然感觉头痛欲裂,像是有什么东西钻进了他的脑海。
他不禁痛苦地扶住一旁的路灯。
“该死……这是要……”
一些奇怪的图像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中——那似乎是一份太平区地铁站的平面结构图——他莫名开始感觉自己对整个地铁站的情况了如指掌。
这是害怕我完不成任务,还给了我些提示?
“这议会可真贴心。”文品自言自语吐槽道。
谁知道这时候,他的身后突然间传来一声呵斥——“你在这里鬼鬼祟祟地干什么?!”
文品一个激灵转过身去。
一个披饕餮纹样的墨色斗篷,头戴乌黑斗笠的警卫正向他迎面走来。
“我在找售票的。”他尴尬地微笑着,不自觉咽了咽口水。
“在工作间找售票的?”
黑衣警卫斗笠前的乌纱微微扬起,露出其冷峻的面容。
“你不是本地人吧?你叫什么?家住哪里?什么身份?”
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份印有黑白照片的通缉令,仔细打量着眼前的文品。
他的问题刚好掐中了文品的死脉,要不是自己昨天被那什么方警官给盯上,嫌疑重大,否则也不至于这么窘迫。
“喂!问你话,你不会是铁林偷渡来的吧?!”
文品立刻胡编了一个信息:
“抱歉,我叫弗拉基米尔·潘,是刚从弗拉维亚归国的侨民,还不太了解这里的情况。”
“护照呢,有没有?”
黑衣卫拿出了笔记本,准备记录。
“当然有。”文品将手伸进了敞开的脏外套里。
“还有,脱下你的墨镜,把围巾拉低点。”
黑衣卫愈发开始怀疑。
就在文品将手掏出来的一刹那,他突然一拳砸向黑衣卫的面门!
“你……”
话音未落,黑衣卫也不是省油的灯,迅猛接下了文品的攻击。
“好啊,我知道你是谁了。”
黑衣卫立刻拔出了枪!
糟了!
文品心中一凛,然胸前却突生一股炙热之气,机械心脏高速运转,他猛地反扣住黑衣卫的手臂,竟借力凌空跃起。
伴随着凌厉的风啸,黑衣卫腕骨崩裂,文品旋身一腿踢飞左轮枪,几乎不留喘息,右腿紧随而至,砸向黑衣卫的太阳穴,将他整个身体都瞬间轰飞向一旁的集装箱。
动作一气呵成!
黑衣卫几乎完全傻了眼,他挣扎道:“太平区的……亡灵!”
文品也完全不敢相信这是自己做的,愣在原地许久。
黑衣卫忽然间掏出警哨。
文品这时才回过神来:糟了,他会叫来更多的人!
他想要阻止黑衣卫,但是来不及了,黑衣卫已经将口哨放到了嘴边。
文品脑海中飞快划过一个念头,一脚踢向身旁的左轮,手枪宛如暗器般撞向黑衣卫的面门,鼻梁骨被生生砸断,口哨也脱手而出。
黑衣卫顿时不省人事。
“不好意思,护照就是我的拳头。”
文品从来也没有学习过格斗技巧,然而这些危险动作他轻轻松松就能做到。
机械心脏的运转恢复了平稳的状态。
他意识到,似乎是这颗机械心脏给予了他强大的动力,让他能够如同机械一般突破寻常人类的身体极限。
文品简单搜索了一下黑衣卫身上的物件,将手枪和警用甩棍带上,然后换上了黑衣卫的制服。
当然,还得拉下斗笠上的乌纱,将面容隐藏起来。
利用黑衣卫的身份,应该能够比较容易地潜入轨道口。
文品将扒的精光的黑衣卫抬到了楼梯下的阴暗角落藏好。
可惜没带绳子,他心想,只能在黑衣卫醒来之前速战速决了。
脑海中开始浮现出地铁站的结构图。
在蒸汽锅炉室有一个通风管道,能够通往轨道内的发电机房,那里应该能够避开绝大部分的黑衣卫。
他保持着黑衣卫那种冷酷无言的姿态,穿行过嘈杂的人群,那些平民非常畏惧堪称“国安之刃”的黑衣卫,见到文品的时候,都下意识敬而远之。
这样才对。
文品狐假虎威了一番。
见到“黑衣卫”,锅炉房的煤炭工都不敢多说什么,甚至不需要文品亮出搜查证,主动就让他进去了。
“警官,您看,托您的福……那太平区的亡灵都不曾光顾此地。”
文品装出一副高冷的态度,说道:“是啊,但再过不久,那个凶手就要现身了。”
“啊?”一听到这句话,煤炭工们都紧张地看了看门外,发现人来人往,也没见疏散和拉警戒线。
“呵。”文品冷笑一声,“我们需要你们配合,这个行动需要绝对保密,不能引起凶手的怀疑,所以并未事先通知市民。”
他们立刻点了点头,“我们知道,可是……”
“听我说。”
文品打断工人们的话,“我们计划将那个凶手引进锅炉房里,将他困住,所以,为了你们的安全,没有我的命令,你们绝不可以进来,而这个行动也绝不能外传,明白吗?”
文品的语气不容置疑。
那些煤炭工顿时汗流满面,一听到说凶手会现身,哪还敢在此久留,全都一溜烟跑出去了。
关上锅炉房的大门。
文品抹了把汗。蒸汽锅炉的火焰还在燃烧,炙热异常。
他一刻也没有耽搁,立刻卸下通风管道口。
通道如同一个通往黑暗世界的裂缝,深不见底。
文品凝视着眼前的入口。
他明白自己在做一件极为危险的事情。
但为了寻找这个世界隐藏的秘密,也为了回家,他有必要这么做。
“好,无论如何,豁出去了。”
文品深吸一口气,像过去玩跑团前那样,低声道了句“出征”,钻进了漆黑的通风管道。
与此同时,他身后的大门却悄然间开启。
在那缝隙之后,有人在暗自感叹:
“不愧是你,总是如此大胆,又那么出人意料……”
第5章 晦暗深渊之路
按照浮现在大脑中的地图信息,十人议会要寻找的尸体就在一处废弃的隧道里。
文品从通风口出来,重见光明的时候险些睁不开眼。
发电机房空无一人,但是留下了些许杂乱的足迹,想必是黑衣卫的人也来调查过此处。
这些发电机是为黑暗的隧道提供照明的。
在行动之前,文品曾经也了解过这个地铁站的历史。
最初,地铁站是朝廷统治大夏的时候建立的。
当时时任吴州郡总督的王汉金大人,为了解决沪津高速工业化带来的拥挤问题,他力排众议,与大西联合王国的制造公司合作,修建了这条“地下铁路”。
它的诞生可谓来之不易。
为了修建地铁,王总督顶着舆论压力,迁走了沿线所有的百姓,修造过程中也一直遭到百姓们的攻击。
人们认为总督大人会挖断大夏国的龙脉。
而且那些被迫搬离的百姓也是对他恨之入骨,他们不是想方设法破坏施工,不然就是在报纸上大肆攻击。
这也是一条不详的地铁轨道,为了修建它,不知道有多少工人死于坍塌事故。
而最后,连王汉金大人也在一场暗杀中丧命。
有传言说,他的确挖断了龙脉。
因此地铁落成不久,沪津便遭到了弗拉维亚帝国军的入侵,铁林军阀也乘虚而入。
朝廷在内外交困下,终于被曾经隶属于帝王家的新军给推翻了。
时代变革……总要付出些许牺牲。
文品感叹着,扭开煤油灯的开关,走进地铁轨道。
也许,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正是埋葬着过去历史的坟墓。
昏黄的灯光照亮四面石砖,一条条鸢尾花纹在拱顶交错连结,竞相勾勒成华美的艺术图案。
可能是因为大西国承包的缘故,整个隧道都呈现出西式的审美风格。
但这样的环境让人不禁联想到幽寂的深山修道院,华丽庄严,却丝毫没有人气。
文品捏了把汗。
空荡的隧道里回响着自己的脚步声,他仿佛步入了一个陌生的世界。
阴暗、冰冷、空无一人……
尸体在一条废弃的轨道里,文品一进入那条隧道,一股浑浊的腐烂气味便立刻扑鼻而来。
枕木下、角落里……堆放着一摊又一摊黑色的物体。
他不知道那东西到底是什么,就觉得,这仿佛是一块块蠕动的烂肉黏在地上。
明明那只是一些奇怪的黑影,但就是令人莫名联想到人类残缺的肢体。
文品忍不住干呕,感到胸前如同被人堵上了,一阵窒息。
地上、墙上、铁轨上,长满了一些不知名的藤蔓,他们仿佛蜈蚣的身体一般,缠绕住隧道里废弃的列车车厢。
这也太恶心了。
文品愈发反胃,巨大的压迫感从黑暗深处扑面而来。
不能害怕……不能害怕。
他后背几乎湿透了,天知道再往下走会看到什么样的东西。
紧接着,灯光所及之处呈现出了好几柱香烛。
他猛地停下脚步。
他发现,整个轨道周围全都插满了这些怪异的香烛,它们立足于这些藤蔓之间,在灯光的映照下,将无数直立的黑影洒在墙上。
文品咽了咽口水。
这看起来像是某种阴森的仪式现场。
煤油灯光洒在地上一道像是鲜血绘成的几何图案中间。
它犹如一圈盛开的玫瑰,香烛便是其点缀,无数的血手印在地上绘制成抽象的眼珠,或者……类似甲骨文中太阳和月亮的图案?
文品立刻想起了原主的那枚吊坠,这个图案……不正是一模一样的?
心中的疑惑与恐惧更甚了。
幸运的是,这些香烛已经熄灭了很久,那些留下法阵的人应该早已经离去。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不敢掉以轻心。
文品顺着轨道一路往前走,越来越近了,那具尸体的位置应该就在前方。
可突然间,他发现了光亮!
文品赶忙熄灭煤油灯,隐藏在废弃的车厢后。
有人在黑暗中交谈着,回音远远传了过来。
“被害人的装扮看起来有些奇怪。”
“不会是铁林的蛮子吧?”
“不像,我见过认识几个来城里打工的铁林人,他们穿得更像是那些草原的游牧民。”
“说实话,这衣服挺摩登的,估计是个侨民。”
他们的领头咳嗽了一声,“废话少说,先把尸体带回警署再吹牛逼,行不?”
文品认出了黑衣卫的装扮,没想到这些家伙先他一步找到了尸体。
这实在有些难办。
十人议会也没有说找到尸体以后该怎么处理。
总之,得想办法把这些黑衣卫给支开。
就在他们准备去抬尸的时候,文品将左轮枪里的一颗子弹退了出来,用力丢向了黑衣卫身后的某个地方。
——当啷!
金属砸在了铁轨上,在这异常寂静的环境下,发出了极为清晰的声响。
“谁!”
黑衣卫们立刻转身。
他们先是用探照灯探了探子弹落地的方向,但是亮度有限。
“不会是老鼠或者要饭的吧?”
“奶奶的,你能不能谨慎一些,这可是发生过凶案的地方,快过去看看!”
三个黑衣卫拔出了手枪,借着微弱的灯光,朝着黑暗的地方走去。
只有领头的队长还留在尸体旁边。
那具尸体被一层白布给蒙着,只能隐约看到隆起的人形。
好机会。
文品悄无声息地摸到了队长的身后,挥出甩棍,对着黑衣卫的后颈到脑袋之间柔软的部位用力砸了一下。
队长手中的探照灯“噼啪”一声摔碎,整个人应声倒地。
黑衣卫们也听到了响动,立时回头,可是文品已经于此时遁入了黑暗。
他以最快的速度扛起尸体,也顾不上观察尸体的模样,赶紧朝着来时的方向奔跑。
“追!”黑衣卫们大声喊道。
文品几乎无法看清前方的道路,只觉得鞋子踩到了地上的荆棘,磕磕绊绊。
他开始有些害怕了,心脏几乎悬到了嗓子眼。
机械齿轮高速运转,即便扛着一具尸体,速度也丝毫不减。
再加上黑暗的环境,黑衣卫不可能追上他。
可就在这个时候,他莫名感觉脖子有些发凉。
奇怪。就像有一阵风在他的后颈吹过。
起初,文品并没有在意。
身后的黑衣卫干脆直接拔枪朝着前方射击。
子弹擦肩而过。
那种怪异的寒意又出现了。
那不是子弹的气流。
可这密封的隧道里根本不可能有风存在。
这种感觉明明像是有人在你的脖子后面吹气,一阵一阵,富有节律。
他忍不住回头,身后那颗被白布包裹的脑袋突然间垂了下来。
“糟了!”
文品慌乱之下,加上前路漆黑,竟然被一根荆棘给绊倒,整个人都往前扑了过去,脑袋撞到了地上的铁轨。
只听“嗡”的一声,天旋地转。
“该死……要出事……”
文品在黑暗中乱抓着,碰掉了地上的香烛,可是怎么也碰不到地上的尸体。
双眼模糊之间,他看到前方又传来一阵亮光。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这下要玩完了!
就在文品快要放弃的时候,黑暗中有人抓住了他的手,将他一把从地上拉了起来!
“你这家伙,快清醒一点!”
恍惚中,文品觉得那声音极为的熟悉。
“还愣着罚站呢?走啊!”
那个黑暗中的来客用力拽着文品,拉着他飞快穿过幽暗的废弃轨道,冲向亮着微弱灯光的新隧道。
可是……尸体。
文品有些不甘心,明明就差一点点,最后竟然要因为那些藤蔓而功亏一篑。
开什么玩笑?
新隧道的方向传来了巨龙般的悲鸣,伴随轮子转动的回音,由远及近,就像滚滚雷霆,响彻整个地下空间!
“列车来了,趁这个机会,快过去!”
黑暗中,车头红光顿现。
文品胸口的齿轮此时高速转动了起来,全身的热量都在攀升,就像胸前隐藏着一匹躁动的战马,牵引着他一路狂奔!
身后的钢铁车头化身利刃破开黑暗,千分之一秒间与两人擦身而过,将身后的黑衣卫给拦截在车厢之后。
“操了!”他们只能气得跺脚。
神秘人趁机拔出手枪,一枪崩开了一扇铁栅门的生锈锁链。
推开栅栏,两人摸着黑,步入一个布满蒸汽管道的房间,这里闪烁着猩红的光芒,各种各样的表盘铺满了墙面。
这个时候,文品才最终有机会看清那个黑影的样貌。
可这时,文品却心底一惊。
“你不是之前那个……老先生?”
神秘人没有答话,只是戴正了头顶的礼帽,一脚踹开了通往地面的门。
“我在想,你该怎么感谢我呢?嗯?”
“呃,一串冰糖葫芦?”文品随口一答。
“讲道理,你这玩笑挺没劲的。”
老先生折扇一开,装作平常人一样,回到了地铁总站之上。
他用扇子挡住了自己的面容,低声对文品说道:“想安全离开,就放平常些,然后跟我来。”
偌大的地铁总站里,此刻竟已满是荷枪实弹的黑衣宪兵。
似乎有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就要发生了。
第6章 酒楼与暗号
文品脱下黑衣卫的外套,丢在房间里。
因为他看到一个光膀子的家伙,在向黑衣卫同伴痛诉着之前的遭遇。
“方警官,之前有个自称海外侨民的家伙突然袭击了我,我感觉他很像那个嫌疑人!”
“啧……他应该就混在我们中间,这样,胡督察在吗?”
“在。”一个独眼的黑衣卫敬礼道,“谨遵指令,搜查官大人。”
“去检查一下那个‘新玩意’,看有没有什么新发现。”
“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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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品和老先生混进了疏散的人群中,但他们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从正门走,而是悄悄走了员工通道。
但这里也有许多黑衣卫在把守着备用出口。
不得已,老先生直接打开了一间办公室的门。
“你们是……”
里边的工作人员话音未落,老先生和文品上去一人给了他一拳,将他当场击晕。
“想活命,最好不要说话。”
老先生拿出了“盒子炮”,最后一名员工瑟瑟发抖地蹲在角落。
“开窗。”
老先生把枪管子硬塞进了员工的嘴巴里。
嘴巴里塞着个硬邦邦的玩意,倒霉蛋员工有苦说不出,只得照办。
“外边没有黑衣服的。”文品观察说。
“好,那咱们走。”
员工口含枪管,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央求道:“大爷,饶命啊……”
“那你告诉我,我手里这是什么?”老先生问道。
“家……家伙。”
“你家伙还在你身下安安稳稳立着!再给你一次机会!”
员工吓得险些跪下。
“枪!枪!”
“错,这是老子的通行证!”
枪柄狠狠砸在了员工的头上。
老先生收起盒子炮,“好了,那边有个小道,咱们切过去。”
他对周围的情况了解得轻车熟路。
文品简单搜寻了一下印刻在脑海里的平面图。
这个方向应该能够直接通往一条小吃街,那里在沪津标志性的擎天神木之下,人来人往,应该能够很轻易地甩开黑衣卫的侦查。
文品愈发感觉,这个老先生并不简单。
那位老先生的肩膀看起来十分坚实,而且手腕有力,虽然有些佝偻,但又时不时像是驼背驼累了,把身体挺得格外笔直。
估计是个身手了得的世外高人。
“我说,你昨天是不是一晚上没睡觉?”老先生随口问道。
“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看起来就像宿醉不归的憨包,而且直到现在,你都是一副睡不醒的样子。”
文品不乐意了:这个老家伙说话怎么这么难听。
“还有一件事。”老先生补充道。
“啥?”
“下次喝酒记得吃粒花生米。”
“……我有说我喝酒吗?”
文品此时莫名觉得,这位老先生的嗓音不像想象中那么混浊,反而有一种清透明晰的感觉。
老先生带着他,走向一座隐藏在大树阴影之下的传统酒楼,它的周边满是包子铺和面馆。
“卖报喽,卖报喽!”
酒楼“大夏食府”的金字招牌下,声音稚嫩的报童赤着双脚,走在布满煤灰的路面上,朝路人挥舞手中最新一期的《沪津爱国者报》。
“弗拉维亚龙骑兵团驻滨州长官兰兹·伊万诺维奇遇刺,铁林英雄肖九壮烈牺牲!”
老先生此时弹出一枚铜币,说:“给我来一份。”拿走报纸,他径直走进酒楼的大门。
但见酒楼内,坐着形形色色的人,有衣着传统服饰的旧时文人,也有西式衣冠的年轻人。
叼雪茄的绅士听到门口卖报的声音,嘲讽道:
“哈哈,这个光听名字就觉得老土的蠢货,连北帝国的军官都敢杀,真不要命了。”
“张文博老爷都不敢惹的人,他去刺杀,不是找死吗?”身旁珠光宝气的太太应和道,“再说了,一群‘铁林’来的暴徒,算哪门子英雄?”
文品还发现,这里也有几名年轻学生在座位上暗自叹息,捏紧了胸前的衣领,脸上充满悲愤,敢怒不敢言。
这时,忙碌的店小二把汗巾搭在肩上,跑到文品和老先生面前问道:“两位客官,要点什么?”
“我找本书,这里有《西洋枪火通考》吗?”老先生问了个看似无厘头的问题。
店小二神色顿时一变,回答道:“不好意思,这位客官,这儿没有。您就不想要本《西国女王秘史》吗?”
“不需要,去借把枪即可。”老先生将一张纸钞放到他的手心里。
那店小二眨了眨眼睛,说道:“好嘞,两位客官里边请。”
文品看着两人一问一答,有些困惑,但本能感觉到,这可能是某种接头的暗号。
而这个暗号,他却莫名感觉有些熟悉,但是又说不出原因。
店小二领着两人走上木梯,推开一扇门牌写着“满江红”的酒楼包间,然后微笑着出去了。
里边木桌木椅,桌旁立着一扇白鹤屏风,窗外屋檐垂下小红灯笼,古朴典雅,颇有种传统中式韵味。
“坐!”
两人拉开椅子,面对面而坐。
之前文品还没来得及细看,此时此刻,他盯着老先生的脸,发现他的须发虽然斑白,但是面色却极为红润。
对于老人家来说,哪怕他是个武林高手,这皮肤也未免太细腻了一点,并没有留下岁月的痕迹。
奇怪。
忽然,老先生竟然撕下了自己的胡子,把圆眼镜也摘下了一并塞进衣兜里,露出一张当代颓废年轻人的面孔。
文品心底一惊,这个老先生果然是假扮的。
“喂,你的脑袋瓜子清醒了没?我是‘狼犬’啊,换个打扮你就认不出来了?”
狼犬……?
这个时候,文品脑海中忽然闪过一层记忆,仿佛有什么被遗忘的东西被重新唤醒了。
他想起来了。
这个“老先生”化名叫林哲,是“明日报社”的记者。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喜欢打扮成酷似教书的老先生,而实际上,他本人看起来颇为英俊。
只是,他脸上迷离的微笑处处都在提醒文品:这家伙是个不怎么正经的人。
他最喜欢的事情是窥探别人的秘密,常常会在自己的身上备上一副小型的单筒望远镜——毕竟,他的本职就是“保护”沪津那些漂亮的名媛。
当然,他可不是什么偷看少女洗澡的变态……呃,也许吧。
林哲似乎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情报网。
无论是歌舞厅替女星扑粉的化妆师,还是花楼揽客的姐儿,几乎都是他的好朋友,所以他总能在第一时间追踪到头条的新闻。
当然,所谓“八卦新闻记者”不过只是幌子罢了。
随着记忆的恢复,文品终于意识到,林哲的身份其实是一名危险的特务。
那么,原主会认识这样的角色,便只有一种可能了。
那就是,原主也是一名和林哲一样,极端危险的特务。
林哲拿起桌前的一盏茶壶,慢慢倒了一杯淡绿的茶水。
“黔山毛尖,尝尝吧,这地方掩人耳目,也没什么上等茶……唉,我开始怀念段社长冰柜里的青州啤酒了。”
文品只是抿了一小口,只觉得味道苦中带甜,还有一股说不出的怪味,和地球的毛尖茶有所不同,但总的来说还是极好的。
“高德领事要查的列车有问题吗?”林哲此刻问道,“有没有邪教徒在上面?”
“邪教徒?”
文品一愣,随着新的名词和线索出现,他感觉自己逐渐恢复了原主的记忆:
林哲和原主都在为一个名叫“高德公馆”的特务机构工作。
这个特务机构绝对忠诚于国安新军的利益,一般负责窃取敌对势力的情报,寻找和阻止可能威胁到国安军统治的人和事。
目前,高德公馆正对一个秘密的宗教集社感兴趣。
公馆的领事高德先生很担心这些搞宗教的疯子会弄出些不利于国安军统治的事。
就在上个月,报纸上刊登了几起疯子吃人的事件,案发时间都是夜间固定的时刻,而且案发地点总是在沪津市的太平老城区。
凶手至今逍遥法外。
高德领事怀疑这事情,跟弗拉维亚租界警署,一直在立案调查的某个秘密宗教集会有关。
因为,案发现场都出现了一个近似于“太阳”或者“眼睛”的黑色图案。
文品想起来,昨天下午那个自称“方锦臣”的警官好像特意问到了关于某些关于“萨满天师”的事情。
“难道你今天去地铁站不是为了调查异教徒?”林哲问道。
“呃……”文品立刻编了个理由,“本来有所进展,可惜被黑衣卫发现了。”
林哲“羞愧”地一捂脸,“完了,你昨晚到底和几个姐儿出去了?老实交代。”
喂,我是这种人吗?!文品心中抗议道。
但他还是按着原主残缺的记忆来应对林哲的问话,顺便想要打探一下关于这个世界的信息。
“我并不是土生土长的沪津人,还不太了解沪津的情况。”
“唔,好吧,咱理解。”林哲又倒满一杯茶,像说书先生一样侃侃而谈。
他解释说:“这沪津乃是我大夏共和国首屈一指的大港口,但也是传统与新文化交锋最为激烈的地方。”
“看得出来。”
“嗯,咱们这沪津市有电车地铁和装甲轮船,但也有四合大院跟梨园茶馆……租界的边界是冲突最激烈的地方,常常发生血案,我们现在所处的太平区就是这样一个地带。”
林哲“啪”地撑开折扇,宛如相声演员一样解说着。
“话说,你之前是一直跟着我吗?”文品说,“我差点就以为你是活菩萨现身救我的呢。”
林哲不好意思地笑道:
“我没那么慈眉善目,只不过是我感觉公馆的计划出了点问题,导致黑衣卫怀疑你是杀人凶手,所以……我想想还是特地来提醒你一下,谁晓得你自己就往人家钩子里绊。”
“嗯,这么说,你还蛮贴心的嘛。”
操……黑衣卫果然是把我怀疑成凶手了,怪不得昨天会打电话来试探我,也不知道原主到底捅了些什么篓子。
正当文品想要接着追问更多的信息时,包厢外面忽然传来了一阵沉闷的敲门声。
——咚、咚、咚。
“二位客官,你们点的菜来了。”
听到门外的声音,文品与林哲不约而同对视一眼,立刻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是你点的菜?”文品小声问道。
林哲面色凝重地摇了个头。
“你去看看,我在门后躲着。”他拔出腰间如同铁棍一般的钢骨折扇,藏在门后。
文品点点头,谨慎地走向门前,深吸一口气,打开锁。
“吱呀”一声,木门开启。
“这里是‘国安新军黑袍宪兵团’,请你跟我走一趟。”
一把雕花的左轮枪顶在了文品的脑门上。
第7章 亡命徒(今日第三更)
又是他娘的邪恶黑衣卫!
文品一步一步后退,身体抵在了身后的饭桌上。
他举起双手,问道:“你们凭什么抓我?”
黑衣宪兵按下击撞锤,使子弹处于待击状态。
他不客气地回答:“从早上到现在,找你很久了。”
这个时候,林哲突然从门后冲出,挥起折扇!
黑衣卫余光一瞥,猛然发觉脚下多出了一个人影,宪兵迅猛一回身,正要开枪,林哲直接强行按住他握枪的手,把枪管往下一压。
——“砰”!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子弹打穿桌旁的白鹤屏风。
文品当机立断,抄起桌上的茶壶就摔向黑衣卫的面门,滚烫的茶水顷刻间洒满他的脸,烫得他惨叫起来。
黑衣卫捂着烫伤的皮肤,胡乱开枪,没想到下一刻,文品便条件反射地掌击他的手,打掉枪支。
“啊……你!”
接着,黑衣卫的披肩陡然一紧。
一股巨力将他往后猛地一拽——只听一声巨响,文品将他的脑袋直接撞向了坚硬的门板!
黑衣卫像是断线的木偶一样瘫倒在地。
“不愧是你!”林哲称赞道,“赶紧走吧,没想到这帮小崽子还真他妈神通广大,快走!”
说完,两人便朝着楼下跑去,却发现一楼早已被宪兵清场,黑衣的警卫们把客人统统赶了出去,翻箱倒柜地进行排查。
“妈的,路被堵死了……”林哲楼下到一半,立即抓住文品的手往回跑。
与此同时,楼下正在指挥的一名白衣的老搜查官敏锐地察觉到了两人,他的单片眼镜闪过微光,指尖指着楼上说道:
“那里,快追!”
文品心中连续问候了无数遍邪恶黑衣卫的家人。
他们躲回“满江红”包间,把门锁一带。
“现在该怎么办?”文品焦急地问道。
“还能怎么办?”林哲反问。
“出征?”
“哈?”
门外传来一声又一声激烈的撞击声,他们知道这门撑不了多久。
“当然是翻窗啊,哥们!”
——宪兵队开枪打坏了门锁,文品大吼一声,直接翻到了窗外!
他一脚蹬裂屋瓦,险些从飞檐上滑下去。
街上传来阵阵喧嚣,似乎整条街的人都在抬头看着屋檐上,一群黑衣卫追着两名嫌疑人狂奔的“盛景”。
林哲与文品纵身一跃,横跨过两座房屋之间狭窄的间隔,而身后,黑衣卫紧追不舍。
这个时候,文品才发现,他们竟然为了抓他而布下了天罗地网,将酒楼周围的街道全部拉上警戒线封锁,并且调动蓝衣的治安巡警控制住整个街区的平民。
只是他们没想到,自己和林哲偏生不从地上走,却在屋顶上如同梁上君子一样飞檐走壁。
他们跳到一座正在装修的小洋楼上,两人顺着梯子飞快地向上攀爬。
就在文品爬上屋顶的一刻,一个黑衣卫抓住了他的脚踝往下拽,千钧一发之际,林哲拉住了他的手。
文品猛地一脚踢中黑衣卫的脑袋,令他连人带梯坠下楼房,弄塌了装修的脚手架。
可是这个国家的黑衣宪兵并不是省油的灯,其余的人竟然抓住洋楼凸起的石砖和浮雕装饰,一步一步向上攀爬!
而危险不止于此,文品此时没有发现,就在通往租界的方向上,有一支冰冷的枪口正在钟楼的塔尖上,悄悄地瞄准着他们。
“以为上了屋顶就能逃得掉吗……”狙击手身后,年轻的黑衣搜查官无情命令道,“猫捉老鼠我已经玩腻了,给我开枪。”
“遵命,方警官。”
狙击手扣动扳机,枪声回响在钟楼的上方,幽灵般的烟雾喷出枪口,伴随扭曲的气流,子弹一发击中了林哲的便帽。
“屋顶不安全!”林哲惊叫道。
没想到连钟楼上都有黑衣卫的伏兵,这哪里是要抓人?分明就是在置他们于死地。
屋檐下的街道上,宪兵纵马冲刺,驱散人群,高举着扩音器朝他们喊道:“楼上的犯人赶紧投降!否则格杀勿论!”
一队骑兵将手中的卡宾枪瞄准了屋顶逃亡的两人,那些攀爬的黑衣卫也提枪而上。
街道仰望的群众们也许很久也没有见到过如此大张旗鼓的围捕了。
一般情况下,沪津市很少会动用如此多的黑衣卫,而被黑衣卫围追了这么久,还能够一路逃脱的,更是少之又少。
钟楼上,搜查官握紧了拳头,恨恨道:“这次必须抓住‘太平区的亡灵’,好给全沪津的百姓一个交代。”
林哲看到前面有一座阳台敞开的灰色建筑,他立马想都不想就跳下房顶,身体重重撞碎了阳台的花盆,但他只是踉跄了几步便夺路而逃。
文品紧跟其后,他闭上眼睛跃下去,胸前的金属心脏怦怦狂跳,屋内的视线一下子暗了下来。
这里烟雾缭绕,横躺着不少醉生梦死的达官贵人,他们嘴里叼着一杆长长的烟枪,吞云吐雾,刺鼻的气息萦绕整个房间,文品捂住了鼻子。
建筑的大堂上悬挂着深红的三盏灯笼,分别写着“蓝莲花”三个大字,墙上装饰的字画大都是醉态的神仙和享乐的诗句,笔墨狂乱潦草,装璜处处体现着一种颓唐和暧昧。
林哲曾说过,即便是自诩清白的舞厅名伶,只要一抽起这烟枪,也立马就变成了“花楼”的姐儿。
虽然文品并不是学历史的,但是他知道,在过去,他的国家曾有过两次惨痛的战争,就因为这祸害人的“大烟”而起。
两人的闯入惊醒了迷梦中的众人,他们嚷嚷着:“这你妈谁啊,快来人,把这俩傻子赶出去!”
他们话音刚落,一群黑衣卫便从外面破窗而入,提着腰间修长如剑的甩棍,一个接一个地在各大房间排查,把所有抽大烟的人统统揪了起来挨个审问。
“你们干什么,老子可是‘镇国’铁厂的老板,信不信老子告你们!”
领头的是个独眼的督察,他根本不搭理这些人的威胁,面无表情地问道:“告诉我,刚刚那两人跑到哪里去了?”
“狗娘养的,你爷爷我跟你们马处长可是亲戚!”烟鬼破口大骂,此时还没分辨出事情的严重性,“老子明天就让你们革职!”
“我最后再问一次,”独眼督察解下了腰间的甩棍,“你说,还是不说。”
“滚!妈的,还轮不到你这种小杂鱼来审问老子!”烟鬼“啪”地一声拍案而起,“你敢打扰老子的好事!我他妈一拳打爆你狗头!”
烟鬼朝着督察凶狠地挥舞拳头。
下一刻,督察轻而易举抓住烟鬼的手臂,任其如何发力也无法深入半分。
“狗东西,你……”
独眼督察用力一扭,腕骨脱臼,烟鬼顿时鬼哭狼嚎,紧接着他一棍子打折烟鬼的小腿骨,把他踹倒在地。
之后等待着所有人的将是更为凶蛮暴力的审问和追打。
趁着混乱,文品和林哲一路穿过数道深色帷幕,从后门逃到了狭窄的巷子里。
眼前的道路被那座连接天地的巨木分成了两条。
如同输油管粗细的庞然树根像大地的脉搏一般化作巷子的矮墙,擎天的树干则成了这个世界的摩天楼,巍然屹立,直插天门,煞为壮观。
“我们现在往哪里跑?”文品问道。
“你倒是气色红润……”林哲明显有些吃力了,他看到文品经历了如此激烈的追逐战居然面不改色,强烈的酸痛几乎令他无法再继续逃下去,“我们……我们……下去,老地方……”
“下去?”
只见林哲目光落在了地上的一处下水道口,他俯下身去用力搬开井盖。
“赶紧进去。”
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气味迅速弥漫开来,文品虽然很不情愿,但还是一咬牙,捏住鼻子,皱眉钻了进去。
“快快!”
林哲紧跟其后,把井盖一起带上。
等到黑衣卫的人冲出来的时候,两人已经消失在了地面之上。
第8章 潜藏的隐秘
眼前一片混沌。
林哲气喘吁吁地弯腰休息了好一阵。
文品环顾四周,下水道里潮湿而阴暗,阵阵滴水的回音清晰可闻。
当林哲掏出打火机照亮这封闭的空间时,他们才看清此地隧道交错,宛如地下的迷宫一般。
黑衣卫们没有跟下来。
但文品仍旧感到不安,他看到周围到处都是黑漆漆的隧道口,就像是那地铁站深邃的隧道:幽闭、寂静、黑暗。
“我们难道要一直躲在这里?”文品问道,不自觉产生了怯意,“讲道理,我现在闻起来更像是掏粪工。”
这倒不是因为他怕黑,而是之前的地铁隧道给了他太大的阴影。每一个不为人知的地下通道背后,都仿佛隐藏着什么未知的东西。
林哲沿着下水道的红砖上仔细寻找着什么,墨绿的苔藓点缀污秽的墙缝,他们一路跟到了隧道的尽头。
随之展现在文品眼前的竟是一个异常宽阔的地下空间。
他的头顶是钢筋支撑的地面,脚下是通往地下深处的巨大井口,周围所有的隧道口都连接于此。
污水像高山溪流一样流入井底。
它们不像是这个时代应有的产物。
地面上那棵巨木的树根深深扎入了地下,他们如同盘结在生锈管道上的蟒蛇,钻破墙砖。
无数的不明菌类像甲衣一样覆盖住管道和树根,与这些人类文明的造物融为一体,
文品尽可能屏住呼吸,不去吸入这些臭气。
这时候林哲在墙上发现了某种图形记号,说道:“走这边。”
他似乎对地下通道的位置轻车熟路,文品也没有多问,只是跟着他走过天井中间悬空的铁桥。
这时,文品看到地上有一具化为白骨的尸体,而那具尸体的头骨竟然像是异形一般隆起一大块,它身体的骨架在头颅的映衬下显得如此不协调。
还有些不知名的动物尸体被寄生在树根上的藤蔓植物缠绕包裹。
文品想要开口去问,这些是什么东西,但是又担心问得太多,林哲会发现自己和平时的原主不同,从而露出马脚。
随着逐渐深入,更多违和的东西开始出现。
有一截通道里绘满了具有现代艺术风格的嘻哈涂鸦,五颜六色:
有人脸,有艺术字,有酷似商标的图案,有的地方还出现了拾荒者腐烂的睡袋和遗弃的罐头。
“这些是几百年前的古人留下的讯息。”林哲随口说道,“这里有很多这种玩意,也算是咱俩免费独享的‘历史景区’了吧?”
古人?
也就是说,这个规模庞大的地下工程全都是“古人”的杰作?
文品不禁感到好奇,但是没有多问。
心里不知不觉怀疑,自己是不是发生了时间线上的穿越,难道,这里竟是遥远的未来?
可他随即又推翻了这个观点:如果是这样,那颗巨大的红月又该如何解释?
林哲继续沿着记号往前走,过了好几条岔道,最后在一座没有污水经过的古老通道尽头找到了一扇隐秘的暗门。
“多亏了这些记号,原来我花了好多时间在下水道里留下记号,就是为了今天这种情况……”林哲拿出钥匙,打开铁制的暗门。
没想到肮脏的下水道里竟然别有洞天:
这一截废弃的管道被改造成了一个秘密的小房间:
里面有一套办公桌椅,一个发报机和小吊灯,旁边甚至还有一张木头搭建的小床,通气的管道巧妙地隐藏在角落。
文品不禁啧啧称奇,在这里竟然还有一种温馨的感觉,很难想象,推开门,外边就是下水道。
“这是以前就留在这里的避难所了,不是公馆修建的,也是古人留下的。”
林哲疲惫地躺在床上,鞋也没脱,就四仰八叉地伸展起全身。
“这里还有很多这样的地方,只是,我仅重新修缮了这一间。”
“古人在下水道修建避难所干什么呢?”
“不知道,我历史老师最喜欢朝我挥戒尺。”林哲打了个哈欠,“我一直都是外语能手,但却对历史一窍不通。”
“你平时就住这地方?”文品的问题终于如雨后春笋般不断冒了出来。
“呀,你有所不知,在这地方看书和阅读情报别有情调。”林哲笑道,“只要你习惯这味道,下水道也能变花园。”
说完,他狠狠吸了口气,仿佛陶醉其中,接着,宛如得了急病一般不停咳嗽起来。
“这该死的甜美……竟是如此‘清新’。”
文品靠在墙边休息片刻,开始思考着关于这个世界的问题。
他不知道为什么那些邪恶黑衣卫会认为他是凶手。
若非林哲有着多手准备,自己就得交代在这异世界里了。
也不晓得一旦死在了这个世界,会回到现实,还是,真的死去?
文品不敢拿生命冒这个险去验证,无论如何,在找到回去现实世界的方法之前,最好都要先有命活下去。
看来……必须要做好永远成为原主的心理准备了。
但是,原主的过去对他来说,完全是沉没在水中的秘密。
文品和林哲在秘密房间里休息了很久。
这期间,林哲不停地“哼”着一些花楼的小调子。
文品意识到林哲或许是一个能够揭开原主秘密的关键人物,同时,“高德公馆”也是一个新出现的线索。
可就在他往下思考的那一瞬,他却忽然感觉到脑袋里传来了剧烈的压迫感,他猛然意识到了什么!
文品当即起身,强压着那股眩晕与不适,向林哲说道:“我必须得走了。”
“走了?不留下来多陪陪我吗?”林哲伸了个懒腰,“捅出那么大篓子,高德领事可是会责骂的。”
“抱歉,这愿望没法满足,我必须得走。”文品无视他脸上的坏笑。
“哦。行……有点失望。”
林哲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了几枚刻有“大夏护国公”张文博先生头像的10元铜币,扔到了文品的手上。
“等会儿,你从这出去往左走,一直到头,然后就能看到通往地面的井口,这些钱你拿来打车去……”
林哲就这样把腿搭在了椅子上,活像是被抽干活力的皮囊一样软软靠在床边。
“我真他娘累死了,你也真能惹事。”
文品接过硬币,心下无言。
“以后有问题,来这里,记住下水道里白色的记号。”林哲补充道。
文品点点头,快步离开小房间的门。
而他的身后却再一次传来了林哲在花楼里学来的小调。
他摇晃着椅子,懒散地唱着:
“今儿把酒欢,哥哥我上青山,妹妹呀,狼犬我守口如瓶,咱不叫那领事知晓,你今日梁上走,妹妹呀,你又该如何言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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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林哲说的,走出房间,往左一直到头,他果然找到了一个通向地面的井口。
可这时候,他终于还是压抑不住那股疼痛。
顺着铁梯往上爬,掀开井盖出去,然而,他却看到了一片血色的世界:
到处都是断垣残壁,藤蔓滋生,黑暗中隐约匍匐着阴影。
十人议会!
文品苦笑着,步入空旷的议会广场。
此时此刻,在座的仅仅只有一人。
“文先生,交代你的事情,办得如何?”那个模糊的影子正襟危坐在一张耸立的人骨座位上。
“我……”文品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用委婉的方式来坦白任务的失败,“我找到了尸体,但黑衣卫的人抢先发现了它,我依旧难以下手。”
议会的主人冷笑一声,左手抚摸着一根金色的手杖。
文品完全听不出神秘人的喜怒。
他只是颇为平常地说道:“我知道了。”
文品忐忑不安地坐在主座的对面,但他并未将怯意表露出来。
“那么,我还要再接着行动吗?”
主座轻轻挥了挥手,“没必要,我只是想确认一下,那具尸体到底是不是已经死了。”
文品顿时眉心紧皱。
什么意思?难道地铁站的死者是被议会的人杀害的,而不是那“太平区的亡灵”?
只听主座接着说道:“你的表现已经得到了我的肯定。”
哈?
文品察觉到了某些异常。
“我决定,将你前辈的另一项能力,赐予你……准确地说,是归还予你,这本就是属于双生契约,所应得到的能力。”
主座轻轻敲了个响指,文品脑海中立刻划过一道闪电,仿佛某种肌肉记忆被写进了自己的身体中。
“你将成为这座城市的幽灵。”他说,“没有任何高楼大厦能够阻挡你的前进。”
文品感觉自己充满了某种力量,看着议会周围那些行将崩塌的高楼,他居然开始觉得,自己轻而易举便能攀爬,就像那些黑衣卫一样。
不,甚至比他们更加敏捷快速,因为他拥有堪称永动机的“机械心脏”,在飞檐走壁的功夫上,区区黑衣卫压根就不是他的对手!
主座说道:“那么,我希望这一次,你能完美地完成我的第二个任务。”
文品刚刚才暗自为这任务的收获而欣喜,可一听到这“第二个任务”,却又不禁陷入了烦闷。
这第一个任务完成得本身就很勉强,甚至根本就是失败的。
这第二个任务,该不会又是一个把人往火坑里推的活儿吧?
文品虽然感到为难,但还是点头答应着:“我当与议会血脉相生。”
主座玩味似地抬起了手杖,指着文品的胸口说道:
“这第二个任务,便是让你不惜一切地,亲自找出那‘太平区的亡灵’,并将其……永远抹除。”
第9章 焚烧文件
久违的新鲜空气一下子涌入鼻尖,猩红议会的幻境消失了。
文品狠狠吸了一口气,他这辈子都没觉得世界如此美好过。
下水道的上面是某个狭窄的深巷。
此时此刻,天色变得昏黄,云彩中开始呈现出隐隐的暗红色。
这景象还真像是议会里的情景。
文品思考着议会交代的第二个任务,这次居然直接是去狩猎“太平区的亡灵”,这未免也太强人所难了一些……
如果说这个凶手是别人还好,但假如真的是原主,那岂不是要“我杀我自己”?
开什么玩笑!
他循着巷子里布满油污和积水的道路往外走,不一会儿就到了大街上。
这里没有邪恶黑衣卫的影子,只有忙碌的行人。
记忆中,这里是光景南路,离原主的公寓还有不小的一段距离。
街上,来往着马车、黄包车和极少的老爷车,地上还有一条细长的电车轨道,两侧的道路上歪歪斜斜地立着老式电线杆,就像上个世纪的上海街道一样。
也许是临近黄昏,街边摆摊的米行和小吃车都开始逐渐打烊,只有竖着酒旗的饭馆还在招呼着下班回家的人们。
文品闻到了小面的香味,肚子开始有些饿了。
他在现实世界的时候,最喜欢的便是放了辣椒和花生米的重庆小面了。
这里虽然不是故乡的文明古国,可文化之间却有着某种高度的相似。
他虽然恨不得进到饭馆里饱餐一顿,但考虑到宪兵可能还在搜查,便不打算继续在街上逗留,而是挥手叫了一辆洋马车。
“去海门区华阳街09号。”他对身着红马甲的车夫说道。
“没问题。”
车夫一挥马鞭,两匹马便拉着车厢缓缓移动了起来。
文品松了口气,看着车窗外工业时代的风景。
从地铁站开始到现在,他第一次有了能够让自己静静思考的空间。
目前最大的疑点还是原主的身份。
虽然说,已经恢复的记忆告诉他,原主是高德公馆的特务,但很有可能并不是一个好人。
文品仍然感觉到,有许多关于原主的记忆都被封存了起来,也不知道是出于何种原因,总之,原主给了他一种琢磨不透的神秘感。
没准,这个所谓“高德公馆特务”,也是他那套娃般多重身份的其中之一?
原主这副身躯又是怎么进入十人议会的?
车窗玻璃倒映着自己此刻那张带着怪异阴郁的脸,无论伪装成什么身份,那股隐隐透着的晦气总是挥之不去。
宛如沉没于深水的影,总是模糊不清,让人感觉有些阴森,就像某个冷酷的杀手,但他的目光却又深藏着痛苦与执念,让人觉得他并非无情……
玻璃倒影中莫名闪过一阵深红。
文品一惊,倒影中,自己的双瞳竟然化为了血色,条条血丝蔓延绽开,将眼白吞没,鲜红欲滴。
胸前心脏的齿轮骤然加速。
他的脑海中蓦地冒出一个空洞的回音——“找出……杀死我的凶手。”
镜面的“自己”突然间向他伸出一只血淋淋的手!
如同一道闪电划过,文品惊恐地向后疾仰,窗外闪过几道路灯的残影,再回过神时,玻璃中的自己并没有什么异常之处。
找出杀死我的凶手是什么意思?难道穿越到原主的身体上时,他就已经被什么人给杀害了?
文品赶紧摸摸自己的身上,然而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像是刀口或者枪口的伤痕。
莫非是被毒死的?可是,醒来的时候,我也没有口吐白沫啊。
“怎么了,这位小爷?”坐在车顶座驾的马车夫此时问道,“怎么一震一震的?”
“我没事,你继续开。”文品说道。
他强装着镇定,但此时心里早已受到了极大的震骇。
“好吧,小爷,我这么说,您别生气,其实下次整活的时候,可以稍微轻那么一点点儿……”
马车开进一条小巷,车窗外出现了一排排矮小肮脏的老式公寓。
破楼掩映间,时不时还能看到中式的老四合院,这些坚守传统的人们,仍旧不肯搬离早已在都市中格格不入的老宅院。
看到这些熟悉的场景,他意识到已经到家了,至少可以短暂地放松一下了。
文品推开车门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了林哲给的两枚10元铜币,递到车夫手心里,“不用找了。”
车夫连忙道了声谢,欣喜地挥动马鞭,马车消失在了空旷的街道尽头。
文品打算回家看看书柜上的小说,然后好好补个觉,至少今天先不要思考那么多关于议会任务的事情。
可这时,他却发现自己家的门虚掩着,并没有锁。
文品下意识察觉到了某种危险。
他伸指按揉太阳穴。
按照一般剧情,这种情况十有八九是有人潜入了我的屋子,说不定人还没走,设下个陷阱,就等着你回来,然后给你一个盛大的开门红。
难道是邪恶黑衣卫找上门来了?
不对,他们不应该有这么大本事。
思来想去,文品决定不走正门,他沿着马路一直狂奔,绕到公寓的背面,发现每扇窗户都加装了防盗网。
没法翻窗,很烦。
这个时候,文品又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之前议会主座赐予了他一个新的技能,那就是能像黑衣卫一样飞檐走壁,家里的天窗一直都是没有上锁的,现在正好可以尝试一下。
他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抓住防盗网,深吸一口气,然后双腿同时发力一蹬。
胸前的齿轮再次加速转动!
——果然!
文品轻而易举地做出了标准跑酷的姿势,就仿佛自己以前也经常干这种事情,肌肉已经记忆下了这些攀爬的动作。
他此刻便是都市里的幽灵,爬墙的速度越来越快。
他借力一跃,抓住二楼延伸出的蒸汽管道,就这样来回几个动作,不一会儿就爬到了房顶上。
文品又回头看了看地面,虽然不高,但他还是难以抑制住内心的惊讶。
要是让自己的身体来爬这公寓,先别说能不能爬上二楼,就算上去了,肌肉也一定会酸痛个几天几夜。
而现在,他却并没有感觉自己很累。
好,问题不大。
文品掀开天窗的铜盖,顺着梯子爬下去,便到了阁楼。
顶楼是一个阴暗的储物间,透过小窗斜射的微光,他看到这里摆放着许多尘封多年的备品,有桌椅板凳,旧衣柜,甚至还有钢琴……
考虑到这间屋子里可能藏有对自己不利的人,文品撬开之前隐藏武器的木地板,将一把袖珍左轮拿了出来。
这种左轮的枪管很短,便于携带,且具有极强的隐蔽性,往往会成为这个时代的杀手常用的武器。
他轻轻甩出轮盘,从箱子里取出几颗流淌着黄铜色光泽的子弹装好,整个动作熟练而快速。
他这才放心地朝着下楼的楼梯走去。
楼下的走廊灯是开着的,而且过道非常狭小,也就只能勉强让两个人通过。
他踮起脚尖潜行,虽然踩着木地板,但发出的声音却非常小,不仔细听根本听不出来。
他看到,前面的房门是开着的,隐隐约约还听到里边有电风扇转动的声音。
难道这潜入房子里的家伙还怕热?
不对啊。
文品莫名闻到了一股烧焦的味道,幽灵般的烟雾从房门里散了出来。
转念一想:不好!莫非是邪恶的潜入者想要烧掉这房子?
文品顾不了那么多,当即闯入房门,举起左轮,正准备大喊……
谁知里面却传来了一个女孩严厉的呵斥:
“爸爸!”
文品吓得赶紧转过身去。
等等,爸爸?
但见身后那女孩眉毛一扬,将两条漂亮的麻花辫甩向身后,挺胸抬头,拉起八角帽,像逮到罪犯的警察一样,伸出一根纤细的手指,嗔怪道:
“江湖戒律第八条,不准随便拿枪指着别人!”
文品一愣,发现房间里的哪是什么潜入者,而是那古灵精怪的女孩廖小靖。
文品收起左轮枪,微笑着俯下身子,摸了摸小靖的头,问道:“小靖乖,你在这里做什么呢?连家门都不关。”
“当然是方便通风,烧掉这些文件啊。”她小嘴一扬,好像正期待着爸爸的赞赏。
“等,等等?烧掉文件?”
“对啊,是你上周跟我说:小靖啊,下周的这个时候,如果有可疑的人来访,你就把这些东西烧掉……你还严肃地要我保证呢!”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句话?”文品一惊,他完全记不起来有这回事,“等等,赶紧灭火!赶紧!”
这些书籍和档案里很可能隐藏有关于这个世界的秘密,或者能够了解原主本人的东西,决不能就这样被烧了啊!
但见地上的铁桶里燃烧着熊熊烈火,一叠又一叠文件正在化为乌有。
文品当即关掉了吹着的电风扇,冲向洗手间,以最快速度接了一盆水,然后冲回来一把泼了上去!
“噗——”浓烟和水汽混合着冒起。
“爸爸今天怎么怪怪的。”廖小靖不由地皱起眉,挥起小小的手作扇子,尝试驱散这些烟气。
“呼呼……”
文品稍事冷静,他开始细想,原主可能的确交代了小靖,要烧掉某些文件。
只不过,他不理解,原主为何要如此做?
难道说,原主早已预料到会遇到某种危险,所以才要交代小靖烧掉重要的文件,以防信息泄露?
他看看铁桶,文件几乎都被烧成了黑灰,他颇为惋惜,但边缘还有一份只被烧掉一半的文件。
文品捡起来,小心翼翼地平摊在桌子上。
上面写满了潦草却类似于汉字的雅文,这是大夏国的通用文字,如果不仔细看,还真有些类似繁体汉字或是西夏文之类的象形文字。
文品在心里把这上面的文字翻译成中文:
根达亚……界外神祗……不朽……凝视……当夜空中的绯红之眼……天体交汇……
这都是些什么莫名其妙的话?
文品摇摇头,如果光通过字面来理解,这些话的意思应该是:
有一位叫做“根达亚”,或者来自“根达亚”的不朽神明,祂用夜空中的绯红之眼,凝视着天体交汇。
文品困惑地刮刮下巴,这些话想表达什么呢?
难道原主想说,这个世界存在神明?
总觉得不太对劲,文品希望自己能用更理性的角度看待问题,毕竟“遇事不决,宗教哲学”很容易误导人。
他又开始推测,也许这段话指的是一种神秘的天文现象?毕竟上面提到了“天体交汇”这个词。
也可能,这是一段抽象的情报信息……总之,无论是何种情况,文品都猜不透原主为何要烧掉这些文件……
再将文件往后一翻,上面赫然画着一个令他极为熟悉的几何图案!
他立刻拿起脖子上挂着的项链,放在文件上比对着。
没错,和项链上的图案几乎一模一样。
圆形的轮廓,中间有一个瘦长的椭圆和圆心。
——玄晖。
文件上对这个图案的标注是这两个字。
玄晖?他记得这在古汉语里,“玄”指的好像是赤黑深远的天空,而“晖”指的是太阳,连起来就是“赤黑天穹的太阳”。
当然,“玄晖”似乎还有着“日光”或者“月光”的意思。
文品愈发感到困惑,感觉事情变得复杂了起来。
他立刻问了问身旁的小靖:
“你说,如果这周有可疑的人来访,你就烧掉这些文件,那,这些可疑的人是谁呢?”
“他们是今早上……”
廖小靖刚想回答,文品的身后却立刻传来了一个铿锵有力的男声:
“这里是国安新军黑袍宪兵团!刷红墙的,你果然躲回家里了!”
第10章 太平警署
文品还来不及回头,身后已经出现了一位披着饕餮纹斗篷的年轻男人。
男人微笑着,瘦削且英俊的面容显得高傲而冷峻,眼瞳中透露出一种深不可测的气息。
他给人的感觉就像一把锋利的剑,冷静沉思的时候内敛似水,但却又血气方刚,锋芒毕露,一旦出鞘便势不可挡,为达目的不死不休。
“对不起爸爸,我应该把门关好的。”
廖小靖有些愧疚地低下了头,轻轻拉了拉文品的衣角。
“今天早上,就是他们来找你……”
文品流出冷汗,下意识将吊坠藏进领口里。
“我不喜欢拐弯抹角,所以,我明说吧。”
搜查官顿了一顿,然后亮出了自己的搜捕令。
“之前我们已经在电话里认识过了,现在,我再正式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方锦臣,不是什么太平警署的警员,而是沪津市黑衣宪兵团的总指挥。”
文品额头流下了冷汗。
这效率是有多高?
离地铁站那事才过了这么几个小时,居然还找上门来了!
他明明记得自己离开下水道后,行事非常谨慎。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方锦臣环绕着书房走了一圈。
“我说过,让你在家里老老实实等我,也告诉过你,我会请你吃顿饭,对吧?”
他故意咳嗽了一声,语气变得更为郑重。
“我们怀疑你在太平区地铁站谋杀了一个或者数个本国及外国的平民,并且涉嫌伪造身份并暴力拒捕,情节恶劣……因此,请你跟我走一趟。”
说着,他身后的房门外走进了好几个手持枪械的黑衣宪兵。
“若是敢违抗的话,我不介意打断你的腿,‘太平区的亡灵’。”
望着眼前举着后装步枪,整齐排列的黑衣卫,文品咽了咽口水。
“你们有什么证据说我谋杀?”思来想去,他还是决定要辩驳一番。
“问得好。”方锦臣就如同老师回答冥顽不灵的学生那样,意味深长地说道。
“我该称呼你什么呢?唔,名字蛮多啊。王焕、陈岐、章信,还有个扶桑名字,黑木隆野,你说说,咱们该叫你什么呢?”
方锦臣故意拖了个长音。
“还是说……我该叫你弗拉基米尔·潘呢?”
他亮出用塑料袋装着的一堆合同和银行取款记录清单,署名上写着各种各样的姓名。
“呃……”
这些名字倒是都在原主的记忆里出现过。
望着文品吃惊的表情,方锦臣给予了他致命的一击:“别装了,监控相机都拍下来了。”
说完,他身后的助手拿来几张黑白照片。
这世界居然还有监控相机?文品一纳闷。
上面的的确确出现的是原主那张略微阴郁的脸,只是,每张照片上,原主的服装打扮都各不相同。
“我们去了每个你出现过的地方,调查了很久,才找到你的那些伪造记录。”
方锦臣露出一个自信的微笑。
“好了,跟我们走。”
然后,他目光如剑,“你这个吃人的‘太平区亡灵’,终于落网了。”
文品一个哆嗦,顺着方锦臣目光的方向看去,那是桌子上,画着玄晖图案的文件残片。
原来,他们早就在打探着原主的情报了,他们大概是通过调查加询问原主可能接触过的所有人,一路摸到了原主的家里,不得不说,这个方警官和黑袍宪兵团确实手段高明。
目前,反抗是不可能了。
现在百口莫辩,只能先按照他们的意思,跟他们走一趟吧。
说不定通过他们,能够了解到更多关于原主的事情。
方锦臣冷冷一笑,将手铐拷到了文品的手腕上,“那么,请吧。”
“不可以!”廖小靖却抱住了方锦臣的手不放,“为什么要抓走爸爸?爸爸是个好人啊!”
“小孩子别妨碍公务。”方锦臣用力一甩,小靖立刻被推到了一旁。
接着,另一个宪兵蛮横地用枪托格了上去,一直把小靖狠狠顶到墙角。
这些家伙……文品咬紧牙关,不知不觉间,他对黑衣卫们更加反感了不少。
忽然,文品好像听到有人自己的脑海里在低语。
——杀死他们……杀死那些阻碍你的人。
如同魔咒一般,文品心中莫名涌起一股可怕的杀意,想要夺过方警官手中的左轮,把他和所有黑衣卫全部打死。
文品汗流满面,右手躁动不安地颤抖,他努力克制这股冲动,好不容易才将这骇人的想法驱散。
“喂!”方锦臣喝止住自己的部下,“别这样对待小孩子。”
黑衣卫们这才稍微收敛了一下。
“小靖,在这里等我回来,不要乱跑。”文品面色苍白地说道。
小靖倔强地抓紧枪托,“我会听话……”
方锦臣冷“哼”一声,“带走。”
宪兵们强行把文品给带出了房间。
方锦臣如释重负地长叹一口气,捡起桌上那残留的文件,喃喃道:“被无辜残害的公民们,我方某,今天终于给你们讨回个公道了。”
#
黑袍宪兵队的马车就停在外面。
他们打开车厢的锁,把文品关了进去,其余的黑衣卫都骑上了战马。
这些人作为维护军纪和治安的宪兵大队,可也还是只能骑马或驾驶马车来执行公务。
汽车这样的机器到底还是上层人士的专属。
不过话说回来,这里的生产力虽然不发达,但是却有着许多不太合理的“黑科技”,就例如之前方警官提到的监控相机。
还有一点非常奇怪的,这个世界的汽车似乎完全是用电力或者蒸汽驱动的。
每个城区都有几扇巨大的风车,那是用来发电的,同时,那也是汽车的充电站。
文品并没有在原主的记忆中找到类似“石油”的东西,这里的一切似乎都是以电力、蒸汽和煤气为主要动力。
车门重重关闭,方锦臣亲自扣上了铁索,向文品致了个敬。
他懒得理会这位方警官的挑衅,只是五指交叉坐在车厢里思考。
由于原主有相当多的记忆已经丢失,所以说实话,文品也不敢保证“自己”就没有杀人。
因为就目前的证据来看,原主杀人的嫌疑的确很大。
苏醒时身上的血迹,加上方锦臣手上的黑白照片,所有证据都无一例外指向了原主。
到时候,宪兵还会在他家里搜到违禁的武器,这样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可没道理啊,报纸上明确提到,凶手是残忍咬下了被害人的脸,甚至丧心病狂地分尸……
一个特务办事应该是干净利落,而不是多此一举。
况且,一个帮助无辜少女和流浪儿童的“爱心人士”怎么可能会是吃人狂魔?
文品感觉,事情应该是这样的:
原主是在追查那所谓“太平区亡灵”的下落,结果碰巧出现在了每次案发的地点。
即便这真的是原主做的,那自己也绝不能承认,否则,如此严重的罪行,不被枪毙也得在牢房里蹲一辈子。
他越想便越发苦恼。
原主的锅让穿越者来背,这也太不厚道了。
车轮逐渐停下,透过铁栅栏,文品看到大夏国的青龙旗徐徐飘扬在空中。
旗下,低矮却气势恢宏的飞檐楼阁守护着这威武的旗帜,牌匾上书“太平警署”,门前屹立着两尊张牙舞爪的狴犴,代表着大夏律法的威严。
“到了,下车。”
打开车门的时候,天空已经暗了下来。
文品抬头看到,之前还在海平面上露出一角的圆月已然升向了银河,就像太阳系的木星出现在地球上空。
那巨大的天体在璀璨银河中释放出晕红的柔光,连周围的灯火都呈现出了淡淡的粉红……
它是如此接近,叫人感觉,圆月好像随时都会陨落,然后撞上这个工业时代的世界。
不仅如此,夜空中还出现了绚丽的极光,就像穿破苍穹的巨龙蜿蜒星空。
按理来说,这应该是极地才会出现的现象。
常识告诉他,太阳风将大量带电粒子流抛入地球磁场,进而才产生了极光。
而沪津市显然不可能位于地球两级,那么空气中蕴含的大量带电粒子是从哪来的呢?
“真够惊人的……”他感叹着。
“惊什么惊,警署没见过?”押送文品的黑衣卫给了他一枪托。
“没见过。”文品不满地回答道。
“等会儿就让你见个够,刁民。”然后黑衣卫又给了他一嘴巴子。
#
审讯室的铁门被缓缓打开,屋子里只有一张小方桌和三张椅子。
大概是很多年都没有得到妥善的清扫了,审讯室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霉味,昏暗的灯光和光线中舞蹈的尘埃也给人一种极度压抑的气氛。
审讯者是个胡子花白,右眼戴着单片眼镜的资深搜查官。
奇怪的是,他穿着的并不是黑衣卫的制服,而是北帝国租界的白色警察装。
他的披风上还绣着象征皇室的六翼狮鹫图案,这意味着,他是一名由弗拉维亚冬皇钦点的帝国警察。
方锦臣站在老搜查官的身后,把收集到的证据递交给了他。
“坐。”
老搜查官扭开桌子的煤气灯,看起来严肃且古板,让人联想到古时候的教书先生。
文品被身后的宪兵强行按在了椅子上。
令他没想到的是,这个邪恶老搜查官却和蔼地笑了笑,自我介绍了一番:
“我是弗拉维亚帝国沪津租界警署的特级搜查官。领事扎里·伊万诺维奇先生让我与大夏的警员合作,负责此次案件,你可以叫我朱世安。”
“很高兴认识你,朱警官。”文品口是心非地说道,“也很兴奋,你们那什么‘一万颗懦夫围棋’领事,让方警官带我来参观贵警署,但你得知道,我是冤……”
方锦臣狠狠瞪了文品一眼。
“该如何称呼阁下?”朱世安打断了文品的话,“我们没有找到任何关于你真实身份的记录,或者说,你有太多的身份了。”
问得好,我也想知道。
文品撑了撑桌子,有些焦躁不安。
虽然他坚信自己不是凶手,可是这样压抑的气氛也不免让他有些紧张。
反正我确实是无辜的,应该……会放我走吧?
文品思索着:
总不可能告诉这邪恶老头,我是从一个叫地球的地方穿越过来的,然后再向这些邪恶老宪兵求助,只要你送我回去,我下次就带地球上的麻花和冰糖葫芦来报答你们……
呸,这么告诉他,绝对会被当成精神病送到太平疗养院去,换个地方再关你一辈子。
但该死的是,我确实不知道原主的真名到底是啥。
文品嗫嚅着双唇,苦思良久。
看来,只能这样了……
他忽然坐直了身体,五指交叉,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朱世安警官,认真地说道:
“诸位,你们可以叫我,文品。”
第11章 诡案
看着一老一少两搜查官面面相觑,文品一副豁出去的样子,挺起腰板。
反正我没撒谎,这就是我的真名,爱信不信。
而实际上,他后背冷汗直流,生怕自己说漏什么,暴露了自己是穿越者的身份。
越是这样,越不能慌乱。
“好,那么文先生,你不用紧张,我只是来问你些问题。”
朱世安满意地点点头,他提提单片眼镜。
“这么说吧,我相信你也知道,我们弗拉维亚租界近几个月发生了数起食人的血案。”
“一位居住在案发地附近的洋太太说,她最近时常能够听到,深夜在巷子里传出的诵经声,有夏人的雅言,亦有弗拉维亚语,甚至……某些无法理解的语言。”
“诵经声?”不知道为什么,文品联想到了高德公馆正在调查的宗教集会。
画面感很快就出来了:
一个正准备睡觉的洋人太太,忽然听到卧室窗外像是有人在说话。
她关灯闭上眼睛,那声音仿佛又出现在了枕边,像是有无数的人在耳畔呢喃呼唤。
于是她只好打开窗户看一看,却发现,在巷子的角落里,有无数扭曲的人影,如同死尸一般匍匐在肮脏的路面上祈祷……
换做谁都会感到害怕吧。
“是的,我们还查到,案发前,曾有一艘停靠在租界码头的黑色货轮‘冰海之牙号’。”
朱世安继续说道:
“在这黑船即将启航的前一天,上面忽然悬挂了一面黄黑色的隔离旗帜,说是船上忽然出现了一大批传染病人,急需救治。”
按照这个世界的国际卫生组织划分,黑黄色旗帜意味着,这艘船上出现了属于高度危险的流行病疫情。
例如黑死病和霍乱这样极具致命性的危险病症。
也就是说,这艘船在短时间内将不能启航,直到病症彻底排除。
“但事实上,那并不是什么传染病,那些病人,都声称自己听到了神的呼唤,坚持认为船上有邪灵,于是变得癫狂,在客舱里绘制奇怪的符号,一到夜晚就开始低吟某种咒语,甚至,开始摧残自己的肢体。”
朱世安的话语逐渐变得严肃。
“后来在第二天,他们被港务局送到了太平城区的疗养院,而之后不久……”
“就发生了太平区的食人案件?”文品忍不住接了下去。
朱世安眼睛微微放光,“正是。”
他在笔记本上快速写下了什么。
文品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虽然他一下子没有搞清楚这其间的问题,但种种巧合拼凑在一起,便散发出了一股阴谋的味道。
但,这夜半诵经声和黑船病号有什么联系?
难道是因为这些诵经的声音,导致了船上的人癫狂?
这太玄学了吧。
而,就算黑船病号都送到了太平老城区的疗养院,也没有证据证明那之后发生的吃人案件与之有关联啊。
况且,文品不认为这个世界的人相信超自然的力量。
即便有,那也是隐秘的存在,常人也不可能会相信诵经能够导致人们癫狂。
“那么,请回答我,今天在太平区地铁站,你都干了些什么?当然,你有权保持沉默,只不过,我们怀疑你和太平区的案件有重大关联,这可能会对你造成不利的影响。”
这……
文品事先完全没有准备。
原主到底干了什么,我也不知道啊。
“你们怎么能随便怀疑别人?”文品忍不住说道,“证据呢?证据在哪?”
“既然你认为自己无辜,那么白天拘捕的时候,你又为什么要逃呢?”
“一群人拿着武器莫名其妙抓人,我怎么可能不逃啊!”文品佯装情绪激动地回答道。
朱世安忽然指着文品的胸口,缓缓说道:“因为你心虚。”
“不,这是我的权力。”
“好,那么请回答我,你在太平区地铁站,究竟干了些什么?有人举报你前几天鬼鬼祟祟假扮成工人,而且全身都是血迹,你最好老实交代。”
文品骂了一声,犹豫了很久,结合能回忆起的事情,才慢慢编造出了一个听起来合理的理由,开口道:
“我是个私家侦探,也在追查一个关于……关于某个宗教集会的案子,案发之前,我推测……嗯,推测他们会在地铁站碰头,所以我便打算提前化妆过去蹲点,但,我一无所获。”
“你为谁工作?”
这时候问话的是方锦臣,他的态度明显比朱世安更加恶劣。
“我不知道。”文品说道。
“回答我!”方锦臣猛地一拍桌子,“你的底子我们都清楚!”
“我们这一行的,从来不过问雇主的身份。”
朱世安示意了一下方锦臣,然后叫门口的黑衣卫给文品上了一杯咖啡。
“我不喜欢为难别人,同样,我也不喜欢别人为难我……这是弗拉维亚进口的咖啡,里面加了蛋黄和伏特加,有助于提神。”朱世安平静地说道。
文品不知道这老头在搞什么名堂,警署请嫌疑人喝咖啡这种事情真是奇了怪。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那漂浮一层奶黄泡沫的弗拉维亚咖啡,忽然就冒出了一个想法:
这东西,不会是掺了什么“真话药剂”的吧?随随便便喝下去谁知道会不会出什么事……
文品假装喝了一口,眼睛时刻警惕地看着周围的人。
朱世安若有所思地盯了文品一眼,也把自己杯中冒着热气的咖啡喝了一口。
仿佛是在享受着杯中的甘醇与暖意,衰老的脸上红润了不少。
“我年轻的时候,曾在北帝国的阿兰格勒大学学习了六年的刑侦,也和那儿的人一样,有了在咖啡里倒伏特加的嗜好。”
局势似乎稍微有所缓和。
“你应该知道,阿兰格勒的冬天很冷,每年都有许多犯人在服刑期间冻毙,一方面,咖啡能缓解寒冷,另一方面,也能让我保持做事的高度热情。”
朱世安像和文品聊天一样侃侃而谈,连身后的方锦臣都忍不住摩擦皮靴,提醒老搜查官快进入正题。
文品稍微将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下来。
“我执着于公平正义,将一生的热情都汇聚于此,正如我朱某名字所表达的,愿这世间太平安宁,不论是夏人,还是弗拉维亚人……天下大同。”
朱世安忽然站了起来,贴近文品的脸,低声在耳畔说道:
“所以,我不是个喜欢刑讯逼供的人,说吧,我们其实都知道你干了些什么。咱们只是走走程序,如果你能老实交代,我朱某或许能为你争取到一丝有利的结果……即便你不招,我们都已经掌握了充分的证据。”
朱世安话题一转,他看似柔和的目光下忽然多出了一种咄咄逼人的态势。
他轻轻拍了拍文品的肩膀。
“回答我,你白天在太平区地铁站都干了些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比起方锦臣,文品更加感到一丝隐隐的不安。
“我不是才回答过吗?”
朱世安笑了笑。
“我听说,你家里有个女孩……你可要想清楚,你现在是涉嫌谋杀弗拉维亚的公民,最后可能会移交租界审讯……届时,那个女孩,也可能会因为你的缘故,而被转送到沪津的孤儿院,这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喂!”文品顿时一惊,“你们怎么能……”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朱世安抿了一口咖啡,然后猛地将杯子敲在了桌子上。
“回答我,在太平区地铁站,你都干了些什么?”
“我怀疑你是聋子,我刚刚才说过。”
“我让你再回答一遍。”朱世安语气冰冷地说道。
文品攥紧了拳头。
他万万没想到,他们竟然会以一个小女孩作为威胁。
虽然他与小靖只是相遇不过几天,但是原主内心中对她的关切却让文品感到无比煎熬。
文品只好一字不差地,将刚才编造的事情再次复述了一遍。
朱世安快速记下了一行字。
末了,他说道:“大声点,你说的话我没有听清楚。”
“你耳朵得治!”文品不禁恼怒地说道。
“你只需要再重复一遍。”朱世安做了个“请”的手势。
文品心里暗骂了一声,僵持片刻,只得不耐烦地将同样的话一字不落地继续重复。
“很好。”
朱世安冷笑了一声,回到座位上,在笔记本上写下了四个小字——“他在撒谎”。
“你让我很为难,我想为你争取,可是你并不想配合。”
老搜查官右手握拳撑起下巴。
“那么,我来帮你回忆一下吧。”
“你这段时间都伪装成不同身份的人,尾随受害者前往案发现场,并且企图毁掉受害人的尸体。”朱世安的语气越来越快。
“你……”
朱世安猛地站了起来,丝毫不给文品说话的机会。
“你制造出邪教仪式的假象,想要混淆视听,转移人们的注意力,你以为这样就能误导警方办案,但你错了,我们早就观察了你很久,我们有充分的证据证明你是凶手!”
“喂喂喂!”文品用力一捶椅子,“你胡说八道什么啊!”
“嗯,胡说八道?”
朱世安示意方锦臣拿出了一叠黑白照片,放到了文品的桌前,对他耐人寻味地笑了笑,好一会儿才将手从照片上移开。
文品本以为那会是之前在监控相机拍到的,原主的各种变装照片。
可当文品拿起来,仔细一看的时候,却霎时间脸色变得惨白。
一股恶寒从他的后脊梁直窜向头顶,全身都因为突如其来的寒冷而打颤。
“这照片上的人,都是这几次案件的受害者,其中好几个,还都是那艘黑船上的精神病人,不知道,文先生可否都认识?”
朱世安将最后的咖啡一口喝尽。
文品感觉喉咙里有什么东西想要疯狂跳出来。
他的目光只盯着其中的一张,在地铁隧道里拍摄的死者照片。
这个死者,他太熟悉了,比这世间的任何一个人都要熟悉。
文品的瞳孔慢慢收缩,无言的恐惧在心底蔓延。
审讯室那黑暗的角落里,好像有无数双手正掐住他的喉咙,要将他拖入地狱。
暗光洒在桌子上,昏黄的圆弧弥漫着怪诞而不安的气息。
文品颤抖地拿着那张黑白照片。
因为,这个死者正是……
他自己。
那个,原原本本的,叫做“文品”的自己。
我……死了?
第12章 深陷谜局
那张照片里,那个死在铁轨上的人穿着格子睡衣,眼睛圆睁而布满血丝,就像临死前看到了什么极为恐怖的东西……
最令文品感到胆寒的是,这上面的死者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他的衣服,他的外貌,还有手上佩戴的现代电子表,都说明了,这个死者不可能是别人。
而一个更可怕的想法开始出现:
该不会,议会要在轨道里找寻的那具尸体,就是……
我自己?
他几乎要崩溃,他怀疑自己白天背着“自己”的尸体在黑暗的轨道里狂奔。
这不是恐怖小说里的情节,这竟是实实在在发生的事情,这怎么能接受?!
“哦,看文先生的反应,说明你认识上面的受害人。”
朱世安顿时将脸凑近,单手支撑起下巴,似乎找到了他想要的破绽。
不行……文品,你要冷静,你现在不是别人,你现在是原主。
文品努力平息巨大的震骇。
他深知,此刻首要搞清楚的,是整个事件的秘密。
照片里的人还不能百分百确定就是“我”。
能肯定的是,这世界必然存在着某种神秘的力量。
“我”究竟有没有死,而原主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这都是新出现的谜题。
文品回想以前看过的刑侦剧的情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回答道:
“不好意思,我不认识这些人。即便你们看到我出现在现场,你们也不能认定我是凶手,因为你没有任何证据,况且……我也没有作案动机。相信诸位都是讲法的人。”
“看来,你是不愿意承认了。”
朱世安手指轻轻擦过桌面的照片。
“可惜啊,我本来给过你很多次机会,你却都没有把握。”
他看了看钟表,“时候不早了……”
他朝方锦臣使了个眼色。
方锦臣当即用力按住了文品的肩膀!
“喂!你们干什么!”
“真抱歉,得委屈文先生在警署呆上一晚了。”
朱世安的脸上依然保持着和蔼的微笑。
“明儿一早,咱们去租界的警署接着审问,过几天,会有一艘船送你去阿兰格勒的帝国法庭。”
租……租界?帝国法庭?!
文品终于感到了恐惧。
要知道,弗拉维亚与大夏国只有单向引渡,没有双边引渡的条例。
如果一旦被送到租界,那么他就将纳入北帝国的管辖,哪怕是高德领事亲自出马,恐怕他也将无力回天!
“喂,你们的证据呢!”
文品用力挣扎,但是他的身体早被锁具牢牢固定在了椅子上,稍一发力便连人带椅摔倒在地。
“还敢反抗?”
方锦臣活动了一下手腕。
“带他到最严密的牢房。”
文品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这帮人似乎就是铁了心想要拿他去顶罪,去成为那什么“太平区的亡灵”!
“一群无耻小人。”文品冷冷骂道。
他拼命抗拒着黑衣卫的抓捕。
方锦臣微微一笑,推开其他人,眉毛上挑,身体微微一侧——忽然一脚猛踹向文品的胸口。
文品只感觉有股闷气瞬间堵在胸前,一口气缓不过来,险些窒息。
“在这里,没有人是无辜的。”
方锦臣的靴子用力踩在文品的头上,拔剑般猛地挥出甩棍。
“太平区的亡灵,更是如此。”
他宛如黑袍的骑士,手握制裁之剑,目光坚毅如刃。
文品死死咬着牙齿说道:“你们,别太过分了……”
“带走。”方锦臣收起了甩棍。
黑衣卫们将挣扎的文品用力拖向了监牢。
#
黑衣卫打开了监狱的铁门,如同丢弃一具死尸,将他丢进了黑暗的牢笼里。
这里散发着一股腐烂的恶臭,就好像是堆满死者的墓室,这里每一个穷凶极恶的犯人都实际与死人无异。
因为你一旦进入了这里,就意味着宣判了你的死刑。
文品仍不甘心地站起身,使劲捶打着铁栏杆。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自己的回音。
文品的喉咙几乎已经嘶哑,他慢慢陷入了沉默,蜷缩在幽暗的角落。
如果第二天他被送到弗拉维亚租界审判,那么公馆就算有通天的本领,也不可能让一群老外放人了。
为什么小说里的穿越,主人公不是开挂逆袭,就是成为手眼通天的角色?
而我,却一开始就成了死刑犯。
果然,小说都是骗人的……
我只是,想回家而已。
“你觉得,你是无辜的吗?”
文品一愣,他对面牢笼里披头散发的犯人将脑袋紧贴着铁栏杆。
那个犯人脸上满是污泥和伤痕,眼睛几乎全是白色的,看起来就像是个盲眼的乞丐。
“我问你,你觉得,你是无辜的吗?”
“我不属于这个地方。”文品肯定地回答。
囚犯发出了一声浅笑,监牢外昏暗的灯光洒在他狰狞可怖的脸颊上。
光影割裂,一半是极致的苍白,一半是晦涩的阴暗。
“祂告诉我们,这个世界,没有人是无辜的。”他语气平缓地说道,“所有人,皆生而有罪,你我如此,众生皆是……”
他低声絮语,暗光下,影子笼罩在斑驳的墙上。
“人们为了自己的欲望,总是无意间伤害彼此,文明世界奴役铁林世界,铁林氏族残杀文明百姓,你报复我,我报复你……
“尤其是我们这种人,手上早已沾满了鲜血。”
他嘶哑地笑着,声音犹如枯萎的树根。
“愚昧的人啊,你真的觉得,你是无辜的吗?”
文品不禁有些头皮发麻,觉得这个囚犯似乎不太正常。
他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把头埋在臂弯里,不停祈祷。
必须做些什么,我不能在这里死去……
文品的眼睛默默注视着眼前的黑暗。
不知道过了多久。
“老虎老虎,森林里的警官……”
文品听到监狱里传来了神秘而低沉的歌声。
他感觉莫名有些疲惫,眼皮变得沉重起来。
“谁若冒犯,你便伸出利爪,张开獠牙,将坏人吃掉……”
许多人在歌唱,声音低缓而安静。
他们,怎么突然间在歌唱童谣呢?
文品逐渐无法抵抗强烈的倦意,沉沉睡去。
#
夜晚十二点的钟声敲响了。
黑色与深红如同湮没世界的巨浪,逐渐占据了整个视野。
文品迷迷糊糊地醒来,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竟然睡着了。
揉了揉双眼,抬起头,他却忽然发现监狱的灯光变成了血一般的猩红色。
钟声如同深渊的低鸣,长一阵,短一阵。
“发生了什么事?”文品如梦初醒般,他怀疑自己看错了,拼命摇摇头。
其他人呢?
周围一片死寂,绯红的光芒在暮色中摇曳。
他听到了“喀喇喀喇”的声音。
文品发现,监狱的墙壁爬满了蠕动的荆棘。
红光洒在那些黑色的根系上,宛如膨胀收缩的血管,疯狂蔓延。
他感觉头顶滴落下几滴水滴,温热地滑落脸颊,他用指尖蘸了蘸。
在灯光的映照下,水滴红得像血。
幻觉,这一定是幻觉!
文品感觉到有人扒在了他的身后,冰冷的双手逐渐顺着他的脖颈爬上脸颊。
“看起来,我们的文先生遇到了麻烦……”
谁?!文品浑身汗毛倒起。
“什么,你在说什么?”他惊恐地问道。
“血脉相生。”那是一个低沉而嘶哑的男声,“如果你愿意,今晚我将帮助你离开监狱。”
有一双手逐渐蒙住了他的双眼。
文品几乎感到窒息,寒意冻彻筋骨,就好像一具尸体的手触碰他的脸颊。
终于,他回想起来了,这个声音他在十人议会的幻境里听过。
难道会是议会的主人吗?
可是声音不太像。
“我……当然,我需要离开这里,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文品竭力维持着那仅存的清醒,假想自己就是议会的成员,回答道:
“很显然,我的计划出现了问题。”
“好,你欠我一个人情,将来再还给我吧。”男人意味深长地回答道,“现在,能不能活着逃出去,也得看你的本事了。那么,我将分享给你感知的能力。”
终于,他移开了双手。
文品猛然睁开眼睛。
没有红光,没有其他人。
牢房照旧昏暗,似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刚刚的一切都仅仅是幻觉。
文品的后背几乎完全湿透了,议会的幻象实在令人感到害怕。
他此刻困意全无,慢慢坐起身来。
不对,情况不太对劲。
隐隐约约,文品感觉囚笼之外似乎有什么奇怪的动静。
他看着栅栏外的昏黄的光,猛然间睁大了眼。
所有的囚犯统统扒在冰冷的铁栏前,他们用尽全身的力气想要将脑袋挤出铁栏。
他们的眼睛布满血丝,宛如疯子般张开嘴巴低吟:
“天旦未曦,玄晖长临……天旦未曦,玄晖长临……”
他们忽然歌唱起诡异的颂歌。
起初还是梦呓般的低语,渐渐的,声音愈来愈大,此起彼伏。
仿佛整个监狱都苏醒了过来。
发生什么了?
文品震惊地看着眼前怪异的景象,他们都疯了吗?
有的人开始撕扯自己的衣服,有的人一遍又一遍用脑袋撞向铁栏。
——砰砰砰!金属回响。
监狱的墙上延伸出了一道扭曲的巨大人影,仿佛是一头长着犄角的妖魔。
牢房的吊灯莫名开始不停明灭起来。
囚犯们疯狂地将手伸出牢笼,声嘶力竭地呼喊着,嚎叫着!
文品感觉四周的环境似乎发生了某种变化,变得更为朦胧昏暗,就像弥漫起了黑色的阴霾。
黑与白交替,光与暗舞蹈,他的面容阴晴不定。
到底他妈发生了什么!
文品的心脏怦怦直跳。
灯光再度亮起之时,监狱的门外蓦然间出现了一个身着素白长衣的女子。
她的身体如此娇小,宛如蜡像馆里沉默的少女,而她的影子却犹如巨大的恶魔,撑满墙面。
一半是光,一半是暗。
“老虎老虎,森林里的警官,谁若冒犯,你便伸出利爪,张开獠牙,将坏人吃掉……”
她低声吟唱着诡异的童谣,戴着一副狰狞可怖的傩面,宛如山羊的头骨一般,长着与她娇小的身躯不成比例的,硕大而弯曲的犄角。
囚犯们彻底陷入了癫狂!以极度崇拜的目光渴望着他们的圣女。
她展开双臂,身体显得如此单薄,无数白色缎带就像柳枝一样垂下。
“你……你是谁?”
文品感到头皮发麻,不自觉开始向后退。
难道是议会派来救我的人?
少女发出一声浅笑。
牢门仿佛听从了她的呼唤,自外向内徐徐开启。
她是黑夜的圣女,她如同黑镜的双眸里写满了不详和亵渎。
她踏进了牢笼,监狱的吊灯陷入黑暗。
文品摒住了呼吸,四周也仿佛一瞬间安静了下来。
囚犯们不再疯狂,不再歌唱,监狱里寂静得仿佛能够听到自己的心跳。
“我在,寻找一具尸体。”
文品嗅到一股混合着奶香、花香和那么一丝辛辣的味道,呼吸骤然间急促。
灯光重又亮起。
不太对劲。
那副骷髅般的傩面紧紧贴在他的面前。
垂落的发丝拂过文品的身体,她的面具上笼罩着死牢的晖光,一半是黑,一半是白。
“你,有没有见到呢?”
第13章 猩红囚笼
“我不知道什么尸体!”文品拼了命地往后退,“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到底是谁?!”
少女隔着那张傩面,声音如同山谷的回响,冰冷而空灵,“你的身上,有股奇怪的味道……”
她的身体紧贴着文品,双手轻柔地抚摸着文品的脸颊。
那触感冰凉彻骨,就仿佛食人的妖女在嗅探着眼前的猎物,然后随时都可能将他的喉咙生生咬断。
“你……你要干什么?”
她喃喃自语着:“为什么,你没有受到黑尘的影响?为什么呢……你究竟是谁呢?”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文品几乎贴在了墙角边上。
“你的味道,跟他很像……但你不是他。”
“味道?他?”文品的脸上既困惑又恐惧,“你疯了吧?”
她轻轻摇了摇头,“看来,你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你已经没有价值了。”
少女的语气陡然间变得冰冷,面具仿佛被割裂,双瞳逐渐蔓延起深红的血丝,如同扩散的红墨,急剧膨胀。
“愚昧的人啊,你早已迷失在黑暗,犹如疯狂的猎手一般,不知生为何物,死为何物。许多生命将因你而离去,唯有死亡才能将罪恶终结。”
她宛如病态的疯子般“咯咯”地笑,仿佛极寒之地流淌的冰泉。
不对劲……
她的手臂蔓延起烧焦一般的黑色,文品的面前带来一股强烈的压迫感。
少女笑着在他的耳畔低语:“你准备好,拥抱神国了吗?”
文品明显察觉到了某种危险——不对劲!
他下意识惊恐地喊叫着:“来人!快来人啊!”
少女的身后传来了手枪上膛的声音。
“住手!你是什么人!”噪音惊动了楼上值夜的狱卒。
他的枪口颤抖地指着少女的后心,“再不住手,我就开枪了!”
少女没有回答狱卒的话,只是慢慢站直了身体,素白的长衣在无风的牢笼里轻轻扬起。
文品仿佛抓住了救命的稻草,连忙朝狱卒喊道:“警官,救我!”
少女僵硬地转过了头。
狱卒蓦然间看到那张犹如恶魔般诡异的公羊傩面,失声道:“你……你!”
他慌乱之中扣下了扳机,子弹“砰”地一声打中了少女身旁的墙壁,石屑纷飞。
喀喇,喀喇。
她的身体传出了骨头关节的爆响。
“你也要,阻止天命吗?”
文品瞪大了眼睛。
灯光陡然间闪灭。
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将狱卒拉向铁门——只听到一声撞击金属的巨响,他的脑袋被牵引着狠狠砸向铁栏杆!
光源亮起,少女的眼瞳完全化为血色。
充盈的鲜血淌过脸颊。
她的手死死抓着狱卒的脸,漆黑的手臂蔓延起熔岩般皲裂的红纹。
“老虎老虎,森林里的警官,谁若冒犯,你便伸出利爪,张开獠牙,将坏人吃掉……”
她的笑声仿佛天真无邪的孩童。
文品看到狱卒想要喊叫,惊恐地瞪大双眼。
他已经完全陷入了震骇之中,不敢呼喊,更不敢前去帮忙。
“救命……救……”
狱卒的脸仿佛在一瞬间开始萎缩塌陷,化为干瘪的僵尸。
眼前的景象完全超出了文品的认知。
她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难道这个世界,除了十人议会之外,还存在着别的超凡力量?
可现在,根本不是思考这个的时候!
文品连忙爬了起来,现在不跑更待何时?
少女松开了手,狱卒全身的骨头像是断裂一般瘫倒在地。
“现在,轮到你了。”
她蓦然回首,惨白的面具忽然笼上了一层淡淡的杀气。
强烈的求生欲望迫使文品反抗!
他早已抓起一大把柴草,在少女接近的时候突然间甩向她的面容。
——跑!文品心中呐喊着,然后用尽全力冲向开启的牢门。
头顶的灯泡莫名爆碎。
文品踏出牢房的一刹那,一股惊人的巨力排山倒海般击向他的后背。
文品下意识回身格挡,然而那股力量却将他一瞬间击飞出去,身体直接撞向了坚硬的围墙。
“咳咳……”浑身的剧痛包围了他。
文品朦胧的视野中再次出现了少女飘渺的身影。
她的影子如同长着犄角的黑山羊,又像是一位铁林的萨满,妖冶而神圣。
监狱里顿时回响起山崩海啸般的欢呼!
不能停下……
文品挣扎着重新站起来,他踉踉跄跄地扶住墙壁。
牢笼里伸出了一只又一只骨瘦如柴的手,想要抓住他。
文品几乎麻木了,只是不停地奔跑着,穿梭在一个又一个牢笼之间。
头顶的灯光一盏接着一盏熄灭,黑暗以极快的速度逼近着。
监狱里回响着少女空灵诡异的歌声。
原来议会赐予我感知的能力就是为了这个!
文品此刻能够清楚感知到敌人的位置,那个可怕的女人就在身后,因此他一刻也不敢停下。
“站住!”
文品的前方出现了好几名手持枪械的黑衣卫。
“我后面!后面!”他焦急地大喊着。
然而黑衣卫们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只是语气冰冷地命令文品:
“你以为你能逃出去吗?现在立刻!抱住脑袋跪下。”
“我他妈!”文品忍不住大骂道,“我真的没有越狱啊!”
他话音未落,头顶的灯泡便骤然间熄灭,四周顿时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怎么回事?”黑衣卫们感到了困惑。
文品只感觉后脊窜起一股极度的寒意,他再也不管那么多,直接趁着黑暗冲过了黑衣卫的身旁。
“犯人逃了!”他们大吼道,“快追!”
可他们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死神便已悄然降临。
黑暗里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喂,你怎……”另一个人刚说完,声音便生生被扼在了喉咙里。
文品连滚带爬地狂奔,他不敢回头,更不敢停下。
近了,通过感知,出口的楼梯近了。
最后一名狱卒在临死前拼命按下了警报,呜咽般的警笛霎时间响彻整座警署。
监狱里传来囚犯们撞击铁栏的巨响。
文品不知道自己到底招了谁,惹了谁,机械心脏高负荷运转着,双腿几乎已经开始发软。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一道亮光刺痛了他的双眼。
文品阻挡着光亮,待到眼睛重新适应之时,却看到之前的方警官已然率领着一众黑衣卫出现在了通往监狱外围的楼梯口。
他愕然地看着眼前浑身冷汗的文品。
“是里边的饭不够香吗?”
方锦臣拔出枪,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还是说,这不管饱?没事儿,我这枪膛里,饱满的枪子儿有的是。”
第14章 人间蒸发
“我从来不挑食,方警官。”
文品面对着众多的枪口,停下了脚步。
“那你为什么越狱?请给我理由。”
“我没有越狱,我不吃强给的饭。”
方锦臣微笑着抬起枪,“饿死了怎么交代百姓?带他回去!”
“等等,我真没越狱!你这里边不清静,危险得很,我不出来,和饿死里边有区别?”
“没有越狱?”方锦臣笑道,“这里每一个企图逃跑的人,都说自己只是想出来走一走,散散心。”
“我明白了……你们压根就是逼我吃这断头饭。”
枪管用力戳在了文品的脑袋上!
“你想死里边,还是死在这儿?”
“我只想活着,姓方的。”他瞪着眼睛,咬牙回答。
方锦臣耸耸肩。
“好,带他到下边最清静的地方去!”
黑衣卫们不由分说,上前将便文品的肩膀按住,反扣住他的手。
“监狱里有个戴面具的女人要杀我!”
文品仍然抱着一丝希望大喊着:
“那里现在一片漆黑,如果你们想死的话,那你们大可以下去看看!”
“杀你?”
方锦臣右手握拳撑住自己的下巴,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
“呵,我倒想瞧瞧,那个所谓的女人究竟长得是个什么样子,还能打扰你吃牢饭。好了,带走。”
黑衣卫强行将文品扭送回监狱的方向。
他几乎陷入了绝望。
完了,全完了。
文品只觉得,自己不停进行着徒劳的反抗,正一步一步重新回到深渊。
那个疯狂的少女,会杀掉所有的人。他会死,其他人会死,所有人都会死!
她会将活着的人变为干尸,将灵魂剥离,粉碎……
他越想越害怕,越想越绝望。
可是,能让这些人一起陪葬,或许,也算是一种复仇吧。
“你倒是说说,要杀你的女人在哪里?”
方锦臣押着文品回到了监狱的底层。
文品抬起头,发现地下的灯光居然还亮着。
监狱里也异常地平静,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明明刚才……刚才……”
那些罪犯们安静地躺在牢笼里,鼾声此起彼伏。
刚刚那些呼喊的人呢?
他们明明在吟唱着颂歌,如同发狂的疯子一样撞击栏杆。
而那个戴着公羊傩面的女子,竟然也消失不见了。
突然而来,又突然离去。
就像是一场可怕的噩梦。
文品彻底呆住了。
哪里去了?她到哪里去了?
难道,真的全都是幻觉?
不——
还有尸体!
文品圆睁起恐惧的双眼——那些尸体!
方锦臣进入了监狱的深处。
那些昏暗的吊灯下,狱卒和黑衣卫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摇曳的光斑之中。
那不是幻觉。
那是真的。
那些尸体几乎已经变成了肌肉萎缩的干尸。
他们圆睁起布满血丝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道路另一侧的众人,像是一幅勾勒着邪恶和恐怖仪式的圣迹油画。
看着眼前宛如邪典的一幕,所有的人都不禁陷入了巨大的震骇。
“你……杀了他们?”方锦臣声音嘶哑地问道。
“不是我!”文品当即反驳道。
“你他娘的……怎么敢……”
方锦臣脸上的震惊逐渐变成了愤怒,他突然上前揪住了文品的衣领,一拳把他击倒在地。
“想越狱?”
方锦臣暴怒地拔出甩棍。
“啊,我让你越狱!我让你他妈的越狱!”
“混账,我是无辜的,我他妈真的是无辜的!”
遭受了死亡的威胁和莫大的冤屈,一系列的事件令他濒临崩溃。
文品知道,他们不过就是想让我死了罢了。
让我背负巨大的冤屈,然后耻辱地死去。
这如何……能忍?
文品迅猛抓住了挥来的甩棍。
“你……”
“我告诉你,我为什么杀了他们。”
文品死死攥紧拳头,声音在颤抖。
“因为你他娘的污蔑老子,你们要置我于死地。”
他一拳砸向了方警官的脸颊。
既然横竖都得死,那好,这股怨气,我将加倍还给你!
恐惧、悲伤、彷徨,全都在那一瞬间爆发了出来。
方锦臣措手不及,一股巨力险些将他掀翻。
“是老天爷帮我杀了这帮杂种!”文品大吼道,“他们死有余辜!”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用反抗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大人!”
方警官捂着受伤的脸颊,挥手示意部下退后。
他的眼中同样充满了面对凶手时才有的痛恨,他一字一字咬牙说道:
“我会亲手将‘亡灵’送下地狱。”
方锦臣用力甩下斗笠,解开饕餮披风,气势汹汹地朝着文品走来。
可文品也丝毫没有退却,他不甘心再任人摆布,任人诬陷,双手再度握拳准备还击。
无声咆哮,文品挥拳的一刹那,方锦臣突然蹬向监狱狭窄的墙面,借力起跳,凌驾于半空。
顷刻间,他的膝盖撞向了文品的下巴。
到底还是沪津黑衣卫的统领,他一生中经历过多少非人的训练,和多少穷凶极恶的罪犯殊死战斗。
他轻而易举躲开文品的拳头,准备将他的脑袋按在地上。
可令方锦臣没想到的是,他却忽然感到小腿一紧,文品仰面倒下的同时竟拼死抱住了他的右腿。
“你们诬陷我?这就是……你他妈口口声声强调的‘正义’?”
机械心脏高速运转。
两人一同跌倒在地。
丝毫没有留给方锦臣反应的余地。
黑衣卫们惊愕地看着,他就像一头疯狂的野兽,满脸鲜血,面目狰狞。
他强忍着剧痛,脚步虚浮。
右手用力掐住方警官的脖子,想要将他掐死。
左手紧握,一拳又一拳轰向搜查官的身体。
这根本就是在拼命。
“方警官!”
黑衣卫们想要帮忙,却被骄傲的搜查官喝止。
鲜血滴落在方锦臣的脸颊上,他只剩下了被动防御。
情急之下,方警官抓起了地上的甩棍,砸向文品的尺骨。
——喀喇!剧烈的震动顿时令他手臂酸麻。
在文品攻势减弱的一瞬,方锦臣毫不留情地死死抠住文品的脸颊,甩棍暴风骤雨般紧随而至。
文品挣扎着,反抗着,但方锦臣终究还是占据了上风。
他用力推开文品,一腿将他撂倒,自己也险些脚步不稳。
方锦臣拔出了腰间的左轮,语气冰冷地说道:
“我会为死去的同伴们报仇,文品,我有权将越狱者击毙。”
“方警官!”
就在方锦臣准备动手的时候,监狱里忽然走进了一个白色制服的租界警察,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了他。
“别开枪!”
是那个叫朱世安的老搜查官。
他突然拦在了方锦臣的身前,严肃地说道:
“上面刚下来命令,要求立刻放人。”
什么?
文品和方锦臣不约而同地叫出了声。
明明是自己落入了下风,甚至已经到了百口莫辩的地步,怎么局势忽然间便发生了三百六十度的大反转?
“你在说什么?!”
同样震惊的还有方锦臣,他按耐不住,难以置信地问道:
“朱警官,你难道没有看见吗,他杀了这么多人,你居然要放他走?”
没等他问完,朱世安摆了摆手,简单回答道:“莫须言。”
“怎么可以这样放走一个罪犯,我们是立誓要攘除奸恶的人……”
“上级的安排。”朱世安简单回应,“这次案件的总负责是我们租界,你只需要遵从。”
“给我一个理由。”
方锦臣攥紧了拳头,他的脸上写满了深深的失望。
“到底,什么样的上级才能放走一个穷凶极恶的杀人犯?沪津市长?护国公?呵,还是……你们租界的领事?”
朱世安望着身后的墙壁,冷冷道:“你我皆无资格议论的上级。”
方锦臣握枪的手不停颤抖着,“好一个……上级的安排。”
他不甘心地紧握枪柄,脸上竟然闪过了一丝失落和悲伤。
“这是命令!”朱世安再次重复道。
有那么一刻,人们都以为方锦臣会愤怒地开枪,将文品当场杀死。
可最后,他还是失望又痛苦地将手枪用力砸向文品身旁的地面。
“好……好……”
他的眼中充满愤恨,无奈地苦笑。
“好啊。”
文品感觉自己手中的镣铐一松,黑衣卫已然解开了锁,手臂顿时轻盈了不少。
这是发生什么了?之前还一口咬定我就是吃人案件的凶手,怎么突然之间还放人了?
文品咳嗽了几声,惊疑未定。
他的脑海里隐隐约约回响起一个声音:议会血脉相生。
难道……文品身后冒出一阵冷汗,议会许诺的,竟然是真的?
“文先生,你可以走了。”朱世安说道,“不过,我朱某还是希望恳求你一件事情。”
方锦臣的脸色愈发难看,浓厚的阴影笼罩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
文品擦干嘴角的血沫,“少来……跟我玩这套。”
朱世安没有在意文品此刻的怒火。
他摘下了搜查官的警帽,放在胸前,郑重地说:“我恳请文先生,还沪津市千千万万百姓一个平安。”
文品凝视着朱世安那双深灰色的眼瞳,看到的却是真实的诚意。
“啧。”他不屑地吐了口唾沫。
“方警官。”朱世安命令道。
“在。”方锦臣脸色铁青。
“很晚了,给文先生换件干净的衣服,然后送他回家去吧。”
“什……”方锦臣的语气里带着深深的不满,迟疑片刻,他还是不情愿地说道,“好,好,好,走吧,文品……先生。”
朱世安示意身旁的租界警察跟着方警官一起,以防他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
“慢着。”文品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走之前,能不能……给我来一杯弗拉维亚的咖啡……我好渴。”
方锦臣露出了一个极度怨恨的眼神。
第15章 释放(今日第二更)
文品依然对之前的事情心有余悸。
但呼吸到自由的空气时,他恍如隔世般,轻松了不少。
他拼命驱散掉之前的不安,安慰自己,你没事了,你已经离开了那个他娘的破监狱。
“别以为朱老前辈放了你,你就洗脱了嫌疑。”
马车上,方锦臣一直在对文品重复着一句话:“我一定会找到你犯案的铁证,文品,你逃脱不了法律的制裁。”
邪恶方警官就像吃了炸药包一样,一路上脸色都憋得通红,他那义正辞严而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倒是显得可爱了许多。
文品压根懒得搭理他,心中所想的仅有三件事情:
照片上的尸体,到底是不是我?
刚刚又发生了什么,让朱世安态度大变?
以及,那个神秘的少女到底是什么来头?
“方警官,为什么朱警官忽然放了我?”文品随口问道。
方锦臣冷漠地说:“无可奉告。这是朱老前辈给我的回答。”
“无可奉告?”
马车再次停靠在了海门区华阳街09号凄清的公寓门前。
文品想要下车,而方锦臣却突然按住了他的肩膀,目光变得冷峻起来。
“你干什么?”回想起方锦臣之前的暴行,文品下意识开始防备。
“干什么,你心里清楚。”
方锦臣松开了手,警告道:
“你记好了,我会寻找你具有决定性的证据,将你的罪行公布到全社会,民众的力量是强大的,到时候无论是谁,有多大的背景,也救不了你……你最好祈祷别让我找到你的破绽。”
文品“哼”了一声。
“假如有一天,你是错的,我会让你们黑衣卫付出代价。”
“我等着,文品。”
方锦臣摘下黑斗笠,致意驾车的宪兵,马车遂绝尘而去,消失在暮色尽头。
莫名其妙。
文品双手插进口袋,也不知道这方锦臣是什么毛病,就咬死了跟我过不去。
尽管内心颇为不爽,但这家伙死脑筋坚持自己错误想法的精神倒是令人敬佩……
看着眼前的老公寓,他总觉得自己就像做了一场短暂的梦。
这场闹剧仅仅持续了一天,而就是这一天,他便经历了潜伏、逃亡、审问、生死和释放。
现在已经是深夜两点多了。
文品身心俱疲,不打算再想那么多恼人的事情。
只想着第二天陪小靖聊聊天,打听一下关于原主的事情,然后找找看,书房里有没有关于这个国家,或者整个世界背景的书籍。
要想弄清楚一切谜题,还是得先从了解这个世界开始。
文品拿出钥匙开门,这一次小靖终于锁门了。
——咔哒。
钥匙插入钥匙孔,文品的动作却停了下来。
身后有人。
文品此刻的感官早已异于常人,再加上之前遭遇的事情,让他对周围开始心生警惕。
附近只要有人呼吸稍微粗重一些,脚步稍微大了一些,他都能敏锐察觉到。
他不由得绷紧神经。
“什么人,鬼鬼祟祟?”
文品转过身去,只见不远处的红色电话亭之后,一个身穿青色长衫,头戴呢帽和圆眼镜的老先生蹑手蹑脚走了出来。
文品不由得松了口气。
“我说,林先生,你能不能别老打扮得像个‘前朝遗老’似的,你是有多爱大叔啊?”文品交叉起双手吐槽道。
“嘿嘿,瞒不过你啊。”
那“老先生”顿时嬉皮笑脸,撕掉假胡子,摘掉圆眼镜,一瞬间年轻了几十岁。
“咱要谨慎是不是?”
“你大晚上跟电车痴汉一样尾行别人,很吓人的。”
“啥是……‘电车痴汉’?”林哲困惑地挠挠头。
“呃,没什么,一部动作类的爱情影戏。”
“哦哦,原来如此,下次有机会一定去戏院里看看。”
林哲连忙客套地拱了拱手。
文品尴尬地咳嗽两声,“还是别了,话说,你咋从下水道出来了?干什么跟着我?”
林哲走到身前,润了润嗓子,然后把嘴巴凑到文品的耳边低声说道:
“是这样,本来我在下水道睡得正香,高领事忽然发电报来,说明天要找你……我不方便当着黑衣卫的面跟你说。”
“领事?”
这么看来,我之前莫名被释放,莫非并不是因为十人议会,而是公馆在帮忙?
这么想来也比较合理,高德先生是何等人物,区区搜查官有什么本事违抗一个全国特务机构领导的命令……
只是,文品不明白,高德是怎么管到租界那边去的。
“领事他人三天前就到沪津了。”林哲点了点头,然后又悄悄说道:
“我提醒你,领事好像心情不好,事情闹得太大,你明天好好赔礼道个歉,将功补过吧。”
说完,林哲转身便要离去。
“你还没告诉我去哪儿见呢!”文品叫了他一声,但林哲没有回头。
只是莫名道了一句:
“推荐你一部奇幻影戏,叫《列王诗篇》,明天下午三点会在大西女皇戏院上映,很好看的。”
没等文品弄明白,一辆深夜路过的黑色老轿车挡住了他的视野,等车子开走的时候,林哲已然不见了踪影。
文品心里嘀咕着林哲最后说的话,也许,这是在交代碰头的地点和时间。
勉强一笑,他打开了公寓的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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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厅的灯居然还亮着。
应该是小靖还没有睡觉吧,也难为这个小姑娘了。
文品脱掉满是污泥的皮鞋,从门前鞋柜里拿出一双棉拖。
一股堪比发酵袜子的酸臭味传到了鼻尖,文品捏住鼻子,心想:
原主从哪里整来的这么臭的皮鞋,还有身上的味道也比臭鼬好闻不到哪去。
之前在外面不觉得,现在静下来,立刻就闻到了。
文品踮起脚尖,想要看看此时此刻,廖小靖都在客厅里干些什么。
结果刚踏进客厅一步,两三把扫帚立刻便从一旁打了下来!
“黑衣卫滚出去!滚出去!”
文品措手不及,连忙急退,险些就被扫帚打中面门。
“等等,停下,好像是爸爸回来了。”
文品听到了小靖的声音,他看到廖小靖身后站着两个脏兮兮的流浪儿。
文品认出来,他们是在“镇国”铁厂里当童工的韦氏兄弟:
“大韦”阿波是个虎头虎脑的孩子王,身材结实,领着一班子小弟,平时最爱打架,给人一种能够“一个打十个”的第一印象。
也正如此,他经常会因为闯祸而被监工殴打,但他有一颗正义的心,会为了弟弟“小韦”而代替受罚。
别看他天不怕地不怕,他这辈子其实最怕廖小靖一个人,只要小靖一发火,立刻便会抱头鼠窜,老虎也变成了小猫。
而“小韦”阿友则是个表面比较内向的孩子,平时都干些清洗机器和拖地的活,偶尔会被厂长叫去擦皮鞋。
别看他有些弱不禁风,常常鼻子前吊着鼻涕,他实际上非常勇敢且机灵,曾趴在墙洞里偷听过某些来访军官的对话,为原主的潜伏事业立下过不少功劳。
好像,之前发臭的鞋子就是阿友弄来的。
“真的是爸爸?”阿波揉了揉眼睛。
“如假包换,孩子们。”文品苦笑道。
“爸爸!”廖小靖惊呼一声,“你竟然没事!”
“怎么说话的,搞得我好像必须出……”
文品话没说完,小靖就像柔软的猫咪一样蹦到了文品的怀里。
“我知道我知道,没事就好……我好担心,生怕你不回来了……刚刚我们几个一直在想,要怎么样才可以把你救出来……”
小靖“呜呜”地抽泣,断断续续地,倾诉漫长等待里的无尽的担忧,整张脸都埋进了文品的怀里。
“呃,这不是回来了吗。”
“阿波说,他要带大家去警署抗议。”
“啊?”
廖小靖抹了抹眼泪,“阿友说,他会写一篇抗议书递交给《大夏青年报》,揭露黑衣宪兵的暴行。”
“等等,等等,你们这是干什么?”
“还有一件事,”她哽咽地说,“江湖戒律第五十八条,半夜回家要记得敲门……”
说完,阿波和阿友也一起抱了上来,就像遇到了失散多年的亲生父亲一样号啕大哭。
“爸爸平安无事太好了,下次我阿波一定要和黑衣宪兵战斗到底!”
“阿友也会拯救爸爸。”
孩子们很天真,但他们的担忧却是发自内心,多少有那么一丝涌上心底的暖意。
“傻孩子啊,爸爸好好的,哭什么?”
文品轻轻环住三个孩子,温柔地拍拍他们的后背,又小心翼翼地拭去他们眼眶的泪水。
一会儿,平静下来的小靖眨了眨那双泪汪汪的大眼睛,忽然用手背掩住鼻子,稍稍退后了两步,吞吞吐吐地说:
“那个,嗯……爸爸,你该洗澡了……”
第16章 关于新世界(今日第三更)
——哗啦。
扭开浴缸的水龙头,清澈的流水一瞬间顺着肩膀,将暖意送入全身,洗去了一天的疲惫。
胸前的金属心脏没在水里,此刻也没有先前那么害怕这玩意了,就是不知道会不会生锈什么的。
文品头顶毛巾,整个人舒适地坐在浴缸里,手里还捧着本何塞·马丁内斯著的《世界简史》。
“终于没那么臭了……”
他将大半的身体浸泡在热水里,只露出脑袋和双手。
边看书边泡澡,即便来到异世界也得好好享受对吧?
虽然之前发生了很不愉快的事情,但文品还是坚持避开不想。
借着这个休息的机会,文品打算好好研究一下这个世界的历史。
他翻了几页,已经习惯了大夏国的文字,他发现这本书的开篇并不像一般地球上的史书那样,以“猿人进化”或者“创世神话”为开头。
第一章只有一行字:
没人知道人类的起源,也没人知道人类经历了多少灾难,只知道人类始终是被这个星球圈养的牲畜。
文品眉头一蹙,这话怎么写得这么丧?
他继续翻下去:
人类总是试图打破法则,最终也遭到了法则的制裁。我们熟知的世界历经过无数次末世,我们的祖先远比现在更先进。
大约两千年前,一场不明天灾摧毁了第一个人类已知的文明,我们至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从幸存者的古文中得知:
太阳熄灭,月球陨落,天空浮现出倒立的都市,大海掀起的巨浪升向夜空,磁场紊乱,通讯瘫痪,光源熄灭。
地狱的根系野蛮生长,黑色雾霾蔓延整个星球,所有人都坚信,世界迎来了毁灭。
幸存的人类从废墟中走了出来,开始了第二文明,但贪婪的人从未吸取造物法则的教训。
……距今五百年前,石油等重要资源趋于枯竭。
主流观念认为,当时各大强国之间爆发了席卷全球的核战争,最终结果是第二文明的覆灭,生物的变异,君主力量的再次兴起。
当今世界仍有10%的土地为生灵勿近的辐射区,20%的土地为半废弃的城市森林。
这些地方过去都是先古文明的繁华都会,因为旧时的大楼长满了花木,就像森林一般,故称为“铁林”。
铁林大多靠近辐射区,人烟罕至,是拾荒者、亡命徒和野兽的天堂。
标注有“铁林人”的插图上还绘制着一些人物的素描画:
有的骑在马背上,为猎弓上弦,看起来就像是古代的匈奴人,也有的驾驭长船,在混浊的海上破浪远航,看起来像是维京海盗……
作者还认为,世界也许比我们想象的更大,甚至,我们的文明世界才是被孤立的岛屿?
毕竟没人能够深入辐射区。
虽然也有人尝试渡过辐射超标的“不眠海”,但全都有去无回。
因此,已知世界大概也就只剩下新旧两块大陆之分了。
读到这里,文品豁然开朗。
难怪沪津市到处都是如同巨人骨架般的城市废墟,难怪不在极地也能看到极光。
——因为核战争啊!
核聚变释放的力量摧毁了城市,大量带电粒子也被抛射向了天空。
那么也能够解释为什么,这个世界的科技树如此畸形,因为,这个工业时代的文明不是自然演变而成的,而是经历了两次文明的倒退。
核战争时,人们像无助的老鼠一样躲藏在阴暗的地下,因此文品与林哲在下水道里看到了那些“古人”留下的痕迹。
许多城市都是在废墟上重建的,旧的国度垮台,幸存的拾荒者们在地下苟延残喘了数百年。
这段时间里,一些拾荒部落发展成了奴隶制城邦或封建制王朝。
人们回到地面后,借助部分古人科技,又在三百多年间从古典社会演变到了工业社会,有的近代帝国便是从一些拾荒者国度中演变而来。
一般来说,各大皇室往往垄断着某些先古文明的遗产,因此能够从国民中脱颖而出,统治万民。
当然,新兴的国家为了防止核战争再度发生,最终在亚塔利加联邦签署了《废核协议》,从此禁止一切有关核能的研究。
资源枯竭,核能的废弃,最终结果便是文明停滞不前。
但谁知道会不会有人再度打破规则?
文品一边感叹一边想:幸好我所来自的世界热爱和平。
紧接着,在这本书的序言结尾出现了这么一段话:
最可悲的是,历史给人的唯一教训,就是人们从未在历史中吸取过任何教训。
人类,总是重复着相同的错误,在轮回中扮演着相同的角色,我们今天所做的事情,在两千年前,在更久的过去,都曾经发生过。
这句话的前半句好熟悉啊。
是谁说的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但文品记得,这明明是某个来自地球的哲学家的名句。
不知道为什么,文品冒出一个想法,这位何塞·马丁内斯不会也是某位穿越者前辈吧。
不过,光凭一句名人名言也说明不了什么。
再说了,一个穿越者哪懂这么多异世界的历史。
“呼……”文品长叹一口气,合上书本,从浴缸里站起,走到镜子前,凝视着此刻的自己。
他看书的时候思考了很久,也做好了思想准备。
虽然,他还没有来得及去停尸间验证那具受害人的遗体究竟是不是自己,但他明白,未来很可能将会长期滞留于这个世界。
甚至,永远也无法离开。
他开始怀念另一个世界的一切:
亲人和朋友,读者,还有他在起点放不下的小说。
作为一个写手,最不舍得放弃的也莫过于他的小说,还有他的读者。
如今,他可能再也回不去了,无法再更新他的故事,也不能再和读者们扯皮唠嗑。
写了五六年小说才辛苦挣来的一切都付之东流。
本来明天就要把人生第一份签约的合同寄出去了,结果突如其来的变故却改变了他的人生。
叹息不止。
文品烦恼地抓挠一头乱发。
良久,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妥协。
“这并不是我的屈服……从今以后,我就以你的身份继续活下去吧。”
文品喃喃自语,用指尖轻轻划过蒙在镜面的水汽。
平凡的脸,极重的晦气,一双目光锐利的眼睛。
“但,我始终是我,等我弄清楚这一切的秘密……到那一天,我就把这个身体还给你,回到属于我的地方去。”
文品微微颔首,对着镜中的自己致敬。
他决定,即便来到这个世界,也要把未竟的小说继续写下去。
只不过这一次,主角是他自己,他要去书写属于自己的传奇,寻找杀死“自己”的真凶,然后找到回家的路,不留遗憾地回到现实中去。
文品闭上双眼,只是没有发现此时此刻,镜中的自己,一行鲜红的血泪悄然滑落脸颊。
“今后,请多多指教……”
镜中的倒影在不经意间睁开了血红的眼睛。
第17章 焕然一新
文品洗漱完毕以后,换上一套睡衣,很快就回房里了。
他看到忙活了一晚上的大小韦兄弟疲惫地躺在了沙发上,便悄悄地去房里拿了两张毯子替他们盖上。
他们可都是好孩子。
在记忆里,韦家兄弟常常冒着巨大的风险,去为了他侦查情报,工厂、市场、码头……
无论是黑帮接头,还是官家太太的谈话,他们都想方设法偷听过。
未来调查地铁站的案件,也许还会需要这些机灵的孩子们。
阿波把腿搭到了阿友的头上,喃喃梦呓:“明天……讨说法……”
文品欣慰地笑笑。
打开卧室的门,他只觉得有些倦了,想要好好睡一觉,却发觉,卧室的灯亮着。
晕黄的灯光如同初晨的日光洒在女孩稚嫩的脸颊上,乌黑的头发铺在枕边,嘴角微微扬起。
她睡着了,手中还捧着泛黄的笔记本,几张“拯救爸爸计划书”散乱地飘散在地上。
虽然,文品很想小心翼翼地叫醒她,告诉她,这儿是我的卧室,你该回到你的房间里去了。
但,文品却又不忍心打搅到她的美梦。
也许,原主仅仅是把她当作一个刺探情报的工具吧。
文品想着,踮起脚尖,熄灭了床头柜的煤气灯,替小靖盖上被子。然后默默打了个地铺,躺在床下。
难为你们了,孩子们。
从今往后,我会当一个称职的“爸爸”,绝不会像原主那样,让你们去冒险。
“无论如何,多多指教。”文品低声说道。
也不知道是不是梦话,小靖舒展开俊俏的双眉,含糊不清地说道:“好……”
文品最后看看她脸上恬静的微笑,就像个熟睡的天使,美好而充满希望。
他沉沉闭上了双眼,忘却今夜的不悦。
明天又会是个崭新的开始。
#
——铃铃铃!
第二天早上六点钟,文品就被大小韦设定的闹铃给弄醒了,因为七点半,他们兄弟俩要赶去太平区的“镇国”铁厂上班。
昨天晚上他们本应该在工厂的宿舍里睡觉的,都是因为知道“爸爸”被逮捕以后,偷偷溜出来的。
如果迟到了,一顿毒打是绝对少不了的,然后要一直工作到晚上八点钟。
所幸的是,那些无良工厂至少提供了微薄的食宿。
文品伸了个懒腰,心想:
有朝一日,我定要在回到现实世界以前,帮助这些孤苦的童工,去改变他们的现状。
然后,接着睡觉。
“爸爸,起床吃饭了!”廖小靖“噔噔噔”地踩着皮鞋跑进房间。
她此刻围着白色的餐厅围裙,像乐队指挥一样竖起一根汤勺。
“你这是干啥,睡觉不香吗?”
“做饭啦!昨天阿波和阿友跑来帮我出主意,所以今天我要起早一点,给他们做些好吃的,犒劳一下!”
“那你穿鞋干啥?”文品捏捏下巴,“江湖戒律第三十四条,在家里不许穿皮鞋乱跑。”
“啊,那个是因为……”小靖脸上忽然微微一红,像甩动蝴蝶刀一样将汤勺飞快转动,“等会儿,我要送大小韦回工厂里去,然后……我就到火车站卖报纸去。”
说着,小靖转身就要离开房间。
“等等。”文品叫住她。
“怎么了?”
“今天别去卖报纸了,爸爸带你去看影戏吧,怎么样?”
“这个……”廖小靖犹豫了一会儿,清澈的目光里满是疑惑。
“不愿意吗?”
“不是的。”她吐了吐舌头,脸上一阵绯红,“我觉得,爸爸变温柔了,不那么严厉了……这样,挺好,只是有些不习惯了。”
说完,小靖像要躲着他一样,飞快地逃了出去。
文品傻傻站在原地,一时无言。
好吧,也是。
一个无情的人,忽然变得温柔起来是挺吓人的。邀请孩子们看电影,原主压根不会做这种事情。
趁着房间里没有人,文品从衣柜里挑选着去影戏院要穿的衣服。
“长衫马褂?嗯,太显老了。黑色西装?唔,又太正式。然后是……”
这时,文品发现衣柜里有一套像是唐装的黑色衣服,他取出来仔细端详。
漆黑的唐装上,彼岸花纹妖冶绽放,文品轻轻抚摸过柔软的衣裳。
恍惚间,赤红的盘扣仿佛烧过一道地狱的业炎,再回过神来,这套唐装又古朴典雅,花纹幽邃而深红,蔓向立领,好似随时都能遁入黑暗,再寻常不过。
这是执行一次商会洽谈任务时穿过的衣服,那时,他伪装成了某位古董店的老板。
文品颤抖着双唇,心中一动,看来出行装扮,已是有了选择。
接下来,还需要一件防身之物。
虽然只是去影戏院接头,但逢此末日后的乱世,总归还是需要小心。
文品爬上了阁楼,重新翻找昨日那装满武器的箱子,最终,他着眼于一杆不怎么起眼的黑铁杖。
这把细长的手杖被雕刻成了竹子的形状,杖尖又锋利如剑,杖头则装饰以金属的鸦头护柄,乍看之下只是普通的手杖,然而危急时刻,它却可以像真正的刺剑一般发挥致命的威力。
最后,不能忘了携带那短管的袖珍左轮。
他只装了三发子弹,将空档转至击发位,藏在衣袋里。
其实不到非常时刻,也没必要使用这种武器,只是回想起昨晚监狱里发生的事情,还是觉得时常把枪带在身上比较好。
文品还发现角落里有一个装饰着渡鸦图案的小铁盒。
但是上面上了锁,怎么也打不开,虽然他很好奇里面装了什么,但也只好作罢。
万事俱备之后,文品最后在镜子前好好整理了一番,作为正式决定在这个世界上长期生活的第一天,他决心要以崭新的面貌迎接未来的挑战。
也许是廖小靖和韦家兄弟很久没有见过,“爸爸”像今天这样穿上漂亮的衣裳了吧?
文品从楼上下来的时候,三人不约而同地放下了筷子,怔怔地看着他。
“爸爸……今天,又要执行任务吗?”阿波嘴里的面条长长吊在嘴边,来不及吃下去,“哇,这,就像小说里的武林高手一样!”
“胡说,爸爸明明更像文人雅士。”连一向沉默的阿友都忍不住评论道,“儒雅随和,一点也不像打打杀杀的人。”
“可是爸爸的身手真的很好啊,我还没有学会上次爸爸教我的格斗术呢!”
廖小靖更是睁大了明亮的双眸。
与其说爸爸换了套新装,倒不如说,他换了一个人,变得更有人情味了,更像个实实在在的人了。
她的惊讶难以用言语诉说,睫毛轻颤,竟长久地保持着沉默。
文品坐到孩子们的中间,捧起桌上小靖做的那碗清汤小面,很随意地就夹起面条吃了起来。
虽然没有什么配料,只是简单地用面条加清汤,再撒了些葱花和花生米,但文品却吃得特别香。
让他不由得想起了曾经在另一个世界过年时,一家人其乐融融吃饭的情景。
“小靖,怎么不吃啊?自己做的也要自己吃才好吃啊。”文品发觉廖小靖只是如同看着怪物一样盯着他。
“哦……”廖小靖慢慢地拿起筷子,目光中多了几分无名的喜悦,却也多了几分未知的警惕。
看着文品温和的笑容,她最后还是忍不住问道:“你……到底是谁呢?”
第18章 大西女皇戏院
“我当然是我自己。”文品简单回答道,“你是身体不舒服吗?”
不得不说,廖小靖的确有着不同寻常女孩家的观察力,自己的“爸爸”和平日稍有不同,也能很快发现。
只是,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知道,我只是借用了你“爸爸”的身体。
文品默想着,我永远不可能真正成为原主,而你的“爸爸”,大概也回不来了。
“抱歉,是我想太多了,爸爸,我只是不习惯,非常不习惯……”
廖小靖嘀咕着,像犯了错误一样,声音越来越小,嘴角却微微一扬。
“但我很开心,因为,爸爸终于会笑了。怎么说,这也是小靖一直的愿望。”
“是吗?”
小靖忽然抬起头,戴正了头顶的帽子,郑重地问道:“爸爸,你可以答应小靖一件事情吗?”
“嗯?”文品一愣。
“我希望,爸爸永远像今天这样,开开心心的,好吗?”
说到这里,小靖的声音已经几不可闻了,就像情窦初开的少女那样,害羞地低下头去。
文品没有说话。
只是伸出了一只手,温柔地摸摸小靖的脑袋。
他在心里回答了她:不管,我是不是你的爸爸,我都会好好待你。
遇见,也是缘分。
“去吧,该送韦家兄弟上班了。”
“嗯。”
“注意安全。”
小靖轻轻躲开他的手,跳下了椅子。
“还有一件事,别忘了下午三点的影戏。”
#
吃完早餐,廖小靖已经和韦家兄弟离开了。
文品简单把餐桌收拾了一番,至于碗筷嘛,拿水冲冲就行了……
他因为太疲倦又躺在沙发上睡了个回笼觉,可不幸的是,不知道是谁打来的电话将他吵醒了。
一开始文品以为是那讨厌的方警官,但随后对方只问了一句话:
“您是沪津市海门区华阳街09号的先生吗?”
“是,怎么?”
“明天晚些时候,我们家老爷会来拜访您,先生,请您务必在家等候。”
“你是……”
文品还没来得及问清楚,对方便无礼地挂掉了电话。
什么玩意?
文品揉了揉眼睛。估计又是黑衣卫的人来找茬,当然想都不用想,一句话——不等。
他醒来之后接着翻了翻《世界简史》,一直看到了午饭点。
小靖还没有回来,他只好自己去路边摊位买了点麻辣豆皮当做午餐。
然后在电影开始之前,文品特地到华阳街路口去寻找贩卖杂志周刊的移动书商。
在这个世界,有许多推着手推车在街上贩卖书籍的商人,他们一般会到公园或者广场去,撑起一把遮阳伞,把侧箱打开,露出书籍的侧封,然后对着行人叫卖。
“哟,这位小爷,买书吗?”
胖书商满脸堆笑地把汗巾往肩上一甩,搓搓肥厚的手掌,对着文品推销着自己的货物。
“我这儿的书价格实惠,印刷清晰,再看看这线装书的装订,多结实……”
那些最新的周刊日报都被摆在了面上最显眼的地方。
什么《沪津邮报》啦,《沪津爱国者报》啦,还有林哲那家伙编稿的《明日邮报》。
当然,摆得最显眼的自然是那种奇奇怪怪,封面全是妹子的书籍,一看这邪恶胖书商平时就没少祸害周围的有志青年。
文品忽然想起了什么,脸色一沉,道:
“等等,我记得上次在你这买书,说要新闻杂志,你怎么给我推了些奇怪的书籍?”
胖书商一愣,“哎呀哎呀,你得知道,主流的杂志周刊报道的都是假新闻,你想了解真实的沪津,那还是得看些‘特别的东西’。”
“算了……”
文品扫了一眼,指着一本封面印有旗袍女郎的电影杂志,“我要这本。”
“哟,这《环球光影·沪津专刊》要23铜元!”
“这么贵?”
“纸张涨价嘛。这样,像洋佬,我都收他们30铜元的,对你,我只收20铜元,咱们交个朋友,以后我常驻这附近,你帮我多宣传宣传……”
“成交。”文品干脆利落地弹出两枚10元的铜币,拿起杂志就走人。
胖书商连忙接住硬币,“嘿,谢谢爷,小爷慢走,嘿嘿。”
总觉得还是被骗了。
洋佬为什么会买夏文杂志?
……
闻着新鲜刊印的油墨味,文品不禁有些感慨,自从他的世界流行电子书籍以后,很久也没有读过纸质的杂志了。
更何况是这样的,具有“历史感”的读物呢?
文品记得十年前,在过去居住的小区附近,还能找到许多书报亭和小书摊。
小的时候,他最喜欢用零花钱去买故事杂志和画报了,只是现在,书报亭和小书摊都成为了一个遥远的过去。
文品首先翻到了刊登广告的位置,一般来说,市里的影戏院都会在知名的杂志上打打广告。
广告页面眼花缭乱,不只是宣传影戏院和明星的,甚至还有些魔术和戏剧表演的专栏。
什么“震惊!16岁魔术师陈连苏大变活人,吓傻老外”啦,什么“23岁女高生徒身材火爆,走红沪津湾”啦,看来不管是哪个世界,标题党们总是能够大行其道。
另外,不得不吐槽一句,这女高生徒究竟是复读了多少年?
文品快速浏览一遍,很快找到了大西女皇戏院刊登的地址。
“永新区文明街36号,德胜洋行对面。”文品默念着。
这个永新地区虽然不是什么租界,但却居住有很多来自大西联合王国的商人。
这座戏院,还有对面的洋行,都是大西人设立的。
而大西国和北帝国弗拉维亚又向来关系不佳,时常在外交上针锋相对。
一位是年轻貌美且以智慧闻名的“童贞女王”,一位是年长而作风凌厉的“凛冬女皇”。
她们常常暗中较劲,比如指责对方衣着品味差,或是言辞粗鄙云云。
无论是报纸上戏称的“女皇之争”,还是两国激烈的商战,人们都知道,大西国和弗拉维亚都妄想着争夺世界的霸权。
而林哲所说的《列王诗篇》却很讽刺的,由弗拉维亚作家阿列克谢·乌茨恩公爵编剧,大西国的柳肖·金莱勋爵导演,演员则也主要是来自这两个国家。
传说中的西弗两开花嘛。
电影价格也不便宜,一张票要160铜元呢。
最令人哭笑不得的是,这大西人开的影戏院对自己国家的观众只收半价,对弗拉维亚人一律收双倍票价。
作为报复,弗拉维亚租界的戏院也拒绝引进一切大西国电影。
当然,这部西弗合拍的例外。
冤冤相报何时了,何必呢?
了解到足够的情报之后,文品感叹地耸耸肩。
想着想着,他路过一处叫“静心园”的戏曲道具坊,忽然心中一动。
也是时候回去接小靖了
#
——咚咚咚。
“小靖啊,我回来了。”
敲门声响起,廖小靖惴惴不安地坐在椅子上。
倒也不是因为害怕什么,而是,对于她来说,爸爸变得温柔这一事实她还不习惯。
她告诉自己,这是好事情啊,这不就是你希望的那样吗?
小靖抿抿嘴,从桌上拿起一把折叠刀,藏在口袋里。
“小靖,你还没回来吗?”文品又问了一遍。
“就来!就来!”
公寓门缓缓推开,只见,“爸爸”竟然斜倚在一辆挂着帘子的中式马车旁,冲着自己微笑。
“我花了不少钱才从静心园借到的,不上来吗?”
文品像古时候的官家侍从一样优雅地鞠了一躬,“请,咱们尊贵的小靖殿下。”
“啊?”廖小靖看着文品作出一个“邀请”的手势,双眉一沉。
平日里,喜怒不形于色的爸爸忽然变成这副模样,她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既然如此,那,小靖恭敬不如从命。”
文品掀开鹅黄的帘子,她在这位忠诚的“侍从”护送下坐上马车。
她慢慢开始喜欢上爸爸现在的样子了。
这是小靖第一次乘坐这样的车子,她对马车的一切都很好奇。
平日里,街上奔走的几乎都是洋马车,那车夫总是坐在车顶的座驾上,神气活现,就像出征的将军一样。
而眼前的马车却大不相同,更像是皮影戏里看过的,古时候达官贵人乘坐的车子。
两旁的窗棂被雕刻成了古香古色的对称花纹,而车内,一串红绳将玉佩悬挂其中。
车夫的座位也不是“高高在上”的,透过一扇小窗格,还能够和车夫唠唠嗑,谈谈心什么的。
“可是,车夫在哪呢?”
廖小靖兴奋地摇摇面前悬挂的玉佩,发觉座驾空空如也。
“当然是我了。”文品的身影突然出现在驾驶位上,“请车夫要多花18铜元,不如我亲自驾驶。”
“原来,爸爸还会开马车吗?”
“哈,这还用说嘛,我当然不会。”文品回答干净利落,说完便一挥马鞭。
“啊,那你……那你……”
“吓唬你的。”
文品拽起缰绳,如同即将征战将军一样大喊一声:“出征!”
车轮“骨碌碌”转了起来,窗外的景色也立刻跟着变化。
最妙的是,马车的木窗棂就宛如古典水墨画的宣纸边框那样,配上洋房洋楼,电线电杆,文化交融,颇有一番风味。
这些年来,沪津市长一直主张保留先史文明遗留的古迹,一路上,有不少废弃的钢筋遗址。
鲜花盛开在倾颓的墙垣上,青苔密布的广告牌似乎诉说着旧日的荣光,它们大都是古时候的百货大楼或者酒店食府,如今沧海桑田。
但是一到永新区,所有的建筑都焕然一新了起来。
电车在黄花槐盛开的街道上徐徐行驶,小靖听说这种车子特别稳,一直很想上去坐坐。
而街道另一头,路边的工人忙着更换新式的弧光灯。
比过去昏暗的煤气灯,这种宛如人造明月的光源才更配得上沪津新区的繁华。
再转过街角,一座淡黄色的巴洛克建筑上竖着一面巨大的夏人牌匾,上面刻着鎏金的雅文夏字——“大西女皇戏院”。
廖小靖揉揉双眼,望着从阶梯上下来的男男女女,即便是小时候生活的林务官邸,也没有见过这么多衣着华丽的绅士和太太。
还有不少金发碧眼的洋人,穿和服木屐的扶桑人,甚至还有戴着黑色大头巾的黑羊帝国酋长。
“来,请小靖公主下车!”
马车停靠稳当,文品翻身下车,拉开帘子,在地上摆上一张坐凳当作阶梯。
小靖渐渐习惯了爸爸的热情,润润嗓子,也学着古时候的公主一样仪态端庄地走下马车,但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那一刻,她觉得自己成为了最幸福的人。
从小到大,从来也没有人这样好好对她,迎接她的向来是棍子和皮鞭,是兄弟姐妹的冷眼……
就好像自己只是别人发泄愤怒的工具,从来也不是真正存在的人。
笑着笑着,却也有些酸楚。
“这位先生和小姑娘,里边请啊。”
戏院里走出了一个梳着中分发式,衣着黑色西装的侍者,他虽然没有值得骄傲的身高,但是却皮肤白皙,举止优雅。
他提了提圆眼镜,走到文品的跟前,礼貌地问道:“两位,要买什么票呢?”
“等会儿下午三点的《列王诗篇》。”文品回答道。
“哦,先生还需不需要买本书呢?”侍者莫名问道,脸上挂着一抹淡淡的微笑。
文品忽然察觉到了什么,目光顿时紧盯着眼前的侍者,追问道:
“这里有《西洋枪火通考》吗?”
“抱歉,这儿没有,您就不想要本《西国女王秘史》吗?”侍者眼睛微微一闭,嘴角的弧度越来越高。
文品也跟着回答一些奇怪的话:“不需要,去借把枪即可。”
“当然。”侍者意味深长地眨了个眼,将手一背,俯身行礼,“两位,请跟我来吧。”
第19章 高德领事
“让余猜猜,来者可是苏拉?”
“正是,站在你面前的,正是贡多莱的‘咆哮者’,正是人民的‘咆哮者’——苏拉!”
黑白的放映银幕上,文品看到了一位衣着拜占庭链甲的将军,他提剑走上希腊式的大理石皇宫,正气凛然。
“哀哉,叹哉!”
影片中的帝王俯身看着宫廷阳台下,逐渐燃烧的大地。
“可曾想,今日将战火与鲜血带入帝国华庭的,竟是余之肱骨……”
“住口!尔乃丧国之君,盲眼之主!弃万民于水火,屈双膝于奸佞,陷天下于蛮夷,又有何面目称作吾辈之君?!”
演员们的表演极度夸张,台词也颇有种莎士比亚戏剧的感觉。
演员们以歌剧的形式来唱出角色的台词,非常有上个世纪老电影的味道。
据说,有声电影也是前几年才传入沪津。
它第一次是在有名的顾园首次上映,被人们称为“传声西洋光影戏”,此后逐渐成为富人们欢迎的娱乐形式。
文品记得之前驾驶马车的时候,就见到了不少有声影戏制片厂。
它们大多都是拍摄一些戏曲故事或者历史演义,捧红了许多歌女和伶人。
不过,外国的歌剧片和无声皮影仍然是沪津影视界的主流。
对于看惯了地球爆米花电影的文品来说,这种偏歌剧式的电影虽然极有艺术性,但他每多坐在这座位上一秒,都成了一种莫大的煎熬。
他望望身旁的廖小靖,只见她全神贯注地盯着大银幕,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
每到高潮的地方,她都要挥起小拳头欢呼,就差扑到电影里去,和里边的将军一起并肩作战了。
“爸爸!你看你看!那皇帝为什么不跑呀!”廖小靖拉拉文品的衣袖,激动地小声说道。
唉,小孩子总是精力旺盛。
“可能……邪恶老皇帝没见过像你这么可爱又热情的观众吧……”
文品连打几声哈欠,差不多就要睡着了。
也不知道刚刚戏院门口的侍者哪去了。
他提前安排好了最后一排的座位,还慷慨地付了票钱,但眨眼间就消失在了漆黑的放映厅里,也没见到高德领事。
“先生,请跟我来。”身后忽然传来了一个男子的声音。
嗬,说曹操曹操到。
文品转身看到了之前那位在大门负责接待的黑衣侍者。
“让您久等了。”侍者使了个眼色。
文品早就等得不耐烦了,如遇救星一般,转身对小靖叮嘱道:
“我去下洗手间,一会儿就回来。”
“哦,好。”廖小靖蹙起了眉,又小声嘀咕了一句,“总是有事瞒着我……”
文品蹑手蹑脚地从观众席起身,“借过借过啊,不好意思。”
周围的人似乎都突然间不约而同地盯着他,文品只好抱歉地拱了拱手。
“我叫吴菊,领事的新秘书。”
在漆黑的过道上,那名黑衣侍者自我介绍道:
“有幸认识文先生,哦对了,您的衣服很好看。”
“客气客气。”文品刮刮下巴,好奇道,“等等……你怎么知道我姓文?”
“您昨天在警署说的。”吴菊露出职业式的微笑。
“这也能知道……”
文品感到咋舌,心说这高德公馆也太厉害了点。
“那怎么今天没见到林哲那家伙?”
“当然是帮先生擦屁股去了。”
“等等,擦屁股?”
“抹除你登记在警署的记录。”
吴菊笑了笑,“您昨天企图越狱的事情,实在令我佩服。”
啊?
文品愣了愣,很想说一句:我真没越狱。
他领着文品来到了一排只坐着三个人的座位上。
相比之前的拥挤,这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应该是戏院事先没有开放这几排的售票。
两名便服保镖的中间,正坐着一位气度不凡的中年人。
他身着一件银灰色的大衣,脸上的皱纹仿佛在书写他过去不同寻常的经历。
他戴着皮手套的手轻轻刮蹭着下巴稀疏却整齐的胡子。
“哦,我们的文先生来了。”
男人此时点燃一根香烟,随意地把手搭在座椅的靠背上。
他看起来异常平静,但越是这种平静,便越是让人感到不安和压抑,仿佛一举一动都会给人带来巨大的压力。
“要不要来一根?”他问。
男人浓密深黑的眉毛就像一把刀刃,而那深邃的目光也在提醒文品,此人绝非是个随意的人。
因为文品知道,眼前的男人便是国安军高德公馆的领事——高德先生。
在他的记忆中,高德的眼线遍布全国。
为了审讯反抗军的俘虏,他采用过无数可怕的手段。
他曾经将犯人的手指用竹签刺穿,逼迫其吞下活生生的虫子,甚至于动用电刑……
面对种种酷刑,高德都始终保持着一种极端的平静。
按他的话来说,这都是为了大夏的和平,而对于他的对手来说,高德绝对是个不折不扣的恶魔。
“不用了,高领事。”文品回答说。
高德笑道:“这可不像你。”
文品心底莫名掠过一丝慌乱,难道原主喜欢抽烟?
他赶紧回答道:“戒了。”
“嗯,戒了……也好。我女儿也不喜欢这烟味……但有时候,适当来几根能保持清醒,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文品点点头。
高德领事似乎正津津有味地看着播放的影戏。
“你瞧啊,这可悲的皇帝,他为了保住自己的国家,却最后落得个如此下场……妥协等于背叛了国民,软弱成了昏庸与无能。”
他似乎在嘲讽,又像是在叹息。
“嗯,他只是践行着自己的正义。”文品接道,“他的帝国内忧外患,担不起一轮新的战争,所以,他才要向蛮夷妥协。”
“哦?这么说来,你并不认为这个皇帝是坏人喽?”高德像是来了兴趣,又仿佛是在试探。
“世间并无善恶之分,只有成败功名。”文品想到了以前看过的小说,随口就答了出来。
“嗯……你果然和我其他的部下不一样。”
高德深吸一口香烟。
“他们认为,皇帝不过是个懦夫,卖国求荣,但,有的时候,妥协并不是屈服,而是隐忍,等待时机,就像引弓射猎,弓弦越弯,射得越远……可惜,那皇帝并不走运。”
文品感觉领事话里有话,像是在暗示着什么。
“坐。”
“高领事忽然来到沪津是为何事?”文品坐到了领事的后排。
“因为弗拉维亚人。”
高德的声音并不冷漠,但却充满着某种压迫感。
“我需要会见一下‘北帝国’租界的扎里·伊万诺维奇领事,亲自平息一下‘亡灵’事件的不良影响。”
文品不禁有些好奇。
“‘太平区亡灵’跟他们洋人有什么关系?”
高德的语气陡然一沉:
“他们要求惩治凶手,确保租界的安全,因为太平区离租界太近,否则,他们就要动用自己的警备队介入。”
看来,这弗拉维亚人倒是很有“正义感”,文品想道。
为了惩治凶手,不惜把事情上升到外交事件,居心值得怀疑。
“那,咱们该怎么办?”文品问。
高德长叹一声,“你知道我向来憎恨洋人,我们二十年前虽然击退了北帝国的侵略,但大夏也因此大不如前了,我们需要更多的时间来从废墟中重建辉煌。”
文品点点头。
他知道,北帝国弗拉维亚向来觊觎大夏国广袤的土地和资源。
也许他们一直在渴求着卷土重来的机会。
“好了,你知道,我为何找你吗?”
高德呼出一口幽灵般的白气,似笑非笑地看着文品。
“我猜,是因为昨天的事。”文品不动声色。
“啊,是,没错。”
高德说道:“你和狼犬是我手下最得力的干将,能够大闹太平区,把黑衣卫耍得团团转,在特级搜查官的质问下面不改色……很厉害啊。”
“领事说笑了。”
“我向来不喜欢说笑。”
高德掐灭手中的烟头,若无其事地说道:
“一般这种厉害的部下,我都会邀请他们到河边走一趟。”
说完,高德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不知道为什么,文品莫名感到有些毛骨悚然。
第20章 藏刀
“但愿这河水不深。”文品尴尬地跟着微笑。
“不过,这并不怪你。”高德眼睛闪过一道微光,“有人出卖了公馆的计划,所以你和林哲的行动,黑衣卫才了如指掌。”
“出卖公馆?”文品不由得身形一震。
他的确有想过,为什么黑衣卫的效率会如此之高,原来,他的行动早已被邪恶搜查官们所知晓,怪不得……
“那么,这个人是谁呢?”
“你只需要继续完成任务,他会露出马脚的。”高德的表情慢慢变得温和起来,朝那黑衣侍者吴菊做了个手势,“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吴菊会意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证件,递到文品的手中。
这是一张新的大夏国公民证,上面有他的照片,籍贯是“吴州郡沪津市”,出生日期为“新纪319年”。
而姓名那一栏竟然写的是“文品”二字……
“既然你昨天对那些搜查官说了这个名字,那你今后就用‘文品’当作假名来融入沪津市吧。”
高德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如剑。
“遵从领事安排。”
文品表面镇定回答,心里却在疯狂吐槽:什么玩意!到头来我又要假扮我自己了……
不过也好,至少在世人面前还能正大光明用回自己的名字。
高德满意地点点头,“另外,从明天起,明日报社记者的身份将是你的掩护,好让你继续追查太平区案件的真相。”
“是。”文品答道。
随着高德公馆的人物和事件逐渐清晰,他似乎感觉有一段遗失的记忆突然跳回了脑海。
此前,他正是奉了领事的命令,从国都兴安府搭乘轮船前往沪津,去调查这“太平区亡灵”的事件。
高德特意叮嘱他,此事务必隐秘,尤其不能惊动洋人。
因为,高德始终怀疑,这是一场“贼喊捉贼”的案件,目的是制造夏弗冲突的导火线,好为战争寻找借口。
但他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肯定,除非,能够抓住一两个牵涉进凶杀案的邪教徒。
就在前几天,公馆线人在调查中获知了一项绝密的情报。
——有一辆地铁列车里很可能隐藏着一批信徒,就像那日的黑船事件一样。
文品倒吸凉气,再往下思考,记忆再度中断。
不知道那些信徒究竟是什么人,崇拜什么样的神明,他们离开地铁站了吗,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无数的新问题冒了出来。
他唯一能够肯定的是,他的失忆,“他”的死,都和这些神秘的信徒脱不开关系。
“我提醒你一句,莫要相信那些异端。”领事忽然看似无意地说道,“我不希望再有第二个部下变成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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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匹夫安知天下大计?陷帝国于外夷者,实乃尔等好战狂徒!”
“住口!陛下所谓大计,可是偏安一隅,俯首待毙?此刻若不起身反抗,我贡多莱千千万子民,将后世万代皆为豚彘!吾辈今日便替贡多莱之万民,攘除昏君!”
电影里的苏拉将军和皇帝足足唱了有五六分钟,廖小靖的兴奋也逐渐被冗长的歌剧台词给消磨殆尽。
她发现,爸爸还没有回来,周围的观众似乎也和木头人一样,表情怪异而呆滞,好像并没有在关注影片上的内容。
众多陌生人之间,廖小靖忽然感到了不安。
长期以面对危险的敏感让她早已有了一种特殊的直觉。
人们僵硬地坐在座位上,有的人眼睛则在观察着四周,有的人在窃窃私语,眼角的余光也瞥向了一旁座位空荡的区域。
廖小靖立刻警觉了起来,因为,她发现,一旁坐着的洋裙女人的指间细缝里,隐隐透出刀刃的寒光。
还有其他人。
她转身望了望,后排男人敞开的外套里,露出了一小截枪柄。
心跳越来越快,她前后左右的人似乎都带着武器,面无表情。
每到电影高潮的片段,他们也都是机械地跟着喝彩,表情就像下葬的纸人一样。
“爸爸?你在哪里?”
廖小靖忍不住站了起来,从这些“纸人”面前走过,电影的背景音乐越发变得荒诞尖锐起来。
爸爸到底哪里去了。
观众们似乎在诡异地微笑着,看着她。
她只是不停躲闪那些人的目光,边说着“抱歉”,边朝外走,不安逐渐达到了极致。
过道路过一个端着饮料盘子的女仆,她礼貌地朝着观众们微笑着,然而廖小靖却不小心撞到了她,饮料洒在了地上,冒出淡淡的白汽。
“对……对不起。”廖小靖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想要帮她把杯子捡起来。
女仆的脸上在短短一瞬间闪过了不悦,但很快,她却露出了礼貌的微笑,赶在小靖的前面,把杯子捡起。
“没关系,小姑娘。”她说道,目光中却带着一种情绪,小靖一直都对这种情绪十分敏感。
——那,便是“厌恶”。
廖小靖小心翼翼地从女仆的身边走过,却无意发现,女仆把杯子捡起来以后,很快又将饮料倒满了玻璃杯,像是有目的地朝着一个方向走去。
她隐隐约约在这个女仆的身上发现了些许不对,但她不确定,只是本能地察觉到了危险。
就像以前,姐姐往身后隐藏剪刀,想要剪破她裙子的时候;
在表哥和表姐说要带她到巷子里,想要辱骂她的时候;
在读书的贵族学校里,别人不怀好意地问她借作业,想要撕掉她作业本的时候……
她都有这种不详的预感,到了现在,这种预感成了对危险的警报。
廖小靖警惕地看着女仆的背影,她心中有了一种打算,于是悄悄地跟在她的身后。
女仆正挨个询问客人们,是否要喝点什么。
然后她便用与之前不同的玻璃壶装了另一种不同的饮料给了其他人,就好像之前的饮料是专门给某人准备的一样。
电影逐渐到了高潮。
皇帝的禁军们从帷幕之后涌了出来,把电影里的大将军苏拉团团包围,而苏拉也不甘示弱,门外冲进了一群手持刀兵的武士,大有激战来临之势。
女仆便穿梭于这银幕投射的黑白光影间,朝着某个特定的座位走去。
而廖小靖却忽然在那座位上看到了许多人。
他们像是被单独隔离开似的,那一群人所在的区域几乎都是空座,只有他们少数的人密集地坐在了一起。
就在她还想继续观察的时候,却猛然发现,就在他们之中,爸爸也坐在那儿。
那套绣着红色曼珠沙华的唐装,她不会认不出。
那些人都是谁?抱着这样的疑问,廖小靖躲在空座位的后面。
“先生,有人托我给您敬一杯威士忌。”女仆俯下身子,对着爸爸前座,一位穿着灰色大衣的男人说道。
“谁?”男人问道,却没有接过杯子。
“就是……”女人微笑着,指向身后一个方向,“那位先生。”
廖小靖想要再凑近一点观察,然而此时此刻,电影里的战斗终于爆发了。
大将军挥剑刺向了皇帝,禁卫军和战士们展开了殊死搏斗,刀剑碰撞,狂乱的台词和音乐传入耳中。
“罢!苏拉,今日便将汝之长锋刺入余之胸膛,畅饮余之鲜血!”
皇帝高喊道,怒视着眼前的大将军,他敞开胸膛,抓住苏拉握着利剑的手!
“让世人所见,尔等狼子野心,如何犯得弑君大罪!汝之好战如何亡得这帝国江山!”
苏拉冷冷一笑,“自由之刃由鲜血所铸,非由他人舍予,我辈今日功过,自有后世评传。”
观众们开始为精彩的电影战斗而鼓掌,掌声逐渐掩盖住他们的对话,老电影喧闹的交响配乐变得越来越紧张激烈。
“那位先生是谁?”男人疑惑地看着女仆指向的方向。
“当然是……”
话及一半,苏拉一剑刺向了皇帝的咽喉!女仆也忽然甩开盘子砸向灰衣男人身旁的秘书,一把锐利无比的刀片赫然出现在手心。
她的微笑变成了杀戮的狂笑。
第21章 黑白光影
“今日杀尽国贼,还我河山!”苏拉一剑又一剑屠戮着皇帝的尸身。
黑色的鲜血溅满白色的银幕。
他的歌唱变成了嘶吼、狂躁。
皇帝惨叫着,观众们喝彩着,刀片反射光芒,苏拉的利刃沾满罪恶的血。
廖小靖忍不住惊呼,她的声音立刻就被欢呼覆盖,刀片直刺向灰衣男人的面门!
却在下一刻,一道黑色的残影离席而起,电光火石间抓住了女仆的手,残影身后,是几朵栩栩如生的彼岸花。
“手段并不高明,你果然是刺客。”
灰衣男人仍然平静地坐在位置上,面不改色地说道:
“拿下她,要活的。”
出手阻拦的人正是文品。
女仆抿住樱红的双唇,却如同舞者一般,漆黑的蕾丝裙刹那间如花绽放,一阵清风席卷过文品的身旁。
她身体的柔韧性异常惊人,穿着黑丝的右腿迅猛地伸出裙摆,高跟鞋底一瞬间猛击向文品的胸口!
“爸爸!”廖小靖终于从座位后出现。
“斩杀暴君,苏拉将军万岁!”电影的战士们逐渐占据上风,他们打碎禁卫军的铁面,拦腰切断他们的身体。
而这时,两道人影却突兀地阻挡了银幕,并且一拳一脚地飞快交击。
文品感觉对手不弱,如果按照这个世界的危险等级评价,这个刺客敢于刺杀高级官员,至少也能达到个地位之一。
“是谁派你来的?”灰衣男人问道
高跟鞋刹那间擦过文品的身体。
他向后凌空一仰,一条完美而迷人的黑丝长腿从他的面前迅速扫过,带来阵阵铃兰花淡淡的香气。
“憎恨国安军的广大公民,高德先生。”女仆说道,干净利落的短发垂过俊俏的下巴。
文品只觉得咽喉掠过短暂的寒意。
也许只差一点,鞋跟便会直接击断他的喉咙。
额头滑落一滴冷汗。
女仆借机挣开文品的手,刀片飞舞银光,锋芒倒映出她身后的观众们。
“他们有枪!爸爸,那些观众……”廖小靖不顾一切地靠近文品的方向。
果不其然,观众们一齐掏出了藏在衣襟里的手枪和刀子。
伴随大将军苏拉的呐喊。
高德领事眼睛一亮,他身旁的保镖们也一同拔枪。
“小靖,趴下!”文品见到小靖出现,他焦急万分地喊道。
——“砰!”枪声响动。
然而电影刺耳的金属震鸣完美地将枪声掩盖,戏院外的安保人员根本不可能听见。
廖小靖惊慌地躲在座椅下,子弹交错飞舞,从头顶呼啸而过,一枪打碎了身后一名保镖的脑袋。
女仆看准混乱的时机,刀尖化作狂蟒直咬高德的咽喉而来。
“开枪!”领事大喝一声,反而站在原地,压根没有要移动的意思。
白光闪过阴暗的放映厅,文品的眼前掠袭残影,他感觉胸膛齿轮在转动,身体的反应与力量均突破了极限。
他强行反扣住女仆的手臂,把她扑倒在地上,子弹交错射穿座椅,两人侥幸躲过了一轮手枪的射击。
之前那被盘子砸倒的秘书吴菊扶着破碎的圆眼镜,他看不清周围的情况,一只手在地上乱抓,惶恐地叫道:
“保护领事……快!”
“呵呵,高德今日必死无疑……”文品身下的女仆露出一个动人心魄的微笑。
她如同流淌着露水的双瞳里隐藏着的却是杀戮的快意。
“你看起来很自信。”文品却也报以一笑。
“你也一样。”
女仆的嘴角微微扬起。
她忽然拔下鞋跟,露出暗藏的利刃,迅猛划向文品的身体!
“你……”
文品赶紧起身,与此同时,女子宛如黑色的灵猫,一跃而起展开还击!
顷刻间局势反转,文品已然险象环生。
“士兵们,咆哮吧!士兵们,愤怒吧!士兵们,战斗吧!用武器去粉碎高高在上的王,去夺取你们的荣光与自由!”
黑白的禁卫军轰开皇宫大门,放映厅的战斗也陷入僵持。
子弹横飞,女子就犹如穿梭黑白和色彩间的舞者。
在短暂而华丽的演出之后,她化身舞姿优美的交际花,步伐飘逸而紧迫,刀刀直取咽喉。
她虚晃之间逼近文品,又猛然与她的“舞伴”分离,优雅且致命。
她的目标是高德。
就在女仆即将得手之时,高德却早已举起了枪。
“你的化妆舞会结束了。”领事平静地说道。
只差一点点。
女子并不甘心失败。
“你逃不掉的,戏院的所有观众,都是我们的人。”她冷冷回答。
“我知道。”高德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正因如此,我才出现在这。”
“什……”
女仆话音未落,她忽然感到脚踝一凉,文品拔出黑竹杖,杖头的鹰钩悄无声息缠上了她的腿。
用力一拉,她猝不及防,奋力想要稳住身形。
文品就如同舞会的绅士,要帮助突然晕倒的贵族少女。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臂,环住其纤细的腰间,但下一刻,文品直接将女子强压在了座椅上。
“到此为止。”
高德领事将枪口对准了女仆的眉心。
“呵,你动手杀我便是,为诛杀国贼而死,自是我等荣耀。”女仆视死如归地说道。
“可我觉得留着你,比死了有用。”高德微笑着回答,朝文品使了个眼色。
文品当即用力按住女仆白皙的手腕,一把夺下刀片。
“况且,你又如何知道,我就没看破你们的小小伎俩呢?”
看着高德轻松的表情,女仆顿时俏眉紧锁,露出不安的神色,“难道你们……”
影戏的交响乐终于达到了一个宏大而诡异的境界。
苏拉高举皇帝的人头放声大笑,镜像的彼端,放映厅外齐刷刷地冲进了一大群荷枪实弹的军人。
他们举起上了刺刀的拉栓枪,将黑洞洞的枪口指向在座的所有观众。
军人的身后,一名戴着红缨大檐帽的高级军官提着锋利的佩刀走到士兵前面。
他双肩上有一对金色流苏的肩章,金闪闪的勋章点缀胸前,一条赤红绶带斜披过深蓝色的军装。
从其肩章上的三朵梅花来看,这个人至少是个上校级别。
“行了啊,闹够了,就都他娘的放下武器,跟老子走。”那名上校慢吞吞戴上白色手套,懒散地说道。
在场的刺客们陷入沉默,一言不发,他们彼此看着,士兵的出现大大超出了他们的预料,没人放下武器,却也无人敢动。
“哎呀,看来,你们都不把老子的话当一回事啊……”
上校微微睁开慵懒的眼皮,脑袋往旁边轻轻一侧,突然拔出腰间的盒子炮,“砰”地一枪射穿一名观众的胸膛。
“妈巴羔子,老子的命令向来只说一次。”
他手臂轻挥,士兵们便一同按下了扳机。
第22章 女刺客(今日第二更)
“动作利索点!把这些皮囊都扛出去!”
女皇影戏院外,那些路过的平民们看到一群军人拖着一具又一具尸体,丢上马车。
人们有些好奇——这个地方的人见惯了死亡与谋杀,不但没有惊慌,反而还想要上去凑个热闹。
眼见平民越聚越多,军队的上校当即纵马向前,红缨飞扬,猛地一勒缰绳,胯下战马嘶鸣,前蹄高高扬起!
“闲人避让,都他妈给老子散了啊!”上校不客气地吼道,盒子炮已经拔了出来,指向空中打响。
枪声惊走了屋檐上栖息的鸽子,伴随着逃窜的人群,鸽子扑棱棱地一大片飞向天空。
高德领事背着双手,在士兵的保护下信步走出戏院,他看看满车的尸体,不自觉地笑了笑,对上校说道:
“有劳你了,黄箫大校。”
“能够帮助赫赫有名的高德领事,自是我黄某的荣幸。”
黄箫上校扶了扶军帽的帽檐以示敬意,他朝着身边的士兵命令道:
“好了,三队留下来护送高领事,其他人跟我走。”
望着黄箫上校策马而去,文品带着小靖走到高德的身旁,他看着高德毛骨悚然的笑容,隐隐感到一阵寒意。
早在电影放映的时候,高德领事便提醒他,有人出卖了公馆。
高德早就料到有人可能会对他不利,但这个可怕的公馆主人反而拿自己的生命当作诱饵,冒着巨大的危险来设局。
这样一个连自己的生命都不当回事的恶魔,会把别人的性命放在眼里吗?
之前在刺客袭击的时候,文品有想过不要出手。
最后事实证明,刺客身手了得,表面上文品游刃有余,其实他也紧张得不行,仅仅是出于他对原主实力的信任,才决定冒险出击。
重要的是,高德一死,很可能调查原主和玄晖教徒的线索就断了。
况且,高德在刺客袭击的时候并没有表现出慌乱,想必也是有了后手,另外,此刻制服刺客也能增加高德对他的信任。
只是没想到,高德和邪恶上校竟然会如此残忍地杀死这么多人……
虽然文品也不知道这些刺客究竟是什么来历,但他终究是因高德对刺客的残忍而感到胆寒。
高德领事摸摸下巴的短络腮,抬头仰望天空的残阳,余晖在他的脸上呈现出血红与阴暗两色。
他像是无意似地缓缓说道:“文先生,你知道,我为何器重你吗?”
文品一愣,他下意识躲避高德的目光,摇头道:“属下不知。”
“不是因为你的身手,不是因为你的办事效率……当然,这些固然很重要,但是,我最欣赏你的,便是你甘为大夏献身黑夜的决心。”高德说。
他的眼中微微泛起黄昏的光。
“文先生,在这国度,很多人都不了解我们的所作所为,即便是公馆里的人也一样……有的人只是为了钱、权、色,若没有这些,有谁会心甘情愿成为人们口中的恶魔?”
文品只是默默看着,没有说话。
“你与我,都是这偌大国度的‘影’,是与阳光相悖的‘暗’,总是不会被理解的。”
高德的声音深沉而竟又潜藏着一股淡淡的忧愁,“正义需要替罪羊。希望,你我终不会背离初衷。”
“愿为领事不辞万难。”
文品立刻回答道,但是心里却说:
为杀人寻找借口,还说得那么堂而皇之的也只有你了,在下佩服。
说完,高德领事俯下身去,看着文品身旁的廖小靖,他和蔼地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能看出观众们携带武器,你的这个小女孩很机灵嘛。”
廖小靖却本能地感到了畏惧,躲开高德的手,藏在了文品的身后,一双明亮澄澈的双眼却满怀敌意。
“她叫什么?”
文品面露难色,他实在不想让高德过多知道关于廖小靖的事情。
犹豫片刻,女孩却扬起头回答道:“廖小靖。”
“好,好,小靖,希望你未来也会成为大夏的栋梁之才……”高德领事呵呵一笑,“文先生,这孩子前途无量呢。”
文品却不知为何感到心中一凛。
“呵,过奖了。”廖小靖探出脑袋,像小大人一样回答道。
高德笑着,慢慢移开了手。
影戏院门外停着几辆漆黑而泛着光的老爷车,秘书吴菊藏起了碎掉的圆眼镜,打开车门,躬身道:
“领事,请。”
高德满意地点点头,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事,“对了,文先生,你过来一下。”
文品谨慎地靠近汽车,高德摇下车窗,在他的耳畔低声说道:
“明天一早,你就去明日报社报道吧。另外,有机会的话,替我多留意一下这两个人……”
两个名字传入了文品的耳朵里,却令他身躯一震,瞪圆了双眼。
“明白了吗?”
文品咽下口水,点了点头,再回过神时,高德领事的汽车已经开走了。
只剩下小靖在身后悄悄拉着文品的袖子,说道:“爸爸,我不喜欢这个人,我们回去吧。”
“好的……”文品仍觉得心情难以平复,“我们这就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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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深夜来临的时候,高德领事的汽车开到了沪津市的郊区,绯红圆月笼罩下,原本便死寂的郊区变得格外诡异起来。
说是郊区吧,这里却林立着一幢幢阴森森的残破房屋,月辉倾洒在废弃摩天轮的残骸上,像是抹上了一层鲜血……
这里看起来和市区的场景无异,只是格外老旧,仅剩下断墙和碎石堆砌的废墟。
这里没有任何平民居住。
通晓沪津历史的人明白,这里曾是老沪津最繁华的地方。
它在几百年前饱受过残酷而惨烈的轰炸,也惨遭过辐射的波及,曾有无数怨灵埋骨于此。
即便是两百年后的今天,幸存者的后裔们也不敢在此逗留,久而久之,失了人气的自然万物便在这里野蛮生长:
野草与鲜花蔓进昔日的舞厅和酒店,猎鹰与乌鸦在废弃的路灯和电线杆上筑了巢,还能看到不少麝鹿与山兔自由穿梭于断垣残壁之间……
如果再深入更远的地方,兴许还能碰上一些变异的生物。
高德曾经就在接近辐射区的废墟里,看到过一头身体长满菌类的野犬在撕咬巨大的角鼠。
不过,也不是所有变异生物都具有攻击性。
就比如这里一些变得更为袖珍的,只有巴掌大的橘猫,在人类的饲养下成为了宠物店炙手可热的明星。
总之讽刺的是……人类的鬼城,却成了野性的天堂。
这种地方通常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铁林。
高德领事在士兵的护送下步行一段时间,走进一座表面破败的小楼,推开门,这里还看守着更多的士兵。
残砖破瓦堆砌的过道上安装了昏黄的吊灯。
按理来说,应该在上个纪元遭到摧毁的房门和楼梯,此刻都完好无损地呈现在了眼前,显然是经过人为的修缮。
“把刺客带进来。”
高德领事脱下手套和灰色大衣,挂在房间的衣架上。
士兵们立即把还在挣扎的女刺客带了上来,他们把女刺客推到高德身前,尽管她死命抗拒,但士兵还是动用武力把她按倒在地。
“你叫什么名字?”
高德坐在沙发上,从烟盒里拿出一支香烟,身旁的吴菊赶忙递上打火机。
女刺客扬起下巴,却始终没有开口。
“不说?”高德领事吸了一口烟,吐出幽灵般的白气,“没关系,我迟早会知道……”
“梁晨。”女刺客如同湿润的坠玉般澄澈的双眸中,充满了对高德的憎恨。
吴菊秘书走上前狠狠甩了她一巴掌,“臭娘们,你用什么态度说话的?!”
“给我回去,吴菊。”高德命令道。
梁晨仍然高扬起骄傲的脸,她原本漂亮的短发如今却像乱草一样垂落在脸庞。
她不卑不亢,虽为柔弱女子,却像是个真正的武者一般毅然看着高德。
“那么,梁晨姑娘,你是为谁工作?”高德慢慢凑近梁晨那冰冷如玉的脸,声音低沉地问道,“又为何,要刺杀高某?”
“国贼人人得而诛之!”梁晨慷慨道。
“哦,国贼?”高德似乎来了兴致,“你倒是说说,我如何成了国贼?”
“你向北帝国的走狗委曲求全,出卖光明会……”梁晨咬紧牙关,她生气的样子莫名有一种别样的美,“还有……还有……”
声音逐渐颤抖,她的眼眶竟然有些湿润了,“是你,出卖了九哥,是你,害他,害了一大批铁林的兄弟姐妹们惨死于弗拉维亚人之手!”
高德听完以后仅是一笑,“原来,你们是反抗军的人。”
所谓“反抗军”,指的便是一群铁林移民自发组成的党派,全名叫“大夏光明会”。
他们常常采用武装手段对抗国安军政府,有时候也会加入到对抗外国列强的行列中去。
高德把烟头丢在地上,用皮鞋踩灭,“对了,吴菊,给我泡杯茶。”
“遵命。”吴菊满脸堆笑。
高德此时反问梁晨道:“那么,我为什么要出卖你的什么‘九哥’呢?”
“当然是为了……为了你那肮脏的利益!”
“利益?”他慢慢托起梁晨的下巴,“回答得很好,但可惜,高某在这件事当中得不到任何利益。那个人的死活对我来说,毫无价值。”
“可是……可是,难道不是你……”
高德将一根手指轻轻竖在她的柔软的唇前,“你不过是个误入歧途的无知少女罢了。”
他不冷不热地说:“有的时候,你们光明会的人要用脑子来看待世界。”
梁晨狠狠剐了高德一眼。
“带下去吧,”他无所谓地站起来,活动了一下筋骨,“去撬开她的嘴,我想知道更多有价值的事情。”
士兵们立刻抓住女刺客的手臂,用力一拽。
“高德!你这个无耻小人!”
梁晨挣扎着喊道:“你迟早会遭到报应!我诅咒你不得好死,狗贼,我千千万万遍诅咒你,等着吧,终有一天,正义的人们会将你践踏,生食你的心脏……”
“诅咒我的人很多,你不是第一个。”高德笑道。
秘书吴菊此刻端上了一壶上好的沪津龙须,啐道:“这娘们倒是嘴硬。”
“光明会的人一向如此。”领事长叹道,“这些铁林蛮子的确是可敬的,他们一直希望用行动得到人们的认可……可惜却从不知晓国之大计。”
他顿了一顿。
“不过,相比某些只会阿谀奉承的小人,他们倒是很真实,我欣赏他们,却不赞同他们。”
吴菊一听,不知为何,额头流下了冷汗,他尴尬地赔笑。
“对了,吴菊先生。”
“领事请讲。”吴秘书拿出手帕擦了擦汗水。
“你觉得,这场刺杀,真的是反抗军策划的吗?”高德思考道。
“呃,我觉得应该是。”吴菊困惑地说着,“领事,难道这还有问题吗?”
“嗯……问题?”领事拿起茶水,小抿了一口,看着头顶的灯光,“反抗军认为公馆出卖了他们。”
他闭上眼睛回味着茶水的甘醇,“这问题大了,嗯……洋人,可真是下得一手好棋。”
“洋人?”吴菊摸不着头脑。
“你去发份电报,让明日报社的段社长写一则报道。”高德睁开眼命令道。
“唔,什么报道?”
高德略加思索了一番,回答说:“高领事遇刺,已连夜乘坐飞艇回京……”
第23章 百里香(今日第三更)
回到华阳街的时候,文品感觉到肚子有些抗议了,他瞧瞧周围的店铺:
沪津馄饨面,冰城饺子王,还有家陈记烧鹅……他不自觉咽了口唾沫。
最初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他还曾担心过自己会吃不惯沪津的菜,而如今一见,他却开始担心自己的选择恐惧症来。
有的铺子门前就挂着几只皮酥肉嫩的烧鹅,文品忍不住凑近那烧红的脆皮一闻,他脑海里立刻就浮现出了自己蘸着酸梅酱将烧鹅大快朵颐的样子。
可是呢,再一回头,他又被隔壁铺子的邪恶黄焖鸡给吸引过去了。
下班回家的工人和绅士不分高低贵贱地聚在了一起。
看着人们夹起砂锅里的流淌着汤汁的金黄鸡块,他就感觉自己的荤戒再也坚守不住了。
“喂,爸爸……”
听到小靖的声音,文品咳嗽两声,立刻恢复了原本“世外高人”一本正经的模样。
“嗯哼,那个……嗯,就是……那什么,小靖啊,你饿不饿呢?”文品竭力克制自己的食欲说道。
“还好啦。”看着爸爸奇怪的样子,小靖不禁有些困惑,“啊,对了,家里还有紫菜和鸡蛋,我可以做碗紫菜蛋花汤喝!”
“啊,我的意思是,爸爸可以犒劳犒劳你,作为今天没看成影戏的补偿。”
虽说是“大发慈悲”地“犒劳”,但任谁都听得出,带着恳求语气的明明是文品啊。
然而小靖却像个乖乖女一样认真地说道:“没关系没关系,爸爸不用破费了,今天的影戏很好看,小靖很开心!”
“别啊,爸爸愿意破费……”说到这里的时候,文品几乎是带着哭腔了。
他心里哀伤地想:这小女孩在别的方面那么机灵,怎么在这方面却这么迟钝啊!
强制压抑了很久,他终于忍无可忍,不能再忍,就像是战场上饱受屈辱的战士,终于决定在临死前呐喊出自己的心声:“小靖,我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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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征!”
伴随一声咆哮,推开“百里香”食府的大门,文品顶着饥饿的肚子,喊出口号,气宇轩昂地跨进门坎。
在他看来,吃东西是一件非常神圣的事情,必须郑重对待。
也不知道为什么,文品带着廖小靖逛遍整个华阳街,却偏偏选中了这家酒楼,就好像记忆中,便已对其极为熟知似的。
无论是天花板的梁上悬挂着的古香古色的油纸伞,还是每一个如同小灯笼一样的灯盏……
不知为何,他似乎都在脑海里见到过,只是他有些想不起来了。
也可能是因为它造型奇特吧,放眼整个老旧的华阳街,唯独它奢华气派,一枝独秀。
“百里香”有些像是闽地的鼓楼,整个大厅都是中空的,环绕一周的皆是装饰华丽的龙凤雕栏。
这里的包厢是像戏楼的观景台似的,红桌木椅摆放在了单独分开的小隔间里,它既能保证了相对的独立,却又能让你看到这对面的客人们。
文品信步走在这一楼的环形走廊上,耳畔听到了阵阵丝竹乐声,像是一道清风,又仿佛是来自月下楼阁的仙音,它从鼓楼天井之下轻柔地飘了上来。
廖小靖好像从来没有来过这样的食府,她轻轻拉着文品的袖子,想要看一看乐声传来的地方。
文品扶住木栏,低头探去,原来在这“百里香”的最下层还设有一座戏台:
那些绣花旗袍的才女们或怀抱琵琶二胡,或动情地吹奏笙箫,弹奏古筝杨琴。
“爸爸,看那里,那些姐姐好漂亮啊!”
小靖兴奋地探出红扑扑的脸,看到戏台下,一群戏剧里的才子佳人,踏着轻盈的步伐,红妆云袖,粉墨登场,赢得满堂喝彩。
但闻一声彩炮响,悬挂于天顶的红绸如同一道燃烧的瀑布飞流直下。
伴随着散落的漫天花雨,几乎从底层到顶层,每一层楼都有人探出头来,为自己钟意的伶人鼓掌喝彩。
文品几乎也看得痴了,只觉得此处犹如地上仙境,在他的世界里,又何曾见过这样的盛景呢?
一柄折扇悄然搭上他的肩头,“这位公子,请往里边请……”
悦耳的女声几乎让他的心都化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他定神一看,却见到身旁正屹立着一位风华绝代的女子,她身材高挑,朱唇粉面,着一袭青衣旗袍。
就像画中走出的仙子,折扇挥舞间,飘飘乎,如遗世而独立。
文品却半晌说不出话来,支支吾吾半天,他才回答道:
“给我来个靠窗的位置。”
女子折扇掩面一笑,“‘百里香’自有选座的规矩,难道,公子来了这许多次,却依然不知吗?”
“你认识我?”文品看着眼前的女子,不禁疑惑地问道。
女子轻咳一声,双眸中似是闪过一丝不悦,但转瞬即逝,浅浅笑道:“跟我来吧。”
文品此刻也觉得眼前的女子愈发熟悉了起来。
她穿过忙碌的走廊,身影就像融入了桌上摆放的一件件青花瓷器,让他不由得想起自己听过的一句话:一袭青衣,染就一树芳华,两袖月光,诉说绝世风雅。
上菜的店小二和女侍们见到女子的时候,都躬身行了个礼。
女侍娇声道了句:“向苏忻姐姐问安。”
“苏掌柜好!”店小二也笑吟吟地问好。
就像见到了一位古时候的宫中女子,不同的是,女侍和店小二的眼中满是亲切,似乎这位“苏忻掌柜”在这“百里香”中颇受大家的欢迎,连走廊路过的食客也会时不时地问候一两句。
而苏忻仅仅是微笑着点点头,一颦一笑间都蕴含着自己内在的修养,叫文品觉得,她不像是个一般的酒楼掌柜,倒像是位身出名门的大家闺秀。
“爸爸,为什么老是盯着那个姐姐看?”廖小靖看到文品魂不守舍的样子,忍不住嘟囔道。
文品这才发觉自己已经到了花梨木的柜台前,不由得有些窘迫,丢下一句:“胡说,没有。”
“啧啧啧。”小靖的眼睛立刻就像逮着犯人一样眯了起来。
“公子,怎么今个儿还带来位小妹妹来?”苏忻忽然像是质问一样问道。
文品一愣,看起来,这个苏掌柜好像真的认识自己。
他不由得感到困惑,努力搜寻着自己的记忆,可是无论如何,也记不起自己在何时何地认识过她。
如果,她是公馆的人,他只要稍加思索,就应该能回忆起来才对。
文品不知该如何回答。
苏忻眉尖微微一蹙,“罢了,你去取块木牌吧。”
只见,柜台旁用条条红绳错落有致地悬挂着一块块木牌,构成层层幕帘,给这酒楼增添了不少韵味。
原来,这“百里香”的规矩,便是让客人们随机摘取一块悬挂的木牌,来选择自己用餐的雅间。
“看来,此地颇有雅趣。”文品学着古时候的文人墨客装模作样。
“仅仅是普通规矩罢了,公子过誉。”
文品轻轻摘下一块木牌,淡淡的梨木香传入鼻尖,牌子上用墨水写着一行娟秀的字迹:
春去秋来,愁心似醉。
再翻到背面,写着的则是:岁月寻花。
“喏,这块牌子。”文品说。
“公子且随我来。”
一切的一切,都好像给这“百里香”添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叫人觉得,这不是一处简单的寻常食府。
雅间门牌写着的字,正是那“岁月寻花”。
这处小小包间装璜却较为之前的朴素,但餐桌一侧则是能够看到井下戏台的雕栏。
此处本应是可以细品美酒佳肴的雅座,可文品却再也忍不住强烈袭来的饥饿,立刻便道:
“给我来一份烧鹅,一盘牛肉馅的饺子,啊,还有还有,一条清蒸鲫鱼和一蛊花旗参乌鸡汤……”
文品滔滔不绝地说着:“对了,这里有没有白酒?”
“公子想要什么,‘百里香’便应有尽有。”苏忻打了个哈欠,倒一下子令文品有些尴尬。
“那就来一壶。”
然而这个时候,小靖又出来搅了他的兴致,“爸爸,江湖戒律第三十一条,喝酒误事!”
“哪有那么多江湖戒律!”文品一捂脑袋,他头疼地说道,“行了啊,今天没有戒律了。”
“爸爸越来越奇怪了。”廖小靖不高兴地撑起小脸,无精打采地看着他。
不过话说回来,她有些羡慕起了眼前的大姐姐——优雅、端庄。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变得像她一样呢?
只见苏忻抿嘴一笑,悄悄关上了雅间的门,出去了。
等到大门再度开启的时候,却是店小二们端上了一盘盘丰盛的饭菜的时候。
虽然廖小靖平时不喜欢像其他人那样吃吃喝喝,但她也不禁为瓷盘上精致的饭菜感到惊叹:
原来,这世上也能把一顿饭菜做得如此美观吗?
但见烧鹅整齐切成了大小相当的块,红的像火,白的诱人,一块块像盛开的花瓣一样排列,旁边梅花形的小碟子里盛满了酸甜的酸梅酱。
看着爸爸一块接一块地夹了起来,狼吞虎咽,自己也忍不住拿起筷子,夹起了最小的一块。
仅仅只是想要小小尝一下,她却显得格外认真,就如同面对着自己的使命,观察了很久,她才最终小心翼翼地将一块烧鹅送入口中。
“怎么样啊,小靖?”文品边吃边问道。
只见她像是怔在了原地,又或是见到了某位神明,一句话也没有说,让文品摸不着头脑。
“嗯……嗯……”廖小靖像是嘟囔着什么,但是她的样子却比刚才更认真了。
很快,她又夹起了一块,外酥里嫩的烧鹅肉伴随着酸梅酱的酸甜,令肉香在味蕾完美绽放,接着便是第二块,第三块……
廖小靖放下筷子的时候,忍不住双手合十道:“此乃上苍的恩赐!”
文品也不禁笑了。
他喝干杯中白酒,心想,这也许是第一次,自己对这陌生的国度,感受到了真正的快活。
虽然,他心里也明白,这个异度的世界是不太平的,甚至随时都可能面临生死的危险。
但是,他此刻却在酒精的作用下,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安逸,就好像忘却了故乡,忘却了自己原本属于的那个美好的和平世界。
戏台上,仙乐动人,他流连于这幻梦之中,一杯又一杯,眼前的小靖也有些看不清了。
有那么一刻,他想要把什么“高德公馆”和“十人议会”都抛诸脑后,不管是“邪教徒”还是“弗拉维亚”,他都想扔到一旁。
只有这时,他才清楚知道,自己的真名叫“文品”,无论身处何地,人生便是要活得如此自在。
慢慢地,他呛着了喉咙,捂住自己的胸膛,摸到了一枚冰凉的吊坠。
视野逐渐模糊。
如果此刻能够永恒,那也挺好,不是吗?
“酒,小靖。”文品喝尽壶中最后一滴酒。
所以,我究竟是谁?
就像迷失在另一个世界的孤魂野鬼。
他终于无力地缓缓趴了下去,觉得好像有一位女子正静静站在他的身旁,看着他醉倒的模样,除此外,他再也看不清什么了。
唯独只能听到女子在他的耳畔低声叹惋:“为什么,你都忘记了?”
第24章 夜间访客
——咚咚咚。
他似乎听到有人在敲门。
——咚咚咚。
“喂……谁啊?”
他微微抽动眼皮,在混沌中适应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开眼,发觉自己正躺在那华阳街老公寓的床上。
文品感觉自己的脑子有些不清醒,整个人浑浑噩噩。
之前发生了什么?
他记得自己喝了很多的酒,然后便什么也记不得了。
醒来,便回到了家中。
“爸爸……你醒了吗?”廖小靖正静静趴在书桌上,听到动静,她稍稍眯开眼,小声说道,“你喝得不省人事,把你弄回家,真的真的……不容易。”
“你有这么大力气?”
“当然……当然没有啦,是我叫苏忻姐姐,托店小二一步一步……把你抬回家的。”
小靖打了个哈欠,看起来为了把这个当“爸爸”的送回家,她一直都没有睡好。
“那,饭钱怎么结的?”
“苏忻姐姐说不用了,让你……下次来还。”
文品心中暗想,这个“百里香”的老板娘倒是有趣,下次来还,她就不担心我吃霸王餐吗?
这些高档饭菜可都不便宜,快顶得上三天的生活开销了。
总之,这个人情,有机会还是得还。
文品起床,摸了摸小靖的头,示意她赶紧上床休息。
——咚咚咚!
敲门的声音愈发激烈。
这大晚上的……到底是谁啊?
透过猫眼,文品却看到了一个身着黑色西装的中年人。
他看起来像是上流社会的绅士,脖子上围着一条厚厚的貂皮围巾,手中拄着一根文明棍。
中年人眯着眼睛,微微一笑,满脸的皱纹都挤兑在一起。
“想必,你就是家住海门区华阳街09号的先生吧?我该如何称呼阁下呢?”
文品听着这阴阳怪气的声音,眉头一蹙。
“我姓文。怎么,老先生有何贵干?”
他看起来不像是警署的人。文品仔细打量着。
这个时候,小靖也被夜间的动静给吵醒了,揉了揉惺忪睡眼,慢悠悠地从文品身后走来。
“爸爸,谁啊……”
忽然间,中年绅士的眼睛仿佛掠过一阵晦暗的光。
“我来,找我的女儿。”
听到这个声音,睡意朦胧中的女孩却猛然间清醒。
“你女儿是谁?”
红月洒在冰冷的街道上,原本眯着双眼的绅士此刻露出了一对黯淡的瞳仁。
文品忽然感觉小靖抓住了他的手,回头看去,女孩的眼中竟充满了难以言表的恐惧。
“据我所知,她一直都在阁下的家中。”
小靖脸色苍白地向着文品摇了摇头。
“感谢阁下一直以来,对犬女的照顾。”
文品似乎想起了什么,“难道你是昨天来电话的……”
中年绅士脱下了帽子,平放在胸前。
“廖某正是小靖的父亲,两年前,我那不听话的女儿从家里跑了出来,我可是焦急万分,但所幸,文先生肯收留那不孝女。”
文品一下子回想了起来,小靖是因为无法忍受父母兄弟的歧视,从家里逃出来的。
绅士抬起了手,他的身后立刻出现了一个身高接近两米的西装壮汉。
他的胳膊仿佛有水桶那么粗壮,身形几乎占据了整个大门。
与其说那是个保镖,不如说是个人形的杀戮兵器,光是站在他面前都会感受到极大的压迫感。
“今天,我是来接我女儿回家的。”
小靖的父亲皮笑肉不笑地说:
“当然,我们不是那些不晓得知恩图报的铁林蛮子,这笔钱算是点心意,感谢你这段时间对小女的照顾。”
说完,他身后的壮汉打开了手中的提箱,里面装满了崭新的银元票。
那一叠叠印着“佰圆”的钞票几乎顶得上一个普通夏国人一生的收入。
恐怕自己这辈子都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钱财。他不禁颤抖着。
绅士似乎很享受地看着文品吃惊的模样,眉目中隐隐带着蔑视与嘲讽。
“那么,我要带小靖回家了。”
老绅士示意身后的壮汉放下钱箱,径直挤过门前的文品。
小靖恐惧地退向走廊深处。
老绅士身后的壮汉宛如魔山一般踏在木地板上,发出阵阵轰响。
文品的脑海里不断闪过当年第一次遇见小靖时的情景:
那时候,她只个脏兮兮的小乞丐,她总是把头发盘起来,藏进捡来的帽子里,手中揣着一串冰糖葫芦。
“敢问,您是在幽州当林务官的那位大人吗?”
“嗯,怎么?”小靖的父亲停下了脚步,微微回头。
他却看到文品默默攥紧了双拳。
“你觉得,你的女儿就只值这一箱子的银元吗?”
“你是对这些钱不满意吗?”林务官冷漠地说道。
“我只是觉得,在你心目中,你从来也没有在乎过小靖的感受,你根本不知道她为何会离开。”
“你是想来教训我?”
他用力拄了拄手杖。
记忆汹涌而至。
——“我以后该做什么?你会给我地方住吗?”
——“那我该叫你什么?唔,主人?大哥?不好不好……”
——“你看起来也没多大,可是说话口气就跟我爸似的。那就……叫你爸爸!”
文品猛地按住了林务官的肩膀!目光如刃。
他只感觉到胸前的热量正在逐渐攀升,他也不知道自己心中何来的勇气,反而踏步向前。
“我绝不会,将小靖‘卖’给你这种人。”
林务官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顷刻间,他的眼前笼罩过黑影,巨力威压,一颗暴怒的拳头轰然砸向了文品的脸!
——喀喇!鼻梁骨被一瞬间撞断,鼻血横飞,文品甚至没有重新站稳的机会便被保镖一拳击倒。
“爸爸!”屋子里传来了女孩撕心裂肺的吼叫。
林务官的心中却仿佛被刀刃划开一般,攥紧了手杖
“你这种渣滓,人贩子,又知道些什么?”他语气冰冷地抛下一句话,“你又怎么配让小靖叫你‘父亲’?”
他朝着小靖慢慢走去,丝毫没将文品放在眼里。
可林务官却又感到有一只手紧紧抓住了他的脚踝。
“啧……”
也不知道为什么,文品不明白自己为何会为此而拼命。
也许,对于原主来说,小靖一定是个很重要的人吧?
文品抬起满是鲜血的脸,说道:“最后一次,放,开,她。”
林务官的脸上露出了厌恶与不悦。
他轻轻将头向右一撇,“脏死了。”
西装保镖猛地抓住了文品的后衣领,如同拎起垃圾一般,将他整个人都狠狠抛出门外。
“好了,该跟我回家了,小靖。”
林务官露出了一个和蔼的微笑。
“为了找到你,爸爸几乎找遍了整个大夏国……只要你回去,爸爸一定会给你最贵的娃娃和最漂亮的洋裙。”
黑暗中,小靖的脸上只剩下了惨淡的月光与深邃的黑暗。
也许,她曾经也渴望过父亲的爱。
可是,如今她望着眼前那位过去无比熟悉,又如此陌生的男人,她却只剩下了悲伤与愤怒。
在姐姐将她的裙子划破的时候,这个男人从未出现过。
那个女人在她面前侮辱母亲的时候,这个男人也从未出现过。
她曾经在绝望的墙角,忍受着兄弟姐妹的欺凌。
这个男人只是像个懦夫一样,奉承着他的正妻。
哪怕一句道歉也不曾有过。
“我从不需要什么裙子和娃娃。”小靖退向了身后的茶几。
父亲却冲上去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女孩猛然抬起头,“我只不过想好好地生活,仅此而已。”
下一刻,小靖抄起身后的茶杯,忽然间砸向了眼前的男人!
“混账!”
林务官登时犹如疯狂的野兽咆哮,小靖立刻推开他的身体,冲向屋子之外。
“小靖……”
文品刚抬起头,壮汉又是一拳砸向了他的脸庞。
西装保镖见到小靖想要逃跑,他立刻起身,蛮横地冲过去,想要抓住小靖。
没想到的是,小靖却突然身形一矮,从保镖的身下滑铲而过,扑到了文品的身前,使劲摇晃着他的脸。
“爸爸,你醒醒啊……求求你……”
门前停着一辆西式的黑马车。
小靖看到身后的保镖重新转过了身。
她刚想要逃走,却不料被另一个人紧紧按住了双肩。
“我抓住她了,老爷!”那是一个车夫打扮的仆人。
林务官吐了口唾沫,恼怒地看了看自己被茶水浸湿的西装。
“看来,这些年,小靖跟这些底层的渣滓学坏了,需要回去好好管教。”
廖小靖一遍又一遍呼喊着文品,她不甘心地挣扎着,可是她不过只是个小女孩罢了,又能做得了什么呢?
“拜托你……醒醒……”
他两眼模糊地看着,似乎身体已经不属于自己。
动起来……
林务官将女儿推进了马车里,自己也正准备踏入车厢。
动起来啊!
他的胳膊不停颤抖。
“爸爸……救救我……”
机械心脏剧烈跳动。
他感觉胸膛涌现一股暖意。
车夫挥起皮鞭,街道响彻马儿的嘶鸣。
他那苍白无力的双手攥成了拳头。
“老爷,那小子……”
“怎么?”
林务官掀开了车窗的帘子。
在黑马车即将离去的一刹那,他重新站了起来。
马车的探照灯映照在文品的脸上,猩红顺着他的脸颊缓慢流淌,仿佛勾勒出血色的战纹。
他瞪着一双狰狞而可怖的双眼,僵尸般机械地缓缓挺立身姿。
“吵死了……老子最讨厌你们这种不请自来之辈。”
寂静的街道回响着文品那如同野兽般粗重的喘息声。
“我敬你是小靖的父亲,也敬你是个六十几岁的老人家,因此,我已让你三拳,而现在——”
“——可不要怪我不讲武德了。”
说完,文品露出了那一排沾染鲜血的牙齿。
第25章 无尽之心(今日第二更)
机械齿轮永恒转动。
文品感觉到议会赋予的心脏开始起作用了,他明明已经丧失了行动能力,可是此时此刻,他竟然觉得全身都充满着一种强大的能量。
它仿佛能够化腐朽为神奇,令已经丧失知觉的身体重新恢复动力。
马车里的林务官不敢相信,文品此时竟然还能重新站起来。
他忌惮地咬了咬牙,吩咐身旁的保镖道:“我希望接下来几天,他都无法离开这里半步。”
保镖用力扳了扳手指,冷笑着点点头,“放心吧,老爷,哪怕是让那龟孙一辈子躺在家里,俺也能办到。”
林务官放下了帷幕,对车夫说道:“回沪津饭店去,明儿一早还要赶飞艇。”
马车徐徐开动。
凶悍的保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投入战斗。
“那么,就让老子来陪你好好耍耍,姓文的。”
说完,他犹如战车横冲直撞,直取文品的咽喉而来。
重拳呼啸碎裂寒空。
他睁大了布满血丝的双眼,拳头“轰”的一声打在了坚实的肉上。
保镖蔑视地冷笑。
他曾是一名戍边士兵,和铁林可汗的武士战斗过,更曾徒手掐死过一位“那颜”。
他似乎已经看到文品被打得粉身碎骨,再也无法直立的模样。
——可是!
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他忽然感觉自己好像打在了一团坚硬的钢板上,他无论如何发力,却也无法深入半分。
文品握住了保镖那颗硕大的拳头。
他的手臂微微发颤。
“你……”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本应该被一拳打成残废的男人。
——喀喇,喀喇。
“够了吗?”
文品轻轻转动了一下自己的脑袋,目光中闪过一阵暴戾的凶光。
下一刻,机械心脏高速运转,文品反手撕扯,犹如钩镰扣住了保镖的胳膊。
那彪型汉子圆瞪起暴突的双眼,手臂不听使唤地爆发出骨头崩裂的声响。
撕扯的力量越来越大!
保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胳膊被生生卸了下来,却丝毫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现在,该轮到我了。”
身体散发出炙热的蒸汽,文品轰然一拳,砸向了保镖的面门。
#
马车很快驶过了华阳街的转角。
因为小靖一直在反抗,林务官不得不用绳子捆住了她的双手,并紧紧用手帕塞住了她的嘴巴,防止她大叫引来巡警。
“我知道,你一定很恨爸爸,对吗?”
那逐渐迈入衰老的绅士语气平缓地说着:
“你心里一定在问,为什么,爸爸一直以来都对你如此冷漠……为什么爸爸从来都没有,带你去见你的亲生母亲……”
小靖拼命地挣扎,然而绳子牢牢束缚着她的双手。
“因为,我在保护你。”林务官轻轻抚摸着小靖的头发,“你不知道,这些年,为父有多想你……我发过誓,哪怕走遍天涯海角,也要将你找回来。”
他的目光中充满了慈爱,与之前暴怒的样子判若两人。
“我坚信这么做是正确的。即便你用离家出走来向我宣战,我也坚信自己是对的。”林务官说,“你根本不知道,你亲生母亲是个怎样的人。”
路灯下,林务官的眼眶似乎闪耀着泪花。
“我曾经是如此深爱她……在你的身上,我看到了她的影子。”
他慈爱地触碰着小靖沾满泪水的脸颊,仿佛欣赏着一件完美的艺术品。
“你果真和她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美丽、可人、桀骜不驯。”
小靖艰难地用身后反绑的绳子去触动车厢的门把手。
“可我……却永远也不能见她,更不敢让你与她相见。”林务官的脸上竟充满了痛苦与悲伤,“你知道吗……那种渴望与心爱的人见面,却永世相隔的痛苦。”
“我会失去所有的一切,我的官职,我的荣誉,我的妻子离我而去,我会失去财团的支持,沦为世人的笑柄,甚至,连你也会成为众矢之的……”
小靖只能“呜呜”地想要发出声音,她又紧张又害怕,她想要离开这辆马车以及眼前的男人。
“你听我说!”林务官忽然歇斯底里地咆哮,仿佛发了狂地掐住小靖的肩膀!
女孩想要尖叫,可是声音却只能生生咽在喉咙里,无力反抗,无力呼喊,丧失一切的自由。
马车里只剩下林务官痛苦的哀嚎:“因为你的母亲,是一个铁林人!一个低贱的,劣等的蛮子!我会因为她失去我为之奋斗一生的前程!”
他快要失去理智,死死掐住小靖的脖子,几乎快要将她掐死!
他又是流泪又是哭诉。
“你知道吗,她还是个妖女,一个跳大神的萨满天师!她诅咒我的家庭永不安宁,她那从废墟里带来的,被辐射所玷污的血统,会毁掉我们……我承认,这是我的过错,是可耻的罪恶!可我……”
“——可我,还有你,不是吗?我会好好照顾你,直到……赎清我的罪。好在,我还是找回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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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小靖几乎要窒息,她竭尽全力地将绳子卡向扶手。
终于,只听一声“咔哒”的声响——车厢的大门猛然开启。
小靖感到身后一空,仿佛坠下悬崖一般,整个身体都在向后直仰,而林务官也控制不住,紧跟着向车门外的方向直冲而去!
男人那扭曲的面容霎那间变得惨白,他惊慌失措地大吼着:“停车!快停车!”
两人的半截身体几乎完全凌驾于半空,直逼地面。
林务官一只手死死抓住小靖,一只手紧紧扣住了敞开的车门。
马车终于停下了。
几经挣扎,他几乎快要咬碎牙齿,艰难地将小靖给拉回来。
“老爷!老爷!那个……那……”马车前头传来了马车夫的惊呼。
“住嘴!”林务官声音嘶哑地喊道。
他额头满是冷汗,只差一点点,两人就要同时落下马车去。
林务官努力平复着内心的震骇。
好一会儿,他才咽下堵在胸口的闷气,对着马车夫说道:“没事了,我们,赶紧回去。”
“好的,老爷。”
夜晚的街道是如此宁静而明亮,连白日里热闹的歌舞厅和大轮盘都变得消停了下来,只剩下霓虹招牌依旧闪耀着夜沪津的辉光。
林务官彻底锁好了车门,疲惫地看着窗外那繁华的夜景。
他听到阳台上的歌女在清唱着那动人的《红月》,靡靡之音书写着沪津的太平。
他自幽州旧日铁林而来,过去从来也没有见过如同沪津这般充满蒸汽、机械与华灯的大都会。
他奋斗一生,也梦想从那边疆铁林来到伟大的沪津,好度过仅存的余生,光耀门庭。
可是,因为那个废墟来的女人,他几乎失去了一切。
林务官越想越悲哀。
窗外的盛景逐渐变得冷清,正如同他起起伏伏的人生,风光无限,走向仕途低谷。
——等等。
林务官似乎突然清醒了过来。
他发觉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他仔仔细细地观察着窗外逐渐远离灯火的街景,忍不住问道:
“喂,你这是要开去哪里?”
“当然是回去。”车夫回答说。
“回去?这哪是去饭店的路?”
“我们到了,老爷。”
车夫停下马车,发出了一声诡异的笑。
————
注:指王公。
第26章 林务官(今日第三更)
正在林务官疑惑的时候,车夫突然间用力扯坏了门把手,将车门强行打开。
“你……”
车夫抓住了林务官的胳膊,狠狠将他拽下了马车,一把按倒在地上,揪住他的衣领!
林务官这时候才看清楚,眼前的人哪是什么车夫,而是之前那姓文的混蛋!
他的身旁还躺着自己那身高两米,身强体壮的保镖。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年轻人。
深邃的眼睛,再平凡不过的面容……而正是这样一个,怎么看都是个底层渣滓的家伙,究竟是怎么击败自己的保镖,又一路追上马车的?
林务官有气无力地说道:“你到底……是人是鬼?”
“我不知道。”文品故意像是苦恼地捏着下巴思考,“我感觉自己像装了蒸汽机一样,十分火大。如果不能追上你们,带回小靖,我大概得绕着整个沪津跑上一圈。”
说着,文品擦干嘴角的血,上车解开了小靖手上的绳子。
“你根本……什么都不晓得。”林务官不甘心地说道,“她对我很重要,你这下贱的二流子……我说什么,都要,带她回家。”
林务官死死抓着地面,死灰复燃般又重新半跪着站了起来。
他不死心地看着小靖。
“回到爸爸身边来,好吗?”
林务官一步一步地朝着马车爬去,也不知道是因为内疚还是为了赎罪。
他曾经深爱着一位来自铁林的少女,他曾经也天真地以为,他能够打破文明与铁林世界之间牢不可破的坚壁。
那时他初任幽州林务官,那是一块昔日被铁林可汗统治的蛮荒之地,他勤勤恳恳,家人也希望他有朝一日能升迁到繁华的大都市去。
后来,他遇见了小靖的母亲,一个为铁林人祈福的巫女。
当初,他不过是好奇罢了,想看一看这些愚昧的蛮夷究竟有多荒唐。
谁曾想到,这竟是噩梦的开始,他深深地被那铁林的少女所折服,这一生,也从未见过如她那般神圣、纯真的双眼。
就好像是北方冰蓝的大海,映照天地万物。
林务官深深迷恋上了她。
他曾不顾一切的名声,只为了看一看她披着雪白衣裳的舞蹈,听一听她忧伤婉转的长调。
他发誓,自己必将守护那个少女,他不在乎什么夏夷之别,可结果,他失败了。
他无法承受压力与后果,因为这禁忌的爱恋,他遭到了对手的攻击,失去了升迁的机会。
他的母亲也因为长期生活于辐射区边缘,染上了恶疾,命悬一线。
在这个世界,你会因为同情铁林人而遭到唾骂,面临千夫万人的口诛笔伐,更何况,是爱慕呢?
终于,林务官爬到了马车的边缘。
或许直到最后,他也没能真正理解,女儿为何会离他远去。
“够了。”
林务官最后的一线希望却也被浇灭。
他本热切地以为,女儿会回到他的身边去,可他抬头看到的却是女孩冷漠而哀伤的面容。
林务官苦笑着,如同失去了一切的失败者那般,悲哀自嘲。
最终,他还是松开了手。
文品斜斜靠在马车旁。
本来,他对眼前狂妄自大的林务官没有任何好感,可是当他看到那个身为父亲的男人陷入绝望时的模样,却也不禁动容。
只见,廖小靖慢慢走下了马车。
她看着脚下,那只剩下悔恨与自责的恶魔。
女孩轻轻捧起了父亲粗糙的脸,她没有胜利者的居高临下,也没有心软的慈悲。
她只是像在与一个普通人谈心那样,俯下身去,看着自己的父亲。
“我只是,想拥有属于自己的生活。”小靖低声道,“如果我的妈妈来自铁林,那我也应当像自由的铁林人一样,驰骋天涯。”
她擦干净自己眼眶的眼泪,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你看,我只是不希望我的存在,会毁掉一个家庭的幸福,不是吗?而我,不愿做这样的罪人,也不愿其他人成为罪人。这些年,我过得很好,你们不欠我什么。”
“只是,我只想好好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当一名侦探?去世界各地冒险?或者哪天离开都市,到废墟丛林去喂喂牛羊,这样才符合我铁林混血儿的身份啊。”
“也许,富贵人家的生活,并不适合我,我更喜欢自由。”
听着小靖的话,文品的心却不禁软了下来。
女孩松开了手。
父亲却没有再阻拦,就像一个已经心死的人,意识到,自己已经失败了,所作所为都是毫无意义的。
只是,他不甘心,始终感到自责。
文品轻轻拍了拍小靖的肩膀,说道:“时候不早了,该回去了。”
“嗯。”
“记得洗漱完再睡觉。”
“那是当然啊,江湖戒律我比你记得清楚。”
林务官失魂落魄地呆坐在原地。
就在两人即将回去的时候,那个男人却忍不住开口道:“如果这是你的选择,那我……只有最后一个告诫。”
文品推开了半掩的家门。
“永远也不要告诉别人,你母亲是什么人。远离那些铁林的异端、蛮子。”
凄冷的红月下,林务官怔怔地望着华阳街09号那栋老旧的公寓,流下了沉默的眼泪。
#
流水落入盥洗池。
文品擦干净脸上的血,在水龙头前反复冲洗了很久。
“困吗?”
小靖摇了摇头。
“累。”
文品心下无言,发生了这种事情,换做谁都会感到难受吧?
在他印象中,小靖一直都像个可爱的天使,总爱把原主制定的“江湖戒律”挂在嘴边。
那个女孩从来都是笑嘻嘻的,在她的身上总能看到灿烂的阳光。
即使是现在。
她疲倦地躺在了床上,仿佛这个夜晚,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如往昔。
也许,这个乖巧的女孩只不过是希望自己不再担心而已。
第一次遇见小靖是什么时候呢?
他记得自己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他第一个回忆起的事情便是华阳街的老公寓,那里有一个小女孩,她总是叫他“爸爸”,把他当成自己的师父,自己的家长。
她把华阳街的老公寓当成自己的家,年纪轻轻,当富贵人家的女孩都在中学堂念书的时候,她每天都要去街上卖报,然后换来白菜萝卜,回家给自己这所谓的“爸爸”做菜。
文品小心翼翼地关上了房间的灯。
月光温柔地洒在女孩的脸庞,留下酒红色的晕影。
说起来,遇见她也不过几日罢了,可是这几日里,她令他短暂遗忘了远离家乡的孤独,就好像……自己家的一个小妹妹,在他感到孤单无助的时候,总会笑着告诉他:
“要打起精神!”
小靖的眼眶悄然落下一滴眼泪。
可是她睡着的时候,脸上仍然挂着淡淡的笑容。
“我说,你这小鬼,要哭就哭,憋着干什么?”
女孩没有回答。兴许是睡着了。
文品轻轻替她盖上了被子,将带着补丁的兔子先生放在了她的身边。
“晚安。”他说道。
第27章 明日报社
温和的阳光斜射入窗棂,洒在文品疲倦的脸庞。
他简单洗漱一番后,想起今天是要去明日报社报道的日子。
“小靖……?小靖?”
文品看到自己家那小鬼并不在家,好像是去街上卖报去了。
他不禁长叹。
这个小姑娘昨天才经历这样的事情,今天却依然要起早去工作。
文品匆匆忙忙整理行装,把黑竹杖当成文明棍拿在手上。
林务官已经不在了,仿佛昨晚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他到街头的粉摊吃了碗二两螺狮粉,接着又立刻花了5块的铜元乘坐黄包车,前往报社去了。
沪津永新区,这片靠近多国公共租界的地段伫立着各种各样的新鲜事物:
低价售卖洋货的太熙百货;堪比现代游乐场的东方大世界;轮盘响叮当的赌场;还有正在计划施工的悬空电车轨道……
这里到处可见洋里洋气的富贵豪绅,他们总是显得与众不同,明明没有瘸腿,也非得拄着一根文明棍。
报社就在东方大世界的对面,也就是说,下班的时候也可以去玩玩碰碰车和摩天轮了。
由于这个时代的报社受西方的影响,外观是一座大门面朝街头拐角的灰白洋楼,具有很典型的中华巴洛克风格。
跨进建筑,里面是一条条不宽的走廊,有不少前来投稿的文坛新人耐心等候在走廊外。
他们手中捧着厚厚的文字稿,有的人面生朝气,期盼着一日能得到编辑的赏识,有幸将文章刊登在报纸上。
也有的人垂头丧气,要么是拖稿被人寄了太多刀片,要么便是日复一日地被拒稿,心力憔悴。
看到他们,文品就想到了当年在电脑前码字的自己。
直到现在,他以报社记者的身份作为伪装,再一次拿起笔头,也算是重操旧业了。
说不定,改天还可以在报纸上连载些现代的网文试试?
文品冒出这么个奇怪的想法:
也许自己在地球的渣作便能以这种方式在另一个世界继续写下去,这也挺好啊。
想着想着,他挤过这些排队投稿的人,朝着二楼社长办公室走去。
——咚咚咚!
“干什么的?”门里的人问道,“投稿的话,到一楼找庄桂棠先生,他才是编辑。”
文品润了润嗓子,高声道:“不好意思,我是新来的记者。”
“什么名字?”
“文品。”
“进来吧。”
文品深吸一口气,总觉得这个社长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高深莫测,搞不好是什么脾气古怪的高人。
毕竟和高德领事一起办事的人,似乎都是挺危险的角色。
文品扭开铜把手,一推开门,却不禁一愣。
一个脸上布满沧桑痕迹和……面条的大叔正在大口大口地喝汤吃面。
“您……您是段其贤社长吗?”
文品尴尬地咽了咽口水,这社长和他想得不太一样:
时髦的亚塔利加大背头,短小精悍的八字胡,以及40岁中年大叔松弛的脸皮,让人感觉,此人就像是出没于外国脱口秀节目的主持人……
真叫人难以想象,这竟会是整个沪津乃至整个吴州郡最具影响力的报社社长。
“别客气,坐!我正是段某。”
段其贤嘴唇边上的面条还没吸进嘴里,他就一脸笑意地示意文品坐下。
“谢谢,社长。”文品苦笑着坐在两张桌子拼成的办公桌上。
这案头摆着很多乱七八糟的文件和书籍,从古至今,贯穿中外,什么样的书都有,足见段社长阅历颇深。
并且,就在台灯旁边,文品隐隐约约还看到了一本印着妩媚女子封面的杂志。
段其贤一见到文品就不吝言辞地夸奖:
“文字卓绝,天下一品,好名字……好名字,文品先生,不愧是高领事推荐的人!”
文品连忙摆摆手。
“过奖过奖,我也就是偶尔写过系统流、种田流和穿越流的三流作者罢了。”
谁知段其贤听完一拍桌子,立刻竖起大拇指来。
“哎呀,您就别谦虚了,文先生说的三个流派,在下可是闻所未闻呢!”
“……”文品心想,要是你听过还得了。
段其贤吃完最后一根面条和最后一粒花生米,把汤底也喝了个精光。
他用袖子擦了擦沾在八字胡上的葱花和面条,笑着问道:
“文先生来这儿之前,可是吃了碗螺狮粉?”
“你怎么知道?”
“不瞒文先生了,我段某没什么本事,但是却有一个灵敏的鼻子,”
段其贤渐渐收敛起笑意。
“无论是你口中酸笋的味道,还是外面那些……背叛公馆的,阴谋的气息,我段某都能,嗯,很快捕捉到,然后在第一时间,将阴谋粉碎。”
“嗯……是好本事。”
文品抹了把汗,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后背有些发凉,不禁开始怀疑:
这个邪恶段社长可能并不像表面上看到的这么人畜无害。
“要不要来瓶快乐的青州啤酒?”段社长问。
“呃……下次?”
这个时候,办公桌上的老式拨盘电话机发出了富有节奏的振铃。
“不好意思,文先生。”
段其贤说道,拿起了电话的铜把手。
“喂……是吴先生?呃,领事要回兴安府去了?好……哎,好的……”
挂断电话,段其贤自嘲道:
“瞧瞧,事情总是太突然,我这个没用的社长又得干活了。”
“您刚刚说高领事回京了?”文品不禁问道。
“是啊,他还说,让咱们把刺杀这件事给报道出来。”段其贤回答,“看起来,公馆打算要追究反抗军的责任。”
“看来真是反抗军策划的了?”文品喃喃道。
他静下心来思考,总觉得事情哪里不对劲。
高德领事不像是个会因为刺杀,就害怕到躲回兴安府的人。
在文品看来,高德老谋深算,城府极深。
他特地把这件事拿出来报道,然后点名道姓地要追究“反抗军”的责任,并不像是他的作风。
即便真的是反抗军策划的刺杀,高德也一定会亲自在沪津监督搜捕。
况且,这场刺杀他明明早已料到,要回兴安府的话,他早就回去了。
那么只有一个答案:
高德并没有回京,很可能只是对外放了一个烟雾弹,想要迷惑某些人,但具体的计划,文品便再难推断了。
“文先生,”段社长这时补充道,“除此外,高德领事还交代你和林哲,继续调查那关于‘太平区亡灵’和邪教徒的事情。然后,让我给你们两人安排一次‘采访’任务。”
“既然是高领事的安排,我自当遵从。”文品坚定地回答。
利用记者的身份打掩护,来调查一些事件,的确是一种掩人耳目的好办法。
“很好。”段其贤点点头起身,“请文先生跟我来吧。”
文品跟着段其贤离开办公室,去前往一楼编辑和记者工作的大工作室里。
社长边走边说:
“这一次,你们可能要去一趟太平区的疗养院……相对来说,这次任务比较轻松,但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对吧?”
疗养院?
文品想起朱世安警官曾经告诉他,黑船的病号正是被送到了这个地方,看来公馆也注意到了这件事。
现在关于太平区事件的线索断绝,前往疗养院寻找剩下的黑船患者的确是唯一的办法了。
“万事不可掉以轻心。”
段其贤表示赞同,“是啊,这家太平区疗养院可不太平,那些被‘亡灵’杀死的受害者,有不少都是这疗养院里的精神病人,非常蹊跷。”
他摸摸唇边的小胡子,叹道:
“这座疗养院也算是颇有历史了,大概就是六十年前,由一个弗拉维亚的传教士修建的,是整个沪津最老的西式兼教会医院,向来以隔离精神病人和重度传染病患者为主,里边很容易让人感到压抑……”
嗯。的确是一个不太好的地方。
先抛开疗养院是许多恐怖片的主场不说,光是联想到一群举止怪异的精神病人,文品就有一种不太舒服的感觉。
“那,我们要采访的人是谁呢?”文品接着问。
段其贤顿了一顿,“就是疗养院的院长杨教授。”
“等等,什么教授?!”
“杨教授。”
#
——咔哒。
段其贤扭开大工作室的门。
文品刚要进去,一些青年作家立刻就想乘虚而入,结果刚到门边就被社长“砰”地一声关上大门,撞到鼻子。
“这些成天想出名的家伙,真是烦不胜烦啊。”
段其贤皱起眉头,随口说道:
“也不知道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写的那叫文章吗?”
文品看到,这是一间极为宽敞的办公室,四面都是西式的木制墙壁。
窗户之间的位置挂着一幅穿着国安军装的“护国公”张文博的画像:
他腰佩军刀,一只手扶着圆桌,目光凝视着前方,看起来极具领袖风度。
这间工作室里,每个人的座位都被一扇国画屏风给隔开,左边和右边的位置都是忙碌的码字员。
他们使用一种老式的打字机,上面编排着密密麻麻的方格按键。
文品特意凑上前看了看,密集的方格上都是大夏国的雅文字符……粗略下来可能有几百个按键。
文品难以想象,大夏国的码字员们就这样从白天到夜晚,依靠直觉和记忆来飞快操纵这几百个键位的硬核键盘。
然后中间是一张大长桌,这里围坐着的基本都是撰稿的记者,奋笔疾书的专栏作家,和拿着放大镜抠字眼的编辑。
文品听到有人在座位上哼哼一些奇怪的歌曲。
循着声音看去,他居然在这些人之中发现了林哲那熟悉的身影!
林哲看起来还是那么吊儿郎当,他一只手扶着靠椅,一只手转动神圣查理斯帝国生产的“帝侯”牌钢笔。
他看到文品到来的时候“嘿嘿”一笑,眼睛慢慢弯成了一个弧度。
“看来,咱们着实有缘啊,文品妹妹。”
说完,林哲又再一次哼起了那莫名其妙的花楼小调:
“今儿把酒欢,哥哥我上青山,文妹妹啊,今日我们再度相见,从此他妈不分离呀……”
第28章 泛黄照片
——啪!
一叠泛黄的老照片被段其贤放在桌前。
“这便是在那太平区疗养院拍到的照片。”他一改之前随意的态度,严肃地说道,“我们此次的任务是要摸清楚疗养院的底细,并且,借着采访院长的机会,接触黑船上的精神病人。”
文品和林哲凑在照片之前仔细端详着。
第一张照片里,是一排生锈的铁网栅栏,漆黑的乱草掩映间,隐隐约约透出一张漆黑的人脸,那个人的眼睛就像夜间觅食的野兽一样散发着微弱而不详的光。
这个人,还能被称之为人吗?文品感觉有些头皮发麻。
就像一道曝光在灯火下的影子。
“他”或者“它”,伸出一双枯瘦的手臂,痛苦地按着布满倒刺的铁网,一道道黑色裂痕化作手指的印迹,逐渐爬满身体。
它干瘪的皮肤紧贴肋骨,脸上的一团黑肉以极为诡异的方式扭曲,如同是看到了什么异常恐怖而难以想象的东西,想要拼命逃脱此地。
“这是《沪津医法》几年前刊登的照片,”段社长脸色一沉,意味深长地说。
“当时就是这张‘病患求生’的照片引起了全市的轩然大波……毕竟人啊,总喜欢将恐惧自我放大,然后纷纷推测,这疗养院发生了虐待病人的事情。”
“甚至还有人爆料说,院长曾经拿过一些无亲无故的病患来进行各种骇人听闻的临床实验……”
他拿起另一张照片,“是真是假不得而知,但是院长后来不得不发声澄清,说疯子无时无刻不在认为别人虐待他们,疗养院从未做过任何非人道的事情。反正久而久之,事件没再发生,人们也就把这事给忘了。”
“这倒是让我开始怀疑起院长来呢。”林哲插嘴道,“瞧瞧,这照片上的分明是怪物,哪有疯子长得这般吓人的。”
文品也点头表示同意。
的确,这照片上的人若非遭受过虐待,怎么可能会是这种模样?
在心里面,他也觉得这邪恶疗养院可能真的藏有许多问题。
那些惨死于所谓“亡灵”之手的精神病人,恐怕也跟这疗养院脱不开关系。
而第二张照片则是一幢如同西方贵族宅院的建筑。
它矗立在太平区的老宅中间,周围尽是年久失修的空楼。
灰蒙蒙的树枝掩映间,文品能看到一座尖顶的圆柱塔楼,从屋顶白色的天空来判断,这应该不是在晚间拍摄的,但依然莫名给人一种不安。
微开的铁门似是在吸引好奇的人进入,隐隐能看到,花园里有一位黑袍修女推着病人,他们的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
也许是距离和那个年代的像素问题,病人和修女的脸都是空白一片,或者糊在一起,让文品看了以后有些不舒服。
“这便是那太平区的疗养院了,我有时坐马车上班会路过那儿,不得不说,那里的确很阴森,让人脖子有些凉飕飕的。”
段其贤接着评价道:“总之,希望那破地方早点倒闭吧,真的,拜托了,设施老旧也是要害人的。”
文品看着那两张照片,其余的照片基本都是些走廊或者大病房的拍摄,和老电影里的教会医院没什么区别,并无奇特之处。
“那么,我们要采访杨院长什么问题?”林哲问道。
“问得好。”段其贤拿出一张椅子坐下,“那家伙是个不折不扣的原初教神棍,院长最近在发表的论文里写到,人的疯狂来自于魔鬼的诱导,并且还阐述了一种针对精神病患者的疗法,据说用在了那些黑船病人的身上,效果卓越,很快就有一批人出院了。”
不会是电击疗法吧……文品脑子里却蹦出来这么个奇怪的想法。
“唔,这个疗法我知道。”林哲想是想起了什么,“太平区不是张贴有疗养院的广告嘛……好像是什么‘救赎疗法’,能让患者倾听到来自星空神明的福音,荡涤内心潜藏的恶魔。”
文品听到林哲的话,第一个联想到的却是“邪教”二字,不由得握紧了脖子上挂着的“玄晖”吊坠。
他记得自己曾在那本何塞的《世界简史》里看到过,原初教会与仲裁修会,还有新大陆的猩红诸神,都是这个世界的三大信仰之一。
不同于末世之后才出现的仲裁会,原初教会是西方最古老的教会。
人们推测它诞生于天启之前的纪元,因为它们的《原典》详细记载了第一文明被摧毁时的恐怖场景。
在许多古代废墟中,也都发现了属于原初教会的“虚空奇点”图案。
他们将先民的遗产当作圣物,把浩瀚星空当成造物主的居所。
然而这的确是个合法的宗教,并且和仲裁会一样,都是弗拉维亚和大西国等西方国家半数人口的主流信仰。
看来,这座原初教会修建的疗养院并不简单。
黑船、病患、信徒,地铁站的图案和“我”的死,以及,现在这所古怪的疗养院,似乎都被某种神秘的线索隐晦牵连在一起。
就好像有什么沉没于黑暗海底的事物正在悄悄苏醒,将巨大身躯的一角浮于水面,诱惑着他去发现,然后令他堕入一个又一个问题的深渊。
文品想到了一个问题:“那,我想知道,公馆调查的邪教徒,会不会和那什么邪恶原初教会有关系?”
“不可能。”段其贤直接给出了一个否定的回答,“原初教会是许多国家的正统信仰,况且,他们没有在夜间街道祈祷的习惯,他们的标志也不是太阳或者月亮的图案。”
文品点点头,“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越快越好。”段其贤说,“北帝国租界治安局和黑衣宪兵的人很早就盯上疗养院了,领事希望我们赶在他们之前取得有价值的情报。”
“所以,走下水道还是坐专车?”
林哲再一次从抽屉里拿出了假胡子和圆眼镜。
“不好意思,习惯了,虽然这次不是去偷拍秋娘、沐蝶还是其他哪位女歌星,但总归来说,也是秘密任务……对吧?”
第29章 疗养院(今日第三更)
插入钥匙,按下启动键,电动老爷车传出了“嗡嗡”的发动机鸣,听起来就像是垂暮的老年人在不停咳嗽,然后车身便如同得了帕金森一样不停振动。
也难得段社长会愿意将他从大学毕业就一直开到40岁的老爷车给贡献出来。
这玩意通体漆黑,流线体的车头里装着这个世界的发电机,宛如子弹头一样长。
它竖起的车灯也非常老式了,但它就仿佛一位维多利亚时代的绅士,让人感觉到一种西式的优雅。
林哲鼓捣了老半天才把这老古董发动起来,他一擦干汗水,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办公室的留声机搬过来了吗?”
“不就是个简短的采访嘛,至于把留声机搬到车上来?”
“你不懂,这叫人生。”
文品把办公室搬来的留声机放在了车后座。
“不是人不人生的问题……”文品无奈地说道,“在这么颠簸的车上,留声机的唱针根本没法准确捕捉唱片的刻痕。”
他此刻坐在左边的副驾驶座上,回头摇动了一会儿留声机底座的转把。
车子开动的时候,整个车身都在不停振动,直要把两人都给晃得精神恍惚起来。
然后那设计成花瓣开口的留声机里果然也跟着振动,发出了恐怖片音效一样的诡异女声。
但林哲丝毫不在乎,边打方向盘就边哼起来,加上他此刻“前朝遗老”的扮相,活像个犯了癔症的糟老头子。
留声机里约莫能听出是个很清亮的女声,有些轻柔,虽然因为汽车颠簸而变了调,音质也极为糟糕,但的确是很动听的。
曲子带有浓浓的“夜上海”风味,不知为什么,文品觉得这女声竟有些像是“百里香”那老板娘的声音。
“这是谁唱的曲子?”文品无意间问道。
“秋娘的《红月》,你不知道吗?”林哲诧异地说,“她可是沪津最有名的歌女之一,与沐蝶、初夏并称为‘沪津三大才女’,你居然这么孤陋寡闻?”
“我又不像你那么关注八卦新闻。”
“八卦新闻?是关于玄学的新闻吗?”
听到不是熟悉的名字,文品便没有再回答他,脑海里开始回想起那名叫“苏忻”的老板娘的模样来:
她有着一种独特的古典美,叫任何人看上一眼都会难以忘怀……
可不知为何,文品总觉得自己曾经见过她,包括声音,也是极为熟悉的,只是自己却全然忘记了。
伴随音乐,老爷车穿过一道狭窄的老街,那棵高大得过分的参天巨树越来越近了。
文品这才发觉自己已经到了太平老城区的范围之内。
这是一切故事开始的地方,是他全新人生的起点,怎么说也令他有些感慨万千。
可直到现在,他也没有真正了解过这个充满故事的老城区。
时候也不早了,现在是下午三点半,天空已经隐隐开始变得阴沉。
每当风吹过伸出墙头的枯枝,便会发出摇曳的“沙沙”声,给这个地方增添了不少神秘的色彩。
段社长在文品离开前告诉过他,太平城区由上一个文明的废墟重建而来,因此被分为新街和旧街。
随着周围的房屋逐渐变得破败老旧,就仿佛一个人由新生到衰老,也像是从喧嚣走向死寂。
街道变得空旷而狭长,人烟稀少,电线杆歪歪斜斜,两旁低矮的院墙下停放着几架生锈的自行车,连贩卖冰糖葫芦的商贩都不曾见到……
太平区疗养院正修建在这条荒凉的旧街里。
“我们到了。”林哲说。
车轮逐渐慢下,当汽车完全停下之时,那座存在于老照片里的西式建筑终于出现了。
文品和林哲站在那生锈的铁门前,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它隐藏在深深的树丛之中,静谧的花园里没有任何人,地砖上杂草丛生,有的地方还残存着积水。
它比照片上的更令人生畏,也更显得沧桑和古老。
但它并没有那种黑白照片上阴森恐怖的感觉,有的,仅仅是一种古怪的静谧。
还有凉意。
“准备好了吗?”文品问道。
“你觉得呢?”林哲反问。
“那么……”文品深吸一口气,走到铁门前,雄浑有力地道了声:“出——征!”
“什么玩意?”林哲头顶顿时冒出了无数个问号。
“紧张的时候喊一喊,能够缓解气氛。”
说完,文品轻轻推开铁门。
而就在这时,他的身后却传来了一个陌生的声音:“你们两个,来这里想干什么?”
刚才光顾着喊口号,他竟然完全没有察觉到这个人的存在。
#
文品和林哲两人同时转身一看,站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位非常年轻的外国医生。
他有着一头卷曲的金色长发,面容英俊,棱角分明,显得精明干练。
他的手背上有一道红色花纹,像是某个刺青的部分。
他不停抚摸着胸前形似罗盘的八面菱形项链,白袍飘飘,以一种打量窃贼的目光看着两人。
“不好意思,我们是《明日邮报》的记者,这是我们的记者证。”
文品彬彬有礼地说道:“我们想要采访一下贵院的杨院长。”
“哦……又是记者。”外国医生以一种蹩脚的腔调,说着大夏国的雅言,他的脸上明显带着不快,“如果是关于‘太平区亡灵’的事情就不要来了,那些人的死和本院无关,明白吗?”
“不不不,我们不是为这件事来的。”
这时林哲赶忙来救场,他赔笑地说:
“其实我们是仰慕贵院杨院长发明的‘救赎疗法’,听说这对治疗病患非常有效,所以我们想对此做个采访,嘿嘿。”
外国医生一听,嘴唇微微翕动,好像想要拒绝。
可过了一会儿,他蓝色的双眼却慢慢变得柔和,像是忽然想通了似的,最后开口说道:
“啊,真拿你们这些记者没办法,跟我来吧,”
林哲脸上堆满了笑意,向文品眨眼以示成功。
“看来,在这方面,你还得学学我哟,文品妹妹。”
两人终于步入了疗养院的大门,可是文品却感到了那么一丝奇怪。
为什么那医生出现在他们身后的时候,却没有听到他的脚步声……
文品思考着,也可能是自己太过于关注疗养院本身,或者,太过于紧张,而没有注意到其他人的存在吧。
此外,刚刚那医生的话里,好像透露出有不少人曾经来采访过疗养院。
疗养院前的花园里种植了许多大榕树,树枝盘龙错节,垂落下道道细长的木须。
它的树冠将方圆几亩的土地给完全覆盖,文品走在林荫道上,光芒消逝在了这树冠的阴影之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阴凉。
他看到榕树下的座椅上坐着一位白衣的夏国修女。
她低垂着头,厚重的《原典》平放在身旁,她的双手则细心地整理着自己垂下肩头的纱巾。
听到三人的脚步声,那修女像是被惊吓到了,连忙起身,将书本捧在胸前,低头一躬,紧张地说道:
“星空庇护您,梁景神父。”
面对白衣修女,那名叫“梁景神父”的医生却只是点了点头,并且带着斥责的口吻说道:
“哦,星空在上,齐内莉姐妹,你最好解释一下,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里?”
“那……那个,神父,因为11号床的女病人突然间发作,要攻击我,所以……所以……”
那个叫齐内莉的修女好像非常害怕神父,支支吾吾地说着。
“所以这就是你远离病人的理由?”
梁景神父的面孔立刻板了起来,责骂道:“他们都是等待星空救赎的可怜人,你忍心他们的灵魂,在恶魔的折磨下遭受苦难吗?”
齐内莉修女“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抬起头哀求着,风吹过纱巾的时候,露出了她脸上狰狞的血口。
“是我的错,神父,请宽恕我吧!”
然而梁景神父只是冷漠地说道:“没关系,我的孩子,看来你明年还要在初学院多修行一年……现在,立刻,给我回到病房去,听到了吗?”
“是!是的,神父!”齐内莉修女强忍着委屈的泪水迅速逃开了。
看着眼前的这一幕,文品和林哲都感到一阵惊愕,林哲小声地对文品说:“我怎么觉得这神父有点邪乎?”
文品没说话,只是跟在梁景神父的后面。
“这便是我们的疗养院了,”梁景介绍道,“等会儿你们从右边进门,左边是给病患和神职人员进入的。”
文品和林哲抬头仰望着头顶高耸而老旧的西式建筑。
它很类似贵族的庄园,中间是圆柱形的尖顶塔楼,左边的排屋布满了大小统一排列的落地窗户。
而右边的排屋却非常奇怪的,好像一扇窗户都没有,整座墙面都被大榕树的树冠遮挡,条条碧绿的爬山虎覆盖住墙壁的边缘,中间的空白留有雨水冲刷的痕迹。
文品按照梁景的话从右边走了进去,他心想,这个邪恶老神棍规矩可真不少。
疗养院的环形的大厅异常开阔,整个光滑的地面被布置得像宇宙星空那样。
漆黑地砖上,似乎是按照着行星的排列,摆放着位置各不相同的巨大星体仪器,它们在地面的聚光灯下闪闪发光,给人一种行走于星空的奇妙之感。
“这地方不简单。”文品说。
第30章 虚空圣堂
他看到了一对双生的行星,一红一蓝。
果然,这便是这个世界的星球,以及与它相对的绯红之月。
它们的大小几乎一致,彼此相生。
中央的服务台后,两条宽敞的楼梯如同两条长龙交叉而上,而中间则是一座延伸到上方的老式电梯井。
“这也太玄妙了!”对于林哲这样对科学一窍不通的人来说,这样的场景足以能让他震撼。
而饶是像文品这样看遍科幻电影的人,也不由得为之动容。
“跟紧了。”梁景这时露出了“少见多怪”的表情,两人此刻堪比刘姥姥进贾府一样,一路“哇”来“哇”去。
梁景拉开电梯的铁栅栏,等到所有人都进入之后,他才重新拉起栅栏,扭动一旁的金属拉杆。
文品看到,这座疗养院一共有五层楼:
一楼是服务大厅和门诊,二楼写着“精神患者区”,三楼是传染病患者收容区,四楼则是神父和修女,也就是所谓医护人员的办公室以及祷告厅。
梁景把拉杆拉到了最顶端的空白位置,这里只写着“第五层”,却没有写这里是哪。
“电梯是这两年才装上的。”梁景神父说,“没办法,我们的资金不比那些新的世俗医院,毕竟我们也算是慈善机构,仅仅依靠低额的医疗费和捐款维持,这也是我们努力宣传自己的缘由。”
“啊,理解,毕竟各位都是星空的子民。”林哲油嘴滑舌地说道。
电梯的上升还算平稳,但是却发出了很大的响声,仿佛是粉笔刮擦黑板,或者生锈的金属摩擦发出来的刺耳声音。
不知道为什么,电梯忽然晃动了一下。
可能只是因为这类电梯比较古老,不比现代。
透过铁栏,文品看到了每层楼一闪而过的景象:
二层和三层的大厅两侧都加装了一道巨大的像是监狱的铁网,那应该是防止精神病人和传染病患者逃脱的设施。
不得不说,这样的设计非常不人道,实际就是变相的囚禁。
而第四层的大厅中间则是一个祷告用的大神龛,中间只竖立着原初教会的“虚空奇点”石架,能隐隐约约看到好几名黑袍的正式修女和神父正在祈祷。
电梯在第五层停了下来。
“到了,这里是院长的办公室,等会儿你们在外面等候一下,我去通报杨院长。”
梁景说完,推开一扇颇有气派的红木大门,自行先进去了。
这个时候,文品和林哲才有机会开始交谈。
“我说,文品,这个梁景神棍兮兮的,而且你看看,安装这种红木门,能叫缺乏资金吗?”
林哲小声地对文品说:“我看,这个杨院长私底下一定藏了不少钱。”
文品没有否认,他忽然若有若无地听到,红木门的后面传来了一些奇怪的声音,像是有人在歇斯底里地喊叫,又有些像痛苦的呻吟。
除此外,似乎还有人在说着什么,隔着这扇木门,仿佛像是在低语。
文品不禁凑近门旁,侧耳倾听。
模模糊糊有一个分不清是人还是什么物体发出的低沉的声音:
“静静聆听、感受……如同漫步于太古虚空。”
“孩子,人类本是虚空的羔羊……失去指引,我们只会走在一条陌生而迷茫的道路上。”
“现在……静静聆听吧,虚空的回响,听从虚空的呼唤……”
就像是导师在循循善诱,但是文品却感觉这声音说不出的难受,有那么一刻,他觉得自己有些头疼,脑海里有什么东西想要拼命蹦出来。
“忘记魔鬼的‘秘仪’,回归最初的平静……”
不安的情绪在扩散,那是一种虚无的窥视感,如同一双眼睛隔着迷雾盯梢。
直到文品听到有脚步声在向大门靠近,那种感觉却又立刻消失了,他迅速回到林哲的身旁。
——吱呀,大门重启,露出了梁景那张死气沉沉的脸。
“你们可以进来了,院长很欢迎两位。”
文品和林哲彼此相视一眼,点头表示感谢,便跟着跨入了这神秘的院长办公室。
然而!
就在进入的一瞬,他们却被彻底地震撼了:
七色的光芒斜射向脚下的地砖,一扇十余米高的巨型玻璃雕刻着教会的“虚空奇点”。
圆形天窗中间,八面菱形灿灿生辉,每一块玻璃都填满了暧昧而丰富的色彩,整个偌大的厅堂都笼罩在这奇异的光影下。
左边,是一排排深藏暗影的老书架。
右边,则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药品,福尔马林浸泡的器官标本和骷髅骨架。
文品油然而生出一种近乎恐惧的莫名敬畏感。
穿破天窗的七色光芒是这里唯一的光源,除此以外便是无尽的黑暗。
它构成了某种庄严肃穆的盛景。
宛如一个在宇宙深空中流浪的人突然看到了一颗发亮的恒星,文品不由自主地朝着那扇巨大天窗靠近。
脚步声回响在阴暗的角落。
中间是一张弧形的长桌,一把黑皮的旋转椅正背对着两人,椅背上的人似乎在观赏着彩绘天窗下的某种景象,始终没有回头。
“对,就是这样……”
椅背上的人说道:“听见虚空的呢喃了吗?我想……你确确实实地听到了,祂在你耳边的低语,祂在呼唤着迷失的羔羊……回归星空的怀抱。”
就在那天窗正下方,一座高台上,竖立着一张椅子,上面坐着某位身着白色病服的人。
他的脑袋上架设着某种管道连接的仪器,双手双脚都被皮带固定在了钢铁的座椅上。
病人喘息着,裸露在仪器外的脸颊布满隆起的青筋,全身的肌肉都绷紧在一起,想要颤抖,却无法动弹,只能一声又一声地发出哀嚎。
“祂……在注视。”
病人痛苦地说道,脸上却在微笑,“我当然……看到了,祂想将我带走……创造了万物的,不朽的,星空的神明……”
他发出了“咯咯”地笑,咧开嘴,那场景尤为怪异。
“你看到了什么?”椅背上的人继续问道。
“眼睛,巨大的眼睛。”
病人的声音在颤抖,声音越来越激动,以至于夹带笑声的言语变得含糊不清。
“祂……比星空的每一颗星辰……都要巨大。”
伸出椅背的一只手轻轻按下了旋转椅旁的按钮,机器停止运作,病人的情绪似乎慢慢稳定了下来。
“祂在我身边……要带我离开……这里。”
他不再狂笑,而是在自言自语之后陷入了某种沉睡,低垂下沉重的头颅,安详,又异常地平静。
黑色靠椅缓缓旋转。
——嘎吱,嘎吱。
隐藏在背后之人交叉起修长的手指,一截漆黑的衣袖悄然滑落,衰老的手臂干枯而有些发白。
“两位……世俗的访客。”
她的声音低哑而尖锐。
头顶的修女乌纱垂下,那苍白而布满皱纹的脸终于抬了起来,七色光将她的脸庞割裂成阴阳两面,阴影蔓延于皮肤的沟壑间。
她用那微微凹陷的深邃眼睛冰冷注视着眼前的两人。
“欢迎来到敝院。”
文品心中一颤,不由自主地贴紧了腰间的黑杖。
靠椅上正坐的老修女露出了一个异常平静的微笑。
“我便是,你们要找的院长。”
第31章 低语
文品谨慎地盯着眼前的院长,没想到,这位传闻中虐待病人的“杨教授”竟然会是一位老修女。
他忽然感觉机械心脏高速运转起来,恶毒的低语再一次在他耳边呢喃:
杀死他们……挖出他们的心脏……藏在牢笼里的人……
他顿感视野模糊,头疼不已。
又开始了,那可恨的幻听。
好不容易等到这种声音消失以后,他才走了上来,站定后说道:
“杨院长,想来梁医生也已经把我们要来的目的告诉了你。嗯……我们……对你发明的疗法表示……赞……好奇,肯定贵院的,那个,呃,‘创新精神’?”
他咽了咽喉咙,这样的环境下,他非但感受不到一丝的神圣,还会有种不知名的紧张感。
“刚刚我已经给你们展示过了。”院长说。
“展示?”
院长将头轻轻一侧,“那就是我发明的疗法。”
文品和林哲看看那七色玻璃下犹如殉道者一般的病人,明明很痛苦,脸上却挂着柔和的笑容。
在夺目的光芒下,他与星空的神秘合二为一,成为了奥秘本身。
椅子旁边放着手术工具的推车,还有一些不明的仪器,它们似乎在悄悄诉说着这道“虚空门下”曾经发生过的骇人听闻的事情。
而最令人无法想到的是,院长竟然将这种诡异的疗法公然展示给了文品和林哲。
不由得毛骨悚然。
叫两人不禁怀疑,虐待的传闻会是真的。
“不好意思,院长。”文品竭力保持镇静,“我不是很理解……贵院疗法的原理。”
老修女捧起桌上的《原典》,只将她凹陷的双瞳裸露在书本外,讲着奇怪的话:
“星空的本质是暗,人的疯狂来源于本能,而被恶魔洗礼的人,会无限放大内心的暗。”
“所以?”实际上,文品一句也没听懂。
“因此,才需要‘光’。”
说完,院长再一次拿起了遥控器,按下了开关。
那台宛如圣座的仪器立刻发出了“滋滋”的轰响。
某种东西正在沿着墙壁四周的黄铜管道徐徐前进,再转入机器,通过无数电线和胶管,汇聚于病人头顶的仪器。
一瞬间,凄惨的叫声混杂着怪异的笑声回响在阴暗的圣堂中,病人呈现出痛苦与快乐两种极端。
仪器冒出白色的气体缭绕在病人身旁,仿佛一双天使或者魔鬼的羽翼。
院长如同冷漠的机器,解释着:
“我发现,当电流的功率和电压调整到某个无限精确的数值时,通过仪器,按照某种顺序,注入大脑皮层的特殊位置,便能使得人类的灵魂脱离恶灵附身的躯体,沟通星空,与神明直接对话。”
文品惊愕地看着这场变态的治疗,他感觉有些恶心,胃部翻江倒海,他几乎可以肯定:
这就是在变相实行暴力,这个畜牲……没想到真的是运用电击来折磨病患。
然,他不能说破,只能在心里为病人祈祷,希望等事情解决以后,能够将这个心理扭曲的老修女绳之以法,把她的暴行公之于众。
林哲此时也拿起了脖子上挂着的照相机,想要把眼前骇人听闻的一幕给拍下来。
——咔嚓!不料,闪光灯像炸开一样,“嘭”地闪射出耀眼的火花来。
“把照相机拿过来。”林哲的身后,很快传来了梁景神父带着命令口吻的声音。
“我,我只是给你们拍个宣传照而已……”
林哲冷汗直流,感觉到有一只冰冷的手悄悄搭在了他的肩上。
“驱魔仪式的过程,拍照,便是亵渎。”梁景那变调的雅言化作一道凉气,窜上脊背。
纵然林哲万般不愿,但他考虑到自己任务在身,还是被迫做出了妥协,颤抖着将照相机交给了神父。
“愿星空庇护你。”
梁景神父说道,一把夺过照相机,扯出了所有的胶片,递交给院长。
林哲心中恨恨地骂了几句,然而脸上只能表现出顺从和笑意。
院长打开煤气灯罩,扭开开关。
火焰的指尖窜上胶卷,将它牢牢掐在手心,转瞬之间便焚烧殆尽,归为虚无。
“抱歉,院长,我们并不知道这些规矩。”
文品俯下身,想象着绅士该如何行礼,“那么,具体的疗效如何呢?我们想看看那些治疗取得进展的精神病人,可以吗?”
他也恨极了邪恶老院长折磨病人的暴行,但是现在身处险境,这些神职人员无疑才是真正的疯子。
只能顺着他们的心意,然后安全地完成调查和接触黑船病人的任务才好。
“嗯。”院长低头沉思。
身后传来梁景神父走路的声音。
文品有那么一刻也在迟疑着,生怕他们会对自己做出什么不利的事情。
不过,他对自己的身手有信心,至少,对原主是有信心。
可万一那两个邪恶老神棍有枪呢?
他懊恼自己不应该贸然陷入险境。
如果一开始选择潜入,可能反不至于被动。
紧张之间,院长终于开口发话了:“我同意你们的请求,但我不希望发现,你们再有亵渎神明的行为。”
“拉吉尔兄弟。”她忽然看着梁景神父,说了一句弗拉维亚语,“你带这两位去看看病人。”
文品发觉自己能够听懂她的语言,并且很快判断出了语种。
而“拉吉尔”应该就是梁景神父在他那个国家的名字。
“如您所愿,院长。”神父躬身行礼道,转而面向了文品和林哲,“你们跟我来。”
“走。”文品示意发愣的林哲跟上。
离开大门的时候,他们似乎再次感受到了那可怜病患的挣扎。
文品攥紧双拳,不去听那声音,但愿有朝一日,他们能够得到真正的救赎。
#
电梯拉杆移到了第二层的位置。
昏暗的光打亮狭窄的空间。
电梯的墙上挂着一幅抽象的油画,上面大概是一张被分割成几种色块的人脸,有的色块里蕴藏着生物,有的暗藏星空和山脉,其中可能蕴含着某些宗教概念。
三人的高度缓缓下降,电梯依然不安分地振动起来,只是这一次的摇晃似乎更为激烈一些。
文品开始沉思,很快就要见到那些黑船的病人了。他们,大概是仅剩的与他遗失的记忆有关联的人了。
他希望能够从黑船病人的口中打听到一些有价值的情报,然而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可能十分困难。
先不说他被梁景神父盯着,即便能够问到病人,也不知道他们的神智是否还清醒。
“喂喂!”这个时候,林哲忽然说道,“我说,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思绪打断。
“声音?”
文品刚才没有注意,这个时候仔细倾听,透过嘈杂的机械轰鸣,好像的确听到了什么。
就如同是从留声机里发出来的那样,又像是有人在低语,在碎碎念,微弱的声音来自头顶。
文品的眼睛眯成了刀刃状。
“祂……徘徊……带走……”
声音变得清晰了起来,文品按住了腰间悬挂的黑竹杖。
梁景看着文品和林哲道:“这里哪有什么人?”
“等等。”文品往后退,靠住电梯的墙。
那个声音仍在持续:“就在这儿……祂在这儿……不想死……”
——咚咚咚咚。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电梯上缓慢爬行。
电梯的摇晃愈来愈烈。
——噼啪!灯泡却不经意间骤然熄灭。
电梯下降一瞬间停止,紧紧卡在井中。
“操,我就说有东西!”林哲立刻骂骂咧咧起来。
周围陷入了彻底的黑暗,林哲慌忙从衣袋里掏出打火机,“啪”,点起明亮的火苗。
“离开这里……看到祂。”
文品头皮开始发麻。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这时候梁景神父也听见了,他按住胸前的项链,像是知道了什么,深蓝的双瞳异常平静,他并没有害怕,只是默默说道:
“恶灵退散。”
——咚咚咚,咚咚咚咚。走路或者敲击的声音更清晰了。
文品目光紧盯电梯的格网井盖,刚刚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你们退后。”文品拔出腰间漆黑如剑的竹杖。
他将杖尖缓慢地移向井盖的锁栓,轻轻一撩,锁开了,井盖发出生锈金属摩擦的声响,“嘎吱”一下垂落。
低语消失了。
“有什么东西吗?”林哲问。
文品摇摇头,外面伸手不见五指,什么也看不到。
“那我们该怎么下去?”
“先试着喊人吧。”文品收起黑竹杖。
他们试图呼救,张开了嘴呼喊,突然,电梯顶再次传来了响动,有什么东西伸了出来。
“谁?!”林哲慌忙把打火机往上一抬,火苗摇曳,细长的胳膊从井口伸出,漆黑中赫然浮现出一张惨白的人脸。
林哲大吃一惊,“我操,这什么东……”他话音未落,一个人形忽然间掉了下来!
打火机“当啷”落地,四周很快被无尽的黑暗吞没。
林哲只觉得有什么东西死死掐住了他的脖子,整个电梯都开始晃动起来。
可他什么也看不见。
对方的力量越来越大,几乎要窒息,他死命踢蹬着腿挣扎,一只手用力击打对方的身体,嘶哑地喊道:
“文……妹,救我……”
文品当机立断,凭借着声音方位的判断,一杖砸向黑影的腰间。
然而,文品却感觉到一股巨力死死咬上了他的武器。
林哲趁机爬了起来,重新点开打火机,一双布满血丝的可怖双眼赫然出现在三人的面前。
“操!”
黑影的牙齿啃噬着文品的黑竹杖,宛如饥饿的食尸鬼,面容扭曲得不成人形,他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古怪的话语:
“祂注视我……犹如红月降临人间……祂注视我,犹如红月降临人间……”
文品不禁回想起了那天在监狱里遇到的恐怖少女。
梁景神父后背紧贴着电梯门,额头滑落冷汗,“他是,那天企图逃跑的病人?”
林哲想要过去帮忙,却不料,黑影猛然将文品连人带杖给抬了起来。
“该死,好大的力气!”
黑影如同狂暴的恶兽疯狂将他举起,要将他杀死,撕成粉碎,文品赶紧松开手,一瞬间,巨大的惯性便直接将他甩向了林哲的方向。
——“小心!”
但闻一声震响,两人同时撞向电梯的墙壁,线缆“砰”地崩断,强烈的动静令整个电梯都开始下坠!
金属尖声嘶鸣,高度急转直下,文品感到了短暂的失重,他立刻抓住扶手,企图稳住身形。
所幸这座疗养院并不是太高。
地面经过一阵剧烈的震动,轰然一声爆发巨响,电梯的画框砸到了黑影的身上,玻璃粉碎,烟尘弥漫,电梯笔直坠向了底部,天旋地转。
之后,剩下的便只有“嗡嗡”的回音。
“快来帮忙!镇静剂!镇静剂!”
文品挣扎着,艰难睁开了眼。
外界的黄光一下子渗透进电梯的铁栏。
宛如神圣的光幕,照亮了此时此刻,电梯内的所有人。
林哲、神父、赶来的修士和修女……
以及,地上躺着的病人。
第32章 中邪
“我看到祂了……放开我……让我走……”
精神病人神志不清地重复着几句话。
“不能让祂带走我……求你们。”
电梯画框的碎玻璃扎满了他的手臂,鲜血染红了整件病服,精神病人却浑然不觉。
此时此刻,他的手脚被固定在轮椅的上,他歇斯底里地吼叫,杂乱的头发像海藻一样披散下来,脸上长满灰斑,满是血迹。
他的目光带着恐惧、癫狂和绝望,嘴角挂着的唾液和血沫黏糊糊地垂吊,每叫一句都会伴随着激烈的挣扎。
“我还不想走。”
他疯狂摇晃脑袋,伤口的血越流越多,眼睛几乎要撑破,眼泪止不住地滑落脸上的每一条沟壑,吼叫逐渐变成了乞怜。
“祂会带走我……那儿很黑,什么也看不到。”
最后口中只剩下含糊不清的抽泣的声音,夕阳破碎分割的光线洒在他的身体上。
他的身旁站着几位白衣修女,她们只是机械地推着轮椅,完全没有理会疯子的呼喊,将他送上二楼的精神病隔离区。
此前,赶来电梯救人的修女们说:
这个病人昨天就失踪了,大家都以为他逃到了外面去,正准备要联系治安巡警进行抓捕。
没想到,这疯子竟一动不动地躲在电梯上面,整整一天。
她们告诉文品,这个病人叫龙科,原本是一名锁匠,在太平区的永宁街工作。
那地方原本便是条古韵极重的老街区,直到现在都还有不少旧时的大户人家和没落家族居住在四合院里。
他们在工业化的沪津城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仍然遵从着古人的习俗,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
因此,许多传统的技艺都被保留了下来,而龙科便是这样的传承者。
他的家族是永宁街唯一的锁匠世家,常常为院落里的旧绅们打造各种各样的精美铁锁,生意红火,因此也有了一定的积蓄。
按理来说,这样的生活也算是圆满,只是有一天,不知道为什么,龙科在接待了几个古怪的客人之后,便开始变得神经质。
他常常说,自己晚上睡觉的时候,听到有人在枕边说话,但是睁开眼睛,身旁却什么也没有。
他就像在害怕什么似的,自己无论换到了哪个房间,都依然能听到那种细细的,仿佛近在耳畔的呢喃,说,要带走他。
先是每日每夜,最后无时无刻:
在工房修锁的时候,在饭桌和家人吃饭的时候,走在街道的时候……
他总能感觉有人跟在他的身后。
起初只是一个人,后来,龙科觉得身后窥视的人越来越多,但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隐藏在某处的双眼。
传达给他的低语也越来越杂乱,每次回头,看到的永远都是空旷深邃的街巷,哪有什么东西呢?
他开始提防身边所有的人:他贤惠的妻子,他幼小的孩子,他年迈的老母亲……
恐惧如影随行,他看不到是何人,但却真真正正感觉到有某种不可描述的东西存在。
那个声音告诉他,要将带他走,因为祂一直在注视着。
龙科相信祂是存在的,他决心再也不离开房子,然后缩小到自己的卧室,不吃不喝,坚决不肯走出房间半步,并且声称:
祂就在外面。
倘若有人要带他离开,他就会突然变得暴躁狂怒,好像不认识任何人似的,甚至有一次,他差点便掐死了来劝他吃饭的妻子。
龙科的母亲坚信,这是他的儿子着了魔怔,中邪了,需要去请一位道行高深的天师来为他驱除恶灵。
然而他城市来的妻子在西式学堂念过半年的书,反复强调:“这分明就是患了精神病。”
眼看龙科一天天变得饥瘦、狂躁和惶恐,他的妻子再也难以忍受这样的神经质,便在某日恳求警署的人帮忙。
最后,在治安队的协力下,将发疯的龙科送进了太平区唯一的疗养院。
说来也奇怪,龙科到了疗养院以后却变得十分平静,也没有再说过自己看到了什么人在窥视他。
每天都作息规律,只是偶尔忍不住会恳求修女们给他带一些修锁和制锁的工具,重新在病房大宿舍里干起了自己原本的工作。
显得比正常人还要正常。
他和隔壁床的疯子大谈制锁的艺术,告诉他们广锁和花旗锁等传统锁的分类,告诉他们钥匙孔形状和花纹雕饰的讲究。
一到夜晚,星辰闪烁的时候,聆听提灯修女为他们吟诵的祷告经文,他总是表现得很安静。
负责他病情的神父认为,龙科很快就能出院,只需要再观察几天即可。
他还高兴地对梁景和院长说,经过这次劫难,他甚至可能会成为一名坚定的原初教徒,为那信息闭塞的永宁街带去星空的福音。
可是有一天,他却毫无预兆地再次变得疯狂,开始砸坏自己制作的铁锁,畏惧任何一个人。
他恳求修女把自己送到别的地方去,哪怕是安置重度精神患者的忏悔室,他都愿意。
因为,那双眼睛又找到他了,他又一次听到了那个声音在低语。
事情有些超出了控制。
龙科说,祂又出现了,就在这儿,那个东西要带他走……
恐惧就像病毒一样传播,许多人都感觉自己着了魔,快要康复的患者也出现了惶恐、畏惧和不安,他们和龙科一样惧怕着什么不存在的东西。
然而就在苦恼的神父们商量着,要把龙科送到忏悔室隔离的时候,他却莫名其妙地失踪了。
修女们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他在哪儿。
没有人想到,这个病人会突然发作,逃出大宿舍,然后一直隐藏在电梯井里。
没人知道他是怎么进去的。
“他只是遇见了魔鬼。”梁景神父的声音回荡在疗养院的走廊,“送他到忏悔室吧。”
文品听着这骇人的病患经历,感觉到这疯病的可怕,心里却也不免同情起这病人的遭遇来。
而带给文品的最大疑惑却是,龙科究竟有没有真的听到什么声音在低语,他的遭遇是否属实?
事实上,文品一直都怀疑,这个世界的确是存在着某种力量的。
只是这和自己看过的许多奇幻小说不同,这种力量近乎于高位的神秘,自己难以察觉,但似乎又无处不在。
因为在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他便感受到了这种异常的存在。
那时,他以为这仅仅是幻觉或者心理暗示,而现在,事情比想象中的要更为复杂。
也许,这世界上真的存在魔鬼。
文品与林哲都不禁想要跟着修女们,去瞧一瞧那疯子会被送去哪里,接受怎样的治疗,然而梁景神父却伸手拦住了他们。
“喂,不是说好了让我们看看病人嘛?”林哲不满地说道,“这样,我们怎么为贵院写采访专栏?”
无论林哲如何抱怨,神父都是拒绝放行,他冷漠地说:
“下次吧。这个病人已经入魔,我们需要清扫一间新的忏悔室,你们,下次再来吧。”
“走吧,林哲。”
文品意识到再怎么努力,都将是白搭,便只好作罢。
林哲低声长叹,小声对文品说:“可惜没有见到黑船的病人,但我们总归不是没有收获,啊……该死的凡事往好处想,文妹,至少我们知道了这院长的秘密。”
修女们打开了牢笼的锁,将发狂的龙科用力推了进去,不知道即将迎接他的,会是什么呢?
“不如这样,咱们把今天这老太婆院长的所作所为曝光给社会,然后让人们的口水淹死他们。”林哲忽然提议。
“没用的,我们没有证据,况且……”
文品听了只是无奈地摇头,“上一次《沪津邮报》的报道还有照片,这都没有对疗养院起到任何实质性的影响,我猜,这疗养院的背后,必然隐藏着一股强有力的势力在支撑。”
林哲困惑地摸摸假胡子,“唔,好像有道理。”
可是,这靠山是谁呢?教会?洋人?还是……
推开疗养院的大门,文品最后望了一眼身后那座沧桑的老建筑,那一扇扇隐藏在榕树下的窗户里,似乎都囚禁着一个个无辜的灵魂。
他们挣扎,他们无助,苦苦等待着哪一刻有人能够拯救他们。
文品打开车门,重新播放留声机上的唱片。
他知道,自己不是救星,只是一个行走于刀尖上的,连自己的真实肉体都已经死去的人,他无能为力。
“咱们直接回报社了啊。”
林哲的声音也多多少少有些沮丧,他没心情跟着留声机里的秋娘高歌。
打起火,汽车开过无人的老街。
“唉,差点被那疯子弄死……要是高领事知道了,大概又会责罚了。”
“没关系,不会一无所获的。”文品说道,攥紧了拳头。
至少,龙科的故事给了我们一条新的线索——永宁街。
虽然他还没能确定,永宁街和黑船病人之间有没有什么联系,但是直觉告诉他,得查。
文品向来不是善罢甘休的人,他想搞清楚龙科发疯的原因,龙科那日见了什么人,尤其是,他有没有见过那些被“太平区亡灵”残杀的黑船病人或是其他死者。
他心中一动,有了一个主意,便道:“林哲,你可以送我到一个地方吗?”
“啥?”林哲边打方向盘边疑惑道,“咱们不回报社了?”
“你送我一人到镇国铁厂门外就行。”
第33章 镇国铁厂
镇国铁厂坐落于太平区的贫民聚集地,随处可见的都是那些高耸的烟囱。
废气滚滚而出,像无数条黑龙横越夜空。
它离疗养院并不是太远,靠近一条沪江的小支流,是沪津有名的钢铁厂。
呈现出黑色的混浊河岸常常停靠有外国来的蒸汽轮船,还有一条专门供运煤火车通过的铁道横穿工厂的两头。
林哲将文品送到了大门前便开车回去了。
“你自个儿小心,我林某先走一步。”
一下车,文品看到了一座高耸的大拱门,上面悬挂着硕大的时钟。
他到工厂的时候,刚好是敲着晚七点的钟声。
按理来说,这个时候工人应该已经下班了,可是文品依然能够听到工厂的围墙里,传来阵阵富有节奏的金属敲击声。
镇国铁厂的墙高且平滑,而且上面还布满了防盗的玻璃碴,没法爬进去。
而工厂大门前则守卫着几名体格彪悍的打手。
他们大多都是街上的泼皮混混,敞开脏兮兮的外套,皮带上挂着棍子和小刀,满脸痞相。
那些守卫的头头还配带着一把盒子炮,也就是地球上的毛瑟手枪。
这些都是违反法律的管制武器,而镇国铁厂的看守却能堂而皇之地使用这些东西,想必他们的邪恶老板也是来头不小。
“哎,听说咱们老板在‘蓝莲花’被黑衣卫打了,很不痛快,这个月的奖金是不是要泡汤了?”看门的痞子小声讨论道。
“真的?”
“我干啥唬你啊?”
“干……马老板向来看心情说话,也许月底的小酒喝不成喽。”满脸刀疤的头头遗憾地说着。
文品听了心生一计。
他朝着正门阔步走去,那些泼皮混混立刻就拦了过来,尤其是那个满脸刀疤的壮汉,蠕动着他脱皮的嘴唇,直接居高临下地说道:
“你眼睛长**里吗,这地方闲人免进!”
“我想到贵厂里去见几位朋友。”文品平静地回应道。
说着,文品从口袋里拿出一块银元,悄悄塞在了壮汉的手心里,“这一块大洋,你拿去给你的弟兄们买些酒喝。”
壮汉脸上的表情一下子缓和了许多,就像一头憨厚的大猫一样,“算你识相。”
他身旁那些泼皮们一看到亮闪闪的银元,心里大概已经开始盘算着去哪家舞厅通宵了。
这一块银元足够他们喝上二十瓶青州啤酒了。
“你可以进去了,但记住,晚上9点钟,工厂关门,那时候不出来,我们就要撵你出来了。”
壮汉把银元在牙齿上咬了一口,然后心满意足地把银元藏在了裤裆里,让开一条路来。
文品微笑着致意,“谢谢,我当然明白。”
“哎,又能‘奢靡腐化信色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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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此刻已是夜晚用餐的时间,但是工房里仍然能看到耀眼的火光。
那些工人们坐在一堆钢材下吃着碗里微薄的白稀饭,他们只是看了文品一眼,便继续埋头吃饭去了。
因为他们只有五分钟的用餐时间,然后很快又要再度投入到高强度的工作之中。
文品来这里的目的,其实是为了去寻找韦家那两兄弟。
想起来,“大韦”阿波在工厂里干的是操作蒸汽门阀和铲煤的活,而“小韦”阿友则常常在一旁清洗机器或者洗衣服。
虽然自己已经大摇大摆地进来了,但为了避免麻烦,他还是选择尽可能远离那些邪恶监工和打手。
文品从钢材和集装箱后面小心翼翼地过去。
他熟练地潜藏于暗影,避开监工手上的探照灯,就像一只夜行的黑猫,步伐轻盈而迅捷如风。
很快,他躲藏在工房无灯的角落里,确认周围无人以后,他爬上墙下的集装箱,寻找一个借力的支点,跃上一旁粗壮的树枝,然后平稳地沿着枝干行进到工房敞开的大窗边缘。
工房里传来蒸汽机的轰鸣,这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煤炭味,文品沿着工房里的铁架行走。
中央有一台巨大的活塞机器,负责挤压气缸内的蒸汽,随着机器摇臂的升降,文品总能听到几声金属的震响,然后管道的通气口中便排放出大量炙热的废气。
“阿强,来帮个忙!我扭不动这破阀门!”工房下层传来童工的呼喊。
“好!我马上来!”
文品站在房顶中央细长的钢筋上,看到不少年岁只有十岁上下的孩子忙碌地作业着机器,他们年纪轻轻便要承担大人的工作。
两个童工卯足了劲去扭动那生了锈的阀门。
那些岩浆一样散发着光和热的铁水,顺着凹槽流淌,周遭的空气波动扭曲,两人汗流浃背,咬紧牙关,身后的衣衫完全湿透了。
那个叫阿强的孩子用力过猛跌倒在地,门阀终于扭动了,然而机器却发出了“咣咣咣”的巨响。
一截黄铜管道里不知怎么爆开了一个口子,蒸汽源源不断地喷射出来,很快,楼上传来了其他工人的惨叫。
“啊!我的脸!救命!救命!啊……”一个脸上被蒸汽烫伤的青年撕心裂肺地嚎叫,一不小心从铁梯上摔了下去。
所有的童工都吓坏了,跌坐在地上的阿强更是惶恐不已,他战战兢兢地蜷缩在角落,抱紧身体。
“快关停机器!快啊!关停机器!”
