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江湖见》 楔子 ?@@狭窄阴暗的小巷。 一名男子半倚着巷子湿冷的墙,仿佛在等待着什么。他点燃一支烟夹在双指之间,任由其燃烧,直到香烟快要烧尽才想起来似的猛吸一口,对着一个方向缓缓吐出烟雾,道:“驰兄弟,好久不见。” 那个方向的阴影里突然显现出一个颀长的身影,是一个脸色不太好的男人,他抽走男子的烟凑到自己嘴边也吸了一口,随手顺顺狂咳嗽不止的男子的背,不悦道:“告诉你了,不会抽烟就不要抽。” “还有,好久不见。”;@@ ·壹 ?像菜市场一样闹哄哄的警察局。 驰来随手捞起了迎面冲来的呱呱乱叫的小鸭子,交给追上来的同事。同事感激地接过鸭子,问:“驰警官,又去出警啊?” 驰来点点头算作回应。 路过的一个女警官闻言,笑眯眯地凑上来:“驰警官,你要是去小江那儿,替我带壶酒回来啊,我家那口子比惦记我还惦记着小江酿的酒。” “哈哈,还好是酒,不然你这警局一枝花可要有危机感了。”又一个同事插话。 “啐,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女警官瞪了那个胡说八道的同事一眼,不悦道。 驰来只是淡淡一句:“会带的。”说着,就打开警局的门走了出去。 警局门内,一个准备报案的大妈停止自己绘声绘色的陈述,问:“小江是那个孩子吗?” 女警官叹了口气:“是啊。也不知道小江那孩子做了啥,驰警官要天天去监视他。” 周围不知道谁接了一句:“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人心啊,难测着呢,也就驰警官才能保持铁面无私了。” “不过可惜了,小江多好的一孩子。” “是啊。可惜了。” 驰来拎着一个空酒坛子踏入“江湖见”的时候,江湖正翘着二郎腿歪坐在板凳上,斜眼看着小酒馆里寒酸的小电视。电视上模糊不清的画面正是驰来前两天逮捕的那个大贪官入狱的情景。 “来了啊。”江湖懒洋洋地跟他打了个招呼,“恭喜你啊,又立了一功。” “嗯。”驰来将空坛子放在桌上,“胡灵要的酒。” 胡灵就是那个女警官的名字。 江湖接过酒坛,嘀咕道:“最近胡大姐夫酒瘾很大啊。平时一坛能喝半个月,怎么这才三天又来要了……”见驰来并没有交谈的意愿,江湖笑得贱兮兮地问他:“你天天到我这酒馆来,不想尝一尝我卖的酒吗?” “没兴趣。” “真没劲,人生得意须尽欢懂不懂,今朝有酒今朝醉懂不懂?” 驰来没有反应。江湖一口气噎在喉里,吞不下去也吐不出来,只好自己闷闷地去将酒坛装满,顺带给自己也倒了一杯。 “……” 江湖擅长酿酒,酒量却奇差。一小杯酒已是他的极限。 喝完那一杯酒,江湖趴在黑黝黝的桌面上,意识开始涣散游离,很快就打起了呼噜。 驰来则视线一直没离开那个破旧落伍的小电视,不知道在沉思什么。 在这个小巷深处里的破旧小酒馆里,江湖掩埋了一个秘密—— 他酿的是一种很特殊的酒。 对普通人来说,这种酒有很好的安眠作用,对于江湖来说,却是一张门票,一张可以通向别人梦境的vip门票。这是江家的祖传秘方,也是江家的特殊能力。 在江湖成为了孤儿后,这个世界上,除了他自己,只有驰来知道这个秘密。 驰来也有一个特殊身份——道德警察。他的工作除了抓抓罪犯,解决纠纷,最重要的是负责解决有严重道德问题的社会渣滓,像电影里的蝙蝠侠,一名黑暗骑士。 自从驰来发现江湖可以入别人的梦的时候,他就盯上了他。 驰来没有直接证据可以证明江湖偷窥别人的梦,只好一直监视着他,一旦有什么蛛丝马迹显现出来,就着手抓捕。 两人一开始的气氛是很紧张跋扈的。江湖坚持自己是“被邀请”进入别人的梦,驰来也坚持江湖的行为触犯了道德问题。