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府》 第二章 故国回首 二 ? 洗完澡,便见到床上不知何时放置了一套衣服。他离开北京九日,身上的牛仔套装早已不能穿了。这套衣衫也算是救了他的急,心想中年汉子做事真是细心,看样子应该是管家之类的角色。 展开衣服,却有些尴尬。 这是一件类似汉服的长衫,穿在身上总是不得其便。勉强穿在身上,配合他那一头短发,看上去不伦不类的。尤其是一套衣衫居然没有内裤,这让他感觉下体生风。 张伯辰苦笑着摇了摇头,有衣服穿就不错了,还奢求什么呢? 这里不是北京的家,再也没有任性的余地。当务之急还是先要找到沟通的办法,才能进一步了解这个社会。 打开房门,走了出去。却见两位女佣垂手恭立,见他出来,弯腰行了一礼,便走进房间收拾澡盆。 “如果方便的话,麻烦帮我把这身衣服洗了吧。”张伯辰见状,拿起一旁的牛仔套装,掏出口袋里的水笔和手机等物件,向女佣做了一个搓衣的动作。 两位女佣看着他的动作,相视一笑,交头接耳地不知道说些什么。处理好房间后,恭恭敬敬地将衣服拿了出去。 张伯辰不知道对方有没有听明白,只能姑且相信对方听懂了。 再次返回房间,仔细整理了一下物品。他还剩下一个煤油打火机、手机以及水笔与弓匣。 打火机是狩猎必备的东西,一直都装载上衣口袋里,倒是没有在逃亡途中遗失。 九天没有充电,手机已经无法使用。依照目前的形势,只怕以后不会再用到。水笔以后还能用得上,假如这个时代真是古代,写字应该都是使用毛笔的,而他并没有从老爸那里学到一点书法,水笔便成为最好的替代选择。 好消息是,他的硬笔书法还不赖,至少还能拿得出手。坏消息是,一根笔芯并不能使用多久,假如无法返回北京,毛笔字就成为了他必须学会的生存技能。 至于弓匣,张伯辰爱惜地抚摸着,如同情人的身体。事故发生之前,弓箭只是他的爱好。但是在这个时代,这把弓箭可以救下他的命! 他闭上眼睛,一道完美的弧线从脑海中划过,准确无误地贯入一名头领的喉咙。 那一刻,他已经被对方的士兵在山中追逐了整整三日! 也是在那一刻,他终于意识到,原本的狩猎计划无法完成,他已经身处另一个世界,成为别人狩猎计划中的猎物。 箭袋中,十九支碳杆箭安静地躺在那里。一支碳杆箭射杀了头领,才让他摆脱围堵,逃出生天。 而如今,他身处令支城中—— 不知不觉间,又过了三日。 三日来,除了吃饭、洗澡、睡觉,张伯辰只能在狭小的庭院里活动一下筋骨,饮食起居自有女佣照料,牛仔套装也被清洗干净地送了回来。除此之外,马车主人仿佛忘记了他的存在,没有主动交流的想法。 三日的时间,通过与女佣的交流,张伯辰大致掌握了几句对方常用的口头语,却发现这种表达方式其实也是汉语的变种,这给了他莫名的信心。俗话说“熟能生巧”,他相信只要时间足够,他与对方的交流完全不是问题。 只是,整日里待在狭小的地方,快要把他憋坏了。房间空空如也,并没什么活动可以用来打发时间。 当管家模样的中年汉子再次出现的时候,张伯辰手足舞蹈比划了半天,说出了他的想法:能不能在令支城中走一走,四处看一看? 中年汉子沉思良久,算是答应了张伯辰的要求,不但如此,还叫来两个身体强壮的青年陪同。听他的意思,想让让二人为他充当向导,以免在令支城中迷路。 张伯辰心想,老子人生地不熟,就是想跑也不知道往哪里跑,你何必再派人监视我。想当年我七八岁开始就东奔西跑,其他不好说,认方向可是一把好手。 不过一想到在燕山之中迷路导致穿越,他就一阵郁闷。老子认路能力这么强大,怎么就迷路了呢? 当下不再多说,监视也好,陪同也罢。只要能出去散散心,总比窝在房间里憋死要好。 与印象中的长安、太原等地城墙相比,令支城的城墙并不高大,不过墙体用巨石垒成,防御力倒也不可小觑。在城墙西北角,高大的瞭望塔上,两名士兵警惕地张望着。让人感觉到一丝紧张。 大街上车往马来,倒也算得上繁华。观察良久,张伯辰发现一件奇怪的事情:这些人中,有的人长相和他相似,应该是汉族人。有些人高鼻深目,看上去倒像是中亚人种,偶尔还能看到几位白人往来穿插,竟与欧美人种有些类同。 这是什么情况? 突然之间,张伯辰对这个时代更感兴趣了。他喃喃道:“虽然无法再回家,不过如果能够在这个时代混出来些样子,倒也不算太差。” “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这位小哥,你想在这个时代出人头地,可知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张伯辰闻言,顿时愣在那里。 “你……你是在……和我说话?” 穿越十几天,总是无法与周围人群交流。如今突然之间有人竟然在大街上用汉语和他对话,激动之下,连话也说不顺畅了。顺眼看去,只见一名老者不停地拉着风箱,原来是一家铁匠铺。 张伯辰没想到自己无意中的一句话,居然让他找到了第一个可以听懂汉语的人。他走上前去,拱了拱手:“在下张伯辰,不敢问老丈高姓大名。” 老汉拿起铁钳,将一块熟铁夹起,慢慢敲打了起来。火光映红了沧桑的面颊,纵横交错的周围诉说着岁月的无情。他淡然的语气似乎早已将人生看透。 “乡野村夫,哪里有什么姓名。倒是小哥相貌俊逸,神采飞扬。能说出这番话,也在情理之中。” “我正有事请教,不知道老丈何时有空,到时再来拜访。”好不容易见到一个可以听懂自己说话的人,张伯辰如何肯放过?眼前的老头看起来对他的言论有些抵触,可见是一位见识丰富的人。 这样的人,才能解释他心中的疑惑。假如对方真是自己所说的“乡野村夫”,又怎会懂得“乱世难为”的道理? 老汉夹起铁块看了看,轻轻道:“辽西公下令,十日内必须上交二百把大剑,又要打仗了啊。老汉是哪还有闲暇招待贵客?” “辽西公?那是谁?” 张伯辰皱着眉头,这是他了解到的第一个有身份的人。逻辑上推算,辽西公应该是管辖你这片土地的公爵,难道令支城的主人?他和救起自己的少女又是什么关系? 他低头沉思,突然之间却被管家派来的青年汉子拉向一边。 “哒哒哒——” 马蹄阵阵,从大街上狂奔而来。张伯辰站在路边,如果不是青年汉子眼疾手快,免不了要被奔马撞上。马上之人神色肃穆,看年纪大概在四十岁左右,纵马之下,周围人群鸡飞狗跳。 张伯辰却发现,人群虽然混乱,但是马蹄之下却未曾伤到一人。如此看来,马上之人的控马技术已经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你知道他是谁吗?” 打铁老汉看到马上之人驰马而过,突然之间意兴萧索,放下手中铁钳,有些悲凉道。 “这个人很有名?” 张伯辰有些疑惑,他看得出老汉不是寻常人物,却不曾想见到个人都能认识。心想你认识的人越多,我从你身上了解的越快,只希望你没事提点我一下,也好让我早点融入这个社会。 老汉似乎听懂了他的心声,悠悠道:“此人名叫慕容翰,乃是故辽东公之子,当下燕王长兄。只因兄弟猜忌,这才投奔辽西公是以求庇护。” “原来如此。” 张伯辰似懂非懂,心想兄弟猜忌这种破事自古多有,居然被我碰到了,倒也算得上走了****运。 老汉见他的表情,便知道自己的话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话音一转,继续道:“慕容翰此番返回令支城,恐怕是前线战事吃紧,也许老汉又要颠沛流离了。” 张伯辰听完,顿时睁大了眼睛,心想难道老子是扫把星,刚到令支城,令支城便被敌人攻灭了不成?当下不由道:是“老丈是否危言耸听了?” “你可知慕容翰是怎样的人?” 张伯辰心道:“你方才不是说他是什么辽东公的儿子,燕王长兄吗?看你年纪虽然大了点,不至于健忘到这种程度吧?” “慕容翰是已故辽东公慕容廆的长子,只因乃是庶出,是以不能继承父亲的爵位。要论才能,远在弟弟燕王慕容皝之上。此人勇武善射,足智多谋,十年前便带兵击败高句丽与宇文部,为辽东慕容部开土千里,因为功高震主,所以为弟弟所不容,这才投奔辽西。” “能让这等人物心急如此,前线形势可想而知。” 张伯辰听完,喃喃道:“原来也是个有国难回的人物,看起来似乎比我还要惨上那么一点。老子好歹是阴错阳差,这个慕容翰倒是值得同情。” 第三章 故国回首 三 ? 张伯辰对着慕容翰的背影叹息良久,转过身子想要继续和打铁老汉攀谈的时候,却发现老汉夹起铁块,专心致志地打了起来。他安静地站在一旁,看着一枚铁刃经过敲打、淬火等一系列动作逐渐成型,知道老汉已经拒绝了和他的交流。 无奈之下,只好决定回去再说。这一番经历让他知道,只要找到像打铁老汉一样的人,很大可能会得到顺畅的沟通。 张伯辰却不知道,在自己离开后不久,打铁铺中便来了一个人、一个精壮的少年。 少年进入打铁铺后,动作自然地将一盒竹筒递了过去。他朝着张伯辰的方向努努嘴道:“老爹,难道此人便是射杀幽州刺史李孟的那个人吗?李孟被段屈云击败,准备退保易京,没想到途中竟然死在此人手上。” 老汉也不言语,伸出满是老茧的双手从竹筒中抽出一封信笺快速读了起来,随后将之扔在了炭火之上。 “胡羯此番进逼野心不小,辽西只怕难以抵抗。只可惜段辽仍然与慕容皝纠缠不休,不知道大祸即将临头。”他背着双手,在铁铺内反复踱步,末了,对着北方悠悠道,“好一个慕容皝,这一招‘驱虎吞狼’用的真是妙到巅峰,辽东在此人统领之下,未来不可限量。” 少年轻轻一跳,摘下茅檐下一根茅草,咬在嘴角,随手拿起一把打磨完毕的大剑试了试,嬉笑道:“我从邺城来时,听说石虎从大军之中挑选了三万精锐之士,号为‘龙腾中郎’,由他亲自率领,准备扫灭段辽。他之所以准备出兵,乃是慕容皝派遣扬烈将军宋回为使者,向赵称臣,并以其弟宁远将军慕容翰为人质,相约南北夹击段部,共分辽西土地。” “石季龙这次是铁了心想要灭掉段辽吗?”打铁老汉听完,不由喃喃道。 少年哂笑道:“辽西自从段匹磾(di)与段文鸯兄弟之后,实力每况愈下。段辽杀掉段牙掌控辽西之后,北击辽东,南扰胡羯,西界又与宇文部为敌。辽西在他手里实力虽然有所改观,却是四处树敌换来的,段部会有今日,他难辞其咎。老爹又何必为他可惜?” “王潇,老爹知道你心高气傲,从不将这些胡人放在眼里。然而自从刘聪那逆贼攻破两京,俘杀二帝[注1]。致令海内鼎沸,中原沉沦。我等家破人亡,胡人势力早已今非昔比。若想恢复汉家衣冠,还需借助胡人势力从中周旋,不然这中原祖宗埋骨之地,难免沦为胡人牧场,”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又有什么值得担忧的,老爹未免杞人忧天。”少年王潇放下剑,眼睛一亮:“我从幽州经过时,听说射杀李孟的箭支精美绝伦,往昔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箭支。李孟被射杀后,箭支被送往邺城。李孟如果真是次人所杀,我倒想见识一下。” 说完,向打铁老汉告了一礼,尾随张伯辰消失的方向跟了上去。 打铁老汉似乎对他的行为见怪不怪,也未出言阻止。见他离开后,想到辽西局势,心中暗道:“石虎任命桃豹为横海将军,王华为渡辽将军,率领水师十万出漂渝津[注2],如今春天已到,海面兵融。若由濡水逆流而上,直到令支城下,段辽北与慕容皝交战,西出段屈云占领幽州,如何有多余兵力守卫令支城?” 鲜卑段部虽是胡人,向来忠于晋室。这一支如果被灭,整个北方局势糜烂,胡人再不可复制。想到慕容皝即位不到五年,即便自称燕王,不臣之心已昭然若揭。他的眼前仿佛看到三十年前中原的狼烟。 “石季龙啊石季龙,老汉虽然恨你,但又不得不佩服你。此番你以水师诱攻,却以支雄为龙骧大将军,姚弋仲为冠军将军,率领步骑七万为前锋主力。两国夹击,三方并进。以段辽之能,又如何破局?”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三十年了,老汉这身骨头,还能埋入祖宗坟茔吗?” 白云深处,满满是少年时鲜衣怒马、游戏风尘的时光。 张伯辰当然不知道打铁老汉居然还有一番复杂的身世,他只知道慕容翰被亲弟弟所逼,跑到辽西为外人打天下。而如今在这个庇护之地也快混不下去了。 如果慕容翰都混不下去了,自己下一部又能到那里去? 然而事实证明他想多了。 因为当他刚刚返回庄园的时候,便被一人请了过去。说是“请”,是因为来人并没有对他动手,反倒很是客气。然而这一次他感受到了不寻常,隐隐从空气中嗅到一丝杀机。 要对我动手了吗?张伯辰淡淡地想。人家好吃好喝地供着自己,收点利息也不过分。 只是,我还没活够呐。 想到这里,张伯辰的眼角慢慢眯了起来。 很快来到一处大殿的所在,殿外全副武装的士兵分列两旁,看上去充满了肃杀的气氛。大殿之内十余人分为文武两列,跪坐在案几之旁。而大殿中央,则是一位四十余岁的中年人,宽大的紫袍覆盖双膝之上。 众人见到张伯辰进来,原本有些杂乱的声音顿时安静了下来。 “石虎的幽州太守李孟是你射死的?”中间那人上下打量着他,脸上满是不信。 听到对方问话,张伯辰有点发愣。事实上,自从被救之后,他就一直在发愣,一方面是对穿越的现实难以接受,内心总是抱着万一之想。另一方面也是与身边人交流碰壁,让他更加趋于沉默。 如今对方说话字正腔圆,不是汉语是什么? 为什么那个管家和身边的女佣都不会说呢? 他压住内心的疑惑,回应道:“李孟?那是谁?我好像从来没有见过他。” “你说谎!十多日前李孟在退守易京的途中,曾经围猎过一个人,只不过很可惜,他不但没有找到那个人,反而被对方一箭要了性命。而你打扮怪异,与北地人士不同。事发当日,雪颜郡主恰巧从那里经过,将你救到令支城。你怎么会不认识李孟?” 左列站起一人,年纪也不过十七八岁,他见张伯辰出言否认,不由走了过来。 “你是——” 张伯辰心想,老子自从穿越以来,也就射死过一个人。如果那个人确实就是所谓的幽州刺史李孟的话,自己确实是见过他,只不过无论怎样,说我认识李孟未免太过于武断。你当时不在其地,怎么会知道我的遭遇? “在下段龛,忝为建武将军。” 那人见到张伯辰仍然一脸懵逼的样子,没好气道:“渤海公就是我爹,这下知道了吧?” “哦,原来是这样。” 张伯辰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继续道:“是我杀的李孟如何?不是我杀的又怎样?” “如果是你杀的那就好办了,如今石虎重兵压境。把你送过去的话,他一定喜欢。如果不是你——哼!怎么可能不是你?”段龛似乎看不惯张伯辰吊吊的样子,好像故意与自己作对,顿时一阵无名火起。 他却看不到是自己事先挑衅,只以为自己身为建武将军、渤海公段兰之子、辽西公段辽之侄,对方却连一点面子都不给他,实在是无礼至极。自己没有当场杀了他已经是天大的恩赐,而对方好像并不感冒? “听说杀死李孟之人箭术高超,百步之外一箭封喉。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如果你在箭法上胜过我,无论李孟是否为你所杀,鄙人均可保证你的安全。” 正在此时,在左侧走出一人,上下打量着张伯辰,轻轻道。 他的话虽然轻,姿态也低,却让人有一种难以拒绝的魔力,好想他想做就一定可以做到。 张伯辰顺着话音望去,顿时吃了一惊,这人居然是不久之前在大街上策马而过的慕容翰。打铁老汉的话顿时飘了过来:此人勇武善射,足智多谋。要论才能,远在慕容皝之上,只因乃是庶出,是以不能继承父亲的爵位…… “慕容翰!你是什么意思?如今我辽西大军正与你们慕容部作战,根本无法支撑与石虎的两线作战。若是将此人送给石虎,必然能够拖延时间。你放了他,且不是让辽西暴露在石虎的打击之下?” 段龛气急败坏之下,指着慕容翰的鼻子道:“你这个吃力扒外的东西,当初攻打柳城,若不是擅自撤军。我辽西大军早已经占领辽东,将慕容皝活捉。我段部为你提供庇护,你就是这样回报我们的么?” 慕容翰闻言,眼神中闪过一丝痛苦的神色。他缓缓道:“我对慕容皝实在是太了解了。石虎此番出兵,万一击败我部,他必然会全力以赴攻打令支。若是石虎稍有失误,他必然不敢乱动。所以,当务之急便是积极设防幽州。只要北平郡不破,石虎大军便难以长驱直入。为了攻打辽西,石虎准备数年。建武将军真的以为他会为了区区一个人而退兵么?” 张伯辰见到自己还没有表明立场,对方就开始撕逼,当下冷眼旁观,看起了好戏。 龙湖注:1刘聪,前赵第二任君主,先后攻破洛阳与长安,俘杀晋怀帝司马炽与晋愍帝司马邺,西晋灭亡。稍后,皇族远支司马睿南渡长江,定都建康,建立东晋。 2漂渝津:在今天津市东,靠近渤海。濡水,即今滦河。 第四章 故国回首 四 ? 面对段龛咄咄逼人的态度,张伯辰突然对慕容翰的遭遇有了几分同情。对一个男人来说,寄人篱下的滋味实在是不好受,尤其是像慕容翰这般出身王族的人物。 “阿龛,不得无礼!” 大殿中间的紫袍中年人轻轻地说了一句,却是不怒自威。段龛似乎对他很是畏惧,告了一礼返回落座。虽然如此,临去之前看着张伯辰的眼神则是充满了不善。 “元邕,龛儿年少不知礼节,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与他一般计较。” “主公无需如此,慕容翰有国难投有家难回。如果不是主公的收容,某早已死无葬身之地。建武将军为人耿直,所言亦是属实。当初与渤海公出兵柳城,若不是某不忍慕容家的基业毁于一旦,主公现在早已占有辽东。” 慕容翰突然之间拜倒在地:“翰为子不能捍卫父业,为臣不能为主公尽忠解忧。不忠不孝之徒,实在不足为主公效力。还请主公责罚。” 张伯辰看到这里,已经明白中间的紫袍男人便是打铁老汉所说的辽西公,也就是令支城的主人,段辽。 此人一脸精悍,双目炯炯有神,不愧是一代枭雄。 段辽柔声道:“元邕说的哪里话,我与你自幼相识,数十年来相交莫逆。你能前来投奔于我,便是信任我。慕容皝那小子嫉妒贤能,此前已杀了令弟慕容仁,你的才能是慕容仁的十倍,慕容皝又如何肯放过你?不过你放心,只要我段辽活着一天,便与你共享荣华。此言天地可鉴,在座诸位便是见证。” “主公对慕容翰的大恩,某粉身碎骨难以为报!”慕容翰见到段辽对自己表态,一时间感动莫名,不由拜了下去。 “哈哈哈——既然你想看看此人箭法,那就依你所言,寡人这就让勇士们准备。这位壮士,不知该如何称呼?”段辽安慰好慕容翰,心情大悦。当下对着张伯辰询问起来。 张伯辰听完他们的交流,心中也大致了解了慕容翰与段辽的关系。与此同时,他还了解到一个信息,那就是当初在燕山,是一个叫做“雪颜郡主”的人救了他。 想到那位少女,他禁不住想道,难道此人便是雪颜郡主吗? 郡主一般都是王爷的女儿,段辽身为段部首脑、辽西公,实际上也相当于异姓王的待遇,难道那位女孩竟是段辽的女儿不成?想到这里,一时间有些出神。 不得不说,张伯辰的脑袋足够聪明,反应也足够快。只从一些蛛丝马迹中,便可条分缕析,得到事实的真相。他实在没想到,穿越的遭遇已经足够离奇,命运之手却嫌不够,还要把他一步步推向漩涡之中。 “在下张伯辰,算不上什么壮士,只不过是一个平凡人罢了。”见到段辽询问,当下整理思绪,思考起对策来。 他知道是对方的人救了他,当然也有权利处置他。如果自己真的杀死了所谓的幽州刺史李孟,那个什么石虎肯定也不会放过他。假如段辽不能给自己提供庇护,依照自己对现世界的了解,他实在不知道接下来该到哪里去。 “寡人已经答应元邕,只要你在射箭上能够胜过他,寡人便保你安全。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寡人尽力满足。” “这位慕容翰先生想和我比试箭术,想必在箭法上的造诣是很高的,而我只是一个无名小卒。输了在情理之中,胜了才是奇迹。所以我想知道,如果胜不了他会有怎样的后果?”张伯辰知道此事箭在弦上,容不得自己选择,心里反而无比冷静,故意放低自己的姿态。 “哼,得寸进尺!” 段龛见到张伯辰竟然如此怂包,大出意料之外,不由出言讥讽。在他心目中,张伯辰能够得到比试的机会已经是意外的恩赐,输了当然是束手就擒,然后送到赵国平息石虎的怒气。 然而这个人好像没有觉悟,竟然毫无廉耻地询问起输后的下场。 赢家通吃,输家哪有发言权? 输了的人当然要做好被剥夺命运的准备! 这已经是常识,更是乱世的共识!你一个无名小卒便能例外? 如今天下四分五裂,司马家占据江南,石赵称霸中原。张骏固守凉州,李期坐享蜀中。而在这辽东辽西之地,段部、慕容部,宇文部、拓跋部相互攻伐,更有高句丽时常侵扰。 从秦以来,天下还有比现在更乱的时代么? 段辽似乎也愣了一下。张伯辰胜了当然可以放过他,但失败了呢?他好像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是不是潜意识里认为,这个无名小卒根本没有胜的可能? 他看了慕容翰一眼,轻轻道:“如果你败了,说明你根本没有能力杀掉李孟。既然李孟非你所杀,寡人把你交给石季龙,又有什么用?” 他不愧是段部的首领,一眼便看出了慕容翰的心思。如今辽西受到赵国石虎与辽东慕容皝的的南北夹击,当务之急是击退石虎。石虎一退,慕容皝便不敢进逼太甚。 张伯辰心中暗道:“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失败了岂不是更好?既能证明李孟非自己所杀,又能保证自己的安全。然而如此,慕容翰与自己比试箭术又有什么意义?” 要知道自己一旦胜过慕容翰,那杀掉李孟的罪名便怎么也洗不掉了。即便段辽与慕容翰保证自己的安全,自己可以信得过他们吗?要知道,只有证明自己有能力杀掉石虎的幽州刺史,把自己交出去才有意义。 而这,正是建武将军段龛的用意。 如此充满矛盾的逻辑悖论,此时此刻,居然如此和谐。张伯辰知道自己不过是砧板上的一块肉,毫无选择的余地,便轻轻道:“我的要求不多,给我点时间让我好好准备一下。” 段辽看着张伯辰平静的脸色,有些讶然道:“好,你要几天?” 他实在没有想到眼前的年轻人竟然是如此的冷静,如此坦然地接受自己的命运。虽然对方的语言以及外貌都与众不同,但是不可否认,这是一个极其优秀的少年。 他竟然隐隐有些喜欢这个少年了,当下暗道:“好好准备,让我看看你的本领。” 张伯辰当然听不到段辽的心声,三日来都在养精蓄锐,身体已经恢复的七七八八。现在身体上没有问题,主要的问题在于,他不知道慕容翰的真正实力。 他不知道打铁老汉是谁,有着怎样的过往。但是从打铁老汉的推崇程度看,慕容翰此人的箭术想必是极厉害的。要不然也不会被段辽如此看重。朝野之人同时看重,便容不得他不慎重对待。 在不知道对手实力的情况下,他只能尽力而为。除了这个问题,剩下便是比试的方式。 在他那个时代,奥运会有射箭项目。其中韩国号称东夷后裔,在射箭项目上世界最强,“夷”者,“一人弓”也。人手一弓,也算是传承。慕容翰出生于辽东,到也算得上是东夷之人。 所以他必须了解清楚比赛的方式,想到这里,轻声道:“一日足够。” “好!明日午时,在三军面前比试箭术。”段辽看了看慕容翰,又看了看张伯辰,眼中露出阵阵精光。 房间之中,张伯辰慢慢地擦拭着弓匣,好像这便是他所有的寄托。十八年来,他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而自己的父亲,却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事业之上,想见一面都难。 他清楚地记得,八岁那一年,当他第一次在电视里看到黄日华主演的《射雕英雄传》,触动他的不是剧情,而是对弓箭的狂热。 从此以后,他对弓箭的研究一发而不可收拾。由于对弓箭的爱好,他的学习大受影响,成绩一落千丈,但他并不后悔。因为是弓箭陪伴他度过了人生最艰难的岁月。 他理解自己的父亲,听说父亲年轻时一贫如洗,遇到母亲时竟然无力迎娶。因为这个原因,受到外公的反对。虽然后来父母冲破重重阻碍而结合,但母亲却因为营养不良,导致生育自己的时候难产…… 十八年来,那个他印象中的男人对事业表现出了过人的狂热,也凭借自己的努力打下了一个偌大的商业帝国。只是不知道当他听说自己的儿子失踪后,会有什么感想? 他理解,他同情,不代表就会原谅自己的父亲。 夜,逐渐深了。 张伯辰没有一点睡意,轻柔地将复合弓组合了起来,轻轻地拧紧弓臂上的螺栓,然后试了试弓弦的松紧。复合弓逐渐在他的手里成型。他站起身来,从箭袋中抽出一根碳杆箭,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调整好姿势,慢慢地拉开了弓弦。 当初他一箭射杀了李孟,从瞄准镜中看到李孟捂住喉咙痛苦挣扎的时候,他竟然没有一丝不适。 张伯辰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竟然如此冷血。白天的遭遇告诉他,只有告诉段辽,自己是个对他有用的人,才能在对方的庇护下生存。 明天的比试,他——必须胜! 第五章 一鸣惊人 一 ? 剑戟林立,战鼓雷鸣,较武场外人头涌动。王潇藏身人群之中,饶有兴趣地看着张伯辰。 如他所愿,今日终于可以窥见杀掉李孟之人的真正实力。 高台之上,辽西君臣席地而坐,段辽看到远处人群,兴致盎然道:“寡人继承先人基业,不敢稍有懈怠。数年来夙兴夜寐,枕戈待旦,方才拥有辽西、北平、渔阳、上谷、与燕郡之五郡土地。如今虽有控弦勇士四万,犹显不足。还请诸位尽心尽力匡扶寡人,以成就功业于乱世。” 众人皆道:“某等深受厚恩,敢不尽命!” 张伯辰跪坐在右侧,弓匣便放在身边。眼前的一幕他不知道如何参与,只能作壁上观。 “好了,今日慕容元邕与张伯辰比试箭术,现在便开始吧。都说元邕的箭术独步辽东,寡人已见识多次,能得到他的看重,想必张壮士的箭术也不会太差。大家可以尽情欣赏。寡人也想知道,能让李孟一箭封喉的人,到底有多大的本事。”段辽挥手止住众人,看向张伯辰的眼光中透出一股莫名的意味。 “第一轮,五十步,射中红心者胜!” 段辽的话音刚落,早有旗牌官站定高台,朝着众人大喊了起来。 慕容翰也不客气,当下走出众列,朝着段辽施了一礼,然后走向箭台。此时早有两位士卒从旁抬过一张大弓走了过来。慕容翰见状,一把抓过大弓,在手里舞了一个弓花,口中喃喃道:“龙游呀,龙游,委屈你了!我慕容翰不能建功于天下,致令你明珠暗投,数年来无用武之地。这是某的过错啊。” “原来这把弓叫做‘龙游’,果然是一把好弓。从外形上看,这把弓的拉力至少在三石以上。”张伯辰看到慕容翰手中弓箭,顿时感觉口干舌燥。 这把好弓让张伯辰毫无抵抗之力,同时又激起了他争胜之心,整个人处于极度的兴奋之中。 他对弓的了解不可谓不深,知道在弓制上,古代以九斤四两为一力,十力为一石。古代的度量衡随着朝代的更替有所不同,虽然一斤等于十六两的定制不变,但是一两具体的重量却是不断变化的。 据他所知,在魏晋时代,使用的是王莽时代的度量衡。一斤相当于后世的226.7克。三石弓相当于66.29公斤。 他的复合弓常用拉力是八十磅。磅是英制单位,一磅相当于453.59克,他现在已经可以拉得开80磅的弓,只相当于36.29公斤。 很显然,如果慕容翰能够完全拉开龙游弓,自己想要战胜他,只能寄希望于准度。亦或者,自己完全发挥复合弓的潜力,改变弓臂长度与角度,将弓力增大到180磅,也就是81.64公斤。 那时候…… 想到这里,张伯辰的热血仿佛燃烧了起来。对比之下才知道,当初的京城卧虎社,也只能供富二代们吹牛装逼,很多人50磅的复合弓都用的吃力,又如何与古代的沙场宿将一争长短? 自己虽然研究弓箭十年,毕竟只是当**好。对于慕容翰来说,弓马作为立身之本,如果输给自己,又怎能扬名辽东? 不容他多想,慕容翰已经张弓搭箭,“嗖”的一声射了出去。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不带一丝拖沓。 张伯辰是个弓痴,所以当他看到慕容翰的出手后,便知道自己遇到了劲敌。 身正、手稳、眼锐—— 教科书般的射箭动作,在他那个时代,最有经验的射箭教练也不如慕容翰这一箭令人迷醉。 周围传来一阵阵惊呼,随之而来的震耳欲聋般的赞叹。 五十步外的箭靶上空空如也,只有靶中间一个小洞向围观众人诉说着经历。 由于弓力强劲,慕容翰竟然一箭没羽,将五十步外的箭靶射穿! 弓箭比试,原本带有先发劣势,因为第一个出场的人,没有追赶的目标,只能尽力而为,给自己争取最好的成绩。而第二个出场的人,有了之前选手的成绩作为参考,在实力伯仲之间的情况下,可以轻而易举地完成对前者的超越。 然而慕容翰毫不拖沓,第一个出场便是直中红心。 不但如此,强劲的龙游功让他一箭便成为全场的瞩目的中心。 先声夺人! 由此可见慕容翰对于自己的箭术是何等的自信! 他就是要用最强的成绩给予张伯辰最强大的压力!只要击溃对方的意志,赢下这次比试易如反掌。 现在所有的压力都被倾斜到张伯辰的身上,在众人的眼中,这一次的比试,眼前怪异的少年已经输了。 射的再好,又怎么超得过慕容翰的成绩? 段辽叹了一口气,轻声道:“元邕不愧是辽东第一射手,若非慕容皝心胸狭窄,肯重用于他的话,我辽西怎会是对手?” 建武将军段龛心情复杂,他既嫉妒慕容翰大出风头,又明白只有击败张伯辰才能说服伯父段辽,将其送往赵国,平息石虎的怒气。 张伯辰明明只是一个无名小卒而已,甚至半个月前都找不到他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痕迹。 仅仅只是幽州刺史李孟被人一箭封喉,他便被人推到风尖浪口之上。 今日与慕容翰的较量,不过是事情演化的结果。 他不知道背后的推手是谁,更没有精力去顾及,因为到目前为止,他连这个世界上最基本的的规则都没有弄明白。 不远处王潇脸上挂满幸灾乐祸,他从邺城借道幽州,一路上所听最多的留言,便是李孟死的如何离奇,带领两千士卒在丛林中围剿一个人,最后却被人一剑穿喉,死的时候连话都说不出来。 更神奇的是,那支箭与所有的箭都不相同。 要知道箭支的重量都有定规,太轻箭支射出去发飘,无法有效打击敌人。太重的箭又不容易掌控方向,导致威力大打折扣。然而射死李孟的箭支太细太轻,这样的箭支,原本无法使用。 现实是,恰恰是这样的箭支,在密林中射杀了李孟! 如果李孟真是眼前的年轻人说杀,那么此人实在是个极度危险的人。 王潇看向张伯辰的目光中,充满了慎重。 此时此刻,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射在张伯辰的身上。他站起身子,走到箭台上,轻轻地将弓匣放在地上。然后席地而坐,慢慢地打开了弓匣。 首先将弓把与握把组合在一起,然后将上下弓臂固定在弓臂槽内,通过拉力调整螺栓将拉力固定在80磅。调整好弓弦后,便将控制缆缠绕在滑轮轴上,不断地调整,直到缆绳上传来一阵悦耳的“铮铮”声。紧接着,减震器、瞄准具…… 他的动作轻柔,如同蜀中的锦娘绣花,又如同陌上的少女采桑,专注而出神。好像忘记了,还有一场比试需要他去完成。 “他在干什么?” 围观人群中窃窃私语,他们不明白,事到如今,眼前怪异的少年好像完全没有担忧的神情。 这种反常的举动,却让他们突然间有了期盼:难道在这种情况下,奇异少年还有办法战胜慕容翰不成? 当张伯辰站起来的时候,一张从未在这个世界上出现过的复合弓,赫然展现在众人面前。 不得不说,这张弓着实拉风。 张伯辰握着复合弓,自有一番味道。他从箭袋中抽出一根碳杆箭,轻轻地搭在弓弦之上。 悄无声息! 怎么回事? 众人只见到张伯辰张弓搭箭射了出去,除此之外,一点动静也没有。 怎么会这样?难道射脱靶了? 这样的人居然和辽东第一神射比试箭术?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然而此时,慕容翰“嚯”地一声站了起来,看向张伯辰的眼神中满是难以置信的神情。他走向段辽之前,轻声道:“这第一局,慕容翰输了。” “元邕?” 段辽有些不明所以,明明慕容翰已经抢占先机,不但射中红心,而且贯穿箭靶,兼有准度与力度。某种程度上来说,慕容翰已经霸靶,张伯辰已经没有超越的可能,除非…… 想到一种可能,段辽脸色顿时大变,急忙站起来道:“来人,将箭靶搬上来!” 实在不敢相信,这位奇异的少年在箭法上的造诣能够达到如此高度! 但他又不能不相信慕容翰的判断。 交往三十年,他知道慕容翰此人虽然谨小慎微、谦虚内敛,内心的争胜之心不弱于任何一个人。众目睽睽之下,绝对不会信口雌黄。 如果是真的呢? 他突然想到了一个词—— 可怕! 不多时,只见两位士卒将箭靶抬了过来,通过近距离的观察,才发现慕容翰所射之箭正面没羽,却没有完全贯穿。在背部冒了出来,只有尾部留在靶内。而张伯辰所射之箭却全无踪影,在箭靶上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人群中早有人幸灾乐祸,“我早就说了,慕容将军是辽东第一神射,这个张什么玩意如何是他的对手。”“你这不是废话!三十年来,除了段文鸯将军,辽西谁是慕容翰的对手?”“慕容将军怎么会和这个无名小卒比试?也不怕丢了身份——” 段辽也不管众人的议论,围绕着箭靶转了三圈,他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突然之间走到箭靶之后,猛地将羽箭拔了下来。 羽箭末尾,原本浑圆的箭杆四分五裂,箭杆之内,透出一片刺目的黑色—— 第六章 一鸣惊人 二 ? 段辽看着手中撕裂的羽箭,内心的震动非言语所能形容,没想到张伯辰此子的箭术竟然如此出神入化,在必输的局面下以不可思议的准度,反败为胜! 全场鸦雀无声—— 慕容翰的目标是靶上红心,张伯辰的目标却是红心之孔,箭术高低,一目了然。 段辽缓缓地将碳杆箭从羽箭的箭杆中抽了出来,眼神中充满了疑惑、惊讶、恍然……所有的感受在最后一刻汇聚成一股热流,从内心的最深处涌出,那就是—— 狂喜! 他压抑住来自内心的躁动,将碳杆箭举过头顶:“都说覆箭难见,没想到寡人今日有幸见到如此出神入化的箭术,总算不虚此行。寡人宣布,第一局,张伯辰胜!” 所谓覆箭,是指后一支箭射中了箭靶上的箭杆,取代了原箭的位置。这种箭没有极为高明的弓法与眼力,想都别想。 张伯辰听完,暗暗擦了擦手心的汗水,整个人有种虚脱的感觉。他的复合弓目前只能拉开80磅。在力量上远不如龙游功来的强劲。如果换一块箭靶,以复合弓的力道,根本没可能射穿箭靶。即便射穿,也不过同慕容翰一样,在成绩上难分轩轾。 慕容翰的自负,给他了战胜对方的最大机会。让他化先发劣势为后发优势,完成了对慕容翰的超越。 复合弓配备瞄准镜,分辨率远超人眼。加上碳杆箭比羽箭要细上不少,张伯辰正是综合自己最大的优势,化腐朽为神奇,展现了自己绝佳的观察力与判断力。 “第二轮,一百步,射中红心者胜!” 张伯辰深呼吸了一口气,正想让自己紧张的内心平复下来,便见旗牌官走到高台喊了起来。 古人形容箭术高明,最常用的一个词语便是“百步穿杨”,这个词也是区分一般射手与神射手最硬的指标。 都说“百步如缕,五十射力”。意思是说,射五十步,其实最看重是箭手的力量,如慕容翰般,一箭射去,贯穿箭靶。因为在这个距离内是箭支力度最大的时候,飞行轨迹可以无限接近于直线。从这个角度上,张伯辰在第一轮还是占了慕容翰的便宜。 而百步如缕,乃是说。在一百步的距离内,箭支在空中飞行的轨迹为弧形的抛物线,就像一条细线飘荡在空气中,随时会脱离原有的轨道。也正因为如此,百步穿杨的难度极大,成为古往今来神射手追求的终极目的。 即便是射百步靶,射中红心的成功率也并不高,是考验一个人射术的真正环节。还好,在张伯辰看来,以手中复合弓的能力,百步靶勉强还可以完成。 “且慢!” 正当张伯辰有所准备的时候,慕容翰走上前来。他看向旗牌官道:“你过来。” 旗牌官见状不敢有违,径自走了过去:“不知道大将军召唤小人,有何吩咐?” “将箭靶撤了,你找两名军士站在百步之外。”慕容翰看向张伯辰道,“伯辰之能,超乎某的想象,比试箭靶已无意义。这第二局,便是射取兜鍪上之红缨,伯辰可敢应战?”[注1] 张伯辰看向走向远处的两名士卒,明白了慕容翰的用心。 箭靶毕竟是死物,箭手只需要把注意里放在箭靶上,剩下的便是弓法的较量。而兜鍪则是戴在活人的头上,一个不准便要了下方士卒的性命。施加给箭手的压力要大得多。 若是让士卒有损,便是彻底的失败了,无论用怎样的方法都无法再挽回局势。 更何况,仅仅是兜鍪上方的红缨。百步之外,不过是一块指甲大的红点而已。相较于箭靶之红心,难度何止倍增?即便是百步穿杨,也未必有这样的难度。 慕容翰竟然想用这种办法,让他知难而退? 张伯辰内心一万头神兽奔腾而过,对慕容翰仅有的一点好感逐渐消失。心中想道:“我糊里糊涂穿越,本没有得罪你,何必把我逼到这种地步?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既然你要让我出丑,我也没有必要跟你客气了。” 抬头看向栅栏之外的围观群众,胡人与汉人相互混杂,指着自己窃窃私语,他内心反而更加清明。如此这般的社会,想要取得立足之地,首先便要拿出自己真正的实力,向所有人展示—— 我,与众不同! 目光降落在慕容翰身上的时候,张伯辰淡淡道:“我也正想见识一下慕容先生的箭术。” 不远处的高坡上,一辆马车停靠在坡顶。拉车的马悠闲地吃着草,然后扬天打个响鼻。教武场上的呼喊声似乎影响不到它们。也许它们还会觉得奇怪,这群神经病整天咋唬着什么啊,有这个时光,吃饱喝足晒晒太阳,多惬意! 一位少女骑着马奔了过来,在马车旁边翻身下马,走到车厢前,面有喜色道:“郡主,第一局,他赢了。” 车帘微动,一张俏脸露了出来。车厢内赫然便是救下张伯辰的少女。一双灵动的眼睛充满急切,话到嘴边,反而幽幽道:“小柔,你慢慢讲给我听。” 人群之中,王潇一反之前吊儿郎当的状态,眼中满是炽热。之前以为张伯辰必输无疑,没想到此人竟然别出心裁,从而在与慕容翰的较量中占得先机。 他喃喃道:“好怪异的一张弓,原来一张好弓还可以做成这样!只是将弓身镂空,不怕断折吗?” 他不知道后世的材料学突飞猛进,做工早已不是古代可比。复合弓的弓身为钛合金制作,镂空不但能够减轻重量,还能够减轻弓身的压力,延长使用寿命。 压住内心的惊讶,看向较武场中。虽然慕容翰加大了比试难度,但他对张伯辰却充满了信心。 他还没有见到过一个人,可以在逆境中如此沉静。 慕容翰走到张伯辰面前,仔细打量着复合弓,脸上充满了惊讶与恍然:“果然是一把好弓,制作之人真是不世出的奇才,居然可以想到利用这种方式减少驻力。弓通人性,你可要好好对待此弓。” 面对如此精美的一张弓,慕容翰竟然毫不贪恋,这让张伯辰有几丝奇怪。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也许他没有做错什么,但是拥有一张这个社会上谁也做不出来的弓,便是他最大的原罪。 原本还担忧有人为了争夺此弓,会在事后对他不利。所以连后路都想好了,便是在比试之后,无论胜负,都将此弓献给辽西的主人段辽。 他相信,这样的一张弓完全可以换来自己的性命。 慕容翰的态度让他明白,自己并不了解这个时代人物的处世哲学。同时也让他明白,即便在第一局中力压慕容翰取得胜利,也并没有几个人真正明白他手中复合弓的妙处。 因为不了解,所以无感,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也许,慕容翰算一个。 他毕竟是真正的箭术高手。 慕容翰拿起手中的龙游,对着张伯辰道:“这一局,我先来。” 第一局的失败并不能挫败他的信心,他了解自己,更了解龙游,知道自己真正优势所在。所以第二局,他仍然选择了第一个出场。 此时三月,辽西还没有从冬天的阴影中走出来,风向飘忽不定,太阳也并没有多少温度。但是在一百步外,两名士卒却如雪松一般,矗然而立。 这本是辽西最精卫的士卒,号为“辽西铁卫”,虽然全身甲胄,并不能保证在比试之中的安全,但他们并不畏惧。 慕容翰走到箭台之上,郑重地抽出一支羽箭。左手提弓,右手拿箭,在箭台上反复踱步。 第一局他输了,所以第二局,他必须胜! 起风了,太阳也逐渐西斜。栅栏之外,无数人翘首以盼,他们想知道如此局面,辽东第一射手如何应对。 要知道,他是慕容翰啊! 二十年来,鲜卑六部最强的箭手! 这样的人物又怎会甘心认输? 无数目光之中,闪过一道耀眼的光芒,没有人看得清慕容翰是如何出手的,当箭头反射出太阳的光芒,众人这才意识到,那支箭已经飞到空中。 “砰!”“砰!” 两道火花闪过,转瞬间便传来两声撞击声。慕容翰走下箭台,缓缓地呼出了一口气,然后闭上了眼睛。 张伯辰看向百步之外的两名士卒,瞬间呆在那里。 慕容翰一箭双缨,将两名士卒兜鍪上的红缨全部射落! 好可怕的慕容翰! 张伯辰吸了一口凉气,飞行的轨迹、风向的影响,撞击的角度……所有一切全都在慕容翰的意料之中! 更可怕的是,连射脱第一个红缨之后羽箭的去向,都在慕容翰的算计之中。 他掌握了所有的因素,才完成“一箭双缨”的奇迹。 这样的人物,怎会被慕容皝所逼迫,只能流亡国外? “好!” “好!” “好!” 段辽激动地站起身来,大呼三声“好”字:“寡人何其有幸!今日不但见到‘覆箭’,更是见到‘一箭双缨’的绝技。元邕啊元邕,你果然没让我失望!张伯辰,这一局,你有何话说?” 两支红缨均被射脱,慕容翰虽然有取巧的嫌疑,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展现出来的箭术是实实在在的,所有人均无话可说。 此时此刻,连段辽都不认为,张伯辰还有取胜的可能。连比试的目标都已失去,这一局,又如何比试下去? 刹那间,所有的目光集中在张伯辰身上。这一次,压力比上次还大。 龙湖注:1兜鍪(mou),即古代头盔,中间有竖立的箭头,伴有红缨。 第七章 一鸣惊人 三 ? 张伯辰心中发苦。心想你不会是慕容复的祖宗吧,“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不愧是祖传绝技,用的真是娴熟。[注1] 这个慕容翰虽然谦虚,却是极度自负的一个人。在第一局中就贯穿箭靶,给他来了一个来个下马威。只是没想到他张伯辰窥到了破绽,从中取巧,从而反败为胜。所以便在第二局中“一箭双缨”,将他逼到了绝路。 他虽然赢了第一局,即便这次输了,大家也不过是打个平手。但是他知道,以慕容翰的造诣,假如自己没有随身携带的复合弓,根本连还手之力都没有。 百步之外的士卒犹自站在寒风之中,第二局一刻没有结束,他们便一刻不会离开。但是作为比赛的另类当事人,他们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恐惧。 他们在战场上出生入死,搏杀高手不是没有见到过。但是像慕容翰如此恐怖的箭术,他们还是第一次见。 慕容翰投奔辽西五年,还从未展现过他的箭术。 如此恐怖的箭术,箭台上的年轻人又该如何应对?他们看过去的眼神中充满了同情,却不知道自己还是比赛的箭靶,随时都有可能丧命在张伯辰的箭下。 张伯辰在箭台上反复踱步,最后走到之前慕容翰站立的位置,抽出一支碳杆箭,缓缓拉开了复合弓。 “什么意思?难道他以为自己是慕容将军吗?再说即便是慕容将军,没有红缨了,还射个蛋蛋!” “也许是害怕输的太难看吧,所以怎么样也得把姿态做足了,不然多丢人,你说是不是?” “哼!小人之心,此子的箭术哪有如此不堪。我倒是看好他可以拿下这第二局——” “你说笑吧,你看看,你好好看看,看到没?兜鍪之上的箭缨都没了,他又射什么?你倒是告诉我,他怎么射?” “也许——也许他会让大人再差遣两位勇士过去呢。不,三位!到时候一箭三缨,岂不是比慕容将军还要厉害!” …… 张伯辰不知道自己的一个动作居然让周围人群骚动如此,就当众人以为他要将手中之箭射出的时候,突然见他将弓箭收了起来,然后缓缓地走到了段辽的面前。 “要认输了吗?”众人心中均想。 “我有一个请求。”张伯辰看向段辽,轻轻地想。 段辽皱着眉头道:“你有何请求,寡人无不应允。” “我想到那里去看看。”张伯辰指着百步外的士卒,目光有些出神。 没有人知道奇异少年在想些什么。难道去看看就能反败为胜不成?败了就是败了,有时候失败并不丢人。能够坦然面对失败,更是令人敬佩。像慕容翰一般,失败了,那就想尽办法在下一局中找回来。 这样做才是真英雄真豪杰,明知失败还不承认,反而借故拖延,这样下去又有什么意思? 有些人在心里已经对张伯辰产生了鄙夷。 无名小卒就是无名小卒,即便胜了一局也不过是投机取巧。这样的人物,怎能与辽东第一神射相提并论。他们好像忘记了,就在不久前,他们中的一些人还在心里暗骂慕容翰欺世盗名,居然败给了一个无名小子。 张伯辰也不去管它,绕过箭台,轻轻地向辽西铁卫走去。 他的每一步都郑重其事,竟给人带来一种别样的韵律。 慕容翰的羽箭首先射中左边士卒的兜鍪,碰撞之下,兜鍪上方的箭头带着红缨跌落在不远处的地上,而后,羽箭去势不减,再一次射断了右边士卒的红缨。 最后一次的碰撞,让羽箭与红缨缠绕在一起,共同跌落在更远的地方。两名士卒看上去虽然站在一排,二者之间却有着大概3°的狭小偏角。 张伯辰闭上眼睛,感受着吹来的寒风,脑海中模拟着慕容翰的箭支从离弦到跌落地面的全部轨迹。 刹那间,汗出如浆。 这个慕容翰,比他想象的,还要可怕! 不远处的马车里,少女听完小柔的叙述,不由担忧道:“难道他,就这样输了吗?” 她抬起头,向教武场的方向看去,却见张伯辰有意无意地看了过来,似乎向她笑了笑。 笑容中充满了释然、自信,还有一丝发自内心的—— 欢快。 少女突然一把抓住身边的手臂,轻轻道:“这一局,他肯定能赢!” 张伯辰再次走向箭台的时候,再没有一句话。 张弓,搭箭,一支泛着黝黑的箭杆冲天而起,瞬间向远处的天空中飞去。 众人不明所以,这是要干什么?即便知道输了,也不能乱射啊,这简直是乱弹琴! “他的眼睛,难道是闭着的?”王潇站在人群之中,一眨不眨地盯着张伯辰,他不认为这个奇异的少年会乱射。因为每一个高手都有属于他们内心的骄傲,这份骄傲既是促进他们进步的驱动力,也是他们的做事风格与烙印。 更是他们有别于常人的最显著标注! 毫无疑问,在箭术上,张伯辰是个高手。 可是他为什么要把眼睛闭上?王潇皱着眉头,百思不得其解。 辽西铁卫是鲜卑段部最精锐的军队,人数上只有四千人。左边一人叫李茂,右边一人叫做段飞。二人目前均是辽西铁卫中的伍长,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物。 二人见到张伯辰射出的箭,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们从来没有见过,箭可以这样射。段飞看着李茂,眼神中满是戏谑。 他们彼此看向对方的头顶,兜鍪之上光秃秃的,这样的目标,那个奇异小子怎么射?总不会射到他们脑袋上去吧。 然而就在一刹那,黝黑的箭矢在空中划过一道诡异的弧度,突然间急转直下,向着二人滑翔而来。 难道这个张伯辰真的自以为必输,所已杀了他们泄愤吧? 他们也知道,他们这种人在很多大人物眼中,不过是一条狗。心情不好的那时候,杀了也变杀了。哪怕心情好的时候,也许为了取乐,也会杀了他们。 然而他们毕竟是辽西最精锐的士卒,辽西铁卫的一员。这个无名小卒从哪里来的胆量杀人? 比试之中射杀他们,那是技不如人,可以说是误杀。 但是现在,所有人都认为他已经输了。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说对方不是有意杀了他们,有谁会信? 军令如山,明知道那支箭跌落下来会杀掉自己,他们却不敢擅自躲避。 死亡也许并不可怕,但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陷入死亡的境地,却可以让一个人的意志崩溃。 段飞与李茂眼睁睁地看着碳杆箭向着自己的方向射来,这一刻,黝黑的箭杆在瞳孔中不断放大,他们才发现,原来自己的眼睛竟然可以追踪飞箭。 “砰!” 身边传来一声清脆的撞击声,却见那支黑色的箭支从李茂的身边擦过,以一个大角度射到了不远处的箭头之上,断裂的箭头被碳杆箭射中尾部,竟然昂起头部,重又飞了起来。 红缨在飞翔途中是四散飘开,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堕落在另一个红缨旁。 两支红缨相互纠缠,将慕容翰的羽箭弹开。 天下间,竟然还有如此准的箭? 段飞与李茂亲眼目睹了整个过程,这个时候才明白,张伯辰根本没有兴趣杀他们。这个奇异少年之所以过来观察,只是想了解两段红缨的位置,以及彼此之间的距离。 这个人,以抛射的方式,射中百步之外的第一支红缨。仅仅如此,已经展现出令人恐怖的算计能力。要知道,红缨是在地上,他在百步之外,根本看不到地上的目标,只能完全依靠经验完成整个过程。 如此这般,他不但需要完全了解弓箭的性能,还要考虑到箭支在飞行过程中受到的风力的干扰,只有对箭矢的飞行轨迹了如指掌,才能预判出箭支的落点。 然而这个怪异少年做的并不仅仅是这些,而在之前奇迹的基础上更进一步,完美预料到了第一支红缨受到箭支撞击后被抛离的方向与距离,将两支红缨纠合在一起。 此时此刻,所有赞美的词语都失去了意义。在段飞与李茂的眼中,张伯辰就是神! 再也没有人比他们观察的更仔细,因为所有的一切,都是在他们面前发生,历历在目。 “咚咚咚——” 战鼓声重新响起,将段飞与李茂二人从震惊与崇拜中拉了回来。李茂看着段飞一眼,突然间走上前去,弯腰将两支纠缠在一起的红缨从地上拾了起来,快步走向高台。 在那里,辽西的文武百官早已经翘首以待。 见到李茂的动作,段飞愣了愣,转瞬间明白了李茂的意思,依样画葫芦,走上前拾起张伯辰的碳杆箭,跟了上去。 他们知道,第二局的比试结果一旦呈现在众人面前,一定会—— 天!下!皆!惊! 这个奇异少年,在辽西的前程越发的明朗起来。 龙湖注:1慕容复,金庸小说《天龙八部》中人物,独门绝技“斗转星移”,特点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第八章 一鸣惊人 四 ? 李茂手中捧着两段红缨,每走一步,便感觉有鼓槌在心脏上狠狠地敲击一下。 “咚!”“咚!”“咚!”—— 大帐就在前方不远处,他却走得步履蹒跚,那颗心不争气地跳跃着,随时可能跳出胸腔。 可他却压抑不住内心的悸动! 回想那一箭的风采,李茂如饮千年佳酿,脸上一片酡红。如果说女人带来的愉悦可以让身体每一处都颤栗莫名,那一箭则直接穿透灵魂,让他想匍匐在地,如敬畏神明般跪拜。 张伯辰坐在地上,轻轻地拆卸着复合弓,一如他当初安装的时候那般温柔。双臂肌肉不受控制般地跳跃着,他知道接下来无论还有什么项目,自己都已经无力射出哪怕最后一支箭。 那一箭用尽了他所有的精力。 穿越以来,他随波逐流,在一片黑暗之中,如一叶扁舟游荡在大海之内,随时可能船覆人亡。 所以,他想掌控自己的命运。 这是他参与比试的初衷。 轻轻地合上弓匣,整理了一下衣衫,向着大帐走去,献上这张弓,也许让他有资格在辽西立足。 抬起头,却见李茂双腿如同灌铅一般,缓步走来。 李茂见到张伯辰,突然打个激灵,一道巨大的力量瞬间从椎尾升起,片刻传遍全身。他不知道这力量从何而来,却是低着头快步迈进大帐,将红缨高举头顶,拜倒在地道:“启禀大王,这一局,张将军胜!” 他知道此时再直呼其名无异于作死,一时之间找不到恰当的称呼,情急之下只好以“将军”称之。心想,张伯辰箭术出神入化到这种程度,大王怎会放他走? 既然留在辽西,飞黄腾达指日可待,称呼他“张将军”总不会错的。 “你说什么?” 段辽闻言,腾地站了起来。他走到李茂身前,将红缨拿在手中反复观看。方才张伯辰射出第二箭,虽然不知道此子是什么想法,但他不认为还有谁能够战胜慕容翰。 能够战胜慕容翰的,也许只有从祖段文鸯。[注1] 段辽叹了一口气,段部世代亲晋,只是司马家无能,躲在江左争权夺利,中原拱手让给羯胡。段部所承受的压力与日俱增。石季龙一直视自己为眼中钉,务必除之而后快。辽东慕容家自慕容廆死掉以后,即位的慕容皝自称燕王,也逐渐展露了进军中原的野心。 若要进军中原,这辽西已成为慕容皝最大的绊脚石! 他看向慕容翰,内心身为惋惜。 段部与慕容部虽然世代姻亲,慕容皝亦是从姑段梦容之子,然而生存于乱世,为形势所逼,又如何能够舍弃祖宗基业?去年攻打柳城,若不是慕容翰擅自撤军,导致段兰兵力不足,他本可以拿下大棘城,从而进逼辽东! 但他知道,若是没有慕容翰,他本连围攻大棘城的资格都没有。 辽西段部人才凋零,别人都以为他段辽四处树敌,穷兵黩武,却不知道他唯有以战养战,才能在这四战之地挣扎求生。如今慕容皝勾结石季龙想要彻底毁灭辽西,他实在没有把握可以在这次危机中全身而退。 实力的差距太大了!仅仅石季龙的水陆两路,便是十七万大军。而他这些年虽然极力拓展势力,也仅得精兵五万。 更何况还有慕容皝虎视眈眈? 这还是不是最严重的。都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辽西虽有可用之兵,却无可用之将! 他又拿什么来挽回危局? 慕容翰面如死灰,他拿着龙游弓,失魂落魄地走进大帐,跪拜在段辽之前道:“慕容翰惭愧,不是伯辰的对手。” “果真如此?” 段辽皱着眉头,心中颇为不解。雪颜救回来的怪异少年,竟然能够在箭术上胜过慕容翰?如果说第一局用“覆箭”的手法,还能想象的到。那么第二局他又如何做到? 大帐中众人均是一脸迷茫,帐外围观众人甚至一直在欢呼慕容翰的尊称,这就说明大家根本没有看明白张伯辰的用意。在他们的眼中,慕容翰的那一箭本就无法超越。 段辽看了看李茂,又看了看慕容翰,最后落在张伯辰身上,洪声道:“你想要什么奖励?” 张伯辰正要走上去将复合弓献给段辽,听到如此说法,当下微微一怔。 “奖励?” “是的。元邕身为辽东第一神射。如果你击败了他,你便有资格在寡人面前提任何要求,只要寡人做得到,都会给你!这个世界,本来就是强者为尊!只有真正的强者,才配拥有一切!” 张伯辰看了看手中的弓匣,轻声道:“我不要什么奖励,我只希望可以在这里活下去。” 段辽愣了愣,他想过很多。想过张伯辰会要金钱、美女、权势、地位……大丈夫生在世间,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何时离得开功名利禄?却没想过这个少年要的如此简单。 仅仅只是活着? 恍然之间,他却感觉这是真正的大智慧。 自从永嘉之乱以来,天下早已成为一个巨大的屠宰场,皇帝尚且如猪狗般被人所杀,又何况是一介草民? 在乱世,活着本来就是最难的事! 段辽看着张伯辰,眼神之中突然柔和起来。他只有一个儿子却不成器,段家将来的希望全在龛儿身上。只是龛儿虽然也是能力出众,与眼前少年相比,真如野猪之于麒麟,乌鸦之于凤凰。 他转过身,对着众人道:“即日起,命张伯辰为振武将军,领铁卫之五百人。即日起驰援北平郡!” “主上!” 建武将军段龛见到伯父只凭李茂的一面之词,便对张伯辰大加封赏。之前还是不为人知的无名小卒,转眼间便成为与他这个正四品建武将军平起平坐的振武将军。 他实在是不服气! 慕容翰实在可恨,什么狗屁辽东第一神射,怎么就败在一个无名小卒的手上? 张伯辰的第二箭到底射出了怎样的成绩?致令主上如此轻信? “辽西铁卫是我令支城最精锐的部队,主上为何会交给一个外人掌管?”段龛站起身来,一脚将李茂踢倒在地。气急败坏道:“还请主上收回成命!” 段辽眉头微蹙,脸色不悦道:“龛儿,你是越来越放肆了!” “龛儿不敢!” 段龛见到伯父面沉似水,内心一突,急忙拜倒在地道:“龛儿只是觉得主上任命有些草率,是以心中不服!” “段飞,你说说,这一局振武将军是如何赢的,也让建武将军涨涨见识。”段辽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他转过身去,眼神中尽是失望。 段飞拾起张伯辰所射碳杆箭,跟在李茂的身后走进大帐。他的反应比李茂慢了一拍,是以进入大帐后,只能站在出口听命。此时见到段辽吩咐,急忙上前一步道,将自己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段龛听完,一个激灵抓过段飞手中的碳杆箭,放在眼前反复查看起来。口中喃喃道:“怎么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段辽轻叹了一口气:“至于你说他是外人,此说倒也有理。雪颜如今年已及笄,也该出嫁了。伯辰,雪颜是我的女儿,寡人今日便将她嫁于你为妻,可好?” “这——” 张伯辰不知道段辽葫芦里买的是什么药,对他又是升官又是嫁女,如此极力笼络自己,为的是哪般? “恭喜主公!贺喜主公!得此佳婿,实乃辽西之福!” 众人闻弦歌而知雅意,顿时出口祝贺。如果说之前还对张伯辰毫不在意,现在则早已刮目相看。 这个奇异少年,凭借自己的箭术,在与辽东第一神射的较量中,不但完全压制了慕容翰,更是让辽西的主人对其青眼有加,真正做到了“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寡人今日定下这门亲事,来日击败石季龙的来犯,便为你举办婚礼。”段辽目光深邃,看这张伯辰悠悠道:“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只求问心无愧,哪里管得上性命。伯辰,你还是太谨慎了。” 张伯辰之前一直不知道怎样称呼段辽,事到如今再也顾不了许多。他骑虎难下,丝毫拒绝不得。脑海中浮现马车主人的倩影,心想雪颜郡主是你么?我在家十八年没谈过恋爱。穿越不到十八天便得到一个媳妇,人生真是奇妙。 他学着慕容翰与李茂等人的姿势,跪拜在地道:“主公大德,伯辰粉身难报。伯辰不才,愿为主公献犬马之劳。” “石虎前锋姚弋仲已过蓟县,阳士则压力倍增。军国大事非是儿戏,两日后你便带领五百名辽西铁卫,驰援北平郡。寡人会找人辅佐于你。” 段辽扶起张伯辰,拍了拍他的肩头,语重心长道:“只要守住北平郡,你便是辽西的英雄。” “北平郡?那是哪里?是北京吗?”张伯辰一时间有些出神,离开北京穿越以来,还没想到还有回去的一天。 龙湖注:1段文鸯为段日陆眷之弟,段辽为段日陆眷之孙。关系上说,段文鸯为段辽从祖。截至本章故事发生时,已死十七年。乃是鲜卑段部最为忠勇之人。 第九章 无终阳氏 一 ? 北平郡并不是北京。 马蹄阵阵,打破了周围的宁静。数十名骑兵为前导,“段”字大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张伯辰身处中军,坐在马车中向北平郡进发。段辽任命他为振武将军,仅仅休整两天,便率领五百名辽西铁卫赶赴前线。 北平郡太守阳裕发来急报,石赵前锋、冠军将军姚弋仲已过蓟县,龙骧大将军支雄将段屈云围困在幽州动弹不得。 段辽当众将女儿许配给自己,却仅仅是一个口头承诺,以示笼络。他明白,驰援北平郡,段辽应该早有所计划,自己不过恰逢其会,才被委以重任。 因为这次押运的军仗器械,两日之内根本不可能准备完毕。 即便如此,能把五百名辽西铁卫交给自己这样一个陌生人,也足以看得出段辽的魄力非同一般。 辽西铁卫,全身重甲。乃是一支装备精良的重骑兵。举整个辽西之力,也仅能装备四千名而已。分拨给张伯辰五百名,足以看得出段辽对他的器重。军国大事,非是儿戏。他之前不过是一名宅男富二代,此时却亦然接受了任命。 枪杆子里出政权,张伯辰隐隐感觉到,这个时代只有真正的实力才是一个人的立足之本。 他身为振武将军,统领这五百人。在他的下面,设置了两名佐吏、五名百夫长。 一名佐吏姓徐名可,字道询,年纪在五十岁上下。原本为冀州巨鹿郡杨氏县人士,从小也念得几年书,其时东海王司马越起兵作乱,随后匈奴刘元海举兵反叛。海内鼎沸,百姓朝不保夕。徐可为了活命,不得已携家带口逃亡辽西。 另一名佐吏则要年轻得多,乃是渤海蓨(tiao)县高氏子弟,姓高名烈,字剑锷。永嘉之乱后,中原被匈奴占据,渤海高氏南迁受阻,只好依附身为幽州刺史的王浚。王浚败亡后,高氏子弟便在幽州扎下根来。 至于五名百夫长,分别为段思勇、阳奕、慕容邻、秃发狐雍与张成。张伯辰不断翻阅着徐可献上来的军队花名册,希望了解这支辽西精兵的特点。 段思勇是段家子弟,阳奕则是北平太守阳裕的远房族孙,慕容邻为跟随慕容翰逃亡辽西的慕容家子弟,张成乃是匈奴羌渠部之人,而是突发狐雍来自河西鲜卑突发部,据说是秃发树机能的后代。[注1] 除了军队士卒花名册,还有前线送来的各类情报,被徐可用正楷抄写好以后,订装成册。习惯了横向阅读的他,感受着从上到下、从左到右的阅读方式,只觉得脑袋好大。更何况字是繁体字,偶尔有几个认识的,剩下的看着都是云里雾里。 张伯辰叹了一口气,都说入乡随俗。要让他丢弃十八年来的生活习惯从头学起,不知道需要几年时光。胡乱翻着书页,喃喃道:“总比那些华侨要强吧?” 华侨搬到国外,学的是不同的语言,相处的不同的人种,最后还是顽强地生存了下去。如此看来,他想适应这个时代,并没有想象中的艰难。 想到这里,一手扒开车帘,对着左近道:“道询,你进来一下。” 徐可听到张伯辰的传唤,眉头一皱,郑重道:“遵命!” “北平郡在燕山环绕之中,分为徐无县、土垠县、俊靡县和无终县。地控南北,其中卢龙塞乃是辽东通往中原的必经之地。据史籍记载,此地乃是战国时代燕国名将秦开所置之右北平郡,秦汉因循旧制。我朝开国之初,改为北平郡,治所为徐无。” 张伯辰看书太累,便将徐可叫上来相互交流。不得不说,他的感觉没有错。徐可此人确实有几分见识,听到自己的询问,便一五一十地讲解起来。 “将军听过荆轲刺秦吗?”徐可见到张伯辰皱着眉头,暗想我讲得足够详细,你还有哪里不懂?他小心翼翼地揣摩着上司的心思,惴惴道:“当初燕国太子丹派荆轲前往刺杀秦王,和他一同前往的人叫做秦舞阳,便是秦开之孙。” “那秦开驱逐东胡,为燕国开土千里。为防备胡人入侵,在长城内外设置了上谷、渔阳、右北平、辽东与辽西诸郡。当下除了辽东郡在慕容家手中,余下四郡尽属辽西公。” 张伯辰的眉头皱的更紧了,徐可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都说官大一级压死人,张伯辰不发话,他又不敢稍停,只得继续道:“汉孝武帝时期,飞将军李广曾经驻守右北平,此地实乃要塞,一日不失,羯胡大军一日不敢深入辽西。稍有不慎,便可能片甲不回。” “战国、秦、汉、我朝……我竟然到了这里?晋朝、永嘉之乱、羯胡……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张伯辰喃喃低语,事到如今,他综合所见所闻,终于了解到自己自己穿越到了什么时代! 两晋之交,五胡乱华! 他成绩不好,并不代表见识浅薄。都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自从八岁开始,他便经常在全国各地旅游。更何况,在卧虎社交流弓箭,还要讨论到历朝历代的弓箭标准。他知道历史的更替,只是对于具体人物以及历史典故所知不多。 想到这个时代的传说,张伯辰一阵绝望。 徐可哪里知道上司的感受,见到对方嘴唇微张,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不由担忧道:“将军——将军?你没事吧?军事繁重,将军暂且休息,道询先行告退。” “我没事,对了道询,你知道北平阳太守是怎样的一个人吗?能不能说给我听听?” “阳太守?” 徐可正要下车,却见张伯辰开口问起北平太守阳裕,不由满脸敬仰:“循道而行,居陋室不忧其贫,居庙堂不惜己身。阳太守是一位真正的君子。其人有经天纬地之才,可惜不得其时,惜哉!” 看到徐可一脸陶醉的样子,张伯辰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说人话!” 徐可暗自腹诽,心想你一个乡下土包子,知道什么圣人之道,我和你说完全是对牛弹琴。你虽然得到主上赏识,也不过是一阶新贵武夫,和世家子弟相比,却是少了风度。 心里如此想,却不敢表现出来,想了想道:“阳太守出身无终阳家,世代书香。投靠辽西以来,已历六主。王浚主政幽州之时为治中从事,可是他并不受王浚重用。赵国石勒击败王浚之后,本来想重用阳太守,然而阳太守不想为羯胡效力,轻装打扮,投奔辽西,而今已有二十余年了。” 张伯辰听毕,疑惑道:“无终阳家?” 他扬起手中资料,翻开其中一页,轻轻读道:“阳鹜,字士秋。故慕容廆东夷校尉阳耽子也。其人自幼聪颖,学识不凡。初仕慕容廆为平州别驾。咸和八年为左长史。慕容皝僭称燕王,为司隶校尉。其人清贞谦谨,老而弥笃,国士之器也。” “阳太守和这个阳鹜是什么关系?” “不错,阳士秋乃是阳太守的堂弟,也是无终阳家当代家主,仕辽东慕容家为司隶校尉。相比于阳太守,其人更具野心。”徐可见到自己上司终于有了一点联想能力,知道将手中资料与所闻联系起来,心下稍稍改观。 “有趣!有趣!一个辅佐辽西段部五代首领,一个为辽东慕容部股肱之臣。这个阳太守,我倒要好好见识一下。”张伯辰看了看不远处的百夫长阳奕,轻声道:“传令下去,大军加快行军速度,务必在明日申时之前到达徐无!” 龙湖注:1秃发树机能,三国末期及西晋开国初期时人,鲜卑秃发部大首领。举兵反叛晋朝,先后杀死秦州刺史胡烈,三任凉州刺史苏愉、牵弘与杨欣,为平定树机能之乱,西晋名将被悉数派往西北战场,拖延平吴大计十年之久。最后败于名将马隆之手。 第十章 无终阳氏 二 ? 辽西突骑,行进如风。虽然押运军仗器械拖慢了行军速度,依然在第四日未时到达徐无。 大军在徐无城东一里处驻扎了下来。 张伯辰看向逐渐西沉的太阳,皱着眉头道:“剑锷,徐无城还没有派人前来接收军械?” 从令支城开拨当日,他已经让徐可写信一封,差手下斥候送往徐无城。五百名辽西铁骑到达亦有一个多时辰,徐无城依托燕山南麓,居高临下,没道理看不到自己一行。 “阳裕这老头不会投降赵国了吧?”百夫长段思勇站在张伯辰的身后,有些不耐烦地嘀咕道。 “绝无可能!阳太守乃是老臣子,想要投降石赵,二十年前便有机会,何必等到今天?”阳家子弟阳奕听到段思勇的话,急忙出言反驳。他跪倒在地,洪声道:“阳奕不才,为将军走一趟太守府。” 徐无城便在眼前,高大的城墙在鲜红色的暮霭中露出惊人的獠牙。 张伯辰目光深沉,知道这是阳裕在给自己一个下马威。自己不过一个无名小卒,既非出身世家豪门,又非辽西望族,此番带领辽西突骑驰援北平,难免让对方心有想法。 “是的将军,我们暂且在此地驻扎下来,再派人送一封信给阳太守,看看对方怎么说。”高烈高剑锷听到张伯辰问话,不卑不亢道。 “不必了!”张伯辰心中隐隐有几丝恼怒,“高烈、阳奕、慕容邻、秃发狐雍!你们随我前往徐无城,余人看守大营,没有我的命令,不得擅动!” 徐无城东门城头上,北平太守阳裕阳士伦站在晚霞之中,捋了捋颔下长须,静静地看着远方的官道。岁月在他的脸上留下了无限沧桑,却让他的眼光更加深邃,仿佛将无限星空纳入其中。 远方便是五百名辽西铁骑驻扎的地方。 官道之上,一辆马车缓缓驶了过来。马车前后,二十四名骑士前后相拥,透露出一股肃杀之气。 “大人——” 旁边一人见到楼下情景,有些手足无措,忍不住出言相询:“我们将张将军拒之门外,会不会——?” 阳裕悠悠道:“如果对方问起,你就说天色已晚,待明日再作商议。” 说完,大有深意地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马车,向楼下走去。 “是!大人——!” 徐无城,太守府。 两位老人相对而坐,中间的棋盘上密密麻麻布满了棋子。左边老人手执黑子苦苦支撑,一片大龙眼看就要被屠杀殆尽,他抬起手想要放下棋子,却是犹豫不决。 “士伦,你还没想好吗?”右边老人神色悠然,一身衣衫虽然陈旧,自有一股威势透露于外。 “天命不暇,王师南狩。士秋,三十年了。我已过天命,这身老骨头还能活得几年?”说完,再不犹豫,轻轻将将子落了下去。[注1] 右边老人见到对方落子,不由皱眉道:“你真要如此做?” 黑子落下之后,棋盘上的形势已经明朗,在白子的围剿之下,苟延残喘良久,终于无奈缴械。 “士伦,你知道吗?当初家父在时,便认为你是我阳家最出色的子弟,经常对人说,此儿非惟吾门之标秀,乃佐时之良器也。他一直认为将来光大我阳家非你莫属。而我,也从小把你当成了榜样。” “士伦辜负了叔父他老人家的厚爱,只是人生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三十年来天下纷纷扰扰,我却不如你远甚。子曰‘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士秋,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今年也有五十二了吧?天命既知,再复何言。” “不,你的才华超我太多,之所以如今困守于此地,乃是太过于迂腐所致!” “当初你在王浚之下为治中从事,他之所以没有重用你,便是由于怕你阻碍他称帝。你不过一介书生,他手握重兵又怕你何来?王浚被石勒诱杀后,你得到枣嵩枣台产的推荐,石勒想要重用于你,而你却是暗中逃亡辽西。” 阳士秋悠悠道:“我知道你的想法。你认为石勒羯胡出身,乃是异族别种。你堂堂衣冠士族,潢潢华胄,怎们能为异族效力?更何况,石赵狡诈残暴,荼毒生灵,又与南朝相攻,为之效命,实在有违圣人之道。” “所以,你投奔了疾陆眷。” “士秋,我——你说的不错,段氏世为晋藩。我效命于他,总归没有背叛故国。” “你之所以投奔疾陆眷,乃是因为是他忠于晋室,被朝廷封为骠骑大将军、辽西公、亲晋王。段氏虽然一样是异族,却比石赵要强上太多,所以你从他身上看到了希望?可是你想过没有,天下局势糜烂至此,究竟是谁的错?” “都说这天下是司马家的天下,然而司马家却是从曹家篡夺而来,曹家的江山呢?”阳鹜的脸色突然之间变得潮红起来,他看向阳裕,激动道:“这原本不是谁的天下,是司马家的天下,也是石赵羯胡的天下,段家,慕容家,张家,李家,王家,庾家,只要你有实力,这天下就是你的!” “弱肉强食,适者生存。什么大义、什么王道,都不过是虚伪的外衣!” “世为晋藩?那士伦你又将辽东置于何地?这天下势力,哪个不是在实力不足时选择蛰伏,一旦兵精粮足,势必伺机而动?难道慕容皝不是晋藩?可是未得朝廷任命,他不还是称了燕王?” “天下大势,浩浩汤汤。一人之力何其微弱,又如何抗衡这滚滚潮流?” 阳裕突然之间充满疲惫,他轻轻道:“士秋,别说了。你既然为慕容皝司隶校尉,妄议主上,总是不妥。如今你我各为其主,我心意已决,你明日还是回大棘城吧。” 阳鹜看着自己的堂兄,突然之间感觉眼角有些湿润。他们都已是五十多岁的老人,也早已看懂这个世道。如今一位在段部位居上卿,一位在慕容部任司隶校尉。可他们仍然身着粗布,像百姓一样朴素。 他们原本是一类人啊!到底是什么让他们走上不同的道路? “士伦,此番不同以往。我这一去,你我兄弟只怕相见无期。你,好自为之。”阳鹜知道堂兄阳裕心意已定,再无更改可能,转身离开房间。 人去棋横,余香袅袅。 天刚蒙蒙亮,一辆马车从北门驶出,向着燕山行去。阳鹜坐在车厢之内闭目养神,突然之间睁开眼道:“阳协,令支城前来支援之军是何人所领?” 一年轻人恭敬道:“启禀家主,听说是一个名叫张伯辰的年轻人。” “张伯辰?”阳鹜皱着眉头,“此人是何来历?竟能独领一军辽西突骑?难道是羌渠部之人?” “暂时未知,据间人的消息,此人不久前出现在燕山西郊,为郡主段雪颜所救。容貌衣装,不类中土。数日前与慕容翰在教武场比试箭术,情报中说,他两箭之内压制慕容翰弃弓认输。所以才让段辽对他青眼有加?” “他竟然击败了慕容元邕?”阳鹜大吃一惊,急忙道:“将情报拿与我看。” “军机重大,岂是儿戏。段辽如此草率,败亡有日。”阳鹜将情报递给阳协,再次闭上了眼睛。 无论如何,燕王进军中原已箭在弦上。段辽这颗眼中钉,是时候拔除了。 东门外,依然毫无动静。城楼上士兵交戟巡查。辽西突骑的大营之内,张伯辰面色阴沉。 一路行来,广袤的土地上不见人烟。听徐可的说法,乃是因为北平郡坚壁清野,将庄稼毁坏,百姓迁入城中,以便与赵国打持久战。而从他的语气中得知,中原更加混乱,坞堡遍地,寸步难行。 想起射杀李孟的情景,他知道离开了军队,只怕会成为所有人的猎物! 这便是乱世,人口是最大的财富。 可是,他在这支军队中毫无根基,既不是出身世家,又无战功傍身。开始还能依靠段辽的任命延续军队的认同,若是自己不能拿出让人信服的表现,只怕下一刻人头便会出现在沟壑之中。 他没带过兵,可是,他懂人心。 看向徐无城,张伯辰淡淡道:“阳裕,今日你将我拒之城外,他日可别求我才好。” “阳太守让我转告张将军,赵国大军压境,百姓惊慌。如今天色已晚,请将军暂时驻扎在城外,来日再作商议!” “来日么?”张伯辰轻笑一声,对着徐可道,“道询,传令下去,拔营起寨,我们四处走走。” 这支辽西突骑,是段氏家族的嫡系部队,他想驾驭这支军队,远远不是时候。既然如此,就让我好好陪你们玩一玩,张伯辰看着手中的简略地图,嘴角噙着一丝冷笑。 龙湖注:1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花甲,又曰耳顺,七十古稀,八十耄耋(mao'die)。 第十一章 无终阳氏 三 ? 出东门,不顾归。来入门,怅欲悲。 盎中无斗米储,还视架上无悬衣。拔剑东门去,舍中儿母牵衣啼: 他家但愿富贵,贱妾与君共哺糜。上用仓浪天故,下当用此黄口儿。今时清,不可为非! 咄!行!吾去为迟,白发时下难久居。 徐无城,太守府中传来丝丝琴声。阳裕端坐七弦琴前,十指翩翩。旁边站着一位小女孩,头发分作两半,在左右扎了两个羊角,脸庞清秀,让人怜惜。听完琴声,此时此刻,已是泪流满面。 “爷爷” 童音稚嫩,只一声,已打断琴声。阳裕转过身来,将她牵到身前,柔声问道:“阿秀,你怎么出来了?” “爷爷,阿秀听琴听的入迷了。”小女孩擦了擦眼泪,露出欢快的笑容。可是越笑越觉得内心悲伤,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眼泪总是禁不住地流淌下来,拉着阳裕的衣角轻轻道:“爷爷,你再弹一遍,阿秀还想听!” 阳裕轻轻地抚摸着小女孩的后脑勺,叹息道:“你小小年纪,也知道悲伤吗?我家阿秀,真是天生聪慧。好,爷爷再弹一遍,你可要认真听啊。” 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一曲奏罢,满室皆静。 “阿秀,你看到了什么?”良久,阳裕拢过小女孩,帮她擦去了眼角泪水,目光中满是疼爱。 “我看到了三个人,爷爷,他们好可怜!”阿秀钻进老人怀中,伤心道:“我看到一个女人拉着男人,不让他去做事,后面还有一个孩子在哭。爷爷,他们在做什么,女人为什么不让那男人去做事呢?” 阳裕眼神中闪过一丝惊讶,喃喃低语道:“阿秀真是个聪明的孩子,可惜太过早慧。只是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将来嫁人,可要找个好夫婿才行。” “爷爷?” 阿秀看到自己敬爱的爷爷呆呆出神,不由出言提醒。 “你现在年纪还等你长大了,爷爷再跟你讲好不好?”见到孙女如此伤心,阳裕心里有些后悔,如此悲伤的曲调,原本不该在家中弹奏。恍然之间,他才感觉到,原来孙女已经长大了,时光如梭,自己也已经白发苍苍。 “大人,王威求见。” 阳裕听闻,吩咐丫鬟将孙女带了下去。便见一位中年汉子走了进来,却是昨日城楼上劝阻张伯辰之人。当下为徐无县尉,掌管本县缉盗治安等事宜,并协助太守守卫城池。 “振武将军已经离开了?”阳裕见到王威,不由问道。 “是的,属下派人出城查看,发现辽西突骑已经不知去向。大人,你这样做,难道不怕主上责罚” 阳裕皱着眉头道:“王县尉,做好分内之事即可。天塌下来自有老夫承担。如果没有其他事情,你先下去吧,吩咐下大家注意提防,石赵大军一旦攻占燕郡,下一步便是我们了。” “属下遵命!” 王威退出房门,不多时重又反转,怯怯地站在一旁,看着太守阳裕,欲言又止。 “王县尉还有何事?” “大人,你的琴”王威红着脸:“属下是个粗人,本来不懂什么音律。可是方才在府外听到大人弹奏的琴声,不知不觉间沉迷其中。是以属下斗胆,敢问大人所弹何曲为什么具有如此蛊惑人心的力量?” 阳裕听到王威的问话,不由感叹道:“以前有个圣人名叫舜,想要用音乐教化天下,便命令大臣重黎在民间找到一个名叫夔的人,任命他为乐正。于是夔更正了六律,创作了音乐。致令民风淳朴,至此天下大治,百姓安康。王县尉能从我的琴声里有所感悟,可见也是一位情感通透之人,切不可妄自菲薄。” 王威心中感激,不由道:“大人在辽西二十年,身谦下士。那些从中原逃亡而来的人,无论是士大夫之族,还是平民百姓,无不受过大人恩惠。很多人在战乱逃亡途中死掉,也有很多孩子失去父母无家可归,大人经营收葬,存恤孤遗。我王威这辈子,没有服过谁。但是对于大人心服口服,能追随大人做事,此生无恨!” “王县尉说的哪里话,你能有求知之心,老夫又怎能不成人之美这首曲子,叫做东门行。” “东门行?属下听到的曲子的时候,只觉得曲子中的情形似曾相识。大人能否为属下讲解一番?” “这首曲子,说的乃是一件惨事。”阳裕叹了一口气,“当时有个男儿,下定决心离家出走,可是内心又舍不得,在出走当天,他决心再回家看看,因为家里还有老婆和孩子。” 王威心中一惊:“离家出走?那可不是流民么。要是被官府追缉,罪过非轻!” “是的。所以他回到家中,犹豫徘徊,久久难去。他知道自己这一去,再无回头之路。可是” “难道还有人逼迫他不成?” “这倒不是。此人在家中,看到缸中连一粒米也没有了,衣架上也没有一件可穿的衣服。沉重的现实,如同当头棒喝,让他清醒地认识到,除了去做流民,再没有第二条路。无衣无食,比去做流民还要可怕,要么冻馁待毙,要么拼作一腔热血。” 王威的身子颤了颤,不由道:“与其坐以待毙,不如破釜沉舟。即便做贼,顶多牺牲自己,却可以救活一家老小。若是坐以待毙,全家只有死路一条。此情此景,哪还有第二条路可走?” 阳裕心中黯然:“到了这个地步,此人再不犹豫,腰悬佩剑要从东门离去。然而妻子却知道,丈夫这一去,便意味着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可是又无法让自己的丈夫回心转意,只好劝道:别人家都希望荣华富贵,可是贱妾不在乎。只要你留下来,妾身情愿和你一起喝稀粥过日子。” “这女人倒是个好女人。却不知那男人心意如何?” “那男人去意已决,连女人也知道,虽然情愿一起过着苦日子。可是家里无斗米之炊,连稀粥也喝不上啊。又如何说服男人留下来只好祈求他,看在老天爷的份上,看在孩子的份上,留下来吧。如今天下太平,你外出做贼就是死路一条!” 王威脸色变了变:“都说女人见识短浅,这女人说的倒是句句实言。那男人怎么说?” “那男人说,你不要管!我走了!即便是现在做贼,也很晚了。我只恨自己没有早点做贼。眼看着白头发一天天往下掉,我内心煎熬的一天也过不下去!死就死了吧,总比在家等死强!” 阳裕说完后,二人久久无语。时间好像完全静止,王威郑重地向着上司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脑海里,满是离家时的情景:乡道旁,一位村妇抱着男孩,泪眼朦胧地看着离家远行的男人,哽咽道:“夫君,我在家里会带好潇儿的。你一路小心。只希望你早日回来找我。” 十五年了啊!他还记得再次回家的时候,家中早已经是断壁残桓、一片砾土。 “这狗r的世道!” 王威眼角闪过一丝泪光,猛地一拳击在墙上。一次离别,让他从此妻离子散。 他如何甘心? “头!头!”一位士兵慌慌张张地赶了过来,眼睛里满是恐惧:“大军石赵大军杀过来了!” “什么你再说一遍!” 王威一个激灵,猛地拨开士卒,朝瞭望塔下跑去,回过头来道:“火速去禀告太守大人!” 远方烽火台上,滚滚狼烟冲天而起,从远方依次而来。每一个烽火台都是四朵狼烟在空中相互缠绕,让人触目惊心。 “敌人数量在一万以上,距离徐无城还有三十里。”王威站在瞭望塔上,不由震惊道:“石赵的大军真的来了,燕郡与上谷渔阳三郡只怕凶多吉少!徐无城只有三千守军,如何抵挡大军?” 远方天地相接处,人头如潮水般不断涌出。紧接着旌旗遍地,隐隐传来阵阵战鼓声,马蹄声如同闷雷,席卷而来。 王威在瞭望塔上,看到城门之外密密麻麻的盔甲,头皮一阵发炸:“太守大人还是大意了,如果将振武将军请入城内,据城而守的话,好歹还有几分把握。现在石赵大军兵临城下,城破之日,徐无城恐怕再无一个活口!” “尔等听着,赵国龙骧大将军支雄在此,速速叫阳裕出来搭话!”中军之上,一人金甲紫袍,碧眼卷发,向着城头洪声道。 “支将军,二十年不见,雄姿不减当年,只是何故连兵构怨,侵入我国,凋残百姓?不如就此罢兵,让百姓收养生息,上不辜天地之慈,下不负黎民之望,可好?”阳裕站在城头之上,手扶垛口,不卑不亢道。 “哈哈哈”支雄大笑出声:“真是腐儒之见。阳裕,二十年了,你还如当初一般迂腐。军国大事,死生之地。此番出兵辽西,岂能轻回?我劝你还是开城投降,待我禀告主上,封你个官做吧。否则,大军攻势之下,只会玉石俱焚。我给你三日时间,你好好考虑清楚!” 第十二章 辽西突骑 一 ? “道询,赵国龙骧大将军支雄是个怎样的人?”张伯辰合上手中资料,郑重道。 他被北平郡太守拒之于徐无城外,便知道此地不宜久留,当下拔营起寨,向无终县进发。 五百人中,有一百人属于斥候营,由百夫长秃发狐雍率领。昨天放出去的七十位斥候,与赵国斥候相遇,最后只回来五十二位。 带回来的情报是,冠军将军姚弋仲率领三万大军从燕郡北上攻掠渔阳郡,龙骧大将军支雄麾下四万步骑直奔北平郡,两支军队已经对徐无城形成了钳形攻势。 只要攻破徐无城,下一步便是卢龙塞! 张伯辰没有带过兵,分析情报之后,冷汗已经涔涔而下。 辽西突骑,只有五百人。其中一百人属于斥候营,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投入战斗。 也就是说,在阳裕不放他入城的情况下,一旦赵国大将军对徐无城形成合围,四百辽西突骑将面临四万赵国精锐的绞杀! 是以,他不得不想尽办法在危机之中寻求自保。 “将军居然不知道支雄?”徐可像是看到怪物一般,盯着张伯辰,眼神中充满疑惑。三十年来,风头最劲的人物当然是赵国高祖皇帝石勒。支雄虽然比不上司马腾、祖逖、刘琨以及段匹磾等人,能成为赵国的龙骧大将军,好歹也是一位叱咤风云的人物。 徐可看得出来,自家将军是真不知道。军中相传,张伯辰被郡主段雪颜所救,在教武场上与辽东第一神射手慕容翰较量,以惊魂动魄的两箭取得主上赏识,是以才能统领这五百辽西铁骑。 他皱着眉头,百思不得其解。箭术如此高强的人物,其背后必然有高明的人物教导,为何对时局的嗅觉如此迟钝? 也许他想破头也想不到,短短二十天前,张伯辰还不属于这个世界。 张伯辰没有解释的意思,实际上也不知道如何解释。他本可以瞎编一套谎话蒙混过去,最后还是作罢。谎话好说,圆谎很难。他不想在以后的岁月里让这帮下属难做人。 世界充满未知,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事情。哪怕他来自后世,也一样不可能掌控所有事情的走向。 他是一个被命运操控的凡人,而不是一个掌控众生的神。 这里不是《三国志》的世界,不是《骑马与砍杀》的世界,而是血淋淋的乱世。 徐可看到张伯辰冷漠的脸庞,心中惴惴,只好继续道:“想必将军的家族很早之前为了逃避战乱,逃入山中。所以才会与世隔绝。也难怪对当今时局了解不多,既然将军想知道,那属下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张伯辰没有解释,他却帮上司找了一个自以为合理的借口。见到对方没有排斥,便道:“三十年前刘元海攻破两京,二十年前,有王敦王导兄弟拥立元帝于江东,伪赵逆贼石勒趁隙起兵,其余如祖豫州、刘琨、王浚、段匹磾、苏峻等人亦是一时英豪,可要说这三十年来最成功之人,只有——” “谁?” 徐可说的几个人物,他基本上都有些印象,可是要说他们的生平事迹,又一片迷糊。比如说王敦和王导在健康拥立晋元帝司马睿,号称“王与马,共天下”,这是在初中历史中讲到过的。祖豫州便是祖逖,他与刘琨一起,共同发明了一个成语,叫做“闻鸡起舞”,这些他都知道。 而其他人,比如石勒,王浚,段匹磾等人,张伯辰穿越这段时间以来,亦是在众人口中听到过他们的谈论。 这些人毫无意外,都是枭雄级别的人物,能在这个乱世之中留下威名,本就不容易。听到徐可的讲解,张伯辰不又来了兴趣。 “伪赵高祖,石勒!” 徐可提到这个人,表情有些凝重:“这个人白手起家,只用了短短三十年,便吞并了天下十八州中之十州。剩下八州中,慕容部占有平州,主上占有幽州。张氏割据凉州,李氏占有益州,南朝则有仅有荆扬交广四州之地。交州、广州与南越杂居,瘴气遍地,非中原可比。石赵实已三分天下有其二。这番功业,比之魏武,亦不逞多让。” “这个人确实不简单。”张伯辰点头表示认同。 “当时并州饥荒,赤地千里。东嬴公司马腾是为了筹集粮饷,四处掠夺胡人卖做奴隶。而石勒也被卖之列。” 张伯辰皱眉道:“卖做奴隶?” 徐可似有所感,不由嘲笑道:“是的,这个世道。人是最大的财富,尤其是奴隶,吃得少,干得多。想要称王称霸,第一步便是四处掠夺人口,耕田、采桑、织布、锻造兵器……哪一样又离得开人?可是人命又是最不值钱的,今天匈奴来了,杀一批,明天羯胡来了,又杀一批。杀的尸骨相枕、血流成河,好像才能证明实力。” 张伯辰看了看徐可,心中有些明悟。这个人年届五十,又是从中原逃亡辽西,想必也经历过九死一生。只看他做事小心翼翼,不断搜集各种人物资料汇集成册,便可看出内心的执着。 感受到对方情绪的低落,不由道:“石勒既然被卖做奴隶,又是如何成为赵国皇帝?” “那时候东海王司马越执政,天下大乱。石勒由此逃出樊笼,他纠集八个人,号为‘八骑’,四处掠夺,从此开始异军突起。这八个人为王阳、夔安、支雄、冀保、吴豫、刘膺、桃豹、逯明。” 原来如此!作为此番攻伐辽西的前锋主将,龙骧大将军支雄的资历果然够老,竟然是当初石勒起事的老班底。 张伯辰突然想起一条情报,不由道:“难道率领赵国十万水师的横海将军桃豹,也是‘八骑’之一?” “不错!此后又有十人加入其中,称为‘十八骑’,石勒就依靠这十八骑为根基,经过三十年的扩充,才有了今日石赵的基业。只是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石勒石世龙虽然出身羯胡,观其行事,倒也不失光明磊落。只因为看错了一个人,导致自己全家被杀,竟无一丝血脉存世。”徐可的语气中有一丝悲凉,又有一丝幸灾乐祸。 羯胡继承匈奴而起,祸乱中原三十年。士族百姓饱受荼毒,徐可心中愤恨,倒也可以理解。 “看错一个人?是谁?” “这个人,便是当今赵国的皇帝——石季龙!”徐可悠悠道:“石勒生前便有大臣建议除掉石季龙,说他功高盖世,又手握重兵,对太子是个巨大的威胁。可是石勒却认为,如今天下还未平定,留住石虎于国有益。于是,他便为自己的轻信付出了代价。” 从徐可的话中,张伯辰仿佛看到了一种惊心动魄的权利杀戮。他打了一个冷战,暗道:“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支雄与桃豹本是石勒的班底,然而在权利继承中居然能被石虎所重用。如此看来只有两个可能,要么在权力争夺中站在了石虎的一方,要么便是能力大到连石虎也无法忽视。无论哪种,都说明这二人的嗅觉超出寻常。” 徐可不知道自己的一番话引起了上司如此多的遐想,继续道:“今日辽西的危局,其实早在五年前便已种下。咸和八年五月,掌控辽东三十年的慕容廆去世,七月,纵横中原三十年的石勒去世,十二月,割据蜀中三十年的李雄去世。” “慕容廆死后,慕容皝可要比石勒有魄力。首先驱逐威胁自己地位的慕容翰、慕容仁、慕容昭。而石勒优柔寡断,导致石季龙尾大不掉。最终杀掉太子石弘,自己坐上了皇帝的宝座。” 徐可的侃侃而谈,让张伯辰很是疑惑,在这个兵荒马乱音信隔绝的年代里,一个军队佐吏,如何对天下大势了如指掌? 不可否认,徐可的分析给张伯辰提供了一个可以窥视天下形势变化的窗口,让他对这个世界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此时此刻,忍不住道:“所以石虎与慕容皝上位以后,在五年时间内扫平了国内的异己势力,这才对辽西动手?” “不错,如今支雄兵临徐无城,将军可有对策?”徐可见到张伯辰一下子便抓住重点,也不再多话。 张伯辰看着远处的狼烟,轻声道:“道询,你觉得石赵与辽东慕容部,我投靠哪一方比较好?” “投靠?”徐可怔怔地看着张伯辰,突然之间眼中冒出一丝精光:“羯胡残暴不仁,石季龙此人尤其暴戾,如果将军想要选择一方投靠,依属下看来,还是辽东慕容皝吧。” 第十三章 辽西突骑 二 ? 蓟县通往北平郡的山道上,数百辆大车连绵不绝。大车两旁,衣衫褴褛的奴隶在皮鞭的催促下,使尽全力将大车向前方推去。衣甲鲜明的步卒警惕地注意着四周,随时应对未知的危险。 这是从冀州筹措的粮草,务必要在三十日内送到北平郡。如今已过二十五日,经过蓟县后,北平郡已经在望。 皇帝车驾到达幽州后,上谷渔阳诸郡坞堡望风而降,境内敌对势力早已经被扫荡干净。按照常理,此番押运粮草并无危险,哪个蟊贼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劫持赵国大军的粮草?可是督运官孙蒙心中却有一丝不妙的感觉。 “传令下去,加快行军速度,到达无终县后,三日!”孙蒙坐在马上,对着手下郑重道。事到如今,粮草绝对不容有失。 “娘!二十多天了,一顿饱饭也没吃,什么时候才能到?”车队中,一位奴隶大口地喘着粗气,恨恨地在地上吐了一口浓痰,对着身边一人骂道。 “嘘,梁哥,噤声!”那人抬头瞥了一眼不远处的士兵,急忙示意伙伴祸从口出。 “李坤,这样下去咱们早晚死无葬身之地。我梁植不怕死,可要是就这样死了,怎么甘心?”梁植埋下头,脑海中想的尽是运粮途中被打死的奴隶。 那些原本龙精虎猛的汉子,数年之间只能依靠极少数的粮食维持生存。身体一天天毁坏下去,要是死在了运粮途中,便会被直接扔在草丛之中。转眼便会被饿绿了眼的狼群吞食干净,连个骨渣都不剩。 “啪!” 正在此时,一道皮鞭飘了过来,狠狠地抽在梁植身上,在后背留下一条深深的。 一名军卒抽了一鞭,似乎不解恨,抬起军靴猛地一脚踢在梁植腿上:“恁地聒噪!再有下次,可别怪军爷的刀不长眼睛!” 梁植顿时觉得大腿之上传来一阵麻木,他想抬起腿,却发现右腿左右打摆,转瞬间一道钻心的疼痛从下方传来,竟是被军卒一脚将小腿踢断。他沉沉地低下头,侧着身子,努力地将右腿搭在左腿上,双手夹着头,竭尽全力地推着粮车,看向地面的眼中尽是愤怒的火焰。 梁植的屈服让军卒很满意,顺势向后方走去,开始在粮车队伍中巡逻起来。 “梁哥”李坤想扶着梁植,却被对方侧身闪过。只听他低喃道:“我梁植如果有逃出生天的一天,一定会杀尽这些胡狗!” 不知为什么,李坤看着梁植的样子,内心突然冒出一阵惊栗。 天逐渐黑了下来,运粮队在一处名为田家堡的坞壁中停留了下来。田家堡中断壁残垣,荒草丛生,驻扎的过程中,偶尔扫出几具白骨,但众人早已见怪不怪。 二百多辆大车首尾相接,形成一个阵势。这是军中之法,为了便是防止在野外驻扎休息时,被骑兵冲击。只要长枪兵与大车结合,这阵势便是一座小型的堡垒。运粮的奴隶被集中在一处营帐内,不得离开大帐范围三尺之内,否则杀无赦。 孙蒙从两千名督粮士卒中抽出一百五十名担任警戒,其余便在大车范围之内休息。田家堡虽然破败,却正好作为防守之用。 “再有三天,就可以到达无终县了,希望别出什么差错。”孙蒙看着漆黑的夜空,悠悠道。 梁植躺在营帐内,周围传来一阵刺鼻汗馊味。这些奴隶和他一样,都是被抓来的壮丁,白天里运粮早已经用光了力气,躺下不久传来阵阵呼噜声。可他躺在地上,怎么也睡不着。 右腿已经断了,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忍下这般痛疼的。竟然可以跟着车队来到田家堡。但是这样下去,只怕活不过明天。 他能感觉到体内的力量在一点点流失他的力量已经被榨干了。 “难道我梁植真的要死在这里吗?”梁植的内心一阵悲凉,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一个男子汉,是如此卑微的死法。他紧握着双手,满是无奈与不甘。 “梁梁哥” 突然之间,李坤提着裤子,踩着猫步走了过来,从喉咙中吐出三个字,竟是充满无限的恐惧。 一阵尿骚味传了过来,借着营帐内微弱的灯光,见到李坤的裤裆中滴滴答答地向下滴着水珠,这个李坤竟然被吓的小解失禁,梁植不由皱了皱眉头,刚要出声询问,却见李坤匆忙将手中放在嘴上,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他走过来,趴在梁植耳边低声道:“梁哥,外面外面有人” 外面有人?外面怎会没人!押运粮草,事关重大,即便是晚上宿营,又如何不派遣士兵担任警戒?这个李坤,脑子不会被吓坏了吧? 有人? 有人! 梁植猛地睁圆了眼睛,身体中一刹那充满了力量,他急忙拉过李坤,低低道:“你是说” 李坤也不说话,向帐外指了指,然后趴在地上匍匐前行,最终在一个旮旯里窝了起来,将营帐扒开了一条细缝。梁植跟在后面,透过细缝向外看去 夜黑如墨,担任警戒的士兵层次分明,在外围来回巡视着。不远处的几处大帐内,则是督粮士卒的休息之处,数百辆大车横亘在外围,一切都是那么安静。 梁植看向李坤,眼神中充满疑惑。 李坤没有反驳,只是死死地盯着不远处的一处地方。顺着李坤的视线望去,那里站立着三名担任警戒的士卒,突然间,梁植只感觉自己的眼睛一花,三名士卒倒了下去,然而转瞬间,便又重新站了起来。 可是无论梁植怎么看,都感觉这三名士卒与先前不一样了。 “梁哥”李坤哀求的眼光看了过来,他知道,有敌人摸过来了,搞不好他们今晚都会死,他不知道怎么办,只能祈求梁植拿个主意。 梁植却像突然间打了鸡血般,拉着李坤向一处断壁后面爬去。军中规定,运粮奴隶不得走出营帐范围三尺之内,也许想不到这群卑贱的奴隶会违反军规,所以营帐周围没有士卒看守,二人偷偷爬出,竟无一人阻拦。 “嗖!” “嗖嗖” 一支火箭腾空而起,划过长长的弧度,准确地落在粮草之上,粮草被瞬间点燃。紧接着,无数黑点如同漫天飞蝗,射入军卒大帐。 “敌袭!” 四座大帐之内传来无数惨叫声,士卒慌忙奔出大帐,却被飞驰而来的羽箭射穿在地。羽箭连绵不绝,好像永无静止,将士卒压制在大帐中动弹不得。 “盾牌手,就地守卫!” “长枪兵,守护大车!” “斥候何在,火速前往无终城求援!” “弓箭手,给我狠狠反击!” 然而遭受敌人近距离突袭,大帐中士卒早已慌了手脚,狼奔豕突,妄想在混乱中保住性命。 孙蒙见到手下惊慌失措,不由急怒攻心。他手持长刀,将几名士卒砍翻在地,组织众人就地防守。远处夜空中火光闪动,正不知敌人有多少。他暗恨手下失职,派出担任警戒的士卒竟然让敌人摸了过来。 “嗒嗒嗒” 一阵阵马蹄声传来,火光之中,逐渐出现无数黑甲骑兵。大车排列成阵,失去了长枪兵的组合,再也阻挡不住骑兵的冲击。前方黑甲骑兵将大车放开一条口子,后续骑兵如同恶魔般杀入大帐。 孙蒙闯出大帐,翻身上马,边要杀出重围,却被旁边之人一枪刺落马下。 梁植与李坤躲在断壁之中,听到耳边传来的震耳欲聋的厮杀之声,却是动也不敢动。