有人大声提醒道,整座工房都炸开了锅,所有人都手忙脚乱了起来。
“你去关停阀门,再来个人熄火!”
原本在一旁椅子上打盹的监工惊得站起,“他妈的,又是你这个铁林来的小鬼!”
他立刻拿出了皮鞭,狠狠拉了两下,走到阿强的身旁,“上次是你,这次也是你,老子今天他妈要打死你!”
监工怒吼着,“噼啪”甩出声响,一鞭又一鞭,追着阿强使劲打,“打死你这铁林杂种,奶奶的,还敢不敢搞事?啊,还敢不敢?”
“不敢了!我真的不敢了!”
阿强哭喊着求饶,沾满煤灰的脸颊一瞬间布满了泪痕,血红的鞭痕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他瘦弱的身体上。
而他除了害怕和求饶,便只能挨打。
“不敢了?你上次也这么说!”监工把阿强拎起来,按在铁柱旁,“我要给你长点记性。”
机器被关停了,年长和年幼的工人们站在扶手边和楼梯上,目光中充满着怜悯,然而却无人能够去制止他,他们早已见惯了这样的场景。
“铁林杂种来到大都会,要学会感恩!”
谁也不想惹怒监工,谁也不想因此丢了工作,人们仅仅是哀叹,仅此而已。
文品紧紧抓着胸前的衣领,对于来自文明世界的他来说,这样野蛮的行径无疑是可恨且可耻的。
他眼中充满怒火,然而他却也无可奈何,救了那孩子,就会引发更大的麻烦,惊动整个工厂的守卫。
而即便自己救了那孩子,把邪恶监工绑在柱子前,用他自己的鞭子抽打他,那又如何呢?
等自己离开以后,该是怎样还是怎样,监工兴许还会用更残忍的手段来报复和折磨那些孩子们,此刻出手,无疑是害了那些孩子。
文品只能把怨气埋在心底,但他总会有办法让监工为暴行付出代价。
这个时候,不知从哪里跑来一个大男孩,他挤开围观的工人,跑了出来,呼喊道:
“别打了!别打了!再打下去,阿强就要死了!”
大男孩冲过去一把抱住监工的腿,拼命地往前撞。
“小王八蛋!你……”
监工重心不稳跌倒在地,但不忘把手中的鞭子一下又一下狠狠甩在大男孩的背上。
“你很勇敢是吧!他娘的很勇敢是吧!”
“我再不阻止你,你会打死阿强的。”大男孩死咬着双唇,脸上因为疼痛而颤抖,但愣是一声也没有喊出来。
“别打了,快别打了!”年长的老工人终于看不下去了,站了出来,“阿波还只是个孩子!”
然而失去理智的监工依然没有停手的意思,他用力掐着大男孩的肩膀,蛮横将其推倒在地。
他就半跪在地上,活动一下筋骨,再一次挥起了皮鞭。
“住手!放开我哥!”接着,是第二个男孩,他也挤出了人群,死死抱紧监工握着皮鞭的手臂。
地上奄奄一息的阿强哽咽地说道:
“谢谢你们……阿波,阿友……真的,谢谢你们。”
第34章 少年侦探
所有围观的人都散尽了,在修好机器以后,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就像刚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工人们阴沉地继续工作,铲煤的铲煤,推车的推车,而监工打累了躺在椅子上再也不想动弹。
阿强和韦家兄弟都被罚去清洗整个工房的机器了。
尽管他们身上的鞭伤像被火焰烧灼一样疼,但无情的监工仍然警告说,哪怕只有一颗螺丝钉没有清洗干净,都不准下班。
并且由于两人的忤逆行为,监工还怒气冲冲地宣布,自己已决定好了要上报马厂长,克扣韦家兄弟的工资。
至于阿强,监工只告诉了他一句:“再有下次,你便可以收拾行李滚回铁林去了。”
文品心情沉重地目睹着这一切,然后顺着钢筋来到板条箱的后面藏好。
他在等待时机,当阿波和阿友扛着拖把来擦拭顶层的仪器时,文品却忽然出现在了他俩的身后。
“爸爸!”两人顿时惊呼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嘘!小声点。”文品竖起手指,然后轻声问道,“还疼吗,孩子们?”
大男孩阿波摇摇头,用大拇指擦干鼻子的血,说:“这点伤算不了什么,我被打习惯了。”
而阿友没说话,时不时疼得哆嗦,看着他强忍疼痛的样子,文品内心里却是说不出的难受。
“这些钱,明天拿去买点药,然后吃点好吃的去。”文品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枚银元,放在阿波的手心里,“下次你们两人不要那么鲁莽了。”
“可是……那个恶棍对阿强下手真的好重,我害怕他把阿强给打死了……”
阿波悲愤地说道,握紧了手中的拖把,“厂里的孩子都恨极了他,我过去,起码能替他分担一半的毒打。”
文品苦笑道:“你们都是好孩子,但再有下一次,你们就告诉我,行吗?”
阿波却摇摇头,“没用的,爸爸帮不了我们。”
“相信我。”文品微笑着摸摸两个孩子的头,“我会替你们狠狠教训那个监工的,叫他再也不敢伤害你们。”
两兄弟将信将疑,一直沉默寡言的阿友却开口问道:“爸爸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呢?”
听到这个问题,文品却开始为难了,原本他是希望两个孩子能当一回“少年侦探”的。
可事到如今,他却又开始犹豫,一回想到之前邪恶监工的毒打,他便有些于心不忍,不希望再去为难这两个孩子。
“爸爸?”一向心思谨慎的阿友很快就看出了文品心中的难处,“有什么希望我们去做的……都交给我们吧。”
“其实,我自己来也可以……”
“你都来了,有什么要帮忙的就快说吧!我和小韦义不容辞!”
阿波挺起了胸膛,尽管这一逞强疼得自己“哎哟”叫了两声,但他还是没有要退却的意思。
“真的,为难你们了。”文品像真正的父亲一样,轻轻拍着两人的肩膀。
接着,他把自己的计划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韦家兄弟:
首先,他需要两人到太平区的永宁街去,打探一些情报,尤其是关注那些行为异常的人。
阿波和阿友的工厂离那儿很近,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之后,文品交代阿友,留心观察一下每户人家大门的锁,看看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他很相信阿友那超越一般孩子的敏锐洞察力。
最后是性格开朗的阿波,文品希望他看看能不能打听到一个叫“龙科”的锁匠家住何处,让他来询问当地人应该不成问题。
“大概就是这些了。”文品说,“你们一定要小心,如果有什么危险,务必要中断调查,并且向我汇报。我每过一段时间就来看看你们。”
阿波马上像小军人一样敬了个礼:“使命必达,长官!”
“好。”
交代完毕之后,文品忧心忡忡地沿着老路翻回了工房外阴暗的角落里。
文品没有立刻回家,因为他知道自己还剩下最后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去了一趟仓库,顺走了一些东西,然后像幽灵一样潜藏在黑暗里,默默等待着时间流逝。
双眼则时刻紧盯着远处高大的太平钟楼,直到时针一点一点地指向“9点钟”的位置……
文品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他比任何时候都要理智。
也许,这个世界与他无关,也许,自己改变不了这个世界,但是,他却可以改变这些孩子的一生。
——当……当……当……钟楼回响。
九点沉闷的钟鸣宛如呜咽声远远传播此地。
文品攥紧双拳。
工人们终于下班了,他们从早上七点半一直工作到现在,有秩序地把工具放回库房里。
那些无家可归的人就呆在了这库房临时搭建的宿舍里。
至于生活稍微过得去的人,他们则陆陆续续离开了工厂,准备回到贫民窟的出租屋里去了。
他悄悄离开黑暗,在不经意间混在了下班潮的人群中。
那锐利的目光穿破重重人海,紧盯着的,却是之前那名掌管工房的监工。
#
晕红的月光倾洒在污秽的路面上,马车轱辘“咣咣”转动,掀起厚厚的一层污泥。
监工陆国向马车夫抱怨着今天在镇国铁厂工作时的烦心事。
“今天工厂那铁林来的兔崽子又搞坏了机器,差点就要整炸了,操……那些蛮子除了搞破坏,什么也不会。”
陆国边说着,边苦恼地看看自己昨天刚买的新裤子,上面的煤灰怎么也擦不掉,就像斑马的花纹一样布满每一寸裤腿。
“那多危险啊。”马车夫回应。
“可不是嘛,最他妈气人的还是这些小王八蛋敢动手顶撞我。”
陆国抱怨道:“我这裤子可是进口的巴塔莱纳高级洋布,可贵了,才穿了不到一天。”
“这么说,您对他们很仁慈了?”
“我家里不富裕,但也没小肚鸡肠地让他们赔偿,只是小小教育了一下。”
陆国点燃一根香烟,想要彻底驱逐掉自己内心中的烦躁。
看到自己那栋坐落在贫民区的小公寓到了,又连忙喊了声:
“喂,师傅,就是这儿了。”
马车停靠在路灯下。
丢下车钱,监工扭扭酸软的腰间,站了一会儿,把烟头扔进水沟便上楼去了。
“慢走……先生。”马车夫说道,缓缓摘下帽子,脱下那身黑色防雨斗篷,露出了身后血色绽放的曼珠沙华。
第35章 正义
陆国像每天下班回家的时候那样,钥匙打开门,然后面对老婆的唠叨。
——他的妻子总是会为了点小钱计较,因为她平日的工作便是到市场当算账的帮工。
她每天不是斥责陆国在外面抽烟喝酒,便是胡乱花钱,买些时髦商品,明明自己就是个下层小市民,还妄图和上流绅士攀比,也不知道自己是个几斤几两。
而陆国的回答总是“知道了”、“别提了”、“下次一定改”……
然后妻子便会扯出家中小女儿需要钱财去上女子学院的问题,说:
你再这么放纵,你女儿这辈子也是贫民窟小市民的命运。
“行吧,你这老娘们说啥就是啥!”陆国不耐烦地嚷嚷道,“一个女孩家上什么学堂,还女子学院,老子简直闻所未闻,跟你一起学学算账不就得了……”
之后说完这句话,迎接他的将是更加激烈的争吵,他早就习惯了。
无非就是吵够了,大家回房睡觉,第二天该咋地就咋地,之后晚上下班再重复着昨天发生的争吵。
可能偶尔换换主题,但是生活就是这么度过的。
陆国把身上的脏衣服一起扔进了木桶里,然后苦闷地坐在窗边的摇椅上,直到家人都睡觉,才又悄悄拿出一根卷烟吞云吐雾起来。
边哼着歌,边拿起旧书摊掏来的外国小说《列王诗篇》来看。
也不是因为喜欢,纯粹是因为没别的东西看,只好翻翻这无聊的闲书。
也不知过了多久。
微微有些困了,就在快要睡着的时候,他忽然感觉有些冷,不知道是谁打开了窗户,外边的寒风都刮了进来,冻得他一阵哆嗦。
“喂,臭婆娘,不就是闺女上学的事情嘛,开窗折磨人干啥?”
见半晌没人回话,刚闭下的眼睛又睁开了,身上还是一阵刺骨的阴冷。
迷迷糊糊之中,昏暗的客厅里似乎立着一个人影。
“谁?!”
他猛然间清醒,刚揉揉眼睛,一块黑布立刻套住了他的整个脑袋。
紧接着有人把他从摇椅上猛拽了下来,连人带椅狠狠掼倒在地上。
“你……我……唔……”
陆国想开口说话,结果迎接他的是一击凶猛的重拳,直打得他眼冒金星,声音生生咽进喉咙里。
他想要反抗,刚站稳脚跟,拔出腰间的小刀,却感觉到一阵深入骨髓的剧痛,右手腕竟被人生生打折脱臼。
接着喉间一凉,一只铁钳般有力的手死死掐住了脖子,直接把他的脑袋往桌子上狠狠一磕,好像鼻梁被砸断了,鼻子流出的血一直倒灌进了喉咙。
这时候,陆国想起了报纸上提到的“太平区亡灵”,难不成,竟然给自己遇上了?
“饶命……饶命……”他惶恐地哀求道。
那个不知名的人停了手,反手揪起陆国的衣领质问道:“你喜欢挨打吗?”
“当然不喜欢,大爷……我这里有点钱……放了我吧。”
陆国摸黑手忙脚乱地想掏出自己的腰包。
紧跟着,又是一个膝盖猛击他的腹部,把他的身体直接撞向身后的墙壁,若不是头上蒙着布,他恐怕是要直接吐出来了。
“那别人喜欢挨打吗?”
一只手提起陆国的脑袋,他毫无还手的余地,只能战战兢兢地说:
“是个人,都不喜欢。”
“很好。”
陆国感觉自己被人拽着往外拖,之后是阳台门打开的声音。
他被提了起来,脑袋穿过凉晒的衣物,被用力按在栏杆的边缘,好像半个身体都已经悬挂在了空中。
他知道,这里是三楼,摔下去未必致死,但是必定会令自己面临终身的残废。
陆国第一次感到了那种被人胁迫却无能为力的恐惧感,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黑色的布料里传来了他低声的呜咽和乞怜。
“没‘人’喜欢挨打?那你呢?”
“我……我刚说了,我是人,当然怕挨打!”陆国哭着说道。
“可我怎么觉得你不像个人啊?”对方冷冷一笑。
掐住他脖子的手更紧了,指甲几乎要刺破他的皮肤,流出血来。
“咳咳,我有手有脚,我……咳咳,我当然是人啊,大爷!饶命啊!”陆国被呛得直咳嗽。
“那我就觉得奇怪了。”对方的声音带着深深的嘲讽与质问,“既然你说你是个人,那你为什么,要做一些不是人该做的事情?对无辜的孩童实施暴行,那我可否认为,我也能对你做一些出格的事呢?”
“我……这是我的工作……整个大夏,没有哪个工厂……不是这样教训……教训员工的。”陆国挣扎着解释道,“但我现在……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但是,那个不知名的人没有停手,反而把他的身体又往外推了几分。
“哦,我并不相信你。”
那声音以威胁的口吻说道:“不过没关系,我可以记一下你家的地址,还有你和你妻子工作的地方。”
陆国一听,立马条件反射地颤动了起来,哀嚎道:
“天地可鉴啊!求求您了……我老婆和女儿是无辜的……至少,至少恳请您放过她们。”
“她们睡得很香,不用担心。”
那只手把他的身体重重拉回了地面,那种悬空的感觉消失了,他的全身都几乎失去血色,皮肤变得像僵尸一样苍白。
陆国听到身旁的地面掉落下某种金属物件,接着那个人冷漠地说道:
“这些钱,给你女儿上学去。然后,像个人一样活着,如果再有下次……”
掐住脖子的手陡然一松,压迫感消失了。
陆国连忙说道:“谢谢爷!谢谢大爷!”
他咳嗽着摘下头套,也顾不上擦干脸上的血,立即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空气,仰面躺了好一会儿才吃力地爬起来。
可是,刚才那个不知名的人呢?
当陆国再次抬起头的时候,看到的只剩下阳台周围幽灵般舞动的衣物,四周空空荡荡,除了黑暗之外,什么也没有。
就好像刚刚发生的事情都是做梦一般。
唯一能够证明那影子真实存在过的,便只有地上那几枚闪烁着微光的银元,仅此而已。
陆国倒抽一口凉气,寒意再次席卷全身,惶恐地想着:
他究竟,是人还是鬼?
第36章 侦探行动
天还没亮,韦家兄弟就已经醒了,由于昨晚上伤口还有些疼,所以两人一直都没睡好。
他们早早就到厂外的早铺里吃了馒头,一等到镇国铁厂七点半提醒开工的铃声敲响,立刻便去仓库里领拖把和水桶去了。
库房里挤满了疲惫的工人,为了给无聊而重复的体力工作寻找乐趣,工人们常常会聚在一起,边干活边唠嗑。
什么“老板上次抽大烟被黑衣卫打了”,什么“国安军又要围剿反抗军了”……
原本几天前,他们讨论的都是关于“太平区亡灵”的事情。
自从上个月这地段死了不少人,所有的工人都难免有些后怕,担心那不知缘由胡乱杀人的凶手,指不定哪天就会瞅上自己。
也有不少工人的老家靠近辐射区的乡镇,因为那儿总是充斥着各种变异生物,光是洗菜都可能遇到河童,所以总是流传一些迷信的鬼神传说。
他们相信,如果那是连黑衣卫都没有抓到的凶手,那准会是真正的邪灵在作祟。
然而随着这段时间,太平区里都没有发生什么骇人听闻的案件,人们也就渐渐不再谈论这件事情了。
阿友负责清洗的大锅炉附近就有不少喜好热闹的工人。
其中有一个叫“百事通”的,他年纪不大,但是在外头有一座祖父送给他的老公寓。
下班回家的路上,百事通本人也喜欢用工钱去买些报纸来看,所以他总是知道不少事情,一直都是厂里情报的来源。
阿友边擦拭锅炉边斜眼看着,百事通坐在一堆钢筋上,汗巾耷拉在有点佝偻的肩膀,像说书人一样侃侃而谈:
“听说啊,咱们大夏国的高德先生就在咱沪津遭遇了刺杀,据传是反抗军干的!现在他人已经连夜返回兴安府了!”
阿友一听到“高德”这个名字便立刻警惕了起来,他知道,爸爸便是为这个人工作的,不由得停下了手中的工作,竖起一双灵敏的耳朵,悄悄地旁听着。
“啊,我怎么没听广播说他来沪津呢?”身高只有一米六的小黑子像只猴子似的绕到百事通身旁,把铁铲拄地上。
小黑子半信半疑地问:“这国安军有哪个官老爷,不是大张旗鼓,然后屁股跟着仪仗队和轿车的?”
“我看老弟是在质疑我的人品啊,我跟你说,此事千真万确!”百事通神神叨叨地看着众人。
他还唯恐别人不知道自己消息比所有人都灵通,又跟着说道:
“我有个亲戚在德胜洋行当保安,亲眼看到一大批军人在影戏院门口抓人。高德就是在那些军人的保护下撤离的!”
他边说还边用手比划,好像自己亲眼看见似的,“好多人呢!”
“怪不得!”这边有个壮汉插嘴道,“前天晚上我起来解手,好像看到有一架飞艇(注)在天上,那信号灯一闪一闪的特别清晰,那肯定就是高领事的私人飞艇。”
百事通看到大家被自己的话题吸引住了,笑吟吟地很是得意,连嘴里的每一颗黄牙都笑了起来。
这个时候,远处有几个小伙子焦急地赶来汇报,说:“陆工头回来了!快快!”
工人们一听,赶紧一个个四散而去,回到岗位上热火朝天地开始干活。
阿友则熟练地低下头去,选择一个最不容易被注意又方便观察的地方继续工作。
只见,今天的陆监工特别奇怪,走起路来像个刚从战场回来的伤员,脸上也绑着绷带,垂头丧气。
还仿佛见了鬼那样,紧张地四处张望,好像生怕有人来伤害他似的,眼中阴霾密布。
见到他反常的样子,阿友却感到十分困惑,忍不住探出头来多瞅了一眼。
陆监工很快便发现了他,但也许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平日里那蛮横的态度烟消云散,竟然变得格外客气。
阿友刚想躲回去,继续干活,陆监工立刻就走到他的面前,“痛苦”地微笑着,说:
“昨天是我的错,小老弟,我不该打你……”
然后他又神经质地回头看看周身,害怕有人会不会在此刻盯着他。
最后回头看着瞠目结舌的小阿友,见阿友不说话,陆监工连忙陪笑着,像躲着怪物一样很快走开了。
阿友立马就猜到了是怎么回事,心底不由得开始偷笑,没想到爸爸真的能把这坏家伙给治得服服帖帖的。
连工房里的其他工人都觉得纳闷了,陆监工今天好像变了个人,大家纷纷开始议论,都在互相询问着他身上的伤咋来的。
每走一步,陆监工都觉得心中有一股巨大的怨气难以宣发。
他觉得所有人的眼睛都像是在盯着他,羞愧难当之下,他忍不住喊道:
“看什么看,再看老子就……”
他刚想拔出鞭子,可又忽然感觉昨天袭击他的不明人物可能在暗中窥视他,又不禁一阵后怕,还是迟疑地把手从鞭子那移开了。
但是,陆监工还是感觉身边所有人都在背后嘲笑他,每次想发作又只能强忍。
最后只好找了张板凳坐在角落,眼不见为净。
之后很多天都是这样,到了周末公休日,陆监工也奇迹般不再强行延长工人们的工作时间了。
现在人们开始觉得,陆监工终于做了好人,也变得和蔼可亲起来了。
尤其是他想打人又打不了,只能无能地说“操”、“可恶”、“妈的”……
他脸上憋得青紫的模样,简直比戏院里的丑角还要滑稽。
工人们都觉得干活不再是受人压迫,也有了干劲,更有的新人已经开始想和陆监工交朋友了,认为他是整个沪津最开明的工厂监工。
“喂,陆工头,周末愉快,替我向你家人问好!”工人们嬉笑着用刚铲过煤的手轻拍他的肩膀。
“你今天的衣服不错啊,陆工头。”
现在人们都胆大到拍他的衣服了,可陆监工依然只能尴尬赔笑。
毕竟他不想再被打第二次了。
#
趁着周末公休,阿友和阿波决定要去探访一趟永宁街。
虎头虎脑的阿波对于即将到来的冒险表现出了异常的兴奋,他老早就已经在铁厂门口等着阿友到来了。
他听说永宁街是一条始建于皇帝时代的老街,有不少总督和巡抚都是从这条街巷里走出来的,起码拥有两百年的历史。
虽然那儿离铁厂很近,但自己却是一次也没有去过。
“阿友,你快点啊!”阿波催促道。
看着这天空阴沉沉的,望眼过去阴云万里。
远方高耸的证券大厦都快扎进黑云里了,而且那团铺天盖地的阴云还正缓缓地往这里的方向飘动着。
“再慢一点就得下雨了啊。”他再次呼喊。
“哎,别着急,哥……”阿友却总是慢吞吞地,看着几份旧报纸,“我在找关于永宁街的资料。”
阿友向来心思谨慎,出门前便跟百事通打探了一些关于永宁街的事情。
最后百事通为了展示自己“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第二天便找来了几份旧报纸。
他还说:去年的《沪津茶馆报》,这里边报道了一篇关于永宁街旧式婚礼的文章,还顺带讲了当地的情况。
黑白照片上,隐约能看出,这是一队穿着传统服装的迎亲队伍,走在最前头的新郎官胸前挂着大红花,头顶上戴着硬幞头的乌纱帽,骑在一匹白马上。
而身后是一众抬花轿的仆役,旁边的孩童们在燃放鞭炮,花轿的帘子微微扬起,红装的新娘忍不住好奇和欣喜,悄悄掀开盖头的一角,偷偷地看着外面热闹的情景。
碰巧,这一幕便被记者们的相机给永远定格了下来。
阿友越读越津津有味,他曾经跟厂里唯一识字的百事通学过一段时间,后来便热爱上了阅读各种各样的文字。
现在他看到报纸上精彩的片段便忍不住驻足,然后一路上都这样走走停停。
“别找资料了,小韦弟弟,咱们快到了……”
反正阿波不怎么识字,他是搞不懂这些密密麻麻的“鬼画符”有什么乐趣。
周围的建筑逐渐变得低矮,道路尽头出现了一座白玉色的牌坊大门,能看得出,这座牌坊已经有许多年的历史了。
它被厚厚的青苔和三叶草所包围,牌匾上开满了朵朵粉色的无名小花,隐隐约约能看到上面写着“永宁街”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报纸说……这牌坊好像比永宁街本身更加古老哎。”
阿友再度发挥起了他的“科研”精神,拿出一块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放大镜碎片研究起文字来。
“还说,这牌坊是古时候被摧毁的永宁博物馆的正门,唔,当年的文物都成了永宁街陈家大院的祖传秘宝了……”
没等他说完,阿波就扭住了阿友的耳朵,“别书呆子了,快来干正事!”
“哎哎,好,快松手啦,很痛的!”
就在这时,阿友猛然间发现了什么。
“哈哈,就让为兄教训教训你,告诉你怎样才是合格的侦探!”
“等下!”阿友指着街道说,“那是什么?”
“怎么了?”阿波松开了手,看着弟弟一惊一乍的样子,不由得感到困惑,顺着阿友的手指看去。
“那儿怎么……挂着这么多白色的灯笼啊?”
————
注:在本书的世界观中,飞艇一般是非富即贵者的专属,而通常情况下,更先进的飞机更多作为武器,而不是运输工具。
第37章 永宁街
这里与其说是一条古街,倒不如说是一座古镇。
阿友如同是在观摩一座庄严的千年古刹一般认真对待。
整条永宁街实际上便是一座古镇的中轴线,左侧是静静的流水和街边杨柳,右侧是白墙乌瓦的老房子。
只是他发现,整条老街的屋檐下都挂着摇晃的白灯笼……
不对,走近一看,阿友又察觉到,这些灯笼其实类似孔明灯,被一条细线固定在地面的铜环上。
微风吹过,它便如同在空中悬浮,就像举办丧事时用的白灯笼一样,白森森的,布满整条街。
“这是哪家有人过世了吗?”阿友喃喃道。
街上空无一人,有的房屋上还挂着猎猎的招魂幡,几乎所有房子都是门窗紧闭,正如这条街的名字一样:永世安宁,死寂冷清。
完全没有报纸上描述的那么热闹。
不对劲。非常不对劲。
街道旁随意停有几辆没有马匹牵引的传统马车,上面的帘子都已经破了,好像很久都没有人使用过。
唯一能证明此处有平民居住的,便是石拱桥下停靠的几条乌篷船。
阿波抢着下去观察的时候,发现船上的竹篓里还放着几条刚钓上来的乌鱼。
“居然还活着呢!”阿波惊喜地喊道,他伸手进去把乌鱼抓了出来,那漆黑的大鱼立刻甩动起强健的尾巴,活跳跳地想要挣扎。
“别乱动别人的东西!”阿友连忙制止,“也许船主还在附近也说不定。”
阿波这才把乌鱼放回篓子里。
话虽如此,可周围连个人影都看不见。
“咱们,分头行动?”阿波提议道,“你去检查每户人家的铁锁,我去寻找这里的居民。”
“成。”阿友点头同意,但他还是有些担心,又补充道,“但是啊,哥,我觉得这里实在古怪,如果有什么问题,咱们就回到牌坊这集合怎么样?”
“你小心自己吧。”阿波却不像阿友那样感到不安。
远处的阴霾近了,积雨云像鸡蛋清似的糊糊搅在一起,宛如一朵螺旋向上的巨大蘑菇云。
现在还是早晨,然而天色却已经暗了下来,使白墙上的斑驳水渍异常狰狞,更映衬得永宁街古老沧桑。
蜻蜓低飞,阿友还嗅到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味道。
看来是要下大雨了,他心中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只希望能够尽快完成爸爸交代给他们的任务。
他挨家挨户地搜寻着门锁,注意到这里的街道还连接着不少狭窄的小巷。
巷子里的地砖明显和街道上的不一样,它们显得更加古老,砖缝里已经长出了荒草,如同诉说着百年的沧桑。
那些地砖和墙壁的交汇处还有一条细长的沟渠,如果你仔细看,兴许还能发现有鱼儿在水渠里游动。
真有够复杂的。阿友感慨。
此地巷道纵横交错,如果算上这些巷道周围层层叠叠的老建筑,那么永宁街区的实际范围可能比想象中的还要大。
随着探索逐渐深入,更多有趣的地方展现在了他的眼前:
有的深巷里隐藏着室外的凉茶铺,它的屋檐下竹帘飘动,茶桌旁却空荡无人。
阿友的亲生父亲还在世的时候,就很喜欢到这样的露天茶铺去喝上几杯凉茶。
他知道,稍微大一些的凉茶铺可能还会买进留声机,播放一些戏曲,茶铺总是老人们谈天论地的好地方……
只是这儿,有的却只是无尽的凄凉。
永宁街也不是那种完全脱离文明世界的地方。
它还是不可避免的出现了“邮局”这样的建筑,只不过它的装璜却也是传统式的江南小楼。
阿友走上台阶,发觉那门窗紧闭着,邮局的大门上了一道枕头锁。
这大白天的邮局莫名关门,实在是蹊跷,准确地说,这里的每个地方都不太对劲。
他拿出爸爸曾经送给他的铅笔,照着枕头锁的样式和图案简单描绘在旧报纸上。
此时此刻,他心中最大的疑惑便是这里的居民,他们都到哪里去了呢?
为什么整条永宁街都仿佛一瞬间死去?这和他心目中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抱着这个疑问,阿友直接朝着永宁街最气派的大院走去。
天色越来越暗,阴云给房屋镀上了一层漆黑的影子。
那是一座肃穆威严的豪门大院,这里不出意外的,门前也挂着两盏白灯笼。
两排姿势古怪的盆栽整齐摆放在门前:有的像是一丛云朵,有的像是一棵袖珍松树,还有的则如同一只枯瘦的人手……
他抬头看看大院的门匾,认出上面从右到左写着的是“永宁陈氏”四个金字。
最令阿友称奇的还是门匾下栩栩如生的砖雕:
上面雕刻有亭台楼阁与珍禽异兽,描绘的应该都是神话《天狗食月》里的场景。
下面垂落着两朵灰色花莲,也许它们原本色彩亮丽,只是如今早已黯淡无光。
此外,这浮雕上的楼阁看起来颇为怪异,完全都是倒立着的。
月亮沉入地下,上面的天狗和神仙也趴在天上,外人看去,好比都是爬行在天花板上一般,十分古怪。
会不会是这个永宁的陈家在举办丧事呢?
可是,这至于让整条街的人都悬挂白灯笼和招魂幡吗?
阿友像之前一样走到陈家大院的朱门前,发现这座宅子的大门是从里边栓住的,没有露在外面的门锁。
他本想敲门问问这户人家有没有人在,可是伸出去的手还是缩了回去。
他到底还是有些胆怯,万一真的有人,他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更何况别人还是大户人家,多不好意思。
就在他准备离开的时候,目光无意间一瞥,忽然在门环上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符号。
心中闪过一个念头,阿友一下子又停下脚步,拿出旧报纸,把之前记录下的门锁上的纹路加以比对:
圆形的轮廓,中间有一只像是眼睛的椭圆图案。
——这和之前邮局枕头锁上见到的不是一模一样的吗?!
阿友仿佛意外发觉了什么秘密,他很快离开陈家大院,在周围每一户人家的大门前都观察了一番。
几乎所有人的门锁或者门环上都带着一个相同的图案!
“这太奇怪了……它有什么含义吗?”
阿友看着旧报纸上的图案思考,这究竟画的是特殊符号还是古代的文字?
他听说古人所用的象形文字和现在的文字是完全不一样的,更类似一种图画。
但这也有可能是某种徽章,就像那些新式学堂的校徽一样。
阿友感觉自己无意间触碰到了某种深藏在重重迷雾之中的隐秘,可是就算自己如何思考,都无法得出一个确切的结论。
这与他曾经执行过的任何一个任务都不相同,没有跟踪军火贩那样的凶险,也没有偷听厂长谈话那样的紧张。
可是,他的心脏怦怦直跳,这条永宁街似乎愈发陌生而诡异,了解得越多,便越是感到自己深陷水底,令人窒息。
几滴雨点在不经意间打湿了报纸的一角。
阿友这才从思考中脱离,发觉远处的积雨云已然笼罩在了头顶的深空。
他赶忙把报纸折起来塞进衣兜里,决定要立刻与哥哥会合。
他沿着空旷的街道奔跑,远处的云层里隐隐闪现出雷光,雨点开始密集起来了,噼噼啪啪地打落在地上,越下越大。
“哥!你在哪儿?”阿友焦急地呼喊。
脚下的布鞋已经湿透了,街道凹凸不平的地方很快变成了水坑,阿友也顾不得飞溅的雨水,只是拼命地奔跑。
天空炸开一道雷鸣,他感觉仿佛有千军万马在奔腾。
眼前的事物变得朦胧起来,周围的房屋都化作了一道道灰色的剪影。
他徒劳地用双手遮挡住自己的头顶,然而雨水还是被风吹进了眼睛里。
——“咣咣咣咣”……
呼啸的风刮得家家户户的门窗都发出了类似敲门的声音。
好像雨水是迎面冲刷而来似的,在狂风的推动下横扫过岸边的杨柳,刮得条条柳枝有了生命那样扭曲乱颤,又仿佛是女人的头发在迎风起舞。
招魂幡被刮得发出响动,被细线牵连的白灯笼也不安地在屋檐下自己动了起来。
阿友又喊了一遍:“哥,你在哪儿?”
这时候,他终于听到了阿波的回应:“这里!我在这里!”
不远处的一户人家门外,阿波正朝着他努力招手。
“小韦,快进来吧……这户宅院有人居住!”
第38章 老宅
——擦!
火柴轻轻一划。
韦家兄弟静静地看着,昏暗的房间里点亮一束微弱的火苗,光斑下,一尊褪色的城隍像矗立在古旧的神龛中。
它正襟危坐,面容在暗影中呈现出晦暗的颜色。
可能是时代久远,神像上布满了裂痕,身旁文武判官的脸上也是脱落了大块的彩漆。
眼中的色彩完全消失了,只剩下一片空洞,像是在盯着眼前的人,又像是在望着别的什么地方。
三尊神像模糊的影子在墙上轻轻摇曳,屋子的老妇人在神龛前虔诚地拜了三拜。
“城隍爷,保佑我们家平平安安吧……”
她将红蜡烛小心翼翼地摆在了神龛的案台上,还又拜了一拜。
整个过程中,韦家兄弟都一言不发。
周围很安静。
阿友紧紧靠在屋子的火盆旁边,湿透的衣服已经拧干了烘烤。
细密的雨点轻击头顶的瓦片,流水顺着屋檐的凹槽流淌,声音在这空旷黑暗的小屋里格外清晰。
时不时的,伴随轰隆的雷声,屋子会短暂地变亮,但那也是稍纵即逝,很快又会变得一片昏黄。
阿友长这么大也没见过几次像这样的暴雨,兴许是哪里有台风过境吧。
说来也奇怪,这永宁街周围的每户人家都门窗紧闭,偏生只有这家给他们兄弟俩开了门。
若不是有这好心的老婆婆愿意给他们进来避雨,他们便要顶着暴雨逃回工厂里去了。
阿友刚进门的时候,便注意到一旁无门的房间里摆放着许多制锁的工具。
估摸着,这户人家是干锁匠这一行的吧。
不过奇怪的是,这户人家只有一位老妇人,一个女人和她的女儿,却没有见到任何壮年男子。
隔壁的厨房里传来了女人的呼声:“妈,秀英,来吃早饭了!”
阿友微微感到诧异,估摸着,他离开铁厂到现在那么长时间,可能都已经九点多了,都临近中午,这户人家到这个点才来吃早饭的吗?
老妇人嗫嚅着双唇,说完了最后的祷词,才迟缓地抬起她本就佝偻的背,把手背在身后,慢吞吞地走到阿友和阿波的身前,慈祥地笑了笑,问:
“孩子们,也吃点吧?”
大韦阿波早就觉得有些饿了,从刚才他便已经闻到了灶台里传出的腊饭香味,他恨不得立刻就扑到饭桌上去,一口吃个干净。
可是,阿友却摇头道:“不,谢谢,我们早晨已吃过馒头了。”
“小韦……”
阿波瞪圆了双眼,刚要说下去,阿友便轻轻捏了他的手臂一把。
“小娃娃们不必客气。”老妇人推开屋门,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我啊,在这住了一辈子,很少见着有外人来。”
阿友礼貌地双手合十表示感谢,“多亏了婆婆,允许我们在这里避雨。”
“来来,一起到桌旁坐着吧。”
再三推辞不过,韦家兄弟便跟着老妇人回到屋子的正厅里。
中间摆着一张餐桌,正对着厅堂尽头供奉的祖先牌位。
这户人家的女主人似乎负责了整个家庭的日常,她忙着在厨房里做饭。
然后首先把做好的饭盛上了一碗,送到了祖宗的牌位前,口中念念有词。
女人手中的油灯映过之时,阿友看到牌位上写着“永宁龙氏列祖列宗之位”。
他忽然便想起,爸爸好像便是交代他们要寻找一个叫做“龙科”的锁匠的住处,而这户人家的主人姓龙,家中还放着制锁的工具台,难不成这么巧……
这时候,女人的女儿秀英端着几碗腊味饭摆在了餐桌上,她还不过是个七八岁的小孩子,年纪比韦家兄弟还小上许多,已经能够帮着母亲干活了。
秀英大概是第一次见到陌生人,还些许感到害羞,低垂着小脸,一言不发地坐在椅子上整理自己的辫子,但是又忍不住好奇想要偷偷看看这两个从闹市区里来的人。
也许是看到韦家兄弟身上的衣服都很脏,也并不像人们说的那样光鲜亮丽,不免有些失望,心里觉得,也许闹市区的人也不过如此吧。
“别客气,一起吃。”老妇人颇为热情地说道。
朴素的碗里盛满了金黄的饭粒,上面点缀着葱花和一块块切成丁的腊肠。
阿友知道,这腊味饭闷在砂锅里反复蒸煮,揭锅的时候香味扑鼻,虽然嘴巴说着不饿,但是心里的防线却慢慢被腊香味瓦解。
为了抵抗住美食的诱惑,阿友只能开始寻找一些话题。
他很好奇为什么永宁街周围什么人都没有,还莫名其妙挂着白灯笼和招魂幡。
老妇人看着他,脸上的笑容却渐渐消失。
“你们这些外面来的娃娃,还是不必知道为好。”她异常认真严肃地回答道,口中很快小声碎念了一句“祈福平安”。
“为什么?发生什么事了吗?”阿友顿时意识到了什么,忍不住追问。
老妇人叹息着摇摇头,“都是因为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啪。
老宅的女主人放下饭碗,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责备道:“这些事情说出去闹笑话的。”
女人表现冷漠,从刚才开始便一直扳着一张脸。
“你不懂,你们外家来的,根本不知道这里的规矩。”老妇人执拗地说,“天地有灵,市里人只道是什么‘愚昧’、‘陋习’……他们都不懂。”
“那随你。”
两人之间的对话令人费解。
阿友从刚才开始就隐约觉得,这位老婆婆有些蹊跷,她貌似非常敬畏神灵。
这间屋子到处都能看到风铃、神像和符纸一类的东西,加上老宅的光线很暗,这些辟邪之物反而更加令人有些不安。
雷雨交加,雨越下越大,女孩秀英只吃了几口饭,便把椅子坐近了母亲的身边。
她很畏惧外面滚滚的雷声,难以想象,长期生活在这阴暗的老宅里,怎叫人不心生压抑?
阿友愈发觉得,整间屋子都弥漫着一股怪异的气息。
“世道不太平啊……”老婆婆哀叹着说,“我们家家户户,都在送陈姑回去。”
“陈姑?”
老妇人咳嗽了几声,喝了几口碗里的水,“她小时候还常常来这儿玩,多好一个姑娘,她以前就像你们这么大。”
“她是陈家的千金,二老爷陈宝坤最小的女儿。”桌子的那一头,女人不冷不热地说道,“二十年前弗拉维亚人入城的时候,陈家大院被逃窜的流民洗劫,陈姑也不幸遇害。”
油灯的火光映亮桌旁所有人苍白的脸。
老妇人咳嗽的声音变得更厉害了,“她是好姑娘,施舍过镇里的许多人,她在教会学校里学习过,懂得很多东西,出钱帮永宁街修了邮局,盖了学堂……她不应该遭受这样的命运。”
“到底发生什么了?”
老妇人低沉地说道:“事情要从二十年前说起……”
阿友读过书,他知道在国安军推翻皇帝以前,大夏国曾饱受着列强的入侵。
新纪326年的10月,弗拉维亚帝国军以保护教会为由攻破了沪津港,有数万民众惨遭荼毒。
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历史,那年沪津混沌的天穹布满飞空鲸鱼(注),震耳欲聋的汽鸣从海岸线上远远传来。
龙骑兵团大肆劫掠了三天三日,无数的百姓流离失所,然而腐朽无能的末帝却优柔寡断,延误军机,导致了屠杀的发生。
那一年,天下大乱,流民四起。
即便弗拉维亚撤军以后,许多流民草寇都从铁林涌入了城市,烧杀抢掠,永宁街正是从那时起破败的。
老妇人说,当时有一帮落草为寇的乱军闯入了陈家大院,他们抢走了所有值钱的东西。
然而贪婪的人性啊,乱军的上尉看中了陈家的小女儿,但那泯灭人性的上尉却不喜欢反抗的女子。
他临走前告诉人们,倘若陈姑不从了他,那么,下次乱军依然会带着武器回来。
“事实上,也是我们造的孽。”老妇人愧疚地低下头去,不住祈祷,“人们怕极了他们,生怕上尉还会带着乱军回来,是我们在逼她,陈姑她本是个性子很烈的姑娘……”
第二天,上尉又回来了,因为陈姑的拒绝,他们又杀死了很多无辜的人。
人们痛苦地在陈家大院的门前哭泣,捶打他们的家门,说:
如果你真的还爱着永宁街的百姓,那为什么所有人都要因为你一个人而遭受苦难呢?
你所相信的文明,所修建的邮局和学堂,换来的只是入侵和杀伐,看看那儿,狼烟四起,那是大夏的疮痍!
人们开始辱骂她,威胁她,好像所有的这一切,都是陈姑的错,是她,带来了乱军和杀戮!
直到她的家人也背叛她,斥责她是向洋人低头的孽障,她的父亲——陈宝坤知府被迫带着人们砸毁了邮局的大门,一把火烧掉了新学堂,用棍棒赶走了所有教授西学的先生。
第三天,乱军再次回来了。
这一次,没有发生杀戮,因为陈姑含着泪站出来了,她走过愤怒的人群,没有人因此而羞愧,她的牺牲是理所当然的。
人们只听到她哽咽地说着:我愿意成为你的女人……上尉。
“我们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从永宁街的人们到乱军强盗,所有人都欢呼雀跃,没有人悲伤,没有人愤怒,就仿佛我们和强盗是一家人一样。”
老妇人说着说着,再难以咽下口中的饭菜,“那时候我就在人群里……我不过是个老人,我能做什么呢?我……咳咳,我不过是个麻木的老妪罢了,我甚至,咳咳……不敢去告诉他们,你们错了。”
“别这么说,老婆婆,你也无法阻止这一切的发生,不是吗?”
阿友在老妇人的眼中看到了眼泪,听到这个故事,他也感到心中隐隐作痛。
为什么人们就不尝试去反抗呢?让一个帮助过他们的弱女子去承受这些,难道不觉得可耻吗?
“奶奶,你怎么哭了?”
小秀英也许还不能理解老人的悲伤,只是好奇地睁大眼睛。
然而大韦阿波却忍无可忍地攥紧了拳头,恨恨道:“这太可恶了!如果当时我在那,我一定会站出来,阻止他们!”
“后来乱军们不再回来了,永宁街也的确恢复了宁静。”
老妇人擦干眼泪,“可是再后来,我听说,她在夜里用剪刀杀死了上尉,最后跳下钟楼……乱军为了报复,他们再次洗劫了永宁街,这一次,好多人都被杀死了,可人们依然把罪恶,归结给了陈姑。”
——因为她自私地死去,害死了所有人。
“咳咳……咳咳……咳咳……”老人忽然之间剧烈咳嗽,目光中出现了某种不详的光,死死地盯着屋子的大门,眼白布满血丝,“原谅我……小姑娘,原谅我们……”
筷子落地。
就如同看到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东西。
————
注:“飞空鲸鱼”指蒸汽飞艇,是旧社会时,夏人对飞艇的称呼,有时候也叫“大鲲”。
第39章 永宁诡事
“秀英,你快扶奶奶回房间里休息!”
女人见到老妇人发作,立刻停下了碗筷,赶到厨房里去找药。
女孩秀英一下子慌了手脚,赶忙跑到奶奶身边,牵住奶奶的手。
却发觉她的手背就像冰块一样凉,血管条条隆起,身体抑制不住颤抖。
“你没事吧,老婆婆?!”
阿友感觉到后背有些发凉,但出于关心,他立刻催促阿波起来帮忙。
“咱们扶婆婆回房里去!”
兄弟俩帮助秀英搀扶着老妇人回到刚才的房间里,老妇人战战巍巍地坐在床边,目光紧盯着的却是床前的城隍像。
一人一神,在黑暗中彼此凝视,蜡烛释放出妖冶的光,将三道影子衬得大而细长。
尽管手还在颤抖,但她紧绷的面部却已慢慢缓和。
“城隍爷保佑永宁街。”
老妇人喃喃地说道,语气中却仍然带着几分恐惧。
“陈姑,您宽宏大量,放过这些百姓吧……”
这时候,房子的女主人端着泡好的药汤进来了。
她吹了吹勺子里的汤,然后小心翼翼地喂给老妇人喝。
“最近天气转凉了,多注意身体。”她说,脸上并无焦急的神色。
秀英在一旁紧张地瞧着,找来手帕擦干奶奶额头的冷汗,也不知道为什么奶奶忽然目光呆滞。
但阿友看着眼前的一幕,却莫名有些不寒而栗,究竟是哪里不对劲,他却怎么也说不上来。
从刚来到这里开始,他便对那尊城隍像产生了一种警惕:
它明明是静坐不动的,城隍庙里也不是没见过,可究竟为何而对其感到害怕?
趁着大家不注意,阿友悄悄地走近神龛前,想要仔细观察一下那尊神像:
青黑色破碎的面孔,空洞的眼睛,城隍像似笑非笑,双手持令牌。
然而它的衣服却很奇怪,上面堆满了如同毛发一样的东西……
为什么,阿友觉得,这黑色的神像压根就不是城隍,而是某尊邪神的雕塑呢?
他赶紧在心中默念“城隍爷爷原谅”,然而一股恶寒已然倒生向脊背,仿佛条条冰凉的丝线缠住他的身体。
阿友再一看之时,却猛然发现:
城隍的肩膀上,隐隐约约露出了某种镀了金箔的图案,只是,它被毛发给挡住了。
脑海闪过一个念头,他忽然想拨开城隍像的毛发,看看那到底是个什么图案。
他刚要把手伸进神龛,不料,窗外划过一道闪电,映亮整个房屋!
三道影子变得无比巨大,身后的老妇人突然间再次发作起来。
“城隍爷!请救救我们!”
她惊惶尖叫,打翻了女人的汤碗,这声音把阿友吓得险些跳起来,赶忙把手收了回去。
“送她回去!回去!”
蜡烛熄灭,屋内一片漆黑,渗出窗户的微光斜射在神像上,阿友的眼前仅剩下一道道弯曲的人影。
然后老妇人自己站了起来,阿友看到她佝偻的影子“咚咚咚”地磕头,像中邪了一样,哽咽地说:
“她会杀了我们……她来找我们了,城隍爷救救我们……”
黑暗中再度传来磕头的响声。
阿友感到有人抓住了他的肩膀,极度震骇之余他险些跟着惊叫起来!
“嘘!是我。”
他听到了阿波的声音,只听阿波在他的耳边说道:
“我觉得这里不对劲,咱们还是早点回去向爸爸汇报吧!”
饶是像阿波这样勇敢的人,却也心生出一种畏惧。
——那就是“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感,模糊于现实,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仅仅是对未知和怪异心生恐惧。
“妈,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很快,女人重新点亮了油灯,制止老妇人再继续磕头下去,她对秀英说:
“你留在这照看奶奶,我再去煮一碗药。”
女人阴沉地朝着门外走去。
阿友和阿波自觉地退到了正厅里,两人始终不敢大声说话,气氛不知不觉有些压抑。
阿友也的确想着,要找个理由离开这里。
或者,直接逃走。
“喂。”厨房里传来了女人的叫声。
阿友一个激灵,转身看着周围,只有自己和阿波两人。
她是在叫我们吗?莫非,她猜到了我们要做什么?
阿友愈发感到,自己的想法已经逐渐朝着阴谋和诡秘层面思考。
“孩子们,不要害怕。”她继续说,“老人家有些糊涂,爱相信那迷信的东西。”
能够听出来,女人对老妇人实际上是非常厌恶的,只是出于本分才对其照顾得无微不至。
阿友屏住呼吸。
“我不明白,老婆婆到底在害怕什么?”
“当然是陈姑。”
女人的口吻中带着不屑,“不过是骗人的鬼故事,她却信以为真,就上个月吧,老人家不知从哪来的江湖骗子手里整来这几尊破旧的城隍像,还强迫我和我丈夫的房间里也要放上一尊。”
“为什么?”
“你们听说过‘太平区的亡灵’吗?”
女人边捣鼓着药边说:
“老人家,包括整个永宁街的人,都认为那亡灵就是陈姑,一定是陈姑回来报仇了。”
“这跟陈姑有什么关系?”
女人轻声一笑。
“那些无知的人啊,就因为凶手作案的时间与陈姑死去的时辰吻合,地点都在陈姑死去的钟楼附近,更关键的是……那些被杀害的人,就有两位是陈家到西洋留学回来的少爷……他们的父亲——大老爷陈宝亮可是当年带头逼迫陈姑的人……”
“加上最近有不少人失心疯了,包括我的丈夫……就因为这些,人们就害怕得不行,真是可笑。”
女人终于端着新煮好的药汤出来了。
“我也算读过几年新学堂,这世上哪有鬼存在,不过都是巧合罢了……唉,只是我的丈夫,不知怎么就患上了脑子里的病。”
“巧合?”阿友刮刮下巴思考。
事实上,他从不相信巧合。
按理来说,世上应当是不存在鬼神的,可这些事情当中却分明能嗅出些许灵异的气息。
阿友又想到:没记错的话,爸爸最近在调查的,不正是“太平区的亡灵”吗?
会不会,是有人在利用这传说,以及人们畏惧和迷信的心理,去洗脱自己的嫌疑,让人们都把视野转向于鬼神一类的东西?
他一时半会儿整不出什么合理的解释,只好暂且记下这一番话,希望未来能对爸爸的调查有帮助。
“怎么,吓着了?”
女人走过兄弟俩的身旁,不经意间低语道:
“三天之后,便是那陈姑的忌日了,陈家还大张旗鼓地请了个什么天师……当初逼死那姑娘的时候,怎么就不感到后悔?死了人,才想着烧香了?呵呵。”
说完,女人冷笑着进了老妇人的房间,自言自语道:
“哎,龙哥啊,我的好丈夫,你怎么会被这些骗子给吓疯呢……”
兄弟俩怔怔看着彼此,半晌说不出话来。
没想到他们要找的龙科家,竟然正是此处。
可是他们如今却没有一点“得来全不费工夫”的喜悦,相反,还有一种如入黑境的感觉。
最后还是阿波率先打破了沉默,“逃吗?”他的声音几不可闻。
“毕竟人家好心给我们避雨,总不能不辞而别。”阿友沉思片刻,“咱们还是要说一声。”
“这个……行吧。”
阿波不情愿地说:“现在想想,那桌上的饭,我也有些不敢吃了。那个,小韦,你说爸爸为什么要打探这么怪异的一家人啊?”
“不清楚。但我有不好的预感。”
就在两人打定了主意,要去向女主人和老妇人道别的时候,屋外却突兀地传来了一阵清晰的马蹄声。
哒哒哒哒……
还伴随着车轮驶过地面的响动,声音由远及近,顷刻打破了这永宁街的死寂。
兄弟两人停下脚步,不由得一同望向窗外。
究竟是谁在这暴雨天中驾驶马车疾驰?
阿友走到窗前,稍稍推开一条细缝。
却发现,街道上飞奔过一辆马车,车头上坐着两名头戴乌纱斗笠,一袭黑袍的男人。
仿佛雨中的骑士驾驭风暴,他们斗篷上的饕餮在闪电中张牙舞爪,好像随时都会活过来一般。
兄弟两人心中同时一震。
“方警官,永宁街到了。”
车轮渐停,激荡水花。
马车的窗户里探出了一张男人冷峻的面孔,他看着暴雨肆虐的街道,手中的子弹正一颗一颗的填入手枪的转轮之中。
“直接去陈家大院,封住所有的门。”
——咔哒。马车中的男人将转轮拍回枪身。
微微一笑,拉高斗笠,阴影中露出了男人锐利的眼睛。
“咱们,可不要漏掉任何一个陈家的人……”
阿友“砰”地关紧了门窗!
心脏剧烈跳动。
他感觉到有什么事情就要发生了。
因为那马车上的,正是那日要逮捕爸爸的人……
他们是整个沪津最精锐的部队。
而他们的名字,叫做“国安新军黑袍宪兵卫”。
第40章 老板娘
雨水淅沥,靴子踏过泥泞的路面。
她望着屋外朦胧的雨景。
屋瓦上“噼噼啪啪”地响,雨水顺着凹痕潺潺流淌,如同细小的瀑布坠下屋檐。
今日的百里香少了许多客人,兴许是暴雨的缘故,不过,热闹却丝毫不减。
毕竟民以食为天,名流们更是热爱那精致的美食,即便楼外暴雨滂沱,也不能阻止马车忙碌的影子。
“一树枯枝荣吹雨,二分秋色敛入怀……”
摘下木牌,好像早已料到似的,苏忻掌柜静静等候在柜台边。
焚香环绕柱间,文品跨进门坎,斗篷的雨水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这段时间,他一直在家里练习着使用单手冷兵器的技巧,由于不太可能在家里练习枪法,他将训练近身格斗作为了首要任务。
今天早上起来,他尝试回忆原主的格斗技巧,以棍为剑练习了一番剑术,决定要再去一趟疗养院,希望能比上次取得更多的线索。
但他一路过华阳街上的这家“百里香”,他便又一次回想起那天夜晚奇怪的感觉。
鬼使神差,他再度走进了这里,他隐隐约约觉得,原主曾经来过这个地方,但是为什么许多事情都记不起来了呢?
苏忻的指尖轻轻抚过木牌的纹路。
“三更夜歌忽如梦,满目艳艳迎彩来。公子,你瞧,春去秋来,众生往复,兴衰更替,有热闹,也有清静,客人在变,沪津也在变。”
她将木牌轻轻摆在桌前,上面写着“浮生”二字。
“但你依旧在这。”文品脱下风帽,不解地问道,“你好像早就知道我会来?”
“这自是缘分,不是今朝,亦会是明日。”苏忻言笑道,“怎么,今天被淋得如此狼狈?”
“当然是为了还上次欠苏掌柜的饭钱。”说罢,文品接下一袋钱币,放在柜台上,“我不喜欢欠别人什么。”
“不上来坐坐吗?”她问。
“不了。”
苏忻拿出一支银花玉嘴的烟管,默默点燃,深深吸了一口,呼出缕缕白烟,颇为遗憾地一笑。
“也罢。你还会回来的。”
文品转身欲离之时,却还又回首,问道:“你过去认识我吗?”
他到底还是问出了心中的疑问。
如果,与她素未谋面,那么为何她却能令自己感觉到无比的亲切,就好像与她早已相识?
如果,是故人相见,那么为何自己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忆及?
青烟袅袅,焚香漫漫。
苏忻看着文品困惑的双眼,沉吟良久。
不知为何,文品却希望她能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却又担心这会令他陷入另一个巨大的谜题。
而最后,苏忻还是平静地摇了摇头,朱唇轻启,“不曾与公子相识。”
不免觉得有些失望,但文品却也卸下了心中的顽石。
“在下文品。”他彬彬有礼地一拱手,“有幸认识苏掌柜。”
不知为何,文品感觉苏忻的脸上却短暂掠过一丝苍白。
但也只稍纵即逝,她低眉还礼道:“苏忻也有幸与文公子相识。”
抬头之时,目光已是换了另一种眼色。
“啊,也不用搞得那么正式……”
文品原本只是觉得在这样的环境下,学着古人那样行礼会比较有气氛。
但结果一看到对方也跟着还礼,却不由得心中慌乱,露出了原形。
他努力回想电影里的场景,思考着该怎么回应。
然而这时,他却见到苏忻从瓷筒里取出了一把素白的油纸伞。
轻轻一启,撑开一幅雁落群山夕阳红的山水画卷,仿佛微微一动,夕阳便洒满江河,大雁也跟着呼之欲出。
“文公子,便当是我送你的礼物。”
说着,苏忻将油纸伞斜斜放在了文品的肩头。
“下次,别再把我百里香的木板弄湿了。”
文品握住伞柄,“不……如此的话,我便又欠了你的情。”
“那便下次再还。”
你到底是谁呢?
文品茫然之中,脑海却蓦然闪过一道道模糊的影子。
利刃穿破火光,有一个声音在脑海中回响,但他听不清,只能看到许多坐在长桌上的人影。
就在那无数的人影中,还有另一个人正悄悄地看着自己。
猛然睁开双眼,场景消失不见,文品意识到,那不过是破碎的幻觉。
“你看起来总是心事重重。”苏忻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后。
文品只是“嗯”了一声,强打起精神,但他的心中莫名却增添了几分警惕感。
没有人会无缘无故亲近你。看着苏忻动人心魄的微笑,他此刻终于清醒了过来。
既然不知缘由为何,那便顺应其意。
“多谢苏掌柜。”
文品一改此前茫然的状态,学着文人雅士的样子品味油纸伞上的山水画。
“嗯,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好伞!”
苏忻见文品忽然间态度大变,先是一愣,随后却愈发对文品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好一个‘秋水共长天一色’!文公子随口的诗句竟饱含如此才气……苏忻敬佩。只不过,这伞上似乎并没有什么‘孤鹜’呢。”
文品这才发现自己用错了句子,赶紧回答说:“呃,这其实是一位叫‘王勃’的诗人写的,我只是借用一下句子。”
“看来是我孤陋寡闻,竟从未听过历朝历代有这号大人物。”
不知不觉,文品感到有一只手悄然搭在了自己的肩上,带着丝丝冰凉,令他浑身一颤。
“你当然不可能听过。”文品心道。
忽然,那只手陡然一紧,他的鼻尖清晰嗅到了身后女子淡淡的木绵香气。
“前些日子,有不少黑衣卫的人到我这里来打探某个人的行踪,也偏生很巧的,他们要找的人也姓文,单名一个品字……文公子,可是得罪了什么人物么?”
“黑衣卫?”
肩上传来阵阵酥麻,文品咬紧牙关,难道苏忻是邪恶黑衣卫派来试探自己的?
不对。他转念又想,如果真是黑衣卫的人,又为何要跟我说这些?
“那是一场误会,我并未得罪何人。”文品镇定地回答道。
“那便奇怪了。”苏忻似乎是有意无意地说道,“他们为何偏生到我这儿来寻你呢?”
文品心中一凛,难道是在暗示自己,有人一直在跟踪?
说完,苏忻慢慢地松开了手,纤细的指尖顺着他的脖颈,滑向咽喉,悄然指着某个方向。
——那儿,是二楼的一个包间,护栏边上正坐着一位戴着圆墨镜和黑色贝雷帽的男人。
她为什么要帮我?
文品此刻想到的却是这个问题。我们素不相识,她就不担心一旦被发现,就可能会得罪黑衣卫吗?
“还请文公子,学会留神。”苏忻如此说道,狡黠地眨了眨眼睛。
文品当即点头会意,“那么,在下告辞。”
“百里香……随时为你敞开大门,文公子。”
有机会,一定还要再来探一探,这家古怪食府深处隐藏的秘密。文品心道。
第41章 固执的搜查官
百里香的乐声戛然而止。
看到文品转身跨出大门,二楼的男人放下了酒杯,朝着楼下一众为名伶捧场的纨绔子弟打了个手势。
“丁香‘姐姐’的妃子演得好生美妙,真难以置信,‘姐姐’竟是男儿……可惜啊,不能久陪了,咱们哥俩,只好下次再来喽。”
瘦高的纨绔子弟朝戏台上的花旦丢下几张纸钞,装出虚假的笑容,移开包厢,目光盯着文品,身后很快又跟上一个胖子,两人一同迅速离去。
他们似乎知道文品洞察力了得,因而始终保持着距离,彼此分开一定的间隔,将身形遁入寻常百姓之中。
只见文品一路穿过几条复杂的街巷,推开一扇老巷子的铁围栏,走了进去。
“他这是要去哪?好像跟平时的路线不太一样?”胖子小声地询问道。
瘦子观察了一番,断定:“狐狸要跟同伙接头了,咱们赶紧跟上。”
两人谨慎地推开铁围栏,尽可能不让它发出“吱呀”的噪音。
只见此地空无一人,中间只有一座小花坛。
再往旁边看去,则是一扇扇“特殊店铺”的后门,哪还有文品的踪影?
“这王八蛋居然来这种地方!”
瘦子不悦地说道,看着那些门铺上写着暧昧字样的招牌,胸中便涌起一股怒意。
他想,这文品果然不是个什么好东西。
“胖子,你敲门进去探探情况?”瘦子说道。
然而半天也没人答应。
“喂,胖子,你搞什么名堂?”
瘦子听到身后传来响动,不禁回头一看,发现自己的同伴竟然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像个死猪一样。
“操!”他意识到自己中了圈套,大骂一声,赶紧掏枪。
——却不料!身后猛地袭来一阵黑光,眨眼间残影扫荡雨水,一杖击飞瘦子的手枪。
“糟了!”
他到底还是黑衣卫的人,见势不妙,身形急退,从袖子里滑出一截甩棍。
然而不等他有所反应,文品手中的黑竹杖便如同狂蟒突刺,破开雨幕,顷刻间连中瘦子的肩、胸、手臂,大骇之余,他已然步伐紊乱,方寸尽失。
杖头的鹰钩无声搭上后颈,文品向后狠狠一拽,将瘦子拉向身前。
手背倒转,杖头自下而上甩出半圆,迅猛一击,正中下巴,顿时将瘦子打翻向身后的花坛。
“停!停!”瘦子哀嚎道,无力地举起一只手。
在回神之时,眼前暗光闪烁,锐利的杖尖已然指向他的咽喉。
冰冷的雨水顺着黑杖落到脖子上。
瘦子咽下一口唾沫,惊恐地看着面前的袭击者。
“谁让你们来的?”文品冷冷问道。
瘦子吞吞吐吐不敢说话。
“你喜欢吃土吗?”
“我……我……”
不知道为什么,文品感觉自己的身体里仿佛隐藏着另一个人,看到他如此做,那个人便越是欢愉。
渐渐的,那情绪也开始影响到自己的内心,竟觉得这有些说不出的畅快。
文品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一把揪起瘦子的衣领,把他的脸强行按进花坛的泥浆里,他嘴巴里立刻倒灌进污秽的泥水,呛得几乎要窒息。
“请慢慢享用,这里有很多,还是湿润的。”
“停!咳咳,停,我……我说!”瘦子挣扎着叫道,不停呕出泥水,“是……黑衣卫……黑衣卫让我来的!”
“我知道你是黑衣卫的人。”文品的靴子踩在花坛的边缘,凑近瘦子的脸问道,“我的问题是,‘谁’派你来的。”
“方……方锦臣!”他拼了命地喊道。
“方锦臣?他难道不知道,你们的搜查官朱世安老先生已经宣布我无罪了么?”
瘦子喘了口气,咳嗽几声,道:
“因为,因为方警官仍然认定你是凶手,咳咳……他说,为了沪津的正义,即便是违抗命令,也一定要……找到证据,将你绳之以……咳咳……”
“原来如此。”文品喃喃道,“果然是他的作风。”
看来,这个方警官还真的要跟自己杠上了。
不自觉间,文品咧开嘴,露出野狼一般的獠牙,重又将瘦子用力按倒进泥浆中。
方锦臣,此人倒是有一种奇怪的自信与正义感。
倒也令人敬佩。
“求求你……我快……”
瘦子几乎要被呛死,差点要昏厥过去,这个时候,文品才猛然惊醒一般收手。
刚刚到底怎么回事?
为什么我会突然有一种想要杀人的冲动,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不行,你不能这么做,必须克制住。
难道是原主的意志会影响到我的个人?
文品拼命驱散杀意,这些黑衣卫暗探不能杀,否则就是坐实了自己是凶手。
就在他松手的时候,瘦子趁机捡起了地上的甩棍,猛地砸向他的腰间。
文品顿时感到一阵剧痛,踉跄几步差点跌倒。
“该死!”
他黑竹杖反手一挥准备还击,然而瘦子已经飞也似地逃离了小花坛。
“站住!”
文品准备追上前去,却感到脚踝一紧,昏迷的胖子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过来,一把抓住文品的腿往后猛拽!
他当场跌倒在地。
“快啊!”瘦子喊道。
胖子连滚带爬赶了过去。
文品懊恼地重新站起来,两人又把铁门的拉栓用力带上,并不打算恋战,立时便以最快的速度逃走了。
文品摇了摇头。
没想到,还是大意了。
#
黑衣卫的人在陈家大院例行调查了半天,可惜收获并不大。
这个时候,偏生又很不走运的,方锦臣又得到了暗探被文品察觉的消息。
“岂有此理!”方锦臣愤恨地说道,将拳头攥得紧紧的,“看来是我小看这个文品了……”
他绕着陈家大院朱红的门前踱来踱去,雨水顺着斗笠落下,他这辈子也没遇到过如此麻烦的对手。
连环杀人,有巨大的靠山,能识破他布下的暗探,不俗的身手……
现在上级完全禁止了对文品的追查,若不是手下还有这一班愿意追随他的少数黑衣卫,他完全就是个光杆司令。
不仅得不到警署支持,无法调动起像上次在地铁站那样的大搜捕,而且还有着违抗上命,随时被撤职的风险。
对手异常强大,凶手甚至不止一人。
愤怒无法解决问题,而现在能做的只有保持沉着冷静,寻找文品的破绽。
想通这些以后,方锦臣抬起了头,停下脚步,看着屹立于暴雨中的黑衣卫们。
仿佛一群沉默的寒鸦,静候着无声之战的打响。
“既然文品不喜欢我们来找他,那么……”方锦臣轻轻摘下斗笠,“我们便亲自在这儿,等着他,来找我们。”
黑斗笠被抛向地面,大雨一瞬间打湿了方锦臣的头发,它向海藻一样黏在额前,而他的目光却如磐石坚定。
“可是,方警官,你怎么确定文品会来永宁街?”
方锦臣回头看向质疑他的黑衣卫们。
“他会的,恶人总会与正义一战。”方锦臣抿嘴一笑,“这是小时候,我妹妹曾经说过的话。”
方锦臣长呼一口气,仰望头顶阴暗的天空,笑着笑着,却也感到苦涩。
他知道自己不是英雄,也不能代表正义,而不过是一个渺小的,普普通通的人。
方锦臣站在黑衣卫的中间,就像一尊雕塑。
恍惚之中,他似乎在滂沱大雨中看到了一个瘦小、无助的身影,她只是默默站在那儿,一直都站在某个地方,注视他。
只是眨眼之间,她便悄然离去,就像十年之前,她消失不见,从此再也没有出现。
“那些‘恶人’带走她以后……我便发誓,我要成为她的‘正义’,无论她是生是死,我便注定与邪恶为敌。”
不知不觉,他走过每一个人的身前,他不再是以搜查官高高在上的目光看着他们。
更像一个伙伴,一个朋友。
他们嫉恶如仇,有的人勇敢,也有的人胆小,无论强大或弱小,他们皆因一个固执的理由而走在一起。
——为了正义。
这也是他曾答应过她的,一个久远的约定……
黑衣卫们纷纷摘下了斗笠,任凭风雨沾湿他们的脸庞,齐声说道:
“我们愿意追随方警官!”
方锦臣展开双臂。
“诸位,你们相信我,愿意冒着违反上令的风险追随我,只因我这个不成熟的执念……我方锦臣,永远感谢你们。”
他微笑看着众人。
他之前想到了很多,也考虑过要学习广播新闻里那些名人,也多希望自己能发表些什么不得了的对话。
想来想去,他最终还是简单地说道:
“既选择正义,便与黑夜为敌,此生如此,来世亦然……我们是黑衣卫,弟兄们。”
第42章 正义的伙伴
雨夜传来骏马的长鸣,撕裂长空,黑衣卫的马车奔过潮湿的街道,停靠在一座不起眼的客栈门前。
“驭!”
这儿离永宁街并不是太远,抬眼望去,那座完全仿照西式的钟楼便在雷电中展现它巍然的身影。
黑衣卫们跳下马车,径直推开街旁客栈的大门。
“欢迎来到‘大梁客栈’……呃,客官们?”
老板话说到一半,却看到这么多黑衣卫一个接一个跨了进来,不由得呆住了。
“毋须害怕,只是住上几天。”
方锦臣随手丢出一袋沉淀的钱币。
“如果不够,回头还有支票。记住,给我们最大的房间。”
“好的好的,大人们。”老板紧张地答道。
“还有,不要告诉任何人,我们在这里。”
方锦臣拿走房间的钥匙,打开门。
这是一间简陋的客房,只有一张木床,一张地上的草席和靠窗的桌,连多余的装饰都没有。
不过,这儿位置却很大,拿来召开接下来的战略会议绰绰有余。
方锦臣把所有人召集到一起,他点亮煤气灯,摆在桌前。
眼瞳中燃烧着摇曳的火焰。
“都安排人手监视陈家大院周围了吗?”他问道。
“当然。”
一名叫做“胡鹏”的独眼黑衣卫督察回答:
“他们会潜伏在周围,直到有情况汇报。”
胡鹏眨了眨他仅剩的那只眼睛。
一直以来,他都是整个黑衣卫里最忠实于方锦臣的人。
他和方锦臣同一年加入黑衣卫,也亲眼见证方锦臣一步步为了目标而成为特级搜查官。
他们曾共同在面对“黑旗猎手”的强盗团中遭遇磨难。
那些人驾驭高速移动的“钢铁战马”,使用着辐射区挖掘的先史遗产,对围剿的黑衣卫带来了巨大威胁。
而最危险的一次,当属两年前他们一同深入北地冰原,追捕鸦片走私犯的时候。
当时,狡猾的走私犯躲藏进了深山老林,与某些铁林氏族串通一气,利用复杂的地形,施放吹箭,布下陷阱,不断袭击着黑衣卫的队伍。
那时候很多人都牺牲了。
在计划突破望月坡的铁林营地时,胡鹏便不幸被吹箭射中了右眼,危在旦夕。
他倒在箭如飞蝗的残破都市里。
再睁开眼睛时,右眼传来了剧痛,什么也看不见了,他仅剩下的眼睛也被血色笼罩。
大概,这就是赴死的感觉吧?他想。
然而,却有一个人抓住了他的手,把他从阎王的手里给夺了回来。
他记得,方锦臣就像黑夜的骑士。
他不顾一切地战斗、拼命,栽倒在雪地里,爬起来,他的意志能粉碎坚冰,即便伤痕累累,也没有人能阻止黑夜骑士的前进。
如果要说,谁能拯救这个罪恶缠身的都市,胡鹏也会毫不犹豫地相信——只有方锦臣。
雪花湮没了往昔的世界。
“站起来!”
他听到方锦臣声嘶力竭的吼声,如同勇者吹响号角,策马冲锋。
“我绝不会……丢下你!”
胡鹏从来也没想过,这个表面弱不禁风的“小白脸”也能这么勇敢。
也不知道方锦臣又是否受了伤?
他只知道,若不是方锦臣及时出手相助,他失去的可能不只是右眼,还有整条生命。
人数不断减少,伤员不断增加,
当晚,在县城医院,所有人都主张撤退吧,可是唯独方锦臣不肯屈服,他说:
“如果不能抓住犯人,那么我们的同伴都将白白牺牲,如果要走,那你们便走吧!”
就像出鞘的寒芒,不斩敌三千誓不罢休。
于是,队伍只剩下了方锦臣和三名黑衣卫,其中一人便是刚刚失去了右眼的胡鹏。
不知道为什么,他相信方锦臣,即便那家伙是个顽固的傻瓜,他也愿意死心塌地地追随他。
方锦臣想出了一个大胆的计划:
他们冒险越过刺骨寒溪,突破重重铁林,当时正值冬季,大雪纷飞,天寒地冻。
他们几乎没有休息地,又连夜跨过冰原,绕行穿越铁林废墟。
伤势不断加重,胡鹏越来越难以坚持,他跟方锦臣说:“把我丢下吧,我本以为我不会成为累赘。”
可即便如此,方锦臣也没有将他放弃。
这个固执的家伙又想当邪恶的天敌,又想成为正义的伙伴。
事实证明,方锦臣是对的。
走私犯们以为黑衣卫们撤退了,却没料到方锦臣早已带着仅剩的人马从铁林的另一边反杀回来。
虽然吃尽苦头,但他真的做到了,将敌人一举歼灭,还亲手打断了走私犯头目的双腿,将其一路押解回沪津。
于是,人们都说:没有人能击败方锦臣。
因为他会在一次又一次失败中重新站起,挥舞利刃,不死不休。
“希望我们这次行动也能顺利。”胡鹏微笑着敬了个礼。
“顺利什么以后再说,我们要弄清楚文品杀人的目的,还要找出他们的同伙,我相信,太平区的死者背后定然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方锦臣顿了顿说道:
“听说三天之后,永宁陈家要进行一场法事,我认为此事极为蹊跷,在此之前,永宁街从未有过先例。”
一个家中死去两名少爷的豪门大家,不为亲人办丧事,却为个二十年前的死人做法事,这怎么说得通?
从这段时间得到的线索来看,太平区一系列的案件都互相有所关联。
方锦臣清晰地明白,对手恐怕不只是文品,还有一个更大的东西隐藏在背后。
只是某种直觉告诉他,这个秘密,兴许他一辈子也无法理解。
即便如此,也要斗上一斗。
他从未觉得自己的思路有如此清晰过。
事情的源头都指向一个地方。
“太平区连环杀人案,绝大部分的死者都出自永宁街……”
方锦臣严肃地说:
“有两名陈家的少爷,而其他人也都或多或少居住过永宁街,并且他们无一例外的,全都曾是长期滞留海外的侨民,全都陷入了疯狂,全都进了太平区的疗养院……”
而文品,每一次都出现在案发现场附近,这也是巧合吗?
“我们必须抓住文品,失败再多次都没关系,但一定要抓住文品,由我们进行私下的审问,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知道真相。”
方锦臣将一张文件的残页拍在桌上——这正是那日在文品家中搜到的,写有“玄晖”二字的残页。
上面画着的,是一个太阳或者眼睛的图案每一次案发的时候,现场都会发现类似的图案。
方锦臣相信,这一定和黑船病人的疯狂,以及半夜的诵经声有关联。
毕竟在那黑船的墙壁上,可是画满了这个符号。
他做好了最后的安排,为了不让警署的人起疑,他宣布让胡鹏留在永宁街附近,负责所有的工作。
自己还是得回到警署去,陪着朱世安老前辈继续进行无用功的调查。
“你们千万小心,不要被文品,还有警署的其他人察觉了,我们还要等着文品这条大鱼,把他身后的人,也一并引上钩……”
“方警官!”身后的房门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请进。”方锦臣抬头看了一眼。
门外走进一个浑身湿漉漉的黑衣卫,他气喘吁吁地进来,还来不及喘上一口气,便说道:
“文品居然出现在疗养院了,还是他自己一个人来的!”
第43章 重访疗养院
乌鸦站在湿润的枝头,眼睛里流淌殷红,血色泛泛,倒映着暴雨中巍然的疗养院。
“谢谢贵院的配合,朱某感激不尽。”
几辆黑马车组成的屏障围在铁栏外,老搜查官朱世安最后辞别了神父和修女们,领着夏弗两国的警察准备离去了。
“事情变得很复杂啊……”他感叹道,“今天依然毫无收获。”
打开车门,朱世安回到马车上。
这些时日,他率领着黑衣卫和弗拉维亚租界的帝国警察走访太平区的大街小巷。
他问候了死者的家属,也去了死者曾经呆过的疗养院,然而却没有任何有价值的情报。
不免也有些心灰意冷。
也许是年纪大了吧?
曾经的自己对任何事都充满激情,立志要建立法制的国度。
于是他年轻时每日每夜地学习,考上了阿兰格勒的大学。
后来,他被弗拉维亚女皇授予了“特级搜查官”的称号,又回到大夏,成为了租界警察的代言人……
他的一生,曾就像这掺了伏特加的弗拉维亚咖啡,热情洋溢。
然而岁月如剑,总是会磨平少年时的棱角。
他是沪津租界最优秀的搜查官,却也是人们眼中的卖国贼。
他希望能够用自己的才能给大夏,至少,给沪津带来安宁,可惜事与愿违。
枝头的乌鸦怪叫着,古怪的红色眼珠子似乎在盯着他。
它展开漆黑的羽翼,滑翔过夜空,突然掠过马车的窗前。
轻柔的黑羽洋洋洒洒飘落。乌鸦消失不见了,朱世安眼角的皱纹一瞬间皲裂蔓延。
另一辆马车出现在了道路的尽头,那不是运送病人的,也不是运送药物的……
马车门徐徐开启,一把油纸伞到了外面,轻轻一撑,一幅“雁落夕山”的山水画呈现在了朱世安的眼前。
“是你?”
文品举着伞,走下马车,微笑着向朱世安挥挥手,“朱老前辈,我们又见面了。”
“你来这里干什么?”朱世安淡淡地问道。
“自从上次胸口挨了方警官那一脚,我可是寝食难安,以至于时常胸口疼,听闻此处西医手段高明,特来求医。”
说完,文品故意装作了一副疼痛难忍的样子。
“是嘛。”
朱世安抚着白须,不冷不热地笑了笑,“我倒是觉得,你此刻应该是头疼呢。”
“怎么?你们难道还要抓我回去审问吗?”
“你想被审问,其实现在也可以。”朱世安说完,轻拍一下马车壁,“只可惜,还不是时候。我不想多花时间给你准备一份搜查令。”
“驾!”
两国警察驱动骏马,几辆马车从文品的身旁疾驰而过,带起一片水花,消失在了阴沉的道路上。
文品一言不发地走进疗养院的铁门,事实上,他的后背早已湿透,虚得不行。
若是刚才动起手来,自己可是插翅也难飞。
毕竟一见到警察就跟做贼似的,才更令人怀疑好吧?
那邪恶老警官不是什么善茬。
看来,之前的推测并没有错,黑衣卫和帝国警察的人也老早就盯上了疗养院。
他们的办事效率一直都是惊人的高,也无怪乎都是各自国家百里挑一的高手了。
文品冒险一个人回到这里,到底还是因为那些深藏于心里的重重疑问。
一只红眼乌鸦掠过文品的肩头,飞向阴沉的疗养院,盘旋在枝繁叶茂的榕树冠间。
#
疗养院的电梯已经修好了。
伴随电梯的升降,文品再次孤身回到了这里。
上一次来到此地的时候,电梯上面隐藏着一位神经错乱的疯子,而这一次却平静得多。
又到了出征的时候。
他谨慎地盯着井盖看,直到顶楼的铃声响动,他所担心的事情终究还是没有发生。
——咚咚咚。
敲响院长办公室的红木门,文品鼓足了气喊道:“我是上次《明日邮报》的记者,院长。”
等待许久,红木门缓缓地打开了,只不过,这次开门的却是一位白衣的年轻修女。
她面容姣好,年龄不过十六七岁,不过她脸颊的一侧却有一道狰狞的伤痕,暗红醒目,早已结痂。
文品立刻认出,她便是上次在疗养院的榕树下整理纱巾的修女齐内莉。
她一见到陌生人,立刻就低下头去,用垂下的纱巾挡住脸颊上的伤痕,略为害羞地躲到一旁去,吞吞吐吐地说:
“院……院长同意你进去了……愿……愿星空指引你。”
说完,齐内莉便把自己藏在了门后的阴影中。
真是个怕羞的姑娘呢,文品心道。
她的脸上多出了这样一道可怖的伤痕,仿佛花瓶出现了裂缝,不免也有些可惜。
骇人的雷光映亮那巨大的玻璃圆窗,将教会的“虚空奇点”镌刻在光滑的地面上,闪烁着短暂而耀眼的光。
文品一如那日,踏上这无尽的“太虚间”,虚假的星空在这老旧的疗养院中运行。
这一次,七色天窗下的手术台上换成了另一个人。
条条输液管刺入病人的体肤,妖冶的红色在无数条管道上流动,如同条条彼岸花盛开的花蕊……
那是一个苍白瘦弱的女孩,她蒙住了自己的双眼,坐在雷光为景,虚空为幕的椅子上。
“鲜血抽出,净化,再回流。”
大厅中央,杨院长正对着文品,她一身黑色的修女袍,使她更像是一具还未死透的尸首,声音尖锐而苍老。
“这是疗法的最后一个环节,也是最重要的一个环节,可能只需要一小时,一整天,也可能是一星期,一个月……它关系着,病人是否能够得到救赎。”
女孩的脸上充满了痛苦,蚯蚓一样的青筋爬满了她白净的脸,她嘴唇轻颤,冷汗像泪水淌过脸颊。
可她却在笑,是的,努力地微笑,文品清楚地看见了。
霎时间感觉有一把刀在内心里搅动。
她怎么能这样做?对一个柔弱的女孩进行这样的折磨,不是恶魔,还会是什么?
“院长,我希望您能解释一下今天展示的疗法。”文品的声音有些颤抖,他压抑着内心的愤怒。
“当恶灵附身的时候,你的每一根血管,每一滴血,都是浑浊的。”
杨院长平静开口道:“我在净化她身上流淌着的罪恶的血,直到她彻底地纯洁。”
“疗效如何呢?”
“她很快就能出院。”院长答道。
“出院?”文品开始怀疑自己听错了。
“她叫程澜衣,11号病人,是出生在永宁街的姑娘……”
院长似乎看出了文品内心对星空神明的怀疑。
“来的时候,她说,自己是一个控制不住要伤害其他人的受害者,而现在,她已经慢慢在星空的指引下,找回了迷失的灵魂。”
面对如同邪恶女巫的院长,文品难以想象,她竟然真的认为自己是在给患者治疗。
而那些精神错乱的病人,却也真把这种非人的折磨当成是一种救赎……
“龙科呢?就是上次电梯井里的病人。”文品的言语中隐隐带着质问。
“很可惜,他失踪了。”
“失踪?”文品一惊,鬼才信这种不负责任的回答。
“是的,我们把他送进了忏悔室,然而他还是逃了出去。”
院长遗憾地说道:“这几天总是有病人莫名逃出去,我已经联系警署了,他们的人现在已经去了龙先生在永宁街的老房子……虚空庇佑,可怜的人。”
“能带我看看忏悔室吗?”文品鞠了个躬,“感谢院长对采访的配合。”
虚空的圣窗外,隐隐呈现出群鸦的影子。
它冷冷盯着幽暗的大堂。
杨院长放下了手中的控制器,笑了笑,“好。”
她转而对门后一直颔首的齐内莉修女说道:
“你把11号带回自己的房间去吧,顺便,领这位报社的文先生,好好地参观一下……我们的忏悔室。”
第44章 忏悔室
蒙住双眼的少女静坐在轮椅上,看起来安详且恬静。
一路上,她一言不发,对于刚才遭受的可怕“治疗”,却好像从未发生过似的。
“程澜衣,今天你觉得怎么样?”
身后传来齐内莉修女的声音。
她推着轮椅,尽力像面对朋友一样说道,脸上挂着微笑,可是声音却有些颤抖。
“嗯……”少女应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
在昏暗的吊灯下,她的皮肤显得很白,甚至白得有些不自然,不像是活人该有的颜色。
这是疗养院的二楼,文品跟在齐内莉的身后,摆在他们面前的,是一扇阻拦整个右走廊的,像监狱一样的带刺铁网。
与此相对的,左边也有一面铁网,但是却没有倒刺。
透过无数狭隘的网格,文品看到左侧的铁网之后是一间宽敞的大宿舍,摆放着大约十几张病床。
上面躺着的大多是病症较轻的精神病人,而即便如此,里面的场景也像是群魔乱舞:
有人面对墙壁自言自语,在铁网前痴笑、唱歌,脱光衣服手舞足蹈……
面前的带刺铁网之后,只有一盏散发着隐秘辉光的吊灯,相比左边之下,反而一片死寂。
齐内莉取出一把钥匙,打开右边铁网的锁。
“这里便是重度精神患者待的地方了,文先生。”她说道。
“非常感谢你,齐修女。”文品点点头,“今天怎么没见到梁医生呢?”
“他?去浔城的大学堂参加医学研讨会了。”
齐内莉不愿多谈关于梁景神父的事情,文品也不再多问。
即便这里有光,齐内莉还是不得不扭开煤气灯,产生另一束有限的光。
此地安静得只能听到下雨的声音。
轮椅“骨碌骨碌”转,椅子上的少女微微颤动着柔弱的身体,抽动鼻尖,似乎嗅到了忏悔室熟悉的味道。
一座座铁柜子出现在灯火所及处,它看起来如同家中摆放的衣柜,但更大得多。
上面被“太虚七十二星辰”环绕,各种各样的高楼浮雕生长在星空下,像是咒印,又像是高低不平的锯齿。
“这些是什么?”文品问。
“忏悔室。”
齐内莉走过第一间铁柜子,柜门上有许多菱形的孔洞。
提灯的光渗透了进去,刚好照亮在忏悔室中间的“虚空奇点”木架上。
如果说从外面看,这是座挺大的柜子,但如果这是给病人居住的房间,却又小得足以令人感到压抑。
每日每夜,黯淡无光,只能蜷缩在一个四面冰冷的铁柜子里,望着虚空中唯一的影子。
你会忘却自己拥有四肢、身体,最后连存在的意义也会忘却。
你所能拥抱的只有“虚空奇点”。
你所能祈祷的神明只来自星空。
修女神父们会向你传达宇宙深处的福音……
直到你明白一点,世间只存在着永恒的宇宙,人类不过只是浩瀚银河中渺小的砂砾。
仅此而已。
难道,还有什么比在黑暗中遭受无穷的囚禁,更为令人恐惧的吗?
“我们在神明的注视下,呵呵,没有人逃得过神的眼睛。”忏悔室里瘦削的人形一遍又一遍用手指在地上画着。
“他叫古三月,曾经是永宁街西学堂的教书先生,二十年前,夏弗战争发生后便逃到国外去了。”齐内莉说。
“那他怎么会在这?”
齐内莉白了文品一眼,“因为他出现在了黑船上。”
提灯的光亮映亮了古三月骨瘦如柴的后背,随着光明移动,浮现在墙壁上的却是密密麻麻、血红狰狞的符号。
就像一只只爬行在黑暗中蠕动的生物,红痕仿佛泪滴一样爬过冰冷的钢铁。
齐内莉一瞬间整大了眼睛。
“你……你……”她惊恐地捂住嘴。
“无时无刻,你以为神明在何处,小修女?”古三月发出一声怪异的笑。
作画的速度越拉越快,笑声也越来越大。
疯子。
文品感觉墙壁上好像有无数双睁开的眼睛在恶毒地盯着他,又仿佛黑夜中升起了无数猩红的太阳和圆月。
他一瞬间按住了忏悔室的门,目不转睛地盯着墙上的“眼睛”。
他是疯子。
可是,文品知道,他在墙壁上所画的图案却并不应该是疯子的所作所为。
因为……他握住了胸前挂着的吊坠,他终于找到了问题的根源。
他找到了一个正在绘制他从照片上看到的“玄晖”图案的人——忏悔室里的病人。
也便是他——或者说是原主,以及高德领事和整个公馆一直都在寻找的,那所谓的“邪教徒”,那一切他妈该死的源泉。
文品激动而又有那么一丝恐惧——那个来自于原本的自己,那个真正的“文品”内心中潜藏的被无限放大的恐惧。
他紧紧将脸贴近那铁柜,又恨不得立刻替那疯子打开牢笼,好当面问问他:
你是谁?这一切是怎么回事?谁杀了“我”?我怎么才能回去?
然而还有一种可能——那只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疯子,一无所知且愚昧的信徒,他什么也不知道。
“你终于来了……”
古三月嬉笑着,慢慢转过了头来,用咬破的手指,优雅而轻巧地在唇角向上勾勒出一个微笑。
文品刹那间圆睁双眼。
“有一天,星空会被吞噬,不会再存在过去、现在和未来。”
——砰!
一张犹如僵尸的脸突然撞向菱形洞孔,泛白的眼珠占据了整个空洞,两人无比接近地对视,他张开一口黄牙,唾沫流满鲜红的嘴唇,说道:“您还活着……”
“你在说什么?”文品咬紧牙关,“你是……‘亡灵’吗?”
古三月转动着扁平细长的头颅,回答:“羔羊。”
“来人!”齐内莉忽然大叫道,“病人发作了!快带他到院长那里去!”
那张恐怖的脸收了回去,紧接着赶来的是好几个手持镣铐和教鞭的修士。
“还活着……还活着!”
忏悔室里传来可怖的笑声,但是古三月的眼中却布满血丝,分明是带着恐惧。
修士们打开忏悔室的门,狠狠抽打他的身体,将古三月按倒在地上,铐住他的手。
然后紧随的修女拿出一支麻醉剂强行注射在他的手臂上。
“神明原谅,文先生。”
齐内莉修女紧张地说道,害怕她眼前所谓的记者,会因为此次事故而写坏疗养院的名声。
“古三月还没来得及接受‘救赎’,因为他之前的表现一直都很好,只是……只是偶尔会画一些奇怪的东西。”
都很好?那他怎么会进到你们的忏悔室来?嗯?文品心道。
“当然,我理解,齐修女。”他努力挤出一个微笑。
“其他接受过治疗的人都很听话的,真的……你可以跟我看看其他人……”
也许,齐内莉更害怕的是院长和梁景神父的责骂。
“没关系,冷静,我相信你。”文品牵住修女的手,低声在她的耳畔说,“让我看看其他人吧,好姑娘。”
齐内莉脸上一红,背过脸去,什么也没说。
修士们拖走了被麻醉的古三月。
轮椅上的少女似乎通过听觉也猜到了刚才发生的事情。
她原本镇定地面容上蓦然多出几分惶恐,指尖也开始躁动地轻敲起了轮椅的扶手。
那双被遮住的眼睛所看着的,却是文品的方向。
第45章 极度恐慌
轮椅“嘎吱嘎吱”响,如履冰面。
一座又一座忏悔室的铁柜出现在黑暗深处,里面囚禁着各种各样疯得别致的人。
文品现在开始理解为何要将他们关起来了。
齐内莉一只手推着轮椅,一只手整理着纱巾。
她总是担心脸上的伤痕会露出来,她到底还是寻常女孩,还不能完全抛弃对于容颜的重视,融入到神国的世界中。
文品看着她隐藏在纱巾下的容颜,又想起了什么,低声问道:
“恕我冒昧,不知,齐修女的伤是怎么来的?我可能……认识一些良医……”
齐内莉停下了脚步,打开最末一间忏悔室的门,将轮椅推了进去。
——咔哒。
连接铁墙的镣铐分别铐住了轮椅少女的双手。
齐内莉解开轮椅上的固定带,默默看了一眼少女的脸庞,说道:
“良医就不用了,这里就是医院。”
修女的语气里带着几分淡淡的怨恨,“一切都因为她。”
目光落在了少女洁白却布满针孔的手背上。
——少女叫程澜衣,她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漆黑如瀑的头发垂落在她起伏的胸前。
她赤裸的双足如同两条带着红色花纹的白鱼交叠,那红纹一直蔓延到小腿上,又从病服的衣领延伸到脖颈,才逐渐淡去。
宛如滚烫的熔岩流淌过缝隙。
“她?”文品感觉不可思议。
摆在他面前的女孩柔弱得甚至有些叫人感到怜惜,怎么看,她都不过是身患重病,日益憔悴的弱女子。
“嗯。”此刻齐内莉丝毫不掩饰对程澜衣的恨意和恐惧。
之前她一直害怕着什么,但直到铁链锁住了少女的双手,她才渐渐胆大了起来。
“这个女孩,会控制不住自己,去伤害周围的人。”齐内莉的眼瞳中掠过一阵灰色,“她是我见过最危险的疯子。”
难以置信。
修女说,程澜衣原本只是关在大宿舍的病人,和其他疯子不一样,她是自愿来到这里的。
在绝大部分时间里,她都很正常,但正如她在求医的时候告诉我们的:
她无法控制自己不去伤害别人。
程澜衣原是住在永宁街那一片的贫苦人家,父母双亡,家里还有一个卖鞋为生的弟弟,付不起医疗费。
但是仁慈的院长免费收留了她,还时不时会遣些修士到她的家里给弟弟送些馒头。
程澜衣告诉院长:“我的身体里好像住着一个恶魔。”
起初,大家也是无法想象这样的女孩会做什么伤害别人的事情,便只是把她安排在了普通的大宿舍里,和其他的病人一起居住。
后来有一天,病房里有个疯子因为出言不逊,被程澜衣用不知从哪弄来的刀子斩断了左手。
还有一次,她在夜晚哭泣,因为自己失控时弄瞎了朋友的眼睛——那是程澜衣在疗养院唯一的朋友,愿意接近她,愿意和她说话,包容她。
可最后,程澜衣挖出了朋友的眼睛,因为她控制不住,就像身体里隐藏着一头凶猛的野兽,一旦被唤醒,便会伤害其他无辜的人。
但据她所说,自从来到疗养院以后,她实际已经好了很多很多……
院长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教她科学知识,梁景神父也常常带一些书籍来给她。
“我希望遥远的未来,能够成为一名修女,去拯救更多像我一样的人。”程澜衣在祈祷的时候微笑着告诉大家,“我想要……偿还我的罪恶。”
最后,程澜衣选择接受了院长的“救赎”,没有遗憾地坐上了铁椅。
那一天,星辰的圣光照耀在她身上,就像《原初圣典》的恒星圣母,七色为翼,混沌为鳞。
她的眼睛是燃烧的恒星,身躯是银河与星空。
程澜衣坚信,恶魔的影子正从她的身体中剥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然而就是她,刺破了我的脸。”齐内莉语气冰冷地说道,“不过,我不怪她,毕竟她……是我们的姐妹,世间所有的人都是彼此的兄弟姐妹。”
文品看着修女逐渐揭开了程澜衣蒙在眼睛上的黑布。
她言不由衷。
“在星空的‘救赎’下,她身体里的恶魔不会再令她暴怒了……”
文品指尖一颤。
程澜衣猛然睁开双眼,她的眼瞳如同清澈的水晶,但慢慢的,无名的血色在水晶上扩散,灼烧起红月般的光。
“你……你是?”她问道,收紧拳头,两条修长的腿在颤抖,呼吸渐促。
——不对劲!文品表情一变。
程澜衣的瞳孔一瞬间收缩,脖颈的血纹生长蔓延,像蜘蛛网在脸上编织,又像熔岩在肌肤流淌。
“怎么回事?”文品连忙后退几步。
她突然尖叫起来,响彻整个黑暗的走廊。
锁链狂蛇舞动,发出“咣咣咣”的激烈声响。
程澜衣好像在畏惧着什么,拼命要挣脱锁链。
齐内莉大惊道:“文先生,快出来!”
可是忏悔室里的少女却只是为了更加努力地将自己靠近墙角阴暗的地方。
一双血瞳在黑暗中散发着诡异的微光,红纹也仿佛黑暗的脉搏,即将勾连起双瞳。
修士们闻声而至,站在忏悔室的门外,举起教鞭。
“她不会伤害我。”文品伸手拦住他们。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难道,眼前的少女真的是被恶魔附身了吗?
文品朝着那双血红的眼睛走去,心跳加速,眼前似乎闪过了一些奇怪的画面。
一面镜子……里面站着一个像是人的影子。
“我没有恶意。”文品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去,低声问道,“可以告诉我,发生什么了吗?”
他伸手想要触及光滑镜面的暗影。
程澜衣恐惧低语道:“别……接近我。”
文品一愣,却听到走廊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身后的修士们突然闯了进来,分别按住她的双肩,强迫她喝下了一瓶混浊的药剂。
“你们在干什么?”
“救她。”
文品转身看去,说话的人却是院长,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已经出现在了身后。
院长沟壑分明的脸上莫名闪出了一个微笑,“同时,拯救你……恶魔。”
文品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你说什么?”
他猛然一回头,一截铁棍袭向后脑,眼前仿佛划过一道闪电,他迅猛回身抓住修士手中的铁杖,左肘狠狠撞向他的喉咙。
“上次已经警告过你了,而你却执意回来。”院长念道,“星空在上,吾等将净化奸凶……”
——这是圈套!
文品想要拔出腰间的竹杖,却有一条长鞭霎时冲破阴影,划得空气“噼噼啪啪”作响,如同毒蛇死死咬住他的手臂,缠绕勒紧。
文品暗骂一声,几名修士一同扑了上来,同时抱住他的腰间和双臂。
他奋力挣扎,膝盖用力撞向对手的腹部。
但闻一声惨叫,文品以敌人的双臂为支点,双足同时离地,再度踹向对手的胸前!
提灯的光束来回交替,骨头破碎,火焰点燃了“虚空奇点”的木架,修士一口鲜血喷到了文品的脸上。
文品按住他的脑袋砸向铁壁,“咣”地一声撞倒了中间的神龛。
而倒地的修士却浑然不觉疼痛一般,重又站了起来。
这些人果然是一群疯狗!
“别杀我……救救我……”程澜衣不停痛苦地摇晃着头,修士倒在了她的脚下。
黑暗中燃烧起一圈八面菱形的图案。
除此外什么也看不到,而星空的使者早已适应了混沌。
敌人一拳打中了文品的脸颊,靴子踩过火焰,激荡起纷飞的星火,敌人将他推向铁门。
文品感到头脑一阵晕眩,在极度的阴暗中,他不过是个盲人罢了,只能依靠第六感判断。
混乱中,文品踉跄着拔出左轮枪,一脚撩中修士的小腿,将其绊倒,枪口指着面前的黑影。
“停下!”文品大喝。
然而倒下的修士却不知痛苦地爬了起来,依然朝着他走来。
文品按下击撞锤,“既然如此,那我便只好‘正当防卫’了……”指尖搭上扳机。
——砰!
忏悔室中迸发一阵耀眼的火光!手臂震得酸麻。
——呵呵,为什么不杀了他们?他们不过是蝼蚁罢了……
文品握枪的手不停颤抖。
刚刚发生了什么?
那个声音,又回来了。
那个声音在鼓动他杀戮,他的脑海里不停闪回着鲜血的颜色。狂乱、病态,两种表情在他脸上来回交替。
子弹射穿了修士的小腿。
文品忽然感觉后背一凉,一支针筒狠狠插进了他的身体!
如同沉没于漆黑的海底,文品眼前一片模糊。
“咳咳……你……你这个……”
针筒用力拔了出来。文品逐渐觉得自己的四肢百骸都凭空消失了一般。
握枪的手无力松开了。
左轮“当啷”落地,传来金属的回音。
“别害怕,孩子……”
修士一拳砸向文品的脑袋。
他重重倒下,却无力再站起来。
提灯的火光刺得他睁不开眼。
杨院长就在他的眼前,而身体却再也动弹不得,慢慢失去了知觉。
“我会驱散你心中的魔鬼,拯救你迷失的灵魂。”
她的脸上充满了圣母的慈悲,冰冷的手轻抚着文品的脸颊。
“星空之下,万物永恒。”
疼痛似乎消失了。
声音就像来自宇宙的呢喃。
他只想好好睡一觉。渐渐的,文品沉重闭上了双眼。
黑暗降临,身体仿佛不属于自己,如入银河,悬浮于虚空。
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文品听到的,只有一阵来自暗影的低语,还有忏悔室里,女孩的哭泣声,齐内莉修女的尖叫声。
以及,胸前机械之心的心跳声。
第46章 租界领事
嘀嗒……嘀嗒……嘀嗒。
指针缓缓旋转,垂落的机械钟暗示着某个时刻的来临。
红马甲的酒保穿梭于金碧辉煌的舞会大厅,他平稳托着盘子,步伐轻盈,酒瓶里的并州红酿平静得像是冰面。
他礼貌地向西装革履的绅士们微笑。
围坐在舞厅两旁的人们像是在等候着什么。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幕帘紧闭的舞台上。
台下,身着燕尾服的钢琴家在表演一场指尖的舞蹈,伴随投入的神情,踏着皮鞋,音乐轻快而优雅。
壁上的灯光游弋于身体之间,留着小胡子的酒保熟练地穿过起舞的男男女女。
光影在他的镜片上来回交替,眼角的余光却是在暗中观察着某个人。
这里是弗拉维亚租界的“云中仙境”,向来是沪津沿海名仕荟萃,群芳汇集的高档歌舞会。
它仿照阿兰格勒的帝国大剧院,在墙壁上装饰以金色的花纹浮雕,招聘来自全国各地,乃至世界各国的名花和乐师,来为最上层的社会打造世界一流的社交场所。
“女士们,先生们,我是走遍永冻荒原、遗忘之海和废墟丛林的冒险家史明亮!我寻遍无数的美丽少女,就为了给在场的所有人——献上最迷人的身姿和最动人的歌喉……”
长相滑稽的主持人跟着钢琴的旋律走上舞台,聚光灯打在他的身上,使得他的油头闪闪发亮。
“所以你就是那位要献身给我们的少女?”台下观众挖苦道,“唉,你不凸不翘,身姿不行啊。”
“如果我是少女,那我早就为各位献身了……”
主持人幽默地回答。
他脱下礼帽,像魔术师一样挥动手臂。
“那么事不宜迟,让我们开始表演!”
钢琴乐声戛然而止,接着,四周响起一阵急促的小军鼓声。
机械钟滴滴答答,在不经意间指向夜晚八点的位置。
“当当!”主持人身后的帷幕悄然拉开。
舞台上展现出了一支带有西洋和传统乐器的乐队,但是聚光灯却只汇聚在了两个人的身上。
主持人兴奋地说道:
“走遍世界,也还是咱们沪津的姑娘令人心动!今天,我要告诉大家一个令人激动的消息!万人追捧的明星——秋娘和初夏姑娘,将同台为我们带来大家熟悉的歌曲——《红月》!”
一位是风华绝代的旗袍女子,一位是坦肩露背的红裙少女,“夏去秋来”,他们以各自不同的风格,吸引住了所有观众的目光。
然而,酒保却仍然只是默默盯着酒桌上的某个人。
——那是一位金发碧眼的弗拉维亚人。
他身材微胖,满脸雀斑,圆润的下巴上蓄着一撮山羊胡,他瞪着像绿豆一样小而略带圆滑的眼睛,色咪咪地看着舞台上的歌女。
他指着其中一个女子,用弗拉维亚语问道:“那个女人是谁?”
“她叫秋娘,貌似在沪津很受夏人喜欢,长官。”弗拉维亚人身旁的保镖很快回答道,“她不仅能歌善舞,而且做得一手好菜。”
“哦?有点意思。”
弗拉维亚人顿时来了兴趣,他平生最喜欢三种东西:
女人、美食和权力。
他咧嘴一笑,说:“华金斯基,我想好好认识一下这个东方女人……你去帮我打听一下,我想知道她的电话和地址。”
“遵命,长官。”
保镖敬了个礼,很快便离开了。
弗拉维亚人点上一支香烟,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又想要找找格瓦斯,结果发现酒瓶早已空了。
他刚想叫来服务员,这时候,红马甲的酒保却忽然出现在他身旁,主动倒上了一杯并州红酿。
鲜红欲滴的酒水散发着阵阵诱人的香气。
“那边的先生敬您一杯,尊敬的扎里·伊万诺维奇领事。”酒保缓缓说道。
“哦?似,似哪个先设?”
被称为“扎里”的弗拉维亚人用蹩脚且结巴的雅言问道。
酒保没有回答,只是微笑着指向角落一个不起眼的位置。
扎里不禁感到好奇,向着手指的方向看去,蓦然发现了一个身着灰色大衣的男人正举起酒杯,朝着他的位置点头致意。
扎里越看便越是觉得此人熟悉。
灰衣男人露出了一个奇怪的笑容,如同是多年不见的老友相见,但是又多了几分不怀好意的气息。
——忽然!扎里浑身一震,他认出来了!
手中的酒杯一瞬间停在半空,他不禁脱口而出:“高德?他,他不似……灰到兴……兴安府去呢吗?”
他明明在报纸上看到,高德已经连夜乘坐飞艇回兴安府去了!
为了确认这一消息,他的人还特地去机场进行了调查,得知高德的私人飞艇的确已经起飞不假。
而现在,高德却又出现在了这“云中仙境”里。
扎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立刻放下了酒杯,想从座位上起身离开,结果肩膀上不知何时搭上了一只手。
转身一看,他的身后多出了好几名身材高大的男侍,他们声音低沉地对扎里说道:
“请跟我们走一趟,扎里先生。”
“啧,俄……要似拒……拒绝呢?”他傲慢地回答道。
“那可就得罪先生了。”说话的是身旁的酒保。
一把手枪悄然抵在了扎里的腰间。
人们的视听都被舞台上的两名女子给吸引去了,而男侍们的身体又恰好挡住了酒保的手枪。
扎里额头上流出冷汗,但仍强硬道:
“俄警告里们……俄可是,可是……弗拉维亚的租界领事!”
“只要配合,你自然会没事。”
酒保将枪口往前推进几分,死死顶住了弗拉维亚人肥厚的腰间。
“里想干设么?”
“跟我们走。”
“里不敢开枪,俄只要……只要喊一声。”
“你可以试试看。”酒保说道,“歌声、乐器和掌声会掩盖装了消音器的枪声。”
“俄死了,冬皇(注)会替俄……报仇。”
“冬皇不在你身边,但我在。”
头顶的时钟滴滴答答。
舞厅丝竹悦耳,歌声绕梁,人们陶醉于靡靡之音。
扎里沉默不语,面色一沉。
酒保在扎里的耳边低语:“得罪了,领事大人,这都是为了你的生命安全着想。”
说完,酒保指着周围说道:“留神你身边的人。”
一名绅士表面上在和陪酒舞女说笑,但是眼睛却时不时地盯着扎里的一举一动。
不仅如此,还有端着牛排的厨师,他盘子上的餐刀锯齿锋利得夸张,就如同是鲨鱼锐利的牙齿,分明就是用来杀人放血的。
滴答滴答……
扎里额头流出了冷汗,脸上不禁有了愠色。
“这……里到底在胡说八道些设么?”
领事话音刚落,舞台后台突然间传来了巨大的爆炸声响!
强烈的冲击波将特效灯震碎,他连忙扶住桌子。
奢华的水晶吊灯从天顶坠落下来,玻璃裂成无数尖锐的碎块。
舞台四周一瞬间被黑暗所吞没,人们四散奔逃,女人惊声尖叫,孩童大声哭泣,偌大的舞厅里顿时陷入了极度的混乱!
很快!
漆黑的舞台上闪过枪口明亮的火焰,紧接着枪声大作,人们连滚带爬地逃离现场,唯恐流弹将自己打中。
“快保护扎里领事!”弗拉维亚人身旁的酒保喊道。
围住领事的壮汉当即掏出腰间的手枪,开始和不知名的袭击者展开了激烈的枪战。
这下扎里彻底懵了,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摸不着头脑,以至于他都忘了该要逃跑了。
堂堂弗拉维亚租界竟然会发生恐怖袭击?他难以置信。
“保镖呢,华金斯基?”
正在扎里困惑的时候,酒保一把拉住了扎里的手,“没时间解释了,跟我走!”
一颗飞来的流弹刚好打中扎里身旁的一名绅士,绅士惨叫着跌倒在地,脑袋撞上酒桌。
扎里再也顾不了那么多,他哪有心思去在意袭击者是哪来的?
他抱住脑袋,低下身子穿过一张张酒桌,别看他一身赘肉,逃跑起来却堪比疯狂的野猪。
这时候,扎里的面前忽然闪出一个头戴麻袋面罩的男人,他举起手枪正要扣下扳机。
酒保立刻冲锋滑铲,将袭击者绊倒,最后对着脑袋狠狠补上一拳。
“完事了,请不要惊慌。”
扎里惊魂未定,只得紧紧跟在酒保的身后。
两人从“云中仙境”的侧门悄悄离开,外面的雨还没有完全停,深邃的黑巷里出现了两盏车灯,仿佛是魔鬼的眼睛一般闪耀着黄光。
“那些人都是来刺杀你的,”酒保说,“不过,我们会保障你的安全。”
就像早有准备似的,巷子里停靠有一辆黑色老爷车。
车上的司机是个戴着圆眼镜的矮个子男人,他老早就已经撑起大伞等候领事的到来。
“久等了,扎里大人,情况紧急,我们赶紧离开这里。”司机微笑着鞠了一躬。
酒保冲他眨了眨眼,彼此会意,司机主动上前替扎里挡雨,酒保则打开后车座的车门,两人配合得默契协调。
扎里原本正犹豫着要不要上车,但随后舞厅里又传来了爆炸的声响。
战斗从室内延伸到了室外,几个蒙面暴徒也跟着冲了出来。
他便再顾不上许多,直接就把身体硬塞了进去。
大功告成。酒保心道。
汽车当即发动起来,雨点“噼噼啪啪”打在车窗上,雨刮显得有些力不从心,雨水将原本繁华的城市模糊成印象派的油画。
车子在雨夜中快速穿行,酒保拿出了一台留声机。
“即便是如此短的距离,也不能忘了听歌嘛。”
摇杆摇啊摇,金色喇叭里放起了秋娘的招牌金曲《红月》。
身后的大舞厅里不断冒出耀眼的火光,金红映亮水坑,隆隆的声音化作惊雷。
而车子里的三人却像是休闲旅游一般,酒保哼起了调子,音乐和枪炮声齐鸣,竟令人感到一种大歌剧的史诗感。
“好险。”扎里领事长吁一口气,他转而用雅言说道,“感谢里们,夏人,敢问……究竟似谁派里们来绑助俄的呢?”
酒保摘下了假胡子,另一只手撑着车窗,看似漫不经心地回答说:
“还有谁呢?当然是您的老朋友了。”
他最后顿了一顿,就像贵族家的侍者那样递上请帖:
“亲爱的扎里领事,高德先生有请。”
————
注:“冬皇”是弗拉维亚君主的专有头衔,同后文黑羊帝国的“苏丹”或“苏丹娜”,密忒拉斯帝国的“巴西琉斯”。
第47章 鸿门宴
“幽然、凄怆的红月,你为何自云端出现?(注)”
雨水渐停,酒保摇下了车窗,音乐不息,一幢奇怪的酒楼出现在了几人的视线中。
“穿越冰冷的铁林,将酒红的光辉倾泻,淡淡地,隐约地,映照我恋人的脸庞。”
——它就像一座中空的鼓楼,静静躺在古旧的老街里,与周围低矮的老宅格格不入。
酒保打响响指,“咱们到了。”
早已等待的几名酒楼女侍在地上铺上红毯,一齐向车内的客人鞠躬道:
“欢迎光临‘百里香’!”
“里们这似把俄带到哪里来了?”扎里微微感到不安。
“当然是高德先生替大人预订的雅间。”酒保做了个“请下车”的手势,口中说的话已然变成了标准的弗拉维亚语。
“哦?”扎里心中思索着,这高德一定有什么阴谋。
在接替前任领事的工作时,他的父亲鲁滕伯格公爵曾经告诉他,整个大夏国有两人必须注意,一位是总理大臣张文焕,一位便是这位叫做“高德”的人。
此人城府极深,又掌控着整个大夏国最精锐的特务机构——“高德公馆”。
任何地方的任何人,都有可能是其麾下耳目。
如果能够消灭高德……那么,冬皇陛下想要征服大夏也就指日可待了。
走廊的屏风层层叠叠,屏风白鹤展翅高飞,忽而飞入桌案上的青花瓷,忽而落入宣纸的黑墨山水之间。
整座酒楼充斥着一股东方韵味。
扎里最讨厌这些远东人的调调,无论是夏人还是扶桑人的艺术,在他看来,全都是些该死的异端玩意。
不过,东方女人倒是非常美丽,这皆是他所无法抗拒的。
看看那惹眼的旗袍吧,东方女子怀抱琵琶,轻弹浅唱,她们修长而迷人的身姿,仿佛诉说着古老的神秘和优雅……
扎里的眼睛开始不老实了起来。
“坐!”酒保拉开靠椅,做了个“请”的手势。
扎里这才恢复到认真严肃的态度。
他短哼一声,不知道哪里跑来一只黑猫。
他刚想入座,黑猫便从他的双脚间窜过,飞也似地奔到了雅间主人的身旁。
扎里定神一看,没错,此人正是高德。
“来,吴菊,叫人上酒上菜,可不要亏待了我们的贵客!”
高德正坐在雅间长桌的正对面,口中说的是弗拉维亚语,他此刻完全展现出一副主人邀请客人的姿态。
周围站着一圈的人,男侍们守在大门口。
之前那名开车的司机听到高德的命令当即出列,到走廊轻轻一鼓掌,酒楼的女侍们很快端上了一盘又一盘精致的菜肴,
之前的酒保替扎里倒上一杯并州红酿,一旁的女侍还担心扎里是个外国人,不会用筷子,特地准备了刀叉摆在面前。
“你有什么就直说吧。”扎里不客气地说道。
“阁下是个爽快人,但是,有什么问题,还得先填饱肚子再说。”
高德不紧不慢地拿起筷子,夹来一块梅菜扣肉,轻轻咬上一口,细嚼慢咽,宛如美食家一般发出一声感叹:
“怎么,扎里领事吃不惯夏国菜吗?”
“我可是很忙的。”扎里嘴巴上如此说,然而喉咙却咽下了口水。
他坚信,高德绝不可能只是请他来吃饭这么简单的。
他刚刚才从恐怖袭击中逃脱,怎么说,这都不是用餐的时候。
“既然没事,那我就回去了。”
说完,扎里便要起身离开,没想到身后的酒保却一下子按住了他的肩膀。
“喂,你这是干什么?”扎里严厉质问道。
“当然是为了你的安全啊。”高德的唇角微微勾起一个弧度,“那些刺客还没有被抓到,如果阁下出了问题,我怎么好向贵国交代呢?”
黑猫“喵”了一声,灵巧地跃上高德的怀中。
高德边抚摸着黑猫柔软的身体,边用另一双筷子夹起肉片,像对待讨要糖果的顽童一样,将肉片送进黑猫的嘴里。
扎里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然而自己已经深陷虎穴,只好重新坐了回去。
好,他心想,让我看看你究竟想搞些什么名堂。
扎里冷笑一声,也不再拘束,动起了刀叉。
这样的局面大约持续了十来分钟。
高德只是自顾自地逗猫,旁边的一干人也一动不动,宛如木人一样庄重肃穆。
气氛愈是这样安静压抑,扎里就越是心中烦躁。
再怎么说,我也是堂堂弗拉维亚冬皇钦点的帝国大使,这些东方人又能把我怎么样呢?
难不成要拘禁我一辈子?
呵,如此的话,他们很快就会感受到帝国的震怒。
终于,雅间的门外传来了敲门的声音。
两人同时放下筷子。
“林哲,去开门吧。”高德用手帕擦干胡子上的汤汁。
酒保点头允诺,不一会儿,他竟然拖着一具蒙面的尸体重新回到了雅间内。
“高德,你这是干什么?”
扎里微微一惊,他看到那尸体身上有几个正在流血的窟窿,身上的衣服明显是弗拉维亚流行的黑红侍从服装。
“报告领事,袭击者的主使已被击毙。”林哲敬了个礼。
“好,好,好,不愧是我大夏的精英。”高德面露喜色,鼓起了掌。
那头黑猫不知所措地“喵喵”叫着。
它跳到地面上,像大毛球一样跑到尸体旁边,它红蓝双色的猫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尸体看,又用猫爪拨弄了一下死者的手。
这时候,林哲一把揭开死者的面罩,“扎里领事可否认得此人呢?”
——咚!
不料,扎里却猛地一拳砸在饭桌上,震得饭菜摇晃。
“高德,敢问你是把我扎里当成了傻子么?”
黑猫吓得逃到了一边。
扎里脸上顿时一阵青红,呈现怒色——因为那地上的尸体不是别人,正是他的私人保镖“华金斯基”!
而华金斯基此刻竟然被高德的人给当场击毙,这怒气怎能咽下?!
“哦,没想到,此人竟然是扎里先生的保镖……那更是杀得妙了。”高德反倒笑了起来。
扎里怒不可遏,“你说什么?”
“高某很荣幸地,能替堂堂北帝国大使除掉了一个隐藏的祸患。”
高德故弄玄虚地说道:“我们的人看到,你的这位保镖,今天可是偷偷摸摸地在后台和反抗军的人搭话呢。”
“胡说!我的人怎么会跟光明会的人在一起?”
扎里站了起来,指着高德说道:“我警告你,我会将此事告知冬皇陛下。”
“阁下稍安勿躁。”
高德异常冷静地回答说:“你的人不会,但是其他北帝国的同僚会,阁下,下一届租界领事的选举快到了吧?听说鲁滕伯格家族的对手们都在广积人脉呢。”
“你……”
就在扎里准备发作的时候,他的身后又传来了一个女子轻柔的嗓音:
“扎里先生,小女子秋娘,可是亲眼看到那位先生,鬼鬼祟祟地在舞台周围跟可疑人物搭话哦。”
不知何时出现的女子温柔地将手搭在扎里的肩膀上,声音妩媚而充满着某种虚无感。
她的出现无声无息,犹如鬼魅,扎里竟丝毫没有察觉。
“你不是那唱歌的女人吗?”
“也许有人告诉过先生,小女子除了诗词歌赋外,还热衷于钻研厨艺。”
秋娘在他耳边低语:“这家‘百里香’便是我开的。”
————
注:歌词改编自俄国作家普希金的《月亮》。
第48章 与洋人谈判
扎里原本新月形的小眼睛硬生生撑成了满月。
该死的高德!他心中大骂道。
他明知道自己被人摆了一道,却在情理上大大地输了一筹。
如果现在翻脸,他反倒成了不讲理的一方了!
扎里强压怒气。
现在更需要冷静,想办法,兴许对方就是希望我失去理智,好抓住我的错误。
先瞧瞧高德想要干什么吧!
“看来,是高某让阁下不愉快了。”
高德脱帽致了个歉。
“原谅我没有通知阁下……咱们此前约定好的谈判,我并未说过要取消,因此,今天临时安排了这场会议,来让我们好好讨论一下,如何解决太平区案件的问题。”
他先亮出酒杯,然后从容地将如血的红酿一饮而尽。
“虽然事出突然,但我想,处理掉这些不安份的刺客,便也足以证明高某的诚意了吧?”
扎里一捶桌面,佯装气愤地回答:“我告诉你,夏人,这会议可算不得数!”
“没关系,只要签署的文件合法,我们便算谈妥了。”
说完,高德领事笑着向吴菊打了个响指。
那圆眼镜的秘书恭恭敬敬地将早已备好的文件和钢笔摆到了扎里的面前,然后鞠了一躬。
“啧。”
扎里蹙了蹙眉,两条浓厚的金眉宛如屈伸的大蚕,他心道:
高德居然连他自己的名字和印章都已经提前整好了。
之前,他一直以为高德已经离开了沪津,现在看来,他是故意放出消息,好来迷惑所有人的。
文件是一份协议,上面用夏人的雅文和弗拉维亚的密忒拉字母标注了相同的内容,大致说的是:
双方在今日达成一致,在调查“太平区案件”期间,夏国军方有权在除了租界外的领土范围内,对弗拉维亚公民,包括教会的产业进行合法搜查。
此外,协议期间,通过双边引渡条例。
杯子的红色液体倒映着扎里扭曲的面容。
他看完后,只是不冷不热地回复道:“你签这个干什么?”
“当然是为了大夏公民,以及,所有尊贵的北帝国公民的安危啊。”
高德说:“你想想,现在反抗军胆大妄为,居然企图巴结贵国的臣子,他们一旦得到了某些贵国公民的庇护,那么,今天的事情很有可能还会重演。”
“你是在怀疑我帝国的公民?!”
“并不。我怀疑的,不过是少数勾结反抗军的弗拉维亚人,你想想,他们竟然敢刺杀阁下这样显赫的人物,他们已经不配再称作冬皇的子民了。”
高德似乎话里有话。
扎里冷“哼”一声甩开了秋娘按在肩上的手。
“不好意思,我没有带印章,光是让我签字,这份协议也只是一张废纸。”
“没关系!”高德毫不在意,“我已经考虑到了。”
雅间的门再度推开,扎里回头一看,却看到自己那瘦弱的秘书被林哲给带了进来。
“长……长官,您找我?”
扎里立时头疼地捂住前额。
看来,这次是我被反将了一军,扎里想道。
这样的情况下,自己被动受迫,且没有见证者,即便吃了亏,也只能忍着。
竟敢如此大胆地胁迫外国领事……高德啊高德,是我太低估你了。
他烦躁地转动钢笔。
既然如此,干脆就顺着高德的意思,看看他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是的,我找你。”扎里对秘书说。
想到这里,他反而很干脆地签好了字。
然后倒霉蛋秘书带来了领事馆的印章,扎里往协议上一盖,代表北帝国皇室授权的六翼狮鹫纹章立刻显现在了文件上。
只见那头异兽张牙舞爪,六翼化为散射的利刃,气势磅礴,仿佛即将冲锋陷阵,尽显帝国皇权的威严。
“给你们签字,仅仅是出于协议的合理性。我相信,如果是为了帝国子民的安危,冬皇陛下可以给予贵国支持。”
扎里话锋一转,反而多了几分威胁的口吻。
“但是,你们胁迫帝国大使签字,我非常不满……假若你们做出了任何损害我帝国公民利益的事情,冬皇定不轻饶。”
“放心。大夏尊重弗拉维亚的朋友。”
高德满意地点头,又装作郑重地起身来感谢,“你为正义所做的一切,沪津的两国公民定不会忘。”
扎里暗中咬牙,高德看起来丝毫没有诚意,甚至有一种在玩弄他的感觉。
不过,扎里虽然气愤,却并没有发作。
直觉告诉他,要对付高德,现在还不是时候。
姑且算你赢了一局。
下次出行得随身携带窃听器了。
“客气,阁下。”扎里冷冷道。
“那如此,扎里领事,”高德轻抚着下巴的胡须,起身走到扎里的身旁,笑道,“关于令兄兰兹·伊万诺维奇遇刺一事,我们便两清了。”
“你说什么?”
“当然是因为……高某在不可能的时间里,给予了令兄关于反抗军刺杀的情报啊,呵呵。”
高德意味深长地拍了拍扎里的肩膀。
“你现在不欠我人情了。”
扎里霎时间握紧拳头,立刻便听出了高德的言下之意,脸上笼罩着一层阴霾。
厉害,这个对手非常厉害。
扎里深吸一口气。
原来高德早已经猜到了我的意图。
难怪,他之前故意提到“光明会和弗拉维亚公民勾结”这样的字眼。
好你个混账高德,原来是在旁敲侧击地试探我。
的确。他们原本约定,两国各派出一位代表到沪津,就“太平区案件”进行谈判。
黑船的死者虽是夏人,却大多入了弗拉维亚的国籍。
他们惨遭杀害,就是冬皇的子民惨遭杀害,两国必须协商解决。
而扎里却希望谈判破裂,这样就能制造出两国出兵的借口。
不久之前,反抗军策划刺杀他的弟弟兰兹·伊万诺维奇团长,此事便是最佳的导火索。
只需要放出假消息,嫁祸给高德,让光明会认为是公馆的特务出卖了他们。
然后加以利用光明会与国安军之间近乎世仇的矛盾,来刺杀高德。
这样,谈判就会因为暗杀而拖延。
只是没想到,高德竟然放出回京的假消息,蒙蔽了所有人。
但即便他看破了,也不敢公然向我发难,撕破两国的关系,扎里心想。
如果撕破了,公开向大使馆发难,哪怕是他企图报复我,只要我有个三长两短,也算是夏国侵犯了租界条例。
那正好又为冬皇陛下制造了一个出兵大夏的借口。
要知道,就在滨州郡边境,二十万北帝国陆军和装甲龙骑兵团(注)正在待命。
就只差一个能煽动起国民好战情绪,以及蒙蔽人类国际的正当出兵理由而已。
高德,你敢冒这样的风险和我作对吗?
你就乖乖吃亏装哑巴去吧……
况且,我现在已经知道你在沪津了。
这局算你赢了。
接下来,就好好期待一番我的回礼吧。
“那么,高先生,我便要回去了,身为帝国大使,我日常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办。”
扎里重重丢下钢笔,高德的手这才移开。
高德没有阻拦,扎里感觉他依然在注视着自己的后背。
犹豫片刻,见夏人没有任何举动,他便推门而去,快步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望着弗拉维亚人的背影,高德轻轻拿起桌上留下的协议书,为自己的反击成果感到满意。
他命吴菊拿来一叠钞票,分发给在场的所有人,当他走到百里香掌柜的面前时,他礼貌地微笑道:
“苏忻,这是给你的报酬,感谢你一直以来为大夏国做出的贡献。”
“报效国安,小女子自是应当。”
说着,苏忻微微欠身,舒展开一对俊俏的轻眉,毫不客气地收下了那叠钞票。
黑猫悄然跳上高德的肩头,现在,事情可以畅通无阻了。
他如获至宝般看着文件,眼睛闪过微光,忽然对身旁的林哲说道:
“现在,狼犬,拿着协议书和疗养院的窃听器,通知黄箫大校,咱们明日一早,便将那北帝国教士开办的医院给彻底搜查一番……”
————
注:龙骑兵指同时擅长骑战和步战的士兵。
第49章 对峙军官
文品莫名拜访了疗养院。
方锦臣寝食难安。
他在大梁客栈思考了很久,他原本认为文品的下一个目标是永宁街才对。
方锦臣研究了许多国内外的案例,但是没有任何一个案子会像“太平区亡灵”事件这样扑朔迷离。
虽然所有的证据都指向文品一人。
可是,方锦臣无论如何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怎样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死受害者,又是怎样躲开了人们的视线。
除此外,文品的举动也颇为怪异,完全无法用正常人的逻辑来推理。
——也就是,方锦臣无法得知文品作案的动机。
可是有的时候,方锦臣更相信直觉,而非理性。
就像小时候发生的那件事情一样,无法用常理解释。
持续了一天的暴雨逐渐停息,转而变成淅淅沥沥的小雨。
他把最后一卷《世界奇案录》合上,不知不觉有些疲倦,便伏在桌上沉沉睡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窗外响起了一阵零点的钟声,悠长而神秘,如同凄婉的歌谣。
方锦臣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自己竟站在一个狭窄黑暗的房间里。
房间没有窗户,没有门,没有其他多余的家具,只有一张孤零零的桌子。
这里是哪儿?
桌前点亮橘黄的灯,一个年幼的女孩安静地坐在那儿,瀑布般的长发垂落腰间。
她埋头看着什么,如同教室里认真读书的学生。
光斑像一只神秘的眼,引诱着方锦臣一步步前进。
“老虎老虎,森林里的警官,谁若冒犯,你便伸出利爪,张开獠牙,将坏人吃掉……”
小女孩低声浅唱,声音在黑暗里清晰回响。
她拿起红色的铅笔,在桌上涂涂画画。
方锦臣愈发感到熟悉,这一幕似乎似曾相识。
随着两人的距离愈来愈近,方锦臣逐渐看清了桌前的少女。
“阿纯?”他打了个冷颤。
那是他小时候失踪的妹妹。
尽管已经过去了很多年,可他永不会忘记,妹妹在书桌前唱着儿歌的场景。
“老虎撕开黑山羊的胸膛,挖开它的心脏,吃掉它的肝肠……老虎老虎,正义的警官……”
小女孩对着桌子冷笑,轻轻踢蹬着双腿。
方锦臣悄悄走到她的身后,刚想伸手去触碰她的肩膀——却忽然发现!
妹妹的白纸上赫然画着一个近似于太阳或者眼睛的血红图案!
伸出的手僵持在半空。
方锦臣知道,他的妹妹方纯早在他还小的时候便失踪了,眼前的女孩不过是梦中的幻象。
一样的背影,完全陌生的感觉。
“坏人,都会被消灭。”阿纯说。
慢慢地,小女孩站了起来,她笑着转过身,牵住方锦臣的手。
“哥哥,你会像老虎一样……消灭坏人吗?”
她抬起了头,露出一张黑山羊阴森可怖的脸。
#
方锦臣猛然惊醒。
果然是噩梦……
身后的黑衣卫不停摇晃着他的肩膀,焦急地喊着:“方警官,出事了!出大事了!”
睁开眼睛的时候,方锦臣才发觉自己的后背竟已完全湿透。
“发生什么了?”
黑衣卫慌慌张张地说道:“疗养院……太平区疗养院……租界朱警官让你赶紧去一趟……”
方锦臣疲惫的眼睛里顿时闪过一道微光。
他立刻起身,披上饕餮斗篷,将左轮填满子弹,取下黑斗笠戴好。
最不详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老人说,噩梦往往昭示某种未来。
他此刻有些头晕目眩,但他还是强忍着倦意离开客栈。
“方警官……”门前的黑衣卫们俯身行礼。
天空刚刚蒙蒙亮,昨夜暴雨过后,街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水坑。
方锦臣踏过湿滑的路面,爬上马车。
他努力想搞明白这一切事情的关联,然而他的愚钝无法令他领悟。
只知道,诸多不详预示着有什么事情就要发生了。
“到疗养院去!”方锦臣说。
黎明的太平区异常宁静。
他在车上忐忑不安地检查武器。
他隐隐约约觉得,梦里在警告着什么,他正慢慢朝着自己无法理解的道路越走越远。
道路周围变得破败,极少的行人如同行走于废墟的骨骸,只有三三两两胡乱摆放的自行车隐藏在墙角。
方锦臣没想过沪津竟还有这样老旧的街道。
它不像永宁街那样充满古韵,只是单纯的荒废,叫人觉得这里好像有了数百年的历史。
电线杆上贴满了过时的广告,低矮的平房里似乎早已无人居住。
窗户里空洞洞,门外冷凄凄,地上的杂草已经蔓上了台阶。
疗养院周围的人都已经搬走了吗?为什么呢?
方锦臣不停擦拭着左轮,仿佛即将面临什么大敌。
然后马车在路上遇到了朱世安老前辈率领的帝国警察。
他们身着立领的白色制服,骑一匹黑马,他们拿着手枪,腰间悬挂一把西洋阔剑。
虽然说,这些帝国警察是为弗拉维亚租界服务,但是出于现实考虑,领事馆的扎里先生招募了大量当地的夏人,因此整支队伍里鲜有洋人的面孔。
方锦臣隐隐觉得出的事情很大。
今天的朱老前辈特地换上了弗拉维亚的搜查官制服。
两支队伍相遇的时候,也没有人敢多说一句话。
只有方锦臣忍不住问道:“敢问老前辈,疗养院发生了什么?”
“和之前一样的手段。”朱世安严肃地说,“但比之前更残忍。”
他不愿去详细描述发生的事情,只补充道:“一个修女报的案,但她也没有讲清楚情况,然后电话就断了。”
“又是‘亡灵’?”方锦臣死死攥紧拳头。
寥寥几句话便能听出事情的严重性。
他的目光看向了尽头那座隐藏在榕树林里的教会医院,它似乎比以往更加阴森。
他心中恨恨地想:
凶手泯灭人性地疯狂作案,如果不能将其绳之以法,那我还配当个特级搜查官吗?
“停!”在前方带路的黑衣卫突然喊道。
队伍一下子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朱世安问。
“那边有好多士兵!”黑衣卫说,“他们把疗养院的大门给围了起来,还拒绝让我们进去……”
不等他说完,方锦臣已然下了马车,从黑衣卫的身旁走过去。
他看到大门前的整齐地站着一排国安军的步兵。
他们手持上刺刀的拉拴枪,如同一堵人墙牢牢封锁住前进的道路。
方锦臣咬紧牙关,走向士兵的前面。
只见他们大喝一声,同时迈出左脚,刺刀往前一挺,十几把锐利的锋芒同时指向方锦臣的方向。
“你们这是干什么?”他质问士兵们。
然而士兵不回答,仅仅是冷眼相视,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
这时候,士兵的身后来了一骑人马。
他头顶象征军官的帽缨在风中翻腾,手握一把军刀,趾高气昂地从他们之中出来。
“不好意思,诸位兄台,现场,由我黄箫的人接管了。”
军官不屑地看着在场的黑衣卫们。
“原来是上校大人,我道是谁呢……”方锦臣强压着不满,说道,“你们不知道,案发现场都是警署负责吗?”
“没错。但是,你们得先等我的部下们办完事情,才能进来。”黄箫上校不冷不热地答道。
方锦臣刚想发作,朱世安却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先别说话。
然后朱世安朝着黄箫上校拱了拱手,微笑着说道:
“久闻黄大校勇武善战,今日一见,果真相貌不凡……只是,我们向来有规矩,我想,黄大校应该晓得,疗养院是教会的财产,不归国安军管辖。”
“呵呵,黄某当年行走江湖,是讲道理的人,这点,您老就安心吧。”
说完,黄箫身后小跑来一名副官,他拿出一张协议书,让副官递交给朱世安。
朱世安摊开文件一看,立刻皱起眉,并且提起单片眼镜,仔仔细细看了一眼签字和盖章的地方。
——花体弗拉维亚文和六翼狮鹫。
“这的确是扎里领事的签名……皇室的印章也没错,嗯……”
老搜查官喃喃道:“领事馆已经批准军方对沪津的外国产业进行任何形式的调查,并且批准了双边引渡。”
“朱老前辈,您没看错吗!”
朱世安点了点头。
方锦臣感觉浑身都在发抖,就好像自己被人反复戏弄。
他越想要抓住案件的真凶,阻挠他的人便越多,仿佛非要彻底摧毁他的决心,要让他心灰意冷。
差一点点,每次都是差一点点。
这如何会甘心……?
方锦臣目光中燃烧起火焰,他忽然朝着士兵们气势汹汹地走去。
“怎么?我们的特级搜查官是个罔顾法律的人吗?”
黄箫不以为意,反而还把军刀收了起来,如同看一个负气的小孩子一样嘲弄道。
“让开。”方锦臣冷冷地说道。
“啧啧,这可不行。”黄箫轻轻一抬手。
前排的士兵同时挺着刺刀行半跪,同时,后排的每个人都将手指放在了开枪的扳机上,组成了排枪射击的线列阵型。
“你可以尝试靠勇气突破,小子。”
黄箫一勒马头,调转身形。
“我说了,老子最喜欢讲道理,拳头即真理,只要你能闯到老子面前……我的人就不拦你。”
黑衣卫们也纷纷拔出了左轮枪,两路人马顿时针锋相对,在潮湿的空气中点燃无形之火,大有剑拔弩张之势。
“方锦臣!”朱世安拦在了所有人之间,“都给我住手!”
他板起严厉的面孔,即便老搜查官已经年过半百,但是吼起来却宛如一头发怒的雄狮。
“朱老前辈……”
“别说了!”朱世安道,“我们不能意气用事,既然黄箫上校是有合法文件的,我们就不应阻拦。”
“难道你忘了我们的本心吗,前辈!”方锦臣愤懑道。
朱世安长叹一口气,走到方锦臣的身旁,低声在他耳畔说道:
“你虽然年纪轻轻,立功无数……但这些方面,你还不懂……”
方锦臣死死咬住双唇。
“有些事情,不是光凭正义就能解决的。”
第50章 死院
黑暗里传来一束模糊的光线。
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文品发觉自己被囚禁在了医院的忏悔室里。
他感觉很疲惫,似乎身体已经不属于自己,浑身动弹不得。
铁门的小窗外出现了亮光,映衬出一道人影。
“是……是谁?”文品有气无力地问道。
那个人没有回答,黑暗中传来钥匙开门的声音。
强光使得门外的人更像是一道漆黑的剪影,映衬得他无比高大,只听那影子说道:“你自由了。”
文品想要询问,可是那人立刻便转身离开,文品也没有力气起身追上去。
只是觉得,那个说话声莫名有些像是梁景医生的声音。
是的,不会听错,他带着弗拉维亚人的口音。
可是,他不是去浔城大学参加医学研讨会了吗?
那么这个人是谁呢?
这时候,文品听到了一阵若有若无的钟声,它自很远的地方飘来,细微得像是富有节律的心跳。
文品想要立刻逃出去,眼皮越来越重,可是神志始终不太清醒,可能是药效还没过去。
忏悔室外似乎还传来了更多嘈杂的声音,脚步窸窸窣窣,还有很多人在暗中低语。
舔舐、撕裂、咀嚼。
慢慢地,文品的眼皮重又变得沉重,他看到很多人的影子从门外经过,可他就是控制不住强烈的倦意。
然而心脏却越跳越快,仿佛那颗机械之心就要跃出了身体一般。
之后是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第六感”的知觉涌入神经。
最后,怪异的声响变得如同催眠曲。
另一种力量使文品渐渐无视了奇怪的“第六感”,终于还是闭上了双眼。
——嘀嗒,嘀嗒。
血滴落入黑水,泛起阵阵涟漪。
如同行走于无尽的黑夜。
钟声自远方来。
那边的混沌升起一轮环形的满月,它的影子在水中倒映出扭曲的红色。
“我们行走于崩坏的世界……”某人说,“我们无时无刻不在反省我们堕落的原因。”
那个声音如同生锈的机械,刺得人耳朵生疼。
“我们的祖先不断挑战这个世界……因此,最终带来了灭亡。”某人的身影出现在红月下。
文品追随着红色的月光前进,周围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腥味。
“你是什么人?”他问。
越来越多人影自黑水浮现。他们似乎只是喃喃自语,没有人理会文品的存在。
“狂猎……狂猎……狂猎……”影子如同魔鬼扭曲折断,颤抖着细长的身形,在月光下重复一句话,“迷失的灵魂……失控的猎手……”
影子朝着某个方向跪拜,黑水躁动不安地波动水纹。
十人议会?
文品感到一丝恐惧。
他听到尽头传来了无数人呢喃的声音。
他看不见红月尽头是什么,但他感觉有某种东西正在接近。
不知其为何物,不知其大小,不知其数目。
好像是无数的爬虫鸣叫,又好像是成千上万人朝着此地狂奔,或者某种铺天盖地之物以极快的速度逼近!
文品顿时僵在了原地。
那个东西想要靠近,他却不知道那是什么。
他想要逃跑,却不知道逃往何处。
那不可言状之物位于任何一个地方,四面八方都能感受到祂的存在。
水中生长出了如同血管的东西。
祂似乎已经出现了,却又变得异常迟缓,始终无法将其发现。
先是窥觑,然后奔着一个目的而来。
脚下的血管如同章鱼的触手狂乱舞动,野蛮生长。
文品绷紧全身,隐隐约约感到心脏在跳动,祂越接近跳动便越激烈。
黑暗中必然存在着什么,只是无法看清祂的真面目。
红月下,影子的领袖被众人捧起,对着那轮异常巨大的月亮吟诵道:“玄晖将至,我等皆为迷失的子民……”
月光悄然熄灭。
“文先生,该清醒了。”
#
黑色退散。
文品感觉手臂有了知觉,醒来的时候,夜晚的杂音已经消失了。
他看看手表,发现已经是早晨,但是忏悔室里黯淡无光,和夜晚无异。
昨晚发生了什么呢?
文品努力回想,我被邪恶老院长扎了一针,失去知觉,然后被关在了这个忏悔室里。
后来,好像有个人打开了忏悔室的门,要让我出去。
原本,文品怀疑夜晚发生的事情都是虚幻的梦境,可是直到他扶着墙壁站起,靠近铁门轻轻一推,发现忏悔室的门竟然就这样直接开了。
怎么会这样?他们抓走了我,又直接把我放出来?文品百思不得其解。
他怀疑有诈。现在身上的武器都已经被收走了,他必须万分谨慎。
走廊里没有灯火,只有尽头的铁栅栏外透进几缕阳光。
文品尝试依靠听觉来分辨周围可能隐藏的活物。
然而,他发现,他听不到一丁点儿声音,哪怕是忏悔室的病人一动不动,依靠议会给予的感知力也应该能够察觉到普通人的呼吸才对……
可是整条走廊的忏悔室好像成了一座座寂静的铁棺材,文品察觉不到任何活人存在。
他靠近另一座忏悔室的门,他记得那里原本关着一个用血画画的疯子,却发现那间忏悔室的门也是开着的。
里面空无一人。
再看看其他房间,也全是空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这里的疯子都到哪去了?
文品有种不祥的预感,快速朝着尽头的大门奔去。
那扇门也是开的,上面还沾上了暗红色的液体。
他不知道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不敢说话,想着要去拿回自己的武器,或者干脆直接逃离这里。
对了,需不需要报个警呢?
文品思索一阵,很快否决了这个想法:我可不希望,再见到一次方警官那中二热血加冷峻的嘴脸。
不过,他还是希望能在这里找到其他院长非法虐待和拘禁病人的证据,好带回去,让公馆尽快派人来查抄此地。
走廊外的大厅也是空的。
久违的阳光如同薄纱轻笼在星空的砖石上,映亮地面的繁星。
整座疗养院都好像一瞬间死去。
文品看着对面铁栏后的患者宿舍,里面的病人好像还躺在床上,被单微微隆起一个人的形状。
“有人吗?”文品问道。
床上的人没有丝毫动静。
随着他逐渐接近,他突然发现,有些床上的白色被单竟浸染有大块的红斑,遍地都是蚯蚓一样歪歪扭扭的血迹。
一股恶臭传了过来,文品再走近一看——所有病人都被什么东西咬得体无完肤,整张脸都已经丧失了人的模样!
文品急忙后退!
一股无形的恐惧弥漫在空气中。
他想起了过去曾经看过的丧尸电影,可是现在的情况比电影里吃人的丧尸更为复杂。
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地上,修士和修女们倒在血泊里,喉咙被割断,或者腹腔被刺穿。
有的人临死前还在绝望地祈祷,但是她的下半身已经不知所踪,只剩半截身体面对着墙壁的阴影哀求。
凶手以极为残忍的手段杀死了病人和疗养院的神职人员。
很难想象,这会是人类做出的事情。
文品原以为在这个世界经历了这么多怪事,早已经对所谓凶杀习以为常,可是如今一看,依然会忍不住打上一个寒颤。
就在这时候,他忽然感到脚踝一紧,有人从床底伸出了一只血淋淋的手!
“是谁?”
“救……救我!”
文品立刻认出来,地上的人便是昨日带他到忏悔室的齐内莉修女。
只见她本就负伤的脸上布满了更多的伤痕,素白的长袍变成了血色,她挣扎着说:
“魔鬼……魔鬼……”
“其他人呢?”文品焦急地追问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魔鬼……救救我……他们是魔鬼!”齐内莉就像中邪了一样不断重复一句话。
“魔鬼长什么样子?”文品俯下身询问。
“我不知道……像一个人……但是魔鬼是看不到的……”
“看不到?”
“我真的不知道……大家突然被杀死了。”
“你们难道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吗?”
“有……乌鸦,树上有很多乌鸦。”
说完,齐内莉呕出一口血,挣扎着往外爬,原本明亮的眼睛布满了血丝,“乌鸦在窗外窥视我们……然后呼唤魔鬼……来杀死我们。”
“你们的院长呢?”
“楼上。”
说完,她趴在了地上,再无法动弹。
她露出床底的半截身体,插满了手术刀和针筒。
第51章 血色星空
无法察觉的危险是最令人感到恐惧的。
文品茫然地走过地上的血迹。
到底是什么人杀死了他们?
这个作案手段像极了报纸上描述的“太平区亡灵”,可是,凶手竟然和自己同处一所医院……文品想想便有些后怕。
无论是“亡灵”还是杀死这些人的凶手,他们的身份都是未知的,他们的作案过程是未知的。
甚至,他们的动机也是未知的。
未知无疑是最恐怖的。
他们可能是身边的任何一个人,隐藏在茫茫人海里,你无法察觉到他们何时会大下杀手,也无法知晓他们为何如此做。
那么,就挨个排除吧。
除去当前看到的死者,嫌疑最大的便是:忏悔室失踪的病人,邪恶老院长,当然,还有那位去参加学术研讨会的梁景医生。
文品记得昨晚上,他便听到了梁景的声音。
这座教会医院似乎隐藏了很多秘密,那些神棍的所作所为怪异荒诞,即便是他们杀死自己人恐怕也没什么奇怪的。
文品轻轻合上齐内莉修女的双眼。他虽然觉得这些神棍死得凄惨,但他们虐待病人的行为却不值得同情。
现在,他要去找杨院长问个明白。
这次,绝不会犯上一次的错误。
文品拉下电梯的拉杆,伴随着齿轮机咬合的尖声嘶鸣,电梯徐徐上升。
——叮。
现在,是第三次回到院长的办公室了。
文品不再鲁莽地闯入,而是将耳朵贴紧大门,仔细倾听。
办公室里静悄悄的,和外面一样,他感知不到任何人存在。
没有了虐待病人的惨叫,院长的办公室竟然变得陌生了起来,仿佛自己是第一次来到这里。
难不成院长跑了?
不对。
文品立即发现脚下的门缝里赫然渗出几分血迹。
他心中一凛,立刻推开了办公室的大门!
笼罩黑暗的星空圣光依旧,“虚空奇点”的巨大天窗不知何时破裂了。
只剩下空的骨架,无数玻璃碎块散落在偌大的办公室里,如同一片片带血的刀刃插在地面上。
院长还像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样,将靠椅背向大门的方向。
文品心中已经有了预感,他壮着胆子朝那张弧形的办公桌走去。
遍地都是僵死的乌鸦。这些报丧的鸟儿似乎不顾一切地击碎了玻璃,闯入这间大厅。
齐内莉修女临死前并没有说谎。
空中飘散着漆黑的鸟羽,如同星空弥漫的尘埃。
院长一生狂信的原初星空破碎了。
就像恒星爆炸后短暂的辉煌,彩绘玻璃在晨光下闪耀着虚幻的光芒,之后,便是宇宙弥散的死寂。
随着靠椅徐徐转向,那张熟悉的苍白的脸从暗影中浮现。
只是这次,文品再也感觉不到那种压迫感。
院长撑大了双眼注视他。
一把锋利的组织剪深深插入了院长的心脏。
她的手指仍然紧按在扶手的控制器上,说明,死亡只是一瞬之间,她甚至可能来不及看到凶手的样子,便已经一招毙命。
快、准、狠,凶手的手段干净利落也异常凶残。
昨天,院长还如同幕后主使一样将他监禁,而仅仅只过了一晚上,她竟也如同那些惨死的神职人员和病人一样死于非命。
文品一时难言。
凶手非常可怕。
这是他唯一的结论。他甚至不确定有朝一日不得不面对凶手的时候,自己能否将其击败。
另外,血洗疗养院的人,究竟是不是“太平区的亡灵”呢?
如果是……文品有些细思极恐,那我将面对的,便是那个将“我”残忍杀害的真正凶手了。
一方面是激动,一方面是恐惧。
他终于和真凶近距离接触了,然而对手的实力比想象中更恐怖,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悲伤。
不过现在看来,凶手已经不在这里了。
文品叹了一口气,去一旁的书架里翻找关于“救赎疗法”的文件或者手册。
他在一层柜子里发现了他被收走的黑竹杖和左轮枪,以及苏忻送给他的油纸伞,和装有各种证件的钱夹。
“嗯……记者证、公民证、钞票……一样没少,还有点良心。”他清点着。
书柜里的书籍都很陈旧了,大多都是著名医学家留下的著作,也有一些是手抄的牛皮书。
文品飞快地浏览了一遍书名,最后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找到了关于“救赎疗法”的文件。
他不想知道这些虐待病人的疗法究竟是个什么原理,只是简略翻了一下:
大致看到什么“秘仪”、“合道”、“占星”、“驱魔”之类的玩意……
看得出来,这是出自于手写,并且留有院长的署名,他便把文件带在了身上,好在未来把它当作疗养院违法犯罪的证据。
这个时候,文品忽然听闻窗外传来一声响亮的呼喊。
紧接着是阵阵整齐行进的脚步声。
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立刻就赶到破碎的落地圆窗前。
往下一看,竟然发现了一支三十人左右的部队。
他们肩扛步枪,列阵门前,一位雄姿英发的军官驭马向前,挥刀出鞘,正在他们面前训话,好像是要包围这里。
文品定神一看,发现那骑马的军官正是那天包围影戏院的黄箫上校。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难不成是高德派来救我的?莫非您就是传说中的未卜先知?
连找发报机和电话的时间都省了……
文品连续冒出三个带着惊叹的反问,他先在心中为高德公馆的办事效率点了个赞,然后很快便带着收集到的东西离开办公室。
上校的士兵已经分成两组开始搜查疗养院的每个角落。
但是他们似乎遇到了点麻烦。
透过窗户的玻璃看出去,他发现邪恶黑衣卫的马车也出现在了疗养院的护栏外。
士兵和黑衣卫彼此僵持对峙,就像是两大黑帮准备要火并一样,大老远都能闻到那火药味。
#
“都放下武器吧!”
疗养院的大门外,老搜查官朱世安无奈地向身后的黑衣卫们说道。
尽管众人心中有怨气,但是最后还是不得不向军方屈服,纷纷放下了枪。
“很好,还是朱老前辈讲道理。”马背上的黄箫满意地点了个头,“这样我们就可以避免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他微笑着朝方锦臣抬了抬军帽,看着那年轻搜查官气愤的样子,他心中便觉得说不出的好笑。
“小子,跟你的前辈多学学,搞清楚什么叫‘谦卑’。”
黄箫冷嘲热讽一番,耀武扬威地猛拽缰绳,令战马的铁蹄高高扬起,然后便调转马头扬长而去。
方锦臣心中的愤怒早已到达了极致,若不是朱世安阻拦,恐怕他早就要带着黑衣卫们好好教训一下这些飞扬跋扈的士兵了。
可最终,他还是败给了权力。
多么耻辱。多么无奈。
方锦臣的脸色异常难看,他靠在马车旁,眼睛死死盯着上校的背影。
他心中开始揣测上校的目的。一场他娘的案件怎么就会触动军方的人?
而朱世安警官其实也不明白具体发生了什么,只是从报警的电话对面得知:
当时的情况很紧急,受害人仅仅告诉警署,有很多人被杀了,然后话没有说完,电话那头突然便断了。
大约等待了有一个多小时。
方锦臣才看到陆陆续续有士兵从疗养院里出来。
“啧。”他稍微挺直了腰间。
也不知道士兵在里面干了什么。
然而,就在领头的黄箫上校向黑衣卫和帝国警察致敬的时候,方锦臣猛然间注意到,士兵们中间有一个令他无比熟悉的人。
——那个人每次都会出现在他的调查和逮捕名单里。
他在众人眼皮下进了局子又若无其事地被送出来,并且还袭击黑衣卫,口出狂言,坏事做尽。
——没错,就是那个该死的文品。
方锦臣的眼睛就像利刃一样狠狠剐了文品一眼。
为什么每次都是他?
哪里有凶杀,哪里就有文品,这个丧尽天良的家伙……
朱世安看出方锦臣又想要发作,赶紧按住他的肩膀,摇摇头。
而文品却装作没看见,自顾自地低头沉思。
他的身上也没有像是镣铐或者绳子之类的东西,俨然就是成了黄箫上校的座上宾,大摇大摆地走出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只有我是傻子?
方锦臣忍着没发火,只得回报以一个带有怨念的笑。
现在还不是时候,消灭毒虫需要忍耐……
你就继续笑吧,好好等着吧,文品。
“好……好,既然你们军方搜查完了……”他立刻命令手下的人,“跟我进去。”
方锦臣疾步走进疗养院的林荫大道。
他的心情比以往更加沉重,他一次次眼睁睁看着文品这个恶人从眼皮底下逃走,却无能为力。
到底还当什么搜查官?凭什么领导这维护大夏正义的黑衣卫?
方锦臣重重推开疗养院的门。
杂念忽然烟消云散。
随后进来的黑衣卫们也都一同呆住了。
周围变得格外沉寂。
方锦臣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如同星空的大厅。
他的脚底踩到了湿滑的东西。
大厅的天体仪器上躺着各种各样的人。
他们挂在红月上,压在球体下。
正中间象征太阳的恒星顶端,一个穿着病服的人被轴心刺穿,正翻着白眼直勾勾看着他们。
方锦臣感到了无名的寒意,麻木自指尖直蹿向头顶。
“他们……怎么了?”
方锦臣的脑海中一片空白,他浑浑噩噩地走过这些躺在天体上的人。
这些难道会是文品一个人干的吗?
恶臭的味道抑制不住涌入鼻尖。
案件的恶劣程度恐怕已经达到了“地位一”的程度,这已经不是单纯的杀人案件。
这是各种势力从中作梗,一手促成的惨案。
方锦臣忽然感到了悲伤,他不敢去看那些牺牲的人,他们死不瞑目,不停用一种声音诅咒呼喊,让他找到真凶。
就像当年,眼睁睁看着妹妹被坏人从身边抢走,自己却无能为力。
她哭着向我求救,她一直相信我会像歌谣里的老虎一样伸张正义,来救她,可是我没有。
我害怕了。
我向坏人们屈服了。
我当了他妈的懦夫。
方锦臣永远无法忘记那绝望的目光,也无法忘记妹妹最后离去时的哭泣。
他再也无法忍受良心的谴责。
如果不能为正义发声,我还不如丢下这身黑衣,烧掉特级搜查官的证件!
“文品……我绝不会放过你,还有你背后的人。”
方锦臣握紧拳头发誓。
“无论你们地位再高,权势再大……审判也许会迟到,但终究会降临,等着吧。”
猩红漫过,辉煌宇宙变成了血色星空。
第52章 火车站
部队带着文品来到老街口。
黄箫上校看到再过两条道就要到人流密集的地区了,他勒令队伍停下,然后亲自叫文品到他跟前。
“来人,纸笔。”
“遵命,上校!”
黄箫接过副官的便签本写下了什么,然后将写好的东西撕下,塞到文品的手心里,说道:
“等会儿如此做,在没有人的地方拆开。”
文品当即会意地点头。
“很好。”黄箫没有再多说什么,喝令队伍继续前进了。
文品则脱离了士兵,沿着布满脏水的胡同里走。
在他确认周围没有人之后,他才打开纸条。
——钟楼广场火车站。
文品心中默念,上面还写着接头暗号。
看来高德领事想得很周到。
文品将纸条撕碎了抛洒在污水里,然后用鞋子掀上一层污泥掩盖好。
纸条上提到的地方并不远,广场上的钟楼从这里也能看见。
从外观上观察,这座钟楼像极了地球的大笨钟,只是颜色比较晦暗,整体没那么宏伟。
钟楼早就没有敲钟人了,由于缺乏必要的维护,反而让人觉得,钟楼的年代堪比中世纪泰晤士河畔的监狱塔,沧桑古老。
火车的站台就在钟楼广场对面的铁桥下。
文品反复确认周围没有人跟踪之后,便尽量融入人流走下台阶,装作普普通通的市民到一旁的售票亭买票。
挂在亭子铁栏外的牌子上写着前往不同地区的票价。
由于这条火车是环城线,所以它并不像长途火车那样出售软硬卧的票,也不会带有餐车,但是却根据票价分成了一二等座。
二等座不过是普普通通的木椅,没有桌子。
而一等座则堪比豪华餐厅一样,不仅铺有大红地毯,连车顶上都挂着水晶吊灯,还会有红马甲的服务生随时前来送上香槟或者咖啡什么的。
文品记得在书上看到过:
半个世纪前沪津环城线刚刚通车的时候,由于铁路是外企出资修建的,所以一等座都留给了朝廷命官和洋人乘坐。
并且,火车站还雇佣了黑羊国的佣兵团把守,严令禁止平民入内。
这样不公平的规定自然导致了广大群众的强烈反对。
最终在一片呼声中,时任吴州总督的王汉金大人挺身而出,将铁路收归大夏国有,并且勒令取消了此等有辱国民的规定。
现在,轮到文品买票了。
售票亭里,工作人员始终埋着一个头,左手压着空白车票,右手拿着钢笔,旁边摆着车站大印章。
他此前就像个人形机器一样,签字、盖章、递票一条龙,甚至不肯用正脸看一下排队的人群。
只听售票员用公鸭嗓不耐烦地问道:“去哪儿?”
“我想去兴安府。”文品微笑着回答。
售票员一愣,顿时抬起了头,狐疑地扶了一下小胡子。
“你耍我呢?在环城线买长途车票?”
“我是认真的。”
文品冲他眨了眨眼,“要一间四人软卧,床位在左侧,另外,我腿脚有些不便,所以我还要求下铺。”
“哦……”售票员的嚣张的态度忽然间变了,手中的钢笔飞快地写下什么。
“帮你转车可是要多付80铜元手续费的。”
“可有位朋友告诉我,这里不需要转车。”文品很自然地回答道。
“哦,是,你说得没错。”
售票员很快盖上印章,使了个眼色,将一张车票递给了文品。
“十分感谢。”
“下一位!”售票员重新恢复了懒散的状态。
文品带着车票离开队伍,他看到那张车票上并没有写着火车的班次,只在候车站台那一栏
上写了一个相当于中文的“叁”字。
文品当即朝着三号站台走去,装作一个候车的普通人立于遮阳棚下。
这时候有人忽然拍了拍他的肩膀,紧接着,那人在他耳畔说道:
“兄弟,借本《西洋枪火通考》。”
文品立刻便听出了林哲的声音,他也笑着回答道:
“我只有《西国女王秘史》啊,林哲兄弟。”
果不其然,那人便是他的好搭档“狼犬”林哲,他一把环住了文品的脖子,哈哈一笑:
“没关系,去帮我借把枪就可以,文品妹妹……”
“我说,能不能别这么gay里gay气的,换个称呼行不行?”文品抱怨道。
“啥是‘给里给气’?”
“啊,就是你现在的行为。”
“哦哦哦,那敢情好啊!我们是好搭档,当然‘给里给气’!哈哈,还是文品妹妹见多识广,什么稀有词汇都知道!”
林哲乐呵呵道,加上他戴着假胡子和圆墨镜,他现在活像是个街头乐开花的盲人卖艺大叔,就是缺了把二胡啥的。
文品尴尬地笑,他严重怀疑林哲是不是对这个词语产生了误解。
“没想到来找我的居然是你啊。”林哲说,“话说,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不是领事派上校来救我的吗?”他好奇道。
“什么救你啊,发生什么了?我们不过是突击搜查那邪门的医院。”
说完,林哲悄悄亮出了一枚不起眼的窃听器。
“上次那神棍不让我们拍摄,但我偷偷把病人的惨叫和院长跟我们的谈话录下来了,嘿嘿……加上领事用计谋得到了那洋鬼大使的批准,我们才得以让军方直接搜查那破医院啊。”
“这么巧?”
“巧合的事情多着呢。”
林哲拽着文品的手说:
“咱们到车上再谈,高领事在等着汇报呢……要知道为了煮熟这碗汤,公馆可整了多少工序……”
林哲把汽车停在了路边,那辆车还是上次段其贤社长的“帕金森老爷车”。
文品永远无法忘怀那老爷车令人窒息的震感。
这一次同上次一样,林哲又把那该死的留声机给搬到了车后座。
伴随着那震得变调的歌声,老爷车缓缓启动。
“这次我们要到市郊去。”林哲说。
文品不禁问:“去那里干什么?”
“当然是见高德领事。”
“高领事没有离开沪津?!”
“当然,你以为我们干嘛刊登他回首都的新闻?不得不说,咱们高领事也真是绝了,把外界骗得团团转。”
林哲感叹道:“为了让所有人相信,他还让部下把私人飞艇给开走了……估计现在不明真相的兴安府市长正忙着铺红地毯等候飞艇降临呢。”
看来当初的猜想没错,高德并不是一个会因为暗杀就躲回兴安府的人。
他就像一条善于攻心的老狼,时时刻刻都用假象迷惑愚蠢的羊羔。
从这一点看来,高德的确是非常有能耐的。
加上其手段老辣,在他眼皮底下搞事情,恐怕非常困难。
汽车离市区越来越远,他们经过一片村镇,然后沿着树林的公路开了一阵。
很快,林中陆陆续续出现了被森然古木吞噬的现代建筑。
摇下车窗,这里四处都回荡着不知名鸟类的叫声。
路障、废弃的轿车、红绿灯、倒塌的广播塔……熟悉的现代物件轮番出现。
刚下过雨的马路淹没在落叶和水坑当中,人去城空,昔日繁华的都会只剩下飞禽走兽。
文品惊叹于眼前的场景。
他已经离开现代文明很久了。
如今只能看到这被人们称为“古代遗产”的废墟。
仿佛文明已经远去,连他自己都快忘了地球上现代社会的生活。
“咱们到了,文品。”林哲说,“欢迎来到沪津真正的‘市中心’。”
路边,一面长满藤蔓的手机产品广告牌上写着“沪津欢迎你”几个字。
啊,真怀念。
文品轻轻拂去广告牌的灰尘,对上边的智能手机望眼欲穿。
可惜这世界没有爪机,已经好久没有签到我心爱的“塔防游戏”了,也不知道出新干员了没……
第53章 废墟城市
推开车门,这座“现代都市”里充斥着郊外新鲜的空气,文品一下车就狠狠吸了一口。
结果林哲马上说道:“小心嚯,这里离辐射区挺近的。”
“啥?”文品一听,马上把嘴巴闭了起来。
他忽然想起,这个世界曾经遭遇过全球性的核战争,还有许多地方仍然是生命的禁区。
不过,这种地方不穿防化服真的好吗?
“哎,吓唬你的,这里离辐射区外围近是近,但也差不多有几百公里。”林哲笑着说,“不过呢,也不是说就没危险,这里可能有怪物出没。”
“怪物?”文品一下子警觉了起来。
“别整那么紧张啦,怪物又不一定有攻击性。比如那种巨大的兔子啥的……人畜无害,还挺可爱,哈哈。”
林哲锁好车门,然后从后车座拿出一面绣有白蟒的旗帜,还递给了文品一面。
“拿着。”林哲说,“不然你会被狙击手直接打死。”
他指了指不远处的水塔、公寓楼和两旁“枝繁叶茂”的商铺,“这些地方可能都有士兵。”
“嗯,毕竟得谨慎。”
文品学着林哲的样子把旗子举起来挥舞。
不一会儿,他听到空旷的城市里传来了一阵阵有规律的像是猫头鹰的叫声。
他知道,这很有可能是某种彼此交流的信号,模仿动物的叫声算是一种常用手段了。
然后只过了一小会儿,一旁挂着“上洛咖啡”的店铺里钻出来了几名背着郡国零式步枪的士兵,不用说也知道,肯定是来盘问的。
两人表明了身份以后,由其中的一名士兵带路前行。
街道中心,红绿灯上站满了独眼的不明鸟类,再往前,一辆大红色的巴士如同城墙一样横卧在马路中间。
文品能够看到上面被人安装上了一挺类似马克沁机枪的武器。
防护得如此严密,应该不仅仅是为了保护高德领事吧?他猜想。
就在穿到巴士的后面时,文品立刻被之后的场景所震惊了:
那儿凌乱地堆满了各种各样的废旧汽车,然而就在那些人类文明的产物之间,却是一片绿意盎然。
马路凹陷的大水坑如同一面明镜,郁郁葱葱的花草竞相勾勒于水中,水边的麝鹿和野猪丝毫不害怕人类。
即便几人从它们身旁经过,这些动物们也悠然自得地享受这雨夜之后的甘霖。
就在汽车敞开的后车盖下,兔子在里面安了巢穴,一旁建筑里,开满白花的树枝从窗户里伸了出来,成了这片天堂唯美的华盖。
也许当初建造这座城市的古人们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的家园会被大自然重新夺占,并且成为了后人们所惧怕的“鬼城”。
实在是莫大的讽刺。
高德临时作为“指挥部”的地方是一座不起眼的小楼,夹在两座被摧毁的百货商场之间。
这里刚好是“t”字路口的交汇点,从这个方向望过去,还能看到道路尽头的摩天轮。
“古人的建筑很特别啊,难道没有人想着去模仿吗?”
文品随意提了一下,他想,既然有现成的先史遗产,那为何现在的人类不去仿造呢?
“这种建筑有啥好模仿的,除了高之外,还有什么值得看的?”
林哲边走边说:“不是我说啊,古人一点审美意识都没有……但是,不得不承认,古人比我们更文明。”
“那我们可以学习古人的技术啊。”
“学技术?”
林哲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古人都死光了,研究他们的技术需要很多很多钱……不过,公馆也确实在研究,只是事情困难重重。”
“怎么说?”文品好奇地问。
“护国公大人不感兴趣,因为这必须派遣不少科考队到辐射区里,先不说辐射区有多少怪物,光是那些躲在地下的‘铁林军阀’都够受了……”
林哲边解释就边做出了个骑摩托的姿势,“那些家伙总是穿着防护甲,骑一匹铁马(注),像捡破烂的乞丐一样出没于废墟里,还有时候,他们会骑铁马到附近的城镇去抢劫呢,总之是一群麻烦的家伙。”
“也就是说,这考察就相当于剿匪了。”文品接道。
“可以如此理解。有时候反抗军的人也会被迫躲藏在辐射区里,总之,没人愿冒着生命危险去考察,再说了,带回来的老古董又要投资一大笔钱去研究,能不能捣鼓出什么都是个问题……”
“就没有任何收获吗?”
“有是有,古人用于特务活动的发明倒是不少……就比如,上次我用来录音的玩意。”
说着,林哲拿出了外衣口袋里的窃听器和一个不知名的装置,“领事目前也只关心这种东西。”
也难怪了。
谁会破费那么多钱去干那种几乎看不到回报的事情。
文品深感可惜,心中暗暗觉得,如果自己当初是个理科生就好了。
不然也可以学着某些小说里的桥段,造个现代的火箭导弹啥的称霸工业世界多有意思。
不过,这种违背历史发展规律的事情,是否真的可行也是个问题……毕竟作为坚定的唯物史观者,是决不能有这种奇怪想法的。
在小楼外,士兵收走了两人身上的武器,进去通报了一番,之后出门来迎接的就是领事的贴身秘书吴菊了。
那家伙笑吟吟地向两人鞠躬,“请吧,领事等候两位多时了。”
文品一直觉得吴菊是个只会拍马屁的家伙,除了对领事忠心外就没有半点用处。
他从来都只会点头哈腰,而且还喜欢在脸上挂着虚伪的笑容,让人很不舒服。
这已经是第二次面见高德了。
那位神秘的公馆主人就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怀里抱着一只毛茸茸的黑猫。
他轻轻抚摸着黑猫的绒毛,而那只乖巧的小动物却瞪大了一双如同宝石的猫眼,仔细地瞧着文品。
“高领事,我们回来了。”文品和林哲一同行了个礼。
“嗯……”高德从罐头里取了一些猫粮放在手心,好让那只懒散的黑猫能够伸出舌头舔舐,“来,太子,开饭了。”
仿佛高德的眼中只有那只名叫“太子”的黑猫,也没有正眼去瞧两人一眼。
“关于疗养院的事情,我们已经有调查结果了。”林哲敬礼汇报,“另外,今天疗养院还发生了大事。”
“说下去。”高德仍然在逗怀中的黑猫。
也不知道这家伙是从哪来的,但它看起来和一般的黑猫不一样。
它的双瞳颜色是完全不同的,一只是红色,一只是蓝色,按理来说一般双色瞳的猫都是金色和蓝色才对。
文品也没有考虑太多,便递出了在疗养院搜到的关于“救赎疗法”的文件。
————
注:“铁马”指摩托车,大夏国常常称呼摩托化骑兵为“铁骑”。
第54章 蹊跷
“秘仪?”高德简单翻了翻,喃喃念道,“合道、驱魔、占星……”
文件上写满了各种语言标记的注释和插图,晦涩难懂,唯一能看明白的便是“秘仪”这个夏文词汇,以及下分的三种不知名的分类。
看起来不像是什么医学文件,倒像是神棍的经卷。
文品将自己不小心被院长抓住,以及醒来之后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高德。
高德的脸上一直很平静,直到他听到疗养院的人全部被不知名的人杀害的时候,高德才明显闪过一阵不安的神色。
“没有人活着?”
“嗯。”
“也没人知道凶手长什么样?”
“很遗憾,齐内莉修女临死前只是反复强调‘凶手是魔鬼’。”
高德的双眉狠狠蹙了一下,他把太子放回了地上。
“嗯……古怪,非常古怪。”他沉吟道,“你们有没有查到那些失踪的病人,都是什么人?”
“上校的部下检查过档案室。”文品回答说,“他们全都是长期居住弗拉维亚的侨民,除此外,还有个非常惊人的发现……”
说完,文品把忏悔室病人的名单呈了上去。
高德扫视一眼名单,不禁低声念道:“永宁陈家的少爷、永宁学堂的教书先生……也就是说,他们都曾是太平区永宁街的居民了。”
这也正是文品很早就发现的疑点。
第一次在疗养院遇见的病人龙科,就是永宁街的锁匠。
他的症状和黑船病人类似,总是声称看到了神明或者某种不可言状的东西,并且,病人会变得具有攻击性,伤害周围的人。
如果龙科发病过程的描述准确,那么永宁街很有可能是一个受到黑船病人“传染”的首发地。
而如今,大家又得到了这份病患清单,才发现黑船病人原本就都来自永宁街。
那么,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巧合?
是谁把他们聚在了同一艘船上?或者,是他们自发坐了同一条船?
事情越来越复杂了。
这似乎是有预谋的,从更新的线索推断,永宁街甚至可能才是这种“怪病”真正的发源地……
文品想到了什么,又问道:“对了,高领事,没有人去调查那黑船的船长吗?”
高德点了一根烟,回答说:“死了。”
“死了?!”
“淹死了,租界警署认为是自杀。”
高德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其他船员也有人去调查过,但他们什么都不知道,所以黑船线索断了。”
“那黑船呢?”
“一天夜里突然消失了。”
“啊?!”文品几乎合不拢嘴,
林哲这时候插嘴道:“会不会是弗拉维亚人干的?他们可能是为了掩藏什么。”
“有可能。”高德思索道,“但是他们没必要这么做。毕竟他们自己也在调查,如果想掩人耳目,他们大可以把整个黑船事件都隐瞒起来。所以,我担心……这可能并不是他们策划的。”
那如果是这样,事情就变得可怕了。
文品想,这就等于,整个事件的背后存在着第三个势力。
这意味着“太平区亡灵”事件可能不止一个人,甚至,是一个极为庞大的势力在左右整个事情的发展。
仅仅是邪教和杀人犯?恐怕这也只是整个事件冰山的一角。
他们肆意残杀,令正常的人类突然疯狂,并且胆敢和公馆、黑衣卫、北帝国和原初教会对抗……
这个势力连高德公馆和北帝国都不曾知晓。
他们的一切都是空白的。
他们的目的也是未知的。
就像真正的魔鬼,隐藏在黑暗中,又化作阴霾笼罩在整个沪津的上空,掌握生杀大权。
然后,在他们想要的时机,给整座城市带来种种可怕的厄运。
“你们跟我来一下。”高德说道。
他丢下烟头站起,文品等人也跟着动身起来。
伴随着脚步,那只黑猫“太子”也飞快穿梭在每个士兵的脚下,对它而言,这就如同是穿山洞一样有趣。
它的身后,高德领事领着文品和林哲信步走过灰色的走廊。
每过一处转角,士兵们都会立时站定行礼,踩得地面震响,然后把太子吓得炸毛,灰溜溜躲到高德的身后。
听林哲说,这黑猫“太子”原来是高德的女儿小琴从扶桑带回来送给他的。
这类喵星人好像还是大灾难以后发现的新物种,叫做“猫又”。
它本身没带辐射性,而且还能适应辐射区的环境。
据说可能是变异的缘故,扶桑人说猫又年老的时候还会长出第二条尾巴呢。
高德非常喜爱自己那听话的女儿,所以常常会把“太子”带在身边。
面对太子,高德就像看到了亲生女儿一样。
真叫人分不清楚,他到底是喜欢猫还是喜欢女儿了。
“哈,听说,咱们高领事的女儿小琴也像那猫又一样可爱,而且至今还没有结婚呢。她出身名门,又在扶桑岛城京大学攻读法学博士……怎么样,兄弟要不要试试啊?没准,还有机会被提拔……”
林哲再度发挥起了“八卦新闻记者”的本能,低声在文品耳边吹起了牛来。
“得了啊,高领事还在旁边。”文品咳嗽两声提醒。
林哲这才把话匣给闭上。
这时候,高德领事站在负一层地下室的门前。
他身边的秘书吴菊抢在大家前面,小跑去解开了地下室的门。
“你们说,疗养院的杨院长真的是为了折磨病人吗?”
不知道为什么,高德忽然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呃,可能是她钻研神学太投入,已经失了智吧。”林哲不解地答道。
“失了智……可凶手作案不会失了智,嗯……教会医院被‘灭门’恐怕另有蹊跷。”
高德思来想去,又嘱咐吴菊道:
“我们需要联系一下浔城的薛仁川教授,让他看看这所谓‘救赎疗法’是个什么名堂。”
——咔嗒。
吴菊解开了地下室的锁,他立刻躬身道“是”。
“另外,疗养院的事情,我不希望闹大,该瞒就瞒。”
说着,高德斜眼看了林哲和文品一眼。
“不管你们怎么对外解释,反正我不希望引起新的恐慌。”
第55章 拷问
“明白了。”两人跟着点头道。
高德推开地下室的门。
里面散发着一股强烈的霉味,文品挥挥手散开灰尘,小天窗外斜射的阳光映照出地下室里摆放着的种种刑具:
藤鞭、水箱、钢针、拶刑(注)工具……
高德右手轻抚着下巴的胡子,目光如刃,盯着尽头的一间牢房,微笑着说道:“猜一猜,我想让你们看什么?”
“这……”
文品隐隐约约看到牢房里有一个人影,他猜到了什么,走近一看,果然是上次行刺高德的女刺客!
上一次和这名少女交手的时候,她还是一个傲气凛然的女杀手。
而如今,她却成了阶下囚,原本乌黑漂亮的短发凌乱披散在脸庞,眼睛里失去了那种清澈与纯净,多了几分阴郁和黯淡。
她的手臂伤痕累累,双膝跪在茅草堆上,原本在影戏院的女仆装早已破破烂烂,差点遮挡不住她雪白的肌肤……
可以想象到她到底经历了怎样残酷的拷问。
文品回想起那日与她短暂的战斗,优雅而华丽,如果不是原主身手过人,恐怕她的刺杀已然得逞。
只可惜,她应该是个高傲的战士,不应该被当作囚徒对待。
“她叫梁晨,是反抗军的人。”高德背过双手,以主人的姿态居高临下,“无论怎么审,她都不肯说出反抗军在沪津的大本营。”
听到声音,梁晨慢慢抬起了头,即便她遭受折磨,却也仍然鄙夷地看着所有人,仿佛此刻遭受拷问的是公馆的所有人,而不是她。
“你们觉得,我该怎么办呢?”
高德俯下身去,对视着梁晨的双眼。
他随手拿起一根铁钳,放在手中抚摸。
“继续换用刑罚?直接按照国法处置?不不不……我向来不喜欢暴力。”
文品和林哲相视一眼,不知道高德究竟想搞什么名堂。
只见他轻轻抚摸着梁晨的头发,“你很像我的女儿,她呢,也和你的年纪相仿……很可惜啊,你年纪轻轻,走上了歪路,暴力的凶杀不是你应该做的事情。”
梁晨抗拒地躲开高德的手。
黑猫太子双色的眼瞳里,一边是好奇,一边是怜悯,它发出“喵”的叫声,又跑到高德的脚下了。
真正的战士总是高傲的,文品想,即便她是女性,只要将她再度释放,相信她还是会毫不犹豫地再度拿起剑,顽抗到底,直到复仇。
然而高德却并不在意,忽然露出一个和蔼的微笑,说出一句令所有人都大为吃惊的话:
“我打算放了你。”
文品不禁感到惊讶。
“我希望能和你们好好相处。”高德踱着步子继续说道,“国难当头,我们的对手是弗拉维亚。”
文品知道领事向来不按套路出牌。
可是……说放就放,还妥协求和,并不像是高德的风格。
在文品看来,他也是一名战士,只不过他以诡计为剑,是另一条阴暗之路上的武者。
当两个战士剑锋相向的时候,不可能会有一方妥协。
除非某方被彻底击败。
梁晨的眼睛越睁越大,“你以为这样,我就会被你收买吗?”她用力拖动着手中的锁链。
“友谊是买不来的。”
高德命令吴菊解开女刺客的镣铐。
梁晨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很快,她又用余光盯着身旁尖锐的刑具,怀以极度的戒备。
“先别急着报复,好好考虑我的话。”高德露出期许的目光。
不等他指示,吴菊从文件袋的众多文件中拿出了一份,递交给女刺客。
梁晨活动着手腕,困惑而戒备地接过那份文件。
“这相当于是一份‘停战书’。”高德郑重地说,“如果可以,请帮我递交给你们的领袖林登万将军。”
“停战书”大致是传达了国安军政府对和平的期望。
并且,必要的话,会做出一定的让步,给予包括光明会成员在内的大夏铁林人平等的公民权。
这也是大夏光明会一直在追求的平等。
他们过去大多是受到歧视的辐射区居民。
由于他们特殊的背景,人们都认为他们是受辐射影响的,在某种方面存在巨大缺陷的劣等人。
从帝国时代开始,铁林人便如同奴隶一样遭受歧视。
因此,有的人为平等奋起发声,也有的人则选择回到辐射区落草为寇,用武力报复那些歧视他们的人。
而仍然努力融入城市的铁林人便成为了大夏光明会最初的创始者。
歧视和压迫,这是从帝国时代起就存在的问题,一直便延续到了今天。
然后愈演愈烈,成为了追求平等的大规模运动,连遭受外国人和金融家压迫的底层爱国民众也站了出来。
只听梁晨冷冷回道:“高先生,你的话能代表护国公吗?”
“你只需要相信我就可以。”高德领事说道,“同不同意,是你们林登万将军的事。”
梁晨冷“哼”了一声,扬起脸道:“可以。但别抱希望,我只是万千渴求平等之‘奴隶’的一员,我还不曾有幸见到林将军。”
“好。”高德鼓起了掌,“为和平的第一步表示祝贺!”
“合作愉快!”林哲也跟着愉快地应和道,“这样,让我来送梁晨姑娘回市区去吧。”
说完,他那对阅遍沪津名花的眼睛已然不老实了起来。
“嗯,务必要保证她的周全。”
“这是自然的。”林哲笑道,“请跟我来吧,梁晨姑娘。”
女刺客犹豫不决,她自然不可能相信高德,但转念一想,还是欣然道:“好。”
毕竟深陷敌营,对于她而言,赶紧脱险才是正道。
只要能够脱离狼穴,一切都还有机会。
我若生还,下次,便是取尔等性命之时,梁晨心中暗道。
只见林哲如同西方的绅士一样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披在了梁晨裸露的双肩上,柔声道:
“我美丽又高傲的小姐啊,你会没事的,如果可以,你还将会是实现大夏和平的功臣呢……”
不知道为什么,文品感觉高德和林哲两人似乎在一唱一和。
因为就在不经意间,他们的眼中都闪过了一阵阴晴不定的光。
高德喃喃道:“诸君,可不要错过今晚的焰火晚会啊……”
————
注:拶刑是通过拶子夹住犯人的五指,将其用力收拢,使受刑者感到剧痛的酷刑,一般多用于女性。
第56章 大夏光明会
为了防止公馆临时指挥部的位置泄露,林哲将梁晨的眼睛用黑布蒙了起来。
即便如此,她凭借着走过的路程和几日有限的“观察”判断,这个地方应该大致位于沪津郊外众多国有铁林之中的某一处。
她被推着上了汽车,然后在颠簸中等待了很久。
这期间,梁晨一直在思考着高德的用意,她不相信高德会轻易将自己放走,毕竟老狼不可能会和羊羔和平共处。
总之,所谓和平书决不能相信。
她打算等脱离危险以后直接就将协议书给丢弃,不管高德有什么计划,也绝不能给他一丝机会。
不过,这次高德的计划也并不高明,梁晨想,也亏他相信我能有机会见到林登万将军了。
随着颠簸逐渐平息,汽车进入了市区边缘。
“我呢,就放你在这里下车吧。”林哲笑着,终于解开了蒙在梁晨眼睛上的黑布。
久违的阳光深深刺痛她的双眼,也不知道是有多久没有看到太阳了。
梁晨擦干流出的眼泪。
她想起来小的时候,第一次见到阳光时也是如此兴奋吧。
梁晨始终没有忘记,自己是出生于铁林地下的孩子。
从小,她便几乎在黑暗中成长。
学着如何在下水道里苟且偷生。
学着如何用武器对抗铁林的变异怪物。
学着如何逃脱铁林军阀灭绝人性的残杀……
在地底下,摇曳的灯光便是最亮的太阳。
童年的时候,她一直以为太阳也不过如此。
世界是冰冷的,世界是充满令人窒息的恶臭的,世界便是隐匿怪物的黑暗。
她过去从未憧憬太阳。
自打出生起就只能看到洞穴阴影的人,又怎么能想象地上世界的美好呢?
直到有一天,一次偶然的机会,她的父亲终于带她到地面上去了。
那个情景令她永生难忘。
正如今天这样,阳光笼罩着荒芜的大地。
她不曾想过,这世间竟会有这样的火种。
它毁灭了漆黑,连带着也驱走了恐惧和寒冷。
——那是一盏永不熄灭且能照亮黑夜的长明灯,即便隔着厚厚的呼吸罩,也依然能够感受到它的光明。
爸爸对年幼的她说:
如果有一天,我们能够回到一个叫做“社会”的地方去,我们大家就能够永永远远享受这不灭的阳光了……
林登万将军说过:光明,向来是值得让生于黑暗的人们去奋斗和争取的。
或许没有人理解,肖九为什么奋不顾身去刺杀迫害铁林人的兰兹·伊万诺维奇团长。
或许那些习惯安逸的人们,永远也不知道抗争的价值……
梁晨长吁一口气。
大夏光明会和铁林军阀不一样,和深居地下的铁王爷不一样。
我们的抗争,是为了文明人与铁林人的平等和自由,永远都不是混乱与破坏。
这就是信条。
如同始终逆流而上的鲑鱼,如同永远追逐火焰的飞蛾,愚蠢又锲而不舍。
这里离城市不远了。
她看到,远方的原野上出现了一幢幢参差不齐的房子和烟囱。
那儿的上空永远笼罩着一层厚厚的雾霾。
她回头看看林哲,发现他仍然坐在车里。
她想要脱下林哲的外套还给他,而林哲却礼貌地说道:
“你衣服破成这样,不怕别人说闲话吗?权当我借给你吧,梁姑娘,不用还的那种。”
假情假意,没安好心。梁晨心中暗道。
不过,他也说得有理。
女孩子到底还是怕羞的,经他这么一说,自己反而更加裹紧了那件外套,脸上泛起一抹潮红。
她没有答话。
她原本心中想要找个机会反劫持林哲,逼问他高德的藏身处,但静下来想了一下,还是没有采取这种激进的办法。
毕竟现在又累又冷又饿,囚禁的时日里几乎没有吃过一点儿正常的东西。
梁晨见林哲没有跟上来,于是凭借着自己反追踪的本能,很快消失在道路的拐角。
她故意走了很多弯路,穿过店铺和小巷,她担心自己会被人跟踪。
因此她格外谨慎,刻意时不时地回头查看,最后沿着一条小路,朝某个地方匆忙离去。
而此时此刻,梁晨或许并不知道身后很远的地方,那个依旧坐在汽车里的男人终于走下了车门。
他手中拿着某种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仪器,像是很早就知道了她的去路一般,默默跟了上去。
#
梁晨一刻也不敢停下,她迫切想要回到同伴的身边去。
一路上,她穿过了郊外的树林,来到了被称为“山城”的废墟城区。
这儿其实离沪津的市区很近,甚至可以说是互相联结的。
它建造于沪津的后山脚下,当年曾是先民重要的工业小镇,后来彻底毁于战火。
经历了百年的荒凉,光鲜不再,只剩下了空的躯壳。
有的时候,她会站在后山的山顶上,眺望脚底绯红的大地:
那边是繁华的都市,这边是贫穷的山城。
很久以前,住在边缘的市民会把垃圾杂物扔到山城中去,也有的市民会时不时地到山城里拾荒,寻找一些有用的东西。
其实早在好几年前,沪津市长就曾考虑过结束山城的荒废,将它开发成一座新兴的旅游小镇。
这种想法很好,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儿就来了一大批“铁林”的移民。
他们自辐射区而来,却又不能融入到普通市民的生活中去。
他们被迫住在荒废的山城里,白天到沪津城里打工,晚上就成群结队坐着驴车回到山城。
在城市里,他们是公民口中的异类,回到山城,他们亦是因为自卑而彼此疏远隔离。
慢慢地,这类人成为了新时代的“奴隶”。
也许有的人能够靠着聪明才智发家致富,但他们依然被打上了“铁林人”的烙印。
很少有人能够摆脱残酷的现实,因此,有的人干脆落草为寇,有的人从此远离文明。
久而久之,城市的公民不再把铁林移民当作公民,更倾向于说他们是“野人”,是入侵者。
就这样,山城成了“野人”的大本营,成了城市公民不敢靠近的禁地。
其实这样倒也挺好,她想,我们也不需要他们的打扰。
梁晨裹紧外衣,走在脏乱而热闹的街道上。
路边穿着旧衫的铁林人蹲在店铺门外的角落里:
年轻人叼着劣质的卷烟空望街道,老头子在路边摆下棋盘,用刻着文字的石头当作棋子,旁边围了一圈面黄肌瘦的孩子……
这里鲜有外来的人。
因为,一旦有外人到来,迎接他们的就会是乞讨、欺诈,抑或是敌视。
就像是一座大夏境内的小城邦,而这样的“城邦”遍布大夏国,乃至整个世界。
——因为全世界的文明人,从东方到西方,从绅士到普通公民,都打从心眼瞧不起从辐射区来的铁林人。
这些铁林来客只能被驱逐于文明社会的边缘。
梁晨哀叹一口气,其实,光从外表看,铁林人和正常人哪有什么区别呢?
却还是被治安队们强制登记,从公民统计中抹除,成为“不存在的大夏公民”。
这不公平,她想。
我们也热爱大夏这片土地,我们也是大夏的公民,也会因为国土沦丧而感同身受,也会与列强斗智斗勇……
凭什么我们就是异类?
山城看不到市里的治安队和黑衣卫,看不到汽车,甚至连马车都是稀少的。
这里的道路蜿蜒曲折,每隔一段还会有上升的台阶,而街道两旁的房子也和道路一起向上爬升。
她沿着街道的台阶一路上山去,反抗军的据点就在山城的某处。
放眼望去,尽头隐隐约约能看出是一座寺院,但是已经有很多年的历史了。
沪津的市民也不知道里面供奉着什么样的神,信众有多少,香火如何……
只有知晓的人才明白,这里是沪津反抗军的据点。
反抗军——准确来说,是个正式名字叫做“大夏光明会”的铁林移民武装——他们通常都会伪装成普普通通的老百姓。
眼下山城据点的光明会成员都打扮成了寻常的信众。
他们每天都会派出一部分人到沪津城里宣讲经义,并且借着机会接近那些社会名流,进行打探或者行刺的活动。
“抱歉啊,今天月神寺不开放。”一位看门的老奶奶边扫着落叶边说道,她带着明显的“铁林口音”。
“王奶奶,你瞧瞧我是谁?”梁晨微笑着俯下身去,凑到她的身前。
老人家一愣,睁眼一看,硬是半晌说不出话来,
老奶奶还是一如既往硬朗,都已经是快七十岁的人了,却仍然坚持每天清理一次寺院门前的落叶。
梁晨知道,老人家不是大夏光明会的人,每个山城的铁林人都默默支持着他们的事业。
而山城正是光明会在沪津的据点,这在铁林人当中也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了。
人们暗中帮助政府口中的反抗军,协助他们一次又一次躲过特务的搜捕。
直到今天,山城发展壮大,俨然已经成为了光明会秘密的堡垒。
看着眼前熟悉的一切,听着寺院里传来阵阵诵经声,梁晨从未想过自己还能活着回到同伴的身边。
梁晨轻轻握住老奶奶的手,亲切地在她耳边慰问。
她抬头看看日落的晚霞。
天空还没有成为黑暗的领土,那光暗交界的地方,巨大的绯红圆月已经悄然从后山升起,就像山顶的赤色光环,烧得漫山遍野都是血的颜色。
多美。
虽然前路漫长,但是为了这美好的一切,受再多苦也是值得的,对吗?
她迫不及待回去看一看她熟悉的朋友和亲人了。
然而,她却没有发现,寺院里的所有人都在以一种异常戒备的目光冷冷注视着她。
就像监狱里,那些审问她的狱卒们一样,目光犀利得几乎要将她杀死。
只听某人在她身后怨恨地低声道:
“叛徒,我以为你死了……”
第57章 月神寺
夕阳西下,余影难觅。
晚钟惊走了漫山遍野的鸟儿。
它们铺天盖地飞向暗红天空。
寺前道场矗立着四尊侍童石像。
它们手提灯盏,微光烁烁。
道场中间,一座巨大的香炉飘出袅袅熏烟,寺院的阁楼在黄昏中变成一道高耸的剪影。
阁楼的竹帘后隐隐透出昏黄的灯光,映照出席地打坐的人影。
人影法袍长冠,革带飘摇,身形屹然不动。
帘后传来阵阵绵长久绝的诵经声,伴随晚钟,回荡在红月之下。
月神——铁林人之间广泛的信仰,没有人知道这种信仰诞生于何时,只知道祂非常古老,在末日天启之前便已存在。
也没有人知道月神的样子。
只能凭借想象,一千个信众就有一千种月神的模样。
或者慈眉善目,或者凶神恶煞,或者无眼无口……
不止于此的,无论月神喜好什么,为何诞生,全然都是未可知也。
只能从传承的黑白天师口中得知,祂来自红月,奔走于黑夜,是命运的象征。
月神之命即天命,《雅言》中如此写道。
梁晨走进月神的道场,信众们挥舞手中修长的仪刀。
秋风所至,刀锋所向,划过几轮弦月,袭卷遍地枫叶,长袖轻舞,浩气凛然。
武艺也是修行中重要的一环。
每个铁林来客都曾在晦暗的岁月中与危险搏斗,练就了过人的武艺,他们以月神为精神支柱,一路战斗。
同时,红月也代表了火焰和光明。
信众们踏进、聚合、四散,刃锋相接。
就在梁晨出现于所有人面前之时,信众们却以寒芒一般冷漠的目光看着她,纷纷停刀而立。
分明是怀着浓厚的敌意。
她微感诧异,不禁问道:“大家……这是怎么了?”
人们没有说话,气氛变得压抑了起来。
竹帘后的诵经声逐渐止息。
席地而坐的人影不知何时立起。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梁晨忍不住后退了几步,却一下子撞到了身后的某人。
他戴着一张青黑阴森的月神傩面,看起来就像是庙里的城隍,但却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面具上的毛发像狮鬃一样披散,面目僵硬,浑然没有生气。
那个人的声音透过傩面沉闷地传了过来:“叛徒,我还以为你死了。”
叛……叛徒?
梁晨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你们……在说什么?”
她慌忙闪开,才发现自己已经被众人给死死围了起来。
一柄柄仪刀倒映红光。
她意识到自己被囚禁的时日里必然发生了什么,但,她还是不明白,他们到底为什么忽然像对待仇人一样看着我呢?
“我是梁晨啊!大家……”
戴着月神面的男人迫至她身前,问道:“为何只有你活着呢?”
她感到一丝慌乱,连忙回答:“他们抓住了我,所以……”
“所以你背叛了我们。”男人忽然抓住了梁晨的手腕,“所有人都死了,你却活下来了。”
她的脸上像发了烧一样通红,她像拨浪鼓似地努力摇头,坚决否认道:
“我没有。”
另一个戴着微笑傩面的信士悄然出现在她身后,“我在你的眼中看到了欺瞒。”
“你和高德的人走在一起,他们如同座上宾一样待你!”月神面的男人声若洪钟。
望着众人怀疑的目光,梁晨感觉自己已经被无穷的质疑所包围。
这时,她才察觉到道场里绝大部分人都是新入会的新人。
不过相比刚才,她倒是宽慰了许多。
原来不过是因为一场误会,她想,那些新人并不熟悉我的为人,只要能够解释清楚就好了。
面对众人的质疑,梁晨挤出一个勉强的微笑。
“那是因为,高德那贼子希望与林登万将军和谈,把和平的协议书交给了我。”
她解释道,想要从外衣的口袋里拿出那份协议书。
这个时候,她突然发现口袋里还有什么别的东西,像是铁疙瘩,似乎是林哲遗忘在外衣口袋里的。
她没想太多,还是先把协议书拿了出来。
“你们看……”
“月神面”一把夺过那张折起来的文件,粗略扫了眼。
梁晨如同被长辈责骂的小女孩那样,忐忑不安地等待着众人开口。
“当然,我们绝不能相信那奸贼……这一定是谎言。”她补充道,“我本来想要将它丢弃的……”
“可你还是留着。”月神面反问道,“为何高德只留下你一个活口呢?难道是让你来劝降?”
“为什么你们就不能相信我!”
梁晨着急了,她褪下那套外衣,露出手臂上条条斑驳的血痕。
“他们对我严刑逼供,你们看!我从来就没有背叛大家啊!”
“严刑逼供,也可能因此屈从强权。”
掐住梁晨手腕的那只手更紧了,月神面那双空洞的双眼带着深深的杀意。
“连外衣都是敌人给的,看来,公馆对你还真不错啊。”
“你胡说八道什么?”梁晨又羞又愤,“‘黑道人’呢?他知道我是怎样的人,让他来!”
这些新来的同伴竟然敢这样对待一个忠诚于光明的志士,她既感到愤慨,又感到委屈。
我们为了刺杀高德,付出了生命的代价,遭受屈辱、折磨,而他们……
一群新来的人,却胡乱地指责我,就好像同伴的死都是我的错。
啊,是,的确,我没能刺杀高德,可……
梁晨心烦意乱,奋力挣脱他的手,拿出了前辈该有的气势,傲然看着这些晚辈们。
“黑道人?”月神面冷笑了一声,“永宁陈氏请他做法事去了。”
不会这么巧吧?
梁晨仍不死心地追问:“白道人呢?”
“到兴安府刺杀高德去了。”
月神面缓缓拔出腰间的仪刀。
“可现在看来,高德没有回兴安府去,我想……刺杀失败是有人告密吧?”
梁晨心底一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嗅到了阴谋的味道,仿佛这山城上处处隐藏着某种危机,在松柏中、楼阁里、后山上。
她孤零零站在道场的正中央,脚下是一幅古老的法阵图案:
如同太阳或者月亮,睁开了一只妖冶的眼睛,窥觑世间万物……
大殿竹帘轻微拂动。
那道人影愈发瘦长巨大,像是纤细的竹竿,仿佛漂浮在帘后,灯火闪动之时,影子也如同折断了一样突然扭曲了一下。
她的手心在颤抖,不由得想起高德说过的一句话:
“你活着,比死了更有价值,我会让你发挥这个价值……”
竹帘伸出一只焦黑枯瘦的手,紧接着传来了一个女子飘渺虚无的声音:“山下有人来了。”
有人来了?
梁晨感到疑惑,她没有听过这个女人的声音。
难道,竹帘后的女人也是新来的?
可是道场的所有人都对她唯命是从,一听到那个女人的声音,他们立刻虔诚地低下头去。
就像所有光明会的同伴们都变成了真正的信众,不再遵从于林登万将军,而成为了这个不明女人的追随者!
“天旦未曦!”
道场的人们莫名齐声呐喊,宛如一群疯狂的教徒,他们纷纷戴上凶恶的傩面,把自己打扮成鬼神的样子。
竹帘后的女人平静地说道:“天旦未曦,玄晖长临。”漆黑的手指指向了下山的方向。
——喀喇,喀喇喀喇。
如同具有一种致命的魔力,刹那间,所有戴着面具的人一同将脑袋转了过去。
她到底是谁……?
竹帘摇曳,掀开一角之时,露出了漆黑的长角,那个女人戴着如同山羊头骨的傩面。
那一瞬间,梁晨与她的眼睛对视——深远、神秘、空灵……
傩面之下仿佛隐藏着来自遥远时空的秘密,那双眼睛直达心灵。
“如果他陷我们于危难,那便杀戮他,处决他……”女人平静地说道。
仿佛有什么东西接近了。
竹帘落下。
某种响声由远及近。
漫山遍野的鸟儿飞向血色天空。
最后一抹夕阳也沉没殆尽,被漫漫长夜和横穿天际的极光所吞噬。
取而代之的,是一轮硕大浑圆,布满发光漩涡的红月。
它的影子笼罩了整个月神寺。
梁晨握紧了胸前的衣领,胸中一凛……
一阵凶猛的风暴顷刻冲破寺院的高墙,伴随着雷霆的响声,法袍猎猎而起!
——它飞跃所有人的头顶,如同恐怖的狂兽,横冲直撞,擦裂屋瓦,誓不停留!
——轰隆!
某种东西突然间一发击中了寺院的楼阁,爆发出骇人的声响!
木头、石块、瓦片……像溅射的雨点四散,寺院里的一架青铜编钟坠落翻滚,“咣咣咣”地长鸣。
楼阁的屋顶碎裂倒塌,然而信众们浑然不觉,一个个拿起了腰间的剑。
梁晨不可思议地望着眼前的景象,耳畔一下子回响起枪声、马鸣、呼喊和求救。
她甚至于忘记了此刻身处于险境,突如其来的变故令她僵持。
那分明是杀戮的声音。
她死死拽紧手中的外衣,脑海一片空白。
“是这个叛徒带来的。”月神面说,手中已然举起了锋利的仪刀。
梁晨惶恐地后退,“不是我……我没有背叛……”
她的手心触碰到衣袋里的某物。
它闪烁着有规律的红光。
她丢下那套外衣,后心贴紧了香炉。
脑海飞速闪过破碎的记忆——那是她小时候在铁林的场景:
“梁晨,带上它。”男人说。
“这是什么啊,爸爸?”
“这是古人的宝贝喔。”
“宝贝?”
“对,有了它,无论你走到哪里,爸爸都能回到你身边。”
“为什么?”
他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因为,我无时无刻不看着你……”
梁晨的双唇慢慢开始颤抖,她的眼睛写满了懊悔和恐惧,她低下头,最初的傲气变成了无尽的自责:
“对不起。”
她一脚踩碎那金属物件。
她终于明白,真的是自己,害了所有人。
——那是发射信号的定位仪器,是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发明。
“对不起……大家。”
身后的楼阁里,神秘女人的影子消失了。
梁晨站在弥漫的尘埃之中,面对无数剑影,宛如月光下怆然凋谢的秋华。
第58章 火蔓山城
黄箫上校策马奔于废墟之上,他拿出望远镜,眺望远方的情景:
铁蹄踏碎火焰,伴随震耳欲聋的炮击,猎骑兵的身影从灰烬中出现。
他们手持军刀和手枪。
战马喷出炙热的鼻息,如同闪电撕裂一道缺口。
猎骑兵策马横冲,手起刀落,大肆屠杀,惊散街道的平民。
黄箫微笑着,对于他来说,铁林人压根不算是大夏的公民。
他收起望远镜,拔出军刀。
这是个清除垃圾的好机会,他想。
手指轻轻擦拭着锐利的刀锋。
他向来不喜欢这些肮脏的奴隶,现在可好,他们私藏反抗军成员,这将是个极佳的借口。
一辆又一辆运载着臼炮的堡垒马车从黄箫的身旁经过。
只听他高呼一声“准备”。
马车上的炮兵立刻装填炮弹,将漆黑的炮管对准山城的寺院。
“大校!这可是会误伤平民的!”
就在黄箫准备挥刀的时候,林哲却出现在了他的马下。
然而黄箫只是淡淡地回答道:“你将反抗军的据点告诉我的时候,你就应该知道后果。”
“大校!他们不是反抗军啊!”林哲焦急地喊道,“我们是有底线的,我们的所作所为不都是为了百姓……”
“开炮。”黄箫猛地一拽缰绳,战马人立而起,他高举军刀,断然命令道。
林哲的面前闪过一道道耀眼的火光。
轰击的巨响震颤大地,连受训的郡马也躁动不安地嘶鸣起来。
炮弹如同流星坠向山城,炸毁房屋和街道,点燃起熊熊的大火。
林哲看到无辜受害的铁林人四散奔走:
他们躲藏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然后被猎骑兵的手枪射穿了胸膛。
他们只能无助奔逃,可猎骑兵又追上去,用军刀砍下他们的脑袋。
黄箫上校根本不在意他的话,只是满意地欣赏着这场杀戮,陶醉于尸山和血海。
其实林哲早已想到了这样的结果。
在他按照高德领事的意思,将信号追踪器放进外衣口袋的时候起,他便已预料到了最后的结局。
高德当初说道:“这是我们必然要做的。”
高德将那件先人的发明塞到林哲的手心,让他寻找机会放在梁晨的身上,之后在他们察觉之前,用最快的速度召集猎骑兵团和战车团进行追踪和歼灭。
——攻克反抗军最好的办法便是“攻心”。
高德常常如此说:
让敌人轻敌,让敌人误以为获得了自由,让他们觉得我们软弱,然后离间敌人,削弱敌人,出其不意,抓住死穴。
最后就像今天这样,给予致命一击。
要么不干,要么就要将敌人压迫粉碎至无以翻身,丝毫不留予东山再起的机会。
和平年代的铁林人会夺走大夏公民的工作,会成为杀人抢劫的罪犯,将辐射区的糟粕带到城市;
混乱年代的铁林人会反抗文明社会的“霸权”,协助被推翻的大夏皇族,抑或成立游牧联盟和海盗共和国,攻城掠地。
就像杀戮的火种,铁林人将战火烧遍全世界,留下遍地疮痍。
林哲知道成就大业是必须要付出代价的,他也深知,如果最后能换来大夏的和平,再来一次,他也一样会做。
他刺杀过外国人,绑架过银行家,还胁迫过无辜的女子……
领事说,欲实现大善,必先要付出成为大恶的代价。
一将功成万骨枯。
可是这样的代价,会不会太沉重了呢?
林哲只好默默不看,假装瞎子,将墨镜和假胡子重新戴上。
他始终会忠实执行公馆的命令。
与此同时,他也有选择蒙蔽双眼,忽略恶果的权力。
“消灭铁林人,就是对百姓的交代。”黄箫上校在堡垒马车和骑兵的护送下驭马前行,“铁林蛮子只会带来灾厄和破坏。”
国安军的士兵已经控制了山城的每一处街道,他们在马车上架起转轮机枪,疯狂扫射着街道的人群。
尽管反抗军的人竭力抵抗,但最终都倒在了枪炮之下。
烈火蔓延山城,连黑夜都宛如白昼。
上校与士兵包围寺院,将火炮对准大门。
上校的红缨在烈风飘扬,映衬他滴血的军刀,变得格外鲜红。
黄箫润了润嗓子,对着月神寺喊道:
“你们有三条路可以走:和寺院陪葬,出来领死,或者呢,为你们的信仰殉道……”
#
信众们倾听着上校的最后通牒。
他们沉默伫立,就像一尊尊灰烬中的泥塑。
“我只数五声。”墙外的扩音器说道。
梁晨等待着审判的倒计时,她知道此刻意味着什么。
要么像猪狗一样被宰杀,或者像个英雄一样死去。
“五……”黄箫开始倒数。
周围的人仿佛静止了,梁晨漫步在凝固的灰烬之中,身后崩坏的寺院在半空僵持。
她走过呆立的信众,看到他们举起剑,傩面上沾满飞灰,眼睛里黯淡无神。
他们如同殉道的使者。
枪炮就在门外,那一刻,所有人冲锋前的姿势都被定格,撕裂的法袍扬起,如同流苏。
倒数仍在继续。
她知道外面等待的是什么。
她听到,抱着孩子的妇女跪在地上恳求国安军放过她的孩子,她听到,刺刀穿透身体,撕心裂肺的惨叫。
她也知道外面的军人是谁带来的。
她明白同伴们再也不会相信她,因为她的粗心害了所有人。
尘埃一瞬间倒流,气息回到口中,门外的火炮将倾吐的火焰吸收。
“四……三……二……”
倒数直至最后一秒。
黑夜闪过火光。
院墙坍塌,楼阁坠落,巨力粉碎一切意志,击穿屋檐,打碎廊柱,毁灭整个寺院。
枪声、马鸣、呼喊和求救……种种噪音再度响起。
她看到月神面带头破门而出。
不知为何,寺院的人如同行尸走肉,只是一个接一个地送死。
他们被打中了,竟然却又爬了起来,眼睛里泛出猩红的光,冲向马车堡垒,直到彻底断气。
梁晨捂住双耳,回过头去。
爆炸的碎屑洒满她的后背,炙热的风暴裹挟残肢断臂,她假装看不到听不到。
一具碎裂的月神面具跌落在她脚底。
她怔怔地看着那副怪异的月神傩面,仿佛有一种神秘的力量自空洞的面具下注视着她。
我不是叛徒……
她的心中传来某种声音。
我从未背叛大家。
梁晨失声跪在地上。
但是我啊,却害死了铁林的同胞。
她伸手去触摸那张冰冷的面具。
你必须赎罪。
你从来也不是叛徒。
你一直都坚持着战斗的理想。
步枪和炮弹交响演奏出一曲盛大的交响乐,夹带着肉体被撕碎的声音。
她颤抖地拿着面具。
赎罪,必须赎罪。
她跪在巨大玄晖图案的正中间,两种声音交错着在耳边循环,一方面是仇恨,一方面是悔恨。
或许阴差阳错,或许鬼使神差,梁晨将面具轻轻戴在了脸上。
回过头去,她立于滚滚尘埃,忽然感觉自己不能再变得犹豫和自责,她踏过尸骸,拾起地上的仪刀,从同伴的尸体旁拿出手枪。
我不是叛徒,她在心里说,我会用行动证明。
梁晨扬起戴着月神面的脸,仪刀倒扣,手枪暗藏,一遍又一遍默念:
“黄箫、高德、吴菊……张文焕。”
伴随着炸裂的轰鸣,她的身影悄然消失于寺院烟尘之中。
第59章 月神面
乌鸦在头顶盘旋。
苍凉的风刮过地上的残骸。
战斗毫无悬念,大火仍在燃烧,士兵们从尸体上抽出了最后的军刀,把山城的财物掠夺一空。
在炮火停息之后,军队副官终于踩着信众的遗体走进寺院,他小心翼翼,丝毫不敢怠慢。
他挥挥手驱散浓烟,用刺刀顶了顶地上的尸体,好像生怕地上的死者会突然站起来似的,
战斗结束了,他依旧心有余悸。
明明是他的军队占据了上风,可是他却十分害怕着什么。
直到完全确认地上的人已经死去,他才慢吞吞地带着一小队人进到残破的月神寺里。
说出来,可能其他人也不会相信。
副官记得:就在刚才的战斗中,他看到火焰里冲出来了一个戴笑脸面具的人。
他当时对着那个人连续开了好几枪,两枪打中腹部,四枪打中胸膛……
他向来对自己的枪法很自信。
按理来说,正常的人应该已经丧命了,可是那个戴面具的家伙仅仅是倒在了地上,过了一会儿又像诈尸了一样突然站了起来。
疯狂地扑过来将他按倒,若不是身后的同伴一枪打碎了那家伙的脑袋,自己就要被刀子给刺死了。
难道是我没打中要害?
副官心想,要是被其他人知道了,我这面子以后搁哪儿放啊?哎……
地上的人确实是死了,他把尸体翻了过来。
如同在马蜂窝里掏取蜂蜜一样,他咬紧牙关,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谨慎地扒开那微笑的傩面。
他过去在乡下长大,老人们曾说过,傩面是曾经的神婆和天师使用的一种驱邪的面具。
那些巫祝把自己打扮成鬼神的样子,歌唱原始的歌谣,进行某种复杂而怪异的仪式,企图借助鬼神的力量,完成凡人无法完成的事情。
只是有的时候,这些巫师也可能会借助鬼神去做一些邪恶的事。
副官努力把不安的想法驱散。
这些都是迷信罢了,他告诉自己。
来到城里以后,人们说,所谓巫术妖法,不过都是古人那些奇怪的发明,碰巧被神棍们给捡到罢了。
面具揭开,那下面仅仅是一张普普通通的人脸。
果然。
副官自我安慰道,这也没什么吓人的……嗯,可不能给别人看到我这副样子。
他傻傻笑笑,可忽然,他心中莫名又有些发凉,不知道为什么,那张看着平淡无奇的脸上却好像长着一双爬虫类生物的眼睛。
副官大吃一惊!
只见那眼睛的血丝一瞬间皲裂扩散,仿佛要撑破、炸裂眼白,自裂缝中涌出无尽的猩红!
心脏怦怦狂跳,他连忙揉了揉双眼。
然后再回过神时,那双诡异的双瞳不过只是普普通通的双眼罢了。
也许是因为死者额头上空洞的伤口里,源源不断地渗出红色的液体,进而充斥了那死亡的眼瞳。
“喂,长官,咋回事啊?”身后的士兵碰了碰他的脊背。
副官吓了一跳,但很快,他擦干冷汗摇摇头说:
“没……没什么,我们分头去各处看看。这儿可能还有反抗军的人……”
他远离了那些同伴,他不希望别人看到自己这副神神叨叨的模样。
他躲在月神寺的房舍后面,背靠着一棵松柏,掏出一支卷烟点燃,给自己一些勇气。
黑夜里总是潜藏着未知的恐惧。
他明白,人类最古老而又最强烈的情感是恐惧,而最古老又最强烈的恐惧是未知(注)。
副官觉得自己像得了帕金森病一样抖个不停。
他总是回想起刚才生死之间的情景,那个长着血红眼睛的面具男人——差一点点他就要将自己给杀死了。
副官打了好几次火都没将烟头点上。
闪动的火苗让倒塌的寺院显得格外静谧。
一丛丛古柏矗立在被毁的房舍旁,远处火光点点,硝烟如同幽灵飘摇直上。
“操!”副官低声骂道,烦躁地甩了甩打火机。
然后低头用手捂住火苗,好不让晚风吹熄了这火焰。
“终于着了。”副官喃喃道。
他立刻狠狠吸了一口,好一会儿才将烟雾吐了出来。
副官觉得自己好多了。
然而白烟散尽,他的面前却蓦然间出现一张漆黑可怖的月神面具!
副官陡然一惊,“啊,你……”
他话音未落,一把锐利无匹的仪刀刹那间从咽喉刺入,贯穿后颈!
“咳……呜……咳咳……”
夹带着血沫,副官的喉咙里发出垂死的呻吟。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张月神假面,脑海里想到的却是另一张长着血红双眼的脸。
他挣扎着想将手伸向傩面。
我不想死啊……副官痛苦地想。
指尖触及面具,留下了一道细小的血痕。
月神面猛地将刀刃拔出咽喉,划出一弯红弧,炙热的血注立刻如同喷泉喷洒了出来。
副官沉重倒在地上,眼睛望着散发微光的烟头,心中不断说道:
我真的不想……下地狱。
#
梁晨挥刀斩下副官的头颅。
她提起血淋淋的脑袋,系于腰间,轻轻攀上矮墙,踮起步子飞快行走于屋瓦。
如同影子穿梭于夜,如同夜枭舞蹈于空,不留下一丝声响。
黄箫上校身旁还剩下十余名士兵。
梁晨握紧红绳缠绕的刀柄,屏住呼吸,落地轻巧如燕,她借着月色潜伏于暗,将身形隐藏于倒塌的房屋之后。
她露出一双敏锐的眼睛,隔着月神假面,目光直指横刀立马的上校。
她当然知道那是谁,口中不断默念着他的名字。
她知道,正是这个不可一世的军官杀死了她的同胞们,逮捕了光明会的志士,大肆屠杀山城百姓,恶事做尽。
“黄箫、高德、吴菊……张文焕。”
梁晨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她的名单。
她幻想着将他们一个接着一个杀死,刺穿他们的心脏,剥开他们虚伪的外皮,让世人看看,他们有多么丑恶、腐朽和无能。
红月在凝视,乌鸦在倾听,利刃在流血。
只要我活着,他们必将血债血偿。
梁晨将副官的脑袋用力抛出废墟。
头颅“骨碌骨碌”顺着下山的街道滚去,立刻惊动了上校身边的士兵。
“啊,谁在那?”
他们握起卡宾枪,警觉起来,朝着废墟走去。
然而早在士兵们察觉之前,梁晨便早已悄无声息地绕到了堡垒马车的后面。
她将炮兵一刀割喉,迅捷如风,继而抢夺了马车的驾驶位。
梁晨死死盯着黄箫的身影,倒扣仪刀,攥紧马缰。
“黄箫、高德、吴菊……张文焕。”她再度念道。
猛然一拽马缰。
“黄箫。”
梁晨一刀斩向战马的臀部,两匹战马一瞬间嘶吼起来,如同离弦的弓矢,发了狂地直奔向黄箫的方向!
——咣啷咣啷咣啷……
咆哮的马车惊走一地乌鸦。
士兵们大吃一惊,车轮横冲直撞,直接碾过面前的士兵。
但闻“喀喇”一声,骨断身折,上校身旁的士兵当即惊恐地向两旁扑倒。
“上校!当心啊!”士兵这时才发现马车上竟然坐着一个头戴月神面具的人,无不大惊失色道,“快闪开!”
黄箫措手不及,赶忙调转马头,就在马车和上校身形交错的一刹那,梁晨突然间离座而起,刀锋直向!
月光倾洒在如水的刀刃上,如同燃烧起火红的炙焰。
她想到了无数死在国安军手下的铁林人。
她想起了同伴看着她时,大家憎恨的目光。
我从来都不是叛徒。
屈辱、悲伤的泪没过面具下的那张脸。
“高德、吴菊……张文焕。”
闭上眼,耳畔响起的是铁林人的恸哭。
睁开眼,亦是垂死的人们在嚎啕。
地上仿佛掠过雄鹰的影子,梁晨凌空一跃,仪刀挑起“烈炎”,猛刺向那骑马的上校。
即便杀死他无数次,那也死不足惜!
战马人立,她左膝撞向上校的胸前,将他击落战马。
梁晨将上校压倒在地,他想要掏出手枪,却被梁晨一刀钉穿右掌!
街道顿时回响着一阵惨叫。
“你……是谁?”那个不可一世的军人此刻挣扎着说道。
“亡灵。”
她将利刃拔出,对准上校的心脏。
“呵,我认出你了……女人。”
黄箫微微扬起嘴角,然目中没有一丝恐惧。
“我黄某并不畏惧死亡,即便我知道这样的结局,我也依然会选择宰杀反抗军……为了大夏,老子从不后悔。”
面具下的双眼释放出复仇的光。
她狠狠握住刀柄,依然淌血的尖锋落下几滴血水。
黄箫露出病态的笑。
“天命在我,你们注定是失败者。”他说,“动手吧。”
“停下!”就在梁晨即将挥刀的时候,她听到身后传来了手枪拉开保险的声音。
林哲正站在她的身后,他的脸上亦写满了悔恨和哀伤。
“我知道我们所做的事情很残忍,梁晨姑娘。”林哲说,“但我们皆是为了大夏,铁林人的存在永远是威胁。”
“难道滥杀无辜的铁林百姓,向北帝国屈服,也是为了大夏吗!”梁晨声嘶力竭地厉声质问。
“反抗军永远也不会明白。你已经失败了,你不仅失去了同伴,还失去了同伴的信任,你不过……是个失败者罢了。”林哲苦笑着说。
泪水充斥假面。
梁晨明白,无论再怎么努力,她也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女孩。
她不能改变世界,也不能成为像林登万将军那样伟大的人。
自始自终,她都不过是徘徊于夜间,向往着白昼的影,微不足道。
她有想过放弃,她曾走过崩溃,在投入监狱的时候,她也曾无数次幻想着自杀。
“对,我是失败者……”
父亲带我来到地面,本以为铁林之外就是光明。
可每个人都像是怪物,他们比怪物更丑恶。
外面的世界,比铁林更像黑暗的丛林。
“可我总会记得,爸爸带我看过的晨光,那是全世界不朽的火种。”
梁晨紧握仪刀,毅然说道:“我不过是愚蠢地……追求着太阳罢了,我没有错……”
蓦然间,林哲扣下了扳机。
她感觉身后像被利刃贯透,鲜血淋漓,
子弹射穿了她的身体,剧烈的痛楚令她几乎要倒下。
“抱歉。”林哲遗憾地说,“你是我见过最勇敢的女子。”
可梁晨依然举着那仪刀,她强忍着撕心裂肺的痛,毅然选择了抗争。
接着,军刺刺穿了她的腹部。
然后,是第二刀,第三刀,第四刀……
仪刀终于落地。
黄箫一把推开了梁晨逐渐冰冷的身体,丢下手中染血的军刺。
终于还是失败了。
她哀伤地想。
我多么渴望复仇,然而已是不能。
她无法闭上双眼,模糊的视野中闪过无数人的身影。
叛徒……反贼……贱民……他们说。
她看着头顶那颗红色的月亮。
绯红的光如同轻纱轻洒在她的月神假面上。
她忽然间很想哭泣,嘲笑这个无用的自己,然后像个丢失了洋娃娃的小女孩那样大声嚎啕。
可是如今连哭泣的力气也没有了。
就如同她身旁死去的铁林百姓,就如同这座死去的山城。
人群和喧嚣逐渐远去。
她看着头顶的月亮,心中不停重复着几个名字:
黄箫、高德、吴菊……张文焕……现在,还要加上一个林哲。
黑暗如同潮水吞没了她,身体慢慢堕于深海。
很冷,没有尽头,永远都在下落。
就在快要死去的一刻,她却看到了一个陌生女人的身影。
就像宣告死亡的信使,女人的傩面长着犄角,她向她伸出一双焦黑的手。
“你……是谁?”梁晨用尽最后的力气问道。
天旦未曦。
女人摘下面具。
玄晖长临。
她露出一个摄人心魄的微笑。
布满火红裂纹的手指轻抚过梁晨的月神面,她嗅到了麝香的味道。
女人最终回答道:“遵循黑色天命之人。”
————
注:此句出自霍华德·菲利普·洛夫克拉夫特的《克苏鲁神话》。
第60章 焰火与晚餐
沪津市的夜空升起几束烟花,它们仿佛流星那样划过星辰,继而炸裂成无数陨落的火花,烧灼星空,坠入海滨。
文品坐马车回到华阳街09号的家中时,已经是晚上八九点钟了。
虽然天色已晚,但是今日里听说,国安军总理大臣——张文焕先生要来沪津。
张文焕久闻旧时“烟花沪津口”的美名,常说要亲眼看一看。
因此一直热衷于旅游开发的沪津市长立刻号召了一大批富商,在沪津的海滨燃放大量的焰火。
搞得沪津炮声大作,亮如白昼,希望能博得总理大臣的欣喜。
这场盛大的烟花晚会足足筹备了两个星期。
就赶在飞艇到达沪津上空的时候燃放,既劳民又伤财,但是却颇为壮观。
然而文品早就累得无暇观赏焰火了。
他白天从铁林鬼城那儿回到市里,跑了趟报社,还帮段其贤社长写了份关于疗养院惨案的报道。
然后不知咋的,段社长说今天负责“小说栏目”的庄桂棠先生因为母上去世,回老家去了。
而林哲那小子又被领事拉去办事。
眼看就要筹备下一期的小说了,他老人家就希望文品能够顶一顶,写出些故事来。
文品早就忙得不可开交了。
他还赶着回去询问韦家兄弟关于永宁街的消息呢,但又不好拒绝段其贤的盛邀。
其实嘛,主要还是邪恶老社长答应涨工资,并且下周请吃饭。
于是文品稀里糊涂地就答应了下来。
这段时间他挥金如土,表面阔绰,其实公馆给的工资早就不够花了……
坦白地讲,接下这写小说的工作,也是为了圆自己前世的一个梦想。
回家的路上,文品一直在思考这故事该怎么构思。
他考虑着如何把网文引入工业时代。
他把常年混迹网文圈学到的流派统统想了一遍,但他还是不知道这大夏国的人喜欢什么样的故事。
修仙?都市?灵异?玄幻?奇幻?
他甚至连“兵王”和“赘婿”都想到了。
转念思考,文品又觉得,也许这个世界的人不喜欢这些邪恶套路,可能会更喜欢类似《三国演义》或者《水浒传》之类的故事?
可能是灵光一现,也可能是在下车的时候,脑袋磕到了车顶,他忽然间就冒出了一个新想法:
为什么不写写原主的故事?
嗯,假设有一个人穿越到了另一个世界,获得了一套刺客系统,能够通过各种系统的奖励获得超能力。
然后在那儿发光发热,成为了威震世界的刺客大师……
这个世界应该没人看过这种穿越加系统的套路。
可这样没有内涵啊。
或许还可以考虑,加上一些反映那个架空世界黑暗丑陋的社会现实。
文品想着想着,推开家门,等候着他的果然便是廖小靖那声久违的“江湖戒律第n条”。
廖小靖抽着鼻子,责备道:“爸爸!你终于回来了!江湖戒律第二十九条,不能无故夜不归宿!”
她手里还拿着扫帚,身前围着做家务的围裙,这几天没卖出去的报纸还在客厅里堆着。
“但愿是无‘故’。”
文品丢下公文包,直接慵懒地躺在了沙发上,眼睛一瞥。
“小靖啊,我饿了,给我做碗面吃。”
“太过分了吧!一天不回家,还到处要求这要求那的!”
廖小靖一听,立刻就生气地双手一叉,不满道:
“厨房有菜,自己做去!”
说完,小靖把扫帚扔到了墙角,气冲冲地上楼去了。
“一看就是叛逆期到了。”
文品眼睛一斜,也不知道该叹气还是该笑。
想着想着,他还是坐了起来,把袖子一卷。
好吧,也是时候出征了。
文品系上围裙,戴上一顶弗里吉亚小白帽,伸了个懒腰来到厨房。
虽然说,他的前世是个不折不扣的死宅,但或许也正因为宅,才使得他喜好研究一些菜谱吧?
毕竟,去大排档和美食街也是要花费不少时间出门的,而天天吃外卖和泡面又是很不健康的。
“少得可怜的猪肉,白萝卜,葱花,白菜,辣椒……”
数来数去,其实也就那么几种常见的菜。
思来想去,文品还是首先把白萝卜放在菜板上去皮,然后抄起菜刀飞快而富有节奏地切了起来。
可能是因为继承了原主的身手,文品感觉自己比以前更擅长刀功了。
切出来的萝卜片大小均匀,薄得就像一片冰晶,又柔软得仿佛面皮。
再将猪肉捣成肉馅,用一片片白萝卜夹起来,放到锅里蒸上十分钟。
与此同时,文品将生抽、香油和淀粉混合在一起制成调料,又去把辣椒给切成粒。
等到白萝卜夹肉蒸熟了,他便把调料和辣椒倒进锅里翻炒。
接着是葱花。
文品熟练地搅动锅铲。
慢慢地,锅里传来了一阵辣椒诱人的香味,不断刺激着他的鼻子。
文品忍不住凑上去嗅了嗅,满意地点点头。
汤汁鲜红粘稠而冒着阵阵白气,红辣椒浮动其中,如果拿来拌饭也都是极好的!
趁着还热乎,他小心翼翼地把汤汁淋在了白萝卜和肉馅上。
直到肥嫩的猪肉与辣椒相互交融,直到白萝卜如同冰山浸泡在汤汁里……
今天的晚餐便大功告成了。
“小靖,开饭了!”文品又煮了白米饭,把菜端到顶楼的阳台上。
廖小靖大概是赌气不出来,只是在房门里回答说:“我吃过面了。”
“你这样就让我很没面了……”
文品没好气,只好亲自来敲门。
“小靖啊,你看爸爸我特地多做了一份给你。”
——咔哒,门锁打开。
廖小靖依然带着淡淡的“怨念”说道:“就尝一口。”
“成。”
两人来到阳台,文品拿了两张板凳拼成一张桌子,把饭菜统统摆在上面。
“为什么要来阳台吹风?菜都凉了。”
“你之前不是不想吃吗?”文品笑着反问道。
“嗬,那是我给爸爸面子!”说完,廖小靖伸出筷子夹了一块肉馅的白萝卜。
说实话,她很怀疑爸爸这么一个大忙人,怎么可能做得好菜呢?
她从认识爸爸到现在都没见过他做菜呢……
“之所以来阳台,是因为今晚有烟花。”文品默默盛满一碗饭,“光给那些个官员欣赏,多可惜。”
远方的城市尽头升起一道道灿烂的花火。
如同小兔子一样,小靖轻轻咬了一口肉馅的白萝卜。
焰火映亮都市石碑(注),星火的余光书写着时光的记忆,将光影残留在都市的躯壳上。
汤汁在舌尖上悄然化开。
五彩缤纷的光稍纵即逝,闪过女孩稚嫩的脸庞。
小靖怔怔地看着烟花,觉得那像盛开的玫瑰,又如同夜晚的太阳,只觉得酸甜苦辣都已经蕴含在了心中。
她记得自己曾经为了逃避哥哥姐姐们的欺负,独自一人跑到了别墅外的森林里。
那儿是个奇妙的地方,有很多没有人的房子,也有装满水的咖啡厅和开满鲜花的马路。
那时候,她认识了几个镇里偷跑出来的孩子。
他们把废弃的城市当作天堂,那是只属于他们几个孩子的城市森林。
有一次,孩子们不知道从哪里整来了烟花和炮仗,在一天夜里悄悄燃放了。
她坐在布满灰尘的钢琴前,挥手弹奏着不成曲调的乐章。
那照耀森林和城市的光芒从破碎的窗前渗透,洒在地上盛开的紫罗兰上,令她永生难忘。
只不过,也正因为那件事,大家惊动了巡林的大叔,他怒气冲冲地赶来逮住了调皮鬼们。
后来她便再也没有机会回到那座森林的小城里了。
“味道怎么样?”文品问道。
“嗯……表扬一下,好吃。”廖小靖揉了揉眼睛。
“你哭了。”
“没有。”小靖埋下头去,“焰火太亮。”
可能是觉得不好意思,她又很快岔开了话题:
“对了,韦家兄弟带来了一些消息,希望我转交给你。”
文品不说话,廖小靖从衣兜里拿出一封信。
上面写满了歪歪斜斜的字迹,不用说,那肯定是阿友写的。
他为了识字写字十分努力,每天每夜都在和铁厂的“百事通”学习。
他们打探到了永宁街的情报。文品浏览了一遍信件。
上面写了一段怪异的传闻,好像是说,永宁街的百姓都相信,杀人的邪恶凶手是一个鬼魂,还打算要请天师来举行一场涉及整条街的驱魔仪式。
时间是两天后,旧历八月十三,凌晨子时。
而他想要调查的叫龙科的病人家也找到了。
但是他的家属说,龙科没有回过家里,而且他们相信龙科也是遇上了邪祟,因此才变得疯狂。
文品蹙了蹙眉。
奇怪,如果龙科没有回家,那么他去了哪里?
文品想起邪恶老院长说,龙科是自己逃走的。
他认为院长可能没有撒谎,就像那些失踪的忏悔室病人一样,龙科消失了。
这件事本身就带着蹊跷。
他翻开下一张信纸,仅仅是看了一眼,他立刻便全身一震!
连口中正在咽下的饭菜都险些噎住了。
文品两眼发直地,死死盯着那张信纸。
“门锁的图案……?”他低声念道。
廖小靖看到爸爸这副可怕的模样,不禁有些慌张,连忙询问:
“怎么了?这封信有问题吗?”
文品额头冒出阵阵冷汗,他摇头道:“不……今天的菜太咸了。”
那张信纸上,赫然画着一个类似太阳或者眼睛的诡异图案。
这是……玄晖……
————
注:都市石碑指摩天大楼的残骸,用以纪念第二纪元留下的伤痕。
第61章 奇思妙想
文品吃完东西后很快就收起了碗筷,一言不发地回房去了。
尽管他早已猜到,永宁街一事与“太平区亡灵”有极大的关联,但是现在真正确定的时候却依然感到了那么一丝不详。
文品开始后悔让孩子们涉入这个危险的事件之中了。
如果推断得没错,那么……整个永宁街的居民恐怕都跟这一系列神秘的事件脱不开关系!
他嘱咐小靖明天告诉韦家兄弟,立刻终止对永宁街的调查,为了孩子们的安全,他不得不亲自前往永宁街一趟。
#
第二天一早,文品还是决定先去趟明日报社,通知一下林哲。
自从上次在疗养院吃了亏,他开始变得比以前更加谨慎,无论做什么事,缺少队友总是不利的。
今日的报社也同样忙碌,来投稿的人络绎不绝。
这次还多了不少专程为张文焕先生写赞词的诗人。
他们写了一大堆狗屁不通的诗句,一个个红光满面,妄想着能够得到这位总理大臣的赏识。
而这张文焕又是何许人呢?文品在报纸上常常都能见到这个名字。
他是当今护国公张文博先生的弟弟和海陆军元帅张文武将军的兄长,总领着大夏国的内政要务,并且设立编制了都城的装甲攻坚团。
这是一支完全装备了先史遗产的精锐部队。
换句话来说,就相当于古时候的御林军团了。
他们专门保护夏宫,也负责天位级以上的重大事件,例如镇压铁林军阀叛乱,超自然案件,甚至参与军团战役……
张文焕还创办了许多重工企业,例如龙夏舰炮制造局就是他一手设立的。
除此外,大夏第一艘装甲舰“铁浮屠”号也是在他的努力下成功下水的。
张文焕的权势可想而知。
想要拍他马屁的人自然比比皆是。
不过,文品曾经在街上听到有人这么传言:
张文焕与他的弟弟张文博之间嫌隙日增,似乎有着将大夏元首之位取而代之的野心,护国公纯粹是忌惮其权势才没有对其动手。
文品刚走到大办公室的门前,一个蓬头垢面的作家就被段社长一脚踹了出来。
“你写的什么狗屁玩意?!拍马屁都不会拍,当个啥的作家,滚!”
段其贤气冲冲地把文稿和帽子一起丢了出来。
那倒霉蛋作家还极为委屈地喃喃道:
“我说敬爱的张文焕先生‘体恤下民,从来不高高在上,常常认为自己和天下百姓是一丘之貉’到底哪写得不好了?”
文品苦笑着帮他捡起稿子,然后才进到办公室里。
毕竟写作都不容易好嘛。
“社长,我有些事情想要……”
文品话没说完,段其贤霎时间眼睛放光,就像看到了干儿子一样给了文品一个结实的熊抱。
“啊哈,是文先生,今天这么早来上班?昨晚没遇到好看的姑娘?还是说,被窝不够暖?”
“呃,我不喜欢这些。”
“我懂了,你更中意暹国的姑娘(注)。”段其贤笑道,“我认识几个……”
“哎哎哎,我没说我喜欢带枪的。”
“暹国的不拿枪,都缴了。”社长纠正道。
“咳咳,这不是带不带枪的问题,人嘛,要行得正。”
“难道你是童子鸡?”段社长震惊道。
“我还白切鸡呢,我觉得,咱们还是进屋里谈。”
走廊排队的作家们都仿佛在观赏某种奇景。
“看什么看?!今天不收稿,都回去了!回去听到没!”
段其贤把大背头一撩,突然变得凶神恶煞起来,瞪了几眼那些捧着稿子的家伙。
然后抄起门旁的扫帚,把一干人吓得连滚带爬。
“哈哈哈,这些自以为是的孤儿,穿衣服的龟孙,成天他妈浪费老子的时间,今天咱大获全胜,终于把这帮会写字的蝗虫全给扫干净了,奶奶的,干得漂亮!”
段其贤回到办公室开了一瓶青州啤酒,“咕嘟咕嘟”喝了起来。
“段社长,那个我今天希望……”
“不用说!我明白!”
段其贤强行打断文品的话。
“你一定构思好了下一期的小说!苍天啊,就靠你了,文先生!快说说,你都想了什么故事?”
“我……其实来这……好吧,确实构思了一个故事,只不过……”
文品避开了段其贤挥舞的酒瓶。
“没有只不过,我相信你。”社长给予了一个肯定的目光。
“呃,事实上,我希望写一个关于‘刺客’的‘穿越流’小说。”
“哈?”
文品花费了整整一个小时来向段其贤这“古代人”解释啥是“穿越”和“系统”。
又花了一上午来表述自己的构思和大纲,几乎都要把自己来的目的都给忘了。
段其贤听得津津有味。
有那么一刻,啤酒瓶的口子歪了,倒在了他的衣服上,段其贤也浑然不觉,完全沉浸到了文品所构思的故事中去。
“天才……难道这就是天才?”
社长震惊地说道,仿佛一道圣光照耀在他的脸庞。
“究竟是什么样的旷世奇人才能想出‘穿越’和‘重生’这种流派!操,如果我能穿越到过去,可能俺就是‘护国公’了……不过我年纪也大了,男人即将消磨殆尽的情怀还是寄托给这小小的报社吧。”
“这就是魅力所在啊。”文品说道,“故事里可以无限可能。”
“期待你快点完成这故事。”
段其贤一屁股坐回椅子上,如同迟暮的老人一样感叹辉煌过去。
“当年咱可是反抗皇上的志士,行侠仗义,和虎贲锐士斗智斗勇,把燕王皇甫君赶入铁林,把皇帝老儿逼去国外……害,现在不成喽!”
两人就这么在办公室里一直感叹人生,直到林哲一脸阴沉地出现在办公室里,文品才突然想起来:
我今天是来找“狼犬”林哲的。
奇怪的是,林哲今天并不像往日那样精神焕发,仿佛昨晚上在下水道里没有休息好,或者门外水沟堵塞了一整天……
总之,他今天就像饿了几天的熊猫一样无精打采。
“发生什么了?下水道堵了?”段社长不合时宜地问道。
“没什么。”
林哲像平常一样捡出秋娘的唱片碟,塞进唱片机里,把播放速度调到慢速。
“我需要冷静一下。”
“需要来瓶快乐的青州啤酒不?”文品询问。
“相比美酒,我更喜欢佳人。”林哲随着律动转手指。
“暹国的?”社长问。
他似乎有心事,文品想。
“昨天领事让你去干什么了?”他又问。
林哲闭目养神,“听炮仗、看烟花,然后火焰点着了城镇,所有人都烧死了,我心情郁闷,就这样。”
文品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
然后林哲似乎又想起一件事情,忽然睁眼对社长说:
“等会儿咱们得写篇报道,就是昨夜山城违规燃放烟花,导致山林大火,最后死伤惨重,几乎无人生还,然后,黄箫上校将会率领军队展开紧急救援和慰问……”
他说到这里,声音开始变得微弱,又一次闭上了眼,仿佛经历了心理上的巨大挣扎,牙齿紧咬双唇。
他依旧觉得不安,最后还是对文品说道:“算了,给我一瓶冰镇帝鹰威士忌。”
文品猜到了什么。
段社长从冰柜里取出那种帝鹰皇室酿酒厂认可的威士忌。
拔出软塞,倒了三杯酒,再加上几块冰块,分别将其中两杯递给了林哲和文品。
“咕嘟咕嘟”几口下肚,林哲擦干唇边麦色的酒水,然后叹息道:
“昨天的女刺客被我杀了。我们走后,连同反抗军的据点一起,军队放火烧了整座山城。”
“这不是很好么?”段其贤忽然说道,“斩草除根,方能永保太平。”
林哲眼中立刻闪过愠色,“至少,无辜的人不该死。”
文品见状连忙举起酒杯道:“为沪津的危险解除,干杯!”
“干杯!为了大夏!”
“干杯。”
三人酒杯相碰,金浪和泡沫上下翻腾起来,透明的玻璃倒映着三人此刻的面容:
忧愁、不安、面露微笑。
三人一饮而尽。
林哲虽是特务,但也是个有底线的人,文品想。
不像高德那般将冷酷隐藏,不像黄箫那样尽显霸道,他更像是个实实在在的人。
不知道他究竟为何而成为特务呢?
他为什么喜欢住在下水道里?为什么老爱扮成个大叔?为什么总是举止怪异?
相信,他一定有一个不为人知的过去吧。
文品放下酒杯,走到他身旁,说道:“阿哲,我今天来,其实是来找你的。”
“哦,找我啊……嗯……等等……你叫谁‘阿哲’呢,文品妹妹?我可是正经人,我们应该符合我们的身份,正经交流。”
林哲跷起二郎腿,故意把自己的心事藏回心底,展现以原本乐观的姿态。
“难不成该叫‘小哲哲’?不然,‘骚话林’也挺不错,蛮符合你的。”
“啊这,算了,你想叫啥就叫啥吧……”
“行,那么,我现在认真问你个问题,阿哲。”文品忽然严肃道。
“你说。”
“我希望你跟我去一趟永宁街,可以吗?”
林哲微微一愣,“你指的是病人档案上提到的地方?”
“没错。”
“为什么叫我一起?”
“我希望遇到危险的时候,我能把后背交给你。”
“你又怎么知道有危险?”
“直觉。”
文品盯着林哲,林哲交叉起五指,两人简短地一问一答,彼此的目光短暂对视。
林哲拿起酒瓶,自己为自己斟了起来。
文品问道:“要冰块吗?”
最后,还是林哲打破了沉默:“好……嗯,好一个直觉。”
“无论如何,十分感谢。”
“毕竟我们是搭档。”林哲忽然闭上眼睛笑,“希望,我也能将自己的后背交给你……干杯,文品妹妹。”
“干杯,阿哲兄弟。”
“你还是叫我骚话林吧,起码没那么麻。”
“是呗,你也知道这么称呼恶心啊。”说着,文品故意做了个想吐的表情。
段社长挠挠头,“所以说,你们都不喜欢暹国女人喽?”
————
注:本书中,旧时的暹国太监以美貌闻名。
第62章 少年侦探集合
杯子相碰,啤酒沫溢了出来。
镇国铁厂的工人们为公休日的到来而互相庆祝。
“啊,大家到齐了吗?”
百事通歪戴着便帽,站在钢筋上说道。
“对了,我怎么没看到铁子、小阿强和冯老汉?”
“听说昨晚他们家失火了,不知道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情……”人们七嘴八舌议论了起来。
“失火?难道指的是……”
“原来他们家是在山城啊。”百事通遗憾地说。
其中有个老工人拄着铁铲说:“可我听说,铁林人没有燃放烟花的习惯,除非是有人在他们中间放了几炮。”
“嘘,这种话别乱说,不然下一个开花的就是咱厂了。”
眼看人群愈发沸腾,百事通开始制止大家继续说下去。
他拿出口风琴说道:“这样,我给大家表演个才艺,如何?”
人们的骚动这下才慢慢平息下来。
大家围坐在地上,百事通深情地吹着口风琴,想要借着难得的工友聚会好好展现一下自己的才艺。
虽然他也就只会吹这首《黑羊国度的冬季》。
而且还老吹错调。
但没有音乐细胞的工友们仍然是拍手赞许,使得百事通格外得意。
这曲子是他从一个外国乞丐那儿学来的。
当时百事通在街上闲逛,看到路边有一个金发碧眼的乞丐。
他缠着条破布头巾,衣服镶着鳞片,胸前抱着把生锈马刀,腿还缺了一条。
那乞丐当时吹着口风琴,到处寻找工作。
百事通好奇地问他:“你是从哪来的洋佬啊?”
“沙海。”
百事通听说那乞丐过去是个马穆鲁克(注1)骑兵,为黑羊国的某个“巴依老爷(注2)”工作。
直到有一天,他的巴依老爷在战争结束后被人挂在树上用脖子荡秋千,连头盖骨都被当成了碗使……
这位马穆鲁克悲惨地失业了。
后来,他听说北帝国要招募一批外国佣兵到沪津当租界警察。
他便欣然前往,又不幸在一次任务中被铁林军阀的人给打断了腿。
醒来的时候,和其他帝国警察一起被扒光衣服扔进了附近乡镇的猪圈里。
虽然命保住了,但是饭碗又丢了。
只能一直流浪,他每天都在吹《黑羊国度的冬季》,依靠乞讨为生。
百事通挺同情乞丐的遭遇,然后请这洋佬到街边吃了碗麻辣粉。
乞丐无以回报,就教了这首曲子给他。
“多谢支持,兄弟们!没有陆监工为我们工人着想。咱们也不可能像今天这样一聚啊!”
百事通表演结束后举起了啤酒,“这一杯,敬我们亲爱的陆国监工!愿他长寿!”
“敬陆监工!愿他长寿!”
大伙笑着干杯,有人想去邀请陆监工一块来喝酒。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死活都不愿意,神神叨叨的,仿佛害怕又如同心虚。
他仅仅是尴尬陪笑,然后谎称自己昨晚没睡好,要到树底下打个盹。
陆国在心中把百事通咒骂了无数遍:
老子正发着闷气,你这小王八蛋倒好,他妈使劲嘲讽……
看着他们快活欢乐,自己却有气难出,遭人胁迫,可是又不敢吭声。
他只好假装瞎子和聋子,心中安慰自己:
只要他们老老实实工作,偶尔开个篝火会也没什么。
不用管事情,还有钱拿,其实也挺好。
陆国在树下摇蒲扇,他不去想烦心事,尽管他挨了神秘人一顿打,但是却无意间唤醒了他对自己家庭的责任。
他想到了女儿上女子学院的事情。
这几天每到休班的时候,他便跑到火车站附近招生的办事处去打探情报。
听说那女子学院是浔城大学堂下属的全日制学校,即将到任的院长还顶有名,是一个叫秋玉洁的女博士。
她师从那吴州郡医学会的副会长薛仁川教授,去弗拉维亚留过学,写出过不少轰动学界的论文。
秋院长名声又好,本事极大,人还年轻,简直就是天才啊,女儿去了肯定有出息。
另外啊,这浔城大学堂虽然不在沪津市里,但是有铁路线直达,坐火车过去浔城的话,还是挺快的。
未来开学,一个月看她一次也没啥问题。
就是,他听说这女子学院貌似不能给男子进入。
他就不明白了,这你妈什么道理,身为父亲还不能看女儿了?
眼睛还没有眯多久,陆国就开始烦躁了起来。
“请问,我可以……进去送点东西吗?”
他听到耳边传来了一阵小女孩说话时清脆悦耳的声音。
他眼皮翕动着,不耐烦地问道:“谁啊?干什么的?”
“我来给我的弟弟们送些点心,可以吗?”
女孩挎着篮子,里边装了一些水果。
只见她歪戴着八角帽,一对辫子轻轻摇晃,看起来乖巧可爱。
但她一双眼睛里却又隐藏着某种狡黠。
她从篮子里拿出一个香梨,放在陆国的手心里,然后很有礼貌地双手合十致意:
“拜托了,大叔。”
“行行行。”陆国捂住额头,“怎么我老婆和女儿就没给我送过香梨?”
恐怕想破脑袋也得不出个答案了。
#
女孩走过高歌的工人身旁,摘下帽子,悄悄坐在韦家兄弟身后的栏杆上,踢蹬着小腿,哼着小调,静候着大伙的表演。
等到百事通结束了他的演奏,女孩忽然朝着阿波和阿友的身后大声说道:
“喂,你们俩也学着大人喝酒呢?这可是不好的哟!”
兄弟俩吓了一跳,阿波赶紧丢下手中的瓶子,抬头挺胸,敬礼道:
“报告小靖队长!我没有喝酒,那是白开水!”
廖小靖轻巧地蹦下栏杆,一脸坏笑地看着他。
“啧,耳朵烧起来了。原来喝水也会醉嘛。”
在大男孩阿波的魁梧的身材前,她反而像是大姐姐一样,踮起脚尖,轻轻揪住阿波的耳朵根。
“下次不许这样。撒谎我会告诉爸爸的,这周要扣你的零花钱哦。”
阿波满面通红,仿佛快要喷发的火山,恨不得用酒瓶子当场把自己砸晕。
他暗自懊恼,为什么自己第一次尝试喝酒就被小靖给逮住呢?
倒是阿友那小机灵鬼机智,拿着酒瓶子,但是木塞没开。
他装模作样地在大人们面前做出喝酒的动作。
小靖出现的时候他也不辩解,只是跟个小姑娘似地低头,这反而不会被小靖教训。
狡猾啊,狡猾……
“呼,算了,我开玩笑的啦。”
看着阿波窘迫的样子,廖小靖又变成了“大姐大”的模样。
她站在钢筋上,同时摸了摸两个大男孩的头发,如同姐姐安慰着两个弟弟。
“小靖队长……那个,其他厂里的小弟看到我这样,我……我会很没面子啊!”
阿波明显注意到大家似乎都在小声议论着自己,一个劲地偷笑。
“懂了。”廖小靖眨了眨眼,突然拉住两兄弟的手,“我们换个地方说去。”
她哼着歌儿,如同春日的樱花,仿佛总有用不完的活力。
“你们厂的监工没有想象中那么蛮不讲理啊,倒是你们比较像经常偷懒的坏孩子呢。”
“报告小靖队长,你是不知道之前陆国打人有多凶狠呢!”
大韦阿波立定站直,不服气地举起手抗议,还展现出了自己手中的几道伤疤。
“上次的伤口到现在都没好!”
小韦阿友认真地证实道:
“是啊,此言为真,阿波哥哥上次为了保护阿强,差点都要被陆国给打死了……但不知道为什么,最近陆监工性情大变,有些意外地平和呢。我猜这事情和爸爸有关。”
“唔,好吧。”廖小靖好奇地问道,“话说为什么我最近没有见到阿强呢?”
“他……听百事通说他们家里失火了,然后阿强就立刻赶回家去了。”
阿友的声音变得有些低沉。
“今天家住山城的冯老汉也没有来呢。但愿他们没事才好。”
“失火?”
“对,整个山城都烧了呢。那天人人都在看烟花,没有人注意到城郊的山林会失火。”
说到这儿,阿友细细思考起来,“但我觉得,还是有哪里不对劲。”
也许是大哥阿波想要表现一下自己,他抢着说:
“我也察觉到了,我让一帮侦探队的小弟四处搜集阿强他们的情报去了,相信很快会有结果的。”
“还不是阿友提醒了你吧?”小靖扮个鬼脸。
“没有!绝对没有!”
阿波义正辞严道,又故意转移话题。
“此外,我有一言,队长辛辛苦苦来这里,一定不只是为了刁难我吧?”
“算你聪明。”
廖小靖交叉起双手。
“我呢,希望这次咱们侦探队也能够帮助爸爸调查永宁街事件,我决定,咱们明天也悄悄跟过去,如何呀?”
“什么?!”此言一出,阿波和阿友同时惊讶道。
“这不好吧……太危险了。”阿友有些犹豫。
“怕什么,咱们上次都去过了!”
阿波表示赞同,“那地方虽然怪异,但是我认为还是得去,说不定我们能找到爸爸也无法找到的情报呢!”
“可是……”
“嗯,小阿友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我们不能给爸爸添乱。”廖小靖刮刮下巴思考。
明天就是韦家兄弟所说的,天师做法的日子了,想必明晚一定会异乎寻常地“热闹”呢。
古怪的锁匠,凄婉的传说,神秘的法事,恐怖的案件……
光是想想,就觉得其中必然充满了无尽的冒险。
以往的爸爸从来都不会考虑到大家的危险,如果是从前,他一定会让侦探队出动的。
他一直都相信我们,廖小靖想,从来不担心我们会出事。
可现在的爸爸却变得很温柔,反而有些不习惯了……
总之,她不希望让爸爸分心,但是又希望能够尽到侦探队的责任,参与到调查中去。
就在这时,她忽然灵机一动。
“这样,我有主意了。”
廖小靖胸有成竹地说道:“咱们明天晚上,要干一番‘大事业’。”
————
注1:指奴隶士兵。
注2:意思是贵族或地主。
第63章 翰林书院
文品在报社和整个编辑部“腐化享乐”了一中午。
段社长喝得醉醺醺,林哲也几乎脚步虚浮。
文品不太能喝酒,加上他知道喝酒误事的道理,所以稍微克制了一些。
由于林哲平时没事时,有下午嗜睡的习惯。
加上他这段时间身心俱疲,文品约定第二天一早就到林哲的下水道去叫他。
“文先生……嘿嘿,记得……记得稿子……”
段其贤打了个酒嗝,满脸笑意地欢送两人离开。
离开报社以后,文品想着,现在难得有个空闲的时间,还没来得及在这个世界好好逛过。
报社的附近有一家气派的百货大楼,据说是夏侨富商黄壹开设的沪津第一座百货大楼——“太熙百货”。
据说当初太熙百货开业之前,黄壹集团还特地在各大报纸上连登了十四天广告,吹得天花乱坠。
说是要将西方的商业艺术介绍到大夏来。
如果翻一翻旧的《明日邮报》,兴许还能找到当年的广告。
可是文品向来有个乱花钱的坏习惯。
他实在是不敢随便走进这种引诱人剁手的场所,生怕自己进去以后就变成穷人了。
于是,他选择走进了旁边的玩具商店。
这次买个骰子就好,太熙百货什么的,下次再说吧……
文品上辈子是个跑团爱好者,也是个重度选择强迫症患者。
这两者的结合到底是什么呢?
就是“遇事不决投骰子”,没有什么事情是骰子解决不了的。
除非,你用的是灌了铅的。
沪津貌似没有那种十面或者二十面的骰子。
所以,文品选了颗黑色红点的六面骰子。
既然没办法通过数值判定,那单双总行吧?
离开玩具店,文品很快将骰子娘投入了“实战”。
时间还有一大把。
他平时喜欢去图书馆,但又想亲眼看看沪津的歌舞厅,毕竟这可是人们口口相传的“沪津三绝”之一,不去一次太遗憾了……
因而他左右为难。
所以到底去哪呢?
文品想想,只好拿出了骰子,然后单数去图书馆,双数去歌舞厅。
“来吧,骰子娘。”文品蹲在地上,掷出骰子。
骨碌!骰子娘滚了滚,把代表“三”的肚皮朝上。
单数。
行吧,图书馆。
了解世界最好的方式便是图书馆。
毕竟那谁说的来着?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对吧?
歌舞厅什么的,那是有钱人潇洒的地方,在外边看看不进去就好。
文品记得沪津市的“翰林书院”是个挺有名的图书馆,有轨电车能直接到翰林书院的大门口。
说实话,电车这玩意在这时代看起来很先进,按理来说应该有些费钱,但其实这算是比较平民化的公共交通方式了。
当然,除非你要买的是上等座的票。
沪津电车是分上下两层的。
下层的位置比较拥挤,是留给平民乘坐的,而上层则是半露天的观光位,不仅宽敞,还更贵了。
文品虽然有乱花钱的习惯,但这一次他选择上座真的不是因为非理智消费在作怪。
而是因为晕车啊……
上辈子坐公车,每次到车子走走停停或者摇摇晃晃的时候,每次人挤人,空间又密闭的时候,他都会感到一阵恶心。
因此,文品果断选择了半露天的上等座,然后麻木地把钱丢给了售票员。
伴随司机踩踏脚的“叮叮”声,电车还算平稳地启动了。
文品一路上参观了沪津著名的大港湾,那儿由于和租界相邻,所以也格外繁华,到处都是老爷车和红色电车的身影。
这个地段的广告牌也很多,由于附近就有个东西合办的大马戏团,所以一路上都是些魔术师或者小丑的图画。
一条观光船航行过有些混浊的海面。
船上的广告牌上用夏文和弗拉维亚语写着“神秘的东方法师降临沪津湾”,而牌子上画着的竟是一个有着蓝眼睛的夏人。
拿着大喇叭的人就站在观光船上层呼喊着马戏团广告。
无论是人行道还是海面上,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异常热闹。
而与之相对应的远海上,却孤零零地伫立着几座被淹没的古代断楼。
这些建筑应该是上个纪元被海水上涨淹没的古人遗址。
真难以置信,一个废土世界竟然如此生机勃勃,完全不输给上辈子去过的大都会啊。
翰林书院就坐落在这个繁华的地段。
文品站在上层,享受着迎面吹来的海风。
这时,一座庄严的中式建筑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它白墙黑瓦,呈回字型,四角建造着宛如城堡一样的书楼。
而中间则是一座高大的双子塔,塔的样式颇像是古时候的大雁塔。
其实嘛,去图书馆借书也是为了克制“买买买”的冲动。
因为过去文品到书店里,每次一看到什么封面或书名令他感兴趣的书籍,总是控制不住要买下来。
结果这些书基本没看到一半,就统统躺在书柜里吃灰了。
“你的公民证呢?”
“啊,这里。”
翰林书院的门前有四个警卫在检查来访者的证件。
文品在钱包里掏了老半天才将证件拿出来。
“不是铁林来的,进去吧。”大块头警卫说道,“下一位,请出示公民证!”
文品看到,那些凡是从铁林移民过来的公民,统统都被要求登记在簿子上,就像生怕这些铁林人做贼偷书似的。
以现代人的角度看,这无疑是不公平的。
尽管文品心中觉得这些规定有些过分,但他也无法改变这些事实。
他记得,这个世界的所有国家,都好像极为厌恶铁林出身的人,怀疑他们天性顽劣,且自带有辐射。
因而,铁林人基本被当作是二等公民,甚至当成是奴隶来看待。
撇开这些闹心事,文品顺着中间的大道一路走进双子塔里,之后立马就被眼前的事物震撼了:
塔楼是中空的,周围的墙面满是书架,就好像这儿的每一块砖都是一本精致的书籍。
而正中间呢,有五根根直达穹顶的石柱,上面同样披着一层书架外衣。
然后有一道螺旋上升的扶梯环绕着石柱书架,并且,每一道扶梯的转角处都延伸出了一盏吊灯。
人们就站在螺旋的阶梯上寻找着自己想要借阅的书籍。
能在这样的环境下读书,学习效率铁定倍增啊。
真的,这也太壮观了吧?文品啧啧赞叹着。
而且这么大一个空间,竟然安静得出奇。
明明这里处在繁华地段,却听不到一点儿外面的噪音。
书架与书架之间的间隔安装有窗户,无数道阳光就从这些窗户里穿透进来,又营造出了一种神圣的气息。
“不好意思,先生……请问一下,关于法律的学习资料在什么地方?”
文品回过头去,看到了一个外表瘦弱,戴着眼镜的男生。
他衣服脏兮兮的,穿着一双旧布鞋,胸前还挂着个代表铁林人身份的牌子——这应该是门口的警卫要求佩戴的。
除此外,他的肤色也被太阳晒得发黑,手指上有着厚厚的老茧,全身都散发着一股鱼腥味。
“真的很抱歉,我问了老半天了,可就是没有人愿意告诉我。”铁林人委屈地说道。
看起来人们真的很厌恶铁林人。
文品实在无法理解这种歧视。
虽然,他很想帮助这个倒霉的铁林人,可是……
讲老实话,他也才第一次来,压根不知道这怎么分类的啊。
“算了,我不该问的。抱歉,真的打扰了。”
铁林人失望地垂下头去,冒出一连串话。
文品听到他边走边沮丧地说道:
“我不过是想打个官司……我的亲人和朋友都死了……我不相信山城的火灾只是意外……那些官员必须赔偿……”
文品知道,自己的力量很渺小,压根改变不了这个世界。
马丁·路德·金先生也不是谁都能当的。
除了慨叹之外,他也就只能祈祷,希望铁林人能有自己的“马丁·路德·金”吧。
文品试图了解一下这个图书馆的分类方式。
他发现这里的每个楼层都是相近一大类的书籍,之后每个书架才是细分出来的子分类。
因为明天一早就到永宁街去了,他不知道这地方有没有关于永宁街的资料。
这类应该属于第二层楼的文史类。
文品沿着回字型走廊绕了一圈,看到了民俗文化类的书架。
“这儿的书很多啊,还有些挺特别的书……”
什么《民间鬼神考》,什么《古人的死亡文化》之流。
这时候,文品的身旁来了一个人,伸手从文品旁边的书架上取下一本书来。
文品转头一看,忽然觉得这个人有些莫名熟悉。
他的打扮有些奇特,穿着一身赤色锦衣,腰间系着玉带和香囊,头发则扎着发髻,宛如一个穿越到近代的古人。
而他的年纪看起来也不大,甚至像是还在读书上学的少年。
可是他却有一种超越于同龄人的非凡气质,自带一股书卷气,以及贵族般的冷静和成熟。
然而,最为奇特的还是锦衣少年的一双深蓝的眼睛。
它就像两颗森冷的宝石一般,自有一种仿佛穿透人心的魔力,给人一种朦胧的神秘感。
“请问,您可以让一让吗?先生。”少年礼貌地问道。
“哦哦,好。”
文品稍稍让了一下,少年伸手从书架里拿出一本牛皮封面的旧书来。
这个人不是……
文品思索到中途,楼下突兀地传来一声争执,在这尤为安静的图书馆里显得格外刺耳。
书桌周围的人不约而同地望向楼下。
有人在大喊道:“该死的铁林狗,竟然敢来这里偷东西!”
第64章 是非争执
文品扶着木栏杆,看着一楼的红地毯上,一群黑色校服的国中生将一个瘦弱的男生围在中间。
——那个被围的人不是之前见到的铁林人吗?
只见,领头的国中生把铁林人按在墙角,厉声喝道:
“你为什么动我的东西?”
领头的国中生也不是什么强壮的汉子,但无奈身边人多,铁林人被几个人按住肩膀,动弹不得。
他只能支支吾吾地回答说:
“你一本书摆在桌上……旁边又没人……我就借来看了……”
“好啊,没人你就能偷书了?”
领头的学生拿起一本《法学之路》羞辱似地拍拍铁林人的脸。
几个国中生跟着附和道:
“就是就是!铁林人都是强盗!明目张胆地偷书!”
“活该被诅咒!”
“你们铁林人就应该滚出这个社会,当回你们的野人去!”
“我说了……我真的是借书啊……”
铁林人挣扎无果,相反还挨了一顿劈头盖脸的骂,心中又羞又愤。
“你等着,我去叫保安。”领头的学生不客气地说道,“很快就送你到看守所去。”
铁林人脸上红得像烧起来一样,他似乎真的被逼急了,开始用力挣脱束缚,最后终于忍不住大声怒吼:
“我!真的!没偷!”
他歇斯底里地喊着,声音回荡在整个空旷的图书馆里。
领头的学生笑了笑,“我最讨厌狡辩的人,尤其是你这种强盗般的铁林杂种。”
说着,他把右手的五指合拢握拳。
“沪津永远不会遗忘铁林人犯下的罪,这里不欢迎你们。”
他一拳朝着铁林人的脸上砸去。
然而拳头挥到一半,却被文品死死抓住了。
文品本来不想参与到“文明人与铁林人”之间的争执中去,但这几个国中生的行为实在过了火,他还是忍不住出手了。
“这位先生并没有私自将书本带出翰林书院,又如何算‘偷’呢?”