该吵的吵完了,找不到证据,驰来就安安静静地坐在“江湖见”里,做一个沉默的背景板,久而久之,江湖也习惯了驰来每天的定时监察。 毕竟在江湖孤独的二十年时光里,能多一个人陪伴也是很好的。 江湖的小酒馆叫“江湖见”,建在黄树村街道最偏的一条小巷的最里边,将“酒香不怕巷子深”的精神发挥得淋漓尽致。可惜骨感的现实是除了黄树村社区的居民,几乎没有外人认识江湖,更不知道这个小小的深巷里藏的大秘密。 “江湖见”的存在也是个迷。不知道什么时候小巷里就多了这么一个酒馆,也不知道这个酒馆是经过了多少年的风雨飘摇,才残败破旧成这样。张大爷被李婆婆严令禁酒的时候,江湖还考虑过将酒馆租出去给剧组拍恐怖片赚赚生活费,结果导演连门都没进就走了,直言自己还想再活五百年。 由此可观,每日雷打不动准时报到的驰来,的确是个内心强大的英雄。 而且驰来从不问讨人厌的问题。比如江湖为什么叫江湖,“江湖见”为什么叫“江湖见”。 而且驰来也不会像江湖养的八哥一样偷喝他的酒。 虽然那只八哥已经死于酒精中毒,再也不会偷喝他的酒。 而且驰来很安静。江湖二十年来已经习惯的安静。当一种习惯被打破,其实是很可怕的事情。 而且每次江湖从别人的梦中醒来,不多时就能看到驰来的身影,其实是挺安慰人的一件事。 进入别人的梦境,并不是一件多么有趣的事情。在梦里抛去现实的面具,赤裸裸的人性会压得人喘不过气,欲望、邪念,都趁着黑夜跑出来撒欢。每次醒过来,江湖都像死过了一遍,看到驰来,江湖才能确定自己是真正醒了过来。 因为梦里不会有驰来。 最起码,不会有坚毅的驰来,像一座山,牢牢地压着自己的信念,绝不动摇。 因为“江湖见”还有一个秘密,它会吸引被入梦的人来到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巷。而江湖,只会进入对梦想产生怀疑、有莫大的痛苦纠结的人的梦境。 江湖的特殊身份,就是引路人。让你看清自己想走的那一条路,给你一次重来的机会,可是代价,也需要自己来负。 可惜这个代价,很少人愿意负。 夜深了。 江湖是被冷醒的。小酒馆里灯开着,却只剩下他一个人,和一扇开着的窗。 “……” “小王八,也不知道给老子关个窗。” ; ·贰 ?江湖又回到了那个房间。 那是一个堆满了书籍的房间,几乎没有下脚的空间,他看到了常年摆在老爷子床头的三言两拍,有自己喜欢的郑世平,甚至还有街边小妹妹爱看的《酷炫总裁爱上清洁妹》。 堆满烟头的烟灰缸放在堆满纸稿的书桌角落,一个身材魁梧的人,披着油腻散乱的长发,脑袋伏在桌前拱来拱去。 “你来了。”那个脑袋抬了起来,令人意外,是一个面容姣好的女人。大概是许久没说过话,声音十分沙哑。 江湖在她对面坐下。 “写到哪了?” “你该出场了。”女人又点起一支烟。 江湖皱皱眉,“别因为是在梦里就这么放肆啊。” 女人笑了笑,没说话,一只手夹着烟,另一只手执着笔在纸上写字,很快,龙飞凤舞的字迹就洋洋洒洒占了纸张大半的面积。 “我睡了多久了?”女人问。 “三天。”江湖把玩着香炉,漫不经心地回答道。 女人手中的笔顿了顿。 她抿了抿嘴,说:“时间过得还真快。” 江湖挑眉,“你不打算醒来了?” 女人笑了笑,江湖这才发现她也不像初见般那么青春靓丽了——她眼角的皱纹已经悄悄蔓延,爬上了她的脸颊。 她拿烟屁股指了指,向江湖示意纸上写下的“江湖”二字。 她说:“你看,你这才刚出场。” 江湖耸耸肩,道:“我可以在下一幕就挂掉。” 女人笑出了声,听不出是嗤笑还是单纯地被逗笑。她将手中的烟摁在烟灰缸里,太大力了,把之前的烟头都挤了出来。剩余的烟灰掉在了纸上,女人也不在意,甚至懒得费心拂去。 “年轻人,等死亡真正降临在你头上的时候,你就会后悔今天说了这样的话。