不断有箭支从头上飞过,他们甚至看到有十几个士卒跑过来,在奔逃的过程中被箭射穿。 渐渐地,声音小了下去,厮杀声也归于寂静。 他翻过身,从石头间隙中看过去,无数黑甲骑兵聚拢一处,发出令人恐怖的气息。在火光的照射下,一位年轻的头领洪声道:“每个人带足五日口粮,剩下粮食,全部烧掉!” 火光冲天而起,黑甲铁骑来去如风,不多时,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一阵冷风吹来,带着一股浓重血腥味。梁植回过头来,对着李坤道:“快!快去大车上取两袋粮食,找两匹马趁着混乱逃出去!” “呕梁哥,我不行了!”李坤突然间侧过身子吐了起来,只是他腹中无物,只能用手指在嘴中乱抠。 梁植叹息一声,知道李坤从来没有见过如此血腥的场面,所以才会反应剧烈。此时此刻,只怕全身早已软弱无力。无奈之下,只好拖动残腿,向着大车走去。 “你这卑贱的奴隶!竟敢偷盗大军的粮草!该死!”暴喝传来,从黑暗中钻出一名督粮士卒,他提着长刀,眼神中露出了杀机。 “去死吧!” 那名士卒刚动,一把枪尖从前胸冒了出来。他回过头来,却见李坤手握长枪因为恐惧而不断颤抖,眼神中泛着泪光,还有一丝绝望后的坚定。 “你你”士卒指着李坤,想说说些什么东西,突然间从嘴中喷出一股鲜血,轰然倒地。 冷风中传来阵阵热浪,火苗在大车之上传来“噼里啪啦”的爆裂声,而远方则传来阵阵狼啸声 第十七章 生存之道 二 ? 众人出了卢龙道,突然觉得天地苍茫,竟是到了一片草原之上。张伯辰原本积郁的内心,在这一刻为之开朗。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当人与大自然和谐相处的时候,不得不说对于欣赏的人是一种精神上的享受。 远处数十头牛羊悠闲地啃着水草,隐隐约约能看到三四座白色的帐篷。秃发狐雍见状,早已经差十余位斥候前往探查。 草原上杀机四伏,远远没有表面上那样祥和。出身秃发部的秃发狐雍当然知道这个道理,他伸出鼻子在空气中嗅了嗅,目光中充满凝重。 张伯辰此番兵出卢龙道,一是为躲避石赵大军的追击,二是他勘破了赵国皇帝石虎的意图,知道辽西已经无法支撑,一旦攻克辽西,石赵大军必然转而北上。 两虎相斗,必有一伤。到时候,他便可以隔岸观火,坐观成败。 如此一来,他便无法给予段辽太多的支持,内心不免充满歉疚。尤其是郡主段雪颜,这个她名义上的未婚妻,不知道在这场大战中遭遇如何。 然而事到如今,他又如何能够自主?所有一切行动,都是形势所逼。 张伯辰整理心情,只见秃发狐雍走过来,满脸惊疑道:“将军,此地是乌桓薄奚氏的领地,只是” 秃发狐雍欲言又止,指着不远处的帐篷道:“将军还是自己前往探查一番为好。” 众人催马前行,一路所见,触目惊心。 白色帐篷建立在两辆并列的巨型大车上,几座大帐被破坏殆尽,以大帐为中心,周围到处是烧焦的尸体,张伯辰神色凝重,这个叫做薄奚氏的游牧部落,竟然被人整体族灭。 从地上的尸体看,即便是老人与孩子也被残杀,而放牧的牛羊应该被抢走了大部分,除了在战乱中死掉的,剩下的数十头牛羊啃着水草,而水草,早已被鲜血染尽,留下一层凝固的紫黑色,向外散发出阵阵血腥气。 张伯辰看着眼前的情景,听着牛羊不时传来的凄清的叫唤,一时间悲怆莫名。 难道这便是乱世? 所有人的生命都无法得到保障,每个人都生活在诚惶诚恐之中,朝不保夕,随时有可能被敌对势力杀掉。如果令支城被攻破,郡主段雪颜是否也是同样的下场? “将军,是石赵大军动的手。”秃发狐雍前后查探了一番,将一柄长刀递了过来,刀柄之上一个隶体“趙”字分外惹眼。 徐无城还未攻克,石赵大军的前锋已经触及到白狼山下,自己的猜测果然没错。只是不知道屠杀薄奚氏的是石赵大军中的哪一支部队。 慕容皝原本想要驱虎吞狼,不曾想却是引狼入室。以辽东的实力,如何是石虎的对手 慕容家占有辽东,与三国时代公孙家族如出一辙。然而当初公孙渊恃远不服,却被司马懿率军四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吞灭。 当时情形,正与今日一般。如今石虎依样画葫芦,慕容皝又如何应对呢? 薄奚氏的族灭让张伯辰不得不对接下来的行事慎之又慎。 当初五百辽西突骑,在历次战斗与行军中,只剩下四百三十八名。除了在刺探情报时被敌方猎杀的斥候,剩下的多数死于田家堡,还有几名伤员在穿越卢龙道的过程中死去。 相比于击溃两千人,破坏掉对方的粮草的战绩,辽西突骑的死亡人数看上去微不足道。然而张伯辰却无比心痛,他已经竭力筹划,占尽了一切有利条件,最后的伤亡还是超出了意料。 打仗,便会死人。 张伯辰第一次对人命的消逝有如此真切的感知,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在他眼前死去。可是他还是不得不为了改善段辽的境遇去努力创造条件,哪怕这些行为看上去如同自杀。 尽管不想承认,但是张伯辰还是知道,段部的覆亡已经不可避免。从阳裕那个老头拒绝自己入城开始,形势已经不可逆转。 阳裕也许早就预料到了石虎会吞并辽西,之所以拒绝自己入城,恐怕还是不想让自己送命。 他在后世听过慕容部,天空八部中慕容复倾尽全力恢复大燕国的故事,便是慕容部对后世人文影响的遗留。 然而段部却消失在历史的长河里,哪怕同样的一本书,同样有个叫段誉的主角,那也是云南大理段氏,却不知和辽西段部有何关系。注 他在后世没有听过,便足以说明,辽西段部在中国历史上并没有掀起什么大浪。因为历史是成王败寇的写真集,只记载那些在历史上掀起风浪的人物。而不管他们是守礼君子还是卑鄙小人。 如今他穿越而来,虽然自负,还没有自负到可以力挽狂澜于既倒。因为他手下的五百突骑,还是出自段辽的厚爱,指不定哪一天,就会被其中某个人悄悄割去了脑袋。 可是,面对段部的败落,他又如何不救?这天下,早已经被无数豪强分割殆尽,自己区区匹夫,既非出身世家豪门,又无是功业可言,有何资格与他们分庭抗礼? 如果投降石赵或者慕容部,生命操之于人手,又如何保证他们不杀了自己? 别的不说,只说自己手中的那张复合弓,便足以引起势利小人的觊觎,让自己在无形之中灰飞烟灭。更何况自己在穿越之初,还杀了石虎的幽州刺史李孟。 张伯辰叹了一口气,命运啊,真是个操蛋的东西。 正在他感慨万千的时候,突然从草丛中跃出四五匹战马,马上之人不断挥舞着马鞭,狠狠地抽在马臀之上,向着远方逃去。 张伯辰瞳孔微缩,看向秃发狐雍透出一丝冷厉,掌控辽西突骑的斥候,居然让敌人潜伏在近前而不自知。如果这些人便是屠杀薄奚氏之人的眼线,一旦辽西突骑出现的消息泄露出去,自己一行将死无葬身之地! 他看向段思勇道:“思勇,追上去,将这几个人拿来见我。” 龙湖注:、云南大理段氏,即是辽西段氏的后裔。辽西段氏灭亡后,子孙四散,有一支家于姑臧武威,南北朝后期北齐段荣、段韶父子短暂兴盛,唐朝后期进入云南,遂成大理望族。当然,这段迁徙史,主角是不知道的。.. 第十八章 生存之道 三 ? 辽西突骑不愧是鲜卑段部驰骋幽并的利器,段思勇受命而去,不到一个时辰便将逃走的五人生擒活捉,扔在张伯辰面前。 那五人被段思勇这一折腾,身上衣衫凌乱,很是狼狈。最前方一人看上去像个领头的,身处如此逆境,脸上竟然看不到一丝焦急的神情,一双眼睛盯着张伯辰,上下打量了起来。 相比之下,他身后的四人倒是怂的多了,在辽西突骑面前,竟然瑟瑟发抖起来。 段思勇走到张伯辰身前,皱着眉头道:“将军,是拓跋部的人。” 张伯辰曾经听说过,鲜卑部落中,最为强大的部落共有六部,其中东部鲜卑为段部、慕容部和宇文部,北部鲜卑为拓跋部,西部鲜卑为乞伏部与秃发部。实在没想到,在辽东之地居然见到了拓跋部的人。 东部鲜卑生活在两辽之地。北部鲜卑生活于漠南,而西部鲜卑则游牧于河西。百夫长秃发狐雍便是出身秃发部,然而听他说起,秃发部亦是源自于拓跋部。 那少年看了看段思勇,突然道:“辽西突骑?你们是段部的人?” 张伯辰看他一脸肃然,便知道此人胸有城府,喜怒不形于色。暗想这个胡人少年虽然和自己一般大看他的气场,倒也值得敬佩。 他原以为对方是屠杀薄奚氏的探子,现在看来倒是自己先入为主了。此人能说的一口流利的汉语,应该收到过汉化教育,还是比较深的那种。 只要能交流,一切好说。 他走到前道:“你既然是拓跋部的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这薄奚氏,又是谁人所杀?如果让我知道你们说谎,这些人便是下场!” 如果是屠杀薄奚氏的探子,那也没甚么好说的,一刀杀了,他不会皱一下眉头。当他知道这五个人是拓跋部的人,一时之间踌躇未定。 放了对方当然不行,自己一行之所以穿越卢龙道,便是想提前刺探好地形,等到石赵与慕容燕的鹬蚌相争。为了接下来的战果,也为了自己生存,他不可能让这个消息泄露出去。 然而携带这几个人行军,必然要分散精力,两难之下,他只好以目示意阳奕帮自己拿个主意。 “且慢!” 也许是张伯辰的眼神给了对方不好的感觉,为首那少年突然间出声喝止:“如果放我走,你需要什么样的代价?” 张伯辰愣了愣,一时间不知道少年的意思。段思勇见状走上前来,轻轻在他耳边说了一番。 “代价?” 在鲜卑诸部,有时候为了争夺水草、牛羊,有时候也为了争夺很多小部落的依附,各部落之间往往会爆发战争,彼此之间难免会有重要人物落入对方手里,杀了可惜,当奴隶又浪费,所以如果对方肯出一笔赎金,便可以得到自由。 张伯辰听到段思勇的解释,看向拓跋部少年的眼神中充满了兴趣。 对方的口气实在太大了,以这种口吻跟他说话,可不就是告诉他可以随意开价么? “我虽然不是什么大人物,但这个世上拿不出来的东西还真不多。只要这个世上有,哪怕暂时不在我手里,最终我也会拿到。” 那少年似乎知道张伯辰的想法,表情云淡风轻,从地上爬起来整了整衣衫,漠然道:“这些人不是我杀的,而是石虎之子、燕王石斌下的手。他是赵国的燕王,慕容皝却自称燕王,而且将辽东的土地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他想不恨慕容皝都难。” 少年言语虽轻,却又一股霸气夹杂其中,这种发自内心的自信,绝对不是一般人可以装出来的。他丝毫不理睬旁人震惊的目光,语带讥讽道:“我劝你早点开价,也许以后你都不会再做这么划算的买卖了。因为我叫,拓跋什翼犍。” “拓跋什翼犍!” 高烈突然间叫了出来,“你是拓跋翳槐的弟弟拓跋什翼犍!你不是在邺城做质子么?难道燕王石斌前来便是追杀你不成?石虎没有理由放你回去的。” 张伯辰不知道高烈竟然知道这件事,听他的说法,拓跋什翼犍之前在邺城做人质,却是偷偷返回部落,最后遭到燕王石斌的追杀,如此看来,乌桓薄奚氏倒是遭了无妄之灾了。 而拓跋翳槐,徐可在资料册上倒是稍稍提及过,张伯辰知道此人乃是鲜卑拓跋部的大单于。 “看来你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这样吧,只要你放我回去,我封你做南部大人,掌控整个大漠以南,如何?”拓跋什翼犍见到张伯辰久久不语,率先开出了价码。 张伯辰在段部是振武将军,见到拓跋什翼犍开口便是裂土分疆,不得不惊叹于这个人的魄力。为了自己的性命,竟将部落的一般许了出去。他摇摇头道:“我受段主大恩正要报答,怎么可能跟你去拓跋部做什么南部大人。” 拓跋什翼犍啪啪手,口中啧啧道:“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忠义之士,这可就少见了。既然辽西突骑在你手里,想必段辽对你是极信任的。这样吧,你既然不愿意做南部大人,那我就送你战马一万匹,如何?” “战马一万匹?” 段思勇、慕容邻以及秃发狐雍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张伯辰不知道战马一万匹,他们却是知道的。要知道鲜卑段部最精锐的辽西突骑也不过四千名。而慕容部最精锐的大燕铁卫,也仅仅只有六千名。不是因为他们不想扩展,最大的制约因素便是缺乏战马。 赵国普遍以步卒为主,由于战马缺乏,石虎在前年下令征集全国马匹,个人不得私藏,违者斩首。即便如此,举中原十州之地,也仅仅得到两万匹战马。 如果能以拓跋什翼犍换取一万匹战马,可以说张伯辰会立刻成为整个草原炙手可热的霸主。想到这里,他们看向张伯辰的眼中,已经充满了热切。 乱世之中,实力为王。 他们并不蠢,知道辽西大势已去。在这种情况下,想要活下去,必然需要选择实力强大的靠山。假如张伯辰实力强大,他们自然乐见其成。 张伯辰看到拓跋什翼犍那波澜不惊的眼神,轻轻道:“我放你回去,并不需要你付出什么代价,你现在就可以走了。” “将军不可!”众人闻言,大惊失色。拓跋什翼犍站立一旁,亦是满脸惊疑。 第十九章 生存之道 四 ? 拓跋什翼犍绝对是一条大鱼,利用的好,便可以在草原上翻身,成为称霸一方的枭雄。这样的人说放就放,众人纷纷侧目,不知道张伯辰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你真的放我走?” 拓跋什翼犍屡次开出筹码,自信以这样的天价必然能够打动对方。听到对方竟然毫无代价地放他走,一时间竟然踌躇起来。唯恐是对方的诈谋,玩着欲擒故纵的把戏,将他残杀在此地。 张伯辰转过身,轻轻地拍了拍马头,目光深邃道:“不要让我改变注意,否则你就走不了了。” “二哥” 拓跋什翼犍身后一个十五六岁的年轻人伸手拉了拉他,二人目光相交,已是拿定了主意。他挣脱少年的手,从怀中掏出一颗尖形的牙齿,递给张伯辰,轻声道:“喏,送给你了。” “这是什么?”张伯辰接过牙齿,不由打量了起来。 “我八岁那年孤身外出,在草原上潜伏三天三夜,射杀了一只头狼。这枚狼牙便是头狼口中取出的獠牙,陪伴我已有十年。你能放我走,我拓跋什翼犍无以为报,今日便将他送给你,日后如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只需要将獠牙送往拓跋部,我便答应你三个要求。我拓跋什翼犍永远当你是我拓跋部最尊贵的客人。” 捏着狼牙,一股狂野的感觉便从指尖传来,张伯辰放佛看到一只头狼瞪着阴冷的眼睛在远处看着他,这些人从小便与残酷的大自然进行搏斗,养成了天然悍勇的性格。 狼是群居动物,拖着扫帚般的尾巴,到处追逐着猎物,它们凶恶而贪婪,残忍而狡猾。狼群经过之处,任何它们可以吃得下的动物,都会被吃个精光。它们为了吞噬猎物,可以紧紧跟踪数百里,只为找到猎杀的破绽。只要闻到一点血腥气,前面有一点儿可以下口的目标,它们便会成群结队地去追逐。 而头狼掌控着狼群,为了保持队伍的精干,减轻狼群的负担,会毫不犹豫地杀掉重伤兵。在狼群中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威。 拓跋什翼犍居然在八岁时便可以独身外出射杀头狼,不得不说其人绝对称得上刚猛。想想自己八岁的时候在做什么?好像刚刚上小学二年级,看了射雕英雄传,然后发疯般地迷恋上了弓箭? 张伯辰将獠牙收了起来,轻轻道:“你的话我记下了。” 拓跋什翼犍再无言语,对着张伯辰郑重地行了一礼。他从段思勇手中牵过战马,翻身而上,拍着马臀正欲离去,突又回过头来道:“我离开石季龙的大帐时,听闻龙骧大将军支雄已经兵发令支城,依据形势推断,只怕段辽已成为赵国阶下之囚。辽东已在眼前,如果将来你投奔于我,我拓跋什翼犍今日许下的承诺依然有效。” 在众目睽睽之下,拓跋什翼犍快马加鞭向西方奔驰而去,转眼便消失在山丘之后。 “拓跋孤,原本你可以继承大单于之位,却前往邺城替换于我,这份心意,二哥记下了。待回国之后,你便是南部大人,我与你荣辱与共,生死不弃。”拓跋什翼犍抽打着战马,回头对着身后的少年喊道。 “二哥说的哪里话,你在赵国做了十年质子,于国之大功岂是愚弟可比。大哥去世时,诸子年幼,大哥留下遗嘱,指定让你回国继承大单于之位。只是诸部大人阻挠,杀掉了三哥,强迫于我,我拓跋孤岂无自知之明。如今强敌环伺,我拓跋部衰落太久了,也只有二哥才能带领我们走向强盛!” 拓跋孤语气激动:“愚弟永远也不会忘记,十年前二哥射杀头狼的情景。” “拓跋孤,你放心。待我回到部落,一定会为拓跋屈报仇。”拓跋什翼犍看了弟弟一眼,冷凛的目光中尽是杀机。 “二哥,方才以为会被段部之人留难,没想到居然放我等离开,看那为首之人,实在是愚蠢至极!居然什么代价都不要,遇到这样的人,正说明二哥天命所归。”拓跋孤想起方才被辽西突骑围捕之事,不由笑出声来。 “拓跋孤,愚蠢的人是你。如果有可能,我宁愿让他接受南部大人的任命,或者接受那一万匹战马,而不是现在这样,毫无代价地放我等离开。” “请原谅愚弟迟钝,为何我拓跋部毫无损失反而是坏事?”拓跋孤看向拓跋什翼犍,脸上写满了不服。 “我问你,换作任何一个人,会不会拒绝我的要求?”拓跋什翼犍想起张伯辰的神情,不由郑重起来,他随之摇了摇头,喃喃自语道:“这个世界上,除了赵国皇帝和是傻子,我不知道还有谁会拒绝我的条件。即便是石虎,也不可能拒绝我送出的一万匹战马。” “我之所以开出这般条件”拓跋什翼犍拉了拉辔头,淡淡道:“是因为我拓跋什翼犍值得这个代价!可是,还是被他拒绝了。这就说明在此人眼中,我开的筹码根本没有多少吸引力。这个人如果不死,以后必是劲敌。” 拓跋孤撇了撇嘴,却是对兄长的话不以为然,刚要反驳,却见拓跋什翼犍猛地抽打坐骑,洪声道:“快走!那人虽然放我等离开,他的部下却未必这般豁达。待我们返回部落之中,才算真正安全。” “将军” 目送拓跋什翼犍离开,段思勇与徐可等人甚觉可惜,他们疑惑地看着张伯辰,不由出声询问。 “你们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要放此人离开?” 张伯辰冷冷地看着几位属下,知道拓跋什翼犍临走之前说的话在众人心中种下了阴影。 辽西突骑虽然是鲜卑段部最精锐的部队,也是段家的嫡系。但并不说明他们会永远忠诚于段家,尤其是在段家已经覆灭的时候。 “拓跋什翼犍之所以肯开出那么大的筹码,必定是因为部落出现了变故。这才需要在极短的时间内赶回去处理。你们只想到丧失了一笔极大地利益,可曾想过如何将这笔利益兑现?” 第二十章 为谁而战 一 ? 河流中的鱼舍不得鱼钩上的香饵,成为餐桌上的美味山间的黑熊留恋陷阱中的精肉,成全猎人的口腹之欲。很多人只看到眼前虚无缥缈的承诺,却忘记隐藏在背后的阴暗。 拓跋什翼犍正因为对时间极为渴求,才会许下天大的承诺。不放他离去,一旦此人无法解决问题,如何有能力兑现自己的承诺?若是就此放他离去,依靠手下不到五百辽西突骑,又哪里有能力让对方在事后兑现承诺? 想要得到这份利益,完全寄托在拓跋什翼犍本人的自觉上。可是与其那样做,不如痛痛快快地放对方离去。 因为段辽的关系,他与赵国处于敌对状态,而拓跋什翼犍先前遭受燕王石斌的追杀,释放了此人,至少可以给赵国添加不少麻烦,并不算一无所获。 只是可惜,眼下辽西突骑中好像并没有谁可以理解自己的做法。 佐吏徐可徐道询、高烈高剑锷,百夫长段思勇、阳奕、慕容邻、秃发狐雍与张成等人各司其职。徐可与高烈在张伯辰的身边随时等候召唤,段思勇之前带人围困拓跋什翼犍,如今站在不远处,一脸的不解。 秃发狐雍由于未能提前侦查出藏匿在附近的拓跋什翼犍,被张伯辰冷脸相向,心中颇为惴惴,他站在一旁,却是等待张伯辰的惩罚。 至于阳奕、慕容邻与张成三人,则是各自带领数十人在外围巡逻警戒,以防不测。 徐可见到气氛凝重,不由道:“我等倒不反对将军的做法,只是担心消息由此而泄露,致令将军在辽东举步维艰。” 张伯辰心中凛然,从马鞍中掏出羊皮地图,皱着眉头道:“冀阳郡?” “冀阳郡乃辽东安置冀州流民所设侨郡,冀阳太守为西河宋烛。”徐可走上前来,指着地图上一处道:“冀阳郡下辖平冈与柳城二县,我们现在所处的地方位于白狼山南侧。西北一百里即是冀阳郡治所平冈,东北二百里即到柳城。” 张伯辰听徐可说起侨郡,不由想起穿越之前在历史教科书上学到的关于侨郡的知识。 当时教科书上只是简单解释了一下,说是东晋由于中原沦丧,导致大量士族百姓南迁,东晋朝廷为了安顿他们,便设立了侨郡,意为“侨居于此地”。 由于当时没有太多精力学习,他也就将历史书翻了翻,很多知识随着时间推移逐渐被遗忘。 没想到现在竟然接触到辽东的侨郡,他抬头看向徐可:“道询,这冀阳郡安置冀州流民。却不知辽东为了安置流民设置了几郡?” “将军问得好,除却这冀阳郡,慕容廆还设立了成周、营丘、唐国三郡,成周郡用来安置豫州流民,目前成周内史为清河崔焘,乃是前平州刺史崔毖之侄。” “青州流民被安置于营丘郡,营丘內史鲜于屈出身辽东大族。至于唐国郡,则是安顿并州流民是所设,唐国內史便是出身无终阳家的阳协。” 张伯辰听完,皱着眉头,感觉似乎有点不对,四处侨郡的设置从整体上来,对辽东慕容部是一个极大的促进,不但吸收了大量的人口,增加了兵源。最主要的是大量高文化的汉族士大夫进入辽东,对慕容部的制度改造有着不可忽视的作用。 穿越这段时间以来,他经常听到徐可谈起慕容皝之父慕容廆,知道这个人在西晋覆灭之际,趁机吸纳逃亡的中原百姓,花费三十年时间为慕容家打下了极为牢固的根基。 这是一个极为明智的人,一个帝王能压制自己争夺天下的**,将野心藏在最深处,专心夯实国内根基,这样的人无疑极为可怕的。 正是由于慕容廆三十年的休养生息,才有了慕容皝的嚣张跋扈。 张伯辰突然想到了自己的父亲张超,父亲年轻之时家无余粮,却依靠极大地意志力建立了一个庞大的商业帝国。如果没有父亲的基础,他又哪有能力去发展自己射箭的爱好? 仅仅是手中这一张花费十八万元打造的复合弓,全国至少有七成家庭一辈子也无法拥有如此多的存款。更不说这些年他四处旅游,以及与朋友组织的各种活动的费用。 这便是现实,残酷而醒目。 可是这样的人设置的四处侨郡,怎么会张伯辰皱着眉头,脑海里划过一丝火花,他想抓住,那火花却是转瞬即灭,再无踪迹可言。 他指着地图道:“柳城距离大棘城已经近在咫尺,在当前形势下想必慕容皝已经设下重兵。待我等先去平冈探查一番再作打算。” “传令下去” “嘀!” 张伯辰正要传下命令,让手下辽西突骑休息片刻后前往平冈,突然一阵急促的警报声传来。 “什么情况?” 原本在周围休息的士卒听到警报声,立即飞身上马。这种警报声不到紧要关头是不会使用的,除非出现异常重大的情况。辽西突骑毕竟是辽西悍卒,对战场突发情况有着足够的敏感度。不等百夫长吩咐,已经自动形成阵势。 张伯辰看向秃发狐雍,疑惑道:“可有斥候前来回报?” 秃发狐雍面色怪异,看向自己的上司欲言又止,最终好似想到了什么一般,突然间走到张伯辰身边,在耳边小声说了起来。 张伯辰越听越惊,一把推开慕容狐雍,一踩马镫爬上马背,向着警报声奔去。秃发狐雍看着张伯辰的背影,咬了咬牙,随即跟了上去。 段思勇、高烈与徐可等人面面相觑,一时之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他们毕竟久经战场,知道这种情况容不下迟疑,只得紧紧跟住张伯辰的步骤。 不远处的密林中,百余位辽西突骑紧紧将一群人围在中间。张伯辰驰马而来,看向中间那人道:“张成,你为何背叛于我?” 中间被围困那人赫然是五位百夫长之一的张成。在张成身后,四十余骑兵惊慌失措,双手紧紧攥紧长刀,警惕地看向周围。 他们是张成的心腹死党,自然唯张成马首是瞻。 就在不久之前,他们还同属辽西突骑,有着共同御敌的袍泽情谊,转眼间便横刀相对,张伯辰看向张成的眼中充满了杀机。 张成端坐马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张伯辰,默然道:“如今天下大乱,我等只想活命。将军,你是个不错的人,但我却不能陪你一起送命。我知道令支城已经被赵国打破,既然如此,将军为何不放我等离开?” 第二十一章 为谁而战 二 ? 张伯辰看着张成,突然之间觉得有些悲哀。他受段辽看重,统率这五百辽西突骑,前往徐无城支援,从开始就走在一条困难重重的路上。 仔细想想,自己在燕山之中穿越而来,至今不过一个月。可是在他穿越之前,赵国与辽东对段部的战争已经开始了。 先是段辽从弟段屈云攻克幽州,赶跑了石赵的幽州太守李孟。也不知道什么原因,李孟在山中搜寻自己,然后被自己一箭穿喉。 然后是渤海公段兰在北部与辽东慕容家纠缠不休,最后被慕容皝反败为胜,手下士卒损失惨重,以辽东的兵力如何能够支两线作战? 赵国先锋来势汹汹,支雄与姚弋仲攻城略地,在极短的时间内扑向令支城,如果没有极为周全的准备又怎能做到这一步? 自己无意中闯入进来,在复杂的时局中随波逐流,根本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 他不是不知道实力的对比太过悬殊,可是郡主段雪颜将他从燕山中带出来,便是救了自己一命。开始他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由于段家的缘故,总算以一个不太坏的姿势融入进来。 更何况辽西公段辽将五百辽西突骑交给自己,并当众将女儿许配给自己,这份人情自己不能不还。即便是以卵击石,他还是在田家堡伏击了石赵大军的粮道。 他虽然只有五百骑兵,但是在两辽土地上,他相信自己一定可以在复杂的局势中生存下来。 可是,就在他们越过卢龙道,在接下来有所行动的时候,百夫长张成叛变了。 这一刻,张伯辰终于明白了什么叫乱世! 当掌控斥候的秃发狐雍告诉他这个消息的时候,他终于明白为什么秃发狐雍之前没有发现躲藏在附近的拓跋什翼犍。 因为秃发狐雍的主要注意力,早就集中在张成及其心腹爪牙身上! 事到如今他才知道,原来作为段部嫡系的辽西突骑也不能保证忠诚,他在睡梦中被割去脑袋也并不是不会发生。 张伯辰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躁动的内心平复下来,轻声道是:“你想活命没有错,可是你们这几个人,如何在辽东活下去?告诉我,你想投靠谁?” “啧啧,将军。不可否认你是个聪明人,我原本不服气,你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如何被段辽另眼相待,现在看来,你确实有几分本领。只是很可惜,聪明人往往死的都很早。” 张成嘴角挂着一丝嘲讽,看向张伯辰身后:“秃发狐雍,你这百夫长做了也有快十年了吧?不知道被一个毛头小子凌驾于头顶之上是一个什么感受?” 他坐在马上,侧过身子看向高烈:“高烈,你出身渤海高家,累世冠冕,我知道你文武双修,欲要在这乱世建立一番功业,可是却被一个卑微贱种后来居上,你心里可服气?” “还有你,徐可。你这佐吏到底要做到什么时候?” 张成说完,呵呵笑道:“我张成出身匈奴羌渠部,投靠段辽原本以为可以得到重用,没想到至今不过是辽西突骑中的一个小小的百夫长。原本也就罢了,可是你张伯辰何德何能,竟然只凭借两箭就可以率领辽西突骑?如今赵国大军兵临城下,你难道想要凭借着区区人马对抗数十万大军吗?真是不自量力!” “张成,你这逆贼想要叛变,何必找那么多借口!”段思勇骑在马上,指挥心腹截住张成去路,恨恨道:“我等如今与主上消息隔绝,到底是什么状况根本无从得知。即便是石虎攻破了令支城,我等也要找到主上消息再作打算!” 张成无视段思勇的辱骂,回过头来道:“张将军,既然你问起了,那我张成就坦然相告。我投奔的便是冀阳太守宋烛,不出意外,只怕冀阳的援军已经在从平冈赶来的路上了。” 他挑衅性地看向张伯辰:“你既然可以放过拓跋什翼犍,为何不能放过我等。你们现在走,还来得及,念在你我同为袍泽的份上,我绝对不会对宋烛吐露半个字。” 张成的话石破天惊,众人一时之间手足无措。假若冀阳太守宋烛到来以后,凭借目前不足四百的疲敝之兵,如何还能逃脱? 方才围捕拓跋什翼犍乃是段思勇所为,其余等人并无参与,释放拓跋什翼犍的时候,这张成也并不在现场,可是他竟然一口叫破名字,难道此人竟认得拓跋什翼犍? 张伯辰不仅不笨,相反还是一个相当聪明的人,他从蛛丝马迹中便将其中缘由想了个七七八八,已经和现实极为接近,他冷然地看向张成:“你投靠宋烛,难道是想去堵截拓跋什翼犍?难道你竟然认识他?” “他说他在赵国做了十年人质,而你居然认识他。你究竟是什么人!”张伯辰突然之间大喝一声,刹那之间,一支飞羽从射出,朝着张成咽喉贯射而去。 他之前将复合弓收起,却是练起了军中角弓,此时一声大喝打乱对方心神,脑海中却是想到了慕容翰与自己比试箭术时所用手法,出其不意地射出一箭。 “啊” 一声惨叫传来,那张成低头躲避不及,竟然射入眼眶之中,他痛疼难忍,大叫一声从马上跌落下来。众人见状再不迟疑,抽出弯刀冲入人群。 血花四溅,张成心腹之人见势不妙想要逃出重围,不多时便被众人砍倒在地,有些策马驰骋,亦被箭矢射落马下。 惨叫声在耳边不断响起,渐渐稀疏了下来。张成一时未死,双手捂住眼眶在地上蜷曲成一团,鲜血“汩汩”从指缝中流出。模糊之间看到张伯辰向自己走来,他惨然一笑道:“张伯辰,我太小看你了。如果知道今日,我早该在卢龙道中便杀了你!” “啊!” 张成大叫一声,突然将眼眶中长箭拔出,顺势插入胸膛之中。空洞的眼眶看向张伯辰,喃喃道:“在这乱世之中,谁会不死?张张伯辰!我在地下地下等你!” 看着张成倒下的身影,张伯辰心中一阵冷意。他与张成无冤无仇吗,可是在那种情况下却必须先发制人,才能将损失降到最低。 事到如今,他才发现自己远比想象中更加冷血。 第二十二章 为谁而战 三 ? 几匹战马在不远处哀鸣着,辽西突骑将死尸逐一收集,埋在新挖的大坑之中。 这一次叛变,让整个队伍损失了一名百夫长,六十七名精卒,其中四十五位是张成的心腹,二十二位则是在绞杀的过程中被对方反击而亡。 整个损失,居然比在田家堡伏击两千名石赵押粮士卒还要严重! 开始的五百名辽西突骑,如今只剩下三百七十一名,还有三十余位身上带伤。当务之急已经不是如何去寻找石赵与辽东双方大军的漏洞,而是如何在当前的局势下保存实力。 张成虽然被诛杀,但是留下的影响短时间内不会消除。一个不好,便会在某个时间内再次出现。 张伯辰看着眼前的一切,第一次开始深入思考自己在这支队伍中的地位,他究竟要依靠什么才能带领这支队伍走下去? 这是辽西最精锐的队伍,乃是吸纳逃亡而来的不同族群组合而成,比如阳奕与高烈出身士族,慕容邻秃发狐雍出身鲜卑,张成出身匈奴,还有不少骑士来自高句丽以及扶余的逃亡百姓,整一个万国杂牌军。 段辽若在,这些人自会为辽西而战。一旦辽西不复存在,便会丧失效忠的对象,各种问题也便浮出水面。而张成,只不过是冰山一角。 段思勇、慕容邻、阳奕、秃发狐雍以及徐可与高烈诸人面色复杂,他们各自抱团,在诛杀张成以后,彼此已有提防之心。他们均明白,如果无法有效整合剩下的三百七十一名辽西突骑,队伍溃散已经不可避免。 接下来迎接他们的,有可能是再一次的惨烈内讧。 到底为谁而战? “张成叛变,如今已被诛杀”张伯辰扫了众人一眼,眼神冷漠:“眼下还剩下三百七十一名骑士、四名百夫长、两名佐吏,当然还有我张伯辰,三百七十八个人,你们说一说,我们接下来该如何去做?” 空气似乎在那一刻凝结,众人面面相觑,均是一言不发。 “道询,你是佐吏,说说你的看法。”张伯辰看向徐可,眼神中充满了鼓励。徐可徐道询作为队伍中年纪最大之人,所经历之事亦是众人所不及。尤其是他搜集的关于周边势力的情报册,可以说是张伯辰了解这个世界的第一手资料。 “将军”徐可见到张伯辰第一个问他,内心有些迟疑:“辽西形势险峻,我们不如就此返回,寻找主上的消息再作打算。” 张伯辰皱着眉头,看向高烈道:“剑锷,你呢?” “属下以为,石赵大军来势汹汹,燕郡、上谷、渔阳、北平在极短的时间内陷落,辽西郡只怕也无法固守太久。在情报不明的情况下,前往寻找主上消息无异于自投罗网。所以属下以为以为不如暂时投奔高句丽,既可以躲避石赵大军与慕容皝的锋芒,又可以得到落脚之地” “与其投奔高句丽不如投奔宇文部,高句丽弹丸之地,路远难行,早晚必为慕容氏所灭。而穿过平冈即是紫蒙川,宇文部与慕容氏乃是世仇,宇文逸豆归必能为我等提供庇身之所,到时借助宇文部的势力,亦能为主公报仇。” 高烈的话还没有说完,即被段思勇打断。 张伯辰之前了解到,高句丽王乃是高钊,不清楚与渤海高家有什么关系。传闻高家已有不少族人为了逃避战乱迁入高句丽,高烈有此想法也在情理之中。至于宇文逸豆归,乃是宇文部的大首领,为了抑制慕容部的扩张,数次与段部联手,算是段部的盟友。 “你呢?阳奕。” 掠过段思勇看向阳奕,只见阳奕“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砰砰”磕起了头,满脸悲戚道:“阳家之人尽在徐无城,还请将军准许阳奕回去探听家人消息。来世做牛做马,再报将军大恩!” 张伯辰冷然道:“如今石赵前锋触角已到白狼山,这薄奚氏被全族屠杀的教训便在眼前,你回去于事何补?起来吧,咱们从长计议。” 秃发狐雍见到上司的目光看来,对着张伯辰道:“属下唯将军马首是瞻。” “属下唯将军马首是瞻!” 秃发狐雍话音刚落,慕容邻跳下战马,单膝跪拜在地,右手拢住胸口,向着张伯辰郑重地行了一礼。 “属下唯将军马首是瞻!” 辽西突骑的角落之中传来两声附和,张伯辰有些惊讶,不知自己何时在队伍中有如此威望。见到那两人竟是当初在教武场的人肉靶子。他还记得这两人一人叫段飞,另一人则叫做李茂,心下顿时有些恍然。 高烈徐可等人均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他们暗中吁了一口气,知道队伍的危机暂时终于过去了。至少在下一次挑战来临前,不用再去担心队伍的分裂。他们之前只是觉得自己这个年轻的上司是个不错的人,行军亦有几分章法。生疏也非常明显,甚至连一些行军常识也不了解。 但不可否认,田家堡伏击一战,让他们在这个年轻人身上看到了灵气,那种对战机的把握只能用天赋来形容。 此时此刻,辽西突骑中有人喊出拥戴之声,他们便明白:这个年轻人,气候已成。 想到这里,他们不约而同跪拜在地,齐声道:“吾等唯将军马首是瞻!” 张伯辰不知道自己只是集思广益,竟然在无形中化解了队伍中的不安因素。四名百夫长与两名佐吏,徐可与阳奕建议回军,高烈与段思勇则建议投靠第三方势力以便观望,秃发狐雍与慕容邻在最后选择了顺从自己。 六个人正好三种方案,扫视前方跪倒在地的众人,张伯辰心下已有主意。 先前由于拓跋什翼犍之失,张伯辰原本已经对秃发狐雍失去了信心,然而张成的叛变,却又让他对此人高看一眼,此时只是一句简单的表态,便引导众人顺从自己,对形势的拿捏之准,对众人心态之把握,明显超出众人一筹。 这是一个有着极为出色的政治嗅觉的人,宁愿忽略敌人的威胁,也要分出极大的精力盯住队伍中的不安因素选择战队毫不拖泥带水,在众人最迷茫的时候善于引导舆论,一锤定音。 张伯辰看向秃发狐雍,眼中已有了欣赏,向前扶他,随即瞥向众人道:“我等受到主上所命前往救援令支城,不料为形势所逼,以致到了这般地地步。为了前途考虑,本将军决定重组” “重组?却不知将军如何重组?” “尔等出身辽西突骑,为当世精锐。如今既已归属本将军麾下,今日便命名为猎击飞骑。乱世之中我为猎人,敌寇皆为猎物,是为猎击兵贵神速,骑兵之能也,千里奔袭,是为飞骑。诸位意下如何?” 高烈与徐可听完,眼神中已充满震惊。 其他人身为武夫,未必意识到张伯辰的做法意味着什么。他们身为佐吏,却是知道一旦“猎击飞骑”建立,便意味着与辽西突骑进行了切割。两者之间再无联系,这也便意味着眼前的少年已经决定建立属于自己的班底,进行事实上的独立。 这个少年的心,好大! 与此同时,徐可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异样的火花。先前自己稍一犹豫,在张伯辰眼中的重要性已经输给了秃发狐雍,此番了解到少年的想法,再不愿错过机会,不由洪声道:“我等愿从!” “好!” 张伯辰赞赏一声,继续道:“从今日起,本将军仍是振武将军。道询你与剑锷去佐吏之之名,为猎击飞骑长史。道询为右长史,负责文书往来剑锷为左长史,负责军械器仗统筹与人员招募。每人划拨十人归你们差遣。” 徐可与高烈行了一礼,洪声道:“属下遵命!” “秃发狐雍!” “属下在!” “本将军命你建立斥候营,负责军情搜集、情报刺探。暂时划拨七十一名飞骑军归你统领,日后你可以自由招募,定制一千人。我猎击飞骑能否生存下去,全看你是否尽心,勉之!” “属下必不负重托!” “段思勇、慕容邻!” “属下在!” “你二人各率五十名飞骑军为前导,探查行军路线,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定制各为一千五百人,许你们自行招募。” “属下遵命!” “段飞、李茂!” “属下在!” 段飞与李茂二人跪伏在角落中,听到张伯辰喊起自己的名字,一时之间有些茫然。毕竟之前任命的不是佐吏便是百夫长,从没想过自己身为伍长可以得到任命。 “你二人各率五十名飞骑军为后卫,扫荡战场,支援前锋,为大军守住阵脚,定制各自为一千五百人,许你们自行招募。” “属下必定追随将军,万死不辞!” 段飞与李茂喜不自胜,越众而出走到张伯辰马前,郑重地行了一礼。 “阳奕,你率领五十名飞骑为中垒,衔接前后,为大军阵眼。定制一如前锋后卫,随时听候本将军调遣。余下三十人,作为本将军亲卫。你们有意见吗?” “皆如将军所愿!” “皆如将军所愿” 第二十三章 为谁而战 四 ? 宋烛是冀阳郡太守,出身西河宋氏,与平原宋氏同为宋氏高门。平原宋氏家主宋该为慕容廆谋主,与宋烛堂叔宋奭s并称“二宋”。 一朝天子一朝臣,慕容皝继位五年来,宋该逐渐退出了权力核心。平原宋家逐渐被渤海封家盖住了风头。西河宋氏自从宋奭去世以后,实力也大不如前,只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西河宋氏在家主宋晃的掌控下,至少还保留一份希望。 然而这份希望,眼下受到了挑战。 冀阳郡,平冈城,太守府。 案几之上,乃是赵国皇帝石虎派遣使者送来的招降文书。而另一边,则是麾下探子呈递上来的情报,段辽有一支辽西突骑穿越卢龙道,其百夫长张成约定投诚,发来的求救密信。 宋烛在太守府大堂内,焦急地踱着脚步,昨日收到家主宋晃的私信,说是赵国大军已经攻克令支城,正在收集粮草,进军辽东的姿态逐渐明朗。 按照道理,西河宋氏既然投靠慕容部,自然应该尽忠职守,为辽东肝脑涂地。宋烛却知道,如果将这封招降文书拒之门外,也便意味着与石赵划清了界限,一旦石赵大军攻灭辽东,他们宋家便会从此在世上除名。 石赵掌控中原十州土地,兵强马壮,慕容氏又岂是对手? 选择看起来并没有难度。 可是,自己虽然贵为冀阳太守,但并不能完全掌控整个城池。冀阳郡为招募冀州的流民与世家大族所设,而他却出身西河,流民虽非铁板一块,却由于在逃亡途中相互支撑,具有极强的凝聚力。最近一段时间,冀阳郡暗流涌动,几门世家大族与成周內史崔焘走得很近。 崔焘出身清河崔氏,当初天下未乱之时,其父崔毖乃是平州刺史。鲜卑各部无不唯命是从。只是可惜,中原大乱,两京倾覆,慕容廆击败了崔毖,掌控了整个平州。崔毖无奈之下,只好逃往高句丽,却被慕容翰击败,从那之后,崔焘便出仕辽东,成为成周內史。 清河崔氏正是冀州豪门,却由于成周郡吸纳豫州流民,身为成周內史的崔焘无法掌控成周郡,就像自己无法掌控冀阳郡一般。这原本是慕容家的平衡之道,免得世家豪门就地做大。正因为如此,崔焘把手伸到了冀阳郡。 想必崔焘也收到了石虎的招降文书,他又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宋烛嘴角露出一丝嘲讽,拿起两份情报,放在烛火中点燃,此时此刻,内心已经有了决定。辽东从慕ssrnprn825024833pr代便善待士大夫,积极吸纳逃亡士族。然而从冀阳、成周、营丘、唐国四郡太守人员的设置中,慕容家的心思已经暴露无遗。 异族毕竟是异族,世家大族也不过是慕容家壮大的工具而已。 鲜卑慕容家与羯胡石赵,本质上并无区别。既然没有区别,忠心又从何谈起? 宋家为谁而战?为家族血脉而战,为家族存续而战。 这一刻,宋烛的眼中已经没有了疑惑。 昌黎郡,大棘城。 大棘城乃是辽东的都城,经过三十年的扩建,大棘城成为整个辽东首屈一指的大城。瀚水流过城墙,作为护城河,让大棘城固若金汤。 司隶校尉府中,阳鹜神情淡然地摆着棋子,轻轻道:“段辽已经逃出令支城?” “是的,大人。不过在逃亡途中被支雄派人追杀,如今的段辽只怕和丧家之犬也没多少差别。” 旁边一位三十多岁的中年人捧着棋坛,恭敬地回答道。 “封抽呢?” “大人是说封校尉?”中年人皱了皱眉头,封抽乃是记室监封裕之父,国相封奕叔父。封抽作为东夷校尉,与司隶校尉阳鹜相比,权势上也不逞多让。他小心思了一番,轻轻道:“封校尉最近并无异常。” “冀阳郡那边的消息如何?”阳鹜神色一如既往,从棋坛中拿出黑白子,在棋盘中慢慢摆弄。 “听说崔焘的人已经在冀阳郡散布流言,只怕近期就要动手了。成周郡与营丘郡中诸县最近气氛很是紧张,大家都在担心石赵大军北上后,无法保全家室,据唐国內史阳协大人带来的情报,已经有不少家族准备举家迁徙到高句丽。” 阳鹜叹了口气,放下手中棋子,悠悠道:“辽东这些年虽然休养生息,毕竟是蛮荒之地,民户稀少,主公还是心急了。这些年经过慕容仁之变,慕容翰又逃亡外国,与段部宇文部高句丽争雄尤可,岂是石季龙的对手?主公听信封奕之言,这一日迟早会来的。” “是,当日封国相建议主公与石赵联手夹击段辽,大人是反对的。事到如今,也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怕人心浮动,到时候石赵大军长驱直入,我等死无葬身之地。” “不” 阳鹜抬起手制止中年人,眼中闪过阵阵精光:“现在人心浮动还远远不够,你马上启程前往营丘郡,帮老夫再加一把火。让老夫好好看看,这把火能烧出什么!” “大人?” 中年有些疑惑,他看着阳鹜的脸庞,突然之间恍然大悟,跪倒在地,低沉道:“属下必定不负大人重托!” 阳鹜看向府外,目光穿透重重空间,口中喃喃道:“士伦,你迂腐了一辈子,也该变通一回了吧?无论怎样,我必定会让无终阳家成为首屈一指的大家族!” 在中年人跨马驶出城中的那一刻,燕王府中慕容皝愤怒地将书简摔落一地。 “崔焘这逆贼!先王以其举世豪门,累代冠冕,特意赦其死罪,没想到国难当头,竟然敢背叛本王。传令老四,让他率领一千大燕铁卫,前往成周郡拿下这逆贼!” “主公息怒,中原世家在辽东相互依存,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果处置适当,只怕武宣王三十年的努力便会毁于一旦,望主公三思!”折冲将军慕舆根跪倒在地,面色深沉:“属下等必定为主公肝脑涂地。”.. 第二十四章 为谁而战 五 ? 徐无城中,北平太守阳裕抚弄着七弦琴,县尉王威与数十位卫卒恭敬地站在台阶之下,等待太守的传唤。 一缕琴声在虚空中飘荡,众人听着琴音,不由肝肠寸断。五郡之中,徐无已经成为了一座孤城,在四面皆敌、外无援军的情况下,固守下去已经没有意义。更主要的是,辽西的主人辽西公即将到来。 主人已经决定弃守,他们又为谁而战? 琴声逐渐停了下来,阳裕缓缓打开房门,守候在门外的众人不由前趋一步道:“大人” “打开城门,迎接主公进城!” “大人?” 辽西公段辽弃守令支城,便如同一艘即将沉没的大船。先前一起乘船的众人,如今纷纷改换门庭。不愿意跳海求生的人,最终的结局便是与大船一起儿被大海埋葬。辽西五郡四十二县,只有徐无城坚守到了最后。即便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能做到这般地步,也算是对段辽有了交代。 即便羯胡是异族,即便占据了中原父母之邦,即便让大家妻离子散,然而在人命贱如狗的年代里,能活命谁有会去送死? 都是凡人啊! 什么家国大义,什么忠君爱土,那都是大英雄大豪杰的事情。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还决定与段辽站在一起,便意味着在接下来的时日中,被赵国大军无限追杀。众人听到阳裕的话,已经知道自家大人的抉择。在所有选择中,他还是选择了这一条看上去最恶劣、最绝望的路。 王威等人还想再劝,最终还是决定放弃,他们跟随阳太守已非一日,又怎么会不知道自家大人的想法? 众人不知为何,内心充满苦涩之余,突然升起一股悲壮,整个人热血上涌,眼睛因此变得赤红。不由拜伏在地:“谨遵大人所命!” 徐无城的城门缓缓打了开来,等候在城门外的众人欢喜地叫喊了起来。他们逃出令支城,一路上被郭太与麻秋追杀,早已经筋疲力尽,今日终于有了落脚之地。 辽西公段辽坐在乌骝马上,看向弟弟渤海公段兰,心有多感道:“都说疾风知劲草,危难见忠臣。不曾想君臣在这等境遇下相会,寡人羞见士伦也。只可惜辽西七十余年基业,亡于寡人之手。” “都是愚弟之错,材质所限,无法为大哥分忧。”段兰心中虽然赞赏阳裕为人,内心却是不服。当日他为主战派,极力主张联合叛出慕容部的慕容仁以及宇文部的宇文逸豆归,共同攻打慕容皝。 段部这些年来,势力日渐凋零。如果无法扭转颓势,早晚有灭亡的一天。认真说起来,这些年来若是没有他的苦苦支撑,在这辽西之地合纵连横,哪还有阳裕进忠言的机会? 他所缺少的,不过是运气而已。 慕容皝忌惮诸兄弟,慕容仁奔逃于辽东郡,在段部和宇文部的联合扶持下,几乎让慕容皝无立足之地,可惜却是大意失荆州,在大雪之夜被对方偷袭得手。他与慕容翰联合进军大棘城,在攻下柳城后,却被慕容翰摆了一道。若非慕容翰,整个辽东早已是段家的土地。 想当初,羯胡石勒在飞龙山被辽西突骑打的丢盔弃甲。七千辽西突骑驰骋中原,所向披靡。随着时事易转,各大势力急速分化,段部再也不是当初在王浚的支持下纵横中原的段部。 如今的段部,即便维持四千辽西突骑已显吃力。阳裕一介书生,又怎会明白被敌国逼迫的煎熬? 段兰还记得三个月前,辽东慕容部搜掠北部边境,身为中军将军、郎中令的阳裕却上书:“臣闻亲仁善邻,国之宝也。慕容与国世为婚姻,且皝令德之主,不宜连兵构怨,凋残百姓。臣恐祸害之兴,将由于此。愿两追前失,通款如初,使国家有泰山之安,苍生蒙息肩之惠。” 敌军犯境,竟然要媾和两追前失,岂不是说他支持慕容仁有错,又被慕容翰所摆布? 真是岂有此理! 正是由于上书不被采纳,阳裕不得不外出为北平太守。军国大事,只能容许一个声音。不能支持,便只能奔走于外。追昔往事,段兰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错,形势比人强,他又如何力挽狂澜于既倒? 城门中缓缓驶出一辆马车,在马头前数十步距离停了下来。阳裕从车厢内走下马车,巍颤颤地向段辽走去。他只有五十多岁,却已经如同七八十一般苍老。灰白的头发绾于爵冠之内,稀稀疏疏露于外的一片,在阳光的照耀下亦是闪过几丝亮色。 段辽看着阳裕,心中突然一酸。他在这个长者的身上,看到了真正的士族风范。他的真诚,他的博爱,以及他对故土的眷恋,远非那些蝇营狗苟的世家大族可比。 这是一个真正的国士,可惜这些年来,自己竟然无法重用于他。 还是太急功近利了啊! 一瞬间,他突然想到了慕容廆,那个娶了他族姑的男人,他是如何忍受在各大势力中周旋,让辽东在三十年内休养生息的? 段辽翻身下马,朝着阳裕走去,看到对方正要行礼,立即向前扶起他道:“阳太守不必多礼,寡人不听逆耳忠言,有此下场乃是罪有应得。如今大势已去,只求能够有个安身之地,以便安置族中老不敢再有奢求。” “是臣等无能,不能为主公分忧。”阳裕挣脱段辽之手,还是郑重地行了一礼,然后转向身后道:“户曹,呈上来!” 段辽见此,不敢强行用力,只得松开双手,讪讪地受了。