文品尝试着心平气和地解决问题。
“你是谁?”领头的学生极为不悦地问道。
“呃,路人甲?”文品回答,“反正我只是来奉劝各位消消火气,你们看看啊,这么大个图书馆,全是你们几个的声音,这样不太好……”
那学生试图挣开文品的手,但尝试了几次均以失败告终,只觉得这手心就像老虎钳一样紧,怎么也无法摆脱。
几个国中生想要来拯救他们的老大,一个个悄悄绕到文品身后,朝他拳打脚踢过来。
可是文品就像背后长了眼睛一样,轻而易举躲过了这些学生背袭。
此时此刻,文品宛如表演了一场双人舞,他一只手始终掐着学生领头的手腕,闪躲过一轮又一轮攻击。
时不时地,他还会把国中生的领头给推出去当盾牌,在这倒霉蛋要撞上同学的拳头时,文品又一下子把他拉了回来。
领头被这么一折腾,险些吓晕过去,而那几个同学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就是一个劲地往前扑。
——咣啷!
有人一脚踹在了铁架旋梯上,立马有十几本书从书架上掉了出来,砸到几个国中生的脑袋上。
“停!停!您也是个文明人吧?我想……你应该也能知道,铁林人是什么个本性!”
领头的学生见势不妙,紧张地大叫着,帽子掉在了地上,被自己和同学不知道踩了几脚。
他放弃了抵抗,转而指着铁林人说:
“他只是现在不偷,等会儿就会把书偷出去的!”
文品皮笑肉不笑地说着:“亏你还是个看法学书籍的人……你这逻辑我很佩服。”
这一连串的巨大动静直接引来了图书馆的安保人员。
三个健硕的大汉拿着警棍赶到了现场,“怎么回事?!”
几个国中生仿佛找到了救星,连忙喊道:
“保安师傅!这里有个铁林人偷东西,而且,他还有个同伙莫名其妙攻击我们!”
他们反倒装成了无辜的人,开始期待保安来教训文品了。
而那些个保安似乎不明真相,一听到铁林人偷东西,一个个便开始变得凶神恶煞起来。
“那个贼在哪儿?”
国中生们整齐划一闪到一旁,不约而同地指着铁林人和文品的方向,好像把文品也当成了偷书贼一般。
文品心中暗骂一句“该死”,他原本最担心的就是,插手这件事会引来安保人员的注意。
如果一个不小心,让他们给报警了,那么那位“名侦探”方锦臣肯定又得来找他的麻烦了。
好汉不吃眼前亏。
文品收起之前的态度,礼貌地对安保人员说:
“各位师傅,很抱歉弄出这么大动静,我只是路见不平来帮助这位铁林人,贵书院的规定也说了吧,只有未经登记,私自把书带出书院才算偷书,而这个铁林人并没有把书带出去啊。”
保安们点点头,好像觉得有理。
可是几个吃了亏的国中生不甘心失败,接着血口喷人起来:
“师傅!铁林人没偷书的话,他的这个什么‘救星’为啥要打我们?你们看啊,他还把书柜的书弄掉了,完全就是寻衅挑事啊!”
操。文品心里忍不住骂了一句脏话。
这几个邪恶国中生不好好读书,搁这来污蔑我!
这书院好像没有在室内加装摄像头,压根没法证明自己的清白。
“这铁林人穿得破破烂烂,哪像是个来读书的是吧?”国中生们接着说道,“一看就是想混进来偷书卖钱!”
“冤枉啊!”
铁林人忍不住发声道:
“我只是想了解如何打官司,我希望有人给我们山城的铁林人一个交代和赔偿!”
他说着说着,因为情绪激动,声音逐渐颤抖起来。
“我的父母和朋友在那天的火灾里丧生了……我不相信这是事故,我想要和官员们理论!”
“至少……给我们个交代吧,我弟弟旷了工,从铁厂赶回家想看家人最后一面,但那帮士兵却把我弟弟打成重伤,轰了出来……”
“我真的需要那些书,我希望能运用法律,给我的亲人和朋友讨回公道啊!”
虽然铁林人也在竭力证实自己的清白,但他们人多,加上保安主观情绪上厌恶铁林人,因此局势明显倒向了对铁林人不利的一边。
保安头疼地捂住脑袋说:
“闹够了啊,咱们先到警署再听你辩解。”
关键时刻,文品的身后走来一位锦衣的少年。
他的面容看起来如同书卷般古朴典雅,可是他棱角分明的脸颊,却又让人联想到了西方的绅士。
在保安准备动手抓人的时候,少年却拦在了他们的身前,以一口清亮的少年音对他们说道:
“我可以作证,这位先生并没有动手打人,而这位铁林先生呢,之前也一直在问:哪里有关于法学的书籍……我想,如果是偷书贼,为何非得偷法学的书呢?”
几个保安刚想说些什么,一看到这个少年,却莫名变得恭敬起来。
“啊,竟然是陈连苏大师,失敬失敬!”
陈连苏?文品好像想起了什么,盯着少年那森蓝的双眼。
——对啊!他好像就是之前广告牌上的什么“神秘的东方法师”!
也就是说,这个少年是个变戏法的?而且在沪津还很有名?
保安们立马变了个态度,“既然陈大师这么说了,那这铁林人一定是被冤枉的。”
说着,他们面朝向几个国中生,手中的警棍不停轻拍着左手心。
“我看,这书是你们这些家伙弄翻的吧?”
国中生们完全傻了眼,机灵的老早就开溜了,而愣在原地的统统都被逮了起来,被迫赔偿了一笔损毁书籍的费用。
活该。文品心道。
“感谢你为这个铁林人所做的事情。”锦衣少年走过文品的耳畔,悄悄留下了这一句话。
文品正想追问什么,那个少年便已经拿着一本名为《楚地巫法》的书籍离去了。
文品也没有跟上去,只是感到有些好奇。
不知道这个少年怎么会有这么大本事,而且,还长着一双如同外国人的蓝色眼睛……
——咚咚!
忽然间,文品感觉自己的心跳开始加剧!
望着陈连苏远去的背影,他的脑海中闪过尖锐的低语。
“凝视……交汇……降临……”
奇怪。
文品用力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
“谢谢你,先生。”
他听到铁林人感激地说道:“真希望有一天能够报答您……”
努力保持清醒。
“这没什么,你自己以后小心一些。”
“一定!”铁林人点了点头,“我在码头有个小船屋,如果不嫌弃,未来你随时都能来我这要几条鱼吃。”
铁林人最后又道了声谢。
文品现在只想立刻离开这里。
他随便借了一本《铁林的研究》,便登记离去。
第65章 蒸汽摩托
回家以后,文品简单看了看书的开头。
里面讲的都是些部落习俗,以及晦涩的铁林萨满文化,觉得有些难啃。
加上那个叫陈连苏的少年总让他感觉到一丝不详,心绪不宁。
就把书撂到了一边,打算以后再看。
他简单制订了一下第二天的计划,准备好了带去永宁街的“装备”。
基于他对这个世界有限的情报了解,他预感到:
永宁街的所谓送走“陈姑”的安魂仪式上,很可能会发生什么难以预料的事情。
最后空闲的时间里,文品又思考了一会儿小说的事情,简单列了个大纲就睡觉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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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历八月十三前一天,清晨,天刚蒙蒙亮。
文品换上了一套不怎么起眼的黑衣,外在肩上披上风衣斗篷,拿起煤气灯,悄悄离开家门。
他不希望打搅到熟睡的小靖,因此踮起了脚,离开公寓的时候几乎不带一点声音。
除了路过小靖房间的地毯的时候,脚底好像踩到了像是花生壳的东西,发出了轻微的噼啪声响。
即便文品是个谨慎的人,他也永远不会知道一个小女孩“鬼”起来到底会有多“吓人”。
就在房间里,被窝里的廖小靖微微眯开了一只眼,正偷偷地看着他从房间外走过呢。
离开公寓,文品沿着老皇桥的方向走,那是一条横跨沪江的大拱桥,底部有大大小小十多个能走一般船只的桥洞。
海风拂面。
文品翻身落至河堤边缘,尽管现在还是清晨,但是晨雾之中已经布满了橘黄的船灯,映亮黑色的海面。
自远海而来的蒸汽轮船从雾霭中伸出一个翘起的钢铁船头,揉碎浪花和光点,形成一个奇异的景象。
一时之间,汽笛声、螺旋桨声、蒸汽机的轰鸣声一同回响在沪津海面上,编织成了黎明前近海的交响曲。
文品借着晨雾隐藏身形,他推开一座干涸下水道的铁栏杆。
打开煤气灯,伴随扭曲的光,然后找寻着林哲留下的标记,他一路回到了那久违的下水道房间里。
他记得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都已经是将近半个月前的事情了。
兴许是这段下水道没有流通污水,因此味道不像上次那么重。
小房间的铁门之后传来了阵阵鼾声,回荡在空旷密封的下水道里显得“别有风味”。
文品刚想上去敲门,无意就踩到了一根细线,接着牵动起了房间的某个机关。
铁门里有什么东西掉了,可能是书本或者其他什么东西。
看来,林哲还是挺谨慎的嘛,不知道这小房间里是不是还隐藏了别的暗道什么的。
铁门中间拉开了一道小闸门,露出了细小的猫眼,然后又很快关了起来。
里面传来了林哲慵懒的哈欠声,不一会儿他就换好了一身“前朝大叔装扮”走了出来。
“早安啊!”林哲挥挥手。
“汽车备好了吗?”文品直截了当地问道。
“哎,着急啥啊?昨晚社长的老爷车被牛车给撞了,现在都还在修呢。”林哲耸耸肩道,“他老人家哭得可难受了。”
林哲沿着下水道的另一条路走,这条大隧道上明显地残留了更多先民的遗迹:
深绿的树藤延伸至一座又一座安全屋之中,地上散落着许多机械零件,左边一条通往黑暗的通道里诉说着无限的神秘。
林哲告诉文品要跟紧他。
不仅仅是迷路的问题,有的隧道口可能会通向辐射区的地下。
虽然绝大多数通往铁林的隧道都已经人为地封死,但是依然存在有危险的可能。
不然,地上怎么会出现畸形生物的头骨呢?
这一次通往地面的道路终于不是某个小黑巷的井盖了。
两人打开一扇铁门,顺着楼梯直上,出来的位置竟然是一座被废弃的都市石碑的内部:
此地杂草丛生,到处都是碎砖块和裸露钢筋,房间和走廊被半人高的长草遮挡,显得十分荒凉。
头顶是直通天际的大天井。
两人就像立于深渊之下,在荒废之地徘徊。
光芒从无数孔洞之间斜射出丁达尔效应的光线,映亮翡翠色的苔藓。
林哲把下去下水道的门锁上,在草丛里搜索一阵,从废铁堆里兴奋地拖出一架自己改装的蒸汽摩托来。
这架摩托车仿佛是一个蒸汽时代的迷你火车头,前后装上了两个轮子。
林哲用力扭了扭旋转把手启动,漆黑的蒸汽摩托立刻“咣咣咣”、“咔咔咔”地震动起来。
排气管道当即喷射出炙热白汽,发出机械轰鸣。
“天才的发明!”
林哲爆出一句“大西语”。
“来,文妹妹,上车!我们——出——征!”
“啥?!”
文品听到最后两个字顿时一愣,这家伙怎么也学会了?
林哲宛如秋名山老车神,充满着满满的自信。
文品没好气地坐上车后座,林哲脚踏踏板发力加速,然后蒸汽摩托飞快行驶,卷起草皮泥土,酷炫异常。
不得不说,这个世界的人们常常爱使用一些奇怪的东西啊。
林哲的围巾猎猎翻腾,蒸汽摩托沿着石碑的护墙狂奔,冲出生锈的大铁门,穿过冷清的小街。
两人仿佛公路骑士一般,闯进大街上,在行人的惊诧中开过街道,疾驰过行驶的汽车和马车。
“呀哈!听说铁林军阀就爱驾驶这‘铁马’,挥舞手中的骨朵儿和卡宾枪四处劫掠,我算是知道这玩意有多刺激了!”
林哲大声叫唤,躲过一架又一架迎面而来的车马,然后炫技一般漂移一道大弯,甩掉笨重的红色消防马车。
又从穿城而过的电车轨道上驶过,低矮的房屋在倒退。
车子“噔噔噔”地碾压过上坡街道的台阶,路过万国机械博物馆门前那一面面招展的旗帜。
文品估摸着,林哲此刻脑海里想到的,也许是十万大夏具装铁骑“策马”奔腾的场景了吧?
那漆黑的蒸汽车头仿佛无数列车穿破平原。
摩托上武装重甲的骑兵吆喝着举起火山枪对着潮水般的敌军射击,然后一同拔出雷霆马刀(注)破阵杀敌,将敌人碾为尘埃!
反正文品是感觉不到那种热血和震撼,反倒是被林哲整得差点上吐下泻。
这出征出得有点过分刺激了。
文品过去一直有些晕船晕车,这特性被带到了蒸汽世界里,这又是摇又是晃又是加速又是漂移……
不好意思,激动不起来。
还有,这要是撞上了路上的马车岂不是要两人一起上天?
这高危行为真的该道句“请勿模仿”,事实上,他也不敢模仿。
“文品妹妹,还承受得住不?”林哲笑道。
“建议减速。”
“当然,毕竟咱们到了。”
林哲在永宁街的牌坊前华丽刹车,一瞬间便烟雾滚滚。
“咳咳……”
文品踉跄着下车,第一次觉得双脚踩在地面的感觉是如此美好。
看来工业时代的发明,安全性还有待考量。
“太愉快了,难得有机会骑‘铁马’出来,只不过……”
林哲关闭蒸汽机的阀门,然后敲了老半天。
“只不过这老古董经常出问题,需要‘手动修理’一下。”
之后,蒸汽机的小喷嘴上又释放了一大团熏人的白汽,好不容易才把它给停下来。
“对了,加把锁。不是因为防盗,是怕它自己动起来。”
林哲把蒸汽摩托藏在了不起眼的树下。
两人循着青石古道,来到那座永宁街古老的牌坊之前:
黄花自墙头伸出,盛开在白玉色的门坊身旁,无尽的翠绿包裹住伫立的门柱。
文品惊奇地发现,这座牌坊似乎并不是真正传统意义的中式建筑。
它更像是一座属于现代文明的产物,然后被这个时代的人们加以改造,将飞檐、灯笼和砖雕强加于现代艺术的残骸之上,增添了浓厚的古典风格。
他还发现“永宁街”的毛笔大字虽然悬过砖楼,但这门匾之下似乎还隐藏有其他的字样。
然而就是这三种风格:
现代、古风和废土,竟然完美融合在一起,形成了独特的“永宁街”式建筑。
“唔,这个地方不简单呢……”文品喃喃道。
但愿,能有所发现。
————
注:雷霆马刀是一种精锐骑兵配备的带致命电流的军刀,用以对付装甲步兵,所谓“十万具装铁骑”,纯属夸张用法啦,铁骑是很贵的。
第66章 死者家属(上)
永宁街事实上也不算狭隘,但是两侧古旧的矮墙和砖房让人觉得密闭压抑。
文品在事先对永宁街,以及有名的陈氏家族做了相当完备的攻略。
他了解到,永宁街过去曾是“永宁博物馆”的所在地,最早是新纪45年,也就是大夏帝国乾正七年时被永宁陈氏的族人发现的。
那时候永宁陈氏的老祖被朝廷派到沪津来当知府,一眼就相中了这永宁博物馆遗址的所在地。
当时的老人都认为这是古时候仙人留下的宅子,里面发现了许多见所未见的宝物。
陈知府相信这地方是有仙气存在的,便带着一家老小在这儿安家落户,兴建街坊,并亲自在“仙宅”所在的街坊提名了“永宁街”三个大字。
一直到大夏和弗拉维亚爆发“龙鹫战争”(注1)之前,永宁陈氏向来都是顺风顺水:
出了不少总督、将军和辅政大臣,被人们称为“东吴第一大族”,连当地的豪门望族都以安家于永宁街为荣。
但自从二十年前,龙鹫战争爆发之后,沪津城遭到了巨大的破坏,北帝国的飞艇轰炸了沪津三天三夜。
当时率领侵略军的德米特里将军也放任军队掠夺了三天三夜,炮击工厂,摧毁古迹,将府衙付之一炬。
虽然后来皇帝派来增援的“步人甲”(注2)军团将德米特里的龙骑兵赶回了大海,但是大祸已经酿成。
北帝国大肆劫掠和铁林军阀的趁火打劫,令无数百姓都惨遭荼毒。
为平息民怨,末帝将自己“撤军保甲”的失误归咎于沪津知府陈宝坤擅离职守。
——事实上,陈宝坤在灾难来临之前也一直坚守在沪津,还因此失去了自己的女儿“陈姑”,可最后却落下个众叛亲离,冤枉致死的下场。
永宁陈氏自此没落,家族走出的许多朝廷命官都被安上了疏于海防、作战不利的罪名,而被末帝免官乃至押解京师斩首。
到了现在,当年的“永宁望族”越来越跟不上时代,在沪津人的口中沦落成了“腐朽没落”和“封建迂腐”的代名词。
“来看看这些灯笼,文品。”身旁传来林哲的叫声。
两人发现永宁街每户人家的门前都用细线拴着一个如同孔明灯一般飘浮在空中的惨白灯笼。
阿友之前写的字条里提到过这个场景,如今一见,文品依然感到诡异异常。
更为令人不安的是,这种象征祭奠与死亡的白灯笼上赫然写着一个倒过来的“福”字。
这种极为反常的情况让文品的心脏怦怦直跳,就好比是街道的居民将死亡的到来看作是一种福分。
而街上也不像是阿友在纸条上提到的那般冷清。
相反的,文品看到了许多穿着送葬白衣却显得喜气洋洋的百姓。
他们的目光里埋藏着恐惧,但是脸上却展露变态的喜悦。
人们如同在筹办婚事,讨论着喜庆的话题。
然而人人都像是行尸走肉,眼眶发黑,肤色苍白。
看到文品和林哲的时候,人们脸色一变,缩住头,把手藏进袖管,貌似不欢迎他们的到来,但是不好明说,于是人们只好四散而去。
“莫名其妙,我觉得我长得不丑啊。”林哲交叉起手说道,“至于把他们吓跑吗?”
“或许让他们害怕的不是你。”
文品拿出几张关于黑船病人资料的复印件。
“我们按照这上面的家庭住址,一个个调查。”
第一个要调查的当然是病人龙科的家人——那个当初一动不动躲藏在电梯井里,然后伺机袭击他们的怪人。
阿友提到,龙科家里只有三个人:他的老母亲,他的妻子,以及女儿秀英。
他们一家过得并不富裕,家中狭窄黑暗。
只有两个卧室,一个灶房,一个和祖先牌位混一起的厅堂,一个即是卧室又是工作间的仓房。
毕竟龙科的身份是“锁匠”,整条街的锁都出自他的手中,要是太富有难免会被人说闲话。
按照地址,文品沿着地上的青石路走。
今日虽然有阳光,但是空气里却始终弥漫着一股湿气,晨光仿佛垂死挣扎一般,只在很远的地方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放眼观望,整个沪津市依然有些朦胧。
永宁街的巷道墙角有着纵横交错的小沟渠,文品记得上辈子在一些古村镇里旅游的时候,看到过类似的东西。
这些沟渠里的水都引自河流,下可见底,甚至能走游鱼。
过去的人们都爱在自家门前的沟渠里洗衣洗菜,只是如今,这样的沟渠已经很难见到了。
——咚咚咚。林哲叩响了龙科家的门。
“请问,有人在吗?”
林哲又敲了几下,可是无人应门。
“这是怎么回事……”林哲喃喃道,“家里没人吗?”
“那先去下一家吧。”
文品刚说完,老宅的门便“吱呀”一声打开了,紧接着传来了一个妇人烦躁的声音:
“你们是谁啊?”
门口站着一个女人,她穿着朴素的宽袖袄裙,发髻缠在脑后,穿过一根细细的银针。
在门后黑暗的衬托下,她一身素白,白得被黑暗排斥,又仿佛白得困入阴影。
如果没猜错,她应该就是龙科的妻子。
门前的女人明显和其他永宁街的居民不一样,她不喜悦,也不像其他人那样表露出畏惧的神色,反倒像是整个永宁街最正常的人。
文品记得齐内莉修女提到过,龙科的妻子在西式学堂念过书,和其他街坊的人不太一样,多多少少接受过新的教育。
“虚空指引您,夫人,在下乃是太平区疗养院的工作人员诺瑟·文修士,而我旁边这位则是范德·林神父。”
文品亮出伪造的疗养院文件,按照早已计划好的说辞说道。
说着,还刻意显摆了一下脖子上挂着的“虚空奇点”。
“哦,有什么事情吗?”女人问道。
“是这样,我们这次来,主要是关于您的丈夫龙先生。”
文品想像着当初梁景神父和齐内莉修女向院长行礼的样子,模仿了一番。
“他怎么样了?”
“不太乐观,他从我院逃出去了……不知道现在情况如何。因此我们才想要拜访您,好询问……”
“他没有回来过。”
女人说道,接着变得刻板起来。
“这种事情难道不是你们医院负责的吗?你们把人给整丢了,反而过来询问家属?呵,我想,我是不是该去状告你们呢?”
“我们,呃……不要紧张,夫人,我们……”
文品一时被逼问得哑口无言,在某些争论的时候,尤其是面对女性的质问的时候,他总是难免感觉慌乱。
关键时刻还是林哲来救场,他彬彬有礼地鞠躬,然后微笑解释一切的缘由。
告诉她龙科在医院袭击工作人员,并且神秘失踪的经过。
该略过的略过,该删减的删减,谎话里夹带不牵涉真相的真话,真话里夹带着让人信以为真的假话。
不得不承认,“忽悠人”有时候也是一种技术,林哲描述得绘声绘色,连文品自己都快信了。
“事情就是这样,为了您先生的安危,也为了其他人的安全着想,还希望夫人能够告诉我们一切有用的消息。”
说完,林哲再次拱了拱手。
就像把眼前的女人当成了大舞会的交际花,无论表情还是声调都带有一种俘获一般女性的致命魔力。
除此外,眼神的暗示也很重要。
高,实在是高。
这得有多少“阅历”才能运用得如此熟练?
看来林哲这家伙不仅是搜索八卦新闻的好手,还是“制造”八卦新闻的高人。
文品心中感叹,然后屋子里“噔噔噔”传来了跑步的声音。
不一会儿,女人的身后探出了一个娟秀女孩的俏脸,只见她一脸担忧地问着她的母亲:
“娘,是他们要带我爹回来了吗?”
然而紧接着,她们身后的黑暗之中又传来了一个老妇人沙哑难听的声音:
“他回不来了。”
————
注1:大夏皇族的旗号是“苍龙”,弗拉维亚皇室的纹章是“六翼狮鹫”,因而称为“龙鹫战争”。
注2:“步人甲”一名出自宋代的重装步兵,本文里为帝国时期大夏国的铁甲御林军,装备防弹盔甲和盾牌,通常使用重火力武器或者雷霆钢刀,配合新军步兵联合作战,数量极为稀少,类似于国安军治下的“装甲攻坚团”。
第67章 死者家属(下)
即便使出了浑身解数,文品和林哲也打探不到有用的消息。
女人始终坚称,龙科并没有回到过家中。
“麻烦一下,我们能够进屋里详细谈谈吗?”
林哲询问道,“我们只是希望能够得到有关您丈夫的详细信息,这样也有助于我们大家一起找到他。”
费尽口舌,好不容易才说服龙科的妻子让他们进屋里详谈。
文品一直在寻找机会,去观察阿友提到过的东西:
整条永宁街住户的锁都存在问题,作为永宁街唯一的锁匠,这些门锁很有可能都出自于龙科之手。
在上辈子,世间不存在什么玄学,而如今到了这个世界,他不得不改变以往的思路。
未知的事物太多了,超脱他所掌握的科学范畴的事情接踵而至,运用现实世界的常识恐怕难以解决问题。
有的时候,或许只有盲猜和联系线索,困难才能迎刃而解。
文品猜想,问题可能出在锁本身上。
在进门的时候,他便注意到门锁的确如阿友所说的,绘制有一个玄晖的图案。
也就是原主的文件里,那个如同太阳或者眼睛的诡异图案。
如今,他已经见怪不怪了。他在意的是这个图案的含义,以及它出自于何人之手,它究竟有怎样的魔力。
“今晚我们街坊要做法事,是不欢迎外人来的。”
房屋的女主人说着,在沉闷的客厅里寻找着蜡烛。
文品沉默不语,他事先从情报中了解到,永宁街似乎一直迷信着关于冤魂“陈姑”的恐怖传说。
他们认为一切祸端和不幸的根源都与当年冤死的陈家小姐有关。
这原本可能只是普普通通的法事,不过迷信罢了。
但如果牵扯上了公馆调查的神秘教派,那么事情就没那么简单了。
不知道为何,他隐隐觉得自己踏入了某种禁忌的领域,自从进入永宁街开始,这种感觉便愈发强烈。
他不知道追究下去的结果会是什么,他觉得晚上有必要悄悄留下来观察一番。
“也就是说,我们在晚上仪式开始前必须离开了?”文品试探性地问道。
“如果不离开,整条街的人也会将你们撵走。天师送灵的时候,街上不能有其他人,然后挂上白灯笼和招魂幡,绘制符文,铺设神道,摆下香案……呵,我也不知道这是个什么规矩。”
她似是在吐露心中的不满。
“不是我不给你们面子,街上的人厌恶一切牵扯上洋人的东西,包括你们的教会。”
看起来,龙科的妻子也并不像是个迷信的人,文品心想。
“那么仪式什么时候才开始?”
“子时。”
——嚓!
火星窜入阴影,女人点上了一支蜡烛,老宅的光线一直很暗,为了节省,整座屋子原本只是有人的卧室里才会点燃蜡烛。
“那没事,我们一会儿就离开了。”文品说道,“今天不过是来询问些问题。”
几人围坐在桌旁,文品将失踪病人的名单摆在了桌子上。
只听他问道:“除了您丈夫以外,还有这些人也都失踪了,他们也是出自永宁街的病人,您对这些人有印象吗?”
文品本以为,自己可能会等来否定的答案。
就在女人看向名单的时候,她竟是一怔,眼睛蓦然落在了其中一个名字上。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是一个叫“古三月”的病人。
他?
文品的脑海里浮现出了一座匍匐在角落里的忏悔室。
他依稀记得,古三月就是那个在墙壁上绘制各种血色符号的疯子。
他用扭曲的脸撞上铁栅栏,如同癫狂的萨满。
他咬破手指绘制“玄晖”,用上翻的眼白看着文品,宣称自己是“羔羊”,然后不停地说道:
“你终于来了。”
就是这个叫“古三月”的人,很可能便是公馆一直在寻找的邪教徒。
而那天夜晚,他也随着其他病人一起神秘失踪了,难以想象,这么一个变态自残的疯子一旦到了外面世界,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
文品甚至开始怀疑,古三月便是那太平区真正的亡灵。
“你认识他吗?”文品看到女人神色不对,当即追问道。
她露出了犹豫的神色,但最后还是默许地点了点头。
“我听说,二十年前,他是永宁街西式学堂里唯一教授外语的教师。”林哲无意间提到,“我听说,您年轻的时候在那儿上过学,该不会……”
“是又怎样?”
女人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悦。
“我也就念过几年书,后来先生到西洋去了,家里人就让我辍学了,坦白说,看到先生的名字我的确很意外,但他的事情和我无关,我只关心如何才能找到我的丈夫。”
“我们了解您的苦恼,我们也很着急。”
林哲赶忙安慰道:
“这事关我院的荣誉啊,夫人,我们定当赴汤蹈火,不辞万难,说什么也会找到您丈夫的,但我们需要知道更多可靠的情报,是吧?”
“范德·林说得没错,我们认为这次病人逃脱是有预谋有计划的行动。”
文品和林哲一唱一和。
“我们担心这可能不只是单纯的逃亡,甚至可能是劫持!”
两人心照不宣,仅仅凭借眼神交流。
时而故作阴沉,强调事情的严重性,时而又变成了知己先生,缓和紧张的气氛,在适当的时机打气。
“好吧。”
女人似乎隐隐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她开始谨慎地注意起周围,仿佛害怕自己的婆婆和女儿听到似的,悄声对两人说道:
“昨天,我确实在菜市场看到了很像古先生的人,只是老了许多,但那时,我认为那个人不可能是他,他现在应该在国外,怎么会在菜市场呢?可现在想一想……”
“哪里的菜市场?”文品觉得自己已经抓到了事情的关键。
她回答说:“这儿只有一座菜市场,就在钟楼广场附近。”
“他在那里干什么?”林哲也跟着追问。
“呵,谁知道呢?大概是在四处找人吧,若非不是他逮人就问,我恐怕也不会注意到他。”女人回忆道。
奇怪。这个菜市场的人究竟是不是古三月呢?
文品心中琢磨,如果是的话,他又在找谁?不会是找我吧?
转念一想,他又很快将这个念头否决:
如果是找来我的,那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在疗养院就见面呢?
那时候我无法动弹,这可是大好时机。
显然,古三月的注意力并不在我身上。
病人从疗养院里逃脱,出现在街上不停找人……文品细细琢磨几件事情之间的联系。
忽然间,他发现卧室门缝里渗出的光线消失了。
他无意抬头一看,猛然惊觉一个人影阻挡住了隔壁卧室门缝里的光线。
文品的双眸凌厉一瞥,门后的人立刻缩了回去,灯光复又透了出来。
他顿时警觉。
那个人是谁呢?老妇人还是小女孩?抑或……其他什么人?
“我就知道这么多了。”
女主人有些耐不住了,此刻反问道:“好了,那么现在,我想搞清楚,你们究竟想怎么找到我丈夫呢?”
“这个不着急。”
林哲郑重直起身子,学着教会的人向天空起誓:
“虚空神明在上,我们很快就会给您答复。”
火光在女主人的眼睛里一闪而过,她翕动双唇,以一种质疑的语气问道:
“这么说,你们现在一点办法都没有喽?”
“不,不是这个意思……”
文品看着林哲向屋子的女主人解释半天,真实演绎了一番尴尬紧张的“医患关系”,稍不注意,两人就可能露馅。
林哲好不容易才讲清楚,然后暗示文品赶紧离开。
可能读过书的人都不太好骗吧。
两人匆匆忙忙找了个借口下台,然后重新回到了街上。
“呼,好险,问得太多了,差点要被识破。”
林哲深吸一口气。
“事情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没办法……就像小时候我喜欢读各种故事一样,爹娘总是逼我读什么圣贤书,可我就是对曲折离奇的新鲜故事感兴趣。”
两人背靠在巷子的灰墙下,文品依旧在意着之前偷听的人。
其实,也可能是女主人的亲属对事情比较好奇,偷听也没什么稀奇的。
只是在这个处处透着诡异的世界里,多长些心眼总没错。
他正想问问林哲这事儿,可林哲却倏地止住了口中的话题,绷紧身体,朝着巷子口望去。
“嘘,有人跟过来了。”
两人发现青石路面上蓦然多出了一个瘦小的影子。
文品悄悄把手放进了口袋里,摸住袖珍左轮的枪柄,然而那个影子却不动了,好像已经察觉到两人发现了自己。
于是,那个“影子”就这么躲藏在拐角之后,声若蚊蝇,难以掩饰其内心的恐惧,说道:
“我爹其实早就回来了,奶奶也看见了,只是,他不记得我了……我很害怕,到底该怎么办……”
第68章 神巫
影子颤颤巍巍,文品让林哲留在原地,他自己试着靠近。
他听到了影子轻微而急促的呼吸声,如同穿过缝隙的风鸣。
过了好一会儿,影子探出了头,露出一双黑醋粟般湿润的眼睛。
那是龙科的女儿秀英。
她看起来比小靖还小上几岁,脸上有一颗泪痣,看起来既可爱,也叫人怜惜。
她缓缓挪动着小布鞋,从墙后出来,然后低语道:
“我爹昨天晚上就在门外,一动也不动……”
秀英始终和两人保持着距离,她的眼神仿佛渴望文品能够给予她帮助,可是她又陷入了某种难以自述的恐惧。
“你是说,你爸爸昨天晚上回来过?!”文品惊讶地问道。
“嗯。”秀英点点头,“我确定。”
“但你母亲为什么没说?”
“她不知道。”
秀英很犹豫,如同绝望的羔羊想要寻求郊狼的帮助,不知道自己能否信任这些陌生的食肉者一般。
但最后,她还是开口道:
“昨夜我本来差不多要睡着了,可半夜我突然听到钟楼传来钟鸣,就醒来了,感觉有点儿口渴,到厨房里找水喝。”
钟鸣?
文品心道:太平区的钟楼不是很多年都没有敲钟人了吗?
秀英继续说着:
“然后我就无意间听到门外有很多说话的声音,很乱,但是越来越近,我忍不住找了一张板凳垫高,扒在门后,透过猫眼,结果……”
“我看到了好多好多戴着面具的人匍匐在街道上,向天空朝拜。”
秀英的语气逐渐急促,眼睛不时移向周围,仿佛那些戴面具的人还在,生怕自己的声音被他们听到。
“然后……然后,我看到那些人里面,就有我爹。”
她几乎破音。
“他好像发现我了,他朝我走来,我虽然没看到他的脸,但我不会认错。”
“我爹的右手曾经被打磨器割伤过,那个人的右手也有一模一样的伤痕……”
我本来想开门叫他,可是他的眼睛就像蛇的眼睛一样……还在流血,特别红……特别红……我很害怕。”
“别着急,你慢慢说。”文品拍拍女孩的肩膀安慰道。
“嗯……这时候有人忽然拍了我的后背,然后我听到奶奶在我身后说话,转过头的时候,她的脸离我有这么近,快贴到我的鼻子了……吓得我差点就从板凳上摔下来了。”
“我跟奶奶说,我看到我爹了,可她却告诉我,我爹已经死了,到乌城隍的身边去了。我不信,也不敢把事情告诉我娘,奶奶也没有告诉她。”
秀英的讲述中处处透着一丝诡异,但她应该没有撒谎。
正因为其认真的讲述,文品的心里凭空涌起一股寒意。
“‘乌城隍’是什么?”他问。
“奶奶说,他是红月上的神仙,我家里就有一尊乌城隍的雕像,是上个月一个叫‘黑道人’的天师送给咱家的,可是我从来也不敢靠近,城隍爷爷长得很吓人。”
看来是迷信。
在文品印象里,城隍不应该是地界的守护神吗?
他曾经还去过几次城隍庙。
那里的城隍爷慈眉善目,根本不是凶神恶煞的样子。
难道是这个世界里的城隍不太一样吗?
或者,那根本不是什么城隍……
文品没再询问,又回到了之前的关键点。
“你勿要害怕,如果那真的是神仙,那一定是会保护人的。”
除非那是邪神。
文品说道:“你可以告诉我,你爹和那些戴面具的人后来去哪里了?”
“他们……”
秀英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咬咬牙道:
“他们到程澜衣姐姐家去了。她家就在我家对门,那些人除了我爹,其实,其实都是面朝着程姐姐家里的,他们砸开了门,有人进去了,但后来我不知道了,我看到我爹朝我走来就……”
“等等,你家对面住的人,叫做‘程澜衣’?”
文品猛然想起了什么,这个名字不也是那疗养院病人中的一个吗?
他拿出病人的名单,看到一行序列中赫然就有着“程澜衣”这三个字。
而且她的家庭住址居然如此巧合地,就在龙科家的对面!
——她是我见过最危险的疯子。
不知怎么的,文品脑海里回响起了齐内莉修女的声音。
就在这时候,文品看到街坊周围的门一下子全部打开了。
女孩秀英也止住了声,似乎发现街上那些穿丧服的人居民又多了起来。
周围响起了一阵敲锣打鼓的声音,人们陆陆续续开始聚集在了永宁街的大门那儿。
“嘘,可能是天师来了。”
秀英小声地说道:
“奶奶说,今天大伙都要去迎接呢。”
两人发现,人群狂热地拥挤向大门,有的人点起鞭炮,吹起唢呐。
仿佛是见证救世主的降临一般,他们眼中饱含热泪,如同疯了一样时而抽泣,时而欣喜。
文品当即顺着人群的方向看去,蓦然间看到一副赤红的鬼神傩面。
它咧嘴微笑,半张脸仿佛裂开,扭曲在一起,露出獠牙,假面上的鸟羽微微摇晃。
——咚咚!
一位颇似萨满的神巫出现在永宁街的牌匾之下,手持兽皮鼓,边走边敲,发出狂乱野蛮的鼓点。
他的身后也跟着一位弟子。
那个弟子的头冠垂下灰色的长毛,下巴涂成惨白色,远远看去,好像整张脸都是虬结的白发一般。
鼓声震撼人心,晨雾逐渐迷茫,天师化作漆黑的影子若隐若现。
微风吹拂,他全身上下垂落的黑带如同万千蠕动的触手招摇,又像是某种直立的爬虫,那些黑带就是生物的绒毛,让人头皮发麻。
这是人,还是鬼?
文品莫名冒出这个疑问。
到最后,雾霾彻底笼罩,只剩下了人群的身影。
永宁街的居民又是磕头又是祈祷,似乎无比崇拜这位天师。
假如此刻有人对天师产生不敬,文品相信,这个人铁定会遭到整条街居民毫不犹豫的报复和围攻!
见到文品怔怔的样子,秀英忽然感到害怕,立刻躲到两人的身后。
“这个人就是奶奶说的‘黑道人’啊!”
她惊慌地指着天师说:
“他上个月来过我家订锁,那时候我爹爹也在!”
林哲丝毫不理解两人此刻的反应,他没有看到过地铁流淌的血液,没有看到过疗养院里惨死的尸骸。
他也许只认为,这仅仅是永宁街居民的愚昧罢了。
这个世界,的确是存在有某种难以窥探的恐怖力量的。
它看不见,摸不着,潜藏在各个角落,无形中能让人为之癫狂或者畏惧或者崇拜,而没有人知道这股力量究竟是什么。
它比原初教会的星空更神秘。
它比世间的国度更古老。
它潜藏于人类的骨髓和记忆,诱惑人们探索,迫使人们敬畏。
这种恐怖名为“未知”。
“小妹妹不用紧张……很感谢你告诉我们这些。”
林哲见文品傻乎乎的,丢下人家小女孩一个人害怕,就赶来说道:
“其实,现实中不存在鬼神的,很多都是心理作用,你放心好了,我们会找到你爸爸的。”
“可是,你们教会不是相信虚空造物主存在的吗?”
秀英擦了擦眼睛,紧紧拽着林哲的袖子。
“咳咳,其实呢,我们教会相信的是科学之神,不是啥骗人的鬼神……”
林哲差点忘了自己目前的身份是“范德·林”神父,连忙改口道:
“咱们现在先送你回家,你不要乱跑。”
文品却抓住了林哲的手,“阿哲,我们去程澜衣家。”
“啊这,我现在是范德·林啊,诺瑟·文!”
在追寻真相的强烈驱使下,文品早就忘了自己伪装的身份。
但他此刻的脑海又无比清晰,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喃喃地说道:
“今晚我倒要去看看,这黑道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他们,会不会也是疗养院的病人呢?
第69章 失踪的姐姐
炉灶伸出了一只手。
男孩推开大锅,从灶里缓缓探出了脑袋。
尽管窗外的阳光已然斜射入屋内,但他依然对昨夜恐怖的遭遇心有余悸。
男孩一整夜都躲在这狭窄的炉灶里,与木炭和灰烬做伴。
他不敢睡着,即使闭上眼睛也能听到那杂乱的脚步声。
他如同刚刚经历过一场磅礴大雨,全身上下都湿透了。
男孩抹干净脸上的黑灰,生怕房间里还有着其他的人。
即便他已经下定决心要出来,即便他已经听不到任何其他人存在的声音,每分每秒也都仿佛窒息。
他战战兢兢站在狼藉的房屋之间。
他的四面八方都用血迹画上了眼睛,以至于他觉得全身上下都被盯梢。
男孩绝望地抱住膝盖,坐在床前。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犯下了什么罪,为什么要经受这样的恐惧?
他的父母曾是陈家大院的佣人,他们在他很小的时候便去世了,只剩下年幼的他和姐姐相依为命。
一直以来,都是姐姐一个人在照顾他。
她每天都会替织女坊织一些布,或者编些毛衣,然后到市里去贩卖。
有的时候,她也会找些机会到工厂里去,因为人们都说工厂的帮工比织女来钱快,虽然脏点累点,但是没有人会对钱过不去。
有的时候,他也希望自己能够帮助姐姐。
他虽然只有十岁,但是也能够缝一些布鞋,或者卖些报纸,哪怕是像织女们一样,帮着织些布……
只要能够赚些钱,替姐姐减轻一些负担也好,他也会很开心很开心。
姐姐总是爱轻轻点着男孩的鼻子,微笑着留下一句话说:
“你还小,这不是你应该干的事。”
男孩每次都会撅起嘴说:
“我明明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啊!我也可以保护姐姐的,你看我的胳膊!”
说着,他撩起袖子,露出那虽然结实却宛如竹竿似的细胳膊。
“但在我眼里,你永远是孩子,小祯。”
姐姐掩面一笑,双眸里倒映流星。
生活很苦,即便一辈子都只能呆在漆黑的屋子里,但只要有她在,夜晚的时候,他便不再是一个人对着夜空发呆。
他便觉得,再苦也能挺过去。
他知道,姐姐愿意为他做任何事。
她是他唯一的亲人。
有时候,他难免也会憧憬富裕的生活。
从小到大,男孩永远只能羡慕地看着陈家大院的老爷们乘坐轿子,风风光光地被仆人们抬过永宁街——他也就只是羡慕罢了,却从未有过非分之想。
他不过是希望能够和姐姐一起安安稳稳地苟活过余生,从未奢望过别的。
可为什么会落魄到今天的境地?
男孩抽泣着,虽然刚刚才经历过生死的危险,可现在他脑海里想到的,仍然是姐姐会带着馒头回家的场景。
“我真的好饿……姐姐你快回来吧……”他绝望地说。
男孩从枕头底下的暗格里,拿出一本皱巴巴的经卷,灰黑的封面上留有和墙面上一模一样的醒目图案:
一个如同眼睛的黑色太阳。
这是姐姐临走前唯一留下的东西。
不知从何时起,姐姐开始信奉了某位神明,那段时期是他们最艰难的日子。
自从城里的纺织工厂建立以后,织女坊破产了,越来越多的工厂逐渐开始取代手工技艺。
为了生存,姐姐四处借钱,又四处想方设法还债。
有一次,他看到姐姐跟一位年轻绅士在一起。
他特别羡慕那些穿着“文明装”,拿着“文明棍”的人,也在那时候以为,姐姐是要嫁给有钱人家了吧。
可有一天,她回来的时候,她的身上却多出了许多伤痕,衣服也破了。
再到后来,男孩再也没有见过那个绅士,但那时起,家里的经济问题不知道为何缓解了许多。
可就算这样,他们欠下的债还是如同滚落山丘的雪球一样,越积越多。
镇压林登万起义,国安军要花钱;
应对北帝国的垄断,国安军要花钱;
消灭前朝皇室的残党,国安军要花钱;
大夏国百姓若要安居乐业,国安军也要花钱。
而钱从哪来呢?
男孩发现物价越来越高,那段时间的生活越来越困难,原本一袋米的钱可能只够买一斤米。
似乎就是从那时起,姐姐开始将希望寄托于神明。
也正是从这本经卷出现在家里以后,姐姐变得越来越奇怪。
她每天都会在夜间离开家里,然后第二天回来时,手中多出了一把剪刀,还有好几张带血的纸币,她告诉弟弟:
“别害怕,我们有钱花了,我们……能够挺过去了,小祯。愿玄晖长临。”
她有的时候回家早,会独自在巨大的绯红之月下祈祷,匍匐在地上,然后低声吟诵一些无法听懂的晦涩语言。
姐姐从来不允许男孩看她祈祷的样子,因为她觉得那是对神祗的亵渎。
有一次,他还是忍不住偷偷睁开眼睛看,却震惊地发现:
姐姐的双瞳好像忽然间变成了血红色,好比是毒蛇的眼睛一般,条条血管在眼眶周围绽开。
他立刻闭上眼睛假装熟睡,拼命想要逃避不安的想法。
窗外传来乌鸦恐怖的嘶鸣。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姐姐仍然是那温柔而苍白的模样,看起来一天比一天虚弱,哪像是昨晚那可怕的样子?
男孩只道是做了噩梦罢了。
墙上猩红的太阳流下一道道血痕,宛如余晖融化,夕阳已死。
那不知是什么的神,似乎真的带来了好运,姐姐每天都能带钱和吃的回来。
可每天晚上,男孩再也不能和姐姐一起看星空,有的时候他觉得,这样的日子也不赖吧。
他问姐姐:“那到底是什么样的神呢?”
姐姐摇摇头,“不知道。”
“没有像寺院里的雕像和画像吗?”男孩困惑地问。
“没人能有幸见到神祗,所以没人能描述神的样子。”姐姐语气冰冷地说道。
“那祂到底该叫什么神啊?”
姐姐长叹一口气,“没人知道,但祂真实存在。”
“为什么?”
“不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一切都是未知而空白,明明一无所知,姐姐却对其极为敬畏,深信不疑。
也许正因为这种未知,男孩变得越来越害怕这个“没有模样”的神祗。
即便祂给家里带来了“好运”,而男孩只要一看到经卷上的符号,他便觉得那所谓的神祗正悄然间盯着他。
时而在身后,时而在身旁,看不见,摸不着,但窥视好像无处不在。
没人能逃脱这个“无面神祗”的眼睛。
男孩一直想知道,姐姐每天究竟在和谁对话。
他发现姐姐变得越来越暴躁,易怒,常常会责骂他,但是在那之后又会陷入无尽的自责和后悔之中,宛如分裂成了两个人格。
她会克制不住自己拿起剪刀,好像在压抑着巨大的痛苦,然后不得不离开家中。
从此以后,她离去的次数越来越多,离去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男孩不知道姐姐去干了什么,每次一如既往地带着钱回来,他不知道钱的来源是什么,生怕姐姐做了可怕的事情。
“我是你弟弟,唯一的亲人,对吧?”男孩问道。
她点点头。
“姐姐……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可以告诉我吗?”
姐姐的表情变得严肃。
“你问吧。”
“你有没有做过伤害别人的事情?”
空气逐渐凝固,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气息。
无形的眼睛在黑暗中注视,什么人在角落里低语——那是墙上血红的眼睛,眼睛仿佛在说话。
男孩死死捂住额头,眼睛圆睁,明明面前空无一人,然而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接近,就在门外。
姐姐娟秀的脸庞被夕阳割裂,仿佛在黑暗中燃烧。
她的双眸平静如水,倒映着余晖的赤色。
“你每天拿剪刀……干了什么?”
男孩抿了抿嘴,声音开始颤抖,问出了一个不知怎么就冒出来的问题。
——“回答我,你……伤害别人了吗?”
门“吱呀”一声开了。
他始终注视着“姐姐”流血的眼睛。
伴随着脚步声,屋外的两人走了进来。
姐姐一瞬间死死按住眼睛,她痛苦地流泪,犹如身体被撕扯,被黑暗吞噬,尔后四分五裂。
窗外群鸦发了狂地鸣叫,她如同害怕着什么。
她挣扎着离开家门,捂住眼睛的指缝间流出血。
太阳穴膨胀起暴怒的血脉,红色的如同岩浆的裂痕从小腿蔓延上脖颈。
她最后低声说道:
“我没有……小祯,对不起。”
姐姐逃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夜晚的星空下只剩下了男孩一个人。
第70章 男孩
把秀英送回家以后,文品和林哲就站在程澜衣的家门前。
房子的砖块已经很旧了,岁月留下的水渍给它留下了深刻的印迹。
屋子的背后是河流,能看到一条乌篷船停靠在岸边,上面常常备来打鱼的篓子被人为弄翻了。
他们看到屋子的锁也遭到了破坏,门半掩着,能明显观察到撞击和切割的痕迹。
秀英告诉两人,程澜衣家里只有一个年纪与她相仿的男孩,叫程小祯,他是程澜衣的弟弟,也是其唯一的亲人。
林哲在屋外喊了几声,然而无人回应。
文品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下意识轻轻一推,门开了,“吱呀吱呀”就像水手走过甲板发出的声音。
屋子很旧,文品联想到了上辈子学校后山的老房子,屋里静悄悄的。
许多家具上都积满了灰尘,静静躺在角落里,有的桌案布满厚厚的蜘蛛网,连杯子里都堆积着不明的尘埃。
屋外没有门联,屋子里连寻常人家的神龛都没有……
唯一看起来比较值钱的东西就是纺织机了。
然而这架纺织机已经长满了灰斑,只要指尖轻轻一擦,便能抹下厚厚的灰尘,看起来很久没人使用了。
“有人吗?”林哲又一次喊道。
文品立刻将手指竖在唇前,示意林哲不要说话,他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
——像是在哭诉,但是却极为微弱。
声音是从卧室里传来的,文品推开门进去。
卧室里空空如也。
床上缝缝补补的旧床单拖到了地上,枕头也被扯破甩到了一旁,明显被人破坏过。
木凳木桌翻倒在地,杯子和盘子被砸坏……
最为可怕的不止于此。
林哲紧随其后,而他立刻便被眼前的景象所震骇了!
“这是怎么回事?!”
从墙壁到窗户,从桌椅到衣柜,到处都用红色绘上了一个如同太阳或者眼睛的图案!
而那些图案的周围,被人为地用血字写上了“杀死叛教者”、“处决异端”的字样。
红色的“墨水”已经干涸,变成狰狞的痕迹爬满墙面,又如同放射的阳光,字字醒目而骇人。
文品咬了咬牙,这密密麻麻的字迹足以令一名密恐症患者崩溃,他立刻便联想到了古三月那间诡异的忏悔室。
这又是那些邪教徒的杰作。他们宛如游荡的幽灵,行踪怪异,飘忽不定。
文品暗自长叹,似乎每次都会比这些恶魔慢上一步。
他发现有好几张黑白的照片被撕成几片抛撒在地上。
他捡起撕碎的照片拼接在一起,之后,他看到了一位穿着病服的羸弱少女。
她面容姣好,即便只是素颜,也很容易让人有一种为之倾倒的感觉。
然而,少女的眼睛被人涂成了红色,脖子画上了一道红痕。
照片的背后,有人用潦草的字迹写上了——“我知道你是谁了”几个大字。
“这……太可怕了吧?”
林哲不免有些咋舌,虽然他见惯了各种残酷的场面,但是像这样充满死亡和宗教意味的场景他却是第一次看到。
不像疗养院那虚空圣堂的壮丽,也不像一般宗教仪式场景那般神圣。
——这些仅仅是充满了野蛮、暴力、疯狂和血腥的景象,让人不寒而栗。
它纯粹是为了表达一种原始的杀戮。
难以想象,这究竟该是个什么样邪恶丑陋的神明,才会孕育出这样可怕的子民?
“文妹……不,文品,我觉得那个叫程澜衣的病患已经不在这儿了……要么逃走了,要么,就已经遇害了。”林哲推测道。
不对。
文品仔细观察着这个房间。
他明明听到有人在抽泣,但那个人意识到了两人的到来,因此很快就保持了安静。
文品的目光落在了衣柜上,接着,他将柜门一拉,里面立刻窜出了一个瘦小的人影!
他眼中闪过金属的亮光,一把黑色剪刀刺向了他的身体!
但他轻而易举便卡住了袭击者的手腕,令剪刀无法再深入半分。
文品定神一看,原来袭击者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小男孩。
男孩大嚷大叫:“你们把姐姐还给我!还给我!”
他拼了命地想要抵抗,然而在文品的面前,他的所有努力都是徒劳。
文品卸下剪刀,一面安慰一面表露出自己没有恶意。
等到男孩逐渐不再反抗,转而开始低声抽泣之时,文品才慢慢松开了手,说道:
“我们是程澜衣的朋友,我们来这儿,是想来帮助她的……那么,我想知道,你就是她的弟弟小祯吗?”
男孩始终持以敌意,拒绝回答任何问题,小小的眼睛里充满着愤怒和悲伤。
无奈之下,文品只好蹲下身去,好让自己能和男孩面对面交流,他思考了一阵,认真地说道:
“我们没有恶意,你姐姐很可能面临着巨大的危险,现在也许只有你能拯救她了,小祯。”
男孩嗫嚅着双唇,想要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保持了沉默。
“我没有开玩笑。”
文品稍微加重了语气,有的时候善意和温和是必要的,但是只有学会适当的严肃,让幽默与矜持并存才能成为真正的绅士。
“如果你不希望姐姐出事,那么……”
文品正要继续说下去,林哲却强行打断:
“哎哎,打住啊,你这凶狠怪叔叔的模样是要把人家小孩子吓死吗?”
文品心想:你那奇葩的前朝遗老装扮明明才更像怪叔叔好吧?
就在两人争论的时候,男孩终于开口了:“你们真的能帮助她吗?”
“那是当然了!”林哲毫不犹豫地接过话,“我可以保证。”
出于理性,文品没有回答。
如果信誓旦旦答应了某个承诺,却无法实现,那无异于对别人带来更大的伤害。
从种种迹象来看,程澜衣很可能与邪教徒们有牵扯。
她值不值得救,她能不能救,都全然是未知数。
兴许,她自己也是个无恶不作的邪教徒呢?
男孩犹豫了一会儿,坦白地说道:“我姐姐失踪了……”
他把程澜衣失踪前的所有异常都告诉了两人。
“她离开以后,每天都会有一些,跟你们一样,戴着奇怪项链的人到我家里来。”
男孩指着林哲胸前的“虚空奇点”说:
“他们也自称是姐姐派来帮助我的,每天都会给我带一些馒头和豆浆。”
文品思索,疗养院的神棍们来这里干什么呢?
“听说,昨天有人闯入你家里,他们的脖子上有没有这个项链呢?”他问道。
“我没看见他们的样子,但我觉得不是。”
男孩努力回忆昨晚的事情。
“我听到昨夜钟楼响了,然后我醒来的时候,听到有人在街上念经,我透过猫眼,看到好多好多人坐在我家门前,我很害怕,他们开始敲门,然后我就躲到了灶里,以前有人来我家讨债的时候,我也是躲在里面。”
“我看到他们的脚,很多很多双脚……他们有很多人,有人也匍匐在地上,像蜘蛛一样爬行,我还以为我会被他们发现,然而他们……好像就是在祈祷而已……”
嗯。擅闯民宅,毁坏私人财产,足以构成犯罪了,文品心中喃喃道。
回头可以联系联系亲爱的方警官立个案。
省得他老是像个中二热血青年那样满脑子想着把我送进监狱。
“对了,我姐姐留下了这个东西。”
男孩忽然拿出了一本翻旧的漆黑经卷。
封面赫然有一个红色的“玄晖”图案。
文品立即来了兴趣。
他翻开看了一看,发现上面竟然是用一种完全陌生的楔形文字书写的。
它既像是某种符号,又如同某种代码,它完全迥异于世界各国的文字,
正当他打算合上经卷的时候,似乎是眼前出现了幻觉,他隐隐约约听到了某种声音,好像有人在他耳边吟诵着经卷的内容,绵延不绝。
按理来说,他应该无法听懂和看懂这种语言和文字。
可是,文品却惊讶地发现,他能够读懂这些楔形文字了。
对这些畸形文字的理解,就仿佛早已镌刻在他的基因里,天生便已经掌握。
他流出冷汗,无数的内容开始涌入他的脑海。
这就像是游戏和小说里的“金手指”一样。
问题是在现实当中,这种凭空拥有的能力反而令他感到深深不安。
它不来自议会的奖励,而出自本能,这实在令人感到诡异。
这本书里记载的是一种古老的秘密仪式。
文品只是粗略看了一下,上面提到了三大类“秘仪”,翻译成夏文,大概就是:
合道、占星和驱魔。
而这本书里记载的似乎是关于“驱魔”范畴中的秘术。
即便他此刻能够看懂经卷里的文字,但他也难以理解其中晦涩的内容。
“我说,这写的都是什么鸟语?”林哲凑过来看了看,一头雾水。
文品猜想,那些闯入程小祯家的邪教徒,会不会是来寻找这本书的呢?
可没道理啊,他们好像纯粹是来清理门户,杀死什么异端的。
除了这间房间以外,其他地方并没有任何被翻找的迹象。
他决意,有时间要将这本经卷好好研究一下。
如果能够搞清楚这个世界隐藏的秘密,说不定就能找出自己“死亡”的真相。
甚至,能够回到他所熟知的“文明古国”去?
再接着询问,也得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了。
时候也不早了,估摸着还要规划一下晚上的计划。
文品便最后问了男孩几个关于天师和法事的问题,了解到了某些具体的情况。
“嗯,事情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复杂,每个事件之间都存在着某种看似微弱却无法分割的联系。”
文品沉思了一会儿,似乎得出了某个结论,他异常郑重地对林哲说道:
“看来今日,我们要提前吃顿晚餐,来提神醒脑了……”
第71章 公馆来客
刷刷刷……钢笔飞快划过稿纸,如同清风刮过树叶。
辉煌的大会议室里有很多人。
左边是统一着装白色西装的西医,右边是清一色使用传统服装的夏医。
会议话题是:西医与夏医究竟谁更优秀?
花瓣吊灯灿灿生辉,灼烧起众人的双眼。
双方宛如列阵对峙的军队,互相进行了一场紧张激烈的口诛笔伐。
今天的研讨会持续了两个小时,双方并没有争论出一个令人信服的答案。
会议上,夏医明显处于了下风,但所幸德高望重的医学会副会长薛仁川教授在关键时刻力挺夏医。
否则,只怕那些时刻等待结果的记者们就要将“夏医的战败”登上报纸了。
薛仁川背着双手,跟随散会的人群无奈地离开席位。
他去年便已过了半百,须发斑白,但平时常常练习五禽戏,因此身体依然健朗。
他实际并不是专门的夏医,他也曾是第一批留洋学医的留学生之一。
可是他并没有觉得传统的夏医便比不上洋医生。
这些年来,他一直在探讨着将东西方医学结合融汇的方法,希望能借此消除分歧。
同时,他也得到了一个结论:
西医与夏医是可以互补的,没有什么学科优劣之分,只存在着学艺精湛与否。
如果能够将传统夏医的“经验”总结成科学的文字,或许便能够重新焕发其活力。
他长叹一声,想起之前研讨会上有一个名叫“拉吉尔”的年轻外国医生。
拉吉尔的攻势十分激烈,几乎一开口就将夏医的支持者们给压倒在地。
他逻辑清晰,理论娴熟,也是少有的能流利使用雅言的外国人。
薛仁川作为中立的主持者之一,本应不该对任何一方有所偏袒,若非拉吉尔逼人太甚,他也不至于出手。
“请问,薛教授,您对当今东西方医学之争有什么看法?”
“薛教授,听说您是西医出身,您对‘夏医皆巫术迷信’之说赞同吗?”
会议厅外挤满了凑热闹的记者,他们多如蝗虫,等待的不过是一个具有爆炸性的答案罢了。
摄像机的闪光灯一眨一眨,薛仁川边模棱两可地应付,边匆匆地挤过人群。
会议厅外是一条直通大教学楼的林荫道,这儿的树林就像真正的森林一样茂密,平日里一直都很清静。
原本每天晚上,他都会在这林荫道上散散步,哪怕是刮风下雨,他都常常会在夜晚撑起一把洋伞来这儿走走。
下雨天总是能给人灵感,尤其是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
水汽弥漫的林荫道里总会冒出那么几盏微黄的树灯,宛如星星萤火,点缀林间。
然而,多管闲事的记者破坏了这份和谐,他们如同赶着和蜂后交欢的雄蜂,粗鲁、野蛮、扎成一堆。
薛仁川敷衍地回答了一句:“既然夏医能治好病,那其必然是存在有科学依据的。”
“可是夏医中的‘阴阳五行’怎么可能存在呢?难道这也是科学吗?”一个无礼的租界记者满带着嘲讽的意味反问道。
薛仁川脸上闪过一丝不悦。这纯粹就是在找茬罢了。
他拒绝回答任何问题,而愈是如此,眼前那些记者便愈是蜂拥,如同在会议厅之外展开了第二场战斗。
他费了很大劲才脱离到人群的边缘。
此时,薛仁川的眼前出现了一位黑色西服,戴着小圆眼镜的男人。
他留着中分的发式,面目柔和,唯一令人遗憾的是,他的身材相对瘦小。
男人似乎不是一个记者,他的目光始终注视着薛仁川,他的出现引起了薛仁川的注意。
就在薛仁川即将从他的身旁走过之时,男人却忽然低声说道:
“薛教授,您今天下午三点半有空吗?我表弟得了怪病,总是会忍不住去啃噬老鼠和野猫的尸体……”
听到这句话,薛仁川立刻便如同触电一般,好像有什么东西直击咽喉,身体一下子绷紧了起来。
薛仁川正要回答什么,男人却已经转身走进了人潮之中。
薛仁川干燥的双唇微微一颤,他好像明白了什么,双手无意间伸进了衣兜里。
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人将一张纸条塞进了他的口袋。
他继续装作若无其事地拐进林荫道附近的花园之中,确认四下无人之后才将纸条打开。
上面只写着一行简短而有力的字迹:崇德楼二〇五实验室。
薛仁川推了推眼镜架。
这一次,公馆又准备计划些什么呢?
他沉吟片刻,很快回到办公室里,换了一件朴素的灰大衣,然后泡了杯姜茶提神。
高德公馆的人已经很久没有来找过他了,这次突然到访,他总觉得是发生了什么意外。
办公室的门外传来了清脆的敲门声,薛仁川阖上茶盏,道:
“请进。”
门外是一位年轻的女博士,她约莫二十来岁,身材高挑,着一件束腰的医士长裙。
如同每一位知性的女人一样,她的双眸里闪烁着超乎同龄人的智慧之光。
她常常将一头秀发盘起,显得干净利落。
她嗜书如命,工作起来也不知疲倦,以至于像其他有学问的男士一样早早就戴上了眼镜。
“抱歉,薛老师,这个时候来打扰你……”
女博士先是将长裙的下摆微微提起,优雅而礼貌地鞠了一躬。
“原来是玉洁啊,坐,请坐。”薛仁川和蔼地说道,“今天来,有什么事情吗?”
女博士拿着一本笔记本。
“是这样的,虽然我没有参加今天的辩论,但是我都有认真地记下薛老师的笔记,我想来请教一些问题。”
“嗯,问吧,什么问题随便问,别客气。”薛仁川也给她倒上了一杯姜茶。
他对玉洁的出现没有丝毫意外。
一直以来,薛仁川都对他这位勤学好问的学生报以极大的期望。
她叫秋玉洁,是他最得意的学生,她同其他心高气傲的弟子们不一样。
她年纪轻轻便取得了阿兰格勒大学生命科学与医学博士的学位。
她不久前发表的关于“辐射与铁林物种”的论文,还得到了扶桑岛城京大学著名学者森下良典的极力赞许……
即便如此,她也始终保持着谦卑和做学问的态度。
“我想知道,古代夏医是否对‘铁林’的物种以及‘铁林人’有过科学的记载?”
然秋玉洁一开口,薛仁川便愣住了。
他犹豫着该不该回答,可最后,他还是低声道:
“《地统》、《海藏》、《天命》,三大经卷里曾有过记录,不过人们只把‘地、海、天’三经当作是荒唐的志怪之书……那么,你问这个干什么呢?”
“公道。”
秋玉洁听完后坦诚地说道:
“我希望能够证明,铁林人和我们一样,都是不分高低贵贱的‘人’。”
薛仁川的茶盖不小心被他用力滑开。
他吃惊地说道:“你在想什么?”
“我是认真的。铁林人并不像人们所说的那样携带着‘诅咒’,更不会将‘诅咒’传染,他们和我们一样,没有区别。我希望能够找到有力的证据。”
秋玉洁微微颔首,一缕卷发垂落坚定的脸庞。
“抱歉,我需要老师的帮助。铁林百姓遭到全世界的鄙视,他们理应得到公平。”她再一次说道。
薛仁川沉默不言。
兴许是喝完了姜茶,身体有些发汗,思绪也久久不能平息。
他努力保持冷静,可右手又开始摆弄起茶盏。
“玉洁,你是我最得意的学生。”他说,“我不希望你前途尽毁。”
“可老师,你不是告诉我,要学会发现真相吗?”
“人人都知道真相,但假若人人都不愿承认真相,那么真相便不再是真相。”
薛仁川杯子里的茶水空了,他就着空茶盏抿了一口。
望着秋玉洁失落的神情,他缓缓开口:
“你的未来绝不只是小小的一座女子学院的院长,这只是开始,你的舞台是全世界,你不能成为全世界的敌人。”
“可是……”
“听着,你仔细想想,为什么大夏的林登万会遭到全世界每个国家的通缉?”薛仁川异常肃穆地说道。
他虽然也很想说出真相,然而当全世界都充当了瞎子,那么真相也便毫无意义。
无论是国安军还是北帝国皇室,无论是西联邦的至高女皇还是亚国的大总统……
全世界任何文明国家的领袖,从未正式承认过铁林人是与文明人平等的存在。
人们表面对其立法保护以示仁慈,但几乎无一例外地默许人们对铁林人采取集体的歧视。
秋玉洁努力克制住心中的委屈。
“也许我讲得激动了一些。”薛仁川说道。
“没有的,我想明白了。”秋玉洁低声说着,默默站了起来,“抱歉,老师,请允许学生离开。”
她的姜茶还冒着热气,她把椅子轻声放回桌下。
“也许,我也不会成为一个合格的院长……”秋玉洁的脸上写满了失望。
薛仁川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心中只剩下无奈的苦笑。
第72章 秘仪
按照“约定”,薛仁川提前十五分钟便到了崇德楼下。
这是一座结合了大夏飞檐与西式碑楼的建筑。
它高高耸立,以百草为衣,百花为袍,自下而上,宽度递减,宛如丛林圣殿,宏伟而神秘。
这个时间点,学校的理科生早就已经下课了,崇德楼的实验室基本都是空的。
昏黄的余晖透过迷雾,笼罩在漫长的走廊上,薛仁川爬上三楼的阶梯,每一层楼的拐角都挂着一幅当代名人的油画。
出于勤俭的习惯,薛仁川顺手熄灭了墙上忘记关闭的煤油灯,心里想着要在第二天好好教训一下这些忘记关灯的学生。
幽暗拾级而上。
即便已经到了三楼,茂密的树种依然顺着窗户延伸入走廊。
一旁的实验室里,桌椅板凳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个个水龙头被黄昏镀上一层光泽,在寂静里显现出一种迟暮和彷徨。
薛仁川打开了三〇五实验室的门。
他发现,门锁早就已经被人解开了,然而早上的神秘人却没有出现。
正在他犹豫之时,他的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您很准时。”
薛仁川心里一惊,他什么时候出现的,自己却毫不知情。
“呵呵,吴菊,你也是。现在还在兴安府工作吗?”
“不,现在我为高德先生工作。”吴菊说道,“我现在是他的秘书。”
“高领事竟如此器重你?恭喜恭喜。”
薛仁川微微翕开眼皮,客气地拱拱手,“咱们进去说话。”
神秘人正是高德身边的秘书吴菊。
薛仁川还记得上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吴菊也不过是兴安府一个小小的间谍处线人,没想到现在飞黄腾达,已经能够到高德的身边做事了。
“那么,公馆来找我这个老古董有何贵干呢?”薛仁川问。
“很简单,高领事器重教授的才能,需要您看一份文件。”
吴菊干净利落地说明来意,从公文包里拿出几张复印件,摆在实验台上。
薛仁川扫了一眼,却一下子便抓住了其中的两个字眼——“秘仪”。
他的指尖微微一颤,但不动声色。
“这是从哪弄来的?”
“领事说,您不需要知道,只需把这份文件的研究结果汇报公馆即可。”吴菊微笑着回答道。
“我明白了。”
吴菊也没多做停留,只是鞠了一躬,便很快退出了实验室。
薛仁川额头上的褶皱终于变得明显。
他躁动不安地按着手指,随后找来一张靠椅坐下,借着夕阳,一个个白纸黑字浮现在眼前。
薛仁川常常会自备放大镜,他此刻将文件逐字逐句地开始理解。
前几张的文字里在总结一种叫“秘仪”的东西,而秘仪又被下分为“合道”、“驱魔”和“占星”。
这看起来像是某种教派的仪式,毫无科学性可言。
薛仁川在心中默念着文件上的内容:
11号病人手上有一本奇怪的书籍,里面写满了我无法理解的语言。
11号病人逐字逐句地将内容翻译,我将内容一一记录了下来。
她告诉我,这似乎是某本秘术典要的总则,里面记录了许多古老的秘仪。
秘仪是这些异端们修行的手段,令我震惊的是,他们的存在比我想象的更加久远,足以追溯到第一次天启……
他们信奉某位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神祗,祂无形无意无名,拥有某种我无法理解的邪恶力量。
我只能推测,他们的神祗便是《原典》中提到的古老恶魔“黑皇帝”。
在弗拉维亚,祂被称为“黑神切诺伯格”,在文兰,祂又叫“尼德霍格”,而在我们夏国,祂则是乡下人口中的“无量高天玄晖上帝”、“黑可汗”……
魔鬼的教徒无处不在,不只是铁林人……我们身边的任何一个人,都可能是黑皇帝的使徒……
我希望位于新康斯坦丁的教廷能够重视潜在的威胁。
#关于秘仪#
合道学派,源自古老的东方,古时候的楚地上巫主要通过炼器,借助一切神圣之物来进行萨满仪式,从而达到通神的目的。
而山林之中的隐修者则通过反思内心,甚至诸如梵世的苦行僧那样依靠摧残肉体来获得某种启示。
下一行字里忽然带上了文件作者的主观情绪:
驱魔学派,乃是出自于中世纪的西方。
驱魔学派的人,有的像巫师那样研究元素之学,炼制害人的魔药,妄图改变星空造物主的法则。
他们还有的人喜欢制作人偶,并假借腹语和操线赋予其生命,希望有朝一日将自己变成造物主。
可笑……
不过,他们也的确能通过巫术改变自己的身体构造,就像崇拜榭寄生的德鲁伊一样,成为杀人机器。
这篇总则里将这类人称之为‘黑杰克’,乃是堕落的骑士。
他们似乎还借鉴了萨满通天巫的占星学。
占星学派认为自己能够窥探过去与未来,和他们信奉的神祗签订契约,出卖灵魂与肉体,或者直接布下结界,逆转天命……
#
这些内容毫无逻辑性,根本不符合科学的常理,为什么高德领事会对它感兴趣呢?
前半部分文件总结起来也就是四大内容:
秘仪是某个神秘教派的修行手段,他们下分出“合道”、“驱魔”和“占星”三大学派。
其中,合道分为炼器、求道和苦行手段。
驱魔则类似于西方的元素师、腹语者,或者有的被文件的作者称为“黑杰克”。
最后是占星,原作者在文件里则把其分为了“命运”、“契约”和“世界”。
这些记录看起来晦涩难懂。
以科学角度看,这些东西无疑是无稽之谈,但原作者似乎还为了确认自己的研究,采用了“科学式”的观察来佐证。
简而言之,就是一本正经胡说八道。
接下来的是一份日记式的研究报告,看起来有些杂乱无章,内容记录了每一天实验发现的成果。
#日记#
四月十日,对患者α、β、γ的行为进行观察,仪器能检测到患者体内存在异常的波动,类似于某种放射物。
但参考阿列克谢博士的元素周期表,我们发现,这是一种全新的放射元素,我将其命名为‘零号’元素。
四月十五日,教会送来了新的异端,他们与无意识的“未眠者”不同,他们能够保持清醒,只不过,他们身体内零号元素的能量异常强大,随时有失控的危险。
也许我能够发明一种仪器,来检测携带这些元素的异教徒。
相信,这会是对人类的伟大贡献。
五月七日,这段时间本院发生了意外,有的病人逃脱了疗养院。
我不知道这是如何发生的,为此,我给忏悔室的大铁栏加上了倒刺。
五月八日实验如期进行,病人的身体出现了变化……
十分钟后,不知道为何,照明断电了,四周一片漆黑,我告诉那些胆小的修女和修士们不要惧怕。
我初步认为,零号元素的扩散对光源造成了干扰。
但不得已,我们只好终止了实验。
我发现始终有一股奇怪的力量在阻挠我。
我时常听到魔鬼的低语,我决定每天都延长睡前的晚祷……
五月十七日,实验之后,我发现病人莫名变得癫狂,无法控制,就像传说中的‘未眠者’一样,不分昼夜地活动。
五月十八日,昨天的病人死了。
因为他在夜间用自己的脑袋不停撞击铁门,我责备那些修女为何不向我报告。
她们却哭着说害怕……她们何时才能成为虚空合格的仆人?”
六月十二日,我发现办公室变得有些陌生,好像变得格外肮脏,我从来没有觉得疗养院如此复杂过……
我感觉,我发现了本不存在的道路,但是第二天,道路消失了,
不知道哪一天起,它又出现了……魔鬼想要击败我,但我相信那是痴心妄想。
九月三日,感谢11号病人的配合,这本总则记载了驱逐零号元素的方法。
我不仅学会如何战胜心魔,还将能拯救误入歧途的玄晖信徒,净化其血脉,这便是造物主的救赎。
11号病人说,恶魔会在梦境中将她肢解又重塑,令诅咒深入血脉。
我需要那颗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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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这里,薛仁川有些厌烦了,这完全就是疯人呓语,他可以想象到文件原作者的样子:
一个自以为是的,热衷研究又相信虚空神明的疯狂科学家。
再看下去,我就要和这个家伙一样了。
薛仁川把文件塞进自己的公文包,刚准备要离开,他却猛然听到通往隔壁教室的门徐徐开启。
薛仁川后心一凉,顿时停下脚步。
“请你等一下。”他听到了一个带着外国口音的声音,“往下看,看到最后。”门后的人说道。
“你,你不是……”薛仁川立刻站了起来。
“您可真健忘,教授,早上您的发言很精彩。”门后的人慢慢移出阴影,似乎早已至此潜伏。
他的胸前挂着“八面菱形”,每走一步,胸前的挂饰便叮当作响。
“原来是你。”薛仁川按紧公文包,“你来这里干什么?刚刚的你都听见了?”
“我只是提醒你将文件往下看,教授。”他回答说。
脚步声清晰可闻。
薛仁川重新拿起文件,盯着最后几页上的记载,只是看了一眼,心脏立时发出了可怕的跳动!
“难以置信!这都是……”后面的内容彻底震惊了他。
“这不可能。”薛仁川喃喃自语,手心剧烈颤抖起来,“难道这是真的?不对,这不可能……”
目光落在了“救赎疗法”的内容上。
他强烈预感到,有什么大事就要发生了。
——掌握总则,我将狩猎神明。
不知何时,不速之客走近薛仁川的身后,一根手指无声竖于教授的唇前。
他低声在薛仁川的耳畔说道:“玄晖长临……秘密当永沉大海。”
他露出诡异的微笑,手中握着一株长着怪异人脸的菌类。
他亲吻着那张人脸,眼眶悄然淌落鲜红的液体。
第73章 永宁街行动
与此同时,永宁街附近。
“快快!目标出现了!”
大梁客栈里的黑衣卫们立刻捡起了墙角的步枪!
独眼的黑衣督察官打开大门,跨上高大的郡国猎马。
他左手轻轻按着漆黑的眼罩,将梨花木的霰弹枪扛在肩头。
一想到蛰伏多日,终于将展开新的猎杀,他全身上下的热血都开始汹涌翻腾,连郡马都按耐不住阵阵低鸣。
方锦臣的推测果真是不错的,文品的确来了,自他跨入永宁街的那一刻起,便已经纳入了黑衣卫的“天眼”监控之下。
黑衣卫在街区安装了摄像头,并且时时刻刻都有斥侯轮流值班,潜伏于永宁街周围,定时向客栈里的督察传递情报。
因此,黑衣督察一掌握消息,便迅速动员起了太平区的所有黑衣卫。
虽然他不知道文品目的为何,但这次必然要在他犯案之前,将其尽快抓捕,永绝后患。
大家都听说了前几天在疗养院发生的惨案。
同僚们告诉督察,那日方锦臣便当着所有人的面,向死者下跪,发誓要抓住连环杀人案的真凶。
他从来也没见到方锦臣如此愤怒过。
也许别人不会理解,但他与方锦臣出生入死,他永远清楚方锦臣心中的执念。
“此役必须干净利落,不得破坏街区平民的仪式。”黑衣督察说道。
骏马扬起铁蹄,夕阳擦亮枪管。
“战车班,封锁正门!”
伴随一声铿锵有力的号令,马车里的黑衣卫们架起了步枪。
这种百年以前出现于鸢尾花革命的车垒战术现在普及向了世界各地。
战车的设计者还在车厢加装了钢板,这种移动堡垒能够有效的保护车内的枪手。
督察有条不紊地继续下达命令:
“狙击班,埋伏屋顶,必要的时候可以直接将嫌疑人射杀。骑手班,随我等待,依我手势行动。”
“遵命,督察官!”
宪兵战车如同坚固的壁垒截断永宁街的入口。
黑衣督察用力拉动霰弹枪的杠杆,将作为“保险”的空弹壳退出枪膛。
“是时候让那法外狂徒见识见识绝对武力了。”督察的嘴角勾起一抹弧度。
这把西联邦生产的气动霰弹枪一直都是他的最爱。
其优秀的射击速率远超过一般的霰弹枪,许多西联邦殖民地的赏金猎人也十分钟爱这款优秀的武器。
它弹无虚发,火力四射,被西人尊称为“郡长”,是绝对的犯罪克星。
一切行动隐秘而迅捷,即便是黑衣卫的骑手也放慢了脚步,把煤油灯熄灭,遁入黑暗,尽可能不惊扰到街区里的民众。
黑衣骑手隐匿于巷子深处,宛如夜枭静静等候,每个人都擦亮了眼睛。
“胡鹏督察,这场搜捕……我们真的不需要请示方警官了吗?”督察身旁的狙击手问道。
督察拉低斗笠,留下一句:“来不及了。”
他消失于迷雾之中。空余下狙击手孤零零的身影。
#
背负狙击枪的黑衣卫借助车厢轻而易举攀上屋顶,如同幽灵穿行于边檐。
他们透过细长的准镜,目光移入重重迷雾,永宁街道空无一人,只有一座临时搭建的木质神坛矗立在街道中央。
红月的冷光自迷雾中晕开,映亮风中摇晃的惨白灯笼。
高高的神坛上隐约扎着几个栩栩如生的“稻草人”。
它们被穿上了祭祀用的灰袍,脸上覆盖有木质的假面,密集而杂乱的白毛遮挡住假人的脸。
一根尖桩自下而上将稻草人的胸腹、咽喉和四肢刺穿,使它们以各不相同的怪异姿势悬在半空。
“冉遗(代号),那究竟是什么东西?”狙击手轻声询问同伴。
他发现这些瘆人的假人身上还站着几只乌鸦,它们似乎一点儿也不害怕假人,只是呆头呆脑地注视前方。
“下葬用的。行了,嘘声。”同伴不耐烦地回答。
狙击手只好压低气息,可当他重新透过准镜观察神坛的时候,却发现假人背上的乌鸦消失了。
他不禁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
此时此刻,永宁街请来的天师还没有出现在高台。
目标的行踪也尚未发现,文品应该还在永宁街内。
不知道为什么,狙击手总觉得心里有些烦躁。
雾霾笼罩永宁街。
他无法得知其他同伴的情况,也看不到任何一个活物。
除了晚风吹过门缝的声响,连一点儿多余的声音都听不到,仿佛与世隔绝。
他的手心出了汗,总是时不时将湿润的指尖移开扳机,锁定的视角也不再是神坛周围。
他经受过多年的训练,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他却无法像平时那样冷静,手指颤个不停,像个新手一样总要时不时平复呼吸。
狙击手努力回忆当初导师教授他的方法,暗示自己:
我是猎手,而敌人才是猎物。
督察说了,对手只有文品和他的同伴,不过两个人而已。
不过他也忧心忡忡,没有了方警官,他总是害怕行动会失败,内心里隐隐觉得:
我们的人还是太少了,不向方警官寻求增援是个错误的决定。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强烈的寂静几乎要把他吞没,长夜漫漫,漆黑化作封闭的棺椁,四周的空气也变得寒冷起来。
“听,是不是有人来了?”狙击手忽然听到同伴小声地提醒道。
他当即一个激灵,紧张地握紧枪托,“在哪里?”
他什么也看不见,晚间的雾气愈发浓重,他从街区移向河边,从河边移向层层叠叠的古镇,哪儿有什么人在?
“人在哪里,冉遗?喂……冉遗请回答?”
他终于忍不住想再看看同伴到底在做些什么。
就当狙击手回头的时候,一声突兀的钟鸣忽然打破了这死一般的沉寂。
——当……当……当……当……
钟声自远方来,空灵而渺远,如同潮涨潮落,一阵接着一阵,时而大时而小,富有规律。
那钟楼不是很久都没人了吗?怎么今天晚上……
想到这儿,钟声戛然而止。
他猛然发觉同伴不见了。
他身旁的屋檐上竟空空如也。
“冉遗?!”狙击手忍不住小声喊道。
他彻底只剩下了孤身一人,他心底下持久压抑的恐惧开始蔓延。
“你在哪里?发生啥事了吗?”他开始不顾督察的命令,离开岗位。
他发现街道的尽头出现了亮光,星星点点,如同野火在幽暗中燃烧。
随之而来的是深沉的鼓声。
他以为是云层里的闷雷,可慢慢地,似乎有人和着鼓点吟唱,由远及近。
那声音仿佛被空气撕扯,苍凉野蛮,就像远古部落里,神巫萨满的长吟。
“喂,你他妈在哪儿,说话啊?”
枪口不受控制地摇晃。
一只不知从何而来的渡鸦突然间从他的肩头飞过,在他的耳畔发出一声嘶哑的鸣叫。
后背就像被人狠狠撞了一下,恐惧一经开始便不再停歇。
狙击手拼了命地跑!
他是黑衣卫,他本不该临阵脱逃,可他分明预感到:
我才是猎物,冥冥之中,“它们”才是猎手。
“它们”要撕裂我的身体,啄食我的肝脏,把我四分五裂,挫骨扬灰!
脚下霎时间布满密集的阴影,可他不敢抬头去看。
整片屋檐,整个街道,四面八方响起了乌鸦的叫声。
它们在老树上展开双翼,自屋檐下决起而飞,黑羽散落,铺天盖地,仿佛整个城市的渡鸦都在此云集!
这里是……地狱吗?
他瞠目结舌地看着满天飞舞的群鸦。
那一定是神迹吧?狙击手绝望地想:
或许,我只需要能像原始的穴居人一样,找一个安全的角落躲起来,等到天亮……
——但前提是,这儿还存在有安全的地方。
地面彻底被暗影淹没。
疯狂的鸦影变得愈发狂乱、暴躁。
好像有成千上万只带翼的魔鬼掠袭过街道上空,遮挡月光。
救……命。
他痛苦地捂住双耳,闭上眼睛,却一不小心踩空,从屋顶上滑了下来,重重摔落。
其他人在哪儿?
狙击手似乎变得清醒了,他强忍剧痛,顶着模糊的视野缓缓爬行。
好像什么都看不清了。
他挣扎着想要找到自己的枪,却不知何时,一双黑色的皮靴出现在了他的身前。
狙击手艰难地抬起头,口中喃喃地说道:
“太好了,冉遗,原来你他妈在这里……快汇报督察,我们需要……”
同伴一动也不动,看起来异常平静。
一只奇怪的大手逐渐从身后伸了出来,遮挡住冉遗的双眼。
光暗徘徊的暮色下,饕餮披风渗透着鲜血。
就在同伴恐惧的面容之后,出现了一张又一张完全扭曲的惨白的脸。
“我们需要增……援。”
狙击手终于摸到了腰间左轮的扳机。
尖锐的枪鸣破碎在风中。
他调转枪头,射穿了自己的喉咙。
在闭上眼睛之前,他看到人影前赴后继,像饥饿的野兽一样凶猛扑袭。
灰雾中,一个佝偻的老妪手持偃月刀,对准他的脑袋挥舞。
一刀,两刀……
魔鬼舔舐鲜血,他们手持利刃,无数尖锐的刀锋切开了黑衣卫的身体。
第74章 神鸦社鼓
夜深人静,乌鸦栖于枝头。
一连串轻微的说话声从巷子深处传来。
“现在外面好像没人了。”
废弃荒院的门后,廖小靖悄悄探出了脑袋。
她如同暮色中的猫头鹰那样,瞪大敏锐的双眼,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四周的情况。
“咱们可以出去了吗?我都在草丛里蹲了一整天了。”
她身后,韦家兄弟艰难地和蚊子战斗着。
小靖白天领着少年侦探队来到永宁街,计划着要秘密加入这场调查。
为了不被爸爸发现,他们找到了一间废弃的屋子。
这儿很久没人居住了,院子都长满了杂草,只消蹲久一些,那些恼人的飞虫就会疯狂挑衅,边怪叫边咬得你发疯。
最要命的是,他们就这么无所事事地在这破地方蹲上了十几个小时,连随身带来的馒头都吃光了!
阿波无聊到蹲在屋子角落的“狗洞”玩蚂蚁,边吃馒头,就边撕点碎屑撒上去,想看看蚂蚁是怎么搬食物的。
之前,他们听到院子外有敲锣打鼓放鞭炮的声音,还以为是哪户人家结婚了呢。
等小靖攀到屋顶上去偷看,才发现这儿的人都在迎接几个怪人的到来。
那些怪人一个个都戴着吓人的面具,或哭泣,或愤怒,或狂笑,或痴傻,也有的被龙须一样的白毛遮挡,看不到面容。
小靖过去曾听幽州铁林附近的老人说过:
这些人戴的是傩面,是用来惊吓鬼神的玩意。
但有的时候,也可能是巫祝们为了更好地接近鬼神,所以才将自己打扮得和恶鬼一致。
阿波和阿友只能听小靖在上面描述,没法亲眼看到。
尤其是阿波,那好奇心几乎逼得他想要冲出院子,看个舒服。
但他一想到这次行动不能打草惊蛇,因此还是强行克制住了。
“队长啊,现在应该没人了吧,咱们还不出去吗?”
阿波边拍蚊子边说:
“看这月亮,都到半空了,他们的天师也准备要开始干活了吧?”
“你怎么老是这么猴急啊,你带灯了吗?”小靖责备地说,“外面的雾挺大,我有些看不清楚。”
“我当然带了啊,瞧瞧,我办事一直牢靠!”
说完,阿波就从阿友身上抢来了煤油灯,顺带扭了扭开关,证明其品质优良,用爱发光。
“嗯,我得出的结论是:下次办事还得靠阿友。”
“凭什么!”阿波不满地说。
“凭我不是瞎子。”
小靖淡淡地回道,不客气地接过煤油灯。
“走,外边没人,咱们可以悄悄出去了。”
三人蹑手蹑脚地推开院子的门,可能是阿波不小心用力了一些,木门“嘎吱”一声发出了老大的声响。
“大韦哥哥小心点!”阿友忍不住教训道。
“知道啦……”
廖小靖走在大家的最前面,她向来是侦探队里身手最好的一个。
她擅长翻墙,身体柔韧,小跑起来甚至无声无息。
当初“文品”也是看中了她这一点,才将她收入麾下,最后成为了侦探队的领袖。
煤油灯的微光似乎是这迷雾中唯一的光源。
韦家兄弟紧跟在小靖的身后,只要有人一不留神掉队,立刻就会陷入重重迷雾和混沌黑暗之中。
三人一刻也不敢分开。
白天,永宁街的老房子看起来颇有古韵,倒有一种梦回前朝的感觉。
可到了夜晚,整条街区的江南小楼都变成了阴森可怖的死宅。
两侧的墙壁像是被撕开了一道道伤痕,斑驳焦黑,裂痕的周围还有像是霉点的斑纹。
街上也没有任何人,连鸡鸣狗吠都不可听闻。
夜晚的温度也很低,小靖有些后悔不再多披一件外套了。
巷子的出口就在眼前,她已经能隐约看到那飘在半空中的白色灯笼了。
就在这时候,廖小靖隐隐约约听到了一阵怪异的钟鸣,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声音忽而大,忽而小,一会儿钟声又像是在周围,一会儿又飘渺得几无听闻。
机敏的阿友忽然说道:
“那座钟楼很久都没响了呀,我和大韦哥哥在铁厂打工快两年了,几乎从未听到钟楼响过。”
“胡说,我记得前些日子好像还响过几次。”
阿波交叉起结实的手臂补充道,“那时候我半夜起来撒尿,听得一清二楚。”
“也只是最近才……”
“嘘!”廖小靖突然竖起一根手指,示意大伙儿嘘声,“那边有动静!”
三人立刻紧张地背靠墙面,躲在影子之下。
“怎么了?”阿波问。
小靖却一下子捂住了他的嘴巴,“呆瓜,仔细听。”
巷子外面的街道上,好像传来了一阵怪异的鼓点。
——咚,咚,咚……声音由远及近,鼓声深沉而苍凉。
伴随而来的,竟然还有许多人的低吟。
乍一听杂乱不堪,但随着声音愈发接近,那些吟唱就像一群魔鬼的低语:
仿佛将死之人在喘气,仿佛饥饿的野兽在低吼,鼓声隆隆,吟唱不息。
“这是……”廖小靖不禁感到头皮发麻。
黑暗的街道深处,竟然冒出了一个个在地上爬行的人。
他们犹如一道道影子匍匐在地面,脑袋和四肢都像在抽搐一般。
他们脸上戴着傩面,空洞的眼睛时刻注视着前方,仿佛在一直盯着小靖看,吓得她立刻藏回了墙后。
“外面是什么人?”阿波忍不住问道。
“嘘,应该是他们请来的天师。”他的身后,阿友小声说道。
“那也就是说,爸爸应该也在这附近了?”阿波像只聒噪的八哥一样,“可我没看到他啊!”
廖小靖狠狠瞪了他一眼,他这才禁声。
那些人真的是来驱鬼的吗?
小靖不敢大声喘气,她只是谨慎地露出双眼,发现那些人登上了街道中央的木台。
阿波也从上面探出一个脑袋来观察,可他当即发现,木台上面还插着几个人偶:
它们的肢体动作栩栩如生,仿佛是真正的活人被倒插在尖桩上一般,诡异异常。
阿波险些叫出来,但幸好,早有先见之明的小靖果断堵上了他的嘴。
尽管小靖此刻也惴惴不安,可她尽可能保持着镇静。
爸爸说过,如果要成为影子的舞者,就必须学会像影子一样缄默。
“你们呆在这里。”廖小靖说。
她攀上矮墙,借力踏上屋檐,阿波阿友目瞪口呆。
小的时候,为了躲避哥哥姐姐的欺凌,她曾向镇子里一位奇怪的乞丐学习过一种名为“飞跃道”(注)的技巧,也就是人们俗话说的“飞檐走壁”。
乞丐曾是燕王皇甫君手下的侍卫统领。
现在皇帝被推翻了,王爷都带着残兵败将逃到铁林当“铁王爷”去了,乞丐不愿去那被诅咒的破地方。
他又常常说道:
俺搞不懂什么工厂还是企业,总之,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生意又不会做,自然流落街头。
他一身本事眼看后继无人,碰巧遇到了这么一个古灵精怪的女孩,于是他将自己“飞檐走壁”的本领倾囊而授。
而现在,这项本领派上了用场。
敏捷如猫。
乞丐当时如此道。
她放低身形,迅速而轻盈地走过屋檐。
轻柔似水。
她匍匐在屋檐上,脚尖勾住屋顶的正脊,保持着固定的姿势。
廖小靖发现,神台的另一头似乎还有座更大的神台,只不过那儿雾气太浓重,看不太清楚。
她也不敢离开韦家兄弟太远,便只好呆在这里。
视线向下,穿过漂浮的灯笼,几只乌鸦停在了人偶的肩膀上。
那一瞬间,她发现乌鸦的眼睛是红色的,一人一鸦,彼此对视。
“吾等身陷迷惘戴镣上铐,吾等背负无知穿越荆棘……”
倒插的假人和爬行的影子之间屹立着一个像是萨满巫师的人。
他的整张脸都被头冠下垂的白须覆盖,身上披着七八个小铜镜,腰间系着十几个铃铛。
他挥舞手上的撞锤歌唱。
萨满似乎是白天那黑衣道人的徒弟。
“玄晖兮长临……群星之主,猩红之王,我献上这第一曲神乐。”
萨满重重敲打兽骨,所有爬行的影子突然抬起了头,手舞足蹈,对着空气做出抓取的动作,宛如群魔乱舞。
——咚,咚,咚!
“骄傲自大的人说:我驾驭众生,挥刀而取豚彘五脏,悬于梁木,是为神明,吾今引强而射之。”
那些爬行的人像是发现了什么,倏然间停下手中的动作。
他们低声附和:
“愚者化身血鹰,扇动白骨飞翔……愚者妄自称王。他行于荒野,注视玄秘。我等献上第二曲神乐。”
鼓声愈发急促,厚重的浓墨泼洒天际。
似乎有什么东西要出现了。
廖小靖几乎屏住呼吸,连萨满也不动了。
静默中,传来乌鸦的叫声。
不会被发现了吧?
小靖有些惊慌,但是随后她发现,那些人的目光并不在此。
那一颗颗戴着傩面的头颅嗅到了什么味道,佝偻着身体四散向街道的各个方向。
小靖脑海中立刻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
不好!难道是韦家兄弟被他们察觉了吗?
她正想要赶回去,却猛然发现一个人影——它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萨满的身后,然而好像无人发觉它的存在。
小靖心中一凛。
那黑影的头发竟然在蠕动、生长,逐渐蔓延向萨满的脚下。
萨满却浑然不觉,仍然低吟道:
“盗匪枭其首,狐黄取其心。日落西山,黑了天……”
寂静的街道传来一声突兀的枪响。
猛然间,屋檐下直窜上无数飞起的渡鸦,密密麻麻布满血色夜空!
发生什么了?!
廖小靖震惊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群鸦退散,鸦羽纷飞。
那萨满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口。
一把锐利的剪刀刺穿了他的心脏。
黏稠的红色很快布满了他的衣襟。
“我献上……第三曲神乐。”
腰间的铜铃叮叮当当,胸前的铜镜也乒乒乓乓。
黑色的头发逐渐包裹了萨满的身体。
剪刀一击毙命。
他的唱词慢慢变成了怪异的“咕咕”声。
廖小靖忍不住一阵惊呼,鞋尖勾住的正脊竟忽然断裂。
她不慎滑了下去。
惨淡的红月下,只剩下群鸦的嘶鸣。
————
注:“飞跃道”就是跑酷,在这个世界中,跑酷就是真正的轻功。
第75章 黄雀在后
“快到子时了,我感觉,仪式也应该差不多开始了吧。”林哲边擦掉嘴角的面条边说道。
此时,永宁街程澜衣的家中,文品和林哲刚愉快地享用了一顿夜宵。
为了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永宁街,林哲又一次走了下水道,这一招可谓屡试不爽。
只是这夜宵可能带了些“味道”。
一开始,文品是拒绝的。
但是当林哲把“张记烤串”的椒盐鸡排,“洪福饺子”的煎虾饺,“太平面馆”的牛肉炒面摆在桌子上时……
他还是忍不住道了句“真香”,然后把“邪恶下水道快餐”的事实给忘得一干二净。
“喂,诺瑟·文,别吃了,快到点了。”林哲指着腕上的手表催促道,“你是来品鉴美食的吗?”
文品依依不舍地把最后一根炒面吸进嘴里,“现在我们就不用装了吧?”
“行行行,文妹妹,快起来干活!”
文品痛快地把盛面的布放下,卷起来带走。
他还特地给小祯留下了不少好吃的。
“现在,是时候出征了。”文品擦干嘴角的面条。
“那么,我宣布,咱们动身去进行最后一项调查。”林哲一拍桌子站起来,“出——征!”
“出征!”文品跟着挥拳喊道。
“好了,希望,这无厘头的最后一项调查有所发现吧。”
“什么叫做无厘头?”文品不满地说。
“看到人家搞些封建迷信就觉得可疑,这还不是他妈的瞎猜?”
“这叫‘类比推理’。”文品也懒得多作回答了。
这一看就是没学过“逻辑学”,他吐槽道。
假设前几次案件是“甲”,这一次永宁街法事是“乙”。
其中甲的属性有:
案件都发生在太平区,死者来自永宁街,出现了可疑的邪教徒,杀人狂魔和某种怪异的符号。
而乙里也有类似的成分:
不知哪里冒出来的神棍,永宁街的法事。
并且,那个叫“黑道人”的天师赠送给龙科的母亲一尊带有和甲相同符号的城隍雕像……
甲具有属性“子丑寅卯”,乙具有属性“子丑寅”。
两者都具有相同的属性“子丑寅”。
因此甲可能也会存在着属性“卯”,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因而,可以推测,如果这叫“黑道人”的天师等同于邪教徒,那么连环杀人案的凶手甚至极有可能和这黑道人有关。
“诺瑟·文先生,学生我听不懂。”林哲险些打瞌睡。
就知道这家伙会糊涂。
下次可以考虑去翰林书院借本《逻辑学》教材给他看看,让他体验一下什么叫绝望。
“听,大哥哥,外面是不是有人在打鼓?”
就在两人争论不休时,小祯却悄悄拍了拍文品的身后。
文品这时才警醒。
糟糕,光顾着争辩,外面的仪式已经开始了。
两人立刻收拾东西开始动身。
他们如同窃贼一样深入空旷的巷子。
两人先是听到一阵奇怪的吟唱,然后发觉到天师果然已经开始做法了。
“看看,时间被耽误了!”林哲责备道,“这就是满嘴跑火车的后果。”
文品没有答话,他发现街道上有两座屹立的神台。
这个方位只能看清楚那位黑道人所在的神台,而另一座神台却隐藏在雾霾中,上面的情况完全不了解。
“他行于荒野,注视玄秘。我等献上第二曲神乐。”
月光下,天师拔出仪刀,割破手心,鲜血汩汩流出,顺着刀锋浸润。
他挽刀一挥,刹那间洒出一道妖冶而绚丽的红弧。
“他自残干什么?”林哲好奇地问,“这家伙脑子是不是有……”
林哲话音未落,不远处的街道忽然传来一阵刺耳的枪声!
文品当即警觉起来,声音是从那边的神台传来的,这大半夜的古街上怎么会有枪响?!
“不好!出事了,林哲,你快去看看,务必要小心!我在这儿盯着天师!”
仪式刚开始就出现了乱子,看来自己所猜测的也不错,只是希望问题不是太严重才好。
林哲在关键时刻总是会变得比任何人都要严肃。
他点点头,立刻攀上屋顶,朝着枪声传来的方向赶去。
然神台上的天师却对这枪声置若罔闻,仍然自顾自地进行着仪式。
“日落西山,黑了天。我献上第三曲神乐。”
天师的赤鬼傩面咧嘴笑,仿佛突然间活了过来,鸟羽乱颤,衣裳的黑带四散飞舞。
他麾下的一众巫师神汉发了疯似地盯着另一处神台。
他们拔出腰间的仪刀,摘下了脸上的面具。
“她出现了。”天师沉闷的声音从面具之后传了出来。
文品定神一看,果真是那群玄晖教徒!
那些戴面具的神巫当中,就有那疗养院里的病人古三月,还有其他他在疗养院里见过的人。
看来这“黑道人”根本不是什么“天师”,压根就和那帮邪教徒是一伙的!
只见,黑道人身边一群戴着傩面的神巫抬起了头,发出了“喀喇喀喇”的爆响。
奇怪的是,他们犹如行尸走肉,似乎无意识地被人为操纵。
突然之间,他们跑了起来,速度越来越快,以至于如同狂奔一般,朝着另一座神台的方向涌去!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干什么去了?
文品拔出腰间的左轮。
他想着,也许可以趁着这黑道人手下的“怪物”离开的机会,去把黑道人给劫持了,好逼他吐露这一切事情的真相:
我为何会出现在这个世界?我原本的身体究竟怎么了?我怎么才能回去?
文品悄无声息地接近黑道人的身后,他渴望这个素不相识的怪人能够告诉他答案。
这是绝好的机会,眼看就要追查到一切谜团的源头,文品便抑制不住内心澎湃的波澜。
——机械心脏怦怦直跳,好像比以往更加剧烈。
我会不会对议会给予的力量过于自信了?他忽然这么想。
这好像兆示着某种不详的预感,这种感觉愈是接近天师,便愈是变得强烈。
黑道人似乎浑然不觉。
而且,那个声音。
那个潜藏于内心的恶魔也在不停催促着,狞笑着。
——要文品,杀死他。
这种想法愈加强烈。
文品举起了枪。
对……就是这样。耳语如此道。
在经历一番内心挣扎之后,他决定要干!
至少对于原主的身手,他还是相信的。
我有枪,还有近战的武器,要是打不过,我还能逃走,不是吗?
要是错过了这次机会,恐怕线索将是彻底断了……
我永远也不能回到现实世界中去。
“放下武器别动。”文品的枪口对准了黑道人的身后。
天师毫无反应,像是一尊漆黑的雕像屹立在神台上。
他没有放下仪刀,甚至忽略了文品的存在,如同是在自言自语:
“天旦未曦,玄晖长临……我献上最后一曲神乐。”
——喀喇!
几只盘旋的乌鸦猛地俯冲向天师的方向。
但它们最终却像凭空改变轨迹一般,一头撞上了周围的窗户和房子!
第一只,第二只,然后是第三只……鲜血淋漓。
房屋里顿时传来了居民的尖叫!
然而即便是这样大的动静,整条永宁街也都是门窗紧闭,无人开门一觑。
“我说最后一遍,放下武器。”文品解除了左轮的保险,“不要装神弄鬼。”
黑道人慢慢转过头来,露出了那张赤红鬼神的面具。
文品咬紧牙关。
他可不希望真的一枪打死天师,毕竟天师可是唯一的线索了。
文品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他没想到这黑道人竟然完全不害怕自己的威胁。
“好吧。”文品直截了当地将黑竹杖抽出,紧握在手心,朝着天师快速走去。
只好一棍子把他敲晕带走了!
可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就在文品即将接近天师的时候,四面的巷子里突然间冲出来七八骑人马!
他们手持霰弹枪,一袭饕餮纹黑袍,将文品给团团包围。
“这……”文品彻底傻了眼,但他很快意识到这是怎么回事。
“终于逮到你行凶了,这回你无法逃脱法律的制裁了。”
黑衣卫的督察纵马向前,仅剩的独眼闪过火光,脸上露出胜利的微笑,将手中的搜查证亮出。
“国安军黑衣宪兵卫沪津区督察官胡鹏,在此依照《大夏国刑法》,宣布将犯人文品逮捕。”
糟糕。文品苦恼地想,好一个“黄雀在后”。
事实上,他之前也听到了奇怪的动静。
但是他一时间疏忽大意,只道是躲藏在屋子里的永宁街百姓,丝毫没有想到会是黑衣卫的人埋伏在此。
眼看一群荷枪实弹的黑衣骑手将他围得水泄不通,文品心中苦笑。
看起来,方锦臣那家伙不依不挠地纠缠,就是为了等到今天。
“你们这算‘钓鱼执法’吗?”
文品不甘心地问道:
“你们的朱世安警官已经宣布将我无罪释放,呵,没想到为了抓我,你们就一直跟着我,然后设局将我逮捕,原来堂堂大夏的黑衣卫竟是这样的……”
“我不管你怎么说,文品,”
胡鹏督察将霰弹枪对准了文品的身体,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
“我不过是忠实地执行我上司,以及至交好友——方锦臣警官的命令。这场连环杀人案是时候结束了。”
完了,这回真到了百口莫辩的境地。
偏生在准备劫持天师的时候,被这群搅屎棍一般的黑衣卫给逮了个现行。
文品焦急万分。
就在他犹豫着寻找脱身之道的时候,黑衣卫的身后似乎发生了什么变故。
他们的猎马莫名变得躁动不安,如同遇到危险时的本能预警,开始不听使唤地嘶叫起来。
“怎么回事?”胡鹏不禁回过头去。
迷雾中似乎有什么东西闯进来了。
文品的心跳更加激烈了。
这种感觉就像是那一天夜里的梦境:
红色的月光下,如血的水面上掀起阵阵波澜,某种东西正要在混沌中出现……
他无意间听闻到天师的低语:
“没想到,堂堂狂猎竟沦落到如此境地,可叹……我本以为你死了。”
文品心中的不安终于达到了极致。
他身前的黑道人露出了一双淌着鲜血的眼睛。
锐器风啸,仪刀犹如狂蟒刺向了文品的心脏。
第76章 杀戮仪式
一只手拼命抓住屋檐的边缘,廖小靖终于遏制住了下落的趋势。
此刻,她内心紧张到了极点。
她看不到身后,但她知道自己定然已经被那些怪人发现了。
他们也许正盯着自己的身后,一想到这儿,小靖就拼命地想要往上爬。
然而她抓住的瓦片却开始松动,她暗道一声“不好”——喀喇!瓦片崩坏,她索性直接翻滚落地。
地面和屋檐的高度不算太高,除了有些疼痛之外,没有受什么伤。
这里是永宁街邮局的正门。
小靖抬起头,那一刻,她终于看到了萨满身后的黑影。
——那似乎是一个女人,她全身上下都被夜空一般漆黑的影子包裹。
仅仅是一瞬,赤色的“裂痕”如同纹身爬上她的脖颈。
女人露出了极度痛苦却又充满病态笑容的脸,宛如是一个精神分裂的病人。
她将剪刀插入萨满的心脏,又将剪刀狠狠拔了出来,刹那间划出一道血线。
随后那阴影又一次化作无数黑暗的发丝,笼罩住了女人的脸。
慢慢地,她变成了一道影子,潜伏进夜色之中。
她的消失伴随着萨满的倒下,无数食死的乌鸦立刻扑满了萨满死去的尸体,开始疯狂啄食、分解他的全身!
廖小靖的心脏不停狂跳,她从来也没有见到过如此诡异的景象。
神巫们对她的存在毫无察觉。
她大骇之下,身体紧紧贴住邮局的大门,指尖不停打抖。
那个女人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天师的徒弟杀死了……
她究竟是怎么做到这些的?她如何出现,又如何消失?
她……真的是人类吗?
就如同一个邪灵,突然而至,又消失无踪。
她,到底是谁呢?
难道,她就是永宁街百姓口中的“鬼”?
可廖小靖转念便又摇头:
别傻了,爸爸曾经说过,绝不能用“神鬼学说”来分析问题。
万事皆有人为啊,小靖,毕竟一群凡人的破事,鬼神又为什么会感兴趣呢?
可她还是很害怕,也许,恰恰因为“他们”都是人吧?
女人消失了,而那些戴面具的人却一同看向了小靖的方向。
“我只是……路过而已。”
小靖的牙齿不停打颤。
理论上,这些请来驱鬼的人应该不会伤害路人才对。然而他们看起来却来者不善。
神巫们手里拿着各种各样的锐器,有匕首,有斧子,有虎爪叉,有仪剑仪刀……
他们的喉咙里发出奇怪的声音,但是却始终沉默不言。
对于萨满的死,他们也似乎毫无触动。
廖小靖果断选择了逃跑!
她转过身去,然而却迎面撞上了另一个神巫!
她忍不住尖叫。
神巫摘下傩面,露出了狰狞的面孔。
他手中的匕首高高举起,眼睛犹如充血一般赤红。
他张开嘴,舌头像蚯蚓一样蠕动,舔舐牙齿,唾沫横流。
仿佛陷入了癫狂的疯子,眼中只有食物,腹部只剩饥饿,恨不得要将一切活物生生咬死!
怎么会这样……他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他们为什么平白无故地攻击人?
那一刻,小靖觉得自己死定了。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匕首朝自己的身体刺下,什么也做不了。
可关键的时刻,廖小靖忽然听到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
紧接着,神巫的脑袋自内向外炸开一个大洞!
子弹命中后脑,击碎头骨,撕开烂肉,从他的面部贯穿出来,神巫立刻便倒了下去。
“正中红心!”
一位古怪的大叔正站在他的身后,他轻轻吹了吹火山枪冒出的白烟。
一看到小靖,他不禁头疼地捂住额头,说道:
“你不是文妹身边的小鬼嘛……哎哟,我忽然觉得脑壳有些疼,谁能告诉我,你是从哪儿蹦出来的?”
小靖傻了眼。
她也很快认出来,眼前的怪叔叔就是和爸爸一起工作的林哲先生。
“林叔叔,其实我不想打搅你的思考,但我觉得……我们应该赶紧离开这。”
林哲顿时绷紧脸,让廖小靖到他的身后。
“你们几个装神弄鬼的家伙,立刻给我停下。”
林哲将枪口对准了最近的神巫。
“我警告你,你的同伴就是你的下场。”
然神巫无动于衷。
“啧。”林哲果断扣下扳机,一枪打中神巫的膝盖。
神巫失去平衡跌倒在地。他的同伴们依然在前进。
而中弹的神巫仅仅是抽搐了一阵,竟然又伸出手,不知疼痛地拼命往前爬行!
这家伙没有痛觉吗!
廖小靖听爸爸说过,火山枪的威力非常大,那一枪绝对已经打碎了神巫的膝盖。
可神巫毫无感觉,爬行的动作越来越快,面目愈发恐怖。
膝盖流出的血液拖出了一道红色的轨迹,速度几乎与奔跑无异。
林哲的额头冒出冷汗,“我已经……给过你们机会了!”
他直接用火山枪朝着神巫的要害发射,枪口倾吐火焰。
突然之间,神巫们狂奔了起来!
速度之快令人咋舌,他们之中的几人中弹倒下,然而剩余的人却依旧狂暴地冲锋。
他们将利刃对准林哲的胸膛,犹如饥渴的野兽,脸上的青筋膨胀起来,就像一条条蠕虫在脸上爬动。
手枪的子弹打光了。
“操,操,操!快逃!”
饶是像林哲这样的人竟然也感到了恐惧。
可韦家兄弟怎么办?他们还在那边……
廖小靖几乎要窒息,林哲当即抓住她的手,带着她赶紧逃离。
其中的几个神巫停下了脚步,竟然围在同伴的尸体旁,挥起刀子。
他们竟然在争夺一具尸体!
廖小靖不敢再看,身后传来了切割肉体和咀嚼的声音,令人头皮发麻。
不只是她,即便是林哲这样阅历颇丰的人也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可怕的事情。
“他妈一群疯狗!”林哲边骂边跑边上子弹。
很不凑巧的是,两人面前的道路上忽然又多出了几个拿着霰弹枪的人:
他们一袭黑衣,戴着斗笠,仿佛是黑夜的使者,立于街前。
是黑衣卫!
他们怎么会在这儿?
小靖想起那天黑衣卫用枪托威胁她的事情,就不禁开始咬牙。
“站住!什么人?”黑衣卫问道。
“站你妈个大头鬼啊!”生死关头,林哲哪还管你那么多。
黑衣卫恼怒地举枪瞄准,“我警告你,我要开……”
他们话没说完,忽然看见了林哲和小靖身后那一群手持利器的神巫。
“队长,这群神棍是怎么回事啊?”黑衣卫们互相询问。
“督察叫我们不要打扰他们的仪式。”
“可他们看起来好像不对劲啊……”
就在他们思考的空档,林哲拉着小靖拐入了隔壁的小巷。
那群神巫的目标一下子转变成了街头的黑衣卫。
“喂喂,停下!你们干什么!”
他们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神巫们直接便扑向了他们,手中的锐器疯狂地刺向黑衣卫的身体。
黑衣卫的队长开枪打中其中一个神巫的腹部,霰弹枪巨大的冲击力将这个疯子的身躯向后击退,血肉横飞。
另一个神巫一榔锤砸向他的枪杆。
队长顿时感觉虎口震裂,霰弹枪脱手而出。
他赶紧抽出甩棍!
“他妈的别管死活了!”他大喊一声。
队长反手打折神巫的胳膊,又一棍子砸裂他的面具。
骨骼爆响,神巫开裂的面具下露出了布满唾液的牙齿。
他顶着因为骨折而不停甩动的手臂,他刚倒地又迅速自下向上仰了起来。
“天旦未曦,玄晖长临……天旦未曦,玄晖长临……”
失去理智的神巫们不停重复着同样的话,一波又一波地冲了上去。
黑衣卫完全被一群疯子给吞没了,他们无力抵挡如此众多的敌人。
有人一口咬住了队长的肩膀。
他惨叫一声,竭力想甩开神巫,可是敌人就像将牙齿与肩膀焊死了一般,不肯松口。
队长挣扎着掏出左轮对着神巫的脑袋开了一枪。
前者刚倒下,而后一个神巫立刻一剑刺入队长的腹部,再用力往左一拉,狠狠剖开腹部!
撕心裂肺的疼痛让他几乎无法站稳脚跟。
——咔嚓!
又一个榔锤狠狠砸向他的脑袋,耳朵剧烈翁鸣,他重重倒在地上,整个脑袋都好像裂开了。
他无力地朝天空伸出手,他想下达“撤退”的命令,可他的身体再也不给面子了,满口都是腥味。
好像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红色。
刺鼻的味道在鼻尖萦绕。
战友们仍在战斗,只是一个接一个地倒下。
他似乎看到了乌鸦,很多很多乌鸦,铺满整个天空。
雾气笼罩的世界上,只剩下红月朦胧的辉光,而那些黑色的鸟儿便是其唯一的使者。
“玄晖长临……玄晖长临……”
漫长的极夜就要降临,他想。
神巫踏上了他的身体,口水落到了他逐渐冰冷的脸上。
神巫“嘻嘻”一笑,说道:
“我要你的灵魂。”
他用虎爪叉划断了队长的脖子。
第77章 子夜杀机
“出事了!”
躲在墙后的阿友听闻一声枪响。
晚间的迷雾中什么也看不清。
他不知道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看到一群神巫的影子在街巷中聚集。
奇怪,人怎么越来越多了?
而且他们漫无目的地搜寻着什么,朝这里越来越近。
“糟了,如果我们不撤退的话,他们很快就会发现这里!”
阿友根据那些神巫的移动轨迹忽然得出一个判断。
阿友立刻把头缩了回去,如此近的距离,他们甚至可能直接发现两人躲藏的位置。
“可是……可是小靖队长还没回来啊,我们不能抛下她。”阿波说道。
“她会飞檐走壁,你会吗?”
阿友的理性终究占据了上风,“等会儿咱们成了累赘,反倒要她来救我们,这才是最要命的啊,大韦哥哥!”
“但队长到底是女孩子啊,我们两个大男生丢下她自己跑了,岂不是很没面子?我觉得这儿这么黑,我们只要蹲下来一点,声音小一些,就可以……”
——滴答。
忽然,阿波的声音卡在了喉咙里,他本想要争辩些什么,可额头上一触冰凉渍湿的感觉打断了他。
阿友感觉到某种异样。
一道红得发黑的液体顺流而下。
“大韦哥哥……你额头上那是什么啊?”他忍不住指着阿波那异样的额头。
黑色的液体如蜿蜒的触手般顺着阿波的头皮滑到脸颊。
阿波瞪大着双眼,强忍着剧烈的呼吸,慢慢将手伸向额头。
指尖传来一股粘稠的触感,放在鼻前轻轻一闻,令人作呕。
但这种气味,阿波并不陌生。
这股味道,和城里肉屠黑摊上隔了好几天的臭猪肉一样,充斥着溃烂的气息。
——滴答……滴答……
这些恶臭的液体接二连三地跌落进几人脚边的积水中。
涟漪诡异地扭动着,揉碎了殷红的月光,格外夺人眼球。
透过五指缝隙,阿波忍不住看向那扭动的水面。
涟漪层层散去,那一道道弯曲的波面好似一张张诡异的笑脸,在短暂地“欢愉”过后,渐渐归于平静。
他本觉得没什么,但静止的水坑上,仍有一张笑脸在水中“漂浮”着!
阿波下意识揉了揉眼。
没错!绝对没错!
在那破碎的波面上,在那泛滥的血光中,一张反复扭动的笑脸隐约可见!
他当即本能地察觉到了危险,后背不由自主地倒生一股恶寒,抬头一看:
房檐的阴影中,透着一双爬虫类一般的眼,散出昏暗而诡异的光芒。
在那之下,是一张生生裂开几乎呈“u”字的嘴。
那东西始终犹如人偶一般倒吊在房檐下,歪着脑袋,沉默地盯着他们,眼眶流出的血迹浸染着傩面的沟壑,裂成血色溪流,使得狂笑的恶鬼面具像是流泪一样。
他究竟什么时候出现在那里的?
阿波不禁毛骨悚然:之前居然有人在深夜里,以一个怪异的姿势匍匐在我们头顶,一直一动不动盯着我们看……
而我们却始终没有发现他。
那张面具动了起来,身体发出“喀喇喀喇”的怪响,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木偶运动时的声音。
他的脑袋怪异抽搐着,身体以极快的频率颤动。
他伸出一只黑色手臂,上面带着明显的伤痕,接着,如尖刺一般突击划破背后的皮肤——一根根手指如出洞的蜘蛛般爬出血红的裂隙——一只手臂从背后钻了出来!
紧接着,又是几声撕裂血肉的声响,腐臭的液体如雨洒下,将水中的倒影彻底扭曲。
阿友揉了揉双眼,他怀疑自己看错了:
一个正常的人怎么可能有四只手臂?!那诡异的场景让他汗毛直立。
——喀喇喀喇,喀喇喀喇,仿佛木偶颤动的声音越来越频繁。
终于,伴随着“咔嚓”一声,他的肢体顷刻间犹如骨折一般倒折过来,脑袋也向后折去,几乎平行于屋顶。
他的脸就这样直直地望着屋檐下的猎物。
阿波紧紧抓住阿友的手,仿佛呼吸都要停滞。
突然间,面具人像蜘蛛一样在屋顶飞快爬行,他的阴影投射在地面上,身体又细又长,朝着两人越来越近!
弟弟阿友果断地朝阿波低声喊道:“跑啊!”
阿波终于明白了现在的处境,跟着阿友使劲狂奔,朝着巷子的深处逃亡!
他们身后,面具人从屋顶上“落”了下来,身体仰面倒地。
——喀喇!他的肢体再次犹如骨折一般倒折过来。
迷雾之中,他直接仰着身体爬行,就像巨型的蜘蛛一样移动。
阿友不敢回头看,只能通过那刺耳的关节爆响来判断——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他究竟是人是鬼?阿友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身体。
这远远超出了一个12岁孩子的认知。
阿友难以想象,爸爸居然在调查这样一个恐怖的事件,他心中不由得开始担心起了小靖。
那个面具人是一直呆在屋檐上的吗,那之前小靖爬上屋顶的时候岂不是……
他不敢再想下去了。
巷子中间晾有一些衣服,他们不停掀开这些幽灵般的织物,阿友甚至开始担心,这些“幽灵”的身后可能还隐藏着别的什么东西。
不过幸运的是,这些都没发生。
他们掀开一件又一件衣服,“喀喇喀喇”的声音始终挥之不去。
阿友焦急万分,如果不想办法甩掉他,被追上就是迟早的事情了!
况且,他现在觉得自己体力有些不济,呼吸逐渐粗重,步伐也有些打飘,可能撑不了多久了。
“大韦哥哥,你能不能……想办法引开他?”阿友气喘吁吁地说道。
“啥,引到哪去?”
“我们……呼呼……之前你玩虫子的地方……记得么?”
阿友的喉咙里已经充满了血腥味,他此刻几乎是用尽了全部的力气说话。
阿波很快便会意,两人从小到大培养的默契此刻终于发挥了用场。
凭借衣物和被单的掩护,阿友一下子闪进一家凉茶铺的竹帘之后躲藏起来。
哥哥阿波故意停了一下,好吸引那面具人的全部注意。
虽然他自信自己从小体力过人,但是一看到身后那追逐的怪物,便感觉后脊发凉。
也不再停留,赶紧朝着之前侦探队躲藏的废弃屋子里跑去。
鞋子踩过湿润的青苔地砖,狭窄的街巷好像把天空都挤压成了一条缝隙,唯有红月挥洒的柔光映亮黑暗。
阿波闯入杂草丛生的破屋,推开房门,屋里伸手不见五指。
他顿时感到了紧张,在白天,这里还能依稀辨认出废弃家具的轮廓,而夜晚什么也看不见。
他不停碰到看不见的东西,磕磕绊绊。
月光从狭小的窗户渗透进来,他循着月光努力搜寻着。
——喀喇喀喇,他听到了自己最不愿意听到的声音——面具人跟进来了。
阿波几乎要崩溃,关键的时刻又被什么东西给绊倒了,几乎要哭出来。
冷静!冷静!冷静!
幸运的是!恰好是这一摔,他看到了角落里渗出的红光——那是白天他观察蚂蚁时发现的狗洞!
阿波用尽一切力量,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没了命地似地使劲钻了进去!
洞口恰好能容纳住他的身体。
光明就在眼前,阿波欣喜地想,他的身体已经爬了出来,这个洞口不足以让那个怪物钻出。
屋内传来了门闩的声响,阿友将屋子的大门给锁了起来,现在面具人已经被牢牢困在了屋子里。
终于得救了!阿波几乎要欢呼。
可就在这时,身后那潜藏于暗的手臂不甘地抓住了他的腿!
第78章 垂死挣扎
阿波心中一凛,立刻感到一股巨力在将他拖拽,他赶紧死死抓住泥沙,将五指深深嵌入地面。
“救命……救命……”
他绝望地呼喊,缺口里,那张面具笑脸顺着他的腿“爬”了上来。
“哥!抓住我的手!”
就在阿波觉得自己完蛋的时候,阿友一把拉住了他。
“别松手!别松手!”
阿波豁出了往外撑,强烈的求生欲望使他不顾一切地抓紧阿友的手臂,那力量把阿友的皮肤也抓出了血。
“我说什么,也不会放弃哥哥的……哪怕阎王老子来了,我也要……”
阿友咬紧牙关,强忍剧痛,他用脚顶住屋墙。
“我也要跟他抢一抢!”
两人同时一声大吼,面具人扯下了阿波的布鞋,而阿友终于将阿波给拉了出来!
两人跌坐在地上,面具人的上半身卡在洞里,无法出来,最后他转动了一下头颅,重新隐入了黑暗之中。
“呼……呼……”阿波惊魂未定。
他刚刚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现在疲惫地躺在地上,再也不想动了。
他的腿上沾满了恶心的黏液,好几道血痕深深印刻在他的腿上,宛如死神的刺青。
那些红黑色的液体渗入伤口,隐隐令人感到疼痛和瘙痒。
但是他不敢去碰。
“哥,没事吧?”阿友问。
“死不了。”阿波扶着墙壁慢慢站起来,“到底还是你机灵。但……这个人怎么长成这样……?”
他心有余悸地看着墙角的破洞,他们和面具人仅有一墙之隔。
“现在怎么办?”他问。
“我们必须快点找到小靖,她一个人可能有危险。”
“好。”
阿波擦干嘴角的泥巴,其实腿上的伤口也没什么,走起来不打紧。
他们刚松一口气,屋内便传来了激烈的敲门声,灰尘纷飞,门闩在巨力影响下开始弯曲,力气之大几乎要破门而出!
“该死!”阿波骂道,两人顾不上休息,只能尽快逃离。
事情果然没有那么简单,但是两人现在都筋疲力尽,而那个怪物却一点儿也不知疲倦。
最要命的是,他们发现原来的路已经走不通了,那儿隐隐约约出现了不少人影,只怕又是像面具人一样的怪物。
“永宁街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
阿波愈发沉不住气,他受够了该死的逃跑。
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
说硬打吧,两个孩子赤手空拳怎么跟这群怪物打?
说逃跑吧,体质较弱的阿友已经不行了,而我腿上也有伤,压根顶不了多久。
弟弟阿友竭力保持镇定,他说道:“有机会的,我们走这边。”
两人在迷宫一样的古镇街巷里奔逃。
两旁房屋悬挂着的白灯笼不知何时开始闪烁起来,忽明忽暗,就像电压不足的白炽灯一样。
一系列的超自然现象无不是在把人引向崩溃的边缘。
“谁能救救我们啊……救命啊……”
警察、镇民、爸爸……谁都好啊,来个人啊,为什么偌大的永宁街,家家户户都门窗紧闭?
好像外面的事情和他们无关,即便有人求救,他们也无动于衷,发生这样的事情,也无人表现出惊恐。
死一般沉寂。
两人听到废弃房屋的门被撞破了。
阿友体力不支跌倒在地上,阿波只能过去扶他起来,肩并肩地走。
阿波想要放弃了,可是他不希望阿友出事,他觉得自己死掉没有关系:
毕竟我没有文化,还不识字,又蠢又笨又冲动,将来长大了也还是给人打工当狗的命。
可,阿友不同啊。
他那么聪明,又看得懂那鬼画符一样的夏字,他有文化,他将来一定会有出息,一定能彻底摆脱这贱命。
对了,把小靖交给他也一定没有问题吧……
想到自己要死了,而死亡又那么突然,当初就不应该来这个破地方。
阿波难过得快流泪,他一直打心眼里喜欢小靖,可这份心意还没来得及说出来,便要带着这份遗憾溘然而逝。
至少,也要救出弟弟吧。
“哥,你自己跑吧……我真的……跑不动了。”
“放屁!你一天到晚就知道偷懒,打工的时候你总是找借口去厕所看报纸……你以为,我不知道嘛?”
阿波的衣衫被汗水和泥水浸透了。
累吗?他也很累,他想干脆就此放弃。
可前提是,阿友能够虎口逃生。
“这种关头,你就……不要……不要偷懒了好吧!”
阿波却不小心一脚踩到了凹陷的水坑,两人一同跌倒在地。
完了。全完了。阿波悲伤地想。
咱俩都死了,谁来保护小靖啊?谁来帮助爸爸啊?
“小韦,我命令你……起来跑!就像刚才你救我一样!”
阿友擦干眼泪,挣扎着站起来。
身后的面具人回来了。
而阿友却抓住了阿波结实的手腕,说道:“看不出来吗?我们早就跑不掉了。”
阿波苦涩地笑。
“我要是先跑了,等会儿……我们就不能一块儿上路了。死嘛……迟早的。”想到这儿,阿友释怀了。
“你才多大啊,天天死啊死的……我还以为你很聪明啊,蠢货!”
“你说爸爸和小靖会没事吗?”
阿波想也不想就回答:“废话。他们比咱俩强多了……对了,你说,咱们死了,小靖会难过吗?”
阿友点点头,“会的。”
“我希望死了以后,也能变成灵魂来保护她。”
他们已经能够清晰看见面具人的模样。
他畸形的肢体带着他的躯干爬行,他的面具已经布满了裂痕,不过事到如今,面具人也不再可怕了。
两人靠在一扇屋子的大门前有说有笑,心中却在默默倒数。
三,二,一。
三,二……
就在他们觉得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候,他们身后的大门却悄然间打开了。
“大哥哥,快进来!”
两人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因为他们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他们相视一看,好像凭空生出了力气,再度看到了新的希望。
就像三天前,永宁街大雨倾盆的时候,他们好不容易找到一扇为他们敞开的大门。
三天后,依然是这扇门,为他们遮风挡雨。
说话的人正是龙科的女儿秀英。
千钧一发,两人躲进了屋子,秀英将锁一栓。
犹如太阳或眼睛的图案浮现在铁锁上,屋外的面具人再也没有追进来。
第79章 失控
整条街道的光源忽然变得不稳定起来。
白灯笼熄灭又亮起,循环往复,如同被某种东西干扰一般,黑暗自远方来,由外向内,整片街区的光源阴晴不定。
黑衣卫的猎马不安地扭动脖子,打着响鼻,发出危险的警告。
“怎么回事?!”胡鹏督察不安地问道。
他努力拽住缰绳,街道忽明忽暗,组成包围圈的黑衣卫们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彼此紧张地注视着四周。
——啪!
黑色的深渊处传来古怪的声响,似乎是什么东西掉到了地上。
“那边发生什么了?”胡鹏努力睁大仅剩的那只独眼。
古街黑漆漆的,仿佛巨兽的口。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脑海里联想到了森林——杀机四伏的原始丛林。
这样一处普普通通的城中老镇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呢?
胡鹏的右眼隐隐作痛,脑海里一瞬间闪回出破碎的记忆:
忽而是被巨型荆棘缠绕的都市,忽而是一群戴着金属面具的铁林氏族。
霜冻的都市丛林里,幽灵一般的铁林人潜藏在暗影的角落,他们在倒塌的墙垣上绘制各种各样畸形丑陋的图案。
然后,伴随一声战鼓,他们自窗户里释放毒箭,自下水道中伸出刺刀,暗影无处不在。
铁林军阀与鸦片贩子串通一气。他和同伴奔行于结冰的积水坑中,拼命翻越汽车组成的迷宫和陷阱。
而后,一枝吹箭射中了他的右眼。
他倒下的时候全身都浸在了灰烬和白雪之中。
耳畔唯有邪恶野蛮的战鼓在回响。
思绪忽而闪回现实,胡鹏不禁紧紧捂住右眼,那种刺痛的感觉就像是在提醒和警告他什么:
这小小的古街周围,竟如同当年的铁林一般令人不安。
该死,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这儿。
是文品的同伙吗?总之,先把文品稳住再说。
胡鹏举起霰弹枪,坐骑却突然高高跃起了前蹄。
——他瞪大双眼,就在他的眼前,神台上的天师竟然将仪刀狠狠刺进了文品的腹部!
但见文品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事情,他死死抓着仪刀,想要拔出来,然而天师又将仪刀反手一绞。
文品猛地咳出一口血!
天师似乎没有罢手的意思,将仪刀抽了出来,又准备进行第二次攻击!
“喂,该死的,快住手!”
胡鹏大吃一惊,天师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突然向文品出刀!
这究竟怎么一回事?!
方锦臣怀疑的凶手竟然被另一个来路不明的天师给刺杀了……
胡鹏拽住缰绳的手心出了汗,他果断地大声命令道:“快阻止他!快!”
黑衣卫们如梦方醒,齐刷刷地举起枪支,朝文品和天师逼近。
#
刀尖淌下鲜血。
黑道人一步一步走近。他好像完全不在乎黑衣卫的枪口。
“你……到底是谁?”
文品强忍着剧痛,他只感觉自己的腹腔仿佛已经被绞碎,生命正一点一点地流逝。
此前他一直都对原主的身手充满自信,然而现在,他却被黑道人轻而易举地一刀命中。
文品疼得无法站直腰间,冷汗像冰锥一样刺入全身。
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怎么会这样?
他内心在无力咆哮,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在这个世界混得顺风顺水,回到现实也将指日可待,可没想到……
这终究不是网络小说里的剧情,这是活生生的现实,充满诡异和神秘的世界。
他所了解的不过是冰山的一角。
夜郎自大终将会把自己给害死。他痛苦地想。
然而,文品不甘心就这样死在这个世界上,他还有一口气,他挣扎着后退,衣服已经完全被血迹染红。
难道……就和我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一样——满是鲜血的出现,又满是鲜血的结束吗?
该死,多么讽刺。
文品咬牙切齿,他爬行在神台上的一群人偶之间。
黑道人又一次提起刀。
“住手!听到没!”
胡鹏紧咬着双唇,他终于忍不住翻身下马,走近了瞄准天师的身体。
“我要将你一起丢进大牢,不想死的话就放下武器!”
黑衣卫的包围圈在收缩。
黑道人的面具下传来一声不经意的冷笑。
——啪。
又是一声物体坠落的声响。
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
黑衣卫们惊奇地发现自己手中的提灯也跟着忽明忽暗起来。
众人的影子在光影之间隐匿又出现,黑道人的身形也在光影中摇摆不定。
#
胡鹏屏住呼吸,朝着两人越走越近。
他慢慢拿出手铐,眼睛仍然一刻也不敢离开眼前的两人。
亮起,闪烁,亮起,闪烁……循环往复,光源一次比一次微弱。
胡鹏再也顾不得什么怪异现象,他现在只想把犯人带走,快点结束这次行动。
“别动!”他再一次警告天师。
天师的脑袋依旧盯着文品,手中仪刀仍未放下。
——啪!
又是那个声音!胡鹏愈发烦躁,异乎寻常地压抑。
众人的影子映照在神台上。这一次的光源明显比前几次暗了很多。
“很好,很好……”
胡鹏不停活动着手指,想借以缓解手心被冷汗浸湿的感觉。
他踏上神台的阶梯。
不知道第几次重新恢复光亮。
就在胡鹏的眼前,一道阴影从众人的影子之上落下。
——啪!
胡鹏瞪大了双眼。
——啪!
又是一下。宛如肉块从高处坠落。
光线再一次亮起之时,胡鹏的脚步僵住了。
神台的下面,房屋的上面,众人的后面,他眼前的黑暗……多出了无数的影子。
仪刀轻敲皮鼓。
宛如深山寺院之中传来的敲击,富有规律,一阵长,一阵短。
黑道人举起仪刀。
胡鹏却无助地从枪套里拔出信号枪,朝着夜空发射。
烟雾就像游龙直冲云霄,炸裂成无数耀眼的火花,将夜色的古街映如白昼。
“我们需要……增援。”
他的身后,传来了猎马凄惨的嘶鸣。
#
文品不断向后退。
黑道人再度挥舞利刃!
文品的眼前顷刻间闪过一道锋芒,劈开夜幕,带着逼人的寒气,迎面刺来。
——撕啦!
文品强行挥起手臂阻挡,强烈的求生欲望迫使他抵抗。
仪刀穿透了文品的手臂,撕开一道巨大的伤口,左轮枪再也无法握住,落到地上。
他几乎疼得昏死过去。
黑道人很显然想要置他于死地。
文品不知道黑道人为什么要这么做,明明自己只是初次见面,哪至于像仇人一样拔刀相见?
而唯一的解释便是:
他认识我。
准确地说是“原主”,他们之间有着血海深仇,或者有着不可调解的矛盾,非要致对方于死地不可。
“慢着……我们能否有话好说?”文品想要拖延时间。
他竭力伸出鲜血淋漓的手,差一点点就能够够到左轮……他边挪动身体,边尝试着挣扎。
黑衣卫不也算警察吗?
文品心道:为什么他们还不来帮忙呢?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嫌疑人”被杀?
由于过分用力,他的伤口反而渗出了更多的血。
黑道人又一次举起仪刀,丝毫不留机会。
第80章 孤岛
仪刀凶猛斩落,文品用尽全力接住了致命的一击。
他双手死死夹住刀刃,从手臂到手背,从脖子到额头,血脉喷张,仿佛全身都要炸开,血液源源不断地涌出伤口。
失血过多了,只剩下机械心脏还在提供动力,否则早就支持不住了。
文品的眼前逐渐模糊了起来。
他这时才听到四周响起了激烈的枪声。
一道道影子从身旁奔跑而过,黑衣卫的骑手被什么东西拽下了马背。
火器狂怒,子弹狂舞。
他听到头颅被打碎的声音,也听到肢体被撕裂的惨叫。
失控的猎马从迷雾中奔逃出来,却被另一位策马狂奔的黑衣卫迎头撞上,连人带马侧翻。
——噼啪!
炸碎的提灯跌落到神台上,点燃了好几个被钉死的假人。
刹那间尖桩窜起冲天烈焰。
仿佛中世纪的火刑柱,假人在火焰中扭曲变形,像是痛苦地挣扎……
我不想死。
文品的手心几乎麻木了。
可他意识到,如果一旦昏迷过去,那将必死无疑。
就在他快要撑不住的时候,突然有人跃上了神台,举起火山枪,二话不说直接开火突袭!
黑道人当即松开了刀柄,在致命的枪弹到来之前便已迅速遁入了黑暗。
“操!文品!你这什么情况?简直他妈一团糟!”
文品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他当即激动地大喊:“快来帮我一把!”
他感到了希望,不顾一切地想要站起来。
局面已经彻底失控了。
这个时候,文品才发现自己的身边躺着许多黑衣卫和神巫的尸体。
“爸爸!”
文品一愣,忽然听到了小靖的声音。奇怪,她怎么也在这里?
林哲拉了文品一把,他焦急地说:“咱们赶紧撤退吧……这儿太危险!”
两人互相搀扶着逃离。
然而台下的廖小靖却又惊恐地喊道:“爸爸,你们后面!”
文品余光一瞥,那黑道人就像索命厉鬼一样紧追不舍。
我跟你有仇啊我!
文品咬紧牙关,单手拔出黑竹杖,倒刃刺向身后的天师,这一刺几乎没有什么威力,但却让黑道人不得不躲开。
林哲见状朝后胡乱开了几枪,希望能逼退那阴魂不散的黑道人。
“我说文妹……为啥人人都跟你有仇,你到底干了啥事啊?”
林哲撤退时还不忘吐槽几句。
文品心中真是有苦说不出。
要是我知道“我”干了啥,我就不会去招惹这该死的天师了。
文品边走边咳血,腿就像灌了铅一样不好使。
“你受伤了?!”林哲语气顿时变得凝重。
废话。
文品苦笑道:“多谢你来救我……”
“说这屁话干啥啊!”
林哲用力撕下衣服一块布。
“该死的,你坚持住,先拿这布捂上,咱们现在就撤!”
文品的脸色变得比白纸还要苍白,满手都是血,堵也堵不住,碎布很快被红色吞没。
他步履蹒跚起来,好像很快就要死去。
“妈的,这伤口太严重了吧?”林哲咬紧牙关,“坚持住,你他妈别死啊!”
整条永宁街都超出了控制,黑衣卫们在乱战,不知从哪冒出来的疯子大开杀戮,而且人数越来越多。
就仿佛是天师请来的增援似的。
他们似乎已经不再是正常人类,毫无理智,无论是速度还是力量都比一般人类更强。
廖小靖躲在相对无人的巷子口朝两人招手。
“快过来啊!”
黑道人就站在神台上冷漠注视着他们。
燃烧的神台蒸腾起热气。
他衣衫上犹如触手的黑带波动扭曲,使他看起来就像一道被气流割裂的残影。
文品回了回首,黑道人亦沉默地注视他。
慢慢地,黑道人眼中的血色逐渐退散,他轻轻敲响了萨满鼓。
——咚咚咚……
黑道人低声吟唱。
文品的眼中似乎出现了幻觉——和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时,脑海闪过的碎片一样:
古老的街道升腾起暗影,包裹天空,遮天蔽日。
他看到自己正坐在一间会议室的长桌前,他的对面,一个擎着手杖的黑影正襟危坐在长桌的尽头。
“从今天起,你就是我们的一员,是我们的‘狂猎’……”他说。
刹那间,幻象支离破碎,他看到“自己”站在云海浮动的塔尖上,将什么人推下深渊。
又突然间,他走过客轮摇晃的夹板,割断了一个外国人的喉咙……
“迷失的灵魂,疯狂的猎手……”他说。
“天旦未曦,玄晖长临。”黑影亲吻胸前的吊坠。
“天旦未曦,玄晖长临。”所有人都虔诚地回答。
文品睁大眼睛,他看不清那些人的脸,但从衣服上看他们有各种各样的人:
有军官,有权贵,有商人,也有水手……
就在那些人的当中,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再想追溯之时,幻影消失了。
这不是他的记忆。
这似乎是原主的记忆。
一辆堡垒马车撞碎了幻境的边缘,闯入神台之前,将黑道人的影子遮挡。
幻象土崩瓦解,被“暂停”的杀戮重又开启,刹那间,金属碰撞与枪声充斥耳膜。
鼓声仍在持续。
“爸爸……你怎么了……爸爸……”
文品意识逐渐感到模糊,小靖拉住他的手,和林哲一起搀扶着他。
“死不了。”文品说道。
黑暗和寒冷还是抑制不住地吞没了他。
#
爆炸的信号弹如同陨落的流星,尾迹撕裂夜空,燃烧起绯红的火光,但仅仅稍纵即逝。
声音响彻星空。
赤色在胡鹏的脸上闪过,随后消失在他黯淡的左眼之中。
是我判断失误了。他悲哀地想。
胡鹏没有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的境地,他只不过是希望能够完成方警官的愿望。
可没想到,这竟是一场屠杀,就像几年前的冰封铁林一样。
他仿佛置身于血骸之间,同伴一个接一个倒下,来历不明的神巫扑到他们的尸体旁撕咬。
敌人怎么也杀不完,他们好像从四面八方汇集于此,杀死一个又会出现一个。
这些疯子毫无恐惧可言,他们不畏惧死亡。
就算枪口正对面门,他们也会狂热地冲上去,中弹也要拼命上前,带着恶意的笑容,把手中的利刃刺入黑衣卫的身体,一刀又一刀。
怎么会这样呢?这完全是意料之外的事情。
要抓的难道不是文品一人吗?这些人又是谁呢?
难道说,这些吃人的疯子……全都是“太平区的亡灵”吗?
胡鹏手中的霰弹枪喷吐出热浪,将神巫的脑袋打成碎片。
拉动杠杆,退出空弹,裂开的傩面落在他的靴子旁。
他发现自己被包围了,身旁仅剩下两名同伴,其他人都被黑色的人潮吞没了。
他的内心剧烈颤抖,这样变态而疯狂的人群他闻所未闻……
他们来自何处?他们为何会这样?
该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
胡鹏在内心发问,未知一个接着一个。
最后,内心的防线逐渐开始崩溃:
我会被这些人撕碎,生吞活剥,变成疯子的晚餐,就像其他人一样。
胡鹏将牙齿咬着的最后一颗子弹填入弹仓。
他无法像方锦臣那样勇敢。
他到底不愿面临这样的结局。
三人背靠背,宛如黑潮之间的孤岛,而胡鹏便是这孤岛唯一的灯塔。
第81章 人潮
其余两人早已是勉力支撑,子弹打光了,他们双手紧握着最后的甩棍,不知何时会被汹涌的人潮吞没。
胡鹏瞄准眼前的神巫,眼睛凑近瞄具。
这时候,他听到沉闷压抑的鼓声。
神台上的天师敲响了死亡的战鼓,苍凉悲壮,仿佛蕴含着某种力量。
几乎所有的神巫都狂欢起来,嘶叫起来,就像狩猎归来的恶魔,口中唾沫横飞,恶心的黏液混杂血迹,遍布裂开的假面。
胡鹏忽然有了一种想法:
这个天师会不会就是这些疯子的领袖呢?
假如,我能够将天师杀死,那么……
胡鹏深吸一口气。
就像当年铁林之战那样,谁又知道最后能够胜利呢?他这么安慰自己,给予自己勇气。
他慢慢挪动发抖的腿,扳机上沾满了指尖的汗水。
究竟能够成功吗?他扪心自问。
胡鹏向剩余的同伴做了个暗示,三人一步步朝天师靠近。
此前他们击退了一波又一波攻势,精疲力竭,全身都被伤痕和疼痛包裹。
战鼓隆隆。
这是最后一发子弹。
透过仅剩的左眼,他看到了古老的街道;
穿过失明的右眼,他看到了苍茫的雪原。
逆风如刃,冰冷、死寂、黑暗,他匍匐于霜冻的橡树之上。
方锦臣指着走私犯身旁的铁林军阀,对他说:
“那个脸上有刺青的人。”
“你怎么知道我能命中?”
他瞄准猎物,冰雪堆积他的肩头。
方锦臣率领最后的黑衣卫掩藏在冻结的巴士之后,四处回响着狼群的哀嚎。
他永远不会忘记那天。
“我觉得你能命中。”方锦臣简单回答。
思绪回到现实。
“那个黑袍戴着赤色裂口面具的人。”此刻,他心中告诉自己,“我能拯救大家……”
刹那间,黑衣卫将面前的神巫一棍击倒。
胡鹏冲上神台的阶梯,枪托犹如铁锤将阻挡的敌人砸下阶梯,他迅速将枪口对准天师。
“那个黑袍戴着赤色裂口面具的人……”
枪声雷动,烈火化作雷霆,子弹顷刻间发射——它仿佛穿透两个时空,从过去的荒原直到遥远的现在。
胡鹏既恐惧又悲伤。
身旁牺牲的同伴就像倒在记忆的冰层里,被大雪掩埋,他们从冻土中伸出冻得发紫的手。
——去死吧,该死的神棍,去死吧!
胡鹏内心咆哮!
他再也不管什么,他不要法律的制裁,他知道黑衣卫的职责不应该是杀戮。
但现在,他只是一门心思要杀了那黑衣的天师。
最后的同伴垂死挣扎,被无数招摇的手吞没。
他透过右眼,看到子弹击穿了那个脸上有刺青的人。
胡鹏咬牙切齿,将霰弹枪抛下,拔出最后的甩棍。
而左眼,他却没看到子弹击穿那个戴着赤色裂口面具的人。
天师的身前,两个翻着白眼的疯子挡在了枪口之上。
他们的身体多出了好几个血洞,他们怪笑着跪倒在震惊而绝望的胡鹏面前。
就像一个个小丑。牙齿里满是鲜血。
胡鹏发现,狭窄的街道上,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
他将甩棍从前指到后,从后指到前,阶梯之下竟全是戴着面具的人。
一腔热血蓦然间熄灭,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恐惧。
在绝对的恐惧面前,热血一无是处,即便最勇敢的人都会成为懦夫。
胡鹏手中的甩棍“当啷”落地。
怎么会这样?
临死前的神巫用血淋淋的手死死抓住他的腿。
远方传来“隆隆”的声响。
胡鹏也曾希望自己能像方锦臣那样勇敢,可事到如今,他只剩下恐惧。
他掏出左轮,想要对着自己的太阳穴开枪。
他不想活生生被一群疯子撕碎,然而转轮已经空了,再怎么扣下扳机都是徒劳。
他看看左边,又回首右边,茫然无措,此刻他似乎明白了命运的安排:
他将失去最后一只眼,今后永远只能看到黑暗。
他闭上左眼,雷鸣愈近。
等待了许久,他感觉到一股疾风席卷周身,吹起他染血的斗篷。
死亡并未如期而至,他尝试慢慢睁开眼。
——刹那间,一辆堡垒马车犹如巨兽般横冲直撞,两匹披挂具装的战马将人群碾过。
战车的射击口上伸出一杆杆步枪,开火射击,车轮滚滚,一瞬间在人潮中撕开一道裂口!
“督察!快上车!”驾驶战马的黑衣卫喊道。
胡鹏终于看到了希望,他重新捡起枪杆和甩棍,就像手握两把宝剑,做最后的殊死搏斗。
马车的后门打开,了胡鹏千钧一发躲了进去,大家立刻将后门锁死!
——砰!人群撞击车厢,即便这是专为战斗设计的车厢,也无法经受住这一波又一波的攻击。
“准备好,我们要撤了!”驾车的黑衣卫说着,狠狠一扬马鞭。
可这一次却不像他们进来时那么轻松。
战车调转马头,疯狂的神巫们竟然直接冲近战马身旁,用斧头和战刀劈砍鳞甲。
受惊的马儿被人群团团包围。
“操!”
驾车的黑衣卫不停鞭策战马,然而下一刻,他发觉自己也被人群盯上了,他赶紧朝着车厢上爬。
神巫一斧头砍断了战马的脖子,没有安装固定架的马车登时失去平衡。
接着,人潮将马车用力冲撞,它就像倒塌的堡垒一样侧翻。
伴随一声巨大的声响,车里的人天旋地转,从一头被甩到另一头。
胡鹏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月光从射击孔透进车内,映亮最后几人的脸庞。
他们不敢立刻爬起来。
外面似乎安静了一会儿,他们再没听到什么声响。
有几滴血从射击口外流了进来,落在胡鹏的脸颊上。
透过孔洞,他们清晰看到了头顶绯红的月亮,营造出一种柔和、宁静的景象。
他们挤在小小的车厢里,犹如被囚禁地底,却意外地有一种奇怪的安全感。
一名黑衣卫壮起胆来,想要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他慢慢弓起腰站了起来,仰起头,他的眼睛透过射击口:
他看到了一只手,那只手无力垂在射击口旁。
待他想要再看仔细之时,一把利剑突然从外向内刺穿他的眼睛,白刀进红刀出。
他来不及喊叫。
在黑暗透出的红光中,就像西方圣画中具有宗教美的仪式,他化作黑影,僵硬地跪在光芒之下,等待救赎。
原本,胡鹏是不相信神鬼的。
直到利剑拔出,同伴的尸首就躺在他的身旁。
他开始相信一个事实。
这世界上或许不存在神明,但一定,有“魔鬼”存在,有某种邪恶的东西存在。
胡鹏痴痴地看着头顶的孔洞,那里逐渐被血红的眼睛所覆盖。
“神啊,救救我们……”
第82章 玄甲号
远远的,沪津码头的夜空传来一声如同雷霆般的汽鸣。
方锦臣拉高斗笠的帽檐,揭开乌纱。
层层叠叠的码头建筑之上,露出了一座巨大堡垒的护墙。
他的身后,黑衣卫的骑手与弗拉维亚骑兵分列队伍的两侧。
一辆“大夏金銮”牌的轿车在道路中间徐徐前进。
现在已是深夜,街上早就没有什么人了,然而方锦臣却在不久前接到了马处长的命令。
说张文焕先生决定夜访租界码头,要求黑衣卫务必保障总理大臣的安全。
看来张文焕突然到访沪津并不是为了欣赏烟花那么简单,方锦臣心想。
现在他走进了洋人的地盘里。
弗拉维亚的骑兵队早已等候在码头周围。
北帝国骑兵向来以华丽的军装而闻名:
他们腰配恰西克军刀,头戴羽饰熊皮军帽,一条赤红绶带斜披过绀蓝色的军装,手中一杆新型的瓦连京卡宾枪。
看起来威武异常。
这样的军队的确可称之为虎狼之师,他想。
不久前,报纸上还说,北帝国在战争中击溃了密忒拉斯帝国和黑羊苏丹的军队吗?
想到这,方锦臣便不由得担心起来。
北帝国的侵略野心人尽皆知,然而他们总能找到堂而皇之的借口:
伪造宣称,助剿叛军,利用王室继承争端……
总能“合法”地躲避人类国际的谴责。
那么,张文焕来洋人的地方干什么呢?
而且,还选择在夜深人静的时候。
另外,护送总理大臣这种事情,不是应该交给黄箫那混账手下的士兵来做吗?
租界的军官忽然大吼一声“列队”!
弗拉维亚骑兵一瞬间出列,在高耸的沪津海门之前挥刀出鞘,列成仪仗阵队。
柔和的晚风穿过海门的铁栏,使他们的披风夹克(注1)猎猎而起。
方锦臣看到,朱老前辈今天已经换上了租界搜查官的白色制服,腰间配一把精致的西洋笼手剑,跟随在北帝国骑兵的队伍里了。
他用眼神向方锦臣致了个敬。
“欢迎欢迎,张文焕阁下,我们帝国的好朋友。”
海门之中走出一个微胖的外国人,他的体型虽然酷似北极熊,但是步伐平稳敏捷,丝毫不乱。
方锦臣认出来,他便是北帝国租界的领事扎里·伊万诺维奇,北帝国权贵鲁滕伯格老公爵的长子。
许多报纸上都能找到扎里出席租界议会和贵族晚宴的照片。
因此世人都知道,扎里领事乃是个金发碧眼、虎背熊腰的弗拉维亚胖子。
轿车的门徐徐打开,伸出一只擦得锃亮的黑色皮鞋,接着是一根梨花木手杖。
张文焕不紧不慢地走下轿车。
他面色蜡黄,留着整齐的八字胡,犹如古典晦暗的肖像油画。
虽然目光看起来颓唐无神,但却更令人感到一种不怒自威的感觉。
“‘货物’到了吗?”张文焕问道。
“几个小时前刚抵达。”
扎里伸出戴着金色钻戒的手。
“冬皇陛下赏赐的东西,你大可放心。”
张文焕脸上掠过一丝短暂的不悦,但很快,他便带着微笑与扎里握手。
“只会比‘铁浮屠’号更好。”
扎里补充了一句,转身便对身旁的弗拉维亚军官低语了什么。
“打开海门!”军官的声音比军号更嘹亮。
巍峨的海门就像两座直入云霄的尖塔。
它头顶红月,横跨大海,屹立于东海之滨,
——那是早期殖民者建立的海门。
当时动用了不知多少贫苦的夏国工人,耗时数年,最终才落成,并且成为了租界的标志性建筑。
宛如铁幕的大门向外开启,方锦臣与其他黑衣卫一同下马,护送张文焕。
说实话,这是他第一次到租界的码头,也是第一次参观北帝国建造的军港。
听张文焕和扎里的对话,他推测是总理大臣又购置了一艘新的铁甲舰。
这几年来,张文焕一直都致力于加强大夏国的军备建设。
而身为护国公的张文博老爷则与他这位兄长的意见大为不同。
护国公认为大夏当务之急是重振经济。
张文焕则认为唯有武力才能跻身世界前列,因而两人矛盾甚深。
不过现在,方锦臣总算能够理解,为何张文焕如此提倡军备了。
随着他逐渐走进海门,之前那座露于“空中”的堡垒终于展现出了它的真面目:
它笼罩了整个漆黑的大海,海雾中,无数橘黄的灯光从密密麻麻的窗口与射击口中渗透出。
——那是一座海上的堡垒、铁甲的岛屿。
方锦臣抬头望去,它的桅杆与烟囱伸入天际,壁垒遮蔽天空,巨大的机械转轮就像太阳一般浮在水面。
护墙后,延伸出的“城堡”尖端闪烁着灯塔一样的红光。
不仔细看,他甚至以为,这又是一座外海的城墙,抑或海上的都市。
方锦臣怔怔地望着那庞然大物的“铠甲”之上,用夏文和弗拉维亚文写着“玄甲号”几个大字。
人类的科技竟能达到这样的高度……
他不敢相信,玄甲号远远超过了铁浮屠号的规模。
如果说,铁浮屠号是一座移动的楼船,那么毫无疑问,玄甲号便是漂浮的城市。
它的甲板上屹立着大大小小的堡垒和炮台,上面还停放着一艘长达百米,直径约二十米的蒸汽飞艇。
“请记住,张文焕先生,这便是帝国的实力,做我们的朋友,你不会吃亏。”
扎里带着自豪与傲慢的口吻说道:
“这权当夏弗友好的小小礼物。”
饶是张文焕这样经历过战争和政变的人都不禁动容。
慢慢地,张文焕的喜悦渐形于色,他赞许地点点头。
了解他的人便知道,这已经是总理大臣对于事物最大的认可。
“要上来参观一下吗?”扎里问道。
张文焕没有拒绝,扶正了便帽。
海上堡垒的侧面装有旋梯。
看到张文焕要登舰,黑衣卫们彼此之间开始商量让方锦臣来跟随张文焕上去。
第一,他年轻有为。
第二,大家都知道,方锦臣将来可是要升任郡级搜查官的人,这份殊荣不交给他,还能给谁呢?
方锦臣此刻内心也是忐忑不安。
一方面,他也很激动,毕竟这是他第一次登上铁甲舰。
甚至,他还可能会是第一个登上铁甲舰的黑衣卫。
但是在这样的“巨兽”之下,他太渺小了。
就像上古大鲲前的凡人,他只敢远远观望,却从未曾想过攀上大鲲,一窥究竟。
不远处的朱世安善意地示意他登舰。
方锦臣咽了咽喉咙,终于准备出队。
然而就在这时候,远处的夜空中突然升起了一道红色的“流星”。
它在因为宵禁而略显黑暗的部分夏区(注2)上空十分明显。
接着,“流星”爆炸了,变成了一束极为耀眼的红斑,方锦臣远远便已看到。
“今天又要放烟花吗,那些家伙……”
张文焕驻足于悬梯前,回首望着那明亮,却并不美丽的焰火,露出了厌恶和轻蔑。
“这种烟花,让扎里领事见笑了。”
似乎整个军港上,唯有方锦臣一人不寒而栗。
因为他知道,那不是什么烟花,而是黑衣卫的最高警报。
——象征着天位级重大危机的增援信号。
那个方向是……方锦臣顿时瞪大了双眼。
太平区!
方锦臣浑身冒出了冷汗,一种强烈的不安席卷全身。
他本要跟随张文焕登上玄甲舰,可是现在他意识到:
他最忠实的部下遇到了莫大的危险!
——天位级。那可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整个沪津二十年来就只放过一次天位级信号——那便是过去弗拉维亚军队攻打沪津,危及朝廷天命的时候。
方锦臣不得不选择放弃这份荣耀,他转身便要离开。
“你怎么了?”
这时候,朱世安搭住了方锦臣的肩膀。
“这可是难得的机会。”
————
注1:“披风夹克”就是近代欧洲军装中的“阿提拉夹克”,外观类似半截外套,起初流行于东欧,后来逐渐成为欧洲普遍的军装样式之一。
注2:“夏区”指沪津的非租界地区。1616044197
第83章 陷入绝境
方锦臣咬咬牙,说道:“我觉得朱老前辈比晚辈更适合得到这份荣耀。”
朱世安蹙了蹙眉,脸上的皱纹多了几分。
他松开手。
方锦臣立刻叫上了几乎所有的黑衣卫,只留下几人在军港。
这个时候,人命关天,恕我无礼了,张文焕大人。方锦臣心中默道。
黑衣卫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他们也认出了天位级的紧急信号,没有多问,立刻便跟着方锦臣一起匆忙离开。
朱世安长叹一口气,回首看着扶梯旁愣住的张文焕,愁容变化成了和蔼的笑容。
“方警官还年轻,不懂规矩,就让我来护送两位先生登舰吧。”
扎里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张文焕淡淡地回答道:
“现在我大夏的年轻人不懂规矩……那么,身为总理大臣,自然应当像慈父一样教教这些孩子,何为规矩。”
张文焕跟着扎里登上广阔的甲板,置身于“机械城市”的中央。
领队的海军士兵提着提灯领路。
到处都是说不上名字的仪器和表盘,有的管道里冒出阵阵白汽。
战舰的探照灯宛如哨兵的双眼,洞察黑暗的一切。
玄甲号上甚至能够自给自足,他们穿过堡垒中的人造温室,乘坐电梯来到顶层的会议间。
“你在外面等候就可以了。”张文焕对朱世安说道。
他和扎里一同走进了富丽堂皇的会议室,禁闭楠木大门
花瓣吊灯之下,酒红色的房间充斥西方贵族的糜烂与奢华。
这里仿佛是北帝国冬皇的御前会议厅,四面悬挂着名贵油画,粉饰有浮夸的巴洛克花纹。
“这儿隔音怎么样?”张文焕坐在桌前低声道。
“即便是林语夫人(注1)也无法听到我们的谈话。”扎里回答。
“那么,我要的那批武器呢?也在船上?”
“一批从铁路运进滨州郡,一批刚从库曼斯克港出发,还有一批就在这儿。”
扎里简单地说道:“你想要的,冬皇都已经满足你了。只是你的诚意,我还没有看到。”
张文焕的手不停摩擦着光滑的手杖,脸上没有表露出明显的欣喜,他熟练地谈判道:
“虽然我是军人出身,但本质上,我依然是个生意人。这点,你放心。我会给予贵国更多的特权。”
“但我们有句俗话,‘送佛送到西’,我想驱逐那些大西国和密忒拉斯的侨民,把割让出去的土地都收回来,这光凭我的力量是不够的……”
“密忒拉斯皇帝很快就会放弃他在东方的殖民地。”
扎里轻蔑地说道:
“他的帝国正在四分五裂,工人和有资本的企业家已经拿起枪杆了。”
“至于大西女皇……她不过是个无所作为的,连房事都不知道的无知少女罢了,她的议会也仅仅是一群庸才,她不敢为了几块殖民地而得罪我们。”
“很好。”
张文焕抚摸着唇边的八字胡,但很快又露出一个苦恼的表情。
“那么,我只剩下最后一个难题了。我该如何击败我兄弟,执掌大夏国的权柄呢?”
“这得看你自己了。”
扎里果断说道:
“这也是冬皇对你的考验——你究竟是否有资格成为我们真正的朋友……毕竟,帝国可不需要累赘。”
张文焕紧闭双唇,一时不语。
“不过,如果你能做到一件事情,我或许可以考虑。”
扎里话锋一转,事情一下子又柳暗花明起来。
犹豫片刻,张文焕开口道:“什么事情?”
“除掉高德。”扎里说道。
没想到,张文焕听完只是呵呵一笑。
“可惜这里没有酒杯啊,朋友……”
他如释重负地靠在了背椅之上。
“人人都讨厌林语夫人,同样,大家也不会喜欢‘林语先生’。”
#
马车堡垒里仅剩下最后的几人,以及一具还在汩汩流血的尸体。
胡鹏绝望地靠在车壁前,静静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马车里一片漆黑,他能闻到尸体浓烈的腥味,几人挤在一起,也分不清身旁是活人还是尸体。
这儿就像一口拥挤的棺材。
胡鹏闭上眼睛。
睁开还是闭着都一样,反正什么也看不见,他也不敢去看那射击孔外面的世界,生怕会落得个和身旁同伴一样的下场。
他绝望地想:我竟然会死在一群疯子手里。
他们会吃人。
他亲眼看到他们是如何对待其他黑衣卫的,马车被突破也是迟早的事情。
与其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撕碎,倒不如闭上眼睛。
能睡着就好了。
马车的门“砰砰砰”地响。
胡鹏的脸几乎扭曲在一起,他紧闭着左眼,死神就在门外,他紧抓住同伴的手,粗重的喘息传入耳畔……
——砰砰砰……砰砰砰……
就在他们快要承受不住的时候,激烈的敲门声戛然而止。
胡鹏猜测,也许,是他们进来了。
可死亡并没有如期而至,外面很安静,连乌鸦的叫声都听不见了。
“别想引诱我去看……”
胡鹏听到同伴自言自语道,声音难掩其恐惧。
没错,也许这是圈套。
胡鹏心想,刚刚他们就用这个法子弄死了一个,而我们万万不能中套。
他们挤在狭窄的空间里,尽可能往后缩。
胡鹏听到头顶有什么东西在爬行,他几乎全身都湿透了,更加坚信这是诡计。
“你还有子弹吗?”胡鹏问道。
黑暗中,他的同伴迟疑片刻,还是“嗯”了一声。
“给我一颗。”
如果他们真的进来了,我起码能死在自己的枪口下。胡鹏心道。
射击孔的月光时而被遮蔽,时而又露出红光,好像有很多东西在头顶爬过。
胡鹏头顶的每一根头发都在战栗,他无法得知马车外的情况。
他把同伴的子弹填入弹仓,把枪口对准下巴,但是他的手在发汗,手指时而穿进扳机的铁环,又因为没有勇气而作罢。
“督察,你说……局里会有补贴吗?”
“有。”
“我儿子上个月刚满5岁,我死了,他怎么办呢……督察,我老婆也在等我给她换新家……就在凯旋街7号……房子都挑好了,那儿很便宜,离新办的学校很近……我希望我儿子将来学成了,要赚脑子的钱,不要像我一样……每天都在刀尖上走,拿命去讨生活。督察……”
黑衣卫的声音变成了抽泣,胡鹏逐渐听不懂他的话了,若是在平时,他肯定会好好教训一下这样的懦夫。
“别说了,凡人终有一死(注2)。”
时间很漫长,寂静也持久得可怕。
“但死之前,我们的故事都将默默无闻,真的……很悲哀。”
————
注1:“林语夫人”是弗拉维亚民间传说里的人物,传说她是一位法力高强的女巫,她的耳朵长在树木上,森林里的一切风吹草动都无法逃过她的掌控。
注2:凡人终有一死(valar morghulis),此句出自乔治·r·r·马丁的《冰与火之歌》,引用致敬。
第84章 神秘消失
可能越是临死的时候,一个人想说的话便越是要从胸中涌出。
“我曾经当过大西国的雇佣兵,本来也应该死在战场上。”
另一个年纪较长的黑衣卫靠在尸体旁说。
“记得五年前的‘百花战争’吗?”
“那一年我才刚刚到沪津。街上每一张报纸都在说这事。”胡鹏回答说。
“那可是场大战,百花王朝的末帝驾崩以后,后继无人,整个西方都在争夺神圣查理斯帝国的皇位,你肯定没见过那惨状……”
“那一群洋鬼子彼此都想消灭对方,每天炮弹都会从我头顶飞过,即便睡觉也能梦见飞艇、毒气弹和蒸汽坦克,有一回,他们一天就得阵亡好几万人啊。”
“听说这场大战没有赢家。”
胡鹏回忆说:
“虽然帝鹰家族的威廉三世加冕了皇帝,但是‘神圣查理斯帝国’的名号也名存实亡。”
“几乎所有列强都衰弱了,只有北帝国受益匪浅,他们借机侵占帝国东边的选帝领,还趁着列强们元气大伤,低价购买了不少殖民地。”
“啊,是这样。”
年长的黑衣卫点点头。
“帝国解体以后,北帝国那老妖婆柳博芙也开始自称是百花王朝的正统继任者了,貌似是因为她的叔婆,还是姑奶奶是百花王室的公主来着……我觉得帝鹰和老妖婆吧,迟早掐起来。”
“不愧是‘世纪大战’。”胡鹏干笑着说,“世界都洗牌了。”
“那是。顺带一提啊,那时候我也是个战车兵,跟一群戴头巾的梵人一个编队,有一次我一人就打死了好几个想偷袭我车队的帝鹰士兵。”
年长的黑衣卫就像迟暮的老兵滔滔不绝地夸耀自己当年辉煌的战绩。
“若不是他们的蒸汽坦克来了,我还能多干死几个……你瞧瞧,这样的战争,老子都活下来了,竟然却要在这个鬼地方……”
似乎是他忽然发觉到自己的话题又回到了沉重的基调,他立刻便住了口:
“要在这个鬼地方……呃,蹲着。”
胡鹏渐渐不再绷紧全身,疲惫不堪地靠在角落。
其实这样也挺好,起码不会那么死得太难受。
他不再忌讳那死掉的同伴,就好像他也是这“故事会”的一员那样。
“谢谢。”
胡鹏对面的黑衣卫说着:
“我觉得我好多了。也许有一天,孩子也会称赞他爹是个英雄。”
“你说,那些洋人的皇帝为啥都是选出来的啊,老子不理解了,像咱们以前的皇帝那样,立个太子就没那么多屁事了……”
年长的黑衣卫放开了话匣,他身上的冷汗顺着手臂流到胡鹏的衣服上,湿答答的。
“然而咱们的皇帝老儿不仅流亡海外,还给人暗杀了。”胡鹏补充道。
爬行的声音似乎听不到了。
大家也不知道在这狭窄的空间里和尸体拥挤了多久。
这个时候,他们又一次听到了马车外的响动,所有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嘴。
来了吗?
胡鹏再次把枪口对准了自己的下巴。
死神或许会迟到,但从不缺席。
马车的车门传来了金属摩擦的声音,仿佛是利爪在用力刮蹭钢板,发出尖锐刺耳的响声。
大家原本沉下的心又一次悬了起来。
——砰!
血迹溅到了胡鹏的脸上。
年长的黑衣卫自杀了。
他选择了最简单直接的方式。
其他人吓得说不出话来。
胡鹏的耳朵嗡嗡作响。
他觉得自己坚持不住了,头晕目眩,鬼使神差地使手指扣在了扳机上。
金属摩擦变成了巨大的声响。
拉栓崩断了。
胡鹏抬头看着头顶,就这样,一了百了吧。
马车门被生生撬开,耀眼的光束刺得他睁不开眼睛。
他彻底放弃了生的希望,与其被食人的疯子活活吃掉,倒不如直接去死。
就在他即将扣下扳机的时候,车门外却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你他娘的在干什么?快把枪放下!”
有那么一刻,胡鹏怀疑自己听错了,觉得一定是那群“巫师”用妖术来欺骗他。
可当他睁开眼,却发现方锦臣和一群黑衣卫的同僚便站在马车的外面。
“到底发生了什么!快告诉我!”
方锦臣脸上充满了极度的愤怒和悲伤。
“都给我出来……出来!”
胡鹏吞吞吐吐说道:
“灯光……街上的灯光都灭了,包括……包括我们的提灯……然后……”
“别说这明的灭的,告诉我谁杀害了我的部下!”
方锦臣的声音就像暴风雪,冰冷而狂怒,孕育着无限的悲伤。
胡鹏感觉自己被人从马车里抬了出来,仿佛自己已经是一具尸体,没有力气,没有生命力。
“他们……”
“说啊!”方锦臣揪住他的衣领吼道。
“他们被……被……”
胡鹏斜眼看到,空荡的永宁街上,竟然只剩下了黑衣卫惨死的尸体。
那些人呢?
那些袭击的神巫呢?
他震惊地发现,他们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白色灯笼释放着柔和的光明,黑暗早已散去,他们连尸体都没留下。
怎么会这样?
我们也打死了不少神巫,可是,尸体呢?
总还有血迹留下吧?
然而这放眼过去,压根无法找到任何神巫存在过的证据。
连神台上的假人也不见了,只剩下一个空的木台子。
刚刚所经历的一切,竟全都如同一场噩梦一般,醒来便灰飞烟灭!
怎么可能呢?
他们究竟是什么东西?
方锦臣严肃地站在他的面前,问道:
“是文品干的吗?”
胡鹏望着街道出神,最后,他苦笑着回答他:
“只可能是鬼神。”
方锦臣狠狠给了他一拳。
“你疯了吗?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方锦臣歇斯底里地吼道:
“你把我的部下还回来啊!混账,我就应该一枪毙了你……我就不应该把他们的命交到你手上……你为什么擅自行动?你为什么不通知我?”
方锦臣的眼眶里几乎要流出眼泪。
他本想好好地教训一下他们,然而拳头到了面前,却又始终无法下手。
“抱歉。”胡鹏说。
方锦臣终究是放开了他。
“为什么我的所作所为,换来的却都是失败和死伤?”
方锦臣想不通。
“我不畏惧死亡,无论何等的对手,我都要战斗到底。”
“牺牲的是我一个人都不打紧,可他们……”
他干笑了几声。
“可他们……都是跟我一起患难的弟兄……他们本不应该死去。”
脸颊的疼痛让胡鹏清醒了许多。
可是他想了很久,最后还是只能缓缓吐出一声“抱歉。”
“不……这不是你的错。”
方锦臣如同疯子一样脱下斗笠,甩在地上,自相矛盾地说:
“我本不该让你们调查这么危险的事情。”
胡鹏躺在担架上,沉默地看着他坐在同伴的遗体前,任旁人怎么劝也不肯离开。
哀伤与自责同样席卷他的全身。
仿佛是有无数双冤魂的手掐住他的脖子,说:
“凭什么你能活下来,而我们却要下地狱?”
先是冤死的无辜平民,现在轮到了我们黑衣卫。
究竟还要牺牲多少人,才能找到真正的凶手?
“复仇。”
方锦臣的脸庞在阴影中显得更加可怕起来,两个字平淡却酷似毒誓。
“只有我一个人。”
“无论对手是文品,还是其他人。”
之后他便没再说什么,也没再捡回斗笠,不顾大家的阻拦,骑上自己的猎马便离去了。
胡鹏疲倦地闭上眼。
是的,复仇。
他终于能够彻底地睡去。
但愿醒来之后,今夜的一切都是噩梦。
他任由人们担走。
在梦中,他看到老黑衣卫射穿了他的脖子。
第85章 父亲
恶夜常潜藏不为人知的秘密。
烛火摇曳,阿波和阿友的影子如同两个巨人,静默地蜷缩在屋子的角落里,与两人形成鲜明对比。
秀英从屋里找来些包扎用的绷带。
锁匠这类和五金打交道的家庭里常常都会备上这种东西。
兄弟俩相对沉默,他们实在没有一点力气了,若不是秀英及时相救,此刻两人必然已经轮落到了面具人的手中。
“疼不疼?”秀英问阿波。
秀英的声音很小声,大概是担心被奶奶和母亲听到。
因为今晚上是送灵的缘故,她一回想起那天看到父亲站在门外的样子,便难以入眠,想悄悄看看外面发生了什么。
但也正是因为她的紧张不安,才使得韦家兄弟死里逃生。
没想到这样小的女孩子也已经能够熟练地使用绷带了。
她小心地在阿波受伤的腿上缠上一圈绷带,她的动作很轻巧,几乎不会令人感到疼。
“辣。”
阿波说:“毕竟那么大一道口子……但是,换做别人来包扎,也许我就不只是辣,该喊痛了。”
秀英什么也没应,只是在缠好绷带以后,默默打上了一个结。
“以前我替爹爹包扎惯了,这没什么。”
她这才擦干额头的汗,站起来,醋栗一样湿润而明亮的眼睛看着家门,自言自语地说道:
“现在,我能见到他,却不敢相认。”
阿波想起来,上次来这儿的时候,秀英那阴阳怪气的母亲似乎提到过:
秀英的爸爸龙科得了一种奇怪的疯病,现在已经住到疗养院里了。
想必是疯得很厉害吧?
阿波向来情商欠缺,尽管弟弟阿友戳了他一下,他还是直白地表达出了自己的好奇:
“那个……你爸爸怎么了呢?为什么不敢相认?”
话说出口,他才意识到自己又犯傻了,戳了别人痛处。
阿友白了他一眼,可是话已出口,便无法收回,他只好补上了一句“对不起”。
秀英摇摇头。
“没什么……你们不用说什么道歉的话,那不是你们的错。奶奶说,生病,那是心不诚,所以病魔至……”
阿波却挠挠头,心说:
这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
不注意健康,成天劳累,生活不规律,所以才会生病嘛。
“其实。”秀英忽然变得有些阴郁,她紧紧抿住双唇,似乎犹豫着要不要说出内心的话。
最后,她还是艰难地说出一句足以令人吃惊的话:
“其实……刚刚追你们的人,就是我爹爹。那个人手臂上那个伤痕……和他一模一样。”
她内心低落到极点。
她本不愿承认,可是当年爹爹的手臂的伤口是她亲手包扎的,也是她亲手解开的绷带,她绝不可能认错。
似乎因为不得不承认这一个事实,当她直面自己所恐惧的真相的时候,一开始装作无知的面具终于被撕下。
心里舒坦了很多,但迎来的却是更大的悲伤。
韦家兄弟一脸震惊地看着她。
怎么可能呢?
人怎么会凭空生出几条手臂?
人怎么会像蜘蛛一样爬行?
又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
阿波本是不相信这种奇怪的说法的。
小时候,他的母亲还在世的时候,他记得,他的母亲常常翻阅一本名为《海藏》的古籍。
里面记载了各种各样关于大海之外的事物:
有不为人知的怪物,甚至,连铁林里也存在着一些神奇的国度。
这些国家的百姓和动物都拥有灵性,是掌握着某种神秘力量的。
他们借助月影方士,能和魂灵对话,能沟通天上不知名的神,他们甚至能把人类变成怪物。
随着逐渐长大,阿波开始觉得,这本书里的东西都是无稽之谈。
毕竟世界各地的国家都是连成一体的,如果有这种国度存在的话,那么全世界都会知道。
而且,报纸最喜欢报道铁林的东西了:
那都是土匪和铁林军阀的地盘,再靠近的话,便是被诅咒的辐射区,基本上生灵勿进,哪来的什么人居住呢?
而书里记载的神秘力量,也从来没人见过。
但今天晚上的所见所闻,都远远超乎了阿波的认知,使他不由得联想起母亲的“故事书”来。
难道,这世界上真的有无法解释的东西存在吗?
他不禁开始怀疑自己的世界观。
“你说,那‘怪物’……不,那怪人,是你爹?”
“不是的,肯定不是的,应该是我错了。”
秀英却擦擦眼泪,只是哭了一会儿就止住了。
“奶奶说,爹爹回不来了,所以……所以那个人肯定不是我爹爹,肯定不是!”
秀英又矢口否认,矛盾充斥内心。
她宁愿相信家门外的一切都是虚假的,外面和里面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就像梦境与现实,噩梦里的玩意儿都不是真实的。
爹爹怎么可能变成怪物呢?
可她最后还是忍不住流泪,即便是噩梦,也足以让她心碎。
她想起爹爹曾经背着她到市区里去买包子。
她想起爹爹拿着一把把精致的锁和钥匙,放在她的手心里。
金色的大锁闪闪发亮,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就像一块漂亮的金子。
他会告诉她,这个是枕头锁,陈家的千金们都用这些精致的锁来锁住那些珍贵的金钗玉镯;
他还会告诉她,那个是吉祥锁,是用来锁住幸福和好运的。
小秀英眨巴着玻璃一般透亮的眼珠子问他:“这些锁真的能锁住一切吉祥吗?”
爹爹仔细地雕刻好最后一道纹路。
“有了它们,不只是吉祥,它能把你、我、娘亲、奶奶都锁住,这样,我们一家无论去了哪里,你嫁人也好,我和你娘死了也罢,咱们永远不分离……”
他爽朗地笑了。
“只可惜,咱们这门技艺就要失传了。”
笑容里又带着苦涩。
“那是祖宗留下来的东西。”
“失传?为什么?”
“女孩家,学什么制锁呢?这年头也没人会学这种落伍的技艺,爹爹我将来挣点钱,供你去学堂读书,以后,离开这个地方,再也不要回来。”
他把几把大锁摆在桌前,其中一把大锁之上,有一个像是太阳或者月亮的图案。
秀英从来也没见过这种锁,爹爹说,那是给客人定制的。
后来,奶奶便把这奇怪的锁用在了家门口上。
秀英抱着膝盖坐在韦家兄弟身边。
她有些困了,但是却不敢入眠,她只是想象着门外的人。
也许,那根本就不是爹爹,那是个怪物,和爹爹无关。她如此安慰自己。
三人背靠在晦暗的墙边,空荡荡的屋子里,桌子就像一副框架,把昏暗框住,将所有思绪都逼入阴暗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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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终保持沉默的阿友却在内心思考,如何求救,何时才能离开此地。
他似乎是从秀英的对话中捕捉到了什么关键点,因此他一下子站了起来,忽然问道:
“为什么那些人不追进房子里来?之前的怪人可是连门闩都能撞断的……为什么呢?”
“我说小韦,你也太无情了,秀英现在伤心,这些往后再提吧……我们在这里也挺安全的。”阿波嘟囔着插了一嘴。
“不对不对……这很不正常。”
阿友思考起来就像真正的学者一样,眉头猛地一皱,陷入巨大的困惑。
他好像抓住了什么关键的东西,但是又百思不得其解。
他的目光很快落在了那把精致的锁上。
他忽然联想到几天前观察到的现象——几乎家家户户都备上了这种奇怪的锁。
“嘿!你干啥呀?!”阿波小声喊道,生怕他犯傻。
然而阿友只是自顾自走到门前,借着窗外惨淡的月光,仔仔细细地观察着那把刻有奇怪图案的铁锁。
又是这个东西。
阿友开始察觉到异常。
可是就在这时候,他的身后却传来了一声干枯得犹如摩擦树皮的声音:
“天旦未曦,玄晖长临,隐匿于极夜之下,便是最后的太平。”
三人顿时吓了一跳,等到阿友回首的时候,秀英却露出了惶恐不安的神情。
她怯生生地朝着阴影中的老妇人叫道:
“奶奶……你怎么……醒了呢?”
“当然是为了帮那娃娃处理伤口,不然的话……他可是会死的哦。”
说着,黑暗中露出了老妇人那张仿佛带有血渍的脸。
第86章 失落的搜查官
“凶手难道不是文品,怎么可能呢……?”
方锦臣孤身一人纵马回到警署的时候,天刚刚蒙蒙亮。
他把猎马拴在马厩里,将斗篷一解,挂在办公室的衣架上。
值班的小李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方锦臣进来的时候,他惊得站了起来。
“啊,方警官,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其他弟兄呢?”
方锦臣不说话,找来一张椅子坐了上去。
“抽烟吗?”小李问,“现在这儿没人。”
“不抽。”
“我柜子里还有一瓶青州啤酒。”
“不渴。”方锦臣不耐烦地说。
他陷入深深的自责和悲伤,曙光照亮了整个房间,唯独无法给他带来光明。
失意和不幸如影随形,男人丧失斗志和理想的时候,往往借酒消愁,抽烟享乐。
但他知道两者解决不了问题,人生本就醉梦中度过,喝酒抽烟只会一醉再醉。
况且,她不喜欢酒,也不喜欢烟。
阿纯最讨厌父亲酗酒和抽大烟的样子。
她恨他。
酗酒使人发疯,抽大烟使人发狂。
如果不是这两个天杀的玩意,父亲便不会折磨阿纯,她便不会逃离这个家,便也不会被恶人带走……
“发生什么事情了?”小李战战兢兢地问他。
方锦臣简单地说道:“大家都死了,我的错。”
“啊?!这到底怎么回事啊?”小李吃惊地问。
办公室的门“砰”地一声打开!
方锦臣交叉五指,他似乎早已预料到将要发生的事情。
“方锦臣在不在!”
门外,一名肤色黝黑,体格彪悍的警官宛如门神一样推门而入。
“我在这儿,马处长。”
那彪形大汉怒气冲冲走到方锦臣面前,直接指着他的鼻子吼道:
“你为何擅离职守?你知道张大人昨夜有多气愤吗?”
方锦臣把茶杯重重放在办公桌上,似乎在暴风雨前面不改色。
“我知道。抱歉。”方锦臣平静地说。
“你以为你方锦臣算个什么东西?”
马处长“啪”地一掌拍在他身旁的桌上。
“老子告诉你,你就他娘是个屁,你把张大人一个人撂下,带着黑衣卫擅离职守,你丢的不仅是沪津宪兵队的脸,你还让咱们张大人在洋人面前丢人现眼!”
方锦臣顿时目光凛冽地看着他。
一口一个“张大人”,他是你什么人呢?
马处长脸上本来就长满麻子,头发秃了一半,腰大膀圆,他那阿谀奉承的样子就像头又丑又笨的熊。
在他面前,方锦臣似乎小得不值一提。
一高一矮,一壮一瘦之间,无声较量。
小李着急地看着,着实捏了把汗,他挤眉弄眼地提醒说:
“方警官,赶紧道个歉吧!”
方锦臣的手心微微颤抖。
“道歉吧,方警官,真的。”
方锦臣死死咬着嘴唇。
处长开口讨论的不是牺牲的那些弟兄,却是一个大臣的喜怒。
本以为一场硝烟逐渐弥漫,换作平时,他会抗议,他会抗争,可现在……
“抱歉。”
他说,所有悲伤最终都化为平静,从不低头的人低头了,永不服输的人认输了。
“等会儿写份辞职申请,你不要在这干了,听到了吗?”
马处长语气冰冷,一字一句却犹如一道道惊雷,落在方锦臣心里。
“为什么?”
他攥紧双拳,犹如挨了一记重击。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干了什么?”
马处长宛如胜利者那般扬起麻子脸,他喜欢看到下属的屈服。
“你违抗上级命令,在没有警署批准的情况下,擅自调查‘太平区案件’……”
方锦臣浑身冰冷。
“你让十几名黑衣卫白白牺牲。”
“你害死了他们,你的愚蠢,你的失误,我有什么理由不将你开除?”
曙光下,方锦臣犹如将死的亡灵,漆黑的身影被灼烧得体无完肤。
“我没有将你送上法庭,已经是给你面子了。”
马处长说道:“你要搞清楚你是谁,即便你是特级搜查官,你也不过是个小小的黑衣卫,不要太看得起自己。”
马处长句句如剑:“你让我们蒙羞。”
方锦臣站了起来。
这场行动最终还是宣告了他的失败,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竟如此脆弱。
他觉得自己彻底输了,输得一无所有,现实会冻结所有热血,亦会使精力消磨殆尽。
“我离开……可以。”
方锦臣缓缓说道,那双充满斗志的目光变得一片黯然。
“不过,我有一个问题。”
他唇角轻颤,慢慢踱到到马处长的身旁,问道:
“无所作为的警员,凭什么伸张正义?”
不等他回答,方锦臣已然丢下了搜查官证,摔门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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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最后看了一眼身后的警署,屋檐展翅高飞,大夏青龙猎猎,两尊狴犴依然雄赳赳地屹立在那。
他提着行李箱离开警署的时候,黑衣卫们刚好归来,他却低下头,匆匆离去,从此便是陌路人。
“师傅,去一趟西山公墓。”
方锦臣叫来一辆马车,离去的时候,脑海里想着的仍然是那一袭饕餮黑衣。
他记得第一天披上黑袍的时候,沪津下了一场很大的雨,仪式是在****中进行的。
他还记得那声雨中的誓言:
我们是大夏的坚盾,正义的利矛,我们于黑暗守护,与黑夜为敌,此生如此,来世亦然。
当年一同加入黑衣卫的朋友呢?
很多人都牺牲了。
他就像一匹孤狼,与天斗,与地斗,闯入风暴,伤痕累累。
清晨的公墓罩着一层薄雾,青松苍翠,墓碑林立,他的身影也仿佛融化在了迷茫之中。
他走过几座墓碑,那是几年前,在冰封铁林里牺牲的朋友。
他们的墓碑上仍然挂着那黑衣卫的斗笠,每年鬼月和清明节,他都会在老战友的墓碑前挂上一顶新的斗笠。
他走过父亲和母亲的墓碑,他们和众多的亡灵一同长眠。
几年前,他还来看过他们,后来他却再也不敢来看他们。
父亲是抽大烟抽死的,母亲却是当年他追查鸦片走私犯的时候,遭到报复,被残忍枪杀的。
他的正义带来的只有悲伤,但他义无反顾坚持了下去,也因此,他再也不敢来看母亲的墓。
毕竟,母亲因他而死。
荒草爬满墓园的路。
最后,方锦臣停在了一个孤零零的墓碑前。
它比任何墓碑都要破旧,藤蔓缠绕斑驳石碑——那是一座空坟,墓碑上隐约写着“爱女方纯之墓”几个字。
那时候还小,父母对他说:
阿纯回不来了,妹妹兴许是死了吧……
过去那么多年,他却始终不肯相信这个现实。
他从不到妹妹的墓碑前,每年扫墓,他总是固执地反驳父母:
阿纯没有死,她一定在什么地方等我,等着我击败坏人,等着我救她出来。
她也许很害怕,她或许很孤独,她可能很悲伤……
方锦臣看着妹妹的名字,手里握着从警署偷偷带出来的左轮枪。
也许妹妹早就死了。
如今,他所能做的只有复仇,与天下恶人为敌。
仅仅六发子弹。
他再也不是黑衣卫,然而即便身无黑袍,誓言却永不改变。
“我会追查到太平区的‘亡灵’,阿纯,我会让他下地狱。”方锦臣说。
他将第六发子弹藏入领口的衣袋。
他下定决心,当审判来临的时候,这最后一发子弹将会留给自己。
我会用自己的方式,来践行我的正义。他说。
公墓空无一人,青山下,他是唯一的活物,他知道,亡灵们在偷窥,骸骨在倾听。
“老虎老虎,正义的警官……”
方锦臣轻声唱起妹妹小时候唱过的童谣。
他一根一根拔掉荒草,扯断藤蔓。
阿纯,你不要哭,哥哥替你消灭这些坏人。
“谁若冒犯,‘我’便伸出利爪,张开獠牙,将坏人吃掉。”
先是文品,我会亲自找到你。
然后是真凶。
一个也逃不掉。
方锦臣将左轮藏进衣兜,闭上双眼,混沌中,他看见了妹妹娇小无助的影子。
第87章 文品的推理
文品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脱逃的了。
文品只记得自己被林哲一路搀扶着,有许多人在追他,但是林哲数次用枪把敌人击退,他们的目的似乎并不在他身上。
之后便是虚无缥缈的视觉,如同行走云端。
他看到一个很像是十人议会的地方,但那里空无一人。
只有他自己,端坐在主座的位置上。
他的面前有一道长桌,上面摆满了死者的躯体。
他撑着脸,宛如游戏的操纵者,无数根细小的丝线借由他手,连接着万物生灵。
一只红眼乌鸦踩在他的肩上尖叫。
“轮回……轮回……”
最后,一切都稳定了下来。
只是个梦。
恢复神志的时候,文品发觉自己已经躺在了一个整洁的大房间里。
清晨的阳光宛如轻纱,照在他脸上,温暖得有些发痒。
他身旁的床头柜上放着一瓶水仙花,白色屏风环绕床位,中间放下了一块帷幕。
点滴瓶的针头顺着长蛇似的输液管深埋入左臂,他腹部一圈到处缠着绷带。
应该是医院吧,文品心想。
“他康复得很快,难以置信。难道这就是先史遗产的力量?”
“这样的病历绝无仅有啊,林先生,他的伤口几乎痊愈了……”
“行了行了,别再纠缠我了,我得走了。”
文品隐隐约约听到身边有人说话。
“您不考虑让病人留下做个研究吗?也许这会是医学界的重大成果,喂!别走啊,林先生!”
文品看到一群白衣大褂的医生围在病床周围,和林哲叽里呱啦地说些什么。
他眨眨眼睛,突然,视野中冒出了一张女孩的“鬼脸”!
“爸爸!你竟然醒了!”
文品险些吓得跌下床去。
女孩就趴在床边看着他,眼睛周围挂着一圈厚厚的黑眼圈,显然一晚上都没睡好。
除此外,她的鼻尖红红的,像一颗不成熟的小樱桃。
“怎么感觉你巴不得我醒不来似的。”
女孩不开心地吐了吐舌头,说:
“我才没有!我刚刚趴着睡呢,然后你突然动一下,吓到我了……”
廖小靖用手捂着文品的额头,像算命的天师一样掐指。
“好像没发烧,面色还挺红润的,排除烧坏的可能性。”
文品慢吞吞直起身来。
明明腹部缠着厚厚的绷带,但好像已经感觉不到什么疼痛了。
只是伤口有些发痒,那是正在愈合的征兆。
“我睡了多久?”
他问道,脑子逐渐回忆起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竟觉得自己出奇地清醒。
廖小靖打了打哈欠。
“比我晚上的睡眠长不了多少。本来我还……我还担心你醒不来了……”
她悄悄擦干净眼眶的泪痕,生怕自己的心事被看穿似的。
文品一愣,心道:这好得也太快了吧?
这是怎么回事呢?
该不会议会还给予了更多未被发掘的特殊能力吧?
说实话,他一直把重心放在调查邪教徒的线索上,却从没有认真研究过自身的能力。
文品在心里默默总结:
首先,机械心脏能使体力和体能远远高于常人,甚至可以说,就像机器一样不知疲倦。
然后,监狱里的神秘声音给予了他敏锐的第六感,一般人的一举一动都能被轻易洞察。
除非,对手不是一般人。
接着,是最近才注意到的一点:
在某些时候,不知道是他本能察觉到危险,还是超自然现象的时候,机械心脏跳动的频率会骤然加快。
在疗养院的时候如此,在永宁街的时候亦如此。
不过,这一点还有待观察。
最后,便是这惊人的自愈能力。
换作其他人,恐怕非死即残,就过了半个晚上哪可能像现在这样生龙活虎?
还有那次遇到林务官的晚上,他受了不小的伤,到很快就康复了。
或许原主本身就拥有着不同寻常的恢复能力。
也可能是因为机械心脏,加快的不只是体能恢复,还有自愈的速度?
但他也不敢再像原来那样冒险,毕竟自己依然存在被杀死的可能性。
如果被刺中心脏呢?
或者,直接丢了脑袋,烧成灰烬,在一招毙命的情况下,还有可能痊愈吗?
文品脑中窜过无数种可能。
经历了这次惨痛教训,他可不敢再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了,没人会再想去鬼门关前走个第二圈。
可以肯定的是,自己身上必然还存在有不同凡响的秘密。
可惜,许多关键记忆都像锁在柜子里的文件,无从得知。
他开始考虑先从挖掘自身的力量开始,这也是为了提高在这个诡异世界生存下去的概率。
况且,最尴尬的就是:
我不认识原主,但好像人人都认识原主。
而要命的是,我还不知道哪些人和原主有仇呢……
万一有什么特别厉害的家伙来寻仇怎么办?
文品感觉现在身体还有些虚弱,随便来个什么人都能把他掐死,现在暂时在医院里休整一阵也好。
“话说,林哲去干啥了?”文品问小靖,“就是那个奇怪的叔叔。”
“他……我拜托他去找韦家兄弟了……”
“等下!”文品忽然反应过来,“你为什么会在这?你们几个小鬼昨晚都干了什么?!”
“我……我……那个……”
廖小靖戳戳手指,声音几不可闻。
“他们昨晚上没有跟我们一起回来。对不起……”
“哈?!”
文品险些吓得跳下床。
“我的小祖宗啊!你知道昨晚多危险吗?啊?到底怎么回事!”
“我们……也是想帮助爸爸呀。”小靖委屈地说。
该死,要出事。
但愿林哲找到他们才好。
“那你说说,你帮上了什么?”
“这个嘛……”
她的小脸晕上一层羞红,就像偷东西被逮着的小毛贼那样,不依不挠地狡辩。
“看来我有必要送你们去念书了,真的,我不能再让你们这些熊孩子参与这么危险的事情。”
文品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变得像那些讨人厌的家长一样教训小孩子。
文品知道,这几个孩子虽然有些幼稚中二,但这真的是对他们好。
也许原主是个只会利用孩子去冒险的混账,但我文品不是。
我终究还是要想办法回到我的世界的,如果我回去了,那这些孩子怎么办呢?
他们都是好孩子,不应该过那打工卖报的生活,更不应该跟我文品一起冒险。
他们应该好好念书,将来过上好的生活才是。
他想起上次闯入陆国家里的时候,听说浔城有一所不错的女子学院。
学院院长的导师似乎还是高德领事的老朋友,叫薛仁川,是个顶有名的教授。
有机会得去好好拜访一下他,让这调皮的小姑娘接受一下正规的教育。
可是小靖听到这个消息,却犹如晴天霹雳,失落得抬不起头来。
“我们真的不会再成为累赘了……你嫌弃我们了吗……”
文品顿时手足无措。
他最受不了小女孩哭了,他不知道怎么安慰,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只好蠢笨地安慰说:
“啊,小靖乖,小靖别哭啊!”
廖小靖暗暗吐了吐舌头,立刻用手捂住小脸,眼泪如同流沙从指缝间溢出。
手掌下,却是小女孩狡黠的微笑。
她继续“呜呜呜”地装哭,边哭就边说:
“我们都是乖孩子啊,爸爸,我真的有所发现的。我昨晚上看到一个奇怪的事情,有一个黑色的女人,把天师的徒弟刺死了……”
“黑色的女人?”文品脸色一变,“什么黑色的女人?”
“那女人就像鬼一样,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就一瞬间,把天师的徒弟杀掉了。”
“你是说,那群巫师神汉被另一个黑色的女人袭击了?”
小靖点点头,“千真万确。”
“那女人呢?”
文品激动的样子很吓人,险些牵动起扎针的手臂,他好像抓住了什么关键,但是却又无法理解。
“都说了,突然消失了啦。”小靖认真回答,“如同影子进到黑暗里,一眨眼就没了。”
巫师神汉攻击我们,黑色的女人攻击巫师神汉,这太奇怪了……
联想到之前韦家兄弟打听到的消息,那群邪恶老神棍事实上是来替永宁街的百姓驱除“陈姑”的邪灵的。
难不成,永宁街真的有邪祟存在?而我们又碰巧破坏了他们的仪式?
不对,这不可能。
一群巫师神汉只是驱鬼的话,怎么可能会发了疯地攻击外人?
文品思考得出神,廖小靖就像看怪物一样好奇地看他。
忽然,他有了头绪——这些神棍恐怕只是借着“驱鬼”来达成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
记得之前有个叫“小祯”的男孩。
在仪式之前,曾有一群戴邪教徒闯入他家里,并且留下了“杀死叛教者”、“处决异端”的字样。
会不会,这次事件,压根就是一群邪教徒要清理门户呢?
有了这个思路,似乎所有线索都清晰了起来,他现在又有了一个新的大胆猜测:
昨晚的黑道人也是公馆正在调查的邪教徒,而原主和邪教徒有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
因此黑道人认识原主,而且还要将原主置于死地。
他记得黑道人称呼他是“狂猎”。
难道自己十人议会的身份已经暴露了?
可是议会里,明明所有人都是隐秘的,黑道人怎么知道我的长相?
那么只有一种解释了。
那就是——原主本身就是十人议会的成员。
他还记得主座提到过一个因为背叛而被抹杀的成员。
该不会……就是原主吧……
该死。
要是我一旦暴露身份,就不是我在追查他们,而是他们在猎杀我了!
为了确认,文品追问道:
“那个黑色的女人长什么样?是不是很瘦小?不对不对……这都不是关键。”
他在努力思索着什么,最后继续追问:“她身上有没有什么奇怪的特征?”
“她……”小靖伤脑筋地说,“老实讲,她真不像个正常的人类。”
“怎么说?”
廖小靖努力回想,声音不禁颤抖起来:
“她几乎全身上下都被头发包裹,唯一露在外面的身体,爬满了异常明显的红色血痕。”
第88章 协议
事情正朝着文品不情愿看到的方向发展。
此前,异能和超凡仅仅是类似于超自然事件那样出现。
而现在,隐藏于暗处的怪异开始蠢蠢欲动,文品相信,这些事情只会越来越多,危险也将越来越大。
在文品的理解中,对超自然的解释有两种可能:
第一,十人议会包括其他超自然现象来源于某种法术。
第二,他所看到的东西是超越常人认知的“黑科技”。
毕竟何塞·马丁内斯的《世界简史》上说,我们所处的世界曾经存在过更加高等的文明。
事实上,还应该存在着第三种可能——那就是,魔法和黑科技,两者同时存在。
他并不理解这个世界的力量体系。
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他有理由相信,这个世界绝大部分的人并不相信异能的存在。
人们对超自然事件知之甚少,印象里,他也从来没有看到过相关内容的书籍。
但这不代表着不存在。
毕竟这个世界的人类对自己所处的星球也不甚了解。
文品记得,他曾在原主的书房里看到过一张大夏国地理出版社的世界地图。
那里绘制了全世界已知的所有国家,但这些国家几乎都在北半球,那南半球呢?
地图上画出了几块陆地的轮廓,上面写着“南铁林死亡地”几个字。
那儿都是遭受了严重辐射的地方,寸草不生,人们无法穿越广袤的沙漠辐射区,也无法渡过污染严重的不眠之海。
难道整个南大陆都被辐射所笼罩吗?
文品不禁产生一个疑问。
说不定,辐射的后面还存在有一个高度文明的国度?
抑或,隐藏着无数使用魔法的氏族?
也许还可能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工业国家呢?
这些都不得而知。
即便是已知的国度里,也遍布着许许多多的铁林……
也许,奥秘就隐藏在人们难以到达的地方。
文品深刻觉得,自己不能按照常人的习惯来看待这个世界。
他必须要思考,必须要发现,至少要搞清楚这一系列神秘事件究竟是如何发生的。
否则下一次,躺的就不是病床,而是太平间了……
不知不觉,夜色已深,他一整天都只能呆在病床上望天花板。
此时大病房里已经熄灯了,文品也早已让小靖先回家里休息。
空旷的大病房中,患者的呼噜声此起彼伏,文品烦躁得难以入眠。
他翻来覆去,想从床头柜里找找打火机和蜡烛,然后让护士去拿份报纸过来。
结果,他没找到蜡烛,却摸到了一本册子。
文品摸黑将册子拿出来,把它对着窗户的月光,隐隐约约,册子的边缘浮现出了一串陌生而晦涩的象形文字。
它沟通古老,连接现实,仿佛一个个字符都活了过来,变成扭曲的人形,涌入脑海。
这不是那天小祯给的册子吗?
文品记起来,小祯说,这是他姐姐失踪之前留下来的。
望着这本翻得卷边的黑册子,他忽然间好像发现了什么。
他莫名觉得自己竟能够读懂这些文字。
“秘仪……”某个奇怪的词汇脱口而出。
就在这时候,文品听到病房的外面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
“文先生的房间就在这里。”
“好的,谢谢你了。”
“不用……等一下,先生,现在是病人休息的时间啊,您走路轻声一点!”
病房的门“咔嚓”一声扭开。
外面的光亮一瞬间刺了进来,惹得病房里被吵醒的病人不停抱怨。
文品揉揉眼睛,正在困惑之时,他看到亮光之中,一道高高的人影屹立于门外。
那人影慢慢关上门,将门从内部反锁,竟径直朝着文品的方向走了过来。
“林哲?”文品小声问了一句。
不对,不像,不是他。
那人没有回答。
文品莫名感到了危险,他赶紧把册子藏在枕头底下,然后立刻想去拔下点滴的针头。
然而还是慢了一步。
下一瞬,冰冷的枪口毫不留情指在了他的额前。
“告诉我,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人影的声音冷若寒霜,语气低沉,带着深深的仇恨和怨念。
“你是……方警官?”文品吃惊地问道。
“我不想多问,你就老老实实回答。”
人影按动左轮的轮机。
“我现在不是‘黑衣卫’了,我不介意直接打死你,文品。”
果然是邪恶方锦臣。
文品看到他的面容在月光下显得阴森可怖,目光中带着愤怒和悲伤。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看起来完全就是个处于失控边缘的疯子。
他今天没有穿着黑衣卫的制服,也没有带着其他的人,就是他孤身一人在这儿。
这到底是怎么了?被警署开除了?
他的气色很不对劲。
无论如何,文品今天算是人生第一次对这讨人厌的警官感到了些许害怕。
他唯恐方锦臣在情绪激动之下真会直接一枪崩了他。
“方警官,你别激动……我们有事好商量。”
文品只得暂且认怂,心里暗暗思考着脱身的计策。
“你想了解的都是什么?”
方锦臣从旁边拖来一张椅子,坐在文品的病床边,跷起二郎腿不客气地问道:
“究竟是谁,攻击了我的下属?”
“假如我告诉你,你会相信我的话吗?”文品反问。
“你只需要回答我的问题,相不相信,那是我的事。”
文品心里那叫一个苦,没想到到头来还是被这姓方的给治了。
“好吧。”文品说。
他只得一五一十地将那晚发生的事情告诉给方锦臣听。
当然,有些事情他选择跳过,不能随便让外人知道。
先稳住这疯子才是正道。
讲到天师那儿的时候,方锦臣明显蹙起了眉。
他似乎半信半疑,对这些超自然的事情几乎无法相信。
“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你该把枪放下了。”
方锦臣依旧指着他说:“你的意思是,是一群疯子杀了我的部下?”
“我为什么要骗你?假如你有幸存的部下,你可以去问问他们。”
“那好,姑且相信你,假如你欺骗我,我定然回头杀了你。”
方锦臣还是不肯放下枪口。
“最后两个问题,那些人为什么要攻击你?你和这几次案件究竟有什么联系?”
“我怎么知道?我也是受害者啊,我被那黑道人刺了一剑,你看我身上插着几根针?我也想证明清白啊。”
文品快被方锦臣气得脑溢血。
为什么这姓方的这么顽固?他到底受了什么刺激?
方锦臣冷“哼”一声。
“你无不无辜我不知道,但你确实不是真凶,至少,你不是唯一的凶手。”
“那你可以把枪口放下了吗?”
“不行。但我们可以暂时‘和谈’,现在,我有一个条件。”
方锦臣缓缓说道:
“如果你真的像你说的那样无辜,那我姑且相信你,而你,必须无条件配合我调查凶手。”
“假如我不愿意呢?”文品反问道。
“不愿意我现在就杀了你。”
“没问题。”文品耸耸肩道。
肯定没问题啊!
如果你早这样通情达理,我们之间何必有这么多麻烦?
文品忍不住在心里吐槽道。
现在当务之急是找出真正的太平区亡灵。
或许黑衣卫掌握着一些公馆也不知道的情报?
想到这,文品反而配合地说道:
“其实,我们可以直接约个地方,彼此可以长期交换情报,反正你我都是要调查这些神秘案件的人,携手共进,岂不美哉?”
“你把这当成是土匪谈判么?”方锦臣不客气地说道。
“反正你也说你不是黑衣卫了,咱们现在跟匪帮有啥区别?”
方锦臣思考了一会儿,他很不情愿,但权衡利弊之后,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有区别,我是匪,但没帮。我不是不讲理的人,老实说,我也缺少帮手。”
文品长吁一口气,道:
“两天后,华阳街百里香,仍旧晚上这个点。”
“好。”方锦臣终于放下了左轮。
身后的走廊外传来许多嘈杂的脚步声,他打开医院的窗户,回首对文品说:
“你若违背约定,我依然有办法找到你。”
“我若违背约定,你我牢里共进晚餐。”
看着文品一本正经说屁话,方锦臣忍不住笑了一下。
“这不行,我不相信你。”
说着,方警官拉开抽屉,拿出了文品的钱夹。
如同清点战利品的强盗一样,他抽走了公民证和记者证,还有一大堆重要的证件。
“操,你好卑鄙!”文品顿时骂道。
“彼此彼此。”
晚风轻轻吹拂窗户的白帘,方锦臣如同夜枭悄然立于窗台。
病房外又传来钥匙开锁和护士的声音。
“那怪人一进到病房里就把门锁了,现在都还没出来,我可急死了……”
护士抱怨着,重新解锁房门。
然而当她带着一群保安进来的时候,方锦臣已经离开了。
白帘如同幽灵飘动。
只剩下一扇敞开的窗户,依旧诉说晚风的低语。
第89章 地底之下
少女微微翕动沉重的眼皮。
她觉得自己沉睡了很久,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到自己在漫长的往生之海中徘徊,死去又复生。
睁开眼,她苏醒过来,头顶的天空漆黑而阴沉,模糊又昏暗,不自然的昏暗。
她瞪大双瞳,极力想要在头顶这片高深的阴暗中找到一丝足以心安的光明,但毫无收获。
她只能看到零星或结队的黑影窸窣着晃过,发出“吱吱”的声响,还有一阵阵令人浑身发毛的扑棱声。
她的瞳孔下意识地捕捉着每一丝光亮,循着头顶的那片昏暗向侧面看去,尽头是一片椭圆状的黯淡白光。
与其说是白光,倒不如说是面前能与黑暗区分开的色调。
它就像是一面无比巨大的“虚空之门”遥立于远方。
——那些窸窣的黑影在那扇“门”前渐渐清晰,那是成群散发微光的洞穴夜莺。
这里……是地狱吗?
随着记忆逐渐清晰,她记得,她被林哲开枪打中,然后黄箫上校又刺中了她的腹部。
按理来说,她必死无疑。
即便活着,也不应该是在这个地方。
梁晨……梁晨……
少女头痛欲裂,脑海中好像有无数的低语,在冥冥呼唤着她的名字。
梁晨……
“闭嘴。”
她痛苦地捂住额头,挣扎着想要起身。
待双眼适应幽暗,她最终发觉,她处在一座巨大的地下空间之内。
梁晨有些艰难地爬起来,指尖摩挲着冰冷而粗糙的地面。
手指之下规则有序的凹陷吸引了她的注意。
她低头看去,身下的地面上刻着许多符号。
这是某种文字吗?还是象征性的表达?
这些造型怪异的符号绝不是她所认识的任何一种文字。
哪怕是南方氏族居住的铁林地区,也不可能出现这样怪异扭曲的表达。
她循着这些符号向前探查,它们似乎并非由手工雕刻,而是在某种高热的能量装置刻印下,呈一定的规则排列。
忽然!
她手下一空,仿佛一只有力的手从深渊处拉住了她的手臂,整个人险些翻坠下去。
好在她左手下意识地抓紧了地面。
紧接着就是一阵碎石掉落的声响。
平复下剧烈跳动的心脏,梁晨终于意识到身下的地面是有尽头的。
而自己刚刚正专心探索着地面的符号,丝毫没有注意到这一切。
此时她的整个上半身都已经探在了半空。
梁晨本想赶快将身子缩回来,可眼前的景象,却令她整个呆住了。
地下空间的规模已经远远超出了她所能想象的范畴:
深渊下,是绵延不绝的城市,无数的房屋高楼遍布地下空间的底层,城市半隐在混沌和迷雾中。
放眼望去,能看到的尽头都布满了这些密集如同锯齿一般的建筑群。
阑珊的灯火将一幢幢平房点缀,就像发光的地下真菌。
巨大的黑色石笋化作一只只从幽暗泥沼中伸出的手,饥渴地伸向高远的穹顶。
它们是如此巨大,以至于地下建筑如同蝼蚁爬满四周。
在洞顶上,同样巨大的石笋与根须垂直而下,犹如一支支穿天而下的利矛,毫不留情地指向地面。
某些洞穴夜莺栖息其中,上面同样布满了人造物。
索道和缆绳像蛛丝将它们串联,世界已然化作一片虚幻而辽阔的光影之海。
而自己,正处在一面高耸至半空的巨大平台顶端。
俯瞰眼底,仿佛自己成为了昊天巨人,她仰望穹庐,又感觉自己好似一粒望天蜉蝣。
这个地方她陌生而又熟悉。
——地下铁林!
一个词汇从她口中呼之欲出。
梁晨怀疑自己已经死了,所以才会看到眼前的景象。
她过去与家人居住在铁林的地下。
这些庞大的地下遗迹出自于先民的手笔,许许多多无依无靠的铁林人都选择居住在这些地下的废墟里。
白天到地面上寻找食物和能源,有的时候,还有些氏族的战士会通过下水道来到地面上,劫掠文明社会的乡镇,然后一到夜晚便回到洞穴的堡垒之中……
假如资源耗尽,氏族便会选择遗弃城市,游牧到下一处铁林,周而复始。
有的时候,还可能会游牧到文明世界的城市地下,因为那儿总有吃不完的食物和用不完的资源。
虽然她没到过这个地方,但是通过以往的经验来看,这里必然是一座“地下铁林”的遗址。
而且被荒废了很久,现在正被一群新的游民所占领。
梁晨撩开自己的衣服,发现腹部缠绕着一圈圈绷带,伤势几乎没什么大碍了。
可更大的疑惑摆在了她的面前——我还活着,为什么?是谁救了我?
她似乎想起一个戴面具的女人。可是那女人呢?
梁晨环顾四周,只有几座陈旧的桥组成漂浮的黑色“系带”横亘于幽静的高空,联系着远方。
偌大的空间里静谧得可怕,四处飘散着雪花一样的灰烬。
她想离开这个地方。
梁晨冷静下来之后,隐隐约约,地下铁林之中传来了若有若无的吟诵声。
她侧耳倾听,声音一阵一阵,让她联想到了北方氏族的呼麦。
但是又有些不同,它充满某种神秘而原始的力量,让人联想到深不可测的夜空。
“有人吗?这儿有没有人?”
回声四散,无人应答。她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梁晨战战巍巍靠近最长的那座桥。
从双脚踏上脚面的那一刻,她就知道这并非什么铁林人造的简易木桥,而是先史的遗产。
整座桥中部镂空,仿佛一条公路只剩下了两侧的人形道。
历史的尘埃早已掩盖了它本来的面目,唯独那些沿着两侧金属结构不断延展的输流槽与能量槽还能依稀辨别。
在两侧不算很宽敞的实体桥面上,排列着大大小小的黑影。
它们周身萦绕着细微的浮火。
虽是静止,却又似循循而来,仿佛无数来自幽冥的巡礼者,在幽远的阵阵低吟中提灯走来。
如果世间存在地府,或许便是如此吧。
就在她犹豫着要不要走过去时,桥尽头的指示灯突然如蓝色的双眼般骤然睁开。
整座桥似乎感应到来访,在一阵异响中被激活了过来。
未知能流顺着能量槽蔓延。
它们所过之处,原本空空的桥面开始逐渐发光,从两侧溢出的能量逐渐填满其中,变成了苍蓝的桥面。
这究竟是何等的奇迹!
她在心中惊呼着,向自己发问到,先民们究竟创造了何等不可想象的文明。
流动的光在她面前汇成一条黄泉的河流。
两侧的黑影也已经显现了出来:
那是一尊尊大小不一的石刻像,大的足有一人高,小的能托在掌中。
它们大小不一地摆放在一起。
有的是扭曲肢体的鹿首女人,有的是狂乱的傩面天师,有的已经断裂,只剩下半截身体……
这些雕像的头部,肩部和脚边都摆放着蜡烛,融化的蜡好像白色的藤蔓一般凝结在雕像上。
而雕像的面部和眼脸似乎都被抹上了白色液体,五指的痕迹与掌纹都还清晰可见。
她壮着胆子走了过去,可那些神情或狰狞,或扭曲的人物,虽死犹活,即便不去看它们,也能感觉到它们的注视。
仅仅是片刻的注视,那些面孔却开始一张张地颠倒着,旋转着,出现在她眼前,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低沉的呼麦此起彼伏。
空气中弥漫着口簧琴的声音,沙哑而低沉的吟诵,急促的短呼,压迫着每一根神经。
她只能闷着头向前冲去。
她听不懂,更不愿意听到这蛮荒的咒语。
石桥的尽头有几块巨型齿轮,在石壁前徐徐转动。
她听出声音是从几块齿轮间的裂缝传来的。
裂缝大概能容纳一个半的人,几条黄铜管道穿行而过,冒出滚滚蒸汽。
梁晨……梁晨……
裂缝里似乎有人在呼唤她,尖锐的刺痛直抵太阳穴。
“谁在里面?”
她边喊边试图驱散低语。
梁晨小心翼翼地靠近裂缝。
这时候她发觉,裂缝里爬满了章鱼触手一样的老树根,有的缠绕住蒸汽管道,有的藤蔓下隐藏有森冷蓝光。
裂缝的尽头出现了火焰的颜色,一道巨大的黑影投射在地上,梁晨躲藏在一旁,窥视着裂缝中的情景: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人,洞穴一般的石室里有很多很多人。
他们穿着各种各样的衣服,而他们的脸上都戴着奇形怪状的傩面。
许多许多人,许多许多道静止的阴影,他们仿佛一尊尊人俑,保持着固定的姿势。
难道说,这里是光明会的新分舵吗?大家终究还是从地上回到了地下吗?
正中间是一座怪异的神龛,它坐落在深扎地下的老树根前,烛光点点。
火星如同繁星漂浮在黑暗中,映亮神龛中的神祗——梁晨发现,那座木神龛中的神祗是一片虚无——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有一道用黑色颜料涂成的影子。
傩面下的人“呜呜”长吟。
他们的面前是一个女人,她的身体一半是光明,一半是黑暗。
第90章 黑山羊少女
她展开双臂,无数白色缎带就像这洞穴的老树根一样垂下,露出她焦黑皲裂的手臂。
她的傩面上是公羊弯曲的犄角,她的身形在火光下被无限放大,宛如恶魔的影子长长拖在地上。
梁晨忽然感到有些害怕。
这里似乎并不是大夏光明会的分舵,更像是某种原始异教的集会。
而那个女人,便是她在月神寺里看到的陌生人。
不知道为什么,当时大家一看到她,就仿佛着了魔怔,变得像另一个人似的。
但这个时候,她的脑海里却闯入一个怪异的想法:
也许,竟是这陌生的女人救了她?
“死”前的片段涌入脑海,她似乎洞穿了那副可怖的公羊傩面,看到一张美得惊心动魄的脸。
女人的眼睛隐约倒映赤色血光,面部惨白得像雪,不明的纹路从脖颈扭曲上脸颊。
就在梁晨思索的同时,女人道出了一句雅言:“天旦未曦。”
“玄晖长临。”所有人都站了起来,退到一旁,一同喊道。
声音低沉绵延,他们高昂起头,呼声破碎,变得嘶哑,其中还掺杂着其他国家的语言。
只有一个天师打扮的男人仍站在原地。
他一袭黑色的长袍,身上挂着七八面铜镜,腰间配着仪刀,古怪的刺青如同青蛇在他手臂上蔓延开来。
“给我一个失败的理由。”女人问他。
“他逃走了。”黑衣天师简单地回答说,“还完成了第四重仪式。”
女人伸出黑色的手臂,捏住男人的下巴,“你还有话说。”
红色如同熔岩流淌过她“烧焦”的手臂。
“黑衣卫搅局。”
“没有了?”
黑衣男人抬起头,“你不会相信的。”
女人凝视他的眼睛。
“我看到你说的人了。”他冷笑着,“他中了我一剑,能不能活下去都是问题。他对我们已经构不成威胁了。”
“你没有看错吗?”女人反问,“我总感觉,他是个不稳定因素。”
“你怀疑我?”黑衣天师冷笑,“我见过他很多次,比你更熟悉,不会认错。”
女人沉默不语,从男人身前移向身后,过了许久,她说道:
“仅仅一剑可未必杀得了他。而且,这事情有古怪。他无法受到黑尘的影响。”
“不管怎样,我已遣人将消息送到慈父手中了。”黑衣天师补充道。
梁晨努力去观察洞穴里的人。
天师回了回头,她忽然间发觉,这个男人似乎便是昔日‘大夏光明会’月神寺据点的住持——黑道人。
这怎么可能呢?
梁晨想起来,她第一次被安排到月神寺的时候,黑道人说自己平时并不参与林登万将军的计划,只是名义上愿意帮助光明会的事业,平日里常常云游。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庇护着月神寺的铁林人,以及其他反抗外国列强的仁人志士。
她从来也不知道,黑道人竟然与这地下铁林的秘密集会存在联系……
突然,梁晨发现她脚下的光线被遮住了。
她抬起头的时候,那女人的公羊傩面正紧贴在她面前。
她顿时吓了一跳,这才发觉所有的人都朝着她的方向看来。
“你醒了?”女人问道。
梁晨带着浓厚的敌意后退,反问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解读秘密的人。”
她发觉,女人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高。
相反,陌生女人的身形很单薄,秀发如同瀑布披在肩上,散发着淡淡的麝香。
如果不是因为那公羊傩面带来的压迫感,以及……那宛如烧焦木炭的手臂,她可能更像是一位柔弱的少女。
“是你……救了我一命对吗?”梁晨边说边后退,“我很想感谢你,但我现在必须要回到地面上。”
“为什么?”女人问。
“复仇。”
“向谁?”
“黄箫、高德、吴菊、林哲……张文焕。”梁晨咬牙切齿地说。
她永远无法磨灭这些恶人给她带来的创伤。
“然而,复仇是有代价的。”
“不惜一切。”
女人踮起赤足,温柔轻抚着梁晨的乌黑的头发,替她拍掉尘土,“首先,你得能走出这里。”
“你要阻拦我吗?”梁晨充满警惕地问。
女人摇摇头。
“没人阻拦你。”
梁晨逐渐退到了裂缝之外,她看到女人不再跟来,便快步离开了这里,决定自己寻找回到地面上的路。
她看着这广阔的地下遗迹,身后传来女人的嗤笑:
“谁又知道,深渊里隐藏了什么呢?”
#
梁晨朝着地下峡谷的边缘前行,深渊的城市仿佛一座死去的鬼城,静悄悄的。
黑暗中传来潺潺水声,一条细长蜿蜒的暗河穿城而过。
她小时候住过的地下城市里也有过这么一条地下河。
每天早上(也许是夜晚?)醒来,隔壁的士兵大叔会带着孩子们到地下河去抓一些洞穴鳟鱼,这些鱼儿的肉质比地上的还好。
那时候肖九也还活着,他还不是那热血冲动,敢于刺杀外国军官和国安军官员的青年。
大家都是活在铁林的孩子,哪懂什么国家大义。
肖九知道梁晨最喜欢吃煎鳟鱼了,常常叫爸妈做上一份,然后自己偷偷用布包着送到梁晨家里来。
不过有一天,暗河里游进来一条畸形丑陋的鱼摩罗——那是一条特别大的怪物,就像鳄鱼一样。
不过它比鳄鱼大得多,而且破坏了好多沿河的地下城,往日的生活变了,大家都不敢再靠近河流捕鱼打水了。
后来,士兵大叔自告奋勇拿着一把猎枪,一杆鱼叉和一捆土炸药去猎杀鱼摩罗。
士兵大叔曾经是个坚强的战士,和铁林军阀的掠夺者战斗过,也参与过无数次地下守城战,挫败了铁王爷皇甫君一次又一次的侵略。
不过,即便是最强壮的武士,也会走向传奇的终点。
他成功了,他将炸药塞进了鱼摩罗的巨口,在脑袋中炸出一个血洞,但大叔也因此失去了双腿。
他再也没有带孩子们去捕鱼,在床上躺了半年便去世了,这也成为了梁晨小时候的遗憾。
如今听到地下河的水声,她便不由得怀念过去的时光。
假如还能和大叔,和九哥还有其他的伙伴们一起,再去捕猎一次洞穴鳟鱼,那该有多好。
可是铁林是阴暗的丛林,无论是地上还是地下。
它没有爱,因为任何爱都会在困境和贪婪中被扼杀,灰飞烟灭;
它没有怜悯,这里只有弱肉强食,为了生存,军阀根本不在乎老幼妇孺的生命……
铁林,是真正如同钢铁一般冰冷的黑暗世界,只有强者才能生存下去。
第91章 黑暗世界
步入峡谷尽头,摆在梁晨面前的是一个深不可测的洞窟。
她取下洞口的火把,火光如同地下的太阳,浮现于深邃。
她不确定前往地上的路是否是这儿,洞穴的后面是什么,是另一座古城?更深的地下?
假如出去之后呢?地上是铁林,是普普通通的森林还是文明世界?
她苦恼于失去意识的这段时间,她不知道自己沉睡了多久,她被带到了什么地方。
她觉得,我真该好好问问那神秘的女人——联想起她,不知道为何,梁晨觉得心里竟有一种平静舒坦的感觉。
她就像来自于另一个世界,尽管她的傩面有些瘆人,但是她却丝毫不令人觉得害怕。
神圣、空灵。
梁晨壮起胆子,步入洞穴。
洞穴的入口处挂着许多风铃,而洞穴里没有风,这些风铃多多少少显得有些多余。
她经过的时候,轻轻一掀,这些铜铃才叮叮当当地响起来,好像一群孩子在洞穴里嬉笑。
不知道为什么,她感觉这里和其他地下铁林不一样。
虽然同样蛮荒、古老,但这里多了一层神秘,而且与荒废的“死”不同。
她隐隐觉得,这里充满着一种怪异的矛盾,这里死气沉沉,却好像又活着。
只不过,那种感觉仿佛沉睡,稍不留神,某种东西就会苏醒。
梁晨……梁晨……
“谁在那儿?”她又一次听到了奇怪的低语,这次变得更为清晰。
这个声音听起来很熟悉,它并不陌生,似乎从洞穴深处传来,但是又像来自于脑海和记忆。
那声音也在不停变换着,她竟然听到了父亲和母亲的声音,听到了肖九的声音,听到了大叔的声音,甚至高德和林哲的声音……
梁晨开始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可是她又感觉自己的神智无比清醒。
火光覆盖的洞壁上,白色的花纹交织成无数奇怪的图像,似乎是出自先民的手笔:
它们旋转上升,几个歪歪扭扭的小人站在大地上,他们头顶的天空画满了大大小小的,像是“米”字型的东西。
而最令人不安的是,那夜空中最大的天体竟然是一只眼睛。
小人有的跪拜在眼睛之下,有的手舞足蹈。
一名萨满打扮的长者站在小人的面前,指着天空的眼睛,如同在嘲笑着什么,小人的脑袋画上了夸张的嘴巴。
有的人在天上飞,想要到眼睛那里去。
惨白的纹路在之后的道路之中产生了变化,变得光怪陆离。
花纹愈发繁杂,眼睛不见了,天空中出现了倒立的山川河流,大地上的小人四散奔逃。
像是房屋或者尖塔的巨型建筑似乎被某种力量压倒,开始弯曲变形。
“我想看一看,这真实的世界。”
梁晨耳畔蓦然响起一个声音,她更加感觉熟悉了,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
“我们曾经辗转于地上地下,我们曾经陷入无尽轮回。”
是谁?
她感到头晕目眩,说话的人变了,声音从身后传来,又忽而从头顶传来。
墙壁上的建筑灰飞烟灭,小人被撕成碎片,圆形的脑袋和细长的枝干四分五裂。
幸存的小人跪下乞怜,有的人躲藏于地下,瑟瑟发抖。
“我们总是在犯同样的错误,相似的事情仍会重复发生。”
梁晨紧张地环顾四周。
是谁?
到底是谁?
“我们想要征服宇宙……却无法打破祂的法则。”
她觉得自己被偷窥。
梁晨伸出火把挥舞,烈焰短暂分割黑暗,火星被混沌搅碎了。
她怔怔地望着深渊,好像无穷无尽,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忽然,地上漫过漆黑的潮水,冰冷透彻心扉,梁晨感觉自己正行走于高原寒溪。
空穴也来风了。
刺骨寒风从深渊里席卷而来,火光变得忽明忽暗。
她感觉光暗交替之间,墙上的壁画变了,变成了高山流水,天空变成了倒立的高楼大厦,眼睛在地上,陆地在天上。
风铃叮叮当当地响。
“我们缺乏洞悉的眼,祂却能知晓我们的一举一动。”
潮水越涨越高,梁晨感觉快淹上了她的咽喉,她终于感到了恐惧,想要回头。
然而回首之时,洞穴已不是洞穴,四周变得宽敞,两岸浮现出房屋和堡垒的剪影,灯光如同萤火,而洞穴变成了幽暗的冥河。
她惊恐地发现,一头如同魔山般巨大的鱼摩罗正漂浮于地下暗河之上。
它周身覆盖钢铁一般的鳞片,双鳍如同钢刀,身体宛如水中央的城堡。
它张开可怕的巨口,而它的咽喉中垂吊着一颗发光的球,将河水变成昏黄的颜色。
它是风暴,将建筑粉身碎骨;它是灾厄,整个世界都仿佛摇摆不定。
梁晨拼命地游,拼命地想逃走。
然而阴影笼罩整个黄泉,她抬起头,牙齿已然覆盖于头顶。
慢慢合拢,黑暗降临得很慢,日落时,黑夜的战车也姗姗来迟,但是,夜晚总会降临。
“我们无法跳脱法则。”那熟悉的声音说道,“但我们,却可以利用法则。”
#
梁晨微微翕动沉重的眼皮。
睁开眼,她苏醒过来,头顶的天空漆黑而阴沉,模糊又昏暗,不自然的昏暗。
刚刚所发生的,都是噩梦吗?
梁晨手脚冰冷,她凝视天空,无数倒立的尖锥仿佛下一刻便会刺破她的眼球。
待双眼适应幽暗,她最终发觉,她处在一座巨大的地下空间之内。
梁晨有些艰难地爬起来,指尖摩挲着冰冷而粗糙的地面。
手指之下规则有序的凹陷,她低头看去,身下的地面上刻着许多符号。
这个情景她感到似曾相识。
梁晨忽然有些头皮发麻,她有一种预感,战战兢兢地沿着符号走去。
不一会儿,她走到了尽头,鞋尖踢下一块边缘的石块,它坠入萤火的黑海,脚下是零星的火,阴沉的城。
一头散发微光的洞穴夜莺悄然飞过她的肩头。
她从未如此恐惧过,心脏怦怦直跳。
她回到了原地。回到了之前醒来的平台。
黑暗悄然降临,却又无比温暖。
“你在想些什么?”女人的声音萦绕在她耳边。
“复仇……我要回到地面上。”梁晨绝望地跪在平台边缘,“我不能留在这儿。”
温柔的手掌逐渐合上了她的眼睛。
她觉得不再寒冷了,心境变得平静如水。
“向谁复仇?”女人问。
“黄箫、高德、吴菊、林哲……张文焕。”梁晨静静回答。
女人放开了手。
梁晨重又睁开了眼,她仍身处幽暗的地下,却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自己比任何时候都要看得明白。
于是,她不再害怕,缓缓站起身,戴着黑山羊面具的女人紧紧拥抱着她。
只见,布满裂痕的手臂穿过她的腋下,就像流水般轻柔,刮擦过肌肤。
她的手中拿着一副月神的面具——它面目狰狞,毛发披散,宛如活物。
“戴上它。”女人说着。
面具的阴面,锐利的尖锥从面具的“眼睛”那儿延伸。
在冥冥中划过微弱寒光,指向梁晨那双如同黑曜石般,闪耀着光泽的眼眸。
女人悄然一笑,那声音充满着致命的魔力:
“你将洞悉这黑暗的世界。”
下一刻,梁晨毫不犹豫戴上傩面,尖锥刺穿了她的双眼。
第92章 携手合作
沪津市级医院。
文品自娱自乐地玩了一整天骰子。
“单数留在医院,双数离开。”
骰子被他抛到半空,落到病床上“骨碌碌”滚啊滚。
——数字六。
文品摘下了针头。
他还是决定尽早离开医院。
毕竟证件全被姓方的拿走了。
自从那天晚上挨了方警官这突然袭击的教训,他顿时觉得每在这医院多呆一会儿都是莫大的风险。
他感觉伤口好得差不多了,也多亏了原主这实用的自愈能力……
等到熄灯时间一到,文品便带上那黑色的册子,也学着昨晚方锦臣翻窗离开的样子,有大路不好好走,非得当回“沪津飞人”,从屋顶上离开。
现在离约定碰面的时间还早,文品心想。
在这儿之前,他想先弄明白这奇怪的册子都写了些什么。
他提前来到百里香的门前,算起来也是第三次来到这儿了。
说来也奇怪,每一次看到酒楼悬挂的一串串小木牌,他总能本能感到一种回家般的熟悉感。
只不过今天,那位妩媚的老板娘苏忻似乎并不在。
她能去哪呢?
柜台前只有一位正在卸妆的花旦,“她”伸出纤纤玉指,卸下金光闪闪的凤冠,翡翠发簪轻轻滑下黑发。
“她”对着镜子,仔仔细细地看着自己还未完全卸下的妆容,粉面桃花。
“她”抿了抿朱唇,又像在检讨着自己今日的表演。
文品隐约记得,这位花旦应该就是被百里香的客人们所追捧的“丁香姐姐”吧?
当初第一次看到她表演的时候的确十分惊艳。
“不好意思,我需要一处雅间,越清静越好。”
文品知道眼前的这位花旦应该是个男性扮演的。
但兴许是“她”的容貌实在像极了古时候倾国倾城的妃子妖姬,以至于他就像跟一位漂亮姑娘说话似的,浑身不自在。
尤其是在他说完话之后,那“丁香姐姐”忽然间瞪了他一眼。
这时候文品才发觉自己还穿着医院的病服呢……
“咳咳……那个,这是雅间的订金。”
好像生怕被丁香姐姐误解似的,文品又很快微笑着接了一句:
“我真的不是从医院跑出来的疯子,况且,我也认识你们的老板娘……”
这个时候,文品尴尬地发现,自己貌似把钱包给落在医院里了。
一种难以名状的窘迫化作滚烫的红色烧上脸颊。
完了,居然没钱!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文品就一直过着不愁没钱花的生活,可谁想到居然有一天,自己竟把资金全给落在了医院里!
原来没钱才是最致命的啊!
管你是名士侠客还是王侯将相,真想不明白,某些小说里,没钱的穿越者到底是怎么坚持下去的?
所有的底气一瞬间都没了!
现在丁香看着文品的样子更像看一个从疯人院里出逃的疯子了,就差接线报警了。
“等一下,我应该还有多余的钱……”
文品想再掏掏自己的口袋,把黑色的册子也拿出来快速翻了一遍,生怕遗漏了“潜在的”钞票和铜元。
“咳咳。”
这个时候,有人轻轻拍了拍文品的身后。
“这钱我来付吧。”
文品愣了一下,回头便看到了身着灰风衣的“名侦探”方锦臣。
“你来得这么快?时间还没到呢。”
“我一般都会选择提前到。”
方锦臣表面大方地排出了两块银元,但是却露出了极为肉痛的神情。
丁香白了两人一眼,伸手摘下悬挂的木牌,递送到两人面前,用极为阴柔的男性声音读着木牌上的字:
“嗯……孤山求道,心存万里。两位客官的雅间在二楼。”
方锦臣接过木牌,道了声“感谢”,回头便又朝着文品小声补充了一句:
“我现在没工作了,你这钱还是得还我。”
文品好一阵困惑,原来上次他说自己不是黑衣卫了竟是真的?
这到底发生了什么,难道是因为“暴力执法”被某位上司炒了?
“你出院就不能换套正常人的衣服吗?”
方锦臣忍不住评价了文品一番:
“第一次看到你,你像个三天没洗澡的地铁工人,现在,你又穿得像个疯人院来的疯子。”
这愚蠢的前黑衣卫,吐槽起来也是语气冰冷,显得极为不协调。
文品越听越觉得此人甚是讨厌。
“我想穿黑衣卫的饕餮外袍,你给吗?”文品不客气地回应道。
方锦臣懒得跟他贫嘴,“你刚刚拿的‘黑本子’是什么?”
文品心底一惊:被他发现了?
虽然已经临时休战合作,但老实讲,他并不想把这关于黑色册子的事情透露给方锦臣。
他想了个理由搪塞道:
“这东西是我的外语读物,记载的都是外国的风土人情。”
没想到方锦臣却紧紧盯着他的双眼,故意“嗯”了一声。
“你说话的时候,眼神一直在闪躲,喉咙有明显的,吞咽唾沫才有的变化,所以,我可以认为你在撒谎吗?”
“哈?”
没想到还是低估了方警官,到底是当过特级搜查官的人,果然是瞒不过他啊。
文品流出一滴冷汗。
“好吧,这是我在调查案件的时候,无意间收集到的东西。”
方锦臣推开雅间的门,“然后呢?这和案件有什么联系?”
“我很难讲清楚。但我觉得,这个是破解‘太平区案件’的关键。”文品老老实实回答道。
方锦臣冷“哼”一声。
雅间窗明几净,装璜古朴,他随便找了张红木椅便坐下了。
“你倒是挺会选地方,平日寻花问柳惯了?”
方锦臣无论何时何地,总用着一种像是审犯人的口吻来说话。
“选什么地方是我的事。”文品说。
“好,这黑本子里写了什么?”方锦臣突然把话题又转了回来。
“不知道。”文品回答得干净利落。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故意让我放松戒备?
“你在隐瞒我。”
方锦臣的语气职业本能地变得步步紧逼起来,“把黑本子给我。”
“黑衣卫要实事求是,不要没事乱怀疑,也不要随便侵夺他人财产……虽然,你现在不是黑衣卫了。”
文品逮着机会也是一个反怼,“况且,这册子是用外文写的,给你也看不懂。”
方锦臣接过黑册子端详了好一阵,一时半会儿他竟然认不出来这是哪国的语言。
按理来说,这沪津也算世界名城,聚集的外国商人不在少数。
在租界,发行的报纸就有大西语、弗拉维亚语、扶桑语和梵世语的,甚至还有用象形文字书写的阿顿语报纸……
加上长期调查跨国案件的经验,已经能够使他辨析出许多国家的语言和文字。
可这黑色的本子上,到底用的是什么语言?
某种古老文字?还是说,某个组织内部通用的自创语言?
方锦臣百思不得其解,随意翻了几页,发现上面有一些插图,而其中一张插图的图案,他无比熟悉。
“这是什么?”
他指着一个像是太阳又像是眼睛的怪异记号问道:
“我当初在你家看到过一模一样的图案,该不会……你是个邪教徒吧?”
“你能不能别老怀疑我?我可是守法好公民!”
文品反驳道:
“这个图案,也是我想弄明白的,不过,你倒是说对一点,这个标志确实应该与某个邪教有关。”
“看来你的确有一定价值,你知道些什么,也许这是你戴罪立功的机会。”
文品虽然憋了一肚子火,但还是如实回答说:
“这个标记应该叫‘玄晖’,可能指的是黑色的太阳,或者……黑色的月亮,也可能是指玄色的辉光。”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方锦臣接着审问,“你又为什么要调查这些?”
他拿出了随身的笔记本和钢笔开始做笔录,一丝不苟。
文品无奈地想:
总不可能告诉他,我调查这些都是为了回到我原本属于的世界吧?
而且,我也不知道原主为啥要调查这些事情。
是因为高德公馆的安排?
文品觉得,方锦臣看起来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坏,但是这不代表自己就能把原主特务的身份给暴露出来。
天知道一旦泄露了自己的身份,又会不会遭到什么不可预料的危险呢?
按照他对高德的了解,一旦某人失去了利用价值,那么高德必然会将其抹杀。
因此,文品只能挑着将事情告诉方警官,忽略掉任何与公馆有关的事情。
套方警官的情报不容易啊。
“……事情就是这样,我是报社记者,同时又是侦探悬疑爱好者,假如我能以我调查的经历写出一篇连载报道,哼!那可是大新闻啊!我升职当主编就指日可待了!”
文品故意吧自己表现得很俗气,看起来追求也就这么点大。
不过,这貌似也是最合理的解释了。
“搞不懂你们这些记者。”
方锦臣嘲讽似地说:
“我上次调查了和你一起搞事情的家伙,叫林哲对吧?也是明日报社的记者?”
这你都知道?
文品终于感受到了黑衣卫的效率。
明明林哲也就是那次行动中无意暴露了自己的样貌,方锦臣便一下子就调查得差不多了。
文品只好点头。
“没错,他……是我发小,我俩从小玩侦探游戏玩大,我们的梦想是成为真正的神探,就像波洛先生和福尔摩斯先生一样。”
“这两个人是谁?”
文品忽然发觉自己说漏了嘴,这世界哪来的波洛和福尔摩斯呢?
第93章红月的新娘(上)
他连忙回答道:
“这些人物是……在大西国很冷门的侦探小说里的角色。”
方锦臣也没有在意文品的解释,只是一个人在思考着文品的讲述。
就如同一个复杂而漫长的故事,其中不乏有惊心动魄和超自然的成分存在。
但最不可思议的部分被省略了,例如文品的穿越,以及……某些他无法确认的事情。
最令方锦臣在意的,是文品讲到太平区疗养院的时候。
当时,方锦臣一直怀疑文品便是凶手,尤其是看到监狱里发生的事情以后。
除了文品,还有谁能杀死那些狱卒?
他甚至还发下毒誓,一定要逮住文品。
而现在,文品就在眼前了,可他却对自己的推测产生了质疑。
的确,确认文品是凶手还为时过早,之前的推测必须全部推翻。
至少,杀死了他那些黑衣卫弟兄的人,有着更大的嫌疑和危险性。
但考虑到文品狡诈顽劣,他依然无法将其从嫌疑人中排除。
“他们为什么要杀死疗养院的人?”方锦臣苦苦思考,“对了,你说的疗养院失踪的病人有哪些?”
“……龙科、古三月,还有一个,叫做程澜衣的女孩。”
方锦臣立刻用小本子把名字记了下来。
“程澜衣……程澜衣?”方锦臣忽然间发觉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他想起来一个离奇的杀人案件,思绪豁然开朗起来。
“我记得半年前,还是什么时候,富贵街分署那里接到个富家公子被灭口的案件……该死,当时被怀疑的凶手当中就有一个叫程澜衣的人……”
方锦臣愈发激动,双目的瞳孔几乎缩成一点,他把记事本快速往前翻,又用笔头开始飞快绘制起思维导图。
“她似乎是死者的情人,但是接受调查的时候,程澜衣已经疯了,在疗养院里接受治疗……妈的……妈的,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看着方锦臣一脸认真严肃,文品也不好打断,等到方锦臣慢慢陷入思维的瓶颈,文品才悄悄提醒了一句:
“其实这本黑色的册子,就是程澜衣留下的。”
——啪。方锦臣把钢笔重重扔到了桌上。
与此同时,雅间外传来了“笃笃笃”的敲门声。
之后,一个女子婉转动听的声音自门外飘了进来:
“两位公子久等了,要来点茶水吗?”
#
一小时前,“夜笙箫”歌舞厅。
女子静坐在圆镜前,双唇轻轻抿住薄叶似的棉纱。
粉色花瓣落于盆中清水,她小心翼翼地洗去妆容。
梳妆台的灯光朦胧而神秘,像在女子妖艳华美的面上笼罩一层薄纱。
她对着镜子微笑,台灯的光华沿着绯色皮裘缓缓绽开,勾勒出旗袍上鲜活的玫瑰。
她的演唱已经结束了,但“夜笙箫”的歌舞却昼夜不息。
自从“云中仙境”发生爆炸以来,她很快辗转于各大租界的舞台,她的名气有增无减,追随者亦蜂拥而来。
毕竟,美貌的歌姬总会成为名流们竞相争夺的尤物。
此时此刻,镜子里多出了第二个人的影子。
那是一个男人,西装革履红领结,长长的燕尾微微拂动。
他面目英俊,手指纤长,目光透露出一丝淡淡的慌乱和渴求。
女子仿佛沉入大海之下的玉雕,在静谧的深渊处展现着傲人的曲线。
唱片机里还播放着她甜美的歌声。
她按着胸前隐藏的奇怪吊坠,和声浅唱,对身后的男人视若无物。
“秋娘啊,既然你已经同意我走进你的房间,那么,你又为何要对我不理不睬呢?”
男人着急了,伸手按住女子的肩膀。
他本是吴州郡知名的钢琴家,才艺双全,年纪轻轻,又出身豪门,渴望嫁给他的女人不计其数。
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偏偏迷上了这歌舞厅卖艺的歌女。
自从第一次和那女子合作了一曲《红月》,他茶饭不思,千方百计地想要得到这沪津当红的女星。
为了她,男人从金碧辉煌的大音乐厅,来到这灯红酒绿的歌舞厅;
为了她,他自降身份,宛如仆从一样追随在女人的身后。
直到现在,女子似乎答应了男人的表白。
在男人看来,眼前的女子必然是唾手可得了吧。
可是此时此刻,她反倒如同是静候无辜野鹿的猎手,把男人玩弄于鼓掌。
“秋娘……”
男人刚想说些什么,便被高跟鞋所发出的一声脆响给生生打断了。
黑色高跟鞋尖轻轻点地,高脚椅便转了过来。
高开叉旗袍下那如美玉一般交叉的双腿没有一丝保留,好似月光流泻。
女子的右手撑开一把折扇,折扇后,朦胧的双眼又仿佛沉没于纱云的初月,在黯淡中散发出飘渺的微光。
她左手托起桌上的玉嘴烟枪,在唇前一点。
“呼……”
朦胧而迷离的烟雾瞬间淹没了男人的面庞。
他轻咳两声,怎料却被纤指封住了双唇。
“嘘。”
褪去朱红的薄唇,犹如将败的牡丹,淡漠中暗想着红颜薄幸的哀愁,
“欲摘蔷薇,必触荆棘,心念红颜,定招祸水。”
她的唇贴着男人的左耳,一对皓齿几乎要咬住他的耳垂。
“你,想要什么?”
“你知道的……我什么也不怕!只怕今日无你,明日无你,此生亦无你!”
男人的心脏怦怦直跳,火热与焦灼席卷全身。
他年轻、有才、自负,却始终坚信着爱情的圣洁。
他第一次疯狂地爱慕一个女子,就如同情窦初开的少年,渴望着甜蜜真诚的爱,认为付出必有回报。
女子的唇离开他的耳侧,离开得毫不留情,就像落华离枝。
她不再说话,只是侧看着一旁,不去看他。
男人毫不犹豫点点头。
“欲折蔷薇,必予其血,心念红颜,定予其身!”
他呼唤着,歇斯底里地呼唤着,希望那躲入烟云中的初月,能再度照向自己,仿佛阴暗中的生物渴求一丝最卑微的光明。
她俏皮地轻启朱唇:“你是说?”
果然,她的眼眸再次望着他的面颊,下巴微微抬起,手中的烟枪也抵在男人的胸口。
“你是说,真爱如血如肉,殷红炽烈,真情如骨如筋,不可离断?”
她笑了,她终于笑了,这一刻,他只觉得落华再盛,残月又明!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仿佛热浪要冲破胸腔,折断肋骨,就连炽热的心脏也即将迸发。
烟枪顺着胸口一点点划下,最后沉沉点在心口。
即便是压迫带来的丝丝疼痛,也几乎让他欣喜若狂,让他化作一只困于她囚笼的疯兽。
那旗袍上粉嫩的玫瑰娇艳欲滴。
“当然,当然!”
他几乎是要挣脱最后一丝理性的束缚。
不可再忍耐了,不能再忍耐了!
他要为她献上心与血,不,是为她献上自己的全部!
她虽笑,却难掩眸中的黯淡,却难掩语中的哀幽。
她的薄唇轻轻触碰他的双唇,但他却再也不能忍受这样的距离。
他扑了上去,贪婪地吮吸着那诱人的唇,狂烈地贴住她的胸膛,感受着心口的那片柔软与温暖,感受着即将迸发的灼热刺痛。
正如唱片机里的歌声:
“你是红色之月,我是黑色之夜,月亮拼尽全力燃烧夜空,只因暮色是月亮的新娘。”
胸口好像灼烧起来了,世界变得模糊与绯红,刺痛变得剧烈,变成撕裂与破碎,口中腥甜狂涌。
他逐渐沉溺于唱片机的歌声,仍旧拼尽每一丝气力,去感受着这份爱的温存。
她没有逃避,没有反抗这只凶残的“野兽”。
她或许带着爱意,又或许,只是为了弥补猎物倒下前,那最后的一丝歉意。
因为,他是“猛兽”,而她才是猎人。
她的歌声中唱道:“今夜,我便是红月的新娘。”
男人幸福地看着她,脸庞渐渐地离开她,嘴角泛起血红,脸上逐渐失去血色。
她苦涩地笑了。
“对不起,但愿,你的最后一刻,是幸福。”
“你献予我心与血,骨与肉,我必永不遗忘。”
唱片的刻针划向了尽头。
男人重重倒下,撕裂的胸前伸出一只黑色扭曲的触手。
第94章红月的新娘(下)
她提着精致的小提包离开歌舞厅。
高跟鞋落地富有节律,噔噔噔……噔噔噔……犹如红木桌上左右跳动的节拍器。
地上的积水是红色的,天上的月亮是红色的。
她流连于尘世的笙箫,然在远离奢靡浮华之时,她摇身一变,便又成为这芸芸众生之间再普通不过的行人。
她站在无人街道的路牌前。
倾斜的路灯将她变成一道巍巍的影,电车轨道从面前穿行而过,她在等最后的末班车。
微微颔首,她好像在思考着什么,胸前的吊坠闪烁着黑色的光。
窸窸窣窣。
屋顶传来不易察觉的响动。
电车头从远方的雾霾中慢慢浮现。
窸窸窣窣。
响动近在咫尺。
女子此时笑了笑,却好像自言自语地说道:“你们……在等什么呢?”
四名刺客的身影出现在女子的身后,他们握着手枪或刀刃,将面容隐藏在面纱之中。
他们不由得一怔:她竟然发现了他们。
但刺客没有答话。
因为无论一个女人再怎么精明,也无法逃脱子弹的猎捕。
他们将手枪指向了她的后脑。
“让小女子猜猜……”
她似笑非笑。
“你们右手使用的是新月弯刀,你们落地无声无息,想必接受过严格的训练……那么,你们来自黑羊,还是白羊呢?”
女人对身后的威胁无动于衷。
饶是这些刺客也感到了吃惊,她使用的竟是古老的阿顿语。
是的,没错。
他们来自于遥远的白羊国度,接受过鸣沙长者艰苦的暗杀训练。
他们使得一手月牙刀术,也能轻而易举潜入任何地方。
他们敏捷地穿行于黑夜,游走于街头,世界各地,葬身鸣沙的亡魂数不胜数。
可他们惊讶的是,这个小小的猎物竟然猜出了他们的来历。
“小女子再斗胆猜测一下,看影子,你们左手拿的是鲁滕伯格公司生产的手枪。”
女人的有条不紊地推理着,仿佛一只看不见的眼,在冥冥中观察着。
“听说,鸣沙长者并不喜欢枪支,那么……想必你们已被逐出教团,并且投奔到了弗拉维亚人的旗下。我说得对吗?”
刺客手中的枪开始不自觉轻颤。
“不错,你是个聪明人,苏忻。”
刺客终于用阿顿语说道:
“但可惜,你站在了高德的一边。”
女子听了长叹一口气,“没想到啊,贵国领事竟是如此记仇的一个人……”
刺客的指尖毫不犹豫扣下扳机。
雾霾中,电车发出“咣啷咣啷”的声音,
枪声恰好被噪音覆盖了。
苏忻的身后,影子一分为四。
血红的“泪水”流淌过苏忻的脸颊。
那些影子膨胀扭曲,狂暴地钻出地面,突破胸膛,犹如一把把地狱尖枪,顷刻将刺客的身体分离地面,顶上半空!
“你到底……是什么人?”
地上没有留下一滴血。
刺客们眼睁睁地看着一条黑色手臂从他们的胸腔里伸出。
掌心握着炙热跳动的心脏。
他们的衣服不带一点血污,就像他们生前一样干净。
“补充一点,我不为高德办事。我只为自己而活。”
苏忻小心翼翼地用手帕擦干“眼泪”。
路面积水倒映末班的电车,在车轮激烈的摩擦中,火花四溢,电车停靠于夜晚车站。
“奇怪,我明明看到刚刚还有七八个人在这儿的?”驾车的司机困惑地打量着。
“也许他们不想乘车了吧。”苏忻回答说。
司机似懂非懂地挠挠头。
等苏忻走上电车的时候,司机盯着她看了很久,忽然间,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不禁大叫道:
“哎呀,你不是秋娘嘛!我爱人和我儿子可喜欢你的歌了!可不,我儿子就给我送了张《红月》的唱片!”
苏忻靠着车窗坐下了。她的答复是一个礼貌的微笑。
电车徐徐开动,它逐夜而来,发出刺耳的噪音。
咣啷咣啷……咣啷咣啷……电车远去,迷雾中的黑手消失了。
四具完好的尸体落在末班车的站牌下。
“你没有保镖吗?像你这样的当红歌女,一个人很容易遇到危险。”
电车司机“哼哼”着歌谣,“最近沪津老是发生命案啊。听说前几天,还死了很多黑衣卫呢。”
“嗯,晚上确实很危险。”苏忻淡淡地说,“你开夜班车也要当心了。”
司机笑了,“能得到美人关心,这么大年纪还是头一次,真的非常荣幸。”
“唉,我开了十年夜班车,现在开电车,过去开火车……你不知道,火车在夜间穿过铁林边缘的时候最危险,我还被铁王爷的人袭击过。”
“说实话,比起我经历的……我还真不怕什么‘亡灵’还是‘凶手’。”
“那你一定是很勇敢的人了。”苏忻赞许地说。
“哈哈,那是!”
司机呵呵大笑。
“我有个儿子,他也跟我一样勇敢,那小子在镇国铁厂当保镖呢,如果你需要强壮的护卫,我家那小子绝对……”
“谢谢了。”苏忻打断他的话。
吊灯与钟摆一同摇曳,黑白轮替,影子被灯光勾连牵扯。
她在心里说道:我始终被保护着,从不孤独。
座椅上空无一人,只浮动着似隐似无的影。
“我下车了,老师傅。”苏忻说。
电车到站时,她踏着高跟鞋默然离去。
司机哼着曲调,疲惫的眼中,似乎看到了几人模糊的背影。
#
苏忻回到百里香的时候,酒楼里客人已经不多了。
“苏家班”的戏子们早就全部做好了打烊的准备,一个个在桌子前剥橘子吃。
见到老板娘一回来,她们赶紧把果肉塞进嘴里,齐刷刷地躬身请安:
“苏忻姐姐回来了!”
“怎么,你们为什么都聚在这里呢?”
丁香刮刮下巴,露出一个困惑的神情,他皱着眉头说:
“是这样的,今天来了个像是疯人院里跑出来的客人,他身上也没带一分钱,然后最有意思的是,那家伙还说他认识你呢,我就很纳闷了,苏忻姐姐怎么可能认识一个傻子呢?”
说罢,戏子们都掩面偷笑起来,声音清脆得像铃铛。
“姐,你不知道,他找钱的样子可好笑了……不过后来又冒出个冰山一样冷漠的男人,他倒比表面上看起来好心,帮那傻子付了钱。但是我看那男人付钱的手一直抖个不停呢!我猜他们也点不起菜,所以咱们姐妹也没去找他们。”
听到这,苏忻也忍不住笑了,她挥挥手说:
“你们真的胡闹,他们毕竟是客人,付了钱就要好好招待啊!”
丁香故意用那温柔的男声道歉说:
“不好意思呀,姐,那我们这就去给俩傻子倒杯茶水喝?”
大家接着哄笑起来,苏忻却摇摇头,“不用,让我去吧,客人在哪个房间?”
“孤山求道。”
苏忻把茶壶和杯子放在托盘上,稳稳当当地端上楼去。
但是在就在准备进门的时候,她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是他?
苏忻微微一笑。
犹豫一会儿,她悄悄把托盘放下,脸庞紧贴在门边,屏住呼吸,仔细倾听着两人的谈话。
他们似乎提到了什么“案件”或者“永宁街”的事情。
她不由得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直到她耐心地等待两人将事情说完,然后,她才重新拿起托盘,轻轻敲了敲门。
——笃笃笃。
“两位公子久等了,要来点茶水吗?”
说完,苏忻故意直接推开房门。
第95章 秘密之书
屋内的两人措手不及,文品似乎想要隐藏住桌上的黑册子,但那只是徒劳。
因为,在进屋的一瞬,苏忻就已经看见了。
文品和方锦臣互相露出一个埋怨的目光,好像彼此指责对方“为啥不锁门”。
不过苏忻装作什么也没发现,摆上杯子,倒好茶水。
“文公子,今个儿怎么这副打扮?”苏忻故意打了个哈欠,“最近身体不舒服吗?”
“没。”文品一愣一愣地回答,“我只是刚去了趟医院。”
看起来还真挺像精神病院患者的打扮。
之前被个男扮女装的花旦看到还好,现在又被个漂亮的姑娘给看到,换做谁都会觉得尴尬啊。
“需要我叫姑娘们借你套衣服吗?”
“这……不用了。”文品摆摆手说,“多谢苏掌柜的茶水。”
接着,苏忻就像平时朋友之间唠嗑一样,有意无意地说:
“最近世道不太平,‘太平区的亡灵’还没有被抓住呢……现在夜深人静,文公子,不然你今晚就暂住在咱们这儿,如何?”
“谢谢,不用了。”
文品希望苏忻赶紧离开,因为他现在有重要的事情,但是看在自己欠她的一伞人情上,又不好这么开口。
“我和旁边这位失业人士要……”
方锦臣刚到嘴边的茶差点吐出来,脸上一副要把文品摁死在桌前的样子。
苏忻看看墙角上落地钟的时间,“本来这个点,我是要打烊了。毕竟前几天刚入鬼月,深夜开店并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文品好像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汇,“什么鬼月?”
“鬼月算是古时候的说法了吧。”
方锦臣觉得文品少见多怪,一看就是缺乏文化的人。
他接着解释说:
“每年这个时候,月亮会比往时更为殷红,就如同血一样,并且这会持续将近一个月的时间。”
“古人认为,这时候鬼门大开,亡灵徘徊,深夜不宜出行,门窗也得紧闭,否则,就会有不干净的东西进入家门。”
“切,原来大名鼎鼎的‘名侦探’方锦臣还信这种东西?”文品又一次挖苦道。
方锦臣当即恼羞成怒,“我知道常识,不代表我就会迷信这些。”
两人针锋相对,寸步不让,哪像是来一块讨论问题的,倒像是一对冤家约好时间和地点准备干架。
看着这局势,苏忻把茶具都留在了桌前,想要离去,看来是不打算再打搅到两人之间的“大战”了。
然而就在即将走到门前的时候,她却微微回首,说道:
“虽是鬼月,但也不完全是逢凶时刻,有时候,古人也会举行仪式,向鬼神祈祷,说不定,就能实现什么未了却的心愿吧……”
不等两人反应过来,苏忻已然关上了雅间的门。
她悦耳的声音令两人暂时平静了下来。
不过,文品一开始并没有在意苏忻,等到她离开了,他才开始觉得奇怪:
为什么这老板娘进门之前,我却完全无法察觉到她的存在呢?
会不会是因为之前受了伤,以至于原主那过人的感知能力被削弱了?
方锦臣又打断他的思考,“好了,咱们继续,时间不多了。关于程澜衣这个人,你还知道多少?”
“我了解得并不多,但我知道,她有个弟弟。”文品如实地说,“叫程小祯,住在永宁街。”
“那,程澜衣有什么鲜明特征吗?”
方锦臣紧接着追问,那样子和嗅到骨头的哈士奇没有多大区别。
文品点点头,“有,她的小腿,还有脖子上,有火红色的裂痕。”
“裂痕?是类似伤疤吗?”
“我不知道。”
“好吧。这也应该算是个鲜明特征。”
方锦臣看了看手表的时间,“我想了解的也差不多了。”
他喝干自己杯中的茶水,并隐隐觉得,自己有必要去调查一下程澜衣,以及,那个关于富家公子哥被害的杀人案件。
方锦臣隐约察觉到了几次案件之间的联系:
他开始怀疑,程澜衣或许会是整个太平区事件的关键。
无论如何,都想要办法找到这个女人。
方锦臣也懒得说声“再会”,直接就裹紧风衣走人。
有了目标,他顿时觉得自己还没有被马处长解职,依然是那个与邪恶战斗的黑衣卫。
或许,得再去一趟永宁街才行。方锦臣心想。
“喂,我的公民证和记者证呢?!”文品喊道。
“等抓到凶手再还你。”
文品气不打一处来,不屑地看着方锦臣离去。
不过,这蠢货方警官总算是走了。
文品心想着,过去把雅间的门给拴上。
他慢慢把桌上的黑色手册捧了起来。
事实上,他一直隐瞒了方警官一个事实:
那就是他能看懂这本书籍的文字。
这种感觉很奇怪,因为按理来说,文品不应该能看懂这种晦涩的文字。
它不属于世间任何一个国家的通用语言,光是看那数学符号似的楔形体,都足以让人头疼个几天几夜。
但偏偏他全都能看懂!
这实在太奇怪了。莫非原主还是个研究古文字学的博士?
记得上次粗略地看过一次,这本书里提到了几个令他印象深刻的词汇:
合道、驱魔和占星。
在这本书里,这三种东西有一个固定的称呼,叫做“秘仪”。
从字面上看,好像是指某种秘密的仪式。
联系到程澜衣的身份,这种仪式该不会和那玄晖邪教有关吧?
文品翻开下一页,这本书里绘制了一些插图,他看到之前绘制有玄晖记号的页面,上面只写了一行字:
从以前到现在,无论任何教会,任何圣人,他们所接触的都只有一个神明。
若非黑,便是白;若非正,便是反。
这是什么意思呢?
难道,这本书的作者认为,这个世界从古至今所有教会都确实感知到了神明,但他们遇到的都是相同的神祗。
那后面一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文品粗略推测,这会不会指,神明只有正邪两种呢?
可是,这两句话有些自相矛盾,假如他们所遇到的都是同一个神明,那祂怎么又会黑又会白呢?
也许,这只是某些神秘学者的臆想之作罢了。
可文品还是忍不住往下看下去,神不神明他不关心,他只知道,这帮邪教徒似乎真的掌握了某些超凡的力量。
如果从现在起,他也能学会这些秘术:
一是能大大增强这个世界的存活概率,二是说不定能找到回去现实世界的方法。
嗯,说干就干!
出征!
