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到民国吃瓜看戏》 1|小姑娘 杨玉燕穿着睡衣睡裤,头发也没有梳,一大早就抱着被子坐到客厅的沙发上,就着炉子烘被子,一边烘一边粗暴的□□棉被,指望让它变得蓬松柔软。 杨太太祝颜舒从卧室出来时已经卷好了头发,化好了妆,嘴唇抹得红亮亮的,穿一身松针绿的旗袍,披着开司米羊毛披肩,穿着高跟鞋,摇曳生姿的。她看到杨玉燕这副打扮,顿时就生气了,走过去手指重重点在她的头上。 “衣服也不穿好就出来!” “我烘烘被子!”杨玉燕偏开头,“又沉又湿,晚上盖都没办法盖!” 祝颜舒:“让张妈给你弄,你不要管。” 杨玉燕往厨房一扬下巴,小声说:“张妈做早饭呢。喊她又抱怨我!” 母女两人正说着话,厨房里的张妈出来了,端着托盘说:“太太,二小姐,吃早饭了。” 杨玉燕就站起来往餐厅走,被祝颜舒拉着,推回卧室:“去换衣服!头也梳一下!” 杨玉燕只得回屋去,半掩上门,一边换一边听餐厅里的祝颜舒和张妈说话。 张妈说:“阿弥陀佛,今天大姐儿不在,不然早饭又要再多做一种!” 杨玉燕偷笑了一下。这家只有四个女人,母女三人加一个帮佣的张妈。张妈手脚利落,只是喜欢抱怨,她最爱抱怨的就是这家母女三个吃饭的胃口完全不一样,从早上起就要做三种。 杨玉燕虽然年纪小,只有十七岁,却是个老年人的胃口,早上只喝粥,吃包子配小菜。 祝颜舒却爱吃黄鱼面,一大早就要吃,张妈每天早上都要赶早去菜市买小黄鱼。 家里的大姐杨玉蝉却只吃牛奶咖啡吃面包。 杨玉燕换好衣服,将头发拢在脑后束起来,马马虎虎算是收拾好了就赶紧出去,坐在餐桌前吃早饭。张妈早就将粥盛好,小菜也放在小碟子里摆在她面前,两个圆胖的小包子也摆好了,这个也是外面买回来的。张妈常说:“就两个包子,也不值得给你包。” 瞧瞧这话! 杨玉燕喝了一口粥,尝了口小菜,挟了个包子慢慢啃。张妈又端着个盘子出来,里面是仅剩一片的面包片,放在桌上问:“这个是玉蝉的,她今天不在家吃,你们谁吃?吃完了我好再买新的。” 杨玉燕摇头,祝颜舒也不吃这个,说:“张妈,你给吃了吧。” 张妈:“都不乐意吃,那就我吃。” 张妈端着自己那份坐到客厅吃去了。 杨玉燕看张妈出去,小声对祝颜舒说:“张妈干嘛总不愿意坐下跟我们一起吃啊?” 祝颜舒:“张妈是个老派人。” 张妈是杨家的帮佣,虽然跟杨家的母女三人跟一家人一样,但还是有一些小坚持,比如不跟主人一个桌吃饭。 杨玉燕伸头往客厅看,偷笑着说:“那她也没少吃啊。我看到还有煎鸡蛋呢!”这边桌上可没有煎鸡蛋! 祝颜舒捣了她一下,警告的瞪她一眼。 杨玉燕这才老老实实的了。 吃完早饭,祝颜舒补了补妆就下楼打牌了。张妈催杨玉燕去刷牙洗脸。 “头也重新梳一下!不然就我来帮你梳!小姑娘家家的,怎么这么不讲究!” 杨玉燕赶紧躲回自己屋,对着镜子梳了两条麻花辫。然后也不出去,坐在床上拿着书看。不一会儿,张妈就来敲门了。 张妈:“苏老师来了,快出来。” 杨玉燕只好赶紧起来,出门前在梳妆镜前再看一遍,这才打开门走出去。 客厅里,一个清瘦俊秀的年轻男人正站在那里跟张妈说话。 张妈:“客厅都收拾好了,光线也好。我泡好了茶,也有点心,你们读书读累了就歇一歇。我去买菜,一个小时不到就回来了。太太就在二楼打牌呢。” 张妈交待的清清楚楚,虽然客气,但也跟防贼一样,生怕就这一会儿功夫杨玉燕就被人欺负了。 苏纯钧一直保持着温和的微笑,他抬头看到杨玉燕也只是客气的点点头。 杨玉燕只知道他跟杨玉蝉是一个大学的学生,租的是杨家楼下的房子。因为家境贫寒,时常拖欠房租。祝颜舒见他催不出钱来,也不能赶人走,就借机让他给杨玉燕补课当老师。 杨玉燕今年十七岁,两年前大病一场,在医院躺了半年多。本来就性格阴沉别扭,这一次以后变得沉默寡言,不爱出门。她不肯再上学,祝颜舒也没有勉强她,只要求她必须继续阅读,保持学习的热情,之后还替她请老师教她外语。 苏纯钧来了以后,因为他能教她英语和日语,祝颜舒就把其他的家庭老师都给辞了,只留他这一个,这可算是救了杨家日见干憋的钱包。 杨玉燕从两年前在医院病床上醒来后看到一群外面医生和外国护士后就知道事情不对了。本来只是一场小病,会住半年的医院完全是因为她拒绝出院。因为一出院就要回到这个她完全不认识的家了,还要见一堆她不认识的亲人。 但半年来因为她赖在医院不肯走,祝颜舒、张妈和祝玉蝉每天都来看她,钱花得像流水一样,她们也没有丝毫抱怨。杨玉燕内心的天平就渐渐倾斜了。 特别是在听张妈讲了“杨玉燕”本来的故事以后,她更加是感同身受。 杨玉燕的父亲名叫杨虚鹤,是一个大学老师,还是一个相当出名的诗人、作家。他与祝颜舒不但是同学、同窗,祝颜舒的父亲还曾是他的老师,两人情投意合,终成眷侣。 柴米油盐的日子过了二十年,祝颜舒每日忙着照顾孩子与家庭,所剩不多的时间则让给了麻将和租户们,杨虚鹤便从自己的学生中找到了心灵的慰藉,与一个小他二十岁的女学生相知相许,最终从家里搬了出去,与女学生共筑了一个爱巢。 杨玉燕自然无法接受亲爹新找的小妈比她大不了几岁,服药自杀——不过她只是把家里的药全都乱七八糟的吃了一遍,最后被拖去医院洗胃灌肠,又小小的感了个冒,发了个烧。 最后怎么会变成她,她也不知道。 但是有一点她们是一样的。她也是因为父亲外遇去自杀,不过她死的应该比杨玉燕结实,她是跳楼。 一跳百了之后,她不但没有获得永恒的平静,反而变成了杨玉燕,又要面对一个外遇而破碎的家庭了。这不得不说是一种讽刺了。 至于另一世的母亲,她现在应该会更轻松点了。 另一世的母亲是一个家庭主妇。虽然也是大学毕业,也曾经有工作,但在跟父亲结婚之后就怀了孕,那就是她。 怀孕之后,母亲就辞职了,从此后就没有再工作了。 最让她生气的是这其实已经不是父亲第一次外遇了!早在她还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父亲就已经外遇过一次了!跟这回一样跟公司同事出轨。而且对付母亲和她的手段也一样,就是停止给家里生活费。 那一次,母亲委曲求全,保存了婚姻。她说都是因为她的缘故。 这一次,父亲再次外遇,再次停了家里的生活费,母亲再次抱怨她。 她能怎么办? 她不想拖累母亲,也恨父亲外遇。但她也不觉得这全是自己的错。她既恨父亲,也不觉得母亲无辜! 她不工作,就没有收入,就没有钱吃饭,难道也能算在她头上?父亲其实也没有理由要养她一辈子吃喝吧! 这难道不该靠自己吗! 她跳下来之前,对父母都没有一点留恋了。 既然是她拖累的,那她唯一能给的孝心就是不再拖累她了! 结果换了一个世界以后,又遇上了一样的家庭。 是不是天下的男女结婚后都一样?男人都会外遇?女人都束手无策? 但祝颜舒倒是比她母亲更强一点。她并没有怨天尤人,也没有怪自己的两个女儿。 家里也不算有钱。 虽然她回家以后发现家里有一幢楼可以收租。 但来租房子的都是一些普通的家庭,房租并不多,也不涨价,他们还时常拖欠一两个月,祝颜舒也不能真把人赶走,这些家庭都在楼里住了十几年了,说是租户,更像邻居。 其他的像警察局、救火局、卫生局等地方,还要打点送礼,三节两寿,冰敬炭敬,这种她只在历史书中看到的东西现在竟然还有。 家里的生活只能说是过得下去,不会让母女三人饿肚子,流落街头而已。 至少杨玉燕已经没有了当时看到家里有一幢楼的激动和兴奋了。 至于她不肯去上学,一来是因为学费一点也不便宜,校服和书本的费用比后世更夸张,各种社交活动,一旦在学校里就逃不掉。 二来,就是她发现“杨玉燕”的课本一点都不浅! 当时“杨玉燕”只是初中生,却已经开始学两门外语了,还有艺术课也必须学钢琴和小提琴。而像物理和化学课,用的课本竟然是德语的!她连看都看不懂。而且她还必须学四书五经,全都要会背诵。 吓得她无论如何都不肯上学。 当时“杨玉燕”在学校里也受了同学的嘲笑与奚落,毕竟杨父是一个常在报纸上发表文章的名人,“杨玉燕”以前因为这个父亲有多风光,现在就有多落魄。 祝颜舒就没有强迫她一定要去学校了。 请了家庭老师以后,也不再坚持让她去上学。 等到年末盘帐时,祝颜舒笑着说:“因为燕燕,今年家里竟然多了几百块钱呢!” 然后,她就真的不必去上学了。 谢天谢地! 2|小姑娘与老师 杨玉燕双肘支在桌上,跟着苏老师的笔念句子。她也是学过英语的,但口音跟苏老师没办法比。苏老师就一边带她背单词背短语,一边纠正她的口音。 两人一教一学,十分枯燥。 幸好有张妈留下的茶和点心可解无聊。 学了不到半个小时,杨玉燕就提议吃点心。 “苏老师,你没吃早饭吧?吃点点心吧。”她热情的招待道。 苏纯钧就放下手中的笔和书本,把茶和点心拿过来,陪杨二小姐吃点心。 杨二小姐吃着点心,把腿盘到了沙发上,过膝的裙子就卷到了大腿中央。苏纯钧把目光挪开。 他倒是不怕自己生邪心,而是怕被祝女士和张妈看到,百口莫辩。 杨二小姐才吃过早饭,本就不饿,啃了两口干点心就放下喝茶,找苏纯钧聊天。 “苏老师,学校今天不是有活动吗?你没有参加?” 苏纯钧知道今天一大早,杨大小姐就出门参加学校的读书会去了,现在估计正热火朝天呢。 他摇摇头,说:“我没钱,没去。” 读书会并不需要掏钱,但其中必定会有一个捐款的项目!十分费钱。苏老师不参加,杨玉燕是赞成的。她听祝颜舒说以前她在学校参加的各种活动,也是需要捐钱的。有时每天都要捐,各地的穷苦人,吃不上饭的,穿不上衣的,读不上书的,看不起病的,都需要救助。还有各种医院、济民所、孤儿院、福利局……等等。杨玉燕的衣服帽子鞋子书钢笔铅笔都捐过,当然也没少捐钱。 现在她不必上学了,真是替家里省下好大一笔开销。 祝颜舒倒没有小气到不让女儿们在学校里捐钱,只是逢到月末都要头疼账单。 杨玉燕见过母亲发愁钱的事,对钱格外敏感一点,对花样百出的捐款没有半点好感! 焉知此地没有一个□□? 苏老师的话自然深得她心。 她一开心,接下来的课时配合许多。苏老师大感松了一口气,今天的背诵任务在课时内就完成了。 苏纯钧说:“这二十个单词,二十个短语你这两天再看一看,明天我们学日语,后天再带你一起复习,再学新的。” 看一看时间,还不到一个小时。祝颜舒当然还在二楼打牌,说了一个小时就回来的张妈当然还没有回来。 杨玉燕:“张妈肯定又去听讲了!” 张妈是个有信仰的人。 但张妈认为凡是神佛,都是有用的。所以上帝、佛祖、观音、太上老君……等等,她都信。 张妈常去的那条卖菜的街,一头接着就是半开门的书寓,一头是教堂,足见上帝救苦救难的决心。张妈就总是买完菜去教堂听一听神父在说什么,听一听圣歌,再拿两根蜡烛就回来了。 杨玉燕早在家里见过许多神像神画。厨房贴着灶王爷,大门贴着钟馗,客厅是财神,餐厅是上帝,祝颜舒的屋子里是观音,杨玉燕的屋子里是送子娘娘——张妈说送子娘娘保佑小孩子。 张妈自已的屋子里更是圣经和黄历摞到一起,黄符和十字架难分难舍。 唯有杨玉蝉的屋子里贴的是明星海报和贴画,最时尚。 杨玉燕看过杨玉蝉屋子里的明星穿着旗袍抱臂,大白膀子露着,细细的挑眉,精致的眉眼红唇,写一些“花容月貌”“邀君共赏”的广告词,就对这样的时尚敬谢不敏了。 苏纯钧不能把杨二小姐一个人放在家里,只好有一搭没一搭的陪她说话。 杨玉燕却不想多见老师,见教课的时间到了,就催苏纯钧走。 “这不是周末吗?您就没个约会什么的?”她瞠大双目,从上到下打量苏老师。虽然帅比明星,但大约是穷了一点才没有女人喜欢。 苏纯钧哭笑不得,拿书本轻轻敲了她的脑袋,这皮猴子! “不劳您操心了!”他说。 正说着说,门突然开了。杨玉蝉风风火火的跑进来。 杨玉燕看到姐姐,连忙伸头喊人:“姐!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杨玉蝉冲进她的房间:“我拿东西!”一通翻找以后又风风火火的跑出去,砰的一声把门带上,比踩风火轮还快。 苏老师站起来等着跟杨大小姐打招呼,结果杨大小姐进门出门都没看到他,只好再坐下。 杨玉燕觉得不太好意思,就又给他拿了块点心,倒了杯茶。 苏老师只好继续吃点心。 杨玉燕替姐姐说话:“姐姐学校里的事情多,她还是干部,什么都要操心。” 苏老师淡淡的说:“嗯。” 杨玉燕只见过姐姐身边随时散发无尽热情的学生,再看苏老师如此淡泊,不免觉得他特别了点。 “苏老师,你怎么不跟他们似的?” 苏老师咽下点心,听到门响,知道是张妈回来了,淡淡的说:“我穷啊。”不穷能来做家庭老师吗?能来帮人看孩子吗? 杨玉燕听出了一点嫌弃的味道,翻了个白眼。 苏老师收拾东西,看她这样,笑着摸了下她的脑袋:“你是个聪明孩子。” 杨玉燕的白眼翻得更厉害了:“你也没比我大几岁!装什么啊!” 她十七,他二十二,也就大五岁而已! 张妈看到了!一双眼睛瞪得比铜铃都大! “燕燕!!” 杨玉燕一缩脖子,躲回卧室了。 中午,祝颜舒赶回家吃午饭,张妈赶紧告状! 杨玉燕不得不站在祝颜舒面前挨训。 “女孩子就要有个女孩子的样子!你怎么可以翻白眼!那多难看啊!”祝颜舒坐在沙发上,让杨玉燕站在面前听训。 杨玉燕乖乖低着头,做出一副悔愧的样子。张妈在厨房一边干活一边伸头看。 “你说你这样对不对?” “不对。” “以后改不改?” “我改。” 因为杨玉燕态度很好,祝颜舒也赶着去打牌,只训了十分钟就草草收场,真是阿弥陀佛。 祝颜舒出门以后,张妈才从厨房出来,给杨玉燕端了块小蛋糕。 杨玉燕虽然不痛快,但也没对张妈撒气。 张妈:“你妈管得你严了点都是为你好。” 杨玉燕:“我知道。” 张妈叹气,“你爸那个样,你们姐妹可不能给你妈丢脸!” 杨玉燕听一句点一下头,乖得不得了。 张妈又加训十分钟,终于心满意足的挎着小篮子去买菜了!这一去,又要去听经,又要跟老姐妹聊八卦,不到六点不会回来。 杨玉燕等人都走了,换了衣服拿上小钱包,锁了门就溜了出去。 祝颜舒家的这幢楼是她祖父留给她父亲的,她父亲又留给她,正正经经姓祝。听说家里祖上也是阔气过的,但不是什么大官,而是个江南豪商。商家不像官宦人家,败落了还有一二故旧撑场面。商家一败落,树倒得格外快,猢狲们散得也快。不到五年,儿孙们分了浮财就都各奔东西了。 祝颜舒这一支没有经商的胆量和本事,她父亲当了个老师,种下许多桃李,还把女儿也嫁给了一个弟子。可惜他前脚去世,后脚女婿就另觅新欢去了。 最后还是祖上留下的这幢楼养活了祝颜舒母女三个。 因为所以,这幢楼的位置就挺好的,往前不到半站就是商场、电影院,门口一路公交车直通杨玉蝉的学校,还有许多黄包车日常在这条街上待客,两条街边,旧式的点心铺,新式的蛋糕店,西洋的咖啡店,南洋的咖喱饭,应有尽有。 杨玉燕最爱在这条街上逛,她每天的零花钱大多都浪费在这里。不过蛋糕咖啡咖喱饭她倒是不感兴趣,她更喜欢逛书店。 书店里的书什么都有,外文书有不少,翻译书也有不少,还有一些不知名的文人起个笔名写出的一些评论文章或风花雪月。 她年纪小,书店的老板不许她在风月书柜前久站,总把她轰到画报前去,可她偏偏不爱看画报。 老板稀奇道:“别的小姑娘都爱这些,上面全是明星,多好看啊!还教你怎么画胭脂,怎么涂口红,还有那西洋的指甲油,你都不喜欢?” 杨玉燕轻晒道:“那些东西……我才不用呢。” 她也去逛过商场的化妆品专柜,最时兴的是密丝佛陀,香奈儿只卖衣服,擦脸油是凡士林。 所有的包装都老土的要死。杨玉燕转过一次就没兴趣了。 书店老板误会了,夸她道:“你这孩子倒是挺懂事的,不乱花钱。” 杨玉燕转了一圈,不买画报,只挑了一本一看就是中国文人仿着罗密欧与茱丽叶写的外国小说,父亲叫佟大海,女儿就叫珊蒂妮,女儿打小学三从四德,还缠了足,家里开舞会唱的是京戏,珊蒂妮还上台唱了一段呢,还拿钢琴加二胡伴奏,充满了丰富的想像力。一半中一半西,中西结合。她付了钱,打算拿它消遣(开心)几日。 结果出门就碰上了苏老师。 苏老师身边还有几个同学,两边撞个对脸,杨玉燕不好不打招呼,只得上前喊一声老师好。 她要敢装没看见,被人告了祝颜舒肯定饶不了她。 苏纯钧常见她在这条街上逛,看她手里有书就知道肯定又花钱买闲书了。这个女孩子聪明是聪明,就是懒惰的很,不肯往正经书上用功。他刚接手她的时候,发现她连单词都不肯好好背,只凭着小聪明混了一口流利的街头口语,她以前的老师也是糊弄事的,他不得不从头教起,每天带着她背才让她慢慢长进起来。 不过杨二小姐的脾气可不太好,白眼翻得又快又大。他知道她爱面子,不会在外人面前叫她难堪。所以看到也当没看到,更不敢借着老师的名份教训她在外面闲逛,只是点点头,说一句“你好”。 可他身边这两个同学太不会看眼色,见到一个青春亮丽的女孩子就忍不住上前搭话。 同学甲说:“你就是苏剑的学生啊,他常叫你杨二小姐。” 杨玉燕才听到“苏剑”这个名儿,一转脑筋就知道是“纯钧”二字的简说,还来不及笑就听到“杨二小姐”的混名,脸色登时拉下来,冷冷的瞟了一眼苏老师。 怎么想,“杨二小姐”都不会是夸她的!必定是在嘲笑讽刺她! 苏老师端着笑,不说话。他现在说什么都是错,索性受着。 同学乙看到她手里的书:“你买的什么书?” 杨玉燕就把书拿出来给他们看。 同学甲接过来翻了翻又还给她:“你们这些女孩子就是喜欢看这些伤春悲秋,风花雪月的故事。仿佛爱情中就只剩下自尽这一条路可走了,不自尽都不行似的。” 杨玉燕最听不得这个,登时就要翻个大大的白眼!偏中午才被训过,硬生生的忍下来。 苏纯钧已经看到她的脸色气得铁青,赶紧把两个话多的同学先赶到前边去,省得再惹毛了这个小姑娘,让她在大街上发作起来,要是惹她哭了,那他的名声可好听了。 他陪她罚了会儿站,见她竟没生气发作,大为惊奇,没话找话:“你是继续逛,还是这就回家去了?” 杨玉燕终于找到发作的机会了,当下硬绑绑的顶回去:“管你什么事!”然后潇洒至极的转身就走! 苏纯钧挨了这一下,反倒放了心,看她好好的走了,转身赶上他的同学。 苏纯钧:“都是你们害了我!罚你们一会儿请我喝酒。” 同学甲乙都奇道:“苏纯钧,你竟是如此重色轻友之人!” “你吃了小女生的排喧就拿我们来撒气。” “不找你们找谁?还不是你们惹得她?不然她平时还是很愿意装成个乖巧样子的。” 同学甲乙都笑他真有当老师的样子了,爱护短。 苏纯钧笑道:“她今年才十七岁,还没成年的。我搬到她家那楼里时,她才十五,刚出院,瘦瘦小小的每天坐在窗户前。我等于是看着她长大的。” 同学甲道:“她的父亲是不是就是杨虚鹤杨先生?” 说起杨虚鹤先生的故事,那也是如雷贯耳。有说杨虚鹤忘恩负义的,也有说他勇于追求爱情的。一半人羡慕他能娶一个小他二十岁的新妻子,另一半的人则鄙视他的操守。 苏纯钧既然住着祝家的房子,当然不肯去羡慕杨虚鹤先生,只能鄙视。 同学甲:“杨先生跟祝女士再无联系了?那可曾回来看过他这两个女儿?” 苏纯钧摇头:“我住了两年,一次都没见过他来。” 同学乙叹气:“这也太冷漠了些。据说杨先生新婚时,他的女儿还在医院,他都没有去看过。” 苏纯钧没说那正是杨二小姐,都说他护短了,他就多替学生的名誉操一操心吧。 同学甲:“我听说杨先生与新妻子已经生了一个儿子了,对前头这两个女儿的爱自然就要少了。” 苏纯钧冷笑:“他与这新妻带新儿子出门,正好是祖孙三代合家欢!” 同学甲乙顿时轰笑起来。 “苏剑你好毒的一张口啊!” 3|拒客 天渐渐越来越冷了。 杨玉燕冬天不爱出门,但农历十月初三是祝颜舒的生日,她与杨玉蝉商量要怎么给祝颜舒庆祝,到底是出去吃饭,还是出去看电影,还是两个都要。 “中午吃饭,下午看电影。”杨玉燕说。 杨玉蝉说:“那妈能愿意?一天不打牌……” 祝颜舒的牌瘾是挺大的。 “妈都一年多没上街吃饭了,她跟我提过。还有这三四年,她都没去看过电影。”杨玉燕说。 在杨虚鹤没外遇以前,他跟祝颜舒也称的上是神仙眷侣。两人都读过书,都出身书香门第,也都经过新浪潮的冲击,共同语言多得很。杨玉燕来了以后,跟这个“杨玉燕”融合了不少记忆,只是前一个杨玉燕估计也是个不爱学习的,所以知识全丢了,其他的记忆倒是融合了不少。 她记得以前杨虚鹤很喜欢跟祝颜舒去西餐厅吃饭,去看戏,去看电影。 这种浪漫故事在杨虚鹤离开以后就不复存在了,祝颜舒就把更多精力投到牌桌上去了。 “新餐馆开了那么多,妈肯定想去尝尝的。”杨玉燕说,“还有新电影,周璇演的。”虽然她不喜欢老电影,不过周璇真的很漂亮!这让她也对电影升起了那么一点点的兴趣。 杨玉蝉被说服了:“那好吧,咱俩一块跟妈说。” 祝颜舒一开始当然是没有同意的,但杨玉燕三说两不说以后,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就同意了! 祝颜舒兴致勃勃的说:“那就趁这个机会,咱们母女三个一人做一件新衣服!”她嫌弃的捻了下杨玉燕的袖子:“你这衣服以后别穿出去了,这袖子都磨毛了。” 杨玉燕抬袖看一看,不觉得哪里不好,旧了旧了点,但穿着舒服啊。 但祝颜舒高兴就行了。 祝颜舒还说要找一天,她们三个去裁缝铺量身挑料子,一定要找一个天晴日丽的好日子。 从这天起,家里的天气预报就重要了,每天早上,张妈都认真准时拧开收音机,收听天气预报。 早餐桌上,祝颜舒说:“我和燕燕都简单,要趁大妹的时间。大妹,你学校最近忙不忙?” 杨玉蝉一本正经的翻开她的笔记本,看了看才说:“我还有些工作没做完,不过到周四就肯定有时间了。” 杨玉燕说:“那就求上帝佛祖保佑周四是个好天气!” 祝颜舒瞪了她一眼,看了看张妈在客厅,小声对杨玉燕说:“别跟张妈学!上帝佛祖一起求,那不成杂烩了!” 杨玉燕和杨玉蝉都噗的一声,连忙憋住笑。 苏纯钧也知道了杨玉燕要去做衣服的事,因为她难得的翻起了杨玉蝉的画报。 她可是很少看画报的,说画报上的东西都太老土了。他不知道是杨二小姐眼光太高还是怎么地,《上海画报》听说连总统夫人都喜欢看,被她说老土。 所以看到她翻画报,不由得十分惊讶。 杨玉燕:“我和妈妈、姐姐要去做新衣,看一看现在时兴什么,别到了店里露怯丢人。” 苏纯钧平时也爱看画报,他一个年轻的大小伙子,当然对画报上年轻漂亮的女明星们有好感啦。不过因为囊中羞涩,所以总是趁别人的书看。他看杨玉燕手中这一本是新的,便凑过去说:“你看中哪一套?我替你参谋参谋。” 杨玉燕把看中的都夹在手里,递给他道:“就是这一套、这一套、还有这一套。” 苏纯钧一看,三套全是旗袍,没有一套洋装。他想起杨二小姐平时穿的衣服也都是旗袍,少有几件洋装都是旧的。 “怎么不挑一套洋装?现在的女孩子都喜欢洋装。”他问。 杨玉燕:“现在的洋装都土,我不喜欢。哪有旗袍好看?”这可全是老师傅手工做的!知道以后是什么价吗?至少四位数。 又是土。不知杨二小姐眼里什么不土。 苏纯钧自己对旗袍和洋装都并无偏好,也习惯了杨二小姐平时里谁都看不起的作风。于是他不发表意见,只从这三件旗袍中挑出一件白底红色小碎花的旗袍。 “这件最衬你。”最适合小姑娘。 杨玉燕端详片刻,对另一件柳叶绿底白色花的图案也十分心仪,两件无法割舍。 苏纯钧端茶坐等片刻,看她还在纠结,凑过去看了两眼,道:“柳叶绿也衬得人白,但脸色稍有不好就会显脸黄了。白色的旗袍则是不管人的脸色好坏,都能将人衬得更白一分。” “是吗?”杨玉燕对那句“更白一分”颇为心动,最终看好这一件,折了个角,打算去做衣服时拿给师傅看。 放下画报,她才心满意足的去喝茶吃点心,更有闲心与苏纯钧说话。 “挑衣服时你可真在行!平时看不出来呀。”她偏头狡猾的笑着看他。 苏纯钧就知道这是又来刺他没有女朋友的事了,他的回应是放下手中的茶杯,拿起课本:“我们开始读书吧!” 杨玉燕的脸色登时挂下来了,气得小脸蛋鼓鼓的!可她纵使再生气,也不敢说一个字,只能放下手中的点心,乖乖拿出笔和本子来。 苏纯钧方才心满意足。 两人一教一学,又是一个小时,等下课时已经是黄昏了,张妈都回来开始做饭了,厨房里飘出的香味一阵阵的,引人流口水。 苏纯钧是不开火的,张妈说他连水都不会烧,平时吃饭都是去外面吃。 杨玉燕问:“你回去吃什么呀?” 苏纯钧:“我去外面买碗面吃就行了。” 杨玉燕:“那你要不要在我家吃?” 苏纯钧犹豫了一下,外面的汤面虽然不难吃,但吃了两年也早就吃腻了。他虽然愿意留下,却觉得杨玉燕未必能做得了主。 “你说的行吗?”他挑眉问。 行吧? 他都教了她半年了,留他吃顿晚饭还可以吧? 杨玉燕:“你别说话,我去问问张妈。” 苏纯钧就安心坐下来,看杨玉燕像个小燕子一样蹦蹦跳跳的跑进厨房,倚在张妈的身上晃晃摇摇的撒着娇。 “行吗?行不行啊?”杨玉燕哼叽道。 “行,行,我的小姑奶奶!你再晃汤就撒了!快出去摆桌子!”张妈慌忙道。 杨玉燕顿时快活的跑出去,对苏纯钧报喜:“行!跟我去洗手吧!” 苏纯钧来杨家多日,这还是头一次留下来吃饭。他跟在杨玉燕身后,先去洗手,再擦干净,再陪她转到餐厅,把桌布铺好,把餐垫都垫上,再从碗柜里拿出碗盘来。 这时门铃响了。 张妈:“今天还有客?燕燕!去开门看是谁来了!” 杨玉燕应了一声,跑去开门,苏纯钧仍在餐厅都听到杨二小姐的声音不对。 “怎么又是你呀!” 这调门可不像是看到客人了。 苏纯钧见在厨房的张妈还没发现门前的事,连忙从餐厅出去,扬声道:“燕燕,是谁?” 走到门前一看,是一个年轻男人,大概三十多岁,留两道小胡子,穿一身白西装,打扮得不伦不类,油腻的很。他手里提着两件糕点,正被杨玉燕堵在门口。 见到苏纯钧,他也十分惊讶,连忙自报家门:“不才董祭锋,是杨先生的弟子。”一边伸出手来握。 苏纯钧也握上去,自我介绍:“苏纯钧,我是杨二小姐的家庭教师,教她英语与日语。” 董祭锋立刻就做出松一大口气的样子,说道:“之前我听说燕燕一直不肯去上学还替她担心呢,现在见到她还在读书,我就能放心了。” 杨玉燕被苏纯钧挡在身后也不忘表现自己,对董祭锋的自来熟长辈范回以重重的冷哼。如果能看到她的人,想必又翻了个大白眼了。 但董祭锋却没有露出被冒犯的样子,脸皮颇厚。 苏纯钧自然还是向着自己学生,不说放人进来,而是继续寒喧:“董先生若是想找杨先生,他此时并不在家,不如……” 董祭锋连忙说:“我是来看望师母的,师母寿诞快到了,我没拿什么好东西,只提了两盒师母以前爱吃的点心,不好意思。” 听着像个好人呀,到现在还认师母,还特意过来。 话说到这里,苏纯钧再堵门就不合适了,只得让开路,请董祭锋进来。最巧的是他转身才看到张妈就在厨房门口看着呢,见到董祭锋进来了,根本不出来,直接又钻回厨房去了。 可见这位董先生还真是不受欢迎的恶客。 董祭锋不怕生,进门就直接去了餐厅。 苏纯钧在后面拉着脸色仍是很难看的杨玉燕小声问:“你为什么这么讨厌他?是因为他是杨先生的学生吗?” 杨玉燕冷笑,跟他咬耳朵:“他是来借钱的!” 原来如此。 这个苏纯钧也明白了。这位董先生只怕是总借着杨先生的弟子的名义,说是前来看望师母,但看望过后就爱开口借钱。之前祝女士只怕却不过面子借过几回,明白过来以后就不再欢迎他登门了,结果董先生仍是厚着脸色一次次上门来。 苏纯钧对杨玉燕说:“你放心,我来把他赶走。” 杨玉燕不信的目光当即扫到他脸上:“你?” 苏纯钧走过去,与董先生坐在一处,杨玉燕就躲在外面,张妈躲在厨房,两个主人连口茶都不送上来。 董先生当然不会因为这点冷落就动容,见苏纯钧过来,带笑着搭话:“不知尊驾在哪里高就?” 苏纯钧:“我还在读书。” 董祭锋脸上的笑容就多了一点了:“不知是哪所学校?” 苏纯钧:“南京大学。” 董祭锋双眼一亮:“果然是高才生!我有几个同学在南京大学任教,说不定就教过你。” 苏纯钧笑道:“这样一来,董先生就如我的老师一般啊!不知董先生在哪所大学教书?” 董祭锋高深的摇了摇头,“我不是老师,只是时常在报纸上发表一些文章而已。” 苏纯钧一脸敬佩:“原来董先生才是深藏不露之人!” 董祭锋见镇住了苏纯钧,不免更加高傲:“哪里哪里。” 苏纯钧热切道:“虽然是第一次见到董先生,董先生的风采却已经倾倒我了!” 董祭锋笑着摆手:“不敢不敢!” 苏纯钧:“董先生想必是报社中的中流砥柱!” 董祭锋连忙一脸郑重的说:“这种话可不能乱说!我还是学生,学习的还远远不够!” 苏纯钧:“董先生如此谦虚,真令人敬佩!只恨我还在学校,不能追随董先生!” 董祭锋被捧得飘飘欲仙:“哪里的话。不过你平时在学习上如果有什么困难,也可以来找我,我给你指点一二也不算什么。“ 他在这里不停的拍马屁,眼尾扫到餐厅门外边站着的杨二小姐都快气歪鼻子了。 苏纯钧心中暗笑,不敢再耽搁时间,生怕杨二小姐突然发作。 他突然抓住董祭锋的双手:“董先生,我有一个不请之请!” 董祭锋愣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可是文章上有什么不懂的地方?” 苏纯钧面露羞愧之色:“我家中已有三个月未给我寄生活费了,如今连房租都交不起了,不知能不能向董先生商借个一百块……钱?以解燃眉之急。” 董祭锋:“……” 苏纯钧:“董先生?一百没有的话,五十也可以。” 杨玉燕在门边捂着嘴,不敢笑出声。 被苏纯钧缠住不停追问家住哪里,是哪间报社,如何前去拜访董先生的董祭锋不得不落荒而逃了,苏纯钧一路送到楼下,追过了街才施施然回来,他一进门,杨玉燕就尖叫着跑向他:“你太厉害了!你真的太厉害了!” 苏纯钧笑道:“小事。他这种人最怕别人找他借钱。我明天再去找他一回,这样一来,只要我还住在这幢楼里,他就不敢来找你家借钱了。” 杨玉燕惊讶道:“你明天还要去找他呀?” 苏纯钧:“趁胜追击嘛。让他相信我是一个比他更厉害的牛皮糖,他才不敢来啊。” 杨玉燕担心道:“你不怕你的名声……”这么死赖皮的借钱,名声会变坏吧? 苏纯钧:“我本来就是穷光蛋啊。” 4|苏先生留下吃饭 能赶走一个恶客,人人都开心。 张妈就立刻从厨房里出来,擦干手,拿着她买菜的小钱包说:“今天苏老师留下吃饭!我去外面买个菜回来!” 这可真是太难得了。 苏纯钧当杨二小姐的老师已经半年了,这还是第一次获得这么高规格的招待。张妈以前一直把他当骗子看,专骗这家的夫人和小姐。 苏纯钧受宠若惊:“您真是太好了!” 这时,祝颜舒刚好推门进来,她喜动颜色,一进来就说:“张妈!去外面切半只鸭回来!我今天打牌赢了二十块钱!” 这下,非要大吃一顿不可了。 苏纯钧不由得在心里庆幸今天运气好! 张妈喜盈盈的出去买肉菜,祝颜舒才看到苏纯钧,对晚餐多一个客人的事也不小气,热情的请他一定要留下来尝一尝北京饭店的烤鸭子。更兼杨二小姐在一旁迫不及待的把苏纯钧的英雄事迹说给妈妈听,苏纯钧饱经风霜的老脸难得红了一次。 “原来是他来了。”祝颜舒轻轻叹了口气,把杨玉燕拉到身边坐下,轻轻拧了下她的小鼻子:“小姑娘家家的,别养一身小家子脾气。” 跟着她就给苏纯钧讲一讲前因后果。 董祭锋这个人,运道十分的不好。 他是本地人,但家里父母都早逝,他又受了叔叔婶婶的排挤,不得不从大学退学,早早的开始工作。 可他又过于爱名好利,不知不觉就走偏了路。 杨虚鹤此人虽然人品不行,祝颜舒却是挺佩服他的头脑的。现在市面上的报纸多,各式各样的文人也多,杨虚鹤能闯出名声来,是因为他只写颂圣的文章。南京政府来来去去多少大帅,都没动杨虚鹤,因为他只会夸人啊。虽然文笔欠缺,但因为有这么一个名声,所以哪家报纸都乐意刊登他的文章,时不时的头版上让他写一篇颂圣之言,连警察都少登门了。 当然,杨虚鹤这样干也没少被骂。一些较为激进的报纸也不肯收他的稿子,杨先生的生活其实还是挺清贫的,毕竟小公馆不是那么好养的,小情人小儿子也是要花钱的。 但杨虚鹤有了新妻之后,又多了一项本事,开始写一些广告文章,替一些妙龄少女吹捧一下,因为人人都知道他娶了个年轻漂亮的老婆,都相信他寻芳猎艳的本领。有了这个新进项,荷包才渐渐充盈起来。 这些闲事都是祝颜舒从牌桌上听来的,平时从不说给两个女儿听,免得脏了她们的耳朵。 今天来的这个董祭锋就是被杨虚鹤给带歪了路子。 董祭锋缺钱,一心一意要靠文章扬名,所以他自己修炼出的文风是时下最流行的讽刺文章,说个街边卖炊饼的老太太都要讽刺一番警察不作为的那种,什么事都爱抓着一个虚影骂一顿才显得自己高明了。 但擅长写这一种的文人太多了,就显不出董祭锋来了。文章投不出去,自然赚不来钱。 董祭锋就四下打探擅长把文章卖出去的文人作者,钻过去学习一番。最后,他就拜到杨虚影门下了,那段时间他常来杨家吃饭,也因此认识了祝颜舒母女三人。 但杨虚鹤的文风也不是谁都学得来的。 杨虚鹤并没有藏私,认认真真的教导了一番董祭锋如何夸人,如何不露声色的夸人,如何主动夸人,比如听说新上任了一个警察局长?那就自己先写一篇夸局长英明神武的文章,风闻一二案子,全算到局长的功绩上去,这样等报纸登出来,局长被夸了,这不就认识他这个作者了吗? 政府里官员来来去去,不愁没有人写,写得多了,名声出去了,自然就有人来邀稿了,也有润笔费了。 董祭锋立刻照本宣科,但老毛病不改,夸一个就一定要贬一个! 杨玉燕听到这里忍不住插嘴:“那能行吗?” 祝颜舒两手一摊:“当然不行啊!然后他写一篇就被人警告一回,再写就有人来堵门打人了!” 这哪里是夸人,分明是挑拨离间! 但既入了门,就如同嫁了的小媳妇,再也不能当回姑娘家了。董祭锋性格认真执着,学了杨虚影的文风后,再也退不回从前,夸人的没学会,连以前只骂人的也忘怎么写了。 董祭锋彻底不知道该怎么写文章了。 而杨虚鹤此时也坠入了爱情之中,对教导学生失了兴趣,一心一意追求爱情去了。董祭锋如同行到半山,上不去也下不来,只好站在半山腰吹冷风,日渐冻饿难忍。 祝颜舒:“他之前过来,我借个十块二十块的,只是周济他吃个饭。”只是也没料到这人尝到甜头以后,没钱就过来借,不肯自立了。 杨玉燕快嘴快舌的:“可见好人做不得!” 祝颜舒一指点在她额头:“胡说!怎么能不做好人呢?” 杨玉燕改了口:“我不做坏人,但也不做好人,谁都别来惹我不就好了!” 祝颜舒嘲笑她:“你这是要当孤家寡人吗?小小年纪,竟是要出世了!” 等张妈买回了肉菜,杨玉蝉也回来了,七大碟八大碗的摆了一桌子,从北京饭店买回来的半只烤鸭子摆在正当中,还一盘切卤肉,丰盛的不得了! 苏纯钧有日子没看到肉了,口水泛滥得一发不可收拾,上桌以前还肯谦逊些,上了桌就埋头只顾吃了,等席终,桌上两盘肉一丝不剩,全都吃了个精光。 张妈啧啧:“吃得真干净啊!我还以为能多吃几天呢。” 苏纯钧脸皮厚,只当不是在说自己。 张妈指桑说槐,转头对杨玉燕说:“平时也不见你爱吃肉,怎么今天吃得这么多?” 杨玉燕精明有余,灵醒不足,真以为说自己,立时就驳道:“桌上这么些人,也不止我一个人吃了啊。” 苏纯钧忍不住发笑,看自己这个学生真是越看越爱了。 饭毕,苏纯钧自然就该告辞了,他刚站起来,杨大小姐玉蝉说:“苏先生坐着喝杯茶吧。” 苏纯钧以为人家是客气,他都赖了一顿饭了,该走了。 “不了,不了。”他说,“我赶着回去烧炉子呢,不然晚上该冻了。” 杨玉蝉:“喝个茶的时间还是有的。一会儿你从家里挟块煤下去,引火快得很。” 苏纯钧甚是不解,但也从善如流的坐下了,他自然是与杨二小姐坐在一块,见她手里又拿着块饼干啃。 正餐不吃,爱吃零食。 苏纯钧能看出来杨大小姐今日只怕有个为难事要说,这才拉他这个外人留下,想必是打着外人在场祝女士不会生气的算盘。他搬来才半年,已经很了解祝女士了,听说她哪怕是在自家,只要出了卧室就一定打扮整齐,对两个女儿也是要求严格,小女儿不肯上学,她就算节衣缩食都要请家庭老师。这份矫情劲,当是落魄了的大家闺秀。 大家闺秀的祝女士肯定是不会当着他这个外人邻居的面发火了。 不管杨大小姐一会儿要说的是什么事,有他这个保险在,都至少能保三成险。 苏纯钧无意之中被人当保险杠用了,纵使不乐意也没办法,毕竟吃人嘴短。可他也不愿意真被扯进去当个尴尬人。于是,他就找旁边的杨玉燕说话。 “这好像是汤姆大叔蛋糕店的牛奶饼干。”他说。 杨玉燕很大方,拿饼干盒给他:“张妈今天买面包时买回来的,你吃吗?” 苏纯钧摇摇头:“我不吃。”顿了一下,故意问道:“你以前不是说这蛋糕都不能吃吗?” 现在的蛋糕,土到极点,当然没办法吃啊。这可是杨二小姐的原话。 杨玉燕一怔,苏纯钧接着说:“那怎么现在又肯吃他家的饼干了?” 以杨二小姐的脾气,那是肯定要翻白眼的。 苏纯钧有把握,就等着杨玉燕发火。 不想,他这回料错了,杨二小姐说:“饼干不一样啊。” 理直气壮,毫不心虚。 苏纯钧一下子笑了,孩子脾气,说改口就改口,理由还充分。 “饼干和蛋糕哪里不一样?”他认认真真的问,一点都不往那边看。 杨玉燕:“蛋糕做得难看又难吃,饼干倒是还不错,用料也实在。” 她如此肯定,叫苏纯钧也开始觉得这蛋糕店的饼干真的比蛋糕还好吃了。 正待他想再接再历,杨玉蝉鼓足了勇气,抖着声音说:“妈,十月初三你的生日,我的同学想请你吃顿饭,就在凯悦大酒店。” 张妈正在厨房收拾呢,此时都不由得把头探出来了。 客厅一片寂静。 杨玉燕的眼珠子别提转得多灵多快了,苏纯钧伸头拿了片饼干,占住嘴。 祝颜舒放下茶杯,清了清喉咙,慢吞吞的说:“是你什么同学啊?” 杨玉蝉的嗓子都发紧,轻声说:“就是我一个普通同学。” 杨玉燕忍不住,出声:“普通……?” 苏纯钧眼急手快的拉了她一下,让她把后半句话吞回去了。 普通同学?骗谁啊! 但杨大小姐已经很紧张了,想把戏看完,就不能把主角吓走。 苏纯钧觉得杨二小姐还没领会到看戏的要诀:就是保持安静! 祝颜舒是块老姜,也没有纠缠是不是普通同学,接着往下问:“他叫什么名字?”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读什么年级啊?” 等一系列不疼不痒的问题,慢慢安抚住了紧张的杨玉蝉。 杨玉燕和苏纯钧,还有躲在厨房门口伸头的张妈亲眼看到了鱼儿入网,倍感同情。 却没有一个发发善心开口提醒的,全都等着看戏。 这个普通同学,当然是男的。 姓马,叫马天保。 跟杨玉蝉是同学,比她大两岁,一贯的品学兼优。两人在学习上互相帮助,互相欣赏,终于在经过长达一年的互相试探之后,达成共识,决定以结婚为目标交往下去。 杨玉蝉明年毕业,马天保同学今年毕业。毕业以后当然就要考虑成家的问题,所以马同学想拜访一下祝女士,杨玉蝉就想到祝女士生日这个好机会了。 杨玉蝉说完,屏住呼吸,等候宣判。 祝颜舒十分体贴:“既然这样,让他到家里来就好,为什么要去凯悦呢?那多贵啊。” 杨玉蝉立刻领会到了祝女士语气中的善意,心中大石放下,整个人都放松了不少,连忙替马同学说好话:“他说妈过生日,应该庆祝一下,就特意借了同学的钱去订了位子。” 杨玉燕的眼珠子要瞪出来了。 借钱? 就是苏纯钧也要为杨大小姐叹气。本以为杨家两个女儿,二小姐假精明,大小姐总该好一些。现在看起来姐妹两个都一样,都不够精明。比较起来,还是他教过的二小姐好一点,至少能看出马同学的不妥之处。杨大小姐就只剩下感动了。 说到底还是祝女士老道,闻言也只是含笑说了声:“那他的同学关系挺好的。” 杨玉蝉喜不自禁,见祝女士态度如此之好,连忙问:“那妈,你答应了?” 祝女士点点头:“答应了。” 杨玉蝉:“那我跟他说了?” 祝女士:“说吧。” 杨玉蝉一下子跳起来,满脸的笑止都止不住,在客厅里团团圈了一圈,跑回她的房间了。 厨房里的张妈实在不能不担心,不能不说话!她抹布都没来得及放下,径直出来:“太太!这样……” 祝女士清了清喉咙,止住张妈,再转头对看了一晚上戏的苏纯钧说:“苏先生,我让张妈给你挟一块煤头吧。” 苏纯钧机灵极了,赶紧站起来:“实在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一晚上了,那我这就告辞了。” 祝女士像平常一样笑:“没什么的,你是燕燕的老师,就跟我们自家人一样的。燕燕,去送送老师。” 杨玉燕是最没心事的一个,半点没发现刚才话里的机锋,拍拍手上的饼干渣,热情的说:“苏老师,我们走吧!” 站在门口,她还对苏纯钧眨眼睛:“苏老师,今天吃饱了吧!” 苏纯钧以前总爱说穷,吃不饱饭。今天她就把话还回来了。 苏纯钧看这小机灵鬼的样子,没好气道:“今晚好好背单词!后天考你!” 5|裁缝铺偶遇 家里一没了外人,张妈赶紧冲到祝颜舒身边:“太太!这样的人……!” 杨玉燕关上门就过来好奇的旁听。 祝颜舒拉了张妈一下,盯着杨玉燕:“燕燕,我听苏老师说你后天要考试吧?快回去复习!” 杨玉燕只好回了屋,但悄悄把门半掩上,没关严,然后继续偷听。 但祝颜舒更高一筹,赶走小女儿以后就拉着张妈去她那屋说悄悄话了。 杨玉燕偷听不成,只得打开课本背单词。 第二天,连张妈也恢复了正常,对杨玉蝉跟以前没有两样。祝颜舒也没有再提起马天保。杨玉燕直觉祝女士和张妈肯定说了什么,但打听不出来,急得心急火燎。 唯有感情一帆风顺的杨玉蝉,每天都喜盈盈的,还把她不用的发带、口脂、粉饼、眉笔送给了杨玉燕。 苏纯钧来上课就听说了,还看到放在盒子里的化妆品。说是旧的,看起来也和新的一样。 杨玉蝉比杨玉燕大两岁,长得大,自然开窍就早,早早的就开始对这些东西感兴趣,但祝女士虽然自己出卧室就要化妆,却不许杨玉蝉现在就涂口红,只许她用粉饼和眉笔。 “这些你喜欢不喜欢?”他问。 杨玉燕的小手在盒子里翻择一番,例行挑刺:“也就这个粉饼还有点用,夏天用来盖一盖汗挺好的,可现在是冬天呀。眉笔也用得上,可惜这个颜色我用太深了。最有用的是唇脂,我今天就涂上了,你看,不起皮了。” 她嘟着一张红菱小口,在阳光下水润动人。 苏纯钧惊讶的发现这个他看了两年的小姑娘已经长大了。 她的皮肤洁白,白里透红,头发乌黑,编着两条长辫子垂在胸口,一双眼睛又精神又明亮。 祝女士长得好,修养好,气质好,将好东西都遗传给了两个女儿。杨大小姐与杨二小姐都长得很好看,相比而言,杨大小姐细眉秀目,更文静,二小姐浓眉大眼,更漂亮。 只是祝女士的婚姻运不好,大小姐看起来眼光也不好,只希望二小姐的运气比她们都好一点了。 苏纯钧乱七八糟想了一脑袋,回过神就见杨玉燕已经光明正大的上课开小差,拿出粉盒打开小镜子自我欣赏起来。 他用笔敲敲桌子,唤回学生的注意力。 “放下,等你生日我送你一个更好的。现在好好学习。”他说。 杨玉燕接话很快:“我生日是在明年三月份!”一双眼睛盯着他“将军”,不许他把说出口的话收回去。 苏纯钧笑了:“好,明年三月份一定送你一份生辰礼!” 周四是个好天气。 祝颜舒早上起来花了更多时间在卧室里挑衣服、画妆,比她平时出来的时间还要晚十分钟。 张妈准备好了三样早饭,摆上桌,稀粥包子黄鱼面,面包煮蛋配咖啡。 “吃饭了。”张妈喊。 祝颜舒踩着高跟鞋,咄咄咄的走出来。餐桌上,杨玉蝉还在看自己的笔记本,上面是她密密麻麻的工作记录,一个小小的读书会,硬是忙得脚不粘地,不过杨玉蝉还能在如此繁重的工作中与马天保相识相爱,也可见工作繁忙不是爱情的杀手。 而杨玉燕在照粉盒镜子,左顾右盼,骚首弄姿。 她先拿走杨玉蝉的笔记本,说:“餐桌不是看书的地方,收起来。”再伸手去夺杨玉燕手里的粉盒,可杨二小姐看到姐姐的下场就立刻把粉盒收起来了。 祝颜舒瞪了杨玉燕一眼:“都坐好,吃早饭了。” 母女三人在餐厅吃,张妈在客厅吃。 一时早饭吃完了,祝颜舒就赶她们回屋收拾自己,“今天我们要去裁缝铺做衣服!都快点!早点去就能排在前头了!” 这可是祝颜舒做衣服的经验!别看早去晚去这一会儿功夫,等到拿衣服时,说不定就要错后个十天半个月的呢。 杨玉蝉和杨玉燕被催着在十分钟完成了重新刷牙梳头换衣服,又急急的下了楼,坐上黄包车,一路开向裁缝店! 这家裁缝店叫薛记女士西装店,十分时尚。 招牌是新的,应该做了没两年,漆都还鲜亮着呢。店面颇大,里面也很干净。 祝颜舒一进去,店门口的一个妇人就立刻笑着迎上来,热情又亲热的挽上来:“祝女士,你可有段日子没来了!我瞧你一点都没变,尺寸只怕一分都没多呢!一会儿进去我给你量身,你可要告诉我是怎么保养的!” 祝颜舒被捧得高高的,自然不可能不高兴,她拉过两个女儿,指着这妇人说:“这是薛姨,你们喊姨就行,我们是老相识了。”她再对这个薛姨说,“这是我的两个女儿,大的叫玉蝉,小的叫玉燕。”再催杨玉蝉和杨玉燕,“快问好啊,愣着干什么!” 杨玉蝉和杨玉燕乖乖行礼问好,两姐妹行动一模一样,像拿尺子比着似的。 薛姨立刻啧啧道:“果然是大家小姐,又漂亮又懂事!” 她领着她们一行三人往里走:“你们随我到里面去吧,里面安静。” 穿过来做衣服的重重人群,排队的女士小姐,一个个脖子上缠着皮尺的裁缝师傅,他们这一行人走到里头,掀开一道旧布帘子,里面就是一间挺开阔的屋子,一头是窗户,窗户下是一排桌子,上面摆着好几个针线箩筐,丝带布条。下面是柜子,几个圆凳排在那里。另一边是柜子,高高的靠着墙摆。正面也是个高柜子,上面挂着一块布。 薛姨走过去,把这块布一揭,下面竟然是一个比人还高的大镜子! 祝颜舒一见就说:“好舒服的大镜子!”她快步走过去就照起来,几乎想与这镜子贴在一块了。 薛姨笑道:“这可是我们找西洋公司订做的呢!这么大的镜子只有百货公司才会摆,一般的小店是不会有的。我去逛百货公司时见了,一看就喜欢!立刻就找人订了一面放在店里,凡是夫人小姐进来了,就没有一个不爱的!” 祝颜舒也爱这面大镜子,照了半天仍不肯坐下来,直到薛姨把料子和册子搬过来,她才回来坐在圆凳上,叹道:“这镜子我家里可放不下。” 薛姨笑道:“可不是!一般的人家都放不下,非要是那种西洋别墅房子才能放呢。” 祝颜舒:“我这辈子是住不上西洋别墅了。” 薛姨亲呢的拍了下她的手臂:“你自己有一幢楼呢,比我们可强多了!” 祝颜舒:“你还不知道我那楼是什么样吗?那三五七八户人家一住就是十几年,我也不好意思涨租钱,就算这样他们还是隔三岔五的就要拖上几个月。虽不至于饿肚子,可也真是赚不着大钱。” 薛姨笑道:“总比我们这样的人家安泰!” 祝颜舒:“自打我上回来,也有十几年了,我瞧着你们这店是越办越大了,生意也越来越好了!”她婚前常来这里做衣服,婚后因为杨虚鹤赚不着钱,她就换了个更便宜的裁缝铺子做衣裳。现在家里有了盈余,她也不想再去以前总喊她“杨太太”的裁缝铺,这才又来了这家。 薛姨摆摆手,叹道:“你不知道,我们也艰难着呢。” 薛姨就一边给她们母女三个量身。一边说故事。 自从百货商店兴起,一些爱时尚的女士就不来裁缝店做衣服了,她们更爱去百货商店买洋装裙子穿。 这家薛记就因为失了大量的客户,险些付不起房租,跑去借了钱,结果几个裁缝师傅又出走另立门户,真称得上是雪上加霜。 薛姨道:“当时我们还不出钱来,店都差点让人顶了。” 后来,薛记的老师傅,也就是薛姨的丈夫,是个入赘到薛家的老实人,发狠去百货公司买了几件洋装,拆开后悄悄学了洋装的版型,开始做起了洋装裙子,这才慢慢把店又撑了起来。 祝颜舒说:“我在报纸上看过你们登的广告,说是改了名字,不然这回过来看到新招牌还不敢认呢。” 从薛记女士服装店变成薛记女士西装店,一字之差,却救了他们这家店。 薛姨说:“现在人人都爱西式衣服,我们不跟着变,生意就做不下去了。” 母女三人量过尺寸,再照着裁缝铺请人拍的时装照片挑款式。杨玉燕是自己带着画报来的,指着早就挑好的那件衣服给薛姨看。 薛姨一看就夸:“这件好!衬得咱们二小姐又清纯又好看!”她抬头问杨玉燕,“是打算什么时候穿?” 杨玉燕:“十月初三。” 薛姨连忙回头跟祝颜舒说:“十月初三……我记得是你的生日!“ 祝颜舒难掩喜色,还要矜持:“他们小孩子非要给我庆生日,这不,我才不得不花钱才做新衣服!唉,实在是浪费!“ 薛姨连忙说:“这哪里叫浪费!都是孩子们的孝心呀!” 薛姨十分会做生意,先夸祝颜舒生过两个孩子十几年衣裳尺寸都不变,又夸杨玉蝉和杨玉燕孝顺懂事大方,夸得祝颜舒本来只打算一人做一件新衣裳,最后一人做了两件,她还要另做一顶呢帽子,搭一个新手包,配一双新皮鞋。 杨玉燕在一旁看画报看到快睡着,祝颜舒仍没有走的意思。她就跟杨玉蝉说要出去透透气。 杨玉蝉:“要不要我陪你去?” 杨玉燕连忙拒绝:“哪用你陪?我还能丢了不成?” 杨玉蝉没办法,说:“那你别乱跑,也别凑到人家跟前去。” 杨玉燕一听她答应了,早迫不及待了,说:“我才不会那么没眼色呢。”话音没落就趁祝颜舒没注意溜出去了。 裁缝铺里比杨玉燕想像的更热闹,人挤人的,都是姑娘小姐夫人太太,也有一二男士在里头,与老板商量衣服用什么料子,值多少钱,几时来拿,等等。 她装做看料子,在几架衣料前打转,在屋里人群之中逗留。几个裁缝都看到她了,但一看就是客人的孩子,所以人人都对她笑,没一个人赶她的,她就得已听了许多闲话。 这一对男女,男的催女的快走,女的偏要订一件贵上两块钱的料子做衣裳,裁缝一会儿对男的说“这料子虽贵一点,却结实的很呢!穿上十年都不会坏的!”,一会儿再对女的说:“我们只剩下这一块了,原来要五块钱呢,现在只要三块!便宜得多了!” 争执良久,仍无法决定,裁缝倒是不急,男女却快吵起来了。 杨玉燕听够闲话,看那裁缝和男女都看了她两三回了,就转到另一头去了。 另一边是一群穷学生,都想做一件西装,裁缝告诉他们一套西装至少要四件,一件衬衣、一条裤子、一件西装外套、一条领带,这还没有算皮带皮鞋领带夹钱夹呢,都算上可更多了。 学生们自然不想付这么多钱,正在商量你做一件衬衣,我做一条裤子,另一人再做一件西装外套,这不就能凑齐一套了吗? 可做裤子的觉得裤子实用性差,不像衬衣穿起来帅气。做衬衣的觉得最实用的当属西装外套了,到时搞个假领子不就行了?而做西装外套的调门最高,说他掏的钱最多,另两个掏的钱都比他少,他最吃亏。三人吵吵闹闹,裁缝也一直很有耐心的推销,却半分钱都不肯让,只等他们吵出个结果后把钱掏出来。 杨玉燕没转过来时就听到这边吵得热闹,转过来后才看清人,她定睛一看,发现那个做西装外套嫌掏钱掏的最多的小气鬼竟然就是苏纯钧! 苏纯钧争的口干,一回头就看到了他的女学生! 他都特意跑到两站路以外来做衣服了,怎么还碰上了熟人呢? 苏纯钧把头一低,对两个争执不下的男同学说:“既然这样,那我就先走了,你们做吧!”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裁缝店的人群中挤走消失了! 两个也骑虎难下的男同学一看,愣了不到五秒,也赶紧喊着:“苏剑!苏剑你不要走!” “苏剑你等一等啊!” 接二连三的都跑了。 裁缝师傅无端端跑了一桩生意,把目光慢慢移到看热闹的杨玉燕身上。就是她吓走了客人!几个年轻爱面子的男孩子,一被年轻漂亮的女孩子看到小气的一面就都受不了了。 唉…… 裁缝师傅充满怨气的目光令杨玉燕倍感压力,她也装做仿佛听到了祝颜舒的叫唤,一本正经的转身应道:“妈,我来了!” 然后转过衣架子跑了。 6|赠手串 祝颜舒做好了衣服却不见了小女儿,正要去找就见人回来了,抱怨了一句:“跑到哪里去了!” 杨玉燕刚看到苏老师的把柄,心跳得飞快,又兴奋又快活,被骂了也不生气,只躲在杨玉蝉身后。 祝颜舒收好衣票,订好一周后来取衣服。薛姨一路亲自将她们送到大门口,还帮着叫了黄包车,打包票道:“你放心,我让我那口子去做,一定盯着他让他做得又快又好!” 回到家里,祝颜舒就急忙忙去二楼打牌了,杨玉蝉也说学校里还有事,跟着就走了。张妈去了菜市场,估计不是在教堂就是在黄大仙那里听讲经。 杨玉燕一个人在家,自自在在的把前两天买的书拿出来读,赶在张妈回来以前把书藏回床底,把课本拿出来认认真真背。等张妈回来以后进来看她在学习,高兴道:“燕燕,认真学!我让你妈多给你点零花钱!” 杨玉燕抬起头,正直的不可思议:“谢谢张妈,不过学习是为我自己学的!” 张妈:“那零花钱还要不要?” 杨玉燕:“要的呀!” 张妈笑着嗔她:“小机灵鬼!” 中午,祝颜舒匆匆上来吃完午饭就又下去赶牌局了,张妈也匆匆收拾好厨房就要去教堂听经聊八卦了,杨玉燕一个人在家,不一会儿,苏老师就如约上来给她上课了。 她的课表是跟着苏老师的课表走的,有时是上午,有时是下午,有时苏老师不用去学校上课,她就必须受他一整天的荼毒! 如今她攥到他一个把柄,一开门就忍不住对着苏老师笑。 “苏老师,您来了!快请进!”她大大的打开门,热情的让人发毛。 苏纯钧就知道来了要受她嘲笑,一步步走进来,不等她开口就先发制人。 “我可才帮过你一个大忙!”苏纯钧说。 杨玉燕一脸茫然:“什么忙?” 苏纯钧慢吞吞的说:“我可是才去拜访过董祭锋。”他是说到做到的,回到学校就打听出了董祭锋先生在哪家报社高就,二话不说就找上门去,把董祭锋吓得直接从报社后门跑了。 这一番辛苦,不能白费啊! 必须要记住他的辛劳! 呀,把这件事忘了! 杨玉燕懊恼起来,沉思片刻,不情不愿的说:“好吧,我不会说出去的。”转而开始好奇,“你为什么需要西装啊?” 大学是有校服的,冬夏都有,连鞋和袜子都发了。苏纯钧当了她的老师以后,她只见过他穿校服,都快以为校服是长在他身上的了。 苏纯钧没好气看了一眼这个不知人间饥苦的小姐。 “当然是求职啊。”他道。 他当杨二小姐的家庭老师是没有收钱的。但同样的,祝颜舒也不收他的房租了。这里外一相抵,当然是他占的便宜更多!所以由不得他不对杨二小姐尽心尽力,可惜杨二小姐不用功,不能学尽他的一身本领! 但当家庭老师也只能解决他的房租问题,别的钱只能另外赚。 苏纯钧当年离家是凭着一股意气,勉强撑到现在,当然不肯在最后关头回家求人!于是,他才必须要找一份能够糊口的工作。 工作不难找,苏纯钧以为以自己的本事,找工作不说手到擒来也差不多了,但难题却是他至少需要一身能供他去找一份不错的工作的行头。 “一件差不多的西装,一双皮鞋。”苏纯钧叹气,“这是最起码的。” 但这一套全都办下来,至少要花三十块。 他当然没有这笔钱,他现在兜里连十块都没有。 杨玉燕听得同情心大起,喃喃道:“我的钱不够……” 苏纯钧听出她想借钱给他,顿时笑着摇头:“我哪能找你借!再说你平时的零花钱最多一两块,而且绝对早就花光了!” 杨二小姐没有存钱的爱好,动不动就花一块多钱买书,她哪里会有钱? 杨玉燕跑回屋,拿着一个旧饼干盒出来,打开拿出一个信封,掏出一张十块的来。 递过去。 “诺。”她说。 苏纯钧没有接,他看这钱崭新,应该是去银行专门取出来的。 “这是你的压岁钱吧?” 杨玉燕点点头,说:“这是我去年拿的。以前的都花光了,这一张是我想放到明年,存上二十块看能不能买个大东西。” 苏纯钧好奇:“你想买什么?” 在他看,杨二小姐是个难得的没什么物欲的孩子。不爱吃零食,因为它们都太土;不爱看画报,因为太土;不爱买头花、发夹,因为太土……等等。 她平时唯一的消遣就是去买一些不知所谓的闲书。 而平时祝女士也没有亏待过她,家里什么东西都有,收音机、点唱机、钢琴、小提琴。衣服也不必等过年再做,想吃什么有张妈侍候着。 她要存二十块钱买什么呢? 结果杨二小姐只把头一摇,特别爽快气人的说:“我还不知道呢,先存着,到时再看。” 原来如此。她只是想一口气花一笔大钱而已,只是想花钱,花完就爽了。 苏纯钧不敢说自己以前不这样,但他从来不知道这样竟这么气人。 他一把拿走钱,放在怀里:“罢了,我先替你收着。回头还你。” 杨玉燕眨着眼睛问:“这只有十块,还差二十呢,不然你找别人再借点?” 苏纯钧笑道:“傻姑娘,我可以去租啊!十块钱可以租很好的一套了!” 杨玉燕被他震得说不出话! 好、好、好…… “你说谁傻!”她把腰一叉! “我傻。”苏纯钧爽快极了。 有了租衣服的钱,苏纯钧开始忙于找工作,他跟祝颜舒提了一下,暂时减少了给杨玉燕上课的时间,等他找到工作,能付得起房租了,说不定接下来的课也不能继续给杨玉燕上了。 祝颜舒虽然高兴家里的租客能付房租了,却开始发愁怎么再找一位可信的老师。 “苏先生如果有信得过的人,不妨介绍过来。你也了解燕燕的脾气,必定要是一个脾气好点的,能哄得住孩子的。”祝颜舒道。 苏纯钧把自己认识的人在心里排了一遍,觉得哪个都不合适,杨二小姐脾气虽然不太好,但人也实在是单纯,谁都能骗到她,他身负职责,又受过祝女士与杨玉燕的周济,不能替杨家引狼入室吧?这样一想,就人人都不合适了。 唉,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想寻个可信的人实在太难了。除了他,再也找不到一个能教杨二小姐的可信的人了。 他虽然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但现在想起来,他竟是从来没想过不再教杨玉燕,好像这师徒名份一定就不改了。 “我如今还有时间,还能继续教二小姐。日后……我一定给二小姐寻一个样样都好的老师。”他道。 谁知祝颜舒摇摇头,叹了口气,说:“也不必多好,我也只是不想让她闲着,有个事忙一忙。等到明年三月份她就满十八了,算成年了。她没个学历,又没本事,只剩青春了。我打算早点让她开始相亲,早早的结婚,对她来说,这是最好的结果了!” 苏纯钧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噎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他干笑道:“我看祝女士教育孩子的风格,还以为您会想让两个女儿都做一番事业呢。” 祝颜舒说:“如果她自己争气,我当然支持!玉蝉以后肯定是要当一个职业妇女的,哪怕她毕业就会结婚,她找的那个男朋友的家庭也不像是能支持她在家养孩子的。可燕燕……”她叹了口气,摇摇头说:“她的胆子太小了,遇上她父亲那件事后就不敢出门见人了,这半年才好些。她这个样子,别说当职业妇女,我只要她日后不饿死自己就心满意足了。” 苏纯钧这才明白原来祝女士一直给杨玉燕请家庭老师,就是为了让她一直不断接触外人,不让她继续躲在家里。不然她日日只见家里这三两个人,就会越来越不敢出门了。 从杨玉燕出院以来,前前后后换了七八个家庭老师,这才把这个孩子的胆子一点点养大了。 这份母爱又温柔又伟大。 苏纯钧不由得心生敬佩! 他说:“我会继续教二小姐的。” 接下来,苏纯钧暴发了更强烈的教育热情!哪怕白天在外面找工作,晚上回来也要给杨玉燕上一个小时的课! 这让杨二小姐苦不堪言。 晚上客厅是祝舒颜与杨玉蝉与张妈的监视,她与苏老师在餐厅上课,连平时的课余闲聊都不行了! 等到十月初三的前一天,杨玉燕几乎是兴高采烈的通知苏老师:“老师你明天不用过来了!” 苏老师:“好,那我一会儿给你留点功课。” 杨玉燕气得七窍生烟,压低声说:“你忘恩负义!我都借你钱了!你还这么折磨我!” 苏纯钧怔了下,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还带着体温。 “放在我身上好几天了,总是忘了,正好今天给你。这就当是我的借据了。到时还你钱的时候,你再还我。”他摊开手,手心上是一小串珠子,透亮的粉蓝珠子配粉红珠子,全是手指肚大小的一颗,隐有几条冰裂,共十八颗,被一条绞着金丝的绳子串起来,下结一颗大点的绿珠子。 杨玉燕不由得说:“真好看!” 苏纯钧给她戴在手腕上,把绿珠子往上推,收紧绳口。粉红粉蓝的透明珠子映着雪白的手腕,更显这手腕纤细无骨。 杨玉燕欣赏半天,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这手链挺贵的吧?” 看着不像便宜东西! 苏纯钧轻描淡写:“我从家里拿的,你当个平常东西就行。” 杨玉燕鬼精鬼精的,她早猜到苏老师身后有大秘密!虽然看起来穷酸了点,但她觉得他比别的人都更狡猾。 “你既然没钱,怎么不当了它呢?”她问。 “家里带出来的,当然不能当啊。”一当不就被找着了吗?再者要是丢了也可惜啊。 “这我不能要,我妈发现会打死我的!”她要把串子褪下来,被苏纯钧拦住:“戴着吧,这真不是我偷的。”他眨着眼说。 杨玉燕喷笑:“我知道不是你偷的!可……” 苏纯钧按住她的手:“拿着。当学生的要听先生的,知道吗?” 两人正在推让,张妈站在餐厅帘子外清了清喉咙,然后才掀帘子进来,目光如电般扫向这一对不好好学习的师生!她在外面都听到里面说悄悄话了! 张妈是来送水的,她把茶水放在他们面前,再站在苏老师旁边:“苏老师辛苦了,您好好教啊!” 苏老师敲敲桌子,祸水东引:“听到没有?好好学习啊。” 地位最低的“学生”杨玉燕伏案写字,双脚在桌下乱踢,与苏老师的脚展开了攻防大战,最终苏老师可惜租来的好皮鞋,惜败于杨二小姐。 7|嫁女儿的担忧之处 十月初三,从一大早起就与众不同! 张妈端早饭时还笑着说:“我早上一起来就听到太太那边的窗户前有喜鹊叫呢!” 杨玉燕兴冲冲的跑进跑出,穿着新衣服要配什么鞋子,什么袜子,什么头发绳子,还有她近来最喜欢的带镜子的粉盒也要装进包里,踩的地板咚咚响,不一会儿楼下的租户就上来敲门,一个劲的往门里伸头看,还问:“家里这是有什么喜事?” 张妈把门挡得很严,一手很嫌弃的推人:“这国泰民安的,天天都有喜事!” 杨玉蝉一个劲的看电话,坐立不安,一直看祝颜舒的脸色。 祝颜舒难得今天是卷着发卷出卧室的,也没有换衣服,只是披着件晨褛,慢条斯理的吃面条,一碗面吃完,她秀秀气气的擦嘴巴,才笑着问看了她一早上的杨玉蝉:“你想打电话就去打嘛,一点电话费不要紧的。” 杨玉蝉这才从椅子上弹起来,冲到电话前,紧张的拔通了,抖着声音说:“喂?你好,能不能帮我接一下金公馆?” 杨玉燕本来有八成把握杨玉蝉是打给她男朋友马天保的,就是今晚要请他们全家吃饭的人。但一听“金公馆”就觉得不太对!公馆里的人用得着借钱请客吗? 杨玉燕问道:“妈,你知道那马天保家里是干什么的吗?” 祝颜舒本来有八成把握这个马天保是个小赤佬!但听到“金公馆”也犯起了嘀咕。不过她是不肯在女儿面前说自己不知道的,于是瞪了杨玉燕一眼:“还不快点吃?一大早就不老实!” 就问了个问题就不老实了! 但今天早上确实比平时更不老实的杨玉燕没胆反驳,低头乖乖喝粥。 杨玉蝉的电话接通了! 餐桌上的祝颜舒和杨玉燕,厨房门口的张妈,全都目光炙炙的望过来! 杨玉蝉便背过身去,把话筒含在胸口,用极小的声音细细的跟对面交谈,而且不到三句话就把电话挂了。 她心满意足的放下电话转过来,就看到家里的三个人还在看她。 杨玉燕最直白,撑着桌子探着头:“怎么不多说两句!妈都说电话费不重要了!” 祝颜舒重重的拍了下她的屁股,放柔声音喊杨玉蝉:“过来吃饭吧。” 杨玉燕抖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她可从没听过祝颜舒这么温柔的说话。 剩下的时间仍是一场硬仗。祝颜舒认为今天是个大日子,所以她要先下楼去理发店做个头,等她做完头再出发。 杨玉燕吃过早饭刷过牙又换上了新衣服,还被张妈按住抹了头油扎了个辫子,然后就坐在沙发上百无聊赖的等祝颜舒回来。 钟表上的指针慢吞吞的走着。 杨玉蝉看她无聊就说:“你去拿课本出来背吧。” 杨玉燕瞪大眼:“我才不要呢!”她贴过去,抱着杨玉蝉的胳膊说:“姐,你告诉我马天保家里是干什么的吧!他姓马,你为什么把电话打到金公馆?是那个金公馆吗?” 城里姓金的有多少她不知道,但最出名的就是金大商了。 据说金大商是个山西人,豪商!他兄弟在法国当大使,金家老太爷还是清廷的大官呢,可惜现在皇帝跑黑龙江去了,不过金老太爷也早就没了。 总之,金公馆可不得了,在城里赫赫有名望! 杨玉蝉白了她一眼,把她推开:“少挨着我,热!” 杨玉燕被她推得在沙发上一歪,见她站起来走了,冲着她叫:“这都十月了,出门都要穿大衣了!晚上还烧炉子呢!”热个鬼啊! 杨玉燕不死心,见杨玉蝉跑了,她哒哒哒钻厨房去套张妈的话了。 她巴着门框:“张妈,你知道马天保家是干什么的吗?” 张妈正在擦擦洗东西,闻言伸头往外看,见杨玉蝉不在,连忙急步走过来,小声问杨玉燕:“你不知道?你姐没跟你说?” 杨玉燕:“切!她哪会告诉我?” 张妈把手在围裙上擦擦,说:“我也不知道。我跟你妈猜了好几天了,硬是半点蛛丝马迹都没有!你姐平时爱关着门,自己的东西也都锁着,明明在自己家里还跟防贼一样。” 杨玉燕瞪大眼睛:“你们去翻她东西了!” 张妈白了她一眼,辩解:“你妈翻的,我可没翻!我哪儿敢哦!”一甩手,回去继续干活了。 杨玉燕顾不上马天保马地保了,赶紧回自己屋,回身把门鼻挂上,再趴到床上,把床里枕头边课本下面的一个盒子拿出来,打开盒子,从里面拿出一个旧的绒布绛色荷包,这是她以前玩针线时自己缝的。拉开抽绳,从里面倒出一串宝光闪烁的珠串子。 这就是苏纯钧给她那一条。 她捧着这串子满屋看,觉得哪里都不保险! 她这屋不像杨玉蝉的屋,那边还有个锁,可以从里面锁起来,她这屋只有一个挂勾,人在屋里时可以挂上,人不在屋里这门只能虚掩上,方便张妈进来收拾。 这要是也被翻出来了,她一定会被打死的! 到时她要怎么解释她收了这么贵重的东西啊! 她问过苏纯钧了,他说这串珠子叫碧玺。她以前只在淘宝见过碧玺,珠子都小的很,稍微好一点的都是四位数了,这一串这么大,这么透的,她觉得四位数打不住。 完蛋完蛋完蛋!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到底往哪儿藏呢? 她看向花盆,已经干掉的花盆里只剩土了。埋土里?不好,万一花盆被扔了呢? 藏衣柜里?不好,张妈会收拾衣柜! 床底……床底肯定会被翻到的。 这时她听到外面大门一响,祝颜舒叫:“快快快!我们还要出去租车呢!都出来!该走了!” 她只得赶紧把这串珠子塞进自己的口袋里,装做若无其事走出去,还没看清祝颜舒的发型什么样的就夸:“妈!你这头发做的真好!” 祝颜舒站在门前的镜子左照右照,“行吗?花了五块钱呢!”她啧啧了两声,显然是觉得肉疼了。 张妈从屋里捧出为今天准备好的新手包和披肩,服侍祝颜舒收拾好,再把杨玉燕拉过来上下打量,还伸手替她拉平皱了的衣裳,“手抽出来啊!做这个口袋不是让你插手的!这一插进去就不好看了!” 杨玉燕心惊胆战的把手抽出来,捂住放串子的地方不让张妈碰,一边左扭右扭的躲:“好了好了,我好了!” 张妈:“你躲什么?过来穿上大衣!这种天气出去,你不穿大衣做死啊!” 杨玉蝉穿的是新买的羊毛衫,下面的洋装是上一回去薛记做的,她还在身上别上了学校的别针,让人家一眼就能看到她是南京大学的高材生! 张妈上下打量一番,点头笑道:“蛮好蛮好!”又看到杨玉蝉两只手上都是空的,杨玉燕手上有一条银镯子,祝颜舒左手一件翡翠镯子,右手一件金表,脖子上一条珍珠项链。 张妈喊:“太太,该给大小姐买支表戴戴了,女孩子身上空空的不好看。” 祝颜舒上下打量了一下杨玉蝉,脱下右手的金表递过去:“先戴着,等改日去百货公司给你买一件。” 杨玉蝉开心的接过来戴上,嘴甜道:“谢谢妈!” 祝颜舒一手揽着大女儿,一手牵着小女儿,笑眯眯的:“那我们这就出门了。” 张妈道:“太太放心,有我看家,要是有客人来,我会让他们留下话来的。” 祝颜舒点点头,一边走一边说:“要是救火局或警察局来人了,就告诉他们往日都是五号,这个月还是五号,不会晚一天,也不会早一天。别让他们进门!” 张妈跟出去:“我晓得。” 祝颜舒走到楼梯口又想起一件事,回头说:“要是有人来交房租,我都写在本子上了!你照着上面的数收!收完划个勾!” 张妈站在门口应:“忘不了!” 三人走出大门,来到街上,两边等候客人的黄包车夫立刻拖着车快步过来,殷:殷勤道:“太太,是不是要用车!我的车干净!每天都擦的!” “太太,坐我的车吧!稳当,不会颠着小姐的!” “太太……” 祝颜舒挑了两辆看起来车干干净净,车夫也干干净净的,她带着杨玉燕坐一辆,让杨玉蝉坐一辆,上了车后,她说:“去国泰大剧院!” 车夫连忙应道:“好的,太太!您和小姐坐好了!” 其余没拉着活的车夫都散开,不挡着路。这两个车夫拉着车轻快的跑了起来。 祝颜舒搂着杨玉燕,摸着她的脸蛋:“出来前擦了抹脸油了吗?今天风有点硬,小心别吹坏了脸。” 杨玉燕:“擦了擦了。”她往后看杨玉蝉,冲她做了个鬼脸。 祝颜舒轻轻拍了她一下:“别欺负你姐姐。” 杨玉燕:“妈,你赞成姐姐和马天保的事吗?” 祝颜舒轻轻叹了口气,搂着她说:“你姐要是认定了他,我也没办法。只等今天看一看那个男孩靠不靠得住了。” 杨玉燕仍想不通金公馆跟马天保的关系。 “他姓马,怎么住金家?” 祝颜舒又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她是已经猜着了。 只怕这马天保的父母是做下人的。 这样的家庭会不会有什么隐忧? 父母做下人,总不如有个正当营生。一旦主家不要了,把人赶出来,那就等于是给杨玉蝉日后的家庭增加负担。她虽有一幢楼,可也不想把亲家引到自家来住,到时不说房租收不到,万一被人当绝户啃了,她们母女三个还不够别人一口吞的。 可要是真有那一天,她又不能硬起心肠来不管自己的女儿,让她自己去养两个白吃饭的。 祝颜舒刚才做头时跟人聊,说起这嫁女儿的种种烦难之处,越想越心焦。 可她如果强硬的反对,又怕女儿情热之下私奔离家,到那时生死难知,又该怎么办呢? 左思右想找不到出路! 祝颜舒都在心底长告佛祖上帝,希望今晚见到的马天保是个瘸腿瞎子二百五,这样她就有理由反对他们了! 8|买只手表当嫁妆 原来杨玉燕计划的是中午吃餐厅,晚上看电影。但因为马天保请客,祝颜舒说一天不能吃两顿大餐,就中午出来看电影,晚上再去吃席面。 于是三人大中午的就赶到了国泰大剧院。剧院门口的大海报上全是周璇,海报下是一排排的花篮,上面的挽帘上写着这位绅士送,那位先生送,这位士绅送,等等,好像全城的绅士都在这里集合了。 杨玉燕一个个花篮看过去,觉得过去两年听说的绅士也没有今天认识的多,虽然只有名字,但这里的肯定都是活着的绅士。 杨玉蝉走过来问她:“你看什么呢?” 杨玉燕小声说:“平时在报纸上看到的某某绅士全都是死的。”她也是来这里才发现,现在的人喜欢在报纸上刊登一些自己家的消息,某人结婚了,发一个!某人离婚了,发一个!某人生孩子了,发一个!某人去世了,亲人发一个。杨虚鹤就发过三个,他跟祝颜舒离婚发了一个,跟新妻结婚也发了一个,生了个小儿子再发一个。当时杨玉燕特别想在报纸上也发一个说杨虚鹤的女儿自杀,就跟在他生小儿子祝贺的那条消息的第二天! 不过打了电话问报社发现还要亲自去报社,发一条消息竟然要五块钱!她既不想跑这一趟,也没有五块钱,只得罢了。 后来渐渐接受自己就是杨虚鹤的小女儿,就不想为这种人丢人现眼了,便庆幸当时没去发消息。 杨玉蝉连忙用手绢捂住嘴,不敢笑出声让人发现,一手轻轻的拍了下杨玉燕:“你的嘴越来越毒了,都是跟谁学的!” 这段时间最火热的电影就是周璇演的有声电影《马路天使》了,一票难求。虽然是中午来,票也不好买。 但祝颜舒年轻时没少看戏,后来谈恋爱时更是部部电影都没落下来。她提前打电话预约了三张票,到了以后拿了票就可以进场了。杨玉燕惊讶的发现竟然还是包厢票。 祝颜舒坐下来以后小声说:“你们以后不许跟男生看电影!电影院太黑,会有小偷和坏人的!” 杨玉蝉的脸蛋红红的,轻轻嗯了一声。 杨玉燕盯着她的脸看个没完,被杨玉蝉踩了脚才移开目光。 电影院里座无虚席。 穿着西装的服务生还在开演前在一排排的查看。坐在二楼的杨玉燕看下面人的举动挺奇怪,问祝颜舒:“妈,他们在找什么?” 祝颜舒:“找逃票的。等一会儿开演了会有更多逃票进来的人呢。” 服务生们离开以后,大门关闭,灯全都灭了,音响出声,电影正式开始。 杨玉燕意外的发现竟然没有她想的那么糟,她记得以前在中央六套看过很多红色电影,影片风格跟这个差不多。 周璇也确实是个美人,跟她搭戏的帅哥长得也很好看,还光着膀子穿背心呢,看到周璇观众们欢呼,看到光膀子的男人,底下嗡嗡嗡一片。可见男人光胳膊在这个时代也不行。 杨玉燕看得嘿嘿嘿笑,还问杨玉蝉:“这个男演员叫什么名字?” 杨玉蝉连忙嘘她,她还没反应过来,祝颜舒已经瞪过来了,小声说:“你不许追这种明星!回头我带你去听戏,听过梅老板的戏你就知道什么是好的了!这种只有皮相的男人可算不得是好男人!” 电影演到后半段,就有人溜进来了。 在上头看到一清二楚。 杨玉燕一低头就能看到一个个人悄悄推开一条缝就赶紧溜进来,溜进来以后就沿墙根蹲着看电影,屏幕上的光一变大,照得人影清清楚楚。 到了后来,影厅大门都被服务生悄悄顶开一条缝,她都看到他站在门外一手收钱,一边放人。 她对杨玉蝉说:“都快演完了还有人进来看啊。” 杨玉蝉正看得入神,泪水涟涟,被她打扰没好气道:“别跟我说话!” 等电影放完,灯光大亮,杨玉蝉才对祝颜舒报怨:“燕燕也不看,一直找我说话,刚才好几段我都没看到!难得看一回电影,全让她搅了!” 祝颜舒瞪杨玉燕,再对杨玉蝉说:“想看下回再来看,这部电影要放半年呢。你妹妹还小,心不定,电影这么长时间,我早猜到她要闹。” 杨玉蝉这才明白祝颜舒故意不坐杨玉燕旁边,就是想好好看电影。 她转头对杨玉燕说:“我以后再也不跟你一起出来了!” 杨玉燕冷哼:“我稀罕呢!” 两姐妹险些又要掐起来。 祝颜舒打断她们,一手拉一个:“人不多了,快走快走。” 三人出了电影院,仿佛重回人间。 祝颜舒抓起杨玉蝉的胳膊看时间,见才两点,问她:“马同学订的是几点的酒店?” 杨玉蝉:“他说是订的六点的席面。” 杨玉燕看时间还差四个小时呢,问:“那我们回家?” 祝颜舒:“回什么家?咱们逛街去!” 国泰大剧院旁边就是商场,卖什么的都有。祝颜舒才发现大女儿已经长大了,却还不会打扮自己,身上一件首饰都没有,刚好趁这个机会给她置办一下,省得被穷小子骗去了! 她先拖着杨玉蝉去打耳洞。 杨玉蝉坐在椅子上挨扎,杨玉燕倒抽一口冷气要躲也被祝颜舒按在椅子上,用两粒绿豆给她捻耳朵,“跑什么?干脆你也扎了得了。小时候没扎,现在补上!” 她们两姐妹小时候刚好是新浪潮兴起时,女人都提倡不要化妆打扮做女人,所以两个孩子都没扎耳洞。不然本该是落地以后就让收生姥姥扎了的,那时也不怕她们哭疼,反正小孩子一直哭。 不多时,杨玉蝉和杨玉燕一对姐妹一模一样的都在耳朵上挂上了银圈圈。 祝颜舒:“大点的坠一坠,好戴耳环。燕燕,不许摸它!” 祝颜舒打算回头去金铺买块金子,回头给两个姑娘一人打一副耳环,再各打一条金链子。 从银柜出来,转头又去表柜给杨玉蝉挑表。 这西洋来的机械表可比金子要值钱,杨玉燕看到价签时眼睛都瞪出来了,再看到牌子是欧米茄又觉得还算正常。 杨玉蝉没想到手表这么贵,就不想要了,道:“我戴妈的这块就行了。” 祝颜舒拉住不许她走:“你想的美!我这块还要戴呢!” 表柜的售货员是一位穿长衫的中年男子,文质彬彬的,笑着说:“小姐现在戴的这一支可不得了!是劳力士呢!” 杨玉燕立刻盯着那表看!劳力士啊!第一回见真的!以前放家里也没仔细看过,失敬失敬。 祝颜舒面带微笑:“我十八岁时我父亲给我买的,唉,也有好多年了……”她声音怅然,悠悠叹叹。 杨玉燕没说话,她终于相信祝颜舒以前真的是大家小姐了。 可能有这支劳力士的面子,她们在这柜前消磨良久,柜里的女表几乎都拿出来戴了个遍,最后挑中了也没钱付,只说下个月凑齐了钱来拿,让柜叔先收起来,不要摆出来卖给别人了。 柜叔也没嫌她们打肿脸充胖子,当真把这表放进表盒,收进了保险箱,还认认真真写在了柜台里的本子上,记名祝姓女士约定下月一号来取云云。 祝颜舒看他写下来了才放心,带着两个女儿走了,对她们说:“他不写下来,这表被别人买了就糟了。这表都是坐船从瑞士送过来,这一次不买,下一回不知隔多久才能遇上心仪的表了。” 杨玉蝉买了表心情却不好,一直心事沉重的样子。 祝颜舒见此就带着她们进了咖啡店,点了饼干蛋糕以后,让杨玉燕去吃,她细细开解大女儿。 祝颜舒:“别嫌贵,这表是可以给你做嫁妆的,日后你遇上难事了,它跟金银一样管用,进当铺就能当来钱!而且如果你日后要留学,去美国去日本,这表都比让你带黄金更安全。哪怕你落魄了,衣裳旧了,别人看到你有这只表,也不会看低你。”她拍拍杨玉蝉的胳膊,“听话!” 杨玉燕此时插话道:“姐姐,才两千块就买了块欧米茄,非常值了!” 祝颜舒瞪大眼睛:“二小姐好大的口气!才两千块?给你十年你也赚不来!” 杨玉燕梗着脖子欲不服:“你小瞧人!我我我半年就赚来了!” 祝颜舒嘲笑道:“哟,那我可等着了!” 在咖啡店消磨到五点左右,祝颜舒才叫起女儿们,出门上车,去凯悦大酒店。 此时夕阳已落,路灯已经亮起来了。街上的行人变得更匆忙了,汽车鸣着喇叭,一路呼啸而过,黄包车、自行车见缝插针。 往凯悦大酒店去的方向,行人渐少,汽车渐多。还有人骑马来着! 行人道上多了一些外国人,白人绅士留着大胡子,挽着穿长裙的太太,中国绅士穿着西装,也扮成西人的模样,戴着绅士帽,留着小胡子,手里再拿一条杖。 到了凯悦大酒店门口,印度门童说着印度味的英语开车门,穿长衫的中国门童指挥着黄包车们在另一边停下。 祝颜舒和杨玉燕、杨玉蝉下来,中国门童就赶紧上来问好:“太太、小姐们晚上好!是来用饭的还是来会朋友的?我们还有演出,鼎鼎大名的梅老板的高徒今晚献唱!” 祝颜舒笑道:“我们是来吃饭,应该订过位子了。” 门童立刻引他们进去,到了门边,就有印度人过来引他们入位。 但不知是印度人听错了,还是哪里出了问题,印度人把他们领到了一张可以坐十个人的大桌子前! 祝颜舒当即愣了,询问杨玉蝉:“马同学是单请我们,还是请了别人?” 杨玉蝉也愣了:“应该只请了我们吧……” 祝颜舒脸色一变,拉着杨玉蝉走到一边小声问她:“他是不是想带我们趁别人的席,白吃饭啊?我跟你说,这绝对不行!我从来没这么丢脸去吃别人的饭!” 趁席,就是趁别人请客时插进去,以亲友的亲友的名义白吃。 祝颜舒想到这个可能时脸都气白了,好好一个生日要是过成这样可就太恶心了。 杨玉燕也呆了,怕杨玉蝉的这个同学真的这么干,又觉得不会有人这么傻,请未来岳母吃饭竟然趁席。可他本来就是借的钱,这个就…… 一来二去,她也不敢上前插嘴了。 杨玉蝉急的额头冒汗,她是相信马天保的! 她焦急的说:“天保的爸爸虽然一直在给人当司机,妈妈一直在给人当下人,但我保证他们家都是好人!天保也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事的!这回肯定是他专门请我们吃饭,给妈妈你庆生的!” 马天保的爸爸是司机,妈妈是下人。 那就肯定是金公馆的司机和下人了。 既然电话都打到那里,那马家应该是一家三口都住在公馆的下人房里。马天保能去上大学,估计还是金家掏的钱。 一直以来最担心的事全都暴露出来了,祝颜舒的心情不见轻松,反而更加沉重。 难道今晚马家双亲也会来? 他们会当场逼婚吗! 短短数秒,祝颜舒的额头就冒起了冷汗。 不行!这饭不能吃了!她本想秤一秤这男孩的斤两,结果倒被别人将了军! 祝颜舒一按胸口想装病,可又担心太明显惹杨玉蝉生气,一眼看到杨玉燕站在那里,一把将人扯过来,摸头搓脸:“乖乖!你的脸怎么这么红!会不会是冻着了!” 杨玉燕正在看戏,冷不防被扯过来搓脸,话都说不出已经被定了性。 “不行!我看你这是着凉了!”祝颜舒满腔慈母心肠,挟住杨玉燕就往外走:“我看还是赶紧回家给你煮上药喝下去才好!” 杨玉燕刚才被捂住脸搓,嘴都变型了也没来得及反驳,被拉着走时听到要回去喝药,赶紧说:“我我我挺好的!脸红是被风吹的!” 话音未落就被祝颜舒用力瞪了一眼。 杨玉蝉也跟上来,担心的看着她:“你真的没事吗?” 杨玉燕在医院躺了半年,在家人眼里就是个体弱多病的。 杨玉燕才要回答就看到祝颜舒在使眼色,话到一半就改了:“真的……吧?” 不是,妈,你使眼色到底是什么意思?饭不想吃了?人也不见了? 杨玉燕跟祝颜舒用眼神交流的正热烈,一个快活的声音插进来。 “玉蝉!”一个年轻男人这样叫着,笑着,跳着,走过来,站在三步之外。 不出意料,他被祝颜舒瞪了。 “玉蝉”是你叫的吗! “天保!”杨玉蝉也欣喜的叫着对方的名字迎了上去。 双方胜利会师了。 祝颜舒看到马天保身后没有看起来像他父母的人,暗暗松了一口气。 杨玉燕趁机小声问:“妈,你是不是不想吃饭,想走了?” 祝颜舒小声道:“你笨死了!” 杨玉燕平白被骂,十分委屈! 这能怪她吗!这跟她有关系吗! 9|不速之客 这一对小鸳鸯当着睽睽众目也不敢做什么,四目相对,稍解相思之后,杨玉蝉就牵着马天保来见祝女士了。 祝颜舒心里已经判了这小子死刑,却不愿意因此而招惹女儿记恨,当马天保来到面前时还肯施舍一个微笑:“幸会。多承招待,只是今日实在是不巧,玉蝉的妹妹这会儿有些发热,我急着带她回家,今日这饭就先记下吧,日后有机会再说。”马天保脸上笑到一半就变成了惊慌,一双眼睛连忙移到“病人”身上。 杨玉燕平时没少装病,何况今天是逢旨装病,立刻拿出全部本领,按头捂胃皱眉咬嘴,好像立刻就要躺倒在地。 马天保连忙问:“小妹妹没事吧?” 祝颜舒见小女儿配合得很好,双手按在她肩上,愁眉道:“玉燕平时就身体不好,今天大约是逛得久了,吹了风着了凉。” 杨玉燕不去上学的真正原因是她跟不上民国初中可怕的大家闺秀式教学不想上,祝颜舒担心女儿得了心病,也从不敢勉强她,但对外肯定不能说杨玉燕是生心病了!被人传成疯子那她这一辈子就毁了!所以对外说的都是杨玉燕身体虚弱,在家养病。 连杨玉蝉都不知道杨玉燕不是真生病,她还记得当年爸爸先是走了,杨玉燕又被送到医院,那段时间的惊慌不安让她到如今都记忆犹新! 此时担心妹妹的心胜过与情人一起吃饭,也在一旁帮腔:“是啊,天保。燕燕平时很少出门,今天可能是累着了,刚才就看她脸红得厉害,妈跟我都很担心。要不然……你去问问酒店看能不能退了?” 杨玉蝉心疼马天保的钱,马天保却面露犹豫,看了祝颜舒一眼,见她客客气气,一脸慈祥,就壮着胆子把杨玉蝉拉到一边说悄悄话。 杨玉燕不小心觑到祝颜舒眼里的杀气,替这无缘的姐夫担忧。 少年,你扣分了! 另一边,马天保小声对杨玉蝉说:“今天不是只有我来。” 杨玉蝉:“还有谁?” 马天保叹了口气:“我借钱时,王公子问清我是想请你妈妈吃饭就说也要来帮我壮胆,还有孙公子和金小姐。” 杨玉蝉倒抽一口冷气,连忙抓住他的胳膊问:“他们也来了?” 马天保点点头:“来了,就在外面车里,是我先跑进来找你们的。还是爸爸开车来的呢。” 这下可不好办了! 杨玉蝉是知道这些人都是什么人的。金小姐自然就是金家的大小姐,王公子是她表兄,孙公子则是金老爷最得用的孙秘书的儿子,与金小姐和王公子一起长大,三人就像亲生兄妹。 马天保从小也是跟这群公子小姐一起长大的,不过在大学里两边朋友圈子不同,并不会一起活动,他在学校的同学也不知道他还与王公子和孙公子相识。 马天保也不会逢人便说他的爸爸妈妈在给人做下人,相反,他一直瞒着这件事,就是怕别人看低了他。 杨玉蝉也是跟他熟悉之后才听他说起的,当时看到这个少年自卑又骄傲的面孔,让她一见倾心。 马天保早就跟她说过以后会凭自己的本事工作赚钱,也会接出在金家当下人的爸爸和妈妈。 马天保:“现在是新时代了!什么主人下人,早就落伍了。我们都是平等的人!我希望以后的社会再也不要有主子下人,不要有阶级观念!” 他说不想让自己的孩子低人一等。就是他的这份决心才让杨玉蝉下定决心与他在一起,并将两人的事告诉祝颜舒。 但是现在马天保的爸爸和妈妈毕竟还在金家做事,他自己上大学的钱也是金家掏的,虽然他打定主意工作以后就把钱还给金家,现在毕竟还没有还钱。 而且他只是想推翻旧社会的制度,对金家的公子小姐并没有什么仇恨之念,金小姐、王公子、孙公子都是受过新式教育的人,平时与他交往也很尊重他,不然他也不会找王公子借钱。 借人手短。 公子小姐们都在外面,一会儿就要进来了,他们虽然存着凑热闹的心,却也并不是恶意的。 现在说这饭不吃了……马天保实在有些胆怯。 两人都不敢做主,王公子他们马上就要进来,杨玉蝉只得拉着马天保再去见祝颜舒,将前因后果合盘托出。 别说祝颜舒听直了眼,就是杨玉燕都觉得无缘的姐夫这操作实在是骚的很,他不但把一群公子小姐给带来了,还让亲爹当司机,那一会儿吃饭的时候,马天保的爹是进来还是不进来?进来了是上桌还是不上桌呢? 她趴在桌上敬业的继续装病,只从胳膊上露出一双眼睛不放过一分精彩! 祝颜舒在心中大骂!她倒是有心让这小子自己去得罪人,但看杨玉蝉的样子就知道,她现在情根深种,真看这小子倒霉了,只怕会更加同情他。由同情而来的感情带有自我牺牲的奉献精神,更加深刻热烈,难以消除。 看来今天这饭是不得不吃了! 这臭小子自己做下人不算,现在还要连累她们也要看别人脸色。 祝颜舒不肯让马天保舒服,装做沉吟片刻,故意说:“既然你父亲也来了,那一会儿就让他坐主位吧。” 马天保的脸色顿时变了,羞耻爬满了脸,他说:“不用了。我爸爸……要守在车上,不能离开。” 公子小姐们坐车出来吃饭,司机把人送到地方以后也要继续留在车上等候,不然进口的汽车停在外面没人看着,被小偷偷了车灯轮胎怎么办? 杨玉蝉听了以后,目光里盛满同情,柔情如丝。 祝颜舒这下连讽刺都不能说了,只好干笑道:“你父亲真是一个敬业的人。” 这时印度侍者又领过来了三个年轻男女,真是男的帅气风流,女的娇俏可人。 桌前四人连忙起身相迎,杨玉燕还在装病,站在祝颜舒身后打量这三个人。一男方脸大鼻子,年纪当在二十四五左右,看着就是个性格舒阔的人,他见到马天保先笑着说:“天保,我们来迟了吧,都是茱丽非要再打个电话回家,让你们久等了。”他招手让后面的一男一女都过来,一一介绍:“这是我家小妹,叫茱丽。这是孙炤,你们叫他托尼就可以。在下王万川,叫我阿川就好。今天冒昧前来打扰,实在是不好意思。” 这位王公子实在是礼数极为周到。 祝颜舒对这位王公子没有半分不满,客气点头。 马天保也赶紧介绍:“这是祝女士,这是杨大小姐,这是二小姐。今日是祝女士的生辰,我与杨大小姐特意为祝女士庆生。” 折腾这半天,终于要入席了。 座次的安排是由王公子主导的,其间马天保这个请客的主人半句话都没办法插,也没有想过要插话,从头到尾乖乖听吩咐。 王万川笑道:“请祝女士上座!今日祝女士是寿星!二小姐与我妹妹茱丽一起坐吧,你们年纪差不多,也都不喝酒,坐在一起喝果汁蛮好的。大小姐坐这里,天保,你坐这里。”他把这一对男女按在相临的两个座位上,迎头看到祝颜舒饱含虎威的一眼,与孙炤交换了一个看好戏的眼神,笑着说:“托尼坐着这里,一会儿帮着上菜。” 孙炤笑道:“我就是让王公子使唤的。行了,你也不要站着了,坐吧,我去让他们上酒,再要一盒烟。”站罢他站起来就去了。 王万川就径直坐下,再次对祝颜舒道歉:“今日实在是冒昧,不是我们厚颜非要在这种毛脚女婿上门的日子过来捣蛋……” 祝颜舒响亮的清了清喉咙,打断了王万川的话。 她毫不客气的说:“王先生,现在说这个太早了!现在是新时代了,女性也要追求自己的事业。玉蝉在学校一向热心公益,早就说等毕业了就要去投身她的事业,我这个当母亲的也只有支持的,万万不敢现在就把她嫁人,让她围着灶台转!” 王万川听了祝女士的这番话就看马天保和他身边的杨大小姐。 杨大小姐一脸热血沸腾,显然这话是说到她心里了!而马天保脸上的笑就尴尬了点,想必是听出来了一丝拒绝之意。 也该马天保倒霉,碰上这么一个又精明又会说话的未来岳母,以后他的爱情之路可不会太平坦了。 “您的思想真是开明又先进,令人敬佩!”王万川见好就收,不再试探了。 从感情上说,他当然希望马天保得偿所愿。他们一起长大,马天保从小就聪明又上进,这才得了金老爷的看重,还特意资助他上大学。金家与王家同气连枝,他当然也需要像马天保这样知根知底的可信人在身边帮他,恩情施得多了,这人才就跑不掉了,他的一饭一食都来自金家时,他也就舍不得走了。 王万川打定主意如果祝女士反对,他就暗示马天保带着杨大小姐私奔,钱,当然他会借的,还会帮他们找工作、找房子!等这二人生了孩子,更加捉襟见肘时,他再请马天保回金家工作,想必他就不会反对了。 王万川适时转了话题,指着金小姐说:“茱丽,你何不跟你的新朋友说一说你最喜欢看的小说呢?” 杨玉燕一边挨着祝颜舒,一边就是金茱丽,她对这个金小姐好奇的很,一直在打量她。 金小姐当然是生的很漂亮的。她看起来跟杨玉蝉差不多大,一头披肩发,发尾卷着,右侧耳际戴一枚镶着钻石的发夹,正是现在最时兴的发型。她穿一件英式荷叶领的洋装连衣裙,配一件白色羊毛衫,下面穿着白色丝袜和马丁靴。 她面庞圆润,鼻梁很高,眉毛很浓,眼睛很大。 她沉默寡言,从进来起就没有说过一句话。所以杨玉燕也没有主动搭话,现在王万川开口了,金小姐才转过来对杨玉燕笑了一下,这一笑,就显得她又羞涩又可爱了。 原来不是高冷,是胆小害羞? 金小姐:“你好,我叫金丽。茱丽是我的英文名,我是在英国长大的,十岁的时候才回来。” 至于金小姐为什么从小长在英国,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杨玉燕与她交浅不可言深,好奇得不得了也没办法问,只好比赛微笑:“我叫杨玉燕,小名燕燕。随你叫哪个名字都行。我初中时因为生了病就不读书了,只是跟着家庭教师随便学点。” 金茱丽笑着说:“我也没上过学,一直跟家庭教师学习。”她小声说,“我的德语老师是一个流亡贵族,会跟我说很多当时王宫里的故事。” 这个话题很有意思! 杨玉燕立刻凑过去:“她都说过什么?” 孙炤回来就看到金茱丽与杨二小姐头碰头的在一起说悄悄话,稀奇的问王万川:“茱丽跟那个女孩怎么聊得那么好?” 王万川也纳闷,不过他很快就找到原因了,叹道:“这个小姑娘不像以前去金家的女孩子,她没有存心巴结,茱丽在她面前就更自在。” 孙炤点点头,看着那边说:“也对,茱丽没有同龄姐妹,以前也不在这里上学,朋友都是后交的,全是看在金家面子上围过来的。我就说茱丽怎么回来了反倒没有小时候开朗了。现在看她交了新朋友就让人放心了。”他皱眉说,“只是这个女孩是不是小了点?她比茱丽小几岁吧?” 王万川:“应该只小个一两岁。小也没事,年纪小不懂那些弯弯绕更好。要是茱丽喜欢她,日后也可以多让她们见面。” 10|金小姐的友谊 凯悦大酒店的饭菜没有什么好挑剔的,哪怕是祝颜舒也从没吃过如此丰盛的寿宴,这让她看马天保的眼神都慈祥了不少。 如果这顿饭不是他借钱请客就更好了。 杨玉燕人小胃也小,吃得差不多就不吃了,只与金茱丽说话,难得金茱丽也不嫌她年纪小不肯理她,两人反倒像是认识了许久的朋友一样,越聊越投机,连王万川都借着送蛋糕过来了一趟,看她们在聊什么。 等他回去,孙炤连忙问:“她们说什么那么热闹?” 王万川笑着说:“这位二小姐实在是个难得的妙人。她没有上学,在家里请家庭老师,正与茱丽说她的家庭老师是一个多么可恶的人,还说平时背着家庭老师看小说,两人颇有共同语言。” 孙炤:“难怪,茱丽以前在英国也是请家庭老师的,回来以后去学校就不太习惯。不过我记得安小姐也是请家庭老师的,怎么她跟茱丽就说不到一起?” 王万川:“安小姐的家庭老师是教她《女则》《女四书》的,一张口全是冬烘臭气,熏人欲呕。这杨二小姐的家庭老师是教她英语与日语的,上课时妙语如珠,颇有捷才。有这样的老师,才能与茱丽聊得来。” 杨玉燕正在与金茱丽说她新买的那本小说中舞会用钢琴加二胡伴奏京剧,虽然是作者凭想像杜撰的,但说起来就让人好奇钢琴和二胡一起能演奏什么样的曲子。 金茱丽倒是会钢琴,杨玉燕却不会二胡。两人说到这里都想试验一番,却凑不齐道具。 杨玉燕:“我回去问问苏老师,说不定他会。” 金茱丽好奇道:“听你的意思,他好像什么都会。” 杨玉燕也不知道她怎么对苏纯钧这么有信心,道:“我觉得他应该是什么都会玩的。”但应该什么都不精。他虽然穷的天天吃最便宜的面条,但莫明总有一种纨绔子弟的气质。 金茱丽:“那倒真是一个妙人。”说着她看了看手表。 杨玉燕看她这一会儿看了三四回手表了,问她:“你是有急事吗?” 金茱丽像是被刺了一下,连忙抬头:“不!没有事,我只是担心回家太晚了被说。” 杨玉燕没有手表,但才吃过饭,不管怎么样也不会超过八点,这个时间算晚吗?可能金家太远?还是金茱丽的父母管她管得很严呢? 听她说她是金老爷唯一的孩子。金老爷虽然太太小妾一大堆,但只生出来这一个女儿,捧在手里如珠似宝。 杨玉燕转头看祝颜舒那一边。 那一边也是和气融融。祝颜舒一直在套话,已经把马天保的祖宗八代都套出来了。 金茱丽转头凑到孙炤那边,“二哥,我有点冷了。” 孙炤当即抱怨:“出门时就让你穿大衣,非不肯,这都深秋了,晚上的风还是很冷的,冻着了看你怎么办!”抱怨归抱怨,他还是站起来,对王万川说:“我回去给茱丽拿件外套回来。” 王万川看了看手表说:“你回去也不必再回来了,让马叔把外套带回来就行了。我们在这里等着就行。” 孙炤特意向祝颜舒告辞了才离开,礼数周到。他还转过来特意跟杨玉燕说话,“二小姐与茱丽好,以后多出来玩啊。我平时要带茱丽看电影逛公园,她都嫌没有朋友相伴无趣,你们一起刚好做伴。” 杨玉燕看祝颜舒,得她点头才说:“如果不麻烦的话。” 孙炤笑着说:“得承二小姐赏光,哪会麻烦。”抬腿要走,突然看到椅子边掉了一串珠子,他伏身拾起,一看就知道不是茱丽的,试探着递给杨玉燕:“二小姐掉了东西。” 杨玉燕脸色大变,一把抓过来塞进口袋,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祝颜舒,见她没发现就松了口气。 金茱丽与孙炤都觉得好笑。两人都有过偷戴家里大人的东西的经历,金茱丽偷戴过金太太的钻石项链,孙炤偷戴过孙先生的手表,那串珠子一看就不是杨玉燕自己的,想必就是祝女士的珍藏。 孙炤更是知道祝颜舒是祝氏后人,虽然只是其中一支,不过祝家最盛时三四条街都姓祝,听说祝女士现在仍有一幢楼收租,可见还是有些家底的。 他与王万川之前听说杨大小姐的母亲姓祝,是祝氏后人,就猜马天保这场爱情不会太顺利。今日看起来,杨大小姐倒是一心一意系在马天保身上,可祝女士这一关可不会好过。虽然是孤母弱女,但也不是马天保这个大学学费都要靠金家资助的人能攀得上的。杨大小姐在学校里倒是不显,杨二小姐能连请几年家庭老师,随手拿出一条串子就是名贵珠宝,这就说明祝女士并不是看起来的那么穷。 若真是穷人,说不定反而不会太挑剔马天保的家里。 孙炤远比仍在学校的马天保知道这些太太夫人是怎么挑女婿的,他只看祝颜舒的态度就知道,她心目中的女婿人选,马天保绝够不上边! 或是书香门第,或是普通的官员之子,或是家中有一二实业的荫实之家,社会地位与家庭条件,缺一不可。 不管是哪一种,都远比父母都在当下人的马天保更能让祝女士满意! 不过,孙炤坐上车却对前方的司机说:“马叔,杨大小姐实在是一个好姑娘!她的母亲祝女士也十分优雅,杨二小姐更是与茱丽格外投缘!马叔看来日后是会享儿孙福的!” 头发花白的马贵客客气气的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人家好,我只怕天保配不上人家家的小姐。” 孙炤笑道:“天保的成绩年年第一,每个教授都夸他!这样的人才在过去都要叫文曲星的,什么大家小姐都配得上,马叔你就放心吧。” 酒店里众人还在等。酒菜都已经撤了下去,王万川提议去咖啡厅坐一坐。 祝颜舒有心告辞,可金茱丽一直拉着杨玉燕说话,王万川就道:“时间也晚了,让祝女士与两位小姐从黄包车回去我实在难以安心,还是让我们用汽车送送吧。等汽车回来就让车送三位回去。” 开车的自然是马天保的爸爸。 祝颜舒想到这个就不再坚持了。她要拆散这两人,总要知已知彼一番才可以。 到了咖啡厅,灯光昏暗,一边有钢琴奏着慢歌,几人坐下时,杨玉燕和金茱丽都想起了“钢琴配二胡”,同时笑起来。 祝颜舒不妨杨玉燕这么快就与金小姐交上了朋友,乐见其成,对她来说现在更重要的当然是另一个女儿。这回她坐下来时抢先一步把杨玉蝉拉到身边坐下,逼着马天保只能坐另一边的单人椅。 杨玉燕和金茱丽坐一张双人沙发。王万川不愿意陪马天保受未来岳母排喧,也就靠着金茱丽坐下,笑着问两个姑娘:“想喝点什么?这里茶、牛奶、咖啡、果汁都有。” 金茱丽看了一眼杨玉燕,想她没来过这里,恐怕不敢主动点单,就自己先点:“我要一杯咖啡。” 王万川想要不同意,又觉得他说不行可能会浪费茱丽的好意,只好说:“喝了咖啡你晚上又睡不着了。”他叫来印度侍者点单,再笑着问杨玉燕:“二小姐要喝什么?” 杨玉燕道:“别叫二小姐了,听着怪吓人的。” 金茱丽说:“我都叫燕燕了,大哥你也跟着我叫吧。” 王万川笑道:“既然这样,那我也叫你一声燕燕,你就跟茱丽一样都是我的妹妹。想吃什么喝什么不要客气。” 杨玉燕还真在咖啡桌上的单牌上看到一个想喝的饮料,看价格比咖啡还便宜,就说:“我想喝拉茶。” 金茱丽一听就说:“我听说过,是印度的茶,只是没喝过。” 王万川摇摇头:“这个茶你不会喜欢的,尝一尝倒还好,要不然也给你点一杯?正好别喝咖啡了。” 结果金茱丽仍是坚持要了咖啡。 祝颜舒那边三个人都只要了普通的茶,他们已经够忙的了,王万川看了一眼,发现祝女士仍在温柔细致、千辛万苦的隔开这两人,三人口水都费了不少,确实需要茶水的滋润。 一时几人的饮料上来,王万川去了趟厕所,等他回来坐下,金茱丽又与杨玉燕一起去了厕所,她们回来以后,就有一个印度侍者说外面有人送来一件外套,是给金小姐的。 王万川看她们的饮料都还没动就说:“喝了饮料再走吧。” 杨玉燕赶紧尝自己的拉茶,倒是比她想像中的更好喝,虽然有肉桂和八角的怪味,但因为糖放得够多,甜占主导,够甜就够好喝了。茶有些稠稠的,她喝了一口嘴边就沾了一圈。 金茱丽笑着拿手绢给她,回头看到王万川也在笑,悄悄瞪了他一眼,然后目光往下一定,愣了一下,凑到他身边小声说:“大哥,你的领带夹呢?” 王万川脸色一变,低头一看,见那枚蓝钻的领带夹果然不见了! 想起刚才去了厕所,他赶紧起身去厕所找。 杨玉燕看他脸色不对匆匆而去,问:“怎么了?” 金茱丽的目光跟着王万川,摇头轻声说:“没什么。” 但肯定不是没什么的。因为王万川很快从厕所出来后就叫来了经理,不一会儿来了三四个老头子,全都西装笔挺,带着随从,显然也都是大酒店的人。 王万川似乎很生气,对着这一圈人发火,侍者们脚步匆匆,半个咖啡厅的客人都被吓跑了。 祝颜舒发现了不对,“这是怎么了?” 马天保连忙站起来到那边去,不多时就回来,对金茱丽说:“大小姐,王公子让我先送你回去。” 金茱丽依言起身,对祝颜舒说:“祝女士,那我们就先走吧,这里的事交给我大哥就行了。” 11|金茱丽的计划 走出凯悦大酒店就看到了一架保养的非常好的黑色福特轿车。一个穿西装三件套,戴帽子和白手套的男人站在汽车前,一看到金茱丽就赶紧上前:“大小姐,快上车吧,老爷太太肯定在家都快等急了!” 他往后张望没看到王万川,就询问马天保:“天保,王公子呢?” 马天保:“王公子说让我先送小姐回家。” 这时司机看到了站在后面的祝颜舒、杨玉蝉、杨玉燕三个,三人早就看到他了,只是不好上前打招呼。 尴尬,无比的尴尬。 祝颜舒自认什么世面都见过了,可哪怕当年杨虚鹤跟他的小情人也没有今天的尴尬。 杨玉蝉友好的微笑,把求介绍的目光投向马天保。 马天保想开口,但做为下人,他一直以来受的教导都是在主人面前,没有下人说话的份。 现在金茱丽没有开口,他当然也不能说话。 最后还是金茱丽解了围,她披着大衣说:“马叔,现在太晚了,我说好要送祝女士她们回家的。一会儿先送她们。“ 马贵犹豫起来,先送客人虽然没错,但他身为金家的司机,不能把别人排在金大小姐前面。 金茱丽说:“大哥也是这个意思。” 马贵连忙说:“那好那好,小姐快上车吧!” 他打开车门,先请金茱丽坐上去,然后马天保才领着祝颜舒、杨玉蝉与杨玉燕走过来,小声对马贵介绍:“爸爸,这就是杨小姐,这是杨小姐的妈妈和她的妹妹。” 马贵远比马天保更能看懂脸色,他只一眼就看到除了杨小姐之外,她的妈妈和妹妹都不算热情友善。 这也是在他意料之中的。 他暗自叹了口气,道:“以前就听说过杨小姐,我家犬子受你照顾了。快上车吧,外面还是有点冷的。” 祝颜舒客气道:“哪里,麻烦你了。”然后就上了车,而且不给杨玉蝉再说话的时间,先把她推了进去! 马天保自然只能坐前面。 幸好四位女士都不胖,后座四人也能坐得下。 跟着这一路都十分的寂静,不管是车里还是路上。 路上已经没有了行人,也看不到自行车、马车、公交车,连汽车都看不到了。 杨玉燕记得从报纸上看过到“霄禁”,好像这一项举措总是隔上几个月就要拉出来实行,实行了几个月后又宣布“天下太平”,取消霄禁。 不过区别不大。普通百姓是不会这么晚了还在外面逗留的,他们不想被抓进警察局。除了开汽车的,就只剩下要讨生活的了。 杨玉燕看到街边还有一两个买吃的东西的小摊子,停在巷子口,袅袅的水汽在揭开锅盖时冲出来,散发着鱼汤与蛤蜊的香味。 苏纯钧都是到这种小摊子上买面条吃,鲜汤下出来的,放一两棵青菜就鲜得很,但是也很快就饿了,因为没有油水。 他说他就是吃这个瘦下来的。 她还不怎么信,总是吃淀粉怎么会瘦? 他说她不识民间饥苦,以后出去千万别这么说,会被打的。 “你一天三顿点心水果不断,吃一碗面还要两三个小菜去配,又是鸡又是火腿的吊汤添味,跟真正吃不起饭的人不一样。”他指着自己说,“比如我。” 然后他就总爱偷吃张妈买给她的点心和糖果。 虽然车里静得像坟地,杨玉燕也能自得其乐,她自己的心灵就足够丰富,可以替自己取乐了,哪怕独自一人时也不会寂寞无聊。 她转着脑袋看来看去,难得坐一回汽车,自然车里车外的景色都很值得一看。 她也不去在意为什么在酒店还对她亲热有加的金小姐上了车反倒沉默了,说不定当时金小姐只是不想冷场才与她说话的呢,而且就是她也觉得当时桌上祝颜舒、杨玉蝉与马天保就可以开会了,正好是三个人,可以做最有效率的政府,其中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杨玉蝉,一个有点清楚的马天保,和一个盘算着拉拢一边打击另一个的祝颜舒,材料丰富的都可以写一出戏了。 就是她也不愿意插进去,想必金小姐也是这样。 车就在这样的沉默中开到了祝家楼下,大门还留着半扇未关,这是给出去做工回来太晚的人留的门。门廊没有灯,黑漆漆的。 楼下的店铺已经关门了,可能是听到汽车的响声,啪的一声,店里的灯又被拉亮了,从门缝、窗户边能看到透出的灯光。 马天保赶紧下车给她们开车门。 祝颜舒不想让邻居看到他们是坐汽车回来的,更不想让他们看到杨玉蝉和马天保再猜出什么来!所以她一下车就推着杨玉蝉和杨玉燕上楼,她转身负责寒与道别。 “今天真是让你们破费了。”祝颜舒说,一边打开手提包,从里面掏出一叠卷好的钱,硬是塞到马天保的手里,紧紧握着他的手说:“孩子,今天的钱不能让你一个人掏。听阿姨的话,把这钱拿去赶紧还了!你还小,不能欠债知道吗?带着人情的债是最难还的。” 她紧紧握住马天保的手不让他再把钱推回来,低头矮身对在驾驶座上的马贵和后面的金茱丽挨个道谢:“麻烦你们了,多谢。金小姐,多谢你送我们回来,天已经晚了,快回去吧。” 然后她就转身提着旗袍的角,咚咚咚很快的跑上了楼梯,消失在黑暗中。 马天保看手掌中的钱,有二十块。刚好是他借王万川的数额,今天晚上他在不知不觉中就被问出了一共借了多少钱。 他看着手中的钱发呆,马贵在车里心疼儿子,按了下喇叭:“天保,上车吧。” 马天保似乎终于从今晚的迷梦中清醒了。 他很清楚他与杨玉蝉的爱情不会太顺利。虽然在学校里大家没有分别,他只要学习好就可以受人尊敬。但在离开学校以后这就不管用了,人们不会再提起他在学校中的成绩,而会看他的家庭,他的父母都是做什么的。 他并不怨恨父母,他们都是很好的人,对他很好,对所有人都很好,勤劳诚实,没有任何污点! 可世人总是会用带偏见的目光看他们,也会因此看轻他。 他特意借钱请客,想要让今晚的见面完美无缺,让杨玉蝉的妈妈愿意接受他。 但假的就是假的,他身上不过是披上了皇帝的新衣,人人都能一眼看出他的本来面目。 他也应该清醒了。 如果他还能再与杨玉蝉在一起的话……如果上天肯给他机会的话……如果他们的爱情真的如同往日的誓言那么坚贞的话…… 他就不应该气馁。 他打开车门,金茱丽突然说:“你应该上去。” 马天保和马贵都吃惊的看着她。 马贵:“小姐?” 马天保:“小姐……” 金茱丽锐利的说:“我要是你,现在绝不会走!你现在一无所有,唯一能打动杨大小姐的就是你的一颗真心!上去告诉他们,你对杨大小姐有多认真!你愿意为她付出一切!这样,你的爱情才有救!” 马天保被这番话吸引住了,他的脚步迟疑了。 马贵连忙说:“小姐,人家看不上他!” 金茱丽说:“马叔,这是天保唯一的机会了!他如果现在不争取,以后就再也不可能遇上像杨大小姐这样的好女孩了!当他离开学校以后,还有什么人会愿意像杨大小姐一样不计较他的出身家庭愿意与他相爱呢?没有了!” 马贵知道这话是真的。 在金公馆里,也有许多年轻的女佣对天保情有独钟,但妻子却一直认为天保会娶一个好女孩,不是女佣,不是下人。天保是读过书的,他上过大学,成绩优异!他应该有一个好妻子,一个知书达理,能与他共同进步的好妻子。 天保与他不同啊。 他从小被金家买来,在金家工作,虽然因为学会了开车而成为了家里的司机,但他从来没有读过书。成亲也只是老太太从家里的下人中替他牵了线。 妻子也是一样,从小被金家买来,一直做丫头,后来嫁给了他,又做了老妈子,她说她因为嫁给他才能在当年的小姐妹中第一个可以进屋侍候呢。 这样的“骄傲”跟随了他们的一生。 天保当年如果不是老爷看中他,送他去上学,他以后也就会跟他一样在金家工作,服侍老爷少爷,等到十七八了,再由夫人太太指一个丫头成亲,生下来的孩子继续在金家服侍。 现在,天保已经比他当年好了。 他应该过的比他更好! 马贵下定决心,说:“天保,你现在就上去吧,把你的心意都告诉杨小姐的母亲。如果她骂你,打你,你也不要走,更不要生气记恨!你要记得你配不上人家!你是在求人家把女儿嫁给你!你懂吗?” 马天保欣喜若狂,连忙说:“我懂!爸爸!” 马贵看他手里的二十块钱:“把钱还给人家。你借的钱,我来还。”他从兜里掏出两块钱塞给马天保,“一会儿太晚了,你坐黄包车回去。” 马天保接过钱说:“爸爸,你放心吧,我会好好说服祝女士的!” 马天保咚咚咚的跑上了楼,马贵担忧的看着儿子的背影,身为父亲,他本该与儿子一起上去,但他是金家的司机,他还有工作要做。 他发动汽车:“小姐,我们走吧。” 金茱丽看了一眼手表,紧张的说:“嗯,走吧。” 时间确实太晚了,马贵看了一眼表,发现时间已经超过十点了。他回去一定会挨骂的。 金茱丽说:“马叔,太晚了,我怕爸爸会骂我,开快一点。“ 马贵连忙说:“好的,小姐,我开快点!” 他加大油门,汽车更快的掠过街道。 前面就快到钟楼了,金茱丽捂住胸口:“马叔,我有点不舒服,想吐……我好像有点晕车了……你把车停在路边,让我歇一歇。” 马贵吓了一大跳,连忙放慢车速,把车停靠在路边。 车一停下,金茱丽就立刻推开车门冲出去,站在路边,倚着一棵树,面白如纸的喘气:“我好难受……” 马贵跟着跑下来,围着金茱丽束手无策:“小姐,小姐,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连个开着的店铺都没有,更别提什么药店了。 金茱丽捂着胸口说:“马叔,你能不能去找人借一杯水?我喝一口水可能会好点。“ 马贵左右看一看,“那好吧,小姐,那你先上车,我把车门锁住,这样更安全。” 金茱丽摇头:“车里味道太大,我受不了!你不要走远,我在这里不动,就是有坏人,我叫一声你也能听见的,何况这里根本没有人啊。你快去,我喝了水好一点了我们就能快点回家了。” 马贵左右为难,金茱丽不停的催他,最后她都生气了。 金茱丽道:“你不听我的,我就告诉爸爸!” 马贵只好说:“那好吧,小姐,你千万不要走开,我就去那边敲门看看能不能借一杯水。” 他一边走一边再三回头看,见金茱丽确实好好的站在树前并没有乱走才放下心,去敲两边街上的店门。 但这个时间,店里肯定都没有人了。他只好走远一点找人家。 看到马贵走远以后,金茱丽立刻转身就往钟楼的方向跑!没跑多远就看到了一辆汽车,汽车看到她就亮起了灯,她跑到车前,车里一个男人立刻下了车,欣喜的喊:“茱丽!” 金茱丽热泪盈眶的跑过去,扑到他怀里:“约翰!” 两人拥抱片刻后,没有浪费时间,立刻上了车,然后向另一个方向开过去。 约翰说:“茱丽,你真的想好了吗?你真的愿意与我回英国吗?” 金茱丽点点头:“我想好了!为了和你在一起,我什么都愿意做!” 12|不速之客 张妈已经等了一晚上,听到门响就赶紧把收音机关上,快步走到门口,正好杨玉燕冲进来,后面是频频回头的杨玉蝉,走在最后的是祝颜舒。 “太太!怎么这么晚!再不出来我都要挂电话去警察局骂他们了!”张妈平日里骂的最多的就是警察和政府的官员,不过只在家里骂一骂,当着外人从来都是高歌天下太平的。 杨玉燕一进屋就往自己的卧室跑,她要去藏珠串! 杨玉蝉也赶紧进了自己的房间,合上门,今天见面时发生了太多事,她的心乱的很,她更害怕被祝颜舒拉住不许她再跟马天保谈恋爱! 张妈:“我煮了甜汤,你们换了衣服出来喝呀!” 两姐妹异口同声,杨玉燕:“我不喝!” 杨玉蝉:“我要睡了!” 祝颜舒往沙发上一倒:“张妈,烧水了吗?我要好好泡一泡,今天可真是累得我不轻!” 张妈说:“只烧了洗漱的水,你要洗澡还要多烧些,等一等。”她转身去厨房,祝颜舒想起杨玉燕又直起身喊道,“家里有姜吗?磨点姜煮个汤,一会儿让燕燕喝一碗,我怕她今天出去着凉。” 张妈:“二小姐冻着了?我倒是煮了一锅梨汤,想着你们吃过酒席回来一定会口干。”说到这里,张妈按捺不住好奇心,看祝颜舒的神色倒不像是气急败坏,以为马天保是个绝好的人才,竟把祝颜舒也给折服了! “太太,那马公子……”张妈刚开口问,门就敲响了。 “什么人啊?这么晚了上门,没一点眼色!”张妈嘀咕着去开门,祝颜舒却想到今天是三号,说不定是来交房租的,就起身道:“张妈,你去盛甜汤叫燕燕她们出来喝,我来开门,应该是交房租的。” 张妈便走向厨房,祝颜舒整一整衣裳头发,这才走过去把门打开,堆着满脸的笑:“呀,这么晚了……”后面便哑巴了。 因为面前的人是一个她绝不想见到的人! 马天保紧张的直搓手,深深的鞠了个躬:“祝女士!” “进来说话!”祝颜舒生怕他在门前站太久被人听到动静,一把将他拉进来,还往他身后看:“你父亲呢?” 马天保:“我爸爸已经回去了,我爸爸说……” 他的话再次被打断了,因为祝颜舒不想听! “坐,坐。张妈!多盛一碗甜汤过来!”祝颜舒扬声道,一边连三赶四的把人推到餐厅,还将帘子放下来,“你坐!” 祝颜舒把人放在餐厅就出来,快步冲到厨房,对着张妈杀鸡抹脖子的小声说:“天爷!那马天保竟然找上门了!你去拖住他!我去跟玉蝉说让她今晚别出来了!还有燕燕,也不能让她知道!我要赶紧把这小赤佬送走!” 张妈一听也急得很:“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就上门了?还是这么晚!” 祝颜舒翻了个大白眼,叉腰道:“我哪知道!真是!真是!” 张妈被推出厨房,祝颜舒看她到餐厅去了,才端起一碗甜汤轻手轻脚走到杨玉蝉的屋子外头,轻轻敲门。 杨玉蝉才开门,祝颜舒就闪身进去,把门关上。 “乖女儿,妈给你送甜汤喝。”祝颜舒把甜汤放下,亲亲热热的拉着她的手坐下,“今天见了马公子,真叫我高兴!” 杨玉蝉:“妈,你真的高兴?”虽然今天祝颜舒很客气,并没有生气的样子,但她身为女儿,还是能隐约感觉到妈妈真实的想法的。 祝颜舒用尽温柔,揽着杨玉蝉道:“我当然高兴啊。我的女儿长大了,已经就要离开家,去结婚,去做妻子,去当妈妈了!”说到这里,她双目含泪,泪中带笑:“我高兴,高兴的!” “妈!”杨玉蝉瞬间想起了与母亲相依为命的时光,当她们一起被杨虚鹤抛弃时,也是她们两人一起保护了这个家,抚养幼小的妹妹。 母女两人一同掉了一会儿的泪,杨玉蝉心底对母亲的微薄的不信任被清洗的一干二净,甚至此时此刻,情投意合的马天保根本比不上她与母亲妹妹一家三口共同患难的情谊! 祝颜舒用眼泪唤回了女儿对家庭的爱,成功战胜了那个小赤佬! 她趁胜追击,温柔道:“你放心,我刚才已经给了他二十块,想必够他还债了。” 杨玉蝉更加感动:“妈,这样……” 祝颜舒:“你不要说了!他在我眼中就跟你一样,只是个孩子啊。说是替我庆祝生日,难道我还真的要让他掏钱吗?有这个心意就足够了。” 杨玉蝉自然感动不已。 祝颜舒继续道:“你回学校见到他以后要劝他早点把钱还了。唉,也是他太年轻了,没有告诉家里就乱借钱,让他爸爸妈妈知道了一定要骂他的!这种事可不敢再做了。你想一想,要是你在外面瞎借钱请客,我会是什么心情?” 杨玉蝉这样一想,也觉得马天保此举不太妥当。 祝颜舒:“更重要的是,难道我是个嫌贫爱富的人吗?他哪怕不是你的朋友,只是你的同学,要为我祝寿,跟着你来家里坐一坐,我也不会赶他走啊。” 杨玉蝉连忙替马天保解释:“他不是这个意思,他就是想郑重一点。” 祝颜舒:“你们还是孩子,自己一分钱都没赚过,别说是我,就是个外人也不会觉得你们能去凯悦大酒店请客啊。我有没有教过你,只有平等的交往才能换来真心。” 杨玉蝉觉得马天保并不是这样坏的人,但她也开始觉得他借钱请客去凯悦大酒店并不像他说的那么好了。 祝颜舒:“如果是你,你会这么做吗?” 她当然不会啊。 杨玉蝉仔细想了想,反思她是绝对不会借钱去请人去凯悦大酒店的!哪怕不需要借钱,她也不会请人去那么贵的地方吃饭。因为那并不是她平时的生活水平,特意过去倒像是打肿脸充胖子。 祝颜舒见好就收,让她自己慢慢想,省得她说得太多了反倒让她更倒向另一边。 “今天已经太晚了,你喝了甜汤就早早的睡吧。” 祝颜舒安顿好了大的出来就想继续去找小的,可一出来就听到餐厅那边杨玉燕的声音! 杨玉燕:“……原来你能上大学还是金老爷替你推荐的吗?” 祝颜舒大步走进去,唰的掀起帘子,一双眼睛笔直的瞪向杨玉燕:“燕燕!我是怎么说的!回你的屋去!都这么晚了,赶紧睡觉!” 杨玉燕辩解:“我是出来刷牙的!” 祝颜舒被顶得一噎,眼神更加凶恶。杨玉燕纵使铜皮铁骨也晓得自己再赖下去就要吃耳光了,立刻站起来快步往外逃:“我走我走,我不听还不行吗?” 祝颜舒还是叮嘱了句:“去厨房端一碗甜汤喝,热热的喝下去暖一暖身再睡!” 杨玉燕:“晓得了!” 杨玉燕跑去厨房端了碗甜汤再钻回屋,关门时特意拿一只拖鞋摆在门缝里不关严!就这样站在门边上一边小口啜甜汤,一边偷听餐厅的说话声。 就算祝颜舒的说话声音很小根本听不清她也不走!她一定要听到马天保来是干什么! 不过最叫她奇怪的是祝颜舒竟然没生气。 餐厅里一片和乐融融。 祝颜舒坐在沙发上,慈和的握住马天保的手,细声细语,如同慈母。 “这么晚了,我看你也不要走了,我家在一楼有个小房间,以前是给听差用的,现在里面只放了一辆自行车和几箱以前的旧衣服、旧家具,我记得还有张长沙发,一会儿让张妈领你下去,你就睡在那里。张妈,你先去掸掸灰,再抱个新被子下去。”祝颜舒说。 张妈十分想留下!可见祝颜舒的样子就是不想让更多人知道,只得答应道:“好的,太太,我这就去。” 张妈走了以后,之前还有些拘束的马天保便鼓起勇气,“祝女士,我知道我今晚来有些唐突……” “说什么唐突?你在我眼里跟玉蝉一样,都是孩子。”祝颜舒呵呵笑,亲热的拍拍他的手,推了推桌上的甜汤:“快喝,都有点凉了。喝了暖和暖和。” 她亲手端起甜汤送到马天保的手里,马天保无奈,只得喝甜汤,占住了嘴。 祝颜舒就这么慈爱的看着他喝,喝了一碗,又给他盛了一碗,等到第三碗盛过来,马天保不肯再喝了。 “祝女士,我知道在你眼里我还只是一个小孩子,一个并不能承担起家庭重担的人。但我对玉蝉的心是真诚的!”马天保突然站了起来,大声说:“我可以向您发誓,我这一生都不会变心!不会找小老婆!不会看其他女人一眼!如果我违背了誓言就让我死无葬身之地!” 这话说得慷慨激昂,掷地有声! 但祝颜舒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当年她与杨虚鹤在一起时,写的情诗情书能堆满几箱子,里面什么誓言没有发过?但现在杨虚鹤琵琶别抱,老天也没降雷来劈他啊。 誓发的多,除了骗小姑娘的芳心之外没有半点用处,还不如送给姑娘的手表、钻戒实用呢。 她当年就是相信真心一颗胜过黄金万两。 太傻了。 杨玉蝉突然掀了帘子进来:“你说的是真的吗?” 祝颜舒吓了一大跳!再也不能好好坐着了,连忙站起来:“不是让你睡觉吗!” 杨玉蝉双目含泪,神情中却带着几分愤恨:“你说的是不是真心话!” 马天保上前一步:“是真心的!” 完了。 祝颜舒看到这一幕就知道她今天说什么都没用了。 她当即插进去,一手按住马天保不许他再上前,一手拉住杨玉蝉:“你们这些孩子,总是生啊死啊的挂在嘴边!不许再这么说了!再说阿姨就要生气了!你们要考虑父母的心情啊!“ 她语快如珠,先教训杨玉蝉:“你不要逼人家发誓,真心不是挂在嘴上的!” 马天保想插话,她紧接着又转过来对他微笑:“阿姨知道,阿姨相信你!你不要这么着急嘛,今天见到了你,阿姨是非常高兴的。阿姨刚才还对玉蝉说,见到你都让阿姨放了心呢,对不对玉蝉?” 杨玉蝉就点头,马天保不敢信祝颜舒的话,却信自己的女朋友,见此一颗心算是有半颗都落下来了。 说不定只是他想多了,祝女士对他并没有那么大的意见。 祝颜舒惊讶看表:“看看!这都十一点了!太晚了,天保啊,你也不是外人,阿姨实在不放心让你这么晚一个人回去,就住下来吧。”再转过来对杨玉蝉说,“有什么话,明天早上再说吧。以后见面的机会多着呢,快让他先去休息。我刚才就让张妈去收拾床了,你去瞧一瞧看张妈收拾好了没有。” 她一把推走杨玉蝉,再拉着马天保:“你先去洗漱一下,我拿新的牙刷给你,来来来,洗手间在这边!” 等到把马天保关进洗手间,她才松了口气,一转头又看到杨玉燕的房门没关严!她探头一看,杨玉燕的小脸惊恐的闪现,然后门啪的一声就关上了! 祝颜舒站在门口抚胸运气。 不多时,张妈和杨玉蝉都上来了,张妈说:“都收拾好了。” 马天保也洗漱过了,祝颜舒让他拿着根蜡烛下楼睡觉,再对杨玉蝉讲一遍“有话明天早上再说”,然后嘱咐张妈锁大门! 她转身回大卧室,往床上一倒,深深的吁一口气:“我的妈,我打四风十八局都没这么累!” 13|突如其来 祝家一向是张妈起得最早。 早上,五点钟她就出门去买最新鲜的鱼。但今天她起来一打开门就看到马天保站在门外边,几个赶早班的租客正下楼,都往这边觑。 张妈一双眼睛瞪得铜铃般圆,捂着心口:“吓的我!你什么时候在这里站着的!” 马天保束手束脚:“没、没多久。” 张妈想了想,暗暗瞪了他一眼,索性关上门不叫他进去,推着他往楼下走。 “太太和小姐都还在睡呢!可不能放你进去!”她大声嘀咕道,遇上租客,便主动说:“这是我乡下的侄儿!” 马天保不敢多加解释,被一路推搡着下去,出了大门,大街上已经是车水马龙! 一辆收夜香的车过去,马天保帮张妈隔了一下,张妈待他就和气多了。两人穿过马路到对面去,张妈喊他跟紧,一边不停的念叨:“听说你父母都是做下人的,唉,这当人下人的苦,我是最清楚的!” “太太和小姐都是好相处的人,就算是这样,我也是一把把的眼泪往肚子里咽啊!你看我都是当祖母的年纪了,每天做饭洗碗打扫买东西,什么活都要我来干!那三个都是正值壮年,连搭把手都不会干,能帮我把碗盘送到厨房都是难得的了!” 马天保就把她手里的菜篮子接过去了,张妈的神情更慈祥了些,更加愿意拉着他说一些私房话。 “你别看祝家没有什么钱了,但平日里折腾人的事可是一桩接一桩的!就说这个早饭,太太可是必定要吃新鲜做的!黄鱼面、秃油面,都要我早早的爬起来买回去做给她吃!” “还有大小姐,在学校她是不是乖巧又懂事?”张妈眯着眼睛盯着马天保。 马天保脸蛋红红的点点头,虽然心里并不想听张妈说杨玉蝉的坏话,可他又想知道杨玉蝉在家里是什么样的,于是也没有阻止张妈继续说下去。 张妈冷哼:“你不晓得吧?她自从上了女中,跟那同学学会了要吃西餐!一大早的一定要喝咖啡!还要配面包黄油火腿煎蛋!我这么大年纪了,专为了她去学煮咖啡,那咖啡壶你不知道多难刷!” 马天保忍不住替女友辩解:“在我们学校……有很多人都喜欢吃西餐。” 张妈:“她吃的那些东西,都只能在洋人的店里才能买得到!那么一小块的黄油都要几块钱!她还天天吃,什么家底撑得住她这么吃!”说到这个时,张妈的目光凝在马天保的脸上,仿佛在问“小伙子,你撑得住吗?” 马天保咬紧牙关,心里道他以后一定能赚钱,供得起杨玉蝉天天吃黄油面包! 张妈见吓不住他,只好草草结尾:“小的那个也是个麻烦精,天天在家里坐着,一个月还有四块零花钱,回回到月末都花得干干净净,还要再从她妈妈的钱包里拿一两块,家里什么都有,不知道她花到哪里去了!” 马天保听到这个时心里才猛得一跳,一个月零花钱四块,比他一个月的伙食费还要多两块,他在学校吃食堂,只是每天吃一顿午饭,有时他还能省下四毛五毛的。刚才张妈所说的东西一股脑全都涌上来,让他第一次深刻的体会到他与杨玉蝉的不同。 在学校里的同学中间,杨玉蝉并不像是富家小姐,她唯一的爱好也只是买画报看。平时并不爱去逛街,也不喜欢穿新衣服,大学几年身上的衣服都是旧的,鞋也是穿到坏了才买,钢笔也是学校开学时发给大家的那一根纪念牌。 她刻苦学习,勤奋大方,衣着朴素。 他便以为,她是他可以够得到的女孩子。 原来她并不是真的穷困,只是性情如此,不喜奢侈。 日后他们结婚了,她跟他一起吃苦,她的妹妹却依旧养尊处优,她到那时会不会后悔呢? 这让他到最后都保持着沉默。 张妈特意在外面逛到上早班的人都走了以后才把他领回去。 一进门,祝颜舒已经妆扮整齐的可以去参加舞会,坐在沙发上翻画报等着吃早饭。 杨玉蝉仍在房间里学习,没有出来。 杨玉燕站在客厅阳台上梳辫子,一回头看到马天保和张妈一起进来,惊喜道:“我还当你回去了呢!” 祝颜舒也是一脸惊讶,说得话一模一样:“我还当你回去了呢。” 昨夜的勇气随着夜晚过去也消失得不剩什么了,何况又经过张妈一早上的“抱怨”,让他更加能体会到祝女士真正的心意。 她虽然不喜欢他,却碍于修养,不得不礼貌待人。 他却不想再继续自取其辱了! 他自有一颗真心,可这世上的沟壑却不是真心能够弥补的。但只要杨玉蝉爱他,他就可以无所畏惧! 杨玉蝉听到客厅里的声音也赶紧出来了,一看到他就情不自禁的笑起来,如早晨的阳光,清甜又温暖人心。 马天保上前一步抓住她的手,在祝颜舒如雷如电的目光之中,他郑重的说:“等我找到工作了就来找你!” 杨玉蝉早就听说他要去找工作,连忙问:“你找到工作了吗?” 祝颜舒也直起身仔细听。 马天保摇头:“还没有,不过我投了许多简历,也与几家报社面谈过。” 听到这里,祝颜舒就又坐回去了。杨虚鹤写了一辈子的文章,她最清楚报社有多靠不住了。现在的街面上到处都是报纸,报社也如雨后春笋一般不停的冒出来,有时一个人突发奇想就想办一个报纸,没有一个编辑就敢开张,多的是只出过一两期就倒闭的报社了。能请像马天保这种才出茅庐的学生的,也不会是什么大报社。 杨玉蝉年纪大一些,知道父亲投稿十分不顺利,多的是稿费一欠好几年的,常常是电话打过去,不是编辑离职了,就是报社已经不干了。 所以她一听是报社就有点不安:“你还去别的地方看过吗?” 马天保:“其实王公子说要给我介绍工作。”如果他在别的地方都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只怕也只能去王公子说的地方试试了。 一晚上没回家,马天保跟杨玉蝉简单话别以后就告辞了,祝颜舒热情的送到门口,不是太认真的请他留下吃早饭,但马天保似乎终于学会看眼色了,没有留下来,只是与杨玉蝉眼神缠绵许久,才终·于离开了祝家楼。 祝颜舒笑眯眯推杨玉蝉:“人家都毕业了,你呢?还不快去写功课!” 将女儿推回屋,她脸上的笑都再也挂不住了,气呼呼的走到厨房对张妈抱怨:“我还以为他识相,一早就静悄悄的走了呢!” 张妈赶紧表功:“我早上一开门他就站在门口!楼上楼下不知多少人看见他了!” 祝颜舒大惊失色:“什么?!” 张妈:“多亏我机灵呢!一把将他拉走,还对人说那是我侄子!” 祝颜舒捂胸口:“万幸!” 张妈:“我瞧着,这小子可是不知深浅,只怕还要再来!” 祝颜舒双目一瞪:“他来!我也不怕!我昨晚上想好了,想结婚可以!车、房、金条、婚宴,少一个都不行!我看他拿什么来娶我女儿!” 忙乱的一天过去,仍是一切照旧。 祝颜舒仍是去打牌,昨天欠了一天的牌局,今日必要补上! 张妈急着去听经,杨玉蝉急着去上课,唯有杨玉燕吃过早饭仍不急,慢吞吞的把课本笔记都摆好,做出一副要学习的样子,手里却捧着小说歪在沙发上读。 突然有敲门声,她放下书去开门就看到才一天不见的苏老师站在门口,满面喜色,眉飞色舞,手中甚至还提了一包点心! 杨玉燕啧啧着双手高捧接过来:“苏老师!我一定把这点心摆在最显眼的地方!让张妈回来一眼就能看到!” 这可是苏老师来了这么久,吃祝家的喝祝家的,头一回带礼物上门! 全是张妈说的,可与她无关呀。 苏纯钧作势要敲她头,高高举起,轻轻放过。 “小坏蛋,枉我想着你,专门买了你喜欢吃的巧克力花生糖,花了我好几块钱呢!”他笑着走进来道。 杨玉燕:“你发财了?你找着工作了!”她一跳老高,闪电般窜回来,围着他转:“是不是?是不是?好厉害啊!”看他笑得得意,顿时大力吹捧。 “好了,好了,你转得我眼花,坐下来,我去煮咖啡,你把这糖拆了尝尝,看是不是你喜欢的那个味道。” 他脱下租来的西装外套,丝毫不认生的钻进了厨房。 杨玉燕仍是双手捧着点心追进来,“这可不行!我要让张妈看的!” 苏纯钧日常受的嘲笑多了,哪会在乎一个老太太的几句话? “行了,知道二小姐的意思,以后我多送几回,行吧?”他道。 杨玉燕笑嘻嘻的,这才放过他。 一时咖啡煮好了,苏纯钧替她加好了奶,放好了糖,还打了一碗奶油放了一朵上去,出来边挽袖子边说:“你家这厨房里东西倒齐全。尝尝吧,看我做的比起咖啡店卖的怎么样。” 杨玉燕呷着奶油,舔嘴道:“你不会是去咖啡店工作了吧?” 苏纯钧坐在沙发上,端着咖啡做高深状:“你猜。” 杨玉燕笑道:“你这么要面子,肯定不是。” 苏纯钧笑道:“我这么穷,哪里有面子?” 杨玉燕:“你时时憋着一口气要一鸣惊人,难道不对?” 苏纯钧一怔,惊讶于她竟然能说中。 “往日是我小瞧二小姐了,不想竟是一位知已。”他笑谑道。 杨玉燕一瞪眼,他便正色道:“不说笑话,我这工作其实也就是替人跑腿打杂的。” 杨玉燕:“在哪里跑腿打杂?” 苏纯钧:“南京政府的财务科,不才昨日才入职,一个小小的科员。” 杨玉燕坐直身,认认真真的发问:“你怎么进去的啊?” 苏纯钧笑一笑,正准备继续逗她,此时有人敲门,他便起身去开门:“等等再说。” 杨玉燕也站起来,去拿放在柜子里的册子:“可能是来交房租的。” 可是门一打开,出现的却是昨晚上才见过的孙炤,还有两个随从,面色都不善。三人见门敲开就要往里闯,苏纯钧挡在门口,喊道:“二小姐,别忙拿册子,还是先拔个电话去警察局吧,我看他们不是来交房租的。” 杨玉燕:“孙公子?” 孙炤不妨祝家有电话,他不能把事情闹大! 他扯出一丝笑,正正经经的问:“二小姐,我们小姐想见你,特意让我来请。” 杨玉燕:“金小姐?” 孙炤笑道:“是的,想请二小姐过去做客。” 苏纯钧:“哦?可你们刚才的样子不像是要请人去做客啊。” 孙炤这才定睛看他:“不知这位先生……” 苏纯钧:“苏纯钧,不才是杨二小姐的家庭老师,我们正在上课,只好下一回再赴金小姐的约了。”说罢就要关门。 孙炤硬顶着不让门关上。 杨玉燕再傻也看出问题来了,她二话不说就跑到电话机跟前,抓起电话就喊:“帮我接警察局找赵队长!” 祝颜舒一年要送六次礼给赵队长,有事肯定要找他! 孙炤不防这杨二小姐叫警察如此熟练,他连忙喊道:“等等!杨二小姐,你姐姐已经被我们请过去了!你不去,她就回不来!” 杨玉燕拿着电话筒顿时愣住了,慢慢挂掉。 苏纯钧:“你们是打听了杨家的事才找上门的?我实话告诉你,杨家最有钱的是杨虚鹤!他住在成才胡同112号室,家里只有一个女人和一个才一岁的孩子,要想绑人拿赎金就去那里吧!” 孙炤险些要被这话气死:“我们不是拆白党!” 苏纯钧冷笑:“难道你们不是来绑票的?” 孙炤:“我在金公馆做事,昨天才跟杨二小姐见过!” 苏纯钧:“昨日见过,今日就来绑人?” 孙炤没料到会遇上苏纯钧这么一个程咬金,咬牙道:“兄弟,这与你有什么关系?” 杨玉燕听到这句话心里一寒,马上看苏纯钧! 苏纯钧寸步不退:“我与二小姐有师生之谊,要是现在扔下她不管,这辈子都休想睡一个安稳觉了。” 孙炤不想再拖延时间,索性道:“我们对二小姐并无恶意,只是想请二小姐过去说几句话。兄台要是不放心,就跟着一起过去吧。我只说一句,今日我是必要请到二小姐的,你要是再拦着,我可就不客气了!” 苏纯钧盯着孙炤看了两眼,道:“那我就与二小姐一起去尝尝金家的茶水是什么滋味了。” 他回身拿起西装外套,招手叫来杨玉燕,紧紧挽着她道:“别怕,老师陪你一起去。我想金公馆的人也不至于光天化日就要杀人。就是他们要杀,老师也在你前头帮你挡着。” 14|吃瓜看戏 福特汽车嘀嘀叫着穿过街道,自行车和行人纷纷躲避。 杨玉燕紧紧倚着苏纯钧,浑身紧张到僵硬,像一只被抓进笼子的野猫。 苏纯钧实在是心疼,也十分的好笑,往日多少威风,今天全不见了。 不过正事还是要做的。 祝家毕竟是城里有名有姓的人家,金公馆也不是真干杀人越货的买卖。如果这个“孙公子”的来历没有问题,那这次的事不会伤到祝家母女几个的性命。 但问题是他也算是住在祝家,深知祝家这母女几个都不是能惹事的。祝颜舒天天放下碗就长在牌桌前了,除了女儿、房租就是麻将。杨二小姐就不用说了,天天在家里卧着当大仙呢。杨大小姐虽然在学校加入了一个读书会,但他们除了找一些报纸、报刊上的激进文章读一读之外也没有去做别的。 这样一来,就只剩下昨天祝家去参加的那个生日宴可能有问题了。 他听二小姐提过,杨大小姐的亲亲男友的双亲就在金公馆做事。 难道是金公馆丢了东西? 可又怎么跟杨玉燕牵扯上了?不该是杨大小姐吗? 但孙炤很明显就是冲着杨玉燕来的,他的目的如果是杨大小姐就该去学校找人,犯不着再跑来家里。这种有目的绑人的,从来不会多绑一个,只绑目标一人,又简单又省事,还不容易被发现。 苏纯钧在心里盘算一遍,就决定先在车上探探口风,就从“孙公子”开始。他姓孙,年纪这么轻,穿戴不俗却并不姓金,不是家人在金公馆做事他跟着打杂,就是哪位金姓公子少爷身边的年轻干事。 苏纯钧笑道:“孙公子年纪这么轻,不知在哪里高就?” 孙炤:“家父受金老爷信任,委以重任。小可只不过跟着跑跑腿罢了。” 苏纯钧:“原来如此,原来只是个狗腿子。” 孙炤脸色一黑。 苏纯钧半点不客气,脸色陡然放下来:“金老爷真是让你这么请人的吗?你狐假虎威惯了,耍威风耍到我们头上来了!” 孙炤也实在是吃不准这个苏纯钧是个什么来头,便不肯在此呈口舌之利,闭嘴不答。 苏纯钧却还没有说够:“你刚才提及金小姐,莫非此事与金小姐有关?” 孙炤的眼睛顿时就冒出了火,可不等他开口,苏纯钧举起一只手止住他:“想好再开口。” 孙炤被他唬的一怔。 苏纯钧又紧接着说:“我看,你们根本没有抓到杨大小姐吧?南京大学可不是那么好进的。你们就是能进去,还能当着众多师生的面把杨大小姐从学校里绑走吗?” 在祝家,杨玉燕拿起电话都把他吓得不轻,苏纯钧就猜他绝对没有去南京大学绑人!刚才的威胁只是为了吓住杨玉燕。 不过当时的情况,他也没办法跟三个大男人打,只好跟着过来再想办法破局。 杨玉燕本来就是因为担心杨玉蝉在他人手中才认怂的,现在一听这个连忙去看孙炤! 孙炤看了一眼杨玉燕,再看苏纯钧:“苏先生也不必再猜了,一会儿就到金公馆了,到了那里不就都清楚了?” 虽然孙炤说话模棱两可,可他也确实没有再说抓了杨玉蝉。 杨玉燕一口气松下来,脑子开始转了,她见苏纯钧刚才说话都没事,自己也壮着胆子开口,“我们昨天才第一次见面,也没有结仇,怎么今天你就换了一副面孔?总不见得杨家与金家有世仇吧?” 孙炤的目的只在将杨玉燕带到金公馆,而且刚才苏纯钧的话也提醒了他,万一他态度太坏,引起杨小二姐的恶感,那就不妙了。如果没有苏纯钧从中搅局,他在祝家吓一吓她,到车上再软语温柔一番,不愁吓不住这个小姑娘! 可惜现在多了一个人,他再温柔也温柔不过杨二小姐一心信任的老师。 孙炤思前想后,态度没有变太多,仍是冷冷淡淡,但也客气了不少,愿意开口。 “杨家与金家并没有仇。相反,我家老爷曾在幼时去祝家拜寿,说起来与祝女士算得上是世交。” 去nm的世交! 杨玉燕好悬要翻个大白眼出来,硬生生忍住了,只在腹中大骂。 苏纯钧见孙炤服软,不敢让他再跟杨玉燕说话,他可是十分了解杨二小姐的,这小姑娘蹬鼻子上脸的本事高着呢,万一她一时不妨说错了话,惹恼此人就不智了,毕竟现在身在人家的地盘上,解决问题才是最重要的。 于是他截过话题,装做不明白似的问杨玉燕:“我听说你们昨天出去玩了一天给祝女士庆生,怎么又跟金公馆扯上关系了?” 杨玉燕靠在他身上,没好气道:“哪里是我们的关系?分明是有人不请自来,硬是挤进来,结果……还不够倒霉的!” 她的声音虽小,车子不大,孙炤也听得一清二楚。 昨天晚上金小姐失踪,整个公馆被闹得人仰马翻。金老爷大发雷霆,要彻查!凡是与金小姐熟悉的人一个都逃不掉。虽然昨天杨二小姐与金小姐才是初次见面,但二人意外的非常投机,而且金小姐能成功逃家,其中也有很大一部分是与杨家有关。 再仔细想一想,当时也是金小姐想去看马天保请未来岳母吃饭,她先告诉了他,他又去说动了王万川,最后他们才得以成行。 这样,金小姐才能在晚上出门,而且身边还没有金太太与金老爷。 他与王万川都不如金太太与金老爷能管得住金小姐,吃她两句求,都不得不应她。 他被支回家拿外套,王万川又好巧不巧的丢了他最心爱的蓝钻领夹。 然后马家父子又都一心在杨家母女身上,于是马天保留在杨家,只剩下马贵一个人开车,金小姐甩掉他之后,才得已成功逃脱。 这计划一环扣一环,可见金小姐已经计划很久了。 这次的事故,王万川、孙炤和马家父子都担不起来,连他父亲都挨了骂,可见金老爷有多愤怒。 于是他也不得不牺牲一些良心,将杨二小姐推了出来。实在是因为他们对金小姐到底跑到哪里去了毫无头绪,现在只剩下昨天晚上与金小姐相谈甚欢的杨二小姐了。 苏纯钧的问题提得恰是时候!所以孙炤别说不快了,只盼着他多问问,杨二小姐多说几句,他要是能打听出来有用的消息,才好在金老爷面前戴罪立功! 孙炤竖着耳朵听,还示意司机可以开慢点。 苏纯钧:“那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给我说说。” 杨玉燕自己也糊涂着,她昨天就是个配角,只管带嘴去吃席而已。虽说祝寿是她们姐妹商议的,但后来已经演变成了杨玉蝉要带男友回家,祝颜舒要考查女婿,这哪里有她插嘴的余地?而且昨天的结果很明显啊。 “我妈不同意,他们肯定成不了!”杨玉燕斩钉截铁的说。 她说了十分钟的祝颜舒挑女婿,听得孙炤直上火,苏纯钧腹内暗笑,只顾点头应声:“是吗?哦,原来是这样,后面呢?” 孙炤对祝家怎么挑女婿的事一点都不感兴趣,又不能直接喊杨二小姐闭嘴,只好自己转开头。 苏纯钧逗够了,开始进入正题:“你与金小姐聊得很好,可我记得她不是与你姐姐差不多大吗?怎么是你们俩聊得好?” 杨玉燕很想说就不能是她人见人爱吗? 不过这不是耍嘴皮的时候。 其实她自己也不懂啊,但苏老师提问题,她肯定是要说出答案的。而且她自己回家后也回想过,推测过,为什么这一次她这么招人喜欢啊? “可能因为经历差不多吧?”杨玉燕说,“我跟金小姐聊的时候才知道,她小时候一直在英国长大,身边只有保姆和家庭老师。”说到这里,她还很好奇的问孙炤:“为什么会这样啊?” 孙炤哪里会告诉她? 但已经谈到金小姐了,他不想打断杨二小姐的谈兴就不能拒绝回答问题。于是他想了想,摇头说:“那时我还小,还没有到金公馆做事,具体情况我也不了解。不过茱丽确实是很小就由保姆陪着去了英国,一直到十岁才回来。这段时间都是太太每年过去看她的。” 金老爷日理万机,肯定没时间坐船去看女儿。 苏纯钧此时与孙炤打的都是同一个主意:让杨玉燕多说点关于金小姐的事。 毕竟他比孙炤更了解杨玉燕。直接问她,她未必告诉你,她或许还未必知道,哪怕她知道,她也可能根本没发觉自己知道什么。但让她自己说,她会滔滔不绝的说下去! 杨玉燕点点头,道:“她在英国没有上过学,一直都是请家庭老师上课。我也是请家庭老师的,我也没去上课,所以我们就很有共同语言。” 苏纯钧:“哦?聊一聊怎么糊弄你们的老师吗?背书时浪费时间?写作业故意把页数涂掉?撕掉中间页的练习题?” 杨玉燕小小的翻了个白眼。 孙炤看到杨玉燕已经完全放松下来了,而且他也察觉到了苏纯钧在暗中“相助”,不由得惊讶这个男人实在是精明,估计他也猜到了金家出了什么事,从刚才话题就一直围着金小姐转。 如果只有杨二小姐,就算问完话把人放回去也不必担心她会出去乱说。但再添一个苏纯钧就不好办了。 可现在他也不能把苏纯钧赶下车了,因为显然杨二小姐因为他的缘故格外配合。 这叫孙炤百般为难起来。 这时,金公馆到了。 在寸土寸金的地方,金公馆占地颇大。 当下最时兴的欧式庭园,花园洋房,配上穿着马褂的仆人,穿着西装的下人,别有一番意思。 杨玉燕就当即点评道:“中西合璧啊。” 苏纯钧没忍住笑出声来了,当着孙炤的面轻轻敲了下她的脑袋,假装严厉道:“没规矩,这里是金公馆。” 倒是孙炤不以为怪,笑道:“因为金老爷喜欢下人们穿中式衣服,可像我们这种偶尔要跟金老爷出门,帮金老爷办事的,还是穿西装方便些,各处地方也都好进点。” 苏纯钧笑道:“只敬衣衫不敬人嘛。” 孙炤此时仿佛亲近熟人一般轻轻拍了拍苏纯钧的肩:“兄弟,你这件衣服可不便宜,正宗的外国货。” 苏纯钧一笑,“租的。” 孙炤一怔,心中不免看低了苏纯钧几分。 车停下来,下人们便上前,一时围过来三五个人,都上来开车门,扶车中几人下车。 一人道:“孙少,快进去吧。” 孙炤道:“大哥回来了吗?” 其余几人点头。 孙炤皱眉,知道王万川肯定是没有带回好消息,不然这些下人不会这么着急他这一边。 他对其中一个人使了个眼色,转头对杨玉燕和苏纯钧说:“二小姐,我领你去见茱丽吧。” 杨玉燕实在是不相信金茱丽只跟她见了一面就有这么深厚的情谊了,不由得说:“我都来了,你还不肯告诉我金小姐找我什么事吗?” 苏纯钧轻轻推她往前走:“走吧。” 进屋就知道了。 走过小径,进屋之前,突然不远处传来一声惨叫,十分吓人。 杨玉燕听得一哆嗦,脚下就慢了。 苏纯钧一把挟住她,半抱半拖的继续往前走,一边小声在她耳边说:“杀鸡儆猴呢。” 杨玉燕又走了两步才明白。 这时那惨叫声又起,她听出来这是在挨打。 打给她听的? 金公馆这是打算打她? 打她干什么? 进了屋子,便是好大的一个厅。 许多老妈子、丫头安安静静的站在光洁明亮的室内,中式的柜子和西式的沙发摆在一起,倒也别样和谐。 到这里,男仆就止步了,只有孙炤陪着进去。 老妈子和丫头们脚步轻柔又迅速的围上来,继续领着他们往里走。 孙炤问:“太太在哪里?” 一个老妈子往一边指了指。 孙炤:“老爷呢?” 一个丫头说:“在书房。孙公子,要不要去请老爷下来?” 孙炤想了想,摇摇头:“先安顿好了杨二小姐,然后我亲自去。” 杨玉燕从刚才起就存了满肚子的问号,现在都快从喉咙里冲出来了。 为什么她好像成了个主角了? 孙炤领他们去了一个房间,指挥丫头们去把窗户都关上,窗帘都拉上,相邻的几个房间全都打开看一遍,确定没人再把门锁上,柜子等也都打开看一遍,重复以上步骤。 然后丫头们都出去,只留下老妈子和孙炤,还有坐在沙发上的丈二和尚杨玉燕,以及猜到发生了什么事的苏纯钧。 毕竟这种事报纸上每个月都要有个一两起。 孙炤终于对杨玉燕合盘托出:“杨二小姐,适才我的失礼之处还请包涵。实在是因为事情紧急,不得不如此行事。”他顿了一下,特意加重紧张气氛,盯着杨玉燕的眼睛,不放过她的每一分表情:“昨天晚上,就在送你们回家之后,茱丽在回家的路上,失踪了。” 杨玉燕条件反射的就问:“报警了吗!” 孙炤摇摇头:“我们不希望伤害茱丽的名誉,所以还没有报警。” 杨玉燕像听到天方夜谭:“名誉?!” 孙炤:“茱丽失踪的事一旦传出去,对她对金家都是一种非常可怕的伤害……”他的话没说完,因为杨玉燕愤怒的站了起来,“她失踪了一晚上了!你跟我说为了狗屁的名誉没报警?!你想过这么长时间会发生什么事吗!!” 苏纯钧没来得及拉住,赶紧在她吼完正义之言后把人拉回来。 孙炤都没料到会被人吼一脸口水。 他站起来擦了一把脸,倒是能确定一件事,就是这个杨二小姐估计并不知情。 唉,其实都知道杨玉燕是不可能知道什么的。金小姐把这件事深深的藏在心底,连日日陪伴她的丫头都丝毫不知情,她又怎么会对一个才见过一次的陌生人说什么呢? 他不过是死马当活马医,才把杨玉燕给拖进来的。 这时苏纯钧开口了,直刺入心:“傻丫头,他的意思是金小姐可能是自己愿意失踪的。你是最后一个与她说了许多话的人,他这个与金小姐情同兄妹的人却不知情,便只好问你。” 自己愿意失踪? 不管孙炤的脸色有多难看,杨玉燕也反应过来了,她不敢置信的说:“真的是因为这个才找我吗?你们真的认为昨天晚上金小姐会对我说她私奔的事?!当着你们俩的面?!对我这个才第一次见面的人说她私奔的事?!” 你们是不是傻?!! 孙炤的脸色史无前例的难看。他已经发现了,苏纯钧固然是打算帮忙,但他不走寻常路。他借着杨二小姐的口把许多话都说出来了。 他确实是存着这个心,却并不愿意听别人说出来! 金老爷未必是信他真能从杨二小姐这里挖出东西来,金太太是病急乱投医。他们都盼着杨二小姐这里能有消息,如果杨二小姐这里确实什么都挖不出来,那责任就还是在昨天晚上带金小姐出去的人身上。 那就是他和王万川。 王万川是金太太娘家人,此事过后继续当他的大少爷。 可他就永远也没有翻身的余地了。 他恶狠狠的瞪着苏纯钧。 这时紧紧关上的门打开了,一个神情焦虑的美妇出现在门前,她快步进来,一看到杨玉燕先愣了,然后就看孙炤,尖声道:“孙炤!你说的与茱丽交好的女子就是这个小姑娘吗?” 孙炤如丧考妣:“太太,是我工作不利……” 金太太大声尖叫道:“我不要你道歉!!我要你把茱丽找回来!!你跟着出去的!怎么会把她弄丢!!!” 杨玉燕和苏纯钧都保持着看戏的最高品质:静悄悄。 15|一不小心棒打鸳鸯了 金小姐是个美人,金太太自然也是花容月貌,通身的气质风采还在其女之上。她已经有了如金小姐一个这么大的女儿,却并不显年纪,脸上不见一丝细纹,身形姿态纤侬有度,现在满面是泪,声音尖利也不招人讨厌,仿佛雨下荷花,垂头斜茎也美丽。 她进来以后看到杨玉燕就放过了她,只对着孙炤使劲,口口声声的逼问,问得孙炤不得不下跪求饶:“太太,求太太消消气,都是小的不是。”说罢就一下下磕起头来。 只在过年见过人磕头的杨玉燕眼珠子都瞠起来了。 苏纯钧不肯落井下石,拉着杨玉燕站起来走到了一旁角落。 “不要看,看人出丑会遭恨的。”他小声教导杨玉燕。 杨玉燕藏在他身后仍忍不住伸头去看,乍舌道:“竟然就这么跪下了。” 苏纯钧见多不怪,道:“他这样的就如同金家的世仆,做下人的给主子磕头算什么?以前见面就磕的多了去了。” 他把杨玉燕推正,让她往窗外看。 “你也猜到是什么事了,那一会儿可别吓到。”他道。 杨玉燕不解:“什么会吓到我?” 苏纯钧:“你猜刚才在那里挨打的是谁?” 杨玉燕脸色一白:“我姐?!”说完就见苏纯钧叹了口气,她也反应过来了,那是个男人。她再一转念,心就沉了下去。 跟金公馆有关的,男性,还是她知道的——呼之欲出。 必然是马家父子两个中的一个了。 马天保,或马天保的爹,或者两个都挨了打。 苏纯钧就怕一会儿吓着她了,提前给她打预防针。 “我刚才说了,主子教训自家奴才,你不用替奴才担心。他们不管是磕头还是挨打都是正常的。”他轻轻抚着杨玉燕的肩,“金家现在为了找到金小姐已经是无所不用其极了。他们在别处找不到办法,在你这里依然找不到也不会太怪罪你,不过是留你久一点,时间长一点,最后还是会放了你的。” 杨玉燕害怕道:“那他们会不会打我?” 苏纯钧放在她肩上的手用了力,笑道:“他们打别人来吓你,就是因为不能对你动手。你一个跟他金家没半点关系的普通人,不是他自家下人可以随便打骂。何况你老师我都跟来了,难道还会让他们随随便便就欺负了你?” 杨玉燕不禁往他那里靠了靠。 身家性命都不由人的感觉太糟了。她品尝过一次,以为那一跳已经解脱了,到了这里以后就只剩下得过且过。她不追求显达,不追求富贵,不追求爱情,连能活多久都不追求,只想过一天算一天。祝颜舒是个慈母,她就当她天真可爱的小女儿;杨玉蝉是个好姐姐,她就当个不惹事生非的妹妹。 日后不管是杨家还是祝家的财产她都半分不求,除了学习功课实在没办法之外,她能做到的都会做。 这两年来一直都很顺利,都照她想的去做了,今天却又遇上了金家的事。金家势大,就能将她抓来威逼。如果不是苏老师路见不平硬要跟来,她现在落到人家手里就是任人宰割。 一股不平之气渐渐从她胸口升起。 但更大的无奈也笼罩过来。 她又能怎么办? 又能做什么呢? “他要关我们多久?”她问。 苏纯钧看她消沉得很,安慰她道:“最多一日夜,找不到人也只能放我们走了。你要是想早点离开就说什么都不知道。他们本来也没盼着你能知道什么要紧的东西。” 那祝颜舒还不急疯了? 不用一日夜,她中午打完牌回家吃饭看到她不在就该找了。 更早一点,张妈买完菜回家看不到人也会找的。 实在是她不必上学,以前也很少出门,自己出门走的最远的路就是去书店,更远都不会去了。 这时,门外又走进来了一行人。为首一个穿大褂的中年男人,旁边是王万川,还有一个与孙炤很像的中年男。三人走进来,为首的那个先走到金太太身边扶着她说:“好了,不要为难阿炤了。” 金太太一声悲呼就往中年男怀里倒:“老爷!我实在是担心茱丽啊!” 孙炤还在地上跪着不敢起来。 中年男,也就是金老爷把金太太扶到沙发上坐好,才让王万川去扶孙炤。 孙炤也哭得一脸是泪,额头红肿一片,刚才没少磕。 谁知王万川过来没有扶人,而是跪在孙炤旁边,一起给金太太和金老爷磕头。 王万川:“姨妈,姨父,都是我不好,我当时应该先陪茱丽回来,是我太马虎了。阿炤也是听了我的,让车去送杨家母女也是我说的。” 金太太骂道:“当然都要怪你!你以为我不怪你吗?茱丽把你当大哥,你就是这么对她的!一个领带夹就让你把她忘到脑后了!” 王万川没有辩解,跪着乖乖听骂。 金老爷道:“好了,阿川才出去跑了一圈刚回来,让他起来吧,还有阿炤,你们俩都起来。这事,唉……是我教女不严啊……” 金老爷这么一说,连金太太都没办法继续哭了,一屋子的人都沉默了。 王万川和孙炤哪敢开口? 金太太低头默默掉泪,也不敢接话。 金老爷:“你们起来。” 这时,他转头看向窗外站着的苏纯钧和杨玉燕,看到杨玉燕时也愣了一下,实在是在孙炤禀报的时候,他与金太太都以为与金茱丽交上朋友的是一个与她差不多年纪的人,杨玉燕明显要更小一些,他与金太太又都十分了解自己的女儿,很清楚她性情冷淡,不算很热情的性格,更不会在第一次见面时就与人成为好朋友。换成是杨玉燕就更不可能了。 这就是孙炤为了推卸责任说谎了。 金老爷也明白为什么刚才金太太对孙炤那么不客气了。不仅仅是因为孙炤不是王万川,而是因为孙炤这么干了,金太太本来就生气,这下又添了一分不信任。 金老爷没有再多说什么,但孙炤的父亲孙望仙就知道这事不好办了,于是王万川站起来了,他过去把孙炤又给按下去了。 孙望仙:“你给我继续跪着!” 孙炤不敢多说,继续跪好。 王万川也没办法多说,亲爹教儿子,他能说什么?何况他一大早就跑火车站、汽车站、码头,连跑几个地方想找金茱丽,回来后才听说孙炤把杨玉燕给扯进来了。凭心而论,他觉得孙炤这一招真是太臭了!他自己都想不出谁是金茱丽的私奔对象,一个才见过金茱丽一次面的小姑娘会知道什么?他硬是把人劫来,除了错上加错之外,半点用也没有! 而且现在被孙望仙骂一骂,对孙炤也是好事。这样一来,他姨父心里就不会太生气了。 王万川没有管孙炤,赶紧先给金老爷和金太太介绍杨玉燕是怎么回事。 金老爷一听是祝家后人,脸色更坏了,“真是胡闹!让人知道了会怎么说我!” 金太太也不是糊涂人,擦了擦眼泪,亲自起身走过去把杨玉燕牵过来坐下,“好孩子,叫你受委屈了,都是家里下人没听明白,害的你也受了惊。” 这态度变得也太快了。 说真的,杨玉燕已经把金老爷和金太太当成恶霸看了,不想竟然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苏纯钧松了口气。金家要真是想迁怒,他们也没办法。现在看起来倒像是讲道理的? 讲道理就好啊。 他在杨玉燕身后轻轻一扶,示意她拿出礼貌来:“快向金太太问好。” 杨玉燕便乖乖起身,鞠躬问好,再重新入座。 金太太这才把目光转到他身上。苏纯钧不等旁人介绍,自报家门:“小姓苏,苏纯钧。金太太,我是杨二小姐的家庭教师,孙公子上门时,我正在给二小姐上课,担心她一个小孩子事情也讲不清楚,反倒耽误了金家的正事,这才一起跟着过来了,凡有不敬之处,还望包涵。” 金太太实在是太不好意思了,更兼家丑外扬的羞怒,让她对着苏纯钧这么一个外人实在是不知如何处置。道歉吧?不合她的身份,何况家庭教师也就是一个雇员,客气点称一声老师,不客气就是下人。可不道歉,更不对了。毕竟金家把人家孩子硬给绑来,对着孩子道歉不算数,还是应该对着人家长辈道歉的。 苏纯钧知道自己身份尴尬,说是杨玉燕的长辈,又不是亲爹妈,说不是长辈,偏偏还是老师。 他道:“祝女士这会儿只怕已经知道二小姐出来的事了。刚才我们走的急,没给家里留条子,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让二小姐给家里挂个电话?” 金太太略一沉吟就点了点头:“这样也好。”正事还是对着祝女士说吧。 杨玉燕以为要去别处打电话,不料金公馆比祝家先进,不一会儿一个男仆就用托盘端着电话过来了。 小小的开了个眼,杨玉燕感到此行也算是见识了。可等她终于能拔电话回家了,就开始害怕了。她举着话筒回头看苏纯钧:“……我妈会打死我吧?”一边说,一边把电话让给苏纯钧,请他代打。 苏纯钧双手放在膝上就是不抬起来接,摇头:“你妈只是打你而已。这个电话要是我来打,就要被扫地出门了。” 焉知祝女士丢了女儿能不迁怒?这一迁怒到他身上,他还能继续住在这么物美价廉的好地方吗? 金太太感同身受,就接过杨玉燕手中的话筒:“我来吧。” 电话挂过去是张妈接的。 张妈慢条斯理的问:“喂,这里是祝公馆。” 杨玉燕在旁边听得清清楚楚,顿时明白张妈根本没发现她失踪了!喜还未来得及喜就想到哪怕她之前不知道,现在听了电话也该知道了。 果然金太太说完,张妈就听不明白了:“你说我们二小姐去金公馆了?” 金太太不想跟下人纠缠,耐着性子说:“请你们太太接电话。” 张妈:“哦,哦,你等等啊。”她放下电话去喊人。 不多时,祝颜舒放下牌桌匆匆赶来,接起电话:“喂,我是祝颜舒。” 金太太:“祝女士你好,我是金王月娥。” 祝颜舒不客气道:“闲话不必多说!我的女儿我知道,她怎么会跑到金家去的?一会儿我到了金家再与你们论个究竟!!” 祝颜舒放下电话准备杀来金公馆,金太太连道歉都没来得及说就被挂了电话。不过是他们理亏,只好认了。 不过金太太并没有生气,她能理解祝颜舒的一片慈母之心,她虽没有见过祝颜舒,但早就听过她的事,堪称神交已久。 她只有一个女儿,女儿就是她的命根子,眼珠子。现在她的命根子不见了,她失魂落魄,更加能体会祝颜舒发现杨玉燕出事时的心情。 她看着杨玉燕,不由得想起了金茱丽,将她搂到怀里轻轻拍着:“你不要怕,你妈一会儿就来接你了。” 杨玉燕感觉此时不适合挣扎,只好安心当抱抱熊。 金老爷却并不想继续留在这里等祝颜舒,他起身对金太太说:“太太,你在这里陪着杨小姐,等祝女士到了,好好的替我道歉,再送她们母女离开,记得备一份厚礼。我再去想想办法。” 金太太的眼珠子木然不动,微微放开杨玉燕,杨玉燕赶紧坐直。 金太太:“你去找谁想办法?日本人?” 金老爷人脉够广啊,还跟日本人有关系。 杨玉燕记得金茱丽说她小时候生活在英国,显然金老爷跟英国人的关系更深厚,更久远。但现在金茱丽出了事,他竟然还能去找日本人。 苏纯钧仿佛在发呆,好像什么也没听到,也不好奇。他看到杨玉燕好奇的目光已经转到金老爷那边去了,伸手弹了下她脑门,在她怒目而视过来时轻轻“嘘”了一下。 杨玉燕便继续做淑女,正襟危坐。 金老爷看了这两个外人一眼,没有多说,将人都带走了,包括还在那里跪着的孙炤。 这时杨玉燕想起可能被当成鸡杀给她看的马家父子了,想着怎么也是自家姐姐的“熟人”,就转头暗示苏纯钧,做了个“马”字的口型。 苏纯钧:“嘘。” 又嘘。 被嘘的杨玉燕只好忍痛放弃良心。 屋里没人了,金太太看着杨玉燕可能是引发了慈母之心,竟然对着她说起了金茱丽。 金太太:“看到你,就让我想起茱丽刚回来时的样子。其实我给她起的名字是叙年,金叙年。可惜她回来时更习惯茱丽这个名字,只好改了。” 大概是这些话,金太太早就想对金茱丽说了,可惜一直没说出口,不想女儿突然失踪,她这些话可能再也没办法说给女儿听了,才在此时全都倒给了杨玉燕。 “当年,我坐上船去英国时,茱丽还在我的肚子里。” longlongago以前,那时皇帝还在紫禁城还没跑,这边洋大人已经挥舞着许多黄金白银上岸了。 金老爷那时还是个普通的小商人,有心要大赚一番! 他是卖茶叶的,与一个叫梅根的英国公爵交好。在英国公爵的帮助下,他的生意如虎添翼,很快打开了局面。 不料在这时,英国国王好像死了还是怎么样了,总之发生了大事。梅根公爵匆匆回国,金老爷的生意一落千仗。 在这时,他想了一个奇招:把金太太送上开往英国的轮船,让金太太去找梅根公爵的公爵夫人述旧,随行还带去了许多礼物。 金太太上船时肚子也才四五个月,下了船没过两个月就要生了,生完再做月子,等金茱丽满周岁时,她已经与梅根公爵的夫人成为了非常要好的朋友了。 金老爷的生意自然大有起色,甚至还做到了英国。 随着生意渐渐好转,钱越赚越多,金太太又不在家,金老爷开始往家里领二太太、三太太、四太太……。 金太太一见不好,马上就要回国。还不敢事先告诉金老爷,怕他阻拦,要悄悄回去。 公爵夫人十分同情金太太的处境,毕竟梅根公爵也有情妇。她不但找了船让金太太能平安回去,还愿意替她照顾必须留在英国的金茱丽。 并非金太太不想带金茱丽回去,但在海上飘几个月实在是太危险了,对一个才一岁的小孩子来说更加危险。她又不能等金茱丽大了再回去,只怕那时金家就没她的位置了。 所以金太太哭了几个晚上以后,壮士断腕,放下女儿自己回国了。 之后,金太太斗完小妾赶紧往英国送了奶娘和丫头照顾金茱丽,但把人接回来这件事实在是找不到合适的人手。一来二去就等到了梅根公爵去世,梅根公爵夫人准备回娘家,不能再继续照顾金茱丽,于是金茱丽在十岁时才终于回到父母身边。 虽然身边一直有奶娘和丫头们的照顾,金茱丽会说汉话,懂女训,但她与父母的隔阂却根本无法弥补。 金茱丽在英国因为肤色不同没有办法进入社会主流,但梅根公爵夫人并没有放松她的教育,她一直都受着英国淑女的正统教育。 可等她回国以后,发现她仍然没有办法融入这个她本该属于的社会。她擅长钢琴,会跳小步舞,受过社会、经济、文学等多种教育。但她不会四书五经,只穿洋装和高跟鞋,她在家里跟金太太坐在一起都没办法把话题延续十分钟,虽然她们长得无比相似。 金茱丽用了九年才把自己变成一个在家里、在学校里都不突兀的人,她努力学习父母要她做的事,尽力做到最好。 这些金太太全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哪怕她跟她的女儿什么也没说过。 金太太泪光盈盈的说:“我知道,她一直想离开我,离开这个她不习惯的家。”所以,她才知道金茱丽这一走,可能就是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可我还是忍不住要担心她!她还太年轻了,她不知道哪里有好人,哪里有坏人。她出去以后怎么吃饭?住在什么地方?谁在照顾她?那个人可靠吗?他能照顾茱丽多久?她能幸福吗?”金太太仿佛想通过述说把这些话传递到女儿身边去。 她喃喃道:“只要让我确定她是好好的,她会幸福,我就能放心了,我不会逼她回来的。” 杨玉燕从刚才起就是个道具,她做得还不错,一边听金太太讲古,一边脑内奔腾。她只是在想,她见过的金茱丽可一点都看不出刚回国时连中国话都说不好的样子,她看起来就是一个画报上常能看到的民国名媛的样子,穿着打扮都很时尚,为人又有礼貌又有修养。 金太太说的如果都是真的,那金茱丽变成这样可真是太不容易了。 杨玉燕突然觉得有一点很奇怪,只是突然想到的。 她说:“金小姐在英国只有一个家庭老师吗?” 金太太一怔,擦了擦眼泪摇摇头:“不是,她有六个家庭老师。分别教她礼仪、舞蹈、钢琴、音乐、德语和法语。” 杨玉燕更加奇怪了:“那有一个是流亡贵族吗?教她德语的那个是吗?” 金太太马上否认:“这是不可能的。当时公爵夫人给茱丽请的老师都是非常有名望的人。” 杨玉燕:“可是……她跟我说的一直都是一个流亡贵族老师啊。所有的趣事都是跟这个老师在一起上课时发生的。” 金太太跟她互相看,然后,金太太明白了!她猛得站了起来! 杨玉燕还在说:“我一直觉得有点奇怪。金太太,你刚才说金小姐十岁就回国了,她跟家庭老师之间的事都是在她十岁之前发生的,那时她应该只是一个孩子。可是我们聊的时候,有很多事都是发生在现在的,难道这都是她……编的吗?” 金太太已经冲出去了,她在喊人:“老爷呢?老爷!” 苏纯钧重重拍了拍杨玉燕的肩膀。 杨玉燕还是有点不安的:“我是不是不该说……” 苏纯钧:“说不定你救了她一条命。不然她就要被流亡贵族带着一起逃跑了。” 16|来啊,说八卦啊 金太太犹如黄鹤,一去不复返。 杨玉燕左看看,右望望,坐卧不宁。 一旁的苏纯钧倒是气定神闲,一点都不像被绑来的人质。 杨玉燕张望一圈,发现现在只剩下两个年约十八九的丫头还在屋里“看守”他们,这不正是逃跑的良机吗! 她便拉一拉苏纯钧的袖子,在他倾身过来后在其耳边悄悄道:“我们逃吧!” 苏纯钧坐正,含笑望着她:“你妈妈就要过来接你了,我们等一会儿就行。” 杨玉燕恨铁不成钢:“我们是被绑来的!” 苏纯钧悄悄问:“大门是关着的,你是想翻墙出去吗?” 杨玉燕便卡了壳,显然没想到金公馆的大铁门这个问题如何解决。 苏纯钧笑道:“不必急在这一时,我看这金家也没有杀人灭口的意思。” 杨玉燕白了他一眼:“还是我帮他们找到金小姐的线索呢!” 不过这世上也不少恩将仇报的事。 她平时在报纸上见多了私奔的小姐的故事,大多都没什么好下场。一些是杜撰的,一些就可能是真的。多的不说,张妈就说菜市场卖油的姓张的那一家就走丢了一个姑娘,不知是让人拐了还是私奔了,因为与张妈是同姓,张妈还在家里恨恨的骂了好几天呢,说是卖油张夫妻不会教女儿,教出这么一个败坏门风的女儿,以后都没脸见人了。 一个小生意人家尚且如此,金家出了这种事,可能……也是要担心外人的议论的。 他们这就算是知道内情的,一会儿还不知道金家要怎么处理他们呢。 杨玉燕嘟着个嘴,愈见消沉。 苏纯钧见她这副模样,道:“等你娘过来看你这样,还要当你出了什么事呢,我可就要挨骂了。” 杨玉燕跟他顶嘴顶习惯了,嘀咕道:“那才好呢。” 苏纯钧转头对那守门的两个丫头说:“劳驾,有没有茶水?刚才说了许多话,又坐了这么长时间,我有点口渴了。” 别说那两个丫头,就是杨玉燕都吃了一惊! 他们算是人质啊,这不等于是找绑匪要水吗? 两个守门的丫头面面相觑了一阵,一个就跑出去了,想必是去找能做主的人问“那两个绑来的人要水喝,能不能给啊?” 不一会儿就听到人回来了,为首的是一个老妈子,穿着打扮一看就比丫头们要高级。 她身后是两个端托盘的丫头,上面又是茶壶又是奶壶的,还有点心饼干。 “我姓杜,给二小姐道好。我是我们太太身边侍候的。我们太太这会儿脱不开身,叫我过来陪一陪。”杜妈妈端着矜持冷淡的浅笑,特别有金公馆头牌下人的威风。 她一边说,丫头就把茶几摆满了。 杜妈妈便挨个介绍,这是个什么茶,这是个什么豆子煮的咖啡,这是我们太太爱吃的,这是我们老爷爱吃的,这是我们表公子爱吃的云云。 这让杨玉燕想起张妈来,张妈介绍点心都是这么说的“这家的点心放的是猪油,香的很,味道正呢。”、“这家可舍得放油放糖了!”、“这家的酥饼可是老字号,这老手艺人做出来的味道就是好。” 话说家里的点心,张妈吃得比她还多呢。 不对比不知道。张妈这样的,跟杜妈妈这样的,一个全是自己的口味,一个连点心是什么味都不知道,只能用老爷、太太来做比较,叫她说一句甜咸估计都不知如何形容。 叫杨玉燕看点心也只好估着“金小姐爱吃的,可能我也爱吃?”、“金老爷爱吃的,可能我就不喜欢吃吧”这样去拿。 苏纯钧就一直在旁边等着,等到杨二小姐吃上喝上了,他才伸手。不然,他要是敢在二小姐之前就伸手去拿点心,这杜妈妈的眼睛就该朝他剜过来了。 幸好杜妈妈身为金太太身边最得用的下人,日理万机,陪着杨玉燕吃了两块点心就有丫头找过来,她告了声罪,杨玉燕赶紧请她自便,等杜妈妈大驾离开以后,她和苏纯钧对了一下眼神,都坐得更放松了,点心也更香了。 这般吃着喝着,时间便不难过了。 等祝颜舒挟风雷之势冲进来看到这一幕时,路上多少焦急惶恐都化作无边怒火,一股脑的就冲苏纯钧卷过来。 “苏先生,你就是这么替我看孩子的!!” 苏纯钧眼睛活,看到祝颜舒冲进来就赶紧站起来让位子好让祝女士教子,结果这第一棒却是冲他来的,再看杨二小姐更是机灵得很,人也缩起来了,脸也皱起来了,看样子眼泪就快挤下来了,她这一哭,祝女士就舍不得骂她了。 果然祝颜舒不等杨玉燕把眼泪挤下来就扑过来一把抱住,心肝肉一样,转头就继续对着苏纯钧撒火:“你当年口袋比脸还干净就敢来租房子!我看你是个文化人,又生得文净瘦弱,不收你礼金就让你住进来,你一口气住了三个月,一个大子都没给我,你说,有没有这回事!” 苏纯钧站得笔直端正,躬身领训。他清楚祝颜舒真正想骂的是金家人,可她又不敢骂,只好指桑骂槐。他平时受祝女士照顾良多,此时受她两句也没什么。何况祝女士这火撒的好,进门先声夺人,一会儿金家人是必定要再进来再次赔礼道歉的。 不过骂了有五分钟了,那个应该站出来帮他的好学生现在缩在其母怀中,正听得热闹,顾不上她的老师了。 苏纯钧给杨玉燕使了好几次眼色,杨玉燕才敢在祝女士的雷霆之下打断她:“妈,你不要怪苏老师,当时多亏他在,多亏他陪我一起过来呢。”她小声说,“当时那个孙炤都想赶苏老师走,只把我抓来呢。” 祝颜舒刚才一通大骂,原来这屋里的两个丫头和领她进来的一个丫头都避到外面去了。 她马上压低声问:“为什么抓你?” 杨玉燕的声音更小了:“金小姐私奔了!我昨晚上跟她说了太多的话,金家以为我知道什么就把我抓来了。” 祝颜舒来的路上什么都想过了,但任她搅尽脑汁都想不通这到底是因为什么。 结果竟然是金小姐私奔了! 杨玉燕还在继续汇报战况:“就是昨天晚上她回家路上跑的,听说金家已经找了一夜了都没找着人。我刚才还提供了一条线索呢。”不免沾沾自喜。 苏纯钧隐晦的叹了口气。 这傻孩子。 祝颜舒果然又吓了一跳:“你从哪里来的线索?” 杨玉燕便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的推理了一番:“所以我就猜啊,金小姐跟我说的那个家庭教师应该就是她的情人!” 看!她是多么聪明! 祝颜舒赶紧把她的嘴捂住,恨得咬牙切齿:“你快住嘴吧!瞎显摆什么啊!” 此时,她与苏纯钧互看一眼,都不免苦笑。 如果杨玉燕真的什么也不知道,现在他们已经可以走了。 但她还真偏偏知道一点,那金家就没那么容易放了他们了。 祝颜舒知道这真是无妄之灾,对苏纯钧说:“苏老师,我刚才急糊涂了,这样看来全是我家孩子惹出来的祸事,不该怪你的,反倒是我该谢你。你别见怪,坐吧。” 苏纯钧坐下说:“我来这里两年,一开始身上的钱都用来吃饭了,捉襟见肘的,如果没有您照抚,我早就该去要饭了。就是条狗,让人喂两年也知道要报恩,何况人呢?再说我与二小姐也算师徒,当时要是扔下她自己跑了,这辈子都别想安心了。您千万别说谢字,不然叫我以后怎么敢继续忝着脸赖您家的房子呢?” 祝颜舒搂着杨玉燕说:“我这一个孩子少说也能值个几千块,够你在我家住十几年的,你以后就放心住吧,房租的事我也不再提了。” 苏纯钧就笑了,双手抱拳:“哟,这可真不亏了。” 只有杨玉燕小声嘀咕:“我才值几千块?” 祝颜舒轻轻一巴掌拍到她头上:“你这么磨人,几千块都是我多说了!扔地上看有人敢捡没有!” 这时终于有人来应付祝颜舒这个家长了。一个是刚才来过的杜妈妈,在她身后的是一个面容温柔,风姿姣好的女子。 不是金太太,比金太太小个十岁左右。 杜妈妈进来先与祝颜舒见礼,还是那套话,我们太太和老爷都在忙,知道是旧友登门,就不跟旧相识客气了,也请祝女士不要在金家客气,当自己家一样。 再介绍这女子:“这是我们三姨太。” 三姨太上前结结实实的给祝颜舒行了一个蹲礼,杨玉燕都吓了一跳!因为她来以后见过的都是鞠躬握手,这蹲礼可真是从没见过。 三姨太道:“祝姐姐,这回实在是我家失礼,给你们添麻烦了。” 三姨太给了杜妈妈一个眼色,杜妈妈就带着丫头们下去了,还把门也给关上了。 三姨太压低声说:“我听我们老爷说起过,与祝姐姐家里还有旧交,我也不瞒祝姐姐,这次我们家大小姐这件事,可真是替家里惹了不小的麻烦!老爷和太太从昨天晚上起就吵了不下十回,我们这些下人更是吓得不得了。侍候我们大小姐的两个丫头一个老妈子现在还关着呢,昨天晚上跟着我们大小姐出去的马贵和他儿子早就被打得皮开肉绽了,我们老爷发话不许送出去看大夫,现在还在地上躺着呢!” 终于听到熟人了,杨玉燕的眼神都灵动起来了。 打得皮开肉绽啊…… 祝颜舒就冷淡多了,三姨太啧啧半天,她平平静静的说:“可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不过跟你们大小姐吃过一顿饭罢了,我们家里三个女人,哪一个也不能拐了你们大小姐跑了啊。” 三姨太连忙往门那边看,吓得道:“好姐姐,你可千万不能提这个!叫人知道了,我的命都要没了!” 祝颜舒冷笑:“少哄我,我既不领你们金家的俸禄,也不服你们太太的管。你自己吓唬自己就算了,不必来吓唬我。” 三姨太一怔,连忙改口:“祝姐姐,您别跟我一般见识,我们太太是一心一意要谢您和二小姐的,如果不是二小姐一语惊醒梦中人,我们太太现在还糊涂呢。我们太太刚才就跟老爷说了,要认二小姐做干女儿,日后两家做亲戚走动。”然后,又压低声说:“我们太太说,这一回不管如何,都要重谢二小姐的。” 她可能是看祝颜舒不好说话,转头跟杨玉燕搭话:“二小姐,多亏了你。” 苏纯钧在心里道,你这就是不了解杨二小姐了,她是最不会看脸色的一个人了。 果然杨玉燕见话题转到她手上了,就主动问:“那找到那个家庭老师了吗?他不是在英国吗?他是什么时候到这边来,还跟金小姐联系上的?” 哎呀,自从刚才金太太走了以后,她就一直很想知道下文啊!这八卦哪能聊到一半就不聊了呢! 她都能跟金太太推心至腹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三姨太的脸僵了。 祝颜舒与苏纯钧坐得稳当极了。 活该,叫你跟这傻孩子说话。 祝颜舒还助拳,倾身关切道:“对啊,我们在这里也没事做,三姨太,你多与我们讲讲呀,这家庭老师是哪儿来的啊?叫什么名字啊?多大年纪啊?” 17|苏老师登堂入室 三姨太不一会儿就出了一身汗。 杨二小姐东问西问,哪有一点像有教养的小姐? 祝女士显然是故意的,她不在乎金太太要收杨二小姐做干女儿的事,也不在意她说的“重谢”,嘴像刀子一样冷嘲热讽。 这对母女一个傻一个精明,竟然打出一套漂亮的组合拳,让三姨太疲于招架,很快就败下阵来了。 她进门稍早些,比那些后进门的妹妹都更了解金老爷与金太太的手段。这次的事,金家上下噤若寒蝉,别说谈论了,听都不敢听! 三姨太被杨二小姐不经意间的几句话吓得汗毛竖起来就下不去了,最后看都不敢看她,生怕被她扯住再说“金小姐的家庭老师”这个吓人的话题。 三姨太一闭嘴,屋里就安静多了,祝颜舒不必再听她那些阴阳怪气的话,心里也舒服了。 拿金公馆吓唬她?当她是街上随便哪里的人吗?祝家虽然没了,她也不是谁都能吓唬的。 就拿金小姐的这件事来讲,现在是金公馆怕他们出去乱说,不是她要害怕金公馆杀人灭口。 金公馆只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怎么也不会反过来自己把事情闹大。 金小姐失踪是金家的私事,只要不报官,根本不会有人管。 可如果再扯上人命,那就是生怕小报不会注意到金公馆,生怕警察局不来插手。 金家钱再多,也不必去填警察局那个无底洞。 说得不客气一点,金小姐不过一个女儿,就算是金老爷唯一的女儿,在金老爷眼里也没有金公馆重要。 只怕他现在更愿意金小姐是出车祸死在哪里了,而不是私奔了。这样名声还更好听一点。 他急着找回金小姐到底是父女之情,还是担心丑闻闹大无法掩盖? 祝颜舒心里清楚得很这些当家主事的都是怎么想的,又会怎么处理这件事。 就这个三姨太一知半解的就跑出来吓唬人,蠢得要死。 祝颜舒怀里抱着失而复得的蠢闺女,疼爱的替她理头发,理裙子。三姨太也终于找到了用伍之地,忙让人去楼上把她的妆匣抱下来,陪着祝颜舒一起给杨玉燕梳头。 等金太太忙完了走进来,看到杨玉燕头上戴着珍珠蝴蝶结,梳着两条辫子,下梢还绑了两根粉红色的丝带,夸道:“祝姐姐真会调理女儿,二小姐这样真叫人一眼就打心眼里喜欢!” 金太太已经又换了一件衣服,头发也是重新梳过的,脸上的粉也重新擦了,看不出刚才哭得那么厉害。 她抱着一个盒子坐下,疼爱的持起杨玉燕的手,打开盒子,取出一只白玉镯子,吓得杨玉燕连忙把手抽回来背在身后。 金太太笑道:“好孩子,这是见面礼,可不兴推辞。”一边笑着对祝颜舒说,“虽然以前没见过,但我早听过祝姐姐的名字,就当是旧相识也未尝不可。今天匆忙了些,明年三月份是我的生日,到时我再亲自下帖子请祝姐姐一家过来,咱们坐下好好述述旧。” 祝颜舒一手按在杨玉燕肩上,对金太太说:“我这女儿毛燥的很,难登大雅之堂,金太太大好的日子,我就不带她来献丑了。其实我心里也烦她,平时总忍不住想打她几巴掌。可这世上除了我能打她,别人谁动她一指头,我都要找人拼命的。”她看了一眼那白玉镯子,道:“她年纪小,我怕她打坏东西,也不让她戴首饰。等她十八了,我自有好东西给她。金太太这镯子还是留着给金小姐戴吧。” 三姨太早就站起来了,根本不敢插嘴。她领教过祝颜舒的嘴巴,也体会过金太太的手段,此时只恨自己不是透明的。 金太太嘴唇微动,心绪难平,她目光湿润,微微叹了口气:“是啊,我们当娘的,女儿就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她擦掉眼角的泪花,正色道:“这回的事,都是我家的下人为了推卸责任才把二小姐扯进来。我心知二小姐不但没有错,反而救了我女儿一条命!”她转过头对杨玉燕说,“好孩子,多亏你提醒了我,我这才找到了线索,现在已经让人过去了,快的话,这一次就能把茱丽带回来了。” 杨玉燕听了忍不住问:“那……你们会打金小姐吗?” 她以前没少挨亲爹妈的打,很多都是没理由的,他们性子上来的给她一脚,吵架吵恼了打她一巴掌。她是亲身体会,夫妻感情不好的时候,孩子就是出气筒。 不过她倒是没挨过祝颜舒的打。 祝颜舒不舍得打孩子是她人好。 金太太是不是好人,她不知道。她只知道金太太与金老爷的感情肯定是不太好的。 金小姐私奔这件事,虽然她受了池鱼之秧,但罪魁祸首是孙炤,金小姐可能害了马家父子,害了孙炤,害了王万川,害了金家其他的下人,但她没有害她。 现在她害金小姐被抓回来。可被抓回来又是什么下场呢? 物感其类。 杨玉燕替金小姐回家以后的下场担忧了。 金太太怔了一下,眼泪夺眶而出,她捂着嘴巴哭,却没说金小姐不会挨打。 杨玉燕被祝颜舒抱在怀里,心中酸苦不已。 金太太到底把镯子给杨玉燕塞在怀里了。 祝颜舒表明立场以后也允许杨玉燕收下,不收,金家无法安心,更糟。 果然收了镯子以后,金太太就让人准备汽车,送祝颜舒一行三人离开。 开车的是另一个年轻的司机。 坐上车以后,祝颜舒光明正大的问:“怎么不是昨天送我们的那个姓马的司机?” 年轻司机从后视镜看了他们一眼,闷声道:“马贵犯了错,老爷不叫他开车了。” 下午四点,黑色的福特汽车停在了祝家楼下。 祝颜舒下车时还特意站在车前与走过的几个邻居打招呼,仿佛她不是去接被人绑了的女儿,而是去赴宴了。哪怕是杨玉燕下车时都被她教训:“抬头挺胸!你又没做坏事!” 于是杨玉燕也是一副领奖归来的模样,仰首挺胸的进门上楼了。 倒是苏纯钧要赶紧去财政局,他本来是趁着上午没事出来溜个号,下午两点他就该去办公室入职报道了,这都四点了,可别再把他的职位给丢了。 祝颜舒一听苏老师竟然成了政府官员!虽然只是个小科员,那也刮目相看!顿时亲热的替苏老师叫了辆黄包车,还喊他晚上到家里来吃饭呢。 她笑眯眯的送走苏老师,一转身,虎着脸蹬蹬蹬上楼打孩子去了。 杨玉燕进门以后就迫不及待的跟张妈说她这一路是多么的惊险刺激。然后祝颜舒就回来了,张妈刚喊一声“太太”就看到太太的脸色不太好,火速躲进厨房,竖起耳朵听杨二小姐连喊几声:“妈?妈?!妈啊!妈啊啊啊啊!妈呜呜呜呜……” 五分钟以后,杨玉燕挂着两道眼泪站在厨房外面说:“张妈,呜呜,你给我打盆洗脸水……” 张妈早兑好热水了,连擦脸油都拿出来了,侍候着二小姐把猫脸洗了。 杨玉燕:“我妈说不让我给你说了,呜呜……” 张妈疼爱道:“那就不说,张妈去外面打听去。我的乖乖,这是打哪儿了?手?屁股?” 杨玉燕哭得抽抽:“屁股……” 张妈:“几下?” 杨玉燕:“三下,呜呜……我都十八了还打屁股……” 张妈:“你就是八十了,你妈要打你屁股你也要让她打。疼吗?” 杨玉燕摇头。 张妈:“不疼就行,去坐着吧,我给你拿饼干去。” 杨玉燕吃着饼干又说起了金公馆里派头老大的杜妈妈,千娇百媚的三姨太,还有孙炤那一跪,还有挨打的马贵父子。 张妈撇撇嘴:“那都是当下人把脑子给当糊涂的糊涂虫!什么是下人呢?那就是份工!主人家开钱,下人领钱做事。主人家慈和呢,下人的日子就好过。主人家刻薄呢,不干不就行了?当个下人还把脑子给当糊涂的,真以为现在还是大清朝啊?皇帝都退位了!” 杨玉燕点点头,叹道:“我是见了他们才知道您有多好。” 张妈在祝家,已经算是半个家里人了。 张妈笑着摸了摸她的头,“今天我也不去买菜了,在家陪你。” 说完,果然张妈就不去菜市场了,一会儿楼下路过一挑担卖豆腐的,张妈就在厨房窗户那里喊一嗓子。这卖豆腐的也不是只卖豆腐,还卖豆腐皮、豆芽、豆瓣酱。 张妈泡了一把粉丝,开了一盒美国火腿罐头,切了一把小香葱,跟杨玉燕说:“今晚张妈给你做豆腐皮包子!” 晚上苏纯钧回来就吃到了这豆腐皮包子。 杨玉燕说:“这可是张妈的拿手菜呢。” 苏纯钧挟起一个看,这包子两边不收口,里面是炒过的粉丝、火腿丝、鸡蛋丝、绿豆芽、香葱叶,再拿豆腐皮一裹,放在锅里一煎,鲜香适口。 这个菜用料不贵,麻烦在手艺,摆出来好看,是个卖相比味道更重要的菜。 张妈做的豆腐皮包子个个都只有两指宽,一指长,整整齐齐摆在盘子里,挟起来豆腐皮不散,不烂。 苏纯钧连忙夸道:“张妈这一手真是绝了!开眼,真让我开眼了!” 张妈也听说苏老师比以前要有出息了,破天荒跟他说:“苏老师,以后要是你不方便,早上也可以过来吃,我多做一个人的饭也不算什么。” 苏纯钧自然无比的愿意! 他连忙去看祝颜舒。 祝颜舒笑着点头:“只怕苏老师瞧不上我们这家常小菜。” 苏纯钧马上说:“您还不知道我?平时就吃那街边摊上没菜少油的面条,能吃张妈做的菜那都跟吃法国大餐一样了!您要是说真的,不反悔,那我以后可就厚着脸皮天天来了!” 祝颜舒笑道:“这有什么?你不嫌弃,那以后就这么办吧!” 杨玉蝉都看愣了,悄悄问杨玉燕:“今天出什么事了?怎么妈跟张妈都变得这么大方了?”百年难得一见啊。 祝颜舒提前给杨玉燕说过,让她不要先跟杨玉蝉说今天的事,等她跟杨玉蝉谈。 杨玉燕咬着筷子含糊道:“我、我哪里知道?”说完赶紧埋头喝汤,把嘴占住。 一时饭毕,苏纯钧知道今晚祝家不会太平,一吃完就告辞了。 杨玉燕去送客,磨磨蹭蹭送到楼梯那里也不想进去。 苏纯钧推她:“还送什么?快回去。” 杨玉燕扭捏:“我妈把我姐叫进去了。” 唉,看来腥风血雨就要来了。 苏纯钧给她出主意:“那你就回屋,就说我给你布置作业了,你躲着别出来就行了。” 杨玉燕不说话。 苏纯钧:“你又想看热闹?” 杨玉燕:“我才不是!我是怕我姐跟我妈吵起来!” 她哪会那么不懂事! 苏纯钧赶紧道歉错怪了二小姐。 苏纯钧:“那你就悄悄劝劝你姐姐,这次的事出来以后,你姐跟那个马公子估计是不可能了。” 杨玉燕:“那我姐要是担心马天保,想去看他怎么办?” 苏纯钧笑道:“你不会以为马天保他们一家还能继续留在金公馆吧?等这次的事一结束,金老爷迟早把人给赶出来。” 杨玉燕:“……那要是马天保来找我姐怎么办?” 这也是很有可能的啊。 苏纯钧想了想,道:“没事,让张妈去应付就行了。” 他对张妈有信心。 18|行动力超高的祝颜舒 杨玉燕在门外拉着苏老师聊天,直到张妈出去喊她才回去。 张妈把门上了锁,推她:“回屋去学习。” 餐厅、客厅都没有祝颜舒与杨玉蝉母女两个的身影。 杨玉燕小声问:“我妈跟我姐呢?” 张妈呶呶嘴:“在你姐那屋呢。” 杨玉蝉的房间门关得严严的,什么声音都听不到。 两人望着房门,心里转的是一样的念头。 这对母女在屋里到底是怎么聊的? 可两人都没胆子进屋围观。 于是张妈回厨房,杨玉燕钻进自己的屋子,照旧把门留出一条缝听隔壁的动静。 主要是杨玉蝉哭没哭。 要是哭了,她要赶紧冲进去! 不管是撒泼还是打滚,是吃药还是上吊,她都已经准备好了! 因为她觉得祝颜舒和杨玉蝉是一定会因为马天保吵起来的。今天又出了这么大的事,金家把她都绑过去了,归根到底还是马天保连累了她呢。祝颜舒要是心里不生气就奇怪了,她要是还能答应那就更奇怪了。本来就看不上,还这么能惹事,更不可能成了。 可杨玉蝉也不是那么好说话的。 到时这对母女为了外人吵起来,伤了彼此的心就不好了。 所以杨玉燕觉得,她不能旁观!是一定要出力的。 可她又不能劝,实在是她在这家里是位于食物链底层,连张妈都不把她的话当一回事,她就算能把天下的道理都说出来也没用。 也怪她平时就不像个靠得住的人,她自己都清楚。 她也清楚家人之间也是会有心结的,感情一被破坏了,也是补不起来的。别说父母天生爱子女,孩子对父母也永远崇拜敬爱。那都是假的!事实上不管是投胎选父母还是生孩子,都要靠运气。父母不慈爱的更多,父母也自私,会把自己看得比孩子更重要。孩子嘛,智商天生,情商天生,不够聪明学习不好不孝顺白眼狼都有可能。 两边都是闭着眼睛选人,运气不好谁也不能退货。 所谓的家庭矛盾也根本没有解决办法。林黛玉说家里不是西风压倒东风,就是东风压倒西风,这是真的金玉良言。 换句话说就是你闹,我比你更能闹!当用一个更大的矛盾盖住小矛盾的时候,小矛盾就等于是解决了。 在网上她看到过无数次杨玉蝉这样的例子,网友们的解决方法都很统一:富家小姐爱穷小子,那就切断金援,一分钱不给她,她吃够了苦最后就会乖乖回家来了。 可她同样也很了解祝颜舒,她是绝不会看着杨玉蝉吃苦的。她能任由她在医院白住半年不回家,任由她赖在家里不去学校,她就绝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杨玉蝉出去跟马天保过苦日子。 她是一个毫无原则宠溺孩子的母亲。 所以这一招绝对行不通。 而杨玉蝉,她自认也非常了解她。 因为她在面对杨玉蝉时总觉得自己是“二胎”,固而心虚气短,立场不足。所以曾经做过一段时间舔狗,对杨玉蝉非常尊敬,行动间都会看她的脸色。 后来发现杨玉蝉对她根本没心结才渐渐不那么舔了。 不过在舔的时间里,她对杨玉蝉的了解也非常深刻了。 杨玉蝉,是个文艺青年。 这绝非贬低,只是形容。 杨玉蝉有着金子般的心与金子般的理想,是一个对人生有着非常理想化的追求的人。 杨玉燕自认见识过人世间的丑恶了,比杨玉蝉更了解这个世界的黑暗面,所以她就一点都不理想化。 比如在关于杨虚鹤的事上,杨玉蝉不是简单的把杨虚鹤给忘了,或者简单的恨他,她把杨虚鹤的错算到自己头上了,并决心绝不要做杨虚鹤这样的人。 在杨玉蝉丢掉的一个笔记本里有一张从报纸上裁剪下的文章。她扔掉的时候,杨玉燕捡了回来,上面全都是杨玉蝉在杨虚鹤的指导下摘抄的文章和学习的内容。看时间应该是杨玉蝉上中学时开始的,一本记载了四五年父女之情的笔记本,最后一次笔记的时间就停在杨玉燕吃药片的那一天。 ——爱情是神圣的,是纯洁的,是不应该被束缚的! ——婚姻应该是基于爱情而结合,而不是家族、金钱与权力的交换! 这正是杨虚鹤先生最受学生欢迎的一篇大作。杨玉蝉在这张剪贴的下面写了满满两页的感想,从她激扬的文字中看得出来,她十分推崇这篇文章,也十分崇拜杨虚鹤。 彼时,杨先生爱上女学生的事还没有暴露,他身为知名社会人士,亲自写下这一篇颂扬爱情的道德文章在学生中间受到了相当大的追捧,杨玉蝉和当时的杨玉燕都曾在学校的教室里诵读过自家父亲的这篇大作。因为它跟杨虚鹤以前的文章截然不同,杨先生以前的文章如果是卖艺人祈钱的箩筐,这一篇就是智慧之树结下的苹果,如此脱胎换骨的大作,怎么能不叫两个女儿为父亲自豪呢? 当然,事后证明杨先生只是比以前更下流了而已,并没有变得更高尚。 父亲这个形象的崩塌让杨玉燕一口气吃下了家里所有的药片子。而杨玉蝉身为这个家里的大女儿,她没有办法也像自己的小妹妹一样不负责任的宣泄自己的情绪,只能自己慢慢消化,等彼杨玉燕变成此杨玉燕从医院回来后,对比记忆中的母亲与姐姐,发现祝颜舒对牌桌更加热情,张妈更加唠叨,杨玉蝉更加狂热。 经过父亲的事之后,她没有像妹妹一样决心从肉体上消灭自己,而是打算从头到脚都做一个真诚、纯粹的人。 杨玉蝉心目中的爱情也必须是真诚的、纯粹的、不受金钱物欲的影响的。 贫穷、家庭、父母、困难、反对都不能动摇她的爱情,只会令她更坚定。 头疼,实在是头疼。 杨玉燕不停勾着头看隔壁屋,偶尔看到张妈假装出来做事也偷偷看一眼隔壁的房间门。可见两人都是一样担心。 直到祝颜舒开门出来,还笑着说:“你好好休息吧,等过了这段时间,妈陪你出去好好散散心。” 杨玉燕赶紧把自己的门关上了,咣的一声。 祝颜舒已经听见动静了,她冷笑一声,走过来敲门,过了好一会儿,杨玉燕才假装刚刚听到,过来开门。 杨玉燕:“妈,有事吗?” 祝颜舒一指头按在她额头上:“又偷听!”一边推着她进去。 “我担心呢。”杨玉燕坐在床上,“你跟我姐没吵起来?” 祝颜舒也坐下来,舒了口气:“没吵。” 杨玉燕小心翼翼的问:“我姐也没哭?” 祝颜舒轻轻叹了一口气,说:“我就知道你这孩子不会省心,想一想还是应该跟你说一说,免得你说错话刺激了你姐,再惹出事了。” 杨玉燕双目圆瞪,小声说:“咱俩谁刺激我姐啊……我还担心你刺激她呢……” 祝颜舒冷笑:“你当你妈就这么傻啊?你姐是个顺毛驴,只能顺着摸毛,不能逆着来。不然她能惹出比你更大的祸!”说完,又叹了一声。 杨玉燕对祝颜舒刮目相看了。 杨玉燕:“妈,你真了解我姐。” “这件事上,你倒比你姐机灵。”祝颜舒难得夸一夸小女儿的脑子,在这之前她一直以为小女儿是家里最傻的一个。 她摸了下小女儿的脑袋,小声说:“你这么聪明,妈就不多说了。只有一条,你别在你姐面前说马家的坏话,一个字都不能说!你越说,就是越把你姐往人家那边推。咱们呐,都要做好人,一句别人的坏话都不说的好人。” 所以她刚才说了杨玉燕被金家强迫请过去的事之后,又替马家担了半天的心,在杨玉蝉激动的要去金公馆打听马家的事之后又担忧金家会不会继续迁怒杨玉燕,总算把杨玉蝉的注意力给扯到杨玉燕身上后,两母女一起担忧了一会儿后,她才出来。 总结起来就是虽然马家可能很惨,但咱们家也特别惨!咱们家还特别冤枉,饭不是咱们要去吃的,金家的公子小姐不是咱们去请的,跑掉的金小姐也不是咱们送回家的,为什么最后非要抓杨玉燕过去呢?唉,不能找金家说理,只能自认倒霉,咱们家太惨了,真的太惨了。 杨玉蝉倒是没恨马天保,只是觉得他做事太冲动才害了自己家,加上她们家。 当然罪魁是金公馆! 不过金公馆势力太大了,虽然担心马家的安危,但如果再去金家面前晃,会不会让他们继续迁怒杨玉燕这是个问题。 所以杨玉蝉经过祝颜舒的再三引导之后,对杨玉燕的担忧战胜了对马天保的担忧,决定不去招惹金家了,也不去金家打听马天保的事了。 杨玉燕小声问:“那以后呢?马家出了这种事,我听苏老师说,金老爷不会再请他们一家了,早晚要把人给赶出来。” 祝颜舒刚才费了许多口水,不过好歹算是劝回了大女儿,又发现小女儿变聪明了,也有心说笑:“哟,苏老师挺厉害的啊,这都知道。那是肯定的啊,不过现在不会赶,等金小姐找回来了,外面也没有什么流言传出来了,就差不多会把他们一家赶走了,怎么着也要过上一两个月。” 杨玉燕马上问:“那他们要是跑来找姐姐怎么办?” 祝颜舒皱眉道:“这我也想过,不过你姐那里最多有个十块二十块的,她也没多少钱去给人家。”说到这里她眉头一松,“就当破财免灾了。” 杨玉燕觉得祝颜舒想得太浅! “马家要是想住咱家的房子呢?” 马家被金公馆赶出来在这城里有落脚的地方吗? 肯定没有啊。马天保的父母都是从小被卖,金家又是从山西迁过来的,在这里是不可能有亲戚可以投奔的。 那马家有钱吗? 被赶出来的下人能有多少钱? 这样一来,不管是杨玉蝉先想起来还是马天保自己提出来,都不可不防啊。 祝颜舒一听就说:“家里没空房!都住着人呢。” 杨玉燕:“马天保住过的那个小房间不是空房吗?” 祝颜舒:“那就是个没窗户的小屋子,窄窄的一条道,还堆满了东西。马家三个人呢,他们总不能摞着住吧?”不过说完她自己也不安了,“明儿个我就把那间也租出去,那一间租个七八块还是可以的。” 祝颜舒的意思很明白,钱可以借,杨玉蝉自己的钱借完了她也可以再借一点,但房子不会让马家住。 “钱损失一点不算什么,你姐姐更重要。”祝颜舒说。 杨玉燕仍不能放心,小小的脑袋装满天马行空的念头:“那要是他向我姐求婚呢?” 祝颜舒立刻叫道:“他敢?!”反应过来声音马上压低,“他要是这么不要脸……!!” 那她也没办法! 祝颜舒是没想过马家落到这个地步还敢求婚,她觉得一般人不可能这么不要脸! 但杨玉燕一提出来,她又不敢说一定不会。毕竟她见过杨虚鹤的嘴脸了,对人类的底限也有了更多推测。 杨玉燕又提起一个比上一个更可怕的猜测:“那要是我姐向他求婚呢?” 这下彻底把祝颜舒给吓得说不出话来了。 祝颜舒紧张的都冒汗了:“你姐是女孩子!女孩子怎么会自己主动……”她说不下去了。 杨玉燕看着她妈。 因为现在外面太多女孩子男孩子要打破旧社会的束缚,自由追求爱情。今天还见到一个私奔的金小姐呢。 祝颜舒开始觉得自己刚才在杨玉蝉那里表现得太好欺负了,搞不好大女儿觉得她这个当妈的是支持她追求爱情的。 祝颜舒很快下定决心:“我明天就给你姐找个工作!给她找个事做,让她没功夫去管马家的事!” 第二天早饭时,杨玉蝉特意把她学习的笔记整理了一番拿给了杨玉燕,就在餐桌上推给她,好高的两摞笔记本! 苏老师吃着包子,呵呵看着笑。 杨玉燕立刻给推回去:“姐!你这是干什么!快拿走!” 吓人,太吓人了! 杨玉蝉又给她推回去了:“我昨天晚上整理出来的,都是我当年学习时候的笔记。你不是正在学吗?我以前懒,没给你,你现在拿这个当参考也行,这上头还有我从别人那里抄来的笔记呢!” 杨玉蝉绝对是好心。在得知昨天杨玉燕受惊吓以后,这是她怀抱着愧疚连夜整理出来的。 杨玉燕能不懂吗? 她懂啊。 可她也不想要这份重礼啊! 最可气的是苏纯钧吃着她家的饭还不帮她,还在旁边说:“这都是好东西!买都买不来呢!”他拿起一本翻了翻,重重点头:“我回头勾一些上面的题,你好好做。” 杨玉燕杀气腾腾的看他。 苏纯钧笑眯眯的代她把这些笔记和书都收下来了。 祝颜舒一早不在,这会儿才匆匆进门,一进门就笑着说:“大姐,你还记不记得以前住在咱们家楼里的吴先生?” 杨玉蝉抬头:“记得,是那个做会计的吴先生吗?” 祝颜舒放下包,脱下大衣,马上挨着杨玉蝉坐下来,拉着她的手说:“对对对,就是那个吴先生。他家有个小姑娘你还记不记得?” 杨玉蝉仔细回忆一番:“记得,当时好像才七八岁吧?” 祝颜舒笑道:“正是!那个小姑娘今年已经十四了,刚好,吴先生和吴太太想让她上教会女中,就是你和燕燕的学校!可是呢,对她的成绩估不准。我刚才出去刚好碰到吴太太,原来吴太太记得你当年就学习很好,特意来拜托我找给你吴小姐做家庭老师!唉,她实在太会讲!我一不小心就答应她了!” 杨玉蝉顿时放下刀叉:“可是,我还要上学啊!” 祝颜舒连忙道:“这个不算什么,吴太太刚好要出去做工,她每天下午把吴小姐送过来,晚上下班回去刚好来接她。你又马上就要毕业了,现在功课也不忙了,毕业后一时也是找不到工作的,不如就先做家庭老师学习学习。如果那吴小姐太笨了,你教不好她,那就先做上几个月,只当应付应付,也让我好回绝人家,这样好不好?” 杨玉燕瞠目结舌,不得不佩服祝颜舒的行动力。 苏纯钧安静的吃包子,两口一个。 杨玉蝉被祝颜舒来回劝了几次以后就不得不答应下来了,祝颜舒方才心满意足的去卧室换衣服再出来吃早饭。 杨玉蝉这才敢悄悄抱怨:“我哪有那个时间啊!” 杨玉燕怕被杨玉蝉拉着一起抱怨,连忙低头认真吃饭。 一看,盘子里的包子只剩下两个了! 一盘十二个包子!两笼!只剩下两个了! 她看向苏纯钧。 苏纯钧把盘子转一转,两个包子正对着她,他还轻声说:“快吃,我给你留的呢。你不是都吃两个吗?” 19|真心真意 吃完早饭,杨玉蝉急匆匆的就要走,她要赶着去学校找同学想想有没有别的办法,但麻烦的是马天保在学校从来不提他家的事,估计学校里知道他父母在金公馆做事的人不会超过一只手,唉,这让她怎么打听呢? 杨玉蝉心里装着许多烦心事,祝颜舒笑着送她出门,还不忘提醒她今天早点回来:“吴小姐今天下午就过来,你不要太晚呀。” 杨玉蝉答应着往外跑,脚步声在楼梯上演奏出一串响板。 张妈过来收盘子,看到包子已经没了,大惊失色:“你们这就吃完了!”她对祝颜舒竖起两根短粗短粗的手指,“两笼啊!” 杨玉燕连忙辩白:“我就吃了两个!都是他吃的!”示意苏纯钧。 祝颜舒:“燕燕!叫苏老师,没礼貌!” 杨玉燕身为食物链底层,惹事的不是她,挨骂的总是她,反正她背锅已经习惯了,两辈子都是。 她安静不说话,大人们的视线很快就转移了。 祝颜舒骂完女儿继续打圆场:“苏老师吃饱了没有?没有就再吃点!” 张妈气哼哼的,一双眼睛虎视眈眈的瞪着,生怕苏纯钧真的开口了。 苏纯钧的脸皮最厚,从刚才起脸色都不带变的。 他笑着说:“饱了,从家里出来三年了,头一次能吃个饱饭。” 祝颜舒便笑起来:“这有什么?以后你来,我让张妈多做点也就行了,都道远亲不如近邻,我们家里没男人,有一个你在还能壮壮胆。” 张妈见此,就拿着空盘子空碗下去,还真给苏纯钧又倒了一杯咖啡,嘀咕道:“家里也没别的了,早上的饭都吃光了。” 苏纯钧端起咖啡呷了一口,淡而无味,想必是张妈把咖啡渣子又滤了一遍给他端来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笔盒,先递给祝颜舒看:“我从今日起就要上班了,只怕要疏忽二小姐的功课了,实在是叫我心里过意不去。这是前段时间买的,想送给二小姐做个纪念,今日冒昧上门,还请您过目。” 祝颜舒接过一看盒子上是万宝龙就一挑眉,打开一看,是一只白色镶金边的女式钢笔,比正常的钢笔要短一截,也细一点。 她把盒子递给早就在一旁伸脖子的杨玉燕,笑道:“苏老师给你的,还不谢谢苏老师。” 杨玉燕眼拙认不出牌子,略过那金光闪闪的花体文字,直接拿起钢笔拔开,拿起杨玉蝉才给她的笔记本翻到背面就开始划,动作速度直接,开朗大气。 苏纯钧和祝颜舒一起含笑,都说不出话来。 笔里没墨水,但下笔触感润滑极了,杨玉燕方抬起头甜甜的说了句:“谢谢苏老师。” 苏纯钧等这句谢等得咖啡都凉了,应下,勉励道:“我给你布置一些功课,以后你每两天交一次功课,要认真学习哦。” 杨二小姐便再次杀气腾腾的望着他,碍于其母在旁,不敢出声。 苏纯钧心满意足,与祝颜舒道:“还有一件事想厚颜拜托您。” 祝颜舒笑道:“苏老师不必这么客气,直言就是。”心里道想必是要借钱,不过看在那支钢笔的份上,借他几十块也不算亏了,她的手包里有今天准备去打牌准备的十几块零钱,几块硬币零钞,都倒给他吧。 不料祝颜舒想错了,苏纯钧是想请她介绍一家裁缝店,他想买一件长衫,最好今天上班前就拿到手,他这就去裁缝店,穿上就走。当然,衣服钱希望能等到下个月再付。 像祝颜舒这样裁缝店的熟客、大客户,都可以每个月结一次账。夫人小姐太太先生做了衣服只需要签个名字就行,到了月末一起结。 祝颜舒听了就说:“这也不难,我这就挂个电话去问一问。”她起身去打电话,耳朵还竖着,杨玉燕果然就好奇的问:“你为什么要穿长衫?不是一直穿西装吗?” 对啊,为什么。祝颜舒也好奇呢。 苏纯钧就一五一十的解释起来。 这是因为他上班的地方,全是穿长衫的帐房先生,没人穿西装。而且这些拿着算盘拨珠子的老先生们最看不惯的就是穿西装的年轻人了。苏纯钧才去上班,是最底层的科员,人微言轻,这才要赶紧改换装扮,好不招人讨厌。 “都拿算盘啊?”杨玉燕发出惊叹,跟着就想起来现在应该是没有计算器与计算机的,可不就是要用算盘嘛。“那你也要打算盘吗?”她问。 苏纯钧笑道:“我要现学,人人进去都要现学的。除了账房先生,谁会去拨那个?不过我现在也就是跑跑腿,学算盘都要自己趁空,先生们都高傲的很,不大肯教我。” 杨玉燕马上道:“那你请他们吸吸烟,喝喝酒啊。” 苏纯钧被她逗笑了:“二小姐说的对,我出去就买包烟,到了就请他们吸一支,让他们对我好一点。” 祝颜舒听完八卦,也与裁缝店说好了,挂了电话过来说:“已讲好了,苏老师现在过去,拿了衣服就可以换上了,要有不合适的让他们现改也来得及,薛记的裁缝师傅是入赘进去的,技术顶呱呱的好!” 她写下地址,苏纯钧接过立刻就告辞了,同样是脚步匆匆的跑下楼。 听着那咚咚咚的声音远了,张妈才从厨房里出来,看咖啡也喝光了,撇着嘴说:“这个苏老师真是不肯吃亏!送我们二小姐一支钢笔,还要赚一件长衫去!穷的兜里没有钱还要装大方!” 祝颜舒刚才就忍着笑,此时方大笑出来,对杨玉燕说:“你这个苏老师大概是真没钱了!他昨天晚上可能就没吃饭,一直饿到现在呢!” 张妈再次道:“两笼包子呢!” 杨玉燕忍不住替苏老师说话:“那包子个头小!” 祝颜舒拿起笔盒啧啧道:“看在这只钢笔的份上,让他吃多少包子都找回来了。这是万宝龙呢。” 杨玉燕的眼珠子瞪大了,立刻把钢琴再次捧在手里看了又看。之前是有眼不识泰山,现在可要再重新瞻仰一番。 张妈不知道什么是万宝龙,但也听出来这钢笔价值不菲,既然自家没有吃亏,她便气顺了很多,收拾起桌上的东西就进厨房了。 “他哪儿来的钱呢?”杨玉燕发出灵魂之问。 祝颜舒:“烂船还有三斤钉呢。你这苏老师不是一般人家出来的,别看他天天穷得连吃饭的钱都没有,第一回见他,他来找我租房子,开口就是要能放下一张床、一个三门书柜、一个沙发、一张书桌的屋子。他当时口袋里一分钱都没有,写了租约就要下个月再付钱。就这样都要租这么大一间屋!” 杨玉燕没听懂,张妈早在厨房伸着脖子听呢,闻言马上啧道:“他一个人要租这么大一间?” 祝颜舒笑道:“对啊,他一个人呢!最后看中那一间足有十五平,够一家三口住了。他去买二手家具,竟然真的拉回来了一件沙发。普通人别说在家里摆沙发,只怕听都没听过。他穷得天天吃面条,居然还要在屋里摆沙发,可见在他眼里,沙发不是用来摆阔的,而是必需品。” 张妈点头道:“沙发坐起来就是比椅子舒服呢。”跟着便自豪道,“他才一件二手的沙发,哪有咱们家的沙发多!” 祝颜舒登时笑得更厉害了,连连摆手:“这个就不要比了。张妈,我看这苏老师是个懂得知恩图报的,他现在看着落魄了点,日后前程可不好说。以后家里做饭就带他一个吧,多做些,咱们也结个善缘,不图别的,就图他日后能照抚燕燕一二。”她是真担心这个小女儿啊。 张妈也很担心家里的二小姐,体弱多病、多灾多难、招猫斗狗、还没本事,点头道:“行,那我以后就多做些吃的。” 祝颜舒用完早饭,补过妆就要赶着去打牌了。 杨玉燕把贵重的万宝龙收起来,又拿起她的旧钢笔来。 祝颜舒看到就说:“快不要用你的旧钢笔了,用你的新钢笔!新东西不用就放旧了,更可惜。这只旧的等下午吴小姐来了送给她吧。” 杨玉燕就听话,把这只万宝龙吸足了钢笔水,认认真真的抄写单词与句子。不知是不是这只钢笔真的就这么好用,还是它有什么魔力,她竟然爱上了用它写字。 张妈上午就在家里陪她,一会儿出来一趟看到她还在伏案写字,没有躲回屋里看闲书,没有找她要点心吃,没有东摸西摸的闲晃。 叫张妈感动的不得了,给她送了好几次点心。 等到中午祝颜舒回来吃饭,张妈便表扬她:“一上午一直认真学习呢!” 祝颜舒笑道:“既然都学了一上午了,下午就不要学了,看一看书,听一听收音机,做点别的事。” 杨玉燕也不觉得今天学习难熬,抄写费力,她说:“这只新钢笔实在是好用,比我以前的笔都好用,我用它写字手腕一点都不累。” 祝颜舒:“好东西用着自然心情舒畅,事半功倍。你用着这支笔,以后要多念着你苏老师待你的情谊。这些日子我也看出来了,你苏老师待你是用了真心的,以后你待人家也要更真心一点,别没大没小的了。” 苏老师对她当然是有真心的。 杨玉燕自从苏纯钧挡在孙炤面前时就知道了,苏老师是真的关心着她,爱护着她的。 杨玉燕点点头:“我知道,我以后一定对他更好。” 祝颜舒:“那他给你布置下的功课,你也要更认真才行。” 杨玉燕皱着脸,不过下午还是抽出半小时背诵,又将以前的功课挑不熟的又复习了一遍,自己都快不认识自己了。 祝颜舒下午照例去打牌,张妈匆匆去买菜、求符,然后回来就烧给杨玉燕喝。 杨玉燕远远看着就捂住嘴:“张妈,这是什么?” 张妈端着杯子说:“这是我找黄大仙求的,灵验着呢!这一个符值两毛钱呢!还有教堂给我的圣水,那个倒是不要钱。”她指着另一杯说,“你先把这符水喝了,再喝圣水。” 总结,先喝要钱的,再喝免费的。 杨玉燕被按住灌了两杯不知底细的神水,奄奄的躺在沙发上,看到张妈翻出早就不用的旧饼干盒,擦干净后往里倒了一纸袋点心,她刚好想换换嘴里的味道,伸手拿了一根裹着厚白霜的油炸点心:“这是什么?”咬一口,酥酥的,洒满了芝麻。 张妈:“我在菜市场买的便宜点心,一会儿用来待客的。咱们自己吃的都要收起来的。” 张妈说着就把杨玉燕平时吃的饼干给收到柜子里去了。 张妈:“你吃的这个可是蛋糕店里买的呢!好几块钱呢!” 还有苏老师昨天送来的巧克力花生糖也放起来了,杨玉燕赶紧拿了一块,嚼在嘴里比刚才的点心要好吃得多,甜香甜香的。 20|热情老师 祝颜舒下午四点就回来了,张妈见她进门还惊讶:“太太,今天这么早就不打了?” 祝颜舒换了家常衣服出来,说:“一会儿吴太太来,我要见见她才行。” 张妈端了茶出来:“这吴太太就是以前租过咱们家房子的那家姓吴的?” 祝颜舒端起茶杯:“正是。他们当年搬走听说是因为吴先生找到了更好的工作,其实是欠了钱,付不起房租了,这才搬走换便宜地方住。我是早就不与他们联系了,这还是一楼的何太太,她倒是一直与吴太太有联系,我是托了她才给大姐找到这份工作的。” 张妈拢着手站在旁边:“这样就行,先占住她的精神,免得她总想着外头的事!” 祝颜舒点点头,道:“我也不指望她赚钱,只当是让她学一些经验。她一直住在家里,从没在外面工作过,不知道讨生活的难处。这一回先让她做些简单的工作,让她知道哪怕是简单的工作也不好做。” 张妈笑道:“做家庭老师哪有那么容易的?咱们家的二小姐这么懂事,也气走了三四个老师呢。” 祝颜舒笑着说:“这个不能怪老师,遇上疼孩子的家长,老师也没办法。燕燕脾气是怪了一点,当时的情况也不同,我怕她受委屈,老师找我抱怨我就担心他们对燕燕不好,只好找理由辞了。” 她本来也没指望请来的家庭老师把杨玉燕教成大文豪,大学者,只是想让她有个人陪着说说话,那些老师抱怨燕燕不认真学习,背书背不好,她不能当面直说,又怕老师们教训孩子,反把她的胆子吓得更小了,只好辞人。 换来换去,到最后竟然是苏老师这个最没抱希望的人与燕燕相处的最融洽,他既能管得住燕燕让她学习,平时又能陪她说话,她也是亲眼看到燕燕跟他学习以后越来越活泼机灵,虽然话多了一点,还有点没眼色不懂事,但人比以前好多了。就为这个都值得她给苏老师包个大红包,更别提他还救了燕燕这一回。 祝颜舒记下了苏纯钧这一份救命之恩,心里就把他当成半个自家人看了。 她问张妈:“晚饭准备了多少东西?若是不够,就现在再去买一点,晚上请苏老师到家里来吃饭。” 张妈道:“我买了两笼烧麦,还有一些卤菜,应该是够了。” 祝颜舒:“再蒸一锅饭吧。” 张妈愁道:“家里晚上没人吃饭,吃不完怎么办?家里也没有冰柜啊。” 祝颜舒:“吃不完就明天早上让苏老师吃!” 一听叫苏老师吃剩饭,张妈就高兴,道:“这样也好!哎哟,那我早上就不用再给他买包子了!两笼啊!” 杨玉燕在屋里睡了个午觉起来,吴太太和吴小姐就来了。她听到外面有声音,就在屋里换好衣服,重新梳了头才整整齐齐的出来。 吴太太穿着暗淡的旧衣服,补丁都在不起眼的地方,花白头发,满面皱纹,背微微躯着,她应该比祝颜舒的年纪更小一些,现在看着反比她更大。 她一双手紧张的抓着布包,牵着瘦小的吴小姐,双手红肿,关节粗大,还微微有些发抖。 吴小姐的衣服比吴太太好一些,干干净净的,没有补丁,但看得出来是旧衣,可能还是二手衣服,因为不太合身,有些太大了。 她拘束的站在吴太太身后。 祝颜舒热情的请他们坐下,叫杨玉燕过来问好,张妈送上茶水。 吴太太紧张道:“一直没来向您问好,以前受您照顾那么多,实在是不好意思。” 祝颜舒的目光上上下下的打量她,暗暗叹气。以前的吴太太可比现在看起来要好多了,唉,她这几年是吃不少苦啊。 “别客气,咱们也算是老相识了。这是你的大女儿吧?真可爱,十几了?” 吴太太推吴小姐站起来,让她给祝颜舒鞠躬。 “十四了,我先生想让她上女中,一直在催她学习。可是我们现在住的那个地方没有人读书,她用的都是以前的旧课本,现在也不知道……有多少本事,这才想找个老师给看一看。”吴太太虽然满面愁容,但说起女儿的事来还是很积极的。 祝颜舒道:“我的大姐你是见过的,她现在是南京大学的学生。请她做家教的人有很多,我是听何太太提起,才想着帮你一把。一次课是一块钱,不过今天是第一次,先不收钱,我女儿要考一考你女儿的本事,如果太差,她是不肯教的。” 吴太太连忙说:“一块钱很好!我们愿意付!我家小萍学习很认真,她的课本她全都会背了!” 祝颜舒道:“那你就把孩子放下吧,等你晚上下工再来接她,你放心,我家一直都有人,不会把你的孩子弄丢的。” 吴太太连连称谢,又交待女儿乖乖听话,不要惹事,然后才走了。 吴太太走了以后,吴小萍就更安静了。 祝颜舒坐在沙发上翻画报,等杨玉蝉回来。杨玉燕就把吴小萍领到餐厅,她在这里学习,让吴小萍也拿出课本来看。 吴小萍的课本已经没有书皮了,包上了一层布的书皮。她把课本拿出来以后就认认真真的读起来。 杨玉燕这才发现她读的是论语,再看其他的课本,也有英语和数学,薄薄的一本。 她看吴小萍太拘束,就把点心拿来给她吃。 虽然是便宜点心,吴小萍也吃得很开心。 吃过点心后,吴小萍也敢对她说话了,她羡慕的看着杨玉燕的课本,问:“我能不能看一看你的书。” 杨玉燕对自己的课本可从来没有这么珍惜,道:“可以啊,我拿擦手巾给你。” 吴小萍认认真真的擦干净手上的点心渣,拿起她摆在桌上的英语课本,翻开以后认真又艰难的去辨认上面的单词。 杨玉燕十分的尴尬,更兼有一些愧疚。她虽然知道许多人都读不起书,她能读书是很幸福的事,但一直以来,她都以学习为苦,更因为惧怕学习而不愿意去上学,还装病吓人。 对比吴小萍,她不能不脸红愧疚。 祝颜舒无条件的疼爱和苏纯钧往日的循循善诱都浮现出来。 她有最好的条件,可她却没有珍惜。 吴小萍不敢看太久,读了几句就把书放下了,她看到杨玉燕身边有许多课本,笔记写得又多又好,就以为她是一个认真学习的高材生,小声说:“你的学习一定很好,我可以请教你一些问题吗?” 杨玉燕心道如果你问英语和数学还行,论语就算了吧,苏老师也没有带她补过论语啊。 她不敢露丑,便推说自己要写功课,埋头更加认真起来,一时物我两忘,直到大门一响,杨玉蝉回来了! 杨玉蝉险些忘了今天有学生要来,赶回家时已经五点半了。她看到餐厅里的两个人影,一个是杨玉燕,一个是不认识的小姑娘,慌忙道:“我回来晚了!我这就去换衣服!” 祝颜舒一把拉住她,把她推到餐厅:“别换了,赶紧去见一见你的学生,多亏你妹妹陪着人家,小姑娘都等了你一个小时了!” 杨玉蝉一进去,杨玉燕就知道自己解脱了,立刻站起来收拾书本离开。 吴小萍也站了起来,紧紧张张的。 杨玉燕就介绍两边,见吴小萍还很紧张又坐下来陪她。 杨玉蝉也是第一次当老师,不比吴小萍轻松。她清了清喉咙,请吴小萍坐下,还要借杨玉燕的课本。 吴小萍连忙说:“老师,我……还没有学到那里……二小姐的课本,我都看不懂。” 杨玉蝉一愣,茫然道:“你不是要考教会女中吗?”待看到吴小萍的脸变红了,再加上杨玉燕给她使的眼色,她才发现吴小萍带着课本,拿过来一看,顿时就愣了。 杨玉燕趁机勾头看了一眼,也愣了。 吴小萍带来的三本课本分别是论语、英语和数学。除了论语是全文以外,英语是国际音标,数学则是算盘! 她没看错!数学书中画的示意图是算盘! 杨玉蝉把三本课本翻了一遍,头顿时就大了。 祝颜舒说吴小萍今年十四,要上教会女中,她就以为吴小萍的水平是够的。但现在看她的课本看,她根本就是才开蒙没多久,教会女中是绝对考不上的! 这让她怎么教?难道要她从头教起吗? 杨玉蝉彻底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转头对杨玉燕说:“燕燕,你先陪小萍坐一会儿,我去换个衣服。” 说完就走。 杨玉燕正在看热闹,不妨被推锅,不等她反应过来杨玉蝉已经不见影了,吴小萍看起来更加紧张,杨玉燕赶紧把点心推到吴小萍面前:“来,再吃一块呀!别客气!” 杨玉蝉跑到客厅,小声与祝颜舒说:“妈,这个学生我没办法教!她学得太浅了!” 祝颜舒慢悠悠的翻着画报:“学生程度太高,你教不了还说得过去,没听说过学生程度太低老师没办法教的。她学得浅,你就慢慢教嘛。” 杨玉蝉急得说:“可她现在的程度是绝对考不上教会女中的!绝不可能!你知道她的课本是什么时候的课本吗?那是燕燕开蒙时用的课本!燕燕八岁时用的课本,她现在还在学!这样她怎么可能在一年后考上教会女中呢?” 祝颜舒怔住,跟着放下画报,长叹一声:“唉,吴太太真是太艰难了。” 她便给杨玉蝉说起吴家往事来。 吴先生是个会计,赚得钱虽然不多,但也能养得活一家大小。那时吴太太也不必出去工作,就在家里侍候老人,照顾孩子,做做家务活。当时他们就租着祝家的房子,每个月的房租从来不拖欠。 然后吴先生在工作的地方被坏朋友带着打牌,输了许多钱,不得已借了高利贷。吴家是不可能还得起这笔钱的,吴先生怕高利贷的人找到他,就辞了工作,带家人搬走了。 吴小萍在之前还能和杨玉燕一样上学开蒙读书,此事之后,她就再也没能回到学堂里去了。那翻烂的课本就是她唯一的心灵寄托。 之后的事,祝颜舒就没再打听了。她是这次想给杨玉蝉找学生才又听说了吴家后来的事。 “吴先生是有一技之长的,所以带着家人逃走以后也能找到工作养家活口。他的爸妈也刚好去世了,家里的负担就没那么重了。吴太太去洗衣店工作,每天起早贪黑,听说又生两个孩子。”祝颜舒说,“现在吴太太还肯给大女儿请家庭老师,再过两年估计就没有这个闲钱了。”小的还没长大,只能先投资大女儿,等小的长起来,吴小萍如果仍不成才,就只能去工作了,并且永远也不可能再得到一样的机会和条件了。 杨玉蝉的那颗正义之心被触动了。 祝颜舒看她动容就知道此事已成。 现在吴小萍的一生幸福就系在杨玉蝉的身上了,她不可能丢下这个学生不管的。 “你教她一分,就是救她一分。她不管在你这里学了多少,日后都会记得你对她的恩情的。”祝颜舒语重心长,“是不是能考上教会女中不重要,重要的是吴小萍想用自己的双手改变自己的命运,我们不能放弃她!” 对,她不能放弃她! 杨玉蝉转身雄纠纠气昂昂的回餐厅去了。 她一进去就发话:“燕燕,把你以前的课本找出来拿过来,让小萍先用你的课本。” 杨玉燕茫然起身:“哦,好。”她慢慢往外走,震惊于杨玉蝉的态度大变。 杨玉蝉已经对自己的学生吴小萍倾注了全部精神:“小萍,你的程度很差,但未必没有希望!我会用尽全力教你,你一定要认真学习,这样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才能与命运抗争!” 吴小萍激动的立刻发誓:“老师,我一定会认真学的!我学不会你就打我吧!” 杨玉燕被这对打鸡血的师生吓得一哆嗦,加快脚步躲开了。 21|今日与明日,明日何其多 餐厅里一个热血沸腾的教,一个积极主动的学,学习气氛浓厚,家里其他人就不能去餐厅了。 张妈出来看了两次,着急道:“这还吃不吃饭了?占着餐厅让我怎么摆桌子啊。” 杨玉燕被挤回了自己的卧室学习,到了六点半,肚鸣如鼓,出来寻食,才发现餐厅被占的问题。 祝颜舒也肚子饿呢,画报都翻过三遍了。 张妈更发愁另一件事。 “这是又添了一个人吃饭?”她皱眉道。 杨玉燕:“她人小,吃不多呢。”肯定比苏老师吃得少得多。 张妈嫌她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她今天吃了,以后是不是每回都要留她吃饭?一节课才给一块钱,还要花五毛管她一顿饭!” 亏,太亏了,亏大了。 祝颜舒劝张妈:“人都来了,也不多她一双筷子,给她盛一碗粥吧。” 哄走张妈,祝颜舒使唤杨玉燕:“去,跟你姐说吃饭了,让她把餐厅让出来。” 这种事最适合没脸没皮的杨玉燕去做了,她不会尴尬啊。 杨玉燕果真就这么进去了,进去就说:“姐,该吃晚饭了。小萍一起吃吧。” 杨玉蝉嫌她打扰上课了,横眉冷对:“我们正上课呢,你不要随便进来!” 杨玉燕自己肚子正饿着,看眼色的功力本就没多少,此时更无限趋近于零,瞪回去:“你不吃我也要吃啊,妈也要吃啊,小萍也要吃啊,皇帝还不差饿兵呢!” 吴小萍赶紧站起来说:“我我我先回家好了,我不吃饭!” 杨玉蝉赞赏的看了一眼吴小萍,转头再瞪杨玉燕:“你看看人家是怎么学习的!” 杨玉燕还要继续顶,祝颜舒出来了,笑着说:“小萍啊,你不要走,你妈妈晚上下班会来接你的。只是一餐便饭,不要介意啊,随便吃吃而已。”然后她就拉着吴小萍去洗手了。 剩下杨氏两姐妹站在餐厅互不相让。 张妈端着碗和筷子快步进来,抱怨道:“那么大的姑娘了,看到我做事不帮忙也不知道让一让!哼!” 杨玉燕和杨玉蝉只得让开,收拾桌子,去洗手,再回来晚饭已经摆好了,吴小萍被祝颜舒按在椅子上。 祝颜舒对两姐妹说:“你们也快坐下吧。” 于是人人入座,开吃。 吴小萍吃得十分小心,只敢吃自己面前盘子的这一边。 祝颜舒给杨玉蝉使眼色,杨玉蝉才发现,赶紧用公筷给吴小萍挟了一碟子菜。 杨玉燕想起苏纯钧,他可从来不会客气。 张妈在厨房吃,吴小萍这顿饭吃得尚算安泰。一时饭毕,杨玉燕回屋继续用新钢笔写字,杨玉蝉继续占着餐厅给吴小萍上课。祝颜舒与张妈在客厅聊天。 祝颜舒小声说:“有吴小萍占着大姐的心神,她就没功夫想马天保了!你看她今天回来就没有在屋里藏着,也没提马天保一句。” 张妈摇头:“我看未必能这么容易,大姐平时话不多,心里可硬了,她拿定的主意,不好改!” 祝颜舒叹道:“只能先这么办了,说的多了,她心里逆反就更不好了。” 张妈小声说:“太太,家里的钱可要藏紧了。不能让大姐找到值钱的东西!” 祝颜舒点点头:“我晓得!我屋里的珠宝首饰都锁起来了,钱也锁着呢!” 张妈:“她没钱就跑不掉!马家那个样子,没钱寸步难行!他们要是真来了,十有八九是图大姐的钱!” 祝颜舒又是长叹一声。 养姑娘有什么好?怕她被人骗,她还就是会被人骗。 八点半,吴太太来接女儿了。 祝颜舒叫齐两个女儿一起送客,郑重得很。 杨玉蝉也十分有老师的样子了,与吴太太保证一定会好好教吴小萍。 杨玉燕也送了她的旧钢笔,勉励吴小萍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吴太太激动的立刻就拿出了五块钱,先预付了这一周的补习费。 宾主尽欢之后,祝颜舒亲自送吴太太和吴小萍出去,还偶遇了一楼的何太太,不知何太太是不是一直等着这场“偶遇”,几人又在楼下说了半晌的话,吴太太和吴小萍才终于脱身而去。 祝颜舒一上楼坐下就说,“那吴先生真不是个东西!他自己赌钱惹事,却天天打吴太太撒气!” 杨玉蝉更加震憾,她见过的最坏的男人就是杨虚鹤,以为已是人间恶人的顶锋,不想一山还有一山高。因为是认识的人,更加让她受惊吓,怎么突然之间周围多出这么多坏人了?她以前为什么都没有发现? 张妈骂道:“穷男人没本事最爱打老婆,别处他也没地方使威风呢!” 杨玉燕更是语出惊人:“有钱没钱都不妨碍男人打老婆,男人天生就比女人力气大,更加暴力。” 杨玉蝉不想自己的小妹妹都有这份见识,一时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闭目塞耳良久,已经连妹妹都比不上了。 祝颜舒正想教一教杨玉蝉人心险恶的道理,借着吴先生与吴太太的事大说特说一番。 吴家没出事时,吴先生看着也是个好人,出事以后才露出真面目,令人瞠目。 杨玉蝉喃喃道:“是啊,没有事的时候,人人都是好人。有事以后才能看出谁是真心,谁是假意。” 她今天在学校想找人救马天保,谁知同学之中肯伸手的竟然寥寥。大家平时都慷慨激昂,指点江山,痛说丑恶,不想身边亲近的同学出了意外,居然人人都避之不及。 只有两人愿意与她一起去找老师求助,可老师说马天保没有登记家庭地址,就是想家访也没有理由,更何况是闯进金公馆。 老师叹道:“我们到了金公馆,怎么向他们要马天保呢?只要金公馆说那里没有一个马天保,我们连一点证据都没有。” 杨玉蝉本想借学校之名询问金公馆,好叫他们投鼠忌器,结果老师和学校都不肯相助。 同学们也都纷纷缩头缩颈,没一个人肯问一问马天保的安危,她问得急了,反倒开始怀疑她与马天保是不是有什么苟且,马天保失踪是在躲她。 她既不能说出金小姐的事,也不能说出杨玉燕被绑到金公馆的事,整整一天,她在学校里找不到一点办法去帮一帮马天保。 难道只能将希望寄托于金公馆的良心,相信他们不会杀人,相信他们就算虐打了马天保父子却不会真的让他们去死吗? 这太荒唐了!太可笑了! 最可笑的是她在这之前以为自己与同学们一起努力,则改天换日也未尝不可。现在却发现她还是一个弱者,往日多少雄心壮志,全是空谈。 杨玉蝉垂头丧气回屋自闭去了,祝颜舒不放心进去偷看,出来对张妈说:“没事,正在写文章呢,这一点倒是方便许多。让她在纸上发泄去吧,写多少也只是费些纸墨罢了。” 到晚上关门时仍无他事,只有杨玉燕心心念念的苏老师今晚到现在还没有回家来,张妈更发愁蒸好的米放久了会坏。 不过第二天一大早,苏老师就准时上门吃早饭了,理由是他来替昨天祝女士替他打的那通电话道谢,让他得已换上新衣去上班。 毕竟虽然祝女士说他可以来吃早饭,但面皮薄的人还是不太好意思就这么直接登门用饭的,非要有一个理由敲门才行。 今日是今日,明日是明日。 苏纯钧已经想好了明日的理由,一坐下就笑盈盈的关心杨玉燕:“你的功课写的如何了?有没有不会的题目?” 杨玉燕起床后还没擦脸,只草草扎了头发出来吃早饭,虽然要见客,但既然是苏老师那就无所谓了,她黑着脸小声的说:“一大早就让人不痛快。” 杨玉蝉先是闷在房间里读书,出来后也不肯吃早饭就要去学校。祝颜舒见状只是叹气,也没有多给她钱让她在外面买早饭吃,就这样送她出了门。 张妈拿了个盘子,盛了结结实实一盘炒米饭,放在苏纯钧面前,笑道:“昨晚上想着您要来,特意蒸了一锅米饭,不想您昨晚上没到,今早就只能这么炒一炒了,您不介意吧?” 炒米只放了葱花虾皮酱油,热腾腾香气扑鼻。 苏纯钧喜道:“如何会介意!” 张妈笑道:“您不介意就行,我炒了一锅呢,不够再添。” 杨玉燕闻到香气,发言:“我也想吃!” 张妈瞬间便不高兴了,“你不是只吃包子喝粥吗?我一大早起来就煮上的粥,特意去买的小包子,我在那里盯着他现包的呢!这炒米有什么好吃的!” 杨玉燕嘴甜道:“都是张妈手艺太好,随便炒炒都这么香!” 张妈重重哼了一声:“就你最爱作怪!” 扭身回厨房,重新开火,打了个蛋下锅,炒成碎蛋花,倒进去半碗米炒一炒,再盛出来端过来,杨玉燕面前就多了一盘加了炒蛋的炒米饭。 与另一边只加了葱花虾皮的炒米饭相比,这一边就是加上了金光啊。 杨玉燕吃着自己的,斜眼看着苏纯钧笑。 苏纯钧便去挟她的包子。 杨玉燕陡然变色,立刻把盘子往自己这边拉,被张妈和祝颜舒看见,一个瞪,一个叫:“燕燕!没规矩!” 苏纯钧筷子一转,去挟旁边的小菜,仿佛对包子从无邪念。 挨了骂的杨玉燕努力想保护所有的食物,无奈心有力而身不足,最后也没吃完自己的炒米,包子倒是全吃了,粥却剩了一半。 没办法,她真的尽力了。 张妈又抱怨起来:“剩下的可怎么办?放又不能放,扔了多可惜!” 祝颜舒:“她胃口小,今早已经吃多了。算了,还是倒了吧。” 杨玉燕望着碗,既吃不下,又不想浪费,十分为难。 苏纯钧已经吃光第二盘炒米了,道:“这粥给我吃了吧,我正好口渴了。” 祝颜舒要说不行,张妈却不觉得这有什么,反庆幸东西没浪费,只是不肯让他用杨玉燕的碗,立刻端起来说:“我给苏老师换个碗。” 杨玉燕觉得很不好意思,小声问他:“不好吧?你不嫌弃吗?” 苏纯钧把目光定在她面前的鸡蛋炒饭上,“往日我与二小姐坐对面吃点心,不知吃下去多少二小姐的口水了,二小姐不必放在心上。” 杨玉燕顺着他的目光看自己的蛋炒饭,试探着推给他。 苏纯钧立刻全拨进自己的盘子里,在张妈回来前几口吃得干干净净。 待张妈将粥重新热好端出来,他赶紧上前接过,边吹边喝,一边赞道:“张妈真是善心人,对我真好!” 张妈也觉得苏纯钧这样不浪费食物的人好,此时此刻看他比往日要顺眼一些。 苏纯钧喝完粥,一抹嘴,就要出门,杨玉燕便起身去送。张妈收拾桌子,看到杨玉燕的炒米竟然吃完了,嘀咕道:“哎哟,一会儿要找一丸山楂丸出来让燕燕吃了。” 祝颜舒也省得费口水解释,笑道:“应该,应该,就是今天不吃也备上,以后桌上多个人,一起比着吃饭,总有人会吃多呢。” 22|旧事复来 接下来的日子里,一直风平浪静。 张妈说街上没有金小姐的流言,也没有人说金公馆的闲话。 祝颜舒从街上买来许多八卦小报,只有一家小报似真似假的报导“某一户千金,为爱私逃,亲人落泪”,但没写明是哪一家,后面也没有再见跟踪报道。 杨玉蝉把越来越多的精力花在吴小萍身上,对学校倒不像往日那般热情,人也瘦了一些。 杨玉燕因为这次的事,被剥夺了可以自己出门散步的权力。张妈现在只有下午才会出门买菜,上午都在家里陪她。 与张妈相对多日,令杨玉燕更加渴望外面的世界与自由的空气,幸而还有一个苏老师会与她讲外面的故事。 苏纯钧现在每天都回来的很晚,好几次十一二点才到家,晚饭也常常不吃。杨玉燕听说后,将家里的点心偷偷藏起来,放在他家门口。 苏纯钧发现后,第二天来吃早饭时就悄悄告诉她:“我的门通常是不锁的,你一推就能进去,下回把点心放屋里就行。” 杨玉燕瞠目,都不好意思说没想一直给他送,只好含糊道:“这楼里住着七八户人家,你怎么能不锁门呢!” 苏纯钧笑道:“现在那屋里什么都没有,我把钢笔当了以后只剩下一屋子家具了,小偷总不能把我的柜子扛走吧?” 杨玉燕恍然大悟,拍掌道:“原来我的那只钢笔是这么来的?你怎么当了你的钢笔呢?什么钢笔这么值钱?”想起那只万宝龙的钢笔,仿佛这点心也只能继续送了。 唉。 苏纯钧就知道她的关注点永远与众不同。 他道:“我从家里出来就只带两件东西。一件给了你的串子,一件是我十八岁时得的生日礼物,一只镶钻钢笔,也是万宝龙的。” 他从家里出来后,再怎么贫困都没有打这两件东西的主意。其中珠串是母亲的遗物,钢笔却是真正的心爱之物。两年过去了,他对家庭的怀念已经渐渐归于平静,当时出走时的激愤也被生活中的饥饿与贫穷磨平。他将珠串赠给杨玉燕是想让这美丽珍贵之物能继续在他可以看到的地方绽放光华,如果一直藏在身边,反倒像是辜负了它的美丽,假如丢了,那更叫人难过。 杨玉燕是一个清纯美好的女孩子,他对她有着亦师亦兄的责任感,也有男子对年轻美丽的女子的向往。可他身无长物,居无定所,人生无着,如何能去沾染这样美丽鲜活的生灵呢?他不能对她负责,就不能去采摘这只花朵。 他宁愿站在她身旁,一生用心守候,方才不负他对她的这一点心动与绮思。 至于那只镶钻的万宝龙,到最后在他眼中就变成了金钱的数字。他当了钱以后,先去买了一只漂亮的钢笔送给杨玉燕做十八岁的生辰之礼。虽然早了点,但若是等到明年三月份,恐怕他手里的钱就不够了。 剩下的钱打点了几份礼物,得到了现在的这个工作。 于是他再度变成一个穷光蛋,在下个月的薪水到手之前,他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了。在学校还可以占同学的便宜吃他们的午饭,现在就只能饿肚子了,幸好还有祝女士与杨玉燕这两个天底下心肠最好的女子愿意周济他,不然他就要饿死了。 这一家人全都是善良的好心人,哪怕是帮佣张妈也是每天做饭给他吃。 他离开那个家,却发现这世界上还是有珍贵可爱的人的,真是意外至极,惊喜至极。 说起那只珠串,杨玉燕一直想还给他,可苏纯钧一直不收,非说没还她钱不能要。 “我都收下你的钢笔了,听说这一只几百块呢!那十块钱你就不用还了。”杨二小姐大方的说。 苏纯钧道:“行吧,虽然我都准备好了下个月一发薪水就还,既然你这么说了,那我就……” 杨玉燕瞪他:“我都说不用你还了!你小瞧我是不是!” 为了证明他没有小瞧杨二小姐,苏纯钧把二小姐新得的几块零花钱都借走了。 太好了,他中午有钱吃饭了! 苏纯钧欢蹦活跳的走了。 杨二小姐上午在写功课时越写越气。 她觉得自己上当受骗了! 不过看在苏老师告诉了她许多工作上的辛苦事之后,她又觉得他都这么可怜了,应该原谅他。 苏纯钧是财政科的小科员,而财政科管着政府大大小小上上下下所有人的吃喝拉撒、打车住店、喝酒吃肉、住医院陪舞小姐……等等。 每月关账之前,需要将各处的账条子都拿过来算总账。负责去各处收条子,就是苏纯钧的工作。 这还是看在他是名牌大学毕业,是个文化人,才委以重任呢。 于是苏纯钧就每天围追堵截,在各个办公室,各个科室,各个公寓、酒店、舞厅、小公馆等处候着各位大人,把他们手里的条子要出来。 不然这个月的条子不兑,到下个月就兑不成了。 可大人们是不会觉得上个月的条子到这个月就不能兑了,他们觉得只要是他们拿过来的条子,任何时间都是可以兑出钱来的。 财政科不给他们兑,那就是财政科的人故意给他们脸色看,故意卡他们的条子。 这个工作谁做都要挨骂的。 苏纯钧就是送过去挨骂的,他还要上上下下的赔笑脸,千辛万苦的从这些人手中把条子要过来。 与这些人相比,杨二小姐便变得格外可爱可亲,就是她那怪里怪气的小脾气都更讨人喜欢了。 苏纯钧每日来与杨二小姐说一说话,得她两句排喧,受她一个白眼,一整天都能保持好心情,纵使唾面亦能自干。 天气渐渐更冷了,卖煤的卖炭的日日沿街叫卖。 祝颜舒收齐了这个月的房租,再点出一百块钱,五十块封给警察局,五十块封给救火队。 她写好两封红包,亲自递到两局手中。 救火队的局长大腹便便,与祝颜舒打过多年交道,一向和气,接过红包就道:“最近烧煤的烧炭的多了,出事的地方也多了。不过祝家是不必担心的,有祝女士在,一定到处都妥妥当当,百事安全。” 祝颜舒笑着说:“都是您照顾我们呢。” 回家以后就写了一封告知书张贴在楼里,又挨家挨户提醒,小心火炉,不要出意外,烧着了人可救不回来。 忙完这一趟,她足有两三天没去打牌,累得不行。 张妈炖了燕窝给她吃,补一补身体。 祝颜舒吃着甜甜的燕窝汤,说:“越到过年事情越多,还要写春联呢。” 她这个房东过年时要讨吉利,要给每一家都写一副春联,再好好的送到门上去,盼望着来年还是顺顺利利的,大家都和和气气的,日子才能过得安泰。 张妈道:“让大姐和二姐帮你写。” 祝颜舒道:“这个我要自己来的。一年没有写字了,明日开始要练一练。” 到了十一月一号,祝颜舒取了一块金子,先去银柜打两条链子,两件耳环,准备送给两个女儿过年时戴。再到银行取两千块钱,到商场把看好的那只表买回来。 不过一回家就全锁起来了,连张妈都没说。 金家的事仿佛已经过去了,再也没有痕迹,杨玉蝉也似乎已经把马天保忘到了脑后。但祝颜舒可不敢放松,她觉得事情肯定没有结束。 果然,到了十一月五号,家里的电话突然响了。 张妈不敢接电话,杨玉燕便去接起来,一接通,竟然是金公馆打过来的。 另一边是金太太,说要接杨玉燕去家里玩。 