见到那人捧着数十册图籍站在阳裕身后,不由道:“这是?” “北平郡无终、俊靡、土垠、徐无四县共四千四百五十七户,一万八千三百四十六口。赵国大军攻势之下,无终、俊靡、土垠三县已经沦落于敌手。臣等事先坚壁清野,将三县之民迁入徐无城,如今城**三千六百八十八户,一万四千一百一十七口。这是户籍民册,臣等保境安民,有负主公所托。” 在阳裕的解释下,北平郡的户曹参军将户籍民册献了上去。 这一刻,段辽才突然明白,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失败! 身处赵国与慕容部两大势力之间,段部连年征战不休,既没有慕容廆休养三十年奠定的雄厚根基,又没有赵国占据中原的辽阔富饶。如果再不懂的低调发展,被夹击只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更主要的是,为了提升实力,段部不断攻击赵国幽州与慕容部辽东,从那里掠夺民众作为劳力。如果成功,一次性便可掠夺数千口。 他一直以为这是快速提高国力方法,所以从来没有将阳裕的“与民休息”的策略贯彻执行。 事到如今,他终于从阳裕身上看到自己的缺陷。 掠夺人口确实可是短期内提高实力,却从此买下祸乱的种子,根本不是长久之道。 难怪中原王朝数千年来都是周围胡族仰慕的对象,无终阳家不过是一个中等偏下的家族,犹自出现了阳裕这般见识高深的人物,而在中原,像阳家这样的家族足有数千,岂是胡族可比? 自己为什么不愿意听从阳裕的建议呢? 段辽有些沉默,带着满腹疑窦,在阳裕的引导下走进徐无城。他知道,在赵国大军的攻势之下,他并不能在这里待上太久。赵国皇帝石季龙攻克辽东之后,还是需要班师回朝的。在这两辽之地,毕竟地广人稀,凭借留下来的那点兵力,根本不足以弹压异己势力。 他需要做的,就是带领自己的班底暂时躲藏起来,借此喘口气,可是总有一丝阴影挥之不去。 寡人还有机会卷土重来吗? 段辽一时间有些失神。 队伍的中间,段雪颜不停地看向车窗外,脸上有几分期盼,几分担忧,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脸上蓦地浮起一片酡红。她呆呆地看向窗外的人来人往,竟似有些痴了。 “郡主?” “郡主!” 侍女小柔担忧地看着主子,忍不住轻轻唤了几声。她当然知道郡主在想些什么,那个从燕山中救回来的少年,不知道从何时起,已经成为郡主口中最关注的所在,每日里问上数十遍犹显不足。 “嗯咛,小柔,你说他在徐无城对不对?”少女回过神来,急忙收敛自己的表情。 “我听刘叔说,主公当初封他为振武将军,率领五百辽西突骑前来救援徐无城。还许下诺言,一旦返回令支城,便会与郡主成婚。想来现在应该会在城内吧。待我下车之后为郡主打听消息。”小柔看向自家郡主,脸上不经意间闪过几丝担忧。 “刘叔吗?”段雪颜喃喃低语,她抬头看向侍女,不由遮掩道:“小柔,你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郡主的脸上仿佛红透的柿子,心里不知怎地,总是那个人的身影。曾几何时,自己竟然像陷入泥淖中一般,无法自拔。想到张伯辰在教武场看向她的眼神,又是甜蜜,又是苦涩。 第二十五章 成败之由 一 ? 张伯辰当然不知道,在徐无城中还有一个郡主在想他。因为此时,猎击飞骑正在距离平冈城五十里外的一处村落等候消息。 为了应对石季龙的入侵,整个辽东早已坚壁清野。所有能用的东西都被搬入城中,即便有些不服教化的人群,为了避免池鱼之殃,也早早就逃入了大山深处。村落里十几处茅屋,还保留着人群生活过的痕迹,只是早已空无一人。 猎击飞骑四散分开,有的倚在树上不停地擦着长刀,有的不停地吃着干粮,有的则索性仰倒在马背上闭目养神。 所有人都在等待斥候的回转,他们的目标便是眼前的平冈城。 按照之前的计划,袭击石赵大军的粮道之后,穿越卢龙道,将对方引入辽东,这一招“祸水东引”如果运营得当,便可以给令支城争取很大的战争机遇。从目前来看,他还是低估了石赵大军的能力,也低估了赵国皇帝石季龙的野心。 偷袭粮道不但未能达成迟滞赵国大军的目的,反而让支雄舍弃徐无城,直奔令支,与桃豹率领的水师会师于都城之下,加快了主公段辽的溃散。猎击飞骑穿越卢龙道,也并没有达成引诱敌军主力的目的,因为赵国燕王石斌的前锋触角,早已经到达白狼山,小试牛刀般将薄奚氏屠戮殆尽。 赵国皇帝石季龙不愧是一代枭雄,手下精兵悍将如云而聚,难怪在短短两个月间便闪电般占领辽西全境。 百夫长张成也在压力之下让他体会到被属下叛变的滋味,让他不得不在紧要关头对辽西突骑进行改编。事到如今,张伯辰才真正领教了这个时代沙场宿将用兵的老练与可怕。这种沉浸在兵道之中一辈子的功力,远不是他这个初来乍到的穿越客可比。 形势的变化打破了原本的计划,也给他产生了新的机会。 张成向冀阳太守宋烛投降,按照张成的说法,冀阳郡的守卫应该会前来接应,然而直到现在也没有见到冀阳守卫的身影。这让张伯辰隐隐感觉到,招纳冀州流民的冀阳郡,可能出事了。 平冈城作为冀阳郡的郡城,自然首当其冲。于是,经过商议之后,秃发狐雍将手中的所有斥候全都撒了出去。 事实证明,张伯辰的直觉是对的。 不久之后,便有斥候来报,在平冈城的北方密林中,发现了一只来历不明的队伍。看想去像是慕容部的士卒,然而却把守卫重心放在平冈城方向,明显是图谋这座城池。 身为猎击飞骑左右长史的高烈与徐可二人,一致认为辽东在石赵大军的攻势之下产生了裂变。 想象一下,辽西五郡四十二县,短短不到三个月时间便全境陷落。并不是石赵大军有能力每座城池都逐一攻克,而是在绝对兵力之前,几乎所有的守宰都被大军的攻势吓破了胆子,导致多数城池被赵国传檄而定。 如今石季龙挟吞灭辽西的余威,恐怕辽东内部也会产生极大的分歧。主战与主和,在任何一个势力之内,永远都不会消失。 侦查到了这个消息,张伯辰便率领三百猎击飞骑进入附近的山间安营,时刻盯住平冈城的最新动向,他能预感到,也许这一次,能干一票大的。 当初捉住拓跋什翼犍,张伯辰不是不想要那一万匹战马,而是根本没有能力让对方兑现这个承诺,并不表示他就对那大批的物资毫无兴趣。事实上经过穿越后的一系列经历,让他明白只有真正的实力,才能够在当前的乱世中生存下去。 依靠谁最后都被坑的骨渣都不剩。 田家堡伏击之后,为了加快行军速度,张伯辰下令抛弃一部分军仗器械。辽西突骑原本是一支重骑兵,每一个骑士标准配置是一匹战马,两支标枪,一柄弯刀,一根马槊,一只二旦角弓以及二十支羽箭。 一场战役下来,辽西突骑所需要的补给是惊人的,即便是以整个辽西之力,也只能维持四千人的规模。所以在将辽西突骑改编成猎击飞骑之后,整个队伍都需要极大地补充。 很显然,平冈城的变故给了他们一个机会。 “哒哒哒” 一阵马蹄声传来,马上骑士在不远处跳下战马,将一枚情报递了过来。张伯辰打开看了看,不由皱了皱眉头,情报中写到,那支潜伏在平冈城外的队伍已经拔营起寨朝城池进发,而平冈城内似乎有火光升起。 真的乱起来了? 他并不认为这是一个陷阱,事实上以自己目前不到四百的骑兵,野战能发挥机动性,攻城绝对是找死。冀阳郡太守宋烛绝对不会傻傻地以为自己会愚蠢到去攻城的地步。 排除了这一要素,事情的真相便直观地摆放在他的面前。 张伯辰收起情报,对着右长史徐可道:“道询,替我写一份奏报送往徐无城,希望阳太守这个时候还在城内。其余人等随我一起前往平冈,让我好好见识一下辽东人物的风采。” 冀阳太守宋烛最近很烦,不知道从何时起,平冈城内谣言四起,说他已经与石赵大军相勾结,早晚会对平冈进行屠城。 到底是谁将消息泄露出去的? 他只是没有拒绝石季龙传过来的纳降文书,什么时候勾结了?如今冀阳郡的主要势力掌握在冀州几个大族手里,连他也要忌惮三分,怎么可能会进行屠城?这是有人故意要置自己于死地啊! 宋烛焦急地走着,隐约能够感到这是成周內史崔焘搞的鬼。他知道崔焘此人一直想要完成伯父的遗愿,将整个辽东重新掌控在崔家手中。无奈主公慕容皝想要将崔家立为标杆,吸纳更多的中原世家进入辽东。为了发展势力,宁愿忍受此人暗地里的小动作。 可是,如今石赵大军来势汹汹,一个不小心,只怕整个辽东便会如辽西一般一溃千里。 “轰!” 宋烛正在思索着对策,突然一阵震耳巨响传了过来,紧接着一阵阵呐喊厮杀声如同潮水,一波接着一波,顿时惊的他面如土色。千防万防,这一日还是来了。他早已经打定主意投靠石季龙,以便保全家族血脉,没想到形势的变化实在太快,还没有做好准备的时候,便被崔焘摆了一道。 “太守大人” 数十位太守府卫兵急色匆匆地跑了进来,跪倒在地道:“太守大人不好了!城中的大族已经造反,四面城门均有不明身份的敌兵进入,还请大人拿个主意!我等誓死捍卫太守大人!” 其中领头的一人跪伏在地,低着头暗中打量着四周,然后对着身后众人点了点头,那几人得到命令,顿时暴然而起,将宋烛按倒在地。领头之人爬将起来,抽出长刀道:“大人,休要怨恨我等。如今赵国大军即将兵临城下,为了活命,不得不借大人首级一用。” “逆贼,尔敢!难道你不怕” 宋烛扬起头颅看着那人,顿时破口大骂。生在乱世,早已经有了死亡的觉悟,可是他从来没有想到,最后竟然死在自己的亲兵手中。 话音未落便戛然而止,一颗好大的头颅带着圆圆的眼睛滚下了台阶。 身为冀阳郡太守的宋烛,死不瞑目! 成周內史崔焘全身甲胄,端坐在战马之上。成周郡吸收豫州流民,而他却出身冀州。慕容皝以为这样便可以让中原各世家相互制衡,却不知道他早已在冀阳郡布下棋子。 在赵国大军来临之前拿下冀阳郡,他必定要借助石季龙的力量拿下整个平州,那原本是属于崔家的势力范围,是慕ssrnprn10591179pr过强力手段夺取了属于崔家的东西。为了这一天,他忍辱负重了好久,今日终于有机会将筹划变现。 “启禀崔內史,宋烛已经死了,城内大族的族长们请求內史进城。”正在此时,一匹快马驶出平冈,来到崔焘马下禀告了实情。 “好,都是冀州的父老,我与伯父三十年前离开桑梓,如今已是沧海桑田。都随崔某进去,今日之事,还有诸多依靠各家的时候。”听到冀阳太守宋烛的死讯,崔焘没有表现出一丝意外。 伯父崔毖身为大晋的平州刺史,号令整个辽东。无论是慕容部还是宇文部亦或者是段部,哪一位不是仰崔家鼻息。然而自从二十年前联合宇文部、段部联合攻击慕容部被各个击破之后,不得不逃亡高句丽。注 慕容家也从此开始在这两辽之地快速膨胀。 崔焘心中恨恨地想道,慕容家欠下的账,今日终于要还回来。 龙湖注:、崔毖在西晋灭亡之前是平州刺史,整个东北都是其人的管辖范围。西晋灭亡后,他与幽州刺史王浚一般,想要割据自立,在三家攻击慕容部的过程中被瓦解,不得已逃亡高句丽。其人也是朝鲜与韩国崔家的始祖,很多韩剧中的崔姓人物,便是此人的后裔。.. 第二十六章 成败之由 二 ? 崔焘志得意满,却见到远处一名斥候火急火燎地奔了过来,在护城河前坠落马下,一支羽箭从后背露了出来,此人为了将消息送回来,一路躲避敌方追杀,狂奔之下,到了此时已经是强弩之末。 早有士卒拾起传递情报所用的竹筒,送到崔焘的面前。崔焘打开之后顿时面色大变,破口大骂道:“好你个慕容恪,趁某不在,居然袭了成周郡。黄口小儿,安敢如此嚣张!” 他没有想到,在策划夺取冀阳郡的时候,大本营成周郡居然被慕容皝的四子慕容恪所袭。为今之计,只有紧紧靠拢石赵大军,固守冀阳郡。想到最近在辽东郡传播的沸沸扬扬的谣言,崔焘不由冷笑。 燕王慕容皝想要借机削弱各大家族的实力,真当这些人都是纸糊的吗? 还好谋划之初,为了以防万一,他便留下三千卫兵押送金银财物前来冀阳郡。毕竟成周郡中几家豫州大族的族长,连他也无法掌控。 崔焘却不知道,此时此刻,三百猎击飞骑如同饿狼一般,紧紧盯住了这支押送队伍。 “将军,是成周郡的卫卒。人数约在三千上下,共有二十八辆大车。”秃发狐雍来到张伯辰的身边,低声禀告道。 猎击飞骑刨除斥候营,仅仅只有三百人,还有十分之一的伤员,根本无法用来攻城。在斥候探听到冀阳郡的消息之后,张伯辰敏锐地意识到策反城内大族后,崔焘必然需要一定的后援方才可以安稳入城。 在斥候的侦查之下,果然得到这一支押送队伍的消息。 以三百对三千,即便攻其不备,胜利之后猎击飞骑也没有能力带走战利品。当初袭击石赵大军粮道,一是提前在对方的必经之地田家堡设伏二是趁着夜色的掩护,在尽可能地降低被对方发现的概率,与此同时尽最大可能地引起对方的恐慌,从而在惊慌中丧失组织能力三是以逸待劳,在押送队伍最疲倦的时候发起攻击。 当初的辽西突骑如同猛虎出柙,天时地利人和各种有利因素全部占据,方才拿下了不可思议的成果。 但是现在,面对成周郡的三千卫卒,张伯辰却没有信心吃下对方。他不想以巨大的伤亡为代价,拿下这些看似丰厚,实际上短期内无法发挥效益的东西。看到大车缓缓从视野内远去,内心别提有多憋屈了。 此时此刻,原本中学历史书上学到的各种概念逐渐清晰了起来,像他目前这种没有稳定的后方补给,没有持续支撑的支援基地,只能依靠掠夺来维持生存的队伍,便是书中所说的“流寇”啊。 然而流寇所到之处,将人口物资裹挟一空。猎击飞骑在辽东的土地上却没有可以补充的兵员,连流寇都不如。这样下去骑士只会越来越少,最终也只能走向灭亡。 张伯辰皱着眉头,难道真的要去投靠慕容皝? 慕容皝这个人如果真的像众人所评价的那样,善待流亡而来的士大夫。那么依自己曾经在箭术上击败慕容翰的成就,也许会在辽东混个不错的前程。然而那样的话,他实在没有把握还能把复合弓留在自己手里。 以当前的社会生产水平,还有谁能够制造出来这样的一张弓? 这样的一张弓,谁不垂涎? 可是张伯辰过不了内心这一关。无关乎对异族的歧视,以及对段辽的忠诚,仅仅因为他不想做别人的奴隶,让自己的生命由对方的喜怒决定。 张伯辰对段辽的印象不错,在他利用复合弓战胜辽东第一神射慕容翰之后,并没有想着谋取自己的宝贝,乱世之下这种品德尤其难得。当初在比试之前,他甚至已经做好了将复合弓献给段辽的准备,段辽却问都不曾询问过,只是赞了一声好字。 他不明白,自己一个陌生人,穿着牛仔裤,削着短发,与当前的各种人物都有不同,段辽如何信得过自己? 不但将女儿段雪颜许配给他,甚至还将辽西最重要的军事力量辽西突骑分拨了一部分给他。 实在是让人难以理解。 张伯辰只能在内心认定是段辽赏识自己,这种被高看一眼的滋味不得不说,很舒服。所以在没有得到段辽具体下落之前,他只能不断在石赵大军和辽东各个势力之间进行周旋。 正当张伯辰胡思乱想准备退兵的时候,突然间前方警报声大作,一支黑甲骑兵如乌云般压顶而来,不多时便将成周郡的卫卒砍倒在地。侥幸未被杀的的卫卒,也许被突如其来的袭击吓破了胆子,丢下辎重一哄而散。 张伯辰懊恼地击打着自己的手背,早已盯上的肉吊在嘴边没有能力吃下,最后被别人夺了去,内心泛起一股难言的苦涩。 还是太弱啊! “将军,是辽东的大燕铁卫。与辽西突骑同为重骑兵,只不过辽西突骑纵横幽冀,善于在战阵中撕开地方的破绽,为后军创造条件。而大燕铁卫却是及其善守,即便是赵国的龙腾中郎,战阵之中亦难以将其冲散。可以说来辽西突骑与大燕铁卫,一个善攻,一个善守。” “大燕铁卫?” 张伯辰听到左长史高烈的话,忍不住仔细观察起不远处的黑甲骑兵。不得不说,成周郡的卫卒面对大燕铁卫的冲击,几乎没有多少战斗力。 “一支用来防守的重骑兵?”张伯辰率领众人,将整个屠杀过程尽收眼底“如果有一天,猎击飞骑与大燕铁卫遭遇,能有几分胜算?” 看到大燕铁卫冷血的收割动作,张伯辰示意众人脱离战场。 这支骑兵正是慕容皝的四子、十八岁的慕容恪所率领,慕容恪目光冷峻站在一快巨石之上。身边的豁牙少年看着远处的张伯辰,轻轻道:“四哥,这些人应该便是田家堡袭击赵国粮道的辽西突骑,没想到竟然到了成周。” “领军之人倒是有几分本领。辽西的间谍传来情报,这只辽西突骑归于一个叫张伯辰的人麾下。观此人行军之法,虽是生疏,亦不可小觑。”慕容恪看向豁牙少年道:“霸,你天资纵横,即便是愚兄亦有所不及。即便如此,亦不可小瞧了天下英雄。” “四哥放心,小弟省得。此人既然到了成周,要不要小弟前往招呼一声”那位叫做“霸”的少年饶有兴趣地看着渐渐退去的猎击飞骑,缓缓说道。.. 第二十七章 成败之由 三 ? “霸,目前石赵大军的前锋触角已经到达辽东。各郡守宰人心浮动,我们的重心便是监视各个大族,以免重蹈冀阳郡的覆辙。”慕容恪手提缰绳,缓缓道:“在赵国威胁之下,此人已经失去了生存空间,未来不是远遁便是投靠一方势力,暂时不用管他。” “既然四哥如此说,小弟照做便是。只是父王何时想要对晋人大族动手?这条流言,却不知是谁人传出来的,恁地可恨!”豁牙少年面色不平,“中原被羯胡所据,若不是我慕容家为他们提供庇护之所,这些人只怕早已经成为原野上的一堆白骨。如今国难当头,他们却率先发难,真是忘恩负义!” 慕容恪有些默然,乱世之中哪有道理可讲只有胜利者,方才拥有诠释正义的权利。 封家、宋家、刘家、阳家所有的家族与慕容家不过是各取所需,但是慕容家毕竟是异族,在南朝司马家尚存的的情况下,不会有几家中原士族愿意与慕容家绑在一条战船上。即便那些愿意为慕容家出谋划策的世家大族,也或多或少为自己留了后路。 数千年来,何曾有异族入主中原? 匈奴刘元海与羯胡石勒实在是拥有了天大的气运,方才成为中原共主。这些世家大族即便是择主而事,也看看碟下菜,不会将家族的命脉轻易地压在某个势力身上。若不是邺城传来五胡录的谶文,那些大族又怎会对慕容家效忠? 想到五胡录,慕容恪心头微热。从古到今,从没有异族入主中原。即便是匈奴冒顿单于雄霸一时,也不曾南渡黄河,夷夏之分如泾渭般分明。然而这一魔咒终于在三十年前被匈奴打破了,匈奴攻破两京,占有中原之地,即便随后被羯胡石勒所灭,毕竟打破了众胡族对诸夏的畏惧。 原来,胡族也可以入主中原。 五胡录上记载,在匈奴、羯胡、鲜卑、乌桓、西羌、氐族、铁勒、丁零、扶余等等胡族之中,有五胡获得了上天的垂青,最终可以入主中原。事到如今,匈奴已成过去,羯胡石季龙目前拥有中原十州之地。接下来,便是他鲜卑慕容家的了。 慕容恪知道五胡录上乃上古蝌蚪文写成,为了破解其中的秘密,各大势力几乎都投入了无限的精力。三年前父王破解了其中关于慕容部的消息,才敢在没有得到司马家朝命的情况下自称燕王。 天命所加,又岂是司马家所能阻止? 慕容恪思考着当下的形势,便有斥候传来情报。辽东局势瞬息万变,他已经做好了应对的准备。 “四哥,什么消息?” “居就令游泓叛变归赵。”慕容恪皱着眉头,一时间有些拿捏不定。此番前来主要是为了成周內史崔焘叛变之事。如今在冀阳郡被策反的情况下,他反其道而行,趁机拿下成周郡,没想到居就令居然跟随崔焘叛变。 居就县属于营丘郡,营丘內史鲜于屈乃是辽东大族。游泓叛变,难道鲜于屈此人也已经投靠石季龙不成 豁牙少年听闻,不由睁大眼睛,期期道:“游泓?难道是游邃之子?” 游邃曾经是慕容廆龙骧长史,辅佐辽东二十余年,实在没想到游家居然在此刻叛变。 慕容恪没有回答少年的问题,因为答案显而易见。他还在消化这个消息,又一匹战马快速驶来,他看向少年:“霸,辽东未来的命运,只怕就在你我兄弟二人手里了,你怕不怕死” 少年从来没有见过兄长如此郑重的表情,不由道:“生于王家,自然勤于王事,马革尸还本来就是我等宿命,愚弟又岂会害怕?” 慕容恪看向只有十三岁的弟弟,眼神中充满了敬佩,还有一丝决绝。他打开情报看了一眼,顿时喜上眉梢道:“果然不出为兄所料,营丘內史鲜于屈叛变了。” “四哥?营丘郡叛变,与冀阳郡遥相呼应,我辽东形势日渐险恶,为何四哥你还面有喜色”少年看向慕容恪,有些不解。 慕容恪将情报递给少年,轻轻道:“鲜于屈想要叛变,却被属下武宁令孙兴收而杀之。愚兄不为营丘郡失而复得所喜,所喜者,乃是慕容家休养三十年,终于有家族愿意为辽东献死力。慕容家想要入主中原,却不能如匈奴与羯胡一般残杀晋人,必要收拾晋人之心,方能争霸于天下。” 慕容恪的眼神如同一汪泉水,看上去深不见底,豁牙少年也被其兄气势所折服。心中暗想,大哥虽是世子,才能比起四哥来远远不及,我不为大哥所喜,以后只有与四哥互为支援,才能在辽东生存下去。 二人各有心思,大燕铁卫已经将成周郡卫卒收割殆尽,二十八辆大车排列整齐呈现在面前。慕容恪正要收兵,又是一名斥候从北方而来,将封闭情报所用的竹筒递了上来。 “啪嗒!” 竹筒跌落马下,慕容恪猛地勒紧缰绳,高喊一声道:“一把火将辎重全部烧掉,众人排好阵型,火速返回大棘城!” 看着少年疑惑的表情,慕容恪声音有些发颤道:“武原令常霸、护军将军宋晃、东夷校尉封抽叛变了。冀阳太守宋烛被崔焘所杀,作为西河宋氏家主的宋晃叛变也在情理之中。只是东夷校尉封抽为何叛变?封家在辽东势大根深,封奕为国相,封裕为记室监。如果封家叛变,我慕容家死无葬身之地!” 人心到底是什么东西? 这些晋人大族,在辽东劳苦功高,有的已经在此地繁衍三代,然而却被一个谣言所击破。 说是父王要对世家大族动手,借助羯胡入侵的机会,将所有士族豪门的势力全部收上来,以免这些人就地做大。 多么可笑的谣言,一则连黄口小儿也骗不过的谣言,轻轻松松击溃了辽东三十年的与晋人大族交融的成果。让人们知道,所谓的鱼水之情,不过隐藏在表面下的假象。 传播这则谣言的人,对人心的把握,真的是妙到毫巅。 有了东夷校尉封抽与护军将军宋晃领头,在石赵大军的窥测之下,辽东的危机,便在眼前。 生死存亡,在此一战! 徐无城外,北平太守阳裕将辽西公段辽送出城外,为了保存段部仅有的一点实力,不得不在徐无城休整两天后,重新上路。 在镇东将军麻秋与镇军将军郭太的追杀之下,段辽麾下的一千五百名辽西突骑还剩下不足一千名。加上乌桓鲜卑各部落,也只有不到五千余人。 段辽拉着阳裕的手,面有愧色:“寡人大势已去,阳太守即便择主而事,亦没有对不住寡人之处,又何必如此?” “主公,老臣已在辽西五世,如果不是世道丧乱,这把老骨头早已经归隐于乡野。如今羯胡大军占领了令支城,徐无城之所以得以独存,无非是口中之肉不急于一时。” 阳裕在段辽的搀扶下,缓缓地走出城门。他知道,此番离别,只怕再无相见之期,想到彼此一番君臣之情,心情不由为之一沉:“这件事是老臣唯一能为主所做的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天之所命,凡人难为。老臣若是侥幸留得性命在,再与主公一叙旧情。” 说完此话,阳裕向着段辽行了一礼。 “寡人败局已定,子孙中亦没有出色人才。我儿乞特真为人愚鲁,寡人尚且不能保全宗族,乞特真又如何在这乱世之中与群雄争锋”段辽叹息一声,放开阳裕之手,心有所感道:“段龛此儿虽然为人急躁,若是有良臣猛将辅佐,倒也可以维持祖宗基业。只是可惜” 辽东的形势,他们又如何不清楚? 两人相视无言,唯有车马声稀疏传来。阳裕从徐无城中抽出两千精壮随段辽逃亡密云山。密云山中山深林密,既然无法与石赵争锋,如今只能避其锋锐。等待发生在两辽之地这一场大战过去,再谋出路。 段辽看着眼前的阳裕,为了让他卷土重来,将整个家眷交给自己带走,表面上是为了家人的安全,实际上又何尝不是在向自己表明忠诚?这番款款诚意,自己辜负了一次,再也不能辜负第二次。 “阳太守,你当初为何会将振武将军拒之门外?”临别之际,段辽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你疑问,向阳裕是问了起来。 郡主段雪颜在徐无城中并没有找到张伯辰的消息,询问之下才知道张伯辰根本没有入过城。缠着段辽问过不少次,让段辽也难免内心有所疑惑。 他当然不会怀疑阳裕勾结石季龙,而是明明困守孤城,为何还要拒绝来援之军? 阳裕看向即将前往密云山的众人,眼睛里充满了悲悯。乱世啊,即便是王族之人,也难以保全性命。 段辽见状,如何能够不明白。他翻身上马,带着众人向西方进发。看着远去的人群,阳裕喃喃道:“阿秀啊,爷爷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太守大人,振武将军派人送来的信。” 阳裕回转徐无城后不久,县尉王威便将一封信笺递了上来。 “送信之人何在带过来,我有些事情询问一下。”阳裕抽出一卷竹简,若有所思道。 第二十八章 成败之由 四 ? “这是辽西国史!”徐可看完斥候从徐无城带回来的竹简,不由大惊失色。 追述往事,叙其国史,以作为后人治世的借鉴,一直是士大夫认为不朽的盛事。春秋时期齐国大夫崔杼弑杀君主齐庄公,当时记录国史的太史简便在史书上记录下:崔杼弑其君。崔杼为了掩人耳目,便将太史简杀掉。 太史简的二弟继承太史的职位后,亦是秉笔直书:崔杼弑其君。崔杼一怒之下,又杀掉了二弟。三弟继承两位哥哥的官职后,仍然死不悔改,在史书上记载:崔杼弑其君。 到了此时,崔杼知道无论如何掩盖不住事实,方才止住不杀,其弑君之事由此流传后世,为千夫所指。 在崔杼杀害太史简以后,齐国还有南史氏记录国史,担心正义不申,执简入齐都,想要记录其事。只是由于崔杼已止不杀,方才返回南境。 其后先汉太史公司马迁,遭遇宫刑,以一腔激愤之气,为王公大臣作传,贩夫走卒、刺客游侠亦入其中,一部《太史公书》流传千古。 数千年来,正是由于史家前后相继,诸夏方才有鉴可见,在治国施政过程中减少失误,从而一步步压倒周边诸胡族,成为天下共主。 徐可放下手中竹简,心中却升起了对阳裕的崇拜之情。写出辽西国史,显然不是一朝一夕之事,尤其是段部重武备而轻文略,没有古籍可供借鉴。自己记载一些人物概要,已是竭尽全力。然而相比于这些书简,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 徐可正在感叹,却见振武将军张伯辰走了过来,不由施了一礼道:“将军。” 张伯辰摆摆手,指着书简:“阳太守让斥候带过来的东西,想必还是有点用处的,跟我好好说道说道,上面都写了些什么。” 斥候从徐无城将竹简带过来,右长史徐可花费了数日方才看完。张伯辰有心询问,却见对方看的津津有味,也不好打扰他,如今见他终于将书简看完,再也忍不住好奇地问了起来。 “这些书简中,记载的乃是整个辽西的部族源流以及段部兴亡得失,将军看完此书,便可将整个段部往事掌握在手中。阳太守不愧是国士,可惜不得遇明主,其治国之道若被采纳,辽西又岂有今日?” 张伯辰从徐可的话中得知,鲜卑脱胎于乌桓,为乌桓别种。而乌桓早在汉武帝时期,便被迁入渔阳、上谷、右北平、辽西、辽东诸郡塞外,为汉藩篱,侦查匈奴动静。 而在东汉末年,乌桓大人丘力居勾结中山太守张纯叛乱。丘力居死后,其侄蹋顿更是统领辽东、辽西、右北平三郡乌桓,与袁绍结盟击破公孙瓒。 想那公孙瓒为幽州刺史,手下“白马义从”乃是天下有名骑兵,最终仍旧免不了被击破的命运。 曹操官渡之战击败袁绍后,为了安定北方,为南下江左创造条件,亲自率军追杀蹋顿至白狼山,杀伤二十万余人,余下十余万落被迁移到内地。虽然还有残留势力,却已经无法阻挡鲜卑各部崛起的步伐。 首先崛起的是慕容家,当初辽东公孙渊恃远不服,自立为燕王,与此时慕容皝一般无二。然而魏明帝曹睿派遣司马懿千里奔袭,只用了一百天便彻底平定公孙渊。慕容家祖先莫护跋因为出兵帮助司马懿,被封为率义王,慕容部因此有了崛起的资本。 张伯辰还了解到,由于司马懿平定辽东的功绩,其孙司马炎建立西晋后,还谱写了一首《征辽东》的歌,作为皇帝祭祀祖先时所用。 征辽东,敌失据,威灵迈日域。公孙既授首,群逆破胆,咸震怖。朔北响应,海表景附。武功赫赫,德云布。 想想真是讽刺,当日公孙渊称燕王,司马懿出兵平叛,百日而定。慕容家不过在旁摇旗呐喊,作为站队的资本。 如今慕容部势力日强,经过莫护跋、木延、涉归、慕容廆四代披荆斩棘,终于在慕容皝即位之后,开始向外扩张。即便他自称燕王,与当初公孙渊一般无二,然而司马懿的子孙已经躲到了江南苟延残喘。 依照张伯辰的估计,即便慕容皝自称燕王的消息传到建康,东晋朝廷恐怕也会承认这个既定事实。在石赵的压迫之下,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好。哪怕这个朋友并不那么忠诚,有事没事便在背后搞搞小动作。 相比于慕容部,段部对晋室就要忠诚的多了,甚至这种忠诚已经变成辽西的一种国策,在历代首领中贯彻下去。 慕容部乃是由鲜卑部落聚集而成,其主体上还是以鲜卑人为主。而段部第一代首领段日陆眷不过是个家奴,能发展到割据辽西与诸部争雄,却与慕容部有着本质的不同。 张伯辰在听右长史徐可讲解的过程中,随手翻起了竹简,只见其上记载: 日陆眷,因乱被卖为渔阳乌丸大人库辱官家奴。诸大人集会幽州,皆持唾壶,唯库辱官独无,乃唾日陆眷口中。日陆眷因咽之,西向而拜曰:愿使主君之智慧禄相,尽移入我腹中。其后渔阳大饥,库辱官以日陆眷为健,使将人诣辽西逐食,招诱亡叛,遂至强盛。 想当初日陆眷被人当作奴隶,卖到渔阳乌丸首领家中。作为一个家奴,即便主人把唾液吐入他的口中,也要咽入腹中谢主隆恩。这样一个人,因缘际会,只凭借主人给予的一点人马,便在辽西发展壮大。 日陆眷去世以后,弟弟段乞珍继承了哥哥的爵位。这种兄终弟及的继位方式,也为段部的持续动|乱埋下了伏笔。 段乞珍有两个儿子,段务目尘与段涉复辰。段务目尘时,中原开始大乱,他与幽州刺史王浚结为亲家,段部从此开始进入扩张道路。正因为此,被晋室封为辽西公、亲晋王。只是可惜,段务目尘早死,儿子段疾陆眷承袭辽西公的爵位。 疾陆眷虽然即位,受叔父段涉复辰所迫,为了解决争端,不得不划地分治,将领土一分为二,自领辽西本土,将北平郡封予叔父。以此为资本,段涉复辰得到晋室广宁公的封爵。 疾陆眷死亡的时候不过二十余岁,诸子年幼。段涉复辰继承辽西法统,却遭到了疾陆眷之弟段匹磾的反对。二人率兵相攻,段部的势力由此遭到削弱。鹬蚌相争渔人得利,挑起二人争端的却是疾陆眷的从弟段末波。 当涉复辰击败段匹磾之后,段末波杀掉叔父涉复辰,成为段部的首领。只做了七年辽西公的他,死后由弟弟段牙承袭。 只是可惜,那个时候段牙与慕容廆交好,在对方的怂恿下想要将都城搬离令支,受到了国人反对,段辽抓住了机会,杀掉段牙,成为段部的首领直至如今。 而段辽,是日陆眷嫡孙。 日陆眷、段乞珍、务目尘、疾陆眷、涉复辰、段末波、段牙、段辽,三代人物却有了八代首领,如此继承制度,又如何不败? 张伯辰合上竹简,隐隐约约感受到段部的乱局,只怕也有晋室埋下的种子。慕容部不过有个辽东公的爵位,西凉张骏不过是西平公的爵位。然而在段部之中,却留下两个爵位。前有段务目尘与涉复辰的辽西公与广宁公,后有段辽与段兰辽西公与渤海公。 一个部族得到两个公爵,难道不是故意激发彼此的争夺之心,进而削弱该部族的实力吗? 张伯辰听徐可讲着段部的历史,内心不断地反思。时至今日,他终于对这个时代,尤其是辽西的局势有了直观的了解。 不得不说,阳裕那个老头确实是个人物,他虽然没有见过其本人,已经从徐可、阳奕以及身边其他人的口中侧面了解到很多。更重要的是,仅凭借这一部辽西国史,便足以知道其人的才华。 然而这样的人,为何坚守到了最后还是投降了石赵了呢?张伯辰百思不得其解。 不错,当日阳裕打发了斥候之后,将整个徐无城献给了追击而来的镇军将军郭太与镇东将军麻秋,同时打点行装前往令支城面见后赵皇帝石虎。 返回的斥候不但目睹了过程,而且带回了阳裕的亲笔信函。徐无城陷落,辽西至此再无一城留存。 正因为此,张伯辰与麾下的猎击飞骑不得不在草原上劫掠为生,成为真正的流寇。看着逐渐失去正规军气势的猎击飞骑,张伯辰内心一阵无奈,失去了后勤供养,到目前为止这支小部队还没有溃散,已经是天大的奇迹。 事到如今,还奢求什么呢?他只求在这场大战中保存性命。经过十多日来的观察,石赵大军逐渐穿越卢龙塞进入塞外,赵国与慕容部的战争即将拉开序幕。当初慕容皝“驱虎吞狼”,如今却变成“引狼入室”,不知道内心是个什么滋味。 要是能在这场战争中得到点战利品,那就再好不过了。张伯辰目视远方,淡淡地想。 第二十九章 真龙狗熊 一 ? 令支城外,帐幔密布,强弓劲弩守卫各处,游骑往来巡视。“趙”字大旗在中军大帐上空猎猎作响,蟠龙旗、日月旗、猛兽旗遍布军营,如同众星拱月般守卫中军。 大帐之中,一人居中而坐,身下虎皮床榻撑起肥胖的身躯,颔下胡须根根而起,让人望而生畏。十余位猛士侍立左右,别有一股肃杀的气氛。中堂之下,大臣两面列坐,众人均是屏气敛声,没有一点杂音。 “宣无终阳裕觐见!” 一位谒者首先打破沉寂,向着大帐外喊了起来,声音尖锐刺耳,在空气中久久不绝。 不多时,一位青衣老者从外走了进来,视线掠过两边,众人纷纷羞愧地低下头,不敢与之对视。渔阳太守马鲍、代郡相张牧、上谷相侯龛、右长史刘群、左长史卢谌、司马崔悦众人原本均为辽西股肱之臣,实在没想到竟然在这种情况下相见。 青衣老者便是北平郡太守,出身无终阳家的阳裕。当日送行段辽后,将辽西国史交与张伯辰的斥候带走,便将城池献给了尾追而来的镇军将军郭太与镇东将军麻秋。 他走上前来,对这中间那人施了一礼:“无终阳裕拜见陛下。” 虎皮床榻上坐着的,便是占据中原十州之地的赵国天王石虎石季龙,如今攻灭辽西,距离统一天下的目标又近了一步。阳裕的投诚,也便意味着辽西的战事终于尘埃落定,可以腾出手来对付慕容皝了。 石虎篡夺石勒之子石弘帝位,却是效仿殷周旧事,对外自称天王而行皇帝之事。之所以不曾称帝,乃是由于得位不正,想要在混一海内后再加皇帝之号,到时候水到渠成,任谁也说不了一个不字。 他心情大开,对着阳裕戏谑道:“二十年前,寡人为高祖皇帝攻破幽州,你扮作奴仆逃走。而今时过境迁,你成为天下有名的士人,而寡人也贵为大赵皇帝富有四海,你此番前来投靠,难道是知道天命在寡人,你再也找不到逃亡的地方了吗?” 众人听了,纷纷为阳裕捏了一把汗。 石虎的这番话,摆明了是讥讽此人不识时务,冥顽不灵,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才想到投诚。他们侍奉石虎经年,当然知道自己家陛下是什么脾气,只怕阳裕一个应对不好,头颅便会悬挂于旗杆之上。 阳裕神情如故,波澜不惊,对着石季龙道:“我当初侍奉幽州刺史王浚,不能有所匡助。投奔段氏,又不能保全辽西。如今陛下天网高张,控制四海,幽州、冀州的豪杰无不望风归从” 阳裕顿了顿,看了一眼马鲍张牧等人,悠悠道:“像我这样的人比肩接踵,因此我并不特别惭愧,我的生死,惟听陛下裁决!” “哈哈哈” 石虎闻言不由大笑起来,对着众人道:“寡人率大军以讨不臣,如今国事日张,正是用人之际。你能前来投奔,寡人又怎会亏待与你。从今以后,你仍是北平郡太守,为大赵守卫藩篱。” 他看向众人道:“尔等皆为一时俊杰,乱世之中陷于段氏,满腹才华不得施展。如今寡人秉天之命,昊天罔极,岂能再让尔等明珠蒙尘。” “公度” 石虎看向左下一人,却是段辽右长史刘群,龙骧大将军支雄兵临令支时,封存府库率军归顺。见到石虎召唤,不由道:“臣在!” “你为刘司空之子,中山靖王之后。世代冠冕,足以为群僚楷模,寡人今日便封你为中书令,辅佐寡人处理军国大事。” “谢陛下隆恩!公度必定为陛下赴汤蹈火,死而后已!” “子谅” 刘群下首,便是之前段辽左长史卢谌,见到石虎召唤,施了一礼道:“臣在!” “范阳卢氏累世清名,尔为大儒,名冠海内。寡人在邺城,亦闻舍生岂不易,处死诚独难之句,每为之叹息。又有登高眺遐荒,极望无崖崿读之让人心生弥远,旷而忘忧。寡人今日便封你为中书侍郎,与公度一起为寡人智囊。”注 阳裕跪坐一旁,听到辽西诸臣悉有封赏,辽西五郡四十二县之民两万余家,接下来要被迁徙到司州、雍州、兖州、豫州等四周之地,彻底掐断段辽复兴的根基。当下一阵默然,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时乖命蹇,他纵有通天之能,亦无可奈何。 “去年慕容皝遣其扬烈将军宋回为使,并以其弟慕容汗为质,与寡人相约今春共击段辽。寡人念在段氏久为国家边患,是以纳其臣表,谢绝其质。如今大军集于辽西,慕容皝不顾先前盟约,违背寡人之调度,不但未曾发兵相助,更是坐观成败,妄图在寡人之前入主令支,真是岂有此理。寡人欲加兵辽东以问其罪,诸臣以为如何?” “陛下,不可!” 石虎闻言有些不悦,看向那人,却是太史令赵揽。只见赵揽手持笏板,出班道:“微臣身为太史令不得不奏,今年岁星分野在于燕地,此番出兵必定无功而返。万望陛下为社稷之计,收虎狼之兵,以待将来。” “嗯?” 石虎看向赵揽,脸色阴沉如水,他从床榻上站立而起,从谒者手中接过金丝马鞭,巍颤颤地走到赵缆面前,一鞭抽在赵揽身上,怒声道:“寡人大军四处云集,如同箭在弦上,已不得不发。尔为太史令,竟然在此时蛊惑军心。看在这些年辅寡人有功的份上,将尔贬为肥如令,寡人要让你好好看看,寡人的大军是如何踏平辽东的!退下吧!” 肥如在令支以北,地接辽东,为两辽中转之地。所谓“雷霆雨露,皆是皇恩”,赵揽受此一鞭,不敢再言,向石虎告了一罪,缓缓退出大帐。 “大和尚到” 太史令赵揽刚刚退出中军大帐,便见帐外传来声声唱喏,铃铛声“叮叮当当”不绝于耳。四位壮年和尚为前导,八位勇士引导着一辆辇车走了进来,车身富堂华丽,雕花整齐,让人看一眼便心生敬意。车辇上坐着一位老和尚身披锦斓袈裟,须发皆白,他双目紧闭,口中不停念着佛号。 石虎见到辇车进入大帐,急忙丢下手中金鞭,双手合什道:“国师” 大和尚闻言,眼睛倏然而开,只是看了一眼,便又重新闭上,缓缓向着石虎行了一礼道:“老僧见过陛下。” “寡人欲北伐慕容,为太史令所谏,内心诚惶诚恐,还请国师垂教。”石虎肃立车辇之前,神色恭敬。 “慕容乃有德之国,数十年来收养亡散,活人无数,其国有无量功德,不宜伐,还请陛下慎重。”大和尚说完,口诵佛号不已。 “寡人欲海内混一,车书同轨,让天下百姓再无刀兵之苦,此亦是无量量之功德,何为慕容氏不可伐?”石虎皱着眉头,内心有些不服气:“敢问国师,佛法都说些什么” “佛法说不杀生。” “寡人为天下之主,非刑杀不足以肃清海内,我既已违背戒法杀生,虽然还在信奉佛法,又怎能得福呢?”石虎眉头更紧,心想数十年来,寡人南征北战,所杀之人何止百万,佛法说不杀生,寡人侍奉佛法又有何用? 大和尚收起双膝,走下辇车,站在石虎面前,长须飘飘。他施了一礼:“帝王奉法,其要在于内心。做到外恭内敬,不为暴虐,不害无辜,一心弘扬,便已尽力了。至于凶顽无赖之徒,非教化可以改变,对这些人就不能不加罪用刑。” 石虎如释重负,缓缓道:“如此尚可。” 大和尚念了一声佛号,继续道“帝王虽可用刑法以肃杀,万不可任性乱来,若残暴无度,滥施刑罚,即使再倾心尽力事佛,也免不掉现世的灾祸和与来世的恶报。愿陛下节制**,兴起慈念,广及一切众生,这样佛法才能永兴,国运才能昌盛,福德才能久远。” “国师的话,寡人记下了。如今辽西已破,若能踏平慕容,寡人便举倾国之兵南下江左。江左既平,余下张骏李期之辈何足道哉。寡人正要继承先帝遗志,效慕汉高祖之风,使这四海之内为我大赵所有。” 石虎转身走上虎皮床榻,洪声道:“传令下去,命流人大都督蒲洪、冠军将军姚弋仲、龙骧大将军支雄会师于棘城之下,寡人亲帅龙腾中郎为之殿后。其余各军努力向前,事成之日,寡人不吝封赏!” 大和尚见到石虎传令,知道其讨伐辽东已不可更改,不由转动佛珠,悲悯满怀。念动之时,佛珠突然之间散落满地,滚圆的珠子流过众大臣膝盖下,让中堂之内诸人目瞠口呆。 “善哉!善哉!” 大和尚看向石虎道:“刺客远来,陛下小心!” “石季龙!滚出大帐,老子不杀你,誓不为人!” 大和尚话音刚落,远处一声暴喝,如同滚滚雷声传入大帐,众人只觉得耳膜生疼。不多时,骏马狂嘶,战鼓雷鸣,大帐之外喊杀之声大作。 “不知是谁,竟然敢在令支城深入中军刺杀皇帝陛下,此人真是够胆!”众人纷纷想道。 “呵,寡人纵横天下三十余载,不曾有人敢如此小觑,没想到今日竟被人混入中军,视朕如无物。朕倒要看看此人有何本领。”石季龙当下一阵冷笑,已动了杀机。 龙湖注:,“舍生岂不易”之句出自卢谌览古诗,“登高眺遐荒”之句出自卢谌时兴诗。卢谌此人学富五车,为庄子作注是汉魏以来最好的版本。多说一句,乱世之中英雄不自由,范阳卢氏为当时大族。然而是士族南渡后,成为江左中下侨姓。其曾孙卢循于真实历史上在东晋末年发生孙恩卢循之乱,被刘裕平定。 第三十章 真龙狗熊 二 ? 石季龙走出中军大帐,不由放眼望去。 视野之内,两辆战车被扫去厢壁,车辕被数根大戟连在一起。车衡之下,八匹大马怒气昂扬,带着两辆并排的战车在人群中横冲直撞,刀枪剑戟之中,如入无人之境。 战车之上,一位大汉左手持盾,将周身守护在盾牌之下,右手稍一后仰,一根儿臂般粗的长矛便“嗖”地一声飞射而出,在众人惊恐的眼神中,将数十位士卒贯穿在地。 战车之中,大汉脚下,无数长矛堆满车厢,所到之处,众军纷纷避让,留下一地死尸。偶有几位幸存者,亦紧紧捂住腹部,躺在地上痛苦地呻吟着。 石季龙见状,不由向身边谒者耳边嘀咕了数声,那谒者听罢,走到不远处跨马而出,对着大汉高喊道:“来者何人!我家大王有令,念你是个英雄,若就此罢手为大赵效力,可封折冲大将军” “哈哈哈” 大汉闻言一阵狂笑,脚下一抬,一根两丈余长的马槊便从车厢飞入手中,顺势纵向谒者,口中大骂道:“去你娘的罢!” 马槊带着刺耳啸音,向着谒者贯射而去,切断发髻将貂蝉带离头颅,余势未衰,大刃插入下方土中,长柄在外犹自“铮铮”作响。注 那谒者经此一变,不由坠落马下,躺在地上双目圆睁,眼白外翻,竟被大汉一槊吓死。 不远处一人大喝道:“我大赵天王乃是天生真龙,尸山血海中杀出十州江山。尔无名之辈,岂敢如此放肆!” “哈哈哈!这天下纷纷扰扰,称王称霸者不知凡几,狗熊孬种遍地都是,哪有真龙!老子此生信条只有一个铲强扶弱,凡称王称霸者,尽屠之!桃豹,可还记得十八年前蓬关之下庄十三否!” 先前那人正是石勒起兵“八骑”之一,从漂渝津出发的水师统帅,大赵横海将军桃豹。 桃豹见到大汉一口喝破自己身份,不由皱眉沉思:“十八年前,本将军受先帝之命,率领大军攻击豫州刺史祖逖于蓬关之下。庄十三” 他看向大汉,满脸惊疑:“庄十三,竟然是你” “老子十八年前就说过,此生必杀尔等。都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老子不是君子,可老子为了报仇,足足等了十八年!”庄十三一纵马缰,似哭似笑:“等的老子头发都白了啊!” 话音刚落,庄十三手中大枪瞬间化作飞天之虹,向着桃豹飞去。 桃豹本是沙场宿将,作为石勒起事“八骑”之一,骑术尤其精湛。只是被庄十三打乱心神,又兼年事已高,见到长枪飞来,一时间躲避不及,竟被钉死在马背之上。 此时大赵精兵漫山遍野而来,四面合围。夕阳西斜,早已失去了原有的温暖,让人感受到一股凉意。 庄十三抬头看向石季龙,无数铁甲闪耀,将大帐守护的水泄不通,长枪方阵如同刺猬般,早已严阵以待,不由叹息一声:“本欲杀祖龙,无奈误中副车。罢了,老子先行撤退,容后再说!”注 他打定主意撤退,一根马槊却是直奔中军大旗。 “噗噗噗” 旗杆拦腰折断,“趙”字大旗一阵悉索,坠落在石季龙面前。其中两位龙腾中郎怕其危险,想要拥簇他进入大帐,却被他抽出长剑砍翻在地。 “逆贼便在眼前,寡人岂能退避。传令下去,得此人首级者,封为列侯,赏黄金千两!” 石季龙看着庄十三,面色滴出水来。 庄十三知道大军即将合拢,此时不走,接下来只怕就走不了。他长吸了一口气,车厢中马槊长矛纷纷射出,强横之下,前方血肉横飞。待到高坡之前,挥戈一击,两辆战车四散裂开,八匹战马在混乱之下奔逃而去,瞬间将战阵冲出一道口子。 他拉过一匹战马翻身而上,弯腰曲腹伏于马背,整个人覆盖在大盾下方。奔逃过程中,逐渐收拢三匹战马,杀向外围。 桃豹被坐骑掀翻在地,口中鲜血直流。他看向逐渐远去的庄十三,却怎么也无法将眼前的邋遢大汉与当初蓬关之下的玉面小将联系在一起。在这一刹那,他的思绪飘到十八年前: 当初豫州刺史祖逖率领部曲北渡长江,立志收复中原。经过数年发展,逐渐占据豫州,将石勒势力挡在黄河以北。彼时乞活帅陈午已死,乞活余众落在陈川手中。 陈川此人心胸狭窄,不能容人。手下李头敬佩祖逖为国为民的气度,无形之中为之折服,无意之中感叹道:“我若能得祖逖为主,虽死无恨!” 正因为一句话,引发了祖逖与陈川的纷争。 陈川被祖逖击溃,却是求救于石勒。石勒遂派石虎为主将,以桃豹为辅,率大军五万决战于蓬关之下。当初为了清除地方豪强的坞堡势力,遂在乞活军老巢浚仪大开杀戒。 乱世之中,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桃豹一直不觉得这些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可是即便如此,永远也忘不了浚仪郊外,庄十三单枪匹马看着自己的眼神。 “只要我一息尚存,此生天涯海角,必杀尽而胡狗,为我乞活报仇!” 这些年来,桃豹随石家叔侄南征北战,大赵攻灭群雄无数,早以为庄十三死于乱军之中了,他这辈子到底杀了多少人,连自己也记不清了。 区区一个庄十三,又怎会时时放在心上? 然而上天恰恰跟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在大赵攻灭辽西,准备进军辽东之际,庄十三横空而出,将他一矛刺杀于马下。 桃豹嘴角鲜血不断地流着血,看着石虎肥胖的身材,手掌曲张道:“陛陛下!为我报仇” 他当初跟随石勒,冀州八骑让天下群雄闻风丧胆。然而在石虎杀掉石勒之子石弘的时候,他却毫不犹豫地站在了石虎的一边。 他深切地知道,石虎能给羯族带来什么,然而他却永远也看不到了。 夕阳的余晖落在石虎身上,谁也不知道这位大赵的天王在想些什么。每个人心中惴惴,他们知道,这次庄十三闯入大营,视数万大军如无物,一定需要有人为此事负责。 “将负责今日大营警戒之人悉数斩首,首级堆在濡水之前,这种事寡人不想再看到第二次!” 众人闻言心中一颤,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如释重负般的轻松。是有一批人被杀了,好在他们还活着。他们心中均想,庄十三,那是什么人? 龙湖注:“貂蝉”是古代侍从官所带的貂皮帽子,三国时期大美人应该写作“貂婵”。 ,误中副车,这个典故出自秦末。张良雇佣大力士在博浪沙伏杀秦始皇,无奈大力士所用铁椎击中了旁边副车,引申为本来杀主要目标,结果阴错阳差杀了次要目标。祖龙,秦始皇号称祖龙,本章指代石虎。 第三十一章 真龙狗熊 三 ? 辽西公段辽在阳裕的送别之下,带着宗族豪右一干老前往密云山进发。原本人口二十余万、控弦之兵高达四五万的段部,如今只能在赵国大军的追击下如同丧家之犬。 结束了吗? 段辽坐在马上,痛苦地摇摇头。 爷爷日陆眷以区区家奴身份,占据辽西富饶之地,成就段部基业七十余年。他十三年前杀掉段牙承袭辽西公,这些年来为了扩大段部的势力,虽然谈不上枕戈待旦,也是夙兴夜寐,时时刻刻将祖宗基业挂在心上。 段辽自认并不昏聩,先后投奔的刘群、卢谌、阳裕等人也不是无能之辈。君非昏君,臣非庸臣,可是为什么费尽心力扩充了十三年,却换来了这个下场?段辽看向身后,怔怔出神。 夕阳的余晖下,士卒紧紧守卫着大车,艰难地前进着,里面坐着的,是他的母亲、他的妻子以及他的儿孙辈。 这已经是最后的班底。 从令支城中撤离的时候,前后五千余人,却被郭太与麻秋一路追杀。最精锐的重骑兵辽西突骑在逃亡过程中也是伤亡殆尽,如今的他,即便经过徐无城的补充,也无法在双雄的夹击下生存下去。 见到段辽驻足停留,一骑缓缓迎了上来。 段辽看着来人,面有惭色道:“元邕,寡人当初承诺为你提供庇护之所,如今被石季龙击败,却再也无法护你周全。” “主公” 慕容翰翻身下马,拜伏在地:“某遭逢家难,不为万年所容。能得主公庇护数年,已是铭感五内。是慕容翰对不起主公,主公并没有对不起慕容翰的地方。”注 段辽下马扶起慕容翰,却是再三叹息。当初慕容皝即位之初,慕容翰与慕容仁俱叛,那也是十三年来他所能得到的最好机会。 而今的他,面对未知的前景,终于体会到当初慕容翰逃离大棘城时期的心情。 “你说那句谶文是真的吗” 段辽努力摆脱当前情绪的影响,不由想起一事,看向慕容翰,面色凝重:“那句谶文在邺城传唱数十年,原本就虚无缥缈。寡人也是将信将疑,按照道理,即便是上应于天,也早已应在石季龙身上,元邕又怎么会将这句谶文与张伯辰联系在一起?” 数十年来,邺城小儿到处传唱:天子将从东北来,扫平**定江山。江山自古鲜血染,哪有真龙不杀伤。 石季龙夺取石弘帝位,为了表示自己帝位的合法性,专程前往信都,由此摆驾回襄国,信都在襄国东北,石季龙如此做法,不过想表示自己便是那个符合谶文的天子。注 他要告诉天下人,他的得位是上天注定的。 然而这个谶言,却在某种程度上刺激了慕容皝的野心。辽东地处中原东北,若是占据中原,岂不正是“天子将从东北来”? 即便是段辽,当初得知这句谶文,难道有没有动心过吗? 想起来辽西的命运被一句谶言所决定,内心不由一阵苦涩。世人只知张伯辰在燕山之中射杀了赵国幽州刺史李孟,却不知道李孟在被段屈云击败之后,为何还要花费被追击的危险,出动大军去搜寻张伯辰? 想起那个短发少年,段辽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滋味。难道世道真的要彻底改变了 李孟大索燕山,又怎么会不惊动段屈云? 从事后抓到的石赵士兵的的口中得知,在李孟的军队从幽州退保易京的路上,他们发现山中红光照耀,将半个天空染成血色,天生异象引起李孟的好奇之心,于是率领大军进入山中。 红光虽然只是出现不到半个时辰,赵国士卒却在红光出现的地方发现了张伯辰的身影。于是便发生了接下来的事情,张伯辰被追击了三日三夜后,一箭射杀了李孟,最终却被从幽州返回的郡主段雪颜所救。 由于红光太过耀眼,即便身在幽州城中的段屈云,也目睹了此番异象。所以对士兵的供认深信不疑。 各种情报汇集令支以后,段辽便起了试探的心思,这才有了教武场比试箭术一事。他原本不是没有想过那句谶言,却以为是应在自己身上,哪怕面对石季龙与慕容皝的夹击,也不放手。 他以为张伯辰,是辅佐他而来,让他成为那个“天子当从东北来”中的“天子”。 所以在张伯辰击败慕容翰之后,毫不犹豫地将五百辽西突骑给予那个短发少年。并且当面将自己的女儿段雪颜许配给对方为妻,以示笼络。 他也看得出来,在救助张伯辰的过程中,女儿也对那个少年产生了好感。尤其是当日坐在大帐之中,看到教武场远方女儿的车驾的时候,终于知道女儿的心思。 慕容皝屡为燕王世子慕容儁向他求亲,想让两家结为秦晋之好,共同应对石赵大军的威胁,却被他一概拒绝。 可笑啊! 如今穷途末路,回头再看当初种种作为,段辽隐隐觉得那句谶言好像应在了张伯辰的身上。 然而这样的一个人,如同水上浮萍,毫无根基,如何在群雄林立的天下争霸中立足? 慕容翰身为慕容廆长子,从小生活在王族之中,怎么会不明白谶纬的力量?实际上当日与张伯辰比较箭术,也是有心考较一下对方的实力。 能够上应天象的人物,怎么也会有一点不同于常人的本事吧? 事实告诉他,有的。 那个短发少年只凭借两箭便击败了号称“辽东第一神射”的慕容翰。 两人相对默然,各自翻身上马,端坐于其上想着自己的心事。大军逐渐向前推进,突然之间一阵箭矢从旁边飞来。 “擒杀段辽者,赏千斤,封万户侯!” “大家杀啊!不要放跑了段辽!” 杀声四起,在黄昏的余晖中,石赵的大军还是追杀了上来,并在此地做下了埋伏。慕容翰飞速上马,紧紧护住了段辽,向着密林深处突围而去。 段辽坐在马上任由卫卒牵引,却如同行尸走肉般,再也没有了当初指点江山时的豪气。 不远处的山坡上,一位书生坐在马上,看着段部余众在混乱中被逐一杀戮,面色阴沉似水。龙骧大将军支雄轻视于他,他所能做的便是为王前驱,用敌人的头颅和鲜血,铺就信任之路! 龙湖注:万年,慕容皝小名。其弟慕容仁小命“千年”,在此一并告知。 “天子从东北来”见晋书石季龙载记,不是作者瞎编,不过小说嘛,容我发挥下。 第三十二章 真龙狗熊 四 ? 辽东地属平州,占有昌黎、辽东、乐浪、玄菟、带方五郡之地,又设冀阳、成周、营丘、唐国四个侨郡。东汉末年为公孙度所占。一百年前的此时,司马懿率领四万大军长途奔袭四千里,百日内攻灭公孙度之孙公孙渊。斩杀公卿以下七千余人,从此平定辽东。注 一百年的风风雨雨,历史的车轮滚滚而前,又回到了相似的地方。如今赵国天王石虎率领数十万大军,水陆并进,倾国而来。在大军威压之下,原本效忠于慕容部的晋人各世家,顷刻间土崩瓦解,成为赵国大军之向导。 大棘城中,慕容皝白皙的脸上堆满了愤怒,又有一股深沉的悲哀。 哪怕中原已经乱了四十余年,哪怕辽东休养生息三十余年。实力此消彼长之下,仍然在石赵大军攻势之下原形毕露。正是辽东霸主公孙渊的覆亡成就了慕容家的崛起,想起公孙家的往事,对比自己当前的处境,残酷的现实告诉他。 这就是辽东与中原的实力对比! 这一刻,他才深切地体会到,为何父亲天生雄武,却还要时时刻刻压抑自己扩张的野心,将全部精力都用来招募中原流民,夯实辽东的基础上。 五年前继承父亲的爵位,当听到邺城传来的“天子当从东北来”的谶文,无时无刻不想着有一天率领大军入主中原。为了达成目标,他甚至不惜逼走大哥慕容翰,逼反三弟慕容仁与四弟慕容昭,将辽东的权利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 甚至为了扫平进军中原的障碍,饮鸩止渴般地称臣于石季龙,妄图拔掉段辽这颗眼中钉。 如今,他终于达成了自己的心愿。 看向手中的情报,嘴角浮起一丝苦笑。段辽在赵国大军的追杀之下,仅有的一点班底也被完全完全打散,母亲妻子悉数为赵军俘获。如今的段辽,再也不是当初那个四处出击的辽西公。 没有了辽西的缓冲,慕容部终于暴露在石赵大军的攻势之下。 慕容皝悲哀地发现,在流人大都督蒲洪率领的氐族大军、冠军将军姚弋仲率领的羌族大军、龙骧大将军支雄率领的石赵前锋、渡辽将军王华率领的水军攻势之下,辽东九郡四十八城被逐步蚕食。 冀阳郡太守宋烛谋反,被同样谋反的成周內史崔焘斩杀。 营丘內史鲜于屈谋反,被武宁令孙兴斩杀。 朝鲜城中大姓王清密谋应赵,被县令孙咏识破,却不得不闭境自守。 乐浪郡六城全部叛变,太守鞠彭不得不在无奈的情况下,聚集忠义之士返回大棘城,却仅仅得到二百余人。 居就令游泓、武原令常霸、东夷校尉封抽、护军将军宋晃 一个个原本的股肱之臣,如同着了魔一般,争先恐后地投入石赵大军的怀抱。 “当初中原大乱,没有寡人的慕容家为你们提供庇护,你们怎么会有今天石赵乃是羯胡逆族,你们这般作为便是认贼作父!” 慕容皝内心绝望地呐喊着,颓唐地坐在木榻之上。如果上天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不会在这般情况之下与石赵大军遭遇。 如此下去,段辽的今日,便是他慕容皝的明日! 辽东的实力,与中原相比,差的实在太多。如果这次侥幸击退石季龙,他必定要效仿父亲,将毕生精力,为辽东夯实内基。 慕容皝在内心不断安慰着自己,便见到一位谒者走了进来,轻轻道:“启禀大王,国相求见!” “封奕?他还有脸来见寡人!” 慕容皝猛地站了起来,抽出长剑走下台阶,心中一片怒火:封奕身为封家家主,又是辽东国相,寡人一向以国士待之。为何其伯父、东夷校尉封抽还要背叛寡人?若无他在背后怂恿,几无可能!注 刚走两步,倏地冷静了下来,他看向谒者道:“国相到来多久了?” “启禀大王,国相到来之后,跪倒在宫外,已经一个时辰了。”谒者不敢隐瞒,如实禀告道:“与之同来的还有记室监。” 慕容皝转过身子,将剑插入匣中。心中暗自忖度,三十余年来,晋人大族立足辽东,早已经无法从慕容部中剔除。没有这些人的帮助,慕容家也不可能取得现在的成果。日后若要进军中原,更是离不开他们的群策群力。 封抽的叛变,是意外还是早有预谋? 慕容皝不断衡量着利弊,封奕是封家家主,封裕是封抽之子,如今二人联袂前来,在宫门外请罪,便说明至少他们前期没有参与进去。 封家、宋家、阳家、皇甫家,乃是辽东的四大家族。如今封抽叛变,即便封奕毫不知情,也说明封家再不可大用。护军将军宋晃与冀阳太守宋烛叛变,即便他们出身西河宋氏,与平原宋家毫无牵连,也说明平原宋家家主宋该已经失去了该有的机敏之心。 四大家族中,唐国郡的阳协身为唐国內史,在叛乱的冲击中岿然不动,是四个侨郡中唯一没有叛变的郡。而阳家家主阳鹜身为司隶校尉,更是将京畿之地掌控的如同铁桶一般。安定皇甫氏人才凋零,家主皇甫真还欠缺历练。两相对比之下,阳鹜此人,绝对堪当大用。 只是可惜,这些晋人实在太过狡猾,若是加强阳鹜的权柄,难免在未来某日如同诸晋人大族般,被反噬其身。 方才愤怒之下,想杀掉封奕。冷静之下,慕容皝知道,即便形势严峻,这些晋人大族也是丝毫动不得。杀一人容易,杀一人便让大棘城中的晋人世家全部推向自己的对立面,那就不是明智的做法了。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些晋人大族之所以会叛变,不过是一则谣言的刺激。说到底也是在内心都提防着彼此。 杀掉封奕,便会真正地落人口实,让大棘城中的世家大族们在石季龙到来之前,便将他慕容皝的头颅悬挂在城门楼上。即便他有能力将之镇压下去,也会破坏掉父亲慕容廆休养三十年的成果。 那便是与晋人大族形成利益共体,在大族的辅佐之下,伺机入主中原。 想到这里,慕容皝看向谒者,轻轻道:“传令下去,东夷校尉封抽叛变,罪只归于一人。封家为辽东股肱,悉不追究,让国相放心。寡人言出必行,如违此言,有如此剑。” 话音一落,慕容皝抽出长剑砍在铜柱之上。火花四溅下,长剑应声而断。他将短剑掷之于地,面无表情道:“将此剑送予国相,下去吧。” 龙湖注:,司马懿灭辽东,发生在公元238年。石虎攻击慕容部发生在公元338年,时间上正好一个世纪。 ,北齐侍中封隆之,以及其孙唐初宰相、密国公封德彝便出自封奕这一支。 第三十三章 非我族类 一 ? 瀚水流过白狼山,蜿蜒北上,经过柳城与龙城后,在大棘城打个圈,转而流向东方,注入渤海之中。 在白狼山这一段,叫做白狼水。 此地水草丰茂,最是适合放牧,当初三郡乌桓以白狼山为基地,称雄辽东,如今早已经被雨打风吹去。猎击飞骑在白狼水畔歇息着,众骑士摘下马鞍,将战马饮饱,顺便蓄养着马力。 张伯辰摘下铠甲,坐在大树之下。穿越卢龙塞,至今已有一个多月。按照地域划分,辽水以西均是辽西之地。然而由于段部与慕容部世代承袭辽西公与辽东公的爵位,所以又称段部的辖境为辽西,慕容部的辖境为辽东。 是以此地虽然地理上属于辽西,仍然被称为辽东。 一个多月的经历,让张伯辰不得不感叹,辽东实在是地广人稀。纵马数百里未必能见到一人。山中更是草深林密、野兽丛生。在石赵大军的压迫之下,辽东全境坚壁清野,为数不多的开荒之地,也被一把火烧个精光。 在各地穿插过程中,张伯辰与麾下猎击飞骑秉承“遇弱则击,遇强则避”的原则,掠夺了不少粮食,总算没有饿死在在荒郊野外。 这般下去总不是办法,所寻求的时机也一直没有出现,石赵大军的威压却越来越重。据斥候营带来的消息,大赵皇帝石季龙率领的三万“龙腾中郎”在三日前穿过卢龙塞进入辽东,辽西九郡四十八城,大半已经叛变。 据右长史徐可的分析,整个辽东还在慕容皇手中的城池不会超过十座。 形势严峻如厮,众人歇息之后,张伯辰也准备远远避开大赵主力。毕竟哪怕猎击飞骑单兵再强,也只有不到四百人,若要与石赵大军交锋,无异于以卵击石。 物质上的困难还好补充,最大的危机来自于精神上的折磨。 秃发狐雍早前带回消息,北平太守阳裕在徐无城投降赵国镇军将军郭太与镇东将军麻秋,二人原本尾随追杀段辽,得到阳裕的投诚,便趁势在徐无城驻扎了下来。 太原郭氏一门在赵国权势非常,郭敬为襄阳监军、郭殷官至尚书、郭敖乃尚书左仆射,而郭太身为镇军将军,二十余年来一直在大赵军中效力,虽无惊天之功,亦是兢兢业业,是不可多得的沙场宿将。 镇东将军麻秋作为后起之秀,也是深受赵国天王石季龙的信任。 二人原本尾随追杀段辽,为阳裕投诚所阻,却是被支雄麾下书生陈翔抢占先机,于无终山下,截杀三千余人,俘获段辽母亲与妻子,立下天大的功劳。只有段辽、段兰以及慕容翰等寥寥数人逃离。 张伯辰将辽西突骑改编为猎击飞骑,乃是为了加强掌控。但是这些人的家眷毕竟都在令支城中,为了军心安定,他并没有将段辽逃离令支城的消息告知众军,只有徐可、高烈、秃发狐雍等寥寥数人得知。 但是大军孤悬在外得不到有效补充,难免会让士卒心中有想法。 张伯辰揉了揉额头,这实在是个伤脑筋的难题。 进退维谷,说的便是他目前的处境。 投降赵国石季龙,便是将自己的命运放在别人的手上在辽东用人之际投降慕容皝,虽然遭遇比前者稍好。却无法让麾下众人信服。不得不说,投降也是一门技术活。能在不断投降的过程中壮大的,多数都是不可一世的枭雄。 很明显,他张伯辰不是。 这点骑兵,进击无法吃掉敌方主力,守城更是等同于送死。若是不投诚,唯一的下场便是躲进深山做土匪。就像后世张少帅他爹一般,一步一个脚印在这东北之地混出眉目。 如今谣言纷传,段辽具体下场如何,谁也拿不定主意。 有人说他已经死于乱军之中,有的则说他已经投靠石季龙。还有的斥候带回来消息,说是主公已经安全进入密云山中休养生息,众**错,莫衷一是。在这样的处境之下,每一步都意味着生死存亡,让他不得不慎重对待。 张伯辰内心焦躁,却不敢表现出来。他实在害怕由此引起军队哗变,将自己推向断头台。当下站起身来,踩着山石,向不远处的白狼水走去。 白狼水从山中深处流出,正值盛夏,阳光穿过枝叶,在山石上留下斑驳的树影。数丈之外的河水中,一人站在石头上,不停地擦拭着身子。由于猎击飞骑众人均在河边歇息,张伯辰起初不曾放在心上,却是越来越觉得不对劲。 众人均在开阔地上饮马洗澡,为的便是应对突发情况此人却是独自一人在僻静淡然处之,丝毫不见急躁。 张伯辰仔细瞧去,只见此人皮肤如同树皮一般褶皱横生。他实在不知道,一个人究竟老到什么程度,身上才会有这样的褶皱。怀着好奇之心,轻轻地靠拢过去,才发现原来是个老和尚。 和尚须发皆白,僧衣退到一旁,露出半边的身子来,弯着腰不停地洗着东西,专注的态度让张伯辰亦为之着迷。 他很久没有见到一个人可以如此地专注了。 前世之时,也许在调试弓箭的时候,自己也会如此着迷。他的父亲,在面对如山资料的时候,亦是一丝不苟,完全沉溺在自己的世界中。穿越以来,他见到的唯一能与之比较的,便是慕容翰射箭时的虔诚。 而如今,他又在眼前老和尚身上见到了这种专注。 和尚实在是太老了,老到张伯辰时刻担心对方一不小心跌入水中再也爬不上来。他每一个动作,都让张伯辰为之崇敬。每个人都会老去,即便再长寿,也经受不住时间的煎熬。任你是英雄一世,还是狗熊一生,最终都要进入时间的轮回。 即便有秦皇汉武东海求药,又有谁能保证长生不老? 张伯辰仿佛在老和尚的的身上看到了时间的长流,如同白狼水一般,不知出处,亦不知奔流于何方。 他挪动脚步,想要看清楚老和尚究竟在洗什么东西,却在那一瞬间怔在当场。 一丝耀眼的光芒从老和尚的左胸透出,那是一个完全贯穿胸口的洞。从洞中望去,张伯辰甚至看到了河中一尾游鱼在水中游荡。老和尚弯下腰,从洞口中拉出一截肠子,轻轻地洗着。 没有一丝痛苦,也没有一丝不适。老和尚洗完一截,若无其事地填回腹中,然后又拉出一截,继续洗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老和尚终于洗完了。他拿起棉絮,轻轻地塞住洞口,耀眼的亮光随之消失,他轻轻地念了一声佛号,将张伯辰从震惊中唤醒。 张伯辰知道自己遇到高人了,不由双手合什、虔诚为礼道:“大师!” 老和尚并没有丝毫回应,张伯辰抬起头,却发现原先洗肠处哪还有人在!老和尚经在他低头之际从面前消失不见。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 张伯辰怔怔地看着,他不认为自己看错了。双目所见,实在太过真实。然而正因为真实,却让他如同做了南柯一梦。 正当他内心疑虑的时候,李茂小跑而来,拜伏在地道:“启禀将军,慕容邻暗中偷盗将军神弓,如今已逃之夭夭。属下无能,未能拦得下他。还请将军责罚!” “什么!” 张伯辰听完大惊失色,一把推开李茂向前奔去。那张复合弓是他在这个世界的立足之本,离开复合弓,他还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 “慕容邻?” 印象中这位慕容翰的亲信给他的印象很好。许多有关慕容部的信息都是此人提供。即便在改编猎击飞骑,他也是以此人为前锋主将,没想到在此时将他的复合弓盗窃而去。 此时此刻,张伯辰再一次感受到了来自于这个世界的深深的恶意。他无暇再去管那个河边神奇的老和尚,对着李茂道:“告诉秃发狐雍,立即收拢斥候,全力侦查慕容邻的去处!” 第三十四章 非我族类 二 ? 在燕山之中射杀李孟,完全是紧急之下的无意识行为。他第一次真正在世人面前展现复合弓,便是在令支城外的教武场上。 段辽与慕容翰没有染指复合弓,让他的警惕心大大下降。 还是太大意了啊! 段辽与慕容翰自重身份,当然不会抢夺自己的东西。然而面对花费十八万元人民币打造的复合弓,放在这个时代即便说它是绝世神器亦不为过。 这样的宝物,又怎么会没人惦记? 张伯辰坐在战马之上,内心后悔不迭。 这一件事给他敲响了警钟,他不但低估了当下时代人心的贪婪,更是高估了军队的忠心。不到两个月时间,先后经历了张成与慕容邻两次背叛,再一次让他推向生死边缘。 有时候事情就是这样,哪怕你做到了极致,仍然不可避免地走向失败。不是你付出真心,别人就需要同等回报于你。而是因为有人比你更强,比你所能提供的更多! 张成的叛变还有余力解决,慕容邻的反水却让他猝不及防。穿越以来,他未曾动怒,这一次却被撩起了内心的怒火。 不杀此人,誓不罢休! “将军,在卢龙道发现慕容邻的踪迹,依属下分析,此人很可能想要返回塞内。下一步如何行动,还请将军示下。”秃发狐雍骑着马,来到身前禀告道。 都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张成是匈奴羌渠部人,于是他先叛变了。慕容邻虽然随着慕容翰叛出辽东,到底还是鲜卑慕容部的人,背叛自己也并不奇怪。眼前的秃发狐雍出身西河鲜卑秃发氏,会是下一个叛变的人物吗? 残酷的现实告诉他,哪怕未来此人真会叛变,当下也必须倚重他。 没了此人,整个猎击飞骑在辽东便会变成瞎子,什么也看不到,最终被强大的敌人吃掉。 张伯辰看向秃发狐雍,竭尽全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慕容邻此番带走了多少人?” “启禀将军,共二十三人,均是此人心腹。” 张伯辰有些漠然,此番率领猎击飞骑追杀慕容邻,哪怕杀掉此人,也会让彼此的裂痕扩大。到了那个时候,经过改编重新凝聚在一起的猎击飞骑,恐怕再也没有办法挽回颓势。 可是,那张弓,他又必须去追回。 “秃发” 在秃发狐雍转过身子的那一刻,张伯辰轻轻叫了出来。从段辽将辽西突骑拨给他开始,秃发狐雍便以沉默的形象示人。他率领斥候,可以说完美地完成了各种侦察任务。唯一的失误,便是没有事先发现隐匿在旁边的拓跋什翼犍一行人等。 那一次他提前发现了张成叛变的痕迹,人手不足也是情有可原。 这个人往往能洞彻人心,提前嗅觉到一丝不寻常。可是为什么没有发现慕容邻的异常? 自己的心态发生变化,以秃发狐雍的的敏锐,必定会知道这种变化带给他的下场。为何还要将慕容邻的踪迹告诉自己? 听到张伯辰的呼喊,秃发狐雍脚步稍一停顿,轻轻道:“将军不负秃发,秃发必定不负于将军。此番慕容邻盗走将军宝弓,秃发愿为将军追回。” 他转身之后,没有再回头,张伯辰却已经从他决绝的的行为中看到了态度。 三百余位猎击飞骑在斥候的引导下,不断跟踪着慕容邻的逃亡路线。在狭窄难行的卢龙道中,速度难免慢了下来。 在第七日的未时,众人终于走出卢龙塞,开始进入徐无山中。然而在徐无山下,众人发现少,原本清晰的线索竟然断了。猎击飞骑追到的地方,二十四具尸体整整齐齐地摆放在一旁。 他们无一例外,都是少了首级。 “将军,这” 众人见状,心中大惊。秃发狐雍更是先行一步,走到死尸前观察了起来。 从盔甲上看,为首那人便是慕容邻的尸身,胸口被锐器贯穿,鲜血从洞中流出,犹未干涸。这些人都是辽西突骑中的精锐,被人全部猎杀,竟然未曾留下敌方一人。 即便是辽东最精锐的骑兵大燕铁卫,在出其不意之下袭击慕容邻,也会留下相当的代价。能将这些人猎杀于无声无息之间的,究竟是什么人? 尤其是慕容邻的无头尸身,坚固的铠甲被暴力生生刺开,在他的心口处留下拳头般大小的血洞。这样的人,必定对人体的构造分外了解,才会如此很辣果决。 张伯辰的瞳孔瞬间收缩,都说赵国最精锐的部队是石虎亲自率领的“龙腾中郎”,难道这些人竟是被龙腾中郎所杀? 可是之前得到的情报不是说,石虎早已经穿越卢龙道进入辽东了么? 如果不是“龙腾中郎”所为,张伯辰实在不知道赵国还有哪支军队,可以拥有如此恐怖的战斗力。他看向麾下数阳奕、段思勇、李茂等人,想要寻找答案。可是这些人呆若木鸡的动作告诉他,他们对此也是一无所知。 这些人死亡算是意外,张伯辰并不心痛。可是他心痛的是,追寻一路的复合弓早已消失不见。 可以肯定,是杀了慕容邻之人得到了弓匣。这个人极其狡猾,撤退之时,竟然没有留下可供探查的痕迹。这意味着,也许那张他花费无数心血,伴随他穿越而来的复合弓,很可能从此在他手上失去。 张伯辰的内心仿佛被人狠狠地挖了一块,全身精力瞬间被抽空,徐可手疾眼快,急忙上前扶住张伯辰,担忧道:“将军” 张伯辰无力地看了看二十四具无头尸体,喃喃道:“把他们埋了吧,咱们从长计议。” 无论多么坚强地想融入这个社会,无论多么想让自己看起来可以承担所有的事情。然而穿越之前,他毕竟只是一个富二代宅男般的人物。从穿越开始便走在一条逆行的路上,与历史洪流相向而行。 辽西突骑虽然是当世精锐,以他浅薄的人望,能到做这般地步,已经是极限了。所有的遭遇堆积在一起,终于在今日压垮了他。 猎击飞骑飞快地挖了一个坑,将二十四具无头尸骨抬了进去。这些人背叛了张伯辰,却被人枭去首级。人死一了百了,天大的仇怨,也不至于让他们暴尸荒野,成为野狼的腹中餐。 众人心情低落至极,突然间听到不远处传来阵阵马铃声。 段思勇等人心生警惕,顿时将猎击飞骑隐藏在树林深处。只见不远处的山道上,百余名士卒骑着战马,施施然走了过来。一只“段”字大旗字啊风中舒缓着,这队人马竟然是段部人马? 段部人马怎会在此处出现?众人面面相觑,眼神中均充满了疑惑。.. 第三十五章 非我族类 三 ? 张伯辰离开令支城的时候,整个辽东的局势已经急转直下。石赵大军前锋攻破幽州防线,围困阳裕于徐无城内。渤海公段兰以及建武将军段龛则败于辽东慕容评与慕舆根等人之手,两千名辽西突骑几乎全军覆没。 在这样的局势下,张伯辰仅仅率领五百名辽西突骑救援徐无城,被阳裕拒之城外后,某种程度上来说,已经失去了辗转挪腾的余地,石赵大军的进军速度实在是太快了,颇有后世“二战”中德国闪电战的味道,完全是依靠优势兵力的实力碾压。 将近两个月的时间内,猎击飞骑断绝了与令支城的联系。众人怎么也没有想到,追杀叛徒慕容邻到这里,居然遇到段部人马。 徐可望着高烈,目光凝重。 实在是太巧了! 按照道理,段部是友非敌,自然不应该以对待敌人的方式对待他们,慕容邻等人刚刚埋入土中,却不能不让他们心生警惕。 然而段部除了辽西突骑,还有哪支部队有如此强悍的战斗力? 很显然,迎头而来的段部人马,士气上颇为低落,这完全不是一支杀伐果断的军队应该拥有的东西。这样的队伍,也许可以杀掉慕容邻等二十四人,却无法做到如此干净利索。 高烈盯着旗帜良久,不由皱着眉头道:“难道是世子的部曲?” 段辽之子段乞特真虽然为人愚鲁,那也是将他放在一国之君的位置上考察的。若与一般人对比,未必差到哪里去。令支城早已被石赵占领,谣言四起,说是段家被石季龙斩杀干净。高烈看到段乞特真夹杂在队伍中,一时间将信将疑。 最让他奇怪的是,队伍中间护送的那匹宝马正是主公段辽的坐骑。马之四蹄一片洁白,脖颈上的鬃毛整齐地垂在一旁,跑起来四蹄飞扬,如同一匹正在织就的白布,马鬃随风飘舞,骏逸非常,号为“雪蹄青骢”。 宝马虽在,却并没有见到主公段辽,这让高烈更加不敢妄动。 张伯辰得到高烈等人情报,看着逐渐靠近的队伍,心中想道:“对面只有百余人,猎击飞骑虽然经过两次动荡,对于眼前的队伍来说,仍然拥有绝对优势。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不与对方联系。恐怕永远失去了与段辽联系的机会了。” 他受段辽看重,心中总归对段部有着一种复杂的感情。 想到这里,对着秃发狐雍示意了一番,不多时便有一名猎击飞骑将一支鸣镝射向前方,发出一阵低沉的“呜呜”声。 军令之法,除了鼓进锣止,还有六种鸣镝,以便在各种情况下与敌军以及友军之间传达命令。 猎击飞骑射出去的,便是一支表示“友军”的鸣镝。低沉的“呜呜”声,便表示我方就在附近,希望进行汇合的信息。 百余名骑兵听到鸣镝之声,条件反射般收拢队伍,向着这边看来。 张伯辰翻身上马,右长史徐可,左长史高烈,以及段思勇、李茂等人并十余名侍卫跟随在后,向着段乞特真走去,在一箭之地停了下来。他对着那名年轻人施了一礼,轻轻道:“振武将军张伯辰,见过世子。” 段乞特真见到张伯辰,期期艾艾道:“你你我我妹很想你。” 他说完,周围亲军顿时神色古怪,想要笑出声来,却又不敢。 张伯辰听闻,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心想这个段乞特真看起来和他的妹妹段雪颜关系不错,兄妹俩应该没少交流过。可是在这种情况下脱口而出真的好吗? 不过这也说明了一件事,那就是目前段辽还是安全的,至少段乞特真还有条件出现在这里。 张伯辰大窘之下,不由转移话题道:“世子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主上安否?” 段乞特真神情悲戚:“我们被陈翔追杀,部族死伤殆尽。老太君和我娘也在混乱中被石季龙掠去,我们只好逃到” “世子” 段乞特真身后一人不由打断他的话,警惕地看着张伯辰一行道:“主公当初在教武场为振武将军饯行,属下没有记错的话,振武将军应该救援徐无城才对,如今徐无城早已陷落,不知道为何出现在这里?” “对,张伯辰,你怎么会在这里?” 听到属下的劝告,乞特真疑惑地看着张伯辰,想要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之前彼此有君臣之义,石赵大军攻势之下,又能保证谁的忠诚?张伯辰短短两个月内,遭遇张成与慕容邻的背叛。然而辽西五郡四十二城,若没有各地郡守的倒戈相向,段辽又怎会兵败如山倒? 这便是乱世,一个无法保证任何事的乱世! 张伯辰不由感叹,乞特真确实是个实诚的人。这样的人如果是个普通人,还能在周围的人群中博得一声“好”字。然而生为辽西公段辽之子,不得不让人觉得此人太过于鲁钝。乞特真之前并没有和自己见过面,只是听到自己报了名号,便立即将亲生父亲的藏匿之地脱口说出。 这样的人,如何在与群雄的博弈中生存?恐怕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 幸好,他的亲兵中还是有明白的人。 张伯辰心思翩飞,早已经将前后关联想透,不由洪声道:“当初在徐无城外被阳太守所拒,不得已只能兵出奇招,在田家堡偷袭石赵大军粮道。如今辽西已被赵国攻克,属下等人却是不知主公下落。” 阳裕不放他进城的事情,想必段辽不会不知道。在田家堡偷袭督粮队的事情,彼时令支城还在,辽西的斥候还不会无能到探听不到的地步。否则的话,段部的宗族豪右又怎能在大军来临之前逃离令支城? 他说这两件事,便是为了打消乞特真及其部曲的疑虑。 那人听到张伯辰的陈述,果然沉默了起来。 乞特真却是高兴了起来,嘴角带着一丝微笑道:“不愧是我妹夫,父亲见到你之后,一定会很高兴。” “不瞒你说,我这次出山,为的便是去见石季龙,辽西已无可用之兵,老太君与我母亲也在赵国的手中,所以父亲差我带上雪蹄青骢和降书顺表,向赵国请降,只为了保证家人的安全。” 第三十六章 非我族类 四 ? 众人相视无言,张伯辰更是震惊的无以复加。 他们一日不投靠其他势力,段辽存在一日,便是他们名义上的君主。只要还维持着这份君臣之义,那么段辽的所有选择,他们只能无条件遵守。 段辽的选择没有错,到了这般地步,他已经失去了和赵国天王石季龙较量的资本。当此之时,转身投靠,以此换取母亲与妻子活命的机会,换成是自己,只怕也会如此选择。 可是张伯辰总有一种啼笑皆非的感觉。 两个月来,他做的所有事情,出发点都是为了减轻令支城的压力、为段辽创造条件。他以一个宅男穿越者,竭力承担起这份责任,让自己在短短的时间内,从一无所知到完全理解现行世界的规则,虽然主要目的是为了活命,但支配他竭尽全力的,还是对段辽的报答的心理。 而如今,他的效忠对象,投降了。 慕容邻被杀,复合弓完全失去了踪迹。可以说,从今以后,他已经失去了最大的依仗。就个人优势而言,甚至于还要远远落后于现行社会的绝大多数人。从一个掌握着所有人都不具备的先进武器的人,成为一个对世道理解充满障碍的人。 毕竟世道运行的规则,即便理解,也远远无法在短时间内掌握住。 接下来,该怎么做? 段辽将自己的坐骑“雪蹄青骢”送给石季龙,表示自己的归顺。张伯辰便不能再与石季龙为敌,否则不但破坏了段辽的计划,更是让自己处于孤军无援的境地。他将彻底失去在辽西的所有凭仗,成为名副其实的流寇。 而如果借此机会前往面见段辽,将彼此绑在一起,在段辽这艘大船即将触底沉没的时候,无疑是极其不明智的做法。 左长史高烈以目示意张伯辰,张伯辰读懂了对方传达而来的信息,对着乞特真道:“好叫世子得知,我等历尽千辛万苦,便是想为主公创造时机。能在这里见到世子,真是侥天之幸。主公既已决定投降赵国,伯辰为报主公知遇之恩,愿意护送世子前往赵军大营。” 段乞特真为难地看着张伯辰,一时间不知所措。他转过头看向身边那人,想让对方帮助拿个主意。 那人见状也是颇为踌躇,毫无疑问,此番护送宝马前往面见石季龙,不要说辽西已经陷入混乱的境地,即便安稳如初,也要防着与赵国作战的慕容部的劫持,而目前百余名骑兵并不能保证安全,有了张伯辰三百余名辽西突骑的保护,便可以顺利地完成主公的托付。 但反过来,若是抢夺的人是张伯辰呢?防人之心不可无,即便是万分之一的可能,也不可掉以轻心。 很显然,在这般境遇下,并不能直接拒绝对方。开玩笑,若是对方一言不合,猝起发难,也许他们这百余人便会被猎杀于此地。 一句话,他对张伯辰缺乏了解,并不能保证张伯辰的忠心。 那人想到这里,便对张伯辰道:“主公危难之际,振武将军仍然不离不弃,此番忠心可嘉,属下是极为敬佩的。然主公让我等前往赵军大营解救主母,人数过多便会引起那石季龙的猜忌,反而会让主公进退两难。属下陪同世子前往已经足够,振武将军不如前往主公所在之地,与主公会合可好?” 张伯辰看着那人,心中想道:“这个人思维清晰,对事物足够警觉。这样的人才陪着乞特真前往赵军大营,当能够弥补乞特真的迟钝,完成段辽的托嘱。然高烈此人心机亦是深沉,居然提前暗示我以退为进,这个人我以前倒是小瞧了他。” 他听到那人说完,已经知道高烈的策略凑效,便接着道:“既然如此,还请告知主公驻地。” 那人从怀中掏出一张羊皮裹在箭矢之上,张弓搭箭射在张伯辰坐骑之下。 张伯辰脚勾马镫,弯腰将箭矢抄在手中。打开一看,羊皮上却是一张地图。他收起地图,对着那人道:“既然如此,伯辰便前往面见是主公,咱们就此别过。” 特乞特真见到张伯辰对自己行礼,竟然一反常态,面色郑重道:“伯辰,我我希望你如论如何,也不要辜负雪颜。” 张伯辰默然。 这个世界上也许有一见钟情,但他并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从内心上说,他对段辽是感激的。因为段辽并没有将他划归异类,甚至还对他颇为看重。但是对于段雪颜,他的心情颇为复杂。 段雪颜长得很好看,其颜值甚至远远超出了所谓美女的范畴。两个余月的见闻,让他知道,几个鲜卑部落几乎都是白种人。无论是段家之人,还是拓跋部的拓跋什翼犍,以及慕容部的慕容翰、慕容邻,皮肤都是颇为白皙。 前世在北京,他并没有少与白种人打交道。毕竟作为首都,白种人的数量并不少。但就整体外貌特征来说,鲜卑人更接近于他所见到的东欧各国人种。段雪颜的美,就在于她那精致的五官下,还带有中原文化熏陶的痕迹。 这种美,张伯辰很欣赏。 段雪颜救过他。甚至从燕山之中将他带往令支城的路上,都用一种奇怪的语言与他交流,他后来才知道那是鲜卑语。现在可以肯定的是,段雪颜以及身边的侍女,还有那个中年男人,都是会说汉语的。 他虽然不明白缘由,但不可否认,段雪颜对她很感兴趣,那是从对方眼神中得到的直觉。 高烈跟随在张伯辰身后,面有所思道:“将军,世子前往赵军大营,将雪蹄青骢先给石季龙,恐怕事情没那么简单。” “嗯?” 从那人给他的羊皮地图中,他看到段辽当前驻守在密云山深处。那个地方恐怕早被段部特意经营过,否则段辽也不会舍弃令支城,冒着巨大的风险跑到密云山中去。 他虽然不知道段辽等人的具体遭遇,但是对形势的分析,亦能让他猜想到七八分。在这种情况下,刨除偏见,投降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 从辽西诸多投靠的郡守的下场来看,石季龙想必是利用“千金买马骨”的心态,特意将这些人摆在高位上,以此来分化辽东慕容部的君臣关系。当那些地方大臣看到辽西诸臣并没有被赶尽杀绝、反而比之前更受重用以后,多数都不会冒着破家灭种的危险与赵国为敌。 从实际效果来看,石季龙的目的达到了。所以段辽在这个关节上选择投降,虽然断送了辽西的前程,犹不失成富家翁。 高烈看着张伯辰,轻轻道:“将军,只怕你不了解主公的为人。他,是不会投降的。” 第三十七章 黄雀在后 一 ? 汉武帝晚年,公孙贺为丞相,其妻乃是皇后卫子夫以及大将军卫青的姐姐卫君孺。公孙贺作为汉武帝刘彻的连襟与臣下,彼此关系深厚。 公孙贺之前原为太仆,是朝廷的九卿之一。当了丞相之后,汉武帝为了表示对公孙贺的宠幸,便任命其子公孙敬声为太仆。只是可惜,公孙敬声不过是个公子哥儿,依靠其父的权势而上位,上任不久便因挪用公款而下狱。 当此之时,汉武帝逐捕“京师大侠”朱安世而未得,公孙贺救子心切,于是向汉武帝提出愿意戴罪立功,捕获朱安世来赎儿子公孙敬声之罪,汉武帝同意了。 公孙贺于是以欺骗手段见朱安世而捕之。朱安世入狱,公孙敬声出狱。 当此之时,游侠之风炽热浓烈。朱安世交通王侯,消息灵通,神通广大,极有能量。公孙贺没有想到,得罪了京师大侠朱安世,却给公孙家族带来了更大的祸事。 朱安世为了报复公孙贺,在狱中上书汉武帝,揭发了公孙贺一家勾结卫皇后所生的诸邑公主与阳石公主等人,埋木偶人于御道,诅咒汉武帝,大逆不道。 由于此案牵涉到两位公主与当朝丞相,御史大夫与御史中丞都不便治,乃专设司隶校尉以查治之。以至于,第一任司隶校尉江充凭借“巫蛊案”扳倒了皇后卫子夫乃至戾太子刘据。 后汉大将军梁冀被诛,司隶校尉乃为主导。何进谋诛宦官,以袁绍为司隶校尉尽灭诸宦。董卓号之为“雄职”,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为了控制京师,自领司隶校尉。蜀汉昭烈帝刘备入川后,亦以亲信张飞为司隶校尉。张飞死后,诸葛亮领司隶校尉事。 司隶校尉监察在京百官,与尚书令、御史中丞在朝会时都有专席,号为“三独坐”。可以凭借手中职权劾奏三公,故为百僚所畏惮。 辽东大棘城,司隶校尉府。 阳鹜跪坐在案牍之前,仔细地看着堆放的情报,不由地面露喜色。他看着身边之人,轻轻道:“宋该这几日闭门不出?” “是的,家主。自从冀阳太守宋烛被杀、宋晃叛变之后。宋家主便谢绝一切宾客,听下人说,乃是旧疾复发,不得己卧床养病。” “宋该这老狐狸,倒是知道进退。”阳鹜放下情报,右手轻捋胡须,嘴角露出一丝玩味的微笑,“主上赐予封奕断剑,却不知封家主在做什么。” “封家主?” 那人有些忐忑道:“封家主那日与封记室跪倒在宫门之外,被主上赐予断剑,听封府下人说,封家主每日里在府后垂钓。属下等无法再得到更进一步的消息。” “嗯?” 阳鹜看着那人,轻轻道:“石赵大军倾国而来,京畿之地混乱日甚,封府之内,尔等要用心才是。” “是,属下知道该怎么做了。”那人擦擦额头,诚惶诚恐道。 “咦?代王拓跋什翼犍已到龙城?”阳鹜又拿起一道情报,看完之后,不由皱起了眉头,喃喃道,“辽东形势危急,主公不得已与代国联姻,拓跋部混乱日久,实力大减。与之联姻,远水又如何解的近渴?” 他站起身来,缓缓地踱着脚步,时间一点点过去,犹自眉头深锁。那人恭立在旁,不敢稍动,只觉得在时间流逝中无比煎熬。一颗心“咚咚”跳动起来,如同战鼓般,随时会撑破心腔。 阳鹜抬起头,幽幽道:“一场风暴即将来临,能否在这场风暴中生存下去。那可要看个人的本事啦。人生如朝露,若不抓住这有限的机会,岂不是辜负这生命的尊贵?” 那人不知如何回答,唯有恭敬地站在一旁。阳鹜收回感叹,轻声道:“你下去吧,一旦有消息,立即回报于我。” 燕山之中,张伯辰带领三百余名猎击飞骑,根据羊皮地图缓缓向前走着。越走越觉得惊心动魄。 因为这段路,他走过。 当初穿越之时,被幽州刺史李孟追杀,他在山间逃亡三日三夜,便是在这茫茫燕山之中。而密云山,便在后世北京密云县境内。 他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这山中隐藏着一股极大地秘密。无数疑惑萦绕在心头,让他找不到答案。穿越之前,他前往燕山西郊,而那里,正是段辽目前的藏身之地。 所有事情都充满了巧合,张伯辰的直觉告诉自己,当出现的巧合太多的时候,那么巧合也便不再是巧合,而是被人为掌控的阴谋。 可是,到底谁才能操控着这一切? 张伯辰摇摇头,努力将悲观的宿命论驱逐出大脑,开始思考现实的问题。 左长史高烈示意他以退为进,套出段辽的驻地,他便明白此人的想法,那便是继续效忠于段辽,在没有绝对实力之前,继续隐藏自己。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哪怕段辽已经败亡,毕竟还是大晋朝廷的辽西公。 段辽一日不死,所有的政治责任便归于他身上。张伯辰知道自己在辽西不过是个后来者,权势地位高于自己的不在少数。也只有继续效忠段辽,他才能在当前的环境下得到最大的资本。 最主要的一点高烈没说,张伯辰也能感受得到。那就是高烈期望他在段辽败亡以后,以女婿的身份继承辽西的所有政治军事遗产。 世子段乞特真为人鲁直,这样的人根本无法在乱世中生存,被人吃掉是早晚的事。唯一能与张伯辰争夺的,便是渤海公段兰之子、建武将军段龛。 高烈身为渤海高氏子弟,不得不说其对于时局的嗅觉远远高于他张伯辰。若能继承段辽的遗产,他便是手握重兵的一方诸侯。而高烈身为初建功臣,身份自然水涨船高。 然而在段辽尚存的情况下,这份心思过于诛心,高烈当然不会宣之于口。只能用一系列暗示的方法让他明白,乱世之中,容不下妇人之仁。若想有所作为,必须抓住一切机会,来为自己的安全提供保障。 张伯辰摇摇头,心道:“段部传承七十余年,段部子弟尚多,哪里是我这个外人可以肆意谋夺法统的?我宁愿自己在时局中创造机会,也不想用这种方式成为别人眼中忘恩负义之人。更何况,我复合弓虽然丢失,以后世的学识与眼界,一旦熟悉这个社会的规则,又怎会毫无作为?” “将军,密云山到了。” 正在张伯辰仔细筹划之时,秃发狐雍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他顺着指引看去,只见密云山中,一座雄伟的堡垒在密林中隐现。 第三十八章 黄雀在后 二 ? 龙城郊外,瀚水河畔。 拓跋什翼犍在众人围绕之下,目不转睛地看着龙城方向。他知道慕容部兴起之时,数次迁徙都城,直到慕容廆时方才将都城迁往大棘城。然而慕容皝自称燕王后,进军中原的野心已经昭然若揭。 辽东数年来在此地建设新都,为的便是将龙城作为进军中原的跳板。拓跋什翼犍面无表情,内心却是不断筹划着,如何才能在此番与慕容部的会盟中取得最大的利益。 当日被张伯辰放行,他快马加鞭返回部落,以雷厉风行的手段继承代王之位。 如今赵国石季龙与燕国慕容皝争霸于辽东,他不想错过这个机会。在极短的时间内整合部落势力之后,以其弟拓跋孤为监国,便快马加鞭前来辽东联姻。他知道,想要让代国快速崛起,必须在这场战争的盛宴中中分得一杯羹。 回首本部落历史,拓跋什翼犍不由怔怔出神。 拓拔部奠基于拓跋力微,一直与曹魏和司马晋朝施行亲善的政策。其子拓跋沙漠汗数十年为人质于中原,拓跋力微年老之时返回部落,在一次各部大人集会时,由于使用中原所用弹弓打下飞鸟,为诸部大人所恐惧。 诸部大人从来没有见过弹弓,害怕在中原熏陶数十年的沙漠汗就此改变部落文化,引起内部动荡,进谗言于拓跋力微,矫诏将其杀死。 那时正是西晋末期,也是天下前夕,拓拔部由此失去了一次崛起的机会。 拓跋力微去世后,其子拓跋悉鹿统帅部众,拓拔部开始受到惩罚,部族离散,相互残杀,到拓跋什翼犍为止,六十一年中更换十四任首领。十多年来,拓拔部更是一直在哥哥拓跋翳槐与堂叔拓跋纥势力之间争夺,二人因此均作了两任首领。 去年,哥哥拓跋翳槐借助赵国势力回国复位,拓跋纥那则逃亡到了辽东。 作为拓跋力微的曾孙,拓跋什翼犍不由感叹,拓拔部在四代人之间的太久了,如今继承代王之位,他发誓要将结束在自己手中,让拓拔部摆脱赵国的控制,成为这天下逐鹿群雄中的一员。 回到部落之后,他改元“建国”,便是实行计划的第一步! 马蹄声阵阵,数十匹人马沿着瀚水缓缓而来,打断了他的思绪,不由抬头看去。 “大王,是燕王世子。”一人见状,在拓跋什翼犍面前轻轻道。 拓跋什翼犍微微有些恼怒,不由道:“慕容皝竟敢轻视于我?” 二十余年前,沙漠汗之子拓跋猗卢为首领,与并州刺史刘琨约为异姓兄弟。彼时晋愍帝司马邺被匈奴围困于关中,为了摆脱窘境,不得已向天下发布勤王诏令,可惜各州王族与刺史等拥兵自重,观望成败。唯有拓跋猗卢作为异族胡人,发兵前往营救。 拓跋猗卢的勤王之行为他带来了巨大的政治资本,司马邺为了褒奖忠义,便封其为代王,食爵于代郡、常山郡。相比之下,慕容皝不过是朝廷所封辽东公,其燕王之位未得朝命,本身已经矮了他一头,这次会盟却让其子慕容儁前来,更是过份。 辽东在石季龙大军的攻势之下苦苦支撑,慕容皝如此轻视自己,难道真的想部段辽后尘,将慕容部的基业断送在手中? “哼,我到要看看,你这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拓跋什翼犍收拢缰绳,仔细地打量着来人。 慕容儁来到拓跋什翼犍马头前方,在马上行了一礼道:“燕王世子慕容儁,见过代王殿下。” 他出生于晋元皇帝司马睿大兴二年,今年正好是弱冠之年,数月前父王慕容皝在宗庙之中为他举行冠礼,赐字为“宣英”。如今他业已成年,可正式辅佐父王处理朝政。这个拓跋什翼犍出生于大兴三年,比他还要小上一岁,作为同龄之人,日后难免要一争长短。 他以目示意随从,便见身后二人手捧一只方形木匣走上前来,递到拓拔部随从手中。 “此番慕容部与拓拔部在龙城会盟,这便是我慕容部的礼物,以示诚意。” 拓拔部随从打开木匣,不由面色大变,对着拓跋什翼犍道:“大王,是拓跋纥那。” 众人随即看去,却见木匣之中,一颗人头双目圆整,竟是拓拔部上代首领,与拓跋翳槐争夺失败,逃亡辽东寻求庇护的拓跋纥那。他应该想不到,慕容部为了寻求与拓跋什翼犍结盟,竟然拿他做了祭品。 拓跋什翼犍将木匣拿在手中,仔细地看了看。他犹自记得,当初前往各部大人拥立哥哥拓跋翳槐,驱逐堂叔拓跋纥那的势力,自己便是为了巩固哥哥的势力,前往邺城做人质,换做赵国的支持。 如今这个人,就在他的手中。 他轻轻地合上木匣,对着随从道:“纥那虽然与我兄弟为敌,毕竟曾是我拓拔部的首领,好好保存,待我返回部落,为其大葬。” 拓跋纥那的死,表明他再无法统上的争夺者,代王之位无人可以挑战。既然如此,发展拓拔部的实力,便正式纳入章程。看向慕容儁,轻轻道:“慕容皝为何不来见我?今日结盟于瀚水,事关两国生死存亡,岂能如此草率?” “大胆!竟敢对我家大王如此无礼!” 慕容部之人听到拓跋什翼犍直呼燕王名讳,纷纷怒形于色。即便对方身为代王,这里毕竟是辽东的地盘。 慕容儁亦是满脸愠怒,但他却是制止了众随从,对着身边一人暗示了一下。那人会意,策马奔向龙城。 拓拔部众随从惊疑莫名,为了躲避赵国耳目,此番前来辽东只有十二人。见到慕容部的人返回龙城,不由担心地看向主公。毕竟在辽东的地盘上,杀死自己一行十二人,还不难做到。 拓跋什翼犍面无表情,见状索性在马上闭目养神起来。 “哈哈哈拓跋什翼犍,你倒是让寡人刮目相看。你要见本王,本王便如你所愿。”不多时,十数名黑甲骑兵跟随在后,为首一人来到近前,放声大笑道。 “慕容皝?” 拓跋什翼犍看着为首中年人,轻轻问道。 “正是寡人!如今你我两国会盟,说说你的条件!”慕容皝不怒自威,他收起笑容,直直地盯着拓跋什翼犍。 “呵” 拓跋什翼犍嗤笑一声,面带嘲讽道:“石季龙大军已过白狼山,与大棘城近在咫尺,辽东覆灭在即,燕王又何必待价而沽?” 慕容皝听毕,神色郑重道:“一万匹战马,我要在半个月内得到。” “好!” 拓跋什翼犍轻声道:“闻燕王有一妹,如今仍然待字闺中。我想与燕王约为兄弟之国,不知意下如何?” 慕容皝如今年届五十,拓跋什翼犍不过十九。若这段婚姻达成,拓拔部便可借助慕容的声援,在接下来巩固代国的地盘。 二人目光炯炯,已从彼此的眼神中看到了野心。 第三十九章 黄雀在后 三 ? 到达密云山后,张伯辰不由感叹,两个月中,他的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一介懵懂宅男,成为如今独领一军的振武将军。 来时不过三月,山中有残雪。如今已到五月中,时值盛夏酷暑。 段辽待他不薄,振武将军虽然是杂牌将军,但职权可以掌握三千部曲,与段龛的建武将军一般。要知道此时辽西官制不健全。即便如刘群、卢谌等人位居上卿,也不过称“长史”而已。自己一个外人,寸功未力,又无雄厚家世,竟能与亲侄分庭抗礼,一直让他受宠若惊。 段辽如此待他,而他又如何面对段辽? 段辽当初亲自拨给他的五百辽西突骑,被改编成猎击飞骑,成为他麾下的嫡系部队。如此另起炉灶的做法,某种程度上亦是透露出了野心,那便是将自己的意志在队伍中贯彻下去,他希望使用这支部队的时候,就像自己的手臂操控五指一般,真正的得心应手。 否则,张成与慕容邻之类的叛变事件永远不会停止,他的性命亦无法得到保障。 当初驰援徐无城的五百人,经过田家堡的战斗、张成与慕容邻的两次叛变,以及在辽东劫掠过程中的非战斗减员,如今将帅合计只剩下三百一十七人。据秃发狐雍搜集的战报,段辽自令支城退却,期间被郭太、麻秋以及支雄麾下陈翔等数支大军的追杀,只怕实力也是所剩无几。 张伯辰看着山间的堡垒,目光凝重。 当初在令支城中,形势还未失控,段屈云攻破李孟于幽州,段兰则是在北线与慕舆根僵持不下。至少在那个时候,段辽还是意气风发,浑不把赵国大军放在眼里,一力攻打慕容皝。如今逃到密云山中,五郡四十二县悉数失去,群臣叛离、母妻被掳,只能送名马以求和,这样的遭遇,也没几人能承受得住。 “张将军,主公有请。” 猎击飞骑进入堡垒中安顿没有多久,便见段辽身边近侍前来,传达了段辽的旨意。张伯辰脱下盔甲,换上一套长衫,跟着近侍走了出去。 这座堡垒明显不是近期内修建完成的。一路看去,依山搭建的烽火台上,早已经布满青苔。高大的城墙依附在山壁上,让人望之生畏。段部虽然经历败亡只剩下两千余人,在这些人的戍守下,只怕石赵大军两万人前来,短期内也难以攻克,真正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也难怪段辽会舍弃令支城,将部落豪右迁往这里。 