文品挑着来翻书。
这本书里有关于“秘仪”更加详尽的解释:
首先,秘仪分为三大类,而每大类又细分出许多不同流派,这本书只讲述了其中的一种——驱魔教派之下的“黑杰克”。
这是个奇怪的名字,听起来像是西方的命名,不禁让文品联想到了“开膛手杰克”或者“兰斯洛特”这样的形象。
在现实世界的扑克牌中,“j”代表“jack”,牌面的人物一般都是古代君王的侍者。
比如查理曼大帝的侍从霍格尔和罗兰。
而“黑杰克”这名字很容易就让人联想到扑克牌中的“black jack”,也就是梅花j或者黑桃j。
这个牌面的代表人物是兰斯洛特与霍格尔。
文品以前挺喜欢玩扑克,上大学时常常和舍友玩玩斗地主,收藏过几套订制的“权游”扑克牌,并且也去了解过部分关于扑克牌背后的故事。
他记得,在亚瑟王的传说中,兰斯洛特是十二圆桌骑士之一,但他后来因为与王后的爱情而背叛他的君王,最终导致了亚瑟王的失败。
至于霍格尔,也曾经和自己的君王为敌,并且与之对抗了七年之久。
这两个“黑杰克”相当富有传奇色彩,而且故事极具戏剧性和矛盾性——都是高尚与强大的象征,但却都背叛过自己的君王。
不知道为什么,文品的脑子里冒出了一个奇怪的想法:
这本书里的“黑杰克”,该不会是要教人成为高尚的二五仔吧……
第96章 黑杰克
文品一个人在雅间里呆了很久。
通过黑册子里有限的描述,文品觉得,这些玄晖门徒(姑且如此称呼吧)似乎认为,通过某些复杂的仪式能够使凡人完全掌控神明赐予的力量。
但条件极为苛刻,且所有超凡皆来自于某个神秘的神祗。
包括人类文明得以延续,本身就是神明的恩典。
文品不禁更加好奇了。
这本书反复强调世间的一切奇迹来自于一个神明。
那么为什么它始终没有描述,这所谓的“神明”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这让文品想起了萨满教,以前他在搜集小说素材的时候,读过一些关于蒙古、鄂伦春和印第安萨满的研究:
许多时候,一个人突然癫狂,一个人突然大彻大悟,往往兆示着某种力量降临到了他的身体之中。
这本书上所说的情况也极为类似——如果某人被神明选中,那么他必然异于常人。
但书上没有提到什么情况才叫异于常人。
无论怎样天赋异禀,人类永远都是神的仆从,书上如此写道。
异于常人恰恰是苦痛的根源。
祂将赐福与予仆从,而凡人是难以承受住超越认知的恩泽的。
只有能够驾驭超凡的人,才勉强有资格成为神的使徒。
历史上,许多贤者都意识到了这种力量的存在。
从东方到西方,从草原到沙漠,从神明降临以来,无数巫师和圣贤都竭尽所能去掌控超凡。
而这本书中的秘仪,则是西方人发掘和控制神秘力量的方法。
这些内容看得文品心痒痒,假如真能够掌控超凡,那就相当于获得了打开隐秘的钥匙。
只不过下一句话,却令他感到犹豫了。
——秘仪一经开始,便无法回头,疯子与神选仅有一步之遥。
这怎么看都是歪门邪说啊……
也许这世界真的存在神秘力量,但天知道触及了会有怎样的后果。
很快的,书上给出了一个标准答案:
无法承受恩泽的仆从,将逐渐失去灵魂与自我,化为行尸走肉。
失去自我?
这是不是意味着,我一旦失败了……我就会成为疯子?
文品不禁感到咋舌。
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得不偿失了。
好好活着不好吗?虽然我这身病服和疯子倒是挺配。
这时候,他又莫名想起了永宁街那些可怕的疯子,恍然大悟——那些人该不会就是失去了自我的仆从吧?
一想到那些疯子如同僵尸一般活着,文品不得不掂量一下自己了。
可是就这么放弃,却又有些可惜。
既然如此……
遇事不决,投骰子吧。
一到三尝试,三到六放弃。
设定好了判定条件,文品拿出骰子娘往桌上轻轻一滚。
只有一颗红点正面朝上。
这是,在暗示我要尝试这本神秘学书籍……?
不妨,试一试?
就尝试一步,假如有什么异常,那就赶紧停止。
况且,谁知道我算不算“被神选中的人”呢?
不知不觉,文品已经将目光移到了“黑杰克”仪式的第一步。
而且这第一步还异常简单,仅仅是闭上眼睛,念一段极为拗口的咒语,然后想象自己的灵魂离开躯壳。
——简单得仿佛是这本书的编纂者在诱惑他尝试“黑杰克”的仪式。
文品的心脏怦怦直跳,鬼使神差,他照着书中的一串咒语念了出来。
它大致是如此发音,翻译成夏文应该是:
渡鸦之主,三眼之王,您的眼睛洞悉过去,知晓未来。
这串咒语应该不会造成什么负面影响吧?
文品脑海中的担忧挥之不去。
这第一步仅仅是在检测,一个人是否是被神明选中的仆从。
假如不是,那么咒语自然也不会生效。
究竟会发生什么呢?
文品闭上眼睛想象自己灵魂出窍。
等了很久,又担心又期待,然而他却没有感觉自己发生了变化。
他怀疑是不是自己念得不够标准。
可是依旧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开始觉得自己更加像傻子了。
面对仪式失败,他反而松了口气。
一方面是庆幸自己没有出什么岔子,但另一方面,又不免感觉失望。
看来,这本书要么是骗人的,要么,除了原主除了机械心脏和身手过人外,并不是什么异于常人的家伙。
文品想着想着,忍不住睁开双眼。
可下一刻却忽然发现!
——自己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了!
准确的说,眼前的景象已经不再是那古香古色的雅间,已经变成了夜晚的城市!
文品瞪大了眼,他发觉自己站在一个很高的地方,像是钟楼的塔顶,俯瞰这灯火辉煌的凡世。
这儿是哪里?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景象,但很快他就发现,这里不是别的地方,脚下的城市正是沪津!
因为,他看到了远方高耸入云的大树——它宛如核爆之后的蘑菇云一般,黑漆漆的,直升向穹顶——那可是太平区标志性的景观。
而他身下不远处,似乎就是那条如同江南小镇的永宁街呢!
我依然在沪津城。文品冷静下来之后得出一个结论。
咒语竟然生效了。
高处不胜寒。
阵阵晚风吹拂过他的身体,他看着脚下不禁感到一阵眩晕。
——这实在太高了。
灯光在左右跳动着,漆黑辽阔的海平面变成了一道巨大的弧形,仿佛整个城市都摇摇欲坠。
除此外,文品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些轻飘飘的,并且暂时无法掌控四肢的活动。
这种感觉就像你被囚禁在了别人的身体当中。
你能感觉到他人的五感,但却无法左右另一个躯壳。
文品努力想说话,哪怕喊一声出来也好。
当他张开嘴巴的时候,却又发觉自己口中发出的竟是一声嘶哑的鸣叫。
——紧接着,“他”展开乌黑的羽翼,血红的月光下,“他”的翅膀仿佛镀上了一层朱砂。
——伴随一声长鸣,“他”径直冲向夜空——那速度也快得惊人,咆哮的风暴自下而上逆向冲击!
文品终于明白了,他居然附身在了一只乌鸦身上。
卧槽!文品内心尖叫一声。
“他”正俯冲向脚下的大地,四周顿时一阵天旋地转。
偌大的城市顷刻倒立在他头顶,仿佛正要沉重地压下来,将他挤成粉碎。
而就在即将撞向房屋的时候,“他”又敏捷地扭转方向,飞快穿梭于层层叠叠的屋檐。
晾晒的衣物组成一道道天门,密集的枝干变成了迷宫的障碍。
“他”轻巧地避开一切危险,最终优雅着陆,降落在一棵老树的枝头。
总算停下了。
文品心想,要是再刺激点儿,我的晚饭就得吐出来了。
可是等等,我现在是乌鸦,乌鸦又会吐出来啥?
只见周围满是白墙黑瓦的江南小楼,附近还有一条潺潺的小河。
不用想也能认出来。
毫无疑问,他现在所处的位置便是太平区唯一的“古镇标本”——永宁街区。
文品开始思考,咒语好像让他附身在了乌鸦的身上,但是却并没有给予他操控乌鸦的能力。
他只是被动地通过乌鸦的视觉观察四周。
那么,我该怎么回到原本的身体呢?
此刻,“他”正凝视着老树对面的玻璃窗。
顺着乌鸦的眼睛看去,文品只看到了一个正在床头熟睡的男孩。
男孩因为寒冷而蜷缩起身体,双手交叉在胸前,就像梦到了一场霜寒。
那不是程小祯吗?!文品一下子就认出了那个男孩。
小祯家的门锁还没有修好。
那面肮脏的墙上依旧写满了“处死叛教者”的字样。
就仿佛,小祯被无数血红的咒文所包围,沉睡在某种法阵的中央,这个景象尤为怪异。
乌鸦好像流出了眼泪,文品觉得自己的眼眶湿润润的。
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可惜乌鸦没有手,他也不可能去控制“他”的翅膀去擦干眼泪。
莫非,乌鸦真的在哭?
当文品心中冒出这么个疑问时,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脏像被某人的目光狠狠刺了一下,一瞬间剧烈跳动起来!
那种感觉就像被人发现,被用恶毒的目光注视。
他的视野一下子变得朦胧,所有色彩都糊糊地仿佛鸡蛋清一样搅和在一起。
“凝视……星空……神祗……交汇……降临……”
某种声音如同邪恶的魔咒纠缠不清。
文品心中大骇:必须得赶紧停止仪式!
他焦急地控制自己的意志,就在眨眼之间,眼前的景象统统消失了。
他趴在雅间的桌子上,外面的天井已再无火光,漆黑一片。
不知不觉,原来早就过了百里香关门的时间。
文品浑身冒着冷汗,偌大的酒楼之中,唯有他这一个房间仍点亮着灯光。
到了这个点,那神秘的老板娘也没有驱逐他,可是文品却感觉自己无法再呆下去。
他立刻带着那本黑色手册,回到走廊上,掀开窗户的门。
他必须想办法通知林哲或者方警官,然后,立刻再回到永宁街一次。
虽然这没来由的有些奇怪,但是假如没猜错,他预感到了某种危险的存在。
如果无动于衷,很可能就会酿成难以预料的后果。
因为就在刚刚附身的时候,他清楚地感觉到了:
那股乌鸦身上带着的强烈杀念。
那是一种矛盾而复杂的情感。
夹带着爱怜、疯狂,亦夹带着痛苦,以及死亡。
文品似乎明白了什么。
——是的,他所透过观察的,是一双恶魔与凶手的眼睛。
第97章 资深搜查官
方锦臣打了声喷嚏。
他已经一个人在夜晚奔波了很久,尽管白天睡过觉了,但是一宿不眠仍然令他精神不佳。
此时此刻,方锦臣一人匍匐在太平区警署不远处的高楼上,鹰隼一般的目光牢牢盯着警署之内的景象。
他很清楚自己要做些什么——这是一件极为危险,却又十分必要的事——他想要盗取警署的案宗。
方锦臣拿出单筒望远镜观察,警署大门的警卫只有两个人。
而里面,则是出中空的天井式院落,再往下,就是大监狱和档案室,那儿才是戒备森严的地方。
警署周围没有什么高大的建筑。
过去天子当朝的时候,这太平警署的位置就是古代的行刑场。
据说最乱的那些日子,每天都有人被送上刑台,或斩首示众,或凌迟处死。
如果说什么地方阴气最重,那除了公墓和乱葬岗外,便是这无数罪恶灵魂徘徊的地方了。
直到国安军当权,新到任的沪津市长觉得这地方不吉利,便规划在这建造了一处警察署,好镇镇此地亡灵的怨气。
所以,这偌大的处刑广场上就只有太平警署这一处建筑了。
外人想要潜入进去并不容易,方锦臣心道,可是,我并不是一般的外人。
当初他负责调查“太平区亡灵”案件的时候,来过这儿很多次。
他的记忆力向来不错,平时警卫换班的时间和巡逻的地点,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超凡的记忆力,是一名特级搜查官必备的品质。
如果没记错,警署东南方向有处断墙遗址。
那曾经是遭受北帝国轰炸的旧衙门,一般没什么人去,所以便成了一班子巡逻警卫偷懒抽烟的好地方。
为什么方锦臣会知道?因为他平时有晚上散步,思考案子的习惯。
他有一次边思考边溜达,忽然闻到一股浓烈刺鼻的烟味——方锦臣对这味道再熟悉不过——他不禁思考,警署严禁巡逻的时候抽烟,那为啥附近还有香烟的味道?这实在不太对劲。
于是他立马循着烟味过去,当场就逮到了一个偷懒的胖警察。
那胖警察一把鼻涕一把泪,一会儿说自己的老母八十,一会儿又说自己的爷爷八十,恳求方警官不要告诉署长。
后来一问之下才明白,原来这儿经常会有开小差的警察偷跑来抽烟休憩。
制定好潜入计划之后,方锦臣借着黑衣遁入夜色,避开墙外不时游走过的灯光。
不出其然,又有人在断墙后边抽烟了。
只见遗址里冒出明亮的火星,方锦臣无声无息地靠近,这才发现,这他妈又是那偷懒的胖警察,真是屡教不改。
方锦臣掏出闷棍,上去对着胖警察的后颈就是一下,将他当场打晕。
“就当是你擅离职守的惩罚吧。”
方锦臣说着,把他肥硕的身体拖到一个隐秘的地方,然后剥下他的制服,自己换上。
这套警察制服有些大了,帽子戴着不是很稳。
接着换上裤子,露出事先缠上的绑腿,他感觉自己像在穿马裤似的,大腿的裤子微微鼓起,皮鞋也不合脚,还是过去黑衣卫的夜行靴舒服。
将就一下吧。
方锦臣翻出胖警察身上携带的值班表,然后伪装成胖警察在巡逻,神不知鬼不觉地骗过巡逻警卫,从那个值班有漏洞的路线靠近警署的高墙。
他看着四下无人,便蹬墙翻上墙头,又借势攀上内院建筑的红木扶手,上到二楼。
在这地方,他必须小心再小心,因为木地板不慎就会发出巨大声响。
方锦臣踮起足尖,把皮鞋脱了,提在手上。
那胖警察可能几天没洗脚了,臭味完全附着在了皮鞋上,方锦臣蹙着眉头,忍不住直接把鞋子丢进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
他正在找地方攀上房顶,然而刚爬了一半,他就听到走廊上面传来了踩踏木地板的声音。
他赶紧抓牢护栏边缘下去,然而不凑巧的是,下边也出现了提灯的白光。
居然两路来人,该死。
方锦臣不得不扒住屋檐,一条腿挂在翘起的飞檐上。
可恨的是,这屋檐太窄了,半截身体只能紧贴住二三楼之间的狭小位置。
他静静等着头顶的人过去,他的身下,白光也好几次从他的身体旁擦过去。
过去,快过去啊!方锦臣心里焦急地喊。
时间显得无比漫长,若不是他过去参加过黑衣卫攀爬山崖的“轻功训练”,恐怕他早就坚持不住了。
警卫们离开后,方锦臣轻盈地翻了上去,屋檐上的红灯笼映照他额头流出的汗水。
他谨慎跟在之前那警卫的身后,然后找到了进入内院天井的走廊。
如果没记错,署长的办公室就在这附近,办公室的门前应该挂着“威”“武”两个灯笼,很好辨认。
方锦臣凭借记忆摸了过去,发现署长办公室的灯仍然亮着,署长正背对着大门,在书架上找东西。
而档案室的钥匙就悬挂在署长的腰带上。
好机会。
那署长正撅着个屁股翻高处的书。
在方锦臣的印象中,这家伙平时就爱看某些垃圾作者写的小说,而且常常因为看小说而误事。
方锦臣听到署长抱怨说:“《列王游戏》也看完了,唉,作者这死鸽子,总是拖更,没办法,只能把《列王诗篇》再看一遍了……”
方锦臣半蹲着走到署长身后,手心紧张得冒汗。
没想到有一天,堂堂黑衣卫也会来干这偷鸡摸狗的事……
但没办法,这都是为了大义。
方锦臣屏住呼吸,他此刻就站在署长的屁股后面。
每当这家伙踮脚尖找书的时候,屁股总会扭来扭去,险些就撞到了方锦臣的脸。
他在心里骂了无数句“该死”。
他也不知道哪串钥匙是档案室的,只好看准署长拿书的时机,一只手弹出刀片割线,一只手接住钥匙串,一股脑把所有钥匙全都给偷了过来。
方锦臣赶紧溜了出去。
而署长就好像被什么东西轻轻碰了一下,他纳闷了好一阵,碰巧这时候办公室的电话响了。
他没有纠结太多,便去接电话了。
“唔……你说‘夜笙箫’附近有四个外国人离奇遇害?啥……检验吏来了还找不到伤口?成,这起码得是地位三级案件了,你赶紧通知黑衣宪兵去调查。”
咔!挂掉电话,署长便坐回靠椅,继续拿起刚找来的《列王诗篇》愉快偷懒了,完全没发现自己的钥匙串已经不翼而飞。
第98章 档案室
方锦臣顺着楼梯走到警署地下,按照老办法先弄晕看门的警卫并且拖走。
负一层的铁栅栏已经锁上了,但有了钥匙,这都不是啥难事。
地下有左右两条通道。
虽然方锦臣还没有去过太平警署的地下,但他听到左边不时会传来犯人夜间聊天的声音。
“害,我干这行十年了,偷过的蒸汽摩托,起码有一百架……啊不对,一千架都有了!”
“你就吹吧,整个沪津都没有那么多摩托。”
犯人们七嘴八舌地聊天,快活得就像在家里一样。
方锦臣断定档案室应该往右走。
地下的房间很多,有检验吏的解剖室,也有存放凶器或者证物的储物间。
兴许是经费不足,或者署长贪了点小钱,这地方压根就没装几盏灯,他妈黑得离谱。
在穿过好几个拐角以后,方锦臣总算找到了档案室的门。
“呼……”
事情有些简单得过了头,看来没了我,这太平警署的防备变得一塌糊涂,实在令人痛心。
不过现在不是感慨的时候。
方锦臣掏出胖警察衣兜里的打火机,点亮火光,开始挨个搜寻案宗。
关于富家公子遇害的案子是几个月前发生的,不算太久远,应该不难找到。
一个个书架就仿佛一面面黑墙,这里不通风,气味十分难闻。
在这里。
方锦臣取出档案袋,开始浏览当时警方对富家公子遇害案件的调查:
嫌疑人程澜衣,女,吴州郡沪津人,21岁,原本从事织女工,后在古董店“天光墟”工作。
……九月三日,富贵街分署警员前往太平区疗养院,嫌疑人程澜衣此时已经失去了正常的行为能力,疑似精神受到损伤,无法准确回答我们的问题。
……记录一个细节,程澜衣似乎染上了某种怪病,她的身体上有许多如同鲜血一样的疤痕,目前国内还没有类似的病例。
看来文品的话倒有几分真实,读到这里,方锦臣想道,这的确是程澜衣本人的鲜明特征。
他接着往下翻:
经过调查……我们可以确定,嫌疑人曾与死者保持着暧昧的男女关系。
并且死者的妻子杜梅在得知程澜衣与死者的关系之后,还曾命仆人当街殴打嫌疑人,造成轻伤,富贵街分署也曾给杜梅开出了5银元的罚单……
方锦臣读到这,便没再读下去了,这个案子尚未侦破。
后来警署还怀疑过死者的妻子,以及死者的兄弟姐妹,什么“情杀说”还是“遗产争夺说”都有,基本没有参考价值。
那么结合文品给出的信息,程澜衣在疗养院惨遭“灭门”之后忽然失踪了,这实在极为可疑的事情。
方锦臣从案宗里找到了程澜衣原本家庭的住址。
紧接着,他往下翻了翻,想看看具体案件的描述。
没想到这一看,方锦臣顿时眼睛一亮!
死者系锐器致死,从后背一击命中心脏,生前毫无反抗痕迹。
经查证,死者乃是永宁陈家的陈江晖先生的私生子陈启明。
家住太平区富贵街4号,在钟楼广场经营一家名为“天光墟”的古玩店。
死者妻子还证实,死者生前常与某些宗教人士接触。
——又是永宁陈氏的人?!
假如没记错,陈江晖便是陈家族长陈宝亮老爷的大公子。
他早年留学海外,后来因为夏弗战争的缘故一直没有回国。
直到前几个月,他突然归来,却又突然遭到了杀害……
也就是说,陈江晖父子都是连坏杀人的受害者。
方锦臣的手心不停颤抖起来。
为什么当初没人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告诉我?
难道有人在故意隐瞒事实,企图误导我,或者……压根就不想让我知道真相?
他现在回想起来,这个案件也是草草结束。
也怪他当时完全沉浸在调查“亡灵”的案件之中,丝毫没有在意这桩命案的进展。
“太平区亡灵”杀害的死者有两名永宁陈家的公子,加上这个,已经是第三个,难道这真的只是巧合?
方锦臣咬紧牙关,一方面痛斥自己的失误,一方面又开始怀疑:
难道是有人故意不让我牵涉进这桩案件吗?
想到这,他决定将案宗塞回文件袋,准备带走。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方锦臣却突然察觉到身后传来了风声。
他顿时寒毛倒立,条件反射地回头,只见一道黑影掠袭过身旁,他赶忙下意识格挡!
“糟了!”他惊呼道。
黑影的力量大得惊人,一股巨力险些打断他的双臂,刹那之间,打火机便脱手而出,撞向书架。
火苗点着了档案室的文件,星星之火很快就会蔓延爬升,然后吞没整个书架,将此地焚烧成炙热火海!
方锦臣急退向后方,与黑影拉开距离。
但是这太黑了,他的后腿撞上书架,装着案宗的文件袋如同雪崩一样落了下来。
就在火焰无法触及的黑暗中,一个朦胧的轮廓逐渐出现在他的眼前。
方锦臣看不清那个人的脸,但他却发现了一双散发着幽光的眼睛。
就仿佛是两颗充血的琥珀,那不像是人类的双瞳,倒像是恶鬼或毒蛇的双眼。
方锦臣很快便察觉到,此人绝非是太平警署的警卫。
方锦臣果断拔出甩棍,“啪”地一声将杖头甩了出来。
尖端慢慢划过火焰,擦出一道明亮的红弧。
他将这燃烧的“火剑”直指向黑影,口中冷冷问道:
“说吧,你究竟是什么人?”
方锦臣表面从容,实则内心已经陷入了极大的惊惧。
方才短暂的攻守之中,他已然领教了对手的实力。
他的手臂仍然感到酸麻,假若正面交战,恐怕没有什么胜算。
那么这个人是谁呢?
方锦臣推测,此人绝对是个熟悉太平警署的人,不然是不会那么容易避开警卫,混入档案室的。
此人也必然接受过专业的战斗训练,从身手上看,已经远远超乎常人。
方锦臣不由得出一个可怕的答案:
难道……他也是个黑衣卫?不然还有谁能具备这样的条件?
可是为什么,他的眼睛是血红色的……
黑影缓缓拔出腰间的剑,在火焰映衬下,剑的护手鲜红欲滴,剑刃窄而长,犹如蝎刺般锐利。
这是把西洋笼手剑?!
不等方锦臣反应过来,黑影已然抢先攻击——只听“撕啦”一声,剑尖如同雷电划破他的衣袖。
方锦臣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对手实力不俗,使用的似乎是北帝国的鹰派剑术,剑风凶猛凌厉,棍剑“砰”地一声撞击交叉,顷刻间火焰四溢!
不过对手的防范并不是很强。
方锦臣瞅准时机,甩棍向后翻转,脱离十字护手的纠缠。
但见黑暗中自下而上闪过一道光轮,重重地打向黑影的手臂。
——咔!
档案室里传来一声巨响。奇怪的是,方锦臣却感觉自己命中了一块巨石,坚硬得难以置信。
“这……”
他使了使劲,甩棍接连命中黑影的胳膊、身体和大腿,而对方也不闪躲,就那么纹丝不动。
攻击竟然毫无作用!
如果是一般人,早就骨断筋折了!
方锦臣终于开始感到了恐惧,这到底是人吗?
第99章 火烧警署
黑影活动了一下骨关节,若无其事地举起剑。
档案室的火焰逐渐蔓延到了各个角落,熊熊火光照亮了黑影的外貌。
——不出其然,他穿着黑衣卫的制服,然而扭曲的火焰却倒映出了斗笠之下,那一张黑白双色的鬼神面具。
魔鬼森然的红眼透过面具的眼窝。
不知道为什么,方锦臣又觉得这个人的身形有些熟悉,他应该在哪里见过这种剑术。
方锦臣逐渐后退,浓浓的烟雾也呛得他头晕目眩,他感到自己不能再抵挡下去了。
即便他想起自己身上带有左轮枪,但再打下去丝毫没有意义。
这么大的动静肯定会惊动警署的人。
“我说,你也就这点能耐罢了……咳咳……”方锦臣故意说道,“若不是这浓烟,我已经击败你了。”
无名黑衣卫挽出一道剑花,方锦臣却不敢再贸然交战,慢慢退到了档案室的门口。
他紧握住燃烧的甩棍,向右高举,杖尖朝下。
黑衣卫没有理会他的话,只是提着剑走了过来。
方锦臣眼睛一亮,使出全身的力气,向后猛退,与此同时将手中的“火剑”飞快甩出——刹那间,火焰旋转飞舞。
黑衣卫手起剑落,打飞甩棍,“咣啷”一声爆发出金属的轰鸣,
火焰就像破碎一样四溢开来,当四周重归黑暗,方锦臣早已用最快的速度开始逃脱了!
烟雾顺着走廊滚滚冒出,如同笼罩在狭窄通道上的一层黑云。
监牢区的囚犯们也闻到到了烧焦的味道,开始大吵大嚷,尖声呼救。
“咳咳……”
方锦臣跌跌撞撞,好不容易才摸到回去地面的道路。
这个时候,楼顶的巡警看到了地下负一层冒出的滚滚浓烟,赶忙敲响了警铃。
“失火了!失火了!愣着干啥,快他妈来救火啊!”
原本寂静的警署顷刻间炸开了锅,各处巡逻的警卫手忙脚乱地赶去提桶装水,方锦臣趁乱朝着人少的地方逃走。
他原路跑上二楼,却在拐角处,他听到楼上署长正在大呼大叫:“我的钥匙怎么不见了!”
署长的呼声又吸引了好几个警卫,方锦臣刹住脚步,又改换另一条道路。
楼下的天井之中,被他打晕的胖警察光着条裤衩出现在了大家的视野中,他也不停叫唤着:
“有人潜入了警署!”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那边守地下室的警卫也被人发现弄醒了。
“一组、二组立刻去救火!三组,跟我来抓人,纵火者跑不了多远!”
火势惊动了警署驻扎的黑衣卫,方锦臣立刻蹲下了身,他不知道之前袭击他的人是否正混在这群黑衣卫当中。
他像猫一样快速移动,翻下护栏,跃至高墙,熟练地翻滚落地。
身后的浓烟黑漆漆的延伸向天空。
没想到再一次归来,竟会是以这样收场,方锦臣不禁有些苦涩。
方锦臣疲惫不堪,他觉得自己险些被浓烟呛死,扶着墙边不停喘气,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空气。
他慢慢地朝着住宅区移动,远处的灯光混乱摇晃,他们都朝着警署内部奔去。
可是非常不凑巧的,方锦臣没走多远,身后却传来一个质问的声音:
“那边的是谁?你要去哪?”
他心中一凛,僵硬地转过身来,低下头,用帽檐挡住自己的脸,说:
“我……我刚刚看到有人往那里跑了,我怀疑是纵火的人。”
对方是两个骑着猎马的黑衣卫,领头的人驭马向前,将信将疑地说:
“我怎么没有看见?这里我只看到你一个人。”
“那人穿着深色衣服,你可能没看清。”
“慢着,我好像在哪见过你?啊……你不是方……”
领头的黑衣卫正要拔出长剑一般的甩棍,没想到方锦臣果断冲上去把他从马背上用力拽下来,接着翻身上马。
“驾!”方锦臣大喝一声,猛地一拽马缰,头也不回地朝着房屋密集的住宅区奔跑!
“那人是方锦臣!”落马的黑衣卫大叫道,“我没有看错!”
傻眼的黑衣卫们立刻纵马追赶。
方锦臣低下身,几乎是趴在马脖子上。
身后的追兵引来了更多骑马的巡警,他们有的人掏出了左轮或卡宾枪,向方锦臣喝令道:
“赶紧停下!否则我们就要开枪了!”
“他是方锦臣啊,咱们不能开枪!”
“管他是谁,我们得按规矩办事!”
方锦臣听到身后的追兵还争吵了起来。
他知道他们当中有他曾经的黑衣卫弟兄,可是如今,他却成了被追捕的犯人……
对不住了,兄弟们。方锦臣心中说。
熟悉方锦臣的黑衣卫毕竟是少数,自从那天,黑衣卫在永宁街行动惨遭屠杀以后,新来的成员大多都是其他城市抽调而来的新人。
终于,在方锦臣闯入住宅区的时候,有人举起“郡长”打响了第一枪,子弹擦亮火花,从他的脸庞擦过。
大夏国的治安警察不配备枪支,他们转而开始辅助黑衣卫的行动,分头骑向岔道,打算抄近道拦截方锦臣的去路。
熟知黑衣卫和沪津警察的方锦臣自然知晓他们的战术。
因此,他决意朝着北帝国租界的方向逃去。
他记得北帝国领事签署了允许大夏调查境内帝国与教会资产的协议,但是北帝国的租界却不在协议范围内。
骑马巡警显然也察觉到了方锦臣的意图,他们早已绕路提前阻拦在了方锦臣的面前。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方锦臣绷紧神经。
黑衣卫一枪打中他的猎马。
就在巡警们认为方锦臣只能束手就擒的时候,方锦臣双脚移出马镫,早已做好了脱离坐骑的准备!
奔跑的猎马凄惨长鸣,前腿跪地翻倒。
方锦臣直接借助马背跃起,双手抓住一杆悬挂的六翼狮鹫旗,轻轻摆荡,跃上伸出的广告牌!
——“砰”!子弹打爆了广告灯。
“德龙茶铺”几个大字闪现出耀眼的电火花,而其中的“龙”字“咣啷”落地,砸坏了楼下的路灯,街道顿时黑了一大块。
由于方锦臣之前脱了鞋,踩着坚硬的广告牌边缘,脚底说不出的疼,险些就要失衡摔下去。
他只能咬咬牙坚持,敏捷地翻上屋顶,楼下,黑衣卫们也下了马,准备爬楼追捕。
北帝国租界与夏区之间隔着一条宽阔的马路,这个时辰街上也没什么车辆了,零零散散停着几辆黄包车。
方锦臣回头看了看,发现这一届的黑衣卫相当有本事,已经准备爬上来了。
现在可不是什么犹豫的时候。
方锦臣往后退了几步,下定决心,然后一瞬间加速冲刺,在黑衣卫上来的同时,直接跃向马路半空!
紧接着急转直下,他拼尽全力,迎面抱住电线杆,然后快速滑落,中途跃向一座洋楼敞开的阳台。
动作一气呵成!
到底还是昔日沪津黑衣卫首屈一指的大师,到底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特级搜查官。
追赶的黑衣卫目瞪口呆,看着方锦臣撞碎洋楼的玻璃,落入咖啡厅里。
方锦臣感觉全身都要爆炸了,他扶着桌椅,但最后还是重重躺在了沙发上。
很疲惫,但他已经安全了,黑衣卫不能进入租界。
可他依然不能停下,他必须到永宁街一趟,因为,事情已经到了关键的时刻。
方锦臣终于意识到,案子的复杂程度早已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他紧握住拳头,喃喃地说着:
“阿纯……我啊,一定会击败那些恶人……你看,没有什么能阻止我……”
第100章 暗影
华阳街09号老公寓。
今天又是独自当家的一天,廖小靖心想。
她忙完了家务活,按照老规矩,江湖戒律第十七条,一个人在家的时候,睡前得做好防范准备。
廖小靖把花生壳剥下,藏在地毯下面,然后回床上看了会儿报纸,才把身体藏进被窝里。
今天她看到报纸上说,沪津军港多了一艘新的铁甲舰,驶入码头的商船大老远就能看到那宏伟的“战舰城市”。
人们对这样的景象啧啧称奇,据说周围还贴了不少招募后勤海军的启示,工作居然是在船上种植作物……
一时间吸引了好多人的注意力,工资还很丰厚,包吃包住,一个月可以得到两枚银元呢。
不过,这种优待并不包括铁林人,官方说是担心铁王爷的间谍混进来,但是真正的原因大家都清楚。
事实上,廖小靖以前也真的见过类似的铁甲舰。
那时候说出来,别人还不敢相信。
她的哥哥姐姐嘲笑她童话书看多了才会冒出海上都市这样的白痴想法。
她千真万确看到过,而且不在别的地方,就在老家附近的国有铁林里。
那时候,教授她“飞跃道”的乞丐带她在铁林里练习。
这些先民的遗迹古木丛生,高楼林立,是天然的训练场。
他们训练时常常会途径一处废弃工厂里休息。
而也就是在这儿,廖小靖发现了一些像是船头的巨型物体。
虽然只有被拆分的几截半成品,但是她在某间密室里发现了一张图纸,它被锁在奇怪的箱子里,至今都没有腐坏。
图纸上面写的是一种她无法读懂的象形文字,而上面描绘的图案竟是一艘搭载着城市和农田的巨型舰船。
仅从残骸上看,它可能比报纸上描述的“玄甲号”还要巨大得多,简直难以置信……
乞丐当时看着这张图纸,忽然问她:“你知道铁林人为何遭到歧视吗?”
廖小靖困惑地摇头,不知道乞丐师父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因为,他们的祖先曾创造了如此辉煌的文明啊……”乞丐感叹道,“而我们,原本才是他们的奴隶。”
廖小靖熄灭了灯,抱起枕边破旧的玩具熊,久久无法入眠。
她又想到了韦家兄弟,不知道林哲叔叔有没有找到他们;
她又想到了爸爸,不知道现在他的伤势好了吗?
晚上总是胡思乱想的好时机,黑夜会唤醒一个人的思绪。
廖小靖闭起眼睛,说服自己快快睡吧。
然而却在这个时候,门外的地毯“噼啪”几声响了。
廖小靖当即睁开了眼!
死死盯着卧室的门外,她看到有什么东西忽然闪过走廊,她揉揉双眼,可外面什么也没有。
她蹑手蹑脚下床,拾起一把带尖头的雨伞,步入走廊上。
走廊静悄悄的,什么也没有。
她起初怀疑是不是家里闹了老鼠,要知道这破公寓,除了大就是旧,专招老鼠和蟑螂,可以丰富一下生物圈,其余一无是处。
可是很快,楼上又传来了明显翻找东西的声音。
廖小靖顿时绷紧了全身,谨慎地沿着狭窄的楼梯上去。
真的有人闯入了家里,可是为什么她没看清楚那人的模样呢?
仿佛一团黑影步入阴暗,只能勉强看到轮廓,却无法看清样貌,这种感觉就像是那天在永宁街看到的女鬼……
难道!是女鬼尾随到家里来了吗?
想到这儿,廖小靖开始有些害怕,犹豫着要不要上楼去。
可是她仔细想想,如果那不知名的影子想要伤害她,那为什么刚刚不动手呢?
廖小靖鼓起勇气,循着声音上楼。
声音是从顶楼的储物间传来的,她想象自己是一名剑客,学着爸爸的样子举起伞。
假如真得有贼进来了,就悄悄接近,对着他脑袋狠狠来一下。
她小心翼翼地爬上顶楼。
但她不敢立刻出去,而是先探了探脑袋,观察四周,但是楼顶太黑了,她看不到任何人。
这时,她的头顶突然传来响动,通往屋顶的铜盖被打开了。
又是一道人影闪过,绯红的月光一下映亮储物间众多的杂物:
老旧的钢琴,堆在角落的刀剑,还有空空如也的衣架。
廖小靖呆呆望着头顶的光,不禁思考,难不成,我遇到鬼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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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寓的屋顶能够望到很远很远的地方,甚至能直接看到太平区那高耸的钟楼。
文品扣上衣服最后一粒扣子,把锯齿匕首别在腰间,顺带换上了消音手枪。
为了防止再出现上次那样的事情,这次他打算全力以赴,不再手软。
此前,他按照黑册子的方法,在百里香进行了一场实验性的仪式,没想到仪式真的奏效了。
也就是说,这些玄晖门徒所谓的秘仪是真实有效的,按照这个逻辑推测,他们崇拜的神明恐怕也……
文品不愿再想下去,这神存不存在没有意义,他只关心这黑册子里记载的力量,既然秘仪是真实的,那么可以如此推测:
原主极有可能与这些邪教徒存在某种联系,而他当初在照片上看到的血腥符号,应该就是某种秘仪残存的法阵。
似乎一切都明朗了,他不关心原主是什么人。
他现在只想找个人问清楚,原主过去干了什么,有没有办法再重启法阵,把自己给送回现实世界去。
为此,文品觉得自己有必要采用些“不得已”的手段。
既然这个世界存在着隐秘,那么即便是幻觉、梦境都必须注意。
之前进入乌鸦视觉的时候,他隐约察觉到那只乌鸦的身体里似乎还存在着第二个精神意志。
简单来说,就是还有另一个人的意识也并存于这只乌鸦的躯壳之中。
那个意志充满癫狂、暴戾、矛盾和痛苦,就像遭受了非人的折磨,灵魂处于被撕裂的边缘。
因为意志同属于一个躯壳,那种感觉也有意无意传达到了文品的内心之中。
某人在利用某种力量操纵乌鸦的躯壳,文品亦能够清楚感知到对方的目的,很显然,某人的目标正是程小祯。
而且,那个意志也一定察觉到了我的存在,文品心道。
他不知道这个意志属于未知的神灵,还是某个病态的人类,无论如何,这都不是什么好事情。
那么,那个人想对程小祯干些什么?
文品本想要联系方警官或者林哲,但恐怕现在没有时间去找他们了。
虽然他一心想着回到现实世界,但出于良心,他无法对一个孩子面临威胁而坐视不管。
红月笼罩他得全身。
文品看着自己的双手,从之前离开百里香开始,他就发觉自己的身体出现了某种变化。
似乎有什么黑色的粒子环绕在周身,就像披上了一层朦胧的影子。
但是当他将身体暴露在月光下,“影子”又消失了。
他觉得有些不安,自从尝试了那怪异的仪式,他总觉得自己哪里不太对劲,但又说不上来。
第101章 重访永宁街(上)
此刻文品居高临下,寻找着街上可能存在的马车的士或者电车,可现在太晚了,时间已经过了零点,根本不可能还有司机上班。
仅仅是存在着侥幸的心理,可没想到,还真得有一辆可以代步的交通工具。
而且这不是别人的车,竟是段其贤社长那标志性的老爷车!
文品惊愕地看到驾驶座上,一位熟悉的“大叔”正要从上面下来。
林哲?他怎么来了?
文品以最快的速度下到街上。
林哲正准备要敲门,公寓的主人便已出现在了林哲的身旁。
“喂,你怎么来了?”
林哲吓了一跳,“嗨呀,我道是谁呢……我之前在段社长那闲聊,医院突然给我打了通电话,说你人没了,毕竟是兄弟,我这不是担心嘛……”
原来是这样。但,这消息会不会来得太快了?
文品笑了笑,但随后又严肃地说道:“我没事,是我自己离开的……你来得正好,我要借一下车子。”
“啥?发生什么了?”林哲一头雾水,“你又他娘要出征?”
“没时间了,上车再说!”
林哲只得坐上驾驶位,把安全带系好。
他问道:“去哪里?”
“永宁街。”
听到这个地名,林哲不禁愣住了。
就在文品跟着坐进后车座的时候,华阳街的路灯仿佛被某种力量干扰了一般,突然变得忽明忽暗起来。
“你这地方的公共设施该修修了。”林哲长叹一口气,吐槽道。
没有任何意见,他发动了汽车。
可不知道为什么,文品觉得今天林哲有些奇怪。
先是莫名前来此地,然后是他今天的状态。
比以前更沉默,没有那么浮夸。
若按照平时,林哲必然会趁着开车的时机放一波轻松愉快的音乐,然而今天他没有这么做。
或许是因为现在太晚了?或许是撩妹失败了感到悲伤?
文品没想更多了。
他试图调动一下气氛,老实说,林哲也是关心他的情况才特地赶来的,现在一言不发就搭林哲的便车实在不够朋友。
“这几天我在医院,公馆有没有安排什么指示?”
“指示?没有。”林哲边开车边回答,“不过,高德领事提醒我们留神张文焕的人。”
“张文焕?”
“总理大臣有新动作,你听说‘玄甲号’的事情了吗?”
“我好像在医院的报纸看到过。”文品回想了一下。
“那是张文焕的手笔,说是要加强大夏的海防力量,但谁知道呢?”
林哲说道这,咳嗽了几声,语气一变,“啊,当然,高领事也不是怀疑张文焕大人,只是有些担忧,毕竟‘玄甲号’出自弗拉维亚人的造船厂。”
文品刮刮下巴,今天的林哲的确很奇怪。
“你听说过‘不眠方舟’吗?”林哲故作神秘地说。
“略有耳闻。”
“西大陆的夏安土著传闻说,在不眠之海与往生之海的日落之地,有一艘搭载亡者都城的方舟,他们的船长曾与名为‘剥皮圣主’的巨大妖魔签订契约。”
林哲接着说道:
“这种怪物有着如同骷髅的人脸和鳄鱼的身体,它喜好鲜血和牺牲,常年隐藏深海,但有时候会浮上海面,与不眠方舟一同毁灭沿海的城市。”
他仿佛话里有话,“作为契约的条件,水手也会剥下死者的皮肉献给剥皮圣主,留下骨头扩建甲板,而剥皮圣主也会贪婪地伸出长舌享受未眠者的战利品……”
林哲喃喃道:“本来,我以为这种搭载城市的方舟以及人面兽心的海怪只是传说罢了……”
“战舰上的城市还是太夸张了。”
文品接道:“‘玄甲号’只是搭载了堡垒的军舰而已。况且,张文焕先生也不可能召唤出海妖吧?”
文品并没感觉奇怪,毕竟他见过一种类似的事物。
在地球上,它叫做“航空母舰”,但玄甲号显然不是用来充当机场的。
倒更像是……海上城堡?
“不不不,你不明白。”
林哲忽然斜眼看了看后视镜上的文品,意味深长地说道:
“我觉得呀,这个世界上,我们不了解的事物还是太多了……就比如秘密,就比如人心。”
文品下意识地跟着盯着汽车后视镜,本来不看还不打紧,而这一看,他却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有些灰蒙的镜面上,一个模糊的人影正悄然扒在文品的身后,用那无数漆黑扭曲的触手,逐渐包裹他全身。
路灯的灯罩突然间破裂,街道顷刻陷入黑暗。
“文品?”
听到林哲的声音,文品才从幻觉中清醒过来,他揉了揉眼睛,后视镜上除了自己之外,什么也没有。
只不过在黑暗里,他的身影似乎比往常更加模糊。
文品惊魂未定,他轻轻按着太阳穴,试图使自己平静下来。
也许真不该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去尝试邪教徒的仪式。
不过,也可能是因为自己太紧张了,所以才出现了幻觉。文品试图说服自己。
“没什么,路灯突然灭了,我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解释说。
“啊,怕黑早说啊。”林哲打开车灯。
光线孤独地映照在清冷的街上。
“我说,你为什么还要回永宁街去?”林哲说道。
文品思考着该怎样向他解释,他总不可能把自己尝试解读秘仪的事情告诉他。
想了想,他回答说:“我觉得那天那个男孩会有危险,而且,我觉得他的姐姐肯定知道些什么。”
“你不怕又遇上那些疯子?”
林哲不无担忧地反问:“你难道忘了那该死的神棍?”
“高德领事希望我们摸清楚那邪教的底细,我觉得这个险,值得冒一冒。”文品肯定回答。
林哲听了叹气道:
“这么说吧……前几天你家那小鬼拜托我去永宁街找她的同伴,然后昨天,我悄悄过去了一次,发现那儿已经被警方拉上了黄线。”
“啥?!”文品惊愕道,“你是说还有孩子留在永宁街里没出来?”
林哲点点头,“似乎是这样。”
文品头疼不已,他本以为那两个孩子都已经平安无事,但没想到......
那这样就更得去永宁街了啊。
第102章 重访永宁街(下)
正因为他体会到了那天的凶险,才不由得担忧起来。
被困在永宁街的熊孩子是谁呢?阿波?阿友?还是……两个人都没回来?
这几天报纸上有报道永宁街的惨案,但是上面只说有许多黑衣宪兵遇难,并没有提到孩子或是其他人。
也许,那些个熊孩子暂时还是安全的?
林哲又说道:“其实我的意思是,就算没有疯子,你也可能会惹上新的麻烦。”
“我们可以谨慎一点。”文品说。
“你的想法是?”
“下水道。”文品简单道,“做我们擅长做的,潜入进去。”
林哲微微笑了笑,似乎重新恢复了生气。
“干,为‘下水道之王’欢呼,你总能想到我喜欢的馊主意。但我依然不理解,你为什么非要急着回到永宁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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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许,最初命名这条街道的人,或者准确地说,那位命名过去“永宁博物馆”的人,一定对这个地方给予了美好的愿望。
然而现实却是,此地永不安宁。
虽然说永宁街驻扎了黑衣卫的人,但是潜入进去并不是太困难。
生活在沪津的这段日子里,文品学到了一个宝贵经验,那就是利用复杂的下水道能够事半功倍。
“现在这个点,人家小孩子应该睡觉了。”
林哲和文品站在程小祯家的门前。
今天不像那天那样气氛怪异,街上的白灯笼都被黑衣卫勒令摘下了。
听说为了调查这件事情,黑衣卫新担任指挥的搜查官直接向整条街的居民施加了压力。
他带人进入陈家大院,并且严格限制了所有人的自由。
相比方锦臣,他的强硬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一点儿也没打算给当地居民好眼色看。
四周静悄悄的,似乎没有发生什么异常,文品心想,看来时间还赶得及。
他稍微松了口气,现在冷静下来想,也许真的是自己太过敏感了。
平时他总爱看些玄幻、奇幻的故事,因此到了这个世界,总是习惯性地过度解读幻境。
说不定有的时候,幻境还真的就只是普普通通的幻境。
文品正犹豫着要不要敲门,他的指关节刚碰到门板上,就发现程小祯家的门和上次一样是开着的。
还没有找人修好门锁?文品蹙了蹙眉,伸手直接推开了房门。
不对。
文品努力调动起感官,他并没有感知到任何活物存在的气息。
没有动静,没有呼吸。
四周静得可怕,他立刻朝着小祯半掩的房门走去。
“喂,等一下!”林哲小声叫道。
文品猛地推开门!
墙上邪恶的血字依旧,然而本应入眠的男孩却已经不见了!
“糟了……”
文品赶忙在整间屋子里四下搜寻起来,先是床底,然后是衣柜,接着是炉灶,每个角落。
可是任何可能躲藏的地方都找不见一个人的影子。
一个可怕的想法涌上心头——那个幻境是真的,那个凶手的意志也是真的!
他来晚了一步,已经有人将程小祯给带走了,凶手究竟要那个男孩干什么?
“我没找到他!”林哲烦躁地说道,“到处都找遍了,他该不会去哪个亲戚家里了吧,毕竟一个小孩子在家也会……”
文品摇摇头,“不可能。”
这个人有着某种邪恶的目的,他明确的认识到,假如让那个凶手得逞,那么必然将会发生什么无法预料的可怕后果!
他握紧双拳,果断地说道:“带走小祯的人应该还没有走远,我们必须赶紧把人找出来!”
“喂,你今天到底怎么了?”林哲反而拦在文品跟前,“你冷静点,你没有线索,没有目的,你想去哪找人?”
不,还有一个办法。
文品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功,但他觉得应该试一试。
他低下头去,努力回忆着黑色册子的内容,口中默念起一串晦涩拗口的咒语。
“霍勒喀撒,霍勒喀撒,库勒阔昔朗玛……”
渡鸦之主,三眼之王,您的眼睛洞悉过去,知晓未来。
文品闭上双眼,就当他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眼前的景象骤然间发生了变化:
他发觉自己盘旋在天空,看到了满天飞舞的群鸦。
它们的羽毛纷纷扬扬,影子密密麻麻,环绕着矗立的钟楼。
——嘀嗒……嘀嗒……嘀嗒……
大钟的指针富有节律地运动着,内部齿轮运转的声音也清晰回响在“他”的耳畔。
逐渐地,群鸦开始躁动不安,片片黑羽落向塔顶。
塔楼的大钟上,鲜红的印迹涂满了整个表盘,宛如一只狰狞的眼,正在夜空中默然注视着沉睡的都市。
——嘀嗒……嘀嗒。
群鸦呆滞地站在塔楼的顶端,而它们的脚下,一个沉睡的男孩被具有仪式感地捆绑于奇怪的树干之上。
乌鸦嘶哑怪叫,男孩就像稻草人一样毫无生气。
文品想要努力看清男孩的模样,然而就在下一刻,乌鸦的眼前冒出了一张女人病态的脸:
她披头散发,目露血光,脸上的红痕开始膨胀蔓延,犹如一条条小蛇沿着她的肌肤爬行。
文品的心跳抑制不住地狂跳起来——找到凶手了!
文品的视野支离破碎,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的景象一瞬间被拉回了现实。
他坚信自己看到了,他又一次与凶手一同进入了乌鸦的视觉!
虽然他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这一次他十分确定,书上的秘仪是有效的,的确是存在有某种神秘力量的。
他亲眼看到了绑架小祯的凶手——程澜衣,男孩的姐姐。
文品回忆起第一次在疗养院看到程澜衣的场景:
她虚弱,瘦小,被病痛折磨,孤独地蜷缩住身体,甚至让人感到怜惜……
可为什么她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此时此刻,他不由得想起了当初齐内莉修女生前说过的话:
她是我见过最危险的疯子。
“喂!文品,你发什么呆啊,有人来了!”林哲忽然焦急喊道。
文品这才回过神来,侧耳一听,果然有脚步声从门外传来。
他赶忙拔出左轮,指向大门。
“是谁?”
正当那人闯入房屋的时候,文品一枪指向了他的脑袋。
而与此同时,那人也在眨眼间掏出了手枪,下一刻,两人黑洞的枪口一瞬间互相指向了对方。
“为什么哪儿都有你,文品?”
那人面色苍白,略为疲惫地说道:“你这混账不是应该在百里香吗?”
文品微微一怔,“这个问题应该是我问你吧,‘名侦探’方警官。”
随后,文品苦笑着放下枪,心里五味杂陈:
看起来事情已经发展到了极为复杂的地步。
第103章 陈家大院
与此同时。
黑衣卫的马车一辆接着一辆停靠在陈家大院气派的朱门前,宛如一堵堵高墙,封锁这古老的旧式宅邸。
夜间,陈家大院依旧灯火通明。
婆娑树影之间,大院的仆从们列成两队沉默的石俑,他们早已等候多时,目光冷峻。
庭院里走进许多黑衣卫。
马车的帘子掀开了一角,紧接着,一只棕色皮靴踏上青石地面,新到任的搜查官不紧不慢地走下马车。
他看起来又高又瘦,甚至比周围的黑衣卫们还要高出几个头来。
即便他披着西式的短披风,也无法掩盖其轻微的佝偻。
黑衣卫们似乎有些害怕这位新来的办案指挥。
他的头发又卷又乱,但胡子却剃得干干净净。
他看人的时候总是居高临下,脸色苍白得吓人,他总是保持着奇怪的微笑,比表面看起来更使人心生畏惧。
传闻这位搜查官来自兴安府,原本是国都按察司的干员,他手段强硬,解决事情干脆利落,向来不留情面。
他办事的时候,向来喜欢把多余的问题排除在外,仅仅考虑事情本身,不计一切后果,只需达成目的。
他逐恶而来,相信小恶能够换取大善,在这一方面,他相当敬佩高德领事,并且将其信条奉为真理。
尤其是在镇压铁林叛党的时候。
他不留情面地捣毁了铁林人崇拜的月神寺院。
认为征服一个种族,必要的就是摧毁其信仰。
更有传言说,这位搜查官从国都带来了一位神秘人物。
在接手案子之前,他直接上报按察总使,将太平区案件上调至了天位三级,申请调用国都的资源,打算尽早结束这个棘手的案件。
搜查官戴上大檐帽,提起一个鳄鱼皮的手提箱,径直走过大院仆从之间。
大院的牌楼上书写着“永宁陈氏”的牌匾,牌楼下,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正拄着拐杖,矗立于朱门前。
老者宽袖蓝袍,头戴“六合一统”帽,看起来慈眉善目,即便年过七十也依旧气色红润。
他丝毫没费劲地微低下头去,袖子一挥,做出主人欢迎宾客的手势,说:
“老朽陈宝亮,在此恭候诸位大人,我已经命仆人备好酒菜,为诸位接风洗尘。来吧,里边请……”
“时间如金,对您老而言,尤是如此。”
新指挥淡然回复,微微抬起大檐帽还礼,“兴安府按察司中校尹天纵。咱们呢,就在这儿谈吧。”
陈宝亮苍老的眼眸里似乎略过一道暗光。但很快,他眯起眼睛说道:
“既是如此,那大人请便。”
“好。”
尹天纵笑吟吟地背过手去,环视一周庭院,闭上眼睛,用鼻子嗅了嗅。
他问道:“您老……家里在做法事么?我好像差人说过,在我查清楚谁杀死那些黑衣卫之前,这条街不允许进行任何仪式活动。”
陈宝亮锊锊胡子,回答:
“院里焚香呢,大人,这是为了……驱逐那些害虫。”
“驱逐害虫?”尹天纵故意反问,“您老不是想着驱逐我们就行。”
“不敢,不敢。”
陈宝亮的手心不停摩挲着拐杖。他活了大半辈子,和旧时朝廷命官打过交道,和铁林军阀打过交道,但从来没有遇到过如此难缠的家伙。
他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却在打着自己的盘算。
尹天纵轻轻拍着陈宝亮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
“您老不用担心,我呢,相信永宁街的诸位都是守法的公民,只是啊……你看,死了这么多黑衣卫,上面派我下来接手调查,我总不能……空手而归,不是吗?”
“老朽定当尽力配合。”
“你们府上真的没有隐藏某些可疑人物?”尹天纵出其不意地问道。
“怎么可能呢?”
“假如我掌握了确切的证据,您老又该如何回答呢?”
陈宝亮布满沟壑的额角流出阵阵冷汗,他摇头否决说:
“这绝不可能,定当是有人诬陷。”
“呵呵,别紧张,老先生。”
尹天纵转到陈宝亮老爷的身后,犹如盯着犯人一样打量着他。
“我只是说说罢了。在找到凶手之前,我不会乱抓人。”
陈宝亮咽了咽口水,无形的压力令他难以抬起头来。
尹大人还会问些什么呢?
他问这些毫无意义的问题,是想要抓住陈家的把柄?
对于一个老者来说,持久的站立实在是一种考验,更要命的是,眼前的搜查官却宛如阴魂一般,纠缠不放。
尹天纵接着问道:“那天,我听说你们府上请了一批天师,他们现在都在什么地方?”
“他们是云游四方的江湖道士,大人,恐怕老朽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陈宝亮的语气明显不悦。
“啧啧,协助共犯可是要进大牢的。”
尹天纵忽然睁大一只眼睛,加快语速,“陈家上下十几口,都不想早早没了主子吧?”
陈宝亮再也忍耐不住,他身为一名长者,却频繁遭到一个后生挑战,颜面尽失。
他不禁义正辞严道:
“陈家从未帮助过他们!这点,我以永宁陈氏百年的名声担保!”
“担保?”
尹天纵伤脑筋地说:
“我抓过的每个犯人都不约而同地喜欢发毒誓,希望,这仅仅只是个巧合。”
他的目光慢慢移向了陈宝亮身后的宅门。
“你……”
陈宝亮正要发作,尹天纵忽然开口道:
“门后的阁下,外边如此热闹,咱们为何不出来一起谈谈呢?”
身后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
陈宝亮老爷说到一半的话硬生生卡在喉咙里。
只见一位身着赤色长袍,腰缠玉带的少年踏出门外。
他约莫十五六岁,目光澄澈而暗藏空灵,双瞳在灯光下竟隐隐透露出惊心动魄的蓝色。
他丝毫没有因为被发现而感到慌乱。
少年微笑着向尹天纵拱了拱手,道:
“晚生听闻今夜一番谈话,不免为祖父深感不平。老人家失去了亲生儿子,而大人竟还怀疑一位孤苦老人,设计利用驱晦的仪式来谋害黑衣卫的大人们……您,未免欺人太甚了。”
“陈连苏!”陈宝亮老爷呵斥道,“你不用掺和进此事来!”
尹天纵紧盯着少年的双眼,饶有兴趣地说道:
“陈连苏……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他没有因为少年的顶撞而感到生气,他背过双手,踱步打量。
“陈连苏,嗯,我想起来了,你年纪轻轻,在租界却很有名,去过北帝国和大西,是个魔术师,那些洋人说你能够空手接子弹,能从水缸里变出一个婴儿,说你……是个‘东方的神秘法师’,对吗?”
陈连苏沉默不语,不卑不亢地看着他。
“我不喜欢变戏法的,无论天师也好,魔术师也罢……但比这类人更让我讨厌的是,某些不伦不类的混血儿……”
尹天纵冷笑道:
“当然,我指的是那些自称文明出身的铁林杂种。”
尹天纵话中句句带刺,颇有种故意挑衅的意味。
陈连苏当然听得出来,尹大人在嘲讽他是夏弗混血的杂种。
他的父亲陈江晖当年在国外生活,娶了他的母亲娜塔莉娅,这件事情曾在沪津引起了轩然大波,在他长大的乌辛扬卡城也产生了不小的轰动。
沪津人厌恶北帝国,而洋人也不喜欢大夏人。
陈家原本力图阻止这场婚事,但无奈鞭长莫及。
女方所在的留里克家族也是乌辛扬卡地区的大贵族。
她的姐姐早年嫁给了鲁滕伯格公爵的侄子米哈伊·巴甫洛维奇将军。
虽然家族早已衰弱,但再往上追溯到历史根源上,她身上也延续着君主斯特凡大公的血脉。
可以说,这场婚礼完全是场不平等的,遭受巨大非议和阻挠的婚礼。
然而,两人却势不可挡地走到了一起,并且生下了陈连苏这个黑发蓝眼睛的混血儿。
人们都歧视混血种,就像人们都歧视铁林人一样。
在新大陆的选侯领,和夏安人混血的公民比土著地位更低下。
无法继承家业,无法跻身贵族,无法从事上层职业,在夏安部落中间也被视为被血色龙舌兰诅咒的罪人,找不到容身之处。
“行了,我今天主要是给各位提个醒。”尹天纵说道,“在凶手抓到之前,任何人不得离开永宁街。”
“另外,除了我的命令之外——尤其是某些自大黑衣卫或者警察的指令都是绝对无效的,明白了吗?”
陈宝亮老爷点点头。
尹天纵脱下帽子,程序性地说了声“再会”。
庭院里的黑衣卫跟着他一同离开了陈家大院。
陈宝亮和陈连苏没有送客的意思,只是带着敌意盯着黑衣卫们的背影。
末了,尹天纵忽然微微回头,说道:
“对了……我很纳闷一件事情,这位‘魔术少年’……为什么没有和自己的父亲同乘黑船归国呢?”
陈连苏顿时心中一凛,紧紧握住双拳。
尹天纵冷笑道:
“莫非你真有魔力,能够预测黑船上会爆发瘟疫,呵呵……”
大院门外,尹天纵踏上了马车,没有等待陈氏爷孙的回答,马蹄的回响便清晰传入众人耳畔。
黑衣卫们匆忙跟上。
空旷的街道上,出现了一个古怪的黑影。
好像衣着白色长袍和扇翅帽,又高又大,甚至不是一个正常人该有的高度。
而他走起路来却犹如机器,显得格外僵硬。
陈连苏的手心满是冷汗,但他却又感到异常兴奋。
“看来,今晚有好戏看了。”他喃喃地说道。
关上朱门,陈老爷疲惫不堪地踱步回去休息。
“连苏啊,我们今日依旧不够谨慎。”
陈连苏点点头,“是我们低估了这搜查官。他比上次那个姓方的搜查官更加麻烦。”
“看来,计划需要加紧了。”陈宝亮慢吞吞坐回了太师椅上。
陈家的仆人熟练地为老爷端茶倒水,丫鬟也主动地为老爷扇起了扇子。
“那两个孩子呢?”老人此时问道。
“现在一直待在龙科家中。”陈连苏回答。
“好……我们今晚找个机会,把他们都带到大院来。下一趟船,准备从新大陆出发了。”
陈宝亮抿了一口茶,逐渐舒张起脸上紧绷的皱纹。
陈连苏剑眉低垂,“诚可叹也……谁让他们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
挥挥袖子,他信步离开陈老爷的视野。
“我们的大计,绝不能暴露于文明世界。”
第104章 狭路相逢
此时此刻,方锦臣气喘吁吁地闯入了小祯的家里。
对于邪恶方警官的出现,文品并没有感到意外。
此人向来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执着,只是他这身装扮实在让人忍不住吐槽。
文品看到方锦臣穿着一套肥大臃肿的警察制服,腿上缠着面条似的绑腿,双脚却只穿有一双破洞的袜子,那样子又狼狈又滑稽。
方锦臣无视其异样的目光,质问道:“你在这儿干什么?”
文品一本正经回答说:“我在做跟你一样的事情……嗯,调查案子。”
“让开。”
“这一家姐弟都不在这,你不用白费力气。”文品说。
方锦臣眼睛闪过一道亮光,差点揪住文品的衣袖,“他们去哪了?!”
“我来的时候,屋子里空无一人,门还是开着的。”
方锦臣气得紧握拳头。
“怎么会这样……难道有人事先知道了我的计划?嗯?先是有人在档案室袭击我……然后现在唯一的线索又断了……到底是哪个未卜先知的王八蛋干的?”
虽然说,看到方警官气急败坏,文品也很想劝他消消气,可现在真的不是浪费时间安慰的时候。
文品立刻说道:“我们现在赶紧去钟楼,可能还来得及!”
“钟楼?”
文品不等方警官反应过来,便拉着林哲一起离开了房子。
“等等!”方锦臣跟着快步追上,“为什么要去钟楼?”
“凶手极有可能把小祯带到那儿去了。”文品想都不想就回答道。
“你怎么知道的?”
文品一愣,方警官问了一个相当严肃的问题。
这的确不好回答。
假如说告诉他们,这些都是我进入乌鸦视觉看到的景象,他们一定会觉得我疯了,文品心里暗想。
讲老实话,他也没有确切把握凶手就在钟楼上,谁知道那视觉是否是真实的?
但他认为凶手是程澜衣的可能性有十之八九,他还是倾向于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事物。
文品思索了一阵,只能如此回答道:
“我调查到,前几次发生事故的时候,那座无人的钟楼都在凌晨十二点到一点之间的时间段响了……”
讲到这里,林哲忽然打断了两人的谈话,说道:
“停停停!你们两位别玩侦探游戏了,有人来了!”
三人顿时刹住脚步,迎面与一个队伍狭路相逢。
“快快快,躲起来。”文品当机立断。
可没想到的是,对面的马车里却传来了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
“三位阁下,还没见面就要匆匆离去吗?”
他们竟然已经发现了我们!文品心中震惊道。
好几名身着饕餮黑衣的宪兵很快纵马追上,朝他们举起了卡宾枪。
“出师不利,兄弟们。”林哲苦笑道,把双手抬了起来,“没想到大名鼎鼎的黑衣卫又把咱们逮了个正着……”
“连带着还逮着了个前黑衣卫。”文品补充道。
马车徐徐停靠在三人身前,马车上走下了一位身着黑色风衣的男人,他胸前挂着一枚象征“按察司特使”的牡丹徽章。
“我听说太平区的案子都发生在这个点,想来这儿碰碰运气,没想到收获颇丰。”
男人微笑道,提着手提箱,朝三人脱帽致敬。
“兴安府按察司中校尹天纵。”他苍白的脸上显露出高深莫测的气息。
看着眼前的男人,文品不由自主感觉到一股压迫感。
他记得,只要是带着“兴安府”三字的头衔,必然都来头不小。
“嗯,我想想……”尹天纵摸摸下巴,眼睛如同狐狸一样打量着三人,“一个是刚被解职的搜查官,一个是前不久被调查的嫌疑人,还有一个……嫌疑人的共犯?”
“同事。”林哲纠正道。
尹天纵笑了笑,“很好,有幽默感,我喜欢。”
“可惜,我早已心有所属。”
尹天纵没有在意林哲的贫嘴,“希望其余两位,也像这位兄弟一样,放轻松些,我呢,只是来问些简单的问题,希望你们老老实实回答。”
“尹大人,你是不相信我方锦臣吗?”
方警官按捺不住了,他听说就是这位尹大人接替了他的位置。
虽然他不至于因此而产生怨恨,但到底冤家路窄,如今尹天纵竟然把他当犯人一样审问,这无论如何也是他忍耐不了的。
“我只是公事公办,抱歉。”尹天纵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行了,回答我,这么晚,你们在这里干了什么?”
“调查案子。”方锦臣毫不犹豫地回答。
“和嫌疑人一起调查案子?”
尹天纵哑然失笑,他嘲讽道:“我以前在兴安府的时候,听说你是个天才,现在看来,是个不怎么会撒谎的天才。”
方锦臣握紧拳头。
“况且你早就不是黑衣卫了,小子。”尹天纵冷笑道,“很遗憾,无论你做了什么,在封锁期间,只要闲杂人等进入永宁街,我们都得带走,向来没有什么情面可讲。”
说完,黑衣卫们翻身下马,从腰间取下镣铐,朝着三人一步步靠近。
文品默不作声。
没想到啊,当年犹如瘟神一样对他纠缠不放的方警官,今天竟然得和我一起进大牢了……
可此时他压根幸灾乐祸不起来。
文品观察四周,在寻找着脱身的机会。
永宁街的房屋向来低矮,假如动作够快,或许还有机会。
可是,速度再快也不可能有子弹快啊。
逃跑归逃跑,把命搭上就太不值了……
“方警官。”拿着镣铐的黑衣卫站在方锦臣的身前,他的眼中露出了遗憾的目光,默默地说道,“真的很抱歉。”
“要抓赶紧抓,不要磨磨叽叽的。”方锦臣宛如即将赴死的义士似的。
文品正犹豫着要不要伸手。
就在黑衣卫走到他面前的时候,远方的钟楼响了。
犹如哀婉久绝的丧鸣,带着撕人心肺的悲伤和怨念,悠悠地传入众人的耳畔。
“麻烦您伸出手来,兄弟。”黑衣卫不耐烦地说道,“你不希望挨枪杆子吧?”
文品慢慢抬起手,咬紧牙关。
“前提是你枪杆子够硬。”
黑衣卫的提灯在不经意间闪烁了一下。
林哲像接相声似地插了一句:
“瞧瞧这年头,枪杆子不硬,还指望别人听话,笑死人了您咧……”
林哲话音未落,黑衣卫手中的提灯,马车上的煤气灯,房屋里的火光,忽然一下明一下暗。
文品怔了怔。
如同上次一样,整条街道的光源都莫名其妙开始闪烁了起来。
黑衣卫们顿时撑大眼睛,在光暗中露出惊疑的神色。
“怎么回事?!”他们喊道。
文品脑海中飞快闪过一个念头,突然一个头槌撞向眼前的黑衣卫!
林哲和方锦臣也不约而同地将眼前的人放倒。
“给你这一拳,我也很抱歉。”方锦臣心中说道。
“跑!”文品小声喊着。
两人当即会意,借着短暂的黑暗,猛冲入小巷。
光亮恢复之时,文品连蹬墙面,飞身上瓦,三人犹如暗夜的鹰隼在屋顶狂奔。
“给我追上去。”尹天纵平静地命令道。
骑马的黑衣卫犹如暮光的骑士,马蹄回响,踏破沉寂。
尹天纵不紧不慢回到马车上,打开了皮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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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品三人挑准了不好骑行追赶的方向,用最快的速度远离低矮的江南古宅。
直到回到闹市区,他们才发现,不只是永宁街,整个太平区都发生着诡异的闪烁:
黑暗自远方来,从路灯到工厂的探照灯,从汽车的尾灯到夜间巡警的提灯……
文品感觉自己的机械之心又在狂躁不安地跳动。
——“啪”!
目光所及的所有照明之物接二连三地熄灭,仿佛整个都市都陷入了长久而死寂黑暗。
“这……发生了什么?停电了?”
方锦臣额头流出冷汗,站在屋顶上,风力发电站的方向,那些扇叶仍在持续转动着,然而他却看不到一丝光亮。
“难道胡鹏说的是真的?”
远方的租界灯火辉煌,而太平区的所有地块却是一片漆黑。
三人眼前,唯有那颗巨大的红月在天空中倾洒血色的光芒。
月球上的漩涡比以往更为清晰,糊糊搅拌在一起,光斑明亮而柔和,犹如一颗睁开的眼睛。
而在月亮之下,钟楼的影子高高升向夜空,伴随黑暗而来的,是塔顶传来的那阵阵钟鸣。
现在终于可以确定,自己在幻觉中看到的景象,都是真实的了。
文品死死盯着塔尖上屹立的那个人影。
而人影也透过深沉的暮色注视着他。
他的耳畔传来了方警官咬牙切齿的声音:
“无论你出于什么目的,这一次,我绝对要抓住你。”
方锦臣拔出左轮,将子弹一颗一颗地装填了进去,直到五颗放满。
“程澜衣……你跑不了。”
第105章 门徒(一)
太平区老钟楼。
她站在巍巍然的塔尖上。
她低头看着摇摇欲坠的世界,手中握着的剪刀仍在颤抖。
他终究是回来取走那本书了。她想。
黑尘缓慢而轻柔地笼罩她的身体。
她悲伤而痛苦地闭上眼睛,脸颊滑落一行血泪。
#
半年前,清明。
乌鸦落在公墓的松枝上,雨水淅淅。
姐姐牵着弟弟的手,墓碑上字迹斑斑,雨伞歪歪斜斜。
距离父母去世已经过去了七个年头,这是她第一次带弟弟来到父母的墓碑前。
由于家中的贫乏,她始终没有机会为双亲的墓碑重新漆上新字。
父亲是最早过世的,他生前不过是个小小的厨房帮工,和母亲一起为陈家做事。
在弟弟出生的时候,他为了给母亲补补身子,趁着陈老爷不在的时候,偷了厨房几颗从扶桑进口的苹果,却不幸被二少爷陈江亮发现,活活打断双腿,赶出了陈家。
虽然他侥幸捡回一条命,但他最终还是没撑过寒冬便一命呜呼了。
陈老爷是个念旧的人,他并没有因为父亲的偷窃而驱逐母亲,反而狠狠教训了那喜好折磨和棍棒的少爷。
“他是个贼,是贼嘛,就得被打,他那叫活该!”
江亮少爷嘻笑着说,丝毫不把陈老爷的责骂当回事,而事实上,他永远也不可能遭到实质性的惩罚。
姐姐牵着弟弟的手,耳畔似乎回响起了陈江亮颐指气使的声音:
“你父母都是下人,你父母的命都是我家给的,程澜衣,你自然也是我家的下人。”
那时候,她不过和弟弟现在这般年纪,江亮少爷常常会借着父亲的事情羞辱她,说她是“贼女”,污蔑她母亲也是“窃贼”。
程澜衣什么也不懂,她不过是个小小的丫头,二少爷常常会逼得她哭泣,强迫她到他的房间里去。
而陈江亮最喜欢的事情不是别的,他最喜欢折磨,从野猫野狗到宅邸的仆人,即便是比他小很多的女孩也一样。
“我要教会你,程澜衣,你必须知道,我只是在告诉你如何像个合格的丫鬟,如何才不成为你爹那样该死的贼!”
她很害怕,她所学会的唯一的动作就是蜷起伤痕累累的身体,躲在房间的角落,等着江亮少爷的鞭子,等着他去撕碎她的衣服。
一时为奴,永世为奴。母亲曾说过。
她希望程澜衣永远不要像她一样成为奴隶。
程澜衣从不屈服,她一次也没向江亮少爷低头过,即便挨再多的鞭子和拳头,她从不肯承认父亲是贼。
原本一切都会原班不动地持续好几年。
在弟弟三岁那年,事情败露的时候,陈家的老太看着眼前的一幕,震惊大叫:
“小小年纪,不学好,啊,该死的……就学会勾引男人?果然贼父必有贱女!我就该劝老头子赶你们出去!”
程澜衣麻木地看着她,目光里倒映黑暗和火焰,以及汹汹而来的棍棒和仆从。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陈家的了。
她看到这罪恶的房间里燃烧地狱的业火,所有人都化身成冥间的妖魔鬼怪。
老太吐着长舌,江亮少爷变成了蒸煮死者的无常厉鬼。
青皮小鬼们抓住她的手,从少爷的房间一路拖向大门。
“你们……带我去哪?”
“见阎王。”仆人笑着说道。
陈家老太把她赤条条扔在街上。
她看到街上走过一只又一只面黄肌瘦的饿鬼,他们的眼睛仿佛刀子一样锐利,张开尖牙,想要把她吃掉。
母亲把她接走的时候,她没有说什么,只是觉得羞愤难当,她无法忍受这样的屈辱。
母亲只是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都能照顾好小祯吗?”丝毫没有在意她的感受。
程澜衣茫然点点头。
晚上睡觉前,母亲忽然要求她牵住弟弟的小手,要她再发一次誓。
“我在织女坊有个从小长大的姐妹,她会想办法给你物色个工作。”
母亲将一封信留在桌上。
“我这辈子虽然只是下人,但我从不求人,除了这次。”
母亲噙着眼泪,说:
“一时为奴,永世为奴……永远不要沦落为奴隶。也许我们只是弱者,但也可以用另一种方式抗争,我们不需要地主老爷的冷饭……”
#
第二天,程澜衣去了织衣坊。
她把信交给织女的时候,没有出任何意外,老板娘收留了她,可她却一点感觉也没有。
她算是离开陈家了吧,但并没有觉得自己就离开了地狱。
老织女送给她针线和一把剪刀。
“你娘呢?她为什么没来?”老织女问她。
程澜衣听到的却都是其他年轻织女的议论。
她隐隐约约记得,那天围观的魑魅魍魉之中,她们就站在中间,和那些长舌三眼的饿鬼们站在一起,斜着眼冷笑。
“她……”
死了。
程澜衣回到家里的时候,没有找到母亲,到处都找不到。
她也不敢到陈家去问,从她常去的馒头铺到米店,最后去了太平钟楼下的大市场。
她看到很多人聚在一起,熙熙攘攘。
几个小毛孩子蹦蹦跳跳,拍着手边笑边叫:
“哇!死人了!快过来看!快看啊!”
程澜衣挤过一个又一个看热闹的人。
她太矮了,只能看到头顶伫立的钟楼。
烈日刺得她的眼睛睁不开,她突然开始畏惧阳光起来。
当她好不容易挤出人群的时候,母亲便躺在钟楼巨大的阴影下。
红色的血染红肮脏的积水。
“也许我们只是弱者,但也可以用另一种方式抗争。”
程澜衣紧握着手中的剪子。
“你知道陈姑的故事吗?”
母亲那天晚上跟她说:
“她帮助了所有人,却被所有人抛弃,最后她选择跳下钟楼,用死亡的血花诅咒这永不安宁的街道。”
刀尖剧烈颤抖。
“这是一条罪恶的街,人们从未学会任何教训,只会重复同样的错误。”
她有一个冲动,想要亲手刺穿自己的心脏,好终结这无尽的噩梦。
她没有失声痛哭,也没有去认领母亲的尸体,只是怎么挤进来,便如何挤回去。
程澜衣一直奔回了永宁街最深的地方。
她跪在墙角,丢下剪刀,手臂紧紧按着斑驳的砖,露出刻骨的血痕,终于流下痛楚的眼泪。
“死的人是你母亲?”
程澜衣没有回答。
“你恨陈家吗?”
“恨。”
“你想复仇吗?”
“恨!”
“天道永恒,却有诸多不公,唯有红月阴晴圆缺。”
“我恨!”
程澜衣哭了很久,才慢慢抬起头,看着地上延伸的男人的影子。
“起来吧。等你想通的时候,我会来找你。”
她转身看到一个披着黑色斗篷,戴着饕餮面具的男人。
“我已经想通了,我想复仇。”程澜衣拦在他的身前。
“你没有,你没有做好准备。”男人平静地说,“你远没有做好准备。”
#
后来,程澜衣在雨中埋葬了母亲,把墓碑立在了父亲的身旁。
陈宝亮老爷出于愧疚,差人抬了棺材和墓碑,父母才最终得以像个人的样子下葬。
日子依旧得过,程澜衣答应过母亲,无论如何都要好好照顾弟弟。
可她心中却恨他,恨他出生,所以父亲才会被打死。
也因为他,家里才会陷入绝境,母亲因此而离开她。
白天,程澜衣到织女坊领了活干,老织女体恤她,也向老板娘允许她回家里织布,好能够照顾好她年幼的弟弟。
工钱很微薄,但是却也能勉强养活自己和弟弟,她就像母亲一样照顾他。
她恨他,但他却一点也不知道,织布的时候,小祯喜欢抓她的头发绕手指玩。
每到这个时候,她对小祯的厌恶便与日俱增。
她会没来由地责备他,惩罚他去倒水,去拿东西,而弟弟也总是整得一团糟。
有的时候,弟弟拿针线会被刺伤手指,有的时候,还会弄翻整个碗里的水。
最要命的是,小祯小的时候喜欢躺在脏兮兮的地面上,从客厅蹭到卧室,然后他的衣服脏兮兮的,每次都得洗。
不过,每当责骂他的时候,他从来也没有怨言,老是笑哈哈的,跟个傻小子似的。
还有的时候,看到小祯像小狗一样在地上打滚,程澜衣也会感觉到莫名的轻松,就如同苦日子总有一天会走上尽头。
慢慢地,她也不再要求弟弟去干那些倒水拿针的活。
后来有一天,小祯偷偷拿了姐姐的针线,想要自己织毛衣,可是却把姐姐辛辛苦苦织到一半的毛衣给弄坏了。
程澜衣很生气,弟弟只是委屈地说:
“我想……我只是想为姐姐做些什么。”
看着小祯眼泪汪汪的样子,她无法忍心责骂他。
“针线是女孩家干的活,你一个男子汉,织什么衣服?”
“可是,这样姐姐就不会那么累了。”
“……”
程澜衣不知道该怎么哄自己的弟弟听话。
她试图回想起当年母亲对她的样子,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在小祯的鼻尖,说:
“你还小,这不是你应该干的事。”
“我明明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啊!我也可以保护姐姐的,你看我的胳膊!”
“但在我眼里,你永远是孩子,小祯。”
程澜衣不由自主,嘴里说着母亲当年对她说过的,一模一样的话。
#
一个月过去了,程澜衣找到了一份工厂里做帮工的活。
都听织女姐妹们说,那些洋厂子里的活儿来钱快,许多姐妹都转行到织布厂里去了。
她希望能让自己和小祯过上体面的生活,也开始在闲下来时候,跟着姐妹一起到市区里去,找找那些山羊胡子的大老板。
而她运气还不错,周末的时候,有的厂子缺人,洋老板同意程澜衣在双休日的时候来擦洗机器。
一天可以挣到40个铜元——也只有周末有这待遇,可以说相当不错了,能够买好多份馒头呢。
第一次领到工资那天,她特地买了一份肉馅的包子,排了老长的队。
回到家里的时候,她惊讶地看到,小祯正坐在小板凳上,自顾自地学习怎么编布鞋,也不知道他是跟街坊哪个老头学的。
那天晚上,程澜衣和小祯坐在狭窄的小窗下,边吃着肉包子,边看着窗外有限的星空。
浩瀚的银河上,红月冉冉升起,像一颗巨大而明亮的眼睛,照进柴草和孤零零的空杯上。
“姐姐,你有愿望吗?”小祯指着月亮说。
“嗯……我希望将来能够搬出永宁街,有个新的房子。”程澜衣思考道。
小祯撑着脸,说:
“我的愿望是姐姐能够嫁一个富贵人家,这样,我们就可以过上好日子了。”
“胡说什么呢……”程澜衣脸上一红,“我可没有那福分。”
“什么时候,月亮才会变成黑色呢?天狗吃掉它的时候吗?”小祯认真地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啊?”
“今天我在家门口看到一个怪叔叔,他戴着斗篷,长得像怪物一样,衣服上绣有红色的花,他跟我说,当月亮上的黑色降临的时候,神明会实现每个人的愿望。”
奇怪的话。
不知道为什么,程澜衣想起了好几年前,她曾经遇到过的那个戴饕餮面具的怪人。
后来有一天,她到在去织女坊的路上再一次遇到了他。
和几年前一样,突然出现,又神秘消失。
男人问她:“你还恨吗?”
“恨。”
“你想复仇吗?”
“不想。”
男人顿了一顿,说道:“看来,你已经准备好了。”
第106章 门徒(二)
程澜衣不安而困惑地看着他,“准备好了?准备什么?”
神秘男人没有回答,只是意味深长地告诉她:
“假如你走投无路,记着,晚上12点到凌晨1点,来钟楼来找我。”
男人像上次一样,转身便离去了。
真是个莫名其妙的人。程澜衣想。
今天刚刚是周末休假结束的第一天,她早早就到了织女坊,但是奇怪的是,今天坊间的门前围了不少工人。
仔细一看,有人爬着梯子上去,竟然在用锤子狠狠敲着织女坊的招牌。
“你们干什么?!”程澜衣冲到工人们面前,试图阻拦他们,“那是我们的坊子!”
她又捶又打,甚至抄起了扫帚,吓得工人们连连后退。
“哎哎哎!程姑娘啊,快住手!”老织女见状赶忙阻止她。
“他们……要拆我们的坊子!”程澜衣气愤地说。
老织女唉声叹气,“程姑娘啊,老板娘已经把坊子给卖了。”
“卖了?!”程澜衣不愿相信,怎么好好的坊子,说卖就卖呢?
她不顾阻拦,一路闯了进去,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织女坊早就无法承受逐月的亏本了。
自从越来越多的外国厂子入驻沪津,坊子就开始入不敷出,来买手工衣物的人越来越少。
外国厂子有机器,一天生产的衣服是铺子几个星期的量,卖出去的价格还惊人的便宜,所以买织女坊衣服的人越来越少。
而且最重要的是,许多姐妹都走了,她们去了更加赚钱的工厂,不再留在这过气的小作坊里了。
这年头有耐心等待织女织布和裁衣的人还有多少呢?
人们都喜欢生产得更快,更多,更便宜的东西,再也不喜欢过时的精致和内涵。
织女们用心编织的丝绢,可能还不如那些流水线生产的劣质洋布受欢迎。
说来也讽刺,程澜衣想,也许要不是我和某些姐妹们周末到厂子里赚了钱,恐怕还没有那么多人辞了工作,到工厂里去。
一连几天,暴雨横流,她撑着伞去了好多家工厂,他们表示并不接受女工,他们也直截了当地告诉她:
如果你是未婚女性,将来怀孕了,会给厂里带来巨大麻烦,你签着劳工合同,厂里不好解除,可你又占着位置……我们毕竟不是搞慈善的,但是欢迎你周末的时候来打打临时工,那时候缺人。
而能够接受她的厂子,要求又太苛刻,从白天忙到黑夜,工资却少得可怜,压根养不起两个人。
有的时候路过一些灯红酒绿的场所,那里老板看中了她的姿色,也带着诱惑性的口吻告诉她:
有的活轻轻松松就能赚到很多很多的钱,尤其是“雏”,有的富豪就好这口。
甚至运气好,还能遇到阔绰的“鬼佬”,他们挥手就是大把大把的银子。
程澜衣自然知道这些活指的是什么,她的一些姐妹在坊子破产以后,就去了这些地方。
她们还曾经劝过她,说这年头,像我们这种女人,想要赚钱只能如此,况且澜衣妹妹又那么漂亮,很容易就能找到富家公子吧?
不。她告诉她们,我娘跟我说,一辈子都不能当奴隶,一时为奴,永世为奴。
姐妹们“哈哈”笑,“这连年战乱和饥荒的,哪个不是命运的奴隶?”
程澜衣很沮丧,本来稳定的生活又面临着支离破碎。
不过有的时候碰碰运气,有的厂里会缺些人手,凭着不稳定的打工活儿,勉强还能维持生计。
可惜好景不长,听说一个叫“林登万”的将军举起了反抗军的旗帜,率领着一大群铁林人和憎恨国安军的前朝遗老、热血青年和仁人志士,攻克了好几座边陲城市,想要挑战护国公的权威。
镇压叛乱总是要花钱的,国安军不断加重税收,又加印钞票,以至于物价飞涨。
程澜衣几乎被逼上了绝境。
前几天她还能勉强买些馒头糊口,现在却连白米粥都难喝到。
她饿了好几天,每次省下来的粮食都优先让给了弟弟。
有一次,她险些在路上饿昏过去,幸好有好心的警察帮助他,勉强给了她半碗白米粥喝,才挺过去。
今天依然一无所获,因为经济困难,工厂都在裁员,更不可能给你打临时工。
回到家里,小祯倒是乐呵呵的,他拿起白天自己编的布鞋炫耀,“姐姐,你看,我能够自己赚钱了,今天还有人来找我买鞋呢!”
程澜衣又累又饿,疲倦地躺在床上,问道:“是吗?”
“那人给了我整整三块银元!”小祯兴奋地说道。
“三块银元?!”程澜衣瞪大眼睛。
小祯亮出手中亮闪闪的银币,上面还印着护国公张文博的头像,他放在牙齿上咬了一下。
“货真价实的银元!”
“谁给你的?”
“就是……上次那个怪叔叔。”小祯回答说。
“是他?”
其实仅仅一块银元就足以拯救一整家人的性命!
程澜衣不由得想起了那句话。
——假如你走投无路,记着,晚上12点到凌晨1点,来钟楼来找我。
他究竟是什么人呢?为何要好心帮助我们?她并不打算求人,不过,道个谢总是要的。
该怎么谢谢人家呢?买些……水果?
思来想去,程澜衣翻出了老织女原来送给她的剪刀。
这看起来仅仅是一把普普通通的剪子,但听老织女说,那是她母亲送给她的。
老织女的母亲原来是地主家的女儿,但是因为外公好赌,赔光了田产,以至于沦落成了普通的小市民。
这把剪刀据说是用虚空石的碎片做的,虽然表面看起来黑漆漆的,但是锋利异常。
原本老织女是要把剪刀传给她的女儿的。
只可惜,她的女儿出嫁到朱门港去的时候,遭遇了何罗老者的攻击。
那是一头长着老者面孔的巨型章鱼,常常出没在夜叉海……
人们眼睁睁看着迎亲的船队被何罗老者的触须卷入深渊,却无可奈何。
即便最困难的时候,程澜衣也一直舍不得将剪刀卖掉。
可是那神秘人的慷慨施舍救了她和弟弟的命,就当是答谢吧。
晚餐的时候,程澜衣带着弟弟到面馆里饱餐了一顿,那是他们离开父母以来吃得最好的一次。
然后回到家里,她哄弟弟睡着以后,自己悄悄离开了家门,在午夜十二点多的时候到钟楼广场去了一趟。
说实话,她其实并不想回到这里,传说里,陈姑就是死在这儿,而母亲也是在这儿离开了她……
望着头顶漆黑如剑的钟楼,无数黑鸦盘旋在夜空之上,发出死亡的尖啸。
她长叹一口气,站在钟楼的门前,自从这里装上了机械钟,已经很久没有敲钟人了,也就是每年春节前会有人上去检修一次,换换零件什么的。
它的大门也没有上锁,白天的时候,也有不少旅人会在这儿登高望远,但自从她母亲跳塔以后,就没有什么人再敢上去了。
人们说,这钟楼是个不详的地方,晚上,那些在这儿死去的人都会变成亡灵在此徘徊……
其实,程澜衣一点儿也不怕亡灵,如果真的有……
已经好久没有见过母亲了,她真的很想再见她一面。
程澜衣正要推开钟楼的门,身后却传来了神秘男人熟悉的声音:
“你来了。”
程澜衣吓了一跳,她之前明明什么人也没看到。
“你怎么知道我今天会来?”
“我看得到。”男人指着自己的额头说。
“看得到?怎么可能呢?”
男人没有回答,只是淡淡地说道:“跟我来。”
“等等,我今天……是想来答谢你的好意……”
程澜衣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有些不好意思,毕竟大晚上孤男寡女的,多多少少不习惯。
男人不说话,打开钟楼的门。
程澜衣慢慢拿出那把剪刀,鼓起勇气说:“请收下我的好意。”
见到男人一直保持沉默,她递剪刀的手一直僵在半空。
她慌乱地想,是不是自己送的东西不够好,人家看不上?
“进来吧。”
“进……进来?”程澜衣呆呆地说,“那剪刀……”
“你自己留着。”
男人自己走了进去,程澜衣犹豫一会儿,也慢慢地跟紧。
他要做什么呢?在跨进钟楼的时候她忽然有些害怕和后悔,万一……他不是什么好人呢?
可是他看起来不像是那种坏人。
程澜衣从来没有进过钟楼的内部,她抬头望去,头顶竟是深远的天井。
一层层阶梯如同巨蛇一样,沿着墙壁螺旋攀升。
“您是……钟楼的主人吗?”程澜衣好奇地问,她的声音一下回响在寂静的天井里。
“钟楼的主人是我朋友。”男人回答说,“不过,他已经死了。”
“死了?”
“四十年前因病去世了。”
“四……十?可是您的声音……听起来很年轻……”程澜衣惊讶地说。
她不由得开始猜想,难道说,那张饕餮面具之下,会是一张满脸皱纹的大叔的面容吗?可是声音听起来却很年轻,顶多就是二十几岁的人才对。
程澜衣不敢多说,生怕惹恼了大恩人。
他们拾级而上,钟楼指针的声音清晰回荡——嘀嗒、嘀嗒、嘀嗒……
程澜衣甚至听到了齿轮咬合时发出的声音。
“你知道,这个塔楼的作用是什么吗?”男人莫名提问道。
嗯……报时?地标?纪念?答案应该不会如此简单。程澜衣只好摇摇头。
“为了更接近月亮,看见我们看不见的东西。”
程澜衣微微一怔,男人带她走上了塔顶。
高处不胜寒,晚风吹拂她黑如醋栗的长发,她第一次到这样高的地方来。
她看着远方的城市,黑夜里,路灯和广告灯交相辉映,斑斓璀璨,就像神话里的长明火一样。
一只双眼血红的乌鸦落在男人的肩头,抖动翅膀,悄然看着程澜衣的脸庞。
她伸手想逗一逗塔顶那些漆黑的天使。
“是你跟我弟弟说,当月亮变成黑色的时候,神明便会实现我们的愿望?”她问。
男人没有点头,也没有否认,只是说了一句晦涩难懂的话:“天旦未曦,玄晖长临。”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本该天亮的时候,晨曦却没有降临,唯有玄晖永世长存。”男人说着,看向了她的眼睛。
被这么一瞧,程澜衣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抱歉,我听不明白。”
她忽然觉得自己的额头被轻轻点了一下。
她抬眼望去,却发现男人面具下的双瞳竟然变得像鲜血一般红,仿佛被尖针刺破虹膜一样,红得可怕,红得瘆人。
“你……您的眼睛怎么……”
男人喃喃低语着什么。同样赤红的月光点燃塔顶灰白的石砖。
她的后背慢慢靠向冰冷的栏杆。
程澜衣感觉不太对劲,男人丝毫没有要收手的意思,口中的念词逐渐加快。
“您怎么了?您要干什么?”
天空的鸦群躁动不安地狂叫,它们铺满天空,像一层笼罩钟楼的乌云。
男人眼中的猩红剧烈扩散,化成鲜血流淌过面具,他低声说道:“实现你心中所想。”
说完,他猛地一推。
程澜衣坠下了冰冷的深渊。
第107章 门徒(三)
她梦见自己在街道醒来,四处悬挂着惨白的灯笼。
她慢慢支撑起地面。
地面有些湿滑,青石砖上覆盖着一层犹如皮肉的血苔藓。
她凝望四周,周围很暗,她几乎只能看清笼火周围的事物。
这里是永宁街?
她喃喃自语。她明明记得自己被人从钟楼上推了下来,可为什么会在这儿苏醒?
“程澜衣……”
街上有人在呼唤她的名字。时而在身后,时而在身前。
“程澜衣……”声音又响起来了。
白色的光斑前,似乎有雪花飘零过天空,程澜衣伸手一抓,却发现那“雪花”竟是如同灰烬一般的黑尘。
程澜衣忐忑不安地行走在空旷的街上,灯下无行人,街道比墓园更安静,几乎连走路的声音也变得模糊不清。
程澜衣不敢说话,虽然永宁街她再熟悉不过了,但是今天的街道却变得异常奇怪。
每家每户的门前长满了粗大的树根,枯黄之蔓如同密布荆棘的毒蛇,从墙缝里钻出来,伸缩蠕动,暗影翩跹。
她抬起头,四周恍如丛林,树冠笼罩夜空,黑色的枝干化作一条条饿鬼的手臂招摇——它们似乎长着眼睛,暮色中,一颗颗红色的眼球如同活物眨巴眼皮。
程澜衣紧紧抱住头,她觉得黑暗的角落里隐藏着什么,好像有许多人躲藏在树丛里偷窥她。
她觉得自己一定是下地狱了,那些眼睛……不正是阴间饿鬼的双眼吗?
那些路人冷漠的眼睛,仆役恶毒的眼睛,还有江亮少爷病态的眼睛,无数双眼睛……
程澜衣的眼中写满恐惧。
她仿佛看到了一个个躲藏在树林里的吃人厉鬼,它们佝偻僵硬的躯体,皮肤被烧得发黑,从树干后、草丛里探出只有眼睛的脑袋。
“哇——哇——”枝头突然窜出一只乌鸦,它瞪着鲜红的眼睛,盘旋在程澜衣的头顶。
紧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厉鬼的身影变成了黑翼。
她呆呆抬头望去,那些象征死亡的信使漫天飞舞。
绯红月光穿过黑羽的缝隙,落在她的羸弱之躯上。
尽头有人在抽泣。她本能意识到了危险,不敢靠近。
可哭声却越来越近。程澜衣打了个寒战,不由开始后退,没走几步,哭声又阴魂不散地出现在她身后。
“是谁?!”
程澜衣猛地一回头,却看到一个男孩低头跪坐在杂草丛生的街道上,光斑打在他的身前,抽泣停止了。
而令她不安的是,地上有几只散落的布鞋,它们宛如几只看不见的鬼影,正怯生生站在男孩的身后。
“小祯?!”
她认出了弟弟的衣裳,却不敢直接过去,只是以一种极慢的速度靠近。
男孩依然捂着脸,它的身体一半是黑,一半是白,那情景尤为怪异。
程澜衣始终与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她的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
因为她看到,男孩的身后悄然立着一个与他体型毫不相称的影子。
它又细又长,仿佛扭曲弯折的枯木,又如同一个女人在灯笼下微微抽搐。
“嘀嗒——嘀嗒——嘀嗒——”男孩的口中发出奇怪的声音。
“小祯……你在干什么?”
程澜衣俯下身子,发现男孩膝盖下的地缝里竟然冒出了汩汩鲜血。
不知怎么的,她的脊背倒生一股恶寒。
恶夜的手心轻抚过她的肩膀。
女人的头发像无数条黑色的蜈蚣蜿蜒爬行。
“嘀嗒——嘀嗒——嘀嗒——”
她看到颤抖的女人伸出了手,从她的身后,一路摸上她的双眼。
影子发出了“母亲”那熟悉的声音:“程澜衣……你可不能……成为别人的奴隶。”
那双手温柔地捂住她的双眼。
呼吸逐渐急促,脸颊开始麻木。
而“母亲”仍旧轻声呢喃:“你的生命属于玄晖,你是归墟的子民。”
男孩也紧紧抱住了她的身体,说:“姐姐,当月亮上的黑色降临,神明就会实现人们的愿望……”
“你不是小祯……不……”
指缝之外的夜空上,悄然睁开了一只巨大的眼睛。
#
嘀嗒——嘀嗒——嘀嗒——
钟楼的指针缓缓滑向凌晨一点的刻度。
程澜衣猛然睁开眼,钟楼塔顶传来阵阵富有节律的钟鸣,时而长,时而短。
她发觉自己在以极快的速度下坠,头顶的天空越来越远。
晚风咆哮!
她瞪大眼睛,眼看就要坠塔身亡。
然而就在身体即将撞向地面的一瞬间——漆黑的尘埃拥抱了她的躯体。
顷刻,黑尘炸碎成无数四散的群鸦,它们怪叫着冲入大街小巷,报丧的鸦鸣撕裂了长久的宁静。
它们是逆向而上的旋风。
纷扬的羽毛是夜晚的精灵。
精灵留下长长的尾迹。
它们化作黑雾弥漫,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乌鸦,追随长风而去,尔后尖叫的鸦群又重新汇聚塔顶。
“天旦未曦,玄晖长临……天旦未曦,玄晖长临。”神秘男人默念着。
待群鸦完全化作黑影,程澜衣才从暗影中分离,屹立于塔楼顶端。
她感觉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想要拼命钻出来,眼眶周围的血管剧烈膨胀。
那些过去留下的伤疤灼烧成鲜明的红痕,从她白皙的腿上注入鲜红,又像狂涌的火焰爬升至脖颈。
她血色的双眸中满是震惊与愕然。
戴面具的男人正在敲响塔顶古老的铜钟。
钟声缥缈,仿佛充满了魔力,要唤醒她体内逐渐苏醒的力量。
程澜衣痛苦地捂住双耳。
“住……手。”
程澜衣跪在地上,身下的石砖画着猩红的法阵,它诸如一只铺满地面的眼睛,在朦胧中散发神秘。
“玄晖赐福予你。”男人说道,“你命中注定会完成复仇。”
不知何时放置于四角的香炉冒出袅袅熏香,熏得她流泪,她轻轻一拭,食指沾满了血。
程澜衣抬头看着他,他将一本黑色的书籍放在她的手中。
男人在她耳畔低语道:“替我保管它,直到有一天,我将它取回来……”
之后他还说了一些其他的话,程澜衣浑浑噩噩地僵在那。
说完,男人如同往日那般离开她的身旁。
缓缓回头,他却已消失不见。
唯剩下几片黑色鸟羽,在风中遗落凋零。
#
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
程澜衣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回到家里的了。
她好像做了一个梦中梦,她侧身看到弟弟仍在沉睡,一切都很安详。
她没有叫醒他,只是默默从枕头底下拿出了一本黑色的书籍。
它的封皮已经翻卷,上面只有一个空洞的记号,冷漠、呆滞,在她看来仿佛是一颗赤色的眼珠。
这似乎是唯一能证明昨晚梦境的真实性的东西。
里面好像夹着什么东西,程澜衣翻开经卷,却发现自己的剪刀正平静躺在某一张页面之上。
她移开剪刀,看到这一页塞着纸条,上面用钢笔写上了一行醒目的大字:
“祂终有一天会醒来……当黑与白交汇,长夜漫漫,人们于月下苏醒,又将在黑暗中沉睡……活着的人犹如行尸,死去的人化为生者……我们将于铁林深处祈祷,抑或于归墟之中长眠。”
这并不是用夏文书写的,而是使用了某种陌生的文字,可怪异的是,程澜衣竟然看懂了这些内容。
这行怪诞的讯息让她心生凉意,紧接着,她感觉自己的脑袋开始刺痛起来,仿佛有无数的声音在她耳畔低语:
天旦未曦,玄晖长临。
程澜衣合上了经卷,低语立刻便消失了。
她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把黑册子重新藏进了枕头下,如往常一样,用清水洗了把脸,用最后剩下的米煮了碗白米粥留给弟弟。
只要不动那本黑色的经卷,那么一切都和往日没有什么区别。
起床、洗漱、做饭,换衣服,找活干,在疲倦中回到家里,有饭就吃晚饭,没饭就饿肚子,接着睡觉,循环往复。
此后几天也是如此,没有什么异常。
除了,她觉得自己的运气变好了之外。
钟楼广场附近新开了一家名为“天光墟”的古玩店,正缺员工,里面卖的宝贝主要是面向租界洋人和大户员外的。
程澜衣碰巧在开张的第一天到店里应聘——首先,她姿色不俗,其次,她又是太平区的本地人,另外,她过去在陈家大院的时候见识过不少古董,多多少少能识些货,因而被老板一眼相中,很幸运地得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
而老板呢,是个极为富有的年轻男子,他不仅知书达礼,而且相貌堂堂。
从先史的仪器到王朝时代的玉器瓷器,他总能说出个传奇的故事。
人们称赞他是大才子,而来往于古玩店的也大都是社会上的名流,可谓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啊。
当然,除了程澜衣以外。
不过她虽然出身低贱,可是也算得上聪慧,她学得很快,比其他任何店员都快,仅仅一个月就已经能够向客人讲清每件宝贝的历史了。
老板常常大方地奖励她额外的工钱,而程澜衣也总是努力工作。
有的时候,老板会带着程澜衣到后院的凉亭里吟诗作对,程澜衣自然不懂这些,但老板很耐心地教她背诵一首又一首诗,带她鉴赏古玩字画。
他为她订制了昂贵的旗袍,他也第一次邀请她到租界的影戏院去,坐最漂亮的马车,风风光光。
人们常说“郎才女貌”,久而久之,程澜衣觉得自己坠入了爱河。
她也第一次尝到了爱情的甜蜜,学会了如何为一个心爱的男人梳妆打扮,让自己像那些绅士家的少奶奶一样优雅。
“澜衣姑娘。”英俊的老板郑重站在她的面前。
她在等待一个答案,可是却又忐忑不安,她所能做到的只有沉默。
她渴望自己有一天能与他结婚,她幻想着他向她求婚的样子。
她觉得自己的悲苦走到了尽头,就像古代传说里的柳叶姑娘,受尽屈辱,但苦尽甘来,终会与海上仙国的王子相遇。
不需要许愿的神鱼,不需要绣花金丝鞋,也不需要翠坊天衣,她只需要简简单单的幸福。(注)
她会拥有一个豪华气派的宅院,她和弟弟能够过上体面的生活,再也不会挨饿。
她开始相信,某个神明一定在冥冥之中庇护着她,定是如此。
可是,她从未想过,柳叶姑娘的故事是虚假的,传说到底是传说。
贫贱与富贵,又怎么可能相容呢?
就像黎明与黑夜,坚冰和烈火,永远也不可能共存。仙君向来配仙子,荣华向来予富贵。
老板平静地说道:“下周是我的婚礼。你……来吗?”
程澜衣的脑海顿时一空,可她还是抱着仅存的侥幸强颜欢笑:“你可真会说笑。”
“父亲给我指定的……在我很小的时候。”
不知道为什么,程澜衣觉得自己手脚冰凉,胸口说不出的疼痛,她哽咽几声,到底还是没有忍住,仅存的幻想也支离破碎。
“抱歉,是我陈启明的错。”年轻的老板说道,“虽然我恨他,但他到底是我的生父,我不能违抗父亲的意思。”
程澜衣什么话也没说,把手心紧握的剪刀重新藏回衣袖,默默逃离了他的世界。
————
注:改编自叶限姑娘的传说,是唐代作者段成式所撰的笔记小说《酉阳杂俎》续集《支诺皋上》中的一则故事,剧情类似于西方童话里的《灰姑娘》。
第108章 门徒(四)
“姐姐,那天那个大哥哥是谁?”小祯问道。
程澜衣如同屋檐下的雕塑,秀眉微垂,低声祈祷。
“我看到了。”小祯好奇地瞪大眼睛问,“他一定是个善良的人,因为他对姐姐很好,对吗?”
小祯没有看到,一行泪水悄然淌过姐姐的脸颊。
“姐姐喜欢他,姐姐会嫁给他吗?”
小祯没有看到姐姐咬住嘴唇,紧紧合十自己的手。
他只听到姐姐告诉他:“我们不用依靠任何人。”
小祯困惑地看着她的背影。
她泪眼汪汪,却语气平缓,温柔得如同湖水,与往日无异。
“我们只需要信仰。”
她说着,泪水缓缓滑落下巴,像细沙一样落入指缝。
“我们只需要相信,终有一天,月亮上的黑色会来临。然后……神明会祝福我们,告诉我们,这不过是一场漫长的梦,一切都会变好。”
小祯没有再问,他不理解这番话。
回过头的时候,程澜衣早已擦干泪水,她的微笑让人平静,甜美得仿佛能够融化一切悲伤。
姐姐轻轻牵着弟弟的手,就像小时候母亲让她牵着他的手发誓那样。
“我只有你一个亲人,小祯……”
流星划过璀璨星空,诉说着银河的神秘。
她觉得今夜的月亮很圆,明亮得像颗亮红色的樱桃。
她想,如果每天都如同今夜,那该多好……
我不过是想幸福地生活着,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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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决定去参加陈启明的婚礼。
她花了一整夜,写了一封她认为最得体,最不煽情的辞职信。
她决定要开一家属于自己的织女坊,只有自己一个人,她愿意努力工作,用心织出最漂亮的布,裁出最美丽的衣服。
不需要多富有,只要能够过上平静的生活,简简单单,她再也不需要任何人。
程澜衣为自己画上秀丽的蛾眉,粉饰自己脸上的悲凉与沧桑,最后一次穿上了他送给她的旗袍与蕾丝,穿着母亲当年出嫁时的白色绣花鞋。
她犹如一枝独秀的蔷薇,踏入荆棘的花园。
她希望这最后一次,能够有个华丽的谢幕。
天光墟的门前张灯结彩,鲜红的地毯从店里铺到店外,犹如火焰长河,喜庆热闹,祝福的人也布满广场内外。
她远远看到新郎胸前的红色花朵,也看到新娘头顶那羞涩的盖头。
悲伤吗?她在心里发问。
不,一点都不。她很庆幸看清了自己。
那么,我算什么呢?
我好孤独。
内心为何如同缺失了什么?
他是骗子。
多希望此刻粉面红妆的是自己。
……
“请问,您是程澜衣姑娘吗?”
她回头望了望,却看到一个娇弱的女子羞答答地说:“程姑娘,我们家少爷知道你会来。你能跟我走一趟吗?他希望你在婚礼结束以后,能够等等他。”
程澜衣的双眸中闪过一丝辉光。她点点头,跟着女子步入一条狭小的街巷。
她忐忑不安地等了很久,她拿着辞职信的指尖已经湿润了,心里却想着将要如何面对他。
可最后,等来的却不是陈启明。羞涩的女子很快害怕得逃开了。
她等来的是两个样貌丑恶,身强体壮的家丁。
“你们是谁?”程澜衣慢慢后退。
“我们家少奶奶不欢迎你。”脸上有一道疤痕的家丁说,“她让咱们哥俩给你个永生难忘的教训。”
“陈启明呢?他在哪里?”
“你不会真那么天真地想,咱家少爷会从少奶奶那快活的洞房里跑出来见你吧?”他们摩拳擦掌,相视大笑,脸上露出贪婪的表情。
程澜衣只觉得自己冷得发抖。
——他是骗子。她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两个家丁叽叽喳喳,嚷嚷不停,“我看这小娘们长得不错,打破了脸蛋多可惜啊……哎,兄弟,这儿没人,要不咱们……?”
“我看行!少奶奶巴不得咱们这样干!”
他们立刻如同野兽按住程澜衣的肩膀,准备扯破她的旗袍。
程澜衣丢下了那封辞职信,袖口的剪刀慢慢滑入手心。
下一刻,她用力一刀刺入了疤脸家丁的大腿,鲜血一刹那溅满旗袍。她几近麻木地拔出剪刀,只觉得内心里有一个疯狂的声音在告诉她:
复仇。
“你!你!”最后剩下的男人吃惊地叫道,“你这疯娘儿们!”
疤脸家丁的惨叫响彻小巷,他疼得满地打滚。
家丁大吼着掏出了铁棍,程澜衣趁着机会立刻逃离,愤怒的家丁紧追不放。
然而一个弱女子又如何逃得过一个强壮的男人呢?
程澜衣逃到街上,家丁立刻就追上了她,一棍子打中她的后背。
在路人惊恐的尖叫声中,家丁把她按在地上,用棍子打她,夺下她的剪刀,疯狂地剪断她的长发。
“老子打死你!臭娘儿们!”家丁咆哮着,“敢他妈伤害我兄弟!”
程澜衣只是怔怔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看着他一拳一拳地打她,看着他扇她的脸。
就像那些路过的行人一样呆滞。
那些“啧啧”慨叹事不关己的人,那些拍手说“打架了打架了”的孩子……
魑魅魍魉,他们长着长舌和巨大的眼睛,他们本该躲在黑暗的丛林里,如今却都逃了出来,嘶哑地叫,像乌鸦一样括噪,议论纷纷。
人们的喧嚣和尖叫,新婚的爆竹和礼炮,多么不协调的交响曲。
“住手!喂,听到没,住手!”
人群的围观引来了巡逻的警察,他们赶来制止了家丁的暴行,狠狠把他拽了起来。
程澜衣凝望头顶的钟楼,它犹如利刃,直插云霄。
她伤痕累累,两眼放空,仿佛再也感觉不到这世界的存在。
她拒绝了警察的救助,她挣扎着自己站起来,不知疼痛地从人们之间走过。
黑色发丝如灰烬飘零。
她的脚下蔓延出黑暗的枝干,她的眼中布满黑尘,所有人都是隐藏于影子的饿鬼。
她把滴血的剪刀藏回袖口里,走过天光墟,走过大广场,走过母亲当年坠亡的地方。
她没有像小时候那样逃离,她只是缓慢而优雅地,娇弱的身躯颤颤巍巍,手臂和双腿鲜血直流。
“我不需要任何救助。”她又一次推开警察,固执地说,“从没有人能拯救我们。”
程澜衣越走越远,没有人再说话,如同戏曲的散场,她慢慢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视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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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澜衣翻开那本漆黑的书。
“祂终有一天会醒来……当黑与白交汇,长夜漫漫,人们于月下苏醒,又将在黑暗中沉睡……活着的人犹如行尸,死去的人化为生者……我们将于铁林深处祈祷,抑或于归墟之中长眠。”
如此的世界,也没有什么可留恋的。
“姐姐,你为什么……全身都是血?”小祯担忧地问道,“是有人伤害你吗?”
程澜衣沉默不语。
“是哪些坏家伙?我会教训他们!”弟弟义愤填膺地挥舞拳头。
她依旧一言不发。
她只是终日静坐祈祷,而每一次的结果却是矛盾的平静和烦躁,她有时心无杂念,有的时候,恨意却像巨浪汹涌而来。
——你知道陈姑的故事吗?
——她帮助了所有人,却被所有人抛弃,最后她选择跳下钟楼,用死亡的血花诅咒这永不安宁的街道。
程澜衣想起母亲讲过的故事。
内心的矛盾犹如一场搏斗厮杀。
——也许我们只是弱者,但也可以用另一种方式抗争。
程澜衣眼眶的泪水不停打转。
很多很多天以后,她收到了陈启明的道歉信。
他希望自己能够有机会亲自向她道歉。
程澜衣仍然抱着一丝幻想。他或许是真心的。
想了很久,程澜衣在回信中写下了短短一行文字:“后天子时,太平钟楼。”。
这一次,她没有换上他送给她的旗袍,没有穿上母亲的绣花鞋,没有梳妆打扮。
她知道,自己从不是柳叶姑娘,她只不过是程澜衣,她永远就是她自己。
红月在上。
陈启明赶到的时候,程澜衣孤独一人站在塔顶,血色笼罩她娟秀的脸庞,她仿佛稍纵即逝的花朵,在晚风中摇摇欲坠。
“喂!澜衣姑娘,你别干傻事!”陈启明急匆匆奔向钟楼的塔顶。
他用力抱紧她,不让她落下。
她感受他指尖的温度。
好温暖。
程澜衣抑制不住地流泪。
“对不起。”她哭着说,“对不起……”
“该道歉的,不应该是我吗?”陈启明轻轻抚摸她的脸颊,“你为什么要干这种傻事?”
他伸手擦干她的眼泪,说:“你可以原谅我吗?那天的事情……我不该让我妻子那么做。”
——程澜衣或许仍然抱着一丝幻想。
“我知道。”她说着,盯着陈启明胸前那一块漆黑的玄晖吊坠。
——只不过这一次,她不想再如同奴隶一样活着。
程澜衣哽咽地说:“我什么都知道,只是,我不可能原谅你。”
陈启明的内心像被突然刺痛一般,“为什么……”
“我从一开始,就没有真心爱你,正如同你一般。”
程澜衣缓缓拔出那把刺入他心肺的剪刀,陈启明苦笑着,致命的伤口涌出血水,灵魂一点一点死去。
“抱歉。我永远不会忘记陈家给我带来的痛苦。”
地上画着一个鲜红的法阵。他沉重倒在了她的面前。
“天旦未曦,玄晖长临。”她默念着,心中却满是苦涩,她知道,那伤疤再也无法愈合。
“你成功了。”
许久,戴着饕餮面具的男人从钟楼角落里走了出来,“秘仪一经开始,便无法停息。先是陈启明,然后是陈江亮……一个也逃不掉。”
血色蔓延,鲜红笼罩她的身体,化作无数藤蔓缠绕她的四肢。
程澜衣只感到无尽的悲凉,但某种力量却重新激发起她内心对复仇的渴望。
“去吧,把我丢失的东西要回来。”男人犹如恶魔一般说着,“总则应该就藏在天光墟里。”
她带着流血的剪刀,犹如亡灵步入暗影,纵身一跃,化身群鸦。
丧钟呜咽,时而长,时而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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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后,秋。
程澜衣站在巍巍然的塔尖上
纷乱漫长的过去回到现实。
如今……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秘仪一经开始,便无法停息。
她的身后传来了几不可闻的脚步声。
轻烟弥漫,她静候着秘仪的开始,亦静候着迟来的客人。
“终于找到你了……叛教者。”
身后,一个干枯诡异的声音响起,“你的靠山已经死了,新的复仇契约已经签订,你最好把总则交予慈父。”
她低头看着摇摇欲坠的世界,血泪滴答滴答,剪刀仍在颤抖。
程澜衣知道,她再难控制住自己濒临崩溃的理智。
来自深渊的力量正逐渐腐蚀她的身体。
她语气冰冷地说道:
“假如,我不愿意……又假如,我选择杀光你们……那结局会怎样呢?”
程澜衣微微一笑,敲响了最后的晚钟。
“这个世界不曾给我活路,那我,只好选择杀戮。”
第109章 暮中人
太平区似乎莫名笼罩了一层薄薄的迷雾。
循着钟声,文品三人朝着钟楼的方向赶去。
“站在塔顶的人是程澜衣吗?”方锦臣问道,“你之前告诉我,她的弟弟可能被她带走了,按理来说,畏罪潜逃带着家人很正常,但是,她到钟楼上面做什么?”
“天知道呢,她是个疯子,疯子啥都可能干出来。”文品简单回答道。
但他心中实际猜想,事情绝不会像他回答的那么简单。
首先,每次太平区发生凶杀案,钟楼都会奇怪地敲响,说明这个地点是一系列案件中至关重要的一环。
也许是和同伙碰头的地方,也许是凶手的据点。
总之,程澜衣挑选钟楼必然有其选择的道理。
钟楼就在眼前了,身后追赶的黑衣卫也慢慢消失在了暮色中。
钟楼前的广场上隐约看到两个夜间巡警的身影,他们在互相抱怨太平区的供电,声音大老远都能听到。
“要不要我过去放倒他们?”林哲询问道。
“不用了,少惹麻烦,我们赶紧上钟楼去。”
文品领着两人小心翼翼地回到地面上,借着黑夜潜伏过去的确省力不少。
巡警互相抱怨的声音也一直伴随着三人的前进。
“妈的,这供电局的,该换新风扇了。原本这晚上一闪一闪的,老子眼睛都快瞎了,谁晓得巡逻到一半,直接断电,现在可好,老子他娘的真‘瞎’了!”
“呵,有钱给张老爷放烟花,也没钱维修供电,啧啧啧。”巡警的同伴跟着挖苦。
“哎,那边那个是谁?站住!”
文品走到一半,听到这声音,不由得心底一惊:
卧槽,这么黑都能看见,你们的眼睛都是热成像定位?
随后巡警们又大声喊道:“站住,别过来,停下脚步,不然我……唔……”
突然,巡警们的叫声如同被吞噬了一般骤然消失,还不等文品等人反应过来,便听到黑暗的广场里传来摔倒和拖动的声音。
再回头一看,那两个巡警的影子竟然已经不见了。
“发生什么了?”方锦臣敏锐察觉到了某种异样,“那两个人哪里去了?”
文品四处张望,也依然没有找到那两人的身影。
难不成那都是幻觉?
不可能。
明明三个人都看到都听到了,那么只有一种可能性。
——刚刚那两个巡警看到的是别的东西,他们被袭击了!
“事情不妙,广场上有其他人!”
林哲反应很快,文品刚想到这一点,他便立刻提醒道。
忽然间,方警官的位置传来一声重物落地的声响——紧接着,文品看到一个人影,犹如秃鹰一般猛扑向方警官的头顶!
方锦臣惊呼一声,被人影用力按倒在地上。
对手死死掐着他的脖子,力气大得惊人,方锦臣死命想挣脱对手的束缚,然而对方越掐越紧,他不停踢蹬着腿挣扎,呼吸渐促。
“混……账……”
方锦臣一咬牙,直接对着人影的脑袋扣下扳机!
——砰!伴随一声巨响,子弹狠狠击穿了对方的太阳穴。
头骨应声破碎,鲜血顿时混杂着脑浆喷洒到他的脸上。
方锦臣推开面上的死尸,踉跄着站起来。
他用衣袖擦干脸上的血,低头看着方才杀死的敌人。
“方警官好身手。”林哲夸道,“只是嘛,枪声大了些。”
文品走到两人的身旁,借着月色观察这袭击者的尸首。
月光惨淡,一张狰狞的面孔在破碎面具之下若隐若现。
方锦臣用足尖踢开那人的面具,才发现袭击者的双瞳猩红异常,嘴角周围还挂着大片血迹。
“古三月?!”文品忍不住小声叫道。
“什么古三月?”方锦臣问,“你指的是疯人院里的家伙?”
文品点点头。
是的,没错,就是他。
文品无法忘记那天在忏悔室里看到的人,脚下的死者头颅扁平,身体瘦削,几乎能看清皮下的骨头。
最令人感到发指的是,古三月的身上刻满了密密麻麻像蚯蚓一样的文字。
文品认出来,这上面的文字与黑色手册上用的是同一种文字:
杀死叛教者。阻止秘仪。夺回失窃的总则。
这似乎写的是某种毒誓,古三月的身上来来去去不断重复这三行字。
文品记得在永宁街的时候,龙科的妻子曾说过,她看到古三月神神叨叨地出现在钟楼广场附近的菜市里。
为什么偏偏是钟楼?
程澜衣选择了钟楼,而其他邪教徒也看中了这个地方,这究竟是个什么风水宝地?
如果古三月在这儿,那么这意味着……
方锦臣开始职业性地搜查古三月的尸首。
“疯子。”林哲看着尸体上的血字,不禁感到反胃,“果真就是人才辈出疗养院呗。”
方锦臣撕开古三月的上衣,看到他的身体上好像有些不对劲,胸前的肋骨凸了出来,仿佛有什么东西想要钻出他的胸腔。
“这是……?”
“喂,你们注意点,有动静。”
就在刚才,文品隐隐约约听到了有活物活动的声音。
他直觉告诉他,还有人在附近!
他现在觉得自己真得好好感谢一下原主的感官能力了。
刚才的枪声吸引了很多隐藏在黑暗中的事物。
不只有邪教徒,可能还有黑衣卫。
现在方锦臣和林哲也听到了马蹄飞奔的声音。
广场上来的人越来越多了。
有的时候,恐怖的不是寂静无人,而是你明知道有很多人在附近,但你却无法看到他们。
“别管了,上钟楼!”方锦臣说道。
与此同时,他们听到塔顶传来了激烈的打斗声。
文品刚走到钟楼的门前,塔顶立刻摔下来一具死尸,正好头朝地坠落到他身前,刹那间血肉模糊。
不好,程小祯那孩子可能有危险……可是文品不明白,为什么塔顶会发生战斗?
也许——文品想到了什么——那所谓的“叛教者”,指的便是程澜衣。
想到这儿,文品莫名感到小腿一紧,他低头一看,那具“死尸”竟然抓住了他的腿。
这都没摔死?!
那鲜血淋漓的尸体张开了血盆大口,正准备要撕咬,林哲千钧一发之际一脚猛踹向死尸的脑袋。
可尸体依然在颤抖,文品不由得联想到上辈子看过的丧尸片,举一反三,朝着他的脑部连开几枪,直到他彻底无法动弹才终于收手。
文品胆战心惊地看着眼前的死者。
这世界不像是有丧尸病毒的样子啊?他心想,这些邪教徒近乎不死的能力究竟是如何获得的?
“奇怪!太奇怪了!”方锦臣不禁说道,“我参与调查那么多案件,见过使用机械骨骼的铁林军阀,也见过能够改变容貌的机器,但就没有见过类似这种情形的……”
暮色的钟楼里潜藏低语,仿佛远古蛮荒的诅咒,它模糊不清,犹如老式收音机里断断续续的广播。
文品感觉身后有一种冰冷的凉意,那种凉意来源于无数双眼睛恶毒的注视。
“在门后面。”文品把枪口对准钟楼的门,“有人在门后面……很多很多人。”
方锦臣眉心紧锁,林哲也一改那副轻浮的态度。
“来了!他们要出来了。”
身后的广场闪烁过几道微弱的萤石光,紧接着,是马车轮子嘈杂的声响。
林哲回了回头,却看到一辆熟悉的马车,车头的棚子下挂上了两盏散发幽绿光芒的灯盏。
事情不妙……
“看来,我找到你们了。”
马车里传来尹大人的说话声,“下次记着,大夏国禁止普通公民配枪,即便是前黑衣卫也一视同仁。”
黑衣卫们排列成枪阵,将钟楼的大门团团包围。
“喔,我觉得他们好像在外面,文品……”林哲说道。
马车里探出了尹天纵的脸,他笑着说道:“好啦,游戏结束了,跟我们走吧。”
文品仍旧没有回头的意思,他耳畔的低语逐渐尖锐,犹如尖锥不断冲击着耳膜。
猛然瞪大双眼。
他突然低声朝林哲和方锦臣说道:
“他们来了,闪开……”
——钟楼的大门顷刻间洞开,无数漆黑的人影化成狂暴的黑潮奔涌而出!
“我说了闪开!”文品大喊道。
方锦臣和林哲赶紧往两旁扑倒。
黑潮汹涌而至,直奔前方,站在最前排的黑衣卫们还没来得及开枪便被人海吞噬!
黑暗中传来无数凄厉的惨叫。
人影撕咬着身下的黑衣卫,即便枪口就在他们的面前,他们也不知生死地冲锋奔袭。
“开枪!快开抢!”黑衣卫骑手驾驭战马边撤退边射击。
“快去呼叫周围的巡警增援!”
“战车班!战车班在哪里!”
可是这黑灯瞎火的,什么也看不见。
有的骑手撞上了路灯,从马背上倒翻下来。
有的猎马横冲直撞,把主人甩进了广场的水池里。
枪弹也不知道打中的是敌人还是自己人。
“尹大人,我们后撤一下。”
马车夫借着临时悬挂的萤石灯,探清道路,跟随马车的精英黑衣卫有条不紊地撤退。
“有意思,很有意思。”尹天纵摸了摸那鳄鱼皮的箱子,兴奋地说道,“看来,我的判断没有错误。”
他将箱子的密码解开,展现出箱子里黄铜色的金属仪器。
“案件的危险程度早就达到了‘天位’。”尹天纵露出森森白牙,“是时候让你一展身手了,朋友。”
说完,他打开了仪器的开关,将某个旋钮从“地”调到了“天”。
马车身旁旋即传来一声机械暴躁的轰鸣。
第110章 太平钟楼
“这些王八蛋从哪里冒出来的!”
疯子们如同巨浪一般涌出,黑潮将三人分割开来。
方锦臣的视野彻底被人群吞没了,他和林哲无法看到对面的文品。
失控的人群很快发现了方锦臣和林哲。
两人拔出手枪还击,但是考虑到子弹有限,他们不得不节省。
方锦臣喊道:“后撤,我们先后撤!不能被他们围住!”
那些疯子们完全丧失了理智,他们几乎逮到活人就是一阵乱砍乱杀。
即便有的黑衣卫已经倒地,那些凶残的家伙依然追上去用武器砸在黑衣卫的身体上,然后用牙齿用力撕咬他的身体。
这根本就是吃人的野兽,哪里还像个正常人类!
黑衣卫的战车班姗姗来迟临时组建成车垒,到底是训练有素的精英部队,他们踏上马车顶,开枪还击。
——砰砰砰!
枪口喷吐愤怒的火焰,释放的白雾犹如幽灵笼罩在广场上空。
方锦臣记起之前的教训,对付这些疯子必须击中要害:
大脑或者心脏,否则便无法起到任何作用。
他捡起疯子尸体旁的斧子,朝着身前的敌人重重一挥,血雾喷洒,连头带肩将其削成两截。
他和林哲边打边退,疯子们没有经受过专业的训练,几乎是胡乱攻击。
虽然表面难缠,但找到窍门其实并不难对付。
方锦臣斩下一颗又一颗脑袋,用尽全力掌击打断疯子的喉骨。
又一个疯子扑向他的身体,方锦臣当即飞身一腿正中袭击者的面门,“砰”地一声将疯子的脑袋踢得向后断折。
可是这样没完没了,一时半会儿根本没法接近钟楼。
“文品!”方锦臣喊道,“你这家伙在什么地方?”
“文妹的处境好像比我们更好一些,警察先生。”林哲说道。
文品熟练地挥舞匕首,在敌人冲锋而至时,刀锋迎面突袭,直插眼窝,用力将脑袋钉向墙壁。
说来也奇怪,疯子们似乎对文品不感兴趣,他的周围倒是没有太多疯子,疯子大多都冲着黑衣卫和方警官的方向过去了。
文品回应了方锦臣一声。
方警官说:“钟楼里好像没什么人了,你赶紧上去救那孩子,我们一会儿就来……”
文品点点头,顺手一刀割断敌人的脖子,毫不犹豫地朝着楼上奔去。
“现在,我们得赶快脱身了。”方锦臣倒转斧子,俨然做好了全力以赴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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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红的光芒笼罩中空的塔楼。
塔顶巨大的铜钟被四根粗大的铁链栓住,高高在上,仿佛一张巨魔的大口,令人敬畏。
文品孤身进入虎穴,难免心理有些紧张,他左手紧握锯齿匕首,右手将左轮架在左腕上。
螺旋的阶梯好似通往天际,漫长而诡异。
他总能听到周围有怪异的低语和脚步声,然而他却看不到任何人。
除了,地上的死尸。
每上一层楼梯都能看到被割喉或穿心的尸体,或倒挂在扶手上,或躺在黑暗的角落里,手法快而致命。
他们几乎像是在一瞬间被杀死,丝毫没有还手的余地,他们的眼中甚至没有恐惧的神色,仍然保持着死前癫狂的状态。
这些人都是之前那些疯子,他们竟然统统死在了楼梯上。
文品小心翼翼地跨过地上的尸体。
难道这些人都是程澜衣杀的吗?
他无法想象,一个柔弱女子竟有如此的能耐。
若非赶着救人,否则他绝不想单独面对这样恐怖的对手。
你究竟在什么地方?文品心道。
钟楼褪色的墙壁上刻满了岁月的痕迹,越往上墙面便越破旧,蛛网般的裂痕也越来越多,地上的尸体也越来越多。
文品站在接近塔顶的位置上,忽然,他听闻一声惨叫,一个浑身是血的人从顶端坠落,跌入了深邃的天井之中。
幸好不是我。他胆战心惊地想。
文品顺着楼梯走上了大表盘之后的机械室里。
指针滴滴答答,机械喀喇喀喇,它们彼此交织,如同暗夜的协奏曲,清晰回荡。
车轮般巨大的齿轮不停转动着,血色的月光刺破玻璃表盘,直射入阴暗的机械室。
这时候,文品发现机械室往上的墙壁布满了诡异的树根,它们在月光照射下化成一条条粗壮的血管,爬满破旧的墙壁。
有的地方,那些“血管”将一具具死尸捆绑在墙上和地上。
枝干和藤蔓像舌头一样从死者的口中延伸出来。
月光映照地面,枝干和尸体上站着食死的乌鸦,它们刚刚显然美美饱餐了一顿。
他踩过血色和绿色的苔藓,又湿又滑,如同踩在烂泥之上。
那些红眼的乌鸦立刻便从树根包裹的死尸上飞走,留下那些几乎完全被咬烂的人脸,升入钟楼的塔顶。
文品往上抬头,发现那口大钟也被树根所缠绕,铁链上挂着长而细密的木须,就像无数条蠕虫悬在空中。
这也太恶心了……文品感觉喉咙里有什么东西想要吐出来。
文品扶着铁栏往下看,钟楼之下已是一片黑暗,深不见底。
他咽了咽口水,通往钟楼塔顶的便是这最后一扇生锈的铁门了。
文品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他很希望此刻林哲能在自己身后,哪怕是那憨憨方警官也好。
然而此时此刻,只有自己,没有别人。
他深深预感到了某种威胁。
——一种深刻在骨髓里的,本能感到的威胁。
与之前的不同,这种危险来自于对未知的恐惧。不是太平区疗养院带来的压迫感,不是永宁街所带来的惊悚感。
——他并不害怕程澜衣,也不害怕疯子,他所害怕的,是这个世界中,他所不知道的神秘力量。
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在掌控一切,每个人都是牵线木偶,我是,邪教徒们也是。
机械心脏怦怦直跳。
他不由得想起何塞先生那本《世界史》里的一句话:
人类永远也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
人们不知道自己的祖先都做过什么事。
也不知道不眠之海更南方的世界存在着什么,铁林是否存在文明,我们的地下世界又存在什么样的秘密……
不是人类不想发掘,而是人们对无法理解的事物感到恐惧,闭上眼睛,一切便不存在。
文品最后检查了自己的武器。
半透明的表盘镜面里倒映着自己那张阴郁,且犹如短命鬼般的苍白脸颊。
——阴影笼罩着镜面的文品,随着角度的变化,他的身影也在不断扭曲。
他下定了决心,也思考到了无数种结果,他最终还是决定要出其不意,一瞬之间用子弹将威胁直接清除,决不能如同上次面对天师那样手软。
他在心中默默倒数。
三……二……一!
文品立刻微微曲身,疾步走向那扇生锈的铁门,步伐迅捷而轻盈。
他拨下左轮撞击锤,将子弹调整至待击位置,将手伸向门把。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文品发现自己的眼前融入了一片深邃的黑暗。
他犹如幽灵一般直接穿入了封死的大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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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睁开眼睛之时,文品猛然发觉自己站在一处荒凉的废墟中。
“这里是……”
他感觉这里很像是十人议会的幻境,可是有些不太一样,所有的一切都是左右颠倒的,红月沉没在无边的大海中。
此地空无一人,没有主座,没有其他的议会成员,只有他自己。
这里是一个新的未知空间,难道会是程澜衣创造出来的吗?
可他却感觉有些似曾相识。
文品在一张废墟里的长桌上看到了一套绣花旗袍,远远看去仿佛是印在桌上的人形水渍。
它看起来很破旧,可是却被铺得整整齐齐,它的主人一定非常爱惜它。
四周的残柱上挂着各种书法卷轴,上面都是一些描述爱情和希望的句子,落款上备注的名字却是“陈启明”,而另一个人则是“程澜衣”。
四处弥漫着黑尘,撕裂的风吟似乎在诉说某段尘封的过往。
就在文品努力寻找出口的时候,通往混浊大海的方向莫名浮现了一道漆黑的大门。
文品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伸手穿入了那扇怪异的黑门。
外面竟然就是钟楼的塔顶!
而就在离开幻境的一刹那,他撞上了一个迎面而来的影子。
第111章 蒸汽轰鸣
钟楼广场。
疯子的攻势一波又一波,黑衣卫们从来也不知道,自己所生活的城市里,竟然存在着这么多的怪物。
马车壁垒之上的黑衣卫逐渐无法抵挡人潮的进攻。
但尹天纵并没有感到紧张,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他坐在马车上,手指轻轻按动着皮箱思考:
数量如此庞大的疯子是从哪里来的?
假如他们都在沪津城里,那么他们早就该被发现了才对……
他过去接手过几件威胁程度达到天位级的案件,细细回忆起来,他突然想起一个关于地下铁林的案件:
过去,兴安府的夜间经常发生离奇的谋杀案,凶手总是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
有的时候,一个晚上会发生七八起血腥命案,还有的时候,一次性就死了一工厂的人。
后来兴安府按察司开始介入调查,在夜间蹲点,终于找到了其中一个凶手,并一路跟踪。
他们穿过一条老地铁站,沿着黑暗的隧道走了好几个小时,最后在地底下发现了一座庞大的古代都市。
那些凶手就占据着兴安府的地下,每天夜里都会到地上世界来劫掠,神出鬼没。
最后还是派出了装甲攻坚团才最终攻陷这座地下都市,将铁林强盗的据点一举捣毁。
而眼前这些疯子,会不会也是从地底下出现的?
尹天纵不由得感到一丝兴奋。
他觉得人生最有趣味的事情就是面对一个又一个威胁,然后毫不留情地将其铲除,看到那些敌人被杀戮、折磨,他便会有一阵奇怪的快感。
不知道这些疯子面对电刑和穿刺的时候,是否还像现在这般无所畏惧呢?
他们看起来有些类似铁林人变异的征兆。
在大西国军校学习的期间,他听闻来自新大陆的夏安士兵讲过一个传说:
那些故事是老一辈的巫医传下来的,在新大陆南方的不眠之海彼岸,有一块完全被诅咒的大陆,那里生活着永不疲倦的未眠者。
他们是遭到猩红诸神惩罚的罪人,他们迷失了自己的灵魂,并将永远在亡者国度的迷雾之间徘徊。
未眠者们被邪恶的魔鬼所驱使,像野兽一样吃人。
他们会驾驭死灵的方舟出海寻找祭品,献给猩红神明之一的“剥皮圣主”,祈求风暴大海的庇护,以逃避诸神的天罚。
而一些夏安帝国的永恒王(注)们,为了追求真正的长生不老,而让巫医将自己化身为未眠者,并且永远囚禁于血雾镜的神庙之中。
尹天纵并不相信有什么“猩红诸神”和“不死帝王”的存在。
但是,他倾向于认为,是铁林深处的辐射带来了变异,因而新大陆的夏安土著流传下了这样的传说。
他早就知道这些该死的铁林杂种应当被永远驱逐。
今天的事情,一定是那帮铁林军阀在搞鬼,尹天纵坚信。
“很好,很好……让我看看,你们究竟是何方神圣……”他撑着脸颊,露出一个阴冷的微笑。
迷雾之后出现了更多的疯子,黑衣卫们惊恐地退却,站在马车壁垒之下的排枪队都不敢再在防御工事之外抵挡。
然而就在这时,他们的身后出现了一个高高的人影。
当黑衣卫们都开始溃逃,那人影却巍然屹立。
他身着素色长袍,头上长着四片如同蝶翼的扇翅,看起来就仿佛戴着一顶双翅的宋代官帽。
待迷雾褪去,那黑夜之中出现了一只发光的“眼睛”,人影僵硬却敏捷地走到马车壁垒之前,黑衣卫们莫名都停下了脚步,仿佛看到了救星。
——轰隆!
人影撕碎了自己的外袍,露出一身黄铜色的机械躯体,身后爆发一阵炙热的白汽,发出一声蒸汽轰鸣的声响!
“机械……机械督察?!”马车之后有人战战兢兢地说道。
他们也只是听说过这种传说中的杀人机器。
当年皇帝还坐在龙椅上的时候,手底下曾有十二名机械禁军,几乎刀枪不入,永不疲倦,且装备了可怕的杀人兵器。
他们被人们称为“大内十二羽林郎”,在皇族统御天下的时候,从来也没有刺客能够闯入皇城半步。
直到皇帝被推翻,这些仅剩的铁卫则被改编成机械督察,纳入了兴安府按察司的管辖,成为镇压铁林之乱的工具。
可悲的是,这些屠杀铁林人的机械督察,正是当年铁林人的祖先所发明的。
疯子们的身影犹如黑暗丛林的树干。
只见机械督察从胸前用力抽出一片锋利的圆锯,安装在右臂之上——接着又是“轰隆”一声,手臂喷出蒸汽,圆锯与手腕分离出胳膊——一条由刀刃组成的锯齿铁链紧紧连接着圆锯与身体。
黑衣卫们听到了巨大圆锯转动时尖锐的呼啸。
他们瞪大双眼,一道金属的白光瞬闪而过,残影凶猛横扫过眼前的人潮,转瞬之间劈开一道血色巨浪!
这些黑暗丛林的枝干犹如切菜般被拦腰斩断,血肉横飞。
站在车垒上的人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金属外壳因为过载而发热烧红,发出“噼噼啪啪”的爆响。
机械督察以极快的速度冲锋破阵,圆锯挥舞风暴,毫不留情地斩杀发疯的人群,犹如无人之境。
当四周重新恢复沉寂的时候,尹天纵将皮箱上的旋钮重新移动到了a的位置。
机械督察的身旁留下了一大片被切成两段的尸体。
啪——啪——尹天纵轻轻拍了拍手。
“预计的时间比我想象要稍微长一些。”他掐着怀表说道。
#
钟楼广场满是血液的腥味。
方锦臣好不容易才从最后一具尸体之下爬出来。
放眼望去,阴森的广场上横七竖八地倒着十几具死尸,那边摆满摊位的菜市场里可能死了更多的人。
方锦臣气喘吁吁地丢下斧子,上面早已沾满了血。
远处一个匍匐的疯子正在撕咬着黑衣卫的遗骸。
他们到底是黑衣卫,到底是曾经的同事,现在方锦臣终于知道了永宁街上,那些残害他部下的凶手。
他怒不可遏,走上前一斧头砍下了疯子的脑袋。
“一个整城市安保的也这么暴力嘛?”方锦臣身后传来林哲的声音。
“我已经不是黑衣卫了。”方锦臣说道。
“都发生什么了?”
“我被炒了。”他简单回答,“因为我害死了我的部下。”
“所以现在你是在替他们复仇?”林哲擦干匕首上的血。
“不只是如此。”
林哲听了微笑不说话。
“好了。”方警官丢下已经砍钝的斧子,“我们赶紧上钟楼去,你那姓文的兄弟随时可能遇到危险。”
“我还以为你恨不得他和凶手同归于尽呢。”林哲挖苦道。
“我是讲道理的人。”方锦臣冷眼瞥了他一下,“我听到塔顶有打斗的声音,咱们赶紧走吧。”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他们听到了一阵奇怪的声响,像是重物移动的声音,还有金属摩擦过地面的尖锐声响。
“慢着,有情况!”方锦臣警惕地观察四周。
之前那个正在食死的疯子已经不见了。
而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手持链锯,冒着滚烫蒸汽的瘦高人影。
————
注:夏安族王朝最高统治者的封号,意为“于神国永恒不朽的帝王”。
第112章 机械督察
那瘦高的人影面部,是一个泛着红光的机械之眼,它盯着方锦臣和林哲的方向,犹如一具金属的骸骨岿然不动。
“这东西看起来不怎么友好。”林哲评论道。
那金属铁卫像是在观察着他们,手中拖着的链锯蠢蠢欲动。
或许林哲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方警官却非常清楚——因为身为前黑衣卫,他再熟悉不过,这眼前的怪物便是兴安府按察司所掌控的机械督察。
出现机械督察督察意味着什么呢?
它说明案件的威胁程度至少达到了天位三,只有当地黑衣卫无法控制局面的时候,才会申请从兴安府调动机械督察或者攻坚团。
一般这种情况的下的案件大多是超自然案件,高科技作案,抑或是危及国家命运。
新纪332年的铁林之乱中就出现了机械督察的身影,那些攻克了军械库的起义军却最终在蒸汽轰鸣中土崩瓦解。
按理来说,看到机械督察出现清场是件值得庆幸的事情,毕竟它扫清了那些疯子。
可是现在看来,却莫名令人觉得有些来者不善。
也许是因为,带来机械督察的人,是尹天纵那个疯子吧。
很早以前,方锦臣就听说过,尹大人是个残酷的“科学怪人”,热衷于研究军械,当然,也热衷于发明各种折磨人的刑具。
他喜欢西方的“铁处女”,也喜欢电椅和老虎凳,有的时候,他嫌这些东西太普通,还会来点自认为有意思的事情。
比如将犯人放到铁丝电网包围的猎场里,把犯人当成猎物来狩猎。
有时候,他会在他们身上测试一下新发明的枪械;
有的时候,他干脆会放出新研发的机械督察,测试它需要多长时间才能将犯人找到并杀死……
方锦臣如临大敌。
之前从他眼前逃走的行为,无疑激怒了这位来自兴安府的大人。
机械督察忽然开始运作,它的视觉锁定了方警官和林哲,接着,它的身后喷吐白汽,手臂挥舞起链锯。
“不好!快躲进市场里!”方锦臣看出了它的攻击意图。
两人当即拼命奔向夜间休市的菜市场。
链锯紧随而至,横扫过无人的摊位,摧枯拉朽地斩断一大片棚子。
“这么厉害吗?”林哲身后几乎湿透了。
两人就躲在摊位之下,不敢冒出脑袋。
“有什么办法能击败这个铁人吗?”林哲问道。
方锦臣摇摇头,“光凭咱们的血肉之躯,几乎不可能。”
“看来最好的选择就是逃走了。”林哲耸肩道。
方锦臣不置可否。
的确,借助菜市场的摊位,躲开机械督察的追捕也不是不可能,可是他不可能就这样放弃对凶手的追捕。
“要逃你先逃吧,我得到钟楼上面去。”方锦臣肯定地说道。
“真的,我就服你这种,黑衣卫兄弟……”
方锦臣趴在地上,从摊位下面观察着外面的情况。
地面满是白天菜市倒出的污水,夹杂有各种各样血肉的腥味,他不由得想要作呕,但是这种情况,他只得忍耐。
机械督察已经朝着这里走过来了。
他完全没想到这位尹大人居然会对他也动真格,现在,他算是对尹大人的为人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
方锦臣重新背靠着摊位,其实他心底也发虚,不知道该如何成功摆脱机械督察的搜索,混入钟楼之中。
沉重的脚步声就在他们身后传来,机械督察与它们之间似乎仅有一米之遥。
他不敢再探头出去,他很清楚机械督察的感官系统有多灵敏,即便是黑夜,如此近的距离,它一眼就能分辨出人的形象来。
“你不跑,我可得跑了,黑衣兄弟。”林哲在他的耳畔低声道。
方锦臣一愣,只见林哲突然从他的身旁站起,捡起地上的石头狠狠砸向机械督察的身体。
然后“砰”的一声,石头被敏锐的机械督察一掌劈飞!
“文妹的安全就交给你了,咱得跑路了!”
说完,林哲右手按住摊位的桌子,敏捷地侧翻过一个又一个摊位。
方锦臣瞪大双眼,链锯犹如巨蟒般直追向林哲的后心,但林哲千钧一发之际向下滑铲过摊位的下方。
机械督察也异常迅捷地奔跑着,掀翻沿途的摊位,紧追不舍。
他绕着广场中间的大水池跑,然而机械督察只是纵身一跃,便跳到了喷泉的雕像头顶。
它摄像头一般的独眼释放可怖的红光,如同鹰隼寻觅猎物一般紧盯林哲的后背。
这个蠢货!方锦臣心里焦急地骂道。
在帮助林哲还是赶去钟楼之间,他犹豫了一阵,最终还是选择了后者。
既然林哲选择帮助他引开机械督察,那他只能选择相信队友——虽然只是临时的队友——不然林哲做出的选择便毫无意义。
趁着机会,方锦臣赶紧从摊位之后脱身,朝着钟楼的方向轻盈而快速地移动。
他几乎拿出了曾经在训练中学会的所有技巧。
希望这个白痴能够像上次逃脱我的包围网那样,逃脱机械督察的追捕吧,方锦臣为林哲祈祷道。
也不知道外面还有没有游荡的疯子或者搜捕的黑衣卫。
他甚至还不清楚机械督察出动了多少,万一还有着其他的督察在,那么危险就大了。
他以至于不敢轻易将自己暴露在月光下,只能潜伏于暗影,如同鬼魅一般穿梭到钟楼之下。
过去局里周末放假的时候,方锦臣也曾经来参观过这座老旧的钟楼,它整体是参照于西方钟楼设计的。
当时作为导游的胡鹏告诉他:
这座钟楼的主人据说是一位外国来的神秘学家,是个梵人,叫毗娑罗,据说非常富有,被前大西国王亨利三世册封为荣誉爵士,在大西国的神秘学协会里也名列特级顾问。
传闻里,曾有人看到毗娑罗在钟楼塔顶上修行一种像是瑜伽的神秘法术。
后来这位钟楼主人也在四十年前病逝在塔顶上,没有留下任何遗嘱,因此钟楼最终归属了大夏国的管辖。
可是往后四十年的时间里,钟楼先后有两人跳楼身亡,一人被杀害。
人们都说这是个被诅咒的钟楼,到现在,几乎再也没有人敢进去过。
附近茶馆的说书人常常说,那是毗娑罗法师的怨灵在作祟,那些曾在钟楼附近死去的人都会化作害人的厉鬼,在黑暗的塔楼之中徘徊。
甚至有的老人说,当年的毗娑罗法师并没有死。
他从魔佛波旬那儿学会了不死不灭的邪恶法术,尸体到现在都没有腐朽,每过六年的轮回便会复生一次,然后重新回到他的钟楼里。
要是不幸有人恰好呆在塔顶,那么毗娑罗便会用无形的手将其推下深渊,使其成为这个梵人永世的奴隶。
怪诞的传说似乎给钟楼增添了几分神秘色彩。
不可置疑的是,这太平钟楼的确是个该死的被诅咒的地方,至少,它如今成为了一群疯子和杀人犯的巢穴。
拿出你的勇气来,像古时候的徐起将军以五百人之力击退铁林可汗一样勇敢。
方锦臣深吸一口气,心理暗示自己,举枪走进了这多生事端的是非之地。
但愿这一次,能够成功抓住那导致一切凶案的幕后主使。
他默默祈祷,冰冷的汗水沾湿了他搭着扳机的手指。
第113章 亡灵
污秽纳垢的钟楼塔顶之上。
程澜衣划开了最后一个疯子的喉咙,放眼之下,地上满是是冰冷的尸骸。
血液滋润着黑暗深处的根系,地狱的乌青冈开始生根发芽。
姐姐回首望着沉睡的弟弟。
乌青冈的树枝犹如蟒蛇缠绕着他的身体。
程澜衣的脑海里仿佛有无数的声音在低语,她痛苦地捂住脑袋,有人在尖啸,有人在唆使,紧紧掐住她的咽喉。
她觉得地狱的业炎在灼烧她的身体,肌肤上的红痕越来越多,痛楚也随之膨胀增长。
她几乎无法忍受这深渊的呼唤。
“秘仪已经到了最后的关头……”程澜衣挣扎着走向小祯的方向,“不能功亏一篑。”
为了今天,她准备了太久太久。
未眠者的诅咒正在慢慢腐蚀她的身体,而玄晖门徒们也在不断追杀着她。
她感觉自己就像一只亡灵,游离于黑暗与尘世。
她杀死了自己所爱的人,夺走了记述古老神明秘密的总则,从那时起,玄晖门徒的报复便如浪潮般一浪接着一浪。
她借助秘仪先后手刃仇敌,再将他们献祭予群鸦,几乎挫败了玄晖门徒在沪津的所有力量。
然而,复仇是有代价的。
她在梦中不断梦见两颗双生的太阳,一黑一白,它们互相吞噬彼此。
在梦境里,还有一个声音在唆使她不断杀戮复仇。
随着未眠者的腐蚀逐渐深入,也导致她的痛楚与日俱增。
饕餮面具的男人告诉她,解除痛苦的方法只有秘仪,而秘仪一经开始,便无法停歇,痛苦会随着秘仪的深入而增长,也会随着秘仪的完成而终结。
只有那个时候,才能完全控制未眠者的诅咒。
血祭仇敌,献予双生暗日。
血祭生者,献予赤殇夫人。
程澜衣遵照着书本的内容,以“陈姑冤魂”的名义,杀死了一个又一个陈家的少爷,以及那些追杀她的玄晖门徒,并将他们一一献祭。
鸦群啄食着死者的脸,她的力量不断膨胀,诅咒也在随之加强。
当到了最关键的一步的时候,她却停止了自己的计划。
因为书上清清楚楚地写着:第三步,血祭至亲,献予血色龙舌兰。
程澜衣几乎陷入崩溃,内心的直觉告诉她不能这么做,可是外在力量又疯狂压迫着她。
玄晖门徒一次次进攻,她就不得不越来越多地借助于未眠者的诅咒。
明明同样身为玄晖神祗的门徒,戴饕餮面具的男人却坚定地与玄晖门徒为敌。
可不知从何时开始,那个引导她走上真理之路的男人消失了。
血腥的仪式令她开始对真理产生动摇,等她真正开始想要摆脱诅咒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她无数次因为非人的痛苦而朝着弟弟举起剪刀,但她也无数次地克制住可怕的想法。
在祈祷无用之后,她选择将自己关进了教会医院。
这是最安全的地方,至少她是这么认为的。
在这里,她无法再去伤害别人,而别人也无法再去伤害自己。
程澜衣要求院长把自己关起来,关在最坚固的病房里,无论她说些什么,都不能把她放出来。
院长觉得她是个非常奇怪的精神病人。
因为没有任何一个疯子会认为自己是疯子,也没有人会主动要求自己被关进病房。
院长总是对程澜衣格外关照,叫齐内莉修女悉心照料她,不让她感到悲伤和难过。
后来,院长得知程澜衣还有一个贫苦的弟弟,疗养院也毫不吝啬地派出牧师们定时去救济他,送去些食物。
或许是离开母亲太久了,这世上再也没有一个能像母亲一样教导她真理,愿意宽容她,保护她的人。
直到遇见杨院长,程澜衣觉得她是一个像慈母一样善良的修女,就如同那位照顾她的老织女一样。
可她不敢将自己的经历告诉院长,生怕有一天这位“慈母”知道了,便会像对待魔鬼一样,将她送入警署,将她送上刑场。
站在辉煌的七色圣窗下,院长告诉她:“你只不过是被恶魔附身罢了。”
“那我究竟如何才能得到救赎?”
“虚空造物主创造了宇宙,那么祂对所有事物的爱,都是一视同仁的。你所需要的,不过是虔诚和悔过。”
思考了很久,她也对背弃信仰一事而挣扎。
最后,程澜衣认为自己不能再被邪神所摆布。
在第二天,程澜衣终于鼓起勇气,把自己的过去告诉了院长。
没想到的是,院长没有因为她手上的罪孽而厌恶屏弃她,相反地,院长会带着她到虚空奇点的圣座前祈祷,与她谈心,告诉她许多道理。
“我常常会梦到地狱的情景,我梦到深坑的根系在生长,也梦到被我杀死的人向我索命。”程澜衣痛苦不堪地倾诉着。
而杨院长不过是如同母亲面对犯错的儿女一样教导她。
程澜衣决心要彻底摆脱诅咒,她主动将自己藏着的异教总则献给了院长。
她向“慈母”发誓,假若能够从无尽噩梦中苏醒,假若能够摆脱异教神明的注视,她愿意从此为虚空献身,向世人行善。
杨院长理解她的痛苦,日夜寻找着解除诅咒的办法。
所幸的是,通过那本异教的总则,疗养院很快便找到了一种能够彻底清除罪恶腐蚀的疗法:
调整电流的频率,不断刺激受到侵蚀的大脑皮层,或许便能将那种未知的恶念驱除。
但这是一种近乎酷刑的疗法。
程澜衣忍受住了,还有什么比诅咒腐蚀精神更为痛苦的呢?
医疗起初很有效。
杨院长也开始对玄晖的秘密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想要知道这究竟是一种怎样的邪恶信仰。
她收容了许多可能与玄晖信仰有关系的病人。
她发现这个神明会腐蚀人的心灵。
而最令她无法理解的是,即便是玄晖的信徒,也根本不知道他们信奉的是个怎样的神明。
只知道玄晖是一种意象,并不是那个神明的名字。
玄晖门徒认为那位无名的神祗是无形无色且无处不在的,祂的意志左右整个世界,只是绝大部分世人都被蒙蔽在愚昧之中不能理解。
门徒的所作所为,并不是渴求神明的赐福,而是因为畏惧。
“这是一种邪恶的信仰,我认为这和《原典》中所记载的恶魔‘黑皇帝’极为相似。”
杨院长对程澜衣说道:“但我无法确定,因为黑皇帝并不是看不见摸不着的神祗,有可能是一种更趋向于未知的存在。”
“那……我们该怎么办?”程澜衣忐忑不安地问道。
“等你完全康复,我会带着我的研究,到新康斯坦丁的教廷去,你会跟我一起去吗?”院长严肃地问道。
“一起……?”
程澜衣没有给出一个真正的答复,说实话,她没有去过国外,更害怕将自己的秘密暴露给全世界。
后来有一天,疗养院里来了一个自称是记者的人,她从第一次看到他起,便本能唤醒了一种莫名的恐惧感。
这种感觉就像与玄晖的狂信徒接触。
他的身上弥漫着一种恶念的气息。
很熟悉。
她觉得在哪里见过那个记者,她坚信,一定是玄晖门徒找到了她。
当天晚上,院长接着带她到七色圆窗下进行治疗,然而奇怪的钟声自远方响起,忽然间便唤醒了她体内躁动不安的恶念。
程澜衣立刻便知道那意味着什么——那是秘仪开始的晚钟。
那股恐怖的杀戮意识竟一瞬间被激发。
她也不记得自己究竟干了什么,只知道清醒的时候,她手中的刀刃插入了院长的心脏。
痛苦、悲伤、矛盾、悔恨……无数复杂的心情宣告着所有治疗的结果付之东流。
程澜衣疯狂地想要逃出疗养院,而那些一同关在忏悔室里的病人们也发了狂地杀戮……
她无心恋战,遁入暗影,化身为群鸦消失在了这炼狱之中。
玄晖门徒发现了她的存在,现在她终于意识到,那位神祗的确是无处不在的。
一经堕落,便无处可逃。
过去的痛楚重新回到了她的身体里,并以极为可怕的态势扩张。
有一双无形的眼睛在注视她,有一双无形的手在左右她,逼着她将秘仪完成。
越来越多的异教杀手从世界各地来到沪津。
早在很久之前,为了猎杀她,一艘运载着未眠者的黑船从外国出发,但是却因为她的销声匿迹而不了了之。
然而未眠者一直隐藏在沪津的某个地方,只等待着程澜衣的出现。
或许,只有秘仪的终结,以及我的死,才能结束这疯狂的一切。
程澜衣站在塔顶上,悲哀地想。
她紧握着当年老织女送给她的剪刀,低头看着自己的影。
#
塔楼之下传来了脚步声。
未眠者的诅咒令程澜衣拥有了超乎常人的感官。
来吧,既然找上了门,那我便只好选择杀戮。
程澜衣的意识逐渐模糊,她知道某种意志正在逐渐掌控她的身体。
死亡的黑尘汇聚在一起,犹如无数根头发包裹她的全身。
她化身为暗影,潜入那扇生锈的铁门之后,用她无数次躲避死亡而学会的暗杀术,准备将最后的敌人送入归墟。
——突然!另一道阴影却从铁门之后突破。
程澜衣反应不及,对手顷刻间将她从暗影之中给逼了出来。
第114章 丧钟
文品看到自己的视野变成一片黑白。
他伸手按在铁门的扶手上,却发觉自己的手臂已然被一种奇怪的黑尘所包裹,在月光下若隐若现。
紧接着,自己一瞬间便穿入了铁门之中。
这是咋回事啊?!
文品心中惊呼道,进入了一片混沌的空间。
然后还没搞清楚周遭的情况,便顷刻间与另一个迎面而来的女子相撞。
两人一下子同时被撞出了混沌的世界。
文品的视野重新恢复色彩,他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钟楼的塔顶上。
犹如触手般的树根在地上蠕动,穹顶上垂落下条条木须,而就在根系无法触及的边缘,一个鲜血绘制的法阵图案鲜明呈现在他的眼前。
——是玄晖的标志!文品很快就辨认了出来。
随着对事情的了解,他已经不像当初在地铁站上看到这个图案时那般震惊了,他早已见怪不怪。
文品大致上猜到了程澜衣的目的:
她应该正在进行一场异教的仪式,而如果没猜错的话,仪式的关键便是她的弟弟程小祯。
他看到男孩被缠绕在凭空生长的树干上。
当务之急的是将小祯给救出来,无论程澜衣出于什么目的,都必须阻止她继续将仪式进行下去。
文品将匕首交替于右手,上前准备割断男孩身上的树根。
然而他却猛然惊觉寒芒在背,脚下凭空浮现一道暗影,他本能将匕首倒转——乓!
金属撞击出耀眼的火花,等到文品回过神来之时,那道暗影又立刻潜入了钟楼的阴影之中,不见踪迹。
在哪?敌人在哪里?
文品本能地开始慌乱,即便上辈子在电影和动漫里看过无数种类似的情景,可是一旦轮到自己遇到这种诡异的情况,却只能束手无策。
——又来了!
文品眼中划过一道闪电。
背后的墙面伸出半截漆黑的人影,利器致命的锋芒犹如暴风骤雨般冲出暗影。
即便有原主的肌肉本能支撑着他,也难以抵挡这无声而迅猛的袭击!
文品的身体绽放出道道血线,他看准时机对着暗影的身体举起了左轮。
——砰砰砰!
他连续扣下三次扳机,耀眼的亮光一阵接着一阵。
枪声唤醒了脚下的树根,那些木须如同蚯蚓一般躁动地晃动起来。
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子弹在命中的一瞬间,暗影炸裂成四射的尘埃,化作无数阴森恐怖的黑鸟。
黑暗的“丛林”中顿时涌现无数猩红的眼珠。
它们扇动起黑翼,犹如黑色乱流,鸦羽纷纷,利爪抓伤了文品的脸和手背,嘶哑怪叫着冲过他的身旁。
怎么办?怎么办!
他不过是个小小的凡人罢了,遇到这种科学无法理解的力量,根本丝毫没有任何还手的余地。
文品感到了恐惧,他扶着那粗大的树根,尽量不再靠近黑暗的地方。
黑鸟汇聚在一起,重又化作了人形。
程澜衣从影子里走了出来。
她依然如同那日疗养院里遇见她的时候一样,楚楚动人,娇弱得叫人怜惜。
可是她那苍白得如同死者的身躯之下,却隐藏着极为可怕的力量。
文品再一次想起来了齐内莉修女生前说过的话:
她是我见过最危险的疯子。
现在,文品真真切切地理解了这句话的含义。
可是这样一个少女,究竟经历了怎样的事情,才会变成现在这样疯狂可怖的样子。
程澜衣身体上的红痕仿佛要将她羸弱的身体撕碎。
她痛苦不堪地捂住头,眼眶边缘的血管以极为可怕的态势膨胀了起来,眼睛如同注入鲜血一般殷红。
“程澜衣……我知道你这么做一定有苦衷对吗?”文品气喘吁吁地后退,“我们……可以帮助你,你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他嘴上边说边朝着小祯的方向移动过去。
现在是绝好的机会。文品挥刀砍断缠绕住小祯右手的根系。
程澜衣从苦痛中恢复了过来。
“从来也没有人能帮到我们,也没有人能理解我们……过去、现在直到未来,我们不过是玄晖的弃民。”
她突然暴起,身后的影子宛如章鱼的触手,狂乱、扭曲,像七八柄利矛穿刺而过。
文品朝着支撑穹顶的支柱跑去,蹬墙借力向上,身体向后急仰,黑矛犹如穿透夜幕的死光射向支柱。
文品后空翻落地,侥幸逃脱了致命的一击。
但程澜衣的攻势并未停歇,他只能边躲边退,完全处于被动。
文品脚步虚浮地退到外围,身体碰到了钟楼边缘的扶手。
身后是数十米的高空,光是站在边缘他都感觉视野在摇晃。
周围是方圆几公里的黑暗,远处是灯火阑珊的夏区和奢靡浮华的租界,整个世界仿佛只有太平区陷入了恐怖的深渊。
“等一下!你为何要如此看轻自己?”
文品再次喊道:“真正的神明应当对世间万物一视同仁,有句话叫‘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神不会眷顾任何人,也不会抛弃任何人,假如神抛弃了你,那么那个神一定是个邪神,你应该反抗!”
虽然文品知道,说这么多废话根本不可能打动一个疯子,毕竟自己不是漩涡鸣人,但起码能分散她的注意力。
哪怕一点点都好。
这种紧要关头,那些该死的黑衣卫却没有一个出现,他们总是在不该出现的时候出来坏事,而在关键的时候却起不到一点作用。
程澜衣似乎真的愣住了一下,她的内心陷入巨大的挣扎,一双眼眸里浸润了殷红的血。
“我曾经反抗过,但我知道,祂是真实存在的……”程澜衣精神分裂一般自言自语,“我逃不掉,无论我在哪儿,祂的眼睛都在注视着我……”
“祂把我带入未眠者的国度,那里没有任何活人,只有不该活着的活物……我好害怕。”
两行血泪从她的脸颊划上鲜红的印迹。
见鬼。文品心中骂道,他感觉程澜衣的情绪正在失控。
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邪教?委实害人不浅啊。
文品慢慢沿着边缘移动,企图绕到程澜衣的身后去。
现在已知的情况是,程澜衣能够驾驭暗影,并且可以化身鸦群,凭借自己正面硬上,根本不可能将她击败。
铁扶手冰冷得可怕,而文品的手心却不停地冒汗。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功。
假如她没发现,那么她应该是来不及进入暗影的吧?
一步、两步……快了,程澜衣似乎没有发觉。
文品重新将左轮交替回右手,收起匕首,按下左轮的击撞锤,对准她的后心。
必须一枪命中。
扣下扳机的一刻,程澜衣却忽然间回头,眼睛完全被血色吞没,呈现出爬虫类生物的“i”字形。
“我知道你是谁,你在那些饿鬼之中,骗子。”
她反而迎着枪口迅猛突袭,用身体硬接下子弹。
少女的肩膀立时炸开一道血花,弹头从她的身后穿破。
绯红羽翼绽开,她不知疼痛地撞向文品。
他抬起右手抓住程澜衣手中突刺而来的剪刀,可是那力量太强大了,利刃猛然钻破他的手心,冲锋向前!
“你根本什么也不知道。”
程澜衣的左手犹如鹰爪掐住他的脖子。
喉咙顿感窒息。
在巨大的冲击之下,他身后的铁扶手“咔嚓”一声崩断。
“糟了!”
文品感觉身后失去了支撑,两人一同跌下了钟楼之巅。
第115章 不祥鸟
钟楼天井。
方锦臣步入钟楼的一刻,便立即被混浊的空气呛得咳嗽。
钟楼里弥漫着淡淡的薄雾。
他看到那些惨死的尸体,不由得放慢了脚步。
这些死者有各种各样的人种,有大夏人,有洋人,也有脸上涂迷彩的夏安人……
“这些人是……?”
方锦臣忽然注意到了什么,俯下身去观察这些死者的容貌。
他仔细回想一番,似乎自己在和租界的警察调查黑船的时候见过他们。
方锦臣习惯性地伸手翻了翻死者的眼皮,想要确认一下死亡的状况。
可一瞬间,死者的脸部在接触到活物之后,莫名开始颤动起来,方锦臣吓了一跳,下意识就要开枪。
随后,死者的脸部开始剧烈膨胀,鼓起一个隆起的巨物,就像有什么东西自内向外想要拼命冲出他的身体。
——突然!死者的脸部被犹如狂放的花蕊般撕裂上翻,露出粉红色的肉来。
那是几条布满倒刺的荆棘,它们野蛮地生长着,随后尸体的耳朵和鼻孔里也冒出了纤细的枝干。
这些寄生植物似乎生长出来不久,便停止了运动。
方锦臣本能地远离这些怪异的死尸。
惊骇之余,他也终于搞清楚了问题的所在。
——没错!这些死者都是当时黑船“冰海之牙号”上的乘客!
当时船上虽然悬挂了代表疫病的黄黑旗帜,但实际上被送去疗养院的只有那几个出现癫狂症状的人。
迫于船上有不少贵族和企业高管在施加压力,乘客们只是接受了警署的调查,认为没有出现癫狂症状,所以很快便放走了。
而在事情平息之后呢,黑船被遣返回了弗拉维亚。
理论上,这些人应该也跟着冰海之牙号离开了大夏,可是现在看来,这些乘客不仅都留在了沪津,而且也都呈现出了癫狂的症状。
方锦臣懊恼地握紧拳头。
我当初就应该阻止租界警署将黑船送回。
这艘船问题很大,要是能够用些非常手段审问,也许就能避免后来这一系列惨剧!
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那就必须赶紧加以解决才行。
方锦臣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一路走上螺旋阶梯,越往上走,那些超出常人认知的事物便越是接二连三地出现:
血腥、污秽、阴暗……墙上爬满一些植物的根系,看起来有些像水青冈的枝干,但明显要干枯、扭曲得多。
树根之中还插有怪异的图腾,这些带有隐晦含义的邪教印记令人尤为不适。
方锦臣推开最上一层的生锈铁门。
顶楼竟然什么动静也没有,塔顶的四角摆放着香炉,味道熏得人咳嗽。
“文品?”他叫了一声,无人应答。
方锦臣开始后悔不穿双鞋就上来了,脚底下尽是湿滑泥泞的苔藓。
说不定,这还不是苔藓,可能是别的什么恶心玩意。
方锦臣四处搜寻了一下,没有文品,没有凶手,没有打斗的声音……人都到哪里去了?
这时候,他发现了一个被捆在枝干上的男孩,但他一时不敢靠近,生怕又是如同刚才被植物寄生的死尸那样,冒出几条荆棘触手来。
直到方锦臣小心翼翼接近,才发现男孩还活着,胸口因为呼吸而缓缓起伏,只是双目紧闭,似乎陷入了沉睡。
如果没猜错的话,他应该就是程澜衣的弟弟程小祯。
可怕。连自己的弟弟都要下手,方锦臣心中暗道。
看他的手指,小小年纪就起了厚厚的茧子,身上的衣服也缝缝补补。
虽然方锦臣从小没经历过这种贫穷的生活,他即便最艰难的日子里也能有碗带肉丁的清汤面吃,无法真正理解到那种因为看病而倾家荡产,因为饥饿而家破人亡的痛苦。
但是,他却明白自己能为他们做些什么。
那就是公道和正义,他可以挽救这个孩子免遭毒手,他可以将犯人绳之以法……
呵,可现在的情况来看,我大概算不上一名执法者了。方锦臣感叹道。
那丧尽天良的凶手应该是在进行某种邪恶的仪式,因而精心布置了一番。
不过这些不知名的植物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他却百思不得其解。
他印象里也不认识这种植物,有些类似水青冈。
也许是外国传进来的吧,听说新大陆就有不少类似水青冈的奇怪植物。
钟楼里似乎处处透着诡异,他过去接手过不少案子,但是从来也没有见过像这样离奇而恐怖的案件。
凶手和文品也不见踪影。
但,起码人质还没事,不是吗?
那么现在,究竟该怎么弄开这些枝干呢?
上面没有荆棘倒刺,这倒是好事。他尝试用力扯了很多下,好不容易才掰断一些早就被人割开一半的树枝。
这样的效率实在太低。
方锦臣又回到之前有死尸的地方,从死者手中捡走一把砍刀,对着树根割了几下,终于把男孩从上面解救了下来。
他擦干额头的汗水,割树枝费了不少时间,但事情的进展很顺利。
看来,现在只剩下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了:文品和凶手到哪里去了?
方锦臣看着不远处断裂的扶手,心中闪出一个不好的猜测。
#
钟楼之下。
程澜衣死死掐着文品的脖子,逆向而上的狂风令她的头发飞扬起来。
她的全身弥漫着尘埃,犹如溶解一般,身体在半空中划出一道漆黑的尾迹。
文品看着头顶的钟楼越来越远,天旋地转。
程澜衣用剪刀刺伤他的手臂,文品则不断反抗着她的攻击。
两人纠缠不清,不断溢出的黑尘将他们完全笼罩,犹如一颗双尾彗星笔直陨落大地。
文品死死咬紧牙齿,地面仿佛扑面而来,面对着程澜衣血红的双眼,他心想:
这次兴许是真的完了吧……
真没想到对手竟然会来这么一出,即便没被掐死,凭着这个高度,也毫无疑问会摔成一摊肉泥。
强烈的失重感让他觉得五脏六腑都快吐了出来。
文品几乎绝望了,甚至放弃了抵抗,也许摔死前被人掐死还不会那么疼。
然而这时,程澜衣的注意力好像被别的东西吸引了过去,力道不像之前那么大了。
她抬头看向了塔顶的方向。
文品忽然有了一个想法,就算自己是死定了,但是,我也可以把凶手一起带上路。
也许是死亡近在咫尺,总之,他早已无所畏惧,右手仍然紧握住程澜衣的手臂,左手拔出腰间的匕首,用力朝她的腹部刺去!
可下一刻,文品却感觉右手抓空了,眼前散落鸦羽,匕首也刹那间刺入了虚无。
“这是,怎么回事?”
文品眼睁睁看着程澜衣消散入一片黑雾之中。
巍峨的钟楼投射下巨大的影子,将整个世界吞没。
他坠下了冰冷的铺石地面。
影子之上顿时犹如辐射那样炸开层层无声的涟漪,燃烧起一片火焰般的黑色巨浪!
兴许,这就是神迹吧。
绯红月光无法触及的黑暗里,尘埃破散,愤怒的群鸦展翅高飞。
这冷酷、丑陋、阴森、恐怖,缩而又不祥的昔日鸟,猩红的双眼里倒映着火焰与哀伤,双翼扇动着地狱涅槃的复仇与渴望。
黑雾散去之后,广场再度陷入了死亡的寂静,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什么人也没来过。
唯有辉煌红月,孤独而永恒地释放光明。
压抑的意志,渐渐苏醒了。
第116章 黑暗渴望
方锦臣将小祯背了起来,他必须要把男孩带到安全的地方去。
虽然他很想将凶手亲手逮住,但是他也明白,光顾着对付凶手,而不去救助弱者,压根是本末倒置的行为。
他心里一直有个不好的预感,毕竟这儿太安静了。
他之前明明看到凶手出现在塔顶上,文品也进入了钟楼,然而两人都消失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男孩始终弄不醒。
方锦臣背着男孩下到机械室,他发觉原本缠绕在墙壁上的树枝和藤蔓莫名已经枯萎了,变得细而卷曲。
难道是因为小祯被我救走了,所以导致了仪式中断,这些植物也跟着死去了吗?
这些无名根系纷纷开始脱落,露出一具具被腐蚀的尸体。
他们的嘴巴里掉出舌头一样的荆棘,皮肤破开了许多大洞,展现出胸肋和大腿上的森森白骨。
过去,方锦臣办案的时候也没少见过残肢断臂和腐烂的尸体,但这样的惨状他还是第一次看到。
钟楼的光源似乎开始慢慢恢复了。
围绕着玻璃表盘的灯光微微闪烁着。
就在楼梯的拐角,方锦臣无意间瞥见了一道一动不动的人影。
他立刻将小祯放了下来,拔出手枪。
“谁在那儿?”
方锦臣大喝一声,闪了出来,刚准备开枪,却看到一具靠在楼梯口的尸体。
尸体原本是被缠绕在墙上的,现在失去了根系,方锦臣刚一过来,尸体直接犹如断线木偶,倒在了他的身前。
原来是虚惊一场。方锦臣松了口气。
这地方总是叫人有些提心吊胆,在这里每多待一秒都是一种煎熬。
方锦臣稍微平复了一下紧张的心理,回过头去。
可是就在此时,他的面前突兀闪现出一个人影!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敌人便对着他的胸口狠狠刺去,方锦臣急忙后退,但依然被一下刺穿左肩!
方锦臣顾不得肩膀的剧痛,赶紧开枪。
然而对手的速度快得惊人,低身躲开枪口,子弹射空。
“你是……程澜衣?”
方锦臣话音未落,敌人的五指横扫过他的咽喉,他急忙侧闪,可是破绽已现。
电光火石间,程澜衣连攻数刀,招招直逼面门,丝毫不给方锦臣重新稳住步伐的机会。
程澜衣突然一刀刺向方锦臣的胸前,犹如快而凌厉的雷光。
他当即将手护在刀前,锐利的刀尖刹那间穿透他的手臂,鲜血狂涌。
程澜衣顺势一脚横扫过方锦臣的脚踝,将他撂倒在地。
敌人丝毫没有给他留下喘息的机会,连续挥舞锐器向下猛刺。
阴暗中划过一道白光,方锦臣翻滚闪躲开这致命的一击,但紧随而至的是敌人的足尖,不偏不倚正中他的腹部。
身体重重撞向墙面,方锦臣感觉整个小腹都传来撕裂般的剧痛。
“可恶……你这家伙……”
方锦臣咳嗽着,喉咙顿感腥甜,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他看清了眼前的敌人,是一个半身笼罩在黑雾里的女子。
女子的身影仿佛幻化成了无数重影。
她手握复仇与怨恨的利刃。
此刻,她便是死告的天使。
身体像被尖桩钉在了地面上,疼痛令方锦臣几乎动弹不得。
他不甘心就这样被击败,挣扎着捡起自己的手枪。
女子用力一脚踏在了他的手背上,钻心的疼痛差点令方锦臣惊叫出来。
为什么会这样呢?
难道一切努力都要白费了吗?
明明凶手就在眼前啊,那些死去的黑衣卫弟兄……都在等着我给他们复仇。
为什么一败再败?
方锦臣死死盯着眼前的女子,心里既失望又不甘,他强忍着剧痛,咬紧牙关。
——哥哥,你会像老虎一样……消灭坏人吗?
阿纯?是阿纯的声音吗?
方锦臣拼命地想要站起来,程澜衣的剪刀却高悬在他的头顶。
他仿佛看到阿纯在某个阴暗的角落里看着他,就像小时候那样,总是天真地看着他,觉得哥哥顶天立地,永远都能保护她,不受欺负。
“我才不会认输……”方锦臣一字一句死咬着说道。
阿纯在看着我,她会看到我消灭坏人,她会看到我践行真正的正义。
我可以的,我能够战胜凶手!
剪刀刺下,方锦臣另一只手迅猛地抓住剪刀。
尖锋划破了手心,鲜血顺着他的手臂流了下来。
“你以为我会放过你吗?”
方锦臣犹如受伤的野兽大吼着,全然不顾伤痛,拼尽全力要将剪刀给掰回去。
“我的存在,就是为了消灭像你们这样的恶人!”
因为剧烈的动作,肩膀的刀口流出了更多的血,伤口也在逐渐撕裂。
猎杀走私犯的时候挺过来了,对抗铁林军阀的时候挺过来了,区区一个丧心病狂的凶手……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几乎把嘴唇咬出了血,双瞳中布满血丝。
哪怕死……也要将凶手拉下来陪葬!
反抗似乎真的有了效果,程澜衣的力气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大,方锦臣逐渐遏制住了剪刀下刺的趋势。
可是接着,程澜衣重重一拳打在了方锦臣的面门上。
他的脑袋险些撞向下面的齿轮。
接着又是一拳。
程澜衣按着他的脸,要把他的脑袋压进转动的齿轮里。
方锦臣鼻血流了满脸,视野一片猩红,他依然在咬牙死撑着,但渐渐也快坚持不住了。
这个时候,两人的身后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住手!否则我会杀了他!”
程澜衣停止了攻击,放开奄奄一息的方锦臣。
她回首看到了文品,眉毛微微耸动,不由得露出惊异的神色,仿佛在问:你还活着?这怎么可能?
闪烁的灯光下,文品那张犹如短命鬼的苍白面孔忽明忽暗。
“你能进入新议会……”程澜衣冷酷地说道,“你究竟……是谁?”
他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将自己的匕首架在了小祯的脖子上,面目狰狞地冲她喊道:
“你不是要祭品吗?你再敢动我的朋友,我便一刀杀了他,让你的仪式永远也无法完成!”
方锦臣捂着肩膀的伤口,低声喊道:“你在……干什么?混蛋……你怎么能……”
文品当然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我数三声,如果你不丢下武器,我便敢说敢做。”
文品吐出一口血沫,冷笑着,匕首更加抵近了男孩的脖颈,仿佛丝毫没有手软的意思。
他知道这么做不过是拖延时间罢了,他也在借机寻找着程澜衣的破绽。
毕竟自己不可能真的对一个孩子下手。
程澜衣冷冷注视着文品,目光中流露出一种极度的怨念——那是一种异常可怕的,不死不休的怨恨。
红痕几乎完全布满了她的身体,犹如一道道血色咒印,编织着地狱的誓言。
到底是什么力量在驱使她杀戮?
是来自黑暗的渴望,还是另有原因?
文品被这股怨念深深震撼了。
兴许他永远也不会知道。
她仿佛一阵风就能刮倒,她娇弱、美丽、楚楚动人,却也致命、恶毒、怨念缠身。
程澜衣抬起头,宛如冰霜般留下一句话:“你敢动他,我便将你碎尸万段……”
文品不禁打了个冷颤。
就在灯光陷入黑暗的短暂空隙,程澜衣瞬间犹如狂暴的杀手,破碎成鸦群。
在灯泡重新恢复光亮的同时,突然出现在文品的身后。
——糟了!
他错误判断了程澜衣的速度,但他好歹早已有了防备。
程澜衣的袭击并未得逞,文品不得不放开了小祯,而她的注意力也被小祯吸引了过去。
机会来了!
文品的眼前仿佛闪过一道无形的直线,双手紧握锯刃,左脚抬起,银光犹如居合斩破黑雾,瞬闪过程澜衣的咽喉。
灯光熄灭,刀锋划开一道血线,溅上他的脸颊。
但是在这明暗须臾之间,程澜衣已然从他的眼前忽然消失,重又回到了文品的身后!
糟糕,伤痕太浅了!压根就来不及防御!
文品回身的同时被连中几刺,虽然闪躲及时,都不致命,但是文品此刻也犹如残烛一般,再不能与之对抗下去。
为什么会这样!
文品心里咆哮着,强烈的求生欲迫使他远离眼前这个致命的杀手。
可是真的无法再抵抗下去了。
他踉跄着后退,脊背再往后便是转动的巨型齿轮。
一定还有什么办法的。
程澜衣举刀逼近,她的长发像散落的黑羽,白玉般的脖颈上多出了一道血色的伤痕。
此时此刻,她便是猎手,所有人都是她的猎物。
“住……住手……我开枪了!”
没想到已经倒下的方锦臣,此刻颤颤巍巍地举起左轮,扣下扳机。
可是文品并没有听到子弹出膛的声音。
“没有子弹!为什么……为什么这关键的时候……”方锦臣嘶哑地叫喊着。
他死命朝着程澜衣的身后爬去,试图要阻止她。
程澜衣仅仅是停了一小会儿,重又朝着文品走去,而后举起了那把锋利的剪刀。
在她眼里,方锦臣俨然同死人无异。
只是,这个“死人”向来也不甘心乖乖地死去。
方锦臣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扶着墙壁重新站了起来,威胁似地说道:
“放开他……否则……我真的会杀死你。”
第117章 方锦臣
她仍旧朝着文品走近,并没有在意方锦臣说了什么。
程澜衣的眼中只剩下漆黑的街道。
——他们在看着我,好多眼睛。
为什么,他们都要这样看我?
走不出的雾,看不到尽头的街道。
过去,人们一半是黑,一半是白,可现在,他们只剩下极度的黑,一张张吃人的嘴。
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里?
我真的,好害怕。
他们举起了名为“冷漠”的刀刃,一刀一刀切开她的身体。
好痛,真的好痛。
……
程澜衣举刀刺向文品,文品也做好了拼命的准备——而下一刻,阴森的钟楼里回荡起刺耳的枪声。
文品睁大眼睛看着,程澜衣的身体轻微颤抖了一下,她艰难地朝着他走来,跌跌撞撞。
最后,她的嘴角流出一行鲜血,膝盖再无法支撑住身体的重量,程澜衣竭尽全力,可还是失败了。
她重重倒在他的身前,哀叹着:“我的使命……结束了。”
却也仿佛解脱了一般,她的眼眶悄然滑落一滴血泪。
“你到底还是……取回你的东西了……”
程澜衣喃喃地说道,指尖轻轻触碰到了文品的鞋子。
血迹顺着地缝流淌,没入齿轮的缝隙。
她努力尝试前进,哪怕是爬一小点,哪怕只有举起剪刀的力气。
最后可能实在办不到了,连说话的力气都完全丧失。
她只好丢下剪刀,看着不远处沉睡着的弟弟,目光中的血色已经褪散。
她想着:至少结束的一刻,并没有做出令自己后悔的事情。
仪式最终还是圆满完成了。
虽然,我并没有将这玄晖的赐福留给弟弟,但我将自己,献给了神明。
那些地狱的景象支离破碎,躲在丛林里的一张张脸也消失不见。
她看到自己孤独躺在湿滑的街上。
看到了吗……妈妈……我自始自终,都在对抗现实。
我从来不是任何人的奴隶。
她露出一个欣慰却悲伤的微笑,在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杀人的女魔头,不过是一位再普通不过的少女。
——诅咒唯一的破解方法,只有死亡。
#
凌晨两点的钟声敲响了。
红月光倾洒在程澜衣的逐渐冰冷的身体上。
文品的脑海中浮现出一道猩红的大字:
恭喜你,文先生,你已经成功完成议会的委托。
接下来,是给你的奖励。
——我将会把太平区亡灵的能力剥夺,并赐予你。
从今以后,你是黑暗的影,是风中的渡鸦,这些告死的天使将成为你的仆从。
文品倒吸一口凉气,好一会儿才从恐惧中回过神来。
有惊无险,可最终还是顺利击败了程澜衣。
可他总感觉事情没那么简单。
“方警官……原来你还有这么多子弹,我以为你早就打光了。”
方锦臣精疲力竭地靠在墙角上,苦笑道:“这子弹本来是留给我自己的。”
原本,他在墓地发誓的时候便为自己留下了最后一颗子弹。
如果不是子弹碰巧从衣袋里掉了出来,恐怕悲剧便已经发生了。
“文品……”方锦臣气喘吁吁地说着,“加上之前你欠我的钱,现在……你还欠我一颗子弹。”
“没想到你是这么抠门的一个家伙。”
文品也跟着坐在墙边,再也不愿动弹。
“沪津最厉害的黑衣卫,和沪津最厉害的嫌疑犯,强强联手……真可笑。”
“你害我自杀不成,我现在……也许得找个新的工作了。”方锦臣如释重负地笑道,“不然,我他娘的……饭都吃不起了。”
“你先照顾好自己的伤势,再谈整活的事情。”
“欠你的公民证……”
方锦臣从染血的口袋里拿出几张证件,扔到文品身旁。
他又强忍着疼痛,扶住墙壁走向程澜衣的尸体,他跪在地上,眼眶里却淌下一行热泪。
“兄弟们,我为你们复仇了!”
他前一秒还好端端的,此刻却哭得像个大男孩一样,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残酷的战争。
他趴在地上掩面哭泣,“阿纯,看到了吗,哥哥击败了坏人,没有人能逃脱正义的制裁,没有!”
虽然文品并不想打搅到方锦臣的感慨,但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我说方警官,你为啥老是头铁办事?简直就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啊。”
如果说,文品的拼命只是为了能够活下去,只是为了能够回到现实世界,那么相信,方锦臣也一定有着自己拼命的理由吧。
“你不要得寸进尺了……你别忘了,你自己还是个嫌疑犯。”
方锦臣嘴上这么说着,但早已没有了当初的恶意。
“不过呢。”他大哭一场后擦干眼泪,补充了一句,“也大概只有你这家伙,能够倾听这故事了?”
“洗耳恭听。”文品说。
方锦臣找了个没有根系和苔藓的地方坐下,那地方刚好在闪烁的灯泡底下,也不算太黑。
他撕下衣服的布条止血,静静地思索着,望着机械齿轮发呆。
“我过去曾有个家庭,家庭里有我的父母和我的妹妹,那时候我们一家住在东原市,家门口是条巷子,巷子出去就是闹市区。”
“父母常常带着我和妹妹去广场上看那些卖艺的小孩翻筋斗,也常常带我们去吃些糯米团子和小糖人……”
“东原是个不错的地方,至少在我父亲迷上烟酒之前是这样,那地方的小糖人最甜了。”
方锦臣回味地说着,“我比我的妹妹阿纯大三岁,她最喜欢拉着我去糖人店买‘糖虎’,她说:哥哥就像老虎一样勇敢,老虎是百兽之王,专门咬死那些作恶多端的坏人。”
“阿纯年纪小,不懂事,也常常被其他院里的大孩子欺负,我呢,总是保护她,她是我见过最可爱的女孩,要是其他男孩敢欺负她,我一定会狠狠把那家伙揍到求饶为止。”
“本来我的家庭应当是幸福的,我一直都这么相信,直到后来,父亲迷上了洋人的烟酒,隔三差五便会到胡同里去,跟一群狐朋狗友纵饮狂欢,回来了,便会发酒疯揍我,这些我都忍了。阿纯总是帮我说话,我擦干嘴巴的血说‘这儿没你的事’。”
“有一次,他喝醉了酒,在家里抽大烟,阿纯只是跟他理论了一句,希望他别再抽烟喝酒了,结果父亲一巴掌便甩在了阿纯的脸上。”
说到这,方锦臣死死攥紧了拳头,眉毛愤恨地挤在一起。
文品忍不住“啊”了一声,“后来呢?”
“后来?”方锦臣冷笑了一声,“阿纯哭着逃出了家门,那时候我和母亲都不在,等到我们回家的时候,才知道阿纯丢了。”
“我焦急地从巷子一头跑到另一头,再跑到广场上,挤过那些看戏的人群,一直呼唤着她的名字。最后,我找到了那家糖人店,我问老板,你有没有见过我的妹妹。”
“他回答说,她跟着一个古怪的外国人走了,那个外国人看起来像个新大陆来的夏安人,一身灰色的长袍,额头上好像刺有一个奇怪的图案。”
“我一路按照老板说的方向追去,可当我看到那外国人的时候,我却害怕了,屈服了……那夏安人的身体上满是古老可怖的咒文,我本能地退却,眼睁睁看着妹妹被带走……”
方锦臣悔恨地说着,仿佛内心正忍受着良心的谴责。
“我永远无法忘记妹妹当时失望而恐惧的眼神。”
“母亲找了妹妹很久。我父亲在瘾头过去了以后懊悔不已,一连半个月也没再抽过大烟,但悲剧已经酿成了。”
“母亲以前听茶馆的人说,夏安土著吃人,她为此担惊受怕,还找了码头和火车站的乘务员,问他们有没有见过这么一个古怪的外国人。他们说,那个外国人带着一个小女孩,好几天前便搭乘火车离去了。”
“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阿纯。”说到这,方锦臣的语气里满是悲凉。
“她兴许在世界某个角落等着我来救她吧,就像过去那样,如同老虎一样制裁那些欺负她的恶人。”
“她一定很孤独,很害怕,相信我能够拯救她,可我只是个懦夫,我做不到。”
“再到后来?我当了黑衣卫,升任了搜查官,为的就是能够接触各种各样的案件,希望有一天能够找到关于她的线索。
“另外……我再也不会退却,我发誓要匡扶正义,尤其是将那些走私鸦片的,贩卖人口的,害得百姓家破人亡的混账们……全部消灭!”
方锦臣一字一句地咬着牙说道:
“我的父亲抽大烟抽死了,我的母亲也是因此而死的。走私犯们报复我,在我母亲去街上买菜的时候……枪杀了她。”
“为了复仇,我带着弟兄们追捕他们直到冰原和铁林,将他们一网打尽。”
“你说我固执也罢,蠢也罢,总之,我就是这样的人。”方锦臣干笑道。
钟楼的齿轮富有节律的转动着,伴随着的是一个男人的苦笑和叹息。
文品默默看着他在灯光下的身影,似乎也能稍微理解他的固执和愚蠢了。
谁没有个心结呢?
文品扪心自问:
我又为啥固执地要回到现实世界去?单单是因为不想在这兵荒马乱的世界度过一生吗?
我有熟悉和爱我的亲人,有每天晚上开黑的兄弟,还有少得可怜的一直支持我的读者。
有的人等我回家吃饭,有的人等我上号杀敌,有的人等我更新……这些都是一个个来自他人的牵挂啊。
我还有个梦想,那就是真正能够写一个受人们欢迎的故事,能被读者们聚在一起热闹讨论的故事。
所以我才想回去。
长久的缄默。
两人靠在墙头,看着眼前分针和秒针的剪影,仿佛一切的事情,都已经随着程澜衣的死去而终结。
可惜的是,还没来得及从“亡灵”的身上了解到有用的情报。
坐了一会儿,文品想起了什么,他问方锦臣:“奇怪,林哲哪里去了?”
然而不待方锦臣回答,答案很快就已经揭晓。
片刻的宁静被钟楼之下的声音所打破。
有人用喇叭在下面高声呼喊着:
“方锦臣,还有其他嫌疑人,你们已经被包围了。”
“如果你们不乖乖出来的话,你们这位朋友的下场,我可就不知道了……”
第118章 渡鸦之影
“是那姓尹的小人!”方锦臣一听,当即愤怒地说道,“该死,我就不该……让他一个人去面对机械督察!”
“机械督察?!那是什么东西?”文品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汇。
“甭管了,那是兴安府按察司的玩意,不是你我能对付得了的……我去跟他理论去……”
印象里,文品记得高德公馆唯一无法涉及的便是兴安府按察司。这两个机构互相敬佩学习,又暗中敌对不和
“到底发生了什么?”文品追问道。
“林哲……”方锦臣刚想要勉力站起来,“林哲被黑衣卫抓住了。”
文品攥紧拳头,心脏狠狠跳动了一下。
林哲被黑衣卫抓住了?!
文品感觉心中的杀念好像随着林哲的被俘而逐渐升腾,难以克制。
他心中的某个意志似乎察觉到了他情绪的波动。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心魔的声音再度回响在他耳畔:
阻挡狂猎者,必杀之。
文品死死捂住前额,想要控制住这股被操纵的怒火。
但那个声音告诉他:你们在前面与凶手玩命,而他们,永远都在背刺。
黑衣卫……次次都是黑衣卫!
他想要强忍住内心的咆哮,而那隐藏在身体里的意志却变得更为暴戾。
自从坠下钟楼以后,那股意志似乎变得更为强大,并开始影响到自己的意识,想要霸占他的身体。
文品猛然抬起了头,只感觉有一双无形的手慢慢蒙住了他的双眼,告诉他:
你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做,除了复仇。
慢慢地,文品仿佛变了一个人,他轻轻按住了方锦臣的肩膀,微笑道:“这次让我来吧,你带着小祯找机会离开。”
“你?你被人刺了几刀,难道还想跟他们硬碰硬?”
“你去,会死。我去,顶多也是死。”
说完,文品做出一个“ok”的手势,便直接扶着栏杆下楼去了。
留下方锦臣一个人在思考,他不停比划着文品刚刚的手势,“等等,这是……某种暗号嘛?为什么你挨了几刀,还跟个没事儿人似的……”
#
文品回到一楼,躲在钟楼的窗户后面喊话:“姓尹的,你到底想干啥啊?”
坐在马车里的尹天纵简单回答道:“不怎么样,我只是单纯想逮捕你们,就以,嗯,就以拒捕罪处理,如何?”
“那我乖乖跟你们走,你会放了我?”文品贫嘴道,“我希望我的牢房每天都有茶水喝,还有牛肉加餐。”
他边说废话,边借机从窗子的一角偷窥,看到门外正立着一个手持链锯的机器人,而林哲就被那机器人用圆锯架住身体。
有点难办了。
只听尹天纵回答道:“这是自然,只不过我不能保证,你还能完好无缺地回到家里。”
“这样不成,现在我觉得……应该给你个永生难忘的教训,这样你才会老老实实放开我的朋友了。”
“教训?”尹天纵仿佛听到了个天大的笑话,“有意思,你觉得,你能从我的督察手下救人?”
“谁知道呢?也许可以试试。”
文品咬紧牙关,他不知道究竟能不能行。
刚来到这个世界,是林哲无数次地帮助他,其他人可以不管,但再怎么样,朋友必须得救,这是原则。
文品握紧利刃。
仿佛感知到了他此时此刻下定的决心,脑海那低沉的声音终于吟诵道:
渡鸦之主,三眼之王,您的眼睛洞悉过去,知晓未来……阻挡狂猎者,必杀之……
尹天纵也拭目以待,想知道对方到底想如何击败他手下的机械督察。
“那我数三声,你若不敢出来,我便先锯掉这家伙的腿,再砍了他的手,然后,我们亲自来找你。”
尹天纵放下狠话,饶有兴趣地期待着文品的表现。
“三。”
他看着钟楼的窗户打开了,嘴角不由得勾起一个诡异的弧度。
“二。”
里面飞出了一群被惊动的黑色鸟儿,看来,他很快就要出来了……
机械督察也立刻察觉到这一点,身后“兴奋”地冒出滚滚蒸汽,随时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尹天纵露出一个残忍而不经意的微笑。
“一……”他故意将这最后的数字拖得长长的,“看来,我只能……”
尹天纵话音未落,身旁的马车却忽然间开启,紧接着喉头一凉,一把锋利无匹的匕首悄无声息地架上了他的脖颈。
“我不需要对付你的机械督察,我只需要对付你就行了。”
尹天纵定神一看,不知何时,文品竟已然出现在了他的马车里。
“你是怎么办到的?”尹天纵依旧保持着镇静,但难以掩饰其目光中流露的惊愕。
文品另一只手拔出尹天纵腰间的手枪,对着皮箱上的仪器毫不留情地连开几枪。
“很可惜,按察司的人也会判断失误。”
仪器应声破碎,化作废铁。
机械督察也仿佛失去了动力,无力地垂下那条钢铁的手臂。
“你一直都躲藏在马车周围?”
尹天纵来了兴趣,就像遇到了对手一样激动万分,“告诉我,你是怎么办到的?”
那些列阵排枪的黑衣卫听到了枪声,一个个朝着马车移动了过来。
文品没有回答尹天纵的话,只是将匕首贴近了尹天纵的脖子,刀锋在他的皮肤上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叫你的部下全部撤出广场。”文品几乎以命令的口吻说道。
尹天纵听了反而大笑了一声,没有想象中那么难缠。
他一脸轻松地对部下喊道:“你们所有人都退出去,我要和这位朋友好好谈一谈。”
黑衣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甘心地一个接一个退了下去,没有人知道文品是怎么进到马车里的。
明明刚才所有人都盯着钟楼,声音也确实是从钟楼里发出来的,可不知怎的,嫌疑人就直接越过了枪阵和机械督察,出现在了马车的位置。
狙击班的黑衣卫试图救人,他们计划着躲在暗处将文品一枪爆头,但是文品离尹大人太近了,很容易误伤。
文品的感官察觉到有人依然躲藏在周围,于是他不客气地喝令道:
“我说的是所有人,包括狙击手。”
黑衣卫们彻底震惊了,心里不禁冒出一个巨大的疑问:嫌疑人是怎么知道有人躲藏在暗处的?
“有意思,真的有意思。”尹天纵就差鼓掌了,他笑吟吟地命令部下,“你们都退下吧,该回警署的,就回警署。”
“可是大人……”
“哎呀,我说了,我很享受跟一名强者的深度交流。”尹天纵不耐烦地说道。
黑衣卫们这才慢吞吞地撤出了广场。
“然后呢?你想干什么?”尹天纵故作好奇地问道。
文品懒得搭理他,朝林哲和钟楼的方向大喊:“你们赶紧离开这儿!”
林哲见到周围的黑衣卫们全部撤走了,机械督察眼睛里的红光也已经熄灭,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果断地逃离了此处。
走的时候,还不忘记向马车的方向竖起一根大拇指。
等到文品看到方锦臣也带着小祯离开的时候,文品才慢慢把手枪塞回尹天纵的枪套里。
文品手中的利刃更加深入了几分,脖子上浅浅的血痕变成了一道更加明显的伤痕。
嗅到血液的腥味,文品内心的渴望一瞬间爆发了出来。
声音也变得愈发杂乱:杀了他……杀了他!吸干他的血!
心魔如同在贪婪舔舐着双唇,原主的意志不停强迫他动手,要他割断尹天纵的喉咙!
没错,这就是你想要的,低语说,让他的生命如同沙漏一般流逝。
可是,文品的理智告诉自己,不能这么做,无论出于理性,还是原则。
如果杀了按察司的人,那么将后患无穷。
“现在就剩你我两人了。”尹大人耐人寻味地说着,“怎么?不杀了我?”
文品的匕首不停颤抖。他恨不得一刀杀了尹天纵这疯子。
可最后。
“我和你不一样……不会乱抓人,也不会滥杀无辜。”
“哦?”
文品竭力保持语气平稳地回复道:“我只是告诉你,我不杀人不放火,即便是疯子我也会礼让三分……但假如你们欺人太甚,我也必定原样奉还。”
尹大人的双唇微微颤动,想要说些什么。
然而脖颈的那一道冰凉已然消失,再回过头的时候,文品已经走下了马车。
尹天纵露出一个阴险的微笑,当即拔出手枪,钻出马车!
但只见偌大的广场上,除了闪烁的路灯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人也没有。
尹天纵走到驾驶座旁边,问那驾马的黑衣卫:“刚刚下车的人呢?”
黑衣卫摇摇头,表示自己什么也没发现。
尹天纵耸耸肩,把手枪塞回枪套里,无所事事地活动了一下筋骨。
他口中喃喃地说道:“这样的对手,才比较有意思啊……”
“那我们该怎么办,大人?”
“今天他们犯的事情,暂时一笔勾销。”
尹天纵简单回答道:“不过若有下次,我会用最大的惊喜,来好好回报一下,他今日的‘不杀之恩’。”
说完,尹天纵宛如找到玩物的孩子一般舔舐双唇,露出一个毛骨悚然的笑。
整个太平区恢复了稳定的光照。
他抬头看着寒空,一行漆黑的鸦影掠向星辰。
他喃喃自语:“狩猎……开始了。”
第119章 片刻安宁
黑灰色的雾霾逐渐散去,永宁街似乎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马车的轮子轱辘轱辘地驶过青石路,两盏摇晃的白灯笼如同怪物的双眼,清冷地注视着古老的街道。
陈连苏轻轻拉停马缰,停在一家歇业的锁店前。
他稍微正了衣冠,郑重地走下驾驶座,礼貌地叩了叩锁店家的门。
“请问,家里有人吗?”
路面的积水倒映着陈连苏白皙的脸颊,他看起来自带有一种少年的书卷气,加上一身古韵的玉带赤袍,令他看起来更像是过去的王子王孙。
很快,锁店里传来了女孩的声音:“你是谁?”
“我?”陈连苏故作神秘地回答道,“我是你爹爹的朋友,他在街上一个人游荡,说有些想你了,所以……我带你爹爹回家来了。”
陈连苏打了个响指,马车的帘子顿时掀开了一角,露出一张男人憔悴的面孔,他眼睛里布满血丝,好像在害怕着什么。
女孩顿时倒抽一口凉气。
“不不,那不是我爹爹!”
“真的吗?”陈连苏反问道。
他撩开男人手臂的袖子,露出一道极为特别的伤痕来。
“这不可能!”女孩不禁失声叫道,“这不可能!”
陈连苏抿嘴一笑。
“如果不开门的话,那我只好让你爹爹,自己进来了。”
他身旁的男人目光里突然闪现一道血光,身体畸形地扭曲着,肌肉之下仿佛隐藏着什么可怕的东西,在怪异隆起。
男人痛苦地嚎叫,身体逐渐膨胀,变大了好几倍——只听一声撕裂的声响!
他的后背、腹腔、嘴巴,暴长出了一条条可怕的荆棘,它们如同蟑螂的触须那样蠕动,接着又像麻花一样交互拧成一团,化作一只只变异的人手。
——轰!
男人用力撞击着房门。
女孩害怕极了,躲藏在桌子下,不敢出来。
救救我,救救我……恐惧笼罩着全身。
一下、两下。房门被生生撞碎。
扭曲而巨大的阴影浮现于地面,宛如一颗长满触手的硕大肉瘤。
那个已经不能再称之为人的父亲,此刻已经变成了一头不可名状的怪物,屹立在女孩的身前。
陈连苏背着双手跨入门坎,“嗯?那两个男孩……到底藏到哪里去了呢?”
#
一宿之后。
海门区华阳街09号,老公寓。
外边传来了躁动的门铃响,文品本来凌晨四五点才回到家里,结果睡不到5小时,就被来收租的包租婆给整醒了。
现在差不多早上十点,文品被小靖给拽了起来。
他匆匆忙忙把最后的钱拿去交租,然后刷牙洗脸,领受女儿的一顿教训。
什么“江湖戒律第n条”不准夜不归宿啦,什么不能赖床不起啦,什么勤劳是种美德云云。
文品昏昏沉沉地坐在餐桌前,嘴巴嗦着廖小靖做的清汤面,脑海里想的却是昨晚发生的事情。
今日阳光明媚,而谁知道就在好几个小时前,我正在经历一场生死考验呢!
果然活着的感觉真好,每天吃吃清汤面,然后去报社,最后回家,三点一线混吃等死其实也是挺好的。
然而文品也知道,自己干的是躺刀尖的活,压根没有安逸可言,除非有一天能够回到和平安宁的故乡去……
“爸爸,你怎么突然从医院回来了?”廖小靖用筷子戳了戳发呆的文品,“你该不会……是自己偷溜出来的吧?快老实承认。”
“怎么可能呢?我是那种人吗?我当然是光明正大出来的了!”文品大言不惭地说道。
“这么说来,今天医院寄到家里来的账单都是假的喽?”廖小靖带着怀疑的目光反问。
接着,小靖还把一个精致的小钱包“啪”地摆在了餐桌上,“光明正大的爸爸还把钱包落下了,不过放心,医院已经自己从里面扣除了相应的费用。”
“咳咳……”文品礼貌而不失尴尬地轻咳了几声,“反正账单……还是付清了对吧?”
文品翻开钱包。
哈,公民证、记者证,还有些杂七杂八的证件都在,所幸,里面除了钱之外,啥也没少。
早知道之前应该节约点的。
还得想办法送小靖读书呢……
“对了,爸爸,昨天晚上家里闹鬼了!”廖小靖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边比划边说道,“那时候我听到有走路的声音,甚至还看到了人影,但我就是没亲眼见到人。”
文品再次咳嗽了一声,他大概知道小靖指的是谁了。
其实自从昨天尝试了黑书里的秘仪,他就感觉自己的身体有些不太对劲,好像有什么与生俱来的东西被唤醒了。
尤其是坠下钟楼的时候,不知怎么的,他没有摔到地面上,而是落入了钟楼的阴影之中。
之后,他进入了那个无人的高位空间。
现在,十人议会将程澜衣的力量赐予了他。
也就是说,他将和程澜衣一样,能够潜入暗影中的幻境,并与鸦群共生。
昨天对付邪恶尹大人的时候,他便是尝试化身为乌鸦,接着悄无声息出现在马车身旁,将尹大人劫持,之后有惊无险地逃出了黑衣卫的魔爪。
刚开始,他还觉得自己像做梦一样,突然掌握了这些奇怪的能力,可是,他知道其实这一点也不酷。
相反地,这似乎应证了一个他一直以来都不敢确认的观点,那就是,原主极有可能与玄晖门徒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这个神秘的教派依然隐藏在城市的角落里,保不准哪天,就会对他展开可怕的报复。
而更加令他不安的,还是他们所信仰的神明。
他对其一无所知,天知道这信仰的背后,究竟隐藏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而十人议会和他们究竟有没有联系,这都是巨大的谜团。
当然,最大的谜团就是原主。
与力量一同苏醒的,还有某个强大而可怕的意志,似乎是原主正在慢慢唤醒我的力量,也在慢慢唤醒原主内心中那股杀戮的本能。
如果不能克制住,天知道会发生怎样的后果。
吃完早餐,文品去了趟明日报社,在街上听到人们都在讨论昨天晚上钟楼广场发生的事情。
没想到官方很快就找到了托辞,说:
昨晚上有大规模黑帮械斗,估计和永宁街的是同一批,他们破坏了太平区的供电,还和黑衣卫正面冲突,但是都已经被兴安府来的搜查官给消灭干净了。
据说被杀害的还有个很漂亮的姑娘,年纪轻轻被人枪杀,路人都在痛骂那些坏事做绝的黑社会势力。
#
今天林哲没有去报社,只有段社长那家伙在抱怨说自己的车子还没还回来。
文品借了下发报机,发消息到林哲在下水道的房间去,但久久没有回信,估计是太累了,还在睡觉,毕竟下水道里没有包租婆打扰。
编辑部的人都在热火朝天地干活。
段其贤社长慷慨地将公馆发来的工资交付到了文品手里,又一次热情地邀请文品写一份连载小说的稿子。
终于,盛情难却之下,文品开始动笔“出征”了。
后来一连几天,他都在为这件事情而忙活,为此,他还去了好几次翰林书院,收集关于这个世界的资料,一整天都泡在书架中间。
翌日回到报社准备动笔,他都要突然大喊一声经典口号,然后在“出征”的号召下奋笔疾书。
文品打算写一个穿越到异世界的无名作者,写那小角色在异世界经历的种种冒险,思来想去,小说的名字便暂定为了《狩猎邪神计划书》。
按理来说,这样的故事放到地球上,简直是俗得不能再俗了。
可谁知道这个世界的人却压根没看过这种套路的故事,小说一经刊登,立马就收到了一大堆读者的回信。
“老天爷!你这小子他娘的火了!”段社长使劲摇着文品的肩膀。
文品惊讶得嘴巴都合不拢,催更的来信一封接着一封。
过了几天,明日报社的门口出现了一位熟悉的朋友,他对门卫说,要见文品。
文品很快就认出来,那位老哥便是“名侦探”方锦臣警官。
“祝贺你小说走红,姓文的。”
“谢谢……”文品听得出方锦臣的语气里并没有嘲讽的意味,“话说小祯怎么样了?”
“我把那孩子送到了医院去,他沉睡了一整天,值得庆幸的是,他没有什么大碍。”方锦臣回答说,“只不过,他醒来的时候,说自己梦到了姐姐,问我姐姐到哪里去了……”
“你咋回答的?”
“我告诉他说,你姐姐嫁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方锦臣深深叹了口气,“我不可能告诉他真相,那对小孩子的心灵创伤该有多大啊……然后我找了孤儿院,小祯就是固执地不肯去,说要等姐姐回来,没办法,我只好联系儿童救助基金会了……”
“唉,有机会我们应该去看看他。”文品不禁感到一阵悲哀。
没想到一个邪教,毁掉了一个家庭。
“没错。虽然我知道现在这情况提这个不太好,但其实我来这儿是想说,医院医药费是我垫的,现在我没了工作,生活拮据。”
方锦臣话题一转,立马就谈到了伤感情的事情。
他思考道:“我明白,太平区的真凶不止程澜衣一人,我的妹妹也没有找到,因此,我的战斗没有结束……”
“嗯。”
“我想了很久,”方锦臣仿佛畅谈理想一样说道,“虽然我不是黑衣卫了,但我还有目标,生活也还得过下去,对吧?我也是时候重新开始了。”
“没错。”
文品肯定地点点头,甚至有些感动,心中不禁感慨:终于啊,这死脑筋的家伙总算想通了。
“所以,文品,你准备啥时候把钱还我?”
第120章 浔城
文品把欠方锦臣的钱连本带利还清了。
不过,方锦臣又拜托他一件事情,那就是关于找工作的事。
没想到当年叱咤风云的黑衣卫搜查官,竟然沦落到了无业游民的境地。
唉,曾经你满沪津追捕我,现在换我满沪津给你找工作了。
文品无奈慨叹。
像方锦臣这种热血冲动的暴力执法分子,哪个地方敢要啊?
总不可能把他介绍到高德公馆去吧?
虽然,方锦臣出色的侦查能力倒是挺适合当特务的。
不过,好在方锦臣没啥特别要求,只需要能够包吃包住,和黑衣卫差不多的职业就行了。
总之,看情况吧。
#
文品打算今天到隔壁浔城一趟,给小靖找个合适的地方读书,省得这小鬼又偷偷跟着他去冒险。
首先,浔城的教育事业挺发达,基本上与国际接轨,而且还不像沪津那种外国人开的教会学校。
其次,他记得浔城有个女子学院,学院院长的老师薛仁川教授和高德领事的关系还不错。
这样的话,小靖应该能够得到很好的照顾。
而且如果没记错,小靖以前是读过小学堂的,这女子学院大致是个中学水准,未来还可能会扩建成浔城大学的女子校区。
送小靖到学校也是为了她好。
而且文品自己也不得不这么做,因为他发觉,自己开始有些难以控制内心潜藏的意识了,不知道哪天便会伤害到小靖。
他到海门区车站买了张二等座的车票,这一次他真的下定决心不乱花钱买一等座了。
一等座的装璜堪比西方的宫殿,不仅车顶装的是水晶吊灯,人们坐的是豪华餐桌,吃的是精致的西餐,就连过道都铺了红地毯。
但想想还是算了,看看就好,毕竟自己只是个当特务的,家里没矿。
从海门车站到浔城并不远,也就是坐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因为两座城市仅仅只有一桥之隔嘛。
相比沪津,浔城并不算是个很大的城市,但是据说,浔城是从一处旧时铁林改造而来,有相当多接近地球现代风格的建筑。
在火车到站之前,文品还有幸看到了浔城的地标:一处荒废的立交桥。
它仿佛是过去先古文明科技发达的最后见证,如今辉煌已不再。
唯独剩下这“巨人的尸骸”在警示人们,当年发生的灾难给人类文明造成了多大的破坏。
文品在火车上的《浔城旅游指南》上得知了一些关于这座城市的历史。
还是八十年前的时候,浔城还相当荒废,里面只居住着一批铁林牧民。
当时有个诗人说那地方:羊从车间入,雀从梁上飞。驰道生旅谷,沟缘生旅葵(注)。
这首诗大概就是说:
当时的浔城,能看到羊群从废弃的汽车旁边穿过,麻雀从废墟的铁梁上起飞,古时候的公路长出了谷子,水沟的边缘环绕着葵菜。
古代浔城的荒凉可见一斑。
后来,大概也就是新纪264年,大西王国的梵世舰队强行占据了浔城,并且企图在浔城修建港口,以作为殖民侵略的跳板。
好在那时候大夏帝国还不像后来那样落后,在世界上依然是数一数二的强盛大国。
在梵世舰队入侵以后,夏光宗很快就分兵几路击退了大西国陆军。
只不过,浔城直到半个世纪以后,才最终从大西国手上收回来,在这半个世纪的时间里,浔城也有了充分的发展,俨然有了近现代都市的雏形。
“好一个有故事的城市。”文品感慨着,走下火车。
这里过去虽是铁林,但文品却觉得浔城的空气比沪津要清爽得多,上个文明留下的硝烟味早就散得一干二净了。
这时候,一个男孩飞也似地跑到了文品身旁,问:“先生,要不要咱帮忙提行李啊!包送到酒店去,一次只要1枚铜……”
但随后,男孩发现文品手上啥行李也没有,顿时又失望地准备寻找下一个下车的乘客了。
“等等。”文品叫住了他,“我想问问,你们这那什么女子学院在什么地方?”
“啊,就在思源区大学路,你说的女子学院应该在大学城的中学部里。”男孩回答说。
“谢谢。”文品不忘记给男孩递上一枚硬币。
男孩睁大眼睛一看,居然是一枚银元!
要知道一枚银元可是顶得上普通人一个月的花销啊,对于穷人来说,他们甚至一个月都挣不到一枚银元。
男孩顿时连声向文品道谢,满心欢喜地收下银币,蹦蹦跳跳地寻找下一位“顾客”了。
文品欣慰地笑了笑。
这个世界的人们并不生活于安逸,他觉得自己只要财力充裕,就应该多帮帮这些下层的人。
按照男孩的指路,他决定自己徒步前往学院。
主要是因为小城市的缘故,大学城一般都建造在城市外围,从火车站步行个半小时就能到达。
浔城大学就在眼前了,这看起来是个西式建筑,很有维多利亚的风格。
他站在一座白色尖塔的底部,周围是一圈古老的城墙,上面布满大大小小的射击口,只不过现在都被加装了玻璃,使之更为美观。
而城墙之上每隔一定的距离,就会延伸出一座与之前一模一样的尖塔,在过去,这是大西国士兵放哨的地方。
据说,这里曾经是大西国总督的官邸。
在浔城收复以后,政府就据此扩建,把官邸改成了教学楼和办公处,昔日的总督府便成为了今天的浔城大学。
文品跨进大学城的“城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处大草坪。
这完全是参照大西贵族的庄园修造的:
草坪的位置像棋盘一样布局,中间的位置有一处喷水池,而喷水池的雕像是一个穿着铠甲的将军。
听说,这水池上的雕塑原本是几个天使,在浔城收复以后,人们把天使雕像给换成了当年抗击梵世舰队的严徐提督的雕像。
喷水池的位置还是个十字路口,通向大学的不同区域,每一条道路中间都有一把被焊在地上的宝剑。
文品看到了许许多多上下学的学生:
有的人长着知识青年的模样,边走边思考问题;
有的是一对情侣,就坐在水池的长椅上说着甜言蜜语;
当然,也有那种打打闹闹的中学部国中生。
文品不禁想起了上辈子读书时候的经历,他一边感慨当学生真好,一边感叹自己当初没能进到像浔城大学这样漂亮的学校。
大学城里的女子学院是单独被铁栅栏隔开的,里边肯定是严禁男士进入的。
只不过,这并不意味着,这地方就完全没有男士。
来报名和放假接送的家长,只要经过门卫登记批准,也是能够进去的。
像学院有时候也会邀请大学部的教师来上课,而且看大门的门卫大爷也招收男士,毕竟女孩子们都需要个强大的护盾来保护。
——对啊,门卫大爷!
文品忽然看到门卫室的墙上贴着个招聘启示。
貌似咱们这位大爷准备退休了,学院需要招聘一个新的门卫。
没准,“名侦探”方锦臣能够当当“门卫大爷”?
这样,他这家伙也能帮着保护小靖,免受其他女生欺负,毕竟他知道校园霸凌有时候是很可怕的。
——虽然文品觉得,这整个学院可能都没谁有本事能欺负小靖……
不管怎样,方锦臣老哥的饭碗是有着落了。
他那么能打,要是当了门卫大爷肯定很威风。文品心中忍不住偷笑道。
文品在门卫室登记了自己的名字,正准备要寻找招生办事处。
这时,他听到了一阵争执。
尽管不是那种特别激烈的争论,只是那种家长与老师的理论,但这还是引起了文品的注意。
因为那家长不是别人,正是镇国铁厂的监工陆国先生。
文品不由得感慨:哎呀,世界还真小,竟然在这里遇到了这个家伙。
————
注:此诗句改编自汉代乐府诗《十五从军征》。
第121章 洞察之眼
未知的地下国度。
她再无法看清任何东西。
梁晨不知道自己沉睡了多久,她醒来的时候,眼中只剩下黑暗。
她拼命想睁开眼,但眼皮沉重得像灌铅,伴随着深入内心的剧痛,她浑身如同触电一般颤抖。
梁晨感觉自己漫步在深渊之中,耳畔尽是奇怪的声音。
有人在不远处咀嚼着什么,发出肉体被咬碎的声音;
有人在模仿野兽低吼,围绕火堆跳舞;
有人演奏乐器,将死者的遗骸丢入深坑……
她明明什么也看不见,但却能够感知到许许多多的东西。
她仿佛误入地狱深坑的鸟儿,战战兢兢。
“我在什么地方?”
“我为什么看不见了?”
“我必须……回到地上去。”
慢慢地,她的视野里出现了两道光亮。
梁晨穿过黑暗中的光,那是两轮地平线升起的暗日——太阳与红月被深邃的黑色所笼罩,星辰陷入黯淡。
她的脚下漫过冰冷彻骨的潮水,有什么东西从水底升起来了。
日食之下,梁晨看到了几颗巨大的头颅,像山脉一样漂浮在水面上。
那是大鱼吗?
不对,那好像是人类的脑袋,但是异常巨大。那些脑袋被束缚在某物的躯干上。
迷雾中,那一双双黑洞般的眼睛呆滞而乏力。
它们如同海上的洞穴。
眼窝里,吐出舌头的巨口中,一条条仿若幽灵的黑船从深渊中出现,上面耸立着辉煌的金字塔,金字塔的阶梯上,站满了狂热的人群。
有一个吹笛子的白发少女引领着船上的人舞蹈,人们不知疲倦地纵饮狂欢。
梁晨感受到了少女深深的怨念。
“这些人在干什么?”
少女露出复仇的快意微笑。
人们发了疯地吞噬着身旁一切能够吞噬的东西,歌声和舞蹈永不停歇。
有的人跳得精疲力竭,但还是疯狂地挥动酸痛的四肢,跟随白发少女走向船只的边缘。
一个接一个地往下跳。
一个接一个地落入海中张开的人类巨口。
怪物黑曜石般的獠牙沾满鲜血。
白发少女的笑容愈发病态,海风阵阵,她的秀发与长裙飞舞乱颤。
她的一颗眼睛是黑,一颗眼睛是白。
她的衣裙是黑色的,然而现在沾满了血;她的长发是雪白的,然而现在染满了红。
笛声悠扬而哀伤,就像不眠的晚涛,编织复仇的渴望。
她将笛子抛入大海,水中蔓延出黑色的根系,宛如深水的古木升空而起。
梁晨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那艘船上的,是人类。”
“他们孤独、自大,漂浮在渺小的方舟上。”
“他们无法看清雾霾之后的世界,蜷缩在狭小的甲板上。”
“现在,你看到了。”
女人在梁晨的耳畔细细低语。
“人类一次又一次重复着错误,编织谎言,掩盖过去。”
“这个世界存在着至高法则,顺者昌,逆者亡。”
滔天的巨浪将城市变为汪洋。
昔日屹立的塔尖成了大海上的腐朽铁柱。
那笼罩浩瀚天空的红月,在浮动的云层里睁开了眼,将世间化为极夜。
孤苦的严寒伴随迷雾,从北境蔓延到沙海,热带雨林也被冰霜笼罩。
女人戴着黑山羊的面具,从身后紧贴着梁晨的脸。
原始而诱人的麝香萦绕鼻尖。
“不该醒来的,会从迷雾的另一头苏醒。不再有昼夜,不再有四季,不再有文明。”
“纪元终焉之时,唯有玄晖永恒而辉煌。”
梁晨抗拒地扭头,“我不知道这些,我不在乎世界的衰亡,也不在乎你们的事业。我只希望离开这儿,完成我的复仇,仅此而已。”
“从来也没人阻止你的离去,只是你不肯睁开眼罢了。”
女人将捂在梁晨眼前的双手悄然移开。
梁晨努力地睁开眼睛,眼皮与睫毛微微颤抖。
那海上魔影的身体上长出密集的人面,像一串串葡萄似的的瘤子。
那无数张脸在深渊里窥视她。
“滚开!你们都给我滚开!”
梁晨不停驱赶那些恶意的窥视,她顺着树木的枝干向上爬,企图逃离这些可怕的幻象。
突然,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脑海一空,抬头看到了白发少女那张惨白的脸。
少女嬉笑着,剥开自己的脸皮,立刻变成了另一个人的脸。
少女一层层扒开自己的皮肤,面容也在千变万化,哭的笑的,老的少的……
最后,白发少女竟变成了梁晨那张惊恐的脸。
“你命中注定会卷入风暴。”
一黑一白两双手,一前一后轻抚着梁晨的脸颊,“从回到地面开始,我便赐予你复仇的权力……”
#
梁晨如梦惊醒!
她发觉自己躺在一座植被茂密的城市里。
阳光照耀在她的脸颊上,温暖得有些发痒。
她又能看清东西了,若非自己能够清醒感知到身上的酸痛,她又要以为这是一场怪异的梦境。
我从……地下出来了?刚刚的,都是幻觉?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这里苏醒。
梁晨爬上一辆废弃公交车的车顶,前面是一大片犹如湖面的积水。汽车、路牌、邮筒……统统淹没在积水里。
而身后,则是森林一般的街道。
她觉得自己的视野出奇的清晰。
她甚至看见,远方有一座摇摇欲坠的双子摩天楼,上面盘旋着双头的共命鸟,它们在摩天楼延伸的树枝上搭造了窝棚,使之如同颇具生命力的细长山峰。
这里是一处铁林。梁晨清醒意识到。而且,这儿还是有人类存在的铁林!
马路两侧的建筑里延伸出一杆杆崭新的日月苍龙旗帜。
路灯上俨然挂着“燕王”二字的战旗。
她沿着大地的根系前进,绕过湖泊,重新回到马路上。
很快,她便搞清楚了自己的处境。
两旁的房屋里出现了一个个装备生锈山文甲的武士,他们手持通电的斩马刀,有的装备着劣质的鸟枪,背着恶兽图案的刀牌。
他们像幽灵一般,微风吹拂他们的长樱,阴森的目光透过鬼神面具,冷峻地盯着梁晨的方向。
而领头的老巫祝全身上下都覆盖着金属和裸露的蒸汽管道,就连脸颊上也被大半的钢铁掩盖。
他的眼睛犹如鼠目,下巴露出灰白而肮脏的长胡,使他看起来更像是头大老鼠。
“干净玩意也敢来这!来这!”
他拄着悬挂羊头骨的巫旗,站在废墟的阳台上,挥舞那条半是肉体,半是金属的手臂,以一个怪异的语气命令道:“把这干净玩意儿带去见王爷!王爷!”
梁晨紧紧握着手上的仪刀,以及一面月神的傩面,冷汗直流。
因为此时此刻,她竟然跨入了铁王爷的疆域。
从老餐厅到旧银行,从古代雕像到废弃旅馆,无数臣服于大夏皇族的部落民手持武器,将她重重包围。
蛮荒而残破的铁林里,回荡着老巫祝尖锐而可怖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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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纪年间,名为“百鬼众”的骇客组织横行岛国高天原。
我的兄弟因此死于非命,而我也一度沦为废人。
我决心斩尽百鬼,为他复仇。
“准备好了吗?”ai少女在他耳边低语。
雨幕下,关智贤戴上面具,开启红幕直播。
左手死寂,右手溃灭。
两把利刃渴望鲜血。
今夜,我们便是这都市的永世传奇。
第1章 癫狂学说
“在座的诸位,我今天要讲的题目是‘癫狂’。正如大家所知,我是个研究西方医学的学者,而了解的人会知道,‘癫狂’一词出自夏医的术语……”
窗外星光点点,时针正悄然朝着凌晨一点的方向滑去。
此时此刻,薛仁川教授对着房间的镜子练习明天的演讲。
作为学习医学的人,他自然知道熬夜对身体造成的危害,但明天所要发表的学术话题至关重要,他决意要加班加点,直到稿子能够让自己满意为止。
“那么,我为何要用这个词语作为主题呢?”
他自言自语,边尝试变换以各种语气,边把临时想到的点子加到演讲稿上。
这是他第一次尝试将夏医学说与西医的内容结合,鬼使神差,他选择了一个奇怪的学术话题——“癫狂”。
这一届吴州学术研讨会上的主题是“夏医与西医”,他希望能够通过自己的发现证明夏医和西医是能够相辅相成的。
其实很早之前,薛仁川便已开始在东西方“癫狂学说”上进行了详细的研究,但却始终陷入一个瓶颈。
那就是夏医有关“癫狂”的记录实在偏乎玄学,令人参悟不透。
就比如大夏有句古话,叫做“魔由心生”,癫狂的本质是“心”出了问题,因而阴阳失调,神智俱失。
事实上,在原初教会也有类似的观点:
人的癫狂是恶魔在驱使,魔鬼的诱惑与附体使一个人的灵魂遭到污染。
夏医认为医治癫狂重在养性和修行,原初教会则相信恶魔需要驱魔者的仪式驱除。
直到最近,他却有了新的发现:有的铁林氏族和土著部落认为,癫狂是被神明选中而出现的现象,是一种神灵对选民的考验。
无法通过考验的人,将无法承受神的恩赐,而彻底沦丧,只能在无尽折磨中苟活于世。
但有的萨满巫师却能依靠癫狂与神明沟通,能够看到常人看不到的东西,感知到常人无法感知的东西,从而获得强大的力量。
这种观点在任何笃信科学的人看来,都是无稽之谈。
兴许,疯子和神选仅有一步之遥吧。
那么,人类究竟为何会突然陷入癫狂?
他试图从东西方的医学研究中解读这种现象背后的秘密。
薛仁川拿起一份文件,提提眼镜,重新思考起来。
这是好几天前,高德领事的秘书送来的东西。
它来自于某位原初教会的老修女,里面记述的都是关于对精神病患者的实验,老修女宣称她是在医治某种因为恶魔附体而产生癫狂的患者。
“……癫狂,会使人迷失自我,有的人在梦境中被撕碎,有的人会无数次地目睹自己最恐惧的东西,陷入无尽噩梦之中,无法自拔,彻底沦为恶魔的傀儡……”
薛仁川重新整理了一下演讲稿,他决定把这份文件里的内容加入进去。
那么,如何才能解决癫狂呢?
办公室的落地钟滴滴答答地响。
薛仁川顺着自己的思路理下去,他准备翻一翻桌案的材料。
他的桌子有些乱,上面还摆着一株同事送来的稀有菌类人面蕈。
因为这段时间比较忙,他都还没来得及对这种奇特菌类的药用价值进行研究。
这时候,一封不起眼的信纸从书本之间掉了出来。
薛仁川微微一怔,他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他想起来,这似乎是白天,他的学生秋玉洁留在他办公室里的信。
当时他正在忙着整理研究报告,还没有来得及看。
——致我敬爱的老师薛仁川先生。一行娟秀的钢笔字落在干净的信封上。
薛仁川露出一个欣慰的微笑,拆开信封,他看着上面的字迹,就仿佛回到了七八年前,看到教室里那一个个学生。
那是他完整带过的最后一届学生,也是最得意的学生。
“薛老师,明天我就要到任女子学院的院长了,我不知道我能否做好。”
秋玉洁在信纸上写到。
“我过去有一个愿望,那就是希望用我的知识,帮助更多的人,然而随着我慢慢接触到一个更为真实的世界,我却发现我的力量真的十分渺小。”
“我希望那些铁林的女孩们也能接受正规的教育……有的时候,舆论就像无形的剑,会伤人……那天你告诉我,人人都知道真相,但假若人人都不愿承认真相,那么真相便不再是真相……
“全世界的人类都欺骗自己是虚空的选民,俨然自认高高在上……我想逃离这虚妄的梦境。”
读到这,薛仁川却蹙起眉。
忽然,一声急促的电话铃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嗯?到底是谁在这么晚的时候打到这儿来?难道公馆的人吗?
“我是薛仁川,请问您是哪位?”
电话机的那头寂静而空灵,就如同是来自湖畔的讯息,他听到细微的声音,沙沙低沉,像是雨点或白噪音。
“没有人的话,我便挂了。”老教授不快地说道。
话筒那头终于传来了一阵似有似无的人声:
“凝视……星空……神祗……交汇……降临……”
“抱歉,您是哪位?”薛仁川教授觉得这声音说不出的难受。
它是从电话那头传来的,可在他听来,却又仿佛是身后,又好像在耳畔,如同风吹败叶,叫人不安。
——咚咚咚!
突如其来的敲门声令薛仁川挂断了电话。
他迟疑地起身,说道:“请进。”
敲门声没再传来,也没有人进来。
也许是太过于疲惫,所以听错了。
人在陷入疲劳的时候,有时会听到各种各样奇怪的声音,比如楼上传来玻璃珠滚动的声音,比如窸窸窣窣的走动声,这都是正常的现象。
薛仁川干咳几声,喝了几口茶提提神。
可是他刚放下茶杯,门外又传来了一阵更为清晰的敲门声。
——咚咚咚、咚咚咚!
“谁在外面?”薛仁川可以确定,这不是幻觉。
因为办公室大门的玻璃窗上,正浮现着什么人的影子。走廊的灯光很暗,仿佛是被干扰了一般,变得阴晴不定。
他看不清楚来访者的样子。
薛仁川警惕地从柜子里拿出提灯,慢慢走到办公室的门前,灯光之下,那个人的影子却不见了。
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扭开了大门。
外面空空如也,哪有什么人在?
只是,走廊之间似乎弥漫着一层怪异的薄雾——他总觉得哪儿不太对劲,平时熟悉的走廊好像有了什么变化,好像……比以前更加破败,更加老旧。
两旁的教室玻璃上蒙着厚厚的一层灰,地面肮脏污秽,墙上的油漆像是褪了色,变得黯淡阴沉。
薛仁川自嘲地想:
我一个研究精神方面的人,居然有一天也会因为疲惫而出现幻觉……
他朝着洗手间走去,把提灯放在盥洗池旁边,扭开布满斑黄铁锈的水龙头,想要洗把脸清醒一下。
橘黄的光斑将他的影子映衬得很大。
他无意间发现镜面斑驳不堪,盥洗池沾满了血苔一样的污垢。
流淌的水流比以往更为冰冷,冲洗过脸颊的时候,他竟然感到了刺骨的寒意,就仿佛是雪山冰泉一样,寒冷透骨。
极度的安静中,他似乎听到鸡蛋壳破裂的声音,由远及近。
黑暗里有什么东西在生长蔓延。
薛仁川戴上眼镜,却忽然发现镜子里的洗手间和原来不太一样了。
他瞪大双眼,洗手间的墙面好像长出了许多如同血管一样的藤蔓。
它犹如蛛网一样缠绕着墙壁、地面和天花板。
有的藤蔓是活着的,在轻微膨胀收缩,地面皲裂,延伸出粗大的树根来。
厕所的门歪斜敞开,四处弥漫着尘埃和灰烬,落在地面上。
许多不知名的菌类如同被这些黑尘唤醒,雨后春笋般生长,使得瓷砖上多出了一块块红色和绿色的苔藓……
薛仁川凝视着镜面,整个洗手间已然变成了一处烟雾弥漫的黑暗丛林。
“差不多……该开始了……复仇契约……总则。”
薛仁川的瞳孔在一瞬间收缩,他听到了和电话那头一样,沙哑低沉的声音。
薛仁川猛地关上水龙头,回过头去,洗手间的一切安然无恙:
没有藤蔓,没有迷雾,洗手间被清洁工洗刷得干干净净。
走廊外,墙面崭新如初,灯光也如同往常一般长久而明亮地驱散黑暗。
“我果然还是太累了。”
他大力的揉按了两下胀痛的太阳穴,叹气说道,重新回到了办公室,接着完成那份“癫狂学说”的演讲稿。
第2章 新的开始
回到家里,已经是晚上十二点了。
文品白天去了一趟浔城的女子学院,拜访了薛仁川教授和学院的女院长,给小靖报了个名,大概下周就送她到学校报道。
有意思的是,文品在校门口还见着了陆国那家伙,如果没猜错,他的女儿应该也在这所学校念书。
当时,邪恶陆监工想要进去给女儿送点吃的,结果却被拦了下来。
他当头头当惯了,此刻居然被一群女教师给阻挡了去路,气不打一处来,于是忍不住理论了一番,好在这家伙有原则,不打女人,不然可能就得闹出事情来了。
回到沪津,文品去了一趟方锦臣的出租屋。
那家伙现在成天无所事事,家里乱七八糟,不是把水杯放到了地上,就是把枕头丢到了窗台上。
出租屋的墙上贴满了案件记录,钢笔、铅笔和记号笔滚得到处都是。
这位“名侦探”呢,基本每天都蹲在家里思索太平区案件的来龙去脉,已经日渐消瘦,头发又长又乱,看起来好比地球上的网瘾少年。
“你这家伙来得正好,来看看我的新发现。”方锦臣以命令的口吻说道。
“你还真是指挥当惯了啊。”文品忍不住吐槽。
他走到方锦臣的身旁,看着他墙上贴的东西:
上面一部分是已知嫌疑人的照片,另一部分则是案件死者的照片,每张照片的下面都被方锦臣标上了注释,比如死亡日期和死亡原因。
“怎么?这些人我们不是都知道了吗?”文品说。
“你看看我这里贴的照片。”方锦臣指着一块区域说道。
文品看了看,发现那些照片上的人似乎都是太平区疗养院里的神职人员,有齐内莉修女,有杨院长,还有梁景神父……
“发现问题了吗?”方锦臣坐回板凳上,撑着脸,像看喜剧演员一样看着文品那一脸呆滞的表情。
“有问题。”文品幽幽地说,“你现在毫无黑衣卫大佬的邪恶气质。”
“你这呆子,疗养院的所有人都死了,唯独梁景还活着!”
方锦臣加重语气,“当时黑衣卫调查过他,但是有不少人都能证明说梁景当时在浔城的医学研讨会上和会长吵了一架,认为他这么短时间里,没有作案机会。”
文品接道:“所以,你是怀疑梁景一瞬间从一个城市转移到了另一个城市,然后杀光了疗养院的人?”
“不,我觉得就像程澜衣一样,他不是唯一的嫌疑人,但质问他很重要。”
文品打了个哈欠,“你这又是无证据推理啊,名侦探。”
“也许吧。”
方锦臣倒了两杯茶,一杯放在文品面前,一杯自己趁热喝了一口。
“但是,”他又说到,“自从我看到程澜衣那不可思议的‘法术’以后,我觉得,梁景是否也可能通过某种戏法,来达成不可能完成的事情呢?”
“我相信这世界存在超自然,毕竟我们不知道古人到底都发明了什么东西。”方锦臣补充道,“我需要找机会试探梁景,说不定咱们能够得到有用的情报。”
文品不客气地喝光了杯子里的茶,带着笑意说:“这的确是你的作风:不管对方有没有罪,先捉住盘问一番再说。”
“少挖苦我。”方锦臣颇为不悦,转而说道,“你帮我找到工作了吗?我刚交了下煤气费、水电费、垃圾处理费,还有房租,现在生活极为拮据。”
方锦臣伤感地说着,就只差拿着破碗到街上蹲着了。
“正好,我觉得有个工作挺适合你。”文品忽然故作神秘,“那工作也正好也是在浔城上班。”
“什么工作?”
文品强忍着笑意回答:“浔城女子学院的‘门卫大爷’。”
最后,他还是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但没想到方锦臣那家伙轻轻松松就同意了,丝毫没有抗拒。
估计方警官当门卫,就好比你学校管事的是个邪恶黑衣卫,那些想闹事的人全都没有好果子吃了。
不过走的时候,方锦臣却遗憾地冒出一句:“其实我想等自己有钱了,开个侦探事务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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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此刻,文品躺在自家的床上呆望窗外的星空,脑海里乱七八糟。
一会儿是关于自己小说的大纲,一会儿又是自己未来的命运,一会儿又是过去在地球上的生活……
假如回不去了怎么办?文品忽然想到这样一个问题。
其实嘛,这个世界也并不差,至少有这么几个出生入死的朋友,现在也有了小说读者,生活也还过得去,公馆的工资不低,再说了,还有稿费呢……
但,总觉得这样的生活差了些什么。有点儿不可思议,有点儿像做梦,就像,窃取了别人的人生。
原主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这一生都经历了些什么?
上一次坠下太平钟楼的时候,有一部分关于原主的记忆被唤醒了,同时也他继承了原主原来掌握的能力。
文品看到了一个奇怪的男人,出现在钟楼上,他戴着一副饕餮的面具,身旁跟着一个肤色较深的外国人。
只可惜画面很模糊,只知道那个外国人戴着白色头巾,头上有一根鲜艳的孔雀羽。
面具之下传来空洞的笑声,男人纵身跃下高塔,化作了飞舞的群鸦。
——找出杀死我的凶手。男人说道。
这个戴饕餮面具的人是谁呢?难不成是原主吗?文品连续冒出新的疑问。
文品整理了一下这段时间一切幻境所传达的信息,大致就是:
原主和玄晖门徒联系密切,他可能也是一个信奉玄晖的人,并且,他和其他门徒一样,掌握着某种神秘的力量。
但是不知道何种原因,原主被什么人杀害了,然后也就是我,意外附身到了本该死去的原主身上。
原主明显是个超凡者,这点对文品来说,无疑大大增加了在这个乱世生存的机率。
可世界上可没有白吃的午餐,原主那些天大的麻烦也跟着一起继承到了文品身上。
最坑的还是,文品压根就不知道原主到底干了些什么,这就意味着未来的风险会越来越大。
原主生前留下的最大的怨念,就是让我找出杀死他的凶手。
原本,文品觉得这个凶手可能就是程澜衣,可现在程澜衣已经死了,原主的那股怨念却仍然存在。
这使得文品推断,这个邪恶凶手肯定不简单,甚至和他的穿越,他的死,都存在着莫大的联系。
只能顺着这个思路寻找下去了。
文品心想:目前的情报相当有限,其实方警官怀疑的梁景也确实可能是一条线索。
也许这几天可以考虑联系一下公馆,看看能不能打听到梁景的住所。
文品努力回忆着当时的情景,可是突然,他又感到头顶一阵剧烈的疼痛,他猛地睁大眼睛!
阵阵烈风席卷过身旁,赫然间,他发现房间的四壁开始腐烂脱落。
最后只剩下锈迹斑斑的钢筋,以及铁林般蛮荒的都市残景。
“欢迎回到议会,我的家人们。”
文品听到了议会主座那熟悉而深沉的声音。
他一直觉得很奇怪,他听不出主座的口音,像是有意而为之的,压根无法判断这个人来自哪个国家。
议会广场的中央再度矗立起九道人影。
“老规矩,我需要清点一下在场的诸位。”
“金田一御直。”
“大卫·摩根。”
“米……”
这个时候,文品从钢筋丛林之中走了出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在了他的身上,只听他冷静而沉稳地说道:“文品。”
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抱歉,我来迟了。”他说道。
过了好一会儿,主座缓缓站起身来,紧接着,所有的人跟着起立。
此时此刻,文品没有感到恐惧,这段时间的遭遇,早已令他经见怪不怪。
没想到的是,主座并没有因为他的冒失而生气。
那个神秘的男人只是展开了双臂,仿佛是说给在场的所有人听似的。
“文先生为我们的事业做出了巨大贡献,铲除掉了那太平区的亡灵,你功不可没。”
议会一片死寂,过了好一阵,才有人勉强鼓掌响应。
似乎人人都心怀鬼胎,互相猜疑。
只有一个人乐呵呵地响应着主座:
“看来啊,咱们这个新人远远超出了大家的预料,在座的某些人可要努力喔!”
他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马戏团的小丑,油腔滑调。
文品记得最初进入议会的时候,这个家伙还曾猜测他是个“妹子”。
敢在主座面前说笑的家伙,恐怕不简单。
可是会议的气氛没有因为“小丑”的插科打诨而变得诙谐。
“遗失的总则不在程澜衣的身上。”主座说道,“务必找出其下落。”
“而且……”
“我们之中产生了不和谐的声音。”
主座的语气陡然间变得阴森起来。
似乎令在场的人都猝不及防。
“今天我叫你们来,只有一件事情。我不希望有人,在我耳边继续发出相反的音调。”
……
——咚咚咚!
楼下忽然传来一阵敲门的声响。
思绪一下子被拉回现实。
睁开眼睛,窗外是那颗巨大的红月。
文品感觉脑袋下面的枕头完全湿透了。
不和谐的声音?
难道议会中发生了分歧?
文品沉思着。
廖小靖突然睡意惺忪地扭开房门,探出小脑袋说:“爸爸,刚刚楼下有人敲门,吵得我睡不着啦。”
“这么晚……敲门?”
“是啊,你现在怎么像老人家一样迟钝了,你才多大呢……”
小靖没大没小地责备着,打了声哈欠。
“好了,该说的都说了,我要睡觉喽,晚安!”
谁嘛,这大半夜的……文品心中喃喃道。
他透过房门的猫眼,看到了一个戴着圆眼镜的人。
来访者身材偏矮,穿着一身漆黑的西服,头上顶着中分发式,还抹了发油,显得油光发亮。
唉,有的时候,公馆的人比曹操来得还快……文品不禁吐槽。
只不过他有些纳闷:为什么这次来的人不是林哲,却是他?
文品打开门,“晚上好啊,吴菊先生,是啥风把您吹来了?”
吴菊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俯身行李道:“很抱歉打扰了,文先生,高德领事有请。”
第3章 高德的计划
汽车朝着高德在郊外“鬼城”的据点前进。
“我说,高领事为啥这么晚还要见我?”文品坐在副驾驶座上说,“我本来还在睡觉呢。”
吴菊笑了笑,“文先生也知道,高领事向来谨慎,白天还是太人多眼杂了点。”
总觉得大晚上叫人,一般都没啥好事情,文品心想。
夜间的郊区显得比往日更加荒凉,车灯打在公路上,能隐隐约约看到路边的孤塚。
原来白天经过这里的时候,虽然也看到了这些无名的坟墓,但远没有晚上来的瘆人:
漫山遍野都是飘动的破旧白幡。有的墓碑已经被古老的橡树根所缠绕,宛如被勒死的人一样歪倒在路边。
见文品好奇,吴菊边开车边讲述了一下这地方的往事。
二十年前,这附近有一个小山村,村子里的居民既有文明人也有铁林人,他们的木制品很出名,尤其是油沙杉木的棺材,据说能够入水则沉,入土难朽。
尽管靠近铁林,但这个山村却凭借着自己的祖传技艺世代繁荣,在这深山老林里也缔造出一片桃花源来。
可惜好景不长,自从那场龙鹫战争打响以后,山村被弗拉维亚人烧毁了,幸存的居民又遭到了附近铁林军阀的屠杀……
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注)。
二十年后,山村便只剩下了废墟和坟土,这片地区再没有百姓居住过。
透过车窗,文品还能看到一幢幢阴森的林间废屋。
“文先生,这就是高领事厌恶洋人和铁林人的原因。”
吴菊说道:“他们带来的只有毁灭和破坏,高领事唯一的愿望便是收复河山,驱逐洋人和铁林人。”
“那很伟大啊。”
若不是文品见过高德对待犯人的手段,估计他都得被这番话感动哭了。
如同上一次来这儿一样,汽车停在了古代爪机广告牌的旁边。
一下车,吴菊便从后备箱里拿出了两根白色荧光棒。
“晚上和白天的通行信物不一样,拿错了可是会被狙击手击毙的。”吴菊一只手放在后背,俯身将荧光棒递给了文品,“请。”
高德想得挺周到啊,夜晚是看不到旗帜类信物的,所以改成了荧光棒?
文品看到夜间鬼城的守卫多了不少,“公交车护墙”上除了那挺转轮机枪外,还多了七八个士兵。
鬼城的探照灯都已经打开了,那些光柱时不时就会从文品身旁扫过,加上周围遍地废墟和荒草,颇有种末世的感觉。
文品甚至担心这地方会突然冒出个异形来呢。
高德的临时住所前有两名武装了蒸汽装甲的士兵:
他们戴着防毒和辐射的金属面罩,头盔则是仿照了古代飞碟形状的笠盔。
而他们的身体关节上都加装了类似机械骨骼的东西,能够通过转化蒸汽能来提供动力,使正常人类能够突破身体的极限进行战斗。
没想到这个世界还有这样的黑科技……文品心中暗叹。
貌似这样的一套高科技装备,对于这个世界来说,造价不菲吧?
看到文品感到惊讶,吴菊淡然地说道:“他们是攻坚团的士兵,护国公当年特许给高领事一队装甲士兵,不过和平年代,高领事一般都让他们进入铁林去探索。”
“攻坚团的人很厉害吧?”
“嗯。”吴菊提了提眼镜,“在他们眼里,配做他们对手的,只有铁林的怪物。”
怪物……?
文品听到这个词语,才恍然间回想起来,这个世界的民间流传有许多妖魔鬼怪的传说,对于地球而言,这些传说无疑类似于《山海经》里的记载,然而在这个世界里,怪物可是真真正正存在的。
因为,这些怪物都是遭到辐射而变异的生物,可能相当危险。
虽然自己掌握了暗影和鸦群的能力,但是却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杀伤本领,一旦遇到变异生物,恐怕就是九死一生了。
另外一个比较致命的问题是,文品在家里曾尝试过练习新掌握的异能,他发现这些能力有个非常大的弱点:
在阳光下,他无法正常地潜入暗影,而且维持乌鸦形态的时间也相当有限,仅仅只有两三秒。
“文先生,愣在那干什么?高领事已经在等你了。”吴菊催促着。
“哦,好!”文品赶忙答应,跟着进入客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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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德领事正坐在沙发上,怀里抱着黑猫“太子”。
他轻轻抚摸着太子毛茸茸的脑袋,太子那一对金红两色的猫瞳炯炯有神地盯着文品的脸看。
“喵……”
太子抬起头,很机灵地抬起爪子,指着文品的方向,好像在提醒自己的主人:客人来了。
高德微笑着示意文品坐下。
“嗯,领事好。”每次文品见到高德,总是会不由自主感到一阵紧张。
高德边逗猫,边简单地说道:“把你这段时间调查到的东西,都跟我汇报一下。”
就这个?文品一愣,这事情白天也能汇报啊,再不济,也可以发电报呢……
但毕竟别人是大佬,文品只好如实将情况上报:“我和林哲发现,太平区作案的凶手是邪教徒不假,只不过,凶手不止一个人。”
“我听狼犬说过了。”高德把太子放下来,拿出打火机,点了一根烟,“我指的是,把你自己知道的事情,告诉我。”
“我自己知道的?”
高德的脸上出现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比如……关于那些邪教徒的‘巫术’。”
文品心中一凛,内心惊呼道:这你也都晓得了?!
他不由得再次感叹起高德公馆的情报能力。
“那些邪教徒信奉一个叫做‘玄晖’的神明,他们通过完成某些秘密仪式,似乎能够获得一些超自然的力量……”
“另外,有一些比较奇怪的事情,秘仪进行的时候,好像会造成光源的闪烁,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高德听完以后,却莫名其妙地说道:“因为‘零号元素’。”
“零号元素?”文品愣了一下。
“嗯。”高德接着说,“薛仁川教授今天把部分研究成果告诉我了。那些邪教徒的身上携带有一种未知的新元素,一旦这些元素大量聚集,那么光源就有可能被这种元素吞噬。”
“这……听起来有点儿像‘黑洞’啊。”文品有些咋舌。
也就是说,那些邪教徒大量聚集在一起,使得零号元素也跟着汇聚,所以就导致了太平区的光源被干扰、吞噬?
“我怀疑,那些邪教徒的力量,和这种新元素有关系。”高德握紧了拳头,“如果我们能够掌握它,那么……”
“那么大夏就有了对抗洋人的利器。”文品接道。
“是的。”高德领事点头赞同,“这就需要我们,去活捉一个邪教徒了。”
说到这儿的时候,高德不由得加重了语气,仿佛即将到手一件稀世珍宝,难掩其内心的渴望。
文品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假如高德这样的人真的获得了玄晖门徒的力量,天知道会做出些怎样可怕的事情来。
吴菊给两人端上了泡好的毛尖茶,茶水里还冒着热气。
文品端起来喝了一小口,以平复内心的波澜。
“茶的味道怎么样?”领事问道。
“呃,苦中带甜,挺不错的。”
高德领事此时微微笑道:“薛仁川教授已经在根据那天得到的文件进行研究了,相信,很快就能研发出检测零号元素携带者的仪器来。”
文品忽然“噗”地一声把茶水吐回了茶杯里。
“咳咳,不好意思……茶水太烫。”
————
注:出自三国时期曹操的《蒿里行》。
第4章 伪装计划
文品尴尬地把茶杯放回茶几上。
他听到公馆要研发检测零号元素的仪器的时候着实吓了一跳。
因为假设玄晖门徒,或者说“超凡者”的异能来自于零号元素,那么原主拥有异能,也就是说原主身上很可能也存在着零号元素。
如果公馆真的拥有了这种仪器,那我很可能就会被检测出来啊……要是真的被高德发现了,他会不会想办法把我捉住做实验呢?
文品虽然并不能肯定异能是零号元素带来的,但他依旧感到提心吊胆。
他不觉得高德会是个念旧情的人,要是高德知道他掌握异能,那么他就会陷入极大的风险。
如此一来,这异能相反成了累赘了……
“文先生,其实我今晚叫你来这里并不只是为了说这件事。”高德似乎倒没有看出文品内心复杂的想法。
文品赶忙道:“领事请讲。”
“你喜欢出海吗?”
“啊?我不……”文品听到这怪问题不由得发懵,“不,我是说,我喜欢啊,但前提是我有船能出海。”
高德吸了一口烟,似笑非笑地说:“如果,我安排你到某条船上当一名水手,你能做好吗?”
“我……我其实……”
我其实晕船啊。文品悲伤地捂住前额,愣是没把这后半句说出来。
他到底还是言不由衷地回答说:“我其实挺乐意的。”
望着文品呆滞的样子,高德不再卖关子,直截了当地说:“明天早上九点钟,到下午四点半,是‘玄甲号’最后一天招募船员,我希望你找机会混到船上去,把一个人给我带过来。”
这是让我混到军舰上去啊!领事也太抬举我了吧!文品的后背不由得升腾起阵阵凉意。
况且,早上九点到下午四点半,可能根本无法运用秘仪的力量。
文品没有说话。高德将几张黑白照片摆在了茶几上。
一共有三张照片:第一个人是个傻头傻脑的愣头青,第二个是个贼眉鼠眼,酷似窃贼的人,而第三个则是个颇有气质的中年大叔。
“你只需要带走其中任意一个人就可以了。”高德领事说道。
“为什么要带走他们?”
“还记得黑船那件事情吗?”泛着昏黄的灯光映照在高德的脸上,他的表情一瞬间肃穆了起来,“昨天‘玄甲号’也出现了类似的病人。”
“您的意思是,那艘战舰上出现了癫狂症状的患者?”文品似乎来了兴趣。
“嗯,但是海军并没有对外放出任何消息。”
“您如何确定呢?”
“我的人已经打探到了,消息基本不会有误。只是,他们没有机会将病人带出来。”高德坦白地说道,“你,不会让我失望吧?”
不知什么时候,黑猫太子已经跃到了文品的肩头,用那黏黏的舌头轻轻舔舐着文品苍白的脸颊。
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点了点头。
“这次,林哲不跟我一起吗?”文品询问道。
高德掐灭了烟头,“他还有其他任务要去办……”
“明白了。”
正当文品准备起身出发的时候,高德忽又带着古怪的笑意说道:“文先生,你的小说写得不错,我女儿常常在我面前夸你,她正期待着你的后续。”
说完,领事喝完了杯子里的毛尖茶,喃喃地说着:“你要活着回来,别让她,也别让我失望了。”
#
离开鬼城的时候,文品看了看手表,现在是凌晨三点,估计回到市区就准备天亮了。
高德给了他一张伪造的公民证和工作简历,大致计划是伪装成一名资深水手,来应聘玄甲号的后勤人员。
潜入进去应该不算太难,怎么把人运走才是天大的难题。
假如说,那些突发癫狂症的人真的跟玄晖门徒有联系,那么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们带走,真的是件极为困难的事情。
讲老实话,文品其实压根不希望把任何玄晖门徒带给高德,这方面也是出于一定的私心,他害怕自己真的会被什么机器检测出零号元素来。
文品换上了一件普通退役海军的水手服。
吴菊秘书把文品送到了码头附近的渔人酒吧门前。
这里是离军港最近的商业码头,算是个顶热闹的地方,即便现在是凌晨时分,也依然有不少装货卸货的工人在忙碌。
可能是深夜值班的缘故,有的工人实在累得不行了,就靠在集装箱旁边睡着了,值夜班的巡警也只能无聊地聚在一起聊天,好维持那残存的清醒。
望着此刻墨水般漆黑的海面,还能看到好几艘远道而来的轮船。不远处的造船厂也不分昼夜地开工着,窗户里不时透出耀眼的火光来。
文品推开酒吧的门,夜间的渔人酒吧倒是显得比白天热闹,那些打算一醉今宵的水手们疲惫了一整天,全都一整桌一整桌地聚在一起喝酒猜码打扑克。
酒吧的女侍是个挺漂亮的姑娘,她把自己打扮得像个贵族家的女仆,别看她身板小,她可是能左手端着烧鸡,同时右手托着一盘子啤酒杯的。
有的人喝醉了,胡言乱语地讲述起自己当年的风流往事,还有的单身醉汉似乎被这家伙吹的牛皮给激怒了,嚷嚷着要干架。
酒吧里充斥着酒精、汗臭和鱼腥的味道。这种平民酒吧里有野蛮,但也有令人舒适的地方。
兴许是远离家乡太久了,有的水手一个人靠在墙角吹着忧郁的口风琴,琴声悠扬,让人不由得好奇起他的冒险经历来。
文品找了个角落,打算就这样眯一会儿,等待到天亮。
然而刚眯上眼睛,他却听到一个陌生人在叫他。
“哎呀,恩人,居然能在这里遇到你!”
文品困惑地揉揉眼睛,看到了一个看起来瘦瘦小小,戴着圆眼镜且神似年轻孔乙己的铁林人。
“咦,你不是……”
“没错没错,我们在图书馆里见过,那时候多亏你出手相助呢!”铁林人笑吟吟地说道。
“啊啊,记起来了!”文品一拍脑袋,看来沪津还真有够小的,到处都能遇到熟人呢。
“你上次那个官司打赢了吗?”文品问道。
“害,那些狗官打算息事宁人,不希望咱闹大,给了我一笔钱,虽然嘛,这不是我要的结果,但总的来说,还是取得了一定斗争胜利的。”
“你弟弟的伤势如何?”
“阿强他……可能以后都不能工作了。不过,我能扶养他。”
铁林人如同见到了失散多年的好同志,激动得和文品握手,“真的非常感谢你。啊,对了,要不要到我的船屋上?昨天我刚打到了好几条大鱼……”
热情的铁林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快把文品的手都给晃断了。
一开始,文品本来想要拒绝的,可是转念一想,他似乎有了个更好的想法:
兴许,可以借这铁林人的船用一用?这样任务会方便很多。
于是文品点了点头,“请教一下你尊姓大名。”
“客套啥,你叫我小周就行了。”
“好,那么,在下文品。”
小周在前面带着路,他的船屋就停在远处。
那倒是个挺温馨的蒸汽渔船。
小周在上面盖了一座茅草屋,屋子虽然小,但却五脏俱全:
它的屋檐下悬挂着煤气灯,屋门的上方还有一个金枪鱼的脑袋,推开门,船屋里不仅有木头小床,还有烧烤架和简单的桌椅板凳。
小周扭开煤气灯,如同欢迎贵客一样,故意模仿着广播广告里那种雄厚的声音说道:
“欢迎来到——小周的奇妙小屋!咱尊敬的文先生!”
第5章 船屋
灯光给这小船屋增添了不少暖意。
小周把水桶里的三文鱼抱了出来,那大家伙还是活的呢!在小周的怀抱里跳来跳去,时不时还想用那灰色的尾巴狠狠甩他一巴掌。
“厉害啊,这么大一条。”文品找了张板凳坐着,觉得这小船很平稳,并不如想象中那么摇晃。
得到夸奖,小周腼腆地笑了笑,大概这是他第一次被外人肯定。
小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切下鱼头,将肥嫩的鱼肉平均分成了好几大块,然后用铁夹把三文鱼放在了崭新的烧烤架上。
“我用那些狗官的赔偿金买的,”小周边给三文鱼涂烧烤酱边说道,“有了这玩意,以后钓鱼,我就能自给自足了,好歹是不愁吃了。”
烤三文鱼的肉块上发出“噼噼啪啪”的轻微爆响,原本粉红的嫩肉逐渐变成了诱人的金黄色,鱼肉的纹路也清晰可见。
“你吃得辣不,文先生?”
文品听了,微微舔舐了一下双唇,“无辣不欢。”
小周痛快地在三文鱼上撒起了黑胡椒,还涂了一些其他的文品认不出的奇怪酱料。
“这是咱沪津铁林的特产,土司蜂蜜,这些可都是铁林独有的土司黄蜂产的蜂蜜……我大舅子就在乡下当养蜂人。”
小周滔滔不绝地说着,他把这种特殊的蜂蜜涂在烤鱼上,不一会儿,浓浓的肉香里多出了黑胡椒和蜂蜜的香味,忍不住叫人味蕾生津。
“香,真香……”文品竖起了大拇指。
“哈哈,是吧,我的烤肉技术是一流的。”小周得意地说。
“这些黑胡椒和蜂蜜应该不便宜吧?”
“唔,你是贵客,咱铁林人热情好客,不在乎这些。”
“这怎么好意思呢……话说,你们铁林人很少有出来打渔的吧?”文品想到一个问题。
“是这样没错。”小周回答说,“我们部族绝大部分都是在林子里放牧,我小时候就是在铁林出生的,我的部族都很害怕大海。”
文品愈发感到好奇,“铁林人害怕大海?为什么?”