杨玉燕以为那时说的认干女儿只是托词,接到这电话又想起前事,仿佛遇上恶鬼索命,根本不想去。 祝颜舒回来后把电话拨回去细问,金太太的太极打得极好,没有透出半分口风,不过倒是再次提起金小姐。 金太太请杨玉燕过去玩,说就是让她与金小姐做伴的。 金小姐找着了! 祝颜舒确定了这一件事后,就不反对杨玉燕去金公馆了。 祝颜舒道:“金公馆不以势压人,我们也不能当他的势就不存在。他们愿意客气,我们才能安然,他们若不客气,我们也只能承受。”这是事实,不能躲避不认。 事实就是金公馆的邀请,他们家最好还是顺从,不要去试探金公馆的底限。 当时苏纯钧愿意带着杨玉燕走一趟而不是大闹特闹,指望把事闹大令金家收手,就是因为跟金公馆硬来,是以卵击石。对方是石,他们是鸡蛋。 祝颜舒:“我陪你一起去。上回见到金太太,万幸她还是个讲道理的人,我想这一回,她应该也不会强人所难。” 杨玉燕只是奇怪:“金太太找我干什么呢?就是金小姐,难道她就有事情找我?” 祝颜舒也奇怪,她端详自己的女儿,哪怕是以母亲的目光也不能说她具有人见人爱的美好品德与出众脱俗的美丽容貌。 祝颜舒:“横竖他们也不能骗你什么,何妨大胆放心的去?戏文里说的公子强抢民女,那民女也要先生一副花容月貌才行。你是不用担心的。” 张妈道:“我们二小姐还是生得挺可爱的!” 杨玉燕被说得哑口无言,再拒绝倒像是她过于自大了。 便决定应邀而去。 但二人去金公馆的事却一定要瞒着杨玉蝉。 她们装作若无其事,等杨玉蝉去学校以后,便告别张妈,坐上黄包车,前往金公馆。 不过原定是两个人,只有祝颜舒与杨玉燕。结果杨玉燕没忍住与苏纯钧说了,言语怯怯,苏纯钧吃过早饭就也跟着来了。 祝颜舒当然更愿意苏老师一起去,高兴不已。她用围巾将杨玉燕的头脸都围上,以防初冬的寒风吹坏了她的脸蛋,搂着她坐在黄包车上,叹道:“有苏老师这个邻居真是幸事。” 苏纯钧的车就跟在后面,杨玉燕扭头去看他,两人一对上眼神,她就做了个鬼脸。 苏纯钧哧的就笑了。 23|奇妙的友谊 再次走进金公馆,待遇完全不同了。 孙炤一早等在门口,黄包车一到,他连忙快步过来,亲手扶着祝颜舒与杨玉燕下车,客气得都有些过头了。 “祝女士,杨二小姐,多谢你们过来,快请进!太太一直在等着你们。” 连后面的苏纯钧都被他称呼了一声“苏公子”,目光绕着苏纯钧打量片刻,没问为何上一回是一身名牌手工西装,今日就是一件长衫。 苏纯钧欣然应诺,自在从容:“不敢当,一起进去吧。” 进了屋子,杨玉燕去掉围巾,露出特意穿戴的好衣服,脖子上挂着金链子,耳朵上挂着金坠子。 苏纯钧就觉得如果她再戴上他送的珠串一定更合适好看。 祝颜舒也是穿戴得格外郑重,手表手镯珍珠项链,全都戴上了! 孙炤引着他们三人进去,金太太已经站在小厅里等着了,一见他们就笑着迎上来,“祝女士,燕燕,苏先生。快坐,杜妈,上茶。” 金公馆金牌下人杜妈妈严肃又轻手轻脚的替几人上了茶点,上回杨玉燕吃过的点心又一样一份的摆在了她面前的小几上。 金太太比上一回见要更憔悴一些,人也瘦了一点,似乎连脸上的光泽都少了。她客气的与祝女士说话,亲热的与杨玉燕对话,跟苏纯钧就只有请他入座喝茶这一句话而已。 苏纯钧也只当自己是陪客,对杨玉燕吃了两口就不吃的点心行了一分钟注目礼。 ——她不喜欢吃椰丝。 ——可惜,椰丝挺好吃的。他就喜欢。 这要是在祝家他就可以拿过来吃了。 苏纯钧可惜了一分钟,错过金太太前面的废话,倒是没有错过正事。 金太太真的是请杨玉燕来陪金小姐说话的。 原来金小姐在学校真的没有朋友,在金家的故交中也真的没有知心姐妹。金小姐失踪之事也根本不敢流传出去,外人只是以为金小姐感染风寒,生了重病。 金小姐回来以后,往日侍候她的丫头和奶妈都被关着,金太太带着心腹杜妈妈亲自照顾。金小姐的身体没有受伤,但心灵上的创伤却并非一时一日就可以消除的。 她日渐消瘦,回家一个月,竟然真的得了风寒,开始缠绵病榻。 西医大夫只能治病,中医大夫倒是说金小姐郁结难解。 中国大夫和西洋大夫一起下药治病,治得了身,治不了心。 金太太以前就与女儿说不上两句话,回来以后的女儿更加与她没话说。 金太太病急乱投医,这就想起曾与金小姐相谈甚欢的杨玉燕了,起意要请杨玉燕来陪伴金小姐。 只是这样一来,反显得上一回孙炤的举动得罪了人。所以这一回孙炤早早在门外迎候,金太太也倍加礼遇。 话说到这里,孙炤便上前深深的给杨玉燕鞠了个躬,郑重又深刻的赔礼认错。 “上次是我莽撞,一来被大小姐的事惊得慌了神,二来害怕老爷与太太的责备,便将二小姐给害了。从那日之后,我便日日后悔不已。本想与家父登门致歉,只是近来家中事忙,阴错阳差之间,一直没能再次向二小姐认真赔礼道歉。今日在太太面前,我向二小姐赔罪认错,日后再也不敢再做出此等仗势欺人的恶行了。” 杨玉燕看了看祝颜舒与苏纯钧,见二人都点头,她就说:“不必客气,我原谅你就是了,还请起来吧,也请不必再在意了。” 孙炤这才退到一旁,默默松了口气。 金太太在他道歉之后再次提起请杨玉燕去看一看金小姐。 杨玉燕再次看祝颜舒,见其母点头,才说:“我与金小姐也只有一面之缘,何况还是我害她被抓回来的,太太所请,我本不该推辞,只是我想金小姐也未必想见我才对。” 这是来之前就与祝颜舒商量过的。祝颜舒真是不知道这金家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一家子上下没一个人与金小姐相熟,总是托赖外人,也不想一想外人愿不愿意被他们这么赖上! 所以这话是必须要说的! 金太太一听这话,眼泪就顷刻而下:“好孩子,你不知道,你是救了茱丽啊!” 跟着金太太就一股脑都说了。 原来与茱丽私奔的那个人是一个英国士兵,当年是如何在梅根公爵府与金茱丽认识的也不知道,是怎么在这里又与金茱丽相遇的也不知道。 金太太从杨玉燕的话里找到灵感后就带着丫头们把金茱丽房间里的信、日记等所有带字的纸翻了个底朝天,想要找到蛛丝马迹。 金老爷则想先找英国大使打听情况。可惜英国也流行人走茶凉,梅根公爵死了十年,英国大使根本不认金老爷与梅根公爵的信件信物。金老爷就辗转先联系上他的日本朋友,通过日本大使找英国大使说情。 这一番折腾之后已经过去了几天时间,终于通过重金把消息送到了英国大使的秘书那里。 秘书刚好接到一个码头的报告,说是有一个偷渡的中国人被一个英国士兵藏在了船上,这个英国士兵说那是他的中国妻子,但英国国王刚颁布法令,不许接收中国移民。 所以现在这个英国士兵和他的中国妻子都被关押起来了,目前审训还没有结果,不过那个中国女人辩称她在英国生活过十年,就住在梅根公爵的府邸。 最后,金老爷当然又花了许多人情,许多金钱,才将金小姐从英国人的监狱里解救了出来,而与她私奔的那个人要被押回英国受审,据说下场会十分的悲惨。 金小姐在受审时并没有受刑,只是饿了几天肚子。可能由于她看起来教养不俗,那里的审问官对她十分客气。 她回来以后,金老爷自然是大发雷霆,对这个女儿失望至极,虽然说是让她养病,但也等于是把她关在了家里,而且金老爷已经决定要么把金小姐送回老家,要么就赶紧给她找一个丈夫,将她扫地出门。 金太太疼爱女儿,惧怕丈夫,在这样的困局中束手无策。 她现在只盼着女儿快些好起来,如果她不愿意嫁人,她一定帮她说服金老爷;如果她要回老家,金太太也会陪她一起回去。 “她现在对着我也不说一句话,叫我一点办法都没有。”金太太哭得肝肠寸断,令祝女士感同身受,她坐过去安慰金太太,让杨玉燕去好好劝一劝金小姐。 毕竟杨玉燕也有一段自闭自残的时期,后面要不是她自己好起来了,祝女士也是要撑不下去的。 杨玉燕得了这话才起身跟孙炤一起去见金小姐。 苏纯钧跟着起身,被孙炤以目光逼视也跟在杨玉燕后面。 还是金太太发话:“阿炤,带二小姐与苏先生过去。” 等杨玉燕被杜妈妈引进二楼的一间卧室里,苏纯钧与孙炤一左一右守在门口。 孙炤的吃惊掩都掩不住。那之后他调查过,苏纯钧并不是祝家旧友,也不是祝家世仆,他就是个租了祝家的房子,付不出租金才做了杨二小姐的老师。这样一个与祝家无关的人,却三番两次陪祝家母女深入险境。 是义?是勇?是傻? 孙炤还知道苏纯钧现在就在财政局做事。 这人机变灵巧,异日不知会爬到哪一个高处去。 孙炤不愿意得罪人,何况之前是他丧了良心,现在更该夹着尾巴做人。 他便客客气气的与苏纯钧说话。 他以前也随其父见过许多官员,说起某些姓名就如同睡过一个被窝般亲热。苏纯钧适时的再露出一二难处,孙炤亲切指点,称兄道弟,两人很快就如同是极好的朋友一般了。 比起外面的狼狈,里面的两位小姐就不太顺利了。 金茱丽见到杨玉燕也并没有露出惊喜或惊叹的神情,仿佛一个路人。 杜妈妈准备好茶水点心,杨玉燕就坐在金茱丽面前,两人静静的、无声的喝茶吃点心。 吃完以后,杨玉燕都觉得自己今晚不必吃饭了。 吃完喝完,金茱丽郑重的向杨玉燕道歉。 “都是我思虑不周,连累了你。”她向杨玉燕鞠了一个躬。 杨玉燕心道今天来已经被人拜了好几回了,可惜她没有红包给。 ——都是苏老师带坏她! 杨玉燕淡淡微笑,轻轻摇头:“不必在意,现在已经没事了。” 金茱丽静静的坐着不动,像一尊雕塑,已经死去。 杨玉燕忍耐不住好奇心,问:“你为什么要私奔呢?你爱他吗?” 这爱情有这么深刻吗? 金茱丽的目光转动,看着她,露出一个不是笑的笑容,就是一个普通的表情,是那种你不知道如何回答问题时的笑容。 她低头摸着自己的手指,半天才说:“不知道。可能我只是想回英国,不想待在这里。” 杨玉燕一愣,万万没想到是这个答案。 就连旁边站着的陪客杜妈妈都露出惊讶的样子来。 金茱丽十岁以前生活在英国,那时她过的那么好吗?好到回来十年了还怀念那时的日子? 那金老爷与金太太到底有多糟啊。 杨玉燕对金公馆的印象更差了。她还以为金太太是个好人,可如果她是好人,为什么金小姐这么想逃呢? 她就更喜欢祝颜舒,不喜欢以前的母亲。要说家庭条件,以前的生活绝对比现在要更宽松富裕,不然她的亲生父亲怎么可能会多次外遇?要是没有钱,那些年轻女孩子难道是喜欢他的皱纹吗?何况现代社会的种种便利之处呢。 可她就是更喜欢祝颜舒。 因为她用亲身体会了解到,哪里更有爱,哪里就是幸福的家。 金小姐在金公馆绝对是不幸福的! 所以她更怀念十岁以前住在别人家里的时候,那时虽然不是在自己家,可能有种种不便,但对比现在,仍是那时更幸福快乐。 金小姐说了这句话以后就不再说话了。杨玉燕又陪着喝了两杯茶,之后就不得不告辞出来了。 ——她需要上厕所。 上过洗手间后,她去见了金太太。有杜妈妈的禀报,自然不用她再说什么。她和祝颜舒就被送回来了。 这一回是孙炤亲自开车送他们,车上还放了金太太的礼物,以及孙炤赔罪的礼物。 等到下车时,祝颜舒携着杨玉燕风光无比的上楼,孙炤与苏纯钧在后面大包小包的提着抱着。 之后金太太又请杨玉燕去过两次,祝颜舒每回都跟着一起去,倒与金太太交上了朋友。 就连苏纯钧似乎也与孙炤交上了朋友,两人还一起出去喝酒。 只有杨玉燕的友谊之路格外坎坷,金小姐从那以后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24|过年了,闲着也是闲着,打孩子吧 祝颜舒从金太太处打听到了马家的消息。金太太早忘了这一对父子了,实在是家里大事忙不完。 不过提起马贵,金太太还是气得不轻,认为他实在是辜负了金家这么多年待他一家的恩情。 金太太:“老爷出钱送他儿子去上大学,万川也一直说他儿子的好话。结果……哼!如果不是他马虎,茱丽怎么会丢!” 金太太如此讨厌的人,当然是不会再留在金家的。连马天保的母亲一起,一家人都会被赶出去。只是此时怕他们出去乱说败坏金家的名誉,还要等金茱丽身体恢复,能出去见人之后再赶人。 苏纯钧也从孙炤那里打听到了马家的情况,他便一五一十的告诉了杨玉燕。 苏纯钧:“马家父子两个都挨了打,马天保的母亲因为不知情,倒是没有挨打。孙炤说马家父子被打的都不轻,两人的腿可能都坏了。” 杨玉燕听了齿冷:“腿被打断了?!两人都是?!” 苏纯钧点点头,说:“不过孙炤说金家表公子已经替马家父子请过大夫了,腿能不能保住不好说,人是没有生命危险的。” 杨玉燕心情沉重,一半为了马家父子的遭遇,一半则是替杨玉蝉担心。 以她对她的了解,杨玉蝉是不会因为马天保变成瘸子而离开他的,她的爱情不会受到打击,只会更加坚定火热,勇于奉献。 这可怎么办? 她深深的叹了一口气,说:“我也去找个工作吧。” 苏纯钧瞠大双目,头一次见到她如此没有自知之明。 工作?她? 怪他,平时总说假话哄她,让这傻孩子信以为真了,到现在如此没有自知之明,全是他这个老师的错。 苏纯钧镇定片刻,问:“你想找个什么工作?” 杨玉燕想了想,说:“能赚钱的吧?离家近一点的。” 苏纯钧再沉思片刻,问:“你认为你能做什么样的工作?” 杨玉燕张口欲答,却在嘴边说不出来了。 实在是现在不是她熟悉的那个时代,许多工作是不让女人做的。 比如老师,现在的学校老师都是男人。因为现在女人的识字率是非常低的,社会上仍然信奉女子无才便是德。家庭老师不是老师,更像是看孩子的保姆。 女人也很少能做抛头露面的工作,商场里的售货员全是男性,酒店大堂的侍者也全是男性,公司里的职员也全是男性。 受人尊敬的工作全是男性的,女性能做的工作都会被人视为与性有关。 杨玉蝉每期必买的画报,上面拍广告画的女性几乎全都是张榜艳帜的职业。 虽然名媛们也会出现在报刊杂志上,思想进步的人也支持职业妇女,但整个社会的大环境如此,单木不成林。 除此之外,就是不需要知识技术,只是出卖劳动力的工作了。 比如张妈做的帮佣,比如吴太太做的洗衣女工。这都是专属女性的职业岗位,就像街上拉黄包车的车夫一样,出卖劳动力工作赚钱,也是光荣而神圣的。 杨玉燕并非看不起劳力工作,她只是不认为自己能完成。 苏纯钧刚好与她一个想法。 两人就此达成共识。 他更好奇她是怎么从马家的下场跳到她要去工作这件事上的,逻辑在哪里? 杨玉燕就说:“马家这么惨,等他们离开金家以后一定会来找姐姐求助。我姐也绝对会帮他们,可她是没有多少钱的。她不会找妈借钱,说不定会找我借。” 苏纯钧懂了:“所以,你为了借你姐姐钱,就想找个工作。” 逻辑通顺,可以打一顿了。 杨玉燕是觉得在马家这件事上,杨玉蝉并不会无限制的帮他们,她应该是有一个底限的。她不会一力养着马家一家,但绝对会掏钱让马家去看病。而马家的医药费不会是一个小数目。 幸而还就是底限了,而她的目的就是赚足够马家看病的钱。 苏纯钧听完,刚才想打孩子的心稍稍减轻了点。因为他觉得她说还是有道理的,并不是毫无底限的去帮助马家,而是为了救急。 杨玉燕想的更多:“我不借,我妈也会悄悄借的。但我借比我妈借更好。我的能力有限,我姐就算想无限的帮助马家,当她力竭之后,我顶上,而当我也力竭之后,她就该停下了。借妹妹的钱,比借妈妈的钱更容易令她清醒。” 这个思考是很有深度的。 苏纯钧当真要对杨玉燕刮目相看了。 以他对杨玉蝉的了解,她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女孩子,她一直保护着照顾着杨玉燕这个妹妹,或许她可以找妹妹借一两次钱,但她绝对没办法无限的找她借下去。如果这钱是杨玉燕自己工作赚来的,那对杨玉蝉来说就更困难了。 她会连嘴都张不开的。 到那时,她就会领会到人力有穷尽,而苦难是无穷尽的。 苏纯钧说:“好吧,我会替你找一份工作的。” 只是这找工作也不比去商店里买东西,不是一时半刻就能找到的。何况又要合心意,又要是杨二小姐能胜任的,又要离家近,又不能太累。 如此多的条件,苏老师就总也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只好请杨二小姐再等一段时间。 这一等,就等到了过年。 新年恭喜,大吉大利。 大街小巷都挂起了红灯笼,人人都穿起了新衣,街上卖风车、年画、年糖、年糕的摊子也变多了。 苏纯钧也更忙了,脚不粘地,只是每天仍是雷打不动的到祝家来吃早饭。 祝颜舒亲自写了春联与福字,挨家挨户的相送。 不过既然与苏老师相熟,她就不必再多跑一趟了,早上苏老师来了就请他自己拿回去。 苏老师已经拿到了薪水,荷包前所未有的充盈起来,他买了杨二小姐爱吃的外国奶糖与巧克力,早上拿到祝家,进门就见一屋子喜盈盈的人中间,坐着一个气呼呼的杨二小姐。 他捧着糖盒上前,哄她开颜。 苏纯钧:“什么事不开心?都要过年了还吊着个油瓶。” 他拆了糖盒,塞了一个奶糖给她,她仍是气鼓鼓的一张脸。要过年了,家里吃的东西变多,她胖了一点,脸更圆了,也更红润了。 她含着奶糖,鼓起一边脸颊,正要拉着苏纯钧抱怨,祝颜舒从屋里出来,道:“苏老师,不必管她!闹小孩子脾气呢!我告诉你,你是愿意也要去,不愿意也要去!这是礼数,你懂不懂!” 苏纯钧含笑应着,拉着杨二小姐到阳台去,再细细问她究竟是因为什么。 杨玉燕恨恨道:“还不是那个杨虚鹤!气死我了!他怎么还不死啊!” 苏纯钧赶紧止住她,“不许这么说,女孩子不要说难听话。” 但他也猜到了。 果然接下来杨二小姐抱怨的正是过年她和杨玉蝉要去给杨虚鹤拜年的事。 过了今年,杨虚鹤与祝颜舒登报离婚已有三年。夫妻二人隔着一座城,虽然路上不会遇到,但耳边总也免不了有对方的名字围绕。 祝颜舒是个有教养的女士,虽然离婚了,却不许两个女儿留下不孝的污名。她非常了解世人对种种道德的苛求,更明白女人在这方面天生更吃亏。 纵使杨虚鹤背叛婚姻与家庭,但杨玉蝉与杨玉燕却不能在外面说他一句不是,更不能不认生父,落人口舌。 所以每一年的过年时,她都要求两个女儿去找杨虚鹤拜年,还一定要在大年初一,杨虚鹤家最热闹的时候登门,当着众多亲友和社会人士的面,给大文豪杨先生拜年。 只要一年有这一回,日后就没有人能挑剔她的女儿对杨虚鹤不孝顺! 不过是门面功夫,祝颜舒认为这很简单,很划算。 可杨二小姐那天真纯洁非黑即白的性格怎么可能接受? 去年这个时候,他与这二小姐还未相识。今年此时已经能当面听她咒杨先生早登极乐了。 从道理与人情上,他赞成祝女士的做法。 可从感情上,他不忍让杨玉燕不高兴。 但就算是他,也想不出怎么让杨玉燕避过这次拜年。 苏纯钧只好陪着她,多听几遍她对杨先生的不敬之辞,然后在冻着她之前,牵她回屋吃早饭。 张妈包了拳头大的肉元霄,一碗放四个,挤得满满的。 苏纯钧吃了两碗仍不足,可锅里已经没有了,恰好杨玉燕气饱了,吃了一个就不想吃了,他就又趁着张妈不在,把她碗里的倒过来吃了。 这已经不是第一回了。祝颜舒和杨玉蝉都习惯了。杨玉蝉刚看到时还皱眉,可见祝颜舒都当没看到,就也没有开口,以为这只是苏老师熟不拘礼而已。 杨玉燕更是只有第一次觉得不太好,第二次已经完全不觉得有什么了,到现在苏纯钧把她的碗拿过去,她只会抬抬手。 然后继续生气。 桌上的人都知道她为什么挂着一张脸。 祝颜舒才不惯她。杨玉蝉是觉得考虑到过去的父女之情,去拜个年就走也没什么。 就算是已经成了仇人,也没有到一见面就要吐唾沫的地步。 可杨玉燕的心目中与杨虚鹤那是已经到了一见面就可以拔刀了,拜年?前年她在医院,去年她装病,今年她为什么不可以再装病! 因为祝颜舒已经发现她装病了,更觉得经过苏老师的教育,杨玉燕已经不是以前弱不禁风的小可怜了,已经成长了,也皮实了,完全可以去见亲爹一面而不被气死。 也不会再气到去吞药片。 祝颜舒吃完擦嘴巴,做结案陈词:“初一那天早上,你跟大姐一起去。” 杨玉燕坚定的抵抗道:“我·不·去!” 苏纯钧觉得二小姐拍在桌上的小手白生生的,声音脆脆的,就是不知拍疼了没有。 25|令人担心的妹妹 临近年关,各处的酒席便多起来,大人们忙于赴宴,无暇正事,而财政局的公事也更多了,许多笔糊涂账一股脑冒出来,都想趁着年前这糊涂时候都糊涂过去。 为了查清旧账,还政清明!财政局的大小账房近来全都没日没夜的拨算盘珠子,苏纯钧也不能清闲,他不必拨珠子,却要捧着账册去各处寻人翻旧账。 因为是实实在在的翻旧账,不免受许多白眼,吃许多责骂,连鞋底都跑薄了一层。 他这样抱怨一番,杨二小姐十分精明的问:“要借钱吗?”她翻出两块才得的零花钱,推给他:“大概够你买一双布鞋的了。” 苏纯钧感于学生的孝心,收下便发誓:“再过十天我就发薪水了,到时一总还你!” 杨二小姐冷笑,并不信他,还道:“就是还了我,后面你就不借了?进进出出的,我成通财的钱柜了。果然是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苏纯钧马上问她近来读的是什么书?这等警句必是从新书学来的。 杨二小姐:“没读书,看了不少报纸。报纸上的小故事写的也很有意思。” 苏纯钧就知道这是为了去见杨虚鹤时不落下风。近来杨二小姐正在补课,本来因为杨虚鹤时常在报纸上发表大作的缘故,祝家是订了许多报刊杂志的。等杨先生搬走以后,祝家就没有这项开销了。 杨二小姐两三年没见过亲爹了,近亲情怯,想从报纸上读一读亲爹的大作,到时可以痛快讽刺亲爹。 苏纯钧对此颇有心得,愿意助她一臂之力:“要有什么好文章,你留下来,等我闲了与你一起看。” 留完功课,苏老师就匆匆赶着出门了。 杨玉蝉这几天不再像以前那样热衷去学校,到现在仍然没有出门,坐在沙发上翻画报。 祝颜舒吃完早饭回房间换了衣服就准备去赴牌局,出来看到她,就问:“怎么不去上学?” 杨玉蝉:“老师都回老家过年了,去学校也没事做。” 祝颜舒怕她跑去金公馆,要找一件事给她做好缠住她。她脑筋一转,将杨玉蝉叫到屋里,掩上门,郑重其事的对她说:“我跟燕燕说让她在大年初一与你一起去给姓杨的拜年,可看她的样子,还是不乐意去。” 杨玉蝉不想勉强妹妹,道:“她不去就不去吧,去也没什么意思。今年还是我过去,到那里磕个头,拜个年,也不吃饭,不到一个小时我就回来了。” 祝颜舒正色道:“不能这么惯着她!以前她身体弱,我才不管她。今年她必须去!不能让她老这么耍小孩子脾气。不然以后出了门,外人不像家里人,那她才要吃亏的。现在受点小气没什么,日后不吃大亏。” 杨玉蝉:“燕燕不想去,谁能管她?到时她一装病,你又心疼!” 杨玉燕的病有一分是真的,剩下九分就都是装的,家里人人都知道的。 祝颜舒温柔道:“所以,我想让你劝劝她。她当年年纪小,对姓杨的记得的事不多,你说一说那姓杨的事,好让她记起父女之情来。” 杨玉蝉目瞪口呆,结巴道:“这、这……我说不出来!” 她看着祝颜舒,以为她脑筋有问题了! 祝颜舒一副慈母心肠,忍辱负重:“唉,我有什么办法?她这么恨那姓杨的,日后出去万一脱口而出说了什么,别人骂我倒算了,再拿话去说她,叫我怎么忍心看她被人非议呢?” 杨玉蝉既感动又难过:“妈!你这样又何苦呢!” 祝颜舒沉痛道:“唉,你不明白,世人对女人有多苛刻!凡是男人的错,他们都会骂到女人身上。我宁可他们来骂我,都不愿意他们说你和燕燕一个字不好!你听我的,先劝燕燕做上几年的戏,等日后她大了,懂事了,那姓杨的死了,咱们一家的日子就好过了。” 她语重心长感叹半天做女人做母亲做妻子的辛苦之处,一看手表,打牌的时间已经到了!便重重拍着杨玉蝉的肩:“乖,妈全靠你了!” 然后拉着杨玉蝉出去,把她往杨玉燕那里一推,踮着小碎步咄咄咄跑出了门。 杨玉蝉被亲妈塞了这么一碗馊鸡汤,噎的消化不良,反胃欲呕。再看坐在沙发上的杨玉燕,更是头大如斗。 杨玉燕的脾气那叫一个阴阳不定,特别是当年爸爸外遇的事传来,她竟然能搞自杀!杨玉蝉当时知道杨先生闹出的大新闻之后也觉得天崩地裂,日月倒转,颜面无光。但她还没来得及发表意见就被亲妹妹这一手给吓得什么脾气都没有了。现在回忆起来,她竟然一点都想不起来除了刚知道时的震怒和羞耻之外还有什么,因为接下来她们全家都围着杨玉燕转了。 从那以后,杨玉蝉不禁将杨玉燕当成了一尊瓷娃娃,等闲不愿意惹她。幸好她要上学,杨玉燕也有自己的家庭老师,两人平时也没有太多的话说。 现在祝颜舒交给她这样一项任务,就是让她去摸杨玉燕的虎须! 杨玉蝉苦思片刻毫无良策,更加对苏老师能与杨玉燕相处融洽感到佩服!而且苏老师不是当着祝颜舒的面作戏,背过去也总是去找杨玉燕说话,行动都不勉强。 她这个亲姐姐都做不到的事,苏老师做到了!这怎能叫她不佩服? 她甚至觉得这件事交给苏老师来办说不定更好。 可惜她与苏老师不熟,话都没说过几句,贸然坦白家丑,更要说杨玉燕的“坏话”,让她实在说不出口。 杨玉燕见杨玉蝉坐下来后就一直看她却不说话,忍不住问:“你也想借钱吗?可我已经借出去了。” 杨玉蝉一怔,摇头:“我不借你的钱啊。”再反应过来,“你借给谁了?” 杨玉燕:“苏老师说他的鞋底磨薄了,我借他两块钱买鞋去了。” 杨玉蝉不信:“苏老师在财政局做事,哪会连买布鞋的钱都没有?你是花到别处去了吧。” 杨玉燕撇嘴:“他穷得丁当响!月初才发薪水,不到十号就能全花光。上周我还借他钱让他吃午饭呢。” 杨玉蝉马上警觉起来:“苏老师是不是也喜欢打牌赌钱?你以后不要再借他钱了!” 杨玉燕才不信,立刻反驳:“苏老师才不会打牌赌钱呢!” 张妈在厨房听到这边声音渐高,连忙出来把杨玉蝉轰走:“你不去学校就算了,不要打扰燕燕,让她好好写功课,苏老师每天早上都要问她的。燕燕,你认真写作业,不要让你姐打扰你。” 杨玉蝉被张妈拉走,半是不服,半是发愁,就跟到了厨房。 张妈一边收拾一边道:“你不要去招她,她比你小呢,脾气又坏,吵起来还是你吃亏!” 杨玉蝉:“我哪里想跟她吵?” 张妈:“依我看,苏老师也不是会打牌赌钱的人。” 杨玉蝉:“那他的薪水都花到哪里去了?财政局的小科员一个月也有二三十块钱呢。他又不用付房租,早饭在家里吃,身上衣服两周了也没换一套,还从燕燕手里骗钱。” 张妈把抹布搭起来,道:“苏老师是个大手大脚的人。我看,大半的钱都花在燕燕身上了。” 杨玉蝉吓了一跳:“什么?” 张妈小声说:“苏老师才工作两个月,薪水才领了一个月,可他第一个月就送了燕燕一支万宝龙的钢笔!你妈说那钢笔值几百块呢!今天才十八号,他已经往家里提了两回糖果了,我看全是外国进口的奶糖巧克力什么的,贵着呢!” 杨玉蝉结巴反驳:“那……是他来家里吃饭不好意思,才提东西!燕燕还把家里的点心偷给他呢!” 张妈撇嘴:“那你看他提的是什么啊!家里除了燕燕,谁吃那奶糖巧克力啊!不都是她一个人吃?苏老师买礼物不假,可你说他是买给全家吃的,还是买给燕燕吃的?” 杨玉蝉听得心慌脸红耳发烧,不知为何心虚不已,但仍仗义嘴硬道:“他们是师生关系,苏老师对燕燕更好一点也没什么!” 张妈狡猾的很,根本不认账:“我也没说他们有什么啊!我就是说苏老师对咱们燕燕挺好的,所以啊,你也别担心燕燕会吃亏了。” 杨玉蝉没解决一个问题,又多了一个问题,出了厨房站在客厅外面,看到杨玉燕伏案写字,手里的钢笔正是苏老师的礼物。她听祝颜舒说过这钢笔是苏老师送的,不过祝颜舒也说以后都不收苏老师的房租了,她就以为这钢笔就是代替房租。苏老师天天来家里吃早饭,他提点东西也是正常的,知恩图报嘛。 但叫张妈这一说,好像确实苏老师占了祝家的便宜,报答都还到燕燕身上去了! 这……知恩图报? 杨玉蝉没敢进客厅,回自己的房间思考问题。马天保的问题、学校同学的态度问题、杨玉燕去杨家拜年的问题、杨玉燕与苏老师的问题。 这么多问题,叫她如何是好! 祝颜舒中午回家吃饭,听张妈说杨玉蝉在屋里自已待了一上午没出来,也没出门。 祝颜舒自觉本领高超,向张妈表功:“看我这一手,一下解决两个问题!” 张妈笑道:“太太智比诸葛,算无遗策!” 杨玉蝉在家自闭一天,晚上出来吃晚饭就看到杨玉燕又悄悄把点心盒子拿回自己屋,不一会儿就把空盒子装模作样的拿出来摆在不起眼的柜子上,跟着就悄悄溜出了门。 杨玉蝉去掂一掂那饼干盒,果然空空荡荡。 她再尾随在后,跟着杨玉燕一同蹑手蹑脚的上楼,站在苏老师的门前,见杨玉燕堂而皇之推门进去,熟练的令人发指! 杨玉蝉心如擂鼓,左右张望生怕此时冒出个人来看到! 幸好不到一分钟杨玉燕就出来了。 杨玉蝉赶紧连三赶四往下跑,在杨玉燕前回到家,一路躲回房间。 祝颜舒和张妈在餐厅看到,颇为不解。 跟着后面就又进来一只同样蹑手蹑脚的杨玉燕。 张妈了然,仿佛没看见一样进厨房端菜。 祝颜舒:“要吃饭了,你去哪儿了?” 杨玉燕张口道:“我在家里坐了一天,出去看看街道。” 祝颜舒轻轻放过,道:“快去洗手,要吃饭了。” 杨玉燕便坦然自若的去洗手。 杨玉蝉倒像是做贼的那个,在房间里又躲了一阵才出来吃饭,坐下后一直神色不定,吃饭时坐在杨玉燕对面,一双眼睛仿佛探照灯,上上下下、偷偷摸摸的打量杨玉燕。 杨玉燕被她看烦了,抬头认真的问:“姐,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是不是想借钱却不好开口? 杨玉蝉含糊摇头,目光闪躲:“没,没什么事。” 杨玉燕暗叹,看来是真想借钱了,可她的工作还没找到啊,要快点找到工作赚钱了,不然影响她的计划。她可不想看杨玉蝉最后做出什么蠢事。 杨玉燕下定决心要跟苏老师好好聊一聊工作的事,晚上一直坐在窗户下,等着苏老师回来。 杨玉蝉从房间里出来几回都看到她在窗边伸头,下方就是祝家楼大门,她这是在等什么? 是在等什么人吗? 杨玉蝉心念电转,仿佛雷霆暴击!再也忍耐不下去,悄悄去找祝颜舒:“妈,我有事要跟你说!” 祝颜舒被她吓得心慌,牵着她的手回房间:“我也正好有事要跟你讲,咱们家今年还不错,也没有再欠账了,过年各处送的份子钱全送了之后还能再结下两百多块呢!你说过年要不要再去给你跟燕燕一人做件新衣裳?买件大衣?” 祝颜舒明着说富实则说穷。 杨玉蝉心焦似焚,打断她:“妈,我觉得燕燕喜欢上苏老师了!苏老师存心勾引燕燕!” 祝颜舒怔了一秒才接上线,做出吃惊的样子来:“哦?是吗?不会吧!” 26|我家聪明的姑娘! 杨玉蝉宛如困兽,在屋里来回踏步。 “这苏老师真是狼子野心!包藏祸心!狼心狗肺!枉费我们这么信赖他,不计较他穷酸,让他给燕燕做家庭老师,结果竟然是引狼入室!” 杨玉蝉心目中世上最不能原谅的爱情就是师生恋!违背人伦大义,实属当老师的没有师德,借着职务之利拐骗、诱骗女学生! 她亲父如此,没想到苏纯钧也是如此!竟然还害了她的妹妹!实在叫杨玉蝉怒发冲冠,怒不可遏。 祝颜舒坐在床上看杨玉蝉变身为人道主义战士,已经打算去把苏老师立地正法、千刀万剐了。可这苏老师是她看中的给自家女儿的饭票呀。 不过此时就是祝颜舒也不敢反驳怒火冲天的杨玉蝉,只好含糊应对:“我看苏老师不是这样的人呀,燕燕还小,还没开窍呢。” 杨玉蝉见母亲竟然没发觉,痛心疾首:“妈!这是多明显的事啊!他苏纯钧为什么要送那么好的钢笔给燕燕啊!” 祝颜舒一本正经的说:“这你是知道的呀,他在金公馆帮了燕燕,我就免了他的房租钱,他过意不去才送了那么贵的钢笔嘛。” 杨玉蝉跺脚:“那他干嘛在金公馆帮燕燕呢!这事跟他有什么关系?” 祝颜舒正色道:“大姐,这可不行!人家好心帮了我们,我们不但不感激,反倒揣测他居心不良?没有这样的道理!当时你、我、张妈都不在家,如果没有苏老师仗义,燕燕当时被人捉到金公馆还不知会有什么结果!这件事上,我永远感激苏老师!” 杨玉蝉哑口无言,更兼马天保在金公馆之事中扮演了串针引线的角色,让杨玉蝉失去了质问的立场。 她跳过这个问题,往下道:“那后面他又专门买了燕燕爱吃的巧克力和奶糖呢!” 祝颜舒笑道:“这是你想多了!张妈的脸色有多难看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提着东西上门好歹张妈就不那么嫌他了。再说这送礼也是有讲究的,他买一筐烂西瓜上门也不如提两盒高级点心有面子。我看他是专捡贵的买,咱们家三个女人,他又不能买烟买酒,可不是只能买糖了吗?” 杨玉蝉都快被说服了! “那他可以不来咱们家吃饭啊!他来不就是……”想见燕燕! 祝颜舒大笑着打断她的话:“哎哟,你让他自己开火做啊?他一个大男人,屋里的炉子只是用来烧水,连锅都没有,哪有来咱们家吃方便啊?张妈就算只给他做炒米饭都比他在摊子上买的好!” 杨玉蝉说一条,祝颜舒驳一条,终于辞穷。 可她仍觉得事情还是不对! 杨玉蝉:“就算这样,那燕燕对苏老师也太好了吧?零花钱都借给他不说,还从家里偷点心给他。我看她进苏老师家很轻松,好像有钥匙。” 祝颜舒终于尖叫:“她有钥匙?!” 杨玉蝉点点头:“对!我刚才……” 祝颜舒已经冲出去了。 她看中的是未来饭票不意味着她现在就允许他们私下接触了!杨玉燕竟然有苏纯钧家的钥匙?!他们私下见过面了?张妈每天下午出去买菜是不是给他们提供机会了? 祝颜舒脑子里的火车一路向西! 杨玉燕正趴在窗户边上等苏老师,快成望师石了,冷不防被亲妈从背后拍了一下,她扭头一看,亲妈脸如锅底,声音平静得令人发毛。 “燕燕,你刚才去你苏老师家干什么?你不是说你下楼看街道了吗?”祝女士冷冰冰的说。 杨玉蝉紧跟着出来,手足无措,心虚不已。 这等于是她暗中告了杨玉燕的状啊。 以杨玉燕的脾气,日后肯定会把仇记在她身上! 张妈身在厨房,心在客厅,一脚踏出来,伸头探颈,静悄悄的听。 杨玉燕陡然被逼问,一时编不出瞎话,结巴道:“……我看家里的点心也不吃了,就包起来给苏老师送过去。” 张妈实在很想插话:谁说点心不吃了!买回来不到三天就不见影了,害她现在每周要买两次点心! 杨玉燕还在辛苦的找理由:“饼干放一放就软了,不酥了,我就觉得吧……苏老师也不介意吃剩的……就废物利用一下。” 张妈都要冷哼了,一包三块钱的牛奶饼干啊!三块啊!什么废物这么贵!饼干渣子都可以泡粥吃呢! 祝颜舒皱眉:“哦,原来你是去送饼干啊。可苏老师不在家,你怎么送啊?给他放门口不怕别人拿吗?” 如此刁钻的陷阱让旁边的杨玉蝉瞬间背上就出了一层冷汗! 杨玉燕爽快道:“苏老师不锁门的,他说屋里最值钱的就是家具了,又没人偷床偷柜子,他就不锁了。我一推就进去了。” 杨玉蝉:“……” 是这样? 说起来她确实没听到开锁的声音。 祝颜舒仍然有一丝怀疑,但这个解释确实让她放心了不少:“这样啊,那倒还好。不过你以后也不要这样做了,把吃剩的饼干给人家不好。张妈。” 张妈连忙应声:“哎,太太,我在!” 祝颜舒扭头:“你以后点心多买一份,给苏老师送去。” 张妈皱眉:“给苏老师买哪的点心啊?咱家平时吃的都是蛋糕店的。” 祝颜舒:“买普通的就行,让他填肚子而已。” 张妈便放心了,“行,我记下了。” 杨玉燕见气氛缓和,开始追根究底,她的目光扫过众人,很快定在心虚的杨玉蝉身上!她目光一凝,眉头一皱,“姐,你告我的状?” 杨玉蝉才松了一口气,浑身的汗毛跟着就竖起来了。 杨玉燕惨遭背叛仍不相信:“姐,你告我什么?告我给苏老师送饼干?” 这要是张妈告的还正常,但竟然是杨玉蝉告的!还告到了祝颜舒那里! 杨玉燕的三观都要被洗劫了! 一包饼干!至于吗! 枉费她还一直担心她与马天保的事! 杨玉燕满脸失望之色,眼看姐妹之情就要破灭,祝颜舒仗义背锅:“是张妈跟我说最近饼干吃得太快,担心你积食吃坏肚子,我才放在心上,刚才就看到你偷饼干了!我还跟着你上了楼呢。你姐是劝我不要因为一点小事跟你生气,你还怨你姐?” 杨玉蝉松了口气,感激的看了一眼祝颜舒。 杨玉燕也松了口气,为自己误会了杨玉蝉而内疚。 杨玉燕:“姐,对不起。” 杨玉蝉:“没事没事!” 姐妹俩一个愧疚加一个抱歉,阴错阳差之下,反而促成了更深刻的姐妹之情。杨玉蝉便趁机坐下想说说苏老师,杨玉燕也想趁机打探一下杨玉蝉与马天保的事。彼此互相担忧,互相打探,竟意外和谐。 杨玉燕先发出邀请,亲热的牵着杨玉蝉:“姐,跟我去我那屋说话呗。” 杨玉蝉马上应道:“好啊!” 姐妹俩手牵手走了。 祝颜舒趁机让张妈去楼上看苏老师的房间是不是真没锁门。 张妈放下抹布就上楼,不多时就回来了,与祝颜舒说:“真没锁,屋里干净极了,什么都没有。床上就一床被子,盆里有一条毛巾。衣架上一件多余的衣服都没有,衣柜里只有一套旧校服。” 祝颜舒惊讶道:“你说他屋里只有一套衣服?难道他只有两套衣服?一套旧校服,一套穿出门的?” 张妈说:“他不是有套西装吗?” 祝颜舒啧啧道:“我听燕燕说过,西装是租的。钱还是燕燕借他的呢。只怕连袜子都只有一双呢。” 张妈倒抽一口冷气:“这人是怎么过日子的啊?他的钱都花到哪里去了!” 祝颜舒倒觉得这样的男人很正常,男人哪里会管钱呢?她亲爹祝先生一生桃李无数,家里的钱养孩子养老婆养学生,只要学生没钱吃饭没地方住,他送钱送书,最后连女儿都送出去了。 杨虚鹤成亲以前吃老师的,成亲以后吃老婆的,反正都是祝家的。倒是他成名以后终于会自己赚钱了,也知道给家里花钱了,就是换了个家。 唉,总之男人是不会管钱的,都要靠家里的女人来算账。 祝颜舒觉得苏纯钧这有点钱就都往杨玉燕身上堆的优点就很好! 她笑道:“成了亲就有老婆管钱了,没事,没事。” 张妈出去以后嘀咕:“叫二小姐管钱?那热闹可多了!” 不过祝颜舒被杨玉蝉提了个醒,开始担心大女儿的事没按下来,小女儿也跟着起火上房。不过再回忆两人也就早上吃饭时可以说说话,苏老师工作以后早出晚归,两人还没有以前独处的机会多。反复思量之后,暂时判苏老师一个死缓。虽然杨玉燕还未开窍,苏老师却是一个成年男子,上班以后望着杨玉燕的眼神越来越火热,旁边人看着都觉得烫。以后还是要管着一点。 祝颜舒打算去给杨玉燕布置一下,让她看在苏老师工作辛苦的份上最近不要再麻烦苏老师了。 她走到杨玉燕卧室前,却听到里面两姐妹说话的声音。 杨玉燕:“……生活还是挺艰难的,我以前算过一笔账。就拿咱们家这楼里的租房来说,一家三口租房一个月就要十八块,电费一个月三块,水费两块,这就要二十三块了,平时吃饭哪怕再便宜,柴炭煤米面盐,一个月三个人也要十一二块,就算十块,这就要三十三块。如果没有学生,家里有一个上班的,每个月交通费是不能省的,电车一次一毛,一个来回就是两毛,一个月三十天,这就是六块钱,这是只算了一个人,如果有两个人工作,那就是十二块,这样基本的生活费就要四十五块。像你和马天保以后都工作的话,每个人每个月的工资不能少于二十二块五,这才能勉强糊口。” 别说里面的杨玉蝉,就是外面的祝颜舒都听得怔住了。 她不打算进去了,反而站在门外静静的听。 四十五块钱其实不算多,杨玉蝉以前在读书会上自掏腰包买报纸杂志,几个四十五都花出去了。花这个钱,并不会让祝家捉襟见肘吃不上饭,祝颜舒没管过她,张妈也没说过什么,她就也不会觉得这个钱很厉害。她当时只高兴可以读到那些报纸杂志上面珍贵的文章,可以让更多的同学看到,让大家的思想都得到升华! 可杨玉燕拿她和马天保打比方,又把租房等一应生活花费明明白白算出来,杨玉蝉突然发现四十五块钱其实不少了。 她听同学说起过已经毕业的同学找到的工作都有多少工资。这里面男生比女生要好一点,有二十多块的,也有三十多块的。女生的工作更难找一些,如果不嫁人,找到工作的并不多,工资最多的一个是去当家庭老师的女生,一个月十八块。 她给吴小萍补课,一次都有一块钱,如果天天补,一个月就有三十块。 这样一看,同学在外面找到的工作竟不如祝颜舒随手给她找的。 可她一开始根本没把给吴小萍补课看在眼里,现在的冲击就格外强烈。究竟是她以前太过奢侈,还是生活太艰难呢? 27|薪水都花到哪里去了 杨玉燕以前的母亲就很喜欢算账,常常是从杨玉燕包尿布时算起,一袋纸尿布多少钱,一罐婴儿奶粉多少钱等等。这样一路算下来,到水电费、网费、暖气费、电话费,她从小到大的学费、书本费、课外辅导费,她穿的衣服、鞋、与朋友吃饭时的一顿麦当劳、一杯奶茶,种种花费,全都记成一个天文数字,令杨玉燕倍受折磨。 如今身在异地,杨玉燕终于不用再受良心上的折磨了,不用去想那样一大笔天文数字到底要怎么还得清,是不是一辈子都还不清之类的。 不过算账的本事是学到了。而且有样学样,特别擅长用这种方式给人增加心理压力。 杨玉燕只简单算了一回账,杨玉蝉回去就半晚上没睡着。半夜爬起来亲自写了一份账单,毕竟她是一个大学生,品学兼优,怎么可能不经过调查就下结论呢? 之后几天,杨玉蝉起早贪黑,还日日跟着张妈出去买菜,回来把这一笔笔细账都记下来后,不到十天就汇集成了一个让她心惊胆战的数字! 毕竟杨玉燕只是随便说说,并没有实地调查。 杨玉蝉的真实数据更夸张。 因为杨玉燕的账里并没有家里的一些“日常开销”。 比如杨玉蝉日日早上都要喝的咖啡,那咖啡豆可是要去专门的咖啡店里去买,都是从印度进口而来的呢! 张妈为人特别仔细,从不成包的买,每回去都让人家给她秤一两豆子,每周都要来买一次,咖啡店的印度人都认识她了。 这一两咖啡豆要四块钱,五十克,小小一纸袋。 杨玉蝉算账时已经对数额和单价格外敏感,一听是四块,眼珠子就瞪圆了。 但这还没完! 张妈跟着又去了蛋糕店,还是英国人开的正宗外国蛋糕店,蛋糕师傅都是个胖胖的外国人。 张妈虽然穿着打扮不及蛋糕店里消费的夫人小姐们体面,但她走进来特别自然。 张妈不会说英语,与蛋糕师傅的交流全凭手语,但仍然透着那么一股坦然大方精明的气质。 张妈要拿一袋新鲜面包,三块钱;一袋牛奶饼干,三块钱;一块黄油,四块钱;一块奶酪,四块钱。 这又是十四块钱出去了。 杨玉蝉的眼睛又瞪大了。 张妈把这些都放在篮子里,出去在街上的点心铺子里掏一块钱秤了一大包点心。 “这些分成两份,一份等吴小萍来了吃,一份给苏老师送过去。”张妈撇嘴,买咖啡买面包时她没可惜,买这一块钱的点心可是让她可惜坏了! 杨玉蝉看到这一块钱换成了这么一大包点心,顿时觉得这点心太实惠了! 回去的路上,她就去张妈说以后家里的点心也在这边点心铺子里买就行,不用去外国蛋糕店里买饼干了。 张妈顿时冷笑:“哟,给咱们二小姐换点心?你看她能乐意不能!” 杨玉蝉:“我也可以不吃面包了。我和燕燕一起吃这普通的点心就行了。” 节俭成性的张妈却不乐意:“省省吧,我的大小姐!家里费钱的地方多了,这点钱省下来还不够你妈在牌桌上玩一天的呢。” 这个杨玉蝉就没办法说了。祝颜舒日日打牌,输多赢少,但谁能不让她打牌呢?她不打牌干什么呢?从祝家小姐到杨家太太,到现在带着两个女儿的弃妇,祝颜舒只剩下这一个爱好了。 张妈:“大小姐,你现在长进了,知道体验家里的艰难,这是好事。可省钱不是过日子的法子!省钱只能克扣自己,克扣自家人!你妈日子过得苦,你不让她打牌,那她平时还有什么可心的事?你妹妹日日在家闷着,难道连个点心都不能开开心心的吃了?”她一斜眼,慢条斯理道:“叫我说,你们家三个女人,两个天天在家闲着,家务事分分工就能做得了!要是想省钱,先把我辞了得了!” 张妈甩下杨玉蝉,快步自己先走了。 杨玉蝉心里五味杂陈,默默的跟在后面回家了。 祝颜舒中午回家吃饭时就发现今天张妈动作格外张扬,动静格外大,表情也格外丰富,透着那么一股等人关怀的委屈劲。 杨玉蝉对着一张纸一副思考人生至高哲理的样子。 只有杨玉燕,一看到她回来就乳燕投林般冲过来,拉住她就小声说:“这两人出去买完菜回来就是这样了!谁都不搭理也不说话,不知道怎么了!前几天都好好的。” 祝颜舒安抚她:“你不要管,肚子饿就拿着饼干先进屋吃去。” 杨玉燕依言拿了饼干,然后站在自己房间的门口伸头竖耳。 祝颜舒回屋换了衣服,进厨房,先洗了手,就在菜篮前挑捡,道:“张妈,我想吃年糕呢,家里有吗?” 张妈把碗重重放下,没个好声气:“没有!太太要吃,我现在去买!” 祝颜舒仿佛刚刚发现,惊讶的扶着张妈的肩:“张妈,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出了事你告诉我呀!有什么不好办的你都告诉我!有我在呢!” 张妈便唱开了,眼圈登时就红了,一手揉眼一通嘤嘤嘤,“太太,我替您委屈呢!” 接着如此这般,这般如此述说起来。 祝颜舒假装全神贯注的听,听来听去就是杨玉蝉这几天跟着去买菜,打听菜价,打听肉价,打听油价,连张妈买煤都要问个究竟,一问就说在做社会研究,回家就把这些价钱通通写下来,还问张妈什么东西多长时间买一回。 张妈认为杨玉蝉这是在查她的账! 今天杨玉蝉更是质疑她买的东西是不是多花了钱,竟然旁敲侧击的要省钱!竟然嫌杨二小姐吃的饼干贵了,嫌祝颜舒天天打牌浪费钱了。 这哪里是在说别人?分明是在点张妈! 张妈半是惊吓半是做戏,哭诉道:“我到你家来也有十好几年了,大小姐和二小姐都是我抱大的,到了了现在开始疑心上我了!竟以为我偷家里的钱!你说我这颗心啊,都疼碎了啊!!” 要说张妈没从平时里的买菜钱里攒私房钱吧……那上帝都没办法替她做证。 可张妈没儿没女,在祝家干了快二十年,她就是想攒点私房钱,祝颜舒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张妈怕最后老了,干不动了,祝家不管她,把她赶出去。祝颜舒心里都知道,她把张妈当自家人看,可她也不会一天发百八十个誓。她也怕张妈倚老卖老啊,老仆欺主的事可不鲜见。 她早就从杨虚鹤身上学到了,自己的善良,自己知道就好,万万不可告诉别人!善良宣扬出去了,为人所知,就会为人所乘!彼时善良便成了别人勒索你的筹码。 她待张妈如何,日后等张妈真的老到动不了了就知道了,不必日日挂在嘴边。 张妈平时里攒私房钱,她也都当没看到。 现在是张妈被杨玉蝉吓得自己心虚了。 祝颜舒听完就揽着张妈摇晃:“张妈,你想多了,大姐那副清高的性子,哪会算计这个?我告诉你是这么回事!”然后就将那天她在门外听到杨玉燕对杨玉蝉说的那一番话学了出来! 不止是祝颜舒听了后对杨玉燕刮目相看,就是张妈听了都震惊瞠目:“这是咱们二小姐说的?她这是遭二郎神点化了吧!开智了啊!” 可见是当时喝的那符水管用! 祝颜舒早就想跟人显摆了,此时抓住张妈激动的不行:“你说我们燕燕啊,平时看着不像样,心里样样都清楚呢!” 张妈深沉道:“太太,你是不知道。家里的孩子,老大傻,老二就精!老二不精,那好处不都被老大占去了?那是打小就学会抢奶吃啊!” 祝颜舒叹道:“要不怎么说老话说的都对呢?我以前从不担心大姐,只担心燕燕。现在再一看,大姐才真是养得呆了,半点防人之心都没有。燕燕……呵呵,这个小机灵劲哟!”真叫她喜欢! 两人讲得火热开心,张妈也心结尽去。 张妈有心表现,取下围裙就道:“太太,你等等,我下楼买二两排骨,再买一板年糕上来。” 祝颜舒本就是找个话题,拦下说:“算了,这都有菜了。明天再吃也一样。” 张妈更加麻利勤快,切姜丝切得细如发丝,刀锋如影,不多时,菜便全好了! 祝颜舒便功成身退,洗了手出去,手里还帮忙拿了一叠餐巾。 她出去前道:“张妈,这几日如果大姐再问你家里的花销,不妨多说些!” 张妈心领神会:“我晓得的!” 到了第二天,张妈已买回了年糕,一大早就蒸了年糕当早饭。 苏纯钧一进来,张妈就笑着说:“苏老师来了,今早家里吃蒸年糕,您是配白糖啊还是搭蜂蜜啊?” 苏纯钧受宠若惊:“张妈,您看着给,我都行啊!” 他往里走,先跟坐在沙发上的杨玉蝉问早。 杨玉蝉目光如电,虎视眈眈,声音冷淡:“苏老师早。” 这几日都是如此,想必是杨大小姐找二小姐取了经,改了一副见天挑刺的脾气。 他再跟站在收音机旁调频道的祝颜舒问早。 祝颜舒笑眯眯的扭头说:“苏老师早呀。” 最后则是站在阳台上梳头发看街景的杨二小姐。 他走过去,身后三双眼睛,六道目光注视着他的背影。 苏纯钧回头看,张妈缩回厨房,祝颜舒调着频道哼着歌,杨玉蝉冷冷一笑,低头继续算账。 苏纯钧不知这几天是怎么了,一进祝家就觉得浑身都不太自在。 杨玉燕看到他了,回头笑:“苏老师早呀,我的工作找着了吗?” 苏老师笑着说,“没有呢!哪里那么容易找呢?年后再说吧。” 杨玉燕也没有太失望,毕竟这几天都是这句话。 她转回去,继续看楼下街上来往匆匆的行人,如一群游鱼,一群飞鸟,忽而聚来,忽而散去,熙熙攘攘,忙忙碌碌。 在上面居高临下,看得清清楚楚,却并没有什么高人一等的意识,升起的却是旁观者的感触。 街上人的世界与她无关。她的世界也与别人无关。 唉,孤独。 杨玉燕品尝着自己好不容易体会到了一点不同寻常的心境,深入体会下去,眼看就要向哲学家进发了! 苏纯钧拿出一件礼物,将她拉回人间。 “我发薪水了。你看,这是答应你的粉盒,送你当新年礼物。”他现宝般递过去。 杨玉燕双目陡然晶晶亮!立刻转过来,双手接过去,打开包装袋,取出一个巴掌大的金色珐琅圆形盒子,打开,里面有一个照得人格外清楚漂亮的镜子。 只是并没有粉饼。 苏纯钧清了清喉咙,小声不好意思的说:“我钱不够,只买了个盒子。” 但这也不能减轻杨玉燕收到礼物的快乐。 杨玉燕轻嗔道:“谁大冬天的用粉饼?我正好想要一个随身镜呢!” 苏纯钧又感觉到了背后的目光,转头,仍是什么事也没有。 杨玉燕捧着新得的镜子正在欣赏自己的美貌,嘟嘴眨眼捧颊细观。 苏纯钧凑上去,硬是在这圆圆的镜子里挤进半张脸。 两人放在一处,看起来倒像是一样皮肤白皙,一样双目黑亮。 杨玉燕嫌弃道:“你的眼睫毛怎么这么长!” 苏纯钧摸摸自己的眼睛,对杨二小姐的习惯性语气已经习惯了,不自禁的交待为什么只买了一个盒子,薪水都花到哪里去了:“我买了一双新皮鞋,两件羊毛衫,一顶帽子,一条围巾,还有两双羊毛袜。”天冷了,总不能继续穿单衣。 杨玉燕问:“大衣呢?” 苏纯钧:“大衣下个月发薪水了再买。” 杨玉燕看看自己手里精致的、至少值个四五块钱的粉盒。 苏纯钧也看过去,道:“一件大衣要二十多块呢,不买粉盒也买不起。” 杨玉燕算一算他买的东西,沉思片刻,问:“你才发薪水,现在还剩多少钱?” 苏纯钧爽快道:“还有一块几毛吧。” 杨玉燕瞪着他,半晌摇头叹气:“怪不得妈说男人不会管钱!我才收了十块压岁钱,先借给你吧。” 苏纯钧十分喜爱借杨二小姐的钱,闻言便是一个长揖:“多谢二小姐援手!” 28|重要的是要看准啊! 吃早饭时,桌上人人都看到了杨二小姐手里的新粉盒。 祝颜舒赞了一句:“真是精致漂亮!” 杨玉蝉化身王母,冷冷问道:“哪儿来的!” 杨玉燕瞬间收起来,“不告诉你!” 杨玉蝉气苦,正待教育妹妹,眼见战火将起,祝颜舒出来灭火:“吃饭呢,都不许说话了!” 于是这架就吵不起来了,姐妹俩都乖乖闭嘴,动筷子吃饭。 杨玉蝉挟着年糕,看一眼苏纯钧挨着杨玉燕坐,还替她在年糕上浇桂花糖浆,便觉此时惹恼杨玉燕颇为不智,杨玉燕的脾气臭得很,越吵越顶,当着外人更加不会服输,叫她失了面子,她能爆炸。如果她跟杨玉燕吵起来,苏纯钧在旁边再小意温存一番,不就把妹妹拱手让人了吗! 杨玉蝉瞬间便自通了三十六计,按捺下来,硬是把话拐回来,夸道:“我是说那粉盒真好看,我也想买一个。” 杨玉燕见姐姐如此说,也忘了生气,道:“是苏老师买的,你问他就好。” 杨玉蝉:“……” 刚才还不说呢,现在就不打自招了。 妹妹如此之蠢,肯定都是别人骗她! 杨玉蝉目光如刀,紧紧盯着苏纯钧,恨不能把他一片片剐了。 一人一碗两条年糕,给夫人小姐们当早饭是够了,苏纯钧只觉还没怎么吃碗里就空了,旁边杨二小姐对蒸年糕似乎很喜欢,小口小口咬着,大概是不会剩了。 他不好自己捧着碗进厨房添饭,也不想下桌,便捧着空碗与杨玉蝉闲话。 “这牌子叫妹喜,就在泰安商场里,粉盒与粉饼分开卖,盒子四块,粉饼六块。二小姐这一个是单一个粉盒。” 说得清楚明白,就是没说替杨玉蝉买回来。 张妈自己吃完了去添饭,过来看看主人家有没有要一起添的,刚好听到,道:“苏老师,这礼物还有只买一半的呢!” 杨玉燕便赶着替苏纯钧揭短:“他的钱全花光了呢,这才几号啊!后面的日子只能喝西北风去了。” 苏纯钧把空碗捧给张妈看,笑得真诚,对杨二小姐的话充耳不闻。 张妈听八卦听得开心,想接着听,就接过碗,搭话:“花光了?怎么花的啊!” 苏纯钧见碗已经递给张妈了,情知至少还能再吃两条,气定神闲的答道:“买了几件冬天的衣服。前几年在学校里穿的都是校服,现在出来不好再穿了,只能重新买。” 衣服好贵啊…… 不是,是他的薪水太少了。 唉,财政局的人都有自己的外快,可能他进去的时间还太短了,没什么人来找他,只能再等等了,等日后有了门路赚外快,他就不会再缺钱了! 祝颜舒擦擦嘴:“苏老师要是不嫌弃,我记得还有几件旧衣裳放在柜子里,张妈过会儿去找一找,翻出来都给苏老师送去吧。” 桌上几人都愣了,都猜到肯定是杨虚鹤的旧衣服,都没想到家里还有杨虚鹤的东西。 苏纯钧猜到也当没发现,连忙起身道谢:“多谢您了!” 他连连长揖,从祝颜舒到张妈都照顾到了。张妈看他这么热诚,也不计较又多了一件事,笑道:“那我今天闲了就去翻翻,我记得有不少呢!” 杨玉燕的肚子里不装事,已经忍不下了,恨道:“他的东西怎么还在!为什么不扔了!” 祝颜舒的眼睛瞪得比她还大:“都是好东西呢!干什么要扔?送人不更好?” 张妈也跟着帮腔:“二小姐,那都是花真金白银买来的呢!全是你妈的钱!” 杨玉燕还要再怒,苏纯钧凑过去小声说:“想必是杨先生走的时候有些狼狈匆忙,这些好东西都没给他。” 哦,原来如此。 杨玉燕这样一听就气顺了,脸上乌云散去,重新有了笑脸。 一桌人都看着,连杨玉蝉都佩服苏老师这份本事,要知道连她都不可能在杨玉燕生气时这么快就劝住她,全家只有祝颜舒能办到,现在又多了一个他。 张妈暗笑着去盛饭,回来给苏老师盛了满满一碗,锅里的都给他倒出来了! 张妈笑道:“苏老师今早来是带了饭钱的,尽管吃,我中午还要去买一板年糕呢。”暗示那粉盒正是饭钱。 杨玉蝉在一旁听得浑身不自在,又觉得点出来更不好,只好忍着。 苏老师接了碗只管埋头苦吃,把中午饭也给吃出来了。 一桌人吃完早饭,除了闲人,各自都有事做。苏纯钧忙着去上班,祝颜舒急着去打牌,张妈准备去买菜,一边还问杨玉蝉:“大小姐,今天你还跟不跟我出去了?” 杨玉蝉昨天才跟张妈吵了一架,今天不好再跟,就摇摇头。 张妈抱怨:“有一日没一日的,干什么都没长性!” 抱怨完也赶紧走了。 家里就剩下杨玉蝉和杨玉燕姐妹两个。 杨玉蝉今天打算翻翻家里的账册,再丰富一下样本数量。 杨玉燕突然发问:“姐,当时杨虚鹤走的时候是什么样啊?” 杨玉蝉皱眉:“你应该叫爸爸。” 杨玉燕眉毛一立,轻灵俏丽的往地上一啐:“我呸。” 杨玉蝉从发现苏纯钧的狼子野心之后就快把自己操心成二小姐的半个妈了,没生先养,不是后娘胜似后娘,对杨玉燕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生怕动辄得咎,好心没人懂,反被人怨恨。 杨玉燕也不是真心啐她姐,啐完就后悔,哼叽道:“你就告诉我嘛……” 杨玉蝉想起祝颜舒交给她的另一个任务,觉得这或许是唤起杨玉燕父女之情的机会,就坐下说:“那我就跟你说说。其实,当时的事我也知道的不是很清楚,我都在学校呢。” 以前五楼有一个小房间是杨虚鹤的书房,他见学生、指导学生、写文章统统都在楼上。 祝颜舒成日打牌,牌友比现在还多,每日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坐着车风风光光的出去赶牌局。 杨玉蝉与杨玉燕每天上课,张妈做完家务就去菜市场的大仙庙或教堂与人一边听经,一边聊八卦。 谁都不知道杨虚鹤是什么时候跟女学生看对眼的,也无从发现起。 知道的时候,杨虚鹤已经发表了文章,纠集起了一片支持之声,然后就提着一个小箱子从家里搬出去,追求爱情去了。 杨玉蝉:“家里的东西,他都没来得及拿走。毕竟追求爱情嘛,拖一堆大箱子也不合适。大概也是怕人发现?他那天早上走的时候跟平常一样,楼下的邻居都没发现呢。要是他提三五个大箱子,再叫了人过来帮他搬家,不等走出去可能妈就已经得到消息回来了。” 祝家可是有电话的。 “后来他走了以后登报离婚,妈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家里就有人来劝妈放弃,好合好散,你又出了事,我们一家就天天跑医院,家里门锁着,听楼上楼下的邻居说是有人来敲门,也有人来找,不过我们不在家当然不知道。” 杨玉蝉想起当时的事,就想冷笑。 “他一走,妈连夜带着张妈去楼上把他的东西搜了个遍,直接就把锁换了。他后来就是想回来搬东西也没办法进门。他后来还写信给妈妈,请她把他的东西寄过去,写得还挺有文采,说两人哪怕失去婚姻也没有失去友谊,一副失忆的样子!” 越想越多,越说越多,杨玉蝉以为她早把以前的事全忘了,没想到竟然恍如昨日,那些愤怒也依旧火热。 她一笔笔、一句句全都说了出来,说得痛快至极! 对面是她一母同胞、同仇敌忾的亲妹妹! 她不能对母亲说,因为母亲会难过。 她不能对马天保说,因为这是家丑。 她不能对同学说,因为同学会劝她原谅。 她以前也不能对妹妹说,因为妹妹太小了。 现在,她发现妹妹长大了。 妹妹并没有忘记父亲带给家庭的耻辱,没有忘记仇恨。她也没有忘,仇恨与记忆一样鲜明仿佛昨日。 “他不敢回来,不敢见我们,却在报纸上装模作样的写信给你,写信给我,还写信给以前的妈妈,好像我们全都死了,他才只能在报纸上对我们隔空说话!” 杨虚鹤这一手当然玩的非常漂亮。他对空抒情,得到了许多赞美和许多稿费,本来就没有什么人反对他离婚再娶,经过这些文章之后,更是胜赞他是重情重义之人。 可杨玉燕在医院时,杨虚鹤根本不敢出现!他没有给他的小女儿递过一片纸,说过一句话,送过一分钱。 杨玉蝉的父亲死于绝情,死于卑鄙。 他对杨玉燕的绝情,在报纸上造声势逼迫祝颜舒,令她们母女三人无法发声的卑鄙,彻底杀掉了杨玉蝉心目中的父亲。 杨玉燕也见识过鄙视的男人,正是她的亲生父亲。她也从来都看不起他。 她的生父是一个站在风口的猪,所以虽然出身贫寒却赚下数亿家业。可老婆却并不是赚下数亿家业之后才娶的,而是在这之前娶的。没钱时还看着合适的老婆,有了钱就配不上他了。 可对她的生母来说,夫婿赚了钱,那就有她的一半!离婚就等于是从她的手里抢钱,怎么可能肯呢? 生父也很聪明,知道自己并不是魅力超群才让旧妻不肯离,而是钱,钱的魅力远远大于他本人的魅力。所以他对付旧妻的办法就是不给钱,不给一分钱! 所以当时杨玉燕很想不通的就是她亲妈也没享受到钱啊,为什么不肯离呢? 从自己的亲生父母身上,杨玉燕就体会到了一个道理。 夫妻过的就是钱。 钱多钱少都一样,夫妻关系的内涵就是金钱关系。 所以她看杨玉蝉就觉得她很蠢,在她眼中她与马天保的结合是爱情,但在马天保的眼中呢?他选择杨玉蝉有多少是因为爱情,多少是因为她是一个家里有房子的女孩呢? 虽然现在能读大学的都是有些家底的大小姐,马天保闭着眼睛摸也能摸到一个差不多的大小姐,不管怎么都比他自家更好。这样说的话,杨玉蝉不是唯一的选择,她只是必然的其中之一。 马天保应该是就打算在大学里解决个人问题的。 他存着这个心,对杨玉蝉的心意究竟能有几分都要打个折扣再看。 可惜她不能就这么对杨玉蝉说。说了怕她恼羞成怒,为了要证明马天保的“真心”与他们的“爱情”,更要跟着马天保走了。 杨玉燕半真半假道:“男人都是靠不住的。” 杨玉蝉从杨虚鹤想到苏纯钧,当即附和:“就是如此!” 杨玉燕拿眼去看她,“别管装的有多好,多上进,都是虚的!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杨玉蝉赶紧道:“你能这么想就对了!” 杨玉燕:“不看那男人有没有钱倒是可以,但要看他肯不肯给你花钱,这钱又是怎么来的。” 前半句,杨玉蝉赞同,男人有没有钱并不重要。可后半句,她不能赞同!那苏纯钧就是拿这小恩小惠来骗人的! 杨玉蝉摇头:“不能这么看,他花多少钱并不能证明他的真心有多少,不是说钱花的越多,真心就越多。” 杨玉燕:“但不花钱,就更不能证明人的真心了。只凭嘴说的那叫骗子!” 杨玉蝉还是摇头,只恨苏老师影响了杨玉燕! 杨玉蝉:“骗子为了骗你,也是会花钱的!他花的越多,骗的越深!” 杨玉燕:“不花更加是骗子,还不如前者呢!” 杨玉蝉气道:“像苏老师那样的,买一个四块钱的铁盒子赚你十块钱!这叫花小钱赚大钱!” 杨玉燕调门高了一层:“那他还送我钢笔呢!” 杨玉蝉也比着亮嗓门:“那是咱妈免了他的房租!!” 杨玉燕气到站起来:“那他还送了我……!!!”那串珠子! 杨玉燕憋回去了。 杨玉蝉没听到下文:“他送了你什么啊?” 杨玉燕嘴硬道:“就那些糖啊!” 杨玉蝉:“那都是小恩小惠!他现在给你这些,就是想着以后占你更多便宜!” 杨玉燕的眼珠子瞪大,眼看就要爆炸。 杨玉蝉硬是往回拐:“……我是说这样的人!就跟这什么似的。” 杨玉燕斩钉截铁:“那也不会是苏老师!” 杨玉蝉气到爆炸。 杨玉燕火上浇油:“姐,其实你真没有看人的眼光。唉!”瞧瞧那个马天保吧。 杨玉蝉离爆炸就差一秒了。 张妈买完菜回来了! 杨玉燕和杨玉蝉一起冲过去:“张妈!” 张妈唬了一跳:“哎哎,我的小祖宗们,怎么了?” 杨玉燕扑过去拉住她:“张妈,您来评评理!” 如此这般,这般如此。 张妈也不做饭了,坐下来听两个小姐白话。 听完品一品这话里的意思,说:“这是说不管花不花钱,都是骗子?”张妈拍大腿,“那一定要选一个的话,我选那给我花钱的!好歹还能赚点呢。” 两票胜一票,杨玉燕翘鼻子。 等祝颜舒回来,也立刻被拖来当裁判。 祝颜舒叹气,道:“你们说的都不对!重要的是自己要看准!挑男人一看自己喜不喜欢,二看这人是不是人品好。钱不钱的都是次要的。你们就不能眼睛瞪大点,不挑骗子?挑个好人不成吗?” 张妈、杨玉燕、杨玉蝉一起看她。 姓杨的可是天字头一号渣男。 祝颜舒抱臂仰头:“那姓杨的又不是我挑的?那是我爹挑的!”说完脱离战团,一扭身进屋换衣服了。 祝颜舒一走,杨玉燕马上问张妈:“我妈说的是真的吗?杨虚鹤是我姥爷挑的?” 杨玉蝉也看张妈。 张妈小声说:“我哪里知道?我刚来时你妈跟姓杨的刚成亲没一年,你姐还没出生,两人好的蜜里调油似的,天天就在这屋里跳舞,点唱机就是为这个买的,一放片子,街上都能听见曲子!” 杨玉蝉也小声说:“我小时候还翻到过他们俩互相写的情书呢。” 杨玉燕:“这听着不像是……”父母之命啊。 话音未落,祝颜舒推门出来,三人如鸟兽散! 29|那个姓杨的是什么样的人 祝颜舒白了一眼众人,叫住杨玉蝉,杨玉燕和张妈趁机逃出生天。 杨玉蝉磨磨蹭蹭的过去,祝颜舒拉住她问:“你跟燕燕在家里聊什么呢?”怎么这么深刻? 杨玉蝉马上坦白她先是想唤起杨玉燕的父女之情,后来又想提醒她小心苏纯钧。 祝颜舒:“哦,那成果如何?” 成果就是父女之情是不可能有了,她们姐妹一起狠狠的唾弃了一番亲爹!而苏纯钧技巧高深,用糖衣炮弹把杨玉燕给打倒在地,她力有未逮,呜呼哀哉。 “燕燕一句也不信我的!非说给她花钱的不是骗子!”杨玉蝉气道。 祝颜舒也听明白了,意味深长的看着她:“我倒觉得燕燕说的有道理。跟你的道理比,她的道理更站得住脚。你仔细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杨玉蝉被各种道理缠住,一时没明白过来,祝颜舒也走了。 午饭吃过后,祝颜舒问杨玉蝉:“快过年了,学校也该放假了吧?” 杨玉蝉摇头:“我这几天没怎么去学校,不知道什么时候放假。不过也差不多就这几天了。我今天下午去看一看吧。” 祝颜舒点点头:“去吧,去吧。跟同学聚一聚,再见就是明年了。你身上还有钱没有?” 杨玉蝉刚要点头,猛然想起马天保,咬着嘴唇改成了摇头。 祝颜舒就打开手包,摸出两块钱递给她:“跟同学出去吃点东西,别小气。” 杨玉蝉低头轻轻应道:“嗯,我知道了。” 吃过午饭,杨玉蝉就匆匆走了。 杨玉燕去午睡。祝颜舒也觉得有些冬困,打着哈欠回了屋躺上了床,打算也睡个午觉。 张妈进来给她送炖燕窝,道:“太太,你怎么又放大小姐回学校了?还给她钱,你不担心她去找马天保啊?” 祝颜舒靠着床头吃燕窝,说:“我知道她会去,我就是给她钱让她去。” 张妈:“那您这是什么意思啊?您又不反对了?觉得马天保好了?” 祝颜舒:“怎么可能!” 她放下碗,拥着羊毛毯子,说:“大姐的性子跟燕燕不一样。燕燕看着厉害,实则心肠软,耳根也软。大姐看着安静,其实心里主意大的很,我说的她都未必肯听,凡事都有自己的主意。” 张妈叹气:“唉,大姐明明是最让人放心的孩子。” 祝颜舒拍拍床,让张妈坐着说话。 “也怪我,以前以为她懂事,不让人操心,就都去操燕燕的心了。我现在是明白了,孩子不看着不行!你以为是省事了,日后都要成倍的补回去!一分一厘都少了不你的!”她叹了口气,说:“马天保这个事,最后还是要大姐自己下决心。咱们只能敲边鼓,不能直接告诉她这人不行!” 张妈点头:“是这个道理!” 祝颜舒:“这些日子我、燕燕都对她说了不少,虽然没明着说马天保的坏话,但大姐也感觉到了,她跟马天保之间不是只有爱情这么简单。她只要想到了这个,剩下的就不用我再拦着了,她会自己想通的。” 张妈:“那她要是想不通呢?” 祝颜舒重重的叹了口气,黑着脸说:“她想不通,就多想几年!我不拦着她跟马天保谈,谈几年都行。想结婚?哼,那不成!咱们再不讲究,婚礼总要办吧?没听说要娘家出面办婚礼的。马家那点家底,等他们从金家出来,一穷二白,兜比脸还干净,拿什么办婚礼?就是我大发善心,什么都不提,马家就能什么都不给吗?他们要真能这么不要脸,我还要谢他们呢!我不信到那时大姐还糊涂!” 张妈拂掌笑道:“太太,这招高啊!您越大度,越体贴马家,那马家只能越殷勤!不能咱们什么都不要,马家就真的什么都不准备!咱们不提婚宴怎么办,马家也不能就在马路上把大姐给娶了啊!” 祝颜舒叹道:“这也是没办法中的办法了。我是准备好养大姐一辈子了,养成老姑娘我也养。” 张妈也跟着叹气,看祝颜舒神色消沉,忙道:“太太,我看二小姐倒是运气挺好的。” 一说起杨玉燕,祝颜舒也笑起来了,道:“这孩子也是运气好,我都想不到能在自家门口给她抓一个佳婿!虽然没钱,但人有本事,知道上进,又懂人情又大方,对燕燕还这么好。可见老天爷也看我可怜,总算替我了了一桩心事!” 张妈也跟着夸一夸苏纯钧:“苏老师虽然穷酸了点,可对燕燕花钱实在是大方!我瞧着比你以前还强些。” 祝颜舒白眼:“怎么说到我头上来了?” 张妈:“以前那姓杨的除了会给你送花,就是带着你跳舞。花值什么钱?路上一毛钱买一大把!跳舞的唱片机子还是你买的呢。就这你都高兴的不行。燕燕好歹收的都是真金白银买的东西,可不是比你强吗?” 祝颜舒胸口一股陈年郁气升起又泄不出去,气哼哼的躺下,毯子往上一拉,眼睛一闭:“我睡一会儿,下午打牌才有精神。” 张妈起身拿着空碗出去,嘀咕道:“行,睡吧,这是嫌我说错话了!” 张妈关门出去了,祝颜舒在床上烙饼,一点睡意都没有了。她从床上起来,走到窗前,窗下桌子上摆着一架唱片机,架子上放着十几张黑胶唱片,张妈日日擦一遍灰,连盒子都干干净净的。 她好像又听到了熟悉的钢琴声,是柴可夫斯基的小夜曲。 祝颜舒睡醒起来就像没事人一样,还跟张妈说晚上吃什么,然后就又精精神神的去打牌了。 张妈买了菜便去翻箱子,翻出来了许多件衣服和各种配件,大到围巾帽子,小到领带皮夹,中式长衫,西式外套,都有! 张妈一趟趟把东西都搬上楼下,累的直扶腰:“哎哟,累得我!不找不知道,这东西还有这么多玩意留在这儿呢!” 杨玉燕觉得这些东西全都自带“杨虚鹤”buff,生来就招人讨厌,带着挑剔的目光上前翻看,只用拇指与食指将东西挟起,打量一番后再扔回去,动作帅气又解气。 张妈看不下去,推开她道:“我的二小姐,这东西放了好几年了,全是灰土!你别碰脏了自己的衣裳,等我把它们都收拾干净了,一总给你的苏老师送过去,行了,别在这里给我捣乱了,写你的功课去!” 可杨玉燕好奇呀,不肯走,就把作业本课本都拿到客厅来,一边写一边看张妈收拾。 有观众在,张妈也忍不住不说,拿起一件就要说一说这是多少钱买的。 “这件要八十多块呢!”张妈提起一件鼠灰色的西装外套啧啧道。 “就这一件小东西就花了四十多块!”她又捡出来一条宝蓝色的领带。 “这还有一条裤子。”张妈把一条皱巴巴的西装裤也捡出来,下面还压着一件已经发黄的衬衣。 不一会儿地上就有四五堆叠好的衣服。 杨玉燕在上头乍舌:“这么多啊!” 张妈冷笑:“你妈当年跟捧小白脸似的,不停的给你爸买衣服!你爸那人吧,长得瘦瘦小小,个头不高,生就一副容长脸,长得是慈眉善目。你妈爱他爱的什么似的。” 杨玉燕震惊:“还有这回事呢!” 张妈:“可不吗!” 张妈抱着衬衣什么的去洗衣房,声音远远传过来:“要不怎么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呢。你妈捧着你爸,孩子都给他生了两个,日子过得多好啊!他转脸就不认人了!” 杨玉燕以前恨杨虚鹤,恨的是个名字,形象是模糊的,人像也是套用她以前的亲爹。这几天听了许多杨虚鹤的故事,惊奇的发现杨先生在这个家里以前的人缘还是不错的,至少杨玉蝉和祝颜舒可能都是真心喜欢他的,杨玉燕本尊估计也不会讨厌这个爹。唯一一个嫌弃他是小白脸的就是张妈,现在看起来张妈倒是火眼金睛了。 她跟到洗衣房,张妈烧水准备收拾这些旧衣服,杨玉燕跟过来小声说:“那后来呢?” 张妈把衣服铺在板子上,说:“什么后来?” 杨玉燕:“就是姓杨的,跟我妈,后来怎么样了?” 张妈抬头想了想,“他不敢回来,就请别人来找你妈说情,还写了信给她,不过你妈都撕了。” 杨玉燕:“那他说什么呀?” 张妈冷哼:“能说什么?说他不敢当面跟你妈说,害怕她伤心难过,说他也记得以前两人的感情,对这个家庭还是有爱情的。但他不能抛弃那个女的,因为她又娇弱又可怜什么的,都是些废话!” 杨玉燕:“我姐说,他还带人回来想拿行李?” 张妈冷笑道:“可不吗?他为了爱情离开了家,出了门发现还是祝家的饭好吃,就厚着脸皮回来想把你妈给他买的东西再搬过去。也不知这人的脸皮是什么做的!” 杨玉燕也觉得奇怪:“他怎么敢来呢?” 张妈恨道:“因为那时他已经登报跟你妈离婚了!报上还都是夸他的人。他大概觉得木已成舟,你妈就是哭是闹也没办法,于是带了人一起来,既是想再占一回便宜,也是想逼你妈承认已经离婚了,两人就没关系了。不过当时你在医院躺着呢,你妈就住在医院了,我每天两头跑,家里根本没人。他们来了几回扑了空就不再来了。” 杨玉燕目瞪口呆:“原来是这么回事!” 张妈越说越气愤:“他吃祝家的,喝祝家的!等想离婚了就害怕你妈拿以前的恩情说事,就想先声夺人,把一件家事闹得沸沸扬扬!让你妈丢了大人了!然后他又觉得你妈是大小姐,肯定要脸面,不会跟他计较认真,又凑过来想再占便宜,要把祝家给他买的东西都拿走。幸亏你妈没傻到家,跟他请来当说服的人说既然已经离婚了,那两人就没关系了,杨先生走的那么干脆爽快,我也不会再耽误他。至于他的东西,已经全扔了,杨先生要是舍不得,就去垃圾堆里翻吧!” “好!就该这样!”杨玉燕恨道。 这人真是太不要脸了! 张妈翻开衣服外套等的袖口领边,都有杨虚鹤的姓名单字。她回厨房拿了把用来拔猪毛的小剪子,把这些绣字都给拆了。 杨玉燕凑过去看,恨道:“回头我都给绣上苏老师的名字!” 张妈震惊的上下打量她:“就你那手艺?还想绣字?那苏老师也太可怜了。” 杨玉燕不服气:“我怎么不行了?” 张妈:“行行行,只要苏老师不嫌丢人就行。”说罢给了她一条围巾,“先拿这个练练手,绣个大点的吧。” 30|好看的人 祝颜舒下午打完牌进家门就看到杨玉燕没在写字,而是在灯下抱着一条围巾认真。 祝颜舒走过去凑近看:“你糟蹋什么呢!” 杨玉燕努力了一下午,也没把苏字的草字头绣出来,毛线都被她给揉乱了,挫败得很,便不肯答话。 祝颜舒看了一会儿看懂了,心酸道:“我的乖乖,你竟然修成了个贤妻良母!我妈要是能看到我的闺女有这份本事一定欣慰极了!” 已经去逝的祝老太太乃是正经的江南闺秀,家里好大的庄院,从小长到大都没有迈出过家门一步,祝老先生娶到祝老太太以后还写信给父母夸妻子“斯文俊秀”。 祝老太太大字不识一个,是传统的旧式女子,但与祝老先生却是恩爱了一辈子的。祝老太太走后半年,祝老先生就无病而终。 祝颜舒还没有灶台高就学着做饭了,全是祝老太太把着手教的。德言容功,全是祝颜舒小时候的功课,祝老太太立志要把她教成一个大家闺秀,针织女红样样精通。 不过祝颜舒嫁人后,也是祝老太太请回的张妈。祝颜舒未嫁时还在家里洗手做羹汤,嫁了以后连碗也没洗过,横针不拿,竖线不捻。家里的事全都是张妈操持,做衣服全都到外面找裁缝店,每日里不侍候丈夫,不教养子女,时间全花在牌桌上了。 祝颜舒都觉得要是祝老太太还在不定多生气呢。 现在竟然看到杨玉燕亲手缝东西,不免心生骄傲,十分想让祝老太太睁开眼睛看一眼她生的灵巧孩子。 张妈出来说:“太太,再让二小姐糟蹋下去,那条围巾就只能当抹布用了。” 杨玉燕嘀咕:“羊毛抹布谁用啊。” 祝颜舒笑了一场,笑过后也说:“乖,别糟蹋东西了!你想学这个,让张妈买帕子回来你慢慢绣。这条围巾就饶了它吧。” 一下午骑虎难下的杨玉燕立刻把围巾放一边,浑身解放:“行吧,那就先不弄这个了!” 说罢就跑了。 祝颜舒拿起围巾,这才认出是杨虚鹤的东西,再认出牌子,皱眉乍舌:“好家伙!怎么是这么贵的牌子?” 张妈不认识牌子,却对这条围巾的价格记得清清楚楚:“这条小东西八十多块呢!你当时跟中邪似的,买东西都不看价钱,每个月都是一两千的往外扔!” 祝颜舒摸一摸这柔软如肌肤的围巾,摇头啧啧:“当真是中邪了,唉!这条是男式的,燕燕和大姐都没办法用,幸好还能替我赚回个好女婿,不然真是可惜了。” 她把围巾放下,问张妈:“收拾出来多少东西?” 张妈道:“好多呢!好大一个箱子都是!” 祝颜舒皱眉:“这么多?那就从外面请个洗衣工来吧,你就别动手了。” 张妈一下子就高兴了:“真的啊?那我可省事了!” 祝颜舒点点头:“也别一口气都给他了,虽然都是旧的,也是好东西呢!” 张妈说:“苏老师不是说要买大衣吗?正好有两件大衣,一件是格子的,一件是素色的。”说罢就去拿过来给她看。 两件都是外国货。格子的有两排扣,带一条腰带,只到臀下,不过杨虚鹤穿起来就差不多到膝盖了。素色的是深蓝色,深得像黑色的蓝色,带一条漂亮的毛领子,也有一条腰带,长到小腿,杨虚鹤穿时都快拖地了,还是祝颜舒当年坚持要买的。 幸好没被他拿走,这衣服就是当也能当个两三百。 张妈还要再踩一遍杨虚鹤,“苏老师的个头高,肩膀宽,长得也英俊,这两件他穿起来一定比那姓杨的好看!” 祝颜舒再听也不觉得脸面无光,女儿的女婿不也等于是落到自家人的手里了吗? 她提着两件大衣的衣角左右看:“格子的显年轻,可他在财政局上班,还是素色的合适。你说给他哪一件?” 张妈说:“叫我说,不如两件都给了他,也显得咱们大方点!” 祝颜舒就点头:“就照你说的办吧。” 张妈又说:“这洗衣工我看我们也不必再另外找人了,那吴小萍的妈妈不是就在洗衣房做事吗?请她来洗衣服,她也不好收我们的钱!” 祝颜舒:“你要请她来也好,只怕她顾忌情面不肯答应,不然请生人到家里来干活我还挺害怕的。也不能不给钱,多少也要给一点的,她本来就艰难。你把家里要洗的都找出来,她要是愿意干,索性都请她洗了得了,你过年也轻松轻松。” 毕竟吴太太以前还住在这里,与许多人都是邻居。当年搬家逃走时还要顾忌面子说是吴先生高升了,现在却回来当帮工,不但牛皮吹破,面子也要掉到地上去的。 常有人顾忌面子,肯受陌生人的帮助,反不肯受旧友的馈赠,正是这个道理。祝颜舒认为吴太太怕是要推辞的。 张妈却比她这成日打牌的太太更了解外面人的生活,说:“太太不必开口,我来问她。她当着太太或许不会答应,对着我却不会。到时我让她白天来,太太不在家,她面子上好过些,也就没什么不答应的了。” 等晚上吴太太来接吴小萍时,张妈就把她拉到一旁,说请她来家里洗衣服的事。 张妈说:“太太常说你是个可怜人,又要养女儿,家里的男人又不顶用。正好过年我们家也要把一些东西洗一洗收起来,我记得你在洗衣房做事一天八角钱,我年纪大了,洗衣服这种花力气的活干起来腰和腿都受不了。你要是愿意帮我,就来干两天,也不用你做别的,就是把该洗的洗一洗,该擦的擦一擦。钱是不会亏待你的,你在洗衣房拿多少,我就给你多少,活还少,你干完就能回家。你要是愿意呢,就明天过来,只是怕你不好意思。” 生活的磨难早就将吴太太做小姐时的矜持都磨干净了,钱字当头,她哪有时间去顾忌那一点微薄的脸面呢? 她马上就答应下来,“明天一早我就过来,不知几点合适?钱也不必给我八角,五角就行!” 张妈道:“太太早饭后就去打牌了,等她走了你再来。家里只有我跟二小姐两个人,二小姐喜爱学习,她在客厅里看书写字,不会去洗衣房打扰你。至于这钱,如果你只干半天就给你五角,这样也不会耽误你回家做饭。” 吴太太当即答应下来,约好明天等祝颜舒出门了她就上来。 第二天,祝颜舒早早的就出了门,避免相见尴尬。吴太太等在楼下,看到张妈从厨房窗户伸头喊她就赶紧上来。 杨玉燕在客厅听到门外有熟悉的声音在说话,要起身去看,被张妈轰回去。就算是这样,她也看到了吴太太。 吴太太与张妈说了几句话,两人就到楼下的洗衣房里去了。 张妈怕杨玉燕再跟过去,特意叮嘱她:“吴太太脸皮薄,见到你要不好意思的,你不要过去,在屋里好好写字。” 杨玉燕只得自己在屋里写写字,看看书,翻翻画报,吃吃饼干,把时间熬到中午,吴太太告辞回家做饭,张妈才回来。她一推门进来,就看到杨玉燕坐在沙发上伸着头,张妈:“看什么呢?吴太太走了,我叫她来帮忙洗一洗给苏老师那些衣服。” 杨玉燕才知道吴太太来是做事的,最近杨玉蝉天天记账,连带着她也对现在各种物价、工价有了新的认识,此时不禁问:“请她来一次多少钱?” 张妈摇头:“帮我洗了三五件衣服就赚了五角钱呢!”言下之意,赚得不少了。 杨玉燕:“洗一上午衣服才五角?” 张妈瞪道:“还有我帮她呢!你还嫌她拿得少了?二小姐,要是我来洗这些衣服,那是一分多余的钱都赚不到的!” 杨玉燕马上闭嘴,不敢再多说一句,张妈却一直抱怨:“你倒去心疼人家?我天天侍候你,也没见你心疼心疼我呀?一家三个女人,全都不干活,都指着我一个人干!我一个月才拿十五块,拿了二十年了,我还没说话呢!” 杨玉燕噤若寒蝉,一句话也不敢回。不过她知道,虽然张妈一个月十五块钱,但每年逢清明、中午、端午、除夕,以前还有皇帝老子的圣寿,王母娘娘的华诞,后来还添了一个国庆,这些日子祝颜舒统统都要给张妈再发一笔“过节费”。一年四季,每季两身衣服,两双鞋,这也都是另外算的。 从张妈身上,她无比清晰的了解到拿钱做家务还是挺赚钱的。所以说当妻子的免费干活真是亏大了!就应该请个保姆,清清楚楚的让家里的男人看一看,做家务到底值多少钱! 等杨虚鹤的旧衣服都重新清洗、烫好,已经是腊月二十五日了。 苏纯钧发了薪水,还得了过节费,不过他早就从杨玉燕那里得知给他的衣服中就有两件大衣,都非常好看!他就一直坚持着没买新大衣,这几日天冻得有点厉害了就去租了一件先对付着。 他提着一件排骨,一件火腿当吃早饭的敲门砖,走进了祝家。 张妈听到门响都不动,杨玉燕飞似的跑过去,打开门,笑着将苏纯钧迎进来,看到他手里提的纸包:“买的什么?” 苏纯钧提高不让她接,“是一斤排骨,一块火腿。你别碰,沉的很。” 杨玉燕听说是这个也不碰了,跟着他到厨房,看他郑重其事的把排骨和火腿递给张妈,还说:“我亲眼看着他剁的,是最新鲜的!” 张妈接过来,笑着说:“苏老师实在是客气!燕燕,你把你叠好的衣服拿给苏老师呀!” 苏纯钧便捧场的惊讶:“是你叠的呀!” 杨玉燕:“可不就是我!” 她去客厅,把整齐的包裹在纸袋中的大衣提给他。 苏纯钧便捧着这沉沉的大衣左右谢了一圈,也没忘了在厨房的张妈。 祝颜舒笑着说:“苏老师,拿出来试一下,因为是旧衣,也不知道你穿上习不习惯,希望没有落伍。” 苏纯钧笑道:“才几年前的衣服,哪里会落伍?您一向走在时尚的最前沿,您常用的这件披肩,我在街上都见不到呢!” 祝颜舒便笑起来,珍惜的摸着自己身上这件最喜爱的披肩:“这是法国货。” 苏纯钧啧啧感叹,十分捧场:“怪不得!” 他拿出两件大衣,就如杨二小姐说的,一件短的,一件长的。他放下格子的短款,先试这件黑蓝色的长款,因为二小姐说:“我妈说你上班的地方穿那件蓝的好。” 既是靠着人家的好意得的衣服,自然就要让人家更满意,才不负这份好意。 他一穿上这件衣服,瞬间就显得肩背挺拔,气质出众,原本五分的清秀变成了七分的清贵不可言,在这间屋子里竟有些不衬了,倒像是在什么堂皇的地方更合适。 祝颜舒上下打量,忍不住站起来将他牵到光线更好的地方,感叹道:“真是人靠衣装马靠鞍,苏老师这一打扮都帅的像哪里来的贵公子了!” 苏纯钧便笑着摆手:“您也太抬举我了!” 他看杨玉燕坐在那里不说话,特意走过去让她看:“好不好看?” 杨玉燕从刚才起就像是定住了,此时仿佛被刺了一下,脸颊顿时如火烧,眼神闪躲,站起来胡乱道:“不好看!”便挤开他快步走了。 苏纯钧也像傻了一样,愣了一下才回神,回过神来二小姐就已经钻回屋去了,他只能望而兴叹——借他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在张妈和祝颜舒的眼皮底下去敲二小姐的门。 祝颜舒笑着闪开,与张妈站在一处:“瞧这两个人,一个好看,一个竟看得羞了!” 张妈说:“可不是?这好看的人谁看都喜欢,打扮了就更好看了,你以前花多少钱也不心疼,不就是为了看着好看的?再者说,苏老师扮起来可比那姓杨的穿上更排场,瞧这身条!姓杨的他穿跟少了半截腿似的。” 31|亲妈的抱怨 苏纯钧从来没这么尴尬过。 哪怕是他亲爹娶了比他还小的继妻,他在婚礼上需要磕头喊妈,他都没这么尴尬。 心口乱跳,手足无措,浑身毛汗。 他把大衣脱下来后就坐不下来,一个劲的看杨玉燕的房间门,脖子都变长了两分。 张妈去敲了两回,里面都说“有事!” “能有什么事呢?这都要吃饭了!”张妈叨叨着,去把粥重新放在炉子上热着。 祝颜舒很能理解小女儿躲羞的心情,笑眯眯的说:“那就不管她了。咱们先吃,张妈把饭给她留着。” 张妈就把桌子摆好了,祝颜舒把一直做颈部运动的苏纯钧推到餐厅:“苏老师坐,苏老师快吃,苏老师,你们过年放不放假呀?” 苏纯钧坐在餐厅里,头长时间保持七十度的偏向,听到祝颜舒问话连忙答:“放的,放三天!” 祝颜舒笑着问:“哦,那苏老师用不用回一趟家啊?” 苏纯钧一心二用,机智只有平时的一半,听这话就条件反射的想起现在家里的配置,老爹一枚,劳苦功高的二姨奶奶一枚,进门才两年的年轻后母一枚,七大姑八大姨加上一群没什么感情的亲兄弟表兄弟堂兄弟…… 苏纯钧:“不回,只有清明需要回去扫墓。我妈已经不在了。” 不必他再说,张妈和祝颜舒已经脑补出一场大戏,纷纷啧啧感叹。 祝颜舒叹道:“唉,你这孩子平时也不讲,让阿姨听得心里酸酸的!” 张妈便道:“那你年夜饭去哪里吃?要是不嫌弃,就到这里来,张妈过年要做许多菜,太太和小姐每回都吃不完!浪费得很呢!” 苏纯钧刚要答应,又犹豫的看向杨玉燕紧闭的房间。 祝颜舒笑着说:“你不要管燕燕,这孩子来得快,去的也快,不信你今天晚上回来再来看她,保准已经没事了!” 苏纯钧仍心不在焉的点点头,没有答话,继续向右七十度的看。 张妈头一次把碗都递到他手边不见他赶紧吃,而是继续发呆的。 做饭的张妈感到受侮辱了,抱怨道:“这都什么毛病!上桌不吃饭,尽发呆!” 一个苏老师,一个杨玉蝉,仿佛都对面前的早饭不怎么感兴趣。 苏纯钧这才反应过来,端碗吃饭,往日还要夸一夸饭菜好吃,讨好张妈这个掌厨之人,今天木然的只管往嘴里扒饭,目光心神还是一直系在那紧闭的房门上。 这顿早饭吃得无比的快,无比的安静。往日张妈吃完了,这边的太太和小姐都还在桌上磨蹭,今日倒是这边餐厅一个个吃完了,张妈那里还剩下半碗粥呢。 苏纯钧先站起来,说:“多谢早饭。也要谢谢您送的大衣,我赶着上班,这就先走了。”他再往杨玉燕的房间那里看一眼,心中忐忑的都有点悲伤了,不知为何,仿佛想替自己奏一段贝多芬第三交响曲。 他本来就没想过要跟杨玉燕真的修成正果,只是仍想再做一段时间的梦,与她再走一段路。 可他忘了,如果杨玉燕不要他呢? 如果她在发觉他的感情之后就拒绝他呢?那他又有什么理由继续跟她在一起呢? 那是不是就此放手更好呢?让一切就到此为止,他与她终止于师生情谊,这样过了许多年后再次相见,两人都还坦然。 因为他与她本就没有未来。 可就算没有未来,这里面有许许多多的因素,却唯独没有他对杨玉燕的心意这个原因。 如果一切都像书中一样美好,那他是必定会去追求她的! 只是世事多艰,他并非没有披荆斩棘的决心,却不想拖着杨玉燕一起去淌这条苦难之河。 如果他已在岸上倒敢放手一搏,可他现在就在河中央,四下苦海茫茫,看不到岸沿。 杨玉燕却是站在岸上的,她自有她的锦绣前程。他伸手去拖她就等于是在害她。 苏纯钧神色暗淡,提着纸袋走了。 张妈把碗盘都收到厨房,看到杨玉蝉的早饭也没吃完,她现在不吃面包咖啡了,跟杨玉燕一起喝粥吃包子。现在包子一个没动,粥还剩下半碗。 张妈端着碗:“你的剩饭可没有人帮着吃!这些只能扔了,多可惜啊!外面多少人都吃不饱肚子呢!” 杨玉蝉像被鞭子打了一样,忙说:“为什么要扔啊?” 张妈奇怪道:“你中午都在学校吃,这些剩饭难道给你留到晚上?晚上你又不吃!” 杨玉蝉看着剩饭,咬牙说:“我吃!张妈你别倒,晚上我吃!” 张妈不乐意道:“晚上人人都吃新的,你一个人吃剩的?那你能乐意!” 杨玉蝉:“我乐意!” 张妈没好气:“行吧,我给你放着!又白占一个碗!” 等张妈把东西都收走了,祝颜舒才问杨玉蝉:“你怎么了?是身体不舒服?还是心情不好?”她转念一想,“还是……你担心马天保?这些日子我也没有跟金太太联系,这样吧,我今天挂个电话去金公馆,问一问金太太,看能不能让你见一见马同学。” 杨玉蝉连忙说:“不用!妈,天保……他一家现在不在金公馆了。” 祝颜舒:“那在哪儿?” 杨玉蝉:“他们在医院。我去金公馆了,守门的大叔跟我说的。” 祝颜舒抚着她的肩,柔声问:“你去看过他们了吗?情形怎么样?” 杨玉蝉点点头,眼泪涌出来,她赶紧擦掉:“我去过了,他们家……挺不好的。” 杨玉蝉在学校里找不到人帮忙,心急如焚之下,竟然壮起胆子自己跑去了金公馆。 不过她进不了门,就在金公馆大门前对着守门人恳求。守门人不能放她进去,但却告诉了她马天保跟他的父母早就不在金公馆了,而是在医院。 是金家表公子,王万川送他们去的。 杨玉蝉打听不出来是哪一家医院,只好一家家找过去,终于在教会医院找到了马家人。 马天保的父亲被打断了腰,马天保则是被打断了一条腿,马天保的母亲倒是没有挨打,不过受到这么大的惊吓,也有些神魂不定。父子两人在西医医院住院,母亲在中医医馆里喝药。 医药费都是王万川付的。 马天保的父亲以后可能就这么瘫了,不可能再站起来了,能控制大小便就算他恢复得不错了。 这是医生亲口说的。 马天保比父亲好一点,他年轻,腿也接上了,只要恢复得好,应该是不会瘸的。 不过现在问题也很麻烦。 王万川把人送到医院时给了马天保三百块钱,而马家是被赶出来的,除了身上的衣服,其他什么都没有。 马天保就用这笔钱给父亲和母亲还有自己治病,三人还要吃饭。现在钱已经快花光了,三人却还没有治好,至少马天保的父亲离出院还早得很。 马天保的父亲现在每天都要用外国药,打针输水,钱花的像流水一样。马天保已经省下自己的床位费,每天睡在医院地板上。 但这也省不了几个钱,眼看着一旦没有钱了,就要断药,马天保的父亲现在一天都离不了止疼剂的。 马天保打算离开医院去打工赚钱。 但这样一来,他的腿就彻底不会好了。而他的腿一瘸,以后什么体面工作都轮不到他了,只能去干体力活。像他父亲那样的司机,他都当不成。哪家老板也不会请个瘸子当司机,多丢人啊。 那他的大学就白上了。 杨玉蝉自从在医院找到马天保以后就一直在想办法帮他。她在学校里发动了募捐,可募集来的钱却只有一百多块,这最多只够让马家父子再在医院住一个月的。 她已经把自己攒下的钱全都拿出来了,但她平时在读书会上花的钱就不少,根本没有多少。 马天保也知道已经没有办法了,所以他告诉她,他马上就会去找工作,以后也不会再去学校,让她不要再来了。 一对小情人在医院角落里抱头痛哭,哭完,外面的世界该怎么过就怎么过,世界并不会因为他们的苦难而停止转动。 杨玉蝉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她一个人的力量太渺小了。 祝颜舒搂着痛哭的杨玉蝉,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她之前跟张妈都担心杨玉蝉会把马家父子都给接到祝家来,但杨玉蝉显然没有这么想。从她刚才的讲述中,她显然根本没起过这个念头! 她找了学校、同学、老师,却从来没想过求一求家里。 这孩子真是在学校都学傻了!一味要独立,自己难为自己。 家,不就是可以帮你的人吗? 祝颜舒差一点就开口让杨玉蝉不要担心,马家父子的事都有她呢,有家里人在呢。 幸好张妈一直在偷听,看到她面色不对就冲出来,在杨玉蝉背后杀鸡抹脖子的给她使眼色,这才让她把到嘴边的话都咽回去了。 她抱着杨玉蝉哄一阵,张妈再抢上来递手巾,搂着杨玉蝉心疼道:“我的大小姐,你的心肠也太好了!” 杨玉蝉见到张妈有些不好意思就不哭了。 祝颜舒问:“那你现在怎么办?” 杨玉蝉:“我想去学校再想想办法,再做一次募捐。” 祝颜舒忍得很辛苦,不敢开口,只敢点点头:“好孩子。” 张妈赶紧把杨玉蝉扶到浴室去洗脸了。 重新整理好以后,杨玉蝉就去学校了。 她刚走,祝颜舒就忍不住说:“这孩子怎么这么傻!怎么不知道求一求我呢!钱,我有!房子,我也有啊!她怎么跟我还认生啊!我是她亲妈啊!她宁愿去外面找别人捐钱,去求别人都不找我!” 张妈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太太!” 祝颜舒用力挥手:“啊呀,我知道,我就是说说,我不是真要给马家钱,我就是这么说说!”说完,仍不甘心的说:“这孩子太傻了!我是她亲妈啊!” 32|珍爱宝贵 杨玉燕躲在房间里,越来越难出去了。 她留心听着外面的声音,想听一听苏纯钧有没有笑话她。 唉!不该躲进来的! 她当时就是觉得自己的脸红了,不想让人看见才想躲开的。后来等脸不发烫了,她又没办法出去了。 没有理由啊! 出去要怎么解释她回房间待了这么长时间呢? 她坐在床上,左思右想也没有合适的理由。 而且更加心烦的是她竟然是因为苏纯钧脸红的! 当时苏纯钧突然走过来,眼睛看着她,她就突然不知道为什么心就跳起来,脸也发烫了。 她当机立断就跑了。 不跑的话,一屋子的人就都看到她因为苏纯钧脸红了。 唉,太尴尬了。 难道她喜欢他? 她回忆了一下苏纯钧,明明以前没有感觉,今天却想起他就心里发烫,热呼呼的,一会儿整个人都觉得发烫了,背上热起了一层汗。 真的喜欢上他了啊…… 这心情新奇又复杂,既觉得麻烦又觉得仿佛人生掀开了新的一章,令人兴奋!从此刻起就与往日再也不同了! 这时突然有人敲门,张妈推门进来,手里端着碗:“燕燕,家里没人了,都走了,过来吃早饭吧。” 杨玉燕赶紧站起来,浑身一松:“都走了?” 张妈把粥和包子都放在床头柜上,“吃吧,人都走了,家里就剩下你跟我了,你快点吃完,我好收拾!” 杨玉燕早就饿了,连刚刚发现的少女情怀都可以放到一旁,坐下就挟起一个包子吃。 张妈把门打开,她看外面果然没有人了。 张妈去抹桌子扫地,她吃完把空碗盘端进厨房。 张妈说:“行了,你出去吧,这里我来收拾,厨房里都是油。” 她看到用罩子罩起来的杨玉蝉的剩饭,奇怪道:“这是什么?” 张妈叹气:“你姐剩的早饭,非说晚上回来吃,不叫我扔。她也是一肚子心事,顶都顶饱了,也不吃饭了!” 杨玉燕发现不过一个早饭没吃,她竟然就错过了这么多事! 她马上问:“是不是马天保的事?我姐怎么了?” 张妈就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的说了一通。 “你妈那个糊涂蛋哟,都想得好好的,一看你姐哭就把不住了,险些什么都答应她!亏得有我,不然什么都完蛋了!马家也要住到家里来,你妈的钱一分都保不住!”张妈说。 杨玉燕瞠目结舌,这可真是……意料之中,情理之外。 她们都想过马家不会太好过,金公馆一定会惩罚他们的。但在她们的想像中,最严厉的就是打一顿再赶出金家,让他们衣食无着,自生自灭。 万万没想到,金家竟然把马家父子都打残了。 如果说以前马家对杨玉蝉来说是一个坑,现在这个坑已经变成天坑了。 杨玉燕的心沉了下去。 她担心杨玉蝉这下更难离开马天保了。 因为这件事,让杨玉燕再也没有心情去顾忌她今天早上的那一天尴尬。而且她都出来了,张妈也没问她,想必当时应该没人看到她的脸红了。 苏老师可能看到,也可能没看到。 她到时不承认就行了! 就装成什么都没发生过! 杨玉燕下定决心以后,一天里都更加有精神的去学习背书,心无旁骛!竟然效率比以前高很多。 到了下午五点,张妈出去买菜还没回家,就有人敲门。 有了金家绑人的事,她现在不敢随便开门了,就站在门口问:“谁啊?” 外面的人过了两息才回答:“我。” 是苏老师! 他今天怎么这么早就下班了! 她立刻就觉得背上又发烫了,脸上又发烧了,僵了一会儿才鼓起勇气,“若无其事”的猛得拉开门! “苏老师好!”她勇敢的说。 苏纯钧特意在这个时间回来就是想单独见一见杨二小姐。 他神色郑重,脚步沉重,敲门时度秒如年,门开后连杨二小姐的表情都不敢看就走进去。 祝家的客厅还是他熟悉的样子。 大门进去是一走道,一侧墙壁有一排挂钩,挂着外出的衣服,下面放着鞋子。 走道尽头是厨房。 走道一侧是客厅,正对着一排窗户,窗户下摆着一桌小圆桌,上面摆着一瓶花。圆桌旁是两张沙发椅,一侧有一个立柜,柜子上摆着收音机。 客厅极大,摆着一组沙发,沙发中央是一个玻璃茶几。 靠墙排着两个柜子,一高一矮,全是玻璃门。另一角则摆着一张三角钢琴,他第一次进来时看到还吓了一跳,因为他从没听到过这家里有钢琴声,没想到祝家竟然还摆着这么一个大家伙。 客厅西边是餐厅,两边中间隔断下面是木制的板,上半截则是玻璃窗,十分新潮好看! 客厅东边则是三间卧室,从东侧起分别是祝女士的、杨大小姐的,最后一间是杨二小姐的。 洗浴室与洗手间都在厨房里面。 他今日用不同的心情去看这个家,心中既有悲伤,也有怀念,更加有决绝! 如果要分别,就让他死心吧! “二小姐,你有没有话要对我说?”苏纯钧没有随她走到往日两人说话的沙发前,就站在那里,直接问道。 杨玉燕点头:“有!苏老师你知道吗?马天保父子都被金家打成残疾了!” 苏纯钧仿佛是被一股清风吹走了脑中的迷障,恍惚间好像天气突然放晴,阳光明媚:“……没有听说。” 然后杨二小姐就拉住他,把他拉到沙发上,按住他,让他坐下,又快步跑去泡了茶,拿来了饼干与糖果,也一同坐下来,还把功课也都端端正正的摆在茶几上,就像以前一样。 “苏老师,我姐姐原来已经找到马家父子了!原来他们是被金家那个表公子叫王万川的都给送到医院去了!原来……”杨玉燕说话如蹦豆,极快速又极完整的给他讲述了一遍,方便他跟上事情进展。 苏纯钧也尽量跟上杨二小姐的话题,只是总忍不住走神。他的目光巡视在杨二小姐的眉梢眼角,想发现她心中的秘密。 为何不说? 是在逃避吗? 还是这就是她委婉的拒绝? 渐渐的,在他的目光压力下,杨二小姐的脸颊烫得简直可以烧水,背上像着了火一样,烘得她出了一身汗。 苏纯钧也渐渐可以看到杨二小姐的额头冒出点点细汗,一大片红晕从脖子根冒上来,染到了耳朵上。 她目光一直没有对准他的脸,左右闪躲就是不往他这里看。 而且她的语速越来越快了。 一股喜意涌上心头! 苏纯钧不禁嘴角翘起,却不忍心再让她尴尬,就扭开头,说:“这样听起来,确实挺难办的。” 杨玉燕呼的松了一口气,赶紧说:“对啊!” 苏纯钧:“我看马家在医院里住不久了,他们手里没多少钱,不能都扔在医院里。” 杨玉燕:“是的!” 苏纯钧:“最好趁着他们手里还有钱,先说服他们找个落脚的地方,租个房子。” 杨玉燕:“没错!” 苏纯钧:“马天保和他父亲的病情我看一直住在医院里也不会再有什么大改变了,搬出医院以后,省下来的钱还可以多吃几天药。” 杨玉燕:“你说的对!“ 苏纯钧喝了口茶,用尽全力才没有问已经快害羞到失去理智的杨二小姐他刚才都说了什么。 把她吓跑了怎么办?把她吓得再也不回来怎么办? 苏纯钧又出了几个主意,甚至提出他可以带马天保去找房子,毕竟当时他跑到这边来上学,把全城各个地方的便宜房子都跑遍了。虽然最后他都没租,但他的经验可以借给马天保用一用嘛。 而且当时他也想过要打工,所以一些不要求工作经验,上手快又可以日结的工作,他也是知道一些的,这些也可以都告诉马天保让他参考。 在这段期间,杨玉燕只负责全程点头赞成,似乎在苏纯钧开口说话前她还能找到自己的舌头,他说话以后她的舌头就不见了。 苏纯钧不敢再吓她,心里却越来越火热起来!这个可爱至极的姑娘啊!拥有世上最纯洁最美好的心灵!她也有着最美好最可贵的爱情,现在她的爱情仿佛春雨,虽然只有几滴洒在了他的肩头,濡湿了他的衣衫,也令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 这份幸福令他越来越难以割舍了。 他放轻语调,用尽所有的温柔,如春风般不敢惊吓她,要让她再如以往一般快乐自在。 “你不用担心,这都交给我来办。等过了年,我就带马天保去找房子,一定是他可以租得起的地方。”苏纯钧说。 对马家来说,第一个问题就是钱。 有钱,才有命,才能治病。 “我也可以帮马天保找工作。”他说。 杨玉燕也已经慢慢冷静下来了,虽然脸上的热潮还没有退,但她的理智已经回来了。 她可以打包票,杨玉蝉的下一步肯定是找工作贴补马家。 “苏老师,你替我找到工作了吗?”她问。 苏纯钧一愣,犹豫了一下,说:“我确实找到了两份工作,只是两个都不是特别的好。” 杨玉燕马上说:“我不介意的!都是什么工作?” 苏纯钧皱眉,说:“一个工作是打字员。这个你可以在家里干,租一台打字机,我替你找一些需要打字的文件,你把它们打出来以后,按份收钱。只是你需要先学会打字才行。” 杨玉燕松了口气,甚至升起了一股自信! “这个我肯定没问题!”她说。 打字而已!小意思!是英语键盘还是拼音键盘都ok的! 苏纯钧:“但是这个工作非常辛苦!”打一份文件才几分钱,没日没夜的打,不知打多少才能赚足一块钱呢。 不过这个工作的好处是可以在家干活,更安全。在他看来,赚多赚少不是问题,甚至他可以帮马天保解决钱的问题。杨二小姐只是想给她的姐姐当一个警示,那只要完成这个目的,她赚的钱多不多其实不重要。 “那另一个工作是什么?”她问。 苏纯钧:“第二个工作是在教会医院做记录。” 杨玉燕:“教会医院?” 这不就是马天保住的医院吗? 33|打字机在哪里用 张妈在楼梯上就听到了屋里的说话声,蹑手蹑脚走上去贴在门上听,才听出来苏老师的声音,唬了一跳,想推门又停下,想了想,装做刚上来,在外面来回用力跺地板,一边说:“哎哟,这菜可沉死了!” 然后再推门,走进去,若无其事的喊:“燕燕,我给你买了饼干,哟,苏老师,您今天下班挺早啊。” 苏纯钧一早站起来了,等着跟张妈问好说话。杨玉燕也不知怎么回事,一下窜起来又躲回自己屋了。 苏纯钧看到了却没喊住她,怕喊了她更不自在了,便目送她躲进屋里,剩他一个面对张妈。 再看张妈,已经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瞪他了。 张妈提着菜往厨房走:“我寻思着这政府部门的下班时间也不可能是四点吧!” 苏纯钧笑呵呵:“我到这附近来办事,就上来看一看张妈。” 张妈冷笑:“哟,您还是专门来看我的?多谢您掂记着,您就这么空手来啊?没给我带点东西?” 苏纯钧自己理亏,告饶道:“张妈,是我不好,您别生气!” 张妈冷哼:“这都是马后炮!知道不好您别干坏事啊!” 苏纯钧连忙抱拳,求她住口:“张妈,张妈,我没有干坏事啊!我真是路过上来看一眼,我也是怕早上的事再惹恼了二小姐,上来看看她。” 一说干坏事他的汗都冒出来了。 张妈想起今早的事,再看苏纯钧就哪哪都不顺眼了,自家的姑娘还小呢,这就落到这大尾巴狼的手里了? 她索性把苏纯钧推了出去,压低声警告他:“你那点心思我都跟明镜似的!以后不许你偷偷见二小姐!没我在家不许你上来!” 苏纯钧马上保证他肯定遵守,绝不越线,然后就在张妈的铁面之下,在楼梯上一步一回头的走了。 走到楼下,街上的车水马龙一下子将他带回了人间,脚仿佛也踩到了实地。 他站在街上深呼吸几下,只觉胸口热乎乎的!哪怕她还未发一言,他也都尽知了。他从离家后就四处漂泊,也曾告诉自己无须在意,他并不孤单,他有理想,有抱负,已经比这世上九成的人都更幸福了。 但今日猛然获知二小姐的情意,才感到自己仿佛风筝,终于有人牵了那条线,而他也不会飞远,终有一日可以回到地上。 他大步流星的在街上走,并没有目的地,身上有着无尽的力气,脑子里涌出许多念头和想法。他才知道以前他看似积极生活,实则不过是自暴自弃,游戏人间。只有现在,他才真的开始思考究竟什么才是更好的生活。 他在街上行走,抬头看到一家当铺,想了想走进去。 当铺朝奉见他年纪轻轻,穿着整洁干净的长衫,鞋上也没有泥点子,就站起来迎接:“客人要什么?” 苏纯钧掏出工作证,薄薄的一张纸,上面盖着红色的戳子,这几日他凭着此证进出各家店铺可是占了不少便宜呢! 朝奉一见这工作证,笑得更客气了:“先生请说。” 苏纯钧笑道:“你这里有没有打字机?” 两刻后,他提着一只旧木箱走出了当铺。买这只打字机,还附送了纸和油墨盒,他还没有付钱,让当铺开个票子,他拿回去不管归到哪一笔账里一冲就得了。 他提着打字机又回到祝家楼下,站在大门前想了想,又离开,拐到菜市场附近的肉店,买了两斤火腿,让老板包的好一点。 肉铺老板把火腿提给他:“承惠一块八毛。” 苏纯钧:“开票。”然后拿出工作证。 肉铺老板一看,挺不乐意的,盯着苏纯钧看了两眼。 苏纯钧:“我就住这附近,等票兑了下个月就把钱给你。” 肉铺老板也不敢得罪这些穿官皮的,只得自认倒霉,认认真真的给他开了个票,递过去时还说:“您这日子过得可舒服,吃个肉都不用掏钱。” 苏纯钧接过火腿提绳,笑道:“我算什么?大人们吃肉,我不过在旁边捡两口肉渣子吃。多谢,回见!” 他走后,肉铺老板啐道:“呸,可别再来了!” 手中提着火腿,苏纯钧才算有勇气上楼敲门。走到门口,又想了想,先去楼上把打字机放下,再提着火腿下来。 咚咚两声,他还没把手放下就听到张妈的声音:“我来,燕燕,写你的字去。” 张妈开门,头往外一伸,看到是他就挂着个脸:“您这是去下面转了一圈又回来了?我们太太可是也在家呢。” 苏纯钧连忙将火腿提高:“张妈,我真是下班了。老来吃饭也不好意思,这是我刚才特意去买的。” 看了火腿几眼,张妈才不情不愿的打开门,让他进去。 一进屋,他就看到杨玉燕在餐厅写字,祝颜舒在客厅沙发上坐着,两人一起抬头,一个赶紧低头继续努力用功,一个笑盈盈的说:“苏老师,今天下班挺早啊。” 张妈在旁边冷笑。 苏纯钧知道自己今天偷偷跑来这件事是触了逆鳞了。如果他仍坦坦荡荡,二小姐仍是情窦未开,就像他以前给二小姐当家教时一样,那祝女士与张妈也不会这么紧张。 如今他心存邪念,二小姐也被他逗得有了少女之思,两人再独处就不合适了。 别说祝女士和张妈不放心,就是他自己也不敢放心自己的。 唉,他现在一看到二小姐的倩影心就跳得不听使唤。 为防万一,他也愿意祝女士和张妈盯得紧一点,防着他一时把持不住,犯下大错。他还是更愿意与二小姐光明正大的走在一起,让两人的爱情长长久久,而不是只图一时的快活。 以前他到祝家都要先去看二小姐的功课,今天他却在沙发上坐下来,与祝女士闲话。 他正色道:“我听二小姐说起了马家的事,不才有几个主意,请您听了参详参详,若是有用,那就是我报恩了。” 祝颜舒今天的牌都打得不开心,就是心里放着马家的事,这个问题解决不好,结果就是她要么赔一个女儿,要么赔了全家。这让她怎么还能安心打牌呢? 她双手一合:“我正为难呢,您能帮忙出主意就是我家的恩人了,还请不吝告知。” 苏纯钧的话还是跟杨玉燕说的那几个。 第一,马家不要在医院住了,趁着手里还有钱,赶紧找个便宜房子住下。省下来的钱还可以让马家多吃几天药。 第二,马天保虽然伤得不轻,但他年轻,又有知识,马父马母都是干体力活的,现在指望他们出去工作赚钱已经不现实了,只有马天保,只要他找到工作,有一个进项,马家就不会坐吃山空。 “我以前为了租房,城东城西都跑遍了。以马家现在的家底,租房子不过是为了有个晚上睡觉落脚的地方,能省就省。像祝家楼这样的房子,他们是租不起的。” 他当然不可能把马家往祝家领。马家什么人品他不知道,但人穷志短,祝家全是女流之辈,手无缚鸡之力,家里又都是值钱东西,万一马家的人心怀不轨,冲进来把人绑了、杀了,把东西搬出去卖了,那就是天下第一等的惨事。他在街上听到的比这多,黄包车的车夫都能为了一块两块钱杀人,他又怎么能让祝家母女面临这种危险呢? 凡事做最坏的打算,才能知道底线在哪里。 “不过有些苦力住的地方是很便宜的,一个月只要一块钱。”当然,环境非常糟,所有人都是在地上铺个草席就当床了,也就比在街上睡觉好一点,头上有个顶子。他去看了以后,转头就走,再便宜也受不了。 祝颜舒听了那是相当的满意,看苏纯钧的目光都柔和了些,比他刚进门时好多了。 苏纯钧道:“至于工作,他是个大学生,腿又受伤,不能去干体力活,最好是在家工作,抄抄信,算算帐之类的。” 杨玉燕早就忍不住站在餐厅门帘子那里听了,此时插嘴:“就是你给我说的那个打字的工作吗?” 祝颜舒抬头,看看她,再看着苏纯钧笑:“苏老师给燕燕找了个工作?什么打字?” 苏纯钧连忙解释:“不一样。马同学没有打字机,只能做抄写员。只要有一张桌子,一叠纸,一支钢笔,一瓶墨水就行。这份工作是很适合他的,许多地方都需要抄写员,只要勤快,不愁钱赚的。”就是会很辛苦,抄上几千件才能赚一两块。 祝颜舒:“哦,原来是这样。那燕燕说的打字员又是怎么回事呀?” 苏纯钧看了一眼分明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好事的杨玉燕,两人对上眼神,二小姐不自禁娇羞的笑了一下,马上收住了。 他转回头,别说生气,连嘴角都要翘起来了。他迎向祝颜舒又变严厉的目光,细细解释:“二小姐学习一直很认真,希望可以学以致用。她托我为她找工作,我寻觅许久,才找到了两个。一个就是打字员,只要有一架打字机,就可以在家里工作,工作时间很自由。就是赚不到什么钱,而且打字机也需要学习。” 祝颜舒觉得这个工作听起来还可以,最重要的是可以让人在家里工作。唯一的问题是,她没有打字机。 祝颜舒:“那做这个工作,倒是需要先去买一台打字机。”她开始盘算什么时候去百货公司看一看,挑一台买回来。 杨玉燕见说到自己的事了,就走过来想坐下,她站在祝颜舒与苏纯钧面前犹豫了一下,还是挑祝颜舒身边坐下了。 祝颜舒握着女儿的手拍了拍,看她道:“就是买回来,你也不会用,要先学才行。” 杨玉燕刚要张口吹牛,苏纯钧清了清喉咙,“我家里有一台,刚好可以教二小姐。” 一时屋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面前是祝女士,背后是张妈。唯有二小姐勉强算是他的友军,可这友军张口就说:“你什么时候买的?我昨天还没看到啊!” 苏纯钧只觉得祝女士和背后张妈的目光更尖锐了。 他鼓起勇气说:“就是今天拿回来的,我工作上要用。” 至于是什么工作,倒也不必避讳人,因为这是人人都知道的“秘密”。 他进财政局也有两个月了,一贯的愿意跟着前头大人们的脚步走。他既识情趣,又穷得丁当响,财政局的其他人就觉得可以拉他一把,也免得局里站着一个外人,让他们束手束脚。 之前他就听说过财政局的人不管是大的还是小的,哪怕是屋里扫地打更的都有自己的外快门径,可惜他一直未得其门而入。 这两天便有一位大人提点他哪里有门,他便送上一盒烟当谢礼,寻着门去了。 财政局是跟钱打交道的,是政府里第一等的要紧地方,宰相府的丫头七品官,他虽然目前连账本子都看不到一页,却肩付着去各处收条子的重责大任。 所以,假如,某位大人实花一千块,却报了三千块的账,那这两千块,就需要有人帮着想想办法给报上去了。 等账冲好了,钱兑出来,其中七成归大人,两成归他的主管,仅一成归他。 苏纯钧除了嫌分成有点少,别无他念。 诸位大人每天为了国事殚精竭虑,日夜操劳,工资却只有那么一点点,怎么养得起大小公馆里的许多太太、姨太太、小姨太太们呢? 所以,他们这么做,上面的人也是知道的,乃是从上到下,大家心知肚明的办法。 苏纯钧十分受教,大加赞同,感同身受,并立刻决定同流合污一起赚钱。今晚的火腿就是他的投名状! 唉,花太得少了,十分的不好意思,希望不会被大家嘲笑。 苏纯钧:“我抱个打字机回来,就是为了将账条子打出来。” 祝颜舒恍然大悟,张妈艳羡不已,杨玉燕沉思片刻后懂了,惊惶失措的问:“你要做假账吗?” 祝颜舒噗的笑了,站起来说:“我去屋里躺一躺,张妈,吃饭了再叫我。你们俩说说话吧。”她走到自己卧室,关上门,就听到屋里传来一串笑声。 张妈也转身回厨房了。 杨玉燕赶紧坐到他对面,担忧道:“这样行吗?会不会被人发现?会不会抓你啊?” 苏纯钧刚才想笑,现在却被她的担心惹得心里更热了。 他声音更柔,仔仔细细的解释给她听:“不会的。大人们去各处消费的条子都是各个店家自己做的,一些还是手写的呢,我仿的是各家店铺的条子,借他们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去告我。”而且这已经是上上下下约定俗成的惯例了,根本也不会有人挨个店铺去一一查证是不是有这一笔消费。 而且大人们的支出可不仅是公务支出,多的是太太的钻石、姨太太的狐皮大衣,家里的柴米油盐就更多了。这里头有多少是大人们自己家里吃喝完的,还是连司机、秘书等底下人的都包括在里面的,实在是不好细分。 所以他今日买两斤火腿可以冲兑到这些毛账中,明日买一盆花也可以冲进去。只要胆子够大,他甚至可以去买幢楼! 不过他也不想搬家,买楼的事还是算了。 解释清楚了,杨玉燕也放心了,只是还免不了评判一番:“你们这账也太乱了,上上下下一体贪污?” 苏纯钧笑道:“南京政府还是清廉的多的,听说其他地方的政府能连军费都贪没的,老佛爷不是也把海军军费拿去盖园子了吗?” 杨玉燕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好像你说的这都是好人似的!凡事拿他们做比方,都跟着他们学,那世上还有好人吗?” 苏纯钧笑呵呵安抚她:“莫谈国事,莫谈国事。对了,你要不要学打字?可以去我房里学,正好我那里有机器。” 杨玉燕一句“好啊”还没出口,张妈已经冲上来了。 “要吃晚饭了,二小姐,别说了,快去洗手。想打字就让苏老师把机子搬下来,这边地方多大啊,何必挤到他那个鸽子笼里去呢!”张妈上来把杨玉燕喊走,恶狠狠的瞪苏纯钧。 苏纯钧实在不敢说自己一点邪念都没有,于是一句辩白之辞都说不出来。 杨玉燕倒是替他说话:“苏老师要用那个工作,搬过来我用着方便了,他怎么用?” 张妈觉得这不是问题:“那就让你妈再给你买一个,她的钱多着呢!买一个放家里你自己玩!” 杨玉燕不忿道:“我才不是玩呢。” 34|我离幸福的路程还很漫长 晚上七点,杨玉蝉还没有回来。 祝颜舒急的在房间里乱转圈。 张妈说:“太太,要不我出去找找吧?” 祝颜舒果断道:“不,还是我去找!你和燕燕在家里等她!”说罢转身就回屋去换衣服。 杨玉燕从卧室出来,说:“我去找苏老师,让他去教会医院看一看吧。” 张妈忙道:“对喽,这都要过年了,学校里已经没事了,大姐应该是在教会医院!马天保那小子不是在那里吗!” 祝颜舒看外面已经变成一片漆黑,说:“苏老师不知道现在在不在家?” 杨玉燕:“在的,在的。他说这两天他都回来打条子。我刚才看到他上楼的。” 祝颜舒没好气道:“那你快去吧。” 杨玉燕就立刻奔上楼,楼梯踩得咚咚响。 祝颜舒把大衣放下,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叹气:“一个两个,都不省心。” 张妈劝道:“太太,儿大不由娘。” 不多时,杨玉燕就与苏纯钧一前一后的进来了。苏纯钧已经穿上了大衣,进门就说:“我先挂个电话去教会医院,问问他们今天大小姐有没有过去。” 祝家是有电话的。 祝颜舒哎哟一声,拍拍额头:“我都急糊涂了!苏老师,你快去打。” 苏纯钧便走过去拿起话筒,仍是先报出自己财政局的工作证,再请接线员转接教会医院。 电话刚接通,大门一响,杨玉蝉回来了! 她一进门就跺脚道:“冻死我了!张妈,有没有甜汤?” 张妈慌忙应道:“有,有,我去给你盛!” 祝颜舒突然发火:“不许给她盛!什么都不许给她!” 一屋子人都吓得怔住了。 祝颜舒呼的站起来,指着钟表问杨玉蝉:“你看看现在几点了!天都黑透了!一屋子人大大小小的都在担心你!你跑到哪里去了?你是几点离开学校的?我要打电话去向学校抗议!” 杨玉蝉吓得结结巴巴:“妈,我、我忘了时间,我早就出来了,可是、可是……” 她的鞋上全是污水和泥点,裙摆和大衣上也有飞溅的污点。 所有人都看到了。 祝颜舒气得要失去理智:“你没有钱吗?你的零花钱都用光了吗?还是因为你把钱都给了别人,所以只能走回来对不对!” 杨玉蝉哑口无言,事实正是如此。她早早的从学校离开去了医院,将最后一笔募捐来的钱拿给马天保。他们的钱已经都花光了,马天保的父亲也不再睡床,而是偷偷睡在医院的楼梯间里。马天保每天去找医生拿药,求护士给他爸爸打止疼针,还要去外面的中药馆看他妈妈。她找过去时,看到他拄着一根拐,躲开人群,又慢又小心的行走着。 她掏出了所有的钱,还有她自己的钱,希望可以帮他想一个更好的办法。她劝说他出去租一间房子,找一份抄写员的工作,帮人抄信赚钱。 马天保握着钱,不敢抬头看她,说:“谢谢你,玉蝉,只有你一直在帮我。你说的对,我们不能继续留在医院里了,我这就出去找房子,带着我爸我妈搬过去。我也会去应聘抄写员。”他给她深深的鞠了一个躬,“你对我的恩情,我这一辈子都报答不了。虽然说过请你不要再来了,但你送来的钱,我还是只能忝着脸收下,这令我无地自容,难以再面对你。” 杨玉蝉目瞪口呆,她从他苦涩的话语里体会到了他受伤的自尊心。或许金公馆伤害了他的身体,而现在她站在他面前,却一直在伤害他的心。 她匆匆留下一句:“对不起。”就走了。 离开医院才发现包里已经没有钱了,她不能坐车,只能一路走回来。教会医院离家太远了,她走到一半天就黑了。 她在路上想了很多。她与马天保之间已经有了一道深深的裂痕。金公馆的残暴和加诸在马天保与他父母身上的虐打,不仅仅是伤害了马天保的身体,还伤害了他的自尊心。 他以前虽然因为父母都在做下人而感到自卑,但他仍然抱有希望,对金公馆的老爷和太太也心怀感恩,认为他们资助他上学就是他的恩人。他在以前还对她说过,如果他毕业以后不接受金公馆替他安排的工作,会不会是忘恩负义呢? 可他想依靠自己让父母不必再做下人,让他以后的儿女不必一出生就是小佣人,要从小学习学着侍候主人,侍候公子小姐。 他有这个梦想。 他并不恨金老爷和金太太,他甚至还为了不能继续留在金家工作而遭受良心的谴责。 可是现在他们一家都被金公馆给毁了。他以为的恩人不再是恩人,而成了仇人。 他也发现了他与金公馆之间不是平等的,他们两家是天渊之别。 他更加体会到了阶级与地位的差别。 他对杨玉蝉开始退避三舍了,对这段爱情失去了信心。 杨玉蝉感觉到了他的躲避。 可她也恨他不能更有勇气一点继续来爱她。 她也恨自己,没有更多的勇气上前一步拥抱他。 杨玉蝉身心俱疲的回到家,她看不到这段感情的曙光在哪里。可是一回来,妈妈就大发雷霆,她知道自己做错了,百口莫辩,只能静静站着挨骂听。 祝颜舒骂着骂着眼泪就下来了,张妈赶紧上来扶住她:“太太,你消消气,大小心只是一时糊涂。大小姐,你还愣着干什么?快向你妈赔礼道歉啊!” 杨玉蝉上前一步就被祝颜舒打断了:“我不要你向我道歉!你自己好好反省,想不明白就永远别跟我说话!” 杨玉蝉转身回了屋。 张妈扶着祝颜舒也回了卧室,又匆匆出来奔进厨房给祝颜舒泡热茶,她看到仍站在屋里的苏纯钧,叹道:“苏老师,让你看到这一幕真是不好意思。今晚也没办法再招待你了,燕燕,你送苏老师出去吧。” 苏纯钧连忙表示没有关系,他看向从祝颜舒发火起就躲在他身后的杨玉燕,柔声说:“那我就走吧?” 杨玉燕浑身紧绷,双目瞠大如铜铃,像受惊的猫。她沉默不语的跟着苏纯钧走到门口。 苏纯钧打开门,回头看她,沉默良久,叹了口气:“如果不是今天的事,我请你上去坐一坐也无妨。但如果今天我再把你带走,你妈妈就更要生气了。”他伸手轻轻碰了碰她的肩,温柔道:“你回房间背一段书吧,不要管外面的事,背累了就睡觉。我们昨天才读过的,你说很喜欢的那一首。彼得拉克的《歌集》:此刻万籁俱寂……” 他轻声念了一句,剩下的句子就在杨玉燕的脑海中想起,她关上门,转身回了房间,拿出诗集,翻到那一页,轻声念道:“此刻万籁俱寂,风儿平息……我每天死亡一千次,也诞生一千次……” 苏纯钧口中喃喃着诗句,慢慢的一步步上楼,打开门,进屋,合上门:“战斗是我的本分……只有想到她,心里才获得少许慰藉……我离幸福的路程还很漫长。” 第二天就是大年初一,街上格外的吵闹,不知从何处传来了一段锣鼓声,喜庆得很。 张妈一大早就催杨玉蝉与杨玉燕都起来。 “赶紧收拾好,你们该去那姓杨的那里拜年了。怎么一个个都是一副没睡好的样子!” 杨玉蝉眼儿红肿,杨玉燕眼眶青黑,气得张妈说:“叫那姓杨的瞧见了还以为咱们过的没他好呢!” 祝颜舒一直没出来,杨玉蝉不停的看她的卧室门。张妈催她快吃早饭,说:“不必看了,你妈不会出来的。昨天晚上对着你发火,她后悔死了呢!唉,你们母女也真是,吵起来谁都不敢劝,吵完了两个都后悔。” 杨玉蝉咬住嘴唇,想了想,放下碗筷,走到祝颜舒的门前轻轻敲了敲。 屋里,祝颜舒仍躺在床上,她昨晚一夜没睡好,听到门响以为是张妈,扬声道:“张妈,我不吃早饭了。” 门外的人停了一会儿,说:“妈,对不起。” 祝颜舒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望着门又后悔又生气,最后还是没应,又躺回去了,还用被子罩住了头。 杨玉蝉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只得回餐桌坐下继续吃早饭。 张妈把两人的衣服和鞋都找出来,摆在沙发上等她们换。 她忙得脚不沾地,到餐桌前看两人吃得都不多,她不好再去骂杨玉蝉,怕更加刺激她,只好问杨玉燕:“怎么你也吃得这么少?今天苏老师可没来,你的剩饭没人吃。”说罢又嘀咕,“以前天天都来的,偏今天没过来。” 杨玉燕没精打采的。 昨晚祝颜舒发火,一下子就让她想起了自己的生母,昨晚上竟然还做梦梦见了,生母仍在发火,对着地上的一个小孩子生气,还对着旁边的她姥姥发火,姥姥面对生母有些气虚,大概是吵不过她,又忍不住要回嘴,地上的小孩子正在大声哭叫。她莫明就觉得这是她的妹妹或弟弟。等她醒过来就再也睡不着了,在床上翻来翻去的回忆,想起生母曾想过要再生一个孩子,认为第一个孩子笨而无用,第二个孩子必定聪明灵巧,是保存婚姻的良方妙药。 她以前还设想过因为她的自杀,生母与生父会心怀愧疚,幡然醒悟,追悔莫已后痛改前非。想像这个时总是很愉快的。 但昨晚梦到以后,她却突然醒悟以生母与生父的性格,他们只会在她自杀后互相埋怨,然后生母不会认输,说不定真的会再生一个用来栓住父亲;而生父虽说一直想离婚,却一直是离婚不离家的。所以他也一定会再次踏进陷阱,再得到一个他不想要的孩子。 杨玉燕在昨天突然领悟到了一个道理,那就是人是不会改变的,人总会踏进同一条河流,犯同一个错,上同一个人的当,受同样的骗。 她的生母和生父就是这样把他们的生活搞得一团糟。她自己冲动莽撞、愤世嫉俗、悲观厌世,上一次解决不了问题就跳楼了,那这一次呢?她还会不会遇到她无法解决的问题?她还会不会选同一条路? 她觉得杨玉蝉与马天保不合适,但如果下一个杨玉蝉喜欢上的人还是很糟呢?她还要继续拆散他们吗? 归根到底,问题在杨玉蝉而不是马天保。 没有杨玉蝉,她们一家子根本就不会认识马天保啊,那他们是什么样的人,与她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张妈催着她们吃完早饭赶紧洗漱,出来梳头、换上衣服,再带上拜年的礼物。 她把礼盒提给杨玉燕时,她就不乐意道:“还要给他东西?” 张妈道:“只有一对门联子而已,上门不送东西不合适。这也值不了几个钱,快拿着。” 杨玉燕没好气的接过来。 张妈送她们下楼,一边继续叮嘱交待:“去了见了人就回来了,不必在他们家吃饭,家里我都做好饭了。他们就是留,你们也别答应,那家里能有什么能吃的?我今天可做了不少好菜呢!” 遇上邻居,张妈都大声的说:“过年了,孩子去给亲爹磕头拜年!哟,年年都要去的。唉,那边想不起来这两个孩子。咱们不能教孩子不认亲爹啊,这都是孝道呢!” 在楼梯上消磨了足有小一刻,张妈方心满意足的领着她们下楼,坐上车,再交待一句:“可别在那里吃饭,回来吃啊!” 杨玉燕坐在车上还扭头:“鬼才在那边吃呢!” 周围有知道杨家往事的邻居听了都笑了,张妈也笑着拍大腿:“二小姐,过年不能说这个,快呸一声!” 杨玉燕便扭头向下,轻轻的呸了一声。 众人再笑。 有人道:“好!这就等于呸在那杨先生的脸上了!” “二小姐,见到你亲爹照着他的脸啐!” 张妈大叫:“你们这些人哟,她小人一个该当真了!” 杨玉燕扭头再叫:“傻子才当真呢!” 这下大家笑得更大声了。 35|爱情的真面目 从祝家到杨虚鹤的新家要走不短的一段路,杨玉燕从没去过,坐上黄包车后就看这车一路向西,很快离开熟悉的街景,街道两边渐渐从整齐的高楼变成低矮紧凑的房子。 她伸着脖子两下张望,杨玉蝉把她搂回来:“别瞎看。” 杨玉燕看她比昨晚上平静多了,不想此时再提起马天保的事,万一两人在车上吵起来,那就是让别人看笑话。她就提起一个两姐妹都喜欢的话题,肯定吵不起来。 杨玉燕问:“姐,姓杨的那个人现在住在什么地方呀?” 杨玉蝉说起亲爹也是殊无敬意:“不是什么干净地方,一个小胡同。”她想了想,还是决定给杨玉燕提个醒,免得到了那里见到意料之外的客人让她再受了什么惊吓。 她说:“我告诉你个事,你要答应我一会儿到了那边不乱问,不跟别人说话,咱们拜了年就走。” 杨玉燕瞬间就起了好奇心:“好,我答应你!姐你快告诉我。” 杨玉蝉叹了两口气,搂着她说:“你知道那姓杨的以前就在报纸上发表文章,不过赚了多少稿费,妈也从来没有问过,不知道他究竟是赚得多还是赚得少。”她冷笑道,“他一出来就带着小妻子租了房子,我想应该是赚了一些钱的。” 不过彼时他吃喝全仗着有祝家掏钱,出去以后就发现养家糊口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他那点积攒下的小金库很快就见了底,于是,杨先生就开始在报纸上写一些寻芳的文章。 什么是寻芳的文章呢?就是替妓女吹捧的小文,也就是广告。 妓女们或是从外地来的,或是妈妈们好不容易养出来,或是从别人的金屋里流落出来的。她们都要将这青春与美貌换成每天的饭菜,可是站在屋里也不会有人从屋外看到她们的芳姿就进来付钱,倚门待客难免沦落下流,这时就需要一个文笔精妙的客人替她们将艳名高高扬起。 杨虚鹤就是干这个的,他写一些“偶然经过一条巷子……”、“那一日,我路过了那条小街……”、“时闻北方有佳人……”这样的文章开头,仿佛是不经意之间的相遇,成就的是一段风流韵事,而不是钱货两清的买卖。 再写一写姑娘青春多少,生得是丰肌玉骨还是纤瘦袅娜,是圆脸还是方脸,是喜欢吃酸还是喜欢吃甜,是擅长打牌还是喜欢跳舞,是会唱歌还是会唱戏。自有自认与这姑娘情投意合的人闻之动心,进而愿意掏空荷包与姑娘一唔。 最后再写出这姑娘住在哪里,要如何敲门才能入内等最重要的信息。 将这样一篇文章发到报纸上,虽然低俗,但也有不少看客专等着凭此猎艳,更有那口袋空空的人,读一读文章便仿佛自己也嗅到了脂粉芬芳一样。 然后报纸给一份稿费,妓女再给一份酬金。一篇文章卖两遍,实在是赚钱的好门路。 杨玉燕瞪大眼睛,不是吃惊杨虚鹤写这个,而是吃惊报纸上竟然登这个? 杨玉蝉:“他凭这个结下许多善缘。大年初一这样的好日子,那些地方的人都会专门打点礼物上门拜年。” 那就是说她这次去可以看到许多民国时的小姐?! 杨玉燕这回真是震惊了。 她不自禁喃喃道:“乖乖,那他这小日子过得可以啊!” 杨玉蝉满腹愁绪,硬是被逗乐了,轻轻拍了她一下,正色道:“不许瞎说。一会儿过去了,你不要搭理她们。她们也都很懂事,并不会主动来找我们说话。也别嫌弃她们,都是可怜人。” 杨玉燕对杨虚鹤的新妻子更好奇了,“那个谁,她就没点意见?” 杨玉蝉:“哪个谁?到了那里要讲礼貌,好好的称呼一声杜阿姨。”她冷淡的说,“她又能有什么办法?跟姓杨的走了以后,听说家里已经是不认她了,她又已经生了孩子,拖着个孩子能到哪里去?住在姓杨的那里,好歹有饭吃有衣穿,还有老妈子侍候,孩子日后也能上学。” 杨玉燕听杨玉蝉的意思,似乎是并不生那个女人的气。 她这么想,也问出来了。 杨玉蝉停了很久才说:“等你见了她就明白了。她呀,还小着呢。什么都不懂就被姓杨的给哄了,现在就算是想回头也回不了头了。” 共同说一说杨虚鹤的恶心事,总算是让杨玉蝉和杨玉燕姐妹俩弥合了矛盾,变得有说有笑的了。 此时黄包车已经来到了一条巷子中间,道路泥泞不堪,行人也都是破衣褴褛,这一辆黄包车还有车上衣着光鲜的两姐妹看起来跟突然闯进来的另一个世界的人似的。 黄包车的车夫还回头提醒:“小姐们,小心你们的衣摆,可别被泥水溅脏了。” 杨玉蝉连忙弯身把杨玉燕的大衣衣摆再往上提一提。 她说:“快到了,那边就是。” 杨玉蝉先跳下去了,再回来扶她:“没事,下吧,回去再擦鞋。” 杨玉燕只好提着衣摆掂着脚尖蹦下来,抱怨道:“张妈会骂死我的。”看着鞋上沾的泥巴,她欲哭无泪。 黄包车不会走,车夫会在外面等她们出来,再把她们送回去。 车夫说:“小姐们,我就在路口等着你们,一会儿你们出来了,哪怕我不在也别急着走,或许我只是去一旁抽支烟,稍等等我就回来了。” 杨玉蝉与车夫说好,牵着杨玉燕往巷子里面走,走不远就看到了一扇大门,与别的房子都不大一样的是这家大门前贴着崭新的门联与福字,乍一看,竟然像是祝颜舒写的。但仔细再一辨别就能认出不是了。 大门是开的,门口有婆婆妈妈与小孩子,这些人看到杨玉燕和杨玉蝉走过来,连忙有人喊:“杨先生!杨先生!你家的两个小姐来了!” 屋里立刻有人一边应着一边出来,快步走到门前,看到杨玉燕与杨玉蝉后,露出个笑:“小蝉,燕燕,我一早就在等着你们呢!” 这便是杨虚鹤了。 杨玉燕站定了打量他,看他个头不高,头大肩窄,刻意挺起的胸膛与一个形容词“鸡胸”甚为相配——真有点像张妈买回来的大公鸡的胸,特别是抓起两只翅膀时。 他戴着一副圆眼镜,梳着向后的大背头,穿一件衬衣西裤,一件已经破了洞又补起来的羊毛背心。 他用欣喜而慈祥的目光望着杨玉燕,伸手说:“燕燕,来让爸爸好好看看!” 杨玉燕的话都在嘴边上:“我住院的时候怎么不见你来看我?” 杨虚鹤脸上的欣喜瞬间褪去,化为伤痛。可能是他发现杨玉燕不好对付,放弃她,转头对杨玉蝉笑着说:“小蝉,多谢你把妹妹带过来,我都好几年没见到你妹妹了。” 杨玉蝉也不想跟他说话,只是点点头就算。 不料杨玉燕没受到应有的关注,追问道:“我问你呢,我住了半年医院,你是没听到消息还是我妈把医院大门堵上了不让你来还是你怕来了就要掏钱啊?” 杨虚鹤这回终于有点惊讶的看向了他的小女儿。他离家时对杨玉燕的印象还是那个有些害羞的小姑娘,以前别说让她当着他的面说这么一大长串的话了,就是在她妈妈和姐姐面前,她也不是很爱说话的那一个。 杨虚鹤再次跳过不好回答的问题,只是感叹:“燕燕,你长大了。” 然后一马当先向里走,将两个刺头女儿都放在后面,他一个人在前面大步流星的喊:“小杜,小杜,燕燕和小蝉来了,你快出来!” 刚才就在旁边的婆婆妈妈们都低着头暗自发笑,对杨玉燕充满好奇,悄悄指指点点。 杨玉蝉牵着杨玉燕往里走,小声说:“刚才没人你说两句就行了,一会儿进去可别再发脾气了。” 杨玉燕冷哼。 杨玉蝉:“你问他,他也不会答。他这个人,就是这样,最擅长推卸责任了。”第一年她来的时候,他甚至都不敢出来,只让那个女人出来接待她呢。 走到门前便有两拨人刚好告辞出来,杨玉蝉牵着杨玉燕先避到一旁,让人家先走。这两拨人走之前还客客气气的向杨玉蝉和杨玉燕点点头,他们走了以后,杨玉蝉才小声跟杨玉燕说:“这就是我跟你说的。” 哦,是妓女吗? 杨玉燕连忙回头看,却见她们穿得普普通通,衣服也都是宽宽大大的,颜色也多是蓝色与绿色等深色,并不鲜艳,行动间也并不如何妖娆动人。 只有一点,就是她们全都是年轻女人,十二三的有,十四五的有,十七八的也有。 杨玉蝉又扯了她一下,她才转回来,跟着一起迈进门。 门口有一个女人,看到她们就像是被刺了一样紧张。她也很年轻,大概十八九、或者二十一二岁。但看起来有些过于疲惫了。 她瘦瘦的,脸小小的,眉毛秀气得很,穿着长袄长裤,外罩一件白色针织衫。 杨玉燕在心里猜她是谁,杨玉蝉已经先客气的打招呼了:“杜阿姨,你好,这是我妹妹。燕燕,快向杜阿姨问好啊。” 大概怕她不听话,杨玉蝉捏了一下她的手。 杨玉燕的目光如电,早在她上上下下打量的时候,杜纯雪就已经紧张的喉咙发紧了,她马上说:“大小姐,二小姐,不必跟我如此客气。快请进,快请进来吧。” 屋里的桌上和几上都摆满了客用的茶杯与点心,杜纯雪快手快脚的把茶杯都收起来,把桌上的点心拿出去,请门外的婆婆妈妈们拿走分食,趁机将大门关了。 大概是怕一会儿吵起来难看。 杜纯雪手脚麻利得很,不但收拾了茶杯,还把桌子、椅子都重新抹过一遍,还拿出了新的椅垫放在上头,再三请杨玉燕与杨玉蝉坐下来。 杨玉蝉挑着个离门最近的地方坐下了,杨玉燕却还站在屋里打量。杨玉蝉心知自己这妹妹好奇心重,在这里更没人管得住她了,她也自认没有苏老师的本事,心底也愿意让妹妹来出出气。她这边翘脚看热闹,杜纯雪乍着两只手更不敢多一句嘴,她刚才可是听到大门那里的动静了,这二小姐远比大小姐要难对付的多,不见杨虚鹤都跑了吗? 杨玉燕左转右看,暗暗评判着。 这间屋子里的家具应当是搬进来时新买的,虽然已经用了几年了,但仍带着新漆的光泽。 墙壁也是新刷过的,仍然洁白干净。 右边有个门帘,里面应该是个房间,两个人和一个孩子正在那里头,隔着帘子也看不清楚,只知道里面的人似乎是不想出来的。 杨虚鹤刚才一气跑进来,如果他没往床底下藏,那就是跑到后面去了,她站在这里,只能看到后面黑洞洞的,看不清是有几间屋,是厨房还是厕所。 杜纯雪再次说:“二小姐,请坐吧。” 她撇撇嘴,不肯坐,说:“我就不坐了。我们只是来拜年的,还请你把那人叫出来,容我们姐妹拜了年好赶回家吃午饭。” 杜纯雪心里也愿意赶紧送走这两个恶客,见此就连忙说:“那二小姐也坐下来稍等片刻,我过去喊他。” 说罢慌忙走了。 屋里就只剩下她们姐妹自己人了。杨玉蝉就来拉她:“坐下吧,坐着等不累脚。那边不躲上半个小时是不会出来的。” 杨玉燕便冷笑一声坐下来。 她刚才打量了一圈,十分想跟杨玉蝉述说一下心得,正待伏耳过去,右边那间屋子突然出来一个女人,她梳着两条麻花辫,穿一件挺朴素的学生装,外罩一件毛线衣,客客气气的说:“杨大小姐好,杨二小姐好,我叫苑沐风,我是杜纯雪的同学。” 杨玉燕怔了下,条件反射的问杨玉蝉:“她还在上学?” 杨玉蝉点点头:“她曾休学一年,她家里不肯付学费后,是父亲替她付的学费,让她继续学习。” 杨玉燕更好奇了,转头问这个叫苑沐风的女学生:“她回去上学没关系吗?” 苑沐风想起杜纯雪在学校受到的奚落与嘲笑,根本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她深吸一口气,说:“当然没有关系,同学们都很喜欢杜纯雪。” 杨玉燕插话是专业的:“是喜欢佩服她跟老师谈恋爱吗?” 杨玉蝉忍不住要笑,也偏头看苑沐风要如何答。 苑沐风气得脸红,大声说:“杨二小姐,我有话要与你说。” 杨玉燕快语如珠:“是想让我对你的同学好一点吗?因为犯错是两个人,我不应该把罪责都归到她一个人身上?可是我对姓杨的也没好声气啊,你看我连爹都不叫了,可我姐姐还要求我至少称呼你那同学一声杜阿姨。” 苑沐风想不到杨二小姐有这么一副利索的嘴皮子,被顶得哑口无言,更不能说她本来就想说这个,因为杨二小姐已经把话堵上了:她并没有区别对待,她对杨虚鹤更差呢。 苑沐风想了想,语重心长的说:“我知道,杜纯雪做了错事,她破坏了你的家庭,让你没有了爸爸……”她没说完,因为杨玉燕伸出一只手打断了她的话。 杨玉燕:“更正一下,我并不觉得有这样一个爸爸是什么好事。相反,我还要庆幸杜·阿·姨让他早早的暴露了出来。他有这个心,早晚能找到破缝的鸡蛋。不是杜·阿·姨,也会是李·阿·姨、赵·阿·姨。正好这一回是他自己的学生,学生的好坏德操都怪不到别人身上去,想想看,我姐姐也有许多同学,我也有许多同学,杨先生要是错过了杜·阿·姨,转而把目标放在我姐姐的同学身上,又或者是我的同学身上,那才令人更加恶心呢!” 苑沐风都惊呆了,她看到旁边的杨大小姐也是一副震惊的样子,显然这话不是杨大小姐教妹妹说的,而是这个妹妹自己想说的。 苑沐风喃喃道:“你怎么能这么说你自己的父亲?”好像他是什么色中恶鬼。虽然现在因为杨先生写的那些文章,外人已经开始误会他了,但她相信杨先生的本质还是高洁的。 杨玉燕反过来问她:“怎么?你以为杨先生是怎么跟杜纯雪发生感情的?那是因为她就在他的手边!他从他身边的女学生中挑选了杜纯雪。或许他未必只找了她,或许他也对其他女学生抛送过秋波。你以为这里面的爱情能有多么独一无二?杨虚鹤有心要寻找青春正好的爱情,不是杜纯雪也会是其他人。” 苑沐风被将得说不出一句话,因为她是亲眼看着杨虚鹤与杜纯雪的这段爱情发生的,其中有许多浪漫,许多巧合,许多精心设计的礼物。她在外面看到时觉得美丽无比,但其中不少动人的场景都是设计出来的,她甚至也参与其中了! 而她也曾无数次的想像过,如果是她当时与杨虚鹤相爱呢?如果是另一个同学与杨虚鹤相爱呢? 杨二小姐的话恰恰击中了她的心。 杨先生真的是非杜纯雪不可吗? 还是这份爱情就如同杨二小姐所描述的,是一场对青春的追求,而非爱情本身? 杨玉蝉在旁边听着,心也如同被重重击中了一样。 她与马天保的爱情又是怎么发生的呢? 燕燕说“或许他也对其他女生抛送过秋波”、“他未必只找了她”。 这让她立刻想起了一个女同学,在二年级时,正是经过她的引荐马天保才加入读书会的。 她叫梅绢,家里有一家布行,她是家里的独女。马天保刚加入读书会时常常找她讨论,她也与他讨论得很热烈。但到了三年级,梅绢突然退学回家成亲了,大家才知道她早就有了未婚夫,是家里定下的,是她父亲的徒弟,她与未婚夫结婚后,未婚夫就会入赘到她家,继承布行。 她当时十分为梅绢可惜,还与其他女同学凑钱送了一套书拿去给梅绢。当时马天保没有去,有人提起了他,梅绢当面没有说什么,私底下与女同学说:“我与我哥哥的感情最好,他答应让我去上学,我就不会背叛他。何况外面的男人在想什么我都知道,与其选外面不认识的人,我宁可选我哥哥,我爹都说这个布行给我哥哥算是没落到外人手里,换一个来,他可不放心。” 跟着梅绢还给她们说布行要染布,要织布,要熟知各地的布料,还要现在外国的棉花和织布也都要懂。她才知道原来只是卖布竟然要懂这么多东西,也更了解了梅绢为什么说布行不能给外人的话。 她从来没有深思过马天保对梅绢的追求到底是什么原因。她只以为那是在跟她相知相许之前,马天保也曾对其他的好女孩动过心。 爱情本来就不会只发生在自己的身上,除她之外也有许多值得让人动心的好女孩,所以马天保曾经喜欢梅绢的事从来没有造成过她的困扰。 可是杨玉燕的话太让她害怕了,她从心里知道这番话用来形容杨虚鹤与杜雪纯的爱情是剥皮见骨!难道杨虚鹤不是因为杜雪纯更加青春美丽才选择她的吗?难道他不是因为厌倦了家庭生活,才会去选择了更加年轻的杜纯雪吗? 可这番话似乎也能用来形容她与马天保。 当马天保告诉她,他的父母都是下人,他的人生目标就是让他的孩子不会再当下人的时候,她被他的坦诚与美好所打动。 那马天保又是在什么时候,因为什么喜欢上她的呢? 她与梅绢的相同之处又在哪里呢 36|另一个杜纯雪 杨玉燕经过苏老师的言传身教,骂人专揭短,哪里疼刺哪里,还能不带一点脏字。她心里十分看不起杨虚鹤的爱情,早在心底把这一对追求新式爱情的鸳鸯贬低到了极点,遇上这位看似是无关者的苑沐风便一口气全说了出来。 一番振聋发聩的发言之后,坐在一旁的杨玉蝉与苑沐风都陷入了沉默,杨玉燕独自骄傲。 苑沐风眼中异彩连连,心绪实难平静,她说:“但爱情终究是令人向往的,它纯洁又美好,象征着自由!哪怕在你眼中杜纯雪与杨老师的爱情是不堪的,难道你就不曾向往爱情吗?” 这番话出自苑沐风的内心深处,她正是这么想的。 她是在杜纯雪与杨老师勇敢追求爱情之后才与她成为朋友的,因为她非常敬佩杜纯雪的勇气!她渴望能从杜纯雪与杨老师的感情中汲取能量,也拥有能够抵抗残酷的未来的勇气与力量。 她相信这个世界上不会有比爱情更强大的力量了。 论起嘴炮来,杨玉燕自信是不会输给任何人的。 她说:“别拿爱情当遮羞布!真正的爱情更加光明正大,更加美好纯洁。杨虚鹤背叛家庭,见色起意,诱骗自己的女学生,这种违背师德、道德的行为无论如何都不能被称为光明正大!” 苑沐风哑口无言。 或许报纸上会有无数人赞成杨老师勇敢追求爱情的举动,但同样也有许多人指责他不负责任。而且杨老师的前妻并非传统小脚女性,相反,她受过高等教育,时尚亮丽,而且杨老师还曾经受过祝家的许多恩惠。 她不能说杜纯雪在学识上比杨老师的前妻更优秀,因为杜纯雪在遇上杨老师时只是一个女中学生,她是为了考大学才拜师的,但发生了许多事后,杜纯雪休学一年结婚生子,继续学业以后也并没能考上南京大学,只能去日本人的学校。 所以,似乎除了更加年轻美好的肉体,杜纯雪并没有更能战胜杨老师前妻的优点。 但这些并不能抹消杨老师在她心目中的地位。 让苑沐风感动的是杨老师在妻子结婚生子以后,还愿意出学费让她去继续上学,这是许多男人都做不到的,就是她以后结婚了也不能奢望未来的夫家还会允许她继续抛头露面去上学。 所以,哪怕杨老师有再多不好,她也觉得杨老师比现在的许多男人都更开明、更值得去爱。 苑沐风还想继续辩论下去,但她已经发现了她不是杨二小姐的对手。一方面是因为杨二小姐占据了道德至高点,由她来批评杨老师的行为,虽不敬,却也无可指责;另一方面,正因为她是杨老师的女儿,苑沐风只想用感情去软化她,无法直言厉色的责骂她。 这让她一直处于下风。 苑沐风觉得今天大概是无法说服杨二小姐了,她说:“杨二小姐,或许你对杨老师与杜纯雪的事有许多意见,今天是过年,我们可以找个机会下一次再好好讨论。” 杨玉燕痛快的拒绝了她:“不用了。你要和杜纯雪一样去找一个有妻有子的大叔是你的自由,现在这种事报纸上多得很,我每天都能看到好几例呢。我只知道我的未来肯定跟你们不一样就行了,我的爱情一定更加美好,更加健康,它能令我与我的爱人共同进步,让我们都变成更好的自己。” 苑沐风真诚的说:“这也是我向往的爱情!” 杨玉燕眨着眼睛:“通过抢别人的丈夫来实现吗?” 苑沐风再也说不下去了,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更因为她对杨老师不可言述的向往让她失去了更加理直气壮的立场。 幸好这时杨虚鹤也被杜纯雪从小房间里拖出来了,两人站在厨房的走道那里,杜纯雪清了清喉咙,强撑着一脸的笑,声音发着抖的走出来:“你们聊什么呢?” 苑沐风正觉得站在这里实在是越来越尴尬了,见此立刻说:“我出来倒杯水喝。”然后水也不倒就转身又回那边的小屋里去了,门帘子一晃,杨玉燕刚好看到一个老妈子扶着一个小孩子坐在那里,老妈子还伸头往外看呢。 杜纯雪看杨玉燕注意到了小屋,想起在里面的儿子,生怕杨二小姐注意到他,浑身寒毛直竖,连忙追着走进小屋去:“我去看看沐风,老师,你们说说话吧。” 这下客厅里就只剩下了父女三人。 杨虚鹤在屋里躲了半天,终于肯走出来,他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坐下来,慈爱的目光轮流看过杨玉燕与杨玉蝉,最终还是先对杨玉蝉说话,经验证实,大女儿更愿意给他留面子。 杨虚鹤笑着问道:“小蝉,你是不是明年就要毕业了?有没有想过毕业以后要做什么?现在大家很提倡职业妇女,女性出门工作已经不是什么稀奇事了。如果你需要介绍,我可以帮你想几个合适你的工作。” 杨玉蝉确实一直在考虑工作的事,闻言犹豫了一下,还是道了声谢:“谢谢父亲。” 杨虚鹤暗自松了口气,转口看向杨玉燕,却不说话,只是用眼神暗示杨玉蝉,要叫杨玉蝉来做这个牵线开口的人。 杨玉蝉心中鄙视这个父亲的胆量,当年他连面对母亲都不敢,趁着家里人都不在家逃走,登报以后才敢回来——还是趁所有人都不在家悄悄回来搬行李,发现门锁全换了才傻眼的。 这样一个懦弱的人竟然敢与自己的女学生私通,真是叫人想不到。 杨玉蝉给杨玉燕使了个眼色,快点把年拜完就可以走了。 杨玉燕再次把目光对准“父亲”。 然后,这个父亲与另一个父亲的形象开始渐渐重合,还有这世界上的许多男人的形象。 其实父亲不伟大,不管世人怎么去歌颂这个形象,父亲也只是一个普通男人。他有着人类男性所有的缺点与劣根性。他可以是个小偷,可以是个下流的人,可以是一个罪犯。他可以是虚伪的,也可以是懦弱的,还可以是恶毒的。 如果不把杨虚鹤当成父亲,只当成一个普通男人,那发生在杨家的事就是一件一点也不稀奇的八卦了。 就像发生在她亲生父亲身上的事也很正常,同样一点都不稀奇。 不管是老师与学生私通,还是上司与下属偷情,这都是很稀松平常的故事,写在报纸上都不会有人惊讶。 因为她是杨玉燕,所以她才会仇视、鄙视杨虚鹤。因为她是她自己,她才会仇恨自己的父亲。 ——为什么你不能做一个好人呢? ——为什么你不能在你的女儿面前做一个好人呢? 杨玉燕不由自主的问:“为什么你不能做一个好人呢?” 杨虚鹤怔了一下。 杨玉燕:“为什么你不能在我们面前做一个好人呢?维持你身为父亲的高大形象不好吗?” 杨玉蝉也不由自主的把目光凝注在杨虚鹤的身上。虽然有许多人在杨虚鹤出事以后说话发言,报纸上学校里也有无数的讨论,她的身边也充斥着无数的说法。 大家说这是自由的爱情。 妈妈说以前的事都不必再追究了。 可是她的心中仍有几分不平无法抹去! 杨玉燕问的正是她心中想要知道的! ——为了女儿,做一个正直的人,不行吗? ——克制心中的邪念,很难吗? ——做我们的榜样,不重要吗? 小屋里的杜纯雪听到了,她紧紧抱住自己的儿子,眼眶中盈满泪水,却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杨家的两个女孩子可以质问她们的父亲为什么不能为了她们做一个好人。她却连这样的立场都没有,因为正是她和杨老师一起做了坏人。 过了一会儿,可能很久,也可能不太久,杜纯雪才听到杨老师熟悉的声音:“……等你以后长大了,你就能明白,人生有许多不得已。” 这些以前听起来很有道理的话,杜纯雪已经能明白它们其实非常空洞,只是敷衍。 她现在已经不去追求这些空话了。 杨玉燕冷笑:“别糊弄人了。你知道自己卑鄙无耻,当好人虽然不难,但没意思,你就只是喜欢年轻女人而已,我担保杜纯雪不会是你最后一个猎物。”她站起来,掸了掸衣摆,觉得多留无益,也该走了。杨玉蝉跟着站起来,她看得出来杨玉燕这是要走了,这次拜年也就这么结束了。 杨玉蝉客气道:“祝您新年快乐。”然后掏出张妈准备的礼物:一副对联。 杨虚鹤跟着站起来,连忙接过来,看杨玉燕没有再说话,只是冷淡的站着,仿佛一句“新年快乐”都不想对他讲了。 他松了一口气,如果不是不能将这两个女儿拒之门外,他并不想每年都见她们一次,因为每次见面,都会被好事者再讨论一次,时间久了,替他歌颂爱情的人已经越来越少,指责责骂他的人越来越多,特别是两个女儿如此“孝顺”,每年都来看望他,更衬得他这个父亲当年的举动有些不够道德。 他比任何人都希望当年的事尽早过去,被大众遗忘。 他本以为每年见一次已经够折磨人的了,却在今年见到杨玉燕之后才发现,更折磨人的在后面,如果以后每年都要见一次这个难缠的小女儿,那他宁愿每年过年都病一场,闭门谢客。 不然就只能盼望她尽早嫁人了。 杨虚鹤目送着两个俏丽的女孩子走出去,不敢送到门口,也不敢开口说话挽留。然后杜纯雪快步从小屋里出来,越过他,跟着两个女孩子走到大门口替她们开门。 苑沐风跟着从里面出来,后面是抱着孩子的老妈子。 杨虚鹤客气的说:“多谢你能来陪着小杜,唉,小杜跟我在一起受了太多委屈了。” 苑沐风微笑着说:“杨老师,你不用担心,杜纯雪跟你在一起其实是非常幸福的。” 大门外,杜纯雪客客气气的鞠了个躬,送杨玉燕与杨玉蝉离去。 两个女孩子走出巷子口还能看到她在大门口站着的身影。 杨玉蝉:“她不是个坏人。” 杨玉燕皱眉:“她的那个同学,什么什么风的是怎么回事?”怎么比正主还要急着维护杨虚鹤? 杨玉蝉冷笑一声,挽着她站在巷子口,不远处的黄包车看到她们就赶紧拉着车过来了。 杨玉蝉:“这几年我来都能看到这个女同学,她还拿自己写的诗给姓杨的看呢。醉翁之意不在酒。”她意味深长的说。 杨玉燕自己都没开这么大的脑洞,只是觉得那个女同学迫不及待要当正义路人,没想到杨玉蝉竟然走在了她的前头! “真的吗?”她坐上车时还问,不敢相信:“那姓杨的到底多大的魅力啊!这已经有小四在排队了?” 杨玉蝉搂住她,两人坐稳当,黄包车跑起来。 杨玉蝉:“我第一年见她回去给妈妈和张妈说,都觉得那女的不安好心。”因为有这个苑沐风在,所以连原本应该被怨恨的杜纯雪都显得没那么可恶了。 至于姓杨的到底有多大的魅力,这个只要看他写的文章就知道了。 杨玉蝉:“满嘴进步、公平、开放,支持女性自由、创新,追求自我,追求爱情。他把爱情与进步、自由、公平、创新都混杂在一起,仿佛追求爱情就同时追求了这么多东西,也同时拥有了这么多东西,怎么可能哄不到人呢?” 杨玉燕目瞪口呆,对杨玉蝉刮目相看。 杨玉蝉:“怎么这么看我?” 杨玉燕:“……原来你比我想的聪明的多啊。”都是马天保拉低了评价。 杨玉蝉拧了她一下:“坏东西!又骂我!”想起马天保,心中更加复杂,她不由得去想,假如马天保也像杨虚鹤一样是一个当面一套,背里一套的人呢?假如她也如杜纯雪一样被虚假的爱情欺骗了呢? 最重要的是,她究竟是不是另一个杜纯雪呢? 杨玉燕哎哟一声,待要还手,黄包车车夫回头笑着说:“小姐们,回家再聊天吧,这会儿车上风大着呢。”他更加加快脚步,车拉得像要飞起来。 黄色的车很快离开了那一片地区,踏着汽车响亮的汽笛声回到了车水马龙的大马路上。 37|令人讨厌的追求者 祝家楼的新年并不冷清,虽然这里的主人是一个失婚的弃妇,但她有钱,只有两个养大的女儿,没有儿子,年纪才四十出头,长得也挺好看。 所以这种不能赶客人出去的大好日子里,许许多多的客人都会不请自来。 祝颜舒硬是在屋里赖床赖到两个女儿都出门了才起来,她披着晨褛刚走出屋子,张妈就急火火的道:“太太,快打扮起来!穿你的那件新衣服,不然一会儿客人到了要失礼的!” 祝颜舒叹着气往沙发上倒:“张妈,我现在哪有心情去应付什么客人?一会儿要是来人了,你就都给我赶走!” 张妈不乐意了,硬是把她推回屋,按在梳妆镜前,将梳子硬是塞在她的手上,道:“太太,女人的年纪过了四十以后,多一岁就相当于长了十岁!你的好日子不多了!不能再这么浪费下去!” 祝颜舒叹了口气,有一下没一下的梳头:“大姐和二姐的事还没着落呢,我哪有功夫想自己的事啊?” 张妈风风火火的收拾床铺,把衣柜打开一件件挑衣服,说:“太太,女儿们虽然重要,却也不能陪你过一辈子,日后等她们嫁了,你还能跟到婆家去?早两年大小姐没开窍,二小姐病秧秧的不灵醒,这都不说了,现在两个女孩子都成年了,过个一两年就该嫁了,到那时你再来想自己的事就晚了!再过上两年,你都四十八了!将五十的人,还能找到什么好人家!” 祝颜舒仿佛被当胸刺了一剑,扔了梳子哎哟道:“瞧您说的!我都成老太太了!” 张妈把衣服搭在椅背上,过来扶着她的肩道:“我的好太太,话是难听了点,可全都是我的真心话!您现在才四十六岁,仔细挑一挑,还是能挑到合适的人的。您仔细想想,姓杨的刚走时,您四十四岁,多少人来给您介绍啊!连我去菜市场买菜都能遇上媒婆!可现在呢?人是一年比一年少了,成色也是一年不如一年了。”张妈悠悠的叹了口气,拍拍祝颜舒的肩:“您要抓紧时间啊!时光不等人啊!” 祝颜舒硬是在张妈的恐吓中坐在镜子前仔细端详了半个小时自己的脸上是不是又多了一条皱纹。 最后,她穿了最好最贵的衣服,披着白狐皮的披肩,哪怕在家里也穿上了玻璃丝袜与高跟鞋,打扮得像个要去舞会的阔太太,端坐在自家的沙发上。 张妈已经把家里布置一新!换上了新的花瓶、新的桌布、新的沙发巾,窗帘与茶壶都是新的。 茶几上摆着奶油蛋糕和新的曲奇饼干,还有散发着香气的红茶与咖啡。 祝颜舒坐在沙发上仍要做势:“一会儿人来就来了,千万不要留他们吃午饭,略说两句话就赶紧让他们走吧。” 张妈说:“自然,自然。太太,我煮了汤圆,你没有吃早饭,现在要不要吃一碗?” 祝颜舒的汤圆还没吃完一颗,客人已经到了。 第一波客人是她的牌友,方太太的侄子,据说是做律师,在英国人的学校读的书。方太太今年五十有八,她的侄子看起来倒像六十八的,长得一副小老头样子,个头低低的,头顶秃秃的,戴西帽穿长衫,不中不西。 他叫付文山,对祝颜舒最殷勤。 祝颜舒一见这个付文山就忍不住要翻白眼,十分不待见他,就是张妈也要皱眉。因为这个付先生不但喜爱夸夸其谈,平生最羡慕外国的月亮,还有一个身在美国的前妻和一个跟着前妻一起在美国的长子。有人怀疑付文山根本没有跟前妻离婚,说是要再婚,谁知道是不是想搞两头大? 祝颜舒一开始是不喜欢他的长相,后来听说的多了,连他这个人都不喜欢了。 但伸手不打笑脸人,她也做不到把人把外赶。 “稀客,稀客。”祝颜舒款款起身,“付先生是刚从英国回来还是刚从美国回来?” 付文山快步上前,脱帽含胸行礼,然后抓起祝颜舒的一只手还要行吻手礼,被张妈端着茶上来打断:“先生请喝茶!” 张妈觉得这个付文山是不可能真心对待祝颜舒的,嫌他浪费茶水和她一早就布置的这么好的客厅,送上茶以后也不肯走,就站在沙发旁边等着送客。 付文山一手端茶杯,一手拿帽子,张望了一番发现张妈显然没有受过高级仆人的教育,是不会帮他挂帽子的,只好就这么坐下来,把帽子放在膝上。 祝颜舒只会捧着茶笑盈盈的看着他。 对着这样一张笑脸,付文山实在说不出抱怨的话。 付文山向前倾身,恨不能凭着他的小身板越过长长的沙发够到另一边的祝颜舒:“祝女士,许久不见,您一向可好?我在美国一直非常想念你。” 祝颜舒笑着问:“我都好,多劳您挂念。您去美国是公干还是去看望太太?” 付文山连忙说:“前妻,前妻,我们早就离婚了。” 祝颜舒只是笑。 付文山说:“而且我这次去美国,其实是我的儿子叫我过去。”他停顿了一下,神情复杂,仿佛有一件麻烦的事让他不知如何是好。 祝颜舒便问:“是令公子有什么烦难的事吗?” 付文山摇头:“不是,他在那边过的还好。他叫我过去,其实是想……他想建议我搬到美国去。” 祝颜舒放下茶杯,来了几分谈兴:“令公子是希望你也移民过去吗?” 付文山点点头:“是,他建议我尽快决定。只是我要过去的话,还有一个问题需要解决。” 祝颜舒问:“什么问题?” 付文山:“当年我的前妻便是利用我的儿子才能到得了美国,现在如果想把我也带过去,移民政策中已经没有空子可钻了。唯一的办法就是我跟我的前妻在美国结婚。” 祝颜舒顿时觉得这是一种暗示!这让她对话题失去了兴趣,她靠回椅背,冷淡的说:“那要提前恭喜您与太太再结连理了。” 付文山却觉得他已经暗示了许多内容,不但没有看懂祝颜舒的脸色,还擅自将这冷淡的娇容当作是对他的不舍得,此时便深情的说:“其实我是更愿意留下来的,如果有一个人能够挽留我的话……” 祝颜舒默默的深呼吸,端着茶杯专心喝茶。 应付这位付先生已令人身心俱疲,偏偏在这时第二个客人也不请自到了。 第二个客人是救火队的廖局长介绍的,名叫于英达,幸好不是廖局长的亲戚,不然就更难对付了。 于先生衣着光鲜,相貌堂堂,住着大屋,开着小汽车,头发也没秃,今年四十四岁,与祝颜舒勉强可称为相衬。 但他没有工作,是一个傍家儿。 据说是跟着北京城的大官逃到这里来的,后来旧主家出了事故,他就这么流落出来。年轻时吃过一些苦,现在只凭以前积攒下的旧人情做事。 他为人极会来事,人情练达,并不算是没有本事的人。 祝颜舒喜欢打牌,曾与廖局长的夫人打过牌,因而认识了这位于先生。彼时她以为于先生是廖夫人的亲戚,后来得廖局长介绍两人正式认识,她才搞清楚于先生与廖局长夫妻之间错宗复杂的关系,于是便对于先生敬而远之了。 她并非看不起傍家儿这份“工作”,这世上有傍男的,也有傍女的,像于先生这样傍上一对有权有势的夫妻的,也并不鲜见。 只是她也实在是不认为他们是一路人。 但于先生仿佛打算从良了,一眼便相中了祝颜舒,特意请廖局长做媒。他也算诚实,初次见面便将过往全数告知,他道从小在戏班子里学戏,学了一身污烂本事,生得这么大,也没自己亲手赚过一文钱,主家破败之后,他流落在外,还是只能靠这点能耐赚钱糊口。但他如今年纪大了,早想改邪归正,日后也能安安生生吃一碗茶饭。他请祝颜舒放心,必不会逼迫于她,也绝不会令她名声有污,只是希望她能给两人一个机会。 祝颜舒再四拒绝也无用,幸好于先生平时从不登门,因为他的出身,反倒更在意清白名声,只有在过年这种时候才提着礼物上门,来了也并不久坐,连茶都不喝,放下礼物就走,乃是祝颜舒难以应付的追求者中最好对付的一位,唯一麻烦的是不知他何时才死心。 于英达光鲜亮丽的一出现,付文山的脸就挂下来,又酸又臭又长。付文山的许多优势放在于英达面前就只有“清白”可以胜过对方了,可对男人来说,财富权势长相口舌都是优点,唯独五十多岁的清白不是。 而于英达哪怕身家再丰厚,认识的达官显贵再多,他也不如付文山是个身家清白的正派人。 于是这两人一相见便两厌,是天生的对头冤家。 两人虽然平时绝不会在路上碰见,但也早就听说过这么一号人物,像今天这样不巧,一起在祝家遇上的情形也有过两三回。 祝颜舒一见此景,头都大了几分,她一手按住额头就要打算装病回避,付文山却起身,对于英达说:“某些人实在是没有自知之明。” 于英达:“我与付先生有同感。”他把礼物递给张妈,并不走近,也不坐下,只是对祝颜舒行了个礼:“祝女士,祝您新年快乐。” 祝颜舒只得站起来还礼:“同样祝您新年快乐。” 于英达仿佛说了一句已经够了,对付文山说:“付先生这是要走了吧?刚好,我与付先生同路。” 付文山站起来就是想代祝颜舒拒客,见于英达如此说,就盼着祝颜舒能开口留他,只赶走于英达,于是一双眼睛就期待的看向祝颜舒。 祝颜舒赶紧抓住这个机会! “慢走!张妈,代我送送两位先生。”她说。 张妈心里这两个都不是良配,就算想要追求者撑门面,也要看一看来的是什么人啊。 她铁面无私的说:“付先生,于先生,请吧,我送二位出去。” 付文山是百般不愿意走的,而于英达也不愿意留付文山在这里献殷勤,而且他这样做反而能讨好祝女士。 于英达留给祝颜舒一个“交给我”的深情眼神,硬拖着付文山一起走了。 张妈赶着送到大门外,回来推开门,就见祝颜舒歪在沙发上。 张妈:“太太,快坐好,不然又有客人来了看到了怎么好?” 祝颜舒扶额:“你快饶了我吧,这哪里有好人哟!” 38|家务到底怎么做 杨玉燕与杨玉蝉赶在午饭前回了家,没进门就听到屋里有人说话,推门进去一看,是三个来拜年的客人,勉强算是认识的。 是祝颜舒以前常去的西式裁缝铺的老板与老板娘,还有一个中年男人。 这三人一见到杨玉燕与杨玉蝉回来了,都连忙起身问好,祝颜舒也起身替两边做介绍。 杨玉燕记得这一家裁缝铺这两年都会亲自登门拜年,还感叹过这个时代的生意人真是用心啊。 祝颜舒客客气气的说:“快问好呀。” 杨玉燕和杨玉蝉就一起行礼问好。 裁缝铺的老板与老板娘连忙还礼,而那个中年男人的举动最出奇,他竟然掏出了两封红包要塞给她们。 杨玉燕当时就愣了,祝颜舒也惊吓的叫道:“快收回去!” 杨玉燕和杨玉蝉都不可能收陌生人的红包,祝颜舒也坚决不肯接受,那个男人才将红包收了回去。 他收回红包以后,裁缝铺的老板与老板娘也有些尴尬,三人就匆匆告辞了。 张妈在他们走后赶紧关上了门,杨玉燕从刚才起就非常好奇了,现在终于忍不住问:“那个人是谁?他是不是顶了那间裁缝铺?” 张妈失口要笑,连忙掩住。 杨玉蝉推了她一把:“你不要管,快脱了大衣吧。” 祝颜舒应酬了一早上闲人,累得不得了,实在不想再应付自己这个鬼精鬼精的女儿了,她拢着白狐披肩说:“我这一早上都没闲着,回屋躺躺,吃饭了再叫我吧。你们也赶紧把衣服换下来,歇一歇。”说完转身就回屋,还关上了门。 张妈就去收拾桌上的茶水盘子,动作又快又轻。 杨玉蝉把杨玉燕推回屋,才小声说:“不要瞎说,妈要不高兴的。” 杨玉燕听话的脱了大衣,换了鞋,还是不解:“那是什么人?为什么要给我们红包啊?” 杨玉蝉翻了个白眼,稀奇道:“你平时挺聪明的,怎么现在又傻了?”她正想给妹妹好好解释解释,张妈已经赶紧来敲门喊她们出去了。杨玉蝉走出去时还被张妈打了一下:“别跟你妹妹瞎说。” 杨玉蝉发现精明的妹妹也有傻乎乎的时候,脚步都轻快了,她应道:“我晓得了。”然后就快步回自己的房间了。 张妈这边已经给杨玉燕解释:“那是你们家以前常去光顾的裁缝铺,现在你们不去了,他们这才特意上门拜年,是为了挽留客人,红包是给小孩子的,你不必放在心上。” 杨玉燕接受了这个解释:“原来是这样,他们还挺周到的。” 张妈:“行了,你换了衣服就出来吃饭吧,这新衣服换下来,可别弄脏了,等你出门再穿。” 张妈合上门出去,走到祝颜舒屋里对她说:“放心吧,大小姐懂事得很,二小姐根本没发现他们的心思!” 祝颜舒刚才被杨玉燕撞上一直坐立不安的,生怕这只小机灵鬼瞎说,现在这颗心才算是放下来了,一屁股坐在床上,失笑道:“吓得我这心一直跳!这孩子竟然没看出来?” 张妈替她把白狐皮披肩收起来,说:“二小姐年纪还是小了点,盯大小姐盯得紧是因为她们是姐妹。她看您,就是在看亲妈,哪个当孩子的会替亲妈操这个心?” 祝颜舒往床上一仰,捂着脸说:“唉,我也不想让她们知道这个事啊,多丢人啊。” 张妈笑道:“这有什么丢人的?一家好女百家求。这个男人要不是太穷,年岁倒是正好。” 祝颜舒腾的一下坐起来:“您别替我招笑话了!这个人才三十七岁,差了我七八岁呢!” 张妈:“差七八岁算什么?你要找个比你大七八岁的,那没两年他都要拄拐杖了。只要男方不介意,你就别想那么多,我觉得小点挺好的。” 祝颜舒哎哟一声捂住脸:“我的妈妈,你真是折腾死我了。” 张妈笑道:“上午实在是辛苦太太了,你躺一躺,下午只怕来的人更多,一会儿午饭后我煮个冰糖雪梨给你吃,润润喉咙。”说罢合上门出去了。 祝颜舒再次倒到床上,上午来的这三个男人在脑海里转来转去,细思哪个都不合适,却不能不叫她这一颗女人的心更加跃动起来。 女人被人追求,总是开心的事呀。 午饭只有她们母女三个人吃,一张圆桌上就坐了三个人,看着都有点冷清。 张妈把饭菜摆好,特意将鱼头对准祝颜舒,又拿来葡萄酒,给她们一人倒了一杯,然后就要去客厅吃,祝颜舒站起来拖住她:“张妈,你也坐,替我们添点人气。” 她一说,杨玉燕和杨玉蝉都站起来拖张妈,把她往椅子上按,杨玉燕跑得快,还去厨房多拿了一套餐具出来。 张妈唬了一跳,连忙挣扎推拒:“这可不成!哎哟!我哪能坐在这里?!” 无奈双拳难敌六只手,她站不起来,又见餐具已经被二小姐亲手摆好,大小姐还亲自替她倒了一杯紫红色的葡萄酒,浓郁的葡萄果香与晶莹剔透的水晶酒杯最终令张妈舍不得站起来了,她紧张又激动的坐在那里,乍着手:“哎哟,这可真是!这可真是!” 祝家母女三人见她不自在,就没有再闹她,纷纷落座后,祝颜舒举杯祝酒,另三人也都跟着将酒杯举起,祝颜舒先与张妈碰一杯,笑道:“祝愿日后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张妈眼眶一热,慌忙点头:“太太说的是!” 杨玉燕也先与张妈碰杯,笑道:“祝愿大家幸福美满,财源广进!” 祝颜舒一下子就笑起来,张妈听着二小姐这祝词还是熟悉的风格,不由自主就变得自然多了,笑道:“二小姐说的是正理!大家都好好的,还要有钱,日子才能过得好呢。” 杨玉蝉举着杯子笑,与张妈碰过后说:“祝愿大家都身体健康,天天进步。” 张妈说:“大小姐说的也好,人啊,还是健康的好。” 一桌子从三个女人变成了四个女人,这饭菜吃得就香多了,一时用毕,张妈喝了两杯葡萄酒,都有些醉了,杨玉燕和杨玉蝉就主动将碗盘都送进厨房,张妈实在不放心,挣扎着要过去,祝颜舒拉住她说:“她们都那么大了,洗洗碗的事还是可以做的。” 张妈要不是晕得站不起来肯定不能答应,但现在她的腿就像面条一样,只好坐在沙发上喊:“小姐们!千万别动手,等我晚上再洗!” 杨玉燕是个听话的孩子,能帮着把碗盘送进厨房就自认为已经足够勤劳了,她放了东西出来,还顺手把点心给端出来了,放在茶几上与祝颜舒和张妈一起吃,顺便聊聊天。 祝颜舒还没来得及问她这回去杨虚鹤那边的事,此时气氛正好,她就问:“见着人了没?有什么感想?” 杨玉燕想了想,放下饼干,认认真真的问:“您当时看中他什么啊?个子又不高,人也长得不帅,才学好像也没多少,性格还很懦弱。” 张妈一听就笑了,捂着嘴装醉,看祝颜舒被亲生女儿为难。 祝颜舒被问成了哑巴,瞪着杨玉燕不知该怎么答这个问题。 她当年看杨虚鹤自然是千好万好的,个头不高算什么?他又不是运动员;人长得是不算帅,但是秀气儒雅啊;虽然不是大学者,但做学问嘛,还是能聊以自乐的;性格懦弱,这在当时的情人眼中叫温柔。 可现在她再也没办法这么夸杨虚鹤了,再被女儿这么问,更加心虚,好像是她当年找错了男人,才给了她们这么一个爹。 祝颜舒哑然许久,终于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往后一倒,靠在沙发上,自问自答:“对啊,我当年到底看上他哪儿了?” 她倒是记得她与杨虚鹤定情以后,她的父亲思考了几天说:“他应该是不会欺负你的,不过他不是能掌家的性格,你不要把钱给他管就行。” 她想说,爹啊,你只说错了一句,这个男人还是欺负她了。 祝颜舒怔怔的不说话,仿佛醉了。 张妈见此就站出来替祝颜舒解围,道:“二小姐,你妈当年是看错了人。你啊,你和你姐姐要记得,女人看错了人,赔上去的就是一辈子,所以千万不能看错人啊。” 这时厨房里突然传来哗啦一声摔了盘子的声音! 张妈顿时不醉了,从沙发上弹起来就往厨房跑,一边叫:“我的大小姐!你把什么打了?这盘子都是一套的啊!我的天啊!” 杨玉燕和祝颜舒也赶紧过去,只见厨房里,杨玉蝉站在那里,两只袖子都撸到手肘处,手上湿淋淋的,一只镶金牡丹花的大盘子摔在地上,粉粉的碎。 张妈正在倒气,扶着门框:“这是那个装鱼的大盘子!” 杨玉蝉很尴尬,她从没干过家务,刚才她突然想,如果她要是嫁了人,总不能把张妈带走,那她就要自己干家务了。她不会做饭,不会生炉子,连咖啡都没自己煮过,她连肉店在哪里都不知道。那她到时要怎么办呢? 于是,她看着这些盘子碗筷,就想自己洗一洗试试看。比起其他家务,洗碗应该是最简单的。 她在盘子上洒上苏打粉除油,刷洗时也很顺利,但在将盘子刷干净以后,她把盘子拎起来抖水,一个不小心,盘子从手中滑落,就这么摔碎了。 张妈叹了几声气就让杨玉蝉先出来:“大小姐,我来收拾吧,哎哟,你还没有穿围裙!瞧你的衣服都湿成什么样了?快回去换下来。” 杨玉蝉乍着手被张妈从厨房推出来,像个惹了祸的孩子。 张妈钻进厨房收拾,她站在外面看张妈手脚动作麻利得就像她闭着眼睛都知道东西放在哪里,她还看到盘子洗干净以后不是拎起来抖水,而是拿干布擦干后立放。 她看得认真,旁边的杨玉燕想说话,被祝颜舒推了一把,两人就先走了,她们都知道杨玉蝉为什么突发奇想要干家务。想到这个,祝颜舒就想叹气,心又沉重起来。杨玉蝉性格坚定,很难改变她的主意,除非马天保还藏有一个超级大的缺点,不然她是不会因为贫穷和困难放弃他的。 杨玉燕想说两句话刺一下,被祝颜舒推了以后也不说了。 两人看了一会儿就先离开了,留下杨玉蝉一个继续站在厨房门口偷师。 张妈收拾完了见杨玉蝉还站在那里,推她回屋换下弄湿的衣服。 “别放在心上,你妈买的餐具多得很呢,以前家里常待客,都是一套套的。这一套以后最多做鱼时不用它就行了。” 杨玉蝉换下衣服,坐在床上说:“张妈,我觉得我很没有用,我连家务都做不好。” 张妈惊讶道:“大小姐,你又不做保姆,做家务干什么?太太花大钱送你去读大学,难道是希望你以后做家务的吗?你学了一肚子的知识,正该用你学的东西去做一些正事!跟男人似的才叫人高兴呢!以前男人做学问,女人就只能做家务,现在你能做学问了,应该叫男人做家务才对!” 杨玉蝉顿时就笑了,可张妈说的很解气,她就说:“那男人要是跟我一样做学问呢?” 张妈道:“那就跟你妈似的,请个下人嘛。这些洗洗涮涮的活谁都能做,你只管做学问就好。” 杨玉蝉扯了下嘴角,等张妈出去后,她暗暗问自己:“那要是请不起下人呢……” 如果她与马天保结婚,别说请下人,租房子、医药费、生活费就是一个大问题了。 她长长的叹了口气,不知道这个答案在哪里。 39|钱可以买来一切,包括爱情 下午也有许多客人到访。 往年杨玉燕都是躲在房间里,今年受苏老师教导,胆子渐大,就也出来待客,她也是不知道自家竟然能有这么多客人。 杨玉蝉已经成年,与祝颜舒坐在一起更显青春亮丽,许多来拜年的太太夫人都拿她打趣,询问女婿的事。祝颜舒哪敢让人知道杨玉蝉正在谈恋爱?这样她以后分手了怎么办?男孩子多谈两次恋爱不算什么,女孩子谈得多了就不好听了。马天保的事最好谁都不知道! 她不说,杨玉蝉自己也不好意思提马天保,太太们和夫人们得知这样一个妙龄少女仍待字闺中,暴发出了无比的热情!再看杨玉蝉,更加觉得她样样都好,年龄正好,家庭也好。 她明年就要毕业,一毕业正好可以结婚了。虽然祝颜舒已经离婚,但前夫杨虚鹤虽然有抛妻弃女的事,却是个小有名气的文人,比起抽大烟赌钱在家养小老婆等,竟然还显得不坏。 祝颜舒只有两个女儿,她的钱只会留给她们,杨玉蝉的嫁妆必定是不会少的。 杨玉蝉端坐在沙发上,语调温柔,说话也很有分寸,懂事又识进退,在众位太太和夫人眼中实在是非常合适做媒的,她们七嘴八舌的一聊,仿佛整座城里的未婚男青年都一下子冒出来了,个个听起来都是年轻有为,与杨玉蝉说不出的相衬。 祝颜舒听得眼中全是光芒,无奈马天保的事还没解决,只好全搪塞了回去。她看杨玉蝉的神色,想知道她有没有对哪个青年动心,但杨玉蝉玉面如冰,听了再多青年的介绍也只是心如止水。又过了一会儿,就躲回屋里去了。 祝颜舒暗叹一声,转身将混在孩子堆里吃点心的杨玉燕给抓过来让一堆太太夫人打趣。 不想杨玉燕坐在太太和夫人们中间竟然如鱼得水,张着一双眼睛安安静静的,不插话,也不嫌无趣。 杨玉燕是“久病”之人,又还没成年,勉强读了两年女中就因病辍学了,一群太太和夫人们都没找她做媒,只是握着手摸着脸叹两句“好可怜的孩子”、“生得像你”,然后纷纷解开荷包,拿出一块两块五块的钱塞给她。 杨玉燕小小发了笔外财,更加安心坐在这里了。 这些夫人与太太一半是以前祝颜舒的同学与朋友,一半是牌友。牌友的数目竟然比同学更多。 因为祝颜舒与杨虚鹤离婚以后,与许多同学都断了联系,只剩下当年受过祝先生恩惠的一些人仍然还与她来往。 这些人与祝颜舒说一说以前做同学时的故事,留下礼物就告辞了。他们有的衣着光鲜,有的衣衫陈旧,带来的礼物也有的是名贵的,有的只是一本旧书。 最让杨玉燕惊讶的是每当一个同学离开,剩下的人都会赶紧说一通此人的八卦。 某个衣着光鲜的女士走后,剩下的人便挤眉弄眼的说“她与某某先生是朋友”。 那份意味深长的劲哟,杨玉燕都不能装成没听懂的样子,只是在心里思考这位女士是情妇,还是外室?有没有名份?生没生孩子? 而某个穿着旧衣的男士走后,剩下的人也赶紧说“他的老婆跑了,他在外面欠了许多债”。 杨玉燕刚开始还以为那个刚刚送给她一本旧书的叔叔是个赌徒呢,再听下去才发现竟然是一个不擅生活的理想主义者,他欠下的债是房租和米店的米钱,老婆逃走也是因为无钱生活才带着儿子回老家种地去了,并非离婚,而是在城里没地种,也没钱吃饭。他之所以一直留在这里不肯回老家则是为了追求梦想。 这才是她心目中的穷酸文人呢。像杨虚鹤那样可以在报纸上发表文章的都不能叫穷酸文人了,因为他们一点也不穷酸,荷包鼓囊囊的。真正的穷酸文人,应该是写的文章都无处投递,换不来钱,更换不来米面粮油,最终致使衣食无着又穷困潦倒的,才是正宗的穷酸文人。 不过这样的人,祝家也不敢招惹,才赶走一个,不能再引来第二个,所以祝颜舒连钱都不敢借,只让张妈多包了一些点心腊肉送他。 听完同学的八卦之后,还有牌友的八卦。 牌友们看起来比同学们更光鲜些,这也合情合理,不然她们哪里来的钱打牌呢? 牌友们的八卦听起来更加与祝颜舒相似。 这个说,某太太的丈夫有了一个小公馆;那个说,某夫人的相公又多了一个私生子;第三个说,某某小姐的未婚夫还没有结婚呢就在家里养了一个妾。 瞧瞧,是不是与杨虚鹤一样?丈夫这种人,好像除了养小老婆就干不出别的新鲜事了。 像祝颜舒这样被人登报离婚的也有好几个。 某个长脸尖酸的太太也是被登报离婚,可她不承认离婚,仍带着儿子住在以前的房子里,将前夫逼得出去与新妻另觅爱巢。前夫不回家,家中就没有生活来源,幸而这位夫人还有嫁妆,娘家也时常接济,生活并不穷困,但她实在是恨极了前夫,一恨前夫,就命儿子去找前夫要钱,听说杨玉燕才去见过杨虚鹤,立刻就坐过来询问杨虚鹤到底有没有给钱,听说没有给,更加与祝颜舒要好起来。 她一边摸着杨玉燕的胳膊一边说:“我就叫我儿子去他爹门口要钱,不给钱就哭,看他给不给!不给就让他好好丢丢脸!” 摸得杨玉燕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直往祝颜舒怀里躲。 祝颜舒搂着她笑,道:“我家这是女孩子,比不得男孩子皮厚,她们脸皮薄呢,怎么好叫她们去那种地方丢人现眼?他那个地方,一年叫我的孩子去一次,回来我都要让人刷鞋呢。” 一群夫人太太们便笑起来,还有的人问杨玉燕今日去见爹,回来果然刷了鞋吗? 杨玉燕就笑着点点头,乖巧的不可思议的说:“不刷,那鞋我就不穿了!踩了两脚的泥呢。” 太太们就又要笑一场。更兼张妈特意将没刷的鞋提过来给太太们看一眼,开开眼,太太们实在是笑得开心极了。 一直闹到了晚上六点才渐渐的人都走了,张妈将门掩上,回来收拾这一屋子的瓜子烟头糖纸。 祝颜舒说了一天的话,有些头疼,回屋躺着去了。 杨玉蝉此时才从屋里出来,跟在张妈后面帮倒忙,气得张妈把她推给杨玉燕:“我的好小姐,快陪你妹妹说话去吧,这里有我呢!” 杨玉蝉这才坐到杨玉燕身边去。 杨玉燕的谈兴未过,见着杨玉蝉就说:“家里怎么会有这么多客人啊?” 杨玉蝉一心二用,一边记着张妈做家事的动作,一边答道:“妈妈是离婚妇女,所以平时客人都不好登门,只能在过年这几天来。” 杨玉燕听着这个就不太开心了,莫明好像被歧视似的。 “什么离婚妇女?真难听!”杨玉燕说。 杨玉蝉愣了一下,虽然离婚这种事好像是女人更丢脸一点,但因为祝颜舒平时的日子过得十分逍遥自在,自家邻居又全都是租客,平时还真没有什么人给祝家母女脸色看,反倒都是捧着她们说话的。杨玉蝉在学校里时,学校里的同学们更加标榜进步,更不会歧视她。 杨玉燕的反应倒是让杨玉蝉更新奇些,她以前还以为妹妹不会在意这些。 “不用放在心上,没人敢瞧不起我们的。”她搂着杨玉燕说。 杨玉燕不知从哪里突然开了一窍,天外飞来一问:“你觉得妈妈还会再结婚吗?” 杨玉蝉吓得一机灵,马上问她:“你怎么会想到这个?” 杨玉燕想起杨虚鹤那里的小三和备胎小四,就说:“我就是觉得不能输给那姓杨的!” 她以前从来没想过这个,今天不知是见过了杨虚鹤还是看到了其他夫人们尖酸的嘴脸,突然觉得如果祝颜舒最后也变得跟她们一样可怜就太糟了,如果她能更加幸福就好了。 杨玉蝉没想到是这个原因让她开了窍,笑着道:“傻瓜,难道咱们的人生是跟他赌气的吗?妈早说过,跟人赌气那日子就过不好了。她才不会在意姓杨的那边过成什么样呢,只要不连累咱们就行。” 杨玉燕想一想这话,刚升起的一股邪气就散了。 还是妈说的对。 杨玉蝉以前也想过这个,因为她是见过有人来找祝颜舒做媒的。她当时是很害怕的,害怕祝颜舒再次结婚以后会不要她们姐妹。现在她仍然有一点担心,担心祝颜舒再次结婚以后,大家会相处得不好。 杨玉燕说:“那如果妈妈要再婚,你觉得什么人合适?” 杨玉蝉一下子被问住了,盖因她从来没想过这种事,所以根本提不出条件来。 “是个……可靠的人吧?”杨玉蝉说。 杨玉燕的条件可要详细多了,立刻就能扳着手指数:“首先,这个人不能年纪太大,长得也要好看些,帅气一点的,性格温柔一点,有些情趣,不能太死板。妈妈喜欢打牌,他不能对这个说三道四。上回出去吃饭,我看妈妈也是喜欢浪漫的,这个人如果不懂情趣就不行了。” 她一边说,杨玉蝉一边点头,觉得确实应该如此。 杨玉燕:“还有,应该是门当户对的人。妈妈这样的生活方式,如果不是门当户对的人家可能根本就看不惯,既然是再婚,更加要合心合意,不能让妈妈被人挑剔。” 杨玉蝉也点头说:“没错。而且最好西化一点,太封闭的家庭也很麻烦,最好家里长辈就已经接受西化了,这样更宽松。” 张妈在厨房伸着脑袋听两姐妹一样样的数,心花怒放,恨不能立刻跑去告诉祝颜舒! 她忍到两个女孩子回屋换衣服,立刻跑到祝颜舒的卧室。 祝颜舒正躺在床上养神,听到门响,睁眼看是张妈,按着额头说:“张妈,我晚上就在屋里吃,不出去了。” 张妈一个箭步过来,满面欣喜:“太太,你猜我刚才听到大姐与二姐在说什么?你猜!” 她把祝颜舒拖起来,一句一句一字不差的学给她听,听得祝颜舒两颊起火,捂着脸低声道:“这两个死孩子!怎么……怎么……瞎说什么啊!” 可哪怕她捂着脸,张妈也能看到她眼里的快乐与上翘的嘴角。 张妈扶着她的肩说:“太太,你养了两个好孩子!她们都孝顺你呢!没一个瞧不起你!没一个怪你!她们都爱你呢!” 祝颜舒眼中一热,珠泪瞬间落下,她抹去泪,仰着脸,红着眼睛站起来,坐到梳妆台前,开心又得意的说:“那当然!我的孩子,我还能不知道?” 她这一会儿也不觉得累了,摸摸脸上的粉,起意要重新化个妆。 张妈替她倒了水,侍候她洗脸,重新上妆。 祝颜舒问她:“晚上都准备了什么菜?不如再烧一条黄鱼吧。” 张妈连忙答应下来:“太太既然要吃,那我就去做,鱼还有一条,本来是准备明天中午烧来吃的,不过晚上桌上也没什么菜,烧个鱼摆着也好看,就是装鱼的盘子才被大姐给打了。” 祝颜舒此时满心欢喜,打了盘子也觉得开心:“她小孩子一个会干什么?盘子打了就打了,换一套来使。” 张妈说:“大姐这两天成天想着要做家务,我看,她是又钻牛角尖了。” 祝颜舒还是笑意盈盈的:“这样也好,总比她傻乎乎的只想着爱情强。这两天她要干什么家务你都由着她,不管是打扫还是洗衣服都让她去干,吃点苦头就知道了。” 张妈一听就笑了:“那她不出两天手就要冻坏喽!” 祝颜舒:“冻坏家里也有药的嘛。” 张妈笑着说:“太太,您这促狭劲跟年轻时一样!” 当晚,晚饭过后,杨玉蝉又跟进了厨房看着张妈洗碗跃跃欲试,张妈就道:“我这手也有些疼,要不然,大姐,你帮我洗一回?” 杨玉蝉连忙说:“好啊,张妈,我来!” 张妈便让开,把水池让给杨玉蝉,再站在旁边一步步指点她怎么洗盘子,怎么洗碗,怎么刷锅,事后还要清理水池和垃圾桶,还要将流理台都抹干净。一通事毕,杨玉蝉腰酸背痛,两只手臂都酸得提不起来。 张妈看了看她通红的手指,说:“如果手不舒服就涂点药,药就在厨房放着,不然你喊我给你拿也行。” 杨玉蝉不觉得手有什么问题,就说不必。张妈也没坚持。 但这并不是结束,张妈过了一个小时就开始烧水,清理炉灰,将各人洗漱的水送进各人的屋子,还抽空煮了一锅梨汤。 杨玉蝉事事都要伸手,样样都要帮忙,张妈就照祝颜舒说的将她提溜的满厨房转。 杨玉燕在屋里看到给她送洗脚水的人竟然是杨玉蝉,吓得险些从床上蹦下来。 杨玉蝉一脸疲惫的把洗脚盆放在地上,跟着就倒在她的床上了,捂着后腰呻吟。 杨玉燕凑过去:“你这是干什么呢?” 杨玉蝉含糊:“我帮帮张妈。” 杨玉燕撇嘴,看破不说破,就道:“那也挺好的。张妈一直想让咱们帮她干家务,你帮她也不错。”反正她不干。 她脱了袜子,把脚伸进热水盆里,被烫得浑身舒服,然后就看到热水壶没提过来,推推床上的杨玉蝉:“姐,你没给我把热水壶提过来,我一会儿还要续水呢。快去,快去。” 杨玉蝉被推起来,胸中油然而生一股怨气,可却无处可撒,只得一步一步出去,到厨房提来热水壶,再过来给杨玉燕续热水。 张妈紧跟着过来,递给她一条拖把,道:“等会儿把这水倒了以后还要再把地上的残水拖一下,燕燕洗脚爱扑腾,水洒得到处都是。” 她接过拖把,转头就看到杨玉燕正轮流翘起两只脚在玩呢,水淋淋漓漓的从她雪白圆润的脚丫上落下来,落回盆中,溅到地上。 杨玉蝉登时就斥道:“别玩水!你多大了还玩水!” 杨玉燕嘟着嘴不玩了,也泡够了,把脚从盆中拿起,擦干,缩回床上,指挥她姐:“盆拿走吧,对了,张妈是不是煮了梨汤?你给我端一碗呗。” 杨玉蝉一手是热水壶,一手是拖把,地上还有一个洗脚盆,还有满地的水,亲妹妹又给她找了个活,她真是觉得自己少长了两只手! “自己出去喝!”她说。 杨玉燕扬声喊:“张妈,张妈,我想喝梨汤!” 张妈的声音便响起来:“来了,来了,小祖宗,我给你端!” 杨玉蝉怒极。 杨玉燕坐在床上乖乖巧巧的,待张妈端来梨汤,便甜甜的道谢,捧着小口小口的啜吸。 张妈慈爱的看杨玉燕喝梨汤,一转头看到杨玉蝉连洗脚盆都没端出去,立刻惊道:“大姐,你动作怎么这么慢?快一点,你自己还没洗呢!我给你把梨汤放在你的屋里桌上了,收拾好这里打了水就回屋洗吧,还有别让梨汤放凉了啊!” 张妈说完特别轻松的甩手出去了,自己盛了梨汤端回屋喝,听着客厅里杨玉蝉来来去去的动静。 她把杨玉燕的洗脚水倒掉了,张妈赶紧伸头喊一声:“大姐,洗脚盆用过也要刷一下的,要立着放哦!” 然后回屋继续看经书喝梨汤。 继续听杨玉蝉拖地,放拖把,被杨玉燕要求“帮我把碗放回厨房”“我不想下床,还要穿裤子和鞋”“好姐姐,谢谢你!” 然后杨玉蝉自己倒水,回屋洗漱,再自己出来收拾,最后又过了五分钟,再冲回厨房放碗。 张妈心中暗叹,梨汤肯定已经凉透了。 第二天早上,张妈正在厨房里做早饭,听到身后有动静,转头一看,杨玉蝉双眼泛红,捂着手站在她身后说:“张妈,我的手有点疼,不知道是怎么了。” 还能怎么了?被冷水冻着了嘛,没干过活的大小姐,怎么可能受得了? 张妈叹气,拿出药油来让她擦手:“大姐,要把药油全揉进去才行哦。” 药油刺鼻,杨玉蝉坐在沙发上揉手指的关节,关节处奇特的麻意和痒意让她一晚上都没睡好,手心手背又红又烫又痒。 原来家务是这么难的事吗?为什么张妈做了一辈子都没事,她才做一天就不行了呢? 杨玉蝉心中满是苦楚与迷茫。究竟是她太无用,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呢? 祝颜舒从卧室里出来就闻到了一股刺鼻的药味,掩着鼻子看到杨玉蝉在沙发上,连忙摆手:“回屋去擦啊,在这里擦药味道多大啊。” 杨玉蝉便起身,待要回屋,又停下,转身问祝颜舒:“妈,你以前干过家务吗?” 祝颜舒拢着披肩,慢条斯理的点头:“干过呀,怎么没干过?才结婚时,我当然要干家务啊。” 杨玉蝉忙问:“那你是怎么干的啊?” 祝颜舒两手一摊:“我就干了半天,中午就回家找我妈了,我妈,也就是你姥姥就把张妈送来了。当时我喊张妈是叫张姐的。”想起以前的事,让祝颜舒笑眯了一双眼睛,真怀念以前的青春时光啊。 张妈从厨房出来,笑着说:“当年可真是轻松啊,我才来时对我说是一对才成婚的小夫妻,活不多,人又年轻脸嫩,不会使劲使唤人,结果来了以后才是上了贼船呢,你妈没过两个月就怀了你,跟着就是生孩子做月子,再就是养你们这两个小东西,活越来越多,累得我哟!” 说起以前,张妈与祝颜舒都很愉快。唯独杨玉蝉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 看她神色消沉,祝颜舒说:“你姥姥当年说这世上最可惜的事就是聪明人钻牛角尖,偏偏聪明人最爱钻牛角尖。” 张妈问:“怎么会是聪明人?我看都是蠢的才钻牛角尖呢。” 祝颜舒:“张妈,我当时也是这么想,可我妈说这聪明人因为比别人都聪明,就更难改错,他要是以为这世上没有他解决不了的难题,他就会不停的钻牛角尖。蠢人才走一步,他已经走了一百步。所以蠢的人就算错也错不多,聪明人一旦犯起错来,那都是大错。” 张妈听了一深思,不由得感叹:“老太太这话才真是明白!我平时见的都是蠢人出错就已经够让人生气的了,可是他蠢啊,你也不能跟他太计较,有时跟蠢人也计较不清楚。可要真是遇上一个聪明人出错,那……那我就只能喊阿弥陀佛了。” 杨玉蝉似明非明。 祝颜舒看着她说:“大姐,我平日里夸你聪明漂亮,那都是因为我是你妈。你的老师同学夸你聪明漂亮,那是因为你在学校的功课很好,活动积极。但事实上,我觉得你是个傻孩子,你和燕燕都不是聪明孩子。所以妈只希望你这一生平平安安的,从没希望你出人头地,大富大贵。” 杨玉蝉看着母亲,往日听多了的话,今日听起来另有一番道理,更令人清醒。 祝颜舒:“你要看清自己的本事在哪里,自己的能耐又有多少。别做自己做不到的事,人,贵有自知之明。” 杨玉蝉终于听懂了,她捂着满是药油的手,僵立无言。 祝颜舒:“回屋涂药吧,今天早饭让张妈给你送房里去。” 杨玉蝉站在原地三息,才转身离开。 她的卧室门紧紧关上以后,张妈走到祝颜舒身边,担心的说:“太太,大姐这回能明白过来吗?” 祝颜舒:“这回不明白,还有下回呢。她在学校里跟马天保情投意合,出了学校以后还能情投意合才是本事呢,马天保在学校里可以与她一起读书看报,出了学校要挣钱养家,他还有多少精力时间与她一起读书看报?等过了这个年,帮着马家租了房子以后,我看她还能自欺欺人多久。”她当年会喜欢杨虚鹤,那是因为杨虚鹤能一直跟她读书读诗,两人一直过着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生活。要是杨虚鹤是马天保,她的爱情也不可能保留那么久。 归根到底,当年她的爱情与幸福的婚姻都是祝家的钱买来的,可惜现在祝家没有钱再帮杨玉蝉买一份完美的爱情回来了。 张妈感叹:“唉,其实马家也挺可怜的,就是跟咱们家不相衬,大姐真嫁过去非吃苦不可。” 祝颜舒拢着披肩,没有说话。 40|女生外向 初二早上第一个登门的客人是苏老师,他在祝家吃早饭的时候上来敲门,如果不是看他带了许多礼物,张妈就又要说难听话了。 张妈笑盈盈的打开门让人进来,“苏老师新年好呀,恭喜发财,哎哟!我来帮您拿!”一边伸出手去接他捧着的几个盒子,更别提他两只手上还提着两盒提袋。 苏纯钧连声笑道:“新年好,新年好。大家发财!”然后他迅速从左手的提袋中拿出一件礼物,双手送给张妈:“前些日子在外面看到的,觉得很适合您,就冒昧买下来了,还请不要嫌弃。” 张妈不妨竟然头一个礼物是自己的,心花绽放之下,再看苏老师那是无比的顺眼。 祝颜舒坐在沙发上,闻言笑道:“张妈,快打开瞧瞧苏老师送的是什么?” 张妈打开一看,是一条披肩,而且是非常正的大红色。什么年纪的女人都喜欢漂亮东西,这件披肩可算是买到张妈的心里去了。 祝颜舒也起身走过来,啧啧道:“好正的红呀!张妈,披上看看!” 张妈连手都不太敢碰,摸着柔软的披肩说:“我这衣服也是旧的,还正在做饭,又是油又是烟的……” 祝颜舒立刻说:“跟我走,换件好看的衣服!”然后就笑嘻嘻的把张妈推到了她的卧室,要亲手给她挑衣服换上。 张妈又喜又慌,“太太,这我正在做饭呢……” 祝颜舒说:“过会儿再吃也一样。苏老师,你也是熟人,我也不招呼你了,你自便吧。对了,燕燕还没起来呢,等她起来你们再说话。” 她说完就把门一关,把苏老师一个人扔在了客厅里。 苏纯钧放下手里的提盒,将给祝家母女三人的礼物单独放在桌上,就背着手在屋里站着,目光对着正对面的阳台,好像在欣赏冬日的晨光,只是眼角会扫到杨玉燕的卧室门,两只耳朵竖着听里面的动静,听着里面的拖鞋在地板上走来走去就知道小姑娘已经醒了,只是还没出来。 他就像在等着花儿开放,站在这里无所事事,心儿却充满了快乐,满当当的。 门终于打开了,一个穿着有些发旧的粉色的睡衣睡裤的杨二小姐出来了,她头上的两条辫子还没有解开重梳,一个歪一个扭,她的皮肤晶莹洁白,双目水亮,眼神还有些茫然,她穿着一件大红色的羊毛衫,充做扣子的绒球缀在衣襟一侧,十分可爱。 他站在这里等她看到他。 然后,她就看到了。 她愣了。 她慌了。 她退回屋里去了。 苏纯钧看完这一幕,笑意充斥在胸口,让他的嘴大大的咧开了,可他不敢笑出声呀,笑出声来,杨二小姐要生气的。 大概又过了十分钟,杨二小姐才又打开门,她已经换好了衣服也梳过了头,脸上还带着一丝气愤,她先探个头出来,看果然还是只有他,才小心翼翼的走出来,还看了一眼厨房。 苏纯钧先开口打招呼,不能在此时仍要求杨二小姐先开口呀:“早。” 杨玉燕表情冷淡:“早。张妈呢?”人呢!其他人呢!为什么没人说今早苏老师来了! 苏纯钧笑着指了指祝颜舒的卧室门。 杨玉燕开始报仇:“昨天没见苏老师,是不是很忙呀?” 苏纯钧叹气:“是挺忙的。过年嘛,到处都要请客,我虽然是个小人物,也要四处赶场。” 杨玉燕惊讶:“请你去吃饭吗?” 苏纯钧笑着摇头:“不,是喊我去付账。” 他本来就是收条子的,现在大佬们替他省了事,不必他再辛辛苦苦去找大佬们收条,他直接去大佬们消费的地方把条子开出来带走不就行了? 这还是他现在收获大佬们的信任之后才能获得的亲信差事呢。 他昨天一天跑了三十多家酒店酒楼,二十多家商店,最多的一家他跑了六回,因为这家店太有名了,有六个大佬挑中在那里吃饭喝酒。为了在大佬面前混个脸熟,也是为了表现他是多么积极主动的替大佬们办差,所以他都主动、亲自跑过去,站在大佬后面说一句“您放心,账单已经结好了”。 不过这一天也不算白干,他已经跟这些店家混成了熟脸,日后不必这么一趟趟的跑,只要店家将大佬们在此消费的条子全都给他留着,他一个月去取一回就行了。 杨玉燕只觉得是开了眼界了! “那今天还去跑吗?”她问。 苏纯钧笑着点点头:“他们什么时候不吃了,我就不必跑了。” 杨玉燕深得他的真传,冷哼:“他们死了还要再吃一顿呢,怎么会不吃了?”白事可是收钱的大好日子。 苏纯钧便笑了,欣慰不已。 他说:“不过上午没事,他们中午才开始使唤人。”他走到桌子前,把放在最上面的一个盒子拿起来,递给她:“打开看看喜不喜欢?” 杨玉燕打开盒子,是一条羊绒围巾,非常可爱的是上面竟然绣了一只青蛙。 “哇!”她忍不住惊呼。 苏纯钧小声说:“我在服装店结账时看到的,就让他们也包了起来。” 杨玉燕又喜欢又是心跳,不由得也压低声:“这样干行吗?” 苏纯钧便叹气:“都这么干。我不干反倒显得不够合群。”一包火腿哪里够呢?他不多贪一点,怎么显得与大家是志趣相投的一伙人呢? 所以从上回到现在,他已经替自己找了不少好处了,显然他这么做十分令人放心,才会有这许多大佬都愿意叫他去付账。 像他这种高材生,把他放在财政局是不会只让他当个打杂的小兵的,但上面的大佬们就算想提拔他,也要先看一看他是什么人。为了让大佬们放心用人,他才不得不如此牺牲。 杨玉燕担心苏老师是不是堕落的有点快?这让她就不太想要这份礼物了,她这么想,眼神与表情也透露出来了。 苏纯钧发现了,心中又是欣喜又是愧疚,他拿起围巾围在她的脖子上:“放心吧,这是我用自己的钱付的账。” 不过拿到祝家的其他礼物就不是了。 听到是他自己的钱买的,杨玉燕就不排斥了,任由苏纯钧把围巾在她的脖子上系成了个花,他还整了整蝴蝶结的边,让它自然的展开。 苏纯钧欣赏了一会儿,不经意的开口说:“对了,一会儿,吃过早饭,你要不要跟我出去散个步?” 杨玉燕才得了一条新围巾,听到去散步自然心动了。 “那……”她照着姑娘们的惯例是要矜持一下的。 苏纯钧已经快速的说:“一会儿吃过早饭我先下楼等你。” 杨玉燕恍然发觉,这个散步,不同于普通的散步。 是啊,他们之间不再是单纯的师生了。那一次眼神相对让一切都变得不同了。 这让她的心也开始骚动起来,仿佛有一种期待,不能说出来,只能悄悄的意会,静静的等待。 不等两人再说点什么,张妈换好衣服了,祝颜舒打开门,将张妈挽了出来,笑嘻嘻的说:“你们看,张妈这样好不好看?” 祝颜舒找了一件她自己的旧长袍让张妈换上了,深蓝色的丝绸稳重大方又高贵,披着正红色的披肩的张妈看起来简直像哪一家的太太。 杨玉燕非常捧场的连声夸道:“张妈穿这个颜色真好看呀!衬得人特别白!” 苏纯钧也说:“高贵、典雅、大方。” 张妈开始僵硬的动也不敢动,被夸的脸都有些红了,要不是祝颜舒非让她换上,她根本不敢穿这样的衣服,太漂亮了,也太值钱了。 张妈:“哎哟,这样我还怎么干活呀?我去把它换下来!” 祝颜舒按住张妈:“我就说这样穿好看!别换了,大过年的,穿着也蛮好的嘛!” 张妈苦笑:“太太,我穿着都不会走了,怎么做事啊。” 不过张妈也确实喜欢打扮得很好看的自己,人都像是年轻了许多岁。祝颜舒坚持要把这件衣服送给她配披肩,她推了两次就答应下来,然后回屋换了衣服,珍惜的把那件深蓝色的丝绸长袍挂起来,再出来以后,脚步更加轻快了。 她把早饭摆上桌子,还特意开了罐头煎了一盘子肉片给苏纯钧,叫苏老师真是受宠若惊。 祝颜舒此时看着桌上、地上的盒子与提袋,笑着说:“苏老师真是客气,这是发财了?” 苏纯钧笑着摇头:“一点点外快而已,也就是过年时才有这样的好机会占些便宜。” 然后他就把其他的礼物一一拿了出来。 他送给祝颜舒的是一盒燕窝,雪白的燕盏摆在精致的木盒里,里面还衬着绸子。 祝颜舒平时也吃燕窝,可不会去买这种包装的,她一见就笑起来:“这必定是哪位大人买来送给上官的姨太太的。” 苏纯钧笑着点头:“您最圣明了。”与祝女士说的相差无已,是个宪兵队的队长送给上司的姨太太的,不过这个队长也不愿意自己掏钱,他这个才进财政局的小人物就被队长传唤过去了,他当然要积极的替队长排忧解难了,不然难道要与宪兵队的大兵们练拳头吗?于是队长有了燕窝送上司,他也得已跟着队长一起占了一点便宜,反正都不必他们自己掏钱。 送给杨玉蝉的就中规中矩了,是一个皮面笔记本,有点高档却又不会太出格,黑色素面,送给学生最合适了。 杨玉燕的礼物是早就围在脖子上的了。 祝颜舒看到就说:“挺好看的呀,正合适你这个小丫头。” 杨玉燕摸了下柔软的围巾,心里也觉得这件礼物是今年收到的礼物中最喜欢的了。 吃早饭时,杨玉蝉没有出来,是由张妈送进去的。苏纯钧也没有多嘴,只是把笔记本给杨玉燕,托她转交。 一顿早饭吃完,苏纯钧慢吞吞的站起来,慢吞吞的与祝女士告辞,再与张妈告辞,再与杨玉燕告辞,然后杨玉燕送他到门口,交换了一个你知我知的眼神后,苏纯钧才下楼。 杨玉燕又磨蹭了一会儿,刷牙、洗脸、梳头、换一件与围巾更相衬的衣服,然后出来说:“妈,我出去散个步啊。” 祝颜舒看了一眼表,苏老师刚走不到一刻钟。她盯着杨玉燕看了许久,看得杨玉燕的背上都开始发毛,才说:“行,去吧。” 杨玉燕大松一口气,蹦蹦跳跳就往外走。 祝颜舒:“天冷,别散太久,二十分钟就上来。” 杨玉燕根本没听懂,推开门就说:“好,我知道了!妈,我走了!”砰的一声关上门跑了。 听着她的脚步声在楼梯上咚咚咚跑下去,祝颜舒气呼呼的呼出一口气。 一个女儿是这样,两个女儿也是这样! 41|散步半小时 苏纯钧站在街上,心中又平静又焦急的等待着。 这是他人生中最漫长也最快乐的时间。他不为浪费这段时间而焦虑,也没有在这段时间里再去思考那些复杂又难以完成的任务,一切负面的东西都离他远去,只剩下他与冬日的阳光在这里。 他先走到了街对面,宽阔又繁忙的马路上车来车往,于是他又走回来,在祝家楼前这一段路上来来回回的走着。 他大概走了有一百遍才看到一个身影像小鹿一样蹦出来,他马上走了过去。 杨玉燕发现街上的人还挺多,应该说车很多,汽车喇叭嘀嘀嘀的叫,很吵人。她左右张望着找苏老师,怕她下来的太晚,他等烦了。她往左边走,后面突然有一只手拉住她。 她回头,一个比平时看起来更不一样,更大一点的苏老师出现了。 “我在这儿。”苏老师说,他的手往下滑,牵住了她的手,带她穿过人群与车流,很快走在了更宽敞的路上。 “我们往这边走。”他说。 他跟她的距离比以前近多了。 这是她第一次走在离他这么近的地方。原来他这么高,她才到他的肩膀。原来他还是挺壮的,肩膀很宽,手很大,不像她以前以为的那么瘦弱。原来他身上还有香味。 她深深嗅了一下,他马上发觉,低头看她。 她问:“你喷香水了吗?” 苏纯钧心中喜悦,为他的这一点小小的心思被她发现而喜悦。他为了来见她,特意喷上了一点香水,这是他最喜欢的味道,还是他特意跑去买的呢。 “只喷了一点点。”他说。 杨玉燕又用力闻了一下,夸道:“真好闻啊。” 他用力握了一下她的手,伏身小声说:“其实我也给你买了一瓶。以后再给你。” 现在送的话太露骨了,他怕送了香水以后,祝女士就再也不许他登祝家的门了。 杨玉燕两辈子也没用过香水,但是祝颜舒用,用的还是娇兰的香水,香得人头晕。在她眼中,这是成熟女性的标志。 “给我?是什么?好闻吗?”她顿时好奇起来,又有点小兴奋,好像在做什么大人不许的坏事。 苏纯钧:“我觉得很适合你。” 但他不肯现在就把香水送给她,一定要等到她十八岁。 杨玉燕不服气:“那要到明年六月!” 苏纯钧实在不敢将自己的小心思公诸于世,因为只要告诉了杨二小姐,就等于告诉了全世界。而他也想警省自己不要越雷池一步。等到她十八岁时,就是成年人了,他也可以光明正大的追求她了,到那时再送出香水,展示追求之意,才更加合适。 无奈杨二小姐不肯配合,显然既然已经得知会有一件礼物是自己的,那就不可能愿意等到明年六月。 苏纯钧自己作孽,只好想办法补救,刚好看到前面有一个卖花的摊子,连忙过去买了两枝贵得吓人的红月季,双手捧给她:“难得看到,拿回去簪头吧。” 旁边卖花的姑娘也笑着说:“我们这花都是暖房里栽出来的,我出门前才剪下来的,姑娘拿回去梳好头簪上,一天都不会败,晚上养在水里,能簪两三天呢。” 大冬天的能手捧香花,实在不能让人再保持怒气了。 杨二小姐捧花一嗅,大方的放过了苏老师:“那好吧,这次就饶了你。” 苏纯钧听到这话,依稀仿佛有些耳熟,记得以前常在堂兄身边听到女娇娥如此说话,今天终于自己也听到了,心中感慨万千。 不知当年堂兄听到娇娇们的这句话时是不是心情也与他一样?像被搔了一下痒痒,又想抱住眼前的娇娇好好亲近一番,可惜眼前的二小姐不能抱,只能在心里想想了。 苏纯钧再次牵上杨二小姐的手,两只手再次握到一起时,一只大,一只小,一只骨头硬,一只柔若无骨,一只皮肤略略有些粗糙,一只香润滑。 他把二小姐的手包在手中,全拢在手心里,脚下轻快,眼前一片坦途。 但杨玉燕心中系着祝女士,出声搅局:“妈妈让我散二十分钟就上去的。”他们这已经走过一条街,要走到另一条街上去了,再往前走,时间可能就不够了。 苏纯钧从心底尊敬祝女士,此时也不免想耍点小聪明,多走一段时间。 他说:“我刚好听到了一件事想告诉你。” 杨玉燕一听就道:“是什么?” 两人便继续向前走去。 家里,祝女士盯着钟表,双手抱臂,脚在地板上哒哒哒的打拍子。 张妈出来进去的做事,布置客厅等客人到访,见她这么紧张,也转头看了一眼表,说:“二小姐出去也有二十几分钟了,她也不嫌冻。” 祝颜舒从鼻子里哼出来。 张妈把果盘、糖果、瓜子都拿出来重新摆好,说:“你也不必担心,苏老师跟她在一块呢,两人在外面转一转,也不会出什么事。” 祝颜舒:“燕燕还不到十八!” 张妈把果盘摆正,把桌巾拉平整,道:“也不差这几个月,算虚岁已经十八了。” 祝颜舒:“那也不行!他把我姑娘带出去,谁知道会做什么?” 张妈:“最多亲一亲,还能干什么?” 祝颜舒瞪大眼,“张妈,我都不知道您这么开明!” 张妈平静得很:“太太,我才来做工时还记得呢,你跟那个谁在客厅,大白天,就抱在一起亲,可把我吓得不轻,您当时是怎么对我说的?情之所致,光明正大。” 张妈当时可是才从乡下来做工的女孩子,纯朴的一塌糊涂。在他们家乡,媳妇在外面拉着自己男人的手说话都会被说,哪里见过城里人的做派?祝女士当时跟丈夫天天开着唱歌机抱着在客厅里摇晃,晃啊晃的能晃上一天都不累,张妈从祝女士这里见过太多世面了,现在再看杨家大小姐与二小姐,都觉得不算什么。 提起从前,祝颜舒就失了底气,抱臂不忿道:“我们当时那是夫妻,又是在自己家里。” 张妈:“现在这时代比您当时更进步了,大街上多少男男女女拉着手走,兴致来了就抱到一起,您也该跟上时代了。” 祝颜舒被顶得没话可说,只好自己生闷气。 张妈看祝颜舒坐在那里脸色一分钟比一分钟更加坏,不由得替杨二小姐的屁股担心。祝女士平时是个慈母,可也会打孩子的。 终于,时间又过了几分钟,楼梯上终于响起脚步声,咚咚咚的一听就是杨二小姐。跟着门猛得被推开,杨二小姐一头热汗的跑进来,一眼看到沙发上的祝颜舒,立刻欢喜的扑过去:“妈,我有好事要告诉你!” 祝女士脸如锅底,面如后娘,冰冷如铁的问:“什么好事?嗯?” 张妈一颗慈心,连忙上前拉住杨二小姐:“二小姐,你怎么出去这么久?瞧这一头的汗哟,快过来擦擦!” 无奈杨玉燕听到的事太让她高兴了,解了围巾大衣和花都交给张妈,一屁股坐在祝颜舒身边就连珠炮的说:“苏老师说他们政府里要整顿报纸上的黄色信息,已经把杨虚鹤当成重点典型了!肯定要抓他,也肯定要罚钱的!” 嗯? 祝颜舒立刻坐直身,“怎么回事?你仔细说说。苏老师是怎么知道的?” 张妈也赶紧把门关上,坐下来跟着一起听这激动人心的消息。 杨玉燕说她与苏老师走着走着走到一家咖啡店,又坐下喝了杯咖啡,苏老师是这么跟她说的。 话说如今的社会风气呢,不太好,众位大佬呢,也很担忧。报纸上天天鼓吹什么自由平等法治,让年轻的学生们都不好好学习了,天天上街。年轻的女孩子也不再安心的待在家中,全都跑出来搞自由恋爱,父母失女悲痛欲绝,女孩子离开家庭的保护,生死难料也很令人痛心。长此以往,社会风气一定会更加不可救药的。 所以,为了匡扶正义,肃清社会风气,文化局和宣传部决定调查报社,将其中的一些不法分子统统抓捕回来,将报纸上的黄色信息也全都清扫干净,还社会清白,还人民平静。 杨虚鹤虽然平时很喜欢替大佬们吹牛,与许多大佬的秘书都维持着点头之交的关系,但他也确实写过很多寻芳的文章,所以也被扫到了。 毕竟大佬们这回都铁面无私的表示绝不询私放过一个恶人。 所以,人,还是要抓的;款,也是要罚的;牢,可能也要蹲几天。 以杨虚鹤现在的家底,这一回可要够他受得了。再加上报社短时间里是不会再登寻芳的文章了,他赚钱的门路也少了一大笔,更是叫人开心。 祝颜舒一听之下身心舒畅,连忙问:“是已经抓了吗?还是要过几天?” 杨玉燕说:“苏老师说过年没人上班,所以过年后才抓人,要到十五号以后吧?” 哪怕还要再等半个月,祝颜舒都觉得这是个好消息! 高兴之下,对苏老师把杨玉燕骗出去半小时的事也不那么生气了。 这时张妈把月季花放在花瓶里拿过来摆在桌上,笑道:“这可不便宜,大过年的买鲜花,苏老师的荷包可是受苦了。” 祝颜舒看到鲜花,笑道:“不必为苏老师的荷包担心,他现在可不会缺钱花了呢。” 杨玉燕连忙替苏老师表白:“苏老师说这个可以簪到头上,妈,一会儿你簪一朵一定好看。” 祝颜舒冷笑,“只怕你苏老师说的是你吧?” 杨玉燕一缩:“我不戴,戴上太夸张了。” 张妈赶紧救场:“过年嘛,戴个花挺应景的,不夸张。刚好两朵,你和二小姐都戴上。” 祝颜舒冷哼,“我还会抢女儿的花戴吗?” 张妈改口:“那就都不戴,摆桌上闻闻香!” 最终,这瓶花还是只能摆桌子,杨玉燕不敢当着祝颜舒的面戴花,也不敢把花放在外面惹亲妈生气,捧着花瓶钻到了自己屋,觉得满屋子都是花的香气了。 42|颜值是一切产生的动力 杨玉燕终于发现杨玉蝉一上午都没出来。 “姐是不是不舒服了?”她问张妈。这都十点多了,再过一会儿客人都要来了。杨玉蝉可是从来不赖床的。 张妈没说太详细,就道:“你姐想事情呢,别去打扰她。” 虽然不知道原因,杨玉燕也猜到是又发生了什么。她想了想,拿了两个桔子去敲杨玉蝉的门。 敲了两下后,里面的人说:“进来吧。” 杨玉燕轻轻推开门,探头进去:“姐,你吃不吃桔子?” 房间里,杨玉蝉正坐在桌前读书,书名是《资本论》,她放了个书签,合上书,说:“进来吧,我没事。” 杨玉燕关上门,把桔子放在桌上,往床上一坐,翘着腿说:“姐,你是不是在思考跟马天保的事?”她还是忍不住。 杨玉蝉没说话。 杨玉燕凑近她,好奇的问:“姐,你喜欢马天保什么地方啊?” 喜欢他什么地方? 他学习认真,性格坚定,积极进取,满腔正义。 她还是没有说话,低下头慢慢把桔子剥了,桔子的香气暴发出来。 这些优点并不能打动她的家人。她的妈妈、妹妹,甚至张妈都不喜欢马天保,因为他是个穷人。 可生活也不是那么简单的,她以前觉得穷会是一个问题,但在这段时间里,她发现她是解决不了这个问题的。 问题都有一个解,但穷的解决之道是变的有钱。但她和马天保都没有点石成金的手段啊。 金钱也从来都不是他们的追求啊。 难道要完成他们的理想,就要先追求金钱吗? 她本来是想从书中寻找答案的,可重看这本书却发现书中的道理更加赤裸。世界就是在金钱之上流动运转的,大到国家,小到个人,一生都会为金钱所困,也逃不掉金钱的支配。人不应沉迷金钱,但人也永远无法摆脱金钱。理想在天上,金钱则是支撑理想的地基。 所以,是的,她与马天保的困难是钱,而她与马天保无法逃避这个问题,他们必须解决它。不然,他们就只能分手了。 当这个结论摆在眼前之后,杨玉蝉突然清醒过来了,包括以前许多想不通也想不明白的事,这一下全都清楚了。她以前还想过为什么杨虚鹤会离开家,这其中除了青春美丽的情人之外,另有一个原因就是杨虚鹤的文章开始赚钱了。杨虚鹤的文章并不是一开始就能发表赚钱的,在她小时候,杨虚鹤的文章常常都会被人退回,他时常自费印诗,送给亲人朋友,那时他一分钱也赚不到,但他也从来没想过要离开家,离开祝颜舒。 但恰恰他找到了在报纸上发表文章的窍门后,他找到了情人,并决定与情人私奔,登报离婚。 当人拥有了资本,他也同时拥有了改变的勇气。 虽然没人搭腔,但对杨玉燕来说这不是问题,她自己主动提起话题,而且一针见血:“你想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开始讨厌马天保的吗?” 杨玉蝉就是块木头,现在也抬头了,她没好气道:“不是他连累你被金家抓过去的事吗?” 她早猜到妈妈和杨玉燕对马天保的反对正是因为这件事,不过当时的事她听了也很后怕,虽然马家在这件事上也是受害者,却不好替马家说话。 不料,杨玉燕竟然反驳了。 “才不是呢,你当我是什么人?连谁真的连累我都不知道?金家把我抓去这事全怪金家,跟马家根本没关系。”可能有一点关系,但跟金家相比基本可以忽略不计。 杨玉蝉可真是吃惊了,跟着就是不解:“那你是因为什么开始讨厌他的呀?你也没见过他几面吧?” 杨玉燕认真的说:“就是从他借钱也要请咱们去吃酒店的事上起,我就觉得他不行的。” 杨玉蝉万万没想到是这个原因,连忙问:“妈也是因为这个?” 杨玉燕摇头:“妈那边是不是因为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我自己是因为这个。” 杨玉蝉听了就有点小生气了,“为什么因为这个讨厌他啊?他请客还请错了?” 杨玉燕瞠目反问:“他借钱请客啊!” 杨玉蝉依稀仿佛抓住了什么,嘴上却直接顶上去:“借钱怎么了?苏老师也借你的钱啊。” 杨玉燕不妨自己亲姐也会攻击人,也跟她一样哪疼刺哪,顿时立场有点不稳,但吵架嘛,讲究一个气势,气势不能输! 她马上说:“苏老师借的是我的钱!而且他有东西押在我这里,再说了,我借他钱,也不会等着日后给他算总账啊。跟他借金家少爷的钱是一回事吗?金家少爷跟马天保的关系是平等的吗?” 杨玉蝉:“人人都是平等的。” 杨玉燕:“别拿书上的东西来哄人。人人平等是美好的期望,现在实现了吗?金家少爷和马天保之间实现平等了?我跟苏老师之间是平等的,金少爷和马天保是我跟苏老师吗?” 杨玉蝉说不过杨玉燕了。 可她仍想扭转杨玉燕心目中马天保的形象,替他辩解:“他借钱是不太好,但他的心是好的,他当时是想好好招待我们。” 杨玉燕气势如虹:“好心办坏事。他本来没有请咱们去凯悦的能耐,可咱们家也没有期待他有这份能耐吧?姐,你说实话,还是你就跟他说过妈妈是个嫌贫爱富的人,你带个穷一点的同学上咱家会被赶出去?” 这话诛心了。 杨玉蝉马上说:“我没有这么跟他说过!” 杨玉燕:“那他打肿脸充胖子图什么呢?” 杨玉蝉张嘴,但跟不上杨玉燕的速度。 杨玉燕接着说:“因为他虚荣啊!” 杨玉蝉想说马天保不虚荣,他从来没有说过自己是大家子弟。但另一个念头浮起:他也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他的父母是下人。彼时,她理解他为什么不说,因为人人都有一双势力眼。现在,她发现马天保其实也非常在意这一点。 势力的不止是旁人,马天保也是一个势力的人。 杨玉燕还在说:“而且他还没脑子,他就不知道这是会被拆穿的?他原来是什么样,请一次客就不会被人发现了吗?他第一次借钱请客撑面子,以后呢?难道回回都要借钱吗?如果你跟他真的结婚了,那他这个借钱撑面子的毛病就会改吗?万一他不止是想在你面前撑面子,在同事、同学面前仍然想撑面子呢?” 杨玉蝉目瞪口呆,瞠目结舌。不止是这番话提到了她到现在也没有想到的可能性,还因为这番话竟然是她的小妹妹说出来的。 她一个大学生都想不到的事,她这个天天呆在家里的妹妹竟然能想到。 杨玉蝉突然认真的说:“燕燕,你非常聪明,我觉得你应该回学校上课。” 杨玉燕立刻警觉起来:“我们是在说你跟马天保的事,你不要转移话题!”你是不是想报复我?! 杨玉蝉不是在开玩笑,更不是存心报复,而是她是真的觉得杨玉燕再继续浪费她的聪明是非常可惜的。 “马天保的事,我已经在想了。你放心,我不会莽撞,更不会私奔。”她说到这里,杨玉燕瞪眼,你还想过私奔? 杨玉蝉:“我和马天保之间的分歧与矛盾,这段日子我也已经看得不少了。我只是需要再想的清楚一点,再做出决定。”她绽开一个微笑,温柔的说:“我是不会做出让你和妈妈担心的事的,放心吧。我虽然喜欢马天保,但你和妈妈才是我最重要的亲人。” 杨玉燕判断她说的是真心话,立刻松了一口气,马上说:“我之前可真害怕你想一条路走到黑,一心一意要去跟马天保过日子。” 杨玉蝉苦笑,有些失落:“我也没想到家里竟然没有一个人赞成……”这真的太打击她了。 她在提起马天保之前,的确考虑过家里会有一些阻碍,但她以为那只是一点点的反对和不满,只要祝颜舒认识了马天保,知道他是一个好人,一个有良心的人,就肯定不会再反对他们了,还会祝福他们的。 但事情与她设想的完全不同。不但祝颜舒不同意,连杨玉燕都反对,张妈也隐隐约约透露出不赞成的意思。而且原因也正是她担心的那一个,就是马家太穷,社会地位太低。 不过这段时间以来展现在她眼前的事已经很清晰的告诉了她,社会地位的差距和贫穷不只是写出来的风花雪月的调剂品,它是真实的生活。 如果说贫穷只是一个问题,她对马天保的怀疑才是这段爱情将要破灭的开始。 杨玉燕安慰姐姐:“如果他是一个好人的话,其实我们也不会这么用力反对啦。” 杨玉蝉好笑之余也想问:“你怎么知道他不是一个好人呢?就因为他借钱请客?” 杨玉燕觉得都说到这个地步了,也不必再顾忌什么了,就说:“我觉得他跟你谈恋爱的心不诚。” 杨玉蝉的心重重的坠了一下。她才怀疑马天保没多久,手中根本没有证据,只是对以往的事的捕风捉影,而且时间久了,她都要怀疑是不是她疑心太重。这些事她谁都没说过。 联想到杨玉燕刚才的许多发言,她害怕是妹妹发现了她没有发觉的事。 杨玉蝉干涩的问:“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杨玉燕套用了一句她以前在网上看到的话:“因为如果想要改变人生阶级,学校是他唯一的机会。只有在学校里,才会发生超越阶级的爱情。同校数年,对同学的生活一定都非常了解了,家里是什么情况也都能推测出大概。虽然有时不会直接问,但一个人有钱还是没钱还是很容易看出来的。”后面就是她自己住校时的经验了,同学中谁是真有钱,谁是假有钱,过上几年都瞒不住,早晚会脱了画皮的。 如果是以前,杨玉蝉一定会说她在学校里从不奢侈,没有人会认为她是个有钱人。但在跟张妈去过菜市场以后,她就已经明白杨玉燕话中的意思了。她在生活上的一些花销,是她根本不会在意的,这也说明了她到底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她曾与同学一起讨论过咖啡与外国点心;她每次从学校回家都是坐公车或坐黄包车;轮到她办读书会时,除了向各个报社、出版社写信请他们捐助一部分书报刊物以外,她还会自掏腰包购买她认为非常有价值的书刊杂志报纸,哪怕要从外地托人购进也从不手软,虽然这部分花费读书社里是有捐款的,但捐款很难募集,她很少申请,多数都是自己掏钱,当然这样一来,她办的读书会总能吸引更多的人前来,每一次都很成功。 当时她只为了能将这么多新的思想洒播到大家的心中而激动,家里也从来没有限制过她买书的消费,要多少钱祝颜舒都会给,因为祝颜舒认为买书的钱是正当消费。 而她与马天保的交往也是从他帮助她办读书会开始才渐渐熟悉起来,最终变成更亲密的朋友,乃至恋人。 现在想起以前这些甜蜜,却让她开始怀疑他当时的用心。于是甜蜜不再,变成了折磨。 杨玉蝉沉默了下来。 杨玉燕来了谈兴,嘴就收不住:“你看,大学里的女孩子不会太多,但只要能被父母送进大学读书,无一不是家中小有资产,对女儿又更加疼爱,而且思想上也更加开化的父母。”不然那些信奉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封建大家长会送女孩子到大学跟一群男生一起上课吗? 有钱,思想又开明的父母,如果女儿对马天保非常坚定的话,他们对马天保的家庭会更容易接受。 “离开学校,他回到金公馆,大概只能去找女仆做妻子了。”按照马家父母的结合模式猜测,马天保很有可能会有同样的未来。 “而且,金公馆肯出钱让他上大学,肯定是想要让他继续回来做下人的。” 杨玉蝉没什么力气的反驳:“他不想做下人……” 杨玉燕:“不做普通的下人,做秘书呢?像孙炤的父亲那样,做金老爷的心腹呢?金家有许多商铺,许多生意要人打理,他可以去金家的公司上班,一样是金家的下人,不过身份上不同于在金公馆做事的普通下人,他会更受重用。” 杨玉蝉哑口无言。她想说马天保是想脱离金家的,但她更明白马天保的梦想是将父母从金公馆接出来,不让他们再侍候人。如果金家提供给他一个体面的工作,再允许他接出父母孝顺,那他对脱离金家肯定就不会那么坚定了。 但对杨玉蝉而言,嫁给一个下人,哪怕是做秘书的下人,深受重要的下人,她都无法接受。她想要的马天保是与金家切断一切联系,做一个普通人。这样,哪怕工作辛苦,生活艰难,她都愿意接受。 她终于明白了。 马天保的天真和金家对他的栽培是分不开的。如果一切没有发生,马天保在未来是无法脱离金家的,他会照着金家替他铺好的路走下去。 可现在金家是放弃马天保了,她也开始对这段爱情没有信心了,这算不算是阴错阳差呢? 她长长的叹了口气,觉得自己这个恋爱真是谈的糟透了,就像书中说的,像一袭爬满虱子的华丽衣衫。 杨玉燕见她这么沮丧,握着她的手晃了晃说:“别这样,下一个男人会更乖。” 杨玉蝉纵使满腹郁气也被气笑了:“你这都是在哪里学的话?我要是告诉妈,有你的好果子吃!” 杨玉燕:“我这安慰你呢,不识好人心啊!” 张妈见两姐妹在屋里谈话的时间也够长了,担心的过来敲门:“还不出来?客人都到了。” 两姐妹便起来,杨玉蝉还换了一件衣服再出来。 两人走出门,客厅里的人声就传过来了,有男有女,格外热闹。 今天是初二,跟初一相比,客人更多了,有不少人都是昨天来了一趟,今天再来玩。 杨玉燕看到好几个初一就见过的熟面孔,与杨玉蝉一起过去打招呼。 这个阿姨,那个太太一通问好过后,被一个阿姨笑嘻嘻的推走:“你们这些小孩子去那边玩,小蝉,你过来坐呀。” 杨玉燕这才看到有三个年轻的男孩子略显拘束的也坐在那里,全都穿着整洁合身的西装,手中或是握着个桔子,或是拿着一把瓜子,三人一见到杨玉蝉与杨玉燕两姐妹,立刻坐正了,有一个还悄悄站起来了。 哦,原来如此。 这肯定不是祝颜舒请来的,因为祝女士从刚才就神色有些紧张的看着杨玉蝉,生怕大女儿生气。 杨玉燕却庆幸刚好她才跟杨玉蝉谈过心,已经确定马天保快凉了!杨玉蝉也不会再钻牛角尖了,那见到这三个男生应该也不会生气了,最多冷淡点,脸拉得长一点。 她再次打量这三个男生,突然发现了一件事,于是悄悄拉了一下旁边站着的,一直不愿意坐下来的杨玉蝉,小声跟她说:“我发现了马天保的一个优点。” 杨玉蝉被这相亲的局面激的有点冒火,闻言冷笑:“他还有优点?” 杨玉燕点头:“有。”她扬扬下巴,指着这三个男生说:“他比他们都要帅一点。” 不是压倒性的帅,不然她早发现马天保的这个优点了。 但跟这三个男生相比,马天保五官端正,眉清目秀,身高正好,身材适中,谈吐举止也都没什么可以挑毛病的地方。 别觉得这没什么了不起,因为眼前这三个男生都有点小问题。 男生一号有一个正方型的下巴,眉毛长得也不够周正,眼睛长得也不够大。 男生二号人中有些长,鼻子有点短,形容一下:有点像猩猩的长相。 男生三号身材有点窄小,类杨虚鹤。不过杨虚鹤在拜在祝家门下之前家里可能有点穷,不够有油水,发育期吃得不够好,他才会长成那副样子。这个男生难道以前也是家里吃不饱才也没长开吗? 但这些人绝对称不上丑,只是路人了一点而已。 跟这些路人相比,马天保便陡然形象鲜明了起来。 在这之前,杨玉燕一直觉得杨玉蝉会喜欢上马天保是脑子进了水,现在她发现,其实她姐还是有点眼光的,不然那么多同学中怎么就看中了马天保了呢? 她小声问:“姐,你的男同学中,是不是马天保长得最合你眼缘?”其实你是看脸选的人对不对?你看,这不就破案了吗? 说起来金公馆肯定不少下人都生孩子了,马天保能被金公馆选中重点培养,那也是过五关斩六将才得到的殊荣啊。这么一看,其实也算是双重认证了。 杨玉蝉轻柔的吐出一个字:“滚。” 43|三面皆敌 三位青年的姓名无需细表,谁知道以后还见不见得着? 杨玉燕只是依稀记得方下巴的人姓方,鼻短人中长的那位姓许,发育不良的姓高。 杨玉燕与杨玉蝉年纪只差两岁,小时候还能看出个头差别,现在都长大了也差不多,穿戴一般模样,又是当着客人的面,就都是浅笑盈盈的贤淑女子。 三位青年从左看到右,再从右看到左,对两姐妹都是万分满意。 某位阿姨喊杨玉蝉坐下,让杨玉燕去跟小孩子玩,高姓青年连忙道:“都坐,都坐。”还起身让座。 他这副狼子野心在一众修炼得道的太太、夫人眼中真是太明显了。 一个夫人就掩口笑道:“那便都坐下吧,坐下说说话。” 杨玉燕怎么会去坐他让的椅子?当下一个隐晦的白眼翻上去,扭脸坐到祝颜舒身边去了,坐下就抱着祝颜舒的胳膊把她刚发现的心得体会全数倒给亲妈知晓,气得被拉住过不来的杨玉蝉一双眼睛杀气四溢,死命瞪着该打的亲妹子。 祝颜舒听完讶异:“哟,还有这回事?”那马天保长得好?她不觉得啊。 杨玉燕示意她看这屋里的三个男的:“跟他们比呢?” 祝颜舒连忙小声表白:“放心跟你姐说,这三个我也没看上,不会逼她的。”这三个人怎么配得上她的女儿啊? 她推了推杨玉燕,叫她赶紧去安杨玉蝉的心,等二女儿不甘不愿的起来了,她再看这三个青年,在心里与马天保比较一番,终于觉得马天保也不是那么一无是处。 不过,还是不行。 杨玉燕溜到姐姐身边,杨玉蝉已经被夫人拉着坐下,正在被迫听青年们的家庭底细。杨玉燕一过来就被她拉住,为防亲姐辣手催妹,杨玉燕赶紧小声把祝颜舒并不赞成这三个青年的事说了。 杨玉蝉心中一颗大石放下,愿意放亲妹一条生路了。不过还是不忘警告她:“不许再瞎胡说!” 杨玉燕举手发誓:“我保证不瞎说!” 然后一溜烟跑到了餐厅,与一群小屁孩在一起玩。 生活空虚的大人们在过年这段时间里尽可带着孩子窜门,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或者是丈夫不合心意,或者是与婆婆相处不好,或者是繁重的家务令人心烦,空虚的荷包让人心焦。新年可以让一切都暂时忘掉,穿上新衣,戴上新帽,去哪一家消磨时光都不会让人赶出来,还有糖果点心瓜子可以哄孩子,这便获得了暂时的轻松。 于是太太们与夫人们带着孩子来,她们在客厅聊生活中的八卦,孩子们在餐厅吃糖。 杨玉燕差几个月就成年了,却也不是这些孩子们中最大的一个,靠墙坐着的两个少年才是,他们一个十八,一个十九,已经不再算是少年,可以当青年看了,不过哪怕他们已经成年了,却还是跟小孩子们混在一起。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关于他们的故事,杨玉燕早就都知道了。 他们是跟着廖太太来的,廖太太就是救火局局长的太太,与祝颜舒是牌友,还是于英达的介绍人。廖太太慈眉善目,与观音菩萨有七分相似,听说她比廖局长大九岁,现在两夫妻站在一起,却更像一对母子。 这两个少年据说是廖局长的侄子,但也有传言说是廖局长的私生子。廖太太固然慈眉善目仿佛菩萨,可廖局长的小情人都没活太久,一个听说是上了吊,一个听说是与人私奔,后来掉河里淹死了。 不过廖局长夫妻倒是一直和睦得很,据说两人平时连架都不吵的。 廖太太有一子一女,廖局长的大儿子就是廖太太所生,现在正在警察局做事。祝颜舒见过廖家大公子,说与廖太太像足了九分,像个被压过的墩子,又矮又壮,吃的白胖,看起来傻呼呼的,开着一辆汽车招摇过市,最近正追求警察局长的女儿。 女儿则是廖太太的妹妹所生,当年妹妹住在廖太太家里,与廖局长朝夕相处便暗生情愫,廖太太也不生气,还替妹妹侍候月子,等妹妹生完孩子,就替妹妹找了一个人家,风风光光的嫁出去了,女儿就养在了廖太太身边,当成亲生的一般。 这两个少年也是小时候就被廖太太接回家养育,宠得像亲生的一样,这么大了还被廖太太当小孩子带在身边。 在此就称这两人为廖二和廖三吧。 杨玉燕一眼就看出来这些小客人中,廖家两位公子才是需要她认真招待的。 廖二看到杨玉燕走进来,捣捣廖三,两人一起站起来,迎向杨玉燕,一起躬身行礼问好。 廖二:“二小姐早安。” 杨玉燕:“早安。你们不要客气,要吃什么玩什么直管讲,就是家里没有,也可以去外面买。” 廖三看了一眼餐桌上摆的各种蛋糕饼干糖果,真心的说:“已经很丰盛了,许多我在家里都没吃过。” 杨玉燕笑道:“都是我爱吃这些玩意,家里才总准备着。你们不嫌弃就好,坐。” 三人互相谦让着坐下来,杨玉燕先拿着奶糖巧克力让了一圈旁人,再安心坐回来与廖二、廖三说话。 廖二指着自己与弟弟介绍:“我在家里行二,他行三,二小姐随意称呼就行。” 杨玉燕就称:“二公子,三公子。” 廖二问杨玉燕:“二小姐在哪里读书?我去找二小姐玩。” 杨二小姐便坦诚自己是学渣,没有上学,一直请家庭教师。 廖二与廖三也没上学! 学渣见学渣,天生便有三分亲近。何况廖二与廖三被廖太太带过来,也被暗示过“认识几个女孩子”,杨二小姐生得漂亮,开朗大方,两人都很喜欢。 廖二便说要请杨玉燕去跳舞,廖三说要请杨玉燕去看电影,两人争相发出邀请,都说可以把家里的汽车开出来接杨玉燕。 祝家还真没汽车。 不过杨玉燕也不觉得汽车有什么稀罕的,何况她早就听祝颜舒说起过廖家的八卦,心怀同情之下,对廖二廖三的显摆之举接受良好。 她含笑摇头拒绝汽车,因为廖二廖三说的是他们可以自己开汽车! 同学,你们有驾照吗! 大概率是没有的,所以也休想她会去坐。 接下来三人聊起了画报上的女郎,以及扑克牌的玩法,麻将的玩法,骰子的玩法,等。一看就是廖太太的言传身教。长此以往这两个青年长成赌鬼指日可待了。 杨玉燕不想在自家开赌局,也是因为祝颜舒虽然自己爱打牌,却从来没有带着两个女儿打过,张妈对兜里的钱看得比眼珠子还紧,更不肯玩这种“丧尽天良”的东西——这是张妈的原话。不过张妈虽然自己不玩,却对祝颜舒玩这个接受良好,因为“不然让她去抽大烟吗?” 可见在张妈的眼中,有钱有闲生活空虚的祝颜舒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打牌,一个是抽大烟。 那还是打牌吧。 杨玉燕就说家里有一个唱歌机,不如大家听歌吧。 不止是廖二廖三双眼发亮,连一旁听他们说话的其他小孩子都跟着说好。 杨玉燕就去问祝颜舒能不参把唱歌机抱出来,祝颜舒自己也许久没用过唱歌机了,见今天气氛正好,就笑着说:“有什么不行的?不过都是以前的唱片了,可能没有你们喜欢听的歌。” 廖二廖三兴冲冲要去搬唱歌机,张妈生怕这个宝贵东西被这些小少爷给磕了砸了,赶紧拦住他们,自己去把唱歌机抱出来,把窗下放花瓶的那个小圆桌上的杂物都清理干净,把唱歌机摆上去,还在旁边放了个摆唱片的架子,说:“以前就摆在这里。” 后来,祝颜舒不知何时就不再与杨虚鹤跳舞了,唱歌机才搬到屋里去的。 杨玉燕与廖二廖三去挑唱片,发现祝颜舒还是很喜欢买唱片的,连美国的黑人音乐爵士乐都有两张。廖二一看到就小声惊叹:“祝太太真是爱好广博!”还神秘兮兮的问杨玉燕听过没有。 杨玉燕当然没听过,她来了三年,这唱片机从来没打开过。 廖二和廖三就挤眉弄眼,杨玉燕平生最烦被人当傻子,当下俏脸一阴,柳眉一竖:“有话不说,憋在肚子里孵蛋吗?” 廖二就被逗笑了,被刺了也不生气,笑着说:“不是不对你说,只是这些话不好对女孩子讲。这个黑鬼音乐的歌词都很……出格,我们在家也是不许听的,都是出去以后才能偷偷听,一般的舞厅都不敢唱的。” 廖三就小声唱一段歌词,杨玉燕马上听懂了,里面性、烟、酒、性暗示、乱交暗示多得很。 她翻了个白眼,也笑了,也不说什么了。 廖二与廖三就更觉得她可亲可爱,就说:“瞧,也就是咱们熟了,你才不生气。要是让大人们知道了,皮都要揭掉一层。” 这两张唱片肯定是不能放的,也不能再摆在这里,让其他人看到了认出来也不好。张妈不知道才拿出来的,杨玉燕就把这两张收起来,放回到祝颜舒的屋子里。她出来后,餐厅里已经响起了唱歌声。杨玉燕是不知道是什么歌星唱的,但显然屋里的其他人都熟,全都是一副陶醉的样子,廖二还跟着浅吟低唱。 不知是唱歌机更吸引人还是杨二小姐更吸引人,廖二和廖三走的时候都万般不舍,廖太太笑眯眯的看着杨玉燕,慈祥的让她发毛,拉着她的手说:“好孩子,以后也去我那里玩,家里有一只老爷养的八哥,可会说话了!” 她带着廖二廖三走的时候,看起来真像是母慈子孝。 杨玉燕想起廖二廖三,深觉像廖太太这样的人,她遇上只想赶紧跑远点,可不想去她家里玩。 客人走了,留下一片狼藉。 张妈忙着收拾,杨玉燕也帮着运了几趟东西就被赶。 张妈烦道:“你就别添乱了!一边玩去!” 杨玉燕仍是跟进跟出,哼叽道:“我妈跟我姐说话呢,我可不想过去。”今天有三个不请自来的相亲男,想也知道那边谈话的气氛不会太好。 张妈闻言勾头看了一眼客厅,见那边祝颜舒与杨玉蝉坐在沙发上,离得不远也不近,看起来不像是要吵起来的样子。 张妈道:“一家有女八家求,你姐姐长得好,还上过大学,你妈有钱,嫁妆也肯定不会少,今天才三个,以后三十个也未必够!” 杨玉燕靠着柜子:“我妈说她一个都没看上。我也没看上。” 张妈一看到就生气:“柜子那么油,你靠上去衣服不就沾上油了!别操心你姐了,你也快了。今天不是有两个也冲你来了?” 杨玉燕赶紧跳开,闻言道:“你是说廖二和廖三吧?有廖太太在,别说是这两个,就是廖家大公子,我都不可能答应。” 张妈笑着说:“廖家大公子你可看不上,你妈都看不上,见过一回就对我说那大公子生得跟土豆似的,你们母女想必是一样的。倒是这两个小的生的,长得都不错,可能是都随妈了。” 杨玉燕就笑了。 杨玉蝉端着茶盘过来,递给张妈,问她:“你笑什么?” 杨玉燕就问她有没有见到廖太太的两个儿子。 杨玉蝉:“看到了。听说是小老婆生的,小老婆死了才接回来养的。” 张妈大叫:“哎哟,你们去外面说话行不行?这厨房地方这么小,到处都是油,你们的衣服碰脏了还是我的活!都出去出去!” 两姐妹被赶了出来,谈兴仍未过。杨玉燕说:“廖二跟我说,他是上到中学才回的廖家,一回去就不让他上学了。廖三更惨,两三岁时就被抱回去了,一直就没读过书,他的那点知识全是廖二偷偷教的。不过廖太太像眼珠子一样看着他们,去哪里都带着,他们就跟着她东家吃饭,西家打牌的闲逛,平时什么事都不做。” 