哪怕是想自杀的人,也其实是想活下去的……谁不想活着呢?” “可是你再不醒来,就活不下去了。”江湖盯着自己的手,声音轻的像是自言自语。 “是的,我知道。” 女人拉开身侧的抽屉,江湖以为她又要拿烟,结果却是一张唱片。 不多时,整个房间里都洋溢着上世纪夜总会舞曲的欢快气氛: “年青的少年哪个不多情 天上的乌云追白云 天边的麻雀追鹌鹑 梁上的猫儿追老鼠 年轻的妹妹追的什么人 唉呀伊多偎呀……” “唉呀伊多偎呀……”女人也摇头晃脑地跟着一起哼。 “……唉呀伊多偎 年轻的妹妹追的什么人 青天朗朗是天晴 画眉叫叫跃出林 鲜花儿开放要比美 年青的少年哪个不多情 唉呀伊多偎呀 唉呀伊多偎” 来自上世纪的靡靡之音继续飘荡着。 江湖皱着眉,打断了女人的哼唱:“所以?” “所以我打算一直留在这里,撑到撑不下去为止。” “唔。” “抱歉啊,”女人玩起来手中的笔,学着少女般朝江湖眨眼睛,“欠你的那杯感谢酒没办法敬你了,以烟代酒吧。” 江湖哼了哼,“想抽烟就别找借口。” 女人笑道:“今宵有烟……明宵就没有啦。” “……” “年青的少年哪个不多情……”女人扭过头继续哼着,眼睛盯着窗外,不知道在分神想些什么。 “对了,”她说,“你可以把我的东西带出去的吧,我是说,带到那个真实的世界?老实说,我现在觉得这才是真实。” “不能带太多。”江湖指了指四周,“你这一屋子书我可带不出去。” “不用带那些,你只要把我的稿子带出去就好了。我希望,我笔下的你也能活在现实里。” 江湖沉默。 女人笑着对他挥挥手,“你的小伙伴该来找你了,走吧。” 江湖的手指在书桌上顿了顿,问出了三天以来一直困扰着他的问题。 他们都知道,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 “你为什么不去投稿呢?你写了这么多……你热爱写作不是吗?” “是啊……发表无非就两个结果:我会受到赞扬,我的作品广为流传,我会开始自我膨胀得厉害,甚至为了迎合市场的口味而不是为自己写作;如果无人问津、不被看好呢,我又会自我厌弃,丧失了写作的信心。不如就这样写,兴许可以写一辈子,写我想写的东西……” “……百年之后,这些东西是好是坏,又与我何干呢?” “我只要写,就好了。” “所以你决定好了吗?”江湖垂眸。 舞曲依旧在回荡。 “是啊。”女人说。“就交给你了,江先生。” 江湖起身,走到了他来时的地方。女人和她的房间开始变得模糊,江湖却能听到她跟着歌后一起在唱: “唉呀伊多偎,年轻的妹妹追的什么人……” “……” “再见。” 江湖醒来。 风正吹得“江湖见”里的小破灯可怜兮兮地飘摇着。 他觉得,风也将他的头吹得很疼。 驰来顶着他标志性的冷峻脸,跨入了“江湖见”同样不堪摧残的门。 “喂,”江湖说,“陪我去一个地方吧。” ; ·叁 ?“去哪里?”驰来问。 他坐在“江湖见”脏兮兮的长木凳上,坐姿端正得像是在开一场重要的国家会议。 江湖最看不惯他这一点,可惜又打不过他,只好在其他方面找找茬来出气。于是他撇嘴,不答反问:“你刚刚又去了哪里?老子差点被冷死,你也……” “姜小南让我去帮她搬点东西。”驰来说。 江湖维持着张嘴的动作,剩下来半句“你也不知道给爸爸关个窗”已经自动消音了。他不自然地噢了一声,仿佛有点委屈: “小南为什么不叫我去?” 驰来瞥了他一眼,没有搭话。 “……喂,你那是什么眼神?” “建议你买一面镜子。”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连饭都吃不起了。”江湖愤愤地说,“我都好久没去买花了。” 驰来又扫了扫眼前男人细弱的小胳膊小腿,和长期营养不良、长期缺乏阳光照射导致的苍白蜡黄的小脸,掏出来一个油纸包。 