“啊,我指的只是我这个部落,世界其他地方我不知道……如果非要说的话,可能是因为”
小周身体前倾,将声音压低,神秘的说到:“我们的巫祝相信,终焉时刻到来的时候,黄泉的大鲲会从深渊里浮现,将人们引渡到未眠者的世界,就像前几个纪元终结一样,这个世界也终会走向毁灭。”
“噫……听起来好吓人。”文品故意打了个抖。
“都是骗小孩的传说啦。”小周耸了耸肩,“即便是真的,我觉得我这辈子也不会遇上。”
小周像是在回忆着小时候的经历,眼睛呆呆地望着窗外的大海。
“也许,是因为我少年时看的第一本书是个关于航海的冒险小说,叫《水下十二西尺》,所以我和部民们不一样,很向往大海。虽然沪津的海湾和我想象的不一样,它不像天空那样碧蓝,也没有海盗船和宝藏小岛,但它辽阔,一望无垠,仿佛装着整个世界,不像铁林那样狭小阴森。”
文品这才发现,小周的奇妙船屋里还放着不少省吃俭用买下的旧书。
可以想象,这个铁林人平日里可能唯一的休闲,就是在这夜色的小船上,打着船灯,看着自己喜欢的书,宛如夜空里孤独的流星,宛如冰原上翻飞的雪花,孤零零在海上漂泊流浪。
看着小周入迷的样子,文品也不禁开始向往起神秘的大海来。
小时候,他也和小周一样,喜欢航海的故事,什么“黑胡子”、“白棉布杰克”、“黑色准男爵”还有某个“草帽海贼团”,都是他耳熟能详的东西。
小周喃喃地说着:
“假如有机会,我也想到新大陆去看看,到世界尽头去航行,看看其他地方的铁林人都是啥样的……他们放羊还是打渔?会不会也有一个像我一样憧憬大海的青年?啊,我都在说些什么奇怪的东西……三文鱼都快糊了。”
小周赶紧将烤架上的三文鱼一块块夹出来,放在缺角的盘子上。
“哎呀呀,来来来,文品先生,来尝尝!”小周用鼻子嗅了嗅,结果被自己烤出来的三文鱼给馋得险些流口水。
“恐怕狗官们的早餐也不如咱们这来的痛快。”
文品不客气地捡起筷子,夹了一块,轻轻一咬。
文品与小周不约而同瞪大了双眼,鱼肉炸得香香嫩嫩,牙齿落下去,整块肉里的香味都一瞬间蔓向空气。
这口感、这味道……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可能小周也感到了惊喜,心里暗叹:没想到这次钓上来的三文鱼竟然这么香。
不仅有烤鱼的香味,黑胡椒与土司蜂蜜还混合出一种诱人的甜辣味。
如此简单的做法也能这么好吃。文品险些就要丢失礼节,和小周争抢剩下的烤鱼了。
吃完了,文品走到船头上,感受着阵阵清爽的海风,一晚上通宵的疲惫也逐渐被洗去。
应该是要天亮了吧?
黑暗的边缘泛着霜白,远海的都市石碑笼罩在柔和的白光下,原本漆黑的海域波光粼粼。
大约一刻钟的时间,白色开始被玄色取代。
地平线之下升起了暗红的日轮,仿佛是神秘苍穹的一角被撕开了一个火焰的洞穴,渗出的阳炎不断扩散,燃烧起一大片朦胧而幽暗的云层。
“感觉,那里既是天堂,又是地狱。”文品感叹着。
小周收起了锚,启动蒸汽机,将船屋驶向了太阳升起的方向。
他喃喃地说:“我长大的铁林里,看不到这样的日出,小时候的太阳都是被高楼和松柏框死的。”
“话说,你的家人当初为什么要离开铁林呢?在这文明世界,几乎人人都是些只会歧视的败类。”文品无意问道。
“这个……”
小周长叹一口气,似乎想起了某些不好的回忆。
“你不知道,铁林的氏族之间是互相征伐的,强大的吞并弱小的,有的时候,还会因为世仇而彼此征战,每个铁林人都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更别提那些怪物,虽然我们的部族远离辐射区,但深林中失踪的事情还是年年发生。”
小周顿了一顿,“谁不想成为文明人呢?不用忍受恶劣的环境,不用担惊受怕,真的,对我们来说,歧视远比生活于恐惧好受……可谁知道呢?我的父母,我的弟弟,都在火灾里丧生了,他们躲了一辈子军阀,却没躲过一场大火。”
随着逐渐对铁林人的了解,文品似乎慢慢能够理解他们悲惨的境遇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想起了曾经在影戏院见到的女刺客,他们那些视死如归的决心,大概都是在铁林这样残酷的地方磨练出来的吧?
“夜叉海水深又深,龙帝潜渊在龙宫,何罗老人卷长髯,摩罗大鲲做头阵。夜叉海水深又深……(注)”
小周唱起了沪津水手常常唱的船歌。
海面犹如血一般深红,漂浮的水沫里潜藏在铁林人刻骨铭心的记忆,苦的、甜的……都融化在这深红里,变成炙热的火焰,变成梦幻的光影。
文品静静地靠在船边,眯起了双眼。
#
临近早晨九点钟的时候,文品被港湾震耳欲聋的汽笛给弄醒了。
他伸了个懒腰爬起,发现港口更加热闹起来了,来来往往的人挤满了岸边,那些拉煤的大马车都准时等候着需要补给的轮船了。
“你醒了?”小周揉揉眼睛问道。
“嗯。我得出征了。”
“出征?”
文品整理了一下这次行动准备的退役海军服,然后活动了一下筋骨。
“对了,小周,你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
“嗯,你说。”
文品润了润嗓子,悄声在小周的耳畔说道:“我等会儿需要你尽可能地靠近军港的‘玄甲号’,直到我回来……”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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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改编自福建霞浦县三沙镇民歌。
第6章 战舰城堡
船屋停靠在了海上外墙的边缘,假如再靠近的话,便是受到大夏海军管控的区域了。
文品此刻换上了一件旧海军装,然后给自己贴上了一对夸张的八字胡,顺便再想办法把自己弄得脏一些。
除此外,他回忆了一下事先准备好的说辞,确保自己不会露出马脚,毕竟自己要面对的可是一群真枪实弹的海军士兵。
准备完毕了以后,文品昂首挺胸地朝着军港的岗楼前走去。
那座巨型的“海上堡垒”就停靠在海岸边,犹如山脉一样横亘在广阔的水面上。
文品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感到吃惊,作为上辈子在电视上看过航空母舰的人,这种“少见多怪”的惊讶并没有浮现在他的脸上。
海军募兵处就在岗楼之下,那儿坐着一个白军帽、黑制服的军官,他腰佩海军刀和毛瑟手枪,地位应该不低,看肩章上的梅花数量,至少也是个少校级别。
“你来干什么的?”军官趾高气昂地问道。
文品压低了嗓音说:“我想来应征成为玄甲号的水手。”
军官如同大狗看到了食物一样,仔细打量着文品,“你以前入过海军?”
“对,长官,我是沪津海军学院毕业的四年级学生曾夏下士,原来在‘铁浮屠’号上服役,出征过无数次了,但是因为耳朵受伤,不幸退役了!”
说着,文品把伪造的公民证和军官证摆在了桌上,脸上保持着老道自信的微笑。
军官的表情稍微缓和了一些,“嗯,很有精神……你以前都在船上干什么?”
“我擅长维修电机,还能熟练计算出雷达的测距。”
文品按照事先想好的话说了下去,“而且,我过去还在扶桑的东乡海军学院学开了一年军舰,基本的舰船操作我还是能熟练掌握的。”
军官点点头,和旁边的副官讨论了一番,然后神态变得庄重起来。
他从座位上站起,笔挺起胸膛,严肃地向文品敬了个礼,“恭喜你,士兵,你被海军征召了。”
#
没想到这么轻松就混进来了……公馆还真是神通广大,伪造的证件天衣无缝啊。
海军只是搜查了一番,确认文品身上没有携带违禁品以后,军官便带着他登舰了。
高德领事所说的,患上癫狂症的水手似乎被关在战舰的底仓。
现在文品还找不到机会接近那个地方。
军官正带着文品参观这艘异世界的铁甲舰,之前文品并没有觉得这条战舰有什么稀奇的,可直到真正登上战舰的时候,他才真正感到了震惊:
这和地球上的航空母舰完全不一样。
玄甲号有自己内循环的一套生态系统,上面有模拟的种植园和牧场,他看到一些被称为“务农兵”的后勤部队正在棚子里打理芭蕉树。
在这底下还有个能够过滤海水的大型仪器,它大概是通过热能蒸馏海水,然后汲取到适宜人类饮用的淡水。
这种科技对于地球来说都是相当发达的。
中央机器甚至还能够利用战舰牧场的动物粪便来提供能量,将阳光和水流转化为动能。
而且玄甲号比想象中的更加大,上面建设了如同城市的路灯和道路,士兵和普通水手执行任务时常常需要驾驶轨道车或者蒸汽摩托。
真叫人难以置信,这个世界竟依然停留在工业文明的时代。
军官边走边说:“士兵,我想,你原来在铁浮屠号上服役,可能不太习惯玄甲号这样的新型战舰,你也许不相信,这艘船是能够完全自给自足的。”
文品开始感到有些好奇了,“这样一艘战舰需要消耗很大的能源吧?这些能源是从哪来的?”
“嗯,的确。”军官简单回答,“玄甲号是依靠虚空石来驱动的。”
虚空石?这个词汇倒是新颖。
文品隐隐约约记得,自己在书上看过,虚空石好像指的是某种陨石,通过电力刺激这种新型矿物质,能够产生出惊人的能量。
在这个世界,虚空石可以说是替代核能的存在,一节车厢大小的虚空石就能够驱动一艘铁甲舰内循环半年,更为安全可控,也貌似……没有副作用?
不过可惜的是,虚空石据说来自于上古时期的霜月。
由于没有任何典籍留下科学的记载,人们只能通过神话推测,上古时期这个世界存在有两个月亮,一个是红月,一个是霜月。
但不知道为何,其中的一颗月亮破碎了,从宇宙中消失了。
霜月的一部分变成了红月的光环,一部分则坠落到了这个星球上,而这些碎片,就被称为虚空石。
“虚空石应该很难找到吧,玄甲号是从哪里弄来这些石头的?铁林?还是……”
军官斜眼顶了文品一下,“这不是你该知道的,你只需要服从命令。”
“遵命,长官!”文品赶紧敬了个礼。
他不敢再多问,生怕露馅。
文品跟随军官来到战舰中央的堡垒,可能是因为弗拉维亚制造的缘故,堡垒完全是参考西式的:
护墙呈现出六边的星辰状,每个棱角处都有个舰炮炮台,上面站着守卫的士兵,他们无论昼夜,都会忠实地履行自己的职责。
护墙之中则是弗拉维亚式的穹顶建筑,屋顶外边看起来有些像是洋葱,上面粉饰了翡翠色的涂料,宛如碧色的云朵。
而这些云朵之下却是能够向四面发射炮弹的炮楼,它的防御性远比外表看起来的更加强悍。
也许,这就是这个世界的奇迹吧?
“当今世界上,拥有堡垒级铁甲舰的国家并不多。”军官自豪地说着,“士兵,你很走运。”
“啊,是啊,多亏了张文焕大人。”文品应和着。
“唉,只可惜……世界上只有三个国家能独立制造堡垒级战舰,而我们并不在其中的行列……”
说着说着,军官也有些感到惋惜,语气逐渐低落起来。
这军官倒是个性情中人,文品心想。
他接着军官的话说:“长官,我觉得……咱们只要迎头追赶,大夏也能拥有自己的堡垒战舰。”
军官收起那淡淡的愁容,“你说得不错,士兵。大夏国需要你这样士气高昂的战士,终有一天,夏人不会再需要外国人。”
“是的,长官。”
两人进入了堡垒内部,军官打算安排文品到c号动力室去工作。
城堡里有相当多有意思的设施,兴许是为了避免长期航行,致使士兵们感到枯燥和厌烦,玄甲号上还建设有酒吧和餐厅。
这些地方的老板签署了保密协议,也相当于是船上的士兵,只不过他们不同于军需官,他们更加类似随军商人,在战斗激烈的时候,也必须要确保后勤工作。
总理大臣手下的士兵倒是挺滋润哈……文品吐槽着,看到不少喝得烂醉的士兵在酒吧门口打瞌睡。
军官不客气地上去把这些懒鬼教训了一通,因为这个点是他们白天值班的时间,还没到休息的时候。
“潘斯宇、辛鸿超,你们两个,一人扣十分,罚扫甲板一星期,并且,这一整个月都不准进酒吧。”
“不是吧,长官……我们错了还不行吗。”
“你们没听见吗?在海军军舰,长官说错了就是错了!”
“是。”几个人沮丧地说。
长官火冒三丈,“你这是立正的姿势吗?眼睛别往别处看!重来!”
他们赶紧立正,大吼一声“是,长官”!
军官毫不留情面地把他们的名字记上,并且直接把“处分报告”贴在了酒吧的告示牌上。
两个士兵再度垂头丧气地到杂物间扛拖把去了。
文品看得一愣一愣的,毕竟他还没见过有这么管理的军队。
“咳咳,士兵。”军官肃然地对文品说道,“你瞧见了吧。我们真没有啥魔鬼式的军纪要求,只要你能遵守规章,你我都不会有任何麻烦。”
“啊,是的是的,长官!”文品额头流下了尴尬的汗水,“遵守命令是士兵的天职!”
他心里想着:这些家伙也太奢靡腐化了,要是上辈子地球的部队有这么松散的管理,我早就去参军了……
看来,国安军治下,海军败仗多是有原因的啊。
第7章 甲板下的村庄
军官所说的c号动力室在战舰的内舱。
文品跟随军官朝着前往甲板下的通道走去,一路上,文品看到了好几个装备机械骨骼的攻坚团士兵。
攻坚团的人和那些聚在板条箱旁聊天的普通海军不一样,他们始终坚守在岗位上,没有与任何人交流。
——噔噔噔!三名装甲士兵整齐划一地向军官踏步敬礼。
文品一时不知道要做什么,也跟着回敬了一下,但是那些装甲士兵压根就没朝他这儿看。
整得跟个机器人似的……文品心里不悦地想。
军官扭开c号动力室的舱门,这地方空间很大,排列着大大小小十几个涡轮发动机。
复杂的黄铜色管道和仪器表盘几乎遍布了动力室的每个角落,排气孔时不时地喷射出白热的蒸汽来。
这里只有一个老煤炭工正忙着铲煤,他的脑袋几乎全秃了,但脸上倒是留着一大把又硬又厚的胡子。
看到长官来了,他脱下黑色的圆墨镜,用那脏兮兮的黑手敬礼道:
“长官,今天仪器出了点问题,表盘压根没法准确报数,这让老头子我很难办啊……”
军官蹙起眉头,“老家伙,你以后不用担心这种问题了,新来的士兵会维修机器。”
老煤炭工黯淡的眼珠子直勾勾盯了文品一眼,“哦,没想到老头子还需要后辈帮忙了。”
“让我看看你的能力,士兵。”军官转身命令文品。
糟糕,我不会修啊……文品听到这个命令浑身一颤。
老煤炭工意味深长地看着他,那一搓大胡子不停蠕动着。
文品犹犹豫豫地靠近那表盘,说:“能不能给我来个扳手和螺丝刀?”
“后辈,不会自己拿吗?”老煤炭工双手抱胸,鞋子旁边就是工具箱。
文品道了个歉,弯腰打开工具箱,这个时候,他的脑海里飞速闪出一个主意。
他装模作样地捡起工具,到管道的表盘旁边,开始假装拆卸起来。
约莫过了十分钟。
“长官,修好了,你看看。”文品指着表盘说道,“只不过,这表有些奇怪,你看看……”
“怎么了?”
军官走到文品身旁。表盘的数字比较小,他低头看了看,发现表盘的指针依然一动不动。
他刚准备要说话,文品突然按着军官的后脑,用力撞向仪器!
——啪!表盘应声而碎,军官也跟着昏死过去。
“对不住了,长官。”
旁边还有那个老煤炭工,文品生怕他喊人,于是紧接着就从军官腰间掏出毛瑟手枪,指向老煤炭工的脑袋。
“老先生,我希望你转过身去。”
文品四处搜索着绳子。
然而,老煤炭工却仍然像神威大将军一样站在原地,口中喃喃地说道:“后生,要借书吗?”
“借书?”
“对,咱这有书。”
文品先是一怔,接着忽然明白了什么,跟着回答道:“要,我在找一本《西洋枪火通考》。”
老人戴上墨镜,“很抱歉!后生,俺这儿只有本《西国女王秘史》。”
文品心中一喜,原来老煤炭工是公馆的人!
他放下手枪,笑道:“不需要了,你帮我借把枪就行。”
“公馆暗桩,代号矮子。”老煤炭工说道,“你就是领事派来带走病患的吧?”
文品点点头。
老煤炭工只是勾了勾粗大的手指,“跟我来。”
老人在动力室的某个箱子里藏了一套海军制服,示意文品赶紧换上。
接着,两人把军官拖到了隔壁储物间里。
“好了,你快把俺绑起来。”老人掏出了一节麻绳,直截了当地说道,“别让其他人知道俺帮你。”
“好的好的!”文品利索地把老人五花大绑,“话说,那几个病患在什么地方?”
“后辈,不会自己找吗,俺的工具箱里有地图。”老人说话的时候,胡子都快吹起来了。
“明白了。”文品用布料堵上了老人的嘴巴,“晚辈十分感谢。”
#
不得不说,这地图画的有些简陋。
文品鼓捣了老半天才找到正确的方向。
这战舰的甲板下面也宛如迷宫似的,设施相当多,有运动场跑道,有影戏院,还有游泳池……活脱脱一个“泰坦尼克号”豪华游轮。
这些士兵挺能享受哈。
文品一路上看到一大堆光膀子,叼烟头闲逛的**,甚至他还发现了西方漫画的粉丝,手臂上纹了个“疯猪侠”的社会标志。
只不过战舰越往下,人就变得少了起来,整个玄甲号的最底部的个巨大的空间,里面足以容纳一座正常的村庄。
而且这也的确是统一规格修建的房屋,还有专门的牧场。
远远望去,仿佛这儿是个黄铜色天空的陆地,里面道路纵横交错,西式的房屋层层叠叠。
为了促进氧气供应,道路周围还种满了绿化带,确保每座房屋旁边都有一棵松树。
然后每天固定的时间,玄甲号会利用虚空石的能量,制造人造阳光,好促进光合作用。
这个时间点,绝大部分人都已经去值班了,只有少部分呆在牧场里的务农兵在照料牲畜。
这地方的光源也比较暗,为了节约能源,士兵们离开房子的时候,都会默认关闭绝大部分路灯,唯独牧场周围孤零零地发光。
文品走在这“村庄”半空的铁桥上,心里由衷称赞着这样的盛景。
看来,这世界的科技虽然退回了工业时代,但仍然保留下了极为超前的黑科技。
村镇中间有一座直通向黄铜天顶的高塔,它仿佛是一棵枝干四通八达的参天巨树,按照地图上描述的位置,病患应该就被关在这地方了。
这次行动出乎意料地轻松,文品庆幸地想,现在就只差把人带出来了。
文品扭开高塔的阀门,天花板上的细缝里透出刺眼的白炽光束,他意识到,自己的头顶便是装载虚空石的隔间。
这能量大得叫人吃惊,即便隔着一层隔板,都能感觉到浑身在发热。
文品沿着阶梯往下走,这地方很深,他必须格外小心,随着高度下降,虚空石的光芒也无法触及到深渊处的黑暗了。
所幸的是,这地方每隔两米,便有一个散发赤色光芒的小灯。
望着下面仿佛无穷无尽的红色斑点,他有些担心这条道路会一直通向地狱深处,永远没有尽头。
不过,这到底是战舰,不是无底洞,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文品才看到眼前出现了一个密闭的大铁门。
轻轻一推,一处令人压抑的漆黑监牢展现在了文品的眼前。
“终于,找到了。”
第8章 看门人
监狱里基本都是空的,除了某些被关禁闭的士兵之外。
文品路过那些黑暗中昏昏欲睡的海军士兵,他们还以为是长官要把他们放出来了,声音嘶哑地说:“长官,我们知道错了……”
他们抓住文品的靴子,文品用力把他们的手给甩开。
“你们继续躺着吧。”他脱帽向士兵们致敬,“天还没亮。”
混浊且不流通的空气让这里显得格外闷热,文品把帽子和外套脱了下来,挂在手臂上。
“应该是这个方向吧。”文品顺着地图,找到一处完全封死的大铁门,铁门的外面宛如银行金库一样加装了密码锁。
好在老人的地图上还注释了铁门的密码“伍柒肆壹”。
这些密码锁是拨动式的,文品费了点时间——咔哒,锁开了。
文品不得不保持警惕,从腰间拔出毛瑟手枪。
假如说,那些疯子真的是玄晖门徒,或者,受到玄晖影响的人,那么他们极大可能会有攻击性。
他用力扭动阀门,一直到头。
就在文品即将打开铁门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了一声手枪上膛的声响。
“朋友,我劝你不要打开那扇门。”
文品微微侧过身,看到不远处,一个身材健硕的士官正用枪指着他的后背,看来,这个地方还是有看门人的。
昏暗的走廊里飘浮着灰尘,四处弥漫着腐坏的气味。
那个士官强壮得犹如一头公牛,身上的制服压根就无法掩盖其肌肉的线条,相比之下,文品就显得太过于弱小了。
不过,只要有足够的黑暗空间,潜入影子的能力便能发挥巨大的作用。
思及此,文品顿时有恃无恐地说道:“假如,我非要打开呢?”
看门人笑了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借助暗影的力量,袭击我,我也知道,我的手枪无法阻止你,所以……”
文品瞪大了双眼——这个人怎么知道,我能够潜入暗影?
“你现在很惊讶,对吗?”
看门人从监牢角落里拿出一根半米长的大铁钳,他的手臂看起来好比水桶一样粗壮,条条青筋暴怒地张开,似乎只消一击就能把文品给打死。
“我知道,你是得到了神恩的人,拥有凡人所无法拥有的力量,但这……并不意味着,你可以为所欲为。”
“你是什么人?”文品慢慢转过身来。
“和你一样,是得到恩赐的人。”看门人压低枪口,“我主修占星学派的命运之术,不过,我和玄晖门没有任何关系。”
文品感到一阵震惊:军舰上居然还存在着异能者!
想起上次光是对付程澜衣就如此棘手了,要是真的和这个看门人打起来,就算可以取胜,恐怕也会惊动外面的人!
文品尝试着寻找机会智取,边问话,边寻找一个合适的落脚点,偷袭眼前的看门人。
可是看门人似乎早就看穿了他的心思,故意站在监狱的灯光之下,不留给文品袭击的机会。
这个人难道可以未卜先知?
文品在那本黑书上看到过,虽然书里讲的是驱魔学派中的“黑杰克”,但也简单提到过占星学派的事情。
占星起源于黑羊与白羊帝国的大漠之中,古时候的拜火男巫通过观星仪式来参悟玄晖的力量,并且逐渐获得了对空间和时间的感知能力。
书上说,令世界闻风丧胆的刺客组织——鸣沙教团,也是个崇尚占星学的秘密组织——刺客们总能提前预知目标的行动,因此才能出刀必中,出手必死。
也就是说,这个人能够事先预判对手的目的,甚至能够达到近乎读心的效果!
文品强迫自己冷静。他应该并不能完全参透我内心的想法,如果表现得紧张,那么他自然能够看出我在害怕。
文品勉强笑道:“既然你不是玄晖门徒,那你为什么要阻止我?”
看门人朝着文品越走越近,“履行一个军人的职责,我发现了这三个可能威胁战舰安全的家伙,而现在,我又发现了你……身为军人,自然要将威胁铲除。”
文品眼睛微微一眯,突然举起手枪,然而看门人早已预判到他的动作,凶猛一拳打中文品的枪管。
这一拳震得文品几乎虎口开裂,手枪脱手而出。
——好大的劲!文品内心惊呼道,左手拔出军刺,顺势刺向看门人的腹部。
可是,看门人的铁钳速度更快,直接砸向文品的腰间——只听监牢里爆发出一阵巨响,犹如炮弹命中了金属,铁钳硬生生将蒸汽铁管打爆!
缺口顿时喷射出炙热白汽,待看门人想要继续攻击时,文品已然不见了踪影。
借助监牢的暗影,文品移动到了监狱上方的管道上。
不愧是真正的军人……无论是体魄,还是格斗技巧,都太强悍了。
文品不敢再贸然交战,脑海里思考着对付的办法。
看门人如同魔山把守住了铁门,“我给你个机会,现在离开这里,否则……”
看门人用力一脚便踩烂了地上的毛瑟手枪,“这就是你的下场。”
文品咽了咽口水,手腕到现在依然隐隐作痛,硬碰硬恐怕是无法击败邪恶看门人的。
可能是听到了监狱里巨大的声响,那些禁闭室里昏昏沉沉的士兵都一瞬间清醒了过来。
“有人打架?哎呀,快让我看看!”
“喂,你们打架为啥不关禁闭,就俺们在这蹲着啊!”
“打架!我们都爱打架!”
文品听到这些声音,忽然心生一计,悄悄移动到存放监狱钥匙的柜子旁边,将所有钥匙都取了下来。
看门人正四处寻找着文品可能躲藏的地方,耳边忽地传来一阵阵欢呼声:
“俺们被放出来了?!”
“长官开恩了!”
紧接着,十几个士兵手舞足蹈地从禁闭室里跑了出来,踩得铁皮地面“咣咣咣”地响。
“我们哥俩要喝酒庆祝一番!”
“走走走!”
看门人眉头一蹙,当即吼道:“都他娘给我回来!”
借着看门人分神的机会,文品果断化身群鸦,仿佛幽灵一般出现在他的身后。
看门人似乎听到了脑后的风声,立时以左脚为轴,手中的铁钳如风暴般反手猛击,但闻“砰”的一声爆响,一股巨力野蛮冲撞向身后的铁门,直接将早已解锁的门阀给狠狠砸开!
电光火石之间,文品再一次瞬闪到他身后的黑暗。
“该死的家伙。”看门人启用巫术预判出了文品将要出现的位置。
这一次他动了杀心,掏出手枪,决意要在文品潜入暗影之前,快速将其击毙。
“你该不会觉得,你的速度比子弹更快吧!”看门人看准目标,“入伍之前,我可是军校里枪法最好的一个!”
他自信地说着,正准备扣下扳机——
就在这个时候,看门人身后的铁门,打开了。
文品出现在了看门人的对面,可是看门人却没有开枪。
原本文品做好了鱼死网破,破不了就跑路的准备,但此时此刻,他却看到看门人的表情竟充满了恐惧和惊慌,不禁感到困惑。
“你……你这个家伙,你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吗?”
“我?”文品摸不着头脑。
监狱的灯光开始躁动不安地闪烁了起来。
看门人僵硬地把身体转向身后的铁门。
那之后传来了沉重的呼吸与脚步声,越来越近。
两人仿佛预感到了什么,不禁屏住呼吸。
文品的耳畔传来了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慢慢地,铁门的蒸汽溶解散开了。
看门人的脚底下浮现出了几道畸形而扭曲的黑影。
他近乎无声地说道:“你这混账……黑尘,唤醒了未眠者……”
噼——啪。
灯泡破碎,监狱里只剩下了无尽的黑暗。
第9章 畸形的患者
文品犹如一尊雕塑,呆立在原地。
他很快意识到了怎么回事——溢出的零号元素干扰了光源!
他发现,看门人那粗壮的胳膊竟然在发抖。
三个疯子至于这么害怕吗……文品心想,上次在太平区可是见到了一大群呢。
看门人慢慢开始后退,他甚至没有想要交战的打算,在后退一定距离以后,转身便开始逃跑!
“让开!”
看门人大叫一声,用肩膀撞开文品,竟然直接逃走了!
“啊?”看到看门人这个表现,文品不禁也开始惊慌起来。
跟着一起跑?可是,高德领事的任务怎么办……
一滴冷汗从额头滑落,文品拿出打火机,点了几下都无法点着,就像有人在黑暗中吹气,火苗刚一亮起便骤然熄灭。
着啊,给我点着啊。
与此同时,文品的耳朵也在倾听着监狱里的动静。
铁门的后面似乎传来了细微的,像是外壳破碎的声响——“喀喇喀喇”……声音仿佛离得很远,又或者,有东西在悄然无息地接近。
文品倒吸一口凉气,整个监狱里,他已经无法感知到任何活人存在了。
包括铁门的后面,丝毫没有人类呼吸的气息。
可是这种物体移动的动静还在变大,越来越近。
——咔哒。火机终于点着了。
透着赤色的黄色光斑里蓦然出现了四道人影。
其中一道自然是文品的影子,而另外三道却犹如瘦长高大的水青冈,延伸出狂乱而扭曲的枝干。
身后仿佛有一道彻骨的寒意直窜向后颈。
怪响还在继续,地上的影子开始蔓延了起来,那些树枝如同恶魔的利爪向四面八方开始延伸。
情况不妙。文品慢慢退向扶梯,影子也在跟着爬行过来。
虽然他很想尝试进入影中世界,好看看那门后究竟是什么东西,但他害怕那东西也躲藏在影中世界里。
他记得自己与程澜衣交手的时候,曾发生过这样一件事:
当两人进入同一道阴影的时候,会在另一个空间里相遇,因此,他当时将程澜衣给撞出了影中世界。
——咔。文品踩到了一块玻璃碎片。
这时,破裂的声响好像突然变得频繁了起来,文品的打火机再次被干扰一般开始阴晴不定。
该死,这到底搞什么名堂?
文品的脸庞忽明忽暗,火苗越来越小。
亮啊,给我亮啊!
——嚓!火焰猛地窜起,一瞬间照亮了眼前一张几乎被挤扁的人类头颅!
“我!操!”文品忍不住大骂了出来。
那是一张长在藤蔓上的人脸,他的脸上刻满了黑色的符文,嘴巴里伸出了一条粗大的荆棘,将脑袋挤得变形,身体也一边肿胀得可怕,一边萎缩得吓人。
他的胸膛也炸开了大洞,外翻的肋骨上满是黑斑,胸腔里的心脏几乎被树根包裹,但依然有节律地跳动,而肺部和其他器官上则长满了如同人脑一般湿滑的粉红菌类。
这个怪物身上的面孔,与照片上的病患如出一辙。
这到底是什么怪物!高德领事居然让我把这种东西带回公馆?!
而这样已经不能再称之为人类的怪物居然还有三个之多。
文品心中几乎陷入崩溃。他的手中已经没有枪支了,只剩下一把小小的军刺,能不能伤到这怪物都是一回事。
“既然这样的话……”文品深吸一口气。
那就跑吧。
文品刹那间进入影中世界,朝着上楼的方向狂奔!
他发现那些怪物身上的根系竟然能够一直延伸到影中世界里,而且正以极快的速度扩张。
就好像这些植物原本就属于这个异度空间,自己反而是自投罗网了!
文品见状不得不脱离影子,回到现实,身后的怪物发出了奇怪的低语:
“祂注视我……犹如红月降临人间……”
畸形的人脸蠕动着嘴巴,重复一种古老陌生的语言。这种语言和黑册子里那些文字的发音极为相似。
但文品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他一脚踢开顶层的门,沿着铁桥狂奔。
他的身后,灯光一盏接着一盏熄灭,仿佛黑暗在疯狂地追逐着他。
战舰牧场的光芒消失了,下面的务农兵叫嚷嚷地喊:“搞啥啊,又断电了?”
“谁去看看虚空石动力室?”
——“吱呀吱呀”,文品忽然感觉脚下的铁桥在摇晃,他回头看了看身后,发现铁桥竟然已经开始下陷,弯曲的部分仿佛被黑暗的巨口吞噬。
糟了!
文品更加卖力地向前狂奔,然而下陷的速度远比他奔跑的速度快,影子根系缠绕住了铁桥旁边的护栏,用力往下一扯——
文品脚底打滑,整个人都在往下掉。
他迅速抓住了扶手,身体完全挂在半空中。
“轰隆”一声,已经倒塌的铁桥砸坏了底舱的房子,周围的务农兵唧唧歪歪地骂了起来:
“妈巴羔子,咋回事啊,怎么铁桥也塌了?”
“操,差点砸到我了!”
“他奶奶的,北帝国尽卖垃圾货给咱们!”
文品感觉自己的手臂快要断裂了,他拼命往上爬,可是膝盖又扎到了锋利的断铁,一下子又往下坠了几分。
暗影根系顺着断桥爬了上来,似乎想要缠绕住文品的手。
既然这样的话,那我便只好松手了。
在根系即将缠绕的一霎,文品当即选择下落。
在坠至半空的时候,他全身分解成十几只黑鸦,高速移动向电梯的方向。
借助影中世界,他看到黑暗中的怪物从铁桥上跳了下来,震得房屋残骸扬起了粉尘。
此时此刻,他们就像是长着人类身体的何罗老者,抑或巨型的大王狼蛛,而荆棘树根就是他们的触手。
务农兵也听到了黑暗中移动的声音,不约而同地发出了惊疑的声音。
“什么东西啊?”
“不会是有奶牛偷跑到铁桥上去了?”
“啊!”
“怎么了?怎么了!”
他们听到最靠近铁桥的地方传来战友的惨叫。他们无法看见彼此,到底有什么东西在身旁也不清楚。
“快去拉警报!快!”
“警报在哪!我看不见啊!”
文品重新现身在电梯井边,他按下按钮,电梯依然能够正常运作。
零号元素造成了光源干扰,但实际上并没有影响到电力系统。
叮——拉开铁栅栏,文品赶紧按下了到甲板负一层的旋钮——这该死的电梯和上边的堡垒是分开的。
快快,回到甲板上去。
这任务我不做了还不行吗……
电梯门一开,外面就响起了尖锐刺耳的警报声,走廊的海军士兵都被惊动了,乱成了一锅粥,匆匆忙忙拿起枪支和探照灯。
文品低着头朝他们的反方向走,时不时地还偷偷躲在某个拐角看看老煤炭工的的地图。
他沿着人少的地方重新回到甲板上,此时正逢午时,秋老虎的阳光仿佛飞箭一样刺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
越来越多的士兵乘坐轨道车回到了堡垒护墙的内部。
偏生不凑巧地,文品经过一辆轨道车旁边的时候,竟然看到了之前带他参观战舰的邪恶老军官。
“快点,快点,刚刚有个王八蛋偷袭老子,一定是那家伙触发了警报,你们快他娘跟老子过来!”
军官的脸上还带着淤青,因为愤怒,这句话几乎是对士兵们吼出来的。
文品拉低军帽的帽檐,企图从军官身旁混过去。
“等一下,你想去哪?”军官忽然叫住了他。
“咳咳,报告长官……”文品压低声音说,“我的枪进水了,要去换一把。”
“进水?!你刚刚是下海游泳了吗……”军官按住文品的肩章,把他揪了过来,“又想着偷懒是不是,啊,是不……”
这么一拉,文品的军帽掉到了地上。
军官瞪大了眼睛,文品也尴尬地看着他。
“你这家伙不是……”
军官话说到一半,文品顿时一脚猛踢军官下半身的要害,伴随一声凄厉的惨叫,文品转身就逃向战舰护墙的入口。
“抓住他!之前就是那王八蛋偷袭我!快啊!”军官疼得差点跪在地上。
轨道车里的士兵举起了步枪,瞄准了文品的方向。
他不禁悲伤地想:我还真是多灾多难啊。
第10章 舰船闹剧
玄甲号,作战会议室。
略显幽暗的房间里伫立着好几个高级军官的身影。
他们围坐在一张长桌前,有的人显得焦虑不安,有的人则看起来心事重重,似乎另有城府。
“长官们,风暴快来了!”负责气象室的卫兵赶来汇报道。
“放心,堡垒级战舰能顶住。”
他们当中有一个弗拉维亚人,他有着一个明显的鹰钩鼻,嘴唇周围则留着油画中古代君王般的金色胡子,他用深褐色的眼睛注视着手中的文件,沉思着什么,并没有在意风暴将要来临的报告。
弗拉维亚军官仔细看完了征募报告,深思熟虑道:“我想……再过不久,玄甲号就能正式启航了,这些水手已经足够了。”
“米哈伊将军,你觉得这次能收复北云港吗?那里的暴民可是跟反抗军串通一气的。”
弗拉维亚人口中叼着一根大雪茄,他看到大家紧张的样子,微微一笑,“给我一瓶伏特加。”
“啊,好的。”略显肥胖的提督把自己面前的伏特加酒递到了米哈伊将军的手中。
军官们面面相觑,米哈伊旁若无人地扭开瓶塞。
“我们北帝国的人,能够一口‘闷’了一整瓶伏特加,但是你们夏人,也许喝不到半瓶……”
米哈伊将军说:“就像你们对战争艺术的造诣,在北帝国看来,反抗军就如同伏特加,有的时候,某些人天生就无法办成某些事,有的人一开始就出类拔萃。”
这番话明显话中带刺,不少人迫于张文焕大人的交代,而不敢对眼前的弗拉维亚人生气。
“敢问将军,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提督带着一股怒气说道。
“没别的。”米哈伊直接一口将整瓶伏特加喝了个干干净净,“我只是客观评价你们的军队,然后再思考如何回答你的问题。”
米哈伊目中无人的样子引起了一片哗然。
“可恶,这个狂妄的家伙……”提督在心中无声怒骂,似乎为了赌气,他叫士兵也给他拿了一瓶伏特加。
他知道,这个米哈伊·巴甫洛维奇将军是鲁滕伯格公爵的侄子,也是张文焕聘请的军事顾问。
他得罪不起,但是他想借此杀杀此人的锐气。
提督直接把瓶口塞进自己的嘴里,“吨吨吨”,一阵倒灌。
“喂,提督,别……”
提督一把推开旁边的人,整张脸都憋得像注了血一般红。
米哈伊斜眼看着提督此刻的模样:
他鼓着腮帮,眼睛挤在一起,额头的眉毛仿佛蠕动的蚯蚓一般,他强忍着伏特加的烈性,一瓶一瓶地灌。
“哦,还不错。”米哈伊五指交叉,叫士兵再给他上一瓶酒。
终于,提督喝掉最后一瓶以后,把瓶子往地上一丢,整个人都趴在了桌子上,震得酒瓶子落地。
“怎么样,三瓶……臭洋人,大夏人……不是好欺负的……”提督说完,忍不住呕了出来。
“提督!”大伙赶紧过去把提督扶了起来,“咱们扶提督回去躺着!”
米哈伊静静地看着这出闹剧。
夏人总是喜欢无谓的争执,米哈伊心想,自不量力,这点让人可敬又觉得可笑。
他食指上的戒指忽然散发出淡淡的红光。
米哈伊看着戒指上的玄晖标记,脸色微微一变,好像预感到了什么。
他一下起身。
监狱的看门人正好走进了房间,以一种陌生的语言禀报道:“永世烈炎,照耀吾心。将军,那三个玄晖教徒的黑尘失控了。”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米哈伊颇为不悦地反问道。
“因为,我们的船上……又混进来了一个神仆,以至于……那三个教徒都化成了未眠者。”
“嗯,我知道了,带我下去看看吧……”
米哈伊喝完最后一瓶伏特加,从墙边的角落,拿起了一把火纹图案的重型月刃斧。
“如果没办法的话,我也只好将未眠者统统杀掉了。”
#
玄甲号,舰上城墙。
文品顺着螺旋梯跑上护墙的塔楼,下面的士兵紧追不舍。
现在的情况对我很不利,文品心想,此刻阳光明媚,暗影的技能被严重削弱了。
他边跑边注意旋梯上的杂物,能丢多少丢多少,砸中几个人算几个人。
他把一套明光甲给用力推下去,下边上来的追兵看到一套沉重的铠甲砸下来,惊得赶紧往后退。
“他娘的,挤啥啊!”
“你瞎啊!”
盔甲一瞬间砸倒两个倒霉蛋。
被文品命中要害的军官踩着两个部下的身体往上紧追。
——砰!后面的人朝文品开枪射击。
文品迎面碰上了一个正要下楼的士兵。
“老哥,你去哪?”士兵不解地问。
“下面有人叛变了,在追我!”
“叛变?!”
士兵一头雾水地听文品说完,眼前忽然看到了愤怒的军官和一众士兵手持枪械,气势汹汹地冲了上来。
“干,真叛变了!”
他再回头时,文品已经跑得不见踪影了。
“我,我的梦想是成为勇敢的战士……这种时候,我更加要站出来。”
士兵鼓起了勇气,身体喷涌出一股难以置信地热血,取下背上的战壕枪,对着军官和其他追兵大吼道:“叛徒们,有我在,你们休想得逞!”
士兵扣下扳机,塔楼发出震天巨响,吓得军官和他的部下统统退了回去。
“哈哈哈,你们这些狗日的休想过来!”
军官气急败坏,“你这蠢才,老子是吴寒少校,你他娘的要把间谍放跑了!”
“你是少校,我还是总理大臣呢。”傻瓜士兵执拗地说道。
军官忍无可忍,把自己的军官证掏了出来,丢上去。
士兵捡起来看了看,顿时傻了眼,“您,真的是吴少校?”
没等他反应过来,军官立刻带着一群人一窝蜂冲了上去,一枪托把傻兵砸倒。
“袭击军官,扣二十分,下次罚扫甲板一个月,外加扫厕所半年。”
#
文品来到了城墙的最顶层,这里没有其他路了。
他来到靠海的一侧,发现海平面离护墙顶端居然这么遥远。
阳光把泛黄的海面照耀得金光闪闪。
身后是天方夜谭般的堡垒,而往前一步即是“海阔天空”,文品站在城头上,双腿不禁有些发软,当初为啥要往城墙上跑?
军官带着士兵们追上来了,文品战战巍巍地转过身来。
“你现在无路可走了,投降吧。”军官举枪对着文品的脑袋。
文品感觉自己的处境无比艰难,跳海吧,按照这海水的密度,轻则骨折,重则溺死。
天空飘落细小的水滴。
似乎真的无路可退了。
士兵们举着郡国式步枪列成扇形阵列靠近。
地面蒙上了一层巨大的阴影。
文品看看身旁,又回首身后。
我又不是兄弟会的,我真的不敢跳啊。
就在这时,战舰的底部传来了一阵剧烈的摇晃,从底部直达战舰的上层。
文品脚底一滑,从城墙上摔了下去。
“间谍掉下去了!”士兵们回过神时喊道。
文品感觉海上逆向的狂风涌向了他的身体,五脏六腑都快被气流给扯了出来。
他看到头顶漂浮过一层巨大的积雨云。前一刻,万里晴空,但此时,乌云却如同冲锋的骑兵,将蓝天的最后一块领域给攻陷。
这是暴风雨前最后的天晴。
文品眼中一亮,心中默念着:
渡鸦之主,三眼之王,您的眼睛洞悉过去,知晓未来。
身体突然落入一片虚空。
当黑暗吞没烈阳之时,群鸦突破了黑云的影子,如同漆黑的弓矢,展开飞羽,足尖炸开层层海浪,奔向更遥远的深空。
今晚零点上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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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地狱火将军(求首订)
玄甲号,战舰村庄。
电梯下降着。绀蓝色军装的弗拉维亚士兵在步枪上安装了刺刀,神态严峻。
米哈伊将军保持着时刻备战的状态,但他并没有士兵们那样紧张。
他拖着一把重型月刃斧,脸上更多的是面对战斗时的兴奋。
米哈伊从少年时代开始,便热衷于争斗,对一切感兴趣的事物,无论战争,抑或是权力,总是投入以极高的热情。
他曾经顶撞过女冬皇,也违抗过元帅的军令,但无人质疑其出色的战术能力,也无人质疑鲁滕伯格家族的强大。
他参加过对密忒拉斯帝国的战争,是出了名的“地狱火将军”:
他敢率领军团正面迎战密忒拉斯皇帝的流火禁卫团,敢冒着生命危险突破阵地炮的防线,甚至敢带着十几骑人马夜闯敌军大营。
不过,米哈伊并非毫无代价,他在战争中失去了右臂和双腿,但他却顽强地生存了下来,并且得到了奇迹般的“重生”。
因此,他才有今天的模样。
电梯门缓缓打开,米哈伊将军脱下了手套,露出完全由金属制成的手臂。
他轻而易举地握起了需要两只手才能挥舞自如的月刃斧。
弗拉维亚士兵的额头流出冷汗。米哈伊对着监狱的看门人说:“你跟着我,其他人看住电梯,不要让别人下来。”
监狱的看门人点点头,“我马克西姆,愿成为将军之眼。”
“很好。”
此时此刻,如同黑夜般的战舰村庄里只剩下房屋粉碎的巨响,以及务农兵的惨叫声。
米哈伊将军凭借着声音来判断方向寻找。
“我先尝试看看,能不能压制住未眠者的力量。”米哈伊说道,“我不希望失去一个打探‘慈父’底细的机会。”
“但恐怕……”马克西姆犹豫道,“将军,暴风雨就要来了,黑尘的力量只怕还会增强。”
“对他们而言如此,对我们,亦是如此。”米哈伊笑了笑,“毕竟,我们也是主的仆人。”
米哈伊站在铁桥的废墟之下,闭上眼睛倾听着。
三个未眠者发出了威胁性的怒吼,他们将猎物的脑袋生生咬了下来,仿佛是感觉到了米哈伊的出现,不约而同地望向了铁桥的方向。
“他们来了。”米哈伊平静地说着,手臂却难以抑制地表达其迎战对手的渴望。
看门人马克西姆当即拿出了一把呈菱形排列的四管猎枪。
漆黑的村庄里隐藏无限的杀机。
战舰似乎颠簸起来了,从舷窗射入底舱的光束消失了。
米哈伊孤身走向废墟里,跨过地上被扯成两段的士兵,一股屠宰场的腥味涌入了他的鼻尖,但这并不妨碍他用听觉去感知。
“将军,其中一个未眠者从45度方向接近了!”马克西姆提醒道。
“嗯,我知道。”米哈伊将军耸了耸肩,停在一座小楼前,“不止一个。”
而是……两个一起上。
米哈伊猛然睁开双眼,面前的小楼一瞬间爆碎,一个未眠者破坏了房屋的正面,水管粗细的荆棘触手像藤鞭一样横扫了过来。
米哈伊手起斧落,“咔嚓”一声,月刃斧斩断了荆棘,颤抖的触手里激射出混浊的液体。
“身后还有!”看门人大喊。
米哈伊左手顺势拔出手枪,枪口喷吐火焰,子弹无比精准地命中了未眠者隐匿在树根下的肉体。
电梯口把守的弗拉维亚士兵听到黑暗里传来了巨龙般的咆哮,但是没有人敢进去查看。
“还有一个家伙,在哪里呢?”米哈伊冷笑着,拖动沾满血迹的战斧。
面前被斩断触手的未眠者很快再生出了新的藤蔓。
也许是因为愤怒,两个受伤的未眠者同时向米哈伊发起了攻势!
无数条“荆棘巨蟒”如同洪流扫荡过废墟,米哈伊飞快地跃上钢筋房梁,很快,凶残的触手击断了钢铁。
碎石、灰尘、铁片……巨响伴随尘埃的风暴,一旁的看门人听得惊心动魄。
“将军,需要我帮忙吗?!”
然而此时此刻,米哈伊离开了原先的位置。
正在未眠者疑惑之间,银色的闪光破开了碎片的烟幕,黑暗里传来一阵金属过热而爆发的翁鸣。
黑暗中划开一道致命的血弧。
米哈伊出现在未眠者的身前,手中紧握着烧红的战斧。
“不小心……用力过度了。”
说完,未眠者身体上的藤蔓纷纷爆裂,脖颈的断口喷出了蒸汽和血雾,他如同山岳一样倒在了地上。
“将军,敌人来了!”
米哈伊眼中划过一道闪电,迅捷回身,左腿离地,身体前倾。
未眠者的荆棘如魔龙狂舞,在电光火石间,米哈伊做出了决定——
他抛下战斧,机械手臂顷刻间抓住荆棘——尖刺仿佛利刃砍中合金,迸射火花——未眠者拽回触手,米哈伊却怒吼一声,反而将未眠者的身体硬拉了过来!
“好可怕的力量……”马克西姆瞪大了双眼,不禁感叹。
被米哈伊抓住的荆棘冒出白汽,藤蔓的表皮仿佛被灼烧一样,开始剥落萎缩。
——他猛地一拽,撕扯下未眠者身体上大块的荆棘护甲。
“永别了。”米哈伊的枪口对准了怪物暴露在外的本体。
子弹洞穿心脏,第二个未眠者也当场毙命。
“还有一个在哪里呢?”米哈伊的脸上露出狰狞的笑容,“难道狂热的未眠者也会如同懦夫一样躲躲藏藏么?”
将军边说边感知着周围的情况。
一颗石头从铁坡上滚落到他的脚边。
“哦,出现了。”
米哈伊的戒指散发出绯红的微光,映亮遍地狼藉。
地面豁然出现无数道蠕动的阴影,米哈伊不禁抬起头,最后一个未眠者竟然从天而降,一瞬间便将米哈伊的身影完全吞没。
“将军!”看门人马克西姆惊叫道,没想到最后一个家伙一直躲藏在半截铁桥上,太大意了!
——轰隆!加上汹涌的海浪,整座战舰堡垒都剧烈摇晃了起来。
这个未眠者看起来比之前的更大更狡猾。
马克西姆对准他的身体连续发射四枚霰弹,将未眠者胸前的护甲击碎。
“可恶!”马克西姆捡起地上的断裂钢筋,冲向比他的体魄还要巨大的未眠者,断痕对准心脏,“恶心的玩意,去死吧!”
眼看钢筋就要命中未眠者的本体,可谁知这一刹那,触手瞬间拦截在未眠者的胸前。
钢筋刺穿树根,树汁喷到了看门人的脸上,他当即松开手,双足借力跃上未眠者的头顶。
望着未眠者猩红的双眼,看门人毫不犹豫拔出军刺。
但他立刻感知到了某种危险——
未眠者的口中暴涨出树根,速度之快令人咋舌,看门人压根来不及闪躲,便被击飞至半空。
四周顿时陷入了沉寂。
电梯口的弗拉维亚人惊恐地看着房屋中间巨大的魔影。
赶来增援的大夏海军乘坐电梯来到了底部。
“补锌,里门,不能通过!”见到夏人军官,弗拉维亚军人还是忠实履行了将军的命令。
“你们这帮鬼佬想干什么!”
两方军人都不知道黑暗里发生了什么,彼此争执了起来。
“这是咱们的战舰,不是你们弗拉维亚人的!快让我们过去!”
士兵们怒气冲冲,眼看就要上升成一场乱斗,而这时,寂静的战舰村庄里却闪过赤色的微光。
他们不禁停止了争执,一同看向了亮光的地方。
那道漆黑的魔影好像忽然颤抖了一下,耳边听到了呼啸的声响。
“这……究竟是怎么了?那是……”
弗拉维亚人也忍不住转过头去,却看到远方升起蒸汽的巨浪,一股强劲的炙热风潮顿时扑面而来!
#
米哈伊从废墟里走了出来,全身散发着滚烫的白汽。
缠绕他身体的藤蔓纷纷枯萎。
将军打了个响指。
四周的热量突然急剧攀升,测温表盘高速转动了起来,战舰的金属都被烧成了骇人的亮红色。
未眠者顿时感到了巨大的威胁,他企图故技重施,重新躲藏于暗处。
“来啊!我将会消灭尔等!”米哈伊的眼中流出滚烫的鲜血。
他用炽热的气流破坏一座又一座房屋,点燃起一个又一个火种。
“你究竟在哪里呢?快与我决一死战!”
米哈伊将军身旁的空气剧烈扭曲起来,偌大的底舱仿佛变成了炎热的熔炉。
未眠者被高温逼了出来,不得不悄悄移动回铁桥之上。
可是,苏醒的马克西姆立刻便看破了未眠者的企图,大声提醒道:“将军,铁桥上!”
米哈伊的机械手臂顿时烫成了可怕的赤红色,无数道火焰咒印浮现于身体,排放出蒸汽,化成恐怖的炙热狂流。
“抱歉,没有人能欺骗我第二次,杂种。”
刹那间,未眠者的荆棘点燃起熊熊火焰!他痛苦咆哮着,单独的火种很快蔓延全身,他如同燃烧的多头蛇野蛮乱舞。
未眠者一路狂奔,冲向电梯的方向。
米哈伊嗅到了一股烧焦的气味。
“我本希望留下一条活口,但很可惜,呵呵……诸位,这便是弗拉维亚人的热情!”
此时此刻,这便是属于他一个人的舞台。
“烧啊,未眠者,你的踢踏舞让我喜不自禁。”
士兵们完全不明白黑暗里发生了什么,只看到一团烈火朝他们凶猛奔袭,不时发出骇人的尖啸,惊得他们四散奔逃。
看到眼前的一幕,电梯里的海军完全不知所措,眼睁睁地看着熊熊火焰直扑面门。
但就在这时,未眠者的力量完全耗尽了,离电梯还有一小段距离的时候,他点燃的身躯沉重倒在了士兵们的面前。
藤蔓最终化为灰烬,空余下三具惨死的人形。
“表演落幕了。”米哈伊如同神明展开了双臂,尽情释放着身体冒出的滚滚热浪。
他提起战斧,站在士兵们的身前,说道:
“诸位,我听说,有间谍破坏了动力室,造成了一些事故,现在,问题都已经被解决了。”
看门人从地上爬了起来,跟上了米哈伊的步伐。
士兵们面面相觑,看着外国将军重新步入电梯。
“我会记下你们所有人,我希望今天的事情,最好不要外传。”米哈伊的口吻中多出了一种不容置疑的警告和威胁,“否则,你们会知道泄露军情的下场……”
第12章 鼠大师(二更求首订!)
未知铁林之内。
微风吹拂绿叶,破败的房屋里冒出了许许多多双眼睛。
梁晨感觉脸颊黏糊糊的,睁开眼睛时,发现一只松鼠正瞪大双眼,好奇地看着她。
囚车一路颠簸地穿越了好几座林中古城。
今天,是梁晨被铁王爷的部下俘虏的第二天。
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车队已经逐渐进入了铁林的深处:
苍松遍布于公路的两侧,高楼大厦越来越少,即便有,也仅仅是倒塌了一半的废楼。
这里似乎是一处圣地,植被茂密,雾气缭绕,终年不见阳光。
人们将一辆辆长着青苔的摩托倒插在公路两侧,上面悬挂了公羊和雄鹿的头骨,就仿佛是部落图腾一样笼罩着神秘的气息。
囚车附近,则是十几骑全副武装的羽林骑:
他们戴着遮面的铁盔,身着漆黑鳞甲,后背插着一杆黄龙战旗,手中则拿着卡宾枪或带电的配刀,威风异常。
护送的步兵大多都是手持刀牌的铁林牧民,其中也不乏有虎贲锐士高大威猛的身影。
梁晨心想:看来铁王爷的生活过得不错,能给这么多士兵用上精良的秘钢盔甲,想必附近也有矿区存在吧?
“咱们到了,家伙们……都下马,下马!”
鼠目长须的老巫祝坐在四人抬的轿子上,双腿盘在一起,高耸着肩膀,低垂着头,整个人都像老鼠一样蜷缩。
他半边眼睛是机械的,脖子上挂着兽牙和类似八卦又不是八卦图案的项链。
令人惊异的是,他的头顶戴着个巨大的老鼠头骨,说是老鼠吧,那颗头骨上还顶着一对硕大的羚羊角和山羊角。
头骨的下方是十几条灰白色的短飘带,巫祝的机械之眼正透过飘带的缝隙直勾勾望着前方。
他是名月影方士。
同样是铁林出身的梁晨对此再熟悉不过。
几乎每个铁林氏族都会推举学识渊博的智者加入长老议会,而这些智者就被称为“月影方士”。
他们既是宗教领袖,又充满智慧,要么天生通神,要么精通药理和化学,要么就是擅长机械的科学术士。
而听说,铁王爷手下有“十大黑天师”,都是分掌其十块疆域的部落长者。
听押送队伍的谈话,眼前的老巫祝似乎便是这“十大黑天师”之一,那些士兵和牧民都对他无比遵从。
老巫祝用鼻子嗅了嗅,挥舞手中的法杖,命令部下:“其他人,回去准备,虎贲锐士,跟我走,走!”
“铁王爷很快要来,我们不能失了礼数,礼数!”老巫祝手舞足蹈,惹得四个抬轿的铁林人跟着东摇西晃。
老巫祝忽然用法杖向下用力抽了他们一下,“废物玩意,抬稳点,稳点!”
铁林人赶忙卖力地稳定轿子。
穿过一片松林,梁晨远远看到两尊百米高的武士巨像屹立于山谷尽头。
薄雾环绕着武士的肩膀,它的手心开满花草,一些苍松或者雪莲的茎系深深扎根于石像斑驳的身体,一块又一块的苔藓为灰色的石头点缀上了点点青绿……
这是先民留下的遗迹!梁晨所呆过的每片铁林都不曾有过这样壮观的景象。
它看起来神圣、庄严,又带着古老的沧桑。
就在巨像脚下的洞穴里,梁晨看到了几名披着兽皮斗篷的巫医,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他们的脸上纹有繁杂的刺青,远远看上去就像戴着脸谱一般。
但见其为首的几名老妪骑着白色的巨狼,一身灰袍在风中猎猎,前来迎接老巫祝的队伍。
“参见黑天师。”老妪们在狼背上弓起了腰。
老巫祝笑得露出一对大门牙,“免礼免礼,女娃娃们。”
梁晨听了不禁一愣……他刚刚对那些老婆婆说……女娃娃?
老巫祝看起来也没有那么老,甚至头发都还带着些许黑色。
他又问那些老妪:“这两天,没有人擅自进入老夫的大帐吧?没人?”
“禀报黑天师大人,老身和鬼卒们严格看守大帐,绝无人敢擅闯。”
“很好……很好,再过不久,血雾镜大人就会降怒于那些干净玩意,降怒!”
老巫祝“咯咯咯”地笑,胡须乱颤。
他亲自从轿子上下来,走到囚车旁。
梁晨看到这老鼠般的巫祝满面笑意地接近她,不禁蹙起了眉头。
“小娃娃,我要带你参观参观俺们灰鼠氏族的营地。”老巫祝如同顽童一般,展开宽敞的袖子,露出一双半是机械半是肉体的手臂。
“你可以称呼老夫‘鼠大师’,你在老夫这,会看到许多你想都无法想象的事物,无法想象!”
这位鼠大师看起来有些疯疯癫癫,果然名如其人,既猥琐,又有点自恋。
“首先,老夫敬佩小娃娃的勇气,勇气!饶是像我这样充满智慧的人,也不知道你究竟从何出现,所以老夫要带你见铁王爷,让他亲自审问,审问!”
梁晨听了仅仅是报以一笑,“我要离开,你们拦不住我。”
鼠大师气鼓了眼——假如那机械眼睛能鼓起来的话——他从未见过敢如此轻视他的女娃娃。
“干净玩意的女儿,你很快就会知道血雾镜的愤怒。”鼠大师冷笑道,“哼哼,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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队伍穿行过雕像之间的天门。
一路上,松林逐渐繁茂,别有洞天。
如同是由死到生的轮回,在接近终点的时候,视野豁然开阔,遍地青葱又化为了奇异的紫色,仿佛是羽扇豆花的花海,长风一过,激荡起阵阵波澜。
梁晨看到了一头怪异的生物,它外貌颇似巨型的灰鼠,但是却生着两对可怕的犄角。身材大的堪比战象,而最小的也不输于一匹西洋郡马。
原来鼠大师的头冠便来自于这种生物。
只见角鼠在这片圣地自由奔跑,肆意挥洒野性的汗水,仿佛是花海的守护者与主人,世世代代繁衍生息。
这片辽阔的山坡上遍布大大小小的毡帐,其中也有些定居的茅屋和农田。
看来铁王爷那些来自文明世界的士兵依然没有抛弃过去男耕女织的生活。
见到鼠大师的队伍,劳作的人们纷纷停下手中的活,向他们氏族的月影方士躬身致意。
穿山的河流从这些部民群落之间奔行而过,河畔插着各种各样的图腾和小石人。
河流中间也耸立着一块通体呈霜白色的巨石,远处的岸上则被摆放起香案,远远能望到一些老牧民跪伏在前,好像将巨石当成了神灵。
鼠大师仿佛期待着囚车里的“小娃娃”会露出吃惊的表情。
然而事实上,梁晨只是淡然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气得鼠大师差点跺脚。
他此刻就像急于向外人表现的孩子,受到挫折并不气馁,他很快就走在队伍前面,迫不及待地要将整个氏族铁林最宏伟最壮观的地方展示给梁晨。
终于,鼠大师如愿以偿地看到了此刻梁晨明显发生变化的眼眸。
水流化成瀑布,如同巨龙奔流而下。
断崖的深处巍然耸立着三座古代的摩天大楼。
繁茂而丑陋的乌黑藤蔓包裹着它,它们仿佛地狱伸向天空的石碑,沟通黄泉与现世。
梁晨不知道“石碑”之下究竟是什么模样,只知道深渊下是永恒的晦暗,诉说上古亡灵的痛苦。
一座摇摇晃晃的吊桥连接着大楼顶端的断层。
上面搭建了一顶装饰华丽的大帐,大帐帷幕前长着几颗怪异跳动的肉瘤。
鼠大师亲自打开了梁晨的牢笼,得意地说:
“干净玩意,欢迎来到老夫的大帐……欢迎。”
第13章 瘟疫帷帐
桥头站着两名浑身缠绕绷带的鬼卒,他们全身上下都散发着腐坏的气息。
“孩儿们,有客人来了!咱们要好好招待她,好好地!”
鼠大师一摇一晃地在吊桥上走,梁晨看了看桥下的深渊,三处大厦遗迹里延伸出了四通八达的悬空铁轨,两侧悬崖峭壁上也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矿洞。
难道这里是一处秘钢矿场?
“藏污纳垢。”梁晨小声评价着。
她对铁王爷没有好感,对月影方士们也一样。
每个部落的方士都有奇怪的个性,绝大部分都是天生疯癫的怪人。
据说,老方士都会挑选某些天生具有癫狂倾向的孩子作为徒弟,认为他们是被赐福的神选者。
梁晨小时候看过月影方士挑选徒弟的仪式,他们先是选拔出一批特定生辰的五岁孩童,然后方士会让他们服下一种奇怪的药汤。
那些孩子喝下药汤以后,灵魂便会离开这个世界,前往黄泉的国度。
梁晨战战兢兢地看着,所有孩童都会突然间陷入一种可怕的癫狂,撕扯自己的衣物,或者大叫狂奔……
有的孩子最终成为了真正的疯子,有的却可能从此再也无法醒来,当然,也真的有孩子通过了考验,能够轻而易举地让灵魂离开躯壳,又回归身体。
即便选拔如此苛刻,也依然有无数铁林人将自己的儿女送到老方士手中,希望他们有朝一日,也能成为众人敬畏的月影方士。
就连梁晨自己,也曾差一点被家里的老人送到月影方士的手中去。
只不过,那时候老方士仅仅是看了她的手相,问了问生辰八字,便摇摇头说:此女命数不详。
他认为梁晨的命运并非他所能决定,也许冥冥之中早已有某位未知神明安排。
这些年,梁晨在文明世界已经习惯了讲科学与常识,但她不得不承认,这些原始的部落巫祝的确拥有一些超出常识的秘术存在。
虎贲锐士们列阵在大帐两侧,鬼卒掀开帷幕,梁晨昂首踏入大帐。
她心想:无论如何……我的命运,不由方士,也不由神明,唯有我来掌控。
梁晨轻轻闭上眼睛,白皙的手臂上呈现出淡淡的淤黑。
“来人,上酒,上酒!”鼠大师大喝一声。
说着,他走到梁晨身旁,问道:“女娃娃,想要腐血虫蛹酒,还是人面鬼蝶酒?嗯,快说,想要什么酒?”
梁晨并没有被这些怪异的酒名给吓倒,反而很镇静地回答道:“我对酒从不挑剔。”
鼠大师拍拍手,咧嘴冷笑,“那就给女娃娃来碗最烈的人面鬼蝶酒,老夫最喜欢这个,最喜欢!”
鼠大师一步并作两步,一屁股坐在废旧车门、野兽毛皮和枪杆子拼接成的长老宝座上。
梁晨虽是囚犯,但她毫不客气地坐在了地毯上。
帐篷周围遍布着细小的藤蔓和一颗颗鼓囊囊的肉瘤。
大帐正中悬挂的角鼠头骨上也冒出了不知名的菌类,不止如此,连桌子上都生着霉斑。
但梁晨不为所动,深邃的眼眸里仿佛隐藏着许多秘密,叫鼠大师也难以看透。
这叫鼠大师对梁晨的看法稍微有所改观。
灰鼠氏族的疫病巫女提着酒壶,将污黄混浊的酒水倒在了两人碗中。
梁晨看到碗里漂浮着一片片人面鬼蝶的翅膀,这些蝶翼仿佛一张张惨白狰狞的人脸,浮动于污秽的酒水之中。
鼠大师率先干了一碗,舌头和两颗大门牙灵活分工,连舔带咬,把“人脸”和酒水一起喝得干干净净。
“好酒,好酒!”他回味似地舔舐双唇和胡须上残留的酒水,仿佛碗里的是仙宫佳酿,浪费一滴都是天大的罪过。
他斜眼看着梁晨。
鼠大师心想:这女娃娃铁定会被这鬼蝶酒吓破了胆,即便她真的敢喝下去,也很快就会流着眼泪吐出来的。
毕竟,她不过是个女娃娃,不过是个干净世界的玩意!怎么能与强大的我相提并论,嗯,怎么能?!
要知道,人面鬼蝶酒的苦涩和烈性可不是一般人能够承受得住的。
只见,梁晨终于抬起了上着镣铐的手,拿起那碗酒。
酒水宛如烈火灼烧,又仿佛千万只蝴蝶在你的五脏六腑里撒下花粉。
开始她喝得很慢,但她没有放下陶碗。
鼠大师看出来她很厌恶这种虫酒,可她却在强撑着,无论酒有多烈,对凡人来说再如何反胃,她自不动声色。
梁晨反而越喝越快,索性一口气喝尽,然后她擦干唇边的酒水,双手举起空碗,如同倔强的女武士,向对手捍卫自己的骄傲。
有趣,有趣,善于掩饰不安,又强装勇敢的娃娃最有趣。
鼠大师难以掩饰自己内心的喜悦,仿佛孩童发现了新玩具一样开心。
他问她:“女娃娃从何而来?是如何潜入我们灰鼠氏族的地界的?如何?”
梁晨简单答道:“我兴许自黄泉走了一遭。”
“哦?你说的地方,我也喜欢,老夫喜欢把我不喜欢的人送到那个讨我喜欢的地方中去。”
鼠大师说了长长一大段话,宛如绕口令似的,“也许,你会想回去?老夫有很多种方案,营地不远处有条废弃铁路,大灰鼠们就住在那些废车厢里,它们最喜欢吃女娃娃。”
鼠大师希望她害怕,他刻意展示自己墙上挂着的人皮画布,还命令疫病巫女展示人骨制成的长笛。
梁晨淡然一笑,“人间无处不黄泉。”
鼠大师忽然气得一脚踢飞她面前的桌案,长须都倒竖起来,“你以为老夫不敢吗,嗯,你以为不敢吗!”
梁晨仍旧屈膝坐于毛毯上,丝毫不畏惧鼠大师的咆哮。
“来人!把这干净玩意丢出去喂灰鼠!灰鼠!”
帷幕一掀,一名牛高马大的虎贲锐士便凶神恶煞似地跨了进来。
他伸出粗大的手,正准备要按住梁晨的肩膀——
她却忽地起身,虎贲锐士顿时扑了个空,反手拔出唐刀,而梁晨也立刻作出反应,双手将镣铐的铁链瞬间套在虎贲锐士的咽喉上。
手腕同时发力一拉,右脚猛踢虎贲锐士的脚跟,他顿时重心不稳,这身高八尺的壮汉竟被一名少女生生掼倒在地!
只见,梁晨右脚虚踏在虎贲锐士的咽喉前,冷冷地扫视鼠大师一眼,“你不是第一个威胁我的,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她紧闭双眼,脑海里有个声音不停回响:我赋予你洞察世界的眼睛,我赋予你报仇雪恨的权力……
帐外的虎贲锐士一齐冲了进来,同时举起斩马刀,将梁晨死死困在中间。
她看到面前站着一具具人形铠甲,眼中闪烁着刀锋迸发的电火花。
她很害怕,可事到如今,她不允许自己像懦夫一样退缩。
来吧。
她再睁开眼睛的时候,视野逐渐变得猩红,手臂的焦黑开始蔓延。
她双手绷紧铁链,咬住双唇。
虎贲锐士们如同钢铁洪流一拥而上,梁晨斜身躲开刀锋,致命的电流逼得她喘不过气来。
刀刃划破了帐篷上的肉瘤,里面立刻溅射出了绿色的脓液,落在虎贲锐士的秘钢盔甲上,立时便蒸腾起白汽来。
鼠大师情不自禁地鼓起了掌,“好!好!”
他知道梁晨迟早会被虎贲锐士击败,那白白嫩嫩的女娃娃很快就会变成刀下的肉泥。
可到了现在,他竟不希望梁晨早早死去了。
她战斗的样子仿佛林间的雄鹰,倔强起来又如同草原的孤狼。
梁晨飞快夺下虎贲锐士腰间的手枪,对着他们的身体连开几枪。
一发子弹打中了护心镜,“锃”地一声,仅仅是擦亮火花,盔甲上连刮痕都没有留下。
一发子弹打碎了虎贲锐士的面甲,势不可挡地从鼻梁一直贯穿后脑。
血花与碎片飞舞,虎贲锐士沉重倒下。
鼠大师深深陶醉于金属、血液的碰撞……多么完美的艺术。
鼠大师对她愈发感到好奇,也对她的印象大为改观。
她的身上有太多意外,太多令他惊喜的地方。
终于,他的脑子里出现了奇怪的想法。
——“慢着!”
战斗即将陷入死局的时候,鼠大师忽然喝停了虎贲锐士的攻击。
他斜靠着长老宝座,再三思考后,他笑呵呵地对梁晨说道:
“女娃娃,你很走运,老夫改变了想法……假如你愿意做我的徒弟,徒弟!老夫便请求铁王爷饶你一命,如何?”
第14章 暴风雨
沪津海面泛起阵阵波澜,远方的阴云终于降临了港口沿岸。
小周焦急等待着,望见海上石碑那儿仿佛天漏了一般,撑开暴雨的帷幕。
假如文先生再不回来的话,恐怕便只好开回去了,这样的小船可承受不住巨浪的洗礼。
小周暂时收帆下锚,站在摇摇晃晃的船头观望军港的城墙。
大夏的龙旗在城楼顶端猎猎起舞,仿佛随时都会被大风挂断。
怎么还不回来啊?
就在这时,小周听到身后传来水花的声音,回头一看,发现文品湿漉漉地爬上了船屋。
“哎呀,你可算回来了!再晚一些,这船怕是得被刮跑。”
“抱歉,来晚了。”文品疲惫地躺回船屋里,因为船只摇晃而感觉胃部翻江倒海。
小周把船锚收了回来,重新启动蒸汽机,将船头调转回岸边的方向。
“我说,文先生啊,你之前都去军港干啥了?”他见文品狼狈不堪,甚至开始怀疑文品是外国间谍了。
“我?我的梦想是上海军军舰,结果那儿的军官听了可高兴了……呵,给了我最怕的士兵突击……”
文品自嘲地说着,小周听得一愣一愣。
文品挣扎着靠在木墙边,兴许之前的下坠加现在的晕船,他忽然干呕一声,直接把胃里的东西都吐了出来。
“文先生,你晕船?”
“我觉得可能是……啊,我真不是故意吐的。”文品头脑一阵晕眩。
小周赶紧找了个痰盂,“来,吐这!”
文品吐得稀里哗啦,眼冒金星,好像把这辈子吃的东西都给吐出来了。
“我大概知道为啥那些长官不收留你了。”小周语重心长地说,“也许你可以学学骑马,不会很晕,但对解决晕船大有好处……”
文品好不容易歇了口气,整个船屋又仿佛要侧翻似地剧烈摇晃。
黑云里劈落一道雷光,漆黑的大海里顿时升起“山坡”,一头巨大的鲸鱼突然跃出了海面!
它庞大的阴影笼罩在船屋之上,仿佛悬空的岛屿。
两人呆呆地看着船屋的天花板,听到海面发出山崩地裂的声响。
巨鲸重又沉入大海,掀起滔天的巨浪,重重扑打在小小的船屋上。
“巨浪打过来了!左满舵……不不不,右满舵!”
在这惊涛骇浪之中,小周反而点燃了身体里的热血,如同海盗船的船长一样驾驭船屋。
船屋忽上忽下,时而浮于浪头,时而下沉于浪底。
海水迎面涌向了小周,把他的眼镜冲到了海里。
文品艰难地扶着墙,“你看得清吗,要不要帮忙?!”
“俺无所畏惧!”小周自信地说着。
可是文品立刻看到船屋正朝着海上的礁石驶去,当即大喊道:“前面!当心前面!”
“我——操——”小周忍不住大骂,疯狂转动船舵,整个人的身体都跟着朝右倾斜。
文品“扑通”一下跌倒,船上的小说全部从桌子上掉下来,砸了他一身都是。
“完了,我的小说!”小周感觉自己的心都跟着书本一起湿透了,“我卖了好几星期鱼肉才买到的!”
岸边有的船只没有系好绳子,在海浪的冲击下撞在了岸边。
小周慢慢调整方向,他在沪津码头的“水手之家”有个朋友,他只能将自己的船划入“水手之家”的大船坞里。
“喂,快帮我开门!”小周冲“水手之家”的值班老头大喊。
“哎呀呀,年轻人哟,这暴风雨的还敢出海?”
老头子只敢把闸门向上开一小截,刚好让船屋通过。
里面停靠的几条蒸汽小艇都左右摇摆地碰撞,船屋一进去,老头立刻就关上了门闸。
“水手们,周船长安全抵达了金银岛!”小周趴在船舵上,有气势却没力气地喊。
文品的双腿有些发软了,上岸的时候都感觉平地在摇晃。
“我觉得早上吃的烤鱼全还给你了。”文品苦笑着说道。
“没事,你下次还可以来吃。”
小周把船绳牢牢系好,“说不定那时候,我已经有条真正的大船了。”
船坞外边,水手们都仿佛在看天底下一等奇人一样看着两人,在暴风雨中开渔船,还能平安无事,那是上辈子做了多少好事才能换来的?
“那不是小周嘛?强啊!”围观的水手中间有人喊道。
“暴风雨中出海的好汉,来来来,咱们到老刘家的大排档一块儿喝酒去!”
水手们叫嚷嚷,他们好像都是小周的朋友。
小周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他低声对文品说:“文明世界也有好人啊,你、他们,都是俺兄弟……”
一群人湿漉漉地走在大雨下,在这会儿,没有什么文明和铁林之分,只有兄弟和兄弟。
有时候,文品也觉得自己像是从另一个世界里到来的铁林人,无亲无故,可是却很幸运地遇到了许多朋友。
有敌人变朋友的方警官,有老同事林哲和老板段社长,还有古灵精怪的小靖……
这个世界其实并不孤单。
文品看着小周和水手们的背影,心里不知道为何感慨万千。
“文先生,你现在有啥打算?要不,跟我们一起来?老刘家的盐焗富贵虾可好吃了。”
文品摇摇头,“我大概是身心疲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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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品不打算在码头逗留,也许海军的人会顺着岸边搜寻过来。
他打了辆马车的士,直接回华阳街去了。
疲惫了大半天,家里也没人,他也懒得上二楼卧室,把湿透的外衣脱了,就躺在客厅的沙发上不想动弹了。
茶几上摆着不少信封,那些都是《狩猎邪神计划书》的读者寄来的。
虽然有不少是催更的信件,但专程写信来骂他的人也不少。
令他意外的是,有不少写信的人似乎都是这个世界的文坛泰斗,他们说他“文笔拙劣”、“写的东西一派胡言,不符合实际”……
更有甚者直接点名了,这个小说会是文坛的灾难,因为有的年轻作者已经开始模仿相同的套路了。
每天都要冒生命危险执行任务,回来还得被一群“文坛泰斗”口诛笔伐,生活还是蛮充实的。
文品自嘲地笑笑,眯起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有了困意。
客厅座钟的时针滑落了两个刻度,他在睡梦中隐隐约约听到一阵敲门声。
文品艰难地从沙发上爬起,打开门,却看到小靖撑着老板娘送给他的那把油纸伞出现在门口。
她的小脸上竟然充满了严肃,目光里透露出惶恐。
廖小靖异常焦急地对文品说:
“爸爸,大事不好了……我刚刚去了铁厂,结果他们说,这差不多一个月,韦家兄弟都没有来上班……爸爸,阿波阿友他们还在永宁街,没有回来……”
第15章 北帝国租界
问题有点严重。
文品本来以为可以稍微给自己放个假,可是一连串的事情不断向他涌来。
原本公馆交代下来的任务失败了,已经令他有些头大,毕竟向领导解释失误不是件容易的事。
现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韦家兄弟失踪这件事忽然又摆到了他的面前。
文品记得林哲告诉过他两个孩子失踪的事情,结果自己的注意力完全被程澜衣事件吸引过去了,竟然把找这俩孩子的事情给忘得一干二净。
文品顿时出了一身冷汗,要是出了什么事......
情况非常严峻。这失踪了快有一个月了吧?恐怕是要凶多吉少……
看来,永宁街的事情远没有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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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文品到报社找了段社长,借他的电报机向吴菊秘书传递行动失败的讯息。
文品不打算立刻去见高德,生怕前面的事情没整完,高领事又给你发布新的玩命任务,因此能拖一天是一天。
“好了,老弟,别整天搁这唉声叹气,不就任务失败嘛,你想啊,你现在还有机会喝青州啤酒,外边还有一堆人等你更新,你就在这想不开?”
段其贤宛如人生导师一样说着,开了一瓶啤酒摆在文品桌前,“人生嘛,该浪就浪,来,喝!”
文品仰面靠在椅子上,脸上放着一层报纸。
他懒洋洋地问:“社长,为啥最近都没见到林哲?”
“他?”段社长望了望四周,然后小声地在文品耳边说,“他给领事的女儿当保镖去了。”
“女儿?你是说……”
“嘘!小点儿声!”段其贤竖起一根手指,“这可是秘密,不然社里那些不懂事的家伙又得去偷拍小琴小姐了。”
“他们平时就干这事?”文品也仿佛防备间谍窃听似地紧盯周围的人,仿佛每个报社记者都是潜在的变态偷窥狂一般。
段其贤严肃点点头,“这些个小子从来不干好的,毕竟都是八卦新闻记者。”
“林哲是不是也经常这么干?”
“呃,貌似吧……”
“那没事了。”文品翘起二郎腿,“小琴小姐肯定早就被林哲拍了个遍了。”
“有道理。”
段其贤恍然大悟。
“对了,领事最疼女儿了,你不是犯了错嘛,也许你可以找她……咳咳,没有别的意思啊,找她求情。小琴小姐出了名的大方,不仅出手阔绰,而且爱好施舍,她又是《狩猎邪神计划书》的忠实读者,她肯定会帮你。”
“啥?!”文品到口的啤酒差点吐到段其贤脸上,“这就是传说中的抱富婆大腿?”
段其贤没听懂这种地球梗,“不行啊,文先生,女孩的腿不能乱抱,尤其还是小琴小姐的……”
“算了,靠女生救命,我也太丢人了。”
“丢人啥啊,人家是你的忠实读者,早就想见你了。本来昨天我就想安排个书友会,结果偏生你去执行任务了,只好作罢。”
文品摸摸下巴思考,好像这也有些道理,该抱大腿还是得抱,说不定下次高领事就不会给我安排难度这么高的任务了。
“是吧,脑袋瓜子放机灵点。”段其贤拍拍文品的肩膀,意味深长地坏笑。
其实,文品主要还是想去找林哲一起回永宁街。
另外,听小靖说,林哲答应去寻找韦家兄弟了,也许他现在已经有了些线索?
“他们现在在哪里?”想到这,文品顿时开窍了。
“可能去北帝国租界的‘瓦西里马戏团’了吧?”段其贤说,“小姐她最喜欢看魔术表演。”
“行,现在表演开始了吗?”
段其贤看了看手表,“差不多了,还有半小时,要不然我开车送你?”
“算了,我坐电车。”文品朝社长竖起一根手指,“酒后开车不太好。”
虽然大夏国关于酒驾的条例还不是很完善,只是限制拉货的长途车司机喝酒,但文品清醒知道,酒后驾车轻则入院,重则上天。
段其贤盯着手上的酒瓶子,好像觉得自己是有点晕乎乎的。
“那行吧,祝你,嗝……一路顺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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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经历了暴风雨中坐船,好像抗晕车的能力也跟着直线攀升。
文品这次不买上等座了,老老实实呆在密闭的一层。
他打开车窗透气,尽管车子里人多,还是令他有些不舒服,但起码是忍住了呕吐的冲动。
他一直都很想去租界逛逛。
这次去找林哲,刚好也能放松一下。
而弗拉维亚的租界一直以北国情调闻名。
路边能看到一座宏伟的虚空圣堂,它看起来有些像是地球上的圣索菲亚大教堂:
蔚蓝的蜡焰穹顶,船形的圣堂主体,象征恒星圣母引领生命方舟在银河中启航,而中央仿若悬空的八面菱形则昭示着虚空宇宙的神圣。
教堂附近也有不少夏人开的店铺,什么德龙茶铺、文墨堂、江山堂……
听车上有几个弗拉维亚人在聊天,他们说,上个月这里好像发生了抢劫案,黑衣宪兵一路追到了租界边缘。
旁边一家咖啡厅的玻璃就是被劫匪撞碎的,也就前不久才重新装修上。
电车到站了。
走下电车,文品就感觉自己仿佛出国旅游一般,大街小巷充满了异国情调。
街头有个乐队,穿着北帝国民族服饰的姑娘伴随着手风琴的乐声旋转起舞,男人则如同敏捷的熊一样,跟随响板的节奏踢踏皮鞋。
围观的人有很多,文品也毫不吝啬地给了一枚硬币。
不远处是面包店和北帝国餐厅,虽然文品并不认为西餐有多好吃,但是不得不说,这些地方的装修很有复古的气氛。
尤其是个叫“自由民骑兵”的餐厅,装饰成一座木屋,大门前挂着两柄马刀。
文品站在窗外,看到里面中间甚至有自由民打扮的人在和熊跳舞。
听说北帝国的自由民向来豪迈奔放,过去,他们是一批居住在铁林边缘的游牧民,常年累月和铁林部落作战,擅长骑术和枪法,可谓彪悍异常。
他们也是北帝国龙骑兵团的主要成员,近乎一半的龙骑兵指挥官都是自由民出身。
除此外,自由民的阵地战也十分出色,他们最喜欢带着堡垒马车出征,一遭到围攻,便会迅速组成车垒,构建起严密的防线。
文品不知道瓦西里马戏团在什么地方,他见到酒馆里出来个醉醺醺的自由民,于是便用弗拉维亚语问他:
“先生,请问瓦西里马戏团往哪儿走?”
自由民打了个酒嗝,满脸通红,胡子弯得像下垂的新月,头顶熊皮帽。
他身材壮硕而结实,周身散发着自由民的野性与放浪,但与此同时,文品却又感觉,他就像是从童话书里走出来的高贵骑士,虽然看起来粗鲁,却又有着自己的浪漫。
他瞅了文品一眼,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我他妈就是……嗝,瓦西里马戏团的驯兽师。”
这一看就是喝大了。
文品看了看怀表,表演还有不到10分钟就开始了
自由民好像突然间酒醒了不少,用粗鲁的弗拉维亚语说道:“操,老子好像要迟到了,我的熊呢?啊,熊……”
说完,自由民赶紧跑回餐厅里,跌跌撞撞弄翻好几张酒桌,把大灰熊给领了出来。
餐厅老板急匆匆跟出来,“斯捷潘先生,您还没付钱!”
“回头给你双倍,老子现在要迟到了!”自由民把酒气喷到了老板脸上。
“可是……”
“可是啥?俺来了多少次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自由民有债必还!”
说完,他顺手就拿了其他客人桌上的伏特加,当成白开水喝了起来。
文品心想,还真是巧合,一上来就遇到了马戏团的驯兽师,看来,跟着这自由民准没错。
就这样,看着这摇摇晃晃的一人一熊,他快步跟了上去。
第16章 元气少女
瓦西里大马戏团。
距离表演开始还剩下五分钟。
林哲看了看手表,接着,他如同皇室的仆从一般,朝身旁的女孩鞠了一躬。
“小琴小姐,表演很快就要开始了。”他说着,不忘记加上几句俏皮话,“这段时间,我会一直陪伴你的。”
女孩抬起头,即便如此,她漂亮的脸蛋也深藏在小洋帽的阴影里,颇有种欲抱琵琶半遮面的感觉。
她就如同一位公主,一身昂贵的帝鹰国宴晚礼服,脚上踩着红色高跟鞋,仿佛林哲在他面前都矮了一截,即便是与多莱坞的电影明星相比也不遑多让。
小琴的身边跟着黑猫太子,那是她的父亲高德特地让林哲带来陪她的。
林哲眯起眼睛微笑,宛如一位骑士挽住公主的手臂,带着女孩走向马戏团的前排。
他们的身后还跟着两个高大的壮汉,他们都是便装跟随的保镖。
“沪津的马戏团也这么漂亮吗!”小琴小声赞叹着。
马戏团虽然是娱乐至上的地方,但这里的装璜却宛如雅德维嘉王国的金色音乐厅,复古典雅,头顶的穹顶上还挂着中世纪画风的太阳和星星。
“小姐喜欢就好哦。”林哲微微颔首。
“我很喜欢!”小琴却忽然回首牵住他的手,如同长不大的少女一样,带他小跑起来,“我迫不及待了!”
黑猫太子原来正低着头,在过道里观察一个空的酒瓶子,而主人却莫名其妙从它旁边跑过,把它吓了一大跳。
它“喵喵喵”地表示抗议,高跟鞋差点就踩到了它的猫尾巴。
太子委屈地从一大堆鞋子中间穿过,好不容易才见到主人停下来。
作为补偿,黑猫太子毫不犹豫地跳到了小琴细腻白皙的肩膀上,瞪着一红一蓝两颗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舞台中间的聚光灯。
林哲没想到这位领事家的小公主竟然一点也不矜持,跟她爹完全是两个模子出来的人。
小琴快乐地抖着小腿,“小哲哲,瓦西里马戏团的位置宽得不像话,而且椅子很软很软,像在云朵里一样。”
“小哲……哲。”林哲听到这称呼,尴尬地笑了笑,“小姐称呼在下……有点可爱。”
“嗯,很可爱,对吧?”小琴笑着说。
同时,她又招呼着两个壮汉保镖,“阿呆、阿二,别站着呀,我给你们也买了票!”
两个肌肉发达的保镖此刻就像两头憨厚的大熊一样坐在两人的旁边。
林哲心想:这真的是攻读法学的女生吗……
他本来以为,高德领事的女儿应该是个具有理性的知识女性,为人处世都应该很矜持。
倒是小太子黑猫显得像个真正的缄默贵族了。
“喵呜?”
仿佛是发现林哲在一旁傻看着自己,黑猫太子困惑地叫了一声,大眼瞪小眼,懒懒散散地趴下来和林哲对视。
“这黑猫跟着小姐多久了?”林哲好奇地问。
“喵喵?”
太子又察觉到林哲在背后偷偷议论它了。
“太子是一年前,我在岛城京的时候买的。”小琴把黑猫抱在了胸前,“其实,太子原来是我同班同学家的宠物。”
看着太子不停吃豆腐,林哲都有些羡慕嫉妒,真就人不如猫呗。
只听小琴继续说着:
“我同学的父亲原本是让太子来捉老鼠的,可是他们家的老人说,太子是只猫又,从铁林来,会为家里带来不幸,要扔掉它……”
小琴抚摸着太子毛茸茸的耳朵,这个柔软的小家伙也伸出舌头来轻轻舔舐女孩的手心。
“我觉得太子很可怜,它自己去流浪会被饿死的……于是我就把它买了下来,猫咪那么可爱,为什么会带来不幸?这一年里,它给了我好多快乐,我希望,它也能给爸爸带来笑容吧……太子虽然很懒,但很听话的。”
说着说着,小琴忽然把太子举了起来,学着它“喵喵”叫了两声,“看爪!”
小琴的笑容就如同扶桑日出的阳光,至少,她也是个很善良的女孩。林哲心想。
太子的爪子在半空一摇一晃,尾巴也跟着甩来甩去,仿佛在大喊着:“快放我下来,人类!”
四周的灯光暗了下来。
原本喧闹的观众席一下子变得安静。
聚光灯一同汇聚在了舞台的正中间,林哲和小琴听到幕后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鼓点。
“当当!”帷幕突然拉开,一个梳着油头,身着燕尾西装和线条马裤的滑稽男人出现在了观众们面前。
“女士们,先生们,我是走遍永冻荒原、遗忘之海和废墟丛林的冒险家史明亮!没错,就是我,沪津的明星……呃,明星代理人,租界的少女杀手……万众瞩目的史明亮!”
台下的观众席里爆出了一阵唏嘘声,然而主持人手舞足蹈,反而更加如同小丑一般厚起了脸皮。
这家伙不是那天在“云中仙境”里见到的憨包主持人吗?
林哲蹙起了眉头,这家伙在歌舞厅被炸了以后去马戏团了啊。
“这个主持人好好笑,有些像……嗯,大猩猩!”小琴拍拍手,满脸期待地看着。
“我们要看魔术和杂技,不是看小丑说相声!”人们熙熙攘攘大叫,还有人拿起酒瓶子朝主持人丢了过去。
主持人边说边躲,“各位稍安勿躁,我当年为了寻觅野性美人,特地深入弗拉维亚的流浪者荒原,结交了一批自由民兄弟……”
“所以美人在哪?”
“呃,就是接下来为我们表演的棕熊少女‘米拉’!”说完,主持人赶紧跑下了舞台。
观众们听到一声可怕的野兽咆哮,紧接着,一头咖啡毛色的棕熊气势汹汹地从帷幕后面跳了出来,吓得第一排的女士和小孩都惊叫出声来。
“哇,快看,好可爱的小熊!”小琴兴奋地拉着林哲和保镖,“快看!”
黑猫太子早就差点吓得去世,猫毛都全部倒竖了起来,可怜巴巴地钻到了小琴的裙底。
“小姐,你确定这是……小熊吗?”林哲的嘴角尴尬得不停颤抖。
棕熊对着观众席嚎叫了几声,这时候,一个满面红光的自由民提着酒瓶子走了上来。
“喂,乖女孩,听话,别乱吓人。”满脸大胡子的自由民拍拍熊背,“来来来,米拉,跟你的斯捷潘爵士跳支舞。”
令人惊讶的事情发生了,之前目露凶光的棕熊此时人立而起,脸上竟然多出了几分温和。
这时候,人们才看到棕熊米拉居然穿着条红色小裙子。
斯捷潘把酒瓶子一丢,握住棕熊的爪子,挑起了一支奔放的自由民舞蹈。
他时而半蹲下身子,学着熊叫,踢腿踏步,时而与米拉旋转起芭蕾舞,他的步伐强劲有力,这样一个本该滑稽的场面,竟然多出了一种狂野和奔放的气息。
“好棒!”小琴忍不住喝彩。
观众们也啧啧称奇,被吓到的女士们也忍不住凑近,还怀疑这棕熊是人假扮的呢,不然,怎么米拉突然变得这么听话了?
人们纷纷拿出钱包里的硬币丢上去。
小琴也不例外,她直接掏出了几张百元的纸钞,毫不心疼地就折成纸飞机扔了上去。
这……林哲目瞪口呆。这出手真是大方啊。
我怎么就没这待遇呢?看来我还是转职去马戏团更赚钱。
就在观众们的注意力都被斯捷潘和米拉的表演吸引过去的时候,有人悄悄地走到了林哲的座位旁。
他立刻警觉地把手放在了腰间的手枪上,却听到那人在他的耳边低声说道:
“先生,要买书吗?”
林哲不禁一愣,随即反应了过来,微微笑道:
“文妹妹,我呢,要本《西洋枪火通考》。对了啊,我可不要什么《西国女王秘史》……”
第17章 人情问题
“喵喵喵?”兴许是看到了熟人,黑猫太子从小琴的身旁跳到了林哲的靠椅上。
“你咋找上这来了?”林哲好奇地问,眼睛悄咪咪地盯着身旁的小琴,“莫非,你是来找领事的女……”
“喂,别瞎说。我是来找你的,阿哲。”
“啊这……咳咳,我好感动啊,要哭了!”
林哲挖苦道,还故意整了个擦眼泪的动作。
“原来妹妹那么惦记我,呜呜呜。”
“上次我找你,你不在,却在这里当‘绅士’。”
文品抹了抹额头的汗水,有的时候林哲这家伙是挺不正经的。
小琴发觉到了文品的到来,好奇地问:“这位是?”
林哲忽然间像变脸似地,变成了体贴女性的绅士,不仅温文尔雅,笑得还像花样美男——前提是他得把假胡子撕下来。
“亲爱的小姐,这位是我的朋友,文品先生,他和我一样在报社工作。”
“文先生?”小琴听到这个名字顿时又惊又喜,“真的是文先生吗?!”
“啊?”文品呆愣愣地立在原地。
小琴赶忙从小包包里拿出一本牛皮封面的笔记本,双手递上本子和帝侯牌镀金钢笔。
“求大佬的签名!”小琴郑重地说道,“我最喜欢读您的小说了!”
文品不知所措。貌似这个世界,除了我的小说里,并没有流行用“大佬”一词吧?
看来这真就是个女书粉啊?
文品有些不好意思,用自己所能写出来的最漂亮的小学生水平鸡爬字,给笔记本添上了憋屈的一笔。
“真开心!”小琴脸上满是快乐与幸福,宛如无忧无虑的小孩子,“今天能看到有趣的表演,还能遇到大佬,这是我最最最愉快的一次旅行了!”
文品低声对林哲说:“那个,我有些尬,阿哲,咱们要不要到一边去说话?”
“你还真不懂得伺候漂亮女生啊。用你那小说里的词语,就是‘情商低’。”林哲嘲讽似地说道。
他转身起立,向小琴鞠躬,“优雅的小姐,我不得不失陪一下,与我粗鲁又冒失的朋友,进行一场工作上的小小交流。”
“唔,没问题啊,我会等你回来的。”
得到小琴的答复以后,林哲朝文品狡黠地眨眨眼睛。
两人沿着昏暗的走廊,到了马戏团角落的位置。
“说吧,找我有啥事。”林哲一改之前轻浮的态度,严肃了起来。
文品润了润嗓子,道:“你上次说,你在帮小靖那孩子找两个朋友,对吗?”
“嗯,是有这事。”林哲说,“我后来也去了几次永宁街,我之前也说了,那地方现在被黑衣卫封锁,我真的很不好进去。”
“那两个孩子到现在也没有回来。”文品说道,“你这段时间有没有调查到什么有用的情报?”
林哲思考了一会儿,“会不会是被黑衣卫的人捉注了?但按理来说,两个孩子应该不会惹到宪兵警察才对。”
他接着说道:“永宁街我没有打探到太多新的消息了。不过,我也不是一无所获,我听说,永宁陈家当初还有一位,没有被亡灵杀害的海归少爷。”
“什么海龟少爷?”
“叫什么来着……好像是,呃,陈连苏?”
文品抿了抿嘴,这些情报用处也不算太大,他现在非常担心那两个男孩的安危。
他心里有一个可怕的念头:阿波和阿友会不会被那些玄晖门徒给抓住了?
文品转而问道:“阿哲,你最近有空吗?”
“有空?应该吧。你要干啥事?又要‘出征’?别……我都快有阴影了。我现在听到‘出征’两个字就全身发抖。”
文品认真地恳求道:“我想过几天,或者下周?呃,总之等我把小靖送到学校去……我就再回一次永宁街。”
“啥?!”林哲这一声几乎完全哑了。
他蹙起眉头端详着文品,“你没病吧,又回去?上次的危险还不够吗?”
正因为危险,所以才叫你组队嘛。
文品没有把心中想到的话说出来。这段时间他得出一个经验:没有同伴,那真是寸步难行。
林哲扶住前额,头疼地说:“为什么你总要往危险的地方钻?”
他长叹一口气,道:“好吧,好吧,谁让我们给里给气呢?”
“谢……等下,你刚刚说什么气?!”
“给里给气啊,这词我用错了吗?”
文品一怔……顿时想起了上次在火车站的事情,貌似,林哲对这个词产生了什么误解啊。
不过,他也懒得纠正了。
“我事先声明,假如我有时间的话……这次出征,我是真不想再惹出什么麻烦了,虽然我真不想当‘下水道之王’,但该走下水道,就走下水道,没有地方比下水道更安全了。”
“谢谢你,真的。”文品握住林哲的手,表示诚挚地感谢。
“行了,少那么肉麻。”
林哲轻轻甩开文品的手。
舞台上的“人熊共舞”早已经结束了,那个一脸倒霉相的主持人又像个小丑似地走了上来。
“各位女士们,先生们,我……”
——啪!一个西红柿砸在了主持人的脸上,台下顿时一片哄笑。
主持人满脸苦笑地说:“各位稍安勿躁,下一场表演定然不会让你们失望。”
“废话这么多,快点开始啦!”一个暴躁的大叔踩着椅子,朝主持人挥拳抗议。
“各位,我们即将有请整个大夏国,乃至整个旧大陆最年轻有为的魔术师,来为各位带来神奇而不可思议的表演!”
主持人的声音重新洪亮了起来,幕后伴奏的乐队立刻演奏了一曲充满古风气息的交响乐《龙之国度》。
在座的观众有很多外国人,他们纷纷感到了好奇。
只听主持人声若洪钟地喊道:“他就是弗拉维亚籍的夏裔魔术师——陈——连——苏!”
此名一出,台下观众顿时一片哗然!
听到这个名字,文品和林哲也吃惊得合不拢嘴。这不是刚刚才提到的那个陈家少爷吗?
两人怀疑自己听错了,可是台下的观众分明就是在议论着“陈连苏”这个名字。
坐在他们附近的一个弗拉维亚人对女伴小声说:“你知道吗?他好像是个混血儿,他的母亲是斯特凡大公的后裔,连鲁滕伯格公爵家都和他们是亲戚咧!”
“真的吗?”人们不可思议地望着舞台,“那他父亲是谁?”
“好像也来自沪津的豪门望族,好像是……永宁陈氏?夏人的姓氏真不好记。”
舞台响起了一阵庄严的汉鼓乐声,舞台的喧闹声仿佛被掐断了一般,霎时间陷入了一片沉寂。
昏暗的舞台上弥漫起袅袅的白烟,一位赤红龙纹锦衣的少年慢慢从幕后出现。
人们闻到了淡淡的熏香味。
明明只是再寻常不过的出场方式,可是在这样一种寂静气氛的衬托下,竟然显得尤为神秘。
少年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但是身材高挑,面目温和而散发着一股东方古典的魅力。
台下的外国观众似乎都被这身古老大夏的衣着吸引过去了。
他的双眸里散发着冰霜一般的蓝色,只听“咔”地一声,少年撑开折扇,微笑着向台下的观众行礼道:
“在下,陈连苏。”
看到这张带着平静微笑的脸,文品更是觉得此人似曾相识。
他赶紧抓住林哲的手,“我们凑近一点。”
“怎么了?发生什么了吗?”林哲一头雾水地问道。
他话音未落,舞台灯却骤然熄灭,偌大的马戏团里立时陷入了寂静的黑暗。
第18章 魔术师
文品原来在翰林书院见到过这个少年魔术师。
突如其来的熄灯让观众们屏住了呼吸,鼓声也变得低沉而快速,就像雷暴来临前密集的雨滴。
其他人都无法看见舞台上发生了什么,而文品凭借着自己的感知,似乎察觉到舞台上凭空出现了很多东西。
他眉心一紧,鼓声忽地大作!
所有观众不约而同惊呼一声,舞台灯光再度恢复光亮:
陈连苏的身旁蓦然多出了十几个一动也不动的假人。
这些假人宛如西方的刑具“铁处女”,但又像是人形的棺材,它们的脑袋上贴着黄色的符箓,上面隐隐约约写着五个抽象的“雷”字。
在昏暗的舞台灯和烟雾中,这些棺材如同一个个活着的人类,屹立在陈连苏的身旁,仿佛随时都会动起来。
观众们顿时爆发出一阵喝彩。
可是文品却感到了一股倒生的恶寒,他最讨厌这种像人又不是人的东西。
他悄悄动用玄晖门的黑巫术,释放出一只乌鸦,落在舞台上空的假月亮上。
借助乌鸦的感官,他隐隐约约听到了那几口棺材里,似乎有着微弱的心跳。
里面是真的有活物的!
人们越是欢呼,他就越是有种说不出的恐惧。
慢慢地,陈连苏抬起了头,冰蓝的双眼盯住了乌鸦的方向。
文品猛地打了个冷颤——他这时才发现,舞台的地面上赫然画着一个猩红而醒目的玄晖图案。
秘仪!陈连苏难道在进行秘仪?文品顿时冒出一个可怕的猜想。
这段时间,他也抽时间读过那本黑色秘典,但里面记载的只是关于“黑杰克”仪式的运转方式,也就是依靠不同杀戮来取悦三位未知的邪神。
现在这个仪式又是什么呢?它明显有别于“黑杰克”,这些假人似乎是按照某种特殊的方位排列的。
“怎么了?!”林哲见到文品发呆,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肩膀。
只听文品强作冷静地说道:“你赶紧带小琴小姐离开。”
“离开?为什么?”
“我有不好的预感。相信我。”文品咬紧牙关。
“行行行。”林哲被文品这一脸严肃的样子给唬住了,不敢再怠慢。
舞台上,陈连苏仍然在继续着自己的魔术表演,他锦衣上的龙纹仿佛动了起来,张牙舞爪。
文品立刻从一旁黑暗的位置朝舞台靠近。
棺材莫名其妙振动了起来,好像有什么东西想要突破封印冲出来。
紧接着,棺材缝隙里渗出了汩汩的鲜血,血液顺着法阵的图案流淌而去。
乌鸦感知到的心跳声愈发激烈,似乎下一秒,棺材里的东西就会突然掀开棺材盖,冲向观众席位。
台下的人们只觉得这个表演说不出的神奇,所有人的眼睛都被吸引过去了,竟然没有一人察觉到异常。
文品看了看林哲的位置,似乎小琴没有意识到危险,正困惑地看着林哲。
来不及了。程澜衣的仪式带来了死亡与流血,如果让陈连苏完成仪式,那么后果将不堪设想。
——既然如此,那便杀了他。
文品心中的另一个声音突然冒了出来。
与此同时,他鬼使神差地从口袋里摸出了随身携带的袖珍左轮。
不知不觉,他也开始从原主的角度思考问题。
那就是面对玄晖门徒,要如同刺客一般,不能硬碰,也决不能手软。
不经意间,他的脸上也略过一丝他自己也没有察觉的冷笑。
他趁着所有人欢呼的时候,抬起枪口,瞄准陈连苏的胸膛,按下击撞锤,将轮盘转动至击发位。
——砰!
热烈的喝彩声几乎掩盖了袖珍左轮的枪声。
子弹直接穿透了陈连苏的心脏,那个少年当即踉跄几步,双手在空中挥舞,他扶着棺材挣扎了一会儿。
他慢慢走向舞台前,胸前的衣襟深红了一大块。
得手了!文品难以抑制住内心的狂喜。
观众们的喝彩声立时变成了恐惧的尖叫,陈连苏最终还是坚持不住,从舞台上重重栽倒了下去。
“有刺客!有刺客!”
“杀人了,杀人了啊,保安在哪里?保安在哪里!”
观众席一下子乱成一团,最前排的人们吓得死命往后退,有的人惶恐地翻过后排的座位,跌倒在其他观众的身上。
文品趁乱藏起左轮,装成被吓蒙的观众,准备悄悄逃离。
林哲那边望向了文品,他立刻就知道,这肯定是文品干的。
小琴也花容失色,她的保镖一下子站起来护住她,掩护她撤离马戏团。
“你搞什么名堂,文品?”林哲回到文品身边,小声问道。
“那个陈连苏是邪教徒,你仔细看舞台上的图案。”
林哲定神一看,小声惊呼道:“啊这……还真是……那眼睛的图案。那现在我们……真得赶紧撤退了。”
两人警惕地观察着周围,生怕还会有其他的邪教徒存在。
林哲确定周围相对安全以后,对文品说:“这样,我去保护小琴小姐。我们等会儿在报社见。”
说完,他立刻就跟上了两名保镖。
跑这么快,咋就不来保护我?还真就见色忘义呗。文品内心吐槽着,也跟着疏散的人群准备逃离。
然而这时候,其中一口人形棺材,悄悄打开了。
上面的五雷符箓早已不知何时被人揭下。
棺材板“轰”地一声倒了下来,冒出浓浓的黑雾。
文品停下脚步,发现棺材自里向外生长出了黑色的藤蔓,舞台的灯光顿时被干扰似地忽明忽暗起来。
逃跑的人群当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大家快回来,陈大师没死!刚刚好像是魔术表演!”
文品心中像挨了一记重锤,猛然回头。
黑雾逐渐散去,棺材里竟然又走出了一个陈连苏!
他看起来和活人别无二致,肤色红润,眼睛散发着逼人的寒意。
这时,人们才发现,地上“死去”的陈连苏竟然变成了一具纸扎人。
有的观众胆子大,凑过去看了看,地上忽地窜出一道明亮的火焰,将整个纸扎人燃烧成了灰烬。
舞台灯在顷刻间全亮了起来,幕后的汉鼓也鼓足了劲敲响。
陈连苏向在场的所有人拱了拱手,眼睛却仿佛冷冷注视着文品的方向,低声道:“各位,献丑了。”
文品的后脊凉了半截。
他此刻仿佛才是舞台上的假人,呆呆地,毫无生气地立在原地,观众们重新回到了座位上,一个接一个挤过他的身旁。
为什么……会这样?
他魔鬼的面具被无情揭下了,露出了原本那个会害怕会恐惧的文品。
人们的鼓掌如同山崩海啸,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热烈。
只听陈连苏平静地说着:“我今天的表演结束了,十分感谢各位。”
舞台的天幕悄然落下。
文品预计的可怕后果也没有发生。秘仪,就这样结束了?
或者说,刚刚是我多疑了,那压根就不是秘仪?
帷幕再度拉开的时候,滑稽的主持人重新学着大猩猩的样子走了上来。
“今天,陈连苏大法师给我们带来了精彩的,不同寻常的‘大变活人’,相信这场魔术表演定能让诸位终生难忘!”
文品死死攥紧拳头,昏昏沉沉地离开了观众大厅。
马戏团外,车辆人来人往,刺眼的阳光让他感觉头晕目眩,自己如同刚从地狱的秘境里走了一遭。
陈连苏难道真的没有恶意?他真的只是在表演?
越是平静得异常,他便越是感到不安,而这种不安究竟缘于为何,他却无法得知到。
小琴和林哲已经坐车走了。
文品在站牌下等来一辆多人乘坐的双层公共马车。
他坐在上层观望着繁华的租界:证券大楼前忙碌的金融家,珠宝店里阔绰的富太太,还有街头卖艺的艺人……人们脸上洋溢着对生活的热情。
难道真的是我神经质了?
租界平静得不像话,繁华得叫人害怕,就好像只有我一人疯了。
文品长吁一口气。盯着对面座位的自由民,发现那家伙就是之前马戏团与熊跳舞的醉汉斯捷潘。
醉醺醺的斯捷潘似乎也认出了文品,“啊,夏人,真巧,之前若不是你提醒时间,我就得被老板骂了。”
“这没什么。”文品礼貌地说道,“你不住在租界吗?”
自由民笑着说:“租界?开玩笑,我没钱住这么豪华的地方,我在太平区租了个房子。”
说着说着,斯捷潘仰头看看天空,又喃喃地说道:
“你们夏人的魔术真的很神奇,只不过……让我联想到了我们传说里的吸血鬼和僵尸,有些吓人啊。”
这时候,文品如同被这句话点醒了一般,猛然察觉到了些许不对。
他的乌鸦依然留在马戏团里。
在魔力消散的最后一瞬,他感知到了一种可怕的异样:
陈连苏躺在棺材里,对乌鸦露出一个毛骨悚然的微笑。
“我在永宁街等你。”
说完,他举起手中的十字弓,一箭射穿了乌鸦的胸膛。
第19章 门卫大爷
下午一点,浔城女子学院。
方锦臣提着重重的行李走下马车,望着眼前如同大庄园的学院大门一阵感慨:
没想到我方锦臣竟然从特级搜查官变成了看门大爷,世态炎凉啊。
门卫室里,前辈老大爷正在摇椅上扇着蒲扇,桌上还摆着一个坏掉的老式电风扇。
方锦臣刚想近校门口,老大爷忽然微微睁开一只眼,问道:“小伙子,干什么的啊?”
“老师傅,我是来应聘学院门卫的。”他如实回答道。
“应聘什么?”老大爷顿时把耳朵凑近了一些。
“门卫。”
老大爷哑然失笑,“啊……以后俺可以回家看孙子了?”
他高兴地拿起桌上的一壶酒,“咕嘟咕嘟”地喝了起来,酒水在灰白胡子上留下了一串串水珠。
“那么,我想问一下,院长办公室怎么走?”方锦臣认真地拿出小本本准备记下。
“俺直接带你去!”老大爷站了起来。
“这样谁来看门?你还是告诉我,我自己去吧。”
“害,管他呢,小伙子跟俺来。”
老大爷洒脱地走了出来,他把警卫制服披在背上,脚上也没按要求穿皮鞋,穿着一双舒适透气的旧布鞋。
老大爷可能很久没人陪他说话了,今日恰好遇到方锦臣,话匣一下没关住,全放了出来。
“你叫啥名,小伙儿?”
“方锦臣。”
“看你这身板,能看好大门吗?以后院里的小姑娘,都得让你来保护喽。”
方锦臣微笑道:“我不知道我能不能看好大门,但凡是偷溜进来的人,我都有办法抓住。”
“好好好,有志气。”老大爷笑出了声来,“外边大学城和国中部的小子一个个鬼得很,俺还见过男扮女装混进女生宿舍的小子呢。”
方锦臣点点头。两人沿着铺石路前往学院办公楼,一路上都是女学生和女教师,他感觉自己宛如误入女儿国一般浑身不自在。
但好在女子学院并不都是女的,路上还是能见到一些年老的男教师,只不过占比非常少。
学院的环境也挺不错,据说原本就是在前铁林的基础上修建起来的,和外边的大学区不同,这里保留了很多植被,和一些先民遗迹。
学院的后山就是一片古木参天的地方,据老大爷说沿着进山的古道上去,就能发现一座古代铁林的寺院遗址。
“那地方阴得很,小姑娘们放假的时候,俺常常到山下去乘凉,就算是在大旱天,那山林里也凉快得过分。”
老大爷如同导游一样介绍着,他指指不远处的一座长满爬山虎的小洋楼。
“那屋以前是洋鬼子的前哨楼,当时进浔城总督府的人都得在那里登记,现在已经变成学院的小博物馆了,里边放有很多洋人留下的东西,还有铁林时代的古董,你尤其得小心窃贼盗窃。”
方锦臣点点头,把了解到的东西都速记在本子上。
这时候,一些女学生路过方锦臣的身旁,她们好像非常稀奇地看着他,女子学院已经很久没有年轻又英俊的男子进来了。
她们纷纷议论,有的女孩犯起了花痴,激动地向女伴们小声说道:“快看哪,那边的大哥哥长得挺帅的!”
方锦臣忽然发现自己身后跟着一大群正要去上课的女生,这种感觉宛如自己被一群嫌疑人包围似的,堂堂前黑衣卫竟然汗流满面。
“大哥哥好!”一个微胖的小女孩蹦蹦跳跳地从他面前跑过。
“嗯,你们好。”方锦臣保持着镇定说道,心里却在抱怨文品:你都给我找的什么工作?
罢了罢了,都是自己的选择。其实我还是很喜欢小孩子的。
接着,又来了个约莫十五六岁高年级女生,“小哥哥好!”
“嗯,你们好。”
“小哥哥,我我我,我也要问好!”
“嗯,你们好。”
“还有我,还有我!”
“你们……你们好。”
方锦臣叫得喉咙都干了,一旁的门卫大爷乐得哈哈笑,“小伙子,以后你会挺受欢迎啊。”
“我喜欢低调。”方锦臣严肃地回答说。
“俺们院的小姑娘都很活泼,唉,年轻真好啊。”门卫大爷感慨着时光,“想当年,俺也是村头少女恋慕的对象……”
#
学院办公楼建造在后山下,站在楼上能够看到远处漂亮的校园。
——咚咚咚。方锦臣轻轻敲门。
“请进。”
方锦臣以正步跨入院长办公室,他身姿挺拔,仿佛是准备要审问犯人的搜查官一样。
窗户外边聚集了好几个女生,她们正悄悄躲在外面探头偷看。
院长是位干练的女性,她看起来很年轻。也许是因为她将头发盘起的缘故,又也许是她戴着眼镜的缘故,她看起有种超乎年龄的成熟。
办公桌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花瓶、相片和一些厚重的书籍。在不远处的角落里甚至还有人体骨骼,以及一些存放化学仪器的展柜。
“请坐吧。”女院长礼貌地说道,做了个“请”的手势
“谢谢,院长,我是来应聘学院的门卫的。”方锦臣正坐在办公桌前。
窗外的女生顿时发出了小声的惊呼:
“门卫!”
“大哥哥是我们未来的门卫吗?”
女院长咳嗽了几声,喝斥道:“安静,该上课的上课,没有课的也不要围观。”
一群女孩子顿时嬉笑着跑开了。
“可以请问一下你的名字?”女院长对方锦臣说道。
“在下方锦臣,方方正正的方,锦绣山河的锦,君圣臣良的臣。”
他说话很干脆,语速平稳而洪亮。
开始的时候,女院长还怀疑方锦臣能不能保护学院的女孩们,但现在,她感觉他也并没有外表看起来那么弱不禁风。
至少,说话还是挺有气势的。
女院长微笑着伸出手,模仿着方锦臣刚刚的话来自我介绍,“在下秋玉洁,秋色宜人的秋,冰清玉洁的玉洁。”
“秋院长好。”方锦臣轻轻握住她的手。
“你以前做过什么工作吗?”
“我以前给警方工作。”方锦臣回答道。
“案件文书,还是?”
“沪津市特级搜查官。”
秋玉洁微微一怔,随后忍不住掩住朱唇笑了笑,“不好意思,您可真会说笑呢。”
“我一向很严肃。”方锦臣五指交叉。
此时此刻,方锦臣反倒像是院长,而秋玉洁反而如同是来应聘的人了。
秋玉洁不禁开始感觉,他并不是一般的人,只是,特级搜查官还是太夸张了,毕竟,这样的大人物怎么可能会来应聘小小的学院门卫呢?
秋玉洁也肃然地挺值胸膛,“那么,方先生,你知道,外边就是大学区和国中区,假如有的男孩与学院里的女生谈恋爱,偷偷跑进来,你该怎么处理呢?”
“怎么处理,先抓住再说。”方锦臣简单道。
“嗯。”秋玉洁接着说道,“如果有些窃贼拿着……棍子或者小刀威胁你怎么办呢?你要知道一点,学院并不会给门卫配枪。”
“这不是问题,当然,如果你能给我配一把甩棍,我可以解决得更快。”
秋玉洁仍然持有一种怀疑的目光。
“你为什么想要这份工作?”
“因为,”方锦臣思考了很久,“我现在,是真的穷……”
空气一度陷入尴尬。
“好吧,你今天就可以工作。”秋玉洁在合同上飞快写上了一行娟秀的字,“只不过,院方还得观察一阵子,才能让你正式入职。希望你能理解,毕竟也是为了女孩们的安全。”
“没关系。”方锦臣把自己的名字签了上去,“我向来是个工作认真的人。”
第20章 学院飞人
门卫老大爷很失望,因为方锦臣的到来并不意味着他就不用工作了。
距离退休还有一年呢,只是秋院长安排他和当舍管的王婶一起看守宿舍大门,工作可能会稍微轻一些,宿舍那儿也比较阴凉。
老大爷正手把手传授经验给方锦臣,告诉他种种注意事项。
比如不穿校服的不准进学院啦,比如家长不登记不得进入学院啦,比如教师也必须佩戴教师证啦……
然后到了晚上夜班,老大爷或者宿舍王婶会来接替守夜,有的时候也会轮着来,方锦臣守夜,老大爷或王婶白天。
而门卫休息的卧室就在门卫室的里间。
此外,门卫也是有制服的,要时时刻刻保持礼仪,最好见到校领导要问声好——当然,对身为长辈的老大爷来说,这就不用了。
至于门卫的一日三餐,王婶会负责从大食堂里打来,事先招呼好就成,不过,小费还是少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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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锦臣烧了壶茶放在桌上。
然后自己双手交叉抱胸,斜靠在门卫室的墙边上,腰间挂着把褪色的警棍——那是老大爷以前用过的,虽然旧了点,还不是铁棍,只是普通短棍,但总的来说还算结实。
附近的草丛里躲着好几个小女生,她们偷偷地窥视着方锦臣,起初只有两三个人,后来聚集的人越来越多。
她们都相当好奇这个新来的门卫,在草丛里小声议论起来。
“没想到一向严谨的院长也会请这么英俊的‘门卫大爷’吗?”
“姐妹,说不定,是咱院长的情人咧,你看过庄桂棠先生的《不朽之恋》吗?里面就有个假扮仆人来保护心上人的大将军……”
“有道理,有道理!听起来好浪漫啊!”
女孩们七嘴八舌,看来“八卦新闻”是学院女孩们经常讨论的事情。
“嘘,你们声音太大了。”
“他不会发现的啦。”
草丛里的少女们在偷偷地窃笑,满以为自己躲得很隐蔽,其实方锦臣只是看破不点破。
他拉低帽檐假装没看见,故意咳嗽了几声,便吓得一群女孩们差点不敢吭声。
她们压低了声音,窃窃私语道:
“我感觉门卫大哥不像个好说话的人啊。”
“嗯呢,你看他总板着一张脸,像抓犯人的警察一样。”
“不过这样才帅啊,不像我家那位成天去赌馆的表哥,傻乎乎的,而且还败家!”
说着说着,这个时候,草丛里有留短发的女生小声惊呼了一下。
“怎么了?”
女孩们看到她满面通红地退到了大家后面,这时候她们才发现,原来门口来了个骑自行车的少年,似乎就是那短发女孩的男朋友“赵胤”。
“噫,你害羞了!”女孩们一齐偷笑出声来。
只见赵胤故意表现似地把自行车硬开向方锦臣的方向,然后一个飞身下车,潇洒落地。
他留着时下国中生男士最流行的寸头,看起来就像扶桑影戏里的高校番长,充满一种血气方刚的少年劲。
方锦臣瞥了他一眼,拉高帽檐,“干什么的?”
赵胤瞅了瞅方锦臣,没想到门卫居然不是之前的老大爷了,不过,他觉得方锦臣看起来像个软骨头,估计很好对付。
赵胤叉着腰说道:“我来接我女朋友放学,有问题吗?”
“你接关我啥事?”方锦臣淡淡地说道,“你在这校门外呆多久都成。”
赵胤一听,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没错,这个新来的家伙好欺负。
“假如我要进去接呢?”赵胤不客气地挺起胸膛,说道。
“那我,就只好把你扔进我后边的黑屋里。”方锦臣也回应着。
“哟?”赵胤不禁一怔,原来这家伙还挺硬气,看来不是个好对付的。
赵胤向身后的榕树方向使了个眼色。
只能按原计划行事。
他假装要离开,一坐上自行车,往后退了退,忽然便加速冲向校门口!
方锦臣似乎就站在他面前,没有要闪躲的意思。
“你不闪开,老子可要撞你了!”赵胤大喊着,宛如策马冲锋的骑士。
车轮滚滚转,速度快得吓人,草丛里的女孩们大惊失色。
方锦臣默默拔出了腰间的警棍,就在自行车即将撞过来的时候,他稍微一闪,车头擦肩而过。
赵胤满以为自己成功闯入了校门,可没想到下一刻,方锦臣的警棍一下子打中了他的小腹,他惨叫一声,屁股离座,整个人都从车上摔下来。
“赵胤!”
草丛里的短发女孩失声大叫,跑了出来。
“傻瓜,回来呀!”
“喂!”
短发女孩不顾同学们的呼喊,跑到赵胤身旁。
赵胤跌得鼻青脸肿,屁股火辣辣地疼。
“我没事,这家伙难对付。”赵胤欣慰看着自己漂亮的女友,觉得自己虽败犹荣,莫名有种“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悲壮。
“行了啊。”方锦臣一把就把他拎了起来,打开门卫室的小黑屋,把倒霉的赵胤给推了进去。
“门卫大哥,你能不能放他走啊,他下次肯定不敢了!”女孩焦急地恳求道。
“如果我不是门卫的话,我大概会放他出来。”方锦臣不客气地把锁头扣上。
然而这时候,他却忽然听到自己身后有动静。
回身一看,又有两个国中生骑着自行车冲了进去,被关在黑屋里的赵胤从栏杆里探出头来,笑道:
“中计了吧,这你妈叫调虎离山!”
方锦臣没好气,看来前辈老大爷说得没错,那些个学生还真就是群难缠的家伙。
他长叹一声,心道:没办法了。
方锦臣甩开短发女生的纠缠,却并没有跟着自行车的后尾追上去。
他冲进教学楼,顺着走廊一路飞奔,过路的老师和学生看到他仿佛疾风一般闪过他们的身旁。
前面有两个抬桌子的女孩,方锦臣一个下铲直接从桌子底下滑过,伴随人们的惊呼,他拉开窗户翻身而出,刚好撞上其中一个骑车比较慢的国中生。
他们正互相欢庆着胜利,没想到其中一人却忽然被不知从哪窜出来的门卫一棍子打下单车。
最后一人吓得赶紧加速踩踏板逃离。
方锦臣扣住落车国中生的手,碰巧身后来了个中年的男老师,他直接把国中生交到了男老师的手里。
“偷溜进来的,麻烦你帮我带去小黑屋。”他简单说道。
男老师一脸懵懂地看着他,“呃,哦,好的好的。”
说完,方锦臣预判着最后一名国中生逃离的路线,重新跑入教学楼里。
他估计最后的家伙应该不敢再靠近教学楼,十有八九是准备撤离学院了。
方锦臣以最快速度飞奔向三楼,他跑入一间教室的阳台,教室里的学生刚刚下课,忽然发现新来一个男人闯了进来,登时一片尖叫!
“那不是新来的门卫大哥吗?”
“他跑得好快啊……”
紧接着,方锦臣踏上阳台扶手。
“啊啊,门卫大哥要干什么啊?!”
方锦臣纵身一跃,教室里又是一片惊叫:“跳楼了,门卫大哥跳楼了!”
一群女孩们全部拥挤向阳台往下看。
没想到方锦臣轻盈落在了榕树的树枝上,敏捷得如同灵猫,他借助树枝和路灯作为踏板,宛如脚踏梅花桩。
他攀到对面的阳台上,发现最后一个国中生正从拐角骑过,于是他更加肯定自己的预判:
那家伙是朝校门口的方向去的。
方锦臣直接穿过对面教学楼的走廊,朝校门的方向跑去。
最后一名矮个子的国中生暗自庆幸着自己骑车的水平不差,躲过了那可怕门卫的追踪。
现在校门口就在眼前了,那门卫再恐怖也不可能比自行车跑得快吧?
为了避开教学楼,他刻意转了好几道弯,从花园的小路里走。
校门口就在眼前了,望着一群女生,他得意地宣誓自己的胜利,仿佛在说:“看,只有我一人打败了邪恶门卫!”
矮个子开心地吹着口哨,对赵胤说:“抱歉,赵总、年总,只能下次来救你了……”
可赵胤却露出了一个惊恐的表情,一直盯着头顶看,眼睛瞪得浑圆。
“咋了?”
矮个子忽然发现地上出现了一个黑影,他不禁抬头,方锦臣竟然像老鹰一样从天而降,跃下学院大门的牌坊,一下子把他从车上按倒在地,摔得那叫一个惨。
“哎哟,哎哟,好痛啊……”国中生哀嚎着。
方锦臣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像过去抓捕犯人一样,把矮个子的双手反扣,押进黑屋里。
躲在里边的赵胤苦笑着:“坤总,你丫的也进来了?”
三个不良少年排排坐,方锦臣一脚把门带上,拿起一张板凳,翘着二郎腿,顺手拿起茶壶倒了三杯茶,摆在他们面前,和蔼地说道:
“唔,茶水还热乎,喝吧……遇上我,算你们倒霉。”
第21章 总则
黑色轿车缓缓驶向太平疗养院的方向。
夕阳的晖光倾洒在街巷末路,薛仁川打着方向盘,一路上空空荡荡,甚为荒凉。
他有些头疼,无意间抬头看了看后视镜,忽然发现自己身后好像坐着一个人,但是再回过头的时候,车后座什么也没有。
薛仁川疲惫地擦干额头的汗水,自嘲道:人老了,总会冒出幻觉。
他看到路边的电线杆歪歪斜斜,上面隐隐约约还贴着破旧的广告,有不少都是疗养院的“救赎疗法”。
等到汽车停在疗养院门前时,薛仁川才终于感觉到,广告竟已成为了一段历史的见证:
这座从沪津最古老的近代医院宛然已成为了空的躯壳,因为残忍的凶杀案,便再无人肯买下此地,于是它彻底死在了历史长河之中。
疗养院的铁门在风中摇曳,发出“嘎吱嘎吱”的刺耳声响。
薛仁川拿出院长的实验报告,循着文件里记载的地点前行。
他在找一本书,一本在报告里提到的东西,他坚信那东西依然藏在疗养院里。
推开生锈的铁门,乱生的杂草和藤蔓让人感到不适。
通往院内的道路上冒出了荒草,树荫下的长椅落满了枯叶,因为昨天刚下过暴雨,脚底下的石砖依然有些湿滑,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水汽。
疗养院的尖塔笼罩在可怖的黄昏下,警方留下的封条依然贴在疗养院的大门口。
薛仁川屏住呼吸,颤抖地将手放在封条上,用力一撕。
如同揭开了某种尘封已久的封印,疗养院里混浊的气息一下子散了出来。
疗养院里早已没有了人气,只剩下无人的“深空”,以及布满灰尘的行星仪器。
他鼓起勇气踏入这座死院,地上还残留着发黑的血迹,仿佛在告诉人们当时发生的惨案。
薛仁川莫名感到头痛欲裂,他挣扎着扶住走廊的柱子,脑袋里不停传来“嗡嗡”的声响,他似乎听到有人在呼唤他,有人在一旁窃窃私语。
他好像看到有许多修女和病人出现在“深空”里,那些星球仪器的聚光灯也仿佛发出了亮光,开始自己旋转了起来。
“请跟我来,先生。”薛仁川看到一名脸上带着伤痕的修女微笑着对他说道,“我知道你想来干什么。”
薛仁川忍着头痛,慢慢站了起来,跟随修女的步伐一路沿着楼梯往上走。
他看到一个脚上拴着脚链的老人痛苦地抓住铁丝网,手心被尖刺扎得鲜血淋漓,大声恳求薛仁川救救他。
他还看到一个房间里似乎挂满了吊死的修女,她们的身体在微微摆荡,脸上挂着残念的微笑。
薛仁川的心脏怦怦直跳,他路过第四层的祷告厅,血色夕阳倾洒在神龛里的虚空奇点上。
有许多修女和神父虔诚跪伏在神龛前祈祷。
“我们仰仗于星空,却从未知晓星空的秘密。我们来自虚无,灵魂也将魂归银河……”
慢慢地,薛仁川感觉神龛里的虚空奇点变了,变得扭曲,变得狰狞,在余晖下宛如一颗猩红的眼睛,空洞地注视这个世界。
“我们敲响尖啸丧钟,只因主的存在……天旦未曦,玄晖长临。”
忽然,一名神父拔出了尖刀,猛地刺向一旁的修女。
然后,其他人也纷纷拿出了手术刀或其他锐器,割断彼此的喉咙,刺穿对方的心脏,自相残杀。
薛仁川胆战心惊地看着眼前的一幕,而脸上带疤痕的修女却对眼前恐怖的景象浑然不觉。
“你要带我去什么地方?”薛仁川忍不住问道。
修女浅浅地微笑,没有说话,她提着一盏煤油灯,灯光映亮了老旧斑驳的墙面。
天色逐渐开始变暗,四周变得阴沉下来,灯光照亮了薛仁川一个人长长的影子,如同黑色的巨人般行走在狭隘的楼梯上。
楼梯的拐角有几个穿着病服的精神病患者在面壁,他们喃喃自语:
“一千零一、一千零二、一千零三……还有多久,主才会离开这个世界?还有多久,您的仆人才能魂入归墟?一千零四、一千零五……”
他们蜷缩着身体瑟瑟发抖,薛仁川经过他们身旁的时候,其中一个病人突然间抓住了他的胳膊!
“祂……祂在看着我们,我们逃不掉的,世界的脉搏终将停止……”
薛仁川惊骇地甩开病人的双手。
病人的眼睛被人挖了出来,空洞的眼窝里流出汩汩鲜血,身体仿佛溶解一般,病服的胸襟渗出了大块的红色。
薛仁川快步跟上修女,心有余悸,不敢再回头看。
他听到黑暗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有东西摩擦墙面。
他踩在湿漉漉的台阶上,也分不清是雨水还是血水,水汽的味道里夹带着腐烂的气息,整个疗养院似乎变得更为肮脏破败。
“我们到了,先生。”
修女将煤油灯递给了薛仁川。
他面前是一扇红色的大门,上面长满了令人作呕的血苔和菌类。
薛仁川用煤油灯环顾四周,发现修女已经不见了,不知什么时候,这里已经根系丛生,他抬头看看天花板,上面垂下无数长蛇似的木须。
他壮起胆子推开红色的木门。
七色圣窗焕然是漆黑“深空”里的太阳,耀眼夺目。
他仿佛又像是看到了巨大的眼睛在夜空中盯着他。
这里摆放着一排排书架和器皿展柜,薛仁川再次看了看报告上的描述。
这里应该隐藏着一个秘密的手术室,他立即在书架之间寻找了起来。
根系蔓延到了书架的底座。薛仁川看到一些展柜里摆放着跳动的心脏和一些不知名的,在福尔马林里蠕动的东西。
——嘎吱嘎吱……
薛仁川听到身后的转椅动了,发出了生锈金属摩擦的声音。
他赶紧回头,发现一个老修女正靠在椅子上,缓缓地转动着椅子。
“我知道你在寻找什么。”
老修女的胸膛插着一把手术刀,面容毫无血色,她战战巍巍地走向七色圣窗的手术台前,弯腰指了指手术台的底座。
薛仁川茫然地走向手术台,他发现上面躺着一个少女,她看起来娟秀而美丽,脸上布着红纹,胸膛却有一处明显的致命枪伤。
薛仁川顺着老修女指着的方向搜寻去,意外找到了一把黄铜色的钥匙。
在弯腰起来的时候,老修女和手术台上的少女都不见了,只剩下空气里飘零的尘埃。
薛仁川困惑地看着四周,发现脚底下踩着一块块彩色玻璃的碎片,回头看着七色圣窗,发现窗户早已支离破碎,能够透过缺口看到窗外行将陷入暮色的天空。
周围也没有什么木须和血苔,只有一地狼藉,和遭受扒窃的而倒塌的书架和破碎的瓶瓶罐罐。
这是,怎么回事?
薛仁川看看手心的钥匙,又看看实验报告。
他按照上面记录的位置,找到一个书架,拿出第一层和第三层特定的书本,只听身后传来墙面移动的声响。
那里赫然出现了一扇铁门。
钥匙应该就是打开这扇大门的吧?
薛仁川感到冥冥之中有什么在指引着他,要让他来发现某个被人遗忘的隐秘。
钥匙插入孔洞,铁门徐徐开启。
一座斑驳的手术台上躺着一具早已死去的尸体,它被镣铐牢牢固定在手术台上,身体几乎已经完全腐败,只剩下残余的烂肉和森森白骨。
“十月十三日,最后一个病人的实验开始,他已病入膏肓,不得不将其单独留在密室,等待其身体内,零号元素燃烧殆尽。”
十月十三日晚上,便是院长被杀害的日子。
薛仁川感到强烈的恶心,手术室里的腐败气味让他捂住了鼻子,他慢慢地靠近那具即将化为白骨的尸体。
骷髅的眼睛里还残余着一颗萎缩的血红眼珠,它看起来不像是人类的眼睛,倒有些像是被强行安放在人类遗骸上的蛇眼。
“找到了。”薛仁川发现了一本黑色的书籍,旁边还放着一小颗如同冰晶般散发着寒光的石头。
它们正平躺在桌子上。
薛仁川轻轻拍掉书籍封面的灰尘,上面露出了一行扭曲的楔形文字。
“是的,这便是那本……失窃的异教总则。”
第22章 大文豪
沪津市,明日报社。
“您……您真的是小琴小姐吗?”
编辑部的男人们统统围在了小琴的身边,犹如群星憧憬明月,一个个露出了几十年单身男士的渴求目光。
有的家伙控制不住记者的职业操守想要拍照,结果被“职业绅士”林哲拦了下来。
“你,嗯哼。”林哲竖起手指头在狗仔队的面前晃了晃。
他们会意点点头,“明白了,老大,请让我们做‘护花使者’吧!”
“护护护!护什么花呢?没写完稿子小心护住你们的脑袋瓜子!”林哲像赶苍蝇一样使劲敲这些饭桶的脑壳。
狗仔队们一个个落下了委屈的眼泪,“原来老大有福同享都是骗人的。”
这个时候,狗仔队的身后走来一位风流倜傥的文人雅士,他一身马褂长衫,身姿挺拔,戴着一副学者的眼镜。
只见他慢慢走过其他人的中间,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拿着本线装书,放在胸前,颇有种君子的风度。
他提提眼镜,面色平静却又带着一丝自负地说道:“在下姓庄,名桂棠,字红樨,很早便听闻姑娘的美名,今日终于有幸相见,您比传说中的更为动人。”
编辑部在场的单身男士都颇为讨厌庄桂棠这番语气,表面文绉绉,内心难掩其龌龊思想。
搭讪就搭讪呗,还装得那么风高亮节,更何况,姓庄的还是有妻室的人,依然成天寻芳猎艳。
小琴大概是被编辑部成员的热情给吓坏了,支支吾吾又满面绯红地向大家问好。
庄桂棠觉得时机成熟了,更是踏进一步,将手中的线装小说双手呈上。
“鄙人与姑娘初次见面,可惜我本一介书生,生活清贫,只好献上拙作一本,但求姑娘能够喜欢。”
“您……真的太客气了。”小琴只好报以一笑,“我也很喜欢先生的小说呢。尤其是那本《不朽之恋》,我以前可爱看了。”
庄桂棠听了更为得意了,认为自己的计划已经初步成功,但是并没有将自满浮于面色。
“喜欢就好,不知道姑娘对文学创作有没有兴趣呢?”
“我……只会写写法律文书,其实并不是很会文学创作呢。”
小琴浅浅一笑,宛如平淡而柔和的月光,几乎把所有人的心都融化了。
庄桂棠轻轻握住小琴的手,“没关系,我可以单独教你,让你也能如我一样,写出最动人的句子。毕竟,最美丽的人,也应当配得上最华丽的诗篇。”
“啊?真的吗,那太谢谢了。只可惜,我可能没那时间呢。”
小琴没有抗拒庄桂棠的手心,这场面看得狗仔队和单身编辑们火冒三丈,背后都在暗骂这穷酸腐儒的无耻。
段社长看不下去了,忍不住把林哲拉到一边。
“我说,林先生,你干啥把小琴小姐给带到这儿来了?”他小声地质问着林哲,“你难道忘了,编辑部的家伙们脑袋里装的都是些啥吗?”
“这个嘛……”林哲耸耸肩解释道,“在马戏团出了点意外,送小琴回报社可能会安全些。”
“有什么比落到一群老猥琐中间更危险的吗?”段社长扶着额头说道。
“你是不知道,咱们在马戏团里看到了什么……”
——吱呀!林哲话音未落,编辑部的门开了。
在人们七嘴八舌的时候,文品恍恍惚惚地推门走了进来。
“咦?这么热闹?”他还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抬头看了看门口的大字,“没错啊……这里是编辑部。”
“文先生!”
他忽然听到有女声在叫他,一个激灵险些退回去。
只见小琴甩开了庄桂棠的手,迫不及待地跑到了文品的身前,“可算盼到你了,我之前还没有好好和你聊聊呢!”
庄桂棠的头顶上顿时写满了问号。
“催更!催更!催更!重要的事情说三遍!”小琴打了个响指,唤来几个保镖,让他们把牛皮手包送到她面前,“我包包里不缺打赏的票子。”
“这……”
这有些热情过头了吧。文品尴尬地微笑着。
小琴不客气地把一叠印着护国公头像的钞票排在了桌子上,惊得在场的所有人都张大了嘴巴。
“啊,这也太多了吧?!”
文品差点以为自己在做梦,他双膝一软,跌坐在椅子上。
要是在地球上,这一个月打赏也不足十块钱,而且还全是自己付钱给朋友刷的……然而现在,摆在眼前的却是货真价实的大夏国钞票,简直像做梦一样啊。
文品揉了揉眼睛,又捏了捏自己的脸。
在场所有人的仇恨一下子转移到了文品身上,尤其是那大作家庄桂棠,又是羡慕又是嫉妒。
出于礼貌和林哲教导的“绅士风度”,文品还是礼貌拒绝了这些打赏。
毕竟,小琴是高德领事的女儿,收她的钱,就等于收高领事的钱啊,要是领事知道了,麻烦就大了。
然而庄桂棠并不这么想,他看到文品退回钞票,更加觉得这是种对他的挑衅。
庄桂棠知道,便是文品临时顶替了他的小说栏目,早就对其颇有微词。
但是身为知名的文人,是不能随意对个后辈生气的。
庄桂棠面目阴沉而冷峻地推开身旁的人,他故意踱步到文品身前,将小琴挡在身后。
他看起来又高又瘦,意气风发,大有旧时江南才子的气质,相比之下,文品则显得像是一脸短命相的痨病鬼,两人站在一起,似乎高下立分。
“文先生,久闻阁下才气过人,那日我于书市门前,见闻阁下的‘大作’,市井闲人争相阅之,写得甚是有趣……”说到“大作”二字的时候,庄桂棠刻意加重了语气。
文品愣了愣,他记得这个人似乎叫庄桂棠,是原本小说栏目的撰稿人,不知道这家伙来干什么。
庄桂棠顿了顿,“只不过,阁下的书依旧难登大雅之堂,仍旧不过是市井闲书罢了。还须多读圣贤书,才能写得出好的文章来……”
文品困惑地看着他。庄桂棠以为文品自知羞愧,因而才默不出声。
谁知过了好半天,文品才慢吞吞地问道:“呃,抱歉,您在说啥?”
庄桂棠的双眉顿时狠狠蹙了一下。
“没什么……孺子不可教。”
见到势头有些不对,小琴立刻出面将两人分开,“你们讨论这些干什么呢?书写得好看,哪分什么‘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呢?你们的书,我都爱看。”
文品和庄桂棠之间的敌意似乎因为小琴的活泼而消散了许多。
“对啦!”她又拍了拍手,笑着对编辑部的所有人说道,“今天真的很荣幸见到各位,不如,咱们大伙一起到国宾饭店吃顿晚餐怎么样?我请客哟!”
文品与庄桂棠彼此瞪着眼,很快,大伙快活的掌声顿时将一场冷战熄灭于无形。
编辑部的男士们一个个叫叫嚷嚷:
“小琴小姐请客,我们当然得去了!”
“哇,你好狡猾,你早上不是说,晚上要回家陪老婆逛庙会吗?”
“那东西明天也有啦……”
大伙精神百倍地跟在小琴小姐的身后,场面好比女教师带着一群国中生春游一般热闹。
然后不知道是谁学文品大喊了一声:“出征!”
“谁能告诉我……‘出征’到底啥意思?”段社长挠挠头,“是我,跟不上时代了吗?”
整个办公室顿时群情沸腾,大声喊出了“出征”的口号,好比一群大老爷们闹着要和小琴到婚证处登记“出证”似的。
庄桂棠却冷笑一声,坐回了自己的座位,“无知者无畏,看在小琴的面子上,我权当今天的事没发生过。”
“呵,你不去吗,大文豪?”文品明显感觉到了庄桂棠潜藏的敌意。
“不了,我还要工作,不像你们那样悠闲。”庄桂棠旋开煤气灯,拨下钢笔盖,写起了稿子。
文品一言不发地看着庄桂棠,直到林哲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林哲口中哼哼着猥琐小调,慢慢靠近文品的耳畔,悄声说道:“文妹,姓庄的好像很不喜欢你啊。我看,是嫉妒了。”
“我没这么大本事让大文豪嫉妒。”文品的表情却格外严峻,“他这么做,也可能另有原因。”
“怎么说?”林哲好奇地问。
“前个月在女皇戏院,高领事叫我注意报社里的一个人……如果我没记错名字,我想,那个人姓庄,名字便叫桂棠。”
第23章 总理大臣
沪津时间晚上七点,国宾饭店。
琉璃雅间灯火通明,圆桌前,张文焕正与扎里·伊万诺维奇共进晚餐。
桌前摆着一瓶旧时百花皇室特供的红酒。
过去百花皇族的路易王子访问大夏的时候,曾与末帝签署协议,在兴安府开了一座西式酿酒厂,完全按照皇室标准的工艺酿酒。
张文焕知道,租界领事喜欢吃神圣查理斯国的料理,尤其是酱汁牛排、乳酪焗生蚝和卡尔松堡大龙虾。
他特意请来了当年流亡到大夏的宫廷御厨,上了全份的查理斯料理,这位御厨曾经为百花王朝的末代皇帝工作。
但是后来,在皇帝驾崩以后,路易王子也离奇遭到暗杀,整个皇室后继无人,乱成一团。
帝国的选帝侯们便借机开始了皇位的争夺战,导致很多饱受战乱的查理斯国民逃亡到了沪津租界避难。
这位御厨便是其中之一。
张文焕将桌上的餐巾平整打开,铺在中间的装饰盘下,“请,阁下。”
琉璃雅间的窗帘都被拉了起来,防止被人看到,同时,这也是为了防备狙击手的暗杀。
招待一个弗拉维亚人并不难,但是若想要满足弗拉维亚人的“胃口”就十分困难,他们并不是挑剔,而是因为永无止境的渴望。
不过,扎里算是一个虔诚的虚空教徒,再怎么说也会稍微克制。
在享用晚餐前,他还会礼仪性地向虚空造物主与恒星圣母祈祷,并不急着开动。
而张文焕则是个不折不扣的无神论者。
事实上,在他年轻的时候,他也曾经相信过梵世神佛。
只是,当年列强入侵大夏的时候,当年腐败丛生,军阀混战的时候,神佛从没有拯救过这个古老的国家。
而当今,人们依然一遍又一遍地烧香捐钱,神仙们享受着人们的奉献,祂们所需要做的,不过是躲在天上某处佯装高深,好欺骗下一批无知的信众……
唯有真实的武力才能决定自己的命运。
他笃信绝对的力量,不像他那虔诚拜佛的弟弟张文博,他认为武运兴隆,国运则昌,只要足够强大,那么必将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然而在没有绝对力量之前,他只能选择隐忍。
张文焕优雅地举起了酒杯,对扎里说道:“我张文焕,为贵国女皇的健康敬一杯。”
“也为两国的友好干杯。”扎里直接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嗯,不愧是以前皇族才能喝到的红酒。”
杯子亮在半空的张文焕微微蹙了蹙眉,但还是报以微笑,象征性喝了一口酒,便放回了一旁。
扎里自顾自地倒酒,如同酒桶一般,三下五除二便将一整瓶百花红酒喝得干干净净。
张文焕强忍着难堪,谈道:“不知,扎里先生是否听闻玄甲号遇袭的事情?”
扎里用力一刀切下牛排的一角,边嚼着肉边说:“我个,我知道。”
“你觉得,会不会是……”张文焕顿了顿,“‘林语先生’搞的鬼?”
“不排除这种可能性,但我还是认为事情有蹊跷。”扎里说,“我从我堂兄那里得知了事情的经过……不过,我并不完全信任米哈伊。”
“毕竟嫉妒阁下的人很多。”张文焕补充道。
“嫉妒?不不不……米哈伊不会嫉妒任何人,但是我知道,这个男人,有自己的想法,我父亲重用他,但总之,我是不信任他。”扎里缓缓地说,“也劝你们夏人,提防着点。”
张文焕摩挲着杯口。
看来鲁滕伯格家族之中也存在着某种不协调的声音,他暗暗思考。
再过几天,新的驻弗外交官就要会见女冬皇了,他将带去我的使命,或许,能够利用一点,为大夏国在冬皇宫廷中间争取到有利地位。
“那我是不是该让外交官与贵国女皇商榷,恳求重新指派一名军事顾问?”
“大可不必。”扎里微微一笑,“坦白地说,我更希望这位堂兄留在我身边,天知道我没盯着他的时候,他会在阿兰格勒的宫廷里做出怎样的事情。你也许不明白……米哈伊是个疯子,可能会在冬皇面前破坏两国之间的友好亲善。”
“阁下所言极是。”
咚咚咚——门外传来了敲门的声音,“各位大人,是上菜的。”
“嗯,进来吧。”
雅间的门打开了,女服务生在绀蓝军装的青年近卫军护送下,战战巍巍地将一盘卡尔松堡大龙虾端放到扎里的面前。
这些食物价格不菲,为了从神圣查理斯的首都卡尔松堡将大龙虾送来,费了不少的力气,为此,张文焕甚至还动用了最快的飞机,连保鲜的小型冷藏柜都是过去的大夏皇室才能享用的。
女服务生看起来有些害怕扎里的模样,她谨慎地说:“大人们慢用。”
她也颇有几分姿色,前凸后翘,扎里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张文焕知道扎里好这口,特意安排了自己的人来装扮成服务生。
也许这些女孩们未来能够在某个夜晚,从这贪婪的家伙的口中套到什么有用的情报。
张文焕亲自给扎里倒上了酒,“领事阁下,喜欢女人吗?”
扎里喝得有些上头,笑着回答说:“弗拉维亚人个个都是战士,即使在床上也不会输于战场。”
“哦,像我们大夏,向来有窈窕配君子一说,不知,阁下又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战士,自然配战士,在我们国家的传说里,‘屠龙者’向来爱慕‘盾之女’……但我,向来不挑剔,偶尔玩玩嫩的也没什么。”
张文焕笑着,心中暗暗记下了这番话。
这个时候,他们楼下传来一阵喧嚣的杂音,好像有很多人在说话,吵吵嚷嚷,叫嚣着“出征”什么的。
张文焕拧了拧餐巾,叫来自己的卫兵,问道:“不是叫你们清场了吗?”
卫兵为难地回答说:“可是……对方是高德领事的女儿,我们拦不住她。”
张文焕与扎里二人听到这句话不约而同对视了一眼。
“高德的女儿?”张文焕追问道,“你们没有认错?”
“不会不会,千真万确是高领事的女儿。”卫兵肯定道。
张文焕摸了摸下巴,“原本我以为那女人还在岛城京,后来我听闻说,她现在到沪津来了……扎里先生,我想,你应该知道我在想些什么吧?”
扎里的小眼睛意味深长地眯了一下,“嗯,英雄所见略同,不过,现在还不急着下手。”
“怎么说?”
扎里将一盘龙虾推到桌子中间,他用刀子虚划下龙虾的身体。
“高德的女儿就像龙虾的心头肉,你可以挖掉,但是,龙虾依然能够垂死挣扎,它的生命力很顽强,只要有那双大钳子,它照样能在死前狠狠夹你一下。”
“所以,你的意思是?”张文焕饶有兴趣地问道。
“每个厨师都知道,把龙虾拎出来之前,必先控制住那双铁螯,丧失了反抗能力的龙虾,自然束手就擒。”
“所以,我们是要当那做龙虾的厨师喽?”
“未尝不可。”扎里说道,“但我们可以先盯住她,等到那大龙虾露出破绽,我们便能将其大螯肢解,让他身败名裂……”
“放心,我早就安排了人手,混在公馆中间了。”张文焕擦干净手,开始分食餐盘里的牛排。
“‘林语先生’是怪物,你不会指望普通人能够监视怪物的女儿吧?”
“的确,因此这些事情,就得交给我那批最得力的部下了。”
张文焕的眼中隐隐闪烁着不详的光,“或许,领事听说过按察司‘神隐校尉’的名号,他们都是经过改造的,不折不扣的怪物。”
“嗯,对付怪物,自然得运用怪物的手段。”
楼下仍然传来欢声笑语,扎里冷笑着,狠狠一刀切下了龙虾的铁螯。
张文焕平静地说道:“我想,今天的晚餐,阁下兴许能够满意了。”
第24章 弗拉维亚帝国
阿兰格勒时间下午两点,库曼斯克港海岸。
按照往常,沪津现在应该已经是晚上七八点了吧?
“牡丹号”的轮船上,郭腾飞看了看怀表,站在船头的扶手边,眺望着海岸的外国都市。
那边就是弗拉维亚了,他心道。
作为新到任的驻弗外交官,他渴望自己能够完成使命,得到国家的嘉许。
他呼出一口白汽,金丝框眼镜上都笼上了一层霜。
天气微微有些冷,弗拉维亚与大夏国隔着一片冰冷而狭长的北境内海,这里已经是相当北的地方了。
按往常,沪津应该到明年一月初旬才会开始下雪。
远方的城市被大雪所覆盖,白茫茫一片,而辽阔的大海也仿佛冻结一般呈现出惊心动魄的冰蓝色。
郭腾飞穿着黑色的厚大衣,脖子上围着一条大围巾,也依然觉得严寒深入体肤的每一寸。
海风刮得耳朵生疼,但他还是抑制不住看到陆地的欣喜。
库曼斯克的港口极为繁华,在这里能够找到来自世界各地的船只,有从新大陆带来的咖啡,也有即将出口国外的毛皮和麝香。
在弗拉维亚,毛皮是相当重要的支柱性产业,每年都有自由民猎人深入铁林边缘狩猎,然后将动物的毛皮制成昂贵的皮草。
尽管女皇去年早已下令限制毛皮贸易,设立了多处受到士兵保护的皇家林地,但是民间的偷盗行为依然层出不穷。
与繁华相对的,是远处海域的大船葬坟场,那曾经是古弗拉维亚人的宗教圣地,乱礁丛生,堆满了后人放置的长船残骸,上面依稀还能看到古代的图腾和神像。
如今这些圣地,也不过只是为了吸引游客而故意布置的空壳而已。
港口再往后,还能看到冰海广场和古城墙的遗址。
冬皇在库曼斯克的临海行宫便巍然屹立在冰海广场中间,它完全是仿照神圣查理斯帝国的镜宫修建的,呈现出对称的凹字形,屋顶上排满了石像鬼,一扇扇窗户的边缘也装饰以繁杂的浮雕纹路。
即便在船上,也能眺望到这宏伟的皇宫,高耸的斯坎德培大帝雕塑正屹立在冰海广场中间,左手持狮鹫权杖,右手持月刃斧,头顶上戴着镶嵌宝石的貂皮王冠,威武异常。
这也不是郭腾飞第一次来到弗拉维亚,他曾经去过好几次阿兰格勒,也得到过女冬皇柳博芙一世颁发的荣誉勋章。
当时,他仅仅是作为阿兰格勒大学的夏人留学生,而现在,转眼过去了二十多年,自肩负使命以来,他以从十几岁的少年变成了四十余岁的中年人。
他早已青春不再,脸上布满了沧桑的痕迹,连鬓角的头发也微微有些发白,只怕等到五十而知天命的时候,就要一片苍白了。
他此刻代表的是大夏的尊严与荣耀,是一个古老大国的使者,即便面对的是强大的弗拉维亚,也应当不卑不亢,展现自信与庄严。
郭腾飞整理着自己的装扮,希望寒冷的海风不会吹乱他自己梳好的分头发式。
牡丹号徐徐靠岸,水手们拉响了震耳欲聋的汽笛。
一位戴着高顶礼帽的绅士站在郭腾飞的身旁,他很年轻,有着一头奶油色的白发,目光柔和而充满智慧。
他有一种年轻所带来的活力,但同时,这份年轻却又在自身的修养下,显得格外优雅。
年轻绅士扶着船头的扶手,用国际通用的查理斯语喃喃说道:“谁能想到呢?几百年前,这里不过是蛮族生活的铁林罢了。”
“时代变迁,科技在飞快进步。”郭腾飞笑道,“以前的人们也不敢想象飞艇和飞机的出现。”
“你从大夏还是扶桑来?”年轻绅士友好地询问。
“大夏。”
“我刚巧途径你们国家,愿咱们两国的友谊,如同那边的大帝雕像一样屹立不倒。”绅士幽默地说道。
“谢谢,听你的口音,也是弗拉维亚人吧?”郭腾飞问道。
“嗯,我家就住在阿兰格勒。”
“楚德区,还是圣殿区?”郭腾飞提了几个在阿兰格勒最繁华的地段,他觉得眼前的绅士谈吐举止不俗,必定是个相当体面的贵族世家。
绅士犹豫了一会儿,“我家……可能离皇宫有点近。”
郭腾飞哈哈一笑,“那你大概每天早上都得忍受冬皇近卫军的口号声了。”
“可不是。”绅士学着近卫军的站姿和敬礼方式,“每天我都能听到他们在那喊:‘啊!我们要为伟大而不朽的冬皇陛下献出刀与剑,乃至自己的生命!’”
冷风吹拂过年轻绅士的面容,他的头发如同雪花一般银白,在风中轻轻扬起、舞动。
某种意义上,他是极美的,带着一种北帝国少年所特有的美,但这样的美感并非阴柔,反而像是潜藏于阳光外表下的,冰霜冷酷的美。
郭腾飞笑了笑,“敢问先生叫什么名字呢?”
绅士学着查理斯宫廷礼仪的样子,夸张俯下身子,左手搭在胸前,右手抬高,“朋友,叫我尼古拉就好。”
“很高兴认识你,尼古拉先生,我叫郭腾飞。”
郭腾飞开始有些喜欢这个有趣的北帝国绅士了。
可是尼古拉的身后来了好几个身穿西装的大汉,他们低头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尼古拉只好遗憾摇摇头,对郭腾飞说道:
“郭先生,很抱歉,我必须得走了,我奶奶总是心急地叫我回家,唉,其实我不是很喜欢被老人家这么宠,我都二十多岁了……”
“嗯,我也要下船喽。”
两人在码头边分了别,尼古拉坐上了一辆早已等候的轿车离去了。
郭腾飞也没有时间在库曼斯克做太长久的等待,明天就会有皇宫的仪仗队来迎接他前往首都。
他和一起来到北帝国的同僚们找到了在码头等候的宫廷总管,那家伙是个如同太监一样在脸上扑脂粉和香水的男子。
总管用中性的声音说道:“先生们,这边请。”
他虽然保持着礼仪,但不难看出其轻蔑的意味。
路上备着几辆马车,随行的龙骑兵手持恰西克军刀,这时候才开始进行清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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库曼斯克的工业气息很浓重,相比上一次来这里,城市里已经随处可见到悬空的列车轨道和发电风车了。
可能是下雪的缘故,街道上有很多铲冰的工人,如果这个时候走在街上,要万分注意,否则稍不留神就会跌得站不起来了。
“各位先生,”总管说道,“由于咱们本地最好的酒店都已经满员了,只好委屈各位暂时下榻柳德米拉饭店。”
陪同郭腾飞的同僚不禁小声抱怨:“老郭,这柳德米拉饭店怎么着也就是个四星啊,这弗拉维亚人欺人太甚,竟然这么对待外国大使。”
“圣人教诲我们,即便他对我们无礼,君子也应当以礼相待。”郭腾飞提醒道,“别忘了总理大臣交给我们的使命。”
“是。”
柳德米拉饭店建造在闹市区,门口就是大马路,饭店也和旁边的证券大楼挤在一起,在高楼映衬下显得更加寒酸。
也没有人来帮忙提行李,太监似的总管只是在前头带路,趾高气扬,仿佛他便是冬皇一般目中无人。
但郭腾飞始终保持着平静的心态,在为国安军工作以前,他去过很多次弗拉维亚,每次都会住在这柳德米拉饭店。
在他看来,再好的饭店,也不过是拿来临时居住的地方,不必追求什么。
他的房间很小,甚至没有像样的书桌,但是非常整洁干净,并且古朴而典雅:
头顶的风扇中间安装着花瓣吊灯,整体房间的色调都偏暗,有种中世纪的情调。
郭腾飞安置好行李,首先给自己在沪津的妻子写了封信,打算第二天便让邮局寄回国去。
之后就是宫廷总管象征性安排的用餐,大家寥寥几句话,谁都是埋头苦干,各有心事。
在总管返回帝都之前,郭腾飞问他:“冬皇陛下还有多久才会召见我们?”
总管淡淡地说道:“谁知道呢,也许是明天,也许是后天,也许……一个星期。”
说完,他便坐上了轿车,回阿兰格勒去了。
凡事需要耐心,郭腾飞心想,与此同时,我们也将有时机做好充分的准备。
相信这北帝国之旅,将会是一场不同寻常的经历。
第25章 皇家林地
晚上库曼斯克下了一场大雪。
郭腾飞坐在阳台上,看着夜晚灯红酒绿的夜市,即便大雪苍茫,也难掩盖这工业城市的霓虹灯光。
他平日喜欢画些素描,他让服务生带来了纸笔,直到睡觉前都呆在阳台边上,将街道的雪景画了下来。
一整晚,郭腾飞都没有和其他同僚说话。
在离开大夏之前,张文焕大人提醒过他要慎言,因为一旦步入弗拉维亚,你的一举一动便都已经落入了北帝国军情处的监控之中。
在安放行李的时候,他在台灯的灯罩里发现了窃听器;在盥洗室的镜子里,他也发现了可能是摄像头的东西……
弗拉维亚的雪景背后,是严酷的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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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晨,幸好宫廷仪仗队并没有等个一星期才来接人。
用完早餐的时候,冬皇近卫军已经在饭店外面清场了,所有的行人都已被隔离在黄线之外。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像是换了一个新的态度,变得恭敬了起来。
他们让轿车来接送郭腾飞等人,随行的士兵也变成了摩托化骑兵。
同僚们乐了,便问那“太监总管”,为啥今天皇宫会派专车来迎接我们?
总管白了他们一眼,回答说:“王子殿下不希望失了礼数,我们是强大的帝国,自然要展现我们的仁慈。”
好一个有趣的王子殿下。
郭腾飞听说女皇有三个儿子,每个儿子都被授予“大公”的头衔。
名义上,他们可以算是诸侯王,但实际与神圣查理斯帝国的选帝侯不同,这些大公是没有实权的,他们的封国也更类似于大夏的郡国,直接受到冬皇政府的管辖。
郭腾飞也不知道是哪位“王子”给予了他们方便,到时候得好好谢谢他一番才行。
不过,这位总管似乎有意要刁难他们几个,居然没有走正常的公路,而是故意把车子开到了乡间小路上。
因为下雪的缘故,乡野道路基本都有些结冰了,车子总是走走停停,而且速度很慢。
郭腾飞和身旁的同僚都有些晕车的毛病,在这蜿蜒起伏的乡间道路上尤其令人难受。
站在雪原上的弗拉维亚农民可能一辈子都没看到过皇宫来的近卫军,全部聚在道路两边好奇观望。
“老郭,昨天我跟他们招呼过,我们晕车,这总管肯定他娘是故意的!”同僚气愤地说道,“其他国家的人压根不会这样对待!”
郭腾飞也听说过,女皇身边的这位总管是出了名的厌恶夏人,也算是个专横跋扈的角色。
总管不知道,也不在意夏国大使们说了什么,倒是非常闲适,好像公费旅游一般,坐在副驾驶座上,欣赏着雪乡的景色。
他还故意挑衅似地笑问:
“诸位,这是库曼斯克到帝都之间最漂亮的路段,王子殿下特地安排诸位欣赏的,感觉如何啊?”
同僚想要发作,郭腾飞便伸手按住了同僚的大腿,示意让他来说。
“总管先生,夏国人寄情于山水,对乡野总是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感谢你带我们来参观此地……嗯,看看吧,夜雪初霁,荠麦弥望(注),明年定当是丰收之年。”
总管冷笑了一声,“嗯,的确,会是场‘大丰收’。”
郭腾飞也提起眼镜,笑了笑。
“真有你的,老郭,那‘太监’不知道你在暗骂他北帝国走下坡路。”同僚竖起了大拇指。
这条路段的确是漫长的,可是总管有一点倒没说错,这儿的确是非常美丽的路段。
辽阔的雪原上零零星星布着几座温馨的木屋,里面的人家可能正在做早饭吧,烟囱里冒着袅袅炊烟。
有的孩子穿得像个大南瓜,赶着羊群朝道路两旁跑了过来,欣喜地向近卫军们招手呼喊。
再往前,轿车穿过了一片林中公路,这里尽是高高的雪松,不远处还有废弃的铁轨和弃置的火车厢,一些林中车站上还贴着十几年前的征兵广告。
现在,这里已经被柳博芙一世划为了皇家林地,火车线被废除了,也严禁猎人们狩猎,这里早已变成了灰熊和驼鹿的天堂。
再往前走,道路却被忽然倒下的树干封死了。
总管不得不让轿车停下,让近卫军前去搬走树干。
郭腾飞与车队的同僚们也总算能够下车透一口气。
可一头大驼鹿突然窜过公路,洪亮地嚎叫了一声,惊得同僚们有些害怕,还以为是有老虎或者其他猛兽出现。
“小心,先生们,这地方时常有灰熊和野猪出没。”总管微笑道,“即便是驼鹿或者麋鹿,被他们的犄角撞上,也是得要命的。”
听总管这么一说,同僚们都有些害怕了,都不敢离开轿车太远。
“我开个玩笑的,夏人。”总管点了一支像是女人才会抽的烟,“这些畜牲更害怕人类,听到汽车的声音,它们早就没了命地跑掉了。”
总管话音未落,忽然有一枝弩箭从树林里射了出来,一箭穿透了总管的肚子!
“有刺客!”
郭腾飞等人没有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只见总管吐出一口血,跪倒在路边。
冬皇的近卫军们纷纷从摩托车上下来,拿起了步枪寻找掩护。
“快快,老郭,这边!”
郭腾飞和几人躲回了轿车里面,一个个抱住脑袋,蹲在车窗下。
树林里射出了更多的弩箭,好像两侧的林中都有人埋伏,暴露在埋伏下的近卫军纷纷中箭倒地。
紧接着,树林里冲出了十几个挥舞砍刀和长矛的骑兵,他们头戴鹿角面具,发出骇人的声音,势不可挡地冲向车队!
“是铁林游击队!”近卫军统领大声喊道,“快列刺刀方阵!”
铁林骑手的长矛犹如炮弹一样贯穿近卫军的胸膛,把他整个人都挑飞到半空中。
但近卫军到底是冬皇座下的精锐,他们很快围成刺刀方阵。
冲锋的战马一个个撞上了刀尖,骑手从马背上跌了下来,立时便被近卫军刺穿了脖子。
可是铁林人实在太多了,他们纷纷从树林的四面八方窜了出来,手持飞斧,疯狂投掷向近卫军的士兵!
“稳住稳住,方阵不能散!”统领边用手枪射击边指挥道。
这些近卫军仅仅是仪仗队配置,没有装备什么杀伤性的武器,铁林人被射杀了一个又一个,然而近卫军也损失不小,其中一名士兵被斧头迎面劈碎了额骨,顿时脑浆与鲜血直流。
郭腾飞不敢抬头出去看,乱飞的斧头和子弹把轿车玻璃打了个粉碎。
紧接着,铁林人的步枪队也出来了,原本近卫军还能凭借火力优势死守,但现在彻底陷入了被动。
统领中枪倒在摩托的副驾驶上。铁林人冲上前把受伤的总管拖了出来。
“放开我!你们从哪冒出来的!你们是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的!”
总管用那尖细的嗓音呜呼哀嚎,可是迎接他的是一把染血的马刀,铁林人将刀尖从总管的眼窝里狠狠刺了进去,把他钉死在地上,然后又用力拔出刀尖,一击斩下了他的头颅。
铁林人顿时欢呼雀跃,宛如大仇得报一般,将总管的脑袋插在长矛上起舞。
越缩越小的方阵队伍被彻底包围了。
郭腾飞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将会如何,车子里全是染血的玻璃,所有人都不敢动弹分毫。
后边轿车的一位弗拉维亚官员被铁林人从车上拽了下来,一枪射穿了脑门。
郭腾飞车上的人大气不敢喘一声。
接着,是第二辆轿车,然后是第三辆。
“老郭,咱们……咱们是不是死定了……”
郭腾飞没有说话,只是攥紧了拳头,默默等待着最后时刻的来临。
近卫军投降了,铁林人缴走了他们的枪支。
郭腾飞听到了脚步声,一步,两步……铁林人的首领站到了汽车的外边。
可就在他即将打开车门的时候,森林里传来了军号声。
只听铁林人的首领喊道:“是龙骑兵团,快撤!”
车门外传来了榴弹的爆炸声和马蹄踏碎冰面的声音。
铁林部民纷纷开始上马撤退。
郭腾飞壮起胆子探出半个头,想看看外面的情况。
只见一群装饰华丽的龙骑兵手持榴弹发射器和军刀杀向了铁林人的方向。
胜利不足几分钟的铁林游击队,一瞬间便成为了被弹弓射击的黄雀,在爆炸声中抱头鼠窜。
郭腾飞立刻就猜到了怎么回事。
弗拉维亚人,竟然拿我们作为诱饵。
他们早早就得知了铁林人进攻的情报,把龙骑兵埋伏在了森林里,等到铁林人与车队交战,再反围剿之。
为了消灭铁林部落,他们甚至不惜送掉自己的人。
——甚至,我们和那总管的队伍,本就是他们圈好的诱饵。
“我们得救了?!”还蒙在鼓里的同僚竟然开始向这群卑鄙的弗拉维亚人感恩颂德。
铁林人被杀得溃不成军,那些来不及上马的部落民一瞬间便惨死于龙骑兵团的刀下。
一位身着军装的年轻人将战马停在了轿车旁边。
“谢天谢地,你们没事。”
他脱下军帽向郭腾飞致敬,露出了那一头奶白色的头发。
“铁林人被击退了,贼人也被消灭了。真好。”年轻人用异样的目光看了看插在长矛上的脑袋。
“阁下不是……”郭腾飞看着年轻人那和蔼的笑容,不禁感到震惊。
“郭先生,上次见面,没有正式自我介绍,多有失礼。”
年轻军人学着冬皇近卫军喊口号时的夸张腔调说道:
“我叫尼古拉·阿列克谢耶维奇,是伟大而仁慈的冬皇陛下柳博芙一世的长孙,也是乌辛扬卡公国的王子,未来大公的合法继承人,以及帝国龙骑兵团的新任统领……总之,我很高兴认识你,朋友。”
————
注:此句引用自宋代姜夔的《扬州慢·淮左名都》,其本应描述的是雪景下的萧条。
第26章 出走的小靖
大夏国,沪津市。
昨晚小琴请客,文品和编辑部的狐朋狗友们在国宾饭店喝酒喝到了大半夜,最后还是被林哲扶上车,送回家去的。
晚上,文品做了一个噩梦,梦到陈连苏带着十几具僵尸站在他的面前。他轻轻揭开僵尸脑袋上的符箓,却发现,每个僵尸都长着他自己的模样。
他好不容易从噩梦中醒过来的时候,脑子还有点晕乎乎的,甚至分不清早晨还是夜晚。
艰难眯开眼睛,文品隐隐约约看到小靖穿着一身街上男孩常穿的工装裤,拎着斜包出去了。
“这小鬼……又要搞什么鬼名堂?”文品喃喃地说道,好半天才掀开被子起床。
他无精打采地扶着墙壁,来到洗手间,用冷水敷面,刷牙漱口,整理发型。
文品牙刷到一半,忽然发现玻璃上贴着张小字条。
“唔……早餐放在厨房桌上了,记得吃……”
这小鬼还是挺贴心的嘛。文品笑了笑,把毛巾披在肩上就到厨房去了。
桌上摆着一碗热乎乎的汤面,上面简简单单撒着葱花和黄豆。
就算没有肉,吃起来也是香的。不知道为什么,面条吃着吃着就有一种想要落泪的感觉。
文品发现桌子的水杯下面还有一张字条,他边吸着面条,边捡起字条来看。
“爸爸,我不想上学,我要找到阿波和阿友,他们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侦探队绝不分开。”
文品险些被面条噎着,“噔”地险些把汤碗打翻。
这小鬼头又想去干危险的事情?!
文品顿时觉得事情不妙,也顾不上吃完剩下的面,就换上衣服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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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道上车水马龙。
她如同猫一样爬上了风车的塔顶。
廖小靖坐在风车发电箱的边缘上,小腿在半空轻轻踢蹬,惆怅地看着远方的城市。
天气灰蒙蒙的,沪津城市里那棵“生命树”也开始慢慢凋零。
越是高的地方,就越是感到凉意。
已经是初冬了,只消再等一两个月,沪津也就将迎来冬季的第一场雪。
小靖抓住一片深空里随风飞舞的枯叶,双眸如同雾纱朦胧的琉璃,倒映着少女的烦恼与惆怅。
这个年纪,女孩总是喜欢胡思乱想。
她想到很远的地方去冒险,她想做一名侦探,上学也不是不可以,她也渴望在学校交到更多的朋友……可是,她却又害怕认识像哥哥姐姐一样的坏人。
昨晚爸爸喝得醉醺醺的回家。
他为什么没有去寻找韦家兄弟呢?如果我去了学校,谁又来拯救他们?
她的身旁放着一叠手写的寻人启示,纸笔和胶水全都是用这几个星期卖报纸赚来的钱买的。
小靖在自己所能走的每一个地方都张贴了寻人启示。
可是这又有多大用处呢?上面没有韦家兄弟的样貌,只有他们的名字和年龄,只有他们工作的地方。
她只能祈祷阿波和阿友只是走丢了,有一天,他们会看到这些海报,然后不顾一切地回到她的身边去。
“喂,上面危险,快下来!”
廖小靖听到风车下面有几个工人在焦急地喊她。
她吐了吐舌头,将寻人启示塞回了放报纸斜背包里,纵身一跃,风吹落了她的帽子,两条小辫子宛如得到解放的麦穗,充满活力地向上竖起。
——嗒嗒,伴随两声鞋底踩到瓦片的声音,她轻盈落在了下面的屋顶上,看得工人们目瞪口呆。
“喂,小姑娘,你的帽子!”
旁边的小伙捡起了掉在地上的八角帽,可再一眨眼,小靖已经消失在了屋檐上。
“那就是传说中的‘轻功’?”工人挠挠头,“呼,好厉害,俺也想学……”
廖小靖重新回到街头,又开始继续贴起了寻人启示。
她孤零零地从太平区一路走回来,又回到了海门区。
她站在人们常去的小吃街里,在每一根柱子前都贴上海报。
她努力平整着海报的边边角角,可这时候,身后传来了巡警的呼声:“臭小鬼,你在干什么?!”
“我……我的朋友失踪了,我想张贴些寻人启示……”小靖吓得一个哆嗦,把刷子给弄掉了。
“城市里禁止贴广告,哪怕是寻人启示也不可以。”凶神恶煞的巡警立马朝着小靖走了过来,“你必须跟我回去一张张清掉!”
眼看巡警就要扑了上来,廖小靖敏捷地朝身旁一闪,巡警扑了个空,险些撞到柱子上。
廖小靖惊惶地从人群中间跑过,她轻快得像一阵风,刹那间便穿过了一个又一个人的身旁。
巡警气急败坏地喊着:“小鬼,给我回来!你以为我抓不到你吗?”
人们吓得纷纷给巡警让开了一条道。
再怎么样,她也只是个孩子,跑不过常年累月抓捕小偷的巡警们。
眼看就要被追上了,小靖连忙闪入街头的转角,这时候,她看见了一座熟悉的建筑。
那是一座如同鼓楼一般的食府,门匾上写着“百里香”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她不管这么多,一下子便躲入了百里香敞开的大门。
“哪儿去了?”巡警找不到了小靖的踪影,不由得放慢脚步,“快出来吧,我知道你就在附近,不要等我亲自把你揪出来!”
廖小靖气喘吁吁地靠在大门之后,她紧张地偷窥着门外徘徊不去的巡警。
她悄悄探出半个脑袋。
突然!
有人轻轻拍了拍的肩膀,惊得她差点“啊”地叫了出来!
“嘘……”
廖小靖回头一看,却看到了上次百里香那位漂亮的老板娘苏忻姐姐。
老板娘竖起一根手指,搭在了小靖的小嘴上,微微一笑。
等到巡警终于离开了以后,苏忻才慢慢地蹲下身子,笑着问她:“小靖,今天怎么只有你自己来呢?”
“我……因为我……”小靖的脸上闪过一阵淡淡的绯红,“我其实是,自己……”
“自己偷偷跑出来的吧?”苏忻一下子就猜了出来。
小靖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抱歉地说道:“对不起,苏忻姐姐,没打招呼就跑到了你的店里。”
“没关系哦,只不过,你自己偷跑出来,不怕你爸爸担心么?”苏忻抚摸着小靖的头发,帮她把凌乱的发丝都压了下去。
小靖撅起嘴说:“因为爸爸是个大笨蛋,十足的笨蛋,而且还是老酒鬼!”
“又像上一次那样喝得伶仃大醉吗?”
“对啊,真的很差劲!而且……而且……”讲到这里,小靖又没再说下去了,可能是在外人面前说太多有些不好意思。
苏忻瞧了瞧小靖背着的斜挎包,好奇地问:“你包包里鼓囊囊的,都装着些什么呢?”
第27章 早茶
小靖打开包裹,拿出了一叠寻人启示,说:“我的朋友们失踪了,爸爸却一点儿也不关心,我只好自己想办法,然后,然后我就遇到了巡警叔叔……”
说到这里,小靖的肚子里传来了“咕咕”的叫声,她不由得小脸一红。
苏忻如同知心大姐姐一样关心地问道:“小靖没有吃早餐吗?”
小靖像做了错事一样紧紧靠着墙边,犹豫了好一阵才点了点头。
“来,苏姐姐今天请你喝早茶。”
老板娘浅浅笑了,宛如洛神图里走出的仙女一般,旗袍轻摆,她牵起了小靖的手。
不知道为什么,小靖觉得心里很安心。要是,真的能有一个像老板娘一样的姐姐该有多好。
站在她的身旁,小靖却又有些自惭形秽。
苏忻姐姐在她眼里,是那么优雅、大方、美丽……只要看到一眼,便会终生难忘。
再看看自己,脏兮兮的工装裤,脸上满是灰尘,手心都是墨水,如同一只丑小鸭站在白天鹅身旁一样。
要是我长大了,也能像苏忻姐姐那般漂亮,该有多好啊。
小靖羞愧低下了头。
只听到苏忻在她耳畔小声地说着:“你应该相信你爸爸的。”
“为什么?”小靖不服气地问道,“他才不在乎我呢。”
苏忻伸手摘下一块木牌,幽幽地回答说:“也许是因为……他是我见过的,最勇敢,也最可靠的人吧。”
廖小靖像个乖乖女一样坐在椅子上。
老板娘苏忻正端坐在她的对面。
两人桌子上摆着一盘白白嫩嫩的奶黄包,还有一碟蒸得面皮也半透明的虾饺。
苏忻为小靖的茶杯里倒满了散发茉莉花香味的茶水。
不一会儿,百里香的招牌花旦“丁香姐姐”又端着烧卖和卷粉上来了。
小靖吃惊地看着这满桌的食物,这些菜都很贵吧?!
小靖一向珍惜食物,看到这么多精致的早点,她顿时不知所措,害怕这些漂亮的早点会被自己这么一只丑小鸭给糟蹋了。
“奶黄包趁热吃比较好吃,小妹妹。”丁香嘻嘻地偷笑着,小靖犹犹豫豫不敢动筷子。
苏忻撑着脸,饶有兴趣地看着小靖此时紧张的模样。门外,百里香的女孩们都躲在走廊偷看呢。
终于,小靖还是败给了满桌食物的香气,筷子轻轻一夹,牙齿轻触到奶黄包的面皮,那热乎乎的奶黄一瞬间便涌了出来。
空气里顿时散发出蛋黄的香味。小靖认真地向食物道了个歉,“食神爷爷对不起,小靖真的饿了。”
她终于不客气地开动了,每份早点都仔仔细细地品尝了一遍。
“好吃吗?”苏忻笑着问道。
“嗯嗯嗯!”小靖如同招财猫一样点了点头。
苏忻用手帕帮她擦了擦嘴角的奶黄酱,“百里香每天都有新客到来,每天都有故人离去,人走茶凉,但起码,食物的芬芳留在了他们心里,对吧?”
廖小靖点点头。
“来这儿的人,有富商也有普普通通的工人,有大人,有学生,也有像你一样的小孩子。”苏忻说,“他们有时候只是为了进来坐一会儿。”
她用鼻尖感受着淡淡的茶香,仿佛仅凭嗅觉,便能想象出当时客人满座的情景。
小靖默默听着。楼下传来了客人的喧嚣,明明是工作日的早晨,可是来喝早茶的人却依然很多。
许多都是怀念旧沪津的老人吧,他们怀念前朝的戏,看不惯黑白的外国电影,他们喜欢聚在茶馆里唠嗑的感觉,仿佛回到了年轻的时候。
“他们只需要一壶茶,就能听一整天的戏。”苏忻说,“然后什么烦恼都会消失。急躁的、失意的、哀伤的……都会融化在茶水之中,随着茶香,变成回响戏里的弦音。”
“那这茶该有多苦?”小靖瞪大好奇的双眼,“还是辣的?咸的?”
苏忻抿了一口茉莉花茶,说道:“美好的,而且味儿还很浓。”
“茶还有‘美好’这种形容啊。”小靖吐了吐舌头,她觉得茶水是苦的,只是闻起来很好闻罢了。
“话说,苏姐姐认识我爸爸吗?”她又一脸坏笑地盯着老板娘看,表示自己要听有趣的故事。
“嗯,也许算是认识吧。”苏忻笑着说道,揉了揉小靖的脑袋,“小小年纪,不许胡思乱想。”
“人家好奇嘛!”廖小靖嘟囔着嘴抗议,“要不是小靖的帽子丢了,人家才不会给你摸头呢!”
苏忻觉得这小女孩倒是可爱,而且,有些古怪的小心思,换句话说,就是“怪机灵”的,很讨人喜欢。
苏忻叹了口气,没好气地说:“真拿你没办法,小公主,你会保密吗?”
小靖调皮地勾住苏忻的手指,“拉勾勾,上吊吊,好啦,小靖保证,你快说嘛。”
“连你爸爸也不能告诉哦。”
“那是肯定!”小靖保证道。
“也许那都是该被遗忘的事情了。”苏忻笑了笑,“我很早就认识他,早到,他已经不记得我了。”
“原来爸爸这么健忘吗?”
“年纪大了,都会这样。”苏忻小声说了一句奇怪的话。
她指尖轻抚这楠木桌,“如果不是他,也许我一生也不会到沪津,更不会有这家店。甚至,我不会像现在这样活着。”
“可是,爸爸好像真的不认识苏姐姐啊……”小靖疑惑地说,“他这个人是脑子不好使,但是从不会忘记任何人。”
“嗯。也许是另有深意吧。”苏忻叹道,“他啊,可是个奇怪的家伙,为了一件事情,可以执着一生,即使甘居人下,深入铁林,他也在所不辞。”
“爸爸去过铁林?!”小靖小声惊呼,“人们都说,那里可是妖怪出没的地方啊。”
“也许连地狱也去过。”
苏忻亮出了手腕上一道狰狞的印记,深深镌刻在她白皙的肌肤上,像是张牙舞爪的龙舌兰,又像是皲裂的痕迹。
她轻叹道:“他把我从地狱里拉回来,在我以为,自己要被妖魔吞噬的时候,拯救我。”
“这……都是怎么回事?”小靖心疼地看着那道令人惊心动魄的伤疤,“这一定,很痛吧?”
“没关系喔,都过去很久了。”苏忻仿佛回忆着当年的往事,喃喃地说,“那时候,我大概也像你这么大,也是个不懂事的女孩。”
爸爸明明和你年纪差不多嘛。小靖在心里小声说道。大人总是喜欢编胡话。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苏忻故作神秘地把手指搭在唇间,“嘘,这是个秘密。”
第28章 小靖保证听话
“什么嘛,根本就什么都没说啊。”小靖郁闷地双手撑着小脸,“我都已经保证不会说出去了……”
茶水“哗啦”倒入小靖的茶杯。
苏忻轻轻点住了小靖的鼻子,说:“你是个守口如瓶的好姑娘吗?”
“当然啦,秘密进到小靖的耳朵里,那它就会永远锁在小靖心中了。”
苏忻笑了笑,“那么,苏姐姐也一样。”
“啊。”小靖无趣地低下头,像一朵蔫掉的小花。
“说这些,其实只是想告诉你,相信你爸爸。他向来不是个坐视不管的人。”
苏忻如同大姐姐陪小妹妹玩耍一样,捏了捏小靖的脸。
廖小靖懵懵懂懂地看着她,门外传来了姑娘们清脆的嬉笑声。
苏忻没好气地站起来,深吸一口气,把大门一拉,躲在外面偷听的姑娘们登时吓了一大跳,又因为彼此靠得太紧,险些一齐跌进来。
“对不起,苏姐姐。”姑娘们一同欠身道歉。
“这有什么可道歉的?”苏忻看着她们忸怩的样子不免觉得有些好笑,“来吧,都进来,一起尝尝,这都是你们自己做出来的早点哦。”
“啊,苏姐姐,这不好吧。”
“那我和小靖就要把东西全部打扫光咯?”
苏忻用筷子夹起一个白白嫩嫩的奶黄包,仿佛在诱惑着一群想吃鱼干的猫咪,馋得姑娘们都要流口水了。
女孩们不客气地挤在了桌子旁,也顾不上什么礼仪,哄抢起早点,空气里洋溢着欢乐的气息,大家快活得就像一家人一样。
小靖喝尽杯子里的茉莉花茶,兴许这次,她终于尝到了甜美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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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车轻轻转,如同指针慢慢走。
文品找了小靖一整天了,自小面对女孩缺少一根筋的文品从来也不理解女孩为什么会有小脾气,不声不响地离开。
尤其是小靖这样古古怪怪的小女生,那可是钢铁直男永远也无法理解的啊。
黄昏逐渐凌驾于沪津的天空。
他只好沮丧地回到家里。
在门口,他碰巧遇上了正在敷面膜的包租婆。包租婆叼着根烟,脸宽体大,皮肤惨白得像鬼一样,头发更是放满了花花绿绿的发卷,跟个波浪似的,走在路上都会吓着路人。
虽然文品早就付清了房租,但他还是犹如见到了瘟神一样,闪身躲到电话亭里面。
谁知道,包租婆早就看到他了,“咚咚咚”敲着玻璃门,吓得文品的机械心脏都快跳出来了。
包租婆用那大嗓门喊道:“你这小子,见到老娘你躲个啥?”
“啊,不,我只是碰巧要打个电话,没有躲的意思。”
“真的?”
包租婆叉着腰,眉心挤在一起,眼睛带着深深的怀疑。
“我咋感觉你又想拖欠房租?啊,对了,刚好我要提醒你,这个月你用水太多了,记得下个月多交一块银元。”
“是是是……”文品心虚地点头,明明不是付不起,就是纯粹害怕而已。
毕竟谁不怕催命鬼一样来收房租的人呢,这见到一次怕不是晚上都得做噩梦。
“对了。”文品又说道,“你有没有见到小靖啊?我今天一直找不到她。”
“你是说,你家那机灵的小姑娘?”
“对。”
包租婆拔出烟头,吹了一大口呛人的烟气。
“三个钟头,还是两个钟头前老娘出去打麻将,好像看到那丫头回来了,她看起来,还笑吟吟的呢。”
文品“砰”地一下推开了家门,迎面便传来一阵唱片机的音乐声。
“小鬼,你刚刚都出去干了什么危险的事情?”
文品把鞋子甩在地上,只觉得这一整天的找人,简直比给高德领事打工还累。
里面放的,好像是秋娘的歌,对于坐惯林哲便车的文品来说,这再熟悉不过了。
文品把外衣挂在了门口衣架上。循着音乐走上二楼,他不禁喊道:“小靖啊,声音太大了,我不希望隔壁来找我麻烦。”
文品推开门,看到小靖自己一个人盘腿坐在床上唱歌。
她像坐着摇篮一样,伴随着秋娘的温柔的歌声轻轻摇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么高兴?
文品把屋子的窗户统统给关上了,生怕吵着邻居。
廖小靖好像装作没看见他似的,连哼带唱,文品好奇地走到她身后,可是小靖又趴了下来,脑袋伸向唱片机,用一对小脚丫子对着文品。
“喂,小鬼,你这就很不礼貌了啊。早上不声不响跑出去,害我找了你一整天。”文品坐在床头说道。
小靖点了点头,就是不回答文品的话,但心里却在那偷偷地笑。
“如果你继续装作没看见我的话,那我可就不客气咯……”
说完,文品捡起落进窗台上的一片枯叶,一脸坏笑地忽然抓住了小靖的脚踝,用枯叶轻轻在她脚心挠了起来。
小靖哼着哼着就开始大笑了起来,如同清脆的风铃,又宛如带来愉悦的清风。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只是离开了一天而已,看到小靖回来,他却有种久别重逢的喜悦。
他当初真的挺害怕小靖一个人去冒险,她不过是个小女孩罢了,她本应该好好上学,过着普通人的生活,而不是跟一个特务生活在一起。
她可能会因此受到牵连,遇到危险的事情。她也可能会因此,后半生也生活在危险的阴影之下。
“我认输了,爸爸,认输了!”小靖却笑得很开心,仿佛自由自在,这才是她想要的生活。
“你先说,你白天都干了什么?”
小靖回答说:“我去贴了寻人启示,我要找到我的朋友们。”
文品蹙了蹙眉,“你的表情告诉我,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我……我去了苏姐姐那里。”
“你去那里干什么?”
“我被巡警追了一路,只能躲到百里香去了。”小靖老老实实回答说。
“瓦特?你个小鬼头为什么会惹上巡警?”文品忍不住冒出了一句地球上的流行词。
“这都不重要啦,重要的是,我成功摆脱了他,而且,苏姐姐今天请我喝早茶呢。”
看到文品焦急的样子,小靖扮了个鬼脸。
“你觉得这很有趣是吧?”
“当然了!”小靖用力点点头,小辫子也跟着轻快摆动起来,“苏姐姐送了我一张唱片,还答应,要帮我一起寻找韦家兄弟呢。”
“所以这就是你在家里制造噪音的理由吗?”
“不是哦,这可是天籁之音。”小靖认真回答道。
文品扶了扶额,心想,那百里香的老板娘哄小鬼倒是挺有一套。
不过要说帮忙找,估计也是没啥作用,毕竟,这不是一件普通人就能解决的事情。
想到这,文品严肃地对小靖说道:“既然你苏姐姐都这么跟你说了,你应该能够安心地把事情交给大人来做了吧?”
小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这小鬼总是给人一个不确定的答案。
她幽幽地回答道:“我答应你,我会去上学。”
文品一愣,咦?这小姑娘突然开窍了?她不会再乱来了?
文品顿时感觉老板娘就像活菩萨在世一样,一下子就把小靖给点通了。
原本他还担心小靖会跟他倔,会叛逆地出走,可没想到,她轻轻松松就答应了?
第29章 上学预备
这样,我就没有后顾之忧了。而且,方警官应该也会很好地照顾她。
“好!小靖说话要算话噢。”文品伸出小拇指,如同大男孩一样说,“来,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嗯哼。”小靖的双眸中闪过了一丝难以捉摸的狡黠。
“走,收拾行李,准备出征!”
文品像吃了一粒定心丸,活力一瞬间全部恢复了。
大男人和小女孩,两人伴随着唱片机的音乐声,一同开始了忙碌的工作。
他们把家里清洁了一遍,连书桌上也不留下一粒灰尘。
廖小靖翻出了自己的兔子娃娃,把它紧紧抱在怀里,依依不舍地说:“兔子先生,我不能陪你了,学校不允许咱把你带过去……”
“兔子先生,你在家里保护爸爸,好么?”
她轻轻吻了吻兔子娃娃的额头,把它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文品的床边。
听说浔城的女子学院有很多很多的规矩,就比如必须穿好学校的校服,否则就会被记过处罚。
小靖最喜欢的小裙子和工装裤都没有办法带去了,她只好精心地挑选自己的小睡裙,可是那些都太旧了。
她不好意思地问文品:“爸爸,你能不能,帮我买几件新的睡裙,被新舍友看到这么多补丁,多难为情啊。”
文品刮刮下巴,“嗯,你说得有道理……正好也到了饭点,那,我去趟太熙百货,顺便帮你带些吃的回来,怎么样?”
“嗯,当然好了。”
文品刚一离开家门,小靖便快马加鞭冲到了顶楼储物间,从储物箱里翻出了文品的黑竹杖。
她坏笑着,把黑竹杖卷进了要带去学校的被子里。
至于手枪什么的,廖小靖还是不敢去碰,毕竟这是个很危险的东西,即便不伤到人,开枪也会发出很大的声音,那样就不好了……
她思考一阵,又接着从箱子里翻出一副皮质袖套,这好像是用来发射袖针的。
小靖把它佩戴在手腕上,然后把袖子拉下来藏好。
她深吸一口气,对着储物间角落的一个雕刻渡鸦花纹的小铁盒,轻轻按下袖套上的发射机关。
——嗖!只听黑暗里传来细微的响动,袖针当即从袖口里发射,命中渡鸦的眼睛!
小靖心脏怦怦直跳。过了一会儿,她的慌张慢慢变成了兴奋。
“好……好厉害!”她仿佛马库斯发现了新大陆一样高兴地喊道。
她抓起十几根银针,藏在针线包里。
又下楼偷偷摸摸地把爸爸藏起来的麻醉药给倒了一些装在小瓶子里。
等到文品带着炒饭和睡裙回来的时候,小靖已经大功告成地端坐在餐桌上等候了。
“你的东西都收拾好了?”
“嗯嗯!”廖小靖装作之前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听话地点头。
“吃完饭来试穿一下,看看这些裙子合不合身。”
文品把炒饭放在了桌子上。
廖小靖低头看看爸爸带回来的裙子,粉粉的,还带有小碎花,她不禁抱怨道:“这让我看起来就像个长不大的小妹妹一样……”
“你不就是长不大的小妹妹吗?”文品挖苦道。
“我不是,我可是侦探。”小靖异常肃然地反驳。
文品无奈地耸耸肩,“哦,我可不知道哪个侦探会和‘兔子先生’一起睡觉。”
“以后就不会这样了。”
“还狡辩,小鬼头……”文品笑着摸摸小靖的脑袋,“小鬼就是小鬼,上学以后不要再整什么危险的‘侦探游戏’了,听到没?”
“听到了,听到了!你快别摸啦,我会长不高的!”小靖抗议地躲开他的手心,不高兴地说道。
文品从橱柜里拿出杯子,倒了满满两杯冒着气泡的梨子汽水——他没有想到,原来这个世界里也存在着地球上的“肥宅快乐水”呢——于是他毫不犹豫地买了好几瓶。
文品举起玻璃杯,“为了我们家小靖回归校园,干杯!”
也为了我的精密计划……小靖心道。
“干杯。”
杯口相碰,梨子汽水急躁地溢了出来,廖小靖只觉得这奇怪的饮料,此刻竟也是如此的甜美。
第二天,早餐过后,文品和小靖拎着大包小包,踏上了前往学校的第一步。
“出征!”文品和小靖喊出了口号。
晨风吹拂过两人的脸庞,有些凉飕飕的。
半晌,小靖小声问道:“爸爸,为什么我们要喊‘出征’啊,听起来好傻。”
“这是一种下定决心和获得勇气的方式。”文品认真解释。
好吧,小靖叹息道,爸爸最近越来越无厘头了。
她看着一节节绿皮车厢,不禁回忆着,上一次坐火车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吧?
小靖记得,当年她从亲生父亲和“母亲”的家里逃了出来,用姐姐的玉佩换钱买了车票,来了一场永不回头的旅行。
她靠在窗边,看到了辽阔的原野和繁华的城市,看到了没有钢铁的森林,看到了一望无际的大海,那几天,她从大夏的北方到了温和的南方。
那是第一次旅行,也是她唯一一次旅行,终点站是沪津,人们口中的烟雾之城,也是她梦想开始的奇幻之都。
现在,她要向沪津告别了——至少,这几天可能是这样。小靖微微一笑。
刚下车,小靖觉得浔城有些类似家乡的国有铁林,这里既繁华又古老,既充满科技感又拥有原始的神秘。
尤其是大学城,里面有好多地方都是遗留的古迹,小靖对此是如此好奇,却又有那么一丝丝的熟悉。
学生们都穿着统一而优雅的制服,如同要去参加一场梦幻的舞会。
以前,哥哥姐姐们也穿过这么漂亮的校服,他们是王子和公主,我只是羡慕他们的柳叶姑娘。
“我们到了哦,小靖,向门卫方叔叔问声好。”文品忽然对小靖说,“要听话。”
“知道了。”
小靖学着苏姐姐那样,“成熟而端庄”地走到校门口,她想象自己是女皇,是一个大人。
她鼓足了劲,用自己认为最正式的语气,向门卫大爷问好:“方叔叔,初次见面,我是新来的学生,你……大爷的,怎么是你!”
小靖突然间冒出一句不知从哪学来的粗口,那股“女皇劲”顿时烟消云散,她震惊地指着靠在墙边喝茶的方锦臣。
“你们终于来了。”方锦臣放下茶杯,伸了个懒腰,“等你们太久了。”
第30章 女子学院
小靖连忙退到了文品身旁,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说道:“他是那个坏蛋黑衣卫!”
“坏蛋说谁呢?”方锦臣交叉起双手,略有些生气地说道。
“你以为你能让我中招吗?”小靖扮了个鬼脸,不去接方锦臣的话。
文品苦笑道:“小靖,现在方警官是咱的好朋友了,不用怕,以后有困难都可以找他。”
“我觉得以后有困难的会是我。”方锦臣无奈地拉低帽檐,“不过,我答应的,向来不会食言,我会好好照顾小靖。”
小靖“哼”了一声,而方锦臣也俯下身子,边眯起眼睛笑,边对她说:“小靖,你最好,不要给我惹麻烦噢。”
“我会很听话的,对吧,爸爸?”小靖回头冲文品眨了眨眼。
方锦臣拍拍小靖的肩膀,“好啦,老师们都在等你,未来你的表现,我都会如实告诉你爸爸的。”
小靖回首向爸爸挥手说再见,心里却在暗自庆贺计划第一步的成功。
文品感觉自己心中的一块大石头落下了,却又有些依依不舍。
以后,真的没有什么“江湖戒律”,也不会有人早上叫他起来吃面了。不过,把她送到学校里,是最好的选择,她再也不会遇到危险,她也能像每一个孩子那样得到应有的教育。
“爸爸,你会来看我吗?”
文品点点头,“每个月,我一定会来看你一次。”
“这也太久了吧。”她失望地说道。
小靖是个很聪明的女孩,文品一直都是这样觉得的,未来她会成为一个知书达礼的女孩,再嫁给一个体面的男孩,她会拥有一个幸福的生活……
文品知道,自己终究是要回去的,能为这小女孩做的,只有这些了吧。
他已经走了很远了,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小靖,却发现,她早就不在校门口了。
“唉,小靖,照顾好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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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实话,小靖初次来到这所学校也有些忐忑不安。
她先是宿舍的王婶领了校服,然后前往宿舍安置好自己的行李。
这个时间段,舍友们都在上课呢,她一个人整理好了内务,然后迫不及待换上了新校服。
女子学院的校服设计得很漂亮,小靖扣上浅蓝衣襟的斜领,轻轻扬起如同黑色蝶翼的长裙。
她把围巾绕了一圈又圈,踮起鞋尖,轻轻拉高小白袜,只可惜她没带镜子,不知道此时此刻,自己究竟是什么样呢。
宿舍摆着三张白色床单的小床,靠窗的一头摆着一张玻璃桌。小靖小心地拉开窗帘,阳光一下子便洒在了宽敞的宿舍里。
窗台摆着两盆吊兰,它的叶子柔软得像羽毛,远远看去如同盛开的孔雀羽。
也不知道是谁,在窗角放了一朵玫瑰,宛如沉睡的少女,斜斜躺在窗边,似乎诉说着某个动人心魄的爱情故事。
小靖好奇地走过每一位舍友的床前,观察她们床头柜上摆着的小东西,有闹钟、首饰盒与镜子……
她看到有一本日记摆在床上,书的封面在她开窗的时候,已经被冷风吹开了,扉页上写着羞答答的三个字——“陆曼曼”。
想来,这是其中一位舍友的名字吧。
小靖有些好奇日记里写了什么,但她还是克制了这种不礼貌的行为。
小靖回头看到陆曼曼的床头柜上有一张相片,应该是她和家人的合影,背景似乎是在沪津的江边。
照片中间的女孩差不多跟小靖一般大,留着一头齐耳的短发,脸颊有些婴儿肥,笑起来露出一颗小虎牙,非常可爱。
只不过,她的眼中有一些淡淡的忧郁,看不到一点色彩,仿佛经历过偌大的不幸,不然,就是从小缺失关爱。
“咦?这个大叔……有一点点眼熟。”小靖看着照片上穿着旧西装的男人,感觉自己以前去探望韦家兄弟的时候,在工厂里见过。
放下相片,小靖看了看座钟的时间,也差不多该到班上报道了。
小靖站在舍友的镜子前,在心里道了个歉:“对不起,我小小借用一下,感谢。”
虽然没有脂粉,但小靖还是梳妆打扮了一番,她尤其喜爱自己的两条小辫子,一会儿搭在肩头,一会儿垂在身后。到底怎样比较好看呢?
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选择垂在身后。她感到可惜的是,自己只是小孩子,还不能像苏姐姐一样侧盘起漂亮的发髻。
最后,她没忘记带上“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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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浔城女子学院”校规第一条:女孩要优雅端庄,如同淑女。
小靖抬头挺胸,雄赳赳地向着教学楼走去。
可是她一看到校园的同学们就忍不住笑得泄气,觉得自己好傻,这种规矩有谁会在平时走路的时候遵守呢?
“浔城女子学院”校规第二条:女孩要主动向老师问好,这是社交礼仪的第一环节。
小靖在教室门口撞见了班主任,据说,她的班主任便是学院的秋院长,因此她一点儿也不敢造次,老老实实地俯下身鞠躬。
“老师好……我是新来的学生。”
校长秋玉洁小姐也不像是那种不近人情的老师,她既严肃又带着温柔。
“你就是廖小靖同学吧?正好现在刚下课,你进来给同学们自我介绍一下吧。”
“自我介绍……”
不知道为什么,小靖却有些犹豫,因为她感觉自己不像那些大家族的闺女,不仅富有,而且多才多艺,能歌善舞——她觉得自己有时候就是一只街上脏兮兮的小猫咪,只会在泥地里和老鼠玩耍,一点也不淑女。
“我会尝试的。”小靖站得直直的,好像一根木桩。
“加油。”
秋院长刚说完,小靖不小心碰到了袖套里的激发器,把一根银针发射了出来!
廖小靖顿时冷汗直流,但是秋玉洁似乎没有听到这细微的声响。
银针插进了地缝里。
廖小靖直到院长走进教室了,才敢慢慢蹲下身去,把银针捡起来。
好险,幸好没射到人。看来,这东西以后还是得小心使用啊。
只听教室里传来秋院长的声音:“女孩们,今天班上来了一位新同学,让我们热烈欢迎!”
教室里零零星星地响起了掌声。
该进去了。小靖抹了抹汗,藏起银针,鼓起勇气走进教室。
“我……”
讲台下鸦雀无声,女孩们好奇地看着她。这样的场面难免有些令人紧张。
“浔城女子学院”校规第三条:淑女要时刻保持自信,如同面对自己的婚礼。
小靖润了润嗓子,终于慢悠悠地说道:
“我叫廖小靖,今年十二岁,再过一个月十三岁,来自沪津,我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非要说的话,我喜欢飞檐走壁,以及……做一名侦探。”
第31章 教授
文品在离开大学城之前,去了一趟教授的办公楼。
这次小靖能顺利入学也多亏了薛仁川教授的帮忙。文品知道,薛教授和高德领事是好友,曾经是在黄箫上校手下负责战后精神创伤治疗的。
文品特地买了些水果,出于礼貌,他还是打算亲自答谢一下人家。
不过,一般这个时候,当教授的应该都比较忙,要么在带学生,要么就在搞科研。
在敲办公室大门之前,文品特意问了一下其他路过的教授,他说,这几天薛教授去了沪津,到现在还没来学校。
“沪津?他去干什么了?”文品不禁问道。
教授白了他一眼,“都是学术上的东西,你们外人不懂。”
“好吧。”文品叹了一口气,“那,这位教授,你能不能帮我把这袋水果带给薛仁川教授?”
教授皱眉看着文品,露出一个鄙夷凡夫俗子的表情,“我很忙,失陪了。”
“啊,这……”
什么玩意嘛?邪恶文化人的脾气都这么奇怪吗?文品思来想去,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招惹他了。
文品只好灰溜溜地离开。
可说巧也巧,就在他刚想下楼的时候,竟正好碰上了正在上楼的薛仁川教授。
“真巧,薛教授,我等你很久了。”
文品善意地向薛仁川打了个招呼,可没想到,薛仁川的目光中却瞬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敌意。
他的腋下紧紧夹着公文包,仿佛生怕有人将其夺走。
他的眼眶周围黑了一圈,似乎一整晚都没有睡好觉,看起来非常疲惫。
“是……文先生?”等薛仁川认出文品的时候,他才如释重负般呼出一口气,“你怎么上我这来了?”
文品皱了皱眉,感觉薛教授看起来有些奇怪,总觉得,他好像疑神疑鬼的。
不过,文品还是装作不在意的样子,说:“啊,是这样,教授,今天我女儿入学了,承蒙教授的帮助,我特地买了些水果送给你,对健康有好处。。”
“啊……啊,太客气了,文先生。”薛仁川连忙还礼道,“水果什么,我就心领了,呃,来……要不要,嗯,进我办公室来坐坐?”
文品本来是想要拒绝的,可是他转念一想,又有些好奇薛仁川到底在搞什么名堂,于是他便答应了下来。
“好。”
文品不动声色地跟在他的身后。
听说,薛仁川今年差不多六十岁了,离退休也不远了。
明年,吴州郡医学会就要选举新的会长和副会长了,如果能够顺利,在隐退前,薛教授很可能还将得到国家颁发的“国士勋章”,功成身退。
人们口中流传最广的,是他曾经给护国公张文博先生看病的事情。
当时,张文博一直被无名的头痛所困扰,请了许多名医都束手无策,但唯独薛仁川教授治好了这头痛的病。
从古至今,大夏人在神经科疾病的认知上都相对不足。
主要也是因为人们的观念都跟曹孟德一样,害怕医生对自己的脑袋动手动脚,宁愿忍着痛,也不愿求医,而面对江湖术士的偏方倒又是深信不疑。
薛仁川的办公室是单独的,很宽敞,只不过这里的窗户并不向阳,因此凉快得让人甚至有些发抖。
办公室的书柜里放着不少已经翻旧的书籍,除了医学上的书籍以外,竟然还有一些书名看起来比较玄学的书本。
比如《海藏之书》、《深渊的呼唤》、《迷雾国度》……这听起来就让人有一种“克苏鲁风格”的感觉。
没想到大医学家也会对这些东西感兴趣。
“坐,请坐。”薛仁川说道,“办公室里没什么好茶,只能用这罗汉果茶招待文先生了。”
“无妨无妨,我什么茶都喜欢喝。”
文品环视了一圈办公室,除了冷,也没有发现什么异样的地方。
“哎呀,近来高德先生可好?”薛仁川套近乎似地问,“我很久没有见过他了。”
“高领事向来健康。”
“呼,那就好……”薛仁川战战巍巍地拿起茶杯,抖得像个七八十岁的老年人。
文品越发感到奇怪,虽然他只见过薛仁川一次,但上次遇见他的时候,并不像现在这般衰弱。
“教授身体不舒服吗?”文品还是忍不住问道。
“没……没有,只是这儿有点冷。嗯,我很早就跟他们说过,这办公楼的设计不好……太,太阴了,人老了,受不了这寒气。”
薛仁川赔笑着说道。
文品感觉很不对劲。是的,这地方冰冷得如同地窖,但是也不至于让薛仁川抖得这么厉害。
他看起来像是在害怕,如同中邪了一般。又或者,他患了什么怪病,因此才会非常虚弱。
人们都说薛仁川是个兢兢业业的人,从来也不会无缘由的迟到。这么一说来,文品开始好奇,老教授这几天到底去了什么地方。
以至于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对了。”薛仁川忽然说道,“高领事那天派吴先生给我交代了一些任务。我现在有了一些进展,还烦请文先生转告。”
“您说。”
“嗯,是这样的。”薛仁川沉默了两秒,“我希望高德领事,不要再追查关于‘秘仪’的事情了。”
“什么?”文品听到“秘仪”这个词汇不禁愣住了。
“原谅我,我原本也是单纯认为,那些邪教徒的事情仅仅是无稽之谈。”
薛仁川的面色忽然变得冷峻起来。
“文件报告里的零号元素,或许是真实存在的。我不知道这些元素究竟如何产生,但可以确定的是,这种元素会对人的精神造成无法挽回的损伤。”
“您老的意思是?”
“我们对这个教派,以及他们的力量一无所知。我认为,最好不要再接触了。”
“这……哈,会不会太夸张了?”文品干笑了几声。
一个笃信科学的人,还会相信这个?他在心里暗暗吐槽。不过他说得一点也没错,玄晖门徒确实有些邪门。
“我希望只是我一时糊涂。”
薛仁川头疼地说道。
“自从我开始接触到这份文件,我时常觉得身边的事物有些陌生,就仿佛,它们变了,明明是同样的走廊,却让我觉得好像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
“我知道身为医生,这么说有些奇怪。我自己也服用过一些药物,但依然会有这种古怪的感觉……那天夜晚,我听到有人在门外敲门,可是当我出去的时候,走廊空空如也,阴暗得仿佛森林。”
文品的脸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
“是不是有淘气的学生在恶作剧?”
“不可能,晚上保安都会锁上楼道的铁门,况且,大学生应该不会干这种幼稚的事情。”
“那会不会是有人图谋不轨?”文品又推测道。
“我问了两名保安,但是他们并没有见到有其他人进入办公楼。”薛仁川回答,“而且,他们当天晚上也在巡夜,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怪事仍在发生。”他抿了一口茶,接着说,“我前几天还接到一通奇怪的电话,电话那头好像是从山谷湖泊里打来的,声音断断续续,叫我到什么地方去。”
“我听到空灵的流水声,也听到了窸窸窣窣的风声和树叶声,但是唯独无法听清说话的人声。那声音就像被人勒住了脖子,快要窒息,在垂死呼救……”
说完,薛仁川的脸色变得更为苍白了几分,似乎是因为回忆起当时的场景,而感到颤栗。
文品本身也是个想象力丰富的人,一听到这段描述,就不禁开始在脑海中脑补出一个类似寂静岭的景象:
那地方终年不见阳光,迷雾笼罩,山谷里看不到任何活物。
打电话的人就站在空旷的湖畔,一遍又一遍呼唤薛仁川的名字,两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则恐惧地盯着前方看不到尽头的道路。
文品倒吸一口凉气。似乎觉得这间屋子的温度又陡然下降了几分。
“我猜,一定是教授被邪教徒盯上了,故意用戏法来恐吓你。”文品思考后,回答道。
“如果真是这样,那我或许还会心安几分。”薛仁川勉强笑了笑,“但问题是,他们是怎么知道,我在研究‘秘仪’的?”
“也许是走漏了风声?”文品又回想起高德领事说过的话——公馆里存在着一个卧底,他出卖了我们。
“我不这么认为。”薛仁川一下便否定了这个猜测。
他慢慢将后背靠在了椅子上,两眼放空地盯着头顶的吊灯。
“也许我们难以知晓,在经验与常识之外,是否有超越我们世人理解,万古长存的事物存在。”
薛仁川抖了抖隐隐发冷的上身,仿佛恐惧与神秘如同霜雪压在了他的身上。
也不知道他是否是在开一个自嘲的玩笑,他勉强挤出了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容。
“虽然我不愿意相信,但现在,我不得不怀疑,我可能真的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盯上了。”
“但愿……这只是个错觉。”
第32章 疫病之歌
长草低低,秋风透过敞开的门窗,吹起地上的枯叶与尘埃,送入废楼中心,给寂寥的废墟带来一丝生气。
梁晨骑着白马,屹立在乌青冈的树下。
周围立着几根断裂的廊柱,铁林牧民在上面画上了抽象的牛羊与狩猎图。
氏族圣树孤独生长于断垣残壁之中,唯一的阳光宛如穿透黑暗的弓矢,斜射入荒凉的废墟残骸。
她身披疫病巫女的白色长袍,头戴青铜莲花冠,金色的流苏垂落她的双鬓,她仿佛一位异族的圣女,散发着原始而神秘的力量。
秋风阵阵,她胸前的铜镜与树上悬挂的风铃一同低声歌唱,赞颂荒地的苍茫。
“娃娃们,承蒙血雾镜的神赐,神赐!老夫今日已然选出了新的继承人!”
鼠大师满面笑容地坐在轿子上。
乌青冈如同拔地而起的鬼手,向所有人招摇。
树下站满了灰鼠氏族的部民,他们盛装打扮,虔诚地跪伏在树下。
他们有的人对鼠大师的决定表示尊重,有的人则保持着怀疑的目光。
“这他娘的是闹剧!”梁晨听到几名虎贲锐士小声议论着,“她一个外人,怎可能被神明选中?她肯定是张贼派来的奸细……”
“我感觉是那妖女蛊惑了大师,咱必须想办法阻止!”
“可是鼠大师是王爷座下的十大黑天师之一,位高权重,咱们惹不起啊。”
“妖女开枪打死了咱们的弟兄,打死了咱们出生入死的弟兄!难道就这么算了?”
“对,咱是惹不起鼠大师,但咱可以揭穿那妖女的谎言。”
“没错。”
他们尽管压低了声音,但依然还是丝毫不差地传入了梁晨的耳中。
这些虎贲锐士是铁王爷派驻的亲兵,他们有的是归化的铁林人,有的原本就是前朝的文明人,并不属于这个氏族。
因此他们显得与真正的铁林人格格不入,只是面无表情地站在大楼门口观望。
梁晨回想起几日前,自己还只是鼠大师的阶下囚,而现在,一切都发生了变化。
鼠大师挥舞着拐杖说:“她是唯一能够喝下疫酒的人,我相信,这必定是神明的安排,必定!”
梁晨平静地望着那些对她面露敬畏的部民,恍如隔世一般。
她不明白鼠大师究竟在搞什么名堂,会对她的态度发生反转,甚至要收她作为徒弟。
她并不想当什么黑天师的继承者,也不想成为部落萨满,只是理智在告诉她,要先学会隐忍,活下去,再等待适当的时机。
不过现在,也并不是轮到她可以放松的时候。
灰鼠氏族崇拜一个名为“血雾镜”的神明,祂喜怒无常,是疫病与灾厄的化身,部民常常祈祷其对自己的氏族网开一面,而对敌对的部落降下天罚。
每一位灰鼠氏族的萨满都会饲养老鼠、蝎子或者蜈蚣……部落的圣树与祭石周围也常常生长着恶心的肉瘤或者藤蔓。
他们似乎与污秽为伍,但并不意味着,他们因此就不喜欢干净,他们崇拜肮脏,恰恰是为了渴求疾病神明的收敛。
梁晨翻身下马,脚踏光亮的边缘。
树干围着一圈又一圈结绳,仿佛被人们捆绑囚禁于古老大厦的中心。
头戴傩面的鬼卒立时便敲响了人皮鼓,穿梭于众人之间,所到之处,部民纷纷像发了疯一样做出夸张的手势,如同与幽灵跳舞,发出狼嚎那般凄凉恐怖的声音。
这片铁林废楼里的圣地还残留着上个纪元的痕迹。
有不明古国的征兵广告,有先民留下的求救讯号,也有游牧至此的骑手,在此留下的部族记号……
人们似乎不约而同地,将这棵不知何时便屹立于此的圣木奉为神物。
它从黑暗时代起便存在,在人们龟缩于地下等待死亡散去的时候,乌青冈便顽强地在这地狱之中活着。
鼠大师走下了轿子,他喝下一杯毒虫酿制的瘟疫酒,伴随隆隆鼓声,他猛地抽搐着半是机械的身体。
他仅剩的肉眼刹那间上翻起来,血丝疯狂爬满单目,变得如同机械之眼一般殷红。
“东方青瘟之鬼,朽木之精;南方赤瘟之鬼,炎火之精;西方血瘟之鬼,恶金之精;北方黑瘟之鬼,溷池之精;中心黄瘟之鬼,秽土之精……五毒之气,入人身形。或寒或热,五体不宁……我等,献上一曲神乐。(注)”
鼠大师的面目变得异常骇人,他如同突然发狂一般,胡须剧烈颤抖,口中发出不像是人类能够发出的声音。
这个时候,阴暗的角落里探出了一颗颗女人的头颅。
她们站在二楼的扶手旁边,如同没有生命的泥塑,直勾勾地盯着天井下的人。
听着这古怪的神乐,饶是梁晨也不禁被这恐怖的情景感到震撼。
她们是疫病巫女,是灾厄的女儿。
“女娃娃,你是否真的,真的愿意将自己奉献予神明?”鼠大师嘶哑地问道。
梁晨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回答道:“愿意。”
——前提是,神明能帮助我离开这里。她心中暗道。
铁林是一座可怕的迷宫,如果毫无准备便贸然深入,极有可能遭到怪物和军阀的袭击,抑或陷入缺乏食物和水源的危险境地。
这几天她在监牢中再三思考,决心假装妥协,未来再寻找逃离的机遇。
“很好,很好。”
鼠大师走到牲祭笼前,机械手臂蓦然开始扭曲变形,化成三把螳螂肢体般的利刃。
牲祭笼里是一头患病的大灰鼠,它看起来如同老虎一般巨大。
但是此时此刻,它全身上下长着葡萄似的疱疹,骨瘦如柴,痛苦不堪地蜷缩在大笼子里瑟瑟发抖。
“血雾之镜,洞悉之境,世间如戏,还请您允许我将它,从疫病中解脱,以赴极乐……极乐!”
鼠大师低声呢喃,猛然睁开眼,鬼卒打开牢笼,鼠大师手起刀落,霎时间便斩下灰鼠的头颅。
梁晨攥紧手心。
喷涌的血水涌入了鬼卒捧着的铜盆中。
虽然残忍,但梁晨知道这灰鼠已经病入膏肓,帮其解脱,或许才是最大的仁慈。
疫病巫女们嗅到了鲜血的味道,开始模仿老鼠爬行,从废弃的电动扶梯上爬下,露出贪婪的目光。
鼠大师将浑浊的血水倒在了树根上,血水缓慢流动,顺着地缝流在老鼠形状的凹坑中。
疫病巫女伸长脖子,竟饥渴地舔舐鼠坑中肮脏的血液,双手压在血水上。
那些液体飘浮着不知名的秽物,散发腥味与腐坏的恶臭。
她们忽然抬头看向梁晨,咧开血色的双唇微笑。
“你们要干什么?”她质问道。
她们一拥而上,一下抓住了梁晨的手臂、双足,在她纯白的长衣上留下触目惊心的猩红手印。
鼠大师拿着一碗腐血虫蛹和人面鬼蝶酿制的疫酒,“女娃娃,如同之前一样,喝下它,喝下它!然后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什么!”
说完,鼠大师猛地将疫酒灌进了她的口中。
梁晨一瞬间瞪大双眸,喉咙如同被岩浆烧灼般,冒出蒸腾的白汽。
好痛苦……她挣扎着扶住圣树,身上的青铜饰品互相碰撞,发出了“铃铃铃”的声音。
疫病巫女紧紧拥抱着她,微笑着,轻轻咬开了梁晨的衣襟。
梁晨强忍着反胃与剧痛,双目盯着头顶的树冠,她一声也不吭,眼前再次出现了奇怪的景象。
她看到了一面斑驳的镜子,镜子里的世界充满了污秽,到处弥漫着黑色的雾霾。
巫女温柔褪去了梁晨的衣裳,用沾满腐血的双手按在她雪白的肌肤上,留下无数道疫病的标记。
废楼中异常寒冷,梁晨的牙齿微微打颤。
她站在死亡的都市之中,这里没有生灵,也没有一丁点儿声音,只有绝望的死寂。
她佩戴华丽的青铜饰品,如同祭品般一丝不挂地徘徊在迷雾中。
疫病巫女将血与酒倒在了梁晨的身体上。
她如同失了神般呆望头顶,血滴从她的指尖悄悄溜走。
“归墟……生命之树……复苏……漆黑星体……它们将从迷雾归来。”
梁晨无意识地说道。
在幻境里,她看到了双生的太阳。一颗炽烈燃烧,一颗死如黑洞。
一时间,部落的男女老少,如同遇见神明下凡,惶恐地匍匐在地上。
天井上的蓝天消失了,太阳弓矢沦为了黑暗的仆从。
饶是鼠大师也震惊得后退,但随后,出现在他脸上的却是激动与虔诚。
“难道……此女竟是……双神神选……”鼠大师的声音兴奋得颤抖,“这怎么可能呢?她到底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地方!”
几名虎贲锐士悄悄地靠近人群之后。
死亡的焦黑自指尖蔓延,梁晨的双眸完全化为了冷血动物的双眼,一半暗藏复仇与憎恨,一半象征疫病与灾厄。
“该让妖女现出原型了。”虎贲锐士咬牙切齿的说道,“这一箭,为死去的弟兄报仇。”
他拿出涂着致命剧毒的吹箭,绕到梁晨的身后,趁着人们都在伏地跪拜的时候,吹出毒箭,正中梁晨的后心。
“假神选,见阎王去吧。”虎贲锐士心中暗道。
梁晨感觉身后传来钻心的剧痛,她的身体如同触电般颤抖起来。
“怎么了?”几个牧民发现了异常。
疫病巫女们也露出了困惑的神情。
只见梁晨闭上了眼睛,重重跪在树下,艰难喘息。
毒药这么快就开始起效了,虎贲锐士们心道。
“快!姐妹们快来帮忙!”疫病巫女尖叫着,赶紧将梁晨扶到圣树下。
鼠大师吃了一惊:难道,是老夫看走了眼,这不可能……不可能!
只见虎贲锐士们这时候站了出来,展开双臂,大声在牧民面前说道:
“这妖女是张文博逆贼派来的奸细!她欺瞒了大家,用巫术蛊惑了我们的大师!而现在……看啊,她终究还是显出了原型,神明的疫酒毒死了这妖女,看啊!”
铁林牧民们纷纷议论起来:“是啊,神选怎么可能被疫酒毒死?”
鼠大师难堪简直得想要钻进老鼠洞里,他不停质疑自己:怎么可能看走眼,老夫这半辈子从未收徒,难道这一次,这一次竟……
一定是有人搞鬼!搞鬼!鼠大师狠狠攥紧铁手,气得身后冒出白烟。
就在鼠大师准备发作的时候,忽然有人按住了他的手臂。
“她……她……那个异族女人……”
虎贲锐士发现眼前的牧民怔怔地呆望前方。
他们不禁回头看了看圣树。
却发现,梁晨正睁开那摄人心魄的双目,冷冷注视着自己。
“这妖女怎么……”
虎贲锐士顿时咬牙切齿,挥刀出鞘,气急败坏地冲向梁晨的方向,恨不得将其碎尸万段!
她轻抬起手臂,身体的焦黑已经完全褪去,纯洁无暇的指尖指向了虎贲锐士的方向。
——轰隆!
他们脚下的地面突然间破开一个大洞,无数只黑鼠仿佛自地心狂涌了出来,喷发了出来,黑压压一大片,如同汹涌的巨浪,猛烈拍打虎贲锐士的盔甲。
“快帮我弄开!他娘的把它们弄开啊!”
虎贲锐士惨叫着,梁晨脸上布满戾气,她五指猛然握拳,手臂紧绷,血管喷张。
鼠潮统统涌入了盔甲的缝隙里。
只有一名虎贲锐士仍然缓慢而笨重地提携唐刀,目光满是恐惧与愤怒地盯着梁晨的眼睛。
疫病巫女们害怕地退开了一条道路。
牧民们屏住呼吸,竟无人敢靠近。
虎贲锐士一瘸一拐,双腿如同灌满了铁铅,牙齿死死咬合咬得出血。
“我要宰了你……我要宰了你……我要……”
他暴怒地说着,可离梁晨仅仅只有几步之遥的时候,他呕出了一大口血。
他痛苦地捂住心口,摇摇晃晃,他几乎把内脏也吐了出来,不得不丢下唐刀,双膝跪地,艰难爬行。
他不甘地伸手,似乎无法理解为什么会发生现在的情况。
“好……痛……苦。”
而此时此刻,梁晨冷漠而平静地看着他,低声说道:“永别了。”
虎贲锐士终于支撑不住,如同报废的铁傀儡一下子倒在地上。
树下只剩下无尽的缄默。
疫病巫女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鬼卒丢下了骨槌,似乎也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慑。
“他们都,死了吗?”
有人壮着胆子抬起头。
只见,那些黑色的小家伙一只接一只地从尸体的嘴巴里钻出来。
盔甲缝隙流出汩汩血水,重又填满鼠坑。
盔甲中,老鼠犹如享受着一场饕餮盛宴,疯狂而饥渴地撕扯烂肉,咀嚼肝脏,吞噬虎贲锐士的身体。
孩童们忘记了哭泣,无人尖叫,无人呼喊。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虔诚吟诵道:
“天旦未曦,玄晖长临……吾辈恭迎黑天师的诞生。”
————
注:改编自道教《敕瘟咒》
第33章 死亡节庆(四千字大章)
“祖先说,它们终究会醒来。”
“那些徘徊于这个世界的,还未死去的生灵……它们歌唱深渊的歌,聆听猩红诸神的福音,潜渊长眠。”
“它们从未离去,只为等待终焉时刻……再度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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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大陆,不眠与往生之海临界,恰尔丘特兰城。
老巫医感知到了怪异的现象。
大海从未如今天这般躁动不安。
他裹着诡异而华丽的毛毯,连面部也包得严严实实。
他盘坐在观星石屋门前,如同永恒诸王的木乃伊,仿佛自缚的蚕蛹,面朝汹涌大海。
今日是夏安人的亡灵节,是人们与祖先的灵魂欢饮达旦的日子。
恰尔丘特兰城,这座孤岛中的镜之城(注),迎来了一年一度的狂欢:
人们将自己化妆成行走的骨骸,好与亡者打成一片,加入到死者的盛宴之中。
这样的传统从何时开始,早已无人知晓。人们只知道,这是人们与死者的联盟,为了驱赶徘徊人间与地狱的未眠者,夏安人每年都会进行这样的仪式。
老巫医慢慢站了起来,他似乎看到海上漂浮着什么东西。
他努力睁开朦胧的眼,但始终无法看清。
“爷爷!来吃玉米饼了!”一个打扮成小骷髅样子的男孩蹦蹦跳跳地来到老巫医身旁。
老巫医笑了,“啊,爷爷不饿。双鸟啊,你为什么不和爸爸一起呢?”
“小骷髅”摇摇头,“爸爸参加武士决斗去了,那种打打杀杀的东西没什么好看的……爸爸一定会是赢家。”
老巫医摸了摸双鸟的脑袋,“猩红诸神眷顾翡翠国度,白人不会是我们的对手。”
双鸟忽然问道:
“爷爷,你去过斯卡特兰吗?听说那是座玉石雕琢的城市,世界上没有人能攻陷它,无论是铁林人还是白人。”
他听说十几年前,渡海而来的殖民者在斯卡特兰城下遭遇惨败。
即便是深居丛林的铁林部落也不敢觊觎这万城之城。
“当然喽,永恒王的羽蛇祭司和你爷爷可是朋友。斯科特兰是众神之都,未来也将永远屹立于群山。”
“我长大也想去那个地方,我想成为和爷爷一样的巫医。”
“这可不是想当就当的。”老巫医说,“这都是猩红诸神的选择。”
双鸟正想要继续说下去,却听到母亲在不远处喊他。
“啊,糟糕,妈妈喊我去给爸爸打劲加油了。”
“去吧,呵呵。”
双鸟朝老巫医吐吐舌头,快步跑向了大金字塔的方向。
蜿蜒石路延伸向丛林深处,草丛里长着一颗颗石头脑袋,它们看起来呆呆的,听长辈说,那些都是古时候的英雄,他们死去以后变成了城邦的守护神。
也多亏了这些守护神。每隔五年,永恒王都会向神圣查理斯帝国的选侯领发动荣冠战争,号召每个城邦和部落都向白人的殖民地进发。
正是英雄们在天之灵的庇护,每次永恒王的军队都能满载而归。
当然,牺牲并不是少数,这时候,那些殖民者俘虏就会成为活人祭品,以安抚那些战死的亡魂。
俘虏被脚链拴在金字塔前的大广场中心。
观看神圣决斗的百姓人山人海,几乎整座岛屿的居民都来了。
双鸟挤过大人们围成的人墙,几乎每个人都将身体涂成了五彩斑斓的颜色。
广场周围站着一排雄鹰武士,他们戴着鹰头战盔,手持黑曜石刀,肌肉结实健壮。
双鸟大老远就看到了父亲,他正在人们的欢呼声中走向决斗场。
父亲打扮成了骷髅的样子,用黑白油彩涂满全身,头上戴着装饰龙舌兰叶片的剑齿虎颅骨。
他将两面旗帜绑在身后,此时,他代表着死亡之母——赤殇夫人的武士,将为冥界而战,威风凛凛。
双鸟嘴上说着讨厌决斗,但看到爸爸神气的样子,也忍不住为之欢呼。
“打死那个坏蛋!爸爸加油!”
反观中间拴着脚链的白人,他衣衫褴褛,面露惶恐,看到冥界武士,他只能吓得瑟瑟发抖。
大祭司双手捧着木制的战棍,走到俘虏身旁,向观众们大声宣布道:
“今日,亡者将由米科特兰(注2)回归人世,在赤殇夫人的注视下,在诸位先祖的注视下,我们将宣布这神圣决斗的开始!”
赤殇夫人象征战争与死亡,眼下的金字塔便是女神在凡世的居所:
它一层一层宛如阶梯,高塔顶端是漆成红褐色的神庙,庙宇之中供奉着一位画着骷髅迷彩的女性,她手持利矛和羽扇盾,面目狰狞,凶神恶煞。
恰尔丘特兰的城主与大贵族们便正坐在神庙顶端,俯视着广场上的战斗。
“今日,无论是冥界的武士,还是白人的武士,他们都将是赤殇夫人荣耀的仆从!”
乐师擂起战鼓,女祭司吹奏陶笛。
双鸟兴奋地看着父亲举起黑曜石刀,发狂嘶吼起来。
“杀死他!杀死他!杀死他!”人们整齐划一地呼喊着,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俘虏大哭着用别扭的夏安语说:
“我……我只是个商人,从旧大陆来的商人,饶了我吧,我不是什么战士,我不会战斗……我爱好和平……”
俘虏痛哭流涕地哀求大祭司饶命,然而没有人理会他。
决斗正式开始。
俘虏仍然跪在地上。
他又接着哭求道:“那再怎么样也给我把像样的武器吧……这木棍我怎么打啊?”
不知道为什么,双鸟忽然觉得这个俘虏有些可怜,他虽然是邪恶的殖民者,可他并不是战士啊,怎么能这样对待弱者?
起初,那个可怜的俘虏还在竞技场中间来回逃跑,不想迎战。
可直到负责维持决斗秩序的射手用火枪指着他的胸口时,那名俘虏只能硬着头皮面对他的对手。
“虚空之父在上……恒星圣母在上……求求你们,救救我。”
双鸟的父亲耸耸肩,手起刀落,俘虏拼死用木棍格挡——咔嚓!
棍子断成两截,俘虏被一击打倒在地上,脸颊瞬间破开一道狰狞的裂口,露出了血腥的牙床。
“别杀我……别杀我!”
结局毫无悬念。
俘虏连滚带爬。
父亲一脚猛踹向俘虏的腹部,把他打得一口血吐了出来。
他用力揪起俘虏的头发,黑曜石刀轻而易举斩下了殖民者的头颅。
顿时鲜血狂涌!
双鸟的父亲提起那淌血的脑袋,用舌头舔干净刀身的血,做出一个胜利者的手势,放声长啸!
决斗场内外顿时沸腾了起来,赤殇祭司也吹起了“死亡之哨”,偌大的广场回响起宛如尖啸的声音。
双鸟看到父亲将人头摆在了头骨架上,一刀一刀开始切割俘虏的尸体。
这些躯干将要回归绯红羽蛇的怀抱,如同最初那样,化为黄土。
它们将会滋养新的生命,从他死去的一刻起,他便化为大地的一部分。
“愿先祖庇护我们取得荣耀的胜利!”
大祭司狂呼道:
“无论是殖民者还是铁林人,他们都就将在猩红诸神的力量下化为尘埃!”
父亲捡走了俘虏的左臂。
按照夏安人的传统,决斗的胜利者有权获得死者的一部分躯体。
这些躯体已经得到了神明的赐福,可以庇护勇士战无不胜。
双鸟知道,这些躯壳将会被制成神圣的骨器。
可他却怎么也不理解,他不知道大家为什么要做这些残忍的仪式,不知道神明为什么喜欢牺牲。
看到这样的父亲,他竟感到有些害怕。
父亲发现了他,向他招了招手,喊道:
“双鸟,爸爸带你骑巨蜥去,今天咱们爷俩到海边去转转!”
双鸟的伙伴们无比羡慕他有一个如此英勇的武士父亲,他们的父亲要么是商人,要么是农民。
可是双鸟看着广场那一地鲜血,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在人们的掌声中,双鸟家的仆人牵来一头凶猛的巨蜥,它长着满口獠牙,翡翠色的鳞片就像铁甲一样坚硬。
他的父亲耀武扬威地骑了上去,巨蜥立时发出一声响彻广场的巨吼!
“那巨蜥可真威武!”小伙伴们说,“双鸟家的巨蜥有那么金光闪闪的鞍,就连蜥笼头都是金的咧!”
这是一场胜利者的游行,双鸟父子骑着巨蜥,接受了城主的奖赏,然后他们从神庙一直穿过太阳大道和其余九位猩红神明的庙宇。
“祖先的亡灵归来了,他们会看到今天你爸爸英勇的表现。”父亲向双鸟自夸地说道。
“可是,他们在哪里呢?我从来也没见过他们。”
“亡者无处不在,他们一直都在我们身边。”
巨蜥沉重而矫健的步伐隆隆作响,如同一座行走的大山,夏安人敬畏地让开一条道路。
双鸟从来也没有这么神气过。他好奇地把玩巨蜥背上的弓箭和长矛,还意外看到了两杆缴获的步枪。
“爸爸,你说,亡灵节会不会唤来那些白人的灵魂呢?”
“全世界的亡者都会归来,不分夏安人还是白人。”
双鸟低头沉思,街上的人们都把自己打扮成了死者,他记得巫医爷爷说过,这是因为古人害怕某个介于生者与亡者之间的怪物,这些怪物专吃活人,因此人们才与死者联合,共同对抗那些怪物。
“爸爸,亡灵……害怕未眠者吗?”
“未眠者?”父亲挠挠脸颊,“这都是传说了,没人知道是否真的存在。”
“可是,亡灵节的故事也是传说啊,我们为什么还要杀人放血的过节呢?”
父亲一时语塞,想想,这小机灵鬼好像说得挺有道理,只好吞吞吐吐地回答道:
“因为这是咱们的传统啊。”
“我不喜欢这传统。”
巨蜥逐渐离开了城市,来到海边。
这里是一片棕榈树的沙滩,抬头仰望还能发现巫医爷爷的石屋呢。
今天的天气不算很好,阴云密布,海上波涛阵阵,浪声听起来就像祭司吹的“死亡之哨”,让人毛骨悚然。
“剥皮圣主今天不高兴,看来还是得离海边远点。双鸟,你还想去哪玩……嗯,双鸟?你小子哪去了,喂……”
双鸟偷偷溜下了蜥背,他刚刚好像看到了什么东西,漂浮在海面上。
像是浮木,或者别的什么东西。但真正吸引他的,是上面某个闪闪发亮的东西。
他听说过海中漂浮的金项链和银项链的传说,不禁倍感好奇,说不定跟过去,还能见到精灵呢。
双鸟钻进树丛,惊起一树的鹦鹉,他沿着物体漂浮的方向飞奔,敏捷得宛如猛虎。
这个时候,他才看清了漂浮物的模样。
那是一具泡得发白,泡得发胀的尸体。
那具尸体被鱼儿咬得露出白骨,一块肉发胀,一块肉溃烂。
双鸟顿时惊恐地尖叫了出来!
两三只海鸥站立在浮尸的身体上,贪婪啄食着两颗暴突的眼球。
双鸟吓得跌坐在地上。
“怎么了,孩子,发生了什么?!”
父亲循着叫声骑了过来,翻身下鞍。
“亡灵……亡灵来了……”
双鸟胆战心惊地指着不远处的小海湾。
父子鼻尖嗅到了一股强烈的恶臭。
就在海湾的祭坛前,飘浮着一具又一具腐坏的尸体,密密麻麻,数也数不清。
他们睁大无数双发胀的眼珠子,嘴里塞满了海藻和鱼类。
他们死前仿佛看到了什么极为恐怖的东西,因此死不瞑目!
双鸟感觉后脊发凉,全身的汗毛都倒竖了起来。
“亡灵……亡灵是被追逐于此!”双鸟看到父亲跪在了沙滩上,浑身发抖,犹如中了邪一般,口中喃喃说道,“不详的征兆……”
海面掀起滔天巨浪。
水下浮现出一道漆黑而巨大的影子。
那是鲸鱼吗?
不对。
鲸鱼在它面前不过是渺小的蜉蝣。
它愈来愈大,愈来愈大,甚至比海岛还要庞大,比山岳还有庞大,逐渐笼罩整个辽阔的海面。
远方观星石屋的门前,老巫医猛然睁开双眼。
“那些东西……苏醒了。”
蔚蓝的海面完全化为了漆黑的颜色。
————
注1:引用自纳瓦语发音:chalchiuhtlan,意为“镜之城”。
注2:米科特兰(mictlan),指“亡者之城”。
第34章 潜渊症(四千六大章)
水下传来了奇怪的震动,如同来自深渊的心跳。
夏国外海,大西属梵世舰队海军潜艇,狮心王号。
通讯官华莱士仍旧保持着与主舰“伊丽莎白号”的联系。
同时,他认真地记录着从开始下潜一直到现在所发生的状况。
水深二百米,外面一切正常。
“我们快要接近断层了,现在我们在大陆坡上,这里的景色很漂亮,能够看到水母和茂密的海藻,唔……那好像是艘沉船,就躺在我们下面。”
狮心王号沿着断层的方向下潜,那水下山坡的边缘躺着一艘古代的夏国海船,它长达一百多米,宛如建造于海底的堡垒,还能清楚认出断裂的桅杆。
就差一点,那艘船就要坠入断层了。
华莱士看到那艘沉船上长满了珊瑚与海葵,那儿早已成为了小丑鱼和寄生蟹的天堂。
它们穿梭于沉船的货舱,有时候鱼儿会密集一大片地涌出射击口,宛如古代舰炮把它们一下子发射了出来。
狮心王号靠近沉船的时候,还能找到几瓶深埋于土壤之中的瓷器和玉器,看年代起码得是快两百年前的了。
华莱士不禁有些眼馋,毕竟这些宝贝换作现在可是稀世珍宝,在林登城的拍卖会上,夏国瓷器甚至能够卖到上万西镑。
再反观自己,一个月有五镑二先令十五便士的工资,已经是想都不敢想的奢求了。
然而,潜艇的任务并不是寻宝。
今天是狮心王号的第一次下潜测试,目的是检测潜艇真正能下潜到多深的地方。
这艘潜艇是由帝鹰籍专家施密特·冯·海因里希先生设计,并交付给邓恩皇家造船厂制造的。
据说它参考了一些先民的设计蓝图,最深可以到达水下五千多米,可以说是代表了整个王国,甚至超越这个时代的超高水准。
华莱士非常兴奋,作为第一批深海航行的海军士兵,他觉得自己的名字将会载入史册。
水深一千米,一切正常。
“准备下潜断层了,声呐有没有探测到障碍?”司令问道。
“没有,断层很深,宽度也足够宽,我们不会碰到障碍。”声呐员回答说,“即便有,也能轻而易举监测并避开。”
“好,各部门随时做好准备,未来能不能得到女王陛下的勋章,就看今日了!”
“祝你们好运。”伊丽莎白号上发来了舰长的祝词。
“我数三声,准备下潜!”
“三!”
“二!”
“一!”
高度急转直下,坡度变得异常陡峭。
华莱士开始有些紧张,随着深度不断下降,通讯装置开始失灵了,他的耳边只能听到嘈杂的噪声。
看来海因里希先生并没有考虑通讯的问题。
超过水深两百米以后,舷窗外的景色逐渐变得黑暗,阳光几乎无法穿透深邃的海沟。
而现在的深度已经超过了一千米。
那可真是深不见底。华莱士的心脏怦怦直跳。
探照灯宛如黑夜中的星火,微弱而无力,灯光在断崖之间徘徊。
“检测到三点钟方向有一头抹香鲸正在接近!”声呐员喊道。
狮心王号立刻开始掉头,虽然有一些小意外,但依然还在掌控之中。
那头抹香鲸是如此巨大,华莱士的面部紧贴着舷窗,那水下的阴影如同黑色的山脉,狮心王号在它面前堪比山下的小树,只敢仰望起宏伟,而不敢接近其半分。
“伙计们,你们都看到了吗?我以前怎么就没觉得抹香鲸有这么大?”华莱士啧啧惊叹道。
“没觉得的多了。”声呐员说,“我以前也没有觉得水下这么他妈黑。”
司令打断了几人的谈话,“报一下现在有多深!”
“水深一千六百米了,长官。”华莱士看着表盘上的报数回答说。
“看起来一切良好,这艘潜艇快要超过‘圣墓守护号’的记录了!”
圣墓守护号是帝鹰帝国海军的王牌潜艇,据说最深曾经潜入到水下四千二百米,这已经是原本人类的极限了。
舷窗外已经彻底变得漆黑,华莱士几乎连断崖都看不清了,灯光附近,只有数不清的浮游生物从深渊里往上漂浮,仿佛要拼命逃离这无尽的地狱。
然而狮心王号却义无反顾地要往这地狱前行。
这是漫长的等待,声呐员只能听到很微弱的声音,狮心王号已经来到了与世隔绝的地方。
据说,夏人神话中的何罗老人就居住在海沟里,那是个长着人类脑袋的巨型章鱼,几年前,海上就发生过轮船被何罗老人卷入大海的事故。
华莱士既兴奋又有些不安。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现在是水下四千米,离世界纪录仅仅只有二百米了。
潜艇里的所有海军士兵都几乎屏住了呼吸。
快了,就快了。
不知道为什么,华莱士忽然觉得自己仿佛被关在一口巨大的棺材里,永无止境地下沉。
这里实在太黑了,太深了,天知道再下沉会到什么地方去。
四千一百米……四千一百五十米……
司令凑到了华莱士的身后,也小声地开始数着表盘上的数字。
四千二百米。
华莱士莫名瞪大了双眼,直直地盯着舷窗之外,“那是?”
“四千二百零一米!”司令的声音颤抖了起来,“四千二百零一一米!我们打败了圣墓守护号!我们创造了世界纪录!士兵们,你们是好样的!”
潜艇舱里所有的人都激动得欢呼起来:声呐员挥舞起帽子,几名士兵彼此拥抱庆贺……
可是,似乎只有华莱士怔怔地坐在舷窗前,怎么也融入不进这喜悦中去。
“长……长官……”
“怎么了?”
“我们是不是该返航了?”华莱士小声地问道。
“返航?!”司令突然加大了音量,“你是怎么回事?我们不过是超越了圣墓守护号几米罢了,我们要创造的是他们一个世纪都无法超越的纪录!这是大西皇家海军的荣耀!”
“不,长官,我刚刚好像看到了什么东西……”华莱士的声音几乎变了调。
“这就把你吓倒了?”司令说道,“好吧,我知道你昨天刚脱下亲娘给你的尿布,但现在,本杰明·华莱士上士,你是士兵,被蓝鲸吓得尿裤子也是士兵,你必须克服恐惧!”
“不,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蓝鲸。”华莱士连忙解释道,“我刚刚,刚刚看到外面有人……”
“人?看来你连章鱼、鱿鱼、乌贼以及海星都分不清,只要有手有脚就是人是吧?”司令气急败坏地说道,“好吧,让我来教教你……”
——咚。
华莱士身后的舷窗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
他看到司令呆呆地望着自己的身后,还未说完的话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长官?”
华莱士缓慢而僵硬地转过头去。
舷窗外面扒着一只惨白的人手。
“这几天,有船只失事吗?”司令好半天才开口问道。
水下四千五百米。
华莱士浑身发冷地看着窗外,那只手很快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具又一具漂浮在深海的人影。
光线很暗,潜艇里的人完全无法看清他们的模样。
那些人,都怎么了?
潜艇里的士兵们都震惊地聚在了舷窗周围。
即便船只失事,这深海下也不可能有完整的人类存在,它们早就被水压挤成粉碎了。
可那些漂浮的人影仿佛鲸落一般,沉入海沟深处,探照灯光映亮了他们一部分腐朽的身躯。
它们与丑陋的魔鬼鱼在深海起舞,那场景既神圣又诡异。
“有东西,声呐仪检测到了什么东西!”声呐员突然大声喊道。
“是什么?”
“不知道,不像鲸鱼,也不像乌贼,但是很多,很多!”
司令连忙看向窗外,可是那些只是人影无意识地漂浮,压根不像是会自己移动的东西。
“长官,上浮吧?”
“这,这……”司令犹犹豫豫,似乎不甘心就这样返航。
潜艇忽然剧烈震动了一下!司令险些站立不稳跌倒在地上。
“发生什么了?!”
“不知道啊!我什么也没看见!”
华莱士不禁头皮发麻,潜艇的舱壁外发出了“噼噼啪啪”的声响,好像有许多东西扒在了外面。
可是透过舷窗,深海一片死寂。
水深四千八百米。
司令面色苍白地下令道:“上浮!上浮!”
机械师连忙让气密水舱开始排水。
可狮心王号再度震动了起来!人们头顶的灯光仿佛受到了干扰,忽明忽灭。
潜艇仍在下潜。
“为什么还没上浮?!”司令歇斯底里喊道。
“报,报告,动力装置好像失灵了……”
“这怎么可能?!”司令转而命令华莱士,“上士,你再试试看,能不能联系到主舰!”
华莱士手忙脚乱地开始操作无线电机,他一边尝试发送信息,一边尝试接收讯号。
这么深的地方,怎么可能还有讯号?
“长官,辐射表盘!辐射表盘!”有人大声提醒道。
“辐射表盘怎么了?”
“水底下的辐射指数正在升高……长官。”
“狮心王号设计上应该能够抵御辐射。”司令强装镇静,可是心里也没底。
华莱士的无线电机只剩下被干扰的杂音,这么深根本不可能发送或接收讯号,他知道,这仅仅是无用的挣扎。
水深四千九百米。
就在华莱士准备放弃的时候,无线电里似乎真的传来了什么声音。
他眼睛一亮:好像是人类的说话声!
“有了!有了!”
“那快他娘让上面放救生舱下来!”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哪来的……讯号?
“等等。”华莱士感觉说话的声音有些奇怪,断断续续的。
他仔细倾听:
凝视……星空……神祗……交汇……降临……?
“你在犹豫什么?”司令狠狠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长官,那不是,不是主舰发来的讯息……”华莱士颤抖地回答。
“里面到底说了什么?”
“他说……他说……”
一张几乎腐烂的人脸贴在了舷窗上。
华莱士恐惧地注视着窗外的死者。
慢慢地,他睁开了眼睛。
“他说……他在深渊,等着我们。”
潜艇彻底陷入了死一般的黑暗。
华莱士跌倒在地上,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潜艇里爬行。
水深五千米。
深度达到了狮心王号的极限。
士兵们惊慌失措地呼喊,可是华莱士什么也看不见。
狮心王号仍将下沉,下沉,永无止境地下沉。
慢慢的,声音也无法听见了,黑暗中有人撞到了他,可是他只能像瞎子和聋子一样乱窜。
他蜷缩在阴暗的角落,四周逐渐开始冰冷。
他唯一还能听到的声音,只有辐射表盘上刺耳的“哔哔”声。
到底还有多久才会到达地狱?华莱士绝望地想。
他在心中默默估算着下沉的深度。
五千两百米……五千三百米……五千四百米……六千米。
这可真是永远也无法企及的深渊。
潜艇的氧气会逐渐耗尽,也许,直到我们死去,也永远不会触及黑暗的尽头。
大家的声音都不见了,他只能听到几声偶然的枪响,然后有东西倒在了他的身旁。
之后?什么也没有了,好像这口大棺材只剩下了华莱士一个人。
他孤独而恐惧地注视着舷窗,似乎棺材里除了自己,已经没有任何活人存在了。
他也不知道现在过去了几个小时,还是好几天。
现在是多少米了?水下七千米?八千米?还是更加深的地方?
他开始感觉缺氧了,又或许是因为畏惧的心理作用而有些窒息。
华莱士冷得直发抖,就这么一直躺在地上,沉沉睡去。
最绝望的事情,便是坦然接受了必将死亡的事实。
忽然,黑暗中传来一阵刺眼的亮光,他捂住眼睛不停流泪。
“你还活着?”
华莱士看到声呐员提着备用的探照灯来到他的身旁。
其他人呢?他这时才看到,他的身旁倒着好几具尸体。
他们有的人因为绝望而饮弹自杀。
可是还有的人呢?声呐员蜷缩着身体,“刚刚有的人听到枪声,以为有什么东西闯进潜艇了,所以害怕得胡乱开枪,误杀了许多人。”
“没错,那个人就是我,真的……很抱歉。”声呐员说。
“还有的人不知道怎么,睡着了,就没再醒来过。”
潜艇里只剩下四个人了。
“你说,我们还要下沉多久?”
“不知道。但我希望,我能活着看到地狱。”
备用电源也开启了,而现在的灯光顶多只能再坚持一个小时。
狮心王号仍然在下沉。
也不知道经过了多久,原本昏昏欲睡的华莱士似乎看到了什么。
深渊的地方,在备用光源的照射下显现出一个偌大的黑影。
身旁的声呐员摇了摇他的肩膀,“看,咱们到站了。”
华莱士揉了揉双眼,此时两人都是有气无力,四个人仅剩下他们两人了。
测量辐射的表盘已经达到了极限。
他们看到了一座水下的遗迹。
它静默长眠于无人的深海,那儿,有淤泥覆盖的街道,有长满怪异水生植物的房屋,甚至还有神庙。
两人一度以为自己看错了,不约而同地朝着舷窗的方向爬去。
神庙的门前有一颗硕大的人头雕塑,如同是冥界的看守,沉默无言地守候地狱的大门。
华莱士用力扒住了舷窗,声呐员却再也没有跟上来。
潜艇里只剩下了最后一个人。
他放亮了眼珠子,死死盯着深渊的都市。
他冷得发抖,冷得喘气。
就在那光亮的边缘,他看到了。
城市的裂缝冒出怪异气体。
他看到了无数呆立的人影,这些雕像长久而忠诚地屹立在地狱边缘,守护着最深邃的秘密。
华莱士朝他们伸出早已开始溃烂的双手。
水深一万米。
深渊传来一声沉闷的心跳。
凝视……星空……神祗……交汇……降临……华莱士茫然重复。
终于,备用能源彻底耗尽,冰冷的深海底,仅余下沉默而永恒的黑暗。
第35章 魔鬼的信仰
大夏国,沪津市,公馆临时驻地。
电台传来嘈杂的声音,噼噼啪啪,时长时短,吴菊调整了很久也没有修好。
之前,这老古董还在播放音乐电台,忽然间,不知道为什么,就像信号遭到了辐射干扰,变成了噪音。
“算了,修不好换新的。”高德说道,“这东西有些年头了。”
“别着急,领事,我能搞定……”
吴菊鼓捣了老半天,然后用力拍了拍机子,重新调整接收频率。
“领事,有了,好像有声音了!”
收信机里传来模糊的人声,那个声音听起来很焦急,貌似是个男人的声音,可是怎么也听不清对面在说什么。
吴菊接着转动旋钮,把频率从630千赫调到650千赫,声音逐渐清晰起来,好像能够分辨其中的内容了。
辐射表盘……辐射表盘……水底……升高……
高德眉心一紧,“停!回调。”
“好的,领事!”
声音变得愈发清晰了,但此时又变成了另一个男人的声音。
声音突然加大:快……让他们……救生舱。
“这说的是西语?”高德不禁站了起来,靠近收音机,“这附近的铁林,有发生事故吗?”
“没有,没听说,领事。要不然……我叫人发个电报问问?”吴菊回答说。
高德挥手示意吴菊别说话。
收音机的声音忽然又开始扭曲波动,尖锐而刺耳,仿佛有人在剧烈喘息,抑或嘶声吼叫。
“赶紧记下来。”高德命令道。
吴菊立刻拿出便签本记录。
凝视……星空……神祗……交汇……降临……
声音重复了两遍,最后传来一声刺耳的呼啸,声音戛然而止,收音机重又变回了新闻播报的声音。
“都记下来了吗?”
吴菊点点头,“记下了。”
高德不禁感到困惑:这些声音的源头到底是什么地方?
高德点燃一根香烟,每当他陷入思考抑或紧张的时候,他都会这么做。
身为国安军首屈一指的特务首脑,他时常活在危险与阴谋之中。
他不喜欢喝酒,因为喝酒无法保持足够的清醒,但他并不排斥烟,这种有害的东西能令他维持高速运转的大脑,同时缓解他对危险与阴谋的紧张感。
高德吞云吐雾,反复斟酌着便签上的几行字。
今天黑猫太子不在,他比往常显得更加紧张,但他却无法理解这种恐惧来自何处。
吴菊去发电报询问了辐射区附近的研究站,那儿的负责人说,这几天没有发生意外,虽然他们和一些零散的铁林劫匪发生了交火,但是无人受伤。
“其他地方呢?郊区哨站,还有黄箫上校那边。”
“也没有。”
高德似乎知道了自己紧张的源头。
因为“不知道”,他不知道这个讯息是从哪里传来的,不知道这个讯息的含义,身为特务头目,一无所知是最致命的。
“吴菊先生,我希望你想办法查清楚讯号的源头。”高德不容置疑地命令道。
“是。”
这个时候,一名士兵进门汇报道:“报告大人,文品文先生求见!”
“哦,他终于来了。”高德挥手示意让他进来。
文品步入熟悉的客厅,发现在场的所有人都异常严肃,搞得他有些尴尬。
他本来好不容易鼓足劲,想要汇报上次玄甲号行动的情况,现在一看这局势,怕不是一说出口,就得被高领事打死啊……
他犹犹豫豫半天,反倒是高德先说了声“坐”。
“好……好的。”文品忐忑不安地与高领事面对面而坐。
“我想,茶你可以自己倒了吧?吴先生也是很辛苦的。”
看到高德严肃的面容上忽然挤出一个微笑,文品更是有些不寒而栗。
文品点点头,强迫自己也跟着微笑,他先倒了一杯茶放在高德面前,最后才满上自己的杯子。
领导不动杯,咱也不能动杯。文品心想。
“喝呀,怎么不喝呢?”高德故作疑惑地问道。
“这,这就喝。”文品抿了一下口,脑子里还在想着怎么向高领事解释上周的失败。
他没有第一时间汇报情况,而是找了林哲和小琴帮忙,也不知道这么些天,他们有没有帮自己说情。
“嗯,今天刚到的碧螺春,香味袭人,简直‘吓煞人也’。”高德回味似地说道。
文品就这么愣愣地跟着点头,“是啊是啊。”
到底怎么开口嘛。高德越是表现反常,文品就越是紧张。
“说吧,你今天来,想告诉我什么?”
文品润了润嗓子,终于回答道:“领事,上次的任务……”
“失败了,我知道。”高德又满上一杯茶,好像根本不在乎的样子。
啊?都知道?文品顿时摸不着头脑。高领事不生气?他不想带我到河边散步?
不对不对,暴风雨来临前可是异常平静的。
想到这,文品好不容易松的口气又一下子噎在了喉咙。
“领事早知道了?这……公馆的情报工作更上一层楼啊。”文品试探性地反问。
高德笑了笑,“这跟情报部门没关系。任务成功的话,你应该会带着我要的人进来。”
有道理啊,我怎么没想到。
文品暗骂自己有些傻,接着说:“抱歉,领事。”
“意料之中,意料之中……尽管我很失望,但我明白,这情有可原,毕竟啊,你去的可是军舰,不是马戏团。”
文品的心脏顿时“咯噔”一声,暗道:卧槽,连马戏团的事情都知道?
虽然不知道高德是不是在暗指那天的事情,但是文品心里还是没来由的紧张。
高德接着问道:“还有什么要紧事吗?”
“有,这几天我有一些发现。”
“说。”
文品觉得自己总不能一无所获地来寻找高德,这样铁定会让上司不高兴。
他郑重地说道:“报告领事,我觉得薛仁川教授可能遇到了什么麻烦。”
“哦?说说看。”
文品接着将那天发现的异常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高德,并且表达自己的怀疑,比如薛仁川精神不振,而且怀疑自己被人盯上。
“他老人家很可能遭到了邪教徒的恐吓,非常危险。”文品说道,“对了,他还让我转告您一件事情。”
“嗯,什么?”
“他说,希望高领事,不要再追查任何关于‘秘仪’的事情了,他认为再陷下去,可能会发生什么我们不可预料的事情。”
高德眉心跳动了一下,刚到杯前的手停了下来。
这句话好像触动了他什么心事。
高德掐灭烟头。
很快,又点上另一根烟。
“嗯……他说的没错。”高德说道,“但你还记得,当初在影戏院,我曾对你说过什么吗?”
“您说?”
“我们是一群替罪羊,从无能够自保的道理,此乃命中注定。”高德长叹一口气。
“您还打算坚持?”
“你,我……”高德用烟头指了指文品,又指了指自己,“从涉入一开始,便不可能再回头,结局如何,这是你我的选择。”
烟灰弹落桌面。文品怔怔地望着他。
即便,高德是个恶魔,但有的时候,文品还是非常敬佩他。
他是个狡猾的恶魔,却也是个有信条的魔鬼。
事实上也不能说,高德就是绝对的恶,他的一切恶,兴许都是为了大夏。没有这样的恶,恐怕列强们早已磨刀霍霍,准备好宰割这古老的国度。
没有这样的恶,兴许铁林军阀与皇族余党早已兵临城下,不知将有几人称帝几人称王。
高德的罪恶,将危险扼杀在了摇篮。文品不赞同他的做法,却也无法否认他对大夏做出的贡献。
兴许,像自己这样的人,一辈子也不会有这样的信仰。
茶水冒着热气,如同白云翻滚,文品的内心也逐渐平静下来。
高德淡淡地说道:“如此,我便派人去保护一下薛教授好了……那么,文先生,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我觉得没有了。”
“那你走吧。”
“走?”文品不禁感到疑惑,“高领事没有任务安排吗?”
“这段时间,你就好好休息……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管你有什么自己的想法,都尽管去做,做完了,再回来找我。”
高德似乎话里有话,文品不相信他就这么简单让自己休息。
但无论如何,文品觉得自己应该能够暂时卸下公馆的压力,全心全意开始自己的调查了。
“如此的话,那我便告退了。”
文品没有多做停留,直截了当地说道。
“好。”高德微笑着送客,“祝你假期愉快……也祝你的小女儿,在学校能有个良好的表现。”
第36章 剥皮狼
文品骑着自行车穿梭郊区,背后一路上都在冒冷汗。
高德今天这番谈话算是令他直到现在都心有余悸。
他知道自己是挺蠢,但是高德的话外之音他不会听不出来。
这算是对我的警告,文品心想,他或许已经开始怀疑我办事的能力了,如果再出什么乱子,也许不光是我,甚至连小靖都会遭遇危险。
文品抹了抹冷汗,看来不让小靖参与危险的事情,未必就真的能够躲避危险。
太阳已经开始落山了,道路周围慢慢变得昏暗起来。
要天黑了,可我还在悲惨地踩着自行车,要不是晕车,他可真想攒稿费买辆蒸汽车开开。
现在可好,骑自行车在这黑灯瞎火的郊外瞎转悠,啥时候才能到城里呢?
这地方除了黑,还瘆得慌,路两旁到处都是孤坟,半天也看不到周边镇民,令人很不舒服。
而且也没有路牌什么的标一下,一到晚上,道路就仿佛变了样,想回去都成了困难。
林间传来不知名野兽的叫声,宛如某人在夜间“咯咯咯”地笑,还有的低沉而幽怨,仿佛窃窃私语,文品也叫不上这些生物的名字。
树林里仿佛潜藏着无数双眼睛。
文品好不要容易遇着一座村子,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是座荒村。
文品记得这好像就是上次吴菊跟他说的,那座盛产棺材的荒村。
夕阳已经完全落山了,苍凉的风穿过歪斜的窗棂,发出骇人的声响,村口陈列着裂开的米缸,一些飞虫在缸口“嗡嗡嗡”地飞来飞去,幸好没有见到什么棺材。
文品倚着村口的柴门,把煤油灯暂时放在地上,昏黄的光斑映亮杂草,以及他略微晦暗的面孔。
他掰下一半煎饼作为晚餐,疲惫地想到:
我真的出征不动了……
现在这荒郊野岭的也分不清东南西北,与其没头苍蝇一样闲晃,不如就在这无人村子里住上一晚,天亮了再走。
不过在这地方呆一晚上,心脏可能会有些受不了……
干,小孩子才犹豫不决!文品想想还是拿出了骰子娘。
最后,他得出了在这留宿的结果。
就在文品准备挑空屋过夜的时候,道路的另一头却出现了一道灯光。
文品转头一看——似乎是一辆拉货的牛车!
牛车上的车夫皮肤黝黑,长相纯朴,戴着顶大草帽,嘴巴里还叼着稻草哼歌,一看就是轻车熟路的老司机。
太好了,他应该能拉我回城里。
想到这,文品把骰子娘的“建议”给忘了个一干二净,连忙向车夫招手。
“喂,师傅,我迷路了,能不能载我回城里?价格都好商量。”
听到叫声,牛车徐徐停靠在了荒村门前。
二话不说,车夫就做了个“上车”的手势。果然还是民风纯朴。
文品爬上干草堆,把自行车也一起架了上去。
车夫一挥鞭子,拉车的老牛“哞”地长鸣,轮子骨碌骨碌转了起来。
虽然踏过的是凹凸不平的泥巴路面,但是干草垫得很平稳,文品感觉自己就像躺在云上,软乎乎的。
“我说,城里人,你一个人在晚上乱窜,不怕出事情吗?”车夫边驾车边说。
“嗯,主要是天色暗下来,我有些分不清道路。”
车夫“哦”了一声,“幸亏你遇上了俺,否则,你在刚刚那村子里过夜,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会撞鬼吗?”文品好奇地问,作为灵异爱好者,他一直都对乡野怪谈很感兴趣。
“撞不撞鬼俺不知道,但你半夜可能会遇上剥皮狼,那些畜牲最喜欢新鲜的人皮了。”说着,车夫故意露出一个阴险的笑容。
“啥是剥皮狼?”