杨玉蝉叹气:“这有什么办法?廖局长也不管。” 杨玉燕小声说:“廖二说廖大对他们不错,平时悄悄给他们钱。” 杨玉蝉:“他也强不过廖太太,不然这两个人也不会这么大了还没事做了。” 说起这个,杨玉蝉又想起要让杨玉燕继续回学校读书的事了。她仔细打量着杨玉燕,觉得这事不能让她知道!要先说动祝颜舒,然后直接把杨玉燕送过去才行。 打定主意以后,杨玉蝉若无其事的揽着杨玉燕回她那屋,问她:“对了,你以前的课本呢?你回头找出来,擦擦灰,我给吴小萍上课时要用的。“ 杨玉燕不疑有诈,点头道:“我早猜到她要用的,已经都找出来了,都在书架上呢。” 杨玉蝉就去书架上翻,一本本摆在桌上,问:“这些书你还看吗?” 杨玉燕摇头:“以前请老师时还是要看的,后来跟着苏老师学就不看了,他都是自己出题给我做。” 杨玉蝉笑眯眯的拧开钢笔:“那我出道题给你做,看看苏老师的水平如何?” 杨玉燕怎么能给苏老师丢脸呢?仰头骄傲道:“尽管出吧!” 杨玉蝉便度着课本上的难度,给杨玉燕简单出了几道题,不想杨玉燕轻轻松松就答出来了!杨玉蝉大喜!又写了几道更难一点的,甚至有她大学课本上的题,因为她猜苏老师可能也会拿他的课本教杨玉燕。 结果杨玉燕又都答出来了。 杨玉蝉喜不自胜,拿着这几张纸就去找祝颜舒了。 她道:“我觉得燕燕可以回去上课了!你看,她连我的题都答得出来!” 祝颜舒也是在祝老爷的教导下认真学习过的,在祝老爷没过世前,她是一天都没有懈怠的,现在拿起笔也可以轻松解出题目来。 她看了一遍题目,又心算了一遍答案,笑道:“燕燕的知识还是挺扎实的嘛,苏老师教的也好。”她放下纸,思考片刻就同意了杨玉蝉的建议,实在是因为祝家竟然有一个没有拿到中学毕业证的人,那就太丢脸了!以前是顾忌杨玉燕的身体不敢逼她,现在她看起来结实多了,也可以逼一逼了。 祝颜舒笑着说:“等过了年我就去女中拜访一下,看一看能不能让燕燕回去上学。” 杨玉蝉仔细道:“不能让她知道!” 祝颜舒点点头:“我晓得的。” 初三的客人就更多了,一大早来的全都是租客,客客气气的提着点心腊肉上门,都盼着祝颜舒明年别涨房租。 苏纯钧特意等人都走了才来,敲门进来时,张妈笑着说:“苏老师没提一条腊肉上来?“ 苏纯钧就去摸兜,假装道:“哟,忘在楼上了。” 张妈放他进来还继续说:“那你明天带过来?” 苏纯钧就一个劲的说:“明天一定,明天一定。” 祝颜舒坐在沙发上就笑着说:“算了吧,张妈,家里收的腊肉都够吃到明年了,别难为苏老师了。” 苏纯钧:“我知道张妈是跟我开玩笑呢。” 杨玉燕还没出来,祝颜舒就趁机与苏纯钧讨论送二小姐去上学的事。 苏纯钧马上大加赞成:“我早想过这个问题,实在是我现在工作太多,不能再天天陪着二小姐,让二小姐一直在家里闷着也不合适。学校里都是同龄人,让她去接触一下更好。” 祝颜舒说:“我担心她跟不上学习,不知她现在水平怎么样?” 苏纯钧也没有客气,他教杨二小姐真是认真教的,这辈子没这么认真教过人。 他道:“我说句不客气的,二小姐现在考南京大学的水平都有了。” 祝颜舒惊喜之下还不敢相信:“真的?” 苏纯钧点点头,“是真的,不敢欺骗您。我本来就以为您是打算送她去读大学的,而且二小姐又非常聪明,我准备的课堂内容再多,她都能完成。” 祝颜舒喜的都想给苏老师包个大红包了。这可真是……可真是太出乎她的意料了! 在这一瞬间,她终于相信苏纯钧是用真心在对待她的女儿,早在他还没有爱上她的时候,他就是这样对她的了。 这样一个正直又认真的好人,不能放过! “燕燕要是日后真能考上大学,您就是我全家的恩人了。”祝颜舒道。 苏纯钧连忙摆手:“您太客气了,我也是一心一意盼着二小姐好的。” 祝颜舒真心实意的说:“您的心意,我是相信的。像您这样的好人能一心一意对燕燕好,是我们母女的福气。” 苏纯钧的双目陡然发光,脸上全是喜色,还不敢相信这竟然是真的。 祝颜舒轻柔的说:“燕燕还不到十八岁,等她成年以后,如果你们俩人能够情投意合,那我也愿意祝福你们。” 苏纯钧连忙点头,又慌忙站起来,手足无措,连连给祝颜舒鞠了好几个躬,连话都不会说了。 祝颜舒赶紧扶他起来,见他激动的一张脸通红,额头都冒出了汗。 祝颜舒:“你家里的事,我不会多问,我相信你是一个好孩子。日后你觉得可以了再告诉我就行。” 苏纯钧快要沸腾的脑子一下子冷静了下来,他思考片刻就点点头,说:“其实也没什么不能说的,等日后有空了,我细细讲给您听。您放心,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就是有,也是旁人的,与我无关。” 祝颜舒:“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那我就去安排燕燕上学的事了,还是先让她从女中毕业,然后再考虑大学。” 苏纯钧出主意:“她可以回女中读上几个月就参加毕业考试,以她的水平不必在女中再浪费时间,跟着就去申请大学,我可以替她写推荐信,这样大概半年,她就可以在大学读书了。” 杨玉燕打着哈欠推开门,看到祝颜舒与苏老师站在客厅里说话,两人还互相客气,不解的走过去:“为什么不坐下来?非要站着说?” 祝颜舒与苏纯钧一起看她,都默契的摇头:“没什么。” 44|你一定也会喜欢他的 杨玉燕摇了摇头,发出做作的叹气。大人们总是会在某些时候非常假客气,她想刚才祝颜舒与苏纯钧就是这样,你客气,我也客气,两人就一起客气的说话,客气就成倍增长。 她挤到厨房去洗脸刷牙,这样不用再把热水提到浴室,也不用再在脸盆里折腾一番,非常省事。唯一一个生气的人就是张妈,她正忙着呢。 “快出去!你就会给我找事!”张妈用力打了一下她的屁股,把她推出去:“今天早上没有包子吃了!” 杨玉燕惊讶的说:“那我吃什么!” 张妈在早上的时候恨不能多长几只手,闻言怒道:“我管你吃什么!一会儿我端什么你都要吃!” 杨玉燕只好跌跌撞撞的出来,坐在沙发上四处寻觅饼干桶,找到后就抱在怀里,拿饼干解饥。 祝颜舒与苏纯钧已经坐下了,一人在看报,一个在自己倒茶喝。 自己动手倒茶的是苏纯钧,他可不敢奢望早上这么忙的张妈给他倒茶,看到杨玉燕在吃饼干,就替她倒了一杯茶,倒到一半,想了想,悄悄溜进厨房趁张妈不注意,把摆在临窗柜子上的新鲜牛奶拿过来一瓶,加到热茶中,端给杨玉燕:“尝尝。” 杨玉燕接过就喝,味道还挺醇厚的,凉热正好,她刚睡起来就有点口渴,不知不觉就喝完了,还想再喝,苏纯钧不肯给她倒了,小声提醒:“一会儿要吃早饭了,你吃不下早饭怎么办?” 那张妈还不生气啊? 张妈正好端饭出来摆桌子,一眼看到杨玉燕抱在怀里的饼干桶,顿时发火:“我都做好了!你吃什么饼干!” 杨玉燕赶紧把饼干放下:“就吃了一块,我饿嘛……” 她一撒娇,张妈就没办法,“饿就过来吃!” 过年时菜市场不开门,大小店铺也都关门回家过年去了,早餐桌上的东西也难免会出现一两道剩菜。不过张妈是很讲究的,一般的剩菜要么她是自己吃了,要么就倒了,不会再让祝家母女吃。不过后来苏老师总来吃早饭,那剩菜剩饭就有了着落。 今天早上就是如此。 祝颜舒仍是吃面,杨玉燕喝粥,虽然没有包子吃,但张妈特意给她摊了鸡蛋饼,还拿肉燥子给她铺了厚厚的一层馅,香的要杀人。 杨玉蝉早上又是在屋里读过书才出来,她自从不吃面包喝咖啡以后,里面跟着祝颜舒一起吃面,时而跟着杨玉燕喝粥,怎么吃全看当天张妈的心情,今天早上她面前就是一碗面,因为面可以一锅下,肉燥子饼要摊要切要炒馅还要铺焰,太麻烦,张妈来不及做两份。 唯独苏老师的与众不同,他面前是一个砂锅,砂底是昨天剩下的米饭,上面铺的菜有昨天剩下的几片胭脂肉脯、两块酱鸭、两块咸水鸡、两块腊肉、两块猪蹄,满满的摆着。 祝颜舒才得了苏老师的一份大礼,现在再看这份早餐就有点不合适了,当下道:“张妈,快把这个换下去,另给苏老师下一锅面!”知道他胃口大,不说下一碗,直接就是下一锅。 张妈还没说话,苏纯钧马上挟了一块肉脯吃了,真情实意的说:“不用不用,这个就好,我早上吃米才能吃饱。” 祝颜舒不好再说,只给张妈使眼色。张妈不知道这是发生了什么,但还是懂了暗示,赶紧去厨房又切了一整根的香肠,放锅里煎了一下再端出来,专门摆在苏老师面前。 祝颜舒这才觉得安心了。 苏纯钧大口吃米饭,哪怕这砂锅是祝家炖汤的,盛的米再多,他还是给吃完了。另一边杨玉燕的肉燥子饼还没吃完一半,见状很自然的推过去:“你尝尝吧。” 苏纯钧估着二小姐的饭量,猜她应该已经有六七分饱了,就帮她吃了两块饼。 早饭吃完,苏老师仍是先下楼,杨二小姐仍是十五分钟后说要去散步。 不过上回一副后妈脸的祝颜舒,这回比亲妈更亲妈,微笑着说:“今天太阳好,多走一走,不必急着回来。” 杨二小姐不察,蹦蹦跳跳的下去了。 等这小东西走后,祝颜舒就与杨玉蝉说了打算让杨二小姐去考大学的事,杨玉蝉惊讶道:“她能行吗?” 祝颜舒:“苏老师说她行,我就当她行吧。反正咱们也不说她去考试,考得不好也不告诉别人知道,不丢脸。” 杨玉蝉担忧:“那她去了大学,能适应吗?大学跟女中可不一样。”能在女中上学的都是各家的小姐,虽然学习成绩有差别,家风也有所不同,但都是女孩子,维纵使吵了嘴,也没什么大问题。大学可就是另一回事了,别的不说,大学里男生占九成,女生还不到一成,这么大的悬殊,她当时进大学都适应了好一段日子才不躲着男生走了。 祝颜舒:“我也担心这个。不过幸好她要先去女中读上一两个月才去考试,先适应适应吧。” 张妈这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更老派一点,忧心道:“二小姐胆子小,现在又有了苏老师,干什么还要逼她去上学呢?明年成年后先订婚,过两年让她成亲就行了。” 祝颜舒叹气,“我们现在看着苏老师好,可有姓杨的在那里比着,谁知道二十年、三十年后是什么样?万一苏老师是第二个姓杨的呢?到时我也不在了,小蝉要是嫁远了,或是也过得不好,帮不上忙,那燕燕要怎么办呢?” 张妈听了这吓人的话,脸都白了两分:“哪里就能倒霉到那个地步了呢?” 杨玉蝉沉默了下来,她发现她其实还有更多的责任需要承担。 祝颜舒拉着张妈坐下来,柔声道:“我们都盼着孩子们日后一切都顺顺利利的,但也要替她们预计到那千万分之一。万一有什么不好了,燕燕要靠自己生活,她现在开始练胆子、学本事,总好过到那时再来想办法。如果她就这么从家里直接去嫁人,一辈子都没走出过门,嘴里能说一万句大道理,落到手上万事不成,那才真是糟了。让她去大学里练练吧,学多少本事不好说,交上几个朋友,得一个以后可以找工作的文凭,就是我这个当妈的替她上的保险了。” 这一番话把张妈的眼泪都说下来了,她擦着眼泪回厨房去了,嘴里还喃喃道“哪里就到那样了呢?” 祝颜舒转身对仍在沉思的杨玉蝉柔声道,“大姐,你能明白妈妈的苦心吗?” 杨玉蝉静静的点头,她现在真的明白了。 祝颜舒温柔的说:“不是马天保不好,而是他太弱小了。妈妈觉得他不足以保护你,反而会拖累你。如果你有一个九十分的人生,他的加入会让你的人生变成五十分。大多数人的人生都是在倒数,只有极少数的人的人生是越过越好的。比如我,我在你姥爷还在的时候,可比现在逍遥风光的多。你看我现在过的又是什么日子呢?而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你和燕燕结婚以后,必定过得不如现在,你想过你的孩子以后会过什么样的日子吗?你看吴小萍,可是吴先生却是一个非常有门道的会计,如果他不是好赌的话,吴家的日子会比现在更好过。你的孩子,日后可能还不如吴小萍。” 祝颜舒拍拍她的手,“考虑清楚,跟马天保分手吧。昨天那三个人你都不喜欢,妈也不喜欢,不会逼你接受。不过他们都是什么家庭,你也知道。妈这么跟你说,如果妈要嫁你,那三个人只是底限,家庭会比他们更好,人也会更体面,我才会安心把我的大女儿嫁出去。” 杨玉蝉静静的回到屋里,撑着头坐在桌前,现实像一只巨掌,将她扇得晕头转向。她已经愿意放弃与马天保的爱情,可新的爱情仿佛蒙上了一层灰尘,无法再变得纯粹而动人了。 街上,杨玉燕正在给苏老师学昨天来拜年的客人中有趣的人,当然少不了杨玉蝉的三个相亲对象。 “一个姓方,听说家里有两间铺子;一个姓高,听说家里是地主,他是到这里来求学的,住在他族叔的家里,他族叔也是开铺子的;还有一个姓……”杨玉燕扳着手指数得开心,苏老师牵着她的手,示意她看远处的咖啡厅:“昨天在那里喝的咖啡,今天也去坐坐吧?” 外国人不过年,这家咖啡厅在大年初三还照常开门,现在十点半了,一个客人都没有,煮咖啡的印度人看到有客人上门,立刻站得更笔直了。 苏纯钧点了茶,要了蛋糕,回来与杨二小姐坐在橱窗前继续聊天。 杨二小姐刚好说到了廖太太与廖二、廖三,说到廖二长得身高腿长瓜子脸,廖三也是瓜子脸杏仁眼,皮肤还挺白挺好的,兄弟两个长得挺像,可能廖局长就是这个审美,喜欢瓜子脸的美女,他们昨天还听歌来着,那歌她都没听过,廖二廖三都会唱。 蛋糕送过来了,杨二小姐客气一句:“你尝尝?” 苏老师就笑眯眯的用叉子把最上面带草莓的那一块给挖走了。 杨二小姐举着叉子正准备吃,目瞪口呆。 苏老师笑眯眯的说:“我给你说说我上大学的事吧,我有一个特别严厉的老师,为人认真又风趣,学生们虽然怕他,可也都喜欢他。他叫代玉书,是从英国留学回来的,博学多闻。” 杨二小姐听了许多代教授的风趣故事,笑了许多回,比如苏老师就曾经因为不写作业被代教授留堂抄课文,还比如苏老师曾与同学们踢球打破了代教授从英国带回来的茶壶,还有代教授发现大家考试的时候作弊,就在收了卷子以后加试了一场口试,硬是把所有人的分数全都压在了六十分以下,让他们全都参加了补考,还要给学校的牛挖厕所堆牛粪。 最后,苏老师笑眯眯的摸着杨二小姐毛绒绒的辫子说:“你要是见到了代教授,一定也会喜欢他的。” 45|一脉相承,全是亲生 经过一小时的散步之后,苏纯钧当然要将二小姐送回去。两人手牵着手慢慢悠悠的回到祝家楼下,苏纯钧才放开手说:“你上去吧,我在这里看着。” 杨玉燕深感幸福无比,矫揉造作了一番后,叮嘱苏纯钧乘车小心、过马路小心、不要跟人吵架、下班准时回家。 苏纯钧甘之如饸,两人再次挥手告别、互道再见、上楼小心之后,终于,杨玉燕要上楼了。 这时,一个路人甲突然从一众路人中冒出来,手捧鲜花和礼盒就冲向二小姐,冲过去就是一个深鞠躬,大声说:“二小姐早!给二小姐问好!” 杨玉燕不记得这一号人物,一脸问好的回道:“你也好,请问贵姓?”你谁啊? 苏纯钧也过来了,阴沉严肃一如警察,盯着眼前这个路人甲。 路人甲连忙自报家门:“二小姐不记得我了?我昨天也来贵府拜年,是马太太带我过来的,我姓高,免贵姓高啊。” 哦,是那个发育不良的相亲男! 杨玉燕立刻想起来了,连忙再次问好:“你好,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姓高,名伟男的人马上说:“我想上去拜访大小姐,不知方不方便?” 过年不兴赶客,但这位先生登门的意思应该是想追求杨玉蝉,而已知:祝颜舒与杨玉蝉都不太可能会看中他,所以结论就是:最好不要让他上去。 杨玉燕立刻伸手拉住旁边苏纯钧的衣袖,假装道:“这个……老师您看呢?” 苏纯钧已知这人是杨大小姐的追求者,本来与他无关,但二小姐求助,这就有关了。 他伸手接过此人的鲜花与礼盒——此人显然没反应过来就把手上的东西交出去了! 高伟男发怔的看着眼前这个体面帅气的男人,不免有些胆怯,还有点嫉妒。 苏纯钧虽然客气但事实上一点也不客气的说:“这位先生,不才乃是杨家小姐们的家庭老师。”事师如事父啊,四舍五入算长辈了,既然是长辈,那就可以说话了。 苏纯钧:“虽然现在是新社会了,不讲究那些老道理,但有些事,还是要讲究一下的。你说对不对?” 高伟男不知是不是没转过来弯,就点头说:“对。” 苏纯钧含笑满意点头:“这些礼物呢,我可以代你转交给杨大小姐。你看如何?” 高伟男听到礼物会送给杨大小姐就要笑,但想起是代交,这笑就只笑了一半。 那到底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呢? 高伟男犹豫起来。 苏纯钧为了显示自己绝无私心,当下就把礼盒塞到杨玉燕手中,自己手里只有一捧花。 高伟男就算敢要苏纯钧把东西还回来,可他不能要杨二小姐还啊,二小姐与大小姐是亲姐妹,得罪了二小姐,那大小姐就更追不上了。 一次犹豫就失了先机,两次犹豫就机会尽失。 苏纯钧:“这一次,你先回去吧,日后再登门还是要讲些礼数的。如果你不懂,也可以回家请教一下大人,大小姐虽然上了大学,但这并不代表她是一个轻浮的女子。” 高伟男连忙大力摇头:“我不敢这么想的!” 苏纯钧点点头:“如果没有长辈引见,恐怕你并不适合直接拜访大小姐。” 实在是太有道理了,毕竟再纠缠的话,那就不是追求,而是结仇了。高伟男深刻的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只好就这么留下礼物走了,一步三回头。 人走了以后,苏纯钧才把花也交给杨玉燕:“拿上去吧,一点礼物和花不算什么,不必有压力。” 杨玉燕感叹:“你的嘴巴好厉害。对了,他怎么就把东西都给你了?你的动作也太快了。” 苏纯钧笑着说:“我这双手这一个月接了不下上千件礼物了,老马识途而已。” 两人再一次告别后,杨玉燕终于蹬蹬蹬的跑上了楼,而苏纯钧也终于在目送她平安上楼之后,叫了一辆黄包车,准备去上班。 杨玉燕一直跑回了家,推开门就喊张妈:“张妈,快来接接我!” 张妈擦着手从厨房出来,一看杨玉燕骄傲的仿佛一只小公鸡站在大门口,手上又是花又是礼品盒,欢喜道:“苏老师真是多礼啊。”上来接过去。 祝颜舒合上报纸笑道:“终于散步回来了?脸冻着没有?”自从苏纯钧说过那个好消息之后,祝家就又买起报纸来了,本来因为姓杨的,家里已经有三年不买报纸了。 杨玉燕解下围巾,脱下大衣,叫住张妈:“等等,张妈,这个不是苏老师送的,是我在楼下被昨天来的那个姓高的男人拦住以后,他拿来的,他说要上来拜访大姐,被苏老师吓跑了。” 祝颜舒与张妈都吓了一跳,杨玉蝉听到事情与她有关,也从房间里出来,看到张妈手中的花束与礼盒,惊讶道:“送我的?” 杨玉燕点点头:“对啊!” 这可真是……复杂。 马天保的事还没彻底解决,又跑出来一个高伟男。虽然高伟男似乎比马天保的条件好一点,但祝家母女三人都没看上他。 张妈也没看上,一听是姓高的就道:“是那个小鸡仔子?” 杨玉燕哈哈大笑起来。 祝颜舒哭笑不得,摆摆手:“张妈,不好这么讲人家的。”她站起来,去电话机前翻电话本,找到马太太家的电话,挂过去请她接。 马太太家里是开铺子的,据说曾经是山西的地主,后来山西打起来了,他们就把地都卖了,藏了金子跑到这里来,买地盘铺子开店请工人。马太太以前是地主婆,用惯了丫头,到这里来以后常常说这边的人贵,工钱开得多,不过她自己倒是十根指头根根都戴着金戒指,头发天天请梳头娘上门打理,衣衫件件都照着画报女郎的样子做,是个顶顶摩登的太太。 祝颜舒平时很少说人坏话的,就算是这样,也评价过马太太穿绿衣服看起来像池塘里的大蛤蟆。 高伟男就是马太太家里的亲戚,也是地主,不过据说家里的地比马太太原来家里的地更多上几倍,家里还常年养着一只马队拒匪,因为家大业大,所以哪怕山西重重山头,层层苛捐,高家也没卖了地跑路,只是把儿子送出来读书,据说高伟男日后肯定是要去留学的。 这都是马太太昨天告诉祝颜舒的,言语之中多多吹捧,暗示祝家母女千万要抓好这一只大金龟!抓住了他,日后祝家母女怕不是要跟着一起去吃美国大米。 祝颜舒对美国大米没兴趣,也不想告诉马太太美国不吃大米。就算高伟男家里有一座金山,也没办法让他看起来更英武挺拔一些,那金山又有什么用呢?她要是把女儿嫁给这样一个人,那人人都知道她是图高家的钱了。 祝颜舒可丢不起这个人,别说杨玉蝉自己不愿意,就是她愿意,她这个当妈的都不能答应!找个丑女婿,回头生出来的孩子也丑怎么办?那她怎么看得下去? 她打电话给马太太,马太太就笑得像打鸣一样,说高伟男准备了厚礼去见杨大小姐,不知两人聊是怎么样? 祝颜舒笑得比花都灿烂,语调温柔似蜜:“哎哟,这可不巧了呢!高先生来的时候,我家小蝉刚好跟同学去看电影了呢!什么同学?当然是学校的同学啊,他们这些年轻人常常一起出去的。有没有男生?那肯定是有的呀,他们那个读书会,男生女生都有,不搞性别歧视的。” 一番机锋过后,祝颜舒才心满意足的挂掉电话,她的女儿受欢迎的很!不是什么猫猫狗狗都能来追求的。 她指着张妈手中的花说:“花是无辜的,插起来吧。那礼盒是什么?看看值多少钱,下回来了把钱给他。” 张妈:“太太,这会不会太过分了?要不要和缓一些?” 祝颜舒摇头:“张妈,你不懂,大姐现在追求者是有一些,但正因为如此,更不能让一些人拉低了水平,不然万一叫人觉得她的追求者都是这样一群人,那人家就该看低大姐了。早点拒绝了不合适的对象,才能遇上更合适的人呢。” 张妈想一想,确实如此。杨玉蝉不是祝颜舒,她现在年纪正好,又无负累,正是人生中追求者最多的时候,不需要一些不可能的人过来充门面摆排场。省下一些应付旁人的功夫,正好可以对更合适的对象用功。 她道:“还是太太老成。”就抱着花去了厨房。 杨玉蝉坐在沙发上,浑身都不自在,听旁人说自己的事让她又尴尬又羞怒又无助。 杨玉燕坐在她身边,看她的脸色又发沉,能体会她被人说私事时的不开心,就安慰她说:“姐,不用放在心上,你都不用见他,妈和张妈就把他给挡住了。” 杨玉蝉深吸一口气:“下回他再来,我来拒绝他。”自己的事自己解决。 没有等太久,到了下午,高伟男就又来了。这回没有一个苏老师在楼下挡人,家里又有客人,高伟男就这么成功的混了进来,一进来就被张妈发现了。 张妈的眼睛利,不像杨二小姐不记人,她一眼就认出了高伟男,怕他在客人中间瞎说,立刻就喊:“二小姐,你的朋友来了!” 杨玉燕听到就笑着出来迎,看到是高伟男还不解,还是张妈快步把她拉过来,又拼命使眼色,二小姐才明白过来。 杨二小姐就道:“高先生,你又来了。” 高伟男没听出来话音,伸着脖子四下看,一眼就看到正处在太太和夫人堆里的杨玉蝉,立刻露出喜色来。 高伟男:“二小姐,我能与大小姐说说话吗?” 杨玉燕本想越俎代庖,但想了想,还是决定不乱插手了,让杨玉蝉自己解决。 她点点头说:“好呀,不过那里人多,你在这里等一等,我去叫我姐姐。” 高伟男就在大门前等着,不多时,杨玉蝉就过来了。 一见到杨玉蝉,高伟男的两只眼睛都放出光来了,他激动的说:“大小姐,我已经给我父母写了信说了我们的事!我父母马上就会赶来的,等他们到了,我就正式向你提亲!” ??? 悄悄跟在后面过来的杨玉燕几乎以为自己错过了整整一年的八卦,反应过来以后,她马上回去找祝颜舒了!这肯定不是她们姐妹能处理的情况了!这高伟男的脑子有病! 杨玉蝉也被高伟男的话给弄迷糊了,半天没说出话来。 杨玉蝉:“高先生,你在说什么?我们昨天才第一次见面!” 高伟男:“我知道。但我喜欢你,昨天见到你以后我就决定要娶你了,我父母是不会有意见的。” 杨玉蝉:“……可我不喜欢你,我不会嫁给你的!”她把手里的钱塞给他,“这是你买的礼物和花的钱,我是不会接受你的。” 高伟男拿着钱看了看,先放进了口袋里,才说:“我是一个好人,家里也有钱,会给你家很高的彩礼,不然你家说出个数目来嘛,一切都好商量。” 张妈听到这里已经快晕过去了,上前把杨玉蝉推回去:“大小姐,你先回屋,我来与他说!你滚出去,滚出去!不然我叫警察了!” 高伟男看张妈,再看杨玉蝉:“大小姐,能不能先让你家的下人离开一下?” 祝颜舒此时也过来了,杨玉燕留在夫人和太太堆里打掩护,但门厅这边的动静还是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人们都纷纷降低了说话的声音,眼睛一个劲的往大门处瞟。 祝颜舒一出现,高伟男明显就没那么有气势了,他对着杨玉蝉和张妈都可以大放厥词,但是对祝颜舒和苏纯钧就会变得胆小许多。 祝颜舒猜他小时候肯定没少被打,家教一定很严格。 她就故意沉下脸说:“怎么这么不懂礼貌?我要打电话给马太太好好说一说。你在我家门口瞎说什么?败坏我女儿的名誉就是你的目的?说你家有钱,到祝家门前炫耀?哪里来的土包子!” 此话一出,就是客厅与餐厅里偷听的客人都忍不住要笑了,纷纷假装议论。 “今天开眼界了,竟然有人与祝家比谁的钱多?” “小报们可有的写了呢,城里再添一位巨富?“ 更有人走过来上上下下的打量高伟男,回去就笑着说:“可真是个土包子,手上连支表也没有就瞎嚷嚷。” 祝家楼是祝颜舒的主场,祝家最风光的时候在这里,现在落魄了也没把这幢楼卖掉,这幢楼在,祝家就好像仍是没倒下架子的祝家。 高伟男听多了马太太说祝家没钱的事,以为这样讲就能获得杨大小姐的芳心,顺利娶走祝家女儿,没想到竟然被人嘲笑。 他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明明在家乡让女家想收多少彩礼就收多少彩礼是最有诚意的结亲了,但杨大小姐完全不动心,她的妈妈祝女士也没有半分喜意。 高伟男只好说:“我是真心的。祝女士,请你再考虑一下,等我父母来了,我再登门拜访。”然后落荒而逃。 张妈重重的关上了门,气得头晕眼花。 祝颜舒赶紧和杨玉蝉扶她回屋,让她躺下。 张妈还气得不行,说:“这就是个赖皮鬼啊!他不会真的就这么赖上我们吧?” 祝颜舒:“不会的,他就是一个小孩子,不懂事,听了大人两三句话就当真了,不知道马太太在私底下怎么编排咱们家呢,这才冒出来一个以为用钱就可以把咱们砸倒的人,哼!笑话!我这辈子见过的钱比他一家十辈子攒的都多!”她安顿好张妈就迫不及待的起身准备去马太太家。 “我要好好的骂骂她!让她再也不敢打我家的主意!一个乡下来的身上的土味都没洗干净的泥腿子也敢想娶我的女儿!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祝颜舒当然不会自己去,出去一说,外面本来就看热闹没看过瘾的太太与夫人们顿时兴奋起来了,从者云集,都道要同去马太太家把事情说清楚。 祝颜舒回屋换了一条白貂毛的披肩,戴上金钢石项链与戒指,打扮得珠光宝气,与一众太太呼朋引伴的往马太太家而去。 杨玉燕目瞪口呆,杨玉蝉也没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只有张妈歇了一会儿缓过来了,坐起来道:“不用替你妈担心,你妈年轻时就喜欢叫上小姐妹去与人吵架,回回都是她赢,放心吧。” 杨玉燕:“……我妈竟然是这个脾气?” 杨玉蝉倒是小时候还见过几回,只是时间久了已经忘了,现在想起来,此时便说不出话来。 张妈剪了两块膏药贴在太阳穴,感觉突突跳的太阳穴好一点了,靠在床头说:“他们那群大小姐、大少爷的,你以为都是好孩子?我实话告诉你们,你们的妈年轻时惹出来的祸可比你们俩个现在惹出来的大得多了。” 杨玉蝉瞬间吃惊,竟然是这样吗? 杨玉燕更加惊讶:“我惹什么祸了?” 张妈翻了个白眼,小声嘀咕什么“装病不上学”之类的。 46|祝女士欺负人 冬日无聊,哪里有热闹哪里就有人。 祝颜舒这厢呼朋引伴,那边消息也开始往外流传。 廖太太这会儿才刚起床,大儿子昨晚在舞厅玩到凌晨,现在还没起来,只有女儿和两个小儿子在床前充孝子。 女儿捧着手巾痰盂侍候她起床,两个帅气儿子站在门口当门神,梳头娘子带着全套家什等在窗前,等廖太太起来了就给她做头。一个老姨太太含笑陪在旁边,一个才进门的以前是当红舞女的新姨太太正满屋的转,替廖太太挑今天穿的衣服,嘴上没口的夸“太太今天气色真好”“太太这新做的头发卷的真整齐”。 这时一个客人就到了,风风火火,满面喜色,从大门进来还没进屋就叫:“廖太太,廖太太,出事了!马太太介绍了一个破落户给祝女士家的大女儿,那小子今天跑上门去了!” 她一路从门口说到屋里,廖太太顿时精神了,披上一件袄就要招呼客人,一屋子人顿时呼喊着太太围过去,这个给廖太太穿鞋,那个给廖太太拿裙子披肩。 廖太太被八卦吸引,什么都顾不上,头都没梳,就拉着客人的手大家坐在沙发上:“怎么回事?马太太不是与祝女士挺好的吗?怎么介绍了一个破落户?”新老姨太太,两个帅气儿子,沉默孝顺的女儿全都竖起耳朵。 客人虽然只听了一节半尾,但仿佛住在了马太太和祝女士的肚子里,说的头头是道:“好什么啊?马太太心里早就瞧不上祝女士了,嫌她没丈夫没儿子,人人都捧着她。那个破落户听说是她老家的亲戚,也是个小地主,全家都在老家种地,只送了一个儿子进城来读书,不知马太太跟他说了什么,今天跑到祝家去让祝家开口要多少钱才肯嫁女儿,哎哟,那口气大的,说让祝家随便说,他都掏得起彩礼!” 满屋大哗,廖太太倒抽一口冷气:“那小子的爸妈这么有钱?!” 凡是做官的,没有不喜欢有钱人的。 客人听说话音,立刻压低声,将关于马太太的一切道听途说添油加醋说了出来。 “我听说马家二十年前才全家逃到这里来,家里是遭了难才拖家带口背井离乡。不过一来就买地盖起了房子,就是没盖楼房,盖成了平房,还被人笑话呢。” 廖太太马上想起这则耳闻过的故事,点头道:“这个我听说过!” 客人又道:“后来他们家又盘铺子开店,开始亏光了,后来据说是找到门道才开始赚了钱。现在想一想,说不定是人家故意这么说的,未必就是真亏了。” 廖太太摇头:“开店哪有不亏钱的?四处不打点好了,几个小流氓就能搅得你开不下去。” 客人连声道:“是是是,还是您的见识多。那就是他家虽然亏了钱,但家底子厚,亏得起。” 这话才合廖太太的心意,笑着道:“这些藏在乡下的人家,几百辈子积攒下来的钱说不能真能堆出一座金山呢。” 廖太太打定主意要去马家一探究竟,众人就都忙碌起来侍候她换衣梳头,一屋子的儿子、女儿、姨太太、丫头、老妈子、梳头娘子都被指使的团团转。 客人在这一团忙乱中还有个座,还有杯茶,只管见缝插针的跟廖太太凑趣说话。 “平时看不出来马太太家那么有钱,只会往身上堆金子,活像个土包子。”客人满腹眼气全挤出来了。 廖太太笑道:“我也瞧不上她,说话声音大的像敲锣,行事又尖酸爱攀比,还是像您这样的人交往起来才舒心。” 客人被廖太太这么一夸,浑身的汗毛孔都往外冒蒸气似的舒坦,谦虚道:“廖太太您这样的人才叫人敬服呢。” 互相吹捧过后,又已经聊过了马太太,话题自然就转到了祝女士身上。 廖太太叹道:“祝女士也真是可怜人,没了丈夫,也没有一个可以依靠的儿子,才这把年纪还要被马太太这样的人欺负,真叫人看不下去。” 客人马上附和道:“唉,是啊,咱们人人都有的东西,她偏偏没有,凡人称呼她只能叫祝女士,不知她心里听到是什么滋味。” 廖太太肯定道:“必是又苦又涩又难过的。” 客人平时偶尔也能凑上祝女士与廖太太这样人物的牌桌,她倒是不觉得祝女士平素说话做事哪里能让人可怜了,不过廖太太这么讲,她是不会反驳的,何况女人没有丈夫也没有儿子,日后老了没有依靠,确实是太可怜了。 等廖太太收拾完毕,两人便急急乘车前往马太太家。 廖二廖三也跟着一同去,两人都有些担心上回见过的杨二小姐。 廖三小声对廖二说:“等过了年,我们去找杨二小姐玩好不好?” 廖二点点头,小声说:“好,我们约她去看电影。” 车后座上廖太太还在与客人说祝家的故事。 廖太太一片善心,替祝女士忧心操劳:“我早与她讲过,她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女儿日子不会好过,等闲就会有人找上门去寻她们母女的麻烦,还是应该找一个男人在家里坐着,顶门立户。” 客人早就好奇祝家到底还剩下多少东西,便问:“祝女士家底颇丰吧?今日她在家里笑话马太太,道她见过的钱比马家十辈子攒的都要多。” 廖太太就笑着摇头:“这话也不算错。祝家发迹早,前清乾隆爷时就起来了,你算一算这是多少年的大家族吧。” 客人乍舌:“乖乖……” 廖太太慢条斯理的说:“不过后来就慢慢的不行了,子孙不争气,再加上一些别的事故,家里慢慢就败落下来了,不过瞧着还是比旁人要好的。当年这座城里,祝家是第一个买地盖洋人别墅的,色色样样都是照着洋人王宫里的样子造的,一人高的大座钟,宫里有的,祝家都有,宫里没有的,祝家也有。” 客人已经惊得说不出话来了,连坐在前面的廖二和廖三都屏息凝神的听着后座的声音。 廖太太笑道:“当年我还没出生呢,不曾亲眼见过祝家的豪富。我记得……就是在我出生那一年,祝家分家了!” 客人恍然大悟:“原来祝女士只是祝家一支的。” 廖太太:“她是嫡脉第七房的,不是旁支。” 客人点头:“原来如此。” 廖太太道:“祝家十几支一起分家,将祝家家财分得干干净净,连一个盆,一支钗都没落下,全分了。大头自然是嫡支的拿了,旁支的也都分了三瓜两枣的,后来就都走了。祝女士的父亲虽然是嫡支,却是小儿子,在家里原本也说不上话,分到他手里的钱估计也没多少。他也不做生意,也不养小老婆,就坐吃山空。” 客人听了不由得感叹:“这不是就等着人没了才离婚的吗?真不是个东西啊!” 廖太太笑道:“祝老爷子也是心里有数的,那个杨先生你没见过,是个顶顶没本事的男人,一辈子吃祝家的软饭,等老爷子走了才敢离婚。离婚以后,祝女士更加深居简出,只顾着抚养两个女儿了。” 客人道:“那祝女士到底是有钱还是没钱呢?” 廖太太笑道:“她见过的钱倒真的是比别人家攒十辈子的还要多,但要说祝老爷子给她留了多少钱,这就不好说了,再有那杨先生临走前,据说趁着祝女士不在家还跑去搬了两三回东西。” 客人顿生怜惜:“天爷,这可真是个坏人啊!” 廖太太:“祝女士顾忌夫妻情份和颜面没有报案控告,只是跟几个亲近的朋友哭诉了一番,我这才知道的,唉。” 几番议论,车就到了马家。 马家当年盖房子没有盖楼房,全是一水的青砖大瓦房。马家马老太太还在世,小老太太瘦得像一枚枣核了也还活着,家里四个儿子全都要在店里干活,马太太等家中的媳妇、儿媳妇也都要在家里干家务。 过年时可以出去窜门,是马太太最风光最幸福的时刻了。她是万万没想到祝颜舒竟然会因为这件事就找上门来!还将牌友们都带来了。 门前突然来了几辆小汽车和许多黄包车,马家的人都吓坏了,马太太穿着土布衣服,搭配着昨天梳头娘子替她梳好的精致头发,显得怪里怪气的。 祝女士从汽车里走下来,眉眼精致、一头齐耳小卷、粉白的面、涂着鲜红的口红,穿一件暗红色的旗袍,披一件白色的貂毛披肩,左手一只指甲盖大的金钢石戒指,配她的手表,脖子上挂着一串塔链,正面三颗冰糖似的方型金钢石挂在暗色的旗袍上,哪怕现在阳光不太好,也耀的人眼花。 祝女士一下来先用目光上下打量马太太,眉梢一挑,刻薄劲扑面而来,她似笑非笑,慢条斯理,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吐:“马太太。” 跟在她身后来看热闹的人也都过来了,全都是去见客的装扮,虽然不及祝女士专门打扮的富贵,但也把马太太给衬得不像话。 马太太顿时就想地上找条缝钻下去。 这时她的弟媳也来了,一看就站在屋里不出来,只是喊:“大嫂,妈说让你把客人带进去招待。” 马太太就知道今天这笑话不止是被祝女士看,几个弟妹也要看了。 她腹背受敌,只好上前对祝女士说:“祝女士,还请屋里坐,喝杯茶。” 祝颜舒的目光往地上一扫,再往黑洞洞的屋里一看,摇头笑道:“进去就不用了。” 马太太被激得气急了,朝后面喊:“还不快把灯打开!屋里这么黑怎么让客人进去!” 马家白天不开灯,晚上才开灯,因为马老太太觉得白天开灯太浪费油。 佣人犹豫了一下,还是听马太太的话,先跑去把电闸打开,再跑回去把灯打开。只见佣人在院子里跑前跑后,跑进跑出的就为了开灯,祝女士身后的人又要笑了。 马太太的一张脸都烧起来了。 马家有钱,但不是她的钱,钱全在马老太太手里抓着。她唯一的消遣就是去打牌,因为马老太太自己也喜欢打,对媳妇们打牌赌钱也没有意见。 马家的钱,只有等马老太太死了才能全归她,在这之前,她只能这么偷偷享受。 虽然马老太太看起来是快死了,马上就要死了,可她还是每年新年都好好的坐在那里让一家子孙都给她磕头。 马太太所有的好东西都是留在打牌时穿给牌友们看的,她所有的钱都花在这里,所有的风光也都来自这里。 今天,她的脸皮被人撕下来了。她再也不能在牌友们面前说自己的每一件衣服都跟画报女郎的一样,每天都让梳头娘子做头发,每顿饭都去外面吃馆子。 祝颜舒也没想到马太太这么不经收拾,她本来还以为至少要过五关斩六将呢,但现在这么多人都看到马太太家是什么样,谁也不会相信她会把女儿嫁给这种家庭的亲戚,就算那个高什么的家里真的有一座金山,看到这种房子,这种家庭,十座金山也没用。 祝颜舒本来想过要哭着把话说出来,现在看起来,还是换一种方式更好,她便微笑着对马太太说:“其实我今天来也是想澄清一个误会。马太太,虽然你们家乡的女孩子都是年纪到了就嫁人,但在我们这里却没有这个规矩。你们家乡的女孩子不上学吧?可我们这里哪怕是普通小商小贩家里的女孩子都是要上学堂的。我不是说你们家那边不好,但一地有一地的风俗。我家的孩子虽然年纪在你看来已经要嫁人了,可是她是读了大学的!马太太,你的儿子都没有读过大学吧?所以他现在才只能在你自己家的铺子里做事,我家的孩子虽然是个女孩子,可现在女孩子和男孩子也没有分别,一样可以当官做事!现在政府里都有女性出任官职了,你的眼界也该开阔一些了,不要总拿老眼光来瞧人,这样很容易闹笑话的!” 马太太的儿子确实没有读大学,读什么大学呢!家里好几个铺子呢!他不去铺子里做事,那不就便宜其他几房了吗?所以马太太的儿子十五岁就去家中店铺里跟着掌柜学习了。 但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哪怕马太太觉得自己儿子不读大学去接手店铺是最好的,她也知道不能这么说。至于女孩子是不是跟男孩子一样,能不能去当官,这跟她有什么关系呢? 马太太只觉得委屈,还很冤枉,她就算有一分坏心,但剩下九分都是好心!她哪里知道祝女士会这么看不上高伟男呢?今天看祝女士来的架势,她险些以为她介绍高伟男给杨大小姐不是结亲,而是结仇了。 马太太只想把情理拉到她这边,对众人说:“你们瞧瞧,我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才想着把我家的侄子介绍给杨大小姐!我是好心呀!怎么好像反倒惹了怨恨了?这样一来谁还敢给你们介绍哦!” 不想,往日挺管用的话今天却不管用了,跟着祝颜舒来的人就笑着说:“快别提了,你也不看看配不配得上就瞎说!” “你那侄子我看跟路边卖烟卖花的小姑娘挺配的,再往上就不配了。” 祝颜舒都不必自己说,实在是马太太今天的打扮跟往日相比太不同了,这让原本会站在她那边的人都不站了,她与祝颜舒站在一起,简直就像是太太带着佣人出门似的。 祝颜舒此时就出来打圆场:“好了,我们不要再打扰马太太家的生活了。马太太,以后还是欢迎你与我一起打牌的,不过你以后来我家就不要再带什么礼物了,我也不好再收你的礼物。唉,你的日子也是不容易啊。” 她又从包里取出一毛钱塞在马太太手里,因为钱是卷着的,别人也看不出来是多少,但从她的动作上看都能看得出来她是给马太太“施舍”了一些钱。 “以前是我不好,赢了你不少,这就都还给你。”祝颜舒紧紧握住马太太的手,让她不能把钱撒开还她。 周围也有以前赢过马太太的人,见祝颜舒都“还”钱了,也觉得此时应该表现一下大度与宽容与怜悯,毕竟,马太太平时打肿脸充胖子,不知亏了多少,看她在家过的这是什么日子哟,真是太可怜了! 于是纷纷解囊,块儿八毛的一张张全塞到马太太的怀里。 马太太气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 祝颜舒见大家都给过钱了,就把手这么一撒开—— 瞬间,天女散花。 马太太把钱全扬了,全扔回去了,轻飘飘的纸钱和丁铃当啷的硬币全撒了。 众人大惊。 你给乞丐钱,乞丐再给你扔回来,你是不是要说一声“神经病”?就是不说,心里也要这么想。 更别提马太太气得面如关公,结结巴巴,大骂:“我我我不用你们给钱!老娘有的是钱!老娘比你们这些瘪犊子都有钱!老娘的钱能把你们埋了!” 祝颜舒花容失色的躲在众位友人身后,吓道:“这是疯了?” 众人皆赞同:“真疯了吧?” “马太太疯了?” “马太太是疯子?” 话从里传到外,廖太太和客人刚下车就听人说马太太是个疯子,而且是早就疯了。 廖太太惊讶的问客人:“马太太有疯病?” 客人不知道,便临时杜撰出一条八卦:“我听人说……” 今天这热闹算是看过瘾了。 廖太太终于挤进人群,看了一看疯狂跳脚大骂的马太太和地上的零钱,再看被众人围着花容失色的祝颜舒,再看群众的众口一词。 终于得出结论:马太太失心疯了。 至于是今天气疯的还是早就疯了这个就不重要了。 最后,廖太太与人一起将祝颜舒送回家,纷纷安慰她不要害怕疯了的马太太,还有马太太瞎作的那个媒,她都疯了,她做的媒肯定也不做数了。 祝颜舒一直认真的解释:“可能只是一时气急了,不是说气急了的人会迷心吗?唉,是我不该给她钱,人家也是有自尊心的。” 廖太太代表众人安慰她:“你给她钱是你好心,我还没听说这世上有给钱给错的!” 众人皆称是,都道送钱不可能送错,这世上没人会怪送钱的人,如果有人怪了,那就是那个人有病了。综上,马太太有病。 杨玉燕坐在祝颜舒身边,听八卦听得头昏脑胀,不知何时马太太疯了,还有,祝颜舒还给了马太太钱,便插嘴:“妈,你给钱是让她去看病的吗?” 祝颜舒马上制止她:“小孩子不要胡说,马太太只是一时心情不好。” 廖太太跟着说:“是啊,马太太只是心情不好,你不用替她担心,好孩子。” 好孩子杨玉燕陪着祝颜舒看大家安慰她,直到黄昏降临,众人心满意足的纷纷告辞,她才有空问:“妈,你给了马太太多少钱?” 祝颜舒脱下披肩,倒茶喝水,说:“一毛。” 杨玉燕怀疑自己听错了:“一毛?” 祝颜舒起身伸了个懒腰,皱眉道:“我在包里折了半天呢,生怕被人看出来,幸好没人注意到!”她颇显得意的踮着脚尖在屋里走了一个八拍,哒哒哒,哼着歌儿进了卧室:“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个不夜城~” 47|三个孩子 “苏老师我跟你讲,那个人真的太让人生气了!”张妈气冲冲的说。 初四,祝家的早餐桌上格外的热闹,苏纯钧来了以后才知道昨天竟然发生了这么重要的事,祝家母女三人,连张妈都气得不轻,把事情对他说了一遍又一遍。 苏纯钧听了也觉得后怕不已,幸亏这个姓高的男人没什么胆子,没有真的对这一屋子女人动手,不然要是出了什么意外,后悔都来不及。 “幸好是过年,你们家里的客人多。”苏纯钧皱起眉头,对杨玉燕说:“以后家里有事可以打电话去财政局找我,我会马上赶回来。” 杨玉燕听了这话,脸上顿时就觉得发烧。 二小姐第一次在人人都开口时变成了哑巴,低头认真吃一口饭。 苏纯钧却是认真的,对祝颜舒又说了一遍,还交待张妈:“一定要打电话给我,我会马上回来。如果情况不好,就报我的名字。” 张妈乍舌,“苏老师这么快就升官了?”都能报名字了? 祝颜舒道:“苏老师现在是政府官员,一般的小流氓敢去招惹富人,却一定不敢去政府的官员。”哪怕是最低级的小科员也比腰缠万贯的商人更不好惹。 张妈平时最看不起政府里的人,认为他们都不做正事,只会在舞厅抱舞小姐,听祝颜舒这么讲很惊讶。 祝颜舒笑道:“越是这种时候,政府才要更加强力,不然哪里镇得住这一地的牛鬼蛇神?宪兵队可是个个都有枪。”小科员不算什么,政府的面子更重要,要是几个小流氓就能欺负到政府的头上,那这屇政府也不必干了。 苏纯钧马上说:“我与宪兵队的王队长有些交情。”王队长想给上官送礼,还是托他找的条子呢。 张妈别的不懂,听到有枪真的松了口气,“那就好,到时真有事,请苏老师找两个带枪的在家门口转一转,保准那些坏人都不敢来了!” 祝颜舒笑着说:“正是这个道理。”她转向苏纯钧,真心实意的说:“有苏老师在,真是我们一家女人的福气。” 吃过早饭,仍是苏纯钧先走,跟着杨玉燕下楼去“散步”。祝颜舒也不打扰这对小鸳鸯的情趣,由着他们在大人的眼皮底下暗渡陈仓。 杨玉蝉从昨天起就很沉默,祝颜舒怕她心里有压力,特意与她谈心。 “不必放在心上,那马太太是个糊涂蛋,她那个侄子也是在家乡横行霸道习惯了,进了城也不改臭毛病,以为跟在他家乡似的,城里的女孩子也由着他胡乱开价。他下回要是真敢带着他父母上门,我就报警抓他!” 杨玉蝉其实是发现她与马天保的差距可能比她想像的更加大。如果高伟男这样的对象,对祝颜舒来说都是颜面受损,那假如她真的与马天保结婚了,祝颜舒恐怕连婚宴都不会出席了。祝家的女孩子嫁给金家佣人之子,那祝家日后就是城里的笑柄了,祝颜舒哪还有颜面见人呢? 祝颜舒哄了一会儿女儿,见她仍然有心事不开怀,她也无计可施,只好放她回屋读书,让书去解决她的烦恼吧。 “这个马太太,真是让人生气!”祝颜舒对张妈抱怨。 张妈道:“她就没安好心!这个媒要是说成了,她那个侄子家还要谢她呢。到时咱们家的女儿在人家手里,人家要钱,咱们就要给钱,人家要什么,你都要给,那才是生生的往下割肉呢。所以女孩子嫁人,不止自己要眼睛看得清,父母也不能糊涂才行!” 祝颜舒叹气:“哪儿那么容易啊。我只盼着老天再给我降一个样样都好的男人下来配给大姐,不然瞧着大姐这样,真是让我心疼啊。” 张妈:“哪有这种好事?二小姐跟苏老师那是撞上了,一千个人里也没有这样的运气。” 祝颜舒深深的叹了口气。 昨天发生了那样的事,今天来的客人就更多了! 许多客人都争相来告诉祝颜舒,马太太昨天晚上就送到医院去了,听说是气病了。 祝颜舒笑道:“哟,那我还要去看望一下喽?” 有人笑道:“您可别去,您一去,她病的不是更重了?” 更有好事者昨天根本没走,一直在马家看热闹,知道的更清楚,说:“我看她是装病!昨天你们走了以后,马太太怕被她婆婆责骂,赶在她丈夫回来之前说头疼又晕倒,这才躲到医院去的,还去的是西人的医院呢。” 众人皆哗,实在是因为普通人生病一般都是去中药堂找坐堂大夫看诊,西人据说是救命比较厉害,人快死了送过去最有效,而且西人的医院贵得很,又喜欢拿针扎人,洋人丈夫头发眼睛都跟国人不同,叫他瞧一眼魂都要飞掉,一般人如果不是没有办法了,根本不愿意去西人的医院看病。 说到这里,就有人想起祝家的二小姐在西人的医院住了大半年,便好奇的打听起来。 祝颜舒最讨厌有人说起杨玉燕当年住院的事,她既不想透露杨玉燕当时是因为父亲外遇离婚受了刺激服药自杀,也不愿意让人以为杨玉燕身体有大病不健康,马上转开话题:“我们不是在讲马太太吗?对了,她那个侄子昨天晚上回去没有?他看到他姑姑这样为他操心劳累,就不愧疚吗?” 在马家看热闹的好事者马上说:“我听说那个男的根本不是马太太的侄子!连同乡都不是,虽然在马家住着,却并不是马家的亲戚,而且他昨天晚上也根本没有回去!” 有人问:“那他去哪儿了?马太太生病的事,他知不知道?” 好事者道:“马太太生病的事他知不知道我不清楚,可我知道他昨天晚上是在百乐门跳舞呢!他的听差还跑回来拿了一回钱呢!”百乐门乃是城里最出名的舞厅,听说那里的舞小姐个个漂亮得像明星一样。 众人再次大哗,比马太太生病住院更刺激的就是那姓高的是个白眼狼! 祝颜舒跟着啊呀了一番,又啧啧一番,然后到了中午就推说昨天她也气着了,要早些休息,下午就不招待大家了,还望大家原谅。 客人们虽然依依不舍,但也都体贴她昨天被马太太气得身体不好了,纷纷让她保重身体才告辞。 等客人们都走了,祝颜舒马上让张妈去抓药。 张妈:“抓什么药?” 祝颜舒坐在沙发上气呼呼的翻报纸:“什么药都行!抓苦的!我也病了,我也气病了呢!我可要好好歇几天!抓回来就在走廊上煮,让别人也知道我生病了。” 张妈叹了口气,认命的拿上钱包下楼了。瞧瞧,这当妈的比当闺女的能作吧?会作吧?可惜,能管得住她的都不在了,她可不是只能使劲作了。 药堂过年也开门,毕竟病人生病不挑时候,而且过年时病人会更多,像烫着的、烧着的、打架的、吃坏肚子的,等等。 张妈走进药堂,小药倌就赶紧过来招呼:“客人,需要什么?” 张妈笑着说:“家里的孩子最近东西吃多了,我买点消食的山楂丸子。” 小药倌就把她领到药柜旁,交给掌柜。 掌柜听了就拿一张纸铺好,拿小秤秤了一两山楂丸子放上去,包成一个四四方方的样子,系上麻绳递给张妈:“承惠八分钱。” 张妈接过山楂丸子,又说:“家里还有一个小孩,不懂事,总装病,您能不能给我开点苦药,我回去煮一煮吓唬他。” 掌柜听了就笑,道:“您可真会养孩子。” 张妈笑道:“我带大了三个孩子,一大两小,个个都不省心啊。” 掌柜想了想,说:“我给你抓一些黄连渣子吧,这些要是卖给客人,人家嫌弃不好看就不想要。我收您便宜点,两分钱,您看行吗?” 张妈问:“能煮几天?能煮个三五天的吧?” 掌柜笑着说:“您不要把水倒掉,每回热热不就行了?” 张妈一听,笑道:“是我糊涂了,那就要这个了。” 她左手提一袋山楂丸子,右手提一袋黄连渣子,回到家里,先把山楂丸放在药盒里,再把煮药的小砂锅拿出来,搬个小炉子放在走廊里,煮起黄连渣子来了。 张妈煮上了药,回去就看到祝颜舒午睡起来,穿着晨褛坐在电话跟前,正在跟人诉苦。 “是,唉,我也是急的,回来才发现背上出了一层汗,晚上头就开始疼了呢。”祝颜舒一脸痛苦的对着电话讲,“我晓得,唉……” 她跟这个人抱怨十分钟,挂掉电话,再拔给那个人讲述她被马太太气病的故事。 张妈摇摇头,进屋准备晚饭。 一个小时后她出来,祝颜舒换了身衣服,精神百倍的坐在电话机旁还在打电话。 “谁能想得到呢?我就这两个心肝肉,哪一个都伤不得啊。是啊,我也没想到马太太竟然……唉,可能她也是好心。是,我知道她家里是开铺子的,我不是想……是啊,她的眼界不行。” 张妈叹了口气,回厨房继续做饭。 窗外,天已经黑了,华灯初上。 张妈把晚饭都摆好,把两姐妹都叫出来吃晚饭。 杨玉燕看到祝颜舒在打电话,不由自主的就放轻声音,不敢打扰。 “妈给谁打电话呢?”她好奇的问张妈。 张妈没好气道:“给很多人打。” 杨玉燕嘀咕了句“神秘主义”,转头跟杨玉蝉说:“张妈还当我是小孩子呢,我又不会去偷听妈打电话,问她是给谁打还不告诉我。” 杨玉蝉:“那你就不要问啊。” 杨玉燕:“我好奇嘛。”她伸头往那边瞧,见祝颜舒说了五分钟还不挂电话,更加好奇了:“是咱们家的亲戚吗?咱家还有亲戚吗?不是说都在外地很远吗?这是打的拜年电话?” 杨玉蝉嫌她的问题多,换了个位子坐。 杨玉燕只好等张妈过来放菜时不死心的再问:“张妈,你知道我们家的亲戚都在哪儿吗?我妈是不是在跟亲戚打电话呀?对了,外面什么味?谁家吃药呢?” 张妈放下牛肉丸子,在围裙上擦擦手,瞪她:“吃你的菜吧,哪那么多话!这不是你要吃的牛肉丸子吗?费了我一下午的功夫呢!” 杨玉燕看了看牛肉丸子,口水开始分泌,转头看祝颜舒:“妈还没讲完电话呢,她什么时候过来啊?” 张妈把筷子塞她手里:“你们先吃,你妈打够电话了就过来了。” 两姐妹面面相觑,再看祝颜舒仍在精神百倍的讲电话,只好自己先开饭了。 杨玉燕挟了个丸子咬了一口,发出感叹:“我想吃米饭了。” 张妈冷笑,去厨房盛了一碗米出来放在她面前:“我早知道你吃这个菜要就米饭,快吃吧。” 杨玉燕发出欢呼,捧着碗大吃起来。 张妈说:“吃完了去吃一丸山楂丸子,免得吃多了胃里不舒服。” 杨玉燕惊喜:“家里还有山楂丸子呢!” 张妈:“我今天才买的,只许吃一丸,那又不是糖。” 等杨玉燕半碗饭吃完了,祝颜舒终于放下电话走过来,打了一下午电话,确保每一个她认识的人都知道马太太躲医院装病去了,她被马太太气病了,现在神清气爽。 祝颜舒看餐桌:“呀,有牛肉丸子啊,张妈,有没有米饭?” 张妈放下一碗米饭,“太太,吃完这碗米饭记得吃一丸山楂丸子消食。” 祝颜舒笑道:“张妈,你把我当小孩子呀,还让我吃山楂丸子呢。”坐下挟了一颗牛肉丸子。 张妈看着这一桌母女:“呵呵。” 48|爱情之诗 祝颜舒称病,自然有许多朋友登门探望。张妈、杨玉燕、杨玉蝉比前几天更忙了,忙着替祝颜舒招呼客人。 祝颜舒装病装得不亦乐乎,每回客人走后她都会精神百倍的出现在客厅里,一张脸越发红润有气色。 张妈看不惯,讽刺道:“太太,这三年是不是都不习惯了?” 祝颜舒披着鲜红的羊毛开衫,穿着睡衣睡裤坐在沙发上,腿上还盖着一条羊毛毯。她笑嘻嘻的捧着热茶,吃着点心,对张妈道:“还真是呢。” 张妈故意翻了个白眼给她看,站在她面前不赞同的皱眉。 祝颜舒道:“当时我也是没办法,姓杨的登报离婚,人还跑了,我就是想打他都找不到人!脸丢的一干二净不说,燕燕又出了事,我是一根蜡烛两头烧,根本没办法,只好躲几年,等家里也安顿好了,外面的人也忘得差不多了,我才敢跟朋友们见面。” 张妈听到这里也开始同情起她来了。是啊,祝颜舒什么时候也没那么委屈过!在家里闷了三年,今天才算是伸伸腰,这还是因为两个女儿都大了,她也可以松一口气了。 张妈叹气:“那算了,我也不说你了。不过马太太那种人,还是不要得罪狠了才好。” 祝颜舒冷笑:“我不得罪她,她就不来找我了吗?不是这一回我还不知道呢,居然有一些人已经把主意打到我头上来了!她那是打大姐的主意吗?她那是打我的主意!我孤身一个带着两个女儿讨生活,人人都看我可欺,就都过来欺负我!”她眼圈一红,就要掉泪。 张妈赶紧上前劝哄:“太太,这等人哪里都有!就是我家乡也有欺负孤儿寡妇的。人弱就要被人欺,这是在哪里都逃不掉的。您要是为这种事生气伤心可太不值得了。马太太不是已经被您给敲回去了吗?你继续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再也不多说了!” 祝颜舒擦擦根本没掉下来的眼泪:“我哪里是欺负她哟,明明是她欺负我,你还不许我还手!我也没怎么样她呀,只是跟朋友们述述苦罢了。” 张妈连连点头:“是是是,对对对。” 于是祝颜舒继续在病床前述苦,不然就坐在电话机旁述苦,一直述到了正月十五。 杨玉燕已经知道妈妈每天坐在电话机旁是干什么的了,实在是叫她不知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因为以前的亲妈也常常抱着电话跟亲戚朋友述苦,可是当时她觉得丢人又生气,现在却只剩下满心的无奈和好笑。 她一直以为自己公平又正义,没想到第一次体会到偏心的滋味竟然是在这里。 “人,果然都是偏心的。”她不但把这句自己领悟出来的名言警句写在日记本上和摘抄本上,还说给苏老师听。 苏老师捧着碗吃元宵,一边还要应付杨二小姐偶发的诗兴,闻言便恳切的点头,大力的赞同:“正是如此。喜欢的人做什么都对,不喜欢的人做什么都不对。同一件事,在两个人的身上就会有不同的评价。”比如他,以前在家里时堂兄弟姐妹中不乏不学无术,好逸恶劳之人,他从来都是看不起他们的。但今日看着杨二小姐,他就觉得她样样都好,看,这就是偏心。 过了十五,街上的小摊贩也都大多出来了,店铺也都开门了,只有学校和政府暂时还不开门。 杨玉蝉说大学到二月初十才开学,苏纯钧说政府也要到二月份才开始正式办公。 苏纯钧道:“剩下的日子我就清闲了,不必再天天去陪席陪宴。”他还是很重要的呢:他是付账的呀。好些酒席没有他都不开席的。 他问祝颜舒要不要他去马家看一看情况。 祝颜舒摇摇头,端着燕窝细细的啜甜水,道:“不必。我听人说,马家好像被人盯上了,最近好多家都找上门去要他捐款捐物呢。” 这也实在是怪马太太做事不谨慎,还有她那个侄子叫高伟男的,两人一起夸富,结果就被有心人看在眼里了。 本来马家一直低调得很,不管家里有多少钱,看起来就是个本本分分的小生意人。马太太挤进她们这些麻将搭子里头以后,便喜欢吹嘘自己有钱。不过因为她们之中有钱的人多,倒也不会把她看在眼中。 这一回,马太太把侄子高伟男介绍给了杨玉蝉,高伟男又张口道可以任由祝颜舒开价说彩礼,不但把祝颜舒气了个不轻,也叫人开始怀疑这马家到底有多少钱? 哪怕祝家已经落败了,但祝颜舒的女儿也不是一般二般的人家可以肖想得起的,敢夸这个口,必定是有些底气的。 马太太后来害怕婆婆和丈夫怪罪躲进了医院,但她仍然不肯服气,有好事者前去打听,她便继续吹嘘自家有钱,吹嘘高家有钱,言下之意十分看不起祝颜舒,称她是落架凤凰不如鸡,说祝颜舒一年也难做一件新衣服,拿出来的首饰都是旧货,她的金戒指还年年买新的呢,可见祝家有钱全是假的! 又有人看到高伟男天天都去百乐门,一晚上总要包两三个舞小姐陪他耍乐,虽然是个学生,却并不好学。不过他还是比马太太更谨慎些,虽然在舞小姐身上花得多了些,但并不肯赌钱,不管舞小姐怎么哄都不肯上赌桌,只说是家训如此,沾赌就要剁手。 舞小姐受人之托,哄他说出了向杨玉蝉求婚的事,他道家里希望他娶个大小姐回去,为了这个,他爹愿意出二十万的彩礼钱! 二十万! 这个数字立刻就被舞小姐传出去了。 但高家远在山西,这些人只好先对着马家使劲,今天宪兵队去找马家请他们认捐一批军大衣,明天宪兵队再去找马家请他们认捐一批布鞋,后天宪兵队再去找马家请他们认捐五千斤粮食。 宪兵队天天登门,马家苦不堪言,却不敢关店,生怕关了店这些大兵就跑到家里去找人了。 现在马家早就没有精力再来找祝颜舒的麻烦了,那个要来求婚的高家人想必也不会再来了。 祝颜舒叹气:“被这些人粘上,不脱掉几层皮是跑不掉的。”她当年凭着老脸面,上上下下都打点清楚,哪怕是救火队这样的小衙门,她也是按月给钱,从不敢拖延。 这几十年下来,扔到衙门里的钱都够二十万了。 没有这些钱,她们母女凭什么在地界这么好的地方过这么舒心的日子? 她遇事就周知各位亲友,难道只是为了出气吗?不,那叫哭穷。她被杨虚鹤离婚,她哭一次,杨玉燕进医院住半年,她哭一次,马太太介绍个不合意的女婿,她再哭一次。哭得多了,人家就知道她是个弱女子了,就不会以为她很有钱了。 这还是她爹爹教她的呢。当时她记得爹爹逢年过节,还有清明、中秋等合家节日就会请遍好友到家里来,再把她抱到膝上,对着亲友们追忆早就去世的爷爷、奶奶,还有早就离开家再也没有音信的叔伯们,追忆到后来,爹爹就会静静的落泪。 等爹爹去世,他拉着她的手,一字一句的教她,等他去后,她要怎么哭,要对着谁哭,不但要在丧礼上哭,还要一直哭到四九,日后每年他的生日、祭日、春节、清明,她都要对着亲友们哭。 爹爹说,从此后,她一年只能做四件新衣服,买四件新首饰,开一次舞会。 爹爹说,她要把省钱、没钱、家里穷挂在嘴边。 爹爹说,他去后三年,她要把房子全都租出去,以后要让人以为她就靠租金生活,银行里的钱不到真的需要的时候不能去取,藏在家里的金子珠宝谁都不能说。 爹爹让她做一个聪明的孩子。 祝颜舒眨了下泛潮的眼睛,低头喝燕窝。 苏纯钧道:“虽然是这样,我也会多盯着些,免得他们狗急跳墙。”不过现在外面人人都以为祝家早就内囊尽空,祝颜舒是打肿脸充胖子,这样也好,省得那些苍蝇盯上祝家。 祝颜舒微笑道:“多谢苏老师,燕燕,还不快谢谢苏老师?” 杨玉燕早就不吃了,只是没下桌,仍坐在苏老师旁边听他们说话。她现在不由自主的开始注意起身材来,早上只肯吃两只元宵。 闻言,她斜了一眼苏纯钧,揪着桌布下的流苏说:“对他还用谢?” 这话说的甜,苏纯钧笑眯眯的盯着她看:“二小姐说的对,当然不用。” 祝颜舒嫌弃杨玉燕不矜持,可又不好当着苏纯钧的面讲她,只好暗暗的瞪了她一眼。 她扔下碗,站起来:“算了,我才不管你了呢。张妈,我回去躺一躺,过年累着了,我歇几天,这几天都不见客人了。”马家的事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已经有点烫手了,她想避一避了,免得被搅进去惹一身腥。 苏纯钧连忙起身,“祝女士,我今天想去看望我的大学教授代先生,不知可不可以邀二小姐同去?” 他一使眼色,祝颜舒就想起与他约定要将杨玉燕送去读大学的事了,连忙转回来,积极道:“当然可以呀!也叫燕燕去受一受熏陶。不知代教授有没有什么喜好?我们应该准备什么礼物呢?” 苏纯钧:“那倒是不必,代教授对学生十分亲切,不爱收学生的礼。我看不如把燕燕写的字带几张过去请代教授指点一番,也是个理由。” 祝颜舒马上喜道:“好啊。”她兴致勃勃的对杨玉燕说,“你不是抄了一本子的诗吗?正好带过去!” 杨玉燕浑身汗毛直竖,从听到的那一刻就尴尬极了!双手一撑直身而立,拒绝道:“不行!” 祝颜舒一怔,马上想到可能是杨玉燕在摘抄时写了什么不合适的东西,这个年纪的小女孩情窦初开,抄一些艳诗艳词也是可能的,现在的报纸上也有许多现代诗冒出来,写女人的脖子汗毛胳膊大腿,相当露骨难看,但却很受年轻人的追捧,万一杨玉燕在本子抄了这些,那倒确实不适合让人看。 她转口道:“不愿意就不愿意,你嚷什么?没规矩!” 杨玉燕的小脸红得吓人,不敢瞪祝颜舒,不过现在她与苏老师的关系不同了,倒是可以对他撒气,于是一双眼睛虎气生生的瞪过去,杀气四溢。 苏纯钧被瞪得心里就是一蹦,跟着扑通扑通跳起来,哪怕是挨二小姐这一瞪,他都觉得舒服。他怔怔的看着二小姐红似晚霞的脸蛋,露出一个求饶认错的怯生生的笑来。 杨玉燕受了一场无端端的惊吓,一直到被祝颜舒和张妈送出门都是冷着脸,没有一丝笑。 祝颜舒看她这样,不由得又看不惯了,拧了下她的脸蛋说:“你是去做客呀,笑都不会了吗?” 杨玉燕只好听亲妈的笑了一下,才被苏老师牵下楼。 两人坐上黄包车,苏纯钧才在她耳边问:“你都抄了什么诗?莎士比亚还是普希金?” 杨玉燕狠狠的瞪了他一眼,脸又开始发烧了。 苏纯钧小声:“普希金?” 然后就被杨二小姐在脚上狠狠的踩了一下。 看来猜对了。 他带着杨二小姐读诗时,自然也免不了选一些名家大作,爱情诗在诗作中占比非常大,除了吟诵自然的诗作之外,爱情也是一个会激发人共鸣的题材。如果杨二小姐想读一读爱情的滋味,普希金更像她的胃口。 苏纯钧悄悄在车上握住她的手,那柔软的小手挣了一下,但没有挣开他,就乖乖的待在他的手心里了。 “以后我们一起读,我还有许多诗没有教给你呢。”他微笑着说。 49|令人瞠目的大学与教授 黄包车一直将他们拉到了大学中,车到门前便停下来,苏纯钧扶杨玉燕下车。 苏纯钧此时才解释:“代教授是归国人士,就住在学校里。” 他怕杨玉燕听说是要到学校来会紧张,因为他从祝颜舒那里知道的就是杨二小姐极度厌学。所以一直到目的地了,他才坦言。 但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杨二小姐不但不紧张,反而张大眼睛一直好奇的左右张望,看到一群走过的学生会好奇,看到一群男生剔着西瓜盖头会偷笑,看到一群西瓜盖头男学生爬树更是舍不得移开半分目光。 苏纯钧不得不拉着她走,免得她看入神了就不走了。 “好玩吗?”他笑着替她理了理衣服袖子。 “好玩。”杨二小姐浑然不觉,还有心发问:“为什么都是男生?” 苏纯钧笑着解释:“女学生人数少,通常都在文艺楼那边活动。” 杨玉燕又看到几个明显年纪超过学生的人走过去,但他们都穿着学生装。 “怎么还有年纪那么大的?”头发都花白了还在上大学吗? 苏纯钧:“我们大学创办的宗旨就是有教无类,任何人只要有向学之心,通过了入学考试,都可以来上学。” 接着,她又看到了一群军官走过去,身姿挺拔,气质不俗。于是这又让杨二小姐又伸脖子做了一回颈椎运动,一直到看不到人影了才转回来,更加激动兴奋的小声问:“怎么还有军官呀!” 苏纯钧微笑:“他们来接受教育。” 往里走更加让人惊讶。 杨玉燕先是看到了一条河!两边堤岸种着柳树,一条土路笔直的延伸向前。 河上还有鹅! 还不是一两只,而是一群! 这还不是最让她惊讶的,她原本以为这是养来观赏的,陶冶情操的,结果苏纯钧在旁边说:“这是食堂养的。” 杨玉燕:“……” 真实用啊。 这也不是最让她惊讶的。 再往前走,还有菜地,菜地里还有鸡鸭,不远处还看到了牛和驴和马,更远一点的房子里仿佛传来了猪叫,几个学生扛着钉耙,提着木桶,笑声朗朗的走来。 苏纯钧在旁边笑道:“他们是去喂猪的。” 此时一架驴车从旁边悠悠走过,驴车上是堆粪,隔着老远就飘来一股浓郁的异味。 讲句老实话,她从来没见过粪车,这是第一回。 如果说这里是乡间,那倒更合适些。唯独不像大学校园。 杨玉燕发出如此感叹:“没想到大学里是这个样子的。” 苏纯钧涌上一股笑意,乐得见她误会。他指着前方的草坡说:“走过那个地方就是代教授的家了。” 虽然已经是冬天,地上的草却没全都变黄,半黄半绿,全都瘦弱得很,露出下面的土地,但仍有几根不分时节胡乱发芽的嫩叶伸出来,点缀在枯黄瘦弱的草叶之间,仿佛细小的花朵。 杨玉燕以为看到了野花,看错好几次,弯腰低头仔细辨认才发现是新发的芽。 “这么早就发芽了呢。”她可从来不知道。 苏纯钧低头瞧,也看到了,说:“过了年就算是春天了,快了。” 两人走上草坡,举目望去,草坡尽头是一幢红色的小楼房,白色的栏杆,白色的门窗,白色的屋顶,仿佛童话中的小屋突然跳到了眼前。 杨玉燕瞬间就忘了刚才看到的粪车,将此时眼前的景致记下,认为这才是大学的真容,果然美丽动人。 小楼盖得很好看,英式标准的对称建筑模式,远看虽小,走近看才发现并不小,隐约还能看到屋里学生们的身影。 苏纯钧说:“代教授在英国留学,还去过法国、德国和利物浦。校长说他带来了外国的新思想,让我们可以从自己人的角度去看待外国,非常、非常珍贵。我们一直以来翻译外国人的著作,学习外国的技术和思想,想找出打败他们的办法。但只有我们自己人才知道我们真正需要的是什么,只从外国人的角度看其实非常偏狭,我们以前是走了很多弯路的。” 杨玉燕从他的话时听出来,他非常崇拜代教授,这让她不也免有点紧张起来了。 苏纯钧领着她走到别墅前,伸头往屋里看了一眼,对她道:“代教授好像正在跟他们上课,我们从这边进去。” 他领着她绕着别墅转了半圈,从一个门进去,她本以为是什么门呢,结果一进去就看到了灶和案板,还有堆成山的柴火、煤等物。 杨玉燕不敢相信:“……这里是厨房?” 苏纯钧回头对她眨眨眼:“我以前都是从这边进去的。” 以前上课时从厨房进教室? 杨玉燕对苏老师刮目相看! 现在不是饭点,所以厨房里没有人在做饭,但也能闻到菜味和面香味,还能看到地上摆的成筐的萝卜、土豆、玉米、白菜、青辣椒等。 苏纯钧牵着她从满地的菜筐中间穿过,仔细看过菜之后说:“今天中午的菜挺多啊,这么多种。”语气中有淡淡的羡慕。 杨玉燕:“……” 看来苏老师以前真的是饿才会到祝家吃饭的,他真的不是在装。他去祝家,饭占七成,她占三成。 苏纯钧走出厨房才对她解释:“代教授常自掏腰包请学生们吃饭,在他这里吃的饭比在食堂吃的还好。” 杨玉燕认真点头。 她懂,真的懂。苏老师真的是饿过来的,太可怜了,今晚就跟张妈说多给他做一点。 走出厨房,便来到更加光明明亮的走廊上。走廊上头顶装着顶灯,墙壁上装着壁灯,还都是雕花的款式,相当讲究。 地板还拼贴出了几何图案,墙壁上甚至贴了壁纸。 这不像学校教室,就是一个真正的别墅,还是很讲究的那一种。 如果不是代教授钱包太鼓替学校的房子做装饰,那就是学校真的非常重视他,才会替他盖了这么好的房子。 苏纯钧道:“代教授平时住在三楼,一楼二楼都是教室,图书馆还有代教授自己收藏的书。” 杨玉燕点点头,跟着就看到墙壁上突现一大块污渍,雪白的壁纸上突然出现这么一大块污渍实在太难看了。 苏纯钧看到它反而怀念发笑:“这是我们在走廊里打架的时候把墨水泼上去了,我们想趁代教授没发现用水洗干净,结果就洗成了这么一大块。” 杨玉燕真心发问:“代教授生气了吧?”有没有抽你们? 苏纯钧一本正经:“我还劝他们不能用水洗,早些向代教授承认错误呢,所以代教授没有生我的气。”言下之意,其他的同学都没跑得了。 杨玉燕真诚的说:“苏老师,你真坏呀。” 这时一个声音与她异口同声:“苏纯钧!又显摆你的坏水了是吧!” 一个细瘦的脖子支着一颗大脑袋的青年男子站在走廊的另一头大声喊,笑得很开心,他身上穿的衣服皱巴巴的,一看就很久没洗过,两只袖子挽高,在冬天这样很不合时宜,他还两只手都插在裤兜里,时尚的很土气,他的两条裤脚一高一低,趿拉着鞋穿,也剪了一个西瓜盖头,还中分。 青年这时看到了杨玉燕,故意夸张的弯腰伸头,声音更加大了:“哟!苏纯钧带着个女孩子!” 苏纯钧生怕他吓着了杨玉燕,马上喝止他:“施无为!” 两人各站走廊一头,互相喊话,声音极高,死人也会被他们吵醒。 于是,两人中间的屋子里走出来一个男人,他年约四十出头,穿着马甲、衬衣、西装裤、棕色皮鞋,他头发向后梳,发际线完好,他轮流看了一眼那个青年与苏纯钧,他把头扭过来时,杨玉燕发现他简直帅到没有朋友!浓眉似剑,秀目如星,笔直的鼻梁,含笑的嘴角,他微笑着说话,苏老师却马上紧张起来了。 他说:“施无为,苏纯钧,你们太吵了,我正在上课呢。”他看向杨玉燕,含笑点头。 苏老师马上替她介绍:“代教授,这是我的学生,她姓杨,在家排行第二,小名玉燕。” 代教授笑道:“杨二小姐你好,请不必客气,来这里的都是朋友。纯钧,你先领杨二小姐去茶室坐一坐,泡壶茶,拿些点心出来招待客人,我一会儿下课了就过来。施无为。” 施无为紧张的已经连抹好几遍脑袋了,闻声马上立正站好:“教授好!” 代教授笑眯眯的说:“你去厨房把菜洗一洗,把土豆削一削吧,吃饭就要付出劳动。” 施无为:“是,教授!”然后撒丫子跑了。 代教授赶走这两只皮猴子就又回去上课了。 苏纯钧带着杨玉燕去茶室,施施然的泡茶拿点心,然后脱下西装外套,撸起袖子,戴上围裙,现场表演打奶油。 在祝家喝咖啡吃饼干是不会再现打奶油放上去的,那就要累死张妈了。 苏纯钧却在这里给她表演抱着一个盆用蛋抽熟练的打奶油,手都要舞出残影来了。 杨玉燕先是坐着看,后来站着看,再后来开始鼓掌。 苏纯钧脸上带着飞溅出来的奶油点点,笑着说:“以后在家我也打奶油给你吃,我还会烤蛋糕呢。” 杨玉燕震惊无比:“你会烤蛋糕吗?” 苏纯钧兴奋道:“会呀,我还会烤饼干呢!” 杨玉燕顿时生出自愧不如之心来。 她一个女人还不会烤蛋糕饼干打奶油呢,她竟然不如男人! 这时门口有人清了清喉咙。 杨玉燕和苏纯钧看过去,是代教授。 代教授一手挽着西装外套,站在门口,礼貌且客气,就是似乎在瞪苏老师,瞪得苏老师变乖了不少,低头不说话,专心打奶油。 杨玉燕敏锐的察觉到气氛不对,马上变乖巧,依在苏老师身边不说话。 代教授再次瞪了苏老师一眼,“苏纯钧,解释一下。” 苏纯钧已经打好了奶油,将奶油装好端过去,放下袖子,再带着杨玉燕走过去,恭恭敬敬的重新介绍:“代教授,这是我的学生,杨玉燕,我受她家长所托带她来拜访您。燕燕,这是代教授。” 杨玉燕便乖乖问好。 听到是“家长所托”,代教授的脸色总算是好看些了,他请杨玉燕坐下。 杨玉燕坐下后才发现苏老师还站着。 苏纯钧不等她发问就赶紧说:“我站着就好。” 代教授静静的喝茶,刚下课,他的嗓子早就干了。喝完一盏茶,他也看懂这对小男女之间并不是不堪的爱情,苏纯钧明显是在等这个小姑娘长大成熟,他用呵护花朵的力气去呵护她,这让他刚才升起的火气降下了不少。 不过他放下茶杯后还是对苏纯钧说:“苏纯钧,为人师者,传道授业解惑都在其次,言传身教排在首位。一个道德败坏的老师教不出一个正直的学生,一个总是满口仁义道德的人手中却干着杀人放火的勾当,那是不会有人相信他的话的。” 苏纯钧正色道:“多谢代教授教诲,我会铭记在心。” 杨玉燕此时才明白他们在打什么机锋,想了想,发言道:“代教授,不知你认不认识杨虚鹤?” 代教授笑得很客套:“久闻大名,只是未能一见。” 杨玉燕仰首道:“他正是家父。” 代教授听出这小姑娘想说什么,也好奇她会说什么,就静待她发言。 杨玉燕:“我不耻家父的行径,必不会选择与他一样的人。我的爱情,是要与爱我的人相爱,与我爱的人共携白首,我们应当可以共同进步,互相促进,而不会拖着对方的后腿沉入泥潭。”她看了一眼苏老师,不自禁的露出一个笑,“我相信我没有看错人。” 这是杨玉燕第一次当着外人的面坦承她对苏纯钧的心思不纯。 对外人开口比对家里人开口要容易得多。 而且,她觉得她有义务也有责任维护苏老师,因为他们是一国的。 听到这番话后,代教授去看苏纯钧,发现这个往日冷漠讥嘲的学生眼睛里像盛了一条银河,他再看杨玉燕,一个纯洁的心灵打动了一个冷漠的心灵,只要他们日后不会互相伤害,那真是世上最美好也是最传奇的爱情了。他还没有品尝过爱情的滋味,却盼望着能够看到美丽的爱情之花盛放。 “纯钧,坐吧。”代教授示意了一下,苏纯钧这才在杨玉燕的身旁落座。 苏纯钧虽然是去年年中才毕业,但他在财政局的风光已经流传到学校中来了,在师生中褒贬不一。 代教授也是比较担心这个学生的,担心他离开学校以后乱花渐欲迷人眼。 “纯钧,我听说你在财政局人缘不错,正好我打算再买一批教具,不知能不能借一借你的东风啊?”代教授笑着问。 杨玉燕不妨这个苏老师推崇的教授竟然一开口就想让苏老师开条子,顿生恶感。 苏纯钧不疑有他,当下就道:“这个不难,随便找个名目就行,不知教授想买什么教具,什么时候要?我安排一下。” 代教授盯着他看,眼角却看到杨玉燕的神情,那叫一个嫉恶如仇,仿佛他是大恶人,苏纯钧是正被他欺压的大好人。 代教授顿时就想笑了,强忍住,一本正经的跟苏纯钧讨论起来。 教具吗?先不急,先给他弄一点好酒好烟过来,还有好衣服好手表好钢笔好皮鞋,当然,如果能有回扣来点实在的黄金白银就更好了。 苏纯钧听到一半就觉得不对,后知后觉的看到旁边一座名为杨二小姐的火山就要暴发,再看代教授一脸促狭,登时哭笑不得,“教授!” 代玉书哈哈大笑起来。 苏纯钧赶紧牵着杨玉燕走到窗边去,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的劝哄她:“不要生气,教授是故意的,教授最喜欢闹我们了。” 因为许多学生刚来上学时都不太习惯学校的氛围,一部分学生出身贫困,一部分学生出身富贵,两下碰撞起来,矛盾纷纷。但学校却是一个人人平等的地方,不可能容许他们在这里搞阶级斗争。代教授为首的许多教授就想了许多办法,或是罚学生一起干活,或是令学生一起游戏,代教授还喜欢开玩笑,特别是在课堂上,就是为了让大家放开包袱,这也是教授的一片苦心——或许只是因为教授自己的兴趣。 杨玉燕后知后觉,“代教授在逗我吗?” 苏纯钧好笑着承认:“对。” 杨玉燕马上去看代教授,结果代教授笑得特别开心的对她招手,一点也不像刚才那个认真、严肃、客套、还有点傲气的代教授了。 杨玉燕目瞪口呆。 这居然是教授?!这居然是教授干的事?! 她看过去,代教授的一双眼睛闪闪发亮,仍有笑意。而且他正在大口的吃蛋糕,抹的就是苏纯钧刚才打出来的奶油。 苏纯钧马上安慰她:“没事,我以前也被教授整过,我们都被教授整过。”被教授整过以后,他们才敢在走廊里打架,在教室里踢球。百无禁忌,从发现教授是一个百无禁忌的人开始。 “你现在肯定不怕教授了吧?”他问道。 杨玉燕扪心自问,发现她是真的不怕了。因为她觉得这个教授,好像是一个很宽容的老师啊。 苏纯钧这才牵着她走回来,重新落座。 杨玉燕眨着眼睛重新打量代教授,发现他面容和煦,童心未泯,笑容中仍带着稍许天真之态。 而且,他很帅。一个帅哥的恶作剧,总是无法让人生气呢。 代教授舔掉手指上的奶油,笑着说:“讲课结束后就是容易饿。刚才不好意思。”他转向杨玉燕,正色道:“我本来以为是苏纯钧这小子不地道,当人家老师还拐了个女学生,结果听到你的话,得知你们是真心的,我看你这么维护她,就忍不住逗一逗你们。纯钧他名字是剑,人也过于冷傲孤高,现在看到他在你身边变得柔和多了,我也能更放心了。” 冷傲?孤高? 这是谁啊? 杨玉燕更加好奇上学时的苏老师是什么样的人了。 代教授笑眯眯的说:“想不想知道他在学校里是什么样的?” 杨玉燕立刻抛弃前嫌,积极道:“想!” 苏纯钧大惊失色:“教授!你要讲道义啊!” 代教授便失望又遗憾的说:“唉,那看来不能说了。” 杨玉燕也失望又遗憾,哎哟,冷傲孤高的苏老师是什么样的啊?她真的好想知道啊! 苏纯钧焦急之下,竟然觉得这说不定是劝杨玉燕上大学的一个理由。他思考片刻,拿不定主意这办法到底有用没用。可他去看代教授时,发现代教授正在看他,还在使眼色。 莫非代教授猜到了他为什么领杨玉燕来吗? 50|读书令人快乐 代教授喝完茶,就让杨玉燕与苏纯钧在茶室坐着。 “今天你们来得巧,中午就留下吃饭吧,有人送了许多粉条给我,今天中午我来做一道大菜!”代教授道。 苏纯钧立刻就脱下外套说:“教授借我一件围裙,我也去做一道菜。” 杨玉燕看看这两位男士,觉得自己也应该站起来表示愿意去做菜,但她不会做菜呀。自信不足令她的动作稍有迟疑,杨二小姐犹犹豫豫的站起来,声音细弱的开口:“我也……” 苏纯钧与代教授一起看她,目光与神色竟然如出一辙。 苏纯钧把她按回座位:“你不必,我去就行。” 代教授对苏纯钧点点头,也是这么说:“对,你也不必,你留下陪着二小姐说话,看书也行。” 杨玉燕插口:“代教授叫我燕燕就行,我小名就叫燕燕。” 代教授对她一笑,“好,那燕燕,跟你纯钧哥哥坐在这里看书,不要放他去厨房,你纯钧哥哥第一次来上课要替我煮茶就毁了我一盒茶叶。” 杨玉燕瞬间变安静,脸发烧,好奇心大起! 苏纯钧不妨代教授随口就揭他的短,要知道他在杨二小姐眼中的形象可一直都是可靠的好男人啊!怎么能说他连茶都不会煮的事呢? “教授。”他目露恳求,眼带委屈,脸上尴尬又紧张。 代教授笑眯眯的,继续对杨玉燕说“悄悄话”,“让他告诉你是怎么回事。” 然后代教授就去楼上换衣服然后去厨房做菜了。 茶室是代教授待客的地方,学生是不会进来的。房门一关,屋中只剩下杨二小姐与苏老师。 杨二小姐便拉着苏老师的袖子扯他坐下来,一双眼睛又大又亮又有神,还会说话。 苏老师被这一双眼睛看着,不得不自揭其短:“唉,我那时……” 那是四年前,他刚从家里出来,钱在路上花的一干二净,带的行李也都当了,这才没在进大学前饿死。 考上大学以后日子就舒服多了,学校对优秀学生有奖学金,考上大学还可以免费吃住。他一日三餐都可以在学校食堂解决,却无论如何也住不惯学生寝室。于是,他才借口有亲戚在这里愿意资助他,从学校里搬了出来,四处找房子,最后辗转住到了祝家楼,一住就到了现在,住了就不打算走了。 学校的教授也并不都是值得崇拜之人,有些人学识虽高,人品却不行。代教授却是在这些教授中他最为敬佩之人,心如水晶,澄澈透明。 当时他才从家里出来,许多人□□故都要学习,也与在家中时的情形不同,他吃了许多亏,也学了许多道理。 学校虽然是象牙塔,但到底仍身在红尘之中,高低上下,仍然不能避免。 但他不同,不管是有财有势,还是穷苦百姓,只要不能令他敬佩,他都不屑搭理。 当时,这是他非常引以为傲的一个“原则”。 代教授看起来一身旧贵族的习气,喜欢喝下午茶用精致的瓷器,穿着打扮都非常讲究,却从来不说他自己家族的事,只说“玉书”这个名字是上学后先生给起的,其余一概不提。 他便在心中暗暗将代教授引为知已。 某日,代教授在授课,口渴,要离席去泡茶。有学生便自告奋勇要替代教授去。 他自然不屑这等拍马屁的行径,心中更加觉得这个学生恐怕连代教授喝的是什么茶都不知道,别说泡了。 代教授便在课堂上扫了一圈,问有谁能去替他煮一壶茶。刹那之间,他与代教授目光相碰,代教授便微微对他一笑,他不由自主就站起来了。代教授就说:“那就让纯钧去吧。” 他还自得不已,自认比这课堂上其他的人都更适合去泡茶。 可是直到他站在茶壶前才发现……他从没泡过茶! 纵使他从小喝茶,从家里喝到英国再从英国回来,喝过的茶从中国茶到印度茶都有,但是——那都是下人泡的。 他喝过,不意味着他就会泡。 他拿起茶盒,这茶认识,熟啊,大吉岭嘛,但怎么泡呢?几分钟呢? 他犹豫了三秒,想以他没有手表不知道怎么计算时间为理由去向代教授解释他无法泡茶的原因。 ——可万一代教授把表借给他呢? 他捧着茶壶到了厨房,一眼就看到厨房外面的走廊上放着一架小座钟。 很好,没有理由了。 厨房里有热水,只是还不到温度。他把锅里的水装到壶里,重新放在灶上,捅开灶眼——感谢他出来以后自己生过炉子。 水很快达到沸点,翻滚冒泡。 接下来,只剩下把茶叶倒进茶壶,再把热水注进去了。 杨二小姐非常厚道,听到这里都没笑,还是仰着可爱的小脸看着他。 苏纯钧不知不觉就觉得讲一讲糗事,其实有助于拉近两人的距离,看他们现在坐得多近啊。 “当时我实在不好意思再回去说自己不会泡或泡不了,就打算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泡了。于是我抓起一把茶叶放进茶壶……”他还举起一只手做了个抓的动作,以示当时他是多么的不顾一切。 杨二小姐第一次打断他:“等等,多大的壶?” 苏纯钧:“就你家用的那个壶,差不多大。” 她捧着他的拳头:“你放了这一把茶叶???” 苏纯钧震惊了:“你会泡茶?!”居然一眼就看出问题了!他当时还是在泡了以后才发现茶叶的量好像不太对的!他竟然还不如杨二小姐有常识! 杨玉燕看出他神色不对,不太敢打击他:“也还好……” 泡茶这种事谁不会啊? 没想到苏老师竟然以前连茶都不会泡! 从现在起,她要用全新的目光去看他了。 苏纯钧失笑,把后面的事也全都说了,也没什么更丢脸的了。 “我当时发现茶叶放多了,就挟出来扔到了外面,又往里重新兑了水,不过代教授后来还是发现了,他只喝了一口就放下了,晚上还做了一道茶叶豆腐请我们吃。” 杨玉燕很给面子的笑了起来。 其实,后面还有更丢脸的事。 代教授在后来对他们大家说,他其实以前是雇奴出身。就是家里养不起孩子了,把他卖了。他被卖到了当地最大的油坊做事。 油坊主既是当地最大的油坊,其实也是当地最大的地主。方圆上百里都是他们的田,当地的百姓大多数都是他家的雇农。他虽然被卖,其实也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父母亲人是谁,油坊主也从不限制他回家见父母。 后来他跟着油坊少年一起读书,因为成绩好,油坊主就将他送到城里读书,后来更是资助他去留学。在他去留学前,油坊主就将他家的欠款一笔勾消,还消了他的卖身契。 当时,他在台下目瞪口呆。 台上,代教授的笑容丝毫不见阴霾:“知识会改变我们的命运,它会赋予我们力量,令我们不止可以改变自己,也可以改变身边的人,身边的环境。出身并不能代表一切。我从一个油坊的小工变成了现在你们面前的教授,还有人猜测我是前清官员之后,姓爱新觉罗,哈哈哈哈!”他撑着桌子大笑,“我不是!我就是一个用知识改变了自己命运的奴隶!我可以,你们也一样可以!” 全班掌声雷动,他却如坠冰窖。 他发现了自己的高傲与冷漠是多可怕的歧视,又会带来更多的偏见与更大的错误。 从那一天起,他变得更加平和了。 也更加能与过去的自己分割开来了。 如果他仍是当时的自己,能够拥有现在这么美好的杨玉燕吗? 不能。 这让他更加庆幸自己当时醒悟了。 他摸了下杨玉燕的辫子梢,凑近她说:“还有呢,我刚入校的时候……”有一就有二,习惯就好,何况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那能叫丢脸吗?那叫拉近距离。 他声音放低,引得杨二小姐也不自觉的更靠近他想听得更清楚些。 这时门被代教授不打招呼的推开了,刚好抓到。 苏纯钧用闪电般的速度坐直身都没用,代教授的眼神就充满了智慧。 代教授笑着说:“我就知道。” 苏纯钧不由自主的站起来要找理由。 代教授不理他,走进来对杨玉燕说:“燕燕,走,我们去吃饭,你知道你的苏老师上学时最差的一门课考了多少分吗?” 杨玉燕哪里能经得住诱惑?立刻就被代教授叫走了。 苏纯钧赶紧跟上,对代教授束手无策。 三人没有去餐厅,而是去厨房。厨房里竟然就已经摆起了一条长桌,七八个学生正在把碗盘摆在桌上,把菜往桌上端。他们有男有女,男生多,女人少,都穿着围裙一起在厨房干活,杨玉燕进来时还听到一个女生指挥一个男生:“施大头,你把这盆炒萝卜端过去吧。” 施无为快活的呼喊着:“来喽!这可是我的拿手好菜!辣椒炒萝卜!” 代教授笑着说:“是啊,大头的拿手菜有好几个,我还记得一个辣椒炒白菜。” 剩下的学生立刻七嘴八舌的说:“还有辣椒炒豆腐干。” “辣椒炒腊肉。” “辣椒炒南瓜。” 杨玉燕在旁边听着,不由自主的对苏纯钧说:“原来是辣椒炒一切。” 苏纯钧听到了,代教授也听到了,回头对她笑道:“燕燕说的精准。大头啊,以后你就介绍自己擅长辣椒炒一切就行了!” 众人便大笑起来,也都跟着看向了站在苏纯钧身边的杨玉燕。 杨玉燕瞬间背上就出了一层冷汗,浑身发毛,脸上的表情都僵了。 苏纯钧立刻发现了,上前一步挡住她,对施无为说:“施大头,你的名字还是没有改过来啊。”一边说一边摇头叹气。 这下众人的目光就又跑到施无为身上去了,还纷纷笑起来。 施无为被人就这件事调侃惯了,也不在意,笑着说:“我现在每年都吃一次打虫药,早晚不再被人叫施大头!” 一说起这个,在座的不少学生都心有戚戚。 此时饭桌摆好,众人落座。 在这里吃饭也没什么规矩,菜摆好,米就在桌上用大盆盛着,谁吃谁盛。 苏纯钧拉着杨玉燕坐到角落,把她挤到里面坐,不必再挨着别人,他坐外面。坐好后,他就站起来替两人盛米。 这时桌上的其他人还在说打虫的事。 他们是到学校以后才集体吃打虫药的,以前他们从来不知道自己肚子里有虫,多可怕啊!还有人被这个吓生病的呢。 不过教授们都一再的教育他们不要迷信,不必去大仙那里请符水喝,符水不治肚子里的虫,反而有可能越喝越多。 卫生这个概念伴随着一颗颗下肚的打虫药就这么根植在了他们的脑海中。 施无为就是这样一个人。他以前虽然瘦,但以为就是饿的。到学校以后吃了打虫药排出了虫才知道他这么瘦是因为身体里有寄生虫,而寄生虫则是家里吃水吃饭都不卫生才跑到肚子里去的。 施无为仍在回忆感叹:“我当时看到时真的差一点就掉茅坑里去了。” 七八只手伸过来打他。 “吃饭呢!” “不许再说了!” 施无为不服气呀,勾头喊苏纯钧:“明明是他先提起的话头,你们怎么不打他呀!” 苏纯钧一心一意照顾杨二小姐在陌生且人多的地方用饭,哪有精神再来理会以前的老同学?闻言只施舍过去一只眼神就足够。 其他同学一大半也都埋首在饭堆中,无暇他顾。只有几个眼晴灵活的人看出苏纯钧对身边的女孩子格外关照,纷纷猜测两人的关系,已经从兄妹、表兄妹、未婚夫妻、小夫妻猜了个遍。 唉,毕竟大学校园之中,男女之间很难有纯友谊。连师生都不能阻拦爱情的产生,何况这一对年纪相差不大的男女呢。 再说,苏纯钧可称俊秀,女孩子也风姿楚楚,两人坐得近,说话也头碰头的,要说这两人没有关系…… 一个女生断言:“骗鬼!他们肯定有关系!” 另一个男生道:“是爱情关系。” 第二个男生道:“是纯洁的爱情关系吗?” 第三个男生道:“就算现在是纯洁的,也纯洁不了几年了。” 女生翻了个白眼,三个男生窃笑。 不过他们一起看过去,也都觉得第四个人说的有道理。 苏纯钧都二十多了,女孩子看起来也有十七八了。就是女孩子不着急,苏纯钧也会急的。 果然是纯洁不了几年了。 代教授上了桌就只顾吃,是桌上第一个放下碗的,面前的一盘菜也吃得干干净净,连一滴菜汤都没剩下。 杨玉燕也差不多吃饱了,她在外面食欲就不大,无法像在家里一样放开吃。 苏纯钧太过熟练了,见杨玉燕的碗底还有两口米,自然至极的端过来拨自己口中。 代教授掩口,艰难的忍住笑。 刚才的四个学生已经确定了。 男生三:“已经成过亲了吧?” 男生二:“没成亲也肯定已经订婚了。” 男生一:“……我爸都从来不吃我妈的剩饭。” 女生难掩羡慕之情:“他们感情好好……” 很快,整个桌的学生都明白了,苏纯钧同学带来的女孩子,是他的妻子/未婚妻。 施无为思考:“那是叫嫂子好?还是叫弟妹好?” 旁边一个女生纠正他:“都不好!要称呼她杨女士。这里是学校,不要像外面的人一样古板,称呼一个女人一定要从她身边的男人才能叫得出口。” 施无为念了几回“杨女士”都觉得这么叫年纪上可能会有误会。 为免杨玉燕坐着尴尬,代教授就与她说话。他没有问她在哪里读书,也没有问她都读过什么书,更没有出题考人,而是像偶发诗兴,开始讲起他这段时间的一些感悟,从冬天窗外的一片绿叶,到报纸上的一则小文,或者某一段文章,某一句诗词,天马行空,无所不包。 这种云山雾罩似的聊天方式,杨玉燕已经很习惯了。以前祝颜舒和杨玉蝉就喜欢这么说话,她在旁边听着插不上嘴;后来有苏老师了,苏老师也这么跟她聊天,他的话她倒是都能插得上,因为大多数都是前几天他说过的东西。 代教授说的东西,她可以接上来三成,后来慢慢的变成了五成,等桌上的人把桌上的菜和饭全都消灭干净之后,代教授说的话她已经都能听懂了。 吃过饭后,代教授仍带苏纯钧和杨玉燕去茶室说话,其他学生则自动自发开始收拾厨房。 代教授领他们回了茶室,请他们坐下,对杨玉燕说:“今天是初次见面,没有什么东西好送给你的。我有一本书,想来应该是你会喜欢的,你等一等,我去拿过来。” 杨玉燕赶紧起身要推辞,不过她也不是真的不要,初次见面收长辈的礼物这是正常的社交,不能太客气。这样她下一回来拜访时也可以光明正大的带礼物了,这一来一回下去,两边的关系就接续起来了。 她坐下说:“不知代教授会送给我什么书呢?” 不一会儿,代教授就回来了,手中是一本薄薄的诗集,他递给杨玉燕:“这是俄语的,是俄国出版社出版的。刚才聊天的时候我觉得你喜欢普希金的诗。” 喜欢是没错,可这是俄语。 杨玉燕觉得这书有些烫手了,她会英语,会日语,但不会俄语啊。 代教授给苏纯钧使了个眼色。 苏纯钧虽然有些同情杨玉燕,但也狠下心,温柔微笑着对她说:“没事,回去我教你读。” ——他忘了,代教授是一个非常、非常严格的教授。 在他手下的学生是一定要学很多、很多东西的。这就是他爱学生的方法,不停的鞭策他们,令他们不停的学习! 杨玉燕翻着这薄·薄的一本诗集,觉得就算读下来,哪怕是俄语的,应该也不需要背太多单词,何况她已经读过英语版的和中文版的了,三厢对照下来,不会太难。 于是她笑着说:“好呀。” 51|哦耶 新的东西总是令人兴奋。 杨玉燕手拿新诗集进家门时还挺开心的跟祝颜舒和杨玉蝉说她得到了一本新书。 “很难得的,是外国出版社出版的,代教授做为见面礼送给我的。”她珍惜的抚摸着已经泛旧的书页。 书是智慧的结晶,祝家人从骨子里就爱书,不管是祝颜舒还是杨玉蝉都真心的发出赞叹,哪怕她们连书皮都还没看到都觉得这是一份贵重的礼物。 苏纯钧脱下外套与围巾,受宠若惊的接过张妈递来的热茶,坐在椅子上,等待。 “是什么书?叫我看看。”杨玉蝉先站起来,接过杨玉燕手中的书,打眼一瞧,惊讶道:“俄文版的普希金诗集?”她捧着书,勉强念了名字,再翻开第一页,就有很多不认识的字了,她读不下来,合上书,看一看祝颜舒,再看一看杨玉燕,说:“你不懂俄语,这书给你也没用啊。” 祝颜舒却敏锐的察觉到了,实在是她小时候也上过这种当! 果然,她亲爱的小女儿转头看了一眼她亲爱的苏老师,说得特别轻松愉快:“有苏老师教我就好了嘛,苏老师会的!” 杨玉蝉立刻露出不赞成的表情,她是去旁听过俄语课的,非常认真的听了半年,到现在连读都读不下来。俄语比英语和日语难多了,不是一回事! 不过她还没来得及说话,祝颜舒站起来,把书又塞回到杨玉燕的手中,笑眯眯的说:“既然这样,你快去把这本书放好,等苏老师有空了就来教你。” 杨玉燕答应一声,就欢快的回房间还书了。 祝颜舒此时才盯着苏老师,双手抱臂,慢条斯理:“苏老师,我算是知道了,以前你是不是也常常带她读·诗·啊。”怪不得燕燕会喜欢上苏老师!她当年也是败在这招下面的!世上的男人是不是都用的同一招! 苏纯钧不得不站起来解释,不然他真怕自己再也不能登祝家的门。 “我在当二小姐家庭老师的时候绝无此意。读诗是因为诗句通常较短,词语和语法都不会太难,方便二小姐背诵和学习。诗句中的情景也有助于二小姐不讨厌学习。”不能怪他一开始就用诗来引起杨二小姐学习的兴趣,实在是因为当时杨二小姐的厌学之名太出名了,他来当家庭老师不就是因为二小姐厌学且不想上学,家长还支持吗? 而他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二小姐的,这个他自己也不知道。好像发觉的时候才发现身边有这样一个美好的像精灵一样的女孩子,如果他是一个男人,就不应该错过她,如果他错过她,那就是错过了幸福本身。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正如诗句中所述,他一发现喜欢上了二小姐,爱情便如燎原的野火,一发不可收拾,再也收不回这一颗心。 但要问他是几时动心的,他也说不清楚。 苏纯钧这辈子没这么真诚过,而他太紧张了,没发现祝颜舒也不是真的生气了。 她很快就放过他了,抱着胳膊说:“燕燕很快就会后悔找一个真正的老师做男朋友的。” 俄语可不好学。当年她也是在祝老爷子的软硬兼施之下才学了那么多东西,而且学了以后就不能后悔了——所有的家长都擅长利用孩子在幼年时说过的话来将他们的军。 “你答应过的”这句话简直是个魔咒。 苏纯钧察觉到祝颜舒语气中的软化,松了一大口气。 而且在她旁边的杨大小姐似乎也在这一刻变得不那么讨厌他了。 杨玉蝉看了他一眼,坐了回去,没有发表意见。 跟以前相比,没有像看贼一样看着他就是最好的态度了。 苏纯钧连忙把另一件事也说了,这是在他们告辞的时候,代教授悄悄留住他说的话。 “代教授说可以每天把二小姐送到他那里去,他每天都要带着学生上课,因为不是正式上课,所以课程很轻松,正适合二小姐。”他道。 当时代教授建议杨玉燕可以去外面的草坪上散散步,从茶室的落地窗出去就很方便,他还亲手打开了门,那杨二小姐自然而然就走出去了。 然后他与代教授看着杨二小姐在草坪上走来走去的散步,欣赏眼前越见高远的冬天的蓝天白云,以及与天相接的近处是泛黄,而远处则是泛绿的冬日草坪——景色确实非常美丽,令人心境开朗。 代教授就问了他杨二小姐家里的事,他简单的说了一下关于杨二小姐求学的经历后。 代教授说:“杨虚鹤这个人是人如其名,虚伪得很,他早晚要自食其果。二小姐不肖其父,当是肖母。你的房东祝女士十分的有智慧。她是打算帮助二小姐求学的吗?” 苏纯钧知道代教授真正的意思是什么,立刻替祝女士保证:“祝女士不是那种盼着女儿嫁个金龟婿连生三个金孙的人物。”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稍稍提了两句马天保与杨玉蝉的事,以此来证明祝颜舒是一个清醒的母亲,眼光还很超前。所以在这样的母亲身边,杨二小姐注定不可能拥有一个平凡的人生,所以杨二小姐不是那种进大学读个一年镀了层金就可以回去风光嫁人的女孩子。 代教授这才放心,笑着说:“实在是现在的社会仍然认为女人不需要知识。这很可笑!也很愚昧。不止我们国家如此,那些标榜着进步与先进的西方国家也并不重视教育与知识的力量。但对我们来说这种愚昧的伤害性更大,因为我们的国家能读书的人太少了!” 代教授也曾遇到过十分聪慧的女学生,她们的课堂上的积极性和学习刻苦的程度都不输给男学生,甚至还更优于他们。但其中能读完大学的都在少数,而哪怕读完了大学的女学生也大多数都去结婚了,而一旦结婚以后,这就注定她们只能成为妻子与母亲。 “读书是一件奢侈的事。在任何一个国家中都是如此。但我们的国家比那些和平的国家更加需要拥有知识的有志之士来帮助她,拯救她。”代教授愤怒的说,“这时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都应该投入到这一份伟大的事业中来!如果拯救自己的国家还有区分男女,那也太荒唐了!” “许多人认为只有拿起枪才是拯救国家,他们忽略了知识的作用。枪只能保护一时,而知识可以永远的保护我们的国家。”代教授双眼发亮的对他说,“假如我们的国家拥有着世界上最先进的知识技术,那我们就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苏纯钧听着代教授的话,陷入了沉默中。 他拍着苏纯钧的肩:“纯钧,你不是一个可以专心钻研知识的人,所以你迫不及待的从学校毕业,去经营你自己的生活。这不是坏事,不用感到难过。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长处,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我当年离开家乡去留学……”他笑了起来,“你一定不相信,我是哭着走的。少东家是押着我上的马车,他还对我说如果我跑回去,他下一回就请镖局的人押着我上船。他说像我这样的人放在以前是要去考状元的,不过他现在只能送我去留学了。” 苏纯钧很惊讶:“您当时并不想去留学吗?” 代教授点点头:“我想去啊!我当然想去!可我不想离开油坊,不想欠下少东家那么大的人情。我当时觉得如果我去留学了,那我要怎么报答少东家的大恩大德呢?我想破脑袋都想不出要怎么报答他。或许我可以留学回来做个高官?但我了解我自己,我是想学知识,并不想当官啊。所以我知道我是不可能报答得了这份恩情的,那我又怎么能去接受这么大的恩情呢?所以我想拒绝他们。” 苏纯钧很难感同身受,因为他并没有遇上这样的人,但想到祝家母女,他说:“您遇上了贵人。” 代教授笑道:“是的。少东家一家是我一生的贵人,他们也是我们那些村的贵人,没有他们家的油坊,我们是活不下去的,荒年要死的人会更多。”正因为有油坊这个大财主在,租地给他们种,又雇他们干活,油坊越开越大,他们这些百姓的日子才越来越好过。 苏纯钧道:“油坊就像一家大公司。” 代教授摇摇头:“不像。公司可不会管你一辈子,外国的公司有一个退休年限,不能干了就会让你离开公司。油坊可没有退休这回事,年纪大了不能种地也可以喂牛喂驴,割草拾屎打更,有活就有钱,生病少东家还会亲自去看,死了少东家亲自去给丧家送白包。” 代教授说:“不要让二小姐去女中了,去那里学什么?三从四德?煮饭烧菜?不如让二小姐直接到大学里来跟着我读书,以后赚来钱请保姆做事更好!既然她家里也开明,也愿意支持她求学,你要是更愿意要一个三从四德的妻子就不要说话,要是想要一个能与你比翼齐飞的妻子,就要督促她进步!” 代教授说:“能读书的人,就要让他尽量读!读得越多越好!这样的学生才是日后能当大用的!” 代教授的话说到了他的心里,让他更加审视自己与杨玉燕之间的感情。他离开学校时固然有些不习惯,但更多的是出于对人生计划的考虑。他并不留恋在学校的时光,虽然它非常美好,但他在学校里的每一天都更加焦虑,盼望着能尽早学成,离开学校,成就事业! 而杨二小姐,她的未来并不清晰,也没有坚定的目标。如果放纵她,那她的未来就会如代教授所说的那样,成为一个妻子、一个母亲。他并不讨厌变成妻子与母亲的杨二小姐,但是—— 他应该给他的爱人更多的机会,让她变得更好。 苏纯钧对祝颜舒说:“您觉得呢?我认为现在让二小姐直接去大学适应也很好。大小姐过了年也要去学校了,姐妹两人也可以做伴。如果等二小姐先去女中读上半年再转向大学,那时可能大小姐也快要毕业了,反而没有现在的时间宽裕。”他说完以后,又加了一句:“而且,有代教授的照顾,也不必再让二小姐去女中了。”当时想让杨玉燕先去女中就是想让她先重新习惯一下学校的气氛,避免不适应。 现在已经没必要了。 祝颜舒已经被他说服了,不过她仍然不能现在就答应。 她说:“我先去拜访一下这位代教授,然后再决定能不能把燕燕交给他。”她不想让苏纯钧觉得她不信任他,微笑着开了个玩笑:“你把这位代教授说得这么好,我一定要去见一见才行了。” 苏纯钧笑着说:“那正好,明日我为您引见。” 52|上钩了^^ 初次接触俄语的经历还是比较开心的。 当天晚上的餐后,杨玉燕和妈妈姐姐一起坐在客厅里,由苏老师带着她读俄文的普希金。 然后她就不停的发出咕噜咕噜的音了。 她还笑,还拿起旁边的围巾捂在嘴上说:“我觉得俄语听起来像是被捂住嘴发出的声音,这样可能更容易学会。” 苏纯钧和祝颜舒都笑了,都没生气她拿学习开玩笑,因为以后她要还能这么开心的学那就不太可能了。 祝颜舒是学过俄语的,但那也只是小时候学过,后来她就不折磨自己了,到现在已经忘得差不多了,连一些普通的聊天都不保证自己还能进行得下去,要知道当年她学俄语时可是能跟家里的白俄女佣对话的,从起床说到晚安,偶尔还能聊一聊家乡,她当时绝对是词汇量最丰富,对语法最熟悉,音准最好的时候了。 现在嘛……去俄国餐厅勉强还能点餐吧。 苏纯钧的年纪更小一点,所以忘得不多,而且他是进大学后又更系统的学了一遍,现在正是记忆力最好的时候,他先用俄语读一遍,再用中国话说一遍,稍带着说一下作者当时的年纪和当时俄国的社会上的情况,再用俄语读一遍,授课态度既轻松又认真。 不过他读俄语时,杨二小姐总是会笑。她一笑,他也跟着笑,两人一起哈哈一阵后,难为他还能接着讲下去。 目瞪口呆的是杨玉蝉,她是第一次看杨玉燕上课时的情形。 她问张妈:“燕燕上课一直都这样?” 张妈见得多了,不奇怪,道:“可不是?苏老师说外文时她就笑,说日本话时也笑,两人一起写字时,她写着写着就笑了,我那回见她在写日本话中的中国字,笑得都写不下去,问她在笑什么,她说日本人把女儿叫娘!”张妈皱眉,“你说这小日本是不是脑子不好?怎么能管女儿叫娘呢?” 杨玉蝉一直忍到晚间读俄国诗的活动结束,苏老师告辞走人了,她才提醒杨玉燕:“你去上课时可不能在课堂上发笑,这样不礼貌。” 杨玉燕盯着她看:“姐,你以为我有多傻啊?我对着苏老师才敢这么干的,对普通人我哪里敢啊。” 杨玉蝉皱眉:“那也不好,你这样不尊重他。就算你们俩很好,他在教你的时候也是老师呀。” 杨玉燕:“我们一直这样,你就别管了。” 祝颜舒说了句公道话:“你就是欺负苏老师脸皮嫩,不好说你。要是我当老师,早把你打脱一层皮了。” 亲妈慢条斯理的说话,杨玉燕也马上变乖了。 “那我以后不敢了。”她机灵道,“我也对苏老师道歉。” 杨玉蝉方满意,去洗漱。 她走以后,祝颜舒才说:“不用,现在不一样了。以前叫你欺负人,现在叫打情骂俏。你改了,苏老师才要不习惯呢。” 杨玉燕被亲妈说的“打情骂俏”吓红了脸,红得烫人,烫得她眼睛瞪得滴溜溜的圆。 祝颜舒瞧这小模样就不舍得把她嫁人了,更加坚定了要送她进大学读书的念头,一读至少就是三四年不出来,就可以晚点嫁人了。 祝颜舒:“你姐跟你比,可怜得多了。唉,不知她是怎么跟姓马的谈的,怎么好像谈了跟没谈一样啊?” 连男女之间打情骂俏都看不出来,也没有感同身受,这一比较,她跟马天保谈的那段恋爱更贫瘠了。 杨玉燕马上说:“妈,你不用担心!我去学校以后帮我姐找个合适的!” 祝颜舒笑:“你知道什么是合适啊?” 杨玉燕很有自信:“我的眼光肯定比我姐好,旁观者清呢,我知道她会喜欢什么样的人,我看好以后再让苏老师看一看,然后再让你看一看,你们都说好了,我再给我姐牵线,肯定没问题。” 这样一说,成功率很高啊。 祝颜舒笑道:“那好,要是你帮你姐找到了合适的对象,我奖你五十块钱!” 在一个月只有两块钱零花的人看来,五十块那就是两年多的零花钱。 杨玉燕马上立军令状:“保证完成任务!” 第二天,为了不错过代教授的课程,八点钟,祝颜舒就做好了一切准备。她甚至还让张妈从街上喊来了一个梳头娘,在早晨六点就梳好了头才起床洗漱、用早饭、穿衣。 杨玉燕打着哈欠走出卧室时,苏纯钧已经坐在祝家的客厅里与祝颜舒继续说代教授的事了,还顺带着介绍了一下代教授课堂里的其他学生。 代教授在日常上课时只给三、四年级的学生上课,他教俄语、德语,以及一门叫国际关系的政治课。而且这三门课都必须有推荐信才能上,不是所有学生都能报的。 据说是因为学校在将代教授和他所教授的课程报到教育局以后,局长特意做下的批示。 “当时教育局局长想只让军部的学生,或者持有军部介绍信和推荐信的学生上代教授的课。不过代教授强烈拒绝以后,改成了所有的学生只要有推荐信都可以报,而且推荐信也不止是教育局与军部开出的才有效,校长的介绍信也同样有效,而且他自己也可以选择合适的学生。”苏纯钧说。 祝颜舒瞠大双目,惊讶道:“这位教授的性格好强硬呀,他在学校里的人缘一定不太好。” 苏纯钧笑了,道:“代教授的学问是众人都齐声夸赞的。确实有一些学问不如他的人在背后说他的坏话。” 言下之意,凡是说代教授不好的人全都是心胸狭窄之徒。 祝颜舒乐了:“你这个学生很维护你的教授呀。这才是好学生呢!”她反而认为苏纯钧这样做很对。她自己的父亲就是祝老爷子,虽然没有在大学任教,但一生收下桃李无数,其中当然有忘恩负义之徒,但直到现在仍记得祝老爷子的情谊,每年寄明信片的人还有不少。祝颜舒当然更喜欢敬爱老师的学生。 杨玉燕穿着睡衣睡裤出来,祝颜舒一眼就叫:“怎么又这样出来?没规矩!” 杨玉燕赶紧跑到水壶边倒了一杯水,咕咚咕咚喝下去才跑回屋去换衣服。她是口渴才出来喝水的,谁知道今天苏老师又来这么早! 换好衣服出来的杨二小姐刚到厨房要洗脸刷牙就被张妈赶到浴室:“热水都给你提过去了,去那边洗!不要在这里给我添乱!” 她洗漱过后第三次来到客厅就注意到了祝颜舒不同寻常的打扮:她的头发梳得格外精致,穿一件今年新做的新衣,却披了一件旧披肩? 她坐下说:“妈,你的新披肩怎么了?是钩了丝还是烧了个洞?怎么披这个出来?” 祝颜舒笑眯眯的起身,因为张妈说餐桌已经摆好了,喊他们去吃早饭。她挽着小女儿说:“我这是为了吃饭时不碰脏呀,披个旧的就行了。” 杨玉燕:“那你今天是要出门吗?怎么穿得这么整齐?” 祝颜舒笑眯眯:“我穿整齐点还不好?不给你丢脸呀。” 杨玉燕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但陷入了迷茫中,还进行了错误的推理,以为祝颜舒这么穿是因为苏纯钧的到访。 可苏老师也不是头一回来啊。 莫非是要他们订婚?! 桌上两人、刚好来到桌前的杨玉蝉、刚好端包子过来的张妈,一起看到了杨二小姐的小脸红了。 于是祝颜舒、张妈、杨玉蝉都去看苏纯钧苏老师。 苏老师十分的茫然,在接收到众人谴责、鄙视、警惕的目光之后,他仍然不解,却也开动脑筋去盲目的猜测少女之心,最终把自己也猜成了一张大红脸。 张妈都想把这个不肖之徒赶到客厅去吃饭了。 祝颜舒看了眼时间,叹气:“今天就算了。燕燕,快点吃,今天我们忙着呢。” 杨玉燕抬起俏脸,“今天要出门吗?” 她条件反射的去看苏老师。张妈突然出现,把包子放在她面前,“二小姐,快吃吧!他今天一开门我就去买了,快吃快吃。”把苏老师挡得严严实实的。 这家的包子确实非常好吃,杨玉燕吃了两年都没吃腻,已经成了她熟悉的味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过年这十几天没见,已经成功将杨玉燕的盼望提得高高的。于是再见包子,便立刻将苏老师抛至脑后去了。 今天的早饭也做得刚刚好,张妈刻意盛得比往日要更少一点,所以杨二小姐毫不费力的吃完了,还没有叫再添。张妈便心满意足,至于苏老师也肯定吃饱了,她足足给他买了四个大菜包呢! 吃过早饭,祝颜舒换了一条披肩,这才说起要去拜访代教授的事。杨玉燕不知昨晚发生在客厅的那一场事关她前途的谈话,此时就不清楚原委,不过她平生最信服的两个人都说要去拜访代教授,还说要带她一起去,她便从善如流。 杨玉燕:“好呀。姐,你也去吧?” 杨玉蝉昨晚就知道杨玉燕可能年后就要跟她一起去大学上学了,对妹妹十分担心的她说:“我也去。” 下楼坐上黄包车,祝颜舒带她一起坐,她才想起来问:“妈,你去见代教授干什么呀?” 祝颜舒开玩笑:“给你找个后爸好不好呀?” 这一听就是玩笑,杨玉燕没当真,不过她思考片刻,点头道:“那也不错呀,代教授很有气质,工作也很好。比那谁强。” 祝颜舒笑着逗她:“评价这么高呀?” 杨玉燕虽然昨天只见过一面代教授,但对他的性格已经有了一些了解,她道:“我想代教授不管沦落到哪一步,都不会去写寻芳的文章的。” 她不能保证代教授一定不会花心,毕竟有两位父亲做证,男人在这方面的自制力是零,她也实在对这方面没有信心。但她看得出来代教授非常清高,杀了他,他也不会为了钱替妓女写小文登在报纸上供人意淫、寻芳。 虽然现在有许多人借着打破封建传统的提出了性自由的口号,说女人有权卖身,男人有权寻芳,其实说白了,就是想一逞兽欲。 许多人或是假装懂了,或是装糊涂,都纷纷替这种人叫好。于是许多清白的女孩子受了诱骗,以为这是进步的思想,反而陷入了泥潭中。 《红楼梦》里的尤二姐就讲过,男人消遣女人,女人也可以倒过来消遣男人。她固然是在被迫的情景下才做出如此言论,但其中对千百年来的对女性的性压迫的反抗精神却是非常珍贵的。 昨天她与代教授聊起杨虚鹤时曾提起过尤三,当然不会说得很清楚,她只是道“何不效尤三之言?”,代教授就大笑起来,称赞她才是有真正进步思想的进步女青年,外面的人都是歪解。 因为与代教授聊得非常畅快开心,让她对代教授的印象十分的好,甚至有一丝知已之感。 所以,她今天才敢对代教授的性格下论断。 就像杨虚鹤是小人一样,代教授是一个君子。 祝颜舒这下是真的对代教授升起了许多好奇。她了解自己的小女儿,人不大,也挺好哄,但让她真心信服什么人却是很难的,她天性多疑、多思、多虑,家庭变故再加上她正处在最难让人理解的十八岁,杨虚鹤的事更加令她对男性充满了不信任。她变成了一个拥有最不可爱脾气的女孩子。 她见过的人中,只有苏老师获得了杨玉燕的好感与信任。 现在又多了一个代教授。 当她坐着黄包车来到小红楼,下车后见到代教授的第一眼,她绽开客气又礼貌,冷淡合宜的笑容,伸出一只手:“代教授,久仰大名,今日得见,小女万分荣幸。” 代教授被苏纯钧从教室里匆匆叫出来,一手有粉笔痕迹,一手是钢笔墨渍,虽然穿着衬衣与羊毛背心,仍不够体面。他张着两只手苦笑:“祝女士,请不要介意,请进屋里坐,我这就让纯钧去泡茶。”这样两只手,让他怎么与她握手? 不握她的手,她不要生气呀? 他一眼就看出祝颜舒是个大小姐,还是被人捧惯的,平生不受气、不吃亏的那种很难对付的大小姐。他猜得到能独自抚养两个女儿的祝颜舒不会是个普通的女人,却没料到是他最难应付的一款。 他只好把两只手都露给她看。 不料祝女士毫不犹豫的换了只手,握住了他沾着粉笔灰的一只手摇了摇,再爽快的放下,毫不在意的拍了拍手上沾过来的粉笔灰,笑眯眯的说:“代教授正在上课吧?快回去,不要让学生久等。我坐着等一会儿没关系的。是我来得太冒昧了,听说代教授十分关照燕燕,我便厚颜登门,是我才要说抱歉。” 她自己走上台阶,不需要他搭手搀扶,也不需要他在前领路,殷勤客套,只是催他快回到学生身边去。 “家父就是个老师,他上课时是绝不会丢下学生的。代教授快回教室去吧。”祝颜舒在门厅上下打量了一圈,转过头来对代教授笑得更和气了。 代教授品味不错,家世好像也挺好的,值得相交呀。 代教授依言回去教室了。 苏纯钧身为弟子加房客加祝女士未来的女婿,带祝家母女三人前往茶室,再亲手泡茶,拿来点心,十分周到。 祝颜舒笑着叫他:“纯钧,过来坐呀。你知道这个代教授家里是做什么的吗?” 苏纯钧一怔,发现他在介绍代教授是忘了一件大事!他忘了介绍代教授的出身!现在祝女士显然是已经误会了! 如果是在祝家,那他说一下也无妨。可现在已经到了小红楼,他再议论代教授的出身,未免就不太合适了。 他结巴道:“代教授家里……” 代教授却已安顿好了学生们——布置了作业——匆匆赶来,刚好听到,便自己作答:“我父母世代耕种。不过我五岁就被卖到了油坊做事,真要论起来,该是奴隶了。” 他从不以此为耻,说起来自然轻松愉快。 却不妨是在祝家母女之间投下一颗巨石! 代教授与马天保的出身何其相似! 祝颜舒与杨玉燕齐齐看向杨玉蝉,而杨玉蝉已经管不住自己的表情,满面震憾之色。在她已经决定要与马天保断情绝爱的时候,却偏偏遇上了代教授,代教授证明了出身并不代表一切! 可她已经从心底背叛了这份爱情了呀。 代教授发现祝家母女神色不对,也不去细究,只对苏纯钧微笑。 苏纯钧立刻借着给代教授倒茶的机会把尴尬打破。 祝颜舒平一平心神,开口道:“代教授真是了不起,年青有为。” 代教授笑着说:“并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当时买下我的油坊主一直资助我学习,后来少东家还送我去留学,我才能学有所成,回国报效国家。” 他越说,祝家母女的神色越奇怪。 代教授难得也升起了好奇心,不过他也知道此时不宜问,只把头转向杨玉燕,笑着说:“昨天给你的书,回去看了没有呀?喜欢吗?” 杨玉燕笑道:“喜欢呀。虽然只读了第一首诗,还是苏老师领着我读的,我读不好,只觉得俄语读音都是捂着嘴说出来的,挺好玩的。” 代教授笑,说:“你说的有道理。因为俄国很冷,他们那里的人出门很容易就会冻坏鼻子和嘴唇,每个人在天冷的时候都把自己包得很严实,所以可能他们就是在捂着嘴的情况下发展语言的。” “原来是这样,原来还有这个原因。”杨玉燕本来只是胡说,没想到在代教授的解释中显得十分有道理,她立刻对俄语更加有兴趣了。 代教授就捂着自己的嘴说了一串俄语,再问杨玉燕:“是不是听起来很有俄语的味道?” 杨玉燕连连点头:“对啊,好像俄国人说话啊!” 代教授说:“你也可以捂着嘴学啊,会很像的。” 杨玉燕就在他的带动下,当真捂着嘴学了一句俄语,虽然她连这句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也学得很开心。而且不管她学成什么样,代教授都夸:“学得真像呀!再来!” 周围一圈人生生看着代教授现场教杨玉燕学了十五分钟的俄语,虽然只有一句话:“早上好,天太冷了” 但这十五分钟过去,杨玉燕不但没有厌学,反而学习兴趣一直高涨。 这不但打破了祝家母女刚才的尴尬,也用事实打消了祝颜舒的疑虑。 等这十五分钟结束,杨玉燕还在一遍遍捂着嘴说“早上好,天太冷了”,虽然说得奇奇怪怪,但也不难听懂。而祝颜舒二话没有,直接对代教授说:“代先生,我的女儿就托给您了,请您好好鞭策她。”然后取出一张支票。 代教授看到支票,犹豫片刻,还是推了回去,说:“我知道您这是师资,我不应该推辞。但我是受人恩惠才得已读书求学,从学成时就发誓,这一生要将知识无偿的教给所有愿意向我求学的学生。我无法报答给我恩惠的人,只能将这份恩惠洒遍天下了。” 祝颜舒听了这话,就知道他不是另一个马天保。她沉默片刻,问:“您说无法再报答恩人,是因为何事?如果有我能相助的地方,我愿助您一臂之力。” 代教授或许能力不足,但祝颜舒自认还是能找到一二有能量之人的,为了代教授将这个人情许出去并不亏。毕竟良师,是可遇不可求的。遇上了,就不能放过!一定要他欠下祝家的人情不可! 代教授受惊不小,连忙推辞,哭笑不得:“资助我的少东家现在仍在经营油坊,可我学成归国以后,总不能再去油坊算账记账,就是我将每月的薪水都寄回去,也没多少钱,反而会令人生气恼怒。是以我虽归国几年,除了回去看望过少东家一家之外,别的是一分也没有还回去的。”他还想过要将少东家的儿子教导成才,不料少东家却一口拒绝了! 少东家:“我就这一个继承人,被你教一教不肯继承油坊了怎么办?等我多生几个再送一个给你教好了,教成什么样都行。” 现在少东家还每年都给他寄不少家乡的东西,他也只好多买一些城里的新鲜东西寄回去。两边情意虽然久长,可他仍然心心念念要报答少东家一家的大恩。 祝颜舒无法用人情将代教授绑住,十分无奈,只好将小女儿留下,暂且告辞,容日后再另想办法。 她左思右想,终于在出门前笑着握着代教授的手说:“说来家父留下许多旧书,不如代教授几时来家里看一看,说不定有您用得着的呢?都是家父的多年积藏啊,放在书柜里就如明珠蒙尘,实在是可惜了。” 果然,代教授一问便上钩。 代教授双眼发亮的说:“那如果您不介意,我明日可以登门拜访吗?” 祝颜舒笑盈盈的:“我必扫榻相迎。” 53|12点了,要去睡了,先更这么多,差个尾巴 代教授送走了祝家母女,没有继续给杨二小姐上课。他很了解这些身处在膏梁锦秀之地的人们,毕竟他当年可是给少东家当了近十年的书童,代写作业这种事从他会握笔起就再也没有甩下去过。 他们大多性格温和骄傲,生活优厚,所见之人皆面目可亲,所以在人际交往中感觉迟钝,对恶意与偏见不太敏感,也很难感受到自己对他人的伤害。 将心比心是指用自己的心去比量他人的心,而对这些公子小姐们来说,他们的心可太高了,用以比量他人之心时,难免会发生偏差,造成许多误会。 代教授认识少东家多年,对他的所有恶习了如指掌,其中最为令他生气的,就是懒惰! 当他刚成为少东家的书童时,就跟少东家一起上私塾读书了。他比少东家大四岁,在油坊度过一年时光之后,他吃胖了,也长高了,头发也重新留起来了,非常受少东家的母亲的喜爱。这位可敬又可爱的太太对他就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每回见到他都要先摸一摸他的手,问他冷不冷。 他是油坊里长得最好看的一个孩子。他无法否认的是,正是这个原因,让他不但成为太太最另眼相看的小厮,也变成了少东家的书童,得已与少东家一起上学。 少东家是油坊的长子,长得和老爷一模一样,方脸阔嘴,十分健壮,他爱跑爱玩,他就一直跟着他,陪他玩,爬树上房,追狗撵鸡,没有他们没玩过的,油坊的前院后院都被他们当成了游乐场。他觉得他以后留学时没怎么生过病就是当时打下的好基础。 这样的少东家,最讨厌的就是学习和写字。 而身为书童的他,读起书来却比喝水还要简单。不管是什么课文,只要读上一遍,他就可以背诵。老师教的东西,他当堂就能举一反三。抄写课文,对他来说也不是问题,他连学写字都能学得非常快,似乎只要会了,那就所有的字都能写得很好看了。 而对少东家来说,学习真是世界上最难为他的事。他更想快点到外面去玩,而不是在书桌前趴到三更。 所以,为了能更早的到外面去玩,一回到家,他就必须写完两个人的功课,再帮少东家大概背一背书,两人就可以到屋外去玩了。 一直到一年以后,他才发现他替少东家写作业是害了他。 于是他拒绝再替他写作业。 于是少东家挨了打,他却没有被罚,因为老爷和太太都认为他只是听话做事。 少东家被打了屁股,之后整个年节都趴着睡觉,还不能出去玩,但他却一点都不记恨他,反而得意老爷和太太这么晚才发现。 “我以为他们没几天就会发现了,没想到骗了他们这么久!嘿嘿!”少东家趴在床上得意的对他说。 他坦白他是故意没写,在先生问的时候也是他告的密。而因为以前的作业都是他写,少东家根本想不到要检查交上去的作业是白纸还是写满了字。 少东家大惊失色:“你故意的?”然后仔细回忆了两天后不好意思的问他,“是我让你干的活太多了,你生我的气了?那我以后对你好点,你别生我的气啊。” 他当然没有生少东家的气。 而少东家仍然让他继续代写作业。不过他这回“聪明”多了,他会让他先把文章代做出来以后,自己再抄写一遍!甚至日后还进化成他会读几遍再大概背下来。 他因为第一次告密就害少东家挨了打,反而不敢再告密了。而他每回打算拒绝代写作业的差事时,少东家都会愧疚的说:“玉书,你太辛苦了,我总这么使唤你,害你不能出去玩,你别生我的气。”然后就会加倍的对他好,他想看的书,少东家就买!他用的纸笔,少东家都从不吝啬。而他每一次提起勇气要规劝少东家认真学习时,少东家都会在第二天捧出他想要的书。后来这反而像是他在用作业去勒索新书了,让他感到分外不安。 少东家并不笨,相反,他非常聪明。从这么小就知道怎么做“生意”,将他这个员工使唤得得心应手。 在送他去留学时,少东家就对他坦白:“其实我知道你不想代我写作业,我就总是让你愧疚,让你没法再劝我。玉书,你这人太好了,什么事都是不想亏欠别人,其实让你出去,我也很不放心,你这个性格太容易被人坑了。以后要学聪明一点,无赖一点,这才能过得好。” 当时他就后悔,没有在当书童时帮少东家改掉懒惰的毛病。他过于拘泥身份之差,却错待了一个真正对他好的人。 到现在当了老师以后,他就发誓一定会好好督促学生学习,特别是对于像少东家一样天性懒惰又聪明出众的学生,哪怕他们可以凭着自己的小聪明过得很好,也不能放过! 这些学生其实都很知道好歹,不会错过真正对他们好的人。他身为师长,有责任也有道义必须帮他们变得更好。 这才是他真正该做的事。 杨二小姐就如同少东家一样,性格敏感,聪明灵秀,却因为生活富足而甘心平淡,所思所求无非家人幸福平安。 她与苏纯钧还不同。苏纯钧孤身在外,原本的温厚与善良早就被尖锐取代,骄傲变成了傲慢,清高变成了冷漠,唯有聪明的头脑没有改变,让他能洞察人心,游走各方,轻而易举的获取财富。 虽然苏纯钧求学时穷困潦倒,但看这个学生这几天的穿戴和谈吐就知道,他已经通过自己的努力和心机重新获得了地位与自信,先有地位,然后才能更加自信。 或许他心中还有一分净土,或许杨二小姐就是他的净土。 但温暖的心是否能长久的为一颗冰冻的心提供热量呢?假如杨二小姐在漫长的家庭生活中失去了孩童时的天真与好奇,变得与芸芸众生一样平凡普通,不复少女时期的明媚与娇艳,她与苏纯钧的未来又会变成什么样呢? 代玉书并不想过多的猜测未来,只是他见过的伴侣之中,幸福相伴永久的太少见了,大多数美好的爱情都在生活的面前凋零。那些人不是来不及甩脱旧爱就急于去寻找另一份美好的爱情,就是在互相折磨中互相憎恨。 只有家乡的油坊,因为生活经年不变,已经化身为世外的桃源。 城市里的一切变化都太快了,时间像装了发动机一样,飞快的向前跑,人们也装上了发动机,将一切都加快运行了。喝一杯咖啡的时间里,爱情产生了、爆发了、衰落了、死亡了。 代玉书将这些想法从脑海里扫干净,毕竟他不是当事人,也不是他们的亲友,如果一定要说,他只是他们的老师,而且他对爱情也不在行,除了爱情诗和爱情小说和几支社交舞之外,他对爱情的陌生程度就像他和政治一样遥远。 他现在只需要考虑怎么给杨二小姐授课。 首先,她是一个容易放弃,习惯懒惰的孩子。所以不要让她太快产生挫败感。 他决定跳过语法和背诵这两个最容易让人挫败的内容,先从最直接的语言开始。每天教她一句对话,慢慢培养她用俄语说话的习惯。等她自我感觉对俄语已经轻而易举的时候,再引导她去更深的学习这门语言。 毕竟语言只是沟通的工具,熟练使用工具是为了建立沟通的桥梁。假如桥梁已经建立起来了,那粗糙的工具和精致的工具区别并不大。 代玉书考虑了一下普通的俄语会话的难度,以及学校里的几个俄国留学生,到时给杨二小姐找几个可以为她讲一讲俄国风土人情的同学,一定可以激发她说话的热情。 他选择先从俄语开始是因为在现在的中国,国门大开,外国人堂而皇之的走了进来,中国人如果想在争斗中占据一席之地,就只能主动去学习如何跟外国人沟通。师夷长技以制夷,如果连对方的话都听不懂,对外国人的国家一无所知,那又何谈胜利?知已知彼,百战不殆。这是几千年前的中国人都知道的道理,每一个现在的中国人都应该学习这句话,照着它去做。 54|今天只有燕燕,大家晚安^^ 当天晚上,祝颜舒就已经约好了梳头娘,还破天荒的翻起她以前的读书笔记,为明天招待代教授做准备。 梳头娘特意晚上过来,替她的头发一个个上好卷子,这样明天早上会方便得多。 祝颜舒坐在沙发上泡着脚,与杨玉燕一起翻看她当年阅读俄语书籍的笔记,杨玉蝉也坐在对面的沙发上,手上捧着一本笔记,今晚她相当的沉默。 祝颜舒抱怨:“我可不想在外人面前丢脸!你姥爷的一世英明,可不能葬送在我身上。” 杨玉燕安慰她:“没关系的,妈,代教授主要是来借书,次要是来见我,你要是不想见他,到时就由我去接待吧。” 张妈站在她身后拉了一下她的辫子。 杨玉燕没放在心上,继续说:“而且名人的后代多数都没办法达到前人的高度,代教授不会太难为你的。” “咳咳!”张妈响亮的清了清喉咙。 杨玉燕回头看张妈,啊了一声,再转回头来,迎向亲妈冰冷的目光,低头看笔记,大声夸:“妈,你的字真好看呀!” 祝颜舒冷哼,翻了个大白眼,把两个女儿都赶回去:“去去去,都回屋去。这本笔记可以借你,不许给我弄坏啊!”她指着杨玉燕拿在手里的旧笔记本瞪着眼睛说,“弄坏了看我饶不饶你!”再转头盯着杨玉蝉看了两眼,关心道:“你是不是着凉了?我让张妈给你煮碗汤,你喝了早点睡吧。” 一听杨玉蝉身体不舒服,杨玉燕与张妈都涌过来关心。 杨玉燕拉着她姐说:“姐,你头疼不疼?” 张妈伸手摸摸杨玉蝉的额头,再摸自己的,“不烫,可能就是冻着了,我给你煮碗姜汤,放两节葱白,发一发。”说罢就赶紧去厨房了。 杨玉蝉说:“我没事。” 但没有用,没人听她的。杨玉燕发挥姐妹爱,亲自拉着姐姐回卧室,替她拿来睡衣与厚毛衣,盯着她换好,强硬的把她按到床上,盖上被子,又跑到厨房去喊张妈有没有热水呀?她要给杨玉蝉提泡脚水。 张妈早准备好了:“我放在洗漱室了,你提一个暖瓶过去,剩下的等我过去弄!你别弄的到处都是水!”张妈冲着已经跑掉的杨玉燕的背影喊。 “我哪儿那么笨啊。”杨玉燕不服气,她都这么大了,连个热水都不会提?太小瞧她了。 张妈快手快脚的把热汤煮好,将茶色的汤倒到碗里,端过去给杨玉蝉,一进门就见屋里床边放着一个盆,盆边星星点点都是溅出来的水。 张妈气呼呼的把碗放下,让杨玉蝉赶紧喝:“别冷了!” 再教训杨玉燕:“瞧你干得好事!这一地的水哟!” 杨玉燕:“就几滴!一会儿就干了。” 张妈:“明天早上都干不了!” 杨玉燕:“那我拖一拖嘛。” 她把盆里的水倒掉以后,又想寻拖把,四处找不着,返回去厨房问张妈:“张妈,拖把放在哪里了?这是什么?”她看到小砂锅里有奇怪的东西,好像都是垃圾呀,有葱头、香菜根、还有好几片姜。 “这就是我给你姐煮的,喝了让她好好的发一发汤。嫌弃什么呀!都是老方!”张妈狠狠的瞪了一下面露嫌弃的杨玉燕,把本来拿在自己手里的拖把扔给她:“去!拖你的地去!” 等张妈忙完厨房这一摊去杨玉蝉屋里看的时候,果然看到那溅出来的几滴水被拖成了一大片湿痕。 她问杨玉蝉:“燕燕呢?” 杨玉蝉正坐在床上一脸深沉的养神,闻言仿佛重回人间,道:“她去洗拖把了。” 张妈立刻快步奔向洗漱间!找不到人,又奔向大门外的洗漱池,这里都是家里没有洗漱室的租户在用,也不见杨二小姐的身影。她复又奔回家,被祝颜舒叫住:“张妈,你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别跑来跑去的,回头心慌怎么办?你要是找燕燕,她已经回屋了,拖把她晾在阳台了。” 张妈捶胸顿足:“太太!你怎么不拦住她哟!这种天洗什么拖把哟!那什么时候能干哟!” 梳头娘已经告辞了,祝颜舒仍在补课,笑道:“哎哟,她难得勤快一回,明早拖把不干,我们一起来笑她!” 张妈怒道:“拖把不干,我怎么做活!临着马路,灰尘扬得老高,屋里不脏死了!” 祝颜舒看张妈真生气了,连忙道:“真的呀?那都是燕燕的错!我帮你骂她!燕燕,燕燕你出来!看看你干的好事!” 杨玉燕听到叫唤就出来了,她已换好了睡衣,“叫我什么干什么?张妈,我把拖把洗了!”她一见张妈就邀功。 祝颜舒假装生气:“你过来!” 张妈一看杨玉燕只穿睡衣就生气:“你回去!也不怕冻着自己!快回屋去!”说着把杨玉燕推回了屋。 杨玉燕仍在表功:“张妈,我刚才把拖把给涮了呢!” 张妈:“是是是,小祖宗,大冬天的你洗它干什么?你洗得动吗!以后这些事你别干就是帮我的忙了!” “人家帮帮你嘛。” “好好好,快躺回去。” 祝颜舒就站在外面等,等张妈出来,两手一摊:“瞧,你还不舍得骂她。” 张妈白了她一眼,嘀咕道:“这个家平时就我跟二小姐在家,没她陪我说话,我跟鬼说哦!”说着,躲进厨房去了。 祝颜舒听张妈在厨房里还说:“二小姐可比你们会心疼人!” 她都不知道杨玉燕怎么心疼张妈了,不过她那张小嘴确实是甜得很,瞧把张妈哄得一点都不生气了。 第二天,拖把仍在滴水。 杨玉燕早上起来站在阳台上梳头看街景,看到拖把未干还惊讶:“怎么一晚上都不干?” 苏老师过来陪她,没话找话:“冬天就是不好干。” 杨玉燕偏头通发,一头乌发分两边,一边披在左肩,一边披在右肩,都有过胸的长度。她通完以后,将一侧头发抓满手,分三股打辫子,编完系上绳子,再系一条丝带。 过年当然是系红丝带,一左一右两只红色蝴蝶结挂在胸口,醒目得很。她又取出一只红色发夹,卡在左耳上的发鬓,举着小镜子左照右照,问苏老师好不好看。 苏老师能目不转晴在旁边看上十分钟,此时当然连声夸:“好看,真好看。” 她再取出粉盒,扑在流海上,将流海梳松,这才满意的放下梳子,转回屋里。 苏纯钧亦步亦趋跟在旁边,真心实意的说:“这样梳头清纯又美丽。” 沙发上等着吃早饭的祝颜舒与杨玉蝉头都不抬,视此二人于无物,由着这两人就站在客厅正当中说话,也不坐下来,好像坐下是浪费时间,他们更愿意把这点功夫花在望着彼此的眼睛里。 杨玉燕问苏老师:“是卷发好看,还是直发好看?” 苏老师面对此等常令男士束手无策的问题异常轻松,答道:“你梳直发好看,烫卷发也好看。” 杨玉燕像每一个女人一样擅长查找漏洞:“你又没见过我烫卷发,怎么知道好看不好看?” 苏老师认真端详她片刻,研究学问一般的说:“你的脸型好,直发梳辫子显清纯,卷发显洋气更端庄。” 祝颜舒暗中翻了个白眼,看杨玉蝉面露不快,转了下眼珠子,轻轻踢了她一下,等她看过来,凑过去小声说:“谈恋爱不都是这样吗?你跟马天保在一起时肯定也这么肉麻,别太保护燕燕了,她是大女孩了,知道好歹。” 杨玉蝉不快道:“我和马天保才不会这么轻浮。” 祝颜舒早猜出杨玉蝉的恋爱谈得不太顺利,闻言喜极,笑道:“什么轻浮?你情诗读得还少吗?爱情这回事,不管是中国还是西方,不管是古代还是现代,都是自己觉得甜蜜,旁人看了牙酸肉麻。我才不信你跟马天保在一起时没有牵牵小手,说说甜话。” 杨玉蝉张口欲答,又忽而止住。她回忆起自己读过的情诗,那些火热辛辣的句子在她还没有谈恋爱时读起来总会烫得她冒烟,但真正谈起恋爱后,她又被恋爱中的温暖和轻柔所打动。 爱情有许多种面貌,她相信这世界上会有人谈起恋爱来就如同一团燃烧的野火,也相信她更适合如静静流水一般和缓的爱情模式。热烈的爱情不是不好,而是不那么适合她。 她与马天保在一起谈论理想时是多么的心有灵犀!他们对于事物的看法是多么的一致!他们一样的嫉恶如仇,一样怜惜弱小,一样认同新的思想才能够拯救民众,拯救中国。 他们都认为家庭需要夫妻两人的付出,认为孝顺父母并不是封建糟粕。他们并不惧怕贫穷,也并不羡慕富豪。 他们有这么多相同的地方,这难道不是爱情吗? 这时有人敲门,张妈连忙从厨房里出来,一边擦手一边说:“谁啊?一大早就上门。”她打开门,看到外面是一位非常优雅的男士,他穿着灰色的西装,黑色的大衣,戴一顶有些俏皮的棕色帽子,配上他棕色的领带与亮棕色的皮鞋格外出彩。他一手捧着一束鲜花,一手提着一个袋子,见到她开门,连忙换手、脱帽,含胸向她行礼,柔声道:“小姓代,在南京大学任教,不才昨日与贵府祝女士有约,前来拜访,冒昧了,冒昧了。” 张妈昨天就听说过,本以为代教授是一个穷酸,没想到竟然他长得这么好看!穿戴也体面。她马上将门打开,堆满了笑请他进来,一关上门就连忙进屋去叫祝颜舒:“太太,代教授到了。” 祝颜舒吓了一跳,连忙放下报纸,“这么早?哎哟这个人怎么这么不懂礼貌?这才几点?” 张妈:“八点半了,不早了!” 苏纯钧一听就说:“我先跟燕燕过去,祝女士,您在这里等就行了。”然后牵着杨玉燕的手就走。 杨玉蝉也赶紧起身,看看自己的穿戴是否合适。 祝颜舒挽着她说:“对了,等到过几天,苏老师就要去上班了,我想让你每天送燕燕过去上学,好不好?” 杨玉蝉点点头:“当然,本来就该我带她去学校。就不要麻烦苏老师了。” 祝颜舒没有反驳她,反而点点头:“那你也要跟代教授多说说话,以后你常去他那里,不熟悉就不太方便了。这几天你要是没事,也陪燕燕去听几堂课,免得她跟同学不合吵架。” 杨玉蝉想了想,也实在是担心杨玉燕的脾气,答应道:“好,我陪她一起听课。” 祝颜舒目的达成,笑着说:“就几天而已,等你那边要上课了就不必再陪她了。” 杨玉蝉:“好的,妈,我知道了。” “ 55|代教授在祝家吃早饭 代玉书站在门厅里等主人前来招待,他放下了手里提的袋子,只将鲜花抱在怀里,默默打量着这著名的祝家楼。 祝老爷子在世时,他正在英国读书,不曾有幸得见其真容。不过学校有许多人都曾受过祝家恩惠,乐意将祝家的事故讲给他听,他也因此得知了杨虚鹤这个忘恩负义之徒与祝女士的往事。 祝老爷子一世英名,结下许多善缘。曾经大学四处求师,想请祝老爷子出山任教授,祝老爷子说自己只是个书篓子,读书虽多,却不求甚解,不敢误人子弟。他不肯出山,也就没有举荐杨虚鹤,当时许多人说祝老爷子高洁,现在看来,还是老爷子厉害。假如杨虚鹤现在身在大学之中,桃李遍天下,祝女士离婚后的日子只怕就要更不好过了。 这几年间,他听说杨虚鹤每年都会写信到大学求职,不过学校里受祝老爷子恩惠之人颇多,都道杨虚鹤除了在寻芳问柳之上有许多心得之外,余下并无建树,恐怕不能教书育人。更有人担忧学校之中有许多年轻貌美的女学生,请来一个杨虚鹤,只怕以后每年都要换一位杨夫人了。 毕竟杨虚鹤在外面以良师之名招摇撞骗都能与女学生发生爱情了,可见杨先生爱情的触角十分灵敏,更加不该将他置于一群女学生之中。 每次开会,校长就会将各种推荐信、求职信拿出来供大家讨论,一半是因为现在各种文人名士太多,无法分辨其真伪,另一半则是有一些推荐信不好拒绝。校长使拿出来令大家讨论后再行拒绝,也可称是“经过我们细致、认真的研究后做出的郑重决定”,以此来推卸责任。 当年选这个校长时,校长就道请教授们只管在学校里安心教书,外界风雨则他一肩承担。 虽然这么多年以来校长也惹来不少非议,但当年一同建校的人都十分信任校长的德操与品行。就连他,也是校长当年亲自去码头接人,几番恳谈后,他才下定决心留在这里的。 最近听说校长跟日本人交好,时常与日本人一同出入,校园中骂声一片,还有人问他知不知道。 他当然知道,校长的日语就是他教的。 代玉书想到这里不由得暗自发笑。人人都说他不知变通,他觉得自己挺知道变通的。他就从来没觉得校长已经变节了。既然信人,自然该信一辈子的,轻易就能怀疑朋友,那不是别人的人心易动,反而是自己的心移动了才对。 他看到苏纯钧牵着杨二小姐出来了,便站直行礼:“二小姐好。” 杨玉燕身为主人,先于苏老师开口,她站到代教授面前,认认真真的鞠了个躬,“代教授,欢迎你。” 苏纯钧在之后开口,一开口便显亲密:“代教授,您可来的有点早了,祝家还没吃早饭呢。” 代玉书从当奴隶起就是天不亮就起床,等去英国上学以后,更是勤奋,回了国当教授,更加不敢懈怠。他今天已经算好时间出门,估计祝家七点半吃早饭,他八点半到正好。不料,祝家的起床时间更晚一点,如果不是杨玉蝉每天要上课,祝颜舒要赶牌局,祝家早饭一直都是八点半以后才开,一家人九点吃完再聊一会儿,十点才各自去办正事。 代玉书连忙道歉:“是我的错!” 祝颜舒挽着杨玉蝉走过来,笑眯眯的说:“代教授太客气!你来得巧,不如一起尝尝我家的早饭。您这个弟子可是每天都在我家吃早饭的,他可从来不客气。” 代玉书哪里会头次上门就坐下吃早饭?连忙说:“我再出去转一转,稍后……” 祝颜舒对苏纯钧说:“苏老师,代教授就交给你了。” 苏纯钧笑眯眯的:“好!”上前一把抱住代玉书的胳膊,“教授,您就不要推辞了,张妈的手艺好极了呢!比您强多了。” 张妈也在一旁帮腔,比请苏老师吃饭还要热情:“代教授,您要是不嫌弃我,就坐下尝一尝我的手艺。” 代玉书哪里会嫌弃张妈?连忙说:“不会,不会,您真是言重了,言重了。” 张妈笑着说:“那我就给您也做一份!”说罢转身就快步走向厨房。 代玉书伸着手都叫不回来,望而兴叹。 祝颜舒推了把杨玉燕:“燕燕,去请代教授。” 杨玉燕本来不敢对才见过几面的代教授这么做,但前有苏纯钧做例子,后有祝颜舒,何况家里就她一个小的,她不耍赖留客怎么行?便也将那一点不好意思都扔了,到另一边抱住代玉书的胳膊:“代教授,请。” 以前都是代玉书调戏学生,不想今天被学生调戏,风水轮流转了。 他哭笑不得,对苏纯钧说:“你这是看自己毕业了,以为我就管不住你了。” 苏纯钧只是笑。 他理解祝女士一片慈母之心,知道祝女士表现亲热都是为了请他日后关照杨二小姐。联想起杨虚鹤之后,更加不会见怪。 于是,他就顺从的跟着苏纯钧来到了祝家餐厅落座。 苏纯钧坐在右边,杨玉燕坐左边,仿佛弟子。 祝颜舒真心想替杨玉燕定下弟子之名,希望小女儿日后再多一分保障,就把杨玉燕使唤的团团转,叫她给代教授倒水、拿餐具,服侍的周到体贴。 苏纯钧见此就退了一步,代玉书感念慈母之心,也没有推辞,他接了杨二小姐倒的茶,称呼就正式改成了“燕燕”,也不问她昨天学的那句俄语忘没忘,而是趁着就在餐厅,坐在餐桌前,兴冲冲的说:“我教你俄语饺子怎么说。” 他教一遍,杨玉燕学一遍,他也不说她学的对不对,好不好,而是说:“你知道吗?俄国的饺子里会包酸奶酪,他们的饺子翻译过来叫俄式酸奶饺子。” 杨玉燕被俄国的酸奶饺子震住了! “酸奶饺子?那是什么味啊?”一听就很黑暗料理。 祝颜舒笑着说:“街上有俄国餐馆,你要是好奇,咱们去尝一尝,专门就点这个酸奶饺子吃。” 桌上的话题自然就转向了各种美食,杨玉燕刚学会一个新奇的怪词,十分有表现欲,不停的念着玩,对着桌上每一个人念。祝颜舒、苏纯钧的发言都很标准,唯有杨玉蝉,她只学过半年,现在忘得差不多了,跟着祝颜舒后面读还没事,一会儿就被杨玉燕给带跑了。 听到一个学生发错音,代教授立刻就把目光移过去,含笑凝睇,一点都不严厉可怕。 可杨玉蝉却反而羞出了一身汗,觉得自己真是太不好了,怎么忘得这么快?这下要让代教授失望了。 祝颜舒知道杨玉蝉的自尊心重,扶着她的肩对代教授介绍:“这是我的大女儿,小蝉,给代教授问好呀。” 杨玉蝉立刻起来,给代教授鞠了个躬,有些激动的说:“代教授,我一直特别崇拜您!我和我的同学都特别崇拜您!”不过代教授的课,他们是都没上过的,没有推荐信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们日后都不打算进入政府部门做翻译,代教授主讲外文,他们觉得跟他们的生活太遥远了。 代玉书笑着说:“坐下说话,坐下说。我记得你,你跟几个同学办的读书会十分受欢迎,我一次都没有落下,每回都去你们的读书会上找书看。” 杨玉蝉一听这话,脸顿时红了,浑身充满了氢气一般,要像气球一样飘起来了。 代玉书转头对祝颜舒说:“我听说您是祝老先生的女儿以后,就一直非常敬佩您了。我无缘见到祝老先生金面,却从您的身上看到了祝老先生的风骨。当年祝老先生向各个学校共捐了几万本书,现在我们大学里的图书馆还珍藏着当年祝老先生捐赠的书籍,替学生开目启明,祝老先生走了在我们所有人的前面。” 祝颜舒听到提起了父亲,面容微肃,静静听完才解释:“您误会了,这是小蝉和他的同学们做的工作,与我无关。” 代玉书笑着说:“没有您的支持,哪里可能成功呢?” 祝颜舒笑着摆手:“我不及父亲半分,最多是出了些钱罢了,一些阿堵物而已,拿出来说反倒是引人嘲笑。” 代玉书嘲讽道:“若真有那清高绝俗的人儿不靠阿堵物生活,我还真愿意见识见识呢!” 祝颜舒笑起来,指着苏纯钧说:“这时瞧出来了,果然是师徒呢。” 苏纯钧平时说话偶尔也会冒出这个调调,现在杨玉燕也有几分。 一桌的人都笑起来,唯有杨玉蝉心不在焉,刚才飘飘欲仙,现在像是过了四个小时的氢气球,已经无法再升高,正在缓缓降落。代教授的直言不讳令她更加自惭。人人都看清的事,她看不清。 她到底自误了多久呢…… 张妈端着饭菜过来了! 浓浓的香气杀人于无形。 张妈特意将肉燥子饼摆在了代教授的面前,笑着说:“您多吃点。” 代玉书忙道:“让您费心了。” 张妈:“不用客气!苏老师可从来不客气。”然后在苏纯钧面前也放了一盘,不过是鸡蛋咸菜饼,还多摆了一碗甜酱,都快成自家人了,张妈也不跟他客气,直接说:“你凑和点吃吧,今早没功夫做。” 苏纯钧果然不客气,揭开饼皮笑道:“还有鸡蛋呢,下回您只放咸菜就行了。” 张妈笑道:“那我听您的,还省了我的事呢。” 杨玉燕的最简单,外面买的包子两只。 杨玉蝉今天也是吃包子,张妈一起买的。 最后是祝颜舒的早饭,最麻烦,也最香,一碗热气腾腾的黄鱼面。 一上桌人人的眼晴都往那边看。 张妈欢喜道:“那卖鱼的可算来了!我一早上看到他就高兴!太太,快尝尝。” 祝颜舒也是双目放光采,喝了口汤,笑道:“好鲜!可馋死我了!” 张妈:“太太您吃着好就行。我让他还跟以前一样,每天早上送两条过来。” 张妈的早饭是鲜肉元宵,她喜欢吃这个,特意多包了,每天早上下一碗,全是她的。 张妈躲去客厅吃了,不然她在这里吃叫杨玉燕看到了,她一定也说要吃!那张妈就不得不把早饭让出去了。 张妈躲出去,代玉书有些不解,他看得出来这一家人跟张妈的感情十分真诚,必不会跟她讲究这主仆之别。难道是因为今天有客人张妈才出去吃的? 苏纯钧小声跟他说:“张妈躲出去吃好的了。” 张妈在隔窗之外的客厅扬声道:“苏老师,我听得见!” 代玉书终于忍不住笑起来。 真是一家子妙人。 56|过十二点了,先这么多吧,晚安 早饭过后,代玉书送上了他带来的礼物。 一束鲜花,一个提袋。 鲜花当然是送给祝女士的,在英国求学多年的他认为送花给女士是一种礼貌,当然,回国以后,他送花的对象都是年过半百的老太太。 但据他所知,祝女士却是一位完全西化的女性。她没有接受过三从四德的教育,没有缠过小脚。 在他的同事珍藏的一张照片上可以看到阳光下草坪上的祝女士骑着一辆自行车,笑容得意又风采夺目,照片中的她大概十七八岁大,正是青春妙龄,不输画报上的电影明星,而明星却未必有她当时的快活与自由。 在祝女士结婚以后,关于她的事就变少了,直到杨虚鹤登报离婚,大家才对她婚后的生活有了些微的了解。 杨虚鹤在登报的那则离婚书中曾言道“你如火焰般美丽,却令我不敢靠近”、“触碰你,必会令我受伤”。 便有人认为这是说祝女士在家庭生活中过于强势,令丈夫苦不堪言。这样一来,一个不温柔的母老虎,怎么能怪男人离开她呢? 不过在大学中,那些认识祝老先生或认识祝女士的人口中,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祝女士热情、好学、好交友。她每天都与许多朋友相伴在一起,他们一起读书,游戏,十分投契。 同事道他曾有幸与祝女士一起排演一部戏剧,正是莎士比亚的名作《罗密欧与茱丽叶》。不过祝女士十分调皮,她要所有参演的人都必须在说完自己的台词后,还要再加上一句自己的点评,这样才有意思。 于是有人就在念完茱丽叶初见罗密欧的台词后说“茱丽叶身边肯定全都是丑八怪”。 下面有人说那是因为贵族少女肯定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见的男人太少了,才会被罗密欧吸引。 又有人说茱丽叶年纪还小,本来就没见过太多人,再说她平时就是坐车出门,路边看到的都是衣不蔽体的奴隶与过度劳动而早衰的普通百姓,那自然不能令她倾心。 最后结论,茱丽叶与罗密欧的相爱其实一点也不偶然。他们门当户对,都是这座城中最著名的家族,所以对这座城市的感情、受到的神学教育、平时交往的朋友,认识的人,等等,基本全都是一致的!而且他们都是家族中不喜争斗的人。所以他们一见面再一聊天,就会发现对方是自己的灵魂伴侣了,因为他们有太多相似的地方了。 这出已经非常熟悉的戏剧,因为祝女士的建议,从排演时到正式演出,大家都热情高涨,而且充满了欢乐。 最后,也成为了这个同事心中最美好的回忆之一。 代玉书思量再三,还是带上了一束鲜花。其中并无追求之意。他只是认为在冬日送上这一束鲜花,更能令人心情愉悦美丽。而且祝女士也绝不会认为这是对她的侮辱或冒犯。 祝颜舒看到鲜花,立刻起身双手接过来,笑道:“在冬天还能看到这么好的花真是太好了!张妈,快插起来!” 张妈早就把花瓶拿出来了,说:“上回还是苏老师送了两枝花插了几天。”她高兴的把鲜花拿去插瓶,再拿出来摆在客厅窗前的小桌上,将点唱机往里放了放,让阳光刚好洒在花束上,更将花儿衬托得美丽无比。 苏老师趁机看了一眼杨二小姐,两人当着师长们的面对了下眼神,再各自转开低笑,十分满足。 因为今天招待代教授,所以祝女士带着两个女儿坐在长沙发上,苏老师和代教授坐在对面的单人沙发上。苏老师只得一把沙发椅坐,还要时不时的站起来帮张妈接东西、递东西。 与另一边的杨二小姐仿佛隔出了一条天河。 杨玉燕坐在沙发上,手指绕着辫子,光明正大的在大人们的谈话中走神,看到苏老师走过来,悄悄伸脚从后面轻轻碰了下他的裤腿。 坐在上方的祝女士与代教授都看到了,都装作没看到,继续热情的聊。 祝颜舒:“这花可是花了不少钱吧?” 代玉书笑道:“不值一文,这是我让学生从学校的温室中剪的。” 建校之时,学校中的老师们就说要培养学生们的各种能力,不能最后教出一堆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只会读书的人。 于是学校里就养牛养鸡养羊,种田织布养蚕,什么都做,什么都有。 当时代玉书就提了意见,认为不该只一味的让学生学种田种麦子,他们是在城里啊,要会变通,要更注重经济效益。换句话说,教会学生们赚钱养家。 校长认为有道理,请他具体说说。 他就建议学校不是建了个温室种菜吗?还可以种花啊!种菜哪有种花赚钱呀。 “也没有种花快啊。”代玉书指着瓶中的花束道,“这一束花放在个面卖少说也要卖个五毛八毛的。” 苏纯钧笑道:“在戏院门口可以卖一块。” 代玉书指着他说:“瞧,这里有个懂行的。现在学校里就只有这个温室的花是能赚钱的,剩下的养出来的鸡羊,大多都给学生加菜了。”他再指着苏纯钧,“不信,问他有没有偷过鸡窝里的鸡蛋?有没有偷过鸡?” 苏纯钧摇头:“鸡没有偷过,只是捡到过鸡蛋。” 一屋子的人都笑起来。 张妈还问:“苏老师,你会做鸡蛋吗?那捡来的鸡蛋是怎么吃的?” 苏纯钧马上说:“怎么不会呢?我会煮荷包蛋啊!” 众人更加要笑。 代玉书再看苏纯钧,仿佛刚刚发现:“我前两天还没注意,你这是吃胖了啊。以前瘦得像纸片,现在这脸上瞧着都有肉了。” 苏纯钧转眼看张妈,起身做揖:“这都是张妈的功劳呢。” 张妈吓了一跳,连忙躲开:“哟,可不敢!折煞人呢!” 代玉书道:“还有几分薄礼,实在不成敬意。” 剩下的就是过年登门作客的老东西了,虽然年已经过完了,但礼物还是可以继续送的,提袋中除了糖果之外,只有一件是他认真准备的。 是一副仿画,就是代玉书自己画的。 他虽任教授,一月工资并不少,而他吃住都在学校,所穿也全是旧衣旧鞋,并没有多少需要花销的地方。但他把钱几乎都花在了学生的身上,所以根本没有积蓄。轮到要送礼时,只好自己动手了。 祝颜舒看到画轴就十分惊讶了,捧在手上看代玉书:“代教授,这是……” 代玉书:“只是拙作而已,难登大雅之堂,仅供您闲时赏玩就好。” 祝颜舒站起来,轻轻将画展开。 展开就是十分俗气又十分漂亮的钟馗驱鬼图,乍一看与年画很像,但仔细一看就知道不简单,因为它仿的是吴道子的风格与画法,而且已有七分神气在内了。 这画,就连张妈也喜欢啊,虽然她看不出什么画法风格,仅一见就道:“这个好!正月就该挂这个!” 祝颜舒连忙说:“燕燕,你把那边的案清干净。” 杨玉燕就赶紧起身,苏纯钧也跑得极快,两人合力将墙边一张条案上的东西都搬开,再将条案搬到屋子正当中,祝颜舒快步上去,将画平平展展的铺好,这才好好欣赏这画的笔触与用意。 吴道子的画风集写实与写意为一体,令人一见便能认出画中是什么人物,精、气、神俱全。现在有许多人都模仿吴道子的画,实在是他的画与现在西方画中的结构十分接近,仿佛殊途同归,更兼吴道子是古人,反衬得西人不如古人,持此观念的人实在不是少数。 57|书是不会借的 祝家曾藏有吴道子的几幅真迹,但在分家之后就不知去向了。祝颜舒幼时学画,用的就是祝老爷子作的仿画。幼时的闲情到今日早就所剩无已,今日乍然得见一幅吴道子的仿画,瞬间就将祝颜舒拉到了二十年以前。 她静静的欣赏了近十分钟,屋中其他人竟然不敢出声,连杨玉燕都无比安静的站在苏纯钧旁边。 “真是精妙。”祝颜舒直起身,收起浮动的情绪,含着笑与代教授说,“代先生技巧高超,令我都看入了迷。” 代玉书也是受宠若惊。他在英国留学时可没学过画,这还是回国以后,进了大学,与各路学者相交以后才萌发的兴趣。这幅画是他去年所作的画中最为满意的一幅,一直都只是珍藏在自己的书房里,还没有拿给别人看。 他总担心班门弄斧,所作诗画从来不敢轻易示人,非亲友而不可得。 这一次在挑选礼物时,他一时想选从英国带回的茶具,一时又想拿珍藏的茶叶,或是名酒。结果犹豫再三,最后取了这幅他最满意的画作。 从心底深处,虽然祝老先生已经不在了,但他今日登门拜访,是要造访老先生的书斋,见藏如见人,他是当自己是来拜访祝老先生的。后进拜见先生,礼物当然是自己的习作最为恰当。 他选中此画,意义就在这里。 但这只是他心中的念想,祝老先生早已作古,只有一位遗爱与两个外孙女。他并没有抱着这幅画能被人欣赏的念头。 万万没想到,是他看轻了人! 代玉书不由自主更加郑重,轻声道:“我几年前才开始习画,这是我去年画的一幅仿画,原画其实也是仿画,不过是唐人所仿的吴道子,也算是古董了。代女士如此盛赞,实在令我汗颜。” 祝颜舒笑道:“天底下哪有那么多幅真吴道子?我见过的也是家父的仿作,幼时学画,赏的也多是仿作。父亲曾道,看画不是看人名的,是看画的,只要画的好,上面写佚名也是好画,画得不好,上面写皇帝的名字也是烂画。” 一屋子人都笑起来。 代玉书更是大笑:“老先生说的对!” 两人继续就着此画的用笔、立意、衣冠等处进行了更加详尽的讨论,杨玉燕在旁边,渐渐发现自己听不懂了。 苏纯钧听到兴处,转头也想与杨二小姐聊一聊,立刻发现她有些尴尬,转念一想就懂了,他想了想,轻声在她耳边说:“你看画中的鬼和钟馗是不是都胖胖的?” 杨玉燕伸头看,点点头。 他道:“那是因为唐人全是大胖子。” 杨玉燕被逗笑了。 他牵着她往前站了站,指给她看那画中钟馗的衣冠,告诉她这是唐朝的什么官的官服,虽然并不完全一样,但头冠、胸口绣品图样以及腰带都说明了这是什么官。 而且这是代教授的话,代教授喜欢讽刺,再看那钟馗身后的小鬼,它们有的赤身,有的驾云,有的骑马,有的扛刀,虽然是众鬼,却好像是钟馗的手下一般。神话中钟馗会驱鬼,所以这幅画中的钟馗带着鬼众出行,那些鬼都是他手下的小鬼。 换言之,钟馗与鬼,乃是一伙。 杨玉燕马上就领会到了! “哦,原来如此。”这下她看画也不尴尬了,能看懂就不会尴尬了,哪怕只领会到几分意思,也会觉得这画有意思了。 苏纯钧继续给她小声讲:“你看那个细颈细胳膊细腿,肚子却仿佛怀胎十月的鬼,那就是个饿死鬼,你看它是不是一双倒八字眉,一双细眼睛?你要是见过财政局的局长……” 他一挑眉,杨玉燕心领神会:“哇哦……” 钟馗身后众鬼几乎都有一副“熟面孔”。也就是杨玉燕不太关心实事才对这些面孔不熟悉,而杨玉蝉是就算认出来了,也半丝也不敢声张,只做哑巴。 祝颜舒就边看边笑了,与代教授更加相谈甚欢。 只有张妈看不懂,她还有许多事要做呢。 见夫人、小姐与客人们交谈得热闹,她先去把客厅里的一面墙壁腾空,备着一会儿祝颜舒要现场挂画。 然后将厨房收拾干净,估量着代教授可能还要留下吃午饭,悄悄跟杨玉燕说了一声就提着篮子出去买菜了。 杨玉燕连忙从人群中脱身出来,跟着张妈到门口,问:“张妈,都要买什么啊?现在好买不好买?” 张妈:“菜市都开了,肉店鱼铺也都开了,东西还是好买的。我也不买多,买两只鸡,一只炒着一只煮汤,再买两条鱼,防着晚上代教授也在这里吃。家里有现成的火腿,再看有没有什么新鲜的青菜,买一点也就齐全了。” 杨玉燕:“你拿不了就请人送回来,不要自己提呀。”两只鸡两条鱼可不轻。 张妈:“我都晓得的,你快回去吧。” 杨玉燕转回屋,见到祝颜舒捧着画说:“这画我看就挂在这边屋里正好,借这鬼王的威风,也挡一挡邪气。” 客厅有张妈才腾好的一面空墙,苏纯钧便踩在椅子上,亲手将画挂了上去。 他跳下来,拍拍手上的灰,就又站到杨玉燕身旁,小声问她:“张妈是不是去买菜了?” 杨玉燕点点头,嗔他:“你就想着吃。” 苏纯钧做作的咽了口口水,说:“实不相瞒,我现在看到张妈就肚子叫。” 杨玉燕看着画说:“代教授实在是多才多艺。” 苏纯钧感叹:“他聪明得像妖怪一样!我从小学画,学了十几年,还比不上他学几年的。我也仿过吴道子的画,画的稀烂,最多只能仿到几分意、形,神韵是半分也没有的。”不过代教授学什么都快,他自己都说到大学来任教对他来说就像重新当学生一样。 杨玉燕听他讲代教授除了自己平时给学生上课,还时常去其他教授的课堂上当学生偷师,几乎学校里所有的教授的课他都听过,还认认真真写作业,比真正的学生都要认真,也比他们学得更好。 “学海无涯。”苏纯钧说。 对代教授来说,这是一句实实在在的话。 花也送了,画也送了。祝颜舒终于实践诺言,带代教授去看祝家藏书了。 祝家藏书的地方竟然是在五楼,与杨虚鹤原本的书房相临。 杨虚鹤离开后,这间书房就换了锁,东西也全都被清理了出去。 任谁也没想到,这里还有一间书房。 祝颜舒打开门以后,带头走进去。 书房昏暗,窗户紧闭,却并没有灰尘。 祝颜舒拉开窗帘,推开窗户,众人才看清书房的全貌。 书房十分阔大,共有两个房间,全是书,密密麻麻的。 墙壁两侧都摆着书柜,柜中、柜上全是书,地上还有许多书箱摞在一起,并不整齐。 代玉书一进来就仿佛痴人,目光发直,脚步发涩,站在一架书前就不动了。 杨玉燕快步走了一个来回,对祝颜舒问:“妈,这里到底有多少本书?为什么我都不知道?” 祝颜舒瞪她:“你小时候也没少上来看书,自己忘了怪我吗!” 杨玉燕便不问了。这也不怪她啊,她与上一个杨玉燕融合的记忆与感情里根本没有这个书房啊。 祝颜舒:“不过你与你姐姐小时候都不喜欢上来,进来以后不许说话,不许吃东西,不许跑来跑去,要保持安静。结果你们都不喜欢上来玩。后来我也不敢再带你们上来了,怕你们把书拿出去乱借人。” 以前这里也没这么多书,只有靠墙的几个书架。大部分的书还是放在各屋的书柜上。 后来她的父亲去世。去世之前将一部分的书捐献了,剩下的都被藏在了这里。 大部分的人都以为祝家藏书在她父亲去世后都捐完了,不知道都藏在这里。连杨虚鹤都不知道。 她当时没有告诉杨虚鹤是怕他把书拿去借人。借出去的书,就很难再收回来了。这都是她父亲留下的藏书,少一本都十分可惜。她怎么也不舍得,索性连他都瞒着。 后来才觉得瞒着他才是对的。 在与杨虚鹤离婚以后,这间书房就只有她一个人上来了。她亲手打扫,偶尔也坐在这里发发呆,看一看书。 这还是第一次带其他人上来。 在这间书房里,祝颜舒是一个最严苛的守财奴,她连杨玉燕和杨玉蝉都不放松,虎视眈眈的盯着她们说:“只许看,这里的书我可不借给你们带走。” 杨玉燕嗯啊两声,为发现一大排的翻译文而顾不上听亲妈在说什么,最重要的是这些书好像都是手抄的!这都是哪些大神翻译的啊! 杨玉蝉也粘在一本书前动不了,这竟然是一本美国建国录,这本书肯定不能拿出去给同学们看!但其中的每一个句子都是珍贵的财富!这对她一直想跟读书会的大家探讨的如何才能救中国提供更多思考! 代玉书与苏纯钧也是一般模样,各自站在一书架前或粘着一本书,眼神牵系,魂儿难离,置一切于不顾。 祝颜舒盯着他们,防着他们趁机藏书——这种事可是多得很!!她太有经验了,再是人品高尚,在这方面也是信不过的。 容他们看了十几分钟之后,她就道:“这里没生炉子,不要看了。一人挑上一本下去再看。” 可眼前便是书海,谁能只取一瓢? 杨玉燕立刻便发出不平之声:“只能拿一本?” 祝颜舒瞪她:“你一天也看不完一本啊。” 杨玉燕立刻顺杆爬:“那我明天看完了能再来拿吗?”早知道家里有这么多书,她何必去买呢? 祝颜舒还没答应,苏纯钧清了清喉咙,堆起满脸的笑,一副只等着跟在后面开口的样子。 祝颜舒便不开口了。 代玉书不能像苏纯钧一样耍赖皮,但他另有高招,他捧着一本书正色道:“此书令我茅塞顿开!祝女士,如蒙不弃,小生是否能据此书写一些感想请您斧正?” 祝颜舒已经许久未与人笔谈了,闻言心痒难耐,而且她也觉得代教授也是配得上与她谈论的。 “您太客气了,我也只是半桶水,让我们共同进步吧。”她笑道,看着那书说:“此书……便借给先生三日,可好?” 代玉书立刻欣喜点头,几乎巴不得立刻捧着书回去畅读。 杨玉燕瞬间发现借书的妙招,立刻说:“妈,我觉得我的读书笔记有新内容了。” 祝颜舒翻白眼:“我记得你都一年没写读书笔记了吧?” 杨玉燕:“那都是没有足以打动我的新书啊!这一系列的书我觉得很值得写一写读书笔记了!” 祝颜舒记得那个书架上杨玉燕看的那一层的书好像都是一些通俗读物,她走过来看了一遍,全是各种少女与少年的名字,显然……以爱情故事为主。 杨玉燕提起心,紧张的看着她,生怕她不答应。 祝颜舒却放过了她,说:“也好,读一读这几位先生的大作,好过你去书店买什么唱京剧的罗密欧。” 杨玉燕大松一口气,连忙答应每天一篇读书笔记! 苏纯钧站过来说:“我可以辅导二小姐写读书笔记。” 祝颜舒斜过去一眼:“……” 58|是非自招 华灯初上,苏纯钧将代教授送到祝家楼下。虽然天已经黑了,不过年才刚刚过去,人们仍沉浸在年节的气氛中,路边仍然有许多摊贩,巡夜的宪兵队还没有出来。 路边的黄包车看到他二人站在路边,连忙过来拉客。 苏纯钧招手示意,黄包车就在他们身边停下。 代教授怀里抱着刚从祝家借出来的一本手抄本,珍惜得不得了。他不急着上车,回身拍了拍苏纯钧的肩膀,沉吟片刻,说了句话:“这家人都是好人,你能遇上他们,是你的运气。” 苏纯钧笑道:“教授,我也是这么想。” 代教授深深的望着他,点了点头:“那就好。不要辜负了对你好的人,我先走了,明天还是你去送二小姐是吗?到时我们再聊。” 说罢不等他答,代教授就转身上了车。 苏纯钧站在路边目送黄包车远去,才转身回去。 在祝家门前他敲了敲门,杨玉燕跑过来给他开门,他探头进去,看到张妈正在忙碌,祝颜舒今天陪了一天的客,已经回卧室休息了,杨玉蝉也不在。 “我就不进去了,你们早些休息。”他对杨玉燕轻声说。 “好,你也回去休息吧。”杨玉燕笑着说,“妈说明天让我姐送我,你就不必陪我了。” 苏纯钧想起刚才代教授交待的话,摇了摇头:“明天我再送你一次,你姐也是第一次去教授那里,我替你们介绍一下更方便。” 杨玉燕答应下来,送他离开,这才关好了家里的大门。 第二天,在祝家吃过早饭,三人便坐上黄包车走了。 杨玉蝉和杨玉燕坐一辆车,两姐妹靠在一起。杨玉燕觉得杨玉蝉脸色不太好,抱着她的胳膊问:“姐,你这是放假以来第一次回学校吧?要不要一会儿去看看你的同学们?” 杨玉蝉的心里正纠结。在这个短短的年节中,她仿佛已经经历了许多年,足以让她把与马天保的感情做一个切割了。可一回到学校她才发现其实才过去了短短二十几天,而学校里的同学们还都以为她与马天保是一对情侣。假如他们知道了她回家过了个年就要与马天保分手,会如何猜测其中的原因呢?当他们得知她是因为马天保的家庭原因跟他分手,又会如何评价她呢?这个巨大的难题让她第一次萌生了逃避的念头,而且竟然能够理解当年杨玉燕不肯去学校是为什么了。因为她现在就不想回学校见同学们了。 与杨虚鹤当时的情形不同,当时她知道是杨虚鹤做得不对,她身为他的子女并没有错,所以哪怕流言纷纷,她也能坦然。 现在,是她自己心虚,是她成了爱情的逃兵,是她顾忌现实,嫌贫爱富才想分手。或许马天保确实当时爱上的并不止是她的知识与思想,或许他也有过许多盘算,但他毕竟没有伤害过她。 论心无完人啊。 而她现在又何尝不是在心中将他与他的家庭放在秤上盘算思量呢? 如果说有错,那她也并不清白。 杨玉蝉在心底给自己打了五十大板以后,陷入了更深的沉默之中。 在这样的沉默之下,他们到了大学,并步行走过长长的土路,途中遇见了放猪的同学和放鸭的同学,两边竟然还在吵架,于是便驻足看了五分钟的热闹,才继续起程,前往代教授的小红楼。 大概是他们来的早,今天的小红楼里还没有学生,只有代教授。 代教授穿着土布衣服,站在门前迎接他们,笑着说:“快进来,别介意,我刚起来。” 苏纯钧了解代教授,说:“教授,你肯定昨天晚上又通宵看书了。” 代教授笑道:“拿到新书怎么能忍得过夜?” 苏纯钧便笑起来,因为这话,代教授在课堂上也讲过,当堂并无女学生,所以代教授的原话是“新书便如新娶的娇妻,怎么能忍过一夜再去碰?” 此话固然有些不够文雅,却恰如其分。 最有意思的是代教授说完这句又添了一句,“话虽如此,我却并未娶过娇妻,实不知娇妻与新书有何区别。” 反倒是堂下学生十有□□都娶过妻了,没娶的也定了亲。站在堂上数一数,到这把年纪仍未有妻的竟然只有三个人,就是代教授,他与施大头。 他若是还在家,现在也差不多该谈亲事了。施大头是穷,他能跟着代教授读书乃是代教授自己写的推荐信,把他给拉过来的。代教授说他混迹在各个教室,一半是为了学习,一半就是为了找学生,要真是听校长和各局领导的只能凭推荐信找学生,那他到大学里来教书干什么? 代教授开门让他们三个进来,就指挥苏纯钧去升炉子,煮茶待客,他回楼上换衣服。 杨玉燕领着杨玉蝉来到了茶室,拉开窗帘,窗外的景色便映入眼帘。 窗外的草坪已经由黄泛绿,仿佛这短短几天,春天就已经快来了,它的脚步近了。 一个人背着柴从远处走来,沿着小径从落地窗前经过,往厨房去了。 杨玉燕拉着杨玉蝉坐下,说:“代教授很和气,姐姐你坐。” 杨玉蝉坐下也坐不安稳,如坐针毡。杨玉燕不知道代教授是何许人,她可是一清二楚。在校长亲自请回来的一群归国教授中,代教授是相当有名气的一位。不止是他的才气,还有他的脾气,他是出了名的眼里不揉砂子。当然,他不是一个坏人,他只是在某些方面特别认真。在治学上,一些不太认真,更爱沽名钓誉的教授遇上他就恨不能落荒而逃,而学生中一些更愿意仗势欺人的,他也从不客气,被他退学的都有好几个呢。 这时门外有人声,杨玉蝉立刻弹了起来。 却是苏纯钧,他推着一架推车,上面有热茶、面包、黄油还有煮鸡蛋,非常丰富的一顿早餐。 杨玉蝉一看就愣了,昨天在祝家吃饭的代教授并没有表现出他喜欢吃西餐,相反,他说了很多他在当奴隶时爱吃的饭菜,其中就属油渣最受他推崇,他说油渣怎么吃都好吃,空口吃好吃,就馒头就饼都好吃,包成包子、饺子也好吃,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了。 但这一推车却全是西餐。 苏纯钧早已脱下外套,切了面包抹上黄油放在盘子里递给杨家姐妹,说:“吃吧,这都是别人送教授的,他都是待客的时候才拿出来。” 说话间,代教授已经换好衬衣西裤过来了,他大步进来,看到这个就高兴的说:“我要饿死了。” 苏纯钧赶紧也给他切了厚厚的面包,抹上黄油。 他接过来却先对杨玉燕说:“燕燕,你知道吗?俄国的面包很难吃!” 杨玉燕这几天听了许多俄国的事,充满了对俄国的好奇心,马上抬头:“他们的面包很难吃吗?” 代教授痛惜的摇头,肯定道:“难吃!又硬,又咸。可能他们的国王吃的会好一点,我吃过的面包店的面包都不怎么好吃,只能泡在热汤里吃。他们那里最好吃的是各种点心和糖,因为他们会放很多的奶油、黄油、奶酪和糖进去,还会放很多坚果、果脯、巧克力,所以非常好吃。” 代教授说完以后,就又教了杨玉燕两个词,一个是面包,一个是红菜汤。 杨玉燕听了半天俄国难吃的面包和泡面包的热汤,对这两个词的记忆格外深刻,听一次就记住了。 勉强又吃了一顿早饭,代教授就催苏纯钧去上班。 “你这一天天的,不去上班四处闲逛,是什么道理?”代教授拿笔敲着苏纯钧的脑袋笑问。 杨玉燕正在学写俄语字母,她自己在家也模仿着写过,写得十分怀疑人生,可祝颜舒和杨玉蝉都说俄语就是这样,字母不但难写,书面和手写还不一样,而且词都巨长! 但在代教授的教导下,仿佛这字母也没有那么难写,不就是横杆加撇加捺加竖弯钩吗! 听代教授教训苏老师,她没有半点同志情谊的在旁边笑。 苏纯钧见她适应得不错,就决定先告辞了。 代教授放下笔,笑着说:“那我送你。”说完就推着他出去了,两人穿过走廊,来到大门前,代教授才说:“我有两件事要问你。” 苏纯钧见代教授神色严肃,连忙也郑重道:“您说。” 代教授:“第一,你这份工作打算做到什么时候?又打算做到什么地步?你不必答我,自己想清楚。” 苏纯钧一怔,话到嘴边就又吞回去了。 代教授:“我观你与二小姐也算情投意合,她的年纪虽然与你相当,却是个相当天真烂漫的孩子,我看她只能过小日子,当不了贤内助。你在政府部门步步高升,是想让她日后去当一个官太太?” 苏纯钧神色微动,没有答话。 代教授盯了他一眼,望向天边:“从以前你在我这里时,我就看得出来,你心中有大志向,只是我不知道你这志向到底指向何方。本以为你早早毕业投身官场,结果又与良家女子牵扯不清。” 苏纯钧苦笑:“教授,你这说的好像我是那勾引少女的坏人。” 代教授:“少废话,你自己想清楚。我可以不管你,因为我知道你是个聪明人,你心里自有计量,无需我多言。我只盼望着学生幸福,不管是你,还是二小姐。” 苏纯钧在心底深深的叹了口气,重重的点了点头:“我明白,教授。” 代教授说:“还有一件事,关于杨同学。” 苏纯钧反应过来这是指杨大小姐杨玉蝉。 代教授:“你已经毕业了,可能没听说。我听人说她与一个男同学谈恋爱,现在那个男同学遭了难,她就抛弃了人家。” 苏纯钧马上反驳:“这是胡说!这是谣言!” 代教授皱眉:“你嚷什么!我还能不知道这是谣言?这件事我已经通知杨同学的教授和系主任了,学校会澄清谣言,但……学生之间肯定还是会有所流传,这件事,我昨天不好直接对祝女士明言,毕竟我身为教授,一旦开口,就有可能是代表学校的。你今天回去要告诉祝女士,如果流言太伤人,最好让杨同学在家里待一段时间再回学校。” 苏纯钧已经气得不轻了:“怎么会有这种事?是什么人在传流言?”他脑筋转得快,马家出事时已经差不多是过年了,马天保也快要毕业了,更何况马天保在出事后就被金家关着,后来就直接去医院了,他不可能自己跑到学校里来传流言。 综合起来,只能是杨玉蝉与马天保共同的熟人。 “读书会,是他们的人。”苏纯钧皱眉道。 代教授并不意外:“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祝女士和她的两个女儿都是不在乎金钱与物欲的人,资助读书会完全是出自公心。但在其他人看起来,读书会未尝不是一个收获名利的好地方。现在杨同学就快要毕业了,往她头上栽脏,正好可以将她赶出读书会,再将读书会收入囊中。” 苏纯钧惊讶的看他:“教授?这可一点都不像你啊!” 代玉书笑道:“我五岁就被卖掉做奴隶了,可比你们这些公子哥见的世面多。不就是勾心斗角那一套吗?没意思得很,偏偏有人前赴后继的。” 苏纯钧冷笑:“祝家的钱买来的书,哪里容得下别人伸手?” 他不欺负人就算了,还让别人欺上门来吗? 代玉书一下子就笑了:“你姓祝吗?怎么管起祝家的钱来了?还是你打算入赘?” 苏纯钧:“那又何妨?”他这个姓本就是母姓,再换成妻姓也未尝不可。他转身回去,说:“教授,借一下电话。” 代教授点点头:“在客厅,去吧。” 他看苏纯钧快步进去,自己走在后面,心道这孩子倒比自己的事更积极。 59|看清自己 早起喝了一杯水,在家又喝了一碗粥,到这里来又喝了一杯苏老师亲手端上的茶之后,杨二小姐就有了内急之忧。 她忍耐片刻后发现苏老师与代教授一去不回,果断起身出门寻找厕所。 幸好小红楼的建筑模式与祝家有些相似,她成功的厨房附近找到了洗手间。解决完之后,她无师自通的用洗手间里的水桶中的清水冲掉了秽物,干干净净的出来,迎面就遇上了一个半熟之人。 是上回见过的施大头。 他与苏老师是同学,杨玉燕就主动打招呼:“施先生,你好。” 施无为本来是冲过来看是谁用掉了水桶里的水,好好教导一番,但现在发现竟然是朋友之妻,这就不好开口了。他只好干笑着说:“哈哈,你好。” 有很多人不会用这里的厕所,所以几乎隔几天就会发生一次这种事。有的人是根本不会清理,任由秽物留下;而有的是大概是用惯了更高级的东西,或者家中有下人服侍,就将放在里面的清水冲厕所。 其实那个水是备用的,真正冲厕所只需要仰头,寻找到一根绳子,轻轻一拉,水箱中的水自然会倾泻而下,将秽物冲得干干净净! 施无为很喜欢这个设计,这让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新技术带来的神奇之处,曾经还有萌生了想学建筑的念头。 杨玉燕看他从厨房出来,问:“施先生刚才就在厨房吗?我之前看到你送柴过来。” 施无为说:“对。我们几个人商量好了每天给代教授这里送柴。” 杨玉燕好奇的问:“是煤不够用吗?” 施无为笑道:“煤太贵,柴便宜啊!教授虽然看起来不缺钱,不过能省一点是一点。教室里用煤取暖少烟气,做饭时还是用柴更好一点。” 施无为将杨玉燕送到茶室就回去了,他今天没有课,只是来帮代教授干活的。 杨玉蝉看到杨玉燕回来才放心,“你怎么去了那么久?刚才那个人是谁?” 杨玉燕关上门说:“是代教授的学生,跟苏老师是同学。姐,他们还每天给代教授送柴,帮代教授干活呢。” 杨玉蝉说:“这没什么,尊敬师长理应如此,你以后也要帮代教授和年长的同学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可不能偷懒。” 杨玉燕吓了一跳:“我也要……” 杨玉蝉把她拉回来好好坐下,说:“我就知道你记不住。这不是在家里,没有张妈帮你,你要成长起来才行。” 杨玉燕就问:“那姐,你在学校里也干过杂活吗?” 杨玉蝉点点头:“干过呀,怎么可能没干过?像整理桌面,整理书柜,擦桌子扫地,这都是很平常的事。还有,如果教授要你烧水、倒茶、抄写东西,也都不能拒绝,要积极努力的去完成。” 杨玉燕听完就放松了:“原来只是这些活,那我还行。要是让我背柴烧灶做饭,那我就真的不行了。” 杨玉蝉:“像代教授这样在学校里独居一幢楼的教授可没有那么多,大部分的教授的三餐要么是在家里用,要么是家人送饭,不然也可以吃学校的食堂。”她左右环视一圈,说:“其实这里既是代教授的家,也是教室。” 这时,苏纯钧与代教授进来了。杨玉燕看出苏纯钧脸色不对,目光中便透出疑问来。 苏纯钧对她安抚的一笑,对杨玉蝉说:“大小姐,我刚才与祝女士通了个电话,她现在还在线上,请你过去与她说话。” 杨玉蝉以为是祝颜舒还有什么交待,便起身与苏纯钧过去。 杨玉燕自然要跟上。 电话里,祝颜舒也没说别的,只是问杨玉蝉她当时替读书会买书时的收据和信都放在什么地方?她一会儿让张妈找出来送到学校去。 杨玉蝉一边直言相告,一边奇怪:“送到学校里来干什么?” 祝颜舒从刚才听了苏纯钧的传话后就气得不轻,现在气还没消呢,没好气道:“我现在没功夫跟你说话!等那些收据送过去后,你就去把那些书都捐给学校!” 杨玉蝉更加不解:“那些书本来就是捐给读书会的。”捐给读书会就等于是捐给学校了啊。 祝颜舒:“你个傻丫头!你现在是被人盯上了,有人要坑你!哼,既然这样,咱们送出去也不给别人占便宜!” 杨玉蝉心头乱跳,挂了电话就问苏纯钧:“苏老师,到底是怎么回事?” 刚才她打电话的时候,杨玉燕已经听苏纯钧说了个大概,顿时气冲霄汉:“小人!真是个小人!太恶毒了!” 往人身上泼污水,还是从最难辩解的私德下手。难道要杨玉蝉现在去向每个人表白她并没有嫌贫爱富吗? 可总也不能为了这件事就真要嫁给马天保吧! 杨玉燕平时指点江山的时候多了,今天这件事却不知该怎么处理。 苏纯钧将杨玉蝉姐妹领回茶室,劝杨玉蝉最近不要到学校来,等流言平息以后再来。 杨玉蝉本来就因为马天保的事心灵上受了许多折磨,听到外面竟然有这种流言,顿时手足冰凉,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全堵在胸口。 “他们本来也没说错……”她说。 杨玉燕高声:“胡说八道!古代都有七出呢,皇妃都能休皇帝呢,你只是分个手,犯天条了?” 代玉书在旁边本来并不想开口,听杨玉燕高声这句,竟惹他发笑。 他一笑,屋里的人都看过来。 代玉书笑道:“燕燕说的在理。杨大小姐,还请你不要自误。” 他看杨玉蝉神情凄惶,暗暗的叹了口气,正色道:“道德是人心的准绳不假,却不该成为枷锁。你现在扪心自问,你是出于何种理由才挣扎难过的?是因为爱情还在?还是因为道德压力?如果是前者,那我希望你不要分手;可是如果是后者,那你早就该分手了!” 杨玉蝉一下子就怔住了。 爱情还在吗? 她不知道。她甚至都不知道她跟马天保的感情是不是爱情了。爱情应该是什么模样呢?她旁观杨玉燕与苏纯钧相处,酸酸甜甜,恋人的每一个举动都牵动着另一个人的心。她与马天保却少有这种时候,他们更多的是在一起畅想未来,或讨论思想。 可第二个问题的答案却十分清楚。 她无法干脆分手的原因是因为她无法面对道德的压力。这跟她的道德感是相违背的。 “您为什么说如果是因为道德压力,我就应该分手呢?”杨玉蝉不解。她不认为代教授是和杨虚鹤一样的人,但在她看来,杨虚鹤当时抛弃家庭,正是他道德败坏的选择。 代玉书微笑着说:“因为这意味着你的爱情开始的地方就不对。假如你爱他,那你现在要离开你的爱情,你应该更惋惜爱情。”他思考了一下,单刀直入的说:“就比如你们的父亲,杨先生,我猜他当年选择祝女士,应该就不是因为爱情,至少爱情绝不是主因。所以他抛弃家庭时,也丝毫没有留恋之意,因为这本来就不是他爱的。” 杨虚鹤从来没有爱过家庭? 杨玉蝉像是被当头一棍给敲傻了。 她从来没有这么想过!她一直以为父亲是背叛了与母亲的爱情,背叛了家庭。但现在代教授说父亲根本不爱母亲。 这时,她听到旁边杨玉燕在小声与苏老师说:“我一直都这么觉得,当年姓杨的肯定是看中祝家的钱和势了。” 杨玉蝉看向自己的妹妹,艰难的问:“你怎么能这么想?至少以前他跟我们在一起时,还是有感情的。” 杨玉燕怎么会也认为杨虚鹤对他们没有感情呢?以前他们一家人在一起时也是很幸福的啊。 杨玉蝉感受到了背叛,她快连自己的妹妹都不认识了。 苏纯钧握住杨玉燕的手。 杨玉燕却并不生气,她能体会杨玉蝉的心情,她平静的说:“姐,有的夫妻就不是因为爱而结合的,有的父母也不会天生爱孩子。我们能有现在这个幸福的家庭,是因为我们都幸运的有一个好妈妈。妈妈爱我们,我们才有现在的好日子过。对比妈妈,你就知道杨虚鹤对我们的感情有多少了。假如他有一分爱我们,他当初就不会做的那么绝。正是因为他不爱我们,他才能毫无顾忌的伤害我们。” 杨玉蝉半句反驳都说不出来,她的心第一次变得空落落的。 杨虚鹤不爱他们。 她也不像自己想的那么爱马天保。 连自己的感觉都会骗自己。 在这一刻,杨玉蝉第一次更清醒的看清了自己。 60|小人难防 杨玉蝉这些年给读书会购书的收据竟然有六本,全是装订好的,还有些她跟出版社和作者通信的回信也都放在箱子里。 祝颜舒坐在椅子上一边翻一边冷笑:“我生的果然像我,都是冤大头。” 张妈站在一旁,啧啧叹气:“怪谁呢?你这个脾气还好,别人欺负你,你也会欺负回去。大姐只像了你的清高,少了脾气,结果更加被人欺负。我看,这个家里只有二小姐好,日后你们娘俩都要靠二小姐过日子。” 祝颜舒捡起箱子里最后一个厚皮笔记本,摔在桌上,哼道:“可得了吧。就她那个傻样,苏老师说什么她都信,我看她才会被人骗走呢。” 张妈摇摇头,问她:“这叫我都带去?” 那装订的收据好厚一本呢,六本全带上,她的老腰要受不了的。 祝颜舒:“哪里用全带上?你只用带一本,再拿上这个。”她拍拍厚皮笔记本,翻开道:“这是大姐记的账。这还是我教她的,凡是花的钱都写下来,这样就知道钱都到哪里去了。” 张妈就拿一本收据,一本帐册,祝颜舒再从回信中捡了几封也让她带上。 祝颜舒:“咱们不是一开始就是去吵架的,咱们是去捐书的,要高高兴兴的。要是有人出来说废话,咱们再搬证据出来,这才合适。” 张妈点头道:“那我记下来交待给他们。” 祝颜舒:“用不着,苏老师在呢,他在财政局不出半年就高升了,这点事对他来说是小菜一碟。你去送东西,再把大姐带回来就行了。这段时间,她还是不要去学校了。” 就算能把读书会的事解决掉,也只是解决了一个小人,流言可不会因此消失啊。 张妈坐上黄包车,匆匆赶到学校。 小红楼中,杨玉燕陪杨玉蝉在楼外的草坪上散步,让她能更冷静一点。 姐妹俩站在一起,个头已经差不多高了。 杨玉蝉握着杨玉燕的手,“刚才……” 她想道歉,她不是有意要瞪妹妹的。 杨玉燕不等她说完就反握回去:“没事,姐,我知道你对爸的感情比我深。” 杨玉蝉的心又狠狠的揪了一下,她的眉头紧紧的皱了起来。 让她相信杨虚鹤从来没有爱过她们母女太难了。但她也更清醒了,她清醒的知道她现在更多的是不想相信,而不是杨玉燕的话没有道理。 因为从杨虚鹤悄悄搬走,到在报纸上登出离婚告示之后,他还制造了对祝颜舒很不友好的风声,那段时间报纸上有许多声援杨虚鹤的文章,大学里也有一些文会将这件“著名”的社会事件当成一个例子来讨论。 他们大多数都将祝颜舒和她与杨虚鹤的这段婚姻描述成了一桩封建□□的错误。 他们不认识祝颜舒,也不认识杨虚鹤,不了解他们在婚姻中到底是什么样,也不关心他们究竟是什么样。 他们只是将杨虚鹤当成了破除封建旧家庭的英雄,将祝颜舒视为封建旧家庭的一部分。 她必定是无知的,必定是愚昧的,必定是狭隘,必定是丑陋的。她必定毫无思想进步,必定裹着小脚,必定拒绝接受新思想,必定张牙舞爪,令人厌恶。 许许多多的形象被套到了祝颜舒的头上。 假如不是当时杨玉燕正躺在医院里,杨玉蝉必须每天与祝颜舒赶到医院,在医院、学校、家三地奔波,无暇他顾,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这种环境中会不会发疯。 纵使那时她没有精力去理会这些旁人的目光与议论,她也不会将这段往事遗忘。 所以她仇恨杨虚鹤,恨其入骨。 可如果杨虚鹤并未披着画皮,他不是在突然某一天才变坏的,不是在遇上新情人之后才从心底升起的恶念…… 而是一直如此的话,那她心中的仇恨就一下子全落空了。 她恨的是那个曾经爱过她们的人,恨的是曾经是个慈祥的父亲的男人,恨他为什么要变成坏人,为什么要离开她们。 但假如他不是她心目中慈祥的父亲,他就只是一个陌生的人。 恨的反面是爱,是爱而不得。 她对杨虚鹤的恨就是这样产生的。 跟她对父亲的心结相比,她对马天保的心结就小多了。今天她想通了一个困扰她多年的问题,解决了一个沉疴旧疾,骤然升起的轻松令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空落落的,再去想马天保,仿佛也能更轻松的去面对了。 她喜欢马天保,做为同学,做为年轻的男女,他们之间萌生过感情。但那感情没来得及长大,是她在渴望长大,她和马天保都渴望尽快长大,肩负起家庭的重担。所以他们才会那么快就开始讨论家庭生活中的种种。她以为这说明他们是幸福的,但回想起来,他们讨论家庭的时候,跟他们讨论其他问题时是一样的。 牵手、拥抱、亲吻,这些曾令她的心悸动。但是否像杨玉燕与苏老师那样时时刻刻都想要牵着手,目光总是系在对方身上舍不得离开,每一刻都想要在一起,不想分离? 不,这些都没有。 现在,她仍然同情马天保的遭遇,愿意尽全力帮助他。 但这已经不再是出于爱情,或道德压力,而是出于情谊。 他们同窗数年,一直志同道合,哪怕她现在明白了她并没有那么爱他,爱到想嫁给他,她也并不是对他毫无情谊的。 杨玉蝉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举目望向天空,初春的天空是浅浅的蓝,白云像一道烟雾拖着长长的尾巴,斜斜的挂在天空中。 她的妹妹抱着她的胳膊站在她身边,嘴里仍然说着不着边际的话,她的嘴巴总是闲不下来。 杨玉燕:“我一直觉得咱们俩的名字可以这么解读。你叫玉蝉,那就是蝉娟嘛,那时姓杨的跟妈的感情应该还挺好的,外公也还在,他也不敢动歪心。到了我就是燕,劳燕分飞,我觉得他那会儿就有外心了。” 杨玉蝉忍不住骂她:“胡扯八道。我和你的名字都是外公取的,玉蝉是指盟约,当时巴黎和会正在召开,外公希望不要再有战争了,希望我国与他国百代友好,永远和平才给我起了这个名字。” 杨玉燕震惊到失声:“什么?!玉蝉是这个意思?外公他老人家想的也太复杂了吧!那我呢?我的玉燕是什么意思?” 杨玉蝉:“希望你如燕子一样轻盈灵巧。” 杨玉燕仔细品味了一下这两个名字,总觉得…… “外公当时给我起名是不是挺敷衍的?”她不甘的问。 为什么姐姐的名字就那么有意义,她就是普通的名字!不公平! 杨玉蝉教训她:“轻盈灵巧有什么不好?女孩子就应该这样啊,你看你现在长得这么漂亮,都是这个名字的功劳,你要记得感谢外公知不知道?” 杨玉燕被教训的频频点头,不敢再吐槽名字。她以前还觉得“玉燕”太土,后来不也习惯了吗?反正也不能改名了,凑和用吧。 苏纯钧一直担忧的看着窗外,直到看到两姐妹如常一般说笑起来才放了心。 代教授坐在沙发上,在替杨玉燕写教案,说:“不用担心她们,我看祝女士与这两个孩子都是心宽之人,她们不会拘于小节而自困的。就算一时糊涂了,也会慢慢清醒过来的,而且人永远不缺改变的机会。” 苏纯钧转头说:“教授,你想怎么教燕燕啊?” 代教授抬头说:“这个……暂时还不知道。我总要先试一试她的底限,总之,凡我所会的,只要她想学,我都可以教她!” 看代教授双目有光,苏纯钧就有些头疼,以前他也被代教授抓住过,后来还是教授发现他志不在此才放过他的。代教授的信条一直都是只要学生想学,他就恨不能用漏斗把知识灌到学生的肚子里。 苏纯钧双手做揖:“教授,还请您对燕燕宽容些。” 代教授放下笔,笑道:“纯钧,不是我不放过二小姐,而是只有像她一样不愁吃穿、心思简单、物欲不丰的人,才有可能将一生的精力都用在学习知识上面。比如你,你是很聪明的,但你一心想要建立一番事业,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达到什么目标,你就不适合治学。像大头,虽然我现在一直将他留在学校里,但也不可能永远将他留在这里。”他叹了口气,“校长已经找我谈过多次了,一些早就应该毕业的学生,要赶紧放他们毕业。虽然我有心将大头留下来,可他现在的水平还不足以在学校里谋得一职,而一旦走出学校,他就势必要为生活奔忙,为每天进口的食物而操劳,你说,这样的人还能保持精力学习吗?”他摇摇头。 苏纯钧陷入了沉思中。 “你们现在学习的知识确实已经够用了,足够你们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在政府或其他部分谋求一份高职,得到重用。我也承认,现在的社会上确实急需人才,所以大学才应该尽快将高质量的人才输送到社会上去。”代玉书说,“但我始终觉得,知识是需要去追求高峰的,不能只要求够用就行。如果停止追求知识的高峰,那我们仍然会落后!当外国的学者们在不停的攀登知识高峰的时候,我们却已经满足了,那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追上外国,才能超越他们呢?我们不能停下来啊!” 苏纯钧:“教授。” 代玉书拍拍大腿,笑道:“教书育人,百年大计。我有信心在学校里干上一百年,看我最终能种出几棵树来吧。” 这时杨玉燕敲门进来,笑盈盈的说:“教授,苏老师,张妈来了。我们去图书馆吧!” 捐书是一件正事,学校里也一直都鼓励各界人士捐书,实在是因为现在的书,它并不便宜。 由代教授陪同,苏纯钧这个人精头子当说客,又有祝老爷子的旧事在,图书馆的馆长立刻就出来接待杨玉蝉了。 他握着杨玉蝉的手热情的说:“杨同学,非常感谢你对学校的支持!” 杨玉蝉捐书的理由是她马上就要毕业了,虽然明年才正式毕业,不过现在就来捐书也很正常,女学生们通常很少会读到最后,中途就跑出去嫁人的也不在少数。 她带来的收据和帐册可以证明她一共捐了多少钱的书,而作者与出版社的回信也能证明这些书都是从哪里来的。一些书报刊物有的已经绝版了,有的则是当时刊行的数量就很少,都是她一封封的写信给出版社、作者,向他们求来的。 这些书都是她自掏腰包买来的。 现在它们都放在读书会。 而读书会,是一个学生的组织。成立的时间并不长,很多规章制度都很模糊。在杨玉蝉入会以前,读书会虽然也会向外求购书刊,但大量购进的情况是很少见的,而且当时都是依靠众人捐款来做为购书款,购买的书刊也就只是存放在读书会的会室中。 读书会是学生们进行讨论,对新思想,新浪潮进行思考的一个集会。 它跟学校里其他的文学集会一样,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读书会也支持大家交换书籍,对购进的书刊,也可以进行借阅,除了押金之外,并不需要再付租金看书,跟学校图书馆一样。 杨玉蝉入会以后,如鱼得水。她提议举办定期的读书会活动,由学生轮流担当干事,主持这个活动。 这一举动引起了大家的响应,许多人就将自家的书带来,供大家阅读讨论。 杨玉蝉当然也将她自己的书带来过。不过这只是第一年,第二年起,她就开始用自己的钱买书了,后来也带动了其他人自费购买书报带过来让大家看。 后来读书会的活动越办越大,在学校里也渐渐有更多的人愿意参加进来,哪怕不入会,也会参加读书讨论。 代教授参加的就是读书讨论活动。 更多的同学是来“蹭”书看。 关于杨玉蝉自费买来的书到底是个什么归属,其实并没有明文规定的写在读书会的会规中。 没有任何一个学生集会的规则中会写出将大家送过来的东西全都定义为无偿捐赠的。 只是杨玉蝉自己以前是默认这些书都会留给读书会,用来在以后继续开办活动使用。 不过经过这次的流言之后,她也发现她的想法太天真了。 她是不在意买这些书都花了多少钱,在她看来书更重要,钱已经花了,花了就花了,书并不能等同于钱啊。 但在有心之人的眼中,书就是等于钱的。这些书不仅仅是书,还是资本。他想占有这些书,就必须将书的原主人赶走。 杨玉蝉出示的证明足够多,馆长就接受了她捐献的书。 她还亲笔写下了一个自愿捐书的证明,馆长随即给她写了一份奖状,奖励她捐书的义举。 奖状是现成的,还盖着校长的章,还有签名呢。 馆长像是生怕捐书的人后悔,将空白奖状填上字后,墨迹未干,就笔嘻嘻的双手郑重递送给杨玉蝉,再三夸她:“杨同学,你深明大义,乃是当代学子的楷模啊!” 杨玉燕在当背景,一直觉得这个馆长老师的态度不太对,有点太热情了,都不像老师了。 她悄悄问苏老师这是怎么回事。 苏纯钧小声答她:“因为怕来捐东西的人再跑掉。” 杨玉燕:“为什么?” 苏纯钧:“学校穷啊。” 学校是真穷。 馆长问清现在书报杂志都在读书会的会室里,当机立断,片刻也不等,马上叫来在馆里的工作人员,这就去读书会把书都搬过来! 杨玉燕目瞪口呆。 这也太急了,这难道不像是从学生那里抢东西吗? 苏纯钧却很了解,图书馆的馆长就如同守财奴,生怕放在外面的书丢了,巴不得都赶紧放在眼皮底下看着。 馆长还对杨玉蝉解释:“以后读书会需要举办讨论会,可以到馆里来借书,我给他们批条子!”普通学生一次只能借一本,读书会可以借五十本! 当然,这一借一出,就全都要登记了。 工作人员来去如风,风风火火的过去,一会儿就如同猛虎下山,土匪进村,骑着三轮车把书都给“抢”回来了。 真是抢的,因为后面还跟着一些学生,都是读书会的人。 他们气愤不已,跟过来找图书馆馆长质问为什么要抢读书会的书。结果一进来就看到了杨玉蝉。 这其中有一个男同学,戴着圆眼镜,马上越众而出,笑着对杨玉蝉说:“杨同学,是你啊,马同学呢?他跟你在一起吗?” 后面读书会的人马上就小声嗡嗡起来。 杨玉蝉冰冷的看着他:“钱同学,请问马同学怎么会跟我在一起?” 钱同学仿佛不明白:“马同学不是跟你……” 杨玉蝉大声打断他的话:“马同学跟我是同学关系!就如同我跟你,跟大家一样,我们都是同学。难道不是吗?” 钱同学呵呵笑:“是这样?那是我误会了。” 杨玉蝉冷笑:“淫者见淫。” 钱同学立刻脸色不好看了,他转而严肃的问:“杨同学,那我想请问你,你为什么要将读书会的书捐给图书馆?” 杨玉蝉:“我捐给学校图书馆当然是希望让整个学校的同学都可以看到这些书。这也是我当时加入读书会的原因。钱同学,你为什么质问我?难道你不希望我将书捐给图书馆吗?” 钱同学马上高声说:“这些书都是读书会的书,你们说对不对?”他转头对身后的人说。 这时他后面其他读书会的人也上来劝杨玉蝉改变主意。 “杨同学,你再考虑一下。” “对啊,杨同学,你这一捐,读书会的下一场活动还怎么举办?” “对啊。” 大家也是都没想到,没想到杨玉蝉买的书竟然有这么多,几乎占据了整个读书会现在拥有的书的八成! 因为其他人举办读书会时,不管是自己的书还是新买来的书,事后都拿回去了。只有杨玉蝉将书留在了读书会,没有拿走。久而久之,大家也都习惯杨玉蝉无私的行为了,都以为这些书就是读书会的书了。 结果到今天,大家才发现原来不是这么回事。 馆长是生怕事情有变,听到这里就赶紧过来劝大家:“不要着急,不要着急。你们读书会以后要举办活动,可以到图书馆来借书。我已经跟杨同学讲好了,给你们特殊待遇!你们只要是为了活动来借书,可以借五十本!” 馆长的大手笔立刻就令读书会的其他人“叛变”了,只要读书会的活动可以继续举办就行啊,而且还有了更多的书啊! 只有钱同学神色不定,十分气愤,他只盯着杨玉蝉:“杨同学,你不能这么自私!为了一点点荣誉就出卖读书会!” 他指着杨玉蝉手中卷起的奖状说。 众人再次把目光移回来,目光闪动,却没有像上一次一样帮腔了。 馆长皱眉,很不喜欢这个男同学,他说:“这位同学,你这样说就不对了。杨同学无偿捐书,难道学校连一张奖状都不能发给她吗?难道就要让人家无偿的付出,我们连一句谢谢都要吝啬吗?这样下去,谁还愿意做好事?不要勒索别人的善意,这是非常恶毒的,你的思想很有问题,需要反省。” 馆长的话,令读书会其他的人也都扭转了回来,钱同学孤掌难鸣,只得暂时收兵离去。 他临走前愤怒仇恨的眼神表示他仍然不觉得自己有错。 杨玉蝉很生气,很想痛快的骂他一顿。但张妈紧紧的抓住她的胳膊,杨玉燕也听苏纯钧的,在一旁劝她。 “不能在这里跟他吵,他一发疯,说不定就会拿马天保的事攻击你。”杨玉燕说,“别跟小人纠缠。我们先走吧。” 61|姜是老的辣 代教授看了看怀表,对杨玉燕说:“燕燕,你今天先回去吧,好好安慰一下你姐姐,明天再来找我。” 杨玉燕连忙答应,她今天肯定是没心情继续学俄语了,正发愁要如何请假,不想代教授如此善解人意。 “谢谢教授,那我明天再来。”她说完还鞠了个躬,就去找杨玉蝉了。 杨玉蝉还想去读书会的其他人对质,看是谁在暗中传她的流言,被张妈紧紧拉住:“大小姐,快跟我回去吧,太太生气了!” 一提祝颜舒生气了,杨玉蝉心中就升起愧疚,她一直不愿意给妈妈添麻烦,一直想帮妈妈照顾好这个家,照顾好妹妹,没想到现在却是她一直在惹事。 杨玉蝉失去了去找同学们对质的心情,答应先回家向祝颜舒道歉。 杨玉燕安慰她道:“姐,妈肯定不会生你的气,她只是在气那些小人而已。” 苏纯钧与代教授告别之后也走过来,说:“别担心,回去商量一下要怎么办吧。” 杨玉燕和张妈都看他。 杨玉燕:“你也跟我们一起回家?现在几点了?” 苏纯钧才买了一块手表,闻言潇洒的抬起手腕看时间,说:“十一点了。” 张妈唬了一跳:“你还要跟我们回去?你不上班了?” 苏纯钧笑道:“没关系,我下午去局子里转一圈就行了。” 张妈嘀咕道:“你这到底上的是什么班哟。” 一行人坐上黄包车回到祝家楼,祝颜舒已经穿戴整齐,正坐着打电话,她听到门响,对电话那头的人说:“谢教授,多承您照顾,日后再去寻您道谢。” 杨玉蝉走进来听到电话里称呼“谢教授”,惊讶道:“妈?你怎么会给我的教授打电话?你认识谢教授?” 祝颜舒瞪了她一眼,挂上电话,站起来叉着腰说:“你在他手底下读了三年,我当然要去质问他是怎么照顾我女儿的!怎么能叫那种小人混在大学里!” 苏纯钧也很惊讶,他本想从学生会入手给那个钱姓同学吃个教训,没想到祝女士竟然直接找上了对方的教授。不过细想也很合理,杨大小姐当年入学时,祝女士肯定也是辗转打听过杨大小姐的教授是何许人也,就算当年不认识,三年下来也早该认识了。 杨玉蝉规规矩矩站在祝颜舒面前鞠躬认错,“妈,都是我不好,在学校行事不谨慎才招来小人。这跟谢教授无关的。” 祝颜舒翻了个大白眼,撑着额头说:“我怎么生出来你这个傻丫头?我瞧你妹妹现在都比你精明。燕燕,你来讲,我找谢教授干什么?”她指着小女儿问。 杨玉燕无端被指着鼻子问话,却并不想当母姐吵架中的炮灰,含糊道:“大概就是跟谢教授请假吧?姐姐不是要在家里休息吗?” 祝颜舒反而点头微笑,“说的对。我就是打电话去向谢教授请假的,说你需要帮忙家事,暂时不去学校了,替你请个长假。” 然后再不经意的提起学校里现在流传的流言,澄清一下她的女儿与大家都是好同学,并没有与其中什么人有特殊的感情,希望谢教授能明白。 谢教授当然表示明白。他向祝女士保证学校是非常纯洁的地方,女学生到学校来上学,这代表着学生家长对学校的信任,而他们学校是绝不会辜负这种信任的。他绝对相信杨玉蝉没有与任何男同学发生感情,他对现在流传在学校里的流言也十分的焦急愤怒,他会尽快在学生中间澄清此事的。 “高明。”苏纯钧替自己倒了杯茶,由衷的佩服:“您这是釜底抽薪了。” 张妈已经给大家都端来了果茶,今天午饭来不及做,只好让外面的饭店送来了,不过就算是这样她也轻松不下来,忙忙碌碌的。 杨玉燕手里捧着热茶杯暖手,坐在单人沙发上,将三人沙发让给了祝颜舒与杨玉蝉。亲妈教训姐姐,她可不要掺和进去。 苏老师站在杨玉燕的后面,诚心要再赖一顿午饭,所以表现得十分自然,半点不给张妈赶自己走的理由。他迫不及待的发言,誓要加入这场热烈的讨论之中。 他说:“学校一直都很注重声誉的,虽然现在社会上时常能听到女大学生追求爱情去了,但在学校里面却是非常排斥这种事情的。” 杨玉燕似懂非懂:“是因为名声不好听吗?” 苏纯钧笑道:“差不多。毕竟现在女学生很少,而学校一直希望能倡导女子接受高等教育,偏偏学校里是男女混合上课的,教授也基本都是男性。所以为了让女学生的家长能放心的将学生送进来读书,学校就非常注重这方面的事,哪怕只是传言,只要有一点苗头,都会严查死守,绝不会允许学校中出现诱骗女学生的事故。”所以像杨虚鹤那种人,是根本不可能进入学校,成为教授的。 杨玉蝉从来没注意到这方面,她惊讶的说:“可是学校里有很多人都在谈恋爱啊。” 苏纯钧说:“同学之间萌生爱情是可以的,但发乎情,止乎礼,如果有人在上学期间越雷池一步,就会双双处分。当然,新婚夫妻倒是无妨。无媒苟和就绝对不行。师长也绝不允许和学生发生爱情。” 她还以为在学校里是鼓励爱情的呢,实在是各种学生团体讨论文学作品时,歌颂新时代爱情的作品有很多,而学校从来没有禁止。 苏纯钧喝了口茶,说:“因为学校不想用条条框框来限制学生的思想。不过教授们都是心中有数的,一旦越线,就一定会被处罚。” 所以祝女士这个电话打过去,钱同学不管有什么心思,都要暂且放下,他必须要先应对教授和学校对他的调查。 苏纯钧在心里暗叹,他解决问题的思路还是学生的,不比祝女士,直接从上找人。看来他还是需要更加成长才行。 杨玉蝉看他,突然说:“你从来没有参加过读书会。” 苏纯钧:“我什么会都没参加。”他是一条孤狼,在学校里一直独来独往,与任何人都没有太深的交往。 杨玉蝉突然发现她可能一直都看错了苏纯钧。以前她认为他是个穷学生,在他与杨玉燕发生感情之后,她又认为他是个投机者,当他去财政局任职并迅速站稳脚跟后,她更加无法相信他是一个好人了。 偏偏祝颜舒一直夸奖他,杨玉燕也对他的感情越来越深,就连张妈都喜欢上他了。 现在,杨玉蝉觉得苏纯钧这个人更加神秘了。 假如他在学校里没有一个交好的人,也放弃了所有的社交机会,那他怎么会一进财政局就变得长袖善舞呢? 假如他一直都是一个长袖善舞的人,那他在学校里又怎么会默默无名呢? 这太矛盾了。 杨玉蝉陷入了沉思中,没有让任何人发现她对苏纯钧起了疑心。她看着他弯下腰跟杨玉燕说话,逗得她的小妹妹露出笑脸来。 做为一个姐姐,她喜欢自己的妹妹。但凭心而论,燕燕的优点真的不多,或许她足够年轻漂亮,但那就能吸引苏纯钧了吗? 她以前以为他跟燕燕发生感情是想继续住在祝家楼,或许还想娶一个有钱的妻子。但自从他在财政局越做越好之后,他身上的值钱东西越来越多了,除了大衣还是祝家送给他的那几件之外,手表、皮鞋、皮包、帽子等等,一样样的好东西不停的出现在他的身上。 他不缺钱了,那燕燕未来出嫁时会带的嫁妆对他还有吸引力吗? 他真的是喜欢燕燕的吧…… 苏纯钧感觉到视线,抬头看过去,发现是警惕的盯着他的杨玉蝉。他毫不在意,自从他表现出喜欢燕燕以后,这位杨大小姐一直都用这种眼神看他,好像他会把杨二小姐拐出去卖掉。 说起来,其实他觉得就算马天保没有问题,他想要加入这个家庭时也不会太轻松。因为任何一个男人出现在这个家庭中的女人身边以后,他都要面对复数的挑剔,从头到脚,从里到外。 所以,最好他是毫无破绽的,比如就像他自己,如此完美的男人才能扛得住这些挑剔,成功成为祝家的座上客。 不然就会像马天保那样,连自己的失败到底在哪里都不知道就被出局了。 苏纯钧放下喝完的茶杯,张妈走过来收杯子,惊讶道:“苏老师,您是要留下来吃饭的吧?” 苏纯钧的脸皮厚似城墙,早就不惧张妈的刀枪棍棒了,笑道:“如果不麻烦的话。” 张妈笑着说:“哎哟,麻烦什么?我早料到您会留下来,特意多叫了一个菜呢。” 街对面的饭店很快送来了午饭,张妈换了盘子,将送餐的小工打发走,摆上餐桌,才来喊大家过去吃饭。 祝颜舒坐下来时,张妈特意将鱼摆在她面前:“太太,这家的鱼做得挺好的,您尝尝。” 祝颜舒挟了一筷子,挑剔道:“没有你做的好吃呢,不过鱼倒是鲜鱼。” 张妈高兴的说:“没法子,今天中午先凑和一下吧,晚上我再给您做。” 杨玉燕看中了四喜丸子,却不想自己吃一整个,自己挖了两勺子之后,就将碟子推给苏纯钧。 苏纯钧才要伸手,杨玉蝉抬头说:“燕燕,你跟我分着吃,我也吃不完一个。苏老师胃口大,他能吃一整个的。” 杨玉燕就转手递给了她。 苏纯钧暗叹,有张妈和杨大小姐这两座大山,他的爱情之路才会如此有趣味。 怀着爱情受挫之心,苏老师独食了两只拳头大的肉丸子,十分快慰。 最后一只狮子头归了张妈,苏老师万分佩服张妈的胃口,这把年纪了还能独食一只肉丸,哪怕是清蒸的也可以了。 不过这家的菜确实做的好吃,肉丸里除了猪肉,还混了火腿提鲜,放了荸荠丁添味。 祝颜舒自己吃了一盘鱼,吃得只剩下一条鱼骨才抹嘴巴。待盘子都收起来后,她对张妈道:“将家里过年省下的点心收拾出一盒来,我今天下午要去医院探病。” 杨玉燕好奇的问:“谁生病了?” 杨玉蝉的心一动,跟着就看到祝颜舒盯了她一眼,马上紧张起来。 祝颜舒道:“还能看谁?当然是马同学一家子。不是说他们住在医院,由金家付的医药费吗?我去瞧瞧,看他们住得怎么样了。”她故意问杨玉蝉:“你想不想去?” 杨玉蝉过年前还去医院送过两次捐款,她也早就担心马家的情况了,但过年时根本走不开,她也不敢说她要去医院看马天保。到了现在,她的心境已变,反倒有些畏惧见到马天保了。 见到以后,她说什么呢?他会说什么呢? 杨玉蝉心里沉甸甸的。 苏纯钧说:“我与您一起去吧,就当是同学去探望,正好问问他,是不是姓钱的去看过他才会说出那番话。” 杨玉蝉猛然一惊。 杨玉燕震惊加愤怒:“是马天保说他被抛弃了?!” 苏纯钧与祝颜舒交换了一个属于大人的眼神,他转头安慰杨玉燕:“不是,情况我们都不知道,只是想姓钱的可能去过医院,回来才编出那些瞎话的。” 就算这么说,杨玉燕也气得七窍生烟,她说:“我也要去!” 苏纯钧再三劝说都没办法令杨玉燕打消念头,而杨玉蝉在听到苏纯钧的话以后也决定要去医院了,哪怕她现在出现可能会更糟也要去。她要知道真相。 祝颜舒才不管这些人,自已回卧室小睡一会儿后才起来,打扮整齐,提上点心,道:“一起去也行,不过到了不许多话。” 杨玉燕马上发誓:“我保证。” 祝颜舒:“苏老师,你看住她。”她把点心盒递给杨玉蝉,“来,你提着。” 她自己拿着珍珠手袋,走在最前面:“我们走吧。” 62|又出事了? 一行四辆黄包车停在医院前的马路上。 苏纯钧的车停在最前头,他下车后快步依次走到后面将车上的女士们都扶下来,引她们站到人行道上,再回去跟黄包车车夫算车费,不想黄包车的车夫笑着说:“苏科员坐车,哪个敢收钱哦!” 竟然都不肯收他的钱。 苏纯钧笑着掏出大洋,硬是塞进他们手中:“你们赚的是辛苦钱,拿着吧。” 他走了以后,几个车夫分了钱,还有闲情议论他。 “还以为他是个小气鬼呢,我听说他在刘大肉的肉铺里就一直是赊账,怎么到我们就肯给钱了?” “我们哪有肉铺刘有钱?” “那就是嫌我们穷,不占我们的便宜。” 几人把车停在路边,蹲下一边抽土烟一边说笑,看到有人停在路边叫车就会立刻站起来,把土烟掐灭放进口袋,拉着车笑着迎过去:“先生,坐车吗?” 医院大厅里永远都有许多人,这是一个在任何时候都不缺生意的地方。 杨玉燕曾经在这所医院里住了半年,却从来没见过这里。 她好奇的四处张望,祝颜舒喊杨玉蝉拉住她:“别叫你妹妹再跑丢了。” 杨玉燕这才收起好奇的目光,紧紧跟在姐姐身边,忍不住好奇心的问:“这是哪里?我怎么没来过?” 她当时出院好像不是从这里走的。 杨玉蝉:“你住的是病房,这里是门诊。” 杨玉燕:“那也该是一个大门啊。” 当她没去过医院啊?不管住在哪里,走的总该是同一个大门吧? 杨玉蝉哪里有心情现在陪她玩问答游戏,道:“别瞎问了。”就不理人了。 还是苏纯钧懂杨玉燕的意思,因为他以前第一次自己到医院来求医时也犯过同样的糊涂。 他趁机将杨玉燕牵过来,小声跟她讲:“这里是给不住院的病人看病的地方。你住院的病房区在后面,有另外的门和通道。” 直白点说,就是普通区和贵宾区,分为掏得起钱的人和掏不起钱的人走的不同的通道。 杨玉燕这才明白。 苏纯钧又接着说:“医院的大门有好几个,至少有三个,一些比较大的医院还有更隐蔽的通道。因为现在仍然有很多人不接受西医,说他们会拿刀割人是巫医,为了医院的安全是必须要多准备几个门的。还有一些人也不愿意跟普通人走同一条路,这个门前的路就很不方便过汽车。” 他以前去医院看病都是坐汽车,等到他第一次靠自己的双腿走到医院时才体会到这些区别。后来出于好奇,他研究了许多关于医院的事,还知道第一所西医的医院是谁建的等这种无用的知识,不过现在用来逗杨玉燕倒是很有用。 杨玉燕果然很想听,她猜道:“是外国人建的?” 苏纯钧:“是个美国的传教士,在广州。第一座由中国人自己建的西医医院在北京。” 但他们面前的这座医院,是由日本人建的。 不过这座医院里不止有日本医生,也有很多白人医生。 市里的西医医院并不止这一所,还有一个教会医院。不过普通人平时看病还是去街上的药堂更方便。 她与苏老师在后面聊着天,前面由杨玉蝉负责带路,她来过不止一次。 但这一次,她却找不到马天保一家了。 她在那间病房里挨着床看过来都没有找到,在整个病区来回找了三遍也没有。 祝颜舒生气道:“到底是不是这里?” 杨玉蝉急得鼻尖冒汗,“是的,就是这里!” 苏纯钧说:“还是问一问护士吧。” 结果护士一听就说:“马天保?父子两个都受了棍棒伤的?早就走了。他们没有钱住下去了,一开始是从病房里搬出来,住到了楼梯间里,后来还在医院后巷里住了几天呢,现在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这也太惨了。 祝颜舒想不到会是这样,看杨玉蝉的眼泪瞬间就掉下来了,便把她拉到后面,她上前去问:“我记得不是一位公子送他们来的吗?那位公子没有再给他们付钱吗?” 杨玉蝉也焦急的听着。 护士:“哦,那个公子倒是来过两回,不过他都是把钱给那家的儿子,那个儿子的病状轻一些。那个公子最后就没有再来送钱了,他们的钱可能也不够了。” 护士说的时候,一直在看着杨玉蝉,似乎是对她也有点印象,不过她看到杨玉蝉的眼泪就精明的没有问什么会令人尴尬的问题。 祝颜舒觉得现在事情越来越不好办了,本来杨玉蝉已经想通了,但是现在马家一出事,她肯定是无法放手的。 她马上下定决定,安慰杨玉蝉:“你别着急,我们先打听着,一定可以找到他们的。”她对苏纯钧说,“马家离开医院,应该是没有钱了。但病不能不治,别的不说,他父亲那个病就离不开药。我看,他们有可能去找中药堂的坐堂大夫看病去了。” 苏纯钧马上说:“您说的有道理,那我这就去外面的中药堂打听一下,你们先在这里等一等,我很快回来。” 杨玉燕:“你现在去哪里打听?我们要不要先回家,等从别的地方问一问再去找药馆,不然这全城的中药堂都有可能。” 苏纯钧:“没事,医院后面就有几家。” 穷人看不起西人医院,吃不起外国药,就只能吃一点便宜的药了,所以西人医院的附近一定会有几家中药堂的。 祝家母女三人便在医院大堂等候,护士看她们辛苦,还特意为她们搬来几把椅子。 杨玉蝉此时已经冷静下来了,她看到母亲和妹妹都在为她着急,更觉得自己给大家添了太多麻烦。 “你给过他多少钱?够他住多久医院的?”祝颜舒问杨玉蝉。 “两次捐款都是三十多块,一共是七十多块钱。我自己添了二十多块,给了他一百块左右。”杨玉蝉说。 祝颜舒算了下帐:“一百块省着点用,也够他住到年后了啊。他怎么花得这么快?是想先存着以后再用吗?” “妈,我没事。”她对祝颜舒说,“你先带着燕燕回去吧。我去找苏老师,先不用打听了,我去学校里问一问同学,看有没有同学知道。” 祝颜舒皱眉:“你给我省些事吧。你忘了学校里的人现在还在传你的闲话吗?” 杨玉蝉摇摇头,说:“不是所有人都相信那些话的。我有几个要好的同学,他们的人品都信得过,是不会相信谣言的。” 祝颜舒犹豫了一下才点头,“那好吧,你回去就问一下,看一看马天保一家是搬到哪里去了,他们要是缺看病的钱,我们可以资助他们一点。” 杨玉蝉双唇抖动,她想帮助马天保一家,可她并没有这个能力,就像她在学校里买了那么多书来帮助读书会一样,这都是她的家人在背后支撑着她。 她在当时不懂这个道理,替家人添了许多麻烦。 现在她懂这个道理了,却还是要替家人添麻烦。 祝颜舒轻轻握着她的手说,“只要能让你安心,我是不会在意的。妈妈的就是你们的,不必跟我客气。” 杨玉蝉低下头,数滴水痕落在她的外套上。 “对不起……” 她抖着声音说。 这时一个妇人路过他们身边时惊疑的看了他们一眼,匆匆离去了。 不多时,一个熟人走过来,也是十分的惊讶,他走过来,客客气气的向祝颜舒打招呼:“祝女士,您好。” 祝家母女三人抬头一看,除了杨玉蝉不认识,祝颜舒和杨玉燕都认得他。 此人正是金家下人,其父是金老爷的亲信的孙炤。 祝颜舒并不起身,点头应道:“孙先生,在这里见到您真是意外。” 孙炤:“您到这里是来看病的吗?” 祝颜舒:“我来看望朋友。孙先生忙的话就请自便吧。” 孙炤再是口舌灵利也都被堵了回去,他也不敢仗势欺人,实在是祝女士虽然人穷,但祝家名声在外,金家也是行商的,今日祝家败落了,金家欺上去,异日金家要是也败落了呢?行商的人家都看着呢,金家欺负别人没关系,欺负同是商家的祝家后人,就欠了一分道理。 上回他看不起祝家,后来就被狠狠的教训了一顿,金老爷以前还算器重他,那次以后也说他还需要再历练,他父亲也亲手狠狠的抽了他一顿,他自己也是后悔的不行。 从那以后,他再也不敢小瞧任何人了。 他见祝颜舒不愿意搭理他,站了一会儿,只能走了。 祝颜舒不想多谈。 她觉得她跟孙炤这种小虾米有什么好说的。 孙炤显然是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的前来打探情况,不过祝颜舒怎么想都觉得马天保一家的事不至于会令金公馆如此紧张,一家已经被赶出去的下人,就算挨了打,事后也送到医院来了,并没有丢了性命。马家就算犯了失心疯去警察局告状,也最多是让金公馆赔些钱,说不定还要吃更多苦头。 既然不是为了马家,那又是为什么? 孙炤出现在医院也很奇怪。 是金家有人生病了?在住院? 祝颜舒打发走了孙炤就站起来,叫杨玉蝉和杨玉燕:“我们先回去。” 杨玉燕连忙说:“苏老师还在外面打听着呢!” 祝颜舒:“他在医院找不到我们自然就会回去了。” 杨玉燕不答应,她想自己留下来等,被祝颜舒在胳膊上掐了一下,打消了念头,只好给护士留了个字条,让她到时交给苏纯钧。 祝颜舒一手拉着一个不省心的女儿,出去坐上车就回祝家楼了。 张妈不在家,她去菜市场了。 祝颜舒一进门,脱下外套与披肩,就去打电话,她要打听一下金公馆过年时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电话拨通,她转头看到两个傻女儿还站在客厅里,气急败坏的道:“都回你们的屋去!不到吃晚饭不许出来!” 杨玉燕还想听一听祝颜舒的电话打给谁的呢,见亲妈发火,马上溜回了屋,还想留条缝,一声喝斥就跟过来:“把门关好了!谁敢偷听我就打谁的屁股!” 她赶紧把门关严,在屋里转了几圈,跑到窗前把窗户推开,坐在窗前望向外面的大街,等苏老师回来。 这一等就是一个多小时。 她没等到苏老师,但等回了张妈。 张妈推开门,一看祝颜舒穿着出门的旗袍,脚上的高跟鞋都没有换下来,坐在沙发椅上眉头微皱的打电话,就知道肯定有事情不对了。 她轻手轻脚的把菜提回厨房,一边做饭一边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见祝颜舒挂了电话就赶紧出来问:“太太,出什么事了?” 祝颜舒刷的打开扇子,呼呼的扇着,这一会儿功夫她打几个电话就出了一身汗。 她整理了一下思绪,说:“只怕是金公馆又出事了。我们今天去医院看马天保一家,才知道他们已经离开医院了,护士说是没钱治了。以前给马天保送钱的王公子已经不给他们钱了。还有,我们在医院还碰到了金公馆的另一个人。奇怪的是他也在医院,不知道是为什么。” 张妈说:“是金家的人生病了?是金老爷还是金太太,还是被上次金小姐的事气病了?” 祝颜舒刷的收起扇子,压低声说:“最奇怪的是,在正月十五的时候,金公馆还办了个宴会,请了许多客人,还有日本人呢。宴会上金老爷和金太太都好好的招待客人呢。我打听了一圈,没听说宴会上发生了什么事啊。” 她的眼珠转了几转,与张妈对了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 张妈替她把话说出来了:“是不是……金小姐又出事了?” 63|年幼而无知 “金家又出事了?”苏纯钧堂而皇之的坐在祝家的餐桌上,“这也不是不可能。”他吃下一大口米饭,咽下去才说:“我找到了马天保求医的那家,就是同仁堂。不过那里的伙计说马天保拿了药方以后,就去别处抓药了,没有在他们家抓药。” 杨玉蝉连忙问:“他抓的是什么药?” 苏纯钧:“是麻沸散。” 杨玉燕:“麻沸散?那不是开刀时用的药吗?” 苏纯钧摇摇头,“不仅是在开刀时要用,它就是麻药,用来止疼的。”他说,“可能是马天保的父亲……一直在用麻药。” 没人知道马天保的父亲到底伤的有多重,只知道他被打成瘫子了。 问杨玉蝉,她也只能摇头。 “我不知道。”她握着筷子无心吃饭,拼命回忆,也没能想起太多关于马天保父亲的情景,因为当时马父是躺在病床上,只盖了一条被子,因为他大小便失禁,所以她当时就没有进病房去看望,只是与马天保在走廊上说话。 “我不知道他父亲病得有多重,都用什么药。”她只知道马天保的父亲进医院的时候是昏迷的,是外国医生把他给治醒的,后来已经可以自己吃饭了,只是还不能坐起来,更不可能下床。 祝颜舒见过被打坏的下人,那些人如果连床都没办法下,哪怕有家人照顾,最多过两三年就死了。 苏纯钧:“可能是伤着腰了。” 杨玉燕:“说不定,是伤着背了……”脊柱受伤的话,现在的医疗水平是没救的吧? 祝颜舒打断他们,“先找到人再说。我们尽了这一份心就行。” 苏纯钧说:“当时我提过替他找工作和房子。不如这样,我明天去那些租房子的地方找一找,说不定能找到他们。” 杨玉蝉连忙说:“我去吧,苏老师还要上班。” 祝颜舒没好气的瞪了她一眼,“你去?你知道去哪里找吗?别添乱了,明天好好的送你妹妹去上学。”她转头对苏纯钧说,“苏老师,本来不该再麻烦你,但这件事我也实在是不愿意让更多的人知道,只能交给你了。” 苏纯钧:“不必客气,我也担心马天保一家的情况。” 这顿饭吃得没滋没味的。 吃完之后,苏纯钧也没像以前一样马上告辞,而是坐在沙发上继续聊马家的事。 祝颜舒认为送佛送到西,不能把马家丢下不管。不然杨玉蝉这辈子都脱不掉这个包袱了。先把人找到,再讨论其他的事。不客气的说,就算要甩掉人家,马天保也最好活得好好的,她们一家也才能安心。 杨玉燕也是这么想,她听到马天保一家连病都看不起被赶走,也难免同情。 她问苏纯钧:“你要去哪里找他们呢?” 苏纯钧:“他们要寻房子,肯定是越便宜越好。我知道有个地方,一个月只要一块钱,他们一家三口,一个月三块。全市没有比这更便宜的地方了。我明天先去那里打听。药房的话,这个反倒是难一点。麻沸散这方药任何一家中药堂都能配得出来,马天保应该只是去同仁堂求个方子,抓药还是往便宜的药店去,这就很难找了。我想还是先从房子找起更容易。” 张妈借着送茶就在旁边听,此时说:“我去打听,苏老师还是应该去上班。你这都旷了几天班了?小心上头罚你。” 苏纯钧笑道:“过完年后处处都是活儿,我正好想借机躲一躲呢,张妈就不要把我赶过去了。” 祝颜舒一听就笑道:“我说你这几天怎么这么有空闲呢,原来是想偷懒。” 苏纯钧放下茶杯,叹道:“年前就有传言,市长挨了不少的骂,四处受夹板气,正准备过完年以后大干一场,好一振声威。各个局子都有新任务,只是还不知道是什么。不过财政局脱不去就那么几样,查账、查账、查账。”他扳着三板手指,一本正经的数道。 在座众人皆笑,连杨玉蝉都被逗得摇了摇头。 “我连算盘都不会打,何苦去顶那苦差?”苏纯钧两手一摊,“何况那账是好查的吗?一盘糊涂。索性躲远些。我们财政局的局长、副局长都躲到医院去了,听说是头疼,心口疼,牙疼,心肝脾肺肾,没一处好的,可见是要住个两三年了。等市长的邪火撒完了,再回来也不迟。” 一屋子人笑过一场,都有些叹息,连张妈都道:“说不定病过这一场,你们局长家里会多出一两位姨奶奶呢。” 苏纯钧:“您说的最正确了。” 他有空就哄张妈,终于将张妈哄得向着他了点,不再动不动就将他当骗自家女孩子的骗子看了。 等度过这次的事之后,想必杨大小姐也不再好意思瞪他了吧? 苏纯钧这么想着,端起茶杯呷了口热茶。 这时电话突然丁铃铃的响起来了。 张妈赶紧去接,不多时就慌张的过来喊祝颜舒:“太太,是金公馆的电话,金太太找您呢。” 客厅里的人都怔住了。 杨玉燕:“就因为在医院遇上咱们了?这是心里有多大的鬼啊。” 祝颜舒笑了笑,站起来去接电话,还道:“瞧瞧,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呢。”知道人家家里也有一堆为难的事,她的心情好多了。 她持起听筒,声音柔和:“喂?您好,我是祝颜舒。” 她坐在沙发椅上接电话,其他人站在客厅门口看她,她点头,他们盯着,她微笑,他们盯着,她说了一句“是吗?怎么会这样啊?那我明日可要去看一看。” 大家都竖起耳朵听到了。 等她挂了电话,杨玉燕马上迫不及待的问:“妈,你明天什么时候去医院?等我从学校回来再去好不好?我跟你一起去,是谁出事了?” 祝颜舒:“是金小姐,据说她摔断了腿。” 杨玉燕惊讶:“是摔断了腿?” 祝颜舒站起来,走过来瞪了她一眼:“你以为是什么事?” 杨玉燕连忙摇头,她可什么也没想。 祝颜舒重新坐下,说:“金太太说金小姐是从楼梯上摔下来,断了一条腿,这才住了院。” 苏纯钧点点头:“这也说得过去。” 至于金小姐是怎么从楼梯上摔下来的,或者她究竟是不是从楼梯上摔下来的,又或者她到底是不是摔断了腿才住的医院,这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金家对这件事非常看重,哪怕是一个跟金家毫无交际的祝颜舒,都值得他们特意打一通电话来解释,可见金家不愿意有一丝流言传出去。 这也能说明为什么王公子突然不给马天保送钱了。而马天保一家又为什么必须从医院离开。 祝颜舒沉思片刻道:“我就觉得不太对。大姐当时给他的钱可不少,再加上王公子给的钱,马天保手里少说也要有个两百块。当时他都答应要去租房子找工作了,为什么突然不辞而别呢?”连病都不治了,马天保可以走了,可他的父亲却根本离不开医院和药。 苏纯钧:“金公馆希望他们不要再出现了。” 晚上,杨玉燕回到卧室里时,心里装了许多事。马家的,金家的,马天保到底怎么样了,金小姐又是因为什么住的院。连苏老师财政局的事都在她心底徘徊了几圈,实在是……她知道这个时候的民国政府有些混蛋,但不知道它们这么混蛋,从上到下,好像一个干正事的人都没有了。 她也终于能体会街上的学生为什么天天游行了,她现在假如还在学校,只怕也会忍不住去游行的。 她今晚难得打开了台灯,翻开了日记本,思量再三,才写下了想写的东西。这本日记本已经许久没用过了,上一回写的还是摘抄的诗句。自从祝颜舒要求她写日记以来,她一周最多能挤出来两三篇东西,顶不过就用抄诗来搪塞。祝颜舒倒是从来不查,不过她也不敢不写。 这是第二次,她真心实意的写下自己想写的东西。 上一篇是她刚得知杨虚鹤的故事之后写的,她全都用“他”来代替,痛快的在日记中大骂了一通。 这一次她想写的东西却全都是担忧。 第一个,她担忧马天保。不仅仅是因为杨玉蝉,她一直觉得马天保一家就像是站在悬崖上,一脚踏空就会落入深渊,这时谁离他们近,谁就会被拖下去。 所以,她才一直想拆散他们。 但谁也没想到他们家这么快就遭难了。 她虽然不后悔拆散他们,却总觉得心里很不舒服,很愧疚,很想帮他们做点什么。 第二个,她担心金小姐。金小姐住在金公馆,父母双全,家里有财有势,本人年轻、漂亮、懂礼貌,还很聪明。她那么优秀,生活条件、社会地位都比杨玉燕要好得多。可这样的金小姐却仿佛也不能保护自己,不能过上想要的生活。这其中有许多因素,有她父母的,也有其他的。 金小姐就像是她的一面镜子,她看着金小姐,就像在看自己。假如连金小姐都不能免于不幸,都会在不幸来临时束手无策,没有丝毫的办法,那她遇到不幸之后又该怎么办呢? 杨玉燕摇着笔,下笔十分的艰难。她心里有许多的话,许多的想法在缠绕,却没办法清楚的描述出来。 最后她用这句话结尾“不幸从不敲门,它突然出现,让人无从招架,只能被动承受,在面对不幸时,我们到底应该祈求上天的帮助,还是” “还是”如何呢? 逆来顺受还是反抗呢? 可顺从或反抗,真的有用吗?选择什么道路,对结果真的有影响吗?不幸会因此而被打败吗? 她躺到床上时回忆起了她躺在以前那个家里的床上时是什么心情。 当时她总是关着门,关着灯,假装已经睡觉了,其实是一直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听妈妈有没有在家里四处走动,有没有突然发火,有没有哭,有没有给爸爸打电话,有没有又吵起来。 她会一直竖着耳朵,直到睡着为止。 她喜欢现在的妈妈和姐姐,喜欢现在的家。她希望她从一开始就是住在这个家里的。 她闭上眼睛,静静的听着外面张妈关灯、关门的声音以后,入睡了。 第二天,全家都很忙。 祝颜舒艰难的起了床,对张妈说:“叫一个梳头娘上来吧,唉,我昨晚上一晚没睡好。” 张妈说:“太太,你自己也要保重啊。那金家的、马家的,都跟咱们家没关系啊。” 祝颜舒摇摇头,抱着被子靠在床头,叹道:“张妈,我是觉得这世道只怕是又要……” 张妈竖起耳朵听,她却没有往下说,只道:“我今早简单吃一点就行了,你也不要太辛苦了,今天不是还要出去找马家吗?简单点就好。” 张妈叫来梳头娘,送进祝颜舒的卧室就去烧水了,虽然说是不必准备早饭,但早饭也不能随随便便的吃。张妈从楼下叫来了汤面、包子和粥,又把家里的咸菜炒一炒端出来,也摆了一桌子,才去叫杨玉燕姐妹俩起床。 杨玉蝉已经起来了,听见敲门就道:“我这就出来。”她开门看到张妈,说:“我去叫燕燕,张妈你去忙吧。” 张妈说:“热水我放在浴室了,你们去那里用。你妈在梳头,早饭也摆好了,你们洗漱完就自己去吃吧。” 杨玉蝉敲门把杨玉燕从床上叫起来,催着她穿衣服梳头。 杨玉蝉:“穿整齐点,你今天还要去见代教授。” 杨玉燕一边穿一边扭头说:“家里这么多事,我也可以帮忙的,不然我今天去请个假,就不去了吧?” 杨玉蝉帮她拿袜子,回头道:“你别添乱。妈去金公馆,张妈和苏老师去找马天保。我送你去上学,再回来做一做家务,买买菜。” 杨玉燕瞪大眼睛:“你行吗?” 杨玉蝉推她坐下:“我总比你强吧。我都不行,你就更不行了。快坐下,我给你扎头。” 第一次享受姐姐梳头的待遇,令杨玉燕受宠若惊,一个劲的说:“你手轻点,手轻点,不然我还是自己来吧。” 搞得杨玉蝉紧紧张张,花了一刻钟才扎好。 不过最后的成果十分喜人,杨玉燕出去时,苏老师已经到了,一见她就双目放光的夸道:“二小姐今日容光焕发。” 不过苏老师夸她是要打折扣的,她以前穿睡衣蓬头垢面的出来,他跟今天一样,满面放光的夸她“气色红润”。 杨玉燕摸摸杨玉蝉替她梳的盘起来的小辫子,一个头上盘了四个圈,还打了四个小缎带结,除了好看之外,也能看出亲姐姐一心想把事情做好的决心。扎个头发都这么复杂,让她去买菜还不要买出个满汉全席来? 吃早饭时,祝颜舒听到杨玉蝉自告奋勇要替张妈做家务,虽然只是洗碗扫地买菜这种小事,她和张妈的表情也是十足的不放心。 张妈犹豫的看祝颜舒:“太太,您看呢……” 祝颜舒盯着杨玉蝉上下打量几回,壮士断腕一般的说:“那好吧,就让你来做。”然后转头就交待张妈,“张妈,你多告诉她点。” 张妈:“好,好。” 杨玉燕也好奇的竖起耳朵,一心三用,一边吃饭一边吃两边说话。 祝颜舒与苏老师说:“我今天上午应金太太的约先去医院看望金小姐,不过我猜马家的事,只怕金太太也不会透露太多,她可能根本就没放在心上。” 苏老师说:“自然是下面的人自作主张。您放心,马家上下的病是无关性命的,他们手里也是有钱的,不会这么短短几天就丢了命的。等找到人就一切都清楚了。” 另一边,张妈也在与杨玉蝉交待:“大小姐,中午我一般是买中午与晚上的菜,咱们家每顿饭是四个菜一个汤,两道素的,两道荤菜,汤多是鲜汤。你去买菜,只看那菜是不是新鲜,掐一下梗就知道了。鱼、肉你都不会买,这个等我回来以后叫肉店和鱼店送来就行了,你千万不要自己去买。菜钱……你记着,花五毛钱就足够了!不管是什么青菜,你每一样买一毛钱就够咱们家加上苏老师吃的了。” 两边都商量完了,只剩下杨玉燕了。 祝颜舒交待她:“好好的在代教授那里上课,这几天家里没人有空管你,不许惹事。” 苏老师笑着说:“跟同学好好相处,如果有人欺负你,就找代教授告状。” 张妈交待她:“在外面不要乱吃东西,我给你准备了点心和苹果,在那边饿了就吃。兜里带上一块钱,回家时记得坐车。” 杨玉燕出门时对杨玉蝉说:“你们是不是觉得我还小?连上学都要人送?”她不是十八岁,她是八岁。 八岁也可以自己坐公交车了吧。 杨玉蝉拉着她出门,一边道:“张妈还觉得我不会买菜呢,你听听她刚才交待我的。” 杨玉燕半点不给面子:“你是不会买菜啊,你从来没买过菜。”她就不同了,她以前逛过很多回超市了,淘宝也玩得很溜,她自我感觉对物价而言,她比杨玉蝉更有数。 杨玉蝉气得回头说:“你也不会自己上学!从前每回都是有人接的!我还接过你呢。” 她拖着气人的妹妹跑到楼下,坐上黄包车,像个新上任的牢头一样送妹妹去学校了。 64|穷苦生活 张妈也是穷苦人家出身,不然不会出来做下人,一做就是一辈子。 她原来的家就在郊外的村子里,家中有父母有兄弟姐妹,穷人的日子不好过,没有那么多讲究,也没有大户人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规矩。她从只有凳子高的时候就会干活,等能说清楚话了,就出去做工了。 她前头几个哥哥姐姐都是被卖了的,这一卖,离得近了父母还能去看一看,要是主家远,那就是生离死别,再也难相见。 不过日子都是这么过的。在家吃不饱饭,被卖出去好歹还能吃饱肚子,家里也能多得些钱扛租子交税。 只是到了她长大,突然之间就不流行买人了,媒婆都不肯收她,说是现在皇帝没了,是新时代了,乱七八糟的说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要是卖身,那钱就多些,一辈子卖断终身,生死都不再与父母相干。 如果只是做下人,那钱就少了,不过每个月都有钱拿,还离家近,可以常回家看看。 当时张妈的父母商量之后,就送她出去做下人了。 她先是去当灶娘,洗菜切菜淘米砍柴,这些活她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干,一直到天交子时才能躺下。 