那近侍将张伯辰带到半山腰上的凉亭前,轻轻道:“主公,张将军到了”。 凉亭之中,正是辽西的主人段辽。他转过身来,摆了摆手,那近侍会意,缓缓退了下去。段辽看向张伯辰,有些伤感道:“伯辰别来无恙?” “主公” 两个月不见,段辽整个人精神萎靡,早已失却了往日的豪气。张伯辰看向这位辽西的主人,不知为何,鼻头突然一酸,险些流下泪来。 “振武将军张伯辰,见过主公!”张伯辰收敛心神,对着段辽郑重地行了一礼。 他早知道段辽经历这一番挫败,只怕多多少少会受到影响。没想到现实比他想象中的还要严重。 在政治中,“忍”是最不可缺乏的品质。想当初,越王勾践依靠“忍”字,卧薪尝胆二十年,击败吴王夫差,成功复国。而一代霸王项羽,由于无法接受失败的现实,无颜见江东父老,自尽于乌江岸边。 然而失败的痛苦是如此之痛,成功的希望又是如此渺茫,有谁可以真正地忍下去,将所有的痛苦背负在身上,在无尽的岁月里每日受尽折磨,只为了那一缕似有似无的希望? 哀莫大于心死,张伯辰见到段辽的那一刻,便知道此人雄心尽去,禁不住又是释然,又是失望。 释然是因为,这样的段辽,哪还有心思去关注他另起炉灶的事情?即便知道,亦不会将之放在心上。 失望是因为,这是他穿越以来遇到的第一个枭雄似的人物,赵国天王石季龙以及燕王慕容皝,他都没有见过。倒是拓拔部的拓跋什翼犍奋发有为,以后不失为一代霸主。与之相比,段辽显得暮气沉沉,早已经没了锐气。 段辽不知道张伯辰见了自己一面,便有如此多的想法。他抬起头,仔细地打量着张伯辰,若有所思道:“你可知寡人为何要将雪颜嫁给你?” 张伯辰心想,段乞特真见到自己时,第一句话便是“我妹很想你”,如今段辽见到自己,开口的第一句话也是与段雪颜有关,这对父子当真是奇怪至极。以雪颜郡主的条件,难道还找不到夫婿?他虽然比一般人优秀一些,但还没自恋到可以让一个绝世娇女一见钟情的地步。 “也许是主公偏爱。”张伯辰肃立在一旁,有些慎重道。 段辽站立在凉亭中,轻轻地转动着石桌,随着一阵“吱嘎”“吱嘎”的声音传来,在原先石桌的位置,出现了一个漆黑的洞口。他别有意味地看了张伯辰一眼,轻轻道:“跟我来!” 张伯辰惊疑地看着眼前的情景,段辽率先走了进去,他没有其它选择,只好跟了上去,进去不久,头上的洞口重新闭合。却见段辽不知何时,已经掏出数颗夜明珠制成的珠灯照亮了四周。 当初段部与幽州刺史王浚结盟,击败成都王司马颖,辽西突骑攻破邺城,将邺城掠夺一空,奇珍异宝不计其数。张伯辰看过阳裕写成的辽西国史,了解段部的这段历史,所以对段辽手中的珠灯并不奇怪。 “滴答”“嘀嗒”声传来,周围的石壁上渗出一滴滴水珠,汇聚成一条条曲线,顺着台阶往下流去。在夜明珠的照耀下,石壁上发出五彩斑斓的景色。段辽心无旁骛地往下走去,不多时到了洞底。 洞底空旷无比,仿佛将整个山腹掏空。这样的工程,远不是一代人所能完成的。张伯辰不明白,按照常理,如此隐秘的所在,必定是段部的核心机密。段辽怎么会带他一个外人前来? 他压抑住好奇之心,跟着段辽向前走去。大概半个时辰,到了一处大殿所在。抬头看去,忍不住吸了一口凉气。 只见大殿中一座神像雄浑威严,让人望之生畏。这座神像竟然是在山腹中间生生凿空,塑造出来的立体雕塑。更主要的是,神像与他在后世所见的石窟供奉的大佛不同,张伯辰仔细地观察,发现此人竟与后世之人有些类似。 神像穿着一件卡其色的越野装,上衣与裤子上的方形口袋是如此地刺眼,像极了后世的雇佣兵。山洞之中,怎么会有这样的神像?一个后世的雇佣兵,竟然被当成神来供奉,这一刻,张伯辰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 段辽将珠灯插在石壁之上,在神像面前缓缓地跪了下来,循着三叩九拜的礼节,虔诚而安宁。 时间在沉默中一点点流逝,他站起身来,对着张伯辰轻轻道:“这便是我段部的始祖,段日陆眷。”.. 第四十章 黄雀在后 四 ? 段日陆眷穿着卡其色迷彩服,的上身青筋突出,尤其是两只胳膊如同树干一般粗壮,充满了无尽的爆发力背上背着的一件行军包裹里,露出一张劲弩的轮廓,他站在那里沉思着,充满了无尽的迷茫。 张伯辰就这样静静地看着石像,内心一阵悸动。很明显,段部的祖先日陆眷是个和他一样的穿越客。 难怪阳裕写的辽西国史只追溯到日陆眷身上,再往上的传承已不可考。在注重祖先崇拜的的古代,再没有比这更不寻常的事情了。洞窟位于密云山中,而日陆眷当初出现的渔阳郡,距离这里不说数十里的路程。 关于日陆眷最早的记载,便是在渔阳郡中被人卖予乌丸大人家中为奴。最终却凭借自己的忠勇,在辽西创下自己的一片基业。发展到段辽这一代,已有七十余年。 历史充满了无数的偶然,每一个偶然在历史的海洋中不断生根发芽,一点点侵蚀原有的轨迹。有的偶然就像风中的烛火,一吹即灭,然后被历史车轮的强大惯性碾压而过,留不下一点痕迹。而有的偶然,则将原有轨迹侵蚀的面目全非,成为一段新的历史。 在张伯辰看来,日陆眷以一个雇佣兵的身份,能在辽西做出这样的成就,已经是相当了不起的事情。 毕竟日陆眷只是一介家奴,在一穷二白的基础上,一点点去改变这个世道。换成后世,将任何一个雇佣兵丢到非洲大陆,也未必能做到他这种地步。要知道哪怕在这个时代,无论是政治、经济还是文化,也远比后世非洲大陆很多地方要发达的多。 在这样一个地方,若不是遇到合适的时机,段日陆眷恐怕也是被历史碾压的命。 段辽看这张伯辰,轻轻从石像前拿起一两支弩箭,递给他道:“伯辰,你看看这个,也许会有些印象。” 张伯辰恭敬地接过弩箭,在手中认真观察了起来。拿在手中有一股沉重的感觉,却又看不出是用什么材料制作而成。和他的碳杆箭相比,也许科技含量稍有不如,制作工艺却远远胜过。 这样的一支弩箭,以当前的认知水平,恐怕也是找不到制作材料的。 “你说寡人对你有所偏爱,这话又对又不对。”段辽站起身来,悠悠道:“当初雪颜将你带到令支城,告诉寡人你与众不同。那时候寡人只觉得雪颜任性,一个女孩子家家,无缘无故地在路上救起一位陌生的男人,有些错觉也难免。” “那时候,你在山中射杀李孟的消息还没有传到令支。你出现的地方出现红光,照耀半空,而屈云亦没有将这段异象及时告诉寡人。当寡人收到情报以后,便不得不重视于你。于是,在雪颜的怂恿下,寡人决定让元邕考较一下你的箭术。” 听完段辽的话,张伯辰才恍然大悟。难怪自己没有受到虐待,反而一路上被奉为上宾。不得不说自己的运气实在是太好了,想象一下段日陆眷,竟然在穿越之后被卖为家奴,比他可要糟糕太多。 “那时候寡人想,你的穿着打扮与常人不同。要知道在辽西之中,晋人、鲜卑人,匈奴人,羯人、羌人、高句丽人、扶余人乃至百济人、倭人等等寡人均有所见,还从来我曾见过想你这般之人。那个时候,寡人突然想起祖父这尊石像。” “主公的意思是说” 张伯辰见到段辽将他与段日陆眷相提并论,忍不住心中惴惴。 “寡人的意思很简单,你是有天命之人。未来前程不可限量,就像我祖父一般,一旦风云起,必能建立一番属于自己的功业。寡人本来还不相信,在你击败元邕的那一刻,寡人内心再无疑问,这才将雪颜许配给你。” 段辽直直地盯着张伯辰,双眼蕴含着莫名的异彩:“寡人原本可以杀了你,但最终没有这么做。而是将麾下五百辽西突骑送给你,作为崛起之资。就是想验证一下自己的判断。因为拥有上天眷顾的人,无论在怎样困难的情况下,总会被老天留下一线生机,从而在未来取得不可限量的功业。” 张伯辰只感觉冷汗从身体中滚滚而出。对于段辽,他不知道自己该感谢还是去怨恨。这个人为了验证自己的想法,竟然无视迫在眉睫的危险,让他带领辽西突骑前往营救阳裕。 拥有天命之人 如果他是拥有天命之人,怎么会被麾下百夫长接二连三地背叛?如果他是拥有天命之人,又怎会失去了作为依仗的复合弓?在生死的边缘徘徊之后,如今的他再无以前的放荡,反而多了几分谨慎,这是他之前无法想象的。 “那么主公现在得到验证了吗?” 张伯辰收起波动,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静下来。心想,老子虽然在田家堡出其不意搞了一把,接下来的的霉运却是接踵而来,在流寇的边缘徘徊,差点没让自己成为野人,这样的人如果是拥有天命之人,他也不说啥了。 段辽听到张伯辰的疑问,原本颓废的脸庞突然之间浮起一丝笑容,好像这一刻失败的人不是他。他轻轻道:“道合乾坤者称皇,德配天地者称帝。石季龙杀掉石弘,为了符合天人之望,自称居摄赵天王。为了巩固自己的势力,将都城从襄国迁往邺城。你可知道,这数十年来,邺城中流传最广泛的谶文是什么?” “谶文?” 张伯辰皱着眉头,心中没有一点概念。 段辽却不管他,自言自语道:“为了这条谶文,天下间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即便是寡人,亦是深受其害。石季龙为了它掩耳盗铃,慕容皝为了它,野心膨胀。而寡人为了它,亦曾见猎心喜。可是今日,寡人却觉得你,才是最符合那条谶文之人!” 张伯辰不明白,段辽失败到了这般地步,为何还要将所谓的“谶文”放在心上?无论是否拥有所谓的“天命”,努力总是没有错的,不说超出别人,至少可以完成对自己的超越。 他看着段辽有些陷入疯癫的模样,内心不由冷了下来。.. 第四十一章 黄雀在后 五 ? 段辽从兴奋中回过神来,见到张伯辰没有回应,如何不明白他的想法?一个人总是对没有经历过的事情持否定态度,就像自己年轻的时候一样。这原本便是人之常情,眼前的年轻人不过是重复了自己的轨迹罢了。 他呵呵笑道:“谶纬之言,不可尽信,亦不可不信。只有成功者才有蔑视谶纬之言的资格,因为不需要为成功之外的事情分散心神。如寡人这般,十三年来兢兢业业,最终落到这般下场,又让寡人如何不信天命?” 张伯辰心中默然,他对人生的感悟确实不如段辽。毕竟从小到大的环境也算是优渥,虽然没有母亲的照顾,却有父亲为他遮挡风雨。就像失去的那张复合弓的造价,很多家庭一辈子的积蓄也没这么多,而他却可以轻松地拿出来。 也许是他生的好,可是生的好岂非也是“天命”的一种? 很多人开始像段辽这般拥有很多资源,所做的事情在当时看来也没有大的错误,甚至在人生的某一阶段还有巨大的收获。却是越努力越失败,最终被别人以不变应万变,成功地收割。 这样的经历,残酷而无奈。 张伯辰不知道该去如何安慰段辽,在他的心中更多的是把段辽当做一个长辈,对君臣关系反而有些不适应。不得不说这是穿越而来的副作用,在那个彻底瓦解了人身依附关系的前世,他的思想中对封建依附关系也没多少概念,毕竟不是谁都是生来就是做奴才的。 这样的关系,让他在与段辽相处过程中,很是别扭。而将段辽当做主公,不过是为了努力适应这个世道而采取的权宜之计罢了。 就这一点上来说,他能伸不能屈,远不如段日陆眷当初在渔阳的表现。想象一下,又有几个人如段日陆眷一般忍受主人在自己嘴里吐痰,还要拐弯抹角赞美主人的智慧? 换成是他,想想都恶心,真要去做,可能要亲自实践“士可杀不可辱”的信条了。 想到这里,张伯辰不由郑重道:“虽说天命不可违,然而却是事在人为。辽西暂时被羯胡占据,据伯辰所知,赵国大军已经穿越卢龙塞,进入辽东境内。无论石季龙与慕容皝谁胜谁败,主公只需要坐观成败。” 一个颓废的段辽,不是他希望看到的。在他看来,只要段部还有段辽在,便保存着一丝希望。毕竟段家在这片土地上统治了七十余年,早已经有了属于自己的统治基础。这便是任何策略都取代不了的所谓“法统”。 “天命不可违,天意亦不可测。”张伯辰斟酌再三,还是说出了自己的看法:“主公即便势力零落,各郡民众被石季龙迁徙于中原,让辽西成为荒野之地,毕竟还要好过当初。日陆眷大人凭借白手起家,主公又何必妄自菲薄?” “伯辰有此想法,不枉寡人高看你一眼。” 段辽看向张伯辰的眼睛里满是赞赏:“这便是寡人说你拥有天命的原因。寡人也算是锐意进取之人,当初杀掉段牙,便想着有朝一日吞并辽东,击败宇文部,进而与羯胡争雄于中原。” “可是如今的下场你也看到了,寡人雄心一去,所想不过是家人的安全。而你不一样,当寡人见到你击败慕容翰,便知道你终究非池中之物。所以寡人今日将你带到这里,便是要和你达成一桩交易。” “伯辰原本一无所有,能有今日的待遇全拜主公所赐。不知道还能拿出什么与主公交易?更何况伯辰既为臣下,自当为主公效力,主公想要什么东西,伯辰无不双手献上!” 张伯辰听完段辽的话,心中暗想,当初在教武场中,我的复合弓还未失去的时候,本打算先给你换取性命。你既不稀罕,我唯有心存感激。可如今复合弓的下落全无,还有什么东西值得和你交易的? “你既然来到密云山中,稍作休整,寡人便为你和雪颜举行婚礼,只希望你以后可以好好待她。” 张伯辰不由一愣,心中有些恼怒道:“难道这是主公和伯辰交易的筹码?” “你可以这么看,事实上当雪颜在密云山中遇到你的那一刻,所有的事情便在冥冥之中被注定。寡人看得出来,雪颜喜欢你。生为王族之人,很多事情由不得自己。但是对于雪颜,只要她喜欢的,寡人便会成全她。” 张伯辰从来没有想过段辽会把这段婚姻当做筹码,难道真的是自己太过年轻了吗?段辽身为辽西公,为了部族利益,所做的事情怎么会缺少利益的考量?把赐婚当做筹码来笼络自己,让自己心甘情愿地为段部效力,这也是一种政治交易。 只不过这个交易在别人看来相当的不对等,难道段辽真的不怕亏本吗? “寡人不仅将雪颜嫁给你,还要将剩下的辽西突骑全部送给你。如你所言,寡人虽然虎落平阳,手中还是能拿出一点东西出来。”段辽好像唯恐张伯辰退缩,开出的条件一个比一个丰厚。 “寡人知道你将麾下的辽西突骑改成了所谓的猎击飞骑,想要补充兵员,可不是那么容易。百战方为精锐,即便你能掠到流民,短时间内恐怕也无法达到辽西突骑的战力。” 张伯辰沉默了下来。 他当然知道不对等的交易不会长久,能让一段交易达成,并且最后享受到交易成果的,永远都是双赢的交易。 段辽开出如此大的筹码,想要的东西绝不会简单。 张伯辰的目光落在段日陆眷的塑像之上,看着日陆眷紧皱的眉头,以及迷茫的神情,这一刻他仿佛感受到了这位前辈的心情。 这是一个无可奈何的世道,所有的事情都超出了原有的想象,只能被历史的巨浪推向前方,容不下一丝任性。 “不知道主公想要什么?” 这一刻,张伯辰终于下定决心,既然事情已经避无可避,那就去迎接挑战。他甚至想到了如果对方问他索要自己的人头的时候,自己该去怎么去做。 事实告诉他,他多虑了。只见段辽盯着他的眼睛,一直一顿道:“寡人想要的很简单,那便是一旦你未来化作翔龙,遨游于九天之上,便将这辽西之地,永作段家食邑,与国同休。” 第四十二章 黄雀在后 六 ? 这是一场豪赌,段辽以女儿和若干辽西突骑为赌本,换取后代的荣华富贵,赌的是自己的眼光。如果张伯辰能够上应天命,在未来得到不可限量的富贵,那么他必将得到远远高于成本的收获。 反之,他若是看走了眼,眼前的少年不过是一土鸡瓦狗,转眼便被残酷的世道淘汰,那么他不但什么也得不到,反而会失去仅有的一点翻身的资本,导致段部从此在这世间除名。 赌还是不赌?张伯辰一瞬间陷入反思。 无论未来如何,娶到段雪颜,便意味着得到整个辽西的认同。某种程度上,亦是承袭整个部族势力的法统。而得到辽西突骑的补充,也便意味着在乱世之中有了自保的实力。如果自己未来失败也便罢了,若是成功,这辽西之地便会作为段家的永久封邑。 辽西地处幽州,他即便对历史了解不多。还是知道在后世有个北宋,由于幽云十六州在王朝成立前被后晋石敬瑭送给了辽国,导致整个王朝期间只能被动防守来自北方的威胁。 到时候段家若是对他忠心还好,若是心怀二心,恐怕他的后世子孙将如北宋的皇帝一般,终世不得安宁。 这是一个有着极大风险的赌注。 张伯辰盯着段辽的目光,思考再三,终于郑重地点了点头。 无论后世如何,他总归要做好现在。都说饮鸩止渴之人乃是目光短浅。何曾想过,在一个人已经口干舌燥、缺水到极限的时候,若是不饮下那杯毒酒,立刻就死了。而喝下那杯毒酒,至少还能解得渴,有机会在被毒死之前找到解药。 离开地窟后,张伯辰和手下的猎击飞骑被安排在一座小山峰上驻扎。 段乞特真带着“雪蹄青骢”前往面见石季龙,一直没有消息传来。在这期间,段辽也再不见人影,整个密云山中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人心惶惶之下,每个人都时刻担心石赵的大军会打过来。 然而石赵大军仿佛忘记了还有这一支残余势力的存在,甚至连前来骚扰的小股附庸军都没有,这让众人逐渐安稳了下来。 张伯辰在到达密云山之前遇到了段乞特真,上山之后,除了见到段辽一面,其他诸如慕容翰、段兰、段龛以及当初攻克幽州的段屈云等人,均无所见。没人知道他们具体去了哪里。 原本世道鼎沸,可是在进山之后,好像所有的事情都慢了下来。张伯辰有个错觉,在这里待下去之后,整个世界再与自己没有多少关系。 难怪古人会说“山中无甲子,岁月不知年”,这样的日子,也许才更接近于本真,不用去在意世间的勾心斗角与尔虞我诈。人从出生开始,便享受着自然的馈赠,与自然的交融中走完这一生。 可是这样的日子,持续不到一个月,便被一则消息打破了。 斥候营的秃发狐雍传来情报,石赵大军分三路进军,已经完成了对大棘城的合围。羌族大军在冠军大将军姚弋仲以及其子曜武将军姚益生、武卫将军姚若等人率领下,率先攻破龙城防线,扼住瀚水上游,龙城为大棘城西方门户,龙城一失,大棘城便暴露在羌族大军的的攻势之下。 六夷大都督苻洪率领氐族大军紧跟其后,在其弟苻安、苻侯以及其子苻健、苻雄等人率领下攻破柳城,完成对大棘城南面的包围。柳城一失,大棘城在南方再无屏障,而龙骧大将军支雄则在渡辽将军王华的水师配合之下,进军昌黎郡徒何城,掐死傍海道,也便是堵住了慕容部南下逃窜的路线。 至于大赵天王石季龙率领的三万“龙腾中郎”,则驻扎在平冈,作为诸军后援。 张伯辰看完情报之后,急忙找来地图仔细看了起来。 如果情报属实,被围困在大棘城中的慕容皝要么弃城而逃,要么据城而守。若是弃城而逃,只有从北面逃出,然后渡过辽河,前往辽东郡。这样下来的话,只能被石赵大军随后尾追,要知道辽东北部的扶余与东方的高句丽均与慕容部是死仇。 石赵大军之所以围三缺一,将北部轻轻放过,恐怕还是为了瓦解辽东军的斗志。真若弃城而逃,便落入了石季龙的算中。毕竟困兽犹斗,若是大棘城四面被围,便会彻底激发辽东军内心悍不畏死的勇气,既然怎样都是死,为何不是与敌人搏斗而死? 若是放开一条生路,众人内心便会奢望在众军的围攻中,从生路逃出。却不知道,一旦失去了城墙的守护,便会尽数为赵军收割。哪怕知道也好,只要还有一丝生还的希望,又有谁会舍得放弃自己的生命? “令支城已被赵国大军占领,支雄迫降刘群,现在开始轮到大棘城了吗?”张伯辰呆呆地想,“若是攻破大棘城,恐怕石赵大军不日便将挥军南下,却不知道江东的朝廷准备好了没有。” 大棘城中,大殿明堂之中一片死寂,慕容皝身着蟒袍,头戴赤跋冠,亦是面无表情地看着阶下众臣:“寡人养军千日,用于一时。如今石赵大军兵临城下,诸位将何以教我?” 辽东九郡之地,如今纷纷沦陷。辽河以西已经尽数落于赵国之手,而辽河以东之辽东、带方诸郡,城内大族亦是杀郡守以应赵军。东夷校尉封抽、护军将军宋晃早已经投诚赵军,封家、宋家尚且如此,他们这些人又能有何作为? 殿内群臣低着头,来个眼不见心不烦,大棘城三面被围,事到如今,他们所能做的只有这些。实力对比实在太过悬殊了,他们不得不佩服封抽与宋晃等人,竟然提前可以洞彻辽东的失败。 一旦大棘城沦陷,可以想象封家与宋家的权势必定可以更进一步,成为整个辽东最荣耀的家族。 此时此刻,最好的应对之道当然是出城向赵军投降。然而众人投降之后犹不失封侯之位,慕容家作为王族,辽东实际的主人,却有可能从此在辽东除名,甚至因此而断绝了血脉。 所有人都内心明了,却没有一个人宣之于口。 慕容皝看向众人,目光所及之处,众人纷纷避开,他嘴角噙着一丝嘲讽,悠悠道:“难道寡人真的要出城逃亡了吗?” 第四十三章 兵贵神速 一 ? 他原本想借石季龙的手除去段辽,成为这辽东唯一的霸主。却是低估了石季龙的野心,这个人征服天下的**比他还要强烈的多!既然已经攻灭段辽,卧榻之侧又岂容他人酣睡? 如今辽东形势危急,都是自己一手促成。驱虎吞狼已成,引狼入室难解。事到如今,真的要放弃祖先基业,投降石季龙吗? “大王,万万不可!” 正在此时一名武将越班而出,三十多岁的年纪,脸上满是恼怒。慕容皝看向他,却是慕舆家族家主、折冲将军慕舆根,不由道:“慕舆将军有何高见寡人洗耳恭听。” 慕容部原本没有姓氏,在高祖莫护跋时期,见到燕代之地多戴步摇冠,于是敛发袭冠,成为部落的风俗。其他部落之人便以“步摇”指代其部落。久而久之,“步摇”音讹为“慕容”,遂约定俗成,得到“慕容”之姓氏。 当然,慕容部对外是不会承认自己的姓氏来得如此随便,而是宣称祖宗“慕二仪之德,继三光之容”,遂以慕容为氏。 所谓二仪者,阴与阳也。阴阳合而万物生,其与人也,功德大焉。三光者,日月星也,三光盛则化育万物,人得此而昌盛,遂能立足天地之间,与天地并称为“三才”。能得上天眷顾,自然显得高大上。 只是慕舆氏却正是慕容氏得姓于“步摇”的见证。 由于音讹,在世代相传中,竟然从慕容氏的一支中分化出慕舆氏。慕舆氏人才众多,逐渐成为辽东的极为重要的一股势力。除了家主慕舆根,还有慕舆虎、慕舆埿等人,均是军中骁勇之将。 慕舆根神情激愤:“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实力对比上,原本便是赵强我弱。然而赵军千里而来,跋山涉水,已泄一气。虽然攻克令支城,看上去士气大振,却未曾与辽西主力决战,悍勇之气无处可泄,围攻大棘城十数日不下,又泄一气。主公若在此时撤离大棘城,赵军原本被阻之气便会如大江般倾泻而下,赵军气势既起,等到收略我国之民,兵精粮足之时,这辽东岂会再有大王的立足之地?” 众人闻言,心中暗道惭愧。他们想得最多的还是如何保全家族,内心认为辽东败局已定。听到慕舆根的分析,均觉有理。 慕舆根也不管众人的心情如何,而是继续道:“臣私下里认为赵国围三缺一,目的是希望大王弃城逃亡。如此这般,便中了赵军的计策。在当前的形势下,不如固守城池,只要大王下令誓死抵抗,气势便会增加百倍。纵使赵军猛攻,大棘城仍足以支持数月。到时候再观察形势的变化,伺机出击谋求利益。如果事情不能成功,仍然具有逃走的机会。为何要望风而逃,不战而造就亡国的局势呢?” 慕舆根的一番话,说得众人瞠目结舌。 他们之中,不是没有人想到这些,只是被石赵大军的攻势吓破了胆子。再加上段辽败亡之后,手下刘群、卢谌、马鲍等人均受到不同程度的重用,原为辽东之臣的封抽、宋晃、游邃等人成为石季龙的座上宾,让他们不得不选择在此时做一个锯嘴的葫芦,以免大棘城沦陷之后,成为石季龙清算的对象。 一百年前,司马宣王入辽东攻克公孙渊,杀公卿以下七千余人,将首级堆放在水滨,堆土筑成“京观”。 那一幕到现在还没有从众人家族的记忆中消除,在这乱世之中,为了血脉传承,又有谁敢将所有的筹码都压在慕容家族身上? 慕容皝站起身来,走到台阶之下。他看向封家家主封奕,轻声道:“国相有何高见?” 即便封奕伯父、东夷校尉封抽叛变投敌,为了安抚人心,在赵军压迫下,诸家族包括封家全部参与了今日的朝会。封奕身为谋主,之前为了避嫌一言不发,见到慕容皝发问,轻轻道:“今强寇在外,众心畏惧。辽东安危,系于主公一人之身。臣试问,主公还有退缩的可能吗?” 慕容皝沉默良久,乃道:“寡人自思,辽东与羯胡难以两全。孤欲取天下,必与石季龙一战。赵军兵临城下,寡人确实退无可退。” “石季龙此人性情暴虐,驭群雄如驱猪狗,如此不恤下情,人神共愤。攻守形势并不一样,攻难守易,敌军兵马虽强,但是大棘城城高河深,如慕舆将军所言,一但主公决定固守,数月之内无忧。赵军滞留日久,各军之间的衅隙便会产生,臣以为只需要坚守以待时机。赵军远道而来,利在速决。若是久攻不下,恐怕这大棘城下,便是石季龙的埋骨之地。” 司隶校尉阳鹜听毕,心想封奕此人不愧国相,对辽东形势洞若观火。他的这番话一方面赞同了慕舆根的主战策略,一方面却是与伯父封抽进行切割。有了此番站队,哪怕辽东击败石季龙,封家也再无后顾之忧。 只是为了巩固慕容家的权利,事后打压封家也在所难免。他心中冷笑,此番燕赵两国辽东之战,封、宋、阳、皇甫等所有家族都会重新洗牌,自己的一把火烧的还真是时候,封家与宋家没落之后,阳家的崛起还有谁能阻挡? 安定皇甫氏家主皇甫真根基还不够稳固,不过其祖皇甫嵩在汉末官至太尉,给皇甫氏带来的声望不是阳家这样的家族可比的。虽然如此,无终阳家在辽东的崛起已经不可避免。 慕舆根此番坚定地站在慕容皝一边,若是击退石赵大军,恐怕慕舆家的地位会水涨船高,成为他在朝堂上的劲敌,倒是不可不防。 只是可惜了封奕,若没有封抽的叛变,自己哪有机会取代封氏? 慕容皝听到封奕的话,面沈似水,对着众臣洪声道:“既然慕舆将军与国相均决定固守大棘城,寡人便这里与诸位约法三章。寡人与石季龙,势不两立。再有言弃城逃亡、献城投降以及阳奉阴违者,斩!” 大殿之内,众臣肃穆,皆回应道:“谨遵大王号令!我等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第四十四章兵贵神速 二 ? 平冈城与白狼山之间,赵军大营之内,居摄赵天王石季龙躺在虎皮床榻之上,身边一名谒者细声细语道:“大王,辽西公世子在大营外等候已久,奴才是否要宣他进来?” “段辽的儿子?”石季龙皱着眉头道:“他来到大营几天了?” “五月十七到达,至今已有二十日了。”那名谒者小心翼翼道:“奴才认为段辽逃奔密云山,若是无法收服,始终是后患。不若趁此机会,派一将军前往安抚,也好给慕容皝做个示范。” “如此也好。”石季龙仰起身子,轻轻道:“天子将从东北来,扫平**定江山。江山自古鲜血染,哪有真龙不杀伤?申扁,待寡人攻破棘城,这条谶言也该应在寡人身上了吧?” 申扁没有回答,他知道在这个时候还是沉默的好。大赵天王石季龙篡夺石弘帝位之后,也曾经效仿魏文帝曹丕代汉故事,实行禅让。在百官劝进、改元举行即位大典的时候,却出了事故。为了应对“天命”,不得己只能效仿商周故事,自称“天王”。 更何况去年的时候,太子石邃意图谋反,牵连甚广。他知道自家大王的心病,那便是得位不正,又无天命所证。若是攻灭慕容皝,待返回邺城之后,即皇帝位便是水到渠成,同时可以将谶言所暗示的几股势力同时绞杀。 石季龙从枕头下抽出一支长箭,赫然便是张伯辰所用碳杆箭,他右手不断在箭身上摩挲着,悠悠道:“杀死李孟的凶手,找到了没有?” “奴才从辽西群臣那里探知消息,正要禀告大王。据说当初在令支城,有一少年名曰张伯辰,在箭术上击败了辽东第一神射慕容翰。所用之箭便与大王手中有几分相似,听说此人已经被段辽招为驸马。” “还有此事?”石季龙顿时来了兴趣,“慕容翰此人寡人也是闻名久矣,听说一直伴随着段辽。寡人若能得到此人效力,则江左不足平也。能够必败慕容翰,想必是个人物。传令下去,以后若是遇到此人,务必不要伤害到他的性命。寡人倒要见识一番,能够射杀李孟、击败慕容翰的人,究竟是什么样子!” “那辽西公世子”申扁道:“段辽将雪蹄青骢献给了大王,并献上降表,若能降服段辽,棘城便是孤城一座。奴才以为大王效仿魏武灭蹋顿故事,回军之后便可以挥师南下,到时候大王气吞四海,谁人可敌?” “哦?” 石季龙饶有兴趣道:“寡人早知段辽有名马,号为雪蹄青骢。慕容皝亦有名马,称为赭白,二马均是不可多得的绝世良驹。前日斥候来报,说是慕容皝想要弃城北奔,却被赭白咬住衣衫不放,如此看来,上天也想借畜生之手帮助寡人成就不世功业。段辽能够献上降表,还算识时务。段部与我相争数十年,匹磾、文鸯、末波均是一世豪杰,倒也值得寡人另眼相待。” 申扁试探问道:“那大王的意思是” 石季龙双眼闪过一丝狠厉,轻轻道:“让麻秋前来见孤。” “喏!” 谒者申扁退下之后,不多时,征东将军麻秋走进大帐,单膝拜倒在地道:“臣征东将军麻秋见过大王!” “将军先看看这个。”石季龙将一块丝帛丢在地上,轻轻道:“你一路追杀段辽,最终却让其逃脱,寡人也不怪你。今日再给你一个机会,去迎接段辽投诚,须知受降如迎敌,务必慎之又慎。辽西地势复杂,寡人让北平太守阳裕为你的行军司马,可莫要让寡人失望!” 麻秋展开丝帛,发现却是辽西的降书顺表,当下心中恍然,不由洪声道:“臣自当竭尽全力,回报大王恩遇!” 大棘城中,慕容皝打开斥候送过来的密报,轻声读道:“胡贪而无谋,吾今请降求迎,彼终不疑也。若伏重军以要之,可以得志。” 他放下密报,喃喃自语道:“段辽啊段辽,你我相争数年,如今终于要携手对敌了吗?如今你逃亡密云山,寡人也被众军所困,这该如何是好?” 慕容皝焦躁地在房间中踱着步,心中反复衡量,总是拿不定主意。他抬起头看着远方,忽地咬了咬牙,对着身边谒者道:“让老四前来见我!” 慕容恪走进大殿,便见到父王面色不安,便道:“恪儿见过父王。” “段辽想要与寡人合谋,在险要之地伏击石赵大军,你一向足智多谋,对此有何看法?”慕容皝将密报递了上去,不由问道。 慕容恪看完以后,呵呵笑道:“父王明鉴,如今石赵大军兵临城下,若是出兵与段辽合谋,大棘城守卫必定会减少,若是因此被羯胡攻破,岂不是得不偿失?” “如今辽东险峻,难道就放过这个机会?” 慕容皝有些不悦,他隐隐感觉到,若是能够抓住眼前的机会,不但能够击退石赵大军,解了棘城之围,甚至还能够就此反击,将石季龙留在这辽东之地。即便达不到目的,也总好过坐以待毙。 “当然不!” 慕容恪收起笑容,脸上郑重其事道:“我大棘城中只有两万可用之兵,龙城姚弋仲羌族之兵共有四万,柳城苻洪氐族之兵共有五万,徒何支雄麾下亦有五万之兵。再加上石季龙亲率三万龙腾中郎,以及其它各城附庸之军,不下二十余万。父王难道还看不出来,三路大军各怀心思,根本没有竭尽全力吗?” “你是说,姚弋仲、苻洪他们各自为了保存实力,只是虚应故事?” “不错,而臣以为。大棘城若没有显露疲态,他们便不会全力猛攻,只会寄希望于别人。一旦父王令人率军出城,只怕他们便会如同疯狗一般扑上来,将大棘城撕个粉碎。” “难道寡人就眼睁睁地看着这个机会消失不成?”慕容皝皱着眉头道。 第四十五章 兵贵神速 三 ? “小柔,你说他他为何不来找我?”段雪颜看着身边侍女,有些伤感道。自从张伯辰进入密云山中,她一直以为可以和张伯辰见上一面。可是时间过去了将近一个月,她仍然没有见到那人的影子。 难道还要让自己过去找他不成?段雪颜心中有些伤心,又有些恼怒。 父亲将自己许配给那个人,好歹也是他的未婚妻,他这般怠慢自己,是否没有将自己放在心上? 如今族人四散飘零,母亲被敌人掠走音信全无,而父亲又是意志消沉,连那个人也是轻视自己,一时间不由肝肠寸断,她悲从心来,只想大哭一场,才能缓解内心的煎熬。 “郡主,小柔听刘叔说,主公把所有的辽西突骑都交给了张将军。既然如此,恐怕你们的婚事也快近了吧?” 侍女小柔看着自家郡主,一时不知道如何安慰,只好找个话题开导道:“听说渤海公和慕容先生均去了宇文部,这密云山中总需要有些人来保护。主公如此器重张将军,郡主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小柔” 段雪颜轻轻擦拭了一下眼角,柔声问道:“你觉得他他这个人到底怎么样?” “能让郡主喜欢的人,当然是极好的。再说他能击败慕容先生,箭术这般了得,整个辽西也没谁能够比得上。”小柔想起一事,不由掩嘴窃笑道:“张将军不但箭术了得,人也长得俊俏。就是有一样不好,那就是整个人冷冰冰的,好像有谁欠了他的钱似的。” “你不明白,他这个人,确实和别人都不一样。”段雪颜想到当初救起张伯辰的情景,似有所思道:“你还记得他说话的样子吗?” “小柔怎么会不记得,当初小柔以为张将军说的是中原官话,却又与刘叔所说的不一样。看他的穿着,想必也是出身世家的公子。那身衣裳,小柔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见过呢。郡主让我们一路上都用鲜卑语说话,倒是让我们知道了他是怎样说话的。” 小柔不由来了兴趣,模仿张伯辰的样子道:“谢谢你救了我,我叫张伯辰,来自北京!” 说完之后,顿时“咯咯”笑了起来。 段雪颜看到小柔的样子,不觉莞尔,稍稍冲淡了内心的担忧。段部如今败亡密云山,安危只在旦夕之间。只希望那个人可以力挽狂澜,让部落转危为安。一想到敌人来势汹汹,却又希望他可以逃得远远的,不要牵连其中,枉自送了性命。 少女的柔肠百结,让段雪颜不由想的痴了。 张伯辰当然不知道救起自己的那位郡主,如今对他牵肠挂肚。自从到达密云山后,段辽便将自己带往地窟之中,将段部最核心的机密展现在他的面前,并和自己达成了一笔惊天的赌注。 有了这次行为,也便意味着,他张伯辰成为了段辽的利益共同体,也成为了对方最值得信赖之人。 只是接下来,段辽并没有如约将剩下的辽西突骑交接给他,而是从密云山中消失了。即使猎击飞骑的斥候营,也探查不出来他们的轨迹。百无聊赖之下,张伯辰只好每日里和徐可以及高烈等人待在一起,将所得到的情报在地图上推演,以便判定辽东的形势。 这样的日子不知不觉间便过去了月余,斥候营返回的情报越来越频繁,石赵大军攻打大棘城已经进入白热化的地步。大赵天王石季龙为了催促三军,甚至将大营由平冈城迁移到了距离棘城三十里外的王家陂。 一场暴风雨即将到来,即便隔着迟滞的情报,张伯辰亦能感受的到。然而段辽率领的不足七百的辽西突骑至今未归,也想参与到这场盛宴之中么? 张伯辰站在一块巨石上,瞭望着山下的情景。 他实在不明白段辽的策略,按照他的想法,在如今的形势下,固守密云山不失为上策。即便辽西五郡四十二县尽数失去,亦可以在石赵大军退却之后重新收回。这个地方,整个人口不过十余万。除了安顿后方,并不能给赵国带来多少利益。 而安顿后方,又有谁比原本辽西的那批老臣子更合适? 想到人口,张伯辰不得不感叹,这个世道实在是艰难。在后世十多亿人口的时代,一个三四线小县城,人口比如今的一国人口还要多。那个时代人多为患,而如今的时代,人口却是最宝贵的资源。 想要建立一番功业,最主要还是要有人啊! 世子段乞特真携带名马投诚石季龙,也不失为中策。想那石季龙最主要的敌人还是江左的晋人,这辽东之地贫瘠荒凉,能够得到段辽这种地头蛇的镇守,也免去了他的后顾之忧。毕竟若是派遣大军镇守,无疑极大地牵扯了南征的精力。 只是 段辽却选择了带领仅有的一点可用之兵离山而去,一旦石季龙的迎降大军到来之后,发现段辽不在,只怕山中无人可以幸免。这样的后果,身为辽西公的段辽又怎会想不到? 除非,他还有更大的目的。 那便是,以诈降为诱饵,将前来迎降的队伍就地消灭。然后与慕容皝联手,截住石季龙的退路,将赵国二十万大军尽数留在这辽西之地! 张伯辰打了一个寒颤,这个计划一旦施行得当,石季龙五年之内恐怕再无力发动大的战争。他不由想起了后世隋朝有个皇帝叫做隋炀帝杨广,三征高丽损失惨重的事情。这种孤军在外的远征计划,一旦后路被截断,便意味着失败。 他不明白的是,在如今的形势下,即便击败了石季龙,得到最大好处的只怕也会是慕容皝。一旦赵国大军退却,辽西如何在慕容部的攻势下幸存? 难道段辽真的到了病急乱投医的地步了吗? 张伯辰正在胡思乱想着,便见秃发狐雍带着一个人走了过来,那人张伯辰认得,正是段辽身边一名颇受信任的谒者。 谒者对着张伯辰施了一礼道:“奴才受主公所命,持符节前来告知将军:如今辽西生死存亡,系于一线。将军与寡人,视同一体。如若寡人可辅,将军务必率麾下之军,经傍海道前往徒何城,寡人与将军共谋大业。若寡人不可辅,将军可自行离去,另择其主,寡人不之罪也。” 谒者说完,将一段竹节递到张伯辰的手中。 张伯辰看向徐可以及高烈等人,发现众人均是神色凝重。段辽已经将话说到了这般地步,他们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傍海道 第81章 邾城 一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五个多月,几场大雪覆盖了大地,万里银装素裹。一场寒流下来,让张伯辰见识到了这个时代的酷寒。 从蓟之县南下,在邺城外修整了一个月,他一直待在军营之中,没有机会外出见识这座大赵的都城,稍后便跟随石闵往南方行军。 从辽东到达幽州,从幽州穿越冀州,在冀州的邺城修整一个月后,随即穿越豫州,到达沔阴。这里已经是荆州的地界,南方不到五十里便是大江。 五个月的时间里,一个月修整,四个月用来行军。张伯辰第一次感受到了时间的飞逝。如今已经是第二年的正月底。转眼之间,距离他穿越以来,已经快有一年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对这个世道更加的了解。 当初晋愍帝司马邺被俘后,司马睿在江左石头城建元称制,号为“晋王”。 司马邺被被杀后,讣告传到江东,司马睿正式称帝。可惜以其才能,不但未能整合力量北伐中原,在内政上还受制于世家大族,虽为天子,号令不出宫门,仅仅做了五年皇帝,便在王敦的逼迫下忧愤而死。 司马睿死后,其子司马绍即位,是为晋明帝。晋明帝司马绍仅仅做了三年皇帝,便病逝于宫中,死时年仅二十七岁。 张伯辰从军中了解到,司马绍母亲旬氏便是幽州鲜卑人,乱世之中被掠夺卖于江南,入宫为宫人,最后生下司马绍。因为长得金发肤白,被王敦骂为“黄头鲜卑奴”。 从零零散散的信息中,张伯辰猜测,这个司马绍应该是有白人血统,不然不会有“黄头”,大抵继承了母亲旬氏的基因,才会有这种表象。认真说起来,司马绍实在是个聪明人。假如只是从小时候的表现来看,能把后世那个砸缸的司马光爆成渣。 发生在他身上最著名的典故,便是“举目见日,不见长安”。相传当初司马绍年幼,父亲司马睿闲坐的时候,将他放在膝前。恰好这个时候有一位使者从长安来到建康。 那使者见到司马绍,极为喜爱,有心考较他,便问道:“你说这天上的太阳和长安哪个近?” 不曾想司马绍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当然是长安近,你从长安到来。小子却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人能太阳那边过来。对比之下,结果可知。” 司马绍的回答,让父亲司马睿大为惊异。也许儿子比较聪明的时候,父亲总是想炫耀一下。有一天司马睿大宴宾客,又把儿子叫到身边来,再次将使者的问题问了一遍,以此来展示自己儿子的聪明才智。 这一次,司马绍看着满堂宾客,满怀凄楚地回答道:“太阳近!” 司马睿当时脸色就变了,心想道,老子原本还觉得你聪明,想让你在众人面前大大地露个脸,没想到你小子就不是个实诚人,竟然摆了你老子一道。 于是问道:“你怎么和上次的回答不一样呢?” 司马绍只回答了一句:“举目见日,不见长安!” 话音一落,满座皆惊。抬头能看到太阳,却看不到长安。当然是太阳近。最主要的是,当时长安在匈奴汉国的包围之下,形势岌岌可危。整个大晋已经摇摇欲坠,司马绍的一句话,却让众人看到了他对社稷的看重。 第二件典故,则是“遗鞭脱身”。 王敦图谋叛变,司马睿忧愤而死。司马绍即位之初,便面临着王敦的威逼。当初整个朝廷都是王氏兄弟扶持起来的,号称“王与马共天下”,王氏党羽遍布朝廷,可想而知司马绍的压力有多大。 然而就在王敦发兵以后,司马绍化装成普通士卒亲自前往查看王敦的营寨。当时王敦在营寨内午休,梦中见到有太阳围绕着营寨打转,醒来以后便道:“这一定是黄头鲜卑奴前来查看我军营寨,一定要将之拿来见我!” 在王军的追击下,司马绍疾驰而去,一旦坐骑拉粪,便浇上冷水,路上遇到一名卖饭的老妇,他将手中的七宝鞭递过去道:“如果后面有人过来,你可以将这七宝鞭送给他们。” 追击的王军士兵得到七宝鞭后,相互之间传递观看,听老妇人说那人去得远了,又见马粪都是凉的,便拿着七宝鞭赵王敦复命去了。就这样,司马绍在追击下从容离去。 第三件典故,却是“晋祚不长”。 司马绍即位后,大臣王导与温峤前往宫中面圣。司马绍便问二人,当初司马氏先人之所以能够统一天下,原因何在? 温峤闻言,沉默以对。王导见状,却是回答道:“温峤年轻,对那一段历史不熟悉。还是让老臣来为陛下讲述。”于是在司马绍面前讲了司马懿当初创业初期,如何诛杀曹爽以及大臣,以及如何在宫中、军中培养自己的心腹。 与此同时,还讲起了文帝司马昭诛杀高贵乡公曹髦的事情。听的司马绍冷汗直流,自觉羞愧,掩面伏在床上,对着二人道:“如果真如您所说,晋祚又如何长久呢?” 司马绍虽然只做了三年皇帝,却是平定了王敦的叛乱。同时对王导做出妥协,成功地化被动为主动。张伯辰从这几件流传出来的事迹当中可以看出,司马绍此人进退有度。若是能够活的久一点,未必不能扭转时事,只可惜最终没有活到三十岁。 司马绍死后,儿子司马衍即位,即位之时,年仅五岁。主幼时艰,外有强敌环伺,内有世家掌控。不得已之下,只好由太后庾氏垂帘听政,录尚书事王导与中书令庾亮共辅朝政。 从即位到如今,已经十四年了。十四年里,各大世家为了得到主导朝政的权力,相互排斥。到如今,庾亮依靠自己是皇帝舅舅的身份,成功压制王导以及其它世家,将朝政掌控在自己手里,更是坐镇武昌,时刻准备北伐。 当大赵天王石季龙兵败大棘城下,庾亮更是增兵邾城,想要以邾城为据点,兵出武昌,经颍川,拿下洛阳。而扬州方面,则是据守寿阳,北上彭城,拿下徐州后,与西路军相互策应,从而进逼邺城。 可惜,庾亮的动作,引起了石季龙的警觉,退入幽州之后,便从各地抽调大军,朝荆州进发。而石闵,便是前锋。张伯辰看着城外积雪,心中暗叹,一旦雪融,只怕又是一场不亚于辽东的大战,这一次却不知道胜利者是谁。 ; 第82章 邾城 二 ?司马衍的的年纪也只比自己大上一岁,却已经做了十四年的皇帝。如今江左侨姓大族与吴姓大族之间矛盾突出,朝政大权由出自庾亮之手,司马衍不过是个傀儡而已。 自从司马睿称帝江左以后,荆扬二州一向相互制衡。其中荆州号称形胜之地,若是掌控荆州之人想要造反,大军顺江而下,不一日便可兵临都城建康。 当初武昌郡公、荆州牧王敦造反,攻破石头城,最终导致晋元帝司马睿忧愤而死。王敦死后,荆州刺史落入长沙郡公陶侃手中,得以保持江左数十年的稳定。甚至最终平定苏峻与祖约之乱,也是以陶侃为盟主,纠合各方诸侯,才让原本就动荡不已的江东稳定下来。 五年前陶侃病逝,坐镇荆州的则是颍川庾氏家主、皇帝司马衍之舅庾亮庾元规。庾亮若想压制朝中反对的声音,注定无法长久安定下去,只有通过建功立业,才能不断建立声望。 张伯辰不久前从军中得到情报,由于庾亮的上书,江左任命桓宣为都督沔北前锋诸军事、司州刺史、坐镇襄阳,正是石闵此番的主要对手。 与此同时,庾亮为了稳定局势,还通过朝廷任命三弟庾怿为监梁、雍二州诸军事、梁州刺史,镇守魏兴郡。魏兴郡在沔水上游,从此地北出子午谷,三百余里即到关中,向西三百里则到汉中。庾怿镇守此处,主要目的是为了防备蜀中成汉与羯赵关中军团的趁火打劫。 为了策应桓宣和庾怿,又任命西阳太守、幼弟庾翼为南蛮校尉,兼领南郡太守,镇守江陵。这样一旦前两路有失,便可北上支援。同时控扼大江,防止成汉从瞿塘峡顺江而下。导致荆州腹部空虚。 所有的一切部署,都是为了巩固武昌郡位于江北的军事要塞——邾城。 作为都督江、荆、豫、益、梁、雍六州诸军事,兼领江、荆、豫三州刺史,庾亮在不久前分出豫州刺史的职位,授予了州陵侯毛宝,由于庾翼转任南蛮校尉,自动解职西阳太守。西阳太守的职位则转给了大将樊峻。[注1] 毛宝与樊峻率领精兵一万人镇守邾城,石闵此番南下所要拔除的目标便是此城。对于大赵天王石季龙而言,东线以淮水为界,而扬州之西,则要以大江为界。只有大江为两国所共有,才能达成事实上的默契。 当初长沙郡公陶侃为荆州刺史时,放弃邾城的守卫,才换来与赵国的息兵止戈。陶侃的目的很简单,当前江左百废待兴,根本无力北伐,只能采取战略守势,来为朝廷争取休养生息的时间。 在与赵国的对峙中,大江已经是天险,少一个邾城于大局无碍。而邾城深入江北,至少需要派驻三万精兵才能够保全此地,对于江左来说,得不偿失。若以此地为据点,随时可以北上洛阳。这无异于在赵国的头上悬挂了一把利剑。 在没有实力北伐的时候,此举不过是自招凶祸。如今的江左,便是汉人的主要栖息地。若被赵国攻破,汉人算是真正地亡国灭种了。 张伯辰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居然会有如此奇异的遭遇。 庾亮除了派兵分守各地,还让长沙郡公陶侃之子、建威将军陶称改任南中郎将、江夏相,进入沔中,在武昌与魏兴之间游弋。 当初他得知消息后,曾经想过,石闵为赵国北中郎将,陶称为中晋南中郎将,却不知二人会不会在战场中相遇。 若是有一天二人兵戎相见,一定会很有意思。如今的他,身为赵国的振武都尉,被石闵从兵曹抽调五百人授予麾下,加上原本的猎击飞骑,将近六百人。 也许是为了防止自己逃跑,石闵只拨付了这六百人二十匹战马。张伯辰心中苦笑,假如自己不摸清楚各地的状况,想要逃亡,又能逃到哪里去? 哪怕逃亡江左,没有家世出身的他,难道就能保证活命吗? 要知道如今长江沿线,被设置了一系列的侨郡,用来安置南下逃亡的晋人。这些流人,江左不能不接受,毕竟事关大义,若失去了正统性,司马氏的中晋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然而若是安置在其他各州,必定会与当地大族产生冲突。原本的利益受到冲击,又有谁会在意国难当头? 为了解决这个难题,江左便在大江沿线设置侨州与侨郡,比如兖州原本在豫州与青州之间。晋明帝司马绍却于广陵设置南兖州,用来安置从兖州逃亡而来的流人。其它各州亦是类似的情况,若是出身大族还好,像他这般连出身也说不明白的人,前往江左注定会沦为奴婢之流。 侨本是寄寓,也就是暂时性地居住于这个地方。这些人失去了家园,无时无刻不想着打回中原。江左将他们安置在这里,便是最好的阻碍石赵南下的利器。 张伯辰跟随石闵南下的途中,亦曾遇到过逃亡江南的大族被大军围剿屠戮。这是一条异常凶险的路,即便成功到达江左,也不过另一个悲惨命运的开始而已。 乱世人命不如狗,说的便是这种情况。 雪下的越发的大了,高烈与李茂等人站在张伯辰的身后,目光中均有几丝担忧。事到如今,他们只有在赵军之中抱团取暖,才有可能活下去。 而他们的主心骨,便是张伯辰。 当前形势下,庾亮已经部署完毕,他上书建康,只待朝廷答允,便会挥军北上。而石闵作为前锋到达沔北,也正在等待大赵天王石季龙的部署,只怕就在近日,主力部队便会陆续南下。 张伯辰站在城头,看向邾城的方向。此番不比在辽西,他该如何取舍,才能在这场战争中取得最大的利益? “将军,有急报!”段思勇手捧竹筒登上城头,这是突发狐雍刺探出来的情报。张伯辰拿在手中,轻轻地拔出木塞,将急报掏了出来,郑重地看了下去。 “赵以太保夔安为大都督,率骑兵两万南下邾城,石鉴、石闵、李农、张貉、李莬五将各率一万人攻略荆扬。” 他将急报撕成数半,心中突然宁静非常,战争的发生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但是战争的结果,他自信必定会因为自己的到来而得以改变! 龙湖注:1、毛宝出自荥阳毛氏,本朝太祖之先人。 ; 第83章 江左的应对 一 ?“告诉秃发,重点监视桓宣动向,此人是个危险的对手。各郡形势复杂,我等从辽西而来,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一切小心为上!”张伯辰皱着眉头,对着是段思勇说道。 石季龙兵败大棘城,还能够抽调出如此兵力,实力明显比江左更胜一筹。赵国能够压制江左数十年,不是没有道理的。据他所知,当初若不是汉赵国主刘曜的牵制让石勒始终无法集中精力南下,江左早已经被石勒攻破。 而在十年前,石勒与刘曜决战于洛阳。