“一种很像狼的怪物,也可能是修炼成精的妖怪吧。”
车夫故作低沉地说:“剥皮狼喜欢在夜间出没,尤其是黄昏刚过,夜幕刚临,它会捕食落单的路人,吃干净他的肉,啧啧啧,那可是连骨头都不剩,只留下一张漂亮的人皮,用来披在身上,当衣裳。”
“所以,这就是传说中‘披着人皮的狼’?”文品吐槽道,“它还会假扮成人类来骗路人吗?”
“嗯,当然喽,剥皮狼是很狡猾的,有人说,它们过去也曾经是人类。”
车夫严肃地说:“你们城里人总觉得俺们乡下人迷信,但实际上,你们没见过,你们不懂。”
“所以,老师傅见过?”文品顿时来了兴趣。
夜间讲怪谈别有一番风味。
树丛里飘散着零星萤火,更增添了几分神秘的气息。
那些荒废在林中的小屋上站着昏昏欲睡的林鸟,它们时而发出笑声,时而哭泣,有的时候还会莫名其妙停止啼鸣,叫人有些怀疑,更深的林子里会不会还隐藏有什么可怕的东西。
“俺当然见过。”车夫认真地说道,“就离这不远,俺和弟兄拉货的时候,看到一双恶毒的眼珠子在林子里直勾勾盯着俺们,那时候俺吓得一身冷汗啊……”
“那眼珠子好比车轮一样大,阴沉沉就那么扒在草丛里,啃食人骨头,那咬碎烂肉的声音远远就能听见,可他娘吓人了。”
文品问:“那为什么剥皮狼没有攻击你们?”
“可能剥皮老爷吃饱了,也可能,俺比较臭,嘿嘿……”说着,车夫又憨厚笑了起来。
嗅了嗅,还真有股酸味。
文品低头思考,也许这世界真的存在这种可怕的怪物,毕竟谁也不知道,辐射究竟会把一个物种变异成什么样子。
以后也算是个提醒,能不到郊外就不到郊外,尤其是接近铁林的地方。
“听说,那剥皮狼曾经是一个男人,干的是制革的活儿。”车夫闲着也没事,就开始侃了起来,“他有老婆,也有一个小女儿,平时就爱在村头喝酒。”
“那他怎么变成狼的?”文品调侃说,“难道又是‘月圆之夜’?”
车夫回答:“俺也只是道听途说,这个传闻说出来可能吓死你。”
“没事,我经常看恐怖小说。”文品拍拍胸脯自信道,“你但说无妨。”
“都是喝酒惹的祸,有一天,那个男的喝酒醉了酒,回到家里跟老婆吵架,那时候吵得很激烈啊,那男的骂老婆生不出个儿子,村头外边的人一个个都听见了。”
“没人阻止吗?”
“阻止?谁会无聊插手他人家事?”车夫说,“外边的人巴不得躲远远的,他妈的晦气。”
“然后呢。”
“后来?”
车夫顿了顿,语气不由得变得变得沉重了起来,“那个男的抄起剥皮刀,手起刀落……咔嚓!像平时干活工作一样熟练,他的女儿就在旁边眼睁睁看着……嘶啦嘶啦,屋子里传来毛骨悚然的响声。”
车夫模仿着那声音,嘶啦嘶啦,文品听着不由得感到头皮发麻,他没有追问这是什么响动,因为他已经猜了出来。
“男人给女儿做了一个布偶,精致又漂亮。等到他第二天酒醒,人们听到男人在屋子里大喊:‘俺老婆呢?俺老婆去哪了?’屋子里没有别的东西,就只有一只布娃娃。”
“男人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追悔莫及,但他却不敢承认这个罪行,只好把老婆的尸骨藏在衣柜里,一天天的接着喝酒,喝得比以前还多,醉得比过去还彻底,不思悔改。”
车夫的语气逐渐加快,故事的发展也愈发恐怖了起来。
“将剥了皮的尸体藏在衣柜里,这他妈谁还能安稳睡得着觉?”文品愤恨地说,“这个男的就一人渣啊。”
“可不嘛……兄弟,你猜后来怎么着?”车夫像说书人一样说道。
“怎么了?被发现了?”
“嘿,他又一次喝醉了,然后又一次干起了老本行的工作——制革!”车夫说道,“可这屋子里还有什么皮革?我想,俺就没必要再说了吧?”
文品咽了咽口水,觉得说不出的恶心。
车夫停下了牛车,那头健壮的黄牛似乎也被这故事给惊吓到了。
有那么一刻,文品都觉得自己仿佛听到了森林里的狼嚎,仿佛下一瞬就会有什么怪物突然冲出来撕碎他。
“等男人酒醒了,他发现自己长出了爪子和毛发,变成了一头丑恶的巨狼。直到现在,男人都还被诅咒着,永生永世干着自己的老本行。”
“这,就是‘剥皮狼’的故事……”
第37章 荒郊野外
牛车停在了路边,车夫下车把缰绳拴在了树下。
“城里人啊,俺去解解手,稍等一会儿啊。”说罢,车夫就钻进了树丛里。
文品躺在干草堆上,呆望天空,好像整个星夜都被树影压缩成狭小的缝隙。
璀璨极光如同蜿蜒的巨龙横穿而过,给混沌带来夺目的光明。
夜空很美,但刚听了“剥皮狼”的故事,文品却觉得夜空下的郊区,有着说不出的诡异与神秘。
其实有的时候,文品觉得自己就像奇幻小说里的角色,经历了各种各样的冒险,听了无数离奇的传说,就宛如某位酷爱昆特牌的猎魔人。
可惜啊,这世界没有昆特牌,想当年我玩“赤诚松鼠党”还是挺厉害的。
想着想着,好像时间过了很久,车夫还是没有回来。
文品不由得开始感到奇怪。
这起码也有二十多分钟了吧。
“师傅?你可以了吗?”文品朝树林喊了一声,“喂!人呢?”
森林里只有黄鼠狼和夜莺在回应他。
不会是出事了吧?
文品一使劲坐起来,心中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
这个时候,他忽然摸到了什么又硬又冷的东西,扒开干草一看。
文品傻眼了,干草堆里赫然藏着一具腐烂的尸骨。
他惊得连忙跳下牛车——这车夫不对劲!
文品决定还是自己骑车回家吧,于是重新扭开煤气灯,准备出发。
突然间!树林里传来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又快又轻,要不是文品拥有强化的听力,恐怕他就无法感知到有东西接近了。
文品果断熄灯,加快了骑车的速度,可谁想到面前的道路上突然闪出个人来,他手持长杆武器迎面刺向文品,文品急忙一个急转,自行车冲进了树林。
这时候,仿佛四面八方都传来了呼喊,林子里窜出来十几个手持兵器的人影。他们有的拿镰刀,有的拿斧子,有的甚至还有土枪。
“操!”文品不禁大骂,刚刚差点就要成为第二个被草叉插死的异能者。
这不是遇上鬼,而是撞上邪恶老强盗了!
前面又出现了几道火光,他连忙弃车藏进树丛里。
只见,那些强盗一大群的聚在一起,他们找不着了文品,开始骂骂咧咧地叫了起来。
“奶奶的,人哪去了?”
一个面黄肌瘦的土匪叉腰问道:“喂,老蔡头,你情报准确不?那家伙真的有钱?”
“肯定啊,你看哪,老哥,那家伙开的自行车,自行车不都是城里人最爱开的吗?况且,那家伙之前说,价钱不是问题,说明他有钱啊,搞不好是哪家阔少,咱们还能敲一笔。”
文品躲在大树后面悄悄观察,发现说话的人正是之前的拉牛车的车夫。
“谁?!”一道火光从文品面前掠过。
他闪身躲回树后。
该死,亏我还以为这位兄弟是个好人,没想到他竟然是绿林强盗。
现在想想,邪恶老车夫之前应该是找借口下车,向同伙报信去了。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既然你要害我性命,那我便有必要给这些恶棍一点儿颜色瞧瞧了。
想到这,文品握紧拳头,驱动玄晖之术,逐渐将身形藏入暗影。
蓦然间,他的双眼流出鲜血,身躯笼上黑色的尘埃。
“快!俺刚刚看到这边有人!”
强盗们一个个赶了过来,扒开树丛,却见到一行黑鸦扑棱棱冲向树冠,瞪大一双猩红的眼睛冰冷注视着他们。
“你他妈瞎啊,人和鸟都分不清?”
树林里传来清脆的巴掌声,之前喊人的强盗捂着红肿的脸颊说:“老大,之前真有人啊,俺发誓!”
“奶奶的。”强盗头子戳着车夫的胸口说,“你喊俺们来的,你给老子带路找人。”
“啊,好好好。”
车夫有些怀疑文品已经逃走了,但是他的自行车还留在这,应该不会跑远。
无论如何,这自行车也能卖个好价钱。
他打着灯走在最前面,后面几个举着火把的强盗气势汹汹地跟着。
树林里到处都是荒坟,走几步就能看到无字的石碑。
讲老实话,若不是为了生计,俺还真不愿大晚上在坟堆里瞎转,车夫心想。
刚刚他说的剥皮狼的故事纯属吹牛,但他心里也害怕着另一些来自其他人口中的鬼怪传说。
那些死在荒野的人,那些吊死在树林里的人,每到晚上就会在坟头乱窜,即便请来道行最深的方士也镇不住他们。
不一会儿,车夫好像发现了蛛丝马迹,是鞋子踩弯杂草的踪迹,从深浅看得出,留下印子的主人应该是在逃跑。
他心中一喜,忙道:“他往这边跑了!”
他带队追了很久,最后在林子里发现了一座猎人小屋,文品就正正站在门口,微笑着看着他们。
“啊,大哥,就是他!”车夫喊道。
强盗头子见状挥起斧子,“弟兄们,都跟俺上!”
强盗们咆哮着冲了进去。
车夫没有带武器,就找个机会躲在了外面,屋子里面黑漆漆的,也不知道有什么,还是不冒险为好。
窗户飞出了一群乌鸦,把外面等候的几个强盗吓了一跳。
就在车夫静候动静的时候,他忽然感到喉咙一凉,有刀刃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别说话,喉咙会断。”
车夫心中一凛。这人是怎么绕到俺后面去的!
文品从衣袖里滑出一把三发子弹的袖珍左轮,边抵着车夫的喉咙,边快速连开两枪,把门口的强盗瞬间击毙。
屋内的强盗听到枪声当即意识到中计了!
他们手忙脚乱,朝着光亮跑去,谁知文品把门直接锁死。
——怦怦怦!屋内立时响起强盗们暴躁的怒骂。
文品打碎煤油灯的灯罩,将还在燃烧着火苗的煤油灯甩在了小屋旁的杂草堆里。
屋子里的人嗅到了一股烧焦的烟味,吓得鬼哭狼嚎,争先恐后地朝着窗户跑去,却发现窗子也被锁死了。
“开门啊!谁来救命啊!饶了俺们吧!”
强盗们哭喊着,一边砸门一边求饶。
谋财害命的恶棍,当初在道上混,就应该考虑到会有今天的结局。
不过,这屋子并不算牢靠,他们应该很快就会出来,动作要快了。
似乎是原主的意志在作怪,看到他们痛苦的样子,文品竟也会感到短暂的欢愉。
——不,我不能有这种想法……文品忽然恢复了清醒。
他看着地上的两具尸体,顿时有些惊慌失措:这难道都是我干的?
虽然这两个强盗杀人越货,罪该万死,但他们和发疯的邪教徒不同,他们是有自我意识的人类,而自己开枪杀死他们的时候,心里居然没有一点波澜。
仿佛杀人只是平平常常的事情,甚至无需思考!
车夫后背流出阵阵冷汗,他几乎变了声:“老哥,啊不,大爷啊,俺实在是过不下去,才落草为寇,俺上有老,下有小,您就饶了俺吧!”
文品冷哼一声,押着车夫离开。
他把车夫推到了之前的牛车上。
车夫仍然处于过度惊吓之中,嗓子都叫哑了,“俺以后一定做好人,放了俺吧……”
“安静点,带我回城里。”文品此时坐回了干草堆上,把枪口架在车夫的后背上,完全以命令的口吻说道。
“啊,您会放了俺吗?”
“再废话,脑袋穿孔。”文品心底一惊,没想到自己说话的语气竟然可以这么吓人。
车夫浑身哆嗦,只好老老实实开车。
终于,得来全不费工夫,虽然历经挫折,损失一辆自行车,但最终还是找到了带路的向导。
就这样,文品坐在草堆上,车轮磕磕碰碰,离开了森林。
远方的地平线上终于出现了城市熟悉的灯光。
高楼大厦的剪影藏匿于夜色,星光之下,探照灯刺破云层,沪江绕城而过,河面泛着粼粼水光。
这灯火辉煌的大沪津啊,无论什么时候,都如同迷人的富家少女,散发珠光宝气与无尽魅力。
文品稍微感到了安心。
现在进城还不算太晚,士兵应该不会过分盘查。
文品舒适地靠在干草堆上。
兴许这时间回去洗个澡,还是来得及的吧?
第38章 不夜城
牛车停在了老城门外面。
这道古代的城墙如今只剩下了古老的大城楼,过去的城门早就被拆掉了。
城楼附近常常有县城来的商人和农民摆摊,按道理这样一座国际化大都市,是不允许存在这种有损城市形象的买卖行为,只不过从古至今,大家都习惯了,士兵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现在晚上当然没有人摆摊,到处都是空的摊位,偶尔也能看到一些乞丐蜷缩在城楼角落,如果是白天进城的人多,可能这些乞丐都得被驱逐到贫民窟去。
不过,即便是晚上,沪津也十分热闹。
国安军的宵禁只是禁止夜市,但老百姓们憋屈了咋办?还是有很多拉二胡的老人坐在城外凉亭里自娱自乐,周围也有很多听众找来张板凳坐着。
晚上纳凉也别有一番风味,只不过,文品是找不到上辈子常见的广场舞了,取而代之的则是某些学戏台上唱戏的老大娘。
什么“北风飘”啊,什么“西风啸”啊,老大娘的唱功实在不敢恭维,听得文品想把耳朵堵上。
“好了,你可以回去了。”文品放下手枪,说,“以后少干坏事,当心你也变成剥皮狼。”
车夫不敢接近城楼,可能平时没少劫过道,也被警方通缉过,很快甩着鞭子,唯恐文品变卦,赶紧驾车离去了。
文品笑了笑,朝着那城楼走去,却在下一刻,他愣住了。
刚刚他才嘲笑车夫见到警察,如同耗子见着猫,可现在,文品这只耗子也遇到了黑衣卫这只大猫。
只见城楼的吊灯下,五六个黑衣卫正如同哨兵一样站岗。
其中一人还是老熟人,那家伙缺了只眼睛,是黑衣卫的督察,叫胡鹏。
自从经历了永宁街事件以后,这邪恶独眼龙胡督察现在看起来很没精神,总有种心事重重的感觉。
文品很不想遇见他们,毕竟上次惹了黑衣卫的新指挥尹大人,搞不好,这次他们又会像过去一样,化身黑白无常,紧追他不放。
文品只好找到旁边乘凉的一个大爷,付钱买了他的帽子。
文品拉下帽檐,低着头,看到有辆推车进城了,他也跟在一班推车工人的身后,企图躲过黑衣卫的视线。
“你这拉的什么货?”胡鹏督察拦下车子问道。
“大哥,这都是陈老爷采购的药品,您看。”
说罢,几个推车工拉开车上包着的布匹,露出一大捆古怪的,像是木材的东西。
“嗯?陈老爷,你们是哪家陈老爷?”胡鹏督察问道。
“就是永宁街的陈宝亮老爷啊。”
文品听到这个地名顿时停下了脚步。
胡鹏督察那原本无精打采的眼神也忽然间焕发出了光芒,“永宁街?!”
“是啊,有问题吗,大哥?”推车工挠挠脑袋说。
文品斜眼注视着几个推车工人。回想起来陈连苏也是这永宁陈家的人,他心中的直觉告诉他:这几个人可能有问题。
也许得跟踪一下他们,打探看看,陈老爷要这些药材干些什么。
“没什么,那地方现在有限制令,进去都得进行盘查。”胡鹏解释说。
推车工顿时露出了为难的神色,“还要盘查啊,那里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命案。”
“啊……我是外地来的,我不懂这些啊。”推车工着急了,身后的几个工人也完全懵了,开始担心收货人是不是已经出事情了。
这送一趟东西也不容易,大伙就等着陈宝亮老爷付钱呢。
胡鹏挥挥手说:“啊,别担心,陈家没事儿,只是为了配合警方调查,所以才有限制,你们走吧……嗯……等等,那边那个人等一下。”
胡鹏话说到一半,眼睛瞥到了刚要进城的文品。
“我怎么觉得你有点眼熟……”
文品连忙低下头,说:“大人一定是认错了,我是第一次来沪津。”
说完,趁着胡鹏思考,他就直接往城门里面走去。
文品心里直骂娘,这邪恶黑衣卫也没道理又搞事情啊,城里也没有通缉我。
“等一下!”
这邪恶的独眼龙督察又要整什么幺蛾子啊?
文品稍微停下脚步。结果那胡鹏立刻大声喊道:“你是文品!”
这都能认出来?!文品吓得魂飞魄散,没了方警官纠缠,没了尹天纵这神经病,可黑衣卫还是阴魂不散。
难道这辈子就得这么跟黑衣卫干上了?
文品正准备转身逃跑,甚至做好了潜入暗影的准备,没想到的是,胡鹏督察接着又对他说道:
“你别急着走,我只是问下你方锦臣的事情。”
文品停下脚步,却回头看到了胡鹏督察关切的目光。
“方锦臣是不是跟你们在一起?”他又问道。
文品点点头,慢慢回过身来,“是又怎样?”
“他……呃,没事吧?我听说,上次的搜捕行动里,尹大人要逮捕他。”
文品觉得有些奇怪,原来这独眼龙还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居然这么关心方警官,看来“名侦探”还是有那么些忠诚部下的。
文品回答道:“他当然没事。而且又干起了老本行。”
胡鹏松了口气,“果然。不愧是他。”
“所以,你可以让进城了吗?”
“等等。”胡鹏又道,“帮我转告他,我一直在争取,希望有一天能让方锦臣官复原职,我相信马处长只是一时糊涂……再怎么样,也要让他重新成为黑衣卫。”
“那我可得替他谢谢您嘞。”文品不冷不热地说道,“方警官还是很喜欢现在的工作的。总之,你的话,我会转告。”
“谢谢。要不要来我办公室喝杯茶?”
“免了吧,我还有急事。”
说完,文品便走进了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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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城门,便是沪津的朝见城区,这是城市最外围的城区之一了。
这片地区居住的绝大部分都是中低等收入者,虽然建筑都趋向于简陋,但是依旧热闹非凡。
如果没记错,方锦臣那家伙临时的出租屋貌似也在这朝见区里。
虽说沪津某些城区有宵禁,但是深巷里的酒吧还是会暗中开张,这些地方有着最原汁原味的平民风情。
十几年前沪津流行起洋酒吧的时候,也有好多开酒肆的人开始跟风转行,请来一些民间学西乐的穷酸艺术家,天天就像拉二胡一样拉小提琴……弄出了这么些个东不东西不西的玩意。
附近还有些贿赂了巡察的地下赌场,这些赌场的老板专门瞅准那些有点小钱,想试试手气的平民。
他们常常会让荷官在骰子里灌铅,先假意让你赢钱,到时候再动些什么手脚,让雇佣的手下把你之前的钱都给连本带利地赢回来。
一路上,文品都能听到楼上泼皮无赖暴力讨债的叫骂声,甚至还有的人被追到了街上,但是巡警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除此外,朝见区的街道上还经常有盲眼乞丐帮忙算命,文品跟着运送药材的车队,结果旁边突然有个蓬头垢面的乞丐拉住他的手,问道:
“先生,要算命吗?”
文品看到车队就要过街角了,十分着急,忙说道:“不用了,真不用了。”
可是谁晓得盲眼乞丐还是没有松手,仍然追问道:“先生,算个命吧。”
文品有些不耐烦了,丢下几枚硬币。
乞丐却说:“免费的,我不需要钱。”
文品没辙了,只能点头说:“请您快一点。”
盲眼乞丐仿佛在盯着他的手心,可偏生这过程又很久,车子已经过了拐角,从文品的视野中消失了。
文品急着想直接甩开乞丐的手,却在这时,乞丐说道:
“先生命数不详,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顺应天道而为之,方能消灾避祸。”
说着盲眼乞丐竟然睁开了眼睛。
这家伙原来不瞎啊……文品吐槽着,再不松手,推车就跑了啊。
“请珍重你身边的人,尤其是你身边最爱你的,却又最脆弱人。”
乞丐终于松开了手。
文品用力过了头,这才发现自己之前想要挣脱乞丐,却完全使不上劲,现在摆脱了束缚,竟险些冲得跌倒。
不过文品一时没在意太多,就朝着之前推车的方向追了上去。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乞丐低沉地吟诵着。
文品推开几个路人,来到十字路口转角,推车不知道已经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懊恼不已,都怪那乞丐突然坏事,不然的话……
想到这,之前推车走的方向上,莫名传来一声女人的惊叫。
“死人了!死人了!救命!”
文品微微一惊,街上的巡警和立刻循着声音跑了过去,一些好事的市井无赖好像觉得死人这事情很好玩,竟也跟着追上去,想要凑热闹。
文品只好装作路过,慢慢靠拢向人群密集的地方。
只见一家书店门前的街上,推车工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有的人是被毒箭射死,有的人被割断了喉咙,凶手动刀快而凶狠,而且很可能不止一个。
只怕,他们的实力都在文品之上。
那推车呢?推车早已不翼而飞。
街上传来野狗凄厉的哀嚎。
假如,之前的乞丐没有拦住他,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会不会……也遭到暗算,惨死于街上。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文品心中一凛,快步离开现场,回到之前乞丐呆着的地方。
而现在,那里早已空空如也,哪还有什么人在?
那乞丐到底是什么人呢……
第39章 情诗
推车被人劫走了,神秘老乞丐也不知所踪。
人群逐渐聚集到了案发现场,地上中毒的尸体开始长出类似尸斑的斑点。
文品想想便有些后怕,究竟是什么人劫走了推车?
他们是跟永宁陈家有仇的人吗?那个劫走推车的人身手不俗,甚至可能拥有异能,否则是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杀光推车工,并且劫走推车的。
巡警已经开始拉黄线,估计再过不久,尹天纵的部下就得过来了。
文品不敢再逗留,搞得好像自己就是杀人凶手似的,快步离去。
现在晚间已经没有马车的士和人力拉车了,文品只好徒步回家。
离开朝见区,下一个路口就是太平区了。文品对这个从不太平的地方也有了些阴影,如果可以,他是很不想走进这里的。
其他城区都显得人气旺盛,而唯独太平区冷冷清清,也不是没有人的冷清,太平区夜间散步的人也不少,只是,缺乏一种精气神,每个人都显得颓废。
昏黄的路灯映亮他的身影,他路过一处酒吧,突然,酒吧的门被重重打开了,一个庞然大物从酒吧里跑了出来!
文品赶忙后退,等到那大块头冲到街上,他才发现,那竟然是头穿着粉红裙子的大棕熊!
“喂,米拉,别到处乱跑,酒还没喝完呢!”
一个粗鲁的外国人挥舞着酒杯,仿佛将要跨入战场的骑士,正醉醺醺地追逐即将吻别的情人。
那不是马戏团的斯捷潘嘛。怎么在这个地方还能遇见他?还真是有缘啊。
斯捷潘扭头一看,用手指头扒了扒眼皮,瞅了好几眼,好像也认出了文品。
他大声叫道:“夏人,啊哈,又他妈是你!来,咱请你喝几杯!”
斯捷潘跳到了熊背上,宛如西部牛仔一样教训着棕熊米拉。
“你瞧着这姑娘,喝醉酒就来坏脾气,不过她是个好女孩,从来不伤人。”
文品抹了抹汗,说:“我还赶着回家,酒就不喝了。”
“回什么家呢,都几点了,来我家住得了,我刚租的房子还蛮大的,喝累了直接睡,没有问题的。”
斯捷潘热情地说道:“我家就在酒馆隔壁,选得好吧?”
“啊,这。”
文品汗流满面,斯捷潘安抚好棕熊,直接跃了下来,给了文品一个结实的熊抱。
“从今往后,沪津就是我家,我不回老家那冷得发抖的破地方了。”
“你今天喝多了吗,兄弟?”文品吞吞吐吐地用弗拉维亚语回复道。
“喝多?不可能的,自由民永远不嫌酒多。”
斯捷潘满嘴都是口气,令文品没想到的是,他这么个糙汉竟忽然露出了个温柔的表情。
他看着文品的模样,仿佛是西方小说里的骑士在看着他可爱的公主。
“我爱上了一个夏人,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疯狂迷恋着她,哦,该死,我一定是信了色孽,否则,我怎么可能为一个外国人神魂颠倒……”
文品心里“卧槽”了一声,这外国大汉不会是个兄贵吧……看看斯捷潘强壮的肌肉,再看看自己的小身板,顿时全身上下都开始发抖。
别啊,别这样。
斯捷潘又虚做出手举玫瑰的样子,“啊,美丽的聂舒文小姐,我亲爱的小夜莺,这夜空下的星和月,感谢沪津让我遇见了你。”
文品听到陌生的女性名字,心中的石头终于落地了。
原来他还是正常的。
文品慢慢后退几步说:“这么看来,你爱上了那个……聂姑娘?”
“那是当然,我对她的爱,正如我对米拉一样。我愿为她,学习天下第一难学的夏文,假如我的国家对大夏开战,我也会毫不犹豫保卫沪津。”
斯捷潘左脚踩在酒吧台阶上,手心捂着胸口,好比月下多情的吟游诗人对爱人宣誓,念得抑扬顿挫,好比诵读情诗,把棕熊米拉也给吓了一大跳。
就差那么一把鲁特琴了。
只听斯捷潘接着说:
“她是奇遇酒吧的钢琴演奏,她的琴声是如此欢快,让我感觉自己走进了春天的花园,四周鸟语花香,哦……那是多么动人且愉悦,我仿佛与鲜花起舞。”
斯捷潘差点把文品当成那什么聂小姐亲了上去,幸亏文品及时把他推开,让他从幻想中清醒了过来。
但也可能是这一推,把斯捷潘的幻想击碎了,在发表完感人肺腑的挚爱宣言以后,他又默默流下了眼泪,脚步虚浮地哭泣起来,像个牛高马大的孩子。
这喝的得有多大呀。文品苦笑着,只能帮着扶住脚底打漂的斯捷潘。
“哥们,你这又是咋了,哭啥呢?”
斯捷潘一摇一晃地坐在街边台阶上,也顾不得上面沾有一堆脏东西。
路过的路人都宛如看神经病一样看着他。
斯捷潘哭着说:“夏人,能给我瓶酒吗?”
文品没好气,又不好就把这老外扔在这,只好进酒吧里叫酒保上了瓶伏特加。
而且,他特意注意了一下角落里弹钢琴的姑娘。
那的确是个美人,她弹奏钢琴的样子宛如油画里的公主,她最迷人的莫过于那双灵巧的小手,指尖飞舞,乐声流淌,哪个男人不会被那可爱的双手迷住呢?
想必,她就是那令自由民魂牵梦绕的聂舒文小姐吧?
文品回到酒吧外面,斯捷潘就惆怅地坐在对面公寓的台阶上。
“喏,我觉得你们弗拉维亚人喜欢喝这个。”文品亮出伏特加。
“谢谢,还是你最懂我。”
文品宛如触电一样,这话听着咋这么肉麻?
斯捷潘“吨吨吨”地喝了半瓶,又喂给米拉喝了几口。
他慢慢说道:“舒文小姐不会喜欢我这么个粗鲁的外国人的,我这几天每天都会去奇遇酒吧,就想好好看看她……可是,她从来没有正眼看过我。”
“也许,她只是专注于音乐呢?”
“啊,也许,我从没有见过像她这么认真的姑娘。她专注的样子仿佛镜宫的女神雕塑,多么优雅而圣洁啊。”
“对嘛,往这儿想象,她可能就喜欢你这样有男子气概的人。”文品化身为心灵导师,说道,“没准,她是不好意思看你,所以才一直对你不理不睬呢。”
“啊,有道理!那我到底该不该继续尝试接近她呢?”
“这个……”文品思考了一会儿,“这样吧,我有个好办法。”
“什么好办法?”斯捷潘如同求知若渴的小学生一样关切地看着“老师”。
“遇事不决投骰子,来吧!”文品再次请来了这个世界最伟大的占卜家——骰子娘,“单数努力尝试,双数顺其自然。”
骰子娘卖力翻滚,露出了数字五。
“尝试!尝试!”斯捷潘惊叫道,“等等……万一只是偶然呢,不行不行,我要再投一下。”
骰子娘不厌其烦地跃起又降落。
——依然是数字五。
“我……他妈……这就是原初星空对我的暗示?!”
文品的建议,以及骰子娘的幸运数字,仿佛又给斯捷潘带来了生活的希望,他的酒也一下子醒了许多,他站起来,一把抱住米拉和文品,说:
“谢谢你,夏人,真的,自由民绝不轻易言败,况且自由民说到做到,从今天起,舒文小姐就是我的公主,我斯捷潘要赚他妈很多钱,然后在沪江边造一座城堡,不,一座城市,送给她!”
文品被那粗壮的胳膊挤得快喘不过气来,在斯捷潘眼中,他已经看到了自己奋斗的未来,想象到了自己带着聂舒文小姐步入婚姻殿堂的情景。
“所以,我得回家了,朋友。”文品喘着气说。
“真的不来我家坐坐吗?”斯捷潘依依不舍地说,“我希望你能教我说你们夏人的语言,这样,我也能和她说说话了。”
“别,下次吧,下次一定。”文品欲哭无泪地说道,“我……还想回家洗澡呢。”
混合着浓烈的酒味还有棕熊的臭味,他觉得自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讨厌自己了。
第40章 宿舍怪谈
时针悄然移向晚上十点。
浔城市,女子学院。
学校刚刚下晚自习,廖小靖终于回想起了小时候被老师支配的恐惧。
白天,她自我介绍完以后,就上起了数学课,她听得怀疑人生,真不知道人类发明数学是不是用来自虐的。
院长把她安排到了教室最后一排靠门靠窗的位置,那地方虽然偏僻,但是却方便院长在后门偷窥。
廖小靖好几次无聊得想睡觉,但是总是有被发现的风险,所以她趁着下课,偷偷在后门口采用了经典的花生壳戏法。
困了也要保证半只眼睛是睁开的,这样院长一到后门巡察,她立刻就会触发花生壳陷阱。
除此外,睡觉也得撑着脸睡,这样显得自己像在沉思,不容易被讲课老师发现。
和同桌的关系也要处理好,毕竟再怎么严密的防护措施,也比不过一个同桌来得保险。
非常巧合的是,院长给她安排的同桌正好就是自己的舍友陆曼曼,一个留着齐耳短发的可爱女生。
小靖像大姐大一样跟陆曼曼套近乎,她发现陆曼曼很腼腆,也格外听话,她认为恩威并施是对可爱女生最合适的手段。
吃晚餐的时候,廖小靖大方地请陆曼曼吃饭,语气要够深沉,出手也要极具进攻性。
她像个男友力爆棚的假小子一样按住陆曼曼身旁的墙壁,说:“好同桌,我请你吧,以后多多关照。”
明明她比陆曼曼还小一岁,但却显得比陆曼曼还大。
就这样,小靖成功收获了新侦探队的第一个成员。
未来的战略是长期的,需要有可靠的新侦探,还要有那么些零花钱,以及精密的计划。
晚自习下课以后,廖小靖也是跟着陆曼曼一起回宿舍的。
“话说,明天都有什么课?”小靖问道。
“嗯,国语、数学、礼仪、西语……”陆曼曼一个个数道。
“这么多啊。礼仪也要学吗?”
“当然啦,礼仪是成为淑女的必须课程。有社交礼仪,有家庭礼仪,用餐礼仪,还有国际礼仪……”陆曼曼耐心地说道。
小靖回想起小时候,亲生爸爸让她和姐姐们一起接受老师的礼仪教导,那煎熬就别提了。
什么倒茶的时候要平稳,放杯的时候无声,位置要准确,茶水不能溢出一点。
然后就是古人曰:坐以经立之容,胻不差而足不跌……什么什么的,总之,这真的都是很无聊的东西。
平平常常地待人以诚,不比这些有的没的虚礼更有意义吗?
两人回到了宿舍,另一位室友已经坐在桌子前卸妆了。
“曼曼,我借下你水盆,没问题吧?”
“啊,当然。”
“对了。”卸妆的女生忽然转身面向小靖,“新来的,我是叶敏,今后多多指教……”
“多多指教,在下廖小靖。”
“唔,今天听你说,你喜欢飞檐走壁,这爱好真的……嗯,蛮特别的。”叶敏笑了,“你大概也是整个院里第一个这么皮的姑娘了。”
小靖不服地说道:“人家说的都是实话嘛。”
“话说,你爸妈都是干什么的?今天自我介绍没听你说起过。”
叶敏的口气中听着有些不屑,焕然一副富家小姐打量乡下村姑的样子。
“这是个秘密。”小靖回答道,心里却在想,你有什么了不起的。
“唔,没关系,我也有秘密,咱们都理解。”叶敏斜斜瞥了一眼,又怪声怪气对陆曼曼说,“是吧,姐妹,我们要关照一下小靖咯。”
陆曼曼腼腆地低下头,似乎以前也常常得忍受叶敏的冷嘲热讽。
“等周末,姐请你们到我家饭店吃饭,咱们宿舍人齐了,得好好聚聚。”叶敏卸完了妆说,“曼曼,盆还你咯,我去背背书。”
她也不把脸盆的水倒掉。陆曼曼默默看着那混浊的水面,一声不吭地,自己端起了脸盆,出到宿舍外面。
“她怎么这样啊?”廖小靖跟着到了外头,“你就这么受气?”
“别,她人其实很好。而且……家务活我也做惯了,我爸爸常常让我做这些的。”
陆曼曼和小靖穿过暮色花园,到了宿舍不远处的公共洗手间。
这里面很暗,墙上也显得有些脏,有的地方已经开裂了,水渍远远看着就像漆黑的人影一样,味道也挺难闻。
感觉等到熄灯的时候,这地方就会变得更加吓人。
“你爸爸是在工厂工作吗?”小靖问道。
“嗯,他是镇国铁厂的监工。”陆曼曼回答说。
等等?镇国铁厂的监工,不会是……
“你爸爸是不是叫陆国?”
陆曼曼顿时愣住了,惊讶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
“没,别人告诉我的。”
廖小靖只能感叹,世界真小。不过,如果她爸爸是铁厂的监工,也许会知道更多有关韦家兄弟的信息?
快要到熄灯的点了,两人不再聊天,很快就回到了宿舍里,发现叶敏已经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看庄桂棠写的言情小说了。
小靖换上了小睡裙,白天昏昏欲睡,可是晚上又倍加精神。
关灯以后,她尝试着闭眼,可是很快就烦躁地瞪大眼睛,她想把杯子盖高一点,可是一陷入漆黑,她脑海就建造起记忆宫殿,无限模拟起自己的宏伟计划。
这真的就是白天把晚上该睡的都睡了啊。
小靖两眼发直地盯着天花板,这时,她应到叶敏忽然叫了几声:
“喂,曼曼,小靖,你们都睡了吗?”
小靖蹙了蹙眉,这又是要干啥呀。
陆曼曼似乎也没睡着,她低声“嗯”了一下。
只听叶敏说:“睡觉前我看了本关于咱们学校历史的书,我感觉这学院不简单噢。”
“有什么不简单呢……”陆曼曼嘟囔道,“你明天早上没课吗?”
“害,呆瓜就是呆瓜,反正你对象也没法哄你睡觉,既然醒着就一起聊聊呗。我跟你们说,我们学校以前出过大事情,记得咱们后山的古庙吗?”
小靖似乎被这些话题吸引住了,她一直都对怪谈很感兴趣。
“我刚来的时候,听王婶说过,好像那曾经是铁林部落的圣地。”小靖想了想,说。
“没错!”叶敏说,“还是你机灵。我说曼曼,你啥时候向小靖学着点?”
她继而故作神秘,把语气压得非常低:
“你们可知道,许多铁林人都崇拜赤殇娘娘?”
“赤殇娘娘是什么?”小靖问。
“书上说,赤殇娘娘是个喜好活人祭品的邪神,听说她长得像带肉的骷髅,穿着血一样的红裙子……有的时候,她会打扮成待嫁的新娘,收取尸首作为彩礼。”
叶敏顺势做了个张牙舞爪的动作,“但也有人说,那根本不是赤殇娘娘,那都是信众的幻觉,没人见过赤殇娘娘到底是什么模样。”
“所以……”
“其实我想说的是,咱们学校后山的寺庙,曾经供奉的好像就是赤殇娘娘。虽然已经被初任院长请来的和尚驱了邪,但学院还是发生了恐怖的事情。”
听到这,陆曼曼有些害怕了,把被子盖到了鼻尖,但是她又忍不住好奇地想听下去。
小靖倒是听得津津有味,“发生了什么?”
“棺材,学校在扩建的时候挖出了九口棺材,工程队们发现了古时候铁林萨满的陵墓,就在山脚下,也就是办公楼附近,对了,曼曼,你没发现过了晚上十二点,办公楼必然清空吗?”
“我怎么知道……办公楼清没清空啊?又没进去。”陆曼曼小声地说。
“呆瓜曼,你真的是谈恋爱谈傻了,你现在去阳台看看对面,是不是一片漆黑?连老大爷巡逻的灯光都没有。”
陆曼曼“噢”了一声,还是没敢下床去阳台看。
小靖催促叶敏继续说下去。
“当时发生了很多事情,其中最可怕的一件事还跟咱们这栋宿舍有关呢。”
叶敏故意盯了陆曼曼一眼,吓得她把脑袋全缩进了被子里。
“有一天晚上,有个女孩梦游,按道理,平常人是不会在上铺站直身体的,可是鬼使神差,那个女孩在床位上站了起来。我们宿舍在扩建以前,都是上下铺的床,而不像咱们现在这么舒服,那些床的上铺离电风扇很近。然后……”
陆曼曼顿时惊叫了一声:“我不听,我不听了!”
然而叶敏还是接着说道,加重了语气,“那女孩的头发很长,被电风扇直接绞了进去,把头皮也撕了下来,啧啧啧……她的舍友们吓坏了,满地都是血啊。”
听到这,连廖小靖的身后都开始有了一阵寒意,盯着头顶的吊扇,莫名害怕上面会滴血下来。
“你说说,正常人谁会半夜站在上铺?这肯定是被赤殇娘娘附身啦……”
叶敏接着说道:
“这事情千真万确,你去看看好几年前的报纸,上面都有刊登。这反响非常恶劣,许多迷信的人都怀疑是让女孩读书,所以遭了天谴。”
“不止如此,连大学区都出了事故,当时有个男生的父亲欠了赌场一大笔钱,那些讨债的打手就混进了学校里,在后山的储备间里折磨那个男生。”
“那地方摆满了桌椅板凳,他们随手把那男的绑在其中一把椅子上,用刀子不停扎他的大腿,一下、两下……哎哟,那谁受得了?男生不停喊痛,可是那些坏蛋没有停手。”
陆曼曼彻底默不作声了。
叶敏又下床来到她的床边,朝着那鼓起的被子坏笑。
“然后!那男的不小心被割破了动脉,血流不止,整张椅子都被染成了红色。”
叶敏一下子扑到了陆曼曼的床上,吓得陆曼曼顿时惨叫出来!
“据说那椅子被无良的老师叫人重新漆了就继续使用了,凡是坐过那张椅子的都会莫名感到大腿刺痛,人们都说,这一定是邪神的诅咒。”
“叶敏,过分了,陆曼曼胆子小,别这样吓她。”廖小靖忍不住斥责。
“我在帮她壮胆呢。”叶敏无所谓地说。
陆曼曼探出脑袋,发出像蚊子一样胆怯的声音:“那,最后怎么办呢,邪神被请走了吗?”
“看,曼曼胆子变大了吧?”
叶敏转头对小靖笑道:
“告诉你们吧,邪神没有请走,但是被镇住了。小靖你可能不知道,下星期升旗,你注意下操场的旗杆,是不是有九根,而且还是三根为一组,分列不同方位。”
“好像……是真的哎。”陆曼曼又瑟瑟发抖了起来。
“当年院长请的和尚说,这旗杆代表九柱香,也代表了九口萨满的棺材,是为了安抚赤殇娘娘和她的门徒,继续将寺庙香火延续下去。只要不把寺庙拆除,这些邪祟就不会发难……”
说到这里,叶敏听到窗外传来一声怪响。
“谁?”
她抬头一看,猛然发现宿舍门口的窗户居然打开了!
外面浮现出一个女人的影子。
三个人闻声望去,全都被吓了一大跳,赶紧躲回了安全的被子里。
窗外传来了舍管王婶的声音:
“再逮着你们半夜聊天,不用等赤殇娘娘了,老娘立刻就会来收拾你们……”
第41章 纸扎人
沪津时间,子时三刻。
昏暗的房间里点燃了一盏明灯。
秀英慢慢苏醒过来,她感觉自己沉睡了很久,梦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
那里像是森林,但是看不到任何野兽或者鸟儿,只有迷雾和看不到尽头的树木。
现在睁开眼睛,周围还是很暗,能隐隐约约判断出家具的轮廓。
“我这是怎么了?”
地上爬过几只蟑螂。
她猛然惊醒,看到自己身处古老的宅院里。
身旁的一盏灯不知被谁点亮了,微微黄光映照出老旧的柜子和屏风。墙上挂着褪色的古画,桌上放着青色的花瓶,再抬头看去,房梁上则悬着两盏熄灭的宫灯。
秀英扶着椅子站了起来,这里看起来像是某个富贵人家的宅院,可是……这地方真的太旧了,甚至不像是有人居住的地方。
我究竟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秀英怎么也想不起来,只要试图回忆,她便会感到头晕目眩,难以集中精神。
“有人吗?”她问道。
周围静悄悄的。秀英不敢离开灯光半步,因为屋子里的光线只能触及到很小的一块地方。
她试图借着灯光翻找火柴,没走几步,她忽然感觉有人抓住了她的脚踝。
秀英顿时绷紧了身体,险些把花瓶给碰倒。
“谁?!”
“是我……等我一下。”
秀英低头看到了阿友,他好像也是刚刚才醒来,非常疲惫。
“我们为什么到这里来了?这是什么地方?”她焦急地询问。
“不知道,总之我们得想办法离开这,这地方……瘆得慌。”阿友挣扎着爬起来,“话说,我哥哪去了?我怎么没有看到他?”
“不清楚,好像这里只有咱们……”
阿友抿了抿嘴,在屋子里翻箱倒柜起来。
“啊,这样乱动别人东西不好吧?”秀英小声说道。
“别人?只怕我们都是被‘别人’关在这儿的,你别说话,我去找找蜡烛。”
阿友心里很害怕,但他依然竭力保持冷静。
柜子里有个火柴盒,虽然找不到可以携带的灯盏,但是有火柴也并不赖。
阿友轻轻一划,火柴点亮微弱的火光,两人的影子顿时映衬在墙上,如同扭曲的魔鬼。
秀英紧跟在阿友身后。
屋子的门没锁,外面是二楼的走廊,房梁上摇曳的红灯笼虽然是亮着的,可是却丝毫不能改变走廊的阴暗。
它们就像是一颗颗发亮的眼珠子,在黑夜中窥探,在地上留下诡异摇摆的红光。
“这儿没人呢。”秀英说。
“不可能,这些灯笼肯定是有人点起来的。”
阿友壮着胆子走在前面,秀英一刻也不敢分开。
夜枭站在屋檐上尖啸,风吹过庭院的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阿友扶着栏杆探下去,庭院摆着一张棋桌,下面什么人也没有。
“走这边。”
他们沿着走廊步入台阶,小心翼翼地往楼下走。
木制台阶“嘎吱嘎吱”,听起来如同破裂的鸡蛋壳,尖酸刺耳。
火柴很快就要烧没了,阿友吹灭火苗,重新取出一根擦亮柴盒。
火苗闪烁了一下便熄灭了。
他又划了一次,火苗依然转瞬即逝。
“阿友,怎么回事?”秀英在黑暗呆了太久,有些害怕。
阿友也急了,试了几次,好不容易才重新将火焰燃上。
“阿友!”秀英忽然低声惊叫。
但见火光照耀下,楼梯拐角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无头纸人,它自下而上被插在尖桩上,手臂扭曲,以怪异的姿势摆放着。
阿友也吃了一惊,急忙后退。
可是随后他反应过来,这不过就是纸扎人罢了,虽然大半夜放在这有些吓人,但这到底不是活物。
“没事儿,你慢慢跟我下来,这不是真人。”
话虽如此,秀英还是很害怕,到底什么人会把烧给死人用的纸扎人摆在这个地方?
人们都说,这东西阴气很重,如果放在活人的宅子里,便极有可能招来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会给宅院的主人带来厄运。
她紧紧靠着阿友,在经过纸人身旁的时候,她一直死死盯着,生怕纸人会突然活过来。
“你说,我们到底为啥会到这里来……这是什么地方啊。”她问道。
“会不会是陈家大院?”阿友推测道,“永宁街只有陈家大院可能有这样规模的大宅子。”
“我好像想起来了,那天晚上,有个人闯入我们家,但后来发生了什么……我一点都不记得了。”
阿友咬紧牙关,“不知道现在到底什么情况,这里好像压根就没有人。而且,我找不到大韦哥哥了,他腿上又有伤……”
“等等,阿友……这层楼梯,我们是不是来过?”秀英突然说道。
“来过?”
“那个纸扎人。”秀英的声音颤抖了起来。
——楼梯的下面,摆着一个和之前一模一样的无头纸人。
“这。这应该只是相同摆设……吧?”阿友咽了咽口水,“没关系,你跟着我,我们下去。”
秀英的心脏怦怦直跳,两人几乎就在纸人面前贴身而过。
“好了,就像这样,赶快下去。”阿友说道。
——喀喇。
黑暗里传来了什么声音。
“阿友……”
“怎么了?”
“刚刚那个纸人,是不是动了一下?”
“怎么可能……外面风挺大,可能是风吹的吧。”
“噢。”
两人一直沿着楼梯往下,明明这里也就只有两三层楼的样子,可是两人怎么也走不到底,仿佛无穷无尽,直通地狱。
“我腿好酸,等等我。”
秀英有些走不动了,阿友也感觉不对劲,这楼梯好像压根没有尽头。
他从上往下观察,下面深不见底,如同窥视井口一样,黑洞洞,如同渴望牲祭的巨口,再探,生怕自己会掉下去。
“不对劲,先别往下走了。”阿友赶紧道。
他换了一根火柴点燃,准备回头,却发现身后的楼梯居然从中间开始断掉了,台阶坍塌在一起。
“这是不是鬼打墙啊。”秀英更加害怕了。
“冷静,冷静。”
阿友看到墙角有盏灯,他取下灯笼罩,把里面的蜡烛点燃。
烛光亮起,他的面容泛起黄光。
“阿友!纸人!纸人!”秀英突然忍不住大喊。
灯光亮起的一瞬间,阿友身后赫然出现了纸人的肢体,与他的后背几乎完全紧贴,几乎是扒着他的肩膀,一路跟随。
无头、扭曲、刺入尖桩,和之前的楼上看到的一模一样。
“跑!”阿友头皮一阵发麻,心理的底线终于承受不住,他拉起秀英就一路往下狂奔!
怎么会这样?难道真的撞鬼了?这不可能啊。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阿友逐渐体力不支,他不像哥哥阿波那般身强体壮。
也不知道爬下了多少台阶,下了多少层,尽头……尽头在哪?!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亮光——那是一个圆形的门洞,外面好像矗立着座灯,应该便是之前楼下看到的庭院了。
“秀英,咱们出来了!”阿友欣喜道。
他气喘吁吁地跑过去,放慢脚步,身后好像也没有东西追过来。
可是当他走到外头的回廊上时,却发现座灯下有一颗滚动的人头,它骨碌碌地从庭院中间滚向阿友的脚下。
“这,这是……”
那是颗纸扎人的脑袋,面目呆滞,嘴角微笑,一只只蟑螂在脑袋上爬行,钻进破洞的眼瞳。
阿友心底涌上一股可怕的寒意,他开始感觉秀英的手十分冰凉,甚至不像是人类肌肤的感觉。
他慢慢回头一看,发现自己正握着一只惨白的小手。
火柴映亮黑暗,他看到了一个纸扎人,正呆滞地站在他的身后。
无头、扭曲、刺入尖桩……和之前的纸人一模一样。
风吹起树叶,如同海潮。丑恶的藤蔓从树丛里蔓延,爬满庭院。
阿友几乎崩溃了,无力地跪倒在地上。
怎么会,这样?
漆黑诉说着可怕的秘密,他感觉自己被困在了巨大的迷宫里,永远无法脱逃。
大家,都到哪里去了?
他听到身后传来了脚步声,步伐很轻盈。
一步、两步……越来越近,伴随诡异的铜铃。
第42章 影廊
“阿友!阿友!你在哪里?”
秀英完全陷入了黑暗,她什么也看不见,她战战兢兢地扶着楼梯下去。
“你怎么突然跑了呀……”
她忽然脚底一空,重重跌了下去。
痛,好痛。秀英强忍着没有哭出来,她真的太害怕了,甚至有些后悔离开房间,就想找一个安全的角落,躲起来。
她小声地呼唤着阿友,颤颤巍巍地伸手,“我该往哪走?我怎么才能出去?谁来……救救我?”
楼梯传来她绝望的回音。
她忽然抓住了一块坚硬的东西,摸起来像是铁疙瘩,冰冰凉凉。
这是……
秀英的脑海里忽然闪回几段残缺的记忆。
——“这些锁真的能锁住一切吉祥吗?”
——“嗯,有了它们,不只是吉祥,它能把你、我、娘亲、奶奶都锁住,这样,我们一家无论去了哪里,你嫁人也好,我和你娘死了也罢,咱们永远不分离……”
她紧紧握住那铁疙瘩,泪滴悄然滑落脸颊。
那是一把精致的吉祥锁,上面刻着太阳或者眼睛的图案。
“爹……你在哪里?”
秀英发现自己的眼前出现了一个门洞,外面是静谧的庭院,树影婆娑,月光如同朦胧的血雾笼罩在树丛中。
“秀英?”
她听到门洞外有人在低声呼唤她的名字,那是一个男孩,他急匆匆地从庭院里小跑过来。
“秀英,你咋也在这儿?我弟弟哪去了?”
秀英逐渐恢复了清醒,“阿波,是你?”
可是她反而下意识警惕起来,见到阿波走近,她却迅速地往后一退,质问道:“你为什么会在这?”
“我?”阿波有些摸不着头脑,“我也不知道啊,我醒过来就在这院里了。”
“你的腿不是受伤了吗?为什么……这么灵活?”
正因为在这老宅见到了这么多怪事,秀英才不敢轻易相信他。
更何况,那天她和阿友都看到阿波受了很重的伤,连肉都翻上来了。
“我也不知道啊,我醒来就发现伤口结疤了,也没有那么疼了。”阿波回答说,“先别管这些,咱们赶紧离开这,我刚刚看到外面好像有人。”
秀英不回答,仍然蜷缩在角落,目光中满是怀疑。
“快点啊!到底怎么了啊?”阿波困惑地挠挠头。
秀英正犹豫不决,这时候,两人忽然听到楼上传来了铃铛的声响,由远及近。
紧接着,他们听到了可怕的脚步声,好像有东西从楼上往下狂奔,如同咆哮的野兽,如同躁动的人群。
“什么东西!”秀英再次慌乱了起来。
那东西越来越近,似乎就在他们的头顶,好像只需一会儿就会突然逼近他们身前!
“嘘,别说话。我们快走!”
秀英别无选择,只好紧跟在阿波的身后。
他们穿过门洞,来到庭院里,他们发现院子的树丛中间隐隐约约站着好几个人,秀英害怕极了,不过阿波却并不畏惧。
“我们沿着回廊走,等下千万别出声。”
庭院的地上残留着积水,月光余晖洒在水面上,仿佛涂上了一层鲜血。
秀英大气不敢喘一下,好像之前楼道里狂奔的东西没有跟过来。
那些庭院里的人影很奇怪,一动也不动,仿佛在面壁思过似的,避开他们也并不算多困难的事情。
直到进入另一条封闭的回廊,阿波才继续开口说话:“秀英,你见到我弟弟了吗?”
“之前……之前他就在我身旁,但是突然间就不见了。”秀英强压着内心的恐惧说。
“好端端的咋会不见?!”阿波着急了,有些沉不住气,“我们得找到他啊!”
秀英声若游蚊,“黑……这里太黑。”
她紧紧拽着阿波的衣摆。
封闭的回廊比之前更加压抑,除了走廊拐角陈列的落地灯,几乎完全是黑暗的。
她也顾不着他是不是真的阿波,她只不过是害怕,害怕自己一个人迷失在这无尽的迷宫里。
阿波一时无言,兴许是第一次跟女孩子离得这么近,他脸上烫得厉害,生怕秀英会哭泣,只好柔声安慰道:
“我们会没事的。你瞧,那天永宁街,我还和怪物搏斗过,我命大,有我在,你和阿友都会没事的,相信我……”
说到这,阿波莫名觉得自己小腿的伤有些隐隐作痛。
“走吧。”他将脸颊藏入阴影,不希望秀英看到自己此刻的模样。
脚步声回响在走廊里,两人时而陷入阴影,时而进入火光,两人的面孔也是一下黑暗,一下蜡黄,明暗轮替之间,映照出这巨大宅院复杂的结构。
他们时不时能看到通往其他房间的门,那些门都已经很旧了,积了厚厚一层灰,两人不敢贸然进入,天知道门后面会有什么东西。
——铃,铃铃铃……
走廊深处传来了摇铃的声响。
秀英一下子紧紧握住手心的吉祥锁。
月光从走廊左侧的窗户里渗了进来,墙上蓦然浮现出四道扭曲的人影。
“那是?!”
“别怕,应该是之前庭院的纸人。”阿波说着,不自觉牵紧了秀英的手,“别掉队,千万跟紧。”
秀英努力点点头,告诉自己要鼓起勇气。
两人的身影穿梭于四道纸人的剪影之中,红月光给了他们短暂的慰籍。
现在呢?要往哪里走?在哪里才能找到阿友?在哪里才能出去?秀英恨不得自己能够飞檐走壁,这样,就能够直接看到出去的路。
她后背紧靠墙壁,不敢接近格栅窗一步。
因为对称花纹之后,站着三个微笑的纸人,它们仿佛用那诡异的眼神,直勾勾透过格栅窗,窥视着两人。
它们统统都面朝这个方向,秀英对纸人产生了阴影,希望它们不要再看了。
到底谁会在这大宅子里,放这么多恐怖的东西?
——铃,铃铃铃……
那个铜铃的响声又来了。秀英感觉声音的来源就在走廊深处。
“别,别过去。”她轻轻扯住阿波的袖子。
“怎么?”
“你没听见吗……铃铛。”
阿波一脸茫然,似乎只有她一个人听到了这个声音。
不过现在,那声音消失了。
难道是错觉?
秀英感觉自己手心的吉祥锁在发烫,轻微振动。
“走吧。”阿波说。
秀英忐忑不安地跟着。回廊之后是一个更大的庭院,不过庭院里没有纸人,只有一尊尊鬼神的雕塑。
平时,秀英也在捉鬼画上见过这些类似的形象,但是这些雕塑着实让人感到不安:
它们一共有十尊,有男有女,也有些长得不像人类的神明。它们或者怀抱琵笆,或者一手提剑,一手提着自己的头颅,还有个女人的脸上全是眼睛……
这些雕塑看起来很有年头了,它们原本应该是有颜色的,但是现在统统都变得灰白老旧,一些棱角都已经在日晒雨淋之下磨平。
吉祥锁振动得更加厉害了。
石像尽头是一处古代的楼阁,上面写着“玄晖殿”三个漆金的大字。
秀英的紧张几乎到了极点。她希望阿波赶快回头,这地方太古怪了,也不像是出口。
可就在这时,她又听到了铃铛的声音,以及,阵阵若有若无的诵经声。
“红月普照,引渡黄泉,轮回宿命,天意难违……”
声音低沉而快速,像是碎碎念,不断重复。
这不听还不要紧,可是一听,秀英却立刻出了一身的冷汗。
因为这诵经的并不是别人,正是她那失踪已久的父亲!
不,这不可能……但声音没有听错,肯定是爹爹……秀英紧紧捂住自己的脑袋,可是,他怎么会在这里?
心跳骤然间加速,她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阿波发觉到了异常,“怎么了?怎么了!”
“念经的,那边念经的,是我爹的声音。”
阿波大吃一惊,“你没听错吗?”
秀英肯定道:“我不会听错。”
正中阁楼忽地亮起了昏黄的光,玄晖殿大门的纸窗映衬出了两道怪异的人影。
“等下!”
秀英仿佛着了魔似的,越走越近,非要确认心中的那个巨大疑惑。阿波怎么也拦不住。
她穿过十尊鬼神,身体几乎贴在门前,轻轻用手指在纸窗上戳了一个小洞,眼睛凑近仔细一看。
殿内有一位锦衣华服的美少年,一位黑袍长须的老者,他们彼此相对而坐。周围摆着一圈的油灯,地上,似乎还画着复杂的法阵。
爹爹不在里面。秀英心中的石头落地了,虽然她很想念爹爹,但是她却异常害怕,爹爹会出现在这老宅之中。
殿中老者深陷的双目微闭着,吟诵怪异的经文。
“斩其骨肉,剥其体肤,食其肝脑……未眠使徒,听我号令。”
三道影子长长映在一尊巨大神像的底座前,好似扭曲的鬼影。
那尊神像没有五官,也没有详实的衣着和颜色,只是一尊完全漆黑的,只能看出物体形状的怪物。
祂被虔诚供奉在香案之上,单看身影,竟然像极了奶奶常常祭拜的“乌城隍”。
等等。秀英好像发觉自己忽略了什么东西。
仔细一想,她终于发现了恐怖的根源,就在这两个人的中间,怎么又多出来了第三个坐着的人影!
秀英惊出了一身冷汗。
“你看到你父亲了?”阿波赶到了她的身后。
秀英摇摇头。
忽然间,诵经停止了。
两人不由得屏住呼吸。慢慢的,地上的积水倒映出阿波因为害怕而逐渐扭曲的面孔。
秀英回过头,更惊悚的一幕却出现了。
她的瞳孔一瞬间缩小,屏住呼吸,她的手指因为恐惧而剧烈颤抖。
之前的那“第三个人影”不知什么时候迫近了这扇纸窗!它与两人仅仅只有一纸之隔!
此前透着小洞只能看到大概轮廓,而此刻那影子更大了,远远高过秀英和阿波。
影子扭曲着,身体似乎在痉挛,纸窗后传出了类似鸡蛋壳爆裂的声音——喀喇喀喇,然后“崩”地一声,那人影的头部竟好似向右边猛地折断,身后长出了新的头颅。
然后又是一颗,连同后背也出现了畸形翻折的手臂,越来越多。
那些手腕骨以常人做不到的方式上下左右抽搐,骨头爆裂声越来越大,越来越频繁。
影子也着了魔一样逼近伸长,伸出蜘蛛腿一样的手,就快要破门而出!
秀英感觉似乎有东西要从身体里跳出,她失声叫道:“鬼……鬼!”
而身后,阿波忽然感觉自己的小腿传来剧痛,他疼得跪倒在地上。
大风呼啸,庭院的落叶纷飞起舞。
——呼。屋内的灯光熄灭了,影子也跟着消失不见,鸡蛋壳破裂的声音也听不到了。
秀英怔怔看着身前漆黑的纸窗。
仿佛之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庭院静悄悄,红月洒在门前。
——大门徐徐打开了。
殿内蔓延出蜿蜒的老树根。
手持驭妖铃的少年站在门前,浅浅微笑。
“看来,都到齐了。”他向黑暗轻轻挥手,“来吧,吾之傀儡,来瞧瞧你的女儿,我觉得,你一定很想她,她也一定迫切想要见到你。”
说完,少年的身后,浮现出一个畸形而丑陋的身影。
第43章 梦幻骑行(四千字大章)
早晨的闹铃响了。
文品做了一个噩梦,从沙发上惊醒。
“怎么了……睡得……不舒服?”斯捷潘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没,做噩梦了,可能是睡得不够吧。”
“那你起这么早干啥?”斯捷潘说道,又冒出一句别扭的雅言,“你踏马老子有病啦。”
嗨呀!这老外学其他的词汇这么费劲,骂人的话倒是学得挺快。
昨晚上,文品被喝醉的斯捷潘强拉进自家公寓,要他教自己说夏人的语言。
可是鼓捣到了大半夜,斯捷潘也就支支吾吾地会说个“你好”、“欢迎”、“谢谢”、“兄弟”这类的词语,稍微复杂一些的就是吞吐半天说不出。
唯独这粗话张嘴就来。不愧是儒雅随和的斯捷潘爵士。
文品又转身闭上眼睛,想接着睡个回笼觉,可是现在越躺越感觉烦躁,怎么也睡不着了。
没办法,起床吧。
斯捷潘看到文品刚睡又爬起来,默默说了句:“老子有病。”
文品到盥洗室里洗漱,斯捷潘家的盥洗室特别大,而且他的棕熊米拉就趴在盥洗室里呼呼大睡。
进去的时候,文品汗流满面,生怕会惊醒这强壮的大姑娘,听说吵醒女汉子睡觉,你会遭到毁灭性打击,不知道这原则是否适应于熊类?
文品边刷牙边紧张地盯着米拉,它这么一巴掌过来,只怕当场就要进医院。
文品没注意到牙膏的泡沫落了下来,掉到米拉熊的爪子上。
这大姑娘微微睁开眼睛,下意识移动起熊爪。
别啊,乖女孩,继续睡啊。
熊爪一下子搭在了他的脚踝上。
文品感觉自己身上的冷汗都开始蒸发了。
他尝试慢慢把腿移开,结果米拉如同小女孩抓住了洋娃娃,把文品的脚踝抱得更紧了……
干!文品心里暗骂一声。
米拉熊嘴角露出甜美的微笑。文品顿时更慌了:该不会大姑娘把我的脚踝当成了鸡腿吧。
他咽了咽口水,这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哗。盥洗室的门被拉开了。
斯捷潘睡意惺忪地问道:“文品,你怎么洗漱了老半天啊?”
听到主人的声音,米拉熊一下子睁开了眼睛,文品吓了一跳,米拉熊看到文品也惊得大吼。
“啊!”
“吼!”
文品趁机迅速一抽腿,立刻逃出了盥洗室。
斯捷潘的头顶仿佛飞过几只尴尬怪叫的小乌鸦,他擦了擦冷汗,说:
“难得,一大早有人陪米拉姑娘玩耍。”
“那这玩耍差点就得付出一条腿的代价。”文品吐槽说。
斯捷潘伸了个懒腰,半蹲下去摸摸熊脑袋,“米拉乖,斯捷潘爵士来看你了,今早上想吃啥?鱼还是鸡肉?唔……我去买罐蜂蜜怎么样?或者,来点早间蜜酒?”
米拉熊慢慢平静了下来,朝文品露出个近似鄙视色鬼骚扰的眼神。
我刚刚差点被你啃掉一条腿啊,妹妹,有必要露出这样的眼神嘛?文品苦笑。
“嗯,夏人,你等会儿要去哪,要不要我送你一程?”
“送我?怎么送?”
斯捷潘轻轻拍了拍米拉熊结实的肩膀,神秘地说道:“我有的是办法。”
#
晨间的汽车喇叭嘟嘟响。
沪津上班的老百姓震惊地看着街上这新奇的一幕:
一个外国人和一个夏人骑着一头穿着粉色小裙子的大棕熊。
外国人如同草原骑士那样吆喝,夏人满头大汗,面色苍白。
大棕熊露出幽怨的小眼神,周围的行人都不敢近观,既好奇又害怕地站在远处观看,以为这是什么街头卖艺表演。
羞耻感简直爆表啊。文品满面愁容地想。
本来他是想要拒绝的,可是斯捷潘一下子就像拎皮球那样把他按在了熊背上。
这么一来,只怕米拉熊就更加痛恨我了吧。
路过的汽车司机从车窗探出脑袋,后面一排的车子都被堵在后面,马路上汽笛声不断,宛如马戏团滑稽的伴奏。
“我跟你说,老子以前可是部落鼎鼎有名的骑手。”斯捷潘得意地说着,喝了一口伏特加酒。
“啊,你说啥?”
“我说,以前我的骑术除了俺酋长外,没人能比得上我。”
斯捷潘哈哈大笑,“如果有把卡宾枪,我能边骑马边击中移动的活靶,那时候酋长还希望我能加入冬皇的龙骑兵团,光耀氏族呢。”
斯捷潘摘下熊皮帽,露出后脑勺的光头,他的额前有一绺较长的斜刘海。别看米拉熊体积庞大,跑起来那是虎虎生风,斯捷潘的斜刘海飘啊飘啊,像翻腾的旗帜。
“那你后来为啥没加入冬皇的部队?以你的本事,只怕现在已经是个骑兵尉官了。”
斯捷潘笑道:“兄弟,说来惭愧,我从小讨厌战争。”
“这有什么惭愧的?谁不讨厌战争?战争会使人家破人亡,流离失所,那都是王侯将相们卑劣的游戏……”
“你不懂,咱们自由民基本都靠当冬皇陛下的佣兵过活,人人都盼着杀伐,这样才有钱赚,杀人抢劫比放牛放羊来钱更快。虽然我们常常自诩‘自由的民族’,领主老爷管不着咱们,冬皇也没资格动咱们,但是……”
“但是我却觉得,咱们是个被金钱利益所奴役的民族,并且永世得不到自由。”
“这……你为啥这么想?”文品好奇地问。
“嗯,这是个复杂的故事。”
斯捷潘娓娓讲述起自己的过去。
他全名叫斯捷潘·安德烈耶维奇·舍甫琴科,家乡在静河河畔,一个自由民部落当中。
他是出生于刀尖的孩子。
当年父亲将尚处于襁褓的斯捷潘,放在三把马刀架起的摇篮上受洗。
仿佛命中注定,他会是如同骑士般拥有高贵品质的人。
小的时候,斯捷潘很喜欢到河边的森林里去,跟着猎人们一起冒险。
他有个奇怪的天赋:就是动物们都不害怕他,也不伤害他,所以猎人常常会带上斯捷潘一块去打猎。
原本,自由民的猎人都是有原则的,只杀那些可能危害森林的动物,比如狼或者生病的鹿,但即便如此,也从不赶尽杀绝。
直到一位贵族被冬皇册封为静河伯爵,一切生活都改变了。
伯爵热衷于毛皮贸易,认为这些奢侈品能够繁荣自己的领地,除此外,他自己也是个动物的收藏家。
他不仅鼓励自由民深入森林狩猎,而且还高价收购种种奇异生物。
他的城堡里不仅关押有白色的麋鹿,甚至还有铁林的石像鬼和蝎尾狮……
但他依然对新奇的收藏品欲求不满。
据说静河森林里的棕熊通人性,他一直很想捉一头静河棕熊来丰富自己的城堡花园。
但静河棕熊已经几乎要灭绝了。
伯爵开出了高价,甚至许诺予土地,而许多自由民们就为了这天价的赏金,忘记了祖先的规矩,部落的猎人前赴后继涌向森林。
虽然伯爵要活的,可是面对棕熊的反抗,仍然导致许多猎手将棕熊猎杀。
当时的斯捷潘就是被家族带去狩猎的人之一,并且,他也很幸运地遇到了一头大得夸张的母熊,而那头熊便是米拉。
米拉是个好姑娘,斯捷潘常常会拿一些自己省下来的食物扔进笼子里,渐渐的,他和米拉熊也有了感情,就像同伴一样。
一天夜里,他的亲族在溪流旁高谈起“分赃”的事情。
那一晚,他目睹了自由民的堕落。
捉住米拉以后,他的叔叔和伯父起了歹心,想要独吞这巨额的赏金,便在夜里对斯捷潘父亲的营地发动了袭击。
那是个血腥的夜晚,斯捷潘永远不会遗忘。
亲人的血染红了森林小溪,他就站在自己叔叔的面前,抬起了枪口。
“求求你,侄儿,固守这些没有好处,你知道静河伯爵多有钱吗?”
“我们可以一起干掉其他人,这样,钱就是我们两个人对半平分……”
“你想想,我们可以成为最富有的人,可以到大城市里生活,买一栋豪宅,然后你能娶一个贵族家的少女,最后也会成为一名贵族。”
可是斯捷潘依然开枪打死了跪地求饶的叔叔。
他不会原谅叔叔的背叛。
整个家族的男人出来狩猎,最后只有斯捷潘一个人活着,这激烈的枪战,他成为了赢家,却觉得自己失去了所有。
他从没有想过金钱可以使亲族自相残杀。
他过去见过自由民同胞对其他民族烧杀抢掠,用刀子划开老弱妇孺的喉咙,心甘情愿地成为冬皇的刽子手……
疯狂的利益腐化了一个追求自由的民族。
也就是那时候,斯捷潘下定了决心,要放走米拉熊,不让猎人们伤害它。
可是米拉熊却没有离开,只是温顺地要追随他,怎么也不肯走。
斯捷潘觉得,米拉受了些枪伤,让它自己回去可能真的会遭遇种种危险。
于是,他做出了一个影响他一生的决定:
他拔出自己父亲尸体上插着的马刀,把所有人的子弹都带在身上。
“原谅我,老爹……我没能拯救你,但我杀死了可耻的叛徒。”
“我以你的马刀发誓,我将永远忠诚于古老的传统,捍卫自由。”
他自刀锋降生,又以将游走于刀锋。
从今往后,他便与米拉熊一起,住在人烟罕至的森林里。
这一呆,就是三年。
米拉熊从小女孩变成了大姑娘。
为了守护它,斯捷潘击退了无数次偷猎,也迫不得已,亲手杀死了自己的族人。
每年都有许多接受悬赏的自由民来到森林追猎米拉。
他不得不住在山洞里,住在废弃的小屋里,曾经因为生病而倒在寒溪中,因为中弹而垂死挣扎。
三年他挺过来了,但此时,他已经与铁林的野人无异。
斯捷潘再也没有回到部落中去,他知道,真正的自由民已经消失了,变成了没有原则的杀手。
即便他回去,同胞们也会将他视作异类,甚至将他直接绑送给伯爵。
直到有一天,冬皇柳博芙一世下达了限制毛皮狩猎的禁令,静河棕熊被列入了皇家保护动物的名单,偷猎的热潮才最终得到缓解。
后来,瓦西里马戏团的星探在森林里找到了他,希望他能和米拉熊到阿兰格勒的马戏团里演出。
并且许诺他,马戏团会给米拉熊最大的优待,可以不用把它关在笼子里,一切由斯捷潘自己来照料,甚至还能得到保护,免费提供兽医治疗什么的。
就这样,斯捷潘开始了和米拉熊的巡回演出之旅,在阿兰格勒也小有名气,孩子们都喜欢米拉和大胡子斯捷潘爵士。
可是,不幸的是,有一次在故乡的巡回演出中,静河伯爵看到了斯捷潘的表演。
他一直对静河棕熊念念不忘,提出要高价购买米拉,并且既往不咎。
斯捷潘果断拒绝了。
他的行为无疑惹恼了伯爵,后来伯爵也是利用自己的资本种种发难,甚至买通马戏团的人,要想办法带走米拉熊。
人人都知道,静河伯爵是有名的银行家,儿子还是一名能够颠倒黑白的大律师,想要弄倒一个马戏演员轻而易举。
也许吧,这是个该死的诅咒,最后一个企图带走米拉的也是一位曾经的自由民。
他央求着向斯捷潘求饶,活像个可怜的奴隶。
斯捷潘最终还是放了他,然后用力一拳,给了那个自由民终生难忘的回忆。
自那以后,斯捷潘就决定不再留在弗拉维亚,带着米拉熊去了瓦西里马戏团在沪津的分团,再也不回国去了。
“这就是我的故事。”斯捷潘长叹道,“至少在沪津,没有人会伤害米拉。”
文品“嗯”了一声。没想到这位大胡子怪叔叔还有这样不同寻常的经历。
米拉熊小声低吼了几下。
明日报社到了。
文品翻身下了熊背,抚摸着米拉的熊耳朵,说:“谢谢你们,再会。”
“再会。”斯捷潘醉醺醺地挥手,“要好好出征!”
他终于冒出一句标准的雅言。
米拉熊露出了温顺的目光。
千言万语都比不过这两个字能够突显男人间的友谊。
“出——征!”文品大声回应道。
第44章 同行相争
报社早晨来投稿的人还像往常一样,有的人已经蹲在报社门口一晚上了,就拿张草席这么呆着,困了就稍微躺会儿。
没办法,穷作者只能依靠名家的赏识入圈,否则再多的努力恐怕都只能换来今天的结局,日复一日码字,然后日复一日蹲在报社门口,无限循环。
想当年,文品也是差不多的,不过比起工业时代的作者们,信息时代出生的文品幸运太多了。
他看到这些打地铺睡在报社门外的作者,就想到了过去的自己,于是不忍心,就悄悄留了几枚硬币。
“文先生,你觉得几枚硬币就能让一个作者感激你吗?”
文品听到了一个令人厌恶的声音,抬头一看,果然是负责小说专栏的邪恶庄桂棠先生。
“是不会。但这也是我能做的。”文品冷冷道。
“哦?”
庄桂棠不屑地回应道:
“你的行为在他们眼里,不过是另一种歧视。就好像人们用各种虚伪的立法来保护铁林人,但实际上,铁林人只会更加反感文明社会。”
“高高在上的人呢,喜欢向饥饿的人送予肉糜,曰:‘嗟!来食!’,好彰显自己的德行,人哪,真是虚伪的动物。”
文品笑了笑,“即便如此,那也好过某些袖手旁观的君子。”
“肤浅。”庄桂棠抛下一句话,转身便进报社里去了。
不知道这人到底有什么毛病……很了不起似的。文品心想。
庄桂棠就宛如大夏版孔乙己,开口闭口就要扯几句莫名其妙的话,好彰显自己是个文化人。
文品不愿跟着庄先生一块儿进编辑部,就在外面等了一下。
这个时候,打地铺的穷作者坐了起来,把硬币还给了文品,说道:
“谢谢,你是个好人,我知道你的好意。不过……我更希望自己的作品得到别人的认可,这点钱,你还是拿回去吧。”
硬币回到了文品的手心里,他浑身不是滋味。
看着穷作者卷起地铺,准备继续进行无数次重复过的投稿,文品也有种无能为力的感觉。
看起来,邪恶庄桂棠有时候说得也不错。
作者日复一日遭人白眼,乃至丢了尊严恳求别人,无非也就是为了得到人们的认可和喜欢。
所以有的时候,作者和小丑没有什么区别,讨好看官,泪在心里。
文品长叹一口气,跟着上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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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呀,文先生又来这么早!”段社长又是吃得满脸面条,坐在编辑办公室里打招呼,“今天带了新稿件?”
“还差一点,可能过几天送来。”文品回答说,“嗯……我在纠结世界观的设定,还有,怎么让读者记住外国名字,我也得考虑。”
“这有什么考虑的,你把人物整得有趣一些,人家就记住了。”段社长说,“来,坐!”
“这可说不准,有的人看到外国名字就读不下去。”文品坐到段社长对面。
“呃,可能吧,毕竟文化差异……实在不行,就别写老外呗。”
文品思考道:“可是我希望我的故事更具有‘国际性’,是个大的世界观,同时,也希望传达个完整的世界史观念嘛。”
“唔,有道理。”段社长说,“我就欣赏你这一点,总有别人想不到的好点子。其实外国写得好,也会很有趣,毕竟人人都有好奇心。”
段社长说着说着,吃下最后一颗卤蛋,把面汤也喝了个一干二净。
这时候,老冤家庄桂棠先生又不阴不阳地讽刺了一句:
“一个连自己国家历史都不了解的人,还考虑什么‘世界史观’?”
声音犹如锥子穿入耳膜——听着那是无比刺耳。
段社长听了也是感到一阵尴尬,他好像谁也不想得罪,只是蹙着眉头说:“庄先生,文品有自己的想法,让后辈练练,也没什么不好。”
庄桂棠冷哼了一声,埋头回去写稿去了。
这真就跟我杠上了呗?文品不满地想道。我又没招你惹你,正所谓是同行相争,真他妈可怕啊。
文品也被庄桂棠的态度激得有些愤怒,但勉强还是保持了基本的理性。
他故意模仿庄桂棠的口气说道:
“不学会从世界角度看待历史的人,永远是井底之蛙,不知天地之大。”
“哦,那些历史只有百年的国家,文化浅薄,只会侵略和破坏,这些历史,不学也罢。”庄桂棠不落下风地回道。
“你这叫自欺欺人。尊重对手,就是尊重自己。”
“虽说古人云:礼尚往来。可惜,洋人也不曾尊重我们。”
“麻烦您睁眼看世界,外面可不只有洋人。”文品补充道。
“你是指那些蛮夷之邦吗?”庄桂棠嗤之以鼻道,“呵,可笑。”
眼看一场编辑部舌战就要爆发,段社长见势头不对,赶紧拦在两人中间。
“别争了,整这些不如考虑写写稿子。”段其贤拦在两人中间道,“再说嘛,不想写,也可以出去喝喝酒是吧?咱们报社还是很人性化的……唯独不能吵架,要团结!”
说着,段社长很有气势地握紧了拳头。
文品和庄桂棠都“哼”了一声,回到各自的座位上。
段其贤悄悄在文品耳边说道:“文先生,那啥,给我点面子,如果有事情,你跟我到我办公室说去,你看行不?”
“再好不过。”
文品跟着段社长来到楼上单独的办公室。
段其贤锁上门,拉上窗帘,检查了整个办公室,确认没有人偷听以后,才慢慢说道:“今天有什么情况吗?”
“情况?没有。像往常一样,我要找咱家狼犬兄弟。”文品仍然带着一丝气愤说道。
“消消气哈,老弟。”
段其贤倒上一杯茶,放在文品面前,说:“那家伙,被高领事安排去保护薛教授了……这段时间,你可能见不到他。”
“薛教授?”
原来高德领事安排去保护薛仁川的就是林哲啊。估计是高领事不想让这满脑子想着把妹的怪叔叔继续接近自己的女儿了。
就可惜,没人组队出征永宁街了。
那到底还去不去?
文品咬了咬牙,还是决定请教一番骰子娘。
他心中默念:骰子娘啊骰子娘,我到底应不应该出征呢?
“呃,文先生,你这是……?”段其贤好奇地看着他拿出骰子。
轻轻一滚。
骰子娘落在了书本上,但却不小心从边缘掉了下去,卡在了两本书的缝隙之间。
好坏参半,命运不详。
文品额头流出了冷汗,居然还有骰子娘解决不了的问题。
“我,就是玩玩。”他随口回答说,拿起了茶杯。
“早说嘛,喜欢玩骰子,‘沪津大世界’有家大轮盘的老板和我是兄弟。”段其贤撑脸道。
文品心里不停挣扎着,十分不愿意一个人冒险出征,说不去吧,可是内心又有个声音在谴责自己:
我文品也是有原则的,既然答应了小靖,就应该做到不是吗?
况且,即便我不去永宁街,那个叫陈连苏的异教少年也一定会找上门来。
如果不将其解决,那么小靖也可能会遇到巨大的危险。
——所以,陈连苏还有其他玄晖门徒,吾必除之以永绝后患。
文品也不敢想象自己竟然会有这么激进的想法。
他感觉自己的手在轻微颤抖,刚刚有那么一刹那,好像是其他人的意志突然左右了他的大脑,因而才会出现这样的想法。
——杀死那恶魔……必须阻止……找到凶手……
文品内心里冒出一个恐怖而妖异的声音。
那种感觉又开始了。
自己的后背仿佛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扒住,然后有一个人在他耳边恶毒呢喃。
——杀光凶手……将玄晖门徒斩尽杀绝……将未眠的生者送入归墟……
猛然间,文品发觉自己的眼前竟已然变成了荒凉的废墟,那诡异的议会主人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文品几乎完全怔住了。
因为他已经好久都没有见到议会主人的出现,而现在,他的出现只有一种可能。
“今天,我要交给你一个新的任务。”
——进入陈家大院,斩除误入歧途者。
文品突然被茶水烫到了嘴唇,“啊”的一声,顿时清醒了过来。
“啊,茶水烫,没事吧,文先生?要不要来瓶冰啤?”段其贤忙道。
“暂时不用了。我下去写会儿稿。”文品慢慢平息下刚刚的紧张。
“我咋感觉你好像心事重重的?”段其贤困惑道,“也许你需要一声‘出征’来恢复元气?”
说着,段社长倒挥舞拳头,学起了文品“出征”的样子。
“嗯,出征……”文品无精打采。
“所以,‘出征’到底是啥意思?我听编辑部个个学你喊‘出征’。”
“就是在你心灰意冷的时候,给你带来勇气的源泉。”文品随口胡说八道了一番,“可现在,我真快出征不动了……”
说完,他放下茶杯,回编辑部去了。
第45章 耳语
文品在办公室里码了会儿字,顺便跟其他同事学了一下打字机的用法。
不得不说,这机器是真的复杂,大夏国没有拼音,全部都是用的类似古代雕版印刷的方式,在打字机上整了一大堆偏旁部首,然后跟其他文字模板组合,变成新字。
这比地球上的速录机难太多了……
一整个下午,文品除了更新小说,就是和庄桂棠暗中较劲,比谁写得快,即便休息时间,也是彼此冷目相对。
但这场较量没有持续多久,文品晚上七点半就回家去了。
相较于和迂腐书生较劲,更重要的还是永宁街的事情:
议会下达了新的任务,目标是斩除误入歧途者。
这个人指的是陈连苏,还是其他人呢?
这未免也太巧了一点。陈连苏下达了战书,而现在议会就让我去挑战他。
也好……这次,必将让永宁街事件彻底终结。
文品在自家附近的小店里吃了碗粉,即便是快乐的螺狮粉也没有办法让他提起半点精神。
说实话,他真就想找个地方躲着,也不管不顾这些事情,可是,即便如此,玄晖门也迟早会找上门来,还不如直接去面对他们,杀他个措手不及。
只不过,文品不明白,上次在马戏团朝陈连苏开枪,他是怎么死而复生的。
仔细分析,大致有两种可能:
第一,一开始的陈连苏就是纸人傀儡,真正的陈连苏一直躲在棺材里。
第二,陈连苏使用某种法术,让纸人替死,因而活了下来,这貌似也是不少恐怖题材作品常有的内容。
总之无论哪种,都显得极为邪门。
文品付了粉钱,正准备起身,忽然发现自己身旁站着一位女子。
“文公子,来到我家门前,也不进来坐坐?”
文品抬头一看,竟然是百里香的老板娘苏忻,这时候他才发觉,粉摊就在百里香对面。
苏忻似乎正要出门,打扮得比以往更加正式,黑色旗袍上绣着富贵的金花,肩上披着华美的皮裘,使她看起来如同社交场上的名媛,扑面而来一股尊贵的气息。
文品险些被这气势给惊倒,再看看自己蹲着的粉摊,仿佛苏忻是一位途径贫民窟的女皇,把自己这土包子照耀得无地自容。
不过文品还是学着林哲的模样强装绅士,道:“你今天真漂亮,苏掌柜。事实上……我也很想到百里香坐坐,只不过,囊中羞涩,嗯……”
苏忻掩面一笑,“原来,经常乘坐上等座的文公子,也会有囊中羞涩的一天吗?”
文品一愣,看着苏忻脸上意味深长的笑容,他便知道,这肯定又是小靖那小鬼头泄露军机了!
“所以,苏掌柜打算请我吃饭吗?”他假装没听懂苏忻的反讽。
“天下可没有白吃的午餐,还望文公子谨记。”苏忻回道,“别忘了,赊下的帐,早晚还是要还的。”
这话听着有些吓人,文品莫名觉得老板娘好像有些笑里藏刀啊。
他咳嗽几声,说:“苏掌柜应该也很忙吧,我就不打搅了。”
思来想去,文品还是不记得自己啥时候还欠她账了,但总之,讨债这种事情,还是溜得越快越好。
“嗯,我等会儿要去租界,文公子要不要,和我一起呢?”说着说着,苏忻焕然做出了邀请的手势。
可是文品还是觉得不对劲,女人的心机谁猜得透?没错,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也没有无故对你好的妹子,没准,这是变相讨债呢……
嗯,不去,绝对不去!
想着想着,文品立刻展现出柳下惠坐怀不乱的精神,义正辞严拒绝道:
“我很想陪同苏掌柜一起,这是我的荣幸,只不过,我这几天有些忙,可能……只能遗憾失陪了。”
“是为了永宁街的事吗?”
没想到苏忻随口一问,文品心里“咯噔”一声——这事情也被小靖那小鬼头泄露了?
文品不禁扶住额头,思考着该怎么回答。
可是到最后,词穷的他还是吞吞吐吐地冒出了一句,令他自己都觉得尴尬的回答:
“为了……为了出征。”
苏忻只是闭上眼睛点头,“嗯,看来,我猜对了。那我便不打扰你‘出征’了。”
文品抬起头,忽然发现苏忻已经走到了自己身旁,她的樱挑小嘴紧紧贴着他的耳畔,轻声呢喃道:
“如果我能做到,答应小靖的事情,你将会如何感谢我呢?”
苏忻浅笑一声,如同飘散的云烟,悄然从他身旁离去。
文品身旁仍然残留着老板娘离开之时的芬芳,诱人而神秘。
但不知不觉间,文品额头流出一滴冷汗。
“喂,哥们儿,你傻不傻?”粉摊的小伙突然拍了他一下,“沪津的大明星邀请你同行,你居然拒绝,活该光棍吧你……”
“明星……?”文品觉得自己更傻了,“什么明星?”
“你傻呀?”小伙没好气,脸上露出一副关爱智障人士的表情,“哥们儿,整个沪津大概只有你不知道,苏掌柜就是现在当红的歌星秋娘了。”
听到大叔的话,文品感觉自己好像忽然被人用冷水浇醒。
她是……秋娘?她就是林哲那家伙留声机里,天天唱歌的……秋娘?
“哎哎,哥,你认识苏掌柜这么久,居然不知道吗?”小伙无奈耸耸肩。
文品茫然摇摇头,“我可能更关注苏掌柜做的烧鹅。”
“老天哦,我在你身上都嗅到了酸笋的酸臭味,而你,脑袋却糊涂得像肿胀的豆腐泡——又大又空。”
“这比喻味道够冲。”
小伙儿得意道:“那是,味不冲的螺狮粉不好吃。”
文品付清了粉钱,回家路上,他一直在思考着苏忻在他耳边留下的话。
这是什么意思呢?莫非,她已经对韦家兄弟的下落有了线索?
文品苦苦思索着。
而就在道路的另一头,巷子深处。
苏忻站在浮动的暗影之前,对着角落的黑暗低声说道:“跟着他。”
巷子的灯光闪烁了一下。
水坑掠过一层黑色,地上出现了第二道影子。
#
文品回到家中,躺了一小会儿,起身又接着进行格斗的训练。
面对即将到来的战斗,他一刻也不敢松懈。
大概晚上九点,他上到家中的储藏间,认真开始准备武器和装备。
这不是一场儿戏,如果处理不好,很可能会付出生命的代价,因而此次行动必须小心再小心,能潜入就决不能莽。
这次有必要带上具有实战能力的武器,还需要某些关键能够保命的东西。
黑竹杖、袖里针、烟雾弹……
等等?这些东西怎么全都不见了?!
文品翻箱倒柜,在阁楼找了老半天,然后发现自己的麻醉药也不翼而飞。
难道家里闯进了窃贼,把武器都偷走了?!
不对不对。
文品让自己冷静下来,很快,他便有了答案,因为就在储藏间那个一直打不开的渡鸦盒子底下,压着一张小字条。
他捡起来一看,上面画着张吐舌头的鬼脸,旁边写着:爸爸,那些东西,我借走咯,谢谢!
文品有如遭了雷劈,一屁股坐在板凳上,无奈地呼吸着空气里的灰尘。
嗯……我早该想到的,小靖啊小靖,我真败给你了。
他无力地垂下手臂。
不知道为什么,他想生气,却怎么也生气不起来。
只是觉得,家里仿佛少了什么,少了小靖的小姑娘每天唠叨的“江湖戒律”,少了她那时而认真,时而调皮的身影。
不自觉间,某个被封存在的原主记忆被唤醒了。
他记起了自己第一次在街上遇到小靖的情景,那时候,她是个脏兮兮的小乞丐,认真地吃着一串冰糖葫芦,如果不细看,可能没人知道她是女孩。
她把头发盘起来,藏进捡来的帽子里。虽然是流浪儿,可是,她却丝毫没有其他人那种失落和悲伤。
文品回忆起了那双澄澈却也有一丝狡黠的双眼。
第一次遇到小靖的时候,她甚至还差点顺走了原主的钱包,也正因如此,他当初才会看中小靖,把她收编成了少年侦探。
被逮到的时候,小靖吐了吐舌头,狡辩说:“先生,那钱包是我捡到的,正愁找不到主人呢!”
他笑了笑,“你希望我该怎么奖励你?”
“唔,我不要多,你就说声‘谢谢’就可以啦。”
说完,小靖趁着他不注意,直接蹬脚上墙,准备开溜。
他只是淡然一笑,遁入暗影。
在小靖以为自己逃脱的时候,他突然现身于面前的房檐,犹如人立的神鹰。
“跟我走,活。”他冷漠地说道,抛给小靖一枚银元,接着,他袖子里甩出一根银针,瞬间便杀死了天上飞着的麻雀,“不走,死。”
按道理,一般的孩子,看到这样的情景都会害怕,唯独小靖却表现出了极度的兴奋。
她不客气地收下银元,拍手说:“你好强啊,你会教我吧?”
那个冷漠的男人不说话。
“我以后该做什么?你会给我地方住吗?”
他点点头,“你只需要服从。”
“那我该叫你什么?唔,主人?大哥?不好不好……”
男人保持沉默。
“唔,你看起来也没多大,可是说话口气就跟我爸似的。那就……叫你爸爸!”小靖一打响指,“爸爸,快把你刚刚的本事教给我吧,那可厉害了……”
要是她还在家就好了。那一声声“爸爸”都听习惯了。
她是个好女孩,虽然有时候不听话,有点小任性,可是她心地善良,而且聪明过人,至少,比我聪明吧?
有这样的女儿,谁不喜欢呢?
文品感叹道:什么时候,自己也活成了一个五十岁老父亲的样子……
疲惫。
第46章 黑道人(四千四大章)
太平区,永宁街。
沪津时间,子时三刻。
大老爷陈宝亮静静坐在太师椅上,犹如一尊庄严肃穆的神像。
“我们需要的材料没有送过来。”陈连苏站在庭院之间说道,“这样的仪式存在缺陷。”
陈宝亮仿佛没有听见这些话,口中喃喃念叨着:“永宁陈家,六世为官,何浪未见?”
他犹如枯骨却异常有劲的手用力扒住扶手,“最后一个被选中的人,出现了……”
陈老爷睁开洞察之眼,身上的黑袍猎猎扬起,秋叶四散。
他是永宁陈家的族长,也是见证了陈家由盛转衰的唯一见证者。
当年,永宁陈氏人丁兴旺,如今却面临着绝后的危机。
陈老爷感觉自己愧对列祖列宗,竟犯下了如此大错。
每每回想起自己的一世沉浮,他总要感慨万千。
小的时候,他曾幻想成为一名将军,带兵打仗,消灭外国殖民者。然而他出身即为陈家长子,肩负起家族的使命,父母不希望他参加军队,白白送命。
陈老爷自小接受“之乎者也”的教育,父亲最希望他能够考中进士,好光宗耀祖。
可事实上,他从小一直到老,也不热衷于圣贤之道,因此,他总是排斥那些私塾的教诲,而选择自我领悟。
他常说:“人哪,各有各的道,无法认同便不能强求。”
不像二弟陈宝坤,他是家里最用功读书的一个,后来,二弟中了举人,再到后来,他成了沪津的知府。
陈老爷常常觉得自己虽是族长,却自惭形秽,有时候还会忍不住借着家族辈分,想要压过二弟一头。
陈老爷时常刁难二弟,经常嘲笑他和他的内人生不出个儿子,然后夸耀自己儿女同堂。
想到这,陈老爷便回忆起了自己做过最后悔的一件事情——那就是自己亲自带头逼死了二弟的女儿。
如果以往是年轻不懂事,常常和弟弟较劲,那么现在想来,这件事绝对是他可耻的嫉妒。
想起来,那女孩是很聪慧的小姑娘,心地善良,也很尊敬他这个长辈,可以称得上是才女,也许正因如此,他才会感到嫉妒吧。
陈老爷常常感慨自己的儿子,大的潜心于信教,小的游手好闲,品性顽劣,竟都比不过一个小姑娘。
也许从那时起,便注定了后来的结局。
当时,他的儿子陈江晖带来了一个身着黑袍的江湖术士,这个人非常古怪,江辉说,他是个活神仙,能够感知过去,预知未来,所料之事无不成真。
当时,永宁街的百姓都极为尊敬这位黑袍道人,甚至陈老爷的妻室也成为了黑道人的信众。
陈老爷从来也不相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但说来也怪,他却感觉这个黑袍道人异常亲切,也说不出这是为什么。
“先生,可否算一算,我永宁陈家未来的气运?”陈老爷只是随口一问。
没想到那黑袍道人便淡然地告诉他:“命中注定,陈家必有一劫。”
陈老爷一听,当场便发了大火,若不是看在江晖和妻子的份上,早就想要叫人把这骗子给轰出去了。
谁又曾想到,这预言后来竟成为了现实。
圣道七年的龙鹫战争成为了家族没落的开始。
先是弗拉维亚人将府上劫掠一空,杀害了在海军当提督的三弟。然后铁林军阀也趁火打劫,入侵城市。
为了阻止那些乱军,他逼迫二弟将爱女献给了军阀……后来的事情,便是整个永宁陈家无法逃脱的噩梦。
二弟的女儿自杀了。
二弟也被皇上斩首示众。
昔日望族一日跌下了神坛,变得冷冷清清。
陈老爷孤独地坐在太师椅上。
他恨极了洋人,如果不是他们,便不会有今日的悲剧。
他一闭眼,仿佛便能听到当年二弟在前堂背诵诗歌的声音。
一回首便能看到,那女孩早起向他拜年的模样。
陈老爷常常觉得是自己的无知与嫉妒害死了他们。
要是二弟活着该有多好。
没过多久,朝廷被推翻了,新的时代逐渐洗去了旧的亡灵。
陈家成了沪津唯一还在固守传统的士绅家族。人们逐渐遗忘了他们。陈家也随着帝王江山的陨落而彻底没落。
陈老爷也恨极了国安军,是他们,夺走了永宁陈家的荣耀。
后来,他又遇到了当年拜访过陈家的黑袍道人。
他回想起黑道人曾经说过的预言,怒上心头,认为是这妖道诅咒了陈家。
黑道人猜出了陈老爷的意图,在他开口前,黑道人便对他说道:“此乃天意。”
永宁陈家气数将近,黑道人说,这是你祖宗欠下的债,如今,是收回的时候了。
陈老爷对这妖道又恨又怕,也不知是何方神圣。
他只好放下架子恳求其破解之道。
黑道人说:“当年永宁陈家,拿走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得到了不属于自己的力量,是时候归还了。”
言罢,黑道人便扬长离去。
陈老爷无法理解这番话,他总觉得黑道人是何方邪道,在陈家下了诅咒,于是,他请来道观的老道士来做法,好驱除晦气。
说来也巧,若不是做法需要腾出空间,他也不会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找到一个匣子,里面只装着一本清单和一张面目狰狞的赤鬼傩面。
这本清单题名为《仙宅异宝录》,是乾正七年时候的遗物,里面记录的都是陈家初到永宁街时,在老宅地下寻到的宝物。
陈老爷知道,陈府曾经是先民的藏宝库,换句话说,就是今日人们所说的什么“博物馆”,黑道人所说的“债”,难道是指这些先民遗产吗?
但是归还,又还给谁呢?难道是要老夫送给那些几千年前的死人吗?委实可笑。
后来数年,陈家似乎平定下来了。除了,有些不愉快的事情。
比如,他的长子陈江晖,去了弗拉维亚许多年,都不曾有过音讯,而好不容易等到了消息,却是那小子说,他要结婚了。
女方竟是个弗拉维亚人,自称是留里克家族的继承者,是什么公还是侯的女儿,陈老爷平生最恨洋人,听到这个消息时,他气恼得撕掉了自己珍藏的字画,砸坏了收藏的奇石。
原本,这孩子小小年纪,和花楼女子有了种,他勉强还能忍受,但如今,这混账居然娶了个洋女人,管她是什么公啊侯的女儿,哪怕是外国皇帝的女儿也不行!
和仇家联姻,这是何等耻辱。
陈老爷一气之下写下了千字的书信,让小儿子陈江亮亲自带到江晖面前,告诉他,如果这婚事不离了,就永远不要回到陈家,我陈老爷也没你这儿子!
谁料,陈江亮老早就想到国外游山玩水,他去了北帝国,就再也没有回来,连书信也没有往来。
一年过去了,陈老爷却宛如孤家寡人,府上日渐冷清。
他也不是当年那个想要成为大将军的少年了,转眼间,自己早已苍然老去。
越老,他便越是后悔一些事情,后悔自己没有善待二弟,没有教育好儿女。
他想起了江晖在外面留下的儿子,说到底,那也是陈家的骨肉。
这几年里,那小子已然长大成人,而且他那花楼的母亲也算有才,在她教导下,那小子精通琴棋书画,尤其爱好鉴别古董。
陈老爷将那小子接到陈府,重新给他取了个名字,叫启明,字长庚。
也许,未来启明会是陈家唯一的香火。虽然陈老爷无时无刻不盼着儿子们回家,可是这些年来,也不知道江晖和江亮是不是不再回来了。
有一天,他带启明参观了陈府的藏宝库,启明立刻便认出了这些宝贝的来历。
陈启明说:“这些奇珍异宝来自某个古老的国度,它远比大夏更久远。你看上面的符号,那是先民的文字。”
“后生可畏,后生可畏,我家启明真是学识过人。”陈老爷欣慰地笑了,也许有一天,启明真的能够光耀家门呢?
“爷爷过奖了。”
陈启明一直走到宝库的尽头,那正中间摆着一张咧嘴狞笑的赤鬼傩面,刻画得栩栩如生,正是当年从匣子里找出来的遗物。
启明站在赤鬼面具之前,沉思良久。
“嗯。”陈启明又道,“这个物件不属于凡人,留于家中,恐生祸患。”
陈老爷脸上略过一丝不悦,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想到了当年遇见的黑道人。
“此话怎讲?”
“此物的主人,乃是神仙的仆役,凡人拥有它,恐遭不幸啊。”
陈老爷脸上的不悦愈发变得明显,他阴沉地说道:“今天就到这儿吧。”
他从来也不相信神仙,从以往,即便到现在,但是,他却对鬼神的力量感到恐惧。
至少,那些人们无法认知的存在,对他而言是极为恐怖的东西。
陈老爷坐在太师椅上,抚摸着那张赤鬼傩面。
许多年过去了,启明的预言也成了真。
那些该死的鬼神夺走了他孙子的生命——当他听闻启明被杀害的时候,他大病了一场。
在痛苦煎熬之中,陈老爷又得到了两个儿子的消息。
没想到时隔数年,等来的却是噩耗。
江晖、江亮都死了。如同他的孙子一样,被恶人杀死了。
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他躺在冰冷的席子上,看不到任何人。
兄弟姐妹呢?儿孙们呢?他们都在哪里?
想到为什么会沦落到今天的结局,他老泪横流,脸上的每一处沟壑都变得湿润。
他觉得偌大的陈府竟如此荒凉。
他在梦中向列祖列宗哭泣,从此以后,陈家要绝后了。
本来,陈老爷觉得自己大限将至,在濒死之际,他又梦到了当年遇到的黑道人。
黑道人说:“你的先祖当年窃取了不属于这凡世的宝物,借着神明的力量发家,现在,该到还债的时候了。”
陈老爷没有了当年的怨气,只剩下了无尽的悔叹。
他并不是后悔没有听从黑道人的话,而是后悔自己这些年来犯下的蠢事。
他作为将死之人,向黑道人渴求:“我死,无怨,但恳求先生拯救我永宁陈家……”
黑道人冷漠地回答道:“成为神明的仆人。”
“神明的仆人?我该怎么做?”
“明天一早,山城寺院。”
说完,黑道人便悄然离去,如同当年那样。
第二天,陈老爷忽然醒了,他感觉自己再没了病痛,如同常人那样恢复了元气。
尽管只是梦境,但他还是决定亲自登门山城拜访。
那地方只有一座祭拜月神的古寺,一踏进山门,便有个白衣老道说:“您便是陈宝亮老爷吧。师兄知道你会来。”
陈老爷微微一惊,难道梦境竟是真实的?
他点点头,老道人领他走进了大殿,双手奉上一件黑袍,一把仪刀和一封书信。
陈老爷好奇道:“黑道人呢?”
“师兄几天前便已西去了。”白道人遗憾地说道。
陈老爷捧着那件黑袍,惊讶无言。
死了?
他拆开书信,上面只有寥寥数字:披上黑袍,戴上傩面。
这是最后的机会。
此后几天里,陈老爷都望着黑袍与赤鬼面具发呆,如同着了魔怔。
他站在祖宗的祠堂面前,重重磕了几个响头。
褪去那身珠光宝气的华服,换上了朴素的黑袍,解下了士绅的佩刀,他将仪刀悬挂腰间。
“陈某愧对列祖列宗。今日如此,也是为了挽救我陈家气数。”
最后,陈宝亮将那赤鬼傩面合入他苍老的脸颊。
从今以后,他既是陈家族长,也是黑衣道人。
一场大病,他大彻大悟,在梦中,黑道人将平生所学皆授予他,命他将真理传遍四方。
神明是没有名字的,无色无相,诞生于混沌,祂不需要信众,不需要恭维,也无视亵渎。
人们的所作所为不过是畏惧并祈求祂的力量。
每个人都对祂的存在有着不同的描述,唯独玄晖图案的记载是不约而同的。
或许,祂本身并非神明,但人们只需知道,祂掌控着凡人无法逾越的法则,这就足够了。
在陈宝亮心里,他根据模糊的描述,称呼神明为“乌城隍”,认为祂就像小时候拜的城隍爷一样。
冒失的丫鬟跑进了祠堂,慌慌张张地说:“老爷,有大事,有大事!”
陈宝亮微微一回头,那身打扮却吓得丫鬟面色苍白。
“说吧,何事?”
“外面有个少年自称是老爷的孙儿。”
陈宝亮微微一惊,我何时还有个孙儿?
后来,他才知道,原来这孙儿便是他那儿子与洋女人生下的男孩,叫陈连苏。
起初,陈宝亮对这孙儿极为反感,因为,他生着一双蓝色的眼睛,那根本是妖魔的眼睛。
可是,他毕竟是陈家唯一的香火了。也许这便是黑道人在梦中告诉他的,最后的机会。
陈宝亮坐在太师椅上,手捧傩面,回忆过往。
如今,他余生唯一的使命便是守护这孙儿,即便挫骨扬灰,身死名裂,也将保住这最后的香火。
“挑战我陈家者,老夫必杀之。”
此乃,天意。
红月倾洒庭院,地面刻画着偌大的玄晖法阵,四方则排列着先民的法器。
陈连苏慢慢踱到陈宝亮的身旁,问道:“爷爷,都准备好了吗?”
他点点头,戴上了赤鬼傩面。
“天旦未曦,玄晖长临……我陈宝亮,献上第一曲神乐。”
法阵运转,仪器弥散着黑色尘埃。
此时此刻,他是陈家的族长,黑衣的道人,亦是神明的将军。
第47章 王子殿下
一觉起来,天色依然有些暗,窗外的乡镇零零星星开始点亮路灯。
现在是弗拉维亚时间下午六点多,差不多七点了。
郭腾飞醒了过来,戴上眼镜。
那天遭遇铁林部落的袭击,而后他们得到了尼古拉王子的帮助。
尼古拉王子原本要大家前往帝都阿兰格勒,但森林地处偏僻,总管之前带着他们绕了远路,要前往帝都还要走很崎岖的一段路程。
大使团的人又都不会骑马,一个个精疲力竭,赶往了附近的乡镇,那地方据说是乌辛扬卡大公的一块封地,也就是王子他父亲的地盘。
听士兵们说,乌辛扬卡大公阿列克谢是女冬皇的次子,喜好结交能人志士,乌辛扬卡在他治下欣欣向荣,人们都认为大公颇具雄主风范。
郭腾飞和同僚们步行到镇上时,已经是半夜了,尼古拉王子说将会联系自己的宫廷司机,下周就来送大家到帝都去,这段时间,他会亲自带他们参观一下乌辛扬卡公国的景点。
然后所有人都累得不愿起床,洗完澡便呼呼大睡,一直到了第二天下午才清醒。
这是座祥和的异国小镇,半沉的夕阳将冰雪渲染成了樱花般的粉色,远方教堂的“烛焰”在黄昏下灿灿生辉。
乡镇割裂成了红与黑,一边是余晖无法触及的暗,一边是燃烧却温柔的红。
街道上,王子的龙骑兵正在酒馆里寻欢作乐,有的人喝醉躺在街头的酒桶堆里,有的人与酒馆少女相拥,在草地上谈情说爱……
市镇的一角,自由民出身的龙骑兵开启了篝火晚会,一个士兵在弹奏不知从哪弄来的三角琴,然后好几个快活的小伙挽着村姑们的手,跳起了有力的踢踏舞。
好一个热闹的龙骑兵团。
郭腾飞的同僚们都被乐声和骂骂咧咧的醉言醉语给吵醒了,疲倦地看着镇上的狂欢。
镇上的人们似乎都沉浸在了狂欢之中,他们都非常爱戴自己的王子。
只见尼古拉王子换上了猎装,头戴镶宝石的熊皮帽,走起步伐脚底生风,他的马裤鼓囊囊,下摆迎风飞舞,看起来英姿飒爽。
他拍了拍手,如同自由民舞者邀请朋友们加入狂野的舞会,“郭先生,你们要加入我们的狂欢吗?”
“狂欢?”
“嗯,今天是乌辛扬卡的冬圣节,这个地区的人们都会举杯欢饮,庆祝凛冬已至。”尼古拉伸出一只手,“来吧?”
郭腾飞沉默不语,点了点头,尼古拉大笑一声,猛地一拽,把他拉向士兵们狂欢的舞池。
“节奏快一点!来来!”尼古拉边叉腰边起舞,“你们的三角琴是怎么弹的?搞这么忧郁,还不如一个姑娘弹得热烈。来啊,再快一点!”
几个骑兵加入了舞蹈。
郭腾飞不知道该怎么融入进去,只见尼古拉向他发出了邀请,不等他同意,周围的士兵们便一同拍手叫好。
“上!上!上!”人们富有节奏感地起哄。
三角琴的乐声变得快速而轻盈,尼古拉王子牵起郭腾飞的手。
说来也奇怪,郭腾飞觉得自己也就是这么一牵手一拍手,像头快乐的狗熊,跟随琴声跳啊,蹦啊,竟然也舞得有模有样。
大伙跳得大汗淋漓,姑娘们拍手叫好,越来越多人跳起来了。
尼古拉王子银发翩跹,舞姿有力,好一个潇洒的美少年,几乎迷倒了在场的所有少女,老实说,像他这样与民同乐的王子已经不多了。
尼古拉忽然一个快步绕到郭腾飞的身后,他像平常聊天那样悄声问道:
“我想,阁下来到弗拉维亚,是奔着和平与友好而来的吧?”
郭腾飞一愣,只见,身后的王子莫名露出个冷峻的目光。
“嗯。”
尼古拉冷笑着挽起他的手,五指相扣,突然间便拉近两人的距离,就在短暂对视的一瞬,他说:
“那么,到宫廷里,你最好不要招惹我的伯父。”
“你伯父?”
“嗯,冬斯克大公瓦连京。他是坚定的主战派。”
两人的距离猛然拉开,尼古拉又向身旁的少女露出迷人的微笑,将女孩揽入怀中。
瓦连京大公?郭腾飞知道,他是女冬皇的长子,也就是未来冬皇的继承人。
他当了五十多年的太子,在弗拉维亚,他势力通天,连强大的鲁滕伯格家族都站在他这一边,可谓手握军权与政治两大王牌。
如此一来,要是有朝一日女皇驾崩,瓦连京大公便会登基为帝。以现在女冬皇的年龄来看,恐怕用不了几年,这个事情就会发生。
这样的人物对大夏十分危险啊……郭腾飞心想。
现在大夏并没有掌握强大的军事力量,他的使命是增进与帝国的关系,并且加强两国的军事交流,好强大夏国的军事实力。
尼古拉王子所言不假的话,瓦连京大公很可能将会成为自己外国之行的最大阻碍。
想到这,郭腾飞不由得握紧拳头。
尼古拉王子向他微笑着,不一会儿,他奔放而不失优雅地停下舞步,亲吻舞伴的手背。
只听到镇长吆喝道:“王子殿下,这是咱们镇的一点儿心意,刚烤出来的,还请殿下品尝。”
镇上的小伙子们扛着几头完整的烤野猪来到篝火营地,那香味别提多诱人了,大老远都能嗅见。
王子身边的事务官正打算要求镇民先切一小块试毒,王子却摆摆手,说:“不用,我相信我的子民。”
并且,尼古拉亲自拔出腰刀,走上烤得金黄酥脆的野猪面前,用力一刀刺入,划开脆皮,露出烤猪身体里塞满的炒饭。
这些炒饭和大夏的不同,上面点缀着葡萄干、杏仁和松子,因为它们一开始就被村民们塞进了野猪身体里,经过烘烤,便散发出烤肉和米饭的香味。
烤野猪被去掉了头和脚,身上洒满了芝麻和秘制的酱料,尼古拉王子叫人拿来盘子,他和事务官们一块分割烤肉,让每一位士兵都能共享到如此美味。
“来,同胞们,还有夏国的贵客,你们一起来吧,今天属于乌辛扬卡土地上的所有人!”
尼古拉王子用刀子插上一块肉,如同与人们干杯似的,先敬了大伙,然后一口咬下,吞进肚里。
郭腾飞和同僚们分到烤肉以后,也学着其他镇民的样子,给烤肉涂上橄榄油和黄油,然后蘸了蘸小盐碟里的香料。
“好吃!”同僚们说,“老郭,这是真的好吃啊,还有芝麻的香味。”
“嗯,我想起来以前在幽州吃的烤羊羔,也是这么香。”郭腾飞回味着烤肉的香味,“咸中带甜,很入味儿。真是很久没吃过烤肉了。”
“其实咱们路边的烤肉摊味道也不错。”
镇子里炊烟袅袅,夕阳早已落山,满天星辰照耀宁静的小镇,教堂塔尖变成了漆黑的影。
虽说这是异国,但乡镇的美好却是一样的。
不知是谁,演奏起了快活却又忧郁的手风琴,这琴声悠悠,不知道为什么,闻者落泪,听者悲伤。
人们狂欢过后呼呼大睡。
郭腾飞坐在篝火前,默默看着跳跃的火焰,心中想到的却是自己的使命。
“怎么,你想家了?”
不知何时,尼古拉王子坐在了他的身旁。
“你离家的时候,不想吗?”郭腾飞反问。
“哈哈,当然想。”王子笑了,“我离开故乡太久了,我无时无刻不想回去。”
“你的故乡难道不就是这儿吗?”
王子把弄着自己的刀,淡淡地说:“皇宫不是我真正的家,我的家在我梦里。”
“梦里?”
“嗯,我从小到大,无数次梦到那个地方。”尼古拉说,“那地方和弗拉维亚一样,冰天雪地,人们过着中世纪的生活,那地方没有轮船、汽车,也没有蒸汽机和发电机……”
“听起来,那地方一定很干净,很漂亮。”郭腾飞接道,“可惜,人是不能进入梦境的。”
尼古拉认真地说:“啊……的确。但是,谁知道梦会不会成为现实?也许,梦境便是前世的写照。”
没想到这王子是个这么感性的人,说的话也这么有诗意。
“我也希望梦境能够实现哪。”郭腾飞遗憾地回答。
“时候不早了。”
尼古拉王子喝光一杯伏特加,回到了军营里。
篝火熊熊烧,郭腾飞静静看,在火焰里,他看到了饱经苦难的大夏,也看到了一个国富兵强的大夏。
嗯……他长叹一声,谁又何尝没有过梦境呢?
第48章 东方戏法
文品一宿未眠,而是等到了第二天天亮,才开始入睡。
因为文品考虑到,自己的异能在黑夜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
另外,夜间潜行相较于白天也更加容易。
虽然说,晚上对敌人可能也会很有利,但起码不容易引起黑衣卫那帮混蛋注意。
文品也做好了详细的计划,他的目标是陈连苏,原主的本能告诉他,他只需要无声无息地潜入,然后将陈连苏刺杀,或许便能省去不少麻烦。
此外,他一直猜测,失踪的韦家兄弟很可能就是被陈家的人给抓住了,为此,他还是坚持先铲除威胁,再救人,不然,救出来的孩子可能还会成为累赘。
一觉醒来已是夜间八点,文品带上两把手枪,将匕首藏在袖子里。
他换上一身方便夜行的黑衣,招来末班的马车,来到太平区。
他路过斯捷潘常去的奇遇酒吧,在准备动身之前,他想要先了解一番陈连苏的底细。
文品知道,斯捷潘和陈连苏应该不止一次同台演出。或许,那自由民会知道些什么呢?
果不其然,斯捷潘又是喝得大醉,在酒吧里说胡话,他一边醉眼惺忪地看着弹钢琴的聂姑娘,一边跟酒友们推起了牌九。
这外国人入乡随俗,连推牌九都学会了。
只见斯捷潘一拍桌子,用别扭的雅言说道:“定三配阿四,至尊爆(注)!来来来,兄弟们,这一任一个银元,都跪我了啊。”
嗯,不仅学会了,手气还挺厉害。
他的朋友们只能灰溜溜地把银元放到米拉熊的爪子上。
“不玩了!”斯捷潘见好就收,他伸个懒腰,靠在椅子上。
文品刚好走进来,坐到他对面。
“哎哎,朋友。”
“谁啊,我……我他妈!这不是文品嘛?”斯捷潘大叫道,赶紧把文品从对桌拽到了身旁,“来,老板,再给我瓶伏特加!要最烈的!”
“别,我今晚不能喝,有事情要干。”文品连忙推辞。
“唔,格瓦斯也不行?”
“我要时刻保持清醒。”文品回答。
斯捷潘“嘿嘿”一笑,“哦哦哦,我懂了,我都懂,你今晚想飙车。”
“对,飙……等等,什么飙车呢?”文品没好气,“虽然吧,我确实要做些危险的事情。”
“那就更要喝酒壮胆了啊。”
说着,酒保已经把上好的伏特加摆到了斯捷潘的面前。
“我跟你说,”斯捷潘凑近文品的耳边,“我今天尝试跟聂舒文小姐说话了,啊,我第一次觉得我的心脏跳得就像森林奔跑的跳羚,扑通扑通,你猜怎么着?”
“怎么?”
“她说很高兴认识我!哈哈,你瞧,我还是很有骑士风度的!”斯捷潘顿时笑得像个满脸胡须的大孩子,“关键是,她家也信原初虚空呢!”
米拉熊仿佛吃醋了一样,把熊脑袋凑到酒桌上来,一脸鄙夷地看着它的主人兼爵士。
“那敢情好啊,骑士配公主,天造地设,改天你若成婚,可要邀请我参加婚礼呀?”
“那肯定啊,将来我还希望你当我未来王子的教父呢。”斯捷潘没心没肺地调侃道。
“可我不信教,当啥教父呢?”文品没好气地说,“而且,叫我‘爸爸’的人可太多了……我真怕了。”
“有道理。看不出来啊,原来兄弟在外边早就儿女成群啦。”斯捷潘五指交叉,撑在桌上,“那……你今天特地来这,有何贵干呢?”
“咳咳,很严肃的事情。”
文品向他询问起了陈连苏的底细,比如他的来头是什么,比如他的魔术究竟是怎么进行的,还有些别的该了解的事情。
“那个人嘛,在弗拉维亚老早就成名了。”
斯捷潘仔细思考着,表现出了比以往更为肃穆的态度。
“那时候,马戏团里说,那混血儿不过是个小毛孩子,但是却表现出了惊人的天赋。”
“什么天赋?”文品连忙追问。
“大变活人,这名字俗气,但可不是那种三流魔术师的把戏。”斯捷潘边说边比划,“我看过几次,他能够像这样……”
斯捷潘抽出马刀往桌子上一插。
“把一个心脏穿孔的倒霉蛋给变活!甚至,他曾经让别人朝他开枪,他同样能够起死回生,就像那天的表演一样。”
“然后呢?”
斯捷潘越说越起劲。
“当时,马戏团里有个曾向鸣沙长者效忠的毒师,他向来瞧不起这戏法,不相信有人能够起死回生。你知道的,鸣沙教团有句名言,叫‘生者沉睡,逝者长眠,死神不朽’。”
文品觉得这名言听起来就很有逼格。
他记得书上提到过这个暗杀教团,他们之中最有名的莫过于鸣沙长者,传闻说,黑羊苏丹远征白羊帝国的时候,就曾遭遇过鸣沙长者的警告。
当时,苏丹从夜里惊醒,发现身旁只留着一张鸣沙长者留下的警告字条,他再问守卫大帐的马穆鲁克禁军,他们却都摇摇头,说营地不曾有人来过。
当晚,苏丹便连夜撤回了王都。可见,鸣沙教团是个怎样可怕的存在。
文品说:“你这马戏团还真是卧虎藏龙啊,鸣沙教团的人又是从哪来的?”
“唔,那毒师犯了戒,为了躲避追杀,隐姓埋名逃到弗拉维亚的,这事情只有咱们团里的知道。”
“难怪……”
斯捷潘接着说道:“所以说,陈连苏的戏法违背了他们的教条。暗杀者从不相信死而复生。因此,毒师向大家打赌,要亲自验证陈连苏是否为不死之身。”
“但是他没死。”文品接道,“为什么?”
“很奇怪,而且这件事当时闹得很大。”斯捷潘思索道,“毒师不顾劝阻,偷偷在他杯子里下了毒,但第二天,陈连苏依然生龙活虎,而毒师却在几天后,离奇地中毒身亡了。”
“这……会不会是陈连苏识破了毒药,然后反其道而行之?”
“但愿,真是这样就好了,当时警方没有调查出任何线索,以‘自杀’了结了案件,可我们几个认识毒师的人都知道,这根本不可能。”
“难道没有人怀疑吗?”
“怀疑?”
斯捷潘冷笑几声,“谁会认为一个孩子能毒杀通晓毒药的职业杀手。不过……倒是有人相信,毒师是被鸣沙长者清理门户的。”
文品心底一凉,不由得有些想打退堂鼓。如果这真的是陈连苏干的,那他的实力恐怕远在自己之上啊。
“况且,你可能不知道,这个少年,竟然能和乌辛扬卡的留里克家族扯上关系,那可是当地的豪门望族,除了咱自由民,谁敢得罪他们?”
奇怪,他不是永宁陈家吗,为什么会和外国豪门牵扯联系?
“那……”文品说话不自觉有些颤抖,“当时有没有发生怪事?”
“怪事?”斯捷潘想了想,“确实有。发现尸体前,陈连苏和我们都在舞台排练,那时候我们都看到四具纸人立在角落,可就在事发以后,一个扮小丑的同事说,那纸人好像多出了一个,长得很像咱们那位毒师。”
“这太奇怪了。”
文品仔细思索,假如陈连苏也是某位修行秘仪的玄晖教徒,那么他这法术究竟是个什么原理?
“你们有没有听说过关于陈连苏这戏法的事情?比如……通过什么手段?”
文品学起了方警官,忍不住叫酒保借来纸笔,开始记录了气来。
斯捷潘摇摇头,“如果有人知道,那他就不会在国内魔术界引起轰动。”
“不过……”他转念一想,“兄弟,你记得我们上次在公共马车上的谈话吗?”
“记得,呃,你说,陈连苏像吸血鬼?”文品思考道。
“嗯,那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说吗?”
斯捷潘的面孔突然间变得阴沉可怖起来,仿佛真的苍白了几分。
文品没有说话。米拉熊也仿佛被它的爵士给吓到了,跑到了文品身后。
“因为,我们自由民口口相传的吸血鬼,都是一群吸食活人血液,以永葆寿命与容颜的魔鬼。我这话可不是说东方戏法怎么样……”
“我只是,单纯地怀疑陈连苏:他也许并非不死,而是如同某些吸血鬼一样,用别人的命,来抵自己的命……”
——
注:斯捷潘说的是推牌九里的“丁三配二四,至尊宝”,这两个数原本单牌点数极小,但是合在一起却成了最大的对牌。
第49章 潜入女校
沪津时间晚上十点,浔城女子学院校门口。
林荫道旁边的草丛里,不良少年们又在商讨着如何潜入女子学院。
他们的动机各不相同,有的人满脑子想着偷看女生宿舍,有的人纯粹是为了寻刺激,但也有的人如同计划的发起者赵胤同学一样,只是为了见一见自己的对象。
同时,也有的是为了报复那新来的“看门大爷”。
陆陆续续,草丛里聚集了五六个人,他们犹如狡猾的弗拉维亚猞猁一样,趴在地上,悄咪咪地讨论着。
一个留着锅盖头的瘦高男生说:“赵总,那门卫牛鬼得很啊,坤总上次单车硬闯都能让他捉住,你说咋办?”
“真的,只怕再硬闯得出事啊,我真怕了那新来的门卫了。”
上次在校门口遭到方锦臣空中跃袭的少年“坤总”仍然心有余悸,原本他差一点点就要冲出校门了,结果那门卫居然从天而降,把他按倒在地,简直不是人啊!
赵胤刮刮下巴,陷入左右为难的状态。
一般这种情况他会选择抽烟来清醒头脑,但他早上刚刚因为抽烟被老师逮了个正着,所以“作案工具”早就被没收了。
“你们谁知道这门卫什么来头?居然这么厉害。”赵胤来询问几个同伴。
向来好事的矮个子坤总说:“我姐在里头读书,知道点情报……”
“那你快说啊!磨磨唧唧,跟那他妈咸鱼似的。”赵胤用力拍了坤总的脑袋。
“她说……那门卫姓方,叫,呃,方锦臣?听说以前好像是黑衣卫的人……”坤总委屈地摸摸头顶。
“狠啦!狠啦!黑衣卫都来当门卫,你丫的以为我是傻批呀?”赵胤忍不住又是一巴掌伺候。
“就算不是,我觉得也和他们有得一比了啊,要是给他发现咱们,那基本凉了。”
几个“少年总裁”七嘴八舌讨论了起来,最后还是几个人当中最有钱的年总拿出了一把园艺剪。
“哼哼,我有个办法。”
“咔咔咔”,剪子仿佛磨牙吮血,看着就叫人后背发凉。
锅盖头年总说,这剪子是他向他家的园丁要来的,剪断学院墙上的铁丝网绝对不成问题。
“那咱们潜入进去?”坤总谨慎地问,“其实我还是有点慌的。”
“咱们回去吧……我学分要扣没了。”有的人开始打退堂鼓了。
赵胤气不打一处,“你们谁想回去就回去啊,我对象明天生日,老子一定要在零点前把东西送到。”
“真的?”坤总和几个胆小鬼试探性地问道。
赵胤双手交叉,点了点头。
坤总马上乐颠颠地准备回寝室睡觉了,谁想到,他刚没走几步,赵胤一脚就踹到了他屁股上,吓得其他人都愣在了原地。
坤总本来就瘦小,挨这一下眼泪都要流出来了,不停低声哀嚎着:“你是哥,我错了……”
“他娘的,我看谁还想当逃兵?年总,把剪子拿来,准备开干。”
“好的,哥。”
赵胤把校服的扣子解开,戴上黑色大檐帽,把准备送给对象的玫瑰花叼在嘴巴上。
只见赵胤身先士卒,沿着学校围墙悄悄移动,一直到了后山附近,确保看不到门卫室了才从树底下出来。
这几天,为了把玫瑰送给他的对象,赵胤一直在学校附近打转,寻找最合适的潜入点。
虽然国中部的同学都说,赵胤是个很讨女生喜欢的帅气小伙,他痞相十足,有种大哥大的感觉,却又恰到好处,最戳某些女生的少女心,但他却用情专一,从不沾花惹草。
为了突破方锦臣的绝对防御,赵胤可是下足了功夫,摸清了门卫室观察的盲区,还有宿舍王婶和老大爷的巡逻路线。
王婶在晚上十点到十二点之间会如同幽灵一样开始巡察女生宿舍,因此会忽视后山附近的情况。
而老大爷白天倒是喜欢到后山附近乘凉,可是晚上就喜欢在教学楼附近逛逛,然后早早就回员工宿舍睡觉。
唯一要注意的就是每天轮班的值夜老师了。
不过,赵胤听说学校后山到夜晚很冷清,可能是因为有校园怪谈流传的缘故,深夜很少会有人来这巡逻。
赵胤胆子向来大,敢在学校办公楼的厕所里抽烟,也敢在宿舍楼上比赛吐痰,看谁吐到教导主任的光头上。
一个老虎屁股都敢摸的人,还会这怕点校园鬼故事?
赵胤靠近了围墙,搬来一块垫脚石,然后开始麻利地剪断铁丝网。
不得不承认,他在这方面倒是挺有天赋,铁丝网刺很多,但是赵胤却能剪得又快又好,扯开带刺铁丝时,一块皮都没被刮破。
“开了!看到没,非常稳。”
赵胤小心翼翼地翻墙进校,接着是公子哥年总,然后是胆小的坤总。
“快点啊!你丫真够咸鱼啊。”
“叼,我真的已经很努力了啊,赵总!”
坤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那小短腿给伸进来了,可是刚要落地,却发现宿舍楼上闪过一阵亮光,把坤总吓得直接从墙上跌下来,摔到草坪上。
然后赵胤和年总发现,远处楼道的窗户那儿站着王婶可怕的身影。
“操,你个傻批!”赵胤终于忍不住骂了出来,“被发现了,赶紧上山,免得姓方的追过来!”
坤总晕头转向地站起来,挨了劈头盖脸一巴掌。
其余的人听到墙里头说被发现了,顿时吓得人都没影了。
“关键时刻还是咱哥仨,赵总,坤总,干!”年总说完,锅盖头一甩,三人组快马加鞭逃进了后山上。
女子学院的后山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这里植被茂密,满山都是松林,在夜间显得极为幽深。
因为常年无人进入,上山的石道满是落叶,风吹叶舞,“沙沙”飘零。
“赵总,我们躲去哪儿呀?”胆小鬼坤总弱弱地问道。
“别麻烦咱赵总了,这事情交给我。”
公子哥年总老是有一堆奇奇怪怪的道具,他从斜包里拿出一副望远镜,朝着门卫室的方向一路观察。
“我操,那门卫老哥骑自行车过来了!”他边看边说,“要不要咱们进庙里躲躲?那姓方的会飞檐走壁,只怕树林反而是他的主战场。”
赵胤点点头,“咱关键时刻还可以遛遛他。就不知道那庙够不够大。”
他看了看怀表,发觉现在都快十一点了。
赵胤暗暗握紧双拳,他向来不是个轻言放弃的人,他定要将玫瑰送到对象的窗边。
即便你姓方的是黑衣卫搜查官,老子也要跟你斗斗,看谁厉害。
山上很凉,三人穿着外套都还觉得浑身发冷。
“丫的,我说,为啥学校后边会有山啊?”赵胤有些好奇了。
“赵总,这得问浔城市长,为啥把大学城和所有学院都建在总督府这。”
坤总刚插嘴,赵胤立刻瞪了他一下。
夜莺如同在林中恸哭,随着逐渐深入山中,他们忽然发现,台阶两旁的石座灯居然是点亮的。
火光妖冶,在漆黑的林子里竟让人觉得如此诡异。
“不会吧不会吧,庙里有人?!”坤总害怕得躲在两人身后。
赵胤把玫瑰递给年总,自己双手抓起园艺剪,“别慌,我看看是什么情况。”
山中老庙就在眼前了,山顶豁然开朗起来,他们发现通往寺院的台阶上伫立着许多怪异的雕像。
那些雕像是一个个赤裸上身,仿佛跪在地上祈祷的无面小人,它们密密麻麻,全部隐藏在林中,远远看去,仿佛一个个匍匐的人影。
饶是赵胤也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难怪那些小女生不敢上来,这东西确实瘆人,妈的,造这庙的人真是吃饱撑了。”赵胤嘟囔几声,悄悄推开山门。
庙宇的门是开的,门内比门外更加清静。
殿前道场荒废已久,生长的千年古木甚至扎根到了大香炉的附近。
天空完全被树林遮蔽了,显得这座古庙仿佛是建造在巨大洞穴的内部。
赵胤小心翼翼地跨过地上粗大的根系,只见那褪色的牌匾上写着“赤殇宝殿”四个大字。
“赵总,我看……咱们还是躲树林里吧,这地方我害怕啊,哥。”
赵胤没有理会坤总的抱怨,强烈的猎奇心理让他忍不住走近那赤殇宝殿。
宝殿的门已经毁坏,积灰的门板倒在地上,角落里也布满了蜘蛛网,地上的蒲团已经破得不成样子,变成了老鼠休憩的温床。
他们一走进大殿,便惊走了满地的生物。
“我擦,这是个什么东西……”
只见,那殿中供奉的赤殇娘娘巍然盘坐中央,宛如高大的巨人,居高临下,带来极强的巨物压迫感。
祂的身躯布满皲裂,色块已经片片剥落。
借着不明点燃的烛光,三人能够隐隐约约看出神像的面容:
那是个酷似骷髅的女性,面目一块惨白,一块漆黑,一边眼珠子还保留着血的颜色,而另一边眼珠子因为褪色,已经变得空洞漆黑。
赤殇娘娘手持一把断头剑,另一只手提着血淋淋的人头,脚下还踩着几具被肢解的尸骸。
祂像是在微笑,面容生得慈眉善目,可涂装和表情却如此狰狞,反而更让人心生恐惧。
坤总吓得抱紧了年总,赵胤的手指头也开始不自觉颤抖了起来。
“躲……躲哪……我们?”坤总问道。
“雕像后面,可能……可能安全一些吧。”赵胤说。
“不是吧,我们要爬到那里去?”
“怕什么!”
说完,赵胤带头爬上供桌,正要躲到神像的后面去。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他们却听到了年总生硬的声音:
“赵总、坤总,刚刚我们只有三个人进学校对吧?”
“是啊,咋了?”
“那这地上……怎么有四道影子?”
第50章 山中老庙
方锦臣骑车到了山下,山门前两尊风格粗犷的武士雕像仿佛早已等候着他的到来。
他取下提灯,活动了一下筋骨,心想:
应该又是上次那几个小鬼吧?真没办法,不多抓他们几次,恐怕他们是不会长记性的。
方锦臣指尖穿进警棍的绳圈里,轻轻甩了甩,径直踏入山门。
正所谓,曲径通幽处,这后山让人觉得真不是一般的深,甚至有一种神秘的感觉。
方锦臣也说不上来究竟是一种什么感受,只是,让他不禁想起了当年去过的铁林,这种静谧与幽远的感觉很相像。
他不禁蹙了蹙眉。
以前的门卫大爷说得不错,这后山的确凉得令人发抖。
方锦臣回头看看身后的学校,灯火都已经全熄了,明明都是翻新过的校园,可是他总是会联想到铁林那些废弃的混凝土高楼。
一时间,方锦臣竟觉得这所学校仿佛极为古老,如同生长在荒废千年的深山老林之中。
这种感觉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他沿着上山的石梯走,每走一步,他耳畔都莫名回响着枪声,以及死去同伴的嚎啕。
方锦臣不禁捂住额头,冷汗一点一滴滑落脸颊。
他忽然感到一阵亮光,再抬起头的时候,他竟发现自己身处在天寒地冻的冰封铁林之中。
他的身旁是一辆结冰的坦克,冰柱如同锐利的犬牙遍布炮管。
凛冽寒风刮得方锦臣睁不开眼。
积雪的街道,倒塌的桥梁,巍然屹立的橡树……一切都是如此熟悉。
雪地里有许多冰封的手,僵硬地从冰层下探出来——那些都是死去了近千年的先民,他们先是被厚厚的石灰包裹,而后冻结成冰,即便尸体腐烂,躯壳却不朽。
“方警官!”
方锦臣猛地一回头,却看到自己曾经的部下胡鹏督察正举着步枪,战战巍巍地屹立在雪地中。
“胡鹏?”
方锦臣发觉自己身着一袭黑衣,戴着乌纱斗笠,左手握着一把左轮枪,右手提着一把如同黑剑的甩棍。
“方警官……我们能胜利吗?我们真的能……抓到毒枭吗?”
方锦臣浑身一震,很快便意识到,这是自己过去经历过的场景。
他下意识躲开胡鹏的视线,往后一靠,后背贴在了一具冻僵的尸体上。
这只是幻境。方锦臣努力告诫自己,要从这虚幻中醒来。
眨眼间,他身旁的尸体变成了一个赤裸上身的石像。
再转过身去,自己的面前已然出现了一座山林中的千年古寺。
视野回到了现实,可是寒意依旧。
那几个小鬼到底躲到什么地方去了?
方锦臣在开门前观察了一番,只见寺院门前的台阶上,有一丛杂草被压弯了,说明刚刚应该有人或者动物从这里经过。
并且门前多出了一个手掌印,肯定是那几个小鬼进去的时候,手掌不小心抹掉了上面的灰尘。
想到这,方锦臣微微一笑,将寺门轻轻一推,不料,门中突然刮出猛烈的寒风,暴风雪一瞬间突破了寺门,将他吞没。
“该死……这是怎么回事?”
方锦臣伸手阻挡,他的耳畔除了呼啸的风鸣,还传来了激烈的枪响。
再一回首,他的身后是负伤的黑衣卫,他们不停叫唤着方锦臣的名字,然后前赴后继冲向巴士。
“方警官!敌暗我明,他们和铁林人勾结,都躲在大楼里!”
“谁能干掉他们的首领,就是那个脸上有刺青的铁林人!”
方锦臣茫然无措地听着同伴们呐喊。
不对,他们……他们已经死了。
就在几年前,死在了铁林,被那些毒枭藏在窗户里的转轮机枪……
方锦臣睁大眼睛,循着记忆中的细节,猛然发现了隐藏在二楼废墟的机枪手。
“那边!在那边!”方锦臣顿时大吼道。
可是,还是太迟了。
就像当初一样,机枪疯狂扫射,仅仅是一瞬间,他的同伴们被子弹射穿身体,血肉模糊。
方锦臣卧倒在巴士底下,回过神时,身旁只剩下了几具无面的雕像,眼前则是敞开的寺院大门。
那胆战心惊的一幕令他直冒冷汗,虽然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很久,可是只要一回想起来仍然心有余悸。
当时,方锦臣为了追捕毒枭,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许多和他同期毕业的黑衣卫都牺牲了。
而他们的死,原本都可以避免,若不是因为自己的私人恩怨,非要将毒枭直接抓住,那么至少,他们都会活着回到沪津去。
他因为这次行动而成为了一名搜查官,仅仅是过了一年,他又获得了特级搜查官的头衔,可直到现在,他也从没有觉得光荣。
相反,这和妹妹的失踪一样,成了他永恒的痛。
方锦臣慢慢爬了起来,用力推开大门,提灯映亮了神秘的林中寺院。
青石路面的积水倒映着灯光,几滴雨点从天而降,击碎了光芒。
方锦臣咬住嘴唇。
他知道,一场秋雨就要来临了,如果再不快回去,只怕是要淋成落汤鸡。
方锦臣仔细搜寻着寺院的每个角落。青苔爬满了地砖,加上树根的限制,院前道场显得异常崎岖湿滑。
院中的千年古木仿佛一位沧桑的老者,木须是他的苍髯,枝干是他衰老的四肢。
秋雨纷纷,枯叶旋落,再一眨眼,落在他手心的雨点变成了凋零的雪花。
——他耳畔猛然响起利刃飞舞的嗡鸣。
方锦臣心底一惊,连忙起手格挡,但闻金属相撞,火花四溅,他的武器再次变成了黑衣卫的铁棍。
“没想到你自己来送死了……”
方锦臣抬头望见一个披着狼皮的铁林军阀,他脸上纹着火焰般的刺青,身体镶着鳞片甲胄,四肢都装上了机械骨骼。
“你不是死了?”方锦臣紧握甩棍。
眼前的铁林人正是几年前协助毒贩头子的军阀首领。
他的部落盘踞于废墟中,依靠种植罂粟花与文明社会的走私犯交易,赚取武器和物资,最终发展成了强大的地方势力。
方锦臣感觉幻觉越来越严重了,与一个活在记忆中的亡灵交手,竟也能让他感到虎口震裂,剧痛不止。
虽然许多事情都会逐渐忘去,但是面对军阀的时候的愤怒与痛苦却又一次涌上了心头。
正是面前的这个人,派人谋杀了他的母亲。
此人万死而不足惜。
“我注定是你的梦魇,姓方的。”军阀冷冷道。
虚幻与现实来回交织,方锦臣挥棍的一瞬,他穿入磅礴雨夜,一击打碎树下的石像。
纷飞的石屑化成了雪花与鳞片,秋风吹尽,凛冬茫茫,铁林军阀恶毒的刺青浮现于眼帘。
“即便再来一次,我也依然能够将你击毙。”
方锦臣劈开军阀的乱刀,如同决斗的枪手,抛下甩棍,快速拔枪,紧扣扳机,飞快拨动击撞锤。
——“砰”!六发子弹穿过雨幕,破碎的雨滴在空中化成了旋转的小涡流,打碎了军阀的甲胄。
“不错,你弄坏了我的盔甲。但很可惜,你没有子弹了。”铁林军阀如同几年前那般说道。
方锦臣就静静站在原地,冷静地告诉军阀几年前他没有说过的话。
“也很可惜,你的生命到此为止。”
方锦臣伸手一挥,橡树上突然射来一发子弹,一枪穿入了军阀的胸膛。
沾血的狼毫瑟瑟抖动,方锦臣轻轻一推,军阀应声倒入雪地。
记忆里,战斗也到此为止了。
后来,方锦臣找到了毒贩的头子,那家伙看到黑衣卫到来,急忙想要逃走,可是下一瞬,方锦臣抽棍打折了他的双腿,把他按倒在地上。
雪花落在方锦臣的手心,融化成雨水。
此时此刻,他站在滴水的屋檐下,望着眼前诡异狰狞的神像。
都结束了。可我的赎罪还在继续。
他扶住额头,看到地上躺着三个不省人事的国中生。
方锦臣顿时完全清醒了过来!
——难道刚才的幻境让我误伤了他们?!
极度震骇之余,他感觉俯身查看那三个少年,发现他们身上没有任何伤痕,而且呼吸还很平稳。
幸好,这不是我干的。方锦臣心想。
但是,他们为什么会晕倒在这个地方?难道……
方锦臣好像察觉到了什么。
香案前的烛火,熄灭了。
第51章 坤舆图
沪津太平区,永宁街,天空落雷。
一路上,文品都在回忆着之前斯捷潘在酒馆里讲述的话。
文品掀开下水道的井盖,雨水顺着井口倒灌了进来。
果然习惯了走下水道,才发现,林哲说的向来没错,只有这臭气熏天的破地方才是最安全的通道。
他轻而易举避开了尹天纵在街口安置的摄像头,要知道,那家伙不可能轻易放过他,一旦逮着理由,尹天纵必然会发难。
文品抱怨着,这天莫名其妙就下雨了,也怪这世界没有天气预报这种东西,不然就带一件防雨斗篷了。
可惜啊,我文品来这儿不是享福的,而是来找死的。
他自嘲地笑笑,沿着小巷往前走。他记得再转几个弯,就到了当初看见天师做法的地方。
文品依然对那日临近死亡的感觉心有余悸,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一剑刺歪了,他竟借助原主的自愈能力奇迹般活了下来。
这次,可不能再犯一样的错误。
他为手枪上了简易消音器,确保开枪不会惊动黑衣卫的人,永宁街附近的警署可是时时刻刻盯着此地。
毕竟永宁街附近发生的案子实在太多了。
文品路过了程小祯和龙科的家门口,望着熟悉的大门,他不由得驻足观望。
小祯家门的锁终于修好了。
听说,后来有对好心的工人老夫妇,因为家中独子死在了对抗铁林军阀的战斗中,一直希望能再有个孩子,所以好心收养了小祯。
如今,小祯早就搬到别的城市去了,眼前的屋子已经成了空房。
文品每当回想起永宁街的战斗,就感觉事情仿佛发生在昨天一样。
希望小祯能够早日走出失去姐姐的阴影吧。
落雷映得天空泛出白光,照亮了陈家大院的影子。
文品找到一处不起眼的位置,化身黑鸦,穿越高墙,落入庭院里。
他双足刚着地,面前忽然出现了一个人影,盯着细看,发现那是个呆立的纸扎孩童,在冲他微笑。
文品不由得吐槽:这陈家的人都这么恶趣味吗?居然放这种东西在院子里吓人。
他下意识远离那些被雨水浇湿的纸人,慢慢令身体融入暗影之中。
也许是因为周遭环境完全陷入了黑暗,这次进入影子的速度变得格外的快。
他挨个房间寻找着陈连苏的蛛丝马迹,这偌大的宅院里竟找不到一个活人,可是走廊的宫灯和落地灯都是亮着的。
他隐隐感觉这地方有点古怪,但是偏生又说不上来。
文品借助灯下黑影缓慢移动,虽然他藏匿在影子里,但是天知道那些怪人会不会识破他的伎俩。
他轻轻推开一扇门,来到了书房,这里面摆放着许多字画和古董。
文品提着灯在一卷卷书籍中来回搜寻,希望能够得到有关陈连苏特殊能力的情报。
书房的墙上挂着许多犹如唐画的人物像,上面标注的名字都是陈家的列祖列宗。
落地灯的灯光将这些神态各异的人物映照成深红色,他们有的穿着官服,有的像是带兵打仗的武将,还有的则是手持拂尘的道人。
从画像的服饰变化,文品看到了几百年来夏国的时代变迁,最初的陈家族长还穿着类似汉服的服饰,而到了最后,有的人穿上了改良自胡人的马褂或洋人的西装。
在这个世界,马褂和旗袍是北方的游牧部落,以及迁往文明社会的铁林人传入中原的。工业刚在夏国兴起的时候,这种方便人们上班工作的装扮曾盛极一时。
后来,许多知名的设计师为这些胡人装扮赋予了夏国传统文化和国际流行的元素,加以结合,才有了现在夏国的马褂和旗袍。
文品在书房里还发现了一些奇怪的仪器,其中有的东西看着竟然像是地球上的板砖充电宝,还有的像是头戴式的耳机!
这些东西被这个世界的人加工成了带有白鹭花纹的艺术品,即便上面镶嵌了各种珠宝,面目全非,可文品也能一眼就认出——这就是现代文明才会存在的东西。
只不过,板砖仪器的插孔和地球上的不太一样,看起来更加偏向于菱形。
文品轻轻触碰了一下开关,那仪器顿时散发出深蓝色的灯光,显示出了剩余的电量。
居然还有13%的电!
角落里还摆放着一把颇具科技感的武士刀,上面隐隐释放着电弧,似乎任何胆敢挑战它的对手,都会被轻而易举切成两段,接着再被十万伏特的电流烧成焦炭。
但可惜的是,这把刀已经断成了两截,仅剩下的部分比一般的匕首长不了多少。
不然的话,捡来自己装备该多好。
看来,这进一步佐证了,这个世界曾经存在高度的文明。
文品的心脏怦怦直跳。不知道这里会不会有爪机用呢?
可是即便有,这儿也没有通信网络呀,依然还是没法上线去看看某手游的新干员。
看到地球上熟悉的一切,文品对此次行动的恐惧感也顿时少了一大半。
窗外的雨点滴滴答答地响,竟让他觉得这书房是如此温馨。
说起来,他也有点怀念起当年手机没电就跪着向同学借电宝的时光了。
随着提灯的光芒照射到书房的最深处,文品发现了更多有意思的东西。
比如放在外界能拍出天价的瓷器“青花缠枝”和“岁寒三友”……但最引起文品注意的还是一副悬挂在墙上的手绘坤舆图。
文品站在那坤舆图之前,发现这张地图与他过去曾看过的世界地图完全不一样。
它完全是以古代的风格绘制的,有点像是文品以前看过的《山海经》地图,上面注释了各种各样的国家,从翻译上来看,足以看出这幅地图的古老。
上面的地名几乎都是一两百年前大夏帝国通行的翻译。
除了能见到熟悉的国家,比如“佛腊国”,也就是现在的“弗拉维亚”,再比如“倭人国”和“祢勒国”,分别指的是现在的“扶桑”和“密忒拉斯帝国”。
有的国家在当时还没有出现在地图上,因为这些国家都还没有诞生。
而最引起文品注意的,则是这张地图上出现了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大陆!
现在国际上主流认为,整个世界只存在着新旧两块大陆,公认的文明只有5种:
以大夏为代表的东方文明,以神圣查理斯帝国为代表的西方文明,以黑羊苏丹国为代表的沙海文明,以新大陆的几个原始国度为代表的猩红文明,和仍然顽强抵抗殖民的梵世文明。
可是这个地图上竟然标注了五块大陆!远远超过了这个世界已经发现的陆地。
从坤舆图上看,人们发现的仅仅是北半球的世界,而笼罩在辐射区的南半球有着更为广阔的大陆。
上面甚至标注了完全陌生的国家。
这些生灵勿进的辐射区域难道真的有文明存在?
文品不禁回想起了何塞先生所写的《世界简史》,里面就提到过一句话:
世界也许比我们想象的更大,甚至,我们的文明世界才是被孤立的岛屿。
文品忽然感到细思恐极,或许何塞说的没错,真正夜郎自大的,反而是我们这自诩的文明世界,而那些迷雾之后的国度,才是真正等待着狩猎时机的猎人!
地图的角落里,写着一行后来被人加上的小字:
我们宛如被铁林巨浪所包围的孤岛一样,愚昧得不可自知……
这一个个小字令文品心惊肉跳。
看到这里,他身后的房门忽然“砰”地关上了!
他吓得赶紧回身,却发现自己面前极近的地方,一张微笑的人脸紧紧贴住了他的鼻尖。
“我找到你了……叛教的狂猎。”
第52章 永不安宁
文品差点魂飞魄散。
虽然他已经见过了许许多多的怪事,可这回头杀还是令他汗毛倒竖!
文品向后急退,撞倒了桌上的青花瓷。
他发现自己的面前站着一个手持长枪的纸人,这时候,他才猛然醒悟:
原来这些纸人全都是永宁陈家的“哨兵”,自己刚才的潜入早就被他们给发现了。
文品极为讨厌这张恶心的笑脸,纸人朝他猛刺一枪,文品低身躲开,反手一刀便斩下了纸人的脑袋。
然而失去了头颅的纸人仍然在地上挣扎爬行,文品感到头皮发麻,不再恋战。
他赶紧推开书房的门,左脚刚踏出门坎一步,走廊深处突然射来一支冷箭——文品立时便察觉到了风声,在弓矢贴近身躯的一刹那,他的身体破碎成黑雾——数不清的黑鸦冲了出来!
提灯被弓矢击碎,掉落在地上。
群鸦穿过挂满宫灯的走廊,重新汇聚于二楼的过道。
文品离开影子,看到四下无人,便找了个阴暗的角落,暂时躲了起来。
他的心脏怦怦直跳,机械之心似乎感觉到了某种强大的力量,比以往的跳动更为激烈。
永宁陈家隐藏着某个惊人的秘密。文品坚信。
他慢慢拔出了消音手枪,紧贴着影子前行。
敌人同样藏匿于暗处,但此时此刻,最安全的反而是黑暗,只要接近阴影,文品便觉得自己安心了许多。
现在关键是把驱使纸人的施术者找出来,也就是找到陈连苏那家伙。
文品半蹲下身子,挨个房间排查。
他打开一间屋子的门,眼前赫然出现一道人影,他正要开枪,却发现墙上挂着件黑色道袍。
文品愈发沉不住气,接连的怪事已经让他乱了分寸,几乎到了草木皆兵的境地。
他拼命说服自己冷静,既然是人就肯定有弱点,即便陈连苏再厉害,也只是会异能的凡人。
文品四下搜寻着屋子,按照以往看小说的经验,幕后施法的人肯定不会躲在能够让人轻易找到的地方。
这里摆放着老式的衣柜和两张靠墙的椅子,中间的小桌上还放着一杆烟枪,应该是平时陈老爷或者其他少爷二楼休息的地方。
文品靠近了之前看见的道袍,他忽然觉得这身衣服有些说不出的熟悉。
文品打开了柜子,发现里面放着兽皮鼓和摇铃,还有好几面斑驳的铜镜。
他好像忽然间回忆起来了!
他见过这身装扮,就在几个月前,永宁街的仪式上!
文品眼前闪回一阵画面:
戴着赤鬼面具的黑衣道人一剑刺入了他的小腹,再回过神来,耳畔便传来了飘渺的吟唱。
文品握紧了枪,心里暗骂一声“该死”,那天进行仪式的黑道人也和永宁陈家有关系……
光是一个陈连苏就已经很难对付了,如果再加上黑道人,那这次行动几乎必死无疑!
文品听到外面的走廊传来了走路的声音,轻飘飘的,还夹带着风吹纸张的“沙沙”声。
他迟疑了一会儿,选择躲进了衣柜里。
文品不敢释放出影子渡鸦观察,生怕自己的行踪会被陈连苏或者黑道人发现。
他将衣柜悄悄弄开一道细缝,借着狭小的视野仔细观察着外面的情况。
可是他什么也看不清,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个人影,手中拿着一把十字弩。
会不会就是陈连苏本尊?!文品记得之前在马戏团,陈连苏就是用一把十字弩射杀了自己释放出来的影子渡鸦。
但是文品依旧不敢轻举妄动,他吃了上次的亏,万一陈连苏再次死而复生,那么自己的行踪就暴露了。
他边观察情况,边听着声音,好判断敌人有没有离开。
他有个大胆的想法,等外面的人离开,他便立即跟上,看看他能不能把自己带到陈连苏或者黑道人的藏身处去。
文品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死死注视着外面的情况。
只见那人影走到了靠庭院的走廊上。
文品轻而缓地推开衣柜,却不料,他不小心碰到了悬挂的摇铃,头顶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糟了!
外面的人果然察觉到了响动,又折返回来了。
文品果断直接推开衣柜,往屋子更里的走廊跑去。
他微微踮起足尖,速度快而脚步轻盈,可他接近里屋的大门时,纸窗外点亮了昏黄的光,门前赫然显现出一个女人娇柔的身影。
文品紧张之余果断朝门外开枪!
子弹穿透纸窗,外面的走廊顿时又陷入了黑暗。
他拔刀出鞘,强行破门,做好了预备刺杀的姿势。
他闯入走廊,可是走廊空无一物,连活人的呼吸声都听不到。
又是障眼法!
文品紧紧靠在墙边,走廊的角落亮起了几盏宫灯,它们仿佛黑暗中的妖华,引诱着无知者的前行。
文品咽了咽口水,用牙齿衔住匕首,拔出了第二把手枪。
之前巡逻的“哨兵”没有跟进来,但文品不敢掉以轻心,生怕这狭隘的走廊会突然给你个拐角杀。
这邪恶陈连苏到底躲在什么地方?
而韦家兄弟,会不会真的落到了他的手里?
文品半蹲下身子,把声响压到最低,枪口一刻也不敢离开前方。
他来到了一处较为气派的房间门外,上面的门匾书写着“炼气堂”三个字。
文品在纸窗上戳了一个小洞,小心翼翼地往里窥探。
却发现里面摆放着童男童女两个纸人。
文品绷紧了身体,他再仔细一看——竟然觉得那童男童女像极了阿友和秀英!
文品的双眼瞪得如同灯笼大。这怎么可能!
他忽然有个想要闯进炼气堂,看个明白的冲动,但他竭力克制住了这种疯狂的想法。
难道不只是韦家兄弟,连那龙科家的女孩秀英也被陈连苏抓住了?
这两具纸人几乎应证了自己的猜测。
是的,没错,韦家兄弟的失踪和永宁陈家有莫大的联系,很可能导致程澜衣堕落成邪教徒的罪魁祸首,便是永宁陈家。
文品慢慢后退,准备接着搜寻其他的房间。
没想到刚一回头,他便突然看到了之前在书房里看到的无头纸人。
文品顿时大骇,纸人挥起长枪,迎面直刺,文品身体迅速向后急仰,如同横飞的鱼鹰,身体撞上了炼气堂的门。
屋内的“童男童女”似乎也开始活动了起来,发出“咯咯”的声响。
文品急中生智,直接打翻身旁的落地灯灯笼,引火点燃了那无头的纸人。
火焰一瞬间燃烧起来,将无头纸人的身体勒紧,爆发出了苍蓝的冥火。
走廊里回想起一阵恐怖的尖啸,如同是活人被活生生烧死一般,无比凄厉。
文品不再逗留,引路狂奔,这狭窄的环境对自己太不利了,必须想办法到视野开阔的地方去。
他如同没头苍蝇一般在宅子里乱闯,他凭借记忆一脚踢开靠庭院的屋门,从阳台上跃下庭院。
雨水和汗水沾湿了他的衣裳。
他的头发如同海藻一般湿漉漉地垂下。
这个地方,纸人应该会被雨水淋湿,丧失掉战斗的能力。
文品取下口中衔着的利刃,重新换气。
这庭院似乎与刚才进来的地方不太一样。
这里伫立着十尊怪异的雕像,他们神态各异,颇像是道家地狱中的十殿阎罗,可是要更加可怖得多。
这些雕像长得不像是个正常人类,甚至不像是个正常的生物。
文品身旁的一尊雕像虽然穿着古代将军的盔甲,可是脑袋却长着八颗大小不一的眼珠,脸上遍布着像是触手的东西,栩栩如生,仿佛随时都会蠕动起来。
这如果让密集恐惧症患者看到了,恐怕当场就要被吓死。
还有的神像背上长着硕大的肉瘤,粗大的荆棘像章鱼腿一样缠绕它的身体……文品几乎无法用言语来形容这样恶心的物体。
庭院的尽头是一座古代阁楼,牌匾上写着“玄晖殿”几个金色大字。
文品不禁握紧了利刃,果然,永宁陈家便是一切的罪魁祸首。
原本文品想一把火烧了这魔窟,可是现在大雨滂沱,根本燃不起大火,况且,天知道这大火会不会危及永宁街的百姓。
机械之心强烈预感到了某种危险事物的到来。
而这种不详预感的源头正是来自眼前的玄晖殿。
或许现在后退还来得及……文品心里忽然冒出一个想法。
我应该现在就离开这儿,向公馆寻求救兵。
可是,事到如今……真的还来得及吗?
天空划过一道闪电,雷霆将整个庭院化为白昼。
玄晖殿在雨中如同沉睡的神明,而它的肩膀上,出现了一道黑色的人影。
那个人一袭黑袍,长带轻飘,身挂铜镜,他手提一把仪刀,白须招摇。
“欢迎足下光临寒舍。”那黑袍老者阴沉地说道,“天旦未曦,玄晖终将长临,叛教的狂猎,你永远无法改变天意……”
说完,老者戴上了赤鬼假面,低声吟唱。
“这是我为你献上的,最后一曲神乐。”
第53章 不眠巫歌
日落西山黑了天,家家户户把门闩。
问谁深夜把路赶?未眠人赴鬼门关(注)。
陈家大院里回响着黑道人的歌声,他用剑柄用力敲打兽皮鼓。
歌声穿过雨夜,如同野兽的低鸣阵阵回响。
文品对着黑道人举起了枪。
无论他有什么招式,都先下手为强。
可就在文品准备叩响扳机的时候,他却忽然感知到了某种异常。
这种近乎于第六感的本能仿佛自机械之心里散发出来,文品也说不出这究竟是什么感觉。
就好像有一个声音,在脑海里低语,提醒你:快跑!
——噔噔噔!
有东西踩在了屋檐上。然后这种踩踏的声响越来越多,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杂乱。
文品的心底仿佛也跟着“咯噔”了一声。
这种嘈杂的声音很快演变成了激烈的敲门声与可怖的低吼。
庭院的灯笼与石座灯开始不停闪烁。
黑道人举剑劈开雨幕,挽出一道银色的剑花。
“无量高天玄晖上帝,我等,为您献上第一曲神乐。”
——咚!鼓声雷动。
文品身旁的高墙上探出了一张张骇人的傩面!
那些头戴面具的人如同蜘蛛一样翻过了院墙,他们如同被人操纵一般机械地行走,从墙上掉到庭院的泥巴上,然后僵硬地爬起来。
他们伴随巫歌而至,有男有女,有拄着拐杖的老人,也有刚会走路的孩童。
文品蓦然回想起了那日鬼月的仪式,黑道人的身旁便跟随着一大群的疯子,他们摧枯拉朽般击败了强大的黑衣卫,而现在,这些疯子又出现了。
文品深刻地意识到:他们的目标仅仅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我……
他身后的房屋也传来了撞击屋门的声音,还有更多的疯子,他们很快就会如同惊涛骇浪将他吞没。
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
他们都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文品回头看向屋顶上的黑道人,却发现那家伙早就消失了,此时此刻,他就宛如被狼群包围的羊羔,被撕碎只是时间的问题。
他不想和这些怪物战斗,他们不过是傀儡,真正要对付的是那驱使他们的施术者。
文品尝试驾驭原主的力量,想要再次融入暗影,可他却发现整座陈家大院已然变成牢笼,他无法利用影子的力量离开院墙,或者进入玄晖殿。
就好像有什么奇怪的东西阻挡了影子的移动范围。
怎么会这样?!
文品惊呼着,只好重新显形于安全的地方。
他放眼望去,整个庭院中尽是半疯颠的巫婆神汉。
文品不得不朝着没有疯子的地方奔去,他攀上二楼的阳台,沿着过道奔向玄晖殿。
眼前的纸门忽然被撞开,一个手持偃月刀的神巫挥刀砍了下来!
文品双膝跪地滑铲,刀锋从他面上极近的地方掠过。
文品右脚正中神巫的小腿腓骨,左手抓住神巫的衣袖,他猛地借力起身,用力把神巫按倒在二楼阳台的扶手边上。
挣扎的过程中,神巫的傩面被文品打掉了,露出了一张老年妇人的面孔。
她褶皱的脸颊上满是鲜血,她的双眼几乎完全变得血红,暴突的血管爬满了她的太阳穴周围。
文品却忽然怔住了,因为这老年人有些眼熟,似乎就是龙科那个在家中的老母亲!
文品顿时感到后脊发凉——难道眼前的这些巫婆神汉,竟全都是永宁街的百姓……
疯狂的老妇人用力划破了文品的脸,那力量大得惊人,远远不是个普通老人能做到的,他急忙把老妇人推开。
没想到啊,没想到,永宁陈家竟然会操纵无辜百姓来作恶!
这些人似乎都被某种力量控制了,失去了正常人类的意识,就好像地球上的伏都教,利用某种致幻毒药,将活人变成行尸走肉般的奴隶。
文品无法让自己对一群无辜群众下手,永宁陈家真可谓是卑鄙无耻!
他前方的过道冲出了更多的疯子,可回头,他的身后又是手持偃月刀的老妇人。
文品手心冒出冷汗,他不想对平民动手,更何况,还是老态龙钟的妇人。
不要逼我走到这一步……
他内心里那个魔鬼的声音蠢蠢欲动,在不停催促着他动手。
——杀光他们。杀光玄晖教徒!
文品的手臂慢慢抬了起来,不受控制地举起了刀,他身体的周围也莫名开始聚集起肉眼可见的黑色尘埃。
糟了……身体完全不受控制。
整个庭院的灯火开始更为频繁地闪烁。一股强烈的压迫感令文品几乎窒息。
不行,这意志太强大了。
他感觉灵魂快要出窍,就仿佛在医院打了麻药一样,身体几乎已经失去了意识,完全被另一个东西所操纵。
文品将刀锋对准了老妇人。
他心里大喊:不能这么做啊!
就在他即将刺下去的时候,他身旁的一扇门忽然打开了,有人按住了他的肩膀,然后用力把他拽进了房间里。
被操纵的感觉也同时间云消雾散。
门闩重重一上!身后的人将门锁了起来。
“你不是……”
“安静点,文公子。”
他身旁的衣柜浮现出一只巨大的黑手,它将衣柜瞬间推倒,堵上了房门。
柜子后面传来激烈的撞击声,但一时半会儿,疯子们也进不来。
文品嗅到了一阵女子身上幽幽的清香。
他惊疑未定,注视着面前那位救他的人。
那人是一位女子,她身着漆黑的夜行衣,腰间系着杆玉嘴烟枪。她有着倾世的容颜,但此时在蜡黄的灯火下,却多出了几分英姿与干练,也多出了几分神秘与妩媚。
“你不是百里香的苏掌柜?!”文品低声惊呼道,“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苏忻眼角余光微微一瞥。
“我答应过你家小靖,会来帮助你……”
“可你怎么知道我在陈家大院?”
“当然是你带我来的。”苏忻微微一笑。
文品更是感到不可思议,他不曾感到自己被人跟踪过。
“唉,没想到文公子如此健忘。”苏忻叹了口气,以责备的口吻说道,“你不久前才攻击了小女子,这么快,便忘了么?”
文品好像回想起来了,之前在纸窗上看到过的一个女人的影子,当时他以为是陈家的障眼法,原来,那竟是苏忻的身影。
想到这,文品却又忽然警惕了起来。
如此说来的话,百里香的老板娘竟也是一名异能者!难怪之前每次遇见她,都会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看到文品戒备的样子,苏忻浅浅一笑,“文公子不必紧张,我和你一样,都是玄晖门的敌人。”
文品的双唇微微颤抖,他有很多事情想要问她。
比如,这个世界的非凡力量究竟是从何而来……比如,除了玄晖门徒的秘仪,难道还有别的途径汲取力量?
可现在,恐怕是没有时间询问了。
衣柜似乎快要支撑不住疯子们的攻击,即将被突破了。
“你有没有脱身的办法?”文品问她。
“难道这些年,你什么都忘了?”苏忻白眼道,“连秘仪都不记得了?”
秘仪?文品忽然捕捉到一个词汇。她知道秘仪?
文品默不作声,没有将惊讶表现出来。
苏欣遗憾地摇摇头,“只需四个人,同时破坏法阵的四道阵眼,秘仪自然终结。”
“可我们没有这么多人。”
苏忻忽然露出了一个少女般狡黠的笑容,“假如,我们有呢?你又该……怎么感谢我?”
文品发现苏忻的影子如同一只恶鬼轻轻颤抖着。
她微微勾起朱唇,眸子里泛起淡淡的血色。
苏忻低声言语:“文公子……你且看好了。”
————
注:改编自东北萨满神词。
第54章 影武士
灯火摇曳,暗黄的光斑上浮现出苏忻窈窕的身影。
那道墙上的影子慢慢发生了变化,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她的身体里钻出来。
苏忻只是默默地吟诵着什么——忽然!她的影子长出了几颗怪异的脑袋,心脏和腹部的位置伸出了七八条招摇的鬼手。
那场景看起来尤为诡异,苏忻舒展开双臂,她身后的影子一分为四。
它们幽灵般浮动光影,身躯撑满墙面,如同一头头诡异的巨人,被漆在了墙上。
房间逐渐弥漫起朦胧黑雾,影子掠过落地灯的时候,灯火像是遭到了压迫,短暂熄灭又重新亮起。
“吾之影侍,听吾号令……”苏忻对着墙上的黑影说话,仿佛是与某位情人窃窃私语,她小声在影子“耳畔”说了些什么。
文品的机械之心突然察觉到了某种被释放出的能量。
眨眼间,那些影武士穿过了房间的缝隙,当它们离开的时候,房间的照明立刻便恢复了正常。
“这……”文品惊讶得合不拢嘴。
“怎么?不允许其他人是怪物么?”苏忻嫣然一笑。
“咳,也许是我没有见过如此迷人的怪物。”
“小女子也不曾听过,文公子如此撩人的话。”
文品与苏忻四目相对。
她仿佛是古代宫廷的贵人,高贵却内敛,妖而不艳,如同真正的女皇,她将荆棘藏匿于暗影,美如蔷薇,却手握利刃。
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抵御这样的女人。
可文品深知,正是这样的女子,才可能危险如蛇蝎。
“你打算怎么破解秘仪?”文品谨慎地问道。
苏忻笑了笑,轻轻伸手抚摸着他的脸颊,“看来,你病得不轻。”
她拨开文品额前的发梢,慢慢凑近文品的脸颊,轻声说道:“如此,小女子便助你回忆回忆,公子,且听好了。”
苏忻告诉他,黑道人的秘仪乃是属于东方的合道学派,利用四象之阵,从四方汲取一种名为“黑尘”的元素。
听她的描述,文品隐隐约约觉得,这个“黑尘”似乎与杨院长提到的“零号元素”颇为相似:
它大量聚集的时候会干扰光源,并且带来强大的力量,就好像人们所说的魔法一般。
但是没有人知道黑尘来自哪里,而玄晖门徒则认为黑尘是他们那所谓神明的恩赐,来自一个名为“归墟”的地方,据说,这也是神明的居所。
很多地方的神话都提到过“归墟”,比如古弗拉维亚与文兰海盗口中的“切诺伯格领”和“尼伯龙根”,猩红神话的“米科特兰”,抑或原初教会的“黑洞虚空”……
世间所有神话都不约而同地记载:
那地方是现实的镜面,你无法听见任何声音,那里生长着乌青冈树,到处都弥漫着黑尘,如同雾霾一样终年笼罩不见阳光。
有的人觉得那是地狱,有的人却相信,那是某位神明的居所,是极乐天堂,有的人穷尽一生都想亲眼见到归墟。
苏忻也不知道那是怎样的地方,但她却告诉文品,归墟是真实存在的,神明也是,只不过,没人见过归墟,也没有人见过神明。
而她的依据便是黑尘。
“秘仪是用来汲取和控制黑尘的途径。”苏忻说,“我想,黑道人的秘仪临时打开了归墟与现实的缝隙,导致黑尘源源不断地溢出。”
文品忍不住问道:“如果普通人接触了黑尘,会发生怎样的事情?”
“听说过辐射吗?”苏忻忽然提到了一个颇为具有现代性的词语。
文品点点头。
“我还以为文公子跟不上时代呢。”苏忻调侃道。
嗨呀!文品心中忍不住吐槽:
作为信息时代过来的人类,居然被个工业时代的“古人”给瞧不起了。
苏忻解释说:“凡人不曾得到玄晖的赐福,无法驾驭黑尘,其结果就是失去理智……同时,黑尘如同辐射,会逐渐把活生生的人变成可怕的怪物。”
“容我打断一句。”文品表现出了好学生“不懂就问”的精神,“是精神还是生理上的‘怪物’?”
只听苏忻语气冰冷地回答:“两者皆是。”
“所以,你说,你我的力量皆来自这黑尘,那么……”
“那么,我们已经是怪物了。”
苏忻加重了语气,“不过,我们还不至于像未眠者们一样,同时成为精神和生理的怪物,但以后也说不定,毕竟,我们永远都是在神明面前垂死挣扎的凡人。”
文品反驳道:“既然我们是凡人,那为何你会得到赐福?”
苏忻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你应该先问自己,你又为何拥有这些力量?”
文品霎时间语塞。
如果我知道,那还用问你吗?
不过,听了她的解说,文品感觉自己过去的许多疑惑都被梳理清楚了。
可是,他还是有许多不明白的地方。
他不知道是谁发现了黑尘,而玄晖门徒还有苏忻,还有上次他在军舰上遇到的看门人,当然,还有他“自己”……
凡人又是如何获得所谓“祝福”的。
难道,仅仅是咒语?那这力量也太廉价了。
虽然文品有很多事情想问,但是苏忻也无法理解所有的事,况且,现在当务之急的,是破解黑道人的秘仪。
撞击大门的声音愈发激烈,强力的震动使得这老宅的墙角落下了厚厚的灰尘。
“你的影子究竟能不能破解仪式?”文品不禁有些怀疑地询问。
苏忻如同安慰一个毛燥的孩子,按住了他的肩膀。
“放心吧,在你我死去之前,他们会完成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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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如同弓矢,一箭又一箭穿透屋檐的缝隙,滴落到沉寂的屋子里。
影子跟随雨滴的脚步。
水滴刚一砸到地面上,便立刻泛起了黑色的波澜。
黑道人静坐在神像之下,双目微闭,他的身后,无量高天玄晖上帝如同他巨大的阴影。
神像漆黑平静,没有五官,没有衣着,也没有明显的性别特征,仿佛是蕴含着世间万物的虚空,唯有空与混沌。
屋檐滴滴答答地漏水,神像也宛如一块巨型的水渍,冲刷着永宁街古老的记忆。
地上的一滩水洼倒映着陈连苏的身影。
他慢慢从帷幕后出现,手里提着上弦的十字弩,脸上浮现出深重的戾气与病容。
“怎么,你还不走?”黑道人开口问道。
“这是我向他下的战书。”陈连苏平静地说道,“他是我的猎物,阿爷。”
“你是如何识得此人的?”黑道人问。
“图书馆。那时候,他帮助了一个铁林人……”陈连苏说,“但我未因此而忘记大义。”
“所以,你便忘记了自己的身份?”黑道人睁开了眼,“你与铁林蛮夷不同,他们不过是臣服于皇上的藩属。”
“记得。”
“今夜起,你便是王爷座下的黑天师,终有一天,王师将剿灭张贼,复我天朝!”
黑道人站了起来,慢慢朝陈连苏逼近,“这是神明许诺我们的,老朽当付出全力。可是,陈家不能亡。”
陈连苏只是冷漠地注视着他。
“所以,你心里并无玄晖大计。”
他仿佛是在嘲笑着黑道人的所作所为,“神明终将降临凡世,在至上玄晖面前,世间的皇权、家族、权力、金钱……皆为尘埃。神明不会眷顾凡人。”
黑道人死死咬着牙齿,“但首先,我是陈家的族长,你必须学会服从。”
“阿爷想要我怎么做?”陈连苏不知不觉间多出了几分轻蔑。
在他心里,黑道人早已不再具有权威性。他明白,自己生来便是天选之子,无论亲人,无论同道,无论帝王将相……都将是他开启玄晖计划的铺垫。
“投奔铁王爷,拿着我的腰牌。”
黑道人解下一枚刻有“玄晖降世,恶灵退散”的黑铁牌。
“王爷不能输,陈家不能亡。”
陈连苏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接过了黑铁牌。
“走吧……”黑道人的语气变得缓和了起来。
陈连苏踏过漆黑的水坑,如他来时一般,悄然无声。
大殿空荡荡,水滴轻轻落。
仪刀挥舞,黑道人跳起最后一支舞,歌唱最后一曲巫歌。
日落西山黑了天,家家户户把门闩。
问谁深夜把路赶?未眠人赴鬼门关……
水坑里冒出了灼热的气泡,“咕嘟咕嘟”膨胀又破裂。
大滩大滩的水面浮现出一只恶鬼的爪子。
黑道人岿然不动。
那恶鬼从水坑里爬了出来,又瘦又长,身体不断波动扭曲着。
歌声之后,神像的身体里仿佛渗出了“血”,树根与藤蔓如同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遍及玄晖大殿。
“你是来杀我的?”黑道人冷笑道。
影子拔出了黑色的刃。
它的身体散发出诡异的尘埃。
黑道人轻抚剑身,“即便是两名狂猎大驾,老夫今日,恐怕也当会上一会。”
他猛地挽出一道剑花,剑风咆哮,大殿的根系顿时野蛮生长,四周弥漫起逸散的黑尘!
“陈家不死,万古长存。”
大殿深处,冒出了几双巨大的眼睛。
第55章 怪形之物
发疯的人群不停冲撞着大门,门板和衣柜开始微微摇晃。
忽然,纸窗外猛地捅进来一把偃月刀,向前割裂横扫,劈烂衣柜,险些砍中文品的身体!
他焦急地喊:“苏掌柜,我不是不信你,但现在……”
“嘘。”苏忻的手指搭在了文品的唇间,“仔细听,仔细看”
那偃月刀收了回去,外面的动静似乎小了不少。
裂成两半的衣柜重重倒塌了下来,门板早已被震得脱位,歪歪斜斜断开了一半。
屋檐垂下一只手,雨水顺着手指,富有节奏地敲打在走廊扶手上。
文品不可思议地看着外面的景象,之前狂躁的疯子现在全都如同死尸一样躺在了地上。
“你杀了他们?”文品问道。
苏忻摇摇头,“公子竟觉得,我像个残忍的女人吗?”
“坏女人从不说自己残忍。”文品毫无情商地说道,“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苏忻并没有生气。
“黑尘腐蚀普通人的心智,但只要接触得不长,断掉黑尘的来源,便能够解除诅咒。只不过,他们现在肯定还是处于昏死的状态。”
苏忻刚说完,她的身后立刻浮现出一道巨大的魔影。
“我的影子侍卫回来了……”
苏忻如同与一位亲密的男仆说着悄悄话,温柔地靠在影子身旁。
她轻轻“托起”影子侍者的下巴,问它:“其他人呢?”
影子不会说话,只是轻微颤抖着。他们好像能够听懂人类的话语,不停点头摇头。
那情景不由得让文品想到了古代的通灵术。
影子出现的时候,落地灯灭了。
文品似乎猜测到了影武士的原理,这应该就是利用黑尘制造出来的傀儡士兵,所以影武士经过的时候,也会干扰光源。
苏忻的目光忽然冷峻了起来。
她与影子短暂交流之后,转而严肃地对文品说道:
“最后一个阵眼依然没有被封住。”
“没有封住?”文品不懂什么阵眼和秘仪,“难道是黑道人在把守……”
苏忻摇摇头,“他奈何不了吾之影侍。十大黑天师,不够格。”
“不,不够格?!”
文品诧异万分,苏忻居然这么轻描淡写地,蔑视了曾经差点将他杀死的黑道人……
看不出来,一位流连于歌舞厅的名媛竟会有着深不可测的实力。
“不过,我依然需要公子的帮助。”
苏忻取下烟枪,勾住了文品的肩头,一下子将他拉到了自己的身前。
她在文品身旁耳语:“找到阵眼,封住它,不难吧?”
焕然如同一位女爵在命令她的骑士。
文品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我该怎么封住阵眼?”
“毁掉仪器。”
说完,她将一把油纸伞递给文品。
他纳闷了,“用这把伞毁掉仪器?”
“不,帮我挡雨。我这身江笙坊的夜行衣不便宜。”
话音刚落,大院里回响起一阵凄惨而又可怖的鼓声,宛如远古的暴君在呼唤他的武士。
苏忻胸中一凛,立刻牵住文品的手,“公子,我们必须得走了!”
文品撑开伞。这把油纸伞的伞骨是一根根锐利的尖刺,尖头则是黑洞的枪口。
没想到仅仅是片刻离开,大院早已变了模样。
文品猛然发觉自己脚下生长出了细如长蛇的黑色根系,墙壁布满了如同尸斑的色块,油油腻腻,滴落下恶心的黏液。
雨水湿漉漉地淋在肮脏泥泞的地面上,原本已经略显老旧的宅院变得更为破败,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以极快的速度腐朽。
身体又颤又冷,文品不禁抱住自己。
鼓声按照某种特定的节奏敲击着,每敲击一下,脚下的根系便又继续生长一分。
庭院里,所有的疯子都已经平息了下来,横七竖八地躺在污秽的地面上。
文品谨慎地跨过这些“死人”,生怕他们又会突然间站起来。
他的机械之心怦怦跳动。
他感受到了。
有一股异常可怖的力量就隐藏在玄晖殿中,愈是接近,机械之心便愈是警告他,不要靠近。
十尊雕像依旧伫立在雨中,祂们的身上仿佛蒙上了一层血苔,眼眶里渗透出玄色的泪痕,变得更为丑恶可憎。
苏忻路过一尊赤身裸体的神女雕塑,稍稍停了停脚步,低声默念着什么。
随后,乌青冈的树根紧紧勒住了神女的脖子,玄晖殿中传出了一种古怪的,像是骨头断折的声音。
文品不禁回想起了上一次在玄甲号上的感觉:
门的后面似乎传来了细微的,像是外壳破碎的声响——“喀喇喀喇”……声音仿佛离得很远,又或者,有东西在悄然无息地接近。
和上一次一样,他感知不到任何活物存在,除了黑道人。
可是这股力量是怎么回事?
“黑尘,唤醒了未眠者。”苏忻语气冰冷地说道。
似乎上次的看门人也说过同样的话。
——黑尘,也就是零号元素,会唤醒某种不干净的东西。
苏忻将三个影武士全部召集到了身前,她吸了一口烟,说道:“打开。”
影武士的手中顿时幻化出各种各样的武器,有锋利无匹的黑剑,有笔直尖锐的影枪,也有如同弯月的长弓。
苏忻烟管一挥,黑尘聚集,地上突然伸出一只巨大的黑手,猛烈撞向锁住的大门,破开大洞!
——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巨响,巨手将封印条狠狠撕开,一排的门窗顷刻间粉碎,木屑纷飞!
文品看得目瞪口呆,可是苏忻却若无其事地看着,托起烟枪。
大殿里冒出了滚滚黑气。
文品看到有东西从里面走出来,不由得架起了手枪。
等他看清之后才发现,那似乎是苏忻的四大影武士之一,但是它此刻变得“伤痕累累”,影子几乎汇聚不成人形,像被人斩下了一截身体。
时不时,那残躯便会波动一下,仿佛要被空气撕碎。
苏忻咬了咬下唇,“回来吧。”
那残影顿时像溶解一般遁入暗影。
黑尘之后,只剩下一尊高大的无面神像。
令文品感到奇怪的是,那尊神像开裂了,祂的胸前长着半截人类的身体,无数条复杂的根系如同血管一般延伸向四面八方。
偌大的玄晖殿如同某种生物的腹腔,散发出腐烂的恶臭。
根系、藤蔓和木须蠕动着,从那个人类的身体里生长出来,粗大的荆棘破开了他的后背,穿出了他的口腔,狐疑地观察着眼前的猎物……
那个人类依然活着,他伸展开干瘪的身体,眼眶里流出了血,他不停挣扎,手臂上的血管几乎要爆裂,大块大块粉色的菌斑如同脱落的墙皮渗出了他的躯壳。
而神像的供桌上长出了几颗怪异的肉色果实,远远看去就仿佛会膨胀收缩的肿瘤一般。
文品终于还是没忍住,呕出了声来。
这绝对是他见过的,最恶心的东西。
究竟何等原始的神明,才能创造如此野蛮的造物?
“这个未眠者,比想象中的更厉害,随时都可能有异化的危险。”苏忻对文品说道。
听她这么一说,文品更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神像上的人类声音嘶哑地说道:“祂注视我……犹如红月降临人间……”
他抬起了头,脏乱的头发油腻腻地滑落他的脸颊。
等到文品完全看清那个人类的时候,他不由得惊呼了出来!
“他是……他是……”
他便是几个月前,文品在疗养院里看到的疯子。
他曾经躲在电梯之上,险些将林哲给掐死。
是的,不会认错。
那个人,就是永宁街的锁匠,秀英的父亲,龙科。
如今,他竟然变成了怪物,哪里还像个人类?
只听神像之后的大殿里传来了犹如战鼓的敲击声。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黑道人吟唱着,割破了自己的手心,将血液滴入人面图案的容器。
日落西山黑了天,家家户户把门闩。
“苏醒吧,混沌的造物。”他心中默念。
问谁深夜把路赶?未眠人赴鬼门关……天旦未曦,玄晖长临。
龙科的身躯剧烈颤动着,黑暗中恶光顿现,粗大的荆棘上睁开了无数双湿润的眼珠。
第56章 学院诡事
浔城市,女子学院,夜间十一点五十分。
走廊外传来了焦急的脚步声。
小靖顷刻间便被惊醒了。
她下床将窗帘掀开一角,紧贴住墙边,悄悄窥视。
她看到提灯的王婶和老大爷正急匆匆地赶往后山的方向。
还有其他的巡夜老师也跟着赶了过去,似乎发生了什么紧急的事情。
廖小靖心中一动,立刻便换上了衣服和鞋袜,准备也跟着过去一探究竟。
“小靖,外边……外边怎么了?”
陆曼曼和叶敏都被吵醒了。
小靖朝她们竖起一根手指,“所有老师都到后山去了。”
听到小靖这么一说,叶敏忽然便恢复了元气,小声问道:“真的?!”
小靖点点头。
叶敏立刻就掀开了被子。
“你好坏哦,小靖,凑热闹也不叫上姐妹们一起。”
说着,叶敏也跟着起床换衣服。
“如果坏,我才会叫你们一起来呢。”廖小靖反驳道,“我可是为你们的安全着想。”
“那我好害怕呀,妹妹,我现在更想去看看了。”
叶敏笑道:“曼曼,来嘛,一起去瞧瞧?”
她边扣扣子,边以一种诱惑的语气对陆曼曼说道。
“别吧,被抓到就不好了。”陆曼曼紧张地缩进了被子里。
“怕什么,有姐在呢!一,二,三,起床咯!”叶敏忽然扯掉了曼曼的被子,“听话哦,做个勇敢的姑娘。”
“啊啊,我冷。”
“我把我的围巾借给你,都是西洋绒的噢。”
叶敏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陆曼曼拽了起来,还帮她套上了衣服和羊绒围巾。
“这样真的不好吧。”陆曼曼不情不愿地说,“而且外面还在下雨。”
“怕什么,我有伞。”
廖小靖此时推开了屋门,她微微侧颜,以命令的口吻对她们说道:
“跟我来,可以,前提是你们要听我指挥。”
“人小,口气可不小,好吧,都听你的,小靖侦探。”叶敏无所谓地摇摇头,“来嘛,出发!”
“好,侦探戒律第一条,跟踪时不能撑伞。”小靖认真地说道。
“为什么?”叶敏皱起了眉,“我衣服会湿的!”
“那就不要跟来。”小靖简单回答。
“行行行,反正这衣服我也要洗的。”叶敏随手拿起一顶小洋帽。
三个女孩趁着王婶离开的机会悄悄溜到树丛后面,就像三只小猫灵巧地穿越花园。
小靖这几天观察到,靠近后山的教学楼有几间教室是常年无人的,而且有的还没有上锁,可以作为藏身或者遛方警官的好地方。
现在,小靖打算把这里当做前哨站,她小心推开门,里面放着备用的桌椅板凳,上面早就积满了厚厚的灰尘。
“脏死了,还有蜘蛛!”叶敏抱怨道,“我的新鞋子啊。”
而陆曼曼浑身都湿透了,又害怕又好奇,她紧张地问小靖,都看到了什么。
廖小靖往上探出头,后山山门前有很多盏提灯亮着,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情,老师们都聚在那里围观。
她开始有些后悔,为什么不带上爸爸的望远镜。
她想凑近一些,好看清楚听清楚,不由得推开玻璃窗。
“喂,姐妹,你想干啥呀?!”陆曼曼不由得惊呼。
“当然是‘飞檐走壁’啦。”
说完,廖小靖左手按住窗台,双足同时离地,以一个完美的侧翻,直接跃出了教室。
叶敏看得目瞪口呆,“姐妹……你这个……有些离谱。原来你,你还真会‘飞檐走壁’啊。”
“你们呆在这儿,别过来,明白吗?”
在两人惊愕的目光中,小靖熟练地潜行到办公楼之后。
她攀上裸露的水管,然后发力一荡,猛地抓住对面的吊灯,再使劲一撑,左脚踩上灯盏的铁架,紧接着右脚跟进,整个身体都立在了细长的铁架上。
雨水沾湿了小靖的头发,几绺发丝湿漉漉地贴在她的小脸上,雨滴滴滴答答滑落她的下巴,但她浑然不觉。
此时此刻,小靖犹如夜莺蹲在铁架上,居高临下,俯视着楼下的众人。
“都发生什么了,小方?”热心的宿舍王婶焦急地询问着方锦臣。
方锦臣看起来很疲惫,好像刚从山上下来,他的身后背着一个矮个子少年。
“上面还有两个学生,麻烦你们赶紧上去帮忙,可能……还得叫上医生。”方锦臣异常严肃地回答说。
“医生?!”有几个老师惊讶道。
方锦臣点点头,“情况不妙,我在山顶的庙里找到这些学生,但他们全都昏过去了。”
他握紧了拳头,低声道:“抱歉。”
“来了,来了!”巡夜的女老师带着大学城里的其他保安赶到了现场。
“好端端的咋会晕倒呢?”王婶看着昏迷不醒的国中生询问道。
这个时候,一直沉默不语的前门卫大爷开口说道:
“哼,这些小娃们冲撞了庙里的神仙……有命在已经不错了。”
“我说,糟老头子,你自己不也是成天到山门前乘凉?”王婶叉起了腰,显然,她向来不相信这鬼神之说。
老大爷擦擦鼻孔,“那是因为我从来不会进庙里,打搅赤殇娘娘的清静。”
在大爷和大婶就要展开争论的时候,方锦臣的面容却愈发阴郁。
他心里想到的是山中寺庙里的种种怪事,他总觉得事情有所蹊跷,过去搜查官的知觉告诉他:
没有人会无缘无故昏迷,看来有必要要在这几个少年醒来后,好好询问他们。
方锦臣简单查看了三个国中生的情况:
没有伤痕,肌肉处于紧绷状态,尤其是手心,有明显指甲抓挠的印迹,看起来像是在昏迷前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可是,方锦臣记得自己进入庙中时,并没有看到其他人。
然后,其中一个国中生的手指上沾上了灰,还有一些奇怪的色块,似乎是从什么东西上扒下来的。
如果没记错,这个家伙应该就是上次被抓的不良少年赵胤。
方锦臣忽然发现赵胤的口袋里好像有什么东西。
他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将赵胤口袋里的东西取出来。
上面有很多锋利的荆棘。
“这是……”
一朵黑色花瓣的玫瑰。
方锦臣怔怔地看着那朵妖冶的花:如自地狱盛开,以黄泉浇灌,散发着尸香,兆示不详。
天空划过一道闪电,将后山与学院的剪影映得透亮。
潮湿的空气中似乎回响着魔鬼的笑声。
巨大的震响惊得铁架上偷窥的小靖一个激灵,重心不稳,她赶忙扶住身旁的墙角,好不容易才制止下坠的趋势。
“呼,好险……”
可就在她以为自己安全的时候,她却猛然发现,脚下的吊灯在微微摇晃,积水的路面上,光斑来回游弋。
廖小靖心中一凛,后背凉了半截。
别,快停下来,停下来。
她身手想要遏制住吊灯摇晃的趋势,但随后,她发现方锦臣抬起了头。
糟了。
“谁?!”方锦臣大喝一声。
廖小靖吓得魂飞魄散,赶紧跃向身后的阳台。
方锦臣也立刻循着小靖躲藏的方向追了过来!
完蛋了!完蛋了!
小靖推开阳台门,穿过老师的办公室,但是周围伸手不见五指,她磕磕碰碰半天才找到办公室的门。
往哪跑?要往哪跑呢?
小靖听到楼下很快就传来了跑步的声音,这栋楼只有四层,方警官很快就会追上来。
怎么办……怎么办!
不能被抓到啊,不然以后逃跑计划就泡汤了。
她推开窗户,望着楼下的树林,一咬牙,攀上了窗台。
她从来也没做过这么疯狂的事情。
正犹豫间,小靖发现身后的走廊里发出了探照灯光。
——别无选择了!
廖小靖握紧了拳头,深吸一口气,然后纵身一跃,跳下窗台!
她听到了方警官的呼声。
暴雨翻飞,水流在空气中划开一道坠落的弧形——很快,她落进了树冠中,树枝戳破了她的裙子,她瞅准位置,双手及时抓住了树枝,接着向前摆荡,落在另一根树枝上。
踩住了!
可是她忽然脚底打滑,惊叫一声从树上坠了下去。
小靖跌在草丛里,弄得全身都是污泥。
她全身上下的骨头都快碎掉了,疼得站不起来。
廖小靖挣扎着扶住树干,她听到方锦臣也下来了,正在朝她慢慢逼近。
“你逃不掉的。”方锦臣说,“你究竟是谁?”
小靖躲在树干后不敢说话,探照灯就朝着她的方向照亮。
方警官越走越近,就站在树干旁边。
小靖几乎屏住呼吸。
“来吧,让我看看,你到底是什么人。”
就在方警官准备亲手将她揪出来的时候。
廖小靖反手一挥,夜色闪过细微的白光,银针从袖子里猛地甩了出来,正中方锦臣的肩膀!
“你……你……”
方锦臣完全没料到这“凶手”还有暗器,眼前顿时一黑,整个世界都仿佛扭曲了起来。
终于,麻醉生效了,他蹒跚了好一阵,还是抵挡不住药效,栽倒在地上。
廖小靖依旧大气不敢喘一声。
她软软地靠在树干下感叹。
“得……得救了,好险。”
第57章 混乱造物
沪津永宁街,陈家大院,子时夜半。
眼睛!到处都是眼睛!
文品惊恐地发现,周围的植物全都从阴影中睁开了眼。
四面八方都传来了强烈的窥视感,他环顾四周,神像睁开了眼,窗户睁开了眼,地面上也睁开了眼……到处都是眼睛。
黑暗中,沉睡之物苏醒了。
那具“镶嵌”在神像中的身躯痛苦地仰起头,发出狼嚎般的惨叫。
他狂暴地撕扯自己身体上的藤蔓,然而那藤蔓越缠越紧,几乎要将他吞噬。
“救我……救我……”
“杀了你们,杀了你们!”
龙科宛如精神分裂一般,一会儿呼救,一会儿怒骂,但周围雾气渐浓,文品无法看清他那张可怖的面容,就连声音也仿佛被吞噬。
四周莫名变得安静起来,沉寂得仿佛只剩下文品一人。
他感到了紧张。
这究竟是什么怪物?
他感觉雾气中有东西在活动,它们的声音细微得像是跑动的老鼠。
文品的心脏从未如此不安地跳动过。
“苏掌柜?”他大声叫唤道,“苏忻?”
但很快,他发现自己的声音消失了,正如他自己一般,迷失在浓厚的黑雾里。
玄晖大殿并不算很大,可是此刻却犹如黑暗的洞穴森林,到处是植物和真菌。
墙皮被腐蚀得脱落,雨水从敞开的大门中喷洒进来,使地面又湿又泞。
如同长舌的细藤缠绕住了神台和各种贡品。
空气也混浊得厉害。
文品觉得有些呛,好比把灰尘吸入肺叶,腐烂的味道也不断刺激他的鼻腔。
他回想起苏忻交给他的任务:破坏阵眼,终结秘仪。
文品一边呼唤老板娘的名字,一边寻找着阵眼。
他持枪掀开神像旁的帷幕,看到一条狭长的走廊,上面挂满了各种各样的巫蛊人偶。
文品记得,古时候,这些巫蛊人偶是用来诅咒活人的道具,但某些原始信仰中,它们又寄存着活人的灵魂……
两旁的墙壁里也镶嵌着神龛,神龛的蜡烛还点亮着暗红的烛光,映衬出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神明。
祂们似乎和之前庭院里的“十殿阎罗”一致,在这样诡异的气氛之下,祂们的面容显得更加令人不安。
“苏忻?”文品又叫了一声。
红烛间,神龛宛如沐浴着夕阳,呈现出日暮的颜色。
头顶的房梁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他立刻便警觉了起来。
“谁?!”
声音忽而转到了身后。
文品转过身去,什么也没有,他又抬头看看天花板,发现房梁之上也盘踞着许多粗大的树根。
梁上的木雕在根系中若隐若现。
——倒立的天狗食月。
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就在文品困惑的时候,那个声音又出现了,这一次,他终于确定了声音的来源。
只见那些乌青冈的树根开始扭曲变形,发出树枝晃动时“噼噼啪啪”的爆响。
文品察觉到了危险,没有心思去管这些树木发生了什么变化。
他拨开悬挂的巫蛊人偶,立刻跑过神龛长廊!
无数如同吊死鬼的影子在烛光下晃动,爆响也变得愈发频繁。
随着树根的移动,天花板的破洞显露了出来,雨滴和雷光争相涌入狭小的走廊,一时间红白不定。
就在文品即将冲出走廊的时候,他的脚踝却突然被人缠住,险些被绊倒!
他立刻扶住了其中的神龛,却不料,神龛里生长的树根中又伸出了十几只人手,死死抓住了他的手臂!
文品当机立断,拔刀出鞘,迅速往那十几只手掌上砍去——“噗”的一声,被切割的树根里喷出了浑浊的汁液。
这些液体一落到文品的袖子上,便立刻冒出蒸腾的雾气,紧接着,风衣上腐蚀出了几个肉眼可见的大洞。
文品慌乱之中丢下了风衣。
地上的手臂越来越多,突变的根系中爬出了像是人形,却又完全混乱的物体。
这些人形扭曲而又畸形,它们的手臂是从一个类似昆虫口器的大嘴里伸出来的。
——远远看上去,就仿佛是一个人想要从另一个人的身体里钻出来。
文品一阵头皮发麻,迅速从这些“畸形木人”的身旁跑过。
他顺手将神龛里的烛台打翻,满以为火焰会将这些怪物焚烧殆尽,然而那些火焰却立时被黑暗湮没,顷刻间,唯一的亮光也已经熄灭。
长廊陷入了更可怕的黑暗。
“姓陈的!你们到底躲在什么地方?”
文品边开启感知,边放声大喊。
他强装镇静,如果自己显露出了胆怯,那么躲藏在暗处偷窥的敌人便会有机可乘。
文品点亮打火机,来到了走廊的尽头,再出去,便是一个回字型的天井院落。
天空仿佛拉开了泄洪的闸门,雨落狂流,一口气从天井上倾泻了下来,雨点噼噼啪啪,演奏着不眠的交响曲。
回廊上,白色灯笼漫无目的地摇曳,光斑在他的脸上来回交替。
正中间是装潢朴素的宗祠。
那宗祠的门前放着一面蒙皮大鼓,上面隐隐约约还浮现出人类的面孔。
——这并不是中原地区的事物。
文品看到那人面鼓的上方摆着一颗山羊的头骨,那卷曲而华丽的犄角宛如山羊的王冠,王冠之下,则是一双黑洞洞的眼窝。
雨水犹如泪痕滑落山羊的眼眶。
它充满了原始与野蛮的意味,更像是来自铁林,抑或是来自某个古老而神秘的国度。
文品正想要走近仔细观察那人面大鼓。
——摧毁他们的寺庙,捣毁他们的宗祠……
那鼓上的人面好像活了过来,发出了阴森可怖的声音。
一阵莫名的头痛向他袭来,仿佛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听到了感召,想要突破出来。
——你想,复仇吗?
文品眼前一阵恍惚,他伸出手轻轻触摸那鼓面。
却不料!天井上忽地射来一枝冷箭!
箭头撕裂肉体,白头进,红头出,血雨飞溅,他的手心传来钻心的剧痛,一股巨力将手掌压向墙壁,牢牢钉死!
“操!”
文品强忍着痛楚,雨声几乎掩盖了敌人的动静。
他脸上霎时间血色全无,可是敌人没有给予他喘息的机会,紧接着是第二箭,第三箭!
文品咬牙拔下箭头,立时向前翻滚,躲藏在赤色廊柱之后。
“我本给过你机会,但你依然要挑战‘大道’。”
天井的屋檐上传来了黑道人的声音。
文品从衣服上撕下一块布条,当做绑带绑在受伤的手心上。
他竭力寻找着黑道人的方位。
他察觉到了更多的人,不仅仅是黑道人存在。
但是那些“人”似乎并不是活物,因为他察觉不到心跳,也察觉不到呼吸。
文品反讽地回应黑道人一句:
“你们这些人啊,也很可怜,只敢在社会底层躲躲藏藏,自以为是神的子民,而实际上……不过是时代剩下的垃圾罢了。”
屋檐上传来了黑道人的冷笑,也传来了弓弩上弦的声音。
“原本慈父还寄希望于教化……但很可惜,汝享有神恩,却终究乃是凡人。”
文品狠狠将绑带打了个结,“废话那么多,有种下来!”
他几乎已经确定了黑道人的方位,握起手枪。
“如此,老夫便将以血卫道。”
黑道人话音刚落,文品当即举枪发射——砰!子弹出膛的一刻,天井上也同时激射出两枝弩箭。
文品早有准备,身体裂成无数黑鸟,直冲向黑道人躲藏的方向。
“来啊,妖道,你妄自称天命,实际不过是个杀人的人渣,装神弄鬼的混账!”
黑鸟汇集成暗影的大门,文品从那黑暗中重又现身。
“这一刀,还你上次那一剑!”
雨夜里闪过一道银光——他手持利刃,迎面刺向雨幕中的黑影。
黑道人举剑还击,右足踏裂了屋顶的瓦片,眨眼间,剑身火花四溅!
“这一刀,还你刚刚那一箭!”
仪刀从文品面前横劈而过,他顺手将手枪当作回力镖猛击向黑道人的面具。
电光火石间,黑道人一掌击飞手枪,但与此同时,文品左手的衣袖中又滑出一把蝴蝶短刀,他咆哮着,踏步、滑步,向前冲锋,用身体撞向黑道人的肩头。
文品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只是一门心思想要杀掉眼前的邪教徒。
短刃用力插入黑道人的腹部,膝盖前顶,摧枯拉朽般将他一路撞下屋檐。
他彻底红了眼,犹如愤怒的狮鹫。
身体已经无法被自己所控制。
冲击之下,屋瓦像炸裂般碎开,两人一同坠入宗祠内院。
黑道人的身体撞翻了香炉,文品立刻死死掐住了他的脖子。
“陈连苏在什么地方?那几个孩子又在什么地方!”
他大声吼叫,用力扯下黑道人的赤鬼傩面,猛地摔向一旁!
似乎是因为鲜血的味道,以及复仇的快意,文品再也难以控制住潜藏的疯狂。
如果说,之前面对疯子还能勉强克制住杀意,那么现在,他则彻底被另一股意识所掌控。
眼下,他面前的不是什么妖魔鬼怪,不是什么怪物异形,黑道人不过只是个普通人,一个长着普普通通的长者面孔的普通人。
他花白的胡子沾上了无数血点,鲜血流满了老人褶皱的皮肤,混杂着冰冷的雨水,交汇成涓涓细流。
黑道人猩红的眼睛里却仍然饱含着不屑与嘲讽。
“你以为,神明为何将你选中?”
他咧开嘴笑,露出血淋淋的牙齿。
“可怜啊……疯狂的猎手,迷失的灵魂……此乃天命,即便我死,他死,任何人死……都无法阻挡天命。”
“从一开始……你就是棋子,是被祂……选中的狂猎,无论接受与否。”
“去你妈的天命!”文品彻底失去了理智,“快说!他们在什么地方!”
“你想知道?”黑道人嘶哑地笑。
文品手心的力道越来越大,绑在右手的布条上渗出了殷红的血。
“说,还是不说?”
文品将刀片悬在了黑道人流血的眼球之上。
“俗话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老人却笑得更加厉害,眼睛也没眨一下,反而越睁越大。
“瞧瞧,你的身后。”
文品的手心陡然一松。
他听到了拉弦的声音。
“你我皆无法阻止天命。”
第58章 未眠者
——影之弓矢狂暴离弦!
玄晖大殿前,苏忻与影武士分列四方角落。
射声的武者朝着龙科的身躯拉开弓弦,它将黑尘凝聚成巨大的箭矢,离弦的一刻,黑色的火种点燃箭头,顷刻间奔向神像的心脏。
龙科的残躯剧烈抽搐着,天花板突然降下两条荆棘,犹如巨龙交错连环,将箭头瞬间击飞!
可是黑色火种也如同毒液蔓延到了荆棘之上,竟开始腐蚀起荆棘的表皮。
轰隆!荆棘坠下,地面掀起强烈的震动。
龙科驱动荆棘,狂乱地扫过大殿,席卷起黑色的巨浪,一时间,黑血混杂雨水,如同散射的雨箭抛射向四方。
苏忻挥手散开尘埃,飞快游走于大殿边缘,似乎完全不惧怕眼前的怪物。
她早已见过无数次这样的怪物。
——他们是未眠者,是无法承受黑尘而最终发生异变的人。
而眼前的“未眠者”,身体中蕴藏的黑尘太多太多,早已远远超出了普通人类能够承受的极限。
龙科痛苦地想要挣脱神像的束缚,可是来自深渊的力量不断撕扯他的身体,令他愈发畸变。
他们,过去都是正常的人类,可如今,他们却早已不能称之为人。
荆棘中生出了许多畸形的木人,它们拙劣地模仿着人类的动作,从地狱根系中钻出来。
苏忻挥舞烟枪,犹如幽静森林的舞者。
他们或许曾经也有家庭,也有为之热爱的一切,正如她一样,可是玄晖让人们失去了一切。
幸运的是,他们成了怪物,而苏忻没有。
影子齐聚于她的身旁。
他们紧握长柄,锋芒毕现。
“我唯一能做的,只有斩除痛苦,仅此而已。”
利刃破空,一道黑色光轮斩灭迷雾,影武士反手一剑将木人的脑袋斩成两段,黑血狂涌,紧接着,他横向劈过,敌人甚至来不及哀嚎,拦腰切成两段。
苏忻的眼眶流下鲜红的泪滴。
她挥起左手。
枪侍狂暴突刺,凶猛地贯穿木人的身体,将它顶上半空,再甩向身旁的敌人。
她展开双臂,头顶上,巨大的荆棘彻底包围了她。
雨滴和污水从荆棘上落下。
苏忻的脚下尽是残肢断臂。
龙科痛苦哀嚎着,渴求得到最后的解脱。
他几乎腐烂的脸颊上淌过热泪,不停重复着一个女孩的名字。
“秀英……秀英……”
“你在哪里?”
“救救我……”
苏忻心底微微一触。
恍惚间,她的眼前仿佛闪过了破碎的画面。
她看到一个病重的女人,躺在简陋的木床上,窗外风雨交加。
“忻儿,在这里陪着妈妈,爸爸会到镇上寻得大夫……”
她听到了父亲的声音。
那天夜里,母亲得了很重的病,父亲冒着大雨离开了家留下她和母亲两人呆在家里。
后来,他找到大夫了吗?
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荆棘交织成天幕,如一面捕捉巨兽的大网。
苏忻回忆着,父亲后来只有自己一个人回来了,他没有找到大夫,却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几粒丹药,母亲服用以后,第二天便奇迹般地康复了。
苏忻很高兴,她紧紧握着母亲的手,说:“妈妈没事了,妈妈没事了!”
可是她一回头,却看到了父亲惊恐万状的脸。
父亲不停地重复着她的名字:“忻儿……忻儿……你在哪里?”
苏忻困惑地看着他,“这,爸爸,苏忻在这。”
父亲的双瞳宛如丧失了光泽的珍珠,注满了黑红的液体,变得混浊不堪。
“救……我……”
父亲咆哮着捣毁了家中的所有东西,就在他冲到母女俩面前的时候,他悲哀地说:
“我实在走投无路了,原谅我。”
他的身体里长出了手臂和荆棘,影子像一只暴怒的蜘蛛。
那是苏忻见过的第一位未眠者,也是她最终生难忘的一位。
后来,她才知道,父亲为了救治母亲的病,将自己的灵魂出卖给了某位神明,但最后,他却承受不住这样的神恩,而最终崩溃。
苏忻点燃了烟草。
也许那时候的自己,后来也不会想到,为了拯救自己所爱的人,竟也会心甘情愿地成为邪神的仆役。
只不过,父亲成为了未眠者,她却成为了被神选中的人。
升腾的烟雾如同幽灵缭绕。
苏忻听着龙科一声声的呼唤,原以为坚如磐石的心,却也慢慢变得脆弱。
荆棘的黑网铺天盖地降下。
大殿的香案、蒲团、落地灯……统统被碾为尘埃。
“救我……救我。”龙科的声音嘶哑了,他的手心仍然紧握着某物。
“秀英,你在哪里?”
“爹什么都看不见了。”
未眠的使徒在犹如地狱的噩梦中永无止境徘徊,肉身逐渐腐朽,却永不消灭,犹如行尸走肉,渴求出路。
兴许,堕入不眠的国度,才是堕入真正的地狱。
荆棘彻底吞没了苏忻。
龙科腐烂的脸庞在微笑,依旧完好的脸颊却在恸哭。
荆棘睁开了眼睛和锯齿状的口器,准备贪婪地享用到嘴的大餐。
在梦境中,龙科看到了深邃的街。
他站在路边,看着秀英长大成人,坐在花轿上,轻轻飘动的帘子下,是女儿大红的盖头。
女儿揭开帘幕,好奇地掀起盖头,露出她桃红的粉面,害羞地看着满街的百姓。
高大的官人骑在骏马上,迎亲的队伍吹着喇叭,街边放着鞭炮,敲着锣鼓。
“秀英……我不想被祂带走……”
龙科伸出骨瘦如柴的手。
荆棘如蚯蚓蠕动,缠绕他的手臂,在他脆弱不堪的皮肤上留下狰狞的伤痕。
堕落成未眠者还有回头路吗?
荆棘之间的缝隙渗出黑雾。
“除死外,别无他法。”那个男人说。
地心仿佛传来震动。
“所以,爸爸非死不可吗?”
他点点头,“死亡是唯一的解脱。”
影子里伸出一只巨大的鬼手。
它自归墟中来,突破暗影,将死亡的根系撕成粉碎。
“你,还是我?”
苏忻闭上了眼睛。
年幼的她接过手枪,对准了怪物的额心。
“我。”
她扣下扳机,子弹射穿了未眠者的脑袋。
小女孩哽咽着丢下了枪。
玄晖殿中燃烧深红的烈炎。
犹如魔山的影子从地心伸出了手臂。
它撕扯荆棘,碾碎畸形的木人。
黑尘自圆心开始辐射,将纸窗与木架震得支离破碎。
苏忻轻抬起手,如同鹰隼展开羽翼。
她的身后,影子化作凶恶的鬼神,左手持杖,右手持刀。
“吾之心脏,与吾燃烧。”
鬼神挥动黑炎的巨刃,将无面神像一刀斩碎!
大殿里回荡着龙科撕心裂肺的哀嚎。
“原谅我吧。”
鬼神收刀还鞘。
她吸了口烟枪。
碎石与根系一同崩坏。
那具几乎腐烂的残躯也深埋于神像的废墟中。
小女孩杀死了怪物,也失去了父亲。
她牵起男人的手。
“带我离开这。”
“去哪儿?”
“哪里都行,对我而言,何处不是流浪?”
男人点点头,戴上了饕餮面具。
苏忻拨开烟雾与粉尘,那个小女孩不见了,变成了现在的自己。
她对影侍们说:“留在这儿,等我回来。”
苏忻点亮打火机,朝着陈氏宗祠的方向走去。
神像的残骸中,石头微微颤抖。
本已枯萎的藤蔓再度生长,闭上的眼睛仍会睁开。
未眠者发出怨恨的低吼。
“祂注视我……犹如红月降临人间……”
龙科死死握着手心之物。
在苦痛与黑尘的滋养下,他将变得更为强大。
第59章 杀意
文品死死掐着黑道人的脖子,他的刀尖几乎要插进黑道人的眼窝。
“你到底……干了什么?”文品咆哮道。
萦绕于他耳畔的回声变成了尖啸。
老人发出刺耳的笑声,犹如钢管摩擦地面。
已经接近最后一个阵眼了。
似乎是这里充斥着太多的黑尘,也就是零号元素……文品感觉脑袋快要爆裂,如同被溺在深海中,然后有人在你耳畔低语:
杀死那恶魔……必须阻止……找到凶手……复仇。
可怕的是,他潜意识中竟然开始有了一种顺从低语的想法。
与此同时,黑尘的摄入让他全身开始发冷,就好比行走于雪地荒原,极寒不断刺激着他的身体,颤抖不断。
文品不禁察觉到了莫大的危险,如果再这样下去,恐怕自己就将彻底失控,变成疯子!
身后的屋檐传来弩箭上弦的声音。
文品猛然回头,趁此机会,黑道人当即从袖子里滑出一把骨刀,用力插进了文品的左腰!
刀尖一绞。
文品腰间顿时传来了剧烈的疼痛,就像被电钻钻进了身体。
黑道人又一拳轰向他的脸颊——砰!强大的冲击力将他打得向后仰倒。
“现在,局势逆转了。”
黑道人犹如起尸一般挺起了身子,直接站了起来。
文品咳嗽着想要重新起身,可黑道人没有给他机会,足尖狠狠正中了他的腹部。
文品向后撞翻了石座灯,他没忍住,一口血咳了出来。
黑道人一瘸一拐地捡起地上的赤鬼面具,“你认为,自己能够对抗神明?”
文品的身体弥漫着一股深重的黑尘。
随着伤口带来的剧痛,他感觉自己的意志力也正在流逝,逐渐被什么东西给掌控。
黑道人讥讽似地嘲笑几声,“从一开始,都是命中注定。每一个人,每一件事,所有的牺牲,都是为了见证神迹。”
黑道人把玩着手中的骨刀,慢慢踱到文品的身旁。
“这是铁林人祭祀用的匕首,他们用活人的骨头和黑曜石做成刀子,切割牺牲者的身体,将心脏献给‘黑可汗’……这是牺牲者无上的荣耀。”
文品的手臂隐隐隆起了血红的纹路,他发出不知道是疼痛还是愤怒的嚎叫。
“你之前是想要找人吗?”黑道人重新戴上了面具,“那些孩子的灵魂就在这些纸人里,在你献祭玄晖之前,孩子们将会亲手将你的灵魂……送往归墟。”
文品死死攥紧了拳头,火纹如同彼岸花蕊盛开在他的脖颈上。
屋檐上出现了两个手持十字弩的娃娃纸人,男孩长着阿友的模样,女孩长着秀英的模样,目光呆滞,唇角含笑。
他们搭箭上弦,瞄准了文品的心脏。
——咚咚,咚咚……
机械之心前所未有地躁动,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心脏里涌现出来。
文品的视野一片模糊,黑尘快要将他吞噬了,他的脑海里忽然闪回过几道晦暗的画面:
那是幽闭死寂的地下隧道,他血眼模糊地沿着地铁轨道前行。
头顶的灯光闪烁着。
他看到尽头站着一个穿着白色西装的男人,那个男人拄着一根剑杖,胸前挂着玄晖图案的项链。
他戴着一张酷似维拉纳狂欢节面具的钢铁假面。
一看到他,文品的耳畔便回响起可怖的低语——“复仇……”
恶毒的声音愈发激烈,他不由得咬牙切齿。
铁面上,那空洞的双眸里充满冷漠。
“复仇。”
文品扶着隧道墙面,脸颊上流淌过滚烫的液体。
他嗅到了血液的腥味。
“复仇……找到凶手……复仇。”
他重重跪在了地上,马甲上满是鲜血。
黑尘呛得他喘不过气来。
那个人是谁?文品感觉到了原主对那个人强烈的恨意。
声音仍在低语:“你背叛了我。”
他将五指紧缩成鹰爪状。声音充满了无奈、愤怒与哀伤。
铁面下传出低沉的笑。
灯光骤然熄灭。
脑海里的声音说道:“死。”
文品忽然睁开眼,暴雨湮没了整个世界。
他听到了苏忻的叫声:“文公子,你在哪儿?”
语音未落,纸人立刻发射了弩箭!
他的瞳孔一瞬间紧缩,右手下意识猛地一挥,搅动起身旁所有的黑尘,只听一声金属碰撞的尖啸,如同高速行驶的列车猛烈相撞。
空气和雨水短暂波动了一下,震得箭矢都仿佛扭曲了起来。
“嗯?”黑道人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文品的脸上爬满了仿佛火焰的纹路,他的双瞳完全化为血色,似乎像是变成了另一个人。
他驾驭着法阵里的黑尘,令黑尘组成无形的护盾,将纸人的攻击化为虚无。
文品的脸上露出了狰狞的笑容,“你们都得死。”
黑道人心中一凛,但很快恢复了镇定,他将骨刀倒扣,趁着文品分心,将其刺杀。
可就在他举刀的一刻,他的面前忽然闪过黑色的人影。
一杆烟枪轻而易举挡开了骨刀。
影子优雅地立于香炉之上,居高临下,目光散发着妖冶的气息。
“我颂念以玄晖之名,血祭红心……”她冷酷无情地吟唱道,“我将狩猎汝等狂徒,以汝之血,浸润血之龙舌。”
苏忻手中的烟枪顺势倒转,牵引骨刀,向后一带,黑道人微微眯起的眼睛睁大了几分,也跟着发力回夺。
他瞅准时机,突然踢向侧倒的香炉。
苏忻如同横飞的雨燕凌空跃起,香炉摩擦溅起阵阵水花,径直朝着文品跪着的方向滑去。
濒临失控的文品微微抬头,并没有闪避。
他宛如饥渴的野兽,表现出了无比的兴奋。
文品伸手一挥,香炉在无形的雾气前撞得粉身碎骨,烟灰四溢。
苏忻落在了文品的身旁,她察觉到文品有些不对劲,眉心紧蹙。
“难道……”
此时此刻,文品犹如一头嗜血的恶魔,就像那时候陷入疯狂的程澜衣。
他的身体蔓延着红痕,那是黑尘灼烧的痕迹,如果不加以制止,那么他很可能就将异化成未眠者!
只见文品的身体慢慢虚化,仿佛溶解一般——突然间!他的身体炸裂成无数幻影,狂奔向黑道人的方向。
群鸦嘶鸣,眼看就要命中黑道人的身体,谁知,鸦群的面前突然出现了一头畸形的巨兽。
他如同长满人面的蜘蛛,当鸦群碰撞时,文品脱离暗影,掏出左轮。
人面张开獠牙,文品却将枪口卡进那张嘴巴里,扣下扳机,火焰倾吐,当场轰开了怪物的脑袋!
黑血喷到了文品的衣服上。
畸形怪物尖锐咆哮,碎掉的人脸里又长出了扭曲的树根,缠绕住文品的身体。
怪物的躯干裂开一道口子,龙科的身体从这裂口中慢慢浮现。
他的身体连接着地狱根系,胸腔几乎完全腐烂。
那情景犹如两位失控的未眠者在战斗:不将对手彻底撕碎,他们便永不停歇。
文品冷笑着,吟唱道:
“我颂念以玄晖之名,血祭双子,我将狩猎汝等狂徒,以汝之血,浸润黑日。”
他低垂着头,嘴角微微扬起,声音低沉地说道:“归墟之外,皆为猎场……”
苏忻与黑道人不约而同地看向文品。
“你回来了……不,不对,不可能,这不是你……”苏忻握紧烟枪,朝他放声大喊道,“快醒过来,文公子!快醒醒!”
未眠者陡然间加大了缠绕的力度,谁知,文品却仿佛凭空消失一般潜入暗影。
在黑道人身后的某个地方,他自影中重新汇聚。
下一刻,他一刀命中黑道人的心脏!
文品轻抚黑道人的脸庞,在他耳畔低声说道:“我将完成复仇……慈父不例外,‘他’,也将不例外。”
第60章 机械虚空
这里是一片混沌虚空。
高楼耸立,残缺的钢筋拔地而起,尽管都市霓虹闪烁,灯红酒绿,却如同遗弃之林,荒凉寂静。
地上的管道冒出蒸汽,这些“高楼”似乎都是某种精密的仪器,散发出妖冶的光,尽管有许多地方遭到了破坏,但它们依旧运作着。
文品感觉自己迷失在世界尽头。
他慢慢坐直身体。
他的身旁是无数人类的石膏像,他们形态各异,有的停滞在奔跑的瞬间,有的倒在地上,有的惶恐不安地注视远方……
他看到,天边仿佛弥漫着黑色的沙尘。
太阳般巨大的齿轮在天穹上缓缓转动,深蓝的电流光束浮动天际。
文品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记得之前自己还在与黑道人战斗,但是后来有一股力量开始扰乱了他的意识,好不容易意识恢复的时候,便莫名来到了这个充满科幻气息的异度空间里。
永宁街呢?
陈家大院呢?
这里是什么地方?
文品带着极度的困惑漫步在发条和齿轮的都市中。
他的脚下莫名传来了富有节律的震动,就像是心脏在跳动一般。
文品仔细打量着那些精致的石膏人,他们身上穿着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服饰,竟像极了地球上的现代风格。
他已经离开那个世界太久了,此时见到这些颇具现代艺术的服饰,竟觉得如此熟悉,又异常陌生。
那些石膏人似乎被定格在了某一死亡的时刻,就像庞贝古城里,被火山灰吞噬的百姓。
他们在逃避什么呢?
文品从停滞的人类中间走过,他们静止不动,但是,文品却听到了若有若无的声音。
他听到有个小女孩在说:“我好害怕,妈妈,你在哪里?”
他听到有个摔倒在地上的人哭喊道:“我不想死……”
所有惊惶的人群中,有一个面向人潮,凝视远方的老人,他的脸上充满敬畏,口中喃喃地说:
“祂注视我们,犹如红月降临人间。”
文品有些头皮发麻,偌大的都市中,只有他一个人仍在活动。
他试图寻找离开这里的办法。可是他越是往前走,人群生前的低语便越是汹涌来袭。
忽然,文品在街道的尽头看到了一根钢筋,它宛如一把巨剑直插入地面。
上面囚禁着一个被荆棘缠绕的男人。
他宛如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神明,他低垂着脑袋,身体满是血痕,他惨白的脸上挂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文品警惕地停下脚步。
那个男人是唯一有着活人面孔的人。
他脸上充满了阴郁,仿佛经历过无数厄运和灾难。
荆棘深刺入男人的身体,可是他却浑然不觉。
他朝着文品,微笑着说道:
“杀死那恶魔……必须阻止仪式……找到凶手,总则不能落入他手。”
恶魔?仪式?凶手?总则?这都什么玩意,要上哪找去?
文品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低语,可是从来也没有真正搞清楚过。
他忽然回想起在监狱里听到的低语,也提到了本什么“总则”,这究竟是什么东西呢?这和那凶手还是恶魔、仪式有关联?
“血色秘仪……运转……尸骸堆砌,未眠者……苏醒……秘密深藏……潜渊之城……”
文品更加困惑了,等到走近男人面前的时候,他猛然间发现,那个男人竟然长着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容!
“你是谁?!”文品惊问道。
可是男人只是单纯地重复同样的话。
一个可怕的启示钻进了文品的心神。
——眼前的男人,就是原主!
那么,这怪异的空间就是原主的思维殿堂?
这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他记得自己过去在看《神探夏洛克》的时候,就提到过,福尔摩斯会在脑海中构筑思维殿堂,将所有记忆讯息贮藏其中,以便推演。
文品警惕地向荆棘上的男人询问道:“恶魔是谁?凶手是谁?”
男人依然只是重复相同的话。
声音带着深深的怨恨,好像那个“恶魔”与“凶手”给他带来了不可磨灭的伤害,以至于他非要将其致死而后快。
文品又问了一遍,这次他更加直截了当,“凶手是谁?”
男人的面容浮现出血红的沟壑,看起来仿佛被撕裂一般。
他终于断断续续地回答道:“叛徒……玄晖……吾友。”
说完,文品感到身后刮起了强烈的风,回首之时,他发现,远方的黑尘笼罩了整个空间。
那景象宛如末日降临一般,铺天盖地的黑色,将机械和发条的大厦卷入乱流。
风暴令他睁不开眼睛,脚底的震动也变得更加激烈。
“来了……掉下来了……”
“天上的山岳……”
“神国……”
人们的惊叫不断冲击着文品的耳膜。
城市中央升起了黑色的龙卷,伴随阵阵雷暴,暴风之间隐隐约约浮现了某种巨物的眼睛。
渐渐的,随着黑尘吞没了整座城市,人群的声音也开始远去。
机械的流光消失了,都市霓虹自远而近熄灭,他的身旁只剩下黑暗与死寂。
人们一动也不动,如同沉没于黑暗深海的雕塑,整座城市毫无活物的气息,仿佛突然之间,所有人类,所有生物都已经死去。
文品也不禁震惊于这巨量的黑尘。
这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吗?
那些恐惧的人群到底看到了什么?
在黑尘笼罩之前,天上到底落下了什么东西……陨石?还是……
这座都市与现今处于工业时代的社会大不相同,这会不会就是上一个纪元的情景?
想到这,文品脑海里又出现了一个大胆且令人细思恐极的猜测:
莫非,原主在暗示上个纪元,并非毁于核战争,而是另有缘由……
文品知道自己不该无根据地推测,但是在这个世界经历了这么多奇诡的事情以后,他也不可避免地产生了神秘学的念头。
是的……仅仅是核战争,真的能够毁灭整个人类文明吗?
他记得何塞先生的《世界简史》中对待核战争毁灭说,也只是提到“极有可能”,没有任何确切地证据能够证明这一点。
辐射能够干扰信号,黑尘同样也能。
辐射使生物病变,黑尘也可以。
辐射毁灭文明,黑尘的恐怖丝毫不亚于辐射。
……
文品突然间开始觉得,玄晖门徒绝非只是一群邪教神棍这么简单。
但现在,重要的不是真相,重要的是,我他妈该怎么出去!
文品深吸一口气,却发现自己吐出来一阵幽灵般的白色雾气。
空气开始变冷了。
他抬起头的时候,发现之前被荆棘囚禁的男人,忽然出现在他的面前,面目狰狞,眼眶里流出了血。
“复仇。”
他恶毒地说道,怒睁起布满血丝的双眼。
荆棘立刻划开他的肌肤,撕开他的皮肉,他仿佛想要挣脱荆棘,撼动钢筋,用力撕咬文品的脖颈!
文品惊得急退!
男人一遍又一遍强调着一个词汇——“复仇”。
他几乎要撕扯开缠绕的荆棘,身体的每一寸肌肉都开始撕裂,血流满身。
男人在强迫他,逼迫他,如同恶灵无形中折磨他的意志。
“不……”
文品捡起了一块锐利的石片。
“我绝不能被你左右。”
在男人逼近之时,文品狠狠一击刺入他的心脏。
男人咧嘴狞笑,牙齿满是猩红。
顷刻间,周围的场景支离破碎,像是棱镜的迷宫快速崩塌,被疾风一扫而去。
文品猛然睁开眼,手中紧握着一把血淋淋的匕首。
大雨如醍醐灌顶般泼醒了他。
湿漉漉的头发黏在他的额头上。
文品怔怔地看着身前,黑道人的心脏被贯穿了一个血淋淋的大洞。
落雷映亮灰雾中的陈氏宗祠,祠堂里,黑色的牌位一个接一个倒下,烛火熄灭,香灰四散。
黑道人发出了空洞诡异的笑声。
“天命……哼哼,天命……”
他全身开始痉挛起来,口中又干涩地说了一些听不懂的话。
“玄晖将至……”
文品不知所措地瞪大双眼。
血液染红了积水,而黑道人虽死犹活,脸上的赤鬼假面永恒而怪异地微笑着。
他死了。
我干的?
陈家大院突然间回响起可怖的嚎叫,把处于懵懂中的文品一瞬间惊醒!
仪式的阵眼仍然没有破除。
第61章 女黑衣卫
与此同时,浔城市,女子学院。
雨声犹如寂夜的弦音,淅淅沥沥落到小靖的头上。
她全身上下都湿透了,校服紧紧黏在雪白的肌肤上。
她好不容易才翻回办公楼里,心脏怦怦直跳,对之前仍然心有余悸。
“喂,小靖,你怎么像刚滚过泥潭似的?”
廖小靖扶住肮脏的灰墙,看到叶敏挥挥手,像躲避脏兮兮的小猪一样退到一边。
“小靖,你……没事吧?”陆曼曼显然被小靖之前的举动吓得不轻。
“小问题。”小靖报以一抹淡淡的微笑。
“没想到,咱家小靖居然真的会‘飞檐走壁’啊。”叶敏虽然有点轻微的小洁癖,但还是对眼前的“泥巴少女”有些刮目相看了,“唔,啥时候,也教教姐妹我呀?”
她向来不是个安安分分的女子,虽然表面是个富家千金,但其实内心也有个奔放狂野的梦。
廖小靖疲倦地靠在窗台下,回答说:“江湖戒律第二十条,本领绝不外泄。”
叶敏蹙了蹙眉,“什么鬼‘江湖戒律’啊?”
“这是为你们着想,你们本来不应该来这儿的。危险。”小靖学着大人的语气认真说道。
“嗯嗯嗯,你该不会还想说,咱应该做个安静的姑娘吧?”
叶敏双手抱胸,丝毫不以为意。
“你看,我都跟你跑到了这儿,起码,你得告诉我们两个,你之前都看到了什么吧?”
“你希望我看到啥?”小靖装傻反问,“唔,专吃女孩的怪物?爱吓人的杀人犯?还是你家赤殇娘娘?”
“得了吧,就问我们还是好姐妹吗?是的话就说嘛!”叶敏被吊足了胃口,有些不开心了。
这时候,一直默不作声的陆曼曼忽然小声喊道:“小靖,小敏,先别争了,听!”
两人这才听到,办公楼外面传来了马车的声音。
小靖当即探出头观察,其他两个女孩也好奇地挤在一起偷看。
只见暴雨中,三四辆漆黑的马车驶过湿滑的路面,溅起了一路水花。
而驾驭着马车的,不是别人,正是廖小靖所熟知的黑衣宪兵卫!
只见,那些身着饕餮纹斗篷的男人职业性地背着步枪下车,来到了之前的后山山门前。
原本只是抱着好奇和凑热闹的心态来偷看的叶敏和陆曼曼似乎也渐渐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那些……是黑衣卫吗?”叶敏结巴地问道。
“不然呢,黑皮鼠鼠?”廖小靖随口说道。
她对黑衣卫的印象一直很不好,他们和黑色的耗子或者乌鸦没有什么区别,堪比人肉报丧器,只要看到他们,准没什么好事发生。
叶敏却莫名一反常态,有些虚了起来,“那个……我得回去了,姐妹们。”
“怎么,我们的大小姐害怕了?”
“才不是害怕,小妹妹!”叶敏当即驳斥道,“我表姐是浔城黑衣卫的搜查官,我害怕被她逮住……她可凶了,她会揍我的。”
说完,叶敏便心虚地溜回宿舍去了。
“小靖,我们也回去吧?”
陆曼曼是真的有些慌张,但是看到小靖没走,她心里就有些担心,担心让小靖一个人留在这里,会出什么事情。
小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观察着。
黑衣卫的领头的确是一个女子,她看起来目光冷峻,留着齐耳长的短发,身姿傲人,既有着女性完美的曲线,也有着因为长期格斗训练而塑造出的阳刚美。
她冷酷的脸庞在斗笠乌纱的掩映下,显得更加干练、英气逼人。
“先把受害人都送到附近的医院去。”女搜查官有条不紊地指挥道,“其他人,都随我来。”
黑衣卫们担起了那几个昏迷不醒的少年。
就在他们即将要把几个少年抬进黑马车的时候,陆曼曼却突然失声道:
“那个……不是……赵胤!”
小靖一惊,赶紧捂住陆曼曼的嘴巴,“嘘!别说话!”
陆曼曼急得想要挣脱小靖的手,“放开我……放开我!”
“你疯啦,你想被抓到吗?”
“可是……他是赵胤啊……你放开我!”
原本胆小怕事的陆曼曼此时不知从哪里用上一股勇气,好像不顾一切地想要冲到黑衣卫的身旁去。
“冷静一点,之前他们说你对象没事,只是晕过去了,你现在别说话,大不了周末我和你偷溜去医院看他,行吗?”
陆曼曼眼眶边上的眼泪不停打转,她哽咽地点头。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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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围传来了嘈杂的人声。
也不知道昏睡了多久,方锦臣忽然感觉有人把他用力摇醒,他慢慢睁开了沉重的眼皮。
“报告李警官,他醒了。”
方锦臣看到面前站着好几名黑衣卫,他们手中都带着左轮枪,目光里潜藏着警惕。
他看到一名女黑衣卫手持银色枪管的左轮,另一只手拿着搜查官证件,如同冰霜般冷冷地说道:
“我是浔城市正式搜查官李钟英,我希望你能老老实实回答我们的问题。”
方锦臣感觉麻醉的药效还没有完全解除,刚想站起身,却还是无力地瘫坐下去。
他不禁苦笑,没想到有一天,我也会被黑衣卫盘问。
“该死……”方锦臣小声骂道,“你们他妈,难道没看到袭击我的人吗?”
“现在,是我在问你问题,先生,你最好放尊重些。”
李钟英收起证件,如同当初方锦臣质问文品那样,几乎是以命令的口吻,要求方锦臣回答:
“你的名字,年龄,住址,工作,为何出现在此处,你知道些什么,请挨个回答。”
方锦臣第一次觉得,黑衣卫的盘问方式居然这么令人讨厌。
他抹干净脸上的雨水,正色回答道:
“方锦臣,26岁,家住浔城女子学院门卫室,工作是学校门卫,因为追踪可疑人物,中了麻醉针,所以才出现在这儿……所以,你们这些黑衣卫现在应该去追捕嫌疑人,而他娘的不是在这里浪费时间!”
方锦臣一口气回答了女黑衣卫的所有问题。
李钟英将这些回答迅速记录了下来。
然后,她收起了手枪,慢慢走到方锦臣的面前,眉毛上挑,身体微微一侧,忽然便一脚猛踹向方锦臣的腹部。
差点把方锦臣踢得吐出来。
“你……”
方锦臣话没说完,李钟英又一拳砸向他的脸颊,把他打翻在地上。
方锦臣吐出几口血沫,双瞳中燃烧着无名的怒火。
李钟英只是活动了一下筋骨,撩开额发,面不改色地说道:“以后搞清楚,你在和谁说话,你没有资格对黑衣卫指手画脚。”
方锦臣感到了莫大的耻辱,但他却全身乏力,无法还击。
“嗯……明白。”他的声音充满苦涩,“果然,这就是黑衣卫,还是熟悉的感觉。”
方锦臣无力地蜷缩起身体,将痛楚强忍在心头。
难道,这就是过去他所相信的“正义”?
混账。他心里骂道。
一群混账。
天杀的混账。
方锦臣挣扎着扶着树干站起,但最后还是踩到泥坑滑倒在地。
其他的黑衣卫们像看到一只可怜的小狗一样对他嗤之以鼻,仿佛在说:“看哪,这废物还以为自己是英雄。”
李钟英走过部下的身前,说:“这几天,我需要几个人跟我一起留在学院。”
她钦点了几名得力的黑衣卫,决定留驻这里。
然后他们都提着灯散去了。
方锦臣看着好几双黑色的长靴从他眼前踩过,他艰难而愤恨地道了一声:
“该……死。”
他不禁为过去担任黑衣卫时的所作所为感到忏悔。
他将手指抠进泥巴里,死咬住下唇,慢慢地爬向办公楼的方向。
第62章 异变之歌
黑道人终于死了。
但事情很显然并未结束。
未眠者身体的血洞缓缓撕裂开来,从中不断蔓延出蠕动盘结的荆棘——这些曲折丑陋的触手如同伏击的巨蟒一样,哪怕在狩猎的前一刻也不会爆发杀意。
文品没有提防怪物会瞬间向自己袭来,一时间猝不及防,但战斗的本能却驱使他往右一滚,未眠者在空中舒展开肢体,触手般的荆棘狂乱挥舞,顷刻间撕碎了文品身后的衣物。
品尝到杀戮快意的未眠者激发了深层意识的嗜血本能,变得异常兴奋。
伴随着风声的尖唳,数根荆棘向文品抽来,他来不及起身,只好连续翻滚,荆棘一根接一根抽碎他身下的地砖,直到最后一根荆棘,文品却避无可避。
他只好举起短刃,反手格在臂间。荆棘与短刀的碰撞“刺喇”摩擦出激烈的火花,如同巨浪击碎礁石,顷刻间便将文品连人带刀击飞了出去!
全身上下的骨头都快裂开了,他疼得差点昏死过去,腰间伤口的疼痛这个时候猛烈地冲击着大脑神经。
在和黑道人的死斗之后,他竟虚弱得毫无还手之力。
未眠者并没有急于攻击文品,四周的地砖上如同有生命一样睁开了眼睛,黑色的荆棘从地砖下肆意滋生,最终在扭曲中形成了一个个“异形”:
它们只有干尸般瘦削干瘪的身体和四肢,皲裂的皮肤上满是瘆人的眼珠,腹部长着环状锯齿的口器,“咯咯咯”地发出如同笑声的怪叫。
它们边跑边开合着锋利的锯齿,口中流出令人作呕的黏液,它们的速度也快得惊人,奔跑起来堪比猎犬,全身上下的每一颗眼珠都在膨胀着,长舌乱颤,唾沫横飞。
它们正在一点一点蚕食着文品和苏忻周围的空地。
无路可退了。
文品头疼欲裂,无论是伤口的隐隐作痛还是未眠者诡异的笑声都在折磨着他。
他痛苦地捂着脑袋,自从这些未眠者出现以后,他的脑海里就一直萦绕着喋喋不休的低语。在他未曾察觉的时候,他的双眼已然变得血红。
“文公子,你在干什么?你希望我们都死在这里么?”
苏忻焦急的对着文品大吼:“快去毁掉阵眼啊!”
此时此刻,四脚魔物越来越多,狂乱的荆棘甚至会从两人的脚下滋生出来,企图将他们撕成碎片。
“操……为什么……是我……”文品捂住伤口,艰难地朝着祠堂踉跄的跑去。
四脚魔物很快就要追上文品了,关键时刻,苏忻脚下的影子忽然延伸向文品的方向。
暗影浮动,原本受伤的影武士自黑暗中拔刀破空而出,高速挥刀的声音发出可怖的尖啸,将四脚魔物一刀两段!
“我掩护你。”苏忻冷冷地说道,“不要让我失望。”
文品没有回答,只是拼命地跑,他爬上台阶,却发现祠堂的门莫名关上了,还被一道玄晖图案的铁锁牢牢锁住,根本打不开。
“怎么锁上了,开啊!快开啊!”他气急败坏地一拳砸向大门。
四脚魔物被切开的身体冒出无数像是蚯蚓的触须,它们彼此纠缠,竟然开始重新融合,汇聚成新的魔物。
苏忻咬了咬牙,她逐渐感到吃力,她一边躲避荆棘,一边寻找机会还击。
受伤的影武士只能勉强格挡着魔物的攻击。荆棘斩断还能再生,魔物杀死还能复活。这些畸形的产物一次次倒下,却又摇摆着爬起来。
龙科的躯体膨胀出好几颗黑色的肿瘤,那看起来赫然是一张张人类的脸——他们全都是昔日疗养院的病患,此刻,这些人全都囚禁在同一躯壳之内,痛苦不堪。
文品的指关节殷红一片,血液顺着指缝流入手心。
“为什么,为什么打不开!”
文品换出仅剩的手枪,将枪口对准铁锁。
枪口吐出焰火,锁头上发出金属碰撞的脆响,文品一口气打空了弹匣,可是铁锁只是裂开了几条缝,大门依旧岿然不动。
他急得用脚去踢,用身体去撞,直到伤口的剧痛让他两眼一黑,险些晕厥过去,大门却始终以沉默呼应。
苏忻滑步跃入黑暗,举起油纸伞,伞的尖头赫然是冰冷的枪口,她朝龙科的脑袋扣下扳机。
“砰”的两声,一发子弹射穿了龙科的太阳穴,另一发又紧接着击断了颈椎骨,他的脑袋立刻被带得歪向一边。
早已化身未眠者的龙科仅仅是痉挛了一阵,他的身体牵动着断折的头颅,脸上露出癫狂的神情,口吐血沫,似乎完全没感觉到伤痛。龙科的手臂在地上飞快爬行,口水直流,他身体上的所有人脸都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哀嚎。
“文品!”苏忻这次干脆直接直呼他的名字,“快打开啊!”
文品快坚持不住了,他只好将手枪反握,用尽全力,将手枪握把当成榔锤狠狠砸向铁锁,发狠要将大门强行砸开。祠堂前回响着“梆梆”的撞击声,震得门板灰尘直落。
“你到底打开了吗!”苏忻与影武士勉力支撑着一波又一波的攻势。
“开!给我开!”文品疯狂地猛击铁锁。
老板娘,还有孩子们的性命全都在我手上了,给我……开啊!
文品大吼一声,手枪握把如同战锤砸向铁砧,他的耳畔莫名传来一阵呼啸,黑尘聚集,力量汇于一处,瞬间炸开无形的气浪,轰然一声,门板爆裂,大门竟被硬生生轰开一个大洞!
阵眼到底在哪?
文品来不及震惊,眼前的视野几乎一片漆黑,他只能凭着感觉四处搜寻着。
“该死……我绝不能……倒下。”
第一次,面对黑道人的时候,是林哲掩护我逃离了死神的魔爪。
第二次,对付程澜衣的时候,是方警官的子弹拯救了我。
这一次,就让我,来拯救我自己吧……
祠堂里摆放着两口小棺材,不像是能容纳成人。他们像是通往异世界的传送门底座一般,显得突兀又神秘。
文品寻找着任何可能是阵眼的东西。
如果没记错,苏忻应该提醒过,那阵眼就是个仪器。
他仔细寻找着四周,地上落满了黑色的牌位,一些来不及制作完毕的纸人肢体散在角落。
他用力掀翻桌椅,扯下帷幕。
在哪里?到底在哪里?
似乎是因为接近阵眼,无形缝隙中的黑尘源源不断溢出,文品感觉脑袋回响着阵阵低语。
文品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循着声音的方向慢慢搜寻去。
他的眼前不断闪回过一个手持剑杖的人影,他看不清那个人的长相,但他看到,那个人的脑袋上长着四张模糊的人脸,头顶戴着白色礼帽。
剑杖指向了牌位桌的底部。
人影低声浅笑,如同在隐晦地提示什么。
顺着杖尖看去,文品发现了一尊浮动流光的乌城隍雕塑,它就如同一把钥匙插在地面的凹槽中。
文品没有时间去纠结这东西到底是不是阵眼,他果断退出空弹匣,重新填上最后一颗子弹,朝着乌城隍雕塑开枪。
可是就在他即将扣下扳机的一刻,他身旁的棺材盖却突然被掀开,四只稚嫩的小手,死死抓住了他的手臂!
“搞什么……”
枪口射偏打碎了小香炉。
文品的身旁站着一个女孩和男孩,他们双目涣散,呈现出血色,焕然如同那些被操纵的永宁街百姓一样。
他本想直截了当还击,可是定神一看,他却发现这两个孩子不是别人,正是他要寻找的阿友和秀英!
“操……操!他妈混账的邪教徒!操!”
黑道人就算死了也要留下这种阴招!
文品忍无可忍,他无法对这两个孩子下手,他恨不得将所有的玄晖门徒一个不剩的碎尸万段!
然而现在,他除了无能狂怒却什么也做不了。
两个孩子死死掐住文品的手臂,那力道哪像是一般十几岁孩子能做到的?
文品的手臂上立刻现出了肉眼可见的淤青,仿佛将他的手臂生生掐断,但这疼痛好歹也让他清醒了几分。
“该死。”
他无法挣脱四只手掌的禁锢,他尝试化身群鸦,但身体却无法支撑他使用异能。
他发现脚下多出了两道虚浮的人影,他微微回首,却发现两个孩童的纸人正在装填弩箭,瞄准他的后心。
完了。
它们如同索命的黑白无常一样阴魂不散,文品有些绝望地闭上双眼。
“真他妈的操蛋。”
然而死亡并未如期而至,他听到身后传来撕裂空气的狂啸,他怔住了,侧脸看去,瞳孔余光倒映着一双漆黑而巨大的鬼手:左手持杖,右手持刀。
“文品……”
苏忻伤痕累累地半跪在祠堂的门前,脸上沾满了异形的黑血,她用伞尖努力支撑着地面,召唤出的鬼神重新沉入暗影。
“破坏……阵眼。”
两具纸人的身体犹如折线木偶倒在了文品的脚下,阿友和秀英也忽然静止不动,呆立在原地。
文品不再犹豫,举起手枪。
他的脚下却又再次传来了剧烈的震动。
——“咔”!文品扣下扳机,却没有听到子弹出膛的声音!
糟了……
他的脚下浮现出无数道扭曲的暗影——轰然一声,荆棘接二连三地撞碎纸窗,击断廊柱,苏忻转身望去,却见到龙科畸变的身躯在荆棘的支撑下凌驾于空中,将她笼罩在黑暗根系的牢笼下。
未眠者腹部上的人脸露出了贪婪的神色,牙齿“咯咯咯”地摩擦,喉咙里伸出蠕动的根系。
苏忻猛地撑开油纸伞,荆棘瞬间撕碎伞面,却卡在坚韧的伞骨之间。
她竭力抵抗,双瞳中破散出极度的深红,血液如同眼泪一滴一滴滑落脸颊。
“快啊!像个……男人一样!”
荆棘几乎已经逼近了苏忻的眼瞳。
文品丢下手枪,捡起地上的十字弩。
像个男人一样。
我非狂猎,亦非别人,我只是文品,一个废物穿越者……但即便如此,我也要挑战神的权力。
他站在雨落狂流之中,装填弩箭,紧紧握住弩机。
像个男人一样……无声咆哮。
出征啊!
“恶心玩意,给老子,下!地!狱!去!”
机簧转动,弓矢发射,箭尖正中乌城隍的脑袋,顷刻便将那颗狰狞的头颅凿得粉碎。
残破的雕像发出了“噼噼啪啪”的电流声,黑暗中蓝光闪耀,某种秩序被扰乱了,不断向周边辐射出可怕的能量,将未眠者瞬间击退,将文品掀翻。
他挣扎着站起,掩面阻挡着阵阵烈风,风暴如同刀刃般刮得他的耳朵生疼。
可他只能勉强睁开眼皮,勉强让自己保持清醒。
在混沌的黑雾中,他看到了一颗猩红又巨大的眼睛。
那是天上的神迹,黑夜的神国。
文品终于支撑不住,眼前一黑。
耳畔只剩下龙科最后的低吟:
“祂注视我,犹如红月降临人间。”
第63章 铁王爷
风中飘荡着口簧琴的乐声。
铁林深处,红月笼罩夜空,洒满氏族的祭石。
秋风阵阵,拨动废墟的篝火,木炭发出“噼啪”的爆响,红焰摇曳,倒映着牧民沧桑的面容。
寒溪潺潺流淌过轨道的残骸,溪流的岸边堆着断裂的车头和集装箱,它们如同石阵堆放在草原的中心,用文明的尸骸诉说野蛮的荒凉。
“黑可汗自红月降临,长生天低唱祂的功绩,祂是月阴的化身,曜日的黑斑。”
头戴白色流苏的萨满女巫歌颂着古老的诗篇,她的声音是苍凉的风,是山谷的回音,是乌鸦在丧鸣,是猎鹰在长啸……时而嘶哑,时而空灵。
“祂驱使疯狂的猎手,席卷世界,祂是天之汗帐的主宰,统御十殿黄泉,祂的战马将踏遍世间每一个角落,鞭笞愚昧与自负者,摧毁高高在上的王和他富丽堂皇的宫殿,将城市变成猎手的牧场。”
“歌颂象征黑的可汗……”
吹奏的余音还在回荡,可老阿爸已经站起来“目视”着远方零星的灯火,喃喃地说道:“断脊的龙,来了。”
老阿爸竖起耳朵,他听到林中传来了沉重的马蹄声。
原野上出现了招展的“大夏龙旗”,武装秘钢鳞甲的骑手一个接一个出现在山坡上,高举铁枪,红缨飞舞。
铁骑浩浩汤汤,火星逐渐布满原野,灼烧寒冷的空气。
老阿爸听到了军队的号声,像是垂死的巨龙在低吼。
“燕——王——驾——到!”传令的武官高声唱道,纵马奔向沉寂的部落营地,唤醒了睡梦中的牧民。
老阿爸和萨满巫师们如同黑色的木桩,钉死在溪流边,沉默不言。
武官骑马奔过他们的身旁,鄙夷的目光短暂对视着老阿爸的“眼睛”。
“果然是蛮夷……见到燕王却不晓得下跪。”
武官的声音很小,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听到,老阿爸只是嚅动着下唇,像是在低语什么。
声音逐渐变成了怪异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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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王爷驾到!王爷驾到!”
消息一传十,十传百,灰鼠氏族的探马赤军飞快跑过吊桥,踩得木板“噔噔噔”地响。
帷帐中,鼠大师原本正在专心致志调制着新口味的瘟疫酒,探马进入帷帐时,险些踩到延伸向仪器的导管,他赶紧往旁边一跨,却不料,还是打翻了实验桌上的瓶子。
不知名的液体落在毛皮地毯上,把纯白的兽毛灼烧成了黑色。
“恳请大师原谅!”探马吓得赶紧下跪。
鼠大师慢慢放下手中的器皿,好像不以为意,只是耐人寻味地问道:
“王爷驾到,为何现在,现在才通告?”
探马低头道:“我们不曾得到消息,王爷也不曾……派人通知。”
鼠大师“哦”了一声,背着双手,踱到探马的身旁。
“灰鼠有鼻子,要学会嗅到不同寻常的味道……味道。你听不到,看不到,但你,要嗅得到……嗅得到。”
鼠大师的机械眼珠猛然盯向了探马的眼睛,“明白,嗯,明白?”
探马莫名感到后脊发凉,冷汗不住地从额头滑落。
“在下……”
突然,他感觉脖子一紧,一条连接着蒸汽管道的铁手用力掐住了他的脖子,双足离地而起,鼠大师将他整个身体高举起来,按在吊桥的边缘。
“老夫问你,明白么?嗯,明白么?”
“明白……明白!”
探马拼命挣扎着,他的头顶完全悬在空中,脑后就是万丈深渊,他惊恐地呼喊,双足凌空乱蹬,“我明白!明白!”
“灰鼠没有翅膀,它会飞吗?嗯,会不会?”鼠大师的舌头在口腔里不停搅动,似乎在回味着疫酒的味道。
探马艰难地摇摇头。
“但脑子不灵活,鼻子不灵敏的玩意,可不是灰鼠,不是……呵呵,所以,你会飞吗?嗯,到底会不会?快回答老夫!”
探马支支吾吾想要说话,可是手臂掐得他喘不过气来,鼠大师如同灰鼠一样“咯咯咯”地笑。
“我……我……”
掐住脖子的手陡然一松,探马忽然感觉身体开始下坠,顿时大声惨叫。
“放过他。”
帷帐里传来了女人的声音,仅仅是一瞬间,鼠大师又抓住了探马身上的鳞甲背心,阻止了下坠的趋势。
“哼哼,老夫只是跟他玩玩……玩玩。”鼠大师如同顽童一样吹起胡子,仿佛脸上的皱纹都跟着笑了起来,“怎么,女娃娃,想不想,随老夫觐见王爷,嗯,王爷?”
帷帐中的女子一袭素白的长衣,脸上也画着惨白的妆容,与之形成强烈对比的,是她涂成黑色的双唇,还有她脸上漆黑的纹路。
黑墨如同泪痕顺着女子的脸颊蜿蜒垂落,她的目光隐藏在白色流苏之中,头上戴着灰鼠的骷髅冠,如同异教的女巫,又像是塞外的公主,优雅而神秘。
“嗯。”女子低头附和道。
为什么不呢?她心想。
也许,这是个离开铁林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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毡帐外边聚集了许多人,他们或许一辈子也没见过这样的排场:
漫山遍野都是全副武装的军士。
虎贲锐士的刀尖直指天穹,杀气凛然,他们的利刃上隐隐透出暗红的血色,死在他们刀下的亡魂难以计数,每当斩马刀挥动,亡魂们便会恸哭嚎啕,凄厉哀鸣。
而他们身后,那些机械驱动的战马喷出幽灵般的白汽,身着重甲的骑手或手持卡宾枪,或提着八面汉剑,或高举龙旗,或手挎长枪。
他们身下的战马眼中冒出阴森的蓝光,时不时便会发出低吼,将废气从鼻口喷出,如同地狱的恶兽般凶悍异常。
他们都是大夏帝国最后的精锐,皇帝御下最锋利的战刀。
如今,他们却像游牧的群落,出没于最深层的铁林之中,与他们视为蛮夷的铁林人为伍。英雄迟暮。
十几年前,燕王皇甫君带着幼帝出逃铁林。
他许诺统御大夏铁林的十位军阀,只消这些蛮夷能助其一臂之力,待到王朝复辟,他日必将封侯拜相,饮马中原。
这些军阀后来成为了天子御下的十位黑天师,亦是大夏王朝最后的支持者。
而这位燕王,便是令国安军深恶痛绝的,大夏铁林真正的“可汗”——“铁王爷”皇甫君。
第64章 野心
他骑在一头银白色的机械战马上,传闻说,他在铁林患上了奇怪的疾病,不得不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铁王爷的脸上履着一层青铜的假面,执着缰绳的手上也戴着厚厚的手套,他全身都包裹在铠甲之中,几乎没有一处暴露在空气里,这似乎更坐实了传说的真实性。
第64章野心
“在下恭迎王爷大驾光临……大驾,光临。”
鼠大师站在牧民之中,他的身旁跟随着疫病巫女和鬼卒。
“不知,王爷为何不曾事先告知老朽,好让老朽遣人迎接,嗯,迎接?”
铁王爷没有下马,只是微微低下那颗看起来颇为沉重的头颅,问道:
“听说,你们氏族选出了新的继任者?”
“什么都瞒不过王爷……王爷,嘻嘻,没错。”。
“那尔等,为何不曾禀告皇上?”他的声音沉闷而低哑。
鼠大师依然保持着老鼠般狡黠的微笑,“文明人的皇上,无权插手灰鼠氏族的事务。除非,把许诺我们的牧场交给我们……哼哼,交给我们。”
铁王爷忽然攥紧了缰绳,但旋即还是松开了。
面具下冷冷问道:“何许人?”
鼠大师目光一转,铁王爷亦追随其视野望去。目光所及之处赫然是一个身形窈窕的女子。
他满带着不屑与嘲讽说道:“女人?”
白衣的女子不卑不亢地走向铁王爷身前,神情中带着一丝浅笑。
铁王爷冷哼一声,翻身下马。
“告诉孤,你叫什么名字?”
“梁晨。”
铁王爷居高临下地站在梁晨面前,说道:“很好。”
他的手缓缓托起梁晨的下巴,眼神带着轻蔑,如同打量一个奴隶般,动作却又如此轻柔,仿佛是在检查一个花瓶,一块温玉。
“但你仍需记住……你是在和谁说话。”
在他手指触摸到了她喉咙的一霎,他忽然间发力收紧!
梁晨立刻感到了一阵窒息,那力道几乎要掐断她的脖子!
他冷声说道:“跪下。”
牧民顿时脸色一变,现出愤怒的神色。
“孤王说,跪下,蛮子。”
梁晨挣扎着抓住铁王爷的手,咬紧牙关。
鼠大师把法杖往地上重重一杵!正要发作。
铁王爷却松开了手。
梁晨如同即将溺死的人突然回到了水面,不停地咳嗽,呼吸着周边的空气。
她始终没有向铁王爷下跪,只是冷漠地看着他,背过去的手攥紧了拳头。
“孤希望,下次皇上御驾亲临的时候,尔等最好能够学会,何为‘礼’。”
梁晨的目光中涌现出了极度的杀意。
“是吗?”她说道。
她永远不会遗忘,铁王爷曾带来的伤痛,如果不是他的军队,她的部落不会颠沛流离,也不会被迫进入文明社会。
梁晨心底忽然冒出一个可怕的想法。
——杀了他。
将铁王爷吞噬,撕碎。
仿佛有一个饥渴的声音在她脑海中回响。
阴暗的草丛里浮现出无数双老鼠幽森的眼睛。
它们窸窸窣窣地说着:好想……品尝皇族的血肉,嘻嘻。
她的手心剧烈颤抖,面容却保持着平静,她有一个疯狂且可怕的想法,她在竭力克制,却又忍不住想要割断铁王爷的喉咙。
就在她快要失控的时候,鼠大师站在了她的面前,双手作揖,笑着对铁王爷说道:
“王爷深夜到访,嗯,到访……军士们也鞍马劳顿已久。方才,老朽已命人备下宴席,好为王爷接风洗尘了……”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铁王爷合着胡笳低声吟唱。
当年,王府夜深人静的时候,人们常常能听到侍卫统领吟诵它。
他总是一个人坐在屋檐上,一遍又一遍擦拭手中的剑,把它擦得锃亮,仿佛一面明镜,能够倒映月光,照尽人间百态。
铁王爷从来也没有理解过诗句的意思。
没人知道什么是“羌笛”,也没人知道“玉门关”是哪儿,就像人们从来也不知道侍卫统领到底为何独自吟唱。
铁王爷曾经问他:“如此,何故?”
他只是浅笑一声,回答说:“一个人到了塞外,听着异乡的曲子,怨恨春风未至,殊不知,塞外永远也没有春风。”
不知不觉,当年的情景已经过去了二十余载,铁王爷很久也没有看到过侍卫统领拭剑而歌的情景,也再也没有见过侍卫统领的身影。
他觉得,他忠诚的侍卫统领应该是死了,死在了国安军的叛乱之中,和王府一起化为了火海的灰烬。
大帐中回响着铁林人的胡乐,马头琴悠扬久绝,火不思余音袅袅。
他似乎开始理解这首诗的意思了。
他已经离开了文明世界太久太久,不知不觉,身边的胡人越来越多,熟人越来越少。
他所看到的,只有荒凉和废墟,无穷无尽的铁林,埋葬无数古老的都城……以至于,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景色。
可是,他依旧渴望着回去的一天。
大夏的国土,皇甫的江山……夕阳已日暮,但他相信,终有黎明降临的时刻。
这也是,神明向他许诺的:一切都将重归原样。
铁王爷仍旧戴着假面,他大手轻轻一挥,身旁的侍卫立刻会意,向众人道:“停止奏乐。”
众人都在等他说话,而他的目光却落在了一个女人的身上。
不知道为什么,每当看到那个女人,脑海里便会闪过那个奇怪的画面。
“喝下它……”记忆中,盲眼的老萨满不停低语道。
老人用泛白的眼珠子仔细打量着他。
“我看到一位来自中原的可汗……率领着四海诸部,将灾厄降临文明世界。”
“我看到,龙旗将飘扬在城市上空。”
“我还看到一具腐朽的尸体……数不清的老鼠在啃噬他的心脏。”
铁王爷喝下了骨头器皿中的汤药。
霎那间,迷雾散去,他的记忆回到现实。
他看到,那个叫做梁晨的女人,目光中掩藏着极度的恨意,她扬起高傲的下巴,如同高贵的雄鹰,仿佛没有任何东西能让这样的女人屈服。
这样的女人,不简单……
铁王爷冷冷一笑。
“孤连夜率军来此,只为一项计划。”
第65章 阴谋
铁王爷语气深沉地说道:“本王不喜欢拐弯抹角,那么,孤便直言,三天后,我们将会突袭余廊,孤希望,灰鼠氏族能够随孤王一同征伐。”
此言刚出,在座的铁林人顿时脸色一变!
每个灰鼠氏族的部民都知道,余廊隶属于谷地氏族的领地,他们虽然同样是铁林部落,但他们早已归顺于国安军的治下,如果突袭余廊,那无异于是在向国安军所代表的文明世界发起挑战!
“恕我直言,王爷,恕我直言,您是在拿我灰鼠氏族数万部民的生命开玩笑,嗯,开玩笑。”鼠大师看似平静地回复道。
在座的铁林人一片哗然,他们虽然也曾经常劫掠文明世界的乡镇,但直接侵夺领地的事情却是从未发生过。
眼下,躁动与不安正逐渐在大帐中蔓延,有的牧民甚至愤怒地将腰刀插在桌子上,表示:这压根就是在拿氏族的生死存亡做赌注!
“其他氏族呢?他们在哪儿?!”
“谁知道这些干净玩意究竟是不是在卖咱们!”
部落的战士们叫叫嚷嚷。
而铁王爷身旁,如同机械傀儡的侍卫将手按在了腰间的八方汉剑上,做好了准备震慑众人的准备。
铁王爷伸手阻拦了他。
“准备入冬了,诸位。”铁王爷摇头叹息道,“今年的冬季将比以往更为漫长,不知道,该有几人忍饥,几人挨饿呢?”
“可惜呀。”他说,“谷地氏族占有最丰腴的河谷,牛羊成群,冬季也能享受温暖的壁炉,住在钢铁铸就的房子里……他们只会嘲笑灰鼠的懦弱,嘲笑鼠群在文明人面前抱头鼠窜,躲藏在冰冷的地洞里,惶惶不可终日。”
几个暴躁的铁林武士听了当即发作,“砰”地拍桌而起,“我们绝非懦夫!”
“是嘛?”铁王爷故意在激怒他们,“可是,尔等却无力撑过凛冬,只能眼睁睁看着谷地氏族过着丰衣足食的生活。”
铁王爷这番言语似乎起到了一定的效果,铁林人中间出现了异议。
他所言非虚,鼠大师也清楚意识到,凛冬漫漫,氏族的储备根本不足以支撑过冬天。
原本,氏族会议也计划着组织一场劫掠,但他们也从没有考虑过向受到国安军保护的余廊地区进军。
计划听起来十分诱人,他也知道余廊谷地的富足,可是,铁王爷究竟在图些什么呢?
难道只为了向国安军挑衅?