过了一年,听说洗衣妇可以学手艺,学缝补,她就又去另一家当了洗衣妇。 又过了一年,她长到十五了,眉清目秀,替她介绍工作的媒婆说:“你长得干净,干活也麻利,口齿也清楚,我给你介绍个好人家,你去当丫头吧。这个活干好了,日后不用这么辛苦不说,穿衣吃饭都能跟主人家一样呢!” 就这样,她进了祝家。 祝家房子大,老爷、太太和一个小姐。房子里有五十多个下人,三十多个丫头,还有好几个黄毛蓝眼睛的女人,她都不敢看她们的眼睛,怕她们是鬼。 她干了六年,太太才知道她:“是那个长得干干净净的丫头”。 她给太太打扫过屋子,太太夸她伶俐。她还给太太炖过甜汤,太太夸她甜得刚刚好,不涩。 她看着小姐跟黄毛蓝眼睛的女人学外国话,学得开心了就笑,笑得像画报里的女人一样好看。 后来小姐出嫁了,嫁给了老爷教的一个穷学生。 那个穷学生可殷勤了,每回都看着小姐下楼了就拿着本书过来,跟着小姐到院子外头去搭话。小姐人好,没看不起他,每回他凑过来,小姐都笑着跟他说话。 后来,小姐越来越喜欢跟他说话,一说就笑,笑起来两只眼睛里有星星一样。他们悄悄的在房子后头的角落里,听着楼上传来的音乐声,搂在一起跳舞。 后来,他们就结婚了。 老爷分了家,将楼上的房子给他们住,老爷和太太搬到了楼下。 而且,老爷还说不让他们去侍候,让小姐自己做家事,让那个穷学生自己挣钱养家。 小姐哪里会做家事呢?才成亲一天就跑下楼找太太,太太心疼小姐,就与老爷商量送一个小丫头过去。 她就这么被挑中了。 太太说,让她不要做太多事,也要适当的让小姐做一些。 太太说,让她不要将小姐与穷学生过日子的事说出去,不管他们在房间里干什么,她都要守口如瓶。 穷学生找不到工作,投出去的文章没人要,长吁短叹。 小姐就拿钱出来给他用,替他买衣服买鞋,一门心思的打扮他。 穷学生就不找工作了,成天陪着小姐跳舞,两人读书、写诗、与朋友一起玩。 可是那些人总是嘲笑穷学生,背着小姐对他说难听话,他就渐渐不喜欢那些朋友到家里来做客,小姐没了玩伴,就去打牌、逛街。 跟着,大小姐出生了,小姐受了大罪。 太太变成了老太太,老爷变成了老太爷。不过老太爷仍然不让老太太给小姐钱,也不让她再送老妈子过去。 张妈就只能自己照顾坐月子的小姐和才出生的大小姐,她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忙得脚不沾地,小姐很快就变得憔悴起来,没日没夜的捧着一个只会哇哇哭的小孩子,那些婚前的闲情全都丢掉了。 跟着二小姐也出生了。二小姐从落地起就比大小姐更别扭更难养,喜欢哭,喜欢人抱,还不爱吃奶,挑食。 小姐已经变成了太太,却比太太更辛苦。因为太太有老爷帮忙,穷学生只会每天躲在书房里写文章,除了吃饭,根本不出来。小姐每天要带着大小姐开蒙认字,要给二小姐喂奶,剩下的时间也来不及去与穷学生读诗跳舞,倒是牌桌更受她喜爱。 从那时起,张妈就知道小姐与穷学生长不了了,好日子已经过到头了,剩下的就只有鸡毛蒜皮了。她虽然一辈子没成亲,却比成了亲的小姐更懂男人。男人要是爱你,绝不会看你一个人辛苦。当着面对你好,背过身去却根本想不起来你的男人,不是良人。 如今面上已经布满皱纹的张妈再看身边跟着的苏纯钧,就只能感叹祝家母女的运气终于变好了,这一个看起来还不错。 苏纯钧下了黄包车,领着张妈往前走,一边说:“这里是我以前来找房子时找到的地方,就在前面了。”他伸手扶住张妈,“您当心,这里路不好走。” 狭窄的巷子,泥泞的地面,深一脚浅一脚的坑,水坑散发着臭味,空气中弥漫着灰尘。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牛、马、狗、鸡的叫声、人的吆喝声、板车的咔吱声、木匠锯木头的声音,等等。 这一片的人住得相当的稠密,围墙低矮,伸头就能看到墙里的人。鸡被关在房子下面的洞里,只能伸出一只只鸡头咯咯咯的叫,瘦狗盘在墙角,看到人来就站起来汪汪两声。 院子里四处拉着绳子,挂着衣服、破布。 张妈一边走一边看,说:“这里住的人可真够多的,这里怎么这么脏啊?怎么还不如我老家那块啊。”她看到墙角的几块干硬的大便,恶心的掩住了鼻子。 苏纯钧笑着说:“我当年过来时也吓了一跳。张妈,您老家哪儿的啊?” 张妈:“不远,从这边往西边四五十里吧。” 苏纯钧:“那是挺近的,您家里还有什么人啊?” 张妈摇摇头:“早没了。我爹妈死了以后,剩下的三个弟弟都不见了。两个是让抓丁抓走了,一个是跑了。人都没剩下,村子里已经空了。”她当时在祝家,听说村里被抓丁时还四处借钱,准备送回去,因为听说只要交钱就不会抓了,结果已经晚了。现在根本不知道三个弟弟有没有活下来的,现在又在哪里。 到最后,竟然还就是当初进祝家当下人的她活下来了。 往前走到尽头,竟然是一幢还不算差的二层楼房。 苏纯钧说:“就是这里了。” 远看这楼房还不错,近看才发现没窗户没门,原来是门窗的地方全都被打破了,门全都不见了,窗户上糊着报纸。 有一个女人坐在台阶上洗衣服,看到苏纯钧和张妈走过来也不打招呼。 苏纯钧上前问:“请问这里有姓马的一家人吗?一家三口,我们是他们的朋友,特意来找他们的。“ 那女人看了他一眼,端起盆进去了,话都不接。 张妈说:“我来,你不行。” 她走进去寻了一个躺在床上的老人问:“大爷,有没有才住进来的?姓马,是我亲戚,我听说他们病了,没钱住院出来了,就来找他们了。” 那老人瘦得皮包骨头,就像一具骨头架子,满口的牙都掉光了。 张妈从包袱里拿出一个馒头递给他。 老人接过来就藏在被子里,抬起身来指了一下,沙哑着说:“二楼。” 张妈:“谢谢大爷。” 苏纯钧和张妈就上了二楼。 二楼跟一楼一样,走廊里都躺着人,他们用报纸、纸箱、各种垃圾铺成“床”,占住位子。 苏纯钧和张妈没费多少力气就找到了马天保,因为他是唯一一个坐在地上,用一块木板支着,在写字的人。 在他身旁躺着一个老人,正在艰难的喘气。 苏纯钧走过去,低头叫他:“马天保?” 马天保猛然一惊,抬起头看到他,警觉的问:“你是谁?想干什么?” 张妈这时过去说:“马同学?你记得我吗?你去找我家孩子时,我给你开的门。” 马天保认出了张妈,浑身的敌意消失了,他僵硬了片刻,慌忙收起木板上的纸张,站起来,说:“是杨同学让你们来找我的吗?”他满怀期待,激动与感动让他的眼睛里渐渐溢出了泪水。 张妈看到他这副艰难的样子,既心酸又难受,她深深的叹了口气,先把带来的一桶鸡汤面拿出来,递给马天保:“你先吃点东西吧,也给你爸吃一点。唉,怎么会变成这样啊。” 马天保抹了一把眼泪,接过保温桶,蹲下来把他爸爸扶起靠在墙上,一口一口把面条挑起来喂到他的嘴里。 苏纯钧也不嫌弃的蹲下来,帮马天保扶住他爸爸。因为马天保的爸爸根本坐不住,一直在往下滑,马天保只能也坐在地上,用两条腿夹住他爸爸,帮他坐起,张妈和苏纯钧帮忙喂。 一桶面条喂进去大半,马天保的爸爸才摇头不吃了,把保温桶推给马天保。 马天保三两口把剩下的面条连汤全吃了,张妈还带了十个馒头,他又吃了四个馒头才吃饱。 张妈叹气:“你这是饿了多久?” 马天保不太好意思的说:“也没多久,我就是早上没吃,昨天晚了还是吃了的。我想先抄写完,去交了差拿了钱再买吃的回来。” 马天保的爸爸睡着了,马天保带张妈和苏纯钧出去说话。 他在外面的水井边把保温桶洗干净,还给张妈,说出了这段时间的事。 自从杨玉蝉对他说要省着钱用,尽快找工作,找地方安置他父母之后,他就记在心里了,所以并不算是完全没有计划。 他为了省钱,先是把他父亲从病房搬到了楼梯间,那里虽然有风,但还可以忍受。这样省下的住院费就可以多买一天的药了,他想多省点钱,多存几天的药。 后来医院发现他们住在楼梯间,他又带着他爸爸搬到了医院后面的一个小角落里,但很快也被发现了。 他只好去外面找房子,把他爸爸搬了过去,他妈妈现在还住在一家中药堂里,他每天过去看一次。 他在这里只租了一个床位,就是给他爸爸睡,这样一个月的租金只要两块钱。 苏纯钧:“我记得是一块。”他当时来问的时候是一块。 马天保没想到苏纯钧这样看起来很像大少爷的人竟然也住过这里,感到他更亲切了,笑着说:“涨价了,涨了大半年了。” 一个铺位两块钱,租两个就要四块,租三个就要六块,而他抄信件,一千封才一块钱,还要搭进去墨水和纸,这些成本都要从他的钱里扣除。 他现在每天白天在屋里抄,等晚上就到外面借着路灯抄,没日没夜的抄写,换来的钱也最多够一家三口每天的饭钱。 因为这里不能做饭,他也不会做饭,只能买外面最便宜的大饼吃,他自己可以吃大饼,他的父母都病着,他就给他们买汤面,每回都请店家多送一份汤,他用来就饼。 他手里现在还剩五十多块,但父母每天都要吃药,这五十块根本花不了太久。他现在只想着怎么才能赚更多的钱,别的什么都想不了了。 他说到这里,沉重的对张妈说:“请转告杨同学,我们……就到此为止了!” 说完,他一抹脸,转身就要走。 苏纯钧叫住他:“等一等,马同学,你知不知道现在学校里传言杨同学因为嫌贫爱富抛弃了你呢?” 马天保猛的转回来,震惊道:“你说什么?谁这么说的!” 张妈眼眶顿时红了,哽咽道:“都这么说!我家大姐可怜的很,现在都不能去学校,只能待在家里。她对你的心思,你是不知道。当时她还跟我学做家务,洗衣刷碗做饭什么都干,就是想……以后能帮你的忙。” 马天保握紧拳头。 苏纯钧:“我们想知道,是不是你对什么人说了什么?不然,他们怎么会知道你要和杨同学分手的事呢?” 马家出事,杨玉蝉组织了两次捐款,同学老师学校找了个遍,这怎么看都不像是要分手的情侣吧?杨玉蝉最后一次见马天保,他说过要分手这样的话,但杨玉蝉除了对家人讲过以外,并没有告诉同学。 过年前没有这样的流言,过年后才传出来的。所以只能是在过年这段时间里,有人来见过马天保,知道了他们分手的事。 马天保茫然的回忆,突然想了起来:“是,是钱斌!他来医院看我,送给了我一本他的读书笔记,让我不要忘记学习。他问起了杨同学,我对他说我们已经分手了,请他不要再提……” 他猛然住口,发觉正是他给了钱斌理由来陷害杨玉蝉。 他狠狠的给了自己一巴掌,捂住脸蹲了下来。他只是不想再让杨玉蝉被他牵连,不要让人以为她跟他这样一个人还有关系才这么说的。 苏纯钧扶他起来,安慰他道:“不怪你,是小人在搞鬼,你不要放在心上。” 他觉得马天保不是故意要抹黑杨玉蝉的,他只是没料到,坏人另有其人。这真的让他们松了一口气。比起姓钱的小人,马天保要是存心要害杨玉蝉,就更加难办了。 现在得到这个结果,他们就可以放心了。解决了姓钱的小人以后,就不用再担心会有其他后遗症了。 65|嘴炮小能手 杨玉燕今天的任务是:整理书柜。 有事弟子服其劳,帮代教授整理书柜也没什么,而且她今天心事很多,本来也没心情学俄语,来到小红楼以后还担心上课时走神让代教授生气呢。 结果代教授请她帮忙整理书柜,还贴心的留下了茶和饼干之后就离开了,让她一切自便。 她可以放心大胆的一边整理书柜一边走神了。 杨玉蝉把她送过来以后就匆匆赶回家了,走之前她严厉的说:“你不要乱走,中午我来接你回家吃饭!” 杨玉燕体贴的说:“我可以自己坐车回家。” “不行。”可惜刚上任的牢头铁面无私,杨玉蝉禁止她自己回家,必须要等人来接。 “姐,我都十八了。”杨玉燕抱怨道,但她千不该,万不该后面又接了一句:“你以后有孩子了肯定是个虎妈。” 把杨玉蝉气得一张脸红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走了。 杨玉燕心里升起三分愧疚,不过她以前就觉得杨玉蝉的性格过于认真,会钻牛角尖,但那时杨玉蝉还没管过她,她的体会不深,现在杨玉蝉似乎因为在马天保的事上受挫,对家人骤发出巨大的责任心与责任感,她做为家中最小的一个,就成了杨玉蝉的目标人物,开始隐隐感到自己以后会再多一个妈。 还是非常严厉的那种。 那个“虎妈”也是给自己准备的。 所以她的愧疚很快就消失了。 她负责整理的是代教授开放给学生使用的书房,据说楼上还有一间是代教授自己的书房,里面全都是教授的珍藏,学生们都十分的向往那里的书。 不过在她看来,这间书房里的书要是都读尽了也够当大文豪的了。 她在整理之前问代教授要按什么顺序整理,书柜上的书是按什么方式排列的。 代教授说需要遵循几个准则:第一,四面靠墙壁的书柜都是按照国家划分的,所以同一个国家的作者的书放在一起。 第二,同一个理念的作者的书可以挨着摆,而不同观念的书放在相临的书柜上。 第三,同一个作者的书当然应该放在一起,如果这个作者同时还是个译者,那译制书也放在一起。如果一个作者有多个笔名,那她知道的就放在一起,不知道的可以来问他。 最后,如果她有任何拿不准的地方,都欢迎来找他。 杨玉燕就开始了自己的搬书大业。 虽然这间由学生使用的书房中的书摆的还是非常整齐的,大部分的学生在用过后都会尽量放回原位。但仍然有书跑错了位置,还有许多书可能是在课堂上使用的,搬回来后没有及时摆回书柜,就这么摞起来放在桌上或地上或推车上。 杨玉燕就先从她认识的书开始摆起,而一本书她认不认识也很容易分辨:拿起来看书皮就知道了。 有的书她看过或听过的,拿起来时就像遇到一位旧友,面容熟悉多年未见,翻一翻看一看再放回去。 有的书就是家里有的或她买过的,那就熟得不能再熟,招呼都不必打,直接放回去。 有的书她没有看过,但是至少能看懂书皮上的文字的,她都会仔细看上一两章再寻找安放它的位置。 最后一种是她连书皮上的文字也认不出来的,或是虽然认识文字但读不懂的,她把这些分门别类的放着,最后再解决。 她像一只勤劳的小蜜蜂,在这间书房中来来回回的跑,不多时就觉得身上热起来了,于是脱掉了外套。再过一会儿仍然觉得热,于是撸起了袖子。最后仍然觉得热,她打开了所有窗户,还有门,让凉爽的风吹拂进来,吹去燥意与额间的微汗。 有人敲门,咚咚两声,很有礼貌。 她一回头就看到施大头站在门口正冲她笑。 ……这么看他的头真的有点大。可能是发型的关系?她盯着他厚厚的西瓜盖头陷入沉思。 日后绝不能让苏老师剪这种发型! “我们要开始做饭了,你中午也在这里吃吧?”施无为走进来说。 “不,我回家吃,我姐会来接我。”她摇摇头。 施无为走到桌前,看到长桌上整齐的摆着一摞摞书,他拿起一本看了看,说:“这个是德国的作者施奈德的,他的书在那里。”他指着一个书架说。 杨玉燕走过来探头:“哦,原来那是德语。”她不认识德语,“你会德语?这个施奈德是写什么的?” 施无为很神秘的探头过来,小声对她说:“其实这书不是施奈德写的。”他翻开书皮,一直翻到第七页,才指着上面的标题说:“《思考与回忆》,这是俾斯麦的回忆录。” 杨玉燕感觉这是个有点听过的名字,但她一时想不起来。 施无为从她的表情上看出来了,立刻说:“他是德国总理,非常厉害的一个人。代教授觉得他的做法对我们的国家来说可能才是正确的。”他年轻的面庞上显示出了对这句话的认同和不理解。他出于相信代教授而相信他的话,但由于自身的局限,让他无法对这番话和这本书有更深刻的解读。 杨玉燕:“那这个人是怎么做的?” 施无为翻了翻书,他已经看过很多次了,难以置信的是代教授正是用这本书来给他做德语开蒙的,而他读完之后才体会到当初代教授让他用这本书来学德语是多么的……大胆。 当时代教授让他用这本书的理由是:“这本书没有人读,你可以一直借它,不会被同学拿走借用。” 在人人都想占有更多本书的前提下,这番话深深的打动了他! 等他艰难的读了两年后才明白,没有人读的另一个意思是:它太难了。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读完的。 但读完它以后,可能因为每一页他都看过不下上千次,每一行文字在什么位置他都知道,他对它产生了更深的感情,捧起它就像捧自己的一部分,熟悉的让人落泪。 所以他不用再翻一篇就可以简单概括给杨玉燕听,用他自己的话。 “这个德国总理带着德国把周围都给打了一遍,发动了好几场战争,大发战争财。而且他很会赚钱,很会做生意。代教授说这叫他对经济有一手。教授说一个国家有了钱以后,再有自信,就会变强大了。”施无为用很小的声音说。 他很少把这段话说给同学们听,也从来不敢在大家讨论的时候这么说。因为他觉得代教授这番话的意思有点危险。如果他们的国家也要走这条路,那不是说也要靠战场来找回自信,再让国家多赚钱,国家才会变好吗?前者过于暴力,而后者……没有人觉得他们的国家是因为穷才被人欺负的,所有人都知道,是因为他们的国家太富有了,才引来这么多豺狼。 虽然代教授自己平时在课堂上说的话比这更加极端,但施无为还是不想在大家面前说。 肯定会引来许多反对的。 对杨玉燕说就没关系了,她跟他们差了几个年级了,就算她春天以后就入学,也不会跟他做同学。 他说完就完了,没指望身边还没入学的小女同学发表什么意见。 “代教授说的没错啊。”杨玉燕轻轻松松的点了点头,说:“我们现在被人打,肯定是要打回去的,不止要打疼对方,还要通过战争告诉我们自己的人民,我们已经很强了。至于钱,没钱怎么打仗?百姓们没钱怎么吃饱饭?” 施无为听了这新奇的说法,没放在心上,以为是苏纯钧告诉她的。 他笑道:“我们国家有钱的很,你不知道朝廷赔了多少银子给外国军队吧?他们打我们就是为了钱。皇帝跑的时候把紫禁城的金库都搬走了,现在全落到日本人手里了。” 他以为这足以说服杨玉燕了,不料杨玉燕不但没被他说服,反而用看白痴的目光看他,哼道:“钱能花出去才叫钱,花不出去算什么钱?银子就只是金属而已。咱们国家现在就是没钱,就是穷。因为穷才没钱才没兵才没武器。不然我们现在要打仗,武器是不是都要向外国买?枪枝弹药是不是都要买?药品要不要买?还有士兵们要不要发饷?这都是钱。我们现在就是没有钱啊。” 施无为挺起胸膛说:“我们也可以不买,我们可以自己学自己造!”他们现在学就是为了以后不求人! 杨玉燕快语如珠:“等你花十年造出来黄花菜都凉完了!买的更快,先买先打,边买边造互不耽误!,又没说买了就不能造了,也没说造了就不能买了,明明可以两路并行,为什么非要先掐断一条自己的路再走呢?” 施无为不想承认自己被一个小姑娘说到哑口无言,强行道:“我们不是没钱!我们的钱是都被外国抢走了!” 杨玉燕:“那要抢回来不打怎么抢?靠嘴炮吗!要打就要动武,要动武就要有武器,要武器就要有钱,归根到底除了枪炮以外,我们确实需要钱啊,清廷的钱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那也是老百姓一分一分赚来的啊。” 施无为跟不上了,他瞪着眼睛看着杨玉燕,喃喃道:“你可比苏剑厉害多了……” 代教授在门外已经听了很久了,此时笑着走进来,拍拍手:“好了,大头,这回是你输了。” 杨玉燕和施无为才发现门外站着许多人,除了代教授之外,还有七八个学生,男女都有,全都瞪着眼睛一脸好奇的看着屋里的他们。 代教授回头问学生们:“有没有人想发言?有不同意见的,都可以出来讲一讲。”他再转过来指着杨玉燕笑道,“这是杨同学,你们可不要看她年纪小就小看她哦。” 一个女学生就走进来,好奇的问:“杨同学,我姓庄,名叫唯绢。我想请问你,你还有什么看法吗?” 杨玉燕一见人多就开始紧张,连忙摇头:“我没有什么看法啊。” 一个男学生紧跟着走进来,说:“杨同学,你好,我叫范丽纯。我觉得等我们可以通过国际上的其他国家对那些抢走我们财富的国家施压,等他们把我国的财富还回来以后,我们就可以慢慢发展起来了,并不需要通过战争来达到目的。” 杨玉燕盯着他看,没有说话。 代教授走到她身边,像个靠山一样,轻轻扶着她的肩说:“燕燕,有话就讲,没关系。” 杨玉燕才说出一句她耳熟能详的话:“真理在大炮的射程之内。” 不说代教授,施无为都立刻叫了起来:“你不是没读过这本书吗?”他举着那本俾斯麦的回忆录说。 杨玉燕更惊讶。 看她一脸茫然,代教授就懂了,笑着说:“是在别的地方读到的吧?她不是读过这本书,可能也未必记得这话是俾斯麦说过的,应该是在别的地方读到过或听别人说起过。”他对施无为说,说完摇头叹惜:“祝家的家教,果然名不虚传。” 那个男学生显然能听懂这句话,但他仍然摇头:“我还是认为这个世界是讲理的。” 杨玉燕摇头,她不认同,她说:“他要是不讲理,你能对他有办法吗?那些侵略我们的国家,谁能惩罚他们呢?假如没有惩罚,他们又为什么要害怕呢?” 男同学不说话了,他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代教授说:“没有人惩罚他们,我们只能自己来!”他握起一只拳头,“没有人打他们,我们自己把他们打疼!让他们再也不敢来!” 通过这一场意外的讨论,杨玉燕倒是成功认识了几个“同学”。 代教授替她一一介绍。 之前他们认识她,都是替她挂上“苏纯钧的未婚妻”这样的名牌来认识的。 现在他们认识她,却是称呼她的名字“杨玉燕”。 他们一个个上来说:“杨同学,我叫王玉男,你好。” “杨同学,你好,我叫……” 图书馆成为了一个新的教室,大家都坐在这里热烈的讨论了起来。 代教授并不拘泥,非要让大家再回到教室去上课,就让他们在这里讨论。 今天仍未开学,不过现在回校的人已经有不少了,所以小红楼里哪怕不上课也有十几个学生。 这些学生大多比杨玉燕大上几岁,两三岁四五岁七八岁的都有。 代教授说杨玉燕是自动来整理书柜的,替她赚了许多好感,于是学生们也都顺便一起整理起书柜来,一边与杨玉燕说话聊天。 “原来你懂日语与英语。”一个女同学笑着说,“好厉害啊,读写说都可以吗?” 杨玉燕摇摇头:“读写都可以,但我并没有跟太多外国人对话,只是在家中与母亲、姐姐和苏老师对过话,他们说我可以,我也不知道到底行不行。” 另一个女同学问:“你现在是不是在学俄语?” 杨玉燕笑着承认:“其实是代教授送了我一本俄语的诗集,我想读一读,只好开始学。还挺有意思的。” 两个女同学还有身后的男同学都笑起来。 男同学转过头说:“那你要小心了,代教授一见面就爱送书给我们,不过……”他摇摇头,转回去长叹道:“就要吃苦喽。” 谈话中,他们得知杨玉燕的父亲就是杨虚鹤,而杨玉燕也十分不客气的称其为“那个人”,言语之中非常看不起杨虚鹤以及他的那个新妻子。 杨玉燕:“她是被骗了。杨虚鹤要不是拿那些自由恋爱、婚姻自由的鬼话骗人,哪个二十多的大姑娘愿意跟着一个四五十的老男人做老婆啊?” 男同学们都笑起来,连声夸她睿智。 施无为就先道:“我就一直奇怪,那些老头子怎么总是有年轻女学生跟他私奔呢?要是像张学良少帅一样的人物倒算了,年轻有为,还有权有势。半老头子有什么好的?” 女学生中倒有一二神色不对的。 其中一人反驳道:“爱情本来就是纯洁的,跟年龄、财富、社会地位无关。” 杨玉燕当即反驳:“那也要对方是真心的啊。假如对方并非爱你的灵魂,而只爱你的年轻与美貌呢?” 那个女学生看向她,咬牙说:“爱情应该互相相信,而不是互相怀疑。” 杨玉燕:“如果没有可以怀疑的地方,那也无从怀疑。可如果有可疑之处,却闭上眼睛假装看不见,那就活该倒霉。” 女学生皱眉:“你怎么说得这么难听?” 杨玉燕便道歉:“那好吧,就改成与人无干,与已无怨吧。” 代教授听到这里笑起来,“好一个与人无干,与已无怨。是啊,人生的每一个选择都是自己做的,时间无法倒转,选择了的路也无法回头。等走到岔路口,希望你们的每一个人生选择都要做到与人无干,与已无怨。” 66|新世界的大门 今天杨玉燕学到了很多。 比如她第一次劈柴,第一次打水,第一次发现铁锅比她想像的更重,白菜比她想的更沉,白萝卜比她想的更脏,红薯比她想的更不像吃的。等等。 因为代教授一直接受学生到他这里来吃饭,不管是不是他的学生,所以厨房里就像一个小型的战场。许多学生都在这里无偿的干活,他们是自发的,还自己排了时间表和工作表,不管他们当天在不在这里吃饭,他们都会在做饭前到这里,看着人数做饭。 今天的午饭就是蒸红薯、炖白菜、炒萝卜,还有一大锅二米饭,就是大米混小米一起蒸出来的饭。 在吃饭之前,先要做饭。 杨玉燕跟在新认识的同学们来到了厨房之后,震惊的瞠大了双目。 哦,上帝。 她在心底感叹。 这是她第一次走进来,这个厨房可比她想像的大得多,它足有两个房间大,还有一个通向外面的门。 灶眼有两个,其中一个放着能把人装进去煮的锅,一个上面盖着锅盖。 一个男同学正蹲在那里清灶膛,把炉灰都拨出来,搓出去。代教授已经换了一身土布衣服,走进来看到就说:“这个可以当肥料用。” 男同学笑道:“知道了教授,不会乱扔的。” 剩下的同学不分男女都在干活。 他们从屋外把水担进来,倒进水盆或水桶中,再把白菜、萝卜、红薯放进去洗,冰冷的井水不一会儿就把他们的手浸得通红。 杨玉燕看了看,也去拿了一件围裙,伸着两只手去帮忙抱白菜,来回运了几次以后,她的手就被冻冰了,木木的没感觉。这白菜好凉啊,那洗白菜的人不更冷了? 因为他们不会把外面的叶子都剥掉不要,结果外面已经不好的叶片也被仔细的清洗干净,为了不浪费一点点食物。 白萝卜也很凉,而且有很多的土,它们大小不一,长得也不太好看,可是洗它们的学生依然非常认真。 红薯上的土更多了,全是泥。两个女同学捧着红薯,把上面的每一点泥点都仔细的浸洗掉。 杨玉燕主动帮忙,大家却都只是让她帮忙运菜,就算这样也把她累得不轻,一会儿就觉得腰酸得撑不住了。她不想被人认为是娇气包,死扛着不说,运菜时脸色愈见狰狞。 施无为进来送柴时看她脸色不对,仔细一想就明白了,笑着过来拉她:“你不要这么实心,干个没完,苏剑在的时候只挑最简单的活来干,你也要跟他学学嘛。” 旁边有个男同学听到了就笑着附和:“没错!苏剑那小子最狡猾了!” 杨玉燕不露痕迹的撑着腰说:“苏老师都干什么了?” 施无为把她拉到外面,让她站在一个木桩子旁边,他把从校外买来的柴枝放在木桩上,提起一把柴刀,蹲下劈柴,道:“他是监工。专门监我的工,看我劈柴,说是担心我不小心劈到手来不及救护,所以特意关爱我。” 杨玉燕一下子就被逗乐了,笑完还要替苏纯钧辩解:“你胡说,苏老师才不会这么干呢。”她才不信呢,苏老师哪会那么干。 施无为将长长的柴枝劈成合适的长短,将柴枝上的细短的枝桠劈去,一边摇头叹息:“你受骗太深了,没有看清他的真面目啊。” 施无为想要替杨玉燕解围,不放她进去干活,又要避免公然庇护她会令其他人不满,就一直不停的说苏纯钧的坏话,真假掺半。 他说,苏纯钧一开始来代教授这里上课,是为了白吃这里的饭! 学校食堂有饭吃,而且对成绩优秀的学生还有补助,不但便宜而且吃得很好,营养充足。 苏纯钧先拿了补助,然后就跑代教授这里来白吃饭。为了白吃饭,他才努力成为代教授的学生的。 施无为:“你看,这才是他的本性啊!” 杨玉燕再次被苏老师丰富多彩的学校生活震惊了,而且这一次她没有半点怀疑,因为这正是苏老师极有可能会做的事。 施无为再道,学生入学都是有校服的,而这个校服呢,是需要掏钱的。不过可以先欠着,慢慢还。他说:“你猜,苏剑欠了几年才还?” 杨玉燕估计着苏老师的本色,说:“他是不是毕业才还的?” 施无为大惊:“杨同学,看来你很清楚他的本性嘛,那你怎么还会被他蒙骗呢!” 杨玉燕头铁,继续理直气壮的替苏老师辩护:“莫欺少年穷嘛,苏老师现在就很厉害了。” 这时一个男同学端着一大盆污水走出来,听到她的话,站住冰冷的说:“他现在跟外面的蛀虫有什么不同?这有什么值得骄傲的?我都替他脸红,枉他还有脸再回学校来!” 这是第一个当着她的面对苏老师不满的人。当陌生人的敌意扑面而来,杨玉燕有一个瞬间的怔忡。 施无为已经站起来喝止道:“张四海,住口!” 这个男同学没有再说,冷着脸去倒掉污水,提着盆进去了。 施无为停了一下,不好意思的对杨玉燕说:“你别放在心上,我相信苏剑是不会变坏的。” 其实杨玉燕自己心中的善恶之分倒是没有这么严格。她在反应过来之后,也能理解为什么张四海会这么说。因为在这个以理想为先导,纯洁又天然的校园中,苏纯钧在官场扶摇直上,四面吃开的行为本身就不会令人敬佩。在非黑即白的人看来,苏纯钧已经“堕落”了。 而杨玉燕却并不是很在意苏老师是不是跟那些官场之中的老油条一起同流合污,因为眼下的这个政府正走在毁灭的道路上啊,谁都知道,它已经没有威信可言了,各地风云变幻,这个所谓的国民政府谁都管不了,谁也管不住,它现在还坐在这里,仅仅是因为各地大佬和洋人们都还没有分出一个高下,没有决定谁来当老大。 而且不止是她知道这个国民政府的寿命不长了,所有人都知道。政府里的人知道,街上的人也知道,就连张妈都说过“几百年的皇帝都倒台了,他们能撑几年还不知道呢,我看没一个像有龙气的”。 街边的算命先生最拿手的本事就是算龙气,他们坐在人群聚集的地方,像是车站、商店门口、十字路口等地,像说书一样讲一讲龙气的事,比如紫禁城的皇帝是什么时候没有龙气的,龙气是什么时候向东北那边移的,这些事他们都开着天眼呐,天黑了往天上一望,夜观星相,就什么都知道了。 杨玉燕在路边也看过好几次算命先生说龙气,说得头头是道。而且这些先生们还会算现在中国的龙气在哪里,一时在西边,一时在北边,一时在南边,一时在东边,今天这龙气姓阎,明天就姓张了。先生们不提人名,全都含糊以称,这个叫西北王,那个称晋王,说得热闹好听了,还有人从小摊上买热食送给先生吃呢。 可见,连街边的人都不对南京政府抱有什么希望,也不认为它能救中国,能打退洋人舰队。 苏老师跳上这一艘快沉的船,他想干什么,她不清楚。因为她现在也隐约感觉得到,苏纯钧去当这个财政局的小科员并不是图财的。她觉得他的人生目标没这么浅薄。假如他想要钱,想赚钱,有无数的办法,以他的脑袋不至于想不出来。 不过她也并不想现在就去寻根究底。 不是她不好奇,也不是她害怕答案她无法接受,而是因为她现在还没有资格去问。 她问了,他答了,然后呢?她要如何参与到他的人生中去?她要如何有一席之地?她现在手无缚鸡之力,脑袋空空,屁本事没有,能干嘛呢? 问也白问,不如不问。 等她再成长一点之后,不求能成长到跟他一样的高度,只要她能依靠自己站立起来以后,她再去问,都比现在问出答案更有价值。 不过她自己对苏老师有信心是一回事,没想到施无为也对他有信心。 “你这么相信他吗?”她反问道,“为什么?” 施无为想了想,说:“我觉得他不像那种人。” 再谈下去话题将滑到一个令人不快也无法掌握的方向,于是施无为和杨玉燕同时换了一个话题。 杨玉燕看到他身后堆起的柴山,全是这种细柴枝,就问:“这些柴多少钱?” 施无为:“没多少钱,也就两三毛吧。” 杨玉燕震惊:“这么便宜?” 施无为笑了,道:“你以为一担柴多少钱?”他举出五根手指,“只要五分钱。” 而一担柴,指的是一条扁担挑起来的两担。 “这些柴都是有人去野地里砍回来的,最近因为过年贵了一点,但为了卖出去,卖柴的都会尽量把柴多捆一些。所以这些你看着多,事实上买回来也要不了几毛钱。” 施无为一边劈柴一边说:“煤就贵了,一车四百斤就要一块多,最近还涨价,还要限量供应。都是烧着用,柴也就是烟大一点而已。” 杨玉燕觉得今天真是开了眼界,这都是她在家里对着姐姐、妈妈、张妈和苏老师不会得到的信息,仿佛清风拂面,眼前一片清新。 十一点二十,第一道菜出锅。 主食是红薯,锅盖一揭开,蒸气冒出来,红薯的香气也跑出来了。整整一锅的蒸红薯,全都是整个的,一层层垒在锅里,锅底加了一点水,就这么蒸熟。 红薯蒸好,施无为就给杨玉燕拿了一块,让她插在筷子上吃。 “烫得很,慢慢吃。皮撕下来别扔,可以喂猪。”施无为手里也拿着一根筷子插着红薯,很熟练的教她把红薯皮扔在指定地点。 红薯都拾到筐里以后,开始炒萝卜。说是炒,其实也是炖。先用菜油加猪油烧酱,然后加水,把萝卜切块都埋进去,再加水,再加盐,盖锅盖,等冒蒸气了,里面的水滚了,把盖子揭开,收汁。 炒萝卜也盛出来以后,就摆在厨房的长桌上,热气腾腾的几大盆酱色的炒萝卜,散发出浓郁的萝卜香味。 施无为站在门外,伸长脖子深深的嗅闻,叹息:“萝卜可甜了!” 最后一道菜是炖白菜,更简单了,倒水,倒白菜,盖锅盖,滚了以后加猪油和菜油,再加一大勺的炼油渣子。这道菜是代教授做的,他加炼油渣时,所有的学生都在流口水。 代教授说:“这样做白菜特别好吃!” 施无为条件反射的咽了口口水。 看来是真的很好吃。 杨玉燕虽然没吃过炼油渣炖的白菜,但看他们的表情就知道了。 最后放盐,放虾皮,出锅。 十一点四十,所有的饭菜都端上桌了。 代教授招呼大家都上桌开吃。 代教授喊杨玉燕:“燕燕,你也坐,不要客气。” 杨玉燕对这新奇的一餐还是很感兴趣的,但杨玉蝉估计不会答应她在这里吃午饭。于是她摆手,摇头,十足拒绝。 被按到了凳子上。 幸好,在她举起筷子之前,杨玉蝉终于到了。 她从前门进来,绕到厨房才找到自家妹妹。 杨玉蝉看她都坐下了,连忙走过来,先对代教授鞠了个躬:“对不起,代教授,是我来晚了。燕燕。” 杨玉燕赶紧站起来走过去。 代教授也站起来招呼:“不必客气。那你们这就要回去了吧。” 杨玉蝉牵着杨玉燕说:“是的,我妈在家里等着我们呢。那我们就告辞了。” 杨玉燕乖乖鞠躬:“代教授再见,大家再见,拜拜。” 一桌的人都笑起来,也都跟她说“拜拜”。 施无为搞怪:“撒哟那拉。” 大家更要笑了。 代教授也笑着说:“那我就添一个,俄语的再见是……” 杨玉燕咬着舌尖学了一遍,莫明觉得这个词组学起来舌尖估计要受罪。 在座的学生中学了俄语的只有两三个,也都用俄语跟杨玉燕说再见,搞得她又重复了几遍,舌尖更疼了。 终于从小红楼里出来,杨玉蝉牵着她走。 她问:“姐,你怎么来得这么晚?是家里的事太多吗?你的手怎么了?”杨玉蝉的手背上有一个伤口,像是指甲挖出来的。 杨玉蝉看了一眼,不在意的说:“没什么,我在家洗菜时不小心碰到了。” 今天也体会了一下洗菜的杨玉燕感同身受的点头,“洗菜是挺麻烦的。” 杨玉蝉今天的体会可比她深刻多了,拉着她加快脚步说:“快走吧,回家的事还多着呢。” 67|绝望的深渊之上的一支手 家务事看起来简单,要做好却并不容易。 杨玉燕坐上黄包车有心想问杨玉蝉今天上午在家里过得怎么样,是不是很担心学校里的事,担心马天保的事,等等,但看到她的脸色就不敢问了。 进门休问荣枯事,但见容颜便得知。 她看到杨玉蝉的脸就知道她现在心情很不好。 杨玉燕转口问:“今天午饭是什么?” 这该是最安全的话题了。 “姐,你做了什么给我们吃?”杨玉燕还真的挺好奇中午吃什么呢。 今天离家前,听张妈的意思是吃得简单点,让杨玉蝉去菜市场买几斤面条,再买些青菜和熟食,中午家里就吃最简单的汤面条,再炒两个菜就行了。而且杨玉蝉不必炒菜,她只要在张妈回家前把菜买回来,简单收拾一下,能让张妈回家以后直接做就行,再加上熟食不必做,只需要切一切装盘或到时上蒸笼热一下,杨玉蝉的工作就简化为买菜、洗菜、切菜这三个。 soeasy! 她挺好奇杨玉蝉买了什么菜的。 杨玉蝉没好气的说:“我买什么你吃什么!” 那你到底买了什么呢? 杨玉燕怀抱着快要漫出来的好奇心回到了家,一进门,张妈还没回来,祝颜舒倒是已经回来了。她在卧室里换衣服,听到门响就高声道:“张妈?张妈,你快去外面的合福居叫他们送一桌菜上来,我看到大姐买的菜了,都没办法吃呀!” 杨玉蝉听到以后,脸顿时红透了。 杨玉燕走进厨房,看到了地上放着一颗大南瓜。 她惊讶的问杨玉蝉:“乖乖,这么大,你是怎么抱回来的?” 祝颜舒换好衣服出来,看到杨玉蝉红着脸立在屋当中,没好气的瞪了她一眼:“你去,到合福居去叫几道菜回来,我要吃黄花鱼,给你妹妹叫个小排,你自己爱吃的粟子鸡,再要两个新鲜的素菜,糟鸡、糟鱼各要一盘,他们还会送两道小菜的。快去快回!对了,米要一桶,汤的话要两个,你看着要喝什么汤,一个甜的一个咸的。” 杨玉蝉一转身出去了,听着她蹬蹬蹬的脚步跑下去,杨玉燕在心中暗叹,转而好奇的问祝颜舒:“金小姐怎么样了?是她生病住院吗?” 祝颜舒沉重的叹了口气,招手把她叫过去,搂着她坐在沙发上,摩擦着她的胳膊说:“金小姐……不是生病,她啊,是跟家人发生了矛盾,被关起来了。” 半个小时后,张妈和苏纯钧也赶回来了,合福居也送来了饭菜,还送了一瓮桂花酒,是米酒,度数不高,甜甜的。 杨玉燕也可以喝,张妈给桌上每个人都盛了一杯。 祝颜舒这才重头说起她去医院见到的事。 她是特意转到杏花楼又买了点心才去医院的。 昨天晚上才通过电话,金太太也是刻意请她过来,所以孙炤特意在医院门口等着,见到祝颜舒就领她进去。 “还特意从南门进去,怕是担心从北门进去再被人看到。”祝颜舒皱眉,“还有那个姓孙的小子,哼,以前狂得什么似的,现在成了个跑腿的了,再也狂不起来了。” 孙炤上回在祝家的事和金小姐的事上连错两回,金老爷已经不像以前那么器重他了,连他爸都要重新夹着尾巴做人,也顾不上他,所以他现在就像个普通的下人似的,见到祝颜舒也是把姿态放得很低。 金小姐住在一个很偏僻的病房里,整整一层楼好像都没什么人,她的病房在最里面。 有一个丫头和一个老妈子在这里照顾。金太太每天上午来一次,下午来一次。 孙炤带着祝颜舒过去时,金太太正坐在金小姐的病房外的长椅上默默掉泪,看到祝颜舒过来,金太太连忙擦掉眼泪站起来。 祝颜舒还以为金小姐半死不活呢,结果进病房一看,金小姐靠在床头坐着,望向窗外,对金太太的眼泪不闻不问。丫头立在一旁,老妈子也不敢说话。屋里有鲜花有水果,有书有报。 看着挺好的啊。 金太太似乎不太敢跟女儿说话,借着祝颜舒来,小心翼翼的探头对金小姐说:“祝女士来看你了。” 金小姐这才转头,客客气气的说:“祝女士,谢谢你来看望我,我没有什么事。” 她转过来,祝颜舒才看到她额角和脖子上都有伤,两只放在被子上的手上也有伤,像是在石砬之上磨伤的,现在伤口早就结痂了,红红褐褐的一大片到处都是。 金小姐打过招呼以后就不肯再多说了。她不与祝颜舒说话,也不搭理她妈妈。丫头让她喝水她也喝,老妈子要给她披衣服,她也接。但她就是拒绝与他们说一句话。 祝颜舒也没有多留,她将探病的礼物留下就告辞了。 金太太除了谢谢她来看望之外,就是多提了两句杨玉燕,似乎想让杨玉燕也来探望金小姐。 祝颜舒这才明白金太太不是请她来,是想请杨玉燕来,大概以为她会带着女儿过来探病。她当即就提起了杨玉燕准备考大学,已经拜了师,正在补习,无暇他顾。 她回来以后,衣服都顾不上换,先连打了好几个电话,这才勉强打听出究竟出了什么事。 在金公馆的元宵节上,金老爷和金太太一直挺好的,只有金小姐一直没出现。 “我猜她当时可能是被关在屋子里了,后来大概是避开了看守的丫头,这才出了事。”祝颜舒叹道,“这孩子太惨了。” 桌上一片沉默。 张妈叹道:“这才找回孩子怎么又出事了,怎么当爹妈的哟。” 杨玉燕放下筷子,说:“妈,我想去看看她。” 祝颜舒皱眉,“你不要去!金家现在乱得很,他们连自己的亲女儿都能逼成这样,对着你这种外人更能下得去手了。” 往常祝颜舒说什么,杨玉燕从不反对,因为她觉得祝颜舒不是她亲妈,还对她这么好,不管从哪一方面来讲,她都没资格在祝颜舒面前耍脾气。 但这一回,杨玉燕坚持要去看金小姐。 “我要去。”杨玉燕的心中有一个强烈的预感。 那就是金小姐不是不小心摔下楼梯的。 她可能是想自杀。 同样被父母逼迫而选择过这一条路的人对此有着深深的感触。 不是处在同一种环境下的人是不会理解的。 她当年也不止一次对别人说过。不管是身边的朋友,还是网上的陌生人,不管是认识她还是不认识她的人似乎都不觉得她的父母有这么罪大恶疾。 父亲再不管她们母女,她也好好的长大了呀,她吃喝上学的钱哪里来的?她住的大房子哪里来的?不都是父亲掏的钱吗? 母亲再骂她,她自己心里也很苦啊,丈夫外遇,她也很难过啊,她是受害者啊,她这个当女儿的为什么不能更体谅她呢? 何况她无病无灾,父亲还很有钱,她还是一个富二代! 这世上有比她惨得多的人,她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无病呻吟? 可是没有人知道被父母憎恨无视的感觉! 那她的存在有什么意义? 她应该感激父母,爱戴父母。她想爱啊!可他们不爱她啊!她把她的爱捧在手心里想送出去都没人要啊! 她对他们是没有意义的,他们都不爱她,都不需要她。 真可悲。 她觉得她很可悲。 都说没人爱自己,就要自己更爱自己。 可怎么才算是爱自己呢? 花许多钱?买许多东西? 但杨玉燕可以说,她花再多钱,占有再多的名牌,也没有用! 有时她甚至觉得她去买东西最大的收获就是柜姐柜哥们对她热情的笑,亲热的叫她的名字,会在微信上给她留言,会给她打电话,会像想着她一样告诉她“宝宝,上回你想要的那个颜色来了!我给你留了!” 她会为了这一句话去花钱。 制造自己的家庭? 那是要去交男朋友吗?结交闺蜜吗? 可是闺蜜能体会她的心情吗?她对闺蜜抱怨父母时,闺蜜会说“你就不要管你爸妈了嘛,使劲花他们的钱就好!” 她花了啊,她很使劲的花了啊,可她还是不满足啊。 如果人可以换父母就好了。 不用太好的,普通的就行。就像闺蜜的父母一样,感情不是情比金坚,日常也会为孩子父母吵架,但他们会每天坐在一起吃饭看电视,普普通通的生活,这就很幸福了啊。 绝望就是你一步也不想往前走了。 她跳下来以后就后悔了,可是后悔也晚了。当她来到这个世界以后,发现这个世界的另一个杨玉燕也在为了父母的错惩罚自己以后,她就更后悔了。 其实网上的陌生人和闺蜜和朋友劝她的话都是对的,只是就像他们无法理解她一样,她也无法理解他们。他们是在两个世界里啊。 其实绝望与希望之间就只差一步。 她跳下来以后才发现其实抛弃父母也没那么难,而抛弃他们也只需要一瞬间就可以想通。 想通以后,再想起他们就不是绝望,而是觉得他们麻烦。 一件麻烦的事,是有解决之道的。 假如金小姐现在已经陷入了绝望之中,那她或许可以去拉她一把,用她自己的亲身经历去告诉她,或许她还是有别的路可以走的。 杨玉燕:“我猜金小姐不是意外,她是故意跳下来的。她想自尽。” 张妈顿时捂住嘴惊呼一声,眼泪瞬间溢出来。 她想起了当她看到杨玉燕趴在床上,到处都是药瓶的那一幕。 祝颜舒也想起了那一幕,那是她今生最恐怖的一天。当那一天过去以后,她都无比的庆幸杨玉燕活了下来,并再也没有想起过杨虚鹤,他从她的心里消失的干干净净,连一丝皮毛都没有剩下。 杨玉蝉想起了她被从学校叫回来的那一天,她赶回了家,又从家赶到了医院,父亲变成了恶棍,他重重的伤害了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她还记得杨玉燕小时候非常崇拜父亲,因为她较年长,读书背诗更快更多,杨虚鹤因此而更喜欢她,小小的杨玉燕总是努力的背诗想争取父亲的目光与夸奖。这个孩子对父亲所有的孺慕像水晶一样,在那一天被摔得粉碎。 杨玉燕的面庞第一次褪去了天真与快活,她看起来沉静得像一个深潭,所有的感情波动都隐藏在水面之下。 “我想劝劝她。”杨玉燕说。 苏纯钧坐在她身边,静静的看着她,想起的是自己赶回家,听到父亲要新娶,而母亲仍在病床上躺着。是父亲的迫不及待送掉了母亲最后的生机,她闭上眼睛时,父亲与他年轻的未婚妻一起站在她的病床前,他们是来“一起”送别她的。 他大发雷霆,暴怒不止,在病房里令所有人都颜面无光——这是他堂叔和堂兄的话。 他在婚礼上逃走,匆匆离开,什么行李都没有带。 那个华丽的房子,庞大的家族,竟然没有一个可以相信的人。 那里有权有势,有风光有热闹,什么都有,唯独没有亲情。 祝颜舒轻轻的叹了口气,“好吧,我给金太太打电话,明日我陪你一起去医院。” 杨玉燕轻声说:“谢谢妈。” 祝颜舒瞪了她一眼,哼道:“你发善心,难道我还要拦着不成?多积福会有福报的。好了好了,快吃吧。” 68|那是所有的钱 丫头将一瓶鲜花摆在窗口,并轻轻拉开了半幅窗帘。 金茱丽披着开司米毛衫,靠在枕头上。老妈子小心翼翼的端着一碗鸡汤说:“小姐,喝一碗汤吧。” 她在英国长大,习惯了开舞会开到半夜,早上睡到十一点才起床,在床上用早餐,还要在睡醒以后用一碗浓鸡汤。 其实,在她的心目中,梅根公爵夫人更像是她的母亲,金太太反倒像是个陌生人。 她从小就是在梅根公爵夫人旁边的房间里长大的,早上一起来,就会穿过那一扇相邻的门跑到梅根公爵夫人的大床上,跟她一起在床上喝鸡汤,吃面包和饼干。 一直到十岁必须回国时,她才不得不离开公爵夫人。她曾无数次抱着公爵夫人痛哭哀求,求她不要把她送走。 公爵夫人也非常难过,但当时英国的国会好像通过了什么协议,对清人有了许多限制。公爵已经去世,公爵夫人也失去了依靠,只能离开,另寻他处安身。当时公爵夫人抱着她轻声哄她:“茱丽,回到你的国家去,在你的父母身边,保重自己,讨好他们,找一个有钱有势的男人结婚,要让你父母给你最多的嫁妆,这样你才会过得好。” 她还在母亲的肚子里时就飘洋过海,在这西人的国度里诞生、长大,见到的都是黄眉毛绿眼睛的人,她以为这就是她的国家,虽然她和他们都不一样,虽然他们一直说她是外国人,虽然还有说着不一样语言的丫头和老妈子教她汉语,但她还是认为自己就属于这里。 直到回了国以后,从下船以后,她见到的人全都跟她一样,黄色的皮肤,黑色的眼睛,黑色的头发。她在船上换上的衣服,也和这里的夫人小姐一样。 她真的不是公爵夫人的孩子。 她唯一保留下来的只有她自己的名字:“茱丽”。 她是茱丽,她不是叙年。 金太太抱着她痛哭,她只感到尴尬。两人容貌相似,可说话做事的风格完全不同。金公馆虽然也时常开舞会,大家穿着洋装跳舞,但男人与女人如果没有夫妻关系就绝对不会下场跳舞,而舞池里陪着男客人跳舞的女人全都是金老爷的姨太太。 金太太把她带在身边,却不许她下舞池,从头到尾,她都只能坐在舞池旁的沙发上。 她的英语很好,汉语也会说,却还是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 她在英国学习的一切,在这里都用不上。 她懂英国与法国的历史,熟读圣经,会写拉丁文。她知道莎士比亚、但丁、歌德,会欣赏歌剧,会跳十四种宫廷舞,会弹钢琴,会说法语。 而论起中文来,她只会丫头和老妈子教她读的《女诫》,什么诗词,什么唐宋,她一点都没听过。 她记得公爵夫人的话,她见过没有嫁妆的小姐的婚嫁有多困难,她知道她必须把握机会讨好金太太与金老爷,只要结婚以后,她就可以自由了。 于是她非常努力的跟家庭教师学习,把自己打扮成他们喜欢的中国小姐的样子。 可她越来越不快乐,她觉得越来越窒息。 她希望能跟金太太和金老爷像真正的父母与子女一样建立感情,可金老爷只关心她有没有改掉口音,有没有学会更多的诗词,是不是已经“可以见人了吗?” 他不关心她在想什么,她想要什么。家中有丫头侍候,出入有汽车,她有穿不完的新衣与珍贵的珠宝首饰,他认为她应该为此满足了。 而金太太,她也令她失望极了。 她本来希望能与她像与公爵夫人一样无话不谈,她们可以拥有一些女人的小秘密,她们可以一起开心的玩耍,也可以安静的坐在一起读书,可以一起弹奏钢琴,也可以一起品尝下午茶。 但金太太却比金老爷更令她无法忍受。 金太太总是抱怨她身上的“洋人味儿”,说她说话的口音“为什么总是这么奇怪?”,抱怨她的口味“为什么总是跟大家吃不到一起?”。 最后,她获准可以在家里吃面包、饼干、牛排、布丁。这不是出于对她的爱护,而是因为她吃不下餐桌上的饭菜,身体出现问题,中国大夫和西洋医生一致认为需要让她吃点她想吃的。 金茱丽突然发现,她的亲生父母比公爵夫人更加不关心她,他们之间没有感情。 那她为什么要回来呢? 为什么不留在英国呢? 哪怕公爵夫人无法收留她,她也应该留在英国。她可以嫁给一个普通人,一个圣职者,一个有一些土地的小乡绅,甚至一个律师,一个抄写员,都可以! 在那里她只是外表有些不一样,但她的整个心灵都是自由自在的! 在这里,她的外表与大家一样,可她的心灵却像被捆住了一样。 她要回去! 不管要花出什么样的代价,她都要回去! 她借着上街的机会,认识了一个英国士兵。他很惊讶她能说出流利的英语,更加惊讶她对英国的熟悉。对她而言,他就像是一窗通向过去的窗口,让她的梦想不再是梦想。而他本人是什么样毫不重要。 她告诉他,她爱上了他,她愿意跟他回去做他的妻子。 他高兴极了,两人商量了一个计划,她从家里跑出来,而他会把她藏在军营中。他说这很容易,军营里有许多地方的看守都不严格,只要他们能成功上船,就能成功到达英国,回到自己的家乡。 她没有去思考他的话是真是假,她只想相信他,因为相信他就意味着她可以回去了。 直到今天,她仍然幻想着她已经回去了,回到了她梦想中的家园。 金茱丽喝完鸡汤,丫头就过来扶她下床洗漱。掀开被子,她的一条腿打着厚厚的石膏横在床上,另一条腿也包着白色的绷带。 丫头把她的两条腿都搬下来,老妈子推开轮椅,两人把她扶到轮椅上,再推她去洗漱间。 洗漱过后,她回到了病房,看到了金太太与王万川。 王万川拿着一束鲜花,笑着迎过来,把鲜花放在她的手中,还在她的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给我可爱的妹妹。” 他是个很聪明的人,自从他发觉她更喜欢英国之后,在私底下就会这么对她。这也让她在很小的时候就对他产生了亲近感。 她曾以为他会是她的丈夫人选,但他自己却从来没这么想过。 他想的是把她嫁出去,替金家和王家赚取好处。 金茱丽把花递给丫头,回到床上。金太太走过来坐在她床边,握着她的手微笑着说:“昨天晚上睡得怎么样?” 她没有回答,丫头说:“小姐昨晚上休息得很好,没有再惊醒了。” 金太太笑道:“那就好。” 王万川笑着说:“我看茱丽的气色已经好多了。” 金茱丽还是没有说话。 金太太摸了摸金茱丽的手,说:“祝女士的女儿,杨二小姐想来探望你,我已经请她过来了。” 杨二小姐。 金茱丽想了一会儿才想起这个人是谁,不过她的面容已经模糊了。她记得那是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女孩,还很年轻,在家一定深受疼爱,而且周围的人一定都很喜欢她。 她跟她完全不一样。 不过自从她住到这里来以后,这还是第一次有年轻的客人来探望她。金太太和金老爷让她住在这么空旷的病房里,连护士和医生都很少过来。他们一定不想让她再逃一次,而且他们一定很害怕会有更多的丑闻。 不过,金太太一定是被她的不说话给惹急了,先是祝女士,然后又是杨二小姐。她怕她会一直不说话,这才病急乱投医,要请一个与她只有一面之缘的小姑娘来说服她吗? 金茱丽第一次转头对金太太说话了。 她说:“你们已经迫不及待的要把我送进日本人的房子了吗?” 金太太还来不及为金茱丽开口说话而欣喜就被她的话弄白了脸。 王万川把门轻轻关上了,守在了门口,看着这对母女吵架。 其实也不是吵,金茱丽在轻声说话,金太太只是沉默掉泪。 金茱丽:“我没想到,我连一个正式的婚姻都没资格拥有。你们不但没有把我嫁出去做正妻,连侧室、小妾都不是,而是将我送给日本人做玩物。” 金太太徒劳的说:“不是玩物……山本先生说了,你会是他在中国的妻子,唯一的妻子。” 金茱丽毫不放松:“我在英国时,只有在上帝面前发誓的婚姻才成立。我回到中国,你们教我只有遵从父母之命,媒人说亲,还要拜天地的婚姻才是真正的夫妻。日本一定也有属于它的风俗,我没有进行日本的仪式,我能算是那个人的妻子吗?” 金太太握住她的手,哀求的说:“茱丽,现在你爸爸很艰难,日本人的势力在扩大……英国人已经退出了,我们以前跟英国人交好,现在已经不管用了。日本的舰队就停在那里,我们没有办法……” 金茱丽把手抽回来,冷笑:“所以就把我送过去当礼物,你们已经没有更好的礼物了吗?”她逼近金太太,冰冷又残酷的说,“是因为你们舍不得给日本人送钱!!你们舍不得钱,才把我送出去的!!” 金太太咬住嘴唇,浑身发抖,眼中含着泪水,祈求她:“茱丽,茱丽,不要再说了!” 王万川见此,悄悄打开门躲出去了。 他站在门的这一边时,门里的声音就变小了。不管是金太太的哭声,还是金茱丽直白的质问,都听不太清了。 他松了一口气,从口袋里掏出烟,抽出一根,咬在嘴里点燃。 深深的吸进去,再重重的吐出来。 他深深的叹了口气。 事实正是如此。 洋人在城里作威作福,政府不管用,军队不敢打。 金老爷的生意做得大,交游自然广阔。他以前凭借着四处的好人缘赚下了金山银山,从来也没有尝过现在的滋味。 因为日本人太贪心了。 他们根本不像以前的英国人、葡萄牙人、法国人那么好说话。那些人只是想要钱,只要有钱,一切好说。 可日本人从一开始就想要金家的一切! 金家所有的钱,金家所有的生意,所有的店铺,所有的员工,所有的技术,所有的厂房,所有的一切。 金老爷想了许多办法,找了许多人,收效甚微。 日本人的下一步可能就是把他抓起来秘密处死了,最后金家所有的钱还是会归日本人。 金老爷只好想出了两家人变一家人的办法:他想把金茱丽嫁给日本人,这样金家的生意明面上归日本人,实际上还是归他,而且等日本人走了以后,金家还是他的。 但日本人也很精明,金茱丽的美丽也并不能动摇他们的决心。不过他们好像并不想这么快就撕破脸,所以那个山本答应接受茱丽,却不是做为正式的妻子,因为他在日本已经有妻子了,而且他的妻子是日本望族之女。金茱丽完全无法与他的妻子相比。他仅仅只是愿意接受金老爷提出的这个条件而已。 他收下金茱丽,金老爷不再是他们的敌人,他们可以合作了。 金茱丽说的不算错,但也不对。 王万川在心底说。 那不是一些钱,那是金家所有的钱。 别说金老爷舍不得,金太太也舍不得,他王万川也舍不得,金家上下都舍不得啊。 所以,只能对不起金茱丽了。 69|摊上这样的父母只是倒霉而已 王万川等在外面抽了一支烟,他再敲门进去时,金太太与金茱丽都已经安然的各坐在病房的一角,互不打扰,刚才的失态就像一场盛夏的迷梦。 金太太看到王万川就拿着手包站起来说:“阿川,廖太太今天会到家里来,我出来时忘了交待了,现在只好赶回去。” 王万川看了一眼金茱丽,心知这是金太太无颜面对女儿,只能逃走。他道:“好,我送姨母回去。” 金太太摇摇头,说:“我昨日与祝女士通了电话,杨二小姐想今日来探病,你在这里等着,帮我招待一下,也替我告一声罪,说我是有事才离开,请她们不要怪罪。” 王万川:“那好,我在这里等祝女士与杨二小姐。” 金太太草草交待了一下就走了,行动匆忙,竟忘了再于金茱丽告别。 金茱丽听到门轻轻合上,嘴角轻轻一勾,露出一抹讽笑。 她木然的望着窗外的冬景,时已近春,这病房窄小的窗户一角只能映出巴掌大的一片蓝天,她就日日贪看个没完。 这时门再一响,是王万川送走金太太后回来了。 她听到王万川的脚步走到床边,不等他说出什么“关怀”的话,就突然指着窗户说:“表哥,这病房的窗户这么小,是不是防着人跳楼?” 王万川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他条件反射的望向病房的窗户,那窗户又窄又高,确实是为了防止病人跳楼才这么小。 假如金茱丽在他的看管下跳楼死了,那他也要没命了! 他立刻给病房里的老妈子和丫头使眼色,一定要看紧金茱丽,绝不能让她离开视线。 他绕到病床的另一边,弯下腰看着金茱丽还带着伤痕的脸,这个大小姐从回到金家以后就身系万千宠爱,平时她咳嗽一声都是天大的事,他的父母都要特意过府探病,现在她摔得这么惨去只能被关在这么一间狭小的病房里无人关心,大概是她生平头一回吧。 想到此,王万川的心底也升起一声叹息,这让他难得想说一说心里话。 “茱丽,你这么硬抗着是没有用的。姨父已经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将你送到山本先生那里去。”他使了个眼色,让老妈子和丫头都出去,才小声对金茱丽说:“姨父在山东的车队出事了。” 金老爷的生意做得很大,以前他的第一桶金就是借着英国人赚回来的,所以比起其他视外国人为恶鬼的国人,他对外国人的友好也令他在外国人面前格外有办法。 当然,中国人中因此而骂他的就更多了,不过金老爷才不在乎呢,因为骂他的都是普通人,有权有势的大人们都很喜欢像金老爷这种可以“里外交通”的人才。当年皇帝还在紫禁城时,康大人还给金老爷写过亲笔信,希望他能帮助皇帝,尽一已之力,共抵时艰,其中也大大的吹嘘了一番,许出高官显爵想要打动金老爷的心。 金老爷在酒酣之时曾把信拿出来交于亲信友人传阅,一方面是替自己挣面子,一方面也是因为他太得意了,连皇帝都要来敲他的门了,金家门楣生光啊。 不过,金老爷从来没想过要去帮皇帝做事。 他不过只是一个商人,只喜欢赚钱,他与外国人交好是因为外国人的牌子好使,不管是清政府的大官还是现在的政府,都吃外国人这一套。他有外国人做靠山,生意做起来都比别人更轻松。 而皇帝又不能帮他做生意,反而还要他拿出钱来供皇帝花销,替皇帝白白出力,只许给他一两个虚名有什么用呢? 彼时,金老爷确实借着外国人的势力将生意做大。 结果就变成现在这样,日本人找他麻烦,他寻不到帮手。 “英国人、葡萄牙人、法国人都不肯帮他,现在那些大人们连门都不让他进了。”王万川皱眉说,“山东那边应该是听到了消息,以为姨父跟外国人闹翻了,就截了姨父的车队。” 金老爷也是好大一块肥肉,以前无人下手时还好,现在有一个人下手了,人人就都盯着这只大肥猪,想宰了过一个肥年。 金老爷做生意,养着许多车队来往各地。以前有钱有势时,各地的人都给金老爷几分面子,好处收了,就不再找麻烦了。现在不行了,那些人一看到金老爷好像失势了,立刻就咬上来了,明目张胆的劫了车队,逼金老爷去谈判,去赎回车队和货物。 假如金老爷不去,那他的车队以后就不能再在山东那一片走了。 而金老爷要是去了,以前谈好的条件就全都不算了,要重新谈才行。这一回谈判,优势就全在对方手上,人要是去了,连命都在对方手上。 “姨父现在只好不管车队的事,想先在这里把日本人安抚住了,再去山东。”王万川说。 金家这一关,实在是不好过。一个不好,比当年的祝家还惨,那些盯着金家的人可不会再给金家留下什么可分给子孙后代的遗产。 金茱丽不为所动,在她听起来这或许可以解释她将要面临的命运,却不能令她释怀。 王万川的声音更低了,他看着金茱丽说:“茱丽,现在日本人占上风,我们才必须要听他们的把你送过去。等日本人不占上风了,我们就可以把你接回来了!你只需要等几年,等几年就行了!” 金茱丽冷笑:“等几年?” 她并非提问,而是反问。 但王万川假装没听懂,点了点头:“对!只要等几年就行!别看现在日本人嚣张得厉害,外国人之间也相互争斗。现在英国是顾不上,等他们腾出手来,日本人不是英国人的对手!等英国回来,我们的日子就好过了。你不是很想回英国吗?到那时,我来求姨父送你回英国好不好?” 回英国。 这就像一根吊在驴前面的胡萝卜,哪怕金茱丽明知它是假的,也心动了。 她惨笑起来,一行泪沿着眼角滑下:“表哥……大哥,我叫了你十年大哥,你到这时还要骗我吗?” 王万川的心里揪起来,他放柔声音:“茱丽,你信大哥。大哥会帮你的。等过了这一关,大哥求姨父把你接回来。你没嫁给山本反而是好事,到时把你要回来就更容易了!” 金茱丽无声的笑起来,趴在被子上,不肯在这冷血的亲人面前流眼泪。 在她这个表哥的嘴里,那日本人将她当做玩物也成了好事。 这时老妈子敲了敲门,进来说:“大公子,大小姐,我看到有人过来了,像是祝女士和杨二小姐。” 王万川和金茱丽不再说了,他们各自直起身,很快收拾好了外露的情绪。 老妈子走进来帮金茱丽收拾哭湿的脸,她弯身从柜子里拿粉盒。 王万川最后看了一眼金茱丽,他知道他没有说服她,这个小妹妹已经不愿意被他哄了。 “我去迎一迎祝女士他们。”他说完就出去了。 金茱丽没有去管他。 他们之间花了十年功夫才“培养”出来的兄妹情谊,其实不堪一击。 老妈子用粉扑在粉盒里狠狠搓了搓,轻轻扑在金茱丽的脸蛋了,把泪痕遮羞的一点都不剩。 老妈子和丫头只是侍候金茱丽,平时一句话也不与她多说。 替金茱丽又整理了一下发辫,老妈子才让开。 金茱丽听到了走廊上的脚步声,一个沉稳,一个轻快。还有王万川的声音,他正用他那副虚假的面孔说着什么。 金家要伪装得一切都好,就像当日她在楼上听着,楼下的人欢笑着,她的亲生父亲高声说着不熟练的日本话,对那个山本先生亲热得不得了。父亲说她“仰慕”山本先生,十分渴望成为山本先生的弟子,认真学习日本知识。 她才知道父亲根本不是想把她嫁到日本去,而是只想将她送给日本人,至于是以什么名目,以什么理由,这都不重要。 母亲到楼下来,要将她带下楼去,叮嘱她要对山本先生礼貌一些,殷勤一些。 她像疯了一样质问她。 你们要把我送人吗? 让我去做日本人的玩物? 她本以为她的用词已经够不堪的了,她本以为对自己的羞辱会换来母亲的喝止。可她没想到的是事实比这更不堪。 母亲对她说: ——只要你好好侍候山本先生,也可以让他高高兴兴的娶你为妻子啊。 母亲似乎还要教她如何用女人的手段去获取山本先生的欢心。 她恶心的想吐,头晕脑胀,眼前的一切都像假的一样。 她被母亲领着走出房间,楼底下广筹交错,人声鼎沸。 只要她走到楼下,她的一生就完了。 于是她推开母亲,滚下了楼梯。 王万川轻轻敲了敲门,打开它,金茱丽转过来,看到杨二小姐和她身后的祝女士。 祝女士的一只手放在杨二小姐的肩上。 王万川笑着说:“茱丽,你看谁来看你了?” 金茱丽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谢谢你们来探望我,其实我没什么事,不过是家里人不放心,才让我多住几天医院的。” ——她又怎么能把那些不堪的事说给这些幸福的人听,让她们替她担心呢? 金茱丽假装一切都好,对杨二小姐说:“快坐到我身边来。吴妈,切些水果来。” 老妈子和丫头也动起来,一个接过祝颜舒手中提的点心盒,一个去洗水果。 王万川看金茱丽没有胡说八道,在心中也松了一口气,他也希望金茱丽能尽早想通,不要再闹了,反正不管她再怎么闹,逃也逃不掉,最后还是要去山本家的。她乖乖的,金老爷和金太太心疼她,才会对她好,给她多一点的陪嫁。 王万川左右看一看,笑道:“只有水果怎么像样?我去买一些蛋糕饼干来。二小姐多陪茱丽坐一会儿吧,我也不知道你们这些小姑娘平时喜欢什么,茱丽对着我都没什么话可说。” 他识趣的出去了,想让金茱丽更放松一点。 老妈子和丫头送上水果之后也守在了门外,将门虚掩着。 祝颜舒看了这一场戏,再看金小姐与杨玉燕差不多的年纪,心中也多少有些可怜她,她起身走到了窗前,倚窗而望,将这一片空间全让给了杨玉燕和金小姐。 她能理解杨玉燕为什么一定要来看望金小姐,她也希望这次来访能帮助杨玉燕更加坚强。 背后,金小姐仍在假装太平,她轻笑着说:“我听说你要去考大学了?怎么这么想不开?当年家里要我去考大学,结果我考了两次都没考上,丢死人了。幸好后来家里不逼我了,我才松了一口气呢。这一点,你倒比我强,比我更上进。” 她的笑容无懈可击,脸上和手背上的伤痕却没那么容易消除。 杨玉燕握着她的手,看着她手背上吓人的一大片褐色的血痂。 金小姐的目光也移过去,轻描淡写的说:“家里开宴会,我喝了酒还要下楼梯,这才摔了,看着吓人,全是皮肉伤,现在已经不疼了,就是痒得厉害。” 杨玉燕的一双眼睛像是镜子,能映照出人心。 “怕吗?”她问。 金茱丽脸上的笑定住了,像一幅画。慢慢的,这画才活了,变回了人。她的眼中开始透出真正的情绪,脸上的表情也不再僵硬,或者说,更僵硬了,因为她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这句话。 杨玉燕回忆起自己跳下楼的那一瞬间,其实很漫长,因为她的害怕持续了很久很久,久到她都能想“不是说这是一瞬间的事吗?为什么我还在害怕?难道不应该是在害怕之前就结束了吗?” 事实上不是。 害怕持续了很久,久到足以让她后悔,久到足以让她想起了另一个选择。 ——与其跳下来,为什么不离家出走呢? 当时她本也可以选择离家出走的。 为什么没选? 在以前不敢去深入的去想“为什么”,但在那时,她已经不需要去顾忌自己的面子、自尊心,或者别的东西了。 她知道为什么。 因为她不想再见到父母的嘴脸,不想再面对一次父母都不爱她的事实。 假如她离家出走,因为未成年,父母肯定会报警。父母不报警,学校也会报警。最后她肯定会被警察找回来。 找回来以后,这件事肯定会被更大范围的议论起来。 “因为她家里的事……” “她父母不管她……” “她爸外遇不回家……” “她妈总打人……” 离家出走根本不能彻底解决,她仍是要回来继续面对这一切,而且是再一次挖开伤口,鲜血淋漓的让众人再看一遍,再说一遍,她再经历一次。 绝不。 她绝不要这样。 她要的就是彻·底·解·决。 但在跳下来的那一瞬间,她仿佛突然获得了无限的勇气! ——离家出走一次不行,就继续出走啊。 ——别人议论又怎么样?她又不是没听过。 ——父母的嘴脸难看,她也不是没看过。 而且她非常、非常了解父母的弱点! 父亲早就不耐烦了,所以他根本不会多管她。母亲巴不得把事情闹大让父亲丢脸,她只会高兴多了一件事可以去吵父亲,不会来多管她。 所以,其实她离家出走的结果对她来说并不会比现在更糟。反而可以让父母更早的厌烦她,更早的放弃她。 父母不爱她,她早就知道了。 他们恨她,她也早就知道了。 她只是需要去面对他们全都是人品低下的人渣而已。 为人父母不值得他们去做好人,去替孩子做一个表率。他们毫不介意将自己身上最恶心的部分让孩子看到,他们不在乎自己在孩子心目中的形象。 而且他们很可能只是在这段关系中才表现得这么人渣。可能换一个人,换一段婚姻关系,换一个孩子,他们就会愿意做好人了。 这都说不准。 但这不是她的错,她也不需要为他们的错误负责。 杨玉燕对金茱丽说:“你只是比较倒霉。” 金茱丽静静的反问:“我比较倒霉吗?” 她看出来杨二小姐是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或许她了解的不是那么清楚,但她聪明伶俐,猜到了。 她想起了杨二小姐的父亲曾经做出的丑事,是这个遭遇让杨二小姐对她感同身受吗? 杨玉燕点点头:“摊上这样的父母只是你比较倒霉而已。” 金茱丽笑了,她掩住口,虽然只笑出了几声气音,但也笑了。这笑意突如其来,挡都挡不住。 可能是杨二小姐的形容仿佛这件事太轻松又太简单,不值得一提。 她放下手,嘴角仍是翘起的。 “那我该怎么办呢?”金茱丽问。她不知道自己期待着一个什么样的答案,但她很清楚,眼前的小女孩是解决不了的。而她也并不想要一个轻飘飘的安慰。 杨玉燕:“我当时就已经有答案了,你当时没有吗?” 金茱丽缓缓摇头。 她当时是想死的。可她现在不想死了,却找不到比死更好的办法,所以最后,她可能还是要选择死才行。 杨玉燕想了想,说:“我们的情况也没办法比,我当时比你轻松多了。”她当时是可以离开家的,金茱丽却没办法走吧?不然她也不至于想跑到英国去了。 现在想一想,金茱丽一开始的选择就是跑。被抓回来以后才变成这样的。 金茱丽摇摇头:“不,我们是一样的。” 母亲被人登报离婚,她们母女都背负了污名,成了弃妇。如果是她,也很难像祝女士这么勇敢坚强的挺过来。所以她很佩服祝女士母女三人,她们现在活得多么好啊。 外面有人看守,金茱丽没有办法跟杨二小姐聊得太多,她也不希望再把祝家母女牵扯进来。 她轻轻推了推杨玉燕的手,说:“谢谢你来看我。” 这是她回家以后,第一个真心的来看望她,来关心她的人。知道还有人关心她,在替她担忧,这让她的感觉好多了。 杨玉燕知道这是让她们离开了。 她不知道金家出了什么事,但祝颜舒在家里打了许多电话,打听出来的情形并不乐观,好像金家得罪了日本人。不知道金家打算让金茱丽去干什么,但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贫家卖儿女是因为吃不饱饭,富贵人家吃得上饭也会卖儿女。 她站起来,祝颜舒也从窗边走过来,揽住她,对金茱丽说:“金小姐,请你多保重。” 金茱丽看着这对让她羡慕的母女,说:“多谢你们来看我,回去的路上请小心。” 门外的老妈子和丫头看到这边的动静就进来帮着送客。 杨玉燕的脚下发滞,她站在金茱丽的病床边说了最后一句话:“金小姐,爸爸妈妈有什么弱点,做儿女的最清楚了。想耍赖皮的时候,对准父母的弱点下手是最快的。” 老妈子和丫头听到这句话面面相觑,觉得这杨二小姐还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呀。 金茱丽才要笑,就看到杨玉燕的眼神,那表情仿佛在对着她说什么。 父母的弱点? 什么是金老爷与金太太的弱点呢? 仿佛一道闪光划过脑海。 金老爷和金太太的弱点是什么? 她要如何利用他们的弱点来帮助自己呢? 这才是杨二小姐想告诉她的话吧! 70|那不是父母,那是陌生人 走出那幢阴冷的病房,祝颜舒和杨玉燕来到大街上。两人没有叫黄包车,慢慢的行走着。 祝颜舒揽着杨玉燕,好半天不说话。 她一直都知道杨玉燕的心底有一道很深的伤痕,痛入骨髓。 这道伤口来自于杨虚鹤,也同样来自于她,更来自于这个扭曲的冷漠的社会。 杨虚鹤打破了父亲这个伟岸的形象。 她当年的一个不负责任的选择,同样伤害了她爱的亲人。她的父亲和母亲直到去世还在为她担忧。而她的两个女儿以后的人生中永远也不能摆脱杨虚鹤的阴影。 而在杨玉燕和杨玉蝉认为恶行必定会受到谴责时,社会却告诉她们没有人关心谁真的犯了错,社会永远只对能引起轰动的热点感兴趣。谁掌握热点,谁就握有正义。 杨虚鹤颠倒黑白,报纸、杂志与大众闻鸡起舞。真相与善恶全在他们的喉舌之下变成了一盘盘端上餐桌的佳肴。 祝颜舒没有倒下不止是因为她还有两个女儿,而是她曾经听父亲和母亲说过更可怕的事。 与这些事相比,杨虚鹤的所作所为不值一提。 但他仍然造成了很大的伤害。 不过这只会让她恨他,而不是恐惧他。 她用力抱了一下杨玉燕,晃着手袋说:“我们买一些蛋糕,去公园走一走,散散步吧。” 杨玉燕仰起头,说了声好。她知道这是妈妈想安慰她,她不能拒绝这份好意。 她们站在路边招手叫了一辆黄包车,坐上以后,先去熟悉的面包店买来面包与饼干,还让厨师新鲜做了一些三明治。胖胖的大胡子厨师贴心的送了她们一个篮子,还在里面放了一枝花。 她们提上篮子,再次坐上黄包车,去了公园。 杨玉燕抱着野餐篮坐在车上,随着黄包车往公园去,她的心里渐渐的期待了起来。见到金小姐,感受到她的悲惨与痛苦,令她也沉浸在了过去的痛苦之中。但现在就如同这迎面来的春风,柔柔的将过去的一切都吹拂走了。 “我这是第二次去公园。”她说。 上一回是她出院之后,祝颜舒和杨玉蝉在夏天时带她来这里赏花。不过那时她根本没有心情去看这公园的景致,全部心神都快被满目的西装绅士与旗袍女士给惊走了。 外界的一切,建筑与人物,都告诉她这是什么地方,而她又在哪里。 比起这迥异的世界,盛开的鲜花倒是千年不变。 她看到花,觉得自己还不如变成一枝花活着,至少不必去关心沧海桑田的变幻。 祝颜舒道:“你小时候来过好多次呢,我们几乎每年夏天都会来这里拍照片,你还来这里写生呢。什么记性!” 公园的大门口有几个宪兵队的人好像是在站岗,他们驱赶挑担的小贩或穿着寒酸的人,不许他们进,对看起来是学生的人更是直接赶走。 杨玉燕伸头看到几个年轻的学生,有男有女,在公园门口险些与宪兵发生争吵,不过最后还是被赶走了。 “怎么回事?”她嘀咕道。 祝颜舒也皱起了眉,她揽着杨玉燕说:“实在是晦气,要是不许我们进就只好回家了。” 说话间,黄包车也已经到门口了。车夫有些紧张,远远的对着宪兵队的大爷们就点头哈腰。 车停在公园门口,宪兵们走过来,他们看到祝颜舒与杨玉燕的穿着打扮就没有检查,反而很客气。 祝颜舒和和气气的说:“这么一大早的,你们也太辛苦了。我带女儿过来散心,要是不方便,我们就不进去了。” 宪兵队的大兵们很清楚什么人可以欺负,什么人最好不要欺负。 一个兵听出祝颜舒的口音是正宗本地人,笑道:“太太与小姐进去玩吧,我们也是没办法,大人们最近听说学生们要搞运动,就让我们来这里转一转,避免他们闹事。” 祝颜舒哦呀了一声,满面同情:“唉,大人们辛苦,你们也辛苦。那你们忙,我们进去了。”她转头示意杨玉燕打开篮子,从里面挑捡出一个羊角包,用餐巾纸包着,双手递给那个大兵,“当个炊饼吃吃吧。” 大兵一看这是西洋点心,立刻双手接过来,扑鼻的奶油香气!他哪里吃过这个!连忙扶正帽子,“这怎么好意思?” 这时其他大兵们似乎也要走过来占便宜,这个大兵立刻催促车夫赶紧走,还送了一条消息:“太太出来时,走南边那个门吧,那边清净得多,没这么多人。” 祝颜舒含笑道谢,车夫赶紧拉着车进去了。 初春的公园里,人少,车少,景致却并不差。 祝颜舒让车夫在梅花园前放下她们,付了车费,车夫却不想就这么出去,他道:“太太和小姐要是一会儿还要用车,不如我就等一等再送你们吧。” 祝颜舒:“哦,你是怕空车出去会被查问?” 车夫苦着脸说:“要不是拉的是太太与小姐您二位,刚才我不掏空口袋,他们是不会放我走的。” 祝颜舒看看天色,道:“那好吧,你找个地方休息一下,我们逛上一个小时就要回去了。” 车夫连连道谢,拉着空车走了,不知道去哪里打发时间。 祝颜舒拉着杨玉燕慢慢走,说:“这边是梅园,种着几百株腊梅,白的、黄的、绿的。” 她们从梅园中穿过,空寂的梅园中,唯有梅香浮动。嶙峋的梅枝上,一簇簇的梅花绽放。而有的梅树却是空落落的,只生出了叶子。 从梅园出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尊白色的雕像,不是什么伟人,竟然是一尊女像,还不是观音或神佛,反倒像是西洋的女神像。 她露出两条胳膊,长发被花环挽起,闭目侧颈,形态十分的写实,丰满而动人。 在这个穿裙子不能露出膝盖的世界里,一尊非佛非神的女性雕像,简直就是“大逆不道”。 杨玉燕不由自主的就站在雕像前,惊叹的目光再三巡过雕像圆润的肩头与曲起的手臂,还有那与完美的颈线相接的,露出一点风光的胸口,那饱满的弧度。 天爷。 雕像附近也是进公园以来人流最多的地方。人流中不仅仅只有年轻人,还有好几个老先生,他们的有穿着长衫,有的戴着礼帽,形形色色。 祝颜舒:“吓一跳吧?”她笑着说,“为了放在公园里的这个雕像,足足吵了两年呢。” 杨玉燕当然不记得,祝颜舒说那些口舌之辈在报纸上争执了两年之久。开始是政府为了开明、正义才做了这个雕像,揭幕仪式之后报纸上却称雕像是色情之物,还有人说要把雕像砸了才行,于是政府也不敢立了,只能一直给雕像蒙着布。 第二次,政府中人提出为了学习西洋之进步,要改进社会风气,应该竖立雕像。报纸上便称这是西人对国人的腐蚀!于是又不了了之。 第三次,轰轰烈烈的学生运动兴起,学生们认为应该给社会下一剂猛药,才能唤醒沉睡的大众!于是学生们冲进公园,将蒙在雕像上的布给揭了。这回就变成政府反对雕像了。 杨玉燕听得哈哈笑,问:“后来怎么又立着了?” 祝颜舒笑道:“因为法国人说这雕像美丽。” 杨玉燕叹了口气。 离开雕像之后,就到了湖边。不过湖边竟然也有宪兵在巡逻,看到有学生模样的人便上前驱赶,连年轻的男女都不放过。只有杨玉燕这种有成人陪伴的年轻人才能幸免。 祝颜舒就拉着杨玉燕拐到了另一条路上,不远处也有一座花园,不过现在是冬天,花园中没有花。他们就在路边的一条长椅上坐了下来。 坐下之后,杨玉燕就打开了野餐篮,取出三明治要吃。 祝颜舒拿了一个小圆面包,取下手套,咬了一大口,说:“早上为了去探病,连早饭都没吃好。” 杨玉燕点点头,她也是。从昨晚上一直想着金小姐的事,早上根本没心情吃饭。幸而刚才去见过金小姐之后发现她并没有取死之念,相反,她觉得金小姐是一直想要反抗的,这让她放心不少,现在肚子也开始咕咕叫了。 母女二人吃了几个小面包之后,都有七八分饱了,眼前景致宜人,还没有闲杂人等,正适合聊一些不适合在家里、当着人聊的事。 杨玉燕先问祝颜舒知不知道金家究竟是想怎么对待金小姐的,怎么令金小姐这么痛苦? 祝颜舒掏出手帕擦了擦手,说:“你平时看那么多书,古往今来,年轻的小姐们寻死觅活是为了什么,你还能不知道?” 杨玉燕说:“我猜到是因为婚事。可到底有多糟?” 祝颜舒把手帕塞回手包里,叹了口气,说:“想要多糟就有多糟。” 杨玉燕瞠大眼,脑中浮出许多可能与想像,却都一时成不了形。 祝颜舒说:“我曾经有一个堂叔,把他的女儿卖到了妓院。亲生的,还不是丫头养的,是正正经经的祝家小姐。” 杨玉燕倒抽一口冷气。 祝颜舒替杨玉燕理一理刚才吃东西弄脏的袖子与衣领,平静的说:“我那时还没出生,是我爹,也就是你外公说给我听的。” 那时祝家还没分家,说有钱也有钱,可也不是家中的子弟都能想怎么花钱就怎么花钱,相反,正因为还没分家,各家都无私财,日常花费、婚丧嫁娶,全都是公中出钱。 所以,那个堂叔抽上了大烟,还染上了赌瘾,把父母的钱都花干净以后,老婆的嫁妆也全都被他祸害完了,他还欠了高利贷,还想翻本,又没有门路,就把目光转向了自己家里。 而且,比起家里的名贵器物,摆设,字画,他第一个选的竟然是才八岁的女儿。 也不知他哪来的天才脑袋,想出一个破绽百出的计划。 他与妓院的人讲好之后,带着女儿外出,将女儿交给妓院之后,带着钱去赌场翻本,又去烟馆抽烟,回家之后就谎称女儿被拐了。 可惜祝家不是贫家小户。普通人家丢了孩子找不回来是因为没人手没钱,祝家当时有祝半城之称,会没钱没人手吗? 他一说女儿被拐了,祝家立刻就找上巡捕房,全城抓拐子。为了防止拐子拐了人就出了城,还发电报给火车站,让他们在火车上搜捕。 结果不出半天就找到人已经进了妓院,因为年纪小,生得也好看,妓院没有动人,只是先关起来饿肚子杀性子。 等寻到卖身契,才发现竟然是亲父卖儿。 满城哗然,祝家丢了好大的一个脸。 之后祝家如何处置不肖子孙是另外一回事了。 祝颜舒摸着杨玉燕的头发说:“人要是恶起来,那是连鬼都比不过的。” 杨玉燕沉默了下来。 祝颜舒:“金小姐十分的可怜,但我们能为她做得却很少。因为金家势大,她无法反抗的不是父母,而是金家这个庞然大物。” 杨玉燕瞬间明白过来了。 不是金茱丽的父母恶毒,而是他们根本没有把她当女儿看。他们对金茱丽,与对马家并没有区别。 祝颜舒叹了口气,说:“我们现在可以帮马家,是因为金家已经不会再管他们了。等金家放弃金小姐的时候,如果我们到那时仍能帮得到她,我们再去帮吧。” 杨玉燕沉默着回到了家。 祝颜舒说她可以给金小姐写信,也可以再去看望她。金老爷与金太太固然冷血无情,但他们毕竟还是有理智在的,他们是想令金小姐屈服,不是像对马家那样只用暴力解决事情。 她的信件想必可以令金小姐多一些安慰。 她回家以后就回到房间写了一封信给金小姐,胸中万言,写出来的却只是几句而言。她最后抄了一首诗给她。 刚好,是一首俄文诗。 这是祝颜舒送给她的,是她以前学习俄语时抄写的诗集,送给杨玉燕做拓展阅读的。 高尔基的《海燕》。 她希望金小姐能获得海燕的勇气。 写完信之后,她拿着信出来,想去寄掉它。 祝颜舒与张妈正好在说话,看到她,张妈站起来说:“我刚好要出去,你把信给我,我替你去寄。” 杨玉燕就把信递给张妈,问:“张妈,你是要去菜市场买菜吗?” 张妈看了一眼祝颜舒,得她点头才告诉杨玉燕:“我是要去给马家父子送些饭和钱。” 杨玉燕想起马家父子现在的情况,说:“他们家也很艰难。” 祝颜舒说:“他们家还好,也就是个钱的问题。不过咱们家不能直接给钱,那样容易结仇。” 张妈说:“我去给他们送点吃的,再送点衣服,再看看能不能给马天保介绍个更好的工作。” 张妈收起信出门了,杨玉燕后知后觉的发现杨玉蝉竟然不在。 祝颜舒:“哦,我让她去买菜了,帮帮张妈的忙。” 杨玉燕惊讶:“妈,你还敢让姐姐去买菜?那个南瓜还没吃呢。” 祝颜舒翻着画报说:“她今天肯定不会再买个南瓜回来了。” 71|投资人才 张妈提着一个包袱,出门坐上黄包车就直奔城南而去。车夫见她穿着布衣,虽然陈旧但没有补丁,就客气的与她搭话:“奶奶这是去看亲戚?” 张妈啐道:“外八路的亲戚,上门讨债来了,又不好不管,不管他良心上过不去,管了又怕他粘上来,实在是烦人啊。” 车夫叹气:“可不是吗?村里人都瞧我在城里讨生活,以为我多有钱呢,时不时的就拖小扶老上门冲我借钱,我还要管他们吃饭,我自己的婆娘孩儿还吃不饱呢,哪有闲钱去周济他们?可人都上门了,也不能把门一关不理他,那我在村里的名声可臭完了。” 这时车夫看到路边有几个穿黄衣的宪兵在那里吞烟吐雾,立刻避开他们拐到对面街上去了。 等看不到了,车夫骂道:“这些黄皮狗天天在街上窜,被他们挡住不掏钱就不让走,专拦我们这些没本事的。” 张妈抱住包袱,皱眉道:“你跑快点,省得误了我的事,我还要赶着回家做饭呢。” 车夫蹬得更快了些,车子穿过人流车流的间隙,消失在马路尽头。 祝家楼里,杨玉燕坐在祝颜舒身边,百无聊赖的也翻着一本旧画报看,心思却不在这上头。 祝颜舒看了看钟表,叹道:“这几天都没去打牌,手都痒了。” 她一开口,杨玉燕连忙插话:“妈,马家的事我们怎么办?” 上回在饭桌上,苏老师告诉她们马家现在的情况实在是很不好。离开医院以后,马父现在还能活多久都不知道,马母也不知道身体怎么样。只有一个马天保,每天玩命的抄写信件,赚一点点钱供着一家三口吃饭,他手里只有五十几块钱,全凭这些钱给马父和马母买药吃,等这五十几块钱花完,马父和马母只能等死了。 祝颜舒合上画报,叹道:“我是已经想了一晚上了。你姐姐那边已经想通了,马天保看起来也不是个心思恶毒的人,所以我觉得……等你姐开学回学校以后,我就把咱们家一楼那个放杂物的小房子借给马家住。” 杨玉燕一听就愣了,她瞪着一双眼睛,半天才说:“真的吗?会不会、会不会……” 祝颜舒笑道:“你是想知道会不会给家里惹祸吗?咱们以前怕的是你姐昏了头,吃里爬外,反倒祸害了咱们家。现在你姐想明白了,再帮马家就没有顾忌了。没有你姐,马家就只是一个普通的穷苦人家,还跟你姐是同学,马天保也算是个才子了,现在拉他一把,他缓过来以后,日后也会报答我们的。他就是不报答,我们自己也心安啊。不然看到了,不伸手帮一把,日后再想起来,这心里就多了一件事日夜折磨咱们了。” 况且,现在这个世道,家里人口少终究是不□□全的。她们这一家子女人,平时也是借着这一幢楼的租户在壮胆。 马家现在看起来,心地还是好的,良心也是有的。她把那间小屋借给他们暂住,等于帮他们省了房费,马天保必定是愿意的。马父还能熬多久不好说,马母现在是个什么情形也很难讲,说句不祥的话,马父马母能不能过了明年都不知道,到那时,马天保身无拖累,是龙是虫到那时再看吧。 祝颜舒思来想去,都觉得这个善心是可以发的。 她今天让张妈去,就是去试探一下马母现在怎么样了,问一问马天保愿不愿意借祝家的房子住,而且还要讲明了,他不能借这个机会继续纠缠杨玉蝉。 这话也只有张妈去说才合适。 至于杨玉蝉这边,祝颜舒也是想趁这次机会让她彻底成长起来。不然走了一个马天保,回头她再认识一个牛天保,一个周天保,那怎么办?她难道还要一次次的劝她? 哪有那个闲功夫! 就这一次,让她彻底改掉看男人的坏眼光! 善良和爱情,那是两回事。 杨玉燕见祝颜舒已经打定主意,哪怕心里不赞成也没办法,她没想到祝颜舒的胆子这么大,也有些理解不了为什么她会做出这个决定。 晚上七点,苏纯钧踏着夜色回到祝家楼。他熟门熟路的敲门,走进来,解下围巾与大衣搭在手臂上。 张妈已经迎过来了,让他去餐厅坐:“我去给你盛饭。” 苏纯钧赶紧道谢,跟着走进厨房,说:“哪敢劳动张妈?我自己端就是,今晚吃什么?”他看到了地上有四五个紫色的茄子,笑道:“这茄子炒肉好吃极了。” 张妈揭开锅盖,拿筷子挟了四个大菜包子出来,盛在盘子里递给他,说:“那茄子还没熟呢,现在不好吃,要放两天再吃。” 苏纯钧就懂了,小声说:“大小姐去买的?” 张妈没好气道:“可不是?咱们家现在这菜是越来越多了,个个都没法吃!”墙角还有一个大南瓜呢,现在都不敢切,切开以后连着吃四五天? “你看这家三个人,哪个肯吃四五天的南瓜?”张妈摇摇头,“个个都挑得厉害,我敢天天都让她们吃南瓜?” 苏纯钧忍住笑。张妈又给他盛了一碗汤,他一手端汤,一手端包子,张妈替他拿着筷子和料碟,两人往餐厅去。 杨玉燕一看到苏纯钧就笑,站起来去接他手里的东西,可他哪个都不敢给她拿,连张妈都喊:“小祖宗,那碗烫得很,你别碰啊!再摔了怎么办!” 杨玉燕就缩了手,苏纯钧让开她,把粥和包子都放下,这才安然的坐下来,往桌上一看,四个菜里倒有两个是现成的,可见今天张妈很忙,没功夫做菜,只好这么糊弄人了。 杨玉燕面前仍是买来的包子,她倒不讨厌晚上吃包子,反倒觉得新奇。 祝颜舒吃的还是张妈亲手做的黄鱼面,祝女士一天雷打不动三顿面,必要吃新鲜的。他听张妈说过,好像是因为祝颜舒怀孩子时搞得胃不好了,不能吃米,只能吃面,可馒头包子她都不喜欢,只有面条可以下咽。 杨玉蝉面前也是包子,跟杨玉燕一样。 苏纯钧这下知道自己面前的菜包子是哪里来的了,必定是同一家店的。 祝家没有食不言的规矩,但也不会在餐桌上说正事,都是闲聊。祝颜舒将鱼刺都挑出来,啜着奶白的鲜汤,叹道:“这鱼怎么越来越小了?” 张妈忙道:“他今天送来的全是小鱼,就没几条大的,我还骂他来着呢,又不是不给钱,要是再这样就不买他家的鱼了,他说了许多好话,说明天一定送好鱼来,要是鱼再不好就不收我的钱。” 杨玉蝉道:“我今天去买菜,听买菜的说最近街上的宪兵变多了,他们卖菜都不好卖了。” 杨玉燕正在专注的看苏老师吃包子,闻言扭头说:“我今天跟妈去公园也看到公园门口有宪兵队的人呢,公园里面也有。” 张妈:“街上也有,好多呢。” 苏老师此时正忙着吃第三只包子,无暇他顾。 桌上四人看了看他,只好一会儿再请他发言。 祝颜舒皱眉说:“报纸上倒是没提最近有什么事啊,我看了好几天报纸了,上面什么也没写。” 苏老师只剩下一只包子了,终于有功夫空出嘴巴来说话,他喝了几口汤咽下,顺顺喉咙,才道:“报纸上的东西要晚几天,我听说是要搞几个大检查。” 杨玉燕连忙问:“检查什么?” 苏老师挟了一粒酱瓜:“什么都查,重点查□□门和学校。”他对杨玉燕说,“你明天见到代教授要提醒他这件事。” 杨玉蝉担心道:“是因为学生运动吗?他们是不是又要抓学生了?” 苏纯钧笑道:“学生天天运动,只要不上街就没事。你放心,学校应对这个有经验,只是怕有心人混在里面鼓动,借学生行事。” 杨玉蝉不至于认为学生之中全都是一心为公之人,肯定有人别有居心,但政府的行动可是不分青红皂白全都抓的。 他看了几眼杨玉蝉,没有说话。 杨玉燕注意到了,等吃过晚饭就公然拖苏纯钧去房间里帮她“补习俄语”。 祝颜舒说这几日累着了,根本没管他们这对小男女,吃过晚饭就回卧室了。 还是杨玉蝉这个做姐姐的不放心,追到屋里“请”杨玉燕和苏纯钧去客厅学习。 杨玉蝉:“我要回房间写东西,客厅里没有人,又宽敞又明亮,你们去客厅学就好了嘛。” 她先将杨玉燕的书本纸笔都拿到客厅,杨玉燕和苏纯钧只得换到客厅。 在客厅里,既有厨房的张妈时不时探头探脑,还有杨玉蝉特意留着门“监视”,让苏纯钧纵使满腹贼心也没有半分贼胆,当真就替杨玉燕补习起俄语来。 他让她摊开笔记本,跟他一起一笔一划的抄写字母,抄一遍手写体,再抄一遍书面体,两厢对照,加深记忆。 杨玉燕抄了十分钟就开始走神,在课堂上公然要与老师聊天。 苏老师早已习惯了。 她悄悄将祝颜舒打算请马家住到家里来的事告诉他,道:“我不懂,非要做到这个地步吗?”送钱送东西不行吗? 苏纯钧一听就明白祝颜舒是怎么想的,这一点,可能杨玉燕和杨玉蝉不懂,但他能理解。假如他处在祝颜舒的位置上,他估计也会趁着这个机会对马天保施恩。 祝颜舒对待马天保,就如同当年对待他一样。 奇货可居。 虽然他和马天保还不到始皇的份上,但祝颜舒仍然决定资助他们,趁他们还未起时就赶紧下注。 假如他没有爱上杨二小姐,现在只仍然只是祝家楼里的租客,那祝颜舒当年资助他数年的情份,在他成为财政局的小科员时,祝颜舒就已经赌赢了这一注了。 因为他在进入政府后,就已经可以报答祝颜舒了。 祝颜舒也又多了一条路。就像她跟廖太太和廖大人的关系一样。他在财政局不管是混得好还是混得不好,都可以给祝颜舒一些方便的。 不过他与杨二小姐相爱后,很难说祝颜舒到底是赢还是输。 马天保也是如此。假如他没有与杨大小姐相爱,那他也是一个值得投资的对象。他出身寒微不算什么,他是一个大学生,这就足够了。 祝女士的资助可能会打水漂,也可能出现白眼狼,但她的每一次下注,都意味着祝家母女的未来可能会多出一份保险,多一条路可走。 不过祝家现在家底不厚,所以祝女士的每一次下注都十分小心谨慎。而且她也不会无限制的付出金钱与精力。 她现在看似是把马家给接到家门口了,但事实上,她付出的就只是一间不用的房间。对马家来说却意味着每个月可以省下两三块钱的固定开销。 比起现在每天让张妈去送饭,真把人接回来了,开销未必会比现在更大。因为现在是看不到底的,接回来以后反倒就有底了。毕竟在借出房子这个大恩惠的前提下,祝家不必再付出更多就足以得到马家的感恩戴德了。 而以祝女士的性格,肯定还是会帮助马家一些吃的喝的,一些日常小事也会多给他们家行方便。 如此这样一来,马家只要不是太没良心,都不会忘了祝家待他们家的好处。 马天保要是没有出息便罢,他日后走的越高,过得越好,他对祝家的回报就越大。 苏纯钧想了想,对杨玉燕说:“金家过了这一阵,一定会继续给马家送钱的。金家不送,那个王公子肯定会再来找马天保。” 杨玉燕反应过来:“你是说……金小姐那个表哥,还会继续投资马天保?金家把马家害成这样,他还有脸来?” 苏纯钧笑道:“他不姓金啊。金家跟马家的仇,算不到他头上。” 大学生也没那么好找。还要能跟金家扯上关系,还要能欠上金家或他王公子的人情。哪怕看在以前下在马天保身上的功夫,金家和王公子都不会那么简单放弃马天保。现在没过来,只是因为金家和王公子现在都顾不上而已。 马家又不会突然一飞冲天,时间越久,马家过得越惨,金家和王公子伸出援手时才越有用。 现在,等于是祝女士也看中了马天保的未来,打算截胡。 72|从小做起 苏纯钧没有在祝家待太久。一来是楼上楼下有许多租户,祝家三母女,他现在毕竟还没有跟杨玉燕订婚,在祝家待太久,对她们的名声不好。人言毕竟可畏。他不是非黑即白的学生,不会非要碰个头破血流才罢休。 哪怕流血的是别人也不行。 二来,他深知杨二小姐的注意力只有三十分钟,超过三十分钟,她就无论如何也没办法专心了。他以前当家教时要将一堂课分成两半来讲,中间还要陪杨二小姐谈天说地一个小时。不过这一个小时也不白费,谁叫杨二小姐太好哄骗,说什么她都信以为真,实在是让他得了不少乐趣。 抄写加上背诵,三十分钟过去,苏纯钧就收起课本与笔记,告诉她明天起床后先读一遍加深记忆,然后就去厨房跟张妈告辞了。 张妈马上出来把他送到门外,巴不得他赶紧走。她目光如刀,剜了他好几下,啧啧道:“等二小姐成年了,你们订个婚,日后我也就不管了!如今可不成啊。” 苏纯钧嘴巴很甜,连忙说:“张妈哪里的话?你就跟燕燕的外婆似的,哪能不管她?燕燕怎么舍得你哦。” 张妈唬道:“可不敢瞎说!我哪能跟老太太比?你是没见过老太太,生就一个水做的玉人儿!头发都白了的时候,还是那么美。人又慈和善良,贤惠得很。唉,老太太是不敢拍照片,要是拍了照片留下来你也能见见。那比现在的电影女郎好看不知多少倍。”不过她心里也是很受用的,这时再看到杨玉燕守在门边,瞪眼的威力就弱了不少,说道:“只能再说一句话,快点锁门,你也要赶紧去睡觉了。” 然后就转身回厨房了。 杨玉燕守在这里只是望着他说了一句晚安。 苏纯钧被她望着,不自觉的露出笑来,也轻轻柔柔的说:“晚安。”他扶着她的肩让她进去,突然又想起在饭桌上想对杨玉蝉说的话,可是当时他担心杨玉蝉反对,那就不太好了,就把话咽了回去。现在正好说给杨玉燕听,让她去劝杨玉蝉。 苏纯钧说:“刚才在餐桌上我没说。那个读书会,现在正是个机会,让大小姐退出来吧。” 杨玉燕:“哦,你是担心学生运动的事会牵连到吗?” 苏纯钧:“现在也没人知道这场风波会搞多久啊。大小姐跟读书会的众人发生了矛盾,她也快要毕业了,趁着此时退出,正是时候。” 杨玉燕担忧道:“怎么?难道政府那边会很麻烦吗?”她还以为这就像是以前的各种活动一样,最多只有三个月的寿命,很快就会平息,大家还照样过日子。 苏纯钧苦笑,摸了摸她的辫子梢,说:“以后恐怕会越来越麻烦了。”他神色一改,郑重道:“你劝劝大小姐吧。以后你去读书,也不要参加什么活动或集会,更不要交太多朋友。认认真真只读自己的书就行。” 他担心以杨玉燕的性格脾气,在学校很容易被人盯上利用。 杨玉燕关上门,上了锁,还在思考苏老师最后说的话。 是啊,以后会越来越——危险。 她刚到这个世界来的时候,根本没有认真思考过什么。 生命都不珍贵了,还有什么好在乎的? 那时,她觉得这个世界的命运已经注定了,所以她也从来没想过还能去做什么。她默默的做“杨玉燕”,做祝颜舒和杨玉蝉的亲人,尽量去报答她们的关心与爱护,尽量不给她们找麻烦。 她本来以为这会跟她在家里讨好父亲和母亲一样难熬,可这三年过去,她已经渐渐遗忘了过去的她是什么样了,好像现在这个爱说话、爱插话、爱挑嘴的自己才是真正的自己。 今天,苏老师的话像是打醒了一直以来懒惰的自己一样。 这片大地正在经受苦难,它的人民正在被掠夺被折磨,苦难是那么的漫长,但最终黎明还是到来了。不过在那之前,他们要度过漆黑的长夜,在荆棘中步行。 如果她能知道更多就好了。 可上课从来不认真,课本都没有翻过几次的她根本就不记得此时都发生了什么。 其实她隐约也有一点点的庆幸。假如她记得一切,那她该如何去利用这些帮助身边的人,帮助这个国家呢?她不知道,她全无头绪!那些伟大的人物太遥远了,只知道名字的她能够做什么?她连亲生父母之间的矛盾都解决不了,那这整个国家的重担放在她的身上,她又怎么承担得起呢? 现在这样更好。她只是一个小人物,只尽力尽自己所能,帮助自己能帮助的人,脚踏实地才是她应该做的。 她靠在门上陷入沉思。张妈出来看到,喊她:“不要发呆了,快去提热水洗漱一下,早点上床吧。” 杨玉燕连忙收起那些雄心壮志,跑去提了热水壶进房间,她坐在椅子上洗脚时,张妈提着汤婆子进来替她烘被子。 看到张妈提着那么大的铜壶进来,再替她把被子铺开,把汤婆子塞进去,周围仔细掖好,杨玉燕突然觉得自己太不应该了,张妈的年纪已经大了,她继续干全家的家务,真的太辛苦了。 她连忙甩甩脚穿上拖鞋站起来说:“张妈,你不要管了,一会儿我把汤婆子拿出去。” 张妈没好气道:“你提得动?回头再砸了脚!行了,你就替我省些事吧。脚洗完了吧?自己去把水倒了吧。” 杨玉燕答应一声,欢快的跑去倒水,等回来又看到床头柜上放了一碗甜梨水。 “喝了记得去漱口再睡。”张妈说,“一会儿我关了灯,你就不要再跑去厨房放碗了,就放在屋里,早上再拿过去。” 张妈催杨玉燕上床,把汤婆子拿下来。被窝被烘得干干的暖暖的,一点湿气都没有,也不阴凉。杨玉燕的两只脚丫伸进被子里,舒服得直打哆嗦。 甜梨水还烫着,暂时没办法喝。 张妈继续在她的屋里转着,把一些零碎东西放回原位,袜子鞋子裤子衣服都叠好放整齐。 杨玉燕拥着被子,靠在床头,说:“张妈,现在家里的事越来越多,你这么辛苦,能撑得住吗……” 张妈回头说,“你们母女三个都不肯干活,我不干还有谁干?怎么,你还想跟你妈说给我加工钱啊?” 杨玉燕连忙说:“我以后也可以干家务啊!” 张妈大声啊呀,“啊哟!可算了吧!有你姐姐添乱还不够?你看看厨房地上的那个大南瓜!我还想不出拿它怎么办呢!” 杨玉燕嘻嘻笑起来。 张妈看她这小模样,心里也疼她,坐在床沿,拍着被子说:“我知道,你是心疼我。你妈之前也跟我提过要不要再请一个人回来帮我干活……” 杨玉燕马上问:“行吗?那我们请吗?” 张妈瞪她:“不行!外面的人不知根底,请回来害了你们一家三口怎么办!你知道外面的劝业所里都是什么人啊?都是那些家里有赌鬼、有大烟鬼,还有……”张妈压低声:“还有从良的女人!那种人请回来,你们一家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杨玉燕吓了一大跳:“劝业所里都是这些人吗?” 报纸上也报道过劝业所的事,做为一项极受人欢迎的德政,不但政府大加支持,就连杨玉燕也对劝业所的印象很好。因为劝业所是帮助穷苦人家的,而且它是会替女性介绍工作的。 张妈叹道:“不然呢?要不是家里出事,普通人家的女人怎么会去劝业所?只有衣食无着,又没有亲戚朋友可依靠,也没有一技之长的女人才只能去劝业所想想办法。就比如你,你要是想找工作,只需要将你女中的学生证拿出来,哪里的工作不能找?再比如我,要是你们家不请我了,我在菜市场放出风声去,立刻就会有人上门来请我!” 张妈自信的很。 杨玉燕赶紧应和:“我们家可离不了张妈您!您可不能走!” 这么一说,确实是这么回事。 张妈叹道:“但凡家里有一个男人管用,哪怕出去拉车,都不会让家里的女人饿肚子。那些家里有大烟鬼、赌鬼的人,你知道她到你们家以后会不会藏着祸心呢?我当年也是家里清清白白,爹妈都是老实的庄稼人,不怕我卷钱跑掉,才能出去做事,人家也才会放心请我。” 张妈自己也知道,年纪到了,自己的身体是大不如前了,她以前还担心过祝颜舒会等她老了以后将她扫地出门,但现在她早就不这么想了。别人再靠不住,她觉得杨玉燕是不会不管她的。 这母女三个全都是身娇肉贵的娇小姐,虽然读了许多书,能说许多大道理,可要放她们自己生活,那是万万不行的。 她也实在是放心不下她们。 有时她都觉得,祝颜舒就像是她娇滴滴的妹妹,杨玉蝉与杨玉燕这两个,就像是她的孩子。 张妈:“所以请人的事,就不必再提了。我能干的时候,我来干。等我干不动了,你们就只能自己干了。” 她拍拍杨玉燕的被子,“行了,你好好睡觉吧,别整天胡思乱想,明天还要去学校跟教授读书呢。” 杨玉燕拉住张妈,问:“对了,张妈,马天保……他们愿意搬过来吗?” 张妈:“说要想一想。不过我看,他们早晚要搬过来。” 杨玉燕:“那马天保的妈妈是得了什么病?” 张妈叹气:“说是头晕站不起来,一站起来就往地上栽。手脚都是好的,人也能说话会吃饭。现在在医馆那边住着,大夫每天给她针炙,不知道还能不能好起来。唉,这人一病啊,就活不久了。” 第二天,杨玉燕早上想跟杨玉蝉说话,但根本没有时间。一大早,所有人都忙忙碌碌的。 祝颜舒嫌这几天东跑西跑的太辛苦,早上起来吃了早饭就又回去躺着了。 张妈要收拾小库房,给马家腾地方,还要扯一根电线进去,再装个灯,忙得很。买菜的事只好再次托给杨玉蝉,这一次就交待的更清楚了,连该买什么菜,在哪个摊子前买,摊主姓什么叫什么,买多少钱的,都交待的一清二楚。 张妈把菜兜子递给杨玉蝉,说:“你先送燕燕去学校,然后直接去买菜,买完再回来。” 杨玉蝉哪有功夫跟杨玉燕说话谈天?推着这个拖拖拉拉的妹妹出了门,坐上黄包车直奔大学,到了地方放下她,还想跟代教授打声招呼的,无奈代教授正在忙,她只好把杨玉燕交给了施无为。 施无为郑重接管杨玉燕:“你放心,我一定会看好她的,不会让她乱跑出去。你中午来接她时,她一定是好好的。” 杨玉蝉又转头交待杨玉燕不要在学校里乱跑乱转,就在小楼里待着,上课下课都要跟同学在一起,她中午过来接她。 交待完她就风风火火的走了。 施无为对杨玉燕感叹:“你姐姐真是个雷厉风行的人物。她一会儿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办吗?” 杨玉燕:“她要去买菜,去晚了就没新鲜的菜了。” 施无为对菜十分有心得,因为他家就是种地的。他叹道:“城里的菜都太贵了。”他自己家吃菜去地里扒就行了,就是镇上的菜也比这城里的菜便宜得多,他刚到城里时,第一次知道青菜还能卖钱!拿几根葱换不就行了? 杨玉燕:“那你下回可以跟我姐姐说说怎么买菜,她这两次买回来的菜都不太好。” 施无为更加惊讶:“这有什么难的?” 杨玉燕叹气:“我也不会啊。” 施无为看了杨二小姐一眼,开始替苏纯钧担心了。显然他的未婚妻不通厨艺,是个正宗的大小姐,那以后苏同学家里的日子可就不太好过了,必定麻烦多多。 这么一想,好像还不错? 施无为顿时觉得以前被苏同学欺负的鸟气消了不少。 73|又一次课堂讨论 杨玉燕很担心会被代教授提问,因为她休息一天根本没有看书,而且之前学的词和词组也都不太记得了。 不过她担心的事统统没有发生! 因为代教授今天给大家讲的是数学课。 跨度从中国古代的《九章算术》到阿基米德。没有课本。杨玉燕第一次具体的了解了阿基米德他是一个希腊人,而且成就不止是在数学上,还包括神学、天体、物理,以及人体解剖,还有政治。 她对阿基米德的认识在这一上午有了一个质的飞跃!她保证以后再有人跟她提起阿基米德,她肯定不会只想起来“阿基米德原理”这一句话,她还会在脑海中复习阿基米德这个人类的先驱者,拥有超越时代的智慧,以及超高的运气和政治素养,从各种围剿和抓捕中成功逃脱了半辈子。毕竟在人人都以为世界是一个平面的时候,在人人都相信神明控制日升月落并住在天上的时候,你突然对所有人说皇帝和政府说的都不对,这就是在动摇国本啊!不抓你抓谁? 代教授这么说的时候,底下的学生都会心的笑起来。杨玉燕因为年纪小,被特许坐在第一排靠墙的座位上,就在代教授眼皮底下,走神是不可能走神的,代教授时不时的就要看她一眼,说到好笑的地方时都会看着她笑,而他讲三十分钟至少能把大家逗笑十几次,这她怎么能走神呢?那不就听不到好笑的地方了吗? 不过代教授讲课是真的大胆,他时不时的就穿插几句报纸上或政府上的事,言辞十足辛辣,引人发笑的同时又令人深省。 就比如过完年之后街上突然多出来的那些宪兵,代教授就说“大兵们过了年就要出来上班,实在是太辛苦了。幸亏大人们好心,放他们在家里过完年,还过了元宵呢” 众人就又要笑。谁都知道,大人们都更愿意去唱歌跳舞,没有人愿意做事。至于到底是上面体恤下情才过年后才办事,还是大人们都不乐意在过年时还要辛苦,误了他们收钱,这人人都清楚。 顺便,她还学了十几个希腊字母,它们就是数学符号和某些元素符号,这就意味着她记住这些希腊字母后就等于一口气学了三种!这对学渣来说真是好消息,她再看那些字母都觉得它们变得可爱多了呢。 下课时,杨玉燕只觉得意犹未尽,她还从来没觉得上课的时间过得这么快过。学生们不想下课,求代教授多讲一会儿,她也是这么想,跟大家一起拍桌子跺脚,耍赖皮不想下课。 这种事在以前简直是不敢想! 哪怕是苏老师上课,她都没有不想下课。 学生哪有喜欢上课的? 今天她这个正宗学渣算是体会到这千年难得一遇之奇事了。 代教授看了一眼表,说:“那就再讲五分钟。”他想了想说,“这样吧,你们每个人说出几本你们最喜欢读的书名吧,大家互通有无,都趁这个机会扩展一下自己的书单。不过先说好,可以向同学借书,但不能强借。什么书都可以。”他的目光在教室里一转,杨玉燕的心一提,果然他就看过来了。 他咧嘴一笑,走过来坐在她的桌子上,亲切的说:“燕燕,你平时看的书,随便给大家说几本。就说你印象最深刻的。什么书都行,咱们现在放松一下,不用太严肃。” 整个教室的目光都集中过来了。 杨玉燕瞬间紧张起来,可代教授就在她身边,无形中替她壮了胆,她也不想辜负代教授的希望,于是试探的看了他一眼。 真的什么书都行? 她可没看过什么正经书,全是小说。 代教授重读:“什么书都行。” 杨玉燕想了一下,她最后看的一本小说就是那本中西结合的罗密欧与茱丽叶了。于是她便说了这个。 整个故事是非常简单的,就是两个年轻的男女相爱,被家人拆散,相约自尽的故事。跟真正的罗密欧和茱丽叶相比,当然多了更多的趣味性。 比如罗密欧变成了罗公子,号闲柳居士。茱丽叶变成了朱丽叶,身边还有一个红娘呢。 凡是看过西厢记或读过《西厢》的学生都会心的笑起来。 当然,学生中也不是所有人都读过《罗密欧与茱丽叶》,看过《西厢》或读过《莺莺传》。 还有人看过戏,但没见过钢琴。 杨玉燕觉得好笑的地方,并不能引起所有人的共鸣。 就比如施无为,他没看过戏,更没看过《西厢》,他在家乡只听过大戏,那还是在同村有喜事和丧事的时候听的,他到城里来以后根本没去戏院子逛过,那都是公子少爷们去的地方,他进去连门票都付不起。他到大学以后才接触了西洋文学,他知道莎士比亚,但他没读过《罗密欧与茱丽叶》。他认识钢琴,但没听过太多钢琴演奏。 她说钢琴与二胡同台演奏令她发笑,整间教室里只有三四个人跟她一起笑起来。 如果不是代教授一直在旁边陪着她,她早就不敢继续说了。 一个女学生听完以后,问她:“你为什么会觉得这个故事可笑呢?或许它有许多不足的地方,但他们的感情难道不感人吗?”她手里还握着手帕,显然刚才听说故事中的恋人自尽后还哭了。 杨玉燕从刚才就一直忍不住看她,此时听她发问,也想问她:“我讲的有那么感人吗?你为什么会哭???” 她瞠大的双目显示她真的是真心发问,半丝假装都没有。 因为整间教室里,除去听不懂的,听的懂的只有她一个人哭了,剩下的女生中有的只是觉得听这种男女相爱、私会的故事有些尴尬,有几个脸红了,还低下了头。这个她还能理解,但她真的不觉得自己的讲述有那么强的感染力。 不过,还真多亏了这个认真听故事的女生,不然她都不知道自己能坚持讲下来。 教室里的同学又纷纷去看这个女同学,她身边的女同学也赶紧拍她的肩和手臂来安慰她。 代教授做了一个手势,温和的看着那个女同学:“我也好奇,为什么呢?” 那个女同学早已平息下来了,她回望关心她的女同学们,才回答杨玉燕:“因为他们为了坚持自己的感情,太艰难了,没有人理解他们。你也不能理解,对吗?” 杨玉燕点点头:“对。” 女同学摇摇头:“那我也不用多费口舌了。” 杨玉燕皱眉,她很讨厌被怼,现在她就觉得自己被怼到了,大概这是遗传自前世的嘴炮修养,她从前世带来的戾气令她到现在才能发泄出来。 她扬高声重重的说:“自尽是最蠢的事,只要活着,才有可能最终与爱人厮守在一起,而且我也不觉得爱情有这么重要,我的人生有很多想做的事,就因为跟一个男人的爱情不成功我就要去自尽?永远不可能。” 教室里有几个学生轻轻鼓起了掌。施无为也在鼓掌,他跟许多同学都是想做一番事业现在才会努力学习的,什么都不能让他们放弃努力。 爱情绝不是最重要的事。 现在的报纸上总是在鼓吹爱情自由,爱情神圣,封建社会压迫人的自由意志之类的东西。 代教授就说过这是因为报纸上的人不敢说真话,他们所说的“爱情”并不真的只是爱情,而是许多东西的代指。 并不是爱情自由,而是“自由”。封建社会也并不只是压迫了人追求爱情的自由,它压迫的东西太多了,这太多的东西都不能堂而皇之的拿出来讨论,所以只能借“爱情”之口来一抒胸意。 代教授看着那个女同学,然后又移开目光:“现在很多人借着这股东风,将仁人志士们口中的爱情狭义的理解为男女之情,大行方便,你们要具备分辨能力。”不过他说完以后就笑着说,“我只插这一句。你们继续,继续啊。”他对女同学说,“杨玉燕已经说出了她的看法,你也不要敝帚自珍,把你的看法跟大家分享一下。” 其他同学都看向女同学,施无为带着说:“讲一下嘛,课堂讨论没有关系。” 女同学思考了一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语言,说:“因为你们都不了解来自家族的压力有多强大。他们会不停的逼迫你们,让你们遵照他们的意志行事。而当你真的听了他们的话以后,日后每一步,都只能照着他们的话去做,你将永远都没有办法有自己的思想。” 她低垂下头,似乎已经不堪重负。 教室里变得沉默压抑起来。或许喊口号更简单一点,但没有人能体会另一个人的痛苦,所以他们没有人可以代替她发言。 而他们在这间窗明几净的教室里读书,每一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艰难痛苦。只是其他人藏得更深,没有被人察觉。 杨玉燕沉默了一会儿,仍坚定的说:“但自尽仍然是最蠢的决定!” 女同学愤怒的瞪着她:“你不是他们,你怎么知道他们正在经受什么样的苦难呢?你站在一旁这么说当然轻松!” 杨玉燕这时想到了金小姐,或许这个女同学也遇到了和金小姐一样的情况。 假如是金小姐,又该怎么办呢?是不是只有自尽这一条路可走呢?不自尽,又要如何破局呢? 杨玉燕:“如果是这个故事里的这对青年男女,他们的爱情受到了反对,他们必须各自嫁娶,不能再相见。”她顿了一下,高声说:“但他们的父母必会死在他们的前头!” 教室里鸦雀无声。 杨玉燕知道这番话有多么大逆不道,可能她的名声都要完蛋了。 但她害怕这个女同学真的会选择自尽。假如她也遇上了同样的事,假如她也钻起了牛角尖,假如她认为自尽轻松又浪漫…… 她在心里安慰自己,反正报纸上说什么的都有,这本来就是个百无禁忌的时代,旧神破除,新神未立,群魔乱舞……她有一个杨虚鹤做亲爹,说什么都行,都算到他头上去。 “他们可以等,而他们绝对会等到那一天。等到压迫他们的人或物都不复存在以后,假如那时他们的爱情还在,那他们就可以在一起。” 这番话带来的冲击足够大,何况又是杨玉燕这个比他们更小,看起来是个大家闺秀的小姑娘说的呢。 所有人都在思考,一时没有人说话。 那个女同学显然想不到还有这个“比谁活得久”的选项。毕竟爱情一定要发生在豆蔻年华,假如不能与爱人结合,那爱情就理所当然的破灭了,假如还要被迫与他人结合,那爱情更加碎的一干二净。 她摇头,结结巴巴的说:“那、那怎么行!那样的话……!” “就不是爱情了?”杨玉燕反问她,“除非你们到时都变心了,不然当然可以在一起。还是必须要在十几二十岁的年纪,要在你们都青春貌美的时候,还要都是纯洁之身,爱情才能圆满呢?你追求的到底是纯洁的爱情,还是你爱的那个人呢?当你年老色衰,他满脸皱纹,你们就不能相爱了吗?” 女同学哑口无言,显然,她受到了很大的刺激。 杨玉燕也没有趁胜追击,这毕竟只是一场“课堂讨论”而已。 代教授看了一眼手表,适时的宣布:“下课了。”他拍拍杨玉燕的肩,说:“走,我给你找两本书看!”他左右一望,示意她不要声张:“我们不告诉别人,我悄悄给你。” 在大学里,书可是最宝贵的了。杨玉燕瞬间领会,像孙猴子一样,装作若无其事的跟上了代教授。 所有的同学都纷纷出去了,那个女同学落在了最后,她心不在焉的收拾东西,一抬头就已经看不到杨玉燕了。 施无为走过去叫她:“你是不是想找杨玉燕同学?” 女同学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管你什么事?” 施无为:“她虽然年纪小,但说的有道理。你还不服气?还是服气了,想找她再讨论讨论?” 女同学把书包一甩,一句话不答,径直从教室里出去了。 74|房租问题 杨玉蝉在菜市场辛辛苦苦的买好了菜,提着沉重的菜兜子来到街边,却四面都望不到一个拉黄包车的,她等了许久,手指都勒酸了。 眼看太阳已经高挂,她还要先把菜放回家,再去学校接杨玉燕,实在不能再等下去,只能提着沉重的菜走回去。 她气喘吁吁,两条胳膊都酸得抬不起来,手指都被勒得失去感觉,这才终于回到了家。刚刚走进大门就看到两三个租户抱臂站在门厅那里,全都勾着头往一个方向看。 看到她回来,租户们纷纷来找她问:“大小姐,这个小房间也租出去了?一个月多少钱啊?” “哎哟,不是说不租的吗?早知道我们一家就租这一间了哟!” “这一间应该不到十块吧?那就好便宜了!” 杨玉蝉不敢多说一个字,嘴里说着“让让、让让”挤进去,跟着就看到马天保打扮得像个工人,挥汗如雨的在干活。张妈站在一楼小仓库的门旁边,指挥着他:“你不要用那么多的水呀,把拖把拧一拧,不然这地到明天也干不了的!” 张妈看到她,唬了一跳,赶紧使眼色让她上楼去,还挡住马天保的视线不让他看到。 杨玉蝉心有迟疑,脚下慢了一步,就被张妈连推带搡的推上楼,一路推到了家。 进了屋,张妈关上门,才去接她手里的菜,接过来就赶紧打开看:“大姐,怎么现在才回来?你买了什么?” 幸好菜没买错,也买得还算干净新鲜,张妈松了口气,将菜提到厨房,出来说:“大姐,你赶紧去接燕燕吧,这些我来收拾。”她交待道,“对了,你一会儿下去千万别跟你同学说话!我也交待过他了,不许他跟你说话!” 杨玉蝉道:“张妈,我们是同学,打声招呼也没什么,不用这么……” 张妈叫道:“大姐!他是一分房钱也没掏的!你没见今天多少人围在那里?你妈做好事,白把房子给他们家住,要是让人知道了,人人都上门来要白住房子怎么办?世上的可怜人多得很,不止马家一家可怜!” 杨玉蝉:“哪会上来说要白住房子?” 张妈翻白眼:“不白住,要是逼你妈减房租钱呢?现在外面人人都在涨租子,你妈十年不涨一分租,已经够菩萨心肠了!可惜,人都是不会感激,只想占她便宜的。要是让人知道马家不花一分钱白住了那一间房子,你瞧瞧会有多少人在背后说闲话?” 杨玉蝉被张妈教训了一通,不得不承认张妈想得通透,是她想得简单了。 “我知道错了,我会小心不说出去的。”杨玉蝉说。 张妈可不相信她,再三叮嘱:“我都跟马天保说好了,跟他讲祝家的房子白给他住是看在你们是同学,他们一家也可怜的份上,可祝家楼里租房子的人多,你们母女靠这个吃饭的,让他们一家千万不能把这事说出去,不然惹恼了租户们就是断你们家的财路!那就是恩将仇报了,到那时,他们家也别想白住房子了!” 张妈把事情说得这么严重,马天保当然不敢犯一丁点错。他答应张妈,住进来以后,一定不会向人露透他与杨玉蝉是同学,两人还曾经谈过恋爱。幸好他上一回登门是在晚上,没有被人看见过,还能瞒得过去。他父母也都不会说的。 只是光马家答应不说出去还不够,杨玉蝉和杨玉燕这两个人也要好好交待才行。张妈觉得杨玉燕还好,杨玉蝉最容易说漏嘴。 她抓住杨玉蝉三番两次的交待完,说得杨玉蝉耳朵都要起茧子了,借着要去接杨玉燕回来吃午饭,张妈才放过她。 张妈看了一眼钟表,慌道:“哟,我要赶紧做饭了!都这个时间了!你也快去吧。” 杨玉蝉拿上钱包,想起回来的路上没有黄包车,担心道:“菜场那边都叫不到黄包车,不知道是怎么了。” 张妈:“咱们家这边有车,你出去喊一辆就行。管他怎么了,等晚上苏老师回来问他就知道了。” 杨玉蝉下了楼,到一楼时看到围着的人更多了,她脚步渐慢,缓缓走过去,看到了人群中的马天保,他闷头干活,谁搭话都不搭腔。 他的头发里全是灰,像是多日未洗过。他身上穿一件发黄发灰的旧衬衣,像是校服中的那一件,但已经脏的不像样子了。下面是一条破了洞的裤子,全是灰土,裤脚挽着,鞋是布鞋,不是他以前穿的皮鞋,不知是不是不合鞋,鞋头破破烂烂,后面趿拉着。 他看到她,浑身一僵,马上就避开了视线,低头不看她。 楼梯口处的人都让开路。 围着他的全都是租户家中的妇女,正是做中午饭的时候,个个都围过来看热闹。 小仓库跟走廊差不多宽,没有窗,以前也没有灯,现在一盏昏黄如萤火的灯挂在里面。 小仓库还没有腾空,里面还摆着好几个大箱子,这些箱子张妈挪不动,都叫马天保搬到楼上去,马天保正在挪一个楠木大箱子,弯腰干活不说话,像个哑巴。 大概因为他看了杨玉蝉一眼,一个妇人就指着杨玉蝉笑着说:“这是我们大小姐,还有个二小姐,认认,可别以后看到不认识再冒犯了。” 杨玉蝉的脸僵得很,嘴巴也是僵的,手脚也是僵的,什么也没说,只是加快脚步从人群中通过。 她走过时,马天保声如蚊喃的唤了她一声“大小姐”。 杨玉蝉的心像一块石头,沉沉的落了下去,砸在地上,发出闷响。她耳鸣如鼓,走到街上才听到尘世的声音,车水马龙的人潮声,汽车的汽笛声,还有一辆黄包车看到她站在那里就过来兜揽生意:“小姐,坐车吗?” 杨玉蝉昏昏又匆匆的赶紧上了车:“去大学。” 黄包车的车夫立刻欢快的奔跑了起来,“好嘞!您坐稳了!” 她的眼睛干涩,没有流泪,但心里却感受到了难以言喻的痛苦。 她与马天保的爱情,结束了。 杨玉燕见到杨玉蝉时,本想替她介绍今天一直照顾她的施无为,还想说一说代教授借给她的两本法文诗集,但她度量着杨玉蝉的脸色有点僵硬,为人也有些沉默,所以把这些闲话都咽了回去,一直保持安静直到回了家。 等她看到一楼的马天保时就知道为什么杨玉蝉的脸色这么难看了。 一楼那里聚集了许多看热闹的人,不止是租户,还有旁边的邻居,都是没事做围过来的。 看到杨玉蝉接杨玉燕回来了,都纷纷主动打招呼。虽然祝家母女三人平时吃穿用度并没有什么格外出众的地方,但她们这一家仍然算是这一片少有的可以称一声“太太”、“小姐”的人物。 虽然佣人只有一个,家里也没有汽车,所穿都是布衣,一年才做一身新衣,祝颜舒身上的首饰十年未换,杨玉燕和杨玉蝉姐妹俩更是什么也没有,头上手上都光秃秃的,去年过年才看到两姐妹耳上挂上了银钉子,银的呢。 开店卖布的老板娘还会在手上戴大金镯子呢。 所以“太太”、“小姐”什么的,也带有几分嘲弄的意思。 邻里邻居的,见祝家将小仓库也收拾出来租出去了,都纷纷猜测是不是祝家缺钱了。 于是租户们开始担心是不是要涨房租,毕竟他们现在的房租已经十年没涨了。当然,放在十年前,祝家的房租是一点都不便宜!当年可是这一片最贵的呢! 只是十年都不涨,现在反倒变成最便宜的了。 一个租户看到杨玉蝉和杨玉燕,马上高声说:“这房子,十年都没有修过了呢!我家的地板好几处都翘了呢!” “墙上也掉皮了!” “墙壁发霉呢!” “衣柜都生白蚁了呢!” 一个个争相抱怨起来,纷纷暗示祝家的房子虽然没有涨价,但是也已经很旧了,他们住得也很不舒服了,现在的价格才是配得上房子的,再涨价就不合适了。 还有人觉得杨玉燕年纪小,嘴巴不严,拉住她问:“你们家新租出去的这一小间,多少钱?” 杨玉燕信口胡扯:“十块。” 杨玉蝉连拉都没拉住,瞪都来不及。 不想那个问话的租户哦了一声,“十块哦?”她与身后和周围的人交换着不明的眼色,仿佛有什么高端会议在他们的眼神交流中正在进行。 另一个人也发现杨玉燕很好哄骗,连忙也跟着问:“算不算救火费、水费、电费和卫生费?” 杨玉燕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当然不算啊!十块是房费,那都是要另算的!” 杨玉蝉惊讶的发现那些本来围着马天保叽叽喳喳个不停的人中很多都面露喜色,也没那么吵了。 杨玉燕提着书包,用书包开路,说道:“叔叔阿姨们,放我们上去吧,我肚子都要饿扁了,这种事你们不要问我们姐妹呀,我们又做不了主,你们问我妈去嘛。” 楼梯口的人赶紧让开了,一个女人疼爱的摸了下杨玉燕的头发:“瞧你这小东西,真可人疼!快上去让你家张妈给你做点好吃的吧。” 两姐妹穿过人群上了楼,楼下的人也散了。 马天保耳根终得清静,才要松一口气,一个形容干瘦的中年男人走过来小声对他说:“你受骗了!这间屋子最多六块钱就可以租下来,十块钱那都是大屋子,至少可以放一张床一个衣柜再加一张桌子,你住这里太亏了!”他对着那些散去的租户的背影使眼色,“他们本来以为你租得比他们便宜,一听你比他们租得更贵,这才走的。”他说,“我在外面有铺子,我家的房子更便宜,你要是去我家,一个月只收你五块钱,怎么样?” 马天保推着最后一个大箱子,干巴巴的说:“让让。” 他半分都不肯搭理那个人,那个中年男人气得骂了他一句“神经病”就走了。 75|十倍 “为了保证治安。”苏纯钧咽下嘴里的饭菜,才回答了这个问题。 关于为什么街上到处是宪兵在巡逻,那当然是为了保护百姓的安危,保护城市的治安与秩序。 今晚张妈做了一道非常好吃的酿豆腐,肥嫩的猪肉和软嫩的豆腐就像一对美好的夫妇,没有比它们更相配的了。 配上米饭更是让人放不下碗。 杨玉燕已经吃饱了,正是想听故事的时候,连忙问他:“是外国人要闹事吗?还是在防备学生?” 桌上的女人们都吃饱了,连张妈都假装要来问他们喝不喝甜汤站在餐厅门口。 唯有苏纯钧还未吃饱,他看起来想把桌上盘子里的菜汤都喝了,他意犹未尽的放下碗,目光四处寻觅,最后倾注到张妈身上。 张妈叹道:“锅里还有一点,我去盛过来。今天我可是整整蒸了一锅的米啊!唉,还要给楼下送!” 她转身去盛饭,苏纯钧就体贴的等张妈回来再继续说。 等他将盘中的菜汤浇到米饭上,才道:“原因未可知。部里的先生们都说不知道,我们财政局是个小衙门,局长和两位副局长都不在,一点消息都听不到。不过我猜……”他吃了一口米,咽下去才在众人的期待中小声说:“可能是因为外界的压力……”他含糊了一下,没有说是什么压力,继续道:“参谋部的先生们都认为,政府应该拥有更强而有力的力量。” 杨玉燕尚在迷茫中,祝颜舒就已经听懂了,脸色顿时变了。她放在桌上的两只手握到了一起,声音也变小了,“……要征兵了?” 苏纯钧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他根本没有跟桌上的女人们对视,反而对盘中剩下的几粒葱花发生了兴趣,誓要把它们都捡起来吃掉。 杨玉蝉的脸都白了,不由自主的站起来,声音刚要提高就被祝颜舒一把拉坐下来,椅子被撞得咣当响。不过等她坐下来以后就冷静下来了,她的声音也细得像被掐住了嗓子:“不会吧!他们会在城里抓人吗?” 她看向祝颜舒,想寻求母亲的安慰,然后看向张妈,杨玉燕,最后转到苏纯钧身上。 苏纯钧几口吃光剩下的米,放下碗,在寂静的餐厅里这声音大的有点吓人。 “不知道。”苏纯钧说。不过他的表情可不是不知道的样子,他很严肃,不像在开玩笑。 桌上的女人也没有人当他在开玩笑。 苏纯钧停了一会儿,没有用虚假的话来安慰她们,而是诚实的说出他的推测:“财政局现在积了很多欠款没有付,白条装了三四个屋子。局长与副局长都躲进了医院去躲账。但并不是真的没有钱。我猜……财政局捂住了一大笔钱,不知要做什么用。” 这话虽然没说什么,但也把什么都说了。 哪怕是街边的贩夫走足都知道,现在政府花费最大的东西,就是军火。 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要钱了。 而在这个时候,哪一方的人都想要这个,也最想要这个。 苏纯钧说财政局捂了一大笔钱没有用,宁可欠款堆成山。那这笔钱要用来干什么呢? 总不见得是要给老佛爷建花园子过寿吧? 然而,买来了给谁用呢? 宪兵队现在才几个人?总不会是给宪兵队用的。 所以,苏纯钧前后这么一串就知道了。过年前政府假装要整顿报纸书刊杂志和学生游行,将整件事瞒得滴水不漏,拖到了三月末。 现在宪兵队的人开始上街了,这就表示已经到了关键时刻。 或许,“货物”已经到了。 政府的先生们只是要最后再瞒上几天,令街上的人无暇他顾。 苏纯钧叹气:“或许也只是我想多了。” 祝颜舒已经平静下来了,她严肃的说:“苏老师,今天晚上的事,就当你没说过,我们也没听到过。” 苏纯钧唔了一声,转头对杨玉燕笑着问:“你去学校不要对同学说,免得吓着他们了。” 杨玉燕迟疑的点了点头。 苏纯钧看了一眼杨玉蝉,仿佛是对杨玉燕解释:“学校里是不会有事的。我已经去见过校长和代教授了。” 祝颜舒哪里不懂苏纯钧真正担心的是杨玉蝉说出去。她转头对杨玉蝉说:“你也不许告诉你同学!一个字都不许说!这种事讲出去,是要引起恐慌的!” 杨玉蝉被祝颜舒这么严厉的警告,连忙答应下来:“我不会乱说的,妈,你放心好了。” 祝颜舒还是不能放心。两个女儿的性格她非常清楚,跟杨玉蝉比,杨玉燕明显没那么多“公心”,她更看重家人与朋友,让她为了外人牺牲家人和朋友,她是绝对不肯的。而杨玉蝉却更无私一点,她大概是把脑袋读坏了,有时会头脑发热。 祝颜舒不敢冒险,她看了杨玉蝉一眼,决定稍后用别的方式拖住她。 她对张妈说:“张妈,张妈!” 张妈从听到“征兵”起就吓得脸色苍白,此时方回神,忙道:“太太,您说!” 祝颜舒瞪了她一眼,“这么要紧的时候,我都指着你帮我呢。” 张妈叹道:“唉,我是一听就腿发软啊。” 祝颜舒:“我们一家子都是女人,抓不到我们头上来的。你明天去外面多买几袋粮食回来,大米、麦子、玉米、红薯、土豆,什么耐放买什么。对了,油和盐也买一些,还有煤。” 张妈连忙答应下来,道:“对对对!应该多买点!过几日肯定会涨价的!” 祝颜舒再对杨玉蝉说:“你去找张纸记下来,明天跟张妈一起去。” 杨玉蝉点点头,转身去寻笔记本与笔了。 安排完这两个,她再看杨玉燕,没好气道:“你给我乖乖去读书,上学,不许偷懒!” 杨玉燕果然十分惊讶:“什么?我还要读书吗?” 祝颜舒冷笑:“天塌了你也要给我去读书!快去!” 杨玉燕见状就知道祝颜舒只怕有事要与苏老师商量,不想闲人在旁,就主动帮着把桌上的碗盘都收起来,才回了房间。 杨二小姐走了以后,祝颜舒才对苏纯钧说:“苏老师,我们母女的安危,多亏您照顾。” 苏纯钧诚恳的说:“祝女士,容我冒犯,我在心中早就将自己当成是祝家的人了。” 祝颜舒便笑,笑完再叹:“这日子真是越来越难过了。” 苏纯钧:“总还是能过得下去的。” 祝颜舒压低声说:“接下来,会不会向我们摊派什么费用?” 这是必然的。 一旦开始征兵,跟着就是摊派。穷人家出人,有钱人出钱,众志诚城,同抵时艰嘛。 祝颜舒从记事起就知道自家没少捐钱。 不过祝家从来都是把钱“捐”到大人们的口袋里,大人们被喂饱了,在摊派的时候就会对祝家抬一抬贵手。 不然祝家撑不到她长大结婚就要完了,祝家楼也保不下来。 苏纯钧还打算劝一劝祝颜舒找门路,见她这就想到了,心中佩服万分,连忙说:“现在还没有风声。”去庙里磕头还争着烧头柱香呢,去晚了佛爷都不记得你是谁,哪还会记得你的所求呢。 祝颜舒便知道自己这香是可以烧到前头去了,她想了想,请苏纯钧稍坐,起身去拨了个电话。 电话拨通,她笑盈盈的说:“廖太太,明天有空吗?一起来打牌啊!” 约下牌局以后,祝颜舒转回来,对苏纯钧说:“我久未在外走动,不知外面的大人们现在哪一个比较好说话?” 苏纯钧说:“这事,县官不如现管。我觉得,还是别找大人们了,现管着宪兵队的队长与我相熟,我先找他说说话。” 祝颜舒连忙问:“这位队长好不好说话?” 苏纯钧比出一根手指:“要是有这个数,就比较好说话了。” 祝颜舒捂住胸口:“一万块?”也不是不行,她心里盘算着去银行取钱还是开个支票呢? 苏纯钧连忙摇头:“用不上,用不上!一千块就行!” 祝颜舒反倒觉得这个数有些少,皱眉:“够吗?” 苏纯钧笑道:“头回磕头,不能给太多,不然养得他胃口大了反而不好。” 祝颜舒这才放心,笑道:“这也有道理。那就听你的吧。” 第二天,祝颜舒早早的给杨玉蝉安排了许多工作。 祝颜舒:“你先送燕燕去学校,然后回来帮张妈去买东西,你要把账都记下来,算清楚钱,不要让人哄骗了!回来我要看的!” 杨玉蝉一一答应下来,问她:“妈,你做什么去?” 现在才八点半,祝颜舒已经穿戴整齐还化好了妆。 祝颜舒拿起手袋说:“我约了人打牌,中午可能就不回来了,你记得下午盯着燕燕,让她读书写作业啊。” 杨玉蝉一整天忙得头昏脑胀,跑了好几个粮店米铺,又要接送杨玉燕,还要替她辅导功课,盯着她复习,被杨玉燕气得险些在客厅里上演姐妹相残的戏剧。 “这不是学过吗?你怎么不记得了?这个词怎么念!”杨玉蝉牢头凶恶的面孔十分的吓人。 杨玉燕盯着那已经陌生的俄语单词,就像已经遗忘的情人,连姓名都忘得一干二净,盼着能与它心有灵犀,它能跳起来自己告诉她读音和意思。 “饺子,这个词是饺子的意思,你还记得酸奶饺子吗?”杨玉蝉努力启发杨玉燕的回忆。 杨玉燕在如此重压之下,真诚的说:“我觉得这饺子一定不好吃……”这是她对这个单词唯一的印象了:“代教授也说它不好吃。” 至于怎么读……对不起,这个就真的不太记得了。 杨玉蝉气到爆炸,又要高声。 还是张妈不堪其扰,从厨房出来说:“你不要骂她,越骂她越想不起来。燕燕,去替我到外面的肉店买一两板油回来,快去。” 杨玉燕如奉纶音,马上拿着钱包跑了。 她噔噔噔跑到楼下,刚好看到两个宪兵登门,门口的租户瞬间都跑了个没影,砰砰砰把门都关上了。 不过杨玉燕倒是不惧,她是知道自家每个月都要给宪兵队送钱的,以为这是来收钱的,迎过去说:“不是五号吗?到时我们将钱送过去,不会少一分的。” 那两个宪兵也知道祝家楼一向对他们客客气气的,每月都送钱过去,所以他们也客客气气的。其中那个看起来衣着干净整齐一点的,刻意站得离杨玉燕远一些,不吓着她,笑着说:“是上头又有了新规定,我今日只是来通知一声。以前每个月十二块的治安费,从这个月起就要涨了。” 杨玉燕便问:“涨成多少了?” 宪兵从怀里取出一张通知,另一个宪兵手里就提着浆糊。他先把通知递给杨玉燕看,上述所言与宪兵所说是一样的,治安费确实是要涨,从十二块涨到二十六块。 杨玉燕还给他,“涨到二十六?” 宪兵摇摇头,说:“今天下午才通知的,不是涨到二十六,而是涨到四十。” 杨玉燕瞪大眼睛,倒抽一口冷气。 宪兵苦笑:“这钱也落不到我们手里,真不是我们要收的。” 他向杨玉燕示意要将这通知贴到大门上,她点点头以后,他才贴上去。贴好,他对杨玉燕说:“二小姐,这样,这钱到月末就要收齐的,到时我们再来。” 杨玉燕站定,目送他们出去。 苏老师昨晚说的话,要慢慢应验了。 宪兵走了以后,租户们才敢开门探出头来,看杨玉燕站在那里,一个妇人快步出来小声问:“二小姐,宪兵上来是什么事?” 杨玉燕指一指门上的通知,妇人上前去看,看到治安费涨到二十六就吓得跺脚:“这涨了一倍多啊!” 其他早在看着的租户也赶紧出来,看到通知都脸色不好看。 杨玉燕:“他刚才对我说,不是涨到二十六,而是涨到四十。” 这下租户不是脸色不好看了,都要吓傻了。 一个男人吓得脚软,“四十?!”他扑到通知前看,“上面写的是二十六啊!” 另一个租户说:“上面写多少跟他收多少有什么关系?他就是多收,你还能跟他讲理?” 大家都习惯这种事了,没有人以为杨玉燕在说谎骗人。 一个穿着白色棉织网罩衫的妇人算了一下账,“收四十,一家要出两块钱!” 另一个人说:“不止,两块多,这楼里一共才住了十六户。” “这应该是按房间大小算吧!”一个男人马上说,“我家房子小!” 剩下的人纷纷争执起来。 “你怎么不说按人口算?人口多便交得多?” “啊呀,不要吵了!反正谁家都逃不掉,都要交!” 杨玉燕趁他们吵着,自去肉铺买板油,结果到了肉铺看到肉铺门前也贴了通知,肉铺老板坐在凳子上,仿佛已经灵魂出窍。 杨玉燕喊了他好几声,才把他喊起来切肉。 杨玉燕看那通知上写收他十五块。 她问:“他们收你多少?” 肉铺老板苦笑:“一百五十块。” 涨十倍?! 杨玉燕提着肉回去的路上,眼前都是肉铺老板青灰的脸色与无神的双眼。 76|钱钱钱 马天保拉着借来的板车,满怀希望的走着。他不停的说话,安慰着后方的父母。 马母歪在板车一角,脸上不停的往下淌泪,却不敢出声让马天保听见,怕他难过,只是不停的“嗯、嗯”应着声。 她擦掉眼泪,也替躺在板车上的马父擦去了眼泪。 马父在这短短的数月间衰老了,他的头发全白了,也快掉光了,头上戴着一顶捡来的帽子护住头皮,避免着凉。他躺在板车上,身上盖的被子和身上垫的全都是捡来的,板车上还垫了一层草,让他能躺得更软和一些,也更暖一些。 他瘦了很多,像一把枯瘦的骨头。就算是这样,他也努力把马母的双脚抱在怀里,替她取暖。夫妻两人努力倚靠在一起,不想给儿子增添更多麻烦。 马天保这几天一直在说,不停的说。 “这下就好了。我们搬过去以后,我就能找更好的工作了,也能赚更多的钱了。妈跟爸的药也更好买了,你们可以躺在家里,我到外面干活,路上也不花时间,那边可以生炉子,也有门,还有灯呢!屋里又亮又干净,挺宽敞的,我都打扫好了,就是我昨天拖地拖得有点湿,不过有床!祝女士借了我们两张床,还有被子枕头呢。” 马母张了几次口,终于问出来:“你和那个姑娘……还……” 马天保瞬间安静了下来,过了许久,久到他拉着板车喘得越来越厉害,他才说:“我配不上她。她是个好姑娘,我不想耽误她。妈,就把她的事忘了吧。” 马母抹着泪,重重的点头,沙哑的应道:“好!这样更好!” 马天保不敢再冒一丝风险。他现在好不容易看到了一点点希望,可以带着全家活下去了,他不想再出什么事了。 假如他和杨玉蝉继续谈恋爱,祝女士把他们赶出去怎么办? 他们真的不一样。 他此时才发现,他以前的想法是错的。 他以为他是凭自己上的大学,其实不是,是金家让他上的大学。 他以为他与金家是可以分开的。可其实他受金家恩惠太多了,他与金家是无法分割清楚的。 他不止是在金钱上受金家的帮助,他在自己的心灵上也借助了金家的势。 以前他与金家的公子小姐谈笑风生时,也将自己看做是与他们平等的人。他只是没有金家的财富而已。 他刚巧也不想要财富。他更想实现自己的理想! 但剥去了他身上的这些金家送给他的光环之后,他才发现,他错的离谱。 他是一株无根的浮萍。 他的父母,大字不识一个,却比他清醒的多。 他们努力给他提供了最优良的条件,用他们的血肉替他铺平道路,才让他能去大学读书,获得了改变命运的机会和条件。 他妄谈理想,却根本没有脚踏实地! 他没有看到,他的双足下是父母的血肉之躯! 所以,当父母倒下之后,他才惊觉,他以为的自己是不存在的。 现在,是他必须要回报父母的时候了。 用自己真实的双手,真实的双足去回报他们。 他们用血肉哺育出来的他,他要向他们证明,他们的付出并没有白费! 他一定会让他们过得好的! 马天保又开始说起来了,他忍不住,不停的去讲述他设想中的美好生活,仿佛那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我可以去银行求职的,我会英语,会读会写,哪怕只是一个门童也可以!还有抄写……银行一定有许多文件工作,我可以问问他们需不需要抄写信件,英文信件!他们一定需要……这个来钱多!比抄别的更赚钱,我会用英文写信!会英文的不多,写得好看的也不多,还有格式呢,这我都会!” “那边公司也很多!百货公司、贸易公司……他们肯定需要会英文,懂英文的人。我听读、听写英文都很好,接接电话什么的也能干。我也可以替他们抄写东西,文件、信件都行,我都懂格式的。” “那边的中药堂也很多,我到时领你们去看病,看病开方抓药都很方便,多去看看,肯定有大夫能治好你们。”他回头望着马母说,“妈,你的病不重,一定很快就会好!” 马母连忙点头:“会!会!” 马天保再看马父,问他:“爸,你是不是又疼了?早上喝的药现在也应该疼了。” 马父紧紧咬住牙关,疼得背上全是冷汗,摆手说:“不疼,不疼,药管用得很呢。” 马天保很清楚早上的药已经淡的只有淡淡的褐色了,那药煮了不下十回,早就没有药效了。大夫说这药只能止疼,没有别的用,一直让他把马父带去看一看,虽然是背和腰上的骨头受了伤,人站不起来,但挺了两个月都没死,那就没有伤到内脏,大夫说只要把人带来看一看,说不定还有救,现在一直在疼,可能就是骨头的什么地方还有问题,正一正骨,或是针灸一下,未必就没有用。 马天保一直想送马父去,但马父一直不肯。 他怕花钱也治不好。他不想治了。 他想把钱都留给马天保用。 马天保已经打定主意,等在祝家楼安顿下来以后,一定要赶紧送马父去看大夫!他现在可以找更好的工作,赚更多的钱了,已经有希望了。 车上的行人渐渐多起来,马车、汽车、自行车也能看到了。 街边的房子也越来越整齐好看,路边也有了行道树与花坛。 来往的行人看起来也越来越有钱,他们衣着干净整洁,脸色白里透红,有着一口整齐的牙齿。 他们看到马天保和他拉着的破烂板车,还有坐在板车上的马父马母,都露出不快的神色,还会避开他们。 马天保就主动避开人群,走在靠边的地方。 他们一家三口现在跟乞丐差不多,在垃圾场那个地方人人都一样,到这里就显眼的很了。 马天保加快速度,只想尽快到祝家楼,不想惹事生非。 好几次他都看到宪兵队的身影,都赶紧避开了。他往小巷子里钻了好几次,躲来躲去,后来发现宪兵们只在繁华的地方待着,不会到小巷子里来,他就绕了许多的路,只走小巷子,花了几倍的时间才来到祝家楼。 祝家楼前还是那么繁华,人流车流从楼前的马路经过。许多黄包车都在这条街上拉客,他们也会停在前面的十字路口处等客人。 小摊贩沿街叫卖,他们看到马天保就很嫌弃。 “晦气!你在这里,我篮子里的糖哪还有客人来看?”一个卖糖的大叔嫌马天保的板车停的不是地方,“你去那边!我在这里都卖了十年糖了!” 马天保不想惹事,就把车停远些,然后背起马父,让马母看着车上剩下的东西,他先把马父送去了祝家楼。 那卖糖的贩子看他走进去还奇怪:“怪事,他进去是做什么生意?还带着个残废爹。” 然后,他又看到马天保再来把马母背进去。 最后还把板车上的一些破烂罐子也都拿进去了。 那贩子看不明白,等马天保再出来,想把板车放个地方的时候,他走过去问:“你是做什么生意的?” 马天保:“我住那里。” 贩子当即大笑:“吹什么牛皮!你怎么可能住得起楼房啊!” 马天保找了条小巷子,将板车暂时放在里面。 他回到祝家楼,看到门口又围了几个好事的租户,他们探头往里看,掩鼻啧啧。看到他回来,一个人就挡住他说:“你们身上没虱子吧?” “这可要好好消消毒!” “那是不是垃圾啊?会不会有蟑螂啊?” 马天保推开他们走进去,回身关上了门。 屋里没有窗户,一关门,马上就是漆黑的一片。 他拉亮了电灯,瞬间那一点昏黄就把整个房间照亮了。 两张木板床,似乎是小孩子用过的单人床,拆掉了床头和床尾之后才摆得起来,不过也只能紧紧挨着并排放,拼成了一张大床,而且这样一摆,整个房间只剩下现在马天保站的这一点点地方了。 马父躺在床上,马母靠在床尾收拾东西。 其实他们也没有什么东西,不过是马父在来的时候盖的被子。那被子是在垃圾场捡的,确实是垃圾。不过他们当时也没有更好的东西了。马天保把钱都省下来买药了。 在垃圾场本来也用不着太好的,用太好的东西会被人抢的。 不过现在他们的床上铺的却是虽然有些旧,但还是很干净整洁的被子。 马母收拾了一番后,叹了口气,对马天保说:“拿出去扔远一点。” 还有一个熬药的砂锅。 马母拿起来看了看说:“这个刷一刷就行了。” 还有一个小破炉子,这个也是捡来的,小小的铁罐子炉,虽然破旧,但全靠它给马父熬药。 马母也舍不得扔,说:“这个就放着吧。” 马天保就抱起破被子准备扔出去,恰在这时有人敲门。 他打开门,外面是张妈,后面则是把张妈叫下来的租户。 张妈站在门口看了一眼,掩住鼻子说:“这些还要什么?都扔掉!不是有被子吗?要是不够盖,我再给你找一床。”她看到马母,示意的点点头“我那里还有两件旧衣服,一会儿你跟我上去拿下来。” 马母赶紧问好,还要下床来,张妈摆摆手说:“你病着呢,别动了。我那衣服有点旧,还有几块补丁,你要是不嫌弃就先穿着。” 马母连忙说:“不嫌弃,哪会嫌弃。” 张妈又对马天保说:“我那里还有些杀虫药,你一会儿拿过来洒在床底下,杀杀蟑螂什么的。哦对了,你去洗个澡吧。给你爸妈烧点水擦擦干净,我那里有肥皂,一会儿给你切半块。”张妈又看到地上的小破炉子,嫌弃的啧了一声,又说:“你这是烧煤还是烧柴?可以在走廊上做饭,但只能烧煤,不能烧柴!熏黑了墙可不行!要赔钱的!” 她拉着马天保出来,把水房指给他看:“那边可以用水,每个月的水费全楼公摊,不分谁多谁少。不过每个月要先交两毛钱,到了第二个月再看用了多少再抵扣。电费也一样。剩下还有卫生费、治安费、救火费,也是全楼公摊。” 几个没事做又爱新闻的租户一直在旁边看热闹。 张妈就一本正经的交待:“马桶都放在各自的屋里,不许拿到走廊上来!每天早上有人来收,提出去收拾干净,回来也要放回自己家里,不许放在走廊上和水房里!发现了就要罚钱。更加不许把屎尿倒在水房的下水道里,谁干了立刻就走,这里不收。” 马天保都一一答应着。 张妈这才笑了一下:“知道你是个文化人,人又孝顺,行了,进去吧。” 马天保转身回去,听到张妈被租户们拉住问:“张妈,这一家这么穷,怎么有钱租这里啊?” 张妈:“你可别小瞧这孩子!正经大学生呢。要不是亲爹突然出事,亲妈跟着倒下了,家底全掏空了,人家现在穿西装打领带,不知多风光呢!我们太太也是看他是个大学生,虽然这时艰难一点,过去这一劫,日后也能慢慢好起来,这才肯把房子租他。你们不要小瞧他呀。” 听说马天保是大学生,租户们方才放了心,仿佛大学生就是人品高尚,品德优良的意思。 “怪不得呢。” “原来如此。我就说,真是乞丐跑这边来住什么?垃圾场那边不是挺好的嘛。” “那他们家挺可怜的哦。” “唉,一下子两个老人都倒下了,千斤重担都放在那个小孩子身上,他怎么经得住哦。” 等马天保再出来抱着破被子出去扔,发现租户们看他的目光就柔和多了,不那么刺人了。 他扔了垃圾,去水房洗了脚才敢去敲祝家的门。 听到门那边的脚步声,他就紧张得浑身僵硬。 门打开,是张妈。张妈推着他,不叫他进来,把手上的衣服抱给他,又放上去一包药,还放上去的两块钱。 马天保立刻就要拒绝,张妈不耐烦的打断他:“别废话。你用这钱去理个头,洗个澡,再买点该用的东西。现在你搬过来了,我也不好再天天下楼给你送饭,让人看见也不好解释,这样,你要是不嫌弃,就晚上八点的时候过来,拿点剩饭剩菜回去。” 马天保这段时间连馊的都吃过,垃圾箱也翻过,哪里会在意剩饭剩菜?何况说是剩的,也都是好东西。祝家全是好意,并不是有意要折辱他们。 他连忙说:“好,好!多谢张妈。” 张妈:“谢我干什么!这都是我们太太,善良的跟菩萨似的。那剩菜剩饭你真别觉得是什么不好的,以前没有你们,那全都是苏老师的呢,苏老师吃了半年呢。就为了你们,我每天蒸米都要多放半碗米。” 马天保满腔激动不知从何述说,他干巴巴的只会一个劲的说:“谢谢。” 张妈叹气:“行了,你也难。快下去吧,好好照顾你爸妈。对了,我们太太以前有个熟悉的大夫,叫我把地址给你,带你爸妈去看看吧。” 她回身从柜子上又拿出一张写着地址的纸条子,递给马天保:“我们太太打过电话了,你直接过去,会见你的。家里还有一辆自行车,到时你用自行车驼你爸过去。” 马天保抱着衣服,裤兜里是沉甸甸的两块钱,手里是写着地址的纸条,一脚深一脚浅的下了楼,回了家。 他仿佛是在做梦。 从这一刻起,好像真的什么都开始变好了,都开始有希望了。 比早上,比来的路上,比昨天晚上,他都更加真实的感觉到了。 这时又有人敲门,他去开门,门口是一个租户,她拿着一个破篓子说:“这是垃圾篓,是我家用旧的,你要是不嫌弃就留着用吧。” 马天保赶紧接过来,鞠躬道谢。 跟着,又有人送来了几个破碗破盘子,虽然都是灰土,不知放了多久,但只是裂了缝或破了边沿,都还可以用的。 到了晚上,还有人送来了一个旧木盆,虽然有些地方霉烂了,有洞。 租户:“还是可以用的,你看,接水不要漫过这个洞就行了。” 马天保双手接过来,郑重道:“谢谢。” 那个租户说:“你这人还挺不错的,没那么清高。其实我们也希望你们住进来,你知道吗?治安费涨了呢!唉,要收四十。一家就要摊快三块钱了。多你一家,我们也能少出几毛。” 马天保听这租户说了许多闲话,将他送走才关上门。 马母坐在床上,小声问他:“……这钱,我们也要给吧?一共多少?这么多费……” 马天保摇摇头,半天才说:“祝女士……没有找我要。” 马母愣住了,反应过来:“难不成……这些钱,她替我们掏?这怎么行呢!” 马天保想起兜里的两块钱,还有那个地址,还有他现在剩下的三十多块钱的积蓄。 要是交了这些费用,这三十块钱只怕下个月都撑不过去了。 “我会赚钱的。等我赚了钱,我就能还了。”他喃喃的说。 他以后一定能报答祝家的,一定能的! 77|馄饨 天还没有黑,祝家楼里就热闹起来了。出去上班的、上学的人都回来了。出去买饭的,自己支着炉子在门口做的,站在那里说话闲聊的,等等。 今日的人格外多一点。 马天保蹲在门口,半开着门,支着小铁罐炉,里面放了半块残煤,是张妈从炉子里挟给他的,不过说只是今天看他刚来才给他半块煤,天天来要煤可不行,外面的煤车隔几天就来一次,也不贵,三十块煤五毛钱,算很公道了。 他答应明天就去买煤,张妈才点了点头。 炉子上放的是洗刷干净的砂锅,里面是已经煮过很多遍,已经闻不到药味的药渣子。 他尽量多煮了一会儿,像是要把这残渣中的药力都煮出来。 邻居们或是站在楼梯口,或是站在楼梯上,假装不在意,其实都是在谈论他。 他已经用那两块钱去洗了个澡,理了发,将旧衣泡在了那个破木盆里,换上了外面二手店里买来的旧衣和鞋,看起来虽然仍显得穷了点,但已经不至于会被人侧目了。 今天一天他就没闲着。 马父马母也用他烧好的水兑了,擦了擦身上。马母换上了张妈送的衣服,马父就只好盖着被子躺在床上了,反正他也动不了。 马天保今天除了给自己买衣服,最要紧的是买了一个新夜壶,一个新马桶。 住在医院里时,医院里有马桶和夜壶。搬到垃圾场的时候,那里也不必讲究,大家都拉在外面。 现在,家里最新的东西就是摆在墙角的马桶与放在床底的夜壶了。 马天保将药汁滗出来,放在已经刷干净的、邻居送来的碗中,小心翼翼的端进屋去,递给马母。他再跪到床上,用力将马父架起来,靠在墙上。 他说:“妈,你喂爸喝药,我去买两碗面条。” 马母一边答应一边叮嘱:“你爸那碗加个鸡蛋,我那碗就别加了。” 马天保:“妈,你也需要补一补营养。” 马母担心道:“唉,这边的摊子贵啊……” 那也要吃饭啊,一整天只吃这一碗面条了。 他把药渣倒到萝筐里,散开、铺平。将那砂锅拿到水房洗净,就用它去买面条。 马天保合上门,没有锁,钥匙只有一把,多配的只能自己去找锁匠,一把就要五毛钱。钥匙在他身上,想锁上门吧,又担心房间没窗户,万一出事马父和马母跑不掉。 虽然只是去门口买面条,来回不过一刻钟,他也不放心。 他恨不能把父母都拴在裤腰带上。 以前他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马天保在门前犹豫半天,身后的邻居们仍在小声议论他家。 “劳驾……”他转头诚恳的说,“我出去买饭,要是我爸妈有事喊我,麻烦诸位叫我一声,我就在外面街上。” “小声议论”的邻居们吓了一跳,一时竟有七八个人答应他。 “行行行!” “你去吧,放心,真有事我喊你。” “是啊,叔叔阿姨有事,叫我们也行啊。” 马天保心中升起一股暖意,再看他们八卦竟然觉得有些好笑。 但他仍然小跑着出去,看到街对面背街小巷子口那里有一个小摊子正在冒水汽,连忙提着砂锅跑过去。 那果然是一个卖吃食的小摊。左边是个大锅,热滚滚的,另一边是个大案板,一个男人正在那里揉面,旁边还有两个孩子,都没有多大,一个剪着西瓜头的男孩子,一看就是上学堂的样子,旁边是他姐姐。 姐姐在小凳子上切葱花,男孩在客人之间来回转,不停的说:“面条、馄饨都是两毛钱一碗,加一个鸡蛋两毛五,加两个馄炖也是两毛五。”他看到马天保手中的砂锅,知道这是来买饭的,不是看热闹的,马上问:“先生要吃什么?面条还是馄饨?馄饨一碗六个,素的里面放了鸡蛋,荤的放了虾和猪肉。” 马天保咽了口口水,说:“两碗面条,加……两个鸡蛋。” 男孩马上说:“好的,先生!一共五毛钱!还有饼,要饼吗?夹酱瓜的。” 马天保摇摇头,他掏出五毛钱,男孩收起来,将他的砂锅接过来,端端正正的摆在锅旁的一排碗旁。 夜色渐渐降临,街上的车流多起来,车灯汇成河,在夜色中闪烁。 路人行色匆匆。 这街边的一个小摊子,散发着无比诱人的香味和热气。 一个客人吃着馄饨就说:“这肉怎么少了?我吃着全是葱啊。” 另一个也跟着说:“我吃着这肉也没有以前多了。” 摊主连忙说:“各位,唉,这也不是我故意缺斤短两,我在这里卖馄饨面包都快四十年了,什么时候都是诚心做生意,这各位都知道!这样,今天一人多送两只馄饨!” 他这么一说,客人们自觉占了便宜,就都不叫了。 摊主连忙数着人数,下了双倍的馄饨。 马天保顿时心动,要是鸡蛋都换成馄饨那可就太值了!要是以前,他可没这么厚的脸皮,明摆着要占人便宜。但现在哪里还顾得上呢?他连忙对男孩说:“我那鸡蛋也都换成馄饨吧。” 虽然摊主说的是买馄饨的多送两只,马天保这样的本来不该加。不过现在客人都围着,他又是理亏在先,只好自认倒霉,给了马天保六只馄饨。 结果后面的人一见这样,全都改成点一份面,加两只馄饨,这样摊主再多送两只,就是四只。 一碗馄饨才六只呢。 这摊上卖的馄饨本来就个头大,小孩拳头似的,馅又团得紧实,普通人吃六个馄饨,就根本上饱了。 摊主摇头说:“哟,这下可亏大了。唉。” 不过今晚这生意倒是好做了,卖完就能早点回家,所以摊主夫妇两人并两个孩子都更加勤快起来。煮面煮馄饨的妻子手脚更麻利了,男孩算账收钱更快了,姐姐切葱花撒虾皮调底汤手快得像拨弦了。 有客人还想着刚才的事,问他:“是成本太高了?” 摊主叹道:“哪儿啊。我今天去买猪肉,那肉铺的老板关门不做了。” 这一讲,住在附近的人都纷纷道:“对啊,我对门的人今天去买肉都说敲不开门。” “中午我公公要吃猪耳朵下酒,使我去买,没买来还把我骂了一顿呢。” 摊主说:“我只好跑远了去买肉,结果去晚了,人家不肯卖我那么多,只好少买点了。我还发愁明天怎么办呢。” “怎么不做了?没听说他们家出什么事啊。” “他那个老婆穿金戴银,天天抱着她那个儿子在街上逛,日子过得挺美的。” “听说是他后老婆。” “哪儿啊,那猪肉刘在乡下有老婆!儿子都快娶媳妇了。他跑到城里来开肉铺,又娶了这个,又生了个小的,从此就不肯回去了。”一个客人笑着说,“他以前刚来的时候,他那个老婆还从乡下给他送猪过来呢,一个女人拉着板车,拉着三百多斤的猪,能干着呢。” 男孩把马天保的砂锅给他端过来,“客人,这是你的,好了。” 砂锅里是满满的一锅!香气扑鼻。杏子般大的馄饨浮在上面,汤面上撒着葱花、紫菜、虾皮和榨菜,还滴了两滴香油。 马天保顾不上再听他们闲话,端着砂锅回了祝家楼。 楼梯上的邻居们也都回去吃饭了。 马母竟然挪到了门口,扶着门框往外张望。 看到马天保回来,她连忙打开了灯。原来刚才他不在家,马母就把灯关了。 马天保把砂锅放下,让马母和马父吃饭。 马母说:“你吃,你先吃,我一会儿再喂你爸。” 马天保摇摇头:“没事,张妈说会给我留饭的,我到时再吃。” 马母还要再说,马天保从他的书包里拿出抄写的纸笔和墨水,还有几个空白的信封,他说:“妈,我写几封求职信,就在外面路灯下,趁着现在路上人少,我要赶紧去。” 他不等马母再劝就拿着东西出去了,就在祝家楼外的路灯下,坐在地上,把纸放在膝头写,因为无处着力,他又没有浪费的资本,心里又紧张不安,每一句话都要在心里来回计量才写下,每一个字、每一个笔划都工整无比。 他心里计算着要去哪些地方,英文的写一遍,中文的再写一遍,还想着要是能用毛笔再写一遍就更好了。 夜色渐深,路上的行人很快就变少了。 马天保一心一意写求职信,没有办法顾忌别的。 苏纯钧从公车上跳下来,快步走到祝家楼,然后就看到了马天保。 他以为是个乞丐,掏口袋想给他两毛钱让他到别处去,走近才看到是个年轻人,身上穿的一看就是当铺淘来的旧衣,跟着就认出了他。 他走到旁边,看马天保是借着路灯写字,就刻意避开光线,不挡他的视线。 看了一会儿,发现他是在写求职信。 等马天保写完这一句,他才说:“我那里有桌子,可以借你用。” 马天保一看是他,连忙站起来,“苏先生,您回来了。” 苏纯钧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说:“这求职信写得挺好的,你想去哪里求职。” 马天保以前在学校时想去的都是报馆或编辑部,从没想过要去公司求职。他现在饥不择食,又毫无头绪,所以打算沿街走过去,哪间公司都去敲门问一问缺不缺人。 苏纯钧不愿看他四处碰壁,道:“外国银行就算了,那里除了外国人就是印度人,他们不用中国人。除非你有留学背景,在他们的学校里读过书,是校友才好办些。” 马天保听了自然十分难过。 苏纯钧继续说:“不过,他们那里的收发室倒是很需要有人帮忙写信和信封,你要是愿意,可以去收些回来写,像是贺年片、生日卡,这些都可以。他们是要发给客户的,所需量极大,又需要会写英文的人。我看你的英文字写得很不错,可以一试。”他抽出马天保写的英文求职信,说:“拿这封信去,当面交给他们,如果你英文说的不错,也可以直接表演一下,这份工作拿到不难。三百件的话,可以赚一块钱。对了,要是你嘴甜,还可以吃他们那里的糖呢。” 苏纯钧笑眯眯的说。 这可都是他当年的经验呢。 马天保会读写英文,口语其实是没有太多把握的,因为他从来没有与外国人对过话,只是跟同学练习过。他此时下定决心,也壮起胆子,决定去试试看! 他跟着又指点马天保,要是钢笔字和毛笔字都会写的话,百货公司也是需要大量的信件的,都是送给客户的,都要亲笔去写,所以他们也愿意付钱请人写。 “那里是五百件一块钱,不过因为要写毛笔字,所以你最好再准备一封毛笔字的求职信,再附上两首诗,这就十拿九稳了。” 马天保从小长在金公馆,虽然金家没有掏钱专门送他去上私塾,但他要不是勤奋又聪明,也不会成为王公子与孙炤的小伙伴。所以,他是会作诗的。虽然不高明,但吟诵几首合乎时节的诗句是手到捻来。 苏纯钧拉着他进去时,看到他的脚还是一拐一拐的,皱眉道:“你最好还是把这腿治一治。你总不能靠抄信过一辈子吧?治好了腿脚,工作才更好找。” 马天保苦笑,他哪有时间?也没有钱。家里全部的钱都要先给马父和马母治病。 他感激道:“多谢苏先生教我。” 苏纯钧上楼时看到马家的新家就在一楼,还特意在门前跟马母打了声招呼才上去。 他回自己屋里换了衣服,又去敲祝家的门。 今日他回来的晚了些,以为祝家已经吃过晚饭了,不想门一开,张妈呼道:“万幸,可算回来了一个!我去给你盛饭,苏老师,你快去坐。” 苏纯钧笑道:“还有我的饭呢?这都八点多了,你们还没吃?” 杨玉燕笑盈盈过来拉他,两人站在餐厅门前说话:“我们早吃过了,只是今晚我妈没回来,你也没回来,只有我和姐姐吃,张妈就做多了。” 杨玉蝉在卧室里算账,要给祝颜舒看的,这几日家里的钱花得多,名目又零碎,她边记边写边算,都顾不上管妹妹与苏老师在“大庭广众”之下亲密说话了。 张妈今天特意包了馄饨,早就准备好了,人一进门就可以煮,一会儿就能吃上。 苏纯钧闻到香气,坐下高声说:“张妈,别担心!多少我都吃得下!” 张妈端着碗过来:“你可得了吧!我就费这一回事,还不是瞧这几天你们都没怎么吃好。这又不能久放,我只包了五十个,明天早上再吃一次就没了。” 苏纯钧有日子没吃这种自己家包的馄饨了,皮薄如蝉翼,在鲜汤中浮浮沉沉,每一个都能看到里面包着的青菜与粉色的虾肉。 他一口一个,烫得舌头都要起泡仍舍不得吐出来,好不容易咽下去,眼泪都要挂下来了。 “好吃,真好吃,天啊,我今日才算是过年了。”苏纯钧大加夸奖,夸得张妈心里别提多舒服了。 这时有人敲门,张妈连忙说:“锅里还有呢,你不够吃再去盛。”就匆匆过去开门。 敲门的正是马天保,张妈一见他就说:“我给你拿,你不要进来。” 门没关,马天保就站在门口,依稀听到屋里的说笑声,好像有苏先生? 他不敢进去,不敢探头,反而要装做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生怕惹人生气。 张妈提着一兜馒头,还拿了一罐子酱菜,拿给他说:“我自己蒸的枣馒头,还有这个也是我自己炒的,你拿回去吃吧。” 东西都是新做的,说是“剩饭剩菜”。这都是祝家照顾他的自尊心,在千方百计的照顾他。 马天保抱在怀里,深深的鞠了个躬,转身下楼去了。 78|恩 马天保推着自行车,马父用被子包着,被麻绳绑在了横梁上,就这样一路艰难的才来到了这家“吉祥中药堂”。 这家药堂没挂匾,就在屋檐下挂了一盏破灯笼,上面写着吉祥二字。 他一路找过来,还是问了街坊邻居才找对了门。 大门里头是院子,院子里排着好几张竹板床,上面晒满了药材。几条横七竖八的绳子穿过院子,衣服、裤子和药材并排在一起享受阳光。 一个留着文字胡的中年男人把着一只茶壶,正坐在躺椅上仰脸晒太阳,听到动静才张开眼,看到马天保推着自行车,车上还绑着一个马父,他也不必问,站起来说:“马先生对吧?进来吧。” 马天保连忙把车靠在墙上,把马父解下来,背进去。 中年男人看他拖着脚在地上走,问:“棍棒伤?几个月了?” 马天保:“三个月了。”他说着把马父放在屋里的诊床上,解开被子。 中年男人弯腰给马父看诊时说:“你这个腿现在还算有得治,不过要静养,半年不能下床,下床就要用拐。现在不治,一年后就基本治不回来了。” 马天保退后几步让出地方,说:“大夫,我没事,您先给我爸看看吧,我妈在家,改天还要再麻烦您给我妈也看看。” 中年男人把马父翻过去,对着他的背又敲又扎,还让他把马父扶起来,让他自己走走开。一番诊视之后,中年男人把马天保叫出去,说:“我能给你爸止疼,让他再也不疼,能比现在好受点,当然,止疼以后他还是没办法站起来,手脚只能弹动,拉尿都有感觉,跟现在没什么区别。” 马天保急切的问:“那我爸还能站起来吗?” 中年男人摇了摇头。 马天保喉咙干涩,艰难的问:“那我爸还能……” 中年男人从他进来就看出来这不是一家有钱人,他叹道:“王公贵族也过不了生老病死这一关,你啊,看开点吧。能叫老爷子少受罪,就是你的孝心了。” 马天保进去后,没有告诉马父中年男人都说了什么。 中年男人笑呵呵的跟马父聊天,夸他儿子孝顺,马父骄傲的说马天保是大学生呢,中年男人立刻惊讶的说:“老哥,没想到啊!这要是在过去,那就是状元郎啊!老哥,你以后可要享福了!” 中年男人并没有做什么很复杂的事,只是给马父做了一回针炙,马父趴在床上,背上腰上扎了十几根银针。很快就结束了。 回去的路上,马父就惊喜的对马天保说:“这大夫真是神了!我都不怎么疼了!刚才出来时还疼呢,现在越来越不疼了!神医,真是神医啊!” 马天保笑着说:“爸,你看,还是该来!叫大夫看看,不是挺好的嘛。” 马父叹道:“唉,我是怕花钱。现在是托了祝女士的,这人情没法还啊。咱们家能帮人家什么啊。” 马天保:“我还,我来还。爸,你不用操心了,都是我来还。” 他把马父送回家,匆匆带上写好的求职信就出门了。 虽然苏先生好心告诉了他许多秘诀,但仍然很不顺利。一些银行根本不让他进,一看到他上门,门口的印度保安就来赶他走了。他操着不太熟悉的英文,举着自己的求职信说他是来求职的也没有用,那印度保安说的印度英语他听不懂,他怀疑印度保安也听不懂他说的。 百货公司也不顺利。他这回没有从大门直接走进去,而是找到了百货公司的后门,在那里等了许久才看到有人进出,他连忙上前表露来意,可那些人也都只是摇头拒绝。一个人说:“你来求职,也打扮的好一点,至少穿一件西装或长衫,换一双皮鞋,头发也弄得整齐一点。你这样……我就是真帮你把求职信递进去了,你也是得不到这份工作的啊。” 他还看了一眼他的脚:“你腿脚还不好,这一看就不行啊,人家做官都还讲究个端端正正的呢,你这一瘸一拐的,一点也不体面,到哪都不行的。” 马天保白白跑了一天,什么工作也没换回来,饥肠辘辘的回去了。 回到家里,马母高兴的说:“你爸回来就没疼过!” 马父看起来气色都好多了:“这样我就不用吃药了!” 马母今天挣扎着把这小小的家给收拾了一下,还坐在门口跟邻居搭话,认识了不少人。她是个普通的女人,在金公馆里过了一辈子,除了侍候人,别的什么也不会。可现在除了躺在床上的马父,没有人需要她侍候,她就没了用武之地。 她指着墙角放在凳子上的一个碗,说:“这是对面那家女人煮汤时给了我们一碗,你去喝吧,我和你爸都喝过了。” 马天保跑了一天,滴水未进,端起来一口喝光,喝完才尝出是面条汤,还有两根青菜,还有一丝鲜味。 墙上挂的布兜里还有昨晚张妈送给他们的枣馒头,都是大个的,里面混着切开的红枣。他们早上吃的就是这个。 他拿了一块出来,站着就吃完了。 马父和马母都看出来他的精神不太好,猜到今天出去找工作可能不顺利,就都不去问他,让他赶紧上床来躺一躺休息一下。 马天保躺上去,不一会儿就睡着了,扯起了呼噜声。 马母颤抖的手抚摸着马天保还有些稚气的脸庞,无声的落泪。 马母:“儿子太苦了。” 马父说不出话来,现在他不用对着儿子笑了,他也就笑不出来了。他的脸上只剩下对生命、对生活的漠然和无助。 马母抹了把眼泪,抓住马父的手,小声说:“你可别想傻事!要是你出了事,天保怎么撑得住?你在,家里就有主心骨。他还小呢,他撑不下去!” 马父点点头,握住她的:“我懂。” 马母说:“我明天就去找工作,我听她们说有个劝业所,正适合我这样的人去。我从小卖到金家,家乡父母都不知道,什么身份证明都拿不出来,他们就专给我这样的人介绍工作的。” 马父眼中含泪,手在发抖:“你、你……”他不放心!可他又不能说不让她去。 马母:“我就会侍候人,我也只能干这个,我都这把年纪了,也不怕他们把我骗去卖了。你就别担心了。明天,天保一出门,我就去劝业所。我问清在哪儿了。先不告诉他。” 马父:“你的身体能行吗?” 马母点点头:“我没大毛病,那药堂的大夫都说我这是吓的,一急一吓,心里就慌,人就倒下来了。喝了这么久的药,现在咱们家也安顿下来了,我也就好了。” 两人商定,等马天保睡醒以后,什么都没告诉他。 马天保今天还是去那个摊子买的晚饭,虽然有祝家送饭,但他们也不能只等着吃祝家的那一餐。 他买过晚饭以后,就又去路灯下写求职信了。 不过今天,他有桌子用了。 这一写,就又写到了深更半夜。街上的车都变少了,行人也看不到了。 苏老师回来时就又看到了马天保,两人交换了一个微笑之后,苏老师上楼,马天保继续在路灯下写字。 苏纯钧把他屋里的一张旧桌子借给马天保了,那是一张小圆桌,只能用来摆个花瓶、放个电话什么的,装饰意义大于实际意义。但苏老师当时浪漫之情发作,觉得那张小圆桌盛满了他对浪漫的生活的所有的期望,拥有那张小圆桌后,整个房间的气质都得到提升了,他的生活也将变得更加美好。 于是他用三寸不烂之舌去讨价还价,历时半年,最终用三块钱把那张小圆桌给买到手了。 如同有的爱情一样,得到之后就变得不再珍贵。苏纯钧未能免俗。他之前对小圆桌的爱情在得到它的那一刻起就消失了。 这等不实用之物,居然花了他快一个月的饭钱! 现在苏纯钧终于用一次善行把这三块钱给找回来了。送出之后,他方才能安慰自己那三块钱没白花,小圆桌也有了更合适的主人。 马天保确实觉得这张小桌子放在他家里很合适,因为它小,所以不占地方,摆在角落里刚刚好。 而且它刚好能放下他的信纸、墨水瓶与半条胳膊。 夜色渐浓,街上也渐渐变得寂静。 马天保听到了远处传来汽车的声音,然后这声音就在祝家楼前停下来了。 他抬头一看,竟然看到祝女士就在汽车里,车里的另一个男人下了车以后,立刻殷勤的绕过来给祝女士开车门,他把她扶下了车,两人慢慢走近。 “祝女士,当心。”那个男人扶着祝颜舒往楼里走。 祝颜舒笑道:“不要紧,不要紧。” 马天保马上站了起来,快步走过去,挡在那个男人前面,对祝颜舒说:“太太,您回来了。” 他的举止实在是十分的得体,仿佛就是祝家的下人。 这让那个男人都有半分迟疑,要不是他清楚祝家只有一个张妈,都要相信马天保是祝家下人,祝家还有余力多请几个人了。 不过在这之前,祝颜舒也认出了马天保,笑着说:“是你啊。”她把手递给马天保,转身对那个男人说:“谢谢你送我回来,今天太晚了,我就不请你进去喝茶了,下回再找你玩啊。” 那个男人度量片刻,退了一步,笑着说:“那好,祝女士,我这就走了,请保重。” 那个男人上了车,汽车开走了。 祝颜舒也不要马天保扶了,站直道:“你怎么在外面?”她看到路灯下的桌子就懂了,摇摇头:“晚上大门要关的,你在楼梯间、走廊里抄不就好了吗?明天不要在外面抄了,被宪兵队抓了,你家谁能去赎你?省小钱吃大亏,知道不知道?行了,回去吧。” 她推着马天保,让他把桌子搬回去,关上大门。 走廊里的灯有些暗了,祝颜舒说:“明天找张妈,燕燕有盏旧台灯可以给你用,你找她拿,从屋里接根线出来就行。今晚先不要抄了,回去睡觉吧,这都半夜了。” 马天保连忙说:“谢谢您。” 他目送着祝颜舒走上楼梯才回了自己家。 79|学习使人快乐,加倍学习更加快乐 张妈盘腿坐在床上,一手抓着一串早就摸出包浆来的木珠子,闭目低声念叨着:“南无观音大慈大悲……太上老君……上帝大神……二郎真君……” 一边叨叨着各路神仙的大名,一边担忧祝颜舒还没有回来。 终于大门响了!她立刻跳下床,披着棉袄趿拉着鞋推开门出去,急步走到门前,看到祝颜舒正摇摇晃晃的坐在沙发上,□□着甩掉高跟鞋。 “哎哟,我这脚……”祝颜舒盘腿坐上沙发,揉着脚丫子呼痛。 张妈小声道:“太太!怎么这么晚!”她再打开门往外看了看才重新关上,上锁。披紧衣服抱怨:“这都几点了!” 祝颜舒脱下披肩,没好气道:“还不是廖太太不肯下桌?她不下桌,我怎么好下桌?唉,陪她打牌真是累人啊。” 张妈拿来羊毛拖鞋帮她换上,再把披肩挂起来,小声问她:“输了多少?” 祝颜舒打了个哈欠,起身往卧室走,一边道:“没多少,也就二三百吧。” 进了屋,她就往床上倒。 张妈拧开床头灯,再把睡衣拿来放在床上,问她:“有汤,我包了馄饨,你吃不吃?” 祝颜舒的双眼顿时亮了,人也精神了,头也抬高了:“你包馄饨了?什么馅的?” 张妈:“是你爱吃的,青菜猪肉火腿虾。” 祝颜舒腾的坐起来,肚子顿时叫起来:“我今天在廖家什么也没吃!” 张妈:“廖家那小门小户能吃什么好东西?不是大鱼就是大肉,也不怕吃多了油堵了心。”她道,“你先把衣服换了,我这就去给你下。炉子还没熄呢!” 张妈轻手轻脚的进厨房开灯,拨开炉门,再捅两下,添水坐锅,不一会儿火就大了。她揭开湿的笼布,捡了四只馄饨,看水微微滚了就下进去,再取一只大碗,放入虾皮、紫菜,倒入一勺酱油、一勺醋,点了几滴香油。这时馄饨也滚起来了,先倒一勺滚汤冲开料,再盛入馄饨,最后切了一棵小香葱洒进去。 张妈用托盘端着碗,还筛了一杯桂花米酒一起送进去。 祝颜舒已经换好了睡裙,裹着毯子坐在床上,靠着床头写日记:某年月日,打麻将输235块钱。杏花楼买点心做伴手礼20块钱。黄包车一块钱。 张妈把托盘放在床头柜上,伸头看,道:“又记账呢?” 祝颜舒放下日记本和钢笔,“我这是写日记呢。” 张妈:“祝家的日记就是账本。” 祝颜舒小时候的日记更丰富些。祝老太太让她学写诗,祝老爷子还让她写读书笔记读后感。不过等她长大后,慢慢的日记本就沦为记账的了,每日花费多少钱都记在上头,乍一看全是出的没有进账。 祝颜舒坐在床上,弯腰低头吃馄饨,看到桂花酒,道:“怎么还有一杯酒啊?” 张妈:“这么晚了,你喝了好好睡一觉。” 祝颜舒吃完四个馄饨,连汤都喝干净了,最后拿着杯子小口喝甜酒,身心都安泰下来了。 张妈把碗送回去,再把洗漱的热水瓶提进来,道:“太太,洗漱一下就赶紧睡吧。天大的事都明天再说。” 祝颜舒叹气,过来洗脸漱口,洗漱之后再坐到梳妆台前涂面脂卷头发。 张妈来去几回收拾东西,祝颜舒从镜中看过去,叹道:“张妈,别干了。” 张妈直起腰:“这就干完了。” 祝颜舒放下梳子,过去握着张妈的手一同坐在床上,“没有您,我可怎么办啊。”她靠到张妈肩上,像靠着妈妈,一个姐姐。 张妈受宠若惊,又心酸,又心疼,又欣慰。她张着手,抱住祝颜舒轻轻拍拍她的背:“大小姐,你受委屈了。” 祝颜舒的眼圈顿时就发酸了。 她直起身,张妈也撒开手,主仆相视,都仿佛看尽了这几十年的时光,从少女到此时,时光一去不复返。 祝颜舒早就过了爱掉泪的年纪,人越年长,眼眶越深,轻易哭不出来,眼泪都干了。 她道:“不委屈。爸当年不也是要这样?他要请人去看戏,请人去吃饭,四处请人。他在家里每顿只喝那么一小盅黄酒,出去哪回不喝得走不动才回来?我不过陪人打牌而已,我还喜欢打牌呢。” 她钻进被窝,裹着毛毯,笑着说:“我在廖家最难过的是廖太太竟然吃素!哎哟,你是不知道,一桌子就一道菜,就是小葱拌豆腐!可是难为死我了,真是一口也吃不下。” 张妈笑着听,说:“明早上还给你做黄鱼面。太太,睡吧。” 张妈轻手轻脚的出去,关上了门。 她看到门缝下的灯很快就关了,她也回屋去睡觉了。 早上一大早起来,张妈就赶紧去楼下等那卖鱼的。她左等右等,终于等到卖鱼的骑着三轮车过来了,她端着盆迎过去就抱怨:“怎么又晚了!” 鱼贩赶紧下车,绕到后面,掀开草席给张妈抓鱼,一边说:“别提了!我今天早上太倒霉了!出门遇了两队宪兵!头一回我是空车,他们盘问几句,我掏了两块钱才脱了身。第二回我这一车的鱼,他们就拦住我不放了!我又掏了两块才能走。你说说我这一早上什么还没卖出去呢就亏了四块钱了!我这一车鱼卖完也没有四块啊,唉。” 张妈抓了四条小黄鱼,又捡了几只虾,这才满载而归。 她赶回去就赶紧杀了一条,取鱼肉煎,将鱼头鱼尾鱼骨煮汤,剩下的全盖在盆里养着。 家里就有早备好下馄饨的鸡汤,再添了黄鱼杂碎进去煮,汤更鲜浓了。 张妈光顾着给祝颜舒煮黄鱼面,没时间再去买包子了,索性今天早上所有人都吃馄饨! 杨玉燕会起床完全是因为外面的香味太勾引人了,她爬起来直奔厨房,看到盘子里的煎黄鱼就想去偷吃,被张妈及时发现,一筷子敲在手上。 张妈:“你妈就这一口肉,你还抢!” 杨玉燕捂住被敲的手,不敢顶嘴,闻到汤的香味实在是忍不住:“我饿了。” 张妈推她回去,看了眼时间:“你今天起得怎么这么早?这才七点。行了,赶紧回去换衣服,我这就给你下馄饨吃。” 等杨玉蝉起床,苏纯钧上门,杨玉燕不但早就吃过了早饭,还有空抱着书练习俄文了呢。 她站在阳台上迎着晨光,一字一句的读着,读得杨玉蝉和祝颜舒心肌梗塞。 ——就没一句是对的。 苏老师是适应最好的一个,慢条斯理的吃着自己面前的馄饨。 这有什么?杨二小姐以前读英语读日语时不会也是这么瞎读的,这说明她创造能力丰富。 终于杨玉燕把《海燕》给读完了,苏纯钧赶紧把她叫进来。 “春天的风还凉着,你别站在风口上再吹病了。”他把杨二小姐拉进来,看她手里的诗集是新的,就问:“这是代教授才给你的吧?” 杨二小姐点点头:“才给我没两天。代教授说老读那一本会腻,让我换着读才新鲜。”说着,她叹了口气。 之前她还真对上一本俄文诗集感到腻了。 虽然那一本上的诗翻译过来她读过不下十遍了,不过俄文原版的就是完全陌生的东西了。她只是一开始有亲切感,以为是老朋友新相识,必会很快熟悉起来。不过才几天她就发现,她认识的朋友那是经过包装改良过的,已经换上了旗袍染黑了头发,浑身上下全是中国味儿。而原本的他声音低沉身材庞大,说话低闷还总是说很长的句子,她认识起来实在是太艰难了。 这个朋友,她不想交了。 不过在拥有了这本新诗集之后,她突然就觉得上一本“朋友”还是很亲切的。 因为新朋友的句子比旧朋友更长。 苏纯钧知道她现在是感受到挫折了,正想打退堂鼓。他肯定是不能让她打退堂鼓的,就决定换个方式促进一下她的学习,刺激一下她的神经。 他说:“我昨天碰到了马天保,我觉得他找工作可能不是太顺利。” 祝颜舒想起来说:“对了,张妈,你把燕燕的那个旧台灯找出来给马家送过去,再请电工来在走廊上接一个插板。以后就让他在走廊里抄写吧。他竟然在路灯下抄东西,真是不怕惹事。” 张妈答应着,不太高兴的说:“那电费可不便宜,又要多花钱了!” 杨玉蝉没有办法再说什么,毕竟家里已经帮助马家太多了。她只能努力自己多干一些。 此时她就赶紧站起来,帮张妈收拾餐桌。 祝颜舒没好气的叫住她:“大姐,你把你这几日写的账拿给我,我看看用了多少钱了。” ——真是,你跟着心虚什么!马家关你什么事。 祝颜舒不畅快,就对杨玉蝉记下的账本挑刺,很快就算出两个数目不对。祝颜舒放下笔记本说:“大姐,我看,你学一学算盘吧。好歹以后别记错了账,算错了钱。不然你以后自己过日子再这么马虎可怎么办啊。” 杨玉燕听到立刻感兴趣的伸过头来,想听一听杨玉蝉挨骂的片段。 祝颜舒瞪了她一眼:“你想学?那你也跟着学!” 便如飞来横祸,杨玉燕这就又多了一门功课:算盘。 她还真的没学过! 祝颜舒却是从小学的,不过不敢让人知道她会打算盘。她让张妈翻出来两只算盘,杨玉蝉和杨玉燕一人一只。 祝颜舒像个新牢头,坐在两个女儿对面,让两人都拿出纸笔来:“我把口诀说一遍,你们记下来,背熟!以后每天练五十遍口诀,知道了吗?” 杨玉燕手握钢笔,仍是觉得世界真奇妙。她早上还要背俄文诗,这就开始学算盘了? 苏纯钧毫无同情之心,吃过早饭就要去上班,临走前勉励杨玉燕认真学习,好好听讲。 “记完口诀还要去学校,你也可以告诉代教授和大家说你开始学算盘了。我记得代教授就会打算盘。”他说。 杨玉燕震惊道:“代教授会打算盘?!”这么俗气的东西怎么跟代教授还能扯上关系? 苏纯钧笑道:“代教授不止会打,还让我们都打呢。他说这是启智,可以锻炼大脑,提高反应速度,促进记忆,背东西都会变快呢。” 这么一说,仿佛很有道理! 杨玉燕瞬间入瓮。 苏纯钧与祝牢头頜首为礼,转身飘然离去。 80|苏纯钧的布局 任何一个老师——只要不是存心故意,他一定希望他所有的学生在离开学校以后找得到工作,养得活自己,如果能飞皇腾达,那他只会高兴,不会生气。 苏纯钧在大学时就“被迫”学会了许多学校的老师教授们认为他们应该具备的知识。 他第一次种地、第一次挤牛奶、第一次掏猪粪,都是在大学里。 他当时的心情可不怎么美妙,脸色也不会太好看。但能体会到教授和学校的苦心,让他不忍拒绝这份“爱护”。 谁能保证他可以一直保持体面?光鲜亮丽? 说不定他日后就会需要靠种地养猪过日子了。 世事难料。 代教授让他们学算盘也是这个原因。他用了种种理由去包装,其根本目的不过是想让他们多一份本事。 他现在对杨二小姐的心就与祝女士一样,在她肯学、愿意学的时候,生怕她学少了,生怕她因为学少了这一项本事而在未来比别人少了一项优势而遇到坎坷。 他固然爱她的青春与美丽,也盼着她平安快乐。 这两者并不冲突。 苏纯钧坐上黄包车,一路晃晃悠悠的到了财政局。 财政局并不大,两层楼还要分出几间办公室给别的部门,什么防灾、卫生之类的。 现在财政局的四位顶头上司全都在医院里,上面一层办公室全是空的。 他提着一件皮包,大步流星的走进大门,门口还有两个宪兵守门。这是新措施,去年是没有的。因为财政局虽然带着一个“财”字,屋里却不放钱,钱全在金库里呢,金库在郊外军营里。这里只有账本子,一翻开全是红笔勾花的赤字,触之惊心。 一楼办公室,一侧全是算盘声在噼啪做响,另一侧却安静许多。苏纯钧的办公室就在安静的这一边。 他掏出钥匙捅开锁眼,推门进去,先将办公桌上摆的电话听筒放回原位,再打开窗户,拉开窗帘,提上暖水瓶,转身去外面的开水房接开水。 等他回来,办公室的电话就催命般的响起来了。 苏纯钧充耳不闻,先坐下来,将抽屉打开,取出登记薄与笔,一一摆正。 然后才接起听筒,“您好,财政局第八办公室。” 他接了一上午电话,喉咙都冒了烟,不管对面说什么,他都一本正经的说:“好的,是的,我这就去查,是的,我马上去查……” 但到了中午,登记薄上还是空白一片,一个字都没记。 这些电话打过来都是催钱的。 已经是新的一年了,各项款项都要拨下去的。整个城市,包括下方的县城,所有的部门、所有的公务人员,都等着财政局拨款。 有一些钱甚至是年前就应该拨下去的,到现在还没有拨。 不过,苏纯钧并没有拨款的权限。 在他进入这间办公室,拥有这部电话以后,提升他的部长甚至还暗示他,那本登记薄上其实不写字更好一点。 于是他接了电话,听着对面的人或是抱怨,或是哭诉,或是破口大骂,他一声声答应着,却什么也不会写下来。 他不会写下方某县需要军饷。他也不会写某县需要钱买粮食。他更不会写下某地某河需要筑堤、防疫。 他不写,就意味着没有这些事,也没有需要拨款的项目被拖延了,有某位官员需要为此负责,需要说清这些款项的去向。 当然,最终结果当然是他这个接电话的人出来背锅。 他还不能拒绝背锅。这是上头对他的信任,这是一种考验。他必须表现得游刃有余才能得到更大的重用,才能从这里出去。 到了下午四点,他照例将听筒拿起来,关上门,却不能回家,而是带着皮包赶往医院,例行看望住院的局长和副局长们。 局长和副局长们的病房里当然没有那么大的空间可以装下所有关心他们的人,像苏纯钧这样的就只能站在走廊里,以表关切之意。 他昨天站在了队尾,今天他往前走了三步,跟昨天才搭上话的何秘书让了一支烟。 何秘书也很年轻,不到三十岁,已经坐上了财政局秘书处的头把交椅! 不过现在局长和副局长们都在医院躺着,何秘书每天的工作也就是接电话加挨骂。而且比起他这个只负责接一些下方县市里不重要的人物的电话的小科员,何秘书就更惨了,他必须直面那些来要钱的大佬,大佬们对着他拍桌子瞪眼睛,生气时跺一脚吐口水都是很正常的。听说何秘书还有下班路上被人从车里拖出来塞进了另一辆车,失踪几天的记录。 不过事后证明只是一场误会,只是有某地的大佬的亲信过于好客,请何秘书去吃吃便饭跳跳舞,何秘书醉了,在人家家里睡了几天而已。 没办法,毕竟家家都有几百张上千张的嘴,哪里的人都要吃饭啊。财政局卡住钱不放,那些粮食、棉衣、鞋、药又不会主动飞到各地大佬们的口袋里,他们自己的粮断了顿不说,底下人也吃不饱,可不是要造反了吗? 不止底下人要造他们的反,他们也要造反。 只是现在还不到真撕破脸的时候,只好先拿财政局出出气,逼财政局把钱吐出来。 层层逼迫下,何秘书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虾米而已。 苏纯钧让过烟,两人就站在一起抽。 何秘书的父亲是前清举子,但显然没有中状元的本事,一直到皇帝跑到东北之前,何秘书的父亲都没能考中。 也怪南边学风兴盛,学子太多,这才显不出何秘书的父亲的惊世才华。 不过何秘书的父亲虽然不会读书,却会娶老婆。 何秘书的母亲乃是市长家的世仆,四舍五入之下,何秘书的父亲大小也算个自己人了。 于是何秘书这才能空降财政局,做秘书处的处长。 市长把何秘书放下来,显然是想从财政局内部掌握第一手消息,避免财政局里有人反对他。 何秘书进财政局之后,迅速成为局长和所有副局长的心腹,任何公文都会交给何秘书来起草,什么电话都是从秘书处拨出去的,局长和副局长们自己的办公室电话连电话线都不由自主的被老鼠啃了。 何秘书风光了四五年,从去年下半年开始受夹板气了。 其实他早就开始想调走了,不想留在财政局了。可惜不止是财政局的局长不肯放他走,连市长那边都不想让他走,非要让他继续留在财政局把握大局。 苏纯钧瞄到何秘书额头的一块青,叹了口气,又让给何秘书一支烟。 何秘书这一根点着后夹在手里却不吸,重重的叹气。 苏纯钧这才关心的问:“这是……”他用眼神示意何秘书额头上的伤痕,笑着小声说:“太座虎威啊。处长这是去哪里逍遥了,惹太座生气。” 他猜出来这是来要钱的人打的,何秘书只能乖乖挨揍,出来一个字都不能说。但他不能说破。 何秘书碰了下额头,嘶了一声,恨道:“早晚休了那个婆娘!我看他还能嚣张几天!” 苏纯钧笑道:“处长怜香惜玉啊。今晚要不要去喝一杯?我给处长找个好地方。” 何秘书看了一眼苏纯钧,知道这是财政局的一个小科员,读过大学,人比较聪明机灵会来事,但他也没有轻易的答应跟他出去,今天抽他两支烟已经够给他脸了。 何秘书扔掉烟,踩熄,说:“我要回家陪父母吃饭,改日再说吧。” 苏纯钧笑一笑,也不勉强,客客气气的转身走了,继续回到他的原位去站着。 他一回来,队伍中的人就好奇的凑过来:“你跟何秘书说什么呢?” “你还认识何秘书啊?” “你找何秘书什么事?” 苏纯钧笑着摇摇头,高深莫测,又小人得志,什么也不肯说。 两边的人见问不出来也不理他了。 一群人继续等到华灯初上,等到病房里的漂亮护士出来说局长们已经休息了,他们才拖着站僵的脚步出来。 何秘书还没走。 苏纯钧坐上黄包车,仍是没有回家,而是先拐去了宪兵队队长的小金屋。 这个队长,去年还是个副队长,还要给原队长的姨太太送礼。苏纯钧替他找了条子,帮他送了礼,两人就这么交上了朋友。 原队长过年抽多大烟抽死了,副队长赶紧上位,把头上的副字去了,成了队长。 小金屋也赶紧置办起来了。 小金屋里是一对卖烟的姐妹。 原来姐姐在宪兵队前面的小胡同里卖烟,烟摊是她们爹的。后来爹被汽车撞死了,姐姐就出来卖烟,赚一点小钱贴补家用。 副队长成了队长之后,占了一个商人的房子,找理由把商人一家都给抓进了宪兵队,折磨死了商人和他儿子,剩下的女眷都卖掉了,房子也被商人在大牢里按手印“卖”给了队长。 队长就把姐姐和妹妹都接了过来。 姐姐已经为队长生下了三儿两女,妹妹刚刚才十八岁。 上回苏纯钧登门就凑巧参加了一个婚礼。妹妹也“嫁”给了队长,姐妹同侍一夫。 看到姐姐浓妆艳抹的替妹妹和丈夫操办婚事,厚厚的粉下盖不住脖子上的伤痕,年轻的新娘面如死灰,苏纯钧连喜酒都没喝,送了礼就走了。 他今天也没进门,敲了门以后,等队长出来说话。 队长姓高,方脸方下巴,鼻子短人中长,耳朵长得不对称,看起来有一种届于凶恶与傻之间的气质。 听说原来的队长听算命的说副队长是个“忠臣良将”。 那算命的是有人在队长过四十五岁生辰时请到席上来的,还说原队长能活到一百岁,生二十多个儿子呢。 不过他四十六岁就死在大烟上了。 高队长披着衣服站在门前,“苏先生进屋里说话,咱们不是外人。”说着就要拉苏纯钧进去。 苏纯钧摇摇头,反拉着他走到外头,左右看看街上都没有人和车,才小声对高队长说:“今天我听说,宪兵队好像有点不太好的地方。” 高队长自己现管着宪兵队,动宪兵队那就是动他。 他连忙问:“是什么不好?” 苏纯钧:“上面好像有意要撤掉宪兵队。” 高队长第一个反应就是不相信! 撤掉宪兵队,那谁来保护市长和官员们呢? 但正因为这件事太不可能了,反倒显得像是真的。 高队长:“哪儿来的消息?你听谁说的?”他没那么相信苏纯钧,两人也无非就是钱与权的交换。苏纯钧手里有钱,能批条子替他找钱,他手里的兵! 但他又想不出苏纯钧编这个骗他是为什么。 无形中他就倾向于相信苏纯钧了。 苏纯钧摇摇头,叹气:“我也就是听了一耳朵,真真假假的也不知道。就是觉得应该先跟你说一声。你要是有办法,赶紧想办法先从宪兵队出去吧。” 高队长:“我往哪里调?我就是个拿枪的,我能去哪儿?”他拉住苏纯钧,“苏先生,你给我指条路,我这条命就卖给你了!” 苏纯钧装作思考片刻,说:“这样,过段时间,我想办法牵个线,让你见见何秘书。” 这下,高队长彻底信了。 81|房客 杨玉燕坐上黄包车,正在回家的路上。 路边的小摊贩比往日要少了许多,现在还不到黄昏,游走的小摊子已经看不见几个了。 路人行色匆匆,不知是不是她心有所想才会带色视人。 她总觉得连行人的脸上都生出了许多愁苦,没有以前那么轻松自在了。 虽然整个国家都在经受苦难,但这座城市的人以前还是很放松的,这里还是城市的中心,是最繁华的地方。街上四处可见的大招牌,大画报。每天每夜都车水马龙的跳舞厅,大戏院。 似乎争执与矛盾都集中在报纸上和外国人聚集的地区,与他们是无关的。 她平时也喜欢听大人们说话聊天,大家都认为“有外国人的地方肯定打不起来,外国人还在呢” “外国人就是要钱,他们都把紫禁城搬空了,早就撤走了” “我看最后不是外国人打我们,而是山东或山西那边的人打过来才对” “大人们吵来吵去,赶紧有一个人出来登基就太平了” 这个世界不是课本上的几行文字,几个数字,几个地名就能概括的。她在这里度过每一分每一秒都让她更加不知所措,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她没有一点办法,想不出一点主意。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知道些什么,又怎么告诉祝颜舒与苏纯钧呢。 她好像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只能跟家人在一起。只要他们在一起就可以了,不管是什么困难,她只想跟家人在一起。 黄包车将她们姐妹送回家。 杨玉蝉跳下车,扶杨玉燕下来,拉着她就快步上了楼。现在正是下班的时间,楼里都是人。杨玉蝉不想跟别人说话,也怕被别人拉住东问西问的。 但就算是这样,还是被人拉住了。 是一楼姓丁的一家,那一家是一对夫妻租房子住,儿女都送回老家去了。丁先生以前是在戏院做报幕的工作,也会写一些文章,偶尔写几个小本子。后来他供职的那家戏院的台柱子被抢走了,戏院就倒了,他就四处串场,做一个垫场的角色,他说学逗唱都会一点,还会拉二胡。 丁太太是个挺普通的妇人,除了不会奶孩子,别的也没什么大毛病。她不做事,每天做完家事就是东家串串,西家走走。她人长得精瘦,从侧面看就像一片纸人,不过人长得很秀气,说话声音小小的,语速很快。 张妈却不喜欢丁太太,因为她生下孩子却没有奶水,孩子刚落地时成夜的哭,饿得睡不着。 张妈每回都要去敲门,逼她现煮米汤喂孩子,回来就说:“小气死了!自己生的还舍不得喂,还要等婆婆来了带回乡下去喂。” 杨玉燕初次听说时吓了一跳,“那孩子不会饿死吗?” 张妈推她回屋睡觉,让她不要管:“她晚上舍不得起来,白天还是会喂的,不过喂的也不够,孩子吃不饱可不就是要一个劲哭嘛。” 杨玉燕:“那她为什么不把孩子喂饱?” 张妈:“她不想收拾孩子的屎尿!不想洗尿布!” 虽然张妈这么说,杨玉燕其实不怎么信。因为她想,小孩子不吃饱会死啊,特别是刚落地的小孩子,真有亲妈会不想洗尿布而故意不喂饱孩子吗?不可能的吧? 不过她来了以后也就撞上一回丁太太生孩子,还是她刚出院不久的事。后来丁太太没有再生一下,她也没有证实的机会。 据说丁太太生了四个孩子,都让婆婆带回乡下养了。 丁太太跑上来抓住杨玉蝉的手臂:“大小姐,我问一声,那个治安费什么时候收啊?” 杨玉蝉被她在楼梯上抓住,十分不快,下巴扬一扬指着大门上贴的通知说:“上面写的有,二十五号,就是明天。” 丁太太:“那一家收多少啊?” 杨玉蝉:“一家三块三。” 丁太太一双精明的眼珠子转了转,嘀咕道:“三块三哦,啊呀,可是有点多了呢。” 杨玉蝉:“家家都要交的。这也不是我们收的,是宪兵收的,您要是有意见,恐怕要去宪兵队说了。” 丁太太连忙说:“没有没有,哪里有什么意见?应该的,应该的。”她赶紧放开抓住杨玉蝉的手,客客气气的目送她们姐妹上楼去了。 八点钟,苏纯钧回来了。祝家人还在等他,张妈还特意留了饭。 苏纯钧回来,她才去厨房现做的,一会儿端上来,专门放在他面前。 苏纯钧一看,是赛螃蟹。 他立刻起身专门谢张妈:“张妈疼我就像疼儿子一样。” 张妈不好意思了,推他坐下:“快吃吧,别说话了,一会儿凉了。” 苏纯钧这才坐下吃饭。 祝颜舒和杨玉蝉都起身离开,只让杨玉燕坐下陪他一起吃。 杨玉燕也吃过了,拿着算盘在拨珠子,拨一拨,看一看抄下来的口诀,嘴里还要念叨。 苏纯钧吃饭快,大口吃完,把碗盘放到一边就走过去看她。见她背的艰难,伸手就去拨珠子。 杨玉燕一巴掌敲上去,虎着脸:“别捣乱!” 苏纯钧:“其实我也学过的,我来教你吧。” 他把算盘拿过来,放在手里先复位,然后念一句口诀就打出来了,顺畅的简直像在弹琴,不到五分钟他就打完口诀了,再咔咔复个位,又潇洒又帅气。 没想到看人打算盘还能看出个帅气来,杨玉燕都有些呆了。 “你怎么会这个啊?”她拿过来,自己继续艰难的照口诀打。 苏纯钧:“代教授教的,我还曾经想去当账房呢。”都是他当年打工赚生活费的事了,“不过最后没干成,那些店里的账房都是自家人,不用我这个外人。” 杨玉燕嘀咕:“代教授还有不会的吗?” 苏纯钧想了想,叹气:“没有了吧?他好像什么都会。”他以前认为代教授是大家子弟也是因为代教授还会弹钢琴,还会拉小提琴,还能唱两句歌剧呢。结果代教授自述是因为想在学校里交朋友才去学的,最后当然朋友交到了,他也把钢琴小提琴和唱歌学会了。 他还会下棋,会打桥牌,会打麻将,会打扑克……总之,代教授说他看到什么都想学,然后一学就会。 杨玉燕勉勉强强的把口诀给打下来了,慢吞吞的把珠子都拨回原位就不想打了。她把算盘往旁边一推,找苏纯钧聊天:“你最近在做什么?怎么都是这么晚才回来?” 苏纯钧靠在椅背上伸了个懒腰:“去给局长们做孝子去了。” 正副局长都在医院,他当然是去献孝心去了。真儿子还没有天天去呢,他们这些下属倒是天天去报道。 杨玉燕笑道:“医院里的大人们快要住满了吧?” 苏纯钧摇摇头,扳手指给她数:“市长和副市长不在,还有几位大人也不在。他们在家里养病呢。医院是给躲不掉的人住的,比如我们局长。” 杨玉燕担心的问:“那……你们局长都躲了,你们这些人不会有事吗?会不会牵连到你啊。” 苏纯钧摸着她的辫子,笑着说:“没事。”他两手一摊,说:“因为真的没有钱,他们找我们也没有用。一分钱也没有。那些人都很清楚,找我们是拿不出钱来的,找局长他们也没有钱。” 没钱就是没钱。 这个没钱的原因不是真的没有钱,而是现在各人都只顾自己,顾不上别人了。以前还要维持一个天下太平的假相,政府还要假装做一些政府该做的事,比如关心一下文化教育,关怀一下贫苦大众,操心一下民生经济,等等。 但现在显然政府已经没有这个精力去维持假相了。剥去这虚伪的面具,这些大人们都更关心自己的安危,自己的福祸。 这么说吧,现在谁想要钱,谁就该效忠了。 但由于山头太多,那些人也不知道到底该向谁效忠。万一今天效忠了,明天这座靠山就倒了呢? 人人都捂住自己的筹码不肯轻易撒手。 所以现在看起来才会一下子就乱起来了。等各位买定离手,局势才能再次安定下来。 杨玉燕小声说:“我们家常去的那家卖猪肉的都关门了。我今天回来,路上人都变少了,摊子都少了呢。张妈和姐姐都说最近菜都不好买了,因为很多人都不进城了。” 城里是没有新鲜菜的,都要靠郊区的农民和菜农每日往城里运菜,他们不来卖,菜就一日日变少。 幸好这几天张妈和杨玉蝉屯了不少东西,吃的用的都有,家里倒是不至于缺吃少穿。 苏纯钧再厉害,也不可能变出菜来,更没有本事让菜农进城,他闻言也只是叹了口气,说:“这就好。” 杨玉燕倒是没有沮丧,她的话题重点是后面一句,她小声说:“代教授说,他那里种的有菜,让我也跟着去种菜,到时咱们家就不缺菜了。” 她今天还跟着去除草除虫呢,她第一次看到青菜竟然长得跟野草差不多,还没野草水灵。 苏纯钧笑起来,又摸了摸她的辫子。 她偏头打开他的手:“别摸,都摸乱了。” 张妈站在餐厅门外,冷眼看过来,正待清一清喉咙,门却敲响了,她只好转身去开门。餐厅里的苏纯钧和杨玉燕这才看到她,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张妈打开门,外面是丁太太,裹着一件旧披肩缩头缩颈的站在暗处。 张妈:“哟,这么晚了,您有什么事不能明天再讲啊?这都该休息了。” 丁太太鬼鬼祟祟的,堆着笑朝屋里看:“祝女士在吗?我有事找她。” 张妈这才打开门让她进来。 丁太太一进来就四下张望打量,张妈没好气道:“您跟我往这边来,别跑到厨房去了。” 丁太太每个月交房租时才进来一回,有时连门都不进,站在门口就把钱给了。她头回进来,好奇之心大涨,被张妈喝斥,只好跟着张妈走进客厅。 隔着玻璃,她还看到对面餐厅里仿佛有两个人,其中一个是男的。 不过不等她伸脖子去探个究竟,张妈响亮的清了清喉咙,她赶紧把脖子缩回来。 客厅里,沙发上,祝颜舒坐在这边翻画报,对面的沙发上是杨玉蝉在写账本。两人都在等餐厅里的两人说完话出来。 见到丁太太,祝颜舒放下画报站起来:“丁太太,您来了?快请坐吧。” 丁太太十分拘束的坐下来,杨玉蝉也抬头问好:“您好,丁太太。” 丁太太连忙说:“大小姐写文章呢?写吧,写吧,我不打扰你,就是来看看祝女士。” 张妈翻了个白眼,她才不信呢。特意晚上过来,避开邻居的视线,肯定不是好事。再联想到明天就要交治安费了。 说不定就是来赖这笔钱的! 祝颜舒猜也是这样,看一眼时间,已经不早了,她可不想跟丁太太在这里闲扯。 她说:“丁太太是为了治安费的事来的吧?不好意思,这个我不好通融的。不然今日你来了,明日他来了,这一楼上下十几户,我少收了谁都不好跟其他人交待啊。” 丁太太连忙说:“是,是。我不是来说治安费,我是、我是说,我们不租了……” 话既开口,后面就好说了。丁太太道现在生活越来越艰难了,丁先生也连着几个月都没开工资了。最要紧的是乡下的公公突然去世了,婆婆叫他们回去。 “家里还有四个孩子,我们想着……还是回去的好。”丁太太说,说完,她轻轻叹了口气。 祝颜舒也没办法劝。 猪肉铺的老板都跑了,那是因为人人都看出来了,上涨的治安费只是冰山一角,以后还不知要涨多少钱呢。 日子越来越难过了,只能离开。 祝颜舒也叹了一声,“这么多年下来,咱们就跟一家人一样。你既然要走,我怎么着也要给你践行。” 丁太太连忙说:“不用,不用……” 祝颜舒打开钱包,从里面拿出两张十元的纸币,卷一卷,放在丁太太的手心里,握着她的手说:“一路平安。” 丁太太的眼眶顿时就泛起了潮,他们挑在今天来说,就是不想付那治安费,又差不多住满了一个月,其他都没有什么损失,连卫生费、水费、电费都可以一并赖掉了。 没想到祝女士还这么好。 丁太太握紧那卷钱,站起来端端正正的给祝颜舒鞠了个躬。 丁太太:“您是个好人。”她真诚的说,“好人都是有好报的。我日后会天天向上天祈祷您平平安安的,万事如意!” 之后,她仍是裹紧旧披肩,缩头缩颈,从大门出去,轻手轻脚的下楼去了。 82|小机灵鬼 丁家一大早就悄悄走了。 在早饭桌上,张妈抱怨个不停:“也不知道他们盘算多久了!一大早我去敲门就没人了,家里那么些东西总不见得都扔了!” 丁家在这里住了差不多十四五年了,夫妻两个从结婚就租了祝家楼的房子,不大,十二三平。那时丁太太才新婚,颇有闲情,不但常常从街上买鲜花回家装饰,还爱请她学生时期的朋友们上门做客,她最爱带着以前的同学朋友站在祝家楼下显摆,张妈以前见过多次,现在重新提起来更加要嘲笑她。 “装了多少年的城里人了,一出事还是要躲回自己的土窝里!上不了台面的东西!呸!”张妈恨得不得了,无端端有一种好似被丁家背叛的感觉。 祝颜舒听张妈骂了一早上没说话,吃过早饭才把她拉到卧室里劝她。 其他人各有事要做。杨玉蝉要赶着送妹妹上学,推着杨玉燕出门。 杨玉燕慌忙把书与笔记本都放进书包,苏纯钧替她拿着帽子手帕,殷勤的一路送到楼下,看着她们姐妹坐上黄包车走了才放心。 街上还是一派繁忙景象,仿佛与往日没有什么不同。 两个宪兵提着一桶浆糊,抱着一摞传单,正在沿街贴到墙上,吸引了许多闲人观看。 苏纯钧看了一眼,不感兴趣,叫来一辆黄包车坐上:“去财政局。” 祝家楼上,祝颜舒关上窗户,坐下安慰张妈:“您怕什么呢?外面再乱,也乱不到家里来。他们走就让他们走好了,跟咱们也没有关系。” 张妈坐在床上擦眼泪,手都在抖。 “太太,我是真的怕啊。现在老爷不在了,杨虚鹤也走了,你一个女人天天出去跟人打牌……你一出去我就提着心,看你平安到家了我才能放下这颗心。”张妈抓住祝颜舒的手,着急的问:“要是真有人欺上门来了怎么办!家里连个男人都没有!” 祝颜舒也在考虑这个。 她并不自大。世情如此,一个女人出面做事,再刚强也要被人瞧不起,要被人占便宜的,仿佛女人是桌上的一盘蛋糕,野地里的一枝花,任人下手。 世道真要乱起来,也不会给人反应的时间,她不能事到临头再来想办法,要未雨稠缪。 “我有个主意,咱们先商量一下。”她说。 张妈立刻来了精神:“太太,你有主意了?” 祝颜舒先开门出去看一眼,见苏纯钧与杨玉燕姐妹都走了,这才回来,仍是关上门,坐在张妈对面,说:“我去年就想,要是燕燕与苏老师顺利的话,今年燕燕十八岁生日时就先给他们订婚。” 张妈一听,先是不舍得:“会不会太快了?燕燕还小呢。” 祝颜舒摇摇头:“我只怕太慢了。家里两个正值青春妙龄的女孩子,我怕她们俩出事,每天晚上都睡不着!” 现在外面的世道太乱了,天天都有女学生出事的新闻。以前祝家楼这附近还算安全些,现在宪兵天天在街上转,祝颜舒看到就更加不放心杨玉燕与杨玉蝉姐妹两个。 张妈在菜市场上听到的传言比报纸上更吓人,多的是小姑娘在街上被人拉走再也找不回来的。 这种事一旦联想到自己家身上,更加不能接受。 张妈顿时不阻拦了,连忙说:“那就这么办吧。我去试试苏先生的口风,他要是也愿意,咱们就操办起来!” 祝颜舒点点头:“这话还真要靠你去问他,我去问就让燕燕没面子了。” 张妈说:“我去,自然该我去。我去问了,就是不成也不丢人。”不过她马上又接了一句,“我觉得不会不成的。苏老师今天早上看燕燕的时候都不自觉的笑呢,他肯定乐意。现在燕燕也去读大学了,说出去也是大学生,有这么一个未婚妻,光鲜着呢。” 祝颜舒叹了口气:“燕燕这边的事一定,我就担心大姐面子上不好看。”妹妹先订了婚,她还没着落。 张妈说:“那继续让她相亲?” 祝颜舒摇摇头:“现在我没看到好的,不急着让她相,相到不好的更败坏名声。就说她要帮家里的忙,暂时不考虑这个吧。” 张妈安慰道:“好饭不怕晚。我看,大姐的运气也不会差。说不定让燕燕的好事一带,也能遇上一个样样都好的人呢?” 祝颜舒双手合什:“那就真是二郎真君保佑了。” 张妈赶紧道:“太太不必急,我今天就去二郎真君的庙里求个签,一定让二郎真君保佑我们大姐事事顺心,找个好郎君。” 黄包车已经到了学校,杨玉蝉扶杨玉燕下车,不妨杨玉燕兜头一个喷嚏打到她脸上,喷了她一脸唾沫星子。 杨玉燕赶紧道歉,拿手帕给她擦:“姐,对不起!” 杨玉蝉没好气的瞪她一眼,正要擦脸,鼻子一痒,兜头一个惊天大喷嚏也喷到杨玉燕的脸上,喷了个正着。 连边上的车夫都笑了。 杨玉蝉也笑了,反拿手帕给杨玉燕擦脸。 杨玉燕:“……你是不是报复我?” 杨玉蝉把手帕扔回到她手里:“那你也活该。” 牵着她转身要走就看到不远处一个男孩在笑,她眼睛一瞪,那个男孩就吓跑了,等人跑了才觉得有点眼熟。 杨玉燕在旁边看到本想打招呼,见人跑了就算了。 姐妹俩漫步在荒芜的校园中往小红楼去,这条路上遇不到几个学生。 杨玉蝉送到小红楼门前就放杨玉燕自己进去,这段路这段时间都走熟了,她也不必每回都送到屋里去。 “你进去吧,等我中午来接你。”杨玉蝉说。 杨玉燕站着挥手,目送牢头远走才进屋。 施无为正在扫地,两人遇上,各自发笑。笑完,杨玉燕问:“你怎么跑了?我还想跟你打招呼呢。” 施无为笑道:“我还能不跑啊?你姐都瞪人了。你们姐妹真有意思。”他自己也有姐妹,不过在他的印象里,他的姐妹从来没有这么放松的时候。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他都已经离开家好几年了。 杨玉燕把书包放下,叹气:“她最近太凶了,管我管得特别严。” 杨玉蝉现在天天跟张妈在一起做事,自然而然就升了职,能管住杨玉燕了。以前张妈任由她睡到自然醒,晚上想什么时候睡就什么时候睡,作业想不写就不写,可现在有杨玉蝉看着,她再也不能早上赖床,睡上不睡觉了,她甚至还检查她的作业!每天命令她必须抄两页单词,还要练五十遍珠算口诀。 杨玉燕深深的叹气:“我太难了。” 施无为哈哈大笑。其他同学听到笑声就问为什么,他就一五一十的学给他们听。等代教授也知道了,人人都知道了杨玉燕有一个铁面无私的姐姐。 都夸杨玉蝉有责任心! 杨玉蝉在学校里也算是有些风云的人物。 前有杨虚鹤这个亲爹,后有读书会替她扬名,现在又多了一桩“负心薄幸”的故事,她还请假不来上学了,种种传说加诸在一起,许多同学都对她充满了好奇心。 杨玉燕本来一早就想替杨玉蝉正名辩白,但苏纯钧让她绝对不要自己主动提起杨玉蝉的事,一定要等到有人问她的时候才能说,还不能多说,每次只能说几句就必须打住。 所以她就一直憋着不提。 结果代教授这里的同学们也都不提。 杨玉燕这才发现这些同学们的品德都太好了。可能是有代教授的影响吧,他们虽然都知道杨玉蝉身上的污名,心里也肯定都是好奇的,但他们都不会问她,假如有人不慎提起,其他人也会赶紧把话岔开。 好像怕她难过、伤心似的。 这让杨玉燕对这些同学的感情也在这么短的时间迅速上升。她本来不是热情开朗的性格,平时与人交往也很难敞开心扉,结果在代教授这里,却仿佛变得容易了许多。 现在这样被同学围观打趣她已经不会紧张了。 于是就有人说:“我观杨同学的姐姐,也不像他们说的那样啊。” 代教授当即道:“流言中有真有假,不可全都听信。我对大杨同学不太熟悉,不过她捐书给图书馆的事,我却是亲眼所见。” 那些书现在就摆在图书馆里,还在祝颜舒的努力下,特意在书柜上钉了一个小名牌,以示是“热诚校友杨玉蝉”所捐。足足两百本的书,三百多本刊物与报纸,占了两层书架呢。 祝颜舒还把杨玉蝉千方百计购进这些书的一些信件也交给了图书馆以做凭证,全都是作者与出版社给杨玉蝉的回信。这些资料也由图书馆留存,任人借阅。假如有人也想联系出版社或作者,也可以借去做一个参考。 现在关于杨玉蝉是否嫌贫爱富的论调在学校中并没有太多土壤,毕竟校图书馆的书就摆在那里,人人都看得到。 而那个钱同学也因为品德问题被批评了一次,似乎他时常与人争执,以此取名。有一个教授就在课堂上说他“邀名取利”,现在名声也变得不好了。 读书会的影响力现在也有些衰弱。杨玉蝉出事以后,读书会中的一些女会员就退出了。杨玉蝉本来就是女会员中最积极的一个,其他女会员大部分都聚集在她的周围。杨玉蝉突然出事,这也打击了她们的积极性。她们固然无法分辨杨玉蝉与马天保之间的纠纷到底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但她们都感觉到了这次事件对杨玉蝉的伤害。 而杨玉蝉与马天保的突然消失也让会中骨干流失太快,没有及时安排好接任者,这让读书会现在变成了一盘散沙。 但学校中还是有很多同学将读书会每一期的交流会当做精神食粮的,在失去它之后便更加想念当时操办读书会的人。 正是杨玉蝉。 趁着此时气氛正好,就有人主动问起杨玉蝉:“大杨同学什么时候回来?” 杨玉燕趁机表白家中诸事繁杂,杨玉蝉乃是顶梁之柱,为了家人她牺牲了自己的学业。 跟着有人笑着说:“反正你姐姐在家里总管着你,你劝她回学校来嘛,这样不就没人管你了?” 此言有理。 杨玉燕附和:“我倒是想呢,可惜不可能呀。” 施无为问:“为什么?是担心马同学的事吗?不用担心,现在早就没人这么想了。大杨同学对同学对读书会一直全力以赴,大家都是看在眼里的,不会有人再误会她了。” 其他人连忙说:“是的是的。” “对啊对啊。” 杨玉燕“仿佛不经意”的说:“马同学?是叫马天保吗?怪不得呢,我妈特意减了房租,他们现在就住在我家的房子里呢。原来他是姐姐的同学啊。” 众人听到八卦,立刻都来了精神! 施无为问:“他怎么跑你家住了?” “我听说马天保是某个富豪家的下人?” “是他父母是,他不是。” 杨玉燕仿佛头一次听说,也扎进八卦堆里:“是吗是吗?我不知道呀。他爸爸妈妈都生病了呢,我妈妈还替他们介绍了大夫。” 代教授靠在壁炉前,慢悠悠的喝茶吃包子,看着人堆里的杨玉燕发笑。 真是个小机灵鬼。 83|当事者总是最后一个知道 祝颜舒是个开明的人,但同时她也是个□□的母亲。所以订婚这件事,她告诉了张妈,告诉了杨玉蝉,却不打算告诉杨玉燕。 杨玉蝉送完妹妹回来就听到了这个让人震惊的消息。 她瞠目结舌,并且立刻反对。 “我们根本不了解他啊!他家乡在哪里?父母是做什么的?我们一概不知啊!”杨玉蝉从沙发上站起来尖声道。 祝颜舒把她拉坐回来:“你小点声啊,要叫到人人都听到吗?”她捣了下杨玉蝉,“你怎么现在还反对啊?他们都谈了几个月了。” 杨玉蝉嘀咕道:“燕燕还小啊,我以为只是随便谈谈而已。” 祝颜舒:“随便谈谈?我会让你们随便谈谈?你上了大学是比我开明多了啊。”她扬起手作势要打,杨玉蝉偏头避开,结果祝颜舒高高举起,轻轻在她背上拍了一下:“你敢给我随便谈谈看我怎么收拾你!对待感情要慎重!知不知道?” 杨玉蝉当然知道。虽然现在四处都倡导感情自由,但她有杨虚鹤做例子,当然不可能在男女感情上放纵自己。 只是对自己是一回事,对妹妹又是另一回事。 “她太小了。”杨玉蝉仍是这么说,“燕燕肯定对感情还是很懵懂的。” 祝颜舒翘着二郎腿说:“我看燕燕在感情上比你清醒得多。” 杨玉蝉的嘴也很利索,马上反驳亲妈:“那都是嘴上功夫。燕燕天生就灵巧聪明,脑子转得比别人快,嘴巴也快,可她懂什么是男人吗?她跟男人拥抱过吗?她见识过男人私底下什么样吗?” 祝颜舒一听就背上汗毛直竖,当即坐直身抓住杨玉蝉:“怎么回事?姓马的欺负过你?” 杨玉蝉翻白眼,挥开她的手:“妈!我这说的不是我!”她顿了一下,小声解释:“再说我跟马天保谈的时候,都是光明正大的!我从来没跟他去过暗处,也没单独出去过。”不到结婚,她是绝不会让男人越雷池一步的。 不过,她身处在思想最开放的大学,周围全是思想火热的男男女女,他们受着西方思潮的冲击,不辨贤愚,一概全都接受。 杨玉蝉平静的说:“我认识的同学中有不少都偷尝过禁果,我看过太多了。” 西方的诗歌、文学、绘画、音乐,各种名人伟人的故事,等等。这些东西包围着他们的思想,指导着他们的行为。哪怕是错误的,他们也想要去品尝一番。 而离经判道的行为是他们青春的呐喊与证明。 杨玉蝉叹气:“有时我都觉得,幸好有一个杨虚鹤,我才没有跟他们一样。”有杨虚鹤这个例子,让她始终对“自由恋爱”保持着清醒。她不会看别人做什么就跟着做,不会看别人说什么就跟着相信,不会听信“只要尝试过就不算浪费生命”这种话。 她选择马天保时也是为了选择一个人生的伴侣,一个志同道合的对象。而不是想要去尝试自由恋爱。 她或许在爱情上也有天真的一面,但她绝对比杨玉燕更了解男人在爱情中期待着什么。 “燕燕对苏老师,绝对没有身体上的欲望。”杨玉蝉肯定的说,“她眼中的爱情就是两人坐在客厅里说说话,一起读书,一起写字,一起在阳台下的林荫道上散步,这就是她心目中的完美爱情。” 这倒是真的。 祝颜舒叹了口气,靠在沙发上。 杨玉蝉逼问她:“你觉得燕燕现在已经做好准备去做一个妻子或母亲了吗?她知道她要面对什么吗?” 祝颜舒把她推开:“你不要逼我嘛,好像我要害燕燕一样。我这还不是为了她好?苏老师比她大好几岁,已经做上了财政局的小官,他现在可是抢手的很,你信不信?过不了半年,他的上司、同事肯定要给他介绍对象。你不要觉得这样的对象很好找!更要紧的是他对燕燕的心意!你能找到另一个对燕燕这么好的人了吗?” 杨玉蝉也被说得没话讲了,她自己就知道感情的事很难讲,但再好的对象,不动心就白搭。杨玉燕和苏纯钧是相爱的,这简直比中彩票还难得! 错过苏老师,她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替杨玉燕找一个情投意合的对象。 祝颜舒趁胜追击,握着她的手劝道:“又不是立刻就要她嫁?只是先订婚,把这个人订下来,咱们不就不怕他跑了吗?” 杨玉蝉节节败退,只能嘴硬:“成亲要慢几年。” 祝颜舒答应的很爽快:“那是自然的。我也舍不得嫁燕燕啊,她那么不省心。” 唉。 杨玉蝉深深的叹一口气,只能答应了。这一算时间,不得了,只有一个月了。 祝颜舒让杨玉蝉来拟来宾名单,还要亲笔写请柬,还要订酒店、订花篮,还要在报纸上买版面周知亲友。 这些琐事一并都扔给了杨玉蝉。 杨玉蝉连伤心的功夫都没有,立刻就抱着笔记本算盘坐在卧室里算订婚需要的花费去了。 张妈买菜回来,见祝颜舒颇有闲情的坐在窗台下涂指甲油,杨玉蝉的卧室里算盘打得噼啪响。 她放下菜,轻手轻脚的去看一眼杨玉蝉,再去找祝颜舒。 张妈:“说清楚了?大姐怎么说?” 祝颜舒吹一吹腥红的指甲,小声抱怨:“费了我不少口水!果然不出所料,这孩子不答应呢。好不容易才说服了她。你没见她那个样子,倒像她才是亲妈,我是后妈。” 张妈:“不奇怪。大姐心思重,责任心更重。你这个当妈的想得不多,她就都替你想了。” 祝颜舒瞪大眼:“您这是说我平时不操心了?” 张妈:“您天天除了回家吃饭就是出去打牌,操什么心了?” 祝颜舒气堵。 张妈安慰她:“我就是这么一说,您可别认真生气。家里两个孩子,脾气刚好相反。大姐性格认真,燕燕就马虎些;大姐脾气稳重,燕燕就急躁些;大姐爱钻牛角尖,燕燕就灵活些。她们是一生一世的好姐妹,日后互相扶持着,不会有事的。太太,你的福气在后头呢。” 祝颜舒笑着说:“日后你也是要跟着一起享她们姐妹俩的福的。” 祝颜舒叮嘱张妈和杨玉蝉,让她们不要把订婚的事告诉杨玉燕。 祝颜舒:“她小孩子一个,不懂事,再说漏了嘴惹人笑话。” 两人都答应了。 祝颜舒说:“对了,咱们一家人还要做新衣服呢,还要给苏老师做,回头找个理由去裁缝铺吧。” 杨玉蝉这一回跟张妈异口同声了。 张妈:“乖乖,这要花多少钱啊!” 杨玉蝉:“还要给苏老师做?这要花多少钱啊!” 喊完,三个人都愣了。 祝颜舒先发笑,指着杨玉蝉:“大姐,你现在满口都是钱了。” 张妈也笑:“大姐,可不能跟老婆子似的,叫人笑话。看看你妈,嘴里从来不说钱字,全都记在本本上了。” 杨玉蝉自己也不好意思,可她最近算账算得心惊胆战,家里的开销和各处的打点,再加上最近暴涨的各种费用,全都汇成一个惊心的数字。 现在还要给杨玉燕办订婚,酒席加新衣服也不会是个小数目。这些全都要祝家来付,苏老师那个吃住都在祝家的人哪里会出钱呢?就是他要出,他那点工资不到月末就花得干干净净了。要是让他从别处找条子来支付,杨玉蝉心里就先要不舒服了。家里给杨玉燕办订婚,件件桩桩都要好的,便是钱的来路,也要明明白白,光明正大。用他找来的条子办订婚就好像在这上头抹黑一样。 所以她没有提,见祝颜舒也没提更好。 虽然她看到要花那么多钱就害怕,但她更想让杨玉燕的一切都好好的,都完美无缺。 一家三个女人都商量好了,就等苏纯钧回来探他的口风了。 于是这一天,三个女人都心不在焉。杨玉燕从学校回来想表一表功,可又担心会触碰到杨玉蝉的伤心往事,令她颜面受损而不敢说,憋得几乎要内伤。 等到午睡起来,她看到祝颜舒竟然没有去打牌,而是坐在沙发上无聊的翻画报就更惊讶了。 她左右转一转,没看到张妈,家里只有她们母女三个,而杨玉蝉不知是在干什么,坐在卧室里算盘打得飞快,似乎已经无师自通了。 杨玉燕稍稍有一点心虚,坐下问祝颜舒:“妈,你怎么不去打牌了?” 祝颜舒打了个哈欠:“最近天天打,有点累了,今天歇一天。” 杨玉燕看她的手指甲上新涂的指甲油:“涂的真好看。” 祝颜舒伸手给她看:“好看吧?我今天刚涂上的,可不能碰坏了。你现在要上学不能涂,等过段时间再给你涂。” 杨玉燕听到话里漏洞:“过段时间我就不上学了?” 祝颜舒本想说的是等订婚时肯定就需要打扮起来,那时肯定是可以涂指甲油的。不妨被这小机灵鬼抓到把柄了。顿时眉毛一立,摆出严母的架势:“你怎么不去看书?” 杨玉燕赶紧换话题:“我才起来呢,还有些懒,等我坐坐再去。对了,张妈呢?” 祝颜舒:“张妈去拜二郎神求签了。” 杨玉燕:“求什么签?二郎神是管什么的?” 祝颜舒哪里知道? “这个你要问张妈。” 杨玉燕摇摇头:“还是不问了,问了她肯定说天上的神仙神通广大,什么都会,什么都管的。” 张妈求回来的签被郑重的压在了杨玉燕的枕头下。 杨玉燕当然是要反对的,她一个花季少女,枕头下压一张签干什么? 但反对无效。 张妈说:“家里你最小,我求的这个签是保全家平安的,当然要放在你枕头下才好保佑你啊。” 祝颜舒说:“你就听张妈的嘛。” 最奇怪的是杨玉蝉也这么说:“你不要管那些事了,过来背单词。” 杨玉燕站在杨玉蝉面前被迫背单词时心情苦闷,所以当她听到苏老师敲门的声音时真是无比欢欣! 可其他人挡住了他们的视线。 张妈一开门就高兴道:“苏老师,您回来了!”说着就双手抓住苏纯钧的皮包,将之夺在手上。 “快请,快请进。”祝颜舒站起来笑盈盈的说。 苏纯钧受宠若惊的走进来。张妈要替他拿皮包,祝颜舒特意起身打招呼。 他与被杨玉蝉拘住背书的杨玉燕遥遥一望,稍解相思,才转头与张妈和祝颜舒说话。 苏纯钧:“是不是有什么事要我去办?二位请直言,我义不容辞。” 祝颜舒想一想,还是决定先让他吃饭,就对张妈使眼色。 张妈连忙说:“我做好了菜,苏先生去坐吧,一会儿就好。” 苏纯钧坐下不久,面前就摆上了三菜一汤! 这等规格的招待让他如坐针毡,起身去与祝颜舒说:“祝女士,我实在是不安。您要是有什么事,还请直接告诉我吧。” 祝颜舒说:“其实是张妈有事要与你讲。”她说完让开一步。 张妈说:“是我,是我,苏先生,我有事要与你讲。” 祝颜舒说:“你们去我屋里讲吧。” 杨玉燕身在千里之外,伸长脖子想探听到此方的秘密。 杨玉蝉见此,收起书本,拉着她的手说:“跟我进屋来背。” 杨玉燕立刻喊:“张妈,我又有点饿了!” 她知道此时喊祝颜舒没用,喊张妈才能救她,而对张妈,叫肚饿是百试百灵的招数。 不过这回百试百灵的招数也不灵了。 只见张妈头也不回的说:“我现在没空管你,吃点饼干算了。” 杨玉蝉便去拿了饼干,塞到她怀里,硬是将她推进了屋。 杨玉燕坐在床上还有些气闷:“姐……”你棒打鸳鸯。 她目光控诉的望着杨玉蝉。 平时大家都心照不宣的让她跟苏老师说话的。 杨玉蝉看着她叹气,“……今天妈有事找苏先生,你背书吧。” 杨玉燕在杨铁面的监督下,不得不继续努力学习了十分钟,突然听到外面苏纯钧大声说:“我给您磕头了!” 杨玉燕和杨玉蝉都愣了。 等两姐妹开门出去,就看到苏纯钧已经端端正正的跪在祝颜舒面前。 磕头。 杨玉燕便觉得今天这太阳可能升起的方向不太对了。 84|苏纯钧其人 苏纯钧出生在山东累宦世家。 家中最早可以追溯到清乾隆年间,官至三品道台。直到现在,清朝的遗老遗少们称呼苏纯钧的父亲还总爱叫他“道台老爷”。 苏纯钧其母是道地的江南人士,与祝颜舒的母亲是同一个地方的人。苏纯钧头一回上祝家楼租房子见到祝女士就觉得她面善,像个好人。 苏纯钧的母亲是大家闺秀,家中也是官宦世家。 苏纯钧的母亲嫁过来以后,相夫教子之外,也潜心研究西学,在西洋绘画上有着不菲的造诣,还曾经于闺中翻译过几本英文传记和小说。他的第一个蒙师,正是他的母亲。 苏纯钧并非是他母亲唯一的孩子。他上头有一个大哥和一个大姐,下面还应该有一个弟弟,不过弟弟早夭。所以他母亲亲生的孩子只有他们三个。 他的爷爷曾任学官。清政府倒台以后,他爷爷举荐他的父亲进入了当地的国民政府。他的父亲意外获得了袁总统的青睐,彼时他才二十岁左右,却很快一跃而上,与其他人共同起草了袁总统登基前的许多重要讲话的讲稿。 苏纯钧认为,他父亲甚至在当时很可能是袁总统的心腹之一。 不过袁总统倒台以后,他父亲就销声匿迹,灰溜溜的回到了家乡,躲了几年才敢再出来。 后来他父亲又辗转依附于张将军门下,但在张将军被杀后,他就又无所事事了。 现在,他父亲虽然年近七旬,仍然雄心勃勃。 苏纯钧喝了一口已经冰凉的茶,平静的说:“我虽然已经有几年没有回家了,但我相信我父亲到现在仍然不会老实。” 祝颜舒听了就掩口轻笑,柔声说:“讲讲你母亲吧,看到你,我就知道她一定是个非常美好的女人。” 现在已经是第二天了,从昨天晚上他跟祝女士磕过头以后,被杨二小姐看了个正着,为了避免让杨二小姐打听出更多秘密,他才只能今天白天再来向祝女士坦白家中的事。 只有说清楚了,祝女士才能决定要不要接受他迎娶杨二小姐。 现在家里只有他与祝女士两个人。 张妈给他们泡好茶就出门买菜了,杨大小姐要去忙订婚宴的事,要多跑几家酒店问酒席,还要去报社登报,还要去买许多琐碎的东西。 唯有杨二小姐,老老实实的被押去上学了。 苏纯钧握着凉凉的茶杯,温柔的说:“我的妈妈……是一个很勤奋的人。” 他离家以后就改了母姓。其母苏女士,虽然出身封建家庭,嫁到了另一个更加封建的家庭,却一直很努力学习。但她并没有盲从于丈夫的喜好,她虽然为了跟得上丈夫的脚步而学习了西方的知识,最后却选择了绘画来进行研究,因为西方绘画才是真正打动她的东西。 但毫无疑问,他的母亲是深爱着他的父亲的。而他的父亲,也不失为一个能令女性倾心的男人。 他一直以为他们是相爱的。 直到母亲重病,他赶回家后却发现家中已经有叔伯开始替父亲介绍新的妻子了,他们已经决定好了人选,甚至新妻子已经住了进来,开始照顾父亲的生活起居。 而父亲也根本没有拒绝。在他去质问的时候还很惊讶的劝他:“医生已经说了,就在这一两个月了。不过你放心,我会替你母亲守一年的妻孝,明年这个时候我才会再举行婚礼。” 苏纯钧听了这话,遍体生凉。 母亲还活着,还在世!可这个家的所有人,包括他的父亲都已经当她死了。就像安排家中其他的事一样,就像厨房都会提前半年开始准备过年的食材,有的食材难得的,更要提前几年准备。 他们就已经在准备父亲一年以后的婚事了。 他们没有亲人即将离世的痛苦与伤心。 他们更加为一年以后的婚礼而开心。 最让他痛苦的事,他好像是这家里唯一一个“正常人”。 他的父亲是这样,他的大哥和大姐也都用同样的话劝他。 大哥说:“戴小姐是名门闺秀,你要对她客气些。不要耍小孩子脾气,不要让人笑话我们家没有家教。难道你还要像小娃娃那样去欺负后妈不成?” 大姐当着他的面哭,哭完也劝他:“爸爸肯定是要再娶的,他肯为妈守一年已经够了。你不要惹爸生气呀!” 他开始觉得是不是真的是他不对。 他不想留在那个喜气盈盈的家里,看所有人在安慰父亲即将丧妻后又紧跟着恭喜他马上就要迎娶一位更加美丽、年轻、家世更好的小姐。 他们在悲伤与欢喜之间的情绪转换的比戏台上的演员更加娴熟。这一秒笑了,下一秒就可以哭。眼泪一抹,又是一个光鲜亮丽的好人。 他做不到。 他只能一直留在医院里陪着母亲。 可他的陪伴也不能阻拦死神的脚步。 在这时,父亲来看望母亲,他的未婚妻也一起过来了。母亲强撑着坐起来接待这两人,等他们离开后,母亲就再也没有睁开眼睛了。 结果最荒唐的事发生了! 他们居然说奉母亲的“遗命”,父亲要与未婚妻在一百天以内结婚! 因为母亲不放心留下父亲一个人,所以她“要求”他们尽快成亲。 这些人都不要脸吗? 他们这么做,夜里还能睡得着吗? 苏纯钧看到下人们连麻衣都来不及脱下就换上了喜庆的新衣。家里的白布还没挂上就又换上了红色的灯笼。灵堂都没有布置,就变成了喜堂。 他本想大闹喜堂的,结果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就被早有准备的堂兄堂弟带着人抓住,关回了房间。 他只是在半夜时借酒意跑到父亲的门前大骂了一通而已。 祝颜舒摇摇头,握住了苏纯钧的手拍了拍,“傻孩子。” 他讲述的时候一点表情都没有,仿佛说的是别人的故事。但他不是不伤心、不难过。而是那些感情已经在他的心底沉积了。他的痛苦,第一次的时候会哭,第一百次时眼泪就已经哭干了,第一千次时,已经只会在心里流泪了。 苏纯钧笑了一下,说:“后来我就跑出来了,什么也没带,就是一身衣服,还有我口袋里的东西。”他的手表、钢笔,还有他从他母亲手上取下来的一串珠子。 跑出来以后他没有地方去,他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但是他也不能往铁轨上一卧,往海里江里一蹦,更不可能沉浸在酒海之中,从此做一个醉生梦死之徒。 他不能懦弱的去死,就只能活下去。 祝颜舒:“那你现在还找不到活下去的目标吗?” 苏纯钧摇摇头:“我不能瞒您,我找到了目标。但这个目标太遥远了,我无法把它拿给您看,而且我也不知道它会不会成功。它之与我就像一颗挂在天上的星星,我看着它,照着它指的方向走,那至少我知道我走的每一步都是对的,至于能不能到达目的地,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祝颜舒若有所思,却没有继续追问:“你有你的理想,这是一件好事。现在这个世界,最怕的就是没有理想,像行尸走肉一样的活着。” 苏纯钧说:“我对二小姐是真心的,我也是真心想要和她一起建立一个幸福的家庭的。您不用担心我的理想会伤害我的家庭,我对此有信心。我的理想与我的家庭是不相驳的。” 祝颜舒笑道:“谁又能保证可以长命百岁?我们所做的每一分准备,都是为了不辜负当下、此刻就行了。” 85|课堂讨论 张妈特意在外面多转了一会儿才回来,好让祝颜舒好好盘问一下苏纯钧。 她算着时间差不多了,再不回去要来不及做午饭了,才提着菜篮子回到祝家楼。 上楼一看,苏纯钧早就走了,只有祝颜舒在家。 她不好直接去问,先把菜放进厨房,收拾菜的时候再装模作样的出来问:“太太,中午做几个菜?” 祝颜舒在拟客人名单,放下钢笔说:“就咱们一家吃,做三四个菜就行了。” 张妈忙问:“苏先生已经去上班了?他是什么时候走的?” 祝颜舒:“大概一个小时前走的。” 张妈一屁股坐在旁边的椅子上,问:“他都说清楚了?他家里是干什么的?父母是干什么的?兄弟姐妹几个?” 祝颜舒轻轻叹了口气:“说是说清楚了,可是也没什么用。” 张妈忙问:“怎么回事?” 祝颜舒小声说:“他妈早死,他爸另娶了。他老家还一个大哥,一个嫁了人的大姐。他是自己偷跑出来的,姓都改过了。” 张妈大吃一惊,“看不出来啊,苏先生竟然这么大胆!” 祝颜舒说:“不过,幸好他那家离得远,出了什么事也牵扯不上咱们。”虽然不能借势,但也没有被拖后腿,这么一算刚刚好打平了。 张妈:“那订婚的事,他们家能不能来人?” 祝颜舒摇摇头。 张妈焦急道:“那到时男方父母那个位置由谁去顶啊?”总不能只坐祝颜舒一个,那就太不像话了。 祝颜舒:“苏先生是想请师长代劳一下,他说要去问一问代教授。要是代教授和他的校长能来,也不算丢人。” 张妈不太满意,可也没办法,吁了口气,皱眉说:“那就只能这样了。” 祝颜舒笑道:“往好处想,燕燕日后不必侍候公婆,不必应酬妯娌,不必被大姑子欺负。” 张妈这才顺心了些:“这还差不多。” 祝颜舒又说:“订婚的事我跟他说了,不出所料,他说酒席他来安排,到时可能要请一些他的同事和上司,酒席订少了还不行,不知要订多少桌呢。我就没跟他坚持,毕竟咱们家那点家底也订不了太好的地方。” 张妈:“本就该他掏钱!他总不能一分不出!现在还住着咱们家的房子呢。” 祝颜舒笑着说:“这下好了,大头归他去张落,咱们只管新衣服新首饰,这就花不了几个钱了。”她拿起桌上的信纸扬一扬,“瞧瞧,我写了这么多客人的名字,到时都请过来!好好的风光一把!” 张妈不识字也凑过去瞧,见纸上写了长长的两排姓名,笑道:“应该,应该,多年没联系了,正好借这个机会联系联系。” 当年祝老爷子去世后,祝颜舒跟许多祝家旧友都断了联系,一来是要守孝,二来祝老爷子没有儿子,只余下祝颜舒这一个女儿,还已经嫁了人。人走茶凉,祝颜舒虽然还没走,祝家这盏茶也差不多凉了。何况杨虚鹤又是个没用的东西,不能顶门立户,也不能光耀门楣,最后还让祝颜舒出了个大丑,做了弃妇,别说祝颜舒不愿意主动联系旧友,就是旧友主动联系她,她难道要对着祝家旧友哭诉家丑吗? 现在好不容易杨二小姐找了个还算过得去的青年才俊做女婿,祝颜舒终于能扬眉吐气了。 此时便是联系旧友的最佳时机。 落魄时不肯求人,风光时才肯与旧人相见。 祝颜舒觉得祝老爷子好东西没留给她,把这穷爱面子的臭毛病留给她,真不是个好爹。 不过,她也并没有给祝家丢脸,她爹在天有灵,也能安心了吧? 杨玉蝉跑了一上午,气喘吁吁的回来,东西放下就要赶紧去接杨玉燕。现在街上的宪兵越来越多,实在不放心让杨玉燕一个小姑娘自己坐车回来。 杨玉蝉辛苦一上午,跑了四家酒店,两家报社,一个未出闺阁的小姐对婚礼的方方面面竟然开始了如指掌了! 她进门就先灌下半壶凉茶,抱着壶直接对嘴灌,杯子也不用,豪放而自然! 张妈看到就要讲她,祝颜舒却只是笑,道:“我的姑娘今天算是辛苦了,张妈,中午做一道大姐爱吃的菜。” 张妈一见,解下围裙就说:“大姐爱吃小排,我这就去楼下买排骨。” 杨玉蝉喝饱了水,放下壶一抹嘴,对祝颜舒说:“妈,我把上午跑的都记在本子上了,你看一看,我先去接燕燕。”她看一眼表就要走。 祝颜舒叫住她:“你再歇一歇,晚一点也没什么,你妹妹也不会乱跑。” 杨玉蝉:“不行,代教授那里吃午饭都很早,燕燕帮着做就算了,我去晚了,她就直接上桌吃了。那她中午回来就什么都吃不下了。” 她还是拿上钱包快步出去了,祝颜舒亲自送到门口,招呼她路上小心,方才回转。 瞧她手段多高超!现在杨玉蝉忙起来了,一颗心里全是家里的事,她忙着操心妹妹,马天保早就被她抛到脑后了。 这也是因为马家现在就住在祝家楼下,张妈一天下去看一回,吃饭喝水吃药全都操着心,也没什么需要杨玉蝉再做什么的地步了。 杨玉蝉上了车就催着黄包车一路急驰去学校接妹妹,到了小红楼,看到杨玉燕毫不讲究的跟其他学生坐在台阶上,一边还放着十几把铁锹,上面沾满了泥土,一看就是上午没学习,出去劳动了。 她站在外面喊了一声:“燕燕。”再招一招手,就见杨玉燕马上从台阶上站起来,重新变回了一个淑女。 杨玉燕话都来不及跟同学说,冲回去拿了书包跑出来,跟同学们挥挥手,就跟杨玉蝉走了。 她现在说是上学,事实上每天只来半天。上午就跟着代教授的小课堂上课,其他学生们上什么,她也跟着上什么。外人都以为代教授的课一定非常难,事实上也没有那么难,代教授讲课很接地气,可他接地气的同时不知不觉中就把外国的见闻给讲了,就像是在闲聊,但大家听的都是如痴如醉。等下了课,所有的学生都会聚在一起讨论课堂上的东西,他们讨论上一天,都比不上代教授一节课讲的东西多。 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 一个人怎么能一句废话也没有呢? 一个教授能在课堂上每一句话都是精华,那就不奇怪他为什么深受学生们欢迎了。 杨玉蝉牵着杨玉燕出去,例行询问她在课堂上的表现:“你今天上课发言了吗?” 杨玉燕都觉得自己现在特别像被妈妈从幼儿园接回家的小学生。 杨玉蝉以后生了孩子,她的孩子肯定别想有一丁点秘密! 她现在已经替未来的外甥或外甥女体验过了:这是个虎妈,毫无疑问。 杨玉燕很有自信的说:“我觉得代教授很喜欢我的。不是看在苏老师和祝家藏书的面子上。他是真的很喜欢我。” 代教授的喜欢就表现为上课常常故意把话题递给杨玉燕,引导她发言。 