正是那个时候,晋明帝司马绍刚刚病逝,司马衍年幼继位,由国舅庾亮辅政。 庾亮此人性格峻急,辅政之初即逼反历阳镇将苏峻与寿春镇将祖约,以至于都城建康竟然陷于二人之手,连皇帝司马衍与录尚书事王导也一并被俘。若不是荆州刺史陶侃联合温峤等人东下平叛,东晋早在十年前即已被灭。 那祖约出身范阳祖氏,乃是豫州刺史祖逖之弟,祖逖死后代领其部众。其兄一生致力北伐,其人却先是叛乱,被陶侃击败后,最终投降了石勒,被石勒以不忠于主的名义斩杀,整个宗族也随之覆亡,让人不得不感叹命运的无常。 从得到的情报来看,平北将军桓宣乃是江左为数不多的沙场宿将,当初晋元帝司马睿还是琅琊王的时候,曾经担任过左丞相,而桓宣彼时便是丞相府舍人,由此可知,这个人开始便是晋元帝的心腹,应该是一个独立于江左世家之外的保皇派。 此人不但跟随司马睿于百废待兴中建立政权、协助祖逖北伐中原,还参与平定苏峻与祖约二人的叛乱,更是在石勒病重之际攻克襄阳固守至今。 他的实力,绝对不容小觑! 张伯辰此番跟随石闵而来,别无所求,只希望在这场战争中保存性命。当初在辽西,段辽对他有知遇之恩,所以即便才识有限,也是尽己所能,以一己之力为段部寻求解决之道。最终虽然失败,也是形势使然,非战之罪。 但是现在,面对着攻打江左,他却变得迟疑起来。赵国是羯胡异族,江南之地才是自己的同族之人,他即便无法前往投奔,也不能在此时助纣为虐。 庾亮统筹力量北伐,而夔安的身份也并不低于他。作为“冀州八骑”之一,石勒死后,老练的夔安率先站在了石季龙的一边,带领百官劝进,先为守尚书令,又为太尉,成为百官之首。数年前石季龙从襄国迁都邺城,祭祖仪式便是夔安主持,如今作为征讨大都督率军南下,说实话,张伯辰并不看好庾亮能够取得胜利。 除了夔安以外,还有石季龙的第三子、义阳公石鉴随同前来。在石季龙的十个儿子当中,七子石挺被当初起兵勤王的郭权所杀,长子石邃两年前被立为皇太子,也随即被杀。 次子石宣在石邃被废后成为皇太子,而石鉴与老四乐平公石苞、老五秦公石韬、老六燕公石斌、老九彭城公石遵等六人亦是各有势力,彼此之间明争暗斗,已非一日。 张伯辰在石闵军中的这段时间,便听闻当初石邃恐惧老二势力的增涨,想要暗中击杀石宣,并趁机废除父亲石季龙,最终被人告发,全家二百余口被诛杀殆尽,母后郑氏也因此受到牵连,被废为东海太妃,连带着一母所生的彭城公石遵也受到排斥。 天王后郑氏被废后,昭仪杜氏上位,其子石宣也因此成为皇太子。只是可惜石宣凭借自己作为老二的优势,亦时时刻刻恐惧五弟石韬。二人虽然同为杜氏所出,但这几年石季龙对石韬的偏爱明显在石宣之上。 张伯辰亦不得不感叹,后世清宫剧中康熙诸子的“九龙夺嫡”也不并是什么稀罕事。从古到今,权力都是这个味儿,一旦沾染上了权力,兄弟反目,父子成仇哪有例外? 与自己比试箭术的辽东第一神射手慕容翰,不也是在权力斗争中被其弟慕容皝击败的么? 他亦曾想起,当初在辽西,段辽授予自己振武将军的时候,建武将军段龛嫉妒的模样。段龛身为辽西公段辽的侄子,渤海公段兰的嫡子,在世子段乞特真愚鲁的情况下,极有可能接掌段部,成为新一代辽西的主人,地位根本不是张伯辰可比。 然而即便如此,他仍然嫉妒张伯辰的风头,记恨他夺走了属于自己的荣光。自己一个外人尚且如此,也难怪石季龙几个儿子争的你死我活。 张伯辰内心苦涩,还好江左的皇帝年幼,没有诸子夺位的烦恼。只是形式如此,建康城中的君臣又会如何应对呢? 建康城,原名秣陵。赤壁之战前夕,诸葛亮出使东吴,见此地地势奇特,便对孙权说:秣陵地形,钟山龙蟠,石头虎踞,此帝王之宅。是以孙权在武昌即位后,即迁都于此地,因其北临大江,兵出扬州即可攻略中原,取“建功立业”之意,命名为“建邺”。 司马睿布局江东,为了避晋愍帝司马邺的讳,便改建邺为“建康”,又因在城西石头山筑有石头城,作为守卫建康的的军镇,是以时人多称建康为“石头城”。 大殿之中,皇帝司马衍南面而坐,对着众臣道:“日前大舅上疏,言蜀甚弱而赵甚强,欲率大众十万移镇竟陵,派遣各军分布于大江、沔水沿岸,与武昌、襄阳互为犄角,作为伐赵的准备,诸位卿家以为如何?” 司马绍病逝后,被授予“明”的谥号。所谓“任贤致远曰明、独见先识曰明、远虑防微曰明”,晋明帝司马绍虽然仅仅在位三年,然而不但平定了王敦之乱,平衡了吴姓大族与侨姓大族的利益,更是给年仅五岁的儿子司马衍留下了一个可靠的班底。 他临死之际,召太宰司马羕、司徒王导、尚书令卞壸(kun)、车骑将军郗鉴、护军将军庾亮、领军将军陆晔(yè)、丹阳尹温峤共受遗命辅政。 这些人中,司马羕作为西阳王,出身宗室;王导出身琅琊王氏,乃是当初建国主力;卞壸世代忠良,乃是司马绍的心腹;郗鉴出身高平郗氏,又经历永嘉之乱,从北地南迁,代表着南迁士族的利益; 至于庾亮,作为为皇帝之舅,代表着母族势力,也是幼子能够坐稳皇位的保证;陆晔出身吴郡陆氏,乃是东吴丞相陆逊侄孙,代表着吴姓大族在朝廷中的存在。 而温峤,出身太原温氏,乃是司徒温羡之侄,其姨丈为当初的并州刺史刘琨,在辽西的刘群、崔悦、卢谌等人便是此人的表亲,可以说他与关东各大世家均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正是在这些人的辅佐之下,幼年继位的司马衍才能够在乱世之中有惊无险地做上十四年皇帝,比他的父祖加起来还要多。 如今七人之中,司马羕、卞壸、陆晔与温峤均已去世,朝中以丞相王导、司空庾亮和太尉郗鉴为三公,庾亮镇守武昌,而王导与郗鉴则在朝辅政。 王导见到司马衍将庾亮上疏交于群下商讨,嘴角不由浮起一丝似有似无的嘲讽。 琅琊王氏自从族兄王敦叛变,一直被朝廷所忌惮。王氏年轻一辈的子弟当中,已经没有独挡一面的人物出现,而庾氏昆弟却是遍布朝廷,牢牢地掌控了朝廷的大权。他这些年来,名为三公,也不过与时俯仰而已。 然而他身为名义上的百官之首,又不能不表态,当下正襟危坐,缓缓道:“司空国之重臣,所为皆是国谋,老臣并无异议。” 太尉郗鉴见状,不由皱了皱眉头,琅琊王氏与颍川庾氏争权,朝政一切以庾亮主导为是。王导作为丞相,内心不满也在情理之中。然则身为国家大臣,若为家计而不为国谋,难免遭人非议,更有愧于先帝托孤之重,不由奏道:“这些年国内叛乱相继,中原流人南迁日多,国库空虚,臣以为当下资材未备,不可大举。” “臣附议!” 郗鉴话音刚落,却见一人手持笏板,走到大殿之中,众人看去,却是九卿之一的太常卿蔡谟。三公坐而论道,王导与郗鉴可以奏不离席,其他臣等却没有这个待遇。蔡谟走到前来,对着皇帝司马衍施了一礼道:“臣以为太尉之言,正是老成持国之策。” “哦?蔡卿家有何见解,快快道来,朕愿在此受教。”司马衍看到有人反对,睁大着眼睛,不由来了兴趣。 蔡谟当初与颍川荀氏出身的荀闿、琅琊诸葛氏出身的诸葛恢共同为晋元帝丞相府从事,于江左建立中晋实有从龙之功。又因三人之字均是“道明”,所以世人称三人为“中兴三明”。 蔡氏出身陈留,中原沦陷前,世家交游,蔡谟与同乡阮放、阮孚;高平郗鉴、刘绥;泰山羊曼、胡毋辅之,济阴卞壸等七人一起谈经论道,由于八人同出身于兖州,世人比之古之八俊,号为“兖州八伯”。 可以说,太常卿蔡谟亦是江左的元老重臣。众人见他附议郗鉴,不由齐齐地看向此人,想看看他到底有何高论。 ; 第84章 江左的应对 二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为君者不可不察。臣以为时机有利与不利,道路有屈有伸,假若不考虑当前形势的强弱,一味轻举妄动,国家危亡不过是在旦夕之间,又有何功业可言?当今之计,不如自蓄威势以待时机。子曰: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社稷之器不可把玩,须要慎之又慎,时时防微杜渐,方能长治久安。” 司马衍看到蔡谟肃然而立,言谈举止之间,一股威严气势透露而出,内心暗自敬重,便道:“中原沦陷,社稷遭难,朕身负万千黎氓期望,总归有朝一日要殄灭胡羯,回归故都,以告慰列祖之灵。卿家说时机有利与不利,却不知何谓有利时机?又何谓不利时机?” 话音刚落,大殿之内一片沉寂。 各大世家南迁江左已非一日,距离永嘉之乱亦有三十余年。老一辈虽然还念念不忘北伐中原,然而新成长起来的一代,没有经历过国破家亡之痛,已逐渐放弃了回归故里的念头,开始在江南买田置地。在他们看来,胡族势大,中原恐怕再无光复之日。 如今见到皇帝虽然还未亲政,内心已抱有收复失地的想法,一些大臣不由暗自惭愧。 蔡谟见问,亦是有些沉默。他在内心暗自揣摩一番,方才说道:“时机的与否在于羯胡的强弱,羯胡的强弱又系于石虎一人之身。自从石勒举事以来,石虎常作爪牙,百战百胜,遂定中原。如今伪赵所据之地,与前世曹魏相当。我之所据,不过东吴之地,强弱之势短期之内无法改变,更何况石虎此人——” “太常此言不亦谬乎!若石虎真有百战百胜之能,为何会被桓平北取了襄阳?”就在此时,琅琊內史桓温走出班列,走到大殿中央,出言反驳道。 桓平北便是平北将军桓宣,当初趁石勒病重,赵国内政不稳之际袭了襄阳,并在赵国征虏将军石遇的数次攻打中顽强固守了下来。此人与桓温同出谯国桓氏,只是桓温出身桓氏大宗谯国龙亢,而桓宣则出身小支谯国铚县。 龙亢桓氏祖上乃是后汉初年的经学家桓荣。桓荣祖孙三代经学传家,先后为五朝帝师。可惜在九十年前,司马懿发动“高平陵事变”诛杀曹爽,身为曹爽智囊的大司农桓范亦受到牵连,被夷平三族,龙亢桓氏由此遭受重创。 不得已之下,桓氏居家迁徙到宣城郡宛陵避难。到桓温父亲桓彝之时,由儒入玄,与江左名士交结,在他的努力下,桓氏总算稍有改观。 当初桓彝与温峤交好,桓温出生时啼声嘹亮,令温峤大为惊异,直呼此儿非凡,是故桓彝为儿子取名为“温”,以示不负温峤欣赏之意。 如今的桓温身为晋明帝司马绍的驸马,皇帝司马衍的姐夫,娶了南康长公主司马兴男,又任琅琊內史,加辅国将军,可谓是春风得意。 永嘉之乱时,司马睿为琅琊王,带领数千家琅琊郡侨民避于江左。称帝后,在宫城以北设立怀德县,用来安置侨民,稍后又设立侨琅琊郡,寄寓于丹阳。司马衍即位后,析丹阳郡江乘县部分土地,设立琅琊郡,治金城。至此,南渡的琅琊侨民方才拥有属于自己的土地。 蔡谟见桓温打断了自己的话,并没有因此而生气,相反眼神之中却带有几分赞赏。身为宣城内史的桓彝被苏峻麾下将领韩晃所杀,泾之县县令江播亦曾参与谋划。彼时桓温不过十五岁,得知父亲死讯,枕戈泣血、誓报父仇,等了三年时间,终于让他等到了机会。 三年后,江播去世。其子江彪等三人为父守丧,因担心桓温前来寻仇,便提前在丧庐内备好兵器,以防不测。桓温却假扮吊客,混入丧庐,手刃江彪并追杀其二弟,终报父仇。如今江左谈玄风盛,有如此血气的新人已经不多了。 蔡谟顿了顿,继续道:“石勒死后,石虎挟持嗣君,诛戮将相,内难既平,翦削外寇。一举而拔金镛,再战而擒石生;诛石聪如拾遗,取郭权如振槁,四境之内,不失寸土。以此观之,石虎是有才能呢?还是无能呢?” 这些都是大赵天王石虎石季龙的战绩,蔡谟说出后,众人均知所言属实,并没有丝毫夸大。石虎废除石弘后,镇守洛阳的石朗与镇守关中的石生先后起兵勤王,均被石虎击败。稍后起兵的石聪以及为石生报仇的郭权亦被其一战而定。 蔡谟见到众人沉默,缓缓道:“桓內史以为伪赵无法攻克襄阳,以此论断石虎的无能。百战百胜之人,却因为没有攻克一城便是无能么?诸位觉得百发百中之人,如果有一箭没有射中,是不是便是射术拙劣呢?况且——桓平北的对手石遇,不过是伪赵的偏师罢了。若石虎亲率大军前来,桓內史以为如何呢?” “无论是桓平北,亦或者是石遇,均是边将。他们所争夺的,不过是领土的伸缩。有利则进,不利则退。于国家兴亡而言,不是最急迫的事情。现在庾司空以征西将军镇守武昌,想要亲自率领大军席卷河之南。若如此,石虎必定率领倾国之兵前来,与征西决一死战,又哪能是襄阳之战可比?” “征西想要与石虎交战,比起石生如何?如果想据城固守,比起金镛城如何?想凭借沔水天险,比起大江如何?想要抗拒石虎,比之苏峻又如何?凡此种种,事关成败,岂能不考虑清楚?”蔡谟望着司马衍,知道若想制止庾亮,必定要打动皇帝之心,虽然皇帝尚未亲政,然只要朝议不许,即便以庾亮之强势,也要三思而行。 石生当初镇守关中,乃是羯赵有名的猛将。庾亮执掌荆州,也未必是他的对手。然而,此人却在与石朗等人一同起兵反对石虎的过程中被击败。如今石虎将关中与洛阳同时收入囊中,实力只会比以前更强。 沔水之险不及大江,而苏峻亦是石虎的手下败将。当初苏峻以诛杀庾亮的名义叛乱,竟然渡过大江攻克石头城,将江东搅个天翻地覆。庾亮之能无法击败苏峻,那么北伐与石虎决战,胜负也就可想而知了。 蔡谟的话,让大殿内的众臣一阵心凉,禁不住顺着他的思路反复衡量,在内心逐渐赞同了他的说法,当下纷纷出言附议。 司马衍听到这里,亦是暗自点头。当下乃道:“卿家所言极是,既然如此,朕这便下一道诏书,让大舅继续坐镇武昌,北伐之事就此作罢。” 沔水北岸,数十匹战马在岸边逆江而上,不多时在江边一块巨石前停了下来。为首之人正是修成侯石闵,张伯辰亦在其中。 石闵望着沔水不停地冲击着两岸,向南流去,当下悠悠道:“北人骑马,南人乘舟。江左精华,在于水军。沔水之西水急岸高,庾亮却想以水军溯流而上,实在是愚蠢!” 近日来,天气逐渐转暖,荆州水军动作频频,长江、沔水沿线大军逐渐集结,大有一触即发之势。张伯辰此番跟随石闵出来,便是探查周围地形,为即将到来的大战做好准备。 ; 第85章 五胡图录 一 ?作为武昌郡的江北据点,邾城城高池深,虽然守军只有一万人,但是毛宝与樊峻都是一等一的大将。尤其是州陵侯毛宝,此人凭借战功一步一步从县令成为豫州刺史,不是一般的世家子弟可比。 况且由于城池背依大江,武器辎重与士卒随时可以从武昌城跨江补充,想要攻克它,绝对不是那么容易。 此番石赵五路大军共七万兵马南下,修成侯石闵独领一军,目前便是在驻扎在沔阴城。 沔阴城地处沔水进入大江的入口处。正好可以控制荆州水师从沔水逆流而上,防止庾亮从襄阳出兵两京。因为从襄阳出兵,既可以走水路到达魏兴郡,从而威胁关中;也可以经宛城奔袭洛阳。在襄阳还在桓宣手中的情况下,沔阴城的驻军便显得至关重要。 石闵缓缓道:“江左的步卒精锐原本在祖逖手中,经历苏峻一乱,最终被祖约折腾散尽。司马衍之所以还能坐稳建康,凭借的便是水师横贯大江。庾亮若想将水师经沔水北上襄阳,我军只需要在两岸布满弓箭手,便可以将之消灭于江中。我军南下水师不足,若庾亮想上岸,那可真是求之不得,可怜江左这点家底,只怕会悉数丢弃在中原。” 张伯辰看着石闵的表情,不由有一丝疑惑。如今石季龙自称大赵天王,诸子皆为公爵,石闵既然能够凭借三藏口击退大燕铁卫之功成为修成侯,想必极得石季龙的赏识。自己不但射杀幽州刺史李孟,还在众目睽睽之下有“杀死”大将军支雄的嫌疑。如果此人不是石季龙的心腹,绝对无法将这两件事情扛下来。 这样的人,说起江左,语气中居然带着无限的惋惜。结合他麾下的士卒都是晋人,倒是让张伯辰有些看不懂了。 据他了解,石闵的父亲乃是西华侯石瞻,军中亦传言此人原本姓冉。这让他联想到了后世一个极有争议性的人物——武悼天王冉闵。 相传此人颁布杀胡令,将胡人屠戮殆尽,最后死在慕容恪的手中,被慕容氏追谥为“武悼天王”。将近一年的经历,让他逐渐将后世零零散散的记忆与当前的现实联系在一起,隐隐约约把握到了历史的脉络。 慕容恪已经出现了,还与他打过交道。可是相传杀胡的冉闵,如今怎么会受到羯胡头子石季龙的重用?不但没有杀胡,反而成为石赵的宗室,如今更是率领大军攻掠荆扬。 张伯辰想到这里,内心暗暗叹了一口气。中原毕竟沦陷了三十多年了,这种历史的悲剧在每个人的身上都打下了烙印。也许当初中原沦陷后,石闵还没有出生吧。被石季龙收养,为异族效力,也不能怨他。自己不也是在对方的胁迫下,成为石赵的振武都尉么。 他已经打定主意在石赵军队里混日子,当下也不开口。 没多久,一匹斥候快马而来,在不远处翻身下马,将情报递了上来。石闵看了后,原本郑重的脸庞阴沉地几乎滴出水来。他回身看向张伯辰道:“张都尉留下,其余人等暂时回避!” “喏!” 十余人施了一礼后,顿时四散分开,在周围警戒了起来。北风吹来,混合着沔水冲击石壁的声音,没来由地产生了一股压抑。 张伯辰见状,轻声道:“不知道中郎将有何吩咐?” 石闵拿起情报,慢慢地撕碎,最终抛落河下。他幽幽道:“此处只有你我二人,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出我之口,入君之耳。闵便与都尉交个实底,主上之所以不杀你,不是因为不知道你这个人,而是因为他想要一本书。” “一本书?” 张伯辰皱着眉头,法无法相信,石季龙居然会因为一本书,就将杀害自己麾下大员的凶手轻轻放过,到底是什么书如此重要。 他突然间感觉一切都是那么荒谬。 “是的,一本书,一本事关天下命运的书!” 石闵见到张伯辰的表情,似乎猜到了他心中所想,当下轻轻地回答道,语气中充满了无比的坚定,仿佛不容任何人质疑。 张伯辰看向石闵,不由嗤笑出声:“天下命运自有定数,岂是一本书可以改变的?中郎将难道也会相信这等荒谬的流言?” 石闵并没有因为张伯辰的质疑而生气,反而淡淡道:“那若是这本书中记载的便是‘定数’呢?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张都尉可以不相信,但不能不承认它的存在。” 张伯辰收住笑容,皱着眉头道:“既然如此,那此书与伯辰有何关系?” “这本书叫做《五胡图录》,书中记载了天下气运变化。能够得到这本书的人,只要破解了其中的谶言,便可以将这天下的权力掌握在自己的手中。而只有你,才能够得到完整的《五胡图录》。” 石闵紧紧地盯着张伯辰,一字一顿道:“与天下气运相比,一个幽州刺史又算得了什么?” “《五胡图录》?听中郎将的意思,以前流传于世的版本都是不完整的?” 石闵有些讶然,不由轻笑道:“张都尉果然聪明,不错,如今流传于天下的都是只图片纸。还没有一个人看到过完整的《五胡图录》。” 他停顿片刻,继续道:“张都尉可知,去年主上为何要攻打辽西?” “为何?” 石闵面色郑重:“数年前邺城之中流传着一首谶言,叫做‘天子将从东北来,扫平六合定江山。江山自古鲜血染,哪个英雄不杀伤’,主上虽然即位的时候,从信都摆驾回襄国以应谶,但还是隐隐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正好此时慕容皝想要攻灭段辽,主上便顺水推舟,想要一箭双雕,在攻灭段辽之后,顺势击破慕容皝。” “难道主上以为段辽或者慕容皝便是那从东北来的天子?这等荒谬之言,为何会有人相信?”张伯辰睁大着眼睛,语气中充满了不解。 石闵突然之间,眼神中露出一股难言的狂热:“因为以前从《五胡图录》中破解的谶言都应验了。如果一件一件荒谬的事情,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预言到了事情的出现,那便不再是荒谬,而是——神奇。” 他说完,话音一转道:“怎么,你不信?” “见到中郎将如此这般,伯辰也想相信。可是这件事情实在匪夷所思,让人难以相信。” 石闵转过头,看着滔滔而过的河水,左手抚上腰间长剑,意兴萧索道:“你不相信也很正常,这世间流传着太多的谶言,无数人伪造符命,想要称王称霸。更有一些人装神弄鬼,想要迷惑黔首,从而驱使众人谋乱叛逆。可是《五胡图录》中的符命,却从来没有错过。” 张伯辰盯着石闵的背影,似乎看到了一股悲愤。清风吹起披风,石闵拔起长剑,突然之间在巨石之上动了起来。与此同时,一股雄浑的歌声也在空中响起: 秦川中,血没腕,唯有凉州倚柱观。 住亦死,去亦死,未若乘船渡江水。 局缩肉,数横目,中国当败吴当复; 五马浮渡氵工,一马化为龙,南渡衣冠亦愿从; 天子当从东北来,扫平六合定江山。 江山自古鲜血染,哪有英雄不杀伤。 听着石闵的歌声,张伯辰心中不懂。然而从歌声中传出的那股悲凉,与剑舞交织在一起,竟让他眼前出现了一副似有似无的血炼地狱。好像无数人在图像中悲惨挣扎,最终被噩梦所吞噬,他看着如痴如狂的石闵,不由喃喃道:“难道这便是《五胡图录》上的东西?” ; 第86章 五胡图录 二 ?如果歌谣中东西都是《五胡图录》中的谶纬之言,必然包含着若干件历史事件。说实话,张伯辰虽然是无意中穿越而来,也解释不了“穿越”这件事本身的机制,但对所谓的谶纬之言还是嗤之以鼻的。 就拿那个“天子当从东北来”的谶言来说,这种话模棱两可,石季龙从信都摆驾回襄国,可以说是应谶了。如果有一天慕容皝的燕国入主中原,这条符命放在慕容氏身上也说得通。 他亦想起当初在密云山的地窟之中,段辽面对着段日陆眷的雕像与自己达成的交易。 “寡人想要的很简单,那便是一旦你未来化作翔龙,遨游于九天之上,便将这辽西之地,永作段家食邑,与国同休。” 穿越之初,出现在密云山中,李孟之所以追杀自己,也是由于山中红光映天,认为这是异象。到目前为止,也只有段辽、段雪颜等寥寥数人知道自己的来历。 在段辽看来,自己便是应谶的那个人。 张伯辰不由苦笑,如今中原沦丧,汉人死伤无数。他也如同浮萍一般,只能随波逐流,连个容身之处都没有,段辽也实在太看得起自己。 却不想想,苻洪与姚弋仲都拥有本族数十万民众作为底子,不断吸纳其他各族优秀人才,也被石季龙压制的死死的,连石闵这样的人也为之效力。他张伯辰又有什么? 谶言怎么会应在自己身上? 只因为这一句谶言,导致在两辽之地发生数场大战,无数人为之丧生。辽西被灭,段辽被俘,自己与段雪颜也因此音信隔绝。“天子当从东北来”如此惨烈,那么石闵所唱的其它内容,想必所包含的事件也必定不同寻常。 张伯辰不得不感叹,谶言在这个时代的威力实在太大。相比于操纵民众的谣言,这谶纬符命之说,居然让最上层的权贵为之痴迷。也难怪在短短几十年中,无数人因此而丧生。 石闵施展完一套剑舞,将剑还鞘道:“《五胡图录》出现不过一甲子,至今流传于世的仍然是一部分。这天下每有大事发生,便会传出一条符命。每个人都试图去破解它,然而只有到了事后,世人才会明白谶言之所指。” 他转身看向西北:“永嘉年间,中原到处传唱‘秦川中’,彼时虽然匈奴围困洛阳,关中仍然在大晋手中。然而五六年后,长安被打破,关中百姓十不存一,尸骨相枕于道路,血流没腕。长安城中守军逃亡殆尽,唯有凉州五千义众守死不移。” 张伯辰听着石闵娓娓道来,如同说起一件毫不相干的故事,传入耳中却让他浑身冰凉。即便在辽西见识到了人烟的稀少,他还是没有想到,原本的灭国之战是如此惨烈。 石闵又道:“所谓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一则谶言提前数年乃至数十年预言到了事情的发生,你还认为是荒谬吗?” “住亦死,去亦死,未若乘船渡江水。永嘉之乱,神州陆沉,在中原的晋人,无论是留下来也好,逃亡也罢,被异族所杀者不可胜计。而提前渡江之人,大多留得性命。这首谶言早在惠帝时期便在洛阳流传,又如何解释?” 张伯辰不由沉默了下来,因为他无法解释。惠帝时期虽然战乱四起,然而彼时匈奴刘渊不过刚刚逃离洛阳,回并州统合五部匈奴。整个天下间,又有几人能够提前预测到只有江东才是保命之所? 可以说,短短的一句谶言,道尽了士族百姓的几十年的南迁之苦。 石闵的脸色愈发沉重,张伯辰不知道对方为何向自己讲述这个,心中也对《五胡图录》充满了好奇,当下听石闵继续讲了下去。 “局缩肉,数横目,中国当败吴当复。吴国自孙皓以来,吴越之民一直谋求复国。武帝时期,江左传唱此首谶言,有识之士以为孙氏子孙终当再得江左。却不知‘横目’为‘四’,自孙皓入洛至元帝渡江,正是四十年。” 听到此处,张伯辰已有几分相信,便问道:“如此说来,所谓五马浮渡江,便是元帝指渡江之事么?却不知五马为谁?” “当初中原大乱,琅琊王司马睿、弋阳王司马羕、南顿王司马宗、汝南王司马佑与彭城王司马紘一同渡江,最终琅琊王在琅琊王氏等南渡衣冠的扶持之下登上帝位。《五胡图录》中所载,至今无一不验。” 张伯辰皱着眉头道:“《五胡图录》既然如此灵验,却不知流传于天下间的残版都出自何处?中郎将为何如此肯定这些谶言都出自此书呢?” “这正是闵将要告诉张都尉的地方。”石闵看向张伯辰的眼光中充满了赞赏,他实在没想到眼前之人举一反三,将条理考虑的如此清楚。 他不是没有见过聪明人,然而张伯辰的聪明却与众不同。那就是,此人似乎没有思维的禁区,任何匪夷所思的地方,在此人看来都是可以探索的。这样的人,正是他梦寐以求的人选。 “《五胡图录》,顾名思义,乃是以图与谶的方式记录五胡之事,事关天下百余年的气运。此书早期出自汉中,数十年前开始在邺城出现。张都尉也许不知,闵方才接到密报,庾亮派兵攻占了巴郡,从汉中得到《图录》残本,而南中郎将陶称正从魏兴郡出来,前来武昌。” 张伯辰惊讶地抬起头,不由地看向石闵,轻轻道:“中郎将难道是想让伯辰前往夺取此书?” “正是!张都尉比我想象中还要聪明,很好!” “当初在三藏口,伯辰不得已之下方才效力于中郎将,此事想必中郎将心中很清楚。难道就不怕我就此一去不回?” “你会回来的,像你这样的人,只有在这里,才会有用武之地!”石闵看了张伯辰一眼,意味深长道:“也许有个消息你该知道,去岁十二月,段辽意图谋反,已经被慕容皝所诛杀。” “什么?”张伯辰直直地看向石闵,不由惊呼出声。 他早已经想到了这个结果,败军之将,便是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寄托在别人的善心之上。乱世之中,又哪有善心可言? 辽西与辽东相互争雄六十余年,随着时事易转,如今成为慕容皝南下中原的障碍,为了统合资源,段辽从被俘的那一刻,下场便已注定。 只是,段辽毕竟对他有知遇之恩。段辽死后,段雪颜又该怎么办? 石闵看着张伯辰震惊的样子,悠悠道:“我们做个交易如何?你助我南下夺取《五胡图录》,我帮你带回雪颜郡主。我知道,她是你的未婚妻。” 张伯辰轻轻抚摸着马兜中的复合弓,良久方道:“好!接下来,我该怎么做?” “三日后,有一个晋人家族会从豫州逃亡江左,你带领几个人混进去。你我以六个月为期,我在邺城等你的好消息。这是我的令牌,你持此令牌,在赵国境内会畅通无阻。” 石闵眼中透出一丝精光,他抬起手,将一块漆黑的东西丢了过去。张伯辰接在手中,却见一块虎头牌中间,刻着一个粗犷的“赵”字。 ; 第87章 颍川陈氏 一 ?狭窄的小道上,六七辆大车缓慢地地向前行驶着,车上坐满了老幼妇孺。她们蜷缩在一起,惊恐地看着四周,好像在这陌生的环境中充满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守护在前后的青壮,则紧紧攥着长枪,不断警惕地四处张望。 天色灰蒙蒙的,东方还没有露出一丝光亮。无限寂静的环境中,传来“咔嚓”“咔嚓”的脚步声,那是众人踩在积雪中的声音。 最前方,一位四十余岁的中年人骑在马上,小心翼翼地探查着路径。这条小道虽然已经事先侦察过数次,然而在大雪覆盖之下并不好走。他必须要为族人带好路,才能走出中原黑暗之地,逃亡到江左。只希望列祖列宗保佑,让族人见到黎明的曙光。 “父亲,我们能逃到江东吗?” 中年人身后的马车上,一位弱小的身影盯着他,用稚嫩的话语惊恐地问道。语气中甚至透露出一股发自内心的颤栗。 中年人听闻,不由皱紧了眉头,柔声道:“婉君,别担心。只要从寻阳渡过大江,到达江州以后,我们就真正安全了。你堂兄会在派人在寻阳接应,再忍忍,我们还有两日的路程——” “嗖——” “啊——” 正在此时,树林中射出一支箭,随着一声惨叫声传来,原本护卫在大车旁的一位青壮贯穿,扑倒在车辕之上。大车之上数位孩童呆呆地看着身上被溅射的鲜血,一时之间竟忘了哭泣。 “快走!” 中年人勒住坐骑,指挥着众人道:“老大,你带人护住大车!老二,你随我一起断后,我们在寻阳汇合。两日后,无论谁先到,务必要先行渡江!” “喏!” 不远处两名年轻人听到命令,立即在马上行了一礼,然后带领众人忙碌了起来。不多时,一队人马先行护着大车前行。另一队则聚集在中年人身后,面对随时而来的风险。 “哒哒哒——” 与此同时,不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转瞬间即到眼前。马上之人大呼道:“将军有令,莫要走了陈琯!若有反抗,就地格杀!” 中年人轻声叹道:“该来的总是会来,只是没想到我堂堂颍川陈氏子弟,竟然狼狈至此。老二,随为父一起杀敌!” “陈琯,我家大王待你陈家不薄,没想到你竟然趁机南逃。我劝你就此束手,随我一起面见大王,说不定还能留你一条性命。如说不然,此地便是你陈家满门埋骨之处!” 五十余匹全副武装的骑兵转瞬即至,从旗号上看,竟然是义阳公石鉴麾下兵马。 “呸!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石季龙羯胡异族,匈奴支种,占我中原衣冠之地,早晚必为天诛!我既举家南迁,岂能回头?事到如今,不必再言!” 那位名叫“陈琯”的中年人看着来人,不由满面怒容。陈氏家兵听到陈琯的命令,顿时结阵于原地,防止骑兵冲击。眼看着东方逐渐发白,他们知道自己一行被对方的骑兵盯上,恐怕再也走不脱了。眼前的情景,已经是有死无生之局。 他们所能做的,便是尽可能地拖住来人,为家小的离去争取时间。 只是,这家兵又哪里是虎狼之师的对手?不多时已有十多人被砍倒在地,原本缩成刺猬一般的战阵,逐渐变小。战阵确实可以用来抵御骑兵的冲击,然而由于双方素质差距过大,仅有的一点优势也不再是优势。 陈琯心中悲凉,昔日我祖乃是镇军将军,镇守边陲数十载。如今子女无能,竟被宵小围猎。看着身边之人不断的倒下,他的内心也不断地绝望起来。 原本从颍川许昌前往江东最便利的通道,乃是顺颍水南下,经陈郡与汝阴郡,穿越淮水边境,进入芍陂。毕竟如今淮南郡还在江东手中,到达那里便意味着安全。 然而石赵为了堵住晋人难逃之路,早已经在这一条路径上布满了军事堡垒。从西到东,五十里即设置一座烽火台,七十里便是一座屯兵要塞,狼烟一起,转瞬即可传遍千里。 所以为了能够安全到达江东,他带领家族计划穿越襄城郡,经南阳到达襄阳。那里有平北将军桓宣镇守,只要有他接应,比走东线还要安全便利的多。 只是在到达襄阳的前夕,两国边境突然变得紧张起来,大量赵军陆续南下。不得已之下,他只好在襄阳之东转而南下,经s县想要在大军集结之前到达寻阳。只要在寻阳上了船,便可以直接到达江州。 可惜啊,寻阳在望,他却功亏一篑! 想他颍川陈氏,贵为颍川第一世家。后汉桓、灵之时,天祖[注1]陈寔(shi)被“党锢之祸”所牵连,因德行清高名闻于世,世人号之为“陈太丘”。又与二子陈纪、陈谌一起,并称为“三君”。颍川陈氏就此分出两支,自己出自陈纪一支,曾祖陈群辅佐魏文帝创建新朝,更是制定《魏律》,创建“九品中正制”,荣耀一时无两。 祖父陈泰亦曾为镇军将军,只可惜自父亲之后,颍川陈氏逐渐式微,又逢中原大乱,他在家中教育族中子弟,只能惨淡经营。倒是陈谌的一支,发展到叔父陈凖之时,因在“八王之乱”中钻营,最终成为广陵郡公。[注2] 族兄陈眕当初与刘琨、左思、陆机陆云兄弟并为“二十四友”。只是永嘉五年于洛阳被俘,随后难逃。如今的陈氏二房,在吴兴安家,已传至族侄陈逵手中,好歹为颍川陈氏找到了一块繁衍之地,不似江北那般严酷。 想当初族兄陈眕被俘,家眷尽在其中。石季龙以陈逵之妹长发七尺,容貌甚美,纳为陈夫人。此番南迁,若非族侄女事先通气,他们也无法顺利到达此处。 陈琯看着身边之人一个接一个不断倒下,不由闭目受死。只希望女儿婉君能够不再为胡人所辱、老大陈泽可以保留家族血脉,他即便死在此地,也无怨言! 他看着老二陈涛满身血色,不由一阵心酸。老大陈泽聪明世故,正是保家的合适人选,陈家即便迁徙到江左,想要在如林的士族中站稳脚跟,也并不容易,没有一个能够掌控大局的人物绝对不行。老二头脑简单,只会打打杀杀,所以才将他留下来断后。 只是,身为人父,如此决定儿子的命运,总归内心有愧! 然而就在此时,耳边突然传来坐骑悲鸣。赵军之中,为首那人端坐在坐骑之上,突然间双手抓住喉咙,一支羽箭贯穿其中。他惊恐地看着远方的树林,鲜血从指缝中喷涌而出,如同被人掐断了脖子的鸭子,冒出一丝丝“呃呃”之声,让人毛骨悚然。 “是谁!” 另一名头领模样的人瞳孔中充满了惊惧,坐骑不安地在原地踏着四蹄,鼻孔中不断喘着粗气。 “嗖——” 那人亦双手捂住喉咙跌落马下。不远处的陈琯将经过收入眼底,不由打个激灵,顿时大叫道:“儿郎们,随我杀!” 原本五十余名骑兵,见到两名头领被人莫名射杀,不由寒气大冒。顿时止住前扑,收拢战阵,向后溃逃而去。 “是哪位壮士搭救,还请出来一见!” 陈涛还想再追,却被陈琯拦住去路,见到父亲眼神,心中明白,当下集结幸存家兵,向着前方摸索了过去。如今敌友未分,对方既然能够射杀石赵骑兵,当然也会射杀他们。 乱世之中,还是小心为上。 就在此时,却见一人手挽短弓,从树林中走了出来,那人在众人的注视之下,来到陈琯的马前,轻声道:“在下幽州张伯辰,无意中见到伪赵骑兵于此地围杀百姓,不得已之下只好出手。” 陈琯警惕地看着他,悠悠道:“却不知张壮士此番要去何处?又怎会在此地出现?” 张伯辰抬起头,看着陈琯的脸庞,沉重道:“在下已经家破人亡,此番只想前往江东,求个立足之地!” “爹——” 陈涛见到父亲不停地盘问,内心不由焦躁起来。陈琯摆了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他对着马前的少年道:“我等正要前往江东,张壮士若不嫌弃,不妨与我等同行。” 众人收拾残装,重新上路,追寻着前路车辙向前方行去。 远处的山下,逃离而去的几十名骑兵悉数被残杀在地。修成侯石闵冷冷地看着满地的残尸,低声道:“我为你杀掉石鉴麾下部众,张伯辰,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他抬起头,双眼中布满血丝,如同一头择人而噬的猛兽。东方地平线上露出一丝朝霞,映射在他眼中,如同一堆跳跃的火焰。 龙湖注:1、生己者为父母,父之父为祖,祖父之父为曾祖,曾祖之父为高祖,高祖之父为天祖,天祖之父为烈祖,烈祖之父为太祖。 2、历史上陈谌、陈凖这一支,二百年后出来一个人物,叫做陈霸先。于南朝建立陈朝,传至陈后主,最后统一于隋。 ; 第88章 颍川陈氏 二 ?陈琯面色凝重,方才为了保护家眷,他留下五十多名青壮一起断后,如今只剩下二十余人。若非眼前年轻人及时出手相救,只怕他们都要被留在此处。若果真如此,颍川陈氏便算是被断了血脉了。他轻轻拍打着战马,焦急地向前追去,只希望家眷们不会受到伏击。 陈涛似乎没有受到追杀的影响,一路上饶有兴趣地盯着张伯辰。树林中射杀赵军头领的景象给他带来的震撼有点大,让他到现在还没有消化完全。 “张兄,你这一手出神入化的箭术,若不用来杀敌,着实有些可惜。等安然无恙地到达江东,咱们前往参军如何?中原沦陷在异族之手,我这心中总是不服气。总有一日,老子会与众家儿郎一起杀回中原。好男儿总要血战疆场、马革尸还,方不负来世上走一遭!” “张兄,我观你神采内敛,相貌不凡,不是一般的寒门可比。你自称来自幽州,却不知道出自何门?据我所知,幽州只有范阳张氏乃是一等门第,难道你竟是前朝张司空的后裔?” “张兄,张司空乃是前汉留侯张良后裔,想那留侯先辈五代为韩王之相,张家亦是出身颍川城父,只是子孙繁衍,才有了范阳的分支。以此看来,张兄却与我陈氏有桑梓之谊。” “张兄,据我所知,范阳张氏如今的家主乃是张舆,早在永嘉初便南渡江左,你怎会到现在才南迁?石季龙去年从幽州攻打辽西,恐怕幽州的形势也是严峻,张兄能够逃到这里,真是要得。换做是我,只怕早就被胡人拦了下来。” …… 陈涛的话匣子一旦打开,顿时如大江之水滔滔不绝。然而在一旁的张伯辰却不断皱着眉头。在他贫乏的历史知识里,范阳最著名的世家当然是范阳卢氏,当初在段辽手下担任左长史的卢谌便是出自这个家族。 他却不知道,范阳竟然还有一个张氏,不但在西晋时代出来一个什么司空,居然还是西汉留侯张良的后裔。这实在是有意思的很。他撇过头,看向陈涛道:“张司空是谁?我不认识。” “什么?你说你出自幽州,但是不认识张司空?”陈涛瞪大着眼睛,不由地勒住缰绳,看向张伯辰道:“张兄,我与你坦诚相见,你就没必要故意隐瞒了吧?” 张伯辰皱着眉头,见到陈涛一脸愠怒,沉思片刻后,有些迟疑地说道:“陈兄所说的张司空,是否便是张华?” 他之所以知道张华这个人,乃是因为在西晋短短几十年的寿命中,张华是为数不多的一一位惊才绝艳的人物。这个人博学之深厚,才气之纵横,就如同曹子建之于三国,李太白之于盛唐,苏东坡之于北宋。 张伯辰还记得当初外出游玩的时候,随身携带一本《山海经》用来打发时间。《山海经》看完后,他又发掘出一本《博物志》,两本书中记载的都是神话志怪传说。 《博物志》的作者便是张华。这个人不但博闻强识,而且书法也厉害,写诗也牛逼。让他对张华印象深刻的不仅是《博物志》,还有高中时期语文课本中学习的《滕王阁序》中的一句话: 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 前半句便是出自张华身上的典故。当初吴国还未灭亡之时,斗宿与牛宿之间经常会有紫气出现。望气者都认为这种天象象征着吴国正是强大的时候,不可征伐,只有张华不以为然。 吴国平定后,紫气更加明显。张华听说豫章人雷焕精通谶纬天象,就邀请雷焕与他一同前往。只见牛斗之间紫气充盈,更有光华闪烁其中,便问他道:“这种天象是吉是凶?” 雷焕回答道:“这是宝剑的精气上彻于天,能见到紫气的人,不会是一般的人物。” 张华道:“你说得对,我少年时,有个相面的告诉我,我年过六十会位登三公,并且会得到宝剑佩带。如今我见到紫气,术士的话大概要应验了啊。既然是宝剑,那么宝剑究竟埋在何处?” 雷焕回答道:“在豫章郡丰城。” 张华说:“想委屈您到丰城做官,一起暗地寻找这把剑,可以吗?” 雷焕最终答应了他,张华大喜之下,立即补任雷焕为丰城县令。雷焕到丰城后,挖掘监狱屋基,下挖四丈多时,发现一个石匣,发出不一般的光彩。 打开剑匣之后,发现匣中有两把宝剑,剑上都刻有字,一把名:龙泉,一名:太阿。 就在当天晚上,斗牛之间的紫气消逝了。雷焕用南昌西山北岩下的土擦拭这两把剑,发出的光芒艳丽四射。用大盆装水,把剑放在上面,看上去光芒炫目。雷焕派人将其中的一把剑和北岩土给张华,留一把剑自己佩用。 有人对雷焕说:“得到两把却只送一把,瞒得过张公吗?” 雷焕对那人道:“本朝将要大乱,张公也要在祸乱中遇害。此剑应当保存在真正爱剑之人的手上。这是灵异之物,终究会化为它物而去,不会永远为人所佩带。” 张华认为南昌的土不如华阴赤土,于是给雷焕写信:“详观剑文,这把剑就是干将,与它相配的莫邪,怎么没有送来?尽管二剑分离,天生神物,但终究会会合的。” 因而送给雷焕一斤华阴土。雷焕用华阴土擦拭剑,剑更加光亮。张华被杀后,宝剑不知去向。 雷焕去世后,其子雷华任州从事,一次带剑经过延平津时,宝剑忽然从腰间跳出落入水中,雷华让人进入水中找剑,一直找不到,只见到两条龙各长数丈,盘绕在水中,身上有花纹,寻剑的人惊惧之下离开。一会儿水中光彩照人,波浪大作,这把剑也就消逝了。 雷华见状叹息道:“先父化为它物的说法,张公终将会合的议论,今日算是验证了。” 完全可以说,张华的身上传奇性非常重。所以见到陈涛的表情,他首先想到了曾经做过司空的张华。至于张华是不是出身范阳张氏,他是不知道的。 修成侯石闵安排这场戏,让他通过颍川陈氏进入江左,伺机夺取《五胡图录》。所以他用了一天的时间对陈氏家族的历史进行了详细的了解。 可以说,陈氏能够成为颍川第一世家,完全是东汉末期陈寔在“党锢之祸”中得到的声望,让他们父子三人成为天下闻名的大名士。在“党锢之祸”中对抗宦官,太尉陈蕃与大将军窦武起到了最主要的作用。 想到这里,张伯辰也不得不苦笑。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自己与颍川陈氏的关系,竟然让“后世”的王勃在《滕王阁序》中用一句诗揭示了出来。 陈琯见到张伯辰的反问,眼神中飘过一丝惊疑,表情已经逐渐冷了下来。倒是陈涛还觉得事情怪异乃是张伯辰有意隐瞒。众人便在这般压抑的气氛下跟着车辙印前往寻找家眷,没多久却被一条河流拦住了去路。 ; 第89章 颍川陈氏 三 ?河边的沼泽中长满了枯黄的芦苇,一阵细风吹来,飘起一片片洁白的芦花。芦苇之间堆积着白雪,与河面连接处,形成各种奇形怪状的冰块,在朝阳的映射下,散发出五彩六色的光芒。 家眷乘坐的大车横乱地丢弃在河岸上,用来拉车的马匹则被砍断了缰绳,跑到远处不断地低鸣着。陈涛见状,不由大惊失色,急忙催动坐骑来到大车前查看。 然而车上原本坐着的妇孺老幼以及存放的家资细软,如今却空空如也。家主陈琯跟了上来,不断在大车间相互查看,脸色越来越难看。 渐渐地,他将怀疑的眼光看向了张伯辰。 从颍川许昌逃亡到这里,一路上不知道被人追杀了多少次,原本二百多家兵,也剩下不足一百人,就在不久前又被石鉴麾下骑兵的追杀折损了数十人。仔细思量,如果不是颍川陈氏家大业大,哪有足够的力量走到此处? 如今的中原,各地荒无人烟,大多数人都集中在州郡中。而在乡下那些大族聚集之地,表面上臣服于石季龙,实际上则就地建筑坞堡以自固,防止来自贼寇的冲击。剩下的人无处可去,只能聚啸山林,当起了山大王,不定时下山抢掠。 在这种情况下,一个年轻人想要从幽州穿越重重障碍到达大江,可想而知有多么困难。这还不算最奇怪的事,一个幽州张氏子,居然不知道本州最大的世家范阳张氏,尤其是张司空这样名震寰宇的人物,就不能不让他留了几分戒心。 更何况,这个人出现的时机,是否太巧了一点?毕竟身处边境之地,沿江各地犬牙交错,小心一点总没大错。 张伯辰原本与陈涛走在一起,在陈涛上前查看的同时,他心中也不由惊讶起来。与石闵商量好的步骤,并不包括拦截陈氏家眷。假如陈氏家眷无法到达江东,那么他跟随陈琯父子一起渡江就失去了意义。石闵不会不明白这一点,所以可以肯定,眼前的状况不是石闵做下的。 在内心估算了一下形势,张伯辰不顾陈琯异样的目光,也跟着在周围探查了起来。 眼前的河水名叫浠水,发源自英山,流经浠水之县注入大江。此地与武昌郡只有一江之隔,却是豫州弋阳郡的地盘。度过浠水之后,半日光景便可以到达蕲水,在蕲水对岸便是蕲春,途径蕲春后,只要加速赶路,明日午后便可以到达中转站寻阳。[注1] 逃亡之初已经与先行渡江的分家陈逵约定好了在寻阳会面,然后从寻阳渡江前往江州。陈涛出自陈纪,族兄陈逵出自陈谌,二人的共祖便是陈寔陈太丘。如今陈逵自祖父陈准先行渡江,已将陈家安顿在吴兴,更是承袭广陵郡公的爵位,在江左的地位非低。 可以说,若非由于夔安的五路大军南下,让赵国与中晋的边境再次紧张起来,颍川陈氏早已经提前到达江州。即便如此,能够到达浠水,也便意味着江东已经近在咫尺。 为山九仞,当然不能让它功亏一篑! 随着探查的深入,张伯辰发现在周围并没有血迹,也没有打斗的痕迹。这说明什么?说明老大陈泽所带领的家眷,并不是被人劫走的,而是以某种方式在此处被转移走了。 马车之上的缰绳断裂处,横截面非常平滑,应该是被人一刀砍断。在车辕上留下的刀痕也说明了这一点。他顺着地上的脚印四处探看,却在一处芦苇中找到了端倪。 眼前的这块地方芦苇相对较少,河边的积雪被不断踩踏留下无数的脚印。芦苇之外,便是清澈的河水,以他的经验判断,河水至少深有两米。他皱起眉头,将一连串的信息综合在一起分析,一个念头突然在脑海中跳了出来: 难道陈泽这批人,竟然在这里上了船,然后通过水路离开了? 想到这里,他也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陈家人不是说约定在寻阳汇合的么?在这里没人接应的话,怎么会让他们心甘情愿地上船? 顺着被开辟出来的芦苇通道向里面看去,却见一截漆黑的船尾露在外面。在丛丛芦苇荡中,竟然隐隐约约露出几面旗帜。张伯辰悄悄地退了出去,走到陈涛的身边,向着深处指了指。 张伯辰的动作引起了陈琯的注意,他走上前来听完对方的述说,不由道:“难道是林道贤侄知道了突发情况,竟然派人到此处接应不成?” “爹,让孩儿下去看看。若是族兄派人前来,那最好不过。如若不然,说什么也要将家人救上来!这帮人将舟船臧在芦苇深处,只怕不会是什么好人。”陈涛眼光紧紧地盯着时隐时现的船尾,不由慎重其事道。 “等等!” 陈琯见到儿子想要独自冒险,不由一把拉住他,指着芦苇荡中的旗帜,有些迟疑道:“你们可看清那船头旗帜上的字迹么?” 仔细瞧去,在芦苇丛中似乎是十多只船组成的船队。插在船头上的白色旗帜在芦花的伪装下,几乎与芦苇丛融为一体。张伯辰看着时隐时现的旗帜,喃喃道:“好像是个‘庾’字——” “庾?”陈琯听到张伯辰的话,脸上闪过一丝喜色,他又转向陈涛道:“老二你是否也确定那是一个‘庾’字?” 话音未落,却见被开辟的芦苇道中飘出数只小船,船首的位置上站着一名文士,对着岸上众人喊道:“哪位是颍川陈氏家主陈琯陈士慎,还请出来相见,陈郡殷浩在此有礼了!” 此人一身衣冠,肃立在船头,露出一股飘逸淡然的风度。张伯辰看着他,不由一阵心折。心想殷浩此人风采翩翩,原来出身陈郡殷氏,却不知道与陈郡谢氏的门第孰高孰低。 穿越到此将近一年,他逐渐了解到了当世的社会生态。后世刘禹锡的《乌衣巷》中有言: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如今琅琊王氏已经日薄西山,王敦已死。王导先被陶侃压制,后为庾亮敌对,如今更是日薄西山。家族荣耀虽在,子孙中已难出一个可以掌控大局的人物。而陈郡谢氏方才刚刚走上历史舞台,在他那个时空的历史中,在淝水之战中击败前秦苻坚的谢安,如今也不过如他一般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 据他所知,陈郡谢氏家主乃是谢安的父亲谢裒(pou),早已经致仕在家。诸兄弟中堂兄谢尚为历阳太守,兄长谢奕为吏部郎中,在世家如林的江东,远远无法与各大世家相比。 同样出身陈郡,想必眼前的殷浩也是出身大族。因为这种淡然飘逸的装逼风范,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表现出来的。那是从小浸沉在深厚的家学中才会拥有的东西。 他身负石闵的托嘱,已经暗暗将此人记在了心中。尤其是船头上的那面绣有“庾”字的旗帜,表明这支水师绝对与征西将军庾亮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 南中郎将陶称携带《五胡图录》从汉中返回武昌,张伯辰知道若能依靠殷浩接近庾亮,争夺《图录》的把握也许会更增几分。 众人哪里知道眼前年轻人的想法。他们的心神已经被出现的船队所吸引。殷浩话音刚落,便见从船篷中钻出一人,却不是陈家老大陈泽是谁? 陈泽跳下小船,视线掠过众人身上,心中微微吃惊。当初分开之时,他带领四十名青壮护送家眷转移,父亲陈琯与二弟陈涛则带领五十七名精锐好手留下来断后。如今却只剩下了二十三人,即便是这些人中,多多少少都带有不同程度的伤势。 他看向父亲陈琯,不由担忧地问道:“好让父亲得知,我等逃亡至此,恰巧遇到了庾征西的水师,家人均平安无恙。却不知父亲是如何在羯狗的追击下脱身的?” “这一切都要仰仗张兄的功劳。”陈琯还未开口,陈涛便一把将张伯辰推了出来,高声道:“羯狗着实凶残,与我陈氏家兵接触之下,便掠杀过半。若非张兄从幽州逃难,恰好路过此处,只怕我与父亲已经见不到大哥了。” 陈涛见到大哥陈泽发问,便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陈泽听完后,上下打量着张伯辰。