铁王爷趁着机会,加大了攻势。
“幸运的是,谷地氏族习惯了文明世界的生活,早已经忘记了该如何拿起枪,忘记了自己的祖先是如何战斗……他们已经不配再称之为‘黑可汗的子民’。”
他握紧拳头,“尔等所要做的,不过是将他们的权力收回,这是神所赐予尔等的良机。”
灰鼠贪婪的本性终于暴露了出来,当利益趋向一致,他们原始的杀意便会被激发。
“成群的牛羊,温暖的河谷,女人、奴隶还有他们的黄金……这些本就是黑可汗许诺给诸位的礼物。”
铁王爷极具煽动性地说道,一项又一项诱人的条件不断刺激着他们的神经。
可不等鼠大师给出答复,铁王爷便下令终止了这场宴会。
“好好考虑一下吧。”他说道,“诸位,只有三日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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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逐渐散去。
梁晨却并没有回到自己的帐篷里去。
她一个人坐在篝火前,注视着燃烧的火焰,努力想要平复内心的波澜。
一直以来,她都在计划着逃出铁林。虽然,鼠大师并不像她过去所想的那么坏,可是她终究不属于此地。
梁晨内心暗暗渴望着灰鼠氏族会向余廊出兵,这样,她就有机会与文明世界取得联系,回到沪津去。
可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听到自己耳畔有人在低语:
难道你忘记了仇恨?
她看到一个黑山羊头的女人,静静趴在她的身旁,说道:“铁王爷摧毁了你的氏族。”
“你们像无主的野犬,孤独流浪。”黑山羊女人耳语,“虎贲挥刀,尸骸堆砌,血流成河……”
她浅浅地笑着,“他来了。”
梁晨忽然抬起头,只见篝火的对面,赫然出现了铁王爷漆黑的身影。
“你想干什么?”梁晨警惕地问道,下意识拔出了腰间的仪刀。
铁王爷慢慢走到她的身前,伸手握住刀尖,“孤只想做笔交易。”
“你我之间有什么可说的吗?”
“有资格与孤谈条件的人并不多。”铁王爷将刀尖轻轻移开,“况且,你杀死孤王部下的事情,还没有清算。”
梁晨微微一笑,“所有人都看见了,你的部下,是被老鼠杀死的。”
“是嘛?”铁王爷的语气逐渐冰冷,“如果,孤现在掐断你的脖子,人们会认为,是何人杀了你呢?老鼠,抑或秃鹫?”
他逼近梁晨的身前,梁晨逐渐感到了强烈的压迫感,“或者,你觉得,你操纵一群鼠辈,能够像杀死虎贲锐士一样,杀死孤王吗?”
梁晨开始意识到,在铁王爷面前,自己毫无胜算。
对手比她想象中的更加难以捉摸。
“你究竟想要做什么?”梁晨扬起脸,冷冷问道。
“孤知道,汝绝非一般人,也不会甘心留在这肮脏的铁林里……”铁王爷说,“你只需要帮孤王做到一件事情,孤便赦免你的罪,并且,还你自由。”
梁晨咬了咬牙,她本想开口拒绝。
“你……到底是什么人?”
铁王爷慢慢摘下了手套,意味深长地回答:
“和你一样,是被神明选中的人。”
手套之下,是一只几乎完全腐败,以至于露出森森白骨的手。
梁晨一瞬间瞪大了双眼。
不知名的蝇虫爬满了铁王爷的手背和指骨,它们的翅膀上长着一张张人脸,散发着腐败的气味,几乎成为了他身体的一部分。
铁王爷将手套再次戴上。
“孤王的要求很简单,攻下余廊以后,替孤王除掉鼠大师……孤将许诺你自由,以及,你其他想要的一切,如何?”
第66章 阳光
猩红的眼珠从水面升起。
黑道人站在血色之中,静默得仿佛一尊雕像。
他说:“过去发生的,未来依旧会发生。”
黑道人提着仪刀慢慢走向他的身旁,用血淋淋的手指着天上的眼睛。
“轮回一经开始,便已命中注定……”
那颗眼球笼罩整个夜空,凸起的血丝如同隆起的山脉,扩散的深红仿佛江河湖海。
黑道人揭下面具。
“祂注视你,如同红月降临人间。”
他的面容是一团漆黑的晕影,紧接着,他的声音变了,变成了议会主人那高深莫测的声音。
“你铲除了议会的敌人。议会血脉相生,这是给予你的奖励。”
说着,“黑道人”将赤鬼傩面交到了文品的手心里。
他低声浅笑。
“下一次的任务非常凶险,请好好利用它,文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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沪津市,正午时分。
文品猛然从梦中惊醒。
炽烈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但他却丝毫感觉不到温暖,就好像自己被人封在了狭小的空间里,只有双眼能够看到外面的太阳。
“我在……什么地方?”文品喃喃自语。
刚刚,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到自己变成了黑道人,然后如同亲身经历过一般,在梦中见证了黑道人的一生。
从陈家的长子,到陈氏的族长,后来儿孙接二连三地死去,见证了陈氏的的没落。
最后,那个陈家的族长成为了黑道人,开始了他血腥而残酷的复仇,正如同程澜衣一样,成为了魔鬼。
文品在梦中也看到了陈连苏,陈连苏似乎是陈家最后的子嗣,黑道人一直以来都对他又爱又恨,恨他身上流着洋人的血,但爱他是永宁陈氏唯一的传承。
看来,斯捷潘所言不假,陈连苏的身上的确也存在着弗拉维亚人的血脉。
只是,文品有些不解,自己为何会梦到这些古怪的画面。
忽然,文品发觉自己脸上戴着一副面具。
他伸手摸了一摸,面具是木制的,看起来有些偏大。
他用力将面具摘了下来,定神一看,却惊得险些从床上坐起来!
“啊……痛。”
文品牵动了腰间的伤口,刺痛如同电流一下子电击他的神经,就仿佛被人用锥子狠狠刺进了伤口,疼得大呼小叫。
房间的门忽然开了。
他听到了老板娘苏欣那温柔却略带嫌弃的声音:“你终于醒了……昨晚睡得还好么?”
文品掀开被子,把面具轻轻甩在了一旁,不满地回答道:“如果没有这张面具,我或许还能继续睡到晚上。”
“哦,如果没有这张面具,你大概已经变成了疯子,或者……傻子。”苏忻淡淡地说道。
文品眉头微微一蹙,眼睛盯着那张面目狰狞的赤鬼面具,脑海里就不禁回忆起未眠者恐怖扭曲的身形,浑身打起冷颤。
这面具是苏忻带回来的,可他回想起之前议会主座将傩面交给他的情景。
总觉得,有某种神秘的力量在冥冥之中安排好了这一切。
“这是先民留下的遗产,它能够让你洞悉凡人无法洞悉的事物……黑尘、过去、灵魂,等等等等。”苏忻如是道,“同时,也能帮助你保持清醒,好分清楚何为现实,何为幻境。”
文品似懂非懂地挠挠头。
先民遗产?上古神器?
他转念一想,这赤鬼面具难道有着什么非凡的魔力?换句话来说,就是有超多的buff?如此看来,这算是打败黑道人掉落的宝具吗?文品心中吐槽道。
“幸好我没有变成未眠者那样的怪物。”
他推开了窗,百里香酒楼之外是万里的晴空。
尽管街道上还残留着昨夜大雨填满的水坑,但是阳光已经驱散了大雨的冷清,人们来来往往,脚下的积水倒映着碧蓝的苍穹。
街头的叫卖声此起彼伏,文品望着窗外繁华的都市,感受着午后阳光和楼下悦耳的丝竹声,不知不觉,他感觉自己从永宁街的阴影中慢慢缓解了过来。
难以想象,不久前,自己还在进行着一场生死搏斗。
“先不要高兴得太早。”苏忻点燃烟草,空气里竟然弥漫起了一股特制香料的芬芳,“你我无时无刻都存在着失控的风险。”
“失控?”
文品发觉苏忻微微迟疑了一阵,仅仅是短暂的困惑,好像是在确认文品没有在和她开玩笑似的。
她如同遇到了什么难题,慢慢吐出了口中的白烟,摇头道:
“嗯。看来,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如果就这么让你回去……迟早有一天,你会变得和未眠者一样。”
说着,苏忻将玉嘴烟枪往文品肩头上一戳,随口道:
“或许,我现在就应该把你杀掉,以绝后患?嗯,我忽然有些后悔,当初我就应该把你留给黑衣卫,在监狱里,可能还比较安全。”
听到这句话,文品莫名感觉一阵紧张。
这个玩笑可一点也不好玩。
“所以,我昨晚……呃,也可能是前天晚上,还是什么时候,总之,我昏过去以后发生了什么?”
他边说边拿起了床头柜的水杯,想缓解一下内心的慌乱,“这水可以喝吧?”
“当然,只要文公子信得过小女子。”苏忻微微闭起双眼,恬静一笑。
这笑容好像有些不怀好意……
睡了那么久,他只觉得口干舌燥,也顾不上那么多,只要没毒就行,直接一口就喝了个干净。
苏忻找了张椅子坐下,“你昏迷以后不久,黑衣卫的人就来了。”
“黑衣卫?”文品一听到这三个字就开始后脊发凉。
“嗯。”苏忻补充道,“而且,我还看到了机械督察,他们很显然是有备而来……这个阵仗,少说也得是天位三级应对。”
“天位三?原来我们这么有排面。”文品小声嘟囔道,“所以,他们的天位级应对也无法抓到咱们了?”
“事实上,如果再早个十几分钟,他们即便是加上一个装甲攻坚小队,恐怕也得全军覆没了。”苏忻摇头道,“他们很走运。”
文品心底一惊:这个未眠者居然这么厉害吗?
“我让影武士背着你离开永宁街,黑衣卫并没有发现我们,他们来晚了一步。”苏忻仿佛是在阐述一件无比轻松的事情,若无其事地打了声哈欠。
文品静静回想着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他记得,苏忻当初召唤出了好几名实力不俗的影武士,眼前的老板娘似乎拥有着非常强大的超凡能力。
苏忻绝非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柔弱,文品从来也猜不透她心中的想法,在对未眠者动手的时候,苏忻也丝毫没有留情,招招致命,堪比真正的杀手。
文品不知道苏忻为何要帮助他,也不知道,苏忻的超凡力量究竟从何而来。
在这个世界上,几乎没有人相信神秘力量的存在,因为超凡者都会将自己隐藏得很深,不会轻易出现在世人面前。
说实话,据他目前的了解,这世间所有的超凡力量皆来自于玄晖门徒所信奉的神明,除非存在着别的可能,否则,他可不敢轻易相信任何一个非凡者。
不过,对他而言,苏忻有着救命之恩,暂时也是可以信任的吧?
就算不是看在救命的面子上,也得看在漂亮小姐姐的份上吧……咳咳,似乎真相了。
文品赶紧抛掉这些奇怪的想法。
苏忻好奇地看着他像狗子甩毛一样拼命摇头,问道:“公子,伤口可还疼?你的脸色……”
“没没没,好多了……我只是睡得太久,需要摇头自醒。”
文品脸上一阵青红,否认得越是激烈,便越是显得可疑,苏忻故意拖起长音,带着困惑的语气“嗯”了一声,“你比我想象中康复得更快。”
文品额头留下一滴冷汗,他赶忙转移话题,“对了,那两个小鬼呢?他们在哪?”
“你说的是祠堂里的那对童男童女吗?”
“对!”
文品有些纳闷:“童男童女”这词语怎么听起来这么奇怪?
看着此刻老板娘悠闲抽着烟枪的样子,他脑海里莫名浮现出了《聊斋志异》或者日本传说中,那些女妖怪的描述:
她们一个个倾国倾城,温柔文静,实际上却比其他长得青面獠牙的妖魔鬼怪还要心狠手辣。
“他们……都没事。”
苏忻的语气慢了许多,吐出口中的轻烟也变得绵长起来,如同在勾勒一个忧伤而飘渺的幻境。
“只不过,我不知道,他们……该如何面对接下来的生活呢。”
第67章 命运
苏忻告诉文品,她按照对小靖的约定,带阿友回来了,可是她并没有找到大韦阿波的身影。
如果幸运的话,阿波可能只是和那些昏迷的永宁街百姓一样,苏忻离开的时候,来不及找到他。那些黑衣卫虽然可恨,但职责上也会帮助受害者,应该不会为难一个孩子。
可万一要是出现了什么意外,阿波并不在那些人当中,而是被带去了别的什么地方,那么……
想到这,文品忽然间回忆起了一个人:陈连苏!这个该死的家伙究竟到哪里去了?
文品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明明是陈连苏下的战书,然而他却从头到尾,都没有发现这个王八蛋的踪影,这怎么说都有些不对劲。
“我最担心的还是那个女孩。”苏忻叹口气说。
苏忻找到秀英的时候,就在祠堂的废墟里,那个年幼的女孩手中紧握着一把吉祥锁,始终也不肯松开。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未眠者已经崩坏的身体紧紧拥抱着她,如同枯萎的大树,在临死前拼命守护最后的阳光。
是眼泪吗?未眠者冰冷而充满痛楚的脸颊上残留着一行淡淡的泪痕。
苏忻记得在玄晖殿上,未眠者对女儿的一声声呼唤。
即便是已经堕落成恶魔,人类也会残存着那么一丝执念么?她时常如此怀疑。
就像她朝着即将化为未眠者的父亲开枪的时候,父亲留下的最后一句遗言:“对不起。”
影武士挥刀斩下未眠者的躯干,如同斩断念想的丝线,干净利落。
“对不起。”苏忻说。
女孩如同做了一个美好的梦,在梦中,她梦到了父亲坚实而强壮的臂膀。
那个男人即便变成了魔鬼,在最后的时刻,他手中也始终紧握着一把吉祥锁。
——“这些锁真的能锁住一切吉祥吗?”
——“嗯,有了它们,不只是吉祥,它能把你、我、娘亲、奶奶都锁住,这样,我们一家无论去了哪里,你嫁人也好,我和你娘死了也罢,咱们永远不分离……”
未眠者也做了一个永世长眠的梦。
他的眼中是残存的光,闭眼之时,便再无杀戮。
苏忻打了一个响指,暗影中窜起的火焰瞬间便吞没了未眠者的身体。
“生者已逝。”她说。
就像,当年她亲眼看着父亲化为灰烬,悲伤汹涌而来,而她的面容却始终平静。
“秀英知道这件事吗?”文品问道。
“或许留在梦里,才是最好的选择。”苏忻简单回答。
文品惋惜慨叹,他慢慢下了床,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胳膊,“两个小鬼都在百里香吗?”
“嗯。”
文品四处望了望,“我的衣服呢。”
“扔掉了。”
“啥?!”
“那衣服全是雨水、泥巴、血迹,而且破破烂烂,你穿出去,用不了十分钟,黑衣卫就会找上门来。”苏忻说。
文品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缠满的绷带,嘟囔道:“所以我就这样出去?”
苏忻用烟枪指着一旁的衣柜,道:“里面有一套洋装,很适合你这样在报社工作的大才子。”
苏忻闭上眼,文品从衣柜里翻出了一套烫得很平整的风衣夹克,还有一顶扁鸭舌帽,看起来很有大西联邦的风范,不由得让他联想起了电影里,福尔摩斯的装扮。
“我一直以为,你们这里只有古装来着。”
文品系上腰带,把短披肩放平,他觉得自己离名侦探就差个烟斗和放大镜了。
苏忻看着文品此刻的模样,微微笑道:“很像他。”
“谁?”
“某位故人。”
文品怔了怔,但没再多问,只是道了声谢,便推开门下楼去了。
他那天晚上受了很重的伤,但痊愈的速度却比以往更加快,他现在除了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之外,行动起来已经毫无大碍。
百里香今天的客人很多,店小二和姑娘们都忙不过来了,他看到有的姑娘左手各端着一盘白切鸡,上面还放着一小叠酱料,“噔噔噔”地跑过走廊,如同身法了得的侠客般敏捷避开那些路过的客人。
“让一下!”一个“女孩”大喝一声,突然间从文品身旁窜过。
这不是那丁香姐姐吗……她不唱戏,跑来端盘子了?
正在文品困惑间,他又听到身后传来个男孩的声音:“爸爸!”
文品回头一看,竟然是那一脸书呆子气的男孩阿友,他现在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并且被苏忻和她的姑娘门打扮得“漂漂亮亮”,宛如女孩一般。
“爸,这身衣服怪怪的……”阿友蔫巴着脸说。
阿友梳着分头,还上了发蜡,身上则穿着白衬衫、吊带裤和黑皮鞋,看起来就像某位绅士家的孩子一般。
“这不挺好看的嘛?”文品摸摸阿友的头说,“这身衣服不便宜。”
“我还是喜欢工厂的衣服。”阿友说,“虽然,那位丁香姐姐告诉我,这件衣服是她特地到洋装店买的……但我还是觉得,我就是个打工的小鬼,哪能穿这么好的衣服呢?”
“胡说,你本就不应该去工厂打工。”文品不禁反驳。
按照他在上辈子的观念,阿友这样的小鬼就应该接受九年义务教育,招收童工绝对是违法犯法的。
“你不懂。”阿友摇摇头,“不是我的命,永远也不是我的。”
“咋这么说呢?”文品听了有些火大,“你才多大啊,谈什么‘命’啊‘命’的。”
这说话口吻就跟那杀千刀的邪恶黑道人似的。不行,这思想必须纠正!
“我和大韦哥哥很早就独立当家了。”只听阿友无奈地说,“但这并不是我们想要的选择。”
他告诉文品,他的母亲是个纺织工,他的亲生父亲曾经也是个工人,也和他们一样,曾经在镇国铁厂工作。
除了他的哥哥,他还有一个小他两岁的弟弟,母亲很疼爱弟弟,当然,也爱着家里的每个人,原本家里虽然收入微薄,可好歹能够维持生活。
直到有一天,父亲被从天而降的钢筋砸断了腿,再也不能工作了。
那点微薄的赔偿压根支付不了高额的医药费,黑心的江湖郎中又用掺水的“神药”骗走了一大笔钱。
那天晚上,母亲哭了很久,阿友就在门外,听了很久。
后来,为了养活弟弟,照顾卧床的父亲,她把他们兄弟送给了一个过去曾经好心帮助过他们家的厂长。
那位厂长没有子嗣,他答应她,会好好照顾他们哥俩。
那年,他六岁,阿波七岁。
起初,母亲还会时常会来厂里看他们,再到后来,俩兄弟再也没有见过她。
也许,有好心人帮助她,去到更好的地方去了。
就在几年前,厂长经营不善,敌不过弗拉维亚人的洋铁厂,破了产,被迫转卖了厂子,也就成了现在的“镇国铁厂”。
“我们曾经也以为,我们的命运会改变。厂长对我们很好。”阿友说,“可是,就像厂里,百事通跟我讲的,这一切,都是以金钱和地位为前提的。”
厂长把他们“卖”给了新来的马厂长,签下了二十年的劳工契约。
“其实,我都理解。”阿友回忆着,“就像当年母亲把我们卖给他一样。他是好人,母亲也是,我们不过是不想拖累他们,也没什么……”
他冲文品笑了笑:“习惯了。不属于我们的,本就不是我们的。什么东西都会失去,体面的衣服、温热的早餐、金钱、父母、家庭,还有生活……但唯有我们兄弟依旧相依为命。”
说着说着,阿友也难免感到酸涩。
“我知道,你们只找到了我和秀英,但大韦哥哥是我唯一的亲人,其他的,我不敢奢求,但他,我不会再失去……我会找到他,对吗,爸爸?”
第68章 诡谲之境
文品停下脚步,感觉自己的心脏莫名跳动了一下,手臂的肌肤之下短暂浮现出淡淡的红痕。
“你我无时无刻都存在着失控的风险。”苏忻淡淡地重复着一句话。
宛如炙烤的疼痛突然间便蔓延向全身,他猛地扼住手腕,想要阻止红痕蔓延的趋势。
“怎么回事……你干了什么……”文品痛苦地咬紧牙关,盯着苏忻,有那么一刻,他甚至有些怀疑,是不是苏忻在搞鬼。
只见苏忻走向他身前,用烟枪轻轻撩开文品的额发,“只有‘秘仪’能够缓解你我的痛楚。”
苏忻如同一位西域的邪恶女巫,纤纤玉手持握鬼面,她站在文品身后,慢慢环住他的脖颈。
文品闻到一阵迷乱的暗香,不知道是不是香料燃尽残留的余香。
如同行走于晦暗的深空,视野变得朦胧。他捂住自己的双眼,触碰脸颊的时候,却发现上面履上了一层木制的假面。
文品忽然感到一阵惶恐,想要拼命摘下那层面具,可是面具仿佛与皮肉紧密相连,变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
“老板娘……苏忻!”文品边喊边撕扯面具。
又是该死的幻觉!他尝试冷静下来,至少,依照他的判断,老板娘不应该会伤害他才对。
文品重新睁开了眼。
而此刻展现在他眼前的,却是一处狭隘深邃的地下空间。
这个场景令他感到无比熟悉:
黑墨勾勒,一条冰冷的铁轨追随黑暗延伸——啪,他的头顶落下凋零的火星,隧道吊灯孤独明灭,煤气的计时表宛如深渊的眼睛,镶嵌在裸露的黄铜管上……
文品猛然醒悟:这里是太平区地铁站!他当初在原主留下的照片上看到的地方。
想到这,他的脑海里就不禁浮现出轨道上的烂肉和断裂的肢体。
文品咽了咽口水,害怕记忆中的画面会再度重现。
可是不前进,可能就无法走出幻境了。
该死。为什么都是恐怖片一样的幻境?这简直比做噩梦还要令人讨厌。
——噔,噔,噔。文品小心翼翼走在坚硬的铁轨上,思考着脱离幻境的方法。
残肢断臂并未出现。
这时,他看到一个人像,如同模糊残缺的鬼影立在黑暗边缘。
这诡异的场景令他不由得停止前进。
那个人影似乎在向他发出一个邀请。
到底过不过去?
文品有些犹豫不安,下意识掏了掏口袋,可是并没有找到亲爱的骰子娘,看来她并不曾进入幻境。
文品不禁责备自己:你的“出征精神”到哪里去了?不就是个幻觉嘛。
他自我暗示着,脑子里时不时就开始联想起一些小说设定或者报社里的趣事,好驱散恐惧,壮起胆子应邀,毅然朝着轨道前进。
深渊中传来一声不易察觉的冷笑。
影子转身朝着更黑暗的地方走去。
“我颂念以玄晖之名,血祭双子,我将奉献吾之生命,以我之血,浸润黑日。”
影子跪在轨道中间,在地上一笔一划地绘出了“玄晖”的图案。
“你真的要如此做吗?”隧道里传来了另一个男人的声音。
影子默不作声。
“万一,你是错的呢……或许,秘仪并不能改变一切,没有东西能够逃脱神的眼睛。”
那个声音几乎哽咽了。
文品慢慢走近他们之间。
他看到了一个身着唐装的男人,还有一个白色西装的男人。
他们的面容是水墨搅拌的色彩,犹如一张浓墨重彩的京剧脸谱一般。
“这本身就是我的宿命,从过往到现在……无数个世纪,我本就该死去。”
“非要如此吗?”白色西装的男人流下一滴眼泪,顷刻间搅乱了黑白的“脸谱”。
“机械心脏永恒转动……也许,我还将再次归来。”
唐装男人低声吟唱,声音冷漠得如同坚冰。
文品敏锐察觉到了“机械心脏”这个词。
“脸谱”的图案变成了混乱的涡流。
白色西装的男人说:“有人来了……”
涡流变成了分布均匀的阴阳。
男人缓缓拔出剑杖。
杖柄的金色狮头闪烁妖异的凶光。
“我会站在你身边,直到最后。”
文品听到轨道深处传来了物体爬行的声音,如同混乱的琴键,嘈嘈切切。
涡流化为了死亡的黑色。
白色西装的男人走向深渊。
秘仪开始运转,地上的玄晖泛起黑尘的狂澜。
头顶的吊灯噼噼啪啪地爆发出电流的噪声,以极快的频率明暗起来。
文品不敢接近那玄晖结界。
法阵外围的蜡烛突然点燃起阴森暗绿的邪火,照亮一座由铁丝网和钢筋纠缠而成的诡异神龛。
文品悄然靠近,仿佛担心自己会被幻境里的男人发现。
当微光再临时,男人的身前莫名多出了一具尸体。
唐装男人念念有词,将一把像是钥匙的东西塞进了尸体的口中。
“钥匙?!”文品下意识感觉,这可能是某种重要的线索。
他越走越近,想要看情那尸体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可下一瞬间,文品却猛然撑大了双眼!
——因为,那具尸体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那个真真正正,原原本本,上辈子生活在地球上的自己。
这,怎么可能呢?!
“他”身上还穿着格子睡衣,没有一处伤痕,脸色依然残留着血色,仿佛还活着一般。
文品几乎陷入了崩溃。
他的脑海里冒出了一个细思极恐的念头:如果那个我已经死了,那现在的我,又是谁?
他顿时瘫坐在地上,一个正常人看到了一个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他都会感到极度的震惊,而更何况,是亲眼看到了自己的尸体呢?
文品死死捂住自己的脑袋,越是往下想,头脑便越是如同要炸开一般,回响起尖锐疯狂的低语。
“我……死了?我到底是谁?地上的尸体又是谁?!”
虽然他过去在警署看到过自己的尸体,可怎么也没有亲眼看到尸体时这般反应强烈!
有一个强烈的声音在呼喊:不行……我必须去确认一趟,必须亲眼看看,那天警署发现的尸体,到底……到底是不是我!
他感觉自己好像从未真正了解过这个世界,每当他以为已经搞明白一切的时候,那些汹涌而来的新事物便会一瞬间击碎他的狂妄。
你所知道的,永远只是冰山一角。
唐装男人的“脸谱”变成了血液般的深红色,仿佛溶解一般,落下大滴大滴的色彩,整个身体几乎变成了油乎乎的一团。
最后如同泼洒的墨水一般爆开,化成空气中扩散的水雾。
“唯有秘仪才能化解你我的痛楚。”文品的身后传来了老板娘的声音。
“你到底是什么人?”他回身用力抓住苏忻的手腕,“你的力量从何而来?回答我!”
苏忻没有抵抗,脸上挂着一抹神秘的微笑。
“等你做好准备的时候,回到百里香来找我,答案自然揭晓。”
“什么叫做好准备?”
“等你伤势完全恢复,准备好拥抱真相的时候……”
苏忻的面容慢慢隐入混沌。
黑暗深渊里机械轰鸣。
待文品反应过来之时,水雾中浮现出了一双猩红的“眼睛”,紧接着爆发出蒸汽的长啸,一辆火车头如同炮弹冲破黑暗,朝着文品直奔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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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光刹那间刺破他的眼帘。
睁开双眼之时,一辆黄皮老爷车险些撞上文品的身体!
“喂,赶着投胎啊?”喇叭按得“嘟嘟”响,老爷车司机赶忙刹车,气得冲文品咆哮,“看他妈迟早有一天不撞死你丫的臭傻批!”
文品眼前还是一片模糊,他跌跌撞撞地回到人行道,扶住一棵银杏树,好一会儿才恢复正常的视觉。
之前奇怪的红痕消失了,疼痛也随之而去。
刚刚所经历的幻觉仿佛从未发生过一样。
文品摘下脸上的赤鬼傩面,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一枚玄晖吊坠从他的脖颈上垂落下来,悬在半空。
他发觉自己正站在华阳街古朴的人行道上。
路过的女士还以为文品是喝醉的醉汉,一个个都露出了嫌弃的目光。
文品缓缓背靠在银杏树下,望着天上落下的片片黄叶。
“我……有些神经衰弱了。”他喃喃地说道。
现在细细回忆,那个幻境之中看到的两个男人,是那么的熟悉。
虽然文品没有看到他们的面容,但是那件唐装,正是在家中所看到的,带着曼珠沙华图案的黑色唐装,而另一个手持剑杖的男人,也曾在幻觉中出现过。
也就是说,那个穿唐装的男人极有可能就是原主,而另一个人则是原主的同伴。
在我穿越之前,在“我”死去之前,原主和另一个男人一直留在太平区地铁站的隧道里!
如此一来的话,我需要……找到那个白色西装的男人,他可能知道些什么,甚至,他可能知道我穿越的真正原因!
对了。文品忽然回想起来,原主在“他”的尸体口中还藏了一把像是钥匙的东西……
“喂喂,你这家伙怎么在这儿睡觉?”
文品思考到一半,巡逻的巡警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拿着警棍狠狠戳了他一下,不客气地说道:
“市议会有规定,街上不准流浪汉和醉汉睡觉,影响市容,现在,快点,立刻,给我起来并且滚开!”
第69章 调查
浔城市,女子学院。
方锦臣靠在办公楼的楼梯口疲倦地睡了一整夜。
第二天一早,他便被早晨来上班的清洁工人给摇醒了。
经历了一晚上的大雨洗礼,他只觉得全身都被寒冷所包裹,而且喉咙也有些干涩。
“纸……纸……”方锦臣四处问道,但清洁工人只是困惑地看着他。
方锦臣把淋湿的外套脱下甩到一旁,跌跌撞撞走进洗手间,用水龙头的清水拼命洗刷自己的脸,无论是泥巴、鼻涕还是雨水,他统统冲了个干净,才勉强恢复清醒。
“方先生?”
他刚回到阳光之下,碰巧遇见了秋玉洁院长。
“你来得正好,有一通电话来找你的……呃,你怎么……”
“我没事,院长,刚洗了个澡。”方锦臣直接用袖子擦干脸上的水,“谁的电话?”
“黑衣宪兵队的人,说是要传你问话。”秋院长态度严肃地说道,“你昨晚干了什么?”
“传我问话?”
方锦臣脑子里顿时浮现出了昨夜被那女搜查官一顿胖揍的情景。
该死的。他心中暗骂一声。
“我没干什么,只是淋了一晚上的雨,然后被人打得半死不活。”方锦臣略带怨念地回答道。
“谁打的你?昨晚的凶手?”秋院长一惊,露出了焦急的目光。
“我大概是见鬼了。”方锦臣甩干手上的水,随口一答,他并不想多浪费时间,便直接要转身离开了。
“等等,你的电话……”
“我知道。”方锦臣微微回首,“告诉那些家伙,我会去见他们的。”
方锦臣一路上都在思考着昨晚上发生的事情,他越想便越是烦躁,丝毫没有头绪。
他用力推开门卫室的铁门,打开大灯,重新换上备用的门卫制服。
他扣上最后一粒纽扣,然后拿出潮湿的记事本,把昨晚上获知的情报全都认真转化成思维导图,贴在门卫室的墙上。
在把“家”搬到门卫室之前,方锦臣便将原来出租屋里的所有情报都一同打包带了过来。
眼下,门卫室的墙面重新复刻了一整个更为清晰明了的“案件导图”。
并且,“太平区亡灵案件”被他画上了句号,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更大更复杂的名称——“玄晖门教徒追查行动”。
方锦臣烧开一壶茶,端着茶杯立在墙边,眉头紧锁地观察着,重新捋着案件的来龙去脉。
这几天他也并非毫无行动,他很清楚自己来这里的真正目的。
——找到梁景神父的下落。
他知道,这个有着夏文名字的弗拉维亚人曾是太平疗养院的医生,也是疗养院惨案唯一的幸存者。
虽然上次钟楼之战后,他也一度认为程澜衣就是太平区的亡灵,可是,在经历了这许多怪事以后,他现在却不由得开始怀疑,真正的杀人凶手绝非一人,而是一个异常可怕的作案团体……
方锦臣也做好了心理准备,哪怕对手有一整支军队,他也要与之对抗到底。
现在,他听说,梁景神父的确参加过不久前的医学研讨会,并且还险些和吴州郡医学会的副会长薛仁川教授发生了争执。
后来黑衣卫的人也去寻找过他,但却找不到任何有用的线索,因为他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据:
第一,来参加医学研讨的人作证,梁景神父从未离开过自己的酒店,案发当天酒店前台也没有人看到梁景离开,然后第二天,人们都看到梁景出现在酒店餐厅里。
第二,案发当天,前往沪津的火车乘客名单里并没有梁景神父的名字,他不可能一个晚上来回两座城市。
可是他们似乎忽略了一点,如果梁景拥有汽车这样的高级交通工具的话,完全能够做到。
只不过,黑衣卫并没有听说神父拥有汽车这样奢侈的东西。
但没看到,不意味着没有,也许还有同伙呢?
唯一认为自己在案发当天看到梁景的人,便只有文品了。
上一次在百里香,文品在讲述自己的情报时,提到过,他在被关在忏悔室里时,似乎隐隐约约看到梁景打开了铁门,但很可惜,文品也不确定是不是他。
后来,黑衣卫离开以后,人们就再也没有见过梁景。
但方锦臣却隐隐约约怀疑,梁景并没有离开浔城,至于为什么……
直觉。
想到这里,门卫室的电话响了,一下子打断了他的思路。
呵。又是黑衣卫来催我问话了吗?
方锦臣拿起铜把手,刚准备和搜查官们辩驳一番,却不想,对面传来的竟是文品那家伙低而不沉的声音:
“喂,是方警官吗?我是文品。”
“把‘警官’二字去掉,我现在只是普通人。”方锦臣回答道。
“我想要问你一个问题,很简单的问题。”
“问。”
电话那头,文品润了润嗓子,问出了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问题:
“我想知道,当初太平区地铁站发现的那具穿格子睡衣的死者,现在在何处。警署停尸间?还是已经下葬了?”
方锦臣听了先是一愣,“你问这个干什么?”
“你我之间不是说好了要协作吗?我们可没有口头约定截止日期。”文品略微圆滑地回答道。
方锦臣沉思了一会儿,难道是这小子有了新发现?
“警署有规定,非自然死亡的尸体经过验尸官检查以后,最多停放十五天,然后就得归还家属下葬……但若是无主认领的无名尸,嗯……负责那次调查的太平警署,一般都是把人葬在西山公墓的东北角。”
方锦臣毫无保留地回答了他。
在方锦臣看来,文品虽然过去与他有过矛盾,但是经历了太平钟楼那番生死战斗,他焕然已经将文品当成了可以信任的人。
“非常感谢。”文品说道,“对了,小靖最近怎么样了?”
“她?那小鬼还算听话,至少没让我来收拾她。”方锦臣抿了口茶,回答说。
“好,有空我会来‘探望探望’你……”
——咚咚咚!
方锦臣挂断电话,与此同时,门卫室传来了沉重的敲门声。
“请进。”他也懒得起身相迎,不用猜也知道是谁找上门来了。
毕竟,他过去也经常干这样的事。
“我们是国安新军黑袍宪兵卫,昨晚我们见过面了,今天来找你了解点情况,先生。”
是昨晚上那位叫做李钟英的女搜查官。
只见她带着三个持枪的黑衣卫,不客气地走进了这处略显狭小的门卫室。
黑衣卫堵住了门卫室的门,仿佛担心方锦臣会逃跑似的。
“问吧。”方锦臣不冷不热地说,“没必要守这么死,我要逃,昨晚上就逃了。我方锦臣向来正大光明,没必要干什么偷偷摸摸逃跑的事。”
“哦,即便你想逃,也逃不掉。”李钟英略微不屑地说道。
她摘下斗笠,露出一头像是西方人那样微微卷曲的齐耳短发,眼睛迅速扫视着门卫室里的东西。
“这些都是什么?”李钟英指着墙上贴满的笔记和照片说。
方锦臣仍旧坐在椅子上,冷冷道:“如果我说,我在调查案子,你会相信吗?”
“那你的爱好可真是让人觉得可疑呢。”李钟英斜靠在墙壁边,双手交叉在胸前,“你调查这些干什么?”
方锦臣倒满一杯茶,推到离女黑衣卫最近的桌角。
“因为这一直是我的职责,虽然,我并不是黑衣卫。”他双手交叉,托住下巴回答道。
“你的职责是看守校门,门卫兄弟。”李钟英的身后,几个黑衣卫忍不住嘲讽道,“看大门的也把自己当成私家侦探了?”
李钟英抬手示意三个部下安静。
她仔仔细细地浏览着方警官在墙上贴满的报告。
记录得相当认真。可以说,他给人的感觉,甚至比绝大部分黑衣卫都还要一丝不苟……每个情报旁边都有备注,有推理,也有猜测。
完全就是极为专业的水准。
不知道为什么,她对方锦臣的印象似乎有那么一些改观了。
“那几个昏迷的受害者已经醒过来了。”李钟英没有去碰茶杯,“但他们完全不记得昨晚上发生了什么。他们没有丢失任何财物,没有受到攻击的迹象,唯一丢失的,只有昨夜的记忆。”
“所以,你们是来问我昨晚上发生了什么?”
李钟英干脆地点头,“我们了解到,你是第一个发现三名受害人的目击者。”
方锦臣蹙了蹙眉。
“你听不见吗?快点答话!”黑衣卫见方锦臣默不作声,顿时冲他大声吼道。
另外两个黑衣卫甚至已经按住了腰间的甩棍,似乎只等李钟英一声令下,便会立刻冲上前去将方锦臣一顿痛打。
方锦臣仍然只是死死盯着他们,丝毫没有妥协的意思。
被激怒的黑衣卫抽出了甩棍。
李钟英却伸手拦住了他们。
“请允许我们为昨晚的事情道歉。”兴许是李钟英猜出了方锦臣内心的不满,因此她微微颔首道,“还希望你能配合。”
她从来也没有见过像这样坚毅的目光,如同火焰般炽烈,仿佛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吓倒眼前这个男人。
方锦臣的指尖用力按紧了茶杯的表面。
虽然他依然为昨天的耻辱感到愤怒,但他究竟还是以大局为重。
毕竟,他们是黑衣卫,他们的职责就是维护正义。如果能对案件有帮助,那么这些耻辱,又算得了什么呢?
方锦臣的双唇轻微颤抖,但最后,他还是毫无保留地把昨天看到的东西告诉了她。
不过,他讲述时略过了自己看到幻觉的事情,因为他自己也不清楚是不是自己脑子坏掉了。
“就这些?”李钟英略微有些失望,“也许嫌疑人还在校园里……”
女黑衣卫低头做好了笔录。
“你是否还记得嫌疑人的长相?”李钟英最后问了一句。
“只有背影。”
方锦臣努力回忆着,如同描述一个极为危险的罪犯般,说道:
“那个嫌疑人似乎是个女性,个子并不高,但是身手敏捷,不输给任何黑衣卫,而且……她携带暗器,若非如此,我当初已然抓住她了。”
第70章 心绪不宁
小靖打了个喷嚏,把旁边上课打瞌睡的女孩都吓醒了。
昨天淋了一晚上的雨,虽然回到宿舍立刻就换上了干净的衣服,但是自己似乎还是有些感冒了。
她把头发拧了好多遍,又叫曼曼用扇子扇了好久,好不容易才把头发弄干,睡下去的时候都已经凌晨两点多了。
早上差点就困得起不来,然后小鼻子还可耻地流下了清鼻涕。
哎,感冒了……
小靖每次下课想睡着,然后鼻涕就会用行动把她弄醒,气得她只能一直消耗纸巾。
“请同学们把历史书翻到第八页。”
即便昨晚上发生了奇怪的案件,也不能让学校暂停上课。
教室里传来翻书的沙沙声和打瞌睡的呼噜声。
此时此刻,历史老师极具催眠的声音让许多女孩都困得不行,但是她似乎已经习惯了教室里一片倒的情况。
“我们大夏文明诞生于新纪前三百多年,也就是在全世界都处于黑暗纪元的时候,我们便一枝独秀,在今天兴安府的地底下,建立了现今最古老的文明……”
叶敏忽然丢了一个小纸团,敲在小靖的脑袋上。
“你干什……”
小靖看到叶敏向她使了使眼色。
纸条拆开,上面只写着几行字:姐妹,昨晚上的黑衣卫走了吗?
小靖皱了皱眉,很快回复上“没有”两个字。
纸团丢回去的时候,叶敏还谨慎地看了看窗外,唯恐教室窗外会冒出黑衣卫那乌鸦般漆黑的身影。
“黑衣卫的领头是不是叫李钟英?”
纸团来回丢着。
“我怎么知道啊。但确实是个女搜查官。”
“太可怕了。十有八九就是我表姐啊。”叶敏回信道,“她超级可怕,比犯罪分子还可怕!”
历史老师不动声色地念着课本,然后悄悄走下讲台。
“昔日统治大夏的皇甫家族凭借着当时领先于世界的铁傀儡技术,成为了东方首屈一指的强国,与同样古老的密忒拉斯、梵世和沙海并称为旧大陆四大古文明……”
小靖最后丢了一张字条到叶敏的桌上。
她拆开一看,上面只写着四个字——老师来了。
叶敏忽然感觉后脊有些发凉,抬头一看,历史老师那“伟岸”的身姿正伫立在她的课桌旁。
“叶敏同学,我想问问你,古代大夏皇室统御万民的根基是什么?”
“呃,黑衣卫?不不不,那是咱们现在的……呃,国库丰盈?虎贲军还是羽林卫……”
历史老师的脸色愈发难看,叶敏又心虚地看了看窗外,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既然不知道,那么之前你都在用纸条交流些什么呢,叶同学?”
老师的戒尺轻轻戳在课桌上,吓得叶敏后背一身鸡皮疙瘩。
“你在和谁交流?”
“这个……我……”叶敏嗫嚅着双唇,斜眼看了看小靖。
小靖顿时也跟着冷汗直流。
可是叶敏犹豫了很久,最终却还是保持了沉默。
“你别告诉我,这纸条是自己飞过来的。”
叶敏咬了咬牙,只好开口道:“我想找别人聊天,但别人不理我,把纸条砸回来了……”
廖小靖瞪大了眼睛。
没想到,她居然会这么回答。宁愿自己受罚也不带上别人么。
叶敏有些委屈,自己一个富家小姐被老师送到走廊去罚站,真的挺难受的,连爸妈都不会这样处罚她呢,还是当着全班的面……
不过,她最害怕的,还是遇上当黑衣卫的表姐。要是她查案的时候看到自己罚站怎么办啊。
唉,自作自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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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曼曼下课的时候想找院长请个假,编理由说,她的父亲被机器弄伤了,在医院,她想请假一天去医院看望他。
小靖答应说要去陪她一起去看看她的对象,只不过小靖这小感冒估计也没办法请假,肯定会被喊去校医院的。
于是,廖小靖只能自己想办法从方锦臣眼皮底下翻出校门了。
就在陆曼曼打开院长办公室的大门时,她却忽然在窗外看到了好几名全副武装的黑衣卫。
“大致案情我们也了解了。”领队的女黑衣搜查官说道,“另外,来这里,也是为了给你一个忠告。”
陆曼曼赶紧躲藏在门后,小心翼翼地偷听着。
女黑衣卫巡视了一遍院长的房间,随手翻出几本书籍。
“这些……关于铁林人的东西,最好少发布。”女黑衣卫的口气中一半是命令,一半也确实是在为院长着想,“毕竟,我表妹在你们这里上学,我不希望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情,进而影响贵校的声誉。”
秋玉洁院长似乎颇为不满,可是,她也无可奈何。
“你们学院本来就收留了太多的铁林学生。”
女黑衣卫接着说:“我并非歧视她们,关键是,非常时期,你也知道……林登万和铁王爷不断破坏着我们和平的国度,任何一个文明人都会对他们恨之入骨。”
秋院长依旧想要辩驳:“可是,他们的过错,与铁林人无关,如果不是文明社会对他们……”
女黑衣卫的手指搭在了院长的唇间。
“嘘……你的影响力太大了,有些事情,是不能说的。如果有一天,护国公打算收复铁林的时候,某些人就会成为战争前的‘牺牲品’。”
秋玉洁一时无言,其实她知道这样的后果。
铁林军阀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是文明的毁灭者,诸神之鞭。
而国际社会又制定了这样一条颇具人道的原则:铁林人与文明人是平等的。
他们没有经历过铁林部落带来的苦难,或者说,已经依靠自身的绝对武力压服甚至消灭了铁林诸部,根本不了解这种尖锐的矛盾。
大夏的每个文明人都恨不得将铁林世界彻底毁灭,把钢铁丛林烧成灰烬。
可是,那些努力想要融入文明社会的人呢?
他们虽然有着辐射区的血统,但是却从未干过伤天害理的事情,也并不像人们所说的,是携带诅咒的变异人类。
如果有一天能够消除这样的分歧……用和平的方式,一劳永逸解除矛盾。
秋院长只是默默回答一句:“我知道了。”
声音虽小,但她的身上自有一股浩然正气。
女黑衣卫带着部下离开了院长办公室,开门的时候,陆曼曼差点与黑衣卫们撞了个满怀。
黑衣卫们眼中露出了一个骇人的目光。
陆曼曼不自觉缩起手,如同看到了可怕的怪物,慢慢地从他们身旁绕过。
“我要找……找我们院长。”她低下头,弱弱地说。
黑衣卫们没有在意她说什么,只是抖了抖黑袍,便离去了。
陆曼曼知道,黑衣卫的出现,意味着事情的严重性。
“有什么事情吗?”秋玉洁端坐在办公桌前,提了提眼镜框。
陆曼曼有些紧张,她并不是个善于撒谎的人。
更何况,她刚刚偷听到了那些事情,没想到院长竟然是个如此大胆,敢为铁林人说话的人,因此面对院长时便不由得心虚了起来。
她犹豫片刻,还是把假条递交了出去。
秋玉洁院长仿佛从未经历过刚刚的事情那般,点了点头,虽然看起来和往常无异,可是,陆曼曼却隐隐约约感觉院长有些心绪不宁。
“你父亲……”秋院长似乎想起了什么,上一次,陆曼曼的父亲似乎在学院门口发生了争执,因此秋院长一直印象深刻。
最后,秋玉洁飞快在假条上批下了自己的签名。
“你父亲真的很爱你。”院长微笑着说道,“你真的应该好好对待他。能为你在别人面前面红耳赤的人,并不多。”
说完这句话,陆曼曼却仿佛触了电,在拿起假条的一刻,飞快转过了头去。
她脸上像烧起来一般,变得羞红,如同谎言被揭穿,如同虚假的伪装被撕下,在强光下暴露无遗。
“谢谢院长……”她声若游蚊地说着,“谢谢。”
面色苍白。
飞快逃离了办公室。
第71章 窃听
中午放学,小靖在校门前的花园等了很久。
好不容易,她才看到陆曼曼心事重重地出现。
“曼曼……”小靖低声呼唤她的名字。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眼眶微微有些泛红,听到小靖的声音,她仿佛如梦初醒般抬起头,兴许害怕小靖看到她这副模样,赶紧擦了擦眼睛。
“你咋这么慢呢?”小靖似乎看出了什么,但是并不直接点破。
陆曼曼只是僵硬地摇了摇头,道了声:“抱歉,我们走吧。”
“真拿你没办法……等下出去以后,你在大学城北门等我。”
“知道了。”陆曼曼点点头,慌乱地避开小靖的目光,默默从她身旁走过。
真是个奇怪的女孩。
就像廖小靖第一次来到宿舍的时候,在床头照片上看到的女孩一样:
她的眼中有一些淡淡的忧郁,如同被雾气朦胧的玻璃,看不到一点色彩。
小靖最直观的感受就是,曼曼的心里一定藏着什么故事,她有许多事情瞒着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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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廖小靖开始计划逃离学院。
下午有节体育课,还有节西语课。像体育课这种东西,老师也认不齐人,叫叶敏代喊声“到”就行了,至于西语课嘛,那老师是聘用的外教,也不太管事,消失一下午不是问题。
她在校服外面套上了一件浅绿色的风衣,好使自己融入进树林之中,又准备了八角帽和大围巾,好让自己不被熟人认出来。
万事俱备,开始行动!
这几天,廖小靖观察到了好几个适合逃脱的路线:
第一条是最简单的,就是从后山附近逃出去,可是那地方已经被黑衣卫封起来了,变成了最危险的路线。
还有一条是单车棚路线,只要翻到单车棚顶端,那么很容易就能跃过电网翻出去。
可是那里经常有老师和学生来往,太危险了……
那么只有最后一种方法了。
那就是学习爸爸的精神,走下水道!啊呸!走秘密通道……
小靖了解到学校有个输送垃圾的机械门,只要有工作钥匙插入机器,再按下开关,机器履带就会把垃圾箱送到和大学城共用的垃圾场去。
这些时日,小靖早就趁着垃圾场看守的大妈睡着的时候,神不知鬼不觉,把钥匙给偷过来了。
垃圾场大妈稀里糊涂,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还以为是自己弄丢了钥匙,为此又重新配了一把。
而现在,垃圾场大妈又在睡觉了。
小靖用和上次一样的办法爬上垃圾场大妈的小平房,打开天窗,然后轻盈地落地。
大妈仰面朝天,呼噜打得比雷声大。
愿您有个好梦。
小靖就这么从她身旁溜过去,把钥匙轻轻插在机器的孔槽上。
小靖小心翼翼推开了玻璃窗,尽量不发出一丁点声响,然后如同轻快的小小鸟一般翻出去,站在能容纳一个成年人的大垃圾箱上。
味道真的很难闻。
就感觉真的像在下水道里一样。
小靖强忍住恶臭,亮出了手臂上藏着的袖箭发射器,往上面装填一根吃烧烤剩下的竹签,对着窗户里的启动按钮发射。
她为此练习了很久,下课时常常偷偷摸摸在无人的教室讲台上摆放一颗小石子,踩在最后一排的课桌上,一遍又一遍射击,直到能够准确命中石头为止。
现在,是检验自己的时候了!
小靖瞄准按钮,触发机关,竹签“嗖”地命中按钮,机关启动,只听机械门发出了齿轮转动的声响。
——咔咔咔……铁门徐徐升起,履带开始滚动,小靖放低身形,跟着垃圾箱一起被传送到了铁门外面去。
成功咯!小靖在心里大声欢呼。
可能是机械的声响唤醒了沉睡的大妈,她揉揉眼睛,喃喃地说:“咋回事嘛……冷死了。”
她不知道谁把窗户开了。
就在大妈准备关窗的时候,发现机器上赫然插着一把钥匙。
“奇怪了,这玩意咋又自己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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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靖好不容易穿越了垃圾场,虽然没有和那些脏东西滚在一块,但是怎么说都已经沾染上了那些臭烘烘的味道。
幸好小靖早有准备,特地问叶敏借来了从大西国租界买的,最新款的皇家伊莎贝拉扶桑系列的樱花味香水。
淡淡的花香很快驱散了令人皱眉的味道,仔细品味那八重晚樱的芬芳,一下子便让人联想到了古朴而恬静的扶桑少女。
不愧是引得那些富商太太争相抢购的限量奢侈品,据说好多大西国的女爵都极为青睐这款颇具东方韵味的香水。
廖小靖迎来了久违的自由,她在枫树下起舞,四下无人,这是她一个人的舞台,即便身后就是垃圾场,可是此时此刻也如同置身樱落的树林。
片片红枫如同粉嫩的樱花,吹起往事的回忆。
她记得小时候,母亲最喜欢这樱花了。
母亲常说:“它是在废墟里唯一盛开的奇迹。”
她不由得怀念起了昔日幽州铁林盛开的樱花树,苍凉的城市,唯有这一抹樱红。
可就在她浮想联翩的时候,枫树林深处却传来了阵阵如同精神病人梦呓的低语。
“在我手里……她的计划……总则……”
廖小靖一瞬间收敛住了内心的愉悦。
某种怪异的感觉好像突然间抹杀了空气中的平静。
她慢慢停下脚步,隐藏在枫树后,悄然窥视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那里站着一位奇怪的老教授,他一身白衣,目光呆滞地面对着什么人说话。
他的双眼微微泛白,手臂无力地下垂着,看起来像是被操纵的人偶,他不停低语,面部肌肉却无比僵硬。
“很快就会开始……地上神国……我看见了……”
听着这机械般生硬的语气,廖小靖感觉头皮有些发麻。
他是谁?他在这里干什么?
她有些害怕了。这感觉像极了那天晚上,永宁街可怖的吟唱。
走吧……别被他发现。廖小靖告诫自己。
她尽可能保持着低调的姿势,绕行过那位怪异的老教授。
随着位置的变动,小靖反而愈发清楚地看到了那位教授面前倾听他说话的“人”。
那是一尊赤身裸体的无面小人雕塑。
廖小靖无声惊叫,连忙捂住了嘴。
那尊石像布满了裂痕,如同罩上一层黑色扭曲的细网。
它的身体里伸出一截截像是手臂或者小腿的东西,暴露在外,有的已经断裂,有的却栩栩如生,持握着浑圆的眼珠子。
这石像是从哪里来的?!学校里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
小靖愈发感到恐惧,只想快点离开这个地方!
这尊丑陋畸形的雕像光是回想,便足以令人噩梦不断。
而老教授依然对着小石像说话。
“遵从你的旨意……未眠之时,拉……”
廖小靖终于绕过了那个发疯呓语的人,然后发足狂奔!一路冲向一个有人来往的教学楼后门前。
她心有余悸地靠在树下。
那个老教授,看起来是大学城的人,他到底一个人在那里干什么呢?念叨着一些吓人的话。
对了,曼曼还在等我。廖小靖说服自己不再回忆刚刚的事情。
她正想离开,一只手悄然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小靖顿时如同触电般绷紧了全身。
她回过头去,看到了一位极为熟悉的,戴着圆眼镜和假胡子的怪人。
一个怪叔叔,一个小女生,彼此对视良久,气氛逐渐变得奇怪起来。
“你不是……文妹妹家的小鬼嘛,为什么,我会在这里见到你?请给个解释。”
小靖努力挤出一个礼貌却异常尴尬的微笑,“林哲叔叔……嗯,好久,好久不见呀。”
林哲的脸上愈发难堪。
“我有这么老吗?”
怪叔叔气得撕下了胡子。
第72章 恶之花(上)
高德领事忽然从沉思中惊醒。
他感觉到有人在角落里呼唤他。
高德盯着眼前依旧播放歌曲的收音机,隐隐约约,他脑海中闪回过某些画面。
颇为不详,但他又无法清楚地描述出这种感受。
就好像一头栽进深海,然后黑暗的另一侧有人低语着,让他直面深渊的某物。
突然,收音机的后面探出了一个毛茸茸的猫头。
是太子。
也许是因为离开了小琴太久,它不像往日那般充满活力。
它的一只眼睛红得像血,一只眼睛蓝得似冰,黑猫太子的目光比以往更为冷峻,它轻轻舔舐着猫爪。
不安而低沉地道了声:“喵——”
你在,担心些什么?高德心中莫名道出了这么一个疑问。
难道是小琴……
想到这,桌上的电话忽然间响了。
太子跃到了电话机旁。
高德点燃一支烟,眉心紧锁。
由于吴菊不在,他不得不亲自拿起了铜把手。
“阁下是哪位?”
电话的对面充斥着刺耳尖锐的噪声,宛如丢失信号的电视机一般。
高德差点想要直接挂掉电话。
可是波纹响动,话筒那头传来了几个人断断续续的声音:
“铁林……湖面……漂浮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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沪津国有铁林深处,辐射区。
检测辐射的表盘发出“噼噼啪啪”的电流声响。
指尖轻轻擦过玻璃盘面的废尘,指南针紊乱地旋转着。
他们知道,这里乃是铁林的深处,是这片大地最黑暗的心脏。
很早之前,他们也曾忠实地履行过公馆给予他们的使命,深入不毛。
作为考察队队长的年轻博士唐杰,此刻身着坚固的攻坚团盔甲,如同古代的步人甲,全身上下每一处地方都藏在冰冷的金属之下。
荒废的都市笼罩在黑暗的丛林里。
那些高达数百米的古木如同巨人之手,将高楼大厦囊括其中。
这里看不到一丝阳光,废弃的汽车、坦克、飞机……无论是街道,还是昔日繁华的广场,从摩天大楼到平民住宅,一切的一切,都永恒沉睡于丛林深处。
唐杰第一次来到如此接近辐射的地方。即便是那些铁林的牧民,也从不敢深入到这样暗无天日的深林中去。
那些愚民口口相传,这里是神明居住的国度,倘若凡人擅闯入此地,那么他必然将会遭受可怕的诅咒。
其实这么说也没什么问题。
倘若一个人脱下了这套盔甲,那么他就将立刻暴露于辐射之下,最终将像被剥皮的干尸一样痛苦死去。
奇怪的是,这片森林却丝毫没有受到这辐射的影响。
“大家都四处看看。”唐杰说,“如果史书中的描述没错,那么那些能够存放巨量讯息的匣子应当是存在的。”
一直以来,唐杰都有一个巨大的野心,作为年轻的学者,他极为渴望在学术界取得一席之地。
他具有冒险家一般的狂热精神,为了达成目的,他总是宁愿冒着巨大的风险,换句话说,就叫不择手段。
他以一生名誉为赌注,诽谤过自己的朋友,让其身败名裂。他与危险的人物打交道,主动参与到风云诡谲的政局之中,只为了谋取权力和地位。
现在,唐杰要进行一生中最危险的一次豪赌。
一旦成功,他的名字必将载入史册。
血红夕阳穿透树冠,渗出几道天光,洒在寂静的城市里,一部分是漆黑的影,一部分是绯红的光,强烈的色差冲击着所有人的视觉。
唐杰打开探照灯。
总让人觉得,这毫无生气的都市似乎还存在着什么别的东西。
他隐隐约约听到了水流的声音。
“喂喂!大家看一下啊,这地方可能有人类活动的痕迹!”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
铁林中赫然有一条通幽的小道,路面上横过七八根怪异的麻绳,那些麻绳上串着无数飘动的骨风铃,看起来像是扶桑神社里的“御币”,又像是某种诡异的记号。
这怎么可能呢?
唐杰难以置信地靠近那条怪异的道路。
微风拂过,骨头彼此碰撞歌唱。
有的骨风铃还是刚系上去的,绳子很新。
就在不久前,有人来过这个地方。
这怎么可能……
在这个被神明也遗弃的地方,那些牧民到底是怎么来到这个地方的?
他抱着疑问,顺着骨风铃的道路走,爬上卡车的货车箱,穿过树林,眼前豁然开朗。
那是一片广阔的湖泊,街道的一部分塌陷了,所有的建筑都沉没在泽国之中。
考察队的成员被眼前的景象彻底震撼了。
夕阳洒在湖面上,仿佛那些高楼大厦都湮没于血海,动物的骨头和尸骸漂浮在水面上,孤独、荒凉、死寂,但是却也如同在晦暗中燃烧。
他们从未见过如此壮观的景象。
“操!相机!快拿相机来!”有人兴奋地大喊道。
从考察队的科学家再到士兵,他们无不惊异于眼前的盛景。
兴许整个沪津,不,也许整个文明世界,我们是唯一的见证人。
整个队伍沉浸在狂喜的氛围中,可这份奇景并未让唐杰感到满足,他微微蹙眉,这还远远没有到达他的期望。
这时,有一个人在大家身旁颤抖地说道:“你们,不觉得很奇怪吗?”
“奇怪?”
“为什么那些动物都死了,但是,那个人却还活着?”
顺着他惶恐畏惧的目光看去:湖泊的边缘上,居然坐着一个全身都包裹在毛毯中的人。
那个人宛如一具木乃伊,“他”的头顶上罩着一层奇怪的白色布匹,能隐隐约约勾勒出人脸的模样。
唐杰下意识拔出手枪,多年的冒险生涯让他嗅到了危险。
裹在毛毯里的人保持着沉默,死寂带来的压抑感充斥着整个湖泊。
“回答我,你是哪个部的?”唐杰又用地方部落的方言问了一遍。
毛毯中的人忽然间抖动身体,骨头缝隙间发出“咯咯咯”的声音。
一只苍老得如同腐烂树皮的手握着念珠,指尖缓缓指向某个方向。
“不该出现的人……苏醒……我看到深渊的花……未眠的使者……水面。”
她似乎是一个老妇人,声音低沉而嘶哑,没有一点情感。
唐杰感到有些发毛。这里,难道不是辐射非常严重的地方吗?一个没有任何防护的老人,仅凭着一件毛毯,她是怎么活下来的?
他越靠越近,那个老人犹自岿然不动,他一刻也不敢把枪口放下,扳机和他的神经一样绷紧。
突然!他又发现,湖泊上漂浮着某种怪异的东西。
除了动物的尸体外,还有一块块粉红色的,像是肉块的东西,在水上缓缓移动。
第73章 恶之花(下)
唐杰瞳孔一缩!
那些东西竟然还在呼吸,膨胀、收缩,鼓囊囊一大块,仿佛跳动的心脏。
他忽然间想起了一本古书上记载的描述:其状如肉,头尾皆有,乃生物也。
唐杰清楚地记得:古时候,有个皇帝曾派人寻找一种令人长生不老的灵药,而眼下,这个水上漂浮的东西,便与传说所描述的长生不老药完全一致!
“是太岁!”有人先他一步喊出了那个生物的名字。
听到这个名字,他越来越激动,再也不管什么奇怪的老妇人,即便是那能承载巨量信息的匣子,也远比不上眼前这神物珍贵!
日轮逐渐下沉于地平面,偌大的湖面此时宛如一大滩搅浑的黑血。
等等……唐杰的脑海里忽然冒出一个猜测:难道,这个老妇人是食用了太岁,所以才能够抵御可怕的辐射?
“我得再靠近一点。”他必须确认这个观点。
包裹在毛毯里的老人缓慢而僵硬地转过头去,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
唐杰小心翼翼地爬下街道的断层,顺着那些被深埋土壤的汽车和混凝土石块不断往下。
他站在最接近湖畔的地方,考察队的人在上面不断地告诫他要小心,但急切的他早已顾不上那么多。
唐杰踢下一块石头,湖面的波纹变得躁动了起来。
沾染湖水的太岁,在落日下又显得像是血淋淋、粘糊糊的红宝石。
仿佛有某种神秘的力量驱使着他。
——你即将要见证某种历史,你将会是第一个发现真相的人。
他愈发感觉,那太岁隆起的脂肪晶莹剔透,宛如少女充满青春活力的肌肤……竟是如此诱人。
这是无数帝王曾魂牵梦绕的神物,此刻,它就活生生地摆在他的眼前。
不知道为什么,唐杰的脑海不禁冒出这样一个想法:我必须将一块太岁带回去!
无论是长生不老,抑或永恒的魔力……
想到这,他猛然抽出一把刀,对准那粉红的肉块狠狠插了下去,如同要撬开珍贵的宝石,刀柄往后用力一拉——
扑哧!太岁的身体里突然溅射出漆黑的液体,喷在了他的面甲上!
“草!”
唐杰顿时破口大骂,他拼命擦去面罩上的黑血,一时慌乱,他差点滑进湖里,他赶忙稳住身形,抓住一旁凸起的土块。
“队长,发生啥了?”
唐杰好不容易恢复视野,眼前满是泥土和灰尘。
“没事。你们,别过来,这里很滑。”
他回应着,颇为恼怒地准备再次挥刀。
可就在这时——澄澈如镜的刀身却倒映出了某个极为怪异,却又令他精神为之一振的巨大阴影。
“等等……那是……?”
唐杰顾不上擦干净灰尘,眼睛怔怔地望着远方。
湖泊上的太岁似乎一直延伸向两座摩天大楼的中心。
那里有一个异常不详的不规则物体,看起来就如同是一颗巨型的肉囊,长出了无数细长的残缺肢体,附着并隐藏在两座大楼的中间。
他拿起望远镜观察。
同伴们的脸色却变得愈发惨白。
它是粉红色的。宛如绚丽的星云,包裹着深邃的黑洞。
唐杰微微抽动的面容却反而变得愈发亢奋。
多么优雅的造物……
他有预感,那东西,或许才是他真正想要寻找的,足以称之为“伟大”的艺术品。
——咚咚,咚咚……肉体具有节律地跳动着。
“队长,别过去!”
他听不到队友的呼喊和警告。随着望远镜倍数越来越大,那个物体也越来越清晰。
他握着望远镜的手止不住颤抖了起来。
那些表皮之下,是一具具生物被剥开外皮的肢体!有鹿的脑袋,有食肉动物的身体,还有像是人类的四肢。
它们一具具被挤压在那粉红的星团之内,成千上万的死尸被粉红蠕动的太岁随意拼接在一起,悬在半空。
艺术,绝对的艺术!
那鹿头连接着人类的身体,它的下半身却是牛的双蹄,有的手臂被拼接在大腿根上,胸腔变成了太岁的温床……
它充满了原始野性的美,这样的扭曲混乱,充满了不规则的极致的美!
唐杰不禁想起了夏安神话中的恶魔温迪戈,以及北方游牧部落中的原始神明。
如同见证神迹一般,此时此刻,唐杰的眼中满是虔诚与敬畏。
他大声惊叫着,跪拜着,他在向它顶礼膜拜,炽热的眼中流下了狂热的眼泪。
耳畔传来了异常激烈的电流声!辐射表盘疯狂地暗示着什么。
它是活的,膨胀收缩。
全身的肉块都仿佛鱼鳍外翻,就像是妖冶而华丽的不详之花,狂怒盛开!
电流爆响,唐杰感觉耳膜快要撕裂,慢慢地,他流着血泪,跪在湖边,展开双臂狂呼。
这不正是他一生所追求的,真正伟大的,足以令全世界叹为观止的造物吗?
那深渊的恶之花蕊缓缓呼吸着,仿佛听到了他的呼唤,散发出黑色的花粉,那些艺术品的肢体一块接着一块坠入湖面。
夕阳西下,湖面是红的,红得发黑,红得深邃。
他紧握望远镜和利刃,他这一生从没有见过这样诡异的生物……远远超乎了他的认知。
刀口犹然残留着一小块切下的烂肉。
它渴望新的猎物。
岸边,老妇人口中似乎依然含糊不清地叙述。
“铁林……湖面……漂浮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她如同古老的智者,低声问道。
下一刻,蠕动的太岁流进了唐杰的盔甲之中。
第74章 铁林的研究
电流仿佛突然窜进了他的脑子里。
收音机又坏了,文品听到一半,里面就传来了电流尖锐的声响。
文品只能无奈起身。
这几天,他不得不静静休养,想要出征也不敢出了。
之前在整理家务的时候,他发现了自己几个月前从翰林书院借来的一本书籍——《铁林的研究》。
因为这段时间一直忙着追查玄晖门徒,竟然忘了要还书这档子事。本来上次说要还的,结果去了图书馆,发现忘带了,然后公示板上说还差个两星期,嗯,那就不着急。
最后……就到了今天,逾期一个多月。
这么算下来的话,上次的押金是2角18铜元,然后租借一天的价格是1铜元,逾期一个月就是30多铜元。
钱倒不是什么问题,关键是,文品有些担心:逾期这么久,翰林书院会不会把我加入黑名单啊?
在决定还书之前,文品还是最后简单翻了翻里面的内容。
从上辈子到现在,他都有一个奇怪的习惯:那就是刚借书和准备还书的时候,才会舍得认真看书。
文品其实一直以来都对铁林世界和文明世界的关系很感兴趣,只是因为这本《铁林的研究》太为晦涩,因此才看得断断续续。
虽然有些枯燥,可是书中却有一个令他耳目一新,甚至完全颠覆了他对这个世界认知的观点:
铁林人曾经是统治着这个世界的种族,但却因为上个纪元的那场灾难,导致了文明的彻底衰败。
可是如此说来的话,那文明世界的人类又是从哪来的呢?
过去,文品通过自己所了解的常识推测:
铁林人应该是指代那些生活在辐射区边缘,或者废弃城市的游牧民族,就类似那些末日小说里的拾荒者。
不同的是,每个铁林部落都拥有自己独特的文化,大夏的铁林部族擅长骑马射箭,而西方有些铁林部落则喜好海上劫掠……
可是这本书上的观点却彻底推翻了人们的认知。
不仅拔高了铁林人的地位,甚至认为他们是曾经占据统治地位的种族……
无论如何,主流的学者都不可能接受吧?而且这观点也没有什么有力的证据,非常靠不住脚。
文品躺在床上随意地翻着,只当自己是在看某种民科书籍了,也没有太相信。
就在他翻向下一页的时候,书中却忽然落下了一片皱巴巴的纸片。
这是什么?
文品下意识坐了起来,上次看的时候没注意到这张小纸片,看起来已经塞在书页里很久了,已经有些泛黄,上面的字迹也变得褪色。
——你相信何塞·马丁内斯吗?
文品不禁蹙起了眉,这一行奇怪的留言仿佛是某种穿越了古老时空的讯息,让人感到匪夷所思。
这时候,文品才发现,这本《铁林的研究》的作者,似乎就是何塞·马丁内斯先生,那个来自新大陆皮萨罗选侯领的历史学家!
不会吧。
文品明明记得这位先生不是《世界简史》的作者吗?怎么会写出如此具有民科性质的书籍?
留下这张纸条的人,到底想表达什么呢?质疑这位学者,还是,另有深意?
话说回来,文品突然注意到一点。
好像他心中这位大历史学家的知名度,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高,在翰林书院里,马丁内斯先生的著作似乎只有《铁林的研究》这一本。
等等!文品这才回忆起一些事情:存放在家里的那本《世界简史》,我好像真的从来也没有在市面上见到过,而且,也从来没有在翰林书院和我家以外的地方,找到过任何有关何塞·马丁内斯的著作。
太奇怪了。
如果不是这张字条的质疑,可能他永远也不会注意到这一点。
干……不会这叫做“何塞·马丁内斯”的历史学家,就是原主自己吧!
想到这里,文品的心脏顿时怦怦直跳。
不对,不对。
他赶紧甩开这些无厘头的想法。
文品当即决定,要到翰林书院一趟,先把书给还了,然后看看还有没有这位历史学家的著作!
他换上了苏忻送给他的披肩风衣,戴上便帽,出门招了一辆马车的士。
“去翰林书院。”
文品望着窗外飞逝的秋景,心事重重。
他感觉原主身上隐藏了太多的秘密,这个世界也不仅仅是他表面上所看到的那么简单。
文品付了钱,在翰林书院那宏伟的城墙大门前下了车。
这座沪津最大的图书馆永远都是人来人往,而这些进进出出的人群当中,很可能就有着当今大夏国最知名的学者或者商界精英。
图书馆的对面就是全国知名的沪津证券大楼,还有整个大夏国最早修建的海滨公园,再加上这里邻近租界,不受宵禁的影响,因此,这周围永远都是车水马龙的繁华地段。
每当到了夜晚,这片地段便会华灯齐放,租界的“沪津光轮”便会如同冰蓝的眼睛,在漆黑海岸展现她绚丽的光芒,之后,街头开始充斥着眼花缭乱的霓虹,大大小小的文字广告牌和灯笼错落有致,令他莫名有种东京街头的感觉。
站在这里,文品常常都在怀疑,这真的是工业时代所能建造的城市吗?
除了那些裸露在墙壁上,输送蒸汽的管道,以及那些复古的建筑风格,恐怕完全可以把沪津当成是一座高度发达的现代都会了。
文品首先先找了借书登记处的人,归还了书籍,然后不出所料地缴纳了不少违约金,但所幸的是,他并没有被纳入黑名单,逾期半年才会导致被拉黑。
“问一下,书院里还有没有何塞·马丁内斯先生的书?”文品顺便问了一句。
“谁?”很显然,借记处的几个管理员完全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呃,是个历史学家,应该是个出生在新大陆的历史学家。”
几个管理员互相看了看,露出困惑的神情,其中一位面容娇好的女管理员说:
“我就是历史系毕业的,可是我从来也没有听说过这么一个人。也许,是我读书还比较浅,或者,这位先生的著作并不多……你可以去找一找,如果有的话,应该都在二楼文史区。”
文品点点头。
看来,这个何塞·马丁内斯真的不是什么知名人物。
感觉更加像是个外国民科了啊。
“对了。”那位女管理员说道,“先生,你不是那谁……那个《狩猎邪神计划书》的作者,那叫什么……”
“文品先生!”
文品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雌性兴奋的叫声,惊得他一身鸡皮疙瘩顿起。
周围的人全都看了过来,只见一位身穿咖啡色小洋裙的少女,怀中抱着牛皮封的笔记本和名贵的帝侯牌钢笔,小跑奔向文品身边,吊坠和各种各样的金链子都一瞬间颤抖起来。
她的裙摆如同蝴蝶翩跹起舞,黑皮鞋落地“噔噔”作响,像是练习乐器常用的节拍器,活泼而富有节奏。
与此同时,她的身后还跟着好几个黑西装的壮汉,他们一个拎着包包,一个头上戴着小洋帽,还有一个带着各种名贵化妆品……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坏了。
那女孩不是别人,正是高德领事那挥金如土的女儿高琴。
文品尴尬地招了招手,“小琴小姐,就真……挺巧的。”
“是啊。”
小琴的脸上洋溢着阳光般温暖的笑容,她澄澈的目光中满是崇拜与艳羡。
“听说沪津准备要立新的市法了,我本来想研究一下,好给市长提提意见……没想到,我遇见了文先生!”
“啊,是啊。”文品感觉自己的智商又开始下滑了,“今天怎么没见到‘太子’?”
小琴鼓气说:“那家伙懒死啦,天天都是睡觉,我只好把它送回父亲大人那里去了。”
嗯……那太子挺惨。
我也挺惨。
如果是别家的妹子还好。
问题是,这位小琴小姐,可是高德领事的女儿啊!
文品非但丝毫没有一丁点幸福感,甚至还有些瑟瑟发抖。
尤其是看着小琴身后那几个牛高马大的壮汉……
不由得咽了咽口水。
小琴就宛如一枚可爱的定时炸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可能就得陪高领事去井边散步了。
想到这,文品只好学着林哲面对女士时的样子,彬彬有礼地回复道:
“抱歉,我美丽又迷人的小姐啊,请原谅我的鲁莽,现在,我必须得去学习了……”
第73章 迷妹
“巧了,我也爱学习。”小琴如此道。
于是,悲惨的事情发生了。
文品走到二楼,小琴也跟到了二楼,文品在东边的书架找书,小琴就在西边的书架找书。
文品每次斜眼盯一下她,她就假装自己也在找书,露出一副“我没有,我没偷看”的乖巧表情。
这……
倒是几个西装猛男一直盯着文品看,仿佛担心文品会对小琴图谋不轨似的。
别看了,我真不是这样的人啊。文品心里吐槽。
他从第一层翻书翻到第二层,仔细搜索着“何塞·马丁内斯”这几个字,可是无论怎样都无法查找到这个人的著作。
难道仅有上次那一本?
文品再次确定了一番,还真没有。看来上次真的是运气好,或者说,我和何塞老哥比较有缘,第一次去图书馆,就发现了他唯一的书。
文品打算换个区域找找,也许会被放在社会观察类的书籍分区里呢?
他刚转身,小琴仿佛突然出现,一下闪到了他的身前,瞪着一对戴着星空蓝美瞳的大眼睛,一脸好奇地问:
“你在,找什么呢?”
这眼睛……文品险些被吓出心脏病,回过神来才想到:
貌似这个世界已经发明了美瞳,人们俗称是“彩色瞳片”,只不过,这一般是间谍才会用的东西吧?
他记得,公馆派到西方去的女特务为了化妆成洋人,常常都会用到这个玩意。
没想到小琴已经有了如此前卫的时尚精神,开始用间谍工具来装扮自己了。
嗯。想到她是高德领事的女儿,能搞到“彩色瞳片”似乎也并不奇怪。
“我在找,那个,由何塞·马丁内斯先生所著的书。”文品如实回答,“所以,想问我尊敬的小琴小姐,你是否曾经见到过呢?”
这样,应该就能够支开这向来热心的小女生吧。
等会儿趁着她帮忙找书,赶紧开溜……
文品最害怕和女生贴得这么近了,上次和老板娘在一起的时候也是这样,因为他总是会感到窘迫,然后智商直线下滑,宛如从来没和女生说话的白痴一样。
还是和男人之间的深度交流比较有意思,嗯。
“等等……”小琴好像在努力回想着什么,食指下意识在太阳穴旁边不停划圈圈,“我,感觉有点……熟悉,嗯……对了!我听说过他!”
文品不禁一怔,“不会吧?”
人家学历史的都不知道这个人,你一个学法学的小女生竟然知道?文品的心里顿时冒出一大串疑问。
小琴点点头,“我很肯定。因为,这位何塞·马丁内斯先生,就在我就读博士的岛城京大学任教呀。”
“什——么?”文品的声音拖得比面条线长,他此刻的震惊简直难以言表。
这世界上竟然有这么巧的事情?一个新大陆出生的外国人会跑到你东洋岛国去任教?
“我肯定没记错。”小琴认真地说道,“因为那时候,我的同学们常常提起过这个教授,说他……是个奇怪的人,据说同校的教授们都不怎么看得起他。”
“为什么?”文品有些好奇了。
“马丁内斯教授是个疯疯癫癫的人。原来我的朋友指给我看过,他总是穿着一套过时的燕尾服,然后戴着船型的帽子,胡子长得打结,头发卷得像乱草,跟个古代人似的。”
“另外,大家都说,马丁内斯教授几乎没有学生,他经常把自己关在一个恐怖的大屋子里。”
小琴边说边用手画圆,好像要告诉文品:屋子有这么大!
“恐怖?为什么?”
看到自己喜欢的作者先生对自己的讲述感兴趣,小琴又充分展现出了自己的表演才能。
“有好多吓人的雕像,据说都是从铁林出土的文物。你想想,这个教授不和正常人说话,就二十四小时和雕像打交道,多可怕。”
她模仿着雕像呲牙咧嘴的表情,不得不说,这位大小姐的颜艺真是一流的。
“而且,老教授也很亲近铁林来的学生,要知道,在扶桑,那些铁林人都被称为‘长毛夷’,当年幕府将军为了征服他们,打了上百年仗,所以扶桑人都很鄙视长毛夷。”
“所以说,大家也都跟着讨厌这位老教授喽?”文品顺着小琴的话推道。
“对。”小琴说,“不仅扶桑的同学嘲笑他,而且连其他教授们都在暗地里嘲讽马丁内斯教授,说他可能是白人和夏安土著的混血种,跟铁林人一样低贱,所以才老是跟蛮夷打交道。”
文品一时无言。
又是歧视啊。原来对铁林人歧视严重的不止有大夏,几乎整个文明世界都对他们抱有巨大的敌意。
等等。
文品的思维莫名跳跃了起来。也许是因为读过马丁内斯教授的书籍的缘故,他的脑海里不禁出现了一个颇具阴谋论的猜测:
这种对铁林人的歧视,会不会是某些集体有意而为之的呢?
如果铁林人曾经是统治世界的种族,那么,当今的文明人就应该都是被统治的臣属!
臣属推翻了君王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当然就是把曾经的王踩在脚下,把过去受到的屈辱十倍百倍地奉还,把他们贬得一文不值,把他们压得永远也无法翻身……
等等,等等!什么乱七八糟的?
文品又再度摇摇头,赶紧打住,心中自嘲道:这都什么中二的猜测,完全都是三流小说里才有的剧情啊。
推测注重收集证据,而马丁内斯教授的理论也十分靠不住脚,怎么能被他带偏呢?
文品靠在书架旁思考,他现在严肃认真的模样让小琴大为困惑。
也就是说,何塞·马丁内斯教授不是原主的化名了。
那么,原主和这位名不见经传的怪人到底有什么联系呢?平常人不会无缘无故,在家里收藏这么一本民科味儿如此浓重的书籍吧。
小琴踮起脚尖,手心在文品面前晃来晃去,“我猜猜,文先生,你神游到我的大学里去了……”
文品的眼睛这才慢慢聚焦在眼前这活泼的女孩身上。
她仿佛是个大号的小学生一样,但却是个能够给人带来惊喜的小女生。
也许,不熟悉的人,永远也猜不出来,小琴会是个熟知法律的女博士,是一个……真真正正的天才。
长叹一口气,文品的脸上终于露出一抹浅浅的微笑,低声道:
“真的,十分感谢。”
小琴摇摇头,“你的语气很生硬。”
“怎么可能?”
文品心里又补充了一句“我哪敢”。但又也许,他本就是个不擅长对外人表达心境的人吧。
“既然我帮了你,你是不是……要好好加更呢?”小琴话锋一转,不失俏皮地说道,“我追更很久了,每一期《明日邮报》我都会买。”
“加更……追更?”
听到这几个上辈子极为熟悉的词汇,文品不禁有些怀念了起来。
已经很久没有在别人口中听过这样的词汇了。
没想到高琴从他的小说里,把这些词汇全都学了过来。
文品依然记得自己第一次尝试写作的时候,那是他还在上初中,意气正盛的时候,他写的第一本小说是以班上同学为原型的鬼故事,虽然文笔稚嫩,故事也无厘头,可是班上的同学总是追着看。
每到下课的时候,大家总会催着他,让他“加更”。也许正是因为从小到大,这些读者的支持,才让他最后走上了写作的道路。
作品能被读者喜欢,大概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吧……
想着想着,小琴忽然挽起了他的手,责备地嗔道:
“不要想着偷溜喔,你要好好码字,大家……都在等着看。我可是安利给了好多人,包括——我亲爱的父亲大人!”
说着,她用力要把文品拉到一边的书桌去,那一排坐着的路人都宛如看戏一样看着他们。
西装猛男干脆过去组成人墙,挡住那些路人的视野。
小琴的力气还真不小,直接把文品按在了椅子上,然后微笑着把帝侯牌钢笔和草稿纸摆在了桌上。
“我知道,你们编辑部都是每周五截稿,现在周四了,那么,你的口号叫什么?”
“出征……?”
小琴一脸坏笑,文品如同被上司压榨的廉价劳动力,苦闷地拿起了笔。
“出征!”元气少女小琴顿时握起拳头,“好啦,大作家,请动笔!”
难得的平静。
文品动笔如飞。
如果每天都能这样度过,该有多好。
……
只是,此时此刻,他并不知道。
就在这书院中央,一条直擎天穹的石柱书架上,有那么一双眼睛,正透过薄薄的瞭望镜片,冰冷注视着他们。
“没想到,在这里又见面了,沪津的大红人……您可真能坏事……”
第74章 阴谋者
舞台灯光在掌声中彻底熄灭。
苏忻的面容消失在黑暗里,帷幕落下,她提起晚宴的红裙,慢慢走下喧闹的舞台。
幕后的走廊阴暗迷离,她保持着微笑,一步步从来来往往的影子之间走过。
走廊的转角有一个戴着便帽的黑衣男人,他提提眼镜,在苏忻走过的时候,轻轻咳嗽了一声。
苏忻眼神一瞥,露出一个会意的神色。
男人悄然跟着苏忻从后门离开喧闹的歌舞厅。
晚风轻柔地吹起苏忻的晚礼长裙,她与身后灯火辉煌的大沪津融为一体。
霓虹落在她大理石般雪白的肩膀上,照亮出神秘的色彩,仿佛一幅黑夜的女神画像,充满着古典油画的恬静与优雅。
她的口红轻轻勾勒过唇间,仿佛意兴索然地问道:
“嗯,吴菊先生……敢问阁下,究竟有何贵干呢?我可是很忙的。”
那位矮个子的秘书点燃一支烟,伴随着火星的闪烁,他缓缓吐出了一个人的名字:“文品。”
“高德领事交代你监视他的一举一动。”吴菊背靠着自己的老爷车,不紧不慢地说,“可否,发现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苏忻的双眸中闪过微光。
她本想开口说些什么,但她只是“啪”地合上镜子,收起口红,微笑着摇了摇头。
“嗯?”吴菊发出一声疑惑。
“也许,他只是逐渐开始流连于凡世的一切。但他,从未背叛公馆。”
苏忻的眼中看不到一丝犹豫,她几乎是肯定而决绝地给出了这个答案。
“是嘛。”吴菊秘书提了提圆眼镜。
两人僵持良久,直到吴菊吸完这一支烟,将烟头踩灭。
他露出了那招牌的,只有侍者才拥有的虚伪微笑,说道:
“领事让我转告你,你需要继续盯着他。”
苏忻不动声色。
“好了。”说完,吴菊脱下帽子,鞠了一躬,消失在昏黄的路灯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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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品好不容易才完成了今日份的稿子。
身旁的小琴已经趴在了厚厚的法学书前睡着了。
她如同一位天使,静静趴在桌前,灯光仿佛阳光洒在她的发丝上,修长的睫毛时而轻轻抖动着,好像在睡着的前一刻,女孩都始终默默看着他动笔。
文品合上钢笔盖,不忍心去打搅她的梦。
他小心翼翼地从座位上起来,把椅子推回书桌下。
可是小琴却迷迷糊糊地拉住了他的袖子,低声呢喃着:“文先生……我要……看……更新……”
文品还以为她醒了,却发现,她只是说着语无伦次的梦话,仅此而已。
文品轻轻挣开她的手。
也许是文品的动作有些粗蛮,小琴微微睁开了眼,在他准备离开的时候,小琴小声道:“文先生……等我。”
文品停下脚步,小琴抱住他的手臂,好不容易才重新站了起来。
她疲倦地打了声哈欠,伸直懒腰,“你要,回家了吗?”
文品点点头。
“我送你吧。”小琴提议着,“我知道,你和我父亲大人也是朋友呢。”
“朋友……这……”
和领事称兄道弟的,这是活腻了才这么干。文品心里补充道。
没等文品同意,小琴便一下子拉着他,虽然看着小琴脸上还略带着一丝困意,但是她疲倦的样子却显得另有一番风味,说不出的可爱。
“你还有最后一次机会。”小琴打开纯银的怀表看看时间,“书院准备关门了,而且马车的士、的士,还有电车应该也已经是末班车了。”
“好吧。”
恭敬不如从命,文品从来都不知道该如何拒绝一位女生。
而且,谁不愿和漂亮的女孩共乘轿车呢?嗯哼,这绝对不是主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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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开车门,小琴的保镖阿呆和阿二如同一对门神,向两人做出了“请”的手势。
见到他们家女主人对文品如此客气,西装猛男们也都换了一个态度,变得比猫儿温顺。
小琴的私人轿车是辆扶桑产的伊藤二型高级加长轿车。
它奶油白的车身光滑透亮,宛如一大块水晶,从那极具艺术性的完美曲线,文品便知道,这定是辆价格不菲的名车,少说也得值个好几万银元。
轿车里全部配套真皮沙发,像门把手和汽车拉杆都装饰了繁杂的红木浮雕,除此外,还有些小女生喜欢的东西,比如车窗前放着的小招财猫。
“文品先生家住哪里呢?”小琴问道。
轿车平稳开动,丝毫感觉不到震感,这对向来晕车的文品来说实在是莫大的福利。
“海门区华阳街09号。”文品如实回答道。
“这么偏僻啊。”小琴伤脑筋地说。
她提了个建议:
“讲道理,虽然海门区也是挺好的地段,但是华阳街……啧,太脏,太旧了,我个人不喜欢。我建议你搬到永新区,那里离租界近……对了,富春区也挺好,我在那里有栋洋楼,如果你喜欢安静的郊野的话……”
文品边听边苦笑。
没错,我也知道这些地段是高档住宅区,只不过,我没钱而已。
就在文品想着要如何委婉地表述贫穷的时候,开车的司机却忽然开口道:
“抱歉,小姐,也许我必须打断一下……”
“怎么了?”小琴似乎察觉到司机的口气有些不对劲。
到底是国安军最大特无机构头目的女儿,她本能地开始注意起车窗外的事物。
司机异常严肃地回答说:“刚刚有一辆黑色轿车,跟了我们很久了。”
说着,司机将后视镜的方向转了一转,好让小琴和文品都能看清车后的景象。
果然,镜面倒映出一辆黑色的轿车。
他们的车子已经到了海门区附近,这个地段几乎已经没有行人了。
而且,最近的警署也在大桥对面。如果那辆轿车上的人图谋不轨的话,那就,很危险了……
只听司机职业本能地说道:“小姐,文先生,请坐稳了。”
坐在文品对面的保镖阿呆和阿二都拔出了消音手枪,做好了随时战斗的准备。
伊藤二型就仿佛是迅捷的扶桑忍者,引擎骤然加速,但是却并没有发出暴躁的轰鸣。
别看它车身修长不甚灵巧,但加速的一刻,却如同居合拔刀,一鸣惊人!
窗外的景色飞快倒退,宛如刀刃破风直行,顷刻间便将身后的黑轿车甩开了很长一段距离。
然而这个时候,前方的十字路口却忽然又驶来两辆黄色的出租车,强行堵在了伊藤二型的前面!
“要出事!”文品心头一紧,不禁喊道。
出租车的车窗纷纷摇下,探出了黑色的枪口。
“干!”司机急忙打下方向盘!
车轮摩擦出一道长长的轨迹,枪口火焰喷吐,子弹打碎了玻璃和车身,小琴控制不住惊叫,文品下意识护住了她的身体。
他们看起来有意识有计划,分明就是蓄谋已久的行动!
玻璃碎碴洒满车内,轿车激烈的甩动险些令文品将胃里的东西全给吐了出来。
他拔出袖珍左轮。
修长的车身刹那间漂移转入阴暗的小道,车头刹那间撞翻了巷口的垃圾箱,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
司机打算要抄小道摆脱敌人的追踪。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车灯孤独照亮深巷,光影交错,潜藏于污秽的影子仿佛交织成一只只可怖的厉鬼,窥探着这辆误入深渊的轿车。
“甩掉他们了吗?”小琴心有余悸地问道。
“并没有,邪恶老轿车追上来了。”
第二道灯光照亮了黑巷,不断迫近的黑色轿车如同致命的杀手,阴魂不散。
“他们到底谁……为什么要攻击我们?”小琴的声音充满了恐惧。
文品的大脑也在飞速运转着。
玄晖教徒?还是弗拉维亚人?
保镖阿二摇下车窗,语气冰冷地说道:“胆敢对小姐动手,便是对高领事动手,不可原谅。”
他一枪正中黑车司机的胸膛!
追赶的轿车顿时如同失去控制的野马,狂暴撞向了巷里的餐馆。
餐厅玻璃横飞炸裂,轿车火光冲天,几乎整条巷子都回响着爆炸的声响!
事情变得愈发严重。
就宛如黑帮大片里才有的情景,这惊心动魄的一幕丝毫不亚于和玄晖门徒的战斗!
到底是什么人在攻击我们?!文品心中疑问更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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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他们进入东安街了。”
沪津的通信铁塔上,男人不断调整镜片,观察着态势的发展。
他拿起对讲机,“大鱼上钩了,你的人赶紧按原计划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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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藤二型此刻早已伤痕累累,布满了弹痕、泥水和玻璃碎片。
“我们要想办法拐到大路上去,那边有警署的人。”司机熟练地操控着方向盘。
看得出来。保护小琴的西装保镖们绝非是等闲之辈。
可就在这时,车上的众人突然听到了车胎爆裂的声响——只听“砰”的一声——不知道什么东西忽然扎爆了轮胎!
车灯照亮了前方由桌椅板凳组成的路障。
——不好!
压根来不及刹车,泄气的车轮划下一道漆黑的尾迹,直接便将桌椅板凳撞得粉身碎骨!
文品紧紧抱住小琴,不让她受到一点伤害。
摩擦的声音尖锐刺耳。
伊藤二型如同折翼的鹰鹫,偏离了路线,司机竭尽全力维持稳定,但文品和小琴还是宛如失重一般,一同紧紧抓住前座的沙发。
伊藤二型逐渐停下了,终于放弃了最后的挣扎。
轿车的侧身撞上了路灯,也熄灭了巷子里最后的光。
浓烟滚滚而来。
司机脑袋几乎已经被挤压得不成人形。
文品只觉得自己头晕目眩,边咳嗽边拼命踢开车门。
“咳咳……该死。”
暗影中立刻跑出了十几个身着黑衣的男子。
他们手中紧握着锋利的子母钺,慢慢朝着地上挣扎的文品靠近。
“我们只要高德领事的女儿。”他们的头目阴阳怪气地说道,“至于其他人……咱那雇主说呀,全都杀了灭口,就可以了。所以你们,不会怪我吧?”
第75章 铁钺帮(上)
眼前的男人身着一件大长风衣,脸颊略微丰满,目光中透露出一丝痞气。
他的胡茬从脸颊延伸至两鬓,但是唇边却不留下一丁点胡子,使他看起来粗犷而不失修养,就仿佛是一位喜好地下拳击的绅士。
他的腰间别着一对银色的子母钺,仿佛对称的新月,交叉成银色的光轮。
看到这件特殊的兵器,文品立刻便猜到了这些人的身份。
人们都说,沪津是能够实现梦想的东方魔都,它能使流浪汉变成百万富翁,同样,也能使那些长期匍匐于黑暗的势力异军突起。
而铁钺帮,就是这些沪津黑帮的佼佼者。
它始建于帝国时期,最初只是一群暗中反对朝廷海禁的海民,是在官兵的追捕下顽强抵抗的悍匪。
直到朝廷垮台,这些挣扎在生死边缘的海民却仿佛挣脱了牢笼,一跃成为了沪津第一大帮派。
他们从走私盐铁到贩卖鸦片,控制各大地下赌场和歌舞厅,势力几乎遍及夏区和租界……
他们自称“铁钺帮”,顾名思义,他们以子母钺为帮派的象征,从上至下,所有的帮众都会随身配带这样的武器。
若你步入哪家地下赌场,在大轮盘前排下一对子母钺,那么从赌徒到荷官到老板,所有人都要敬你三分。
没有人敢惹铁钺帮的人,尤其是帮主亲自出马的时候。
文品记得自己以前在阅览往期的邮报时,有过这么一则报道,因为事情就发生在海门区,所以他记得格外清楚。
当时,有个糖烟店老板在街上顶撞了铁钺帮的帮主,结果当天晚上,就有一大群手持子母钺的人将糖烟店砸得稀巴烂。
他们开枪打死了老板的妻子和儿子,并且还把他的女儿卖到了花楼去。
而老板本人则被帮主亲自拖到了几国租界的交界处——这地方向来是不受任何国家控制的真空区——这些暴徒在所有夏洋居民的注视下,甚至在几国警察的眼皮下,将糖烟店老板活活打死,并且用铁钺把整张脸剁得稀烂。
他们和洋人合作,勾结官商,即便是警察也无可奈何。
可是,铁钺帮再嚣张,也只是活跃于地下产业之间,又怎么敢向国安军最大的特务机构高德公馆发难?
背后到底是何方神圣在支持他们这么做?
那位黑帮绅士嘴角微微上扬,朝着身后的小弟们发出了一个“磕”的声响。
他们齐刷刷从腰间拔出铁钺,皮鞋整齐划一往前一踏,回声响彻街巷。
小琴的保镖们举起了枪,可还没来得及扣下扳机,黑帮群众便已经蜂拥而上,展开了激烈的械斗。
文品的左轮枪掉到了地上。
他跌跌撞撞地从汽车上下来,想要捡回自己的枪。
上次留下的伤口说不出的疼。
然而当他快要碰到手枪握把的时候,黑帮绅士却忽然斜插一脚,将左轮踹飞!
“喔喔喔,哥们儿,你似乎忽略了我的存在。”
绅士微笑着,轻轻一敲响指,“音乐。”
他身后的小弟当即在垃圾箱上摆上了一台收音机,里面播放起了秋娘的成名歌曲《红月》。
“我在这里,郑重地向您自我介绍一下。”
伴随着音乐的旋律,他左手按在胸前,夸张地俯下身去,“在下傅弦,是全沪津最喜欢子母钺和捶烂敌人狗脸的男人,同时……也是铁钺帮唯一的帮主。”
竟然是这家伙。
能请到铁钺帮帮主亲自出马的人,恐怕来头不小。
文品心中一沉,他并不想在这么多人面前施展非凡力量,但不管对手实力如何,他打定必先下手为强。
文品的袖中滑出一把锯刃——突然间,他毫无预兆地挥刀,自下而上,犹如雷电攻向傅弦的咽喉!
没想到的是,傅弦的身体却也在刹那间向后疾仰——他的下盘仿佛扎根于地下,岿然不动,而身体却柔韧得如同一名芭蕾舞者,几乎弓成一个完美的弧形,轻而易举躲开了文品致命的攻击。
“喂,你可这让人火大啊,老哥!”
傅弦的身体发出一阵齿轮转动的细微声响,他的上半身忽然如同弹簧回弹。
糟了!
傅弦左脚向后滑步,合着《红月》优雅的乐声,文品冷不防被他按住肩膀,紧接着,傅弦那张笑颜顷刻逼近,重重一个头槌撞向文品的前额!
“跟你说,我最讨厌一言不发就动手的家伙了……”
傅弦冷笑一声,左膝一瞬间撞向文品的小腹。
“没错,说的就是你,哥们儿!”
文品猝不及防,仿佛被炮弹击中了身体,傅弦松开手,他腹部仿佛痉挛,跪倒在地,不停干呕,险些要吐出来。
——喀喇喀喇……傅弦脱下风衣,露出了附着在衬衫上的机械背心,他活动着全身的筋骨,齿轮关节发出了金属的噪声,滚滚蒸汽排出后背的废气管,使他看起来宛如移动的盔甲。
文品擦擦嘴角,终于意识到,这个家伙装配了机械骨骼,因此才有着超越凡人的速度和力量。
光凭血肉之躯,恐怕根本不足以与其对抗。
可是区区一个黑帮头子,又怎么可能拥有这样高科技的装备?
傅弦取下腰间的两把铁钺,“我想想……你希望我,先开膛,还是先破肚?”
他舔舐着双唇,“啊,我好兴奋。”
“你废话……真多。”文品冷淡地回应。
难道沪津真是人才辈出之地?怎么一个个的宛如变态一样?
“好,那就先切大腿肉!”傅弦露出饿狼的眼神,如同舞者向他发出邀请。
铁钺如同鹰爪锁住文品的咽喉,文品也做好了化身群鸦的准备!
“住手!”
就在剑拔弩张的时刻,两人却听到了小琴虽然恐惧却坚定的声音。
她捡起了文品的左轮,枪口颤抖地指着傅弦的身后。
她很害怕,害怕那些坏人,更害怕眼前这杀人如麻的黑帮头子,可是,越是这关键的时候,她越不能慌乱。
因为,她是高德的女儿,虎父无犬女,即便她再讨厌暴力和杀戮,可是……当面对威胁的时候,她绝不退却。
“我再说一次,把武器丢下,叫你的人撤走!”小琴的声音不再畏惧,她语气坚决地大声喊道。
傅弦耸耸肩,扬起脸,仿佛正在欣赏着眼前这即将到手,却依然垂死挣扎的猎物。
小琴咬紧牙关,手指搭在了扳机上,“别小看我……”
第76章 铁钺帮(下)
——砰砰!
巷子里传来两声突兀的枪响。
收音机里,她如此歌唱:绯红月下,她品尝的是鲜血,还是月光?
血色顷刻间洒在了小琴的身上。
温热的血液宛如一道飞溅的墨痕,从身后划向她白皙的脸颊。
她听到身后传来临死前痛苦的嚎叫,以及血液涌上喉咙时,发出的“咯咯”的声音。
“阿呆……阿二……”
小琴双目无神地看着此刻,傅弦脸上诡异的微笑。
他们,死了?
那些人,杀了他们?
《红月》的乐章行将步入高潮,恢弘的交响曲伴随着神秘空灵的歌声。
阿呆和阿二战斗到了最后一刻。
她怎么也不能相信。那些傻乎乎却忠诚的保镖,会死掉。
炸开的血花染红了西装。
小琴的眼眶泛起了晶莹的泪花。
“你们……怎么能这么做……怎么能……”
傅弦饶有兴趣地看着猎物悲伤哭泣的模样,缓缓说道:
“你可真可爱。”
刹那间,悲伤与愤怒将她彻底吞没,她闭上双眼,用力扣下扳机,子弹出膛。
一根麻绳忽然从身后勒住了她的脖子。
伴随刺耳的枪响,子弹打中了傅弦身旁的垃圾箱。
文品睁大了双眼。
铁钺帮的帮众死死捂住小琴的嘴巴,她越是拼命挣扎,悲伤便越是如同潮水汹涌而至。
她踩到了阿呆的手,黑衣的帮众用力将她按倒在阿二的尸体旁。
鲜血顺着沟壑流淌,闻起来是如此刺鼻。
“你们……怎么能这么做?”
“哦?”
傅弦把尾音拖得很长。
“对女人动手,不觉得……很可耻吗?”
文品抬起头,铁钺锐利的尖钩顶在了他的喉间。
“少来,这女人可是差点开枪打死我呢。”傅弦面带笑容,不以为意。
“好……”文品的脸庞变得异常苍白。
红月悄然降临。
赤色的纹路沿着身体逐渐蔓延,如同彼岸花蕊妖冶绽放。
“如此的话,”文品的双瞳悄然化为血腥的颜色,“我杀了你们,也没有问题吧?”
血痕淌过脸颊,此时此刻,他的眼中只余下魍魉游离的街道。
傅弦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异常。
他的耳畔仿佛听到了一声陌生而恶毒的冷笑。
“天旦未曦,玄晖长临……我会将你们,一个不留的……通通杀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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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子里弥漫着一层淡淡的薄雾。
傅弦如同舞台落幕的表演家,摇摇头,“很遗憾,损失了一些人手,但好在表演已经圆满结束。”
巷子里的孤灯如同闪烁的舞台灯,傅弦的脸庞时而被灯光照亮,时而陷入黑暗。
他陶醉于完美的表演。
一直以来,他都相信,自己是一名真正的艺术家。在小的时候,他便展现出了非凡的才能。
他曾经为了一块馒头挣扎在社会的最底层,他乞讨、偷窃,为馒头铺的老板打工,忍受一次又一次的辱骂和毒打。
沪津向来是体面人的舞台,可他无时无刻不渴望着耀眼的聚光灯。
“我向来便拥有表演的才能。”他常常说。
就像后来,他精心策划的复仇。
他装作屈服的奴隶,以精湛的演技,让人们以为,他就是个无能的孤儿,只会在虐待之前哭泣求饶。
最后,在人们放下戒心的时候,他亲手将老板手刃,割断那家伙的喉咙,杀死老板的家人,抢走所有钱财,再烧光整家店铺,升起最后的焰火。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沪津这个混乱的舞台,尽情展示自己的才华,学着那些体面人的样子,将那些昔日的表演家驱逐消灭……
在最后的最后,傅弦准备着表演终末的华丽落幕。
“我很想知道,杀死他,对你是怎样一种感受。”傅弦脸上挂着绅士们平静的微笑,然有兴趣地看着小琴哭泣的模样。
“有时候,我真的挺羡慕你们这些体面人,总能在霓虹下光彩夺目,而我们只能在阴沟小巷里舞蹈……但,你需要知道,铁钺之下,众生平等。”
铁钺帮发现了他艺术的天赋,给予了他表演的舞台,而他最终也将为铁钺帮的至高艺术鞠躬尽瘁,展现才华。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那些俗人天生都是表演家吗?
傅弦随着收音机的歌声吟唱。
“好了,该结束了。”
傅弦回头看着文品,一只铁钺锁住他的咽喉,另一只铁钺暗中发力,准备要一击斩下他的脑袋。
文品却只是冷冷地注视着他。
小巷的孤灯快速闪动了起来。
在铁钺落下之时,他却忽然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想杀我……你可以试试看。”
小巷的孤灯突然熄灭了。
傅弦手中的铁钺似乎斩到了空气,他略微一惊——仅仅是短暂的一瞬,孤灯再度亮起之时,文品不见了。
“跑了吗?”傅弦喃喃道。
就那么眨眼的功夫,消失了……
事情开始有趣起来了。
铁钺帮的帮众们也感到极为困惑,没有人看情短暂的黑暗中发生了什么。
他们保持着极高的戒备。
“我不喜欢逃跑的猎物……”
傅弦边说边观察着,他不相信有人能在这么多人的眼皮底下,凭空消失。
文品一定就在周围。
“出来吧,不要等我找到你哟。”
傅弦吹着口哨,手中的子母钺彼此交叠,碰撞出耀眼的火花。
小巷再度陷入黑暗。
他故意摆出一副懒散的姿势,企图利用破绽将文品引诱出来。
他并不是轻视对手,而是因为自身的机械骨骼给予了他极大的信心,他的反应力早已远远超乎常人,区区凡人根本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你在哪里呢?我迫不及待了……”
他听到了某种响动。
傅弦舔舐着双唇,急切地想知道,文品究竟想躲到什么时候。
“来嘛,来嘛!别像他妈的一个王八一样!”
傅弦握紧子母钺,朝着声音传来的地方走去,脸上的期待与渴望越甚,步伐越来越快。
忽然,他发现了什么,黑暗中匍匐着一个模糊的人影。
如同断脊的恶鬼,只能爬行在阴沟的角落。
“逃不动了,等死了吗?”
傅弦放慢了脚步,似乎在思考着如何优美而华丽地将敌人终结。
就在他即将动手的一刻,他却瞪大了眼睛。
孤灯下,那是一具被割断喉咙的尸体,他穿着铁钺帮的破旧西装,一只手臂被人截去,铁钺已经不翼而飞。
第77章 追猎
没有人?怎么可能?他是怎么在我眼皮底下杀了人又逃走的?
他还在呆愣的思考,可远处又传来了部下被人杀死的惨叫!
傅弦头皮一阵发麻。
他快步跑去。帮众聚集在一处地方——又有人被杀害了,心脏多出了血淋淋的大洞,几乎一招毙命,然后刺客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
“真是……太他娘的操蛋了。”
杀戮还在继续。
黑影落下屋檐的蒸汽管道,如同猎鹰从天而降。
“你想玩我?”傅弦敏锐察觉到动向,全身上下,每一处齿轮高速转动,蒸汽轰鸣,以惊人的速度,自圆心向外扫出一道银弧。
钺刃顷刻间斩下黑影的头颅,鲜血四溅。
“可惜,到此为止了。”傅弦冷笑着,舌尖轻轻舔舐沾染手背的血。
等等——
他靠近“文品”的尸体。
这时候,他才看清,地上翻滚的头颅并不是文品,而是自己的部下。
诱饵?!
傅弦脸颊流下一滴冷汗。
这不可能。文品并没有展现出令人震惊的实力。他只能推测,这里介入了第三者。
难道是公馆来增援了?
不对,雇主明确说过,公馆绝不可能获知此次行动……
又或者,文品身上也装备着机械骨骼,只是到现在为止,他都一直隐藏着实力。
如此的对手,有些危险。
傅弦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他的部下也紧张地注视着每一个阴暗的角落。
在不远处的地方,大家看到了一个玻璃酒瓶,骨碌碌地从外接机箱的后面滚了过来。
傅弦不敢贸然行进,而是招呼两个部下前去查看。
他们战战兢兢地靠近,死咬双唇,一个人拿着子母钺,另一个人则掏出了盒子炮,眼睛一刻不离地观察着机箱之后的情况。
轮机的扇叶不停旋转着,一道人影细长而扭曲地映在灯光下。
两人彼此眼神交流,决定一前一后,一旦有什么情况,后面的人立刻开枪。
“这回看你往哪儿跑……”手持子母钺的人说。
话音未落,他的身后传来一声炸响,连接机箱的蒸汽管道突然爆开,喷射出滚烫的蒸汽,持枪的帮众脸上霎时间被灼烧开裂,失声惨叫!
“啊,你怎么……”
手持子母钺的帮众刚一转身,他的身后却伸出一根麻绳,一下子勒住他的脖子,将他瞬间拖入机箱之后的阴影中。
傅弦的胸前剧烈起伏着,他用力握紧了手中的铁钺,再也按耐不住,气恼地一脚踩碎玻璃瓶,推开身旁的同伴,快步朝着看守小琴的部下走去。
女孩带着哀伤与怨恨,低声对他说道:“你会遭到报应……”
傅弦没有理会,不打算再耗下去。
他小声对看守的部下说道:“我们慢慢退出去。”
然而部下并没有回答他。
傅弦隐约察觉到了什么不对的地方,他回头一看,却发现身后的手下双眼的瞳孔骤然收缩,脖子上赫然多出了一道殷红的血线。
究竟是什么时候……
傅弦顷刻间咬紧牙关,好像察觉到了什么,眼睛如同闪电般敏锐瞥向地面——脚下暗影浮动,刹那间伸出一把利刃——他瞳孔皱缩,全身上下的机械开始迅速运转!
他如同被牵引般急退,与此同时,他头顶的孤灯陷入黑暗,待他重新稳住身形,街灯重又亮起之时,小琴的身旁空无一人。
“啊啊,该死的啊,你是鬼吗?”傅弦如同毛躁的孩子一样骂道。
这时候,他的部下已经一个接一个倒在了暗影中。
不远处的轿车熊熊燃烧,散发着赤红的火光。
“情况开始有点不妙了。”傅弦喃喃自语。
似乎拖得时间太久了,他耳畔传来了警署马车那“咣咣咣”的声音。
必须要速战速决了!
“你真的把我惹毛了。”傅弦冷笑着说道。
他忽然拔出手枪,指着小琴的方向,“躲在暗处的先生,你不希望,这位可爱的观众脸上,会多出几道漂亮的花纹吧?”
他熟练地拉动枪栓,对着小琴身旁的地面“砰砰砰”连开数枪!就像小孩炫耀武力一样。
“快!我耐心有限!我只数三声!”傅弦加大音量,表示自己并非开玩笑。
“三……”
“二……”
他听到身后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响动,但他已经做好了反击的预备。
敌人上钩了。
傅弦缓慢地拖着尾音,道了声——“一!”
来了!
傅弦早已有了心理准备,猛然回身,抬起枪口准备射击——却不料!他的面前迎面冲来一大群漆黑的渡鸦!
它们密密麻麻一大片,如同浮动的黑色尘埃,鸦羽四散,尖喙在衬衫上撕开了一道又一道裂口,傅弦慌忙地用铁钺不停挥砍驱散鸦群。
他边护住眼睛边撤退。
“啊,老子真的好烦啊!”
傅弦身体的排气孔喷射出大量蒸汽,将鸦群统统压制。
渡鸦如同来时一般,忽然出现,又莫名消失。
傅弦喘息着靠在墙边,但是周围却看不到一只乌鸦。不知不觉,他心中的愤怒与惊疑更甚了。
邪门……太邪门。
而更令他胸中怒气上涌的是,高德领事的女儿不见了。
怎么会这样?
“我完美无缺的表演,竟会以失败落幕……”傅弦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越想,便越是烦恼,越烦恼,他心中的暴怒和失落便越是沸腾。
“该死……该死……该死……”
他一遍又一遍重复,濒临崩溃。
一名警察循着枪声赶到了现场,“喂,那边的人是谁?!”
傅弦的眼中顷刻间冒出剧烈的杀意。
——砰!他一枪射杀那名巡警。
“你妈的……吵死了啊!”
越来越多的巡警闻声赶来。
他想不通啊,怎么会这样?
傅弦落下了失望的眼泪,“该死,我为什么要撤退?这一点都不精彩……不精彩。”
齿轮转动,机械骨骼大功率运作。
傅弦自言自语,如同决起而飞的鹏鸟,轻而易举跃上低矮的屋檐。
该走了……
他悲哀地想着。
绯红月光照亮他充满遗憾的病态面容。
脚下浮现一道暗影。
他似乎感受到了身后如同冰霜的寒意。
回头的时候,一把獠牙般的铁钺迎面斩下。
屋檐传来撕裂的巨响,惊走大片月下的飞鸟。
傅弦的手掌被生生砍了下来。
他的双眼布满血丝,断口血流不止。
他痛苦地微笑道:“嗯……你可真是一个……讨人嫌的家伙啊。”
第78章 惶恐
孤烟如同午夜的幽灵,在晚风中扶摇。
男人站在屋顶上,狙击枪的瞄镜一刻不离地观察着远方某处的情景。
他身下的街道布满了警察的马车,俨然已演化成防卫森严的封锁线。
“该走了。”他低语着,“张文焕大人已经了解到了足够的消息……我也一样。”
对面屋顶上,傅弦怔怔看着自己血涌不止的断臂。
他怎么也搞不明白,自己完美无缺的计划到底是如何失败的。
“我怎么能死呢?”傅弦脸上毫无血色,只觉得身体愈发冰冷,“我的表演明明,完美无缺。”
文品手持铁钺,从暗影中显现了出来。
此时此刻,他的脸颊布满红痕,如同岩浆静静流淌。
他的声音比机械僵硬,瞳孔中散发出利刃般冰冷的寒意。
“听说,你想杀掉我?”
傅弦的喉咙里发出悲怆而痛苦的哽咽,似乎只在意着自己耻辱的失败。
“你是……鬼吗?”他死死扼住断腕,几乎只能用机械骨骼才能勉强维持住身形,“你到底是什么人?”
文品慢慢逼近傅弦的身前,低声在他的耳畔说道:“狂猎。”
傅弦瞪大了惶恐的双眼。
——砰!
夜空传来一声尖啸的枪鸣,划破了黑夜的沉默。
文品微笑着。
但下一刻,他的太阳穴瞬间被轰开了一个狰狞的血洞。
他一步一步,踉跄地走向傅弦。
但最后,他还是倒下了,就像突然失去动力的机械傀儡。
傅弦挣扎着往后退去。
文品的脑海中只剩下可怖的梦呓和低语:
我究竟是谁……我为何存在于此……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他感觉大脑被人用锐器狠狠插入、搅拌,子弹贯穿的一刻,他却猛然清醒了。
他惶恐不安地注视着琉璃般的夜空,逐渐无法呼吸,仿佛整个宇宙星空都将陨落,如同牢笼般,将整个世界囚禁。
红月的光辉是如此神圣,仿佛虚空的眼睛,柔和而永恒地注视人间。
它是最后的光。
黑暗深处,潜藏的双手逐渐包裹他的全身。
寒冷,如同已经死去。
#
——嘀嗒、嘀嗒、嘀嗒……
桌前的时钟遵循着某种节律,滴滴答答地响动着。
文品突然间醒来,如同刚刚做了一场漫长而复杂的梦。
他迷迷糊糊地揉揉眼睛,待到视野清晰的时候,他却看到,自己的面前正摆着一台笔记本电脑。
文品的心脏怦怦直跳。
电脑屏幕上还打开着文档,段落结尾的光标不停闪烁,这正是他记忆里,写到一半的小说《东皇秘史》的片段。
“这到底……怎么回事?”
文品记得,之前自己有那么一瞬被人操纵,失去了意识,最后,一颗子弹射穿了他的头颅。
文品战战兢兢地用手指轻敲机械键盘,按键回应了一个清脆的响声,还有这熟悉的触感。
心中的不安越来越甚。
他环顾着四周,熟悉的四人寝室,标准的上床下桌,让他几乎可以肯定:
这不正是,他上辈子所熟悉的大学宿舍吗!
文品慢慢推开曾经网购的躺椅起身,漆黑的宿舍里,键盘灯闪烁着红色妖异的光芒。
文品惊恐地想道:
我死了。
但我却又回到了现实。
这怎么可能呢?难道死亡可以让他重新穿越回现实世界去?那之前,我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什么呢?
也许是呆在那个世界太久了,以至于回到他熟悉的宿舍里,他竟感觉如此陌生,甚至于惶恐。
他很想好好确认一下,询问一番室友,这到底是哪里。
可室友们都睡着了,文品不敢将他们吵醒,毕竟每天都用机械键盘码字,邪恶室友们早就已经很有意见了,如果再在睡觉的时候将他们摇醒,那估计是少不了一顿暴打。
文品小心翼翼拉开窗帘。
大学校园似乎和往常一样平静。
窗户结上了一层淡淡的白霜,雪花凋零飞舞,楼下枯萎的树梢上压满冰霜,即便身处开了暖气的屋内,文品也感到了窗外极致的深寒。
冻入骨髓。
我回来了?文品脑海里冒出一连串的疑问:
所以,我第二天还要上课?早上……去食堂,还是订外卖……对了,第二天有早课吗?
文品望着窗外的雪景,可是,他却感受不到一丝兴奋。
奇怪的想法愈发变得不真实。
他甚至感到极度的陌生,就好像,这里并不是他的家,而梦里面,那座大夏国海滨的繁华城市,才是他所真正居住的地方。
猛然间,文品似乎发现了什么异常!
——学校的月亮是红色的。
如同一颗猩红的眼球,高高悬挂夜空,将冰雪燃烧成火焰般的红色。
而那窗外飞舞的,也并不是雪,而是火焰的灰烬。
不对……这里不是现实。
文品的呼吸逐渐粗重,他连忙爬上梯子,想去摇醒沉睡的室友。
“喂……喂!”
他用力一推,“室友”的触感竟是如此冰凉。
“你们……怎么……”文品的声音逐渐颤抖了起来。
床上躺着的,是一具干枯的如同人体形状的腐烂树桩。
文品险些从梯子上跌下来。
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想要逃离此处。
用力撞开宿舍门,他来到一处洗手间,洗手间的墙壁上附着着干枯扭曲的荆棘,宛如肠子一般紧贴在褪色的墙壁上。
灯光散发着不安的红色,天花板上宛如皲裂一般,布满乌黑的霉斑。
文品紧紧扒在洗手池的边缘,斑驳的洗手池里生长着苔藓,摸起来黏糊湿滑。
轻轻扭开水龙头,接近零下十度的冷水冰冷刺骨。
文品不停冲洗着昏沉疲惫的脸颊,将摆脱幻觉的方式寄托于清醒。
然而,熟悉的一切仿佛笼上了深渊般的迷雾,变得异常陌生,充斥着一种怪诞而诡异的气氛。
他擦干净脸上的水。
灰蒙的镜子前,摆放着几盏红色的蜡烛,微弱的烛光上,映照着他“自己”的脸庞。
那是一张普普通通的,放在人群里也很快就会被人潮吞没的,当代平凡大学生的脸。
“你觉得,你还算活着吗?”他的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宛如梦呓的声音。
文品倒抽一口凉气。
镜子里,一双手慢慢从身后延伸向他的脸颊。
“你已经死了……从一开始,你来到这个世界,作为‘文品’的你,已经不复存在。”
身后的人逐渐蒙住他的眼睛。
耳畔传来低声的冷笑。
“你作为我的替身,活下去……你的存在,既是意外,也是我的计划之中。”
“万物遵循着某种规律,神明也不例外。”
那双手温柔地触碰着他的太阳穴,血淋淋的伤口顿时传来撕裂神经的痛,似乎在提醒他:
子弹已经彻底粉碎了你的大脑,灼烧掉了你的每一根神经,你不过是行尸走肉。如同亡灵般存活于世。
“我不管你是谁……”文品哀嚎着,巨大的痛感几乎将他击倒,“你他娘的,凭什么……对我指手画脚!”
身后的那双手松开了。
镜子的后面,一张惨白而阴郁的脸出现在文品的身旁,他的脑袋上被射穿了一个伤口,鲜血几乎流遍了他的全身。
——那并不是别人。
他正是文品自己,那个存在于大夏沪津,被玄晖教徒称为“叛教狂猎”的自己。
“你还有,两次机会。”他说,“生命的齿轮会越来越少。”
文品努力挤出一句话:“你在说什么?”
心脏砰砰直跳。
原主笑了笑,“当生命的机器停止运作,那么灵魂也将最终消散。”
“你还剩下两次机会。”
“找到……凶手。完成计划。我将奖励你……不可想象的力量,比那个人,更强大的力量。”
“以及……秘密。”
说完,文品的瞳孔骤然收缩。
难道,原主就是议会的主人?!
可是,声音不对,那种感觉,也不对。
他似乎回忆起了什么已经被遗忘的东西:
他看到自己趴在电脑桌前,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迷迷糊糊醒了过来,一个人走过宿舍昏暗的走廊。
天花板上闪烁着“安全出口”那绿色的微光,而尽头是深如井口的黑暗。
某种声音在呼唤他,诱惑他前往未知的方向。
渐渐的,走廊变成了深邃的轨道。
尽头似乎潜藏着某种奇怪的东西。
再往下回忆,文品却感到太阳穴一阵胀痛。
烛光熄灭,镜子支离破碎。
只剩下他孤独而哽咽地自语:
“我到底……是谁?我到底……在什么地方?我不过,只是想回到以前的生活中去……像个普普通通的人一样,仅此而已。”
第79章 记忆不详(上)
“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浔城市,夜间九点半,大学城办公楼。
林哲正坐在办公桌的对面,撑着下巴,目光紧盯着正座的薛仁川教授。
空气陷入可怕的沉寂。
这段时间里,林哲按照公馆安排的任务,着手来到浔城,目的是要保证薛仁川教授的安全,直到公馆交给薛教授的委托顺利完成。
薛仁川阴沉的脸上几乎毫无血色,相比前些日子,他的气色明显差了很多。
林哲再次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薛教授,您到底有没有看清楚,究竟是谁在跟踪你?”
薛仁川咳嗽了一声,指尖不停滑动着茶盏,似乎是在努力回想。
“我并不是很确定那个人的样子。”他缓缓说道,“我只是时常觉得有人偷窥我,我晓得,这种感觉很奇怪……你可以想象,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
办公室里,钟摆的声音清晰回荡,不禁让人联想到幽静的湖畔。
薛仁川长叹一口气,似乎直到现在,他也依然在害怕着什么,仿佛那个暗中的盯梢者就隐藏在两人的附近。
他从来也没有如此恐惧过。
“我明白您的担忧。”
林哲坦白地说:“高德领事也命令我来保护您的安全,但很可惜的是,我能力有限,我可以干掉尾行狂魔,也可以击毙杀人变态,但我无法帮您解决一个‘不存在的敌人’。”
“不。”薛仁川的语气忽然变得坚定,“我很肯定,他是存在的。”
“依据?”林哲强忍着不拿老人家开玩笑,“上了年纪,多虑很正常,比如我爹在门窗紧闭的情况下,也会说外边的风好冷。”
薛仁川并没在意林哲的挖苦,只是提了提眼镜,颇为严肃地回答道:“本能。”
林哲莫名想起,自己曾经阅读过某位外国学者的著作,上面曾提到过如此一句话:
人类在学会其他情感之前,最先掌握的便是对危险本能地恐惧。
“每一天,我都感觉自己身边的事物变得陌生,像现在这间办公室,我第二天回来的时候,总觉得少了或者多了什么……有东西和昨天不太一样。”
“您的意思是,您怀疑有人潜入过您的办公室?”林哲耐心地听着薛仁川的讲述,做出了一个推测。
“也许。”
他不安的源头究竟是什么呢?
林哲这么长时间以来,一直都在暗中观察着薛仁川教授身边的人,从同事到学生,乃至每个陌生人,可是根本就没有发现什么所谓可疑的人物。
薛仁川到底是否有些过于神经质?
常常和精神病人打交道的医生,有时候难免也会受到精神病人的影响。
林哲犹然记得,太平疗养院那个躲在电梯上的疯子,以及那病态的院长和神父。
“有时候,我常常感觉这间办公室,学校的走廊,都异常破败陈旧,好像比以往更加脏,更加污秽。”薛仁川接着说道。
“我看到洗手池里长满青苔,镜子被刮蹭得斑驳陆离,让我感觉,镜子里似乎存在着另一个世界。”
“我并不是个唯心的人。也有可能,是我压力太大,可是,我确切地感觉到,那个人无时无刻,都在监视我,甚至,就在你我身旁,因为……”
薛仁川的神情异常严肃,语气也逐渐加快,叫人不敢质疑。
他忽然伸出手臂,将白色的衣袖往上一撩。
“那天我醒来之后,我发现我的右臂一阵刺痛,然后我挣扎着打开床头灯,仿佛有人在我熟睡的时候,用刀子刻下了什么东西。”
他将右臂的里面朝外向上,那树皮般苍老的手臂上犹如绽开了一朵血色的彼岸花,一道道明显结痂的伤疤狰狞可怖。
“他在我手臂上镌刻,我能感觉到,但我却如同困在泥像里的人,无法苏醒。”
条条疤痕勾勒交织,深红的日轮里睁开了一颗诡异的眼睛。
林哲仿佛被一桶冷水浇醒,因为这个图案他再熟悉不过。
它犹如太阳和眼睛,与公馆所调查到的图案如出一辙。
林哲猛地站了起来!
该死!
这可不是我一个人能够解决的事情!
“睡梦中,我总听到有人在我耳畔重复着同样的话。”薛仁川仿佛极为痛苦地,紧紧抱住自己的脑袋,“每天晚上,在我熟睡的时候,我的房间明明没有其他人……”
茶盏中的姜茶水一下溢到了桌上。
他的眼中布满血丝,长久以来的压力几乎把他压得喘不过气。
薛仁川仿佛有些恍惚,深陷的眼睛始终目视着角落的黑暗,梦呓般虚幻的声音不断从他干涸的口中飘出:
“他老是不停重复一句话:天旦未曦,玄晖长临……那音色就像沙哑的老收音机,一遍又一遍……天旦未曦,玄晖长临……在我熟睡的时候,在我做研究的时候,那个声音总是絮絮低语。即便现在,他也仍在耳边重复……”
薛仁川眼前的聚焦逐渐涣散,“祂注视我,犹如红月降临人间。”
如同不详的咒语。
一遍又一遍。
他苍白无力地目视林哲的身后。
那个人,一遍又一遍……
第80章 记忆不详(下)
医院中,赵胤突然睁开了眼睛。
他两眼放空地盯着头顶昏黄的灯光。
他脑海不断闪过一个怪异的片段:
薄雾弥漫的山中寺院里,他看到一尊古老的巨大神像。
祂盘坐在杂草丛生的废墟里,就像庙里的女菩萨一样,生得慈眉善目,在蜡烛前笼上一层神秘的辉光。
有人跪在蒲团上诵经,声音如同山谷里混杂风声的瀑鸣。
香炉四周烟雾缭绕。
“无量高天玄晖上帝,众生千秋万载歌颂汝之功德,汝乃月之阴,汝乃日之蚀……”
赵胤怔怔地盯着他。
神像的身体渗出了殷红的液体,祂脚下镇压的尸骸好像僵硬地动了起来。
赵胤的双眼越睁越大。
——那供奉的绝非菩萨!
似乎有什么东西隐藏在神像的身后。
祂模糊的影子,犹如膨胀的怪形,逐渐笼罩整座寺院。
那是……!
头顶的灯光突然间被一个女人的身影所遮挡。
“你想好了吗?”
赵胤眼前的幻觉通通消失了。
他只是如同一个刚从沙海深处死里逃生的,行将渴死的旅行者,双目呆滞,黯淡无光。
“你回忆起,凶手的模样了吗?”
女黑衣卫站在他的床边,仿佛是深秋的林木。修长而高大。
赵胤艰难地点点头,从早上第一次苏醒,这名叫做李钟英的女黑衣卫就已经向他询问了相同的问题。
李钟英已经做好了笔录的准备。
“他……”赵胤精神恍惚地说着,“他是……”
“是谁?”
“他是……”赵胤说着忽然剧烈咳嗽起来,仿佛脑海里灌满了海水,他越想越烦躁,习惯性地骂起了脏话,“操……他是……他是谁……”
“好啦。”这个时候,李钟英的身旁又出现了一个更为高大得多的身影,“你逼得太紧了,李警官。”
那是个又高又瘦,宛如秃鹫般目光锐利的男人,他微微佝偻着背,脸上挂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手中至始至终都提着一个鳄鱼皮的手提箱。
“我不喜欢太勉强别人。”男人微笑道。
他示意护士给赵胤倒水。
“请容许我做一个自我介绍。我来自兴安府,现在乃是沪津市黑袍宪兵的总指挥。”
男人摘下大檐帽,平放在胸前。
“我是兴安府按察司中校尹天纵,来这里只是为了调查一个奇怪的案子,希望,你能好好回答我几个问题。”
赵胤“咕咚咕咚”地将杯子里的水全部喝光,由于太过急切,反而将床单洒得全都是水。
“第一个问题。”尹天纵不急不缓地询问道,“是否除了你们三人以外,没有其他人跟着你们上到山里?”
赵胤思考了一下,回答道:“有,那个门卫。”
“除了他以外呢?”
赵胤摇了摇头,“除了他,还能有谁——会对我们紧追不舍?”
“好,那么第二个问题。”尹天纵不急不缓地亮出了一张照片,“你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赵胤挣扎着坐起身,边骂着脏话,边盯着眼前黑白的人像。
那是一个穿着白色大褂的医生。
看到这身打扮,赵胤仿佛突然间着了魔怔,死死地盯着照片里的人,他的脑海里再度闪过一个画面。
那个跪在蒲团上祈祷的人……他一遍又一遍祈祷,重复着令人后背发凉的低语。
他穿着白色的医袍。
可是!照片上的人却是个外国人的面孔。
“他叫梁景,真名是拉吉尔·叶菲莫维奇·拉斯普京,是个医生,也是个来自北帝国的虚空教父。”尹天纵颇为耐心地说着。
赵胤感觉脑袋像被凿子狠狠钉穿,他痛苦地皱起眉心,说道:“不,我他娘的——压根不认识。”
尹天纵依然保持着平淡的微笑,“很好。”
他难免有些失望,但他还是接着问出了一个关键的问题:“袭击你的人,是否是个医生?”
赵胤心中一凛。
脑海中不自觉地冒出了一声诡异的咒语。
他是——
他的确穿着医生的衣服。
那个跪在蒲团上的男人突然间站了起来。
“是……是医生……”赵胤颤抖地回答道。
“那么,最后一个疑问。”尹天纵问道,“那个人,有没有什么鲜明的特征?”
病房之外的走廊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赵胤情绪似乎有一次变得不稳定起来,“他……他……有……”
“不着急,慢慢来。”尹天纵亲自倒上一杯水,仿佛因为接近了真相,他的嘴角不禁勾起了一个兴奋的弧度。
“花纹……花纹……”
——吱呀!
病房的门忽然间打开。
护士领着两个小女生走进了病房。
“赵先生,有人来探望……”
病房里的黑衣卫全都一同盯向了她,气氛压抑得如同审问犯人,吓得护士当场收住了声音。
“有人来探望病人……大人们。”她战战兢兢地说道。
而此刻,赵胤的目光却仍然停留在床头柜的花瓶上,额角不停流出冷汗。
“他的手臂上,有一个深红的花纹……就像,那瓶子里的花一样,开在那家伙的左臂上……该死,真该死……脑壳疼,他到底,到底长的什么模样?”
头痛愈演愈烈。
花瓶里,一朵红得发黑的玫瑰悄然绽放。
他忽然如同极度失落的孩童一样流下失落的眼泪,他抬起头看着步入病房的女孩,沮丧而又愤怒地说道:
“那是我要送给她的礼物,我答应过的……而那个手臂有花纹的混账,杀死了我要送给她的礼物……”
赵胤咬紧牙关,“那家伙,那他娘该死的家伙……我绝饶不了他。”
#
窗外寒风呼呼作响,合不拢的缝隙里总是传出呜咽般的声响。
方锦臣将衣帽架摆好,放在门卫室合适的位置,然后调整了一下灯光,好营造出自己依然留在门卫室的假象。
黑衣卫的人已经盯上了他。
可是方锦臣绝非是乖乖蹲在学院,坐以待毙的人。
在找到梁景和昨晚袭击他的凶手之前,方锦臣并不打算老老实实呆在门卫室里。
他悄悄隐藏在灯光所不能企及的黑暗里,紧贴着墙垣移动。
他知道黑衣卫在封锁时的习惯,他们会在各个可能潜在的出口停放堡垒马车,像亚塔利加联邦的西部垦荒者一样,搭建临时的马车营地。
然后他们会轮流值班,绕着学院的周围巡逻。
黑衣卫绝不同于那些普通的治安巡警,不可能会出现什么开小差的情况,因此他想要离开学院并不容易。
不过,在原先与文品斗智斗勇的时日里,方锦臣也学会了一项新的技能——没有什么是钻下水道不能过去的地方。
女子学院的井盖采用的是大西制式,不像沪津的那么好开,比较严实。
方锦臣想办法弄来了开井盖的工具,然后按照笔记本上记录的方法,开始了紧张刺激的逃脱行动。
他事先找到下水道工人,摸清楚了整座大学城的地下系统。
没想到,浔城市的地下和沪津一样,皆是改造于先史遗迹的排水系统,先后经历过大西王国的修缮,以及大夏政府的改造,可以说,规模丝毫不亚于沪津地下。
那位爱好唠嗑的下水道工人还告诉他,浔城的地下与沪津相连,他和工友还发现过一条,可能通往别处的秘密通道。
只不过,那里已经被各种奇怪的植物占据,格外阴森,只怕是要通到铁林去,所以没人有那个胆子过去。
方锦臣筛选了有用的信息,换上国中生的黑色校服和大檐帽,打开了事先准备好的探照灯:
整个排水系统的确堪称奇迹,规模完全不输于密忒拉斯的地下水宫。
他的身旁,是宛如奔腾暗河的排水沟,月光透过头顶的排水口渗透进黑暗的地下。
他发现了许多废弃已久的睡袋和罐头,说明他并不是这深渊里唯一的访客。
事情进展得还算顺利,黑衣卫们没有注意到下水道。
方锦臣心想:假如有朝一日回归黑衣卫,我有必要让他们加强一下对下水道的管控,实在太危险了。
他大概是计划在大学城外,平时人迹罕至的一条胡同里出来。
推开井盖,方锦臣慢慢爬到了地面上。
没想到的是,等待着他却是一把冰冷的枪口。
他颇感诧异地抬起头。
一名独眼的黑衣卫平静地注视着他。
“是你?”方锦臣举起了双手。
“嗯。”独眼黑衣卫点了点头。
“你怎么知道会我在这儿?”
“因为……你是方锦臣。”独眼黑衣卫的声音听起来充满了苦涩,“那个叫‘方锦臣’的男人,是个为达目的,不死不休的男人。”
“你一定,会想办法逃走。”
他说:“你也一定会想到别人不会轻易想到的方法……如果要离开大学城,防守最薄弱的,无疑是下水道。黑衣卫从来不会注意到这一点,就像上次,你我抓捕文品的行动一样。”
“所以,你是来阻止我的?”方锦臣语气冰冷地说道,“如果是这样,请你拷走我,胡鹏督察,像一名黑衣卫该做的那样。”
胡鹏哑然失笑,“你啊,总是那么严肃,没有一点幽默感。我不过是想来和你谈谈,仅此而已。”
“我没有时间。”方锦臣简单道。
“假如,我们掌握的情报,一点也不比你的少呢?你,不想知道吗?”
“是嘛。”方锦臣却宛如与一位极为陌生的路人对话,“你为什么要帮我?”
“如果有一天,这座城市被罪恶统治。我相信,能够拯救它的,一定是你。”
胡鹏慢慢放下了枪,向他伸出了手。
方锦臣沉默地注视着胡鹏那只平静柔和的眼睛。
宛如一颗装着夜空的琥珀。
他低声道:“好吧。”
方锦臣抓住了他的手。
胡鹏用力一拉,就像当年,他倒下的时候,方锦臣拼命将他拉起来一样。
手心的温度足以融化铁林最寒冷的坚冰。
“即便你失去黑袍,但我一直相信,你是黑夜的骑士,是能带来奇迹的男人。”胡鹏笑着说。
他摘下斗笠,看着巷子外面依旧闪耀的霓虹。
“走吧,学校附近还有一家深夜的咖啡厅,我们坐下来,好好谈一谈。”
第81章 独眼督察
素白的瓷杯里倒入温热的澳西尼亚咖啡。
这是一家颇有西联邦情调的咖啡店,据说店主也是个西占时期就留夏的外国女子,如今她已经爱上了这个国家,不再回去了。
兴许是见到黑衣卫到来,接待客人的侍者们都有些惊讶,比以往更为殷勤地,替两人寻了个靠窗的座位。
方锦臣小啜了一口咖啡,只感觉一股暖流从喉间涌向胃部。
它与朱世安老前辈喜欢的弗拉维亚咖啡不同,它并没有那么热烈奔放,更多的是含蓄和内敛。
香浓的牛奶泡沫与咖啡搅拌成柔和的漩涡,它的味道格外香甜,而感觉不到一丁点的苦涩。
也许,澳西尼亚咖啡更适合作为情人约会时的点缀,或者作家写作时的调味料……
况且,这晕黄的花瓣灯,还有墙上复古的印象派油画,无不说明着,这里是大学情侣们日常约会的好去处。
方锦臣总感觉,两个人在这里谈案子,总显得有那么一丝不伦不类。
“味道如何?”胡鹏说道,“听说这里的咖啡,比沪津租界的更接近西属澳尼西亚的风味。”
“嗯。当年的浔城总督都是澳尼西亚人。”
方锦臣回应着,“感谢你的咖啡,不过,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会从沪津来到这里。几个小鬼遇袭,没必要出动黑衣卫吧?”
“因为,沪津的案子。”
“沪津的案子?”
“嗯,我知道你不喜欢尹大人,但,他也确实很有能耐。”胡鹏说着,“他在怀疑一个人,猜猜看,那个人是谁。”
“你知道,我不喜欢拐弯抹角。”方锦臣只关注直白的答案。
胡鹏喝下一口咖啡,指尖指了指方锦臣的胸口,说道:“你门卫室里,贴着的那个神父。”
方锦臣微微一惊。
原来尹大人也察觉到了这个漏网之鱼?
“不过,尹大人并没有确切的证据,只是了解案情以后,认为这个家伙是个有趣的人。”胡鹏接着说道。
“我们之前调查过他,不过一无所获,他有充分不在场的证据。我们那时候就应该将他控制住,他或许知道什么。可惜,他现在失踪了。”
“失踪?”
“嗯,就像人间蒸发,他家的房东说,梁景很久没有回家了。而且,他在浔城住的酒店显示,他起码一个月前就已经离开。你想想,这么长时间,他消失匿迹,为什么?死了?还是在躲避什么?”
“那的确很可疑。”
方锦臣手背托起了下巴,他记得,似乎文品提到过,当时疗养院发生血案的晚上,他看到了一个很像梁景的人,打开了忏悔室的门。
也就是说,那场导致疗养院全员惨死的大屠杀,并非是偶然,而是一场利用疯子来进行的蓄意谋杀……
导致那些人被害的凶手并非程澜衣?
不……准确的说,幕后真凶并非程澜衣。
“你们还知道了些什么?”想到这,方锦臣连忙追问。
“你还真是个,满脑子都想着办案的人啊。”
胡鹏微微颔首,“原本,我以为,你会因为辞职而恢复到平静的生活中去。你拼了那么多年,也许该放下了吧……可是,你就跟以前一样,一点也没变过。我真的,真的,很佩服你。”
“够了,你不需要跟我说那么多客套话!”方锦臣态度冷漠且言辞激烈地回复道,“你只需要回答我的问题,这很重要!”
他严肃的样子甚至吓到了周围的女侍者。
她们在重新续杯的时候,不敢发出一丁点声音。
胡鹏低声咳嗽了几声,“如果,这是你的意愿……”
“你能不能像个男人一样,说话干脆一些?”
胡鹏的脸上闪过一丝遗憾,他似乎是在犹豫,但最后,他还是哀叹着,将一张黑白照片放在了桌前。
“这是尹大人从梁景的家中翻到的东西。虽然那家伙离开的时候,几乎所有东西都被销毁了,但他很显然将这张照片落在了柜子后面。”
黑白照片里有很多人,他们伫立在一个像是洞穴的地方,保持着古怪而虔诚的姿势,神情充满了狂热,还有,那么一丝恐惧。
洞穴的正中间是个黑色的人形雕塑,但上面没有一丝多余的描绘,仅仅只有胸前那令他再熟悉不过的“玄晖”图案。
方锦臣的目光落在教徒们面前,一个戴着山羊头骨,身着素白长裙的女子上......也许是男人?。
她的衣袖飘零着无数白色的绸缎,赤裸的双足纯白无暇,她就如同深渊里盛开的雪莲,竟给人一种邪恶狂乱的美感。
不知道为什么,方锦臣总觉得后背有些发凉。
他脑海中不禁闪过一个奇怪的画面:
长着黑山羊脑袋的女孩坐在桌子上,嬉笑着,轻轻摆荡着她柔美的双腿,低声吟诵着童谣。
——老虎老虎,森林里的警官,谁若冒犯,你便伸出利爪,张开獠牙,将坏人吃掉……
方锦臣眼前的景象逐渐有些模糊了起来。
“这是,某个教派的集会?”
“看起来是这样。”胡鹏耐心地解释道,“尹大人认为,这照片的背景是地下铁林。他一直怀疑,上次太平钟楼那些突然出现的疯子,是从地下出现的。”
“所以,你格外留意了下水道?”
“这不是最关键的。”胡鹏说,“你仔细看看这些人,是否有那么几个熟悉的面孔?”
之前他的注意力都被那像是巫女的人吸引过去了。
此刻,方锦臣才仔细地观察着那些集会上的教徒。
一张张阴郁的面孔中,他似乎突然间发现了某个极为熟悉的人!
——他是个即将步入老年的长者,有着教书先生般一丝不苟的神情,让人觉得,他是个刚正不阿的智者,任何罪犯在他面前都将敬畏三分。
怎么可能是他!
方锦臣难以置信地紧盯着照片上的某个人。
他一瞬间拿起照片,几乎是要将眼睛贴在照片上,好努力说服自己“看错了”。
“我也很不愿相信。”胡鹏叹气道,“但愿那并不是他。”
方锦臣死死抓着自己的头发。
如果不是他,那还能是谁呢?
那一刻,方锦臣所相信的世界也开始变得扭曲,那个曾经一直被他所敬重的人,竟然隐藏着这样的秘密。
“为什么……会是朱老前辈……怎么可能呢?他应该是个不信教的人,才对啊……”
他回忆起了那个人曾说过的话:有些事情,不是光凭正义就能解决的。
现在听起来,却是如此地讽刺。
你渴望的一世平安呢?都他娘的是骗局?
方锦臣只感觉自己受到了欺骗,朱世安曾经在他心目中的形象一点点崩塌——他再也不是那个为了百姓一世平安,而甘愿背负“洋人走狗”骂名的老前辈。
朱世安警官,没想到啊没想到,你居然隐藏得这么深。
第82章 老狼的复仇
高德领事猛地挂断了电话!
他吸了一口烟,手臂颤抖不止。
他的身旁,黑猫太子委屈地看着高德此刻的模样:愤怒的目光,压抑的面容,极端的冷静……
高德很少感到愤怒,他一直以来都认为,自己早已心如磐石,能够为大夏国的利益舍弃一切。
然而,他毕竟是人。
高德再次拨动起电话的轮盘。
高高在上的人也好,手握生杀的人也好,再无情的人也有一个底线。
他对着电话那头的人留下简短的几个字:
“黄大校……伤害我女儿的人,仇,必报之。”
#
战马顷刻间踏碎了清晨的平静。
“驾!快快快!”
赌徒们正围在大轮盘前等待着开奖,然而骑兵队却公然闯入赌场,挥刀砍碎各种各样的赌具,强行驱散群众。
身后的步兵也紧随其后。
在铁钺帮的帮众反应过来之前,他们已经组成枪阵,将所有人控制住在枪口之下。
有的帮众企图反抗,躲在赌场的吧台后面负隅顽抗,但他们刚探出脑袋,迎接他们的便是一阵枪林弹雨。
帮众一个接一个被射杀击毙,柜台上的酒瓶被打成了碎片,猩红的酒水如同血迹溅射在墙上。
黄箫上校提着军刀,大踏步走向投降的帮众,刀尖轻轻刮过每一个人的下巴。
“回答我,傅弦在什么地方?”
那些帮派小弟不敢吭声,一个个都只是举起双手,双膝跪地。
“你们他娘的听不见吗?!”
黄箫拔出左轮,当场一枪打爆了第一个人的脑袋!
“我很喜欢看亚塔利加的西部片,一直很想练习左轮快枪。”他吹了吹枪口的白烟,“一个个的,不介意我拿你们的脑袋瓜子练练手吧?”
“军爷……我们真不知道啊……”小弟们吓得不停磕着响头,“咱们一定改邪归正,一定改邪归正!”
黄箫冷“哼”一声,拇指按下左轮击撞锤,“好,不知道是吧……”
他将枪口指向第二个人的脑袋,“我看你们是不见棺材不掉泪,那好,老子一个接一个问,直到有人知道为止。”
第二个人浑身冒出冷汗,手臂止不住地颤抖,他刚想磕头求饶,黄箫直接扣下了扳机。
——砰!
第二个人也倒在了血泊中。
“下一个。”黄箫说道,枪口指向了第三个人。
“我……我……我……”第三个人是个油腻的大叔,他的声音几乎完全变了调。
上校长叹一口气,“看来,你们都挺喜欢吃枪子的。”
他的指尖搭在了扳机上,就在即将开枪的时候,终于有人失声大喊道:“他……他被人砍掉了一截手臂,逃到北帝国租界去了!军爷,我们都说了……饶命啊!”
“好。”黄箫满意地点点头,收起军刀和左轮。
他转身对士兵们说道:“走,我们去会会那帮洋人。”
“那,这些铁钺帮的帮众呢?”副官问道。
“这种事情,以前怎么做,现在就怎么做。”
黄箫简单回答,翻身上马。
他身后的赌场里,传来了一声又一声尖锐的枪响。
国安军的士兵们顷刻间列阵通往租界的桥头!
黄箫上校骑着高头战马,手握军刀,立在弗拉维亚帝国警察的面前,不客气地喊道:
“有人袭击了咱们高德领事的千金,现在,我听说,那家伙逃进了租界。我奉劝你们,最好把人给老子交出来,否则,别怪老子不客气了!”
桥对面的弗拉维亚人没有听懂黄箫究竟在说些什么。
这个时候,一位老搜查官从他们之间走了出来,站在黄箫的马下,平静地说道:
“你们没有资格问帝国要人。”
“呵呵,朱世安老前辈……”黄箫冷笑道,“你恐怕忘了,上次你们领事和高德先生签署的协议。”
上校毫不客气地将协议书亮了出来,忽然大声道:“给老子他妈的好好看看上边的字!”
白纸黑字上,赫然将“双边引渡”列入了条款。
面对上校的怒吼,朱世安仍旧保持着镇定,他甚至没有选择拔枪,就宛如站岗的军人一样,仿佛在说:
你们不敢得罪弗拉维亚。
朱世安正了正带着六翼狮鹫徽章的大檐帽,语气平缓地说道:“证据。”
“好啊。”黄箫猛地一拽缰绳,战马前蹄高高扬起,仿佛随时都会践踏向朱世安的头顶,“你们在包庇犯人,我明白了。”
他竖起三根手指,“三个小时,我只限你三个小时的时间交出傅弦,否则,立刻进入租界抓人。”
说完,马蹄重重踏上地面,黄箫军刀一挥,红缨如同烈焰飞舞,“我们就在这儿等待。”
国安军士兵排列成了两列纵队,死死把控着通往租界的道路。
黄箫一人一马矗立在桥头。
“洋人的走狗……”他低声骂道。
又转而对身旁的副官说:“你,通知一下吴菊的人,让他们多多留意这段时间出港的轮船,姓傅的可能会溜走,如果可以,最好抓活的,高德领事要问出事件背后的人。”
#
此时此刻,租界码头旅馆。
“我会死的……我怎么能死在这里?”
傅弦好不容易止住了血,可现在又不得不将面对高德公馆的追杀。
“我必须坐船离开这该死的城市!”他躲在房间的角落,紧紧抱住自己。
如果不是这场表演的失败,我又怎能落到这样的下场?
他想不通,完全想不通。
他既不甘心,想要复仇,可又痛恨着他的雇主,还有高德公馆的混账,那些人毁了他的一切,拆了他的舞台。
不,我怎么能失败!
铁钺帮一直以来都和洋人有着密切地来往,如果不是铁钺帮,他们哪能如此轻易地将鸦片流入夏区……那些鬼佬一定会来保我,一定!
傅弦突然听到房间的门被敲响了。
操。来了吗?真的要将我逼入绝境?
傅弦既痛苦又面露病态的笑。
他拉动枪栓。
你以为,我会乖乖跟你们这些凡夫俗子走吗?
——咔哒。房间的门竟然被直接解锁。
傅弦一惊,立刻举起了枪口!
“该走了。”
门外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傅弦顿时间愣住了。
“走?”他不敢相信,甚至还以为是幻觉,以为是高德派来带他去那恐怖监牢的人,“我凭什么跟你走?”
门外的人戴着便帽,眼睛以下蒙着一层灰色的面罩,几乎全身都包裹在厚实的风衣里。
“就凭我那一枪,把你这条小命给救了出来。”那个人不冷不热地回答道。
傅弦一愣,想起之前文品即将杀死他的时候,不知哪里射来一发冷枪,当场击杀了文品。
傅弦的干渴的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声音:“那么,哪……哪艘船?”。
“没有船。”那个人说。
“没有船?难道是车?”傅弦焦急地说道,“士兵已经封住了租界的出口,没有船,根本逃不掉!”
“你不需要多话,想活命,就跟我走……不,是必须跟我走。”
傅弦用力按住了额头,一夜未眠使得他的眼中布满血丝,“不!我必须乘船!”
他拿出部下找来的船只行程表,一遍又一遍地翻着,声音颤抖地说:
“我可以乘坐‘光年号’,到青州的江城港去……也可以搭乘外国的船,还有半小时,‘高天原号’就要启程去扶桑了,现在还来得及……我必须……”
傅弦话到一半,门外的人突然将枪口顶在了傅弦的额头上。
“跟我走,你活。不走……铁钺帮将会有个新的帮主。”他几乎是以威胁的口吻说道。
傅弦咽了咽口水,慢慢后退。
他吞吞吐吐地问道:“去哪?”
“地下铁林。”
门外的人收起了枪。
“戴上这帽子和墨镜。”
即便像傅弦这样乖张的黑帮头目,竟然丝毫也不敢抗拒。
傅弦只得按照他的要求去做,绷紧了身体,跟在他的身后,慢慢地离开了房间。
可傅弦最后还是忍不住低声询问:“你到底是谁?”
男人微微侧颜,回答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带来神隐的人。”
第83章 苏醒
黑衣卫的马车行驶在前往富春区的路上。
小琴阴晴不定的脸庞上映照着初晨的霞光。
她双手交叉合十,如同缄默的修女,始终保持着沉默。
黑衣卫拿起本子和钢笔,平静地说道:
“除了铁钺帮的人,我们在现场只看到了三具尸体,并没有找到文品先生的下落。你确定,他一直都跟你们在一起吗?”
小琴点点头,“他和我们同乘一辆车。”
“但,他会不会已经中途逃走了呢?呃……我的意思是,文先生已经离开了。”黑衣卫做出了一个推测。
小琴慢慢抬起了头,霞光与马车的晦暗同时呈现在她少女的脸颊上。
“不,他从未逃走。”小琴低头说,“就算只有一个人,他也一直一直在拼了命地战斗。”
“您为何如此肯定?”
她的眼中闪过一道宛如秋华的微光。
“因为直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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脑海中回荡着低低絮语。
如同塞外的冰风,穿透万里霜冻的铁林,将晦涩的讯息传递耳边。
文品猛吸一口气,就像是刚从冻土中获得解救,重获新生的流浪者。
他紧紧按住太阳穴,致命的伤口此时几乎已经痊愈,只剩下结痂的疤痕和那么一丝瘙痒。
文品回忆起自己昏迷之前的最后一个画面:
他握着铁钺,在即将击杀傅弦之时,有人从远处放了一记冷枪,不偏不倚射穿了他的头颅。
我……没死?
文品很确信自己体验了一波死亡的感觉,因为直到现在,他的潜意识中,都对手足冰凉的感觉感到恐惧。
他慢慢站了起来,自己仍然处在某处公寓的屋顶上。
胸前似乎缺失了什么。
就好像心脏的重量变轻了。
文品解开自己的扣子,露出胸前那颗颇具未来感的机械心脏,站在屋顶的天窗前。
玻璃倒映出心脏里精密的仪器,蓦然间,他发现心脏中间似乎缺失了一块齿轮。
这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影响——没有疼痛,脑海里也没有丢失什么记忆,总之,一切正常得不能再正常。
可是不安的感觉犹在。
不!一定有什么东西发生了变化。
文品愈发感到慌乱,努力回想着那些被自己忽略的事情。
——生命的齿轮会越来越少。
他猛地瞪大眼睛,瞳孔皱缩。
——你还剩下两次机会。
嘶哑的声音突然回响在他的脑海中。
生命的齿轮……两次机会?
但还没有等到他仔细思考,楼下便传来了嘈杂的声音。
昨夜发生的案件显然引起了轩然大波,周边的民众们纷纷聚集在警戒线外,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黑衣卫的人拿着扩音器维持着秩序,一具又一具尸体从黑巷里被担了出来。
文品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妙,虽然这个事件他也是被袭击者,但和黑衣卫扯上关系,总不会有好事情发生。
他趁着聚拢的人群还不算多,悄悄沿着房顶离开了案发现场。
“快点,利索些,这里还有几具尸体。”
即便是外面的大街上,也有越来越多的巡警和黑衣卫赶来。
这些人,真的是我杀的吗?
虽然,他早就不是第一次杀人了……可是,这种手上沾满鲜血的感觉却依然令他有些恐惧。
文品将带血的外套脱了下来,藏在楼顶的箱子底下。
他心虚地拉高衬衫的衣领,有一个一个黑衣卫管控相对疏漏的建筑,他以最快的速度从那里回到街上。
然后挥手招来一辆碰巧路过的马车的士。
“华阳街09号。”
马车夫蹙了蹙眉,“我说,这位小爷,这开过去也就不到十分钟的路程,有必要打车吗?”
“你别管。”文品压低了声音,随手给了车夫3角钱。
“好,够爽快,我喜欢。坐稳喽,小爷。”
车夫心满意足地收下了硬币,对一般的老车夫来说,这足够他们拉三次客挣的钱了。
窗外的风景开始移动,文品心事重重,他感觉自己仿佛成了嫌疑人、通缉犯,在街上多待一会儿都会感到心慌。
车夫显然是个关不住话匣的热心大叔,他似乎完全看不出文品不想说话。
“听说,昨晚这边发生了恐怖的事情啊,好几个铁钺帮的人被杀了……”
“...嗯。”
“真该他妈整治一下那帮流氓了。”车夫用力挥着鞭子,打得驮马直乱叫,“其实要我说,这杀人的就该叫做个英雄。嘿,我的意思是,杀得好!”
文品只是小声附和着。
华阳街一如既往的平静,这里永远都只有清早街头散步的中老年人。
他刚一下了马车,却忽然听闻有人在叫唤他的名字。
“好啊,姓文的,房租是否可以准备交了?”
果然是包租婆。听到这熟悉的声音,他莫名舒坦了许多。
文品连忙摆摆手,“我不会再拖欠房租了……只是,没记错的话,我不是不久前才交的房租嘛?”
“我知道。”包租婆叉着腰,一只手快把烟头怼在文品的衬衫上了。
“老娘就是提醒你,别忘了。你现在穿得洋里洋气,想必也能多收你几百铜元了。”
“啊,为什么穿得洋气就得多收费?”文品抹了抹汗。
况且,这衣服也是别人送给我的啊……
“因为老娘不喜欢这品牌,又贵又丑的‘洛西森林狼’,我家那老废物穿得也是这破牌子的西装,成天就他妈装成有钱人似的去赌馆鬼混。”
眼看包租婆又准备要当面抱怨起自己的丈夫,文品赶紧点点头说“是”。
“我说,你就一件衬衫加背心,不冷吗?”
“有了风度,还需要温度吗?”他胡言乱语地回答道。
包租婆听了刮刮下巴,似乎无可反驳,“好像有点道理。”
“对了。”文品忽然说道,“如果等下有人来找我,可不可以跟他们说,我不在?”
“你要干啥呀?”包租婆狐疑地问道,“莫非是你也在外面找了姑娘回来?”
“不……其实,我在进行一些需要保密的行动。”文品微笑着回答道。
“行啊!老娘就喜欢搞紧张刺激的秘密行动。”包租婆当即拍胸脯答应,“放心,就算黑衣卫来了,老娘都说你不在。”
“谢谢。”
说完,文品快速回到了公寓里,“砰”的一声将家门锁好。
他隐隐感觉,这屋子不适合久留,这段时间黑衣卫极有可能会找上门来问话,所以这风波该避还是得避过去。
有的时候,文品觉得自己真的就好比是过街老鼠,玄晖门徒要杀他,上次惹了铁钺帮,黑衣卫也总想着让他进监狱。
我他妈到底还有什么是不敢惹的?
文品心中苦笑着。
他尽可能藏好了家里的武器,销毁和公馆、玄晖门有关的讯息,然后将他认为必须的东西放到斜包里带上。
手枪、锯齿利刃、黑册子、笔记本、骰子娘……
现在又遇到了一个比较困难的问题,如果不呆在家里,那到底还能去什么地方?
文品拿出小本子,绞尽脑汁选择了几个比较合适的地点:
林哲的下水道花园,百里香,小周的船屋……事实上,还有外国友人斯捷潘的出租屋。
首先,林哲的下水道实在无法忍受,直接划掉。
至于百里香,文品逐渐已经开始对苏忻产生了怀疑,也并不是说不信任,就是有那么一丝未知的忌惮。
那么,又到了经典环节了。
文品拿出了骰子娘,默默祈祷了一番:“骰子娘呀骰子娘,我相信你能给我带来好运。”
单数船屋,双数出租屋。
说完,骰子娘跳出了他的手心,宛如一位黑发的少女在桌上尽情舞蹈,最后,她将小裙子的花色亮给了她忠实的观众。
——幸运数字六,斯捷潘的出租屋。
看来,我和这位老外着实缘分不浅……
想着想着,窗外忽然传来了包租婆和其他人的声音。
文品一个激灵,立刻收起骰子娘,小心翼翼地撩开窗帘的一角。
“老娘就没看到文品这家伙回来过!”
“呃,夫人你可能有什么误解,你听我们说……”
“不听!老娘就是不听!说没回来,就没回来!”
包租婆宛如霸气的女皇般站在公寓门前,一妇当关,万夫莫开。
嗯,黑衣卫果然找上门来了。
文品快速收拾好东西,准备从房顶离开。
他最后浏览了一遍杂物间。
目光落在了墙壁前,黑道人生前的那张傩面上:
它看起来宛如黄泉国中爬出的猩红厉鬼,面带永恒而至邪的微笑。
即便黑道人已死,那股残存的妖气也依然萦绕其身。
文品忽然心中一动。
黑衣卫的人还是强行打开了公寓的门。
该走了。
文品站在天井之上。
远方的沪津永远是如此的繁华。人们照旧过着匆忙而快节奏的生活,白天上班,晚上下班,街道车水马龙,舞厅歌舞笙箫……
他戴上了黑道人的假面,倾听都市的喧闹。
——只是这辉煌的背后,早已悄然发生了某种无人察觉,且难以捉摸的变化。
潜藏于暗的,苏醒了。
第84章 监视
与此同时,浔城市,大学区警署。
廖小靖和陆曼曼不安地坐在等候室里。
她们几乎彻夜未眠,谁也没有想到,去医院看望陆曼曼的对象,最终换来的竟是“局子一日游”。
虽然她们没犯什么事情,但是那讨人厌的高个搜查官还是强行把她们带到局子里问话。
“你们不用害怕。”尹大人微笑着说,“你们是受害人的朋友,对吗?”
廖小靖和陆曼曼相视一眼,最后,曼曼僵硬而迟缓地点了点头。
“他,没事吧?”她小声地询问。
“你指的是姓赵的?”尹大人说,“他没事,只是很疲倦。”
“太好了……”仿佛心中的石头落下了,陆曼曼双手合十表达感激,“可是,警官先生,我能不能看看他呢?”
“这恐怕不行。”尹大人左手插进口袋里,丝毫不在意小女孩恳求的目光,“这是个棘手的案子。”
“可,我们又不会干什么啊,警官先生,就不能网开一面吗!”陆曼曼着急了,语气不由得加快。
“学生就应该老老实实呆在学校里。”尹大人语气冰冷地回答道。
陆曼曼失望之情流于颜色,她似乎仍不甘心,正准备继续恳求。
“不过。”尹大人话锋一转,“如果你考虑配合警方,我或许也可以考虑破例,如何……”
#
休息室的落地钟传出了悠长而响亮的钟鸣。
“第二天了。”
窗外的阳光照亮了小靖的脸颊。
她伸直懒腰,小小打了个哈欠。
“嗯。”陆曼曼的眼眶周围满是深重的黑眼圈。
“昨天,那个搜查官对你说了些什么呢?”小靖幽幽地问道。
“一个条件,一个回报。”她简单回答。
“什么意思?”
陆曼曼却没有继续回答。
她的脑海里不停闪回过尹大人那张挂着诡异笑容的脸。
那位高个搜查官,就如同沪津乡下的童谣里,踩着高跷,向孩子们兜售妖怪糖果的怪人。
“你替我监视她。”尹大人在女孩的耳畔低语,“如果你有机会找到决定性的证据,比如……某本书,某份研究。”
“我就会,让你见见他,然后严厉惩罚那些伤害他的凶手,除此外,我也有能力让这个少年,免除被学校开除的厄运……”
陆曼曼的呼吸逐渐加快,她合十的双手不停颤抖,仿佛安静的休息室里潜藏着什么可怕的东西。
“没什么。”她朝小靖撒了个谎,“我们……回学校去吧。”
廖小靖感觉陆曼曼有些不对劲,从昨天出来到现在,她就一直有一种焦虑不安的情绪。
不过,小靖只是把这个疑问藏在心里,看破不点破。
休息室的门开了,走进来的不是昨晚那位高个子的搜查官,而是那位叫做“李钟英”的女黑衣卫。
她一如既往板着一张脸,看起来比那些男黑衣卫还要严肃。
她今天画了个古代女子的蛾翅眉,但那股男子般的英气并没有因此而减少,反而还增添了几分深藏不露的锐气。
“我们可以走了吗?”不等李钟英开口,廖小靖已经率先站起来发言,“尊敬的……警官女士。”
李钟英瞥了她一眼,“当然,尹大人让我来送你们回去。”
“多谢。”两个女孩点头致意。
几名黑衣卫已经在门外等候了。
“要一起吃个早餐吗?”李钟英忽然问道,“警署附近的油条豆浆很好吃,我请客。”
这样充满人情味的的话语,从她口中冒出来似乎有些说不出的奇怪。
“这可不像一名黑衣卫会说的话喔。”廖小靖不禁质疑。
李钟英冷“哼”了一声,依旧保持着她那高冷的语气,“听说,你们是叶敏那小妮子的同学,对吗?”
“你怎么知道的?”
女黑衣卫交叉起双臂,背靠墙边。
“她是我的表妹……如果可以的话,你们等会儿也带一份油条豆浆过去给她,并且,希望你们能替我对她说声‘抱歉’。”
“哈?”
廖小靖恍然间想起来,上次在课堂上,叶敏在纸团里似乎提到过,自己有个表姐在担任黑衣卫的事情。
“嗯……”李钟英的语气似乎稍微软了一些,她戴正自己的斗笠,推开警署的门,“上次去学校,忙着办案,一直没有来得及去看看她。或许,我是个不称职的‘姐姐’吧。”
没想到,这位态度冷冰冰的女黑衣卫也会有这样的一面。
廖小靖点点头,“我会的。”
“十分感谢。”
李钟英带着两个女孩去了一家相当干净的豆浆铺子。
那里的油条炸得很酥,豆浆也甜味适中,就像女黑衣卫说的一样,廖小靖把油条蘸到豆浆里吃的时候,真的能吃出一种幸福的感觉。
李钟英特地交代店铺老板,为表妹准备了一份她最喜欢喝的花生豆浆。
也许是担心送到表妹手中的时候,豆浆已经凉了,她又决定自己驾驶警署的马车,送两个女孩回去。
“要走了?”
陆曼曼打开车厢大门的时候,尹大人不知道何时出现在了警署的门前。
他的脸上依旧挂着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马车开动了。陆曼曼只感觉全身都在发冷,如同被恶魔盯上的无助少女,她看着尹大人的眼睛,身体不自觉地颤抖。
“好好考虑一下,我的话吧。”尹大人最后说道。
窗外的景色变成了寂静的枫树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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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城的学生早已经在赶往教室的路上了。
身旁途经的自行车和学生络绎不绝,但他们看到黑衣卫的马车时,都不禁让开了一条道。
没有人胆敢阻拦黑衣卫办事,即便,他们只是送两个小姑娘回学校的。
“放心!油条豆浆都没凉。”廖小靖向李钟英挥了挥手。
其实,她还是蛮希望黑衣卫能把她送回学校里的。
因为这样能够让她安全无忧地度过门卫大哥方锦臣那一关,要知道,廖小靖之前可是跟着垃圾箱一起出来的……
廖小靖在心里想了无数种理由,忐忑不安地靠近那宛如死亡小屋的门卫室。
她不自觉咽了咽口水。
就在自己准备向窗子后面的方锦臣解释的时候,她却忽然发现,门卫室里的门卫竟然只是个穿着制服的衣架。
啊,方锦臣先生不在?
廖小靖很困惑,但也感到十分庆幸,赶紧拉着陆曼曼就往校园里跑,也顾不得什么淑女形象,万一神探方锦臣回来了,那就糟了。
“虽然我们在警署呆了一晚上,但能呼吸到外面的空气,咱们姐妹一点也不亏呀!”
她们就如同逃婚的新娘和伴娘,提着小裙子飞快奔跑在校园的林间小道上。
路上的女孩们一脸惊愕地看着她们,陆曼曼捂住了羞红的脸,可是小靖却一点也不在乎,就好像对一群书呆子和古板的老师宣战,既疯狂又令人欢愉。
“啊啊,小靖,院长!院长!”陆曼曼失声叫道。
“你说什么?”
“院——长!”
廖小靖猛然刹住了车。
也不知道,是否是学院面对顽劣学生挑衅的反击,此时此刻,秋院长竟然神奇地出现在了前往教学楼的路上。
两个女孩之前的熊劲顿时烟消云散,因为风的缘故,她们的头发乱七八糟,完全就像是一对饱经继母摧残的柳叶姑娘。
“你们这么着急,是刚上哪回来,嗯?”秋玉洁院长问道。
“这个嘛,起晚了,赶着去上课呢。”廖小靖吐了吐舌头,不好意思地回答说。
“是嘛?”
“当然啦!”小靖一本正经地点头。
“那你手中那袋油条豆浆是怎么回事?”秋院长一针见血地说道。
“啊,这。”小靖脑筋转得飞快,“报告院长,之前路过校门,遇到了叶敏那位当黑衣卫的表姐,她给叶同学送豆浆来了。”
谎言天衣无缝,亦真亦假,最为致命,秋院长似乎也没有看穿小靖的谎言。
她只是想起了什么,忽然转而对陆曼曼说道:“对了,说到这个,之前你爸爸来学校看你了。”
“啊。”陆曼曼小声惊呼着,“他……人呢?”
秋院长顿了一顿,“他昨天在你请假离开以后就来了。等了你很久,可是你不在。”
陆曼曼似乎不敢直视院长的目光,不自觉退到了小靖的身后。
“我知道了。”她的声音逐渐听不清了。
就在小靖准备拉着她离开的时候,院长却微笑着说道:“下次,可不要再撒谎了……”
第85章 进击的斯捷潘
清晨,奇遇酒吧里响起了钢琴的伴奏。
犹如漫步于航船的甲板,每一串音符都恰似海风拂面而来,洗去了初晨醒来的疲倦。
那些即将去上班的工人们,忧愁着今日生计的无业者们,仿佛全都沉浸在了指尖的舞蹈之中。
斯捷潘照例点了两瓶伏特加,一瓶给自己慢慢享受,一瓶留给打瞌睡的米拉熊。
他像每天早晨那样,默默在背后注视着他梦中的小公主。
为了那个女孩,他剃掉了自己那扎人的大胡子,换上了自己觉得最体面的衬衫和西裤。
斯捷潘摇晃着瓶子里的酒,那诱人的酒水倒映着聂舒文小姐优雅而曼妙的身姿。
而另一边的手里,他藏着自己准备了很久的礼物。
或许,斯捷潘这一辈子,都没有为一个女孩送过这么贵重的东西。
那是一枚古老的戒指,是昔日他的家族用鲜血捍卫草原的时候,酋长赏赐给他的曾曾曾祖父的。
它不只是勇气的象征,更代表着自由民的辉煌与荣耀。
斯捷潘思考了很久,还是决定鼓起勇气,打算将自己的心意传达给他的心上人。
就在他准备行动的时候,经常和他一起推牌九的酒友,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哟,今天刮胡子了?”酒友醉醺醺地打量着斯捷潘的脸,“你现在看着好像……那些亚国(注)皮影戏里的角儿。”
“害,我比他们帅多了。”斯捷潘翘着二郎腿说道。
他借着身旁的玻璃照了照自己的脸,似乎刮了胡子的自己还真有种“摩登绅士”的感觉。
租界的假发店老板原本建议说,让斯捷潘再整个大西国贵族流行的发辫,但他坚持要买那种在亚国西部流行的牛仔大背头。
现在的感觉别有一番风味。斯捷潘满意地想道。
“喂,要不要推牌九啊,熊老哥?”酒友们大声向斯捷潘发出了邀请。
“算了吧,你会输得连裤衩都不剩。”熊骑士哈哈大笑,“强强斯捷潘爵士在挤满七八个壮汉的酒吧里总是运气爆棚……”
“哇,你就这么自信?如果是七八个娘们的花楼,你是不是就萎得跟个破球似的?”
说着,酒友提了提裤子,“我今天多穿了两条裤衩,就等着你输了分你一条。”
“来嘛,比一比,谁怕谁?”
说着,斯捷潘就和酒友拉了几个路人上了牌九桌。
米拉熊无精打采地把下巴搭在桌子旁,眯着眼睛看着自己的骑士。
这一打就是一早上。
斯捷潘从最初的自信变成了焦虑。情况愈发有些不妙起来。
他把自己的外衣都给输掉了,接着又是马刀和领带。
米拉熊打了个哈欠,就仿佛在对主人说:“我早就提醒过你的……”
斯捷潘的手心逐渐颤抖,望着对面面露喜色的酒友,他就仿佛被泼了盆凉水,全身都流着冷汗。
妈的!难道是今早上酒馆的壮汉不够多,导致我的运气大打折扣?
不行……不行,再这样下去,我就得光着屁股回去了。这要是给我的小公主看到了,我就全完了。
“那个,朋友,我喝酒喝多了,有点想出去吐一下……”
说完,斯捷潘站起身子,正要出去,谁知酒友一把将他按了回去。
“别慌别慌,你直接吐地上,等会儿有人打扫。”
斯捷潘气得直跺脚,宛如打了败仗的将军,气势都矮了一截。
“来嘛,摊牌嘛。”
酒友开出了个“双天”,另一位甚至整出了“至尊宝”,斯捷潘终于浑身打颤地亮出了自己的牌。
妈的……“杂七”。
斯捷潘感觉,自己此刻的面色,大概和窗台上的常青植物也差不了多少了吧。
“愿赌服输喔,洋先生。”酒友得意洋洋地伸出了手。
斯捷潘沮丧得满脸发绿,可是钱包里真的一分都没有了。
另外一边的酒友紧跟着趁火打劫,“这样,咱也不要你的裤衩了,你把你手里的玩意抵押给咱们,如何?”
斯捷潘立刻如同拨浪鼓一样摇头,“不行!绝对不行!”
“愿赌服输啊,老哥!”
“除非你干翻我,从我肚子上跨过去!”
“喂,哪有这样的?”一种酒友们顿时来了气,“看来,咱们哥几个真得好好教训你一下才行啊。”
几个人顿时剑拔弩张,聂舒文小姐的琴音也愈发快速,犹如野蜂飞舞。
酒友们抄起了板凳,斯捷潘则撩起了袖子。
“打架!打架!”奇遇酒吧的人们欢呼着。
米拉熊宛如看戏犯困的观众一样趴在地上,它早见怪不怪了,于是呼呼睡去。
斯捷潘一记重拳将对手捶向吧台,但他对身后袭来的椅子毫无防备——只听“咔嚓”一声巨响!椅子在他结实的肌肉上粉身碎骨。
“妈的……真疼。”
斯捷潘笑了笑,露出狼一般的獠牙,他反手一记上钩拳,琴音飞舞,观众欢呼,他将袭击者打得仰面朝天!
袭击者抹着鼻血说:“干!这熊爵士真就皮糙肉厚跟个熊似的。”
挨了一板凳,斯捷潘此刻也是脚步虚浮,头昏眼花。
酒友趁机抓住他的脚踝,用力一拽——扑通!斯捷潘当即重重跌倒在地上,震得桌子上的酒瓶都跳了起来。
“哦豁!我们的熊爵士斯捷潘先生倒下了!倒下了!”酒吧群情沸腾,大声喝彩。
受此大亏,斯捷潘不禁恼羞成怒,猛地用拳头擂向地面,准备再战。
谁知,酒友已经拔出了刚才赢来的马刀,将刀锋对准了斯捷潘的脖子。
“真的……愿赌服输,咱们还是好朋友。”
酒友被打的鼻青脸肿,血滴子还挂在鼻子边上,看得出来,刚刚斯捷潘给的那一下可真不轻。
钢琴的乐声停止了,酒吧里也莫名安静了下来。
两人只是彼此盯着对方,什么话也没说。
斯捷潘委屈得像个长满胸毛的孩子,他不甘心失败,也对自己的行为无比懊悔。
他就不该头脑发热坐到牌九桌上去。
该死,真他妈该死。关键时刻,米拉居然像睡美人一样一睡不起。
斯捷潘觉得自己蠢得像头熊,捅完马蜂窝才知道后悔,以后再也不能干这种蠢事了。
他发誓要戒赌,戒酒,可这又有什么用啊?
那可是要送给聂舒文小姐的戒指,是象征了家族荣耀的戒指,完了,全完了……
酒友准备要去拿走戒指,可是斯捷潘握得紧紧的,就是不松手。
“我说老哥,就不带你这么耍赖的!”酒友挥了挥马刀,“我不想伤了和气,快点!”
弹钢琴的舒文小姐慢慢转过了身来。
斯捷潘怔怔地看着她,她的目光清澈得如同北境湖里的蓝天,美丽得仿佛英灵殿的女神。
此时此刻,她是否是为了他而感到担忧?
斯捷潘固执得不肯放开,“那是……那戒指……是要……”
话音未落,奇遇酒吧的门被突然间推开。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了酒吧的大门。
“住手。”那位不速之客说,“他欠的钱,我来付清。”
斯捷潘愣住了。
那位不速之客缓缓走过众人的身前,连打瞌睡的米拉熊也似乎嗅到了什么熟悉的味道,微微睁开了眼睛。
“说吧,欠了多少钱?”那个人问道。
“呃……”酒友们有些发懵,“5块银元。”
只见,那位不速之客戴着一副赤色的鬼神面具,身上穿着彼岸花图案的唐装,就好像是某位有奇特收藏癖好的大老板似的。
“嗯。”不速之客点了点头,直接把闪闪发亮的十枚银币排在了桌子上,“这些够不够?”
酒友困惑地打量着他,然后把银元放在牙齿上咬了咬。
“够了,够了。”
酒友和他的同伴们又惊又喜,这是货真价实的银元,还有整整十枚!
“等等。”不速之客又忽然伸手拦住了他们,“马刀留下,那可是个男人的尊严。”
几个酒友彼此对视,感觉自己今天已经收获颇丰,这刀还了也无所谓。
“行吧。”
他们把马刀和刀鞘丢在了地上。
斯捷潘几乎傻了眼,看着眼前戴着面具的“救命恩人”,他语无伦次地冒出了一句话:“您……您就是天使?”
“我觉得我长得没这么可爱。”不速之客说。
斯捷潘慢慢地站了起来,亮出手中的戒指,“感谢虚空,是您派遣星辰的天使,给予了我追求爱情的机会!”
“那么,”他以感恩的目光看着眼前戴着面具的男子,“敢问恩人贵姓?我斯捷潘爵士发誓,一定要尽我所能报答你!”
不速之客交叉起双臂,回答道:“不用感谢我了,只希望你能像上次一样,让我在你家里呆上几天。”
“上次?”斯捷潘挠了挠头,“所以你是……”
“嗯哼。”不速之客伤脑筋地扶了扶额,“你觉得呢?”
斯捷潘顿时挣大了双眼,“你是,文……”
文品当即捂住了他的嘴巴,“嘘。”
斯捷潘激动万分,给了他一个结实的熊抱。
“夏人,我们果然是命中注定的好兄弟。”
第86章 临时住所
斯捷潘扭开公寓的门,他一路上话唠个不停。
因为,他今天终于鼓起勇气将礼物送给了他的小公主。
“我跟你说,文品,舒文小姐她……接受了!而且,她说她很喜欢!天哪,我的圣母,这简直比胖揍铁林可汗还要令人兴奋!”
斯捷潘还大谈起了进一步的计划,“告诉你,我还要到了小公主的电话号码,未来我会在租界最浪漫的自由人餐厅,邀请她与我共进晚餐。”
米拉熊听着直打哈,它几乎每天都在听爵士大人吹牛。
“喂,难道你不高兴吗?”斯捷潘气愤地揉了揉熊脑袋。
米拉熊打了个饱嗝。
斯捷潘“哼”了一声,拉开客厅的窗帘。
前几天马戏团分发奖金,他给家里添置了几盏落地灯,但他又总觉得家里少点什么,没有装饰用的鹿头和刀剑,总觉得就没那味。
碰巧过几天要到浔城大学的马戏团演出,希望到时候老板能多发些工资。
“话说,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文先生?”斯捷潘在桌子上摆上一壶弗拉维亚咖啡。
“嗯,实不相瞒。”文品神秘地说,“我卷入了一场风波中,现在黑衣卫可能在到处找我。”
“这么刺激?”斯捷潘挠挠头,“你指的是那些天天穿黑色雨衣的家伙?”
“嗯。”文品点点头。
“所以,这就是你戴这吓人面具的原因?”斯捷潘说,“确实,我真挺喜欢的,让我想到了古弗拉维亚的萨满巫师。”
“萨满巫师?”
“嗯,对,在帝国皇室从密忒拉斯迁往弗拉维亚之前,咱们都和铁林海盗一样,相信万物有灵,每个部落都有个戴通灵面具的萨满。”斯捷潘解释道,“老人说,面具能给予萨满法力和智慧。”
文品点点头。
智不智慧,我不知道,但确实能让我保持清醒。
文品发觉,黑道人的傩面确实存在着一种超凡的力量,能够暂时抑制住耳畔不停回响的低语。
通过这段时间对马丁内斯先生著作的研究,他不由得推测,这副面具会不会就是先史文明留下的高科技产物呢?
虽然文品已经几乎相信了超凡力量的存在,可是,马丁内斯的著作似乎又在提醒他: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就好像,中世纪的化学家都被人们称为炼金术士一样,人类总是习惯性地将“未知”称为“超凡”。
“对了,你吃过早餐没?”斯捷潘忽然打断了思考。
文品如梦初醒般摇摇头,“啊……哦,现在都快到午餐的饭点了。”
“来点牛肉罐头,或者螃蟹罐头?”斯捷潘亮出了柜子宛如战备物资的贮藏。
“我的妈,你这是放了多少?”文品瞠目结舌,“你这是准备拿来喂熊?”
米拉仿佛听到有人在叫它,竖起了耳朵。
“现在是喂你了。”
说完,斯捷潘用马刀撬开牛肉罐头,仿佛故意在诱惑文品,把罐头伸到文品面前,又一下子收回自己鼻子旁边嗅了嗅。
“真不错,牛肉罐头的感觉,真不错。”
就,挺操蛋的吧,文品心里骂道,明知道我无法抗拒美食的诱惑。
他故意装作不在乎,可是斯捷潘又迟迟不把罐头给他。
文品感觉有人拍了拍他的后背,转身一看,只见米拉熊不知道啥时候偷来了牛肉罐头。
啊,果然还是小熊公主听话!文品感动得想落泪。再帮我开开罐头就更好了。
米拉熊露出一个会心的微笑,把罐头摆在地上,然后用力一个熊掌拍下去——砰!
文品和斯捷潘不约而同感觉身形一震。
文品抹了抹眼泪,牛肉罐头被米拉熊一巴掌拍扁了……
“谢谢,真的。”他扶着额头说道。
米拉熊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似乎为自己的错误感觉十分抱歉,决心拿个罐头再开一次。
“别!”斯捷潘赶紧制止道,“这罐头不便宜!”
文品感觉自己忍无可忍,猛地站了起来,饥饿的肚子“咕”地大吼了一声。
他颇具残念地说道:“看来,是时候露一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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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时候,斯捷潘的小房子还是很有种家里的感觉的。
不像自己那空荡荡的房子,自从小靖走了以后,如今一点儿人气也没有了。
文品闲下来就常常在家里研究怎么做菜。
因为上辈子,他的伯父就是餐厅里的大厨,每次过年回家,他都要缠着伯父做几手好菜,不管中餐还是西餐,学着学着也来了点兴趣,懒得下八楼领外卖的时候,可以自己做着玩玩。
况且,现在这大夏国也没有外卖这种东西。
“你这没什么食材,这东西就将就一下吧。”
文品将三盘炒饭排在了桌子上,斯捷潘和米拉熊瞪大了眼睛。
“你还会这一手的?”斯捷潘一边发愣一边流出了口水。
文品将罐头里的酱牛肉和着米饭一起放在锅里炒,让散发着牛肉香味的肉酱完全深入饱满金黄的饭粒,融为一体。
最后再放上煎鸡蛋和街上买的辣菜,成果别有一番风味。
“请!”文品学着饭店里的侍者那样轻轻拉开椅子。
“真不错,不愧是强强斯捷潘爵士的侍从。”斯捷潘拿起勺子像铲雪一样挖了一勺饭,“这牛肉罐头……还能发挥出这样的用途……哦,天哪……”
米拉熊已经把整个盘子里的牛肉酱炒饭全倒进了嘴里,然后像舔蜂蜜一样把盘子上的酱料全给舔干净,甚至还露出了“欲求不满”的表情。
它指着空盘子,然后用爪尖敲得“噔噔”响,示意文品“我还要”。
“真没有了。”文品耸耸肩道,“你还是问你家强强爵士要罐头吧,我弱弱侍从能力也是有限的。”
毕竟,你这么大的胃口,我岂不是要炒上一大盆的米饭?
米拉熊失望地耷拉起眼皮,回到浴室里躺着了。
斯捷潘向虚空祈祷了一番,然后打开伏特加,边吃边喝边问文品:“你这几天打算怎么办?”
“嗯,我需要你帮我做些准备工作。”文品直言道。
“说吧,你帮了我这么大忙,自当不辞万难。”
“我需要你去帮我弄把铲子。”
“什么?铲子?”斯捷潘摸不着头脑,“你要铲子干啥?去快乐海滩搭建沙雕城堡?”
“挖土用的铲子。”文品说,“如果没记错,太平区附近那镇国铁厂能弄到这玩意,他们经常需要铲煤。”
“你是让我去偷啊?”
“怎么可能,我像这种人吗?我可是守法公民。”文品拍胸口说道。
“那你?”
“弄到了再还回去。”
“好主意。”斯捷潘竖起大拇指夸赞道,“毕竟借的事情,能叫偷吗?”
文品将计划详细说了一遍:“那地方有个下水道口,到时候晚上就……”
斯捷潘听得一愣一愣,忽然就感觉自己吃下的饭不香了。
“呃,这主意没问题,很刺激,我挺喜欢……那么,你弄铲子要去干啥?”
“盗墓。”文品回答道。
“哈?盗谁的?”
斯捷潘一听,立刻慌了,“我们国家不允许盗墓,虽然不知道大夏国怎么样,但是,盗墓这件事总归是有些缺德的吧?我部落的老人都说,要是打扰死者清静,他们极有可能会变成夜间妖灵或者食尸鬼,那是要出大事的!”
文品却表示毫不在意,仅仅是示意他放手去做。
“这是迫不得已的事情,你弄到铲子就好,挖坟就让我自己来吧,至于缺德的问题嘛……”
文品故意顿了一顿,“坦白地说,我并不在乎。”
因为……这压根盗的就是我自己的墓。
我还能诈尸吃了我自己不成?
第87章 旧日晨光
今天是铁王爷限定抉择的最后一日。
梁晨不知道鼠大师最终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灰鼠氏族会加入帝师征伐余廊的计划,还是留守驻地呢?
她知道氏族的情况并不乐观,牧民的牛羊数量虽然不少,但是一只只骨瘦如柴,只怕它们撑不过铁林严酷的冬天。
她逐渐适应了氏族的生活,早晨随同疫病巫女去参拜圣树,下午则呆在帷帐之中,在鼠大师的指导下,解决氏族的日常事务。
每天都会有许许多多人来到她的帐下。
有的时候,可能是一位家庭不幸的女人,她哭着对梁晨说:
“未来至高至大的黑天师,我的丈夫因为我生了个女儿,所以每天都打我骂我……我该怎么办?”
还有的时候,或许是一位对过世父母残留执念的年轻人。
“我阿爸和阿妈生前希望我能成为一名顶天立地的武士,现在我做到了,整个部落没有人比我的枪法更准,可是,他们却看不到了,未来的黑天师啊,我怎么才能告诉他们?”
在人们看来,她就是未来氏族的领袖,随着她的威望日盛,人们愈发对她感到尊敬,而梁晨也与氏族的牧民建立起了感情。
她最终还是要回到林登万将军的事业中去的,可她如今却又对“风吹草低见牛羊”的生活产生了那么一丝留恋。
人们之间没有歧视,虽然艰苦,但是人人平等,自由自在,不像那名为“文明”的黑暗世界。
梁晨坐在废弃大楼的窗户边缘,看着辽阔的草原,还有远方的群山和茂密的森林。
最令她触动的还是驻地不远处的大齿轮碑,大半埋藏于地下,裸露在外的齿轮上长满了青苔和无名的白花,即便是一位身高八尺的壮汉,站在齿轮碑下,也会显得无比渺小。
氏族的圣刻师常常在齿轮身上,雕刻出历代黑天师的肖像,它黄铜色金属表皮布满了抽象的人物花纹。
听部落的老人说,这块大齿轮是巨神兵的心脏,它不仅能庇护族群,还能沟通过去和未来。
因此人们认为黑天师们仙逝以后,灵魂都会附身在齿轮碑上,所以久而久之,这个宏伟的先民遗迹便成为了一处圣地。
人们献上了一颗巨型角鼠的头骨,足足有一人大,每天都会有许多牧民在头骨的眼窝里上香点烛。
梁晨不禁回想起了小时候的生活:
有一年氏族游牧到一座地下城市里,那里的建筑几乎都是用齿轮和发条建成的。
那时候,那个与她一起长大的男孩肖九还活着,他们常常喜欢到齿轮街上玩耍,模仿大人们的狩猎游戏。
有一次,肖九不知道从哪里听来了一个异闻,说这里曾经有许多人居住,后来不知道为什么,那些人有一天全都失踪了,有人怀疑是洞穴的尸鬼吃掉了他们,因为在一次玩耍的时候,肖九捡到了几根被咬断的人骨。
那时候她胆子很小,看到肖九拿着人骨头玩耍,她就会吓得哭鼻子,觉得那些尸鬼也会来吃掉她和肖九。
然后,男孩就会笑着安慰她:“尸鬼们才不会吃你呢。”
“真……真的吗?”梁晨抬起头,男孩轻轻拭去她的眼泪。
“因为它们最怕光了。”
“光?”梁晨好奇地看着他。
肖九故意学着部落智者的样子,说:“良‘晨’美景,你就是我们所有人的阳光呀。”
她不禁小脸一红,“肖九!你在胡说什么啊!”
梁晨在齿轮街只生活了半年,但却留下了十足珍贵的回忆。
时至今日,看到齿轮石碑的时候,她不禁又回想起了那些往事。
她低声长叹。
原本,她计划着到余廊的谷地氏族那里报信,然后要求他们送她回到文明世界中去。
可是现在,她却开始担心灰鼠氏族会因此而遭受灭顶之灾。
很矛盾。
“喂,女娃娃,老夫总算找到你了,总算。”
鼠大师带着几瓶新调制的瘟疫酒,来到梁晨的身旁,他身上的机械繁杂而笨重,让他坐下的姿势显得十分笨拙。
“你瞧瞧这酒的颜色,漂亮得宛如翡翠……翡翠!”
鼠大师摇晃着酒瓶,那样子活似窃贼发现了闪闪亮的宝物。
“尝一尝?”他打开瓶塞,递到梁晨面前,“我在里面放了点灰鼠奶,嗯,灰鼠奶,它能够延年益寿,缓解衰老,其他部落的月影方士们最喜欢来和咱们交易这些宝贝。”
瓶口弥漫着一股腐臭的味道,好比是放了一年发酵的苹果汁。
梁晨却无所谓地接过瘟疫酒,尽管她仍然觉得自己像是在喝毒药,但不知道为什么,这碗毒药还真有一种能让人上瘾的潜质。
“嗯。”她举起酒瓶子,微微一笑,“我敬您,师父。”
可能是得到了她的夸奖,鼠大师得意洋洋地捏着胡须。
“你应该敬伟大的灰鼠氏族……至于老夫,不过是鼠群里一只快死的大老鼠,没什么可敬的,没什么。”
他边喝酒边说:“老夫打算未来在这里造一座工厂,专门生产这款瘟疫酒,这样,他们会乖乖用很多很多牛羊来跟咱们交换,很多很多!”
梁晨忽然间回想起铁王爷那天说过的话。
如果能够除掉鼠大师,那么他就会帮助她回到文明世界中去。
现在四下无人,或许就是动手的最好时机。
她下意识动了动藏在身后的匕首。
鼠大师浑然不在意。
他望着远方升腾起的炊烟,如同讲述故事的诵诗人,缓缓说道:
“我曾经是个部落的科学家,一直相信先民的玩意能够造福氏族。后来有一次,我在搞研究的时候,来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大爆炸,嗯,惊天动地,那天晚上整个部落的人都以为老夫在放烟花。”
“倒霉的是,它把老夫的胳膊给炸没了,就像烧焦的羊腿一样,全身弄得乌七八焦。”鼠大师如同老顽童似地不停“嘿嘿”笑,“很他妈疼!我觉得自己就是烤全羊,准备没命啦,但是……”
“但是你奇迹般的活了下来。”梁晨接道。
“没错,奇迹,奇迹!”鼠大师顿了顿,“你师父的师父救了我,我后来一连好几天昏迷不醒,在梦里,我梦到一面镜子,一面弥漫着深红色雾气的黑镜。”
“你没有问那黑镜,谁是世界上最有智慧的人吧?”梁晨微笑着说,她小时候很喜欢那些大人讲的童话故事。
“没有,但老夫问了镜子,我还能活多久。”
“它回答你了吗?”
“没有。”鼠大师揪了揪头发,“真的烦死啦,但是,那面镜子玩意说,老夫这一辈子肩负着一项使命,那就是等到‘引路人’的出现,出现!”
“引路人?”梁晨困惑道。
“嗯。你祖师爷说,终有一天,玄晖将会自长生天降临,归墟的大门也会开启,而引路人……”鼠大师故作神秘地说道,“便是为神明指引道路的人……指引。”
这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梁晨过去从未听说过“玄晖”,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个怎样的神明。
“所以,你找到这位引路人了吗?”
“不知道。”鼠大师慢慢靠在了窗边,“我只知道,赤殇娘娘显然对老夫没有办法。并且,老夫还找到了自己的继承人,嘿,要是有一天,老夫也真正闭眼了,大概也能睡个好觉了,嗯,一觉不醒的那种。”
说着,他闭上了眼睛,只是梁晨不知道,他那只机械眼珠此时是否还能看清眼前的东西。
梁晨又一次将手握在了刀柄上。
她知道,鼠大师对她不差,可是鼠大师到底是一名军阀,他的存在只会带来战争和杀戮。
梁晨的内心备受煎熬。
她想要动手,可是良心却在不断地谴责她,拆穿她自私的借口——你不过是想回到文明世界去,仅此而已。
握着刀柄的手不停颤抖,她愈发感到苍白无力,不停在内心里说着道歉的话。
对不起。
梁晨咬紧牙关,终于,利刃的锋芒从刀鞘里显现了出来。
然而这时候,鼠大师却忽然间喃喃地说道:“女娃娃……你知道,当初老夫为什么要选择你吗?”
梁晨微微一怔。
“因为,你很像我家过世的女娃娃。”鼠大师说道。
她猛然间停止抽刀。
“那场破实验,让我变成了铁疙瘩,同时,也把老夫的女娃娃给带走啦。”鼠大师收敛了他那怪异的腔调,此刻他就好像是一位平凡的父亲,“她和你一样,都倔得像角鼠,嘿,她也能徒手把虎贲锐士揍得团团转,是真正的战士……战士!”
梁晨叹了口气,“你一定很爱她吧。”
“当然。”他将瘟疫酒一饮而尽,回答说,“这不是老夫选择你唯一的理由。老夫的鼻子很灵,特别灵,我在你身上,嗅到了神明的味道。”
鼠大师忽然睁开了眼,眼睛闪过一道微光。
“放心。神明选择了你,那么,你便是老夫的女儿。无论谁也好,哪怕是铁王爷,老夫就算如同角鼠一般,咬断他的蠢脑袋瓜子,也绝对不会让任何人,将你夺走,任何人……”
利刃悄然还鞘。
梁晨如同心虚的孩子,默默站了起来,逃离了鼠大师的目光。
第88章 氏族的抉择
荒凉的废墟上响起了牛角号沉闷而悠长的声音。
那是军队集结的号令。
蒸汽战马飞奔过部落大会的广场,神机营的兵士手持步枪列阵广场外围,铁王爷在虎贲锐士的簇拥下驭马走向圣树。
他手持一把改装以机械动力的八方汉剑,面部履着一副异常华丽的鬼神面甲,战马侧袋上放着一杆十连珠铁炮。
微风吹拂,战盔红缨扬起,铁王爷宛如天神下凡般走过牧民的身前。
传令的武官领着随行文武大臣高声喊道:“参见王爷!”
“驭!”铁王爷勒停机械战马,居高临下地看着眼前的众人。
灰鼠氏族的牧民站在乱石堆里,扶梯和大楼阴暗的拐角中,如同藏在黑暗里的影子,静默注视着王爷的军队。
他抬起裹得严严实实的铁手,竖起三根手指,朗声道:“三日期限已至,回答孤,尔等的决定!”
他的声音在偌大的天井中回响,废墟里的牧民纷纷议论了起来,不知道黑天师究竟会做出怎样的抉择。
氏族几乎分成了两个派系:一波人认为进攻余廊,无异于向文明世界宣战,那是自取灭亡,而另一波人则认为不进行战争,冬季又会有一大批人冻死饿死,必须发动战斗。
铁王爷扫视了一眼,鼠大师和梁晨就坐在一根廊柱之下。
面具下传来一声冷笑。
也许,这锅汤,还需要加点料。
铁王爷想到这,纵马上前,又放声说道:“孤记得,谷地氏族一直视灰鼠为威胁,对吗?”
射入天井的辉光照得他的面甲熠熠生辉。
牧民们沉默不语,虽然没有人回话,但是无人否认。
“他们虽然保持着和平,但无时无刻不想着侵吞灰鼠的牧场,这种事情,尔等能够容忍吗?”
他故意停顿了一番,如同大演说家般有力地握紧拳头。
“而最为危险的是,今早,探马来报说,有一支张贼的匪军正在赶往余廊增援……”
“也不知道是否有人背叛了孤王,背叛了氏族,现在,张贼与谷地氏族仍想侵占我等的牧场,届时,女人会成为谷地氏族的玩物,男人残遭屠杀,孩童沦为奴隶……这些,黑可汗的子孙能够接受吗?”
铁王爷极具煽动性地演说着,一针见血地道出灰鼠氏族的痛处,一方面又描绘出一幅铁林人必将崛起的宏伟图景。
听到这番话,天井广场里几乎炸开了锅,人们争论得面红耳赤。
不过,铁王爷并不在意一群刁民想些什么,他始终关注着鼠大师的态度。
他虽然拥有强大的军队,但随着战事日久,昔日王师的精锐只会越来越少,因此收复江山的主力必须是铁林部民。
铁王爷打算趁着自己还活着,还能控制住军阀们,完成收复河山的大业。
可惜,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面具下,他的面部爬过数只蠕动的蝇虫。
铁王爷静静等待着鼠大师的抉择,他相信,鼠大师是个聪明人,但也是个贪婪的人,同时也是有原则,有弱点的人。
无论如何,鼠大师绝对不会做出有损氏族利益的事情。
终于,那位半身着装机械的老者用力一敲法杖,使劲咳嗽了几声,所有人顿时全都安静了下来。
他慢慢拄着法杖走过脏兮兮的碎石地面,头顶硕大的犄角,身后的蒸汽管冒出炙热的废气,如同自蛮荒而来的远古智者,每一步都蕴藏着智慧和稳重。
鼠大师站在铁王爷的对面,人们都在静静等待着他的回答。
“如今,我们的氏族,正面临那些干净玩意的威胁,灰鼠最讨厌自诩圣洁的家伙,最讨厌……”
鼠大师顿了一顿,故意看向铁王爷的方向,“因此,我们同意追随王爷征战。”
此言一出,大会顿时一片哗然!
因为此前鼠大师一直保持着拒绝的态度,可如今,他竟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出征,就连铁王爷都对这样的变化感到了吃惊。
“不过,”鼠大师话锋一转,“老夫有一个条件,小小的条件。”
“说。”铁王爷道。
“灰鼠喜欢亮闪闪的宝物,以及温暖的巢穴。”老巫祝的机械手臂旋转了起来,铁手的钳子“咔咔”作响,“我们不要余廊地表的一切东西,干净玩意、牛羊和干净玩意的财宝……我们统统不要。”
铁王爷的眼中闪过不安的辉光。
“我们,要那地下的一切,温暖的洞穴和亮闪闪的宝贝!”鼠大师亮出了自己的要求,“条件就这么简单,嗯,很合理对吗?”
铁王爷一瞬间攥紧了缰绳!
人们无法得知他面具之下究竟是怎样一副表情,此时此刻,他咬紧了牙关,几乎是以愤懑的目光,死死盯着眼前的老天师。
他识破了孤的意图!
铁王爷全身上下的蝇虫都躁动不安,仿佛在噬咬着他的皮肉。
余廊的地下有一座地下铁林,传说那里是仙人的洞府,可是在铁王爷看来,那些地下城市里的矿藏比仙山宝洞更加珍贵万倍!
因为,那里蕴藏着全世界列强都梦寐以求的东西——虚空石。
两架马车大小的虚空石,能够支撑一艘堡垒级战舰持续不断内循环整整一年。
如果这些年他在铁林发掘到的先史文书记载得不错,那么千年之前,余廊古城便是遭到一颗陨石摧毁的。
也就是说,余廊的地下,则蕴藏着能够供给一个国家将近百年的巨量矿藏!
铁王爷不禁懊恼,他原以为一群蛮子不可能知道虚空石这种东西,可事实证明,自己想错了。
“一帮得寸进尺的耗子……”他心中暗骂,但此时此刻,他只得不动声色。
对他而言,这帮蛮子暂时还拥有利用的价值。
“允了。”铁王爷说道。
暂且答应你,他心想,等自己羽翼丰满,未来孤必将夺回属于孤王的一切。
“好!”鼠大师冷笑道,“老夫想,那些牧场里的战争角鼠们……早已经饥肠辘辘,等待着新鲜的食物了,新鲜的……血淋淋的食物,嘻嘻……”
说完,天井最深处的角落里,浮现出了一双双巨大得如同灯笼的眼睛。
#
鼠大师的选择令梁晨也感到出乎意料。
铁王爷决定今夜便立刻突袭余廊,赶在国安军增援到来之前,拿下废墟城市。
梁晨换上了一身轻便的鳞甲背心,在腰带上备上两把腰刀和蒸汽短铳。
作为氏族的黑天师,鼠大师和梁晨也将要亲自披挂上阵,将铁林的怒火燃烧至余廊的每一处角落。
梁晨的心中仍然充满不安,她从来都没想过自己会参与一场战争。
虽然身为铁林人的她,对文明人从不抱有任何好感,但铁林部落的目的是掠夺和扩张,这显然与林登万将军的主张背道而驰。
这简直就像犯罪一样,令她的良心倍感煎熬。
她知道铁王爷的军队会干些什么。
她握紧了腰刀,心想:如果有机会,我一定要趁机逃出余廊,回到文明世界中去,这场战争或许是绝好的时机。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掀开了帐篷的帘子。
“未来尊贵的黑天师,我代表诸位牧民来为您献上一杯瘟疫酒。”
原来是一位疫病巫女。
她头上装饰着玛瑙和翡翠的坠饰,衣着宽敞而保暖的长袍,她手捧一面盘子,上面呈着一只双耳壶,她微微一笑,将盘子放在桌子上,倒满一杯瘟疫酒。
梁晨总觉得这位巫女有些面生,似乎从来也没没见过,不由得起了疑心。
她不动声色地对疫病巫女说道:“那,替我谢过大伙了。”
即便酒里有毒,梁晨也一点都不担心,自从那次圣树下的仪式之后,鼠大师告诉她,她已经获得了血雾镜的赐福,百毒不侵。
因此,那天企图毒杀她的虎贲锐士才没能得逞。
梁晨冷冷一笑。莫非要故技重施么?
只见疫病巫女端着酒杯,平稳地走向梁晨的身前。
忽然,她靠近了梁晨的耳畔,低声说道:“王爷说,狼烟掩盖下,无人会在意一只老鼠的死因。”
“什么?”梁晨的眉心顿时紧缩在一起。
巫女重新恢复了那充满敬意的神情,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微微欠身,将酒杯奉上。
“请喝下它吧,我氏族至高无上的女天师……”
第89章 西山公墓
沪津市,太平区,镇国铁厂。
文品给了斯捷潘一笔钱,让他到铁厂附近去贿赂那些地痞打手,让他们借一把铁铲给他。
这些小混混基本都是见钱眼开的货色,对他们而言,谁给足他们喝青州啤酒的钱,谁就是他们的老板,然后一定会屁颠屁颠地办事。
铁铲多一个少一个也不会被人起疑,斯捷潘轻轻松松地就把铲子“借”到了手。
而且,斯捷潘自来熟的本事也相当了得,不过是聊了一会天,陪一群混子了喝几杯酒,就已经能够和他们称兄道弟了。
那些地痞打手甚至还和他约定,下次要一起到奇遇酒吧推牌九呢。
事情进展得异常顺利。
“搞定!就像吃乌辛扬卡老酸奶一样容易!”斯捷潘肩扛着铁铲,神气地回到家里。
“当然容易了,花的都是我的钱……但至少没必要像老鼠一样钻下水道去偷了。”文品又一次为自己乱烧钱感到懊悔。
斯捷潘将铲子往米拉熊身上一放,然后他现在也要开始准备,去浔城演出的行李了。
他预计会在那里呆个一两个星期,所以东西不能落下。尤其是裤衩,一不小心就输没了,必须得多准备几条。
“你事情办完,要不要和我到浔城去?”斯捷潘便叠裤衩边说,“我们内部人员能给你搞张票。”
文品认真考虑了一下,去浔城也不是不可以,也是时候该去学校看看小靖了,正好。
只不过,有点难。
文品摇摇头说:“我觉得黑衣卫肯定会在各大车站布置人手,我可能会被认出来。”
“说的也是,不过……”
斯捷潘思索片刻,忽然一打响指,“假如你扮成小丑,谁他妈还认得出你?”
“小,小丑?!”
“没错。”斯捷潘边做着杂耍球球的动作,边说,“就是那脸上擦得白花花,鼻子放个小红球,说话阴阳怪气,不像个男人的家伙。”
“你说的那是太监。”文品不禁反驳道,“你是不是对小丑有什么误解?”
“啊,都一样啦,你扮成太监也挺不错。”
斯捷潘“嘿嘿”笑着,故意学着太监的腔调,夹杂着雅言和弗拉维亚语说道:
“咱们马戏团还真的有黑羊国阉宦的戏服,压轴节目就是我们的招牌喜剧《风流的苏丹娜》,你可以去那饰演个黑羊太监。”
“去你的吧,你才太监呢……”文品顿了一顿,想起了什么,“说到这个,那陈连苏会不会也去参加演出?”
“陈连苏?”斯捷潘回忆道,“他又不是咱们马戏团签约的演员,他是老板付钱特邀的。”
“哦。”
文品捏着下巴思考,这些天发生了许多变故,一直没办法追查到陈连苏的下落,兴许,自己得依靠高德公馆的间谍网络来进行追踪了。
#
文品打算等到深夜再摸黑起来干活。
他白天睡觉到下午六点,起来以后自己烧了点菜,给斯捷潘和米拉熊准备了点晚餐。
剩下的时间,他一直在听收音机里的广播。
几乎所有的新闻频道都在播放着白天军队和租界对峙的事情。
文品听到了“黄箫上校”和“朱世安”两个熟悉的名字。
黄箫上校是高德领事的过命的朋友,是一起对抗过朝廷的义士,昨晚小琴险些遭到绑架,高德一怒之下便致电上校,让他强迫租界交人。
这样的气魄的确让人敬佩。只不过,事情最后该怎么收场呢?
广播上说,傅弦最后还是没抓到,租界貌似也同意交人了,并且还允许上校派出代表协同帝国警察一起找人,但结果一无所获。
包括这段时间离开的轮船和火车,都没有发现傅弦的踪影,就像人间蒸发一般。
文品倒是不在乎傅弦的生死,关键的是傅弦背后的人是谁,竟然有这么大的胆子敢袭击高德领事的女儿……
估计高德也不会就此罢休。
等到差不多十点钟的时候,文品才慢悠悠地起身,戴上赤鬼面具,把铲子用布带缠好放在背上。
“走了?”斯捷潘刚好去奇遇酒吧喝了酒回来。
“嗯。”文品点点头。
“需不需要我帮忙?”
“又不是开棺捣鼓冥器。”
斯捷潘幽幽地问道:“那你是不是还忘了什么?”
“忘记?不可能的。”
文品推开窗户,踏上窗台,月光倾洒在他的身上,他慢慢回过头去,晚风吹拂过头发,面具在月光中愈发猩红。
他与黑夜完美融合为一体。
“我永远不可能忘记行动前的第一步是什么。”
文品顿了一顿,继而小声却有力地喊了一句:“出征!”
#
上次电话里,方警官说,无主认领的死尸一般都会被警署葬在西山公墓的东北角,包括很多牺牲的警员也是。
文品上了末班的电车,一直坐在后排最不起眼的地方。
窗外,西山公墓的大门出现在了夜幕中。
它看起来和一般的公墓别无二致,不算阴森,但也安静得过分,这个点,很少会有人来公墓吧。
文品悄悄下了车。
公墓的背后是一座小山,虽然一片漆黑,但是隐隐约约能看到漫山遍野墓碑的影子。
山顶上有一座逐级攀升的镇魂佛塔,塔身的剪影在巨大的月轮下显得异常宏伟,如同是深埋于山丘的利剑,散发着庄严的气息。
文品没有直接从正门进去,而是翻墙进了陵园。
夜间的墓地十分冷清,林子里回荡着一些鸟儿空灵凄厉的叫声。
该从哪里找起呢?
文品扭开煤气灯,放眼过去,到处都是墓碑,虽然说是东北角,但那里的墓碑也足够他找个老半天了。
昏黄的灯光从西边一直移动到东北,就像一团迷失的萤火,在黑暗中漫无目的。
那些墓碑斑驳不堪,满是灰尘和水渍,似乎很久都没人来过了。
唯有一个墓碑看起来还比较新,上面还放着一束枯萎的花朵,应该是经常有人来打理。
爱女方纯之墓。文品喃喃地念道。
她看起来是个小女孩,只活了六岁,十几年前就已经死了。
文品不禁感叹,这个扭曲病态的时代,都市每天歌舞升平,但冰冷的阴沟之下,却又有许多人死于非命。
也不知道是怎样一个执着的人,十几年如一地打理着这个小女孩的陵墓,让人不由为之感到敬佩。
他约莫在墓地里呆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才最终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找到一处无名的墓碑。
上面没有写名死者的姓名,只写了死亡的日期。
太平区地铁站遇难者,死于新历345年10月8日。
文品意识到,这正是他穿越的日期,想必就是这座坟墓没错了。
他记得昏迷的时候,他在幻境中看到原主在“自己”的嘴巴里塞了什么东西。
而且,他忽然想起第一次执行的议会任务。
——我让你寻找一具尸体。
文品攥紧了拳头,议会要寻找的尸体,究竟和“我”的尸体有没有联系?
动铲之前,文品深吸了一口气,尽管之前他就已经做好了无数次心理准备,但一想到,他即将会看见“自己”的尸体,就难免会感到崩溃。
万一,“我”真的活过来怎么办?都埋了这么久,万一“我”已经腐烂了怎么办?
文品咽了咽口水,身体不禁打了个冷颤。
他一遍又一遍地掘土,大汗淋漓。
棺材露出了一角。
文品的心脏怦怦直跳,用力拍掉棺材板上的所有尘土。
就仿佛那面棺盖的下面封印着一只恶魔,抑或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
“不就是自己的尸体吗……”
文品一咬牙,将铁铲卡进缝隙,右脚踩在棺材上,铁铲发力一撬。
开棺!
四周顿时弥漫起尘埃,文品呛得不停咳嗽。
来了。
他几乎绷起了全身的每一根神经。
他想到了很多种结果:“我”可能已经高度腐烂,露出白骨。“我”也可能身首异处,死无全尸……
但,文品却从未想过像现在这样的情况。
他慢慢驱散尘埃,待到视野清晰之时,他震惊地看到——
棺材里,是空的。
“我”的尸体,不见了。
第90章 墓园亡影
公墓的长草微微摇曳。
棺材里空空如也,文品陷入了巨大的困惑与震骇。
“我”的尸体到底哪里去了?
文品丢下铁铲,无力地坐在坟头。
难道那一次,朱世安在警署给他看到死者的照片是假的?又或者,尸体被人偷走了?
他又不甘心地回到棺材面前,用煤气灯仔细地搜寻着里面的每个角落,也许还会找到什么蛛丝马迹。
忽然,文品似乎嗅到了一个熟悉的味道,它仿佛混合着淡淡的奶香、花香和那么一丝辛辣。
他不禁用手指在棺材里用力抹了抹。
他脱下赤鬼面具,将手指凑近鼻尖仔细地嗅了嗅。
他顿时间清醒了不少,随后又猛然间意识到,这个味道是麝香!
上辈子,文品为了摆脱单身狗的命运,特地研究过一些香水。
当时,他曾忍痛拿全勤买了一瓶麝香味的香水,虽然后来证明,那实际都是人工合成的麝香,但即便如此,这股味道也令他印象深刻。
“麝香?棺材里为什么会有这个味道?”文品喃喃地说道。
如果这个世界不存在人工合成的麝香,那一般人是不可能拥有这种东西的。因为据他所知,麝獐极为稀有,只有在铁林人控制的塞外之地和深山老林中才会出没。
几乎可以说,除非是帝王世家或者富可敌国的大资本家,否则文明世界的人们几乎不可能使用麝香!
所以这个味道只消闻到一次,便足以令他终生难忘。
而上一次闻到这股味道的时候,则是在太平区警署的监狱之中!
文品的脑海里不禁浮现出了一幅诡异的画面:
闪烁着猩红灯光的地牢,所有的囚犯都如同发了疯一般,歌颂着玄晖的圣曲,拼命伸出狂乱的手臂,等待着一位圣女的降临。
墙砖上浮现出一个巨大的黑山羊的影子,她自黑夜降临,少女慢慢地揭下惨白的面具,微笑着说道:
——“我在寻找一具尸体,请问,你看到了吗?”
文品猛然间醒悟!这股麝香,来自那天晚上,在监狱里遇到的神秘少女!
想到这里,文品的后背不禁冒出阵阵冷汗,他对那天遇到的恐惧仍心有余悸。
难道是她把“我”的尸体带走了?她要尸体干什么?
文品苦苦思索,最终只能得出一个可怕的结论:那个少女,和原主的死,以及我的穿越,存在着莫大的联系。
甚至……“我”的死,可能和十人议会,也存在着莫大的联系。
线索又一次断了。原主留在“我”嘴巴里的东西也跟着没了。
不过,文品忽然又想到,如果警署的验尸官提前验过尸体,那么原主留下的东西应该已经被警方带走,并且存放在了档案室里。
那么,就还有一丝希望。
文品重新合上了棺材板,准备要将挖开的土重新填上。
身后的树林里传来了乌鸦嘶哑的叫声,扑棱棱一大片,纷纷离开了树梢。
文品察觉到了什么,原主赋予他的强大第六感让他对危险格外敏感。
是脚步声。这么晚了怎么还会有人到墓地里来?
文品下意识躲藏在墓碑之后,悄悄窥视着那位不速之客。
看身材应该是个男人,他身着一袭弗拉维亚警察的白色制服,携着一把锋利的西洋笼手剑,自迷雾中出现。
文品看不见他的面容,那个人戴着一副布满花纹的银色面具,看起来就像是古代弗拉维亚海盗劫掠时,常常佩戴的锁甲面纱。
为什么租界警察会在这个地方?
男人站在文品躲藏的墓碑前,面具下发出一声嗤笑,“我知道你在这里,让我们坦诚布公,没必要躲躲藏藏的。”
被发现了?
虽然因为隔着面具的缘故,那声音听起来有些别扭,但依稀能感觉出,此人的年纪应该是在四十岁以上。
文品将赤鬼面具重新佩戴了起来,取下腰间的佩刀和左轮。
“如你所愿。”他将声音压得很低沉,仿佛是一位高深莫测的冷血杀手。
文品不紧不慢地从墓碑之后出现,尽可能不让对手摸出自己的底细。
“哦?阁下也是一位不敢以真实面目示人的家伙吗?”男人冷嘲了一番。
“彼此彼此。”文品将腰刀护在胸前,“你是何人,来这里干什么?”
“这句话应该是我问你才对啊,年轻人。”租界警察缓缓拔出腰间的笼手剑,挽出一道绚丽的剑花。
文品透过赤鬼面具,忽然发现此刻,那位不速之客的身体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黑色,之前脱下面具的时候,并没有看到这层黑色的薄雾。
难道。
“我几乎每个星期都会来这里。”
男人的指尖轻轻拂过白银的剑刃,似乎丝毫也不在乎剑锋划过肉体的疼痛。
“我年轻时候的旧友,就葬在这片墓地,与世长辞。”
“那个家伙从小就嚷嚷着,要成为大英雄,杀尽天下盗匪,那时候,年幼的我们约定,我们要成为维护世间安宁的人。可惜,世间无常……”
“这些,跟我有关系吗?”文品扬起脸,悄悄按下了击撞锤,使子弹处于待击位。
“呵呵,的确啊。”男人笑了笑,“即便是为了守护人们的安危而死,人们也会觉得毫无关系。”
他的剑尖轻轻划过草地,轻而易举割断了荒草。
文品语气冰冷地说道:“如果你只是来看望你的旧友,那你最好该去哪里,就到哪去……否则,就不要说些无关的话,做些无关的事情。”
说完,他猛然抬起了枪口,“既然要坦诚布公,那就说出你的真实目的啊!”
男人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机械般僵硬的笑。
“我的目的,就是步入黄泉,驱逐像你们这样的人……还这魑魅魍魉的国度,一世平安。”
他在夜幕中划出一道耀眼的银光,步伐骤然间加快,如同一阵疾风,顷刻间冲向文品的身前。
——砰!
文品果断扣下了扳机!
子弹尖啸着命中了男人的身体,只听到一声金属碰撞的激烈巨响,子弹仿佛击中了一块坚硬的巨石。
男人只是微微踉跄了一下,重又举起了剑。
该死!这怎么可能!文品心中大骇。
霎时间,一股森然剑气直逼面门而来,他连忙向后疾仰,身体撞向了墓碑。
然顷刻间,男人已如匹练般连刺十数剑,在墓碑上留下十余道细小的剑孔。
文品猛地向右闪去,剑刃如雷霆般划过他的面颊,擦出一道血花。
那租界警察似乎全然不顾防守,疯狂地向文品展开进攻,刺、挑、劈、斩,剑尖一刻也不离他的心脏。
文品陷入了被动,不得不挥刀防备。
敌人使的一手极为凌厉的西洋剑术,他一面进攻,一面滑步,强剑身刹那间横斩弹开文品的刀刃,火花四溢!
“我不是很明白,你这样的人为什么会被选中。”男人面具下的那双眼睛化为了血玉一般的颜色。
透过赤鬼面具,他身体笼罩的那层黑色变得更为浓烈!
“你是……玄晖的门徒……”文品咬牙接下了租界警察的攻击。
“我和那些疯子不一样,文先生。”
租界警察突然间矮下身形,剑锋一转,十字护手自下而上撞上了文品的刀锋。
听到这句话,他眼中的瞳仁骤然一缩。
“你知道……我是谁?”
“嗯,我们很早就认识了。”男人不冷不热地说道,“他原本相信,你能够与他一同改变这世间的命运……”
微风吹起了警察制服雪白的下摆。
四周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然而,你与我们,终究不是一路人。”租界警察低声慨叹着。
腰刀落地。
笼手剑命中了文品的心脏。
“可惜……”
第91章 真面目
文品的身体微微颤抖着。
男人冷“哼”了一声,“看来,是我太高估咱们的文先生了。”
“是……吗?”
文品面具下的双眼凝视着他的脸,用力抓住了男人的笼手剑。
“哦?”
租界警察的眼中闪过一丝疑惑,突然间,黑洞的枪口顶上了他的前额。
“什——”男人话音未落,墓地里回响起震天的巨响,枪口顿时喷吐致命的火焰。
“混账……”文品冷冷地说道,“别小看我。”
他胸前的衣服被剑尖撕开了一个大洞,露出了怦怦跳动的机械之心。
男人脸上的面具应声破碎,迎面而来的巨大冲击令他当场栽倒在地。
文品捡起腰刀,一手举枪一手举刃,枪口还冒着袅袅白烟,他慢慢走向男人的身前。
“你究竟是谁?”
文品的刀尖轻轻撩开那破碎的假面。
可就在这时候,他却忽然间愣住了。
“你,你是!”
租界警察的脸上覆上了一层坚硬的石化肌肤。
他猛然睁开眼,瞬间举剑刺向文品的咽喉!
剑锋呼啸而过,男人一跃而起,这时,他的面前却袭来一大群黑鸦,咬了咬牙,手中剑光闪烁,他拼命驱散群鸦。
租界警察重新站定了身姿,眼前却只剩下了孤坟和荒草。
“哦?逃走了吗?唔……这一枪可真疼。”
他缓缓收起剑刃,脸颊上掉落碎裂的石屑。
“既然暴露了,那行动,也必须加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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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品重新落在西山公墓附近的屋顶。
他气喘吁吁地靠在烟囱旁边。
刚才若不是胸前有这个铁打的心脏,估计自己已经被那家伙给干掉了。
他慢慢平复自己的呼吸。
只是没想到,那面具男人竟然会是他。
“朱世安,你隐藏得好深……”
文品在烟囱旁疲惫地躺了下去,两眼空空地望着头顶的星空。
此时此刻,他只希望自己能够好好休息,什么都不想。
极光如同玄鸟横扫夜空,尾迹燃烧起藏蓝的飞焰,横跨过那颗巨大的红月。
有的时候,他也希望,月亮的另一头就是地球,他不是孤独的,熟悉的人们也隔着那玄鸟的轨迹凝视着他。
可这个世界啊,到处都是骗子和虚伪的人,即便是那些口口声声说要维护人们一世平安的正人君子,也不过是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小人罢了。
“呵……”文品冷笑着,重新站了起来。
也罢。既然都想让我死,我就偏活给你们看,混账。
他走过凄清的小巷,绯红的月光倾洒在孤独的街道上。
我不过是个写手,什么也不是的平凡大学生,即便如此,租界警察也好,玄晖门徒也好,妖魔鬼怪也好,都他妈放马过来……
他的肩膀上落下一只漆黑的渡鸦,正如同此时此刻的他一样,形影单只。
“你也是个孤独的家伙吗?”
文品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刮蹭渡鸦的尖喙。
它没有抗拒,只是抖动着那身乌黑华丽的羽翼,低声鸣叫。
他走进一家后巷的小客栈,从本就见底的钱包里又掏出了一枚银元。
“我会在这里呆上一晚上。”文品对客栈的女老板说道,“第二天一早就离开。”
一开始,女老板看到文品戴着副吓人的面具,还以为是抢匪,有些紧张,但她看到文品手里的金钱的时候,态度一下子软了下来。
她轻轻咬了咬那枚银币,用一个挑逗的语气说道:“嗯……这位官人,不需要一些其他的‘特殊服务’吗?”
“有没有发报机?”文品随口问道。
“发报机?”女老板皱了皱眉,“你要这个干什么?”
文品打算通知报社的段社长,让他转告高德领事,警惕朱世安这个角色。
他回答说:“我是通讯社的实习生,正在练习发报。”
女老板听得莫名其妙,“呃,隔壁有个神经叨叨的老头很喜欢摆弄仪器,可能他会有。”
“好,请带我过去。”
“喂,现在也太晚了吧,老头子也要睡觉的。”
“是嘛。”文品指了指客栈楼上男男女女奇怪的叫声,“这动静,我觉得老人家可能睡不着。”
“是嚯。”女老板想了半天,无法反驳。
她指了指对面一栋还亮着灯光的小房子,“喏,就是那里,事先声明,老头子脾气有些怪。”
“谢谢。”
文品又问老板娘要了一杯水和一套旧斗篷,把面容遮挡在阴影里。
他揭下面具,轻敲老头子的房门,“不好意思,有人在家吗?”
文品听到屋子里面有蒸汽装置轰鸣的声音。
“门又没锁,直接进来吧。”
哈,心这么大?这贫民区就不担心强人出没吗?
文品略感诧异,直接打开了门。
“哦,对了,小心脚下。”屋里的老头子忽然提醒道。
“啊?”
文品踩到了一根细小的银线,心中顿时一凛。
“都叫你注意了,年轻人……唉,算了,你别抬脚。”
文品后背冷汗直流,脚步一刻也不敢挪动,“这是,您老设下的陷阱吗?”
只见一堆破烂零件之中走出了一个身材矮小,却肌肉结实的老人,他戴着电焊工的面罩,右臂装备着一套黄铜色的机械外骨骼。
“你只要一抬脚,你身旁的十字弓就会热情招呼你。”老人边解除陷阱边说道,“假如你有能耐躲开,你的头顶还有一门转轮铁炮。”
“您老怎么会有这么多奇怪的东西?”文品问道。
“制造武器,这不就是军械师的职责吗?”老人随口答道。
“您过去是军械师?”
“你是问号机器吗?难道不会自己推测?”老军械师不悦地说道。
“啊,抱歉。”
老人熟练地解开了机关,“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直说吧,老头子可是很忙的。”
文品尴尬地笑了笑,这老头子似乎真的有些古怪。
他只能客气地回答道:“听说这地方只有这里能接到发电机,所以我希望能……”
“就在那边桌上。”老军械师指了指。
文品不禁有些纳闷,就这么简单就借了?就不担心我是强盗?
“你到底借不借,不借我就送客了。”老军械师不耐烦地说道。
文品这才走进屋内,由于担心房子里可能还有其他的机关,所以他显得格外小心。
屋子里不算明亮,但也不至于太黑,老军械师装了弧光灯泡,灯光映亮了墙上贴满的设计图纸。
老军械师似乎很少打理自己的家务,东西乱七八糟,不是火铳放在床上,就是电焊扔在了餐桌上,地上的螺丝钉跟角落的灰尘一样多。
老军械师脱下了电焊工面罩,露出了那几乎盖满大半张脸的花白胡子。
“奇怪,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文品总觉得此人很熟悉,“你在战舰上工作过吗?”
军械师微微侧身,“你说的那是我弟弟,他是个煤炭工。怎么,你认识他?”
“啊对,有过一面之缘,他是个……”文品本来想说他是个跟你一样怪脾气的老头,最后还是改口道,“他是个和您老一样挺善良的人。”
文品仍然记得玄甲号动力舱,那个代号“矮子”的老煤炭工,他当时连个地图都要让文品自己找,最后还让文品把他捆起来,和军官一起扔在隔壁舱里。
军械师如同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笑得胡子颤抖个不停。
“善良?他要是还活着,估计会被你笑到岔气。”老人说,“我那弟弟就是个小肚鸡肠的家伙,经常因为一点小事就跟我急。”
“那敢情好……等一下,你说‘活着’是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军械师顿了一顿,“上周那小子已经……唉,早跟他说过,旱鸭子上什么军舰,一大把年纪还铲煤。”
文品拉开椅子,坐在了发报机前,桌子上还摆着一张开始漂白的黑白照片,依稀能看出是个兄弟俩。
他们看起来很年轻,都穿着朴素的长衫,卷着袖子,在一台大蒸汽机前合影。
老军械师说:“我只是听几个士兵说,他在玄甲号上犯了事,被发配到余廊附近戍边,水土不服,没几天就咽气了。”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文品也不免感到惋惜。
他在发报机上飞快地调频,发出电码。
他内心自责地想,也许是因为当时闹出的事情。如果当初谨慎一些,或许,就不会让某些无辜的人因此而死吧。
“世道无常。”老军械师慨叹说。
“过去,我们这些人在朝廷的治下当奴才。后来,我们以为国安军能够给我们带来强大的夏国,可现在,我们依然过着同样的生活。也许,有没有皇帝都是一样的。富足,那是体面人的游戏。”
老人扛起转轮铁炮的大枪管,不停擦拭着。
文品只是默默地听着。
“那家伙也不小了,一大把年纪想要为国捐躯,谁又曾料到,他会死在自己人的手里呢?”
军械师笑了笑。
“其实我也没有资格嘲笑他,这世间总是事与愿违。”
“我就像那位发明了转轮铁炮的马克西米连先生,他天真地以为,发明了这台能够代替数十名士兵战斗的机器,战争就不用投入那么多兵力,就能够减少人们的伤亡。”
文品脱下了耳机,将讯息传递了出去。
“乱世造就乱象。”他沉默地合拢手,“只有经历安定,或许才能得知安逸的可贵。”
“可惜,人们从出生起,就不曾安定。”老人说。
窗外传来深巷里的犬吠。两人的影子映照在贴满图纸的砖墙上,一老一少,显得是那么孤独。
老军械师放下了武器,靠在堆满零件的床上,闭上了双眼。
“总之……十分感谢您,我该回客栈去了。”文品最后说道。
他推开了房门,又悄悄地关上,生怕打搅了老人家的休息。
——吱呀。大门轻轻合上。
屋内的老军械师喃喃地说道:“也许,这就是不属于这个世界者的悲哀……”
第92章 余廊
凄凉的晚风吹拂过老城区的荒草。
头戴傩面的铁林探马悄悄从暗影中伸出了猎弓。
子时三刻,余廊荒城外。
倒塌的铁丝网外又加装了两排又大又粗的拒马。
城市中央的扫过一道明亮的探照灯,“机械哨兵”正在街道中央旋转着它高大的塔身,一旦有人闯入了哨兵的视野,上方的机枪便会毫不犹豫地扫射那些擅闯余廊的入侵者。
谷地氏族的守卫显然比以往更为森严。
那些身穿国安军军装的骑兵快人一步赶到了余廊,正在和守卫的谷地人讨论着什么。
看来铁王爷说得不错,敌人有了准备,如果再晚上一阵,恐怕国安军的主力团也将会来增援。
梁晨戴上了月神面,示意身边的探马不要贸然射击。
“让我先进去。”
她犹如穿行于暮光的夜莺,以极低的姿态沿着壕沟前行。
她躲过了机械哨兵的眼睛,匍匐于暗影中,找到了铁丝网的漏洞。
那个破洞隐藏在繁茂的长草中,而且非常狭小,一般的成年男子根本不可能钻进去。
可是梁晨不一样,她仿佛是一只敏捷的黑猫,轻而易举便能穿行而过。
城市里回响着广播明晰而响亮的声音:
“伟大的塔阳汗必将引领谷地氏族的儿女一统铁林,捍卫我族与中原可汗(注)的联盟,消灭压迫我族的废帝及燕王之余党!”
街道上笼罩着山间的薄雾,她看到有许多废弃的汽车和不明机器静静躺在街上。
它们之间的空隙安装了细小的银线,只要一不小心触碰,烧痍的响箭便会立刻发射,将入侵者焚为灰烬。
谷地氏族若是以为,依靠这些陷阱便能够阻止敌人的渗透,未免也太天真了。
梁晨微微一笑,回头用锋利的仪刀轻而易举切开铁丝网。
然后轻巧地绕过这些陷阱,她转瞬间便跃向城市的窗户边缘,攀到了大楼的广告牌上,将暗藏的陷阱发射装置统统拆除。
可以了。
梁晨学着猫头鹰的叫声,发出了信号。
探马们当即从铁丝网的缺口中渗透展开了行动。
“现在,我必须找到谷地氏族的首领在什么地方。”梁晨心道。
城市的探照灯扫过阴暗的角落,她借助广告牌为遮挡,缓慢移动。
主干道上有不少巡逻的谷地人士兵,他们携带着新式的拉栓步枪,穿的是工厂里生产的窄袖棉袍,
看起来,这所谓谷地氏族已经逐渐开始有了文明社会的样子。
他们的主干道安装了煤气灯,在街道上散发着雾蒙蒙的黄光,有的氏族显赫甚至坐起了汽车,并且明年还计划着要重新清理出新的驰道。
虽然整座城市依然显得荒凉,而且还保留着不少原始而粗犷的骨头装饰,但是能看得出来,余廊这座古城正在逐渐复苏。
可惜再过不久,它就要遭受灭顶之灾了。
“灰鼠氏族一旦敢来入侵,怕是要有来无回喽。”
梁晨听到两个部民在街道上聊天,他们拿着凳子坐在街道上,一个人叼着烟斗说话,一个人侧耳倾听。
“听说塔阳汗还跟那国安军的司令借了十几辆蒸汽坦克过来。”
“蒸汽坦克是个啥玩意?”
“那东西……呃,就是长着铁皮的怪物,刀枪不入,冲得比马儿快,还能够喷火打雷,听说啊,那就是文明人的守护神明!”
听两个部民将蒸汽坦克描述得神乎其神,梁晨不禁有些暗暗发笑。
在被称为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百花战争”中,大西联合王国与帝鹰王室早已将蒸汽坦克大规模投入战场。
现在凡是具有一定实力的国家,谁没有个千把来辆的蒸汽坦克呢?
不过,蒸汽坦克对于铁林人来说,依旧是极具威胁性的战争武器。
梁晨打算再近距离打听一下,好知道这些钢铁怪物都停放在什么地方。
她顺着蒸汽管道慢慢下降到巷子里,这里充斥着肮脏的煤渣和污水。
两个谷地人进了一家中原人开的酒吧里,梁晨躲藏在窗户外面悄悄观察着。
酒吧很简陋,是后来在废墟里重新修建的,里面放着柔软的坐垫,墙上装饰有羊头和野兽的毛皮。
酒吧的柜子上摆放着马奶酒、蜜酒和一些文明世界的饮品,比如格瓦斯和白兰地,这些外来的酒类在铁林社会中也相当受欢迎。
“来杯葡萄酒,老板。”叼着烟斗的部民说道。
“这不是也先不花嘛?稀客稀客。”同样穿着部落棉袍的老板斟满陶杯,将酒摆在他的面前,“你等会儿不是要去大帐轮值,怎么有心思来喝酒?”
“是这样,但今天塔阳汗和国安军的周司令会面,轮值的人手都换掉了。”
也先不花一下子就把酒喝了个一干二净,然后打了个夸张的酒嗝。
“那挺难得。”老板说,“听说这几天铁王爷会来攻城,是真的吗?”
“不清楚,但今早上抓到的敌人探马是这么说的。”
“那……”
“瞎担心,现在国安军的骑兵连队已经赶来增援了,再等一天,大部队就会赶来。再说,余廊易守难攻,即便他们攻破了外城,他们也无法突破内城的护墙。”
也先不花拍胸口吹嘘道。
“但,我还是建议你将家人都接到内墙里去。”老板好心提议道,“你家巴彦才三岁,应该好好保护才是,真打起来,外城还是太危险啦。”
“你不也一样?”也先不花毫不在意,“铁王爷的神火飞鸦一轰过来,你这破酒馆该上天还是得上……哈哈,放心,他们打不过蒸汽坦克,他们将会连壕沟都跨不过来。”
说完,也先不花取出一片口簧琴,醉醺醺地对众人说道:“忘掉那些破事吧,难得不用轮值,来,我露几手!”
他合着那边呼麦的部民一起吹奏口簧琴,整个酒吧顿时回荡起原始而粗犷的胡乐声。
不远处的梁柱上还绑着一个不知道哪里掳掠来的铁林女奴。
那些谷地的奴隶主合着胡乐手舞足蹈,甚至拿起弯弓对着女奴头顶的梁柱射箭。
他们看着那女孩吓得哭泣的样子,彼此笑得合不拢嘴。
“这女的你从哪里掳来的?”也先不花边抚摸着女奴的下巴,边问奴隶主。
“好眼光啊兄弟……这是我从桃花石的奴隶市场,花了五块银元买来的,她可是巫女氏族的人,天生的通灵者。”
也先不花如同打量着某件花瓶的成色一样,仔仔细细地盯着女奴看。
她的头发在灯光下呈现出淡淡的蜜棕色,她的眼眶仿佛泛着泪花,凝脂般的脸颊上犹然残留着泪水的痕迹,她看起不过十六七岁。
可能是喝醉的缘故,也可能的确被巫女的美貌所吸引。
也先不花忽然排出几枚银币,“嗯……我出六块银元,把这女人卖给我吧。”
“六块?”奴隶主笑了笑,摊开左手,又竖起三根手指,“八块银元,这女的我原本要献给塔阳汗的,养她这段时间的花费,可不止这个数。”
也先不花思来想去,似乎有些为难,但又有些不舍得。
他又从口袋里取出一对银镯子,“从其他氏族那里掳来的,这东西够不够?”
奴隶主眼睛一亮,“好,咱们成交。”
也先不花替女奴解了绑。
他粗暴地抓起女奴的手,女孩抗拒了一番,却被他强行拽到了酒馆外面,不由得尖叫一声。
部民们纷纷大笑道:“也先不花又准备娶二老婆了……”
梁晨离开了窗边。
看来,塔阳汗和国安军的司令呆在一起。
她轻轻旋转着匕首,打算要亲自会一会这两个家伙。
第93章 渗透
也先不花将女奴一路拽到一座废弃工厂里,这里平日没什么人,几乎只有阴沟里的老鼠时常光顾。
他看着四下无人,不由得开始肆无忌惮起来。
“小女巫,听说你们皆为通灵之人,不知道,我也先不花有没有这福气,沾染些神力呢?”
女奴顿时惊恐地看着他,“求求你,发发慈悲,让我离开吧好吗……”
“那可不行,我那对银镯本来是要送给我老婆的。”也先不花露出一个邪恶的笑容,“但假如,你成了我的小妾,我倒也不会太心疼。”
说完,他就要伸手去撕开女奴的外衣。
女孩顿时大声呼救,不停反抗着。
也先不花直接一巴掌甩在了她的脸上。
“听话!”他大吼道,“给老子也生个能够通晓神力的娃娃!”
最终,女孩的呼喊只剩下了“呜呜”的哭泣。
可就在这个时候,也先不花忽然感觉喉咙闪过一丝极度的寒意。
一把锋利的匕首悄无声息地横在了他的脖颈间。
“你……你是谁?”也先不花当即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你想干什么?”
“我只需要你回答我几个问题。”
也先不花眉头一蹙。这是个女人的声音。
他不屑地说道:“你算什么东西?”
喉咙的利刃猛然间逼近,在他喉咙划下一道血色的红痕。
“一个,可以割断你喉咙的东西。”
也先不花咽了咽口水,“你想知道什么?”
“塔阳汗在什么地方?”
“哦?你觉得你能刺杀我们的大汗?啊,我懂了,你是灰鼠氏族的人!”
“老老实实回答我的话!否则……”
也先不花“哼”了一声,“可汗的大帐在古竞技场里。”
“竞技场吗……”
“你可以放我走了吧?我老婆和我三岁的孩子还在等我回家。”他故意装作求饶的模样说道。
也先不花悄悄从腰间拔出一把短刀。
他面前的女奴突然间瞧见异常,连忙大喊道:“小心!”
银光出鞘,也先不花反手一挥刀,只见身后那戴着月神面的女子不得不向后急退。
这不过是虚晃一刀罢了。
也先不花立刻拉开了距离,取下身后的步枪。
“啧啧啧,看起来,老天是要赐给我第二个女奴。”他笑道,“女人,摘下你的面具,假如你有几分姿色,我或许可以考虑饶你一命,还会让你很‘享受’的。”
月神面冷笑了一声,“是嘛?我该感谢你了?”
也先不花的枪口对准了她的脑袋,“给我丢下武器。”
月神面竟没有一丝犹豫,将匕首扔在地上。
“还有你腰间的剑。”
她摇了摇头,将仪刀也解下。
她听到身旁那个女孩哽咽地说道:“对不起……”
“好了,摘下你的面具吧,女人。”
也先不花已然掌握了主动权。
月神面冷冷一笑,低声吟诵着某个奇怪的咒语。
“嘟嘟囔囔什么啊,快摘!”
——忽然!
也先不花感觉小腿一疼,没等他反应过来,好几只老鼠莫名爬上了他的手臂,狠狠咬向了他握着步枪的手。
“遭天谴的,这怎么回事啊?”
黑暗中冒出了无数双猩红的眼睛。
地面聚集的老鼠猛然间增多,一只接着一只扑向了也先不花的身体。
“是你这妖女在作怪!”
他拼命想扣下扳机,然而老鼠竟然生生咬断了他的手指!
工厂里顿时回响着无比凄厉的惨叫。
一波又一波的鼠群犹如巨浪,前赴后继,将他掀倒。
“求求你……我还有个三岁的儿子……”
鼠群疯狂撕咬着他的身体,也先不花几乎只剩下了哀嚎。
月神面缓缓走向了他,只是低声对他道了声:“感谢你告诉我大帐的位置。”
女人伸手一挥,饥渴的鼠群将他彻底撕成了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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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廊的广播一日复一日地播放着塔阳汗的讲话。
街道上,国安军的骑兵团在鼓声中展开了阅兵,头戴红缨军帽的团长向所有谷地人的士兵致意。
“请各位不必担心,铁王爷的乱党终将会在文明的利剑面前屈服,护国公承诺,归化的铁林部落,即为大夏国的合法公民,我们会承诺保护诸位的安全。”
他们的终点是古代的竞技场,据说,那里曾经是举办蹴鞠比赛的场所,是古代余廊的地标性建筑,能够容纳下上万名观众。
梁晨跟随在女奴的身后,穿过幽静的黑巷,朝着古竞技场的方向靠近。
“多谢你帮助我。”女奴小声地说道,“如果不是你,我可能已经被那个坏人……”
“先不用谢我。你确定这里是塔阳汗的大帐吗?”梁晨仿佛执行任务的机器,语气平淡地说道。
“应该没错。”女奴点点头说,“昨天主人带我去街上的时候说,本来要将我献给塔阳汗,那个时候,他提到过这个位置,还指给了我看……”
“嗯。”
梁晨点了点头,然后悄悄窥视着通往古竞技场的道路。
“第一纵队,拔刀!”
骑兵军官的吼声响彻街巷,他们整齐划一地挥刀出鞘,无数把利刃直指天空。
“第二纵队,拔刀!”
“第三纵队,拔刀!”
……
“拔刀”的呼声由远及近,一声比一声嘹亮。
相比谷地人散乱的步兵团,他们显得纪律严明,战意高涨。
难怪国安军能最终战胜朝廷,这的确是一支百战精锐,要战胜他们恐怕并不容易。
马蹄的声音“哒哒哒”回响。
梁晨对身后的女奴说:“你可以走了,最好立刻离开余廊,越早越好。”
“啊,发生什么了吗?”那个巫女氏族的女孩听到她的语气变得严肃,不禁有些慌乱。
梁晨没有回答她的话,直接朝着古竞技场的方向走去。
“等一下!”
女孩还是忍不住叫住了她。
“至少,请你告诉我,你的名字,好吗……我会向长生天祈祷,诵念你的名字。”
梁晨微微回首,回答道:“月神。”
“喂……”
说完,梁晨便跃上了墙角堆放的货车,消失在了街巷中。
“月神吗。”女孩久久地望着她离去的方向,她不禁虔诚地合十双手祈祷,“原来如此,神仙姐姐……希望有缘再会吧。”
第94章 战争机器
空旷而巨大的竞技场上开启了四盏明亮的大灯。
中央最底部的地方,是古时候蹴鞠比赛的球场。
如今,昔日的绿茵变成了无边的荒草,枯黄的乱丛延伸到了一层又一层的观众席上。
装备遮面鳞甲的达尔罕卫队不分昼夜地巡视着这片禁区。
他们背着复合弓和长矛,腰配马刀,他们的扎甲上披着厚厚的坎肩,显得笨重而过时。
他们曾经是铁林的骄傲,中原王朝的梦魇,如今在工业时代却快速走向了没落,辉煌不再。
他们成为了塔阳汗威严的象征,作为汗庭的仪仗队,他们不再像一般士兵那样走向战场。
夜晚,铁林的温度要比白天要低上很多,虽然还没有到下雪的日子,但此刻的低温已经足以让人窒息。
趁着塔阳汗在外面迎接国安军军官,两名达尔罕在比较高的观众席上升起了篝火取暖。
塔阳汗的大帐就在最下方球场草坪的正中央。
“桑昆安答(注),听说那些东西,就是‘蒸汽坦克’?”达尔罕指着球场周围匍匐的巨大阴影说道。
“是啊……这钢筋铁骨的玩意据说能以一当千。”桑昆蹲在篝火旁,烘烤着发麻的双手,“什么枪弹都打不穿他们的身体。”
“即便是那颜哲别的神箭也不行吗?”
“如果你见识过它的威力,你就不会有这个疑问了。”
探照灯缓缓移向了那些整齐排列的阴影。
那些冰冷的钢铁流光浮现在了达尔罕们的眼前,它拥有能够跨越各种地形的履带,前排是个能够一百八十度扇形转动的机炮。
它看起来就像是钢铁列车的车头,但是蒸汽机驾驶舱则是在坦克的后方,它的排气管道安装在驾驶舱的侧面,远远看起来,蒸汽坦克就像是一头黑金的甲龙,全身覆盖着金色的条纹。
一旦有人企图劫持驾驶室,小窗上的两门机枪便会毫不留情地将敌人打得千疮百孔。
“有些事,你别向外面瞎传,安答。”桑昆说,“以前塔阳汗在皇帝退位的时候,想过趁机占领中原的土地,那时候,他悄悄派了一支先锋,我就是其中之一,但是,那些文明人仅仅依靠一架蒸汽坦克,就把我们杀得溃不成军……”
“真,真的?”
“千真万确,我到现在都有些头皮发麻。”
桑昆亮出手臂上狰狞的枪伤。
“那时候我们冒险去袭击坦克,我们的枪弹毫无作用,即便是捆绑了炸药的弓矢也无法击穿它的装甲。他们就躲在铁怪物的身体里,开炮射击,我们的战士一个接一个倒下……反正自那以后,大汗就主动靠向了国安军。”
“难怪……那,铁王爷岂不是输定了?”
“呵呵,未必,战争岂是儿戏。”桑昆沉思道,“这些年,我们对铁王爷的情况一无所知,也不能妄下结论。”
“这样。”
达尔罕烤了一会儿火,又独自到一旁的角落里解手,脑子里回想的依旧是蒸汽坦克开动时的模样。
这样一个大铁怪,如果开动起来,声音一定很大吧?
他慢悠悠回到篝火旁,却忽然不见了桑昆。
“安答?”达尔罕蹙起眉喊道。
他四处寻了一会儿,可是依然不见踪影。
达尔罕卫士正感到疑惑,忽然间,草丛里闪出一道黑影,猛地抓住了他的脚踝,用力一拉,将他拽倒在地!
“你是……”
他看到了一个戴着月神面具的人。
月神面手持利刃,死死按住他的嘴巴。
达尔罕慌乱之中没来得及抽刀,之后利刃猛地一刀插入了他的眼睛!
他的喉咙里发出痛苦而无力的声响。
“原谅我吧。”
梁晨摘下了月神傩面,轻轻擦拭着面具上鲜红的血迹。
“战争并非儿戏。愿你来世别再当铁林人。”
#
红月透过竞技场的上空,窥视着大帐发生的一切。
梁晨沿着阴影接近了那些蒸汽坦克。
她特地从塔阳汗的酒窖里偷走了许多瓶易燃的烈酒。
众所周知,摧毁蒸汽坦克非常困难,但它也存在着巨大的弱点。
——它有着坚强的外表,和脆弱的内心。
当初国安军动用蒸汽坦克镇压光明会的时候,林登万将军告诉部下们,坦克虽然刀枪不入,但它内部的发动机是脆弱的,只要能够引起蒸汽机起火,那么坦克就会沦为一辆废铁。
梁晨打开了蒸汽阀门。
这是一辆大西联合王国生产的黑太子iii型蒸汽坦克,它并不像帝鹰皇室的阵列虎h系列那般体型巨大,且炮口众多。它主要以成本低,便于量产而闻名。
如果没记错,当年张文博先生就向大西国购买了八百辆黑太子iii型蒸汽坦克。
梁晨将酒精全都倒在了蒸汽机的周围,然后再启动机器,让锅炉预热。
现在,就只差把烈火来助助兴了。
梁晨将找到的木棍对着火盆炙烤,燃烧起火焰,只消一下,这些铁怪物便会通通化为废铁……
可就在这个时候,梁晨的身后却响起了子弹上膛的声音。
“欢迎来到本汗的大帐,小小羊。本汗等候你多时了。”
梁晨身后的探照灯骤然亮起。
她微微侧过身去,强光刺得她几乎睁不开眼睛。
身后,塔阳汗领着十名手持刺刀步枪的达尔罕卫士将她团团包围。
梁晨咬紧了牙关。
塔阳汗用手帕刮擦着一把外形奇特的马刀,它的刀锋闪耀着银白的微光,刀身布满雪花般的花纹,就仿佛整把刀刃都是纯银打造的利器。
塔阳汗看起来身材高大,略微有些发福,平时应该经常和酒肉打交道。
这些铁林的军阀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他们多多少少掌握一些先史的黑科技,都喜欢将自己的身体武装上古人技法锻造的盔甲。
他身着笨重的蒸汽装甲,脸上也戴着类似防毒面具的面甲,他看起来应该是个极度缺乏安全感的人,几乎武装到了牙齿,连毒气攻击都考虑到了。
梁晨仔细观察着,他的盔甲几乎没有缝隙,恐怕难以利用老鼠钻进他的盔甲。
况且,她也不敢保证自己能够一次性杀死这么多身穿铠甲的达尔罕卫士。
到底,还是大意了……
————
注:“安答”意为兄弟,通常指结义兄弟。
第95章 塔阳汗(四千大章)
梁晨慢慢靠向了身后的蒸汽坦克。
假如非得走到最后的时刻,那么,就引爆坦克吧。
想到这里,梁晨反而抬起了头,高声道:“你已经走到了末路,塔阳汗,看清现在的局面……”
“你还是先担心你自己吧,小小羊。”
塔阳汗走上卫士之前,“中原可汗的增援就快到了,你以为只是蒸汽怪物吗?”
“文明人根本不可能将铁林人当成盟友。”
梁晨提高了音量,“你难道没意识到,你我不过是国安军和铁王爷之间的挡箭牌,无论任何一方胜利,付出代价的永远也都是铁林人!”
塔阳汗困惑地摸了摸铁盔,“你这让本汗有些糊涂了,小小羊,你到底站哪一边的?”
“我为铁林的自由而战。”
说完,梁晨突然将手中的火把扔向了坦克的舱门!
塔阳汗眼睛一瞪,连忙大喊道:“妈的,快开枪!快杀了那妖女!”
梁晨几乎做好了必死的准备!
易燃的铁林烈酒瞬间卷起火舌,将蒸汽机包裹在烈焰之中。
达尔罕卫士纷纷举起步枪。
畏惧,向来不是铁林儿女的作风。
她炽热的双眸中倒映着一闪而过的飞影。
那是黑夜袭来的弓矢,破甲的箭头穿透了达尔罕卫士的盔甲,他们一个接一个中箭倒地。
弓箭里涂了毒药,即便没有死去的达尔罕也在短短几秒内开始全身麻痹。
“你还有帮手!”塔阳汗吃惊地喊道。
梁晨趁着机会立刻逃离。此时此刻,蒸汽机烧得通红,锅炉超压,机器爆发出了安全阀失灵的警报。
“要炸了!天师大人,快逃!”
大竞技场的草丛里探出了灰鼠部民的脑袋。
梁晨立刻向前扑倒,身后的蒸汽坦克传来了爆炸的巨响,伴随雷霆般的力量,蒸汽乱流如同热浪袭向她的后背。
她几乎睁不开眼睛,自己就好像在烈火中行军,耳朵嗡嗡作响。
碎片燃烧,化作火雨坠向地面,大草坪被接连灼烧成可怕的火海。
梁晨慢慢爬了起来,躲藏在草丛里的探马连忙将她一把拉了起来。
“咱们已经被发现了,是时候回去了……不过好在毁掉了蒸汽坦克。”
梁晨点点头。
余廊上空响起了尖锐的警报,爆炸声吸引了越来越多的谷地士兵。
整座大竞技场的灯光被全部开启,广播里传来了号召军队战斗的预警。
“我们伟大的城市遭到了入侵!谷地的男儿们,速速拿起武器,将入侵者击毙!”
梁晨很快做出了判断:大竞技场的大门已经无路可走,我们需要一些非常的手段。
她从大帐的武器箱里搜到了塔阳汗的蒸汽重弩,然后她将绳索绑在破甲弓矢上装填。
“天师大人,您这是?”
梁晨擦干手心的冷汗,站在竞技场顶端,瞄准对面的废楼。
发射!
破甲箭头凿穿混凝土墙的一刻,梁晨拽住了绳索。
“还算平稳。”她叹口气说。
“我们要从这儿下去?”探马们问道。
“不然呢?”
士兵涌进了大竞技场之内,也没有时间进行思考了。
梁晨熟练地将绳索另一端的飞爪钩在边缘。
“我们滑下去。”她简单说道。
“啊,这。”
身后传来了蒸汽坦克的炮响,炮弹落在了他们的身后,掀起石屑和热浪。
“没有时间了。”
说完,梁晨跃下了竞技场的顶端,将弯弓当作挂钩,在半空中勾住绳索飞快下滑。
“该死的。”探马们回头看了看。
探照灯纷纷打向了他们所处的位置。
还有一架蒸汽坦克没有被破坏,它的排气管冒着幽灵般的蒸汽,漆黑的炮口正对着他们躲藏的地方。
管不了了!
又一个探马鼓起勇气顺着滑索降落下去。
直到最后一个探马,他的手心不住发抖,慢慢取下复合弓。
“你啊……你能行的。”探马的眼睛布满血丝。
终于,他大吼一声准备下落。
他刚跃上半空的一刻,蒸汽坦克的机枪喷吐出狂怒的子弹。
弯弓勾住了绳索。
“你做到了……不是吗?”
探马低下了头,看着自己已经化为碎块的残体,苦笑着,眼泪落在嘴巴上,又咸又苦涩。
还是,慢了一步啊。
他的残躯从半空坠下了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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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晨一脚踢碎了玻璃,闯入废楼之内。
里面居住着很多老弱的谷地部民,他们充满死气的灰眸不安地注视着这些不速之客。
空的油桶里燃烧着火焰。
他们的孩子看到梁晨手持弓箭,全都惶恐地躲在了他们的母亲身后。
他们就仿佛是垃圾堆里的乞丐,又脏又臭。
梁晨难以相信,她以为,谷地氏族在文明化的改革中已经过上了近乎文明人的生活。
可是,眼前这些躲藏在大楼废墟里的部民却穿得破破烂烂,面黄肌瘦。
有的人手里还拿着铁锤和铲子,可以想象,他们白天要为谷地氏族的权贵建设新的城市,而夜晚,却只能呆在阴暗的大楼里,与灰尘和老鼠一同入眠。
“求求你们……至少,放过我的孩子。”
怀抱着婴儿的女人跪在地上,以恳求的目光注视着她。
梁晨倒吸一口凉气。
女人的身旁躺着一个因为工作而失去手臂的部民,他喉咙里嘶哑地说着什么,拼命抓起地上的铁锤,想要保护自己的妻儿。
梁晨静静走过这些凄惨的人群,双手似乎已经麻木。
有的时候,她也忍不住想,文明究竟给铁林人带来了什么?
更好的生活,更黑暗的命运。
余廊也渐渐变成了又一个文明的地狱。
钢铁丛林的弃民至始至终游走于一个又一个深渊。
“你们。”她终于开口道,“在铁王爷到来之前,离开这座城市。”
忽然间,那个残疾的谷地人将铁锤砸向了梁晨的方向,她微微侧身,铁锤“乒乓”一声,有气无力地落在地上。
伤残的男人怒吼道:“即便如此,你们这些军阀都要夺走我们的家!咳咳……我们受够了他妈的居无定所的游牧,现在,你们却要连我们最后的避难所也要夺走!咳咳……混账……混账!”
女人怀抱中的婴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跟从在梁晨身后,气喘吁吁的探马们看到黑暗里,无时无刻不隐藏着憎恨的目光。
“去死!黑可汗的刽子手!”
“愿长生天降下雷火,劈死你们!”
有人大声地痛骂他们,但更多的还是恐惧和沉默。
宛如死灵们在阴曹地府哭诉唾骂,触目惊心。
“天师大人,该走了。”
梁晨点点头,摒住呼吸,离开了这些躲藏在废楼里的人群。
他们快速穿过楼道,回到一楼,窗外回响着枪声,估计是其他探马也被发现了,正在和谷地人交战。
“现在什么时辰?”梁晨询问道。
“丑时,天师大人。”
“看来,进攻快要开始了。”
梁晨话音刚落,楼道前方忽然发生了爆炸,走在最前面的探马被当场炸得血肉横飞!
墙体被炮弹轰开了一个大洞,滚滚黑烟冲进了室内。
被发现了!
梁晨果决地喊道:“快跑,赶紧通过走廊!”
所有人立刻低下头狂奔。
子弹如同暴雨般打碎了玻璃。
“楼房里的人听着,你们已经被包围了,速速缴械投降,否则,格杀勿论!”
缺口的烟雾若有若无地浮现出蒸汽坦克那宛如巨刃的车头,坦克顶端的人就是身着装甲的塔阳汗,他亲自架起了转轮机枪,疯狂地向着楼道里扫射。
他大喊着:“缴你妈的缴,直接打死得了!”
子弹扫中了探马的腿,他当场跌倒在地上。
梁晨听到了他的哀嚎,她很害怕,可是每当听到这痛苦的哀嚎,她总是会不禁回想起过去在山城的那场大屠杀。
梁晨咬了咬牙,忽然间回头,拉住受伤的探马,扫开身上的玻璃碎片,将他的手臂担在自己肩上。
“天师大人,您在干什么啊,快逃啊!”
她只是微笑着回答道:“刚才,你们救了我,我不可能坐视不管。”
坦克重新装填了炮弹,将前方的道路轰成了粉碎,倒塌的墙体顷刻堵住了去路。
“走这边!”
梁晨扶着伤员重新回到了大楼里。
塔阳汗愤怒地捶了坦克的钢板一拳,大吼道:“所有人进去抓人,本汗要亲自看着小羊们被钉死在木驴上!”
谷地人的士兵纷纷扛着步枪冲进大楼。
子弹如同雨点噼噼啪啪打在墙体上,梁晨一刻也不敢停下。
“放下我吧……真的,天师大人,救你是我的职责。”伤员沮丧地说着,“我不想拖累你。”
她把探马小心放在廊柱的后面,然后取下复合弓,一箭射杀追来的步兵。
“走啊!”探马说,“这样,我就能到地下去,告诉我的父母,我已经成为了最优秀的武士……能为黑天师而死,我父母泉下会为我骄傲!”
子弹呼啸,擦伤了梁晨的肩膀,鲜血一刹那染红了她的手臂。
只剩下最后一根鸣镝矢了。
她咬牙强忍住伤痛,取下最后的烟雾弹,用力抛向涌进的士兵。
“走!”
梁晨重新背起伤员,废墟的大厅里烟雾弥漫,趁着机会,两人朝着废墟的后门赶去。
“想跑?”
蒸汽轰鸣,坦克犹如咆哮的暴龙撞碎墙体,径直闯入了废楼。
塔阳汗狞笑着朝着两人的方向扫射。
“小心!”
探马用尽全力推开梁晨,子弹仿佛火焰的风暴,烟雾的轨迹封锁住整个空间。
“卡弹了?”塔阳汗看着烧红的枪管,连手臂的护甲都像烤熟了一样冒出白烟。
梁晨艰难地握住探马的手。
烟雾呛得她咳嗽,眼泪直流。
她还没有放弃。
抬起头,她看到探马那伤痕累累的脸上展露出了一个勉强的微笑。
“快——逃。”
他的微笑逐渐变成了痛苦的表情。
“我不能……”
梁晨扶住他的身体,手心碰到了血,温暖而炙热。
探马近乎无声地说道:“每天……都有人死于非命……善良的天师啊……带领我们……”
离开这,人间地狱。
来不及为此感到悲伤。
梁晨轻轻合上了他的双眼。
塔阳汗重新装填好了机枪,“啊,狩猎重新开始!”
梁晨猛然间起身,转轮机枪开始预热,与此同时,她飞奔转入拐角。
“跑了?”
塔阳汗笑了笑,催促坦克的驾驶员继续前进。
那里有一个巨大的缺口,眼下走廊内已看不到梁晨的身影。
“应该已经逃出去了,追!”
开足马力,蒸汽机咣咣作响,坦克势不可挡地冲出了缺口。
天空划过飞箭,传来怪异的尖啸。
就在塔阳汗重见月光的一刹那,头顶忽然跃下一个人影。
“什么?!”
梁晨将仪刀直指向他的头顶。
那月神的面具染满鲜血,杀红的双眼满是仇恨与愤怒。
梁晨一刀又一刀,斩破盔甲的蒸汽管道,又疯狂砍向坚硬的头盔,将装甲打裂击碎,火花怒放。
“快把她甩下来!快啊!”
塔阳汗惊恐地呼喊,梁晨亦声嘶力竭地咆哮,坦克快速冲向街头,梁晨一拳又一拳砸向可汗的面甲,直到拳头鲜血淋漓。
“正是因为有你这种人,成为国安军的走狗,迫害同胞,把他们出卖给文明世界,沦为下贱的奴隶……”
“现在。”
她的手臂突然间缠绕起扭曲的藤蔓,武装起她的拳头。
塔阳汗睁大了眼睛,只听一声巨响,梁晨一拳打翻了他的面甲,重又将仪刀挥舞,刀锋直指向他的眉心。
“现在,轮到你付出代价了。”
她刚准备刺下,蒸汽坦克却撞向了街道对面的民房。
梁晨感到剧烈摇晃,一时间重心不稳。
塔阳汗瞅准时机,猛地将梁晨打下坦克。
“给本汗碾死她!快!”
然而蒸汽坦克卡在了碎石中,竟然动弹不得。
“废物!还得本汗亲自出马!”
“大汗!那边!那边!”蒸汽动力舱里传来了工程师的惊呼。
塔阳汗愤怒地架起转轮机枪。
堂堂大汗竟然被一个女人险些收了性命,他何尝受过这等鸟气。
枪口对准了梁晨。
“去死吧,小小羊。”
地面浮现出巨大的阴影,几乎笼罩了整个街道。
“这,这是?”