这么做的结果就是杨玉燕现在完全不会怯场了。这跟她第一次来小红楼,被人盯一眼就背上冒虚汗可是完全不一样了。 杨玉蝉倒没有不相信,她本来就觉得杨玉燕很优秀,就算她以前厌学也不妨碍她是一个聪明的孩子。 她点点头:“那你要好好表现。代教授今天讲了什么?” 杨玉燕:“姐,你一定不会相信的……代教授今天讲的是英国和法国的关系。” 代教授今天是怎么讲到这个的呢? 他是先讲中国的茶叶,然后引申到了清政府的茶叶政策,当年清政府可是靠茶叶赚下了数百万两百白银哦。 这数百万两白银引起了课堂上的学生的一致惋惜。 全都是钱啊! 大家很容易得出一个等式:有钱等于能给士兵发钱,给士兵买武器,能抵抗侵略者! 如果我们当时有强大的武力,说不定国家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了。 但代教授没有深入下去,而是从茶叶讲到了英国,再从英国讲到了法国,后面就开始一直讲英国与法国的关系了。 对大多数人来讲,英国和法国都是外国,好像他们好的一直穿一条裤子。但代教授说英国和法国曾经有一个世纪的时间里一直在打仗,因为他们的国家离得非常近,就隔着一条海峡,而在海洋贸易兴起的时间里,英国抓住这个时机大肆发展国力,法国却因为唯一的海岸线就是与英国挨着的那个,等于法国想跟英国一样做海上强盗就必须越过英国这条看门狗。结局很明显,法国被英国盖帽了,盖了一百年,完美错过海洋贸易发展的黄金时期。 而在这之前,法国因为身处大陆,发展一直都比岛国的英国更好更优越,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英国的官方语言不是英语,而是法语。 代教授:“法国强盛了数百年,却因为没有抓到时机,现在落在了英国的后面。而它没有抓到时机并不是它自己的过失,而是由于地域原因。至少大部分是地域原因,法国之前因地缘因素而强盛安定,现在又因为地缘因素而落后,你们认为这是为什么?我们又要如何避免这样的事呢?” 这个问题,他让课堂里的每一个人都回答了一遍,包括杨玉燕。 关于这个,杨玉燕也有自己的理解,当然,其中有很多感想都是来自于后世的键盘争霸。 她说:“我们的国家之所以会被打,是因为我们之前已经把这片大陆上所有的敌人都征服了。没有敌人之后,我们就不需要再进步了,所以我们才落后于西方,才会被打。” 这个论点很新奇。至少课堂上的人都没有听过。他们一直以来思考的都是清政府的腐败和落后。 杨玉燕接着说:“我们以后变得强大了,要怎么避免变成英国和法国这样,那就只有一个办法:干掉英国。那我们就不会变成法国了。只有当我们是这片大陆最强大的一只拳头之后,我们才能得到真正的安宁与幸福。” 这番话把代玉书都给吓了一跳,他拍着杨玉燕的脑袋说:“没想到,你个小女子竟然有这份雄心。”他笑着拍手,“我倒真想看一看,我们的国家重新变成这片大陆的霸主的那一天!那一定是非常、非常美好的!” 教室里所有的人都双眼闪着光,露出期待的梦幻的笑容,一起拍起了手。 86|金钱鼠尾 或许没人能看出来,但杨玉燕一直认为自己是家里最聪明的一个,她一直尽心努力的照顾着家里的每一个人,视他们为自己的责任。 换句话说,她觉得祝家没什么事能瞒得住她。 也没有什么事能难住她。 不管是杨虚鹤还是张妈、杨玉蝉、乃至祝颜舒的难题,在她眼中统统都算不上难题。 解决之道早在她心中了。 对待杨虚鹤,逮着机会使劲骂就行了,他为了自己的风度是绝对不肯当面反驳的!这就是当一个文化人的缺点了,只要比他先骂得响亮,他就毫无招架之力! 关于这个她已经实践过一回了,杨渣男比她想的更不中用,连当面跟她对峙的勇气都没有,只会躲在女人后面,唉,害她当时没有骂痛快。 杨玉蝉与马天保的问题也很简单。她在心中设计了许多场景,比如她瞒着祝颜舒借钱给杨玉蝉,马家再不停找杨玉蝉要钱,她再当着杨玉蝉的面哭诉,两面夹击之下,杨玉蝉很容易就能看出哪边才是坏人,这样她肯定会醒悟过来的。 结果不等她祭出绝招,杨玉蝉就已经清醒了。 而马家不像她想的那么坏,马天保也不像她想的那么阴险,让她还生出些许愧疚。现在她每天早上路过马家的小房间,都会对马大妈和马大爷道一声早安,从心里盼着他们家快些好起来。 至于张妈,她的心事就是担心祝家母女没有把她当成一家人。她自己早就没有家人了,也没有结婚生孩子,现在年过半百,生出这样的担忧实属正常。杨玉燕是早就想好了,再过两年,张妈干不动家务了,她就会接过手来,不让她再辛苦。日后张妈就是她的亲人,她是不会丢下亲人不管的。她相信祝颜舒和杨玉蝉也是这么想的,她们都不会丢下张妈,等她老了就抛弃她。 祝颜舒看似没有问题,可杨玉燕觉得她应该开展第二春了。 虽然祝颜舒有两个女儿,但她本人年纪并不大,又是一个时尚摩登的女郎,美貌与智慧并重,遇上杨渣男是运气不好,未必不能遇上另一个更适合她的男士做人生伴侣。 不过这件事不能急,只能从长计议。 其中的困难不是一两个那么简单。她首先要确定祝颜舒自己是怎么想的,还要考虑社会上可能会有的议论。 但显而易见,在这之前,必须要先将杨渣男踩到底!他的名声越臭,祝颜舒再婚的道路才越平坦。 最让她惊讶的是张妈好像也抱着跟她一样的想法,时不时的就在祝颜舒面前提起某个青年才俊。 张妈思想之开放先进,真该叫那些在报纸上吹嘘不停的先生们都来看一看! 她是如此殚精竭虑,宵衣旰食——在操心家人之外,她还必须进行繁重的学习。 于是就有了一些疏忽之处。 在她察觉之后,才发现家里好像有一个大秘密,只有她不知道! 晚上,苏纯钧早早的就告辞了。这让想拉着他打听一下秘密的杨玉燕份外扼腕。她刚才都暗示他有话要跟他悄悄说了,他还跑得这么快! 杨玉燕拿着习题本摔在沙发上,重重的哼了一声。 她看了一眼钟表,明明才八点四十,还不到九点!以前他留到九点半也不急的。 杨玉蝉说:“你有什么题要问苏先生?拿来我给你讲。” 杨玉燕捡起沙发上的习题本,踢踢踏踏的回卧室:“不用了,我明天去学校问同学。” 杨玉蝉盯着她的背影看了一眼,想教训又提不起精神,想到下个月就要举行的订婚宴,还有那么多待办的事项,让她对管教杨玉燕失去了力气。 她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对祝颜舒说:“她这样真的能行吗?” 祝颜舒把事情都推给了杨玉蝉,自己轻闲得不得了,坐在沙发上一边看拟好的宾客名单一边欣赏她才涂的指甲油,说道:“你不要小看燕燕,她这是发现不对头了。” 杨玉蝉发愁道:“那也不能不告诉她啊。妈,你打算什么时候跟燕燕提?” 祝颜舒:“那么着急干什么?早告诉她了,她再闹起来怎么办?现在这么多事要办,哪有功夫再去管她?先瞒着,等事情都办好了再告诉她。” 她还不放心,叫来张妈,交待道:“你也不能告诉她!” 张妈笑道:“我晓得轻重,您就放心吧。” 祝颜舒:“她知道你疼她,肯定会去问你,你的嘴巴要严一点。” 张妈:“哎哟,燕燕那个小机灵鬼,她要是一求我,我可真未必顶得住!” 果然,到了晚上,张妈在厨房收拾,杨玉燕穿着睡衣溜进厨房,抱着她的胳膊说:“张妈,我饿了,我想吃糯米团子。” 张妈:“这都十点了,你吃什么糯米团子!我给你煮荷包蛋好不好?” 杨玉燕点点头:“好的好的,多放糖!” 张妈就打了两个荷包蛋,放了三勺桂花糖浆。 张妈给她端到房间里,放在书桌上:“这下够甜了吧,小祖宗,快下来吃吧。” 杨玉燕放下书蹦下床,坐在书桌前,吃了一口说好吃,拉着张妈不许她走,舀起一个荷包蛋要喂张妈吃。 杨玉燕:“甜的,特别好吃,你尝尝呀。” 张妈被她哄得心里也甜,咬了一口,拍着她说:“你自己吃就行了,还非要我吃,行了,现在吃吧。” 她就坐在床上看杨玉燕翘着脚把一碗荷包蛋吃完,汤不许她喝完,只让她喝两口:“这么甜,喝多了长肉的,回头长一个水桶腰看你哭不哭,穿裙子都不好看了。” 张妈收走碗,催杨玉燕再去漱一次口。 杨玉燕跟到厨房,就在厨房漱了口。张妈拿毛巾给她擦嘴,她一边擦一边凑到张妈身边,小声问:“张妈,我妈她们瞒着我干什么呢?” 张妈手里的碗差点摔了,唬道:“小东西,你吓死我了!擦了脸赶紧回去睡你的觉,看看这都几点了!” 张妈湿着手把这小东西推回了屋,一转身就被她拉住袖子:“张妈,你一定知道吧?跟我说说,我不说是你告诉我的!” 杨玉燕一个十八岁的大姑娘真要使力气,张妈是抗不过的,很快就被杨玉燕给拉下来坐到床上了。 张妈吓了一跳:“你再让我摔喽!死东西!”一巴掌不轻不重的敲到她背上。 杨玉燕皮实得很,抱住她不放:“张妈,你跟我说说,是要给我姐相亲?还是别的什么事?” 张妈哪里敢说?假装生气:“这都十一点了!你知道我明天早上几点起来?我四点就要爬起来去给你妈买鱼!你给我撒开!撒开手!” 杨玉燕一看张妈真生气了,马上变乖,连声道歉,马上钻被子睡觉。 张妈骂骂咧咧的关上门出去,才捂住心口,嘀咕道:“这小东西真会欺负人!专找软柿子掐!” 第二天,杨玉燕乖顺无比,一起来就先奔到厨房去找张妈撒娇,嘴甜如蜜,张妈被她蓬头垢面的哄两句就忍不住笑了,拍着她的屁股说:“快回去穿衣服!叫你妈看到又说你不规矩!” 杨玉燕见张妈笑了,才放心的跑回去穿衣服。 她扎好辫子出来坐在沙发上,祝颜舒就笑盈盈的拿报纸给她看:“你瞧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杨玉燕伸头过去一看,见头版上写着“政府重拳出击,还世间一片清明!”这样的文字,下方则是长篇累牍的报道,她接过来一目三行。 报道写得很激昂,用了许多杀气腾腾的字句,乍一看还以为发生全国大战,各路军阀共抗外国联军的洋枪洋炮了呢。 事实上不过是政府的头头脑脑们突然觉得报纸上的黄色新闻太多,污染了大众的双眼和头脑,终于决定出手,将这些来自外国的流毒都清扫干净,恢复三纲五常。 “妻归妻,子归子,父是父,母是母……”杨玉燕举着报纸诵读,祝颜舒和杨玉蝉还有苏纯钧都在旁边听。 她放下报纸,觉得事情并不简单。 杨玉燕:“恐怕学生又要有游行了。” 这个报道上说的很清楚很明白,他是要扫净街上的一切先进思想,这可不止是杨虚鹤之流,学校里的思想最先进,全是西方来的,这明明是在对准学校开炮。 杨玉蝉看了一眼祝颜舒和苏纯钧,等不到他二人开口,她就自己说:“燕燕,你今天先不要去学校了,看看情况再说。” 杨玉燕第一反应就是不要。 “为什么啊?又还没说好?我不去游行不就行了?”杨玉燕不答应。 杨玉蝉:“你先请个假,一两天不去没事的,看看情况,没事的话你再回去。” 杨玉燕还要拒绝,不料祝颜舒和苏纯钧也都赞成。 祝颜舒说:“你姐姐说的对。别闹,这不是玩的。你姐姐当年也没少请病假。遇到风头先避一避,又不是不许你再去学校?没事的话你当然可以去,你不去我都要送你去。” 苏纯钧在旁边点头:“我正好要去找代教授,顺便帮你请个假。” 杨玉燕只是不乐意被人指挥,并不是不通事理,大家都让她先躲两天,她就答应了。 她再把报纸举起来,笑着说:“恐怕那姓杨的现在要不好过了吧?” 姓杨的不只是不好过,而是已经被抓了。 下午张妈出去买菜,杨玉蝉出去采办订婚所需之物,祝颜舒去打牌,苏老师去上班,只有杨玉燕一人在家,就被人找上门了。 还是马天保的妈妈,马大妈领上门的。 马大妈不愧是在金公馆做过事的,她先把那找上门的女人留在自己家里,她上来敲门。 杨玉燕开门见是马大妈,立刻要扶她坐下来。 马大妈摆摆手说:“我现在好多了,能站能走。二小姐,下面有个女的抱着个孩子,说要来找祝女士,我没让她上来,她不肯说她姓什么,只说孩子姓杨。” 杨玉燕一时没反应过来:“姓杨?” 马大妈在金公馆侍候的都是人精子,习惯了说话不说清楚,反正人人都能听懂。不过她也知道祝家不是金公馆,她看杨玉燕也不是个深沉的人,见她没懂,只好自己把话再说白一点。 马大妈:“我瞧着那个孩子倒是跟二小姐你有点像。” 这要再不懂就没办法了。 杨玉燕这回听懂了,眉毛一立,眼珠一转,对马大妈说:“你下去就说家里没人。” 马大妈懂了,下楼去了。 杨玉燕开着门,悄悄躲在楼梯上偷听,还伸头偷看。 从上面只能看到一个头顶,看不清是不是杨虚鹤的新老婆。不过那个被抱在怀里的孩子倒是看清了,额前剪着齐流海,脑后留一条细细的老鼠尾巴辫子,其余脑袋上所有的地方都剃得干干净净,是个顶顶标准的金钱鼠尾。 是个男孩子。 抱孩子的女人年纪不大,梳着妇人头,身上穿的没补丁的布衣服,也是新的,看起来不超过一年。 她与马大妈说了许久才抱着孩子走了。 她走了以后,马大妈又上来,跟杨玉燕说:“她说她是孩子的奶妈。我瞧着那孩子跟她挺亲的。” 杨玉燕问:“她像个奶妈吗?” 马大妈笑着摇摇头:“我看着倒像街上的女学生,说话文文气气的。” 那就是了。 杨玉燕叹气。 马大妈:“她说她还要再来的。” 87|养子 张妈买菜比杨玉蝉快得多,她去菜场前就想好今天中午给家里的大大小小做什么吃了,哪一家的菜好、又便宜,她心里清清楚楚,所以去了以后买完就走,还能空出一两刻钟去黄大仙那里做个揖请黄大仙保佑她今天事事顺利。 她提着一篮子菜回来,门口就先遇上了马大妈。 马大妈坐在门前搬个小板凳在择菜,一看这菜就是从菜市场捡回来的菜根菜叶子,虽然看着不好看,收拾好了下锅一煮,吃起来一样。 张妈客客气气的打招呼:“忙呢?” 她对马大妈的印象还不错,从她每天天不亮就去菜市场捡菜垃圾,还听说她跑去劝业所找工作,等等,这些事都说明马家人品性还是不坏的,并没打算赖在祝家身上吃一辈子。人只要肯自立,那就差不了。 张妈就不再老斜眼看人家,遇上也肯给个笑脸。她也犯不着看不起人家,人家好歹一家三口有商有量,她独身一个,还在别人房檐底下吃饭,还不如人家呢。 马大妈赶紧站起来:“您回来了。” 张妈连忙说:“你忙你的,不用这么客气,我也就是个下人。儿子出去找活干了?最近怎么样啊?” 马大妈:“挺好的,挺好的!” 她伸手帮张妈把东西接到楼上,张妈就看出她是有事想说,打开门就喊她进去了。 杨玉燕学习到一半就抱着小说跑到阳台上坐着看去了,听到门响才跑出来,张妈喊她给马大妈问好。 杨玉燕不但问了声好,还倒了杯茶捧过来。 “不敢当,不敢当。”马大妈端着茶也不敢坐在沙发上,看了看杨玉燕,想讲今天来的那个女人的事又不知该不该对张妈讲。 万一这是祝家私事,张妈这个下人管不着呢?那她当着张妈的面说就有点不太好了。可祝女士中午未必会回来啊,万一她又打牌打到三更半夜,那她就只能明天再上来说了件事了。 幸而杨玉燕反应过来,不让马大妈为难,对张妈道:“今天来了一个人,抱个孩子说要找人,我没让人进来,是马大妈帮我把人赶走的。张妈,你问问马大妈是怎么回事吧。” “抱孩子?”张妈一时没想到,问马大妈:“是找错的吧?他说是要找谁了吗?” 马大妈连忙说:“说的是要找大小姐与二小姐,我就给拦在楼下了。” 杨玉燕坐在沙发上,又从头听了一遍。 那个年轻的女人抱着个孩子在祝家楼前徘徊了半个钟头才走进来,一进来就想直接上楼。 马大妈天天坐在大门处,邻居都认熟了,当即就把她叫住,问她找谁? 街上什么诈骗的都有,抱个孩子诈骗的也不在少数。 最重要的是她看这个女人不像是生过孩子的。 张妈搬来个凳子,让马大妈坐在了厨房里,这下马大妈就坐得下去了,跟张妈一起一边择菜一边“闲聊”。 “那小腰,窄窄一条。”马大妈拿着葱,两指一比:“屁股又小又紧,一看就是没生过的。” 张妈:“哟,这是又找了一个?我们家那前姑爷可真是本领高强啊。” 马大妈摇摇头:“女人一往下流走,想爬上来就难了。”她在劝业所见到太多可怜人了。 张妈冷哼:“怪谁呢?有的人可以怪亲爹亲妈,怪不成气的兄弟,怪狠心的亲戚。有的人就只能怪自己。我跟你说,外面街上那不安分的女学生,再不老实点,日后都是这个下场!” 马大妈长长的叹了口气,想起金小姐,不解的说:“这些孩子都在想什么啊?学了那么多学问,日子比旁人好得多,怎么总钻牛角尖呢?” 她是想不通的。 张妈:“都是糊涂虫!一个个的好日子过腻了才瞎折腾呢。饿他们三年,保管什么毛病都没有了。” 马大妈点点头:“是这个道理。” 杨玉燕举着课本过来说:“张妈,我想吃柿子饼。”她伸头站在厨房边上,一心一意想听一听她们在说什么。 张妈站起来去柜子里拿盘子给她拿柿子饼,一边道:“这都快该吃饭了,你又要吃点心。这个不能空肚子吃。” 杨玉燕:“我刚才吃过饼干了。” 她端着碟子,上面就放了一块柿子饼,站在不远处边吃边偷听。 马大妈却因为看到杨二小姐就不说话了,她帮张妈把菜择完就站起来拍拍衣服说:“我先走了,该回去做饭了。” 张妈连忙说:“对了,我早就想把这个给你。你拿回去蒸一蒸,煮一煮,都可以吃。”她把地上的南瓜抱起来,切了一半,剩下的拿给马大妈:“我们家也吃不完。” 马大妈看到这么好的南瓜,想要推辞,可马家承祝家的恩情已经太多了,现在再来推辞也没什么必要,而且他们家也确实需要食物。 她接过来抱住说:“多谢,多谢。留步,留步。” 张妈还是把人送到了门口才回来。 杨玉燕马上跟到厨房,站在门口问:“张妈,那个男孩就是杨虚鹤的儿子吧?” 张妈一边做饭一边一心二用的跟她说话。 “应该是了。专门来找你们姐妹,哼,想得很美呢!这是打量找你妈不行,拐个弯找你们姐妹来养弟弟,你妈看在你们姐妹的份上不得不出手。”张妈冷笑。 中午吃饭时,这桩新闻算是替祝家餐桌增色不少。 张妈也坐到桌上来了,祝颜舒在她要走时叫住她:“您也坐,替我参详参详该怎么办。” 桌上有一盘南瓜饼,煎得金黄。 杨玉燕挟一块咬一口,油香加甜香,好吃的不得了。她给苏纯钧使眼色,这个好吃! 苏纯钧笑嘻嘻的伸筷子去挟。 她说:“人来了,把孩子留下,咱们能给送到孤儿院去吗?”这是她想的主意。 祝颜舒瞪她:“你不要名声了?净出馊主意!” 杨玉燕:“总不能留下来吧?我可不养,家里也不许养!” 杨玉蝉皱眉:“我赞同燕燕说的。这个孩子哪怕跟我们有血缘关系,我也不想管他。他没爹还是没妈?怎么就轮到我们姐妹来管了呢?” 祝颜舒叹了口气:“世情如此,谁能有办法?”她转头对张妈说,“总要给这个孩子找个好去处。” 张妈点点头:“我晓得。那我明日就去打听一下,看哪一家愿意收养个男孩子的。” 杨玉燕和杨玉蝉都是一愣。 送人? 杨虚鹤还在世,她们想的都是把这个孩子推回去,可没想过要把一个父母都在的孩子送人养。 杨玉燕迟疑片刻,问:“这样行吗?杨虚鹤就不说了,这孩子的亲妈日后找来怎么办?” 祝颜舒:“那个女的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呢?她要是能自己养,这孩子也不会被推到我们这里来。” 杨玉蝉问:“今天抱孩子来的人是谁?” 杨玉燕摇头:“我不认识呀。不是姓杨的那个新老婆,也不是当时那个女学生。”她看到了半张脸,是另一个人。 她问祝颜舒:“你知道那个女人的事?” 祝颜舒:“怎么不知道?当时姓杨的学生我都认识。后来出事以后,还让张妈去打听过。你们问张妈。” 杨玉燕立刻转头:“张妈,你说呀。” 张妈叹气:“你们姐妹不晓得,那个姓杜的女学生,唉……当时出事的时候,她爹就要吊死她了。” 杜家是书香门第。杜纯雪的父亲是个老读书人,家里不算穷,但也跟富人扯不上边。杜纯雪能读书还是多亏了这个世道,她父亲见人人都让女孩子去上学,去读书,就也让她去读了。不过杜纯雪在外读书,回家还是要跟母亲学女红,学三从四德。 张妈:“我去她家看过,她家连电灯都没有。她父亲当时还说要告姓杨的拐骗呢。” 没告的原因当然是害怕自己的亲女儿到了警察局再翻供,说她是自由恋爱之类的话,那杜家丢的脸就更大了。 杜老先生当时要逼女儿自尽,杜纯雪不肯,直接跟杨虚鹤私奔了。杜老先生还要去告,无奈警察局的门不好进,他也怕丢人,最后只好扬言没有这个女儿。 张妈去杜家打听过,还跟邻居聊过天,所以她才这么同情杜纯雪,更加咒骂杨虚鹤不是个东西,竟然拐骗人家的闺女。 祝颜舒说:“杜小姐就算回了家,他父亲也不会同意她带着孩子回去。她现在在哪里不知道,只怕也是凶多吉少。”她叹了口气。 苏纯钧将那盘南瓜饼吃了一半,放下筷子加入谈话:“我明天可以去打听一下杨先生被关在了哪里,现在怎么样了。” 祝颜舒:“也好,打听一下看是怎么回事。” 第二天,那个女人如约前来,仍是抱着孩子。 张妈没去买菜,特意留下等她。马大妈见到她来,连忙对她说:“今天这家的人专门等你,你有什么事要办,一定要赶紧说啊。” 那个女人感激不已,抱着孩子双目含泪:“多谢您了,您是个好人。” 马大妈亲手把她交到张妈手上,两人就借马家的小房间说事,马大爷被马大妈背到了外面,说是让他晒晒太阳。 马大爷就坐在椅子上,坐在门口晒太阳,马大妈在他旁边陪着他。 小房间里,张妈说:“你有什么事先跟我讲,不要隐瞒。不然可没你的好果子吃!” 那个女人把孩子放到床上,跪下磕了个头:“我是一条贱命,只求您手下超生,救这孩子一条命!” 张妈:“这孩子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跟那姓杨的又有什么关系?这孩子的亲妈呢?” 那个女人跪着说:“我跟杨先生只是普通朋友,那天的事我也是碰巧遇上。我本来只是去请杨先生写几首小词,结果就有人上门,说要请杨先生去谈谈。可杨先生刚走没多久,就有人上门来了!他们把家里翻得一团乱,杨家那个保姆吓跑了,杨太太……”她看了一眼张妈,小心翼翼的改了个称呼:“杨姨太太上去拦没拦住,也被他们抓走了,我只好抱着孩子走了。可我住的那个地方怎么能养孩子呢?这才几天,楼里都是抱怨的,我带着他也没办法做生意,想起他还有两个姐姐,这才不得已找上门来的。实在不是我不识相,故意来找贵府的麻烦啊!” 张妈目瞪口呆:“连杜小姐都抓走了?他们抓她干什么?你就没去杜家找找人?” 那个女人叹气:“我去找过杜家,可是杜家的人说不认识杨姨太太,直接就把我给赶走了。” 张妈:“这可真是……唉!” 那个女人说:“您行行好,给这个孩子一条生路吧!” 张妈看着床上的孩子说:“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把孩子收下了。不过日后你不能再找来!不管什么事,都跟你没关系!” 那个女人心惊又胆战:“您、您要拿这孩子怎么办呢?” 张妈:“你都送来了,我也不能把他扔了啊!只能给他找个好人家了,唉。”她靠过去看孩子,拍一拍,见这孩子睡得挺熟的,眉眼之间还真的有点像杨虚鹤。 那个女人哭起来,可她也没办法养着他,只是这几天养下来,多多少少生出了一些感情。 她犹豫半天,还是答应了:“您能给他找个好人家,那是他的福气。” 张妈点点头:“父母双全,当然是福气。行了,你走吧,以后也不要再来了。” 那个女人又把孩子抱起来亲了亲,依依不舍的放下,转身出去了。 88|你吃了吗 祝家楼里今日有个奇景,一楼那个穷鬼马家家里多了个孩子。 小孩子哇哇的哭,楼里上下邻居都听到动静了。那个抱孩子的女人来了两次,楼里也有人看到,现在见孩子跑进了马家,立刻就有人来打听八卦。 马大妈当然不会说出这孩子姓杨,不然风言风语一起,祝家母女肯定要名声受损的,说不定这个孩子也会跟着倒霉。 她抱着孩子说:“有个女的说是来找亲戚,来了几次,让我帮她看看孩子,她人就不见了。” 邻居一听就摇头:“你这是遇上骗子了啊!这个孩子八成有什么问题!” 这也是街面上常见的骗术。这世道自己都快养不活了,哪里还能养活别人呢?亲生的也不行。 马大妈摇摇头:“我看这孩子没病,能说话会数数,还会叫妈叫姨呢,吃睡拉撒都好,估计就是不想养了。” 不多时,马家门前就围了一堆看热闹说闲话的。 有人说:“搞不好是楼子里出来的私生子……” “那些女学生瞎搞胡搞的,也说不定。” 世风日下,街上乱相频出。小百姓们每日挣命苟活,只图嘴边这一口米,身上这一件衣,相当看不惯那些没事瞎搞运动搞主义的青年男女。有吃有喝还不好好生活,瞎折腾什么呢! 以前杨虚鹤在家里教学生收弟子,最后把女弟子睡了。这都是发生在眼前的,邻居们亲眼所见! 甚至还有楼里的人认为就不该让女孩子出去上学,就该好好的关在家里。不然遇上像杨虚鹤这样人面兽心的东西,道貌岸然哄骗女学生宽衣解带,携其上榻颠鸾倒凤,学生父母得知该多么痛心啊! 唉,先进,开化,最后把孩子害了,这世道真不让人活啊。 邻居们发了一通议论,都没把这个男孩子跟祝家扯上关系。 张妈下来送了衣服和被子,悄悄塞了十块钱,邻居们看到也只当是祝家好心。反正祝家一向好心,穷归穷,面子上一直做得很好,是个标准的穷大方。 张妈把钱给马大妈说:“给孩子每天买牛奶喝的。我再给你拿两斤米,你煮米汤喂他。” 马大妈没有推辞这钱,不是她觉得这孩子跟马家没关系才不肯掏钱,实在是马家没钱。不然以祝家的恩情来讲,让马家收养这孩子,马家都是应该的。 马天保现在仍是找不到什么好工作,但搬到这里来的好处却也是显而易见的。不仅仅是祝家不收房租,更因为住在这里比住在垃圾场附近安全多了,不必担心睡着以后被人偷了,马天保也敢白天出去找工作把父母留在家里了。 而且这附近的工钱开得比垃圾场多得多,需要写写算算的人也比那边多,马天保收拾干净以后,就算瘸了条腿,拿出学生证来也能寻到比以前更好的工作。他现在不止是做一些抄写工这样的琐碎事,有些地方需要有人写些小文,哪怕是通知、启事这样的东西,也要找一个会摇笔杆子的,字也要写得好看的。马天保在大学读了四年,钢笔字、毛笔字都会写,写的都不错。他添了这些进项,一下子大大的缓解了马家的经济压力。马家的钱也不再是只见出项,不见进项了。连马天保自己都松了口气,不必等钱花完了带着全家一起去跳海了。 家里有了钱,马大妈就不再急着去劝业所那边找工作,马大爷离不了人,她平时出去半天可以把人关在屋里,出去十天半个月的就不行。 现在她带着这个孩子,祝家会给一点点钱,她也就更加放心留在家里了。 马大妈:“你放心把孩子交给我,等找好人家了,我带孩子过去。” 张妈点点头,又交待两句,再仔细看了看孩子,摸摸肚子看他吃饱没有,看看手脚、肚子、背、屁股上有没有拧啊掐啊的暗伤,都放了心才上楼去。 苏纯钧是晚上九点回来的,这个时候祝家母女都已经吃过晚饭了,全都聚在客厅等他。 杨玉燕被勒令抄写单词,笔记本上全都是“他漂亮,她漂亮,他聪明,她聪明”这样的长短句。 她抄的头都抬不起来,嘴里念念有词,杨玉蝉趁机跟祝颜舒商量订婚的事。 “请柬已经订好了,五百份,只是全都要手工抄写。我们是请人抄,还是拿回来自己抄?”杨玉蝉举着笔记本跟祝颜舒咬耳朵。 只是这个请柬,她就跑了不下十家店!从花纹到纸张到大小,等等,全都要一一比对,拿回来给祝颜舒看,要求一日三改,改得她头都要秃了,甚至生出等她结婚时不搞请柬,只在报纸上一登了事这样的傻念头。 祝颜舒眉头一皱,道:“拿五十……不,拿一百张回来咱们自己写,专给亲近的朋友的。剩下的请人写吧,把名单给他们,算好价钱,记得拿回来后要一张张检查,免得写错了发出去再出丑。” “好的。”杨玉蝉勾掉这一项,又说起订婚仪式上的车马轿子的花费,剩下还有鲜花酒水菜肴等,虽然苏纯钧说交给他去办,但席面酒水也要她们先订个标准再让他去张落,不然搞得不合心意还要再返工就太浪费时间了。 门一响,张妈在厨房就听到了,看着时间就猜是苏纯钧,赶紧擦了手去开门,一边道:“该给你一把钥匙了,也省得天天回来还要敲门。” 祝家上下都有共识,杨二小姐与苏老师结婚后肯定还是要住在祝家楼里的。苏老师连新房都不必准备,只要再领一把钥匙,搬个更大的屋子就行了。 苏纯钧笑嘻嘻的,不敢把皮包给张妈拿,自己挂起来,脱下外套和帽子走进去,一眼就看到沙发上分成两边,杨二小姐伏案用功,见到他双目陡然放出强光,笑容绽放。 苏纯钧只能先用目光狠狠的看她两眼,脚步仍是先向另一边的祝女士和杨大姐走过去问好,份外识礼。 苏纯钧:“晚上好。祝女士。” 祝颜舒坐直身,问他:“晚上好,吃过晚饭了吗?” 苏纯钧道:“在路上喝了一碗馄饨汤。” 祝颜舒就喊张妈:“那也不挡饥。张妈,给苏先生煮些吃的。” 张妈就没走,一直在旁边等着呢,闻言就道:“我给苏先生留了菜,热一热就能吃了。” 祝颜舒就请苏纯钧坐下:“你先坐在这里等一等。燕燕,给苏先生倒茶来。” 杨玉燕这才光明正大的放下笔和学习去倒茶。 这几天格外奇怪,似乎给苏纯钧倒茶这件事就归她了,别人都不来抢也不来拦。 她捧了茶过来就理所当然的坐下了,可以参加谈话。 苏纯钧捧着茶自然要对杨二小姐道谢,谢过就要问一问杨二小姐今日学生的成果如何。 苏纯钧:“我今天去见代教授,替你请了假。”还顺便透露了要订婚的事,请代教授做男方主宾,代替他的父母出席。如果可能,还想请代教授帮忙请一下校长。 代教授欣然答应! 杨玉燕对不能去上学还是有些失落的,连忙问:“学校里怎么样?出事了吗?” 苏纯钧喝了口茶,摇摇头:“一切都好。”而且比他想像的更好。 前几天杨玉燕在学校帮忙挖的树坑,今天他去已经看到种上树了。 樱花树。 不知校长从什么时候起就跟日本人搭上线了,学校里种上了樱花树,学校也成了中日友好学校,校门口还挂上了一面日本国旗,搞得原来在校门口徘徊的宪兵都少了几个。 学校本来就有日语课程,现在还要多开几门,专由日本教师讲授。 不管日后如何,现在学生和学校都安全了不少。 总之,学校是不必担心了,这场火是烧不到学校去了。 苏纯钧不敢与杨二小姐多聊,马上就要订婚了,他更要严守规矩。当着祝女士与杨大小姐的面,他聊了五分钟就草草收场,转过来对祝女士说:“我没有打听到杨先生被关在了哪里,不过问题并不大,不会有性命问题,只要交足罚款,写好认罪书就能出来了。” 他是特意去宪兵队打听的,以他跟宪兵队高队长的交情,那是轻轻松松。 高队长说上面的指示并不严格,想来也没有打算要这群文化人的性命,毕竟他们也害怕引起更大的议论。所以他们只是挑有名的抓来,先让他们写认罪书,写完认罪书再交上罚金,人就可以放出来了。 除了一进来就破口大骂的之外,连刑都不上,只是关在牢房里饿饿肚子而已。什么时候愿意写认罪书了,什么时候就可以吃饭了。 由于这些人全都被关在一起,个个都没了人样,高队长也没办法去牢里一间间挨个牢房问哪一个是杨虚鹤,苏纯钧也没打算营救杨虚鹤,知道他被抓进来就行了,所以确定人在牢里,目前没受刑,也不会有性命之攸,他就回来了。 祝颜舒唉声叹气:“牢里又冷又湿,唉,也实在是折磨人。”叹完这一句就完了,这边张妈端饭菜过来,她就催苏纯钧去餐厅吃饭。 “快趁热吃,凉了就不好吃了。”她道。 苏纯钧就起身去餐厅。 张妈摆盘子时说:“我听说那人的老婆也被抓了,这是怎么回事?” 杨玉燕跟过来,听到这件八卦,连忙问:“杜纯雪也被抓了?为什么抓她啊?” 苏纯钧一边坐下一边说:“哦,可能是因为他们没有结婚证吧。” 这个事他倒是知道。见不止是杨玉燕跟过来了,张妈也没走,好像也很好奇,就详细解释给她们听。 这其实也是政府的一项重要举措,真正是为了改掉现在的社会乱相而出台的。 自古婚姻结两姓之好,必要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男女从订婚起就有庚帖,成婚了还要有婚书,以证明男女双方的结合是合理合法的。 到了现在,虽然有法律了,可以结婚也可以离婚了,但并不意味着男女真的可以自由结合,还是要有凭证的。 这个凭证就是结婚证。 没有结婚证,那就不是合法的婚姻,而是非法的,是要问罪的,女方父母是可以控告的。 杨虚鹤与杜纯雪之间,八成是没有结婚证的。 这一点,杨玉燕就没听懂:“他们没去领证吗?” 苏纯钧说:“领结婚证要有父母的同意书的。”杨虚鹤成年了没关系,杜纯雪就根本拿不出来父母的同意书,她父亲还要去告杨虚鹤呢。所以他们也不敢去领结婚证,横竖以前没有人管。 杨玉燕惊讶:“还要父母写同意书?” 苏纯钧笑道:“肯定要的啊,不然人家怎么知道你的妻子是不是拐来的?这是为了保护妇女不被拐卖的举措,是好事的。” 不过事实上,现在的人肯去领结婚证的一成也没有,九成的人都是自己举办婚礼或连婚礼都不举办,一男一女租个房子就自称是夫妻了。 法律制定虽然是好意,可是大家都不遵守也没有了意义。 不过正因为如此,抓人的时候才能有更多的名目来罚款。 宪兵抓人时根本不会再去调查这一对男女有没有结婚证,因为基本都没有。一些能有父母作证是合法婚姻的,自然万事大吉,虽然肯定还是要出一点钱,但比罚款还是少多了的。 如果找不到父母作证是合法婚姻的就惨了,宪兵队会让女性做选择,是告男方拐骗,还是自己写认罪书,承认自甘堕落。这份认罪书一写,就等于是承认自己是下流人,对女性是非常严重可怕的摧残。 毕竟妓女都是有登记的,自己做生意的都是要被抓起来的。 这些,苏纯钧就不必再对杨二小姐讲了,省得让她难过。 杨玉燕果然问起杜纯雪:“那她怎么办呢?” 苏纯钧:“会通知她父母,让父母去赎。” 张妈说:“她那个爹本来就要吊死她,哪里会去赎呢?” 不过可能是父女情深,杜老爷还是去赎回了杜纯雪。 他不但去赎回了女儿,还真的控告杨虚鹤拐骗妇女。 报纸上本来就在报道这些知名文人被抓进宪兵队的事,各种耳语流传,各种血腥的猜测,都认为这些知名文人被抓进去必须是要经历十大酷刑的。 这时有消息称杜老爷控告杨虚鹤拐骗妇女,报纸上立刻有人声援杨虚鹤与“爱妻”,认为他们感情真挚感人,是因为爱情而结合,绝不是拐骗。 可是,可能是这次有政府在背后撑腰,也可能是杨虚鹤这次被关在了牢里,让杜老爷增添出了许多勇气,坚持要控告杨虚鹤拐骗杜纯雪。 这场轰轰烈烈的大戏渐渐在报纸上漫延开来,还烧到了现实中。 这日,一个记者登门想采访祝家母女。 恰好又是大白天,祝颜舒仍然勤勤恳恳的在牌桌上奔忙,杨玉蝉仍然为了订婚宴上的一束鲜花、一个杯子而忙得脚不沾地,张妈照例在神庙教堂与神明对话。 家中就只剩下了杨二小姐百般无聊,敲门声响起时,她一边在嘴里机械性的念着“我吃饭,他吃饭,她吃饭,他们吃饭”,一边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个穿着不合身的西装外套的青年,大额头大鼻子,门一开他就连珠炮似的问:“请问你是杨小姐吗?杨虚鹤杨先生是你的父亲对吗?你认识杨先生和他的妻子吗?你祝福他们吗?” 杨二小姐满脑子俄语,一时没接上弦,用俄语问了一句:“你吃了吗?” 西装青年懵了。 89|进步青年的报道 西装青年今年二十九岁,他没能读大学,但也是个文学青年,还曾经在日本留学一年,可惜连半句日语也没学会就回来了。不过凭借着他留学的经历,他也成功的找到了一份体面的工作,在一家报社做摄像记者,报社还给他配发了一架德国相机。 不过他一直没能获得什么重要报道,一直碌碌无为。 这一次,他自觉敏锐的抓住了一条重大新闻,决心要写出一篇摧人泪下的好文章登报。这篇报道出世之后,一定也会为他带来许多赞扬之声的。 他认为现在世人必定都在痛恨四处游走的宪兵,但人人都无计可施,缩在自己的壳里,假如有人可以在指使宪兵的政府的脸狠狠的打上一巴掌,必定会大获好评! 不过,他也不敢写出直白辛辣的报道来取祸,毕竟他只是个小人物,没有权势护身,只能做一些微小的工作。他只想当揭起风帆的第一个人或其中一个人。 不过,假如他成功了,那无论什么人接棒继续对此大加鞭鞑,那都无法漏掉他的姓名。 他也会保证自己的名字不被忘记。 他叫柯正,是一个小报社的小记者。 他递出名片给面前的青春少女,目光不住的打量着她。 她的个头到他的肩膀,梳着两条光滑的辫子,辫子梢上还绑着红色的珠子,为她增添了几分俏皮。 她有着光洁的面庞和明亮的双目,小巧精致的鼻子下是红润的双唇。 她有一双弯弯的眉毛,时而微微挑起一边,这时她的眼睛就会朝他看过来,让他的心也跟着跳起来。 “柯先生。”她把名片还给他,“请进吧,家里只有我。”她让开步,轻盈的半旋身,先一步向屋内走去。 她身穿一件绸缎的旧长袍,袍角盖到了小腿肚,叉只开到了膝盖处。现在街上的女学生都穿西式裙衫,他也一向以为西式裙子才更时尚好看。今日他才知道,旧式的绸缎袍子反而能映衬出中国女性独特的美丽与气质。 杨玉燕见他没跟上来,回头去看。 柯正这才回神,赶紧握着相机走过去,一同坐在了沙发上。 他看到沙发上和茶几上放满了书和笔记本,摊开着,上面的文字像是英语又不是英语,他看不懂,刚才他进门时这位小姐还对他说了一句,他也没听懂,现在不由得悔恨自己以前缺乏学习,不能见多识广,好叫这位小姐见识一下他的本领,不过他随即想起他曾留学日本的事,或许一会儿可以将这件事透露出来叫她佩服他。 柯正振作精神,将德国相机往胸口摆摆正,好叫小姐可以一眼看到。人人看到他的相机都会更加敬佩他,从来都是这样。 杨玉燕将书和笔记本都合起来,随意摞到一旁,也懒得再去给他倒茶,道:“柯先生青年有为,令人敬佩。” 柯正马上谦虚几句:“哪里,我只是曾经留学日本,这才能被主编看中,做一些微小的工作。” 杨玉燕:“是吗?您在日本哪里留学?” 柯正:“京都。” 杨玉燕:“那您一定去过金阁寺了,能给我讲讲吗?” 柯正僵笑:“杨小姐也对日本有兴趣?是想去留学吗?” 杨玉燕:“我正在学习日语,可惜还没有去过日本。” 苏老师虽然日语很好,可他也没去过,他是在留学的时候跟一个日本人学的日语。结果她日语学得贼溜,却苦无用武之地。今天好不容易遇上一个真正留学日本的人,杨二小姐兴致勃勃决心显摆一番! 她转而用日语问:“您在京都住了几年?都去过什么地方游览?日本人平时真的只吃鱼吗?你在那边吃鱼多吗?” 柯正:“……” 柯正坐立难安,额头冒出一层层细汗。他从未见过杨虚鹤本人,只听说他是大文豪,不过这位大文豪就像美国卖的奶油一样,看似洁白而膨大,实则虚空有若无物。他在之前想寻找杨虚鹤的文章做一下了解,不料找出来的全都是介绍某地某地有芳可寻的文章,其用词之精深高明,仿佛兰陵笑笑生之徒,隔着帐子都能闻到腥味。 他就难免看轻了杨大文人,对其妻女也难以抱有敬意。 不料,这位杨小姐仿佛不是杨大文人的种!初次见面两种外语都信手捻来,言笑之间颠倒转换毫无滞涩之感。 虽然他都听不懂。 但不妨碍他看出杨二小姐是真会还是假会。 这可叫柯正为难了。 他哑然片刻,面前的杨二小姐就起身笑道:“看我,还没给您倒茶呢,请您稍坐。” 他松了一大口气,感慨杨小姐实在是体贴人,不肯叫人难堪。 杨玉燕转过去就翻了个白眼。大约是她认识的都是苏纯钧、代教授这样的人,个个都有真才实学,无意间就将人人都看做是言下无虚之辈。没想到今天就撞见一个说瞎话的。 她没有再去烧水重煮,凑和着倒了一杯温茶捧过来,客气道:“热的不好入口,我兑了些凉白开,您解解渴吧。” 柯正赶紧起身双手捧过来,入口微温半凉,实乃解渴佳物!他一口就全喝干了,将空杯子摆在桌上。 杨玉燕就当没看见,才不要再去给他倒一杯。 柯正再次摆一摆相机,想引杨小姐询问,不料杨小姐倚着沙发靠背,目光斜到一边的空白之处,就是不往相机上看,叫他万分失望。 柯正见杨小姐不主动开口,心中感慨果然是大家闺秀,娴静优雅,比那些咄咄逼人的女学生优秀得多,需知女人话越多越招人烦,安静少言方是女子的美德,就如杨小姐这般,有着美丽的容貌,安然坐在那里,美得好像一副画。 他心中怜爱杨小姐,就不想把她写得面目可憎,或愚蠢无知。他在心内斟酌一番,温柔的问:“杨小姐,你与杨先生的父女感情一定很好吧?” 杨玉燕冰冷的说:“怎么可能呢?我一直批判家父不负责任拐骗女学生的丑恶行径!誓要与他划分界限!” 柯正:“……” 柯正张着嘴巴一时卡了壳。 接下来该怎么问?该问哪一个问题? 没想到杨小姐是如此的嫉恶如仇,真是叫人佩服。 其实他也看不起杨虚鹤仗着老师的身份诱骗了年轻的女学生!真是太过分了。要知道他正值青春年华,要跟年轻的女学生讲话都要借着记者的身份才能成功呢,他不比杨虚鹤这老头更配得上女学生吗? 他望了一眼阳光下的杨小姐,含着敬意说:“杨小姐实在是无私的很。不过世人多愚昧,恐怕并不在意杨先生与其妻的爱情是如何发生的,他们只会敬佩他们的爱情冲破了家庭的阻碍开花结果。” 杨玉燕心想那你来干什么呢? 嘴里却说:“您一定不是这样愚昧的人,我第一眼看到您,就知道您与他们不一样。” 柯正心花怒放,可想到他的目标,只能叹气:“唉,但我的主编让我写这样的稿子,我也是无可奈何啊。”他真心实意的劝告杨小姐,“您也该发言支持杨先生,这样才有利于您的立场。人人都会夸您孝顺、大度、宽容、进步的。” 其实他也盼着杨小姐有其父冲破家庭阻力,追求真诚爱情的勇气。 要是杨小姐爱上了他,愿意嫁给他就好了。 柯正柔声道:“假如您愿意,可以借我的报道发声支持杨先生。杨先生身陷牢狱,如果能得到您的声援,对他一定是非常大的鼓舞。我也可以拍一张您的照片送给杨先生。” 送给杨先生是不可能的了,他又不可能钻到宪兵队的大牢里去见杨虚鹤。他更愿意把杨小姐的照片登在报纸上,或放在家中珍藏。 他第三次摆弄自己胸口挂着的德·国·相·机,希望这个精致的机器能替他增添几分帅气。 他盼望着杨小姐能问起这个相机,他还要替她拍照片呢,女学生都喜欢拍照片。 他期待的望向杨小姐,发觉杨小姐扭过头,似乎……翻了个白眼。 她真是俏皮又可爱。 柯正笑道:“杨小姐,你觉得怎么样?” 杨玉燕:“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是不可能接受杨虚鹤这个罪犯做父亲的,想到他就令我恶心。” 柯正没想到在杨小姐心目中,其父竟然已经是罪犯了。 他艰难的说:“杜先生也只是控告,警察局还没有受理,杨先生也还不是罪犯,关于他拐骗杜小姐的事,可能只是谣传。人人都知道杨先生与杜小姐是因为爱情而结合的,这是非常让人羡慕的!”他真希望杨小姐也羡慕这样的爱情故事啊。 可惜杨小姐显然一点也不羡慕,她张着灵动的大眼睛狡黠的说:“谁能证明呢?现在杜老爷控告杨虚鹤,而杨虚鹤在大牢里,他再也不是受人尊敬的大文人了,而是臭名昭著的拐骗犯。叫我说,你应该在报纸上大骂杨虚鹤,这样才更容易挣来名声与好处。” 柯正没想到杨小姐竟然如此调皮,连亲父的安危都能拿来开玩笑,苦笑道:“杨小姐,现在大家都更喜欢看痛骂政府胡作非为的文章,我要是那样写,是没有人会看的。” 杨玉燕压低声,仿佛恶魔的耳语:“杨虚鹤能获得现在的地位,正是因为他吹捧官员们啊。” 柯正听了这恶魔的耳语,心中一动。 似乎确实是如此啊。 骂政府的话固然可以得到民众的欢呼,却与钱包无益。像杨虚鹤这样事事捧政府的臭脚,虽然引人垢病,与清白有损,却更有助于提升社会地位。 要是杨虚鹤没有下海写那些黄色文章,这回抓人也抓不到他身上去。 他只要不像杨虚鹤犯错,靠吹捧政府的举措,说不定能更快的达到自己的目标。 短短一瞬间,柯正就转变了思想,醒悟了光明大道! 他念头即转,打定主意,再次询问杨小姐,用意却完全不同了。 他说:“杨小姐,你果真对杨先生痛恨至极?” 杨玉燕:“恨之入骨。” 柯正:“那假如我要以你的名义将杨先生的种种恶行披露于世,你可敢吗?” 杨玉燕瞬间退缩:“我一个小女子,只有当着像您这样受人尊敬的先生的面才敢放胆直言,假如被人知晓我痛骂亲生父亲,岂不是要遭天打雷劈?人人都要来骂我了,不行,不行。” 柯正见她退缩,更要用言语逼迫:“杨小姐,正是你的话才让我改了主意,你现在又不肯干了,置我于何地?难不成你刚才所说的都是假的不成?” 他做出不信的样子,杨玉燕赶紧表白:“怎么会是假的?杨虚鹤的许多坏事我都知道,全是真的!” 柯正双眼陡然放出精光,心中大快不已,赶紧柔声问:“杨小姐,你还知道杨先生的哪些坏事?”他一边掏出笔记本,一边盼着杨玉燕多说几句。 杨玉燕犹豫:“这个……” 柯正巴望着能多听一些内幕,此时就肯发誓:“杨小姐,只要你告诉了我,不但可以揭露杨先生的真面目,还大众清明,还可以教育世人,令他们以此为镜,规矩行事。我也可以假托从别处打听来的,不说是你告诉我的。” 杨玉燕:“你不会骗我吧?” 何正还想着日后还要来见她,痛快答应:“我发誓,对杨小姐你绝无一句虚言。” 杨玉燕早就想给杨虚鹤泼脏水了,要不是现在没网络,她早上微博暴料了——其实以前她就在网上暴过亲爹包小三的料,可惜大概是人人都多见不怪了,并没有给亲爹造成什么损失,让她气得半死。 杨玉燕当即便道:“其实,杨虚鹤为人阴险狡猾……” 她对杨虚鹤了解不多,要泼脏水只能发挥丰富的想像力,而她的想像力也十分有限,只好把许多曾经耳熟能详的新闻故事套在杨虚鹤的身上,于是杨虚鹤只好变成杨强东、杨克林顿、杨查尔斯。特别是杨克林顿和杨查尔斯的故事,叫她说的一波三折,动人心魄。她与杨玉蝉自然变身成了杨哈里与杨威廉,或是杨第一之女。祝颜舒自然就成了祝戴安娜,祝希拉里就算了,不符合人设。 杨查尔斯的电话□□变成了情书寄情,杨克林顿与秘书的爱情自然就变成了与另一个女学生的爱情,杨强东与杜奶茶的爱情倒是可以直接套用,就是时间线上有些矛盾,不过问题不大。 杨玉燕还生生编出了一个杨虚鹤的好友之妻,好套到杨查尔斯身上,此好友自然与杨查尔斯情同父兄,其妻也如姐如母,两人背着杨的好友暗通款渠。至于另外几位女主角,她都以“不便说出女性姓名,为其带来困扰”为由挡回了柯正的寻根究底,反正就是女一女二女三嘛。 柯正万万想不到,杨虚鹤除了骗到手的这个女学生做妻子之外,竟然还曾经骗过两个年轻又貌美,清丽又动人的少女□□人,还偷了好友的妻子!天爷!这等恶行实在令人发指! 其中一个被杨小姐形容是仿佛绿茶一般的女子,柯正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高洁雅丽的倩影,纵然看不清面目,也能想像出那是何等的美丽。其余几位也是环肥燕瘦,成熟与天真应有尽有,让柯正暗咬一口钢牙,艳羡不已。 祝女士与杨小姐完完全全是受害者。杨虚鹤对她们毫无夫妻与父女之情,冰冷又残酷,充满了封建□□的压制与迫害,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暴君——这就又变成了杨远征。 柯正记了满满的五六页,合上笔记本时,窗外的太阳都移动了半格。 他感叹:“真是让人想像不到,原来杨虚鹤此人竟然隐藏的如此之深!”人真是太复杂了。 杨玉燕编到兴处,越来越入戏,“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可惜以前都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能看出来。我出于父女之情,一直替他隐瞒,深受良心的谴责。现在终于可以真相大白了,我也能放下心中的重担了。” 柯正自觉可以写出一篇精彩的报道了。就算他原本还对逆大众而行有犹豫,在得到如此精彩的暴料之后,他也早就改变主意了!这些内容全都披露出来,杨克林顿·查尔斯·强东·远征的故事足以令他扬名大江南北。 这些内情之丰富详尽,曲折离奇,都够写一部二十章回的小说了。 他也曾暗中怀疑杨小姐胡说八道。可当他记下这么多情报之后,他就打消了此念头,实在是他觉得以杨小姐的年纪与阅历,尚不足以编出如此详细的假话。市面上的小说他也差不多都看过,其中并没有与之相似的故事,特别是杨虚鹤与其密友之妻私通之故事,连新年时两人借着宴会偷溜又偷偷回来,被杨先生的前妻质问却抵赖的内容都能说得清楚明白,其中必然没有假! ……就是杨小姐那时才四五岁大,好像有点太过早熟记事了。 在得知这么多隐秘之后,连他都变得同情杨先生的前妻了。这位女士实在是贤淑又坚强,她在杨虚鹤的压迫下保护杨小姐与家庭,在离婚多年都没有把这些事说出来,哪怕杨虚鹤这么对不起她,她都不肯败坏旧夫的名声,实在是叫人敬佩。 柯正看了一眼钟表,已经四点了,他已经来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可称满载而归。 杨玉燕笑道:“柯先生,再等一等,我家人快回来了,你不如留下来吃晚饭吧。” 柯正一听,立刻站起来告辞。他十分清楚,要不是杨小姐年幼无知,才不会将这么多家中隐私告知一个外人,要是让杨家其他人知道了,肯定会拦住他不让他走的。 他道:“杨小姐,打扰多时,我还要赶回去写稿子,我们就此作别吧。” 杨玉燕赶紧起身相送,见柯记者脚步匆匆,她也只好跟着一路小跑:“柯先生,你不要急,我家人就快回来了,你也可以见一见我哥哥、我叔叔、我舅舅、我伯伯、我大爷……” 柯正听着杨小姐的娇声软语,脚下又快了三分:“杨小姐,不必多送了,我自己走就行了,杨小姐,请留步,请留步。” 杨玉燕送到门口站定,期待的问:“柯先生,你的报道什么时候能见报?我要告诉我家人跟我一起看!” 柯正一听,就知道这报道一定要赶紧见报!不然等杨家人找上门来,他这报道哪怕就没办法登了。这些杨家隐私,太过耸人听闻,将杨虚鹤的画皮全部揭下,半丝不剩下,只怕报道一出,连杨小姐都要恨他了,她本来可以做杨虚鹤大文人的女儿,日后却要背负其父的丑恶名声,她们母女再也不能受杨虚鹤的庇荫,唉,造孽啊。 不过,他为了自己的前途与一篇要引起轰动的报道,只好对不起杨小姐了。 他真诚的说:“杨小姐,我一定会不负你的所托,将这篇报道写出来,将真相颂公布于世!”唉,只怕你到时就要恨我了。可这是我身为记者的职责! 杨玉燕问:“你是什么报社的?报纸叫什么名字?” 柯正:“再见!” 转身向楼下跑去。 杨玉燕伸头看他跑了,关上门说:“跑那么快干什么?我记得他的名片上写的有,叫什么……什么进步什么报纸?”青年进步?进步青年? 90|只有一个老实人 张妈在大仙庙跟人说因果说得忘了时间,一看太阳都要下去了赶紧提着菜往家跑,推门一看,杨二小姐格外乖巧的坐在沙发上抱着书在背呢。 张妈夸道:“燕燕这几天真是懂事了,好好学,我给你做好吃的!” 杨玉燕甜蜜蜜的应道:“好呀。” 柯记者来访的事,那是当然不会说的! 祝颜舒和张妈平时虽然也会悄悄背过去骂杨虚鹤,但一直都不许她和杨玉蝉在外面说杨虚鹤半句坏话,子不言父过,这叫孝顺。 杨玉燕以前还顶过嘴,说这是愚孝。被祝颜舒提着耳朵教训了五分钟就改口说她一定好好做孝女,一日三餐给杨虚鹤上香。 出了门以后,她确实从来不说杨虚鹤的坏话。 她根本就不提这个人! 今天吃了熊心豹子胆,她当着一个记者的面把杨虚鹤给骂了。骂完,自己也七上八下的。 不过早在张妈回来前她就打定主意:万一露馅就死不承认。 死不承认才是对的。承认的越多,承认的越快,回头挨的打越多。 每一个背着爹妈干过坏事的人都该知道。 一定要死不承认。 考验她演技的时刻到了。 杨玉燕装了一晚上若无其事,乖乖背书,乖乖写作业,到点乖乖回房间,都没再拉着苏老师说话,搞得苏老师还有点失落,坐在沙发上看了杨二小姐的背影好几眼才依依不舍的收回来,从皮包里拿出五张长长的客人名单,上面全是他的客人。 张妈看了都乍舌:“乖乖,苏先生,你这是要开几桌啊?就算都能报账,也不能这么不客气吧。你才是一个小科员,搞这么大场面,你不怕上头瞧你不顺眼啊。” 祝颜舒笑着说:“张妈,你去帮我倒碗甜汤来吧。”哄走张妈,她才道:“前面两张都是跟代教授来的吧?后面谁去请?” 苏纯钧盯着杨大小姐看了一眼,祝颜舒转口就道:“大姐,你去把算盘拿来,一会儿再把这几页算个总数加上去。” 杨玉蝉瞧出苏纯钧这是有事要跟祝颜舒讲,她思考片刻,还是站起来走了。虽然有些不甘心,但苏先生见识与阅历比她强出太多了,不仅仅是两人一个在学校,一个已经工作的关系,就算她现在也去找了份工作,也比不上苏纯钧一根手指头。两人的境界就不一样。 杨大小姐走了以后,苏纯钧才道:“我请来了财政局秘书处的何处长,他也是局长的秘书。” 祝颜舒一听就懂:“这个位置不是心腹坐不上去。”问题是何处长是谁的心腹。 苏纯钧压低声:“何处长的母亲是市长家的保姆。” 哦,原来如此。 宰相府的丫头七品官,市长家的保姆自然也是抢手的很,比一般小门小户的姑娘还受当官的欢迎呢。 这样看来,苏先生能在订婚时请来何处长,也是手段了得。 祝颜舒笑眯眯的夸道:“苏先生本事高强,燕燕那傻丫头可要配不上你了。”自家人知自家人,杨玉燕那点小聪明在官场上可施展不开,她也就哄哄家里人,还要是家里人愿意被她哄才行。 而且,祝颜舒也不愿意让杨玉燕把她的聪明用在帮丈夫讨官要官上面,她宁愿杨玉燕把她的头脑与智慧都用在书本上。 苏纯钧闻弦知音,立刻说:“我从前在家里就受够了那些阴阴阳阳,所以见到二小姐才会被她的纯真打动,就是日后,我也希望她能永远这么开心快活,这样我看着她,我自己也就快活了。” 祝颜舒:“你不会嫌她不能帮上你的忙吗?” 苏纯钧笑道:“我一个人的脑子够我们两个人使了,要是找个老婆也跟我似的,那我对着另一个自己,可是无论如何也爱不起来的。” 自己最知道自己的缺点。他看人都带着有色眼镜,遇上什么人先把他的心肝脾肺肾都给看清了再下手。虽然他深恨父亲,可当他离家之后,却发现自己是一个跟父亲一模一样的人,而且他正在越来越像父亲。 他不喜欢父亲,当然也不会喜欢这样的自己。 他只能告诉自己,父亲用尽一生去追求权势,而他将会利用他的智慧与本能去追求更崇高的目标,这才不负他这天生的“智慧”。 但是自然而然的,他不会爱上自己。或是一个跟自己一样的人。 他对杨二小姐爱意是慢慢发生的。初时只是惊讶祝家这千疮百孔的家庭,竟然养出了一群天真纯善的人。 祝女士慈爱宽厚,温柔善良,精明而不外露,哪怕遭遇了许多不幸,却没有生出怨忿,在遇上生人时,仍然愿意以善意去帮助对方。 他就是因为这份善意而受惠,从而在离家之后,第一次感受到温暖。 杨大小姐择善固执,拥有金子般的心。她没有因为亲生父亲的丑恶而变得狭隘,反而选择了殉道者般的感情道路。但她也并不因此而自误,当被家人点醒之后,也能很快的改正自己。不过,她的择偶观并没有改变。苏纯钧肯定,当杨大小姐下一次真正的坠入情网之后,她必定还是会对爱人不离不弃的。 这一次杨大小姐能醒悟,他不免自大的想,正是因为他与杨二小姐的爱情,才会让杨大小姐发现她的“爱情”与妹妹的爱情之间有着多么大的差别。 真正的爱情,并不是从拯救对方中来获得满足感。当爱人们在一起时,眼神、手指,哪怕仅仅是呼吸同一个地方的空气,都会让人获得幸福。 杨二小姐无疑有一个巨大的伤口,这个伤口长在她的心里,仍在流血。她不知道怎么治疗它,只能将它藏起来不让人知道。 有着这样伤口的杨二小姐却并不让人同情,反而人人看到她都会羡慕她。 不止是羡慕她的青春与美丽,更会羡慕她的轻松与愉快。 对她来说,张妈做的一碗洒酿团子都值得她高兴一下。 饼干盒里的饼干、在书店买的一本可读的小说、不必写作业的一个晚上,这都值得她高兴一下。 她的许多小小的高兴就这么汇集在她身边,让旁边看的人,比如他,都不禁跟她一起高兴。 久而久之,他也开始为一些小事高兴。 又省了一块钱,又买了一件便宜的二手衣服,又可以吃一顿肉,等等。 如果说祝女士给了他一个家,燕燕则把“笑”还给了他。 当他发现他在看着燕燕的时候会不自觉的笑,会开心快活的时候,他就渴望能永远跟她在一起了。因为跟她在一起,就意味着幸福。 苏纯钧没有发觉,他在说起杨二小姐时又露出了一个软乎乎的笑容。 他说:“我只想让二小姐就这么坐在阳光下,我在旁边看着就满足了。”有她在的地方,连下雨都充满了诗意。 祝颜舒这才放了心,收下名单笑着说:“这下想不风光一把都不行了。”祝家已经有许多年没有跟官面上的人坐在同一张桌上吃饭了。 第二天,杨玉燕仍跟以前每一天一样。穿着睡衣去厨房抢张妈的水龙头洗漱,被赶回卧室换衣服,去阳台梳头背书,见到苏先生时就去跟他抓紧时间多说几句话。家里没有人一个人发现,她自觉自己这演技都够去演电影的了! 苏纯钧吃过早饭就第一个出门了,他刚坐上黄包车,一个报童看他穿着像是个有钱的老板或官员,举着报纸冲过来:“先生,先生,要不要报?我这里什么报都有!杨虚鹤杨大文人的真面目被揭露出来了啊!” 苏纯钧便拿上报纸下了车,站在街边匆匆扫过标题,抓着报纸就又跑回去了。 他去而复返,自然让人惊讶。 张妈、祝颜舒和杨玉燕都问他。 张妈:“忘东西了?” 祝颜舒:“什么没有带?” 杨玉燕:“身上没零钱了吗?”说着便去拿她的小钱包。 祝颜舒与张妈也信以为真,都以为苏纯钧是跑上来借钱的,于是张妈去拿买菜的布包,祝颜舒说:“张妈,你那点钱不够的,拿我的手包来,我记得里面还有个二三十的零票。” 苏纯钧紧紧关上门,喘着气,把握成一束的报纸递给祝颜舒:“您先看看这个,我刚才在楼下买的。” 祝颜舒展开报纸,一边道:“什么东西?”定睛一看,瞬间张开了嘴巴,仿佛一条金鱼,这可真是太不像她了。 报纸上头版头条写着“杨大文人?杨大淫棍?” 她一目十行,匆匆往下看,见上面写道:“本报记者柯正独家报道!” 这位何记者不知是什么来路,言称得到了可靠可信的第一手消息,为大家揭露成名以久的杨虚鹤杨先生杨大文人的真实面目,其人之可怖,实在是令人瞠目结舌。 跟着,他便先用一段先导之言说杨虚鹤实乃此世间第一大淫棍,多年来身披画皮,淫辱多位女性,其手段之老辣,令人防不胜防。 接着他细数杨虚鹤多年来残害的女性包括:不知名之友的妻子一位,这便是某卡米拉了。 杨二小姐的形容是“脸很长,头发乱糟糟的,长满皱纹”。 这实在不能怪她,她是00后,从得知英国七十年的王太子时,他的情妇就长得满脸皱纹了,而且网上的照片全是丑照,一张美照都找不到,她为此怀疑过很久七十年的王太子有特殊爱好。 柯正写出来就是“如一位姐姐,或母亲”。 杨二小姐不认识卡米拉的丈夫,所以根本没怎么提这个人。柯正自觉补齐剩余线索,替杨虚鹤杜撰了一个比他大十岁的好友,从杨虚鹤青年时期两人就相交莫逆,是通家之好。 因为杨二小姐说杨虚鹤跟某卡米拉是婚前就暗中来往了,很可能现在还没有断交!柯正跟着延伸,时间线一拉,顿时对杨虚鹤也生起佩服之心,写出来自然更耸人听闻。 祝颜舒看报纸上写“杨先生与其同行二十年,已有半生情谊”浑身鸡皮疙瘩乱冒,假如按报纸上写的时间来算,杨虚鹤结婚前就有这个情人,情人三十岁左右,再过二十年,她现在五十了,杨虚鹤还跟她见面?! 再往下看,就是某莱温斯基了。 杨玉燕的形容是“她有一条蓝裙子”。柯正便发挥道“这位少女喜穿蓝裙,碧蓝、天蓝、玉白色的裙子裹在她的身上” 祝颜舒马上在心中回忆,以前来家里的女学生中哪一个爱穿蓝裙子呢?好像很多都穿蓝色的袍子,因为蓝布便宜啊。不过谁最爱蓝色的裙子呢? 柯正害怕杨家找上门不许他登,恨不能在一篇之内就把故事写完!不过困于版面,而且他还想多写几篇多赚稿费,今天就只是将几女点出,写得引人遐想不已便戛然而止。 祝颜舒放下报纸,用脑过度,头都有些发晕。 张妈赶紧扶她坐下来,又拿清凉油来替她擦太阳穴。 张妈:“太太,您可不能为这种人气坏身子了!” 祝颜舒抓着她说:“不不不,张妈,你帮我想一想啊,杨虚鹤这个像姐又像妈的情人是谁?这个爱穿蓝裙子的又是谁?我怎么想不出来呢?”乍一听,好像能想起许多可疑对象,但仔细再一想,又觉得哪个都不是,好像都对不上号。 杨玉燕躲在角落里,安静的像一幅画,完全不像她平时的作风。 杨玉蝉却已经要气傻了,发着哆嗦说:“他、他竟然有这么多情人?!” 杨玉燕十分的惊讶。 这这这……怎么都信了呢? 她瞎说的啊。 怎么祝颜舒和杨玉蝉就都信了呢? 张妈眯着眼睛冷哼:“我早看出他不是个好东西,实在没想到啊,这人本事这么好,把咱们全瞒了过去!” 杨玉燕噤若寒蝉。 张妈也信了。 她们都信了,那外面的人…… 杨玉燕才想到这里,苏老师就说:“从来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现在报纸上都登了,只怕全城都知道了。说不定还会有人找到家里来,大家还是小心点好。”他转头关心的看向杨二小姐,“燕燕,你没事吧?” 杨玉燕马上假装愤怒,将手中的书摔在地上,叫道:“这人太恶心了!以后不要在我面前提他!” 祝颜舒被她吓了一跳,骂道:“你叫什么?嚷什么?他跟咱们有什么关系?现在他倒霉了,我看看戏都不行?我乐一乐都不行?” 满座皆惊。 张妈小心翼翼的问:“太太,您不生气?” 祝颜舒拍拍报纸:“我生什么气?我乐还来不及呢。”她开心道,“这肯定是有人要整他!”她放下报纸,站起来走到电话旁,拿起听筒就让人拨到了廖太太家,那边一接通,祝颜舒唱戏般哭起来:“廖太太!我太苦了啊!呜呜呜!” 那边惊道:“怎么了?怎么了?祝女士,您可不要想不开啊!” 张妈见状,头疼叹气,还是过去把沙发椅挪过去,好好的让她坐下来,安安心心的慢慢哭,打电话哭。 哭一天。 苏纯钧看这祝女士是真不见外,当着他的面这就哭上了,干打雷不下雨。 他自觉再旁观不合适,上班时间又晚了,还是赶紧告辞吧。他想喊杨二小姐去送他,低头叫:“燕燕。” 再一看,杨二小姐面上光光的,不见一滴泪,也不见一丝怒容,脸上是抑止不住的得意与快活。 另一边的杨大小姐倒是真真实实的生气,气到颜色都变了,现在脸还是白的。 苏纯钧本就不生气,姓杨的又与他无关,只是担心祝家人生气,现在见祝家中大部分都挺开心的,就放心了。 他出门前,看张妈也是一脸平静,不由得问:“张妈,您生不生气?” 张妈:“管我什么事?姓杨的又不是我的男人。”啪,把门关了。 苏纯钧站在门外,领会到刚才张妈那满面怒容之中,只怕只有三分是真的,其余七分全是看在祝家母女的面上装的。 整个祝家,只有一个老实人啊。 91|乖宝宝 祝颜舒也不去打麻将了,抱着电话筒坐了一上午,哭得不亦乐乎,讲话讲的嘴都干了,不停的喊张妈给她倒水,就算这样,四五个小时后,她的嗓子还是哑了。 张妈解下围裙,故意叹道:“我看要去买一只老鸭子回来煲汤给你喝。” 祝颜舒咽下一口茶,沙哑道:“家里有没有枇杷膏?找出来我吃一口。” 张妈就去翻柜子拿枇杷膏,拿一只勺子倒了满满一勺,递给祝颜舒:“一口含住,慢慢咽。” 祝颜舒含着膏,浑身舒泰,坐在沙发上手脚舒展,开心快活的让人一眼都能看出来。 张妈笑道:“太太,你也收一收,叫人看出来不好。” 祝颜舒哑着嗓子也止不住的高兴,拉着她说:“你说,这是不是老天开眼?我这些天一直发愁燕燕订婚要不要请杨虚鹤。不请,他回头又要在报纸上哭惨讲他对燕燕的父女之情。请了,我要多恶心啊!”说到这里,她两眼一亮,双手一拍,啪的一声! “巧了!正瞌睡了送来了枕头,他现在被人这样骂,我不请他才是正理!请了这么一个臭不可闻的人到席上来,客人们都该不来了,燕燕她们姐妹也无法做人,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张妈笑道:“正是,正是这个道理。” 祝颜舒笑得像花一样:“以后燕燕和大姐的婚礼也不必请他了,全是名正言顺的,我就是不许她们姐妹再去给他拜年,也没有人能说闲话了。哎哟我的这颗心啊,从今日起才算是舒服了!” 彼时杨虚鹤登报离婚,将污水泼的她一身都是,她不生气吗?不愤怒吗?不委屈吗? 她委屈!生气!愤怒! 可她无计可施。 世人愚昧,一旦女人被男人抛弃,就认为是女人不够贤惠,天然就将错误归到了女人头上。她若是提要求,就是心思不纯洁;她若是哭骂,就是性格不好;她要是再拉着孩子说三道四,更要被人指责没有慈母之心。 男人是天然无错的。 所以她忍气吞声,闭口不言,任由杨虚鹤在报纸上大加议论,宣扬着他爱情的美好,以及他对她的种种影射。 她把门关上,把眼睛闭上,不再看报纸,不再见旧友,只顾着自己的小家庭,顾着燕燕与大姐两个孩子。只要这一家四口吃饱穿暖了,世间就没有别的事要她操心了。 她不是不生气不愤怒,而是不能让生气与愤怒毁了她的家庭。 本来,早在杨玉燕要订婚之前,她就考虑过在仪式上要不要低头去请杨虚鹤来主婚。订婚时可以省下父亲这个角色,结婚时就万万省不下了。订婚时父亲可以忙于正事无暇他顾,结婚时父亲再不出现,女儿就面上无光了。 那时恰好苏纯钧说起年后政府的大动作,可能会让杨虚鹤倒霉,她就在心中暗暗盘算趁此良机办一场没有杨虚鹤的订婚仪式。 实在是千载难逢,老天爷给的机会。 不想现在订婚仪式还没举行,杨虚鹤突然被人揭丑,他的名字臭大街了! 那结婚仪式也不必请他了。日后她们母女再也不必受他的辖制,她也可以光明正大的唾弃这个男人了。 从离婚到现在,祝颜舒从没今天这么畅快。 她休息了一个中午就又兴致勃勃的跑到电话前抱着话筒与众多好友、亲友、密友、旧友哭诉讲述她在婚姻生活中受到的重重磨难与折磨。 以前她说都没有人信,今日不必她说,别人就已经信了。 这怎不叫她开怀! 张妈见此,出门去中药堂抓了一两胖大海一两菊花,和着冰糖煮成茶汤灌了一大壶,摆在电话机旁的小几上。 祝颜舒讲着电话,自己倒自己喝:“唉,我怎么好讲他的坏话?毕竟也要看在孩子的面上。” 从第二天起,连祝家楼里的邻居都知道杨虚鹤以前住在这里时,不但与两三个女学生勾勾搭搭,还有一个旧友之妻曾与他暗中相会,议论纷纷,耳语纷纷,全都聚在楼梯走廊里,目光躲躲闪闪,暗中讲些故事。 “你知道……” “我以前见到过一个穿蓝裙子的……” “哎哟,我就说他那书房的门一天到晚关得紧紧的,肯定没干什么好事!” 今日报纸上又有了新的一篇,柯记者将一切写得仿佛亲身经历,历历在目。毕竟杨二小姐口述时她只有两三岁,四五岁,七八岁,写出来实在难以服众。柯记者便将旁观之人的名字隐去,年纪再写大一些,仿佛与杨虚鹤同年,或又比他大上几岁,这才能从头到尾看得清清楚楚。 今日祝家也涌来不了少新的客人,全都是看到报纸上的报道后,又听说祝颜舒“深受打击”,特意前来看望她的。 其中不乏在祝颜舒离婚以后就不再来往的朋友们,大多数都是当年的同窗学友。 当时祝颜舒与杨虚鹤二人登报离婚,其中是非不便于外人道,但对两人共同的朋友来讲就十分的为难了,清官难断家务事,郎心更如铁。倘若联系祝颜舒,又担忧会遇上一个哭哭泣泣的女人,万一她朝他们要丈夫,他们又怎么变得出来? 况且还有瓜田李下之嫌,于是索性便做个缩头乌龟,免得去应付麻烦之人的麻烦之事。 现在报纸一登,是非便分明了! 这些人纷纷涌过来,一来是好奇之心难以遏制,二来也是可以站在祝颜舒面前痛骂杨虚鹤,再也不必选择站在哪一边了。 祝颜舒与旧日同窗相聚,自然喜不自胜。她可以痛快的与杨虚鹤做切割,还可以代两个女儿发言,自此与杨虚鹤这样声名狼藉之辈划清界限,避免受他牵连。 祝颜舒做冷酷无情状:“就是她们两个小孩子不懂事,还要去认这个父亲,我也不许她们认了!女子名声大过天,不是玩的。她们都是未嫁的女儿家,日后找婆家,再被人指责亲生父亲是淫棍,这叫她们日后怎么做人呢?” 同学甲、同学乙等就说:“唉,你以前辛苦了。” 祝颜舒叹气:“我都是看在两个孩子的面上,不想叫她们难堪。现在他做出那么多丑事,行事不谨慎,被人揭露出来,惹得满城风言风语,也叫我们跟着受连累。” 同学丙、同学丁好奇心更重,不由得问:“哎,你们说,那个长脸女人是谁?” 今日柯记者的报道中重点描述的就是杨大文人的头号红颜知己,如姐如母的那一位。 杨二小姐的讲述十分简短,内容又惊悚。 她说头号红颜知已满脸皱纹,柯记者就以为在杨二小姐记事后才认识的这位女士,彼时这位红颜就已经有了皱纹了。 杨虚鹤成名之时已过而立,算不上早。他三十多岁才出名,才能在报纸上刊登文章,写的还是颂圣之言,官样文章,恰好投了政府缺人吹捧的脾气,可见其名利之心旺盛。 柯记者便从此出发,替这位红颜知己丰富了一下人设,增添了文章的趣味性。 他道杨虚鹤早年未成名时,文章写不好,就四处请教,他虚心肯学,许多大儒禀着教导后进之心,也都愿意指点他。 于是,杨虚鹤就在某一位大儒的家中,遇上了这位红颜知己。 杨虚鹤年青有为,青涩的胡渣子都还没有长全,他少小离家,缺少关爱,遇上红颜知己这样风姿出众,又如姐如母的女性便一见倾心,借着出入大儒家的机会百般勾引,最终抱得美人归,之后在美人的亲身指导下,也终于写出了可以出名的文章,可喜可贺。 至于如何勾引的,这个在报纸上自然不便细表。柯记者请大家去读杨大文人写的寻芳小文,只要将小文中的手段祭出一两分,世间女子莫不信手擒来! 倒是没人怀疑杨虚鹤没这份本事,实在是他寻芳猎艳的嗅觉之灵敏,手段之高妙,技巧之娴熟,全都在他自己的文章中表露无疑了啊。 以杨大文人每旬登一篇稿子计数,每篇稿子中他会遇上三四位红颜,偶尔还会光顾一下旧相识,一个月就有半个月在外猎艳,一年下来,他遇上的美女没有一百也有八十,纵使其中有吹牛的成分,总也有三成可信。 这么一想,报道中杨虚鹤只勾搭了四个女人,怎么会不可信呢?明明只会少,不会多。 旧同学对那穿蓝裙子的女学生固然好奇,可更好奇的则是传说中指点了杨虚鹤的文章,帮他登上报纸的那个最重要的旧情人。 ——杨二小姐说杨虚鹤对此女最为信服,也最是情深,纵使面如老妪也情深不移! ——柯记者就发挥道“山川不隔情深,岁月不挡爱浓”。 这可把旧同学们的好奇之心拔得高高的。 他们问祝颜舒,可祝颜舒也好奇着呢。她对杨虚鹤早就没有爱情了,看了报纸只觉得知人知面不知心,就是猜不出是谁。 同学们你猜这个,我猜那个,个个都像,又个个都不像。 到了第三天,闻声而来的同学更多了。祝家开起了同学会,祝颜舒换上深绿色的旧衣服,梳一个把子头,粉涂得白白的,眉描的黑黑的,却不涂口红,人人一进门看到她都会立刻喊道:“颜舒,你可不能想不开啊!” 祝颜舒近日话说多了,嗓子哑哑的,轻轻柔柔的咳嗽,一副西子之态,就是从早到晚都精神百倍的接待朋友,饭也不吃,牌也不打,将张妈和杨玉蝉指挥得团团转。 因为与旧友联系上了,祝颜舒提起订婚仪式,顺手又发出去几百张请柬,令杨玉蝉马不停蹄的去订新请柬,再拿回来亲手抄写,直让杨玉蝉写请柬写到凌晨一点,手指都写肿了。 张妈早上看杨玉蝉在手指上缠胶带,过去帮她系上,叹道:“你妈使唤你可真是不客气。” 杨玉蝉眼下青黑,心中全是新添的账单数字,喃喃道:“等轮到我的时候,我不办订婚宴,不发请柬,直接登报结婚就行。” 张妈好笑:“净说胡话。你妹都办订婚了,你不办能乐意?” 杨玉蝉:“我乐意,登个报就行,我什么宴也不办。” 她话音未落,祝颜舒从卧室出来,听到就说:“对了,大姐,你去找报社登订婚启事吧,买个小的就行,登一天。” 杨玉蝉:“……” 张妈心疼杨玉蝉,忙道:“现在就登?让燕燕看到报纸怎么办?” 祝颜舒把桌上的报纸都归到一处,说:“这几天不订报了,就说为了杨虚鹤的丑事,咱们不能落井下石,这几天不买报纸。” 张妈:“买还是要买的,咱们偷偷看,不让她看到就行。” 杨玉燕从卧室出来,听到后半句,连忙问:“张妈,你在说谁?不让谁看?” 张妈笑道:“说你!不让你看!” 杨玉燕笑嘻嘻:“你又哄我。”但见杨玉蝉面色青白,祝颜舒也没化妆,她也不敢继续追问,生怕牵连到她。 张妈催她去洗漱,夸她:“你这几日乖得很,这样才好,家里事多,你不要惹事让你妈、你姐心烦。” 心中有鬼的杨玉燕越发的乖巧懂事:“我懂,我懂,我不惹她们。” 这几天她成日抱着书本埋首书堆,努力学习,两耳不闻窗外之事,再也没有比她更乖的人了。 92|不公平,太不公平了 祝颜舒每听到一句别人骂杨虚鹤的话,都感到自己身上背负的重量被减去一两,她背负着的东西足有三年,三年,一千多个日夜,她没有一天不再受其所累。 彼时,她不能骂出口的每一句话,不能吐出去的每一口唾沫,今时今日,都由别人替她骂出去了! 她快活,无比的快活。 她不在乎报纸上说的是真是假,不管杨虚鹤到底勾引过多少女人,她们是纯洁还是无辜。 说真的,她不在乎! 她只为有人在骂杨虚鹤而开心! 杨虚鹤被所有人骂,就像当年他登报离婚,背叛家庭,抛妻弃女,却没有一个人骂他一样。 两件事都透着一股荒诞味,黑色的幽默。 它们有什么区别吗? 她觉得没有。 但人们对以前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就毫不在意,对今天发生的事无法容忍。 这不荒唐吗? 都是一个男人与几个女人的故事,为什么结果不一样呢? 无数的文人学者都在研究人类本身。她在少年时也研读过这样的文章著作,也曾与父亲同学讨论。 可除了讨论之外,他们也没法得出一个可靠的结论。 当时她还对这些事好奇,还有闲心去议论。 现在事情发生在她自己身上,她仍然不明白。 今晚,祝颜舒难得升起了写作的兴趣。 她坐在台灯下,铺开稿纸,拧开钢笔,以自己为蓝本,写下自己的感悟。 不过写到半夜,她重新读了一遍,发现她一直在骂杨虚鹤,骂了足足三页纸,一看就是一个失去理性的女人,剩下的内容也没有意义。 她把稿纸揉烂,准备直接睡觉。 多年没有动笔,她可能早就失去当年灵敏的笔触了。 这时她发现杨玉蝉屋里的灯还没有关。 想起这个女儿的性格,就叫她担心。两个女儿,杨玉燕经过杨虚鹤的事之后,再看世间万物就都蒙上了一层黑影,她相信人性本恶,对男性与爱情天然就有了抵触心理。假如她不是在荷尔蒙旺盛的时期就遇上了苏纯钧,那她估计这辈子都不会老老实实的结婚了。 而杨玉蝉,却变成追求更加无暇的爱情与感情,要求男人没有一丝缺点,要求爱情达到百分之百的纯度,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杂质。她会跟马天保分手,正是因为她开始怀疑马天保的爱情并非出自真心,哪怕他有百分之九十九的真心,只要有百分之一是出自家庭、金钱,或者是她青春美丽的容貌,那就都不行。 她不知道自己是造了什么孽,竟然生下这两个讨债鬼。难道就因为她当年选杨虚鹤时瞎了眼,辜负了父母,老天就送下这两姐妹让她也尝尝当妈操心的滋味? 现在,杨玉蝉肯定又为杨虚鹤伤心了,然后她会不会变得更加钻牛角尖? 祝颜舒想到此处,当机立断推开杨玉蝉卧室的门。 “大姐,怎么还不睡?”祝颜舒笑眯眯的走进去。 杨玉蝉坐在书桌前发呆,面前放的是账本。她见祝颜舒进来,连忙合上账本说:“妈,我算算账。” 祝颜舒温柔的把她拉起来,两母女一起坐在床上。 祝颜舒把账本拿开:“别算了,红白事是最花钱的了,因为办事的时候谁都不好还价,还要专挑贵的,这才能显出心意来。你买菜挑便宜的叫节省,办红白事挑便宜的,人人都要骂你的。” 杨玉蝉笑一笑,笑意未达眼底。 祝颜舒抚摸着她的头发:“是不是心情不好?想到你爸爸了?” 杨玉蝉的面孔顿时就变僵硬了,她的肩背都僵了,祝颜舒摸上去都要叹气。 “乖乖,你要为了他气死自己吗?”她道。 杨玉蝉静静的说:“妈,他怎么能这么坏呢?” 祝颜舒没说话,让杨玉蝉尽情发泄。 杨玉蝉的声音很轻,她不想吵醒隔壁房间的杨玉燕。 她说:“我早该想到的。没有人能活到四十岁才突然决定要变成坏人,他一定早就变坏了,早就是这个样子了。他为了一个女学生就把咱们当仇人看,狠狠的伤害我们,我还当他是父亲……”她冰冷的笑了一下,“燕燕都说,他是迷恋青春的肉体,我还当她说的太过分。我没燕燕看得清楚。” 祝颜舒摇摇头,轻声说:“燕燕那不叫看得清楚,那叫愤世嫉俗。她一个门都没出过的小姑娘,能有什么高深的见解?书中看来的东西就往人身上套。你不是也说她没见过男人的肉体吗?她知道什么叫肉体?” 杨玉蝉硬生生的被逗笑了。 祝颜舒:“你可别跟燕燕学,你要是也跟她似的,什么都不会,只会嘴上瞎说,那我才要愁死了呢。” 杨玉蝉不太敢相信,看着她说:“我还当您……更喜欢燕燕呢。” 这是杨玉蝉埋在心底,偶尔才会升起的小念头。不过每次她一这么想就会立刻把这个念头掐灭。 祝颜舒瞪她:“你这是说我偏心啊?”她两只手搂上去,抱住杨玉蝉:“妈不偏心,你和燕燕都是我的女儿,我看哪一个都是一样疼,一样爱。你就吃亏在早出生了两年,这个不怪我。” 杨玉蝉珍惜的靠在祝颜舒怀里,浑身上下,从身到心都暖了。 “我不怪您。”她轻声说。 祝颜舒晃晃她:“嗯,这才乖。” 她说:“杨虚鹤那个人啊,其实也没多坏,他就是个小人,还胆小,还想过好日子,想要荣华富贵,想要功名利碌。他想要的太多了,自己又挣不来,结果人就变成现在这样了,他现在这个下场全是他自己咎由自取。” “他身上有很多很多缺点,这些缺点都是人的缺点,不独他一个人有。像他这样的人,街上转一转,八成都是跟他一样的。不稀奇。所以,你也别觉得咱们家倒了八辈子邪霉才摊上杨虚鹤。往外数,你的学生吴小萍,她的爹是个赌鬼,就差卖妻女还赌债了。不过我觉得吴家那个样子也不好讲。” 祝颜舒慢慢的讲:“苏先生的爹也是这样,道貌岸然,对妻对子都无情得很,苏先生的妈妈因为这个死了,他这才跑了出来。” “张妈,她的父母把家里的孩子都快卖光了,她的姐妹一个都没留下来,全都卖了。也不是好东西。” “代教授,也是被父母卖的,说是吃不上饭,可卖孩子什么时候也不能说是好人吧?” “金老爷要把金小姐卖给日本人,也不能说是个好爹。” 杨玉蝉苦笑:“这么一看,杨虚鹤好歹还没卖了咱们?” 祝颜舒拍了她一下:“别钻牛角尖。他是没办法卖,可不是不想卖。要是我不姓祝,你当他不会卖了我们母女?只怕早就卖了。我姓祝,我也不傻,家里的钱全抓在手里,他才只能自己跑掉,还要先骂了我,占据上风,才敢露头。” 杨玉蝉若有所思。 祝颜舒摸着她的脸蛋说:“女人要自己够强,就不用怕男人。他再坏,装的再深,只要女人够强,就能从他的手里救回自己。不管是人生还是性命,都要靠自己是最安全的。” 祝颜舒劝了杨玉蝉大半夜,最后娘俩挤一张床上睡了。 早上,张妈看到这一幕,悄悄的缩回了头。 杨玉燕起来时,杨玉蝉和祝颜舒还没起来。张妈把她拉到厨房,让她安静点,别吵着她妈和她姐睡觉。 杨玉燕就在厨房洗漱,懒得再跑,她占着洗菜池子刷牙,张妈只好由她。 “她们俩昨晚上一块睡的啊?为什么?”杨玉燕擦着脸问张妈。 张妈往蒸锅里放馒头,说:“你姐钻牛角尖了,你妈劝她呢。唉,你姐啊,对你爸的感情是真深啊。” 张妈挺不以为然的。 杨玉燕就为杨玉蝉说话:“我姐比我大,记得多。我都不太记得姓杨的了。” 张妈:“就大两岁,能比你多记多少?唉,她啊,就是老想让你妈跟姓杨的再复合。” 杨玉燕吓了一跳:“我姐没有这么想吧!” 张妈小声说:“你可别跟你妈和你姐说。我是这么觉的,你姐是想要爹妈都在身边的。可惜你爹犯的错太不可原谅,她才说不出这句话。不然,你信不信?她肯定会劝你妈跟姓杨的合好的。” 张妈说:“姓杨的犯的错越多,你姐就越生气,越恨他,就越钻牛角尖。” 杨玉燕明白了。她能体会杨玉蝉的心情。就像她当年一样。 她也曾无数次的在心底质问她的父母,为什么他们不能像别人的父母一样,做一个好爸爸、好妈妈呢? 她都想对着他们的心灵大骂:做个好人吧!做个好人吧!改掉身上的缺点,做个好人吧! 可是没有用啊。 她不值得他们去改变自己。婚姻不值得他们去改变自己。一丁点都不值得。 所以他们坚定的做自己想做的事,不会为了她而改变。 杨玉蝉也是想对杨虚鹤这么喊的:做个好人吧!做个好丈夫、好爸爸吧!我不值得你做好人吗? 可惜她的质问是不会有结果的,最终只能承认她没办法改变杨虚鹤。 要从自己身上切割,从心底承认父母不值得她去爱,这太难太难了。 她是换了一个世界才想明白,从物理上、地域上、时间上分割清楚了,她才彻底的抛弃了父母。 这对杨玉蝉来说就困难多了。 她正经历着她曾经经历过的一切。 涌上的同情心和曾属于同一个战壕的友谊让杨玉燕陡然变身成了最体贴的好妹妹。 在杨玉蝉起床以后,她收获了亲妹妹替她提热水瓶,拿牙膏,替她留南瓜饼,倒牛奶等一系列贴心服务。 她的妹妹还亲热的问她吃不吃饼干。 受到一早上热心招待的杨玉蝉没有在早饭过后先去算账,而是拿起杨玉燕的作业本。 检查。 杨玉燕不明白!她做了一早上好事,怎么换来的却是这个! 杨玉蝉认认真真的检查她是不是老老实实的每天完成了抄写任务。检查完以后,她又把杨玉燕叫过来,让她背诵。 杨玉燕:“你不是很忙吗?为什么还有空查我!” 杨玉蝉锐利的目光盯着她:“这两天我没有管你,今天只是抽查一下而已,背吧。” 杨玉燕气呼呼的站在她面前背诵。 心中大骂。 苍天不公! 为什么她要有个姐姐!她为什么是妹妹!晚出生真是太不公平了! 不——公——平! 93|无心读书 杨虚鹤只是一个小人物,不过是因为恰逢其会,才能在报纸上占据了那么多的版面。 祝颜舒翻着报纸啧啧道:“现在倒是能在头版看到他的名字了呢,真该恭喜他终于出名了,成大文人了。” 杨虚鹤出事以后,祝家每天就突然多了一份开销:买报。 虽然杨玉蝉每天记账,时常对着暴增的数字心惊,但她也没有对这份增加的开销说什么。 哪怕是不识字的张妈也喜欢让杨玉燕替她念报纸。 吃过早饭,该出门的都出了门,张妈就拿着大家看过的报纸去杨玉燕,央她念给她听。 不过最近的报纸没什么内容,因为许多报社都关门了,许多编辑、主编都被投入了宪兵队的大牢,等待释放。 但杨玉燕却很喜欢看现在的报纸,因为报纸上全都是广告。 民国的广告哦。有很多让她吃了一惊的广告都是在报纸上看到的。 比如火柴,这个现在叫洋火的东西,她以为既然叫洋火,必定都是从外国进口来的,不料报纸上已经有国产洋火打广告了,小小的版面上印着一朵牡丹花,这个是国产洋火的商标画。价格也相当便宜,已经把外国的洋火给挤倒闭了。 这种事放在这个洋大人满大街走,比政府官员还牛皮的时代里,你敢信吗? 杨玉燕以前是不敢信的,但报纸上的广告告诉她,许多国产的产品都把洋产品给挤没了。 比如花露水,这个也是外国货先出来的,但现在百货公司里卖的全都是国产花露水。 还有化妆品中的胭脂水,就是她那个年代又复活的唇颊两用液体腮红,也是外国货:密斯佛陀出品。但现在国产的胭脂水卖得满大街都是,广告到处张贴。密斯佛陀的胭脂水?不晓得呢。 张妈给她买的饼干,以前杨玉蝉每天早上吃的面包,这个也有国产的,外国人开的蛋糕房都开在外国人聚集的地方,而点心铺就开在百姓多的菜市场和小巷子里,也很好吃,味道并没什么不同,甚至会更好吃一点。 现在杨玉蝉不吃面包了,张妈就改在点心铺给她买饼干,又便宜,包的又多,还能跟外人讲一讲最近家里缺钱的事。 报纸上什么广告都登,只要有钱买广告就都登。所以上面还有妓院的广告,也有妓女自己掏钱登自己的广告。 还有戏院卖票的,唱昆民、京剧的不怎么出名的人来演出了,也会登个广告上来周知票友前来捧场。 剩下的就是个人的启事了,尤其以红事和白事最多。报社方面都会小心的把红白事放在两个版面,避免读者不快。 杨玉燕念完卖罐头肉的广告,翻过一页就全都是寻人、结婚、订婚等这种广告了。她问张妈:“念寻人吗?” 张妈很喜欢听寻人的广告,她的父母已逝,姐妹兄弟全都不知在哪里,不知道是不是还活着,或许她是盼着有人会在报纸上寻找她吧。 张妈点点头,凑近她:“念吧。” 杨玉燕就把寻人的广告全都念了,边念边叹息。 寻找女孩子的有很多,十七八的有,七八岁的也有,多数只能是一声叹息。 寻丈夫的也有好几则,几乎每天都有。她常常念到同样的名字,当这个名字不再出现,她就会想:这个丈夫是回家了吗?还是登报的那个女人已经没有钱了呢? 除了寻找丈夫的,还有寻找儿子的,老父老母,登报寻子。这也很让人难过。 寻找成年男子的启事比幼童的更多,而且近年来常常能看到的都是军人的寻人启事。亲人们会写出这人在何时何地参军,什么番号,请知情人士速来联络云云。 她开始不解,后来祝颜舒对她讲,这可能都是人已经阵亡了,但亲人并不相信。 他们或许是没有得到消息,或许得到了通知却仍然抱有一丝希望。他们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在大城市的报纸上登报寻找,盼着或许会有那么一丝可能,亲人并没有死,他还活着。或许能找到一两个知情人,知道他的尸骨在哪里,他们好去寻找。 很多骗子也应此而生,拿着泛黄做旧的所谓士兵名单去哄骗人,骗到钱就跑了,但亲人们就算是被骗了一回、两回……被骗很多回,下一次有人说他有消息,他们还是会上当,因为他们总盼着这一回说不定就是真的了。 念完寻人启事,再念结婚启事就让人开心了。她念到这里声音都不免调高,更加轻快。 “敬亲友,今有陈先生,讳风生,吴小姐,讳思娟,结成夫妻,恩爱与共,白首相携。”她轻轻念着,旁边的张妈擦掉眼泪,笑着点头:“恭喜他们了。” 念完结婚启事,后面还有生孩子的,生女生子都会登个报纸,省了一一通知的麻烦,这也是为了告诉远方的亲友。很多人都是与亲人分隔千百里,数年或数十年不见,现在音信难通,登个报,再将报纸辗转寄回去,比写信风光的多。 杨玉燕和杨玉蝉出生时都登了报,祝颜舒把报纸都收藏起来了,还拿给杨玉燕看过。她觉得登报这个方式真比打电话发短信发朋友圈高明不知多少倍,还更有纪念意义呢。她以前在学校还流行过大家找自己出生那一天的旧报纸看,要是报纸上还登着自己出生的信息,那才真叫纪念品,可以保留一辈子的那种,日后还可以给子孙后代看。 祝颜舒出生时还不流行登报,每回想起都后悔当时没去登一回。不过结婚时倒是登了,报纸也收藏了。 不过据说是早就给张妈当柴火点炉子了。 念完生孩子的,再翻一页就是白事了。 杨玉燕也都一一念过来,觉得张妈可能是担心会从上面听到她的兄弟姐妹的消息吧?可是就算害怕听到,也不敢不看,万一错过了,更让人后悔。 念完报纸,张妈按着膝盖站起来:“好了,我去买菜了。你喝口水,念这么半天,真是累着我们燕燕了。” 杨玉燕放下报纸,说:“张妈,我出钱,你也登一个吧,说不定能找到张家其他的人呢?” 张妈摆摆手:‘找什么找?不找。” 杨玉燕跟到厨房,还想劝,张妈说:“祝家又没搬家,他们想找我是能找到的。” 原来是这样。杨玉燕说:“说不定他们都是在外地,以后他们来这里,会来看你的。” 张妈笑了笑,叹道:“看什么看?还是不看的好。”她一手拄着灶台,一面说:“我的姐姐和妹妹……有不少都是被卖到脏地方去了。” 杨玉燕悚然而惊,嘴都哑巴了。 张妈拍拍她的胳膊:“吓着你了吧?唉,以前你小,不敢让你知道,怕吓着你了。” 杨玉燕结结巴巴的说:“为什么?她们没做丫头吗?” 张妈摇摇头,叹气:“不知道,这个我是自己猜出来的。” 张妈今天突然就想对人说一说。可能是因为杨玉燕大了,可能是因为她就要订婚了,她担心这个孩子不知人心险恶,把人人都看成是好人。 也可能是她对杨玉燕就像是对自己的孩子,忍不住想把心里的事对她讲。 她拉着杨玉燕坐下来,说:“我们姐妹都是卖给村里的媒婆的。” 说是媒婆,其实什么都干。接生、跳大神、收神,也收人卖人,帮人找活干。 张家是种地的,男孩女孩养大了,就送到媒婆那里找活干。其中男孩是不会卖掉的,女孩却大多数都会签卖身契,直接卖给媒婆,再由媒婆卖出去。等媒婆卖出去以后,才会把钱给张家。 而卖到什么地方,全看媒婆。 张妈说:“我是运气好,轮到我的时候,媒婆说现在不让买卖人了,只能签身契。我爹我妈还犹豫了一下,因为这样收不了多少钱,主家要是不要我了,我就没办法赚钱了。” 杨玉燕:“后来呢?” 张妈:“后来我就四处做下人。他们说我长得周正,好些人家都愿意要我这样的。”她爹妈也说过,她是家里姐妹中长得最好看的一个,皮肤白,眉毛细,鼻子眼睛都端正得很,手也长得好看。 张妈摸着自己因为长时间劳作而变得粗大的关节,说:“我到祝家以后攒着钱了,就想寻以前卖出去的姐姐。”她当时在祝家过得好,人也长大了,自觉有能力了,就想打听以前被卖掉的姐姐们都在哪里,要是在那家过得不好,她可以帮她们赎身啊。 可对她一直很好的媒婆却不肯告诉她,先是说她不记得了,张妈送了钱以后,她又说她的姐姐跟着主家去外地了,不在这里。 可总不见得所有卖出去的姐姐都跟主家去外地了吧?同村的其他姐妹也都在外地吗? 她前后送了许多次礼物以后,媒婆才对她说了实话。 张妈闭上眼睛,到现在想起来,眼泪都止不住的往外流。 杨玉燕忍不住上前抱住她:“张妈,你别难过啊,还有我呢,我帮你找她们,一定能找到的。” 张妈抱住她摇摇头,“我都五十了,她们恐怕早就不在了。那种地方……人活不长。” 她有几年都没有回家,因为恨她爹妈。结果她的妹妹竟然也被卖了,她得到消息赶回去时已经晚了。 张妈:“她是被卖去当媳妇了,后来生孩子没生下来,人就没了。” 张妈因为这个,一直没想过回家成亲。他们能给她找什么好人呢?祝家倒是肯定会放她走,但她宁愿留在祝家,一辈子侍候人,都不回去嫁人! 张妈握着杨玉燕的手说:“还是城里好,人讲理。你妈过得不好,不过她还是有地方可以讲理的。你以后找人家,也要找个讲理的人家才行。我看苏先生就很讲理,他就可以。” 杨玉燕听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张妈,你怎么跟我说这个?我跟苏老师现在在谈恋爱呢。” 张妈抒情完了,擦擦泪站起来说:“我就是说他人不错。行了,我要去买菜了,你读书吧。” 杨玉燕把张妈送出门,坐下拿着书本,看了半天,满脑子全是张妈说的悲惨往事,越想越雄心万丈,准备投身建设新中国,誓要将这些封建残余清扫干净! 脑补旺盛,空想暴发,手中的书一个字都没看。 94|油嘴滑舌 杨玉蝉在这一天下午终于搞定了订婚的最后一项工作:登报。 她在今天上午才将差不多六百张请柬通过邮局发出去,还有一百多张请柬需要亲手去发,幸好苏纯钧接去了大半的工作,需要她或祝颜舒亲手去发的不足十张。 订婚的日期也已经确定了,就在五月五日。地点是和平饭店二楼。 杨玉蝉赶回家时,在心里盘算着最后的最后一项任务就是全家去做衣裳了,这个借口很好找。 晚餐时,祝颜舒擦着嘴巴,状似不经意的对苏纯钧说:“苏先生,你做春装了没有?我瞧见四月份的画报上有一套西装十分的衬人。” 苏纯钧知道这是要给他在订婚仪式上穿的,顿时激动的脸都红了,他不自觉的挺直腰背,声音像嗓子被挤了一样细:“还没有……” 祝颜舒就笑着说:“刚好,我们家该做春装了,你要是不嫌弃,就跟我们一起做了吧。” 自然这做衣服的钱也由祝家掏了。 桌上没人觉得不对,尤其是杨玉燕,她一点都不觉得祝颜舒给全家做衣服再捎上苏老师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听了这话,她还抓着自己的袖子说:“好呀好呀,妈,你看我这袖子都短了。” 祝颜舒笑盈盈有看着她说:“好,给你做新的。”她还转头叫上张妈,“张妈也一起去吧,也给你做一套。” 张妈又激动又不好意思,紧张的说:“我、我就不用了。” 祝颜舒早就说过杨玉燕订婚也有她一个席,就在主桌上,跟祝家母女坐在一起,到时就介绍是祝家亲戚,是杨玉燕的姨姨。张妈当时听了自然很高兴,过后就紧张起来,忐忑不安,担心祝颜舒只是说客气话,还担心自己过去会丢祝家的人,想她一个下人,到时坐在主桌上不像话。因为想得太多,胆子就变小了,就不敢去了,甚至不敢表露出她想去,反而要说不去。 祝颜舒肯定的说:“要去,大家都要去。” 张妈的不敢再加上百倍的高兴和激动,让她的喉咙像塞住了一样。 事情宣布完了,祝颜舒宣布散会。 苏纯钧的口袋里放着买来的一只钻戒。他现在吃住都在祝家,平时出门花销去哪里都不要钱,便一口气拿出全部的积蓄买钻戒。结果挑完戒指以后,他口袋里的钱花了个精光,还签下了一笔不小的欠款。 要不是宝石商看他是财政局的人,肯定还得起欠款,是绝不可能让他赊账的。 因为他去挑的时候嫌一克拉的太小,对宝石商说要挑一颗“能看到的”钻石,宝石商就把裸钻拿来给他挑,最后他跟钱包商量了一下,勉强挑中了一颗2.02克拉的方钻,选好戒托以后镶上去看起来还是挺闪的。 因为这样,他不得不头一次写下了欠条,立志要用自己赚到的钱把这枚戒指的钱付清。 现在这枚戒指就在他的口袋里,是他今天下班回来前去拿的。他盯着毫无所觉的杨玉燕,想找个没有旁人的机会送给她。 可惜临近订婚,张妈和杨玉蝉都盯他盯得死紧,生怕他越雷池一步。他甚至都想像得到,等真订了婚,两人有了名份,只怕张妈防他就防得更厉害了。 可惜订婚以后到结婚至少也要两年,祝女士就对他讲过要等二十岁以后才把杨玉燕嫁出去。一来是她不想让杨玉燕年纪太小就生孩子,害怕出危险;二来也是要顾忌杨玉蝉的脸面。妹妹可以比她先订婚,但出嫁还是应该按排行来。两年时间,足够杨玉蝉找到一个合适的对象了。 苏纯钧想到订婚就浑身火热,想到订婚之后还要再煎熬两年才能抱得美人归,就更加火热了。但他并不以此为苦,反而像自虐一样觉得更加幸福,这每一日的等待都透着甘甜,就像那树梢花蕊中的一滴蜜,望着它、渴望它却又得不到它的时候,谁能说这不是幸福的呢?就像那弦拉到最紧时,终于释放的那一刻才是最高处的快乐,在这之前的每一次运动、每一次奋进,都是为了到达最后的终点。 于是,他认为他是可以忍耐的。 他最终还是没能得到跟杨二小姐单独说话的机会就被张妈“送”出了门,而杨二小姐好像这几天也格外乖巧。他走在楼梯上时禁不住回忆,自从他得知订婚的消息之后,他就开始陷入了狂喜之中,他或许疏忽了杨二小姐几天——但绝没有一个星期那么久,最多只有四五天。 杨二小姐在前面的一两天里好像还很想跟他说话,不过最近的三天,她突然变得安静了许多。 最近三天发生了什么事? 苏纯钧很快就想到了杨虚鹤杨大淫棍上报纸的事。 杨二小姐确实是从那一天起就变得格外安静了。她在家里不太说话了。不是说她从此变成了一个安静的淑女,而是在杨虚鹤这件事上,她应该更激动一点,要比现在更活泼,更乐意发表意见。 但是恰恰相反,她没有抓住这个机会嘲笑杨虚鹤,批判他、讽刺他、挖苦他,等等,这些她本来会做的事,她统统都没做。 苏纯钧解下外套,从热水瓶里倒出半温的水进行洗漱,然后坐到床上,打开台灯,换上睡衣,躺上床。 他拥着毯子,把西装口袋里的钻戒拿出来欣赏,钻石切面在灯光下反射出夺目的光线。 他的二小姐,肯定做了一件大事。 他见过许多回乖巧的二小姐。比如她没有按时抄写,没有背诵,没有照他要求的读课文。每当这种时候,他都会得到一个会给他倒茶,会乖乖听课,不会在上课十分钟后就试图跟他聊天,打断他上课的“好学生”。“好学生”会坚持上三十分钟,直到他上完课,开始检查昨天的作业时,再企图用第二杯茶加饼干来搅乱他的头脑,让他忘掉他布置过的作业。 这一回,二小姐足足乖巧了三天。 她必定做了一件比不写作业更大的大事。 第二天早上,杨玉燕发现张妈忘买报纸了。于是她在早饭后主动提出可以下去买报纸。 苏纯钧一直用意味深长的目光盯着二小姐,闻言道:“不必,我可以下班后带回来。” 杨二小姐支着下巴娇俏的瞪了他一眼,“那我们今天一天都看不成报纸了。” 苏纯钧立刻笑得像花一样灿烂,张妈看他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她打断两个年轻人交缠的目光,说:“现在报纸上全是广告,没什么好看的,不用买了。” 因为许多报社不是被迫关了,就是自己主动关了避风头,许多作者和撰稿人也都暂时停止笔耕,龟缩起来,免得被抓去宪兵队吃牢饭。 所以报纸的页数越来越少,越来越薄,只剩下广告可登了。 杨玉燕倒是觉得广告也挺好看的,不过不能否认现在买报纸只能看广告确实有点亏。 祝颜舒也赞成不买报纸,她严肃的说:“近来报纸上全都是杨虚鹤的丑事,你们身为他的女儿,我也觉得不应该让你们知道这些。外人看个热闹,当个笑话。你们看多了就该看不起他了,我觉得这对你们的性格来讲不是一件好事,所以你们最好不要看。” 杨玉蝉面沉如水,她自从读过那一天的报纸之后就是这么一副要去庙里出家的脸了,一点表情都没有。 她说:“我也不想看,看了会恶心。”她对杨玉燕说,“你也不许看。” 杨玉燕理直气壮:“我也没看啊!” 讲道理,她真的没有去看报纸,一次都没看。 杨玉蝉欣慰的点了点头,仿佛她终于长进了,懂事了,知道非礼勿视了。 苏纯钧悄悄戳了一下杨玉燕,趁人不注意,小声问她:“你为什么不看?” 杨玉燕刚要再次理直气壮一回就看到了苏老师了然又戏谑的目光,她立刻换了一副面孔,粉面含威,使了个“恶狠狠”的眼色。 苏纯钧便坐正,“安静沉默”下来。 等他起身,杨玉燕就主动来送他出门。 两人避开张妈与杨玉蝉走到门口,杨玉燕小声说:“你知道多少!” 苏纯钧也小声说:“你要全告诉我才行,我不会告诉别人。” 杨玉燕目光闪躲,带着那么一股不信任的味儿。 苏纯钧望了一眼餐厅中的其他人,小声对她说:“我肯定跟你站在一边,放心。” 杨玉燕:“真的?什么事都跟我站在一边?我要是干坏事呢?” 苏纯钧摸了一下口袋里的钻戒,说出真心话:“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我都跟你站一边,这辈子都是。” 杨玉燕听了这甜言蜜语,嗔道:“油嘴滑舌!” 苏纯钧真想现在就试试“油嘴滑舌”,可惜这里是祝家大门口,张妈已经往这里看好几眼了。 等订婚以后,说不定就可以“油嘴滑舌”了。 他的手伸进口袋,握着戒指盒,说:“我晚上回来有话跟你说,你等我。” 杨玉燕点点头,将他送出了门。 95|一声叹息(跟苏老师没关系) 祝颜舒拿着一张请柬发愁,坐在书桌前叹气。 祝家到底是败落了。落架凤凰不如鸡,她也早就忘了自己是祝家大小姐,自从嫁人以后,她就要自己习惯做杨虚鹤的妻子,而不是祝家的女儿。 她不再四处参加宴会,也不再举办宴会。不再看到什么时兴的东西都想尝试,也没有听杨虚鹤的给他买汽车开。 说老实话,她第一次听到杨虚鹤说要汽车的时候,在她心目中美好的爱情就破了一个洞。之后她看到的越来越多,对这个男人的爱情也越来越少。 祝家的交际是看在祝家的份上,自从父亲去世以后,就不再有那些交际了。 她或许留恋过那时的风光,却从来没想过努力把那份风光挣回来。 天晓得!她又不会经商,她爹只教她读书,宁可她风花雪月的过一辈子,也没让她去做商人。 金银是死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赚得再多,最后都会像手中沙一样流走。祝家万贯家私,没等祝家人死绝就都没了,万事成空。 教训太深刻,她爹生在祝家非要做个文人,孩子只有一个她,也不想要个儿子继承家业。她爹曾说过,虽然女人的日子不好过,但他还是庆幸她是个女儿。 “万一是个儿子,你就惨了,我也惨了。”祝老爷子抱着幼小的祝颜舒笑着说,“颜舒,盼你日日开颜,一生无忧。” 现在杨玉燕订婚,本来只是个小场面,不料场面越搞越大。 先是她的好女婿苏先生要宴请财政局的同僚,一口气要去了一百多张帖子,他说是未必都会到,但其中有一个人物不可小看,乃是财政局秘书处处长,还是市长的心腹。这种人哪怕只是过来喝杯水酒,这宴席都不能小看。 再有杨虚鹤送了一份“大礼”,他二女儿要订婚,他不但赶紧把自己送进监狱住着,还在报纸上大大的出了一回名。 祝颜舒因此而与许多旧友联系上了,旧友相见,物是人非,追忆往夕之后,感情似断似续,却又不得不表现得更加火热,都要做个不忘旧友的好人才更合乎美德。 她因此也不得不告知二女儿要订婚,顺便收了许多祝福的同时,也送出去不少请柬。人家来不来两说,她这边礼数要尽到的。 剩下像廖太太这种人,也不能疏忽,都要把请柬送过去。 一来二去,这场面就大起来了。 祝颜舒原本只想开个两三桌,做一个小而精的订婚仪式。一来是替家里抓一个壮丁,二来也是先把名份定下来,免得苏纯钧在财政局步步高升后再被别家看上,钓去做个乘龙快婿。她祝家先把戳盖上,别人想伸手都要先考虑一下名声好不好听。 现在打算落空,就要考虑得更清楚些。 像廖太太那种人,小场面她估计看不上,大场面就绝不会缺席。她既然到了,那些牌友就都自然顺风而至。 还有金公馆…… 祝颜舒叹气,她手中这张帖子就是写给金公馆的。要是照她原来的打算,根本就没有金公馆的这张请柬。她要是真递过去了,那就是打定主意要占人便宜,到时金公馆再看不起她,为了结个善缘,也会拿出几十块钱来打发叫花子。 她就是不想丢这份脸,才这么犹豫。 因为现在这张请柬就必须要递了。 廖太太这个救火队队长的老婆不算什么,金公馆不会看在眼里。可财政局秘书处的处长就不是小人物了。既然苏纯钧说会请这个人,她就必须做好准备这个人会到。这种人物要是到了,回头金公馆得知消息,就会认为祝颜舒眼里没有金公馆,不然怎么会“忘”了送请柬呢? 你送请柬来,难道我会不给礼金吗?还是你仍然记恨金家?记恨当时的那一场“误会”? 金公馆可是好好的道过歉了,礼物都送了几轮,金太太也一直做足了礼数,怎么你祝颜舒仍然心存怨恨? 要是你没有怨恨,那你家这种大事,你都请了财政局秘书处的处长了,怎么能不请我呢? 金家来不来是一回事,祝家的请柬不能不给。 但万一最后那处长要是没来,就等于是祝颜舒牛皮吹破,贪金家的礼金了。 祝颜舒难为了好几天,最终还是决定送一封请柬过去。最坏不过她丢一次脸,万一这请柬没送,再被金家记恨,反而不美。 打定主意,她就打个电话先去金公馆约见面时间。 接电话的是金公馆的一个下人,一听是祝颜舒的电话,都没有说再去请示太太或老爷,直接就请祝颜舒下午三点来,金太太必定恭候。 祝颜舒挂了电话,问张妈:“那个孩子是不是还让马家养着呢?找到人家了吗?” 张妈忙说:“找着了,找着了,干净健康的男孩子,不愁送不出去。我打算先去那一家看一看,是不是好人家,再说定把孩子送过去。” 祝颜舒点点头:“抓紧点。” 张妈说:“那我今天就去那家看。” 祝颜舒叹气:“去吧,去吧,我今天下午也要出门。” 杨玉燕在旁边听到,问:“妈,你是去打牌吗?” 祝颜舒看她浑然不知事的天真样子,叫她过来,理理额发、理理领子衣袖,最后握着她的手说:“不是去打牌,我去一趟金公馆。你跟金小姐还通信吗?” 杨玉燕从医院回来以后就写了信寄给金小姐,一周一封,已经与金小姐通了三次信了。 两人在信里从不说家事或父母,只写一些读书读诗,吃点心听曲子的家常小事。 她以前就喜欢在外人面前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最烦有人开解她,说大道理。就是知道她家发生什么事的朋友,她也希望她们装成不知道。 所以她就装做不知道的样子跟金小姐通信,希望这样可以稍稍的缓解一下她的悲观情绪。 但是上一周,金小姐就没有给她回信。这一周她的信也寄出去了,仍然没有回信。算来金小姐已经有两周没有消息了。 杨玉燕担心金小姐又出事了,可是现在街上的气氛越来越紧张,宪兵队四处抓人,人人自危。她也不敢再多做什么,金公馆跟祝家相比已经是庞然大物,她不能拿祝家去碰金公馆这块石头,做以卵击石的蠢事,所以一直没在家里提过。 突然听祝颜舒说要去金公馆,她十分惊讶:“妈,咱们跟金公馆有什么事要说?” 祝颜舒摇摇头:“没什么,只是一些闲话。” 她亲身体会过当名份定下以后,男人或许不会有什么感触,女人对男人的感情却会突然迈一大步。 所以她才不敢这么早把订婚的事告诉杨玉燕,她担心以杨玉燕的年轻和天真,搞不好认为名分定了,就什么都听苏纯钧的,被他给骗到手里去。 就算是订婚之后,她还是会牢牢管住杨玉燕,不许她和苏纯钧越雷池一步。她也早就与苏纯钧讲过了,要是他敢勾引杨玉燕做坏事,两人珠胎暗结,她是绝不会放过他的。 不到成婚那一天,两人就不是真夫妻。 苏纯钧好说,让她为难的是杨玉燕。她天真又纯善,已经将苏纯钧看成是自家人就不会设防。年轻人又很容易被情绪牵引,情不自禁。到时做下错事,于男人不过是一场风流,对女人却是莫大的伤害。 她想好好保护她,就只能连她都防着。 祝颜舒看着她可爱的小女儿,红红的脸蛋上还有细细的绒毛,脸颊透出自然的红晕,粉嘟嘟的喜人。 杨玉燕:“也没什么,就是金小姐没有回我的信,已经有两周都没回我了。” 祝颜舒笑道:“那妈去了帮你问一问,看看金小姐是不是功课太忙,顾不上回你的信,还是出去旅游了,不在家。” 吃过午饭,歇过午觉,祝颜舒坐上黄包车,先拐去百货公司买一份礼物,再折转前往金公馆。 到了金公馆,被下人领进去,金太太就在大门口等着她,一见面就上来握住手:“祝女士,我好久没见你,十分想念,您看起来真是容光焕发啊。” 祝颜舒笑道:“托您的福。” 她也打量金太太,见金太太已经不像上回在医院见面时那么憔悴悲伤,看起来有精神多了。 她道:“您看起来气色很好。” 金太太:“是吗?快进来,坐。” 金太太拉着祝颜舒去了她的卧室,两人坐在卧室外面的小客厅里说话,丫头们送上茶点就退下了。 祝颜舒送上礼物和请柬:“我的小女儿要订婚了,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家里朋友们一起吃顿饭,让大家认识一直。” 金太太拿起请柬,打开看,笑道:“我是必去的。这位苏先生就是……” 祝颜舒笑道:“他还是学生的时候做过小女几天的家庭教师,后来毕业了就去财政局做事,我看他一表人才,就想招他做个女婿。” 金太太:“肥水不流外人田!这是个好孩子,我要恭喜祝女士了,得此佳婿。” 祝颜舒:“您太夸奖他了。他不过才进去没多久,交了不少朋友,听说与财政局秘书处的何处长也很说得来的。” 金太太听了这话,又把请柬拿起来认真看了一遍,好像要从“苏纯钧”这三个字上看出他跟何处长是何时交上朋友的。 “苏先生果然是有为青年。”金太太啧啧一番,将请柬放在自己手边。 说完正事,开始说闲话。 金太太不免问起杨虚鹤上报的事,祝颜舒便大大方方的说要与杨先生割袍断义,也不许两个女儿再认他。 金太太唏嘘两声,就赞同祝颜舒大义灭亲:“理当如此,我们是女人家,名声最要紧。杨先生现在丑事传扬在外面,人人都能从报纸上看到,你们母女实在不应该再跟他联系了。” 祝颜舒擦泪:“您这话才是为我们好呢,我都记下了。” 祝颜舒也反问起金小姐。她猜她这次这么顺利就见到了金太太,应该就是因为杨玉燕跟金小姐通信得来的情谊。既然两个女孩阴错阳差交上了朋友,那金太太这么亲热就说得过去了。 说起女儿,金太太露出一个恰如其分的欢喜笑容:“茱丽她已经嫁人了。” 祝颜舒怔住了。 金太太:“她向往日本文学,拜了山本先生做老师。上周,山本先生已经娶她为妾室。不过由于山本先生父母不在这里,所以还没有举行仪式,等日后他们回日本了再举行日本那边的结婚仪式。” 金太太脸上的笑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看不出真假。 她笑得这么开心,祝颜舒按理应该恭喜。 但她到底只说了一句:“是我们孤陋寡闻,没有听说这件喜事。” 祝颜舒坐不下去了,她起身告辞。金太太热情的送到门口,还说:“燕燕寄来的信,我都转交给茱丽了,只是茱丽现在正在学日语,没有时间回信。你回去让燕燕不要着急,让她多写几封,等茱丽学会日语就会给她回信了。” 祝颜舒复杂的看了一眼金太太,“不必送了,留步,留步。” 她快步走出金家大门,坐上门口一直等候的黄包车。 祝颜舒:“快走,快一点。” 车夫转了个弯,拉着车飞快的驶离了金公馆华丽的大门。 96|桔子汽水 杨玉燕关上门,抱着记账本叹了口气,对站在厨房门口的张妈说:“又搬走一家了。” 张妈也叹了口气,没有说什么,可能她也觉得心里不舒服,回到厨房去了。对张妈来说,厨房就是她的领地,哪怕没有事做,她也会在厨房里拿着一块抹布擦擦洗洗,显示她正在忙着。而她很少在白天回到房间里休息一下,每天只有在深夜时,她才会回到房间关上门。 杨玉燕坐在沙发上,把记账本翻来翻去。这个账本上记着的就是祝家租户每月交房租的情况,还有每个月要交纳的各种费用,每月一结,全都用朱笔写得清清楚楚。 其实她曾在心里默默算过,每月交过救火费、卫生费、治安费等各项杂费之后,还需要给各个机关部门送好处费,除了每月都要给的五块钱之外,夏天每个月会再加五块钱的冰敬,冬天还有炭敬。到了清明、端午、中秋等节日,不送钱,却需要送礼物,各种点心腊肉香肠,都要多多少少送一点。 而祝家的日常开销并不小。她和杨玉蝉的学费就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另外还有张妈的佣金,祝颜舒每日打牌的钱,还有祝家每天的伙食费,那一包包的饼干,一条条的黄鱼,一块块的排骨……祝家楼的房租其实并不能完全满足祝家的日常开销。 她猜祝家是有一点积蓄的,只是平时不会露出来。而且外人也很难看得出来,毕竟看到祝家这么一幢楼,都会以为他们家只是收房租都能收不少钱了。 确实也是这样,一个月的房租基本都能收到三百块,在现在这个年代里,这绝不是个小数目了。 可惜祝家花得也不少。 杨玉燕记得以前她还想过买个小铺面,自己做点小生意,生活多么悠闲自在。结果现在体会到了哪怕做包租婆,不会打点也是不行的。 祝家楼的租金一间在十块以上,二十块以下。但这只是房租,加上每个月的各种杂费就不是这个数了。现在一间房子的租金基本都要再上浮七八块才够,也就是说,十五块租下来的房子,最终每个月至少需要付二十块以上。 这也造成许多租户都开始付不出租金,不得不搬家,去更便宜的地方租房子住。 这已经是这个月搬走的第三家了。 张妈给她倒了一杯桔子汽水:“不要发愁了,最多我不收佣金,替你家省点钱。” 杨玉燕发笑,“张妈,这怎么行呢?”何况一个月多出十五块也没什么用啊。 张妈:“你只是个小孩子,不用操心这些事。要是不想看书,就看看画报,听听音乐。” 张妈都这么说了,杨玉燕就坐到收音机旁,拧开旋扭,一边吸着桔水汽水,一边调频道找歌听。 不一会儿,收音机里就传出了电影《马路天使》的主题曲,咿咿呀呀的唱起来,杨玉燕也跟着哼哼:“……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啊……” 张妈伸头看了她好几回,她都装没看见,硬是跟着收音机把这首“靡靡之音”给唱完了,郎啊妹的哼了老半天。 等这首放完,接下来又是《夜上海》,她也跟着哼:“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个不夜城……” 最后张妈终于忍不住过来关了收音机,推她去看书。 “你都听了半个钟头了,去看书去,不许听了,机器开多了该坏了。”啪,张妈把收音机关了。 祝颜舒不到四点就回来了,杨玉燕听到门响就出去迎接,赶紧把又有一家租房退租的事告诉她妈。 “知道了,让他们一周内搬走。”祝颜舒把包扔到沙发上,一屁股坐下来,好像累极了似的,长长的呼了口气。 杨玉燕见此,特意把新买来的时兴东西桔水汽水开了一瓶,倒一杯给祝颜舒端过去。 祝家买了一箱呢,就放在厨房里让人想喝就喝。等喝完了再买,这一箱空瓶退回去。 汽水厂不知出于什么理由跑祝家楼来推销了,大概以为祝家楼租户多?也是个可以卖汽水的好地方? 张妈见到就买了一箱,让人送上了楼。 汽水这东西现在只在戏院、电影院、公园这种地方才能喝到,能在家里喝一喝还是挺有意思的。杨玉燕最近极为喜欢这桔水汽水,天天都要开一瓶来喝。 祝颜舒接过杯子,把杨玉燕也拉到身边坐下,温柔的说:“妈去金公馆,没见到金小姐。金太太说她去学习了,归期不定。我看,你那信也别寄了,上一封还在金太太手里呢。等什么时候……金小姐回来了,你能联系到她了,再写信也不迟。” 杨玉燕一听金小姐去上学了,既惊讶,也放了一点心。 “她跟她父母的矛盾解决了吗?解决了才出去学习的?”至少能走出家门,她应该不会再寻死了吧? 祝颜舒面色沉郁的摇了摇头:“父母与子女之间的矛盾没那么容易解决。你在报纸上看到的也很多,吵起来打起来的都有,断绝关系的也不少。我看金小姐应该是敌不过她父母的。不过,我们也没有办法,只能在心底祝福她了。” 听到这些话,杨玉燕的心情也变沉重了。 祝颜舒抱住她摸了摸她毛绒绒的头发,疼爱的说:“真想把你和大姐放在我怀里抱一辈子,一辈子都不撒手。” 张妈出来说:“那怎么行呢?太太,女儿大了还是要嫁人的呀,嫁了人会给你生外孙的啊。” 祝颜舒在金公馆受了太大的刺激,现在想起金太太端庄合宜的微笑就让她浑身不舒服。 这种事她平时见得也不少,但大概是因为金小姐与杨玉燕年纪相仿的缘故,她忍不住把金小姐看成了是与杨玉燕、杨玉蝉姐妹一样的女孩子。看到发生在她身上的悲惨故事,真是让她格外受不了。 她抱着杨玉燕好半天才缓过来,放她去看书,她去卧室换衣服。 趁着她换衣服,张妈赶紧进来说了一下□□的事。 张妈:“我今天去那家看过了,家里挺干净的,人也不坏。是一对老夫妻,生了四个女儿,就是没有儿子。他们家倒是不缺钱,四个女儿都好好的养大了,也都上了学。两人现在就是想收养一个小男孩,当自己的儿子养大,也不断了香火。” 祝颜舒:“我记得那个孩子一岁多快两岁了吧?他们不嫌孩子太大养不熟吗?” 张妈笑道:“不到三岁的孩子都不记事,这个您放心,我跟他们说过了,他们都愿意。” 祝颜舒点点头说:“那就送过去吧。” 张妈得了这句话,没有浪费时间,趁着还不到下班时间,楼里闲人还不多,直接拿了一篮昨天的剩馒头去了马家。 马大妈还是坐在大门口的台阶上,孩子就放在旁边的地上,孩子腰上栓了个绳子,让他不能跑远。 马大妈慈爱的目光一直看着孩子。 看到张妈过来,马大妈连忙要站起来。 张妈摆摆手,把馒头给她:“不用站,坐着吧。” 马大妈接过馒头:“多谢您。”她看到张妈的目光转向孩子,心中一紧,忙问:“您有主意了?” 张妈点点头:“就这家吧,我看这家会好好对他的。他们生了四个女儿,这是非要一个儿子不可了。老头老太太都是过五十的人了,再生也生不出来了。不怕这个孩子受委屈。” 马大妈养了这个孩子几天,已经有了感情,可他们家也不可能养这个孩子。她偏过头,把眼泪眨掉,说:“好,那我明天跟您一起去送他。” 张妈说:“我还有件事跟你说,你现在也没事做,就是偶尔出去帮做家务,对吧?” 马大妈擦掉泪,忙说:“是,您有活找我?那您尽管吩咐就是。” 张妈:“上回不是有汽水厂的人过来推销吗?你看,现在天就快热了,你天天坐在这门口的,要是旁边再摆一箱汽水,一毛一瓶,你坐一天不也能赚个七八毛的?多少是个进项。这汽水卖不掉也不会坏,有宪兵队的来了,你开两瓶汽水请他们喝,小买卖,他也不值得再多收你一份孝敬钱。你看怎么样?” 马大妈一下子抓住张妈的手,哽咽道:“您和祝女士都是好人!我们全家都报不了你们的大恩大德。” 张妈拍拍她的手:“这不算什么。你要是愿意干,等下回汽水厂的人来了,我就帮你说,先赊一箱你先卖一卖。” 说完这件事,张妈才放心上了楼。 她总要防着马家再把这件事说出去,败坏祝家的名声。现在是可以放心了。 97|奴隶时代 晚上九点,苏纯钧坐着黄包车回到了祝家楼,路边的路灯都关了,路上没有一个行人,没有一辆车,街上空荡荡,黑漆漆的。 祝家楼的大门顶上有一盏灯亮着。 车夫停下来,苏纯钧下了车,塞给他一块钱。 车夫连声道谢:“多谢,多谢。”然后蹬着车转了个弯就飞快的走了。 苏纯钧握着门环敲了敲门,过了一会儿,马天保把门打开了。 马家大概是自觉没有交房租,祝家也没有收其他的费用,他们就把这祝家楼里的杂事都给做了。 晚上看门守门的是马天保,马大妈则是将楼梯上下、走廊、水房等地打扫的干干净净,好像成了祝家楼里的工人。 这种事怎么发生的也不知道,慢慢的大家都默认了。马大妈的身体好像完全好了,马天保虽然还是只能打一些零工,不过他的英语在这里算是有了用伍之地,现在能赚足够的钱支应着家里的吃喝。马大爷不疼了就不肯再吃药了,现在除了每天躺在床上之外,也不给家里找麻烦,而且他的双手可以自由活动,虽然坐不起来,但两只手是好的,就从外面接了糊火柴盒的活,糊一千只五分钱,他一天就可以糊一万多只,不开灯也能糊得很好,两三天下来也能赚上一两块。 总得来说,马家的日子是越过越好了,叫旁边的人看着也提气。 马天保看到苏纯钧就把门打开,“苏先生,回来了。” 苏纯钧进来:“有劳。” 马天保关上门:“天晚了,您快上去休息吧。我给你打一壶水上去吧?” 苏纯钧忙说:“不用,不用,屋里有热水,我早上才烧的,正好够用。晚安。” 他蹬蹬蹬上了楼,转过弯就停在祝家门口,平一平气息才轻轻敲门。 不多时,张妈就过来开门了。 “苏先生,吃了吗?灶上还有热着的粥。”张妈说。 屋里亮着昏黄而温暖的光,还有一股只有家里才会有的气味。 杨玉燕坐在沙发上,手里还拿着一本书,但她并没有在看,而是放在手里用来应付杨玉蝉的,省得她又要来监督她的学习。 祝颜舒这几日多了许多旧友要应酬,也多了许多牌局要赴,天天忙得脚不粘地,口干舌燥,脚尖受苦。她捧着张妈特意给她熬的凉茶,一双脚放在沙发上,杨玉蝉正在给她按摩。 苏先生已经是半个自家人了,祝颜舒没有再浪费精力起来迎接,连杨玉蝉都只是回头打了声招呼。 只有杨玉燕跳起来,欢快的放下书,过来领他去餐厅:“苏老师,你今天回来的真晚,工作很忙吗?” 苏纯钧摸了下口袋里的戒指盒子,心不在焉的回答:“我大概要调到秘书处,可能就是这两天的事,所以正在交接。” 杨玉燕恰到好处的恭维他:“你又升官了?” 苏纯钧笑着摇头,说:“不是升官,只是平调。我在一楼也是做文书工作,现在只是调到二楼继续去做文书工作。” 差别在于他在一楼时是接下面县市的电话,换到二楼就是接各方部门的电话。要说好,并不好。在一楼时隔着电话线,也不会有人冲过来打他,他以上对下,也占尽优势。但在二楼,要是应对不好,说不定就有人越过半个城跑过来打他,下班路上也不再安全。 何处长就被人从下班路上“请”走过,回来也是屁都不敢放一个。 他因为替何处长出了几个主意,叫何处长认为他在这方面头脑灵通,就把他调上来,专门接电话。这两天他只顾着帮何处长接电话,别的什么事也没做。 不过调动的事,大概是已经稳了。 他才坐下来,张妈就把饭给他盛来了,桌上的菜就没有收走,打开盖子就可以吃。 杨玉燕不想再回去看书,就坐在餐厅陪苏纯钧吃饭。他吃,她说。她的小嘴叭叭的,胜过收音机百倍,苏纯钧有时光顾听她说,都顾不上吃了。 杨玉燕:“我都跟我妈说让我去上学了,不是听说没有抓学生吗?” 苏纯钧摇摇头:“现在没有抓而已,那是因为学校管得严,没放学生去□□。不过那些抓进去的人要是下周不放出来几个,学生肯定会□□的。到时你再看街上乱不乱?” 杨玉燕压低声问:“情况是不是越来越坏了?我家的租户又跑了一个。” 苏纯钧没有瞒她,说:“嗯。市长这次应该是有了很大的决心。”一直躲得很好不出来呢,局里都有人编段子说“好大一只缩头乌龟”。 杨玉燕看了一眼客厅的祝颜舒和杨玉蝉,继续小声问:“可是他也管不着吧?他不就是个应声虫吗?” 苏纯钧就笑了,“不能这么讲,市长还是挺有魄力的。” 杨玉燕哼了一声,不接这个腔。 一座城里,有市长有总理,你说,听谁的?政府都有好几个,这才是最有意思的呢。 苏纯钧:“不过这一回的事,命令确实是从市长那边发出来的。总理并没有管这个。”日常事务,还是归市政府管的。 扫除市面上的不良信息,审查报刊、杂志社,这确实都是市长下的命令。 让宪兵队们日常加强巡逻,保证治安,这也是市长的命令。 因为宪兵们的巡逻暴露兵力不足,需要增加宪兵,这也是市长的命令。 总理府在这次的事件中是完全隐藏起来的。 虽然人人都能看得出来市长是不得已为之,他也是提线木偶。但他能有这个“魄力”出来当这个木偶,也是很有魄力了。 虽然现在市政府完全空了,市长和副市长和其他部门的头头脑脑们几乎都躲起来了,这也不能否认他们的勇气啊。 苏纯钧没有半丝要对着杨玉燕粉饰太平的意思,小声把这些全都告诉她了。 杨玉燕有一种隐秘的快感,好像在背着大人做坏事。 她小声评价市长:“这叫什么勇气?找死的勇气吗?” 笑过之后,她面容发沉的说:“……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呢?” 大人们的事是好笑,可笑完了,也要考虑一下自己的日子怎么过。 苏纯钧挟着盘子里的花生豆吃,冰冷残酷的说:“我们没有办法。”他看着杨玉燕说,“可能会请外国人出来维持秩序。” 政府里已经有人开始联络各国大使了。显然,大厦将倾,人都要跑了,老鼠们跑不掉,只能自救。 政府里人人看得出来,那悬于一线岌岌可危的平衡就要被打破了。一旦被打破,这座城市就会立刻陷入混乱中。 此时不是考虑是非的时候,也不是考虑正义与邪恶的时候,首先要保证的是秩序,只要秩序不乱,老百姓就不会受到太多伤害。所以,哪怕是恶的秩序,也比没有秩序要好。 杨玉燕的脸瞬间就变坏了,她直起身:“会到这一步吗?” 她真正想问的是:现在就到了吗? 那他们怎么办?她和祝颜舒、杨玉蝉、张妈、苏纯钧要怎么办? 跑吗? 可是,往哪里跑呢? 这段时间因为租户纷纷退租,他们都是回老家了。她问张妈,他们回老家是不是比在城市里好一点? 张妈:“好什么啊?你以为乡下就没有收治安费的了?胡子土匪一来,才不会跟你商量是收几块钱,那是你家里的一粒米,一块布,一条驴都不会放过,都给你拉走!像你这样的小姑娘,土匪最喜欢了,放到车上就给你拉回去给你糟蹋了。” 杨玉燕听到就吓得浑身发毛,还说:“土匪那么多吗……” 张妈:“不止土匪呢,地主、县官、保正,村长还会欺负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呢。你在城里还有车坐,你在村里全靠两条腿,你能走到哪里去?像你妈带着两个女儿在村里,那就是绝户。像现在还让你们收租子呢?美得你,房都给你扒了。在村里才是没法活呢。” 往外跑,又能去哪里呢? 她以前在学校的时候,每年学校都有两次出国游,打着学习的名义叫家长掏钱。哪怕是有老师有一大群学生一起去,她都遇到过被人当面骂。不是说没有好人,大部分人都是好的,坏的就那么一两个。可只有遇上一次,就足以让人恐惧。 他不是因为我做错了事才讨厌我,而是因为我是我,就讨厌我。 这是无法改变的,也是最让人无奈的。 她在美国的一所学校做过半年的旁听生——不过学校的授课老师是中国人,全都说中文。学生也全都是中国的,她觉得除了学校建在美国,跟在中国上学没什么不同。 这就是学校安排的“留学”,纯属骗钱。 不过她也不是全无收获。老师教了他们半年的美国华人历史,之后还没有考试。 虽然没有考试,虽然她上课不是很认真,但也基本了解在外国的华人是真的在两千年后才获得了更高的社会地位,起因就是中国真的崛起了。在这之前,华人在外国就是三等公民。 每个老师说起这个都有一长串的血泪史,关于他们在美国受歧视的事,他们可以讲一年不重样。 而华人最受歧视的时候并不是他们那个时代,而是五十年前。 也就是她现在所处的时代。 假如让她给现在这个时代的华人在这个世界舞台上的位置做一个定义,最直白的定义就是:奴隶。 98|事情好像不太对! 所以,出国也是不行的,至少杨玉燕自己想不出一个万无一失的地方能够安置她们母女三人,再加一个一点外语都不会的张妈。 还有,她也不知道苏纯钧愿不愿意跟着一起走。 从潜意识里,她觉得他是不会愿意的。 她认为他想做的事,只能在这里做。因为假如他想走,他早就走了。 虽然他从来没有说过,但她相信他的心中是想救这个国家的。 他有救国之心。 她认为这也是他跟代教授能成为好友的原因。 代教授一直很欣赏苏纯钧,这种欣赏一点都没有因为他进入财政局“同流合污”而减少半分。 在她上课的课堂里,不少人都认为现在还要加入政府的人全都是冲着钱去的,他们去当官就是为了贪污。 所以,他们也认为苏纯钧就是想贪污才进财政局。 哪怕是站在苏纯钧这一边的同学也没有否认这一点。他们最多是认为就算贪了钱,也只是出于生活所迫,不然钱都叫大官贪去了。大官都能贪,小人物贪一点,付一付房租水电,买一点米面粮食,这有什么不可以? 只有杨玉燕和代教授相信苏纯钧不是为了贪钱才进财政局的。 苏纯钧现在努力往上爬,想夺取更大的权势,因为只有他的权势越来越大,他才能站在可以救中国的位置上。 这是她的想法,她还没有跟他交流过,只是放在自己心里想过。想像自己的爱人是什么样的人,也是一个乐趣。 所以她从来没有因为他在财政局贪钱而看不起他,这都是因为她相信他真正的目的不在这里。 抱持着这样的信念的苏纯钧是不可能跟她一起走的。 可是哪怕她早就想清楚了,事到临头还是想逃走。但想一想祝颜舒、杨玉蝉、张妈、苏纯钧,她就不得不打消这个念头,转而想别的办法。 苏纯钧看到杨二小姐面露郁色,不想让她为此烦心,连忙说:“别怕,我早就想好了,等过一阵,我在法租界买一幢房子,你们都搬过去住。” 杨玉燕瞠大双目:“什么?搬家?” 苏纯钧点点头:“我已经看好房子了,到时如果真的有冲突,租界里都是外国人,还有士兵把守,是不会有危险的。这边的楼就先关起来,值钱的东西都锁起来或先送去典当,等事态平息后再赎回来就行了。” 听到这个办法,让杨玉燕头顶的乌云一下子散开了,阳光穿透云层洒下来,她痛苦为难了这么久的事一下子就解决了!比起逃到国外或逃到乡下,搬个家显然执行率更高。 她马上说:“那我跟我妈说!” 苏纯钧清了清喉咙,他已经吃完了,倒了杯水喝进去,冲干净嘴里的残渣后,他转向杨玉燕,轻声说:“等……过一段时间,我们一起去说,成功率更高。” 杨玉燕笑着点头:“好呀。”说完就要拉着他站起来,两人去别处说说话。 苏纯钧拉着她的手,将口袋里的锦盒掏了出来,打开,摆在桌上,轻轻的推到杨玉燕面前。 在这一刻,他忘掉了游刃有余,忘掉了巧舌如簧,他变得青涩又无知,像一个什么都不懂也不会的少年。 杨玉燕看着锦盒里的戒指发出哇的惊叹:“是钻石吗?这是给你的上司订的吗?” 苏纯钧愣了,随即想起他在杨二小姐面前无数次的说起他替许多大人订过名贵的珠宝,结果现在就让她误会了! 他结结巴巴的说:“不、不是,这是给你的。” 杨玉燕顿时愣了。 盒中的戒指上镶着一颗跟冰糖差不多大的钻石,她记得以前在网上常看到女明星晒钻石,别称就是“方糖”、“冰糖”。 所以在她的心中,这种夸张的大钻石都是女明星或社会名流才会戴的,她才会以为是苏纯钧替某个上司订的珠宝。 他,送给她的? 杨玉燕再次定睛去看这枚戒指,却发现怎么也看不清它的样子了。 她的脑袋像是被人施了咒,一片空白。她像是突然变成了哑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说:“你喜欢吗?” 声音又远又近。 她听到自己挤出声音说:“它……它太大了。很贵吧?” ——好像有什么恋爱一百句之类的书中说女生不能说男生送的礼物贵?她是不是说错话了? 苏纯钧发现他把他的二小姐吓着了,看她僵在那里,手足无措,舌头也像被吓掉了似的,他连忙握住她的手,先把戒指取出来戴在她的手指上。 “不贵,钻石是保值的。”他说,“你看,是不是很好看?” 钻石戴在她的手指上闪着温和的光,不像她想像的那么夸张不合适。可能因为这枚戒指的设计很简单,它没有再加其他的碎钻或多余的镶嵌,就是圆环上镶着那一颗钻石,因为净度足够,切割也足够完美,更显得钻石纯净动人。 宝石的魅力就在于它足够美,也能将人衬得更美。 这颗钻石虽然有点大,但并不夸张,戴在杨玉燕这样的年轻女孩子手上,只让她看更添一分时尚与贵气。 苏纯钧握着她的手,越看越满意:“这件戒指你穿洋装可以戴,穿旗袍也可以戴,穿男式的衬衣也很合适,不必摘下来。你说是不是?” 让他这么一说,杨玉燕也觉得这戒指确实是可以应对多个场合了。 她说:“不过平时还是不能戴的,要放在保险柜里。” 她刚要取下来,突然反应过来:“你送我戒指是……” 这不是一个普通的礼物!它是有向征意义的!假如不是在晚饭后,在餐桌旁,旁边还摆着脏盘子脏碗,她早就反应过来了。 苏纯钧也觉得这个时间地点确实不太合适,可他实在是忍不了了。 他继续握着她的手:“你愿意嫁给我吗?” 杨玉燕不自觉的就变得更加淑女,她垂下头,细声细气的说:“我……我愿意。” 苏纯钧握着她的手满足的笑起来,一块大石落下来了。 杨玉燕与他脸对脸的笑了一阵,拉着他的手站起来:“走,我们去告诉妈。” 两人手牵手出来,走到客厅,祝颜舒已经按摩完毕,正在翻画报看,杨玉蝉去洗手了,张妈则从厨房出来,去餐厅收东西。 杨玉燕拉着苏纯钧的手,说:“妈,他向我求婚了。” 一边把戴着戒指的手伸出去,显摆! 闻听此言,杨玉蝉和张妈赶紧过来,杨玉燕再把手伸过去给她们看,一手还拉着苏纯钧不放。 她笑得合不上嘴。 杨玉蝉看到戒指,看了一眼苏纯钧,平平静静又合乎情理的说了句:“那恭喜你们了。” 张妈笑得更开心一点:“恭喜恭喜!” 可这不够啊。 杨玉燕觉得他们应该更惊讶一点,更震惊一点。 她看到戒指时都失声了几分钟呢。 杨玉燕索性坐到祝颜舒旁边,把手伸到她鼻子下:“妈,你看。” 祝颜舒握着她的手很给面子的看了一眼,夸道:“挺好看的,挺大的。”转头问苏纯钧,“花了不少钱吧?” 苏纯钧笑着说:“我认识那珠宝商,没有花多少。” 杨玉燕瞪大眼睛,再再自己的戒指,再看看屋里的人。 祝颜舒连手上的画报都没放下。 张妈仍然去收盘子,拿到厨房去洗。 杨玉蝉回卧室不知道要写什么算什么,她这段时间都是这样。 她有了一个这么大的钻石戒指啊! 为什么大家都不惊讶! 杨玉燕放炸弹:“妈,苏老师向我求婚了!” 你们还不惊讶? 苏纯钧连忙说:“可以先订婚,先订婚,燕燕还要上学。” 祝颜舒这下终于放下画报,笑着说:“好呀,我看就下个月五号吧,黄道吉日,先给你们办个订婚,结婚过两年再说。” 张妈从厨房伸出头来:“就说好是那天了吧,那天我就不做饭了?” 祝颜舒笑着说:“不用做,我们出去吃酒席。” 杨玉燕目瞪口呆,以为时间线发生偏移,她跳过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 “等等,五月五号?”下个月?今天才求婚,下个月就举行订婚仪式? 杨玉燕茫然而无措。 祝颜舒握着她的手,把戒指举给她自己看。 “你戒指都收了,还想赖账啊?” 不是,收戒指跟订婚有关系? 杨玉燕张着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没关系这句话。 最主要的是苏老师一直看着她呢。 他那么开心,她要是反驳,说不想订婚,他一定会难过。 可是,可是…… 她看了看戒指,再看一看仿佛这就已经说定的家人。 她还是觉得事情好像不太对! 99|麻将故事(补完) 晚上,杨玉燕悄悄钻进杨玉蝉的卧室,装模作样的问她:“姐,你就不想说点什么?” 杨玉蝉闭着眼睛,很想入睡,无奈躺在旁边的杨玉燕谈兴正浓。 她长出一口气,冷冰冰的说:“说什么?” 杨玉燕趴在杨玉蝉的背后,小声说:“你不反对啊?” 杨玉蝉:“不反对。” 杨玉燕很不甘心:“你不是一直很不喜欢他跟我谈恋爱的吗?他一来你就总瞪他。” 杨玉蝉翻过来,盯着这不睡觉的小东西,恶狠狠的:“那你是想我反对?” 杨玉燕连忙补救,她又不是真不想跟苏老师结婚。 “也不是,我就是觉得……太快了。我这正谈恋爱呢,就要结婚了?” 杨玉蝉重申:“订婚,不是结婚。想成亲还早呢,等你毕业吧。” 杨玉燕一听还要四年,顿时大松一口气,马上将所谓的订婚仪式当成了一场游戏。 不是真的。 就是大人们总爱搞的那个仪式感,差不多跟每年过年都必须亲戚聚会一样的仪式。明明又累又花钱还总是酒后打一架联络联络感情,但每个人都乐此不疲。 她翻身躺平:“要等我毕业啊,那就好,那就好。” 杨玉蝉却来了谈兴,觉得做为姐姐,需要给妹妹上一课。 她说:“家里也不是随随便便就答应的,可别觉得以后什么事都能这么办,这回是特殊情况。” 杨玉燕应付道:“知道,知道,以后还会有什么大事啊?不就这一件人生大事嘛。”她笑嘻嘻的调侃。 杨玉蝉叹了口气,越来越觉得她不成熟了,这都要订婚了,还跟个孩子似的。 她语重心长:“你们谈了差不多也有三四个月了,家里都看着呢,妈跟我都觉得苏老师配你是绰绰有余的,要是错过苏老师,你再想找跟他一样的就不好办了。” 杨玉燕不服了:“怎么就配我绰绰有余了?我那么差?” 杨玉蝉冷笑,觉得她是真没自知之明:“你哪里好?你是学习特别好?人长得特别漂亮?性情温柔?出得厅堂,入得厨房,样样都会?” 杨玉燕被亲姐揭短,哑口无言。 杨玉蝉:“你们俩能配到一起是因为你们有爱情,论条件,其实不大相配。” 杨玉燕更加不服:“我跟苏老师哪里不相配了?” 杨玉蝉:“我跟马天保虽然最后分手了,但我觉得哪怕我们两人结婚了,其实也不会过得特别差,因为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我们的理想是一致的。” 杨玉燕反驳得特别溜:“先有面包,再谈理想,你跟他在一起就只能为面包奔波了,理想就真的只剩下想想了。” 杨玉蝉反问她:“那你跟苏老师倒是有面包,可你们有理想吗?” 杨玉燕没明白,“我们怎么没有理想了?”苏老师的理想她知道,她是支持他的呀,还能给他一些指导呢! 杨玉蝉支起胳膊:“苏老师以后在官场上应酬,你能当好一个官太太吗?你会打牌吗?会喝酒吗?会应酬他的同事和上司吗?” 杨玉燕一下子愣了,这个倒是她完全没想过的事。 杨玉蝉叹气:“我就是在担心这个。这些你都不会,你也学不了。”她重新躺下来,说:“我跟妈说过,妈说那是因为你懒。” 杨玉燕:“……懒?那要不然,我跟妈学打牌?”她的性格还是很积极的。 杨玉蝉闭上眼睛:“想学你就学好了。睡吧,不说了。” 杨玉蝉翻身睡了,杨玉燕迷迷糊糊的想了一会儿也睡了,第二天起来就想起昨天晚上的谈话,一大早的就穿着睡衣去找张妈,问家里有没有麻将牌。 张妈早上忙得脚不沾地,见这小祖宗又蹦出新点子了,先把她糊弄走:“有啊,你妈会没有麻将牌?好几副呢,白玉的、玛瑙的、镏金的。你要啊?那等我闲了再给你找。” 杨玉燕于是心满意足的回屋换衣服去了。 等到吃完早饭,张妈想起这回事了,当着众人的面问她:“二小姐,你找麻将牌干什么?” 这话一问,桌上的人都看她。 杨玉燕理直气壮:“学啊。” 祝颜舒笑道:“哟,开窍了?以前哄你打你都不打。我跟你说,学麻将好处多着呢,学好了对算数好,脑子越算越灵。” 杨玉燕对以前的事一无所知,闻言顺口捧祝颜舒:“妈说的对,我就是想学一学,以后在家里也能打。” 祝颜舒更开心了,笑着说:“那好,张妈啊,你去找一副出来,我今天不出去了,就跟燕燕打一打,教教她。” 张妈只是笑,望着杨玉燕说:“那我去找了啊。” 杨玉燕半懂不懂,她心中的警报开始拉响警笛,把目光转向杨玉蝉。 杨玉蝉记事比她早两年,记得一清二楚,冷笑着看杨玉燕:“教训都忘了吧?忘了以前在牌桌上输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攥着牌不肯下桌,抱都抱不下来。” 杨玉燕目瞪口呆:“什么?我以前打过?输了?” 张妈笑着说:“你和你姐小时候的压岁钱都是让你妈给赢走的。” 苏纯钧在一旁只是笑,不去救人。 祝颜舒也在笑,拍开杨玉蝉,继续哄杨玉燕:“别听你姐的,那会儿你是小,不会打才输,现在你都这么大了,脑袋瓜子灵,不会再输了。“ 杨玉燕左右看看,不肯上当了。 杨玉蝉看了一眼苏纯钧,对祝颜舒说:“她昨天晚上就对我说想学麻将。” 苏纯钧敏感的发觉这事的源头在他身上,想了想,还是没有开口。 杨玉燕自然要辩白:“我那是想这也算是一门本事,以后也能用得上。妈去打牌,也不纯是打牌啊。这打牌,也是可以交朋友,联络感情的啊。” 苏纯钧这才懂了,原来杨玉燕突然要学打麻将是为了他。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将杨玉燕改造成一个合格的官太太,他不需要她在牌桌上应酬,不需要她在酒席上八面玲珑,不需要她长袖善舞,能替男人做好夫人外交。因为他担心那样的她就会慢慢变得不再是她了。 他只想让她永远都是这样,永远不要变就好了。 他向前探了探身,柔声说:“打牌打得好的确是本事,不过麻将本身就有一定的趣味性,你要是喜欢,以后我陪你玩,咱们不赌钱,只算点数,这是很考验心算的,也要学会骗牌,还要跟上下家打配合,认真玩是很有意思的。” 祝颜舒听懂了苏纯钧话里的意思,笑嘻嘻的说:“不赌钱还有什么意思?”她转过来对杨玉燕说,“不过你苏老师说的对,这就是个游戏,玩就是图一乐呵。你还想当功夫学?你也学不成个麻将状元。”她再指苏纯钧,“再说了,你苏老师也不是靠打麻将混出来的。有他在,也用不上你在麻将桌上做英雄。” 苏纯钧笑了,轻轻点了点头。 杨玉燕张口结舌,她身边最权威的两个人都投反对票,她也开始觉得自己的念头傻了。 一桌的人都在笑,连张妈都笑。 好吧,把麻将当功夫练是傻了点,她又不当赌神。 杨玉燕看看这一群人,只怪她姐:“你昨天晚上还哄我学打麻将!” 杨玉蝉:“我怎么知道你哭那么惨都忘了?” 张妈说:“别怪你姐,这是上梁不正,要怪,怪你妈。” 祝颜舒笑嘻嘻的:“怪我,都怪我。” 张妈说:“你妈当时缺牌搭子,就抱你姐妹俩上桌,把你跟你姐的压岁钱、零花钱都赢走了。那年过新年你新得了一只绒花,早上刚戴在头上,美得很呢,吃过午饭上桌打牌,不一会儿就给你赢走了,你哭得气都喘不上来,谁哄都哄不住,你外公假装要打你妈,你还拦着呢。” 祝颜舒笑道:“那是最后一回。从那以后,你姐就死活不肯上桌陪我打了,骗都骗不上来。我就只好出去找别人打。” 原来还有这一段往事。 杨玉燕以前还奇怪为什么她和杨玉蝉都不会打牌,明明祝颜舒的牌瘾那么大,家里加张妈她们刚好四个人的。 原来如此啊。 苏纯钧看了看时间差不多了,起身准备去上班。 杨玉燕送到门口。 他握着她的手轻轻摇了摇,笑着说:“我知道你是想帮我。” 杨玉燕见他懂了,心里一甜,嘴角翘着说:“你知道就好。以后我总要帮你应酬的嘛。” 苏纯钧把她的手拉到嘴边,想亲又不敢,又放下来,拉着不放,说:“不用担心,以后你不必应酬别人。那些人乌烟瘴气的,我不乐意让你见他们。以后我回家就不谈公事,公事都在外面解决,咱们家里就一直这么好好的就行。” 杨玉燕没想到他是这么想的,这样当然更趁她的心愿,最主要是苏纯钧对她的心意,她全领受到了,一颗心像浸在阳光里,暖洋洋的。 她甜甜笑着说:“那好,我只听你的就是。” 苏纯钧放开她的手,依依不舍的出门上班了。 100|姐弟 四月十九日,晴。 张妈穿着一件枣红色的毛背心,外罩一件灰扑扑的蓝色旧褂子,下面一条旧棉裤,穿一双旧布鞋,背着一条旧包袱皮,怀里抱着一个胖胖的男孩子,坐着黄包车,来到了城西。 她抱着孩子下了车,车夫说:“我在这里等您一会儿吧,这里不好叫车,要走到那边大路上才能看到车。” 张妈摇摇头:“不用,我走亲戚,要说说话,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出来,你走吧。” 车夫这才走了。 张妈抱着孩子,熟门熟路的走进巷子里。 男孩子在她怀里左右张望,喊她:“婆婆,回家。” 张妈心里一酸,从包袱里掏出一块蝴蝶酥塞到他手里,让他抱着啃:“吃吧,就快到家了。” 男孩子抱着咬起来,一会儿就吃得下巴上都是口水。 张妈拿手帕在他领子口掖一下,抱着他继续往前走。 走了大概一刻钟,前方就有一对老夫妻在等着,他们一看到张妈抱着孩子过来了,立刻迎了上来。 张妈就站住了,把男孩往上抱了抱,指给他看:“你看谁来了?” 男孩子转头看过去,不理,继续吃手里的蝴蝶酥。 那对老夫妻长得一模一样,真可以说是夫妻相了,都是一模一样的方脸,扫帚眉,小眼睛,面相都很慈和。 两人赶上前来,看到小男孩都喜欢的不知怎么样才好了。 上回张妈带着男孩子过来认门,然后又把孩子抱走了。这一回才是谈定了过来送人的。 自从上回小男孩来过以后,老夫妻已经去算过命,替小男孩重新起了名字,写在了家里的祖谱上,也替他重新做了衣服和鞋,还收拾出了一间屋子,新请了一个会做小孩子饭的阿嫂。 家里的四个姐妹都不知道这个男孩是收养来的。老夫妻已经编好词了,就说是老先生出去风流,一直养着一个外室,这男孩子就是外室生的。老太太早就知道这件事,也是她提出要将这个男孩子抱回来当亲生的养。两人给了外室一笔钱,送她回乡了,这才把孩子抱回来。 因为这个,老先生还特意躲出去住了几天,编造成他送外室回乡的故事,以后好对邻居和女儿们说。 这样做的好处就是这个男孩子从此就是老先生的亲生儿子了,抱养这种事是不会有人提了,就是外人提起来,他们自家就可以不承认。 张妈要把男孩递给这对老夫妻,可男孩子不愿意,揽着她的脖子不放。 老夫妻看到这个男孩子早喜欢的不知如何是好了,当然不敢硬扯他的手,见他不高兴,连忙说:“那就先进家吧,先进家吧。” 张妈叹了口气:“行吧,那我就再辛苦一会儿。” 她轻轻打了下男孩的屁股:“怎么不让你妈抱你啊?” 男孩子虽然还不太会说话,可已经会认人了,他知道这不是他的爸爸妈妈,不是他平时喊爸妈的人。他趴到张妈的肩上说:“不是妈,不是我妈。” 张妈抱着他跟着老夫妻进了他们家门,四个姐妹都在院子里等着,厨房那里躲着下人,全都伸头往这里看。 四姐妹站在那里,都是一模一样的打扮,看个头除了一个最小的,剩下三个差不多都该嫁人了。她们穿着宽宽大大的旗袍,梳着一样的辫子,见到张妈都紧张又整齐的蹲身问好,再看张妈怀里的男孩子,全都不由自主的笑成了一朵花。 张妈上回来就注意看过,这四个女孩子被家里管得太严了,都被管傻了,对这个刚冒出来的小弟弟没有一丝一毫的不满与怨恨,个个都喜欢的满脸冒喜气。要是她家的那个小祖宗遇上这种事,那还不把房顶给掀了。 别人家的孩子当然是越傻越好,自己家的当然是越精明越好。 张妈对这四姐妹很满意,对这个家也很满意,进门就把男孩子放在榻上,老先生和老太太赶紧捧着点心和糖果过去哄他认人,四姐妹也凑过去小心翼翼的看着她们的新弟弟。 有她哄着,再有一盘盘的点心糖果,小男孩很快就不认生了,除了被哄着还不肯叫爹叫妈之外,很快就对四姐妹喊起了姐姐。 四姐妹更开心了,连忙上榻跟小男孩一起做,哄他说话,教他念新名字。 张妈陪了半天,直到小男孩累了睡着了,她才悄悄告辞。 老夫妻两人赶紧送到门外。 老先生掏出一百块钱想递给张妈。 张妈按住他的手,摇摇头,叹气道:“要不是我自家不能养,这孩子我是真不愿意送给你们。唉,他爹是个没本事的,他妈是个苦命人。你们以后好好对他吧,别亏待了他。他爹虽然没什么本事,家里也是雇了人的,他妈也是读过书的,两人长得都不坏,瞧这小子的长相你们也能看出来。唉,总之,千万别亏待了他。要是不想养了,告诉我一声,我再把他领回去。” 老夫妻连忙摇头摆手。 老先生说:“从一看到您,我就看得出来您不是普通人家,这孩子的爸妈也肯定错不了,唉,都是命,他们养不了这孩子,是命,这孩子到了我家,也是命。您放心,我一定把他当亲生的养,他就是我亲生的!我有四个女儿,就指着这个儿子替我传继香火呢,他就是我的命根子啊。” 老太太也说:“您放心,就是我们老俩口没了,他还有四个姐姐呢,一人一口也能把他喂大了,以后生老病死,都是我们家管,婚丧嫁娶,我一定不会委屈他,我还要指着他给我捧盆呢。” 张妈跟他们在路口说了许久的话才走,一路走到大路上,站在风里等黄包车,等了不一会儿就有一辆黄包车靠过来,停下问:“太太,您坐不坐车?这里风大,您这眼睛都被吹红了。” 张妈吸了下鼻子:“坐,送我去百货大楼。” 车夫赶紧下车,把张妈扶上去坐稳当,“您坐好了,走嘞!” 老夫妻回到家,连忙去看小男孩。 小男孩已经换上了这家给他新做的衣服,都是浆洗过的,柔软得很。他伸着小手小脚,呼呼的睡得正香。 四姐妹两个在屋里静静的做针线陪他,两个小的被赶到屋外不许吵着他睡觉。 老夫妻看到小男孩睡着香甜,放心的对两个女孩说:“招娣,盼娣,你们就在这里陪着弟弟,他要是醒了,就赶紧喊我。” 老太太说:“我也在这里看着。” 老先生说:“我去请大伯和二伯过来,让他们也见见宝盛。” 小男孩已经被起好了新名字:宝盛。 老太太担心,赶走两个女儿,对他说:“太早了吧?他还不会叫爹呢。等他会叫爹妈了再请亲戚来吧。” 老先生摇头:“夜长梦多啊。早点把名分定下来,就是那一家再后悔来要孩子,我们也不能还他!” 老太太说:“他们还会要?这孩子爹妈不是无媒苟合生的他吗?” 老先生说:“唉,我不放心!又不是死了,只要活着,就难保不会再找过来。错过这次,我这辈子就不会再有儿子了。” 老太太只好答应下来。 老先生说:“你一会儿多哄哄他,看能不能让他喊妈。” 老太太发愁:“行吧,我试试。” 等小男孩一觉睡醒,老太太就一直抱着他,哄着他,拿点心糖果引诱他,还让人从街上买来风车鸟哨等玩具,逗他喊妈妈。 小男孩被逼急了就哭着喊“你不是妈妈,妈妈!” 老太太急得一头一脑门的汗,没有一点办法。晚上只好不让他出来。 老先生请来亲戚做见证,又约好了要给宝盛上祖谱才放下一颗心。 两人一心一意哄小男孩认父母改口,慢慢的,小男孩先把老先生当成了他的亲爹,顺顺利利的喊了爹,对着老太太也能犹犹豫豫的喊一声妈,不过他对着这家的大女儿倒是总喊妈。 老太太松了口气,说:“长姐如母,你就当他的妈也没事,以后我跟你爹不在了,就全靠你养宝盛了。知不知道?” 大女儿招娣乖顺的点着头说:“我懂的,妈,弟弟才是家里的依靠,我们姐妹以后都要靠弟弟撑腰的。” 老太太点点头:“你懂事就好。不然你们姐妹四个都嫁出去了,这幢房子等我们老俩口死了以后,你堂兄肯定要占走的,家里这些东西,一个都剩不下来。有你弟在,你们才有娘家。” 101|登报离婚 那个小男孩被送走,祝颜舒放下心中大石。 张妈还有点难过,虽然没说,可回来时眼睛是红的。祝颜舒拉着她的手哄她:“张妈,我也是没办法。” 张妈点点头,擦着眼泪说:“我懂,你们这一家女人,多一个孩子出来算是怎么回事?何况又是那谁的种,养大了也是个白眼狼。”她叹了口气,既是说给祝颜舒听,也是安慰自己:“那一家看起来家教很严,必会好好教他,日后长大了不跟他亲爹妈学就差不离了。” 祝颜舒哄道:“等过两年,让燕燕生一个小的给你带!” 张妈马上摇起了头:“燕燕还小呢,怎么着也要过了二十再生孩子,年纪小怀孩子对当妈的不好。” 祝颜舒:“行行行,都听您的,过两年。” 祝颜舒交待杨玉燕这两天多去陪张妈说说话。 杨玉燕小声问:“怎么了?您惹着她了?” 祝颜舒叹气:“那个孩子送走了,张妈心里难过呢。” 杨玉燕哦了一声,送个猫狗还要在心里挂念两天,何况送的是个孩子,家里人心里都不太舒服。 她点点头:“那我多找张妈说话去,不让她再想这件事就好了。” 杨玉燕找人说话的本事不太高,左右思考半天,钻到厨房去对张妈讲:“张妈,我想吃生煎包。” 张妈扭头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就去拿碗开面缸,一边说:“要不要再煮个鸭血汤?” 杨玉燕蹲下来:“好呀好呀。” 张妈今天也不赶她走,就由着她站在厨房门口看。她和面、拿肉剁馅、调葱姜水,等等,直到包子口朝下放进锅里了,才拿了个盆使唤杨二小姐:“去楼下卖鸡鸭那家找他买一毛钱的鸭血、鸭肝和鸭胸,看着他现杀啊。” 杨玉燕就拿着盆蹬蹬蹬下楼。 往日热闹的走廊,今日还是一样的热闹,虽然搬走了三家,但剩下的人家还是一样过日子,大白天的没事做,就聚在走廊里说闲话,看到杨二小姐亲自拿着盆出来买菜,都亲热的打招呼:“二小姐,买什么去?” 杨玉燕:“鸭血。” 一个租户说:“做鸭血汤吧?那可鲜呢!就饼还是就包子?” 另一个租户笑话她:“吃鸭血汤当然是就肉包子才好吃。” 剩下的租户就都笑起来。 “还吃肉包子?你有钱买肉吗?” “肉铺都关门了,你去哪里买肉?还想让猪肉刘多给你一条猪尾巴吗?” 杨玉燕去买完鸭血回来,她们还在说笑,也不知怎么那么闲。 一个租户看到她端着的盆里有还冒热气的新鲜鸭血,连忙说:“哎哟,我要赶紧去买鸭脚鸭翅!” 她一说,剩下几个租户也都反应过来,纷纷回屋拿盆往外跑,一时竟有四五个女人冲出大门去。 杨玉燕端着鸭血回来交给张妈,把刚才的事当笑话说了。 她道:“不知谁抢了鸭脚鸭翅呢。” 鸭脚鸭翅便宜,还有鸭头鸭脖子鸭架都是便宜东西,剩下的鸭胸脯和鸭腿是最贵的。卖鸡鸭的那一户能把鸭架子上的肉全都片下来,只剩下一丝丝挂在鸭架上。张妈说那就只能煲个汤下个面,别的做不了。 张妈:“也就嘬个味。” 晚饭别人都吃正经东西,就杨玉燕面前是鸭血粉丝汤和生煎。 杨玉燕自己面前有六个生煎,她让了一圈,其他人都意思意思的挟了一个,剩下的都归她。 她就着粉丝汤吃生煎,听桌上的其他人闲聊。 苏纯钧说他已经正式调进了秘书处,薪水从这个月起涨了五块钱,好处是从一楼搬到了秘书处,坏处是从此不再可以随便挂账了。 他笑道:“少了一大笔收入呢。” 祝颜舒笑道:“能得上面看重就是好事,先祝贺您高升,张妈,拿酒来。” 张妈就拿了红葡萄酒和四只水晶西式酒杯,小小的,倒满才一口的量。 杨玉燕不喜欢葡萄酒,这酒她过年时就喝过,觉得不好喝。 她说:“我要喝香槟。” 张妈嗔她:“香槟早叫你一个人喝完了,没了,凑和着喝吧。” 张妈给大家倒酒,杨玉燕说:“我来。” 她站起来拿着酒瓶倒酒,苏纯钧端着酒杯凑到她手边,酒液徐徐滑入杯中,慢慢注满。 酒倒好了,祝颜舒举杯:“来,大家一起祝贺苏先生升官。” 苏纯钧笑着说:“您太抬举我了,我先来,各位女士小姐请随意。” 他一口喝干净,剩下的人就只是抿了一口,杨玉燕根本没碰,看他喝完就直接把自己的酒推过去了。 酒瓶没拿走,让他们继续喝。 祝颜舒说:“苏先生高升,订婚时会不会来更多客人?” 苏纯钧说:“大概会多十几个人吧。秘书处的人我今天已经先请了他们,明日补上请柬。拖家带口的,估计还要再添两三桌。” 杨玉燕听得目瞪口呆,转过头问杨玉蝉:“订婚……请了很多客人吗?” 不是一家人吃顿饭就完了吗! 她以为是全家一起出去吃饭就行了的啊! 杨玉蝉看她死到临头尤不自知,冷笑:“请柬发出去了五百份,就算来得少一点,也有二三百人。和平饭店订了二十桌,还未必够坐呢。” 杨玉燕的眼睛瞪得溜溜圆,蹦出一句:“咱家不吃饭了!和平饭店开二十桌酒席?!这要花多少钱啊!” 祝颜舒正跟苏纯钧说话,嫌她声音大吵人,骂道:“你嚷什么?要让邻居们听到吗?” 杨玉燕马上问:“我们请邻居了吗?” 祝颜舒:“没有。” 杨玉燕松了口气。 祝颜舒:“可能吗?你傻不傻?邻居当然要请啊。” 杨玉燕顿时觉得自己的脸皮将要被剥得干干净净,浑身冒起热气,尴尬无处不在,疯狂生长。 “这怎么可以!那也太太太过分了!”她站起来叫道。 祝颜舒惊讶:“怎么了?怎么了?前两天还没有生气,今天怎么生起气来了?” 杨玉蝉赶紧拉住杨玉燕看她的神色,见是真的气得满脸通红,身上都发僵,立刻搂住哄道:“不气不气,怎么了?不想让邻居去?怕人太多?” 杨玉燕在姐姐怀里跺脚:“就是嘛!为什么要请那么多人!太丢人了!” 张妈从客厅伸头看了一眼,又缩回去了,装不知道。 祝颜舒哭笑不得,只得也起身过去哄:“别人都嫌不够风光,只有我生的这个与众不同。乖乖,这是好事呀,你看看,哪有人不喜欢自己订婚上风风光光的呢?到时那么多人都祝福你和苏先生这段良缘呢。”她拉了下杨玉燕的胳膊,假装小声说:“你瞧,你一生气,苏先生都不知该怎么办好了。” 杨玉燕本来就觉得哄自己的少了一个,此时看过去,果然见苏纯钧站在那里,仿佛不敢过来,神色竟然有几分无助。 她瞪了他一眼,他才好像松了口气,放下餐巾,犹豫了一下才走过来,用最温柔的声音对她说:“我知道你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也讨厌私事被这么多人知道,这次的事是我不好,等结婚时我们就不办这么大了,好不好?” 杨玉燕也只是刚听到吓了一跳,又尴尬发作,才觉得浑身不自在,此时被全家人围着哄,也觉得是她无理取闹了。是啊,女生都喜欢风光的,他们要办大,也是为了她好。 她便偃旗息鼓,只是最后挣扎般问了一句:“那不是要花好多钱吗?” 苏纯钧连忙说:“不用花钱。酒席是我找的人,说好的费用全免。” 杨玉燕自然要震惊的。而祝颜舒与杨玉蝉早震惊过了,此时就显得格外淡定。 杨玉燕急忙问:“全免?那是多少钱?” 苏纯钧:“我没有细问,大概有两千块吧。” 这份人情也是苏纯钧挣来的,他说不必在意,祝家母女只好都不去在意。 一群人重新落座,要换个话题。 张妈赶紧过来打岔,“吃完了?我给你们盛甜汤,放在沙发那了,都过去喝吧。” 大家过去喝甜汤,苏纯钧走在后面,试探着牵上杨玉燕的手。杨玉燕也正好想道歉,主动把手伸过去。 两人牵上手,再对一个眼神,刚才的不谐就烟消云散了。 坐在沙发上,人人手里一碗甜汤。 祝颜舒提起去做新衣服的事。 “明天、后天都是晴天,也没什么风,你看呢?”她问苏纯钧。 苏纯钧忙放下碗说:“我都听您的,您看什么时候方便,我都方便。” 祝颜舒便定下明天一早去裁缝店做衣服。 因为第二天要早起,今晚势必要早睡了。 祝颜舒早早的回卧室做美容操,进去前对杨玉燕说:“不要学太晚了,早些睡。” 杨玉燕觉得这是讽刺她,但还是在手中拿着一本书做掩护跟苏纯钧说话。两人又避开众人换到餐厅,装模作样的。 杨玉燕要拿出个认真学习的样子来,又有刚才的事作祟,她不免要显得更正经些,便拿着课本先给苏老师汇报她今天背了几个词,读了几章书,抄了几篇诗作,还练了十页毛笔字呢。 苏纯钧也很客气,坐的离她有一掌远,也不再找机会动手动脚,摸摸辫子,摸摸小手。 他说:“我明天给你带几本书好不好?都是新书,我去书店特意买的。”他小声说,“都是小说。” 小说好,小说好。 杨玉燕已经很久没能去逛书店买小说了,因为她家楼下最近的那家书店已经关了,老板吓得回乡了。 她问:“你找的书店还开门吗?老板胆子好大呀。他不怕被查吗?” 现在书店的书来源都很复杂,因为书刊杂志虽然也是需要按号出版,但更多的都是私自出书的,刊印书籍报纸在现在只需要一架油墨机就可以干了,市面上的有日本产的和德国产的,许多书店自己都备着一台,印一些风花雪月的书好卖钱。 也因为这样,宪兵队查书店基本都是一查一个准,抓住老板就可以直接投进监狱,书店里的书全搬回去,按照有无书号进行入罪,再将其中词句敏感的挑出来问一问,够书店老板在牢里过年的了。 她在书店里看书时就能时常看到类似的书籍,出人意料之外的是,它们的封面和名字一点也不刺激,反而都起一些婉约的仿佛情诗一样的名字,乍一看还以为是哪个新派诗人写的伤春悲秋的诗集。 但翻开里面的内容就刺激了。 不过她从来不买,因为杨玉蝉买的够多了。 苏纯钧说:“没事,老板跑了就行,等没事了他再回来,一样开店做生意。” 杨玉燕惊讶:“张妈也是这么说!” 她说书店老板跑了的时候,张妈说:“过一阵还会回来的。” 苏纯钧笑着说:“大家都习惯了,风声紧的时候离开,风声没那么紧再回来。说不定过上几个月,肉铺老板也会回来。” 杨玉燕:“那就好,张妈现在买肉都要跑到另一条街去,抱怨好几回了。” 两人聊了半个小时的天,张妈就过来清一清喉咙,问苏先生要不要再喝一碗甜汤了。 苏纯钧闻弦知音,立刻起身说:“晚了,我该告辞了,你们早点休息吧。” 杨玉燕把他送出门,两人站在门口又告别了一番才分开。张妈抢上来锁上门,推她回屋换睡衣。 张妈:“明天早上就能见着了,以后你天天能看到他,看到你都烦了。” 杨玉燕认真的说:“那要等他老了以后吧。”她应该是不会喜欢老头子的,到时爱情带来的滤镜也该消失了,唉,爱情最终会毁灭,只剩下生活的鸡毛蒜皮。 张妈:“他老,你也会老,到时你也长一脸皱纹,跟我似的。”她把脸伸到杨玉燕跟前,逗得她笑倒在床上,刚才骤然升起的对于爱情的感悟也消失无踪了。 洗漱过后,她躺在床上盖着被子,又想起了刚才的念头。 等他老了,她也老了,他会不会变成她眼中最帅的老头呢? 她翻了个身。 要是她一脸皱纹,他到时不喜欢她了怎么办? 想来想去,她发现自己或许可以接受苏纯钧变成史上第一帅老头,却没把握他会不会继续爱着一脸皱纹的她。 一夜翻来覆去,到早上就连连打大哈欠。 杨玉蝉早早的把她从床上叫起来,赶她去洗漱,催她换衣服,把她拉到阳台让她背书,她给她梳头。 杨玉燕背对着升级为妈的姐姐,眨着泪花,木然的念诗。情诗被她念得干巴巴的,毫无感情可言。 杨玉蝉替她梳好辫子,说:“你把情诗念的像已经走进了爱情的坟墓。” 杨玉燕笑嘻嘻的说:“听说婚姻就是爱情的坟墓,我确实快要走进去了。”说完,自己先叹了口气。 杨玉蝉关心的问:“怎么了?有什么心事?” 她一直觉得杨玉燕现在还远远没有到可以结婚的年纪,不管是生理还是心理,她都还没有成熟到可以走进婚姻。可现在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状态。她很担心杨玉燕没能转换心态,再出现什么问题。 杨玉燕认真的问她:“姐,你说要是……等我四五十岁,满脸皱纹时,苏纯钧他不喜欢我了,我该怎么办啊?” 杨玉蝉:“……” 毕竟是亲生的,杨玉蝉打不下手。 她按着杨玉燕的肩说:“你可以先他一步登报离婚啊。” 102|好日子 “离婚也是女性的权力。”祝颜舒说。 早餐桌上发起了一项让人浑身发毛的话题。起因是杨玉燕与杨玉蝉两姐妹的讨论从阳台延伸到了客厅,被祝颜舒听到了,她也随即加入了话题,跟着张妈来到客厅喊大家去吃早饭,她也加入了,最后苏纯钧敲门进来,他也成功加入了进来。 于是,在将要去做参加订婚仪式的新衣服的这天早上,这个家里所有的人都在讨论离婚这件事。 苏纯钧咽下一口馄饨,说:“我认为以后男女的各项权利都会达到一个平衡,哪怕是表面的平等,在法律上将不会再将女性区别对待,认为女性不具备与男人一样的权力与义务。” 祝颜舒说:“这确实是现在的一种趋势,我们都在向西方学。” 杨玉蝉:“西方社会确实有许多值得我们学习的地方。他们发达的科学,强大的工业,还有完善的社会制度。” 张妈站在旁边:“我就觉得那个女人也能请律师离婚的事挺好的。” 杨玉燕低头只是吃馄饨,不肯参与进去。她小心翼翼的目光看了好几回苏纯钧,怕他误会她想跟他分手,又找不到合适的机会解释,心里很焦急,这表现在她没有去挟放在旁边的小咸菜,以往她是很喜欢吃小咸菜的。 苏纯钧注意到了她的沉默,就故意问她:“燕燕,你怎么看?” 马上就要拥有名分了!他终于可以直呼杨二小姐的闺名了。他让这个名字在舌尖滚过去,轻快的弹出去。 杨玉燕:“这样当然很好。但离婚之外,财产问题恐怕才是最大的困难。” 苏纯钧立刻大加赞赏:“说的好极了!”他心里还真有一点惊讶,不过跟着他就觉得是他太过小看杨玉燕了。她虽然年纪小,但并不是象牙塔里的孩子,所见所闻,所思所想,一点也不比成人差到哪里去。 “燕燕说的是现在女性离婚最大的一个难题。”苏纯钧说,“女性本来没有财产,她要怎么在离婚后仍然保有自己的财产呢?现在的律师一惯爱用西方法律进行辩护,但最终还是要看法官们是怎么想的。” 直白一点,就是看这个律师能不能走通法官的门路。因为离婚这件事实在是个新奇之物,要不是著名的皇妃跟皇帝离婚,世人还不知道夫妻之间女人也能主动不要男人,自古以来只有七出三不去。在皇妃跟皇帝离婚之后,报纸上连篇累牍的报道,都是在哭喊秩序崩坏,天纲不存。 但就算是有这么一件轰动的故事让人人都知晓了女人也可以离婚,但离婚之后的女性要如何生活,如何保护自己,这就又成了一个难题。 因为根本就没有相关的法律规定,而就算有这样的法律条文,法官们有没有读过还是一个问题。许多现在的法官在审判案件时都是随心所欲。他们更关心跟权贵有关的案件,对普通民众的离婚案根本没有兴趣,常常是随手就判了。 这就让将离婚当成一件救命稻草的女性时常蒙受更大的伤害。 许多女性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们从父亲的手中被转到了丈夫的手中,自已是没有什么意识的。她们的嫁妆也并不由自己掌管。她们在家里时住着父亲的房子,嫁人后住着丈夫一家的房子。 所以当她们离婚后,就会被赶到大街上,没有住的地方,没有钱买吃的,什么也没有,假如能被娘家重新接纳,那已是万幸。否则就只能沦为乞丐,或者遭遇更加悲惨的事。 杨玉蝉坚定的说:“所以,最重要的是启智。要让女性也有获得教育的渠道,让她们也认识世界,这样才能够把握自己的命运。” 杨玉燕也说:“对。直到有一天,我们自己也可以插手去制定跟我们自身相关的法律条文,那时才能得到真正的保护。” 苏纯钧替她鼓掌:“不得了!燕燕以后要当法官吗?那我以后可不敢不听太座的话啊。” 这个玩笑开得好极了。 祝颜舒与杨玉蝉都暗自放下了心。就是张妈也笑呵呵的离开了。 杨玉燕听出他并不生气,反而是在向她表白,心中欢喜之下,嗔他:“胡说什么啊!” 早饭吃完,祝颜舒和杨玉蝉就回屋换衣服了,杨玉燕也要再去换一条出门的裙子。她犹豫了一下,换上了一件白色带荷叶边的衬衣,下面穿了一条粉色的百褶裙,配一双白色半截袜,一双棕色小皮鞋。 她站在镜子前转了转,犹豫了一下,又拿了一条披肩,这才出来。 苏纯钧就坐在客厅里等三位女士换好衣服,他拿着杨玉燕抄写的诗词看,见她还在页角画上了诗中所述的花朵、拱门与月亮,便静下心慢慢品味她的这份浪漫心思。听到门响,他就立刻站起来,打算好好的夸一夸。 转过身来一看,第一个走出来的正是杨玉燕。 她穿着洁白的衬衣,胸前鼓起,腰系的紧紧的,不盈一握,粉红色的百褶裙像花瓣一样散开又合拢,下面露出她雪白圆润的小腿,白的就像从来没见过太阳。 她在他面前转了个圈,偏着脑袋可爱的问他:“好看吗?” 苏纯钧这才呼出一口气,他刚才一直屏住呼吸。 “好看,真好看。”他想上前,又克制自己站在一步远的地方,“非常适合你,清纯又美丽。” 祝颜舒推门出来,一见杨玉燕就赞道:“这么穿真好看,哎呀,应该再给你买几件衬衣,你以前怎么没穿过?对了,再去拿一条领结来戴上更好看,快去,你那里有没有?” 杨玉蝉也出来了,她就是简单换了一件去年的新衣,没有多做打扮。她说:“我那里有,我去拿。” 她转身回去,少顷就拿了四五条领结出来,都是女孩子用的,有红色格子的、深绿色的、黑色的、黄色的。 祝颜舒挑了红色的,亲手给杨玉燕系上:“喜事当然要用红的。” 小巧的领结打在领扣下。祝颜舒又不满意了:“这里要是钉一个珍珠的领扣就更好了,我记得我有一件。” 她又回屋去翻,张妈跟进去帮她找,找翻了天才找到。因为祝颜舒早就不用这枚领扣了,万幸珍珠找出来还未失色,仍然温润而有光泽。祝颜舒把它扣在领结上,枕型的珍珠足有大拇指指甲盖那么大,下面的金托都有些黯淡了。 她扶住杨玉燕的肩,把她拉到全身镜前,望着镜中已经长成少女的杨玉燕,她感叹道:“真好看,真衬你。” 杨玉燕望着镜中的少女,她双目水润黑亮,面庞富有青春的光泽,她脸颊微微泛红,嘴角不自禁的在笑。她身边有妈妈,有姐姐,有男朋友,有张妈。 她很幸福,非常幸福。 她的眼眶有些湿润。 她很快的笑了一下,眨了眨眼,摸了下领扣上的大珍珠:“好大个啊。” 祝颜舒豪气道:“给你了。” 她把杨玉燕推到从刚才起就像变成哑巴的苏纯钧身边,说:“苏先生,你帮我照顾她。” 苏纯钧这才找回舌头,慌忙点头,咽了口口水,有些僵硬的把胳膊伸给杨玉燕让她挽上。 他看到她泛红的眼眶,还有微微失神的面庞。 他不知道她是为什么难过,猜测可能是因为想到就要嫁人让她不安。 他轻声说:“我们以后就住在这里,我不会让你跟你妈妈和姐姐分开的。” 杨玉燕紧紧挽住他的手嗯了一声。 祝颜舒揽着杨玉蝉,小声说:“妈也给你留着好东西呢,等你的好日子到的时候,都给你。” 杨玉蝉又感动又好笑:“妈,我哪有那么小心眼?今天是燕燕的好日子,她不风光谁风光?” 祝颜舒高兴的握了握杨玉蝉的手:“大姐,妈真高兴。有你们姐妹,妈这辈子都值了。” 祝颜舒这时才觉得她前半辈子的苦难都结束了,从这时起,她们一家的幸福生活才要刚刚开始。 她转头看到张妈还没换衣服,连忙催道:“张妈,你怎么还没换啊?快去换衣服,要出门了。” 张妈还是觉得她跟着祝家母女一起去做新衣服不合适,“我还是不去了吧。” 祝颜舒:“不行。一定要去,我都跟人家说好了的。” 她把张妈推回去。 不一会儿,张妈换好衣服出来,又紧张又高兴。 杨玉燕就去拉着她,解除她的不安。苏纯钧站在另一边,笑着说:“张妈,你还会不好意思啊?” 张妈笑骂道:“苏先生,以后你就是这家的姑爷了,咱们是一家人,嘴里留点德吧。” 祝女士摇曳生姿的挽着杨玉蝉走到大门口等黄包车。 马大妈就坐在大门口,旁边是坐在旧椅子上的马大爷。地上还摆着一箱桔子汽水。 马大妈见到祝家母女出来,赶紧打招呼:“太太,大小姐,二小姐,苏先生,你们这是要出门啊?” 祝颜舒笑着回她:“出去转转。” 马大妈就要开汽水请他们喝。 祝颜舒忙道:“不用不用,我们赶着出去呢,您这是做生意的,老请人喝还怎么赚钱啊?不用了不用了。” 这时黄包车也过来了,几人分别乘上三辆车,很快就走了。 马大妈坐回去,笑着问马大爷:“我开一瓶给你尝尝?” 马大爷也笑,含糊着说:“不用,不用。”他现在精神越来越不好了,在屋里就很容易昏睡过去,马大妈就趁太阳好,天气暖和的时候把他搬到外面来,让他的精神好一点。 “尝尝吧,这汽水挺好喝的,你喝过我也能尝尝。”马大妈开了一瓶,插了根吸管,递给马大爷,让他用两只手握着慢慢吸。 这时过来一行骑自行车的青年男女,看到路边的马大爷喝汽水,就过来问:“汽水多少钱一瓶?” 马大妈连忙说:“汽水一毛钱一瓶,桔子味的。也有吸管,吸管要两分钱。”吸管是纸做的,这是杨玉燕出的主意,说有的小姐可能不喜欢对着瓶口喝,用吸管更文明些。 文明不文明的倒不是最重要的,张妈担心这吸管没销路,还要白花钱去买,一毛钱才五十根,卖不掉就亏了,纸是会坏的啊。 结果没想到这边还真有许多小姐愿意买这个账。 这一行男女中就有两个涂了口红的小姐要了吸管,结果喝汽水时,其他的女孩子看到她们两人秀秀气气的吸着汽水,她们却要和男生一样仰着脖子喝,一不留神就喝到脖子里去了,竟然有人后面又买了吸管。 马大妈笑着等他们喝完收回瓶子,客客气气的把人送走。她手里抓着一把毛票和硬币,坐下认认真真的把票子都好好的展开再塞进口袋里。她对旁边的马大爷说:“今天又赚钱了!这一会儿就赚了有五六毛了!” 马大爷笑着点点头,把汽水瓶推给她喝。马大妈喝了两口解解渴又推给他,说:“这味是挺好喝的,我以前都没喝过,你喝,你喝。”她坐下喊:“汽水,好喝的桔子汽水啊!好喝的桔子汽水啊!” 三辆黄包车来到了裁缝铺前停下来。薛记女士西装店的老板薛女士早早的就站在门口等着,一看到他们下来,立刻出来迎接,声音扬得高高的:“哟哟哟,祝女士,你是吃了什么仙丹妙药?怎么好像年轻了呀!” 103|百尺杆头 苏纯钧以前来过这里,还叫杨二小姐撞见了他玩弄口舌的时候,此时重游故地,不免有些紧张,于是他肩背挺直,拿出百倍的精神来应对,无形之中便闪闪发光如同贵公子般矜傲。 店主薛女士竟然不敢上前打招呼,先与祝颜舒对话。 “祝小姐,这位是……姑爷吧?”她一时情急叫了旧称呼,却刚好合了祝颜舒的心意,一张笑脸更添三分光彩。 祝颜舒也往那边看,只见杨玉燕与苏纯钧挽着手站着,可称郎才女貌。杨玉燕天真纯美自不必多言,苏纯钧拿起架势来也足够唬人。他本就出身富贵,只是这几年过惯了苦日子才变得油滑了些,现在背直起来了,那份贵公子瞧不起人的味道一下子就出来了。可他这个样子,一双眼睛却只盯着杨玉燕的身影,望着她的脸说话,那份关爱看重叫祝颜舒怎么看怎么满意。 祝颜舒轻描淡写的说:“是我二女儿的好朋友,正好我家要做新衣服,就带他也来做一件,他啊,就跟我自家孩子是一样看待的。”说罢就招手喊苏纯钧过来。 苏纯钧与杨玉燕手挽手过来,祝颜舒指着薛女士介绍说:“纯钧啊,这是你薛阿姨,你跟着燕燕一起叫就行了。” 杨玉燕就先做个样子叫苏纯钧学,她客客气气的行礼问好:“薛姨好。” 苏纯钧就跟着说:“薛姨好。” 薛女士连声说:“可不敢当,可不敢当。啊呀,真是金童玉女一样啊。” 杨玉燕含羞带笑,苏纯钧也笑起来。 祝颜舒说:“他们小孩子,不要夸他们了。我这次是想做两件新衣去吃酒席,五月初的时候,天气大约有些热了,你这里有没有好料子叫我瞧瞧?衣裳样子有没有新的?” 薛女士连忙说:“有,有,料子有,新样子也有。你说了以后我就去了一趟百货公司,你说的那个样子我见到了,没问题,我能做!” 她挽着祝颜舒走进去,还是那个里间,已经打扫一新,靠窗的台子上摆着十几样新料子,靠墙的西边摆了一件新沙发,跟原来的大镜子挨着,另一边放了一个架子,全都是做出来的衣裳样子。 薛女士请祝颜舒一行人坐下,又亲自去外面买了饮料进来,倒给他们喝,然后把帘子一拉,指着衣裳架子说:“这上头的衣服都是我和我丈夫先试做出来的,要不然我穿给你看一看?当时我在百货公司也试穿过,那衣裳怎么裁的都学了。” 祝颜舒就站起来去看那一架子的衣裳,乍舌道:“乖乖,你是试了多少件啊?只怕是把他们那边的衣服都试回来了吧?” 薛女士就笑:“我跟我女儿一起去的,她虽然年轻,也有四五分了,帮我记了好几种样子。就算有我们俩也足足去了四回才全学回来,那边的那个售货员脸色难看死了。” 祝颜舒哈哈笑起来,喊张妈也过来挑,对薛女士说:“这是我表姐。” 薛女士看张妈衣着打扮就知道这估计是祝家下人,但也客客气气的喊:“您看有合适的也可以上身试试。” 张妈个头比祝颜舒低一头,又有些胖,架子上这些她是都没办法穿的,笑着说:“承您的情,先给我们太太挑吧。” 别看张妈穿着普通,家里的画报她可是没少看,挑起衣服来头头是道。祝颜舒拿那件绿色的,她说:“这件看起来不错,可胸口这一圈蕾丝不太合适,显得累赘,你又不是那没胸的,没必要穿这件。” 祝颜舒拿另一件枣红的,她说:“好是好,就是扣子改成珍珠的更好,这水钻的不合适,不衬你。” 祝颜舒又看上一件黑色的,她说:“这件倒是最好看,就是当天只怕是不行,别人还以为你是寡妇呢。” 祝颜舒也喜欢这件黑色的,站在镜子前左看右看,笑着说:“那我就当一回寡妇好了。” 薛女士插不上话,就在一旁捧哏,笑着说:“大姐眼光真好,我可比不了。”她拿起那件黑色的,“那我就先试这一件,您坐回去吃点瓜子,喝点饮料。” 薛女士拿衣服进去换了,祝颜舒就跟张妈坐回去了,赶杨玉燕和杨玉蝉去看,两姐妹就手拉手走过去。祝颜舒对苏纯钧笑着说:“男士的西装就那几个样子,只好先屈就你等我们选完了再选。” 苏纯钧笑道:“我以前常陪家母家姐挑衣服,一坐就是一天,从来不烦。多谢您给我这个机会重温。” 祝颜舒笑着对张妈说:“瞧瞧,这是熟了,不拘束了,敢开玩笑了。” 张妈笑着说:“这还不好?一个女婿半个儿,你以后就多个儿子了。” 苏纯钧半点磕巴不带打的,张嘴就喊:“妈。” 祝颜舒哪怕有这个心,也没料到他这么容易就喊上了,脸都稍稍红了一下,作势要打他:“真叫妈我可就真打了啊。” 苏纯钧一派坦然,眉梢眼角没有半丝为难的说:“当娘的教训儿子是正经。” 祝颜舒望着这个年轻人的神情,突然感受到了他心中的伤害。他是真的想要一个家,想再喊一声妈。 她把苏纯钧的手拉过来,轻轻拍打了一下,说:“既叫了这声妈,我也就觍着脸受了。教儿子跟养女儿可不一样,养女儿是怕她被人骗,教儿子是怕他学坏。对女儿我是宽着来的,对儿子我可是严着来的。张妈啊,回去你把家里的戒尺找出来,以后就放在客厅里。” 张妈笑着说:“行啊,以前老太爷打你总下不了手,以后你打这儿子怕也是下不了手。” 苏纯钧眼中星光闪动,一时成了个哑巴。 杨玉燕挑好了一件衣服,比在身前,转过来问他们:“这件好不好看?” 三个人都没注意,此时便齐声说:“好看。” 杨玉燕便晃到大镜子前转,皱眉说:“我怎么觉得有点长了?这层蕾丝也有些多余。” 苏纯钧眨了眨泛红的眼睛,不好意思的站起来,走过去一同望向镜子里,说:“你穿什么都好看,这件你穿一双高跟鞋就行了。” 有苏纯钧过去哄人,祝颜舒就省事了,只管翘着腿跟张妈说话。 这时薛女士换好衣服出来,她还把头发挽高了,换了一双高跟鞋和玻璃丝袜,一站出来就艳惊四座! 这袭漆黑的长旗袍直到脚面,叉开到大腿,剪裁极为贴身,将女士的身材裹得淋漓尽致,优点全部放大。它是五分袖,露出整条小臂。薛女士的手腕上没有首饰,她摸着自己的手腕说:“到时祝女士你戴一件好首饰,保准吸引人!” 祝颜舒赶紧站起来,走过去细瞧。她啧啧道:“你家那个人可真会裁,瞧这件衣服把你衬的,都年轻了二十岁。” 薛女士也有些不好意思,笑眯眯咬着嘴唇小声说:“我家那个人也最喜欢这件,我刚换上他就不许我脱呢。” 祝颜舒啊呀呀的打了她一下,“死相!这都是孩子,你也不收着些。少说这些没意思的话。” 薛女士就认真讲解这件衣服的好处,她伸着脖子说:“这个领子极妙,比别的领子都低,也都松一些,却显不出来,你看,反衬得人脖子长。”她转了一圈,祝颜舒双眼越看越放光:“哦,这领子这里是有弧线的,后面高一些,前面低一些,这样显得脖子长,下巴也好看。” 她以前也是非常爱打扮爱做衣服的,围着薛女士两人讨论得热火朝天,立刻就订下这一套。 薛女士忙说:“这件还裁了件白色的,你要不要看一看,我觉得那件也好看。女要俏,一身孝啊。你连黑的都穿了,这白的也不必忌讳。” 祝颜舒就答应要看看白色的那套,结果不到十分钟的功夫,她就预定了两套,一黑一白。 此时杨玉燕和杨玉蝉都坐在沙发上看热闹,张妈对她们说:“这叫黑白双煞,你妈也是真不忌讳。也对,现在能叫她穿孝的都不在了,也不怕再妨着谁,可不就随便穿嘛。” 杨玉燕和杨玉蝉都暗中发笑,唯有苏纯钧还自觉不太敢放肆,就把脸扭开了再笑。 薛女士倒是想一口气就把生意做成十件二十件的,倒是祝颜舒记得今日的主角是杨玉燕,订下两件就毅然决然的喊了停,把杨玉燕拉过来,道:“今天是给你选衣服,你躲在后面干什么?快过来挑啊。” 杨玉燕忙说:“我挑好了,挑好了。我要这件、这件和这件。” 薛女士马上夸:“二小姐眼光真好,不愧是新新青年。” 可祝颜舒看不上杨玉燕的眼光,将这三件批的一无是处:“怎么全是白色、黄色的?你那天是干什么自己不知道吗?都不行。”说完怕杨玉燕不高兴,又说:“那件白色的勉强可以,剩下两件黄色的你喜欢就也做了,回去平时穿。” 杨玉燕:“三件都是带蕾丝的,我平时可不穿。那就要白色那件吧。” 薛女士连忙将杨玉燕指的那件白色捧出来,这件旗袍有些西式风了,袖子是个两层的,里层是普通的短袖,外层接了一个五分的白蕾丝袖子,袖口还攒成花瓣状,浪漫可爱。除了袖子做了一些变化之外,其余就平平无奇了,就是白色丝绸上用暗纹绣了一些报春花。 薛女士当然要夸出花来,将最有特色的袖子点出来后,又夸这颜色:“现在西方流行白色,他们那新娘都穿白纱呢。” 当然,报纸上一直认为西方结婚女的穿白,男的穿黑,那是大大的不吉利,全是丧事的颜色啊!结婚是大大的喜事,怎么能不穿红呢? 不过现在样样都是西方的好,西方的妙,裁缝店也只能顺从潮流。不然薛女士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在别人说要去吃酒席时推荐白色的裙子。 薛女士捧祝颜舒:“您是最懂流行的,我这只是班门弄斧了。” 祝颜舒还真不觉得杨玉燕订婚穿白色有什么不好,她自己都买了件白的呢。她说:“这件白的还勉强可以。不过不能只挑一件,要防着万一。再挑一件。” 杨玉燕就又挑出一件绿色的。 初春时节,淡绿色的衣服也是很相宜的。但刚才还说白色衣服可以穿的祝颜舒这回就改口了,“你就不能挑一件喜庆点的?不是白的就是绿的。” 杨玉燕也是很牛气的,抓着一件摆在最角落的,薛女士拿来凑数的大红色旗袍说:“那我挑件红的?” 一屋子人都笑了,祝颜舒笑完就说:“你敢挑我就敢付钱!当天你穿不穿?” 杨玉燕瞬间就把那件衣服放开了,她才不要这么快就穿大红呢。 最终还是苏纯钧出来挑了一件粉色的,鲜嫩的桃花一样的粉色,这件倒是祝颜舒和薛女士都夸好看,衬小姑娘,连苏纯钧自己也觉得与青春正好的杨二小姐十分相衬,唯有杨二小姐自己避之唯恐不及。不过她自己进去换了出来,虽然衣裳不太合身,有些长,有些宽,但确实把她衬得娇艳无比,叫她自己都看愣了,捧脸站在镜子前欣赏,发出感叹:“我靠,原来我这么白吗?”穿这么艳的粉都行? 祝颜舒当即给了她的屁股一巴掌,眼如铜铃:“哪学的!” 杨玉燕立刻噤声,缩头认怂。 祝颜舒不好在外面使家法,威胁道:“等回去再给你好看。” 杨玉燕便乖乖的滚回沙发做认罪状。轮到杨玉蝉和张妈去挑了,这两人起来时都暗暗威胁她。 杨玉蝉:“回去再好好问你。” 张妈:“你说你这小东西,一眼看不到就胡说八道的。” 唯有苏纯钧仍在她身旁,不离不弃。 杨玉燕对在沙发旁陪着她的苏纯钧小声求情:“你回去以后帮我说说话吧,我不是有心的。” “嗯。”苏纯钧一脸严肃的回忆:“我没在你面前说过脏话。是在大学里学的吗?” 显然打算找出源头给予扼杀。 杨玉燕不甘的抱怨:“不是,我就随口一说,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她的声音在苏老师的目光中越来越小。 苏老师温柔道:“没事,一次两次不要紧,以后不说就行了。这也不怪你,是教坏你的人不好。君子坐言起行,都要慎独,不能放纵自己。以前是我疏忽了你的教育,只顾着应试,从明日起,我开始教你四书五经。” 杨玉燕被惊天大霹雳砸得头昏脑胀,茫然无措的说:“不是,我以前学的是应试的?我应什么试?我当时要考试?” 她怎么不知道?那不是祝颜舒不允许女儿当文盲才一直给她请家教吗? 苏纯钧温柔抚摸她的脑袋,语重心长:“你妈对你的心意,你要好好感受啊。” 杨玉燕陷入亘古的迷茫之中,开始怀疑以前祝颜舒给她请家教是真的想让她去考个什么试了。 但回忆以前的家教时光,好像也没什么目标啊?莫非是想让她参加女子中学的考试?可她也没学女四书这种摧残人性的东西啊,女子中学是必考女四书的,听说要用毛笔字默写《女诫》全文的。 所以,到底是要去哪里考试?她现在都进大学读书了,还需要考吗??? 杨玉燕的背上乍起久违的汗毛,仿佛暑假最后一天才发现少写了一门作业。 104|汽车 从薛记女士西装店回来已经是下午六点了。 祝颜舒一到家就哎哟哎哟叫着回卧室躺着去了,张妈跟进去帮她开灯拉窗帘,侍候她把衣服脱了换上睡衣才关上门出来,说:“你妈累着了,今晚不吃饭了,你们吃点什么?” 杨玉燕和杨玉蝉也坐在沙发上起不来,唯有苏纯钧手上大包小包的东西放下还有力气,对张妈笑着说:“恐怕大家都不太饿。” 张妈笑道:“可不是吗?这一天可没少吃。” 早上去薛记女士西装店量尺寸做衣服,挑好款式后留下订金后出来时间还不到十一点,这母女三个就疯了。先是拐到酒楼吃茶点,吃完茶点填饱肚子就直奔百货公司,从一楼逛到三楼,每一个柜台都逛了个遍。 逛完百货公司,出来以后还不肯回来,又寻了个戏园子听他们下午的相声大鼓,一边听一边乐一边吃园子里的小吃,什么鸡皮馄饨扬州包子乌梅糖糕点了一桌子,人人都吃了不少。 从戏园子出来,终于要回家了,路过看到点心铺子,又停下打包了几样点心,全是杨玉燕说要吃的。 苏纯钧把那几样点心放在茶几上,张妈故意去问瘫在沙发上的杨玉燕:“祖宗,你现在还吃不吃点心了?” 杨玉燕摇头,按着胃说:“不吃,张妈,我撑得慌。” 张妈:“活该。给你说吃不完吃不完,一个劲的点,每一样都吃两口不吃了,瞧瞧,都包回来了,够你吃一周不重样的。我都给你留着,你给我都吃了才行。” 张妈去把打包回来的剩菜都提进厨房去腾到盘子里,苏纯钧见这一家子都累了,只怕也没力气再应酬他了,就去厨房去张妈说:“张妈,我先走了,让她们好好休息。” 张妈喊住他:“你等等,这菜你带回去,晚上饿了热一热吃吧。” 她找了一个大汤碗,把肉菜全装进去,盖上一个盘子给他,苏纯钧伸手来接,她又收回去,不放心道:“我还是给你送上去吧,你端不住再摔了我的碗。” 苏纯钧笑道:“张妈,我哪里那么没用?不会连个碗都端不好,给我吧。” 张妈扬扬下巴:“算了算了,你忙您的去吧,对了,你把你那鞋拿回去吧。” 在百货公司祝颜舒买了好几双鞋,专给苏纯钧买了一双新的,还给张妈买了一双皮的呢。 苏纯钧也不客气,弯腰提起来,这是给他在订婚仪式上配西装穿的,他的西装做了两身,一身黑的一身灰的,要不是张妈拦着,祝女士只怕还想再给他做一件俏一点的。他算是今天才见识到祝家大小姐的风采,这才有那么一点点当年祝半城养出的大小姐的样子呢。杨二小姐只有一点点像祝女士,但也是对花钱极为没数的一个。 想起日后他也要像张妈似的跟在杨二小姐身后替她张落操心,他这心里就别提多快活了。 杨玉燕看到他要回去了,也不站起来,坐在沙发上招手:“你要走了?” 他过去弯腰笑着说:“我回去了,你好好休息。” 杨玉燕点点头:“你一走我就回去睡觉。” 苏纯钧看了一眼还白着的天,笑着说:“早点睡挺好的,今天累着你了。” 张妈说:“瞧瞧,苏老师笑话你呢。还不快起来送送,没规矩。” 杨玉燕就起来送人,回头见杨玉蝉还坐着不动,使唤她姐:“姐,起来送送。” 杨玉蝉不起来:“我现在升职了,是大姨子了,大姨子不用送姑爷。” 张妈笑得手里的碗都要摔了:“你们这两小兔崽子,都该打了。” 杨玉燕头回在她姐面前张口结舌,苏纯钧就只剩下笑了,牵着杨玉燕对杨玉蝉说“那大姨,我先走了。” 杨玉蝉眼一瞪,也笑了。 张妈说:“你活该,叫你先占人便宜,现在也不许恼。行了,你也坐着吧,等我烧水,你们洗洗都早点睡吧。” 杨玉燕把苏纯钧送到门口,两人一番依依后才告别。回来后就见杨玉蝉去厨房捅开炉子准备烧水,她走过去靠着门说:“姐,你不生他的气了?” 杨玉蝉:“他对你好我就不生气。” 杨玉燕有点不明原因的消沉:“嗯……”好像从今天才隐约有感情她将要离开这个家了,将要离开以前的世界,迈向新世界了,这份不安今日开始生长漫延。 杨玉蝉回头看了她一眼,说:“别怕,你要是以后过得不好就离婚,回家来。” 杨玉燕捂着嘴嘻嘻笑。现在只有姐妹两个,说话就不必那么谨慎小心了。 杨玉蝉说:“皇妃离婚案后,我们学校的女学生都很高兴。以前成亲婚后过得不好只能忍,以后我们就可以选择放弃这段婚姻,拯救自己。这是女性解放的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离婚是你的权力,你以后要好好用它保护自己,别不好意思。” 杨玉燕点点头:“我知道。我要是过得不好才不会忍呢。” 张妈开门回来,听到这句说:“又说什么呢?你们姐妹背地里说说还行,你可别当着人苏先生的面说。人家对你多好啊,这话说多了伤人心。” 杨玉燕点点头:“我懂,张妈。我也喜欢他啊,我也会对他好的。不过人生的事谁都说不准,要是以后他不对我好了,我也不会忍着不说。” 张妈说:“你这么想是对的,对你不好当然不用忍啊。到时也不必非要离婚争个是非对错才能走,你这点要跟你爹学,人先跑了,等人安全了,再折回来争黑白。” 杨玉燕和杨玉蝉一起笑了。 张妈理直气壮:“怎么?我哪儿说错了?以后杨先生肯定地位更高,燕燕跟他哪里敌得过?不想过了先跑了才是对的。”她推开杨玉蝉,“行了,你们姐妹都出去,别给我添乱。” 一周后,薛记女士西装店就把衣服送来了。 人人都是两套,杨玉燕站在屋里转着圈的试她的新衣服,不等高兴呢就被张妈给挂到柜子里去了,还系上了除虫的香包。 从这一天起,时间好像一下子加快了脚步,转眼间就到了五月五日当天。 早上四点半,杨玉燕就被张妈给从被窝里拖出来,昏昏欲睡的坐在桌前让梳头娘卷头发。 梳头娘笑眯眯的说:“小姐别急,我给你卷好了,今天就没有女的能比你更漂亮!” 杨玉燕打出一个天大的哈欠,眨着满眼泪花应道:“好,多谢您。” 她又暗中盹过一小觉,睁开眼已经六点了,头发上横七竖八的缠着许多竹签子,动一下就插着脖子了。 她脖颈僵直,看到杨玉蝉坐在床上,梳头娘已经出去了,连忙喊她姐:“姐,姐,她给我卷成什么样了?” 杨玉蝉走过来递给她一本画报,摊开后让她看中间那幅画,上面是个法国女人,头发垂到肩,全是整齐一条条的螺丝卷,像蛋卷似的直直的。 杨玉燕哇了一声:“烫的是这样的?” 杨玉蝉点点头,拨了下她头上的竹签子,笑道:“你这样跟糖葫芦串子似的。” 杨玉燕:“你怎么不说我像牙签肉啊?” 杨玉蝉摇摇头:“毕竟是亲生姐妹,我还是不太忍心的。” 张妈端着早饭进来,看到这对姐俩还逗呢,骂道:“大姐,你赶紧出去吃早饭,这会儿我看人就来了。燕燕,你赶紧吃,一会儿那梳头娘还要给你化妆呢。” 杨玉燕此时已经听到客厅的人声,目瞪口呆:“人?为什么还要有人来?” 张妈:“廖太太带着人上门了,我看是来看热闹的,不过人家说的也有道理,你妈一个人是太少了点,多几个人陪着也显得咱们亲戚朋友多啊。” 杨玉燕小声尖叫:“我这是订婚!不是结婚吧?苏老师呢?” 张妈:“他去接人了,还要去两个地方,先去大学,再去那何秘书家,说不定还要去一趟财政局。他救不了你了,赶紧吃你的。”说着就把包子给她放下了。 廖太太有儿子也有女儿,可还是爱别人家的热闹。她早早的盛妆打扮了,叫上一群朋友就上祝家来了。 祝颜舒昨晚已经烫好了头,今天早上只需要换上衣服就能走,本来是为了省事,免得早上梳头娘子忙不过来,不想竟然真的做对了。廖太太一来,她什么也办不了,只能先陪客。 杨玉蝉就是因为在外面被廖太太说得不好意思才躲进来的。 现在又被张妈赶去吃饭,只好转出来,悄悄溜进厨房吃。她站在灶台前吃包子——今早张妈省事,除了祝颜舒还有面条吃,剩下的人全都只能吃包子。 才吃了一口,祝颜舒也躲进来喘口气,看到她就皱眉:“一会儿你也把头发烫一烫吧。” 杨玉蝉吓了一跳,忙说:“我不烫,烫了就不像学生了。” 祝颜舒:“你那学我看也不必上了,过一年看情况变好了你再回去领个毕业证。不过我看这证不证的,没有真才实学重要。你在学校学了四年,比那张证有用的多。” 杨玉蝉有些犹豫,祝颜舒说的有道理,她也不太排斥。 祝颜舒说:“既然不去学校,那烫不烫头还有什么啊?今天人人都烫,张妈都梳了个新头呢,你也烫一烫,也好看呀。” 杨玉蝉一会儿就被梳头娘给拉回杨玉燕的屋里去了。 杨玉燕已经吃过包子,也漱过口刷过牙了,正等着梳头娘给她化妆,见杨玉蝉被拖回来就笑:“你也要烫头哈哈哈哈哈。” 杨玉蝉:“你还要化妆呢。” 杨玉燕就苦了脸,对梳头娘说:“不要化太浓的妆吧,我不喜欢。” 梳头娘笑着说:“不浓,不浓,小姐放心,我还给电影明星化过妆呢,不会给你化难看的。咱们只上一点粉就行。” 说是这么说,梳头娘却先给她修眉,将杂毛都剃干净,将眉形修成了双燕眉,再用眉笔画型。 画完叫杨玉燕看,梳头娘说:“小姐看,这样是不是像电影明星了?” 杨玉燕看镜子里的眉毛,这不就是挑眉吗?不过还真挺像国画中的燕子翅膀的,叫双燕眉真是好听多了。 接下来梳头娘让她站起来,用大粉扑在她的背上、腋下、腰上周围全都扑上了粉,连胳膊和手背上都有。 杨玉燕举高双手做投降状:“为什么连这里都要上粉?” 梳头娘说:“怕你出汗湿了衣服不雅观呀,扑上粉就不会出汗了。” 有道理。 就是这粉闻起来特别像痱子粉…… 杨玉燕坐下来就闭着眼睛当木偶了,让梳头娘子在她脸上折腾,虽说现在没有粉底液啊美妆蛋,但各种家伙什也不少,梳头娘子在桌上摆了一个小箱子,打开全是一样样的东西。 她把她的脸当画布揉搓,折磨了许久才放过她。 杨玉燕都不敢睁眼睛了,生怕把她画成一张大花脸。 不过真照了镜子发现也没那么吓人,就是粉涂的白了点,胭脂多了点红了点,但奇异的并不难看,反倒显得她粉光脂艳,颜值蹭蹭蹭跃上好几个台阶。 她对着镜子欣赏自己的美貌,杨玉蝉就代替她被按在椅子上折腾头发,浑身汗毛直竖,梳头娘子说:“大小姐别紧张,我不给你卷太多,这样你回来一洗头,卷子就没了。要是想多留几天,就别洗也别梳,睡觉戴睡帽就行。” 杨玉蝉听说不会久留才舒了口气,转头看杨玉燕捧着镜子照个没完,说:“看什么呢?画的跟个唱戏的似的。” 杨玉燕才不管呢,目光不离镜子,啊呀她可真好看! 一边道:“娘子,你也给我姐扑点粉,省得一家里就她不涂粉,不合群。” 杨玉蝉大骂:“胡说八道!这算什么合群!” 梳头娘子笑嘻嘻的听两姐妹逗嘴,一边把杨玉蝉也收拾好了,嘱咐她坐着不要动,然后就去给杨玉燕拆发卷子,拆完又涂了一层发胶才说:“弄好了,我去喊人进来帮你穿衣服。” 少顷,张妈进来帮杨玉燕穿衣服,一边笑着说:“一会儿你站在阳台上往下看,可热闹了呢。” 杨玉燕站着让伸胳膊就伸胳膊,让钻就钻,问:“什么热闹?” 张妈说:“廖太太把那于英达也给带来了,他开了一辆汽车停在楼下,说想接我们坐汽车去和平饭店。” 杨玉燕和杨玉蝉都惊叫:“什么?要坐他的车?” 张妈打了杨玉燕一下,“站好,让我说完呀。他把车停在那里,刚才又开来一辆财政局的福特汽车!一来就把他的车给赶跑了。你们猜这车是谁借来的?” 这还用猜? 杨玉燕:“他还借了辆汽车?他没说啊。” 杨玉蝉戏弄她,故意问:“谁是他?哪个他?” 105|钻石 祝家楼下聚集了许多看热闹的人,闲得没事做的邻居们也都抱着臂膀三五成群的对着大门外的两辆汽车指指点点。 马大妈一见今天这么热闹,就不把马大爷搬出来了,她自己在外面卖汽水,一个劲的喊:“好喝的桔子汽水,一毛钱一瓶!” 于英达今日是特意来帮忙的。他知道祝家没有车,这才特意向廖太太说情,把廖家的汽车借出来了一辆。他与廖先生和廖太太都是好朋友,借辆汽车还是很容易的。 廖太太也真心的对他讲:“你现在也有些年纪了,该考虑一下家庭的事了。你不要瞧祝女士年纪大又有两个女儿,但她才是那种可以过日子的女人。当年姓杨的一个穷鬼瘪三,毛都没有一根,祝女士要追求爱情就肯下嫁!可见她这个女人啊,容易被爱情打动。你往日来往的那些女人眼里都只有钱,不会用心待你。” 于英达自己也很明白,外面都说穷苦人老实不爱财,这才是大大的瞎话!越穷的人,越爱财。他自己穷得卖了一辈子身,现在开着小汽车,住着小公馆,身上穿西装,家里请佣人,可他还是觉得自己穷,还是爱财。一颗心里有多少真意,他自己最清楚。他看着廖太太与廖先生,那都不是在看人,那是在看喂狗的主人。 他就是那条狗。 真心?好奢侈的东西啊。跟钱比,当然是钱更好。 若是有人给他钱,让他去出卖廖先生和廖太太,他是绝不会有一丝犹豫的。 可惜廖先生这个救火队队长位卑职小,这等曹操求将的事一次也没发生过。 以前他被廖先生带去参加酒会,招待客人的时候,他不止一次这么想。 真可惜。 跟廖先生比,女人总是更加心软。他年纪越来越大之后,能为廖先生出力的地方就少了。廖太太就想着给他找一个归宿。 在廖太太心目中,当然是他比祝女士更加是“自己人”。 当然,其中也不乏女人嫉妒同类的心。 廖太太将他介绍给祝女士,千方百计的替他找机会,还教他如何讨好祝女士。 于英达本来只有三分真意,但现在慢慢的,他竟然真的渴望着要与祝女士结成夫妻了。 他甚至还设想过有两个女儿喊他爸爸的场景,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他从此变成了一个体面人,不是贵人席榻前的玩物,赤身倒酒点灯的漂亮东西。 他真的很想很想,做一个体面人。以后死了,葬在一个有后代会来祭扫的坟地里,以后每年都能看到子孙后代来坟前磕头上香。 所以,他并不想逼迫祝女士。他希望让她慢慢体会到他的真心。 廖太太说的许多主意,他都没有听从。 他在祝女士这里,是一名叫做于英达的绅士。 所以,哪怕今日他的好意落了空,他也没有纠缠,让人看笑话,让祝家难堪。他马上把车停到远处,再下车来与司机让烟说笑,然后才回到楼上报喜信:“外面有一辆福特汽车,讲是来接祝女士母女去参加宴会的。真是好风光啊!” 于英达上楼这么一讲,围着祝颜舒的太太们都应和的欢叫起来。 廖太太推了一把祝颜舒,笑道:“你这东西,竟然找了这么一个好女婿,真是叫我嫉妒啊!” 祝颜舒笑着说:“现在讲究自由恋爱,我哪里管得了?再说,廖太太你最清楚,我那女婿之前就租我家的房子,一个穷学生。我哪知道他去年毕业进了财政局就得了贵人青眼?” 穷小子鱼跃龙门,这种故事大家最爱听了。 立刻七嘴八舌的追问。 祝颜舒就讲出一两件趣事给他们听:“燕燕爱吃饼干,我家就常常买来给她吃。可是她竟然把饼干偷偷包了拿给苏先生吃,还是我家张妈说饼干现在吃得太快,我才发现的!还有啊,燕燕爱看书,也爱在我的钱包里拿零钱出去买零嘴,我隔上几天也会给她一两块钱花,结果她把这钱全都借给了苏先生。哎哟,气得我哟,打又舍不得打,可不是只好把她嫁过去了?” 太太们听了这样的趣事,笑声尖的要刺破窗户。 富小姐爱穷学生,好戏,大戏! 廖太太笑得最大声,指着祝颜舒说:“像你!母女两人一个样,有多少钱都能叫男人给哄了去!” 祝颜舒翻了个白眼,一巴掌挥掉她的手,气哼哼道:“我那是瞎了眼!再说,燕燕的运气比我好,苏先生现在风光了,买了好大一颗钻戒来求婚,我才答应的。” 听到钻戒,众太太又高潮了,尖叫不断,都说要看钻戒。 祝颜舒轻描淡写的说:“也没有多大,我看也就两克拉。” 廖太太中肯的说:“那也要七八千块,好一点的上万都有可能。你这个女婿真是不错,这回和平饭店也是他订的桌?” 祝颜舒点点头,长长的叹气:“我本来只想要自己家人开一桌,吃吃饭就好。他说要请何秘书,席面小了不好看,我就叫他去张落,结果他就把桌开到了和平饭店。我哪里掏得出来钱?卖了这幢楼还差不多。最后都是他付的,也不晓得他哪来的钱?” 祝颜舒一脸茫然无知,廖太太便认认真真的给人科普讲解,周围的太太们也都凝神细听。 廖太太难掩酸意:“你可不要小瞧财政局,他们那里的人管着金库呢。你那小女婿,随便签一个数,钱就能领出来了。财政局的白条子是真的钱,可比别处肥多了。” 祝颜舒这才恍然大悟,又说:“那他还说以后结婚了也要住我这里?还让我腾一间大点的房子做新房。唉,要不是最近租户都快跑光了,我还不晓得新房从哪里变出来呢。” 廖太太本来正为祝颜舒捞了这么一个多金又上进的女婿而眼酸,再一听这女婿回头就挖丈母娘的墙角,显然也不是个好东西,精明的很,以后祝颜舒要出的血多着呢,说不定这幢祝家楼都保不住,立刻便心平气顺了。 她笑道:“祝家楼这种位置的房子掏钱也买不来啊,他就是有千金万贯,也没办法买这条街上的房子。反正你也舍不得女儿,就让他们一起住又如何呢?” 祝颜舒点头说:“我也是这么想的,燕燕那么小,我哪里舍得?大家一起住还热闹些。” 廖太太抚着祝颜舒的肩笑着说:“你啊,可真是老样子。” 她给于英达使眼色,叫他过来坐到祝颜舒旁边。 于英达摇摇头,只站在她身后。他的身份在座的人都知道,站在这里也没人在意。 廖太太只好替于英达说好话:“英达这个人,心最软,人最好了,对女人最体贴。我出门,儿子女儿都不肯来,只有他跟着。” 祝颜舒笑着端起茶杯来抿了一口。 张妈过来说:“二小姐准备好了。” 祝颜舒勾头看了一眼钟表,连忙说:“十点半了,咱们快走吧,十二点开席呢。” 这么一说,客厅里的女人都作鸟兽散。她们都要赶紧下楼,自己招黄包车赶去和平饭店。廖太太虽然带她们一起吃祝家的酒席,可没保证车接车送,想去,自己坐车。 廖太太稳坐不动,于英达也就没动。 这时杨玉燕和杨玉蝉出来了,两姐妹一亮相,顿时就把这客厅给照亮了。 青春逼人。 祝颜舒与廖太太不能跟青春少女比漂亮。祝颜舒还有收获自家地里的白菜的快乐,能平心静心的欣赏两姐妹的青春之美,廖太太的心里就难受多了,她像一个恶婆婆,对着杨玉燕招手:“好漂亮啊。燕燕,过来叫姨姨瞧瞧。” 杨玉燕就走过去,端庄大方的问好。 “廖太太好,于先生好。”她甜甜一笑,十分可爱。这可爱不止能击中苏先生,于英达也隔空升起了贷款父亲之爱,伸手掏出口袋里的红包塞给她:“恭喜你,拿着吧。”一边很周到的给祝颜舒说,“一点心意,只放了五十块,让燕燕做个零花钱好了。” 五十块确实不算多,要是五百块,祝颜舒就要拦住了。此时她只好点点头,笑一下,说:“让您破费了,一会儿一定要多喝一点!” 杨玉燕的两只手上光秃秃的,廖太太故意问道:“听说你的未婚夫那个苏先生送了一只钻戒,怎么不见你戴?” 祝颜舒说:“在我这里,燕燕,你现在戴上吧。”她从钱包里拿出一个锦盒递过去。 杨玉燕接过来说:“现在就戴?” 祝颜舒:“又不是当着神父发誓要苏先生亲自给你戴?这只戒指就跟聘礼差不多意思,早就是属于你的东西了,戴吧戴吧。” 杨玉燕就打开盒子,戴上了那枚方糖。 于英达夸道:“好闪的钻石啊。太太,您看。” 廖太太探身去看,然后又捧着杨玉燕的手看,最后评价说:“倒是挺净的,成色不错。我看,也值个一万来块吧。” 她挑剔的目光上上下下的打量杨玉燕,无奈实在没有可以挑剔的地方。 只见这位少女年方二八,穿一身粉色的旗袍,袍子上大片大片绣着白色的花朵,仿佛身上落满桃花。 她烫着公主头,规矩整齐的卷子拢着她年轻的面庞,让她像真的公主一样贵气。 粉白的面颊上是一双黑亮的眼睛,一双漆黑的眉毛罩在上面,她的眼睛像会说话,闪着光。 描画得鲜红的嘴唇像一颗樱桃,嘴角好像一直带着笑。 她不必太多的首饰装点,青春是最好的装饰物。 更别提她还有一颗大钻石。 和一个明显已经对她着迷的年轻男人。 廖太太实在不喜欢像杨玉燕这样的女孩子。她以前灰秃秃的时候还挺讨人喜欢的,现在打扮起来就变得精明了,像是会勾引男人的样子。偏偏男人就是会被这样年轻漂亮的女人吸引,爱情就像她手中的武器,总会有男人上当受骗,成为她的裙下之臣,心甘情愿的付出身上所有的钱。 廖太太还是喜欢以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样男女都不得见面,男人就不会被年轻女人勾走了。 她左右一望,看到了杨玉蝉,立刻眼前一亮,对祝颜舒讲:“你可不能偏心呀,燕燕穿的这么好,小蝉怎么穿得不像妹妹这么好看?” 杨玉蝉的衣服也是当时一起新做的,只是她又不订婚,所以挑的两条都是偏重平时也可以穿的。今天她身上这一件就是一件黄色的旗袍,也绣了花,只是没有杨玉燕那身的花朵大。 杨玉蝉闻言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暗骂廖太太挑拨离间,手段下作。 祝颜舒招手把杨玉蝉叫过来,搂在手里说:“大姐这身也很好看啊,不像我们年纪大了,脸上都有皱纹了,她们这个年纪,怎么穿都好看的。” 祝颜舒说着就抚着脸叹气,望着廖太太说:“瞧瞧,咱们眼角的纹都快织成网了!”一边说一边指着廖太太的眼角。 廖太太像被烫了一样,要怒又讲不出口,咽又咽不下。 于英达赶紧上来打岔:“时间不早了,太太们,咱们快些吧,不然开席要晚的。” 廖太太和祝颜舒这才休兵,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纷纷起身,拿好东西,一起出门。 106|众生相 祝家母女并廖太太一行人下了楼,自然各坐各的车。 廖太太上的是于英达的车,上车前也没再被祝颜舒说话。于英达坐上去后还鸣了两下笛,向祝家母女这边示意,然后才出发。 而祝家这边也有点尴尬,因为开车的人不是苏纯钧,是个不认识的人。 不过此人马上下车帮忙开车门,主动解释:“苏副科长去接何处长了,临走前千叮万嘱让我一定要好好将几位送到和平饭店。小姓赵,几位叫我小赵就行了,我就在苏副科长手下做事。” 几人面面相觑,这人又拿出一张苏纯钧亲手写的便条才终于上车,实在是因为现在城里的拐子太嚣张,什么人都敢拐,上回还拐了一个名门小太太,惹起轩然大波。 坐上车后,大家就再无怀疑了,因为这个小赵啊,开始吹苏纯钧了,那叫吹的一个响亮!在他的嘴里,苏纯钧就是天上文曲星下凡,出身不凡,聪明绝顶,深受何处长的信赖。而何处长,人人都知道那是市长的自家人,连局长都没有何处长说话好使,何处长一个电话可以直接拨到市长家! 所以综合起来说,苏纯钧也约等于市长的自家人了。 祝家母女只好干笑,只有张妈跟小赵颇为合拍,点头说:“相府的丫头还是七品官呢。” 小赵拍大腿:“就是这个理!” 两人越说越火热,等到了和平饭店,张妈就要拖小赵也进去吃酒席。小赵不敢,连连推辞:“不行不行,我要在车里看车啊,这车是何处长特批才开了条子开出来的,回去要是有个刮擦,把我劈了我也赔不起啊。” 祝颜舒就道:“那等到开席以后,你进去喝杯水酒,只当是贺你们苏副科长的好事了。” 小赵心动道:“呀,那倒是该去喝一杯。”他在身上摸了又摸,祝颜舒看出来他是想摸红包,笑道:“今日只是订婚,不兴收红包的,等他成亲你再送吧。” 小赵立刻松了一大口气,连连答应,又一路将他们送到大门口才转回来。 能喝一杯苏副科长的喜酒,也是不虚此行了。 他站在车旁,哼着歌拿出烟抽起来。 杨玉燕挽着杨玉蝉的手走进和平饭店,一进去就扬起脖子四面观看,很像一个土包子。但因为她今天是个美丽的土包子,所以自觉并不丢人,便放心大胆去看。 和平饭店是由犹太商人建的,极尽奢华。 现在还不到中午,饭店里已经有许多客人了。其中有许多外国人,而且它的客人以外国人为主。 它虽然叫饭店,却并不只卖饭——废话。这是一家高档酒店,有很多外国人在这里住宿,他们长年累月的住在酒店里,特别是在这里没有房子的外国人,他们就以酒店为家了。 当然它也承接一些酒席安排,据说苏纯钧订下的用来订婚的大厅以前就招待过许多外国的知名人士。 至于是什么知名人士,请恕作者就不编了。 酒店里有许多侍者,分为穿西装的和穿长衫的。他们站在角落里,随时准备着为客人服务。 祝颜舒一行人走进来时,就有一个长衫侍者过来询问,得知他们是要参加订婚宴,而且就是主宾之一,马上亲自领他们上去,还对杨玉燕轻声说:“恭贺小姐,有一间小厅是专门给小姐休息的,我这就领您进去。” 他还解释说假如一会儿杨玉燕不想在大厅吃饭,可以在小厅单独开桌。这是为了避免大厅里有人喝酒吵闹,而小姐们不喜欢的贴心之举。 杨玉燕没想到他们的服务这么周到,跟杨玉蝉咬耳朵:“这就是金钱的魅力。” 杨玉蝉一张俏脸愣是被她逗得要破功,严肃的警告她:“今天是你的好日子,不许胡闹。” 杨玉燕连声答应:‘我特别乖,放心。” 从两侧旋转梯向上走,可以将大厅尽揽眼内。 她发现虽然大厅里的侍者很多,但全都是男人。不管是黄皮肤的侍者还是印度侍者,都是男人。 因为在大厅做侍者是一个体面的工作,只有男人能担任。 而女人能做的工作都是在暗处,她们不能光明正大的出来工作。比如和平饭店里一定也有女人做事,但她们可能就是卧室清洁工、洗衣妇等,甚至连厨房都没有女人,洗碗洗菜的全都是男人。 杨玉燕在代教授那里做课堂讨论时说这就是深入骨子里的歧视,中西方都一样。 而代教授说他也有一个觉得很有意思的事,就是虽然中国人的英语说的很好,印度人的英语说的很糟,但假如遇上两个侍者,外国人都更愿意接受印度侍者的服务,因为他们觉得印度人比中国人的英语更好,更顺从,更不会做坏事。 他说:“你看,评价一个人能不能做好一件事的标准不是他到底能不能做好,而是另一个人的偏见。” 她勾着头看大厅里的侍者,杨玉蝉看她都快把身子探出去了,拉了她一把问她:“你在看什么?” 杨玉燕收回目光,说:“外面的店里做事的全都是男人,这里也是。” 杨玉蝉沉默了一下,说:“这就是我们要努力改变的事。我们要为女性创造更多的机会,更多的工作岗位。” 杨玉燕摇摇头:“这其实还是歧视的事。要说工作岗位,在我们的身边其实有许多女性都能获得更体面的工作,但这只属于一部分人。大学里就有许多女同学帮家里的忙,他们也能工作。但没有家庭帮助,其他人就很难获得同样的工作。” 比如家里开小店铺的就很少会搞男女之别,很多女同学从小就在家里的店铺里工作做事,可这样的店铺请小工,却绝不会考虑女性。所以一部分人可以拥有工作机会,另一部分人却无法得到同样的机会。 杨玉蝉叹了口气:“这是一个很难解决的问题。” 祝颜舒挽着张妈走在后面,见她们俩姐妹说个不停,叫停道:“你们俩说什么呢?” 两姐妹一起扭头,笑得一模一样的乖巧:“没说什么。” 祝颜舒才不上当,冷笑:“都规矩点,平时胡闹可以,今天不行。” 两姐妹便拿出做淑女的全部本领,再也不敢多说一句话了。 张妈紧张的一直咽口水,没有功夫教训两人。 一行人到了订婚的大厅,门口摆着两排花篮,都是恭贺苏纯钧与杨玉燕订婚大喜的。 祝颜舒掏钱买了十个花篮,这里却少说也有四十个,整条走廊全是花。 杨玉燕走过去时还乍舌,对杨玉蝉说:“妈也太下血本了!” 杨玉蝉亲自去订的花篮,肯定的摇头:“不是,我就买了十个。” 剩下是谁买的? 难道是苏纯钧? 杨玉燕不管是谁,先把这口锅扣在未婚夫身上,欢喜的骂道:“他真是乱花钱!” 不管花不花钱,反正足够风光。 走进大厅,客人们倒是已经来得差不多了,一眼看去,人山人海,几乎都坐满了,全在叽叽喳喳的说话。 杨玉燕一看就浑身发麻,眼前情景简直是龙潭虎穴!刀山火海! 要不是杨玉蝉紧紧挽着她的胳膊,登时就想打退堂鼓。 幸好还有一个小厅。侍者把她们领进小厅,它挨着大厅,并不算小,有一个洗手间合并的更衣室,里面还有一面大镜子,外面有一条长沙发和一个梳妆台,并一些梳妆的东西。 侍者说:“我们这里也有化妆师,如果您需要,可以随时叫她们过来服务。” 祝颜舒说:“实在是多谢了。”她要掏出小费给侍者,侍者不肯收,说:“我不收自己人的小费钱,谢谢您。”说罢,行了一礼就出去了,还说他就在这条走廊上服务,需要他只要叫一声就行了。 祝颜舒坐下叹气:“他们在这里做事至少要会两门外语才行,学了这么多,却只能干下人的活,真是屈才啊。” 没了外人,张妈放松多了,道:“太太想多了,他们在这里赚得钱比在街上赚得多多了,穷学生要是能找到这里的工作就好了呢。” 祝颜舒笑着说:“说的也是,我也操不着这些闲心。你在这里陪她们,我出去看看都什么人到了。” 祝颜舒开门出去陪客了,杨玉燕坐在沙发上无所事事就蹦起来趴在门缝往里看,想看看都有什么人来参加她的订婚宴,她怎么觉得这么多客人一个都不认识呢? 她巴着缝看,杨玉蝉教训她:“你这样太难看了,一会儿出去打招呼不就知道了吗?” 杨玉燕眯着眼睛不回头,招手小声叫她:“姐,你看那个是不是吴小萍?” 杨玉蝉赶紧过去,杨玉燕让开,让她看。吴小萍是她的家教学生,一家早就从祝家楼搬走了,她爸爸爱赌,他们家穷的要靠吴小萍的妈妈洗衣服赚钱,所以杨玉蝉肯定没有送请柬给吴小萍。 “还真是她。旁边那个是她妈妈,那个是她爸爸?”杨玉蝉也巴着门缝看起来。 杨玉燕:“肯定是,哇,父女长得好像啊。他们穿的还不坏啊,哪来的钱?” 吴家三口都到了,身上的衣服都很合身,不算时尚,但也不失礼,似乎都是新衣。 杨玉蝉摇头:“不知道啊,她上个月还说家教费要晚两天才给我,我一直没找她要。” 就是攒上一个月的家教费也不能换三身新衣服啊,因为吴小萍不是天天来,她一周最多来两次,到现在也才欠了十块家教钱而已。 张妈说:“你们俩都回来,这不是在家里,别调皮了。” 杨玉燕嗯嗯应着,突然又咦了一声:“那是不是金太太啊?” 张妈没见过鼎鼎大名的金太太,她听祝颜舒说过许多次,早就想看一看这个卖女求荣的狠心妈妈长什么样了,闻言立刻过去:“在哪儿呢?哪一个?” 杨玉燕和杨玉蝉都让开,张妈趴在门缝上,杨玉燕给她指:“就是现在跟我妈说话的那个。” 张妈哟了一声:“长得挺像个人样的,怎么不办人事呢?” 杨玉蝉也听说了金小姐的事,叹气:“世上什么父母都有。” 107|好友与友好 杨玉燕趴在门缝将来客认了个遍,除了大部分不认识的以外,其余的就是邻居、祝颜舒的老同学和牌友了。 张妈说:“现在这些来的勤快的,都是指望今天吃大户的。瞧瞧,来得多齐啊。” 杨玉燕和杨玉蝉都笑起来,跟着张妈一起认,发现跟祝家楼在一条街上的邻居都来了七七八八。真难为他们,为了吃席,都打扮得比往日光鲜不少。 张妈:“恐怕把棺材本都拿出来买新衣服了吧。” 杨玉燕受苏先生言传身教,十分懂行的说:“要是租来的衣服,那也花不了几个钱。” 杨玉蝉心焦如焚:“要是到时不够坐怎么办?来晚的客人没有座位怎么办?那要临时加桌子,不是还要多付钱吗?真是,这些人又没有收到请柬是怎么来的?” 张妈说:“你在报纸上登了消息,忘了?” 杨玉蝉恍然大悟,终于找到了这么多客人不请自来的原因了。 杨玉燕大惊失色:“你们还在报纸登了?” 张妈笑着说:“登了,为了不让你知道,连报纸都不敢买呢。” 杨玉燕怒道:“怪不得这段时间不买报纸也不许我下楼逛街!”还说什么是为了安全。 张妈说:“客人多才风光呢,你订个婚就请了好几百号客人,多风光啊,到你姐订婚估计比这还多。” 杨玉蝉摇头:“我才不请客呢。这一回就够我受的了。” 张妈:“你别做梦了,你妈才不会悄没声的把你嫁出去呢。你等着瞧,到时你的排场不会比你妹小到哪里去。” 杨玉燕说:“那我的同学们呢?我怎么没看到他们?”她还亲手写了一封请柬拜托苏纯钧带给大学里的同学们。现在不该来的都来了,该来的一个都没看到。 包括未婚夫先生。 杨玉蝉:“你女中的老师同学也送了请柬呢,不知他们会不会来。” 这话可把杨玉燕吓出一身冷汗。 “怎么还给她们送了?”她要是知道肯定不让送! 杨玉蝉以为她是还记着当时被同学说闲话的事,安慰她道:“放心,当时因为姓杨的你被人嘲笑,现在不同了,姓杨的被抓起来关进大牢,你今日订婚,能在和平饭店开酒席是很风光的!妈就是想让你出出气才给她们送请柬的。” 杨玉燕真是有苦说不出,她此时皱眉,张妈和杨玉蝉都以为她还在为当时的事生气伤心,都过来安慰她。 张妈:“你现在这么早就找到一个好女婿,你那些同学都要羡慕死你了。” 杨玉燕哭笑不得。 这时祝颜舒回来了,还带来了金太太和一众亲朋好友。 除了金太太和廖太太,剩下的杨玉燕都不认识。 祝颜舒与金太太手挽着手走进来,杨玉燕几人赶紧起身迎接。 祝颜舒笑着说:“燕燕,快过来叫人啊。” 杨玉燕上前一步,金太太就先拉住了她的手,亲热的就像对待自己家的孩子:“真是长大了,以后可要更懂事了啊。” 金太太对其他人说:“这是燕燕,你们都认识认识,以后碰到可不要装不知道哟。” 其他人好像都是跟着金太太来捧场的,纷纷说:“这么好看的女孩子,可真是少见!” “模样好,性情也好。” “不愧是祝家的孩子。” 金太太一手拉着祝颜舒,一手拉着杨玉燕,一起坐在沙发上。她的手一直没放开杨玉燕,比祝颜舒这个亲妈更像亲妈。 她搂着杨玉燕假意对祝颜舒说:“这么好的孩子,你这么快就把她嫁出去了?我本来还说想给万川问一问呢。”她转头问杨玉燕,似真似假:“你也见过你王哥哥,喜不喜欢?” 这个“王哥哥”只怕就是金小姐的表哥,王公子,王万川了。 但这从何说起呀! 杨玉燕实在摸不着头脑,只能当金太太是在开玩笑。 她与王公子就见过三次,一次就丢了金小姐,第二次就见王公子跪着求情,第三次金小姐不良于行躺在病床上坐牢,他就是牢头。 这种情况下,她就是茱丽叶再世也不敢对王公子倾心啊。 何况王公子也不像是对她有什么特殊想法的。 杨玉燕心惊胆战的回忆了一遍,断定金太太在乱点鸳鸯。 幸好她今天就订婚了! 她本以为只有苏纯钧才是抢手货,没想到她也是有很多歪瓜劣枣想占的。 站在后面苦无说话机会的廖太太连忙插嘴,尖声笑道:“哎哟,我那两个儿子一直说想请燕燕去看电影,被我给骂回去了。我说二小姐那样的大家闺秀哪里是他们配得上的,趁早别打主意。还是金太太这样人家的公子才好,呵呵呵。” 杨玉燕的脸都僵了,头一次替廖太太感到尴尬。 周围人似乎也不知该不该笑。 幸好金太太和祝颜舒都没理她,不接茬。 祝颜舒笑着说:“哪里是我找的?是她自己找的。” 金太太叹气:“唉,都是当娘的,孩子想干什么,咱们当父母的还能跟他们拧着干不成?”她抱着杨玉燕晃了晃,说:“你啊,以后要多听你娘的话,要知道孝顺懂不懂?” 杨玉燕心知金太太这话不是在说她,是在说金小姐。她心里说呸,嘴里还是只能应:“我知道了,谢谢您的教导。” 金太太笑着说:“哪里是什么教导?我看你就跟茱丽是一样的。得知你的喜事,我这特意带了一份礼物给你。” 杨玉燕十分俗气的想金家姓金,又是大商人,必定是金银珠玉之类值钱的东西吧? 不想,金太太剑走偏锋,明明出身铜臭之家,偏偏要送风雅之物。 她带来的是一副写得一点也不好的毛笔字,倒是装裱的很精致。 她笑着说:“这是山本先生的手书,十分珍贵,他听说你与茱丽是好朋友,特意写给你们,祝你们和美幸福。” 杨玉燕心里万般嫌弃,打定主意拿回去就送给张妈点炉子,人却只能站起来双手接过来,郑重道谢。 不过跟着那些随金太太一起来的人送的礼物就可心多了,全都是黄白之物,最不济的也拿红包装了三五百的应个景。 杨玉燕努力不要笑得太开心,一边收红包一边鞠躬道谢,将红包全都给杨玉蝉收着,她姐的小手包都快放不下了。 其中廖太太也无奈出了一回血,她本来应该是没打算另外再掏钱的,本来她跟祝颜舒交际,就是祝颜舒给她送钱,今日来吃席就是给面子了。不想遇上了金太太,廖太太想捧金太太的场,只能临时改主意,从包里拿出一百块,卷成一个筒塞到杨玉燕手里,抓住她的手说:“好孩子,一点小心意,收下吧。” 杨玉燕觉得比起钱,能看到廖太太这样不甘不愿的表情才更值呢。 金太太拉着杨玉燕坐在沙发上亲热说话。 金太太:“茱丽现在改名叫贵子,她的日语已经说得很好了,我记得你也会日语是不是?你要不要写一封日语的信?我可以帮你把信送给贵子。” 杨玉燕自从听说金小姐已经被送进了日本人的府邸后对金太太的感观就很复杂了。虽然是与她无关的人,也清楚的知道金家送女是受日本人胁迫之后的举动,公平点说,也没有谁规定过父母就要为子女奉献,现在卖儿卖女的也有很多。 但她仍然十分的鄙视金太太与金老爷,现在就算是跟她坐在一起都让她浑身不自在。 所以,她一点也不想听金太太的,去给金小姐写什么信。 她就说:“可是,茱丽还没有给我回信啊。” 金太太笑着说:“看我,都忘了。”她打开小包,拿出一封信递给杨玉燕:“贵子给你回了信,我今天就是来送信的。” 杨玉燕接过信,十分想立刻打开看一看,确认一下金小姐的现状。但现在实在不是一个好时机好场合。 她把信放进手包里,对金太太淡淡的说:“我回去会看的。” 金太太:“等你写好了信就还寄到金公馆,我会给贵子送过去的。” 金太太做完这件事就走了,显然她只是来送信的。特意挑在杨玉燕订婚这天带着许多朋友前来捧场已经是给祝家面子了。至于财政局秘书处的何处长,可能还不在金太太的眼中。 金太太一走,跟着她来的人也都呼啦啦全散了,只有廖太太今日想是不吃够本不回去了,又转回去外面坐着了。 祝颜舒又出去陪客了,还把杨玉蝉也拉出去了。 杨玉燕待久了也觉无聊,也想出去凑凑热闹。 祝颜舒说:“你等一等,苏先生来了以后,你们一起出去更好。张妈,你看住她。” 张妈:“你放心吧,太太。” 那两人走了以后,杨玉燕更加无聊了,说:“早知道我该带本书来看。” 张妈嘲笑她:“在家不用功,出来倒记着用功了。再等一等,这都十一点了,苏先生也该来了。十二点开席呢。” 外面确实更加热闹了。 让杨二小姐更加坐卧不安。 张妈见此,出去请侍者送几份点心饮料进来安抚孩子。 果然有吃有喝之后,杨二小姐就安心多了。 杨玉蝉走进来叫她的时候,见她正喝着桔子汽水吃着饼干。 “你可真悠闲。快走吧,苏先生到了。” 杨玉燕赶紧漱一漱口,把头发衣服都理一理,跟杨玉蝉出去。 走到大厅门口就看到了苏纯钧。 他站在那里与人说话,一派精英气质。 刚巧跟他说话的人她全都认识。 左起第一个是代教授,第二个是施大头,第三个就是刚才金太太提起的王万川。 看来金太太虽然走了,金公馆却另外留了人来见何处长,也不像是一点不在意的样子。 看到她过来,苏纯钧立刻笑出牙齿,整个人的颜值上升了百分之三十,平添了朴实、天真、可爱等种种气质。 另外三人也都看过来,发现了苏纯钧突然改变气质的原因。 三人不约而同的笑起来。 代教授笑着说:“我恰有一句诗应在此处:梦里寻他千百度。” 施大头说:“我也有一句:纫兰结佩有同心。” 王万川只能苦笑:“我不行,别找我。读的书都还给先生了。” 杨玉燕走过来,牵着苏先生的手,与众人互相问好。 她说:“我也没有诗,只知道你们都在夸我们就行了。” 众人就都笑起来。 代教授看她走过来时的神色还以为她不喜欢王万川,不料竟然肯出口帮他缓颊,笑着说:“燕燕,士别三日啊。” 王万川连忙凑趣说:“这句我也懂了,这是在夸燕燕呢。”他亲热的对杨玉燕说,“燕燕拿我当哥哥就行了,我今天就是来帮忙的,别嫌弃,尽管使唤我。”他对苏纯钧说。 苏纯钧也很给他面子:“那我就不客气了,大舅子。” 108|妈 杨玉燕在代教授和施大头身后找了一圈,遗憾的发现只有他们两个来了,其他的同学都没来。她还以为他们关系不错呢,一时陷入自我怀疑之中。 代教授人精一个,不等她继续自我批判就说:“大家都很高兴你订婚了,说等你回学校以后要吃你的喜糖呢。不过现在外面情形不好,我就没让他们来。” 施大头跟着说:“我这身衣服还是找代教授借的呢。好几个人不来都是因为没衣服说。” 苏纯钧:“可以租啊,他们怎么不早说?我可以介绍好几家当铺给他们。” 施大头拍了苏纯钧一下,没留神说穿了:“少来了,你的名声现在有多难听自己不知道啊?” 话音没落,代教授就笑着说:“大头啊大头,你这张嘴啊真是该打了。” 说完半真半假的打了施大头一下,周围的人一起尴尬的笑起来。 杨玉燕不知道该摆什么表情,虽然同学们并不是讨厌她,可讨厌苏纯钧跟讨厌她不是一样吗?他与她在别人眼里是一体的,他要是贼公,她就是贼婆,他要是贪官污吏,她也不可能清白干净。 杨玉蝉倒是怕妹妹心情不好,轻声在她耳边说:“别在意,我在学校也被人骂呢。” 杨玉燕点点头,小声说:“仔细想想,妈也没少被人骂。咱们家名声最好听的是张妈呢。” 杨玉蝉摇摇头:“你知道租户们都怎么说张妈吗?张妈替咱家去催收各种费用的时候,他们嘴里可没一句好话。”她都不能说给杨玉燕听,租户们都悄悄说张妈替祝家收钱也不能给自己买棺材,讽刺她白忙一场。 杨玉燕能想像出那都是什么话,说:“那正好,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坏了名声的苏纯钧装做没听到刚才的话,让王万川留下招待客人,他说:“我送我恩师他们先进去,王先生替我在这里招呼着。” 王万川今天来就是来做好事的,亲热的点头答应:“你去吧,这里有我呢。” 他衣着光鲜,八面玲珑,在这里接待客人再好不过了。 苏纯钧就放心的把人扔下,先领着代教授一行人去找座位。 施大头从没来过这么豪华的地方,一路走过来眼睛都不够使了,左右张望,问:“好家伙,你订这个婚花了多少钱啊?” 苏纯钧也不瞒他,说:“酒席没有花钱,是找和平饭店的经理订的。” 施大头张大嘴:“白送?!” 苏纯钧点点头,承认人家白送他这么大一排场。 施大头这回也没话说了,神色上十分的纠结。人人都能看出他内心的挣扎来,哪怕他原来并不相信苏纯钧是个贪官了,现在也开始怀疑这个旧友已经被金钱和权力腐蚀了。 所以后面他一直很沉默,直到坐下来也没说一句话。 杨玉燕担心的拉了拉苏纯钧的袖子,向施大头那边使一个眼色。 苏纯钧安慰她道:“放心吧,大头太老实了,教授带他来就是想让他长进长进。” 杨玉燕:“见识一下这腐败的世界?扩展一下知识面?” 代教授在他们后面听到这话,笑着说:“燕燕常有智慧之言。”对施大头说,“你要跟你这小学妹多学一学。” 施大头刚才光顾着自闭了,一句没听到,此时只好诺诺应是。 大厅里其他的桌子基本都坐满了,唯有最前方的主桌上只坐了一半的座位。最中央的四把椅子与众不同,显然就是给今日的主角准备的。左起都留着,右边则已经坐上了廖太太一行人。 代教授要做男方的主宾的,所以他的座位跟祝颜舒他们的挨着。廖太太也在这张桌上,正与她的好朋友们谈笑,这片酒席中八分的热闹都是托廖太太的福。 苏纯钧和杨玉燕带着人过来,看一看座位,苏纯钧就先请代教授坐那四把椅子中的一个,剩下三个就该是给祝颜舒和今天的新人坐的了。 杨玉蝉与杨玉燕挨着,往下排就是张妈和施大头。现在张妈和祝颜舒都不在,众人就先坐下,等人到齐了再调整。 在这一片吵杂声中,代教授一行人落座。廖太太转过来扫了一眼,没看出是什么重要人物,就算代教授气质出众也不在她眼中——看着不像官也不像有钱人啊。所以廖太太就等着代教授其人来与她搭话。 不想,祝颜舒不在,杨玉燕和杨玉蝉二人皆没长那根八面玲珑的弦。苏纯钧倒是极为玲珑了,可他不认识廖太太。 于是这一行人没有一个与廖太太说话就坐下了。 廖太太的性格是不喜欢被人忽视的,无人张口,她自己说话。 她喊杨玉燕:“燕燕,小蝉,这是谁啊?怎么坐到这一桌来了?” 杨玉燕这才发现好像忘了什么,可她不愿意落代教授的面子去捧廖太太,就装着没听懂廖太太的意思,十分认真的介绍:“这是我的恩师,南京大学特级教授代先生,代先生与军区的关系十分密切。” 廖太太听到前面以为就是个穷教书的,听到最后就动容了,张着一双蛤蟆眼上上下下的打量代教授,好像突然发现了他身上的金光。 代教授只觉得这两个学生都不省心,可学生都把架子给他搭起来了,他也只能唱下去——最主要是他也不想应酬这种一看就很麻烦的太太。 至于他与军区的关系倒是确实很密切,各种红头军令他的抽屉里就有一堆。 他稍嫌冷淡的对廖太太点点头,十足官架子。 廖太太今日见到了与祝家亲亲热热的金太太,现在又多了一个据说跟军区有关系的代教授,竟然不敢再拿架子了,她转过头去继续说话,声音都小了八度。 祝颜舒是去躲清闲了,坐在小厅里吃了半盘子饼干才出来,一出来就见主桌上差不多人都坐齐了,赶紧回去叫了张妈一起出来。 两人走过来,先跟代教授打招呼,十足尊敬。 祝颜舒伸出一只手:“代教授,百忙之中还要您抽空过来,真是过意不去。这两个孩子平时多亏您照顾了,今日一定要多喝两杯。” 代教授也赶紧站起来,伸手去握:“不敢当,我也是过来凑兴的。燕燕与纯钧都是十分优秀的好孩子,我是打从心眼里喜欢他们。” 他指着那边仍坐着的施大头说:“这是纯钧的师弟,现在跟着我学习。” 这样郑重介绍就算是入室弟子了,不能当普通同学看待。 施大头本来坐在那里就很紧张,现在被代教授一拍,立刻站起来给祝颜舒鞠躬:“阿姨好,恭喜您!” 祝颜舒一下子就被逗笑了,招手让他坐下:“同喜同喜。坐下说话,你与小蝉和燕燕都是同学,今日就当同窗聚会,不要拘束了。”她看出施大头不习惯这样的场合,怕一会儿吃喝聊天的时候把他冷落了,就给杨玉蝉使了个眼色。 杨玉蝉心中有数,对施大头笑了一笑,把施大头紧张的又说了一遍恭喜杨玉蝉。 杨玉蝉不敢笑话他,小声说:“你不用恭喜我,今天不是我订婚。” 施大头更紧张了,额头都冒出了汗:“不不不,我是说恭喜你家。”唉,他真觉得今天是来错了,他与苏纯钧已经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杨玉蝉:“谢谢你。我常听我妹妹说起,你在学校很照顾她。” 说起杨玉燕,施大头总算放松了一点,想一想,他不止与苏纯钧是同学,与杨玉燕也是同学。就当今日是为杨玉燕同学而来好了。 他说:“小杨同学非常聪明,在课堂上发言很积极,大家都很喜欢她。” 杨玉蝉更了解自家妹妹,说:“也有人很烦她吧?她那张嘴得势不饶人。” 这个,施大头实在无法反驳,杨玉燕小同学刚来时还比较沉默寡言,后来熟悉之后,课堂讨论时常发惊人之语,而且她的观念显然与教室里其他的女生有很大的差别,虽然她也喜欢阅读罗曼蒂克的小说,但她复述起来却全是批判的语气,这就让她跟其他的女学生很难说到一起去,幸好每次发生争执都是在课堂讨论上,还没有发展到课下,那施大头更要担心杨小同学的安全问题了,要是女生打起架来,他连拉都不好拉啊。 他说:“我是赞成小杨同学的观点的。” 杨玉蝉很想知道杨玉燕在学校里都发表了什么观点,她问:“你赞成她的什么观点?” 施大头觉得她们是姐妹,想必想法也很相近,就毫不讳言的说:“小杨同学对现在报纸上鼓吹的爱情至上言论非常鄙视,她也不赞成女性为了追求爱情放弃家人朋友和事业,她很反感现在的女青年为了爱情追求已婚男子的行为,已经在课堂上骂了很多回了。” 杨玉蝉能想像得到那是什么样的情景。 施大头来了谈兴,说:“还有呢……” 隔着一个人,杨玉燕与苏纯钧说:“没想到他们还能聊到一起。”施大头在她眼里是很朴实的一个人,又是劈柴又是烧灶做饭,杨玉蝉就很阳春白雪了,两人感觉就不是一路的。 苏纯钧也没想到,说:“可能这就是缘分,他们说什么呢?” 杨玉燕悄悄凑过去听了一耳朵,黑着脸说:“他们在一起批评我。”施大头在说她在学校里把人欺负的都说不出来话,杨玉蝉在补充她在家里也是一样的面孔。 苏纯钧安慰她:“这是他们唯一的共同话题,今天是好日子,算了。” 杨玉燕自觉很有大局观,就没有去干涉这二人的话题了。 这时侍者过来说时间差不多了,问要不要现在就开席,祝颜舒问苏纯钧:“你的客人到齐了吗?” 苏纯钧站起来看一看,坐下说:“差不多都到了。何处长可能要到宴席后半才会来,他要先去赶别的席。来不及可能就不来了。” 祝颜舒点点头,说:“那你去把王公子请过来入席吧。” 苏纯钧出去叫回王万川,领到这边席上入座。其间廖太太听说王万川是金家表公子,又热情的上前说话,王万川很给面子的问了声好,就转头热烈的与苏纯钧聊了起来。他的座位在张妈后面,为了跟苏纯钧说话,他不回座,就这么站在苏纯钧身后弯着腰跟他聊天,连杨玉燕这个未婚妻都只能退一射之地,抓着桌上的瓜子花生吃。然后侍者们就上来将各个桌上的瓜子花生之类的东西都撤下去,准备上菜。 众席见撤去零食果盘了,都知道要开席了,纷纷把目光聚集到主桌来。 祝颜舒看一看手表,拿蛋糕叉子在杯子上敲了敲,清脆的声音一响起来,大厅里就安静下来了。 她给代教授使了个眼色,两人一起站起来。 廖太太心怀恶意,瞄了这一对男女一眼,对身边的人说:“瞧瞧这一对,多般配啊。” 她身边的人就都嘻嘻笑起来,各种目光乱飞,都投注在祝颜舒与代教授身上。 杨玉燕和杨玉蝉都发现廖太太他们可能说了不好听的话,可此时无法发作,只好都忍着,但道行不够,脸色都不太好看。 幸而杨玉燕身边有苏纯钧,杨玉蝉身边有张妈。 苏纯钧拉着杨玉燕也站起来,四个人站在一起,就不显得祝颜舒与代教授那么奇怪了。 张妈按住杨玉蝉,使眼色叫她千万别恼,不是地方。杨玉蝉只好咽下这口气。施大头看出杨玉蝉不高兴,他也不知道突然发生了什么事,这桌上的人他都只认识一半呢,可这一半的人好像都不太高兴,连苏纯钧和杨玉燕刚才的脸色都不太对。 这会儿安静,他也不敢多问,就在桌子底下两只手变成个小鸟,一会儿又变成个小鸡,小马,小螃蟹,等等。 