突然之间,郑重地对着他施了一礼道:“伯辰贤弟救我父弟,大恩大德,源深没齿难忘!” 陈泽去感谢张伯辰的救命之恩,家主陈琯却将目光放在了殷浩身上,他缓缓道:“早听闻殷渊源风流雅胜,声盖当世。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龙湖注:1、有必要在此说明一下,三国两晋时代的武昌郡,治所在如今的鄂州,而非现在的武汉,所以湖之北省简称为“鄂”。 ; 第90章 颍川陈氏 四 ?殷浩听到夸赞,上下打量着陈琯陈士慎,见到对方衣衫不整,甚至多处带有血迹,神情之中更是带有一丝疲倦,当下故作惊讶道:“中原沦丧,江北险恶,没想到士慎竟狼狈至此,征西船只就在大江之中,士慎还能再行一程否?” 陈琯见说,不由轻笑出声:“区区羯胡,何足挂齿。我与元规总角之交。分别三十年,正要前往拜见。可叹世事变化,令我陈氏沦落至此。倒让渊源见笑了。” 他知道殷浩乃是有名的清谈高手,于玄学一道造诣极深。这般打趣自己,无非是为了化解气氛的尴尬,让自己卸掉一路逃亡所产生的心理包袱。毕竟从江北逃亡到江南,面对的挑战丝毫不比逃亡途中来的低,挑战才刚刚开始。 若不能让家族在江左站稳脚跟,他所做的一切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便失去了意义。毕竟相比于颍川庾氏,颍川陈氏已经落后太多。 陈琯在内心感叹,颍川庾氏出自鄢陵,陈氏则出自许昌,两族不过隔了一条洧(wěi)水,庾氏在洧水之东,陈氏在洧水以西。三十年前,天下虽然动荡,陈氏作为颍川第一世家,至少名望不坠。那个时候,颍川庾氏不过是一个三流家族。 而如今,庾亮作为皇帝之舅,掌控江左上游,成为荆州刺史坐镇武昌,颍川庾氏也随之水涨船高,成为首屈一指的大家族。对比之下,颍川陈氏则日渐没落。真应了一句话: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陈琯抬头看了看波涛浩渺的水面,抬起脚果决地踏上了船头。这一脚,也意味着他颍川陈氏从此要开拓一番新的局面。无论未来有多凶险,都要叫着牙齿走下去! 殷浩随后跟了上去,从始至终没有正眼看过张伯辰一次,哪怕陈泽答谢的动作就发生在眼前。在他眼中,每天都有大量的伧人渡江南来,眼前这人亦不过是一身武夫打扮,这样的人又有什么值得自己关注? 张伯辰当然不知道,伧人意为粗野、鄙贱、缺乏教养的人,亦是江左之人对南逃之人的蔑称。中原沦陷几近三十年,南逃之人无不家破人亡、境遇凄凉。这样的人,到了南朝亦只能卖身为奴,被称为“伧奴”,成为世家大族的附庸,地位极低。 这些人需要为世家大族的田庄耕作,才能换取一日三餐与人身庇护。没有主人的允许,他们一辈子不得超脱。像颍川陈氏这样只要迁徙就能得到江左重视的大家族,与无数普通百姓比较起来毕竟只是少数。 他生活的时代,地域之间的博弈虽然存在,爱国主义还是主流。在那场与东洋某国的较量中,更是唤醒了全民的意识。他根本想不到,这个世道中,上层与下层的矛盾远比他想象中要严重得多。见到殷浩无视自己,当下不以为意,在水军士卒的引导下,与陈涛一起上了另一只小船,向着河中划去。 陈氏家兵们的脸上无不带着劫后余生的神情,从许昌逃难至此,终于逃脱了羯胡的追杀。张伯辰感受着众人的悸动,心中暗想道:“段辽被慕容皝杀掉,却不知雪颜如何。如今世道离乱,我到底能做些什么呢?” 他经历越多,越觉迷茫。越是迷茫,越是觉得前途艰难。想那段辽,身为辽西公,有着几十年的家族基业,一朝被石季龙与慕容皝联手击破,子孙顿时四散。又如颍川陈氏,一百多年来家族之中人才辈出,一旦大浪到来,亦只能随波逐流,被人像猪狗一般追杀。 段氏与陈氏,不过是这个时代的两个缩影罢了。 自己孤身一人,想要在这个世道上有所改变,到底该从哪里入手?难道真的要相信那些虚无缥缈之说,去相信《五胡图录》可以带来掌控天下的气运? 他想过利用自己学到的知识,去改变当前的境遇。 比如他在弓箭一道,造诣相当深厚。如今的时代,制作一张良弓,基本需要两年时间,各种制作材料的收集就是一个很大的麻烦。而他利用后世的知识,可以将之流水化制作,有了大量的装备,也必然能够提升实力。 别的不说,只说复合弓上的滑轮组原理,便可以拿来用作建造各大工程。 再比如,如今的中国气候如此寒冷,从辽东到江左普降大雪。他完全可以制作锅炉与蜂窝煤,成为各个家庭度过寒冬的必需品。至于煤田,辽西之地便是后世的大煤矿开滦煤矿所在地,完全可以作为一个起家的所在。 更何况如今世道浮华,奢靡成风,因为文化差异,男女皆注重装扮。能够制作玻璃镜用来替代铜镜,亦必定能够风行于世。 那些高深的技巧他没有深入学习过,一些浅显的东西却玩弄过很多。这些后世看起来不起眼的东西,在当前的时代无一不具有很大的实用性。他只需要组建一支商队,与各个国家做生意,也许便能够成为这个时代最大的武器制造商、最大的纺织商、最大的商业托拉斯…… 然而为政之要,首在得人。他所有的计划,都需要建立在人的操作的基础上。在当前混乱的环境下,又如何才能够发展下去? 他还记得父亲张超当初前往东北亚某国进行投资,最终被撕毁合同,所建立的厂房与设备悉数被吞并,最后连个说法都没有。假如没有足够的势力,自己在这个时代所建立的一切,不过如手中的复合弓一般,是个人人垂涎的肥肉罢了。 想在这个时代崛起,他首先要做的便是了解这个时代的人,只有在适应了这个时代后,才能改变这个时代,也才能让这个时代的人为自己所用。 众人各怀心事,一时之间,各只船上竟是难得的宁静。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十多只小船顺流而下,水面逐渐开始变得宽敞起来,便见到在入江口中陆续出现黑压压的一片船队,粗略估计一下也有百余艘。 众多船只围绕着中间一艘巨大的楼船,以矢形阵缓慢前进着。在外围之中,已有数只小船前来查探。得到允许后,张伯辰发现携带陈氏家眷的小船逐渐朝楼船驶去,其它小船则调转船头归于外围之中,看情形便可知道这类小船是用来担任警戒之用。 这是他第一次接触到古代的水师,一切都充满了新奇。段部、慕容部以及拓拔部,无不是以骑兵取胜,尤其是当初的辽西突骑,更是骑兵中的精锐。而羯赵受制于马匹,则是以步兵称雄,即便有骑兵,也只是作为步兵的补充与延伸。 当初在辽西的时候,便听说江左水师的强大,今日一见,果然不是其它势力可比。能够守住江东,抵挡住石季龙的攻击,某种程度上便是由于江左水师的存在。 眼前的这一支,应该是荆州刺史庾亮麾下的荆州水师。 那艘巨大的楼船上,居然建造着四层高楼,在最高处,则是几面大鼓在不停地敲击着,指挥着船队前进,明显是作为旗舰之用。各个楼层中插满了旗帜,无数士兵三步一岗,手执矛戟环列于周围。 小舟逐渐靠近了楼船,张伯辰终于可以近距离地观察这艘巨大的怪物。粗略估计这艘楼船有四十多米长,二十多米高。在底层两侧,布满了无数橹孔,用来为楼船提供动力。在楼层四周,则是半人高的女墙,在交战的时候作为防护之用。女墙上布满了弩孔与矛孔。 这样的庞然大物,可以远战又可以近战,可以看出它的恐怖的战斗力,这样的船完全是内陆江河中的霸主。 楼船四周护卫船只中,则分布着不同种类的船只。其中最贴近楼船的,则是六艘小一号的楼船,作为护卫之用,号为“斗舰”。这也是在发生水战之时的战斗主力。 在斗舰之外,则分布着几十艘狭长的船只。船身上覆盖着生牛皮,以免被敌军火攻。下层开着橹孔,周围遍布弩孔矛穴。张伯辰知道这种船叫做“艨艟”,水战之中作为冲锋船,可以在水中来去自如。赤壁之战中,曹军便是吃了这种船的亏,最终导致全军覆没。 他当初玩《三国志》系列游戏的时候,接触过这种类型的兵种。 艨艟之外,则是不断来回的小型乌篷船。这是从陆地上刺探消息、以及水面上传递消息所用。此番殷浩用来接收陈氏家眷所用的,便是这种船。 就在张伯辰不断将自己在后世学习到的知识与现实相互印证的时候,小船已经来到了大船旁边,他与陈氏家眷一样,坐在竹筐之中被吊上了甲板。站在甲板之上,江面上的无数船只尽收眼底,这种支配大江的感觉禁不住让人心清气爽。 看着江面的辽阔,张伯辰不由想起唐朝刘禹锡的一首诗,当下喃喃道:“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今逢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原来这就是楼船,如今的我,也算是四海为家了。正值青春年少,却忧心忡忡像个老头,这心底的枷锁,什么时候才能挣脱?” ; 第91章 庾氏家主 一 ?甲板之上,衣甲鲜明,在劲甲武士的环卫下,中间一人穿着宽大的官袍,细长的白玉簪穿过官帽露出两侧,一缕胡须飘落颔下,整个人自然有着一股慑人的威严。 陈琯看过去,知道其人便是荆、江二州刺史,都督七州诸军事,征西将军庾亮庾元规。虽然过去了三十年,眉宇间还带有少年时的模样。不知为何,此时此刻突然有些忐忑,一时间国仇家恨涌上心头,他走上前去,巍颤颤拱起双手,胸中千言万语纵横,最终化作一句话:“元规,别来无恙!” 庾亮见到陈琯,亦是神色激动,快步上前道:“士慎,一别经年,没想到你我竟在此处相见!” 张伯辰原本站在陈琯身后,正好近距离观察到庾亮。不得不说,庾亮虽然年纪大了,但是整个人身上却多了一份中年男人的独特魅力,看得出这个人年轻的时候绝对是一个超级帅哥。 说起庾亮的外貌,张伯辰忽然想了一件事情。 前来之时,石闵交给他一份情报,其中就有一份有关庾亮的内容,说的是十二年前庾亮忌惮当初的荆州刺史陶侃与历阳太守苏峻。让温峤驻守江州防备陶侃,自己不顾朝中众人反对,执意征召苏峻入京,想要剥夺他的兵权。 不曾想苏峻这个人也是野心很大,本来就对晋明帝临死之前没有让自己成为顾命大臣感到不满,又见到庾亮想要削弱自己的权利,当时就举兵造反,打入建康城中,最终俘虏了如今的皇帝司马衍与琅琊王氏家主王导。 庾亮无奈之下,只好决定投奔当时的荆州刺史陶侃。完全可以说,整个苏峻之乱造成的国家动荡,都是庾亮执政不善所造成的。无数忠臣良将死于国难之中,让原本就根基不稳的中晋朝廷更加动荡。所以,陶侃知道后,就放出风声,要杀庾亮以谢天下。 庾亮得知风声,一直犹豫不决,停留在外不敢前往拜见陶侃。而江州刺史温峤却深知陶侃为人,知道陶侃见到庾亮后,必定会被其容貌风采所折服,最终果如所言。庾亮凭借自己的仪表化险为夷,与陶侃、温峤等人结成联盟,推陶侃为盟主,最终平定苏峻之乱。 庾亮出生于西晋武帝太康十年,那个时代也是整个大晋最稳定繁华的时代,号称“太康之治”。也就是说,庾亮正好是五十岁,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当初跟随父亲庾琛在永嘉元年渡江,到如今也过去了三十二年。 想当初晋元帝司马睿见到庾亮时,也是惊叹于这个人的姿态威仪,便聘请其妹庾文君为太子妃。庾亮也自然而然地成为晋明帝司马绍的心腹死党,更是在司马绍死后,以外戚之尊成为顾命大臣。由于庾文君作为太后垂帘听政,实际上中晋的朝政掌控在颍川庾氏手中。 张伯辰不得不感叹,他那个时代是个看脸的社会。如今的时代,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漂亮的帅哥在哪都吃得开。只是作为中晋朝廷推出来对抗琅琊王氏的人物,庾亮这个人风格峻整,喜欢用威权治政,多少不为各地阀门所喜。 毕竟当初王导治政,从来用的都是温和手段,对各大世家的非法作为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王导治国更多用的是“道”,顺其自然,无为而治,一旦时势易转,他也便回天乏力。而庾亮治国则是用“术”,眼里不揉沙子,一板一眼都要循章而行。然而没有谁可以自割其肉,得不到世家阀门的支持也在情理之中。 如今见到庾亮本人,张伯辰暗想:“都说庾亮不通人情,果然传闻多不可信。” 眼前的庾亮把住陈琯双臂,二人一阵寒暄。听着他们说着一堆听不懂的话,张伯辰也只能在一旁静静等候。毕竟换做是自己,遇到一个三十余年未见的儿时玩伴,也得摆酒喝上一桌。“他乡遇故知”作为人生四大喜之一,从来在国人的而心中都占有很大的分量。 何况陈琯与庾亮还有着神州陆沉与家族迁徙等一系列纠葛,他们作为举世闻名的大士族,在当前的情境下引起感情的共鸣再正常不过。 不过让人意外的是,二人寒暄以后,庾亮却撇下陈琯走到了张伯辰的面前,对着他道:“方才我见你上船之时低头细语,可否将所说之言复述一遍与我听?” “我?”张伯辰吃惊之下,指着自己将信将疑道:“启禀刺史,我方才说此楼船大则大矣,只是动力却不够强,船速也不够快,若是改进一下,当可令楼船速度提升不少。” 自己不过低声感叹一番,这样都能被别人听到?实际上他之所以对这首诗有印象,无非一是大诗人刘禹锡的作品,二是出现在了四大名著之一的《三国演义》的末尾处,三是王濬这个人乃是唐宋时期武庙中的名将之一。各种因素综合下来,让他见到荆州水师的楼船以后,见景生情,原本沉淀在心底的古诗反而浮上心头。 “哦?你当真办法改进飞云大舰?”庾亮看这张伯辰,微微有些奇怪。 身为荆、江二州刺史,他一直与南渡流民打交道。从中原逃难而来的流民,对朝廷来说不过是个负担。原本东吴之地被大晋灭国,吴越之民在内心从来没有忘记这段灭国之仇。所以吴姓大族一直看不起逃难而来的中原侨姓,若非各大侨姓世家联手牢牢压制住吴姓大族,司马氏根本无法在江东立足。 难逃之人越多,越是不可避免地侵占吴姓大族的利益。江河就那几条,山川就那几座,州郡就那几个,人越多,自己得到的必然就会变少。更何况江左百废待兴,而流民们家破人亡,即便南渡而来,亦时时想着北伐,一直都是不稳定的因素。当初发动叛乱的苏峻与祖约,便是逃亡而来的流民帅,所以朝廷一直以来,都是将流民安置在江北各地,不使之渡江。 这些流民,不安置就丢失了道义上的高地。安置以后,还要拨付大量钱款,使原本就不宽裕的财政更加捉襟见肘。还要时时防备他们狼子野心,在关键时刻反戈一击,如祖约一般成为敌国的向导,流民问题向来让朝廷头痛不已。 然而在庾亮眼里,说张伯辰是个黔首,身上却无寒酸之气,众人见他无不战战兢兢,唯恐有所差错,此人却是安静地站立一旁不卑不亢;说他出身世家,一身武士装扮,却又少了世家子弟独有的雍容气度;原本只是对他口中所说之言感兴趣,询问之下却说有方法改进大舰,着实让他有些看不懂了。 他阅人向来很准,数十年来品评人物,从来没有看走眼。就如谯国桓氏的桓温桓元子,陈郡殷氏的殷浩殷渊源,陈郡谢氏的谢安,琅琊王氏的王羲之,太原王氏的王述王怀祖,无一不是后起之秀、栋梁之才。然而此人身上,却有一丝让他看不懂的意味。 陈氏子弟登船之时,他分明看到此人口中说着“王濬楼船下益州”之语。当初王濬作为益州刺史,在益州建造楼船,最终率领水师过瞿塘峡、巫峡,西陵峡顺江而下,烧断拦江铁索直逼石头城,迫降东吴国主孙皓,将三国之乱世终结在自己手中,他也因此功勋得到襄阳侯的封爵。 张伯辰既不愿细说,他也不再追问。只是将眼前年轻人的话记在心中,暗道:“飞云大舰乃是襄阳侯遗留下来的图籍制造而成,可以说极尽工匠造船之术的精华。两侧共开橹孔一百零八个,再没有空间可以增加橹孔,想要提高速度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若是无法增加橹孔,如何还能够提高大舰行进速度?” 张伯辰看到庾亮一脸不相信的样子,不由轻笑出声:“江左水师之所以能够纵横大江,拒羯胡于江北,无非是欺负北人无法乘舟,若是石季龙吸纳亡叛,建造同样规模的水师。大江便会与江左所共有。到了那个时候,所谓的飞云大舰,不过是一个无法移动的靶子任人宰割罢了,有的是方法将大舰击沉。” “伯辰,不可胡言乱语!”陈涛见到张伯辰口出狂言,以他的粗狂,此时也吓得神色大变,不由轻喝出声。庾亮毕竟是朝廷三公之一,位高权重,岂能轻易受人轻视? “年轻人勇气可嘉!” 庾亮再次看向张伯辰,眼睛中已经充满了赞赏。无论年轻人说的是不是真的,单是这份胆色已经超出常人太多。他唤过亲兵低声叮嘱了一番,便见有人将陈氏家眷带了下去。片刻之后方才对着陈琯说道:“士慎一路风餐露宿,车马劳顿,不妨前往客舍休憩。本刺史倒要看看,如何改进飞云大舰的行进速度,年轻人有信心是好的,切记做人不可太狂妄。” 陈琯眼神在张伯辰和庾亮之箭不断切换,最终咬了咬牙道:“若是元规不嫌弃,士慎正要仔细观看这镇国利器何以能够纵横江湖。” 庾亮见到陈琯脸色,知道颍川陈氏初来乍到,这张伯辰虽然不是陈氏子弟,毕竟随之同来。在目前的状况下可以说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陈琯想要跟随前往,不过是为了应付突发情况罢了,若是张伯辰大言不惭,也好及时切割。当下也不点破,转身拂袖而去。 众人随后跟了上去,张伯辰便见周围众人从他身边经过时,纷纷像白痴一样看着自己,眼神中充满了蔑视、同情、嘲笑等表情。他心中暗笑:“井底之蛙,也只配坐井观天。后世远洋战舰拥有万吨排水量已经是普遍之事。不说燃气轮机,更不说核动力,只说蒸汽轮机,便可以让这个所谓的飞云大舰速度增加何止十倍?再说改进这个破烂玩意,又何必用到蒸汽轮机?” ; 第92章 庾氏家主 二 ?张伯辰跟在庾亮身后,顺着木梯往下走去,才发现飞云大舰在甲板之上建造四层高楼,楼顶之上乃是巨大的战鼓用来发号施令。甲板之下便是橹桨操作的所在,号称“橹室”,为大舰提供动力。上下相应,共同形成了一个独立的作战系统。 两侧内壁上开满了一百零八个方形橹孔,一眼望去,如同客机的窗户。这些橹孔分在两旁,每边五十四个,一排排整整齐齐,蔚为壮观。 将近四米长的巨大木浆固定在橹孔的支点上,浆片深入水中,两名橹手对面而坐,共同操作着木浆,二百一十六名橹手的动作整齐划一,让大舰缓缓前行着。 在每一个橹孔上方,则站立着两名弩手,手持劲弩,警惕地望着孔外,既可以护卫橹手的安全,又可以与之进行轮换。在橹室的走廊上,更是布置了二十名劲甲武士来回巡视,以便及时发现隐患。 可以说,这艘飞云大舰仅仅在橹室之中,便配备了四百五十二名人员。要是算上甲板以及船楼上作战的士兵,保底估计也有三千到四千人。即便张伯辰腹诽它是破烂货,也不得不被眼前的情景的所震惊。 自己远远低估了古人的智慧! 这个时代的人也许没有后世发达的技术,知识储备没有后世那样深厚,但是在对待已有的技术上并没有固步自封,而是以他们固有的方式在不断进步着。无论是眼前的飞云大舰,还是石闵手中经过马钧改良的诸葛连弩。 从某个角度上说,后世之所以能够在技术上取得那般辉煌的成就,便是建立在先人数万年乃至数十万年不断探索的基础上的。张伯辰想到这一点,不禁为自己的浅薄感到惭愧。 庾亮走在最前面,劲甲武士见状,急忙拜伏在地,橹手与弩手则各司其位,并没有因为庾亮的到来有丝毫的慌张。这一幕进入张伯辰的眼中,让他忍不住对庾亮产生了一丝佩服。 这个人无论身上有多大的缺点,能够与琅琊王氏家主王导斗得你死我活,并且依靠后发优势牢牢将王氏压制在身下,绝对不是凭借外戚的身份就可以做到的。 在他的认知里,这些官僚都太过分在意自己的威严,一旦手下不行礼便会因不敬而被杀。庾亮能够重视橹手与弩手的职责,让他在佩服的同时,内心也暗自提高了警惕。 说白了,这是一个能够正视问题,并且着手去解决问题的人,虽然因此而得罪了很多门阀。都说庾亮性格峻急,在他看来,这个人绝对不好糊弄。 希望早点拿到《五胡图录》,无论如何,也要将段雪颜救出来! 正当张伯辰不断想着心事的时候,庾亮对着劲甲武士道:“传本刺史号令,击鼓前行,午时之前务必到达武昌!” “喏!” 劲甲武士齐声应答,便有人手执令旗向甲板上走去。庾亮回转身子,看向张伯辰的眼神之中带着一丝冷肃,他面若寒霜道:“你先见识一下飞云大舰,再来告诉本刺史如何改进。若有办法提高飞云大舰的行进速度,本刺史定有厚赏,如若不然,哼——” 陈琯看到庾亮的表情,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他也是第一次见识到江左水师楼船的威力。飞云舰这样的庞然大物,几乎利用了每一寸空间,哪里还有改进的余地?少年人不知道天高地厚,总是喜欢口出狂言,若因此得罪庾亮,孰为不智。 事到如今,下一步该怎么办? “咚!” “咚咚!” “咚咚咚!” “咚咚咚咚——” 就在此时,一阵震耳欲聋的鼓声从上方传来,刺痛了众人鼓膜。橹手听到号令,逐步加快了操作速度,便见江面被舰体劈开,整个楼船开始变快。到了最后,鼓点如雨点密集而来,而橹手则飞速地操纵着长浆,呵出的呼吸瞬间变成白气飘荡在空气中,额头上也不断冒出大量的汗珠。 “好快的速度!” 陈涛站在张伯辰旁边,感受着楼船的行进,不由发出了一声惊呼。就在此时,庾亮抬起脚走向楼道,重又走向了甲板。众人站在甲板上,两岸风光不停地向后退去。周围的斗舰、艨艟和小船环绕着飞云大舰,组成编队朝武昌郡进发。 如今的水师,已经具备了后世航母编队的雏形,即便没有后世的远程攻击能力,然而依靠河网的发达,依然能够纵横中原。 事实上,江左的缺陷就在于没有一支强悍的步兵。当初豫州刺史祖逖率领流民渡江北伐,将石勒牢牢钉在黄河以北不得南下。可惜那个时候,无论是晋元帝司马睿还是琅琊王氏家主王敦,对他都是发自内心的忌惮。得不到支持的祖逖最终只能忧愤而死。 若是能够有步兵相互配合,顺江而上可拿下益州。沿江而下则到达扬州。从广陵北上,经淮水、汴水便可延水道攻略徐州、豫州、青州,最终进入黄河,经漳水直达邺城之下。 可惜,这一切都是建立在理想的状况之下。江左主弱臣强,各大世家争权夺利,没有一个强势的核心掌控各大势力,北伐中原注定只是一个幻想。 路途之上,庾亮撇下张伯辰,在殷浩等一干幕僚的陪同下,与陈琯一起前往三楼阁台上攀谈起来。张伯辰只能待在甲板上,他感受着扑面而来的寒风,心中一阵苦笑。 自己前世太过孤僻,原本就不太善于和别人交流。 小时候在奶奶家,因为没有父母在身边,所以养成了乖张的性格。后来被父亲接到首都,在学校里的时候,与同学们也没有多少共同语言。 大多数同学都在努力学习,想要凭借着汗水来改变自己的地位。而他早已经失去了对前途的追求。学习成绩不好的同学,则在学校里混日子,他又看不上眼。所以他把时间都用在了追求自己的兴趣之上。从八岁开始的独身外出旅游、拆卸地满地都是零部件的机械表、用自行车链条制作成的火枪、各样样式的弓箭…… 在别人的印象里,自己沉默寡言,不好接近。他对自己的定义,也是介于“好”与“差”之间的第三种人。如今面对这个陌生的环境,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欠缺的东西还太多。 东方的朝日从江面上冉冉升起,楼船则逆流而上,向着西方进发。 陈涛不知何时走到了张伯辰的身边,担忧地看着他道:“伯辰,你有何法可以改进飞云大舰?” 眼前年龄和他仿佛的少年人箭法了得,为人又沉稳。他不明白这样的人怎么会在此时信口雌黄。小时候他与大哥陈泽经常一起听父亲讲起大晋朝政得失,大哥总是听的津津有味,而自己则会不断犯困。即便如此,他还是记住了前朝太尉王衍王夷甫的事迹。 王衍作为琅琊王氏上一代家主,王敦与王导的堂叔,身居庙堂四十余年,却终日只知清谈,不知尽力匡扶社稷,永嘉之乱中被石勒俘获,连石勒也鄙视他的为人,曾经对手下众人说道:“我行走天下多年,见识过的人数不胜数,但要说无耻,没有一个比得过这个人。” 王衍此人身为玄学领袖,与人谈玄时,一旦讲错时,便随口更改,被时人称之为“口中雌黄”。陈涛不知道张伯辰为何在庾亮面前信口雌黄。他只知道,庾亮是个喜欢较真的人。 张伯辰看到陈涛关心的神情,心中一暖,拍了拍他的肩头,轻声道:“陈兄放心,小弟自有道理,让陈兄一路担心,小弟倒有些过意不去。” 陈涛盯着他的眼睛,良久方才道:“我信得过你!” 浠水距离武昌不过七十里地,荆州水师逆流而上,正好在午时之前到达了武昌郡的港口。鼓息橹止,飞云大舰逐渐停了下来。便见一名武士走了过来,望着众人道:“哪位是张壮士,刺史有请,还请随卑职走一趟!” “伯辰——”陈涛拦住张伯辰的去路,郑重道:“切不可太过逞强——” ; 第93章 庾氏家主 三 ?武昌郡的港口设置在樊湖之内,在湖口处设置了大量的防御设置,与城高池深的武昌郡城相互依存,是天下有名战略要地之一。当初权臣王敦作为大将军、荆州刺史,以武昌作为大本营,所得封爵便是武昌郡公。[注1] 荆州镇守江左上游,而武昌又是荆州的军事重镇。由武昌发兵,顺江而下,数日即可抵达石头城。无论是当初叛变的武昌郡公王敦,还是他之后的继任者、平定苏峻之乱的长沙郡公陶侃,都几乎一手掌控着朝廷的生死。 再结合当初益州刺史王濬建造楼船,顺江而下俘获东吴国主孙皓之事,让天下人都明白了一件事:江左之要在于荆州。也因此在陶侃之后,荆州刺史落在了外戚庾亮手中。 荆州刺史,已经成为中晋朝政的风向标。谁掌控荆州,谁便拥有了最大的话语权,压制住各大世家门阀,成为当朝最有权势的人。 张伯辰站在甲板上,一边浏览着樊湖的风光,一边与陈涛交流着。船队由大江进入港口后不久,便有武士前来,说是庾亮有请。他心中了然,自己的一番话引起了这位荆州刺史的兴趣,毕竟荆州水师作为其麾下最精锐的部队,假若有办法可以改进战力,无疑对军力是一个极大的促进,对方不动心才是一件怪事。 如今从武昌发兵,需要两日一夜才能到达建康。若是能够提高一倍的速度,无疑更有利于掌控朝政。一旦朝廷有变,他便可以朝发夕至,更快地率军前往弹压。正因为想到了这一点,张伯辰才决定用改进飞云大舰速度的办法引起庾亮的注意。 想想前几天,石闵刺探到义阳公石鉴一路追杀颍川陈氏后,便设计让他混入陈家,然后依靠陈家在江左的分支——广陵郡公陈逵刺探建康城的情报,并从中取事。为了达成这个任务,他需要做的便是护送陈氏家人渡过浠水与蕲水,安全到达寻阳后,与陈逵派来的人汇合。 只要庾亮得到《五胡图录》,这一条消息早晚必定会被江左各大世家知晓。除非庾亮想要谋反,不然必定会将《五胡图录》送往建康。那个时候,也是他浑水摸鱼的最佳时机! 陈氏谋事不密,南逃路线早已经被石赵掌握。张伯辰的武力当然不足以对抗义阳公石鉴麾下精兵强将的追杀,但是有石闵的人暗中护送,完全可以将原计划执行下去。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无论是张伯辰还是石闵都没有想到,原本在鄱阳湖操练水军的荆州刺史庾亮,由于夔安的五路大军南下,便率领水师从江州出发前来武昌。而出发之时,收到陈逵的书信,告知颍川陈氏南迁之事,并托嘱照应。毕竟陈氏与庾氏同为颍川桑梓,这点香火之情还是有的。[注2] 这个意外,导致陈琯等人在浠水边得到殷浩接应,更进一步来到飞云大舰上见到了庾亮。他与石闵的约定只有六个月,若是按照原计划执行下去,何年何月才能够拿到《五胡图录》? 正因为考虑到这一点,他才兵行险招,设法进入庾亮的视线。既然陶称携带《五胡图录》从汉中前来武昌,他何必舍近求远呢? 再次返回橹室之中,庾亮已经在一旁等候良久。而橹手与弩手则被清空,只留下数十名劲甲武士与一干幕僚围绕在一旁,专门等待他的到来。 “飞云大舰该如何改进?”庾亮将双手藏于宽大的官袍之中,语言之中带着一丝严厉。了解庾亮脾性的劲甲武士们,纷纷在心中暗呼不妙。 从浠水而来,庾亮已经展示了飞云大舰的性能。若眼前的年轻人无法说出一个让众人心服的改进方案,恐怕免不了一个被斩首的下场。 张伯辰越过陈涛,缓缓来到庾亮面前,郑重地施了一礼,然后道:“飞云大舰速度诚然很快,在这橹室之中,每一寸也确实都被开发的淋漓尽致。表面上看去,再没有修改的空间。仿佛想要提高速度,只能修建更大的楼船,在这橹室之中增加更多的橹手。” “难道不是?”庾亮皱着眉头,“无法增加橹手,又何如提高速度?” 张伯辰轻笑道:“想要增加橹手,就要建造更大的船,而船体的增大又让速度变慢,这本身就是一个死结。那么刺史有没有想过,改变船体的动力系统呢?” “动力系统?” 面对一个陌生的新词,庾亮似懂非懂。他以为这是年轻人故意调笑他,然而看表情又不像。因为看得出来,张伯辰虽然狂妄,所说的东西并不是无的放矢。 “所谓‘动力系统’,就是给船体提供动力的一整套操作。如同飞云大舰,它所拥有的动力系统便是这一百零八个长浆。若是放弃船桨,改用其它能让大舰前进的方式,岂不是更好?” 张伯辰不说还好,一说完,众人看向他的眼神之中,奇异的目光更浓。幕僚之中便有一人出言讥讽道:“小子,你操纵大船不用桨,难道依靠浪不成?若如此,不但顺流而下会被敌人追杀,逆流而上的时候更是灾难!” 另有一人则对着庾亮施了一礼,满脸严肃道:“启禀刺史,此人居心叵测,妄图混淆视听,借机拔除我荆州水军,必定是羯胡混进来的奸细,还请将之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庾亮听到幕僚的观点,看向张伯辰道:“你有何话说?” 张伯辰沉吟不语,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走到橹孔前,仔细打量着橹室的构造。双手抚摸着巨大的木浆传过来的沉重感。他顺着橹室一个个摸过去,已有劲甲武士将手抚上刀柄,只要庾亮一声令下,便要将之拿下。 一时之间,橹室之内气氛压抑,众人屏气敛息,一同聚焦到张伯辰身上。 张伯辰观察完橹孔的构造,返回庾亮身前,神色不变道:“从浠水西来武昌,橹手全力操桨下只能持续两个时辰便见疲态。想要长时间的续航,需要大量的橹手参与操作。假若荆州水师只是为了某一场水战而存在,也许够用了。然而——” 他话音一转,继续道:“天下水师的精锐在江左,而江左的水师精华则在荆州。庾刺史有没有想过,从益州到荆州,从荆州到扬州,甚至东海之上,南海之下,河道所及之处,均为我所掌控。大江大河,朝发夕至,即便北伐中原,兵员辎重,皆可按期而至?” 张伯辰的一番话,引起了庾亮的思索,他皱眉良久,缓缓道:“若如此,该如何改进……改进那动力系统?” 北伐一直是他的夙愿,经营邾城便是为北伐做准备,提前设立一处前哨据点。荆州水师若真能提高行进速度,封锁大江已不是难事。为了这个目标,他宁愿承受张伯辰说谎的风险,虽然在他看来,继承襄阳侯王濬造船之精华的飞云大舰几乎已是最好的战舰。 “现在的飞云大舰,乃是用手操作。想要增加行进速度,也是很简单的事情,那便是改手用脚。”张伯辰指着巨大的船桨,继续道:“楼船经过整改以后,这些橹手便可以削减一半。护卫的弩手也再无存在必要。更为主要的是,即便逆水行舟,速度也能增加一倍。” “改手用脚?” 众人见他说完,不由哄笑出声。这些幕僚被庾亮幕府征辟而来,可以说是天下最聪明的一群人。这些人见多识广,哪怕是最荒诞之事,也多有耳闻。然则一艘楼船不用船桨,甚至改用双脚代替双手来驱动? 简直闻所未闻! 众人的反应落在张伯辰的眼中,他便知道这群人为时代所限,想象不到后世科技的发达程度。当下也不以为意,而是掏出身上的水笔,看向庾亮道:“有纸吗?” 庾亮看着眼前年轻人充满荒诞的举动,不由道:“吩咐下去,笔墨伺候!” 不多时,便见一婢女端着笔墨走了进来。她跪坐在案前,轻轻地将白纸铺平在案上,用一个虎形书镇压住,然后将墨水倒在砚台之中后,轻轻地研磨了起来。接着将一枚白瓷笔架放在砚台旁,小心翼翼地放上了三根大小不同的毛笔。做好这一切,便正襟危坐,对着张伯辰施了一礼道:“郎君请用墨!” 张伯辰走到案前,见到婢女双手奉送上来的毛笔,一时之间有些讪讪,扬起手中的水笔轻轻道:“毛笔我不会用,就用这个好了。” 众人之中多为书法大家,平日里除了谈玄便是学书,颍川作为人才荟萃之地,学书之风更盛。一代大家钟繇、钟会父子便是出身颍川钟氏。世家子弟平日里任性逍遥,却于书法一道均有着超出常人的热情。后起之秀中,尤其以王羲之造诣最高。 众人听到张伯辰不会使用毛笔,不由暗想道:“不愧是伧人鄙夫,庾刺史让之改进飞云大舰,也真难为他了。” 龙湖注:1、樊湖,即今ez市南梁子湖。 2、江州,即今九江,在鄱阳湖进入长江的湖口。 ; 第94章 庾氏家主 四 ?庾亮、陈琯与殷浩等人均将目光放在他身上,见张伯辰伏在案上信笔疾书,时而皱眉,时而沉思,时而兴奋,时而苦恼,原本铺叠在案上的白纸却一张接着一张被画满了各种图形,杂乱地堆在案头之上。 庾亮看向陈琯,好像是在问,这个人是谁,为何身上如此怪异?不要说使用的笔有别于世上任何一支,就是画的东西,远远看过去也似乎……似乎有些不一样? 陈琯轻轻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了解情况。这让庾亮更加疑惑,同时也对张伯辰产生了浓浓的兴趣。他忍不住走到案前,随手拿起一张图纸看了起来。 图纸上,纤细的黑色笔迹画着一艘大船的模型,在各处则有蝇头小字标注着,即便是他,也看不太懂。字迹潦草,无甚可取之处。 想想王家子弟王羲之,自己即便与王导不对付,也不得不承认,琅琊王氏家学渊博。王羲之此人更是其中翘楚,无论是隶书、行书,还是章草、飞白,无一不是上上之品。 不说王羲之,便是自家幼弟庾翼,于书法一道也是超出自己太多。然而这个张伯辰的字迹毫无章法,形似信笔涂鸦,简直不堪入目。 他不由苦笑,要是庾家子弟似这般不学无术,他必定将之逐出家门。忍不住地,将对张伯辰的评价又降低了几分。 他放下图纸,转身朝着甲板的方向走去。临去之时,对着身边不远处的一幕僚说道:待此人作好图画,可将图纸拿来与我观看,一切有劳孟从事了。” 那人躬身行礼道:“征西所命,敢不听从!” 张伯辰哪里知道眼前的征西将军如此鄙视自己。他一心想着进入对方的法眼,以便借此机会盗取《五胡图录》,所以要改进飞云大舰也并不是无的放矢。 前世之中,他不是船舶专业,但好歹接触过各种航船模型,更是去了无数次各地的航海博物馆,对历朝历代的造船业都有一些粗浅的认知。 这些原本在主流意识之外的东西,在飞云大舰面前,如潮水般涌出记忆。如今想要展示在庾亮面前的,便是承接楼船发展的一种船体,被称为“明轮船”,又叫“车船”。 当今的楼船,依靠大量的橹手与橹桨,才能保证速度。若遇上恶劣的天气与浅水之域,或者在大船满载的情况下,更是需要大量的纤夫在河岸之上拉扯。 可以说动力不足是这类大船致命的缺陷。在当前的科技水平低下的情况下,更无法依靠蒸汽轮机等先进手段提供动力。 与之相对应的,车船则改橹为轮。因为船轮类似于车轱辘,利用浆片转动提供动力,所以被称为“车船”。又因为轮子的一部分都在水面之上,乃是明轮驱动,所以又叫“明轮船”。 在制造过程中,有的将船轮放在船尾外侧两边。有的则在内部开辟出专门的转轮区,只需要水手趴在横杆上用脚带动踏板,便可以利用机械传送原理,带动船轮转动起来。 相比于楼船,车船解放了双手,毕竟双脚可以比双手更加持久,船轮也比橹桨的效率更高。这一小小的改动,大大提高了水师大船的机动性,所提高的战力又何止一倍?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张伯辰放下水笔,忍不住伸了个懒腰,无意中瞥见众人惊诧的神情,不由放下双手道:“东西画好了,只需要按照图纸上的方法改进,我保证楼船的速度至少可以提高一倍。到时候从武昌东下建康,也不过是朝发夕至的事情。” 他收拾起杂乱的图纸,大致数了一下,总共八张图纸。虽然字迹潦草,所画图形也不规范,好歹将车船的精华画了出来。他站起身子,将所有图纸递到一旁的幕僚手中。见此人典雅非凡不在殷浩之下,不由问道:“敢问先生高姓大名?” 那人拱手为礼道:“不敢,在下江夏孟嘉,忝为江州劝学从事。”[注1] 张伯辰指着图纸道:“小子才疏学浅,在先生面前献丑了。这些东西便是飞云大舰改进之法。若有疑惑的地方,可以随时传唤伯辰,伯辰必定知无不言。” 他抬头不见庾亮,便知道这位征西将军并没有看懂图纸中的东西。只好让这位劝学从事代为收取,以后慢慢琢磨。所谓术业有专攻,他也不奢望身为执政大臣的庾亮能够看懂这些工匠之法。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吸引庾亮的注意,而到目前为止,这个目的已经达到了。 至于窃取《五胡图录》,欲速则不达,他还有足够的时间去实施。 孟嘉轻笑道:“伯辰何必太过谦卑。仗义执言,不屈于权势,正是我辈本色。若貌恭而心不服,倒要贻笑大方了。” 说完之后,将图纸整理完毕,也往甲板的方向走去。原本数百人的橹室,如今只剩下区区数人,陈涛看着他,眼神之中更是充满同情。想要走过来,却被陈琯的严厉的眼神所制止。无奈之下,只好跟随家人一起,前往下人所安置的房间中歇息。 看着空荡荡的橹室,只剩下自己与两名武士和当初帮自己研墨的婢女,不由奇怪地问道:“你们还有何事?” 两名武士恭敬道:“卑职二人前来护卫主人安全!” 那婢女见状,亦是施了一礼,有些怯懦道:“以后郎君在武昌的起居由奴婢照料,刺史大人已经将奴婢送……送给了郎君。” 张伯辰听完,不由叹了口气,悠悠道:“身居下层,便只能卖身依附。辽西如此,江左也好不到哪里去。这个时代啊,想要适应下来可不容易。” 说完以后,他拿起水笔,想要将之收藏起来,却发现笔芯中的墨水已空,这也意味着水笔已经完成它的使命,从此以后若想要与周围之人交流,便只有下苦功学习书法了。 他转过身子,将水笔递到婢女的手中,轻轻道:“这支笔就送给你做个纪念。” 婢女怯生生接在手中,道了一个万福:“奴婢谢过郎君。” 那两位武士则道:“卑职已经准备好车驾,还请主人跟随卑职前往武昌城中,刺史大人早已安排好了一切。以后主人但有所命,我二人随时听候差遣。” 张伯辰微微一愣,点点头道:“你们安排就好” 接下来的时间里,张伯辰从飞云大舰上走下来,在两位武士的带领下钻进一辆马车,向着武昌城进发。水师的军港距离武昌城有近十里的路程,虽然不远,想要前往也需费一番功夫。 路途之上,他了解到这两位武士一叫黄三郎,一叫周凯,均是当初从中原逃难而来的流民之子。当初父辈颠沛流离,只能依附于荆州豪贵之家。他二人为了当兵吃粮,也便进入荆州军,成为一名武士。至于女婢,亦是出身流民之家,从小被父母卖入庾府,因为家中行小,人称赵小娘,此番被送予自己,也便意味着这女人未来的命运操纵在自己手中。 “若到时候东窗事发,却不知道会不会连累到他们。” 张伯辰在辽西之时,便听说在永嘉之乱中先行南迁的那批人逐渐在江左站稳了脚跟。而随后迁徙的人群中,大多混得凄惨,即便是世家大族亦在所难免。其中有一件便是关于名士邓攸蓄妾的故事。 邓攸出身并州平阳邓氏,永嘉之乱时被石勒俘获。当初石勒仇视晋官,几乎抓到即杀。而当时石勒手下的谋主为张宾,作为“大执法”成为百官之首,石勒号之为“右侯”而不名,正是在张宾辅佐下,石勒得以成就霸业。 由于邓攸年轻的时候曾经与张宾比邻而居,得到张宾的求情幸免于难。之后趁机携家难逃,这一逃,逃出了流民的血泪史,也正是从这件事中,张伯辰得以窥到难逃之人的苦难。 龙湖注:1、孟嘉为一代田园诗人陶渊明外祖父,其母亲孟氏即为孟嘉之女。孟嘉之妻乃长沙郡公陶侃第十女,而陶侃为陶渊明曾祖父。也就是说,陶渊明父母是表兄妹关系。 ; 第95章 南中郎将 一 ? 邓攸七岁丧父,之后又连接失去母亲与祖母,他从小与弟弟相依为命,却不料弟弟早死,只留下一个儿子。出生之时永嘉之乱已经发生,大量百姓四处逃难,邓家也在逃难的人群之中,为了留下这一惊天之变的痕迹,邓攸弟弟便为儿子取名为“遗民”。 邓攸从石勒处逃离的时候,携带妻儿与侄子一起,不仅面临着石勒的追杀,还面临着遍地而起的盗匪的威胁。更何况,天下战乱一起,遍地饿殍,沿途早已被南逃的流民踏过了千百遍,根本没有足够的粮食充饥。为了生存下去,只好舍弃自己的儿子,将侄子邓遗民保存了下来。 他当时对妻子说:“我弟弟早死,只留下这么一个儿子,按照道理不能让他绝嗣。我和你都还年轻,如果能够幸存下来,以后还会再有孩子的。” 谁知道当时邓攸的孩子已经四五岁,早已经初识人事。见到父母丢弃自己,便大哭着跟在身后,往往早上舍弃了,晚上又跟了上来。邓攸无奈之下,便将儿子绑在树上,这才摆脱儿子的纠缠。之后他辗转各地,用了六年时间才安全到达江左。 到达江左的邓攸,官道昌隆,最终做到了尚书左仆射的高官,却始终没有儿子。无奈之下,只好在妻子的张罗下,在难逃的流民中选取了一年轻貌美的女子充当妾室。天长日久,无意间他询问姬妾家人信息时,得知所娶之妾竟然是自己的外甥女,只因幼年流离失所,记不得家人太多信息,这才嫁于邓家做妾。 邓攸得知后,悔恨不已,从此不再娶妾。而这件事则被作为一件奇事,流传于大江南北,以至于张伯辰在辽西之时,也听说了这件事情。 邓攸弃儿保侄的事情过去了二十四五年,邓攸自己也已经死去了十多年。然而中原士庶难逃并没有因此而结束,颍川陈氏便是发生在近前的例子。 张伯辰坐在车厢中,看着面带忐忑之色的赵小娘,以及坐在驾着马车的黄三郎与周凯二人,想象着他们的父辈当初逃难的过程,不由又叹了一口气。 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世道离乱,苦的又何止一代人?通过这些事情,他对永嘉之乱以来的社会生态又有了更进一步的认知。 赵小娘见到张伯辰长吁短叹,再三抬起头偷瞥着眼前奇异的男子,小心翼翼地问道:“主人何事如此担忧?在荆州城中得到刺史大人的青睐,没有谁能够奈何得了你。若是有事情需要奴婢去做,尽管吩咐便是。” “一些琐事,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就是这样的人,你不必太过在意。”张伯辰见到赵小娘的模样,知道这个比自己还要小上几岁的小姑娘平日里谨小慎微惯了,性子又偏柔弱。庾亮将她送给自己,内心有所担忧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十里的路程说到便到,张伯辰走下马车,发现眼前便是庾亮的刺史府。而他也在赵小娘的引导下进入安排好的房间休息。 不得不说,荆州刺史府在规模上比段辽的辽西公府邸还要大上数分。他的住所位于西院中一处厢房之中,房中的家具布置,也比自己在辽西的住所好上太多。 要知道在辽西他是段辽眼中的女婿,所享受的规格自然在诸人之上。而在荆州,他不过是一个与颍川陈氏有些关联的局外人。更何况江左在石赵的威逼之下,仍然是百废待兴的状态。对比之下可以想见,江左的奢靡之风并没有因为战乱而有所收敛。 穿越以来,经历的种种事情,他没有一日可以安枕。无数次在睡梦中被惊醒,被石闵逼降后更是如履薄冰。此番到达武昌,虽然作为间谍盗取《五胡图录》,短期内反而是最安全的时候。再没有人会在睡梦中摘走他的头颅,也再没有随时会出现的敌军。 他就这样在房间中踱着脚步,看着玉钩挂着罗帐,木窗前伸过来的几枝翠竹,闻着香炉中飘过来的袅袅余香,只感觉恍若隔世。 压力一去,无边的倦意顿时滚滚而来,他向着赵小娘道:“我睡会儿,你们有事便自己处理吧,也不需要禀告我知道。若有难以解决的事情,那便等我醒来再说。” 说完,也不管赵小娘的看法,脱了鞋直直地躺在了床上睡了过去。 公元339年3月9日,中晋司马衍咸康五年,赵国石虎建武五年,二月十三日,岁在己亥。 张伯辰在到达武昌城的当夜,于睡梦之中被雷声惊醒。滚滚而来的雷声不断在头顶炸裂,仿佛要直接撕裂这混乱的世道。他坐立而起,感觉到周身传来的阵阵凉意。 不知何时,他已经遍体大汗。他似乎做了一个长长的梦。长长的隧道之中,一眼望不到尽头,在隧道两端,连接着穿越前后的故事。 幼时在外公家的情形,被父亲带到bj后的郁郁寡欢,在辽西到处奔波的危急,三藏口下穿喉而出的利箭……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闪电的余光不断映射在窗格上,窗外翠竹被狂风吹得“莎莎”作响。烛台上的两支蜡烛强撑着随时欲灭的火焰,在房间中投下一丝不安。他掀开被子,赤脚走到窗前,感受着这一刻的宁谧。他知道,自己进入这乱世危局之中,早已经没有一丝一毫的退路。 天下之大,无处不是杀戮。优胜劣汰,强者生存。九州如一,古今同是! “轰隆隆——” 又是一阵雷声传来,他就这样呆呆地站在窗前,感受着雷霆之威,感受自己在大自然中的渺小。杂乱的光影将他的背影拉的长长的,倒映在地板之上。不知道何时,赵小娘睡眼惺忪地站在不远处,手里拿着烛台,惊慌地看着张伯辰。 “主人,今天惊蛰了呢。” 赵小娘脸色苍白,想要走上前来,看到张伯辰凝立的身形,却又不敢。她不知如何出言安慰,只好细声提醒,随着不断翻滚的巨响,声音随即被雷声所淹没。 “惊蛰了吗?” 张伯辰转过头,见到赵小娘穿着一件薄薄的单衣,外面披着一件灰色的外套,左手掌灯,右手挡在灯焰前,呵护着随时会熄灭的火苗。她站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眼光之中犹自担忧地望着自己,一时之间怜惜之意大起,不由接过她手中的烛台放在案上,责怪道:“我只是想静一静,并无大碍。天气寒冷,你如此这般,极易得风寒。以后切莫再如此了!” “奴婢……奴婢……晓得了。”赵小娘满脸羞涩,慌慌张张地退了几步,低声道:“奴婢这就去休息,主人也早点休息吧。” 见到赵小娘躺在地上,张伯辰才发现为了照顾自己,她竟然在床头打了地铺。这一刻,他也终于明白,庾亮将之送予自己,哪里是为了照顾自己?所谓的照顾不过是一个委婉的说法罢了,这压根就是将赵小娘送给自己做妾。 在庾亮的眼中,赵小娘不过是他所有的做事砝码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只付出一个婢女,便可以笼络住一位潜在的人才,将之羁縻在自己的麾下。天下之大,再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 不仅仅是庾亮,这个时代的世家大族,哪个又不是如此?在他们的眼中,底层的女子不过是一种物品罢了。朋友之间在交往过程中相互赠与,以此增进彼此感情。上司与下级之间,更是莫大的恩赐,庾亮之于他,不正是如此么? 想到这一点,他愈发难眠。难怪一路之上赵小娘总是怀着一副恐惧之心,她原本觉得这个小女子想多了,事到如今才知道是自己了解太少。涉及到自己的未来命运,又有哪个人能够坦然视之? “暂且等等看,孟嘉收到我的图纸,不会没有反应的。从石闵的情报中反馈来看,庾亮这个人控制欲很强,他绝对不会白白放过一个壮大自己的机会。” 张伯辰躺回床上,在心中不断盘算。惊蛰一到,春天也便不远了。庾亮与夔安,也将迎来一次强强对话。那个时候,便是他窃取《五胡图录》最好的时机。 只是,南中郎将陶称何时才能返回武昌呢?昏昏沉沉之下,他又在雷声中缓缓睡了过去。 床榻之下,赵小娘轻轻地掀开被褥的一角,偷偷地打量着床上的男子,又是忐忑又是好奇。想到自己被刺史送给对方,心中一阵慌乱。她借着闪电留下的光线,拿起张伯辰送给的奇怪的物事,仔细地打量了起来,一时之间竟有些痴了。 虽然被刺史送了出去,好在新主人的性子并不坏,她不需要担心自己受到打罚。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随即紧张地捂上小嘴,又偷偷地看了床上一眼。 她将水笔在手心上划了划,并没有字迹。一时之间有些奇怪,他明明见到张伯辰用这个物事,画出了好多张的图纸,为何换成自己,就画不出痕迹呢?++本站重要通知:你还在用网页版追小说吗?还在因为广告问题而烦恼吗?out了你,请使用本站的免费小说app,无广告、无错误、更新快,会员同步书架,文字大小调节、阅读亮度调整、更好的阅读体验,请关注微信公众号appxsyd(按住三秒复制)下载免费阅读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