如果说常年上顿不接下顿能给江湖带来什么积极影响的话,大概就是鼻子变得特别灵敏了。他甚至不用打开,就知道里面装的是“吉福祥”酒楼的招牌烤鸡。 “够意思,驰兄弟!” 半个多月没吃肉的江湖简直要痛哭流涕。 “呵,你也就这种时候会稍微积点口德。”驰来又掏出来一个打火机,点燃了一支烟夹在两指间,没有着急去抽—— “这是你胡灵姐给的酒钱买的,省着点吃吧,吃完就没有了。”说完,他才起身,去门口抽烟。 江湖正往嘴里胡乱塞入鸡肉,闻言一下噎住了,大声咳起嗽来。 “哎****你大爷的驰来!老子真是到了八百辈子血霉认识你!” 驰来站在门口悠悠地抽着烟,轻笑了一下,不置可否。 这幅样子比刚刚醒来那时面无血色的死人模样好看多了,他想。 四十分钟后,江湖和驰来到了湖城最高档的一个小区门口。 金灿灿的“豪庭世家”四个大字在夜晚也闪烁着金钱的光芒。 驰来略微带了惊讶的语气打趣江湖:“来会情妇带我合适吗?” 江湖白了他一眼,说:“我是一个很专一的人好吗。我只暗恋一个人。” 驰来道:“嗯,我明白,生活所迫。” 江湖不可置信:“驰警官,你今天吃错药了吧?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人。” “我以前是哪种人?” “嗯……又红又专。” 驰来皱皱眉,“听不懂。” 江湖叹了一口气,说:“看来你还是你。好了,现在我们进去吧。”他抬头期待地看着驰来的眼睛,“你带了警官证对不对?” “你想做什么?” “把我带进去啊!” 驰来的眉头紧紧地拧在一起,语气也硬了很多: “胡闹。” 江湖着急道:“我是受朋友之托来帮她拿东西的,咱们也是朋友,我的朋友就是你的朋友对不对?朋友有难,就应该帮忙对不对?” “你的朋友有能力住在这种地方,没能力接济你一下?”驰来不赞同道。 “我跟她没认识多久……” “在梦里?” “……在梦里。” 半晌。 驰来冷笑道:“你知道我迟早会掌握证据的,你是迫不及待要去蹲监狱了?我告诉你,道德犯的生活可没那么幸福。” 江湖盯着驰来不说话。 驰来又冷笑了一声,跨步向“豪庭世家”走去。 “走吧,我们去看看你到底还有多久,就能去小铁窗内怀念今天的生活。” 驰来丢下这一句,大长腿一迈,转眼就离开了很远。江湖看见他掏出证件,正在和保安交涉。 “……” “还有窗户,也没多差嘛……”江湖站在原地嘀咕完,才慢吞吞地跟上去。 江湖围着那栋独立洋房转了三圈,终于在门口泄气地蹲了下来。 “怎么会连备用钥匙都没有呢?” “你的朋友没在梦里告诉你?” 江湖不用抬头也知道男人会摆出多么恶劣的表情。 他心宽地扯扯男人的裤脚,道:“喂,有烟吗?” 驰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问:“你会抽?” 江湖十分诚实地摇头。 “不是说抽烟也能醉吗,我想试试可不可以。” 驰来没有搭理江湖的蠢样子,他走上去仔细研究了一下洋房门口的安保设置,然后又一个人摸到了房屋后围。 江湖正在门口蹲着百无聊赖地玩着狗尾巴草,突然“咔嗒”一声,洋房严密的铁门就在他面前打开了。 “愣在那里干嘛,要我请你进来?”驰来低沉的声音从入口的安保系统传出来有点失真。不过还是很有磁性,会吸引很多女孩子吧,江湖一边起身进屋,一边稀里糊涂的想。 在江湖晃晃悠悠爬上二楼的楼梯时,驰来已经检查完整栋房子了。 “暂时安全。” “……大哥,我们又不是来查案的。”江湖一个没站稳,虚趴在栏杆上无语地看着冷酷狂拽上身的驰来。 驰来斜看着他,道:“我知道。你是来作案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