杨玉蝉三秒后才发现施大头可能是想逗她开心,顿时哭笑不得,可嘴角到底还是被逗起来了。她一笑,施大头就不搞怪了,张妈也没发现是怎么回事,就以为杨玉蝉没事了,也放心了。 祝颜舒说:“感谢诸位今日来参加小女的订婚宴,小女与南京大学代教授的高徒苏纯钧两情相悦,值此良辰吉日,我与代教授共同祝愿他二人在以后的人生道路上携手共进,风雨同舟。” 代教授说:“感谢诸位对杨小姐与苏纯钧的支持与厚爱,我祝愿他二人如祝女士所说的一样,在人生路上永远相亲相爱。” 此时侍者给每一个人都送上了一杯香槟。 众人都举起香槟,参差不齐的说:“祝福他们。” “祝他们幸福。” 杨玉燕和苏纯钧只需要鞠躬致谢,说谢谢大家。 然后就开始上菜了。 但杨玉燕和苏纯钧是肯定不能吃的,他二人还去敬酒呢。请来那么多客人,总要让他们认一认订婚的这对男女都长什么样吧? 祝颜舒就拉着杨玉燕和苏纯钧一起去,交待代教授坐下只顾吃自己的就行,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代教授觉得自己来了就说这一句话不太合适,举着酒杯说:“我也去吧,好歹我也是主宾呢。” 祝颜舒也不太在意这个,人家愿意跟着敬一圈酒就去呗,多几个人喝酒更好:“行吧,那您也来吧。” 王万川是义不容辞的,他又不是来吃饭的,他是来跟祝家套近乎的,更重要的是跟苏纯钧套近乎。别看苏纯钧现在只是在财政局听用,金家到现在可没有一个是官面上的人,他们都是四处拉关系,看哪个人有高升的可能了,就提前下注,进行培养。苏纯钧火箭般的升官速度已经入了金家的眼,以前是孙炤出场,现在金家觉得让下人出来已经不合适了,这才派王万川出场。 所以王万川早早的就拿着酒杯跟在苏纯钧身边了,还体贴的说:“一会儿我来喝,你不要喝太多。” 苏纯钧答应得很快:“那可真是多谢你了。” 杨玉燕一看都有这么多人了,她延迟发作的人群恐惧症又冒头了,蹦出一句;“那我是不是就不用去了?” 祝颜舒都让她气笑了:“你是谁?你不去就让苏先生一个人敬啊?” 不想,苏先生遇上杨二小姐,标准一向是无限降低的,他说:“燕燕还小,不能喝酒,那就不要让她去了。” 连代教授都说:“我看纯钧一个人敬也可以,他一个人现在就可以代表两个人了。” 王万川只怕自己表现得不够好,哪里会管杨玉燕去不去敬酒的问题,也跟着说:“燕燕年纪小,到时我多喝点就是了,让她在这里吃菜吧。” 祝颜舒左右望一望,十分服气,甚至觉得自己也不用去敬了,没人规定当妈的要跟着敬酒吧? 不过大半的客人都是她请来的,她不去实在不合适。 杨玉燕后知后觉发现这就让祝颜舒一个人去了,就壮着胆子站起来,说:“我还是去吧,我还没喝过酒呢。” 祝颜舒此时严母之心占上风:“你不许在外面喝,要喝回家再喝。行了,坐下吧祖宗,让纯钧替你去就行了。” 苏纯钧也察觉杨玉燕的孝女之心,说:“妈,你也不用去了,我去就行了。” 祝颜舒还真没反应过来这是在喊她,毕竟这才第二回听到呢,一时愣了。 代教授笑嘻嘻的立刻把椅子拉开,祝颜舒稀里糊涂的就坐下来了。 代教授笑着说:“让他们这些小的去,您要是不放心,还有我陪着呢。您在这里坐着陪客人说话就挺好的。” 祝颜舒人都坐下来了,再站起来也不好看,转头看着这几个人,没办法道:“那就这样了?我就都交给您了?纯钧,你……你……” 代教授说:“就这样吧,交给我了。” 苏纯钧又喊了一声:“妈,您放心就是。” 祝颜舒被这声妈叫的是方寸半乱,应道:“哎哎,好好,行吧,那就……那你们就去吧。” 张妈站起来说:“我跟着过去,提醒他都谁是谁,免得他叫不出名字来。” 祝颜舒连声说:“对对对,我就说应该这样,张妈,那你提醒着他们一点。” 109|好兄弟,往日是我忽略了你 红楼梦里吃一道茄子要用十几只鸡去配,在和平饭店吃宴席,自然也全都是精工细作的好菜,可能因为现在人们的肚子里普遍没油水,桌上的菜上起来就看不见一道素菜,全是肉菜,大菜,硬菜。 而且绝对是中西合璧,南北融合。 杨玉燕挟着一只乳鸽在啃,面前一盘金枪鱼寿司正整齐的摆放在寿司船上——没有人吃,刚才还转过来一盘批萨呢,凉菜里还有三明治呢,热菜里还有牛排呢。 杨玉燕啃着乳鸽烤得焦脆的小骨头,咔咔脆,对这一桌人人称赞的宴席露出世人不能理解的深邃目光和复杂表情。 今天,在这张桌上,她理解了什么叫中西合璧。这是她以前所不能体会的,今日的体会便格外深刻。 另外席上的饮料还有十分著名的可乐。要知道,这可乐现在可是进口货。侍者倒可乐的时候特意把瓶子的商标对准客人让他们亲眼看一看上面的英文标签,绝对的美国可乐。 杨玉燕举着著名的碳酸饮料就乳鸽,自觉自己时尚的可以登上报纸封面了。如果现在有记者举相机,请务必把她面前的这盘批萨给拍进去。 杨玉蝉和施大头被她逗得哈哈笑,眼泪都笑出来了。 酒席过半,祝颜舒跑去跟自己的老同学喝酒聊天了,王万川还拉着苏纯钧在搞社交,两人不知又跑哪一桌去敬酒了,代教授自斟自饮,十分的惬意。 刚才这桌酒席,吃得最多的是施大头,他足足吃了三块牛排。连一向能吃的杨玉燕都自愧不如,她吃到一半时就已经吃不下了,剩下上来的菜最多就挟一筷子尝尝味,显得没白来一场,而施大头到现在还在不停的吃。 而且可乐他也没少喝,喝了还说:“这饮料学校里也有,两毛钱一瓶。” 学校里确实有山寨可乐,不止学校,大街上也有。做桔子汽水的那个汽水厂也做可乐,不过卖的时候不叫这个名字,叫话梅汽水,杨玉燕和杨玉蝉两种都喝过,确实是话梅味的,也确实跟可乐很像。 她永远都敬佩人的创造性。 不是说山寨的行为是对的,但在自己正遭受伤害的时候,针对敌人的哪怕一点点微小的便宜都能带来快感。 所以杨玉燕几乎是立刻决定了以后家里也要常备话梅汽水,以后她就不喝可乐,就喝话梅汽水。 施大头听了这番高论,摇头:“你说的没错!” 杨玉燕认真看了他两秒,“你是不是喝醉了?”语言和行为相反,除了骗子,就只有醉汉了。 施大头:“我没有啊。” 杨玉蝉赶紧把施大头面前的杯子挨个闻了个遍,终于找到了一个小杯子里有酒味。刚才侍者来回上了好几种饮料,肯定是看施大头是男的就也给他上了白酒。 杨玉燕赶紧问施大头:“你的酒量如何?” 代教授隔着一个座位亲切解答:“大头应该没喝过酒,他以前肚子都吃不饱,不可能有机会喝酒的。到学校以后就更加不会喝到酒了。” 施大头在那边吹牛:“我爸我爷爷每顿都要喝二两红薯干呢。” 杨玉燕没听懂:“你是说吃二两红薯干吧?” 代教授再次亲切解答:“他指的应该是红薯酿的农家酒,度数很难讲,全看技术和运气,有高有低,酿酸了就当醋用。” 杨玉燕看代教授这么热心解答,觉得他也喝醉了。 杨玉蝉也有同样的感想,两姐妹面面相觑。 代教授再一次的提示两姐妹:“现在你们问大头什么,他都会说哦。” 你看,这老师的心眼真坏。 杨玉燕觉得不能放过这个难得的机会,毕竟施大头一年也未必能喝醉一回还让她撞见,等她回到学校,该是多好的谈资啊。 她问道:“你最喜欢的人是谁?” 这个问题实在是太险恶了。 杨玉蝉打了杨玉燕一下,也凝神细听,连代教授都凑过来了。 施大头脸不红,气不喘,一双眼睛湛然有神,神色十分的清醒。 他说:“我最喜欢代教授。” 代教授笑眯眯的说:“看,我一直都很受学生喜欢。” 杨玉燕:“是是是。那你最喜欢的女人是谁?”她挑明她的险恶用心。 三人再次屏息等施大头回答。 施大头笑嘻嘻的说:“我妈。” 杨玉燕深呼吸一口气,更加险恶的问:“你最喜欢的年轻女人是谁?” 代教授夸道:“燕燕这个渐近式的提问方式很不错。” 杨玉蝉扶着他:“教授,你刚才喝了多少杯?” 看起来不比施大头醉的轻。 施大头这回的笑容里多了一点羞涩之意了,杨玉燕等人顿生希望,盼他回答出一个让人激动的答案。 施大头:“嘿嘿,我喜欢周璇。” 三人中只有代教授还在笑,杨玉燕都要叹气了,喜欢个女明星有什么好害羞的? 代教授笑着说:“哦,你也偷偷看画报了吧!” 施大头更害羞了,嘿嘿笑得好像不是偷看画报,而是偷看女人洗澡。 杨玉燕十分的不解,还是杨玉蝉解释:“画报里的女人穿衣服都没袖子,还有丝袜的广告。” 杨玉燕才恍然大悟。 现在的画报里最为惊世骇俗的广告就是丝袜广告了,能露一整条大腿! 虽然引来许多道德模范的口诛笔伐,但丝袜广告还是越拍越多,每一期画报上都有丝袜广告,都有一两个广告女郎穿丝袜。 丝袜现在被称为女人的另一条裤子,确实很时兴。杨玉燕就有好几双丝袜。 现在想一想,她觉得画报上的丝袜广告稀松平常没什么好激动的,可是对像施大头这样的男学生来讲,那已经是好大好大的刺激了。 杨玉燕为施大头的纯情长叹一声。 因为不纯情的,现在街上还有公派的妓女呢,据说拿学生证去光顾还可以少付些钱,有不少大学生去照顾生意,还都是结伴去的。 这种笑话八卦,都不用报纸去登,张妈都能说给她听。 施大头此人实在是没有什么可以挖掘的地方,杨玉燕很快对他失去了兴趣,转向代教授。 代教授酒至酣时,谈兴正浓,不用施大头自己说,代教授就把他的老底全揭了。 代教授笑呵呵的讲:“大头刚来学校的时候,看着像个泥猴子,什么都不会,什么都要人教。你们不知道,他当时连内裤都不会穿呢!” 杨玉燕对杨玉蝉讲:“……代教授是真醉了。” 代教授继续讲:“来学校的学生啊,一进来都像是刚下山的猴子。如大头这样的,话不会说,事不会做,笔不会拿,坐在教室里就像浑身爬满了蚂蚁,教起来无比的费力。另一半呢,就像纯钧,一看就是贵家公子哥,坐在那里从头发丝到脚底板都透出一股不肯与俗人为伍的气势。唉,要将这样两种人放在一个教室里上课,真是愁死人了。” 听到苏老师也有出场,杨玉燕马上来了兴趣,替代教授又倒了一杯酒推过去:“教授,你继续讲呀。” 代教授接过酒就夸杨玉燕:“我们最喜欢的还是女学生,就像燕燕这样。家里有钱的也不傲气,家里没钱的也不自卑,都是很乖的好孩子,心里都有着一股向上的精神!我们就把女学生和这两种男学生放在一起,一个班里放上四五个女学生,啊呀,有了漂亮的女同学,男同学就好管多了!哈哈哈!” 代教授还颇为得意呢,身为女同学的杨玉燕和杨玉蝉就感觉复杂了,原来她们在班级里还担当着定海神针的角色,学校真是太狡猾了。 代教授笑着指施大头:“像大头,一听说教室里有女同学,洗澡也变勤快了,也肯剪头了,也知道穿干净衣服了。他刚来的时候,一身衣服可以穿一年都不洗,脚也可以一年不洗。” 杨玉燕和杨玉蝉立刻离施大头远一点,好像他现在还是一年不洗脚。 施大头在酒意之中也不再紧张羞涩,为自己辩驳:“我当时只有一套衣服。再说识字班的大家都一样,都不怎么洗澡……” 杨玉燕听到一个新鲜的词:“什么识字班?” 代教授:“是大学开始时办的识字班。当时才刚刚建校没几年,很多人从全国各地赶来入学。但很多人都达不到入学的标准,这才办了一个识字班,将他们都放进去教育,考试过关的就可以入学,没有过关的读上两年就必须离开。学校也不是慈善机构,不能白养着人。” 杨玉蝉对杨玉燕说:“当时传闻我们大学当时就是国子监,读了可以直接考状元的那种,有很多头发都白了的老秀才赶来要入学呢。” 这在当时还是一则新闻,以示新政府文风极盛才引得诸子来投,是盛世之景啊。 不过大学根本不可能接受那么多人,虽然年龄可以适当放宽,做到有教无类,但它也不是国子监啊。 近几年才不再有这样的事了。 杨玉燕问施大头:“你也上过识字班?上了几年?” 施大头举起一根手指,不好意思的笑:“我上了一年才入学。” 代教授笑着拆台:“他上识字班以前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数也不会数,什么都不知道,进去以后才都学起来的。” 杨玉燕哦了一声,突然反应过来:“等等,他上识字班以前不会写自己的名字?也不识字吗?” 代教授笑着说:“怎么会识字呢?他是全家饿死以后自己逃役逃出来的,一路讨饭讨到大学门口。因为听家里老人说读书考秀才才能有出息,就打听着过来,要进学校考秀才呢。” 施大头就嘿嘿笑。 杨玉燕已经目瞪口呆。 大字不识,读了一年识字班就考上大学了,这是天才啊! 她转身再看施大头,只觉得他浑身金光闪闪,连平日看起来有些呆的脸现在都透着一股高材生的气质。 杨玉燕郑重的说:“大头……不是,无为兄,以往是我失礼了,以后还要请你多多指教。”天才啊,活的! 代教授讲:“大头确实很聪明,被我收到手以后,学东西还是很快的。他入学五年,已经学会了英、法、德、日、俄五门外语,其他学科也并没有落下。” 五年学会五门外语。 在杨玉燕的眼中,施无为已经坐在莲花宝座上放金光了。 就连杨玉蝉在旁边也张口结舌,对施无为同学另眼相看。 苏纯钧与王万川终于出征归来,见杨二小姐并没有对未婚夫投注欣喜的目光,而是盯着施大头看个没完。 苏先生不乐意了,温柔微笑,叫未婚妻回神。 “燕燕,你吃好了吗?”他出去敬酒还没有吃呢。 杨玉燕马上回头,对着未婚夫用发现宝藏的语气说:“你知道吗?施无为是个天才!!” 苏纯钧看一眼嘿嘿傻笑的施大头:“呵呵。” 代教授在旁边一个劲的笑,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110|幸福的生活^^ 施大头,祖上十几代都是贫农,面朝黄土背朝天,谁能想得到他会是个语言天才呢? 苏纯钧这辈子最大的挫折就是施大头给的。 在遇见施大头以前,他或许自认并不骄傲,但他是自豪的。这份自豪不止是家世带给他的,还有他自己挣来的。 他自认是非常有才能的。 这也并不假。他确实很有才华。从小就学什么都快,十岁就出国留学,十五岁归国,十七岁遇上亲爹另娶叛出家门,二十岁自己就能养活自己还能上大学,入学成绩还相当不错,他有什么理由不自信呢? 他也不觉得他看不起谁,虽然班级中的许多同学确实都比不上他。或者是成绩比不上,或者是阅历比不上。他还很愿意在闲暇时帮助同学进步,就比如施大头,他就常常帮助他纠正口音,教他学习语言的一些小窍门。 然后,见证奇迹的时刻到了! 杨玉燕从旁配音。她从未婚夫苏先生的神色中,觉得此时应有这一句话。 施大头同学从识字班进入正式教室后的第一年还是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傻瓜。 苏纯钧讲施大头第一次进教室时,裤腿一高一低,学校发的布鞋趿拉着穿,踩的像垃圾堆里捡来的,而且身上还很臭,头剃了个光头。 这不是说施大头同学要去当和尚,而是说他身上有虱子,所以才需要剃头。 在一个集体生活的地方,有来自五湖四海的人,他们的卫生习惯就很难保持在一个水平上。 苏纯钧刚入学时还非常天真,以为学校会像英国的学校一样有着不同标准的宿舍,而他,当然要住在单人单间的宿舍里,里面有沙发有衣柜有书柜有带床垫的床和干净的枕头,最好再有一个客厅用来交际。 可大学用铁一般的事实告诉他,他在白日做梦。 学校确实有不同标准的宿舍,不过另一个宿舍叫女子宿舍。苏纯钧显然不具备住进去的硬件条件,他只能去住男子宿舍。 男子宿舍全是大通铺,一个宿舍里住着三十多个男同学,有人不洗脚,有人不刷牙,有人把稻草铺在床上,有人身上有虱子,床上有臭虫,行李里可以养老鼠蟑螂。 把一个本来已经尝尽世间苦楚的苏纯钧逼得不得不出去找房子住,宁可省下生活费,饿得头晕眼花,穿二手旧衣服,都不肯住宿舍。 这是何等泯灭人性的酷刑。 杨玉燕很是同情,这也不妨碍她笑一笑。 在这种情况下,他还愿意去帮助施大头纠正口音,他在人格上已经是闪闪发光的了。 然后他在教会施大头以后就遭受了更大的打击。 命运何其不公平。 杨玉燕都要落泪了。 或许这个世界上确实有天才。 或许血缘、血统、家庭教育等等确实能在某种程度上将人分成三六九等,但有一种人,天生就具有超越阶级的天份。 他们的名字,就叫做天才。 施大头,他碰巧就是一个出身泥腿子的天才。 天知道施家的基因里怎么会有学语言的天分,令人匪夷所思,难以置信。 但这偏偏就在他的眼前发生了。 施大头连城里话都学不会,但他学起英语来就像喝水一样简单,然后,一通,百通。 虽然西语有着相似的外形和近似的语言规则,它们都是学会读音就能学会语言,读音与意义有着非常紧密的联系,这跟中国的象型字有着完全不同的规则,中国字是读音是读音,意思是意思,学会读音不代表你就能学会意思,你学会读音以后,你还要去学每一个字的意思,等学会了每一个字的意思,你还要去学它们组合起来的意思,而以上三条路都不相通,它们是单独存在的,却必须搭配使用,这能够折磨死任何一个外国人。 相比起中文来,西语确实更容易学。但这也不是一个连之乎者也都没学过的泥腿子能轻松学会的! 可对施大头来说,他学得太快了。他学会英语后,就学起了法语,跟着就是俄语、德语。日语是他在学习上述语言的间隙捎带着学的,用他的话说就是“换换脑子”。 假如不是亲眼所见,苏纯钧一定不信。可由不得他不信,这世上真有的天才,就在他眼前,还是个农家子弟,在他捧着书看的时候,施大头在下地;在他在英国求学的时候,施大头在下地,在挨打;在他入学以后自以为可以凭一身才华救中国的时候,施大头刚刚入学,第一次学习拿笔,一笔一划的从三百千开始入门抄书。 一年以后,他跟他在同一个教室里上课。 五年以后,他超过了他过去十几年所学的成就。 苏纯钧能这么痛快的决定从学校毕业投入官场,很难说不是受到打击后逃跑了。他只是觉得在学校方面,他应该把事情交给更擅长的人才,至于他,也有他更擅长的事。 总之,说服自己后,他爽快的调头跳进了名利场,很快就如鱼得水般扶摇而上。在这里,他也能像喝水般轻松的取得成功。他一面对着过去的自己妥协,一面遗憾他还是更像父亲。 不过有父亲这面镜子,他就不会再走错路。 苏纯钧就着酒菜把施大头的故事讲完了,占据了未婚妻杨二小姐所有的注意力和剩下的所有的时间,直到席终,大家需要告辞了,祝颜舒从别的桌回来,看到喝醉的代教授与施大头。 杨玉燕:“施无为同学。” 从此她再也不叫人家大头了,做为对天才的尊敬,她以后都会好好的称呼他的学名:施无为。 祝颜舒嗯嗯道:“纯钧,你把代教授和这个同学都带回去吧,等他们酒醒了再送他们回学校。” 张妈说:“喝醉的人不能没人照顾,容易出事的。他们回学校没人侍候吧?” 苏纯钧:“应该是没有的……” 代教授没有请下人的习惯,他自己一个人住着那个小红楼,白天倒是有不少学生在里面,可晚上就他一个人。 施大头住的男生宿舍里倒是有不少人,可是哪一个也不负责照顾一个喝醉的男同学啊。 万一这两人醉得睡过去再吐酒了呢?这种死法可是很痛苦的。 张妈拍大腿:“我就说……那还是都带回去吧,就放在你那屋里,你先照顾照顾,明天再送他们回学校。” 苏纯钧能说什么呢? 他只能上前扶起代教授,再喊来另一个人扶施大头。 杨玉燕:“施无为同学,走路小心点。” 苏纯钧深吸一口气,将这两个走路绊蒜的醉鬼都扶回了自己那间屋,有了三个醉鬼的加持,顿时那间不大的屋子里就闲人免进了。 张妈特意端着水盆来帮忙,在门口放下水盆就走,喊苏纯钧给自己擦洗擦洗,也给他的教授和同学也擦洗擦洗。 张妈:“一会儿我再给你送醒酒汤上来。” 杨玉燕和杨玉蝉特意抱了两床被子送上来,看到两个醉鬼已经躺到苏纯钧的床上了,杨玉燕不舍得苏纯钧吃苦,难过道:“那你睡哪里啊?我把被子抱来就是让你铺到地上,让他们睡的。” 苏纯钧顿时神清气爽,大方的说:“没关系,我在桌上靠一晚上就行。” 这怎么行呢? 杨玉燕实在是不忍心刚出炉的未婚夫吃这种苦头,回去磨了祝颜舒一会儿就借来一把钥匙,给苏纯钧送过来。 她说:“这是原来丁家住的那一家的钥匙,里面有床,你去那里睡吧。就算要你看着他们,也不必一整晚不睡。” 祝家楼现在搬空了五家了,似乎是有一家搬走以后,越来越多的人都获得了搬家的勇气,纷纷搬走另觅他处。 他们中有的是搬到了更便宜的地方,有的则是回了老家。 丁家住的那个房间足有三十平大,比苏纯钧这个房间要大一倍。他早就看中那一间,想租下来整修一番做个新房的。 现在拿到了钥匙,他立刻毫不客气的就去开门了。 祝家楼当时建的时候,用的是英国的设计师,所以房间设计还是很不错的,所有的房间都是鱼骨状排列,而且都有两个或两个以上的门。不止是面对走廊的这一排有门,在房间里也都有同样的门可以做连通。 祝颜舒当时改建房子进行出租,就是将所有房间里的门都封死,只保留了面向走廊的房门,将房间变成了一个又一个的独立房间。 当然,她们母女自己住的那一层就没有改了,只是重新装了马桶、走了水管等管线。 丁家租的那一间房有两扇窗户,采光非常好,苏纯钧一见就喜欢,他在心内盘算一扇窗户前摆桌子,另一扇窗户前摆沙发,这里放一个书柜,那里放衣柜,再加三个斗柜,这边放个桌子,再放两把椅子。 还是有点小了,如果隔壁搬走就好了,这样可以把房间里的门重新拆开启用,那边就可以变成卧室,这里是会客室。 床可以摆在里面,用四柱床,可以挂帘子。这样早上起来拉开窗帘,床上睡觉的人也不会受影响。 苏纯钧把目光定在一贯爱赖床的未婚妻身上,觉得这个设计好极了。 不过现在丁家在一个窗户那里装个了灶,需要拆掉! 墙壁上有许多小孩子瞎画的东西,需要重新刷墙贴墙纸。 丁家应该私接电线了,墙上有拆掉的电线的痕迹,需要重新走线装灯具,正中一个大灯,墙壁上四个壁灯,角落里再留出两根线放台灯…… 苏纯钧在屋里转了一圈,心里盘算要不要装电话?肯定是要买收音机的,那要不要再买个唱片机呢? 杨玉燕站在旁边看他在屋里转来转去,不知在干什么,散步?喝醉了转圈? 她上前拉住看起来像是喝醉了的未婚夫,把他拉到一个旧床前:“我给你铺好了,你躺下睡一会儿吧。” 这床就是刚才苏纯钧畅想未来幸福生活蓝图时,未婚妻小姐亲手铺的! 苏纯钧一屁股坐下来,真诚感叹:“铺得真好。” 绝对是个贤妻良母了! 他握着未婚妻的小手,想把她也拉到床上来坐一坐,感受一下这软乎乎的床和被子,拉了两下,未婚妻站住没动,像钢铁般坚定。 好吧,他暂时放弃了。 “我以后不会让你干活的,我们雇个人。”他说着情话,“以后你不用做家务,每天就上上学,写写字,读读书,等我回家,陪你一起读书写作业。” 杨玉燕觉得这日子好像也不是很幸福的样子。 111|胆小的施大头 张妈煮了一锅米汤,拿香油拌了咸菜,做了极为简单的晚饭。 祝颜舒还在屋里睡着,张妈喊杨玉燕和杨玉蝉出来吃饭。 她说:“燕燕,你上楼上去看一看苏先生醒了没有。还有代教授和施同学,要是醒了,就喊苏先生下来端饭。” 已经定了名份之后,张妈就不肯跑腿了,理直气壮的支使起了杨玉燕。 杨玉燕于是蹬蹬蹬跑到楼上,先去丁家敲门,一推门发现门是开的,里面没人,她再转到苏纯钧的家里,看到三个人都醒了,正围坐在一起好像在聊什么“政府公信力”这种奇特的话题。屋里的炉子正在烧水,桌上的水盆里还有半盆,显然是他们酒醒以后先洗了脸,再烧水准备喝。 她敲敲门,唤起三人的注意。 苏纯钧一看到是杨二小姐,立刻笑成了一朵花,起身快步过来将门大开,道:“快进来,是来喊我们去吃饭的吗?” 杨玉燕笑嘻嘻的摇摇头:“张妈做好了,喊你下去端。” 真当张妈是便宜佣人了?以前苏纯钧去吃饭她都要抱怨多刷一个碗,现在再多两个人,张妈当然不肯侍候!能多做一锅饭让他们吃就够善良的了。 苏纯钧最了解张妈的脾气,以前没少受白眼,他笑着说:“那我就去端吧,下去吃也太麻烦了,家里地方还小。辛苦张妈了。” 施无为连忙站起来说:“我去,我去,纯钧你坐,跟教授接着说吧。” 施无为越过苏纯钧快步下楼,苏纯钧跟在后面,与杨二小姐亲热交谈,置好兄弟于不顾。 两人站在楼梯上,杨玉燕问:“你们在聊什么呢?” 苏纯钧说:“代教授问我有没有字,想给我取一个字。”订婚了就等于结婚了,已经是成年的大人了,取个字大家也更好称呼,代教授一直觉得苏纯钧的名字太过锋芒毕露,对他本人并不好。 可这里头还有一项糊涂官司没解决呢。苏纯钧刚才就是在给代教授解释这个。 嗯?她刚才听的明明不是这个?他们的话题这么跳跃的吗? 杨玉燕:“你没有字吗?代教授想给你取个什么字?” 苏纯钧笑着说:“这里头麻烦的地方在于……”他左右一张望,装作要谈什么机密之事,引诱杨玉燕弯腰低头,两人头碰头凑在一起讲悄悄话。 他说:“我现在这个名字,就是我原本的字。” 杨玉燕:“什么?” 两人在楼梯上消磨许多时间,直到施无为端着米汤锅已经回来了,两人连三阶都没走完。 施无为蹬蹬蹬越过此二人把米汤送进屋,跟代教授说:“纯钧在楼梯上跟人说话呢。” 代教授勺起锅里的米汤,说:“他好不容易有了名份,自然要兴奋一阵子的。这米汤煮得颇有学校食堂的风范了。”米粒都能数着,汤清的可以照人影子。 施无为笑着说:“张妈说咱们中午吃了大鱼大肉,晚上要素一素,不然肚子会坏的。” 代教授放下勺子,开始掏兜:“老人说的话都是要听的,有道理。大头,你去楼下寻个食摊买四碗面上来。”他掏出一块钱递给施无为。 苏纯钧此时又牵着杨玉燕回来了,看到就说:“这钱不够,再掏一块才够。” 代教授乍舌:“这个地界的东西怎么这么贵啊?”又掏出一块,一起拍在施无为的手心。 苏纯钧格外热情的说:“我这里有个锅,你拿锅去。” 施无为一手拿钱,一手拿锅下楼去了,杨玉燕这才明白这些人原来是嫌晚饭不够吃。 可今天人人都为订婚的事累得一身汗,张妈回来还要干活,她也不能再去辛苦张妈,索性就当没看到。 她跟上来是想听苏纯钧接着说下去。 她说:“你接着讲啊,你现在的名字是你以前的字,然后呢?” 代教授这下知道苏纯钧是怎么在吃饭的点把人家姑娘给骗回来的了。 苏纯钧拉开椅子让杨玉燕坐下,接着说:“后来啊……” 后来,张妈就上来喊人了。 张妈棒打鸳鸯,把杨玉燕拉下去吃晚饭了。 杨玉燕在自家的晚饭桌上将苏纯钧的话又学了一遍。 听众只有两位,就是张妈与杨玉蝉。祝颜舒中午与老同学喝酒喝多了,现在根本不想起来,也不想吃晚饭。 就是杨玉燕和杨玉蝉也没多少胃口,捧着碗细细的吸米汤当水喝,又解渴又解饿,嘴里没味还可以吃咸菜。 杨玉燕说:“原来纯钧两个字就是他的字,他的名字原来叫守拙。” 杨玉蝉说:“名字叫守拙,字才取成纯钧。这就说的通了。我以前就觉得他的名字太有气势,一般的父母很少给自己孩子取这样的名字。杀气太重,对命数不好的。” 杨玉燕惊讶:“姐,你都是大学生了,还信命啊?” 杨玉蝉吸一口米汤:“你要是知道大学里还教四书五经是不是要吓死啊?” 张妈连忙说:“燕燕,快说菩萨莫怪!你这孩子,举头三尺有神明,你不敬神明,神明是会听到的。” 杨玉燕扬头:“我是无神论者。” 然后被张妈在背上连拍四五下,低头乖乖说:“菩萨莫怪,呸呸呸。” 苏纯钧现在再要取字,就麻烦了。他现在的名本来就是字,再取,那到底要怎么论呢? 就是代教授也觉得这种事很有意思,吃完一碗面条,对苏纯钧说:“我已经想好给你取什么字了。” 苏纯钧说笑话:“教授您不会要给我取字为面条吧?” 代教授:“你要愿意我也没意见。” 施无为就哈哈笑起来,声音大的像打雷,笑完把他自己吓一跳,左右看一看,说:“苏剑,你这里不会有邻居说什么吧?” 苏纯钧:“没事,左右都搬完了。教授,你给我取个什么字?” 代教授说:“中庸。位正当中,便宜行事。盼你日后做事不要太极端了。” 苏中庸。 苏纯钧在嘴里念了几遍,没有说话。 施无为念了几遍说:“这名字一听就像是苏剑的剑变钝了。” 以前说起苏纯钧,想起的就是一柄雪白的剑锋,锐利得很,好像这个人也变得尖锐了。 改成苏中庸,人好像一下子就变平凡了不少,没那么扎眼了。 代教授说:“钝点好,钝点结实。” 苏纯钧起身郑重的说:“多谢老师赐字。” 代教授笑着说:“坐下吧。” 施无为好奇的问:“教授,你有没有字?” 代教授说:“有,是校长赠给我的,我才一回国,与他喝了一次酒,他就赠了我一个字。你们猜是什么?” 代教授大名代玉书,念起来虽然雅,但当年起名时就是东家夫人给小书童取的,他叫玉书,还有一个叫洗砚的。 不过他并不讨厌这个名字,相反,他一直很喜欢,玉质高洁,书藏智慧,他愿意做人中之玉,将美好送给人间。 他还仿着自己的名字给他最小的弟弟起名叫玉生。玉生后来也被卖到了少东家身边,听说笨得很,不像他当年那么聪明,可少东家非说玉生是他弟弟应该也会读书,逼玉生读书,逼得玉生天天偷哭。 苏纯钧曾在小红楼见过代教授自己的墨宝,此时就说:“是不是锄东?” 代教授笑道:“你见过我画的画,这不是猜出来的。” 校长请他当教授,就说希望他能化身为一柄锄头,替禾苗松土除草,助禾苗生长成才,虽然终身与泥土为伍,却能种出万千金稻,活民万千。 代教授听了这番话,领了这个字,就义不容辞了。 他也确实一直实践着当时校长对他说的这番话,赠给他的这个字。 施无为看看恩师与同窗,没有说话。 苏纯钧人精一个,连忙说:“教授,你也给大头取一个字吧,就他没有。” 代教授看了施无为一眼,摇头说:“他还没成亲呢,等他什么时候成亲了,是个大人了,我再给他取也不迟。” 施无为苦笑:“教授,我家都没人了,娶老婆……” 代教授摇头:“不娶老婆也行,你先毕业吧。” 施无为听到这个话,又沉默了。 苏纯钧看一看这对师徒,没有办法劝。 代教授一直想让施无为出去留学,他的天份在这里放着,浪费就等于扼杀。他要是愿意出去,留学的费用全由学校包了,连接收的学校都找好了,代教授亲自替他写荐书,以校友的身份推荐他入学,校长都准备好了国民政府的政府批文,保证施无为出去身份上没有一点问题不说,还能得到一定的庇护,算他出公差。 可施无为虽然脑子好,可胆子太小,他根本不敢出去。 他没有野心,不想当大官,也不想赚大钱,平生所愿就是吃饱穿暖,官府不来抓丁。 他学东西虽然快,可这对他来说太简单了,没有挑战性就没有足够的动力。 代教授早就发现他的这项缺点,虽然一直劝他出去,但也并不想勉强他。他是留过学的人,很清楚在国外会不会学习不是最重要的,是不是有一颗坚强的心反而更重要。 不然就很容易被各种压力打击到无法承受。 施无为就是欠缺了这一点,这也让代教授不敢放他出去,生怕送出去的是个活人,回来的就是一纸讣告。 他已经想好了,就算施无为不出去,以他的水平留在学校教书编书也是足够胜任的。 只是他仍然不死心,想压榨出施无为的潜力,总盼着他睡醒一觉了就突然决定要出去留学了!那他一定立刻订船票送他上船。 唉,只能想一想了。 112|已阅关闭 杨玉燕早上再去敲门,代教授和施无为竟然已经先走了。 杨玉燕很惊讶:“他们怎么这么早就走了?张妈都做了他们的饭了。” 苏纯钧:“他们天刚亮就走了。张妈做了什么?” 杨玉燕跟他一起下楼:“张妈买了三笼包子呢。” 苏纯钧笑道:“放心,剩不下来,我能吃得下。” 张妈的标准是女子一顿两个包子,男子一顿四个包子,不管大小,都是这个标准,多的一个都没有。她拿准了客人是没有胆量说自己没吃饱的! 代教授从昨晚的米汤中发现了这个秘密,所以一早就带施无为回学校吃饭了。 杨玉燕听苏纯钧一番讲解,被逗笑了:“张妈是个仔细人,再说家里现在情况也不太好。”她叹了口气。 租户越跑越多,剩下的人要摊的费用也越来越高,再这样下去恐怕人都要跑完了。祝家就是再要做善事,也不能把各项捐助费用全都自己包了。 她听张妈说,再这样下去,到年底祝家就可以关门了,因为租户都跑光了。 她问苏纯钧:“到年底会不会变好一点?” 苏纯钧哪敢做这个保证?笑着说:“现在才五月呢,早呢。” 杨玉燕不吃哄,摇摇头。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祝家,关上了门她才说:“我们家今年的冰敬已经送过去了,比往年涨了一倍,可几个局都不满意。他们现在收惯了大钱,瞧不上小钱了。” 往日救火局、卫生局等地方全都是没什么油水的,虽然也穿官皮,但在真正的大官眼里,他们压根就不算人。所以祝颜舒才能用一点钱就赢得庇护,在这里安安稳稳的过了这么多年。 可现在那一点钱,人家已经不在看在眼里了。 本来只是宪兵队要收治安费,借治安费补一补空虚的钱袋子,结果救火局、卫生局等其他部门一见,立刻都跟上了。 上面也懒得去管这些部门是怎么收费的,几个局一看无人管束,胆子就越养越大,各种费用便蹭蹭蹭往上飞涨!救火费一个月已经涨到两百块了。 几人坐在餐桌上,张妈说:“唉,街角那家糖果铺都开了一百多年了,也关了。卫生局非说他们家卖糖果,肯定有老鼠蟑螂,非要加收他们的卫生费,上个月去了四回收钱,每回都不肯开收据条子,拿了钱就走,下一回换一拨人去。这怎么顶得住哟。” 苏纯钧忙问:“咱们家这个月的卫生费收了多少?” 张妈吁了口气:“虽说也收得多了,不过跟别家比,倒是少的。”她举起一只手,“只收了八十块。”她啧啧摇头,冷笑。 杨玉燕与杨玉蝉的脸色都不好看。 杨玉燕想起她刚办的那么大的订婚宴就紧张,说:“那我们会不会有事?” 祝颜舒安慰她们:“别担心。咱们把燕燕的订婚办得那么大,那么风光,请了那么多人,暂时不会有人来找咱们的麻烦的。他们要欺负人,也要挑软柿子捏嘛。” 杨玉燕这才转这过这个弯来,可心情仍然没办法变好。她这才明白祝颜舒和苏纯钧为什么非要大办订婚宴。扯虎皮做大旗啊。 苏纯钧说:“燕燕和大姐最近还是别去上学了,我昨天晚上听代教授讲,学校里请了好几个日本讲师,开始讲日本课了。” 杨玉蝉皱眉问:“学校是打算借日本人的势力来对抗宪兵队吗?” 苏纯钧:“你们在家里不知道。上周就有宪兵队的人跑到大学里去,宣讲救国之道,打算从学校里征兵去当大兵呢。他们前脚来了,后脚校长就去请日本教师了。” 杨玉蝉倒抽一口冷气,背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他们真的这么做了?他们就不怕上报纸被人骂?”她惊叫。 苏纯钧挟着包子说:“他们把卡车往学校里一开,把学生赶上去,车一开走,你去哪里救人呢?报纸上登出来也晚了。” 杨玉蝉惊得说不出话,这已经超越了她的想像力。 假如是外国人这么做,她反而更能接受一点。 杨玉燕倒是更镇定,实在是她对现在这个国民政府就没抱什么希望,所以不管它有多烂,她都能保持淡定。 她问苏纯钧:“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呢?要不要现在就搬到租界去?” 这件事只有她与苏纯钧商量过一次,家里其他人都没听说,现在全都吓了一跳。 张妈连忙走过来:“要搬家?搬到租界?” 杨玉蝉先去看祝颜舒:“妈,你是这么想的吗?我们要搬去租界吗?” 祝颜舒可从没想过要从祝家楼里搬走,她一下子愣了。 苏纯钧见她神色,忙说:“妈,你别急,还未必到这个地步了。”他转过来对杨玉燕说,“我这几天就去租界看房子,看好了先买下来。等真的到那个地步了,咱们马上就能走。” 祝颜舒实在是还没习惯被一个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叫妈,这一叫还真把她给叫回神了。 她定一定心,看张妈和杨玉蝉都惊惶不定的看着她,连忙笑着说:“瞧你们,瞎操的什么心?有我呢!放心吧。” 听祝颜舒这么讲,张妈就算没听到什么保证,这颗心也悠悠荡荡的放回了肚子里。 杨玉蝉却知道这意味着祝颜舒并没有排斥搬到租界。这说明事态真有可能会进一步变坏。 一家人沉默的吃完了早饭。 苏纯钧吃完饭就要走了,祝颜舒叫住他,两人走到阳台前,她小声说:“你说要去租界买房的事,是不是真的?” 苏纯钧点点头,说:“我看事情要糟,市长他们……可能想跑。” 祝颜舒瞬间瞪大了眼睛,两只手紧紧抓住臂膀才没叫出声来。在三尺之外,就是叽叽喳喳的杨玉燕和杨玉蝉两姐妹,还有一边唠叨一边收拾餐桌的张妈。 祝颜舒徐徐吐出一口气,镇定的说:“你要多少钱买房?” 苏纯钧:“钱我早就准备好了,足够买房的。”他顿了一下,说:“家里还有多少现钱?” 祝颜舒没有隐瞒,说:“一两千块吧。”都藏在她卧室里的小保险箱里,剩下的就都在银行金库里了。 苏纯钧:“最好都换成金条。” 祝颜舒点点头:“对,钱应该会越来越不好使了。那我今天就去办这件事。” 苏纯钧回头看了一眼杨玉燕,露出一个微笑,轻声说:“您放心,有我在,咱们家每个人都会好好的。” 这是他好不容易得到的家,一个所有的人都喜欢他,他也喜欢他们所有人的家。 祝颜舒镇定的说:“别的我也帮不上你的忙,要用钱就对我讲,千万别客气。” 苏纯钧猜祝家应该还有藏起来的钱,不过他现在也不缺钱,守着财政局的小金库,他怎么会缺钱呢? “我懂的。”他说。 这时有人敲门,杨玉燕去开门,拿了一张条子来叫他:“有人写了个条子找你。” 苏纯钧走过去接过条子,见上面是何处长的手书,让他赶紧去财政局。 他收起条子说:“是何处长找我,那我就先走了。” 祝颜舒和杨玉燕一起把他送到门口,说:“凡事多当心,保重自己。” 苏纯钧点点头,握住杨玉燕的手轻轻摇了摇才走了。 他走后,杨玉燕说:“何处长是不是就是昨天没来的那个人?” 昨天主桌的廖太太和王万川一直盼着见一见何处长,可惜何处长一直没到。 祝颜舒:“嗯,应该就是那个人了。”她揽着杨玉燕的肩,“你好好看书,别的不用管了。” 杨玉燕说:“我要先看一看金小姐写给我的信。” 祝颜舒拧眉叹气:“唉。看就看吧,但信就别回了。” 信就放在杨玉燕的手包里,她回卧室去拿出来,坐在床上看。 信很简短,似乎金小姐也没有什么可写的东西。 【杨小姐: 展信悦。 许久没有给你回信,十分抱歉。春季多雨,许多烦人的事让我烦恼发愁。我还记得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时你说的话,它很有道理,曾经给了我很大的鼓舞,但最终我发现它没有什么用。我现在终日无所事事,只能坐在房间里发呆。在这段时间里,我时常读你的信,它现在是我唯一喜欢的读物,你不能想像我多盼着能有一张报纸,一本画报看一看。 我现在从家里搬出来了,过的不好也不坏。不过叫旁人说,我并没有吃苦。不必亲手做饭,亲手干活,一直有人侍候,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我实在不应该再抱怨什么了。但假如是你,一定能理解我的心情! 就写这么多吧。我现在不爱动笔,很少再写什么东西。你也不必再给我写信了。 多谢你,祝安好,一切顺利! 贵子】 杨玉燕把这封信看了许多遍,心里却空荡荡的,她提起笔,也不知道该给金小姐写些什么。 她没有再寻死,可现在活着受折磨,也不值得旁人替她庆幸,说她好歹还有一条命。 她不能假装对她的处境一无所知,也不能假装可以理解她的心情。她生平经受过的最可怕的折磨也不过是父母争执,这与金小姐现在遭受的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张妈的姐妹也是被父母所卖,虽然已经过去许多年,张妈讲起这件事时仍然痛苦不堪,她身为旁观者,也能感受到那种空荡荡的恐惧,像是身处黑暗中,无处落脚,动弹不得。 这其中最让她痛苦的是……她无法帮助金小姐,只能看着她被卖,被欺侮,被侵害。 她只能看着,却无法做任何事。 113|升官是认真的 杨玉燕坐在阳台上读书。 现在一天比一天更暖和,屋里的潮气也越来越重,张妈天天都在抱怨东西又发霉了。 整个家里也就阳台上能吹到风的地方最舒爽。 她手里拿着书,看书的时间没有她往街上看的时间多。 张妈给她拿了瓶桔水汽水过来,笑话她说:“你这一页书看了有一个小时了吧?” 杨玉燕吸着汽水叹气:“张妈,你愿意搬到租界里去住吗?那边都是外国人,我们怎么买菜呢?” 张妈又不会外语,去了那边该更不习惯了吧? 她也不知道到底是她自己的心焦还是她在为张妈心焦,总之,今天提到要搬去租界后,好像他们就真的要马上搬到租界去了,她就开始担心搬到租界去的日子该怎么过了。 从她到这里来以后,可从来没有离开过这幢楼啊。这幢楼就像是安全的壳,她对这里的每一级台阶都熟悉无比,木头味与淡淡的霉味,伴着邻居们大声的耳语,各家的八卦故事,她太熟悉了,熟到把这里当成了家。 租界就是另一个地方了。 张妈看她这皱眉低头拿脚尖蹉地的小模样就知道了,这孩子啊,害怕了! 自从姓杨的闹出丑事,让杨玉燕在学校里被同学嘲笑,她就再也不敢走出家门了。都是朝夕相处的同学,突然之间都在嘲笑她,这孩子的心就被伤透了,胆子就跟着变小了,到现在也不太敢见生人,只有跟着家人出去,有人在旁边壮胆,她才能稍微大方点,不然就自己缩着,跟个小乌龟似的。 张妈在心里叹了一声,从脖子上摘下一个还带着体温的项链挂她脖子上:“不用怕,上帝会保佑你的。” 杨玉燕托起胸口的木制十字架,有点反应不过来。 张妈温柔的说:“没事,我听洋庙里的神父说过,洋人十有八九都信这个教,他们那里皇帝登基都要跟这个教上供呢,咱们住过去也不怕,在家门口挂一个十字架,跟他们说话先说一声上帝万岁,就跟他们成兄弟姐妹了。” 杨玉燕问:“……在教堂里要喊上帝万岁吗?”她没去过教堂,还真不知道他们竟然会喊万岁。 张妈说:“你这孩子,净问些没意思的。” 张妈还回屋拿了本圣经给她,这也是她去教堂时神父送的,纸还挺好的。张妈把这圣经放她怀里:“到时咱们家一人拿一本这个,就是犯了罪躲到他们的洋庙里,官兵都不能来抓人的!咱们搬到租界,你妈总算不用再给那些人钱了!” 张妈觉得搬到租界的好处最大的就是救火局、治官局、卫生局不能来收钱了!她都有点后悔祝家没能早点搬过去了。 张妈又抱着手说:“唉,不过我看啊,洋人的衙门估计也要收钱的。”不过她指着杨玉燕怀里的圣经说,“这个洋教,我看还是可以信一信的。” 张妈用上帝安慰了杨玉燕,让她不用担心搬到租界里的生活就继续去忙了。 祝颜舒出门了,不知是不是去打牌了。 杨玉燕在阳台坐一会儿,心事太多,抱着圣经去找杨玉蝉了。 订婚的事结束以后,家里清闲多了,杨玉蝉也不必再算账了。所以她现在想把订婚时所有的花费做一个总结。 杨玉燕敲门时,她正在翻各种花费留下的收据和当时记下的一些零碎的支出账。 杨玉蝉抬头看是她,说:“进来吧,什么事?” 杨玉燕把圣经放在桌上,看到上面全是钉起来的收据,问:“姐,你还在算什么账?” 杨玉蝉:“我看看花了多少钱。这是什么?”她拿着圣经翻了翻,“你哪儿来的?张妈给的?” 杨玉燕点点头,说:“姐,你说我们搬到租界以后,要不要假装信一信上帝?” 杨玉蝉反应过来,先伸头往外看,见张妈没注意这边,起来去把门轻轻掩上,才回来说:“别让张妈听见了,不然又要骂你。”哪有假装信一信神的?信都要真信。 她看到杨玉燕胸口挂的十字架,就是个简单的十字,上面没有耶酥,一看就是教堂白送人的便宜货。 她拿着十字架看了看:“这是张妈的那个吧?怎么挂你脖子上了?” 杨玉燕:“她刚给我挂上的。你觉得我们要不要也跟着信一信?” 杨玉蝉笑着说:“信呗,信也没什么坏处。皇帝和皇后都信上帝呢,咱们跟着信也没什么。回头一起去教堂坐一坐,捐点钱,再请那个神父帮咱们起个圣经上的名字就行了。” 杨玉燕:“那起名是不是还要受洗啊?” 杨玉蝉:“捐点钱就可以请神父办洗礼仪式了,挺简单的。” 杨玉蝉对《圣经》这本书并不陌生。因为现在翻译过的西语书籍并不多,《圣经》在西方的社会中又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他们要学习西方文化,就绕不开《圣经》和基督教。 不过杨玉蝉学的时候纯粹只是当成一门课来学,她还能说出基督教与新教的爱恨情仇呢,信是不会信的。 杨玉蝉对西方社会一面宣扬文明与开化,一面又与神明纠葛极深的复杂关系十分的感兴趣,这也是导致她无法信基督教的原因,毕竟当一个教跟政治和世俗有着极深的联系之后,再将它的主奉上神坛,相信它拥有超脱世俗的力量就很难了。或许这世上有上帝,就跟有着二郎神、王母娘娘等诸多神佛一样,但它绝没有地上代行者。人只是因为私欲而利用神的名而已。 两姐妹干脆坐下将基督聊了一个透,杨玉燕手拿圣经,杨玉蝉将课堂笔记搬出来,两人从神造七天说起,到亚当与夏娃,到该隐与亚伯兄弟的争风吃醋,到玛丽亚马房产子,等等。 比起杨玉蝉在课堂上正正经经由教授带着学圣经,杨玉燕只读了半本故事书就摇着头说:“神的嫉妒心真强啊。” 杨玉蝉瞪着眼睛,很想让张妈过来听一听。 杨玉燕啧啧道:“他要求所有人只能爱他,要比爱父母爱子女爱丈夫妻子都更爱他,他一出来,儿子也要往火里扔,老婆丈夫都要瞬间抛弃,父母都不能比。” 杨玉蝉:“你看东西的角度怎么这么奇怪?”不过她回忆了一下,又觉得杨玉燕说的其实挺有道理。 她说:“其实这都是基督教为了扩大权力才搞出来的东西,君权神授这句话影响了整个西方社会。” 杨玉燕说:“我觉得很奇怪。早年基督教有自己的十字军,确实是靠打把权力拿到手的。可是没听说现在基督教还有自己的十字军啊,它是怎么把权力保持到现在的?为什么现在英国那些国家国王登基还要让教皇加冕呢?” 杨玉蝉也回答不了这个问题,推锅道:“你问你苏老师嘛。” 苏纯钧在办公室打了个喷嚏,旁边一个长衫中年男子马上像关心亲爹那样关心的问:“啊呀!苏主任,您没事吧!” 苏纯钧连忙摆手:“不要这样叫,我只是暂时代管而已,等何处长回来,一切还要由何处长来负责,唉,这样大的责任,我怎么担的起哟。” 中年男子悄悄问:“何处长真的受了重伤吗?听说是市长打的……” 昨天就听说何处长挨了训斥,今天早上财政局更是流传起了一则丧心病狂的谣言!说何处长在市长家里挨训,被市长让人拖下去打断了腿。 结果今日何处长还真的没有来上班。 现在正局副局都不在,财政局只有何处长是定海神针,结果今日何处长不到,流言四起,人心惶惶。 苏纯钧就在这个时刻被市长的司机亲自送来了。 苏纯钧就当着众目睽睽用钥匙捅开了何处长办公室的门,进去打电话,找文件,然后就坐在里面办了一上午的公。 然后,苏纯钧就从副科长,变成了苏主任,升官速度比皇帝退位的速度还快。 苏主任说,何处长生病了,病体沉重,没办法来上班,他就暂时代何处长管几天。至于升官实在是因为有一些工作,不到级别就办不了,他这才只能腆着脸上位,假如有人认为他不能坐在这里,等何处长回来以后,他还照旧去干自己的工作,不会一直占着主任之位不撒手的。 他这么一说,办公室里全都是表忠心的,没有一个说他德不配位。 等到消息传开,上下三层无数的人上门表忠心加恭喜他订婚,啊呀一边订婚一边升官,苏主任真是高明啊!英明啊!厉害啊! 苏主任享受了一上午的吹捧,终于身体受不了了,打了个喷嚏。 苏主任带病坚持工作实在是可歌可泣。 苏主任帮何处长辟了一下谣,何处长绝不是被打断了腿。 而是被市长扔过来的一只烟灰缸砸断了鼻梁。 市长也不是在砸何处长,市长砸的是别人,但准头不好,误中了站在角落里的何处长。何处长用脸接了市长扔出来的烟灰缸,孝心可嘉,因为那个水晶烟灰缸是蒋校长送给市长的礼物,要不是市长气晕了头,也不会砸这个宝贝疙瘩,真砸坏了就太可惜了,现在牺牲了何处长的鼻子,烟灰缸毫发无损,实在是可喜可贺。 但何处长伤了鼻梁,毕竟有损颜面,他也不想天天留在财政局替人受过,趁机脱身,一手拱苏纯钧上位。 苏纯钧临危受命,义不容辞的替何处长受罪来了。 唉,他也是无可奈何啊。 114|家学渊源 杨玉燕一整天都无所事事,不管是背书、读诗、抄写,都不能让她快乐起来。 最后被杨玉蝉抓去整理收据。 她整理了一天,将一张张大小不一的各色收据都按时间编号,再一一腾写在账本上,由杨玉蝉去算出总支出账。 自从杨玉蝉不去上学以后就接手了祝家的经济大权,账本写了一本又一本,各项支出每天都要算一遍,一手算盘珠子打得噼啪响。 杨玉燕感慨万分,深深觉得杨玉蝉是一个打算盘的天才。 “你用了一周就会打算盘了,太不得了了。”她感叹道。 杨玉蝉不肯喝这碗迷汤,说:“这有什么难的?打一打就会了。” 两姐妹一个算一个记,倒是一对好搭档。 杨玉燕想起杨玉蝉的那个家教学生吴小萍,还来吃过订婚宴呢。 “她几号来?”她问杨玉蝉。 “就是今天。”杨玉蝉道,看了一眼杨玉燕,叮嘱她:“一会儿人来了,你可别提家教费的事。” 杨玉燕哪会把那一节课一块钱看在眼里,闻言摆摆手说:“我才不会提呢,她一个小孩子哪里做得了大人的主?你还是防着张妈提吧。” 杨玉蝉就重重的叹了口气。 她怀疑吴家可能已经不想再让吴小萍来读书了。 现在各处都在涨价,吴家也是租房子住,那些上涨的卫生费、救火费、治安费,他们家肯定也要掏。 在这种情况下,吴小萍每周两天的家教,真的还有来上吗? 正是因为考虑到这个原因,杨玉蝉才没有催吴小萍交钱。只要她来,她就给她上课,每回也都布置作业,半点不提钱的事,只说学习。 她不想让这个孩子有太多的压力,甚至盼着吴家的脸皮再厚一点,就这么一直把家教钱赖下去也没关系,只要他们还愿意让吴小萍来上课就行。 到了四点半,张妈就提着篮子回来了。她一进门就喊杨玉燕:“快来,快来,看我拿了什么回来。” 张妈今天可是做了一件大事! 她到教堂去,找神父要了五个十字架! 每天去教堂的人大多数都是不识字的穷苦百姓,他们去就是冲着教堂每天都会发下的圣餐,还有教堂的神父会带着大家一起唱歌,神父还会讲一些挺有意思的故事。 而且教堂的地方比菜市场那里的大仙庙的地方大,里面的人更多,聊天能找到更多的人。 张妈把教堂当成了一个社交场所,每天都不会错过教堂的聚会。 神父对这些“信徒”们都是很欢迎的,俗话说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神父就从不拒绝这些似乎只能捧个人场的信徒。而且张妈偶尔还是会放布施箱里扔一毛钱的,并不是完全一毛不拔。 神父很清楚张妈是一个下人,可他从来没有小看过下人。要知道一个家庭里知道最多秘密的,永远都是主人们都会忽略的下人。 所以今天张妈找到神父说她已经说服家里所有的人都信上帝了,想找神父要几个十字架和圣经书,神父立刻就答应了她。 就是十字架倒是有现成的,圣经书可没那么容易拿,神父自己也是要找上级申请,按季度拿书。一家教堂这样可以白送的圣经书,也不是真的见人就送,而是要看能给教堂带来多大的实惠和好处。 换言之,就是吸引来的信徒有多有钱。 张妈能领到圣经书,那是因为她是祝家的下人。 神父听说过祝家,虽然这个家族已经败落了,但显然他们还请得起佣人。张妈自己吃得面色红润,身上的衣服没有补丁,无形中就证明了祝家其实还是有一点钱的。 神父打听过祝家,听说这家只有三个女人时就将其认定为他可以争取的非常重要的一户信徒了。 不管是在东方还是在西方,只有女性的家庭一定是最弱小的。 女性又天性柔弱,需要支撑。假如此时能说服她们投入天主的怀抱,那她们对天主的奉献一定是非常巨大的。 神父听张妈说祝家的两个小姐还想要取一个圣经中的名字,他高兴极了,在胸口划了一个十字,对张妈说:“我看到了天使降临在你的头上,她指点你,令你充满了智慧与幸福。你将这份幸福带给了你的主人和小姐,她们日后都会感激你的。” 张妈:“约神父,那我下回来找你拿书啊,一共四本!不收钱对吧?” 告别约神父,张妈把要来的“不花钱”的十字架放在菜篮里,回家报喜了。 “一毛钱都没花!”张妈骄傲的说,“下回我去再找他要四本书,也不掏钱!” 杨玉燕和杨玉蝉坐在餐桌前,一人手里拿一枚木制的十字架把玩。 十字架是普通的木头,但打磨得很光滑,还上过清漆,天然的木制纹理让它看起来充满自然的魅力。 杨玉燕指着剩下的两枚说:“剩下的就是给妈的,还有苏老师的。” 杨玉蝉:“你怎么还叫苏老师?还不改口?”她把玩了一会儿就把十字架挂脖子上了,站在镜子前照一照,还不难看。 杨玉燕取下张妈借给她的十字架,换上这一条,也挂在脖子上站在镜子前,跟姐姐挤在一起,嘀咕道:“改什么口啊……我又不知道该怎么叫他。” 从昨天订婚结束后,杨玉燕就发现她不知道该怎么对待苏纯钧了。 两人现在有了名分,理应更亲近了。 可除了苏老师,她还能怎么称呼他呢? 叫纯钧? 感觉怪怪的,似乎不太好张口。 代教授给他取的另一个字是中庸,可是也不好叫。 杨玉蝉热心的给她出主意:“电影里不是都叫大哥吗?” 杨玉燕:“苏大哥?” 她随即打了个寒战,撸起袖子说:“你看,我汗毛都竖起来了。” 杨玉蝉没良心的笑起来。 杨玉燕打了她一下,她笑得更大声了。 所以,她还是叫苏老师吧。 张妈说:“别逗你妹妹了,有你这么当姐的没有。” 杨玉蝉还是笑,转回去坐下。 张妈喊杨玉燕,把十字架给她一枚:“这只你记着给苏先生。这只我给你妈留着。”张妈自己揣起来一只。 杨玉燕拿着该给苏纯钧的那一只,发现家里人现在都默认她跟苏纯钧是一伙的了,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生气。 反正,她不太是滋味。 她转回去把给苏纯钧的那一只扔进抽屉里。 杨玉蝉听到她大步离去的动静,跟张妈讲:“燕燕这是害臊了。” 张妈说:“也就现在会害臊了,等过一阵子就该腻歪起来了,那时才叫人受不了呢。” 杨玉蝉问:“张妈,您这说的是我妈跟那谁吧?” 张妈冷笑:“不止呢,你妈那腻歪的本事是跟你外公学的呢,都是家传的。你外婆一个大小姐,还缠小脚,你外公做洋女人的裙子让她穿,你外婆根本不敢穿,你外公就把门关上,在卧室里穿,还搂着你外婆跳舞。” 杨玉蝉瞠大双目,坐直问:“真的啊!” 张妈:“可不是吗!你外公那个人,当年正经的公子哥,风流得很。你妈是你外公亲手养出来的,学的跟他一模一样。” 杨玉蝉皱眉:“那外公也有别的小妾吗?” 张妈这回笑了,摇头说:“没有。你外公不敢。你外婆是老派人,受的教育全是三妻四妾那一套,你外公一辈子都不敢看别的女人一眼,目不斜视,生怕他多看一眼,贤妻就帮他把小妾纳回来了。” 115|越来越糟 张妈坐在阳台上择菜,夕阳的余晖洒下来,一片温暖的金黄色。 杨玉燕拿着书假装在看,趴在阳台栏杆上往下望,街上仍然车水马龙,行人匆匆,自行车与黄包车交叉穿梭,要不是街角站着四五个宪兵,这条街看起来跟以前没什么不同。 杨玉燕不由自主的抓住胸口的十字架把玩,想起大学种了樱花,校长还要请日本人去上课,而她们家已经打算搬去租界,还准备去信上帝。 这算不算民国乱相? 当自己家的神明不管用时,只能去求助异教的神了。 关于新社会的思辨正在她的心中萌芽,不等长成参天大树就有人敲门。 张妈喊她:“燕燕,去开门看看是谁。” 杨玉燕答应着走进屋,把书放在桌上去开门。杨玉蝉在餐厅说:“可能是吴小萍。” 杨玉燕打开门,果然门外正是吴小萍。她跟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一样,瘦得有些吓人。 吴小萍是一张方脸,头发有些少,黄黄的,扎成两条细细的辫子。她比起去年刚来的时候长高了不少,快跟她妈妈一样高了,不过还是那么胆小,而且比以前更不爱说话了。 她的皮肤很白,但并不健康,像是营养不良,让人一见她就会想起饿死的人。 她身穿一件旧衣服,应该是她妈妈的旧衣改的,脚下的鞋应该是自己家做的,黑色的布鞋。 她身上最好的东西是杨玉燕送给她的书包,被她抱在怀里。 她一进来就对杨玉燕深深的鞠了个躬,声音小的让人听不到:“二小姐好。” 杨玉燕让开路,说:“快进来吧,先坐下吃点东西再上课。” 她把吴小萍领到餐厅,杨玉蝉正在里面算账,吴小萍见到她也深深的鞠了个九十度的躬问好。 杨玉蝉端着老师的架子,威严的说:“来了,坐下吧,昨天布置的作业回去背了吗?” 吴小萍把书包放下,点头说:“背了。” 杨玉燕去开了一瓶桔子汽水,再把饼干盒拿来,都摆在吴小萍面前:“吃吧。” 杨玉蝉也说:“你先吃点东西垫肚子,我们一会儿写练习题。” 考虑到吴小萍家可能没有电灯,也没有太多钱给她准备写作业用的纸和笔,所以杨玉蝉每回布置的功课都只是背书,写的功课都放在课堂上完成。 吴小萍闻到饼干的香味咽了口水,默默的吃起来。 杨玉燕没有去打扰她们,她转到客厅看书。 张妈五点开始做饭,六点做好,天还是亮的。 她先盛出一碗汤,拿了两个包子,送过来给吴小萍:“学了这么久,吃点东西吧。” 吴小萍一直专心写题,头都不抬,此时才抬头看到时间,吓了一跳,连忙收拾东西,对张妈说:“不用,不用了,我要赶紧回家了。” 杨玉蝉见她慌得很,也帮她收拾,看看外面的天色说:“天还亮着,没事。要不然我送你回去吧?” 吴小萍连忙说:“不用不用,我跑快点就行了。” 杨玉燕听到餐厅的动静也过来了,担心的问:“你是怕宪兵队的人盘问你吗?那要不然我们叫个车送你回去吧,安全重要。” 吴小萍将东西乱七八糟的都装进书包里,使劲摇头:“不用,不用,我没事,不是宪兵队的,我是怕我爸生气,那我走了,老师再见,二小姐、张妈再见。” 吴小萍像是赶火车一样的跑了,张妈在她走后抱怨道:“我都给她盛好了,这可真是浪费了。”她重重叹了口气,将汤和包子都端回厨房。 天很快就黑了,街上的行人也很快的都不见影子了。到了八点,街上空无一人,一辆车都没有了。 祝颜舒和苏纯钧都没回来。 张妈喊杨玉蝉和杨玉燕先吃,抱怨他们人不回来,她就不能收拾厨房。 三个人的餐桌还是冷清了些。杨玉燕把收音机打开,调到评书,三人就着《武松打虎》吃了一顿晚饭。 刚放下碗,外面街上就传来了黄包车的铃当声。杨玉燕立刻跑到阳台上去看,果然看到苏纯钧坐着黄包车已经到了楼下,下了车正往大门走。 “苏老师回来了!”她高兴的叫着去开门,就站在门口等,伸着脖子看着苏纯钧的身影慢慢在楼梯上出现。 “你回来了。”她笑着说。 苏纯钧一抬头就看到杨玉燕笑盈盈的脸蛋,还有她身后屋里的灯光,似乎还有饭菜的香味和张妈的声音。 他的脚步都变得轻快了。 他加快脚步走上去,“我回来了。”他笑着说,“张妈做了什么好吃的?” 关上门,张妈从厨房出来说:“就是包子和汤,快坐下吃吧。” 张妈把他的碗端上来,桌上还有炒的茭白和青菜。 苏纯钧脱了外套,先去洗了把脸才过来吃饭。 一桌三个人都吃完了,张妈假装收拾桌子留连不去,杨玉蝉看了他两眼,忍住了没有多问,因为她知道杨玉燕肯定忍不住要问的。她们在家里什么都不知道,全指着苏纯钧每天带来外界的消息了。 而现在外面的消息对她们来说,已经是至关重要的了。 杨玉燕果然没忍多久,她等苏纯钧吃完两个包子就开口问:“今天怎么样?” 苏纯钧放下筷子喝了口汤,笑着说:“挺好的。” 他看到面前这三个人全都等他说话,似乎盼着他能说出什么可以高兴高兴的好消息。 可他也没什么好消息。 他在心中挑捡了一番,说:“我今天下午抽空去了趟租界,看了看房子。我觉得,比起法国、英国的租界,日本的租界更合适一点。” 杨玉燕皱眉,她是最不喜欢日本人的。 杨玉蝉比她更了解一点,问:“是不是法国和英国的租界不许中国人进?” 苏纯钧点点头,叹了口气。他会说英语和法国,还有留学背景,戴上他当时的校徽都进不去。租界那里看守关卡的都是英国和法国本地的士兵,他们愿意收下他的香烟,可以跟他聊一聊学校,得知他在财政局上班也还算客气,但仍是不许他进。 一个月以前他进租界还没有问题,今天再去就完全不同了。 许多以前也进租界去卖东西的小贩现在也进不去了,似乎是他们的国王下了新的命令。 杨玉燕问:“法国还有国王?” 苏纯钧:“法国没有了,英国还有。英国的国王下了命令,法国只是跟着英国学。” 杨玉燕问:“什么命令?” 苏纯钧说:“撤侨。” 杨玉蝉吓了一跳:“报纸上没说啊!” 苏纯钧笑道:“报纸上现在什么都不敢说了。”那么多报社被关停,被封门,主编作者全都被抓进了大牢里,现在还没放出来呢。现在的报纸敢说什么啊?全是天下太平的文章。 杨玉蝉抓住收音机想要调出新闻台,可是新闻台里播送的全都是“国民政府举办舞会,总理夫人与法国大使共舞……”这种歌舞升平的消息,好像现在一切都好。 杨玉蝉问苏纯钧:“你是在财政局知道的吗?” 苏纯钧摇摇头:“我是猜出来的。” 从何处长被砸断的鼻梁上猜的。 市长现在是被架在火上烤的。他像一头闻到危险的鼬,从树洞里伸出鼻子,四处嗅闻着森林中的气息。他感到不安,也想逃走,可是老虎狐狸都不让他走,逼他在这里安抚百姓,最重要的是安抚外国人。 但市长哪里有那么大的权力呢?当法国大使、英国大使一直见不到重要人物之后,他们自然而然就猜到有问题了。这时他这个市长送上门去,法国大使和英国大使给他吃了好几次闭门羹。 市长唾面自干无所谓,可英国大使要带兵撤离他也拦不住——他根本不知道英国大使他妈的已经跑了! 杨玉燕马上想起来金小姐逃跑的事。 “是不是就是金小姐逃跑那一次?英国的士兵就撤走了?”她连忙问。 苏纯钧点点头,叹了口气:“现在看起来,应该就是那时英国大使就跑回国了。” 英国大使一溜,法国大使一看,也溜了。两座大使馆空了几个月,其他的工作人员也都跑回国了,只剩下门口看大门的印度人。 然后,到了现在,租界的英国人和法国人也终于得到了国内的消息,纷纷决定回国。 市长昨天才得到消息,黄花菜都凉了。他当然就害怕了。连外国人都跑了,还有谁能保护他呢? 就如同皇帝信上帝求日本人保护,苏纯钧想把祝家母女三人送到租界一样,市长也做好了逃到外国的准备,他甚至都想好了要怎么说服英国大使或法国大使。 黄金。 财政局的小金库,就是市长给自己一家准备的买路钱。 只要他能坐上英国人的船,付出几千两黄金完全是值得的! 但可惜还不等他跑到英国大使和法国大使的门前求情,两位大使就已经回国了。 除了这两位大使之外,剩下的外国侨民只怕自己都未必能买到一张回国的船票,哪能庇护市长一家呢? 恐惧化成愤怒,最终砸断了何处长的鼻梁。 现在市长如同没头的苍蝇,他底下的人却不是所有人都像市长一样察觉到了危险,何处长只想着脱离财政局这个泥潭,因为就是他帮市长将财政局的小金库占为已有的,他很清楚一旦事发,市长是肯定不会把黄金还回来的,他可能就要用性命来保守秘密了。 苏纯钧升官升得太容易,本来还有些不解,今天去过租界后就一清二楚了。租界里的英国人和法国人都开始搬家了,那上面的人肯定早就跑了。 这只能说明事情比他预料的更坏。 而日本的租界却还是老样子,什么都没有变。浪人照样跨着刀在街上大摇大摆的走,小摊贩还是能进出日本租界做买卖。 日本人的势力在膨胀,而其他国家却在收缩。 这不是个好兆头啊…… 苏纯钧在心中暗叹了一声,面上还是微笑着说:“没关系,我都安排好了。” 116|洗衣人 吴小萍抱着书包,在小巷子中飞跑。天已经黑了,这里远离街道,根本没有路灯,附近的人家也没有扯电线的,大家全都点蜡烛,用煤油灯。 她一路飞跑,还要避开地上的水坑,不过这条路她天天走,哪里有坑,她一清二楚。 狭窄的小巷子里,房子的门都开着,能听到里面的说话声,闻得到饭菜味,还有女人在唱着歌,弹着琴。 她跑过长长的狭窄的巷子,尽头是一个水井,井边有几个女人在摸黑洗衣服,水哗啦啦的响,搓衣服的声音像是一首有力的歌,充满了节奏感。 她跑到水井旁,气喘吁吁的,都来不及休息一下就赶紧把书包放在远处的台阶高处,避免被水溅湿书本,脱下鞋子,赤脚走过去,蹲下帮着她妈妈一起淘衣服。 旁边一个洗衣服的女人笑着说:“你女儿来了,你可就轻松喽。” 吴小萍的妈妈笑了一声,温柔的对吴小萍说:“学完了?今天写了几道题?” 吴小萍一边跟妈妈说话,两人一起把旁边这一桶的衣服都洗干净,淘两遍,再拧干,再抬到院子里去,搭在竹杆上。 那边的楼里有一个年轻的男人,他听着收音机,吃着瓜子,吴小萍进来客客气气的喊哥哥:“我们洗好了。” 年轻男人笑着说:“那我就不去看了,还是两桶?” 吴小萍点点头,年轻男人就开抽屉给她拿钱,两桶衣服八毛,吴小萍的妈妈要从早上四点洗到晚上九点。因为那桶都是洗澡的浴桶,能放几十斤衣服。 吴小萍拿上钱,跑出去找她妈。她妈已经换好了衣服,拿着包,牵着女儿的手,两人步行回家。 四通八达的小巷子里,仰头可以看到天空中悬着的明月,低头可以闻到小食摊煮汤的香味,还可以听到两边小楼里各家说话的声音。 母女两人相依偎着,走在小巷子里。 路边有一家食摊,正有两个人在等店主下面。用鱼头虾壳煮出来的面汤又香又鲜,香味飘出来,让人直流口水。 吴小萍的妈妈站住,问她:“你饿不饿?” 家里是没有饭的,要是回了家再吃,妈妈肯定想省下柴火不煮了,就吃半个冷馒头顶饥。她想让妈妈吃点热的,但是……她又担心买了面,回家爸爸看到钱少了会发火。 她犹豫起来,她的妈妈就以为她还是想吃的,拉着她走过去,问食摊:“老板,一面素面多少钱?” 食摊老板说:“素面不加葱花,一碗一毛二,你们俩吃,我给你们多下一把,一毛五吧。” 洗一天的衣服才赚八毛,吴小萍的妈妈想了想,问:“老板,一毛钱卖不卖?” 食摊老板看看这一对母女的穿着,叹了口气:“卖,唉,我给你们多加点汤,喝点汤暖暖胃吧。” 吴小萍的妈妈就放下一毛钱,老板抓了一把面条下进竹笼里,看了看她们,又抓了一把。 面像丝一样细,锅是滚的,下锅马上就翻起来了,像一捧雪白的丝线在滚水中舞动。 老板拿一只碗,调入面汁,再将竹笼提起,将面放进去,再揭开另一个锅的盖子,把鱼头虾壳煮出来的鲜汤注入进去,点了两滴香油,再拿两双筷子,放在摊子板上,说:“没凳子,站着吃吧。” 吴小萍的妈妈连忙道谢,两母女站在摊子前将这碗面吃得干干净净,汤都喝光了。吴小萍只觉得浑身上面的寒意和水井旁的水气都被这一碗热汤面给驱散了。 她抓住妈妈已经变形的手问:“妈,好吃吗?” 她的妈妈笑着搂着她说:“好吃,好吃。” 两人走了一个小时,才在十点左右回到了家。 家里是漆黑的,吴小萍的爸爸和两个弟弟都已经睡着了。两母女都习惯了,摸黑进门,不会碰到任何一样东西。 吴小萍的床就在进门的地方,跟柜子紧紧挨着。床上已经躺了大弟,她把大弟往里面推一推,脱了鞋上了床,把外衣脱下,只穿背心和短裤,拉开毯子躺了下来。 她的妈妈爬上大床,刚出生没多久的小弟弟哼了两声,妈妈赶紧抱起来哄一哄。她的爸爸翻了个身,睡意浓重的问:“回来了?钱拿了吗?” 她妈妈小声说:“拿了。你睡吧。” 她的爸爸问:“拿了多少?” 她妈妈说:“七毛。” 她的爸爸哼了一声,不满的说:“你们母女两个一起洗,才给七毛?” 她妈妈说:“不少了,现在哪哪都这样,这一家已经是给的多的了。” 爸爸这才不再说了。 吴小萍这才小心的松了口气,闭上眼睛,马上就睡着了。 第二天,几个小时以后,她就听到了妈妈和爸爸起床的声音。 爸爸出去倒马桶,接水,回来捅开炉子煮面条做早饭,妈妈在喂弟弟,给弟弟换尿布。 妈妈喊她和大弟起床,说:“带你弟去外面尿,小心别被人看到了。” 吴小萍爬起来,再把大弟推起来,帮他穿衣服穿鞋,再带他出去撒尿洗脸,两人回来时,爸爸已经吃过了饭,锅里的面条少了一半。 吴伟换上了他唯一一套没有补丁的长衫,拿上公文包,不伦不类的。他站在门口的一面破镜子前,仔细的用梳子把头发整齐的梳成中分,中分的缝要笔直笔直的。 他收拾好了,对他的妻子说:“你快点出门吧。”再对吴小萍说,“跟你妈好好洗衣服,多赚钱,这个月的治安费还没有交呢。” 吴小萍点点头。他再对大儿子说,“好好带着弟弟在家呆着,不许跑出去。不许你带弟弟上床,只准在地上玩,要是再跑床上拉了尿了,小心挨揍!” 大儿子嘿嘿笑。 吴伟拍了他的脑袋一下,“别傻笑!等你再大一点,也能赚钱了就好了。” 吴小萍看着大弟,想起她像大弟这么大的时候,家里还住在祝家楼,她穿着干净的衣服,每天都可以跟小姐妹们一起去读书上识字班,现在大弟只能每天关在家里,别说读书了,他连字都不识。 这一切都是从她的爸爸出去赌钱开始的,家里欠了债,不得不从祝家楼搬走。爸爸的工作也没了,为了躲债,他们一家搬了好几回家,后来爷爷和奶奶都死了,爸爸不肯回老家发丧,爷爷求着他说想葬回老家,不想被烧成灰,可是爸爸嫌送爷爷奶奶回老家下葬太花钱,还是把他们都烧成了灰。 妈妈说,等爸爸不赌了,他们家的债还完了,家里的日子就好过了。 可是现在爸爸已经不赌了,家里的债也还完了,可他们的日子仍然没有变好。 爸爸已经不让她去上家教了,也不想送她去读女中了,他现在就想让她也跟妈妈一起去赚钱,多赚一点钱,连弟弟他都不想送去读书了,盼着他赶紧长大,也要去为家里赚钱。 她跟着妈妈来到洗衣院,签名报道以后,两人领了衣服就去洗。 她一边淘衣,妈妈一边对她说:“不要怪你爸,现在的日子不好过,治安费,卫生费、救火费月月都涨,这个月就要花八块钱,唉……” 她和妈妈洗一□□服只赚八毛,八块就要赚十天。可是他们家还付六块房租,还要吃饭,爸爸还要坐车,还要付公摊的水费和电费,虽然电灯只有路口才有,可是每个月还是要摊五毛钱的电费。 不付也不行,房主不愁房子租不出去,要是把他们赶出去,他们就没地方住了。 吴小萍问:“我们不能回老家吗?我听祝家楼里的人说,他们有不少人都回老家去了。” 妈妈摇摇头,“不能回,好不容易才出来的。”她看着吴小萍说,“要是在老家,你十岁就该出嫁了,能给人做妻都是幸运的,多数都是被卖出去做小了。你现在还可以读书,以后还有机会找个好男人。你爸再赌,他都没卖了你,卖了我,他就是个好人。” 吴小萍洗了一上午衣服,从四点洗到中午十二点,两条胳膊都抬不起来了。 那个年轻男人烧了热水,到了中午,就从屋里拿出大饼来,提着热水挨个给洗衣的女人们倒热水喝,让她们就着热水啃大饼。 这就是他们的午饭了。 吴小萍的胳膊又酸又痛,让她想哭,她第一天来洗衣服就是哭着洗的,不是委屈,而是疼,胳膊、腰、腿,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 其他的洗衣妇们看她哭都在笑。 “别哭,别哭,过两天习惯了就不痛了。” “头一天不习惯,多洗几天就行了。” 她一边哭,一边想,妈妈洗了好几年,她从来没在家里哭过。要不是她来洗衣服,她都不知道洗衣服竟然这么痛苦。 现在她还是会痛,可她已经能忍住不哭了。她僵硬的用胳膊指挥手,把饼和热水送到嘴边。看其他的洗衣妇也都是这样,表情有些狰狞,动作有些僵硬,可都沉默着把吃的咽下去。 吃完,她们还要继续洗。 又是一天辛苦,又赚了八毛钱。 今天她们没有吃面,但仍是偷偷省下来一毛。 吴小萍的妈妈说:“多省几天就能把你的家教钱省出来了。” 可吴小萍已经不想去读书了,她想去做事。 她抱着妈妈的胳膊走在回家的路上,忍不住说:“妈,我想去做下人,我打听过了,做下人一个月能赚十五块钱!” 吴小萍的妈妈站住了。 吴小萍怕她生气,一直不敢说,可她一直想多帮帮家里的忙:“我想让你不要这么辛苦,我想帮帮家里的忙!” 吴小萍的妈妈看着她,又疼爱又难过,“你还太小了,没关系,有爸爸妈妈呢,你不用管家里的事。” 吴小萍说:“我不小了!我可以的!” 吴小萍的妈妈还是摇了摇头:“做下人要任打任骂的,不行。” 吴小萍:“我不怕,我可以的。” 吴小萍的妈妈:“不行。你是个女孩子啊,万一出事怎么办?外面的人都太坏了,要是他们欺负了你,怎么办?” 吴小萍没有办法说服妈妈,只好暂时先放弃这个念头,可她心里觉得,家里的情况会越来越坏的,早晚有一天,他们必须要做出这样的决定,到那时,妈妈就只能同意她去找更能赚钱的工作了。 117|幸福与不幸 接下来的一周,吴小萍都没来上课。杨玉燕在家无所事事,对吴小萍该来没来记得太清楚了,忍不住就问杨玉蝉:“吴小萍没来啊。” 杨玉蝉最近算完了账,接手了杨玉燕的教学任务,两姐妹都不用去学校,刚好一教一学。这一教,她算是看清了杨玉燕身上所有的缺点,大大小小,能数出来上百个,她都怀疑苏纯钧和代教授到底是哪里看错了,怎么会夸她聪明?她哪里聪明了? 对这个,杨玉燕有话讲:“跟那些大字不识的人比起来,我是聪明的啊。” 杨玉蝉气得一佛升天:“你还有理了?!” 两姐妹险些上演同室操戈,多亏有张妈在场救场,逢到这时,她就把一个给使唤走,再劝剩下那个。 发生的次数太多,杨玉蝉已经修炼得道,学会怎么收拾杨玉燕了。 比如现在,她就淡定的顺着杨玉燕的话头说:“她不来肯定是有事。来,把这句念一遍,再造个句子。” 杨玉燕盯着那句“鱼带着尼斯上市场”,心知它肯定不是这个意思,但她读出来就是这个意思啊。 上有姐姐大人的目光逼视,她还有点自己的小包袱,只好硬着头皮开口:“尼斯带着鱼上市场。” 杨玉蝉冷漠的问:“是这个意思吗?” 杨玉燕马上改口:“尼斯去了鱼市场。” 这回肯定对了! 杨玉蝉冷哼一声,心知她是蒙出来的。她用手指点着句子:“你造一个。” 这就简单了,把她学过的词放上去就行了。 杨玉燕爽快的造句:“爱莎去了蛋糕市场。” 杨玉蝉:“有蛋糕市场吗?” 杨玉燕再改:“爱莎去了摘花市场。” 杨玉蝉:“摘花市场是什么市场?” 杨玉燕继续改:“爱莎去了花市场。” 把爱莎送到花市后,杨玉蝉又让她去算爱莎买花用了多少钱。 杨玉燕头大的从“七加八加点五”改到“七十八加点五”改到“八减七剩点五”,改到几乎想冲过去帮爱莎把那该死的花买下来。 杨玉蝉在折磨了她二十分钟后,夸她:“十以内的加減法还是能做对的,只要你不遇上法国人,还是可以混过去的。” 杨玉燕怒极大骂:“他们为什么不好好的用阿拉伯数字!!”最重要的是,她为什么要多学一门法语! 她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杨玉蝉就说让她学一点法语的简单会话,不用学太深,能在法国餐厅点餐就行了。她也觉得这有什么啊?就是你好,谢谢,给我菜单,这条鱼看起来不错,我想吃冰淇淋,多少钱……常用会话加起来也不到一百句就可以搞定,跟外人说的时候还能说她连法语都会,多帅啊! 于是她就答应了。 然后…… 她要把那个发明法语数字念法的家伙给杀了。 今天的法语教学结束了,杨玉燕热泪盈眶的捧起俄语,比起法语,俄语除了容易咬舌头字太长不好写之外多好学啊,其实法语也容易咬舌头,世界上只有中文最美!全世界都给我学中文! 杨玉蝉也换了一本书,然后,她能指点的地方就少了,因为在俄语上,她跟杨玉燕其实半斤八两。 杨玉燕聪明绝顶了,故意说:“其实你就是不会俄语,没办法教我,才逼我学法语的。” 日语英语她都行,可以跟杨玉蝉对飙莎士比亚戏剧的程度,话说日语翻译的莎士比亚真的有意思,对话都好像在看和歌,周围再飘点枫叶什么的。 学语言最重要的就是沉浸式学习,她与杨玉蝉的俄语学习就是两人各捧着一本书,声情并茂的朗读其中的对话,重点是感情要投入。 反正读完之后杨玉燕自我感觉深沉了不少,连说情话都像是蒙在被子里说的那种,自带积雪寒冷的悲剧效果。 她最近的俄语学习已经脱离了诗歌,向俄语小说进发! 基本是看不懂的。 看不懂也要努力看是因为对话还是能看的,连蒙带猜能知道意思。 因为这个小说是一个杨玉燕还算了解的故事,著名的俄国文学作品《安娜卡列尼娜》。 是在祝家小书房里翻出来的,原装俄国版。 祝颜舒以前学俄语的时候读过,她还有不少收藏的各国书籍,当杨玉燕翻到一本德国的《共产党宣言》时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而且这是马克思写的。 原谅她的无知,她在这之前真的不知道马克思是德国人。在她的印象中,老马是自家人,德国是那啥啥,在这个时代,那是标准的反派黑魔王啊,所以,老马是德国人就好像斯内普教授是卧底一样,对她来说都是一种震撼。 不过据说《共产党宣言》不是买的,而是参加聚会送的。 谁参加的呢? 祝老爷子。 杨玉燕后知后觉了。她一直没想到,其实苏纯钧都留过学,那她外公祝老爷子,当年祝半城家的小儿子,出去留个几年学不是很正常吗? 祝颜舒带着她回忆当年,这些事发生时她都没出生呢,都是听祝老爷子讲的。 话说祝老爷子当年留学时是正正经经穿着长袍马褂,剪着金钱鼠尾头出去的,还带了一个丫头两个长随,还带着外务省的批文呢,他还有个职务,虽然是掏钱买来的员外郎,但也是出公差的,国家给发钱的。 就是打的是白条。 不过祝老爷子一天衙门都没去过,也不算亏了。他下船第一件事就是把辫子剪了,还逼两个长随也剪头,把人家都给逼哭了。 等祝老爷子回国时,就是一头普通的短发了,穿西装打领带,英法两国的语言说得漂亮极了。 回家后就被他爹按在凳子上打屁股了。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剪头这就是在咒你亲爹死啊!不孝子! 祝老爷子的路子还是很野的——一天正经课都没上过。 他拿着家里的黄金,披着外务省的官皮,吃喝玩乐,无恶不作。不过看在黄金的份上,看在祝家的面子上,他还是成功毕业了。 他的足迹也没有局限于小小的英国,借着英国海上霸主的地位,他坐着船把能去的国家都去了。 不过,这对于祝家来说并没有什么用。祝家送他出去就是为了镀金,正事上是不会听一个孩子的话的。 祝老爷子对祝颜舒说:“我出去以后见识到海外强国后,我就知道,祝家的生意做不长久了。国都要没了,我们这些国人,哪里还有活路呢?” 祝家的生意做得再大,钱再多,也是民。国泰方能民安,没有国,也就没有民了。 可祝老爷子自知本事,他也不会救国啊。不管是登高一呼做那改天换日之事,还是慧眼识珠找到扛鼎之人,这些他都不会。 眼前是你方唱罢我登场的乱局,他睁开眼睛看一看,最后只能闭上眼睛守好自己的这一个小家。 祝老爷子的一生都化成了一本本书。其中有他从留学的地方千里迢迢运回来的,也有他收集的。在他去世以前,已经将其中大半都捐了出去,留给家里的都是不值钱的便宜货。 也只有爱书之人才会将其识为财富。 祝颜舒是这么评价祝家现在的藏书的。 杨玉燕敢肯定代教授肯定不是这么想的。 她捧着老马亲自送到聚会上发给与会者的《宣言》也不这么想啊。 这么说她外公还见过老马和他搭档,真可算是历史的见证者啊。 而《安娜》也是祝老爷子当年采买的书之一。 祝老爷子搬书回国时,坐的是远洋轮船,还运回来了两辆当时最时兴的汽车呢。各种行李有一两百件,书也有近一千多本。 祝老爷子当时买书是囫囵着买的,根本没有功夫一一细看,而是写信给出版社,将出版社里的书给包圆了。 其中当然有许多不知所云的书,因为就像《宣言》一样,思潮涌现之时,各种主义、思论也都涌现出来,全都化成文字了。 祝老爷子穷其一生也没有全读完,读书笔记中倒是写过几句,语句寥寥。 祝颜舒说:“我看过,就是三个字:看不懂。” 还有四个字的:狗屁不通。 这些书当然最后都捐出去了。 家里剩下的书就是通俗易懂的了,祝老爷子读完《安娜》就给了祝颜舒,说这是外国的《西厢》,祝颜舒青春年少之时也读过红娘,没想到俄国的《西厢》比中国的野,竟然是有夫之妇,这对她年少的思想形成了一次完美的冲击,她现在就把这本书又给了杨玉燕两姐妹,让她们也看一看。 祝颜舒说:“有时身在局中未必没有路,而是不知道该有路。这也是一本破局之路了,看完再想想,没坏处。” 杨玉燕拿着《安娜》跟苏纯钧聊,他笑着说:“文学作品的意义就在于看作者怎么写了,换成《水浒》就是西门庆与潘金莲了。你看一看它,再重读《水浒》,感触会更深刻。” 她虽然还看不懂俄文原版《安娜》,但她能读《水浒》,她将潘金莲的那一章找出来读了一遍,发现两个小说结果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安娜可以离开丈夫和情人住在乡下,看情况他们也没有离开原本的朋友圈,仍旧与他们联系。 要不是最后两人都自杀了,安娜的丈夫并没有抓回安娜杀了她。可能是他不想,但最重要的应该是他没有这个权力。 但潘金莲从一开始就没有选择权。她被主人嫁给武大郎,不能离婚,不能离家,她要是跟情人跑了,只要武大郎报官,或者寻求乡长协助将她抓回来就可以将她杀了。 所以,她也只能杀了武大郎。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跟自己选择的男人在一起。 现在,杨玉燕捧着《安娜》,轻声的读着:“……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118|中西之别 爱情与婚姻,男人与女人,这大概是永恒的话题。 两天过去了,杨玉燕与杨玉蝉仍旧在讨论中西方两个文学作品中对男女之间的描写不同所代表的意义。 恰好,施无为每隔几天就要带着代教授的亲切问候来见一见杨玉燕这个小师妹。 虽然杨玉燕现在因事不能去学校上课,代教授却并没有放松对她的教育。 所以施无为就来了。 祝家的学习氛为很浓厚,在祝女士、大杨同学和苏纯钧的包围下,代教授并不担心杨玉燕懒惰不学习,他只是想关心一下自己的学生,知道她最近对什么事感兴趣。 施无为来了以后也很轻松,因为他并没有带来功课和作业,他只会给杨玉燕带上一本书,或者将代教授最近上课的内容拿出来跟杨家姐妹一起讨论。 张妈对这三个人聚会学习的事非常赞成,因为这才是她以前在祝家楼看到的场景,老爷和小姐与一群学生在一起学习,大家谈论的事她一句也听不懂,但她就是喜欢。 现在祝颜舒还是每天都去打牌,但她回家以后也会忍不住问“她们俩姐妹今天都聊了什么?聊了多久?” 或许过不了多久,祝颜舒就不必去牌桌上寻找快乐了。 张妈给他们送上了非常丰盛的点心,然后就拿着菜篮出去了。 她说:“你们慢慢聊,我去买菜。施同学,今天吃过饭再走吧。” 张妈出去后,施无为眼看着就放松多了。他看了一眼盘子里精致的让人不敢动的饼干,说:“这是西洋点心吧,我在代教授那里尝过。这个叫曲奇。” 杨玉燕拿了一个曲奇饼给他,说:“吃吧,吃吧,这都是蛋糕房里买的。最近只有外国人开的蛋糕房还能买到点心了。”中国人开的点心铺早关门大吉了。 那各种名目繁多的费用也是看人下菜的,是黄毛白皮的外国人的店,是不会有人不张眼睛去收费的。因为那些外国大使们会马上把这件事上升到国际事件这个高度去,各局都精明的很,剥皮拔毛只找中国人,因为不会有一个中国大使去抗议。 施无为尝了一块曲奇饼,问杨玉燕:“你们最近还在看《安娜》吗?” 杨玉燕点点头:“跟《水浒》一起看的。” 杨玉蝉:“不止这两本,我们俩最近一直在看中外的故事书。” 两姐妹将最近她们在讨论的事拿出来,施无为很快就参与了进去,这也是学校里常谈常新的话题。 毕竟妇女也需要解放,而且大多数解放都是冲着妇女来的。 施无为说:“连袖子长一寸还是短一寸,报纸上都能吵上三四年。” 这可是个著名的笑话。 妇女是长发还是短发,穿不穿裤子,袖子是短是长,裙摆是高是低,等等……永远是报纸上的文人们最喜欢的话题,报纸也最爱登这种话题,回回都能引起轰动。 好像人人都关心妇女。 于是也有人讽刺这种现象。 学校里的讨论比报纸上更多一点,夫权,就是其中一个非常热门的话题。事实上现在打着解放夫权和父权的口号,号召妇女走出家门,正是爱情自由和婚姻自由的搭配产物。 只要提起婚姻自由,就不能不说父权与夫权。 这也是学校里许多哪怕是受过教育的女学生也难以逃脱爱情陷阱的原因之一。因为这是一个看起来很正确的逻辑圈,它很完美,可以互相解释。 女性一直受到男权的压迫,这表现在父权与夫权上。父亲将女儿交给丈夫,就是婚姻,这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女性一生都在被父权和夫权所代表的男权欺压、剥夺。 所以,为了反抗男权,就要先反抗父权,于是少女们,从家庭逃出来吧! 而为了反抗夫权,年轻的妻子们,自由发生爱情吧! 至于年老的妇女需不需要也反抗男权,逃离夫权的压迫,这个就没人关心了。 流传在报纸上和流言中的妇女,勇敢反抗逃出来的都是年轻的女人,不幸惨死的都是年老的女人,而且她们通常扮演着固执守旧,胆怯畏惧,不敢逃走的反面形象。 这让年轻的女孩子们看到了这可怕的例子以后,为了避免变得和她们一样惨,就都纷纷勇敢的逃出家庭了。 关于这个,杨玉燕的理解是现在的言论看起来没有错,但它只是理论上没错,却无法执行。 “它并没有给女性创造出一个可以安全生活下去的环境。就像美国的黑奴解放,解放黑奴是很简单,废除奴隶制,命令农场主们放弃黑奴,可这些被释放的黑奴要怎么生活?市面上有那么多的工作机会吗?他们的生活来源怎么办?”杨玉燕说,“片面的去看黑奴解放没有那么简单,这事实上是美国南北战争后两个阵营争取廉价劳动力的政治斗争。” 于是,被释放的黑奴们就被正缺少劳动力的另一方给带走了,对这些失去生活资料的黑奴来说,他们付出的劳动与得回的报酬依然不相等,只是从一个坑跳到了另一个似乎是垫了一层稻草的坑里。 “而现在的女性解放,就是没有给女性准备合适的环境。而要解放她们的人,需要的不是她们的劳动力,而是借口。男权不好碰,就先从女权开口。想要试验西方的社会制度在这里是不是行的通,就先拿女权试水。这些女性在离开家庭后越悲惨,引起的社会轰动效应越大,这些在背后看的人才越满意。” 施无为在话题跑到美国黑奴运动时就闭嘴了。 因为他虽然会英语,也读过许多美国与英国的著作,不管是小说类的还是社科类的,他都读过不少。 但他没有去过美国,他对那个大洋彼岸的国家所有的了解都只是纸上的。 纸上得来,终觉浅。 所以他不敢开口。不了解的事,不能发言。 而且他也没办法将发生在他身边的妇女解放运动和美国的黑奴运动联系到一起,他无法发出跟杨玉燕一样的共情。 杨玉燕提起美国黑奴运动时,他在脑海里转了一下才想起确实读过这样的书,但他只是读了一下就放下了。她又提起南北战场,他也是记得有这回事。但让他在瞬间将南北战争与黑奴解放运动和这边的妇女解放串起来,他就做不到了。 这在课堂讨论中是很少发生的,他几乎没遇上过。 他开始回忆,以前代教授也没少说外国的事,他留学时的事,可是为什么代教授说的时候他就可以理解,杨玉燕说的时候他就无法理解呢? 这肯定不是杨玉燕说的不对。 杨玉蝉也是思考了一下才接上弦,跟上杨玉燕的思路,可跟上了以后,她也无法反驳,反而觉得杨玉燕说的很有道理。 虽然她也不觉得将黑奴运动跟自己国家的妇女解放是一回事,但这不妨碍她理解杨玉燕的意思。 她只是叹了一声说:“你说的太偏激了。我觉得……那些拿婚姻自由、恋爱自由来发声,想要打破旧秩序封锁的人是有的,但他们不会像你说的那样是故意让女子去牺牲性命。” 杨玉燕:“可事实就是如此。他们要是在报纸上吵起来,就总是拿女性的故事来吸引眼球。支持女性走出家门的就说新思潮,女性应该走出家门接受教育,应该掌握自己的命运,然后就举一个守旧的女性死了的事来证明守旧是多么残害人性的例子;而另一边反对的,就举一个相反的例子。在他们的例子里,做为例子的女性的命运都是悲惨的。” 因为人们爱看这个,所以他们就出产这个。 女性只是吸引眼球的工具,她们的悲惨故事是最受人欢迎的东西。 杨玉燕:“他们认为女性在这其中的牺牲是可以接受的牺牲。”反正死的不是他们。 到了晚上,苏纯钧回来了,马上也被拉到这场讨论中。 他笑着问杨玉燕:“那你是怎么想的呢?在中西方两个故事里,起决定作用的不同点在哪里?” 杨玉燕说了一天的话,口干舌燥的同时,思维也被大大的激活了。她现在满脑子都是活跃的思想因子,让她有说不完的话。 她说:“我觉得,西方的文明进程中,男女都是奴隶,在奴隶主的眼中,他们并没很明确的性别区分,也没有明显的性别分工。而在中国古代,只有男性是奴隶,而女性不是奴隶。她们是奴隶的奴隶,是工具。” 所以,《水浒》中对潘金莲等女性角色的描述,其实是对奴隶的描述。奴隶是不可以背叛主人的,当然更不能逃走。奴隶也不必有自己的思想,只要听从主人的命令就可以了。 而在《安娜》中,女主角安娜卡列尼娜已经是一个人了,所以她在生命权与人身权上,与丈夫有着一定的平等关系。虽然她的嫁妆由丈夫或其他的男性亲戚去支配,她没有财产权,但丈夫也没有掌握她的生命权。 苏纯钧点头:“我赞同你说的。这其实也跟西方国家的神权政权有关。他们的神权是大于君权的。”连君王任免都要看神的面色,土地、财产,人民的生命,当然神权也是要插一手的。 而在中国这一点就不存在了,君权高于一切。而君权下放的结果,就是父权与夫权的膨胀。 而造成这一切的就是两个大陆不同的历史,历史造就风俗习惯,风俗习惯造就不同的社会形态。 所以—— 杨玉燕下定论:“中国是不可能照搬西方国家来自救的,因为他们的历史跟我们完全不同。” 她否定了目前所有对西方制度的尝试,不管是政府已经实行的,还是报纸上、各种知名人士热烈讨论的。 苏纯钧笑了起来,握着她的手说:“你说的有道理。”他转头看施无为,“大头,你怎么看?” 施无为今天惊人的沉默,他复杂的目光盯着杨玉燕娇小的身影,摇了摇头:“我没话可说。小杨同学今天说的,我……都不太懂,不敢轻易下结论。” 杨玉蝉怕他生杨玉燕的气,破坏同学感情,说:“这只是普通的讨论而已,燕燕话说的太满了,这点不好,要改。” 杨玉燕拒绝修改她的话,她觉得自己说的一点也不满,明明都是真理,只是眼前这群凡人都还不懂而已。 苏纯钧送施无为下楼,按着他的肩说:“被比你小几岁的同学打击了?受刺激了?” 施无为叹气,“我都不好意思承认。” 苏纯钧以前在施无为这里受了不少挫折,第一次扬眉吐气,神清气爽。 他笑着说:“没事,我也常被燕燕说的哑口无言,习惯就好了。你还真要生小师妹的气啊。” 施无为摇摇头:“不是生气。而是……你觉得我真的应该去留学吗?” 苏纯钧:“你不是一直不想去吗?” 施无为:“我是觉得没有必要,我学得够多了。” 苏纯钧:“那今天怎么改主意了?” 施无为:“小杨同学今天说的……” 苏纯钧:“叫燕燕就行,不用这么客气吧。” 施无为:“燕燕说的,我听不懂。我不懂的原因不是我不知道这些事,而是我只是读了书,却没有办法将它们理解起来。” 这是因为他没有去留学的关系吗?他虽然会西语,读过很多西语的书,可如同走马观花,这些书并没有化成血肉。 他读了五年书,只是一个书篓子。 施无为在回学校的路上,一直在想。 他读了五年书,难道都白读了吗? 他难道要做一个只会纸上谈兵的书篓子吗? 119|吃早饭 施无为走了一路,想了一路,第二天天没亮,他一起床就去找代教授解答心中的疑惑了。 代教授的早餐很接地气,就是大饼和包子,他的胃口比较大,可能因为小时候家里是干体力活的,他也继承了一副好胃口,早上一定要吃点实在东西。他还有一手好厨艺,以前自己在英国留学时很擅长利用寝室里的壁炉搞点烤鸽子烤天鹅一类的打打牙祭。 没办法,英国学校食堂的饭太难吃了。 幸好学校里有一个很大的湖,湖里常年有一群飞禽停驻,替他解决了很大一部分问题。 他能加入学校的一个俱乐部就是因为一手烤天鹅的绝技,打动了那个俱乐部的其中几个会员。他们都认为他是一个非常勇敢的人,而且手艺也不错。俱乐部后来的一个保留项目就是让新会员去湖里抓天鹅回来烤请大家吃。 扯远了。 总之,代教授只要自己能腾得出来手,都宁愿自己下厨,而不是使唤学生。要是他实在腾不出来手,学生又已经热情的替他做好了,那也不是不能吃,都是饭嘛,管它什么味道熟没熟?咽下去能填饱肚子就行了。 施无为背着柴走进厨房时,代教授已经把面和好,擀成面皮,涂油,复叠数次,再次擀开,划花刀,下锅煎。 施无为闻到香气,问:“教授,你做饼呢?” 代教授笑着说:“今天吃煎饼,你去做汤吧,我多煎几张,咱俩一起吃。” 代教授做饼都恨不能把锅给铺满,一张饼比锅盖还大。他和了一盆面,煎出十几张饼来,全摞起来用笼布盖上。 施无为的汤也做好了,就是昨天没吃完的二米饭加水煮煮。 代教授要是自己做,就该做个青菜汤或黄瓜汤了,现在就着淡而无味的米汤,觉得自己煎的饼真是格外的好吃。 “说吧,昨天在你师妹家里挨骂了?”代教授自己一个人吃了一张,很满足,开始关心今天格外沉默的学生。 施无为心情郁闷,也吃了一张饼,还抹了他自己拌的辣椒,听到教授发问,放下碗叹了口气,把昨天杨玉燕东西讲了出来。 代玉书坐着听完,笑着说:“受打击了?要我说,大可不必。她虽然是个没出过门的女孩子,可你不要小看祝家。祝家老爷子当年可是咱们这里头一批去留学的人。燕燕从小耳濡目染,对她来说,这就是她的生活环境,是她从小听到大的东西,她周围的人,不管是父母还是往来的亲人朋友,他们对她的影响是不可小看的。你到我这里来也就是四年前,你学四年积累下来的知识不比别人差,但有些差距不是这么简单就能追上的。” 他拍拍施无为的肩安慰他。 施无为不太好意思的抬头说:“教授,我想去留学。” 代玉书一怔,顿时笑容都忍不住,他哈哈道:“这是真受打击了?都要把你给逼出去了?” 他不等施无为说话,拉着他就快步去了书房,从书桌里翻出他为施无为准备的留学材料,好大一摞,全都递给施无为:“你先仔细看一看,既然你想去,我们现在开始准备,争取在三个月内送你出去。” 施无为抱着东西惊讶:“啊?” 代玉书笑道:“你以为这是送你去外省吗?没那么简单。你以前不想出去,我就没说,你现在既然决定要去,有些东西我就要现在开始教你了。一些生活上、风俗习惯上的,待人接物,等等,这些你都要现学。不然你这样出去是要吃亏的。” 施无为莫明松了口气,他打开代教授给他准备的资料,发现里面有几封信。 代玉书说:“我拜托我当年的同学和教授照顾你,这是他们给我的回信。对了,你既然要去留学了,那接下来就多去祝家走走吧。我教你一些礼仪,你到祝家先习惯习惯,祝家风气开明,女士们也都习惯西式礼仪了,你先练习练习,在那里,男士是要自觉做很多事的,你要是连帮女士开门拉椅子都不敢,那就不好了。” 代玉书说到就做,当即决定今天就带施无为去祝家拜访,请她们多照顾照顾施无为。他写了张条子贴在门上,关上门,带着施无为就赶往祝家。 现在才七点钟,街上的人已经很多了,车水马龙。人群中最刺目的就是穿着黄色衣服的宪兵队,他们都排成两队,或是站在街边,或是在街上巡逻。街上的行人都躲着他们走。 代玉书与施无为坐在黄包车上,目不斜视的从宪兵队身边驶过。 到了祝家楼下,代玉书掏出怀表看了一眼,突然想起来,对施无为说:“糟了,我们来早了。这回祝家只怕还没起来呢。” 施无为也想起祝家的作息习惯,连苏纯钧这个人日日要上班的人都是每天九点才出门,用他的话说就是“工作就是那么多,干嘛要早去呢?晚一会儿是一会儿,薪水都一样。” 两个都是天不亮就起床的早起人士站在那里面面相觑,直到周围路过的路人开始看他们之后,代玉书才装作若无其事的迈开腿,对施无为说:“那我们就先在这条街上散散步吧。” 两人像早起的绅士呼吸新鲜空气一样,沿着这条长街走了个来回,保守估计花费时间一小时十五分钟。 为了避免被宪兵队的人拉住盘查要钱,代玉书毫不客气的开始用日语与施无为对话。 施无为也只好用日语答话,两个穿着西装长衫说鬼子话的四不像,确实没有宪兵队来查了,远远看到都会避开。 代玉书趁机先给施无为讲一讲外国与国内完全不同的环境。 施无为昨天才被杨玉燕用嘴炮轰过,今天再听代教授的话就习惯多了,他突然发现为什么代教授讲留学的事他接受起来更快,那是因为代教授是站在第三者的角度讲的,像在上课。 他也将昨天跟杨玉燕聊天时不解的地方提了出来。 代玉书笑道:“美国南北战争时的黑奴问题?这个很有意思,要是展开了讲,那估计够讲一周的。燕燕说的有道理,从政治的角度看,什么事都不是单纯的解放啊、主义啊这类东西,简单的说就是利益争斗。你知道运奴船吧?” 他站住脚,指向码头的方向:“就算是现在,运奴船也停在港口。在我国的广州、福建、香港等港口,无数的运奴船将我们的国□□出去。” 施无为站在代教授身边,陷入了沉默。 外国对他们国家与国民的侵略从未停止。 代玉书:“强大的国家对弱小的国家进行侵略,为的不是别的,就是利益。利益有黄金、财宝、矿藏,还有人。人也是一种很重要的财富。他们把弱小国家的人民劫掠走,让他们去拼命工作,只到死为止。” 代玉书拉着施无为继续走,说:“美国的黑奴就是运奴船送到美国的。那里现在还有我们自己的人民。美国使用奴隶的历史很漫长,他们就是从黑奴身上尝到了甜头,在对待我国的时候就又如法炮制了一遍。他们把奴隶送到工厂、矿山,让他们修建铁路、挖矿、开垦田地,进行耕种。因为美国是个新兴的移民国家,他们国家自己的国民是非常少的,而且全都是其他大洲过去的有钱人、资本家、投机者。当他们需要建设的时候,他们就需要从外面吸取大量的人力。” 施无为说:“奴隶。” 代玉书点点头:“是的。奴隶,这是最简单的解决办法,也是最便宜的,但是奴隶创造的价值并不便宜,相反,那非常巨大,廉价的奴隶就代表着更大的财富,争夺奴隶的同时还能够打击竞争对手,这才是黑奴解放运动的本质。”他笑了一下,说:“值得高兴的是,我们的敌人并不是铁板一块。美国、英国,这些强国的内部本来就是分裂的,要想打败他们并不难,我们只需要积蓄力量,找到机会,就可以消灭敌人。”他握紧拳头挥了一下。 这时他看到街边有卖鲜花的,赶忙掏出钱包说:“快,买一束鲜花!我们早上登门是恶客,不能惹主人生气。” 两人回到了祝家楼,看一看时间已经八点半了,这才上楼敲门。 杨玉燕听到敲门声就主动去开门,她以为是苏纯钧,不想开门看到了施无为和代教授。 她笑着让开路,说:“欢迎欢迎,妈!代教授来了!” 祝颜舒本来坐在沙发上打哈欠,她昨天又去打了一天的牌,早上起来就没什么精神。听到这话,暗自翻了个白眼,也赶紧起来笑眯眯的迎客。 她说:“哎哟,贵客临门,蓬荜生辉,张妈,赶紧再炒两个菜!” 代玉书连忙举起手中的花束,双手举着递过去:“一大早来,真是不好意思。实在是昨天燕燕一番话,竟然让我这傻学生开了窍,我是特意来道谢的!” 祝颜舒接了花,面色就已经缓和了,听了这话,笑着揽住杨玉燕说:“她这个小孩子能说什么好听的?是不是惹施同学生气了呀?” 干嘛,还上门来讨嫌? 祝颜舒心道,就算我闺女骂了人,那我也不能让我闺女道歉。 杨玉燕瞪着一双灵气的大眼睛,好奇的问施无为:“是妇女解放的事吗?” 施无为苦笑道:“是黑奴解放。” 杨玉燕顿时不快了:“我昨天讲的明明是妇女解放,你怎么就记得黑奴解放?那美国的黑奴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她昨天的发言多么振聋发聩,为什么竟然没有知音呢! 施无为嘴皮子不够利索,现在解释起来就格外费力。代玉书赶紧替他解围,笑着说:“他自己也读过书,知道这些事,不过从未深想。这不是昨天被你这么一点,这才认识到自己的不足之处,打算出去留学!” 祝颜舒马上笑道:“呀,恭喜恭喜!”她转头又喊张妈,“张妈啊,多准备两副餐具。” 张妈从厨房里出来,拿眼尾扫了一下这两个不请自来的客人,答应着说:“好,我再多下一锅面吧。” 真是,一大早就给她找事。 120|友爱的餐桌 代教授和施无为第一次坐在祝家的早餐桌上。两人都不是头一次来,但却是头一次见识祝家的早餐桌上的碗。 精致,小巧。 外描彩画,内纹金线,小小一只碗,不像食具,倒像玩器。 施无为震惊了,他盯着眼前的小碗,里面装了一口面条,开始紧张起来了! 他吃面都是一口一口嗦!听说有钱人吃面是一根一根吃的,原来是真的吗? 旁边的代教授就淡定多了,还跟旁边的苏纯钧说话:“中庸,你这天天都过来吃早饭,都习惯了吧?” 苏纯钧笑眯眯的说:“都是一家人了,我也不客气了。” 祝颜舒见餐具都换了,心知是张妈不想再费功夫多做饭,这才糊弄起来。她当然不能拆自家人的台,捧着小小一面碗,翘着兰花指,笑呵呵的招呼:“别客气,吃呀,要是不够吃,还有包子呢。” 施无为便将目光投向杨玉燕面前的一碟小包子上,那小小一只碟,方寸大,放两只还没有杏大的包子。 这包子,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吃啊。 他肯定是能一口一个的,可……万一人家吃这包子还有讲究呢? 施无为真是束手无策了,不免学起《红楼梦》里的林妹妹来,只将眼儿往他人处瞧,瞧瞧姐妹们都是怎么吃的,他依样画葫芦便了。 只见杨玉燕再拿一只碟儿,苏纯钧替她倒上几滴香醋,再倒上几滴香油。杨玉燕就挟起一只包子,轻轻蘸一下,放到嘴边,吹一吹,咬……咬开个口子,吸里头的汁儿。 哦,这包子原来要这么吃啊。 他们面前没有一人一碟儿两只包子,而是正中一个大大的盘子,放了十只包子的样子,中间放两只碟,一只倒了醋,一只倒了酱油。 乍一看,十分好看。 但施无为对着那十只包子暗暗叹气。 他一个人能全吃了。 可现在三个人分,这怎么分呢? 苏纯钧坐在杨玉燕身边,在对面。施无为与代教授坐另一边,三人对视,桌上正中那就那盘子。 苏纯钧笑一笑,先让客,待施无为上当举起筷子,苏纯钧快狠准的挟一只包子就塞嘴里了。 施无为盯着这熟悉的师兄弟,两人同窗数年,往事历历在目,此时一一回想起来,更添感慨。 ——这就是个坏人啊。 代玉书趁两兄弟打眼仗,自己一只包子一只包子的吃着,慢条斯理,动作不快不慢,不动声色之间,五只包子下肚了。 他毕竟已经吃过早饭了,再吃这一顿就只是尝尝味道。现在五只小包子吃下去,已经满足了。 “你们吃,你们也吃呀。”他对两个学生说。 施无为转头望向代教授,心中增添无限感慨。 代教授轻声面授机宜:“你知道吗?外国的学校,都是自助餐。跟这个一样,桌上放一个大盘子,你自己过去拿。而且,食物绝对是不够的,所以,你一定要迅速果断。” 施无为震惊:“外国的学校食堂饭不给够吗?” 在他幼小的心灵中,也不免对外国的月亮更圆的滤镜。自己家缺吃少穿,外国肯定粮食都堆成了山啊,不这样怎么能叫外国呢。 施无为很是不解。 代教授摇头,肯定的说:“不够的。” 苏纯钧吃着包子说:“主要是他们那里的东西,我们都吃不惯。” 以上两人都是有留学经历的,他们的话引起了全桌人的注意。 祝颜舒也很好奇,她当年没去留学不是因为祝老爷子封建或家里没钱这些客观原因,而是因为祝老爷子去的那所学校,只收男学生。 祝颜舒在十几岁时也觉得外国的月亮更圆,但当她得知外国的学校根本不收女学生后,就觉得天下乌鸦一般黑了。 她问:“那你们在那边吃什么?” 代玉书说:“英国人吃的东西很贫乏,特别是学校里,可能他们怕男学生吃得太饱了会惹事吧。主食就是面包、土豆和玉米,肉很多,不过都做得不好吃。” 他吃的都是烤鸽子、烤天鹅、烤其他湖边能抓到的飞禽。 那所学校因为有猎狐的传统体育活动,所以男生寝室里很容易就能拿到□□和弓箭。他当年跟少东家一起学箭,没想到跑到英国后,竟然是靠这一手喂饱了肚子。可见艺多不压身。 苏纯钧也证实了食堂的饭菜确实不好吃。 杨玉燕好奇的问:“那你当时怎么办?去学校外面吃吗?” 苏纯钧摇摇头,说:“学校的位置很偏,而且那边也不像我们这里有这么多卖吃食的店铺和小贩。他们的商店都集中在一条街上,学校附近是没有的。” 而他的解决方式就是:洒钱。 像苏纯钧一样吃不惯学校食堂的学生有很多啊,那些在家里娇生惯养的大少爷小少爷,怎么可能习惯食堂里千篇一律的食物? 他们的做法就是掏钱贿赂女仆或男仆,让他们去厨房搞些点心什么的,回来开小灶。 也有自带厨师的,那都是大贵族了。 苏纯钧当年也是带着仆人进学校的,吃的不习惯,那就掏钱买自己喜欢吃的啊,虽说这边的厨师不会做中国菜,但偶尔定制一两道他喜欢吃的,也是很容易的事。 代教授自愧不如了:“哦,原来如此。” 施无为震惊了,惊慌了,不安了。 代教授很了解他,知道他既不可能学苏纯钧洒钱,也不可能有他的胆量敢抓学校里的动物打野祭,那就只能:“习惯就好。” 他拍拍施无为的背,安慰他说:“习惯了以后,你会觉得奶油烤土豆也不失为一道美食。” 施无为知道奶油,但他不理解那种甜东西怎么会跟烤土豆联系到一起的。 他很茫然。 苏纯钧跟着打击他:“那边的食物基本就是黄油煮一切,黄油烤一切,黄油煎一切。吃起来其实没那么难吃,不过我觉得你可能需要带一箱辣椒过去。” 施无为更惊慌了:“那边的人不吃辣吗?” 苏纯钧:“跟你的吃法不一样。” 早餐吃完,施无为就吃了一只包子,却觉得自己已经饱了。 代教授还要回去上课,就把施无为留了下来,他告诉杨玉燕:“无为要去留学,可他这样出去肯定是不会习惯的。” 杨玉燕很有同学爱,点头说:“那我多给他鼓鼓劲,让他多点信心。” 代教授摇头:“不,你就像昨天那样打击他,越狠越好。” 杨玉燕震惊了。 代教授:“要是他扛不过去,那趁早打消念头。要是扛过去了,那他出去以后就会觉得事情也没那么难了。” 杨玉燕心里怀着对施无为的同情,答应了下来。 代教授笑眯眯的问她:“听无为说你最近在学法语?有没有什么困难?” 杨玉燕真诚的说:“法国人的数学都特别好吗?” 他们那个数字念法是为了折磨人吗? 代教授一听就知道她是卡在哪里了,笑着说:“不,其实法国人的数学并不好,至少我遇上的几个都很差。我猜是因为太难了,所以他们干脆就不好好学了。” 身为学渣的杨玉燕一听就相信了。 代教授还说:“我当年寝室里有两个法国人,每回打牌我都能赢他们至少二十块。”他举起两根手指,得意的晃了晃,指使杨玉燕:“你学会法语后可以找法国人打牌,他们连点数都算不清,坑起来特别容易。” 怀揣着日后可以去坑人的理想(?),杨玉燕总算对法国的数字再次提起了冲锋的信心。 苏纯钧也去上班了,临行前出于同窗情谊,悄悄教施无为假如饿了去哪里找饼干盒。 苏纯钧:“其实最佳的时机是等燕燕吃的时候,你跟着一起吃,不过最好只吃一块,那张妈就不会生气了。” 施无为让他赶紧滚蛋。 苏纯钧出门前还教他:“燕燕吃完早饭肯定会吃饼干的,你等着就是。” 施无为:“滚滚滚,我看我师妹还是不能嫁给你这种坏蛋。” 他把苏纯钧扔出门,回来就看到杨玉燕与杨玉蝉已经坐在了客厅阳光最好的地方,两姐妹面前的茶几上摆着书与笔记本,还有一只饼干盒。 杨二小姐打开饼干盒,自己嘴里咬一块,让姐姐。 杨玉蝉偏头避开热情的妹妹:“我不吃,刚吃过早饭,你又吃饼干。” 杨玉燕:“饼干是甜的嘛,吃完饭吃点甜的收个尾。无为,你也吃。” 唰的一下,饼干盒就举到他面前来了。 施无为感到身后有一双目光盯着他的背,他回头一看,张妈笑呵呵的站在那里:“施同学,你喝不喝茶?” 施无为摇头:“不喝,不喝。” 热情的杨玉燕还是给施无为的手里塞了一块饼干陪她吃,这样才不寂寞。 然后,热情的讨论就又开始了。 两姐妹接着昨天讨论的尾巴继续吵。 施无为在旁边听着,两姐妹昨天讨论到最后,终于出现了分歧。 杨玉燕认为现在女性的出路是底层女性开始改变。 杨玉蝉认为女性的出路是上层女性开始争取权力,才有可能改变当今女性的生活现状。 杨玉燕摇头:“上层与下层女性之间根本没有通道。女性又不能像男人一样考科举,再说现在也没科举了。就拿你我做比方,你我能得到的生活条件,吴小萍就无法得到。这是阶级带给我们的红利,不是所有的女性都可以享有的。所以她们想改变命运,只能从她们自己自身开始。” 杨玉蝉说不过杨玉燕。她说女性可以积极参与社会活动,争取发声,杨玉燕就说底层女性最重要的任务是填饱肚子,有一份工作可以挣钱,假如这份工作并不低贱下流,还可以提升自己的社会地位,那就再好也不过了。 杨玉燕:“争取发声这种事就不要难为她们了,除非她们身上发生了什么不幸的故事可以被报纸写一写,不然发什么声也轮不上她们。至于参与社会活动,大的不讲,哪怕是开店铺也需要有资本有技术,更大的社会活动她们也无法参与,那全是男人的工作。” 杨玉蝉:“我们可以争取!我们可以跟男人做一样的工作,我们需要让人们知道,女人跟男人相比,并不差。” 杨玉燕:“现状是只有请不到男人来做事的时候,才会请女人,而且工钱也会相应减少。所以重点不是跟男人去争口舌之利,而是尽量开发女性可以参与的工作岗位。” 两姐妹你来我往,说的好不热闹。 施无为面对两个女性,自觉势单力孤,不该开口,便安静聆听。他觉得这对姐妹说的都对,杨玉蝉主张发声,杨玉燕主张实际,两者结合起来更佳。 只是两虎嚇嚇,他只敢旁观,不敢发声啊。 待二人说的口渴,他便提壶倒茶。 张妈从厨房看到此景,方满意点头,不再盯着那边瞧了。 121|男女平等 施无为是个老实人,还带有出身百姓的那一股纯朴与小气结合的气质。 以上,是苏纯钧对他的评价。 施无为没有办法,只好跟他用拳头交流了一番后,交上了朋友。 不打不成交嘛。 不过小气这个他是不认的,明明是节俭! 他现在没有收入,只靠学校每个月发下来的奖学金生活,幸好吃住都在学校,衣服是学校发的校服,他把每个月发下来的钱全都攒了起来,换成了银子藏着呢。 他知道总到人家家里白吃白喝讨人嫌,可他又不舍得像教授那样买花送人,花这种东西还要花钱买,太浪费了。 但他又不想被人讨厌,他还要到祝家来寻人请教呢。 于是,他纯朴的脑袋就想出了一个两全齐美的办法。 于是,杨玉燕一日起床,推门出来,就看到施同学在祝家擦地。 他蹲在地上,用抹布一寸寸擦,将地板擦得反光。张妈在厨房一边忙着一边语调欢快的说:“哎哟,施同学,你可不要太辛苦了哦!” 杨玉燕揉揉眼睛,客厅正中确实蹲着一个施无为在擦地。 她沿墙根溜进厨房,问张妈:“施无为怎么在咱们家擦地啊?” 张妈笑着说:“我今天早上去买菜,他就在门口等我,帮我提了一路的菜,回来还抢着干活!你看这厨房他给我收拾的,这菜也是他择的,这鱼也是他洗的,哦对了,他还把洗漱间都给收拾好了呢,你现在去洗脸刷牙吧,他还说擦完地今天把窗户也擦了呢。” 杨玉燕:“这多不合适啊。” 张妈的脸色马上沉下来:“这有什么不合适的?他一个年轻人,多干点怎么了?你们个个都不帮我干活,有人帮我干还不行啊?非得让我自己干啊?你妈一个月花十五块请我,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干就亏了啊。” 杨玉燕连忙承认错误:“没有没有。”然后落荒而逃。 一直到吃完早饭,祝家姐妹两人就盯着施无为看,他帮张妈擦桌子端饭,吃完了还帮张妈洗碗。 祝颜舒看了一眼就当没看见,示意两姐妹也当没看见。 杨玉燕往桌上瞧,今早施无为的早饭可就不是小包子和小碗盛的面条了,张妈给他烙了七八张饼,让他就着酱菜吃,可实在了。 苏纯钧也理所当然的使唤施无为给他盛汤呢。 既然人人都……没意见,那杨玉燕和杨玉蝉也没说什么。 反正只有这一天嘛。 然后施无为真的在早饭过后去擦窗户了,家里所有的玻璃擦得干干净净,他还把铁锈住的钉子门栓都给换了呢,手艺相当不错。 第二天,施无为还是早早的来了,帮张妈提菜,早饭又吃了实实在在的大米饭。 等她和杨玉蝉中午睡午觉的时候,张妈又把他叫到外面,让他把祝家楼里地板翘了的地方都给修了修,没想到他还会干木工活呢。 晚上,苏纯钧回来吃饭时说:“不但会干木工,我们还学过泥瓦工,会和泥、平地线、搭梁呢。我还会烧瓦垒砖窑呢。” 杨玉燕震惊:“这都是大学教的吗?” 苏纯钧点头:“对呀,你知道大学里有建筑系吧?我们都去学过呢。男同学应该是都去学了,学校就是要把我们教成全才的。”他放下筷子,数着指头说:“我记得女学生是要学织布和绣花的。” 杨玉蝉证实:“还要学养蚕缫丝。” 杨玉燕浑身发抖,她发现她小瞧这个时代的大学了。正因为是开前人未有之大学,所以大学现在也不知道什么该教什么不该教,于是就什么都教了,学生也就都学了,个个学了一身本领。 现在的高材生,那是真的高材。 她现在只学两门语言就发苦,等真入学了,这都要学,麻烦的事在后头呢。 要是真想找活干,那祝家楼里的活可太多了。 现在祝家有许多租户都已经要搬走了,就是现在没走的,也支撑不了几个月了。祝颜舒和张妈都是心里有数的,索性大开方便之门,谁来退租都可以,但不能欠费,当月的费用交齐了才能走。 他们家反正是打算要搬到租界里去的,这里的房子到时门一锁,没有租户更方便。 施无为就在张妈的带领下,将一些已经空了的屋子收拾干净再锁起来。 张妈立刻就对施无为改观了,没人时就对祝颜舒说:“家里还是要有个男人啊,这些修修补补的活,还是要男人干。二姑爷一看就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不顶事。这位施同学倒是管用得多啊。” 有了施无为每天在祝家搞卫生,杨玉燕头一次发现家里竟然有这么多活要干。 某日,她竟然发现施无为在洗衣服!洗的还是她的裙子! 张妈在旁边盯着他洗,教他:“手要轻,不能揉,这个是真丝的,平放着用这板隔着毛巾轻轻捶捶,再放进水里淘两遍就行了,这回记下来,以后我就不用看着你洗了。” 再看旁边的桶里,杨玉蝉的裙子和衬衣都洗得干干净净的放在一旁了,杨玉燕思考片刻,干脆装不知道,转身又溜回屋里去了。 幸好内衣一直是她自己洗,外衣……就当送洗衣店让工人洗的好了。 施无为其实并不是每天来,但自从他开始帮张妈干活以来,张妈就喊他每天来了。有了他,家里的地板每天都能擦一遍,水池也能干干净净的,他回去时还能随手把垃圾扔到远处去,这多好啊! 张妈爱死他了。 为了报答,张妈也每天都认认真真的替他做饭,大饼大馒头大包子,全是实实在在顶饥的东西,每回他走都给他包了,美其名是剩菜,可他要是不来,张妈也犯不着做这么多还剩下来。 杨玉蝉是一周后才发现施无为不止帮张妈擦地板,还洗了她的衣服。这对一个清纯少女来说,刺激实在太大了。她看着收回来的干净衣服,都不知道要拿它们怎么办。 可出于内心的羞涩与恼怒,又明知这是施无为帮张妈干活,连火都无从发起。 她只好去找杨玉燕,试图说动这个平时就爱无理发火的妹妹去出头,好把这件事给改正过来。 不想,杨二小姐听了以后,十分淡然、平静。 杨玉蝉怒道:“你早知道了?” 杨玉燕忙说:“我是看到的。当时也不好说什么,我就装没看见。” 杨玉蝉:“那你也该告诉我啊!” 杨玉燕:“他当时都洗完了。” 杨玉蝉:“你跟我说了,就不用让他洗第二回了啊!我们的衣服,怎么能让个陌生男人去洗!太、太恶心了!” 杨玉燕马上义正辞严的对她说:“你怎么能这么讲呢!人家是好心好意帮张妈干活,你怎么可能讲人家恶心。这是恩将仇报啊。” 杨玉蝉说完也有些后悔,就讲:“是我说错话了。可你别装傻!”她抓住杨玉燕,“你明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杨玉燕也不好再装傻,就问:“那你想怎么办?他是帮张妈干活啊。” 杨玉蝉:“我们可以自己洗!”她顿了一下说,“妈的衣服我们也洗。” 虽然杨玉燕心中是一百个不想干活洗衣服,但让施无为洗她的衣服,她也确实觉得不太合适。 所以之前是打算装不知道的。 不知道,就不用去理会这个难题了嘛。 现在被杨玉蝉揭穿,只好主动解决问题。 张妈年纪大了,不让施无为洗,那肯定不能再让张妈去洗。于是,只剩下她们姐妹自己洗了。 于是,杨家姐妹当天晚上就悄悄收集换下来的衣服,打算抢在明天施无为来之前就洗干净。 但是,不洗不知道。 祝家母女的衣服,是每天换洗的。 因为,会出汗啊。 现在湿气重,哪怕坐着不动,身上也潮潮的。衣服又分里外,还有睡衣和袜子。 张妈不是每天换,她担心衣服洗多了会坏,很可惜衣服。但祝家母女的衣服不会不够换,所以都是每天换的。换了外衣,里衣也要换。杨玉燕睡觉爱出汗,所以睡衣也是每天换一套。 虽然衣服并不很脏,不需要每天用肥皂,但清水总要淘一淘,泡一泡,多揉揉才行。 两人晚上将衣服收集起来,发现竟然有三盆。 张妈过来看,慢吞吞的指点她们:“你妈的旗袍和你们俩的裙子都是真丝的,不能揉,只能泡,要是有脏的地方,要平铺着,垫上毛巾再捶,让毛巾把脏的地方吸干净,再放在盆里浸一浸提起来,不能搓不能揉不能拧。” 杨玉燕把自己的新裙子提起来看一看,说:“不脏,泡泡就行。” 张妈再说:“袜子是棉的,出了脚汗,一定要揉的,不过不能用搓板,会搓变形,先用肥皂,揉干净了多淘几遍水,水清了才行。” 张妈指点一番后就让两姐妹自己折腾去了,她才不管呢,看她们能坚持几天。 祝颜舒对两姐妹替母洗衣之孝行大加赞赏,笑嘻嘻的过来看,抱着胳膊提点杨玉蝉和杨玉燕小心她的裙子和丝袜。 祝颜舒:“哎哟,你们剪过指甲没有?可不能把我的丝袜给刮花了,脱了丝就不能穿了,这一条丝袜要六块钱呢,正宗美国货。” 两姐妹从八点洗到十二点,苏纯钧走的时候都很同情,安慰杨玉燕:“等咱们结婚了,就有工人替你干了。” 杨玉燕竟然有那么一丝盼着早点结婚了,就算明知苏老师就是打这个主意,她都愿意跳坑。 洗完,还要将三人的真丝旗袍、裙子、衬衣用干毛巾吸去大部分的水分再挂起来晾,还要晾在通风的背光处。 杨玉燕的两条胳膊都抬不起来了:“姐,我下回做裙子要棉布的。”还有,她明天不换衣服了。 杨玉蝉深知杨玉燕的懒惰,发怒道:“你是不是想打退堂鼓了?这才第一天!” 杨玉燕坐在床上,再也不想起来了,说:“我觉得洗衣服就是男人该干的活,这是重活啊,需要力气的,女人哪有力气?就该让男人洗衣服。” 杨玉蝉:“你怎么可以这么想?男人能干的,女人也一样能干!” 浑然不觉被杨玉燕给带跑了,自古以来,还真没有人说过男人该洗衣服。偏偏她没发现,还顺着说。 已经是熟悉的跑道了,杨玉燕超车速度快急了,说:“姐,以已之短,攻敌之长是什么道理?你要发挥咱们女性的优点和长处。比体力,那当然是男性占优势,我们要寻找女性的优势才对。” 杨玉蝉一时说不过她,但很快发现漏洞:“你又瞎说了,自古以来都是女子洗衣做饭,操持家务,你就是懒了。” 杨玉燕继续辗压她姐:“姐,你怎么能这么说呢!谁说女人只能干家务了?家务明明是男女都能干。你这是瞧不起女性。” 杨玉蝉又被说得哑口无言,思想良久,找不到新的漏洞与论点,可要是就此认输又觉得十分的不对头。 祝颜舒不放心女儿,出来寻她们,刚好听到这一段,心中叹息,拉杨玉蝉回屋:“好了,让你妹妹睡吧,你也快回去休息,今天你们都辛苦了。这样,明天施同学来了以后,我跟他讲一下,让他帮张妈干活,我付他工钱好了,这样你们就不用辛苦了。” 杨玉蝉仿佛被说服,事情似乎得到了解决。 可她回屋关上门后才想起来。 这是钱的问题吗! 这明明是少女的羞涩! 第二天,当施无为听说帮干活还能每个月赚五块钱,当即答应下来! 他天天在学校干活,帮代教授打扫卫生洗衣服做饭都没拿钱呢,没想到祝家这么客气,让他都不好意思了。 祝颜舒说:“我知道你们这些学生都清高,不愿意赚这种体力钱,不过叫我说,工作和钱都没有高贵低贱之分,你付出劳动得到报酬理所当然,对不对?” 施无为欢乐的说:“您说的对,我并没有那么想啊。” 祝颜舒看杨玉蝉仍面色不快,脸颊晕红,知道她还是不好意思,特意过去开解她:“你就当他是一个工人,男女平等,女人干的活,男人也一样能干。他干活洗衣时并没有丝毫邪念啊,还是你以为他有邪念呢?” 杨玉蝉对施无为的人品还是信得过的,并没有认为他洗衣时有邪念。 男女平等。 她默念一百遍以后,学习杨玉燕,每回施无为洗衣服时,她都装没看见。 122|哦,丘比特 窗明几净,空气清新。 苏纯钧坐下来上下左右细打量,感叹:“真是大变样了。” 杨玉燕小声说:“可不就是吗,我是才发现家里还能这么干净。” 不过,这个可不敢大声说。 以前张妈毕竟年纪大了,她要偷懒,祝家母女三人是不会有一个人去挑刺的。 只要眼前看起来挺干净的就行,剩下的地方就不要在意了。 但现在有了施无为,有一把子力气,又勤劳肯干,张妈的使唤他都听,这个家才算是彻底脱了一层皮。 要说男人真是一把干活的好手,要是让张妈或祝家姐妹去干,爬高上低,擦灯擦窗,都很费力,换成男人,站在那里手一伸就能够到灯了,给他一张凳子,站在上头他能把天花板都擦干净。 现在祝家的电灯都比以前亮了。 施无为坐在那里冷笑,手里端着一杯茶。 苏纯钧看他身上的衣服不是校服,哎哟一声:“你这衣服哪来的?” 施无为看看身上的衬衣,说:“张妈给我的。” 苏纯钧便恍然大悟。当年他没拿走的衣服,现在全都被张妈“偷偷”拿给施无为了。 听说现在张妈还给施无为开小灶呢,祝家的餐桌上竟然多了一罐油辣椒,祝家三母女都不吃辣的,张妈更是个甜口,这辣椒是给谁准备的多清楚啊。 苏纯钧一声长叹,顿生嫉妒之心! “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把张妈给哄住了,往日是我小看你了。”他目光森森,冷哼道。 施无为面无表情:“你要是想哄也行啊,今天晚上的碗你去刷了吧。” 苏纯钧就当没听到,转头与杨玉燕说话:“最近读了什么书?” 杨玉燕看了一眼施无为,说:“我最近在忙一件大事呢。” 苏纯钧好奇:“什么大事?” 他今天挺闲的,就决定旷工一天,不去上班了。至于为什么,当然是为了躲事啊。何处长回家养鼻梁了,他贸然上任,虽然压服底下的人费不了他多少事,可是现在摆在众人面前的是一个烂摊子,首当其冲的麻烦便是:没钱。 没钱,没钱,没钱。 一分钱都没了。 除非他能变出钱来,不然市长那头好讲,不会理他这个杂兵,底下要钱的人找不到人,能把他活撕了。 苏纯钧也不是没办法,只是这办法太损阴德,便不肯去做,只等其他人讲出来,他半推半就。 于是他现在就躲了,以安慰安慰自己那所剩无几的良心。 杨玉燕最近当然还在啃《安娜》,她突发其想,想自己译一两章出来。虽然她的俄语水平还不行,但她想投机取巧,只译对话,这样就简单的多了,省去那些冗长的心理描写和环境描写,再省去无关紧要的配角人物,将主要人物只浓缩到三个人,就是安娜,安娜的丈夫卡列宁和安娜的情人渥伦斯基,这样翻译这篇小说就不再是不可能的事了。 不过她也是这一次才认真去读《安娜》这部小说,才发现渥伦斯基竟然是个地中海,顿时让她大失兴趣。帅哥美女的故事还算可爱,帅哥是个地中海就很打击人了啊。 她跟杨玉蝉讲,结果只能说祝家姐妹在审美上不愧是亲姐妹,两人综合了数条对男性的审美偏好,几乎有八成重合。 首先,地中海是肯定一票否决的。 然后,太胖也不行,太瘦也不行,总之要身材适中。 气质也必须干净,不能油腻。 杨玉蝉说苏纯钧已经有一点官场上的油腻感了,杨玉燕非说不是,誓死也要捍卫自己的审美,不过她现在看苏纯钧时目光总带着一股探究。 五官自然要端正,虽然不要求是个帅哥,但肯定不能长得骨骼清奇。 当然,学识与谈吐也很重要,个人卫生也很要紧。 个头高低没有特别要求,但不能比她们两低是必须的。 工作或学历也没有特别的要求,但必须是正经工作,对学习有着一定的热情与兴趣,不能不学无术。 杨玉燕还提了一个要求,她要求男方要有理想或兴趣,不能是一个饭蒌子。 总之,心灵思想也是很重要的。 杨玉蝉倒是不要求这个,但必须跟她的观念锲合,不能她想着救国救人民,对方一心一意只赚钱。她就觉得苏纯钧在这方面是有些欠缺的。 杨玉燕就冷哼,说男人还必须能赚钱,至少要能养得活他自己。 两姐妹就像英格兰与苏格兰,开始总是甜甜蜜蜜的,跟着就会吵起来,□□味渐浓,哪怕有法国或其他外敌调停,也会进入漫长的冷战期,直到下一次蜜月期来临。 这是施无为在祝家几天后的感触。他最近听多了杨玉燕总拿外国做比方,慢慢也学会了,将其他国家放在嘴边多说几次,好像真的对它们的了解也变深刻了。 祝家姐妹吵起来的时候,他总是插不上话,他也不敢去插话,逢到这时,他就躲到厨房去与张妈作伴了。 张妈教他:“她们吵的时候你不要过去,吵一吵就又好了,两姐妹不会认真生气的,你过去她们反倒会认真生你的气,那你多倒霉啊。” 施无为:“她们两姐妹感情真好。” 张妈:“一个妈生的,怎么会不好?你这每天都来的,能学到什么?” 她听说施无为是很厉害的学生,懂得多,学得多,他不在的时候,杨玉燕姐妹提起他都是很佩服的。这几天他也教了杨玉燕很多东西,她说那个叽哩咕噜的话的时候,他都在旁边教她。 她就不懂这施无为天天上门跟杨家姐妹混在一起是想干什么,总不见得她们俩还能教他吧? 她悄悄跟祝颜舒讲,怀疑施无为是冲着杨玉蝉来的。 祝颜舒哎哟一声,不太信:“真的?他们俩平时说话多吗?” 张妈说:“有燕燕在,光听她一个人说了,她那个小嘴叭叭的。” 祝颜舒:“那他俩避开燕燕,会悄悄说话吗?” 张妈摇摇头:“那倒是没有。” 祝颜舒松了口气:“那就应该不是。” 张妈好奇:“怎么,你还不乐意啊?我打听过了,他光身一个,父母都死了,自己现在吃学校的,住学校的,他的校长教授都挺喜欢他的,一门心思要栽培他,日后少说也可以做个大学教授,不会没工作的。就是黑了点。” 施无为是农家弟子,到了学校,学校也有田,让学生种地,他这皮就一直没白回来,晒得黑红黑红的,一看就特别纯朴。 气质干净。 张妈觉得跟楼下的马天保比,就是黑一点这一个缺点,其他都比那个更好。 祝颜舒叹气:“这孩子我也挺喜欢的,浓眉大眼,就是……唉,大姐就是个没心眼的,他也没心眼,我怕他们俩以后吃亏啊。”她跟张妈说,“大姐比燕燕大了快三岁,读的书也比燕燕多,见的人也比燕燕多,可她还是吵不过燕燕,两三句就被燕燕给带跑了。” 这一说,张妈就想起来许多场面,不由得笑起来。 祝颜舒:“这夫妻总要讲究一个互补,大姐笨一点没什么,给她找一个精明的就行。” 张妈说:“那你就不怕她遇上精明的受骗?” 楼下的马天保就挺精明,不止他精明,一家子都精明,他们合起伙来哄杨玉蝉,那杨玉蝉绝对逃不掉。 要不是看出马家这上下都有算计,瞒着骗着要哄祝家母女,祝颜舒和杨玉燕为什么要反对啊? 换个傻一点的,真信了马家那一套,什么借钱请客是为了祝家好,那才真掉坑里了。 借的钱和人情,难道不必还吗?细数起来,马天保欠金公馆的钱和人情可不是那么好还的,那是要他还一辈子的,等他结了婚,妻儿都要跟着一起还。 那是金笼头,金马嚼,金鞭子。 马家不知道吗?马家知道,一清二楚。可他们是心甘情愿靠着金公馆的,因为没有金公馆托的这一把,他们家就是一窝奴才,马天保不可能读书上大学,也不可能跟杨玉蝉这样的女性谈恋爱。 要不是天降横祸,马家一辈子都不会脱离金公馆,杨玉蝉想要帮他们脱离,人家也不会领情。什么自由?比得上真金白银吗?比得上社会地位的地升吗?马天保背靠金家,日后飞皇腾达之际,还会那么想要追求自由吗?还会相信理想吗? 这件事,马家父母看得清楚,金公馆也清楚,祝颜舒也清楚,只有马天保和杨玉蝉两个年轻人不清楚。等马天保也想清楚之后,就只剩下杨玉蝉自己了,那时可能她已经结婚,也已经有了孩子,转身离开的代价太大了。 不管是挣扎还是妥协,一定都伴随着无数的泪水与血汗。 祝颜舒自己就尝过嫁错人的滋味,当然不想让自己的女儿再尝一回,所以她才一定要拆散杨玉蝉和马天保。 可张妈说的也有道理,万一真的再来一个马天保、张天保、王天保,那怎么办? 祝颜舒换一种眼光看施无为,上下打量,仔细秤量,放在心里来来回回的想,对张妈摇头:“大姐不喜欢这种的。” 杨玉蝉显然更喜欢精明一点的,换句话说,就是要出众,要在一群人中,鹤立鸡群的出众,如果再能说会道就更好了,更容易打动她的芳心。 张妈:“问问燕燕。” 杨玉燕听张妈和祝颜舒说想把施无为和杨玉蝉搓和到一起,险些暴发出惊天大爆笑,被祝颜舒凌空一掌击在背心,哑然失声。 她清了清喉咙,断然拒绝:“不行吧,我没发现他们俩之间有火花啊。” 男女之间,要是有那么一点不同寻常的味道,旁观者总是先发现的。何况她这一双火眼金睛。 张妈不死心,她是真觉得施无为是个好人,人好,心好,还没负累,多合适祝家啊。 “你再想想,你姐平时对施同学什么感觉?”张妈问。 杨玉燕:“施无为挺厉害的,学东西快。我姐,可能有点不服气吧。” 施无为的脑子是真的快,现在杨玉燕的法语课已经被他接过去了,杨玉蝉已然失业。 杨玉燕就觉得她姐平时在旁边看过来的目光不太善良。 对她这个学生来说,哪个老师讲的好真是血淋淋的事实。她都对杨玉蝉说,让她以后千万不要以教师做为职业,会误人子弟的。 在施无为的教导下,两天她就把法语数学这个小妖精给攻克了!真是一通百通,不就是加乘吗?有什么难的?放马过来! 都是杨玉蝉不会教,她才学不会,换个老师这不就学会了? 祝颜舒想起来两姐妹昨天的一场大战,绕着客厅跑了八圈。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说你姐怎么要打你呢。”亲妈感叹,“活该。” 亲妈改主意了,现在她觉得施同学和杨玉蝉未必完全不可能。跟杨玉燕这个天老大她老二的相比,杨玉蝉是有一点点崇拜权威的心理的,能让她动心的男性,一定要是某方面的强者。 施同学现在至少完成了第一步,他让杨玉蝉尝到了失败的滋味。 不过爱情何时萌芽不好讲,祝颜舒也无计可施,索性现在他们见面的机会多,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萌发爱情了呢? 她交待杨玉燕时刻关注时态,随时汇报战况。 杨玉燕表示这有什么难的?从今天起,她就是丘比特了。 123|专供狗粮 杨丘比特·燕很快就想到了增加感情的妙招。 那就是喂狗粮。 只要让杨玉蝉多看一看她与苏老师的幸福生活,她就会也想谈恋爱了。 就像《安娜》中的安娜的闺蜜一样,她就曾幻想自己像安娜一样,有一个年轻的军官热情的追求她,两人私奔,共筑爱巢。 于是,杨玉燕紧紧拉着苏纯钧,非要他也参与翻译这件事,两人头碰头的挤在一起,共同翻译一个章节。 剩下的杨玉蝉就不得不跟施无为讨论了。看到这两人坐在一起,杨丘比特露出了一切尽在掌握的微笑。 苏纯钧在旁边望着她这小机灵的样子发笑,他转头看对面坐着的两个人,决定还是不提醒他们的好,看戏嘛,最重要的是安静。 在打定主意翻译一篇小说之后,杨玉燕很快就发现最重要的不是原汁原味,而是考虑受众。 虽然翻译《安娜》时她并没有想过要出版发行让别人看,但她还是不由自主的去思考:怎么才能让更多的人看到这篇小说后能接受呢? 她是个作者时,就要考虑读者的想法啊。 所以,她马上理解了为什么有的翻译作品会起一个奇怪的名字,比如中国的姓氏加外国的名,不中不西的,这就是为了让更多的人接受。 比如《安娜》里的人名,就面临翻译时要如何定义的难题。 音译的话,俄语单词读音都特别的长,太长的人物名不利于记忆,很容易被读者遗忘,从而失去阅读兴趣。 看半天还没记得主角的名字,这就很打击阅读的积极性了。 义译也不合适。因为很多人名都是有其代指性和特殊含义的。姓氏中还会包含地域和民族上的东西,义译会更复杂,更不容易提炼总结。 就比如她的名字“玉燕”,单纯翻字,就是玉石加燕子。用英语的话就是一个连接词或造词。可如果从含义上理解,玉为高洁,燕有爱情和美的美好祝福,放在一起还可以当成是首饰。玉燕就可以理解为双层含义:一个代表着美丽爱情的首饰。 这两种翻译方式都不利于传播。 直接翻成读音也可以,却完全失去了美感。 现在杨玉燕翻《安娜》,就面临这样的问题。 不过她很快就解决了。 安娜就译为安娜。 杨玉燕:“中国有安姓啊!” 娜又有女性美丽袅娜的含义,可以理解为美女。 剩下的,情人渥伦斯基译为吴伦基。 丈夫卡列宁就译成哥宁。 杨玉燕:“中国有哥姓。” 反正是她翻译的,其他人都没意见。 人名确定之后,几人把小说分成几个大段,分一分工后,就开始干活了。 干活时,不免也要讨论一二。 《安娜》这部小说几人都看过,如苏纯钧、施无为、杨玉蝉,都看过不下一遍。杨玉燕倒是头一次看,还没看完,但她看过电影,对电影中法国女神苏菲·玛索的美丽佩服得五体投地,苏菲在火车站穿着大衣,于风雪之中仰起面孔的那一刻,美得让人心碎。 因为苏菲的美丽,杨玉燕对这段爱情从头到尾都只站安娜。不过跟电影不同,看小说时很多感触都无法控制,甚至会产生“原来现实是这样的,果然不像电影那么美” 就比如渥伦斯基的地中海…… 苏菲爱上的情人竟然是地中海,这让她怎么接受得了? 美女必须爱上帅哥。 不是帅哥也至少要是没有缺点的普通帅哥。 丑男是绝对不许靠近美女的。 施无为在写梗概,提炼主要情节,方便杨玉燕按图索骥。 他说:“其实卡列宁对安娜的爱情,更像是对奴隶的感情。” 苏纯钧虽然没有参与最近的讨论,但每天晚上他回来,杨玉燕都会把白天他们聊了什么再给他学一遍,所以他知道这是杨玉燕的形容,她认为古代和近代中,女性在两性关系中扮演的是奴隶的角色。 “有道理。”他说,“卡列宁对安娜有许多要求,要她按照他的要求去生活,却从来不听取安娜有什么需要。当安娜离开他的时候,他甚至对安娜也是无知的。这就像奴隶主对奴隶,给奴隶吃喝,提供住所,要求他们按照要求工作,生下健康的孩子,却不可能去与奴隶交流感情。” 杨玉蝉最近重读《安娜》,也生出许多跟以前不一样的想法。 她说:“我们以前在班级里读的时候,大家更喜欢讨论安娜可以勇敢追求爱情。” 不必多说,《安娜》在大学里也是私奔宝典之一,许多女学生都为安娜的勇气所鼓舞,认为腐朽的婚姻不能阻挡追求爱情的战士。 “不过现在我觉得,这部书里真正想说的不是安娜私奔的事。”因为安娜最后还是自杀了啊。她逃出家庭,逃到情人身边,最后却发现情人对她的爱渐渐干涸,甚至那爱情也不是她期望的爱情。她在临死前看透了这个世界上没有真诚的爱情,不管是丈夫还是情人,都不值得她去爱,这是最可悲的。所以她才宁愿赴死。 “这是个悲剧。”杨玉蝉沉重的说。 她以前觉得《安娜》会走向死亡,而她只要避开错误的选择,她的爱情是不会走向死亡的。 但现在重新读《安娜》,再回忆她与马天保的爱情,她发现她当时的想法还是太天真了。 爱情会不会成功,根本不是生活的重点。不是说爱情成功了,生活就真的会幸福美满了。也不是说爱情失败了,生活也跟着失败了。 爱情就像洒在蛋糕上的糖霜,有没有它,蛋糕还是蛋糕,它是甜的还是苦的都跟糖霜没关系。 苦的就表示烤糊了。 她误以为选对丈夫,就选对了生活,就可以避开不幸的结果。 大错特错了。 杨玉燕捧着书读:“……哦天啊,哦天啊。”她放下书,“你们觉得这个语气词翻成什么比较好?”她试着说,“老天爷啊老天爷啊。” 杨玉蝉问:“谁说的话?” 杨玉燕翻了翻:“好几个人,安娜和她的女朋友,渥伦斯基。这个话用俄语说出来还是很有震撼感的,能体会到那种无可奈何或着急慌房或紧张刺激又兴奋的感情。但换成中文,怎么译啊?” 杨玉蝉没想到她想的这么复杂。 杨玉燕还在一个个比较:“我的妈呀我的妈呀……这个给渥伦斯基吧,他是个轻浮的年轻人,这个很合适他。” 她在纸上记下来。 “安娜的话,她是个美丽温柔,又很有教养的女性。考虑到她的身份和地位,要更文雅一点。”她认真的说。 苏纯钧思考了一下,说:“那就让她喊阿弥陀佛?” 杨玉燕愣了,杨玉蝉也愣了,拿不准他是不是在开玩笑。 只有施无为接下去说:“阿弥陀佛挺好的。不然让她喊上帝啊上帝啊?”他记得张妈是信上帝的,问:“信上帝的都怎么喊上帝?就是跟阿弥陀佛对应的那句。” 杨玉燕想了想,张妈平时是喊…… “上帝老爷。” 施无为含叨:“上帝老爷啊上帝老爷……我感觉还挺有那个味的。” 苏纯钧没忍住噗哧一下笑了。 杨玉燕终于明白过来他不是认真讨论,就是在开玩笑,举起手里的书往他背上啪啪打:“你要气死我了!” 苏纯钧哎哟哎哟惨叫起来,半点不敢反抗。 施无为看到这一幕默默咽了口水。 城里的女孩子好凶啊。 他默默的离杨玉蝉远了一点。 124|骑虎难下 翻译的事进行的不太顺利。 主要是因为施无为的原因,他认为《安娜》是一出悲剧。 当然,它是悲剧,这个没人反对。 不过他认为《安娜》的悲剧从一开始就出现了,这个也没人反对,伟大的文学作品总是在开头就昭示着悲剧的苗子。 可他千不该万不该将渥伦斯基当成了主角来对待。 可能是因为他是男的,所以他从来没有代入过安娜,哪怕安娜的心理活动从头到尾都有。他代入的就是渥伦斯基,他认为他才是主角,安娜是个配角。 他认为渥伦基斯从一开始就不是爱上了安娜,他只是见色起意,想勾引一个上流社会的有夫之妇,两人来一场上流社会司空见惯的爱情游戏,假如这里面有什么是他愿意为之承诺的,那就是他们未来可以成为情人,有些真心的那种。 但婚姻?他从来没想过。 他向他的表姐炫耀他追求安娜,一个有夫之妇的细节,他的表姐也听得津津有味。 偏偏这个描写在开头。 杨玉燕发现要是将这一节略过去,那她翻译出来的《安娜》就是梁祝。而如果将渥伦斯基与表姐的对话也加进去,那就是西门庆与王婆了。 这可跟她的初衷不一样了。 她的本意还是想描写安娜的爱情,而不是想描写一个妇女是怎么被人诱骗的。前者是风流韵事,后者是犯罪。 可她随即发现,假如她仍执意只描写爱情,那她就和市面上那些男人没有两样。都只拿爱情当遮羞布,哄得男人女人们沉浸其中,掉几滴眼泪,将事实真相弃之不顾。 而她是个女人,这就显得格外的恶毒。 当她为此发愁而不得不改掉翻译的主线情节时,苏纯钧还很奇怪:“我早说过他们是潘金莲和西门庆啊。” 他好笑的搂着她的肩哄她不要难过,心想女孩子果然还是更浪漫一点。 杨玉燕想起施无为与苏纯钧,无意中好像堪破了一个真相。 她与杨玉蝉说:“男人真现实啊。” 施无为那么天真纯朴的一个人,但他也从来没把《安娜》看成是爱情故事。 人人都将渥伦斯基当成是这个故事中的配角,安娜是主角。但事实上确实是由渥伦斯基开启了整个故事,也是他推动了所有的情节发展,安娜像一只木偶,在他的影响下慢慢步入悲剧的命运,最终死在了他们定情的火车站。 她记得安娜在临死前看透了渥伦斯基的爱情与卡列宁没什么不同,他们都并不爱她。 她以为这已经是最悲哀的地方了。 但当她发现施无为与苏纯钧对《安娜》的解读与她完全不同之后,她感觉到一股凉意从天灵盖灌入全身。 杨玉蝉说:“你记不记得姓杨的在报纸上说他爱妈妈爱我们?很多人都相信了他的话。那时我以为他们是装傻,揣着明白装糊涂。” 杨玉燕点点头。 杨玉蝉:“我把《安娜》读完了。”她把书翻到了最后,指给她看:“渥伦斯基听说安娜自杀后打算吞枪自尽,不过让人救了下来。他的朋友感慨渥伦斯基爱惨了安娜,认为安娜这个女人用爱情折磨了一个有为青年,最后弃他而去,抛弃了他。” 杨玉燕看起来,只是最后的一小段而已,像是另一个旁观者在替看书的人发表议论。 杨玉蝉:“这才是让我心凉的地方。那些读报纸的人中,估计有不少都认为姓杨的真的爱我们和妈妈。就算他背叛家庭,登报离婚,想拿走家里的钱,从来不管我们,等等。这些人仍然认为,他爱我们。” 比真相更可悲的是当你发现你无法改变假相时。 假的比真的有更多人相信,于是假的变成了真的。 杨玉燕思考了一天以后,将大纲改了。她仍然将安娜定性为主角,却从渥伦斯基的角度开始,他所有的对话都保留下来了,还有卡列宁,还有安娜的闺蜜、她的朋友们,所有人对安娜的评价都保留了下来。 安娜成了名符其实的“主角”。 苏纯钧看了一下她挑选出的场景,这些都要翻译出来的话,可能要花上几年的功夫。 不过他才不会提醒她这是一件大工程呢。 能有件事让她忙,这样她就不会总掂记着回到学校去了。 杨玉燕在众人的帮助下整理完了新的大纲,发下大愿:“我要在一周内把它翻完。” 所有人都看出这不可能,一周她能翻到第二章就算她厉害。 但所有人都没说。 施无为看一看杨玉蝉和苏纯钧,很奇怪这两人为什么不提醒她。 杨玉蝉发觉他的视线,背着杨玉燕解释了一下:“这样她才会认真学习。” 这段时间,杨玉燕对俄语的兴趣正在急速减退。她已经无法再忍受那些长长长的单词了,相比之下法语是多么亲切。 要不是《安娜》这部小说,她又突发奇想要翻译出来,可能她现在早就光明正大的把俄语排在法语之后,并且永远也不会再把它提起来了。 杨玉蝉觉得这是个好机会。 施无为一直以为杨玉蝉是很宠爱杨玉燕的,他看得出来祝家所有人都很娇惯杨玉燕,不过他就算看出来了,以前也从来没打算说什么,不止是因为他怕交浅言深,而是他很少反驳别人的主张。 他佩服的说:“你对你妹妹真严格。这样对她才是好的。” 杨玉蝉仍然记恨杨玉燕说她没有施无为会教这件事,可她不能把火气撒在施无为头上,只好加倍努力督促杨玉燕了。 不过三天,杨玉燕就开始发觉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比她想像的更困难。 一方面,她希望把所有的内容都表达清楚。一方面,这会令篇幅变得无比的长,人物越来越多……她本来只打算写三个人物。 另外,加入太多人物之后,故事情节变丰富了,主旨却变得不太清晰了。 最后,她发现要是想将人物的性格与内容结合起来,那语言文字就会变得更加奇怪了。 她想打退堂鼓了。 可是这里有三个人,不许她退后一步,他们帮她做了那么多工作,她怎么好意思说不想干了呢。 杨玉燕的满腔后悔之情难以用语言表述。 天气越来越热,太阳越来越大。 马大妈的汽水越卖越好了,有时一天都能卖掉一箱。 卖猪肉的猪肉刘和开点心铺的人都没有回来,店还是没有开。街上越来越多的店铺关门,但街上的人却没有减少,自行车还是横冲直撞,电车外面都挂满了人,行人面容或是愁苦,或是麻木,或是焦虑。 汽车和黄包车鸣着笛在街道上穿过。 一辆黑色的汽车停在了祝家楼下。 马大妈看到汽车里面坐着的是祝女士,赶紧就打招呼:“祝女士,您回来了,喝汽水啊。”她主动打开两瓶汽水递过去。 开车的是于英达,他跳下车去给祝女士开车门,回身接过两瓶汽水,掏出两块钱扔给马大妈。 马大妈连忙接住钱要还回去:“不用,不用钱。” 祝颜舒接过汽水,笑嘻嘻的说:“拿着吧。”然后与于英达一起走进了祝家楼。 两人一前一后上楼梯,于英达一直看着祝颜舒,又高兴又快活。 祝颜舒也对他挺和气的,不同于以前的客气与疏远。 她想换金条,不料现在银行已经不卖金条了,只收。而街上的金银铺也开始不兑金条了——除非你拿金饰去换,他还要扣一两分折扣进去。 国家发行的钱钞已经不行了。 祝颜舒手里的钱有两千六百多块,越放越不值钱,最后只会变成一堆废纸。 她想了个办法,在牌桌上换掉它们。 她打了一辈子的麻将,真要打起来是不会输给别人的。所以就换成别人输了。 廖太太一天就输了五百多块,两天输了小一千,气得破口大骂。她倒是没把矛头对准祝颜舒,只恨自己运气太背,手风不顺。 于英达就被叫来替打。 吃喝玩乐是他吃饭的本事,他马上就发现廖太太总输钱是因为祝颜舒。他不露声色,帮着祝颜舒开始收割其他人手里的钱,不过他也赢了几把,终于让廖太太换了颜色。 廖太太再次上席之后,他在旁边出谋划策。虽然他不知道祝颜舒为什么需要在牌桌上赢钱,但他一直在悄悄帮她。 前后花了六七天,祝颜舒先赢后输然后再赢,牌桌上几番胜负轮替,最后终于把手中的钱全都换了出去,变成了金条收入袋中。 这其中缺了于英达的帮助是不行的,更别提她一分没损失。最后提议用金条结算赌金的也是于英达,免得她开口让廖太太怀疑。 这样一来,她就不得不接受于英达送她回家的要求了,还要请他进屋喝杯茶才行。 站在门前,祝颜舒笑着说:“于先生不嫌弃,进来喝杯茶吧。” 于英达心中像是有一团火,又像是终于喝了一杯沁凉的泉水,他站在她身边说:“不麻烦的话,请恕我打扰了,多谢,多谢。” 125|书 祝颜舒走在楼梯上的时候听到了一个曲子,是个男人在唱俄罗斯的民歌《三套车》。 她在少女时期还在自己家的钢琴上弹过这首曲子的几个小节,不过自从结婚以后,她就很少弹了。 现在听起来,仿佛是她的少女时代在向她招手。 走近自己家门了,歌声也随之消失,但取而代之的却是年轻人的说话声,他们热情的议论着什么。 祝颜舒有一瞬间的恍惚。 她知道这是杨玉燕和杨玉蝉在跟施无为学习讨论时的声音,没有学校与老师的监督,他们的学习就充斥着大量的无意义的讨论。他们会为一个问题争执上好几天,甚至会是几个月,他们在一起时讨论,离开后还会写日记写信。 这也是祝颜舒的青春。 她也曾有这么无忧无虑的幸福时光。 每天清晨起来,她的脑子就会浮现起最近读过的书、看过的歌剧,她会在家里招呼新朋友、老朋友们一起玩,大家热热闹闹的,做什么都在一起。 那时她有无数的新主意,无数的新想法。她曾想像过自己会成为政府里的一个重机的女官员,也曾以为她会成为一个新式的讽刺作家,开办一家报社,或成为一个甄选优秀稿件的女编辑。 她还曾想像过自己成为女明星,一个电影演员,她还曾在镜子将练习表情,如何哭得好看。 等等。 青春时光就像肥皂泡。 消失的无影无踪。 回忆起来,她清楚记得自己的一个个梦想是怎么消失的。也记得自己是怎么选择将这些梦想都放弃的。 她不去努力实现它们时,它们就放弃了。 当父母去世,她的梦想就变了。她更想守护好自己的小家,让自己的孩子能安安稳稳的生活。 再美好的梦想,也比不上亲人。 她早就发觉丈夫不可靠也不可信。她爱错了人,嫁错了人,但她很早就发现了。比杨虚鹤在五楼的书房里跟女学生关起门来学习更早。 她不是从那时起才对爱情失望的。 更早。 远在父母去世之前。 假如她愿意对着外人承认,那是在杨玉蝉降生以后。 生完第一个孩子,她就知道杨虚鹤不是一个靠得住的男人了。 在所有人都为杨玉蝉诞生高兴的时候,杨虚鹤的第一个反应却是:“爸爸这么高兴的话,会不会为我们买一辆车?” 祝颜舒当时脸上还带着笑,心里却突然从一场迷梦中清醒了过来。她连表情都没变,继续笑着问他:“车?可我不会开啊。” 杨虚鹤笑着说:“你不会开不要紧,可以给我开啊。” 祝颜舒:“你也不会呀。” 杨虚鹤:“有车我就可以学了啊。你想想,有一辆汽车开,多威风啊。” 祝颜舒当时真想敲开他的脑袋看一看,他是真的这么傻,还是傻到没发现自己的话不对。 家里所有的人,包括下人,包括来看望她的朋友,所有人,都在为他们的第一个孩子诞生而开心。 朋友不会现在叫她去打牌,只会夸杨玉蝉长得漂亮,夸她生了一个孩子还没有胖起来,脸仍是这么小。 哪怕是来找祝老爷子想让他掏钱捐款的那些机构和人,也不会在此时登门说钱的事,他们都知道现在过来只送礼,恭贺祝家添丁进口。 那些外人都知道现在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什么话。 可她的丈夫,竟然在看到女儿诞生后想要的是让女儿的外公高兴之下掏一大笔钱买一辆汽车。 你是傻子吗? 就算你想骗人,连掩饰都不会吗? 祝颜舒反省,是她的错。是她用那许多礼物,用她对杨虚鹤热烈的爱情表达,让这个男人失去了理智,让他以为祝家的钱是可以任他取用的,只要他开口,她是绝不会吝啬的,毕竟以前他不开口,她就为他花了不少钱了。 可是,并不是这样啊。 她花钱是替自己买开心的,不是为他花钱啊。 第二个女儿,杨玉燕的诞生则是祝老爷子的要求,他对她讲,多生一个孩子。 他说:“你知道为什么皇帝一个继承人不够,要多生几个吗?” 因为一个继承人不保险。他可能会遭遇意外,可能会不孝顺,可能会与祝颜舒合不来。孩子也有自己的脾气啊,不是所有的孩子都能跟父母合得来的。 所以,一个不够。 对祝颜舒来讲,尤其不够。 在她已经明白丈夫靠不住之后,她就必须替自己再找一个新的人生搭档。男人靠不住时,女人还可以靠孩子。 祝老爷子语重心长:“这是女人的优势,你要发挥这个优势。”母亲与孩子的联系天生就比父亲更紧密。 于是,祝颜舒又生了杨玉燕。 两个已经足够了。 之后她就只为两个女儿而活。 她养育她们,教导她们。距离以前的自己越来越远,距离梦想越来越远。 现在,她推开门就能看到自己以前的时光了。 门打开了,客厅里的声音瞬间就传了出来。 杨玉燕:“我觉得还是太长了。十九章回就可以了。” 在她发现照她列出的大纲,《安娜新译》可能变成长篇巨制之后,她就打定主意要投机取巧了。 本来只是一个很小很小的翻译小文而已啊! 现在他们给她排出的章回足足有八十九回!这要翻到什么时候啊! 杨玉燕大刀阔斧的开始砍了。 开头初见不要了,直接跳到安娜在火车站遇上渥伦斯基开始。 耶,省掉了四五章! 苏纯钧故意逗她:“那渥伦斯基的表姐怎么办?不是需要她出场揭示这悲剧的命运吗?” 杨玉燕爽快道:“安娜私奔以后,表姐去劝渥伦斯基,到时让她揭示就行了,这就是第二章了。” 剩下的章节也被她七砍八砍,好像在砍掉作业一样,看着需要翻译的章节渐渐减少,杨玉燕心花怒放。 祝颜舒和于英达进来,这些年轻人都没有发现。 张妈过来小声问他们要不要茶:“给你们放到阳台去吧?” 两人就到阳台,春风和暖,还能闻到不知从哪里飘过来的花香。 于英达很想趁机说一点能拉近他和祝颜舒关系的话,可祝颜舒一直在含着微笑悄悄“偷听”杨玉燕和其他人逗嘴,于英达善于查颜观色,发现以后,他想了想,笑着说:“二小姐文思敏捷,辩才涛涛。” 祝颜舒笑道:“她都是在胡搅蛮缠,那些人不是她的未婚夫,就是她大姐,都不肯跟她认真,都在让着她呢。” 于英达笑着说:“我听不懂,只觉得二小姐最厉害。” 祝颜舒就为他解释:“他们在说一本外国的书,跟咱们自己的西厢有些像。”她简单介绍了一下《安娜》中的几个主要人物。 于英达听了就感叹:“唉,自古以来,女子都是最艰难的,行差踏错之后,往往都是无尽深渊。” 他自己就是身在泥地里的人物,多年来见多了失足女子。能在街上挂牌,能在劝业所找工作的都已经是失足女中的成功者了,那不成功的早就死了,尸骨都化灰了。 祝颜舒以前也翻译过《安娜》,此时听着不免跃跃欲试。 她对于英达说:“我们也过去。” 于英达最会凑趣,当即便笑着答应。 两人走过去,杨玉燕和杨玉蝉就先起来问好,口称于先生。 于英达在别处八面玲珑,在这里却更愿意做一个普通寻常的人,他静静的站在一旁,含笑看着他们。 祝颜舒对杨玉燕说:“我在那边都听到了,我以前也译过几章,忍不住过来跟你聊聊。” 杨玉燕就像所有以为父母生来就是三十岁的孩子一样,震惊道:“你也译过《安娜》?” 祝颜舒点点头:“怎么没译过?我也学过俄语啊。” 她拿起桌上的书,翻开就念了一段。 杨玉燕忙说:“好啊好啊,我知道你会俄语,那你看吧。喏,这是我先译出来的。” 她把桌上的稿子递过去。 祝颜舒早就想看了,之前是一直忍着不想给孩子添乱。她拿起来一读就笑了:“哦,你这个译得白话更多。” 杨玉燕好奇的问:“你当时译的是什么样的?” 祝颜舒笑着说:“我当时译的是仿红楼西厢的口吻。” 别说杨玉燕,连苏纯钧都惊讶:“红楼?西厢?” 祝颜舒笑道:“有什么办法?我那时还不流行太白话的东西,我又想把它译成一部好书,特意仿的古书行文。再说红楼已经够白话了。” 祝颜舒参与进来,就像是给杨玉燕上了一圈紧箍咒,她不敢再胡闹耍赖,效率一下子高起来。 而祝颜舒当年是跟俄国女仆学的俄语,对俄语的精深和了解远胜在座的所有人。当杨玉燕拿不准翻译的句子该怎么措词时,她都能马上找到最精确也最能体现原意的说法。 几人一直边聊边译,直到张妈过来喊他们吃晚饭。 祝颜舒抬头才发现于英达不见了,慌道:“怪我怪我,把客人忘了。” 张妈忙说:“于先生是有事先走了,还留了张条子,我看他没生气。” 祝颜舒见条子上写的是“有急事需回,还望勿怪,他日必登门致歉。”就相信于英达是真没生气,他还打算再来呢。 便将这条子丢下了。 这边,于英达开着汽车回到了家。他在城西租了个院子住,请了老妈子和丫头,家里装饰得堂皇富丽,有各式西式家具,钢琴唱片机都摆在显眼处。 他的汽车一鸣笛停下,老妈子和丫头就赶紧跑出来迎接。 老妈子笑嘻嘻的恭维他:“先生回来了?哎哟,先生什么时候请祝小姐一同回来做客啊,我沏的咖啡可好了。” 于英达笑一笑,摇摇头,叹了口气说:“以后不要再提祝小姐了,我配不上人家。算了吧。” 老妈子看他神色不对,连忙住嘴。 于英达走进他漂亮的家里,看那当摆设用的钢琴和唱片机,还有沙发、茶几、书柜。 这些家具都是他租来的,就是摆给客人看的。他不会弹钢琴,也从来不读书。 还有老妈子,丫头,汽车,等等。 这都是门面,都是假的。 连他这个人都是假的。 他在廖太太那种有钱太太面前游刃有余,就觉得对祝女士也能如法炮制。 祝女士爱打牌,爱交游,他都可以奉陪。 可祝女士爱读书。 于英达站在书柜前,打开,拿出一本书,翻开,除了那个“一”字,他其余的字都看不懂。 这本还是中国书。 他放回去,换了一本外国书,这回就只有页眉上的数字能看懂了。 他自嘲的笑了笑,放下书回卧室了。 126|自我攻略的杨玉蝉 杨玉燕不想再翻译《安娜》了。 可是现在有祝颜舒、杨玉蝉、施无为、苏纯钧天天来帮她的忙,她连一个“不”字都说不出口。 早上起来,她在被子里认真的想要不要装病。 张妈看她一直不起床,进来摸摸她的额头,坐在床边说:“不烧啊。”她小声问,“是不是想逃学?” 杨玉燕把半张脸藏在被子下,悄悄点头。 张妈高举手,轻落下,在她的被子上狠狠打了一下,小声说:“我就知道你这丫头又不想学了!” 杨玉燕哼叽:“我都学了好多天了!在家上学也没有假可以放。” 这真的好亏啊! 想想看,以前每天去上学,下午回来就不必学了,睡醒午觉起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周日还可以休息。 现在在家待着,说是轻松了,不必去学校,可是从早上到晚上一刻都不能闲,也没有周日了。 她真的好亏啊。 张妈想想看,确实是这么回事,这么一想就可怜起她来了,打算去找祝颜舒给她求求情,放她一天假,让她出去玩一玩,轻松轻松。 张妈又打了被子一下,小声说:“你先躺着,我去跟你妈说。” 杨玉燕瞬间双眼晶晶亮了。 张妈出来,祝颜舒在客厅,面前桌上放的全是她从书房里翻出来的当年她翻译《安娜》时的手稿和笔记,她还新拿了个本子,打算自己也译一版。 这个兴头起来了就消不下去了。 张妈过来一看这桌上摆得满满的,祝颜舒摇着笔杆子,可算不是在记账写日记了,看她兴冲冲的样子,张妈又心疼起她来,杨玉燕小孩子一个,以后想玩还怕没机会?可祝颜舒这么多年了,这可是头一次又想读书了。 祝颜舒看到张妈,见她面带踌躇,想起她刚才进去看杨玉燕了,只是一瞬间,祝颜舒就明白了。 她好笑又生气的放下笔,问:“小东西又犯懒了吧?” 张妈赶紧求情:“燕燕也是辛苦好几个星期了,以前在学校还能放个周日假,现在回家来天天学,连假都没办法放。你也容她轻松一天,出去玩一玩啊。你以前可没少玩。” 祝颜舒就知道杨玉燕是坚持不了多久的,这两天看起来也是到极限了。她爽快的答应道:“这几天我看苏先生也不出去上班了,正好让他带燕燕出去转转吧,两人订婚以后还没出去过呢。” 张妈:“就是嘛,小两口出去逛逛公园,听听戏,看看电影。” 祝颜舒将桌上的书和笔记都收起来,今天既然要让她玩了,就让她痛痛快快的玩。 她抱着书和笔记回卧室放好,对张妈讲:“您老这么惯着她,什么时候才能成才哦。” 张妈:“都是我惯的?你没惯着?” 说罢笑意盈盈的进屋去喊杨玉燕起床了。 苏纯钧现在不必上班了,打定主意要旷工,所以早上八点半才会出现在祝家。施无为熟悉祝家吃饭的时间了,不好意思天天来吃早饭,打扰人家早上的闲暇时光,正好祝家的活都干完了,就剩下每天洗洗涮涮的活,那他下午趁祝家母女午睡时顺手就干了,所以都是九点以后才出现。 杨玉燕今天赖床赖到了八点半整,苏纯钧前脚进门,后脚杨玉燕轻快的从卧室踮着脚尖蹦出来,一路滑向洗漱间洗脸刷牙,像只刚从窝里蹦出来的小鸭子,横行霸道又可爱至极。 苏纯钧站在客厅向祝颜舒问好时看到,一双眼睛笑成了月牙,转头对祝颜舒说:“燕燕这是起晚了还是赖床呢?” 祝颜舒:“你说呢?” 苏纯钧:“她不想学了吧?那我今天带她出去转转吧。” 祝颜舒两手一合,拜了个佛,口称:“阿弥陀佛,要不怎么说你是我们家的人呢。今天一早张妈就来找我求情了,让我饶了那只小东西。我想着她也辛苦半个月了,就让她松快一天,就想托你带她去公园逛逛,再在外面吃个午饭,要是有空再去戏园听个戏,玩得开心点,天黑前回来就行了。” 苏纯钧一一答应下来,说:“您放心,保证给您好好的带出去,再好好的带回来。” 他没跟杨玉燕订婚时都能陪她去金公馆涉险,祝颜舒是放心他将杨玉燕带出去的。 她说:“这孩子平时个正型,出去你可要管着她,别让她瞎要东西,不能她要什么都给她买。我给你定个标准,这回出去只准花一百块。” 现在一张戏票才五毛,寻个好馆子吃一桌午饭也才四五块钱,还是有鱼有鸡有酒的。 苏纯钧心里算一算,这是怕他带着杨玉燕去逛百货公司? 祝颜舒拿过手包,从里面拿出一卷钱。 苏纯钧一怔,忙说:“不用,不用,我身上有钱。” 祝颜舒笑着说:“你身上都是条子,我这里是没花完的现钱,你就当帮我的忙,帮我花出去得了。” 说着,塞给他一叠钱。 “剩下的钱,我都换成黄金了,这点剩下的就等着这几天买菜买肉花光了。”她说。 苏纯钧拿着钱才明白过来,祝女士这是怕他现在不去上班,兜里没钱了,怕他要面子不肯说,就找借口给他钱花。 只有亲妈才会这么替孩子着想,想方设法给孩子钱花,生怕孩子受委屈。 苏纯钧以前在家里时,他妈妈和大姐也是最喜欢往他手里塞钱,好像怕他在外面玩没钱不开心。 时隔多年,终于又有人不计得失的往他手里塞钱了。 苏纯钧没舍得还,塞进口袋里,软着声音喊:“妈给的,我就拿着了。” 祝颜舒又被他喊了妈,听多了也渐渐习惯了,拍了拍他说:“拿吧拿吧,妈的钱,就是给你们这些孩子花的。” 苏纯钧听了心里一片柔软。跟着就叹气,祝颜舒的这个脾气哟,怪不得被杨虚鹤欺负了这么多年,她不拿钱当一回事,可不就是要被人占便宜吗? 不过也多亏了她这副脾气,现在外面的人都以为她大手大脚,家里早空了,全是在打肿脸充胖子。 有利有弊吧。 吃完早饭,祝颜舒就说:“燕燕,这几天你学习辛苦了,今天让苏先生带你出去转一转,散散心。” 杨玉蝉马上反对:“妈,燕燕还有功课要完成呢。” 杨玉燕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被亲姐泼凉水,马上冲她重重的哼了一声。 杨玉蝉不理她,对祝颜舒说:“妈。” 杨玉燕也喊:“妈~” 祝颜舒拍拍杨玉蝉的手,给这个大女儿使个眼色,杨玉蝉以为有什么缘故,暂时偃旗息鼓。 祝颜舒趁机对杨玉燕说:“快回屋去换衣服,就换那件绿色的,你还没穿过的那件新裙子。” 杨玉燕回去换好衣服出来,想起她还想做几件棉布的衣服,好洗耐磨的。 祝颜舒懒得管她,摆摆手说:“好好好,纯钧,你带她去。” 张妈说:“才做了新衣服又邪了门要穿棉布衣服,你不嫌它磨啊?我洗衣服就随便我洗,人家洗衣服就要换棉的了?你怎么以前不记得替我省省事?” 杨玉燕抱着张妈哄:“张妈,我那不是不好意思吗?” 张妈假装生气道:“你这就不好意思了?那要是苏先生替你洗呢?” 杨玉燕爽快的摆手:“他不会洗。”马上就将自己家的先给护上了。 张妈冷笑,心里一清二楚。祝家母女三个都是胳膊肘往外拐的,女生外向。 苏纯钧笑着替杨玉燕说话:“张妈,燕燕做几件便宜衣服是正好的,咱们以后搬了家,不好再穿家里这些好看的衣服了,穿便宜点安全。” 祝颜舒一听,哎哟一声:“这么一说还真有道理,那咱们家人人都去做几件吧。” 张妈马上说:“我不用,我现在这些衣服就挺好的。” 祝颜舒也不在意,拉着杨玉蝉说:“我和小蝉也要做。等我今天打个电话给薛太太,她那里有咱们的尺寸,直接让她裁好做出来,有空就去取回来就行了。” 这两人出了门,祝颜舒也懒得今天再译了,转身进屋自己捧着书看,她这两天去书房里翻出不少以前爱读的书,仿佛是旧友重逢,情意更浓,自然要好好重温一下。 她对杨玉蝉说:“一会儿施同学来了,你们两人坐着说说话,别冷落了人家。” 杨玉蝉一怔,这才想起来杨玉燕这个学生不在,就是她跟施无为两个老师了,那他们俩做什么?大眼瞪小眼吗? 她说:“我跟他聊什么?” 祝颜舒奇怪道:“你们是同学,以前你跟同学聊什么,就跟他聊什么啊。对了,他要去留学的,我看你们今天就用英语说话吧,让他习惯习惯。” 杨玉蝉感到有些尴尬,可是又觉得男女平等,她身为新时代的大学生,不应该还满脑子封建思想,认为女人男人不能说话,这不好。 所以当施无为来了以后,杨玉蝉已经准备好了,亲自在门前迎接,张口就用英语说:“早上好,亲爱的朋友,今天让我们用英语对话。” 施无为:“当然,那太好了,非常感谢。” 杨玉蝉:“不必客气,进来,坐吧,我去给你倒茶,要尝尝饼干吗?” 张妈躲到祝颜舒这屋来,两人坐在床上吃点心,一边偷看客厅里的两个人。这两人像在台上演出一样,朗诵着台词,僵硬又端正的坐对面,一人一句。说话。 张妈:“这外国人都是这么说话的?声音真大。” 祝颜舒都要笑死了:“不是不是,哎哟,这一对真成了我就要笑死了。哈哈哈哈哈。” 127|钟情,钟爱 杨玉燕在坐上黄包车后,终于想起了她把杨玉蝉和施无为一起留在了家里。身为妹妹,她是非常了解杨玉蝉的,她肯定会不自在的。 想到她的性格,杨玉燕有十秒钟在发愁。 她旁边的苏纯钧马上发现了,搂着她说:“想到要去哪里了吗?” 成功晋身为未婚夫的他已经可以跟杨玉燕坐同一辆车了。虽然现在自由恋爱盛行,但男女之防仍然很重。 杨玉燕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的讲述了一遍,重点在于她是如何的担忧她亲爱的姐姐那少女羞涩的心情。 “唉,早知道我就把她也拉出来了,要么就明天再休息也行,今天可以跟施同学说让他明天不必过来。”她说。 苏纯钧摇头,他可不想带着大姨子一起逛街。 “你不让施大头来,谁帮张妈刷碗刷锅?”他说。 近日以来,施无为同学最受张妈喜欢的就是他一手刷碗刷锅的好本事!他手大力气大,抓住锅刷可以把锅刷得很干净!锅底上的陈年锅灰都被刷没了呢。 张妈一天要夸他五六七八回,他刷锅的时候,张妈就在厨房外面一脸慈爱的看着他。要是不让他来,张妈又要自己刷碗刷锅了,那张妈的脸色…… 杨玉燕想起那个场景就打哆嗦。 苏纯钧心有戚戚然的搂着她说:“你说对不对?所以,不能不让他来。我都担心等他去留学了,咱们家的锅谁刷?” 让谁刷? 杨玉燕自然而然的把目光倒向身旁的未婚夫。 两人对视一眼,齐齐叹了口气。 对,人选倒是现成的。 就是苏纯钧自己。 施无为来祝家是为了去留学做准备,毕竟像祝家这种西化教育的家庭还是很少见的,又对施无为很友好,还有代教授和苏纯钧的面子,施无为在这里进行练习是最合适的了。还有杨玉燕和杨玉蝉都很擅长英文对话,两姐妹的知识面也足以给施无为打击,令他知而后勇,努力学习。 代教授在匆忙之间就能找到这么合适的地方,实在很难得。 不过,等上几个月,施无为坐上去英国的大船,他就再也不能替祝家刷碗了。 苏纯钧这几日每次想到这里都会难以成眠。 以他对张妈的了解,非常清楚张妈肯定会因为失去一个好用的帮手而心气不顺,她一不高兴,就会加倍难缠。而祝家母女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就是杨玉燕姐妹愿意帮张妈干,张妈也不舍得让她们干。 因为,还有他啊。 有施无为做例子,他这个准女婿还有什么理由不帮忙干家务呢? 他还要主动自己提出来才对。 不然,张妈的火气就肯定会冲着他来了。 但是他也不想干啊。 谁会想干活啊。 他以前不想自己做饭,不是在外面买着吃,就是在学校吃,后来还宁可钻到祝家去厚着脸皮讨饭,都不想自己做。 他不想打扫,房间里的家具才会那么少。 他不想洗衣服,衣服才会那么少,才总是租衣服穿。不止是因为没钱,因为租来的衣服便宜,还因为租的衣服还回去以后,当铺会自己找洗衣工去洗啊,这不就不用他自己洗了吗?只要算好时间,他就可以今天还了衣服,隔两日再去租,就又是干净的了。 他当然也不想刷锅刷碗。 他是打定主意结婚以后一定要请工人的,他不想干,燕燕肯定也不想干,既然这样,一个月花十几块请个工人洗衣服做饭收拾家务不是很划算的吗? 只是现在施无为先开了个坏头,等他走了以后,张妈肯定会盯上他的。 现在时局又不好,他一时半刻也找不到可信的人雇来当工人。 为了这件事,他是真真实实已经发愁好几天了。不过不对人说而已。 现在与未婚妻心有灵犀,苏纯钧忍不住求助于她:“燕燕,你快帮我想一想有没有什么办法?” 杨玉燕痛下决心:“到时我帮张妈干!”为爱牺牲,刷个锅而已,她还是行的。 苏纯钧趁机握住未婚妻嫩白的小手:“唉,我哪里舍得?我这几日一直想再找个工人,可是现在哪里去找可信的人呢?” 两人左右想不出主意,只好先摆到一旁。 再提起杨玉蝉与施无为独个在家的事来取乐,苏纯钧笑道:“你不是还想搓和他们吗?这不是正好?” 杨玉燕摇头叹气:“你不了解我姐。她虽然看起来是个新式女青年,似乎并无男女之防,但事实上她的心还是很少女的,很多事都很讲究的。” 苏纯钧点头:“这个我倒是没注意。那你是什么样?”他握着她的手问。 杨玉燕笑嘻嘻:“我也是个少女啊。” 其实她心里清楚,她比杨玉蝉更自闭。杨玉蝉只是怀抱着对男性的戒心,她则是对家外面的人都抱有戒心,不论男女。她本来就没打算在这里跟人交朋友,除了祝家的人,她对外面的人都是漠不关心的,她虽然对这整个世界抱有善意与怜惜,却从来没有针对到具体的人身上。 她是一个冷血、冷漠的人,仿佛一只孤狼,徘徊在深夜的荒丘。 杨玉燕在心里想像自己孤高而立的身姿是多么的美丽,苏纯钧只是望着她笑,甜蜜的说:“你正是我心上的少女。” 杨玉燕瞬间也甜蜜的靠在了他的怀里,脑海中浮现出林青霞与张国荣演的《白发魔女传》。 她就算是一头孤狼,也会被爱情俘虏。 杨玉燕很快将那一分对杨玉蝉的少女心的担忧抛到了后面,两人的车到百货公司了。 苏纯钧付了车资,扶她下车,两人挽着手走进去。 此时的百货公司于后世并没有什么不同,相反,还更华丽了。 门前有迎宾少爷,大门正中是个很大的金色旋转门,衣着摩登的男女在这里进进出出,沿墙摆着一人高的鲜花花篮。 虽然宪兵队在街上来来去去的,但他们可不敢到这里来。这里迎宾少爷都是印度人,讲外语的,宪兵队可不敢来寻洋人的晦气。 顺着旋转门走进去,大理石的地板光可鉴人,纤尘不染。 走过门廊就是圆形的大厅,两侧是环状楼梯向上攀登。 大厅里有许多柜台,全是高级货。有卖帽子的,卖雪茄烟的,卖香水的。 杨玉燕指着钟表柜台,小声对苏纯钧说:“上回我们就是在这个柜看的手表。” 苏纯钧马上说:“对了,你需要一只手表。” 说着就要往那边走,杨玉燕赶紧拖住他:“我不需要啊,我在家里有表。” 苏纯钧摇摇头,肯定的说:“有表还是方便的多。”他拖着杨玉燕往那边走,小声对她说:“我从家里逃出来时,那只表当了五百多块呢!” 杨玉燕见拖不住他了,抱怨道:“当了五百多,买它要五千吧?” 还得意呢,缩水多少了。 苏纯钧笑道:“五千要不了。” 杨玉燕对表的价钱一无所知,听他说就相信了,但输人不输阵,嘴硬道:“不要五千,三四千总是要的。” 苏纯钧笑着点头,哄她站在柜台前,对柜叔说:“劳驾,我们想看看女表。” 不料,这位柜叔竟然还记得杨玉燕,对她微笑点头:“杨二小姐,您好。” 杨玉燕大吃了一惊,“您还记得我?” 这都是去年的事了啊,都过去六七个月了。 柜叔笑着说:“我去年就卖出去了五只表,怎么会不记得您呢?” 既然是熟人,杨玉燕就替苏纯钧做介绍,她说:“这是我未婚夫,苏先生。” 柜叔就赶紧再向苏纯钧问好,还说:“我看到报纸了,恭喜二位喜结连理。” 好家伙,柜叔竟然还读报纸,还能记得报纸上订婚的杨家二女。 柜叔的记性是真的好,她是真的服。 柜叔既然上回就从祝家卖出过一只表,当然不会怀疑杨二小姐的消费能力,当即拿出柜中一盘女表,一一请杨玉燕试戴。 最终,一只镶了红宝石的金表夺魁,柜叔、苏纯钧,包括杨玉燕都必须承认这只表戴在她的手上很合适,颜色、大小、表盘、表带,无一不合适。 金色表盘,棕色皮带。圆形表身,罗马数的时间,白色的表面正中镶着一颗足以让人看见的红色宝石。 杨玉燕被表的美丽迷住了几分钟,坚定的把它取了下来。 “我不需要。”她盯着苏纯钧说。 苏纯钧见她真的不愿意要,就笑着点点头,揽着她说:“那我们去别处逛逛吧。” 他与柜叔交换了一个眼神,柜叔心领神会。在二人走后,他没有将这只红宝石表放回柜台内,而是放在了保险柜中,标上杨二小姐暂定的字样。假如他猜错,那过几个月再拿出来也没什么。 但他没有等太久,第二天苏先生就来取表了。 柜叔多赠了一副表带,问他要不要在表内刻字?可以当作定情信物。 苏纯钧想了想,写下一句话:“就刻在里面吧。” 柜叔请他一个月以后再来取表,等人走了以后,他拿那字条看。 上面写着“赠我此生之爱,我的灵魂,我的心,我的一切,燕燕” 128|刺激的学习时光 苏纯钧将表取回来后先放了起来,决定找个好时机再送出去。不然现在送那就是找骂挨,还会惹杨二小姐生气。 虽然他才与杨二小姐订婚没多久,还不曾培养出两人相处之间的尺度,但他已经有一种预感:日后,他最好不要惹太座生气。 他在还没上任未婚夫的时候,尚且没有这种预感。但当他成为未婚夫之后,夫纲未振,贤妻更是无可觅处。从那时起,他就隐约感觉到了。 他不能期待杨二小姐在日后进化成一个贤妻良母,不能让她突然之间明白身为女子的种种美德,因为若她有此意识,那他现在就应该已经享受到了未婚妻姿态转变的好处了。 但是,现在他见未婚妻,仍是与以前一样,甚至还不如以前:以前他是老师,杨二小姐是学生。 现在他监守自盗,师德不存,学生却可以蹬鼻子上脸,他再也难以用老师的姿态教训学生,却不得不被学生骑在头上。 而二小姐荣升未婚妻,立刻将他这个未婚夫视作囊中之物。 却不是将他视为主,二小姐才是主。 体会到这一点后,苏纯钧辗转反侧,难以成眠,脑中浮现诸多联想,最终化为梦里的无边绮丽。 做梦都这么美了,再对上二小姐,他更是提不起丝毫反抗之心,只能伏地求饶。 幸好他自持头脑精明,二小姐又对他一腔热诚,满心信赖,他要讨好太座,自然是手到擒来,毫不费力。 他将表收起,只等时机一到就将其送出。 而施无为,他这几日见识到了另一种老师的威力。 代教授见他早起背柴时都要口中念念有词,细听好像是大篇的文章,还全是英语的,好奇之下,不由得动问:“在祝家还好吗?祝女士与二位小姐待你如何?相处的还融洽吗?” 施无为放下柴,抹了把脸上的汗,叹气摇头:“祝女士和二小姐都对我很好,张妈和大小姐对我尤其的好。” 代教授知道他帮祝家干活的事,年轻人使使力气不是坏事,何况卖苦力就有这么好的环境帮他学习,问一问外面的苦力这种好事他们愿不愿意? 肯定是都愿意的。 施无为:“张妈总给我做吃的,大小姐帮我制定了很详细的学习计划。” 代教授一听就喜,问:“还做了计划啊?好好好,那你好好学。” 他不管施无为脸上的苦恼之色,只当是好事,转身就进屋了,弃学生于不顾。 施无为自己夸的,只好自己认。何况他也说不出杨玉蝉半分不好来,人家认认真真帮他做计划,认认真真帮他学习,就算严格一点,他也不能抱怨。 见时间差不多了,施无为起程往祝家去。他不坐车,步行前往,路上要花一个小时的。 祝家,杨玉燕吃过早饭,拿起杨玉蝉新拟的学习计划问:“这个全英语环境是什么意思?是指施同学来了以后,所有人都要说英语吗?” 张妈过来收碗筷,说:“那我就不说话了?” 杨玉蝉说:“不用,张妈的话,让燕燕再说一遍就行。” 祝颜舒对这个学习方式很赞成:“这样才能更快习惯英语环境,不然他出去了,跟人说话先在心里倒一圈再说出来就容易耽误事,也很不利于交际。” 施无为的英语是很好,但肯定是非常书面话和系统化的。他在学校里跟人对话,不是代教授就是同学,全都是课堂上设计好的对话,照本宣科而已。 苏纯钧笑着说:“我必定会帮助大头同学好好进步的。” 他的这份善意,施无为一进门就感受到了。 只见苏纯钧打开大门,笑出一口白牙,张开双臂就给施无为来了个熊抱:“哦,我的朋友,早上好。” 施无为还真在脑子里转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因为苏纯钧这个坏人用的是“bro”,非常口语化的说法. 杨玉燕更绝,她的英语是苏纯钧加上辈子留学学校老师共同调教的成果,一飘就开始乱飙词,她冲施无为摆摆手:“男孩,过来坐吧。”她指着已经准备好的椅子说。 施无为当即有点震惊。 苏纯钧知道她的这个毛病,跟着逗了一句:“我才是你的男孩。” 杨玉燕继续飙:“是的宝贝。” 杨玉蝉在桌子的另一边,目光就像四十米的大刀,笔直的指向苏纯钧。 施无为已经体会到跟一对未婚夫妻坐在一起是怎么样的折磨,他选择了坐在杨玉蝉这一边。 祝颜舒这回就坐在客厅这边光明正大的偷听,听到杨玉燕胡说时也想生气,但看施无为被吓得躲到了杨玉蝉那边又想笑。 只好安慰自己杨玉燕已经订出去了,没关系了。 张妈什么也听不惯,只会夸:“咱们燕燕说的多好听啊。”还说,“比你以前说的好听。” 祝颜舒不服气了:“你说我还不如燕燕了?” 张妈:“你当时都不敢说话,都是别人说了你才说,哪像燕燕。” 祝颜舒不服的说:“我那是叫客气!我做主人的,我先说了不都成我一个人说了吗?要让别人先说才行。燕燕这叫胡说!” 餐厅里,杨玉燕完全不知道惨字怎么写,笑嘻嘻的说:“我们昨天去听了戏还在外面吃了饭,你们在家里做了什么?” 杨玉蝉不说话,用目光示意施无为自己回答。 施无为:“我们学习。” 杨玉燕:“非常好。不过你们真的只学习了吗?”她眨眨眼,杨玉蝉目光阴冷的盯着她看。 施无为像在课堂上回答问题一样严肃:“我们还做了家务,洗菜、涮碗、扫地、擦地。” 杨玉燕:“你真是个可爱的小精灵。” 施无为的脸突然红了。 苏纯钧看了未来太座一眼,对施无为解释:“英国有一种传说,小精灵会悄悄帮人做家务,做饭或打扫卫生,除虫除草,修补坏掉的地板,但它们也会偷走点心和糖果。所以,刚才燕燕只是在符合民俗的夸你家务做得很好,帮了张妈很大的忙。” 施无为从脑中读过的书中翻出这个知识点,这才放松下来,他刚才全身都僵了,此时才敢看苏纯钧:“对对对,我记起来了。刚才真是吓的我一身汗。” 然后苏纯钧和杨玉蝉一起看杨玉燕。 杨玉燕已经发现她车速太快把纯情的施无为同学给逗急了,不过她的嘴很硬,头也很铁。 “这样效果才好,不是吗?”她笑眯眯的说。 祝颜舒在沙发上扬声说:“燕燕,你知道舍已为人怎么写吗?” 杨玉燕再次审视了一下亲姐慈爱的目光,笑着说:“我错了。” 不过认错不代表不再犯,积极认错,坚决不改也是一种生活态度。杨玉燕很好的贯彻了这种生活态度。 她在之后的教学中要么不发言,只要发言必定会飙车,虽然她觉得那都不算车,但施同学很给面子的每次都紧张脸红,让她突然体会到了英语的魅力,一些词看着没什么关系,好像很口语,但假如翻译过来就会很过头,这对施同学来说就太刺激了。 最后苏纯钧也从中得到了快乐,跟她一起飙车。她说“哈尼”,他就喊“答令”,接梗接的贼鸡儿快。 一上午下来,杨玉燕夸了施无为十几次,苏纯钧跟着夸了十几次。都是“你真是个可人”、“甜心”、“你像王子一样帅”这种话。 施无为脸上的红晕就没下去过,跟杨玉蝉两人一起僵硬。 苏纯钧还给施无为起了个英语的外号,叫他“黑皮土豆”。这算是有那么一点过头的,不过他随即说他当年在英国学校的外号是黄皮土豆,两人还是同门师兄弟。 杨玉蝉刚要生气,施无为就笑着说:“那边不太友好,是不是?” 苏纯钧两手一摊:“那能怎么办呢?人家的地盘,兄弟,我们只能入乡随俗。对了,你学过武术,这就很好,到了那里,你会有不少机会锻炼你的拳头。” 施无为:“我有准备。” 129|没用的常识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三月不见,施无为大变样了。 首先,他身上的衣服不再是一年洗一次了。祝家人爱干净,他也知道羞耻,去人家家里做客肯定是要搞好个人卫生的。而且,还有张妈送给他的衣服,所以他不但人干净了,衣服也干净了,张妈还帮他把不合身的地方都给改了。 其次,苏纯钧每两天修一次面,每旬都要去剪一下头。施无为天天在祝家呆着,就被拖过去修了面,剪了头,剪头的老师傅还顺手给他把眉毛上的杂毛给修了。 最后,现在天天在祝家呆着,不必下地干活,早出,晚归,三个月下来,把他给养白了。 这日,大家坐在客厅喝汽水,杨玉燕突然发现施无为坐在苏纯钧旁边,两人的肤色竟然差不多,进而发现施同学颜值提升了,大惊道:“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啊。” 于是,众人纷纷盯着施同学瞧稀罕,都说他现在变好看了。 张妈高兴的说:“瞧瞧,还是咱们家的风水养人啊。施同学这样出去是多体面的一个人啊。” 苏纯钧赶紧顺着张妈的话说:“都是张妈您疼他,老给他开小灶吃好吃的。你还不快谢谢张妈?”说罢一胳膊捣在施无为身上。 甜言蜜语吃多了,张妈不上当了,笑着说:“你最滑头了,施同学不要听他的,他欺负你呢。” 施无为笑呵呵的说:“张妈确实对我好,中庸说的对。” 晚上,家里没外人了,张妈就对祝家母女说:“不是我心疼施同学,他这人真不错。” 杨玉蝉今天才发现施无为竟然长得并不差,不止是衣服头发和肤色,腹有诗书气自华,他本来气质就不错,现在是1+12,才令人震撼。 日日相见,反倒看不清他身上的变化。 现在再听张妈对他的评价,她悄悄对杨玉燕说:“张妈怎么这么喜欢施同学?比苏先生还好。” 苏纯钧年轻有为,又肯给祝家花钱,还没当上杨玉燕的未婚夫时就把祝家当自己家了,现在更是一心一意为祝家好。 以前张妈眼里心里都是苏纯钧更好,现在施无为没钱没势,就帮家里干活干得多,可他也收钱了,竟然就叫张妈“变心”了。 杨玉燕也不觉得张妈变心有什么不对,只是感叹:“张妈可能是真的不想再干家务活了。” 杨玉蝉:“这世上谁想干活啊!张妈都干了一辈子了。” 杨玉燕便将她与苏纯钧关于日后施同学远赴他国求学后祝家家务谁干的讨论于杨玉蝉再讨论了一遍。 杨玉蝉皱眉:“到时只能是咱们俩来了。苏先生要去上班,不可能让他干。到时咱俩分分工,我干重的,你干轻的不就行了?” 杨大小姐认为这不是问题。 杨二小姐:“……你觉得我们能不能再请个人?” 她觉得与亲姐缺乏默契,这么看她与苏老师才是灵魂伴侣。 杨玉蝉:“不是找不到吗?” 杨玉燕:“那就努力找嘛。已知劝业所的女人来源复杂不能找,外面街上的媒婆一向兼职人贩子,肯定也不能找,咱们家也没有远处的亲戚可以找,还有什么办法?” 杨玉蝉认真思考二小姐列出的种种已排除选项,说:“总不能登报吧?” 杨玉燕:“登报?” 杨玉蝉:“有人登报雇工,寻找一些专业人才。咱们家登报找保姆下人……”她摇摇头,“太醒目了。” 祝家楼的租户这些时日又跑了几个,其中有一家竟然是白天跑的,当然房租是欠下了的,一屋子家具都不要了,气得张妈喊人来收旧家具,才找回来五块钱,亏大了。 祝颜舒最近在家里跟他们一起读书学习,也不太去打牌了,外人就说祝家连祝颜舒打牌的钱都没了,廖太太还打电话来,假惺惺的要借钱给祝颜舒周转。 祝颜舒马上连忙迅速果断的拒绝了,说她有钱,有钱,有钱。 一再的否认反而让人人都相信祝家确实穷的快掉裤子了。 有人说祝家跑了的租户偷了祝家的钱。 几个月前那场盛大的订婚宴也成了祝家内囊尽空的一个证明,都说祝颜舒为了办订婚宴,打肿脸充胖子,不但把家底掏空了,还借了许多外债云云。 都说杨二小姐是把苏纯钧这个有为青年给骗到手里的,幸而她青春貌美,所以苏纯钧哪怕后来发现祝家没那么有钱也没有离开她。 而杨大小姐,当然是万分的可怜。 她没能像妹妹那样在最后的机会抓住一个男人,日后肯定是没有人要了。 连杨虚鹤被投进大牢的事都被又扯了出来,说现在杨家姐妹没了祝家的钱,也没了可依靠的父亲,人生真是太悲惨了。 杨玉燕还真的关心过杨先生的下场,问他被放出来了没有。 苏纯钧去打听了一下,说:“没有,因为没人给他出钱啊。上面倒是已经不再关着他们了,但宪兵队的大牢也不能白进,要家人出钱赎才肯放他出来。”宪兵不能白白把人抓来,一分好处都落不着吧? 杨玉燕:“好可怜啊。” 她一个年轻少女,哪里来的金钱救父呢? 至于祝女士,都已经登报离婚了,还是各自安好吧。 对祝家来说,变成穷人在此时反而是好事。 从报纸上看,现在的情形比半年前更好。四处歌舞升平,歌舞厅和戏院天天暴满,报纸上全都是各路花边新闻,她竟然还看到有小报胆敢说某花名在外的女明星成了孙先生的爱人。 当然,这种事的真假没办法查证,只是大众看热闹而已。 除了孙先生,蒋校长、张少帅等人也都曾隔空拥有过爱人,报纸上纷纷扬扬,你方唱罢我登场。正事一件没有,花边新闻倒是天天上头条。 仿佛大家天天风花雪月,快活得不得了。 八月的某一天,杨玉燕在报纸上看到了一则耸人听闻的消息。 上面说皇帝驾崩了! 此时大家都在客厅里学习讨论,杨玉燕听到楼下有人喊卖报跑下去买的,借机偷懒。 她站在楼梯上看到这则消息后,一步三级的跑进家,砰的关上门,举着报纸冲到客厅,咽了口口水,才小声说:“你们看,这是什么?” 苏纯钧早就站起来向她走过来了,他接过报纸,扶她坐下,才看了一眼消息,然后也失语了。 报纸在静默的人手中转了一圈,人人都说不出话来。 杨玉燕:“现在这个皇帝,是叫溥仪吗?” 她现在有点怀疑自己。她当年真的有那么学渣吗?连这个都能记错? 苏纯钧点点头:“没错,贤亲王的孙子。” 杨玉燕:“他怎么会现在死了呢?” 历史改变了?她这只小蝴蝶真的扇了下翅膀就把皇帝给扇死了? 溥仪明明活到建国后了啊,还出书了不是吗? 比起她在怀疑自己的记忆,桌上的其他人全都陷入了深深的愤怒中,这种愤怒是刻在骨子里的,并非是由于他们仍然敬爱这个无能的皇帝,而是因为他们都是中国人。 杨玉蝉的手在发抖,一颗眼泪滑出来,砸在桌上。 “这些日本人……肯定是他们害死了他!!” 皇帝退位后被日本人抢走,跑到了东北继续当皇帝。他在失去国都逃走的时候,也同样失去了民心。从那以后,人民才更倾向于建立一个新的政权,新的国家,而非再找一个皇帝回来继位。 从这方面来看,杨玉燕认为溥仪也是人民的朋友,终于清朝封建统治最后的丧钟是由他敲响的,敲得好。 但本质上,此时她是无法与杨玉蝉、苏纯钧、施无为、祝颜舒共情的。 因为他们都被惹怒了。 施无为说:“我要赶紧回学校一趟。” 杨玉蝉连忙说:“我也去。”她转头警觉的对杨玉燕说,“你别去,在家等着我们。” 杨玉燕不好说她没想去学校,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现在要去学校,但现在这个气氛好像应该去? 所以她说:“那我……就不去了?我在家陪着妈吧。” 苏纯钧也认真的叮嘱她:“你答应我不要乱跑好吗?” 杨玉燕发现连他也要走,看来这真是一件要命的大事。虽然她还是没有同样的感觉。 “你要去财政局?那你路上小心点。”她说。 祝颜舒看杨玉蝉是跟施无为一起去学校,无奈之下只好答应了,她也拦不住他们啊。 她再三叮嘱两人注意安全,还对施无为说:“无为同学,你一定要把小蝉平平安安的给我送回来。” 施无为点点头:“我知道,阿姨放心,我会保护好大小姐的。” 三人匆匆出门,杨玉燕趴在阳台上看他们上了马路,坐上黄包车走了。 街上的人看起来还是跟以前一样,但也有一些人像没头苍蝇一样乱跑乱撞,街了的报童好像也变多了。 祝颜舒坐在沙发上把那张报纸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秀气的眉毛拧着,连声叹气。 张妈不识字,看不懂报纸。她走来找杨玉燕,悄悄问她:“报纸上写的什么?怎么你妈那么生气?” 杨玉燕在见识过苏纯钧等人的愤怒之情后,估计皇帝驾崩这件事对这个时代的人可能比较刺激,就不敢跟张妈说,怕她受不了。 “没什么,就是日本人又乱来了。”她说。 张妈没那么好骗:“日本人乱来的还少啊?他们都快把东北三省占完了。你就跟我说说吧,我怕说错话惹你妈生气啊。” 杨玉燕被逼无奈,说:“不是我不跟你说,是我怕你知道了生气,再气出个好歹来怎么办?” 张妈:“我这辈子什么事没见过?你还想吓着我?快说。” 杨玉燕只好小声说:“报纸上说,皇帝……没了。” 张妈仿佛没听懂。 杨玉燕:“就是……那什么了。” 张妈的眼睛渐渐瞪起来了。 杨玉燕赶紧扶住她:“您可撑住啊!我就说不该跟您说!” 张妈长出一口气,推开她说:“这可不得了!我要赶紧去买菜买米啊!” 说罢,张妈转头掂着小脚跑到大门口,抓着布袋就往外跑。 杨玉燕跟到楼梯口:“您着什么急呢!” 张妈:“你这傻孩子!皇帝要是死了,好长时间都买不成菜了!” 在杨玉燕还在发愣的时候,张妈已经跑下楼去了。 杨玉燕关上门,依稀从脑海中掏出一条没用的常识:皇帝死了以后是国丧,民间禁嫁娶,休市。 主要是她生活的时代里早就没皇帝了,没想到现在这条常识竟然真的还有发挥余热的机会。 她回去对祝颜舒说:“张妈去买菜了,说皇帝驾崩会没有菜,妈,上回皇帝驾崩多长时间没有菜吃啊?” 祝颜舒这才从报纸中回神,重回人间后,也被柴米油盐给撞了一下腰,“哎哟,我怎么把这个忘了!”她赶紧站起来,拿自己的钱包看一看,把里面的钱掏出来说:“一会儿张妈买东西回来,你下去付钱。她身上的钱肯定不够。” 杨玉燕问:“要买很多菜吗?会罢市几天啊?” 祝颜舒:“我记得上回至少罢了三个月,三个月啊,我都没有黄鱼面吃!” 杨玉燕:“三个月?!” 死了皇帝竟然要罢市三个月?! 这也太不经济了。 130|走在错误的路上 张妈买回来了一大堆的胡萝卜,还有不少玉米棒子和土豆,还有好几袋的大米、小麦、黄豆等,还有好几袋盐和糖,还有酱、酱菜和咸菜。 祝颜舒算得准,张妈根本没带够钱,她把布袋里的买菜钱当订金付了,到了祝家楼就喊杨玉燕下去付尾款。 买回来的粮食全都放在了祝家自己家住的这一层楼里一间充当库房用的房间里,张妈拿大锁上了好几道保险。 “我这都是去晚了。”张妈做饭时说,“已经有人去街上抢东西了。” 杨玉燕在阳台上往下看,中午时街上已经多了许多宪兵队的人,他们好像是来维持秩序的,维持的办法就是把人都从街上赶走了,连报童都被赶走了。下午三点以后,街上竟然就没几个人了。 要知道,这条街是城市里最繁华的街道之一了,往常不到晚上静街时,街上从来没少过人。 拉黄包车的都没了,只剩下骑自行车的和开汽车的。 普通大众都是走路的,骑自行车的和开汽车的都是有钱人了,至少也是个中产。 杨玉蝉和施无为是天黑以后才溜回来的。 祝颜舒他们等到了晚上八点才看到他们回来,看到他们进门才松了口气。 祝颜舒抱住杨玉蝉直喊:“吓死了我,还以为你被人抓了呢。” 杨玉燕仍没明白:“为什么要抓我姐啊?” 祝颜舒瞪了一眼杨玉蝉,说:“问问你姐啊,问问她是不是又打算去游行了?” 杨玉燕:“啊?游行?” 皇帝死了为什么要游行? 杨玉蝉这一天在学校可没少说话,现在嗓子都是哑的,她挣开祝颜舒的胳膊说:“妈,我们已经查清了,是日本人把皇帝给毒死的!” 杨玉燕从今天早上看到报纸起就一直保持着虚心求教,饱受惊吓的优良品质,她发现这个世界也可以用世界变化太快,她不明白来形容。 日本人毒死了溥仪? 祝颜舒一口顶回去:“你们去哪里查清的?这一天的功夫,你们还能飞到东北去?” 杨玉蝉说:“是报纸!咱们这边的消息是落后的,有人带来了东北的报纸,上面说日本人逼皇帝下圣旨献国,皇帝不肯,他们就把皇帝毒死了。” 杨玉燕杠成习惯了,主要是她明明记得:“皇帝不是已经信过耶酥了吗?” 她记得当年的历史书中有写啊,八国联军扣国门的时候,皇帝为求庇护,和皇后一起改信耶酥,就是想跟外国皇帝们成为一家人。照这么说,皇帝已经献国给耶酥了,中国差一点就成神国了,中国人差一点就要交什一税了呢。 按说他都献过一次国了,论理大家不该惊讶他再献一回啊。怎么还信他突然变坚贞了不肯献了呢? 杨玉蝉气得要爆炸:“你别捣乱好不好!” 不料,祝颜舒这回站杨玉燕:“你妹妹说的有道理。皇帝当年在紫禁城里,有忠臣将军们护着都没挡住他逃跑,他现在身家性命都在日本人手里抓着,是日本人捧他做皇帝,他怎么会反抗日本人?” 就连张妈都不信皇帝变成硬骨头了,她劝杨玉蝉:“大姐,你别这么听风就是雨的,外面的消息未必就是真的。这样,我们等苏先生回来,他有政府的消息呢,听他的。” 杨玉蝉气得不行,又嘴笨说不过家里人,只好拉施无为:“你说!” 施无为摇摇头,没有站她这一边,说:“杨同学,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今天在学校里,大家都跟你一样激动伤心。但我们要保持冷静,现在消息还不明确,不能轻易下结论。” 杨玉蝉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不说话了。 张妈看看周围的人,拉着杨玉蝉说:“大姐,报纸上说的也不都是真的,他们以前还说你妈不贤惠呢。” 杨玉蝉:“这不是一回事啊!这么大的事……” 张妈:“多大的事都有人说谎。皇帝当年跑的时候,我也不信,还有人说皇帝战死了呢,有人说皇帝亲征了呢,那时的消息更多。最后才知道皇帝是跑了,他在东北登基好几年以后,我才信的。这事,你等上三年再看都不晚。” 杨玉蝉在学校里跟同学一起沸腾的脑袋,回家来接连几盆冷水给浇凉了。 最主要是她已经不像以前那么相信自己的判断了,特别是杨玉燕一开始就在泼凉水,她就不由自主的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又错了。 杨玉燕好像一直就不信这个消息啊。 施无为是特意送杨玉蝉回家的,他答应祝颜舒要保护好杨玉蝉。 祝颜舒当然非常感谢他,就说:“太晚了,你就不要回学校去了,在这里住一晚上吧。” 施无为也没有拒绝,他来的时候代教授就说过让他在祝家借住一晚,怕的是街上出现骚乱,祝家一屋子女人怕会出危险。 他说:“好。代教授说今晚最好早点关大门,我现在下去把大门关上吧,等人回来了再开。” 祝颜舒说:“行,你去楼下跟一楼的马家说一声,现在就关门吧,灯也不必留了,关上灯。” 施无为下楼跟马家一起把大门关上,门上方的电灯也掐灭了。 他再上楼来,张妈给他煮了面,还摊了胡萝卜玉米面饼。 今天他和杨玉蝉在学校一直在跟同学们开大会,群情激昂的,什么也没吃,水都没喝一口,现在饭菜一端上来,两个人吃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 杨玉燕在旁边问:“学校是不是准备去游行了?” 施无为说:“大家打算去政府门前游行,还要去日本租界抗议。老师们正在组织。” 她转头问杨玉蝉:“姐,你是不是也要去?” 杨玉蝉反问她:“你不去吗?” 杨玉燕竟然真的摇头:“不太想去。” 别说杨玉蝉吃惊,施无为都吓了一跳,今天他们见过的学生个个都又激动又悲伤,又愤怒又难过,要是没有学校这个发泄的地方,没有老师们拦着,组织着,只怕早就跑到街上去了。 就算是这样,大家也决定明天一大早就去游行了。 这还是他见过的第一个说不想去的。 杨玉蝉都有点吓结巴了:“为为什么啊?” 杨玉燕歪头想了想,说:“大概是我没受过忠君教育?不懂皇帝跟我有什么关系?” 杨玉蝉放下筷子,想骂又找不到话说,想教育又不知从何开口。 施无为说:“他不只是个皇帝,他是我们国家的象征。虽然我们都知道他也是一个普通人,还是个满身缺点的普通人,但他既然是我国最后一个皇帝,他就代表着我国。日本人伤害他,就是在伤害我国。所以我们必须有所表示。” 杨玉蝉:“对!” 她可算找到一个能在她被杨玉蝉逼得哑口无言时替她说话的人了,一时竟然有点爽快。 杨玉燕:“我懂你的意思。但我仍然不赞成学生这个群体向外界发表意见。” 施无为摇摇头:“除了我们,已经没有人可以出来说话了。” 杨玉燕:“有啊,我们有政府。” 施无为苦笑:“你是说南京政府吗?没有用。他们只想保存自己的性命和势力,根本不关心这个国家。” 杨玉燕:“这个没错。但归根到底,是因为政府太弱小了,他才不敢发声。要是政府强大的话,哪怕坐在里面的人是胆小的,他也敢说话。” 施无为点点头,他也认为政府弱小。 杨玉燕:“可学生也是弱小的啊。政府还有军队和武器,学生连军队和武器都没有。” 施无为:“但是我们不怕牺牲生命!” 杨玉燕:“白白牺牲吗?这是浪费生命啊。” 施无为思考了一下,说:“燕燕,我明白了,你是务实的思想。认为没有意义的事不必去做,对吗?” 杨玉燕点头:“是的。” 施无为:“其实我知道你说的有道理,我也知道去游行没有意义。不止我知道,代教授和学校里的许多老师都知道,但他们还是赞成学生们出去游行,勇敢表达自己的想法。因为我们的行为本事就是一种象征,哪怕被抓进大牢,有人丧命,我们也要用激烈的行为表达我们的话语。我们是为了让更多的人看到、听到。” 施无为:“因为我们没有别的办法了。” 假如有人能指出正确的道路,我们愿意踏上去,哪怕脚下布满荆棘。 但我们不知道哪条路是正确的时候,我们就只能沿着错误的道路走下去,因为停下就意味着失败。 131|陷害 苏纯钧一直没回来。 杨玉燕不敢去睡,一直坐在阳台往外看。 张妈替施无为安顿好了,过来催她去洗漱睡觉。 “别看了,苏先生可能还在政府里忙正事,他肯定忙着呢,今晚可能就不回来了。”张妈说。 杨玉燕也猜是这样,不过她就是忍不住担心。 被张妈推了几次才一步一拖的去洗漱。 结果她洗脚的时候电话突然响了。 祝颜舒去接,跟着就故意扬高声说:“哦,是纯钧啊,哎哟,燕燕一直在担心你呢,什么?今晚不回来了?那好,我转告她。她?她现在在洗脚,不能过来……” 杨玉燕湿淋淋的脚趿拉着拖鞋已经跑出来了:“我来接我来接!” 祝颜舒笑嘻嘻的把话筒塞给她:“接吧,哎哟,瞧你这弄的一地的水,一会儿自己拖干净,别折腾张妈。” 杨玉燕握着听筒连连点头:“我收拾我收拾。喂?你在哪儿呢?”她声音低八度,又带有一丝迫切,好像用一把温柔的刀逼问未婚夫,让他不敢不赶紧答话。 苏纯钧就不敢不答,他站在光洁的门厅里,单手插裤兜,温柔的小声说:“我在市长家。” 他是去接何处长的班嘛,何处长是市长的亲信嘛,所以事情一出,他自然要来见何处长,顺便就见到了市长嘛。 于是,他就成功混在今天来见市长的许多大人物中间,做一个旁听者,偶尔倒倒茶,倒倒酒,做做记录,听话又懂事。 “我明天早上就回去了。你早上起床就能见到我。”苏纯钧温柔的低语。 杨玉燕被他轻声细语的安慰,依旧不太情愿,可又要表现得通情达理。 “那好吧。你答应我的,明天一早,我就要见到你。”她说。 苏纯钧被这温柔的女暴君威胁,心甘情愿的答应:“我保证。” 杨玉燕挂了电话,就看张妈和杨玉蝉在争拖把。 张妈:“小祖宗,你快把拖把给我,这都这么晚了,我早点拖完就要去睡觉了。” 杨玉蝉:“我能拖,你就让我拖吧。” 从杨玉燕的房间到客厅的电话处,一道明亮清晰的水迹沿路而行,洒得均匀极了,正是杨玉燕从自己卧室奔向电话的路线。 此时电话挂掉了,她也能过来收拾残局了。 杨玉燕十足真心的上前,主动要求干活:“我来吧。” 张妈:“少捣乱!” 杨玉蝉:“一边去!” 杨玉燕不解,不服气:“我说我要干的。” 张妈:“你会干个屁!” 杨玉蝉:“你会干什么!” 杨玉燕嘿了一声,开始撸袖子。她还就不信这个邪了,不就拖个地嘛,有什么难的! 祝颜舒在卧室躺在床上做睡前阅读,听到客厅的动静,走过来看了一眼,转回去悄悄关上了门。 第二天早上,施无为勤劳的蹲在地上,拿抹布一寸寸把客厅里的水印子擦掉。 张妈在厨房做饭,不停抱怨:“昨晚上二小姐死活非要自己干,我就知道她不会!你瞧瞧,这一地的水印珠子,哪像拖过的!她根本就不行,非要捣乱。”她出来看到施无为擦过的地板干净光洁如新,欣慰的说:“还是你能干。” 施无为:“以后都交给我来干,昨天晚上您也可以去喊我下来的。你们就都不用干了。” 他把地上的水印子全抹掉才站起身。 杨玉蝉见他不干了才尴尬的从屋里出来,“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施无为笑着说:“一点小活不算什么,我还收了钱呢。” 杨玉蝉摇摇头:“你帮了我们家的大忙。”钱算什么? 施无为知道祝女士给他钱,帮助他的心意更多,并不真的是为了他在祝家干的这一点活付钱。 他在祝家干活,也从来不觉得自己受到羞辱什么的。人家诚心帮他,他要是再有什么想法就该遭天谴了。 祝家从上到下都对他好,他只觉得不能报答他们的恩情,别的从来不多想。就算同学之中有人说风凉话,他也理直气壮的反驳回去。 杨玉燕推门出来,看到杨玉蝉尴尬的对着手拿抹布的施无为,就知道杨玉蝉这是又觉得别扭了。 她就老觉得施无为在祝家干活是一种对他尊严上的侮辱,就算祝家又给了钱,但这就更不对了。 而杨玉燕反驳她张妈在祝家干了一辈子,为什么她从来不觉得这是在侮辱张妈呢? 杨玉蝉虽然被驳倒了,但她心里的那个弯还是拐不过来。 杨玉燕也知道这不是辩论。职业说是不分贵贱,可它事实上是分的,人人心里都有一杆秤,知道什么人该做什么样的工作,不该做什么样的工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这个认知不止是在你自己的心里,还在对方的眼中。就像绝世美女做宫女,样貌丑陋的奶妈成了皇帝的宠妃,是个人都会在心里奇怪皇帝是不是还没见过美女,还是皇帝自己有问题? 她跟杨玉蝉聊过好几次,发现杨玉蝉的心目中,所有认识的熟人来家里做工人,她都会感到尴尬。只有陌生人她才会觉得正常。 其中,她提过楼下马家的马大妈,就是马天保的妈妈。做下人的熟练工,还知根知底,很方便的人选。 虽然提出时她就知道杨玉蝉不可能答应,马家这个身份太敏感了。 果不其然,杨玉蝉疯狂拒绝。 她又提出吴小萍的妈妈,吴家现在正缺钱,吴小萍的妈妈据说现在是每天去做洗衣工,一天赚不到一块钱,还很辛苦,她到祝家来,一个月十八块到二十块还是能赚到的,再说祝家的活多轻松啊。 杨玉蝉也觉得尴尬,尴尬程度跟请施无为差不多。 她现在对施无为感到愧疚,所以才对帮助他这么积极用力。 而施无为好像也不会拒绝人,对杨玉蝉制定的学习计划全盘照作! 无形中也解救了杨玉燕。 杨玉燕看了一眼面前这一对“师徒”,没有打扰他们尴尬的对话就走了。 杨玉蝉已经严师上身,开始审查施无为的学习成果了。 每天早上都由老师带着复习是多么美好的时光啊。 杨玉燕去洗脸刷牙。 等她坐在早餐桌前时,苏纯钧如约回来了。 他一晚上没睡,眼眶都是青的。 祝颜舒心痛道:“怎么这么辛苦啊。今天还要出门吗?” 苏纯钧打了个大哈欠,说:“我上午在家睡一觉,下午再出去。” 张妈说:“那就赶紧吃点东西吧,吃饱了再去睡。” 她给苏纯钧端来米粥,杨玉燕贡献出她的包子,还亲手替他剥了个鸡蛋。 苏纯钧感动的眼泛泪花,又扭过头去打了个大哈欠。 施无为问:“市长那里有没有什么情况?皇帝的死因真是日本人下毒吗?” 一桌子的人都屏住气息。 连杨玉燕都想听故事,也安静下来。 苏纯钧笑着说:“不知道。” 施无为:“不知道?连市长也不知道?” 苏纯钧摇摇头,说:“电报发不过去,好不容易发过去了,那边也没个回音。现在除了报纸上说皇帝是被日本人毒死的之外,日本大使昨天也跑到市长那里去敲桌子大骂这是对日本的陷害,日本天皇会很不高兴。” 杨玉燕:“陷害?” 苏纯钧:“日本大使说日本绝没有毒害中国皇帝,日本人是非常友好的,与中国友好,与中国皇帝也友好,中国皇帝也是非常信赖日本的,日本人是他最好的朋友。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陷害,他要求市长将街上造谣的人都抓干净,特别是发布这类不实信息的报纸,他要查清到底是谁在陷害日本人。” 132|阴谋 苏纯钧吃完丰盛的早饭就在未婚妻的陪伴下去楼上睡觉了。 杨玉燕站在苏纯钧家徒四壁的房间里,觉得他特别的可怜。明明现在他们已经是一家人了,可他还是单独住在这里,这里什么都没有,甚至没有厕所和洗漱间。 苏纯钧坐在床上,牵着她的手说:“坐下我们聊聊天。” 话音刚落,施无为提着一壶热水站在门口清喉咙:“咳,张妈让我送上来的,你渴了就可以喝。还有,让我喊燕燕下去。你要是想聊天,咱们师兄弟聊。” 电灯泡站在门口笑,苏纯钧无奈只得放开未婚妻柔软的小手。 杨玉燕笑嘻嘻的站起来:“那你们师兄弟聊吧。” 她看得出来,施无为是真的有话想找苏纯钧聊。 她可以暂时先把未婚夫让出去。 她回到祝家,张妈和杨玉蝉都在厨房,显然杨玉蝉已经在开始想接替一部分家务了,张妈被气得不轻,在她看来厨房是她的领地,而且这显然有点冒犯到她身为祝家佣人的自尊了。 她跑去找祝颜舒聊天,想试探着问一问能不能把祝家这一层的空房间给苏纯钧住,两人可以住得更近点。 不过她觉得一见面就直接提这件事不太可能成功,最好先绕个弯子。 所以她敲敲门,走进去后先说起的是家里的家务问题。 “姐说我们俩干,她现在就在帮张妈,可张妈一点也不想领情。”杨玉燕坐在祝颜舒柔软的席梦斯大床上,翘着脚说。 家里最好看的床就是祝颜舒的这一张床了,好像是当嫁妆特意从英国订制的,连床垫和帷帘都是从英国来的,是由英国女工亲手织成的蕾丝。 不过现在上面的是传统的百花穿蝶图案的粉色缎子凉被。 杨玉燕坐在床上摇了摇,像个孩子。 祝颜舒嫌弃道:“多大了还这么孩子气?你们啊,都不了解张妈,她可是很为自己能照顾咱们三个而自豪的,你要是告诉她,什么事你都能自己做,用不上她了,她会难过死的。” 杨玉燕回忆起来,张妈平时最理直气壮埋怨她们的话就是“三个女人什么也不干,全让我干!”,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最大。 祝颜舒说的对啊。家务是张妈最自豪的地方,也是祝家母女三人都比不上她的地方。 外面,张妈正在大声埋怨杨玉蝉:“大姐,你是来帮我的还是来害的我哟!没有你我早就干完了!” 祝颜舒不由自主的压低声,对杨玉燕说:“你别跟你姐学,你姐是好心,就是她脑子太直,做事很难多想几分,好心办坏事。回头你劝劝她,让她省点劲。” 杨玉燕本心是很不想干家务的,痛快答应下来。 “那等施同学出去以后,我们怎么办呢?”她问祝颜舒。 祝颜舒做惊讶状:“他还出去呢?” 杨玉燕更惊讶:“他不是要出去留学吗?什么时候说不去了?” 祝颜舒叹气,嫌这个女儿也不够聪明:“现在外面这么乱,皇帝都叫日本人毒死了,他出不去了,在家里好好呆着吧。” 杨玉燕说:“皇帝没死啊。” 她现在已经差不多能确定,皇帝应该还活着,这则皇帝驾崩的消息,肯定是某些有心人士放出来搅浑水用的。 祝颜舒反问她:“你苏老师也没说皇帝还活着啊。他刚才上去后告诉你的?” 杨玉燕哪敢说自己是预言家呢?只好说:“我猜的。都说皇帝死了会天有异相,最近也没日食月食,所以皇帝肯定没死。”后面就是胡扯了。 祝颜舒哭笑不得的打了她一下:“你这机灵鬼!出去不许瞎说啊。” 她很高兴发现杨玉燕没像时下的年轻人一样听到这个消息就疯狂了,可也不想她胆子太大四处乱说,不知什么是杨修之祸吗?自己知道就行了,别瞎嚷嚷。 张妈终于和杨玉蝉合作完成了厨房里的工作,脱了套袖就进来找祝颜舒述苦了。 张妈:“太太,刚才大小姐好心帮我干活,我说这哪是她这种年轻小姐该干的呢?以前她要嫁那姓马的,现在她总不见得还想嫁他吧?” 祝颜舒装没听见,拉着张妈说:“回头我说她,不让她给你捣乱。张妈,我觉得燕燕像她外公,是咱们家最像的。” 现在能陪祝颜舒说一说父母的人只有张妈了,张妈就暂时不告状了,转而陪祝颜舒回忆父母亲人。 张妈仔细想了想,拍大腿说:“可不是?老太爷就是个嘴甜精明的,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他在家里排行最末,出去留学的时间最长,回来时老太太都不记得这个小儿子了,他不出三天就把老太太给哄回来了,前面几个少爷都不如老太爷会哄人。” 让张妈说,祝家老太爷见谁哄谁。老太太在世时哄老太太,是老太太最心爱的儿子,老太太怕她去后他吃亏,悄悄把私房都搬给他。 果然,老太太去后,祝家马上就分家。前面的哥哥最大的都能当他爹,他不知怎么哄的,闹的最凶的老大和老三,对这最小的弟弟都挺温和的,虽然生意没分给他——他也在分家时说了不要生意,不要店铺,只要钱。 于是,几个哥哥就连祝家楼都留给他了。 祝颜舒笑着说:“我爹说那是因为祝家楼搬不走劈不开。”祝家楼还是老爷子盖的,亲爹盖的楼,祝家几个儿子不好等父亲一死就把祝家楼卖了,索性留给了不肯走的小弟弟。 “我爹就不听皇帝的,他对我说,皇帝是死是活跟我们都没关系,那都是由大人们去管的大事,我们只是小民,只管自己吃饱穿暖就行了,若仍有余力,帮一帮鳏寡孤儿。我记得我爹还教我了一首儿歌,什么不修桥不修路……” 张妈唱:“不修桥,不修路,不贪亲,不联戚……” 祝颜舒笑起来。 张妈说:“这是你爹编来哄你的,我在祝家可没听过这首歌。” 不过,祝老爷子也是这么做的,他从没想过要让祝颜舒嫁个大官的儿子,跟官宦豪绅联姻。 祝颜舒叹气:“燕燕也不信,皇帝死了,她跟没事人一样。” 张妈说:“老话说的,这是头生反骨。幸亏她是个丫头,要是个小子,你的麻烦更多。” 祝颜舒拉着张妈东扯西扯,张妈就忘了杨玉蝉捣乱的事了,气也消了。 另一头,杨玉燕也遵旨劝杨玉蝉。 她说:“我妈说施同学出不去了,以后咱们家的家务还是他来干,所以啊姐,你以后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杨玉蝉:“妈说的?那怎么办?施同学就是为了出去留学才来咱们家学习的,这段时间他这么努力,要是出不去了,那他要多难过啊!” 杨玉燕没想到杨玉蝉能很快又找到一个牛角尖来钻,不由得佩服她发现问题的本事高强。 “那你劝劝他呗,安慰安慰他,也不是永远都出不去了,这一阵乱一点,等不乱了他再出去。”杨玉燕不负责任的说。 杨玉蝉发愁:“怎么劝呢?要是我一定会难过死的。” 杨玉燕点头:“嗯,如果是你,确实会很麻烦。” 虽然是假设,杨玉燕也真实的烦恼起来,要是想留学的人是杨玉蝉,那她现在发现去不成,家里一定人人都会发愁的。 杨玉燕和杨玉蝉一起叹起气来。 未来正准备发愁的施无为正在跟苏纯钧说话。 他说:“日本人这是野心昭然,他们一定早就想把势力从租界扩张出来了。现在正是个好机会。” 苏纯钧点点头:“这个市长也知道,可你很清楚,市长也没办法,他手里是一点权力也没有。” 现在街上都在为日本人毒害皇帝的事而流言纷纷,恐慌情绪正在慢慢扩大。 日本人借着这个机会,口称是为了抓捕对日本人不利的罪犯,或者是为了保护日本侨民,他们都可以把他们的军队派出来,光明正大的游走在街上。 要知道,在这之前,各国军队都只能留在租界里,根本不允许到外面来。 虽然当时政府的能力也很弱,但好歹还有一层遮羞布盖着。 现在这块遮羞布已经快被扯下来了。 苏纯钧说:“市长为了避免最坏的情况发生,很可能最近会再次逮捕大量人员。你必须告诉校长和代教授,最近绝对不能放学生上街。宪兵队的那些人可不会按证据公平公正的抓人,他们只是在应付差事,随便抓一些人进去表示他们在干活。而市长也只是想应付日本人,他才不会管抓进去的是不是真正对日本人有敌意的那一伙人,只要监狱里有人就行。” 这真是一团乱局。 施无为叹气。 日本人正在扩大势力,这回皇帝遇害的事显然给了他们很好的机会。这让他觉得这会不会正是日本人在自导自演的一个骗局? 这很有可能! 第二天起,苏纯钧就更忙了,他现在稀里糊涂的成了市长的心腹,取代鼻子还没长好的何处长,来往于市长家和政府机关,上传下达,为了让他更名正言顺,他身上多了一个特派员的职位。 街上的情形确实越来越糟了。 许多流氓都跑了出来,小偷、强盗也越来越多了。 皇帝一死,似乎天下即将大乱,各种小鬼们都趁着大人们无暇顾忌冒出了头。 祝家楼的大门在白天也关了起来,只有住户敲门才会开。 幸亏张妈之前机智,买了许多粮食屯起来,除了吃不着青菜豆腐之类的鲜菜,别的食物并不缺。 祝家楼里仅剩的三户,包括马家,都有些缺粮。 祝颜舒叹气,让张妈把粮食按市价卖给他们一些。 张妈不舍得,抱怨说:“现在外面粮店都关了,他们就是出去也买不到!我这可贵了呢!” 祝颜舒说:“卖贵了他们也买不起。不白给就行了。” 白给就让人当便宜占了,多少收一些钱是最合适的。 拿钱买了粮食以后,三家住户都安心了不少。 要说他们没生一点坏心那就太高看人性美好了。 但现在祝家可不是一屋子女人了。不说有苏纯钧这个此时此刻仍衣着光鲜,天天小汽车接来送去的政府官员,就是施无为这个干惯农活出身的男人站出来,都没人敢小看。 何况还有马天保在。他现在没办法出去找活干,全靠祝家资助吃喝一家才没饿死。他虽然有一条腿不太方便,却也是个年轻力壮的男人。 另外三户人家就算有一些想法,也俱都按捺了下去,反倒害怕祝家在此时把他们赶出去。 街上开始有许多人偷偷派发传单报纸,趁夜扬的满大街都是,还有包着石头扔进窗户里来的。 杨玉燕常去的阳台就被扔进来过好几次,有一回差点砸着她之后,张妈就不许她站在阳台上等苏纯钧了。 报纸或传单上当然都是一些激进的文章,读来令人热血沸腾,不过出过汗以后再吹一吹风,浑身就汗毛直竖了。 杨玉燕看着传单上写着日本人的累累血债,不安越来越多。 她对杨玉蝉说:“我担心会有人在看了传单以后袭击日本人。” 一旦日本人被袭击,日本大使就有理由把日本军队开上街头了! 这简直就像连锁反应。 日本人被热血青年袭击,日本大使向市长抗议,要将日本军队开出来抓捕对犯人。市长为了不让日本军队扩大势力,只能先屈服,主动抓捕所谓的犯人。 而这些被抓进去的人大部分都是无辜的学生和其他无辜的市民。 但没人在意他们到底是不是无辜的。 因为他们是不是有罪根本不是重点。 连日本人有没有被袭击也不是重点。 杨玉燕说:“我现在越来越觉得,皇帝被害这件事就是日本人的阴谋了。” 比起杨玉燕只是偏理智的分析事态,杨玉蝉简直就已经看到了结果。 一定会有人在这种情况下去袭击日本人的。 因为假如她现在不是在家里,不是在杨玉燕身边听她分析,她也会在学校里跟同学们一起,商量着怎么袭击日本人,怎么报仇,怎么把日本人赶走! 其实,早在那天她去学校的时候就已经听到有人说可以袭击在街上的日本平民来赶走日本人。 “日本人大量移民,他们想把这里也变成东三省,变成他们自己的地盘!我们必须要赶走他们!” “我们可以去袭击他们。这些日本人都穿和服,只有武士带刀,大多数平民都是不带的。” “我们可以用麻袋套住他们,拖到小巷子里打。” “做得多了,日本人就会觉得这里不安全了,他们就会自己回国了!” 从一方面看,这不是没有意义的,甚至成功率也不是没有。 当恐怖袭击到达一定程度后,日本侨民就会发现自己在这里不受欢迎,他们的生命和财产都得不到保障,肯定是能造成恐慌让他们想回日本的。 做为既不掌握话语权,也不掌握力量与军队的学生群体,这已经是他们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 而这些四处散发的传单中,也未必都是心怀恶意的奸细,说不定大量的报纸正是想出这种办法的学生或有志青年散发的! 为了在短时间里造成影响,号召更多的人参与进来赶走日本人才是最有效的办法。 但她现在身边还有杨玉燕和苏纯钧,这让杨玉蝉陡然发现,学生们和有志青年很可能正在踏进另一个更可怕的陷阱中。 一切都是阴谋。 “我们该怎么办?我们有没有什么办法?”杨玉蝉束手无策,脑子里乱成一团,她甚至去问比她还小的妹妹。 杨玉燕搂住她,她才发现妹妹也在发抖,她的手也是冰冷了。 杨玉燕静静的说:“我想我们没有办法。苏老师,施同学都没有办法。代教授和学校只能尽力约束同学们不让他们去街上,不让他们被宪兵队抓走。” 我们不能去跟所有人说,这是一个阴谋,不要袭击日本人,这是一个阴谋。 不会有人相信的。 这是最可悲的。 在皇帝被害的消息登在报纸上的第十八天后,两个日本侨民的尸体在桥洞下被发现。多起日本侨民受袭案发生。 苏纯钧站在门外,侧头往里看。 一个日本人带着两个日本士兵站在市长的面前大发雷霆。 “我要抓住这些可恶的犯人!这是对天皇的侮辱!我要把他们送回日本枪毙!” 市长满脸冷汗,唯唯诺诺。 “山本先生请您息怒,我一定会让警察在三天内抓住这些犯人的,我向您保证!” 日本人说:“我不相信你,你会包庇那些犯人。我要让我大日本帝国的优良士兵来抓捕犯人。” 市长的脸色腊黄,所有的肉都往下掉,他这段时间吃不好,睡不好,瘦了很多。 他擦着额上的冷汗,一直弯着腰,虽然声音很小,却也没有答应日本人派兵的要求。 “我一定会把犯人抓到的,山本先生,我一定会抓住他们的!请您稍等几天,只要几天就好。” 133|乱 杨玉燕早上起来的时候就觉得街上没什么声音,桌上的小闹钟已经指向八点钟了,但窗帘还没有拉开,屋里昏昏暗暗的,空气也很沉闷。 她坐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叹了好几口气,听到客厅的动静才起来换衣服。 她开门出去,看到张妈在做事,施无为站在阳台前,正在往下看。她赶紧过去也想看,可他一看到她过来,赶紧把落地窗关上了。 杨玉燕:“让我看一眼啊,我不说话的。” 施无为摇摇头,“你要是看了,张妈该骂我了。” 他来了这么长时间就发现了,在张妈的心目中,祝家母女三人都是娇小姐,风不能吹雨不能淋,声音大一点就会吓着,手上最好只端茶杯拿手包,一丁点重物都不该提。 张妈不但自己这么想,还“强迫”让周围的人都要这么想,都要照办。 所以他在祝家母女没起来时可以开窗看一看,通通风,但祝家母女起来了就要赶紧关上,免得吓着她们,要是吓着她们了,那肯定不是她们的错,是别人的错。 哪怕他觉得祝家母女三人胆子都够大,可这不妨碍张妈把她们当娇花软玉看待。 施无为推着杨二小姐远离阳台,看张妈在厨房,他小声告诉她:“还好,街上现在没有人被抓,我也没看到宪兵队。” 杨玉燕松了口气。 两天前,街上的宪兵队突然发了疯,满大街抓人。他们专抓看起来像学生的和年轻男人。 街上一下子就乱套了。 幸好当时祝家人全都在家,连张妈都没出去。祝家楼大门也是关着的,这才没出事。 因为当时借着这股乱相,冒出来许多打家劫舍的,趁乱就往人家里闯,抢东西抢钱,也有抢人杀人的。 这些地痞流氓真是聪明死了,什么时候能发财,他们是真知道啊! 这种时候也不是好心的时候,当时施无为也在,他和马天保还有当时留在楼里的两个男人抬来柜子桌子,把大门堵死了,临街的窗户都从里面堵上了。 幸好他们当时堵住了,因为当天晚上就有一伙人来撬门了。跟明抢差不多,先疯狂砸门,威胁里面的人快开门,把钱和值钱的东西拿出来,他们只为求财,不伤人害命,要是里面的人不从,等他们进去就把人全杀光! 一屋子人吓得瑟瑟发抖,施无为最厉害,临时绑出一副弓箭,他跟马天保都在学校学过射箭,爬到五楼从窗户里往外射,冲着人群抛射的前提下还真射中了,但弓的力量不够,那箭是靠高度扎进去的,重力加速度的作用。 那一伙人最终没能砸开门,只好走了。 苏纯钧没在家,等他早上打电话回来,听杨玉燕一说,吓出一身冷汗,马上跑回来,还带回来了两个宪兵让他们守门。 两个穿黄衣的宪队在祝家门口守了两天,吓退了方圆所有的宵小恶霸。 虽然宪兵只是白天来,晚上人家照样还回家去,就算这样也有用。 就是祝家的名声就变难听了。 但此时此刻,好名声也没有命要紧。 两天过去,街上哪怕是白天也是空无一人,电车已经不开了,往常爱骑自行车的人现在也不见了,只有穷苦的百姓还要讨生活,因为男人上街会被抓,现在街上行色匆匆,为家人采买物资的多是女人,三三两两,结伴而行,像草丛里的兔子,机敏而惊慌。 当然,现在晚上往窗户扔石头的人更多了,包着石头的报纸也跟着来了,上面大部分都是在骂政府残害进步青年,但也有一小部分号召大家不要冲突,不要上街,要好好的留在家里保重自己和家人的安全。 杨玉蝉每天晚上在房间里哭,早上起来两只眼睛又红又肿,不到两天就肿成了一条细缝,幸好家里有清火明目的药膏,张妈剪了给她贴在太阳穴。 施无为是代教授交待他留在祝家的,这两天突然紧张起来,他也就没有回学校。 他是一直想回去的,因为他不放心学校里的同学和老师们。 可他也不能扔下祝家不管。 苏纯钧在外面,现在没办法回来,但他能带回第一手消息。 他昨天回来就对他们说,市长没有答应日本人的要求。 “日本人想把他们的士兵派到街上来,市长这才答应宪兵队抓人。”他皱眉说,深深的叹了口气。 日本人咄咄逼人,市长手里除了之前扩了军的宪兵队之外,一支能打的军队都没有,全是乌合之众。 他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拖延,想看一看会不会有好一点的变化。 说白了就是听天由命。 不过现在这个时候,除了听天由命,也没有别的招了。 苏纯钧跟宪兵队一直有关系,他现在才能调动宪兵队来保护祝家。 而施无为和马天保就天天守着大门,两人轮班守门,还把另外两家的男人都叫上,避免他们暗中做坏事。 还有一家租户的男人在发生骚动时正好在外面,到现在都没有音信,不知是死是活,是被抓了还是逃了,不管家里人了。 那一家的女人就天天抱着女儿和儿子哭,生生把自己哭病了。 祝家之前屯了粮食,倒是不怕几天没米吃。 可其他租户可没这个远见,就算当时他们想过在多存一点米粮,手里也不知有没有钱。 祝颜舒本来瞧他们可怜,想送他们一点米。 被张妈和杨玉燕劝住了。 谁也不知道这一次会乱上多久,张妈当时买的粮食可没有计算要带一幢楼的人吃,她当时连施无为都没算上,只准备了祝家一家和苏纯钧的份。 现在倒好,已经加上了施无为和马天保一家三口了,要是再施舍给别人,那买的粮就根本吃不了几天了。 于是祝颜舒去给那家病了的送了几块钱就罢了。 剩下的,各扫门前雪吧。 不一会儿,杨玉蝉和祝颜舒都起来了。一家人沉默的吃了一顿早饭后,张妈就赶施无为去睡觉。 她说:“我去给马天保送饭,你去睡吧。” 施无为说:“我顺手给他带下去,您就不用跑了。” 这个时候也不讲究个几菜几碗,张妈就是蒸馒头,就咸菜。施无为就提着馒头,端着一碗咸菜下去了,这是给马家三口一天的粮食。 他来到一楼,马天保守了一夜,人已经有些呆怔了,全靠精神撑着。 施无为把吃的给他,说:“我来守白天,你吃过就去睡吧。” 马天保点点头,把馒头掰开夹上咸菜,就着热茶,一口气吃了五个才停下来,长出一口气,对施无为说:“这两天不用出去工作,我好像还胖了点。” 他苦中作乐的掐着肚子上的一层皮说。 施无为笑了笑,说:“快了,快没事了。” 马天保叹气:“希望如此吧。”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汽车发动机的声音。有一辆汽车在楼前停下了。 马天保和施无为都马上站起来。 施无为说:“是苏纯钧吧!” 昨天苏纯钧就是这个时间回来的。 这时门敲响了,门外,苏纯钧说:“无为,是我。” 马天保和施无为就呼哧呼哧的把大门前顶着的柜子挪开,把门打开一半。 外面果然是苏纯钧,他身后是一辆黑色的美国汽车,两个宪兵就站在门外站岗。 还是宪兵送他回来的。 苏纯钧的神情变了,变得冰冷而僵硬,他的目光尖锐刺人,像冰做的刀,让人一见就发寒。 他看到施无为和马天保就挤出个笑,连这个笑容都有点僵硬了。 他走进来,马天保把门重新关上,施无为说:“你现在派头越来越大了。” 苏纯钧知道他是想开玩笑缓和气氛,他也配合的笑了笑,闻到了馒头味和咸菜香,他说:“啊,我要饿死了。” 施无为说:“快上去,张妈给你留了饭。” 苏纯钧上楼了。 施无为有心上去听一听他会说什么,可现在该他守门了,就没动,还是对马天保说:“你回去睡吧。” 马天保摇摇头,推他:“你上去听一听消息,我再守一会儿。我还等你回头告诉我呢。” 施无为一想也确实是如此,就没推辞,说了声“谢了”就赶紧也跑上去了。 他推开祝家的门,径直进屋,看到祝家母女三个和苏纯钧都在餐厅。 餐桌上的菜是重新上的。 苏纯钧面前是一大碗的菜馄饨。 现在没鲜菜,用的是咸菜,也是非常好吃的。 杨玉燕坐在苏纯钧身边,充满温情的目光看着他,“好吃吗?张妈昨天晚上就调了馅,今天早上包的。” 苏纯钧咽下去,笑着说:“好吃,我在那里什么都没吃,一晚上尽抽二手烟了。” 施无为惊讶的发现苏纯钧的表情不再僵硬了,他好像在回到祝家以后才想起来怎么像一个普通人那样笑。 杨玉燕:“这么辛苦啊?他们工作一晚上不吃夜宵啊?” 苏纯钧冷嘲热讽:“市长连燕窝汤都喝不下了,我们哪有心情吃饭啊,都去争当孝子贤孙了。” 他这个小虾米当然更不会有东西吃了。市长家的下人眼光高,看人下菜,不会记得给他留碗热饭的。 134|搬家 苏纯钧今天回来是想跟祝颜舒商量一下,让他们暂时搬到大学去。 正好大家都在,他就一起说了。 “我建议最好今天就搬过去,不要带太多东西,只带衣服和吃的,钱带一点,路上遇到宪兵队就给钱买路。”他叹了口气。 张妈听到了,借机倒了杯热茶送过来,紧张的问:“现在?马上就要走吗?不是说要搬去租界?” 施无为想了想,说:“搬到大学倒是有地方住,只是那里也未必安全吧?” 祝颜舒也有一点迟疑:“大学……比家里还安全?” 她觉得宪兵队有可能会闯进大学去搜查,却未必会闯到祝家楼里来,毕竟热血青年都在大学。 苏纯钧摇摇头,说:“宪兵队并不想闯到大学里去抓人,因为大学里是有武器的。” 祝颜舒、杨玉蝉和施无为都恍然大悟,“哦,对啊!” 只有杨玉燕接受新知识有些受不了:“什么?大学里怎么会有武器?什么武器?” 这是怎么回事?她怎么没听说过? 现在的大学里会有武器? 施无为说:“有的,我们还有民兵队呢。” 祝颜舒说:“我记得,当时大学里只收男同学时,还是军校,后来也收女同学时就不提这个事了。” 杨玉蝉说:“但学校里还是有军官班的,我们还上过课,男生会学打枪,女生学的是护理。” 杨玉燕目瞪口呆。 经过大家一番七嘴八舌的解释,她才知道原来现在的大学并不只是学知识的。大学里的男同学一直都抱着随时上战场为国家献身的准备,政府在建大学时也考虑要进行现代化的军队建设,而且不是普通的士兵,培养的目标一直都是可以指挥军队的军官。 代教授的课就是替军官们准备的,军官们要时刻准备着与外国军队战斗,所以深入了解外国的风貌是很重要的一门功课。 而像施无为这样的男同学,入学的第一天起就有着高强度的军事训练。不是普通军训的难度。他们要学各种拳法、刀法、枪法、剑法,除了冷兵器,还要学热武器,枪啊炮啊什么的,据说还有一架飞机,美国的,会扔弹弹那种,就是施无为没见过,但他知道有这一门课程是给被挑选的男同学学习的。 他就被没挑中,据说是因为身高不行。 施无为很遗憾:“可能是我太低了。” 杨玉燕在心里说,不,是你太高了。 女同学就是护理,但不需要她们像医生一样学诊断,就是打针、喂药、换床单,给病人和医生服务。 杨玉蝉:“我们在课堂上会学一些病名和药名,有英语的也有德语的。”给医生打下手用。 杨玉燕受过震撼之后,就积极要求学习:“我也想学!” 施无为和杨玉蝉都很高兴她有这份学习态度。 杨玉蝉:“回头我把我的笔记借你。” 施无为也说:“我会帮你学的。” 所以,大学不是那么好闯的。而且大学生们也比较容易激动,宪兵队只是想抓人交差,并不愿意去啃硬骨头。 苏纯钧说:“所以,他们很可能会闯进普通百姓家里搜查抓人。” 祝家虽然看起来没钱,但那要分跟什么人比。比起外面居无定所的真正的百姓,祝家已经是有钱人了。 而且祝家就一屋子女人,真被宪兵队的人闯进来,那情况会不堪设想的。 苏纯钧说到这个地步,祝颜舒就不拒绝了,马上同意搬家。 施无为立刻说:“那我回学校找几个人来帮忙吧?你们先收拾东西,我很快就回来。” 苏纯钧点点头说:“你一来一回要一个多小时吧?时间差不多。记得骑辆三轮车来。” 他对祝颜舒说:“把家里的粮食都搬过去。”放在家里也会被偷干净的。 祝颜舒点点头,答应说:“好。” 说定之后,施无为就走了。 张妈惊慌失措,毫无主意的站在屋当中。祝颜舒见此就把她揽着,回她屋里去细细的劝她。 “你不用怕,咱们一家人在一起呢,什么时候也不会把你丢下的。你放心吧。”祝颜舒揽着张妈的肩,看她还是面无人色,只会惶惶的点头,故意说:“唉,我这会儿心慌的厉害,一会儿只怕走都走不动,到时张妈你扶着我走吧。” 张妈一听就松了口气:“好好!太太我扶着你走!” 屋外,杨玉蝉去收拾全家的行李,她要先列个清单。 杨玉燕就跟苏纯钧去收拾厨房了,两人把桌上的盘子和碗都搬到厨房,她撸起袖子要刷碗,苏纯钧抢着系上围裙:“我来刷就行,你把家里的盐糖装一下。” 他去刷碗,一边看杨二小姐收拾东西。 杨二小姐还真站在那里发起了一点点的愁,因为……这个时代还没有塑料袋和塑料盒这么方便的收纳用具啊。 平时家里买盐和糖都是用纸包包着,用绳子系着提回来,装进陶瓷罐里。 现在要带着糖盐一起走,这就麻烦了。 杨二小姐不会用纸包东西! 陶瓷的罐子肯定怕碰撞啊。 她想了片刻,回屋把她收集的一些铁皮盒给拿来了。 盒子里装的都是她的信纸、画片、头发绳、缎带一类的女孩子用品,现在全都倒出来弃到一旁,改装糖块和盐粒。 祝家的糖盐还挺复杂。 糖有四种,分别是沙糖、冰糖、黄糖和红糖。 杨二小姐望着这些分门别类的糖,开始佩服自家张妈做饭的技术了。更别提她一会儿还翻出来了一罐桂花糖浆。 盐就简单了,就两种,粗盐和细盐。 粗盐发灰发黄,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 还是苏纯钧知道,他在旁边说:“刷锅、水壶、水池用的,干净又能消毒。” 哦,原来如此。 细盐就是吃的了。 杨玉燕自己的铁皮盒不够,把杨玉蝉的也给翻出来了。 杨玉蝉写完清单,准备按单收拾行李时进来看到她的妹妹收拾了一堆没用的东西,发怒道:“你收拾这些干什么?还有……这盒子你从哪里拿的!!” 其中一个红色的盒子分外的醒目,是杨玉蝉装信的,准确来说是情书。 杨玉蝉双目血红,就要发功! 杨玉燕不够敏锐,没有察觉小命就在旦夕,说:“都在你床上呢,我这是用来装糖和盐的,你知道现在外面街上可是买不到糖了!” 苏纯钧无条件维护未婚妻:“燕燕说的对,大姐,调料是很重要的,等搬到学校,要什么什么没有,你连饭都吃不香,干什么都没力气。” 一对二,杨玉蝉冷哼一声,退避三舍,冲回屋去收拾自己的信了。 等她将信安全的藏在书柜的后面,然后再来拿着清单,要求杨玉燕照清单准备行李。 杨玉燕看了看清单,发现杨玉蝉是照一件东西收拾两份的方式来收拾行李的,比如裙子,可以带两条;裤子,可以带两条;衬衣,可以带两件,云云。 比起这辈子都只是学校和家两点一线的杨玉蝉,上辈子跨过大西洋的杨玉燕更有经验。 她摇头说:“这清单列的不对,有很多东西不够用,两件绝对不够。有很多东西没必要,根本不用带。” 说完她就出去拿笔把杨玉蝉的清单给改了。 杨玉蝉在旁边看她写写划划,发现她将内衣、袜子全都带上了,还有鞋。 “皮鞋不用带。”杨玉蝉说。 杨玉燕说:“没办法,我的布鞋只有两双,你的也不多,只能全带上。” 杨玉蝉:“那雨鞋就不用带了吧?” 杨玉燕说:“你错了,雨鞋反倒是最耐穿的鞋,它是必须要带的。” 