机枪发射的一瞬,一个着装着钢甲的巨爪凶猛砸向了坦克的头顶。
梁晨怔怔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轰隆,浓烟滚滚,坦克炸裂。
一头如同猛犸般巨大,武装着动力装甲的战争角鼠屹立在红月之下。
犹如山岳,犹如鬼神。
“看到了吗,谁敢伤害老夫的女娃娃,老夫就让这宝贝角鼠,把这些玩意……吃掉,咬碎,把他们……碾成肉酱,美味的肉酱,嘻嘻……”
第96章 命数不详
一大清早,文品就被巨大的声响给吵醒了。
隔壁客房从昨晚十二点开始就一直“嗯嗯啊啊”地叫,直到刚才才最后消停。
文品顶着厚厚的黑眼圈起床,下楼的时候,客栈的女老板和她的丈夫正在摆弄收音机。
这似乎是从废品回收站搞来的二手货,收音机就像打嗝一样一卡一卡地放出噼啪的电流声。
“这东西没用过啊,咋整?”
“你傻呀,你一个大男人连这都搞不定?”
“这东西太高端了啊。”
女老板生气地推开丈夫,自己瞎调了一下频,用力敲了敲,收音机终于放出了声音。
“这不就得了?”她责备道。
里面播放的是兴孚洋行广播电台的新闻,男主持人用浑厚的声音报道着昨天发生的事情:
“昨日沪津时间下午两点,大夏国军方与弗拉维亚租界进行协商,要求协助逮捕袭击高德领事的女儿高琴小姐的凶手……目前,凶手傅弦仍在逃亡中,据悉,高德先生开出了悬赏一万银元的悬赏,捉拿凶犯傅弦归案。”
听到这个新闻,文品不由得靠收音机近了一些。
女老板点了一支女士香烟,“前天那扎什么的洋佬不是同意交人了吗?”
“我听隔壁小王说,没抓着人。”
“坐船跑了?”
“没,他们也登船搜查过,都两天了,还没抓到那姓傅的。”
女老板抖了抖烟灰,“也好,铁钺帮成天找咱们收保护费,现在轮到他们倒霉了。”
她的丈夫“嘿嘿”一笑,“高德早就想搞他们了,老高不会允许哪家黑势力做大。毕竟钱嘛,得交给姓张的老板们,一帮混混不配分赃。”
见到文品一直站在一旁静静地听,女老板问道:“哟,小哥昨晚睡得可舒坦?”
“还行。”文品打了个哈欠,“要是隔壁叫得小声些,我或许能睡到中午。”
老板的丈夫猥琐地笑了几声,“那,你这是要退房了?是咱们这的姑娘不够漂亮,还是活儿不够好?”
“我没找姑娘,得走了。”
“得,慢走,下次再来哈。”
文品总感觉自从上次险些被杀以后,有什么地方开始变得不太对劲。
今天早上起来以后,这种感觉变得更加明显了,就仿佛,有人在某个地方悄悄窥视着你。
出门的时候,他下意识回头望了望,除了老板夫妻,根本没有别人。
“咋,忘东西了?”女老板困惑地问道。
也许是多疑了。
叹了口气,文品问:“有没有斗篷,那种带风帽的。”
“有。”夫妻俩彼此对视了一下,一同回答道。
文品付了钱,把斗篷披上,遮住自己的面容。
然后到街上叫了辆黄包车去明日报社,毕竟他还是要确保关于朱世安的情报已经传到了高领事耳中。
早晨的沪津相对还是比较平静的,街道上薄雾弥漫,早早起来的工人已经在装修门面了,街头的油条豆浆也早就开始叫卖。
不过,文品还是更喜欢报社附近的杨记包子铺,他下车的时候顺便买了几个麻辣汤包,还给辛苦拉黄包车的小哥送了几个。
每当热乎的汤汁溅射在舌尖,那些不愉快的事情就统统一扫而空。
报社门前还是一如既往地蹲着很多写手。
文品穿过排队的人,单独敲了敲了社长办公室的门。
“谁啊?”
“我。”
门开了。
段社长看起来极为慌张,嘴巴上还挂着面条,他像做贼一样紧张望了望外头,说道:“快进来!”
“怎么了?”
“先进来再说!”
文品刚进门,段社长就把门“砰”地关了起来反锁。
段社长焦虑地坐回办公桌,拿起一瓶青州啤酒“咕咚咕咚”地灌。
“所以,你可以告诉我发生了啥吗?”文品好奇地问道。
“黑衣卫来这找你,现在他们还在楼下编辑部!”段其贤说道,“你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进来?”
“我戴了风帽。”
“屁用!人群中就你戴着个风帽,人家一眼就觉得你很可疑了好吧?”段社长涨红了脸大声道。
文品挠了挠头。可是某刺客兄弟会不都这么干的吗?
“昨天的电报收到了?”他润了润嗓子问道。
“电报?那是你发过来的?”
“嗯。”
段其贤蹙了蹙眉,“我已经转告领事了。”
“那……”
文品刚想说些什么,门外便传来了沉重的敲门声。
两人彼此对视。
“文先生,快他妈躲起来啊!”
文品看着这地方空荡荡的,又没有衣柜,急中生智,他连忙爬到了办公桌底下。
“请……请进。”
段社长打开了门,不出所料,果然是黑衣卫的人。
文品一声也不敢吭,只能躲藏在办公桌下闻着社长的臭皮鞋。
妈的,这一股家乡的味道,实在不比林哲家好到哪里去。
“您好,社长先生。”黑衣卫队长说,“我们只是来向你打听些事情。”
“唔,各位爷只管问,我段某必如实回答。”
“也不是什么大事。”
队长敲了敲办公桌,文品一下子绷紧了身体。
“我们,就是想打听打听文品的下落,听说他在你们这里工作。”
“没错。”段其贤如实回答。
“最近有没有见过他?”
“那小子经常翘班,消失得没影,我都想开除他了!”段社长故意义愤填膺地说道。
“也就是说,你没见过了。”队长拿本子记了记笔录。
他示意手下的人递上名片,上面写的是沪津治安总署的电话号码和地址,还有他个人的联系方式。
“其实我也不是来抓人的。”队长语重心长地说,“马处长上面催得紧,要尽快找到凶手傅弦的下落,现在文先生可能知道些什么。”
“我能理解。”
队长收起了纸笔,“所以,如果哪天你见着他了,麻烦转告一下,让他来警署,而且告诉他,我们真不是来抓人的,就别藏了,好吧……”
怎么听起来垂头丧气的?文品心中嘟囔着,你叫我去警署,我就去啊?
一想起“当年”方警官的暴力执法,强行进监狱,他就不由得心底发凉。
看起来事情有点复杂,堂堂高德公馆和黑衣卫竟然都没能抓到傅弦,这实在有些不可思议。
“那么,今天就到这里吧。”黑衣卫抬了抬斗笠致意。
“几位爷慢走哈,我就不送了。”
段社长重新锁上门,长吁一口气。
“听到了吧。”他对着办公桌底下的文品说道,“现在黑衣卫满城搜你,你处境快和那姓傅的差不多了。”
“过街老鼠……呸。”文品自嘲道,“也差不多了。”
“之前说到哪儿来着?”段社长拍拍脑袋,“啊对,高领事已经知道了,说已经准备要对那租界警察展开行动。”
“这么快?!”文品略微有些诧异。
“高领事是个雷厉风行的人。”
“什么时候?”
“呃……”段其贤犹豫了一会儿,“应该是后天。高领事其实早就准备着要收拾那洋人走狗了……哦,对了。”
“怎么?”
“你明天晚上七点去一趟北帝国租界的古董街,有一家叫‘剑气阁’的门面,领事在那安排人跟你接头。”
文品蹙了蹙眉,“我也要参与计划?”
“是啊。高领事最信任你。”
“行。”
“那么,你要不要喝几瓶?”段其贤话锋一转,又开始讨论喝啤酒的事情了。
“算了吧,我要回去好好休息。”
“回去?”社长打了个酒嗝,“你家都被黑衣卫封着,你回哪去?”
“我自有去处。”说完,文品抬起两根手指在眉心轻点了一下,“你不用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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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回到车水马龙的街道上。
文品心事重重地插着口袋踱步,他不打算那么快回到斯捷潘的公寓去。
他在太熙百货里买了几瓶梨子汽水,一饮而尽。
这段时间,他连稿子也没法更新了,也不敢在公共场所逗留太久。
站在太熙百货的门前,文品望着远方正在施工修建的铁柜,锤子的声音叮叮当当,工头向工人们喊话,邻居街坊的大妈伸出头,朝着施工队大骂。
这里与那个熟悉的世界多么相似,人们买东西讨价还价,马车“咣咣咣”,汽车喇叭嘟嘟响。
人们不分昼夜地忙碌,这里有为了生计而奔波的人,有肆意挥洒财富的人,有为了权力不择手段的人……
可这些人,却都是那么陌生,与他格格不入。
一开始,他被当成了“太平区的亡灵”,过了那么多个月,他依然被黑衣卫四处追捕,就好像他从未是这个世界的一员。
可悲,可叹。
文品踢开路边的小石子,石子“骨碌骨碌”滚到了一个街边乞丐的脚下。
“好心人……行行好吧。”
乞丐捧起了破碗。
文品掏出一张纸币,俯身塞进碗里。
忽然间,他听到了一个奇怪的声音。
有人在他的耳畔低声说道:“既然感到孤独,那就更不应该轻信他人,呵呵……”
文品心中一凛,猛地抬起头,却看到乞丐正困惑地看着他。
“怎么了……好心人?”乞丐问道,“我会看些手相,要不,我……”
“不用了。”文品随口回答着,“上一个人说,我此生命数不详,但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说完,他拉低风帽,离开了喧嚣的太熙百货。
第97章 演员文品
太平区廉价公寓,斯捷潘终于整好了行李,剩下几天就只需要呆在家里,等待去浔城的时日了。
“米拉公主,咱们好好表现,可能会有年终奖金拿,讲道理,我还蛮想要的,到时候我就能请你喝最棒的蜂蜜酒!”
一听到“蜂蜜”这个词,米拉熊就不由得竖起了耳朵,听话地应了一声。
“不愧是我的小公主,哈哈,从来不让强强斯捷潘爵士失望!”他愉快地摸了摸熊脑袋。
这个时候,门外传来了敲门声,“爵士先生,我回来了。”
“喔!新的冒险者,昨晚盗墓进行得如何呀?”斯捷潘学着中世纪酒馆老板的口吻说道。
打开门,不出所料,果然是昨晚夜不归宿的文品。
“不咋样,险些被抓。”
“条子蹲你?”
“差不多。”
“话说这几天,确实蛮多黑衣卫在周围公寓附近瞎晃,怕不是被发现了?”斯捷潘思考道。
“但蹲我的是你们弗拉维亚的条子。”文品回答。
“这……跨国执法?”斯捷潘有些糊涂了。
“事情很复杂,算了,不说这些。”
文品坐在沙发上,顺手拿起一瓶伏特加大口大口喝了起来。
“小心,别呛着,这酒度数挺高。”
“没事,对了。”文品又说道,“到时候我和你一起去浔城,我想去看看我家小女孩。”
“小女孩?喔,兄弟已经有儿女了?妈的,原来你已经结过婚了,不跟我说,太不够意思了。”
斯捷潘和米拉熊不约而同捧起了脸,一副渴求被八卦新闻满足好奇心的样子。
“呃……其实我从未结过婚,你看我这样子像吗。”
斯捷潘猛地一打响指,仿佛发现了新世界,“我明白了!你玩得挺大呀!”
“等等!你胡说八道什么啊?”文品顿时抓狂,看起来强强爵士完全理解偏了!
“算了,不跟你开玩笑了,免得弱弱小文文生气,对吧,米拉公主?”
米拉熊点点头,一副关怀可怜失足少男的样子。
“这事情本来就很复杂……”文品没好气地说,“还有,‘弱弱小文文’是什么玩意?”
“我以前听说,你们大夏人不是很喜欢叠词吗?”
“谁告诉你的啊!”
“瓦西里马戏团大夏分团的团长,聪明的苏菲女士。”斯捷潘认真道。
“……”
斯捷潘似乎想到了什么,说道:“对了,如果你要跟我们一起走,你还得接受我们马戏团的群演训练。”
文品吃惊道:“什么,群演还要特训的?”
“那当然了!”斯捷潘说,“不然你怎么扮演黑羊国的太监,侍奉苏丹的宫廷礼仪总得会吧?”
“谁说我要当太监了?啊,又是你家聪明团长?”文品疯狂抱怨。
“呃,可是现在剩余的群演角色只有太监和侍女,不然,呃,你可以尝试下女装?”斯捷潘思索,“我觉得你行。”
“算了,我还是当太监吧。”文品感觉自己头顶布满了黑线,“有没有工资拿?”
“包吃包住。”斯捷潘掐指算着,“你可以住在马戏团的棚子里,每天三餐可以加肠,弗拉维亚的脆皮烤肉肠,特别香。”
听到后边的食物,文品的肚子突然间大吼一声,“啊,这可以有,只要有吃的,什么都好说,这太监我绝逼当定了!”
斯捷潘笑了笑,“关键是,这还是弗拉维亚的马戏团,黑衣卫没取得许可前可搜查不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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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斯捷潘去外边买了两碗三两螺狮粉加鸭脚、卤蛋。
自从文品把这玩意推荐给他,弗拉维亚自由民表示一吃就上瘾,这种闻着臭,吃着酸爽香辣的感觉实在不可思议。
然后斯捷潘拍拍肚子问文品:“吃饱喝足了,咱们下午就去马戏团和苏菲团长谈谈,咋样?”
“虽然我总感觉非常时期,还是呆在家里好。”文品舔干净最后一滴辣汤,“但我绝非坐以待毙的人。”
“好,我就欣赏你这点!”斯捷潘竖起一根大拇指,“我到现在都记得你那神奇口号……”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道出了一声——出征!
“走!”
为避免太过于张扬,两人这次把米拉熊留在家里看家,然后一同乘坐扶桑神乐坂公司承揽的电车前往租界,以避开黑衣卫的搜查。
又回到了这个地方。
文品望着头顶马戏团赤红的双语招牌,现在戏团内部还没有安排表演,舞台租给了隔壁芭蕾舞团的人。
目前,候场厅的马戏团演员正和芭蕾舞团的成员一起排练。
这边芭蕾舞教师在大喊着:“腿再抬高一点!连男人都比你们这帮妹子柔韧性强,羞也不羞?”
那边的马戏团喜剧演员边练习着高难度的杂技,边装疯卖傻,插科打诨。
只见一个演员穿着黑羊贵族的翡翠色华服,头上戴着孔雀羽方巾,腰佩新月弯刀,仿佛黑羊国的王子一般,夸张地走着正步。
他以咏叹调歌唱:“神圣而高贵的苏丹娜,您就宛如天上的流星,即便桃花石波光粼粼的湖泊都不及您的双眸清澈,啊,请让我一睹您的芳容!”
文品在一旁听着,不禁感到困惑:你都没见过她的芳容,还宛如流星呢。
想到这是马戏团的表演,他就隐隐约约感到不对劲。
幕帘之后伸出了一柄羽毛折扇。
文品揉了揉双眼。
为什么这苏丹娜的手粗得跟弗拉维亚脆皮香肠似的。
“啊,我的英雄,亲爱的巴依老爷,勇敢的谢利姆,你终于要将我从苏丹的后宫里救出来了!”
文品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声音无比雄厚,即便是斯捷潘这样的人也远不如美丽的苏丹娜那般“铿锵有力”。
再一看,苏丹娜还长着胡子,膀大腰圆,走起路来舞台都要抖三抖。
“兄弟,你懂的……马戏团。”斯捷潘憋住了没笑出声。
“咳咳。”文品实在感觉辣眼睛,“要是我眼睛失明了,医药费你出。”
“放心!放心!”斯捷潘哈哈大笑,“等会儿保证能让你的眼睛重获光明。”
他合着舞台下演奏的《黑羊帝国的冬季》,欢快地踏着步伐,宛如音乐电影里的男主角,又像是绅士般的海盗船长。
“我隆重地向你介绍。”斯捷潘俯身将手往旁边一挥,“这位,就是我们的团长苏菲·帕夫洛芙娜女士。”
只见舞台灯的黄晕下,有一位身着黑色猎装的金发女郎,她宛如中世纪油画中走出来的女猎手,用红色丝带绑着一个小发辫,手中执着手杖,踏着一双长筒马靴,优雅地站在演员们面前,而宽松的马裤则让她显得更为英姿飒爽。
“我说,强强斯捷潘爵士,你这是唱的哪出?”苏菲微微戴正三角帽,略带埋怨地说。
黑暗中,她化了妆的面容更像是传说中的吸血鬼女爵,冷艳高贵。
然而实际上,她本人却是个平易近人的好团长,而且说起话来,颤音恰到好处,就像查理斯国的公主们说话时,那温柔的盖尔特语软音。
文品咽了咽口水,确实,斯捷潘没有让他失望,这大概也是他见过的,不说最漂亮,但肯定是最有气质的外国女孩。
斯捷潘笑道:“聪明团长,咱们不是缺群演吗?我这不是给你找来了嘛。”
他用力拍了拍文品的后背。
“啊,啊,你……你好,苏菲团长,我叫……嗯,诺瑟·文。”
越是看到美貌的少女,文品便越是智商情商都直线下滑,稀里糊涂地就做了个拙劣的西式礼仪。
“很高兴认识你,诺瑟·文先生。”苏菲大方地和他握了握手,微笑道,“看起来是个腼腆的男孩子,你以前有过演出的经历吗?”
“唔,学校舞台剧算不算。”
文品本来想说,自已以前在高中《荆轲刺秦王》的舞台剧里扮演秦王的柱子来着。
“那我相信你能演好的,好兄弟。”苏菲宛如一位好哥们一样向他竖起大拇指。
“所以,我现在来扮演太监,对吧?”
“哈?”苏菲眉头一蹙,没好气道,“你一个大男人就那么想当太监?”
“啊,不是,他不是说只有……”
“谁告诉你的?聪明斯捷潘?”
文品顿时嗅到一股阴谋的气息,转身望了望不远处傻笑的强强爵士,仿佛这家伙全身上下的每一存肌肉都在嘲笑他。
靠!被耍了。
苏菲仔细打量着文品,又一忽儿绕到他身后,宛如正在鉴定珍稀动物的女驯兽师。
“有啦!”她灵机一动,“我觉得有一个角色适合你。”
“什么?”
别告诉我是宫女啊。
苏菲将手杖抛起,然后一瞬间握在手心,“当然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小丑怪杰’罗宾,这次,他来到苏丹的宫廷了!”
文品听了悲伤地一拍额头。
到头来,还是当回了丑角……
第98章 女团长
苏菲告诉文品,这个所谓的“小丑怪杰”,那是上个世纪大西国流传的民间传说。
别以为这家伙是个什么类似“怪盗基德”还是“鲁邦三世”的角色,如果非要说的话,这货的前世大概给皇帝缝过新装。
当年有个叫“无地公爵”约翰的富豪领主,特别热衷于魔法,出重金邀请各种各样的怪咖到宫廷里来为他表演法术。
其中就有这个叫罗宾的家伙,他自称“小丑怪杰”,师从大法师梅林,打扮得花里胡哨,倒真是个类似跳梁小丑的家伙。
苏菲一人分饰两角,先学着无地公爵那粗犷的口音,傲慢地说道:“你都会些什么法术?”
接着,苏菲又闪到一旁,左手按在胸前,仿佛自己就是小丑怪杰。
她以少年般的嗓音圆滑地说道:“我能够用疾风魔法让敬爱的公爵大人周游世界一圈。”
“哇,听起来很强啊,那么,我该怎么做?”
“首先,你必须虔诚,相信虚空赐予你无穷的法力。”罗宾认真地说道。
“好,我当然信奉虚空,然后呢?”
“坐上我带来的神奇木马。”苏菲假装指着舞台角落的木马说,“仪式进行的时候,除了我的学徒外,决不能有外人打扰。”
她又变成了解说的口吻,“肥胖的约翰公爵老半天才爬上木马。”
“然后呢?”她以约翰公爵的口吻说道。
“现在,我将施展法力,让大天使的神马附体在木马身上。”
文品看着苏菲宛如剑舞者快步滑到木马之前,假装念起了咒语。
“然后他就能飞了吗?”这回是文品在一旁接话。
苏菲一下子将手指竖在文品的唇前,故作神秘地说:
“还不行,现在到了最关键的时刻,这是对信仰的考验,在木马上,你需要闭上眼睛,如果你一旦睁开眼,那么神马就会生气,把你从天上摔下来,这样我法力再高超,恐怕也救不了您喽。”
没想到,这女团长还这么有表演天赋,扮演两个男性角色游刃有余。
“无地公爵是个虔诚的人,一听这句话就浑身发抖。”
苏菲忽然做出了个身体打颤的动作。
“他闭上了双眼。”
“小丑怪杰立刻就让自己的助手拿出扇子,在前面疯狂扇风,自己则在后面摇晃起了木马。”
“无地公爵还以为自己已经奔驰在了天空,吓得一刻也不敢睁开眼睛,手心紧紧拽着缰绳。”
苏菲一下子绷紧了面部表情,让文品差点不敢说话。
他小声地对斯捷潘说道:“喂,那个……强强爵士,你们的团长,有些……”
“表面冷美人,其实很活泼,对吧?”
文品点点头。
大约过了三分钟,“罗宾”说:“好了。”
苏菲假装自己的腿在发软,走起路来都有些打漂,仿佛随时都会跌倒。
“这么快……”
“那是当然,刚刚你已经绕了这个星球飞了一圈了,比日升日落的速度还快。”
“‘操,真他妈神奇。’公爵如此赞叹道。”
苏菲白皙的脸颊涨得通红,就像玩耍归来的小女孩一样,略微疲惫地靠在墙边,微笑着说:
“就这样,约翰公爵稀里糊涂地把城外的一块肥沃土地赏赐给了罗宾,还到处向别人炫耀,说自己在三分钟内环游了世界一圈。”
“等到后来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几年后的事情了,小丑怪杰拿着土地的税收逃到了国外,最后约翰自己也被人戏称为‘无地公爵’。”
苏菲像那种酷炫深沉的绅士一样脱下帽子,行了一个华丽的谢幕礼。
只是,她没有将故事之后的结局告诉文品。
后来这小丑怪杰还欺骗了很多的领主,但最后还是因为耍小聪明被某位选帝侯识破,绞死在了城门口。
反正,这就是个臭名昭著的角色。
文品和斯捷潘彼此对视了一眼,心里不约而同冒出了一个想法:
其实苏菲如果是一名演员的话,她铁定会爆红的。
“咳咳。”女团长整了整自己胸前那团白色花领,“所以,你能胜任这个角色吗?”
“也许可以试试。”文品极为勉强地说道。
“好,让我们先来找找感觉。”
苏菲打了个响指,几名杂技演员立即从后台拿来了一套戏服。
按照苏菲的话来说,她认为服饰具有一种庄重感,或者说,能够带来一种近乎“神灵附体”的体验,也就是与剧本里的角色完美融为一体。
文品扣上了最后一粒黄铜纽扣,穿上白色长筒袜和黑皮鞋,身上穿着绯红的燕尾服,头顶套上金色的卷发,脸上则涂上了小丑的惨白妆容。
怎么看怎么别扭。
然后聪明苏菲现场编排好了新修的剧本,让文品开始了一场简单的试演。
首先,文品得学会黑羊国的宫廷礼仪。
见到苏丹和苏丹娜的时候,双手张开,俯下身去,头向右微微偏侧,然后冒出一句现学的阿顿语:“沙海赐福。”
“不行不行,样子是有了,但你说话的声音不够圆滑,显得不够狡诈。”苏菲摇摇头,“让我们再试一次。”
“喂,我很努力了啊。”
就这样,文品把一整个下午的时光全用在了扮演小丑上。
这加了弗拉维亚烤肉肠的盒饭可真的不好领。
文品不仅要记得台词和动作,甚至还得学变几个简单的戏法。
“你这样能欺骗苏丹吗?”
“你可是要帮助巴依拯救苏丹娜的男人啊!”
“不行不行!”
……
文品累得气喘吁吁,就好像他才是这部荒诞喜剧的主角一样。
身旁四肢发达的“美丽苏丹娜”边嗑瓜子边跟“巴依老爷”讨论着马戏团的新配角。
“其实他演得还蛮好。”
“嗯,至少我笑出声了。”
好不容易才熬到了晚餐时间,苏菲团长宣布所有人可以休息了。
文品眼冒金星地问道:“结……结束了?”
“嗯,你被雇佣了。按照约定,我会保证你的伙食。”苏菲摇了摇铃铛,“现在,开饭喽!”
文品和苏菲团长,以及马戏团一众成员一同到了租界的一家弗拉维亚餐厅。
“哦豁,‘山楂树餐厅’,这家店我挺喜欢的。”斯捷潘高兴地说道,“看起来咱家团长对你不错哈,这家餐厅的菜应该是我在大夏吃的最正宗的弗拉维亚菜了。”
“真好,真香……”
文品咬破那层酥脆的外皮,烤肠里放的是纯肉,丝毫没掺淀粉进去,而且那烤熟的肉鲜嫩多汁,别提口感有多好了,其他人光闻到那味道都得垂涎三尺。
“我告诉你哈,苏菲团长至今未婚。”斯捷潘满脸龌龊地在文品耳边悄悄说道。
“我……其实还是更喜欢食物。”
斯捷潘恨铁不成钢地一拍脑袋,“傻啊,苏菲团长平时很少这么关注一个群众演员的。”
这时候,服务生上了端上了一碗牛奶熬制的蘑菇汤。
苏菲如同贵族家小姐那样拿起勺子,舀了一小勺散发着奶香的浓汤,小心翼翼地吹了吹,然后才慢慢送进嘴巴里。
“喂,斯捷潘爵士。”文品小声道。
“怎么?”
“我感觉苏菲女士挺有修养的,看起来很像是……呃,像是贵族家出身的。”
“不错不错,你还蛮聪明的。”斯捷潘点头道,“苏菲的父亲是陆军军官,少说也是个上校,她的母亲也是有名的钢琴家。”
“啊,这……那为什么她会来大夏国,当马戏团团长?”
“苏菲可是个有梦想的妹子,从小就喜欢这些,还有个异国梦。”
斯捷潘又想了想。
“也可能是她喜欢看马克·凡尔纳的《东方奇异之旅》,团长的好多剧本都是改编自他的小说……总之,团长她不顾家人反对,执拗地要到大夏来,追求梦想挺不容易的。”
“原来如此。”文品点点头,沉默地看着餐桌对面的苏菲,“唉,确实,她是个挺有魅力的女孩子。”
第99章 占领
天空盘旋着数不清的黑鸦。
骑手驾驭战马缓缓走过狼藉的街道。
昨夜,炮声如雷,火焰染红了天空。
文明的世界是天堂,而另一边,是地狱。
她站在插上燕王旗帜的市政大楼上,眺望着远方的山岳。
广播里不断播放着录音带式的告急,然而播音员早已身首异处,倒在了他的岗位前。
平民们紧急逃难,躲藏在废墟中不敢说话,窗外,羽林军手持铁炮与八方剑,他们不分青红皂白地射击,乱砍乱杀,冲垮了谷地氏族的阵线,即便是骁勇善战的国安军骑兵也寡不敌众。
“检查一下,还有没有活口。”羽林军校尉指挥道。
尸体垒成了金字塔,烧焦溃烂的手臂和血淋淋的脑袋纠缠在一起。
“救……救我,我什么都看不见了……”
肮脏的尸堆里爬出了一个达尔罕卫士,他的面甲只剩下了一块吊在头盔边缘的碎块,他的眼睛里镶嵌着弹片,疼得全身发颤,血流不止。
“这里还有活的!他手里有枪!”
达尔罕艰难地爬到路中间,羽林军校尉脑袋微微一侧,士兵立刻对着地上挣扎的达尔罕扣下了扳机。
那边有一个躲藏在垃圾箱里的部民也被士兵们拖到了大街上。
“我不是士兵!我只是个猎人!我这枪是用来打猎的啊!”
“胡说,你拿着把枪躲在这里,他妈的,根本是企图反抗王师!”
说完,几个士兵直接用刺刀插进了他的喉咙里。
“祂驱使疯狂的猎手,席卷世界。”
战马踏过地面猩红的积水,扬起灰烬与煤灰。
老萨满坐在高高的废墟上,泛白的双眼沉默注视着眼前乱象。
昔日高贵的羽林军和虎贲卫们,如今沦为了一群强盗,他们与灰鼠氏族的士兵们一起加入了盛大的劫掠。
他们将铁路摧毁,用炮弹将电车炸成废铁,这些强盗们视人命如草芥,将牧民的帐篷一同劫掠一空,又放火烧毁新修的房屋。
“祂是天之汗帐的主宰,统御十殿黄泉。”
那些倒塌的废楼里,哭泣的孩童们彼此拥抱。
他们的母亲抚摸着孩子们的肮脏的脸颊,她的声音温柔而充满悲伤:“长生天会拯救我们,黑色之月终会过去,别哭,他们终将会得到惩罚。”
她的目光充满憎恨与痛苦,女人死死盯着眼前手持刺刀的士兵。
“我会笑着看到你们走向灭亡。”她在被贪婪的士兵们拖走之前,她语气冰冷地说着,看着自己的孩子们痛哭流涕,失了心地大笑。
远方的战争仍在持续,战争角鼠疯狂践踏着反抗的谷地人。
“祂的战马将踏遍世间每一个角落,鞭笞愚昧与自负者,将摧毁高高在上的王和他富丽堂皇的宫殿,将城市变成猎手的牧场。”
鼠大师操纵着角鼠背上的转轮机炮,将谷地人最后的防线撕成碎片,将他们的抵抗化为乌有。
“他们躲进大竞技场了,神机营准备!”
铁王爷的士兵将改良的神火飞鸦推上了前线。
这种借鉴大西国康沃尔火箭改良的新式火器,便是昔日大夏神机营的最终杀器,在无数次战争中大放异彩。
“预备!”
神机营的校官拔出了唐刀指挥,士兵们立刻装填起翼型的火箭。
“点火!”
它是死神的代名词。
引线燃烧,一排排高速发射的火箭如同无数道耀眼的流星,直奔向敌人最后的阵线,顷刻间将阵地化为地狱业炎。
战争角鼠率先冲入了火海,子弹落在它的盔甲上,乒乒乓乓,它掀起热浪,顺手抓起一名谷地人,将他撕成两半吞入咽喉。
恐惧的谷地人看着眼前可怕的怪物,彻底放弃了抵抗。
“灰鼠最棒,吃掉他们!这些妄图洗干净自己的愚蠢玩意!就这?嗯,就这?”
梁晨站在插上燕王旗帜的市政大楼上,眺望远方燃烧的街道,士兵们饮血狂欢。
她的心脏隐隐作痛。
她看到,那些在废楼里苟延残喘的幸存者,他们永远也不会忘记,是她帮助那些刽子手毁灭了他们唯一的家。
她的手中沾满无辜者的鲜血。
她明白,自己不必为此而内疚,因为,这就是战争。
哪有不流血的战争?哪有不死亡的战争?
林登万将军主张正义的战争,反抗国安军的压迫,可是他也会采取暗杀和其他许多暴力的手段。
不过是杀多杀少罢了,和铁王爷又有什么区别?
如果仁慈有用的话,铁林人便不会沦落到今天的境地。
梁晨紧紧抱着自己的脑袋,她不想听到那些亡魂的哀嚎,更不想看到那些死者满怀怨念的双眼。
“战斗还没有结束,新晋的天师。”
她的身后传来了一个少女空灵的声音。
“等夺下城市之后,你们还需要抵抗国安军的戍边军团,拿下余廊的消息用不了几天,就会传遍整个大夏。”
梁晨认出了那个少女,她戴着黑山羊的面具,如同幽灵般神秘飘渺。
“他们迎来死亡的一刻,亦是落叶归根,化为尘土。”少女冷冷一笑,“他们的身体会奉献给蛆虫,会成为肥沃的土地,有生必有死。”
“我本来可以提醒他们。”梁晨低落地说道。
“那么遭受灭顶之灾的便是另一个部族。”
“我明白。”
黑山羊的少女轻轻牵着她的手,她们漫步在断垣残壁之间,聆听着悲痛嚎啕。
“许多许多年前,我们再重复着相同的事情,许多许多年后,亦是如此,我们没有做错什么,我们只是遵循着自然的规律。”
“那些死于非命的人,那些寿终正寝的人,死后不过都是化为枯骨,并没有区别。”
她是硝烟里徘徊的天使,她所到之处,尸横遍野。
梁晨却固执地甩开少女的手,“但我并不是杀人犯!”
“你还记得你的名单吗?”黑山羊少女幽幽地问道。
“从未忘记。”她下意识地重复着那些名字,“黄箫、高德、吴菊、张文焕、林哲,但我杀的都是有罪之人。”
少女“咯咯咯”地笑着,“那这些因你而死的人呢?不是你干的,便与你无关吗?”
“我……”
“自私并没有什么错,这不过是遵循自然的本质。”女孩笑着说,“只要不做出让你感到后悔的选择,这就足够了。”
黑山羊的少女走入烈火,身影燃烧着化为灰烬。
梁晨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幕,也不知道是幻觉还是……
她的身旁奔过一众赶去前线救治伤员的巫医团。
“快,为了最终的胜利!”
那些白袍的疫病巫女就是铁林的医护兵,她们和鬼卒们一起将伤者担到占领的据点中。
“没用的……我就快到黑可汗的身边去了……”
失去双腿的武士挣扎道:“我只希望,占领余廊以后,能分给我家人更多的牛羊……让他们平安度过冬季。”
巫女尽全力地帮他止住喷血的伤口,然而伤势不断扩大,伤员的意识也渐趋模糊。
“告诉他们,他们的父亲……是真正的勇士。”
梁晨茫然地走过这些等待着死亡的士兵。
“喂,天师大人。”一位疫病巫女不知何时走到了她的身旁。
梁晨凝视了她一眼,忽然间便认出来,这个巫女是战斗开始之前,那个铁王爷派来的人。
“现在是动手的好机会。”她在她耳边轻声耳语,“大角鼠已经深入敌巢。战争结束以后,你就能回家。”
#
戴着电焊工铁面的角鼠群无畏冲锋。
鼠大师如入无人之境,他率领几头巨鼠冲入十字路口。
抵抗渐弱,谷地人的臼炮也耗尽了炮弹。
倒毙的角鼠将房屋震塌,躲藏的居民们四散而逃。
然而就在此时,枪炮声消失了,似乎最后的抵抗已终告失败。
鼠大师与战争角鼠屹立在十字路口中央,仔细倾听着废楼里的动静。
“人呢?嗯,躲哪去了?”
他微笑着抚着长须,仔细寻找着不肯乖乖听话的持枪玩意。
梁晨从逃亡的人群中穿过,赶到了战争角鼠的脚下。
飞灰如雪花般,她站在灰烬凋零的十字路口。
“鼠大师。”梁晨展开双手,毅然地看着眼前那高大的山岳,“该住手了。”
角鼠的鼻尖喷吐着暴风般的鼻息。
鼠大师的机械之眼意味深长地注视着她。
“我知道这场战争很重要,可是,该收手了,我们的目的已经达到。”她向鼠大师高呼,“就算是为了氏族的勇士们,战斗该结束了。”
战争角鼠却丝毫没有要收手的意思。
“我们的猎弓应当指向文明世界……而非指向我们的同胞。”
每天,铁林人都在自相残杀中苟延残喘,也许是为了一丁点的食物,也许只是为了一个温暖的壁炉……人们因此而杀戮,仇恨。
“我们的祖先,也曾过着和文明世界一样美好的生活,但为什么,如今的我们却为了争夺一个废墟而打得头破血流?”
匍匐在暗影中的谷地人默默地注视着她,抬起了枪口。
鼠大师笑了笑,再次架起了机枪,朝着梁晨的方向扫射。
“等一……”
——砰砰砰砰……子弹呼啸而过。
“仁慈总归不错,不过,得长点儿心眼。”鼠大师咳嗽道,“那枪口从一开始,就一直盯着我们,一直盯着!”
浓烟过后,梁晨看到身后不远处的房屋上,一个白衣的巫女身中数弹,从窗户上坠落。
她的脸上犹带着可怖的狞笑,她挣扎着拿着手枪爬向梁晨的脚下。
“轮到你……你为王爷……尽忠了。”
梁晨的双瞳骤然间收缩。
一道猩红的手印印在了她的小腿上。
“我永远不会做出让我后悔的事情。”她冷冷地回答道,“请别把我当成像你们一样,毫无羞耻的人。”
枪声回荡。
“永别了。”
梁晨最后一枪结束了疫病巫女苟延残喘的生命。
不远处的铁塔上,铁王爷拿着望远镜平静地观察着这一切的发生。
虽然他早已预料,也早已做好了二手准备,然而,还是被鼠大师察觉了。
他狠狠将望远镜摔在了地上。
“唉,看起来,那的确是一个需要管教的女人……一群该死的蛮夷。”
第100章 古董街
这两天,文品都呆在马戏团里住着。
在弗拉维亚租界反而还是比较安全的地方,没有黑衣卫们打扰,到街上买东西也不用提心吊胆。
不过,文品还是减少了外出露面的次数,毕竟他想起自己要提防那位叫“朱世安”的租界警官。
白天,文品和马戏团一起排练,斯捷潘下午也会带着伏特加来看看。
在吃了个晚餐以后,文品想起来段社长说,高德领事会派人在古董街的剑气阁接头。
只是,文品没想到高德会立即采取行动对付朱世安,这样大胆的计划风险极高,稍不留神就可能引发巨大争端。
不过也好。
文品有了一个推测,他记得在原主的记忆片段中,原主在“他”的嘴巴里塞了什么东西进去。
如果坟地里的“尸体”是后来才不见的,那么之前,尸体一定是在警署里保管,而在验尸的时候,原主留下的东西肯定会被检验吏给搜出来。
假如朱世安与此事有关联,那么他一定不会忽略掉原主留下的东西。
文品握紧了拳头。
是时候撬开那老混账的嘴了。
#
古董街就在北帝国租界和公共租界的交汇处。
那地方是个比较特殊的无人监管地带,因为街道的一边是北帝国租界,另一边就是大西和帝鹰皇室的公共租界。
多方势力到现在也没有划清楚古董街中间的马路究竟归谁管辖,久而久之,大家干脆都不管了。
所以有的时候,在北帝国租界犯事的人,只要想办法跑到路中间去,兴许就能逃过一劫。
过去,在开关之前,古董街是类似于十三行的存在,此处的居民大多都是过去的商贾和匠籍艺人,这里清一色地向外国人售卖瓷器和茶叶。
文品戴着高顶礼帽,以及小丑怪杰的面具出门了,刚好租界正在举办水上狂欢活动,庆祝“冰海之心”水上游乐场的建成,有许多打扮成小丑的工作人员在四处分发传单。
文品就混在这些人当中。
他眼前的街道路口处有一个巨大的牌坊,上面白底黑字的写着“古董街”三个字。
这个地方相对比较平静,灯火阑珊,夜间没有太多的行人,偶尔才能见到一些闪耀着霓虹灯的招牌。
街道冷清昏黄,街边停着屈指可数的两三辆老爷车,在路上也鲜有车辆经过,连电车都不曾途经此地。
古董街如此古朴寂寥,一抬头却能看到远方金光闪耀的圆顶证券大楼,耳畔还能听到游乐园的喧闹声。
古董街的人气明显比不过那些主打服务产业的现代性商业街,难以想象,这里曾经会是沪津乃至整个大夏最繁华的外贸街。
不过,看着街道两侧悬挂深红灯笼的西式建筑,文品却感到别有一番风味。
——叮铃。
文品脱下面具,推开剑气阁的大门,店门悬挂的风铃提醒着店老板,有人来光顾了。
这家古董店店如其名,摆放着许多古代刀剑,特别是旧时朝天宫的名剑。
文品不敢随便接近这些兵器,它们至今仍散发着森然剑气。
他听到老板在跟一个洋人收藏家说:“这把剑,能够轻而易举削断三卷草席!”
“这把剑有什么来历吗?”
“呃,我告诉你哈,我这里的剑,不是我们夏国的名将使用的佩剑,就是大侠客的遗物,这侠客,就相当于你们的‘骑士’。”
老板是个瘦高的老头子,穿着单薄的青色长衫,把自家的宝剑吹得天花乱坠。
“我跟你说,以后来我家就对了,老爹只收你八千银元,算交个朋友,折合也就是两万四千卢布,怎么样?”
洋人眉头一蹙,“这……”
那老外又是眼馋这宝剑,又犹豫着这报价,思来想去半天,还是被老板给说动了。
“这样,我先预付给你一万七千卢布。”洋人深思熟虑道,“我给你打个条,我下次会补齐,你看可以吗?”
“可以,老爹成交。”
说完,洋人心满意足地准备去拿剑。
“还有一件事!”
“啥?”
“我只给一星期,没交齐钱,老爹要请律师。”
“明白了。”洋人微微一蹙眉。
他刚把剑和鞘装进匣子里,老板又拖着长音喊道:“还有一件事!”
“又怎么了?”
“你欠条没签名,别想忽悠老爹。”
洋人抹了抹汗,把名字签上,这才赶紧离开剑气阁。
文品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幕,等老外离开以后,他才缓缓开口道:
“老板,就不怕那老外卷了剑跑路吗?”
老板交叉起双手抱在前胸,道:“反正这把剑,还有第二把。”
说完,老板进内屋里,又搬出一把一模一样的剑放在了剑架上。
“啊……这。”文品顿时傻了眼。
“才收他一万七千卢布,够意思了。”老板喃喃道,“对了,你这家伙是来干什么的?怎么感觉你有点眼熟,也是开古董店的?”
“我?”文品说道,“我来找一本书。”
“你来我剑气阁找书?”老板蹙了蹙眉,“年轻人,眼睛长屁股上呢?”
“但我朋友说,您老这里有。”文品并没有在意老板的无礼。
“那你倒是说说,你要找什么书?”
“《西洋枪火通考》,老先生。”
老板态度骤然一变,那嚣张蛮横的态度顿时缓和了许多。
“老爹这里只有《西国女王秘史》,年轻人。”
“那算了,你帮我借把枪使使。”文品熟练地回答道。
“好,那跟我来吧。”
说完,老板便走过去关闭了剑气阁的门,然后领着文品来到里间,这里堆放着许多展柜,里面都是老板的备用刀剑。
只见老板掀开西面墙的字画,露出墙后的凤纹青花瓷,他将它朝着逆时针的方向转了三圈。
里间的一个红木柜子忽然间振动了一下,旋开了一道通往地下室的暗门。
不知道为什么,文品感觉好像所有的地下联络点都喜欢建设在古董店里。
老板提起一盏煤油灯,顺着黑暗的楼梯往下走,一直到一个巨大的地窖里。
他拉了好几下开关,头顶的电灯泡闪烁了好几下才没精打采地亮起。
“坐。”
昏暗的地窖里摆着一张方桌,周围全是堆满的杂物,还有老板真正珍藏的古剑。
老板顺手从一旁拿来一壶酒,倒满一杯放在文品面前。
“我老家酿的黄精酒,延年益寿的。”
“谢谢。”
文品跟着坐在桌前,开门见山道:“明天的计划,高领事都有什么安排?”
“计划?”老板摸了摸胡子,困惑道,“什么计划?你来这里,不是要跟老爹传达领事的消息吗?”
“哈?”文品先是一愣,连忙追问,“领事什么都没有跟你说?”
“连你要来我都不知道,我已经有半个月没有跟领事联系过了。”
“什么?”
文品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这个老板知道暗号,看表情也不像是装出来的,应该的确是公馆的特务没错,可他为什么仿佛什么也不知道似的?
“这段时间,没有其他人传递信息吗?”
“只有一群老外来光顾,卖刀剑的地方,平时有个屁的人来。”老爹不耐烦地说道,“所以,你究竟是来干什么的?”
文品思考了一会儿,没准是领事让自己来和这老板商量,看看明天下午怎么动手对付朱世安吧?
于是,他如实交代了自己来次的目的。
“你是说,领事要咱们调查一个姓朱的租界搜查官?”
老板略感为难地说道:“这有些难办啊,老爹这里没有方便打通租界警署的人,不过……也可以试试,我有个洋顾客,是在租界办事处当翻译的。”
文品点点头,“那有劳你了。”
“还有一件事,领事只说,咱们明天下午,要对这朱世安动手?”老板问道,“没有告诉你,要活的还是死的?还有,那搜查官明天一整天的动向,都没有?”
“这……”
文品哑口无言,这些问题他一个也答不上来。
他愈发感到古怪,仔细思考着:这不应该,以高德领事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打这样一个毫无准备的阵仗?
难道说,段社长收到的电报有误……
就在这个时候,两人头顶的天花板上传来了阵阵脚步声。
悬挂的吊灯也震落下些许灰尘。
文品下意识绷紧了身体。
只见老板此刻的神情变得异常严肃,他语气沉重地说道:“有人闯进了老爹的剑气阁,而且,人数还不少。”
第101章 租界大搜捕
金发男人听到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他望着远方漆黑的大海,啜饮一口来生酒庄酿造的杰克伏特加,喃喃地说道:
“老狐狸到底还是露出了尾巴。”
北帝国租界,奥普希金海景别墅。
这里曾经是有名的银行家奥普希金先生建造的别墅,它坐落在沪津的小岛上,充满了奥普希金所能想到的最前卫的建筑风格。
远远看去,它如同海上的白色贝壳,再从侧面观察,它又如同黑羊帝国商船的三角白帆。
与其说是别墅,不如说是一座大皇宫,从奢华的西式办公室,到海边的网球场和宴会厅,无不展现着奥普希金先生非凡的设计头脑。
然而,这座“大皇宫”如今已经变成了帝国租界领事的官邸,象征着冬皇帝权的延伸。
“你来了。”扎里·伊万诺维奇说道。
“嗯,事情都已经办妥了。”他的身后站着一名白衣的老搜查官,“傅弦已经被张文焕的人安全送到了地下室,现在我们正在严格保护着他的安全。”
“挺好,有劳你了,朱先生。”扎里给朱世安倒了一杯杰克伏特加,“加冰、青柠汁、姜汁啤酒,呵呵,愿我们亲爱的大人物高先生长寿。”
“下官不过是个普通的,行将退休的老搜查官罢了,职责所在,承蒙不起大人高抬。”
老搜查官一饮而尽,他回味似地说:“味道很好,可惜,还缺点爱。”
“那个‘神隐校尉’呢,现在在何处?”扎里问道。
“他仍在租界,等候着张文焕的安排。”
“好,得给我盯紧喽。”扎里冷笑道,“千万不能有任何失误。”
大宴会厅里演奏着马谢伊的管弦乐《恒星降临》。
租界的名流们在奢华的水晶灯下舞蹈,他们有的是有名的金融家,有的是官家太太,有的是受封的爵爷,他们在音乐声中如痴如醉。
扎里点燃一支大雪茄,挺着大肚子靠在瞭望台的扶手边,看着那些人,忽然说道:
“朱先生,我听说,你父亲以前曾是大夏朝廷的命官,他把你送到阿兰格勒去留学,希望你以后回去报效朝廷,对吗?”
朱世安眼中掠过一道微光,点了点头,并没有答话。
“那你当初为何要加入我帝国的国籍?”扎里笑问。
老搜查官似乎犹豫了一阵,才坦白地说道:
“在阿兰格勒的那段时光,我看到的是进步的文明,现代的文化,没有饥饿和死亡,每个人都是自由的……理想中的国度不就是这样的吗?”
“来一支吗?”扎里又拿出一根雪茄。
“人老了,身体不好,就不抽了。”朱世安委婉地推辞道。
“听说,你的父亲是个大忠臣,宁死也不向国安军投降。他当初听说你转国籍的时候,不生气吗?”
“先父是个可怜人。”朱世安说道,“我们家过去很贫穷,而先父正是通过科举当上的官,自然对朝廷感激涕零。可惜,这腐朽不堪的国度,仅仅让他当了五年的官。”
扎里充满肉感的脸上慢慢露出一个微笑,“所以,老警官已经厌恶了这片土地?”
“不,我始终热爱她。”
老搜查官的灰哞倒映着远方城市的灯火,就像一颗行将步入死亡的恒星,是如此炽烈而辉煌。
“哦?”
“我厌倦的是这个社会。”他说,“我不过是希望,帝国的到来,能为这遍地疮痍的古老大地带来文明和太平,让每一个贫穷积弱的地方,都能像租界一般繁华,仅此而已。”
扎里沉默不语,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大宴会厅的音乐在热烈的掌声中停息。
豪华的宴会厅里走来一个穿着和服,化着艺妓白粉面的女子,她向扎里举起了酒杯。
“敬您一杯,尊敬的鲁滕伯格先生。”
“哦,是什么风把你从扶桑吹来了,神乐坂小姐?”扎里带着笑颜回应道。
“自然是大人的威风。”和服女子微微欠身,将酒杯放在一旁的桌上,“可否愿意与我一同跳支舞呢?”
“荣幸之至。”扎里的脸上已经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笑容。
朱世安看了看怀表,“时候不早了,领事大人。我还有公事要办,无奈失陪,朱某就先行告退一步了。”
“好。”
老搜查官最后敬了个礼,慢慢消失在了扎里的视野中。
“来,宝贝,我们接着聊。”
#
古董街,剑气阁,地下室的天花板上传来了阵阵脚步声。
文品和老板察觉到了异样,但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人闯了进来。
“他们应该没有那么容易发现这里。”老板说,“地窖很隐蔽,不过,咱们最好还是赶紧跑路。”
“跑路?”文品困惑道,“怎么跑?”
“老爹不傻,凡事都得留条后路。”老板说道。
他叫文品过来搭把手,推开地窖下边的大箱子,里面有一个貌似只能给狗通过的大洞。
“爬进去。”老板简单道。
文品满心不乐意,不过也顾不上许多,只能憋屈地学着狗爬的姿势钻进了洞里。
“轮到老爹了。”老板也钻了进去,“就是爬着胳膊酸。”
狗洞外边是个小隧道,还好不是下水道,味道闻着还比较正常,就是黑得离谱,而且这空间窄得像在棺材里趴着,文品心中忍不住吐槽。
好不容易才见着光亮,外面是个伪装成通风管道的出口。
老爹拿出螺丝刀扭开上面的四个螺丝钉,拆下隔板,外边是杂乱的草丛,完美隐藏住了这个出口。
此时此刻,两人躲藏在后巷之中,偷偷观察着外面的街道。
一大群租界警察包围了剑气阁,他们的马车就停在大门外,几个人把守在外头,几个人强行破坏了店门,在翻箱倒柜地搜索。
“他们竟然敢这么对待老爹的宝贝!”老板气得嘴唇发紫。
文品隐隐察觉到了这是怎么回事。
没想到朱世安能追查到这里……莫非,这本就是他设下的圈套?
计划泄露了,还是说,传递高德领事信息的人根本就是朱世安?
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文品趁机逃到公共租界去并不困难,但是老板这老骨头未必有机会逃过去。况且,他们还有枪,要是挨了几个枪子儿,那就不划算了。
文品紧贴在墙边,看到巷子的另一头亮着探照灯光,那里也有人在把守,事情实在是有些难办。
“这样,老板,你跟着我,悄悄的。”
“好。”
文品躲藏在后巷的单车棚里,悄悄接近看守的两个租界警察。
他捡起地上的石块,出其不意一捶砸翻右边的租界警察。
另一个警察却反应极快,文品刚准备将他一起放倒,他却猛然急退,躲过了文品的擒拿。
糟了!
租界警察准备吹哨警戒,没想到老板突然从黑暗中闪出,使出一记寸拳,“砰”地一声将那金发碧眼的洋警察打得人仰马翻。
“叫你这孙子砸老爹的店。”
租界警察踉跄着摔进自行车堆里,他挣扎着想爬起来,老板便又是一脚踢中他的脑袋,下巴应声脱臼,租界警察当即不省人事倒在地上。
“完事了。”老板拍拍身上的尘土,可能是用力过猛,骨头有点酸,他忍不住“哎哟”叫了一声,又开始臭骂那些洋警察。
这几招看得文品目瞪口呆,没想到这老头子还是高手……
“前面有个烧鸭店,那里的师傅是老爹的老友,跟我来。”
老板镇定自若地走在前面,领着文品从后门走进一家烧鸭店。
“老李,白条要抓咱们,我借你家屋顶过个道。”
胖乎乎的厨师似乎已经见怪不怪,二话不说,就使了个眼色,两人便跟着胖厨师到楼上去。
“那些租界警察好像察觉到动静了。”文品听到外面有吹哨的声音。
“我们走我们的。”
胖厨师领着两人来到天台上,沪津的夜景顿时展露无遗。
老爹率先翻过栏杆,到了另一栋房屋的天台上,透过房顶突出的玻璃天窗,还能看到里面的屋主人正在和几名女子亲热。
不知是哪个女人看到了头顶踩在玻璃上行走的文品,当即大声惊叫:“啊,我操!那是谁!”
吓得屋主人衣服也顾不得穿,就裹着被子跳起来,朝窗外大喊:“屋顶有贼啊!快抓贼啊!”
“操!”文品当即骂道。
呼声吸引了那些正在四处搜查的白衣警官。
哨声四起,探照灯纷纷朝着屋顶的方向照去。
文品赶紧拉着老爹躲藏在闪烁的霓虹广告牌后。
“那边,在那边!”洋警察用弗拉维亚语叽里呱啦地喊道,“站住,否则开枪了!”
借着“东方饭店”的红色招牌,两人快速穿行于房顶,楼下传来了租界警察破门而入的声音,他们很快循着楼道上了屋顶。
“快,老板,你从那个门坊那过去,到公共租界!”
“喂喂,那你去干啥,瞧不起老爹?”
租界警察朝天鸣枪示警,两人滑步躲藏在楼顶的一排大烟囱后。
文品攥紧了拳头,“我去引开他们,不然,他们会攻击你。”
“哦,还懂谦让,不错。”老板苍老的脸上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
“走啊!”
老板会意地矮下身子,趴在牌坊边上,慢慢地爬向公共租界的屋顶。
接着,文品戴上了赤鬼傩面,攀上一座中华巴洛克式建筑的圆形塔尖,冲着所有租界警察大喊:
“我知道你们想来干什么……你们那姓朱的长官要抓的人在这儿,够胆的话,就他妈上来干老子啊!”
第102章 多事之秋
“喂,小子,你不是很想成为英雄吗?”
“现在,这个机会就摆在你的面前。”
“你将会拯救整个国家。”
“你的任务只有一个……活下去,活得比任何人都久。”
“带着我们的记忆,活下去。”
“直到,彻底终结天启。”
#
文品的脑海里有人在低低絮语。
他一阵恍惚,突如其来的探照灯晃得他睁不开眼睛。
高高的尖塔吹拂着阴冷的晚风。
街道上逐渐挤满了租界警察和出来围观的人群,路过的马车、汽车将道路给堵得水泄不通。
他大概这辈子也没干过这么疯狂的事情:
租界警察拿着大喇叭朝他呼喊,街道上空悬挂的警报器也喧闹不堪,而他却宛如活靶子一样站在塔顶上。
文品看到那些围观的人群发现了老板,正在大呼小叫。
他生怕那怪老头被租界警察发现,咬了咬牙,突然拔出了枪,指着领头的缉捕队长说道:
“我倒要看看,是我先打死你们的队长,还是你们先开枪弄死我!”
人们的注意力一下子被文品给吸引了过去。
一些带着照相机的租界记者比香港记者跑得还快,他们站在马车顶上,“咔咔咔”地按动快门。
“乖乖,你妈的大新闻啊,我得赶紧拍下来!末路狂徒袭击洋警官,报纸一定会大卖!”
“蠢才,这名字能吸引人吗?”记者用力一拍摄影师的脑门,“应该叫‘红莲之鬼反抗洋人统治’!”
“这标题听着更傻了……”
租界警察的缉捕队长恼怒地看着塔楼上的文品,他悄声对身旁的部下说:“叫狙击手做好准备。”
“明白了,安德烈警官。”
文品也并非傻子,他躲藏在塔尖之后,作为掩护,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然成了真正的凶犯。
“喂,你们到底能不能干掉我,废物们?”他这次改用了弗拉维亚语,“你们大张旗鼓,就是让租界的民众看到你们的无能?”
帝国警察的狙击手飞快地跑上教堂顶层的窗台。
原本无人的街道一下子变得沸沸扬扬,有许多人都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情来到此处。
兴许是平日的生活太过无聊,租界太过太平,以至于总想找些刺激的事情。
文品瞅了瞅老板,他已经成功逃到对面的公共租界去了。
闹这么大,也是时候撤退了。
文品暗暗驱使黑尘,打算就此原地消失。
“喂!红莲之鬼先生,能不能发表一下对北帝国租界的看法?”
文品一愣,发现一个记者踩在马车顶上,拿着大喇叭冲塔顶上喊话。
街道的夏人居民大声欢呼,都在高呼着“红莲之鬼”四个字,即便是秋娘的演唱会,也不如这群饱受殖民之苦的夏人群众呼声热烈。
那阵势宛如起义前夕的游行,人们挥舞拳头,霎时间把租界警察淹没在了滚滚人潮之中。
什么“红莲之鬼”啊,乱七八糟的。我这是被人当成了“林登万式”的大人物?
妈的,我只是掩护老板逃命啊,至于吗……
不远处教堂塔顶上响起了子弹上膛的声音。
狙击手透过瞄准镜,准星已经瞄准了文品的脑袋。
“好机会。”狙击手心道。
趁着文品分神,他深吸一口气,准备扣下扳机。
忽然,一只红眼的乌鸦挡住了他的瞄准镜,“叽叽喳喳”地乱叫,狙击手顿时大骂,把乌鸦赶跑。
可当他再次看向镜片的时候,却发现,塔楼上的文品消失了。
他焦急地四处搜寻着,可是目力所及之处,到处也找不到那戴着赤鬼傩面的身影。
只有那一大群恼人的乌鸦从天际飞过。
“妈的,都是那群死鸟,凶犯跑了!”
#
文品自马戏团舞台的暗影中走出,他精疲力竭地坐倒在空旷的舞台上。
虽然掌握超凡力量,但每次使用,都会消耗极大的体力。
他心中在痛骂那该死的朱世安,一定是他布下了这个局在等他上钩。
——啪啪啪。
忽然,文品听到有人在漆黑的舞台下拍手,顿时吓得一个激灵。
黑暗的观众席上,一位金发的女郎端坐在座位上,戴着羽翎三角帽,双手交叉。
“真是精彩绝伦的魔术。”她打开昏暗的灯光,刺眼的亮光照得文品险些睁不开眼睛。
“你……你都看见了?”
“嗯。”女子平静地回答道,“我并不意外。”
文品好不容易适应这阵光亮,看到那座位上的女子正是苏菲团长,她一个人坐在伸手不见五指的舞台前究竟要干些什么?
一时间,文品有些慌乱,生怕被人看出自己拥有异能,他连忙想了理由说:“我刚刚练习魔术,没注意到你在这儿。”
“利用黑尘驱动的魔术么?”苏菲抿嘴一笑。
昏暗的光线照亮了文品此刻吃惊的面容。
透过赤鬼面具,他看到苏菲的周身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黑雾。
他当即警惕了起来,沉声问道:“你是玄晖门徒?”
“不。”苏菲摇摇头,“我和他们没有关系。”
“那你是……”
“你无须知道。”她平静地回答,“你只需要了解,我们这群人,深陷于玄晖的笼罩下,既渴求祂的力量,又竭力想要摆脱祂的影响。”
“所以你们的目的是?”
“维持秩序。”
文品脑海里回想起了玄甲号上的看门人,还有苏忻,他们都声称自己并非玄晖门的信徒。
苏菲撑着自己的脸颊,翘起修长的腿。
“啊,不用紧张,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了,我知道,你不是玄晖门徒那样的疯子,在异国他乡嘛……难得见到跟我一样的‘同胞’,自然而然,我对你有种亲切感。”
也就是说,苏菲一直在这儿等候了?
文品还是难以打消这份敌意,他谨慎地询问:“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我是驱魔学派的学徒,主修的是‘黑杰克’,我必须能够敏锐地察觉到携带‘以太’的人,才方便将其狩猎……以太就是你们所说的黑尘。”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文品加重了语气,“斯捷潘说,你不顾家人反对,千方百计来到沪津,应该不止是为了追寻‘东方梦’这么简单。”
“聪明小丑。”苏菲竖起食指,指着文品夸奖道,“你完全有饰演‘小丑怪杰’的天赋,因为你还不算太傻。”
苏菲站起身来,马靴踏在地上的声音清晰可闻。
“我是一名‘黑杰克’,自然而然,承担着与未眠者及玄晖门徒对抗的职责。”她毫无保留地说,“因此,那位大人让我来沪津追查慈父的下落。”
文品有些不耐烦,“尽是我听不懂的东西,这慈父又是谁?”
“敌人。”
苏菲说道:“我和朱世安不一样,我是个讲道理的人。现在,我们就来谈一谈吧。”
“朱世安?”一听到这个名字,文品忽然有些恼怒,他冷冷说道,“你认识他。”
“嗯。”苏菲点点头,“他是我们的同僚,但他现在已经偏离了议会的初衷。”
“朱世安也是你们的人?!”
“所以这一切……”文品恼怒地攥紧拳头,“都是你们干的,对吗?”
“不然呢,你以为当初在太平警署,朱世安为什么把你从监狱里放出来?”
文品忽然猛地掐住苏菲的脖子,用力把她按在观众席上。
也不知怎么的,一股无名怒火自内心深处开始燃烧,原主似乎就在他的耳畔低语,操纵他,叫他弄死眼前的外国女人。
“假如你掐死我,那你永远也不会知道真相。”苏菲丝毫没有畏惧。
很快地,文品意识到自己做得过火了,险些就要杀人,还好自己的理智占据了上风。
慢慢松开手,苏菲咳嗽了几声,调侃道:“没想到你的力气这么大。”
“姓朱的当初为什么把我从监狱里放出来?”文品质问道。
他当初也感到非常疑惑,后来他一直以为是高德公馆通过关系,买通了警署的高层来放人。
可现在,苏菲却给出了一个他永远也不可能想到的答案:
“因为,那位大人想与你合作,拿回总则。是他命令朱世安放的人,诺瑟·文先生,哦不对,或许,我应该尊称你为,‘狂猎’。”
第103章 交易
“你是……十人议会的人!”
文品听到“狂猎”这个词汇,浑身不禁开始打颤。
他通过一些书籍了解到,“狂猎”本意指的是西方神话中,如同幽灵般拥有超自然力量的猎手,他们可能是精灵,可能是亡魂,也可能是某个传奇人物。
文品的思绪不禁回想起了许多早已被他遗忘的东西。
闪耀的舞台灯似乎化为了深红色,他回忆起那个可怖的夜晚,那座挤满疯狂囚犯的监狱。
在那里,他听到了一个诡异的声音,那个人说,你帮助我,我便救你出去。
文品后来也不是没有思考过那个声音,他起初推测是议会的主座,但是那个声音与主座大不相同,他也怀疑过是玄晖门徒通过超凡力量与他对话。
但事实证明,都不是。
苏菲告诉他,是“那位大人”,在与你对话。
“他究竟是谁?”文品问道,“是议会的主座吗?”
“恕我不能告诉你,但以后,你自然会知道的。”苏菲团长微笑着说。
“秘密,都他妈是秘密……”文品烦躁得不停来回走动,“那本总则呢,你是不是也不打算告诉我?”
“这东西是什么,我也无权知道,不然,我或许也会告诉你。”苏菲说,“上面只告诉我,那是一本黑色的册子。”
文品忽然间捕捉到了什么关键的信息。
“黑色的册子?”
他记得自己手中那本黑杰克的书籍就是一本黑册子,会不会她指的就是那本书……
文品不动声色,只是平静地问道:“那你,有没有什么关于此书的线索?”
“我不太清楚,但根据我们的调查,这本书原本是在太平区疗养院,但它现在已经不见了。”
文品沉思片刻。
看起来苏菲说的不是同一本书,又或者,这本书分为很多个册子,她要找的总则大概是这些册子的汇总。
“那你们应该去寻找疗养院事件的幸存者。”他接着说,“而不是带着一群租界警察来要我的命。”
“请原谅,狂猎阁下。”苏菲脱下三角帽,像一位绅士那样行了个宫廷礼,“朱世安警官已经背离了议会的初衷,投身于阴谋颠覆议会者的怀抱,他擅作主张,认为你是我们的敌人。”
文品有许多疑问想要问她,这一次,他索性想问个明白。
“你能不能告诉我,‘狂猎’是什么?我是说,我不过是个新人,突然被选召,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能理解你。”苏菲脸上露出一个不经意的微笑,“你一直是我们的伙伴,你是被这神秘规则选中的救世者,更是那位大人的朋友,你会和我们一起粉碎那些阴谋颠覆议会的人。”
文品看到苏菲没有任何恶意,起初那种警惕也打消了不少。
她告诉文品,“狂猎”是能够掌控大量以太,熟练使用超自然力量的人,这些人已经几乎摆脱了成为未眠者的风险。
他们在世界各地有各种各样的名字,在古代文兰人和弗拉维亚人口中,他们称之为“狂猎”,乃是超自然的猎手,是近乎神明的存在。
曾经,他们可能是神话里的英雄,山中的隐者,抑或是一位君主。
当初,为了对抗原初教会与仲裁教会的迫害,有十位狂猎缔约组成了十人议会,去吸纳和拯救那些接触了黑尘,但尚且保持清醒的人类。
他们一方面要隐藏于社会的黑暗处,一方面又要对抗那些利用黑尘行恶的人。
“而你,就是被选中的狂猎。现今十人议会的平衡已经逐渐被打破,那位大人不希望事态逐渐恶化,他希望你能帮助他。”
文品听得似懂非懂,不过他感觉,十人议会之中似乎出现了巨大的分裂。
如果“那位大人”不是议会的主座,那就说明,十人当中,有一股势力正在对抗议会的主人。
可是文品很清楚,站队的后果要么生,要么死,他不能冒这样大的风险。
想到这里,文品假意点了点头,但没有马上答应,不然会显得十分虚假。
“我必须确认能否信任你们。”
苏菲交叉双手,“那好,我们来做笔交易。”
她忽然露出一个狡黠的目光,“我保证你,不会被租界警察和黑衣卫发现,我会平安送你到浔城去,等到风波过去,再送你回来。而你呢,协助我们拿到总则,我们还能帮助你,更好地掌控黑尘的力量。”
掌控黑尘的力量……这听起来是个不小的诱惑。
可是,文品记得苏忻说过,越是依赖黑尘,便越是可能会被这股力量吞噬。
他又转念一想,问题对手也拥有强大的异能,如果自己不能想方设法变强的话,在被吞噬之前,自己就得被异能者给杀掉了。
“你等一下。”文品忽然想到了什么。
苏菲纳闷地看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颗黑色红点的骰子。
文品如同老巫师一样念念有词,什么“骰子娘赐福”,什么“摇啊摇”的,然后把骰子娘往地上一滚。
“我决定了,我答应你的条件。”
先假意相信他们,将来再悔过。
虽然,苏菲没搞懂文品到底在干什么,但听到他同意,一下子就如同好哥们一样,用力握住了文品的手。
“嗯哼,成交,你会是个很棒的‘小丑’。”
#
噼啪——噼啪——
电流迸发出耀眼的光,转瞬间便消逝不见。
办公室里只亮着一盏孤灯,照亮桌上简陋的仪器。
夜间十点半,浔城大学,教师办公室。
薛仁川扭进最后一颗螺丝钉,启用仪器上的齿轮,乍一看之下,这机器看起来有些像是摄像机,上边有镜片,也有像是通气口的装置。
他合上杨院长留下的文件。
“终于完成了。”他喃喃自语。
按照杨院长的发现,薛仁川制造出了一个仪器,他能够像摄像机一样拍摄下眼前的事物。
假如,一个人携带有零号元素,那么通气口就会将其吸入,最后取出胶片曝光的时候,就会看到这么一个景象:
背景是泛白的,而携带有零号元素的人,则会在照片上呈现出一片漆黑的影像,看起来就像是一团人影,被映照在照片上。
薛仁川疲倦地靠了下去,他也不急着回家,只想好好休息一会儿。
有了这个机器,或许,就能揭开杨院长的发现,来验证,那个老修女所言的“未眠者”和“零号元素”是否存在。
他就小小眯了会儿眼睛,没想到,就这么沉沉睡了过去。
在梦里,薛仁川在紧张的辩论会上,与来自世界各地的医学家进行唇枪舌剑的战斗。
他预感自己将会颠覆整个世界。
或许,他将揭开那些未解的谜团。但也有可能,这仅仅只是个疯人院长的臆想——或许,这世间从未存在过能够改变人类身体构造的元素存在。
谁知道呢。
只需要将杨院长的成果完完整整照搬下来实践,然后交给高德,这就足够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大学城钟楼的钟声敲响了。
薛仁川迷迷糊糊地有了些意识,感觉自己的身后不停地盗汗,可是今夜明明有些凉。
他想要睁开眼睛,眼皮却沉重得仿佛两扇厚重的城门。
啊,鬼压床了……薛仁川想着,身体也动弹不得,仿佛已经完全不属于自己,没了知觉。
也许是忙活了一整天,所以出现了“睡眠瘫痪”的情况。
身为医学教授,薛仁川倒也没有在意,只是提醒自己,未来不能如此高强度的工作了。
可迷迷糊糊之间,他又听到了古怪的声音,像是鸡蛋壳破裂,“喀喇喀喇”,更准确地说,那是骨头响动的声音。
喂喂,有人在办公室吗?
薛仁川想要说话,但声音却凝固在喉咙里,无论如何也发不出来。
他身后的冷汗几乎浸湿了衣衫。
慢慢地,薛仁川感觉自己的脖子开始发凉,有东西接近了他的后背,如同油腻的舌头在舔舐,然后就是窸窸窣窣的响动从身后传来。
“下个星期,就是你的死期。”
薛仁川如同在突破某种束缚,拼命睁开了眼,惊叫了一声,剧烈喘息。
——砰!
有人推开了门。
身为教授临时保镖的林哲猛地闯了进来。
“发生什么了,教授?!”
办公室里,桌上那如同摄像机的机器闪烁着幽灵般的光,照射在薛仁川的脸上,刺得他睁不开眼睛。
可是办公室里空空如也,什么人也没有。
“有人在这里,我很确定。”薛仁川战战兢兢地说道。
“我没看到别人,我一直守候在外面。”林哲回答说。
薛仁川稍微平复了一下心境,他扫视了一眼办公室,几乎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也许,真的没有别人。
只是自己多疑了。
睡眠瘫痪症也的确会有产生幻觉的可能。
可是那种感觉……
忽然间,薛仁川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慢慢将手伸向了自己的手臂。
外衣不知何时被人划开了几个大洞。
还有胸前的衬衫。
他看着身后,门窗紧闭,门锁都没有打开。
不知不觉,那股瘆人的寒意再度涌向全身。
薛仁川恐惧地否定了林哲的话:“不,就在刚才,我的房间里还有人在,他说,一星期之后,就是我的死期……”
第104章 监工之女
太阳照常升起。
今天已经是廖小靖在女子学院呆的第三个星期。
自来熟的廖小靖的室友焕然已经成为了她不可分割的好闺蜜。
她们一起上学,一起吃饭,一起去澡堂,一起回宿舍,几乎做什么也不分离。
别的女孩子都说,她们姐妹三人是整个院最奇怪的组合,一个超级腼腆小妹,一个千金大小姐,一个身怀绝技武林侠女……
完全不搭调的三个女孩走在了一起,看起来分外威风。
话说上次小靖和曼曼,给叶敏带来了她当黑衣卫的表姐买的油条和豆浆
叶敏怎么也不相信那会是李钟英姐姐给她买的早餐,她感动了很久,一直舍不得吃,最后想了想,还是掰成三段分给自己的好姐妹们。
“咱们要学会分享不是?吃了它,整个女子学院都不敢跟咱们仨作对了!”
从那以后,廖小靖、陆曼曼、叶敏,新少年侦探队的威名便在班上传开了。
小靖哼着歌洗漱,曼曼迷迷糊糊,半睡半醒,叶敏不停抱怨着学校的封闭环境。
“快点了啦!”廖小靖大声提醒着,“要迟到了!”
叶敏属于那种没化完妆就不愿出门的人,她好不容易画好眉毛,小靖就拉着她和曼曼一起冲出了宿舍。
“早餐打算吃啥?”
“呃,梅菜包子?”陆曼曼傻里傻气地问道,“其实玉米汤包也挺好的……”
“你咋满脑子都是包子?”
三姐妹叽叽喳喳地互相调侃,可就在路过校门口的时候,他们忽然听到有人大喊了一声:“喂,闺女!”
小靖和叶敏都没在意,但陆曼曼却心中一震,她没有停下来,假装没听到,加快了脚步。
“哎,你咋这么着急走啊,生气了?”叶敏追上去问道。
这个时候,校门外的那个声音又开始大喊:“喂,小曼!你爹我来找你了!”
陆曼曼宛如石化了一般驻足。
“啊,好像有人在叫你……”
小靖瞅了一眼,发现校门口站着一个中年男人,他披着外套,嘴里叼着烟,胡茬剃不干净,显得乱七八糟。
果然是镇国铁厂的陆监工。
小靖立刻就认了出来,没想到啊,世界如此小,室友的爸爸就是韦家兄弟的工头。
好久都没有韦家兄弟的消息了,她打算趁着这机会,向陆监工了解一下。
于是,她拍拍陆曼曼的肩膀,“那个,好像你爸爸在校门口等你……”
“我知道。”陆曼曼低声说道,“我只是,不想和他说话而已。”
“啊?”
“我不喜欢他的作风。”她的声音变得很奇怪,似乎有着某种怨气。
“哎,我说蘑菇小妹,发生什么了?”叶敏也跟着过来,又开始不分时宜地乱喊别人外号。
“每当有不顺的事情,他总是拿我和我妈撒气,就好像,我们是他手下的劳工一样,他什么事情都不干,成天游手好闲,和那些恶心的流氓鬼混,所有事情都是我一个人……”
陆曼曼越说情绪越激动。
“他起初反对我来上学,而且我知道,他讨厌我,因为我不是男孩,没有延续老陆家的香火……他压根,压根就不在乎我。”
“可是,他可是大老远从沪津来看你呀!”廖小靖蹙了蹙眉。
不过确实,她听说过陆国欺凌童工的暴行,那男的打起人来根本不手软。
“我们走吧。”说完,陆曼曼就要离去。
“哎哎?”
校门口的陆国见到女儿没有回头,气得直跺脚,竟然直接翻越铁栅栏,闯进了校门口。
“喂!”
这几天听说方锦臣被黑衣卫带去调查,门口老大爷再次回到了岗位上,他一看到陆国爬进校门,气得胡子飞起,抄起棍子就要喊人。
“那边的,站住!”
陆国气急败坏,压根没理会门口老大爷说话。
他不顾一切冲到陆曼曼的面前,劈头盖脸就是一记耳光!
“他娘的,翅膀硬了是吧?我叫你不理老子,我他妈打死你个废物,你知道老子等了你几天,在这老不死的面前受了多少鸟气?啊?我他妈什么时候给人这么颐指气使?”
陆曼曼惊声尖叫,她顾不上脸上的疼痛,夺路而逃。
“喂,你干什么啊!”廖小靖和叶敏大惊失色,连忙想要阻止,却被陆国蛮横地推开。
“小兔崽子,给老子回来!”
陆国猛地拽住陆曼曼的书包,用力将她往回拖!
小靖险些被推倒,她踉跄着重新站稳身形,没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这样下去可不行!
她微微动了动右手,犹豫着要不要甩出麻醉针。
“放开我!”陆曼曼边哭边挣扎着,“我不想见到你!”
陆国扯下了她的书包,她差点跌倒,用手掌撑住地面,拼尽了全力狂奔。
陆国正准备追赶,可是门卫大爷和路过的男老师纷纷冲过去将他按住,阻止他进一步冲入校园。
“喂,你们这些狗东西,老子在教训我闺女,关你们屁事,快他娘的放开你爷爷我!”
陆国的眼睛瞪得比车轮大,他咆哮着,嘶吼着,就像疯人院里跑出来的疯子。
在家里,他要忍受老婆的气,在工厂,他只能低声下气地做人,现在在个女子学院,却依然要受这些鸟气。
陆国好不容易到浔城一趟,就为了看看她,一等就是好几天,他进不去,看不到,现在好不容易见到了闺女,闺女却如同不认识他一样夺路就跑。
他几乎忍无可忍,气得发疯。
闹剧引来了一大群女学生,她们纷纷议论着说,这个人怎么这样?
陆曼曼不顾一切地跑,她没有去拿回自己的书包,也顾不上吃早餐,只是头也不回地冲向教室。
她感觉一路上所有的人都在看着她,议论她,嘲笑她,她既悲伤又羞愧,仿佛唯有奔跑才能甩掉所有的悲伤和痛苦。
她讨厌父亲,那个暴躁的男人永远只会拿她撒气,永远不顾她的感受。
女孩伏在桌子上痛哭,小靖和叶敏好不容易才赶上她,看到眼前的情景,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你爸爸已经走了……没事了。”叶敏小声在她身旁说道。
她只是低声哭泣,自欺欺人地说:“我没事,真的,你们不用管我,我自己会好的。”
小靖小声在叶敏耳畔说道:“让她一个人静一会儿吧。”
两人沮丧地靠在教室外面的墙边,谁也没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同学们陆陆续续都来到了教室,唯独只有陆曼曼一个人在哭泣。
“这蘑菇小妹到底怎么啦?”
“听说,是挨老爸揍了,伤心呢。”
“嘘,小声点,别给她听见了。”
身兼女子学院院长和班主任的秋玉洁女士闻声赶到了教室,焦急地叫唤着陆曼曼的名字。
“曼曼,我们好好谈一谈吧,有什么事情,跟秋院长说……”
过了好久,陆曼曼才抬起自己那哭红的双眼,拭干眼泪,努力挤出一个勉强的微笑。
在众人愕然的目光下,她忽然站了起来,向所有人鞠了一躬。
“我没事的,习惯了,谢谢你们,真的真的,谢谢你们,我一点都不难过,一点都不。”
第105章 格拉摩根公爵酒店
中午一点十分,浔城市,格拉摩根公爵大酒店。
方锦臣换上一身酒店服务生的服装,从公共卫生间里出来。
他装作平静自然的样子,微笑朝着周围的客人打招呼。
昨天,方锦臣从胡鹏督察那里了解到,当初那些从外地来参加讨论的会员都被安排在这家酒店里。
黑衣卫的人还去询问过酒店前台,得知有一个叫“拉吉尔”的外国医生一直住在酒店的407号房间,至今仍未退房。
另外,黑衣卫还查到,梁景过去在弗拉维亚的名字就叫“拉吉尔·扎巴卢耶夫”。
因此,方锦臣和胡鹏怀疑,这个“拉吉尔”很有可能就是失踪的梁景医生。
为了不打草惊蛇,方锦臣计划要用非常的手段,亲自对他进行一番调查。
酒店的装饰几乎完全仿照西式。
大堂入口处摆着两套板甲,并且酒店每一层都铺上了沙海红地毯。
为了凸显些许大夏情调,他们精心在每层电梯两旁都摆上了青花瓷。
方锦臣故意对前台掌管钥匙的女服务生说,酒店经理找她有事,自己是来暂时接班的。
等骗走了女服务生,他立刻找到407房间的钥匙带走。
电梯里,方锦臣思考着:
也许对方也会是个和程澜衣一样穷凶极恶的疯子,为了做好万全准备,他悄悄在自己衣袖里藏了一把匕首。
电梯很快上到第四层,方锦臣顺着门牌找到407房间,他轻轻按动门铃,说道:
“收拾房间,先生。”
他等了一会儿,又用蹩脚的弗拉维亚语重复了一遍。
许久,依然没有人回复。
方锦臣警惕了一会儿左右走廊,确定周围无人以后,他掏出钥匙打开房间的锁。
房间里面没有人。
酒店的客房都是清一色的双人床,加上洗手间,靠窗的小茶几,以及头顶的花瓣吊灯风扇。
乍一看,似乎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只是,方锦臣总感觉这间房间比外面要冷上许多,就像呆在冷冻生肉的冰窖里。
他先开始检查抽屉,发现里面放着一些古怪的像是蘑菇的菌类和类似动物骨头的东西。
方锦臣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他拿起那株菌类,凑近了观察,发现菌肉上面赫然浮现着一张诡异的,像是在悲伤的扭曲人脸。
“人面蕈?”
他突然间做出一个猜测。
他记得坊间传闻说,梵世有一种长着人脸的菌类,它们只会生长在那些阴气极重的地方。
比如冤死者的坟前,那些曾经发生过惨烈战斗的战场,或者某些人迹罕至的铁林地区……
那些阴魂滋润着这些菌类,以至于附着在它们的身上,所以这些菌类才会呈现出人类的面孔。
本来,他以为这只是传说,没想到人面蕈竟是真实存在的。
至于,这菌类有没有恶灵附身,他就不知道了,这也不是他所关注的重点。
方锦臣有些怀疑这个东西的用途,他迅速做了个记录,将人面蕈和动物的骨头进行了一番速写,然后再原封不动地放回床头柜里。
他又接着检查了其他地方,包括床底。
看来除了人面蕈和骨头之外,就一无所获了。
——等等。
方锦臣准备离开的时候,忽然在门毯上发现了一双很旧的皮鞋。
他立刻伸出手指比划,测量出皮鞋大约的拃长,然后计算得出,这双鞋子的主人身高大致在一米八左右。
方锦臣翻了翻之前的小本子,发现梁景的身高数据大致也在这个位置。
另外,他将鞋子翻了过来,看到上面有很多新鲜的泥土和杂草
方锦臣不禁蹙了蹙眉,也就是说,这双鞋子的主人曾经出没于某些植被茂盛的地方。
他将这些也抄在了小本子上。
而就在这个时候,方锦臣突然听到房门传来了钥匙开锁的声音。
他立刻意识到了什么,大脑飞速运转,他立刻打开旁边的衣柜藏了进去。
“刚刚那个假扮成服务生的家伙偷走了407房间的钥匙,那家伙可能是窃贼,请务必小心。”
方锦臣透过衣柜的缝隙偷窥着,冷汗直流。
不是梁景,是之前的女服务生,带着两个身强体壮的安保人员进来了。
他们的手里都拿着警棍,正在进行排查。
“他可能还躲在这里,各个楼道和电梯没有看到其他人出入。”
“妈的,敢在格拉摩根公爵酒店犯事儿,那小子是活腻了!”
安保人员进行了一番搜查,方锦臣面前的缝隙忽明忽暗,最后,一个壮汉站在了衣柜前。
壮汉伸手准备拉开衣柜——不料,衣柜却突然自己打开,“砰”地撞向他的脑门。
他边哀嚎边怒吼着:“操他妈的!那贼人在这!”
方锦臣又一拳砸向壮汉的下巴,可那家伙实在是太结实了,他只是踉跄了一下,颇为恼怒地要将眼前这小臭虫给摁死在衣柜里。
方锦臣身形一矮躲过攻击,又迅猛一脚正中壮汉下身的要害,顺手拔出壮汉腰间的警棍,横扫打中他的脸颊,将他放倒。
“快抓住他!”
方锦臣暗骂一声,推开惊叫的女服务生。
守候在门外的安保人员闻声而至,方锦臣一棍子打在他身上,他却忍痛揪住方锦臣的衣领,将他的身体用力甩向墙面。
方锦臣被砸得险些吐出来,他立刻用警棍猛地砸向保安的腰间,但闻一声惨叫,方锦臣抓住机会,接着又是第二第三棍。
保安疼得松开手,想去抓住他的警棍,方锦臣当即用头槌撞向保安的脑袋,一脚将其撂倒。
将近两百斤重的保安顿时如同战象倒在地面上,眼冒金星。
“抓住他!”酒店另一边的楼道又冲来了几名保安。
方锦臣当即朝着电梯跑去。
按动开关。
电梯还在七层。
快啊,快啊。
眼看几名保安就要追上来,方锦臣急中生智,抓住地上的红毯,用力一拉,几名保安立刻失去平衡跌倒在地。
电梯“叮”的一声到达了四楼,一开门又是一名赶来增援的保安。
他还没有搞清楚情况,就被方锦臣抄起青花瓷砸在他的脸上,然后被用力拽出来,扔到了外面。
方锦臣按下前往一层大堂的按钮。
然而电梯却在三楼被酒店中央控制台切断了电源。
“窃贼的电梯停在三楼,快!”
方锦臣听到门外传来保安呼喊的声音。
保安们想要打开电梯的栅栏,方锦臣果断顺着天窗爬了上去,拔出袖子里藏着的匕首割断电梯的缆绳。
——咔嚓!
他们刚掰开栅栏,电梯便极速下坠!
方锦臣听着下面的怒骂声,纵身一跃,抓住另一部电梯的缆绳下落。
缆绳用力摩擦着他的双手,就像手心放在火焰上炙烤,身旁的电梯发出“轰隆”一声巨响被砸坏,他也与此同时落地。
拉开电梯栅栏,那些即将入住酒店的旅客看到方锦臣冲出了电梯,大声惊呼,他如同一头冲锋的野兽般推开那些提着大包小包的人。
“别跑!”保安们堵住了大堂的出口,
再看看身后,另外一批保安已经从楼上赶了下来。
“他跑不掉的,追上去!”
保安前后夹攻,方锦臣在半道滑步,却突然朝着西餐厅的方向跑去。
里面的客人正在用餐,方锦臣破门而入,一脚踏在他们的餐桌上,犹如踩着梅花桩似地,跃向另一张桌子。
那些笨重的保安们紧追不舍,端菜的服务生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就被一大群人撞翻了盘子。
方锦臣一脚将桌上一蛊散发热气的香菇浓汤踢向最近的保安。
那滚烫的汤水泼在他的身上,烫得他大呼小叫。
到底还是黑衣卫出身,一群牛高马大的壮汉竟不能奈何一个小小的方锦臣。
他纵身一跃,双手护住脑袋,用力撞向餐厅的玻璃——噼啪!玻璃如乱刀飞舞,割破他的衣服。
方锦臣刹那间冲向酒店的外面,翻滚落地,爬起来便狂奔过车水马龙的街道,
汽车司机和马车车夫们纷纷刹住了车,朝着方锦臣大骂。
他转瞬间便闯过红绿灯,到达了对面的人行道。
“呼呼……”
他大口大口地喘气,扶着旁边的建筑往前快步行走。
没有人能阻挡他的前进。
因为,他是方锦臣,整个大夏国最固执的男人。
然而。
就在街道的对面,一个瘦高的搜查官滑开打火机的翻盖,冷笑道:“拿下他。”
方锦臣刚经过一个转角,却看到七八个黑衣卫举着左轮枪,将他的前路封死。
他的脚步到底还是停止了。
尹大人点燃一支烟,慢慢走到黑衣卫们身前,对方锦臣露出了一个友善的微笑。
“好久不见了,‘方警官’。”
第106章 师生之间
黑衣卫将方锦臣推进了审讯室。
“你是个危险的家伙,所以,我觉得给你多带套脚镣,你没有意见吧?”
尹大人拉开椅子,正坐在他的面前。
方锦臣恨恨地朝他吐了口唾沫,尹大人脑袋微微一偏,闪躲开来。
“我算算,几个月前,太平钟楼,你袭击黑衣卫,几个月后,你拒绝配合我们的调查,现在,格拉摩根公爵大酒店又指控你盗窃,破坏酒店设施,并且袭击打伤众多安保人员……啧啧啧,不愧是你,方警官。”
方锦臣冷“哼”一声,将拷着手铐的手搭在桌前,凑近尹大人的脸,说道:
“那是因为,你们的人无能。”
身后的黑衣卫走上前,朝着方锦臣的腹部用力来了一拳,方锦臣刚想骂他,脸上又挨了一巴掌。
“听着,亲爱的方警官,如果你不想被当成罪犯,吃上几年牢饭,你最好配合我们。”尹大人平静地说道。
“先揍我一顿,然后逼迫我就范?”方锦臣怒视着他,毫不退让,“我告诉你,不可能。”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尹大人指着方锦臣的心窝子说,“你千方百计想要破了这个案件,然后重新得到人们的认可,回归黑衣卫。”
“所以呢?”
“我给你个机会——协助我们,抓住太平区案件的幕后真凶。”尹大人脱下大檐帽,“我就会考虑上报兴安府总司,让你官复原职,甚至,调任按察司工作。”
方锦臣挺起了胸膛,“你想知道我的回答吗?”
“嗯哼。”
“我会找到真凶。”
“非常好。”尹大人点点头。
“但是,这不是为了你那点无聊的侦探游戏。我只是为了正义,正义并不需要黑衣卫。老实说,我并不在乎自己还是不是你们的人。”
方锦臣刚毅的面容仿佛无所畏惧。
他突然加重语气,脚链震得“咣咣”作响。
“我拒绝跟变态合作。”
尹大人脸色一沉,“你知道,你会面临怎样的下场吗?”
方锦臣沉默不语。
“很遗憾。”
尹大人按下了桌子上的按钮,身后的白色帷幕徐徐升起。
“你说的没错,我的确是个变态,对付桀骜不驯的罪犯,就应当使用变态的手段。”
他露出一个病态的笑容,打响响指,亮出了身后众多的刑具。
“你觉得,先从哪里开始,比较好呢?”
#
院长办公室的门被打开了。
“请坐。”
秋玉洁倒了一杯罗汉花茶,摆在陆曼曼的面前。
“别拘束,我们就像朋友一样,好好谈一谈就好。”院长微笑着说道。
陆曼曼看着办公室里,满桌的笔记本和文件,难免还是有一些紧张。
听说,秋院长当年留洋归来的时候,她被编制到全国最优秀的兴安府大学堂任教,作为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教授,可以说前途无限,受人敬仰。
可后来,她却在杂志上发表了一些同情铁林人的言论,最终被贬谪到了小小的女子学院担任院长。
秋院长永远给人的感觉都是那么温和,丝毫没有埋怨社会的不公,她只是尽自己的本分,教导那些未来的孩子们而已。
每当看着院长的样子,她总是难免感到心虚。
陆曼曼迟迟没有拿过茶杯,只是低着头,不敢去注视她的双眼。
“在学校,同学们对你还好吗?”院长并没有询问关于她家庭的事情。
“我很喜欢大家……尤其是姐妹们。”
“她们对你很好吧?”
“嗯,一起吃饭,一起上下学,一起写作业,什么都在一起,就像我的家人们一样。”
秋院长点点头,“以前,我也有一批很好的同学,他们啊,都是些很奇怪的人。有的,总是爱吹牛皮,有的啊,一天不夸别人就不开心……”
她长叹一口气,眼睛望了望窗外人来人往的大学城。
“有的时候,看一看上学的你们,就总是会想起当年的同学。我以前也像你一样,特别内向。”她笑了笑,“连和别人说话都不敢,老师点我起来回答问题,我也是小声得仿佛老鼠念经……但,他们一直包容我。”
陆曼曼望着院长出神的样子,忍不住问道:“听说院长以前,也是浔城大学毕业的。”
“是啊。”
“你的同学,还和你……有联系吗?”
“大概吧。”秋院长靠在椅背上,“有的人依然是好朋友,有的人渐行渐远,有的人已经不在了。”
她的目光落在一张早晨的报纸上。
陆曼曼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报纸上有一个大大的标题。
——年轻科学家唐杰先生被发现在家中自杀身亡。
“那个男生,曾经是很特立独行的一个家伙。他很聪明,可是,他总是被自己的荣誉感束缚,也许就是这一点,害了他吧……”
“也谈不上很好的同学吧,只是,曾经很熟悉的一个人,说走就走,不免也会哀恸。”
“抱歉,谈到院长伤心的事情了。”陆曼曼顿时内疚地说。
她是一个很容易被他人情绪感染的女孩,莫名其妙就会跟着难过与悲伤。
“没关系的。”秋院长脱下眼镜,擦了擦微红的双眼,“珍惜现在的人,我觉得,就足够了。”
如同两个姐妹在一起谈谈心,秋院长靠着椅子,就像平时休息一样,闲适地看着头顶静止不动的大风扇。
陆曼曼终于捧起微凉的罗汉花茶。
有的时候,只是这样静静地坐着,也是一种享受。
下课的闹铃似乎也不再喧嚣了,脸上的疼痛也被窗外拂过的秋风吹散。
“我听你爸爸说,当初是你自己想要上学的,为什么呢?”秋院长问她。
陆曼曼犹豫了许久,她不好意思,又略带迟疑地给出了一个简单的答案:“我想到外面去看看。”
过去,她一直听铁厂老板的孩子说,他们一家去看过西北圣洁的雪山湖,去看过扶桑盛开的樱花,也看过弗拉维亚的冰城,听过亚塔利加的爵士乐演奏会。
她想好好读书,未来走出那座小小的公寓,到世界尽头去看一看。
她不止一次地在梦中,梦到自己就坐在漫天飞雪的湖畔,看着湖中演奏钢琴的音乐家,倾听着歌者遥远而深邃的呼唤。
她总是望着床头的照片出神,假如,那张照片里,那一家人的身后,不是烟雾熏天的工厂,而是巍峨的雪山,辽阔的草原,该有多好。
“同时,也是为了逃避他。”陆曼曼低下头说,“也许这样,我就能离他越来越远。”
“他?”
秋玉洁猜到了她的言下之意。
院长重新倒满一杯茶。
“你知道,当初是谁承担你的学费吗?”
陆曼曼再次保持了沉默。
“你父亲。”院长回答说。
“我知道。”陆曼曼开口,“他希望我长大能嫁个有知识的大户人家,这样,我就不会给家里增添累赘。”
“有的时候,关切是无声且笨拙的。”
陆曼曼攥紧了手心。
“他这几天一直在等你。那个暴躁的家伙,每天都跟门卫大吵着说,要看看自己的闺女,固执得不愿离开。”
“我……知道。”
她的脑海里闪过那张唯一且发白的全家福。
肮脏的工厂就像雪山一样纯白。
或许,她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讨厌那个成天醉醺醺又坏脾气的男人。
门外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陆曼曼茫然地抬起头。
就像某根琴弦在一声刺耳的错音中崩断。
门外传来了那天那位女黑衣卫冷峻而严肃的声音:
“这里是国安新军黑袍宪兵卫队,奉命来对您进行调查,院长女士。”
第107章 蒙混过关
瓦西里大马戏团备品室。
文品换上了苏丹宫廷的服装,翡翠长袍,宽大马裤,卷头长靴,他顺手拔出腰间没开刃的新月刀,看起来就像是从《一千零一夜》里走出来的王子。
苏菲自制了一副新的小丑面具,她别出心裁地在脸颊的位置画上了一颗红心。
“你以为自己是‘砂庭之刃苏莱曼’吗?”
文品接过那副面具,透过面前的明镜,看着身后穿着苏丹近卫军军装的苏菲。
他不动声色地说道:“你觉得,这样我会把你当作同伴吗?”
“至少,在逃出沪津的过程中,你不得不把我当成同伴。”苏菲莞尔一笑。
文品戴上了小丑面具,忽然沉声道:“我现在感觉自己很傻。”
“你就没聪明过。”
说完,苏菲团长如同行将出航劫掠的女海盗,气宇轩昂地走向门外,对着那些早已经换上夸张戏服的演员们挥刀,坏笑一声,高呼道:
“是时候出征了!”
“出征!”
文品听到外面,用弗拉维亚语吼出来的山崩地裂般的“出征”吼声,不禁蹙了蹙眉。
“你这算抄袭我的台词吗?”
苏菲认真翻了翻剧本,“抱歉,你的台词里没有这句。”
马戏团的门外听着好几辆装饰夸张的马戏团马车,有的上边摆着卡通的熊头,有的外面贴着《风流的苏丹娜》的喜剧海报。
“喂,夏人,来帮我搭把手!”
斯捷潘为了把米拉熊弄进加大号的马车里,几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来啦!”
“加把劲,一、二、三……”
米拉熊不停挥动着熊爪,终于钻进了动物专用马车里。
“只能委屈你在笼子里呆一会儿了,小公主。”
斯捷潘拍拍米拉熊的脑袋,然后爬上了马车驾驶位。
“要不要坐我旁边?”他问文品。
“可以。”
“好咧。”斯捷潘一只手抓住文品的手臂,用力一拽,文品坐到了他的身旁。
马戏团的成员们嘻嘻哈哈,引来了一众好奇的看客。
弗拉维亚移民早已经习以为常,无论带着一头棕熊上街,还是一群古代外国人坐马车,都不算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我们这么招摇过市真的不会被黑衣卫怀疑?”文品问他。
“你鬼鬼祟祟,人家才会怀疑呢。”
“有道理。”
马车缓缓开动,对于斯捷潘这样的自由民来说,开马车是再轻松不过的事情。
他大谈起以前在静河草原上游牧时的事情,他说,当初他们抵抗铁林可汗的时候,他操纵过马车队的大炮。
防御车阵是自由民的拿手好戏,大概就是在被包围的时候,大家利用马车围成一圈阵地,好抵御骑兵的冲锋。
斯捷潘还吹牛说,自己在马车顶上操纵火炮,一发轰翻了三个骑着战马的枪手。
车队在取得许可以后离开了租界,一路顺着主干道前往古城楼关卡,那里不出所料,果然有一群黑衣卫把守在城楼前排查。
城楼前还贴着傅弦的通缉海报,以及“对文品的寻人启示”。
文品还特意凑近看了看,发现傅弦的通缉上面写着地位一级,悬赏一万银元。
没想到这个家伙这么值钱。
文品忽然有了一个奇怪的想法:要是我捉住了傅弦,移交给黑衣卫,我算不算自投罗网?
“停下,你们是干什么的?”黑衣卫拦在了他们的面前。
苏菲口中衔着一根麦穗,也不算下车,翘着二郎腿说:“我们是瓦西里大马戏团的人。”
“证件呢?”
苏菲转过身去,故意向文品使了个眼色,“喂,诺瑟,把护照和营业执照拿给这位长官。”
“啊,我?”
文品感觉苏菲团长在故意坑他,明知道他现在最不想见到的就是黑衣卫,那女人还故意让他去给黑衣卫递东西。
文品慢吞吞下了马车,经过团长马车的时候,苏菲把几个牛皮封面的本子交给了他。
“都在这儿,长官。”
黑衣卫接过去看了几眼,确认这帮人的确来自租界以后,却还是没有立刻放行。
他盯了文品几眼,说道:“脱下面具。”
文品一愣。
不是吧,阿sir,你检查完了证件,还要检查人的?
文品感觉自己的后背凉了半截,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个时候,苏菲却靴子一蹬,颇为不客气地跳到了地面上。
她把衔在口中的麦穗“呸”地吐在了地上,故意摆出了弗拉维亚女汉子的架势,叉着腰,说道:“你怀疑我们?嗯?我父亲可是弗拉维亚的军官,你觉得我们像可疑人物?”
说完,苏菲拿出了自己和家人的合照,上面有他父亲穿着军装与她合照的情景。
她故意表现得像蛮横不讲理的贵族小姐,一副“你惹我,我就让你们好看”的样子。
“我们在例行公事,我不管你父亲是谁。”黑衣卫语气冰冷地回答道,“我们要抓的罪犯,失踪前就是躲藏在租界,所以租界来的人,必须进行严查!”
“你……”
黑衣卫几度想要拔出甩棍。
就在局面处于僵持状态的时候,城楼上的关卡长官匆忙赶到了现场。
“喂,你搞什么名堂?”关卡长官在黑衣卫耳边说道,“张文焕大人前段时间才强调夏弗友好,你想被开除吗?”
“我讨厌这帮欺负到咱们头上的弗拉维亚人,长官。”黑衣卫愤愤地说道。
“闭嘴,你惹事,老子也要跟着受罚!”
长官怒斥一声,然后如同京剧变脸一样,转而变成笑颜,走到苏菲面前,客客气气地说道:“不好意思啊,让你们久等了,这就给你们签署通行证。”
长官很快在城楼的桌前签署了名字,然后移交到苏菲团长的面前。
“各位,一路顺风。”
“哼。”苏菲接过通行证就领着文品上马车去了。
这就蒙混过关了?
文品与斯捷潘对视了一眼,心里不由得赞叹:不愧是有演戏天赋的女人,直接就把人家长官给唬住了。
“我想知道,团长的这些演戏本领都跟谁学的?”文品问道。
“柳肖·金莱勋爵,就是《列王诗篇》的导演。”斯捷潘说,“那可是个大人物,虽然我不看他拍的影戏,但不得不承认,这个大西人很有本事。”
文品不禁感到奇怪,一个弗拉维亚军官的女儿怎么会认识个大西国的知名导演。
不知不觉,他又开始往阴谋论的方向思考去了。
也许,这个金莱勋爵就是什么十人委员会的成员呢?
趁着路上没事干,文品打算从斯捷潘这里再了解更多关于苏菲团长的情报。
“你看你看,啧啧啧,我说吧,弱弱文品也开始信色孽了。”斯捷潘顿时笑得合不拢嘴。
“我就你妈打探个情报啊喂!”
“我懂,聪明斯捷潘什么都晓得。”
他告诉文品,苏菲以前也是马戏团众成员的梦中情人,有多少不自量力的家伙妄图降伏这将门虎女。
苏菲的父亲安德烈上校曾经指挥瓦良格第3佣兵团,与雅德维嘉王国的翼骑兵团进行殊死搏斗,立下过汗马功劳。
当初安德烈上校想要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战友的儿子,但是苏菲不愿意。
她喜欢军装,大概只是觉得很酷,可就是莫名一点儿也不喜欢军人,她天生就喜欢表演和去异域冒险。
她的父亲对此很恼火,苏菲也是如同铁娘子一般,声称说:只要谁谁谁能在恰西克军刀的决斗中击败她,她就嫁给他。
“结果你猜怎么着?”斯捷潘学着相声演员的口吻说。
“那什么战友的儿子打不过她?”
“恰恰相反。”斯捷潘摇摇头,“苏菲哪可能是一个军人的对手,对面还是身强体壮的小伙子,据说还是他们团里的大力士。”
“这……那完全没有胜算啊。”
“嘿,这你就不懂了吧。”斯捷潘说,“决斗要靠脑子,论智商,那军人哪可能是聪明苏菲的对手。”
当时,苏菲团长知道自己打不过他,就故意暴露自己的各种要害,每当快要招架不住的时候,她就用自己的脸往刀尖上顶。
“那军人一看,直接傻眼,都是真刀对砍,这砍下去,不伤也得毁容,他哪敢伤害自己的‘未婚妻’啊。”
“这,太冒险了。”文品评价道。
“但这方法真的奏效,整得那大力军人特别窘迫。打又不是,不打又不是,每次刀快落到苏菲脸上的时候,那军人总是硬生生把刀势收回,然后就这样给团长抓到了破绽。”
“大胆而机智的女子。”
“可不是嘛。”斯捷潘甩动缰绳,坏笑道,“怎么样,要不要试着挑战一下?”
“啊,没兴趣,我不会使恰西克军刀。”文品道。
其实,想想也蛮可惜的。
唉。
第108章 欢迎仪式
浔城市,中心区警署。
方锦臣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挨了多少鞭子,吃了多少棍子。
他只觉得自己就像个无用的废物,只能如同尸体一般躺在发霉腐烂的监牢里,跟一群罪犯呆在一起。
按照尹大人的说法,罪犯直接打死了就没意思了,总要留点余地。
他就以为自己好比是活菩萨,他的所作所为是给予罪犯最大的仁慈。
“喂,小白脸,你犯了啥罪进来?”
方锦臣抬起头,看到一个蓬头垢面的壮汉,他的脸上满是油腻和伤疤,正嬉皮笑脸地看着他。
“这不关你的事。”
“哟,口气不小啊……我想想,你是偷了哪位老板的钱财,还是绑架了哪家官老爷的千金?”
“住口……我跟你们不一样。”方锦臣抬起头,露出了一个凶狠凌厉的目光。
另一边监牢的罪犯忽然大声道:“操,你是那个姓方的搜查官!”
他把肮脏的脸挤在铁护栏那儿,不停盯着方锦臣看。
“没想到,你他妈也进来了,哈哈哈,原来老子在沪津,就是你这王八蛋,害老子坐了几年牢,赔光了家产。”
罪犯嗤笑着,朝方锦臣的监牢吐了一泡痰,引得一大帮罪犯跟着一起捧腹。
“这家伙以前是黑衣卫?”
“就这小白脸?笑死人了,哈哈,他能打赢一只鸡吗?”
“让我们来好好欢迎这位新朋友!”
说着对面监牢的人轮流朝着方锦臣的方向吐了口水。
方锦臣攥紧了拳头,几乎是咬着字,愤恨地说道:
“吵死了……一群人渣。”
“哦哟,好凶喔,你能把我怎么样?隔着两道栅栏来打我?”对面的罪犯不以为然。
方锦臣的指甲几乎钻破了他的手心。
半年前,他还风光无限,指挥着一众黑衣卫驰骋沪津,如今,竟然会落得个这样的下场。
报应啊,报应。
他觉得这一定是自己害死那么多弟兄所换来的报应。
是自己没有保护好妹妹和母亲的报应。
所以上天才会派下尹大人这个恶魔来惩罚自己。
方锦臣用力一拳砸在铁栏杆上,只觉得有一股恨意堵在胸前,要将他彻底击垮。
可是他又是如此不甘心,他拼尽全力,不要命地抗争、前进、赎罪,可为什么会换来这样的结果?
“喂,小子,呆在这儿,就要学会忍耐。”
“那我倒是应该感谢你的忠告了。”方锦臣冷冷道,“我本不应该呆在这儿。”
“谁不是呢。”同一间牢房的罪犯说,“他们怀疑我谋杀了一位杂货商,就因为我是个铁林人,经常到他的商铺去。所以,抱怨有用吗?”
方锦臣沉默地仰头靠在墙边。
“有的时候,这就是他娘的命,无论你豁出去也好,当个龟孙也罢,最终的结局依然不会改变……”铁林人打了个哈欠,躺在干草上说,“别想了,不如睡个大觉。”
“嗯。”
方锦臣随口应着,找来一块石子,在墙壁上刻划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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浔城大学的校门口响起了欢迎的号声。
文艺部的部长亲自领着歌舞团的成员站在校门口前迎接。
他们有人拉着横幅,写着“热烈欢迎瓦西里马戏团,夏弗文化交流万岁”一行字。
一路上,到处都是敲锣打鼓的学生,文品听着也觉得热闹,仿佛回到了自己的大学时代,那时候学校的文艺汇演也是这样的情景。
左边一排是整齐黑色国中制服加八角帽的男生,右边是一排是浅蓝衣襟的女生。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那些女孩,文品总是不由得想起小靖那个古灵精怪的小丫头。
已经好久没有去探望她了。
文品先跟着马戏团的马车到大学的剧院门外安顿,换回普通的服装,然后在文艺部成员的邀请下,一起在翠庭饭店吃了顿饭。
这次活动好像是一次东西方文化交流汇演,到时候不只是弗拉维亚马戏和歌剧,还会有对子戏和京剧表演。
说实话,文品对这些文化上的东西还是很感兴趣的。
以前他就很喜欢那些带戏腔的古风歌,他总觉得戏腔有种别样的魅力,能够唱尽人间悲欢离合。
“来,这边,把彩灯挂在这里。那边再贴几张横幅。”苏菲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大伙儿布置现场。
“我们什么时候表演?”文品问道。
“下周。”
“下周啊。”文品望着身旁逐渐凋零的银杏树,“下周就要变天了吧。”
“万物凋零,本是生命的循环。”苏菲随手接过一片枯萎的银杏叶,“弗拉维亚的冬天更是严酷。”
“我想先离开一下,可以不?”
“你是自由的。”苏菲笑道。
“哈?”
文品莫名其妙觉得这个台词挺熟悉的。
“在你小说里看到的句子,我很喜欢。”苏菲俏皮地回答道,“我还是能看懂夏文的。”
文品一脸尴尬地说:“其实……这是引用某个……呃,某部和巨人有关的动……哦不,影戏。”
“嗯哼,你去吧。不拦你,尊敬的大人。”苏菲学着苏丹近卫军的礼仪敬了个礼。
说完,她笑了笑,便招呼其他演员干活去了。
奇怪的女人。
文品摇摇头,便动身前往女子学院的方向去了。
他本以为在校门口招呼他的会是“名侦探方锦臣先生”,没想到是第一次来的那个老大爷坐在校门口前,边喝茶边跟管宿舍的王婶聊天。
大爷一看到文品接近,立刻就起身阻拦他。
“上课期间,不得入内,年轻人。”
“我想来看一看我的女儿。”文品看了看手表,“放学时间也差不多到了吧?我能在这里等等吗?”
“随你便,反正你不能进去。”老大爷摆明了一副按规矩行事的样子。
文品无可奈何,他记得通往宿舍就必须经过校门口附近,耐心等一等可能还是会遇见的吧。
文品就靠在门卫室旁边,问大爷:“哎,上次的年轻门卫呢?”
“你说的是小方啊?”
说话的是一旁的王婶,她露出担忧的神色,“那天有个独眼黑衣卫说,小方现在正在警署接受调查……他们该不会以为小方是那天袭击那三个国中生的凶手吧?”
文品不禁眉头一蹙,连忙追问道:“什么凶手?这都发生什么了?”
王婶摇摇头,把那天雨夜,在学院后山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讲给了文品听。
“这……”
他越听越觉得事情有些蹊跷,如果只是普通的学生遇袭,哪至于惊动黑衣卫出马?直接让巡警调查不就完事了。
说明事情已经上升到了至少地位二级案件以上的程度。
该死,连这所学校都能引来黑衣卫。
文品顿时紧张地注视着周围,生怕忽然冒出几个穿黑衣服的宪兵。
但愿这个事件不是跟那些玄晖门徒有关才好。
这种不安的感觉越发强烈。
“你是那年轻人的朋友吧?”老大爷问道。
文品点点头。
“下次如果你遇到他,劝劝他,不要再这么拼了。”老大爷叹了一口气,推开门。
里面的墙壁都贴满了各种各样复杂的笔记。
文品睁大了眼睛。
“他应该不甘心只来当一个小小的门卫吧。他会识字,有文化,办事认真……他原来说,自己曾经在黑衣卫办事,起初,我是不信的,可现在,我觉得,他一定是受了很多委屈,才来到这里。”
不知不觉,听着老大爷的话,文品不禁回想起了当初第一次见到方锦臣时的样子。
那家伙令人无比讨厌,可是那家伙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要拼命。
沦落到今天的境地,也不知道是方锦臣咎由自取,还是命运使然。
“我会的。”文品说,“毕竟,他是我的朋友,以前不是,但现在,也算一起共患过难。”
学院里响起了急促的下课铃声。
女孩们陆陆续续地从教学楼里出来了,原本寂静的学院霎时间充满了女孩们的欢声笑语。
他等了很久很久,仔仔细细地瞧着每一位女孩的身影。
可始终没有看到小靖的身影。
也许已经错过了。
文品感到有些遗憾,就在准备放弃离开的时候。
他却听到了那个小女孩熟悉的声音。
“是……爸爸吗……”
文品抬起头,看着栅栏对面,那个穿着校服,亭亭玉立的小女生。
她的双眸是秋日最澄澈的明镜。
文品微笑着朝着惊讶的小靖挥了挥手。
“嗯哼,如假包换,小鬼头。”
第109章 不寻常之事
“爸爸,《江湖戒律》第一百二十八条是什么?”
“啊,这我哪知道?”
“答对了,从来就没有第一百二十八条,你一定是真爸爸!”
小靖笑着笑着,却也有些悲伤。
文品多想好好拥抱她,自从离开她以后,文品总觉得自己的生活也开始变得不完整。
在他的生命中,小靖就是他的天使。
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回到家里看到的第一个人,是意外律的恩赐,神明的礼物。
他虽然不是她的父亲,但他始终把小靖当成亲人一般最重要的人。
他们隔着冰冷的栏杆。
文品看到眼前已经上学的小姑娘,就总是不停闪过当年那个在街头流浪,雌雄莫辨的小乞丐。
他想起自己以前教会那个女孩如何成为一名出色的“侦探”,教她使用剑和其他各种各样的武器防身。
小靖很聪明,学得很快,他相信如果有一天,小靖长大,这个机灵的女孩一定会成为这个不夜城的传奇。
她曾经说,等自己变成大人,她要成为爸爸的助手,走遍世界各地。
她的愿望是看一看浩瀚无垠的沙海,她想乘坐轮船到未知的世界冒险,到文兰雪原去看最绚丽的星辰,到日落国度的山顶看最遥远的日出。
当年那个街上卖报,总是爱胡思乱想的小女孩,如今也已经变成了背包上学的女学生。
这仅仅是原主的记忆,可是,文品却也不禁为之感伤。
“你迟到了,爸爸。”小靖不高兴地说,“你说过,每个月都会来看我。”
“啊,这不一个月还没满吗?”
“我不管,十一月已经变成了十二月。”
“你可真能曲解文意哈。”说着说着,文品忽然板起了脸,“那聪明的小靖打算怎么解释,我阁楼里丢失的武器呢?”
“咦,阁楼里有武器吗?”小靖伸出手指,在太阳穴前转了转,做出伤脑筋的样子,“我不知道噢。”
“还装呢。”
“对啦,家里有老鼠,那天我看到了!”小靖“恍然大悟”地说道。
“对,这只大老鼠还喜欢扎两条可爱的小辫子。”文品捏了捏小靖的脸颊,“怪不得我东西会丢了……”
小靖小脸一红,反正就是不怕开水烫,怎么也不肯承认。
“你可别给我惹麻烦啊。”
“不会的,我很小心的。”小靖吐了吐舌头。
“看,你承认了吧?”文品哈哈一笑。
小靖着急地反驳:“才没有呢!”
两人在校门前又谈了好一阵,直到有人从小靖的身后走过,走出校门的时候,文品却停下了交谈。
他认出了一位不算太熟的熟人。
“咦,薛教授,好久不见啊!”
出来的正是那天帮助小靖入学的大学教授薛仁川先生。
只是他今天的气色比上次还要差些,就像是患了什么严重疾病的病人一样,眼窝深陷,脸色蜡黄,瘦得连颧骨都变得明显了起来。
“文先生?啊,一月未见,高先生近来可好?”薛仁川微笑着说。
“他很好,只是,那天他的女儿遭人袭击,凶手至今仍未抓到。”
“我听说了……愿那恶人早日伏法。”薛仁川又看了看怀表,“太阳快下山了,要不要到我办公室里坐坐?”
“啊,不用了,我今天只是来探望我女儿,下次吧。”
“好,那我薛某便先回去了。”
“一路顺风。”
望着薛仁川的背影,文品依然感觉此人有些奇怪,但问题究竟出在哪里,他也说不出清楚。
他回头看向廖小靖,却发现此时此刻,小靖的神情变得异常慌张。
“怎么了?”
“他……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
小靖努力思索起来,可是总觉得有什么被忽略的事情被深埋于记忆深层。
再仔细回想下去,她却不由得浑身打起冷颤。
“女子学院就在大学城里,见过也不奇怪啊。”文品说。
“不不不,你不明白我的意思……如果只是单纯眼熟,我不可能会……对了,树林……”小靖恍然大悟。
“什么树林?”
“我上次好像看到他一个人站在垃圾场附近的树林那里,面色恐怖,自言自语地对着一尊怪异的石像说话。”
文品眉头一蹙,“你说什么?你没看错吗?”
“不清楚,但看背影,很像他。”小靖不由得抓紧了栏杆。
“他说了些什么?”
“不知道……那声音很低沉,就像那些念经的和尚一样……就跟刚刚那人很像。”小靖想起了什么可怖的回忆,“那尊石像,有很多很多手和腿,看起来很吓人……”
“明白了。”
听到这里,文品心中的不安终于释放了出来,他紧盯着薛仁川远去的方向,说:“你快去吃晚饭吧。这几天爸爸都会来看你。”
“好。”
说完,文品便快步朝着薛仁川离去的方向走去。
小靖的身后传来了叶敏叹气的声音:“啊,好羡慕啊……你爸爸对你真好……我爸就是成天给我零花钱,也从来不来看看我……唉,真烦,我要这零花钱有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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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品戴上一顶贝雷帽,拉高了风衣的衣领,插着口袋,混迹在人群当中,悄然尾随着薛仁川前进。
他看起来没有什么异常的举动。
薛仁川先是在路上和其他教授寒暄了几句,然后来了一个找他问问题的学生,耽搁了差不多五分钟的时间。
最后他径直走进了教学楼里。
薛仁川并没有发现文品在背后跟随他。
可不知道为什么,一进入教学楼,文品却忽然有一种自己被人监视的感觉。
这种感觉很奇怪,他担心自己被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留意了一下周围的学生和老师,可是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教学楼里和上次一样,阴冷得叫人有些发抖。
可能真的是因为建筑没有向阳的缘故。
加上天气转凉,碰巧又是行将日落的逢魔时刻,墙面染上了一层仿佛鲜血的颜色,使得楼道里显得格外老旧、荒凉,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那些行将废弃的旧楼。
教学楼颇有现实世界中,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年代感,假如用这个场景来拍恐怖电影,即便不加修饰,也足以营造出不安的气氛。
这让文品尤为不适应。
薛仁川的确是朝着自己的办公室走去。
走廊里没有其他人。
文品躲藏在楼梯口偷窥,看着极度阴暗又极度猩红的封闭走廊,薛仁川几乎已经融为了血色中的一道完全漆黑的剪影。
薛仁川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转身朝这里望了一眼,文品赶紧把头缩了回去。
好一会儿,薛仁川才掏出钥匙,打开办公室进去。
文品感觉有些古怪,一般的人下班还来不及,为什么他晚上要到办公室里去?
结合之前小靖说的话,他更是开始怀疑了起来,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薛仁川关上了办公室的门,文品立刻便轻声轻脚地趴在门前,凑近钥匙孔偷窥。
可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冰冷的枪口悄然搭在了文品的脑袋旁边。
身后传来了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瞧瞧,我发现了什么……”
第110章 凛冬王都(四千大章)
汽车广播里传来电台播放的音乐。
那是弗拉维亚有名的歌曲《静河的科穆宁娜》,歌声的颤音宛如马蹄声,洪亮而有力。
车轮带起一路的积雪,卷成白色的漩涡,大使团的车队排成一条笔直的线沿着首都大道驶向弗拉维亚最繁华的城市阿兰格勒。
作为大使座驾的加长款“战斧牌”汽车行驶在车队的中央,棱角分明的车前盖上,一个金色的小人高举战斧,似乎想要与迎面而来的风雪一较高下。
郭腾飞轻轻拨开车窗的帘子,宽敞的车厢里几乎能排着躺下三匹骏马。
城郊的房屋不时闪过眼前,随行的摩托化骑兵从车旁略过,扬起的尘雪再次模糊了车窗。
他一个人靠在椅子上,连手中的香槟都冰冷得难以下咽。
“大使先生,您对您的座驾还算满意吗?”
衣着光鲜,撇着小胡子的司机握着方向盘,彬彬有礼地说道。
“这辆战斧轿车可是我们帝国最高规格的迎宾车辆,是由伟大的斯坎德培·豪科诺夫大帝创立的军工汽车品牌,请放心,它有秘钢锻造的车身,还有五毫米的防弹玻璃,就是榴弹枪也奈何不了它。”
看得出来,这个司机对自己的职位很是自豪,或者说,对他的帝国感到自豪。
“承蒙王子礼遇,郭某感激不尽。”
郭腾飞轻轻挤压着鼻梁,言语中透着一丝疲惫,路途遥远,抵达阿兰格勒城郊已是临近傍晚。
“大使先生,马上就到皇都了,王子殿下此时应该已经抵达阿德里安大桥,等待迎接您的到来。”司机笑道,“关于阿兰格勒,有什么不懂的事情,都可以问我,我自小在皇都长大。”
“我听说,在英白拉多宫,瓦连京大公正在开设一场无比豪华的宴会。”
郭腾飞对于瓦连京本人印象模糊,还只停留在报纸和电台新闻上,但上次冬圣节晚会,尼古拉王子刻意提到过这个人物,很难不引起他的警惕。
司机透过后视镜,望了一眼郭腾飞。
“大使先生,您要知道,一般的客人,或许并不能引起大公的兴趣。来往于大公酒宴中的大多是帝国境内的豪门望族……尤其是掌控了全国大部分军工业的鲁滕伯格家族。”
郭腾飞感觉司机话里有话,多年的外交官经验使他立刻嗅到了司机言语后暗藏的某些信息。
“这么说,大公是个好战的人。”
司机的嘴角闪过一抹弧度,“我可没这么说,但大公的确是个优秀的将军。他视胜利如呼吸,视名誉为夜夜相伴的美姬……啊,我的意思是,大公是个‘完美主义者’。”
郭腾飞被司机的一阵诙谐给逗笑了,“我相信大公是极重名誉的,不论是哪国贵宾,都会不自禁地对他保持尊重……因为,他们最好这么做。”
他一边说着,一边拿出大衣内袋的笔记本,暗暗写下“投其所好”四个字。
与此同时,他也注意到后视镜上,司机那双眼睛也缓缓移开了。
郭腾飞不再说什么,因为眼前的司机也可能会是帝国军情处派来盯梢的特工。
车窗外的雪花依然犹如纷飞的绒毛,雪势丝毫不减。
“大使先生,我们快到了。”
司机话音未落,汽车已经呼啸着进入了早已清理干净的外城道,临近日暮的绯红骤然映亮了车厢,覆盖住了郭腾飞的镜片。
视线努力冲破光线的阻隔,远远地,伏瓦尔河自苍茫的天际线延展而来,弗拉维亚那独有的淡粉色天光似乎为粼粼的河川套上了一片细细光鳞。
一艘“斯坎德培”级重装无畏舰吞吐着蒸汽与黑烟,沿着改造的河道驶入军港。
郭腾飞正看得出神,恍然间才察觉,车速已经减缓,透过车前窗,他注意到两座高耸的桥塔已经伫立在眼前。
机械和齿轮交织鸣响,一股股烟幕从桥塔底端涌出,吊索将桥面从半空中放下,一座宏伟的大桥就这样横跨在伏瓦尔河之上。
这座大桥他在留学期间就有所耳闻,这是阿兰格勒的地标之一,象征帝权的冬皇大桥,一座横跨百米河面的蒸汽塔桥,平日只有贵族的车马以及军队才能从此经过。
只不过,郭腾飞望着大桥烟幕下出现了一排人影,他们的身影整齐而凌厉。
“哦,大使先生不要见怪,按照帝国的礼仪,但凡外国大使觐见冬皇的,都可享受近卫龙骑兵团出城三里至大桥迎接的仪仗,尼古拉王子已经先行到达并专程在此等候您的到来。”
隔着车窗,近卫龙骑兵的队列沿着大桥入口呈“v”字排开,华丽的绀蓝军礼服,骑兵号手单手举起军号,军号下的六翼狮鹫王旗和他们骑兵盔上的鬃冠一同在朔风中飘荡,在队伍的尽头,尼古拉王子跨在一匹纯鬃战马上,意气非凡。
伴随着王子的一声令下,数十把“恰西克·炎吼”骑兵军刀整齐出鞘,炽红的刀身将飞雪尽数灼成碎雾。
郭腾飞的目光一瞬间便被这种奇怪的武器给吸引住了。
“这只是第一道仪仗,接下来您还会看到更为隆重的。”
尼古拉见车辆驶来,他特意用手捏住冠盔的盔沿将头盔从头顶抬起,冲着车窗报以一个笑容,仿佛又从那威严高贵的王子,变成了当初那艘轮船上的翩翩绅士。
有趣的人物。郭腾飞心想。
可他至今也无法确定,王子究竟是否可以信任,他刻意强调瓦连京大公,到底有什么企图……
汽车在一众龙骑兵的簇拥下驶入城区,皇帝大道从冬皇大桥处直穿过贵族居住的圣殿区,没有闹市杂音,没有肮脏的贫民窟,有的只是一幢幢雕梁画栋的官员府邸,以及象征着富裕的凸肚窗和权力的雕像。
尼古拉王子策马跟在车旁,似乎还在与部下议论着什么,郭腾飞谨慎地坐在车内,悄悄通过余光去观察着车外的景象。
覆盖在薄暮下的大道上看不到半个平民,弗拉维亚的近卫列兵排满了皇帝大道的两侧,偶尔能看到官员和他们的家人出现在阳台上,橱窗后不时闪现过富商们的面容,他们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仪仗。
郭腾飞感到有些不同寻常,这些人分明充满着猜测的目光,而那些仪仗队都是乌辛扬卡制式的冬季军服,也没有除了王子以外的任何使节来迎接。
防空气球升上了天空,一座座布满城区的黑色铁塔向天空和地面投射出耀眼的光柱,这时候,他看到横跨城区上空,那些犹如巨龙横亘的高架轨道。
时间仿佛陷入了沉默,除了安静的车厢,郭腾飞感受不到任何东西。
——刹!伴随着刹车片摩擦的震动感,郭腾飞被惯性轻轻向前一推,缓过神来,周遭的景象都已停止了移动,透过沾着飞雪的车窗,他发现车辆已经停在了一方偌大的草坪中央,四周的龙骑兵皆已驻马。
就在郭腾飞疑惑之际,车门已经“嘭”地一声打开了,司机一手拉着车门,一手做出“请”的姿势。
刚跨出车门,一股凌冽的寒风便呼啸而来,灌入郭腾飞的衣袖,险些将他压倒在地,空旷的草坪苍白一片,足足有大夏军营的一座校场般宽广。
四周宫闱环绕,金柱白廊,赤旗垂冰,美雕挂霜。
“郭先生,一路舟车劳顿,有迎接不周的地方,请见谅。”近卫龙骑兵的队伍拨开,尼古拉王子手捧冠盔,腰别军刀,信步而来。
“哪里哪里,是殿下在风雪中迎接,我呢,不过是在温暖的轿车里享受了音乐与美酒罢了。”
郭腾飞礼仪性地鞠了躬。
王子故意脸色一沉,继而微笑道:“你在轮船上并不是这样,大夏人的礼仪,在我看来是疏远而已。”
他重新戴上头盔,像当初在船上模仿近卫军时那样,“我不过是住得离皇宫近了些,到家门口迎接客人,没什么大不了。”
说罢,王子转身领着队列向前开路,在那之前,他悄声对郭腾飞说:
“寒风凛冽,我可不希望,我尊贵的客人,跟那些站岗的士兵们一样,被冻得木讷,除了正步、行礼和口号,什么都不会。”
郭腾飞笑着点头,心中暗叹:尼古拉王子是个不简单的人,并不是每个弗拉维亚人都只知道“战斧”和“女人”。
下马的近卫军在王子的带领下,举着军刀踏着正步,一边高呼着列队的口号,一边沿着皇道向前走去。
阵列外围的军乐团率先奏响了北帝国的军歌《瓦良格战斧》。
这座宫殿的面容也逐渐清晰,那是足足五十级阶梯延展的正门,三层六棱排窗层叠而上,每一面都是各异的装饰,雪白的墙面上嵌满了密忒拉斯风格的金雕,六翼狮鹫旗从宫顶垂直地面。
这就好比是大教堂里的圣迹板画,神圣而庄严。
更令人惊讶的是,宫廷内交接的仪仗方队不是普通士兵,而是二十名“机械瓦良格新军”。
这些强壮的金属巨人装备着宛如鳞片的反应装甲,头上的瓦良格式战盔中则安装着“九宫格”传感器,放射出亮白的光束和细细的红线。
它们的名字来源于密忒拉斯帝国的瓦良格卫队,传说弗拉维亚的冬皇来自于巴西琉斯皇室,在密忒拉斯帝国还未分裂以前,统治帝国的“英白拉多”(注)们喜好征召英勇善战的弗拉维亚海盗作为帝国的禁卫军。
而在密忒拉斯,弗拉维亚人就被称为“瓦良格”,意为北方人。
那些机械新军一手斜握月刃斧,一手高举轮簧枪,就像昔日英白拉多的瓦良格卫队一般威风凛凛。
而那些机械武士身前,身披戎袍,襟前缀勋,金发狮髯,目如修罗的,想必便是冬斯克的瓦连京大公。
“郭大使!千里来访,我瓦连京有失远迎!”瓦连京大公隔着十步的距离便用一句带着浓浓口音的大夏雅言做了第一道见面礼。
郭腾飞自然是被大公的先声夺人给怔住了。
尼古拉迅速朝他使了一个眼色。
他深吸一口气,大步上前,“鄙人岂敢受大公之礼,想不到,大公不仅能征善战,更是通晓语言,可谓文武并致。”
他嘴上说着,心中却又暗啐一口这份外交上的虚伪。
瓦连京放声大笑,“我不过是觉得有意思,现学现卖罢了。”
郭腾飞发现,他的目光全然不在面前的这位大夏使臣身上,反而是紧盯着郭腾飞身后的尼古拉王子。
“尼可!”瓦连京晃了晃脑袋,大喊着王子的爱称,张开双臂迎了过去,就好像一头抖髯的雄狮。
“伯……父。”尼古拉不及躲闪,被瓦连京宽大的左臂一下钳住了双肩,右手来回地在他的手臂上捏来捏去。
“不错,不错,咱家果然没有看错,是个弗拉维亚的雄狮、公熊。就这手臂,劈死他几个帝鹰无赖简直不值一提,不在话下!”
“伯父,郭大使正等着呢。”王子提醒道。
“哦,也对,也对,咱家可不能怠慢了。”
意识到礼数不周的瓦连京再次把笑脸迎向了郭腾飞,“大使先生,尼古拉他刚从亚塔利加的西陆军校学成归来,研习的是机械和骑兵战术,所以我擅作主张,想给咱们归来的新统领看看,这些新出厂的机械新军,索性我就一并带来了,礼数多有懈怠。”
瓦连京大公笑得无比满意,仿佛他带来的那些“机械新军”,不过是为了哄尼古拉和郭腾飞开心的小孩玩具一般。
郭腾飞不难猜出大公想在外国人面前耀武扬威的意思,心中冷笑。
他不动声色,也回以一个礼貌的微笑,“能够在豪华的英白拉多宫受到接见,郭某实属荣幸。”
“英白拉多宫?你说这是英白拉多宫?”
瓦连京一下子愣住了,那一对环眼瞪得如金鱼一般大,就好像注视着一头从未见过的异兽一般惊讶。
“啊哈哈哈!他说这是英白拉多宫!哈哈哈!”
下一秒,瓦连京那粗犷到近乎毫无遮拦的哄笑,就瞬间填满了整个空旷的草坪,就连那帮木讷得像冰雕一般的近卫兵都笑得颤了起来。
“听到了吗?他说这是‘英白拉多’!这是‘英白拉多’!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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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在本文中,“英白拉多”指密忒拉斯帝国的最高统帅,“巴西琉斯”指国王,同时拥有最高统帅与国王头衔的人,法理上便被称为“皇帝”。此处借鉴于古罗马。
第111章 英白拉多
瓦连京笑着,伸出大手在郭腾飞身后连拍两下,差点将郭腾飞拍得个踉跄。
“大使先生,你真会开玩笑,这哪是英白拉多宫啊,这就是作为行宫的凌冬三宫之一,都不及整个英白拉多的十分之一,不及!哈哈!”
郭腾飞的双拳微微握紧。
看起来瓦连京虽然面带笑容,但其实是在有意羞辱他。
“伯父,郭先生早年曾留学到此,毕竟已时过境迁,印象难免有些偏差。”尼古拉王子替他圆场道,“我离开帝国留学之前,皇宫也不曾如今日这般宏伟,一切都是伯父与冬皇陛下的功劳。”
瓦连京轻拍郭腾飞的左肩致歉,“哈哈,毕竟在安德洛尼卡三世放弃‘英白拉多’称号之前,这都不算是真正的英白拉多宫,你来得正是时候,直到不久前我们才完成宫殿的扩建。”
他继而伸手指向远处的天空,“咱家命人将宫殿的地基抬高整整十米,现在,从这也能瞧见永恒圣母大教堂了,这样,宫殿和圣堂完美结合……我相信咱家的审美还是不差的。”
顺着瓦连京指的方向看去,永恒圣母大教堂那烛焰状的尖顶上,闪烁着辉光的虚空奇点挂在天际。
他命人把一整座山头削平后建造了这座北境最辉煌的教堂,看起来就像是把无数的尖刺插在了山峰的断颈上,估计只有好战的“瓦良格人”才能接受这种审美。
“英白拉多宫如今成为名正言顺的北境第一宫,没有大公的血汗,想必是到不了的吧?”郭腾飞轻推眼镜,轻声对一旁的大公说道。
瓦连京忽然刹住了脚步。
情况似乎有些不对。
难道是我说错了什么?郭腾飞惊出了冷汗,就连一旁的尼古拉王子都变了脸色。
瓦连京骤然转身,郭腾飞不由后退了几步。
只见他脸上浓密的络腮胡微微颤动。
忽然,他大笑了一声,紧接着,他的胡子都快扭到一块儿去了,
“郭先生,要咱家说哪,你会说话那就说大声点,啊?你这双慧眼啊,哈哈,可是宫里那帮迂腐老臣们一辈子都没有的!好,好啊!”
他一把握住郭腾飞的手腕将他拉到自己身侧,“女皇陛下命人在这凌冬宫里准备了盛大的欢迎宴席,先生随我同去。”
仅仅口舌之间,瓦连京那粗壮的食指便随话音抬起,从郭腾飞眼前扫过,险些刮下了他的眼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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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白拉多宫,狮鹫王塔。
近卫兵拉开如镜面般的水晶大门,映入眼帘的则是一面纯净而澄澈的境界:
棱镜装饰的墙面,北地水晶雕刻的装饰和器具,水晶拱顶上嵌着一顶顶单盏吊灯,吊灯间用银链相连,拼凑成无数星座。
一切都是那么华贵、明亮。
只不过,这里又似乎都透着一股穿心的寒意,无论多少火光都只能被封冻,如置冰窖。
“尊敬的陛下!”
没等近卫兵开道,瓦连京便扭着肚子朝着王座快步走去。
坐在宴会桌尽头,水晶座上的是一位慈祥的老妇人。
柳博芙一世,她戴着一顶嵌着宝石和虚空奇点顶饰的绒帽,卷曲的银发精致高贵,即使年事已高,面容堆满褶皱,早已如黯淡的珍珠,不再光鲜,但那高贵的气息却由里而外散发而出。
面对群臣,她依旧保持着仁慈而恬静的微笑。
瓦连京单膝跪在女皇座旁,捧住柳博芙女皇那雪啸兽大氅下伸出的手,对着女皇的戒指便是连续好几个吻,怕是他这辈子亲姑娘的脸都没这么卖力。
在座的陆军大臣和海军大臣,包括阿列克谢大公与尼古拉父子在内,都用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望着瓦连京。
只有一位坐在轮椅上,始终合着眼睛的老公爵好似睡着了一般。
郭腾飞不免警惕了两眼,因为,那个人便是报纸上常说的,大名鼎鼎的伊万·亚历山德罗维奇·鲁滕伯格公爵,也就是沪津那位扎里领事的父亲。
但是周围有些口无遮拦的侍从,则在悄悄嘲笑鲁滕伯格是“瞌睡公爵”,他们的声音虽然很小,但还是被郭腾飞听见了。
“你回来了就好。”
女皇用手轻拍着瓦连京的侧脸,就好像拍着儿时那顽皮孩童的脸蛋,仿佛面前这个满脸胡子的大汉,始终没有长大过哪怕一岁。
“您看,我把谁带来了?”瓦连京起身退到一旁,手臂移向了自己身后的尼古拉王子。
“祖母。”尼古拉移步上前,躬身将脸轻贴在女皇脸侧。
“我们的小王子能平安归来,是对陛下最大的宽慰。”王子的父亲阿里克谢大公率先从侍从盘中接过酒杯,向归来的儿子致敬。
诸位大臣紧随其后,而患有腿疾的鲁滕伯格公爵则点头以示尊敬,他们一个个都说着奉承的话,祝贺尼古拉王子成为新的龙骑兵统领。
瓦连京的面容微微触动,像是忽然被冷落一般,但还是陪着笑,敬了王子一杯。
女皇的手一刻不停地轻抚着尼古拉,就好像在担心哪里受伤一般,这一刻的她似乎比任何时候都充满活力。
“我还记得当年,小尼可只到我膝盖这么大……那时候,你这孩子总嚷嚷着要回家,又腼腆又害羞,跟个女孩儿一样,但转眼间,昔日的孩子已经长大了。”
在尼古拉面前,似乎其余的王子和公主都变得黯然失色。
瓦连京大公肥胖的儿子更是以敌视的目光注视着他。
“祖母您忘了?今天还有郭大使。”尼古拉小声提醒。
“当然,接见外国使节是君主的职责。”
此时,年迈的女皇优雅地从王座上站起,以母仪天下的姿态,向众人宣布着大夏国使节的到来,以及表达两国之间共同繁荣的祝愿。
“该你上了,老郭。”同僚们小声提醒着郭腾飞。
此时,他知道自己代表的是一个东方大国的尊严,即便对方是强大的北帝国,也应当不卑不亢。
郭腾飞亲吻了女皇的戒指,从容地说道:“我代表大夏国,向尊敬的冬皇陛下表达敬意,愿您长治久安。”
伴随着大臣们的掌声,以及宫廷乐队优美的交响乐,宴会已然开始。
等到所有人入座的时候,柳博芙在宫廷环视了一周,问身旁随侍的瓦连京道:“总管哪儿去了?”
“您不知道吗?”大公说,“前个星期,总管先生在护送大使的时候,遭到了铁林部落的袭击……啊,天知道,这些野蛮人怎么会闯入皇家林地。”
说完,瓦连京玩味似地注视了阿列克谢大公一眼。
“唉……他也算为帝国尽忠了一生,好生为他举办一场葬礼吧。”
女皇摇摇头,紧紧按住了王座的扶手。
“没关系,母亲大人。”瓦连京笑道,“咱家将会宣布一项,足以振奋全体王公的消息。”
“哦?”
等到宴会进行到中途,瓦连京大公兴致冲冲地走向王座之下,忽然高声大喊——“诸位!”
他的声音宛若大教堂的洪钟,令宫廷乐队的乐声戛然而止,几乎盖过了所有贵族的议论声。
“诸位,我们为国尽瘁的总管雅可夫阁下,在铁林人的袭击下不幸遇害……这一杯,敬尊敬的雅可夫先生,咱家必然会抓到幕后主使,好还总管一个公道。”
尼古拉王子抿了抿双唇,一刀扎在了烤鸡的胸脯肉上。
“不过呢,咱家还有一个值得振奋人心的消息要向诸位宣布。”
瓦连京如同战争前动员的元帅,挥舞拳头,高声宣布道:
“就在昨天,我的掌玺大臣已经与密忒拉斯的伪皇帝签署了协议……”
“在此,我要代表前线的士兵,向我尊敬的母亲,弗拉维亚帝国的冬皇,瓦良格军团的至高统帅,大草原的察罕汗,密忒拉斯帝国真正的巴西琉斯,我要代表前线的士兵,献上伟大的胜利。”
郭腾飞周围的军官们纷纷起立高呼万岁!而那些文官们则一如既往地表达了模板式的祝贺。
鲁滕伯格公爵似乎微微睁开了眼,不再瞌睡,意味索然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瓦连京似乎很是得意,因为这场战争是他一手挑起,并且亲自指挥,且取得胜利的。
他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英勇的瓦良格军团是如何击溃皇帝的流火禁卫军,且兵临大希拉克略城下,围攻数月,逼得皇帝派使节求和的丰功伟绩。
“伪皇帝安德洛尼卡三世已然宣告投降!将会赔偿帝国一亿卢布,而且,那落魄的老家伙已然将‘英白拉多’的头衔转交于咱家……如今,这世上再也不会有第二位英白拉多,来与强大的帝国为敌,我们的皇宫也将名正言顺地,成为真正的‘英白拉多宫’!”
柳博芙一世的眉心不经意间蹙了蹙。
在场的所有人无不在向瓦连京大公表达祝贺。
瓦连京还趁机宣传着自己参与监制的机械瓦良格,以及瓦连京新型卡宾枪。
他毫不吝啬地夸赞着自己的支持者——鲁滕伯格公爵在军工上对帝国的支持。
老公爵布满皱纹的脸颊毫无变化,他虽然表面瞌睡,但是目光森冷。
郭腾飞立刻便察觉到,此人并非是“瞌睡公爵”这么简单。
瓦连京满意地微笑着。
作为未来王座的正统继承者,他相信自己已经在群臣面前树立了威信。
那么。
“郭先生。”大公忽然当着所有人的面,向郭腾飞举起了酒杯。
郭大使心中一沉,也只得跟着起立举杯。
“今天,咱家知道,欢迎仪式上还多有懈怠……但现在,我们终于可以开诚布公地好好谈谈了。”
郭腾飞忽然察觉到了某种异常。
只见瓦连京将一杯酒率先饮尽,语气严肃地说道:
“希望,沪津租界那些不愉快的事情不会再次发生,也祝愿帝国与大夏……永保太平。”
第112章 不祥之兆
浔城大学,教学楼。
文品缓缓举起了双手。
最后一缕斜阳完全消失在走廊之中。
“我说,你在这里鬼鬼祟祟干些什么?”身后举枪的人开口道。
文品微微一笑,“当然,是为了找东西……”
“什么东西?”
“一本书,叫《西洋枪火通考》。”
“哦?可我这只有《西国女王秘史》,很遗憾……所以,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你在这里干些什么了吗,亲爱的文妹妹?”
林哲放下了枪,他稍稍摊开双手后退,表示抱歉。
“我们能不能借一步说话。”文品压低声音说道。
“嗯哼,问题不大,跟我来。”
林哲找到一间空旷的教室,约莫能够容纳下三十个人,这里没有桌椅板凳,只有林哲在地上摆放的纸箱壳地铺。
这段时间为了执行公馆的任务,他几乎都是在空教室里度过一整天,偶尔困了,就拿大衣当毯子躺着小睡,一旦有什么情况,他就不得不清醒,几乎没睡过一天好觉。
“将就一下吧,文品。”
林哲锁上教室的门,拉出一张纸壳坐垫。
直到现在,文品面对面地看着,他倒是不在意什么教室的脏乱差,只是有些不敢相信,很久未见,昔日那位意气风发的“八卦记者”,如今竟已憔悴成这般模样。
林哲的眼眶周围满是深黑的眼圈,他大概,为了保护薛教授,付出了许多,几乎牺牲了所有休息的时间。
“抱歉……上次永宁街的事情,我爽约了。”
文品刚坐下,林哲便忽然低下头道歉。
“喂,你这是……”
“老实讲,我每天晚上都在担心,尤其是那天在广播上听说陈家大院出事,我担心自己的爽约,会把我最好的同伴给害死。如果真是这样,我会很自责的。”
林哲今天的态度让他有些意外,这家伙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客气了?
但很快,文品发现是自己想太多了,林哲没憋住,竟然在猥琐地偷笑。
“要是我真给你害死了,那我大概做鬼都不会放过你。”文品故意装作生气地说道。
“是嘛,那我好害怕呀……我大概也得不得好死了。”
“就可惜我还活着,不能拉你下地,没机会喽。”
林哲丝毫不在意文品的调侃,“那么,我猜猜,你来这里是为了看望你家小鬼对吧?”
文品略微感到诧异,“什么?”
“其实我也很惊讶……上次我看到你家小鬼,在大学区瞎晃悠。那时候我大概就猜出了什么。”
林哲慵懒地躺在了硬纸板上,唱起了熟悉的花楼小调子。
“唉,如果我当年没有加入公馆,可能我现在,也和普普通通的人一样,有位漂亮的妻子,有个像小靖一样可爱的小鬼……讲实话,我还是挺羡慕你的,文妹妹。”
“那你先做好,被机灵小鬼整成‘六十九岁老父亲’的准备。”
林哲笑了笑,“呵,其实,我还真差一点也要当‘六十九岁老父亲’,也可能,我会在学堂里当个臭教书的,教教西文什么的……”
“哈?那你为啥选择来做这种随时要命的活儿?脑袋瓜子坏了?”
文品从来没有听林哲说起过自己的过去。想起来,这家伙也算是他最熟悉又最陌生的朋友。
他从这个世界醒来的时候,认识的第一个人就是这个看似吊儿郎当,实际极有担当的家伙。
——他总是假扮成奇怪的大叔,第一次遇见他,他就是一副莫名其妙的打扮,让人觉得高深莫测。
等到开始渐渐熟悉起他的时候,他也依然给人一种温和而神秘的感觉。
“啊,说起来,有些复杂。”
林哲说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思考了一会儿,好像又想到了什么,忽地从口袋里拿出假胡子和眼镜。
“这样,我跟你讲个故事。”
“你还真能卖关子哈。”
林哲“嘿嘿”一笑,“好,那我说了啊。从前,有位少女,她是个花楼的头牌,百里之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他就像一位传统私塾教书的先生,拿出一柄折扇,深情地讲述着。
那位姑娘,曾经也是位名门闺秀,能歌善舞,父亲是一位开明的地主,从小就让先生教她识字,教她学习西方的知识,后来又留洋攻读西方文学。
女孩呢,有个愿望,希望将来,能够依靠自己的知识,去教导更多的孩子,这样,大夏将来也能像西方世界一样,成为一个富强繁荣的国家。
她是花楼里最美丽的女子,也是整个沪津最聪明的女孩。
那年天降大旱,万里无收,为了帮助家乡的老百姓,昔日的地主变卖了田地,换来了粮食,用仅剩的银两创办了一家缫丝厂。
原本,新兴的工厂是这个旧家族的希望。
可惜命运无常,自从弗拉维亚人的企业入驻沪津,缫丝厂的生意遭到了排挤,越来越差。
而女孩的兄弟又染上了吸食大烟的恶习,先是挪用工厂的资金到大轮盘去,满心做着飞来横财的美梦,好用这些钱去跟铁林的走私犯换取更多的鸦片。
工厂的机器被拆了变卖,厂房也被夷为平地,只剩下一片断垣残壁。
一夜之间,昔日的地主沦为了贫农。
女孩听说,为了生活,她的母亲不得不像乞丐一样上街乞讨。
她中断了学业,不远万里回到了家乡。
后来人们都说,女孩是被自己的哥哥卖掉了,所以才成了花楼的姐儿。
而事实上,是她自愿的,都说,这是对女孩来说来钱最快的活儿,她只希望自己能够偿还起家族的债,仅此而已。
林哲默默地看着头顶的吊扇。
“后来,还有一个吊儿郎当的放荡少年遇见了她。”
那个少年第一眼便爱上了女孩纯真的目光,他相信,世间所有美好的事物都不过如此。
他发誓,要帮助女孩赎身,帮助她还清债务。
“她问少年,你为什么要帮我?少年回答说,因为你是个好人,你不应该在这儿。”
她不过是个低贱的女子。
但她曾经高贵,她完全不必回家,完全不必为了哥哥犯下的过错而买单。
“如果有一天,我成为了大富豪,我一定会回来,带你回家。”
“是吗?”
每天都有客人对女孩说着这样的话,她早已习以为常。
她开玩笑地问少年,“如果真有那一天,你会有什么打算?”
“我……其实我并不是什么很有理想的人。非要说的话,我打算实现你的梦想。”
“我的?”
“和你成为一名教书先生,去帮助更多的人,让他们不再贫穷、愚昧。”他认真地说。
女孩笑了。
后来,少年为了更多的钱铤而走险。
他当过侦探和官员的私人保镖,后来被人看中,又被引荐加入了高德公馆。
他只为了更多的钱,只为能够救她出来,他一直隐瞒着她,自己在干一些危险的事情。
只是后来,好不容易凑够赎金的时候,女孩却不在了。
她嫁给了一位富商做姨太太,她也最终还清了家族欠下的债,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娃娃。
她幸福吗?
少年丢下那一束本想要送给她的鲜花,坐在街边长久地思考着这个问题。
最后,他痛苦地得出了一个答案:不,那个女孩已经不在了。
她死在了黑暗时代最后的闸刀下。
林哲依然记得当年那个知书达礼的女孩。
他假装这个故事并未发生在他自己身上。
“那个男孩始终相信,杀害女孩的,是那个还在苟延残喘的旧世界。而男孩也愿意成为新世界的剑,去刺杀那旧世界的幽灵,将他们彻底毁灭……以此,来祭奠当年的少女。”
文品发现林哲的神情有些不对,目光中充满了深深的痛楚和哀伤,但林哲只是像平时一样,如同刚刚讲了一个笑话那样,撕下胡子,笑了笑。
“别……你别这样。过去的事情,别太耿耿于怀。”
“我都说了,只是讲故事给你听,你那么当真干啥?”林哲装作没心没肺地哼哼着当年花楼里的小调子。
今儿把酒欢,哥哥我上青山,文品妹妹啊,今日我们再度相见,从此他妈不分离呀……
不知道为什么,听着听着,这乱七八糟的小调,文品却听出了一丝哀伤,说不出的难受。
他就一直默默地坐在旁边听,也没有打断林哲糟糕的歌声。
许久,他才如同哼累了一般,靠在瓷墙边,微笑着说:
“喂,你咋看起来没吃饭似的,赶紧的,故事讲完了,咱们谈些正事吧。”
“嗯。”文品点点头。
林哲直入正题道:“你之前为啥要鬼鬼祟祟地跟着薛仁川?”
“因为可疑。”他回答,“小靖说,她看见薛仁川那天一个人在树林里,对着一尊石像低语。”
“什么?”
“你没看见吗?领事不是让你一直跟着薛教授?”
林哲茫然地摇摇头,“什么时候的事情?”
“会不会是……你见到小靖的那天?”文品推测着。
“那天薛教授一直呆在办公室里,白天教学楼的人很多,还有学校保安在,所以我就没有一直呆在他身旁。”林哲仔细回忆道。
“那段时间,你都不在薛教授身旁?”
“每隔半小时会上去看看。”
“奇怪了。”
文品不禁沉思,莫非是小靖认错了人?毕竟那小鬼说,自己压根没看清那人的正脸,仅仅是通过背影来判断,未免有些草率。
“那么,你有没有发现什么反常的地方?比如,薛教授有什么不一样吗?”文品仍不死心地追问。
他不是什么私家侦探,但是,他相信自己的直觉。
“他最近气色一直都不太好。”
“因为有人要暗杀他的事情?”
林哲点点头,“也不止是如此。”
他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张照片,“昨晚上在他办公室里拍的。”
文品慢慢接过了那张黑白的照片。
林哲的手微微有些颤抖,似乎手心已尽是冷汗。
照片上面是一间发白的办公室,几乎所有的桌椅书架都只剩下一个轮廓。
唯独中间那个斜靠在椅子上的人形,通体漆黑,神色不详。
他的身后满是蜈蚣般细长蠕动的黑色荆棘。
黑暗的圣林在蔓延。
那是连神明都感到厌恶的遗弃者,它混乱、扭曲、迷茫,充斥着亵渎。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怪形。
他永远也不会认错。
从玄甲号上的“囚犯”,到异化的龙科……那些荆棘不是别的,正是未眠者出现的征兆。
当时的恐怖,文品不会忘记,而现在,这样的怪物竟然会出现在学校里。
文品险些将手中的照片给扔在地上。
“赶紧与薛教授离开这所大学,阿哲。”
“啊?”
文品面色苍白地说道:“否则,大难临头。”
第113章 单纯
女孩躲藏在校园的角落。
她只希望此时此刻,能有人来帮帮她,什么人都好。
她是如此地绝望,她很想帮助自己所爱的人,可是代价便是伤害另一个爱她的人。
陆曼曼知道,自己不过是个学生罢了,会任性也会自私,但是她也知道,秋院长是一个很善良的老师,自私带来的后果,很可能会害了院长这一生。
她几乎将那本笔记本抓得起皱,卷成一团。
陆曼曼静静地坐在秋千上。
秋千轻轻地摇,生锈的铁链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她已下定决心,不让这本笔记落到黑衣卫的手里,可是……
女孩看到,枯萎的银杏叶片片凋零,落在那皱巴巴的笔记本上。
眨眼间,她仿佛看到了当初入学的自己:
无依无靠,初到校园的时候,她渴望着独立的生活,远离父亲的阴影,可却又因为胆怯,在来来往往的同学们面前感到茫然无助。
就像现在一样,她只敢躲藏在无人的角落,偷偷地窥视着那些结伴而行的女孩们。
在她们的面前,自己就像某个来自铁林的野丫头,又土又傻气。
陆曼曼也曾经努力过,可是见识匮乏所带来的只有卑贱。
她无数次仰望着那些未来淑女们的光辉,每一天,她都活在自卑和孤独之中。
她想要逃离这个本就不应属于她的世界。
再也不回校园,再也不回到自己的家里去,就算是流浪,那也是属于她一人独享的自由。
也正是某个周末,她决心要趁着校园开放,远走他乡的时候,她遇到了那个叫做赵胤的男生。
那个时候,赵胤就像每个搭讪女孩的不良少年一样,骑着拉风的自行车,一路跟在她的身旁,吹着口哨,故意和同伴们有说有笑,想要吸引她的注意。
“喂,你一个人的,走在外面可危险了,要我搭你一程吗?”
陆曼曼假装没有听见,只是背着书包一个人往前走。
赵胤故意凑到她的身旁,指着街道那边乞讨的铁林人说:
“你不知道,铁林的人贩子最喜欢拐走你这样傻乎乎的小女生了,前阵子,就有过几例呢……”
女孩终于忍不住道了一句:“走开。”
可是男孩却不依不挠地一直跟着她,满脸坏笑,陆曼曼只好加快了脚步,绕了好几个大弯,穿过一家面馆的铺面。
这下应该甩掉他了吧?
可是,陆曼曼对这人生地不熟,自己也不知道去到了什么地方。
面馆的后面有许许多多乞讨的铁林人,他们曾经都是这座城市的原住民,可如今却成为了劣等的种族。
他们为了生存,只能依靠客人们的剩菜过火,睡在潲水横流的巷子里。
他们那双黯淡而干涩的脸颊上没有丝毫希望,他们只是机械地举起碗,恳求女孩能够施舍一些铜元给他们。
陆曼曼于心不忍,尽管她的父亲也极度厌恶铁林人,常常说,他们是活该被诅咒的民族,家里的老人也说,他们信的是瘟神,会带来伤痛和疾病。
可是在她眼里:
那些在泥潭里奄奄一息的孩童,那些因为辐射而畸变的老者,那些遭人白眼,被打成残废的少年……
他们可以乞讨,但是他们却不允许出现在大街上,只能如同人渣一般躲藏在阴暗潮湿的巷子里,不知道哪一天便会默默无闻地死去。
其实,他们和所有值得怜悯的文明人,没有什么区别。
他们只不过是一群因为害怕军阀战争而躲进城里的可怜人罢了。
女孩丢下了几枚小小的铜币,放在一个小男孩的碗里,这大概也是她唯一能做的事情吧?
可是一经施舍,恳求的人便会越来越多,那些孩子和妇女都一个个跟着围到了她的身边。
“我实在……没有多少钱了,抱歉。”
陆曼曼匆匆逃离了乞讨的人群。
这时,她撞上了一个穿着补丁布衣的男人。
“对不起……我没注意。”女孩抬头看着面前那个浑身煤灰,散发着汗臭味的男人。
而男人却露出了一双满是怨恨的眼睛,“我刚刚,好像看到你,给那些蛮子钱了,对吗?”
陆曼曼不禁开始后退,“我……”
“那些人,到底,有什么值得施舍的?我们一年到头,都在为了这个城市干活,没日没夜地干活。”
男人攥紧了拳头,那逐渐阴暗的面容仿佛兆示着失控的来临。
“对不起,我要离开了。”
陆曼曼刚转身,男人却突然间狠狠按住了她的肩膀。
“告诉我,那些人到底怎么值得你们这些人同情?”
“放开我!”陆曼曼又是恐惧又是委屈地大喊,“他们真的……很可怜啊。”
“可怜?”
男人的眼睛里充斥血丝,他歇斯底里道:
“他们只会传播诅咒,让生下来的孩子变成畸形怪胎,然后夺走我们的工作,现在,却又跟他妈狗一样在可怜巴巴地恳求施舍!总有你这样的人,去纵容这帮瘟神!”
那双手越抓越紧,指甲几乎要刺入女孩的肩膀。
这个时候,陆曼曼听到身后传来一声自行车的铃声。
“抱歉啊,大叔!”
一个黑色斜包瞬间砸在了男人的脸上。
“我单车失控了!”
他措手不及,只是怒骂了一声。
下一刻,单车上的少年抓住了女孩的手。
“快上来!”
等到男人反应过来的时候,两人早已经消失在了街巷之中。
“你叫什么名字?”少年问道。
女孩只是低着头,她想要下车,可是她不敢就这么跳下去,脸颊如同熟透的水蜜桃那样红。
她只是轻轻地拍了拍少年的后背,说:“放我下来。”
“那你要有礼貌地说‘请放我下来,赵胤大哥’。”
自行车轮骨碌碌地转,风儿拂面,吹散女孩那一头漂亮的头发。
她看到了自己的同学,她们都在朝她招手,发出意味深长的叫唤,害得她忍不住别过脸去。
“陆曼……曼。”
“什么?”赵胤当即减慢了车速,轻轻蹬着脚踏。
“我的名字。”女孩小声地说着,“谢谢你。”
赵胤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还以为你叫我开慢点。没事儿,陆曼曼,这个名字没错吧?”
“嗯。”
赵胤刹住了车。
“应该是我谢谢你。”他笑着说道,“谢谢你,为我们铁林人说话。”
陆曼曼忍不住“咦”了一声,不敢相信地看着他,女孩盯着少年身上的国中校服望了很久。
“铁林……?你为什么,能够……”
“我知道你的意思,你在疑惑铁林人为什么能够上学,对吗?”
女孩点点头。
“那是因为,你们女院的院长,一直都在争取,呃,大概是这样……”
赵胤重新踩下了脚踏,“所以,我对你们院一直都有好感,哈哈。”
自行车飞快地穿过宁静的街道。
秋千慢慢地摇荡过寂静的空。
“以后,我保护你吧!善良的少女啊,我是整个国中部最厉害的人,好不好!”赵胤没心没肺地自吹。
“为什么?”陆曼曼抬起头,苦涩地问道。
少年思考了很久,“也许是因为,你真的太单纯了吧。只有这样,我这样铁林来的人贩子才好把你拐走,对吧?”
——笔记本被抓得更加紧了,几乎完全卷成了一团。
夏风吹散,化作了冰冷的西风。
再一睁眼之时,街道变成了校园,陆曼曼的眼前出现了一个身形瘦高,如同夜枭般披着漆黑外衣的男人。
“你好,小姑娘。你也许还记得我。”
记忆转眼间如风消逝。
他提着一个皮箱,露出阴阳怪气的微笑,“希望你已经找到了我想要的东西。”
瞳孔骤然收缩。
秋千的铁链“喀喇”一声震响。
“我……不知道你想要找什么东西。”
“那太遗憾了,小姑娘。”瘦高的黑衣男人说道,“我来这里,还有另外一件事情。”
陆曼曼蓦然间站了起来,下意识将卷成一团的笔记本藏在了身后。
只听尹大人在她的耳边低语道:
“那个沉睡的少年已经醒过来了,你想不想去见他一面呢?”
第114章 赵胤
少年似乎想起了什么被遗忘的事情。
他双目紧盯着眼前破裂的镜子。
昨天,因为黑衣卫们不让他离开医院,他一怒之下打碎了厕所的镜子。
“赵总……别这样。”胆小鬼坤总看着他暴怒的样子,一时之间也不敢怎么劝他。
赵胤的鼻尖不停抽动着,洗了一遍又一遍脸,即便是冷水也不能令他完全清醒。
他仿佛在镜子里看到了一尊怪异的神像。
它慈眉善目,就像庙里的菩萨。
他如同着魔一般紧盯着镜子。
不知道为什么,镜子里,他的脸颊如同与“菩萨”的面容遥相对应,漆上了骷髅的白,涂上了深邃的黑。
“到底是谁……袭击我们的人……”
“喂,赵总,该,该吃晚餐了。”坤总逐渐语无伦次。
赵胤死死按住眼前的镜子,忽然间,镜子里那尊虚幻的神像变成了一张吸血鬼般惨白的人脸。
“有人想见你,少年。”
赵胤的思绪被拉回了现实。
他的身后,尹大人的身形不由得让人联想到了,都市怪谈里踩高跷的绅士,又瘦又高,还略显有些佝偻。
“谁?”
“一个哭啼啼,可爱又可怜的小女孩。”
尹大人的声音总是让锅盖头坤总鸡皮疙瘩顿起。
“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随时。”
赵胤冷“哼”了一声,径直从尹大人的身旁走过。
那个黑衣的按察司中校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喂……赵总,等等我啊。”
坤总一直以来都对这个古怪的搜查官大人有些害怕,他蹑手蹑脚地绕过尹大人,快步跟上了赵胤的脚步。
医院的大病房里有太多的病患。
赵胤走路的声音很大,他早已忍受了一肚子的火,每天闻着病人失禁时的屎尿味,却因为身上插着根针管而无法动弹。
就像个尸体那样躺在床上,直到痊愈了,黑衣卫也不允许他离开,还派了个独眼的督察来监视他。
加上他老爹并不是有钱人,医药费和住院费付不起,医生也不让他离开。
拿着点滴瓶的女护士小声地喝止他走路安静些。
然而得到离开默许的赵胤哪还管这么多,纯当耳边风,相反还故意多踩大声一些,好报复那些讨厌的家伙。
独眼的胡鹏督察依旧立在病房外当门神。
看到赵胤气势汹汹地出来,他脱下帽子致了个敬。
“出院了?”
赵胤懒得搭理他。
这段时间,赵胤每次想要离开,这独眼龙就会用一根甩棍拦在面前,打又打不过他。
赵胤原来也尝试了好几次,可最后都是以被放倒惨淡收场。
见赵胤不说话,胡鹏督察微笑道:
“你的小女友在医院外面等你,我看那小姑娘等得也蛮辛苦的,前几天就来找你了,今晚上,带她好好吃一顿吧。”
“不需要你关心。”
说着,独眼督察在他手中塞了一张名片,“这是我的联系方式,如果哪天你回忆起了凶手,请务必来找我。”
“我健忘。”赵胤不耐烦道。
“你最好能回忆起来。”胡鹏像是热心大哥哥一样提醒道,“凶手没有抓到,你的小女友,你的那些个兄弟们,依然处于危险之中。”
赵胤抿住了双唇,狠狠瞪了一眼独眼龙。
他像是潜水时憋了一口气,好半天才吐出两个字:“好吧。”
“祝你今晚的约会顺利。”胡鹏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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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胤恨不得将街上那些馒头、烧饼和小面的香味统统吸进鼻子里。
就好像自己已经离开了文明世界很久。
当年,他的爷爷辈见证了浔城从铁林变成大西殖民地,又回到了大夏国的怀抱。
此时此刻,自己的心情大概就像当时的爷爷们一样吧?
从一个世界到了另一个世界。
赵胤很像好好地补偿一下那个小丫头,可是他翻遍了口袋,没有多少钱了,他只能带女孩去吃一碗朴素的清汤面。
勉勉强强加些茴香豆和零丁的肉片。
他甚至不敢向陆曼曼提起自己没钱的事情,只是说自己在医院被喂得太饱了,吃不下。
一边的坤总和年总得不到老大的犒劳,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陆曼曼有些不好意思,三个大老爷们就直勾勾地盯着她的吃相看,口水直流。
“这些天……都还好吗?”
陆曼曼不是一个善于聊天的人,她小心翼翼地把面条吸进嘴里,腼腆地举起自己的碗。
“不然……我分你们?”
“还是嫂子好!”
坤总刚开口,赵胤立刻就瞪了那死锅盖一眼,吓得他赶紧嘘声。
赵胤摇摇头,“不好,你知道练功用的木人吗?我和那玩意儿差不多。”
陆曼曼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吃干净了面条,她依旧心事重重。
看到赵胤没事,她按理来说应该感到高兴才是,可是她却感觉有一块心结始终在堵塞、困扰着她。
她不由得想起了那个瘦高而骇人的按察司中校。
攥在手中的笔记本更加紧了。
“怎么了?”赵胤察觉到了异样。
“尹大人有没有为难过你?”陆曼曼忽然问道。
“为难?这倒没有。”
陆曼曼紧紧盯着赵胤的双眼,那感觉就像是在看一名罪犯,让一旁的坤总和年总都有些发抖。
赵胤尴尬地笑了两声,补充道:“就是有点烦。谅那个尹大人也不敢把我怎么样。”
陆曼曼没有在意他说什么,只是态度严肃且抱着一种求助的语气,说道: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很害怕,我很害怕那个黑衣卫。”
“尹大人?”赵胤干咳了一下,拍肩膀道,“你别怕,有我在。我说过我会保护你,一直一直,尹大人不敢找你的麻烦。”
面馆里来来往往有许多的工人和行脚客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陆曼曼却始终感到一丝不安。
就好像众多的路人当中,有人在偷偷地窥视着她。
“我可以,相信你吗?”
碗里的面汤轻微摇晃,倒映着赵胤此时略微紧张的面容。
“发生什么了?”他谨慎地问道,也跟着压低了声音。
“替我保管一个东西,无论如何,都不能被其他人拿走,好吗?”
见到陆曼曼的眼中闪烁着阴晴不定的光,赵胤一时半会儿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他只能隐隐约约猜测到事态有些严重。
他握住女孩的手,说:“你该不会在做什么危险的事情吧?”
陆曼曼摇摇头,神色坚毅地说:“答应我。”
赵胤犹豫了好一阵,才勉强回答了一声:“行。”
陆曼曼悄悄将一本发皱的笔记本从桌子下传递,放在了赵胤的大腿上。
少年猛然挣大了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女孩。
“你……”
“答应我。”陆曼曼将手指竖在了赵胤的唇前,“不能交给任何人。”
“你有事情隐瞒我。”赵胤的面容沉了下来,“你向来单纯,不会撒谎。”
女孩抿住了双唇,再度重复了一遍,“这东西在我手上我就会有危险,你把它藏起来也好,撕毁也罢……”
见到女孩严肃的样子,赵胤只好再次发誓。
“我要回学院去了。”
说完,陆曼曼筷子一放,径直离开了座位。
赵胤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开,一句话也不敢说。
“怎么了,赵总……闹矛盾了?”坤总不合时宜地又插了一句话。
“嘘,老大看起来情绪不好。”好心的年总小声提醒道。
赵胤摇了摇头,等到陆曼曼走远了以后,他也跟着站了起来。
“喂,去哪呀?”两个小跟班见老大有些不对劲。
只听赵胤随口答道:“警署。”
第115章 缉捕
三天后,浔城大学城。
一阵风吹过马戏团帐篷上的彩旗。
文品头顶的树叶逐渐枯黄。
他预感凛冬将至。
薛仁川拍摄下的东西,分明就是黑尘,跟使用黑道人的面具时看到的情景一模一样。
看起来,那个要在下周取老教授性命的人,极有可能就是玄晖的门徒。
伸手贴上最后一张广告,已是夜间。
马戏团营地的周围挂满了树灯和彩旗,吸引了一大批学生驻足围观。
另一边,苏菲团长正好奇地观看着东方的戏剧。
她表示,自己有机会也想学学京剧的妆容。
她曾经尝试扮演过沙海女郎,中世纪的女骑士和女巫,可是从来也没有尝试过花旦,不免有些小兴奋。
“都布置好了,团长大人。”文品学着模仿小丑怪杰的语气说道,“敢问我可否休息?”
苏菲撑脸微笑,“我可不敢阻止你休息。”
这个时候,斯捷潘穿着一身睡衣似的自由民长袍,面带愁容地赶来两人身旁说:
“那边好像出事了。我在长椅上睡得正香呢,忽然间吵吵嚷嚷的,一大堆学生从我那旁边跑过去。”
斯捷潘甚至忍不住飙了几句弗拉维亚谚语:“真的就是狮鹫老婆分娩,山崩地裂。”
“什么情况?”
文品发现有几个学生跑到周围大喊着:“出事!要出事!”
紧接着,更大的骚动如同瘟疫般扩散。
文品顷刻间看到几辆黑马车来势汹汹,他当即便认了出来——那是黑衣卫专用的执法马车!
他们居然找到了这里?!
文品几乎被黑衣卫的高效率弄出了阴影,他赶紧戴上黑道人的傩面,躲藏在马戏团的帐篷之后。
他们是朝着女子学院的方向去的。
文品顿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我稍微离开一下。”
“去哪?”斯捷潘又准备两肋插刀,已经把手搭在恰西克军刀上了,“要不要我跟你一起?”
“你这老外长相太显眼了。”
说完,文品便跟着黑衣卫的马车迅速奔去。
斯捷潘挠了挠头,和一旁的苏菲团长彼此相视。
“他这面具……好像比我俩的长相更显眼吧。”他思索道,“嗯,也可能是我太帅气,总能吸引所有人的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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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品躲藏在女子学院外的草丛里,他看到黑衣卫的马车停在校门口外。
只见一位老熟人就站在大门前,身后领着一大帮黑压压的宪兵。
“你们来干什么?”
看守学院的门卫大爷,此时此刻宛如宝刀未老的将军,正气凛然地拦在了大门口,对黑衣卫们寸步不让。
领头的正是按察司的中校尹天纵大人。
他居高临下,影子堪比一头巨鹰。
“我接到举报,你们学院里有涉嫌颠覆护国公统治,破坏国家安定的危险分子。”
说着,尹大人不客气地亮出了一张“地位之三”的搜捕令。
可是门卫大爷依然不肯让步,厉声质问道:
“上次,俺们院的小方呢?难道他也是颠覆国安军的危险分子?”
尹大人不失礼貌地回答道:“他?哈,他是破坏公共秩序的暴徒罢了。”
“放他奶奶的屁!”
没想到一向沉着冷静的老大爷此刻须发倒起,摆出了一套拳师起手的架势。
“这么说来,您老是不愿配合了?”尹大人微笑道。
他的身后顷刻走出一名黑衣卫,尹大人按住后颈摇了摇头。
黑衣卫猛然挥出银色的甩棍!
在逼近门卫大爷的一刹那,老人的掌尖竟宛若游龙般穿梭于黑衣卫的双臂间。
——喀喇!他化掌为爪,顷刻撕咬住对手的手臂。
“你们可不要小看老夫。”
老大爷发力一抓,黑衣卫如同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完全笼罩于门卫大爷的掌控之下。
“俺当年也是前朝的武状元!”
轰然一声,四两拨千斤!伴随着人们的惊呼,黑衣卫被整个甩出,狼狈跌倒在尹大人的脚下。
“放马过来,你大爷我一天呆在这,你们就休想进来抓人!”
尹大人似乎毫不为意,仍旧保持着礼貌的微笑,慢慢跨过脚下的部下,径直朝着门卫大爷走来。
“看来,您老是想要包庇犯人了。”
门卫大爷不敢懈怠,有力地紧握起双拳。
正当他等待着对手的攻击的时候,尹大人却突然拔出了左轮枪。
喂!文品心中大惊,不止是他,黑衣卫们也完全没料到会这样,都赶忙想要阻止。
然而太迟了,尹大人迅速扣下扳机,不留余地。
伴随着雷鸣巨响,老人眼前闪过火花,鲜血四溅。
子弹一枪打中了老人的膝盖。
温热的血液洒在了尹大人的长袍下摆上。
“久违的香味。”
尹大人的脸上依然挂着微笑,他的眼中充满了病态与恶毒。
舌头轻轻舔舐,仿佛在回味。
恶魔……
这个人是恶魔。
文品只感觉后脊发凉。尹大人的恶毒远远超乎他的想象。
“喂!大人,那可是个老人家啊!”
身后,那名叫“李钟英”的女黑衣卫看不下去了。
老人痛苦地抱住血淋淋的膝盖哀嚎。
“大人,这要是被传出去,我们……”
尹大人吹了吹枪口的蒸汽,无所谓地说道:
“包庇地位之上的罪犯,理应枪决。我已经饶了他一命。呵呵,至于有人背后非议嘛,按察司同僚自会解决。”
李钟英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冷声道:“抱歉,属下恐怕不能苟同。”
尹大人猛地推开了她。
“快去联系医院!”李钟英不顾尹大人的命令,脱下了黑斗篷,赶紧为老大爷的止血。
“各位,为了我大夏公民的安全,我们可不能让帮助反抗军的罪犯跑了。”
尹大人毫不在意,轻轻一拍手,身后的黑衣卫们蜂拥而至,涌入了女子学院。
那些女孩们还在学校里上课,朗朗书声被黑衣卫们嘈杂的脚步声打破。
学院的王婶努力想要制止他们的暴行,然而迎来的却是冰冷的枪口。
女孩们惊愕地看着一群荷枪实弹的宪兵出现在走廊外。
尹大人一脚踢开教室的大门,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目光落在了这个怪异男人的身上。
他就像童话里的巫师,将邪恶隐藏在笑颜之下。
他慢慢靠近了讲台上授课的秋玉洁院长。
“不好意思,同学们。”尹大人朗声说道,“该下课了,你们将会有一个愉快的假期。”
秋院长手中的粉笔断掉了一截。
“你是……”
“是这样的。”尹大人的食指轻轻刮着秋玉洁的下巴,“我想邀请你一起去讨论讨论关于林登万和他的铁林同伙的事情。”
陆曼曼的脸色霎那间变得惨白,而尹大人也正意味深长地注视着她。
女孩几乎完全麻木了,失声了。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尹大人的手中拿着一本皱巴巴的笔记本,向她招手。
“我呢,想要找你们的院长,还有其他老师们好好谈一谈,接下来几天,你们会有一个非常愉快的假期。”
她眼睁睁地看着,手臂完全陷入冰凉。
她不明白,为什么笔记本会落到尹大人的手里。
不可能……这不可能。
就在所有人陷入恐惧与沉默的时候。
陆曼曼突然离座而起,冲上讲台!
“你们为什么要抓走秋老师!”
“曼曼!回去!”秋玉洁连忙喊道。
然而女孩不顾一切地冲向了尹大人的身前。
看着女孩那对充满泪水与愤怒的双眸,尹大人只是平静地回答道:
“一切都多亏了你啊,小姑娘。多谢你提供了证据。”
说完,他用带血的手掌温柔地抚了抚女孩的头发。
第116章 学院动乱
女子学院上下,到处都是黑衣卫的人。
他们在尹大人的指挥下肆意抓捕,一些老师提前听到了风声想要逃跑,却不幸被门外的堡垒马车堵住了去路。
“不许动!”
他们不管男女老少,上去就是一枪托,然后凶蛮地拽住教师们的头发,将他们一路拖到马车上。
“冤枉!我们不是反抗军的!我们和铁林没关系啊!”
然而黑衣卫们从来也不听解释
“这就是帮助反抗军的下场!”
尹大人站在马车顶上,俯视着围观的群众。
他一直很享受这高高在上,将他人的性命掌控在手心的感觉。
他们越是恐惧、求饶,他便越是高兴、开心。
虽然人生总有不如意,就像小时候他被男孩们挤在墙角殴打,扒掉他的衣服,对着他撒尿,可此时此刻,他早已是掌握生杀的按察司中校。
他见到有的人想逃跑,尹天纵毫不犹豫地便朝着他们开枪,打断他们的腿,即便不小心打死了也无所谓。
因为没有任何报社敢惹按察司的人,毕竟每个人都不希望自己在睡梦中死去。
“护国公和总理大臣无时无刻不操劳着大夏公民的安危,然这些人,却帮助铁林的乱党,误导我夏国子弟,企图颠覆我礼仪之邦!”
尹大人振臂高呼,全然不顾恶劣的影响。
李钟英想要阻止他,可是尹大人却将枪口对准了那名女黑衣卫,一边笑着演说,一边玩味地将手指轻抚扳机,仿佛随时都会开枪。
“你疯了。”女黑衣卫面色苍白地说道。
尹大人揪起秋院长的长发,眯起眼睛笑,“你有什么要向你的学生们忏悔的吗?”
令他失望的是,秋玉洁的脸上没有愤怒,没有恐惧,也没有悲伤,似乎她早已经料到了这样的结果。
“我为我们如今对无辜铁林人犯下的一切忏悔。”她的脸上只有坚毅。
尹大人拍手鼓掌!
“好!我欣赏!但是你到底还能让我欣赏多久呢?我们敬请期待,请上车,院长。”
说着,他亲自打开马车上的囚笼,做出了一个邀请的手势。
在枪口的注视下,秋院长从容地走上了囚车。
她的身旁,黑衣卫的猎犬肆意追赶人群,甩棍殴打着反抗者。
有的铁林学生曾经是在她的帮助下,才得以接受教育,她们哭喊着抗议,要求黑衣卫放人。
可是等待着她们的只有警犬的狂吠。
门卫的老大爷为了保护她和其他老师们,倒在血泊之中。
看着栅栏里,那一双双伸出来的小手,孩子们的目光里满是悲伤。
她既内疚,又难过。
可是,她不能向邪恶屈服。
“如果我们的牺牲,能够消除彼此的歧视,哪怕只是开始……”秋玉洁说,“我也不后悔。是时候结束自相残杀了……”
尹大人冷“哼”一声,重重关上了牢笼。
#
文品对黑衣卫的暴行无能为力。
他不能让尹大人知道自己已经到了浔城,更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展现超凡力量。
他只能忍气吞声。
他知道,尹大人肯定依然记恨着当初在太平钟楼下的失败。
从之前门卫大爷和尹大人的对话里,文品得知方锦臣竟然已经被黑衣卫的抓住了。
他必须做些什么,然而唯一的办法便只有高德公馆。
虽然方警官曾经是他的死对头,可是如今,文品不能看着方锦臣被尹大人那个变态给抓走。
因为现在,他们是朋友。
他匆匆忙忙赶向林哲休息的那间教室。
文品轻轻敲了三下门。
然后像以往一样,润了润嗓子,冲着里面叫道:“有人吗?我来借一本《西洋枪火通考》。”
林哲打了个哈欠,不情愿地开门。
“来啦来啦。”他宛如睡美人一样,睡眼惺忪,颓唐地看着文品,“来给我送青州啤酒?”
“事情紧急。”文品开门见山道,“你还记得方警官吗?”
“哦,怎么?名侦探依然怀疑你是凶手?”
“不不不,方警官被那姓尹的小人给逮捕了,而且现在,‘黑袍乌鸦’正在女子学院那里到处抓人。”
林哲微微笑道:“你倒是,挺有爱心哈。”
他却仿佛无所谓一般,边整理着自己的头发,边喃喃地说道:“按道理,我们应该少和黑袍乌鸦们扯上关系。”
文品听到这个回答,却感到心底有些发凉。
是啊。到底来说,我们也是为公馆办事的,旁人的死活本就是无关紧要的。
公馆永远不会为了一个旁人而冒险。
更何况,还是去惹尹天纵这个变态。
林哲指着自己的脖子说:“我到现在,都还记得机械督察那链锯的触感,呵,又冰又冷,仿佛我就要身首异处一样……”
那么,到底该怎么办?
要拯救的不只是方警官,还有小靖的老师们。
文品向来不是坐视不管的人。
去寻找十人议会的帮助吗?
“喂,我话还没说完呢。”
就在这时,林哲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公馆不会救他,可我们会。我们是一同患难的朋友。”
文品一下抬起了头,他看到林哲的脸上挂着自信的微笑。
“朋友。”
“朋友都救不了,怎么救大夏?”
林哲将教室的门锁上。
“在黑衣卫里面,肯定还有方警官的旧部吧?”他思考道。
“有。”
文品不禁回忆起当时在老城门遇见的那个独眼督察。
“有一个叫胡鹏的独眼警官,他很关心方锦臣。”
“好,那我们就想方设法取得那姓胡的帮助。”林哲一敲响指,“但是,我们必须神不知鬼不觉地传递我们的意图。”
“你想怎样呢?”文品追问。
“我感觉,尹大人的骄纵应该已经激起了不少人的不满,他们也一定希望结束这变态的‘黑暗统治’了。”
“所以,我们要发动这些痛恨尹大人的黑衣卫了。”文品说道。
林哲晃了晃手指头,忽然露出一个毛骨悚然的表情。
“不止如此,他卑鄙,我们要比他更卑鄙,让他身败名裂。”
指尖的钢笔飞快旋转。
“是时候来写几篇报道了。”
文品正想要说什么,却忽然听见门外有人走路的声响。
他立刻开启了感知,察觉到门外似乎有着轻微的呼吸声。
难道被黑衣卫跟踪了?!
文品当即向林哲比划了一个手势,示意他安静。
文品小心翼翼推开了窗户,尽量不发出一丁点声响,紧接着翻了出去,沿着窗台的边缘爬向另一间教室的窗外。
推开窗户,打开门。
令他没想到的是,那偷听的不速之客不是什么黑衣卫,竟是薛仁川教授。
“薛教授,你在这里干什么?”
薛仁川吃了一惊,连忙后退几步,他看到是文品才重新镇定下来。
“刚刚,我看到有人在走廊里徘徊,我还以为是那来谋杀我的人,原来是文先生啊。”
“刚刚有人在走廊?”
薛仁川教授脸上顿时布满阴云。
“怪了,难道那个人,不是你吗?”
第117章 赤殇夫人
“走啊!”
办公室里的教职工们已经事先得知了黑衣卫抓人的事情,奔相走告。
有的清洁工人来自铁林,他们生怕黑衣卫会搜查他们的公民证,识破他们的身份。
因为按照国安军制定的法律,铁林籍的公民是不允许参与教育事业的工作的,哪怕是在学校里当清洁工都不行。
他们有的人是偷偷摸摸造了假证,把自己的户籍改成了文明人。
但是此时此刻,教学楼前的林荫道上屹立着高大的机械督察,它用恶魔般血红的义眼监测着逃出教学楼的教职工。
“我不是铁林人啊,大爷们!你们看看,这是我的公民证,我世世代代都是城里人啊!”
黑衣卫把所有企图逃离的人统统抓住,挨个进行盘查。
“呵,你说你不是铁林人?”
黑衣卫一把揪住清洁工的衣领,把他一直连滚带爬地拖拽到了机械督察面前。
清洁工看着那把锐利的链锯,全身战栗不止。
黑衣卫指着清洁工的鼻子说。
“铁林人的味道,铁林人的长相,铁林人狡猾的眼神……我觉得,你全身上下没有哪个地方不像是个可恨的铁林杂种。”
“我真的不是,大人!”
“如果你是怎么办?”黑衣卫大喝道,“你如果敢骗老子,我非得打废你不可!起来!”
黑衣卫抓住清洁工的胳膊,让他直面巨人般的机械督察。
它的排气管道喷发出热浪,侦测义眼散射出红光,笼罩在清洁工的脸上。
“机械督察正在分析中……检测体内辐射含量。”
可怜的清洁工丝毫不敢回话。
所有的黑衣卫都在冷冷注视着。
这时,机械督察内装的语音冒出了一句:“侦测结果,辐射含量高于正常值。”
黑衣卫突然一拳砸向了清洁工的脸颊!
“我就知道你他娘的是个铁林杂种……你以为你能把老子当猴耍吗,啊?”
黑衣卫拔出甩棍使劲抽打着清洁工。
“我以前在铁林附近的村里工作!我不是铁林人!大人!我真的不是啊……”
“放屁!”
清洁工拼命辩解,但仍然遭到了恶毒的殴打。
被抓住的人当中,有的人在哭泣,无助地等待着厄运的降临,有的人则不敢说话,生怕一开口,下一个遭到报复的便是自己。
“这样不好吧,人快打死了。”有的黑衣卫于心不忍,想要上前制止。
“带走!”打人的黑衣卫这才收起甩棍。
末了,他转身对自己的同僚说道:
“搁这儿当圣母呢,老弟,你今个儿不对他们狠点,下次这帮子狗东西还敢编胡话骗你。”
伴随着凄厉的哀嚎,仍然躲藏在教学楼里的铁林人不敢出去。
校园里到处都是黑衣卫的人。
“怎么办,怎么办……我们会被抓起来的,他们会打死我……全完了。”
在学院干维修工作的大叔完全陷入了绝望,他没有造假的公民证,而且他身上还有着小时候,部落萨满纹上去的刺青。
只要自己一被人看到,那么立时就会被认出来——这家伙是个铁林人!
可是,他不想被抓住。
强烈的求生欲望迫使他不能坐以待毙。
一楼的窗户都加装了防盗网,不能直接出去。
我必须,做点什么……
铁林人看着手中的螺丝刀和老虎钳,硬着头皮跑进厕所,这个地方是唯一一处没有防盗网的地方。
上个月有人企图潜入教学楼偷窃,锯开了厕所的防盗网,现在还没来得及修复,只是锁上了窗户。
他不敢直接弄坏玻璃,只是用螺丝刀卸下了窗户的合页,小心翼翼地将它整个拆下来。
“咱们分头进去看看,还有没有铁林狗!”
铁林人听到走廊外传来黑衣卫们清晰的喊叫与脚步声,他顿时冷汗直流,赶紧爬上窗户。
“快点!我好像听到有动静!”
外面是通往学院后山的小路。
铁林人落地时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他连爬带跑,顾不上许多,然而道路的另一头,又是一群正拉着狗链寻找踪迹的黑衣卫。
他不得不转向,拼命冲向后山的山门。
可那里也站着一个黑衣卫,那个黑衣卫看起来很年轻,应该是名见习宪兵。
“站住!干什么的?”年轻黑衣卫拦住了他。
那一刻,铁林人觉得自己死定了。
他跪在黑衣卫的面前,干脆放弃了瞒骗。
“放过我吧,大人……我来这里,不过是为了讨个生活。”铁林人又是哭泣又是磕头。
年轻黑衣卫有些于心不忍,可是无奈,他必须公事公办。
“抱歉,你必须跟我们走。”
他慢慢走向了铁林人。
“为什么,你们非要将我们赶尽杀绝?”铁林人绝望地问道。
“问问你们的林登万吧。”黑衣卫说,“再问问你们的祖宗。”
“可是……他们犯下的罪,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黑衣卫拿起了手铐。
“因为你接受了反抗军的帮助。”
铁林人瞪大了双眼,握着螺丝刀的手不停颤抖。
“伸出手来。”他不无怜悯地说,“我只是遵从上级的命令,我不想伤害你们。”
铁林人伸出了一只手。
“还有另一边。”年轻的黑衣卫命令道。
“不,我的罪,不是接受了反抗军的施舍……”
铁林人抬起了头,突然将螺丝钉捅向了黑衣卫的眼睛!
年轻的黑衣卫惨叫着跌倒在地。
铁林人哽咽着,咆哮着,一下又一下,他捡起地上的石块,使劲砸向黑衣卫的脑袋,一下又一下,鲜血横流。
“我的罪,是因为……我是个铁林杂种。”
他痛苦地哀嚎,将血肉模糊的尸体放下。
“我想活着。”
铁林人拼死狂奔。
树木在倒退,校园在远离,拾级而上,呼吸声不断急促,他已经没有力气了,艰难地向上走。
他知道山顶上有一座古庙。
那里供奉着他的祖先曾经崇拜过的神明。
无助而失去希望的人只能将一切寄托予虚幻缥缈。
重重推开山门。
很久很久以前,他的祖先曾在这里祈祷,宰杀牛羊,奉上牲祭。
人们低声吟唱着“赤殇”之名,举行盛大的祭礼。
他实在跑不动了,重重趴倒在废弃的庙门前。
铁林人哭泣流泪,他不过就是想像文明人一样,不求富贵,只求平安度过这一生。
可是如今,他祖先曾经生活过的浔城,已经沦为了文明的牺牲品。
他们拆毁了祖先的图腾,毁灭了祖先的牧场。
骨头风铃风中作响。
山下传来猎犬可怖的嚎叫。
他抬头看着庙里那尊庄严的圣像。
“赤殇娘娘……”铁林人匍匐在肮脏的地面上。
恐惧和悲伤洗礼着圣像残破的身躯。
“救救我们吧。”无助的铁林人磕下了头。
他的身后,传来了黑衣卫们沉重的脚步声,如雷似雨。
“请拯救我们,于地狱之中。”
额头沉重落地,在地上留下鲜红的印迹。
在眼泪落下的一刹那,声音消失了。
空旷的庙宇中陷入了可怕的寂静。
铁林人慢慢抬起头,供桌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矗立着好几尊斑驳的小石像。
它没有面容,就像千佛洞里那一尊尊肃穆的古佛像,无声呼唤。
残破的庙宇里匍匐着更多的黑影。
铁林人倒吸一口凉气,面前慈眉善目的赤殇娘娘仿佛融化了一般,颜料化作鲜血流淌全身,浸润漆黑的肋骨,滋润锋利的宝剑。
祂手中提着的人头也疯狂眨眼,像是在窥探,究竟是谁在苦苦呼唤。
“这是!”铁林人大惊之下向后急退。
却冷不防踩到了什么东西,身体撞到门板,跌倒在地。
“好痛……”
再等他睁开眼睛的时候,他躺在了一条昏暗的学校走廊中。
他的身旁横七竖八地躺着好几具黑衣卫的尸体,他们眼睛暴突,全身缠绕着扭曲树根,要将他们五马分尸。
铁林人圆睁着双眼。
无数尊小人像排满走廊的地面。
他们跪在地上,密密麻麻,像是为这神圣的仪式祈祷,赞叹着流血与牺牲。
石像们轻声呢喃,吟诵着经书。
它们有的轻抚着被肢解的躯干,有的匍匐在横流的血泊。
窗户的玻璃接二连三地点亮起油灯般暗黄的光束。
而那走廊的深处,有一面明镜。
镜面浮现出诡异的人影。
“我听到了你的呼唤。”
第118章 背叛
陆曼曼背起书包,快步穿行于疏散的生潮当中。
她始终沉默不语,似乎没有听见周围的嘈杂。
学生们都在担忧着学院的命运,她们不敢多去看那些持枪的黑衣卫。
校园外很快来了治安巡警的增援,呵斥围观的人远离。
那些大学城里的学生也不敢逗留,只是好奇地远观,毕竟没有人想和黑衣卫扯上关系。
那些蓝衣服的巡警倒是非常好心地疏导着女孩们的撤离,并且告诫她们回去不要向家人多提这件事,以免招来无妄之灾。
“喂,快按住伤口……纱布呢?快,医疗班的人快点!”
女黑衣卫队长焦急地指挥部下救治伤员。
有的地方发生了暴力冲突,不甘心坐以待毙的铁林人,将自己所能使用的任何东西当作武器,与黑衣卫展开了激烈战斗。
可是,这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她的双眼中充满怨恨。
她从不曾像现今这般痛苦。
“你不是……”李钟英无意间发现了在远处冷冷注视着她的女孩。
女黑衣卫放下枪,朝着陆曼曼走了过来。
“你是那天,我表妹的……”
“你们为什么这么做?”陆曼曼冷漠地打断了李钟英的话,“在你们看来,把无辜的好人抓走,把铁林人杀光,你们才肯满意吗?”
李钟英想要开口,却无言以对。
“我恨你们。”
“等等!”
女孩留下一句狠话,忽然便转身逃去。
李钟英本想追赶,可是同僚们的报告很快便阻止了她这一念头。
“报告李警官,教学楼那边出现了伤亡……不知道是谁袭击了我们。”
#
在大学城国中部的教学楼前有一处文化长廊。
那里完全是模仿西式的千柱走廊修建的,是曾经大西国浔城总督府的遗留。
黑曜石立柱宛如鱼骨拔地而起,支撑起绘制星图的穹顶。
而另一头则是虚空教堂的旧址,现今已经变成了学校文艺表演的大厅。
曾经发生过许许多多的事情。
当年,大西总督在这里接待扶桑的企业家,也举办过有名的古董博览会,向世界的收藏家展示自己掠夺而来的财宝。
陆曼曼记得赵胤曾告诉她,几年前太熙百货公司老板的大少爷,和丰泰银行的少公子,争夺一个校花。
听说,女孩喜欢音乐。
为了讨得心仪的女神青睐,太熙家的大少包下了整个老教堂来举办音乐会,邀请了大夏最知名的交响乐团来演奏。
整个观众席上只有女神和他两人。
“那,丰泰银行的少公子呢?”陆曼曼问他。
“他也不甘示弱啊。”
听说女神家的人喜欢洋货。
他便在文化长廊前停了一排的洋马车,个个都是高头骏马,自己则驾驶着亚塔利加的蒸汽轿车来送女神回家,就如同迎接女王回宫一般。
“那你带我来这里要干什么呢?”
“当然……是接我的女神回家。”
“我家在沪津呢。”
赵胤如同铁林的骑手那样跨上自行车,“但是铁林人四海为家,来吧?”
……
陆曼曼站在辉煌的虚空之下,散射的阳光穿透天窗,将黑曜石的穹顶映得闪闪发亮。
如同以往一样,赵胤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老教堂石阶上。
他不顾学校的规矩,抽着香烟,敞开着黑色的外套,目光深邃地注视着远方的草坪。
“你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赵胤看起来就像是铁林里的牧羊少年,即便穿着校服,也散发着一股放荡不羁的英气。
赵胤摸了摸下巴新长的青皮胡,喃喃抱怨:“今天这剪刀不知道弄哪去了,唉,回头去洋货店整把剃须刀来。”
他见到陆曼曼的双手紧紧抓着书包的背带,头发在脸颊笼下一层深深的阴影。
“你为什么要背叛?”女孩的语气里饱含怨念。
“什么?”赵胤露出了诧异的表情。
“难道,你不是铁林人吗?”
没想到一向胆怯的陆曼曼,此刻却愤怒地揪住了少年的衣领!
“回答我!”她的双眸中满是痛苦的眼泪,“我信任你,你为什么要向黑衣卫告密!”
赵胤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险些被烟头给呛死。
“原来你是为了这事……”
“你说啊!”女孩咆哮着。
“你冷静一点。”赵胤苦笑着回答,“我不希望你受到伤害。尹大人是个疯子,你完全是在玩火……”
陆曼曼重重一巴掌打在了少年的脸上。
“那不是你背叛的理由。”
女孩冷漠地说道:“院长给了你们受教育的机会,把你们当成亲生的儿女一样,而你,却亲手将她送进了监狱。”
赵胤茫然地看着她。
他很想开口说话,告诉她:尹大人早就盯上了你。
那天在医院,尹大人在少年的病床前说:“你的小女友惹上了麻烦,或许会牵涉进一起‘地位之三’乃至‘四’的案件中。”
“可她固执地不肯配合警方。谅她还是个小女生,警方会给予她机会,但是如果不好好把握,她的家人可能会遭到牵连,她自己也会失去受教育的资格。”
尹大人顿了顿,“现在,只有你能救她,好好考虑一下吧。”
可是赵胤的声音却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他想要辩解。
他不曾想过这件事情竟然会导致院长入狱。
他也无理由辩解。
他是罪人。
可是即便再来一次,他还是会选择拯救那个女孩。
赵胤的烟头烫到了手背,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对不起。”
他会道歉,但绝不反悔。尽管会背负良心的谴责。
陆曼曼终于松开了手,她失望地说道:“再见。”
“等一下!”
赵胤拿起一束枯萎的玫瑰。
“那天是你生日,我一直没忘记……”
女孩沉默不语。
或许有那么一刻,她想起了当初少年带她游遍整个校园的一幕,将她从坏人手中拯救的一幕……
但她终究还是没有接过玫瑰,消失在了神圣的长廊之中。
她看着校园里惊慌失措的同学们,她们尖声呼叫,那些仗势咬人的猎犬,用血淋淋的牙齿对着她。
所有人都在逃命,她形影单只地走过那些黑衣的恶魔。
尹大人的马车正要离去,身后一列的囚笼里尽是遭到逮捕的铁林人,以及曾经帮助过铁林人的老师们。
猎犬对着她嘶吼。
女孩却死死咬住了牙齿,那股悲伤与怨恨逼得那些狗儿们也匆忙后退。
“有罪的人,是我啊……”
陆曼曼笑着看着马车上的尹大人。
那个恶魔在向她招手,仿佛是在向她表示感谢。
这些囚笼里的可怜人,迎接着他们的将会是生不如死的折磨。
“我诅咒你。”女孩流下了眼泪,笑道,“我诅咒你们,下地狱。”
第119章 惨死(四千大章)
廖小靖和叶敏在人群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陆曼曼的身影。
事情发生的时候,教室里的所有人都陷入了巨大的混乱,即便是最优雅的淑女也不顾形象夺路而逃。
“找不到!到处都找不到!”叶敏着急地喊着。
她们不知道平时腼腆的曼曼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小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了解她了,可直到现在,她才发现自己从未真正理解过这个女孩。
她的内心远比想象中的更加复杂。
“这些人怎么回事啊?”叶敏指着拥挤的楼道大喊,“一点秩序都没有,人挤人的……”
她险些被人群给撞倒,楼上时不时还传来某人被黑衣卫殴打的惨叫声。
“小靖,你在哪?”她的视野完全被遮挡住了,噪音将她彻底淹没。
“在翻窗。”
另一边,廖小靖推开了窗户,跳到了连接办公楼的蒸汽管道上。
管道上长满了滑腻的青苔,她不得不弓下腰,保持平衡。
这里平时没有人清理,她顺着管道爬上了延伸出的屋檐。
这时,小靖发现有一个女老师躲藏在屋檐上。
她的右手死死抓着爬山虎一类的藤蔓,身体紧贴在窗户边缘,不敢探头出去,另一只手则拿着一串菩提珠,不住祈祷着“菩萨保佑”。
女老师看到小靖出现的时候,险些被吓得从屋檐滑下去。
“你……你在这里干什么?”老师战战兢兢地问道。
“我不想跟人挤楼梯。”小靖回答说,“里面发生了什么?”
“你别进去,黑衣卫抓人……”她小声说道。
廖小靖点点头,立刻便翻窗爬了进去。
“喂!”女老师险些拽断藤蔓,“别告诉他们我在这……我丈夫是铁林人,他会被牵连的……”
“放心。”小靖宛如小说里的江湖女侠一样拍肩膀担保,“小靖守口如瓶。”
女孩眨了眨眼睛,转身便朝着办公楼深处跑去。
白天,这里由于封闭的缘故,依然显得有些昏暗。
电闸已经被切断了。
廖小靖依稀听到楼下有黑衣卫的喊叫声,所以并不敢久留。
她推开另一边备用楼梯的门,打算直接下到一楼去。
可是就在一楼的大厅里传来了嘈杂的喊叫,好像是在说“死人了”!“死人了”!
小靖顿时刹住了脚步,从楼梯口悄悄探出头观察。
自从当初发生永宁街的事情以后,她对于某些不同寻常的事情变得格外敏感。
她看到有很多黑衣卫聚在走廊中间。
那里赫然倒着几具尸体,他们的眼睛圆睁,舌头外伸。
身体几乎是被整个扭曲错位,仿佛腰间向下的部分像拧毛巾一样,完全翻转了过来!
虽然尸体这东西,她早就已经见怪不怪了,可是,这样的惨状,还是让她的后脊愈发冰凉。
难道是有铁林人在反抗?
可能杀死黑衣卫的,能用如此残忍手段的,能有如此大力道的,会是一个普通的铁林人吗?
小靖不敢再逗留,蹑手蹑脚地从这些黑衣卫的后背潜伏过去。
轻盈如猫。
趁着黑暗,即便是黑衣卫也无从察觉小靖的存在。
她的目光凝视着光源传来的地方。
她记得办公楼的厕所,有一个被盗贼撬开过防盗网的窗户。
小靖悄悄地走进厕所,并把门给关上了,以防有其他人进来。
厕所的毛玻璃窗户似乎被什么人给破坏了,完全拆卸了下来,摆在地上。
小靖小心翼翼地绕过那块大玻璃。
然而就在快要接近那扇敞开的窗户的时候,她头顶的天花板莫名传来一阵响动。
哒。
小靖不禁抬起头。
响动不断持续。
鞋子踏在玻璃大窗的边缘。
好像天花板有什么东西在移动。
石灰墙面像是被积水浸湿,开裂。
小靖感到有些不对劲,她下意识加快脚步准备离开。
突然!头顶天花板的裂缝爆裂开来!生长出四条狂乱的荆棘!
小靖的心脏猛地一跳,鞋子踩碎了地上的玻璃,在空旷的办公楼里发出巨大的声响。
“谁?!”
门外的黑衣卫听到了声响,嘈杂的脚步声一瞬间开始逼近。
荆棘挡住了窗户。
怎么办?怎么办?
扭动厕所门把的声音传了过来。
小靖当即打开一间厕所,直接锁好躲藏了进去。
大门开了。
小靖的面容竟完全煞白。
因为厕所里有一具男人的尸体。
他整张脸的五官都被削平了,以祈祷的姿势,被带刺的铁丝固定在墙上。
他张开的嘴巴朝着天空,被挖去的双眼仿佛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深渊,双臂紧紧抱着自己的身体,双腿被掰成了扭曲的“v”字型。
如同在歌颂深渊,渴望着神国的降临。
这……
他不是学校的维修工人吗?
黑衣卫进来了。
小靖几乎全身都在发冷,与一具尸体同处一间,她强忍着巨大的恐惧,摒住呼吸。
“有人吗?别让我抓到你。”
黑衣卫看到地上被踩碎的玻璃,鄙夷地吐了口唾沫。
“有漏网之鱼啊……”
小靖察觉到隔壁的厕所门被人推开。
接着是第三扇。
第四扇。
黑衣卫走到了小靖的门外。
她的心脏砰砰直跳。
外面的人扭了扭门把手,锁上了。
黑衣卫骂了一句。
慢慢地,他趴下了身子。
小靖的心弦崩到了极点。
一张人脸出现在门缝下。
“没有人?”
小靖努力跨起“一字马”,双足离地,借助厕所的墙壁支撑起身体。
黑衣卫仔细打量了半天,小靖的双腿在不停发抖。
终于,黑衣卫重新站直了身体。
小靖仍然不敢下来。
直到她听到黑衣卫的脚步声远去,她才以最快的速度落脚。
“好险……”
小靖喘了口气,不敢再回头看那具尸体,硬着头皮推开门。
却发现,之前的荆棘不见了。
头顶也没有什么裂缝和缺口,只有一团发黑的水渍。
到底发生了什么?廖小靖惊魂未定。
她僵硬地转过头去,看着之前躲藏的地方。
都是幻觉?奇怪的幻觉。
之前的黑衣卫叫来了帮手,廖小靖咬了咬牙,顾不了那么多了!单手一撑,翻出了窗户。
“刚刚这个厕所是锁上的,有些古怪。”
被叫来的黑衣卫走进厕所,刚拿起开锁工具,却发现原本关着的里间一碰即开。
“你见鬼了吧你,里面啥鸡脖玩意都没有啊?”,他转过头用异样的眼神看着这位同僚。
“操……那个人逃了!我就觉得刚刚里面有人!”
黑衣卫咬牙切齿道:“凶手杀了我们的人,将咱们当傻子戏耍……相当危险啊。”
第120章 新侦探
廖小靖侥幸逃脱,她借助长凳和大树来掩护自己的行踪。
直到重新混进疏散的人群之中。
之前的幻象令她直到现在都感到一阵胆寒。
她努力寻找着陆曼曼的身影。
凭借回忆,她沿着曼曼经常走的地方寻找着。
那个女孩走的道路一般都没什么行人,靠近树林,不远处还有一个小池塘。
她记得原本上下学,姐妹三个经常会拿一些小零食去池塘旁边喂鱼。
曼曼对这些小动物有种独特的执着,也许是因为她太善良了,所以鱼儿们总是愿意主动接触她的手心。
叶敏还抱怨说:“这些臭鱼从来都不理我。”
而曼曼回答:“那是你太心急了,它们都被你吓跑了。”
就是这样一个女孩,却在院长被黑衣卫抓走的时候濒临失控。
难道,她是去警署找黑衣卫放人了吗?
廖小靖绕着池塘边的树林转了一遭,也没有找到曼曼的身影。
只是,她发现,池塘附近不知道什么时候摆上了一尊石人,看起来就像扶桑寺院附近的地藏菩萨。
叫人在意的是,这石人看起来让人很不舒服。
它完全处于一种混乱的状态,有手有脚,却都不在正常的位置上,就连五官都是颠倒的。
某种不好的画面刹那间闯入她的脑海。
——“遵从你的旨意……未眠之时,拉吉尔……”
这个石像是?
想到这,廖小靖忽然感觉心率加快,在这里每多呆一秒都会令她汗毛倒竖。
还是,先把人找到吧。
她不由得加快脚步,往校门的方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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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黑衣卫的马车已经离开,只剩下治安巡警还在维持着秩序。
有许多家住当地的家长已经闻声前来学院,那些倒霉的巡警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解释原因。
他们其实也不清楚黑衣卫的内部决定。
结果却被家长们纠缠逼问,费了好大劲才解释清楚。
“我就他娘的说了……女孩儿家读个屁的书!看看,院长居然是个铁林蛮子的帮凶!这不得把人教坏?”
廖小靖眉心紧皱。
她感觉这声音无比熟悉,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果不其然。
此人正是陆曼曼的父亲陆国监工。
他依旧一脸痞相,怨天怨地似地,对其他来接女儿的家长冷嘲热讽。
“就可惜那院长还像是个不错的女人,结果竟然是反抗军的帮凶,可惜。”
说到这里,陆国一愣,忽然发觉到廖小靖在一旁注视着他。
他搓了搓眼睛,忽然想起来,这个女孩好像是上次女儿的同学。
“你不是……”
陆国话没说完,小靖便问道:“叔叔,你见到你女儿了吗?”
尽管因为上次,那个男人对待陆曼曼恶劣的态度,令她颇为厌恶此人。
可现在,小靖还是尽可能保持了应有的礼貌。
“你是说……小曼?”
“算了,我觉得你根本就什么也不知道。”廖小靖语气冰冷地抛下一句话。
这样的家长,永远不可能知道女儿在想什么。
“她怎么了?”
廖小靖没有回答她,脸色一沉,转身便要离去。
“喂,你这小鬼,他娘的有没有礼貌?”
陆监工登时火冒三丈,气势汹汹地朝着小靖走了过来。
“我说了,我不知道。不然,我为什么要问你?”女孩冷漠回答。
“你!”
陆国平日里蛮横惯了,这些时日,他哪曾受到过这样的羞辱?
监工当即挽起袖子,准备动手教训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兔崽子。
“小心啊!”路过的家长们大吃一惊,想要阻止。
可就在陆国的手即将抓住小靖的一刹那,眼前的女孩却仿佛凭空消失,眨眼间闪到了他的身后!
“哪去了……”
廖小靖猛然挥出腰间的黑竹杖,鸦头的护柄犹如有了生命一般,顷刻“咬”上陆国的小腿,向后撕扯。
——失衡!
这个牛高马大的汉子竟被一个小女孩给生生掼倒在地!
路人们目瞪口呆。
只见小靖若无其事地看着地上狼狈的监工。
收杖。
“这一杖,我替你女儿来教训你。”
陆国哪可能咽得下这口气!
堂堂一个大男人竟然在所有人面前,被一个小丫头给戏弄得灰头土脸!
他攥紧拳头,大吼一声重新爬了起来。
“站住!”
廖小靖只是向右一个滑步,犹如剑舞者般华丽转身。
陆国扑了空,差点撞上校门的柱子。
“这一下,我替被你毒打的工人们教训你。”
陆国气急败坏地说:“我没有……那是以前,你别他妈污蔑老子……”
说着,男人转过身来正要发作,然而这一次,他却被路过的巡警给按住了肩膀。
“混蛋,放开老子!我要见我闺女!你妈的!”
治安巡警吹响了哨子,叫来了好几个人。
“这里有个暴力分子!”
尽管陆国一再挣扎,但还是被几名巡警合力制服。
“我闺女在哪里?”陆国不甘心地吼着,“小兔崽子,老子撕了你!”
廖小靖只是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梳理着自己的辫子。
不知道为什么,她却开始觉得这个男人有些可怜。
陆国永远也不知道女儿为什么会讨厌他。
男人被巡警的警棍打倒在地,他那件用巴塔莱纳高级洋布做出来的衣服被蹭裂了。
巡警用力将他拖上马车,他也仍然固执地喊着:
“放我走!你们应该去找我的闺女!一群狗东西!”
同时,他也是可恨的。
自私,刚愎,无礼。
小靖在人们惊愕的目光下,将黑竹杖重新挂在腰间。
“小靖?”
叶敏终于从拥挤的人群中离开了校门口。
她看到所有人围成了一圈。
“发生什么了,姐妹?”
小靖转身微笑着回答道:“我在,表演一个舞蹈。”
叶敏困惑地撑起下巴,“这么多人面前?”
小靖点点头。
“你还真是活泼的姑娘啊,至少我不敢。那……你还没有找到曼曼?”
小靖表示很无奈,茫茫人海,找到她太难了
但可以肯定的是,陆曼曼现在没有回到她的家人身边去。
如果是这样,那情况就危险了。
她一个小女生,游荡在外面,遇到坏人怎么办?
更何况……
小靖回想起了之前教学楼里发生的事情。
这个学校,有古怪。
“小敏,你回家去吧。”她说,“我去找曼曼。”
“开什么玩笑呢?我可是姐姐,姐姐当然要照顾妹妹们,丢下你和曼曼,自己回家算什么嘛?”
叶敏交叉起双手,颇讲江湖义气地说道:
“你不是常常唠叨什么‘少年侦探队’吗?好,现在朋友走丢了,侦探们当然要行动起来啊!”
“你……”小靖难以置信地看着叶敏。
当初,她以为小敏不过是个任性的富家女孩罢了,喜欢吓唬曼曼,又爱使唤姐妹们……
或许,患难见真情,一日是舍友,终生是朋友,一天是姐妹,终生是姐妹。
“你什么?”
正疑惑间,小靖伸出了拳头,郑重地说道:
“那么,从今天起,你就是侦探队的一员了。”
叶敏顿时“哈哈”一笑,挺直胸膛,宛如新人报道般敬礼说:
“不辱使命,小靖队长!”
姐妹拳头相碰。
只听小靖高声呼喊着:“出征!”
“等,等等,‘出征’是什么东西?”
“爸爸教我的。”她认真回答,“紧张的时候喊一喊,能够勇气倍增。”
“你爸爸还真是有够奇怪哈……”叶敏好半天才忍住没笑,“不过呢,这口号简单响亮,我喜欢。”
那么,少年侦探队——出——征。
第121章 女孩与马戏团
文品不停地回想着薛仁川怪异的举动。
他明明看到,就是那个老教授在偷听他和林哲之间的谈话。
虽然都是公馆的人,薛仁川知道了也没什么,可是文品隐隐觉得有些不安。
薛仁川为什么要撒谎呢?
如果他老老实实承认,或许还不至于被人怀疑。
文品一时半会儿想不到原因,只好提醒林哲注意。
现在,黑衣卫应该已经撤离了,可以回学院去把小靖给接回来了。
只是文品有些感慨,本以为自己是让小靖远离危险,没想到现在就是在把她往狼窝里送。
该死的。
不知不觉,文品回到了马戏团驻扎的地方,刚打算绕过去直接前往女子学院,没想到却被斯捷潘给突然拦了下来。
“文兄!”自由民用力一拍文品的肩膀,“你这么着急要去哪呀?”
文品险些被拍进地里,表情顿时皱成了苦瓜脸。
“你这称呼……也太……”
“哈?你们夏人不都是称呼兄弟是‘某兄’吗?”斯捷潘像个单纯的孩子一样说道。
“但你不知道这两个字念着……”
“管它呢,你别急着走啊,我向来擅长读心术,我来表演给你看看!”
说着,斯捷潘找来一顶礼帽,然后将恰西克军刀当成了魔法棒,故弄玄虚地做了一番手势。
“神秘的虚空啊,请给予我无穷的智慧!”
强强斯捷潘爵士叽里呱啦老半天,“让我猜猜,你想要找你的女儿,对不对?”
“哈,既然你知道,那还不让我过去。”文品不满地交叉起手。
“哎哎哎,等等。”斯捷潘一本正经道,“你的女儿,可是叫‘小靖’?”
文品眉毛微微耸动,“你怎么知道的?难道……喂,她现在在哪?”
斯捷潘打算接着卖关子,“当然是在……”
“在这!”
文品突然感觉有人一下子蹦起来,抱住了他的脖子。
“小靖……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女孩的脸紧紧贴着他的肩膀,像猫咪一样蹭着他的脸庞说:
“你那天打扮得像个小丑,然后这几天大学城里又有马戏团表演,你不觉得很巧吗?”
“啊哈?”
文品想起来自己平时没事的时候,就把自己当年无聊翻过的逻辑学读物的内容,教给了小靖。
还挺能举一反三嘛。
嗯,至少比林哲那家伙聪明多了,下次得劝劝那家伙“少说骚话,多长脑”。
“叔叔好……唔,其实感觉应该叫大哥哥?”马戏团帐篷里还传来了另一个女孩的声音,“小靖,你爹好年轻啊。”
小靖重新站稳脚跟,热情地向自己的爸爸介绍道:
“她叫叶敏,侦探队的新成员。”
文品微笑着朝叶敏挥挥手。
然而这时,叶敏却在小靖的耳畔说悄悄话。
虽然她刻意压低了声音,可是文品却都能一字不落地听得清清楚楚。
“你爹穿这衣服,其实还蛮帅的……就是感觉,这人有点傻呀,像个土包子。”
文品顿时一脸黑线,挥着的手都如同蔫掉的小花。
哎,现在的小鬼都这么没礼貌吗?
文品正想开口说话,却见到小靖不知道什么时候,居然自己骑到了米拉熊的背上!
“喂!你这臭小鬼,这可是熊啊!”
哪晓得小靖一点儿也不害怕,还温柔地拍了拍米拉毛茸茸的熊耳朵。
文品真害怕这小鬼一个不小心把熊给惹毛了,那麻烦就大了。
斯捷潘却站出来为自己的小公主说话:
“放心吧,文兄,米拉是个好女孩,女孩们一起玩耍嘛,咱大老爷们儿就别搁这操心了。”
小靖的手心仿佛拥有着神奇的魔力,能抚平任何生灵的内心。
米拉熊也温顺地舔舐着她的掌心。
一旁的叶敏却非常害怕这庞然大物。
小靖想邀请她一起上来坐坐,可是叶敏光是看到米拉锋利的熊爪和獠牙,就感到双腿发软。
此时此刻,文品化身成了六十九岁老父亲,坐在一边的板凳上。
“好久都没有看到小靖这么开心了。”
想想以后,这个小丫头也会长大,变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而我也会变成一个满脸胡茬的大叔……
看着她一天一天长大,也是件很幸福的事情吧。
小靖骑着米拉熊在帐篷周围兜风,那一对麻花辫迎风飞舞着,就如同是《天空之城》里那个可爱的女孩。
文品轻轻揉了揉双眼。
只是,终有一天,我是要回家的。
如果那一天到来,她会为我难过吗?
无意间,他身旁的帐篷被揭开了。
那总是穿着中世纪男装的聪明团长,津津有味地蹲在文品身旁看着。
“她是个天生的驯兽师。”苏菲团长说道,“以后,她一定会成为一个优秀的‘骑士’。”
“嗯哼。我更希望那小鬼,不会成为像你们这样的人。”
听着文品话中带刺的回复,苏菲并没有生气。
“你察觉到了吧?”她忽然话题一转。
文品点点头。
“这里弥漫着以太。”女团长抚摸着手中的短剑,“校园里到处都是腐朽与死亡的味道。”
“你找到根源了?”
苏菲摇摇头,“这里相当危险呢……我想,议会也该准备下达新的任务了吧?”
文品浅笑一声,说道:“你也是议会的人,用得着问我吗?”
“我不过是个小小的仆从罢了,又不是十人中的一个。”
刀锋倒映着苏菲此刻化了哥特妆的面容。
她的脸颊看起来比以往更加苍白,眼眶周围犹如水墨般漆黑,双唇也涂成了异教的深色。
“我能拜托你一件事情吗?”文品低声说道。
“哦,说来听听。”
“我希望你,在下周日到来之前,带小靖离开这里,保护她的安全。”
苏菲却忍不住笑了。
“离开?不好意思,我不会在马戏结束之前离开这里。”
文品暗自咬住了牙齿,面色阴沉地盯了苏菲一眼。
“别这样看我,尊敬的大人物。”
苏菲慢慢站了起来,将匕首抛向天空。
“我们已经为你做出了许多,而现在,该是你回报议会的时候了。”
利刃落下的一刹,女团长将匕首纳入掌心,又飞快投向了远处的靶心。
刀锋穿透红心,直没直柄。
文品不禁打了个冷颤。
马戏团的一众演员们顿时鼓起了掌,爆发出热烈的喝彩!
肥胖的苏丹娜赞美道:“不愧是大团长啊,这身手,就算是头野狼也得当场毙了吧?”
苏菲向所有人行了个贵族的脱帽礼,用力拔出靶心的利刃,微笑着抛向文品的脚下。
“现在,亲爱的文先生,该你了。”
那一刻,文品发现,她那对碧蓝的双眸里,此刻充斥的,是死亡与杀戮的凶光。
第122章 医者仁心
这些时日,街上的人一直都在讨论着女子学院发生的事情。
茶馆门口坐满了来听说书人讲故事的客人。
穿着黑大褂的胖子推着一箱子的书,摆在茶馆中间。
“各位兄台,小弟我从沪津刚过来,前些个日子,我卖书的地方到处是抓人的黑袍乌鸦,烦躁得很,只好来浔城投奔亲戚。”
胖书商朝众人客气地拱了拱手。
“今天说书人不在,我作为老板的亲戚,今天将由老弟我来给大家讲一讲,你们都不知道的奇闻异事。”
人们看他剃了个寸头,看起来憨厚老实,有些像是兴安府来的相声演员。
只见胖书商费劲地爬到专为说书人搭建的戏台上。
不伦不类的,他随手抄起一本奇怪封面的杂志,有模有样地说了起来。
“前些日子,大家应该都听说了,这浔城女子学院的院长叫黑衣卫给逮捕了,是吧?”
听众们一个个翘着个二郎腿,不耐烦地听着。
“这女子学院的院长是个留学北国的大才女,年纪轻轻,前途无量,却摊上了这等事情……”
茶馆家的小孩子却在台子下抱怨说:
“早知道了,下去吧下去吧!”
“就是啊,凡是个浔城老百姓,哪个不晓得女院长的事咧?”
胖书商毫不在意,把书箱当成垫脚板凳,布鞋一踏,将桌上的醒木重重一敲!
“但是,诸位可知道,这女院长的老师可是个天生凶相,必遭横祸之人?”
“可这之间又有什么关系?”听众们反问道。
“这你们就不懂了吧。”
胖书商喝了口茶,撑起折扇道:
“我的老表在浔城大学念书,听那里教书先生说,这女院长的老师,也就是咱们吴州郡的医学会副会长,年轻的时候,曾经身患重病。”
“据说,薛教授的家人找遍了吴州的夏医和西医,大多都见效甚微,就谓独一个铁林来的老巫医,把这病给治好了。”
听到“铁林”两个字,大家都嗤之以鼻。
“就硬吹吧你,看你吹得辛苦,这橘子就当赏给你的,拿去!”
胖书商一下子接住了飞来的橘子。
“嘿,别说哈,有时候这铁林人是有些邪门,他们还真可能有什么治病的邪术。”
“这个老巫医啊,人们说他是‘通天巫’,而他的门徒则称呼他为‘慈父’,号称上知十重高天,下彻地狱生死。”
胖书商边走边做出了个巫祝做法的手势,那投入的样子唬住了在场的所有人。
“而这最神奇的是,这个所谓的铁林巫医却是来自新大陆,并非夏人。”
“这新大陆的铁林人可大有来头,掌握着许多中原所没有的邪术。他用活人的心脏制成蛊,替人治病,说是治病吧,其实根本就是续命,拿别人的命,来换你的命。”
胖书商说得神乎其神,下面的人也只当是笑话来看。
压根没什么人在意。
可是唯独角落里有一个穿着大衣,半张脸都包裹在面罩里的人,却听得十分认真。
他让人联想到那种私家侦探,或者是来体验生活的作家。
同时,他的眼中自带一种高傲,叫人觉得,此人来历不凡。
“慈父让薛仁川吞下了亡者的心脏,第二天,他的病好了,但是慈父告诉他,这是交换的代价,三十年后,亡者会取回这三十年的续命。”
“我寻思这三十年也差不多到了。可薛仁川依旧生龙活虎,估摸着,又是哪家倒霉蛋的命被拿去续了吧?除开今天这不幸的院长,还有别的短命鬼呢……”
说着,胖书商拿出那本不良杂志,翻了翻,竟然翻出了几张印有黑白照片的版面。
“这是他曾经的一个学生,叫唐杰,前段时间被人发现死在了家中。”
照片上,隐约能看到一个模糊的男性尸体。
他全身高度腐败,已经没有几块肉附着在骨头上了。
尸体的脸上还附着着一块模糊的,像是肉块的东西。
“这本杂志是我从特别渠道进货到的,感兴趣的可以买买看,只需要15铜元,你们瞧瞧这照片哈……”
“得了吧!”行脚的商人说,“这种事情人家咋可能外传,编故事都不会,故弄玄虚!”
忽然,角落里的男人站了起来,将一块银元丢到了书箱上。
在座的所有人都纳闷了,寻思着这人怎么这么舍得花钱,估摸着是见这胖书商可怜,随便打赏点儿。
他叫上另一个戴着圆墨镜,缺了半条手臂的同伴,走到茶馆的门前。
面对着人们的质疑,男人说:
“故事说得不错,至少,‘慈父’是真实存在的。”
戴正帽子,男人推开了茶馆的门。
几辆漆黑的马车正巧急驰而过,掀起一地落叶。
他长叹一口气,说道:“黑衣卫又准备要突袭抓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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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黑衣卫径直推开教授的办公室。
她将自己的证件摆在了薛仁川的桌子上。
“国安新军黑袍宪兵团,李钟英警官。我奉命来询问你一些事情。”
老教授正坐在椅子上,五指交叉。
他犹如一条老龙,虽然年事已高,然而面对后辈却依然保持着应有的沉稳。
“呵呵,许多年没有见到黑衣卫大驾光临了。”
就在办公室隔壁的教室里,林哲正将助听器紧贴在门板旁偷听。
黑衣卫乃是突击来访,即便是公馆的眼线也没有来得及得到消息。
等到他们出现的时候,黑衣卫们已经到了办公楼下,压根就来不及撤离。
“你的学生,秋玉洁女士,涉嫌协助反抗军而被捕,现在,我需要向你了解一些有关她的事情。”
薛仁川的脸上不禁闪过一丝悲凉。
但最后,他拿出了知识分子应有的尊严,提起眼镜,不卑不亢地说道:
“我觉得,你更想了解的是关于我的事情。”
李钟英轻笑道:“老先生愿说,那我也愿意洗耳恭听。”
“她是个很好的孩子。”薛仁川平静地说,“她总是为人们着想,她学医的初衷不过是希望更多的人得到拯救。”
不是救一个人。
不是救一群人。
而是去救这病入膏肓的大夏。
文明与铁林不再有分歧,同是人类,本不应该有所谓高低贵贱。
这样的愿望很伟大,也很愚蠢。
薛仁川悲哀地想:
或许,这个世界永远也不可能放下分歧。
“她不过只是铭记着医者的教条,做她认为正确的事情而已。”
“而我。”
老教授慢慢抬起了头。
“才是真正唆使她去那么做的人。是我薛仁川,教导她要公平地看待铁林人。”
“也正是我薛仁川,告诉她,医者应不分夷夏,即便世人不解,也应悬壶济世。”
“这才是我大夏的医魂。”
第123章 策反
尹大人猛地推开了警署的大门。
办公室里,巡警们都停下了自己手头的工作,愕然地看着眼前这个提着手提箱的怪物。
自从这位按察司调来的大人物来到这里,浔城警署的干员们便对他和他的黑衣卫们极为恐惧。
警署的署长烦躁不安地吸了口雪茄。
昨日跟浔城市长的老婆打麻将,结果着了那女人的道,阴差阳错,就故意输了点钱财。
可是这该死的女人却不愿意陪他玩两把,正恼火,没想到更他妈恼人的灾星又来光顾了。
他头疼不已,但又不敢表露出不满。
“哟,是啥风把您这样的大人物给吹来了?”
“反正不是枕边风。”尹大人平淡一笑,“看你气色不佳,是昨日手气不太好?”
“是我的牌被女人偷看了。”署长回答。
“哦,你怎么知道的?”
署长狠狠吸了一口雪茄,鼓起脸颊。
“因为,我也盯着女人,但我没点破,她也不给我点破,很烦,懂吧?”
“原来如此。”尹大人和蔼地倒了杯酒,摆在署长面前。
署长汗流满面,雪茄像狗尾巴一样被他的牙齿咬着乱晃。
他不知道尹大人是从哪里得知自己去打麻将的。
现在,他只希望尹大人不说出去才好。
“今天来,我只想让你帮个忙。”尹天纵说,“你帮我查查薛仁川这个人,有没有什么‘底子’?”
“底子?”
尹大人坐在椅子上,把靴子翘到桌前,“我不希望让他再继续当‘圣母们’的教父。”
“瞧你这话说的,不好办哪……”
署长表示出为难。
“一是他有真本领,二是他交情颇深的老友是谁,你知道吗?”
“手眼通天的老狼,也是我司的‘老朋友’了。”尹大人当然知道署长在暗示高德。
署长摊摊手,“得了呗,他能把死人救活,也能把活人害惨——他娘的‘死去活来’啊。”
尹大人笑了笑,把手中的皮箱重重砸在桌上。
“他能这么干,我也能这么做……而你,只需要照办,兄弟。”
署长的眉毛狠狠跳了一下。
雪茄的灰烬烫到了腿。
说完,尹大人起身便准备离开。
“明天,也就是周末,你帮我做成事,我把功劳带给你。”
他脱下大檐帽致了个敬,“下周再见。”
尹大人重重关上大门。
好一会儿,治安巡警们才挪动起酸痛的脖子。
“看什么呢?妈的干活去!”署长老半天大吼一声。
警署里的日常工作便立刻恢复了常态。
“结束了吗?”
角落里,独眼的胡鹏督察从暗影中慢慢显现。
署长心情不悦地将雪茄丢进废纸篓。
“这不是喝酒的地方,到里边说去。”
“行。”
署长阴沉着脸,领着胡鹏走进自己的房间。
这里完全仿照着西式的审美来布局:
书桌、书柜、鸟笼子……敞开的窗户能看到外边的电车轨道。
看得出来,署长喜欢高调典雅的上流生活。
署长打开留声机,开始放黑胶唱片。
笼子里的鹦鹉立刻咬住笼子的边缘,向上爬到木架子上,开始跟着播放的音乐歌唱。
“你确定咱们能请走这老爷?”他疲软地躺在沙发上说。
自从尹大人来到这里,他处处受制于这自以为是的混账,在警署里的地位一落千丈。
“想请走老爷的不止你们一个。”
胡鹏指了指窗外,走进马车的尹大人说:
“他的作风已经让很多人感到反感。这位老爷迟早会把整个沪浔搅得天翻地覆。”
“你打算怎么做?”署长问。
“打麻将。”胡鹏微笑道。
“啥?”
“对面的低领交际花盯着你的底牌看,不停靠近,迫切想赢,与此同时,你也就能看到某些私处,它几乎展露无遗。”
署长一听,哑然失笑。
只听独眼督察接着说:“你让低领女人赢一把,满足她,引诱她,你才能顺势把她揽入怀中,这样,换她来满足你,不是吗?”
“然而,那是个带枪的,又高又瘦。”
“道理一样。”
署长开了一瓶并州红酿。
“你真他娘的说到我心里去了,下次搓几把的时候,必须得叫上你!”
署长指着胡鹏“哈哈”大笑。
内心里,他早已恨不得那总是颐指气使的尹大人下台。
那些新来的治安巡警,焕然已经把尹大人当成了自己的顶头上司,哪还把我这署长放在眼里?
“那是个记仇的男交际花。”胡鹏说,“他一定会想方设法把蔑视他的老教授给扔进大牢。这时候,谁心急,谁就输了。”
“谁都是记仇的。”
“但咱俩肚子里撑的船比他大。”胡鹏回应。
“啊,所言极是,要是你是那沪津乌鸦们的头头,那相信,咱哥俩未来都他娘的能当宰相。”
唱片机里的咏叹调饱含深情,洪亮而有力。
两人碰了碰杯,将红酒一饮而尽。
“时候不早了。”
“那我也得开始编造那位交际花大人想要的什么‘底子’了。”
胡鹏向署长道了声“后会有期”,署长回了句“前程似锦”。
轻轻关上大门。
独眼督察确认周围没人后,从后门悄悄离开了警署。
在警署的后巷里,有一个黄包车夫正站在电线杆下,等候着胡鹏的到来。
“长官,要搭车?”
“不用。”
“沪津去不去?”
“除非你送我到沪津的神木附近去。”
“树根附近?”
“不,我要去的是更高的地方。”
黄包车夫眨巴了眼睛,示意胡鹏上车。
“回去告诉你们的‘狼犬’,尹大人,我们会想办法摆平,但需要时间。”督察小声说道。
黄包车夫点点头,拉起黄包车飞快跑动了起来。
“我们也许诺,事成之后,整个吴州郡,乃至兴安府,都会知晓。”
胡鹏督察攥紧了拳头。
自从尹大人接管沪津黑衣卫,这个世道就从未如此黑暗过。
他用阴谋手段报复自己讨厌的人。
不把部下的性命当命。
尹大人一边惩罚着犯罪,一边用暴力和威胁来满足自己病态的审美。
如果报社真能够将尹大人的劣迹曝光,让他下台革职,至少滚出这个地方,回到他的按察司去……
这也是值得的。
“我会想办法救出方锦臣。”
他对黄包车夫说:
“请转告你们那个叫‘狼犬’的人,这不是因为我相信你们。而是因为,这也正是我想做的,我应该做的。”
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人能够拯救沪津,拯救黑衣卫。
那么,这个人一定是方锦臣。
绝不会是别人。
第124章 狱中作乐
“姓方的,你毁我买卖,害我们家沦为穷人,你他娘的,不得好死……”
监狱里,囚犯们编着歌谣来咒骂方锦臣,隔三差五就来聚众闹事。
他努力尝试学会冷静。
想起来,以前他办案的时候遇到一个乞丐,那个乞丐教授过他一个平静内心的法门。
方锦臣面向监狱的墙面,默念着《清静经》的口诀。
“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
他努力排斥一切外在的干扰。
他不断反思着自己这一生的所作所为。
他被许多人讨厌过,恨过……
他曾经崇敬的前辈,如今却是邪教徒的同伙。
他的伙伴们接二连三地死去。
他也已经不再是过去的自己。
但有一点从未改变过,他为正义而生。
或许过去犯下很多错,但信条从未改变。
“内观其心,心无其心;外观其形,形无其形;远观其物,物无其物。”
方锦臣拿起地上的碎石,在已经刻满文字和图画的墙壁上,再度开始刻画起来。
“方先生。”
隔壁监狱里,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不用在意那些人。”
方锦臣点点头。
几天前,女子学院的秋院长也被尹大人送进了监狱。
他听说有很多人因此而被牵连,或者遭受虐待,或者被枪杀。
方锦臣难以想象,这些时日,黑衣卫会在尹大人的领导下变得如此堕落黑暗。
可是转念一想,促成这一切的不正是自己的失误吗?
方锦臣想要赎罪,他迫切地想要找到太平区的幕后主使,来证明自己。
“为什么你会入狱?”方锦臣懊悔地自问道。
秋玉洁以为方警官在问她,便回答道:
“我想要帮助那些可怜的人。铁林人不应该遭受不公正的待遇。”
“帮助可怜的人……”方锦臣喃喃自语,“因为正义吗?”
秋玉洁摇摇头,“我没有这么伟大。我只是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
“正确的事情……”
方锦臣仰头看着墙上刻满的字符,低语道:
“你不过是个学校的院长,为什么要去做那些不属于你职责的事情?”
秋玉洁微笑着反问道:
“你不过是个学校的门卫,为什么要去做那些不属于你职责的事情?”
“执念。”他回答说,“我妹妹希望我成为一个像老虎一样的警官,永不服输,永不放弃。”
“有的时候,我感觉你很有担当很有责任感。”秋院长说,“也有的时候,你就像个大男孩一样固执。”
“你这么说也没错。”方锦臣在墙上画上了一个人面蕈的图案,“对了,你是医生,你可不可以帮帮我?”《》
秋玉洁竖起布满凝固血迹的手指,“当然。”
方锦臣指着墙上的图案说:“你知道人面蕈是干什么用的吗?”
“人面蕈……?”秋院长沉思片刻,“这种药材很稀有啊。”
“怎么说?”
“我不久前还在《地统》里看过,人面蕈大多生长在铁林地区,喜阴凉……说实话,我至今也没有亲眼见到过。”
“铁林地区?”
方锦臣似乎抓住了什么关键点。
既然是铁林地区,那么梁景神父身为一个外国人,是从哪里得到这种菌类的?
他不禁开始怀疑,有铁林军阀在暗中勾结外国人。
“它有什么作用吗?”
秋玉洁正想要回答,这时候同一间牢房的铁林人突然间插话:
“那是入神的药引,小子。”
方锦臣和秋玉洁同时一愣。
只见那原本躺在柴草上的铁林人,慢慢伸展起双臂,慵懒地打了个哈欠。
“我听我的同胞们说过,通天巫们喜欢用尸油浇灌人面蕈,久而久之,这种菌类便会附着上灵魂。”
听起来有些像是佛逝国的养鬼。
铁林人用柴草戳了戳自己的脑袋。
“萨满用人面蕈调配致幻药,当你服用的时候,寄生在人面蕈里的鬼神便会附身。”
方锦臣听说过一些铁林萨满的传言,也亲眼见到过,萨满巫师能够炼制一种致幻迷药,让胆小懦弱者变成狂暴的战士。
秋玉洁似乎被激起了好奇心,她很想弄明白其中的原理。
毕竟辐射区的植物一直都充满神秘感,很少有人能接触到这些东西。
它们大多遭受了变异,发展出了迥然不同的生物序列。
“那么,鬼神附身是什么意思?”她推测道,“出现幻觉吗?”
“亦真亦幻。”
铁林人故弄玄虚地说:
“对别人来说,那是幻象,对当事人来说,那是现实。他能让你如同鬼神一般强大,但是,也可能会被恶灵夺走躯体。”
“听起来像是巫毒术。”方锦臣评价。
“呵,巫毒术,也是来自铁林的秘术。只不过不来自大夏。”
方锦臣开始思考,将所有线索在脑中串联起一幅画面:
首先,梁景是太平区疗养院的医生兼教会神父。
文品提到过,梁景当初出现在忏悔室门外,像是释放豢养的猎犬一样说:
“你自由了。”
然后就是这神棍留下的人面蕈。
如果胡鹏督察调查得不错,那么这很可能是梁景匆忙逃走的时候遗漏的。
当时黑衣卫是突击暗查梁景的房间,然而梁景并不在。
黑衣卫对此事严格保密,不希望打草惊蛇,没有移动过房间的任何东西,然而梁景依然没有回来的痕迹。
就像是事先听到了风声,逃走了。
可是黑衣卫行动的时候,一般人根本不可能事先预知。
方锦臣忽然开始怀疑,会不会是警署之中出现了内鬼,事先提醒了梁景。
尹大人?
不对,这个家伙虽然不是好人,但也不像是会出卖警署的人。
“对了,前个月我好像听说有其他教授给薛老师送了一个人面蕈标本。”
秋玉洁似乎想起了什么。
方锦臣连忙追问:“从哪里弄来的?”
“好像是从弗拉维亚的商船那里采购的。”
“商船?”
“对,我留学的时候听说,锡贝尼亚森林的萨满,似乎也有种植人面蕈的传统。”
秋玉洁思考道:
“那是一个自由民出身的同学告诉我的。”
“弗拉维亚……”方锦臣察觉到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是不是一条黑船上的商人?”
秋玉洁摇摇头,“我没见过……但那条船,好像叫冰海……什么的。”
“冰海之牙号?”
“好像是。”
该死。方锦臣懊恼地捂住了额头。
这条船就是运载着疗养院病患的黑船。
黑船病人被送到梁景的疗养院是有预谋的。
方锦臣甚至开始大胆猜测:
梁景该不会是在给那些病人喂食人面蕈,所以那些病人才会发疯。
如果有人通风报信给梁景,那么……
方锦臣突然想起一个人来。
朱世安!
朱老前辈曾经去拜访过疗养院,他的嫌疑非常大。
同样是弗拉维亚的人,而且租界警察有权知晓太平区案件的一切调查行动!
“喂,开饭了。”
这时候,铁门外走来一个麻子脸的狱警。
他拿警棍敲了敲铁栅栏,然后将一碗粥推进了栅栏下方的缝隙里。
方锦臣不得不停止思考。
他面无表情的盯了狱警一眼。
只听那狱警说道:“好好尝尝,今天督察发慈悲,特地给你加了点‘料’。”
方锦臣感觉狱警话里有话,正准备开口,他便转身离去。
胡鹏那小子加了点料?
方锦臣用勺子搅了一下。
果然在粥里发现了一小块布条。
上面写着:我们从未放弃你。
第125章 噩梦缠身
刻针擦动。
“人们怀揣着梦想走进天堂……”
黑胶盘子低声歌唱。
老搜查官换上一身棕色的风衣。
他将自己打扮得像个亚国人。
腰间挂上笼手剑,用长长的下摆遮挡,最后,还要加上一把手枪。
朱世安回想起几个月前,那个滂沱大雨的夜晚。
他率领帝国警察与黑衣卫走进那座阴森的疗养院。
“你的任务,是想方设法杀死院长。”
“你不能引起社会的注意。”
“那个老女人已经接近了我们的秘密。这是绝对不能容许的。”
朱世安犹然记得当初议会下达的命令。
只是没有想到事情的进展会变成这样。
他在那所疗养院里感受到了大量的以太。
一个、两个、三个……许许多多携带着以太的人逐一出现。
他心底一惊,一个小小的疗养院竟然隐藏着数量如此之大的未眠者!
连他也感到了恐惧。
“欢迎来到我的培养皿,同胞。”
无人的角落里,一个白人神父站在阴影中看着他。
“我能嗅到你身上……以太的气息。”神父说,“你穿着我故乡的警服,你虽然长着东方人面孔,但你的味道……是如此让我着迷。”
朱世安下意识想要拔出手枪。
“别担心。”神父敲了个响指,“我不是你的敌人,我需要你们的帮助。”
医院的走廊霎时间开始移动起来,如同魔方转动,空间在错位。
原本没有道路的地方开始腐坏,剥落墙皮,只剩下钢筋和残破的墙砖。
以及,新的隧道。
“我知道你们想要什么,你们想要找回丢失的总则。”
神父亲吻着胸前染血的虚空奇点。
“我知道它在哪儿,但你们……必须救我。慈父就快来了。我不能被黑皇帝的意志左右。我始终虔诚笃信着虚空的神明啊……”
他站在隧道的深处,里面是一个与现实完全平行,却迥然不同的噩梦世界。
朱世安听到了咀嚼和撕咬的声音,还有来自地狱的声音。
隧道在似乎在呼吸,蠕动的暗红墙壁里伸出了饿鬼的影子。
他们痛苦挣扎,想要挣脱无尽的束缚。
“我会证明我的诚意,我今晚……就让它们,杀了院长。”
“放心,不会引起怀疑,他们只会以为是‘太平区的亡灵’干的……放心好了,呵呵。”
神父亮出了忏悔室的钥匙。
“我必须摆脱玄晖,只有十人议会能够帮助我,你不要告诉别人,我在这儿。”
……
朱世安办公室的电话响了。
他翻了翻日历。
议会已经很久没有发布新的任务了。
即便如此,他也决心要亲自找到遗失的总则,得到议会的重用和赏识。
电话里传来了断断续续的杂音。
“他们……发现我了……带我离开……浔城……学校……”
朱世安喝了一口弗拉维亚咖啡。
“慈父吗?”
“离开……今晚……”
电话戛然而止,只剩下杂乱的噪音。
朱世安握着杯子的手微微颤抖。
他有些犹豫,他明白自己在贸然行动。
这是他干了大半辈子租界警察,也从来没有碰到过的大敌。
戴上便帽,拎起车钥匙,走向他的汽车。
“朱警官,有事要外出?”站在租界治安局门前执勤的警察殷勤问道。
“嗯,扎里先生找我。”朱世安撒了个谎,尽量保持平常的语气。
“需要我来开车吗?”
“不用,租界治安局里有一堆事情要忙,你们的职责是保护租界的平民,而不是给我这糟老头子开车。”他幽默地说道。
“好吧……一路顺风,大人。”
白衣警察敬了个礼,目送着朱世安坐上驾驶座。
“他离开了。”
汽车冒着蒸汽远去。
帝国警察悄悄拿出一柄对讲机,对着另一头的人说道:
“跟上他。”
“好,机会来了,他逃不掉。”
#
车窗上沾上了雨点,滴滴答答。
繁华的城市被朦胧的玻璃抽象成印象派的油画,每一盏路灯,每一个霓虹大字,都被揉碎成五彩斑斓的色块。
当年,年轻的时候,他看到的沪津只有贫穷和落后。
汽车穿过狮鹫凯旋门,即便是雨夜,撑着雨伞的男男女女络绎不绝。
“人们怀揣着梦想走进天堂……”
如今,沪津正在逐渐变成纸醉金迷的世界之都。
破旧的木楼变成了钢筋混凝土的大厦。
人们讲起了文明,穿上了礼服,谈论的是影戏和西洋乐会。
“你是黑暗的明灯,废土环绕的不夜之城。”
“谁知人们内心苦闷,夜生活都为了衣食住行(注)。”
可是,还不够。
这座城市依旧迷惘。
人们不知道为何而活,骨子里仍然是长袍、马褂、夏服……
朱世安回想起离开沪津之前的蹉跎岁月。
他和每一位渴望进步的青年一样,因违抗朝廷而入狱,在大街上跟同学们呼吁着救亡图存。
后来,他去了弗拉维亚。
一呆就是二十年。
柳博芙一世亲自授予他特级搜查官勋章的时候,他还险些被错认成静河草原的牧民。
冬皇是个仁慈且优雅的女性,她的帝国在大议会的帮助下欣欣向荣。
她告诉他:
弗拉维亚人希望能够帮助夏人迈入文明,帝国的大门随时为东方敞开。
“我始终没忘记,我为何要去异国他乡。”老搜查官心中喃喃道。
我希望这国度能够在这世间最文明的国家治下,变得同样繁荣。
咖啡凉了。
即便是加了伏特加也无法挽回它的热情。
对他而言,什么国家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们一世平安幸福。
他坚信自己没有走错。
汽车驶出了租界,驶出了沪津那座沧桑的老城楼。
繁华之外是破败和荒凉,他的心境逐渐压抑。
高高的长草漫过汽车,随处可见的断垣残壁。
“人们嬉笑着,迈向天堂,红酒如江如海,美食如山如林。”
歌词就仿佛是个天大的笑话。
他悲天悯人地看着那些路边盯着他的贫民。
在那些人眼中,他就是一个假洋鬼子,他们既渴望施舍,又以痛恨和恐惧的目光看着他。
尤其是那些大夏光明会的人,无时无刻不想着杀死他。
他无时无刻不梦到,自己被愤怒的铁林人砍下头颅,被夏国的士兵枪毙,噩梦缠身。
在他们眼中,他是迫害铁林的帮凶,背叛祖国的叛徒。
可他不在乎了。欲成大事,必先做好成为罪人的觉悟。
朱世安一直都很欣赏高德的这句话,虽然是对手,可也是他的良师益友。
“沪津啊……沪津,你是唯一的天堂。”
歌声越来越尖锐,车轮溅起水花,暴雨降下帷幕,收音机的声音骤然间变得嘶哑!
朱世安浑身一震,险些踩下急刹车。
声音如同充满了电流,被雨声裹挟,扭曲起来。
周围的旷野也散发出绯红的光芒。
车窗外,血月当空,四方漂浮着残骸。
该来的还是来了。
朱世安听到了一阵低沉而熟悉的声音:
“我让你们杀一个人。”
“这个人拿走了不该拿走的东西……”
“假若有人包庇,斩之,无赦。”
————
注:此句歌词引用自《夜上海》。
第126章 办公楼危机
夜晚10点。
雨水拍打窗户。
薛仁川站在办公室的窗前。
玻璃外闪过一道雷光,将封闭的办公室映得透亮。
窗外扭曲的树枝宛如蛇影映照在墙面上。
昨晚,他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他梦到自己站在陌生的西式庄园里,和一个老人大声争执。
那个老人的头发几乎完全白了,穿着破旧的墨绿色大衣。
从手心厚厚的老茧来看,他就像是个辛劳了大半辈子的老农奴。
老人紧紧按住他的肩膀,说:
“你一定要成为一名医生……这是我们家成为体面人唯一的机会……”
薛仁川站在老者的面前,梦中,他固执地说着:
“我只想终生侍奉虚空。”
他站在巨大的风车下,宛如圣迹画中,神明头顶的天极环。
“在我艰难的时刻,只有永恒的圣母在将我的梦变成现实……祂怜悯我们,给予我们力量。”
老人按在他肩膀上的手劲越来越大。
“那都是领主大人和富人老爷们的神明……”
深邃的黑色笼罩在老人的脸上。
“神明帮助他们压迫我们,祂从来也没有给予过我们分毫,只会无耻索取,我们所能信仰的,不过是自己而已。”
梦中的自己猛然甩开老人的手。
“我不会放弃信仰。”
他一遍又一遍亲吻着八面菱形。
“那你有种就别花老子的钱!”老人将草叉用力插在土地上,“那是我们一家人辛辛苦苦挣来的钱,不是什么神明给予的!”
上帝已死。
梦中的自己失魂落魄地走入一片无人的深空。
他将自己的梦境写成论文,却被教会斥为走火入魔的异端。
人们以为他疯了,嘲笑他,数落他。
老父亲断了他的经济来源,来逼迫他从命。
终于,他向现实屈服了,成为了一名医生。
生活并没有因此而改善。
他无数次尝试解读梦中的神谕,用神明告诉他的方式拯救病人,可换来的却是病患家属的斥责和报复。
“为什么啊?明明已经很努力了。”
他的信仰开始动摇,为了逃避被他害死的病患的家属,他背井离乡逃去了国外。
他相信心中的圣地是存在的,他不止一次地在梦中看到一个生机盎然的地方:
那里是无尽的树海,生活着没有生老病死的永恒生命。
他一遍又一遍祈求那不知是否存在的神明。
“如果您怜悯我们,那请让它降临吧,天上神国。”
……
薛仁川隐隐在玻璃中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这些混乱而奇怪的梦境意味着什么?
梦里的人都是谁?
薛仁川忽然发现窗台前摆着一个枯萎的菌类。
那真菌伞盖上长着一张令他感到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人面蕈?
他记得这个东西应该被放进了抽屉里。
应该是前几日黑衣卫来搜查的时候,被扔出来,还没有放回去吧?
“薛教授,还有两个小时,就到那个杀手所言的日期了。”
林哲依然履行着自己的职责,时刻守候在办公室的门外。
这些时日,林哲一直都在劝他离开这所学校。
可是薛仁川不愿意,假如离开这所学校,他还能去哪呢?
他将大半辈子奉献给这所学校,在往日帝王时代时,威胁要加害他的朝廷命官就不在少数。
不知为何,现在,薛仁川却感到了一丝后悔。
这次似乎有些不一样。
就像等待某种宿命,不得不守候在自己奋斗一生的岗位上。
如果这是结局,也挺好。
“没关系,咱尊重你的决定。”林哲笑着说道,“我已经通知上头加派干员,今晚上应该就能够到达浔城。”
脑袋隐隐作痛,仿佛有什么东西想要从里边冲出来。
“林先生,我的学生们,现在怎么样了?”
薛仁川仍然牵挂的是自己昔日门生的安危。
“不用担心,公馆必不会让他们如此放肆。”林哲拍胸口说道,“这会成为悬在按察司头顶的一把利刃。”
“但我听说按察司的人都是疯子。”
“我见过的疯子比他们更疯。”
说着,林哲模仿起精神病人的样子,翻起眼白,吐出舌头,看起来疯疯癫癫。
薛仁川感觉脑袋愈发如尖锥穿刺般疼痛。
“来了。”
林哲突然察觉到门外传来阵阵脚步声。
薛仁川心中一凛。
都这个点了,办公楼里哪里可能还有人在?
杀我的人来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林哲朝教授竖起了一根手指。
“你躲在桌子后面,没我的话,千万别出来。”
林哲果断拿出了盒子炮。
——咚咚咚。
“我是老王啊,教授!”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校长有事让你去一趟!”
是办公楼的保安。
他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奇怪。
“我还在忙呢,晚点吧,王师傅。”薛仁川躲在桌子后面回应道。
“这可让我很为难啊,我……进来说吧?”
说着,他听到了钥匙开门的声音。
——咔哒。
门外出现了保安老王苍白如纸的面孔。
“教,教授?”
一杆枪管悄然顶在老王的腰间。
他的声音和双腿一同颤抖。
“往前走。”身后的人耳语道。
老王慢慢往前挪。
“教授,您……在哪?”他说话的声音仿佛要断气。
“在这。”
突然!办公室的木柜上降下一道黑影!
走廊内外连续爆出七八声枪响——盒子炮倾吐烟雾,火光迸发——老王大声惨叫!
鲜血溅满他的身后,他觉得自己要死了,浑身冰冷,膝盖不争气地跪了下来。
他的眼前站着一个八字胡的“老先生”。
身后,三四个黑袍的宪兵如同雕像重重倒下。
“黑衣卫?”林哲喃喃道,“不是杀手?”
“别杀我……我是被逼的!”老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求道。
尹大人果然是疯子。
林哲咬了咬牙,继而又露出一个和蔼的微笑。
“放心,我有好生之德,不杀无辜之人。”
说完,他再次举起了手枪!
“喂,你不是说不杀……”
林哲扣下了扳机。
子弹擦破保安的脸颊,划出一长道血花,穿透了身后黑衣卫的胸膛。
保安两眼一黑,吓得差点昏死过去。
他战战兢兢地看着身后一地的尸体,嘴巴不停念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林哲一把揪起老王,把他用力推到门外去,然后借助他的身体当成挡箭牌。
“外面没人了,但咱们最好快点离开。”林哲说道。
薛仁川这时候才从桌子后面出来。
“等等……带上我吧!黑衣卫那帮疯子会宰了我的!”
老王却紧紧抱住了教授的大腿。
薛仁川有些于心不忍,毕竟老王为他看了十几年的大门,现在被人逼着来抓他,并不是王师傅的错。
现在死了这么多人,黑衣卫必然会报复王保安。
“我们带他一起走吧?”薛教授同情地说。
林哲没有回答,只是对地上央求的保安冷冷说道:
“把外衣裤子都脱了。”
“啊这……”
“不脱,那你就留在这。”
“我脱……我脱!”
老王把衣服裤子脱了个精光,抱住自己的身体,冷得瑟瑟发抖。
“可以走了。”
林哲担心黑衣卫会在保安的衣服里藏有追踪器,毕竟他以前就用相同的方式追踪到了反抗军的据点。
他实在不愿冒这个险。
薛仁川教授担心老保安扛不住,脱了自己的白大褂,披在保安的背上。
“动作要快了。”林哲严肃地说道,“我不敢保证尹大人那疯狗会不会动用机械督察。”
当初那链锯的寒意,直到现在,也还在他的喉间萦绕。
光是想想,就心底发凉。
第127章 人间如戏
大学教堂在暴雨中巍然屹立。
哥特式的尖顶宛如利剑直击闪电。
大门前,盛妆打扮的“苏丹近卫军”们吹响号角。
夜晚8点。
文品披上燕尾服,化上了小丑的妆容。
“女士们、先生们!欢迎观看瓦西里大马戏团与浔城大学歌舞团的倾情表演!”
大学文艺部的部长打扮得像个租界的名流,拿着大喇叭在呼喊着。
自从那天发生抓捕事件以后,学校里的人少了很多。
加上演出是夜场,到场的基本都是学校高层,以及热爱戏剧的艺术生。
“文先生。”
苏菲团长背靠在廊柱边,微笑着向文品打了个招呼。
“好好表现,今晚会有一出好戏上演。”
“首先,你得保证,小靖今晚不会离开这座教堂。”他抬起礼帽说道。
“只要你家的小女孩乖乖听话就行。”
苏菲拔出腰间的军刀,如同发号施令的近卫军队长那样,向身后的演员们高喊道:
“瓦西里马戏团的团员们——随我出征!”
“出征!”
一群嘻哈喜剧演员走起了正步,士兵们举起扫帚步枪,扑了胭脂粉的官员们趾高气扬,风流的苏丹娜大秀蕾丝肌肉腿……
在文品走进大教堂的一刹那,两旁的闪光灯爆出迷蒙的烟雾。
昔日的圣厅悬挂起马戏团的彩旗,牧师的讲台上笼上了一层带有校徽的赤色帷幕。
大学乐队的指挥高呼一声:“乐起!”
大风琴开始演奏弗拉维亚的知名乐曲《静河的夜晚》。
这是真正的大舞台。
“好兄弟,你紧张不?”
穿着自由民服装的斯捷潘打了个酒嗝。
他跟平时一样,不喝瓶伏特加,就必不可能出来干活。
“演戏嘛,我擅长。”文品随口回答。
“哈哈哈,怎么说?”
“毕竟这辈子我都在演。”他默默地说道。
扮演特务,扮演记者,扮演父亲,扮演我自己……
“不就是演个小丑吗?这没什么。”
文品将手指轻轻搭在嘴唇两边,向上勾起一个滑稽的苦笑。
毕竟,我就跟一个小丑差不多。他有时候也这么悲哀地想。
“真棒!”
斯捷潘竖起了大拇指。
“明天马戏团表演结束,你是要跟我们回沪津去,还是留在这里?”
“沪津已无我立足之地,可是小靖,我需要有人替我照看她。”文品回答说。
“你希望我暂时当一回‘奶爸’?”
“如果必要的话。”
“好,你放心的去吧。”
“……”
文品长叹一口气,虽然强强爵士的雅言越来越好了,可是有时候措辞还是很不恰当。
他站在预备场上,抬头看到二楼的彩绘玻璃窗下,小靖正在向自己招手。
七色圣光笼罩着她,仿佛是油画里恬静的天使。
可是,他却隐隐感到一丝不安。
或许将小靖送到外面去,比托付给斯捷潘和苏菲团长会更好。
他总觉得今晚会发生些什么。
机械心脏的跳动比平日更为激烈。
表演轮番开始。
先是歌舞团的大合唱,然后是传统戏剧的表演。
一方唱罢,另一方登场。
恒星雕塑转动,球体的镀金时钟分分秒秒流逝。
随着时间的推移,心跳逐渐加快。
斯捷潘和米拉熊的表演结束了。
强强爵士与米拉公主向观众们滑稽地敬了个礼。
“接下来,是由沪津租界著名的瓦西里马戏团带来的压轴表演——大型歌舞喜剧《风流的苏丹娜》!”
聚光灯洒下光影。
烟雾弥漫中,11点的钟声敲响。
距离暗杀日期仅剩一小时。
文品在海啸山崩般的掌声中登上大舞台。
二楼上,小靖用手语对他说着:“爸爸加油。”
小靖扒在扶手边,鞋子踩在栏杆之间的圆环上,身体大半凌空。
“我们应该可以行动了。”
小靖的身后,叶敏对她说道:
“我已经弄开了一块大玻璃的锁。很轻松嘛……”
“趁着爸爸分神表演,咱们悄悄离开。”
“走。”
小靖将马戏团偷来的绳索系在栏杆上,推开圆花窗的中间。
“今晚一定要找到曼曼。”
雨滴打在玻璃窗上噼噼啪啪,伴随宫廷礼乐,散发出异常恢宏的气势。
“黑羊圣君,烈焰拉玛苏的血裔,茫茫沙海的光明尊者,伟大的苏丹陛下……”
苏菲团长饰演的宰相高唱道:
“这位是游历四方的戏法大师罗宾先生。”
一句句台词从耳边掠过。
文品沉稳地踏着舞台的阶梯登场。
他脸上的妆容滑稽可笑,可是他的内心里仅剩下莫名的慌乱。
苏菲伸出了一只戴着钻戒的手。
“敬尊敬的宰相大人。”
文品俯身轻吻她的戒指和指尖。
苏菲的脸上洋溢着迷人的酒红色,以及某种难以捉摸的狡黠。
——咔!观众席的摄像机爆出一声巨响。
再抬头之时,王座上的苏丹竟然笼罩起一层浓厚的灰雾。
“我来自远方冰河,渴饮甘露。我来自熔岩火窟,炽烈常伴。”
负责旁白的歌手唱起了欢快的歌谣。
“我是快乐的魔术师罗宾,来到金碧辉煌的宫廷。”
文品稍显轻浮地跨过红毯,故意扬起长长的燕尾。
渐渐的,歌声开始变得模糊。
“……来到金碧辉煌的宫廷,觐见您,神圣的尊者。”
文品回忆着这段时间学习的宫廷礼仪。
双手张开,俯下身去,头向右微微偏侧,他略带狡诈地说道:
“沙海赐福。”
抬起头,他猛然间发现王座上的苏丹变成了一道模糊的人影。
瞳孔骤缩。
圣堂化成了废墟。
王座之上的人影发出一声冷笑。
“我让你们杀一个人。”
“这个人拿走了不该拿走的东西。”
“我最讨厌这种跟我讨价还价的蝼蚁。”
文品全身都在发颤。
主座撑着无面的脸庞,语气毫无波澜地说道:
“今日的目标,拉吉尔·扎巴卢耶夫。”
“报酬,一件来自铁林的先史遗产。”
“善用黑道人的傩面,你会洞察到凡人无法洞察的东西。”
无数道聚光灯顷刻间洒在文品的身上,强光刺痛眼球,好不容易适应之时。
王座上的人影变成了腿毛与短裙并存的苏丹娜。
“我风度翩翩的绅士,起来吧,本宫最喜欢像你这样乖巧的客人。”
席位上的观众哄堂大笑,鼓起了掌。
唯有文品的额角流下冷汗,浸湿了眼眶的“黑色水滴”,如同眼泪留下狭长的尾迹。
他艰难地回答道:
“谨遵,‘您’的旨意。”
苏丹近卫军在苏菲宰相的号令下,自内向外拔刀,高呼“万岁”!
“怎么是您,苏丹陛下呢?”苏菲惊诧地说。
满脸大胡的“皇后娘娘”用雄浑有力的嗓音说道:
“夫君有事不在,今日,由本宫负责。”
恒星钟摆逐渐指向夜晚12点的位置。
机械心脏狠狠一跳。
文品意识到:
杀戮,就快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