剩下的,杨玉燕划掉了手帕和帽子,却带上了所有的上衣。她们俩的衣服都是裙子多,裤子只有两三条。杨玉燕划掉了裙子,只带裤子。 杨玉蝉也慢慢有点明白杨玉燕挑行李的原则了,她说:“裙子可以改成裤子,这个我会,我去把针线带上。” 被子没有带,杨玉燕带上了毛毯和床单。还有稍厚一点的外套也一人准备了一件。 苏纯钧收拾完厨房,出来说:“家具都不用管,收音机可以带上。” 祝家的收音机是很大的那种,可以收很多台,还有一根天线。但苏纯钧还是带上了它。 祝颜舒和张妈也把行李收拾好了。 客厅的沙发上全都是打好的包袱,一个又一个。 苏纯钧没有让大家用皮箱,“全用包袱皮,要是有萝筐也行。” 张妈就从厨房里翻出来几个装菜的筐用来放书。 杨玉燕带上了她的钢笔和墨水瓶,还有她的诗集和翻译稿。杨玉蝉带上了她的笔记本和算盘。 祝颜舒搂着两个女儿坐在沙发上,张妈还在屋里转来转去,不时收拾出来一个小包袱或拿一件东西塞在包袱里。 苏纯钧站在客厅中央,偶尔看一看手表。 祝颜舒今天没穿高跟鞋,也没穿旗袍,穿的是一套大褂,上衣下裙,裙摆盖脚面,脚上是一双黑色的绣鞋。 杨玉燕和杨玉蝉身上倒是还穿着一条裙子,这大概是她们行李里唯一一条裙子了。 三人身上都没什么首饰。 祝颜舒把手包打开,从中掏出一只手表,戴在杨玉蝉手腕上。 这就是那一天她买来准备给杨玉蝉做嫁妆的。 杨玉蝉说:“不用戴吧?太不安全了。” 祝颜舒坚持给她戴上,说:“戴上,这个关键时刻能买命的。” 杨玉蝉还是要撸下来:“那给燕燕戴。” 祝颜舒从手上撸下来一条手镯,戴在杨玉燕手上:“她有她的,那个是给你的。” 杨玉燕连忙说:“我有。” 说着,她看了一眼苏纯钧,然后撸起袖子,手腕上一条宝光四溢的串子。 祝颜舒立刻捧着她的手腕看,狠狠的打了她一巴掌,瞪着她和苏纯钧说:“好啊!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杨玉燕缩着脖子:“就最近!” 祝颜舒:“胡说!你当你妈我傻啊?” 骂完杨玉燕转头骂苏纯钧:“小兔崽子你过来!你胆子不小啊!这么好一条碧玺是你从家偷的吧!” 苏纯钧笑嘻嘻的往后缩:“是我妈给我的,您放心就是,不是我偷的,我妈给我的,我给燕燕戴不是正好嘛,应该的,天经地义。” 祝颜舒气得啧舌:“你们这两个兔崽子也太大胆了!这种成色的碧玺你当是烂大街的啊?我看这是宫里出来的!”颜色均净,无绵少裂,明亮鲜艳,个个都有小手指肚那么大,一串十八个珠子,像是从一块上开出来似的整齐。 杨玉蝉也伸头过来看稀罕:“乖乖,宫里的?” 祝颜舒点头:“这种宝贝我也是在家里见过,绝对是宫里的。”祝家富贵时,宫里的宝贝可没少见。 杨玉燕也赶紧再瞻仰一番。 只有苏纯钧还在笑嘻嘻:“哪那么贵重?这是我妈的陪嫁。” 祝颜舒瞪他:“你啊,败家子!” 135|涨价 施无为回学校借人借车,回来时将代教授一起带过来了。 代教授更厉害,他把校长的小汽车开来了。 校长自然是廉洁奉公的,但出入一些场合,不能自己回回坐黄包车,偶尔接待个投资人或归国人士,也不能让人家坐黄包车啊。 所以,校长“以公谋私”,用公款给自己添了一辆小汽车。 可是,他不会开。 买小汽车可以,专为小汽车雇一下司机就太过分了。写在学校的明细帐目上也不好看啊。 于是,小汽车买回来之后,校长一次都没有用过,只是偶尔会让学校里的男学生把车从车库里“推”出来,洗一洗,再推回去。 幸而现在街上的小汽车就像老佛爷当年的自行车一样,是新鲜玩意。校长的小汽车为什么推来推去,没有人能猜出真正原因是校长不会开,剩下的理由就五花八门了,连开汽车需要先看黄历这样的理由都出现了。 代教授的开车技术是在学校里拿同学的车练出来的,一路横冲直撞,遇到障碍不是停车避让,而是加大油门。 这就可以看出他是干什么的了。 土匪,纯的。 不过这种开车技术在英国的学校里竟然是受到别人夸奖的。 代教授归国以后,发现校长有一辆推来推去的小汽车,以为车坏了,就主动帮校长修车,一修就发现车挺好的啊,就自动拿来开了。 校长在楼上听到校园里学生嗷嗷叫的欢呼声,从窗户探头出去一看,代教授开着小汽车正在校园里来回绕圈呢。 从此这辆小汽车就可以出山了。 不过代教授也向校长坦白,他开车的技术是跟英国贵族子弟练的,那些外国的公子哥们开起车来都不讲规矩,因为他们都是要在战场上开车,家里也有钱,不愁撞坏了没办法换新的。 校长听了以后确实有那么一丝的担忧。 但不让代教授开,学校里就没人会开。 所以,最后这汽车还是让代教授开了。 于是代教授就时不时的从车库里将小汽车开出来,假公济私一番。 今日他主动开小汽车来祝家楼,就是为了接祝女士母女几人去学校。 他风度翩翩的大步上楼,进门就说:“祝女士要是搬走,还是要不动声色的更好。就当是去朋友家做客,不要让邻居看出端倪来。” 祝颜舒从阳台上看到他开车来,再听了他这番金玉之言,一双眼睛闪闪动人,感动的捏紧了手帕,说:“代先生是为我家人着想,我怎敢不从呢?” 这样当然更好。 现在上面是风声鹤唳,人人自危,但民间仍是一片太平之象。歌舞厅、大酒楼、大饭店天天车水马龙,报纸上也是天天歌功颂德。 升斗小民的日子虽然不好过了,可他们也不愿意相信这世道真的要不好了。 因为真的不好了,他们就没办法了啊。 祝家在这条街上也是有名的。 祝颜舒一家子女人,日后说不定还要搬回来住。今日她们大张旗鼓的跑了,这条街上的人落在后面受了害,说不定就会记恨她们。那她们还怎么回来呢? 就是不说日后,现在祝家跑得没影子了,家里的东西也不能都搬走,宵小盗贼闯进来打砸抢怎么办? 所以代教授的话是真心为祝家母女考虑的。 苏纯钧听了也说:“还是教授想的周到,是我想少了一步。” 杨玉燕拉住他的手,跟他站在一起,小声说:“不怪你。”她不也没想到? 祝颜舒笑道:“连我都没想到这个,还能怪你这个小孩子?” 她推一把杨玉蝉和杨玉燕,说:“走,都回去换衣服。穿得漂亮点,就像要去做客一样,不要让人家看出来。” 张妈说:“那这些东西怎么搬下去?” 代教授说:“祝女士与小姐可以坐我的车走。张妈,你慢一步,一会儿无为来了,你装做家里点当东西,让他带着人把东西搬走就是。” 祝颜舒忙说:“对对对,索性真当一些,看看家里有什么不用的东西,家具什么的,当几件充个样子。” 苏纯钧笑道:“我知道哪里有当铺,最近的一家姓崔,就在后面那条街上。” 代教授就说:“那你还不跑快点!去找人吧。” 张妈被苏纯钧拉去看什么可以当。 “哎哟,这也要当啊?”张妈看哪样东西都可惜,都不肯当,挑挑捡捡,最后捡出几卷放在不用的屋子里的地毯,都是好东西,当年特意订制的,后来家里没了那么多下人,没办法打扫,只好全都卷起来堆在角落里。 苏纯钧一见就说:“这些地毯不可能再用了,肯定里面都叫虫给咬了,就算咱们家以后再铺地毯,另买新的不好吗?这些都当了吧。” 张妈笑话他口气太大:“哟哟哟,这就吹上了?还以后买新的呢,那我可记着了,我等着。” 苏纯钧笑道:“张妈,您还信不过我啊?我以后一定让燕燕和咱们大家都过上好日子。” 张妈摇摇头,跟他一起搬地毯卷,说:“你当我没见过好日子?还是以为祝家没过过好日子?” 苏纯钧一怔,他再怎么厉害,也比不过乾隆时就发家的祝家,这时他才察觉自己真是口气太大,承认道:“是我说错了,唉,那我真是比不了。” 张妈瞪他一眼,没好气道:“太太要是真想把二小姐嫁给有钱人带携全家,那也轮不上你!你啊,日后能平平安安的跟二小姐过一辈子就够了。” 苏纯钧这颗心就被扎了一下。 他敢说让杨二小姐和祝家母女全过上富贵的生活,却不敢保证一生一世,时间太长,意外太多,他不敢下这个口。 等两人把地毯卷子都滚到走廊里了,他才叹了口气,说:“我努力。” 这段时间他确实膨胀了。权力来得太容易,金钱也来得太容易,让他突然之间失去了一些定力。 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权力与财富是不可能带来平安的。倒不如说,倒在权力与财富之下的,正是平平安安的生活。 他在进入财政局之前,并不是单纯为了追求权力与财富的,他是为了实现自己的抱负与理想。 但现在,当他真正拥有了权力之后,似乎、仿佛是迷失了一点。 今天被张妈当头棒喝,他才清醒了过来。 他在权力之中陷入的太深了。 市长的软弱让他感到恐惧,就想抓住更多的权力。而权力带来的安全感也让他更加去追逐它。 假如不是张妈今天用祝家来提醒他,他不知什么时候才会看清。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啊。”苏纯钧喃喃道。 张妈听到直起腰:“我老了吗!” 苏纯钧连忙改口:“您不老,您当然不老!” 张妈:“哼!既然你这么说,那你就都干了吧,把这些都搬到一楼去。” 苏纯钧叹气,只得脱下西装外套搭在楼梯扶栏上,拖着地毯卷子往下走。 马天保听到声音跑上来给他帮忙。 苏纯钧见到他,想了想就说:“一会儿你帮忙看个车吧。” 虽然一夜未睡,但马天保也是辛苦惯了的人,当即答应:“行啊。” 祝家在楼里这么搬上搬下的,楼里仅剩的三个租户就出来看热闹,有两家的男人还出来帮忙。 帮完了忙,女人就问苏纯钧:“二姑爷,这是干嘛呢?搬家啊?” 租户们都竖起耳朵听。 苏纯钧笑呵呵:“没什么,没什么。”就是不说。 然后他就出去叫当铺的人了。 当铺的人来的很快,听说是纯羊毛,英国产的地毯,还是整块的,哪怕有些许虫洞也不要紧,请熟练的工人将洞补上,再清洗一番,转手就能卖出去,就是租也能收个好价钱。 苏纯钧以前又是个常客,与崔掌柜父子谈好价钱,崔掌柜直接喊儿子拉着板车过来的。 进门一看,门厅地板上摆着四卷地毯。 崔掌柜上手一摸,再量一量厚度,再展开一小半瞧一瞧织的花样,就断定这买卖亏不了。 他知道祝家以前是大商人,大富豪,现在家里就是三个女人,没有进项,穷得当东西很正常。既然是好东西,他也是诚心做生意的,就把苏纯钧拉到一旁讲价。 崔掌柜:“咱们常来常往的,我也不给你报虚价。历来进当铺的东西都是只付半成,越是大件,价越低。” 苏纯钧笑着说:“崔掌柜,您觉得英国订制的羊毛地毯会是什么价?少于五千,您能买来?就是半成,您也要给我三百块才行吧?” 一张地毯三百,四张就是一千二。 崔掌柜当然不肯付一千二,他说:“八百。” 苏纯钧摇头:“这肯定不成。回头我岳母再以为我偷藏钱了,那我多划不来啊。” 崔掌柜说:“我不占你便宜,这样,我不给你钱,我给你三根银条怎么样?” 钱现在不值钱,但金条、银条却是保值的硬货。 苏纯钧没有再讲价就答应下来了。 崔掌柜随身带着呢,当即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打开就是三根徐家金铺的银条,一根十两。 崔掌柜放在手心里掂一掂,递给苏纯钧。 苏纯钧收下来,笑着送走了崔掌柜父子。 这一番作派很明显,祝家是在当东西。 当东西,那自然是缺钱花。 祝家到现在仍然没有提房租,房租在周围的房子里已经是一个非常便宜的价格了。这当然是因为祝家母女脸皮薄,不好意思涨价。 但家计不好,祝家已经沦落到要当东西的地步了,租户们不可能兴灾乐祸,全都惊慌起来。 苏纯钧送走崔掌柜,关上大门,转身就看到楼梯上站着的租户。现在祝家要搬走了,再将这些租户留下来也不合适了,要知道内贼从来都是最凶的。 刚好崔掌柜也被他们看到了。 苏纯钧脑筋一转,故意扬高声,刻薄道:“对了,我忘了讲,现在这市道大家也知道。我们祝家一向和气,从来没涨过租钱,但现在不涨也不行了,不然家里都要揭不开锅了。” 一个男租户连忙问:“那要涨多少?” 苏纯钧笑道:“这四周的房子什么价?您不知道?您这是装傻呢吧?” 一个女租户吓得脸色都变了:“那、那、那……” 苏纯钧大声说:“一周三十块,一个月一百二十块,只收银元和银条,不收纸钱!不管是法币还是英镑都不收。这个月就要按涨的钱来付了!” 租户们顿时吵嚷起来。 男租户气得涨红了脸:“你不能不讲道理!” 女租户也尖叫:“怎么能突然涨价?这让我们怎么办?” “哎哟,这是钻到钱眼里去了吧!” 一个女租户高声喊:“二姑爷,你还不姓祝呢!这就要做祝家楼的主了?张妈,你也不讲话!” 张妈一直在冷眼旁观,此时抱着两只手说:“我们姑爷说的哪里不对?这么多年没涨钱,不是我们祝家待诸位的好处吗?你们不知道感激,现在涨了反倒要骂我们,早知今日,我该早叫太太涨租子才好!省得惯得你们一个个都不知感恩!” 租户们一静,跟着更加要吵闹。 “真是恶毒啊!” “一个下人,一个外人,都要来做祝家的主。我可要跟祝女士讲一讲,不要引狼入室!” “一口气涨上十倍,这是不叫我们活呀!” 有人看到马天保站在一旁不说话,故意喊他:“马同学,马同学,你不说说话吗?你付得出来吗?” 马天保心思灵巧,知道祝家突然涨价必有缘故。他当然是站祝家这一边的。 他冷冷的说:“我付不出来,也不会骂人家。” 租户们被他这么说,脸上都挂不住,就都掉转过来骂他。 “你清高!一个瘫子爹一个病歪歪的妈,自己还是一个瘸子,我看你怎么付这钱!就是出去卖苦力都没人要你!” “读一肚子书,还是大学生,天天捡祝家的剩饭吃!” 楼梯上下吵得几乎要将房顶掀翻。 恰在这时,祝颜舒一身珠光宝气的,带着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在代教授的陪伴下出来。 门一响,楼梯上下的人就都闭嘴了。 杨玉燕最小,最适合出来耍赖。 他们在屋里虽然不知道前因后果,但苏纯钧一说要涨价,代教授和祝颜舒就明白他是想赶租户们走。 几人在屋里也商量好了,杨玉燕一出来就扬声说:“嫌贵可以走啊,嚷嚷什么?” 一个女租户气不过,实在是太意外,太突然。 她顶道:“二小姐跟自家姑爷可真是一条心啊,怎么?已经把祝家楼当是是自己的嫁妆了?” 杨玉燕:“我娘姓祝,祝家楼自然是我们姐妹的。横竖不会是你的,你操的什么闲心?” 另一个男租户说:“你也不是大的,这事轮不到你们夫妻做主。祝女士,杨太太!你出来说句话。” 人人都认为祝颜舒是大小姐,脸皮薄,肯定是不好意思说金银的。 祝颜舒用手帕掩住脸,响亮的抽泣了一声。 代教授身为绅士,自然不能不发声。 他客客气气的说:“这位先生,自来客不欺主。这楼是祝家的,祝家要涨租金,不管是杨二小姐还是苏先生,总比你有发言权。” 男租户说:“那也不能他们说涨多少就涨多少!” 代教授:“买卖不成仁义在。你嫌贵,不买就是了,不能逼卖家接受你出的价吧?” 女租户见男租户说不出话来了,哭道:“那我们怎么办?哪里拿得出这么多钱?这就是赶我们走啊!” 虽然确实是赶人走,但代教授也有话要讲。 代教授:“以前祝家一直没涨过钱,这就是看在大家相邻多年的情份上。但就是亲生爹妈也没有养孩子一辈子的道理,何况萍水相逢的人呢?祝家与大家,以前相处得好,其中有诸位的好处,也有祝家的恩德。现在到了席终人散的时候了,祝家有自己的难处,各位若是念得以前的情份,还是不要逼迫太过的好。” 一番话有理有据,租户们心中也有数,知道不可能让祝家亏钱也要租房子给他们住,只是心中想着耍一耍赖还能继续住。 但现在祝家不再是母女三人的小可怜了,前有苏纯钧,后有代教授,还有个马天保站在那里。 租户们掂一掂,也都不愿意再争吵下去。再争下去,苏纯钧把门外的两个宪兵叫进来,谁都别想好过。 见租户们退让了,祝颜舒这才出面,一双眼睛红透,仿佛梨花带雨,她袅袅婷婷的倚在楼梯栏杆上,哽咽着说:“是我、是我对不住大家……” 唉,天时地利,天公地道,全天下的道理都在祝家这里,连消带打,先亮刀子再讲道理,一番唱念做打之后,租户们再也提不起反抗之心。 更别提祝颜舒这最后一哭,更是点睛之笔。 至少那两户人家中的男主人,被祝女士这一哭一泣,都不好再强横下去,都捡起绅士风度,转而安慰起来。 “祝女士,你也不要太难过了。” “是啊是啊,世道如此,你们也是艰难的。” 往日的大小姐,如今也要受苦受难,这激起了男性心底的雄心。纵使他们不能伸手帮一把祝女士,但口头上表示一下倒是无妨。 一场风波起于苏纯钧的霸道,熄于代教授的道理,亡于祝女士的一滴泪。 祝颜舒带着女儿走下楼梯时,租户们仿佛都变成了最是通情达理的人,都愿意与祝家好合好散。 祝颜舒出门坐上代教授的车,掏出粉饼观看娇颜玉容有没有哭花了妆。 代教授笑着说:“古有花木兰,今有祝女士。” 祝颜舒啪的合上镜子,笑着说:“我哪有花木兰的威风?一点女人的小伎俩,不惹人笑就罢了。” 代教授说:“能不战而屈人之兵,这在兵法上都是上策,祝女士不可过谦。” 祝颜舒盯着他看了一眼,看出他不是在说反话,这才高兴起来。 代教授对后面的杨玉燕和杨玉蝉说:“坐稳了,我开车了。” 杨玉燕还有不解,就见代教授一脚油门,车就蹦出去了! 她连忙抓住前座的皮套子稳住自己,再看祝颜舒与杨玉蝉也都是抓住一件东西稳住。 代教授的小汽车就在这宽阔的大马路上跑起来了。 他的脚一直在油门上! 她坐过的车不多,但这一直踩油门是不是不太对啊! 136|父母爱子计深远 代教授一车先把祝家母女三人带走了。苏纯钧留下来陪着张妈做戏,还要帮施无为抬东西,就没跟过来。 这会儿大街上没什么人,宪兵队抓了好几天的人了,平头百姓都在家里躲着,小商小贩也不敢出门了。 代教授开着这一辆美国小汽车一路加油,就这么开进了大学校门,他一进校门,就把手放在鸣笛上,一路鸣笛开进去,特别的坏。 杨玉燕就看校园里的学生离老远就纷纷转过头来看,早早的就把路让开了。 她说:“教授,您别鸣笛了,多不礼貌啊。” 代教授连忙教她:“我不鸣笛没人知道有汽车啊,我看见了我能让开,他要是不知道硬往路上拐,那我来不及刹车不就撞上了吗?” 就连祝颜舒也说:“燕燕,开车就要这么开,不然人撞上来撞死了怎么办?” 杨玉燕小声说:“那干嘛不开慢点啊。” 代教授笑一笑,等车停下来才说:“其实我只学会了开,没学会刹,一刹这车就容易翻。” 嗯?! 您这技术够可以的啊!有本吗! 不过杨玉燕转念一想,现在民国……有驾驶证吗? 她问代教授,他说:“这不知道,等我回头去问一问吧。” 好吧,她觉得不用问了。 大学里的人比她想像的要少。 代教授把车开到了一幢三层楼前,一个地中海、穿长衫、戴圆眼镜、胖胖的中年男人就站在台阶下,见到车来,就又跑回台阶上去了,等车停稳才再次走下来,再等代教授下车把祝家母女三人都给扶下来后,这人才急步奔过来,两只手伸向前,冲到祝颜舒面前就握着她的两只手使劲摇:“欢迎!欢迎欢迎!欢迎欢迎欢迎!” 代教授在旁边介绍:“这是我们校长。” 校长一连说了十几个欢迎,充分表达了他对祝家母女三人的热烈欢迎之意,打消了祝家母女躲到学校来的不安与胆怯后,才将一行人迎进去。 校长室是一个很普通的房间,四面书柜,全都塞满东西。东边墙下放着一张桌子,堆满东西,西边窗下放着一张桌子,堆满书报。 正中央摆着一圈西式沙发,正中一个茶几。 校长进门请大家都坐下,祝颜舒却看到墙上挂着一张照片就愣了。 校长也看过去,笑着说:“这是祝老爷子赠书的时候,留下的一幅墨宝。” 照片上的是年轻一些的校长,旁边是一个戴着八宝帽子,穿旗人长褂的老人。校长手里是一幅展开的字,上书“教书育人”四个大字。 黑白照片把人形照得格外的醒目,显得眉目极为有神,神态笑容都仿佛刻上去一样。 祝颜舒当即眼泪就下来了,手都抖了。 因为祝家并没有留下一张祝老先生的照片。 虽然祝家有相机,祝颜舒当年还玩过相机,可祝老先生不喜欢这些西洋玩意,嫌照出来不像人,像鬼——老爷子的原话。 祝颜舒自己学西洋油画的时候倒是也拿自家人当模特画过画,不过父母去后实在是不忍看,就都收起来了。 没想到今日在这里竟然能看到祝老先生的照片,祝颜舒瞬间就失态了。 杨玉燕和杨玉蝉也猜出这就是她们的外公了。比起杨玉蝉还能从记忆的角落里翻出老人的形象,杨玉燕就是头一回见了。 她马上想要是能把这张照片拿回来,家里就有一张外公的照片了。 可这事她不能自己开口,最好找人说说情。可惜的是苏纯钧不在,代教授她不怎么熟。 不过代教授与校长都是人精子,都不用杨玉燕曲线救国,也不必祝颜舒亲自张口,校长上前将墙上的照片摘了,双手托着递到祝颜舒面前。 祝颜舒从刚才就说不出话,是求是买,是用人情还是花钱,她都愿意,但过于激动,倒一时想不出办法来。 见照片递过来,她赶紧接过来,抱在怀里,深深的给校长鞠了一个躬。 校长叹了口气,亲手把祝颜舒扶起来,再扶她坐下。 代教授更精明,他转身出去打热水,备着一会儿让祝颜舒洗脸用。 校长说:“当年我们办这个学校,遇上很多困难,最困难的就是书了。我们想的是,既要学习西洋的先进文明,也不能丢下祖宗的东西。西洋书好办,找人从外面买就是,只是藏书都是各家自己的宝贝,要传给子孙后代的,我们找了许多人,都借不来书。”他顿了一下,“只有祝老先生,借了我们两千多本,后面又捐了近五千本。” 大学,怎么能没有书? 没有书的地方,叫什么大学呢? 校长想到当时祝老先生的雪中送炭都心里发烫。而且祝老先生送书不求名,不求利,什么麻烦也没给他找。等于这份赠书的恩情,他到现在也没还。 今日,代教授将祝女士一家送到大学,借此栖身,校长就觉得这是报恩的机会到了。 他也早就想好了,不能叫恩人的子孙后代在大学里住的不开心,还觉得自己不该在这里,占了大学的便宜,云云。 他说:“我一直想在大学里聘请一位女性教授,今日您既然来了,我就厚颜请您出任这一职位了。” 祝颜舒一听就愣了:“我怎么能……” 代教授刚好打了热水回来了,笑着说:“说正事呢?校长您也太急了,就是三顾茅庐,您也要来三回啊,一回就指望事能办成?那不行不行。” 这一打岔,祝颜舒身为女子的矜持和身为祝家后人的骄傲就上来了。 她是肯定要答应的! 那就必须要郑重一点了。 于是她告退说出去交待孩子两句,叫上杨玉燕、杨玉蝉就出去了,代教授跟着出去,告诉她们他打好热水了,就放在隔壁屋,您可以自便。 祝颜舒出来也就是打算整理一下心情好回去答应,不想代教授这么周到体贴,更加感激他,道过谢后,带着杨玉燕和杨玉蝉去隔壁房间了。 一进去关上门,祝颜舒就指挥两个女儿,一个给她挽袖子,一个给她举着镜子。 祝颜舒将脸上的胭粉洗了,重新均脸上妆,一边给两个女儿说:“本来我还担心要寄人篱下,现在好了,等我当上教授,你们跟我住在学校也是名正言顺了。” 杨玉燕举着镜子,帮祝颜舒照左照右,说:“您教什么呢?” 祝颜舒发愁:“这我是要好好想想。我会的虽多,可不知道这里缺什么样的教授啊。” 另一边,代教授也在问校长:“这您可没跟我提。您把人请来,不是想当个招牌挂着看吧?您要是打这个主意,我看祝女士可未必能答应。人家有傲气呢。” 校长说:“祝老先生的家教我是信得过的,这位女士会的不比你少。看她想教什么就让她教嘛。现在外面吵吵的厉害,唉,能救一个是一个。” 两人正说着,祝颜舒回来了。她是自己回来的,让杨玉蝉带着杨玉燕去找同学了。 她进来就说:“现在这个世道,琴棋书画这类东西都用不上了,也没必要现在教。经史子集、外语之类的,您这里也有人教了。但我想您这里一定没有一个离婚的女人来当教授。” 校长和代教授都是一愣,代教授是隐约猜到一点了,眼中一亮,心里就升起敬佩之意来。 校长沉吟片刻,说:“您是想教什么呢?” 祝颜舒说:“皇妃离婚后替我等后辈开拓出一条新路,我虽不敢比肩前人,也愿意效仿一二。” 皇上的妃子请律师登报跟皇上离婚,告诉了全天下的女人,她们可以离开男人了!自古以来只有七出,西洋人来了,带来了洋枪洋炮,也带来了新的规则。这规则哪怕皇帝不喜欢,可谁叫他先信了上帝?上帝可是一夫一妻制的。皇妃就拿这一点做文章,成功的脱离了那个泥潭。 她不但是一个勇敢的女人,还是一个伟大的女人。 敢做前人没有做过的事,就是伟大的。 祝颜舒甚至觉得皇妃离婚的行为可以比拟武则天登基了。 武则天之前,没人觉得女人能当皇帝。皇妃离婚之前,也没人觉得女人可以休男人。 祝颜舒说:“教会女中里有许多修女做老师,我们的大学里却还没有一位女教授。我就来做这第一个。” 让女人知道,她们也可以成为教授,可以做高雅的工作。 她记得燕燕去百货公司看到全是男人在卖东西,就说这种工作是休面的,轮不到女人。 小小的孩子,语出惊人。 祝颜舒说:“我想让我的女儿以后明白,女人也能做体面的工作。” 什么工作最体面呢? 教书育人的工作。 校长自然不可能不答应,“那好,我这就给您写一份聘书。” 校长急匆匆去桌上拿纸磨墨,代教授坐下来轻声说:“皇妃离婚以后另嫁,搬家数次,仍有人追上门去辱骂她。” 祝颜舒说:“做以前没人做过的事,怎么会没有人骂?多谢您担心我,我心里有数。”她徐徐吁出一口气,“我想让燕燕和小蝉以后多一条路走,让孩子们的路越走越宽。”让她不必再说出“体面的工作都是男人的,女人只能做不体面的,你看,那边的清洁妇”这样的话。 代教授笑着说:“燕燕的感情很敏锐,有时说出来的话能吓人一跳,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孩子。” 祝颜舒叹气:“鬼精鬼精的,我都不知道怎么养出来的。” 代教授:“孩子会学习周围的人,从周围人的身上汲取养分成长。她会成长得这么好,自然是家里人的功劳。” 祝颜舒笑道:“您不嫌她笨就好。” 代教授摇摇头:“燕燕不是笨,是懒。聪明孩子都这样,她轻轻松松就能学会别人费大劲才能学会的东西,她自己就不认真学了。” 祝颜舒听到代教授夸杨玉燕,高兴的说:“那您就严厉些,严师才能出高徒嘛。” 代教授看了她一眼,笑着说:“这可是您说的,回头我可当真了。” 祝颜舒一听,发现自己可能把杨玉燕给卖了,万一代教授真严格起来,打学生怎么办?她马上往回说:“唉,这个孩子从小身体就不好,病病歪歪的,我啊就不敢太严格。” 代教授叹气,故意说:“我明白了。唉,这孩子也不是只学好处,坏的也跟着学呢。” 祝颜舒脑筋转得快,马上反应过来代教授这是说她身上的坏处被杨玉燕给学去了! 她眉毛待要立起,又觉得这是人家的地盘,又是杨玉燕的恩师,不能认真生气,就呵呵笑着说:“您说的是呢,日后燕燕跟您学得多,肯定就没有缺点了。” 代教授明白了。 这是个宠溺孩子的妈妈,想让她当严母严格管教孩子,那就是做梦了,这种父母是老师的大敌啊。 137|亲情绑架 “我带你去找我的同学吧。”杨玉蝉说。两人从校长室出来以后,就要去哪里跟同学们汇合进行了讨论。代教授的小红楼第一个被排除,因为代教授说最近去小红楼上课的人很少,大家都在搞小聚会,热烈声讨罪大恶疾的市政官员和日本人。 所有人都无心上课。 “好呀。是钢琴室吗?”杨玉燕问。 杨玉蝉说的她的同学专指女同学。不是杨大小姐搞性别歧视,而是虽然大学里男女同学有的课是一起上的,但更多的课程安排确实是按照性别需要来划分的。比如男学生就需要去上武术课学习刀枪剑戟,开枪和开炮等。女同学要去上的就是护理课。 学校安排课程的时候,是想发挥同学们最大的潜力,而不是进行无谓的资源浪费。不管是教授还是学生,都是非常珍贵的,他们的精力和智慧不应该被浪费。 而且女学生在进入大学时,理所当然是想要获得在家里不容易得到的教育。所以,钢琴课、交际舞课等西方交际课程在学校里也堂而皇之的有一席之地。 由于女学生上的更多,所以也间接的成了女学生聚集的地方。 杨玉蝉带着杨玉燕前往钢琴教室。一路走来,杨玉燕看到的学生比她想像的少一些。她咽下这个疑问,等到了钢琴教室,见到了学校里所有的女学生之后,她终于确定:学校里的学生有一部分应该已经不在学校了。 因为全校还剩下只有二十六个女学生。加上杨玉蝉和杨玉燕,也不到三十人。 这些女学生都跟街上的人不同。她们大多皮肤白暂,手足细长,面庞柔和丰满,充满光泽。 这说明她们全都是大小姐。 比起男同学,大学里的女同学才是人均大小姐,富贵人家出生。 杨玉蝉和杨玉燕走进来时,钢琴室里的女同学们正在热烈的讨论。她们没有打扰她们,进来以后找个地方坐下来,静静的听。 “我们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活着了!”为首的一个女同学正在讲话,语调很激动。 杨玉蝉小声对杨玉燕说:“她叫傅佩仙,是傅家四小姐。” 傅小姐身材高大,比周围的女同学都要高出半个头。她面容姣好,浓眉秀目,不施脂粉也唇红齿白。 但她最让杨玉燕瞠目的不是外表,也不是她正在说的话,而是她是一头短发。 再看她周围有七八个人也都是短发,全都是不到肩的长度,有的短一些,有的长一些,看得出来都是新剪的。 杨玉燕条件反射的抓住自己的辫子。 现在的女性,长发仍是主流,稍稍有些叛逆之心的时尚女性会选择卷发,但头发再卷,她们也不会把头发剪到耳朵的位置。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个观念仍是深入人心的。 不过早在几年以前,报纸上就有短发女星的照片刊登在画报上面,引起了大讨论。 当时杨玉燕还大吃了一惊呢。 因为女性剪短发这个流行,竟然是从美国流传起来的。 在美国,女性也深受歧视和压迫,她们也在不停的争夺着话语权和自己的权力。结果因为现在东西方因为战争的原因,交流频繁,美国那边的女性运动竟然也很快波及到了中国。 那边的女性要求跟男性一样抽烟,女星们在电影里拿着烟的画面还没出现多久,歌舞厅里的舞女们就在手包里放烟盒了,像美国的女明星一样的烟盒,在昏暗的舞厅灯光中,啪的一声用火柴点烟,夹在细长的手指中间,是多么诱人的画面。 美国女性要穿裤子,中国的画报女郎们就穿裤子和自行车一起照相了。 美国女性要穿短裤,中国的画报女郎也把裙子的长度提高到了膝盖的位置,连旗袍的长度都趁机变了变。 美国女性穿泳装在海滩照相,中国的画报女郎也穿泳装照相。 …… 总之,现在的中国,跟西方社会的距离好像已经非常近了。 就有文人在报纸上讽刺,讲中国的男人没有中国的女人有用,至少中国的女人已经完成了对美国女性的追赶,达到了世界先进水平。 杨玉燕不剪短发,纯粹是因为她觉得长发能变的花样更多,更好看。不是她对短发有什么排斥,更不是不接受先进思想。 而且现在的短发造型也没有后世的多,最多就是剪一剪,再烫一烫卷。 杨玉蝉不剪短发是因为她觉得外形上的相似并不代表着思想上的进步,她是反对大家一味的追求这种表面功夫的。 两姐妹都对剪短发不感兴趣。杨玉燕对这位傅小姐的兴趣就有些减弱了,她不想一会儿被人劝剪头发。 傅佩仙讲完之后,教室里开始了热烈的讨论。她走下来,加入到一个个小团体中,或是聆听,或是参与进去。最后她来到了杨玉蝉与杨玉燕姐妹中间。 “玉蝉,你回来了,真好。”傅佩仙热情的拥抱了杨玉蝉。 杨玉蝉也抱了她一下,转身介绍杨玉燕:“这是我妹妹,杨玉燕。” 傅佩仙对杨玉燕点点头:“你好。你们姐妹能在这时到学校来,对我们来说是一个巨大的鼓舞。” 杨玉燕问:“出什么事了?我看学校里的学生好像少了不少。” 傅佩仙叹气:“现在情形不好,很多人都回家了。” 街上的百姓都能看出现在情形不好,更别提学校里的人了。能在大学读书的,除了如施无为一般的出身贫家的天才之外,大多数都是家境还不错的权贵或有钱人。这些人对形势的把握是最敏锐的,他们比街上的百姓更能看出现在是怎么回事,更有甚者,他们本来就知道真相。 于是就有许多家庭为了避免自己的孩子受害,或是被牵连进去,或是跑去游行连累家族,就将孩子们从大学叫了回去。 有些同学不愿走,家里还派人来抓人,直接将人抓走绑走。 不过头铁的还是少数,能抛弃家族,不顾亲人安危的并不多,大部分的学生在接到家人的信件或消息后,都从学校离开了。 这对热血的学生来说,当然是雪上加霜。 傅佩仙的家里是知道怎么回事的,她有一个表哥,刚好就在军中任职,很清楚现在的局面有多复杂,日本人逼迫,市长无奈顺从,两方正在角力,最后输赢很难讲,但有一件事很明显,那就是和平解决基本是不可能的。 日本人不会放弃,最终就是市长放弃。在这之前,还能顶多久根本没人知道,哪怕市长用的是损已一千,拒敌八百的烂招,也没人能指责他什么。 傅佩仙自己也有一桩□□烦,她跟杨玉蝉和杨玉燕姐妹走到外面,叹气说:“我就要结婚了。” 杨玉蝉看她的神情一点也不像高兴,说:“以前没听你说过,怎么这么突然?” 确实很突然,因为这件婚事是在一个月内商定的,而且马上就要举办婚礼了。 傅佩仙的未婚夫是她的表哥,两人并无情愫,家人以前也没提过要让两人结婚,他们俩个就是像普通兄妹一样相处长大的。 但突然之间,她表哥的军队有可能会开拔,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走了,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回来,甚至有很大可能根本就回不来了。 这时表哥的父母才着急起来,担心儿子无后,匆匆与傅家订了婚事。 傅佩仙被父母通知才知道这件事,而她竟然无法反抗。不是她不能,而是她无法拒绝父母与一直看顾她长大的姨母和姨父,还有马上就要上战场的表哥。 表哥说:“如果你不愿意,我不想勉强你。我可以跟父母讲清楚,咱们不成亲也是亲人。” 傅佩仙问他:“那你是怎么想的呢?你喜欢我吗?你想跟我结婚吗?” 表哥说:“我……想让父母放心。我很担心我走了以后,爹娘他们没人照顾。假如你愿意照顾他们……” 傅佩仙思考了两天,接受了这桩没有爱情的婚事。哪怕她很可能结了婚马上就要当寡妇。 “虽然没有爱情,但我们有亲情。”傅佩仙说,“我想名正言顺的照顾姨父和姨母。” 她的父母也是认同她的这种牺牲的,而且,他们还是推手之一。 不过,傅佩仙受过大学教育,向往自由的爱情和有爱的婚姻。她接受了与表哥的婚姻之后,也同时提出了条件,就是要留在大学,留在同学们身边。甚至她结婚以后也不打算离开大学。 这就等于是向家人说了自己的志向,她不打算做一个传统的女性。 父母与姨父和姨母正好对她心怀愧疚,就是表哥也难以用丈夫的名义命令她,两边达成了诡异的共识,傅佩仙用自己的婚姻做筹码,竟然换取了她后半辈子的自由。 她认为这桩买卖还是值得的,甚至感到自豪。 但再自豪,婚期临近也让她的不安陡增。 她抓住杨玉蝉说:“我要办西式婚礼,可以请你做我的伴娘吗?” 杨玉蝉自然要答应下来。 傅佩仙激动的说:“谢谢。”她沮丧的说,“我不敢把这件事告诉其他人。”在大学里最受鄙视的就是听从父母之命,没有爱情的结合。傅佩仙选择与表哥结婚,心中对同学们升起了非常强烈的愧疚,好像她是一个背叛者、欺骗者。 这让她甚至不敢把自己结婚的消息告诉往日亲密的好友。 她选择告诉杨玉蝉,是因为杨玉蝉在她眼中是一个坚定又宽容的人,杨玉蝉从不对人说三道四,心中非常无私,在读书会时就有很好的名声。 傅佩仙想得到来自同学的认同与祝福,而不是鄙视和指责。 杨玉燕没有说话,等到只剩下她和杨玉蝉时,她才说:“唉,我觉得她很悲惨。”来自父母亲人的逼迫,用亲情做成的枷锁是最难挣脱的。 杨玉蝉搂着她,轻轻的嗯了一声。 杨玉燕突然说:“姐,对不起。当时我逼你分手也很过分。” 她与傅佩仙的亲人所做的又有什么不同呢?都是在用亲情绑架对方,令对方就范。 杨玉蝉的脑袋跟她靠在一起,轻轻碰了一下:“没事,我不生你的气。” 138|我有一个朋友 傅佩仙结束在钢琴室的活动之后,与几个好友前往另一个女同学为主的活动室:卫生课教室。 就像男同学们在努力学习各种武器的时候,她们也要为了帮助他们进行学习,勤奋的练习各种护理知识,以便在未来的战争医院中救治士兵。 并不是所有的女学生都想要上战场,跟傅佩仙到卫生室的女同学只有几个人。她们穿过有些寂寞的校园,来到卫生室的时候,惊讶的发现里面已经有人了,消毒水的气味到处都是,走廊上湿淋淋的。 一个女同学说:“谁先来了?还进行了消毒?” 几人走进去,看到卫生室里两个穿着白大褂,戴着护理帽,把头发全都扎进帽子里,还把口罩也戴得好好的两个女生。 竟然是杨玉蝉和杨玉燕姐妹。 原来两姐妹从钢琴室出来以后就到卫生室来了。 因为杨玉燕对钢琴室的思想动员不感兴趣,可她对学习护理知识很有兴趣,杨玉蝉就把她领过来了。她记得施无为说过,杨玉燕是个实用主义者。 她只会把精力用在学习有用的东西上,对无用的东西是看也不会看一眼的。 杨玉蝉看到傅佩仙就直起身打招呼,说:“我妹妹想来学习护理知识,我就带她进来了。我们已经进行了环境消毒,正在消毒器械。” 靠窗的地方,一个锅正在咕嘟嘟冒泡,杨玉燕蹲在炉子前看火,一边看着墙上的表计时。 锅里就是卫生室的器械,手术刀和各种尺寸的镊子,有尖头的还有弯头的呢,还有大大小小的手术剪,还有一些看不出用途但令人发寒的钩子。 还有一大堆的针头,大的小的,全都放在一个钢铁篮子里,也放在锅底煮。 现在的针头可不是一次性的,全都是重复使用的。 傅佩仙走过来,惊喜的看着蹲在那里认真的杨玉燕,轻声问她:“煮了多久了?” 杨玉燕说:“十二分钟了,还要再煮十八分钟。” 据说消毒时间是半小时,但如果有条件的话,是要煮四十五分钟以上。 这一锅器械煮完,还要煮绷带。 傅佩仙她们换了衣服就过来帮忙了。 傅佩仙对杨家姐妹很感兴趣,特别是看起来年纪还小的杨玉燕,她很想让她们的伙伴的队伍更壮大些,就特意站在杨玉燕身旁缠绷带,跟她搭话,得知她以前上女中,但中途退学,后来在家里进行家庭教育,最近刚刚订婚,订婚后就师从代教授,如果没有这次的事,她本应该在今年入学的。 傅佩仙叹息着说:“唉,这次不知有多少同学要离开我们了。” 脱离了学校的环境,很多人就不会再继续他们的事业。有时一件事是一定要身旁有同伴才能一直保持热情的。 傅佩仙在这几年里见过无数在学校里热情洋溢的女同学,退学回家以后,很快就变得守旧固执,她们忘记在了学校里发的誓,不再热情的帮助大家,不再愿意为他们的事业出力。 她以前特别害怕自己结婚以后也会变成这样,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在结婚以后被丈夫改变,被孩子绑得动弹不得。 现在她不用担心这个了。所以哪怕这桩婚姻不是来自爱情,但在决定嫁给表哥之后,她也松了一口气,她可以继续自己的事业,一生都不放弃它了。这就像是一种交换,她放弃婚姻与爱情,放弃女人的幸福,这也是值得的,不是吗? 杨玉燕听傅佩仙在旁边一个人说个不停,不知是不是压抑得太久,还是想要跟她交朋友——有时她怀疑自己看起来就像一个情感垃圾桶,自带好人气质,所以很容易吸引别人对她吐露心声。 她默默听着,没有开口说话。上回金小姐的事给了她很大的教训。这回听说傅小姐的未婚夫是个军官,嗯……还是离远点好。 等傅小姐走开了,杨玉蝉过来看妹妹干得怎么样,辛苦不辛苦,帮她一起干时,杨玉燕赶紧把刚才的事一说,再吐一吐想吐的槽:“那她万一日后碰上一个志同道合的人怎么办?” 杨玉蝉会跟马天保发生爱情,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他们俩志同道合。 不管是不是在学校这个特殊环境下的志同道合,但志同道合这四个字,在爱情中是非常致命的,它很容易引起三观上的共鸣,让人产生灵魂之友的感想,假如对方长得不是特别对不起观众,那就变成一见钟情了。 杨玉燕觉得除了学校,其他地方很难跟一个人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路遇一人直接跟你谈人生哲学,不是传销就是传教。但在特定的环境中,有着同样的奋斗目标与事业,那就完全不同了。 傅小姐显然对表哥没有丝毫男女之情,结婚只是为了回应家人与亲友的期望,而她渴望从事的事业,却是天底下最容易遇到志同道合之辈的。 总不能让傅小姐日后只跟女性做同事,不能见男性同胞。 倘若金风玉露一相逢,将胜却人间无数。 杨玉蝉听她说的仿佛已经发生在眼前了。 杨玉燕回头悄悄望一眼傅小姐的背影,小声说:“肉眼可见的悲剧结局,唉。” 傅小姐选了一条对她自己来说非常不幸的道路。 假如她是一个自律严格之人,那就算发生了爱情,她也将会自我克制,将感情深埋入心底,做一个一生都无情无爱之人。 假如她无法的抵挡内心的呼唤,那她要面对的就是世人的唾骂与家人的不谅解。 哪怕她委屈了自己,无私的帮助了表哥一家,到时也不会有人想到这一点而原谅她。 假如有了孩子,那更是一地鸡毛。 杨玉蝉被杨玉燕这一番话说的心里砰砰直跳,不由得问:“那你说怎么办?” 杨玉燕翻白眼:“别结婚,认个干妈不就行了?表妹不能照顾,干女儿总行了吧?非要嫁过去吗?” 杨玉蝉像是醍醐灌顶!被杨二小姐一语点醒。 她心中豁然开朗的同时,连忙提起第二个难题:“可表哥家是想给他留个后啊。” 杨玉燕继续翻白眼:“短时间里明知道找不到好人家娶进门当老婆就坑自家人,那为什么不纳妾呢?纳妾就不必在意家世门弟相不相配了吧?既然家里是军官,那想必也不是小门小户,我就不信那家没有妾。表哥没有,表哥他爹有没有?” 杨玉蝉哑口无言。 实在是纳妾这个选项从未出现在她的脑海中。 现在流行的是一夫一妻制,尤其以大学里的女学生最为坚持。妾是对女性尊严的践踏,任何一个女学生都不可能答应自己的丈夫未来纳妾,更别说主动提出纳妾了。 杨玉蝉发愁道:“傅小姐恐怕不会答应,她很排斥现在的妻妾关系。” 杨玉燕说:“那也没见女学生们少做妾了。” 杨玉蝉再一次哑口无言了。 远的不说,近的,杨虚鹤的新妻子就是无媒无聘跟了他的,连妾都不是。自从倡导自由,打破旧俗之后,这种事就不新鲜了,周周都能在报纸上看到一两则新闻。 杨玉蝉明白杨玉燕不赞成傅小姐与表哥结婚,而且她说的头头是道,完全说服了杨玉蝉。 但杨玉燕只是讲一讲闲话,并不打算对着一个今天才第一次见面的人说什么,交浅言深。 杨玉蝉却做不到不顾傅小姐的幸福,不发一语。 这让她在接下来的学习中都十分的沉默。 消毒完器械,女同学们就要进行今天的练习了。 傅佩仙先是和大家一起背诵了之前学习过的药品名,又学习了新的药品名,大家又在一堆空药瓶中找出对应的药品,力求在以后帮助医生的过程中减少出错的可能。 接下来还有抽药练习,打药练习等等。 杨玉燕站在桌子前,手里一只玻璃针管,装上针头,从盐水瓶子里抽水出来。看起来轻轻松松的事,没想到抽起来一点也不容易,因为瓶子里有压力,玻璃针管又沉又脆弱又珍贵,杨玉蝉在旁边吓唬她这针管是多么珍贵,打破了不是钱的事,而是没地方买的事,她抽起来小心翼翼就格外费劲,抽了两管就一身汗。 抽出盐水以后,还要打到另一个空瓶子里,就这样两只瓶子来回倒腾练习抽水打水。 傅佩仙很关注今天新来的杨玉燕,看她抽空一瓶水,也好好的把水都打到另一个瓶子里了,没有出一点问题,不像一些新人看到针头就紧张。她就在旁边夸她干得好,还问她要不要练习一下抽血。 杨玉燕惊讶:“你们还练习抽血吗?怎么抽?” 傅佩仙说:“我们都是互相抽,还要练习扎血管。”说着她就撸起袖子,两条胳膊上都有不少针眼,看来都是练习所致。 杨玉燕瞬间脸色就变白了,隐隐往后退了一步。 杨玉蝉没办法,主动说:“我来吧,你在我身上练习。” 刚才抽药打药都面无表情的杨玉燕盯着杨大小姐细白的胳膊看了一眼,腿都软了。她放下针筒,退后两步,细声细气的说:“哎呀,我们都出来两个小时了,要不要回去看一看啊?” 杨玉蝉看出她是害怕了,也不打算第一天就勉强她扎人,反正在学校里,早晚要学的,她逃不掉。 她就顺着她的话说:“是,有点晚了,傅小姐,我们先回去一趟,下午再过来。” 傅佩仙看了看表,说:“刚好中午了,我也要去吃饭了。你们中午是去食堂吃饭吗?” 杨家两姐妹互相看了一眼,也不可能回家吃,也不可能出去吃饭店,那就应该是去食堂吃吧。 杨玉蝉说:“是,我们去食堂吃。” 傅佩仙说:“那我在食堂等你们好了。” 杨家两姐妹离开卫生室,回校长室的路上,杨玉燕说:“傅小姐真是热情又大方啊。” 杨玉蝉叹气:“是啊,她是一个很热心的人,也很积极。” 杨玉燕看看杨玉蝉,问:“怎么?你是不是想跟她说,让她不要嫁给表哥了?说不出口吗?” 杨玉蝉:“你都说的那么吓人了,我肯定要拦一拦她了,不然不是眼睁睁看着她出事吗?”可是,有时有些话,朋友反而不好说,说了,就怕友情消失。 “她的婚事已经定下来了,要是现在反悔,她也无法面对她的父母和亲人啊。”杨玉蝉发愁。 现在说,现在就会被父母和亲人围攻。要是等到日后遇上了真心挚爱之人再说,虽然还是会遭遇父母亲人的围攻,但好歹这几年还是和平的。 杨玉燕看她发愁,说:“要是你觉得不好说,不如我来说。” 杨玉蝉吓了一跳,连忙说:“你不要说!你刚认识她,年纪还比她小,你说这个不合适,她记恨你怎么办?” 杨玉燕想了想,说:“那要不然,我们来做个戏吧?” 杨玉蝉:“做戏?” 杨玉燕:“就是假装有这么一个人,听父母之命嫁给了表哥,多年以后她另有所爱,想要跟爱人在一起却没办法的事,把这个故事讲给她听,怎么样?” 这个主意就是“我有一个朋友……”系列了。 杨玉蝉思考了一下,觉得这个主意虽然有点儿戏,但确实委婉得多。 “也好,我们试一下!”杨玉蝉立刻答应了下来。 139|祝先生 张妈和施无为已经把东西运回来一部分了,也已经搬到了祝颜舒新分的房子里。 祝颜舒在领了教职以后,校长就要给她安排房子。本来是说要从女生宿舍或其他学校的楼里面找一间房子给她的,但代教授拦住了,他说:“我那间小楼一直都是一个人住,实在是太浪费了,与其从别处找一间不合适的房子让祝女士母女三人挤着住,不如住到我楼上去,三楼四楼一直都是空的。 代教授的小红楼一共四层,一楼是教室和食堂,二楼是他自己住的地方,三楼和四楼都被他用来放书了。但确实没人住,虽然他也会收留学生,但学生都有宿舍,也不会在他的小红楼里过夜。 这样一来,当然比一个房间要强得多。 祝颜舒当即答应了下来。虽然校长很热情,但她可不想住没有厕所和洗漱间的日子,用马桶?天啊,那就太可怕了。 所以代教授一提,她就马上答应了下来。 校长也就从善如流了。 张妈一来,听说了这件事,再去看过小红楼,虽然嫌弃里面乱糟糟的,但也说好。 “这样宽敞多了,你们母女也可以一人一间屋子。”张妈看一看小红楼的三楼和四楼,就跟代教授商量,不如将三楼与四楼都借给祝家母女使用,一来,女人家的东西多,二来,这样代教授以后就不必上楼去了,也可以避一避嫌。毕竟是男女同住一楼,要是祝家母女住三楼,代教授再时不时的跑四楼一趟,多不合适啊。 祝颜舒心里也觉得这样更好,就是怕太欺负别人,不好意思。 她道:“张妈,你别这么说,这样太不好了。唉,不过要是屋子多一点,我倒想把家父的书都搬过来,放在那边,实在是让我放心不下呀。” 代教授本来就愿意让出屋子,他一个人也只睡一张床,三楼四楼除了放书也不干别的,现在听说要放祝家的藏书,立刻连声答应,“好好好!这样好,把书都搬来的好!来来来,无为啊,你快再去搬书啊!哎哟,书可不能出事啊,要不我跟你一起去!” 两边都皆大欢喜了,代教授跟施无为一起回祝家楼里搬书,张妈撸起袖子开始打扫卫生,她不要祝颜舒做事,只吩咐杨玉燕和杨玉蝉姐妹把代教授放在三楼和四楼的书都整理一下,腾出几人的房间,还要再腾出放书的地方才行。 她不识字,就不去捣乱了。 杨玉燕和杨玉蝉姐妹做家务不行,整理书却不难。两人分了工,杨玉燕日语英语俄语法语都会一点,但对古书不在行,杨玉蝉就负责整理古书,杨玉燕做剩下的。两人各记一份清单,搬一套书就记一笔,清理了一个作者的书就记一笔,规规矩矩的,有条有理的,在三楼四楼间来回穿梭,跑得快极了。 祝颜舒寻了一只椅子,坐下与张妈说话。张妈端一个盆,拿一条抹布,拿着鸡毛掸子,来回掸灰、抹灰。 张妈说:“小姐,你现在也算是职业女性了哟。” 祝颜舒从离开校长室起,嘴角的笑就没有下去过,笑盈盈的说:“算什么职业女性?我自己都是半桶水,唉,我现在只害怕上了讲台再被学生哄下去。” 张妈说:“你怕什么哟?你以前还想过要去当女翻译,当女外交官呢。” 祝颜舒:“小时候胡说八道,到头来只是惹人发笑罢了。我现在生了两个女儿,也就是个家庭妇女了。” 张妈刚才没有笑,现在是真的笑了:“快别逗我了!家庭妇女?从生第一个起,就是我包的尿布,你除了喂奶还干过别的?就是喂孩子,也是我帮你托着脑袋,你还嫌孩子沉呢。” 祝颜舒嘴硬:“那我也把孩子养大了啊!” 张妈:“行了行了,你也就是生了她们,剩下的你干什么了?到现在连灶都不会升,水都不会烧,真要靠你,两个孩子早饿死了。你还记不记得?大小姐发奶藓,二小姐拉肚子,你就会哭着喊我。”她掐着嗓子学祝颜舒,“张妈!张妈你快来啊!燕燕拉了!” 祝颜舒重重的哼了一声,不高兴了。 张妈放下抹布,回来说:“小姐,我这么说是想告诉你,快别想当什么家庭妇女了,你也当不成。还是做你的职业女性吧。不然,你这辈子只会打麻将?老了也只会打麻将吗?” 祝颜舒就是有一分退缩之心,也被张妈给吓回来了。她现在是一点退路也没有了,想一想,要是等死了以后,回顾前生,只剩下打麻将?那这人生也太悲惨了。 祝颜舒坐不住了,找了间空屋子就开始写教学计划。 中午饭,她们是去食堂吃的。 张妈不好意思去吃食堂,说:“我还没干完呢,你们去食堂吃,我在这里随便吃一点就行了。” 可是,代教授是一大早就跑去祝家接人了,早饭就没做,灶都是冷的。 杨玉燕到厨房看了看,见只剩下了几个冷馒头,出来对祝颜舒说:“我看一会儿打点饭给张妈带回来好了。” 祝颜舒说:“也好。对了,多打点,代教授和施同学去搬书了,也没吃呢。真是,这代教授一听到书,就连午饭都不吃了。” 母女三人拿着碗和锅去食堂了,不想傅佩仙竟然就在食堂门口等着,她一看到杨玉蝉与杨玉燕姐妹就迎过来了。 杨玉蝉赶紧上前相迎,留下杨玉燕给祝颜舒小声介绍一下傅佩仙。 杨玉燕简单扼要:“傅家四小姐,要嫁给她马上就要去前线的表哥了。” 祝颜舒看傅小姐的短发,小声问:“哦,那她表哥还挺开明?”女学生剪短发的多,但也不是人人都剪短发,多的是剪了短发回家挨打的。傅小姐都要嫁人了还是短发,可见家人开明,未来公婆也挺开明的。 杨玉燕摇摇头:“这个不知道。” 傅小姐与杨玉蝉一起走过来,自我介绍:“我叫傅佩仙,与杨大小姐是同窗,伯母好。” 祝颜舒笑着说:“我叫祝颜舒,你称呼我祝教授就行。” 傅佩仙瞬间震惊了,马上问:“我的公告栏上见到说校长新礼聘了一位学问大家,祝教授,就是您吗?” 祝颜舒也有些惊讶:“校长已经公告了吗?” 一行人也不去食堂了,先赶去校长楼前的公告栏,那里已经围了一群学生,都在看新的公告。 祝颜舒他们走过去看,见校长在公告上写时值多时之秋,时局动荡,人心不安,为了令同学们能听到更多的声音,看到更大的世界,接触到更多先进的思想,他特意三顾茅庐,将祝家祝颜舒先生请出来了,大家若能学到祝先生先进思想的皮毛,那就是众人的幸事,不亚于黑暗中的火花,深夜的一盏路灯云云。 由于吹得很大,让人不免对祝颜舒先生添了许多神往之情。公告前的学生们就在纷纷议论这祝先生是什么来历,怎么校长如此推崇他呢? 站在那里的傅佩仙刚才也看到了公告,也与大家有同样的疑惑,实在是她想像不出还有什么思想是她没有接触到的,是她没有思考过的。 但亲眼看到祝颜舒之后,她才猛然发现——这确实是她从未想过的! 祝颜舒先生,一位离婚女性,有两个女儿,在家中操持家务多年,竟然在这动荡不安的时刻里,毅然决然的走出家门,走进学校,成为大家的教授。她的勇气实在是太令人震惊了。 而她选择的道路,也令傅佩仙感受到了震撼。 她陡然发现,摆在她面前的路其实远远不止她以为的那几条而已。 140|特别 代教授和施无为来回三趟都没搬完,说定明天还要去,一定要把祝家楼里的书都搬过来! 晚上,张妈就是在小红楼里煮的饭,用的是大灶,烧的是大锅。全家除了祝颜舒还能吃到张妈精心烹制的黄鱼面之外,其他人都吃最简单的贴饼子就酱菜。 杨玉燕和杨玉蝉是去食堂吃的,张妈就是单给代教授他们做的,她算着还有苏纯钧,就做得多了,不料只有代教授和施无为回来了。 代教授说:“他还住在祝家楼里,那边比这边方便。” 杨玉燕这才想起来,要是从大学去财政局,那路上要花的时间就多了,比起来当然是祝家楼更方便,那边挨着市中心,去哪里都方便。 她的情绪瞬间就低落了下来。 祝颜舒说:“那就让他住,只是他一个人怎么吃饭呢?” 张妈说:“外面买着吃嘛。以前他不在咱家吃的时候也没饿着啊,您放心,委屈不着他的。” 代教授笑着说:“是啊,您放心,纯钧是个聪明孩子,会照顾好自己的。他说那边一来是方便,二来有他在也不容易出事。” 祝颜舒想起租户来,叹气:“对了,他们还在呢,唉,说到底是我对不住他们了。” 张妈忙说:“您可别这么想!咱们自己还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呢。再者说,这个月的房租他们还没交呢,您信不信?他们肯定就不交了。” 这个月才出头,确实还没有收房租。 祝颜舒点点头:“那我就不收了,只当是送他们的仪程了。”一家二十多块钱,这份礼不算小了。祝颜舒出了钱就心里舒服多了,转而问起马天保一家:“他们怎么办呢?要是想住就接着住吧,这个无所谓的,就是怕日后情形不好了,他们跑不掉。” 代教授点点头,说:“我认得那个男学生,但看他的样子实在是落魄,我担心贸然请他们到学校来,他面上无光,反而会拒绝。” 施无为说:“我今天问过马天保了,他没说话,可能要再考虑考虑。” 祝颜舒摇摇头:“唉,他一个小孩子,自尊心这么强,为了面子,连安全都不顾了。” 代教授感叹:“面子大过天啊。” 施无为反倒能体会马天保的心情,他说:“对马同学来说……这是他仅有的体面了。” 杨玉蝉捏紧筷子。 施无为说:“我以前大字不识,到学校来才学认字,要是现在突然把我脑子里的东西都拿走,重新变得大字不识,那我肯定也是受不了的,更无法面对教授和同学们了。” 杨玉燕听到这里,不解道:“那你再学一遍不就行了?” 满桌的人都笑起来,只有施无为和杨玉蝉愣了。 杨玉燕说:“你跟马天保还是不一样的。他以前在学校里的体面不是自己的,而是……空中楼阁。”她不好说马天保以前是仗着金公馆的势力,虽然他觉得他没仗,但他当时的自信真的是金公馆给他的。 “所以,他现在才受不了这个落差。因为他知道,任他自己的努力是不可能获得当时在学校中的地位的。”杨玉燕说。 红楼梦里二奶奶就说贾家的丫头过的比一般人家的小姐还体面。虽然是侍候人,但满眼皆是金玉,居华屋着华服,来往见识不是王公就是权贵,不怪丫头们心大不想走,说走就要死。 马天保是被学校里的自由平等给洗脑了,但他心目中的自由,是在保持着金公馆一样的生活水平上的自由,绝不是他现在体会到的自由。 施无为和代教授都不知道金公馆这一节的故事,听起来自然一头雾水,不明其因。但施无为不爱与人争辩,代教授精明厉害,于是都没反驳什么。 第二天一大早,代教授和施无为就又去祝家运书了。张妈见他们还真有力气,索性让他们多搬点东西过来,还想把祝颜舒那张床搬来。 代教授不讲究家具,所以小红楼里除了一开始校长安置的家具之外,代教授没有再添什么。 祝家母女搬进来之后,第一晚上就发现床不对。 小红楼里并没有准备多余的床,是从学校仓库里现搬出来了四张床,全都是给学生睡的。 这床其实也没什么不对,全都是木匠打的,挺结实的,就是有点短,有点窄,有点低,有点…… 祝家四人,除了张妈昨晚上睡了一个好觉,杨玉燕和杨玉蝉都没睡安稳,更别提祝颜舒了,她这辈子都没睡过这种床,一晚上没合眼! 床离地太近,湿气重! 床太窄,不敢翻身! 床太短,腿不敢伸直! 床用的木头不好,一股霉味! 晚上没睡好,早上起来,祝颜舒就恹恹的提不起精神,按着额头说:“张妈,我有一点头疼……” 张妈自然是万分的着急的,一听说是因为床的问题一晚上没睡着,立刻就想让代教授和施同学今天辛苦一点,先把祝颜舒那张大床搬过来。为了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张妈从祝颜舒少女时讲起,那时祝家父母慈和,女儿孝顺,十分的幸福又美满,然后再说祝颜舒出嫁之时,祝老爷子是何等的不舍,又是何等的珍爱女儿,才特意从英国订制一张床,前后花费一年的时间,花了一万多块钱,才将这床运回来。 施无为在旁边听得双眼迷茫,只想说他以为皇帝用金扁担,没想到有钱人是这么过日子的,一张床要从英国订,还花了一万块! 说到最后,这张床自然是个宝贝。 代教授也感叹祝老爷子爱女之心是如此的炙热,现在老人不在了,祝女士想念父亲,他是十分的感动的。 张妈说,那你们今天就先把床搬过来吧。 施无为听到那床值一万块,就觉得果然是个宝贝,那要搬过来也说得过去? 代教授的脑子自然比学生的灵活,觉得这仿佛不是床的事,要真是这么看重这张床,昨天就不会不提了。但祝家也不是无理取闹的人,这其中必有缘故。 这时,杨玉燕打着天大的哈欠走过来,一步一个哈欠,打得肆无忌惮。 代教授笑着问:“昨晚上看书了?没睡好吗?” 杨玉燕诚实的摇头,打着哈欠说:“床太小了,离地面好近啊,我一翻身就看到地板了,然后就吓一跳。” 施无为也很诚实,他出主意道:“你可以睡地上嘛,地上都铺着地板呢!比睡床舒服。” 百无禁忌的杨玉燕还真思考起来睡地板的可能性,她喊:“张妈,我……” 张妈大骂:“别胡闹了!你又不是穷鬼,睡地上像什么样子!回头小虫子跑到你的头发里咬你!” 杨玉燕瞬间闭嘴,出了馊主意的施无为更加安静,不过张妈一向喜欢他,倒是没生他的气,只对着杨玉燕叨叨:“你也是个小姐,这么不讲究能行吗!” 杨玉燕乖得很,连连答应:“不行,不行。” 代教授却找到症结了。 等早饭过后,他特意请张妈去二楼他的卧室看一看。 他的卧室里也有一张四柱床,虽然不是英国定制的,但也是好木匠打的,用的也是好木头。 不过代教授的床上放着许多书,每天晚上书睡一半的床,他睡另一半。 他说:“我睡这张床太大了,正好想换个小一些的。您看呢?” 张妈虽然嫌弃这床是男人睡过的,但这也比从祝家楼把祝颜舒的床搬过来更有可行性。 他们现在毕竟是寄人篱下呀。 张妈叹气:“我也不是给您找麻烦,唉……” 代教授笑着说:“哪里的话?您不知道,我有多羡慕您,您跟祝女士是一家人,不计得失,一心一意。像我,现在除了学生就是书,父母亲人都半辈子没见了。” 代教授诚心诚意的让出自己的床,张妈就厚着脸皮接受了。 于是代教授和施无为也不用去祝家了,两人先要把床收拾干净,将代教授的被褥都抱下来,再将床擦干净,再想办法挪到楼上祝颜舒的卧室去。 杨玉燕站在楼下看,一时说:“幸好这房子是英式的。”卧室门竟然也是四面的,平时只打开一扇或两扇,全打开挪个家具小意思。 一时又说:“唉,可惜只有一张。” 她还是要继续睡小床。 要不然……等晚上关了门,张妈也看不到,她搬到地板上睡不就行了?不是一楼,天气也不冷,睡地板也可以的啊。 杨玉燕打定主意,还教给了杨玉蝉,想再拉一个下水,到时也有人陪着一起挨骂才不寂寞。 杨玉蝉揉着脖子,昨天晚上床不舒服,她有点落枕。 一听杨玉燕的好主意,思考片刻就答应下来,说:“那今天咱俩要先把地板擦一擦才行。”这样才能睡得安心嘛。 祝颜舒得知自己“抢”了代教授的床,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睡不好实在是太折磨人了,只好腆着脸受了,再去找代教授道谢,夸他:“您真是有绅士风度。” 代教授搬床挪床一身汗,特意站得离她远一点,免得体味不雅,闻听此言,怕她心中再有疙瘩,特意夸张的行了一个宫廷礼,左膝下沉,右腿后滑,前倾身,扭头伸胳膊做天鹅展翅状,掐着嗓子用法语说:“您真是太客气了。” 正宗·法式·宫廷礼! 在英国没进化完全之前,法国宫廷礼才是最正宗的礼仪标准,连法语都比英语高贵。 一般二般的人还未必知道呢,现在的日不落,曾仰法国鼻息数代。 不过少女时期博采众国之长的祝颜舒自然是知道的,瞬间就笑弯了腰,等她再看代教授,就觉得这个男人真是……特别。 141|看着我,所以我什么也没做 在少女时代,祝颜舒有过许多偶像。在年轻的时候,她善于去欣赏发现男性与女性的美好之处。 不过当时间渐渐过去,年纪渐长,或许她见识到了世界的真相,或许她认识到了真正的人心,少女时的偶像也逐渐褪去了颜色,除了家人,她已经很久都没有真心敬佩过什么人了,男的女的都没有。 张妈总觉得她太善良,可她却觉得自己的心已经变得冰冷无情。 至少在少女时,她可以用无私的心去帮助别人。现在,她帮助别人时,总会去计算能得到多少好处。 她不再做无用的事,每一分善良都是有价码的。 当她正视代玉书这个男人的时候,才发现他原来是一个年纪还不大的青年。他脸上的笑容与少年无疑,充满天真之态。 但奇特的是,他的过往明明布满荆棘。奴隶出身,少年就外出留学,回国后就投身教育事业。 她绝不相信象牙塔里还有真神,明明有杨虚鹤这样的人不是吗?钱能买来爱情,却买不来纯洁。何况没有钱。 总有人认为穷困才能令人纯粹,但只要见过一个穷人,他就绝说不出这番话。 就比如杨玉蝉,哪怕是她自己的女儿,她也要嘲笑她。她自以为的纯洁爱情,进步青年,现在那个青年在见识到真正的生活之后,可还敢与她议论什么事业?什么爱情? 爱情,不过是一个人说,一个人信。假如说的人自己不信,信的人只是假装在信,那就不能称为爱情,只是骗局。 只有说的人真心相信,信的人也真心相信,两人做同一个梦,那或许才能称□□情。 爱情,是将自己的梦,放在别人身上。 她与杨玉蝉的爱情都失败了,因为与她们一同做梦的那个人,做的并不是同一个梦。 倒是小女儿燕燕,她的爱情说不定能成功。 她能看得出来,苏纯钧这个人遍体鳞伤,他将对美好幸福的家庭的梦想放在了燕燕身上。他并不想让燕燕加入他的生活,而是他想要进入燕燕的生活中,这样,他才能跟燕燕一起享受她的生活,感受幸福。 燕燕的梦想倒是很简单,就是家人、爱人、朋友永远在一起,幸福生活到永远。所以她对马天保那么敌视,因为她觉得马天保会破坏这个家庭的完整,没有杨玉蝉,家就不再完整了。 她仍在懵懂之中,虽然不明白,却也为保护自己的梦想做出了努力,也显示出了她的智慧与手腕。 碰巧,她与苏纯钧的梦想是一样的。 祝颜舒对着代教授一笑,转身就离开了。 她不再是一个少女了。现在,她有两个女儿,有一个家庭,有一份正待开展的事业。 跟一个男人一同做梦,已经不是她急需的东西了。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爱情,太麻烦了。 接下来,祝颜舒专心做教案,准备她的第一次授课,与代教授数次失之交臂,虽然两人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却早出晚归,好几天都没碰到对方。 代教授和施无为努力了三天,终于将祝家楼里的书全搬过来了。 苏纯钧也在第四天找了个空闲赶到了学校,他带了许多礼物给杨二小姐和其他人。 杨玉燕在小红楼受代教授每日的教导,生活十分充实。她站在门外廊下的草地上背书,看到苏纯钧推着一辆自行车走过来,立刻就跑过去了。 杨玉燕大声喊:“你来了!你来了!” 苏纯钧匆匆将自行车放在地上,向前迎了两步,将杨二小姐抱了个满怀,像失去心脏的巨人终于将心脏又放回了胸膛内。 三楼的书房里,祝颜舒听到杨玉燕的呼喊伸头出去看,刚好看到这一幕,啧了一声就退回屋里去了。这几天,杨二小姐失魂落魄的,人人都知道她正在害相思病,今日牛郎会织女,她还是不要当王母娘娘了。 同在三楼的杨玉蝉与在一楼的张妈听到动静,出来看一看,也都贴心的退了回去。 苏纯钧得已在大白天,光天化日之下,四下无人之处,与未婚妻杨二小姐拥抱了五分钟。 到最后,他自己都心虚了,不敢再抱,生怕出丑。他放开手,杨二小姐仍不知死活,两只细白的胳膊吊在他的脖子上不肯下来,脸贴在他的胸口,哼叽道:“你怎么才来!是不是忘了我了啊!” 苏纯钧只好又抱回去,这回不敢再用劲,小声求饶:“天地良心啊,我哪会忘了你?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你!” 杨二小姐无师自通,天生就知道怎么折磨男人,吊着眉毛说:“我才不信呢,今天都第四天了,你才来!” 她捏着“四天”这个事不放,苏纯钧实在是辩白不得。 要是个蠢男人,只怕就该说“我是要工作,工作自然比你重要”。 但苏纯钧不是蠢男人。何况在他眼中,不管是财政局的事还是市长和日本人,都不及杨二小姐的一根头发丝重要。倘若有个男人,认为同事与繁重的工作远胜与相爱的女子亲亲我我,那此人就不是个男人。 夫妻相处之道,在于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杨二小姐强辞夺理,苏先生照单全收,甘之如饴,实乃一对佳偶,其中乐处,不足为外人道哉。 这要是在屋里,苏纯钧敢跪下抱着杨二小姐的腿发誓。闺房之乐,有甚于画眉者。 可惜是在外面,苏纯钧只能再三发誓说:“我发誓!我真是每一刻都在想着你,心里都是你。” 杨玉燕自然不会这么容易就放过他,睨着眼儿,横着秋波,小嘴嘟得老高,冷哼道:“男人发誓都像放屁,不能信。谁知道你在外面会不会应酬,会不会有什么歌小姐、舞小姐……”说着说着,她的眼睛就红了。 这是杨二小姐深植在心中真切的担忧。 现在这个世道,是个可以公然纳妾、置小公馆的时代,是个男人百无禁忌的时代,是个新旧思潮冲击,百废待兴,混乱无序的时代。 苏纯钧现在身在泥潭中,哪怕她相信他的人品操守,却也不能百分百的保证他不会“逢场作戏”,又或者真的爱一个更适合他的女人。 爱情,就是这么患得患失。 她这边眼圈一红,苏纯钧的心就揪紧了。 杨玉燕:“你要是做出那种事,我就跟你分手!我就离开你,让你再也见不到我!” 苏纯钧捧着她的脸蛋,一串珠泪恰到好处的就这么滑下来,落在他的手上。 他去擦,眼泪却越擦越多。 “我不会的。”他的额头靠近,“我发誓。” 此时明明是天时、地利与人和皆备,但世事总有程咬金。 杨玉蝉虽然放杨二小姐与苏纯钧一述离情,但一直用眼睛盯着呢,见苏纯钧抱起来没完了,立刻下楼喊施无为去叫人。 施无为不明所以就当了枪,出去站得远远的喊了一声:“纯钧,你进来吧。” 不一会儿,苏纯钧牵着杨二小姐,一手推着自行车就从小路那头出现了。 施无为见他手上东西多,自行车上挂了不少东西,连忙跑过去,替他扶住自行车说:“我还想你为什么一直不过来呢,带这么多东西啊。” 苏纯钧瞪了一眼这个程咬金,冷淡的说:“啊,这是我给别人带的。” 进了屋,杨玉蝉才假装刚从楼梯上下来,说:“苏先生,你来了?” 苏纯钧对大姨子还是很客气的,点点头说:“大姐好,我这几天有点忙就没过来,今天才有空就赶紧过来了。” 杨二小姐还在生气,甩开他的手,冷哼一声,坐到了沙发上。 苏纯钧马上跟过去,紧紧贴着人坐在沙发椅扶手上,说:“我给你带了很多东西,都是你用的着的。” 他去把那辆自行车推到廊下,将上面的提袋、礼盒都解下来拿进来,一样样摆给杨二小姐看,有给她买的中式点心、西式点心、巧克力、牛奶糖、书、杂志、画报、衣服、布料、鞋、手提袋,还有那辆自行车。 全都是给杨二小姐的礼物。 其他人的礼物只有给代教授的一份外文报纸,是他从市长那里拿来的,反正放在市长家也没人看,他看一看觉得有意思就放起来了。 还有给祝颜舒带的一个鼻烟壶,里面装了上好的鼻烟。这也是别人孝敬他的,他自己用不上,杨二小姐也用不上,就送给祝颜舒了。 其他人都没得礼物拿。 施无为看苏纯钧在杨二小姐的面前、脚边摆满礼物,以求杨二小姐一顾,张口结舌,他悄悄问杨玉蝉:“谈恋爱都是这样谈的吗?” 杨玉蝉自然不可能批判自家人,但也不好说这就是常态,只好含糊道:“他们感情好。” 施无为以为假如以礼物来衡量感情,那苏纯钧对杨玉燕的感情那真的是相当多了。 见到这么多的感情让他有惊心之感,不得不先避让开,到别处去静静心。 他以前以为最难的爱情就是写情诗了,他对诗是一点办法都没有,连打油诗都不会写。 万万没想到爱情竟然还需要这么多的礼物,这就更吓人了。 142|敢问路在何方 苏纯钧这四天也是忙的很,现在祝家搬到了更安全的学校,他就等于少了一桩心事,四天里只回去了两次,还是为了换衣服睡一觉,剩下的时间一直都在市长和市政府两边跑,他已经正式从财政局调到了市长身边,成为了窜升最快的人,还不小心顶了何处长,毕竟何处长伤了鼻子,面相不雅观,古代做官都讲究一个长相,到了现在也是一样。 他这几天都不在,不知道宪兵队跑来祝家楼收各种款子,竟然把那三家租户给吓跑了。 “我回去了才知道,救火队来收钱,一家五十,收了钱以后,那三户就连夜搬走了。”苏纯钧说。 救火队还是念着祝家的情份的,收钱时也没有打打骂骂。只是以前收这种钱的时候,都是张妈出来应付。祝家收完钱再摊给租户们,不过祝家不会立刻逼租户们掏出来,租户们就能拖到月末或下个月再付,手头不会那么紧。而且张妈出来给钱,各局各部的也不会狮子开大口。 结果现在祝家不在,救火队一见只有租户在,就一点折扣都不肯打,一家五十,少一分都不行。 连马天保一家都掏了五十块。 等这一笔钱收完,租户们再也不敢留在祝家楼了,生怕过两日卫生局、治安队也要来收钱。 苏纯钧回来听说了这件事,就让马天保把门关了,他回来再开门,他不在家就不要开门,要是宪兵队非要收钱,就报他的名字,他去跟宪兵队的人谈。 他说:“要是马家愿意搬到学校来就好了,要是他们一家不肯搬,那我想就说马家是祝家雇的工人,专门看房子的。”他坐在杨玉燕身边,握着她的手说,“我对人说,祝家母女已经搬到乡下去了,这房子现在是我在住,这样也省得那些人再来找麻烦收钱了。” 他今天来也是想跟祝颜舒商量一下,看这个说法行不行。 祝颜舒当即答应:“这样最好!万全之策。”她知道苏纯钧是担心祝家人多心以为他要霸占房子,她就重重的安他的心:“你若是方便,不妨就把家里收拾一下。正好租户们都走了,我也不打算再把房子租出去了,趁这个机会收回来,日后你们结婚了就可以住家里了,生了孩子也能住得下。” 她拉着杨玉蝉的手,暗示似的使了个眼色:“大姐也记住我的话,日后咱们一家人是要住在一起的,我就你们两个女儿,可不会让你们住到别人家去。” 杨玉蝉觉得不好意思,她现在可没有谈恋爱,也没有交男朋友的意思。 代教授笑着说:“这样好。现在也不讲究古礼了,你们都是新时代的青年,不必再讲究女人一定要嫁到男人家里去,什么都可以商量着来的。” 这话说到祝颜舒的心坎里去了,她笑着睇了一眼代教授,说:“听到没有?你们教授都这么说了,以后都给我照办。” 苏纯钧第一个响应,他抓着杨玉燕的手说:“照办,照办。我们都听妈的。”杨二小姐觉得他会看眼色,赏了他一个笑脸。他就说:“我先把门窗都给收拾收拾,现在家里没外人了,该修的该补的都整一整,等你们搬回去时就都弄好了。” 马天保可能真的是顾忌面子,最终也没有搬到学校里来,却认真替祝家看起房子来。祝颜舒知道了,就说按工人给钱,马天保一个月二十块,马大妈二十五,马大爷就不给钱了。为了不让张妈心里不舒服,也趁机给张妈涨了工钱,一个月五十块。 祝颜舒对张妈说:“现在钱不值钱了,我给你银子,一年十两。” 张妈以前也是把工钱都兑成银子藏在床底下,一听可以直接拿银子,客气道:“那可要给多了。” 祝颜舒笑着说:“不多,不多,给多了您拿着就是。” 苏纯钧一周能来个一两次,每回来都是大包小包的给杨玉燕送东西。他新添了一个逛百货公司的爱好,不知是不是睹物思人,平时见不到未婚妻,就逛百货公司给杨二小姐买裙子。 各式的百褶裙、背带裙、荷叶裙,各式的衬衣,女人的丝袜,等等,他都买来送给杨玉燕,有一次他逛到女式内衣部,看到了美国女人穿的抹胸,流连数次,无奈没有胆量,担心买回去要被岳母和大姨子千刀万剐,只好打算着等结了婚再带杨二小姐来看一看,买回去可以增添生活情趣呀。 杨玉燕从此不缺衣服穿。她从家里打包带来的衣服都没来得及上身,新衣服就堆成了山。本来她不敢带裙子来,害怕出了事不方便逃命。不料未婚夫送的全是裙子,哪一条穿在身上都是去参加舞会都不丢人的。祝颜舒见她不肯穿,骂她:“新衣服放旧了再穿吗?你什么时候添了这种小气的毛病?” 她只好拿出来穿,天天一身新衣在校园里招摇,很快就在校园里出了名,不过跟着一起出名的还有她的厉害劲,若有人对此说三道四,杨二小姐可是不会客气。 杨二小姐的杠精本事传自上一世,阴阳怪气的本事习自未婚夫大人,从不肯被人欺负的性格来自祝女士的家传,又有代教授在身后做靠山,还有杨玉蝉和施无为在身边护着,哪怕她天天穿新衣,也没吃过亏。 今年的校园充斥着血雨腥风。 不止外面的世界风雨飘摇,象牙塔里面也不能幸免。 许多男同学都被外面的世界影响,纷纷投笔从戎,脱下校服就去报名点报名参军了。现在大学里头就有参军报名点,上午去报名,下午就被车拉走了。 校长和教授们当然不能阻止,但征兵点却不代表会把所有人都送到同一个部队,他们有的去了山东,有的去了四川。到时战场相见,不知是战友,还是敌人。 女学生也受到了影响,纷纷报名也要求参军。 但现在的军队中并没有给女兵留下成熟的编制,大部分的女兵很可能会直接被送到情报部门,学习唱歌跳舞喝酒的本事,最终不知道是变成了军官的情妇还是沦落到了更加不堪的境地。 稍微好一点的去处就是去当战地医护了。现在的随军军医组织,最成熟的当属国际红十字会和教会医院这两个由西方社会主导的组织了。 杨玉燕、杨玉蝉姐妹都还没有报名,她们只加入了学校的校医队,却没有报名参加国际红十字会和教会医院,因为它们都是无国界组织,这两个组织能到中国来帮助中国人民就是凭着无国界精神。 但杨玉燕两姐妹可不具备这么无私的精神。 一旦报名以后,很难说她们俩人未来不会被派到敌方的战地医院去,到时遇上侵略者的队伍,她们可不能保证一视同仁的进行救治,不给一刀就是好的了。 祝颜舒在此时出任学校教授,还是头一份的女教授,对校长来说真是一份及时雨啊。虽然这么说有些不合时宜,但他真的不赞成学生们在这么年轻的时候,凭着一股冲动与热血就投入到战争这个搅肉机中。战争并不只有热血的浪漫,它是残酷的,无情的,是需要有充足的准备才能投身而去的。 特别是女学生,天真的她们在战争中就是纯粹的牺牲品。 校长希望她们能更成熟的思考之后再决定要不要去做。 杨玉燕在课堂上对女同学们说:“假如在战场上,你们能对侵略我们的日本人、德国人、美国人、法国人进行救治吗?哪怕他们刚刚开飞机轰炸了我们的城市?他们刚刚才用枪对着我们的人民进行射击,你们也能去救治他们吗?” 因为按照希波克拉底誓言,所有的医护在走上这条道路之前就必须要发誓,不论面前的人是好人还是坏人,是恶徒还是警察,只要他们受伤患病躺在病床上,他们就要救治。 杨玉燕摇头说:“我做不到。假如我见到侵略者,只会拿刀捅死他,绝不会去救他。” “我学习护理,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帮助自己国家的人,为了我们的战士和人民,而不是为了崇高的理想。” 就算仍有女同学攻击她和杨玉蝉没有报名加入护理队伍,没有写誓师书表示只要有机会就投身战地医院成为护士,但她的这番话还是流传了出去,引起了一些讨论。 不是关于去不去做,而是关于怎么做。 他们不缺少热血,他们只是缺少道路。 杨玉燕掏出了那本德语原版的《共产堂宣言》,去敲代教授的门:“教授,您有这本书的翻译吗?” 她想,既然大家没有正确的路,那她干嘛不把路指出来呢? 就是需要先翻译一下。 143|良师在侧 杨玉燕来找代教授也是想取个巧,抱着那么一点点希望盼着代教授把好人好事做了,帮她把这本书给翻译过来。 但是,她也深知老师的套路。 果不其然,代教授听说她问此书的译本,取来翻一翻,合上书就笑着说:“这本啊,我记得学校里是有人译过的。” 大学里各种人才都有,西方世界的精神早就被渴望着出路的前人们耙过二三十年了,皇帝还想过要变法呢,朝廷积弊不是一代两代的事,甚至大清的洋人大臣都能数出一筐来。 所以杨玉燕手里的这本《宣言》,也早就有人翻译过了。 杨玉燕大喜。 她忙问:“谁啊?在哪儿啊?” 代教授笑呵呵的说:“已经不在学校了。” 杨玉燕沮丧了。 代教授拍一拍书,说:“我看这本书也没几个字,不如你把它译出来嘛。我可以把我学德语时的笔记借你,还有字典也给你。” 呵呵,当她还不懂吗?上一回她学俄语就是这么上的当!现在还欠着一大堆的翻译没动笔呢。 但亲手译一本《宣言》,跟译一本《安娜》是不同的啊。前者仿佛更伟大一点,更有事业感,仿佛她也成了一个……怎么说呢? 总之就是不一般! 杨玉燕这一犹豫,回过神来时代教授就把他学德语时的笔记本给她翻出来了——那肯定不是一本啊! 一摞七八本,全都是重新装订过的,一看就用了很多年了,纸都磨卷了。 代教授再把一本砖头厚的字典拍在最上面,荡起一阵智慧的烟尘在空气中闪着光。 “给,都在这里了。你先看这几本,这都是简单的,德语其实不难学,很简单,你会发现它比俄语的句子短,数字比法语更简单。你都学过俄语和法语了,德语肯定难不倒你。”代教授如此说道。 杨玉燕翻一翻,发现确实德语单词字母不像俄语那么反人类,数字读法也不反人类,与英语差不多的样子。 “那好吧,我先试试。”她迟疑的说。 其实她在来找代教授之前就猜到这个结局了。代教授是肯定不会大发善心替她译了的,很有可能会让她译。 可除了代教授,她身边没有别人会德语了啊。 她问过苏纯钧了,他说他不会。他只会英语和日语,法语、俄语都是只学了个皮毛,打个招呼就用光了。虽然她觉得他谦虚了。 杨玉燕抱着新作业回新卧室了。 新卧室比她在祝家楼的卧室也不差什么了,大小差不多,家具也差不多,除了床不好睡以外,书柜和书桌又大又好,比她在家里用的还好。 一楼的小客厅还有一架钢琴,代教授还会调音,祝颜舒来的第二天就忍不住技痒过去弹了一曲,但只弹了一半就下来了,结果代教授上去弹了下半首。 这里就像是在家里一样,除了苏纯钧不住在楼上之外。不过楼下有代教授,还有施无为。 晚上,代教授吃过晚饭就热情的指点杨玉燕背德语音标了。 其他人听到这里在学习,都不自觉的放轻脚步,说话声音都小了。 张妈小声跟祝颜舒说:“瞧,这样多好啊。现在住在代教授这里,燕燕就变得爱学习了。” 祝颜舒虽然也觉得好,但不免有点担心女儿辛苦:“燕燕学这么多,会累的。” 张妈:“不怕,我给她多做点吃的,多吃点就不会累了。” 代教授把施无为也喊来,给杨玉燕做榜样。学习的时候有一个同龄人在旁边,会学得更容易些。 也省了代教授自己的口舌,演示音标的事就由施无为代劳了。 学音标还是很快的,因为德语音标和法语音标一样,都很像杨玉燕以前学过的拼音。 当然,如果按出现的时间顺序来看,应该是拼音在后,前两者在前。 不过杨玉燕学过拼音,就显得在学习法语音标和德语音标时的天才之处了。 代教授一边教一边感叹,拍着施无为说:“这么多年了,我就见过你一个天才,现在又遇上一个。” 施无为也感叹:“燕燕学的真快啊。” 另一边,杨玉蝉也跟祝颜舒和张妈说她在教杨玉燕法语时就发现她学的快。 杨玉蝉:“燕燕说不定真是个天才。” 祝颜舒惊讶:“呀,我还小看她了。” 张妈说:“这样好,这样好,现在女人还能做官呢。燕燕以后也做官去,不比男人差。” 代教授深知怎么教像杨玉燕这般聪慧又懒惰的学生。有的老师看到学生学的快,大喜之下就会不停的让学生学,最终把学生给搞厌学了,还感叹学生懒惰,却不知自己拔苗助长。 因为对这种学生来讲,懒才是她的本性,聪明不过是老天爷给的,世上多的是荒废掉自己才华的天才,因为并非是她真心祈求之物,天生就有,自然可以弃如敝履。 当然,天才的气人之处就在于,当她想学了,就如同拧开水龙头取水一般容易,足以跨过平凡人半辈子的努力。 所以,代教授教完音标就下课,只是不停的夸杨玉燕聪明!厉害!天才! 一连三天,都不教新的,只让施无为带着杨玉燕拿德语说着玩,像教小孩子牙牙学语一样,说一说花怎么说,天空怎么说,桌子怎么说,等等。 然后就直接上手开始翻译了。 先把生词都挑出来,教杨玉燕自己查字典。等生词可以念熟,可以体会其在句子中的意思,就继续下一句。 什么词性,什么阴阳,统统不教。 于是一周后,杨玉燕就敢大言不惭的说,她学会德语了。 杨玉蝉大惊失色,她就算相信杨玉燕是个天才,但也没有这么天才的吧? 杨玉燕还说:“我觉得德语比英语好学啊。” 杨玉蝉震惊,进而开始怀疑她这个学会德语有多少水分。 不等她说话,施无为就拉住她,悄悄对她说:“这是代教授想的,这样教燕燕最好。” 杨玉蝉教杨玉燕法语时真是费尽功夫,到现在杨玉燕已经不肯再学了,显然是打算把法语就这么丢下了,什么到法国餐厅去点菜,她去有中国侍者的法国餐厅不就行了吗? 她也想看一看代教授是怎么教的。 杨玉燕在代教授的支持与鼓励下,一心一意的背起德语单词来。她现在可以通读德语了,唯一的问题是词汇量不太够,于是她就觉得只要增加足够的词汇量,德语是很容易拿下的。 她疯狂背单词,全家都给她创造条件,代教授与施无为见到她都改用德语打招呼了。 祝颜舒不会德语,也兴致勃勃的跟杨玉燕一起学,还拉上了杨玉蝉,一起认代教授和施无为做先生。 三个学生一起,杨玉燕不由得升起要将祝颜舒和杨玉蝉甩在身后的雄心壮志,她背起单词来更有劲了! 下一周,苏纯钧又提着大包小包来看未婚妻,一见面,未婚妻扑上来笑盈盈的用德语说“我的宝贝”了。 苏纯钧一边抱住未婚妻,一边用温柔的面颊吻来缓解他不会说的尴尬。 他看向后面的代教授,深知这才是罪魁祸首。 当然,杨玉燕的德语只停留在蹦字的阶级,词汇量跟三岁孩子差不多,别指望她能说出超过四个词的句子。在这种情况下还坚信自己的德语已经学好了,这全凭代教授那一碗碗的迷汤。 所以说完“我的宝贝”,杨玉燕就换回了中国话,苏纯钧也松了口气,揽着未婚妻进屋坐到沙发上,摆出礼物一一讲述他这几天又思念了她几次,一次次慢慢讲。 施无为远远看到那又把沙发堆满的礼物提袋就马上转身走了。 杨玉蝉遇到他,问:“你怎么不去跟他说说话?” 施无为摇摇头:“不了,我还是去后面劈柴好了。” 杨玉蝉想一想,也不去做电灯泡了,转身跟他一起走:“那我也跟你去,看看有没什么事能做吧。” 144|上课(上) 祝颜舒的第一堂课,花了两个星期的时间去准备。 她不想谈一些宽泛的东西,说一些似是而非的道理。可她又拿不准尺度在哪里,讲的浅了,学生们会看不起她,以为她虚有其表;讲的深了,又容易给自己惹麻烦。 所以她写了好几版教案,先请代教授、杨玉燕等人一起帮她听一听,看看怎么样。 连张妈都被请过来坐着一起听。 张妈没上过学,也没听过课,大字不识,但算账算得很快,比杨玉蝉拨算盘都快。 她拘束的坐在椅子上,说:“哎哟,让我来听什么?我懂什么?” 祝颜舒不让她走,说:“燕燕按住张妈!张妈,你帮我听一听嘛,我现在紧张的很,你帮我听一听,看效果怎么样。” 杨玉燕也说:“张妈,李白写诗都请大妈来听,说大妈能听懂了,别人才能听懂。你就帮帮我妈。” 她一说,施无为就好奇的问:“这又是哪一段野史记下的?还是后人杜撰的?” 杨玉燕惊讶,怎么现在没这个说法吗?明明她小时候被这个故事感动了很久啊。 “可能是我在哪里看到的吧,我也不记得了。”她糊弄过去。 祝颜舒在上面等底下人聊完,代教授坐在第一排一侧,“悄悄”提点她:“你要厉害一点,看到下面的人说话要制止他们。用教鞭敲敲桌子。” 祝颜舒恍然大悟,立刻用教鞭敲桌,啪啪响! 杨玉燕和施无为赶紧坐直坐正。 祝颜舒一脸严肃的向大家问好,转身在黑板上写自己的名字,一笔一画,风流无匹。 代教授心道,原来祝小姐习的是柳字。 “大家好,今日就由我来为大家授课。”祝颜舒不敢笑,怕被学生小瞧,板着脸说:“大家恐怕早就听过我的名字,就是没听过,想必也知道我的故事。但今日是上课,若是课堂顺利,结束时我会留出五分钟时间让大家对我提问,我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绝无半丝隐瞒。” 代教授在下面点头。 大家都认为,祝颜舒一旦走上讲堂,她与杨虚鹤的旧事就无法回避了,学生们必会议论纷纷,也必会有人在课堂上提问。 代玉书做过多年教授,对付学生很有一手,他说不能制止学生提问,他们就是课堂上不问,课下也会议论,当学生对老师的隐私开始感兴趣,他对老师的敬畏就会减少消失。 所以,不能回避,但要把握住方向,将被动变成主动。 而且现在妇女活动搞的轰轰烈烈,妇女权力也是一个时兴热门的话题。 祝颜舒以女子之身成为教授,本身就是一件吸引眼球的事。 以前是杨虚鹤占据话语权,他将黑的说成是白的,祝颜舒也无法反驳。 现在她走上讲台,就拥有了跟杨虚鹤一样的权力!她终于可以发声,将不利于她的言论一扫而空! 只有一个声音时,人们就只能听一个人说。当有两个声音时,人们就有了选择,固然有人会相信杨虚鹤,但也会有人相信祝颜舒。 代玉书说:“第一堂课,你就要将这些隐患消灭到萌芽中!只要第一炮打得响,以后在外面为你说话的人会有成百上千。杨虚鹤之流就再也休想利用你与杨家姐妹了。” 祝颜舒踌躇满志的站在了讲台上。 她选的第一堂课,没有对准现在人人都关注的爱情与婚姻,她关注的是女性的自我认知。 你到底是谁? 还有,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很多女孩子受到新旧浪潮的冲击,她们渴望改变命运,走出家门,可走出来以后去哪里呢? 她们不知道,也没有人告诉她们。 于是许多女人只能在走出来以后又走回去,至少那里还有活路,虽然满是枷锁,但至少那是一条活路。 外面没有路,就等同于死路。 到了那一天,教室里座无虚席,还有不少人站在教室门口观看。 校长、代教授都前来助阵,学校里的其他教授能来的也都来了,他们有的好奇,有的观望,有的只是无所谓。 杨玉燕姐妹和施无为都坐在第一排,以便第一时间助阵,帮助祝颜舒授课成功。 教室里男女各半,男生更多一点,但女学生却是整个学校里所有的女生都来了,她们全都坐在前排。 祝颜舒画着精致的妆容,穿着清凉的真丝旗袍,卷着头发,风姿绰约的站在讲台上。 她这一身打扮可真是出人意料。 不是说女性不能打扮自己,但学校里的女学生还是以朴素为主。 大家见到这样的女教授,瞬间议论纷纷,讲台下嗡嗡声四起。 祝颜舒经过两个星期的锻炼已经不会怯场了。 有杨玉燕这只杠精加上代教授的帮助,她已经身经百战,再也不会在讲台上紧张了! 她笑眯眯的说:“哦,我看到好多人不以为然,好多人一脸惊讶。看来报纸上说的有道理,女人的袖子短一寸,头发上有几个卷,有没有穿丝袜,是比天大的事,足以令在座众人皆惊,如坐针毡。” 这是杨玉燕第一杠,因为一针见血,还被代教授夸说她可以去写社论,一定可以红。 假如此时有美国的“政治正确”,那就一定是“大惊小怪”这四个字了。尤其以学校与文人世界为重。如果你想与一个人辩论,只需要批评他“大惊小怪”就可以了。 女人的袖子短了一寸?有什么好惊讶的?大惊小怪! 女人现在不穿裤子了?有什么好惊讶的?大惊小怪! 大人们,国都破了,皇帝都跑了,八国联军都打来了,多少大事不够你们愁的,天天为这么点小事“大惊小怪”,像什么样子? 假如再加上“女人”,那就更加不能大惊小怪了。一旦有人为了女人大惊小怪,就说明此人眼界狭小,人品也不行,不然,他怎么专盯着“女人”呢? 国家、军队、百姓、粮食……有那么多大事不去关心,却去盯着女人? 祝颜舒这么一说,教室里面的嗡嗡声瞬间消失。 代教授呵呵笑:“不会,不会。我觉得祝教授这样挺好的嘛。大家说对不对?” 他故意回头问,于是收获了山呼海啸般的“对!”。 校长也与身边的其他教授笑谈:“祝教授貌美如花,品德高尚,学识渊博。” 其他教授一起笑:“是啊是啊。” ——敢说不是的就要上去辩论了。辩赢了,你是欺负校长请来的女教授,脑子进水;辩输了,更下不来台啊。 145|上课(下) 女性是天生的弱者。 祝颜舒以此做开场白,自然引起一大波的轰动。以傅佩仙为首的女同学顿时就要站起来跟她辩一辩了。 毕竟,她们一直以来倡导的就是女性并不比男人差什么,这才是男女平等的主调。祝颜舒这么讲,傅佩仙等人就以为她是那种专跟女人做对,教导女人回家的守旧派。 有女同学不愿吵架,就起身准备离开,以表示自己不愿意再听祝教授讲课来反对她。 祝颜舒转身就在黑板上挂了一个解刨图,一半是人身,一半是骨骼血肉那种,瞬间教室里又是一波大轰动,比刚才还厉害。 几个站起来要走的女同学看到男性裸体等身大图,啊呀一声就捂住脸。 这就走不成了。 祝颜舒笑道:“同学们坐下来,坐下也能看清。” 教室里大笑起来,站起来的女同学舌头都被吓短了,赶紧就又坐下了。 连吓两次人,就把这课堂的气氛抓在自己手里了。 这个是代教授出的主意。 他给祝颜舒讲:“这些学生,大部分都不是从小听先生上课的人。他们野的很,不好教。所以你一上去,不要想着跟他们讲道理,要先吓住他们才行。” 他借出了那副手绘的解刨图,这是他在英国上学的时候照着教授书房里的那张图一笔一划临摹下来的,为了临摹这张图,他提议大家一起捉弄教授,每个周末都自掏腰包从城外请一个妓女来装成是学生家长或女仆来勾引教授。 教授离开书房,他就钻进去偷画,并在教授回来之前将画放回原位。 这个把戏玩了四周,直到他画完整幅。 不过却成了他们那个寝室的保留曲目,专用来捉弄教授。 西方医学有一个很长的蒙昧期。那时国王生病也只有放血、灌肠这些粗暴的手段来治病。 因为神学的过度发展,生病只需要祈祷就能康复其实不是邪教发明的,在当时祈祷以及向教堂捐钱就可以治病是教会敛财的一大法宝,用了好几百年呢,骗过的王公贵族不计其数。 那时西方没有草药,也没有系统的医学。 解刨学的起源也不是因为要治病,而是为了找到灵魂的源头进行的神学试验。 达芬奇就留下了许多解刨的手稿,在那个时代,他要不是把人皮剥了,很难说是怎么画出那么正确又完整的肌肉束群的。 代玉书当年去留学,接触到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那里的一切都是新鲜的,也是令他恐惧的。 他恐惧的是……这些东西,他的国家都没有。 他想把这些没有的东西都带回来。但人力有穷尽,他现在只能盼着能教出更多可以走出国门的学生,他们像接力一样,把外国的东西,把中国没有的这些东西,都搬回来。 但也不是学校里的所有学生都见过这幅图。 倒不是代玉书自己舍不得,他巴不得学的人多一点呢。 但学校里的教授中都有人无法接受,一些人就认为这简直就是刑图,一旦流传出去,就会成为上刑的工具书了。 知识是没有善恶的,重点是使用它的人是谁。 代玉书也担心这幅图真的成了某些恶人的帮凶,所以除了对他看好的学生,对此又有兴趣的,他会借出之外,其余的时候他只用它来吓人。 这一回就借给祝小姐来吓人了。 他在拿出来以前还担心祝小姐接受不了,打了很多埋伏,不料他一拿出来,祝小姐就说她以前也在家里见过一幅,祝家以前还收藏有一张达芬奇的手稿,画着一支手,有小臂和五指。 当然,是没皮的。 有达芬奇的签名,画法也十分的写实,手虽然没有皮,肌肉束都是露出来的,还有白色的筋,但手的姿态却非常的自然,完全感觉不到恐惧感,就像是一只活人的手,优雅又从容。 显然画这只手的画家并不是照着一只死人的手画的,他画的东西在他的心里,而不是在眼前。 代玉书艳羡不已,忍了又忍,没有问这张手稿现在还在不在。唉,他只能盼着日后与祝小姐成为朋友之后,能借来看一看。 他得知祝小姐在年轻时的学过的东西多而杂,这也多亏祝家藏书丰富,家风开明,彼时祝老先生善于交友,与诸多学者文人都有交际,祝小姐也有许多学友相伴,她的各种知识都是打过底子的。 其中,人体生物学的知识,她也是有的。 在明末时,就有西人乘船而来。到了清朝,西人与中国的交流更加的频繁。 西人中是有好人的,代玉书在英国求学时就遇到过不少友善之人。 但其中也不乏恶人。 将中国穷人当成实验工具这种事,并不是街上的传说而已。 祝颜舒也记得很清楚,在她还小的时候,祝老爷子就对她说不能一个人出门上街,也不要一个人跟着西人走,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是穿着西装还是穿着修女服,都不行。 她本性开朗好交友,又擅长西语,本来并不介意跟西人交朋友的。但祝老爷子接着告诉她,在他小时候,广州那里就发生过西人将中国人切成块的恶事。 至于为什么要将人切成块,那当然不是为了吃。祝老爷子就请人来教了她什么是人体,什么是关于人体的科学。 祝颜舒对代玉书说:“我当时吓坏了,足有半年都不敢看到西人,连家里的女仆我都不想看到,慢慢才好了。” 先是恐惧,然后是厌恶,最后才变成了接受。 “我娘跟我说,越是怕的东西,越要去了解。了解以后再想办法,办法就好想了。”她怀念的说。 祝老太太温柔贤惠,她的智慧是藏在心里的,藏在生活中的点点滴滴里。她不像祝老爷子那样“满口大道理”,但她留给祝颜舒的东西更加珍贵。 有了家庭带给她的积累,祝颜舒今日才能站在讲台上,指着身后的图说:“你们知道人身体上有力量的东西是什么吗?是肌肉和骨骼。你们知道男人身上的肌肉有多少,骨骼有多重,女人呢?” 傅佩仙等人已经听得入了迷。 她们上过生物课,也学过生理卫生,但只是那教导她们认识男性与女性性器官的讲解就已经让她们不敢去听了,所以更深的东西就更加不知道了。 未知的才更吸引人。 傅佩仙从不知道,原来男人的骨骼比女人更重,肌肉比女人更大,男人与女人都是天生如此,而这就是祝教授说的天生差异。 祝颜舒两手撑在讲台上,气势万钧的说:“男性与女性的体力差距巨大,这是无法回避的事实。盲目的说男人做的事女人都能做,这是荒唐,是不顾科学的假说!” 傅佩仙等女同学都沉默了下来。 没有什么比有理有据的科学更能说服人的。以前她们认为男人与女人都是人,既然都是人,那男人能做的,女人一样能做! 但祝教授偏偏从这一点上重重的打击了她们。 底下有两个女同学已经小声哭泣起来。 傅佩仙举手说:“祝教授,那你认为女人不该做的事是什么呢?” 祝颜舒故意惊讶道:“你们这么聪明,都是大学生,难道连这都不知道吗?”她看了一圈,说:“不要用自己的短处去跟别人的长处比,要发挥你们的长处啊。”她手一挥,说:“男人体力好,那就让他们去做体力活嘛。凡是要花力气的,都让他们去干。什么洗衣做饭抱柴火,这都是男人的活。” 底下的学生本来被气氛影响都有些严肃,她一转话头,气氛就放松了,大家就笑起来了。 祝颜舒故意严肃起来:“我可不是在开玩笑。凡事道理就那么几个,你们自己都知道。以已之长,攻敌之短和以已之短,攻敌之长,何者更优?” 这种导向明确的二选一很容易就让学生跟着她的思路走了。就连傅佩仙都在思索,她以前有没有走错路,还有她以后要怎么做呢? 她的长处是什么呢? 这时,祝颜舒就要拿自家人当例子了。 这也是施无为等人在底下最大的作用。 她笑眯眯的喊施无为起来:“这位施同学,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他是个很优秀的学生。不认识他的人我也介绍一下吧,施同学在进大学以前,大字不识,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但他上了一年学校办的识字班就被破格录取了!我让当时收下施同学的代教授出来讲一讲为什么吧。” 代教授,大家都熟。他站起来客客气气的对大家鞠躬示意:“各位好,各位好。”他扶着施无为的肩说:“施同学当年只学了三个月的英语,就可以跟我无障碍对话!” 众皆哗然。 学校里不缺天才,但大多数天才并不会把自己的天才之处写个牌挂身上天天宣传。大部分人只知道某人很厉害,可到底有多厉害,那就不知道了。 有祝教授与代教授两人的铺垫,施无为的形象立刻就光鲜起来了。 代教授还嫌这不够,继续说:“施同学跟着我学了四年,通学德语、俄语、法语、日语、英语。” 这下,屋顶都要被掀翻了。 所有人看施无为的眼神都不对了,把施为无搞得浑身冒汗,紧张的不得了。 可他还不能坐下,因为戏肉不是他。 紧接着,祝颜舒笑着说:“接下来,我要请另一个人站起来了。”她对着杨玉燕笑了一下,然后指向杨玉蝉:“这是我的大女儿,杨玉蝉。跟她做过同学的人应该认识她,她今年就读了第四年大学了。” 杨玉蝉站起来,向大家问好,介绍自己:“各位好,我是杨玉蝉。” 在教室里的学生中,认识杨玉蝉的人很多,哪怕以前不认识她,在经过她与马天保“轰轰烈烈”的爱情之后,也都认识她了。 还有人以为她已经嫁人了呢,没想到她竟然还在学校,一时议论纷纷。 杨玉蝉把挨着她坐的杨玉燕拉起来,笑着说:“这是我的妹妹,她叫杨玉燕。” 姐妹俩站在一起,都能看出她们长得很像,是亲姐妹没跑了。 跟着,代教授笑着说:“这位小杨同学,是一个远胜施无为的天才。她只用了两年的时间,就学会了日语、英语、法语、俄语和德语。” 跟着,杨玉蝉与代教授都坐下,接下来是杨玉燕和施无为的舞台了。两人当着教室里所有同学的面,很快的用日、英、俄、法、德进行了一场对话。 底下的学生中有人能听懂其中一两门,但全能听懂的就一个都没有。能听得懂的人都目露惊讶之色,迫不及待的与身边的人分享。 既然她的英语(日语、俄语、德语、法语)说得这么好,那剩下的她肯定也都会啊。 何况还有施无为站在旁边,杨玉燕能跟他“势均力敌”,必然是真才实学! 两人表演完毕,底下鸦雀无声,一个天才,只会引起众人仰望;两个天才就显得天才有点像大白菜了,众人中有想得多的不免去想:说不定我也是一个天才?只是还没有发掘出来。 祝颜舒趁机赶紧做结案陈辞,拔高立意,总结大意。 祝颜舒大声说:“各位,不管是男同学,还是女同学,不管你是什么出身,什么民族,什么来路,想要去做什么。我做为一个教授,只对你说一句话,请发挥你身上的长处,将其钻研到极致,你将拥有对抗一切的武器!将会无所畏惧!” 代教授和校长等人赶紧带头鼓掌,教室里响起掌声一片,这节课就此圆满落幕。 一下课,以傅佩仙为首的女同学就把祝教授给围住了,她们迫不及待的要跟祝教授深谈一番,借她的人生智慧解一解心头的疑惑。 还有人想寻小杨同学讨教一番,但人头攒动,小杨同学不知是不是个头不高的缘故,已经是芳踪难寻,一根毛都看不到了。 代教授去护祝教授的驾了。小杨同学就被亲姐杨玉蝉和师兄施无为护送出教室,趁乱躲回小红楼。 一进屋,杨玉燕就发下毒誓:“我暂时不出门了!” 以她俄、德、法只会蹦短语的水平,能在教室里演那么一出大戏,自然是要经过多次练习才行的。 彼时,她被祝颜舒这么一求,被代教授这么一哄,以为是一场新奇有趣的游戏,既可戏耍众人,又可助亲娘一臂之力,实乃我辈少年不可错过之幸事! 但现在大戏落幕,她吹下天大的牛皮,方觉出不妥来。 她坐在沙发上,捧脸道:“这下我怎么出门见人呢!!” 人人都以为她是两年精通五门外语的天才,哦,上帝,这也太沉重了。 真·天才施无为干巴巴的安慰她道:“那你就努力学嘛,学一学就会了。” 杨玉燕瞠大双目:“你当我是你吗!” 她能学会英语和日语都是取巧的,英语是有上辈子的底子,日语也是在苏纯钧的千方百计下才学会的。 而且她已经发现了!俄语、德语、法语这三个哪个也不好学!别以为她傻!! 她已经不想学俄语时,就借着杨玉蝉教她学法语,光明正大的放下了俄语。 然后她又不想学法语了,就故技重施,借着代教授说德语,她就把法语抛到脑后。 等她下回再用别的顶了德语,这不就三个都不用学了吗? 这计划已经只剩下最后一步了,结果现在麻烦了,一不留神就是前功尽弃。 学渣·杨玉燕拧眉沉思。 看来,只能先躲个几月,再图后计了。 146|早晨小事 现在的报纸上仍是每日歌舞升平。 代教授有读报的习惯,不止是中国的报纸,他还曾想方设法把租界里的英文报纸、法文报纸拿来看——办法就是挑十点以后去租界的酒店大堂喝咖啡吃面包,那时就有一份一周前或两周前的《邮报》看了。 报童有的会钻进学校里面来卖报。要知道这可是个顶顶肥的活呢!比起在大街上吆喝半天也未必能有一个主顾,在学校里叫一叫,养尊处优、关心国家大事的青年学生们都是很愿意掏出一两毛钱买一份报纸的。 代教授早上要是起的早,就到街上去走一圈,多半都能碰到报童。他拿着报纸回来,刚好可以坐下吃早饭。 现在小红楼的早饭有张妈做,做得比食堂好吃多了。 代教授有了口福,衬衣都变紧了。 施无为起的更早,他去帮张妈做早饭,张妈就喜欢使唤他揉面。 张妈笑着说:“这力气大的人揉面啊,揉得就是好!面也好吃!” 杨玉蝉借住在别人家,也不好意思睡懒觉,每天早上也是起得很早,然后就去叫杨玉燕起床。 两姐妹一起下楼,杨玉燕打着天大的哈欠,跟在杨玉蝉身后,像个应声虫。 杨玉蝉对代教授说:“代教授,早上好呀。” 杨玉燕:“哈……欠,代教授早上好。” 代教授坐在晨光中,拿着报纸,看着这一对漂亮可爱的姐妹花,不自禁的从心里高兴。人看到美的事物总是会高兴的。世上的美也有很多,青春之美、品德之美、心灵之美,等等。 代教授觉得这对姐妹有这三种美,她们还有友爱之美、礼貌之美和智慧之美。 杨玉蝉再牵着杨玉燕去后面厨房“帮”张妈干活。 代教授坐在那里不动,竖起耳朵,不一会儿就听到张妈的声音了。 张妈在叫:“哎哟,我的小姐们!别给我添乱了!这里头脏得很,出去出去都出去,一会儿你们等着吃就行了!这哪是你们该干的哟!” 大概是姐姐又说了几句什么,张妈又叫:“行行好吧!燕燕,你去铺餐巾,大姐去摆餐具!” 两姐妹这才出来,今日,她们又没能成功在厨房做事。 往日这幢小红楼里只有学生们来了才能热闹起来,只有他一个人时就什么声音也没有,除了翻书页的声音,就是写字的声音。 他一个人在外国时,孤独寂寞还有情可原,那时就盼着早日回国,回去了就能回家了,就不再寂寞了。 可终于回来了,却发现家乡太远,他要施展抱负,要一展所长,要学以致用,只能留在这里。 已经回家了,却还是没有家。 代玉书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体会到家的滋味了。 家,就是吵吵闹闹的。人一多,就容易拌口角。可都是随口吵的小架,说的人不在意,听的人也不会在意。 一个家里,人的脾气性格也都不一样。一定有一个勤奋的,有一个懒的;有一个唠叨的,一个护孩子的;一个当家作主的,一群只会花钱只会听话的。 他突然想给少东家写一封信,问一问老东家的身体怎么样了,太太的身体还好吗,小少爷读了几本书了。也想问一问,他的父母现在身体还好吗?最小的那个弟弟,叫玉生的,现在长得有多高了? 只是写信回去,少东家就会写信来问他娶妻了没有,还要给他说媒,不是粮坊的小姐就是酒坊的小姐,唉,想起就头疼。 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代教授一回神就看到杨玉燕站在他身边,正伸头看报纸。 代教授一见这个懒孩子就想笑,无他,让他想起少东家。别人以为懒的都是傻的,其实才不是这样呢。越懒越奸,他要是不聪明,不奸滑,怎么能在一家子勤奋人里懒下去呢?能让周围的人都不讨厌,还能继续懒的,都是精明鬼。 少东家就是个精明鬼,眼前这个也是。 “给你一张,坐下看。”他抽出一张报纸给她,喊她拉把椅子坐下来。 杨玉燕从善如流的搬把椅子挨着代教授坐,两只手一抖,唰的一声,将报纸展开,看得聚精会神。 等杨玉蝉出来准备找她一起再去厨房找事做时,看到她坐在代教授面前,仿佛正在用功,犹豫一下,就决定不叫她了。三十秒后,施无为帮杨玉蝉把锅和碗都端过来了。 读报纸的杨玉燕头都不抬,嘴角却勾了起来。 代教授笑着问她:“看到什么了?这么好看?” 杨玉燕赶紧在报纸上扫了一圈,还真让她找到一篇,马上指着说:“看呀,这人是不是在写我妈妈的事?” 那篇报道他已经看到了,虽然通篇没点名,但“祝姓女士”“失婚之人”,这确实说的是祝小姐。 现在的文人都学精明了,怕被人请律师控告,要去警察局喝茶吃饭,都不肯指名道姓的说人是非。 祝颜舒收拾整齐从楼上下来,一屋子的人都聚在一起听杨玉燕读报纸。 因为这篇文章虽然有些毛病,总体还是夸人的。就是某些词句用的让人不爽快。 杨玉燕读着都有些想皱眉,可张妈听得喜欢,她就也不能露出来。 “……其未见郁哀之相,困守家中,虽无女性贞守之德……”杨玉燕运气,眉头拧成一块疙瘩,“然,其勇于探索,仍足可夸奖。” 读完,合上报纸,她长出一口气。 张妈高兴的说:“瞧瞧,多少年了,这报纸上终于有人给你妈说好话了。以前都是向着姓杨的说话,现在终于有人向着咱们说了。” 她起身看到祝颜舒,忙报告这个好消息:“小姐,你也快来看啊,报纸上有人夸你了!” 祝颜舒搬出祝家楼,搬到这里来以后,张妈就改了口,总把“小姐”二字挂到嘴边。 以前在祝家楼里不好这么叫,那边的邻居都知道杨虚鹤,知道祝颜舒是有夫之妇,虽说离婚了,但唾沫星子能淹死人,不能给别人一点把柄。要是祝颜舒在那边就改口称自己是未婚女士,那名声早烂完了。 现在搬了家,还是在学校里,张妈知道学生们是最大胆的,什么有夫之妇、有妇之夫,统统不看在眼里的,他们为了追求爱情,天天拿私奔当饭吃的。她是看不惯这群学生,但却觉得这对祝颜舒来讲是个好机会。 于是,她先改了口,慢慢的让人都知道,祝女士是个单身人士,是可以追求的! 祝颜舒也更乐意当祝小姐,而不是杨太太,以前在祝家楼里还有那不长眼的人称呼她“杨太太”,每回听到她都要翻白眼。 她走过来,笑着说:“什么东西?让我看看。” 她拿起报纸,一目十行,很快就扫完了这一篇东西,笑着扔下来:“不过拿我做戏而已,咱们还是先吃早饭吧。” 祝小姐也起床了,那就可以开早饭了。 祝小姐不起来,全家都起来了也没用,张妈绝不往餐桌上摆饭。 施无为揉的面确实好吃,筋道,有嚼劲。 不是说以前张妈做的面条不好吃,但真的没办法比。 杨玉燕吃着碗里细面条,担心苏纯钧在祝家楼没得吃。唉,就算外面有卖的,可哪会那么凑巧回回都有摊子呢?再说,摊子上的东西就那么几样,会吃腻的呀。 祝颜舒还是雷打不动的黄鱼面。 小红楼的菜肉都是由学校大食堂统一采办再送来的,学校的食堂也不只是做给学生吃,还有教授们和校长,还有一些重要的人士,比如日本教授。 所以各种肉都有,鱼当然也有。 张妈得知以后,立刻就让食堂每天送鱼过来!这可是不用花一分钱的啊!张妈觉得让人家买个两三条的也太小气,索性就要一盆。 所以,在桌上能吃黄鱼面的,除了祝颜舒,还多了两位。 一个就是样样都要吃个新鲜的杨玉燕,还有就是大功臣,代教授了,毕竟是借他的面子拿来的鱼,做出来没人家的份不合适。 杨玉蝉吃什么都行,不挑食也不提要求,施无为更不会提了,所以他们俩和张妈都是吃最简单的肉丝面,里脊肉切成丝用猪油炒香,放在面条上,香得很。 代教授每天能吃完一碗黄鱼面,再加一碗肉丝面。 吃完早饭,还不忙下桌,张妈又将水果点心等的端上来,让大家继续坐着闲聊,现在这屋子里的人共同话题太多了,每天都聊不够。 杨玉燕跟着姐姐去帮忙端了一盘瓜子,坐下后就咔咔的嗑起来,还给施无为、代教授和张妈都抓了一把。 杨玉蝉用小刀削苹果皮,瞪了她一眼。 杨玉燕马上找话题出来,问祝颜舒:“妈,我看你对那篇文章也不怎么喜欢啊。” 祝颜舒笑道:“小机灵鬼,那人给我架梯子呢,小心上去了就下不来。” 杨玉燕把报纸又拿过来,逐字逐句挑刺,好像文章中的每一句都惹着她了,桌上的人被惹笑了,都看着她。 张妈笑道:“小东西,又胡扯了,你管他们说的是正理还是歪理?能帮咱们说话的就行。”她虽然听不懂,但觉得杨玉燕说的肯定比这作者更好更对。 杨玉蝉觉得杨玉燕这是在卖弄口舌,耍小聪明,可祝颜舒和代教授都指责,她就不好开口,只能在旁边悄悄瞪杨玉燕,让她警惕。 祝颜舒也把报纸拿过来,指着杨玉蝉看:“大姐看看这一句,你们啊,都给我记住了,这个词才是最坑人的。” 杨玉蝉被阻了视线,不能再发射电波,只好低头看报纸,见祝颜舒指的是“名媛”二字,不解道:“这个词怎么了?” 文章中称祝颜舒为“名媛”,并无不妥啊,论起家世、学识、人品修养,祝颜舒样样配得上。 祝颜舒笑道:“你也瞧瞧什么人才能做名媛呢?”她扳着手指数,“头一条,家世要好,父母有名气,家中为官做宰,还要富贵至极。”她说,“第二条,嫁的丈夫要好,必要有名望,单有钱可不行,那叫暴发户,名媛怎么能嫁暴发户呢?穷学生更不行了,穷教书的也不行,小买卖人提都不必提,不是一般二般的人物,都不能算数!” 代教授在一旁笑。 祝颜舒笑着说:“嫁了人,还要孝顺公婆,和睦妯娌,生儿育女,顶好儿女双全!”她冷笑道,“最后,还要热心事业,关心公益、穷人,还要貌美如花、礼仪周全,再通几门外语。”她两手一摊,“这哪里是名媛?这是全人呢!” 代教授笑不可抑,忙掩住嘴,小咳了两声。 祝颜舒睇了他一眼,对两姐妹说:“你们瞧瞧,这样的人,是凡人能做得到的吗?”她挥一挥手:“外面有些小姑娘,专盯着有名望的男人,不管人家是不是有妻有子就往上扑,还不是因为这些名媛带了个坏头?”她对两姐妹说,“你们俩可不要跟着这样的人学,要是有人叫你们做名媛,可不许听,那都是要累死你的!” 147|提前知道正确答案太爽了! 祝颜舒在少女时代,也曾被加入到名媛圈里。 毕竟名媛看起来还是很风光的,也没什么大毛病。 那时的祝小姐涉世未深,还未得道,不免跃跃欲试,与名媛圈里的几位名媛勾肩搭背,互相试探。 但名媛之所以能成为名媛,乃是因为她们的爆光率高。 你总躲在家里,名字都不让人知道,谁知道你是名媛啊。 所以名媛们行动就要有报道,或是亲密的朋友暴料,或是亲热的友人、外八路的亲戚之类的人站出来说一说名媛们都干了什么,交了什么朋友,参加了什么活动,出席上什么场合,等等。 不然让名媛们自己站台子上吆喝吗? 不过名媛们也不是不站台子的,不站台,她们的钱从哪里赚呢? 祝小姐以为名媛们当真全都是当世女豪杰,热心公益,一人能长八只手的全人,满心崇拜着跟名媛们交际。 然后就发现自己的名字跟在名媛后面出现在报纸上,或是某某人说“……宴会上某小姐与某小姐与某先生与祝小姐坐在一张沙发上……”,或是某个文章说“……某小姐、某太太、祝小姐都极为喜爱使用这只雪花膏……”。 祝小姐并不傻,一眼就看出不对来。 不过当时她仍是不相信自己新交的朋友,那些名媛真会在背后搞这些小手段,便隐忍不发。 但祝小姐并不是一个惯于忍气吞声之人。 而且名媛圈里有一个顶顶重要的事,就是“婚姻”。 能令名媛们修炼成精的最重要一条路不是家世,而是丈夫,哪怕家世不够能提得起来,只要能嫁给一个有名望的丈夫,那便能立刻位列仙班! 至于这个丈夫年纪多大,前面有没有妻子,有几个妻子,有没有孩子,有几个孩子……等等,并不重要。 哪怕他现在仍有妻子,名媛们也可以先以“红颜知已”这样美丽的名份跟随在这位男士身边,并赶紧将自己的名字与这位先生联系到一起。 也就是说,连名分,其实也并不是必须品。真正的爱情,怎么能被世俗打倒呢!真正的名媛,要勇于追求爱情! 这里的爱情,它的成分包括名望、势力、钱。三者可互换位置,重要性因人而异。 所以,这其实是一个利益圈。 祝小姐就被介绍“男朋友”了。当然,她是不是能与这位“男朋友”发生爱情,看她自己的意思,或者看利益有没有到位。 祝小姐彼时满心都是纯洁的爱情,再加上被名媛们的真实面目伤害了感情,与诸位小名媛们发生了一场粉红色的争吵后,割袍断义。 后来因为她找了一个穷书生,也被彻底开除出了名媛圈。 至于为什么她没有被打击报复,那当然是——“我还不知道她们?” 祝颜舒起了谈兴,稍稍聊了聊几位名媛的底细,不过其中两位已然香销玉殒,退出的比她还彻底,现在都没人知道她们的名字了,想当年也是天天上报纸的人物呢。 名媛,其实也是季节性商品。 杨玉燕听得津津有味,而杨玉蝉却大受打击。 杨玉蝉脸色都有点不好了。 因为名媛们看起来确实是很不错的。她们不是旧时代的女性,她们拥有知识与智慧,积极走出家门,完成自己的抱负,她们给了许多女性勇气。 祝颜舒说:“她们并不是做的全都是坏事。比如在她们的影响下,许多女性愿意读书识字,追求知识,进入学校学习,毕业后愿意去工作,在结婚有了孩子以后也会追求事业带来的满足感。我认为这是她们对这个社会积极的影响。假如她们真的一件好事也不做,那她们也不可能有这么大的影响力。” 她对杨玉蝉说:“比如,她们就无法影响像你这样会思考有学问的女性了。” 最高等级的名媛甚至追求在政治上也有影响力,这绝对可以称为伟大了。 女性,想在政坛上发声,想参与到国家治理上去,从古至今,也只有一个武则天啊。英国倒是有女王,可有多少女议员女大臣呢? 但说不定从今而后,政治已经无法对女性说不。 祝颜舒说:“但是,不能迷信她们,盲目的认为她们的一切都是美好的。” 她说到这里,突然想到:“干脆我今天就给学生们讲这个吧。”她举着报纸笑着说,“正好送来这一篇文章,我也给她们说一说这个东西,叫她们不要好高骛远。我看现在的女学生受名媛影响可真不少呢。” 代教授马上说:“那好,我今天刚好想借用大教室,我去数学楼上课,你在这里上吧。” 祝颜舒笑眯眯的说:“会不会不方便呀?” 代教授站起来,说:“方便,方便。我这就走了。” 自从祝颜舒在小红楼上过第一堂课以后,代教授就打定主意把这里让出去了。 一来,祝小姐是头一次当教授,她的学生并不多,每回来上课的也只有二十几个,多的四十来个。 这里面有大家对她不熟悉的原因,也有不相信女教授的因素。 这种情况下,他觉得让祝小姐在熟悉的地方上课更好,她更不容易紧张。 不过祝小姐并不觉得学生少,每天上课都兴致勃勃的。 他觉得祝小姐的课应该叫社会讨论或人生指导。祝小姐惯用自己的人生智慧去教导学生,特别是女学生,她对处在迷茫中的女学生的帮助是最大的。 能够看到的是,现在学校里的女学生不再像是没头苍蝇一样了,还有一些已经回家的女学生又回来了。 校长高兴坏了,直说应该早点请女教授来上课,他已经准备再请更多女教授来了,正在四处打听人选。 可叫代教授说,祝小姐这样的人品,这样的德操,这样的人生阅历,才是最适合现在的女学生们的教授。 宝剑锋自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人生的起起落落,才打造出了如今的祝小姐,让她像宝石一样绽放光华。 二来,他是一个绅士,应该照顾女性。 代教授自我建设完毕,让出小红楼,去别的地方抢教室了。 他走到校长楼的附近,刚好看到一个日本人,身后带着两个日本兵,被校长送出来。 代教授一转念,去别处逛了一圈就回去找校长了。 虽然现在校长跟日本人说说笑笑的,学校里很多人都看不惯,但是他很清楚,校长也很清楚: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日本人宣传的那个大东亚共荣圈,一看就是一个坑。 日本人的野心很明显,他们想当第二个英国,以一个岛国,来压制大陆国家。英国压制了法国,日本就想压制中国,而且它的野心更大,它想让中国成为他们的殖民地,将中国的血液,源源不断的输送到日本,帮助日本变得更强大。 中国的机会在于美国、英国、法国等国家并不乐于见到日本强大,他们也不想要第二个英国。 因为隔着大洋,美、英、法等其他强国无法真的君临中国。他们的目的就是将中国搞烂,让它永远处在疲弱和混乱中,这样他们才可以尽情的掠夺中国。 几只老虎争肉吃,才有中国如今的喘息之机。 校长与日本人,就是在与虎谋皮。 不管日后如何,他已经将自己牺牲了。 代玉书走进校长室的时候,听到校长在哼小曲,什么哥啊妹的,本来沉重的心情突然轻松了不少。 他敲敲门,推门进去,笑着说:“校长,你这里有茶叶吗?我的茶喝完了,嘿嘿。” 校长转过身,笑嘻嘻的冲他招手:“行了,过来吧。你刚才是不是看到我送山本了?没事,他们啊,想在我们学校里盖一个楼,还想把一些日本学生送进来。” 代玉书的眉毛挑高:“您答应了?” 校长叹着气坐下来:“我能不答应吗?我还答应得特别高兴呢,唉。”他摸了一下脑袋,“又要挨骂了。我都担心什么时候我回家路上被人套麻袋打一顿。” 现在学校里正是反日情绪最高涨的时候,学生们都想冲到街上去打日本人了,要是校园里突然出现日本人,那结果就可想而知了。 校长意味深长的感叹:“我就是那小媳妇啊,两面受夹板气,还没人领我的情。” 代玉书:“校长……” 校长笑道:“你别说,我都明白。唉,我学问不行,不能教书育人,但我也是想救国的,也是一心一意想奉献自己的。没人领情不要紧,我自己明白就行。” 这次的事其实不复杂,哪怕不是身在其中的人,只要是对政治敏感一点,都能发现政府与日本人之间艰难的博弈。 学生们太年轻了,他们还没有自己成熟的思想,极容易被片面的消息煽动。他们虽然认出了真正的敌人,却在错误的时机发动了攻击,反而带给了对手更多机会。 这不是他们的错。只要给他们机会,等他们成长起来,这就是对中国最热血最真诚的一群人。 校长和代教授他们一点都不生学生的气,更不会怨恨学生。他们只是发愁,只是不明白该怎么去引导学生,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正确的道路在哪里,又该怎么指点学生们呢? 祝颜舒的课堂上,杨玉燕和杨玉蝉这两姐妹就如同哼哈二将,替祝教授保驾护航。 刚好说到中国目前的出路在哪里这个问题。 这个问题太宏大了,很多人都有说的头头是道,但很多人也不知道该听谁的,目前是谁的声音大听谁的。 杨玉燕趁机拿出了《宣言》,她仿佛在述说一个真理一样的说:“我觉得目前中国走的路都不对,美帝国主义怎么可能会允许我们走和他们一样的路成功呢?就算在他们的帮助下成功了,那他们什么时候想打败我们,就可以什么时候动手,因为他们什么都知道,而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他们总会比我们快一步。” 假如这是开头,那她已经说服了教室里所有的人,包括祝颜舒。 ……因为听起来真的很有道理的样子啊。 杨玉燕把《宣言》推出去:“所以我觉得,我们应该走一条跟帝国主义完全不同的路才行!” 德文版的《宣言》对着大家打了一个羞涩的招呼,八成的人在翻开以后都露出了茫然的神色。 杨玉燕开始拉壮丁了:“我想把它翻译出来给更多的人看,大家一起来吧!” 做为一个五语全才,她开朗的把这个伟大的任务交给了更多的人,深藏功与名。 148|第一次课堂讨论 《宣言》这个书太小众了,虽然也是老马的心血之作,甚至是他渴望建功立业的最大一块基石,但真的太小众了,完全没有他的另一部著作出名。 杨玉燕拍出这部惊世奇书之后,收获的是众人迷茫不解的眼神。但作者的大名还是引起了注意,很快有人想起了《资本论》这部大作。 《资本论》就像是对准资本主义的一个重拳,很早就有英译版了。在这座大学中也有不少人读过,一看老马的名字,立刻就有人说起了《资本论》。 作为受过九年义务教育荼毒的杨玉燕,意味深长的背诵出了那段响彻千古的名言:“……当资本来到世间,每一个毛孔都流着肮脏的血……” 由于背诵的记忆太深刻,杨玉燕当堂背诵出来时,那真叫掷地有声。 而这段话之所以能被小学生们一代代的去背诵,因为它确实揭露了资本的真理。 资本没有国家、法律、民族,没有人性、尊严、羞耻,不信奉任何一个神明。 它唯一的真理就是钱。钱就是他的皇帝,他的主宰,他的信仰,金钱所指的方向,就是他前进的目标,他必永往直前,永不退缩。 杨玉燕的表演震住了学生,连祝颜舒都觉得自己这个小女儿脱胎换骨,要位列仙班,得道成仙了。 毕竟再多人去读《资本论》,也没有当年政治课本上的总结一针见血,那毕竟是凝结了无数学者心血与智慧的结论。她把这结论拿出来哪怕一点点——只要她记得住——都令人忍不住拍案叫绝。 有《资本论》在,老马的《宣言》也成了学生手里的无价之宝。何况这玩意整个城市也未必有十本,祝家这一本还是当年祝老爷子跑德国去听沙龙演奏时拿回来的呢,物以稀为贵。 祝颜舒不记得这本书,但记得祝老爷子当年的事,她就坐着对同学们讲故事。 在科技革命兴起的时候,西方各国的国力都大辐增长,人民向城市聚集,工厂越开越多。当肚子不饿了以后,思想与艺术的花就开始开放了,像遇到了春天的雨水,蓬勃发展。 沙龙,就是聚会。为了吸引更多的人参加沙龙,为了让沙龙更有人气,沙龙里一定不会缺少年轻的女人与小姐。哪怕是只接受绅士们参加的纯男性的沙龙,也会邀请歌唱家前来演唱,或弹奏钢琴来助兴。 当然,烟与酒肯定是不会少的。 祝老爷子坐着轮船走遍整个西方大国,他一边看着这些国家换上了钢铁的心脏,一边参加他们的沙龙,品味他们的生活。 祝颜舒讲了两件祝老爷子在英国和法国的沙龙中的小趣事,还有他在德国的见闻之后,就看到代教授坐在教室后面在偷听。 她马上不说了,笑着招呼学生们:“代教授来了,让他给大家讲一讲。” 学生们扭头看到代教授,马上纷纷提问题。 “代教授,你也去过英国,祝教授说的是真的吗?” “代教授,你读过《资本论》这本书,你给我们再讲讲吧!” “代教授,这本书你看过吗?”一个学生立刻举起《宣言》。 代玉书接过《宣言》,拿在手上,走到祝颜舒身边站着,对教室里压一压手,等教室里安静下来了,他才笑着说:“这本书是祝老爷子的珍藏,我没有读过。不过前几日我在小杨同学那里看到过,是一本非常有启发性的书。” 祝颜舒讲的外国见闻与他的经历不同。因为他与祝老爷子根本是两个阶层的人。虽然两人当时都是留学生,但祝老爷子是带着仆人,以官家名义去上学的,他们注定看到的是不一样的世界。 他见过的西方世界充满着中国没有的知识,他想把这些全都学会,全都带回来教给自己的国人。 而祝老爷子见到的是港口巨大的轮船,昼夜不停的运输着;浑身都被煤染成黑色的工人一刻不停的工作,直到死为止都不能停下来;无数的工厂在夜晚也继续开工,巨大的烟囱不停的向天空喷吐着烟雾,空气中都是落下的灰雾。 不止英国,不止法国,不止德国。他乘坐轮船走到的每一个地方,都已经换上了钢铁的心脏与钢铁的骨骼,城市正在以极快的速度发展着,人民被钢铁的心脏输送到了整个国家,甚至外国,他们正在越来越强大。 所以,祝老爷子回国以后,不求官,不求富,不开工厂,只收学生,资助他们读书,不管他们是想在国内读还是想出国读,他都愿意帮助他们完成心愿。 隔着数十年,代玉书像是与祝老爷子隔空握了一下手。 他们都知道自己的国家已经落后了,而他们都把希望放在了下一代身上,更多的下一代,永远的下一代。 救国已非单人支臂能做到的事,他们需要的是更多的人与更多的力量。在这之前,他们愿把一切都花在培养下一代身上。 一个男学生问:“代教授,外国真的有那么多工厂吗?那他们为什么还要来我国办工厂?” 前面这个问题,杨玉燕不知道,但后面这个她可以答! 于是她抢答道:“因为我们这里的工人只需要很少的工钱。” 她周围的学生立刻看向她,在这段时间里,她证明了自己不是一个小孩子,虽然比他们小几岁。 “工钱越少,他们的成本就越少,赚的就越多。”她说,“就像包身工,连钱都不必给,那工厂老板要掏的就只要原料费和电费水费这些钱了。” 代教授说:“因为我国现在还有卖身为奴的事。”他暗叹一口气,走过去把教室关起来,压低声说:“因为我国是奴隶制社会,我国是可以公然蓄奴的。” 学生们也都配合的压低声。 一个男生问:“可是外国不是也有奴隶吗?他们有黑奴。” 一个女生反驳他:“因为他们自己国家的人民没办法当奴隶才要从外面劫黑奴啊。” 这真的很沉重。所有人的心里都沉甸甸的,他们的国家没有反对蓄奴,这就给了外国人可乘之机。 一个男生站起来大叫:“我们应该废除现在所有的奴隶制!让所有的人都不能再用家仆、下人!这样……” 杨玉燕很敏感,马上反驳他:“你知道美国林肯废奴后发生了什么事吗?”她不反对废除奴隶制,但她反对一刀切!要是强迫张妈离开祝家,那她肯定没办法活下去了。 美国的黑奴历史很漫长,所以他们也有着漫长的废奴历史。 林肯废奴的历史课这些学生都上过,杨玉燕也不是第一次在课堂上反驳这个问题了,她都不用再多说,跟她一起上过课的小伙伴们就七嘴八舌的替她反驳了那个男生。 杨玉燕只需要在最后说:“如果你没有办法创造那么多的工作岗位,那就是在送他们去死。” 这里其实有一个活例子,就是马天保一家。 但杨玉燕犹豫了一下没有说。 杨玉蝉沉默片刻,说:“我曾经有一个很好的朋友,他的父母都在做下人。他是一个很优秀的人,他的朋友们没有一个歧视他或看不起他的。但后来出了事,他的父母被赶了出来。他们没有房子,没有工作,也没有收入,很快就变得穷困潦倒。” 在座的学生中有的人家里没有下人,有的人家里是有下人的,他们或多或少都听说过家里下人的事,有鸡犬升天的,也有全家出事的。 或许各家的情况不同,但一样的是所有被赶出去的下人,只要是青壮年,都会很快再次卖身为奴。 不是他们想做奴仆,而是这是他们唯一熟悉的工作,除此之外,他们没有别的地方可以找工作,可以养家活口。 祝颜舒是这里面最有发言权的,因为祝家曾经家大业大。 她说:“祝家曾经有许多下人,在江南有许多纺织工厂,在山西有晒盐厂,这些工厂多的有几百年历史,少的也有几十年。当祝家没落以后,这些工厂都必须卖出去。工厂里的许多工人都是当地的百姓,他们祖祖辈辈都是做着同一种营生。当然,他们都是雇奴。工厂给他们发工钱,但他们也签了卖身契。所以当我们祝家卖掉工厂的时候,是连工人也一起卖掉的。”她顿了一下,叹了口气说:“但是当时,在江南有几个纺织厂卖的时候,买主不要那么多纺织女工,他们打算在工厂使用美国的纺织机,只需要一些年轻的会操作机器的女工,年纪大的女工就都不要了。” 教室里有的感情丰富的女同学已经在哭了。 杨玉燕和杨玉蝉都没听过这些事,她们很惊讶,但以前也不会在家中聊这个。 也只是现在,祝颜舒当了教授,她才会在课堂上讲起这些事。这些事,她不必告诉两姐妹,因为这对她们没有用。但她却可以告诉这些学生,让他们对世界有更多的体会。 那个男同学受到了震动,他说:“祝教授,那后来呢?” 祝颜舒摇了摇头:“剩下的事,我就不知道了,当时我还没有出生呢。听家里人说,每个被辞掉的女工,祝家都给了二十两银子让她们安家,但这是比不上一份工作的。这些女工只能再去其他的纺织厂找工作。假如所有的纺织厂都要用美国机器呢?他们都不要这些年纪大的纺织女工呢?” 男同学坐了下来,陷入了沉思。 祝颜舒说:“废除奴隶制是一件看似简单,实则一点也不简单的事。它需要很多的准备工作,才能避免更大的伤害。”她对所有的同学说,“我们每一个人都需要一份工作,不止是男人,还有女人,还有街上千千万万的人。工作才能养活自己,养活家里人,才能吃饱穿暖。” 一个女学生说:“那就是还是要办工厂吗?实业救国才是对的吗?” 另一个学生反驳她:“工厂现在也不要不识字的工人了,年纪大的,肢体残缺的都不要,不能操作机器是没有工作的。现在哪家工厂都是机器操作的。” 第三个学生马上说:“政府办过扫盲班!我们学校也办过,要扫盲,要让大家都学习知识才行!” 更多的议论加入了进去。 “学习要学到猴年马月?外面街上那些人,一辈子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你告诉他们找工作先要上一年学,那这一年他吃什么喝什么?他家里人吃什么喝什么?要养老婆孩子的。办过的扫盲班好多都失败了,不行不行,这是空中楼阁,是不切实际的。” 杨玉燕也加入进去,热情的说:“可以有针对性的。比如想当剃头匠的,就教他剃头,想当工人的,就教他怎么操作机器,想学什么就教什么。” “你这个说的倒是有道理!” “法不轻传,艺不轻授,哪有那么多师傅愿意将自己压箱底的技术白教给别人啊。” 149|课堂之外 从祝教授的课堂上离开,傅佩仙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在这之前,她虽然一直想要为国家为人民做一些事,但却一直都没有什么方向,好像眼前全是迷雾,让她不知道到底哪一条路最需要她,她能发挥最大的作用。 在这种情况下,她每周都去教会医院当义工,也会去教堂当义工,她还去中医药馆舍药,去尽力帮助更多的穷苦人。 但是不管是教会医院还是教堂,她当义工时都只是去负责迎接一些衣着不凡的外国人,因为她是大学生,擅长英文,可以跟那些外国人侃侃而谈。她根本没有帮到真正需要帮助的人,也是她最想帮助的人。 而去中药馆舍药时,每回都要家里人派长随跟随保护,她去那些贫苦人聚集的地方舍衣舍食舍药,时常遇上打劫的和尾随的,幸亏有家人保护,她才能安然无恙。 她也曾写文章,想要唤醒沉睡的大众,但她的文章投到报社总是失败,报社编辑说她的文章“不值一文”,还奇怪她这种小姐怎么不写一写衣裳首饰,明星八卦趣闻,或是风花雪月,这类文章才更好登。 她的父母也不可能出钱开个报社帮她印报纸啊,傅家还没有这么阔气。 她向家人争取的时候,表哥与父母都在问她“你的事业到底是什么呢?” 她说:“我想帮助外面的人!我想为国家尽一份自己的力量!” 父母就笑着说:“哦,你是想做善事啊,家里还算有些钱,你想做善事就去做吧,每年拿出几百个钱,买些吃的穿的送给穷人,这也是在做善事。” 表哥也对她说:“我就在报国,以我的血肉之躯。你是我的妻子,自当分享我的一切。当我端着枪冲向敌人时,每一颗子弹上都有你的一分功劳。” 家人慈爱,表哥也深情,可这并不是傅佩仙想要的事业啊。 她只知道自己不能放弃!他们已经失去了很多战友了,这座学校里,每一天都有人放弃,可能青春的热血只能燃烧一时,并不能燃烧一世,她也恐惧着自己在未来的某一天会变得冰冷。 直到今天,她仿佛终于找到了她可以发挥力量的地方了! 祝教授说的每个人都应该发挥自己的长处,小杨同学认真学习,积极阅读国外的著作,用心体会,再将这些珍贵的思想都介绍给大家。 她也可以和小杨同学一样,将这些国外的思想翻译出来啊! 她不会德语,但她决定从今天开始学习! 还有,小杨同学提出的那个教大家学习技能的提议很有价值! 她一直想帮助穷苦的人,但除了给他们送钱送东西以外,她别的什么也没做。古人云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她竟然忘了这么浅显的道理!现在外国正在迅猛发展,国中落后良久,要想赶上外国,需要全中国人一起努力。开工厂,办实业确实是一条出路,可进工厂当工人需要更多的知识和技术,很多人根本没有机会去学习。 她可以想办法帮一帮这些人啊! 傅佩仙回到了家,傅太太看到她跑进来连忙说:“仙仙,你看看谁来了?” 一个清秀高大的青年站了起来,他穿着军装,笑着说:“仙仙,我妈喊我来给你送些新鲜的荔枝。” 沙发前的茶几上摆着一大篮带着叶子的荔枝。 傅太太笑着说:“看你姑母多掂记你。一会儿我准备一些东西,你跟志武去看看你姑母,陪她吃个晚饭再回来吧。”说着,傅太太站起来,道:“你们坐着说说话吧。” 王志武就是傅佩仙的表哥。王家与傅家以前住在一条街上,傅家是诗书传家,王家也是诗书传家,两家门当户对,远亲不如近邻,两家的关系一直很好。 王家搬走后,本来两家该断了联系的,但凑巧的是傅家公子与王家公子竟然都要去北京考举人,同乡,又曾是近邻,便一起上路,而且很巧合的是,两位公子都中举了,衣锦荣归。 不过没过几年,大清国破,傅、王两家见朝廷不行了,也就当那一次考中的举人不算数。本来还想活动活动去当个县官老爷什么的,这回也不必提了,都留在家乡了。 不过虽然朝廷不行了,但傅、王两个公子还是挺认那一次的同年之谊的,于是就趁势结了个亲家,这便是傅佩仙的姑姑与姑父了。 在傅佩仙与王志武出生后的这短短十几年里,中华大地上风云变幻,时代变化太快,傅王两家的长辈也都很开明,并没有固守陈规,所以王志武就去当了军人,傅佩仙上了大学。 本来王志武当的这个军人,并不代表王家想让他当战场,而是图着当军官的便宜,好日后照抚家里的。所以王志武已经是一个小伍长了,这不止是他的努力,更多的还是托了孔方兄的福。 本来这一打算是很靠谱的,毕竟大清国多少掏钱当官的啊,正经去打仗的除了底下的小兵,领兵的全都是正正经经的军官,那种都是世袭的,轮不到掏钱的郎外官上场。 王家本来打算的挺好的,不料,这这这现在这官他不讲道理!你要开拔就开拔,打仗就打仗,为什么会选王家儿子去呢!他这个伍长是掏钱买的啊,王家不是武官世家啊! 这事一出,王家父母哭天喊地,求诉无门,最后只想出一个给儿子娶媳妇的主意来,叫人哭笑不得。 王志武自己倒是不惧上战场,还真想试一试自己的刀锋。 他与表妹并无男女之情,却很担心现在这社会气氛,特别是大学校园,学生天天喊什么爱情自由,婚姻自由,他害怕傅佩仙受影响,再惹出什么丑事来,所以现在天天上门,各种礼物不断,唉,想到日后他一去千里,生死难料,正常夫妻还要担心妻子琵琶别抱,何况他们原本就没有感情。只能寄希望于表妹的操守与傅家的家教了。 他心怀不安,对傅佩仙就百依百顺,仿佛一个知情识趣的好情郎,真心人。 傅佩仙与他本就有亲戚之谊,幼时两人还时常见面,现在成了未婚夫妻,以后要相伴一生的,她也愿意与他更加亲密无间。 这样两相之下,傅佩仙便很乐意与王志武说一说学校的事,以及她的事业。 傅、王两家都乐于见到他们年轻人培养感情,总替他们找机会。 傅太太走了以后,傅佩仙就与王志武坐在沙发上,她迫不及待的将课堂上的事讲给王志武听。 王志武听在耳中,对这祝教授与小杨同学就不那么喜欢了。这两个女人,不思相夫教子,竟然如此不安于室,真是世风日下。 但他并没有立刻反驳傅佩仙,而是问她:“那你是怎么打算的呢?” 傅佩仙说:“我想先自学德语。小杨同学那么厉害,我不敢与她比,只学一门还是可以努力一下的。” 王志武倒是很高兴傅佩仙自学德语,学习嘛,那不就闷在家里了?不头悬梁锥刺骨,怎么能学得好呢?这样一来,傅佩仙就不能往外跑了。 他马上赞成:“好,我支持你。这样,我回去就去找一些德语的书籍给你送来,你好好学,不要管别人说什么。我是很赞成你学习的。” 傅佩仙感动的笑了。就连她的父母都认为她结婚以后就要做一个好媳妇,要孝顺公婆,尽快替王家生一个孙子,以后当然不应该再像当未婚姑娘时那样天天去学校抛头露面,跟男同学一起上课,这肯定不合适呀。 只有王志武站在她这边,帮她说服了双方的父母。 他是一个开明又拥有先进思想的人,这是这段婚姻中最让她欣慰的事。 傅佩仙说:“还有,小杨同学提议可以有针对性的教百姓一些技术,让他们能够更好的找工作,拥有更多的工作机会。我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我想在家里先试一试。” 王志武就笑了,摇头说:“仙仙,你这样做可不行,家里会乱套的。你把下人们都教会了,他们不肯在咱们家干活了怎么办?要是人都跑了,家里没人做饭,没人打扫,就没人侍候了。” 傅佩仙愣了一下,这跟她想的不一样。她的心里像是梗了一块,说:“要是人家不想在咱们家干,那就该让他们走。我们可以再请人。” 王志武还是摇头:“你太天真了,仙仙。可靠的人不是那么好请的。再说,再请来的下人,你再继续教他们,那不是还是要跑的吗?下人不必学技术,他们只要侍候人就行了。” 傅佩仙第一次发现她与王志武的不同之处,这不同如此的突然,让她根本想不到。 “可这是不对的。”她说。 王志武说:“仙仙,我支持你学习,可你不能伤害自己家啊。” 150|爱情的模样 傅佩仙没有继续争论,她安静的跟着王志武去王家,用过晚饭后,再被他送回来。傅太太与傅老爷看到她回来以后才安心,傅太太热心的问:“去你姑母家,你姑母有没有说什么?” 傅佩仙坐在沙发上说:“姑母问您好,还说要请您去听戏,说是北边来了一个名角,过两日要开唱。” 傅太太摇摇头:“你姑母就爱这些新闻玩意,我可不爱听。以后你也要记住了,女人成亲后,不能总往外跑,抛头露面的不像样子。” 傅佩仙安安静静的没有说话。她早就学会了,不要与父母争执,但也不要顺从他们,最好的办法就是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要答应下来。 幸好小弟弟那屋突然传来哭声,傅太太赶紧起身,大声喊保姆:“春秀,春秀!少爷哭了,你在哪儿呢!” 春秀赶紧从厨房跑过来,抢在傅太太前面跑进小弟弟的卧室,将小弟弟抱起来哄。这时隔壁的小妹妹也哭起来了,傅太太一人难分两身,被吵得头疼,大叫:“哎哟,我的耳朵都要被吵聋了!”她吓唬小弟弟,“你再哭,明天就送你去先生那里,叫先生拿板子狠狠打你!” 傅佩仙跑去哄小妹妹,在厨房帮佣的吴妈已经在屋里了,抱着小妹妹正哄着她说:“三小姐别哭了,明天早上我给你扎个小辫子,戴个花儿好不好呀?” 看到傅佩仙进来,小妹妹还带着泪珠的脸蛋扭过来,抽噎着说:“姐姐,是外面又有人来抓人的吗?” 傅佩仙的心就绞疼起来。 傅家有些钱,但也只是有些田产和屋舍而已,家中虽然用着几个下人,却都是老仆,外人看着家大业大,实则都是死钱,动弹不得。 大概一年前,宪兵队登门借钱,傅老爷给了,结果他们第二日又来借,傅老爷略略推搪了两句,说昨天给过了,那几个宪兵就大闹起来,立时就要把傅老爷抓走。 傅太太赶紧开了钱箱,将箱中的钱都倒给他们,才求他们放了傅老爷。 当时小弟弟和小妹妹都被藏在了柴房的煤垛后面,大人让他们不要出声,他们就连哭都不敢哭。 她回来后,小弟弟和小妹妹都吓病了,请了大夫喝了一个月的药才好。从那以后,他们俩就总是会做恶梦,夜里一惊醒就要哭上很久。 傅佩仙抱住小妹妹把她哄睡才出来。 傅太太靠在沙发上,喝热水吞药片。 傅佩仙走过去抱着妈妈说:“妈,我们不能再忍受下去了!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到几时呢?” 这混乱的世界需要有人来终结它! 傅太太刚才被闹得头疼,现在就没精神。她拍着傅佩仙的胳膊说:“仙仙,你们这些学生都不懂。我们是小民,这天下的大事,要由大人们去做。小民们再多,比不过大人们的一根手指头有劲。唉,等日后你就懂了。” 傅太太喊春秀来扶她进屋休息去了。 傅佩仙坐在沙发上沉思。 这样的对话,她与父母进行过不下百次。有时,她仿佛能明白父母的话,只是不想认命! 而有时,她又会有一拳打在绵花上的感觉。就像今天与王志武聊天,她就有这种感觉。 她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他也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但两人都不想理解对方,于是就僵持在这里。 她再一次犹豫起来。 嫁给表哥真的对吗…… 第二天,傅佩仙坐着黄包车去学校,路上看到宪兵队,黄包车的车夫都吓得加快速度。那些宪兵不怀好意的盯着黄包车上的女学生看,那目光之中的淫邪之意让傅佩仙浑身发毛。 外国人是坏人,可他们自己国家的宪兵队也不是好人。 黄包车停在学校大门口,傅佩仙下了车往学校里面走,看到在校长办公室的那幢楼围着许多学生在看布告栏,大家似乎都很激动。 傅佩仙加快脚步过去,没走到就听到有人在大喊:“学校在搞什么!请日本教师、让日本人来上学、还要盖个日本楼!” “我们也有学生去日本留学,这是正常的学术交流。” “师夷长技以制夷,我们在学别人,别人也在学我们。” 傅佩仙赶紧挤进去,告示板上新张贴了一张公告,上面说学校决定盖一个三层楼,共十六间教室,会聘请四名日本籍的老师来上课,还会接收大概六十名日本青年学生,希望大家团结友爱,共同学习。 傅佩仙皱着眉从人群中挤出来,往小红楼走,在走到小河边时,看到了河两旁才种下去的新树,据说这些树就是日本的樱花树。 她心情复杂的加快脚步,觉得真是一个问题没解决,又添了一个。 校长跟日本人关系好,学生们中早有流言,但学校的老师和教授们都很信赖校长,学生们虽然有不满,但也没有人觉得校长是汉奸。 傅佩仙以前觉得校长只是长袖善舞,哪一边都不得罪人,日本人势力大,他也是无可奈何。 但不管怎么样,盖一个日本楼,请日本教师,接收日本学生,这都比种樱花树还要过分。 傅佩仙心情烦躁,不知该怎么面对校长在心目中的形象。她迫不及待的赶到小红楼,想跟同学们说一说,讲一讲,看看有什么办法阻止此事。 小红楼里已经是热热闹闹的了。傅佩仙听到里面人声鼎沸就马上推开门想加入进去,但推开门以后,里面的情形却跟她想像的不同。 小杨同学站在一张凳子上,举着一张纸说:“现在已经确定下来的方式有,一,煎饼果子;二,修轮胎;三,吹汽球;四,做冰糖水果串子!大家再想想还有没有别的!” 傅佩仙目瞪口呆,一个晚上没来,她却好像是缺课了一星期。她马上过去,问小杨同学:“小杨同学,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杨玉燕从凳子上跳下来,看到她惊喜的说:“傅同学,你终于来了!我们正在集思广益,想一想轻松好学好教的小手艺,准备开识字班呢。你快帮我们一起想呀!” 傅佩仙看一看时间,这才早上八点半,没想到同学们已经想了这么多了!她佩服的说:“小杨同学,你真让我惭愧啊!你是不是一晚上没睡?这就想了这么多办法了!” 杨玉燕现在就住在学校,下一层楼就可以上课了,这就显得人勤奋多了。她毫不脸红的接受了傅佩仙同学的夸奖,客气的说:“我只是做了一点微小的工作。” 旁边几个女同学马上说:“小杨同学可不要太谦虚了,她出了两个主意呢,煎饼果子和冰糖葫芦都是她的主意。” 杨玉燕得意的谦虚:“没有没有,啊呀,你们说的我都要脸红了。大家继续想啊,多想几个,我们就能吸引更多的人来上识字班了!” 识字班这个东西虽然说是对大家好,但事实上推出以后,频频遇冷。贫苦穷人都要挣钱养家,哪有闲功夫去识字? 哪怕识字班的标准一降再降,已经降到了只教五十个字,学会十以内加减法就算扫清了文盲,还有政府颁发的奖章呢。 就算是这样,都没人肯来学。 大学的学生们也不止一次推广识字班,每回都是费力不讨好,久而久之,识字班就成了一件苦差,学生们不得不去做,又收不回太大的成果。 以前也有学生提出,可以送些东西给来学习的人,比如送一块布头,或送半斗粮食,送五个鸡蛋,等等。 这样确实可以吸收很多“学生”,仿佛有效果。 但哪一个组织都不能这么白往里扔钱啊。 杨玉燕的这个办法却是最好的! 首先,技能是可以重复教的,这一批学生学会了,毕业了,下一批学生来了还能继续学这个。 其次,这些技能都很简单便宜,或是工具,或是材料,都不必花费太多。补轮胎是最需要技术的,但工具只需要置办一次就可以永远使用,还能传给子孙呢。 最后,既能开识字班,又能教人活口的技术,这是一箭双雕啊。 傅佩仙被热烈的气氛转移了注意力,忙活了一天都没想起日本学生和日本教师之事。 到了晚上,夜色已经降临,大部分的学生都已经走了。她在小红楼帮着收拾被大家弄乱的客厅,突然听到小杨同学惊喜的声音:“你来了!” 她回头一看,见是一个油头粉面的西装青年,手中提着许多礼物提袋,满面放光,双眼发亮的立定站在门前,张开双手接住扑过去的小杨同学,两人热烈的拥抱在一起,深情不必言表。 傅佩仙突然就感到有些害羞了。 杨玉蝉拉着傅佩仙走开,小声对她解释:“那是苏先生,是我妹妹的未婚夫。” 傅佩仙说:“我听说过。他们感情真好呀。” 杨玉蝉:“他们是自由恋爱,取得了我母亲的同意后给他们二人订了婚。” 自由恋爱。 傅佩仙突然知道自己放弃了什么。 她永远也没有自由恋爱获得爱情的机会了,等她嫁给表哥以后,就永远失去了爱情。 傅佩仙走到学校门口,却看到了等在学校门口的王志武,他穿着军装,宪兵都不敢来找麻烦。 “表哥。”她赶紧走过去,有些惊喜,刚才失望的心情好像消失了一点。“你来接我吗?” 王志武笑着说:“我借到了德文的学习书,去你家送给你的时候听舅母说你还没有回来就来接你了,怎么今天这么晚?我们快回家吧,舅舅和舅母都很担心你呢。” 傅佩仙很想跟他说今天在学校大家都做了什么,小杨同学出了一个多么好的主意。 王志武却不想听,打断她的话说:“回家再说吧,快走快走。” 黄包车摇摇晃晃的走着,她火热的心也渐渐冷静了下来。 好像没有什么不对。 他们并排坐在车上,手还牵在一起。 他们也是未婚夫妻,感情深厚,家人也很支持。 但对比刚才见到的小杨同学与她的未婚夫,傅佩仙发现她与表哥从来没有那么热烈的表达。 151|善良的代价 苏纯钧踩着夜色来到了杨二小姐的身边,只有在这里他才像一个活着的人。 他喜欢杨二小姐悦耳的声音不停的在他身边说话,他喜欢听她的生活是多么的有意义又积极,他喜欢她的一切,就像是他也在跟她一起过着这么有意义的生活一样。 在他到小红楼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没有看到这里的其他人。不是他们不在这间屋子里,而是他不去在意他们。 直到张妈端来了给他做的一大碗馄饨面,热腾腾的放在他面前,慈爱的把小菜和筷子摆在桌上,笑着催他:“快吃吧,瞧瞧我们二姑爷,都瘦了。一个人在家,肯定没好好吃饭。”张妈啧啧道,“我看我该去跟那马大妈说说,一个月给她开不少钱呢,家里又没别人,不必她做事,几顿饭都不会做了?金公馆怎么□□的人!” 苏纯钧破颜一笑,说道:“张妈,不怪他们,马大妈每天都做饭的,一早一晚,都给我准备的有。我是这段时间太忙了,这才累瘦了点。” 他确实瘦了些,脸上的肉都挂不住了。 杨玉燕离得近,早就看出他只怕这段日子不好过,小心翼翼的问:“是不是市长不好侍候?” 那个砸了何处长鼻梁才有苏纯钧高升的市长在她的心目中自然像个恶龙一样凶恶不讲道理,苏纯钧的职位再受重用,也是去侍候人,低声下气。她要不是担心影响他的事业,都要劝他不干这种受气的活了。 苏纯钧对她笑一笑,温柔似水:“没事,市长最近病得不轻,没空找我的麻烦。” 代教授此时也过来坐下,好奇的问:“市长病了?怎么病的?” 苏纯钧看代教授有些发福了,笑着说:“看来张妈的饭做的是好吃,您这衣裳都紧了。” 代教授赶紧夸张妈:“哎哟,我现在吃的比以前在家里住的时候还胖呢。张妈这手艺真是不得了。” 张妈笼着手站在旁边,又是高兴又要谦虚:“我那都是家常菜,教授您不嫌弃就行。快让我们二姑爷先吃吧,吃完再说话。”她轻轻推了一下苏纯钧,朝桌上的馄饨使眼色,仿佛是叫他别那么傻,先吃饱。 苏纯钧深感自己已是张妈的自家人了,排在杨二小姐后面的就是他了,这地位不得了。 感动之下,不能辜负张妈的好意,便风卷残云般将一大碗馄饨面吃得干干净净,连香油拌的小咸菜都没剩下。 吃完之后,肚中有食,浑身也升起热气来,也有力气了。 苏纯钧再手捧一杯杨二小姐亲手端来的甜水,将这段时间市长那边的乱相一一道出。 日本人伸手之后,各方也都起了反应。但对市长来说并不算好消息,反而更加焦头烂额。 上面指示不能答应日本人,但也不能惹怒日本人。 这样的命令,就是让市长变成一只橡皮球,任日本人踢打而反抗不得。 市长抓了许多“犯人”关在宪兵队,却并不肯将“犯人”交给日本人,即不提审,也不放人。 日本人逼问“犯人”,宪兵队就拿几个人送去充数,或是已刑求至死,或是已屈打成招。 但日本人的目的本来就不是真的要抓什么犯人,而是逼市长允许日本兵进城“维持治安”。 代教授冷笑:“我国无人了吗?要日本兵来维持治安!” 苏纯钧道:“日本人说中国人抓不到犯人,是要包庇,他们为了保护日本人,一定要抓到犯人,他们不用中国人抓,自己来抓。” 日本人从三天来一次,到一天来三次。市长受逼不过,终于生病了。 代教授一下子就笑了:“市长这也是没办法了。” 苏纯钧点点头,叹了口气。他亲眼看着中国的执政首脑,一地父母,对着外国人的耀武扬威屈膝伏就,毫无办法。他一面同情市长,一面也更加痛恨他们让中国沦落到如此田地。 直到现在,上面仍然要求市长“交好日本人”。 杨玉燕说:“学校要盖一座日本楼,有日本老师和日本学生要来。”这是昨天代教授晚上就告诉他们的事,今天告示板上也贴出了通知。 小红楼里大家都忙着办新的识字班和学习班,没什么空去反对。但学校里面反对的声音可不小。 代教授说:“这正是日本人的阴谋啊。他们对百姓好,盖医院,盖学校,像一个友好善良的民族,但这只是为了消除我们百姓的戒心,让百姓们更容易接受他们,在浅移默化之下,让日本能更顺利的统治中国。” 苏纯钧说:“是的。在日本的触角更深的东三省,那里的日本学校更多,从小学到大学,没有中国老师,就用日本老师,这样教出来的学生会日语,与日本人根本没有分别。” 而在对待上层的时候,日本人绝不会手下留情,他们威逼利诱,目的就是想要统治中国。 代教授笑着说:“所以啊,等日本学生和日本老师来以后,你会发现他们都是很好相处的人,说不定全都即友好又大方,还会说中国话,对中国充满赞美和向往。”他问杨玉燕,“对这样友善的人,你能一直恶言相向吗?” 杨玉燕扪心自问:她做不到。 不止她做不到,这座学校里九成的人都做不到。 因为大家也都是善良的人,都愿意相信对面的人是好人,只是其中有一些很坏的,大部分的人都是好人。 要是来的日本学生和老师真的像代教授说的那样善良友好,那学校的人抵制一段时间之后,就会接受他们了。 杨玉燕思考过后说:“可是,要求大家去抵制所有的日本人也不现实。不是所有人都能保持仇恨的,而我们肯定也不希望我们的人民充满仇恨,毫无道理的仇恨别人。” 就像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清醒的看出现在上层的博弈到了哪一个阶段,也不是所有的人都应该变成战争机器。 代教授拍了拍苏纯钧,平静的说:“所以只有一部分人负重前行。他们替所有人去做这些让人不快的事。” 屋里的人安静了下来。 他们都看向苏纯钧。 在这段时间以来,他们重新认识了解了苏纯钧,他们发现他还是那个在学校里的青年,并没有变成一个恶棍。但有什么力量促使他深陷泥潭却不肯挣扎,仍在一步步的往下走。 他必定是有一个伟大的目标,一份令人敬佩的事业。 他们不必明言,只在心底如此猜测。 一个字都不能说。 为了保护他的安全。 苏纯钧发现众人的目光,突然笑起来:“看我干什么?”他抓住杨玉燕的手,轻声说:“我可能要做一件伤害你的朋友的事。” 杨玉燕马上紧张起来,轻声问:“谁?” 苏纯钧的声音也放轻了,他小心翼翼的看着她说:“金小姐。” 杨玉燕没反应过来:“金小姐?她现在在日本人那里,你要怎么伤害她?” 苏纯钧摇摇头说:“因为财政局没钱,我必须搞一些钱才能让宪兵队继续干活。要去找几个大商人借钱。其中……就有金公馆。” 所谓借钱,就是将金老爷请到宪兵队的大牢里,再跟他说借钱的事。 不借是不可能出去的。 想出去,不脱几层皮是不可能的。 这种事肯定是要昧着良心去做的,因为要威胁金老爷,必定要拿他的妻子儿女来当人质。这等于是要将金家一网打尽。 除了被送给日本人的金小姐,金公馆里的人都逃不掉。 苏纯钧知道杨玉燕与金小姐通信,两人虽然交往不久,按说感情并不算深,但杨玉燕对金小姐却有着超乎寻常的关注与关心。 他现在要对金公馆下手,实在是感到对不起杨玉燕,生怕她对他生了看法,两人离心。 杨玉燕听完前后原委,沉思片刻,握着他的手说:“我不是想安慰你,其实我不太在乎你怎么对待金老爷和金太太的。” 苏纯钧自然不能相信,在他心目中的杨二小姐,那是无比的善良的。 杨玉燕看他表情就知道他不信,她再一次说:“对杨虚鹤,他有什么下场我都不会放在心上。对金老爷与金太太也一样。”她停顿了一下,慢慢的说:“我并不盼着他们过得好。” 她在他们身上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善良,再多一分也没有了。 她对苏纯钧说:“我相信你的所作所为都是有理由的,假如你觉得你做错了什么,那我愿意承担一半。” 152|时尚与蚊子与风油精 代教授笑着说:“天晚了,你今晚就住下吧。” 小红楼的晚上也染上了祝家楼一样的味道,像是变了样。 苏纯钧觉得这里跟他以前来的时候不一样了,虽然摆设家具还在老地方,但空气不一样了。 代教授也跟以前不同了,他热情的招呼苏纯钧留下,跟着就说:“不过你要洗个头才行。”他笑嘻嘻的指着他的脑袋说,“你这一头的油可不能用我的枕头。” 杨二小姐才发现苏老师换了一身打扮!发型衣服都不同了。 她刚才竟然没发现! 只见本来干净清爽的短发全都向后梳起,用发油涂得光亮,还是三七分! 他穿着普通的西装,但口袋里插着金笔,大拇指上还戴着一只玉板指,另一只手上戴着一枚极为醒目的金戒指,上面好大的宝石戒面! 杨二小姐凑近再一闻,还闻到了一股香水的气味。 她盯着苏先生打量片刻,见他浑身僵硬,一脸不自在,也不好当着众人的面落他的面子,就强作精神夸道:“挺时髦的。” 周围的代教授、施无为、杨玉蝉、祝颜舒,还有张妈,都盯着他们看。 杨玉燕将自家未婚夫从沙发上拉起来,推向后面,再喊上施无为,说:“你帮施大哥多劈一些柴,多烧一些水呀。一会儿洗漱要用热水可多了。” 苏纯钧这身打扮乃是为了从众,只是在市长府里合适,到小红楼里就不合适了。他以前要过来都会提前洗澡换衣服修面理发,今天是突发奇想,因为思念难耐才临时跑过来,没来得及换衣服。 现在见众人目光奇怪,赶紧拉着施无为躲到后面去,真的去劈柴了。 等他走了,杨玉燕仍然强行夸他:“苏先生这个样子,倒像画报里的电影明星呢。” 祝颜舒见她嘴硬,故意说:“我瞧着像卖房子的做会计的。” 杨玉燕哪能落了面子?马上翻出一本画报来,找出里面梳油头的男明星照片指着说:“人人都这样打扮,这才时尚。” 杨玉蝉以为杨玉燕是真心这么想的,几乎以为这个妹妹脑袋坏掉了,审美大倒退。 她说:“唉,这种时尚不适合我们普通人。我觉得苏先生以前的样子就很好,干干净净的。讲这种时尚没意思。” 祝颜舒拍着杨玉蝉的肩,笑着说:“你不要怪燕燕,这叫情人眼里出西施。” 杨玉蝉这才找到原因,恍然大悟:“哦,原来如此。” 原来不是妹妹脑袋坏掉了,只是因为爱情暂时迷了她的眼。 杨玉蝉放了心,真心劝说:“燕燕,苏先生这样真的不好看的。” 代教授笑嘻嘻的在一旁帮腔:“我也觉得没有以前好。” 张妈也觉得不好看,可见人人都不跟杨二小姐站在一边,怕她难过生气,就说:“哎哟,我觉得都好嘛。时尚就是人人都这么打扮。苏先生这么一打扮,倒是比以前新鲜得多。” 杨玉燕不肯抛弃未婚夫,誓要与他站在一边,被置疑审美,被认为是昏了头,都不改口。 他们几人在这边闲话,那边苏纯钧与施无为劈好了柴,又烧了两大锅的水,再辛辛苦苦的灌到暖瓶里,供人一会儿提走洗漱。 一番辛苦之后,两个年轻人仿佛卖炭烧煤的包身工,一身臭汗,灰头土脸。 代教授找过来,见此就道:“你们再烧两锅水,洗个澡吧,不然这样我可不让你们上床睡,跟燕燕她们一样睡地板好了。” 苏纯钧早将西装脱了,借施无为放在这里的破背心破裤子穿着,赤脚站在地上,说:“燕燕怎么睡地板?是睡不惯床吗?那我买张床送来。” 施无为:“你不知道,睡地板很舒服的。” 代教授笑道:“你记得不要让张妈知道是你哄着那两个小姐睡地板的。” 施无为马上噤声往外瞧,不见张妈踪影才松了口气。 苏纯钧叹气:“我早该想到这里的床她们睡不惯。” 施无为这才明白过来:“哦,原来你也睡不惯。” 苏纯钧:“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搬出学校?” 施无为:“不是为了赚钱吗?大家都这么说啊。” 人人都知道苏纯钧很穷,也很扣。 人人还都道苏剑又穷又扣又爱装。 老装有钱人。其实是个穷光蛋。 哪怕以前家里有钱,现在肯定也已经落魄了,还装公子哥呢。 学校里的穷人很多,又穷又扣的人也不少,像苏纯钧这样又穷,又扣,又爱装模作样的人也是很多的。 只是众人都不爱与之为伍。 所以苏同学在学校时,着实没有几个知心好友。与施无为等人也只是因为有同窗之谊才比学校中的其他人更熟悉一些。 代教授感慨,没想到苏纯钧这样孤冷的人竟然能遇上真诚的爱情,人的运气真是不好说。 苏纯钧深恨自己没早一点想到,竟叫杨二小姐睡了几天地板,打定主意明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去买床。 代教授使唤着他们烧了三次水,最后一次才轮到这两个苦力用。两人就坐在院子里,顶着朗月星空,在蚊虫相伴之下,快速的用热水擦了个澡。 张妈还特意送来了肥皂,嘱二人“搓搓脸”“搓搓脖子”“搓搓脚”。 两人一边洗一边啪啪声不绝于耳。 杨玉燕在屋里燃着蚊香擦洗,听到这声音都觉得痒意难忍,洗完就赶紧找出风油精,准备一会儿给可怜的未婚夫送过去。 她穿着睡衣睡裤拿着风油精出门,看到杨玉蝉也走出来。 她也拿着一瓶风油精。 不待她问,杨玉蝉就说:“我去送给施同学用,听他们好像被蚊子咬得很惨。晚上还是不应该在外面洗澡的。” 杨玉燕与她一同下楼,说:“那也没地方让他们洗啊。放心,施同学皮厚,没事。” 杨玉蝉生气道:“你怎么可以这么说呢!” 杨玉燕话一出口就知亲姐要责难,立刻赔礼道歉:“我说错了。一会儿我见到施同学就道歉。” 两姐妹穿着拖鞋走下楼,见代教授的房间里已经铺好了地铺,施无为和苏纯钧正盘腿坐着:打扑克。 杨玉燕敲敲门,进去说:“还有牌吗?我也玩!” 杨玉蝉一把抓住妹妹,严肃的说:“你不能玩!”她狠狠使眼色让杨玉燕赶紧看看自己的穿戴,哪有穿睡衣与两名青年男子一共玩牌的!还是在晚上! 她匆匆将风油精放在桌上,再将杨玉燕的也夺过来一并放下,说:“你们也不要玩了,涂了药就赶紧睡吧!” 153|儿行千里师担忧 苏纯钧洗尽铅华,脸上多了三个硕大鲜红的蚊子包,周身上下共数出来三十余处蚊子将军留下的战绩。 幸而有未婚妻特意送来的风油精。 他捧起风油精涂遍全身所有能看到的地方,再喊师兄来帮他涂看不到的后背。 施无为替他涂了。 苏纯钧浑身上下弥漫着风油精的香气,眼睛都有点刺得要睁不开了。 他呼扇了两下扇子,哎哟,那叫一个凉快! 冻得人都有点哆嗦。 他拿起风精油对施无为说:“转过来,我也给你涂点。” 施无为说:“我没被咬。” 苏纯钧:“……” 施无为没办法,说实话:“我们乡下人皮厚,蚊子咬不动。像你这样细皮嫩肉的才容易招蚊子。” 苏纯钧气煞,说:“那明天你把我家大姐送你的风油精还回去啊!别白饶我家的东西!” 施无为将风油精的小瓶子抓在手心里,说:“你这二姑爷还没进门呢,别管得太宽了。” 苏纯钧:“嘿,你还不想还?” 两人正斗着嘴,代教授也洗完了,穿着背心裤叉子,摇着一柄大蒲扇进来了。越过两个同室操足的同窗师兄弟,代教授坐在唯一一张床上,往上一盘,从枕头下面摸出一本书来,翻开,做睡前阅读。 苏纯钧在下面说:“教授,你别看了,一看就放不下来,又该看到天亮了。” 施无为也这么说,在小红楼待过的学生都知道代教授的这个毛病。 代教授没办法,只好放下书,无事可做,就问:“我进来前你们吵什么呢?” 苏纯钧说:“施无为骗人东西不还!” 施无为:“苏剑嫉妒我不招蚊子。” 代教授盘问一番,对施无为刮目相看。 哟,铁树开花。这小子开窍了? 大学校园中,青春的少年少女聚在一起,很容易发生爱情。施无为虽然没钱,但有才,并非没有少女对他投注目光,但最后都是不了了之。 并非施无为不解神女之意,而是他说自己没钱没房出不起彩礼,又不愿意入赘改了祖宗姓名,所以遇上女孩子对他有意,他就直言:我没钱出彩礼,我不入赘。 学校中的女学生大多只想谈爱情,并不想这么快就进行到婚姻的地步,见施无为毫无风情,不够浪漫,都纷纷离他而去。 他也没有丝毫流连后悔。 跟苏纯钧这类人不同,施无为很害怕占别人便宜,别人给一分,他必要还一分,还不起就干脆不要。 可现在他却不想把他用不着的风油精还给杨玉蝉。 这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代教授思前想后,觉得杨玉蝉与施无为是很合适的一对男女。 杨玉蝉这个女同学是很单纯的。她的心思直来直去,从来不会转弯,不管是对人还是对事,很少多想什么。换句话就是别人说什么她就信什么。 跟她妹妹不同,杨玉燕是别人说什么她都不信。 这一对姐妹竟然养出完全相反的脾气性格来,真是有趣。 所以,杨玉蝉是很容易被人骗的。在感情上,在生活上,她要摔很多次跤,才能记住教训,学会避开危险。 他是如此爱这些学生,却对他们天生的性格束手无策。万幸杨玉蝉身边还有家人在,能帮助她警惕危险与陷阱。 而施无为天生就不会骗人,性格又软弱胆小,还有点一根筋,除了在做学问上有一些才华之外,其余一无是处。他就像一头羊,需要有人圈着他,他才能安稳生活。 祝家这个圈就很合适嘛。 这两人是天生一对。 但是—— 代教授仔细打量施无为,叹气:“无为,你……唉……” 从祝家楼搬回来以后,施无为大变样了。头发整齐了,胡子也能刮干净了,衬衣也不再是一穿一学期不换了,袜子也能找到了。 让人刮目相看。 但回来以后就又慢慢变回原样了。 代教授虽然有心化身月老牵线,但也不能当那不识趣的人。他觉得以施无为现在的打扮来说,是无法打动少女的芳心的。 “你呀你,唉,唉,唉。”代教授连叹三声,躺下翻身不管了。 施无为变成了丈二和尚,不明白代教授怎么看着他叹起了气。 苏纯钧有几分领会到了意思,却自觉他是祝家的人,应该先去探一探杨玉燕的口风,看看杨玉蝉那边有没有意思。要是没意思,那就是施无为有意思,他都要帮着棒打鸳鸯。 所以苏纯钧也打了个大哈欠,说了声:“晚了,睡吧。”也躺下了,不一会儿就扯起了呼噜。 施无为去拉灭电灯回来,三人就都睡下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施无为就爬起来去厨房帮忙做早饭了。 代教授和苏纯钧也醒了,但两人都装睡不起来,都不想一大早去厨房做饭干活,热一身的汗。 听着厨房那边的动静,代教授翻了个身,对地上装睡的苏纯钧说:“无为每天早上都去帮张妈做早饭。等他把灶烧起来了,把面揉好了,把水烧热了,把野菜给洗干净了,张妈才起来,一进去稍一料理,早饭就做得了!” 苏纯钧感叹:“那以后施无为不教书也可以去外面支个摊卖早点了,多个手艺啊。” 代教授笑眯眯的说:“你不去帮忙?” 苏纯钧干脆的说:“我就会吃,不会做。” 代教授点点头:“个人有个人会做的事,我也不劝你去干无为的活,无为也干不了你的活。” 苏纯钧看着代教授:“您别拿话哄我,我不会去干活的。再说了,您不是书童出身吗?应该从小会干活啊,您怎么不去帮忙呢?” 以情动人是没有用的,说不干活就不干活。 代教授笑了,苏纯钧也笑了。 两只狼狈坐起来,开始商量。 代教授说:“无为的船票已经买好了,坐日本人的船先去日本,再从日本转航去美国旧金山,再从旧金山坐船去英国。” 苏纯钧倒抽一口冷气:“您也不怕施无为丢在半路了,这一通绕,把地球都绕了半圈了吧?” 代教授叹气:“怕啊,可没办法。英国船不来了,现在港口只有日本船停,我花大价钱才买到船票,你知道花了我多少年的积蓄吗?我还要给他准备生活费和学费,我还担心他会不会把钱包丢了,换成支票不知道他会不会用,唉……” 他当年出国比这容易的多。少东家在他们镇上找了一家商行就把他给送出去了,现在回想起来,那商行还真是信人,没把他随便丢在哪里,真把他送到英国去了。 现在在大城市了,出去反倒没有以前简单了。 苏纯钧也没说话了,他当年出去更简单,他是坐清政府的船出去的,当年官船出去一趟,既贩货,也送人,不少有钱有势的人家送子弟出去都搭官船。 苏纯钧说:“不然,给他找个向导?” 代教授摇头:“向导都是只导一段路,从中国到日本可以找向导,从日本去美国也可以找向导,但没有向导能跟着他坐三条船跑大半年的。”就是真有这样的向导,他也请不起! 为了送施无为出去,他已经把钱花光了。除了买船票,剩下的钱全都留给他做生活费了。 本来他还想找校长要钱的,可是最近学校也有许多花钱的地方,近来学校的经营也不太好,校长能弄来那些官凭文书就已经帮了大忙了,他实在没脸再去找校长要钱了。 他要是去,校长只会自掏腰包送钱给施无为。唉,那又何必呢? 何况,现在不是钱的问题,而是他不放心施无为一个人出去。 可是不让他出去又十分可惜人才。 两难啊。 154|天生一对 杨玉燕走下楼时,看到苏纯钧站在餐厅里,心里无比的高兴。她必须承认,她已经习惯爱人就在离她一壁之隔的地方,触手可及,朝夕相闻,不管是开心还是忧愁,他们总能彼此分享。 现在他们不得不分隔在城市的两端,虽然身边有母亲姐妹与同学陪伴,每天都忙忙碌碌的也并不无聊,可她还是觉得少了一个最重要的人。 她有很多话想跟他说,有很多事想跟他聊。许多时候,她想第一个交谈的人是他,想第一个分享她的奇思妙想的人也是他。 在祝家楼的时候,她就与他分享了很多不能与母亲与姐姐述说的心事。在他仍是她的家庭教师的时候,她就占着身份上的便宜对他做过许多她不该做的事。 她或许在家人面前可以做一个懂事的女孩子,姐姐与母亲已经觉得她时常不讲道理,但她第一个肆意耍赖,不讲道理的人是他。 现在想起来,真是让她感到不好意思。 她当时仗着他是祝家楼的租户,又囊中羞涩,需要仰祝家鼻息,又因为是她的家庭教师,脾气温和顺从,性格开朗大方,不会记她的仇……等等诸多倚仗,诸多试探之后,对他真是使尽了脾气。 她敢于阳奉阴违,敢于对他说一些稍稍不客气的话,敢于跟他开玩笑,聊一聊她在书中报纸上看到的故事,那些不合时宜的东西。 她对他做了太多不敢在母亲与姐姐面前做的事。 仗着年纪小,仗着姿容不俗,她以前真是好好的“欺负”了他一回。 等到两人从师生变成了男女朋友,又成了未婚夫妻,定下名分后,她更加不知“悔改”,欺负人更厉害了。 她自认在这段感情上是占上风的,也就从来没有患得患失过。 直到这次意料之外的分别后,她才感受到她对他的思念和依赖,也回忆了很多以前两人相处时的事。 她现在没办法见到他,反而让她的脑子时全是他了。 但察觉到这一点后,她为了女孩子的矜持与自尊,是绝对不能承认的。 在见到他之后,不管她心里多开心,多雀跃,她都要保持和跟以前一样的态度。 她轻快的跳着走下楼,来到他身边,忍不住问:“你是不是一会儿就要走了?” 苏纯钧想到他离开这里以后就要去跟宪兵队设计抓金老爷了,就心情不好。不过该做的事还是要做,他不去宪兵队,那张队长只怕就要找过来了。 他点点头,“我吃过早饭就走。”他不想把不开心的事告诉她,就笑着牵起她的手说:“今天早上的面条是大头揉的,他的面揉的越来越好了。他还会包馄饨,我可是才知道。” 施无为揉面的技术在张妈的调教下已经可以出师了,他力气大,也有耐心,揉的面团要软就软,要硬就硬。张妈现在早上可省事了,大部分的工作都有人代劳了,只有切面条不敢让施无为代做,怕他不小心切着手了。 杨玉燕说:“他包的馄饨不好吃,面太厚了。不过他团的馅不错,调料放的很准。” 大概这也是施无为的天分。张妈做饭调味全凭直觉和经验,施无为跟着看了一段时间以后,竟然能青出于蓝了,他还能将“稍许”、“放一点”、“拿手指捻一搓”这些量词简化为一克、三克等更容易让人理解的话。 早餐桌上已经摆好早饭了。 祝颜舒、代教授和杨玉燕全是黄鱼面,其余人面前的就是肉丝面,和施无为亲手做的菜肉大馄饨。个个都有小包子那么大,皮厚馅大。 杨玉燕看到大馄饨就说:“唉,要是张妈包的就好了。皮这么厚,肯定是施同学包的。”她爱吃施同学调的馅,却不爱吃他包的皮。 杨玉蝉替施无为不平道:“人家好心做出来了,你不要挑三捡四的!再说这皮咬着很筋道,我觉得挺好吃的!” 她面前就是一碗菜肉大馄饨,六个就装了一碗。 这是施无为亲手端上来,摆在杨大小姐面前的。 代教授看到叹了口气,与苏纯钧交换了一个眼神。 昨晚上只是发现了一个线头,今天就看到一截绳子,说不定过两天就能牵出一头牛来了。 苏纯钧观察了一下施无为,发现这小子很可能是个扮猪吃老虎的。 杨玉燕实在是眼馋大馄饨的馅,对杨玉蝉说:“姐,给我吃一口吧,你不是说皮好吃吗?那我吃馅,你吃皮。” 杨玉蝉瞪她:“我看起来像傻子吗?”言罢推开赖皮妹妹,推到苏纯钧那边去:“你要吃,找你姑爷去。” 苏纯钧当然不介意与杨二小姐分吃馄饨,当下就要去厨房再盛一碗。不想,扮猪吃虎的施无为不好意思的说:“锅里没了,要不我分你两个?” 苏纯钧哪能让杨二小姐吃别的男人碗里的东西?立刻坐下说:“不用了,你自己吃吧。” 杨玉蝉心疼妹妹,就让出自己的碗:“那我分你两个吧。” 施无为马上站起来说:“我还包了中午的,放在笼布下头,我现在再去下一碗,你们先吃着。”说着就去厨房了。 苏纯钧在旁边看着,心中暗叹老实人也有耍滑头的时候。 杨玉蝉见又有新的了,就问杨玉燕:“那你一会儿吃新下的吧,我这就不给你了。” 杨玉燕依稀仿佛发觉了什么,与苏纯钧对视。 苏纯钧点点头,杨玉燕顿时秀目圆瞪,如猛虎下山,欲择人而噬。 她姐是她的! 苏纯钧拉了她一下,先示意她去看杨玉蝉。 杨大小姐吃馄饨吃得正香,什么也没发觉。 杨玉燕立刻偃旗息鼓,避免打草惊蛇。 不多时,施无为端着下好的馄饨过来了,放在杨玉燕面前,被杨二小姐用火眼金睛上下打量,打量的他都发毛了。 施无为小心翼翼的说:“你吃,你吃,汤淡了就放点盐。” 杨玉燕铁面无私:“谢谢。” 施无为战战兢兢的坐下吃馄饨,看杨玉燕与苏纯钧头碰头窃窃私语,还不时的朝他看过来,吓得他连咬了好几下舌头,紧张得不行。 吃过早饭,杨玉燕送苏纯钧出去,两人路过厨房,看到杨玉蝉在帮施无为洗碗,两人在厨房里有说有笑的。 未婚夫妻轻手轻脚的出去。 杨玉燕深沉道:“我姐常帮他干活。” 张妈手把手把施无为教会以后就轻松多了,施无为爬高上低,抹桌子擦地,无有不会,无有不包,连灶上的活都学得差不多了。 杨玉蝉是老觉得自家人使唤施无为,她感到心虚,就总帮着他干,两人时常在客厅或餐厅上演“我来干”、“不,还是我来干吧”这样的大战,每日乐此不疲。 杨玉燕往日只顾看戏,今日才发现自家的白菜被人掂记上了。 唉,失策! 苏纯钧点点头:“原来是这么回事,怪不得他动心了。” 以往的女同学要跟施无为讲浪漫,多是一起读书,一起散步,一起讨论诗词歌赋与人生哲学。 施无为就像个绝缘体。 现在杨玉蝉陪他一起干家务活,他就动心了。 干完家务活,两人还可以一起读书,一起散步,一起讨论诗词歌赋与人生哲学。 人生至乐,莫过于此。 杨玉燕听了他的分析,十分奇怪:“以前就没有女同学跟他一起刷碗干活吗?” 代教授的小红楼不是常常学生们一起干活吗? 为什么以前施无为就没动心呢? 苏纯钧思考片刻,说:“可能以前大家都是一起干,像义务劳动。现在只有他俩干,就容易滋生爱情。” 换句话说,以前人人都很勤劳,这劳动就不值钱了。 现在小红楼里人人都是懒蛋,千方百计逃脱家务劳动——包括代教授。只剩下施无为和杨玉蝉两人仍积极主动的干活,勤劳奋进,这爱情之花就开放了。 杨玉燕想起以前杨玉蝉计划要跟马天保搞小家庭时也是在家里学习做家务,而施无为到祝家时为了报答祝家,融入祝家,选择的也是干家务。 天生一对啊。 她看向苏纯钧,他以前讨好家里时是买礼物,她如果想要讨好什么人,估计也是选择送礼而不是亲手干家务。 她牵上他的手,从心底感到他们是如此的相配。 155|师夷长技、知已知彼的机会来了 从小红楼走到校门口的这段路,苏纯钧只跟他亲爱的人聊杨大小姐与施大头的故事,他们做出许多设想,其中有一些需要他们这些热心的好人帮上一把,有些他们却要化身仲夏夜的妖怪与仙女,替这对爱人设计一些障碍,让这对有情人别那么快就找到彼此。 他们时而坏心,时而好心,虽然他们只能在一旁旁观,但也未必不能从别人的爱情中得到快乐。 他不愿意去想他一会儿要去做的事。 他自认并不是一个好人。他玩弄人心,谋取权势,他见过的恶事或亲手操持的恶事早就多得数不清了。 但这是他第一次走到伤人害命的地步。 他不能假装金老爷一家被抓进宪兵队后不会有人丧命。 他不能假装金老爷是唯一的一个受害者,可能日后他还要奉命去找银老爷、宝老爷。城里的有钱人就像一只只待宰的肥羊。 他无比的理解为什么祝老爷子没有再经商,宁可做一个散尽家财的书生秀才。只有太平盛世才有小民的活路,商人再有钱,也只是小民而已,到了乱世,钱就是他们的催命符。 祝女士一家母女三人可以在这场风波中逃出一条命来,因为已经没有人把她们看成是祝半城的后人了。 杨二小姐细白的胳膊挽着他的,边走边跳,像一只小鹿。这样美好的人,一定要长命百岁,一生无忧无怖。 杨玉燕正为她想出了一个可以稍解相思的好主意而高兴呢。 她说:“我可以给你写信!我们在同一座城里,寄信一定很快就能收到。” 苏纯钧笑一笑,没有告诉她并不会很快,邮局把信收走以后,只是区分就要花两三天时间,这还是快的,她写一封信,至少要过四天他才会收到。 不过,他一点也不想拒绝。 他就盼着能收到她的信呢。 想一想,当他回到空荡荡的祝家楼时,夜已经深了,他的肚子很饿却什么也不想吃,却可以打开台灯,坐在床上读一封杨二小姐写给他的信。 那会是多么好的享受! “好,你写给我,我也写给你。我们还没有通过信呢,写信是最浪漫的事了。”他热情的说。 杨玉燕也觉得这样确实很浪漫。最主要的是这样她就可以在见不到他的时候也能得到他的消息了。 两人手挽手走出学校大门,决定再往前走一点,到邮局去买一板邮票,两人各分一半,这样就会收到对方的信,信上贴着同一版的邮票,等两人再见面时,双方信上的邮票就又会变成同一版了。 这样不是更浪漫吗? 他们会收藏对方的每一封信,到老了也可以拿来一起阅读。 杨玉燕是头一次进邮局,这里倒是跟她见过的邮局没什么不同,或者说,没有太多的不同。 高高的木制大柜台,后面坐着穿长衫的先生,只有两人。后面还有几个小工,好像在搬货。 在他们前面排着一条队伍,都是来寄信的。还有人拿出了钱,一张张点给柜后的先生看。那个先生就接过来,先用手点一遍,再用算盘点一遍,然后才放入信封中,说:“付两块钱就可以保证送到,你真的要装在信封里寄送?很容易丢钱的,现在各处都查信查得厉害,到时搜走你的信,你的钱也保不住,信也寄不到啊。” 寄钱那人犹豫了很久,还是舍不得掏这两块钱,说:“劳驾,帮我就这么寄了吧。丢了就当运气不好。” 柜后的先生叹了口气:“唉,那好吧,那我就给你寄了。” 杨玉燕看这一幕有不解,就问苏纯钧:“这是怎么回事?” 苏纯钧小声给她解释:“这人要寄钱,邮局可以先把钱收下,给他出一张票,将这个票据寄过去,收票的人凭票去那边的邮局或钱柜兑钱。这样更安全,但钱这样过一手,就要收手续费。” 杨玉燕举起两根细白的手指:“两块钱吗?” 苏纯钧笑着说:“不止呢,这里的局子收两块钱,到了那边兑钱时还要再收一回,说不定还要两块,三五块也有可能,扣的更多的也有,有的寄一回钱,寄到了连一分也不剩了,说不定还要欠点呢。” 杨玉燕吓了一跳:“这么过分吗?” 苏纯钧摇摇头,挽着她走到柜台前,掏出自己的工作证,说:“劳驾,请给我一版邮票。” 柜后的先生看到他的工作证,连忙把邮票取出来,取了一整版给他,笑着说:“要不是有先生您的证件,我可是不敢给您这么多邮票的。” 杨玉燕又不懂了,问:“为什么?” 先生对她点点头,热情的说:“小姐不知道,这普通人哪有那么多信要写?就是写家书,一年一封也就够了。只有那些不安分的人才有那么多信要写呢。” 还有这回事? 杨玉燕目瞪口呆。 她以为街上都是宪兵,学校里要有日本学生,街上的店铺都差不多要关门就已经很可怕了,但现在居然连邮票这么小的事都有监查,真是叫她意想不到。 苏纯钧又买了信封,将信封与邮票平分,一半给她,一半留下。 两人站在邮局门口,他说:“这下,我就等你的信了。” 杨玉燕抱着信封与邮票,情绪低落。 他说:“走吧,我送你回学校。”现在单独一个女学生走在街上并不安全。 他挽着她的胳膊又将她送回大学。 走进去时,两辆汽车呜呜叫着飞快的从他们身边开过去,车头挂着日本国旗,沿途学生纷纷避让,在车过去后又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是日本人来了。” “日本人又来了。” “日本楼不知盖好了没。” 杨玉燕小声告诉苏纯钧:“日本楼快盖好了呢。”她还去看过呢,好多人都去围观了。 苏纯钧说:“是不是盖的木头楼?那个盖起来确实很快。” 日本的租界就是盖的木头楼,一排排的全连在一起。法国和英国的租界盖的就是砖石房子了。说起来这租界还真是有意思,走进去就像到了外国一样。 杨玉燕嘀咕:“真是穷人小国没见识。” 她偷偷跟施无为和杨玉蝉跑去看日本人盖楼时就觉得很奇特,日本现在都快牛上天了,结果盖楼还盖木头楼。 代教授说日本人习惯木制建筑是因为日本多地震,木头房子倒了不容易压死人,而且木头便宜。 杨玉燕就说日本地震,这里又不地震,到这里还盖木头房子是脑子进水。 苏纯钧顿生知已之感,马上说:“我当年去日本人的租界看时也不习惯,那边的侨民住的几乎都是木头房子,只有几个地方盖的是大院子。”一看就知道是日本大使的官邸。 要分辨日本人哪些有权有势太容易了,找砖石房子,大房子就行,往里扔炸弹一炸一个准。 至于平民房子要消灭也很容易,放火就行了,保证一烧一大片。 他都想把这两条建议写下来往哪里投一投,日后说不定就能给中国的有志之士提供一点帮助。 他伏耳将这两点心得一说,果然立刻获得了杨二小姐的盛赞。 杨二小姐当即改口,夸日本人的木头房子好,古朴,有自然之美,可以亲近大自然。 两人你侬我侬半天,苏纯钧看都九点了,这才不得不告别,转而去上班。 杨玉燕见时间来不及了,赶紧跑着赶回小红楼。 本以为她到晚了,大家已经开始上课了,不料小红楼里只有施无为和杨玉蝉在等她。 见到她回来,赶紧拉着她往外跑。 杨玉燕匆匆放下手中的信封与邮票,喊张妈:“张妈!你帮我放到我的房间里!” 再跟着姐姐与施无为往外跑。 她问:“有什么事?大家都去哪儿了?” 杨玉蝉说:“日本学生来了,日本老师也来了,校长把代教授请过去当翻译,妈也会日语就也过去帮忙了,大家都去了。” 老师和学生都去看热闹了,就没人上课了。 施无为说:“听说这些日本老师和日本学生都不会中国话。” 杨玉燕:“一句都不会?那他们来这里只上日本老师的课?” 杨玉蝉冷笑:“哪会那么好?校长说让我们帮助日本学生呢。” 不会中国话,当然是要中国学生去教了。这样日本学生学会了中国话,中国学生学会了日本话,多么美好的互帮互助,刚好可以增进双方友谊嘛。 杨玉燕马上说:“我不会日语。”她才不要去当日本学生的翻译器呢。 杨玉蝉:“想得美!你这个五语天才是代教授说的,少了谁也不会少了你。” 杨玉燕脑子多灵了,立刻咳嗽起来:“我嗓子不舒服,病了。” 她能立刻病得说不出一句话! 杨玉蝉看她做怪,骂道:“别耍小机灵了,这不是闹着玩的。再说妈都去了,你也去!” 施无为赶紧说:“其实也算是好事,我们以前都不了解日本人,正好趁这个机会了解他们。” 156|坏人 日本汽车送来的日本学生都是日本侨民的孩子,他们中的男学生穿着黑色的中山装,扣子扣到领口,与学校里的男学生打扮差不多。女学生则穿着上衫下裙裤的打扮,白袜子穿黑皮鞋或木屐鞋,在现在这个天气也很适宜。 他们站在校长楼前的广场上,一下车就整齐的排成了两队,怀中抱着书包,看起来十分的有规矩。 “日本人看起来跟我们也没什么区别嘛。” “都是黄种人,区别不大。” “他们的个子真的有点低吧?我看怎么没有超过一米七的?” “你看那个站在最后面的日本男学生,他怎么那么低?一米四?一米三?” 围观的学生们快把校长楼给围起来了,他们站在行道树旁,对着日本学生那边张望。 “没有看到日本教师。” “应该是在里面跟校长谈话吧?” “你们说日本有女教师吗?” “好像有,我刚才见一个穿和服的日本老妇人也进去了,不知她是教什么的。” 杨玉燕他们来的不算晚,还有很多学生得到消息后向这里跑来。 校长楼里的人很快发现了这里的问题,老师们连忙出来驱赶学生,让他们回去上课。 两个戴着圆眼镜的男老师出来,温和的对学生们说:“大家都回去吧,不要在这里围观客人,不礼貌。” 一个学生问:“老师,他们会跟我们一起上课吗?” 老师说:“他们应该是在新盖好的那幢楼里上课。假如他们选择了跟你们一样的课,就会跟你们一起上了。不过一开始应该是不会的,他们都不会中国话。” 学生好奇的问:“不会中国话为什么要来我们学校上课?” 老师笑着说:“他们就是为了学习中国话才来的啊。” 校长室里,山本先生穿着普普通通的衣服,看起来温和又可亲,假如没有守在他身边的日本士兵,他一点也不像一个大权在握的日本人。 在他身边的沙发上坐着的是这次一起送到学校来的五位日本老师。 山本先生一个个介绍:“这位是小林先生,他负责数学的教育工作。这是大桥先生……这是中井先生……这是松井先生……这是酒井女士,她负责女学生的教育工作,在我国,女学生因为需要照顾家庭,是家族中非常重要的一位成员,所以女学生在学校里就需要学习烹饪、纺织等一些专业知识,为了让她们可以陶冶性情,培养对美的意识,也会教导和服、插花、茶道等专门的技艺。在我国,男人要保家卫国,女人则要为了家庭而奉献自己。这是我们非常自豪的国家传统!希望以后可以与中国的教育家们一起探讨、进步,培养出更优秀的孩子们。”他双手按膝,低头鞠躬。 校长手忙脚乱的:“哎哟,山本先生真是多礼啊。那我这……”他还了一个抱拳,“我这边也有礼了,呵呵。” 代教授心道,校长这个滑头,不想给日本人行礼就来这一手。 山本先生呵呵笑,转向校长身边的其他人。 校长只叫了代教授过来,不想祝女士自从当了教授以后,胆量变大了,也生出了几分勇壮之气,也跟来了。 代教授礼让,请祝女士坐在了首位。 祝颜舒自小就是被人这么礼让过来了,也不觉得就需要对眼前的日本人畏畏缩缩,就坐了首位。 校长便介绍:“这是祝教授,她家学渊源,在学校里并不只负责女学生的教育工作,我们一向是有教无类,男女同学都是受一样的教育。这是代教授,他也是一样。” 代教授负责翻译过去。 山本先生说:“那以后我们的老师可以多多交流。” 这是本来就说好的条件,校长当然就答应了。 山本先生说:“为了保护我们学生和老师的安全,我会派一队士兵来学校负责守卫工作。” 这一点,校长也料到了。虽然之前日本人来的时候从来没有提过他们除了老师和学生之外还要送士兵过来。 校长马上就拒绝了:“这是不行的,山本先生。这是学校,不是军队或监狱。这里不需要士兵!” 山本先生的姿态放得很低,“请不要误会。我只是担心我国人民的安全,现在街上有许多流氓在攻击日本人,我国的学生每一个都是国家的瑰宝,他们每一个都十分的珍贵,不容有失。” 显然,假如“有失”,那山本先生是肯定要大动干戈的了。 祝颜舒突然用日语说:“山本先生,我想您无需担忧。日本的男学生应该每一个都有足够自保的能力不是吗?他们应该都是预备军人吧?” 山本先生马上看向祝颜舒,欣赏的说:“美丽的夫人,您的日语说的真好,仿佛是京都那边的口音。您有一位日本京都的家庭教师吗?” 祝颜舒笑着说:“在我少女时期,我的父亲为我请了许多家庭教师,他们负责教我英语、法语、日语等各国语言。我的日语老师是一个来自日本京都的男士,他姓藤原。” 山本先生笑道:“藤原是我国非常著名的世家。你的老师有没有为你取一个日本女子的名字?” 祝颜舒在少女时当然取过,她各国的名字都有呢,法语的叫苏菲,英国名字就叫伊丽莎白,日本名字叫樱子。 不过她现在就答:“没有。不过我的日本老师倒是起了一个中国名字叫王大河。” 代教授和校长都端着一脸的笑,肚子里快要笑破天了。 哎哟,祝女士真是聪慧。 山本先生呵呵笑一笑。 他的态度真的很好,假如他不是那个逼金公馆不得不送上金小姐的山本,那祝颜舒搞不好真会把他当成一个好人。 但他在这里态度这么好,只能说明这个人城府很深,他有很多张面孔。 山本先生顺着祝颜舒的话往下讲:“祝女士对我国十分的了解。她说的没有错,在我国,每一个男人从降生下来的那一刻起,就是天皇的士兵。他们在入学时就发誓,假如有必要,他们将会毫不犹豫的立刻入伍,为天皇流尽最后一滴血。” 这样直白的威胁,校长就像没听见一样,他只听见他想听见的,立刻拍手笑道:“这样就好嘛!山本先生,您的学生都很勇敢,他们不需要士兵的保护。请不要派士兵来学校了,这里应该是和平的,充满希望的,您将士兵送过来,这里就会变成另一个战场了。” 山本先生思考了一下,决定暂时先退一步,但他说:“校长先生,我相信你的承诺,你能保证在这里不会有人伤害日本人吗?” 校长含糊道:“学生中总会发生一些冲突,而且我们也有课程需要,体育课是会打拳的……” 山本先生现在又变得很好说话了,他点点头说:“课堂上的争斗是良性的,是学习的一部分。我不会干涉学习,这一点请您放心。就算是在学校里发生的小口角,一些小打斗也不要紧,我相信日本人的勇武是不会输给任何人的。我要避免的是恶意的伤害。” 校长没有退路,只能说:“那我会保证在学校里不会有恶意针对日本学生与日本老师。” 山本说:“我完全相信您的话。” 然后他站起来,校长也反射性的站起来。他对校长深深的鞠了一个躬:“我将我的老师和我的学生都交给您了,请您保护他们的安全,教育他们,让他们增长智慧,不再愚昧。您将会是我们日本人永远的朋友。” 校长没有办法,应承下来才送走了山本。 他一路将山本送到了外面,见学校里的学生中已经有调皮鬼跑去找日本学生说话了,跟他自己的学生相比,日本学生站着整齐的方队,对这些骚扰都尽量不去理会。 校长气得头疼,可山本却很高兴,他笑着对校长说:“这正是我想看到的。我希望我们的下一代可以像朋友一样相处,你们终有一天会明白,我们来到中国,是带着善意与友好而来的。请不要限制学生们之间自由的交往。” 校长干笑,一路将山本送到了车上。 当山本的汽车开完了,校长再看这些闲而无事的学生们,阴森森的叫来老师:“去,罚他们跑步,五千米。” 老师应声而去。 围观的学生中立刻暴发出哀叫声,然后就被老师们驱赶着去跑步了。 杨玉燕拖着杨玉蝉和施无为蹲得低低的躲在花坛后,没有被老师发现,也没有被校长看到。 等校长进去后,他们三人才松了口气。 刚准备站起来就看到不远处的日本学生方队中,一个女学生看到了他们,她抿着嘴唇偷笑,对他们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她会保守秘密。 杨玉蝉看到这一幕,突然明白了代教授前几天所说的话。 最糟糕的是这些人中并不是所有人都是坏人。 157|小看她了 没有了山本先生,接下来的交流就顺利多了。 主要是校长也不想跟这群日本鬼子多说,仗着自己不会日语,直接将人交给了代教授。 校长笑着说:“代教授啊,您受累,把他们领到那日本楼去吧,对了,还有外面的那些学生也都一起带过去。山本先生说了,这些日本人就住在那幢楼里,除了上课的时候会出来,他们连吃饭都在那幢楼里自己做。” 别看那幢日本楼只盖了两层,但麻雀虽小,五脏具全。外面的学生少说就有五十个,再加上这四个老师,也不知怎么在那楼里又上课又住宿的。 不过,校长可不打算管。日本人想在那幢楼里干什么都行,不出来更好。 代教授就知道校长要撒手不管了,他可要问清楚,不能白受累。 “校长,那外面的日本学生要是想跟着我们的学生一起上课怎么办?”代教授问。 校长很爽快:“让他们上。” 代教授:“他们不是都不会中国话吗?” 校长笑着说:“哎哟,学语言不就是要在环境中才能学得快嘛。这里人人都说中国话,而且日本话里有不少中国字呢,他们一定能很快学会的。” 他说的轻松极了,代教授与祝颜舒交换一个眼神,都明白校长的意思了。 意思就是:管他们呢。 这跟代教授的人生观可不太相符,有心再说两句,祝颜舒挡住他的话头,先站起来说:“那校长,我们就先出去了。” 校长笑眯眯的:“去吧去吧,忙你们的去吧。” 就把人都给赶出去了。 一行人走出去,代教授悄悄问祝颜舒:“祝教授,这样不合适,我们还是要校长拿个主意才行。” 祝颜舒轻轻白了他一眼,这一眼就把代教授给搞成哑巴了,开始深思是不是自己有什么地方没做对。 祝颜舒不管这些日本人跟没跟上,一径到了门外。 门外是日本学生站好的两个队伍,男女分开。送他们来的汽车已经开走了,他们的行李现在都在他们的脚边放着。 祝颜舒用日语说:“大家好,我是祝教授,你们以后要这么称呼我。” 眼前的日本学生就齐声说“祝教授好”,并鞠躬。 日本老师们听到声音赶紧加快脚步出来,看到这个中国女人已经开始说话了,而那个中国男人却站在一旁不发言。 一个日本男人要上前制止她,被另一个日本男人拦住。 “中井桑,怎么能让支那女人对我们的学生说话!” “小林桑,刚才那个中国校长对这位女士的态度你也看到了。她的家庭能令藤原来做家庭教师,你不要对她太过失礼。” 另一个日本人也小声劝道:“是啊,小林桑,你要记住山本先生对我们的期望!” 代教授看了这些窃窃私语的日本老师一眼,没有管他们。 他很清楚日本男人对女人的轻视。但这里是中国的大学,他们自己的地盘!不管外面是什么样,在这里他们休想看不起任何一个中国人! 祝颜舒的架子端得也很足,她的日本家庭教师具体说来只教了她两周就回日本了——因为水土不服,拉肚子拉得太厉害。 那个姓藤原的日本男人肯接受委托来当她的家庭老师,教她日语,应该是打着想借祝家余荫的主意的。彼时祝家威势未消,祝老爷子又交游广阔,当时有很多日本人与各个家族交朋友,不管是什么社会地位,是商人也好,名伶也罢,只要有名望有钱有地位,日本人都很主动。 她跟这个日本家庭教师交流的时间不多,只有短短两周,而且他大多数时间都病着。 他当时就住在祝家,带了许多日本文学的书送给祝颜舒。在他回日本后,还与祝颜舒通信足足一年,远程指导祝颜舒的日语学习,也算尽了为师之道。 在与这位老师的交往中,祝颜舒对日本人的了解是浸润在言行举止和思考方式上的。 她说不出多少道理,但她知道该怎么对待日本人,并赢得他们的尊重。 所以,祝颜舒根本没用对待自家学生那样循循善诱的温和态度,她一开始就很冷漠。 她说:“你们将会在这里跟其他学生一起上课。由于山本先生对你们的关怀和期望,你们将得到允许可以加入我们这里所有的课堂。但我必须要说的是,你们不能上我和代教授的课。我的课堂,你们是无法进入的。” 日本学生中立刻响起一阵骚动。 祝颜舒眉头一皱,严厉的说:“等你们安静下来,我再继续。” 日本学生不安静下来,她就不讲话。 于是在两方的对峙中,日本学生发现了这个中国的女人并不是在开玩笑,很快的安静了下来。 祝颜舒说:“你们不会中国话,就算进入了我的课堂也听不懂,那你们又何必进来呢?你们需要学习的还有很多。假如三年后你们还在这里,并且一直用功学习,那你们或许就可以进入我的课堂了。” 给了这么一个下马威之后,日本学生们的好奇心被调动起来了,他们一开始根本没有将眼前这个中国女人放在眼里,现在却想知道她有什么底气才会这样说,她是不是一个非常厉害的教授。 杨玉燕蹲在花坛后,看得叹为观止。 “妈好厉害啊!”她拉着杨玉蝉兴奋的说。 杨玉蝉有点担心:“妈这么说没事吧?日本人不会伤害她吧?” 施无为说:“有代教授在呢,你看,代教授一直站在祝教授身边保护呢。” 祝颜舒扮的是黑脸,代玉书就去扮白脸了,他笑着用日语说:“大家好,我是代教授。你们要像尊敬祝教授一样尊敬我和这所学校里的教授们。现在,我带你们去你们未来要学习和生活的地方。你们都不会中国话,而且这座校园非常的大,你们要排好列队,不要迷路,不要走失。” 他让开跟后面四个日本老师点头示意,就不让他们跟自己的学生说话了,直接带路往日本楼去。 杨玉燕几人早知道日本楼在哪里,见此立刻绕近路先赶过去,接着看下半场热闹。 像他们一样有先见之明的学生还不少,他们赶到时,日本楼前又是围了一群学生,还有一伙人最有创意,竟然搬来桌子,站在桌子上开始发表演讲,内容就是将侵略者退出,中国人会自己统治自己的国家,中国人的事由中国人自己办,外国人不管说的多好听,都是侵略者,你们都是不受欢迎的! 显然,这是说给日本人听的。 由于演讲的男学生与女学生实在是太卖力,声情并茂,又很有激情,很快就吸引了一群学生围观,纷纷叫好。 杨玉燕看到就哈哈笑,跟着就说:“校长要气死了。” 杨玉蝉受杨玉燕影响多时,已经不再觉得这样的行为会有用,而且很显然这可能会给校长制造麻烦。固然校长也不愿意接受日本学生和日本老师,但既然已经答应了,这就说明两边已经谈好了条件。校长和学校并不是任人宰割,也不是对着日本人摇尾乞怜——这里面是有利益交换的,学校是拿到了好处的,师生都是受益的。 虽然这就像是与虎谋皮。 但既然谋了,我们就最好不要吃亏,最好不要给对方送把柄,因为对面真的是一只大老虎,它是真的会吃人。 施无为担忧的说:“苏剑说日本人一直想往外派兵,想让他们的兵进市里来。” 杨玉燕说:“对。我们不能给他们借口。” 施无为说:“那我去把他们拉下来!”他撸着袖子就准备去把桌上站着演讲的两人拉下来。 暴力阻止演进进行下去。 杨玉燕怕他挨打,连忙拉住他说:“不用不用,我们试试别的办法。”她左右看一看,说:“那辆车是干什么的?” 她指着不远处停着的一辆板车。 施无为说:“拉猪草的。” 两人交换一个眼神。 代教授和祝颜舒带着日本人走过来,看到路边一辆板车翻倒在地,洒了一地的草料。几个男学生正在用草叉把草都推在路旁,其中一人正是施无为。 代教授心中怀疑——因为现在不是运猪草的时候,运草要在没有太阳的时候,现在太阳正大呢。 再往前走,又看到杨玉燕和一群学生抱着扛着桌子和椅子的腿和板和其他零件。 代教授:“……” 他思考良久,忍不住问祝颜舒:“燕燕闯过的最大的祸有多大?” 祝颜舒:“在医院里躺了半年。” 代教授叹气:“小看她了。” 158|好奇之心 日本人住进了日本楼,当天晚上,小红楼里的茶话会就以日本人做主题了。 杨玉燕等人是实实在在围观了一天的,有很多话要说。 杨玉燕道:“他们挺有意思的。进去以后先上课,上完课就出来打扫卫生,女学生去做饭,然后他们就在教室里把饭吃了,下午继续上课。还有,他们男生上体育课的时候竟然是不穿衣服的!”就穿一条兜裆布。 祝颜舒瞠大双目。 张妈悄悄拍了一下不留神说漏嘴的杨玉燕,哎哟道:“哟,日本人真是不讲究。” 杨玉燕谈兴未过,继续说:“他们的内裤其实是一条布,特别有意思!” 杨玉蝉当时没能捂住她的眼睛,也没来得及把她拉走,但也没料到自家妹妹傻得自己讲出来了!在一旁沉痛捂脸。 施无为补救:“我把她们拉走了,后面的我们都没看到。” 代教授笑呵呵,也帮着说好话,对祝颜舒讲:“画报上都刊登女士的泳装照片了,男士穿一条内裤的样子也不值得大惊小怪。” 这也是最近最热门的话题。 在这个月新出的画报上,登出了一张美国金发女青年穿比基尼的沙滩照!一时引起大哗,风头盖过了市长与日本人的博弈。 报纸和各路文人,包括电台,都引起了极大的轰动,纷纷唾骂美国人不讲究,美国女人淫邪至极,简直就是西游路上的女妖精。 哪怕是最时尚最前沿的那票女明星和名伶们都没有在此时站出来表示自己也要尝试一下这美国的泳装,往常画报上有什么美国的时兴东西,她们是很愿意模仿学习的,以前的女式裤子、短发、香烟,都是画报上一刊登,立刻就能引起一大票效仿。 这一回,没有一个人替这件泳装唱赞歌。 不过这一期的画报倒是近乎人手一份了,不知杂志社加印了多少,但人人都想要。 学校里也有了一股这样的风潮。老师们倒是都很敏锐,知道学生们求新求变之心迫切,说不定就有脑子进水的想跟着学。 而且,还真抓到了。 有一伙学生躲在屋里,借着画素描的理由,让一个女学生穿上了自制的泳装,然后十几个学生围着她画画,有男的有女的。 老师们冲进去制止的时候,还有人喊着“我们要自由”这样的口号。 然后这群要自由的家伙全都被赶去运猪粪了。 祝颜舒嘻嘻笑,她在自己的课上也谈到了这个话题,但她没有直接说这样对还是不对,她说的是她自己的事。 在她的少女时期,当时西方思潮刚冲进来,大清皇帝还在紫禁城,老佛爷的花园还没盖。 傅佩仙说:“老师,你们那时是什么样?” 祝颜舒说:“比你们现在更疯呢。” 女同学们都不信啊!她们以为自己现在所处的这个时代才是最疯狂最开明的,祝教授那时是将近二十年前了,应该更封闭才对啊。 祝颜舒笑着说:“不会啊,因为那时社会上并没有那么多人反对洋人的东西啊。” 在八国联军叩门以前,清政府的导向其实是乐于对西方世界开放的。 各种洋务大臣、洋务衙门就不说了,洋人做大臣也是很普通的。爱新觉罗的公主都学英语了,有上面人的支持,底下的人才会追捧洋人。 从祝老爷子留学,到祝颜舒拥有那么多的外语家教,都是在这个流行下才产生的东西。 祝颜舒说:“并不是我们祝家有多么明智开明,拥有比大众更先进的思想。而是因为当时留学和学外语是一种流行。”你不会说英语、法语,不能读两句拉丁文,不能辨认几幅西方名画,不会弹钢琴,你出门做客都不好意思。 傅佩仙和其他女同学听了这个话,心里五味杂陈。 她们都很喜欢祝教授,不由得将她看成了是一个明智、智慧的女子,对她的一切都罩上了光环。 可祝教授自己说她当时学那么多外语只是因为赶流行。 这就太让她们失望了。 可回过神来,她们仍是喜欢祝教授的。虽然盲目崇拜的光环不见了,但祝教授仍是那么美好,令她们憧憬的人。 穿自制泳装当模特算什么啊,祝颜舒小声告诉女同学,她当时也参观过人体素描呢。 模特就像刚落地的婴儿一样。 傅佩仙等人就又吓了一跳。 反倒是现在,由于侵略者们撕掉了伪善的面具,大众们陡然发现这些人面目丑陋,社会风气反倒比以前更保守了一些。 因为有人骂了。 有人站在相反的方向提出思考,提出反对了。 这引起了更多的思考。 祝颜舒没有直言女学生们要怎么去看待这些事,她只是从自己身上讲起。她当时因为好奇做过许多事,参加过名媛会,看过素描现场,通霄跳舞,畅饮一夜,等等。它们确实很有意思,但现在她一样都不会去做了。 她从少女时代到现在一直在做的事只有阅读与思考。 “我对它们失去兴趣了,找不到做这些事的意义了,我就不再去做了。”她说,“你们现在觉得有意义的事,以后可能觉得没有意义了,也可能一直认为它很有意义。这个要你们自己去判断去选择了。” 不过,虽然对女学生,祝教授是一个公正又开明的人。但对杨玉燕,她就是一个□□的人了。 祝颜舒神威之下,杨玉燕也是十分机灵的,马上说:“妈,我知道错了。我以后不再去偷看了!我保证!” 祝颜舒冷笑:“你的保证也只能听一听了。我现在是管不了你了。” 杨玉燕低头做沉痛状。 祝颜舒故意不理她,继续问杨玉蝉:“后面呢?那些日本人还做了什么?” 杨玉蝉就很简洁了,她说:“晚上,他们把桌子和椅子都挪开,在教室里擦地,然后铺上席子与床垫。” 施无为说:“他们的男生直接就在院子里洗澡。走廊里有一排水管,他们在那里洗漱刷牙洗菜洗碗。” 祝颜舒惊讶:“没想到,他们把那幢小楼利用的还真不错。” 当时房子一盖起来,她就觉得这地方太小,而且只有教室没有寝室,难道那些日本学生每天通勤上学吗?日本人的汽车每天都要开进来一回?这就很讨厌了。 没想到他们竟然将教室当成寝室用。 而且做饭这样的事就只凭着两眼灶就完成了,走廊里的水管竟然可以承担那么多工作。 这里的人都没有去过日本,都不知道日本人平时是怎么生活的,今日一见,确实令人新奇。 祝颜舒觉得这跟她当年听说英国人都在街上和房间里大小便差不多,都令人有耳目一新之感。 相比之下,日本人好歹比英国人讲究一点。 代玉书:“看来,校长让日本人搬过来,真的是一件好事。”会日语,读日本人的书,并不代表就能了解日本了。 身边有一群日本人,就是了解他们的最好的办法。 杨玉燕被迫闭嘴,为了装乖装反省,她一直安静着,十分的难熬,很想参与讨论。但她数次看向祝颜舒,都没能得到亲娘的一个眼波,只好继续忍耐。 大家也正讨论到兴头上,没什么人关心她被禁言。 施无为说:“我看大家都对日本人很好奇。教授,日本学生什么时候会跟我们一起上课?” 代玉书和祝颜舒都发现了。 现在不是他们能阻拦日本人跟学生接触了,而是学生也开始对日本人好奇了,他们会主动去找日本人的。 与其让学生们跟日本人随便接触,只能由他们这些老师来控制是最好的办法。 代玉书没有迟疑,立刻站起来说:“我去找其他老师商量一下,看是不是开放一两个课程让学生们可以跟日本学生一起上。” 祝颜舒说:“有道理。堵不如疏,学生们是管不住的,越管越叛逆。”她瞪了一眼杨玉燕,“我们还是要想别的办法。” 代玉书说:“你说的对。我去去就回。” 祝颜舒想了想,也站了起来:“我跟你一起去。”她回头交待杨玉蝉,“你带着妹妹,不要让她乱跑,好好写作业,最晚十一点睡觉。懂不懂?” 杨玉蝉连忙答应下来,担心道:“妈,这已经晚了,不如明天再去吧。” 祝颜舒说:“就在大学里头,不会有事的。何况还有你代教授在,我们俩一起呢。你跟施同学好好带着妹妹学习。施同学,我也交待你一遍,看好门窗,照顾好她们姐妹俩,行不行?” 施无为马上说:“行,行!祝教授,你放心!我一定好好保护她们俩!” 159|不相配 杨玉燕被杨玉蝉带着认真学习一直到上床睡觉前一分钟,由于她最近实在有太多琐事缠身,关于法语、德语、俄语的许多功课都丢下很久了,记忆逐渐褪色,唯有只剩下被苏老师打下基础的英、日两语仍能熟练掌握,不由得让她感慨爱情真是学习的良方。 杨玉蝉气到爆炸。做为一个负责任的严师,当她看到学生不认真学习时,那这个学生马上荣登她的十世仇人之宝座。 “明天你早上起来就跟我一起背单词!背完才许吃早饭!”杨大严师咆哮。 杨玉燕据理力争:“妈只让你管我今天一个晚上!” 杨玉蝉:“要是让妈知道了,妈也不会轻饶了你!” 两姐妹险些就要反目成仇。 施无为站在一旁,特别的无助,想上前去劝,被张妈给拦住。 张妈说:“你不要过去,这两姐妹都不是好对付的,你出去哪还能有命在?” 张妈还是很心疼施无为的,把他赶去厨房烧热水,她对这两姐妹说:“这都多晚了?你们还闹什么?都去准备准备该睡觉了。燕燕,你明早起来跟你姐一起背功课,不然我要找你妈告状的!”说罢先推走一个。 杨玉燕逃出生天,一甩辫子,跑得比什么都快。 这个走了,张妈再拦住要追的杨玉蝉,苦口婆心的劝她:“大姐,别去管她。她现在乐得欢,日后有人收拾她!你说得多了,妨碍你们姐妹感情。我跟你讲,你啊,不要自己管,找那能管得住她的人去。” 杨玉蝉用力叹气,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说:“张妈,你说燕燕这么聪明,她怎么能不用功呢!” 让她不管,她忍不住。 张妈呵呵笑:“哟,我怎么不知道我们二小姐爱用功啊?她什么时候也没用功过。” 杨玉蝉更生气了:“她怎么能不用功呢?她怎么能不用功呢!”气得砰砰拍桌子。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他们这些青年人,正是需要担负起保家卫国的责任的时候!她们不上战场,好歹要肩负起学习先进文化知识,替国家添砖加瓦这样的责任啊。 杨玉蝉思考一阵,更加生气,站起来说:“不行,我要去劝劝燕燕,她现在不能懒惰!代教授都说她很聪明,她怎么能浪费自己的精力呢!” 张妈赶紧拉住人,不然今天晚上两姐妹开战,大家都不要睡觉了!她都这么年纪了,睡不好是要短命的。 幸好施无为走过来说:“我烧热了一锅水。” 张妈马上说:“看看,看看!这都快十一点了!大姐,快去洗洗睡吧。大头啊,你留一壶热水出来,一会儿我给送到楼上去。” 施无为答应着,对杨玉蝉说:“我把你的毛巾泡在热水里了。” 现在这天气,毛巾每天放在热水里滚一滚才没有异味。 杨玉蝉承他的好意,只好先放过亲妹妹,去洗漱了。 张妈赶紧把客厅的灯给关了,只留下走廊的灯,整个小红楼立刻像是进入了睡觉时间。 施无为看到要发笑,说:“我看杨同学很温柔的,张妈,你不用这么紧张。” 张妈瞠大双目,盯着他说:“温柔?大头,我可算是看出来了。你竟然有了这个心思!不得了!”她上下打量施无为,把他都给看毛了。 施无为手足无措,往后退了半步,几乎要贴到墙壁上:“张妈,你说什么,我没有。” 张妈看他摇头又摆手,更加确信了! 这都是在她眼皮底下的人,她哪个不了解? 张妈想一想,想说两句心里话给他。 她把他拉到一边,叹了口气,说:“大头,我说这个话,不是不向着你。” 施无为的心就沉沉的掉下去了。 其实……他本来也没有抱希望。 他点点头,消沉的说:“张妈,我知道,我配不上。” 张妈有点尴尬,说:“也没有那么配不上。” 她是很了解祝家母女三人的,说实在话,三个人都是好人,但都不是过日子的材料。杨玉蝉已经是里面最会过日子的了,但跟一般的女人比,还是不行。 张妈是很喜欢施无为的,她知道这个孩子是穷苦人家出身,一个人逃出来的,父母家乡亲人应该是都不在了。他独自在这里求学,人品性格都没有问题。 只从这上面看,他其实是非常适合杨玉蝉的,比马天保要更合适。 但他有一个大问题。 他不会赚钱。 他有才不假,但他没本事。 现在是代教授托着他,他才看起来有前程。但日后要是没有代教授了,他就不行了。 张妈以前看他好是因为不够了解,现在了解了看他就没那么好了。 一个男人能不能赚钱养家,这决定着他能不能成亲。 只要他有赚钱的本事,能养得起妻儿,哪怕他此时没钱,都有人肯把女儿嫁给他,图他日后飞皇腾达。 苏先生就是这样。 而一个男人,哪怕他表面再光鲜亮丽,没有赚钱的本事,没有一个正经的营生,再好,女人也不会嫁他。 这里,马天保是一个,曾经老往祝家楼跑的那个于英达,也是一个。 别看是人模狗样的,挺像那么回事。把外面的皮一扒,里面全是空心的!不顶事! 张妈活了这么多年,一眼就能看出来,施无为不是个会赚钱、能赚钱的料子。 巧了,杨玉蝉更不是! 换成杨玉燕,凭她那点小聪明还能换来点钱。她就是自己不会赚,她还能指挥别人赚。 要是她来配施无为,那就算他不会赚钱,杨玉燕能指挥他去,这边找点活啊,那边找点活啊,把人指挥得团团转,她只坐在那里张嘴就行了。他脾气又好,也不会说个不字,这样一家大小也饿不死。 换成杨玉蝉就不行了。施无为不会赚,她只会跟他一起吃苦受罪,还觉得日子过得挺美。 人是不错,就是跟杨玉蝉不合适。这两个是一模一样的笨蛋。 张妈想一想,仿佛都能看到杨玉蝉以后背着一个孩子,再抱着一个孩子,坐在井边乐呵呵洗衣服的穷样了,心都搅起来了。 她抓住施无为的手更紧了两分,仿佛是在向着他说话:“大头啊,我侍候她们母女一辈子,看着这两个姑娘长起来的,没有比我更知道她们的了!要是让我说,二小姐倒是还会撒个娇,有点女人的样子,大小姐,那是天生的硬心肠,她这辈子都不会说一句软乎话。你别看她对着外人客客气气的,就以为这就是她了。那都是对外人的,你看她跟她妹妹,动不动就吵起来,而且回回都是二小姐先低头赔不是。” 施无为眼里出西施,要为杨玉蝉鸣不平,说:“我看杨同学挺好的,您这是偏心了。” 张妈:“哎哟,你是不知道,这家母女三个,全都是暴脾气。指望她们温柔似水,那就是白日做梦!”说到此,她把施无为拉到一个更僻静的地方,小声说:“你瞧瞧苏先生,在我们二小姐面前,敢吱一声不敢?我们二小姐都不用出声,瞪他一眼,他就敢跪下!” 施无为瞬间笑了,赶紧捂住嘴。 张妈这话,他信。他是亲眼见过苏纯钧大包小包的来看杨二小姐,他捧着礼物来,也不是来当大爷的,倒像是来上贡的。他送那么多东西,杨二小姐笑一笑,道一声谢,他就心满意足了,跟喝了蜜似的甜。 往常两人坐在一起说话,也是苏纯钧千般伏就,杨二小姐说什么他都爱听,讲什么他都叫好,但凡杨二小姐对他有那么一句半句的温言软语,贴心抚慰的话,他就跟吃仙药了一样,感动的五体投地。 他以前认识的苏纯钧,鼻孔仰而朝天,说话冷嘲热讽,天下间没有他能看得上的人物。 万万想不到,一遇上爱情,竟然是这么一副嘴脸。 叫他看了还想看。 当然,他也在心中暗暗佩服杨二小姐。 他读过那么多书,中国的外国的都有,其中描写爱情时,女子的手段总是显得神乎其技,男人的爱情也来得如暴风骤雨。 他原以为那都是文学夸张,直到见到苏纯钧与杨二小姐这一对,方才明白原来爱情能将不可能变为可能。 令人叹为观止。 张妈又道:“两位小姐的妈,那是另一种道行了。我把话放在这里……”她的声音陡然低了八度。 施无为仿佛意会到了什么,伏耳过去,屏住呼吸。 张妈低声道:“你们代教授,日后要是跟我们祝小姐成了,也是一样,腰板别想直起来。” 代教授近来围着祝教授转,施无为隐隐约约有一点发觉了。不知是不是因为他自己也开了窍,还是因为今年的春光格外好,总之,人人都有点不对了。 施无为回忆代教授与祝教授相处的点滴,不得不承认,张妈说的对。 代教授只怕也是一个惧内之人。 张妈说:“祝家这三个,全都没修过三从四德。饭不会做,水不会烧,成了亲也不会带孩子。叫我说,你这么好的孩子,就该找一个贤妻良母,会疼你,会体贴你,会替你烧饭做菜,洗衣养孩子的,才是好女人。” 施无为沉默了一会儿,低头说:“饭我会做,水我也会烧,衣服我来洗,孩子我带。我什么都会干。脾气不好也没事,我同学都说我不会生气,我天生就不会生气。” 张妈听的都有点心疼他了,“唉,你这孩子……” 施无为:“我知道我配不上。我不会告诉她的。” 他对张妈鞠了一个躬,转身走了几步,大步跑了。 160|上课 早上五点,杨玉蝉准时把杨玉燕给叫起来晨读了,两姐妹站在阳台上,一人一边练习短语。 杨玉燕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机械的用俄语念叨“你完美,他完美,她完美”。练习完俄语,还要练习法语。 杨玉蝉在旁边练习日语。考虑到学校里马上就要有一群日本学生,大家可能就要成为同学,杨玉蝉深感自己日语不够扎实,恐怕到时听不懂日本同学说的话,影响交流,所以现在就开始给自己加课了。 两姐妹练了一个小时,被张妈喊下来洗脸刷牙。 张妈笑眯眯的说:“快下来吧,今天早上大头煮了好些馄饨呢。” 施无为的菜肉大馄饨是一绝,已经可以出师了。虽然皮还是有点厚,但从揉面到剁馅到包到下到调味,都不用张妈插手了。所以只要他做馄饨,张妈就可以偷个懒,享轻闲。 杨玉燕听了说:“皮是张妈擀的还是他擀的?” 杨玉蝉说:“有的吃还堵不住嘴。快回去换衣服。” 杨玉燕起来太早,腹鸣如鼓,也就顾不上计较馄饨皮的厚薄,匆匆洗漱后就跑下去吃早饭了。 此时才早上七点。 杨玉燕看到时间,就说:“这起来也太早了。姐,你下回能别这么早来叫我吗?” 杨玉蝉没理她,看施无为没过来吃,就说:“我去喊喊施同学,你不许先吃!” 杨玉燕就放下勺子,望眼欲穿:“那你快去吧。” 一会儿,杨玉蝉回来了,问张妈:“施同学去哪儿了?怎么没在厨房?” 张妈说:“他怎么不在?不是在那里吗?” 杨玉蝉:“没人啊。” 张妈一转念就明白施无为可能是害臊了。被人说破心事,不好意思了。 她也有点愧疚,就替施无为掩饰,说:“大概是出去拿柴了,你们先吃吧。不用等你妈和代教授了,昨天晚上两人开会回来的晚。吃吧,一会儿我再下一锅给他们仨。” 杨玉燕和杨玉蝉就先吃了。两人吃完,仍不得闲。杨玉蝉拉着她继续在客厅背单词,这回背的是法语,杨大牢头体贴的说:“给你换换脑子,只背俄语太单调了,脑子会发木的。” 杨玉燕死气沉沉:“要我说谢谢吗?” 两人又认认真真的学了一个小时,代教授和祝颜舒都起来了,两人先后下楼来,一见楼下书声朗朗,代教授就笑道:“早上看到这一幕,真叫人提气啊。燕燕真用功。” 杨玉燕被夸奖就很开心,早起背书的怨气一扫而空,还更有精神了,热情道:“教授,我的读音准不准?” 多日未练,那当然是不太准的。 不过代教授不会当面打击她,怕她失去学习动力,转而问:“无为呢?他怎么没跟你们一起学习?” 杨玉燕说:“早上是他做的早饭,我们都吃过了,他也不知道去哪儿了。” 张妈说施无为是去背柴了,背了一个小时都没回来,这是现去山上砍柴了吧? 人在学校里也不会丢,代教授问一句就先放下了,转而去洗漱。 张妈赶紧去下馄饨。 馄饨下好,祝颜舒也起来了,打着哈欠往楼下走,看到张妈就说:“张妈,给我冲一杯咖啡。” 代教授过来说:“张妈忙吧,我来冲。我也需要喝一杯,昨天晚上睡得太晚了,早上没什么精神,不喝咖啡大概是顶不住的。” 代教授去烧水挑豆子,不一会儿,咖啡香味就在客厅里弥漫开来。 祝颜舒去洗漱回来,一杯香浓的咖啡和一壶牛奶已经摆在桌上了,还有杨玉燕的饼干——苏纯钧送的。 祝颜舒坐下来喝咖啡吃饼干。 杨玉燕光明正大的放下书本,跑过来问:“妈,你和教授昨天晚上都去找了谁?聊得怎么样?怎么回来的这么晚?” 祝颜舒放下咖啡杯,笑着说:“找了几个教授,又去看望了一下新的日本同事,在那里喝了他们的茶,这才回来晚了。唉,日本人说话真够累的,绕得很。” 杨玉燕上的教会女中里只有修女,她对日本人的了解都是浮于表面的,现在身边有了活生生的日本人,也难忍好奇之心。 她催祝颜舒:“妈,你多讲讲,日本人什么样?” 祝颜舒:“就那样吧。过一段时间你们就知道了,那些日本老师心眼多着呢。他们要先给你们上课,才会让日本学生来上我们的课。” 山本先生说的好像日本人很希望跟中国人交朋友,但日本老师的态度却表示他们其实对中国人也有很强的戒备心。 祝颜舒和代教授两人找上校长,又叫来了几个教授,讨论了以后,他们都认为与其放任学生去试探日本学生,不如索性开放这个口子,把他们放在一个课堂里上课。这样有老师们看着才不容易出事。 不然,像昨天发生在日本楼前的事就很容易再一次发生。 说到这里,祝颜舒笑眯眯的摸了一下杨玉燕的小脑袋:“听说你昨天办了一件大事啊。” 杨玉燕一脸真诚:“妈,你说什么?” 祝颜舒看杨玉蝉。结果大女儿这一回也避开了她的目光,假装要上楼,抱着课本先跑了。 单纯的大女儿也学坏了。 祝颜舒笑眯眯的说:“是你们代教授看穿你的。” 杨玉燕瞬间扭头看代教授。 代教授坐在桌对面,一直在喝咖啡看报纸,仿佛一个局外人。见话题烧到他身上了,才放下报纸,温和的对杨玉燕说:“燕燕,你知道昨天你的破绽在哪里吗?” 杨玉燕仍认真的装傻:“什么破绽?代教授,你们说的什么我听不懂。” 代教授微笑的说:“你是不会主动干活的。” 杨玉燕怔住了。 祝颜舒:“懂了吧?你姐和施无为都没你主意多,他们最多上前劝人,把人拉开,要么赶走。而你竟然会破天荒的跑去帮忙把被板车撞坏的桌子收拾起来,这就很不像你。你说,你是这么勤劳的人吗?这么热爱劳动吗?教室卫生你打扫过几次?” 杨玉燕忖度亲妈与代教授的语气和神色,先谨慎的保持了沉默。 张妈在旁边听了半天,听懂了,笑话道:“燕燕,你长这么大,就只有出院后帮我抹过两回桌子。” 可见,杨玉燕同学劳动的次数是多么的稀少,才能令大家记忆犹新。 杨玉燕思考片刻,义正严辞的说:“我这也是考虑到影响。当时那种情况,不能让他们继续在那里演讲啊,姐和施无为上去劝的话,未必能把人劝下来。我才说要不然就吓吓他们。” 推着运猪草的板车,假装车失控撞过去,演讲的人和围观的人都及时散开了。后来撞散了桌子椅子,也没人再演讲了。 多好啊,一场风波就这么被消灭了。 祝颜舒笑着说:“所以,妈不是在批评你啊。你当时的判断很对,做的也很及时。”她指着代教授说,“你代教授也只是在教你下回怎么装的更像那么回事而已。” 代教授也笑着说:“下回要记得更符合自己的一贯做法,这样破绽就没有了。” 杨玉燕深思片刻,不敢相信:“……难道你们是在夸我?” 不可能吧? 代教授说:“就是在夸你。做事不拘小节,这是你的优点,要发扬啊。” 杨玉燕仍然不敢相信。 祝颜舒:“不骗你。日本老师马上就要给你们上课了,上课的时候状况更多。到时你要见机行事。” 杨玉燕十分惶恐:“靠我?我行吗?” 代教授安慰她:“不会有大问题。等你上了日本老师的课就明白了,课上是不会有冲突的,这一点完全可以放心的交给日本老师们。问题是在课下。” 杨玉燕似懂非懂。 一直到她去上了日本老师的课,才明白代教授和祝颜舒是什么意思。 一个日本老师站在讲台上,一上去就先立正站好,对着满堂的学生鞠了个九十度的深躬,拐着不太通顺的中国话说:“大家好,我是小林正德,你们可以称呼我为小林老师,我负责日本历史的课程教育。请大家多多指教!” 课堂上的学生本来有一些是抱着敌意来的,但这个小林太客气了,讲课尽量用中国话讲,还时不时的道歉“对不起,我的中国话不太好,给大家添麻烦了”。学生要是提问,或打断他的话,他都会立刻停下讲课,无比认真的聆听学生的问题,不管那个问题是多么的奇怪或不合时宜,他都听得很认真,也会很认真的回答。 包括有的学生问他天皇的问题,他的回答也很认真,认真的分裂。 他一边回答“是的,天皇是个伟大的人”,一边又回答“是的,幕府将军一直拥有比天皇更大的权力”。 他一直在说“我是为了告诉大家一个真实的日本才来到中国的,请你们相信我”。 由于他看起来确实不像个滑头的人,也确实认真回答了所有人的问题,这让学生们都不得不收敛了自己的敌意,哪怕是一开始故意捣乱的人,也在这样的气氛中沉默了下来。 最后十五分钟,大家都很安静的听这个小林上课。 等下课时,这个小林竟然再一次感动的对所有人说“谢谢你们的配合,我非常感谢你们能给我这个机会让我给你们上课,谢谢!” 然后,又是一次深深的鞠躬。 杨玉燕看到周围人的表情就知道,假如日本老师都是这种态度的话,那距离大家接受他们真的不远了。 161|杠的境界 日本人的课大受欢迎! 学生们都在争先恐后的去上日本人的课。 这让代教授和校长都大摇其头。 校长室里烟雾弥漫,校长坐在沙发上吞烟吐雾,像个烟囱。 代教授站在打开的窗户前。他会吸烟,但没有烟瘾。倒不是因为烟不好吸,而是困于钱包,他没能养成一两个奢侈的爱好。 校长吸烟好酒,则是因为这是学校财务部特批给校长的“交际费”。 校长常感叹他是交际花,头牌! “还是大意了啊。”校长叹气,“千思万想,没想到学生们会对日本人这么感兴趣。” 代教授:“他们没什么机会见到外国人。而且日本人的态度很好,比英国人商店前面的印度人的态度都要好。” 这是一个很奇特的现象。印度人是英国人的殖民,他们在英国人眼里就是奴隶,但他们却十分看不起中国人,哪怕他们在中国的土地上给英国人看大门,他们都看不起中国人。 那副嘴脸,跟他们的主人学得像极了。 外国人大多数都看不起中国人,跟那些白皮肤黄毛蓝眼睛的外国人相比,日本人居然是最讲“礼貌”的一群人了。 不是说日本人是好人的意思。用燕燕的话说,这叫“全靠同行衬托”。 代玉书想起就笑了。 这孩子这张嘴,真是青出于蓝。偶有妙句蹦出,都入肌入骨,份外喜人。 他打开所有的窗户通风,再给校长倒了一杯热茶。 他说:“学生们都知道外国人是敌人,可他们事实上从来没有见过敌人。” 校长叹气。 是啊。外国人都在租界生活,哪怕来到街上,不是坐汽车,就是在百货公司与歌舞厅里。这些地方的台阶都是金子做的,学生们都去不了。 所以他们的仇恨才会投注到同为中国人的宪兵队与政府头上。 现在学校里有现成的日本人,学生们的好奇心就抑制不住了。 校长苦笑:“这座城池已经沦陷了哇!” 去听日本人上课的不止是学生,还有老师和教授。 代玉书说:“那倒没有。校长,有一些学生和教授并未沦陷。他们早对外国人习以为常,并不觉得日本人有多稀罕。” 校长大喜:“哦!对了!我忘了,祝教授!” 代玉书:“还有从教会女中考进来的女学生,以及施无为和他的一些同学。” 并不是所有人都对日本人很好奇。 以施无为做例子,他的思路是单线程的。他认为外国人都是敌人。日本人是外国人,就等于日本人是敌人。所以哪怕他去听了日本人的课,日本老师很温柔很客气,他也一点都没有动摇。 像他一样思想单纯的学生都没有丝毫动摇。 像杨玉蝉一样从小上学读书的女同学,因为能接受她们上学的学校本来就很少,大多数都是由外国人办的,所以她们早就习惯了外国人做老师。 她们也不觉得日本人有什么,去上课单纯是为了了解日本。 当然,除了这两种之外,剩下的就是从来没有见过外国人,以前只是顺从大家,将外国人定义为“敌人”和“坏人”,结果见到日本老师是如此的和蔼可亲,难免发生动摇。 这其中就需要杨玉燕出手了。她这段时间逢到上日本人的课就去,因为擅长日语,很多时候她都会“帮”日本老师翻译课堂内容,或主动提问。 当然,其问题极为刁钻古怪。 这会儿的课堂上,日本老师讲日本天皇是万世一系,杨玉燕提问日本天皇向明朝皇帝求封号自认为子的事。 毕竟这是史实,杨玉燕完全不虚的,哪怕日本老师不回答,她相信同学们下课就可以去找自家老师查资料。 所以别扯什么万世一系的了,万世一系听起来很牛x,但以前你家天皇继位算不算数,还要问我家皇帝许不许呢。 果然日本老师不回答——他沉默的站在那里,一语不发。 杨玉燕也没跟着罚站,说一句“我的问题提问完了,谢谢老师”,就坐下来了。 课后自然有不少学生去翻明史了。明在清前,史料相当的充分,有许多人家家中藏书较多的,都不用在学校找,回去问一问自家的亲长,或家中养着的先生,就能尽知了。 课下,杨玉燕纠集一堆同学去食堂吃饭,一边一起讨论日本老师的事。 捧着狮子头配米饭,她问:“你们有没有发现,他们很喜欢讲天皇的事啊。这个小林桑,已经讲了六节课天皇的历史了。他什么意思?想让我们认天皇当皇帝?” 她只是习惯性的杠一下,毕竟杠嘛,就是要立意深远,无限拔高。最好能一杠就把对家杠到西天去,务必让对方想回杠都找不着回来的路。 但这一杠,却替同学们打开了新的思路! 一男同学当即道:“为什么要认日本皇帝?我们自己有皇帝!” 这是属于脑袋不太清醒的。 于是就有人反驳他:“可拉倒吧。咱们的皇帝现在还能叫皇帝?他自己就在日本人手里呢。不是已经娶了日本女人当皇后吗?” 对了,这也是最近刚发生的一件事。 皇后,没了。 整个故事的流传是以一篇像是奇闻小说的方式在街上冒出来的,跟上一回报纸上信誓旦旦说皇帝被日本人毒死了不一样,皇后死了这件事,更像是什么人编的瞎话,某个三流文人写的奇情小说。 共有三个传闻流传。 传闻一,皇后跟人私奔了。据说是她的旧情人,还是她哥哥,国舅爷给牵的线。据说国舅爷亲自驾马车送皇后出的宫。 传闻二,皇后是跟人私通,被皇帝打入冷宫了。 至于为什么皇后跟人私通呢?据说是皇帝吸烟吸得没办法人道。 也有说皇帝是天阉,根本就不行!因为他跟珍妃也没孩子,跟离婚的皇妃也没孩子,跟皇后也没有。总不能三个女人都不会生吧?所以那篇奇文的笔者就用这种反向证明法,证明出大清国的皇帝——有难言之隐。 传闻三,皇后死了。 这三个传闻虽然说的不一样,但结果都是一回事。就是皇帝没皇后了,不管是私奔了还是进冷宫了还是死了,皇帝没皇后了。 没皇后了怎么办呢? 放心,日本人是十分友好的,十分关心皇帝的,一心一意为皇帝操劳。 他们给皇帝娶了一个日本皇后。 虽然那篇奇情上说的作者似乎是在讽刺,而为了讽刺,他才写了这样一篇文章登出来。 正因为如此,所以这看起来就不像是真的! 于是,这个男同学才说完,就有人笑话他:“行了,这种谎话也有人信?小报上写来骗稿费的东西,看完一乐就行了,不能当真。” 跳过大清皇帝的话题,大家开始集中讨论为什么日本老师一直在讲日本天皇,而且一直在夸。 假设是日本人真的都非常崇拜天皇好了,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在大清皇帝没从紫禁城跑掉之前,他们还要梳辫子呢。这也没过几年。 但为什么要对着他们夸呢?他们又不是日本人,并不崇拜天皇啊。 假设天皇真的是什么英明神武的人就算了。 但现在这个天皇……他好像是个傻子吧? 所以,日本老师的做法就让人难以理解。 老夸一个傻子天皇,图什么呢? 杨玉燕那天外飞来的一杠就被当真了。 杨玉燕目瞪口呆的看着同学们认认真真的讨论: “日本人难道真的想让我们崇拜天皇?” “他们是不是觉得都是皇帝,我们可以接受爱新觉罗家皇帝的统治,也能接受日本天皇的?” “我听说日本人一直想让东北那个皇帝向日本天皇献国,让中国成为日本的属国。” “日本人真的想让我们认日本人当皇帝?” 得出这个结论,同学们也目瞪口呆了。 杨玉燕,不敢说话。 162|错有错着 杨玉燕小看了流言传播的速度! 在这个没有手机、没有微博、没有朋友圈的时代里,只凭一个食堂就完成了流言的几何级数传播。 每一个来食堂吃饭的人都知道了。 学校里的每一个人都要来食堂吃饭。 于是,当校长忙完之后来到食堂打了一份饭之后,就听到了“日本老师在课堂上鼓吹学生一起向天皇效忠!”这种大逆不道的故事! 校长长立而起!饭都不吃了,脸色发青,颤抖着说:“欺人太甚!” 然后,跑回办公室,急催数位学校里的知名笔杆子到场,将小日本的狼子野心和大逆之举一并讲述之后,引起众怒。 校长冰冷的说:“各位,我们不能任由学生被这些糖衣炮弹击中!我们必须让他们醒悟过来。这是我们的学校,我们的学生!”校长重重拍在桌上,“你们意下如何?” 众位教授:“义不容辞!” “不能放过他们!” “小小蛮夷,胆敢犯上!” 誓师之后,众位笔杆子教授们退去。 到了下午,学校里许多课堂都临时改了课程,学生们一走进教室,老师们都是一副严肃的表情:“同学们,今天我们不讲数学/几何/物理/文学,我们来讲一讲日本。” 同学们都很不解啊,纷纷坐下,听各位老师从各种角度解析日本这个岛国的前世今生。 比如日本人是什么时候有姓氏的啊。 日本将军的发家史啊。 日本天皇的几次断代传承啊。 从唐到宋到明,日本是怎么跪中国的啊。 当然也不会少了现在日本发展军国主义的一些私人见解。 总之,今天,日本实红。 刚好学生们都处在对日本十分好奇的时间段里,老师们也一改遮遮掩掩的态度,学生们仿佛参加了一场觞宴,格外酣畅淋漓。 等到下课后回到寝室,仍在不停的议论。 小红楼里自然也不能免俗。 代教授在晚餐后的喝茶时间里说起了校长的这一次勇武之举,赞他热血未凉,仍有少年之心。 祝颜舒也感慨以前是小看校长了,原来他还有这么热血的一面,叫人敬佩。 两个大人戏言许久,总觉得少了一两个捧哏的不太爽快,两人停下一思量,发现是通常话最多的杨玉燕没吭声,而杨玉蝉与施无为也很安静。 两个大人交换了一个恍然了悟的眼神,齐齐放下手中的茶杯,转头看这沙发上三只鹌鹑。 张妈在一旁勾花兜,最近不用做家务,她闲了许多,开始捡起以前的兴趣来了,钩了好几条花边了,开始准备向大件进发,等小提兜也钩过以后,或许就可以钩一钩餐巾、沙发巾这种大东西了。 她看了一眼认真写信的杨玉燕,稀奇道:“燕燕,今天你怎么这么主动学习啊?” 杨玉燕认真的心无旁鹜。 她在给苏先生写信呢。他们这又是几天没见,不写信怎么说话啊。 杨玉蝉捧着书读不进去,心啊砰砰直跳,从听说校长也在食堂听说了那件事以后就心跳个不停。 她悄悄看施无为,见他倒是很镇定的在翻书,然后在纸上写几句。 唉,她还不如施无为。 杨玉蝉也努力镇定了下来。 这一冷静,就发现客厅里好安静。 她转头说:“妈,你们怎么不说话了?” 祝颜舒笑一笑,抱臂说:“是你们自己说,还是让我问?” 杨玉蝉和假装认真写信的杨玉燕的心顿时都提起来了。 别看祝颜舒宠孩子,她也是会体罚的! 平时小错就是唐僧念经。 稍错的多一点,就要罚抄写,写大字。 再厉害一点就是罚站。 更厉害就是扣零花钱和不许吃点心! 杨玉燕是被扣过零花钱和点心的,想起来没了的零花钱就心疼。 杨玉蝉被罚过抄写,想起来就脸皮发烫,十分的丢人。 而且,亲妈认为你有错,是不会听你的狡辩的,她认为你有错就是有错。 现在祝女士已经认为她们有错了,区别就在于是早一点认错好让妈妈心情好不要罚太重,还是顽抗到底惹得亲妈大发雷霆被扣光零用钱。 杨玉燕二话不说,扔下钢笔站起来痛快道:“妈,我知道错了!” 这火箭般的速度让代教授叹为观止,由衷的佩服祝女士管教孩子的手段,要知道少东家被发现犯错时可是死也不会认错的。 祝颜舒冷笑:“我就知道是你。说说吧,你干什么了?” 杨玉燕心里挺委屈的,她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的讲述了一遍,再三说:“我也不知道会变成这样啊!” 她真的就是说了一句,没想到大家能这么发散啊。 祝颜舒已经站起来了,“原来是你说的?你胡说的啊!”祝女士万万没想到,今天这一场盛大的反击,竟然是缘于一句戏言,是一场闹剧! 她条件反射的看代教授,果断道:“这不能让校长知道!” 代玉书也果断的赶紧起身看一看窗外,看一看门外,然后将窗户和门都关上,确保小红楼里只有自己人。 他肯定的说:“不说,这不能说。现在这样是最好的,不能让校长知道。” 施无为的良心还是在的,此时,他说:“真不说啊?其实可以说是我说的……”他本来就打算如果要追究责任的话,他顶上去,肯定不能把杨玉燕推出去啊。 杨玉蝉一听,也主动说:“是我说的!就说是我说的!” 祝颜舒瞪了一眼这两人:“别捣乱!” 代玉书对这三个孩子笑着摇头,拍了拍杨玉燕的脑袋:“燕燕这番话也算错有错着,是恰到好处的。” 他分析道:“你们也感觉到了吧?同学们中间因为日本老师是不是对日本人的观感改变了?” 杨玉蝉与施无为都点头。 这是显而易见的。 四个日本老师,小林桑教日本历史,他算是被学生攻击最多的,可他每一回的态度都很好,在课堂上也时常鞠躬。 另外两个男性日本老师一个教数学,一个教物理,教学水平都不错,除了中国话不太好之外,课堂上大家对他们的反抗之心是最少的。 唯一一个日本女老师虽说是只教女生,但她也不排斥男学生去旁听。她总是穿着和服,梳发髻,化妆涂红唇,虽说年纪大了点,但正因为她年纪大,做这些打扮时才更特别。 因为现在学校里的风气是女人不该打扮,要去掉自己身上女性化的特征,这包括长发、梳辫子、化妆、戴耳环等首饰、穿裙子等等。以傅佩仙为首的女学生就剪了短发,不戴任何首饰,更不会化妆,并时常穿男学生的校服裤子在校园里行动。 祝颜舒总是打扮着上课,在女学生中间并不全都是赞同的声音,连男同学中也有人认为祝教授有沽名钓誉之嫌,她任教授并没有真材实学,而是校长用来展示的千金马骨。 而日本女老师看起来都五六十了还化妆打扮,每天穿的和服都很好看,在她的课上甚至要求女学生必须要修炼身为女人的美丽之处,从身到心都要有美的追求,化妆和发型是身为女子的功课,一刻也不能放松。 不是说外国的月亮就比较圆,而是孤例难证,一个祝颜舒或许不够,再加一个女教授就好像有道理了,而一个异国的女老师更胜本国的女教授十倍。 不管起因如何,结果就是这样。 同学们以前对日本人的敌对情绪本来就是对着一个空靶子练拳,根本没有实实在在的活生生的日本人让他们去当面敌视。 如今,活生生的日本人出现了,又跟他们想像中的侵略者完全不一样,仇恨就动摇了。 它不得不动摇啊,它无法不动摇啊。 谁也不知道继续下去会有什么后果,但显然情况不乐观。 结果,杨玉燕的神来一笔将局势扭转过来了! 日本人是好人,跟日本人这么友好是想让我们认天皇当皇帝就完全不是一个量级的。 有后者就足以推翻前者的一切努力! 代玉书笑着说:“所以,你们不必代燕燕认错,因为她根本就没错。” 杨玉燕挺起小胸脯。 代玉书:“不过,也不必去外面宣扬。你们装不知道就行。” 杨玉蝉与施无为只得答应下来,虽然还是觉得哪里怪怪的,不过既然代教授都这么说了…… 祝颜舒没放过杨玉燕,把她拉到一边警告:“以后给我老实点!” 杨玉燕马上点头:“我知道了,以后一定不敢了!” 祝颜舒冷笑:“哼,我才不信呢。先扣你一个月的零花钱!” 杨玉燕:“……” 不要啊!! 163|平常故事 晚上七点,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街上就空无一人了。 平时在路边推个车支摊卖面的摊子已经很久没出摊了,街道两旁的商店大多都关了门,只有卖药的和当铺还开着。 几只野鸟落在空荡荡的街上,围着垃圾桶转来转去捡垃圾吃。 地上的垃圾有很多,一堆堆的藏在街边或墙边。 收垃圾的也很久没来了,扫大街的也不见了。 祝家楼大门紧紧关上,大门上方的灯被砸坏了灯泡,已经不亮了。 这时,街尽头传来一连串的汽车鸣笛声,一辆汽车飞快的开过来,一边开一边嚣张的鸣叫着。 祝家楼的大门被马天保打开了,他往外探了探头,看到那辆汽车果然就在祝家楼前面停下了。 他这才打开门,往下走两阶,站在大门边。 汽车停下,坐在前面副驾驶座上的个穿短衫的男人赶紧跳下车,绕了半个圈跑来开车门。 他将车门小心翼翼的打开,矮了半个身,鞠躬哈腰的对走下车的苏纯钧说:“苏大人慢走,慢走,哎哟,小心脚下!” 他张着两只手臂,像是那只跟小孩子玩老鹰抓小鸡的老鹰,小心翼翼,一路护着苏纯钧走到大门前。 马天保也上前一步客客气气的说:“苏先生,你回来了。” 苏纯钧对马天保笑一笑,转头先对这个男人说:“我到家了,您也可以放心回去了,多谢您送我回来,这一路可是多亏了有您保护,我才能安安全全的到家啊。” 那个男人笑成一朵菊花,眉毛眼睛全都挤在一起,身子弯得越发的低了。 “哎哟,您哪里的话!这都是我应该的!应该的!那我还是明天早上九点来接您?” 苏纯钧:“好,多谢,明天早上见!” 他站在这里目送这个男人跑回车上,车子鸣着笛开走了,他才叹了口气,转身拍一拍马天保,拉着他一起回去。 “行了,关大门。”苏纯钧说。 马天保:“好。” 他跟在苏纯钧身后进去,回身将祝家楼的大门关上,从里面上了三重锁才能放心。 门厅里头顶上有一盏昏黄的灯还亮着。 苏纯钧一看就高兴:“哟,电线终于修好了!” 一个月以前,这条街上的电线杆子不知被哪个傻瓜给烧了,电线也被剪了。 现在这个时候,哪里还能找得着电工呢? 一直拖到现在电线才修好,这才又通了电。 可气的是哪怕电线断了,这个月的电费还是没少交。 苏纯钧现在不是现管了,再为这点小事去寻电业局的人有些犯不着,就让马天保照单交电费。 马天保现在不能出去找工作了,全家等于都是祝家养着了。这对马天保的父母来说倒是很好适应,但他们都不希望马天保当下人,一直求苏纯钧给马天保介绍一个工作,两个人私底下也总是对着马天保痛哭。 不过,马天保倒是适应得很好。他的心里也没什么不满和不平。 他劝父母现在外面世道不一样了,工作没那么好找。他虽然读了大学,但现在一条腿不好用,任何体面的工作都做不了,他也不是没去找过,碰了许多次壁才认清了现实。 他以前体面、富足的生活都是托金家这个大伞。 他以为只有父母是金家的下人,其实他也是金家的下人啊。 心中那些梦想,现在早就破灭了。 他不是他以为的那种人。 他现在只想好好活下去。 马天保说:“苏先生,灶上有热水,还有蒸的包子,煮好的粥,你先上去洗漱,我一会儿就把饭给你端上去。” 祝家楼原来是洋楼,一楼后面就是大厨房,有灶有水管,做全家人的饭菜,还有一排佣人房呢。 但后来改成公寓后,本可以把这间大厨房改成公用厨房,但祝颜舒觉得这样很脏,不想让租户在大厨房做饭,就把灶头封了,只留下了水管。 不过后来租户们在走廊和自己屋子里瞎改瞎建的,她也没办法一一去管,只好算了。 苏纯钧现在就把这给重新改回来了。大厨房的灶已经都通过了,已经可以用了。马家这段时间就是在这里做饭烧菜的。 苏纯钧笑道:“哪用那么麻烦?我顺手端上去就行了,你早点休息吧。” 马天保也没强争,反正苏纯钧两只手也拿不完。他帮着他把锅和碗都端上去,等苏纯钧吃完了,明天才把锅碗带下来就行。 马天保站在门口说了声:“苏先生,我先下去了,晚安。” 苏纯钧笑着说:“晚安。别看太久的书,灯光不好。” 他借了不少书给马天保让他看,省得他在这样日复一日的生活中消磨了志气。 饭是马大妈做的,她在金家做下人多年,一些家常菜和小点心的手艺都可以,煮茶煮咖啡也都很擅长,不过在这里都用不上。 苏纯钧在祝家楼屯了一些粮食,但现在菜和肉都不足,街上买不到。他偶尔能从市长那里拿到一些,也有像今天那个男人一样的人特意将菜肉送到祝家楼来,不过因为不是天天都有,所以饭菜就不那么尽如人意。 苏纯钧也不挑嘴,就着包子喝粥,还吃了两碟小菜。 他刚吃完,马天保就去而复返,敲门进来说:“苏先生,今天邮局送来一封信。” 收信的是马大妈,马大妈把信放在了门厅的花瓶底下,交待马天保拿给苏纯钧。他刚才忘了,回去经马大妈提醒才想起来,赶紧来送。 苏纯钧一听就高兴起来,连忙接过来,果然是杨二小姐寄来的!她娟秀的字迹写在信封上,上书“苏氏纯钧先生亲启”“小女杨氏二姐拜上”。 他拿到信就爱不释手,头也不舍得抬,对马天保说:“多谢你,快回去休息吧,我回了信就睡觉。” 马天保看到信就知道这是杨二小姐寄的,她与苏先生乃是一对未婚夫妻,二人情投意合,感情丰沛。 这让他想起自己与杨大小姐的那段爱情,心底升起一股倾羡之意。 那段美好的爱情已经定格在了他的大学中,与现在的他毫无关系。现在想起来,大学就像是一场美梦。梦醒以后,他才见到了真实的生活。 “那好,我先下去了。”马天保第二次下楼,短短两条楼梯就想了许多,思绪混乱,不能言表。 不过他推开自家门的时候,已经振作了起来,轻声安慰着询问他的妈妈:“已经把信给苏先生了。” “苏先生没有别的吩咐,说他回了信就要睡了。妈,我们也睡吧。” 当下人的不能比主人先休息。马大妈有这样的习惯,马天保就发现苏先生每次回来都是赶紧回屋,不会出来多麻烦他们。这一点体贴让马天保心中在感动之余又不免想起自己,想他有没有这样的体贴? 大概是没有的。 他在现在才发现,当时他借钱请祝家母女吃饭是多么不合适的一件事。 在他看来那只是二十块钱。等他工作以后,第一个月就可以把钱还上了。所以当时的他不认为这是什么大事。 他错了。 他为什么要借钱呢? 为什么要争这一点风光呢? 因为他觉得羞耻啊! 他觉得父母是下人是羞耻的事! 所以,他在借金家少爷小姐的钱的时候其实是想证明“我跟他们是朋友”这件事! 就连他带少爷和小姐去饭店时也是这么想的! 他想向祝家母女证实他与金家的少爷和小姐并不是主人与下人的关系! 他们是平等的,是朋友! 假如没有发生后面的事,他不知还要这么骗自己多久。 马天保听到父亲的咳嗽声,就过去给父亲喂了一点水。 父亲现在已经无法翻身,也很少说话了。他每天只是昏睡。 他很清楚,父亲可能……已经活不了多久了。 不过他和妈妈都假装不知道。 屋里很昏暗。他们已经从门厅的那间小房间里搬了出来,搬到了一楼的一个房间里。这里原来是设计的佣人房,后来租出去了。现在租户都跑光了以后,房间就都收回来了。 这个房间原本是并排摆两张床的设计,地方并不算小。现在摆了三张床,住他们家三个人。 幸好他们家没什么行李,用不着衣柜和桌子,所以也能摆得下。行李包袱放在墙角,水瓶水壶放在门边,尿盆尿壶放在床底。 房间里还有一个小灯。虽然没有窗户,但比以前宽敞多了。 马天保躺下睡不着,还是拿着书出去,在门厅里开着小灯读了十几页书,又给父亲接了两次尿才回去睡觉。 他睡下没多久就听到了街上粪车走过时,马脖子上的大铃铛响,在街上回荡着,一下又一下,缓慢又沉闷。 祝家楼一楼是有专给下人们用的厕所的。不过后来也被祝女士给堵了,不肯给租户们用变成公共厕所,逼得租户们每天都要早起去门口等粪车。现在当然也都复通了,马家以前需要去早起倒尿,现在不用了。 他听到妈妈惊醒的声音,连忙拍一拍身边的马大妈,小声提醒:“不用起,我们在祝家。” 马大妈以前就在房间里侍候,年纪大了,就从贴身侍候退了下来,专管房间里的杂事。早起倒夜壶就是她的工作。 一直到现在,马大妈都改不掉这时起来干活的习惯。 她听到儿子的声音,唔了一声,昏昏沉沉的翻了个身又睡着了。 164|仍未足 苏先生晚上没有睡好,枕着杨二小姐的信难以成眠,最后忍不住又爬起来,轻轻的打开床头台灯,把枕下的信又拿出来,将每一个字又品了一遍。 杨二小姐这笔字,乃是祝女士从小打出来的。但住了一回医院,就多了几分潇洒帅气,虽然还留着旧日的影子,但也不怎么像样子。 苏先生当老师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盯着杨二小姐每天写五页大字。 于是,杨二小姐的字又染上了苏先生自己手把手教出来的味道,勾勾划划之间,总像在照镜子。 信怎么写,苏先生也是手把手教过的。教杨二小姐写信时,也曾想像过日后师生二人天隔一方,杨二小姐嫁人生子以后手书一封信,千里迢迢的寄过来,苏先生彼时白毛苍苍,不知道是贫穷、落魄还是风光逼人,有老婆没有,回家没有……等等。许多想像纷纷叠叠,一闪而过。现在回忆起来,才发现想像与现实真是完全不同,差了十万八千里。 不过,倒未必是想像真就比现实更美丽。 杨二小姐的信写得十分的规矩,第一页抬头便写“亲亲吾师,见字如面”。 苏先生看第一行就笑起来了,嘴角从翘起就一直没放下去。 想必是祝女士认为他们已经是未婚夫妻了,所以杨二小姐这封信就没有经过盘查,这才能原原本本的寄出来。 不然,只这第一行就能替杨二小姐换来一顿打。 杨二小姐前一页大约是读了许多情诗才写出来的,翻来覆去的述情。 “不能相见,心似油煎”。 “今日我推开了窗户,却没有看到你的身影”。 “枕霄香畔,少一个人儿;指尖唇边,忘一个名儿”。 苏先生读信读热了,起来在屋里转了三圈,喝一杯隔夜的冷茶,平静平静。 他打定主意,等再见到杨二小姐,一定要问一问她最近都读了哪些书,明清小说就不必再读了,外国的罗曼史也不必再读了,她读得够多了。 杨二小姐将这些香词暖句堆了一页信,想必是费了大功夫的,到了第二页,就开始说起心事了。 于是,苏先生就知道了施大头在躲杨大小姐,杨大小姐太迟钝了,竟然没发现! 他替施大头叹一声。 这对姐妹都不好追。 苏先生还知道了学校来了二十多个日本学生,还有四个日本老师,全都住在日本楼里,他们白天在教室上课,晚上把桌椅一堆,就睡在教室里,非常省地方。 日本老师和日本学生都自己做饭,他们就吃米饭配酱萝卜,只吃这个,洒在米饭上的调料就只有盐。 还有日本老师上课,她也去上了,因为日语很好,还被安排在前排,不过她因为提问太多好像被老师讨厌了呢,唉,她真的好难过好着急哦。 以苏先生对杨二小姐的了解,就知道她此时是得意不得了。 杨二小姐还问他报纸上说的皇帝迎娶了日本皇后的事是真的吗?日本皇后漂不漂亮? 苏先生当然是不知道的。 不过市长他们对皇帝迎娶了日本皇后一事非常紧张,虽然市长的消息来源也是报纸。 很奇特。 但苏先生自从替市长干活以来就发现市长这里其实有很多事也真的是很糊涂的。比如市长已经管不到财政局了,因为财政局现在的账目一团乱,许多钱都找不到去向,市长已经突发奇想,准备撤掉财政局! 既然说这里的账说不清,钱找不到,那就干脆关了它! 虽然还没有真的下发什么文件说要撤掉财政局,但风声一传出去,财政局的正副局长都跑来交病例了,说他们从入局起就一直在生病,一直在医院,对财政局的情况实在是不了解。 为表真诚,财政局的正副局长们都提议市长赶紧把财政局里的小兵们都抓起来!这样才能查清钱款到底都去哪里了! 幸亏苏先生已经调出来了,不然现在他也要被抓进大牢去。财政局一楼算账的账房先生们,还有二楼接电话的秘书和办事员们,一个不拉,都被抓起来了。 苏先生当然也大名在列。但按名单抓人的宪兵队队长一见是苏先生的大名就给划了,说苏先生早就调入了市长府,不算财政局的人,而且他进财政局也才半年,什么机要都不可能知道。 金老爷现在还被关在秘密的大牢里呢,宪兵队的队长跟苏先生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肯定不能让人把苏先生给抓进去。 他可是带着自己的心腹悄悄把金老爷抓起来的,到现在都没人知道。金公馆的人早就报警了,各种关说的条子递到宪兵队,求宪兵队救人,哪里知道就是宪兵队抓的人呢?都以为金老爷是被仇家抓了,要不然就是绑票。 金公馆的人没头苍蝇似的乱撞,宪兵队的队长已经收了不少厚礼了。金老爷这条大鱼,可要多养几日才行。 他也不敢轻易就害了金老爷的性命,全靠苏先生替他撑保护伞。他现在看苏先生比亲爹都亲呢。 那辆车和跟车的司机并随从,就是宪兵队的队长赠送的。 苏先生知道这张队长不会让他跑掉,说是赠送,写作监视也无不可。 苏先生本以为皇帝远在东北,又在日本人手里,国民政府都建立了,这皇帝的事也与市长等人无关了。 结果报纸上说皇后死了,日本人替皇帝娶了一个日本皇后,市长就受惊了,连夜电召多个心腹前来商议,还亲自前往某地见要人取经。 为这个事,连财政局的事都靠后了,军队要钱的事也都暂时放在一旁了,市长他们日日发愁的都是这个日本皇后的事到底是不是真的,还有,万一是真的要怎么办? 苏先生一直以为自已在官场中已经修炼得道了,结果却发现他还远远够不到大人们的层次。 至少他就不知道日本皇后有什么问题,还有那个皇帝又有什么问题——管他干嘛呢!他有吃有喝有日本人侍候,外面多少人都吃不饱呢。他换个日本老婆又有什么?这局子里有日本小妾的多了去了。 听大人们说的多了,他才知道大人们担心皇帝会跟日本皇后生下一个儿子,然后日本人就会害死皇帝,让这个有日本血统的皇子当太子,甚至登基——回紫禁城登基! 虽然现在紫禁城不在日本人手里,但日本人随时可能打过去! 等日本人带着日本太子打到紫禁城登了基,那问题就麻烦了! 国民政府现在还在讨论要不要皇帝,是跟法国学还是跟英国学,这真的是个问题。假如他们要跟法国学,不要皇帝,那就需要法国的支持。 可惜法国一直态度暧昧,对帮助中国毫无兴趣。 要是跟英国学,那就是君主立宪,不但要保留下来皇帝,同样也需要英国的支持。 但英国一样很暧昧,朝令夕改,一会儿一副面孔,让人不敢相信。 没有大国的支持,国民政府不敢轻易决定要如何对待皇帝。 因为皇帝不止是一个人,重要的是他代表着制度的确立。 这也是国民政府一直没把皇帝抢回来的原因:抢回来要怎么安排他啊,太为难了。 只好暂时先放在日本人手里。 至于皇帝到底是死是活,也不怎么重要。他要是死了,爱新觉罗家的祖谱还是很完整的,随时都可以选出备用的。 大人们倒是也有考虑过皇帝会不会有一两个日本宠妃。 但鉴于皇帝一直没生过孩子,所以大家也都很放心——他生不出来嘛。 但现在皇后突然据说没了,皇帝换了一个日本皇后! 这就难办了。 说句不避人的话——你知道皇后生出来的是什么? 狸猫换太子的故事千古流传,人人都听过。这还是换的,万一种子下的就不对呢?难道还要等日本皇后生出来了再去考查一下皇后的贞洁?滴血认亲? 谁又敢得罪日本人呢! 大人们已经想到了要认日本野种为皇帝又束手无策的地步了。 苏纯钧这才跟上大人们的思路。 皇帝不是皇帝,皇后也不是皇后。他们代表着两个国家势力的碰撞,代表着侵略,代表着疲弱与无能,代表着挣扎。 大人们现在连问一问皇帝有没有娶日本皇后都不敢。 在纠结了数周之后,终于向日本方面发了一封询问皇帝与皇后身体是否安康的公函。 当然,这个皇后指的是自家皇后。 大人们想出这样一个主意。 你说皇后死了? 那我们要给皇后办葬礼啊! 国葬啊! 举国哀悼啊! 你说皇后死了,那你就办国葬给我们看,周知全国国民,一起来哀悼皇后。 送完先后,才能迎娶继后。 你要是不办葬礼,就不能说你给皇帝娶了一个新皇后! 不管新皇后是哪一国的人,她就不是皇后! 她既然不是皇后了,那她生什么出来都暂时不必考虑。只要不是皇后亲生的,跟宗室过继哪个继承权更硬还是可以算一算的。 公函发出以后,大人们见日本方面久无回应,松了一口气。 这表示日本方面暂时还没有打算图穷匕现。 他们还可以再残喘一阵子。 屠刀仍未落下,那就还可以歌舞升平。 165|这是大逆不道啊! 王万川开着汽车驶进金公馆的大门,车速不减。 看大门的两个人看到他的车开上车道就赶紧跑过来推开大门,等车进去后再将门重新合上。 王万川沿着车道一直开到主馆门口,两个丫头跑下来迎接。 他把车停下,提上给金太太买的燕窝,问丫头:“我姨妈在哪里?” 金小姐已经嫁给了日本人,孙绍本来就是下人之子,现在更因为金老爷失踪,他父亲失势,早就不能出现在金公馆了。 王万川做为金太太的娘家侄子,近日来越发有金家未来主人的气势了。 公馆里的下人也都会看眼色。两个丫头,一个抢先说:“大少爷,太太在小客厅里。” 另一个就说:“大少爷,我去给您倒茶。” 两个丫头跟着王万川走进去,屋里遇上的下人不管要去办什么事,都连忙停下来喊一声“大少爷”。 浑然忘了王万川是王家大少爷,跟金家没有一点关系。 王万川走到楼梯处,突然听到楼上传来一声惨叫。 “我不要!我不要去!我不要去!!”二楼拐角处,一个年轻的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叫着,三五个丫头和老妈子正把她往外拖,她不肯应从,整个人被拖在地上。 王万川脚下一顿,恍若未觉,继续向前走。 两个丫头听到这样的惨叫,脸上却也不是同情或悲痛,反而是几分看好戏的神情。 三人走到小厅前,金太太坐在沙发上饮茶,身边两个老妈子并几个丫头侍候。看到王万川走进来,一个老妈子伏耳给金太太提醒了一句就让开了。 王万川充满感情的唤道:“姨妈!” 金太太这几日许是因为金老爷失踪的事瘦了一些,身上也没有戴多少首饰,但为了掩饰憔悴的神色,还是郑重的化了妆,一张唇涂得鲜红欲滴,衬得皮肤白的像面,倒不像跟金老爷同年的人了。 “你过来了,唉,现在我身边也只有你了。快坐吧。”金太太话说的动情,神色倒是寻常。 王万川挨着金太太坐下,将燕窝递给老妈子,说:“我看姨妈这段时间休息不好,特意找来的,姨妈补补身体吧。” 金太太:“你有心了。” 这时门外那被拖行的女人被拖下了楼,她挣扎出来,冲到小厅这里,扑到门口就被丫头拦住。 王万川小心翼翼看了一眼,惊觉这是金老爷从歌舞厅收回来的一个姨娘,还不到二十岁,美得惊人。金老爷为了求得她下嫁,聘礼中还给了她一颗二十几克拉的金钢石项链。 现在这个舞女姨娘仍旧美得惊人,巴掌大的小脸蛋上涕泪横流,杏核般大的眼睛张惶恐惧,像受惊的猫儿。 她的皮肤像玉一样,被几个丫头和老妈子抓着拧着,胳膊脸上全是伤痕。 她一边哭一边向金太太磕头:“太太!太太!您饶了我吧!别把我送人!!别把我送人!!” 金太太听着这样的惨叫,不动如山。 屋里侍候的丫头和老妈子也都没有人动容。 就是王万川听了,不免怜惜美人。 不过他也不敢开口求情。 金老爷为了求子,各种姨娘娶了不知多少,外面的小公馆多不胜数。金太太一直隐忍,委曲求全,连亲生女儿都送给了日本人,早就是铁石心肠了。 现在金老爷失踪了,金太太陡然夺了这些姨娘们的生杀大权,片刻也忍不得!她不舍得送出金银,就将金老爷的姨娘送人,四处求人救金老爷,打听金老爷的下落。 以王万川对金老爷的了解,就是他日后回来了,也不可能生金太太的气,只怕在他这个姨父的眼中,确实送金银不如送女人来得划算。毕竟金银都是自己的,女人没了还可以再娶。 所以,虽然这小姨娘哭得惨烈,说不定在金太太的耳中胜过苏州小调动听。 金太太叹了口气,严厉的说:“好了!不要再吵了!老爷平时多疼你啊,现在你却不愿意去救一救老爷吗?那也不是外人,也是你以前的恩客,现在他开了口,说是有办法打听老爷的下落,我能怎么说?只能将你送过去了。你也不要难过,今天出去了,以后老爷回来,照样会把你接回来的。” 这话只能去骗傻子。 小姨娘在歌舞厅迎来送往,怎么会不了解男人? 她花了多少功夫才能打动金老爷的心,让他把她娶回来。可新娘进门就掉价,她进门已经半年了,在金老爷眼中早就不值钱了。 这次一旦被送出去,别说金老爷会不会来接她,就是那个把她要去的人也不会把她当一回事! 以前在歌舞厅,要请她跳舞就要出两百块,还要开酒才行。现在一文钱不用花就能白玩,那人怎么会珍惜她? 她的下场,不会比路边的流莺更好。 小姨娘情知以前得罪狠了金太太,但现在除了磕头求情,她也无计可施。 “太太!太太!饶了我呀!饶了我呀!!” 王万川亲眼看着小姨娘把头都磕破了,仍是被抓了回去绑起来,塞进了汽车,送走了。 汽车声远去,金太太才开口问他:“打听出什么消息了没有?” 王万川说:“我买通了青帮的人,他们一个堂主说,这次不是青帮下的手。” 金太太拧起眉毛:“也不是他们吗?” 王万川摇摇头:“姨妈,这回……可能麻烦了。” 金太太叹了口气,她也算是经过世面的,自然明白。 这段时间里,他们想尽办法,打通各种门路,都找不到金老爷的下落。不管是市面上的小流氓,还是像青帮这样已经成名的大帮派。不管是越南人那边,还是日本浪人,都没有消息。 那就只剩下一个可能。 金老爷,是被官面上的人抓走的。 这可能性就更多了。 市里各路军阀的人都有,现在人人都缺钱,金老爷又很有钱,说不定就是哪一路过江龙把他绑了。 金家再厉害,手里没有枪啊。 王万川小声说:“要不要去求一求表妹?找找日本人?” 金小姐已经正式成了日本人山本的中国妻子,山本还给她改了一个日本名字,叫山本贵子,似乎是很受宠爱的。 但是…… 金太太摇摇头:“你也不是不知道,茱丽恨我这个当娘的,恨得咬牙切齿。她嫁进去以后,我前几次还能去看她,后来她得了山本先生的宠爱,有了权力,就不许我去了,我都吃了好几回闭门羹了。指望她求山本先生帮忙是不可能的,搞不好她听说了这件事还会高兴呢。” 王万川哑口无言了,心里说这也怪你们当初做得太不近人情了,就是真想让茱丽嫁过去,那也是图多一个助力,不是要结仇啊,茱丽是女孩子,天生心肠软,你们做父母的多哄哄,她未必不会答应。结果先是逼得茱丽跳楼梯摔断腿,然后趁着茱丽腿伤行动不便将她送到日本人那里,一分钱也不给她,一个丫头也不让她带。 古代送妾入府还要给嫁妆呢,茱丽这一遭连小妾都不如了,怪不得她这么恨金老爷与金太太。 金太太想来想去也没有办法,只好决定去撞一撞亲生女儿的南门。她命人收拾了一些茱丽往日爱用的东西和书,再叫来了茱丽在家里用的两个丫头,让她们收拾一下,一会儿一起去山本先生府邸。 两个丫头听说要让她们去日本人那里,马上就吓哭了,站在那里哆嗦个不停。 金太太没好气道:“你们以前就侍候小姐,现在送你们去侍候小姐而已,哭什么!真是没规矩!”骂过之后又许下重金,“你们只要乖乖的去了,等小姐心意回转,我一定重重的奖赏你们!” 两个丫头没有办法,委委屈屈的跟着上了车。 王万川亲自开车跟着一起去,路上在心里盘算着见到金小姐要怎么勾起她的兄妹之情。 不过一切全都白搭。 汽车到了山本先生的府邸,日本兵把着门呢。 王万川会讲日本话,掏了钱才求动日本兵进去传一句话,就是告诉金小姐,他们来看她了,请她放他们进去。 日本兵看在美金的份上愿意进去传话,不过出来后就气得拿着□□使劲砸王万川,其他的日本兵也跟过来对着王万川又踢又打,王万川鼻青脸肿的跑回车上,飞快发动汽车才跑了。 金太太吓得瑟瑟发抖,一直趴在座位下。 汽车一直开出日本租界才敢慢下来。 王万川抬袖擦掉鼻血,吐掉口中的血丝。 金太太抖着声音问:“怎么回事?啊?为什么突然打人?” 王万川复杂的说:“那个日本兵说,太太说我们是骗子,是来骗钱的,让他把我们赶走。” 金太太目瞪口呆,她万万想不到茱丽竟然能指挥得动日本兵!而且她对金家的仇恨竟然这么深刻! “她这是在报复!她这是在报复我!”金太太气得发抖,也吓得发抖,她这辈子害过不少人,一直平安无事,因为她一直都知道金老爷才是她的靠山,只要讨好了金老爷,就什么也不必怕。 就算她以前知道亲生的女儿恨她,但以为她只是一个女孩子,在日本人那边势单力孤,成不了什么气候,金老爷才是跟日本人合作的人,她不必惧怕金茱丽这个小丫头。 但现在金老爷突然消失了,金茱丽丝毫不念母女之情,一心一意的仇恨金家。今天她能命令日本兵打王万川,明天说不定就能让日本兵送她一颗子弹! 孩子怎么能怨恨父母!这是大逆不道啊! 金太太恨得咬牙,气得发疯,泪流满面的诅咒:“她要不得好死的!” 166|做媒 王万川被打得不轻,日本兵拿枪托砸人也不分鼻子脸,他到家就进医院,包得像个木乃伊一样出来,却不敢耽误时间,马上又跑到金公馆去了。 金家最值钱的不是钱,虽然浮财可观,但最值钱的却是金老爷的汽车队和轮船。金老爷的生意多数都是在外国做,从印度运茶到英国,从日本运矿石到美国,他的船队究竟有几条船,这是连金太太都不知道的秘密。 王万川的野心当然不是金太太随手漏出的三瓜两枣,他真正想要的是金老爷手里的汽车队和船队。 他生怕金太太一个女人头发长见识短,不想救金老爷了,连一天都不敢躺着,继续去给金太太出主意怎么救金老爷。 他认识金太太半辈子,所料分毫不差。 金太太确实起了心思。他赶到的时候,金太太的闺中密友——也就是牌友,正陪她搓麻将,一边七嘴八舌的给金太太出主意,让金太太带着钱回老家过日子去。 “外面的世道乱哦!”一个圆胖脸,挺慈眉善目的太太说:“你到苏州乡下买几块地,盖个大院子,买几个小丫头老妈子,日子过得不知道多舒服!你在城里挺着,什么钱花光了都不晓得!” 金太太叹气:“没了老爷,我什么也不懂,最近花钱像流水一样!” 另一个太太也真心实意的劝她:“你把人救回来,他又买一堆小老婆回来耍乐!你现在连女儿都没有了,日后要是别的女人生了儿子,他还能记得你?早把你赶出去了!” 王万川止住要叫人的丫头,把丫头赶走,自己站在门边偷听。 他发觉金太太可能早就有了这个念头了! 怪不得她不肯掏钱,把姨娘都送光了也没有送出去几千块。原来她并不想救金老爷回来! 她只生了一个茱丽,这把年纪也不可能再生出儿子来了。金老爷的小姨娘不停的娶,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能生出儿子来。一旦金老爷有了儿子,她这个太太肯定要退位让贤的。 现在金老爷不见了,只要人回不来,她就永远是金太太。 他早猜到金太太不会想去经营车队与船队,现在又猜到她连金老爷都不想救。王万川心中打定主意,这才进去,乖乖的喊姨妈,再与各位太太问好。 太太们常来常往,都喜欢王万川这样斯文俊秀的公子哥,爱他知情识趣。见他脸上头上包着纱布绑带,纷纷花容失色,连忙问他这是在哪里挨了打?有没有报警抓人? 这自然不能说是被日本人打的,更不能说是金小姐故意报复。 王万川只好说是路上遇到了劫道的,挨了打,送了钱才放他走了。 太太们哎哟起来,这个说:“现在这街上真是乱极了。我早就不让我家孩子去上学了,哪怕是坐汽车出去都不安全!” “到处都是打劫的。我们那边有一对小夫妻,家里还有男人在呢,结果半夜被破了门,男人被砍死了,女人被抢走了,家里翻箱倒柜,被洗劫一空!警察第二天才来,看一看就走了,管都不管!” 太太们七嘴八舌议论一通,见金太太不搭腔,就各自找理由走了。 客人们一走,金太太也站起来说:“我头痛得厉害,你回去吧,明天再来看我。” 王万川连忙说:“姨妈头疼?请医生来过没有?”一边赶紧叫老妈子去挂电话请医生到家里来,一边小心翼翼走过去扶着金太太,说:“姨妈,我想到一个人,可能能打听出消息来。” 金太太虽然不想救金老爷,可也不能真就什么也不做,总要装装样子的。王万川说了,她就问:“谁?现在谁还有办法?哪里的门路都走过了,哪里还有办法呢?” 王万川说:“咱们家之前赶出去的马贵一家,姨妈还记不记得?” 金太太坐上来,拧眉想一想,想起来了,没好气道:“怎么不记得?不就是那背主的一家子吗?提他们干什么?难道他们会有门路?” 王万川说:“之前马贵一家被赶了出去,我掏钱把他们送到了医院。后来他们从医院出去不知去向,我也一直没找到他们。” 金太太叹气:“你这孩子,实在是太善良了些。人善被人欺啊。那样的人,管他们做什么!” 王万川笑道:“我也是怕他们出去说咱们家的坏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姨妈,当时孙炤请了祝家的杨二小姐过来,陪着杨二小姐一起来的那个家庭教师,后来进了财政局。前几日我才打听出来,财政局的人被抓了,但这个苏先生,却早早的攀到了市长身边,现在是市长身边最年轻的秘书,极受重用!” 金太太顿时瞠大双目,来了兴致,忙道:“就是那个祝小姐的二女儿的家庭教师啊!我记得祝小姐还特意办了好风光的订婚仪式呢!” 王万川笑道:“是,当时您接了帖子,特意让我去贺喜。” 他有些遗憾的说,“只是虽然那时我与苏先生有过交往,但之后苏先生贵人事忙,我就一直没能把他约出来再详细谈一谈。” 其实是他的份量不够。苏先生从财政局一飞冲天之后,日夜要在市长身边听吩咐,来往的都是一时政要,他一个过气商人的跟班自然排不上号。 但王万川也一直没死心,那时他就打听到祝家好心,大概是听说马家的事以后,把马家请回去做了下人。 金太太这就有些尴尬了,她才骂过的人,转眼就被别人家请去做了下人。不过她很快就忘掉尴尬,继续与王万川说:“祝小姐请了马贵一家过去,真是善良!” 祝女士的“善良”、“天真”一直也是众所周知。被丈夫登报离婚,被租户逃租,等等…… 听说祝女士带着女儿逃回乡下去了,唉,实在是可怜,不过这也是明智之举。现在这个光景,乡下比城里安全得多。到乡下盖个大房子,起个高围墙,多请一些护院把式,宪兵来了也不必怕的。 王万川说:“现在祝家的房子就是苏先生住着,祝小姐母女一家听说是回乡了。马贵的儿子马天保就在替苏先生看门,他母亲做家事,他父亲倒是一直卧病在床。” 金太太思考一番,指点王万川:“你对马家有恩,上门求事想必是可行的。也不必他们家做什么,只要替你引见苏先生就行。苏先生总是回家吃饭睡觉的。” 王万川点点头:“姨妈说的是,我这就去做。” 金太太又说:“杨二小姐跟着母亲一起回了家乡,苏先生身边有没有人服侍?你家里姐姐妹妹也多,不妨牵个线。” 跟金老爷不同,王家称得上是枝繁叶茂。王万川的父亲只是仰金家鼻息而活,一家人全住在一个院子里,房舍浅窄都不妨碍他娶小老婆,反正外面的乡下丫头二十块钱就能买一个,到村里去买说不定更便宜。 王万川的亲妈管不住丈夫,只好跟小老婆比着生孩子。王万川二十多的人了,他一母同胞的六弟刚满周岁。 王万川自己是早就搬出来了,一个人住小公馆,除了过年很少回家看望父母,对那些像老鼠下崽子一样冒出来的弟妹,他都没有兴趣。 所以听了金太太的话,他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的,只是担心自家那些没读过书的妹妹比不上读书识字精灵古怪的杨二小姐,苏先生看不上啊。 金太太笑话他:“你自己也是个男人,怎么还糊涂起来了?你爸娶小老婆是跟她一起读书的吗?你姨父娶小老婆是当掌柜用的吗?杨二小姐是好,但苏先生不是摸不着嘛。你现在给他送一个,只要不是丑八怪,他就算不收,也不会记恨你。”说完忍不住笑起来,“你不是去做媒啊!” 王万川得计,虽然在心中腹诽他是男人,可男人挑女人也是有追求的,金太太说的并不对。但静下心里一想,也不得不承认金太太的话虽然直接,却是真话。以他自己为例,有人将姐妹送给他,纵使他不收,心里也是感念对方的好意的。 而他在小公馆里养的女人,也并不追求她的家世或学识,只要长得漂亮,性情温驯就可以。 男人选妻子,那是终身大事,从岳父母的身份家世开始计算起,还要看女方是不是青春美丽,是不是性情贤淑,是不是温柔纯洁。 妻子与情人,虽然都是女人,但并不一样。 苏先生现在房中寂寞,给他送一朵解语花,也有成人之美。 167|旧人旧事 天还没亮,马天保就起来准备出门买菜了。 早上宪兵队的大爷们都还没起来呢,这时出门买菜最安全。 马天保上学时从来不害怕被宪兵队的人拦路,现在一条腿不好了,他就是穿得再好,小流氓和宪兵队的也会来找麻烦,除非他坐汽车。 黄鼠狼总咬病鸭子。 人要是倒霉了,人人都会落井下石的。 马天保早起出门,穿戴整齐。马大妈送他出门:“萝卜多买点,玉米也可以,葱也没了,姜还有,但这个能放,碰到也多买点吧。” 现在出门要是不差钱,遇上什么都要多买点,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断顿了,买不到了。 马天保答应着,说:“苏先生就在家吃两顿,昨天包的菜馄饨都给苏先生下了吧。”包的菜馄饨里放了一半的鲜菜,剩下一半放的是腌菜。没办法,新鲜的菜买不到啊。肉也不够,放腌肉又味道太重了。 马大妈很担心苏先生吃不惯。苏先生现在不是一般人了,她很怕得罪他。 听儿子这么说,就道:“那我再给苏先生煮一锅粥,煎几个蛋。” 两人小声说话,怕吵了楼上苏先生睡觉。 屋里的马大爷咳了起来,有气无力的。 马大妈赶紧进去,帮马大爷翻身侧躺,免得他被痰塞了喉咙喘不上气。 马大爷现在好像哪里没有大病,但各种小病都一起找上来了。吃不下去,尿不出来;喘不上气,说不出话。 马天保和马大妈只能尽力照顾,现在这个时候大夫都不好找,背到药馆看一看,也只能开一些清火的药让他吃,大夫叹气说:“准备后事吧,差不多了。” 马天保带着钱,把钱塞给大夫:“您再想想办法。” 大夫把钱推回来:“唉,我治病,不治命啊。这钱留着办事吧,过不了年了,我说句冒犯的话,能挺过九十月都是老天保佑了,过了夏也过不了冬。您回去预备着吧。” 这是个好大夫,周围邻居都夸的。他开了一些麻沸散,说用少少的药煮给老先生喝,让他睡一睡,他现在这样,醒着反而折磨人,睡着了会舒服点。 马天保把人背回来,把事情给马大妈说了。 马大妈当即就哭了,跟着就担心要是苏先生知道了会把他们赶出去。 马天保不懂,马大妈说:“唉,人死在房子里晦气啊!人都讲究这个。要不然,我带着你爸先去乡下住,把他送走了我再回来,你一个人在这里好好照顾苏先生。” 不知不觉间,马大妈也接受了马天保当下人这件事。虽然偶尔还念叨着他读了大学该找个好工作出人头地,但似乎已经成了一个梦想,梦想都是做梦时说的梦话,起来就知道实现不了。当下人好歹有主人发钱,不愁生活。 马天保拦着马大妈搬家,而是先把事情告诉了苏纯钧。他想,苏先生平时看起来并不是那么冷漠的人,要是苏先生并不介意,马大爷就少受一遍罪,到死还要颠沛流离。要是苏先生介意,他们再想办法也不迟。 苏纯钧听说以后,就说要再找洋人医生看一看,后来拿回来一种药,让马大爷吃,吃了以后倒是能尿出来了,痰也没那么多了。洋人大夫说以后不要让马大爷吃那么多东西,少吃一点,别放太多盐。 之前为了省钱,马大妈给自家人做饭配菜都是咸菜,马大爷吃的也是这个。现在洋人大夫不让吃了,马大爷就只能喝稀汤了,连面条都咽不下去了。 马天保要是能多买回点新鲜的菜和肉,马大爷也能多吃点饭,也就能多撑几天。 马天保出门了。 一大早的,路上却有许多人,全都跟马天保似的,行色匆匆。大家都不跟人搭腔,也不抬头看别人,全都低头只走自己的路,要是对面过来几个人,远远的就绕开了。 马天保也是溜着墙根走,做贼一样往小巷里钻,找那卖菜的扳车或背菜进城的农民。 就算现在世道不好,人人都要吃饭。农民收菜,送到城里来卖,多少都能赚一点,越是市中心的地方越是赚得多,这里的人都不怎么讲价的,比在城市外面卖要好。 马天保穿着半褂长裤,虽然打扮得很普通,但是他的衣服没补丁,人看着气色也好,不像没饭吃的样子。 他看到一个背麻袋的人没穿鞋,猜是农民,连忙小心翼翼的走过去,隔着几步小声问:“有菜吗?” 那农民看到他也停下,上下打量,然后才小声说:“有萝卜、葱!” 马天保连忙说:“我要我要!”一边从兜里掏钱。 农民说:“不要钱,要银元!给我一块银元,这一袋都给你!” 马天保当然也带着银元呢,他现在也学精明了,让农民把麻袋里的萝卜葱都倒出来,再捡回去——因为他以前买回去过一袋里装着三块湿木头块。 就是因为没有当场打开看,回家才发现,吃了个哑巴亏。 这个农民不是骗人的,但他也害怕被抢,提着麻袋转了半天,才找到一个觉得安全的地方,将麻袋里的萝卜都倒出来,还有一大把葱。 农民:“都是真的,没骗你!” 马天保:“你装起来。”然后拿出一个银元让农民看到。 农民把萝卜和葱都装回去,还打了个结才递给马天保,接过银元放在牙里咬了一下才藏在怀里,问:“还要别的不要?你要是要,我给你送过来。” 马天保问:“你还有什么?” 农民:“还有二十几个鸡蛋,我们家里不吃这个。还有一些青菜,我再给你装一麻袋,你再给我一个银元就行!” 马天保:“我要!你明天来,比今天再早一点,咱俩在前面那个巷子口见,行不行?” 农民:“行!说定了,你可不能不来!” 马天保:“说定了。” 马天保背着一麻袋沉甸甸的萝卜回去,路上歇了四五回,累得腰都快断了。 他走到祝家楼门口时,却看到一辆熟悉的汽车。 汽车里的人看到他就赶紧下来了,亲热的喊他:“天保!” 马天保却嘴巴干涩,舌头像冻住了一样,干巴巴的喊:“王大少。” 王万川头上的绷带已经除了,他为了好看,连纱布也不要,当时挨打幸好护住了头脸,虽然额角嘴唇有一些伤痕,过了几天也不太看出来了。 他一点都不见外,也不端架子,见到马天保背麻袋就上前帮忙,硬是帮着他把这一麻袋萝卜抬进了祝家楼。 马大妈开门时都吓呆了,话都不会说了。 王万川连忙说:“马姐,我来看看天保和你们。”说着就从胸袋里掏出一个纸包,放在马大妈手里,厚厚的。 马天保连忙说:“妈,我们不能要。” 以前他肯接王万川的钱,是因为当时马大爷和马大妈生死不知,他需要医药费。后来马大妈醒过来了,又觉得说不定还有可能再回金公馆当下人——他们是不愿意被赶出来的。 马天保就算反对也不敢当着当时的马大妈和马大爷的面说,当时他已经体会到了钱就是命,没有钱就没有命。 为了活下去,似乎志气与自尊都不重要了。 现在他敢拒绝,则是因为他们现在捧的是祝家的饭碗。 说句不要脸的话,就是做下人,也是要做祝家的下人,而不是金家的。 马大妈也没多犹豫就把钱双手递还给王万川,声如蚊呐:“王大少,我们现在是别人家的下人,不好再收你的钱了,不好意思。” 王万川今天就是来送钱的,今天送了钱,明天才好来请马天保引见,后天才好来送人啊! 王万川语重心长的对马天保说:“天保,你不是老思想的人,我也不是!我来,不是金家的意思,是看在我们以前是朋友的份上。唉,可能你是怪我这段时间没管你,不过我不是不想来,而是抽不出空,你还不知道吧?金家出事了,唉!” 听到金家出事了,马家人自然心情复杂。 说替旧主人担心那就太神经病了。 但要说兴灾乐祸,又好像有点不太道德。 但马天保和马大妈都愿意听一听王万川接下来的话了。 王万川也并不介意金家家丑外露。 首先就是马家走了以后,金老爷要把金小姐送给日本人,金小姐不愿意,摔断了腿,可金老爷仍是不肯改主意,到底把金小姐送给日本人当小妾了。 马大妈沉重的叹了口气,马天保的感受更不一般,要说他不恨金小姐不可能,可见她落到这样的下场,又止不住同情。 王万川这个表哥也表现得很同情金小姐:“唉,姨父真是狠心,茱丽被送走时我都不知道!等我回来才听说人已经送过去了。后来姨妈去看茱丽,说茱丽在学日文,过得还可以,那个日本人还是挺尊重茱丽的。” 马大妈双手合什:“老天保佑!” 王万川苦笑:“可是茱丽现在一心一意恨上了姨父和姨妈。姨父就不说了,姨妈几次去看她,她都不见。姨妈天天在家里哭。” 金太太是水做的人儿,时常落泪的。当着亲密友人是如此,当着女儿是如此,当着下人是如此,当着金老爷更要哭得梨花带雨。 马大妈是见过金太太哭惨的,以前也很同情她被姨娘欺负,被金老爷欺负。不过那一日,也是金太太一边哭着一边让人把她给压在台阶上,命她罚跪的,跪不好就要摔下去,她再怎么求饶,金太太就是能哭得比她更惨更可怜。 现在马大妈再听金太太在家里哭,不免就少了几分同情。 王万川说:“半个月前,姨父坐汽车出去就再也没回来,汽车也没找着,司机和保镖都不见了。唉,现在家里实在是一团乱。” 王万川真像是来找朋友述苦的,说了一通金家的乱相,又说他现在不得不去公司看着,还要找金老爷,还要安抚金太太,忙得又辛苦又风光,甚至暗示想请马天保去帮忙。 “我现在就是少可信的人。天保你要是能帮帮我就好了,我在外面跑的时候,你在办公室帮我接接电话,这样就行!”王万川说得十分真诚,连马大妈都心动了,热切的看着他。 马天保倒是多生了一个心眼,说:“我现在在帮苏先生做事,只能说抱歉了。” 他心想祝家母女三人都是女人,身上没钱也没势,与任何大事都不相干。但苏先生现在风光的很,王万川找上门来究竟真是为了旧友,还是为了苏先生,一试便知。 果然,他一提苏先生,王万川马上就改了口,也不见失望,他说:“啊呀,原来如此!那我倒不好强人所难了!唉,你是一个俊才,现在能投身良枝也算是学有所用。” 马天保这就明白了。 王万川来,是为了找苏先生。 最后王万川留下那一叠美金走了。 马天保收起美金,等晚上苏纯钧回来,他跟上楼,敲开门,将美金放在桌上,说:“苏先生,今天金公馆的王万川来找我,送了这些钱。” 苏纯钧转过身,皱眉说:“……是吗?” 168|世界真奇妙 金老爷被关的地方是宪兵队张队长的小公馆。 张队长一朝得势,家里养着一对姐妹花,外面也光明正大的置起了小公馆。这间小公馆就是一个十分识趣的商人进献的,随之送上的还有商人的继妻,一个千娇百媚的华侨。 苏纯钧做为张队长的知已好友,当然不止一次被请到小公馆里来喝茶,也见过“小嫂子”。 来之前他以为这个女人也是一个可怜人,来了以后他才知道这世上的人实在是多种多样。 只怕这小嫂子是“自投罗网”来的。 张队长见多了不情不愿的良家妇女,突然遇上一个知情识趣的“良家女子”,虽然也是被逼从了他,却很快就“认命”,转而对他一心一意起来,不由得老心火热,对这小公馆的外室越来越看重,对正经八抬大轿娶进门且生了好几个孩子的大小老婆姐妹花冷落了下来。 这个小嫂子也不是一般人。她出身马来西亚,亲娘老子都是走船的海盗出身,赚够了钱在马来西亚开起了种植园,用黑奴种橡胶种菠萝。 不过,虽然亲娘亲爹都有钱,种坏了,树就长不好。她在马来西亚遇上了那个商人,跟他私奔回来,商人的原配巧之又巧的在商人回来以后不到三个月就住进了医院,一命呜乎,商人就将她扶正,她替商人生了一子一女,十分的恩爱。 然后商人就受张队长胁迫,她就“自愿”献身,转投了张队长。商人带子女远走逃命,生怕性命不保。 这小嫂子将孩子都交给商人带走,带着商人留下的大笔财产成了张队长的外室,只怕不久之后就会再扶正一回了。 苏纯钧对她的佩服之处在于正是她出主意将金老爷关在这里的。 一个普通的女人怎么能忍受自己家里一墙之隔的地方天天惨叫呼号呢? 可见此女一点都不普通。 苏纯钧也懒得去管张队长的死活,他亲自引虎入室,日后什么下场都是活该。 金老爷在这里的日子过得还不错,因为他要是听话呢,不但有高床软枕可躺,酒肉都尽着他吃喝,就是想要一两个小娘耍乐,也没有一点问题。 当然,他要是不听话,那苦头就有的吃了。 跟金老爷一起被抓进来的司机和保镖已经打死一个了。为的就是吓金老爷,让他乖乖就范。 张队长亲自操刀,既要能从金老爷口中问出东西,又不能把人真的给折磨死,那就只能在他面前打人给他看了。 等剩下那一个也打死了,那就该去抓金家其他的人了。 不过,因为金老爷格外的听话,事情倒是进展的很顺利。 苏纯钧走进小公馆,看到张队长正挽着袖子从地下室出来,见到他就招呼:“来了?阿娣,快倒茶!” 苏纯钧赶紧推辞:“不用忙,不用忙,嫂子别忙!” 一个皮肤极白,穿一件暗红色贴身旗袍的女人端着茶盘软腰细步的走过来,将茶放在桌上,笑着说:“不用客气,都是自家人。你们说,我进去瞧一瞧。” 阿娣据说姓陈,教名叫维多利亚。不过她说她是女孩子,没有入祖谱,所以爸爸没有给她取名,小名是照顾她的阿妈取的,教名是老师取的。严格说起来,她其实也不姓陈,因为陈家并没有认她。 每次张队长打完金老爷,都是陈阿娣进去裹伤,给他治疗,平时也是陈阿娣给他送饭,还会特意做他的家乡菜给金老爷吃,她劝金老爷听话,金老爷才能这么配合。 张队长觉得这才是他的好帮手,好妻子! 苏纯钧坐下,等陈阿娣下地下室去了,他才说话:“金家可能是发现了什么。金老爷的娘家侄子昨天找到我家去了。” 张队长见苏纯钧到现在都防着陈阿娣,一方面嫌他过于谨慎,一方面也觉得他不够亲热。 不过对于他带来的消息还是很认真的。 张队长说:“不应该啊!他们怎么会找到你的?” 苏纯钧自始至终都没出过面,动手的都是他的人,金老爷也关在他的小公馆里。张队长想不通,金家是长了狗鼻子吗?怎么会跳过他跑去找苏纯钧的? 苏纯钧:“也有可能他们没发现什么,只是想从我这里打听消息。我家的下人以前是金公馆的人,后来犯了错被金公馆给赶了出来。” 张队长不善的盯着他:“不会是你那边漏了消息吧?你那边的下人……” 苏纯钧摇头:“那下人是一家三口,父亲是金公馆的司机,却在送金小姐回家时让小姐跑了,当时金家正要把金小姐送给日本人,跑了人自然不是小事。那一家三口被打得不轻,儿子腿坏了,爹成了瘫子。再说,我收他们进家也是过了好几个月以后的事了,跟咱们绑金老爷那又隔了几个月。金家就是藏着一个诸葛亮,他也不能算到一年以后的事吧?” 张队长仔细想想,确实是这个道理,疑心尽去。 “可能就是去找你打探消息。你现在可是市长面前的红人呢!”张队长难掩佩服之色。他觉得自己是个厉害人物,可要是跟苏纯钧比,那就比不上了。有人就是天生的当官种子。 苏纯钧今天来就是为了去他的疑心,因为他之后肯定要跟金家打交道,不能后院失火。 苏纯钧问:“他现在交待几条线了?” 张队长说:“船队死活不肯说,但车队倒是都交待完了。我把名单给你。” 他起身去把金老爷亲笔写下来的车队司机和队长的名单都拿来,递给苏纯钧。 数页纸上写着几百个名字。 苏纯钧一张张仔细看过后就收了起来。 张队长好奇的说:“你打算怎么用?照着名单把人都抓来挨个威胁让他们听话?” 不是不行,但名单上的人不在一个城市,各地都有,在本地的只有车队的正副队长共八人。要是苏纯钧让他抓人,他也只能把这八个人和他们的家眷抓过来,剩下的就无能为力了。 苏纯钧笑着摇头:“我哪有这个本事?自然是送给上头,看上头怎么用了。” 拿到名单,他就起身告辞。 张队长将苏纯钧送走,转回来陈阿娣也已经从地下室上来了。她温柔的问:“他把名单拿走了?你真的就都给他了?要是卖给别人,可是值不少钱呢!” 张队长搂住香软的娇躯,笑着说:“你不懂,钱多是好事,可权势更好。我现在只是一个队长,要是日后成了排长、团长,手里的兵就更多了。”他张扬的说,“男儿志在天下啊!” 苏纯钧没有去管金老爷的死活,他顾不上管。 从那间小公馆出来,他就觉得那里萦绕着的脂粉香中的血腥味到现在还裹在他身上,徘徊不去。张队长身上的血腥味,他挽起的袖子上和裤角上溅上的血迹仍在他的眼前闪现。 他坐在汽车上,对司机说:“去大学。” 司机就调转车头,向大学开去。 苏先生是常常去大学看未婚妻的,在市长府邸人人都知道。市长夫人还曾经想给苏先生介绍女朋友,打听出他未婚妻乃是祝家后人,祝家还曾对苏先生雪中送炭,在他微薄之时就允许了这件亲事,市长夫人就打消了念头。要不是杨二小姐现在仍在上学,市长夫人早就要请她来作客,跟大家认识认识的。 汽车开进大学,一进校门,就看到不远处的草坪上,两个莘莘学子正慷慨激昂的倡导大家向日本学生学习! 苏纯钧让司机放慢速度,打开车窗,想听一听这又是哪个神经病被放出来了。 两个男生在喊:“同学们!同学们!日本学生每天只吃咸菜配米饭!我们却每天都大鱼大网!这象话吗!他们是强国,却比我们更加艰苦!这合适吗!这样下去我们永远也不能追赶上他们的脚步了!同学们!我们节省下来的每一口粮食,每一块布料,都可以用来帮助更需要的人!我倡议大家从今天起也只吃米饭配咸菜!!” 日本学生入校以来,规律而刻板的生活早就成了广大学生最热门的话题。 司机叹气:“这些学生啊,真让人没办法。” 苏纯钧摇起车窗,让司机继续走,但他紧接着喊:“停下停下!” 司机赶紧停车,跟着也看到了:“那是不是杨小姐?” 只见杨玉燕带着一群人挤进去,大声的应和台上演讲的两个男学生。 杨玉燕:“说的对!说的对!” 众学生:“说的对!说的对!” 杨玉燕:“日本男学生穿兜裆布来节省布料,我们的男学生也要穿兜裆布节省布料!” 众学生:“我们也穿!我们也穿!” 人群中的女学生似乎察觉出了不对的地方,男学生却仍然激动热烈。 杨玉燕的带领下,施无为似乎也突破了自己。 杨玉燕喊:“男学生不穿内裤了!” 施无为:“我们不穿内裤了!” 然后勇敢的跳上去,开始脱衣服。 两个演讲的正在兴头上的男同学立刻被这热烈的气氛给带歪了,也开始脱衣服! 台下的男同学们也都热血上头,开始脱衣服。 接下来很有可能就是脱内裤了。 女同学们终于发现不对了!纷纷花容失色的跑掉了。 老师们匆匆赶来,制止这些热血上头的男同学,逼他们把衣服穿回去。 校园里到处都是奔跑着的雪白的男同学和追在后面的老师。 在这个时候,苏先生已经把他的未婚妻从人群中抓进汽车,逃走了。 司机在前面开车,头都不敢回,心中惊涛骇浪。 苏先生的未婚妻竟然是个热血青年!还是非常激进的那一种!真是不可貌相啊! 169|惹祸精 杨玉燕这段时间已经成了学校里的风云人物,连日本老师也对她又爱又恨。 一方面,她擅长日语,对日本似乎也有一定的了解,甚至并不完全是敌意的,她在日本女老师的插花课和和服课上一直是最积极配合的学生。 而她在日本历史课上的表现也很矛盾。说她故意捣乱,但她有时的发问又恰到好处;说她不是捣乱,可她有时的问题太过尖锐,让老师很难完美的回答出来。 比如日本历史课的小林桑讲日本天皇时,她说天皇是傻子,天皇被将军欺压。 这曾让小林桑十分的不满,并在回去后立刻将这个学生和这堂课记录在教学日志中,供其他老师阅读。 但他下一堂课讲明治维新,讲真选组时,她又能对那些著名的武士如数家珍,还多有赞扬之语。 这又让小林桑对她改观。 等到发现她对和服和插花也都很有兴趣之后,日本老师们综合意见认为杨玉燕这个女同学,其实对日本是充满好感的,但由于她接触了太多对日本不友好的信息,这才让她对日本有一些反感,但这并不是不能补救的。她比起大多数的中国人,是更容易接受日本统治的那一群人。 而且,四个日本老师中,只有一个人是支持天皇的,连女老师酒井女士都对天皇十分的不满。 傻子天皇确实是一项耻辱,三个日本老师都认为既然是傻子,那就最好不要出来丢人,不要让人看到,要是当时不让天皇出来,就不会那么丢脸了,还让中国人都知道了,更加是不能容忍的错误! 杨玉燕这个中国女学生在课堂上对天皇不尊敬确实有错,但更加错误的是天皇不该将自己暴露出来!相比而言,天皇暴露自己更加糟糕。而杨玉燕的错误,却是可以指导并让她改正过来的。只要让她多多接受日本优秀的教育,她最终会认识到日本是伟大的国家,会愿意投身到这个伟大的国家中来的。 关于日本的强大与伟大,所有的日本人都是深信不疑的。强大的日本最终将征服中国,征服太平洋,征服世界。 为了完成这个任务,他们必将为此献出一切。 杨玉燕只是一个普通的中国女学生,她连问题都算不上。 所以日本老师们在经过商量之后,都对杨玉燕更加宽容和蔼,就是小林桑在课堂上再被她捣乱,最多就是让她出去罚站,也不会多加惩罚,课后还要再三劝慰。 而他们改变风格之后,课堂更加奇怪了。 最主要的是当杨玉燕说日本兵残杀中国人的时候,小林这个日本老师中最顽固的家伙竟然道歉了! 跟以前他顾左右而言他的处理方式不同,他郑重道歉,严厉谴责日本兵的残酷和杀人行径。 其他日本老师也都是一样的说辞。他们说战争是无可避免的,但战争与普通人应该是无关的。战争应该消灭敌人,也就是拿着枪在战场上出现的敌人,而不应该伤及平民。 不止是日本兵,所有的外国士兵都不应该伤害中国平民。 不得不说,日本老师们的这番言辞消除了学校里大半的仇恨,这让许多本来就无法选择要怎么对待日本人的学生再也不用被夹裹着向日本人输出仇恨了。 毕竟要对着一群看似无害的人喊打喊杀太困难了。 之后,学校里对日本人的评价开始渐渐转向正面。 虽然仍然没有人说要跟日本人当朋友,或者愿意跪天皇,但更多人开始想要跟日本人交流学习。 但由于日本老师只有四个,许多学生没办法进入教室。 这就造成了日本楼前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日本学生被关在日本楼里学习生活,除了每天早上会组成方队在学校里跑步之外,他们几乎不跟中国学生接触。 连话都不说的。 中国学生也从一开始大部分人都带人敌意,或漠视,转变成了现在的好奇,这种好奇里没有多少恶意,更多的是想与日本学生交往发生的。 日本老师们见学校里的气氛渐渐好转,认为时机已到,就开始组织日本学生与中国学生一起上课,并请学校里会日语的老师和学生帮助日本学生学习中国话。 杨玉燕当然是第一个入选的。除她之外还有其他擅长日语的学生报名,其中大多数竟然都是女学生,尤其是以傅佩仙为首的女学生。 男学生中反而不是以施无为为首,而是另一个在课堂上更积极的男学生成为了学习小组的组长。 互相学习中,互相交流也增加了。 不可避免的,日本学生的许多事就成了大家议论的焦点,特别是那个日本女人将内衣捐给军队制成绷带的故事,更是让人叹为观止。 节衣奉军和节食奉军已经成了日本人艰苦朴素的美德了! 很快中国学生中热血又敢于奉献的那一群全都被带歪了! 纵使以代玉书为首的教授在课堂上又讲了一遍日本的军国主义,日本现在正在倡导全民皆兵,入伍光荣,因为军队扩张剧烈,民间失去劳动力,这才造成了资源短缺,造成了民间的这种风气——但是没有人听! 中国现在各种军阀林立,各自为政,没有统一的军队也没有全面开战,资源也无法做到统一调配。 虽然这个愿望很朴素也很可爱,“我少吃一口,士兵们就可以多吃一口”“我少穿一件衣服,士兵们就多一件军服”,但渠道根本没有形成,这种做法只能是无用功,除了自我满足,或者给民间的诈骗集团多添一个由头之外,根本没有用。 代玉书和祝颜舒等人费了很多功夫都没有效果。 杨玉燕与施无为商量了一下,就草草制定了计划,然后不知施无为是不是脑子进水了,竟然就听了。 现在两人跑散了,只有杨玉燕被苏纯钧提前一步带了回来。 她坐在沙发上,乖乖的交待了行凶做案的全部动机和全部过程。 杨玉燕:“我就想把他们那个集会搞散啊!” “喊口号谁都会呀,但要是当众脱裤子,肯定没几个人敢!” “我还想再用下一次口号,宣传为国节省,不穿内裤,这样听他们的人就更少了。” 这就是杠精杠条中的法宝之一:放大对方论点中的一个条件,制造极端条件,然后盯着这个极端条件进行死杠!对方要是反驳就会不由自主的推翻自己,反而会束手束脚,杠精由此获得胜利。 杨玉燕将“节衣缩食”转换成“不穿内裤”,然后以“不穿内裤”代替了“节衣缩食”,今天只是小试牛刀,日后还将以此进行宣传,只要有人再提日本人的“节衣缩食”,她就把“不穿内裤”拿出来,这样一来,日后大家想学日本人“节衣奉军”,就只能先“不穿内裤”。 她说完,站着的三个法官都愣了。 苏纯钧、代玉书、祝颜舒三人面面相觑。 三人都不是见识短浅之人,杨玉燕此计可称一声智。 就是歪了点。 她这个年纪,从哪学的这些歪点子? 代玉书看一看祝颜舒,先开口:“燕燕的话,还算是有道理。” 祝女士冷哼:“你还夸她?” 代玉书下一句就改口:“不过方法欠妥。你这是在走钢丝啊,太危险了。” 杨玉燕替自己辩解:“我只是在人群中喊口号,上台脱衣服的是施无为。” 她已经很注意安全了啊。 祝颜舒骂道:“你还有理了?陷害同门,罪大恶疾!给我站起来!” 杨玉燕战战兢兢的站起来,祝颜舒的巴掌已经挥过来了,杨玉燕闭目等死,不料代玉书和苏纯钧一起拦。 代玉书马上挡住祝颜舒的手,并把她往后拉:“不至于,不至于,我们要文明教育。” 苏纯钧是直接站在杨玉燕面前等着扛巴掌。 张妈从后面一个箭步上来,拉着杨玉燕就下按:“快!给你妈跪下!” 杨玉燕被张妈按跪下。 张妈这才冲过去抱住祝颜舒说:“小姐,小姐,不生气,气坏了身子怎么好呢?孩子要是走错路,教就是了!”转头骂杨玉燕,“瞧你把你妈气的!不许起来!” 祝颜舒被这么一群人拦着,想当严母是不可能了,只好当慈母,悲痛落泪:“你说这孩子,怎么这么坏啊!你看她惹出天大的事来还满嘴歪理!不打是不行了!” 杨玉燕心想我都跪下了,不能再趴下吧?不然给我妈磕一个? 苏纯钧一看这样,跟着一起跪,跪在杨玉燕身边,杨玉燕没有磕头的习惯,苏纯钧从小教育中给长辈磕头那是标配,于是他磕了一个,对祝颜舒喊:“妈,是我的错,燕燕做错了事,胆子太大,都是我的错,你不要怪她,怪我。” 祝颜舒见他这么向着杨玉燕,气早就消了。她也是害怕杨玉燕太能惹祸,二来这次的事牵扯上施无为,她怕代教授因为施无为生杨玉燕的气,就先自己扬旗鼓瑟的骂起来,声势越大,越能让代教授消气,十分怒火中,七分都是装的。 “当然要怪你!我好好一个姑娘,以前养在家里时就吃吃零食,看看闲书,从来不做坏事的!订给你以后你看看!太能惹祸了!这样的妻子你娶回去干什么?图她给你惹祸吗?干脆我不嫁女儿了!婚约作废!”祝颜舒叉腰骂道,一边盯着杨玉燕看。 这小东西现在无法无天,越来越不怕她了。家里人人都宠着她,惯得她胆子越来越大。 她非要找出窍门制住她不可! 果然女生外向。 杨玉燕刚才还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一听未婚夫可能作废,立刻面现惊惶之色,一双眼睛骨碌碌的看看她,又看看苏纯钧,小手伸到苏纯钧身后去拉他的手。 祝颜舒叹气,叹气之中又有一丝得意。 瞧,这就是她养的聪明孩子!恨的时候恨不能打死她,爱的时候又爱到了心坎里。 苏纯钧一把抓住她的手,紧紧握住,对祝颜舒说:“我不在乎。我娶燕燕本来也不是为了找一个贤妻良母,而是要娶一个我爱的女人。” 哪怕这个女人是个惹祸精,他爱上了就是爱上了。 170|燕燕做的对和燕燕有道理 施无为这辈子做过的最大胆的事就是从家乡逃走。 当时他父母都饿死了。 爷爷和奶奶是最早饿死的。奶奶饿死在河滩边,他们都说奶奶是想投水,但河早干了。 爷爷饿死在柴房,不知是不是想去最后再看一眼米缸。 剩下的弟妹跟着都饿死了。 那时父母天天带着他们这些孩子走上几十里路去县城的路边,等着过往的队伍,不管是什么车队经过,父母都会上去推着他们说:“买孩子吗?有男孩有女孩。” 但直到弟妹都饿死,也没有人买他们。 小妹妹是死在妈妈的背上的。 不知道他是不是年轻,扛饿,他竟然没饿死,还等到了县里来人。 县里来人说是要征兵,给粮,给钱,给衣服。 见他是一个大小伙子,家里人都死光了,就立刻按住他按了手印。 施无为当时是施大头,浑身上下瘦得皮包骨头。 他吃了一顿饭以后,有了力气,脑子里突发奇想:以前爷爷和村里的老人都说,最有出息的是读书人,读书人考秀才,考状元,家里在全村、全县都风光! 他想,去当兵肯定很快就死了,他要是这么死了,那不是太亏了吗? 既然要死,他想实现爷爷说的那个愿望,那个最大、最不可能实现的梦想。 他想考秀才! 想了一晚上,施无为在天亮前从营地里跑出去了,顺利得不可思议。 他凭借着以前跟着父母去县城那条路的经验,一直走,走走跑跑,竟然后面没有人来追! 后来听说是会抓逃兵的,不知道为什么没人来抓他,可能是人手不够,要么就是没有追上他,跟他走岔了路。 总之,凭着祖坟冒青烟的好运气,他成功逃了出来。 他沿着路走,路上人多、车多,他就跟着走。他还沿着铁路走了一段。 他想考秀才,却不知道要怎么才能考秀才。 但他知道大城市里肯定有人知道,有办法。他就往城里钻。 比起乡下来,城里的粮食多得很。 虽然这里没人种地,但却不缺粮。 他发现在城里官府竟然是不收粮的! 要知道在村里,官府会把每家的粮食都收走,一粒米都不会给你留。 他们家每年要种地时都只能去地主家赊种子,然后一年里除了要种地,还要纺线、织布、种菜养鸡,多找点钱,好还上地主家的利息。也会提前偷偷收粮,再把粮卖掉换钱,还给地主家。 不过最后肯定还是会欠钱的。但都是一个村的人,地主家也不会把他们逼死,他们会让爹再按个手印,再写个欠条。 要是哪一家欠得多了,就要卖儿卖女还钱。 施无为在到大学后发现城里人的生活真的不一样,很多人的想法都很“天真”。 像杨玉蝉这样的好姑娘,她就认为父母也不能买卖子女。 可在施无为的想法里,子女就像牛羊一样,父母生了养大,就是为了活下去啊,不然干嘛生那么多呢?又为什么要养呢?就是为了活下去,卖儿女也是为了活下去。 什么爱啊之类的,普通人不讲究这个。 代教授见过他写的文章,特意找他谈过。 代教授自己也是被父母所卖,他也并不记恨父母,但他说,这并不代表父母买卖子女是对的。 施无为知道这一点,他说:“我知道什么是对的。”杨玉蝉说的才是对的。 只是就像菩萨说的,人世皆苦。人生来就是受苦的。 杨玉蝉这样的好姑娘也吃过许多的苦,他们家也有许多的苦日子。这世上就没有人过好日子。 代教授说这么解释只是为了安慰自己。 他说:“那是因为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过得像畜生一样。我们未来的事业就是为了让更多的人可以像人一样活着,不必像你我一样过畜生的日子。” 他在大城市很容易就能填饱肚子。不做工,当乞丐,翻垃圾桶,都能找到吃的。 然后他就知道了大学,大学是教书的,进大学肯定就能考秀才了。他找到了大学,遇到了代教授。 他觉得代教授说话特别对。虽然有些听起来吓人,有些他听不懂,等能听懂了就觉得更吓人了。 但代教授说的每一句话,他都有耳目一新之感。 代教授对他好,对他有很高的期望。 他爹已经死了,事师如事父,他听代教授的话就像听爹的话一样。代教授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代教授喜欢在课堂上说一句话“你们要有自己的想法”。 什么是自己的想法呢? 施无为一直找不到自己的想法,他觉得代教授的想法就很好,自己什么也不懂,听代教授的就行了。 直到他遇上了杨家姐妹。 他突然想知道杨玉蝉的想法。 她是个好姐姐,对妹妹好,对妈妈好,对同学好。 她很认真。不管是对学习还是对管教妹妹,都一板一眼,会写计划书,然后严格按照计划执行。 可杨玉蝉说:“燕燕的想法很多,时常让我有醍醐灌顶之感。” 施无为好奇之下,就时常去问杨玉燕有什么想法,想知道被杨玉蝉夸的是哪一些想法,他也想体会体会。 然后今天,他做了人生中第二次最大胆的事! 他竟然骗人了! 他从没骗过人! 但杨玉燕说的,他觉得有道理! 他是为了帮助这些人醒悟过来,为了帮助他们不要被日本人迷惑,也是为了解决代教授他们的难题。 杨玉燕说:“有时候有些事,教授他们不能做。但我们是学生,学生就可以做。我们就算是做错了也不要紧,这就给了教授们改进的机会。到时要是日本人生气,我们学生去赔罪,代教授他们处罚我们,也不必自己出手了。你不用担心,到时全都算我的,我宁可退学也会一肩全扛下来的!” 怎么能让杨玉燕退学呢?她一退学,杨玉蝉恐怕也要回家去看妹妹,不会回来上学了,她这一次回来就是为了陪妹妹上学啊,妹妹在哪里,她肯定在哪里。 施无为就想,到时宁可是他退学,都不能让杨玉燕退学! 所以,施无为就跳上了讲台,站在了那两个男同学中间,一边大声喊:“我为国家奉献!”一边脱衣服,最后还想脱内裤,但老师们来得太快了,他赶紧挤出人群跑了。 他在校园里躲了大半天,穿好衣服才回来的。 他从厨房后门钻进来,一进来就遇上了杨玉蝉。 杨玉蝉穿着围裙在做饭。她知道前面大家都在审问燕燕,她想去听,张妈把她拦住说:“我去,我能劝,你不能劝,你把面和了,把水烧上,一会儿吃饭。” 杨玉蝉就在厨房里和面、洗菜、切菜、揉面、擀皮、包馄饨、烧水,准备做晚饭。 她做一会儿,就忍不住去走廊尽头往客厅看一眼,然后回来继续做。 来来回回,她也偷听到了不少。 开始她自然是生气的,后来听着听着……好像代教授说燕燕做的对??? 杨玉蝉回来一边包馄饨一边思考:燕燕又做对了??她哪里对? 这时后门一响,她探头一看,见施无为悄悄探身进来。 她猛得站起来!冲出去把他拉进厨房! 小声问他:“你跑回来了?没被抓住?”她往外伸头,又缩回来说:“别过去,他们还在骂燕燕呢,你过去就要跟着一起挨骂了。” 她可是听说了!施无为也去了! “你们去做什么了?你怎么能听她的呢?怎么不告诉我呢?”杨玉蝉生气了,她认为她跟施无为是很好的朋友,而杨玉燕又不靠谱,施无为不但听了杨玉燕的,还瞒着她,背叛了他们的友情! 施无为实在是尴尬,又十分的愧疚。当时杨玉燕将计划合盘托出,就让他不要告诉杨玉蝉。 杨玉燕:“她肯定会阻拦的!不能让她知道!” 施无为却觉得杨玉蝉的思想也是很开明的,说不定她知道后不会反对,会跟着一起去。 但这样一来,杨玉蝉不就会看到他脱裤子了吗? 这当然不行了。 而且她还有可能看到其他男同学脱裤子。 那就更不行了。 施无为现在只好对她解释,并不是不相信她,而是现场情况会很混乱,有很多男同学…… 杨玉蝉:“我怎么会怕男同学!” 施无为见杨玉蝉还不知道刚才具体都发生了什么,只是知道出现了骚动,老师又去演讲的地方赶人了,他犹豫了一会儿,小声给她说了杨玉燕的计划。 杨玉蝉的嘴巴越张越大。 “你们、你们……”她站起来原地转圈,跺脚,几乎要跳起来,“你们的胆子也太大了!”杨玉蝉陡然提高调门,又压抑下来,小声发火:“那燕燕、燕燕也在现场?她也看到男同学脱裤子?” 施无为尴尬的点头,连忙解释:“燕燕说这就跟画报上穿泳装的男明星差不多,没关系。” 其实在他阻止杨玉燕去现场时,她还说了一句“男同学的身材还没有男明星好看呢,你放心我看到后不会心生邪念的。” 如此比较,施无为也觉得有道理。 杨玉蝉气得叉腰在他面前叫:“有道理?有道理?!你被她骗了知不知道!下回再有这种事,你要立刻过来告诉我!” 施无为连连答应:“好好好,以后我都告诉你。” 171|劳动服务 杨二小姐的处罚很快决定下来了。 祝颜舒到底下不了手打女儿,扣零花钱又不见成效,写大字又罚得轻了,决定让她义务劳动! 祝颜舒:“以后你要帮家里干活!扫地拖地抹桌子擦窗户洗衣服……”话没说完,张妈道:“省省事吧,省省事吧,就让她干一样就行,我看就扫地吧,扫地就可以了。” 祝颜舒也是漫天要价,替闺女落地还钱,不然也不能说出这么一长串来。 都知道杨二小姐干不了哇。 代教授也劝:“学生的主要任务还是学习,家务劳动适当就行。” 祝颜舒就从善如流的改口:“那你就扫地,不许让人帮你!不许使唤你姐和你师兄!” 苏纯钧想想觉得这罚的也算适当,就没有再求情。 杨玉燕的脑袋想的更与众不同一点,发问:“那楼梯也要扫吗?” 小红楼是有楼梯的啊。平时她在家里帮忙干家务,可是只打扫客厅与餐厅的。 祝颜舒:“算!” 杨玉燕皱眉:“那厨房的地呢?” 小红楼的厨房可比家里的厨房大多了! 祝颜舒懒得跟她讨价还价,说:“都算!就是厕所的地也算。别抱幻想了。” 杨玉燕垂头丧气。 众人皆大欢喜。 苏纯钧将她扶起来,握手扶肩轻声细语慢慢安慰:“一会儿我帮你干。” 杨玉燕自觉是有些委屈与不平的,靠着他的肩轻轻点头:“嗯。” 再看时间,张妈惊道:“天哪!我还没煮饭呢!” 这都六点了! 代教授赶紧拿钱包:“不要紧,不要紧,去食堂买一点。”他对祝颜舒说,“食堂的小炒做的煎小黄鱼味道也不坏,我现在去让人烧三尾?” 祝颜舒从来不吃大厨房的东西,吃的都是小厨房,就是精致馆子也要师傅精工细作。但代教授一片好意,她就说:“不用麻烦了,我晚上不吃也行的。”她捏着胳膊上的肉说,“天都热了,我还这么胖,穿衣服都不好看了。”拒绝的婉转又动人。 代教授就一点都不觉得被拒绝了,瞧着那细白的手指和细白的胳膊,头一回觉得自己不会说话,半天才找出一句:“哪有,环肥燕瘦都是美人。何况我瞧您正合适。” 祝颜舒笑眯眯的:“您说的话可真动听,我可就当真了。” 两人这么聊,自然就把香煎小黄鱼给忘到西天了。 另一边,张妈奔到厨房,就见施无为和杨玉蝉两人在厨房里包了差不多三盖帘的馄饨,足有一二百个! 张妈不见喜,张口就骂:“我的祖宗啊!这种天气你们包这么多怎么放啊!” 两人才发现不知不觉中竟然就包了这么多!周围全是馄饨。 张妈纳闷:“你哪来那么多肉馅?” 厨房里有多少肉、菜,她是一清二楚的。 施无为站起来结结巴巴的解释:“肉不够,我们后面就是用青菜包的。” 纯素馅。 张妈当即皱眉,赶紧过去看盆里的馅,端起来一闻,用筷子挑起一点尝尝,沉下脸问这二人:“放炒鸡蛋了吗?” 施无为和杨玉蝉看彼此一眼,摇头。 怎么会放鸡蛋呢? 施无为不舍得,杨玉蝉也觉得应该节省,你看日本学生都只吃咸菜。 张妈:“放虾米了吗?” 两人再摇头。 笑话!鸡蛋都不放,还放虾米? 张妈:“放豆腐了吗?” 那当然也没放。 接下来张妈又问放香油了吗?放腐乳了吗?放豆豉了吗?哦,什么提味的都没放,就放了盐啊? 张妈冷笑,舍不得骂杨玉蝉,转头骂施无为:“大头啊,你等着,婆婆把这些馄饨都下给你吃!你今天吃,明天吃,直到吃完都是你的!” 杨玉蝉在后面拉住张妈:“张妈,我们包的是大家一起吃的。” 张妈甩开她:“你妈能吃这个?你妹妹能吃这个?你能吃这个?” 杨玉蝉:“怎么不能?日本人都吃咸菜配米饭。” 张妈:“你又不是日本人,这也不是日本啊。你怎么不跟好的学啊?那美国人还天天吃牛排呢,你以前还天天喝咖啡呢。大姐,你怎么越学越回去了?以前跟美国人学喝咖啡,现在跟日本人学吃咸菜,那是美国好啊还是日本好啊?” 杨玉蝉还要讲一讲日本人艰苦的美德,被张妈给赶出去了。 “别给我添乱了,你看看这都几点了!你妈还没吃饭呢!” 但时间上还是有点来不及了,张妈只来得及给祝颜舒单独做了一碗面,剩下的人吃的就是这青菜馄饨。 虽说只放了盐,但现在这个季节青菜自带鲜味,吃起来别有一番风味。 杨玉燕吃了四只馄饨,剩下的三个男士贡献了足够多的力量,每个人都至少吃了四十个。杨玉蝉也吃了十八个,可能是自己的劳动果实更美味吧,也有可能是受了日本同学们艰苦生活的感召。张妈吃了二十八个,可见家务劳动是多么的辛苦。 三盖帘的馄饨竟然消灭的差不多了,剩下的明天早上就能解决。 晚饭过后,杨玉燕去扫地。 看到她去拿扫帚,杨玉蝉和施无为都条件反射的上前帮忙,被祝颜舒给喊回来。 祝颜舒端着果汁说:“都回来坐,让她自己扫。” 两人这才知道杨玉燕受罚了。 苏纯钧想了想,解掉领带,挽起袖子,去帮杨玉燕拿垃圾桶和搓斗。这样既帮了忙,又没有打扰杨二小姐受罚。 未婚夫妻在那里辛勤劳动,施无为在这里严肃解释杨玉燕不该受罚,要罚连他一起罚! 代教授看一看祝颜舒,说:“无为,我们这不是在罚燕燕做错了。她其实做得很好,这整件事从头到尾,都做的对。” 施无为不明白:“那为什么要处罚燕燕?” 杨玉蝉也不明白,为什么说杨玉燕做得对,她对为什么还要罚? 代教授:“燕燕思想敏锐,她始终对日本人怀抱警惕,从来没有一刻放松,这在现在这个校园是很难得的,因为日本人的态度太好,很多人都已经放松了对他们的警惕。”他叹了口气。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比起拿着刀枪的日本军人,这些日本老师和日本学生确实是太无害了。 但他们同样在传播日本的军国主义思想,在影响着周围中国人对日本人和日本这个国家的观感。 而且,最让代教授担忧的是日本这个国家是完整的,它蒸蒸日上,它朝气蓬勃,现在我们自己的国家却是破碎的,它四分五裂,到处是战火与危难,人民朝不保夕。在这种情况下,很难让所有人都继续保持对祖国的热爱。 他不想谴责那些人,因为他知道愿意留下来的人更多! 他只是担心会有更多的人被日本人的谎言欺骗,那个什么东亚共荣的东西,它无非就是想把中国变成日本人的殖民地而已! 日本人是不会帮助中国的。任何一个外国都不会真心实意的帮助中国。因为一个分裂的中国对他们更有利。 中国人只能自己救自己,只能依靠自己。 日本人宣传他们自己,而燕燕破坏的正是对方的一次宣传! 她的动作迅速,根本没有留给日本人太多的宣传时间!在更多的学生听到“节衣奉军”的故事以前,剑走偏锋把这整件事给打偏了! 这种事,最重要的就是时机。绝对不能浪费时间,要在一开始就及时反应。 燕燕的做法真的是太合适了。因为时机太恰当,她的手段如何倒不怎么重要了,哪怕过于儿戏,也成了一招妙棋! 代教授忍不住拍膝道:“这就是天才了,神来一笔!” 经过代教授的解释,杨玉蝉和施无为才明白杨玉燕到底做了什么。就像司马光砸缸,看似儿戏的举动后,却有着重大的意义。 杨玉蝉沉默下来,施无为也开始体会到她为什么说燕燕的思想十分的奇妙。 杨玉蝉:“但这样对燕燕会不会有危险?日本人发现后,会不会针对她?” 代教授点点头:“这也正是我们担心的地方。所以,燕燕,可能你需要做一些牺牲,做一些伪装。” 杨玉燕拿着扫把:“啊?什么?” 代教授笑眯眯的:“你可能需要假装你其实是很喜欢日本的。” 杨玉燕想了想,痛快答应:“我确实还是挺喜欢日本的。” 比如日本游戏,日本动画,日本漫画。 要是能把日本打下来当中国的殖民地,让游戏公司天天做新游戏,让动画公司精心制作动画,让漫画家天天画漫画不拖更。 那就太好了。 172|优美的日记 杨玉燕有许多新鲜事要说给苏纯钧听。 因为其他人都在学校里,都知道了,只有苏纯钧不知道啊,他是一个绝佳的听众。 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两人扫个地扫到了九点,还是张妈实在看不下去她总拿着个扫把在眼前晃,上去把扫把夺了才终止了她在今晚的劳动。 张妈举着扫把说:“我给你放门口,你明天早上一起来就能看到,到时你再扫。”亲切又体贴,周到得很。 祝颜舒在一边跟代教授说话,听了转头过来嘲笑杨玉燕:“瞧瞧,张妈多疼你啊。” 杨玉燕:“……” 她挂着一张脸,拖着这个家里唯一的她的人:苏未婚夫,拖到了书房,两人在那里写作业,继续聊天。 杨玉燕的作业有许多日本作业,因为她最近至少每天都要上一节日本课,日本的老师好像都挺喜欢布置作业的,她明明记得以前看心灵鸡汤说过日本小学生都不写作业啊!果然心灵鸡汤都是假的。 苏·未婚夫·前家庭教师拿起她的作业本,见上面布置了用日语写日记,说:“我帮你写一篇吧。” 杨玉燕大喜过望!连忙去门口看一看,见祝颜舒在客厅,杨玉蝉在厨房,情况很安全!于是将书房的门轻轻掩上,回来把日记本推过去:“好好好,快写快写!写三篇!今天明天后天!” 看她多聪明,一口气解决三天的作业。 苏纯钧丝毫没有纵容学生的觉悟,翻开日记本后先阅读前面写的内容,以求内容上的高度统一,很有代笔的职业道德。 日记这东西,杨玉燕是常写的。以前祝颜舒就喜欢给她布置日记,她在病床上装自闭的时候,祝颜舒就给她带日记本和钢笔,要求她写日记来抒发心情。 杨玉燕以前在学校时,学校的心理医生也要求她写日记记录心情,好针对她的情况进行干预。 在一个人人都有抑郁症的社会里,她觉得以她的家庭环境来说,不得个病真是太不合群了,她绝对比其他同学更有理由得病! 但学校的心理医生说她只是“有点想不通”,俗话说就是钻牛角尖。 这真让她不服气啊!老子这么复杂的家庭环境,只是没想通吗! 不过,暂且不论学校的心理医生到底管不管用,但写日记治心病这个招数她是熟的,所以当时祝颜舒让她写日记——她当然没有写啊。 写了万一露馅怎么办? 虽然她自我感觉她跟原来的“杨玉燕”好像是融合到一起了,但融合过来的好像只有感情,却没有知识。“杨玉燕”上过的学,读过的书,学的东西,她想起来全都是模糊一片。而且对于“祝颜舒”、“杨玉蝉”、“张妈”这三个人的感情,她从心底感觉到对她们的亲近,但要亲近时却总能冷不丁的想起来她不是“杨玉燕”。 唯有在想起“杨虚鹤”时,她才能感到那火一般熟悉的仇恨与愤怒。 她无比的怨恨她的父亲,“杨玉燕”也同样怨恨自己的父亲,两人相似的处境让她能在身体里感受到“杨玉燕”的绝望,感同身受。 她们都是被父亲逼到了绝路。她们的不幸,都源自父亲。 而社会教育和常识中却又将父亲定义成家庭的保护者。与常识背离的环境让她对这个世界都充满了敌意。 她拒绝写日记。 祝颜舒等了几天后见日记本上空空如也,就拿出“杨玉燕”以前写的日记,在她的病床前读给她听。 杨玉燕:“……” 虽然不是自己写的,但总是有种莫明其妙的代入感! 里面的东西好像跟她特别像,就像是她自己写的一样。 她讨厌大姐总是高高在上爱读书,讨厌张妈总是管着她,想日后就跟祝颜舒似的天天打牌没人管。 她讨厌学校里的女同学互相炫耀,讨厌天气总是那么湿热,讨厌去学校只能穿校服,只能梳辫子还不能戴太多发夹子。 她想要更多的洋装裙子,像画报里电影明星穿的那样。 她讨厌租户们,因为没有租户家里就会是一幢别墅,那她就可以请同学来家里玩了,也可以办舞会了! 杨玉燕自己也曾设想过假如她和妈妈能搬回爸爸的大别墅里,她可以坐爸爸的豪车去学校!也可以请同学到家里的别墅来玩了。 她也可以买很多名牌,可以喜欢什么都买。 不过那都是在她小学时的梦想了。六年级时她就很清楚爸爸有多讨厌妈妈和她,并且他们永远都不可能复合。 “杨玉燕”的日记也慢慢变了。 她讨厌父亲总是跟女学生在一起。少女细腻的心思隐秘的察觉到了父亲总是与女学生待在楼上的书房里不正常,可能父亲与女学生在家里的其他地方也曾流露过什么。他们在厨房中煮咖啡,他们在客厅中热烈的读一本书。等等。 哪怕没有牵手,没有亲吻,没有甜言蜜语。但父亲与他的女学生之间的亲密感却胜过了父亲与她,与其他的家人。 爱情无法隐藏。 虽然看不到,但人总会知道你在对方心目中是什么地位,假如有另一个人在,你就可以明白你跟他,哪一个更重要? “杨玉燕”开始在日记中诅咒女学生,诅咒父亲。她几乎每天都要诅咒女学生一次,带着恶意,欢乐的诅咒她。偶尔会带上父亲一起诅咒。 杨玉燕就是从这些日记中,渐渐找到了两人之间的共鸣。她开始与“杨玉燕”不分彼此,成了一个人。 当然,这种私密的日记肯定不会是写给大家看的。杨玉燕自从被祝颜舒当面念日记以后,再写日记都分成两本,一本是用来交差的,一本是用来自己读的。 用来交差的都是有学习任务的。 祝颜舒要求她每天写日记。后来苏纯钧教她上课,也要求她每天写日记,学英语就用英语写,学日语就用日语写。 交差的日记自然毫无感情可言,全都是应付差事,凑足字数就可以了。 苏纯钧翻她前面写的日记,全都是流水账。 因为是日本老师的要求,所以是用日语写的。 周一:晴,有些热,我穿了一件单衣,担心有风,又带了一条披肩。 早饭的咸菜太咸了。 周二:晴,还是有些热。我换了一件单衣,看看外面没有风,就没有带披肩。 午饭的汤太咸了。 周三:阴,不太热,我担心有风,在单衣外加了一件薄羊毛衫。 晚饭吃包子。 苏纯钧读了半本,都是这种风格就明白怎么写了。 他写:周四,晴,天气更热了,蝉开始叫了。今天的晚饭是馄饨,姐姐包的,不太好吃,但我不会告诉她。 写完读了一遍,自我感觉还不错,就接着写明天的。 因为不知道明天的天气,只好省了天气的描写。 周五,路上的花开了,不知是什么花,很美好。早饭还是那个很咸的咸菜,我不太喜欢它的味道,但还可以吃。 周六,想到明天就是周末休息,我就高兴!希望明天早上不用再喝粥吃咸菜了,我还可以在上午悠闲的读一会儿书呢。 苏纯钧一字一句慢慢斟酌着写,竟然比写数学题的杨玉燕还慢。 两人完成作业,代教授刚好要去厨房取夜宵,特意进来看一看他们。他翻开日记本,读了新出炉的三篇,对发生在未来的日记完全不惊讶。 他笑着说:“今天、明天和后天的三篇文字更优美一点,继续努力。” 然后放下日记本,问他们要不要喝甜汤。 苏纯钧与杨玉燕这两个不知脸红的家伙齐声说:“要喝!” 代教授笑嘻嘻的出去端甜汤了,听到身后杨玉燕对苏纯钧说:“你是不是写得太好了?” 苏纯钧严肃的说:“没有吧?我还特意控制了字数,你看,都没有写太多。” 173|信 苏纯钧在小红楼消磨一天一夜,撞见了未婚妻的惊天大戏,又代写了半本作业,第二天坐上汽车离开时仍意犹未尽。虽然好像什么也没做,但心里却满当当的。 汽车驶出学校,街上又是一片萧瑟之景,让人的心情也开始变坏。 苏纯钧很想再退回学校,再回到那片暖意之中。 可是汽车仍是继续向前开去。 司机从后视镜看着他的脸色说:“秘书长,市长说让您今天去一趟情报部。” 苏纯钧:“嗯。” 他现在是市长身边的机要秘书,自从他升职以后,就必须每天去情报部报个道,让情报部的人审查一番,时不时的还需要写一写报告,报告一下自己最近的行为是否合规。 虽然略显繁琐,但也无可奈何。 他答应一声,司机就把汽车往情报部开了。 情报部的楼没挂牌,挂牌那个是个假的。这个楼在郊区,周围的村民早就都迁走了,全是空的。不远处就一个监狱,犯人也早就腾空了。 汽车驶进情报部大门,门口的警卫验明正身就放行了。 苏纯钧当上秘书长以后就常来了,下车以后对司机说:“我去了,你要是出来的早就进车里等我。” 他要审查,司机也要审查,两人去的地方还不一样。司机也要将他每天的行为都写下来,要是两人写的有对不上的地方就有问题了。 不过苏纯钧倒是不担心这个,他现在还什么都没做,这个司机什么也写不出来。 司机下车看着苏纯钧进去,自己也转身去了旁边的屋子,进去后穿过后门,绕了个圈,从后面的消防梯上去,进了二楼的一个房间。 房间门口没挂牌。 司机推门进去,说:“二队长,我来了。” 房间里烟雾缭绕,坐着四五个人,都在抽烟。 二队长坐在桌子后,桌子上堆满文件夹。 二队长指着面前的座位说:“坐吧。你这回去见到人了,说说看,这个杨二小姐是个什么人?” 苏纯钧是市长身边新进的红人,社会关系和家庭关系都很简单,情报部早就查清了。 关于苏纯钧的父母和老家已经查实,其母去世,苏纯钧与其父绝裂,愤而离家,离家后再也没有跟家人联系过,他有一兄一姐,现在兄姐倒是都还在打听他的消息,只是他改了姓名,又来了这里,与家乡相隔千里,家人才一直没找到。 苏纯钧有留学背景,但并没有发现他与外国人交往过密的情况。 情报部基本已经排除了他是外国间谍。 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个需要审查的人了,就是他的未婚妻,杨二小姐。 杨二小姐家世简单,从母生活。她出生后就没有离开过这座城市,接受西方教育,因家事而辍学,辍学后就没有再与旧友联络。 她有过几个家庭教师,但经过审查也都是来历清楚的人,没有哪个是间谍或特务。 祝家租户与祝颜舒的牌友也都经过审查,也都没有问题。 情报部在进行审查的时候重点要关注两个问题。 苏纯钧是否对杨二小姐有爱情。他是出于什么目的才与杨二小姐订婚的。 因为市长夫人曾流露出要给苏纯钧介绍女朋友的意思,不管是哪家的千金,都远胜杨二小姐这个破落户家的小姐。 苏纯钧升官速度犹如坐火箭,这在市长府里无人不知,都知道这小子是个官迷,浑身上下的聪明劲都用在怎么拍上官的马屁,怎么令上官满意上了。重点是他这样做还不显得下作,透着那么一股忠臣良将的味道。 这他娘的是个人才。 这样一个浑身上下长满心眼的势力人,一心一意守着个破落户的小姐,这里头的问题就让人不得不深思了。 要么,苏纯钧是个情种。 要么,杨二小姐是个画皮精。 二队长问司机:“说吧。” 司机长得很普通平常,厚厚的眼皮盖着眼睛,努力睁也只能睁开一条缝,谁都不会把他看在眼里。 他自从进来后就站军姿,行动举止都有板有眼。 他干脆利落的说:“是。杨二小姐,学名杨玉燕,家人与同学呢称燕燕。家中有一母一姐,还有一个在祝家侍候二十余年的保姆张妈。祝家楼另有马姓一家三口,原是商人金家的下人,受责打被赶出金家后,被祝家所救,马家子马天保与杨玉燕的姐姐杨玉蝉曾谈过恋爱,后被家人反对而分手。杨玉燕就曾反对过杨玉蝉与马天保的恋爱,认为他虚伪,与家人一起哄骗杨玉蝉,力图吃祝家的软饭。” “杨玉燕进入大学后,成为代玉书教授的弟子,吃住都在代教授的家里。其母祝颜舒与代教授似乎有暧昧。” “杨玉燕在课堂上积极活跃,十分喜欢反驳别人的观点,不管是老师还是同学,对她来说没有区别。” “她一共反驳过四位同学,其中一位是女生,三位是男同学。女学生认为爱情应该不在乎家世身份,支持爱情自由……” 司机一一将杨玉燕在学校里的表现说出来,就好像他亲眼看到似的。 最后,他说到了昨天杨玉燕在学校里参加学生聚会演讲的事,包括最后苏纯钧冲下车去将未婚妻抓上车。 二队长面无表情的听完,问:“今天早上你去接他,杨二小姐是什么状态?他们之间生气了吗?” 司机摇头:“没有。杨二小姐一路送到了门口,苏先生又差点要再把人送回去,两人不像是吵过架的样子。” 二队长:“昨天他看到那样的事,那他打杨二小姐没有?” 司机回忆了一下:“应该没有。杨二小姐的脸上没有伤,她穿一件五分袖的上衣,胳膊上也没有伤。” 二队长:“你跟在苏纯钧身边很长时间了,你觉得他对杨二小姐是什么样的?” 司机这下就笑了,说:“大约就跟侍候祖宗差不多吧。” 屋里的男人们都笑了。 本来对苏纯钧的审查已经到了最后一步,而杨二小姐出问题的可能也是微乎其微的,目前看来并没有问题,大家早就已经放松了。 二队长笑道:“看来我们的苏秘书还真是一个情种啊。” 司机说:“昨天那样,我看苏先生别说打杨二小姐了,让他教训两句,他都要想半天怎么说话才不会惹太座生气。” 另一个男人说:“你见过那杨二小姐,是不是挺漂亮的?” 司机笑道:“要论姿色,艳如玫瑰,性格也像玫瑰一样爱刺人,只是风情不足。” 二队长说:“苏先生是娶老婆,又不是纳妾。老婆要能配得上他。他能跟杨二小姐跪一块拜天地祖宗,可不会跟妾坐一块吃饭。这种公子哥,眼光高着呢,你以为是去舞厅挑小姐跳舞啊。” 他拿起桌上的信,说:“这是杨二小姐写给苏先生的信,一会儿你拿过去放在他桌上,就说是邮局新送来的。” 司机接过信,看一看封口,已经是重新封好了的。 二队长说:“信已经查过了,不过是些学校琐事。” 司机说:“那杨二小姐身边还要不要继续留人呢?” 二队长想了想,说:“留一个人,但不必再重点审查杨二小姐了。学校那边的情况我们也需要掌握,让他多注意一下学校里的其他人。” 司机:“是。” 他从屋里出去,没有走原路,而是直接从楼里下去。到了一楼,苏纯钧还没有出来,他就站在汽车旁等着。 苏纯钧出来后,他连忙上前开车门,将他送回市长府。 苏纯钧一回来就先去见市长了。 司机把信放在了苏纯钧的办公桌上,然后才关上门出去了。 苏纯钧回来后看到了信,开心的打开,手指轻轻在信封的封口处摸了一下,有点硬。 司机替他倒茶,说:“邮局刚送来的。” 苏纯钧已经打开信读了,笑着说:“我休息一会儿,你也出去休息休息吧,我下午要用车再叫你。” 174|无心插柳 杨玉燕的扫地惩罚,竟然坚持了下去。 除了早上起不来没办法扫之外,午饭和晚饭后的地,都是她扫的! 这叫代教授大为吃惊。 他本以为惩罚会不了了之,不想祝颜舒竟然每天都记着,就是张妈也没再干涉,两人都盯着杨玉燕乖乖受罚。 而杨玉燕也没有耍赖,受了罚就乖乖认罚。 代教授对施无为说:“祝小姐家教严格,怪不得孩子教得这么好。” 施无为赞同道:“小蝉确实很好。” 代教授看了他一眼,转而问起最近的事。 “你最近是不是常与小蝉一起读书?” 施无为点点头:“对。” 杨玉蝉担心杨玉燕又偷偷做坏事,每天恨不能问施无为八百回,千叮万嘱施无为,免得他又被杨玉燕使唤。 代教授状似无意的问:“前段时间我见你总躲着人家,是不是有什么矛盾?现在误会解开了吗?” 施无为脸一红,低下头含糊道:“没有什么误会。是我自己的事,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都好了。” 他已经想通了。他的爱情并不可耻,也并不丢人,他的爱慕是发乎情,止乎礼的,他绝不会流露出一星半点,叫杨玉蝉为难。他会把他的爱情默默藏在心底的。 早上的地,当然是施无为扫的。 等他做完早饭,扫了地,杨家姐妹才下楼。之后才是祝教授下楼。 代教授早早的就结束了晨跑,换好衣服,站在阳光下的小窗前晨读。见小姐们都下楼了,就催施无为去换衣服过来吃早饭。 自从祝家母女住进来之后,他们师徒二人都变得干净多了。 施无为去洗脸洗手,还用肥皂搓了耳朵后面才被张妈放过。然后换了衣服,穿了干净袜子干净鞋,这才出来。 餐厅的落地窗都打开了,阳光斜斜的洒进来,外面的树荫映在地板上,带来夏季的凉意。 早饭是饼、馒头和包子。最近天气热了,祝家母女都不乐意再吃汤汤水水的东西,吃完又要出一身汗。所以面条、粥、汤馄饨都不吃了。 张妈记得杨二小姐吃包子,就开始教施无为包包子。 配的汤是牛奶和豆浆。 学校有养奶牛,还有磨豆腐的作坊,这两样都不必出学校,食堂就有卖。 祝教授吃得更精细点,她早上要喝茶,往里兑牛奶的那种,其它的一律不吃,最多吃两块杨二小姐的牛奶饼干,一个水煮蛋。 施无为每回早上看祝教授这么吃都觉得她肯定吃不饱,以为祝教授是受日本学生的影响,要节食奉军。 他早上要吃五个大馒头或五张饼,不然就没力气。 祝教授这么吃,他都不敢伸手了。 代教授在旁边吃煎饼配豆浆,见施无为吃完两张饼就光喝豆浆不敢伸手再拿,就替他拿了两张。 祝颜舒吃完自己的就没事做了,桌上的人还都在埋头苦吃之中,她也不好下桌,就转头与两个女儿说话,打发时间。 她对杨玉燕说:“燕燕,一会儿吃过饭别忘了扫地。” 杨玉燕嘴上带着一圈牛奶胡子说:“我没时间啊,上课要迟到了。” 祝颜舒看着她盘子里的三个包子,没好气的说:“那你就不要吃了嘛。女孩子要少吃一点,以前你只吃两个,现在越吃越多了。” 杨玉燕这才恍然惊觉她的食量变大了。 以前在家里每天早饭两只包子就够了,现在到了小红楼,要吃三个包子才刚好。 难道她现在才开始发育期? 张妈听到了就插嘴说:“你让她吃嘛,她现在多忙啊,天天上课,还要写作业。” 祝颜舒不快道:“我是为她好。” 张妈劝杨玉燕:“你妈是怕你吃胖了穿裙子不好看,没事,吃吧,我看你没胖。” 张妈这么一说,桌上的三个女人都下意识的挺胸抬头收腹。 胖了吗? 杨玉燕还悄悄伸手摸了一下腰。 再看盘子里剩下的包子,那是再也吃不下去了。 代教授装没听见,见施无为好奇的瞠大眼,就在桌子底下轻轻踩他的脚。 早饭过后,大家都要去上课,四人出了小红楼就分开走了。施无为与代教授一路,在路上他忍不住问:“为什么胖了就不吃了?” 代教授笑着说:“你不了解女人。女人对自己的身材是非常紧张的,她们不能太胖,也不能太瘦,追求纤秾合度的身材,增一分则肥,减一分则瘦。” 施无为还是理解不了。太瘦了不好看这他知道,瘦得皮包骨头了,那怎么会美呢?可祝教授母女三人看起来也并不胖啊。 代教授往日还真从来没有跟自己的学生讲过女人,见他终于对另一个性别的世界感到好奇,不免好为人师,详细解释道:“你理解的胖是胖成个球,但女人眼里的胖,是指裙子穿不上去,衬衣扣不上扣子。” 他手里还拿着课本呢,当场站住教学,两手在腰侧做虚空扣扣子状,向施无为演示什么叫“穿不上去”。 施无为摸摸自己的裤腰,那是要用布带或皮带捆紧才行的,女人裙子腰做的那么拮据吗? “是为了省布料吗?”他条件反射的想。 代教授叹气。 这节衣奉军这事算是真的在学生们的心目中扎下根了,多亏燕燕才没有扩大影响。 艰苦朴素本身是件好事,但这不能跟日本人联系起来。这就像是日本人说自己是来拯救中国人一样,全都是骗局,是在美化日本侵略者的形象。一旦人们相信了,那他们就丢失了民心这块阵地。 就算有杨玉燕的努力,但节衣奉军与节食奉军还是引起了一定的反响。学校里开始有学生组织起来,有组织有计划的将旧衣或布料或粮食收集起来,以图捐献。当然,往哪里捐是另一个问题。就算捐献的渠道还没有公布,学生们仍然很快就响应起来了。因为他们实在是太渴望为这个国家做些什么了,他们的热血令人动容,也难免被人利用。 杨玉燕也积极响应捐旧衣。 女学生们都很积极的捐出了自己的衣物。 但杨玉燕说这远远不行哦。 “我们应该把它们制成绷带再送出去。不然只捐衣服,难道要那些士兵们自己在战场上再改制成绷带吗?”杨玉燕说。 她现在在学校里也算是个小红人,因为时常站在喊话的最前线,不管事实如何,听起来都是挺有道理的。 她这么一讲,女同学们立刻就有了更多的用伍之地,她们甚至还去联系男同学,将他们捐出的旧衣也都收过来,全都制成绷带。 这时的绷带都没办法做到一次性,都是重复利用的。将棉布裁成条,两侧封口,这就是最简单的绷带了。 女学生们将收集来的衣物全都按一样的标准裁剪成条状,再拼接后封口,然后久煮消毒,烫平后卷起,这就做成了一卷绷带。 其中有洞有补丁的就不能用了。 女同学们开始花费大量的时间做手工,但效率实在是很感人,哪怕她们不眠不休去做,也没办法一口气做成很多。 像杨玉蝉这样认真的人,连大家坐在客厅聊天时,她手里都在缝绷带,真称的上是片刻都不放过。 像杨玉燕,目前为止还没有缝成过一条。 祝颜舒也饶有兴趣的跟着一起缝过一条,缝完就放在了杨玉燕的包里,“你拿去交差吧,也算是劳动过了。” 施无为见杨玉蝉没有人帮,就主动帮她一起缝绷带,两人一起坐在桌前,一边聊天一边干活,其乐融融。 然后学校里缝绷带的男同学也越来越多了。毕竟全校女生现在只剩下二十几个,全靠她们那绷带要做到明年去了。工作不分贵贱,男女都一样。男同学也可以拿针线做绷带。 施无为喊出了这个口号,身体历行带领男同学们一起做绷带。 学校里从人人搞演讲,到人人做绷带,只花了不到一周的时间。 连校长都吃惊,问代教授:“真是那个女同学带头的?” 代教授笑着点头:“就是燕燕。她大概也是无心之举,无心插柳柳成荫。” 校长摇头,忍不住笑了:“不得了,不得了!小人儿办大事啊!” 175|大小姐 一条绷带两米长,答:杨玉燕要花多长时间才能缝完呢? 杨玉燕:一周…… 没有苏未婚夫在身旁,小红楼里竟然没有了杨二小姐的容身之地! 杨玉蝉天天跟施无为在一起缝绷带,代教授天天与祝颜舒一起讨论书,张妈天天去学校的天主教堂里跟食堂帮工的阿姨大妈们一起聊八卦。 枯寂无聊的杨二小姐只好自己找事做,竟然发奋图强,自己缝完了一条绷带。 唉,人生寂寞如雪。 学校里的学生们已经发现只凭手工缝绷带效率太低,他们马上将学校里的两台用于教学的缝纫机利用起来了。以前上缝纫课的只有女同学,现在男学生们也踩着缝纫机一摇一摇的格外熟练。两台可怜的缝纫机从此没有了休息时间,一天到晚二十四小时不停的被人这么摇啊摇啊。 手工绷带很快退出历史舞台。 杨玉燕一卷绷带缝完就发现大家正在争相点亮新技能:踩缝纫机。 杨玉燕去围观过几回,发现所有人都跟不怕手指被针扎到一样,每一个上机的人都踩得飞快,一问几乎都是刚会没两天,或者只用过一两回。 就是被针扎了也不要紧,医务室里的女学生们都迫不及待的想在人身上练缝合和包扎了!如果能贡献出胳膊或屁股让她们扎两针就更好了。 杨玉燕默默围观过后,觉得还是慢吞吞纯手工缝制更显心意。 学校里的日本老师们倒是没再急着再带领什么新潮流。可能也因为他们毕竟不是明星,不需要一天一个热点。 学校生活开始变得规律而平静。 日本学生仍然没有融入整个学校的大环境中,他们仍是每天缩在日本楼里。男学生每天早晨体育锻炼时喊的声音更大了,于是学校里许多流氓混子学生开始阴阳怪气的模仿日本学生说话,板哉板哉天天喊,遇到日本学生就喊得更大声了。 日本的女学生们每天的功课很多,她们连体育运动的时间都没有,只在日本楼前做活动。 杨玉燕怀疑日本老师是担心日本女学生出问题才给她们安排那么多工作。 因为日本女学生竟然要负责打扫、做饭、洗衣等所有的工作。 然后她们还必须保持优雅与美丽。她们每一个出现在人前时都必须衣着整洁,头发梳得纹丝不乱,走路时要保持低头,还不能走到男人前面去,等等。 这都是一起上课时,杨玉燕听日本女学生讲的。 一个日本女学生笑起来,满口的龋齿。不知道为什么,日本学生中龌龊特别多,女生比男生多。 代教授说这是因为日本缺少物资,那里的人多数都吃不饱,钙制不足又习惯使用盐来刷牙就容易龋齿。 是吗? 居然还有这种事。 大概是因为知道龋齿不好看,日本女学生笑起来时都会捂嘴。 那个日本女老师,酒井女士就特意在课堂上教导过女学生要怎么笑。 “要这样把身体偏过来,捂住嘴,微微低头,笑得声音不应该太大!要比小鸟鸣叫的声音更小,这样才动听。” 这个酒井老师上课总是讲一些这种东西。关于女人在街上走路时应该低着头就是她说的。 “女人走路时应该低着头,不应该四处张望,不应该走在路中间,要走在一侧。假如遇到男士同行,那你就不应该走到他前面去,可以停下来等一等,等男士过去之后你再走。” 杨玉燕听到这里真是叹为观止。 当然接下来还有更令她吃惊的。 因为这个日本女老师公然在课堂上直接就说男人比女人更高贵。 “身为女子应当明白,男人对这个国家,对你们的家庭来说都是更宝贵的。他们付出劳动,付出力量,赚来金钱养家,保护国家与人民,同样也保护着你们的安全。所以在任何时候都应该对男人心怀敬意,要尊敬他们。” 杨玉燕目瞪口呆。可能因为眼睛瞪得太大,酒井老师看了她好几回。 等下课后,杨玉蝉才松了口气,跟她说刚才她一直害怕杨玉燕会蹦起来去反驳酒井老师。 杨玉燕茫然道:“反驳?为什么我要反驳?” 杨玉蝉更奇怪了,问她:“你竟然能听得下去?” 杨玉燕说:“我以前一直奇怪为什么日本女人会是那个样子。现在听这个老师上课我才明白,原来她们从小就是受这种教育长大的啊。” 傅佩仙听到她们的对话,也走过来说:“我家以前请过日本女仆,不过当时我跟她语言不通,没说过话。没想到日本女人竟然在现代社会仍然接受这种落后的教育。” 这一点,傅佩仙倒是觉得中国走在了日本的前面。现在在中国的社会上已经很少听到三从四德的教育了,女性正在逐渐觉醒,整个社会都在为女性的觉醒创造条件。 杨玉蝉说:“因为比起日本,我们受美国的影响更大。” 的确是这样。这也是杨玉燕以前不知道的,现在这个世界上,中国跟美国的联系更紧密,所以美国那边的时尚新闻总是最早传到中国来,比法国、英国、日本,甚至是其他省市的新闻都要更快的传过来。美国的轮船在以前几乎每天都要到港,哪怕是现在,日本人已经接管了港口,其他国家的轮船很难进来了,美国的轮船还是能进来。 她一直以为这时应该是所有的外国都是敌人,没料到美国竟然也披了一层友好国家的皮呢。不过美国只跟中国做生意,不像日本一样把军队都开进来了。美国的药品和武器是现在最紧销的商品,这是连杨玉燕都知道的新闻。 报纸上天天报道呢。 因为最近全校都要努力做手工,酒井老师也在课堂上讲了要大家做手工。 她要教大家做日本国旗。 “让我们将这面旗献给伟大的大日本帝国吧。”酒井老师满是皱纹但涂满了粉的脸笑着说。 杨玉蝉和傅佩仙等女同学都看杨玉燕。 而杨玉燕,当然是一动不动。 酒井老师转头对杨玉燕微笑着说:“杨同学,你为什么不动?” 杨玉燕微笑着说:“对不起,老师,但在我家,这是下人做的活,我不会做呢。假如让我来做,这就太过分了,会被嘲笑呢。假如老师需要日本国旗,那很简单哦,我可以出钱请人来做,这样可以吗?” 酒井老师:“这是为了献给天皇陛下的,杨同学,你应该亲手做才能代表你对天皇的敬意。” 杨玉燕:“老师,可能你不明白。哪怕是我国的皇帝,也没有权力要求他的妃子替他做衣服。我国皇帝有一个专门做衣服的部门,由宫女和太监来做衣服。” 酒井老师:“那假如是你国的皇帝要求你去做呢?” 杨玉燕眨眨眼,说:“恐怕不行。假如我国皇帝现在要选拔宫女入宫服侍,我也不在入选之列,有专门为皇帝服务的姓氏和家族。皇帝也要按照规矩办事。” 酒井老师沉默下来,看向其他中国女学生。 “在你们的家庭里,也是由下人来裁衣的吗?”她问。 杨玉蝉就不必答了,傅佩仙等人自不必说,家中都有下人。何况又有杨玉燕在前面替她们做好了榜样。 傅佩仙说:“很抱歉,老师,虽然女红是女工的一部分,在过去的时代里每一个女性都被要求要学习,但现在早就不这么讲究了。在我家,我妈妈从小就替我准备好了女红丫头,专门替我做针线活呢。” “我也是呢,我奶娘什么都会做。” “我家是请的裁缝。” “现在谁还自己做啊,不都是去百货公司买吗?” 人均大小姐的女学生团队就在这里了。 176|无题 杨玉燕虽然坚持不做日本旗,但也没办法阻拦日本旗被挂在了学校里。学校大门前、学校广场上,都有日本旗飘扬。 距离日本老师和日本学生进学校已经有一个月了,那个山本又来了,还带来了好几个记者。 他和校长一起在日本楼前合影,日本学生和日本老师,还有一些中国的学生和教授都不得不出席,被迫一起拍照。 照片拍好后,肯定会登在报纸上。 杨玉燕身为擅长日语的学生,还站在了前排,拍照时一脸苦大仇深。 代教授和祝颜舒也在,就在校长身边,与日本学生站在一起。 合照过后,校长笑得春光灿烂,对大家说:“一会儿有一个宴会,专为欢迎山本先生!大家不要错过,一定要来啊!” 杨玉燕皮笑肉不笑,被代教授和祝颜舒挡在身后。 学生们散去,被迫前来的教授们也都离开了。 山本携日本老师们回到日本楼,在窄小的和室内,他一改在中国人面前的笑脸,对日本老师们说:“你们让我很失望!这么长时间以来,你们取得了什么成果?为什么我没有看到这间学校里有日本人的气质!” 四个日本老师全都正座道歉。 山本对酒井老师说:“酒井女士,我对你寄于厚望。你的学识与温柔没能征服中国的女学生吗?那些年轻的女孩子不听你的话吗?我看到今天被你放在身边的那个中国女学生,她看起来可一点都不高兴。” 酒井说:“山本先生,你误会了,假如你看到的是那个站在第三个位子上的中国女学生的话,我要告诉你,她是非常喜欢日本的。” 山本:“哦?那她为什么不笑?” 酒井:“山本先生,我觉得这是你的调查团在调查时的失职造成的。我来了以后才发现,在中国的学校里,女学生全都出身世家。她们的身份比男学生高出许多,家庭也远远胜过学校里的男同学。” 山本大为惊讶:“这可真奇怪。我的调查团调查了中国大大小小的许多城市,在中国,男性才是家族中最重要的,哪怕是皇帝的女儿,也没有她们的兄弟重要,甚至比不上重臣家的男孩子。” 酒井:“正因为如此,能够进入学校就读的女学生的家庭才更加优秀!” 山本摸着下巴说:“你说的很有道理。确实是这样,如果家族不优秀,那她们就不会获得跟男性一样的条件来上学。” 酒井:“正是如此。这些女学生都为自己的身份和家庭而骄傲自满,在她们的生活中,哪怕是老师,也并不值得尊敬。” 山本:“原来是这样。老师就像下人。没有身份的人是不会获得他们的尊重的。” 酒井点点头:“是的。” 小林老师说:“假如山本先生您指的是扎着两条辫子的杨玉燕女同学的话,我要告诉你,她是一个非常聪明、非常狡猾的女学生。她在课堂上以找我的麻烦为乐,我被她捉弄过许多次。” 山本马上问:“她对日本有敌意吗?” 小林老师中肯的说:“她对天皇毫无敬意。但我要说这很正常。不过她对日本的武士很感兴趣,特别是明治维新中的武士们,她还画过几张武士画,虽然画风奇特,但不失为赞美。” 山本在听到前面时皱眉,但听到后面就高兴了,“还有画吗?请一定要让我看看。” 小林老师就去拿杨玉燕在课堂上不听课,在课本和作业本上画的涂鸦漫画。 山本看到是课本和作业本就笑了,“这真是一个调皮的学生。你没有惩罚她吗?” 小林老师说:“我跟其他老师商量过了,尽量不惩罚她,而是给予她更多宽容和仁慈。她现在在课堂上已经很少捣乱了,我们最近在讲《源氏物语》,她可能听过这个故事,对源氏与紫之上的爱情非常感动。” 山本明白了这些老师们的意思:“这是一个对日本有些了解的学生,我们应该争取她。” 酒井说:“她在学生中也很受欢迎,是个惹麻烦的好手,但男女同学都很喜欢她。” 山本嗯了一声,翻看课本和作业本上的图画,指着问:“这个是谁?这个是谁?嗯?他们在干什么?”他看到了一个好像脖子断掉的两个人把嘴巴靠在一起的画。 小林老师解释:“这个学生替这些武士编写了许多爱情故事,这个是高杉晋助,这个是冲田总悟。她认为他们之间发生了爱情,冲田是个帅哥,他玩弄了高杉的感情,但高杉是个腹黑……”小林老师艰难的复述着当时从杨玉燕那里听来的复杂又纠结的感情路线。 山本安静的听着,听完以后,他说:“她觉得真选组和攘夷党之间有真情?” 小林老师叹了口气:“她给所有人都编了一段爱情。全部都是武士之间的。” 山本:“武士之间是会有真诚的感情的。你觉得她在编写这些爱情故事时是出于侮辱的目的吗?” 小林老师摇摇头,说:“不。恰恰相反,山本先生,正是因为她编写了这些故事,我才相信她是真心爱着日本的。她是十分喜欢这些人物才想让他们拥有爱情的,虽然这全都是她编造的故事,但其中绝没有一丝一毫的侮辱之意。” 山本思考片刻,说:“你们都是这么想的吗?酒井老师,你似乎也十分喜爱这个学生?” 酒井说:“我喜欢聪明的女人。这位杨玉燕同学,虽然是中国女人,却十分大胆。她也是在我的课堂上对穿戴和服,梳日本发式没有丝毫犹豫的一个女学生。我看得出来,她很喜欢和服。”她想犹豫了一下,没有说出日本国旗的事。 山本先生已经很生气了,她不想让他觉得她在课堂上一个学生都没有获得。假如他觉得她无能,那他就会反过来惩罚她了。 山本相信了这些老师的话:“看来这是一个极受学生喜欢,也对日本有好感的学生。那就尽快把她争取过来吧。只要学生中有越来越多的人向往日本,我们日本才能最终占领这个国家。“ 177|上课 山本参加完庆祝酒会,又特意到日本楼来见了见所有的日本学生后就离开了。 酒井老师等送走山本后都松了一口气,他们每一个人从家乡到中国来都是有原因的,每一个人来的时候都写了誓师书,不成功,便成仁。 也就是说,他们是没有退路的。假如不能在中国获得成功,那他们也不能回家乡去了,宁可死在中国,也绝不带着败绩回去! 小林老师看了众人一眼,转身回自己的房间去了,他今晚要再把教学计划仔细的检查一遍,明天起他必须要更加努力才行! 酒井老师也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来到中国以后,见到这么多年轻的女学生,让她也不由得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 她是一个失去家族的女人。娘家已经败落,丈夫也破产自杀,她被小叔从婆家赶了出来,没有儿女,空有一身无用的技艺,年纪老迈,最后不得不在艺伎街教导艺伎们插花、书法、茶道等高级技艺来维持生活。 要知道,不管世道如何变幻,唯有两个行业永远不会破产。一个是殡葬业,一个就是花街。 她不敢使用娘家与夫家的姓氏,以酒井为姓,勉强度日。 所以,当听说要征求愿意前往中国,教导中国学生的教师时,她就冲过去报名了。 在她的想像中,中国是一个满地黄金的地方,她将会在这里赚到足够多的钱,风光而富有的回到家乡,重新获得娘家与夫家的接纳。 但当她来到中国后发现,原来这一切不过是个骗局。这里是遍地黄金,但普通人根本赚不到钱。她来这里也不是来赚钱的,山本先生只希望他们能利用自己脑海中的知识来征服中国人。 山本先生说:“要把大学抢过来!要把他们的学校,他们的学生,他们的老师统统抢过来!” 可这太难了。 酒井老师来了以后才发现,这片土地上的人民拥有着非常强烈的自信心和自豪感。他们有着辉煌的历史,他们中的人根本不认为自己的国家会永远衰落下去。他们不会被征服。 哪怕是一个小小的女学生,她在看他们这些日本老师时,眼中都充满嘲讽。 他们四个人都知道,那个叫杨玉燕的女同学一点都不想当日本人。她的聪明与智慧让她明白日本在对中国做什么,而她的家世让她比普通的中国人更早的接触到日本的文化。 酒井老师打听过,杨玉燕在家中一直请着家庭教师。什么样的人家才会一直请家庭教师,去教一个女孩子学习文化知识,而不是教她怎么嫁人呢? 酒井老师自己都无法想像。因为她的娘家在日本也是一个拥有许多土地的大地主,家中一直有侍女服务,她也从小就接受教育。但她也没有家庭教师,她一直是前往老师家中学习。但她要学习四五门课程,这在她的小姐妹中间已经是非常富有的了,这表示她的娘家对她寄于厚望才会给她这么多的教育。这一切都是为了让她在嫁人以后能成为可以取悦丈夫的女人,不会给娘家丢人。 她一直以为像她的娘家这么有钱的人家在中国是非常少见的,只有在大城市中才会有这么富有的家族,而且那一定是属于可以出入官邸,相当有名望的姓氏。 但上一回她才知道以杨玉燕为首的中国女学生竟然都很有钱,她们接受的教育也不止是为了嫁人。 杨玉燕说:“我不可能不学习的,我的母亲不会允许我不学习。” 傅佩仙说:“当然是为了学习进步。” 其他女学生说:“因为大家都来上学了,假如我不来,那我家就落伍了。” “我觉得在大学里结识的同学会更有价值,可以认识更多的人。” “我认为在这里可以找到更开明的未来丈夫,我不想嫁一个要我三从四德的传统男人。” 在日本,女人也上学。但女学生们要上的是女中,她们不会上大学。从女中毕业之后,她们就要嫁人了。所以她们在女中里会学习做饭、缝衣、烤制精致的西式点心等技艺,这就是为了结婚做准备。 普通的女人不会在女中学到插花、茶道这种更高深的技艺,因为在她们未来的家庭生活中,她们用不到这些本事。 酒井老师以前一直以拥有插花、茶道这些本领自豪,因为正是这些本领才让她得已在夫家获得丈夫的喜爱,这证明她是一个高雅的女人。 但是以杨玉燕为首的中国女学生却一直没有把这些本领当一回事,她们只是觉得新奇,却并不会觉得它们很了不起,很高雅。 她们会的不是这些。 她们几乎都能写一手相当不错的毛笔字,甚至各自学习的毛笔字还有不同的流派。 她们中至少一半的人会画出相当美妙的水墨画,另一半的人则擅长围棋,极少的人两种都擅长,极少数并不擅长的人也会品评与欣赏。 中国接受西方文化的时间并不比日本短,所以这些女学生几乎都会跳交谊舞,多数还会弹钢琴,一些人喜欢听歌剧,甚至时常去欣赏歌剧。哪怕是从来没听过歌剧的人,也能轻松的谈起歌剧与西方文化艺术,比如杨玉燕,她说她从没听过一场歌剧,而她并非是没有机会或没有钱,而是嫌歌剧枯燥无聊,但她读过莎士比亚。 酒井老师却是没有机会去尝试这些东西的。她的娘家反对西化,她的丈夫更是讨厌西化。而等她一个人生活以后,又因为没有钱,而从来没有去尝试过这些。 这让她时常的想:她真的可以征服这些中国女学生吗? 假如她们发现了她的无知,那要怎么办? 她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但每一次杨玉燕在课堂上挑刺的时候,她都无比的恐惧。她害怕这个女学生! 但比起这些中国女学生,她更害怕山本先生! 她更不敢让山本先生知道她是多么的心虚。 假如山本先生知道了,那她的死期就到了。 她知道,其他三个老师跟她一样。 他们都害怕山本先生发现他们的无能。 山本先生会愤怒的杀掉他们。 然后再从日本找来其他人,继续他的计划。 假如他的计划无法起作用,那他就会露出真面目。 他会杀掉这里所有的中国人。 不过在那之间,死在他的刀下的会先是他们这些让他失望的日本人。 小林老师一夜没睡,早上带着浓浓的黑眼圈去上课了。 他思考了一整晚,决定继续讲武士的故事。 因为杨玉燕这个女学生似乎很喜欢武士的故事,她还知道宫本武藏。 假如他讲别的,很可能又会被她在课堂上捣乱。完不成教学计划就糟了。而继续讲武士的故事的话,教学计划就有可能完成。 打定主意后,小林老师站在教室门前深吸一口气,推开了教室的门,走进去,看到以杨玉燕为首的学生已经坐在了前三排。 杨玉燕在讲:“其实日本的大名啊,将军啊,都有小男孩当情人!你们知道很著名的丰臣秀吉吗?据说他在本能寺死掉的时候身边就是他最宠爱的情人陪着的。” 其他同学都不相信,当然,大部分人不知道丰臣秀吉是谁。 “这个人是谁?” “他很有名吗?” “你瞎说的吧?就算有,怎么可能所有的将军都有?” “大名是什么?日本的官职吗?” “日本的将军跟中国的将军一样吗?” 小林老师:“……” 他思考片刻,走上讲台,微笑着对大家鞠躬:“同学们,早上好!今天,我来为大家讲一讲日本战国名将,丰臣秀吉和他的属下,以及关于他的一些传说和故事,谢谢!” 178|生机 日本老师都想带给中国学生一个“真实的日本”,把他们骄傲的文化全都告诉这些中国学生,他们认为只要讲得多了,讲得足够动听,这些中国学生是一定会为日本感动的。 他们不是不知道杨玉燕这个女同学对日本的敌意,但她对日本的关注也同样提升了中国学生对日本的关注。 由他们去讲述的日本,不论真假,中国学生都会怀着提防之心,不会轻易相信。 但从自己的同胞口中得到的东西,中国学生会更容易相信的。 只要他们相信了,那日本老师们要进行的就是下一步:如何让他们喜欢上日本。 所以,哪怕是错误的信息也不要紧! 他们抱着这样的想法,不管杨玉燕跟中国学生说了什么,他们都顺着她的话去挑选话题,向中国学生们介绍日本。 让他们高兴的是,现在中国学生中讨论日本的人变多了。日本在他们的口中不再只是一个单调片面的敌人形象,它的形象开始更加的丰满。 中国学生们认识了武士,认识了将军,认识了大名,还认识了日本的食物,这些都是杨玉燕的“功劳”。 “日本的东西很难吃。”杨玉燕在小红楼的午饭桌上说。 最近她俨然变成了日本通,对日本的一切大加评论。 饭桌上人人都在捧场,不过仔细听她讲什么的只有杨玉蝉和施无为,代教授和祝颜舒只是在一旁发笑。 张妈不想拆杨二小姐的台,说话的声音很小。 张妈小声嘀咕:“你什么时候吃过?” 祝颜舒冷笑:“让她吹。” 代教授轻声说:“燕燕说的很好嘛。不管真假,她说的都对。你看,小蝉和无为听得多认真啊。” 三个大人都不阻止,杨玉燕同学的演讲癖算是被彻底激发出来了! 杨玉燕:“我以前以为他们那里的丸子很好吃,其实就是面团子,做得五颜六色的,就是普通的面团子,糯米的吧?软是挺软的,没滋没味,浇上汁就卖了。唉,吃起来很让人失望啊。”漫画、动画里演的多让人流口水啊,真吃到嘴里真是……名不符实! “寿司米饭是酸甜的,好吃是好吃,但有点太硬了。反正我吃寿司吃两个就饱,剩下什么都吃不下了。” “拉面普普通通啊,没有很惊艳,我还是喜欢咱们这边的面。” “别的就没什么特别的了。那边海产多,鱼、虾、贝都多,吃个鲜吧。” “吃一顿饭碗盘巨多!他们甚至能切三片黄瓜装一碟子,假装这是一道菜。” 还有,拍照好看。路边任何一个自助大头照机都能把人拍成漫画版美少女。她去日本别的没觉得多舍不得,拍照是一定要拍过瘾的,拍出来就假装自己就长这样,多美啊。 这个就不能说了。杨玉燕把最后一句咽回去,结束了她对日本的全部印象。 哦,对了,花街就真的只是一条街而已,全是游客,全是游客,全是游客! 读贵族学校的好处就是每年两次出国旅行,全假借修学旅行、增长见闻的理由从家长兜里掏钱,给学校增收。 杨玉蝉听得入神,很想问“你是什么时候去日本饭店吃的饭?”因为印象中,自从杨虚鹤离开之后,她们家就没出去吃过饭店了。但在杨虚鹤走之前,家里还时常出去下馆子的时候,常去的都是法国餐厅,日本餐厅真的没去过啊…… 但寿司、拉面这些东西听起来又很真实,不像瞎说的。那会不会是苏先生带杨玉燕去过? 杨玉蝉考虑到这个,就没有开口反驳,只专注问题:“为什么寿司米是酸甜的?我看日本学生吃米饭也不放醋啊。”日本学生吃饭真的是只放酱油配咸菜的,配菜倒是有黄瓜,但就像杨玉燕讲的,一个人就分几片,看起来可怜的很,不少学生以为日本学生是太穷了,还有爱心过剩的说要不要给日本学生捐点饭菜什么的。 杨玉燕说:“因为寿司以前是日本渔民的食物,他们带饭上船,捕来了鱼就直接切了肉跟米饭一起吃,船上也不开火什么的,就带个盐或酱油或咸菜。米饭是酸那是坏了。后来就成了寿司的风味了,专吃酸饭。” 杨玉蝉瞠大眼睛,很想问“这是真的吗?你是不是在瞎说?”,但又不敢。 因为之前杨玉燕说日本的将军、大名都养小男孩当情人,人人都以为她是在瞎说的,但小林老师讲课的时候说这是真的,说这是非常真诚的爱情,还有将军写给情人(男)的情书呢,小林老师还当堂背了一小段,非常之感动! 全班学生都愣了。 男同学们更甚。 这真的太不可思议。 太刺激了。 杨玉蝉看施无为,有点想知道他在想什么。 施无为听了一顿饭日本人吃什么,后面杨玉燕还说日本天皇会吃腌臭了的鱼,因为这鱼太珍贵,所以只有天皇能吃云云,他也保持着高专注力一直听着,结果他自己的饭都没吃多少。 午饭过后,祝家母女三人去午睡了。 代教授和施无为都没有这么奢侈的习惯,坐在小阳台上读书。 代教授发现施无为把他读过的关于外国的著作又翻出来重新看了,笑着问他:“重温旧书,有没有新的感悟?” 施无为合上手中这本日本作者的书,叹了口气说:“纸上得来终觉浅啊。” 他在学习外语时,读过海量的外文著作,自以为已经十分了解那些外国人了。但他近来才发现,他所谓的了解太浅了,燕燕虽然不像他读过这么多书,但她对日本的了解却远远胜过他。 代教授笑道:“你不要被燕燕吓住了。她也没有去过日本,对日本的事也是一知半解。她只是敢说,敢于发言,所以显得好像知道很多。” 施无为说:“这我知道。我非常羡慕燕燕的胆子。但我也确实觉得自己学的远远不够。” 代教授欣喜不已:“你能这么想就很好了。” 要知道,以前他最发愁的就是施无为自觉自己已经“学够了”! 施无为以前常说,他家的人以前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他现在能在大学读书,能学会这么多国家的语言,能读几百本书,自觉已经满足了,已经够了。 他会继续留在大学,只是因为他不知道离开大学以后该去哪里。他已经把大学当成了家,当然不想离开家啊。 他会继续学习,也是因为代教授让他学。他是为了报答代教授恩情,就像孩子听父母的话一样。 他并没有自主向上求学的愿望。 这也是代玉书一直不放心把施无为送出去的原因之一。 他自己没有主动求学的意识,把他送到一个陌生的环境中,没有旁人的督促,他真的会一个保持学习的劲头吗? 直到现在,施无为终于说出“我学得还不够”了。 代玉书简直是死而无憾了! 他恨不能马上就把施无为送出去! 现在国内情景也不好了,学校里也未必就一直安全,外面也是一日三变,真现在还走得掉,最好还是尽快起程。 代玉书在心里盘算片刻,又犹豫起来。 他想起施无为对杨玉蝉的感情。 虽然那感情刚刚才萌芽,不知道有没有机会长大,但这毕竟是这个少年人第一次萌发的爱情,假如初恋意外夭折,那对施无为来说一定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要不要建议杨玉蝉也跟着一起出去留学呢? 代玉书其实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杨玉蝉肯定是不愿意的。这个女孩子责任心非常强烈,对家庭,对母亲,对妹妹,对同学,她都有着强烈的责任心。 让她现在抛弃家庭、姐妹、妈妈,自己出去留学。她肯定不能答应。 那要不要说服杨玉燕和杨玉蝉一起出去呢? 代玉书已经思考过很多次了。 要想让杨玉燕出去,只怕要说服两个人。首先就是对女儿爱如珍宝的祝颜舒女士,她会不会愿意放手,让两个女儿出去留学呢? 祝颜舒女士肯定是不会阻拦两个女儿求学的,但问题是……她很有可能跟着一起出去。 母女三个都出去了,那还会回来吗? 世事瞬息万变,什么都无法保证。 代玉书心中对祝女士那一点微小的感情,如同风中之烛,固然他心坚定,但他是不会抛弃这所学校,追随祝女士一起出去的。他要为之奉献一生的事业就在这里,就在国内。 所以,一旦祝家母女成行,他要面对的可能就是永别。 还有,就是苏纯钧。 这个孩子心中有一团火,随时可能把他燃烧殆尽。 代玉书看得很清楚,苏纯钧在走一条钢丝路。 他心中唯一的生机就是杨玉燕。 杨玉燕不是三头六臂,并不能救他。但她只要活着,只要在苏纯钧身边,就替他留了一条生路。 苏纯钧只要想着她,就会愿意往活路上走。 他若是送走杨玉燕……要是杨玉燕不再回来…… 那就是断绝了苏纯钧的生路。 179|有眼无珠 苏纯钧走出市长家的门,快步来到汽车旁。司机早就开好车门等着他了,等他坐上去,才用力将车门关上,再小跑着绕到前面驾驶位,开门上车,发动,驶出市长家。 苏纯钧松开领结,好像想放松绑在喉咙上的绳子。 司机从后视镜看了他一眼,“苏先生,我们回家吗?” 苏纯钧摇摇头,说:“去张队长家。” 寂静的街道上已经几乎看不到行人了,连车辆都变少了。路两旁的店已经差不多全关了,但不少店铺被流氓趁夜破了门,里面的东西被洗劫一空。 但现在警察们都要在各个政府官员家门口维持治安,这种流氓抢劫的案子无暇去管。 路上没有车,司机开的就很快,经过路口时不停的狂按喇叭。 大概是因为声音太大了,到张队长的小公馆时,张队长的小情人竟然就站在门口迎接。 苏纯钧一看,车都不下,也不让司机下车,对那个女人说:“嫂子,大哥不在吗?” 那个女人一脸温婉善良,头发整齐的梳向一边,烫出一层层的波浪卷,一只指甲盖大的水滴型金钢石耳坠挂在她的耳朵上,只是这一对耳坠,少说也要十几万美金。 以张队长的身家是买不起的,买得起他也没有门路去买。 只能是地下室的金老爷“送”的了。 苏纯钧把金老爷留在这里,张队长自然赚得盆满钵满。 他在她的脸上扫了几眼就移开视线。 “他出去了,也快回来了。纯钧进来喝杯茶吧。”女人说。 苏纯钧摆摆手,“大哥不在,我就不进去了。改日再来陪大嫂喝茶。开车。”最后一句是对司机说的。 司机看了一眼双目脉脉含情的女人,答应道:“是。”一脚油门踩上,车呜叫着跑了,喷出尾气,扫了这女人一脸一身。 车开远了,司机看了一眼后视镜中的苏纯钧,笑着说:“苏先生要是进去喝茶,只怕还有好事呢。” 这个司机虽然是市长给他的,他与这司机也不可能交心,但也多多少少有了一些“同事”情谊。 苏纯钧知道这司机是监视他的,所以不管去哪里都让他开车,以示心底无私。 他笑道:“我敬谢不敏。这样的美人恩可不好消受呢。” 司机说:“我看这女人是想找下家了。”从商人身边跳到了宪兵队大队长身边仍不满足,现在又想巴上苏纯钧了。 不过这个女人的选择也没错。在这个世道,商人没有手里有枪有兵的宪兵队大队长管用,而一个区区的大队长,更加比不上如日中天的苏先生。 苏纯钧不说话。 司机仿佛不经意,又好像是在劝他,说:“我看那个金老爷被这个女人哄去不少好东西,这个女人估计能从金老爷那里挖出更多事来。苏先生要是能略施小计,金老爷那边的事就进行的更顺利了。” 金老爷身上的钱已经快被榨干了,现在大家想要的是他嘴里的情报。 要知道,金老爷是从大清还在的时候就专跟外国人做生意,从英国人到日本人,金老爷大半辈子的财富都是依靠外国人赚的,他的生意也不止是那些合法的,肯定还有非法的。 不把金老爷榨干,所有人都不会罢休。 苏纯钧笑着说:“你这是想让我施美男计啊。” 司机陪笑两声,说:“苏先生这么年轻有为,身边也没个人服侍,张队长这种人物现在小公馆都置了两三个了,听说还包了一个百乐门的舞小姐,前两天才把兵都开过去抢女人呢。他这日子过的才是真痛快!” 张队长不是个深沉人,他现在手里掌握着整座城里三分之一的宪兵,背后还有苏纯钧这个大红人做靠山,已经不知自己姓什么了,他前半辈子都只是个不起眼的小人物,一朝得志,怎会不猖狂? 苏纯钧听司机羡慕发言,笑道:“那就是一把枪,等他打不出子弹时就该没用了。何必去理会这种人呢?” 司机的背上无端起了一层冷汗。 他亲眼见到苏纯钧与张队长亲密无间,两人就像是极好的朋友。苏纯钧把绑架金老爷,关押、审问这种密事都交给张队长,对其从不多加约束,任他对金老爷索要钱物,俨然视为心腹。没想到心里竟然只当他为一把好用的枪。 只怕张队长也不知道苏纯钧是这么看他的。 就算想到了,也不会认为苏纯钧这么轻视他。 简直像是随手可扔的一件东西。 司机从后视镜看苏纯钧,倒是不敢再多发言了。 其实这也是苏先生最让人忌惮的地方。 他看起来年纪轻轻,脸嫩的还像个学生,一双眼睛又黑又亮,穿着西装帅气得很,笑起来更是透着一股天真的味道。 可他在官场上的手段实在是老道狠辣,仿佛从出生就会做官一样。 苏先生是对市长交待过家事的。市长府里虽然不是人人都知道,但多少也能猜得出来苏先生出身大家。 司机身负监视之责,了解的更清楚。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 苏先生的祖辈从乾隆时期就在做官,几代人都称得上是宦海沉浮。苏先生身上流着祖宗的血,所以才这么厉害? 司机想起自己的父袓不是打铁的就是当兵的,所以他现在也只会卖卖力气,跟苏先生这样的人玩心眼,真是关公面前耍刀啊。 司机又看了一眼后视镜,见镜中的苏先生跟他对了一个眼神,露出个笑来。 司机背上就又起了一层冷汗,马上说:“苏先生,您别怪我,其实我是听蔡先生讲。蔡先生那边可能是有点急了。” 苏纯钧再厉害,也不过是才进市长府不到一年的新丁。真正的大事,市长是不会让他参与的,最多使唤他跑跑腿。 他从金老爷嘴里把情报挖出来,交上去后就与他无关了,他既不知道这些人打算做什么,也不知道有什么计划。 但就这个跑腿的活,不是一般二般的人也做不了。 司机可是知道,被苏先生挤下去的那个鼻梁被砸断的家伙,现在鼻梁快养好了,却再也爬不上来了,以后也就跟着端端茶,倒倒水,开开车。 司机看苏先生听到蔡先生的大名,终于不太高兴了点。 苏纯钧冷笑:“你就这么对蔡文华讲,要是我真收了这个女人,头一件事就是把她带到蔡府去,去个三五回的,让这个女人见识见识蔡府的威风劲。再过一个月,我就可以去喝蔡文华纳妾的喜酒了。” 司机没忍住,哧的一声就笑了。 苏纯钧仍嫌不足,转念一想,又说:“对了,蔡文华的儿子多大了?十八还是十九?老子不上当,儿子未必有那份定力,如此佳人,怎可错过?蔡文华还有个女儿,他那个女婿是不是就住在他家里?” 司机哈哈笑道:“苏先生,你这么搞,蔡先生要气死的!” 苏纯钧:“没事,你就这么对他讲。我把金老爷这件大功送给他,他高兴不高兴?” 司机可不敢说,不过回去是要写到报答里的,等蔡先生看到报告,只怕真要气死。 汽车在祝家楼前停下,司机鸣了两声喇叭,大门就急忙打开了,那个瘸腿的下人一路小跑,立在车前:“苏先生,您回来了。” 司机过来开车门,请苏纯钧下车,见苏纯钧没有别的吩咐就开车走了。 汽车开走以后,马天保才对苏纯钧说:“王先生又来了,还带来了他妹妹。” 苏纯钧挑眉:“还真敢来?” 马天保一脸的复杂,心情更复杂。 自从他离开金家之后,人、事、物的变化让他越来越看不懂了。他都怀疑自己以前是不是瞎子,要不然就是个傻子。 金公馆的真面目已经令他触目惊心,而以前的好友,他一直很佩服的王万川现在也像一个陌生人了。 他像是从来没有认识过他。 王万川来过几回,但苏先生都不在。他一开始只是给马家送钱送物,后来就开始给苏先生送钱送东西。 马大妈也发觉王万川不是真心想帮他们家,而是想借他们家的便利攀上苏先生。既端一家碗,就服一家的管。马大妈自认自己现在是祝家的下人,更兼有祝家的恩情在,对王万川就没那么顺从了。 王万川没有办法,只好亲自带着妹妹来试探。 马天保一开始是暗中的劝王万川不要这么做,不要这么对待他自己的妹妹,后来更是直白的告诉他这一手不管用,苏先生就是再好色,也没有在岳家的房子里纳妾的道理! 不料王万川仍是不信这个邪,非要以身试法。 马天保对这个旧友是劝无可劝,就连对着苏纯钧都感到有些无地自荣。 苏纯钧拍拍马天保的肩,对这个天真的男人终有一天无法再天真下去感到同情,因为他也曾有过这样的经历。 苏纯钧:“走吧,请王先生到小书房等我。我换个衣服就下来。王小姐先让你母亲陪着,不要让她乱走。” 马天保一边答应着,一边在前面领路:“我知道了,苏先生。” 180|王之娥 王之娥穿着家中姨娘新做的贴身缎子旗袍,坐在大哥王万川身边的沙发上,感到浑身都不自在。 在她身后站着一位沉默的老妈妈,虽然看起来很慈和,但从她进来以后,一次也没有对她笑过。可这个老妈妈虽然脸上没有表情,对大哥和她也很恭敬,但无端端的——王之娥就是觉得在这个老妈妈的眼睛底下坐着浑身发毛,好像从头发丝到脚后跟都被人盯着,让她一动也不敢动。 她今年十七岁,没有上过学。 王家以前有秀才,是书香门第。但随着秀才老太爷抽大烟死在妓女床上之后,王家就一日不如一日。 当年她的姑姑嫁到商人之户是下嫁,是为了还老太爷欠烟馆的钱。但现在姑姑竟然成了王家嫁的最好的一个了。 现在王家的姑娘可没有金家这么好的亲事了。 她不是太太生的,是姨娘生的。在王家就做着丫头的活,要侍候太太和小姐、少爷。虽然口里叫着大哥,但大哥在家的衣服、鞋和帐子都是她和几个姐妹一起做的。 大哥平时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她以前还怀疑过大哥是不是根本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昨天她知道了,大哥是真的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唉。 王之娥感到背上热乎乎,毛燥燥的,很想换个姿势坐,但又不敢,只好硬挨着。 昨天她跟姨娘突然被叫到太太屋里,大哥跟老爷都在。 大哥看了她一眼,就说:“那就定下来了,就是她吧。” 大哥和老爷都认真的看了她两眼,看得她发毛。她莫明其妙的想,这大概是大哥和父亲第一次认清她是谁。 家里姐妹六个,除了最小的,其他姐妹个头都长得差不多,平时穿戴也差不多,说话都低着头,在太太屋里侍候时,她们连头都不敢抬。 大哥和老爷一定从来没有看清过她们长什么样,反正都是家里的女孩子。 家里几个姨娘常常坐在一起做针线说话,指着她们姐妹中几个大的说:“不知什么时候会把你们嫁出去?” “不知太太会把你嫁到哪一家去” “不知你以后的夫家是做什么的呢?” 王之娥以前想过能嫁得最好的人家就是巷子口卖包子的,要是开布店的那一家就更好了,万一要是能嫁到开满店铺的街上的人家,那就能离家远一点了! 如果嫁得不好,那就是嫁给穷人了。 王之娥倒没想过自己要做妾。 做妾的是姨娘这样卖身的人家。王家又没有穷到那个地步,不会卖女儿的。再不济,还有王万川呢。这个大哥虽然跟她们不亲近,但她们都知道大哥在金家很能说得上话,有大哥在,王家不会倒,不会变穷。只要王家没事,她们就不会有事。 可是昨天晚上姨娘从太太屋里回来后就抱着她哭,哭都不敢大声。哭完,眼泪都没有抹净就对她说,大哥要结交一个有本事的人,要送她去给这个人做妾。 姨娘安慰她:“我问过太太了,那个人年轻着呢,也就二十多岁,相貌堂堂,为人很厉害,连金家都比不上,是个一等一的能人。虽然是做妾,也不算是委屈你的。” 王之娥在心里想,是吗?年纪不大确实是不错,姨娘被卖给老爷时才十四,老爷都四十了,姨娘以前对她说,老爷年纪大是大了点,但会疼人,年纪大的都会疼人。 她那时就想,这么说,年纪大的比年轻的好。 现在姨娘又换了一种说法,她心里又想,年轻的人长得好看,也是个优点。 姨娘还跟她说,这个人是有未婚妻的,所以她是妾,让她不要有非分之想。 她想,那不就是跟在家里过的日子一样吗?在家侍候太太,到了那边就侍候未来太太。 她想了又想,让自己不要怕。 可她走进这幢房子以后,就忍不住害怕了。 姨娘说,家里的太太年纪大了,又有儿子,虽然不喜欢姨娘,但也没有使劲折腾人,遇上那心狠的大妇,是会把人给整死的! 她不知道这家未来的太太是不是心狠的人,万一她是个心狠的人,那她要怎么办? 她拿眼睛小心翼翼的看大哥,盼着他能说两句安慰她的话,叫她别再这么害怕。 可大哥只是交待她乖一点,然后就只跟这家的下人说话。 原来这家的下人以前是金家的下人。 可大哥对着以前金家的下人,却比在家里对着家人更亲热和气。 面对这样陌生的大哥,王之娥什么也不敢说。 不知等了多久,外面响起汽车声。 然后那个腿脚不方便的下人就快步走出去开门。 她听到楼下大门的动静。 然后是一个脚步声上楼的声音。 跟着,那个腿脚不方便的下人走进来,对微笑的大哥说:“苏先生回来了,请您先去小书房等他,他换过衣服就下来。王小姐就请留在这里,有人陪着。” 她身后站着的那个老妈妈点点头,答应道:“我在这里服侍王小姐。” 王万川站起来说:“那我就去小书房了。小娥,在这里坐一坐,一会儿大哥来找你。” 王之娥赶紧站起来答应:“好,大哥。” 大哥跟着那个人出去了。 王之娥悄悄松了口气。 身后那个老妈妈走过来,给她换了一杯热茶,站在她侧面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一举一动都特别的好看。 王之娥赶紧说:“谢谢。” 老妈妈轻声说:“我姓马,您叫我马婶就行。” 王之娥碰了一下茶杯,不敢喝水,怕一会儿想小便。 她见马婶说话,赶紧趁机搭话询问:“马婶,苏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 马婶摇摇头,说:“主人家的事,我们做下人的不好讲。” 王之娥连忙道歉:“对不起。” 马婶:“没关系,王小姐,您喝茶。” 王之娥端起茶杯,放在唇边轻轻沾了沾就又放下,忍不住又问:“马婶,您见过苏先生的未婚妻吗?” 马婶:“那是我们家二小姐。我是祝家的下人。苏先生是我们二姑爷,这是我们祝家。” 王之娥顿时如坐针毡! 她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又说了句对不起。 她是万万没想到,这个苏先生竟然就住在岳家!他是个倒插门! 唉,倒插门的女婿本就低人一等,她给这样的人做妾,就更抬不起头了。 这日子比王家的姨娘要难过一百倍。 接下来,王之娥就什么也不敢说了,战战兢兢的等着,只恨自己没有顺风耳,不能亲耳听一听王万川是怎么跟苏先生聊的。 大概等了一百年,她听到脚步声!跟着就看到王万川眉头微皱,与另一个青年一起走进来。 那个青年看到屋里坐着她就在门前止步,握住王万川的手,拍着他的肩,在他的耳边轻声说了什么,只见她的大哥王万川的腰不由自主就弯下来了。 这个青年大约就是苏先生。 王之娥的眼睛上下的打量他。 他确实十分的年轻,比大哥王万川要小好几岁的样子,个子却比他高半头。面白似玉,微微有些清瘦。他的头发三七分,梳得很整齐。一双浓眉乌黑,一双眼睛清清凌凌的,黑得能照见人的影子。他没有什么笑容,似乎并不好亲近。他与大哥说话时,像是在与下属说话。 王之娥最遗憾的就是他一直没有看她,一眼也没有看她。 她是家里姐妹中个头最高的一个,胸脯鼓鼓的,腰肢细细的。她没有盘头,梳着一条辫子,脸上涂了粉和胭脂,眉是剃过重新描的。 家里的姨娘们都说她这么一打扮,什么男人见了都逃不过。 她以为她是挺好看的。 可这个苏先生为什么不动心呢? 王万川喉咙干涩,说不出话来。 他现在耳际隆隆作响,脑子里乱成一团。 他万万没想到,苏先生竟然说金老爷是间谍! 苏纯钧:“我们已经抓到了证据,他曾经多次卖情报给英国人和日本人,还替外国人充当中间人来买卖情报。“ 这样的事,王万川相信金老爷是一定做得出来的。 只要是生意,金老爷都敢做。只要能赚钱,他什么都卖。 所以倒卖情报,做中间人,哪怕不赚钱,只是为了讨好外国人,金老爷肯定都没少做。 现在金老爷就在特勤部手里,他不肯交待,特勤部认为金家其他人也可能涉案。 苏纯钧拍着他的肩说:“你好好想想,多保重吧。“ 王万川一阵腿软,握住苏纯钧的手:“苏先生,我那妹妹一直仰慕您……” 苏纯钧冰冷的笑了,说:“一个女人救不了你的,还不如想想别的办法。你总不见得也要到特勤部去走一趟才肯说吧。” 这种要命的大事,王万川当然不认为自己送一个妹妹就能了结。 他昏昏沉沉的走出祝家,回过神来时才发现王之娥跟他一起被赶出来了。 王之娥怯怯的喊他:“大哥……” 他现在心乱如麻,没有功夫管她,从口袋里掏出两块钱扔给她说:“你坐车回家去。我有事。” 王之娥拿着两块钱站在街上,看他叫了一辆黄包车,火急火燎的走了。 hf(); 181|品一品 王之娥在空寂的大街上僵立片刻,左右张望,不得其法。 她从小待在王家,有限的几回出门不是跟着太太,就是跟着姨娘。现在突然把她扔在大街上,她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更别说自己找到回家的路了。 不多时,王之娥的额上就出了一层冷汗。 她强作镇定,自己装作若无其事慢慢沿着街溜墙根往一边走,想找到个人问问方向。 但这路上哪里有人呢? 黄包车看她一个小姐独行,有意招揽生意,可王之娥头都不抬,眼睛不看人,黄包车车夫路过时放慢脚步不见她招手就以为人家不需要,看王之娥穿着打扮是个小姐,也不敢讨人嫌,就这么走了。 王之娥走到街口,看到十字路口四个方向,更添踌躇。 她只好继续装做若无其事再调头转回来往回走,一路又走到祝家门前,站住脚,不动了。 怎么办呢? 她要怎么回家呢? 王之娥急得鼻尖冒汗,要不是从小被训不能哭,眼泪早就掉出来了。 马天保在门里看到了,猜到这位王小姐恐怕是迷路了。他倒不觉得这么大个人不会迷路,毕竟他是从小在金公馆长大的,见过的少爷小姐车载斗量,对这些娇养大的富贵人儿的智商有充足的认识,他们其中聪明的是真聪明,但蠢的也是真的蠢。 他去问他妈:“这怎么办?要不要把人请进来?” 他妈比他更懂这里面的道理,摇头说:“你不能自己想帮人就请人进来,哪怕是王先生的妹妹,现在他们家正算计苏先生呢,请进来就是引虎入室。” 马天保:“那也不能不管啊。” 他妈说:“你去问问苏先生吧。要是可以,你就跑一趟,把人给送回去。” 马天保就上楼敲苏纯钧的房门了。 苏纯钧真没那么多善心,听到王万川的妹妹仍在门前流连不去,直觉就是“有阴谋”。 但马天保禀性善良,他想了想,答应道:“那你就走一趟吧,把王小姐送回去,要切实把人交到他父母手中。” 马天保得令,赶紧下楼出门。 王之娥怕自己挡路,还特意站在了祝家大门旁边,一副壁花的样子。 她的脑子是早就乱成一团了。 祝家大门一响,她吓了一跳,转身就要赶紧离开,避免让人叫住责问。 “王小姐。”马天保在她身后喊。 王之娥被叫住,转身轻轻答应了一声。 马天保:“王小姐,苏先生让我送您回家去。” 王之娥听了这话,顿时觉得找到了主心骨,都不再多问一句的,连忙走到马天保跟前:“好。” 马天保看这傻小姐的样子心中暗叹,唉,这也太容易被拐了。 他看到空的黄包车就招手叫了两辆,先请王之娥上车,他再上另一辆,问清王之娥家的地址后就省事了,两辆黄包车一前一后的走了。 王家住的地方是以前的老宅区,左邻右舍全是一样的房子。王家以前出过秀才,大门都比别家大一点。 马天保敲门,不多时,一个老汉就出来开门,见马天保和身后的王之娥,十分的惊讶。 马天保说:“我奉主人之命,送贵府小姐回来。还请通传一二。” 王家虽然早就落魄了,但规矩却不小。老汉请王之娥进去,搬条板凳请马天保坐门口,他跑进去通报了。 不一会儿人再跑出来,气喘吁吁的塞给马天保两块钱“赏钱”,摆摆手说:“这是我家老爷赏你的,走吧。” 马天保哪怕在金公馆也没收过“赏钱”,哭笑不得。 他见王之娥这是确实回了家了,就走了。 王之娥回去却没好果子吃。 太太把她和她姨娘都叫过去,好一通责骂。 这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人都给当面退回来了,这显然是看不上啊。 就是她姨娘也说她做得不好,抱怨她没开个好头,会带累家中剩下的姐妹的。 王之娥叫太太和姨娘这么一教训才明白,她是家里头一个出门的小姐,结果做妾人家都不要,这不是说王家小姐都不好吗?那姐妹们说亲的时候肯定也要被人挑理的。 家中其他的姨娘也说三道四,就是平时很好的姐妹们也有零星的怨怪之语。 王之娥闷在屋里哭了好几场,也觉得自己实在是不好。虽然她也没做什么,但要是她更好一点,能留在那里,也不会害了家里人。 如此几日后,一直熬王万川回家拿钱才算解救了她。 王老爷和王太太平生没有大本事,一家前程都要靠大儿子王万川。见他回来,王太太连忙问是不是王之娥事情没办好,连累了他? 王万川一怔,说了句公道话:“不怪她。她能做什么呢?” 王老爷松了口气,说:“既不是姑娘不好,那是不是怪我们礼数太轻了?” 他一听说苏纯钧是市长面前的红人,那当然是要一心一意的巴结上的。说是做妾,他却愿意像嫁女儿一样给厚厚的陪嫁! 王万川一听就笑了:“爹,您就不必折腾了。苏先生出身不凡,我才打听出来的,他祖上世代都是做官的,眼界高多了。我们家的女孩子一无家世,二无绝色,怎么叫人家动心呢?” 王老爷:“纳妾又不用多讲究。” 王万川:“就是妾,只怕人家也看不上。我再想想别的办法吧,你先把家里的钱抽一万给我。” 王万川张嘴就是一万块!这可比嫁女儿贵多了。就是刚才王老爷决心用钱砸死苏纯钧,内心的计算也只肯出一千块。 王老爷吓得脸色都变了,与王太太交换了一个惊惧的眼神。 儿子是重要,可儿子跟钱哪一个更亲,这可真是个难题。 王太太抿了一下嘴,问:“怎么要这么多?” 王万川一看就知道父母这是舍不得,其中细处也不能与他们表露,只能吓唬道:“这话我只在这里跟你们说——金家恐怕了得罪人了!要吃官司!” 金老爷失踪多时也不是新闻。 王老爷和王太太虽然有些惊讶,但也不是很惊讶,都等着王万川往下说。 王万川深知要怎么说服父母。讲王家要倒霉,或是他要倒霉都没用,他父母对子女的爱就如同对货物,眼见货物要赚不着钱了,那肯定就更不肯多花钱了。 王万川说:“金家的生意有几处我早看在眼中,现在只需要买通一个人,这生意就能落在我手里了。” 王老爷和王太太的眼睛顿时就亮了! 有便宜可占,那这一万块就可以掏了。 王老爷亲自去里屋取出了一箱袁大头,王万川查点清楚,带着这一箱钱来去匆匆,饭都没在家吃就走了。 王万川也不是骗人,他是真想占金家的生意。大的吞不下,小的可以暂时吞一口。 但是,金老爷虽然看似将他当子侄一样看待,实际上却根本不让他接触生意。他从苏纯钧那里得知消息以后,立刻就去找孙炤父子了。 孙炤父子才是金老爷真正的心腹人。 结果孙炤因为金小姐的事失了宠,金老爷一出事,金太太把孙炤的爹也赶走了。孙家父子跟着金老爷半辈子吃香的喝辣的,但说到底他们还是金家的掌柜,跟马天保一家并无不同。 王万川这次去就是去送钱的。 他要用钱买到孙家手中掌握的金老爷的私账。 然后用这本私账,去向苏纯钧要好处。 王万川之前几天功夫全下在孙家。孙炤父子虽然也薄有见识,但金老爷卖国的事也确实是没少干,王万川说金老爷失踪月余,恐怕就是在特勤局手里,现在那边正在找证据,只怕跟金老爷有关的人一个都逃不掉。 王万川声泪俱下,哭得特别动情,“我来求孙叔救命!不管如何,钱都是金家赚的,事也是金家犯的,与我等何干呢?” 这话简直太有道理了! 孙家父子也觉得送死的只要金老爷一个就行,他们这些下人就不必跟主家一起去死了。 孙家唯独担心王万川藏私,这其中有没有告诉他们的事,让他们被蒙在鼓里。 王万川知道孙家肯定嫌私账烫手,但他们也明白这里头是有利可图的,让他们白白把私账交出来是不可能的。 那就只能用钱来买。 王万川把一万块钱抬到孙家,离开孙家时就拿到了私账。 他一刻都没有耽搁,立刻就赶去了祝家楼,等到半夜,等来了苏纯钧。 苏纯钧拿到账本,客客气气的送王万川离开。 王万川试探着问:“不知我姨父……” 苏纯钧与他互为狼狈,都知对方底细,纵使没有成为朋友,也知道王万川这不是在关心金老爷的死活。 苏纯钧笑着说:“放心吧。” 王万川走出祝家楼,坐在车上,细品苏纯钧的话,手在膝上轻轻拍了两下,心情忍不住雀跃起来。 hf(); 182|不许笑 苏纯钧拿到私账后并没有立刻交上去,而是先抄录了一份复本,然后将复本藏起来,再将私账中的其中两页抄下来,拿着这两页去找张队长了。 张队长近来从金老爷嘴里挖出不少小金库,口袋肥了不少,夜夜笙歌。 苏纯钧找上门时,他正拥着两个歌女大被同眠,听到苏纯钧来了,用冷水洗了把脸就出来了。 苏纯钧正坐在客厅,见到他一身酒气的出来也不以为然,笑着说:“张大哥看起来快活得很,是我来得不巧了。” 张队长本来心中忐忑,见苏纯钧半句指责没有,立刻就坦然下来了。 “苏老弟贵人登门,是不是有什么指示?”他问。 苏纯钧将那两页私账递过去,小声说:“这是从金公馆的下人嘴里问出来的,不知真假,张大哥拿去试探一下看看。” 张队长接过来看一看,指着说:“第一个数字应该是日期,第二个数字是车号或船号或码头泊位,第三个数字是钱数吧?” 两页纸上写的全是一排排三个数字,隐隐有所关联。 苏纯钧:“这都只是猜测,是不是只有金老爷知道。也有可能是银行账号、经纬度。” 张队长摸着下巴:“也对。也有可能是暗号。”他把这两页纸塞进胸口的口袋里,说:“交给我吧。” 周日,天气越来越热了。 代教授带着一群学生在化学试验室用硝石制冰,制出来的冰块解救了在酷暑中的师生们。 张妈和施无为煮出热热的凉茶,每天都催着大家喝,防着暑瘟。 但杨玉燕快要来红了,被限制吃凉物,连凉茶都不能喝,气得她恨不能一天冲上三回澡。 苏纯钧来得正是时候! 杨玉燕一见到未婚夫就高兴,拉着他要去逛街逛百货商店,要去饭店里吃冰淇淋。 祝颜舒穿着新制的棉布旗袍,也不再烫头了,略长的头发在脑后用发网网成一个扁发髻,打扮的都有点不像她了。 她摇着蒲扇走过来,对苏纯钧摆摆手:“你带她出去也行,她在家里闹得人更热了。但不许她吃冰的,坏了身体就不好了。” 杨玉燕当着未婚夫不好说女儿家的私事,对祝颜舒求情:“妈,这都还有一个星期呢!还早呢。” 祝颜舒:“你昨天晚上不是肚子疼了吗?”她斜眼睛瞪她,“乱吃瞎吃,吃坏了你自己就给我喝药去!” 杨玉燕可不想喝药,只好踢踢踏踏的拖着苏纯钧出去了。 苏纯钧听了半晌也听懂了,他记得很清楚,以前杨玉燕就因为贪吃冰棍,到了那个时候疼得都直不起腰,足足一个星期没上课,天天不是躺在床上,就是窝在沙发上哎哟。那时他对着这个会作死的小女学生就颇多怜惜,现在小女学生变成了未婚妻,那更要怜惜了。 他想了想,要把她的注意力引开,就说:“我们先去逛百货公司,给你买条新裙子,然后再去看电影好不好?” 杨玉燕在学校为了理想主义而努力了几个月,无暇玩乐,自己都要佩服自己,现在能好好玩一天,当然要答应。 “好啊。”她挽着苏纯钧说,“刚好,我还想再做一条棉布裙子。” 两人坐上了汽车,她就给苏纯钧讲最近学校里新时兴的运动就叫棉布运动。 什么叫棉布运动呢?这要从美国人在中国开的棉布工厂说起。 中国现在有不少工厂。一开始是外国人开的,后来中国人也在开工厂。 但这些工人中有很多都是包身工。就是工厂的奴隶主买下他们,让他们不停的工作,然后一分钱也不给他们。 这些工人大多数都是女人和小孩子,他们不知是从哪里拐来的,也有父母卖进来的。没日没夜的工作,在深夜里,工厂的机器也不会停。工厂的主人只需要给他们一点点微薄的食物,他们生病了也不会给他们治,而是把他们赶出去。 这当然非常的悲惨,可他们这些学生又能做什么呢? 杨玉燕说:“你还记得我们之前搞的要教大家一起技术,让他们好找工作吗?” 苏纯钧:“记得。” 杨玉燕叹气:“可是我们找来的人根本不想学技术,他们只想到工厂去干活。” 他们这些学生每天都想方设法的去劝人来学习,到街上去拦人,到贫民区去号召,送粮食送布拉人来上课,完全是在倒贴钱。 但去的学生最后都失望而回了。 因为那些穷人根本不想学知识,不想学认字,也不想学技术:他们只想让学生们介绍工作,最好能把他们介绍到工厂去。 学生很不忿:工厂在剥削你们啊! 穷人也很不满:工厂给钱啊! 这就是理想与现实的差距。 杨玉燕叹气。 她扳着手指说:“最受欢迎的是纺织厂、牙膏厂、肥皂厂、奶粉厂和罐头厂。” 全是外国人开的工厂。 国人开的工厂也不是不招工。 但是—— 杨玉燕:“外国工厂给的钱多。” 这是一个很黑色幽默的现实。 使用包身工的工厂,大多数是中国人开的,全是江南那边的商人,豪商。 外国人开的工厂呢,有工会,按件计酬或按月发钱,少归少啊,但赚得更多一点。 就是外国人开的工厂未必全在中国,也有的需要坐船去外国工作,但每个月都可以寄钱回来,邮船可以把钱和信都给工人的家人带回来。 一些人不愿意离开家乡亲人,就想到中国人的工厂做事。一些人想赚更多的钱,就愿意签合同去外国的工厂做事。 学生们主动要求帮他们的忙,他们就说要帮忙就把他们介绍到工厂去干活吧。 可学生哪里有门路呢? 就是家中有产业的,也都只用自己家用熟的工人,不会随便从外面雇人。 于是,学生们提出了一个曲线救国式的帮助穷人的办法,那就是他们通过多多购买商品,来帮助工厂的商品多销,工厂的商品卖得多了,肯定就需要扩大生产,就需要更多工人了! 只要工厂在中国的土地上开厂,就肯定要雇中国人干活,那他们帮助穷人的目标就可以实现了! 哦耶!多么完美的逻辑链!通顺且毫无问题! 杨玉燕听到这个运动之后,沉默的举了手,沉默的加入到了这个运动之中。 所以,她的做法就是——多买一条棉布裙子。 苏纯钧和前面开车的司机都扑哧扑哧的笑起来。 杨玉燕:“……别笑了!” 就算可笑也不许笑!明明他们很认真! hf(); 183|买四条 百货公司位于一条岔路口,占据了两条街道所有的门面,它高大的就像一面旗帜,在这座城市不管哪里都能看到它,因为在这里很少有比它更高的大楼了。 跟其他街道不同,这里依旧车水马龙,衣着华丽的男男女女进进出出,整个城市的汽车和黄包车好像都汇集到了这里,喇叭声、叫卖声不绝于耳。 在所难免,很多小摊贩也聚集到了这里。 苏纯钧的车挂着市长府的牌子,车前窗上还贴着特勤局的通行证,这让他在这座城市里通行无阻,哪里都能去,最近又因为中日友好,日本人势力大涨,市长也不得不退让,所以汽车前还插了一面日本旗。 这么牛x的汽车,理所当然的驶到了大门前,停下不走了。 司机跑下去开车门,苏纯钧和杨玉燕一下车,抱着香烟盒子的小贩和提着花篮的女孩子就跑过来了,四五个人都在高声喊。 “先生,要不要香烟?美国的!还有口香糖!” “小姐,要不要买花?先生,给小姐买朵花戴吧!” 司机粗鲁的把人都推搡开:“都让开!都让开!穷疯了吧!” 苏纯钧拉着杨玉燕快步从司机身后跑了过去,进了百货公司的大门,杨玉燕回头看那些人才散开,刚才一窝蜂的拥上来真的很吓人,万一里面有小偷或强盗就坏了。 现在这个世道可不保险。 苏纯钧搂着她的肩安慰她:“不要紧,我和小陈都带着枪。” 杨玉燕顿时瞠大双目:“你会开枪了?” 苏纯钧点点头,“最近每天都要练两三百发子弹。” 这可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走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板上,棕色的大理石拼出美丽的花纹。摆放在商场里的大花坛、小花篮里全是鲜花,可以看到有几对年轻的男女将这里当成了拍照片的好地方,他们站在花前,就着商场的灯光,拍出美好的照片,记录下自己的青春时光。 杨玉燕这才发现街上消失的年轻人原来都到了这里。可能他们还会在大剧院、电影院、歌舞厅这样的地方出现。 街上不安全以后,她还以为年轻人都躲到了家里,要不然就在学校里。 结果他们还是找到了又安全又能消磨时间的好地方。 跟他们相比,最近一直在学校的杨玉燕看起来就寒酸多了。 她没有戴首饰,穿着一件棉布裙子,头发只是简单的扎成两条辫子,鞋也是很普通的布鞋。 在学校里天天跑来跑去的,布鞋真比皮鞋舒服多了。 幸而还有青春做她的妆点,又有气势不凡的苏先生挽臂相陪,这才没有被人比下去。 百货公司也是常来逛的,棉布裙子在三楼。但好不容易能出来逛一逛,百货公司里的每一寸都不容错过。 杨玉燕挽着苏先生就走向第一个柜台,誓要将所有的柜台都看一遍。 头一个柜台是卖护肤品的,杨玉燕以前最爱小巧精致的东西,在学校住了几个月,眼光有了很大的改观,她捧着足有一千克的凡士林爱不释手。 杨玉燕:“好大的容量啊,这个很多地方都可以用啊!”不但可以擦手擦脸擦脚,还可以保养皮具,还可以给一些机器零件做润滑,真是居家旅行必备! 苏纯钧掏出钱包。 柜员将这罐凡士林油装进纸袋中,还特意附送了一个可以分装的小瓷瓶和一柄小银刀,做为在百货公司的专柜购买凡士林油的赠品。 杨玉燕提着这包装精美的凡士林油,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她可能是当了冤大头。 苏纯钧不等她仔细思量,一日三省,就将纸袋提过来,挽着她说:“走吧,看看那边有什么。” 第二个柜台是卖烟草的,杨玉燕十分内行的帮苏纯钧挑了一盒美国产的烟草。 柜叔很热情的问要不要看一看烟斗呢?他们这里有新来的非洲象牙烟斗,整个中国只有这里有。 杨玉燕最近在学校受到不少熏陶,连上辈子的环保理念都想起来了,拉着苏纯钧深沉的说:“没有买卖,就没有杀害。”为什么要伤害可爱的大象呢?不买象牙,拒绝动物制品,从我做起。 苏纯钧自然称好。 柜叔马上改口:“我们这里还有翡翠的烟斗,紫禁城里都没有呢。” 苏纯钧笑着说:“你怎么知道紫禁城没有呢?难道皇帝不抽烟?” 柜叔笑道:“紫禁城现在没皇帝,除了皇帝,谁用得起这翡翠的烟斗呢?您要是用了,那过的就是皇帝般的日子!” 柜叔这推销技术很高明啊,保不准就有哪个土大款愿意掏钱了。 苏纯钧先是笑,后来突然想到了张队长,笑眯眯的对柜叔说:“你先把这翡翠的烟斗给我留起来,过两日我带个朋友过来,他必定喜欢。” 柜叔依言将柜中的翡翠烟斗拿出来,放进了保险柜里,还对苏纯钧道谢。 不一会儿,苏纯钧手里就提满了提袋。 一个黑皮肤的印度小男孩穿着金红相间的衣服,戴着一顶帽子走过来,对苏纯钧行了一个礼,用有些蹩脚的英语说:“先生,请问您需要帮助吗?一英镑。” 苏纯钧笑着摇头,“二十便士。” 小男孩嘀咕了句:“您可真是一个小气的绅士。” 苏纯钧:“它足够你吃一天的饭了,不是吗?” 他还是伸手接过了苏纯钧手里所有的提袋,跟在了他们身后。 杨玉燕看到有很多人身后都跟着一个这样的印度仆人,他们都提着客人买的提袋等物。大部分是小孩,但也有将近十□□岁的青年人。 不过,还是没有女人。 虽然这些印度仆人看起来像是被拐卖到这里的奴隶,但杨玉燕还是不免想起留在印度的女人怎么样了呢…… 她很想问一问那个印度小男孩,又担心这会刺中他的痛处,只好忍住这一点好奇心。 走到了卖表的柜台时,杨玉燕惊讶的发现不是以前那个柜叔了。 她不由得问这个柜叔,以前的那个人去哪里了? 这个柜叔见她问起就知道是熟客,叹了口气,说:“老杨被宪兵打断了腿,就不能来了,现在只能在家躺着,他老婆只好出来做事,唉,他儿子还小呢。” 至于为什么被宪兵打断腿? 那是因为老杨因为在百货公司做事,穿着看起来比较有钱。宪兵拦住他要钱,可他要养一大家子,每个月的薪水还会被百货公司扣住一部分不发,身上根本没多少钱。宪兵发现他原来是个穷鬼,一气之下就打了他一顿,他的腿就这么断了。腿断以后,当然不能再在百货公司站柜台了,百货公司就辞退了他,连扣下来的钱也不还他了。 柜叔说:“老杨还是个留学生呢,以前家里也挺有钱的,后来法国兵把他们家的铺子砸了,他爸因为这个去世了,家里的房子被债主收了,他也是好不容易才找到百货公司这里的活的。” 能在百货公司工作,还能站柜台,首先外表一定要出众,头脑还要够机灵,还要会一两门外语好接待外国客人。 所以这样一个看起来不起眼的工作,需要的还是现在中国最精英的那一批人才才能干得了。 看在是老客的份上,柜叔跟他们多聊了两句,又尽职尽责的推销了一番,他们才离开。 但离开之后,杨玉燕的心情就变得低落了。 在这个时代里,好像每多一分快乐,就会多一分愧疚。世上的人都这么痛苦,我有什么资格过得快活呢? 苏纯钧挽着她笑话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可是圣人之言,咱们这样的小百姓就要比肩圣人了吗?先过好自己的日子吧。” 这么一想,好像是过于自大了点。 杨玉燕叹气:“但心里还是不好受啊。” 苏纯钧安慰她:“你现在不是已经做了很多了吗?” 杨玉燕:“还是不够啊。” 偷得浮生半日闲,但回学校以后,还是要加倍努力啊。 苏纯钧笑道:“这就够了。那边就是卖棉布裙子的,去挑挑看,多买几条吧。” 杨玉燕振作精神:“好吧。我一条、妈一条、姐姐一条,再给张妈买一条。” 买四条! hf(); 184|苏先生的桃花 午饭是在法国餐厅吃的。 杨玉燕曾发下宏愿!要学会法语在法国餐厅点菜。 同样的愿望也在学俄语时发过,要学会俄语到俄国餐厅点菜。 现在进俄国餐厅还能点一盘猪肉吃,但在法国餐厅这里,她只会说“谢谢” 、“不用”了。 法国餐厅的侍者都是会讲英语和中文的,给他们点餐的侍者就是说着一口变味的北京话。 苏纯钧听他说中国话实在是太费劲,就用法语点了。 杨玉燕赶紧问他:“你以前不是不会法语吗?” 苏纯钧笑着凑近她说:“我见你学了就也想学。” 就因为杨二小姐用法语向他打过一声招呼,让他觉得法语还是需要学的,不然以后想跟杨二小姐唱和都没办法,显得他这个“苏老师”太没用了。 不过杨二小姐也是三分钟热度,现在每天在学校里忙忙碌碌,连正经学习都快忘了。 苏老师还是有些威力的,杨玉燕当着苏老师的面生出几分心虚,辩解道:“我上周才背过单词。” 苏老师笑一笑,没有揭她的短。两人难得出来玩,开开心心的多好,不说扫兴的事。 要是真挨了骂,她反倒能理直气壮。苏纯钧一句不提,她心里就愧疚起来。学校里的事是忙,可她也有故意逃学的意思才不肯好好学习背书。唉,今天回去再把书拿出来看一看吧,单词还是要背的。 吃在法国餐厅吃法餐,就有种时空错乱的感觉。这让杨玉燕想起她以前上的贵族学校还教餐桌礼仪,学那个有什么用呢?就跟他们还真有机会参加王室宴会似的。 不过面对着盘子两边列队似的叉子和勺子,她倒是要感激当时的老师了。 老师再三重申过的:从外往里用,顺序就不会错。 杨玉燕本想依言行事,不料餐厅特别人性化,每次都重新上一套餐具,用什么勺子叉子都给你摆出来,撤菜就重新再摆一套,让客人完全不用担心会用错餐具呢。 她从头吃到尾,喝了两杯餐酒,一杯粉红的,一杯淡黄色,看着度数都不高,喝起来也是果味更浓,何况杯子也很小。等到上甜点时又有一道酒浸樱桃布丁,吃得她两颊红红的,眼睛水润润的,望着苏先生一脸痴痴的笑。 把苏先生笑得差点把盘子里用来装饰的鲜花都吞了,多亏旁边服务两人用餐的侍者适时的清了清喉咙,就是这个侍者一直在帮两人换餐具,站在桌后从后服务到尾。 他看出这位中国女士喝醉了,小声提醒苏纯钧:“先生,要不要再上一杯冰淇淋呢?” 吃点冰的解解酒意。 苏纯钧就轻轻握住杨玉燕的手问她:“要不要尝尝这里的冰淇淋?” 杨玉燕笑嘻嘻的抓住他的一根手指:“好呀。” 苏纯钧心猿意马,尽情展开了想像的翅膀。 幸而侍者是真的精明,他端来了两份冰淇淋:还淋了薄荷糖浆。 苏纯钧看都不看就吃了一大口,冰的脑门疼,整个人都清醒了。 他赶紧提醒杨玉燕吃小口一点:“这个挺凉的。” 杨玉燕望了他一眼,听话的拿勺子一点点舔着吃。 侍者看这位先生的眼睛又直了,对另一个拿水壶的侍者做了个鬼脸,转身去倒了一杯加满冰块的水放在苏纯钧手边。 杨玉燕这一份冰淇淋吃完,苏纯钧喝了三杯冰水。 两人起身出去时,苏纯钧给了这个侍者三倍的小费。 侍者将小费塞进胸前的口袋,“能令您满意就是我的荣幸。” 侍者特意领他们从桌子少的一条路离开,想让那位喝醉的中国女士少走一点路。 不料走到门前,恰好遇到了另一边的侍者带路。那边人比较多,这个侍者就领苏纯钧和杨玉燕先走,那边的侍者也请客人们稍待片刻。 “苏先生,苏先生。”一个年轻的摩登女郎突然看到了苏纯钧,笑着招手,还转头对身后的青年男女说:“瞧瞧我看到谁了。” 苏纯钧看到这个女郎和她身后的人,心中暗道晦气,但也只能过去问好。他对杨玉燕低声道:“是市长家的姨太太和表小姐与表少爷,你跟我过去,问好就行,别的不必与他们多说。” 杨玉燕只是微醉,走路说话都很正常,不过是脑子里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兴奋状态,表现出来就是她觉得很开心,世界很美好,眼前的苏老师真叫她喜欢! 她挽着他的一只手,乖巧无比的点头:“好。” 苏纯钧就牵着她走过去,客客气气的问好:“邵太太,吕小姐,吕先生。” 这个邵太太是个奇人。她的丈夫原来是一名护国军人,两人十八岁成亲,邵先生却在十九岁就上了战场,同年去世。邵太太就成了一个寡妇。她也算是现代女性,读书留学做事业,很是热心公益与政治。夫家与她的关系很好,许她再嫁。结果她没有再嫁,反倒成了市长家的“朋友”。对外虽然还称“邵太太”,但事实上却是市长的姨太太。 她今年不过二十四五岁,经历已经比许多年过百半的人还要丰富了。 吕家是市长的亲戚,拐了几道弯的那种,相当于市长夫人的妹妹的夫家的小姑子的弟妹。 但由于住得近,拐着弯的亲戚也成了亲戚。 吕小姐与吕少爷都是从小常在市长家来往的。 还有其他几个青年都是凑数的了,苏先生现在眼高于顶,除了这三个人,其他人根本不看在眼里。 他指引杨玉燕问好:“这位是邵夫人,你也问一声好吧。” 杨玉燕就乖乖点头问好:“邵夫人你好。” 邵夫人眼中异彩连连,盯着杨玉燕上上下下的打量,连声啧啧:“怪不得!怪不得!” 苏纯钧再指着吕家两人说:“这是吕小姐,这是吕少爷。” 吕少爷连忙说:“苏先生太客气了,不要叫什么少爷,听着怪吓人的。你叫我小五就行。” 吕少爷在家排行第五。 杨玉燕这时就发现苏纯钧笑得特别皮笑肉不笑,就是嘴角明明翘起来了,眼睛却很冷淡,就差没在脸上写字“滚远点”。 苏纯钧笑着说:“吕少爷平易近人,我们做事却不能不讲规矩。” 吕少爷的脸就有点笑僵了,不敢再开口套近乎的样子,还退了半步。 杨玉燕就再问这二位好。 其余人等自然就不需要在意了。 邵太太像是半点没有看到吕少爷吃亏,她挽着吕小姐的胳膊,笑着说:“果然生得好。”这是在指杨玉燕。 杨玉燕今日出来虽说是布衣布鞋,但姿态从容,落落大方,她喝醉了酒,在法国餐厅,当着一群外国人和本国人的面,挽着未婚夫的手,没有一点躲躲藏藏的意思。 普通女孩子这时都要不好意思的,她倒好,站在那里还要打量人,反把他们一个个都给看了一遍。 而且由面观人。邵太太一眼就看得出来,杨玉燕这个小姑娘只怕不是个软弱的性子,眉眼锋利,犹带锐角。 她心中暗叹,市长府里人人都认识苏纯钧,本以为他这种冷淡的性子要配一个温柔似水的女人才合适,不料他竟然自己挑了一朵带刺的玫瑰,可见品味不俗。 邵太太笑着说:“苏先生把人藏了这么久,今日可叫我遇上了!回头我告诉太太知道,叫她罚你。” 市长夫人几次要给苏纯钧说媒,都被苏纯钧半真半假的挡回来了。虽说只是平时闲聊时提一提的女孩子,也不算正经做媒,但能被市长夫人记住并念出的名字,都不是普通人家的小姐,不管是家世还是品貌,肯定都是苏纯钧高攀的。 他这边拒绝了,市长夫人也没有强求,只是不免与亲近的人说一说,这苏先生的未婚妻是什么样的人?怎么把他的心栓得这么紧?富易友,贵易妻,男人发达了抛妻弃子是寻常事,怎么苏先生成了例外? 邵太太闻弦知音,曾想过要办几个宴会,将各家女眷都请来,也可以让大家一解好奇之心,认识认识苏先生的未婚妻。 不想苏纯钧说她在读书,住在学校,平时两人极难见面。课业繁重,他自然不能引导未婚妻放弃学习出来玩乐。 邵太太只能作罢,心中也是越来越好奇了。 直到今日亲眼见到了杨玉燕,只觉得不像想像中的那么风情万种,可这样一朵富贵花,也难怪苏先生记在心里念念不忘。 苏纯钧不欲与这些人多说,问过好就带着杨玉燕先走了。他还要先把人带回祝家楼醒醒酒,可不敢这么醉醺醺的送回去。 上汽车时,邵太太拉住吕小姐与吕少爷,“咱们坐一起,说说话。” 其他人就上了别的车。 邵太太坐在汽车上,问吕小姐与吕少爷:“你们看这苏先生的未婚妻怎么样?小五,你是男人,你先说。” 吕小姐就看吕少爷。 吕少爷说:“年纪小了些,风情自然就不足,脸倒是长得好,一看就是个美人胚子。莫非苏纯钧喜欢年纪小的?” 邵太太再看吕小姐:“莺芳,你说呢?” 市长夫人要做媒,最后提的人选就是吕小姐。吕小姐是市长自家亲戚,就仿佛古时的公主,非大将不可轻许。要不是前面几个人都被苏先生拒绝了,市长夫人也不会提吕小姐。 吕小姐二十二岁,英国留学归国,身材高挑,气质优雅。她正是女子最好的年纪,当然希望找一个最好的丈夫。 苏纯钧这个人,她原本是看不上的。她天天到市长府去,盼着要嫁的丈夫至少也要跟市长这个地位的人差不多,可不是想嫁一个小兵卒子的。 结果苏纯钧说了齐大非偶,不敢高攀,把她给甩了,叫她丢尽了脸。 吕小姐唯有一个短板,就是容貌不够美,刚才见到苏纯钧身边的未婚妻那艳如玫瑰的脸蛋就心里不舒服。所以她从上车起就很沉默,邵太太说话也不想搭理。 吕小姐撑着额说:“我刚才喝了酒,这会儿有点晕乎了。” 邵太太的脸皮大概只有城墙才比得了,推了吕小姐一下,说:“莺芳,你就说说那杨二小姐是个什么样的人嘛。” 吕小姐被闹得烦,又不想当着邵太太的面露出马脚叫她看笑话,只好强自压抑着自己的脾气,淡淡的说:“就是个小丫头,衣服也不会穿,头也不会梳,有什么好说的?” 邵太太与吕少爷交换了一个看好戏的眼神。 吕少爷故意说:“我倒觉得这杨二小姐还不错,皮肤又白,眼睛又大,小嘴红艳艳的像一颗樱桃,衣服虽然只是一条普通的棉布裙子,却更趁她的年纪,显得天真烂漫。” 吕小姐怒道:“你们男人只会看脸!哼!” 邵太太连忙打圆场,拍一拍吕小姐,骂吕少爷:“快不要再说了,再说就打起来了。老陈,开快点。” hf(); 185|市长家的人 回到市长府邸,吕小姐下了车,一马当先就先进了门,邵太太挽着吕少爷的胳膊走进去的时候,刚好听到吕小姐穿着小高跟皮鞋一路哒哒哒的跑上楼。 楼上有吕小姐的房间,她常来这边看望市长夫人,偶尔借宿,索性就给她留了一间房。 邵太太和吕少爷一起笑起来。 吕少爷一手插着西裤兜,说:“这下我姐可要恨死我了。” 邵太太说:“没事,我帮你说好话。” 吕少爷:“可不敢劳您大驾。”吕小姐更看不上邵太太,要是邵太太去劝,吕小姐这火更要下不来了。 一个老妈子过来迎两人。 邵太太问:“夫人在哪里呢?家里都有谁在?” 老妈子说:“夫人在大少爷那个屋呢,家里现在只有大姨妈在陪着夫人,别人都不在。” 吕少爷就说:“那我就不过去了。” 邵太太说:“别跑,跟我一起过去跟夫人问声好。放心,夫人最喜欢像你这样的年轻男孩。” 市长夫人娘家姓马,夫家姓冯,是个可怜苦命的人。 她是清朝官家小姐,嫁给冯市长时,冯市长是个生员,还在捧大清的饭碗。后来大清没了,冯市长才像是突然打通了仁督二脉,通了做官的窍穴,一路做到了市长。 本来夫婿高升是件好事,冯市长虽然也有几个姨娘,但并没有宠妾灭妻,他是个做官的人,对女色就像是品酒,家里要有,自己要会品,但并不沉迷于此。 夫人生了四个孩子,两儿两女,都健康长大,结婚成家。但大女儿出生早,在北京出嫁,嫁给了旗人。听说八国联军破门时,这个女儿被外国兵给奸杀了,全家都死了。 因为这个大姐姐的事,两个儿子都一心报国,早早就参了军,结果都战死了。 小女儿倒是嫁在身边,嫁得也不错,夫婿也温柔,但生孩子时难产,送到洋人医院都没救回来,一尸两命。 总共生了四个孩子,到最后一个都没留住,夫人这颗心就这么灰了。 邵太太敢一边做夫人的朋友一边对冯市长自荐枕席也是看出夫人早已心灰意冷,她怀疑就是夫人真看到冯市长跟别的女人在床上,说不定眉毛都不会动一下。 不过夫人并没有自怨自艾,平时也很关心冯市长,唯一的变化就是对家里的姨娘小妾不管了,对冯市长在外面的花花草草也不放在心上了。 冯市长这一颗心啊,是既高兴欣慰,又从这高兴欣慰中分出一两分同情怜惜还给了夫人,他抱着邵太太时就常感叹夫人对他的好处,说邵太太年轻,让她多带夫人玩乐,也叫夫人平日多些欢乐。 邵太太对冯市长这一片怜妻之心真是感动不已,在这个家里,除了晚上冯市长到她屋里的时候之外,她在白天还是陪在夫人身边更多。 邵太太挽着吕少爷走进去,就见夫人与大姨妈坐在一起听收音机。 这个大姨妈其实也是夫人的表姐,曾经在夫人艰难的时候帮忙带孩子做家务,可能也在床上侍候过冯市长,大约也是打着进门的主意,但她有丈夫,冯市长可以接受像邵太太这样的寡妇,却不能真收一个有夫之妇在家里。 但这个大姨妈就一直跟着冯市长一家,他们去哪里,她一家就跟着搬到哪里,跟屁虫似的。 后来她年纪大了,跟冯市长不能续缘,就一心一意巴着夫人过日子。夫人以前待她什么样邵太太没见过,现在夫人都快立地成佛了,对这个大姨妈就还有那么一点点亲戚面子不撕破。 不过邵太太可不喜欢这个老女人。 她与吕少爷走进来,大姨妈就笑着说:“瞧瞧这一对,金童玉女似的!” 邵太太与吕少爷年纪相当,两人之间也确实有一点暧昧在,邵太太存心勾搭,吕少爷也愿意占占便宜。 不过事能做,话不能这么说呀。 吕少爷立刻就把手甩开,不跟邵太太挽了,快步走到夫人跟前:“我来看夫人。” 夫人看起来有点老相,头发染得黑,但脸上皱纹很多,她穿一件酱色的罩袍,下面穿一双丝袜,一双黑色的小皮鞋,脖子上挂一串珍珠、翡翠、珊瑚的长串子,有些像朝珠,不过是仿的,专给像夫人这样年纪的太太们用的装饰品,配上旗袍一类的衣服很添彩。 夫人见到吕少爷果然高兴,笑着叫他坐下,再喊邵太太:“你带他们去哪里玩了?” 今天上午吕小姐和吕少爷一起登门,明显就是想在这里消磨一天,可能还想住几天。可这几天天热,夫人晚上没睡好,就不想应酬客人,邵太太就把人给拖出去了。夫人睡了个午觉,这会儿精神好些了,也有心情聊天了。 邵太太白了大姨妈一眼,把她那个用珍珠串成的小手就放在大姨妈面前的桌上,扭着小细腰走到夫人对面坐下,一下子就把大姨妈的风头给抢了,她笑嘻嘻的说:“就是去看了个电影又去吃个饭。夫人,你猜我们今天遇上谁了?”邵太太美目一转,将露脸的机会送给吕少爷,“叫小五给你说。” 夫人当然也更愿意听跟她儿子差不多年纪的吕少爷说话。 吕少爷跟过来就是想讨夫人喜欢,很承邵太太的情,两人一起挤兑大姨妈。 他往前探身,对夫人热情的说:“碰到了苏先生和他未婚妻。我们去法国餐厅吃饭,出去时不想碰了个对脸,要是早些遇上还能坐一起呢。” 夫人一听就来了兴趣,忙问:“是苏先生的未婚妻吗?是个什么样的姑娘?” 苏纯钧年轻有为,气质出众,夫人是一见就喜欢。冯市长身边都是松皮老肉的老头子,出现一个年轻人,那就如鹤立鸡群。冯市长又很重用他,夫人自然就跟着喜欢上了。 特别是苏纯钧多次拒绝做媒,仿佛有糟糠之妻不下堂的美德。 夫人见多了世间男人的嘴脸,冯市长这样只有几个姨娘小妾的人已经是不好美色的了,衬得苏纯钧更是美好的不似凡人。 夫人心里是非常爱他的,爱他的人品与才华。 所以哪怕苏纯钧多次拒绝,她也没有生他的气。 吕少爷笑道:“我的眼光不好,匆匆一面也没有深谈,只是看着年纪要比苏先生小一些,生得模样不错。” 夫人听了在心中品一品,仍有不足,再问邵太太:“你看呢?” 邵太太笑着说:“我瞧着是个厉害的,跟咱们想的不一样。” 夫人笑道:“是,我想着他该是喜欢温柔传统的女孩子。” 苏纯钧的脾气看着就硬,眼光还高,她们就觉得他这种男人,应该会喜欢那种不会反驳他意见的女人,太有主见的肯定是不行的。 这也是夫人之前跟邵太太猜苏纯钧为什么拒绝吕小姐。吕小姐别的缺点都没有,就是一颗炭火一样的心向着权势,太明显直白,人人都看在眼里,知道她有青云之志。苏纯钧倒是看起来是日后能发达的,吕小姐配他也不算委屈,就是没料到苏纯钧不乐意。 夫人这才想起吕小姐,问邵太太:“莺芳呢?不是一起出去的吗?” 邵太太笑嘻嘻的说:“哟,这叫我怎么说?在餐厅里见了苏先生的未婚妻一眼,回来路上就没个好声气,还把小五骂了呢,一进门就上楼了,我都不敢拉她。” 夫人惊讶道:“苏先生的未婚妻这么漂亮吗?” 邵太太:“比一般人是出色些,但也称不上绝色,难得的是苏先生那股子深情劲,从头到尾护得严严的,跟我们说句话就走了,像是怕我们把他未婚妻那小姑娘给叨跑了。” 夫人就笑了,笑完叹了一句:“唉,莺芳这孩子心气太高啊,一点挫折都受不了,日后恐怕无福。” 邵太太跟吕少爷又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都笑着不说话,也不替吕小姐辩解。 大姨妈从刚才就被挤得没功夫插嘴,此时连忙附和了一句:“我一向觉得吕小姐太傲气了,不就是从英国读了书回来嘛,也不见得她有什么了不起的。”她看了一眼吕少爷,说:“当初还不如让小五去英国留学呢。让个女孩出去留学,回来还不是要嫁人?” 吕少爷听到这个就有些生气。当年他要去留学时,英国政府突然跟大清政府有了什么问题,家里就不敢放他出去了。最重要的是,他自己也没什么向学之心,出去留学也只是盼着能离开父母好好玩耍。结果吕小姐学成归国,毕业证上还有英国皇室盖的章,据说还是一个英国伯爵什么的人替他们举行的毕业仪式,吕小姐就一下子成了家里最有出息的孩子了,成了压在吕少爷等吕家孩子头顶上一座搬不去的大山。 吕少爷冷哼一声:“我们吕家的事也不是谁都能说的。” 他看大姨妈这个人就是个佣人,最多高级点。 夫人一看要吵起来就有些烦,邵太太最有眼色,对大姨妈说:“姨妈受累,去厨房帮忙瞧瞧夫人的燕窝炖上了没吧。” 大姨妈见夫人也不帮她说话就知道自己招人烦了,只好忿忿的走了,一路暗骂:“小娼妇,小瘪三,早晚让人捉奸在床就好了!呸!” hf(); 186|你想要…… 司机看到杨二小姐步态飘浮,颊带洒晕,整个人都倚在苏先生臂中,便对苏先生高看了一眼,上车后特意问:“苏先生,去哪里?” 苏纯钧一心全在杨二小姐身上,扶她靠在自己肩头,说:“去祝家楼,开慢点,开稳点。” 司机心领神会,车开得又慢又稳。 杨玉燕在餐厅时仍不觉得酒意侵脑,坐车上摇晃了一路,到祝家楼时已经有些醉了,但头脑还清醒,说话也很有条理。她拉住苏纯钧的手说:“我现在要醒醒酒才回去,你这里有没有醒酒的东西?” 苏纯钧:“有的,我让马婶去煮。” 杨玉燕认认真真的点头,慢吞吞的下车,两脚下地,觉得地在走,她知道自己这是醉晕了头,就坐着不动,想等不晕了再起来。 苏纯钧看她点完头就一脸出神的样子发呆,也不下车。 司机小声说:“苏先生,我看杨二小姐是醉了。” 苏纯钧叹气:“怪我,没想到餐厅的餐酒这么厉害。” 司机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 苏纯钧蹲下把杨玉燕脚上的布鞋脱下来,拎在手里,再一手捞起她两条小细腿,一边拉着她的胳膊搭到他脖子后,说:“来,你搂紧了,别撒手。” 杨玉燕只觉欢乐兴奋,也不害羞,两只手都伸过去搂住他的脖子,还把脸凑到他脸上去说话:“你要抱我进去啊?你抱得动吗?别把我摔了。” 苏纯钧只觉兰香呵面,脸竟然也红了一点,他的两只手臂都尽量伸长,将她整个人圈在怀中,稳稳抱起,搂在心口上,说:“不会摔了你。” 司机在后面发笑,苏纯钧这才想起他来,说:“你回去吧,我今天不用车了。” 司机就问:“那我明天再来送杨二小姐回学校吧。” 苏纯钧想了一下,到底不敢把杨玉燕留一晚上,真留一夜,那明天他就可以午门问斩了。 他说:“你把汽车留下来,等她酒醒,我开车送她回去。” 司机不放心,说:“不然我还是留下来等吧。” 苏纯钧:“不知道她这一醉要醉到什么时候,不能让你在这里浪费这么长时间啊。” 司机只好把钥匙给他,自己坐黄包车走了。 马天保早就打开了大门,本想跟苏纯钧说件事,结果就看到了喝醉了的杨玉燕,他连忙喊他妈妈,“妈,你快来,二小姐回来了。” 马婶听到就赶紧跑出来,看到苏纯钧大白天就抱着杨玉燕,吓了一跳:“怎么了?怎么了?”走近看才发现是喝醉了,她一个捧祝家饭碗的老妈子,就算心里害怕苏纯钧,也不得不说两句:“苏先生,你怎么能叫二小姐喝醉呢。” 苏纯钧:“是我的错。马婶,你把楼上的房间打开,把我房里的被褥抱一床干净的铺到左边第二个屋子去。” 马婶连忙往上跑,一边说:“能行吗?屋子虽然每天都开门通气,但也好久没打扫了,恐怕还有霉味。” 杨玉燕坐在未婚夫的怀里十分的舒适,借酒意装疯,仗着亲妈亲姐张妈都不在没人管她,索性就不下来了,让苏纯钧抱着她上楼。 楼梯陡了些,踩一下就吱哑做响。苏纯钧浑身肌肉绷紧,一步步都走得稳当极了。 杨玉燕靠在他脖子根,娇声道:“我怕,你抱紧些。” 苏纯钧的手就抱得更紧了,不一会儿,杨玉燕就看到一滴黄豆大的汗沿着他的下巴往下淌,她伸手抹了去,他的喉节动了一下。 “燕燕。”苏纯钧沙哑道,“别闹。” 马天保在后面护着,看着杨二小姐作弄苏先生,将苏先生搞得方寸大乱。难以置信,苏先生一个这么厉害的人,竟然甘作杨二小姐的绕指柔。 杨二小姐天真烂漫,所作所为带着最纯真的邪恶。她或许是故意做恶,但你就是不忍心责怪她,还要替她辩解。 马天保看到她,想起杨玉蝉,不由得将两姐妹在心中比较。可他怎么想,都觉得杨玉蝉与杨二小姐完全不同。杨二小姐这样古灵精怪的女孩子,居然会是杨玉蝉的妹妹。 想起杨玉蝉,他现在心中还有一点难过与不舍。但他已经不奢望去拥有像她那么美好的女孩子了。 就像马婶预料的,房间里已经有了霉味。每天只是开门通风是不够的。 杨玉燕都不肯下去,一扭头就把鼻子埋在苏纯钧的怀里了:“难闻,我想吐。” 苏纯钧见状也无可奈何,只好去了他的房间。 他从以前的房间搬到了一个更大的房间,但屋里的东西仍然不太多,只是添了一张大书桌,又添了两个书柜和一个衣柜。 窗前还有一面全身镜。 苏纯钧喊马婶从衣柜里拿一床新的床单出来铺上,这才把杨玉燕放下。 马婶说:“二小姐,我打水来,你洗个脸吧。” 杨玉燕两辈子头一次坐在男人的床上,用旧的床单散发着肥皂的香气,枕头上还有一个坑,好像还能闻到他身上的味道。 她的两只手在床单上摸来摸去,探索够了才抬头看向原主人。 原主人·苏纯钧·未婚夫站在她面前正在喘气,一双眼睛有点吓人。 杨玉燕好奇:“这么累吗?” 她有那么重吗? 这么一想就不太开心了。 苏纯钧胸中积着一团火,无处可放,再看她这副无辜的样子,不知设想了多少场景,却只能作罢。 他冷笑一声,扯了一下她的辫子,听她娇滴滴的哎哟一声算是解了气。 “我出去换衣服,你在这里换,换了就躺下休息,等你酒醒了我再送你回去。”他说。 杨玉燕:“好呀。” 他心中有多少想法,都在她干脆利落的答应声中完蛋。 他不由得在心底失笑,她果然没这个意思。以她的年纪,肯定也不会想到现在就要与未婚夫做什么的地步。可笑的是他一个成年男人,被一个小女孩给撩拨的不知所措,实在可恨。 苏纯钧把自己的一口牙咬得咔咔响,走出去后就在走廊里脱了西装外套,痛快的解下了领带。 马天保一直没走,就跟在他身后,虽然他相信苏先生的人品,但男人这种东西是说不准的。就算不看在祝家面上,只看杨玉蝉的情份,他都不能让别人欺负杨二小姐。 他赶紧接过苏纯钧脱下的衣服,说:“苏先生,我打水给你擦擦吧,你背上的衣服都湿透了。” 衬衣全贴在身上,隐隐透出底下的肌肉。 苏纯钧随便挑了一间房间换衣服,马天保面露踌躇之色,他就问:“你今天是不是有事要说?什么事?说吧。” 马天保赶紧说:“就是上回来过的王小姐,她回家可能是挨了骂,今天又找了来,说是愿意在这里做丫头侍候,只求您能收下她。” 苏纯钧仍带着火气,说话就有几分不客气:“做祝家的丫头还是做我的丫头?我不用王家的丫头侍候。祝家现在留你们一家看个空屋子,再白养个丫头侍候谁?” 马天保脸上有点发烧,说:“我已经把她送回去了,只是怕她还要再来。” 苏纯钧:“再来就给王万川打电话。他们王家的人,自己看好了。” 马天保今天见到王小姐,实在是同情她。她上回来看起来仍是个少女的样子,这才短短半个月没见,整个人瘦得快脱了形,完全像变了个人,见到他就跪着求进门做丫头,他要把她送回去简直像是要杀了她。 听她说,她是家里的姐妹中第一个出门的,没想到做妾都不行,被人送回去,现在姐妹们和姨娘们都在怪她,她也怕自己连累了姐妹,害她们日后也找不到好婆家,所以她才一定要求苏先生收下她,不做妾,做丫头就行,这样人家就不会以为王家的女儿没人要了。 马天保给她说不应该做妾,女人也可以有自己的事业,只要努力奋斗就会有好结果等等。可这对现在的王小姐来讲就是空中楼阁,她理解不了,也缺乏行动的勇气与能力。 种子需要土壤。 他把种子给了王小姐,却不给她土壤,那她捧着种子也只能饿死。 他想着要是能先收留王小姐,然后再慢慢教她一两样本事,帮她找份工作可以养活自己,那就可以真正的帮助他了。 可是苏先生一句话就回绝了。 马天保也觉得自己太天真。他自己都要靠人帮助才能有栖身之地,怎么能慷他人之慨去帮助人呢? 屋里安静下来。 苏纯钧觉得自己刚才说话有些不客气,想了想,说:“可以给她一些钱。对了,你知道吗?你以前的同学们正在想办法帮助一些穷人,帮他们学技术找工作,你要是想帮这个王小姐,不如把她送到那边去,只是要小心王家会告咱们诱拐。何况,她就是找到了工作,也不是万无一失。她一个闺阁女流,从未出过门,你怎么能相信她可以独自一人生活而不发生危险呢?对她而言,外面到处都是危险。” 马天保哑口无言。这个社会有多残酷,他从金家出来以后已经是体会颇深了。他们一家三口现在还是托庇在祝家门下才算是有了几天安生日子过。他要是真把王小姐领出家门,才真是害了她,她就是有工作,能赚到钱,一个人生活还是太危险了。 苏纯钧:“你再想想吧。要想帮人是可以,但要量力而行。” 马天保低下头说:“是,我明白了,苏先生。” 这时,杨玉燕从门外伸头进来,显然她已经偷听好一会儿了。 杨玉燕:“你们说的王小姐,是谁?” 马天保条件反射的看向苏先生。 苏先生停了几秒,才面无表情的说:“没什么,是一个不重要的人。” 杨玉燕转着眼珠子:“哦。那你想要丫头侍候吗?” 苏先生一秒都没有迟疑:“不想。” hf(); 187|攻防战 男人到底好不好色呢? 有亲爹和杨虚鹤两个父亲的例子在,杨玉燕可以肯定的说:男人都好色。 如果有人要说,我就知道某人、某人、某某人不好色,人家跟女朋友/老婆可好了。 但这事要辩证着来看,对男人好色这个议题,杨玉燕是深入的思考过的。 她认为,男人好色,要分阶段性的。 世上有如贾宝玉一样天生就有好色的条件与欣赏美的眼光的男人,也有更多的普通人。 普通人并不具备从小就身边一堆备选小老婆的条件,也就无从好色起,他普通平常的长大,普通平常的上学,身边都是普通平常的女同学,暂且不论这些女同学的姿色能不能都被称为一声美女,哪怕就是个路人颜的女同学,人家就愿意让他好色一把了吗? 贾宝玉好色,那是因为身边全是丫头。 你能把女同学当丫头吗? 所以,好色,是有条件限制的。 首先,身边要有足够多的美女,也就是符合主体要求的客体。 其次,硬件达标。 最后,客体愿意让主体好色。 客体不愿意,主体不敢动手,那叫意淫,也叫白日梦。 客体不愿意,主体动手,那叫犯罪。 但是,普通人也有好色的需求和欲望,不能杜绝了普通人向贾宝玉看齐的希望。 普通人在一生之中,除了少年时期是受制于人的,到了青年时期开始掌握生产资料,那就有了获取想要的东西的能力。 换句话说,有钱了,有权了,就可以想方设法为所欲为了。 资本的积累需要时间,这个时间不等,但大多数在男人青中年时会达到他们心理上的预期值。个别人到了老年才有钱包自由权,这是另一回事。 达到这个值之后,他们就可以向自己向往中的美好生活跨上一步了。 她亲爹,还有杨虚鹤,都是在这个时期暴露出来的。 所以她认为,男人确实都是好色的,只看什么时候量变达到质变,在这之前,他们没有暴露,并非不想,而是不能。 用这个标准去套苏纯钧,就会发现他已经达到了必要条件,拥有了可以花心的资格。 而且现在这个社会也非常适合花心,社会秩序正在崩坏,缺乏道德指引。 杨玉燕此时的脑袋无比的清醒,又无比的冷静,还无比的快! 她都觉得是不是因为喝酒的缘故。 她并不想放弃苏纯钧! 哦,这跟她以前设想的不同。她以前想像过假如她的男人花心了,她会立刻抛弃他,并且绝不再回头。 但现在她想的却是她要把苏纯钧管得更严一点,要管得他没有功夫没有时间去外面花心!她要严防死守,斩断他伸向外界的手,也斩断一切伸向他的手。 因为她要这个男人啊! 既然要,就不能让。 杨玉燕倚在门边,心念电转间就想了这么多事。她噙着笑,歪着脑袋,晃晃悠悠的慢慢走过去,声音柔柔的:“你真的不想要丫头?” 苏纯钧已经换好了衬衣和裤子,还没穿袜子,赤着脚站在地板上,走过来扶她,一边重申:“不想要,我要丫头干什么?天保,去问一下阿姨,醒酒汤做好了吗?” 这就把马天保给支出去了,省得他再说出什么来。 马天保如芒在背,闻言立刻出去了,还体贴的合上了门。 毕竟里面的情形……不太好说。 马婶已经快手煮好了醒酒汤,端上来找不到了杨二小姐,见马天保忙问:“你看到二小姐了吗?” 马天保立刻把汤接过来,扶着她下楼,一边小声说:“别去,二小姐在跟苏先生说话呢。” 马婶神经一紧,立刻说:“那不行,那我要去门外守着。他们这孤男寡女的。” 马天保到底力气大,又是亲妈,硬是把马婶给拉了下去,走到一楼才说:“别去,别去,我刚才把王小姐的事告诉苏先生,不想让二小姐听到了,现在他们正说着呢,别去!” 马婶一听就急了,打了他一下说:“二小姐都回来了,你还说这个人干什么!就是要说,不能等没人时再跟苏先生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缺心眼!要是苏先生因为这个怪你怎么办!” 马天保也觉得这事是他不对,他说:“怪我,怪我。唉。” 马婶还是想上楼,她说:“不行,我还是要过去看着,万一两人吵起来,二小姐吃了亏就不好了!”她拿祝家的薪水,自然向着杨二小姐,哪怕与苏先生日日相处,也当他是寄居祝家的客人。 马天保说:“我觉得你不用上去。二小姐吃不了亏。” 他毕竟是个男人,刚才看二小姐都背上发毛,深觉苏先生逃不出去了。只怕现在屋里吃亏的不是二小姐,是苏先生呢。 苏纯钧又领着杨玉燕回到了他的房间,哄她上床躺着,他坐在床边,轻声说:“那是王万川的妹妹。王万川不是个东西,有事求我,就把他妹妹送过来给我当丫头。你说,那我能收吗?肯定不能啊,我当时就叫马天保给送回去了,王万川也被我赶走了。” 杨玉燕靠在床头,拥着他的毛毯,一双脱了丝袜的小脚丫在他的大腿上踩啊踩,踩得他脑子转得都慢半拍。 “那王小姐挺可怜的呀。”杨玉燕同情的说。 苏纯钧在市长面前脑子都没有转这么快过,他说:“可怜的人多了,我要是可怜人,就去可怜那街上的人了。王小姐住在深宅大院,父母在堂,又有个能人大哥王万川,用不着别人可怜。” 杨玉燕好奇的问:“那个王小姐长什么样啊?” 苏纯钧摇头:“我没见过她,说不上来。她来的时候我不在家,我回来以后就跟王万川说话,之后就让他们兄妹走了,从头到尾没看到人。” 杨玉燕歪着脑袋,故意的问:“万一是个绝色美女呢?你就不可惜?” 苏纯钧理智的分析:“要真是个绝色的,就送到市长那里去了。冯市长可比我会怜香惜玉。对了,我还没跟你说过,今天遇见的那个年轻太太,你知道她是什么人吗?” 苏纯钧舌绽莲花,说了一通冯市长家里的八卦,力求让杨玉燕沉迷冯市长家,赶快忘掉那个王小姐! 杨玉燕津津有味的听完八卦,一转头又提起王小姐:“王小姐多大年纪?比我大还是比我小?” 苏纯钧哪会上当? “刚才都说了我没见过她,怎么会知道她什么年纪?”苏纯钧温柔的拍着她的背,“困了吧?要不要躺平睡一会儿?” 杨玉燕只好躺平,身上再被好好的盖上毯子。 “闭上眼睛。”苏纯钧生平头一次哄孩子睡觉将从今日拉开序幕。 杨玉燕闭上眼睛,又乖又可爱。 她眼睛一闭上就像个乖宝宝,特别惹人怜爱,嫩生生的脸蛋诱人的很。 苏纯钧没忍住想凑上去香一口。 杨玉燕又突然睁开了眼睛,一双毛骨碌的大眼睛精神无比,像灵巧的猫儿。 她呵气如兰:“我给你做丫头好不好?” 苏纯钧立刻起立致敬,脑子在瞬间一片空白,所有的思考都暂时停止,一切归零。 “好不好?”杨二小姐用纤纤玉指按在苏纯钧凑近意图不轨的大脸上。 苏纯钧的舌头自己就说话了:“好。” 杨二小姐还待再来下一招,苏纯钧柔声说:“我就要你,不要别人。你给我做丫头,我给你做小厮。小姐,要小的给你打扇子吗?” 一边说,一边真去找了一把折扇过来,一下下给杨玉燕扇。 柔柔的凉风拂面,杨玉燕就真被酒意和这温柔给催得睡着了。 听她的呼吸声是真睡熟了,苏纯钧才敢停下来,蹑手蹑脚的出去。 站在门口,摸摸额头,一头的汗。 他唰的打开扇子对着自己狂扇一通,越扇,嘴咧得越大,多少心事,多少烦忧,全敌不过杨二小姐,被她这么似真似假的审讯一番,倒比吃人参还醒神管用。 他现在百病全消。 他摇着扇子,脚步轻快的下楼,见楼下马婶和马天保全都紧张的等着他。 “怎么了?”苏纯钧笑着说,“对了,马婶,那醒酒汤等燕燕醒了再热一下。她换下来的裙子应该被汗浸得潮了,你拿香炉烘一烘。天保,王小姐那边你不用担心,她要再来,你就说王万川的事已经办完了,让她安心回家去。” 马天保见苏先生好像吃了仙丹的样子,与马婶交换了一下眼神,马婶就忍不住说:“苏先生,我上去侍候二小姐。”然后不等苏纯钧说话就抢上楼去了。 马天保在心里算时间,觉得这么短的时间应该不够苏先生真做什么,最多偷了一回香,而且他们在楼下也没听到二小姐喊,所以应该是没事的。 他问:“苏先生,要不要喝茶?” 苏纯钧知道现在楼上有马婶守着,他最好是待在楼下以示清白,就点点头:“行,我去小客厅,泡壶咖啡过来吧。” 马天保也跟时下的年轻人一样,茶未必会泡,咖啡一定会煮。 苏纯钧喝着咖啡,又想起一会儿杨二小姐起来可能也会肚子饿,但现在家里什么也没有,就又让马天保跑去菜市场附近的法国面包店买些蛋糕饼干回来。 有酒催着睡意,杨玉燕一觉睡到下午六点。起来一抬头,外面已经是黄昏了,她顿时神色大惊:“完了!晚了!” hf(); 188|晚安^^ 马婶搬了个凳子就坐在门口,听到屋里的动静就轻轻敲门,问:“二小姐?你醒了吗?我是马婶,你要什么,我来侍候。” 杨玉燕连声:“不用不用!啊,马婶,你帮我把我今天新买的裙子拿进来吧。” 大夏天的,她出门一天,衣服早就汗湿了,正好有新买的裙子,她想换一身,穿干净的回去。 不一会儿,马婶敲门进来,犹豫的拿着一条裙子说:“二小姐,这是你今天穿的,我用香炉烘过了,不湿了,也没有气味。你还是穿这一条好些,不然……出门一趟换了衣服,不大好。” 杨玉燕这才反应过来,不由得大呼庆幸:“对对对,好好好,我穿这一条。马婶,你帮我绑两条辫子。” 马婶早就准备好了洗漱的东西,此时拿进来摆在苏先生的大书桌了,立起妆镜,杨玉燕洗脸擦油拍粉,马婶替她把头发也梳回原样。 整齐的收拾好了,杨玉燕才赶紧往楼下跑。 听到她咚咚咚的脚步声,苏纯钧从小客厅出来,站在楼梯下迎接她,笑着说:“不着急,我开车送你回去,就说我们去逛了街吃了饭又去看了电影,出来时才知道时间晚了。” 杨玉燕伸头看外面的天色,仍是白的,但心还是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她说:“那好,那我们现在就走吧。” 苏纯钧拉住她:“你才起来,喝口茶吃两块点心。放心,回去了我一定挡在你前头,我来挨骂,不叫你受罚。” 听到这话,杨玉燕才算是真的放了心。她深知祝颜舒是不好意思骂苏纯钧这个能干的未来女婿的,叫他牵着坐到沙发上,就着半温的茶尝了几块曲奇饼干。 “这味道像是汤姆蛋糕店的,他们还开着呢。”她惊讶的说。 苏纯钧替她倒茶:“开着呢,生意还不错。” 普通百姓是没活路了,可醉生梦死的人依然不少。马天保去买点心的时候,店里不少客人,除了带着女朋友过来的绅士,还有妈妈或保姆带着小孩子过来,小绅士们和小淑女们一个个都打扮得光鲜亮丽,面上半点不见愁苦。 世间的人事就如同海上的潮汐,有被波浪推上海滩等死的鱼虾,也有顺着潮水而来的海鸟与渔人。 近来新贵可是层出不穷呢。 比如苏先生,就是鼎鼎大名的一个新贵。 外面突然有人敲门。 马天保去开门,一看,竟然又是王小姐。 王之娥最近瘦了很多,细细的脖子支着脑袋,肩膀上的骨头尖锐的仿佛可以刺破衣服。她的手腕也细得吓人,抱着一只包袱,穿的竟然是一件普通的、没有花纹的棉布衣服,还不是裙子,而是上袄下裤的下人衣服打扮。 马天保连忙关上门,自己出来跟她说:“王小姐,你不能再来了,苏先生听我说过以后很生气。而且,你不知道,你大哥的事已经办成了,你回去告诉你家里人,他们就不会怪你了。” 王之娥第一次听说王万川的事已经办成了,这让她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笑来:“太好了,太好了。马大哥,我知道我给你添麻烦了,但我是真心要做丫头的,求你再帮我求求情,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她抓住马天保的胳膊说。 马天保看她比上一回来的时候要瘦得多,问她:“你家里人打你了?” 王之娥摇摇头,抱紧怀里的包袱:“没有,老爷和太太都没有打我。”她的眼睛里滚出眼泪,整个人都有些怔怔的,“是我四妹,我四妹听到太太说,要把我给放贷的人抵债。” 马天保听到也怔住了。并非是他没有听过卖儿卖女的事,但是他以为王家是个有钱人家。 “抵债?你家欠钱了?”他不由得问。 王之娥仍是摇头:“我家放过印子钱,后来钱收不回来,我家就把债条都抵给了放贷的换钱,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四妹听到说,太太不想给放贷的钱,就想把我嫁过去。” 街上行人稀少。 马天保看看天色,对王之娥说:“现在苏先生和二小姐都在,你不要作声,我悄悄领你进去,等苏先生走了,我再送你回家。” 王之娥吓得发抖:“马大哥,你别送我回去。” 马婶看马天保一直不回来,出来看看,见到王之娥在这里拉住马天保的手不放,气得骂马天保:“叫你做事总是慢吞吞的!关个门这么大半天,快进去。” 王之娥赶紧放开马天保,对马婶她就不敢求了,因为马婶对她一向不假辞色。 马婶说:“王小姐,我给你叫一辆黄包车吧。” 王之娥:“马婶,我想……” 马婶:“王小姐,替自己存些体面吧。这事讲究一个你情我愿,没有硬要赖上人家的道理。你就算要自甘下践,也要看人家乐不乐意成全你。” 马婶的话说的很重,王之娥闺阁女流,根本没听过这么重的话,立刻就羞得无地自容。 马婶到底是在金公馆历练过的,怎么赶恶客也是得心应手。她一心向着自家二小姐,自然不愿意引狼入室。 马天保拉住马婶,小声把王之娥的事讲给她听。 马婶一听就骂他:“你糊涂了!她都要嫁人了,你敢留下她就等着被人告拐骗吧!”马婶再对王之娥说:“王小姐,你父母给你寻的婚事,不论好坏,都没有外人说话的余地。我们实在是帮不了你,还请见谅。” 王之娥没有多少智慧与见识,她只知道因为她没能当上苏先生的妾,就得罪了大哥、老爷、太太和全家。她想补救这个错误,就只能一再的来求苏先生收下她,不做妾,做丫头。如果连丫头都做不了,她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了。 她被马婶驱赶,又得不到马天保的帮助,只好慢慢的走远,站在街角往这边期望的张望着。 马天保实在不放心她一个女孩子在快天黑的时候就在外边流连,马婶很清楚他的脾气,硬是把他给拖了回去。 马婶:“我知道你是好心想帮她。可你帮不了她!别管了。”说完,马婶甩手走了,把马天保一个人放在那里,让他自己想通。 杨玉燕喝了两杯茶,吃了四五块饼干就快饱了,不敢再吃,看到马婶进来,就问:“刚才谁敲门?” 马婶说:“是个乞丐,拿了两个馒头给他,已经走了。” 苏纯钧问她还吃不吃,不吃就准备走吧。 杨玉燕:“不吃了,再吃回去要吃不下了。” 苏纯钧:“那就不要吃了。马婶,你把点心打包给她带上。” 马婶赶紧把桌上的点心盒子盖好,装在提袋里。 两人起身,一前一后的出去,上了路边的汽车。马天保帮忙把车门都用力关上,站在街边送,“苏先生,路上小心。二小姐,再见。” 杨玉燕怀里抱着点心提袋,身边放着今天逛街买的东西,对马天保和马婶招手说再见,然后就看到这二人眼神都向一边看,还神色紧张,她跟着看过去,只见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神色凄惶,从街那边跑过来就扑到苏纯钧那边的车窗前,哀婉道:“苏先生,苏先生,求你收下我,我可以做丫头,求求你。” 杨玉燕还没有反应过来,马婶和马天保立刻过去把那个女孩子从汽车前拉开了,苏纯钧一点反应都不给,一脚油门,车就开走了。 杨玉燕“哎哎哎”的叫着回头看,只见那三个人越来越远,她再转回来,看苏纯钧的脸色——嗯,不是很好。 平静的像一块铁板,面无表情从今日起有了新的解释。 他是怎么把一张没有表情的脸变得这么杀气腾腾的? 杨玉燕头一次从苏纯钧身上看到新的面孔,大觉新奇,又有几分陌生与不喜,连刚才要生的气都不想生了,只想让他把脸上的表情换一换。 她伸出一只手,慢慢的伸过去,戳到苏纯钧的酒窝上。 把苏纯钧戳的一怔,表情就变了。 刚才他是苏处长,现在他是苏老师,身边坐着的是他捣乱的前学生·未婚妻。 “解释一下。”杨玉燕笑盈盈的歪着头,不像生气,倒像是在开玩笑。 苏纯钧:“解释什么?” 杨玉燕:“你好好看着前面,专心开车。” 苏纯钧就不转头看她,只看前面,脸上那只手继续做怪,从他的脸颊滑到了他的耳朵上,摸得他半边身子都泛麻筋。 “那是不是就是王小姐?”杨玉燕是真的好奇了,王小姐看起来不像是她想像中的那么光鲜,怎么那么可怜呢?王家是这么送礼的? 苏纯钧:“大概是吧。” 杨玉燕:“大概?” 两只手指拧着他的耳朵,轻轻转了一下。苏纯钧很捧场的大声惨叫:“哎哟哎哟,痛!” 杨玉燕赶紧放手,拢着他的耳朵揉了揉,反思:“我没使劲啊。” 苏纯钧就忍住笑,说:“真的疼,乖乖,饶了我吧。那个王小姐,真的跟我没关系。应该是王家自己的问题,他们家卖女儿也不是第一回,谁知道这是又把王小姐怎么了,叫王小姐要来抓我这根救命稻草。” 杨玉燕想起金小姐,叹气。 “那你让不让她抓?” 苏纯钧:“我的善良太少了,没办法再分给她了。” 他在心底暗叹了一声。 杨玉燕想了一下,“那我来帮她好了,要是她真的需要人帮助的话。反正我现在就是在干这个。” 这真的很有意思。她也是想不到,现在她每天在学校干的事业竟然是救国救民。假如王小姐真的需要帮助,学校里无数的学子都迫切的想伸出援助之手,到时说不定还要抢呢。 苏纯钧说:“你先别管,我先打听打听。” 他可不放心杨玉燕去帮助什么不相干的人。 杨玉燕的警觉性也是一等一的高,马上说:“你那么多事,不必你打听,让别人去。就马天保吧,我看刚才他们好像还算熟悉。” 苏纯钧想起马天保,又想叹气,又有些珍惜这个到现在还怀抱着善良的人:“好,他们是挺熟的,就让马天保去问,想必王小姐会很乐意告诉他的。” 就算是这样,杨玉燕仍旧不放心,担心今晚把苏先生放回去,王小姐再扑一次酿下大错,当天晚上硬是把苏先生强留在了学校,不许他回祝家楼。 苏先生在代教授的房间打地铺,睡前,见代教授的睡前读物竟然是《罗密欧与茱丽叶》,十分惊讶:“教授,爱情读起来美味吗?” 代教授翻一页书,说:“就跟你睡地板还笑一样美味。” hf(); 189|爱情的模样 祝颜舒看到苏纯钧天黑了才把杨玉燕送回来时,小红楼里上上下下的人都以为她要大发雷霆。 可是她偏偏没有发火。她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让他们坐下一起用晚餐。 事后,张妈问她:“你真不生气?也不担心?” 祝颜舒冷笑:“担心有用吗?生气有用吗?年轻人是拦得住的?越拦他们越要起兴。我偏不拦着!他们还能把天捅破了?” 张妈:“那万一要是……” 祝颜舒:“大不了就是怀了孩子,我立刻就给他们操办婚事!” 张妈不料亲妈这么能想得开,她反倒愁得不行:“燕燕还那么小。” 祝颜舒搂着张妈的肩膀:“唉,我又能怎么办?现在的年轻人,都不爱听大人的话了,我管不住他们了。” 祝颜舒年轻时,时代已经开始改变了,她听说过许多发生在身边人身上的故事,为了让人着迷的爱情,女人们有不少都做出了让人瞠目结舌的事。小姐逃婚已经不是稀奇的故事了,少爷逃婚更是寻常,少女追求年纪足以做她父亲的男人,少年公然向已婚妇人求爱。 所以她当时追求爱情而结婚也是时尚潮流呢。 她妈妈都说要是按规矩要先把她打一顿,再请媒人来给她寻一个门当户对的好亲事。 父母之命,媒灼之言,这才是大多数人的选择。 当时的普通人仍按照以前的方式生活,直到现在,过去了将近二十年,连普通人也开始追求起爱情来了。 祝颜舒到学校来任教,见到这所学校里的年轻人就像当年的她一样,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与爱意,相信只要努力,就可以改变世界! 祝颜舒就像看到了过去的自己。 她当然是爱自己的,就算是过去愚蠢的自己,也绝对值得喜爱。 所以她也同样喜爱这些学生,哪怕他们蠢得出奇。 这些学生们举着爱情与正义的大旗,什么都敢做,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不在乎。 她都不敢告诉张妈,她已经处理过许多起学生违反校规的事,其中男女之间的感情纠纷是最多也是最复杂的,让人都想像不到这些学生会有多大胆。 她甚至还从校长与校医院那里得到一个惊人的秘密。 学校里的女学生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会在学校里偷尝禁果。而跟男学生不同的是,女学生会面临一个更可怕的结果。 她们会怀孕。 校长顶着外界的风言风语,让校医院的医生给所有的女学生科普两性知识,哪怕事后就有女学生写举报信,他也没有停止这项教学。 他不能放任这些女学生继续无知下去啊。 而校医院除了在外伤、寄生虫病上有很多病例可供学习之外,他们的妇科也很不错,特别是生殖科学,也就是流产手术。 因为,哪怕上了课,哪怕有医生一再的警告,女学生们仍然会陷入爱情的迷障中,她们总会遇到这样那样的情况,而不得不献身给爱情或事业或其他什么事情,最后留下一个难题。 她们无法解决,就只能选择去死,带着这个秘密永远的沉默下去。 所以,校长才秘密指示校医院要注意每一个女学生的健康情况,假如发现她们的身体发生了变化,就必须尽快干预,要告诉她们,假如不想要这个孩子,可以流产,校医院会为她们保密,不会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校长带着祝颜舒去看过学校后面的一片墓地,他指着许多无名的墓说:“这一片,都是死在这个学校里的学生。其中,八成都是女学生。唉。” 人已经死了,他也没有办法再去探寻尸体背后的秘密。有的尸体被家人领回去了,有的则成了孤魂野鬼,连家人都不再要她们。 校长苦笑:“本来建这个墓地想的是替学校的老师们留位子,看,那边还有我替我自己留的位子呢。”没有生于此,只望死于此。 他本意是将这片墓地当做一种精神和荣誉留传后世,没料到建成后一个老师都没来得及埋下去,先埋下去一群学生,叫他是又心疼又心酸,这才会甘冒天下之大不讳在学校里开展性教育,还非常超前的在校医院搞流产手术和接生——流不掉的只能生下来。 总之,开学校前设想的再多,真开起来了就会发现各种怪事会先冒出来,让人防不胜防。 校长叹气,带祝颜舒看过墓地又去校医院见医生。 “祝教授,以后希望你能接棒对女学生进行性教育,要灌输给她们正确的性知识,要教她们保护自己的办法,不要轻易就付出自己,也不要轻易寻死,生命是宝贵的,它只有一次。” 祝颜舒也没有告诉张妈,这短短几个月里,她已经带着四个女学生去做过流产手术了,其中一个在上手术台前后悔了,过于害怕而逃下了手术台,只能让她把孩子生下来,至于生下来以后怎么办,祝颜舒正在头大。 校长说的很轻松:“以前我们都是找领养,一年也就一两个。因为生下来的还是少数,实在不行就送到济民所。” 可现在济民所已经关门了! 祝颜舒把这个问题放到八个月后再去想。 经过了重重考验之后,祝颜舒对自家女儿与未婚夫晚归一事已经非常有准备了。 她在大家都回房睡觉之后才去敲代教授的门,准备与苏纯钧商量一下婚礼的事。 不过,她肯定不能说因为担心两人搞出人命,那样太伤小女儿的颜面,她是一副全为苏纯钧考虑的态度,说是担心他现在已经身在官场,身边还是需要一个夫人帮他应酬的,所以婚事应该提前举行了。 当然,杨二小姐是不可能帮他应酬的,因为她还要上学,不过大家都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祝颜舒坐在代教授让出的沙发上,对地板上的未来女婿说:“你觉得呢?” 苏纯钧站在地板上,态度端正认真:“我一直盼望着能早日与燕燕成亲。结婚后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她,绝不会有二心!” 祝颜舒还真没担心过这个,主要是男女之间的事一望即明,小红楼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一对未婚夫妻,乃是女的强,男的弱。杨二小姐完全是无师自通的本领,天生就知道怎么调教男人,苏纯钧纵有智计百变,在她面前也甘心伏首。 至于日后两人的感情会不会破裂……就像绳子栓住的小象,长大也未必能挣脱一节麻绳。杨玉燕并非像她一样是用富贵钱财买来的男人心甘情愿,她凭的是她自己的魅力,两人十年二十年乃至一辈子的过下去,苏纯钧习惯了她以后,就永远也逃不出她的掌心了。 经过情变的祝颜舒目光森冷,她对男人并不相信,她相信的是杨二小姐自己的本事。 她温和的说:“你是个好孩子,我一直都是相信你的。那咱们这就说定吧,也不必大办,就在学校里办一个朴素的婚礼。” 苏纯钧晚上就睡不着了,一夜都在思考婚礼致辞要怎么写,打了一晚上的腹稿,第二天四点就爬起来把稿子写好了。 代玉书睡得头发乱翘,爬起来帮他斧正,一边修改一边说:“一入此门深似海。我应该像个朋友一样劝你再郑重思考一次要不要就这么走进婚姻,跟一个还不够成熟的女人。” 苏纯钧更正他的话:“燕燕已经是个成熟的女人了。她或许身体与思想还不够成熟,但她的爱情观已经成熟了。她不是一个懵懂的女孩子,她是一个让人着迷的女人。我必须要尽早娶到她。” 代玉书认真看了他两眼:“爱情令人盲目。” 苏纯钧笑一笑:“我不盲目,我很清楚我爱的人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燕燕是爱情中的暴君,她要求绝对的臣服。教授,你知道你的爱情是什么样的人吗?” 代玉书转着钢笔,说:“我的爱情啊……她是一个旅人。” 此处风景虽好,但她却犹豫该不该停下来。她不是在寻找一个能让她安眠的家乡,而是沉迷于路边的风景,永远向往着前方。 hf(); 190|劈柴 另一边的屋子里,也发生着一场深入人心的卧谈。 杨玉蝉操着当妈的心,本想从旁侦查一下苏纯钧今天都带杨玉燕去了哪里,又做了什么,看看他有没有坏心眼,不料谈话从转到苏纯钧身上起就不在她的掌控中了。 杨玉燕拥被靠在床头上——她的床是苏纯钧掏钱特意定制做好送来的,为了示以公平,也给杨玉蝉做了一架。 “姐,你说男人都爱花心吗?”杨玉燕深沉的问。 今日见到扑车的王小姐,杨玉燕发挥了在家中发现蟑螂的警觉性,见到一只,就要相信家里已经有了一百只,用这个准备去杀灭蟑螂才能一役毕其功。 她不能将自荐为丫头的王小姐当成个例,要相信苏先生身边已经是鬼影重重,狐狸精们前赴后继。 与其与一百个狐狸精打架,不如只打一只苏先生,这样才是聪明女人的做法。而对不同的男人,有不同的手段。对待苏先生,更要谨慎小心。 杨玉燕这辈子见过两个花心的男人都只想让对方早日升天,还从没想过在留花心男一命的前提下如何将其收服,这对她来说真是一个新鲜的问题。 她需要外界的意见。 于是求问与只谈过一次被家人拆散的恋爱的杨玉蝉。 杨玉蝉就很茫然。 她是一个单纯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好人。 于是,她肯定的说:“我相信世上花心的男人只是少数,而且是极少数,大部分的男性都是懂礼貌又善良的。” 杨玉燕望着她天真单纯可爱的大姐,唉声叹气。 她问:“那你觉得苏老师日后会花心吗?” 本以为答应是否定的,但刚才还坚定的相信世界上好人多的杨玉蝉沉思片刻,说:“……我觉得苏先生不太可能会是一个诚实的人。” 杨玉燕:“……” 很好,她与亲姐在两个关键问题上都有重大分歧。 杨玉燕:“那你就是说苏老师是个坏人?你刚才不是这么说的啊,哦,全天下都是好人,就苏老师不是。没道理。” 杨玉蝉在一般情况下脑筋转的也不慢,说:“那你是觉得世上男人都是坏人,只有苏先生是好人?” 两人都觉得对方的话错得离谱,难以继续和平的讨论。 两姐妹隔床对望,沉默数息。 搁置分歧才能共同发展。 于是她们同时跳过这个分歧,继续下一个讨论。 杨玉燕:“那男人不是主动花心的,是外面有人想勾引他呢?” ——她为什么觉得自己现在的态度很像某种她很不喜欢的女性呢? ——我男人是好的,都是外面的小妖精的错! …… 杨玉燕陷入思考之中。 杨玉蝉没经过后世网络洗礼,不懂杨玉燕的纠结,认真回答问题:“那就跟他谈一谈,让他明白爱情是有独占性的,是不能分享的。”讲完这个,杨玉蝉还小心眼的提供了另一个思路:“也可以管住他,不叫他去找那个女人。” 有道理。 两姐妹交换了一个眼神,发现有某些方面,她们确实是姐妹。 杨玉燕开始讨论小红楼中其他男性:“你觉得施无为以后会花心吗?” 世间男子皆花心,我这个肯定不花。 杨玉蝉笑着说:“怎么可能呢?他那么好的一个人。” 认为世界比较黑暗的杨玉燕深刻的说:“那可未必,很多男人只是看起来老实。” 杨玉蝉仍是笑:“那他也没钱啊,你不知道他有多仔细。” 杨玉燕马上发现杨玉蝉已经与施无为建立了比较深刻的朋友关系,两人已经了解的如此之深了。 “他很仔细吗?”杨玉燕问。 杨玉蝉点点头:“特别仔细。他把每个月学校发的伙食费全都存下来了,却很少去食堂吃饭,都是去外面买便宜又能放的大饼,就着食堂免费的汤和咸菜吃。后来他到代教授这里来了以后,连大饼都买少了。这四年下来,他存了六百多块呢。” 要知道,施无为进大学时可是连鞋也没有的。他被代教授收下以后,学费书费全免,学校还发校服,但学校不给钱,唯一发下来的钱就是每周两块的伙食费,供学生在食堂吃饭的,施无为就把这每周两块钱存下来,真是从牙缝里存钱,攒了四年,共六百多块,而且他特别“精明”,不要纸币,全是银的袁大头。 杨玉燕佩服不已:“怪不得张妈喜欢他。” 这绝对就是张妈眼中最优秀的男性代表了! 杨玉蝉刚才满嘴理想,现在又露出了祝家的精明:“所以我觉得,他是绝不会花心的。这世上没有钱,哪有女人跟他?他又不会浪漫的那一套,只凭嘴皮子就能哄的女人倒贴。” 刚才杨玉燕还嫌杨玉蝉太天真,现在她不这么想了。 她姐还是可以的,经过马天保之后,终于看男人的眼光长进了,接地气了,知道看他的经济实力了。 讨论完身边的两个年轻男人,只剩下最后一个了。 代教授。 代教授花不花心呢? 杨玉燕和杨玉蝉思考片刻,都觉得—— 杨玉燕:“代教授想花是肯定能花的,他那么帅,又有气质,学问又好。可我觉得代教授不会花心,他是君子。” 杨玉蝉也点头:“代教授品德高尚,是绝不会做下流的事的。” 小红楼里三个男人,唯有代教授凭自身的修养与个人魅力得到了两姐妹的一致赞誉。 讨论到此,告一段落,两姐妹关灯睡觉,梦中都有许多思考与梦想。 早上四点,施无为就爬起来做早饭去了。现在各地物资都有些不足,就算是在大学里也开始有供应不到的地方了。所以早上第一件事,从劈柴开始。 施无为爬起来劈柴时天还没亮,他在厨房后门处啪啪啪劈柴,楼上杨玉蝉就醒了。 同屋的杨玉燕翻了个身继续睡。 杨玉蝉这段时间一直是听到楼下施无为忙碌的动静自己也就起来了,也下去厨房帮忙做早饭。她觉得施同学是同学,不能把人家当下人,那太不礼貌了。现在小红楼住着他们一家子大小四口,不能说家务活都推给施无为一个人干,所以脸皮较薄,道德水平较高的杨玉蝉同学就抢着跟施同学一起干活了。 在昨天以前,她心底无私,十分的坦然。 但昨天晚上与亲妹妹杨二小姐一番谈话之后,她突然发现,施无为,不止是个同学,还是一个男人。 那他们俩之前总是单独相处,在外人眼中会不会有点暧昧呢? 还有,施无为是怎么看她的呢? 是只把她当同学? 还是觉得她在追求他呢? 毕竟一个女同学总是去找一个男同学,是有些不太合适的。 杨玉蝉坐在床边,听着楼下啪啪啪的劈柴声,难得犯了难。 那劈柴声,声声入耳。 啊,有些慢了。 是不是累了? 她平时都下去帮他的忙了。 他是不是发现她到现在还没去? 他会不会觉得她太懒了? 啊呀,那她要是去……会不会让他误会? 他以前没误会,以后会不会误会呢? 世界上两大难题。 他对我有感觉吗? 他对我没感觉吗? 杨玉蝉度秒如年,十分的煎熬。 最终,她败给了自己的道德。 以前去帮忙,最好一直去帮忙,不然的话,可能不太好。 她仍是穿上一件旧裙子,轻轻打开门,轻手轻脚的下楼,推开厨房的后门,看到了站在晨光中挥汗如雨的施无为。 他站在柴垛前,袖子撸起,裤腿一只高一只低,将一根粗柴放在面前的木桩子上,一只脚踩着,另一只手高举斧头,挥下。 啪的一声! 柴枝就被斩掉一截。 将一根粗枝如此几番砍成几段,再将粗枝上会扎手的细枝都削掉,再将粗粗的木块劈成更细的几块,这柴才算劈好了。 他的动作如行云流水,一下下干净利落。砍完一枝,就抱到墙角垒起来,再拖一枝回来继续砍。 汗水在他黢黑的脸颊上流淌,他抬起手臂擦掉汗水,抬头看到她,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白牙整齐的很。 杨玉蝉站得脚有些酸,她捧着水壶,抱着毛巾,第一次有些紧张的走过去,把水壶和毛巾都递给他:“喝点水,休息一下吧。” 施无为只管笑:“好。” 他接过毛巾在脸脖子上呼噜一片,再搭在脖子上,再接过水壶,一边喝一边看杨玉蝉。 杨玉蝉叫他看得背上都发汗了。 她第一次发现,施无为一直盯着她! 从她走过来起,他擦汗也看着她,喝水也看着她,喝完了还看着她。 施无为:“你站远点,我劈柴别伤到你了。”木头渣子弹得远,打人很疼的。 杨玉蝉站远点,看他眼神还在她身上,实在忍不住提醒他:“你……专心劈柴。” 施无为(目光仍跟着她):“好,好。” 杨玉蝉往后退,往左站,往右站,发现施无为的眼睛跟雷达似的,就跟着她。 “你,你手里有刀,小心点。”杨玉蝉又提醒一遍。 施无为(眼睛仍跟着她):“好,好,我现在就劈。”说着就要举起柴刀。 杨玉蝉浑身发紧!生怕下一秒就要发生流血事件,施同学会少掉一根脚趾什么的。跺脚一转身跑回屋里去了。 ——既然她会妨碍施同学劈柴,那只要消除不安定因素就可以了! 多么完美的逻辑。 杨玉蝉觉得自己不要让施无为看到她就好了,这样他就可以安心劈柴了。 结果她前脚跑进屋,后脚施无为跟进来了,一脸汗加一脸的茫然,两人站在厨房前的走廊上,乌漆抹黑的没开灯。 施无为小声说:“你、你怎么进来了?有什么事?”平时都要一起劈柴直到劈完的。 杨玉蝉不好意思说自己是觉得他总看她会造成安全事故,就举着水壶说:“我、我进来再接一壶水。” 施无为:“哦,好。” 他站在那里,看着杨玉蝉,看着她去接了一壶水,又看着她跟他一起出去,继续劈柴。 六点,他劈出了一座柴山。 hf(); 191|野心 杨玉燕在学校已经养成了非常健康的生活习惯,每天早上七点准时醒来。她醒过来以后,就躺在床上沉思怎么对付苏纯钧。 昨天晚上虽然与大姐聊了很多,但那都是瞎聊。要怎么杜绝未婚夫花心的机会,杨二小姐心里是早有定计的。昨天晚上把人给留在小红楼只是第一步,今天才是重点。 她设想了许多话题场景,自觉胸有成竹后,才起床穿衣服。 张妈敲门催她:“还不下来?全家就差你了!” 杨玉燕一边穿袜子一边说:“我来了我来了!” 她推开门,往楼下看,挽着张妈小声说:“苏老师走了没有?” 张妈:“没呢,没吃早饭怎么会走?快下去。” 杨玉燕跑下楼,进了餐厅,餐桌上已经坐齐了人,杨玉蝉和苏纯钧中间空着一个位子就是给她留的。 杨玉蝉不知为何正在自闭,苏纯钧从她下楼就一直盯着她看,双目炙热,他笑着替她拉开椅子,“快过来。”他说。 杨玉燕心中智计万千,装得特别淑女温柔,她柔柔一笑,走过去坐下来,张妈过来问她:“有粥和牛奶,你喝哪一个?” 杨玉燕:“牛奶。” 张妈就给她倒了一杯牛奶。 关于牛奶,有一个美国来的故事。 起因是美国一个科学家做了一项实验,测量了一下几大洲的人的平均身高、平均年龄,还有日常食用最多的食物种类,然后将这些数据扩展成了一个篇论文。 跳过中间,结论就是黄种人的身体素质最差,身高最低,平均寿命最低,食物种类中蛋白质的摄取严重不足,这是导致黄种人在白种人、黑人这些人种之间垫底的根本原因。 得益于现在美国与中国在商业上的交流频繁,这篇在美国科学界引起小小的轰动并获得多方转载的新闻很快就流传到中国来了,画报很快将全篇论文翻译并登出来。 虽然画报只是一个时尚杂志,但事实上它的内容相当前卫,会刊登很多国外的消息。 画报上一报道出来,国内的很多报纸也都转裁了。 当然,大部分的中国人只是看个热闹就算了,不可能也没办法改变什么。 但在学校里,却引起了相当大的反响。 校长立刻要求学校食堂每天提供给每一个学生一枚鸡蛋,学校里也有公益组织号召大家每天都要吃一颗鸡蛋,喝一杯牛奶,要保证自己的体质可以跟美国人看齐。 有留学背景的代教授也马上就在课堂上讲了为什么美国人那边的饮食结构跟中国人不一样呢?那是因为中国是农耕社会,而美国和英国则更像是牧猎社会。中国靠着两河广袤的平原开展农耕,这才发展出了中原文明,并且在几千年前就养活了数以万万计的人民。因为假如不依靠农耕,而靠放牧打猎打渔的话是不可能发展出那么庞大的部族的,所以中国古代时期发展的很快,就是因为我们是农耕社会,人口众多。而英国和欧洲那边全是星罗棋布的小国家就是因为他们没有足够多的食物,食物少,人口就少,发展起来就缓慢。 至于蛋白质对人身体的作用到底有多少,这个还很难讲,总之,不应该对外国的科学研究过于盲目,我们应该通过研究得出自己的结论。 下面就有学生问,那校长要大家每天吃一个鸡蛋,喝一杯牛奶是不是在追捧外国人? 代教授说,当然不是。因为现在大部分的人营养都不够充分,学校里很多同学都把精力花在了学习上,营养不够,牛奶和鸡蛋可以补充身体所需要的营养,校长是出于关心大家的目的才要让大家多吃鸡蛋喝牛奶。我们不能盲目的相信外国,也不能盲目的将所有关心我们的人都推开,要能分清好坏。 代教授开过课后,学校里的其他教授也都陆续向学生们解释,让他们不要因为外国的一篇研究报道就自卑——竟然真的有人自卑!还有人说中国人就是比不上外国人,外国人长得那么高大,人家的人种就比我们优秀。被杨玉燕听到立刻起了个生动的外号送给这位发言的仁兄:“慕洋犬”。 其用词之刁钻辛辣,剥皮见骨,足以令人买凶了。 虽然这个外号确实叫开了,学校里也再也难以见到有人说黄种人人种低劣比不上白种人了,但倒是没什么人知道这个外号是杨玉燕先喊出来的。 早餐桌上听到这一段故事,苏纯钧实在是不知说什么好。再看身边一脸娇羞的未婚妻,深深的觉得——这小女子放到学校杀伤力变大了。 以前在家,嘴皮子再利索也就怼怼他,怼怼她姐,偶尔发表什么高论也是对着画报上的明星或报纸上的闲人,不管是明星还是闲人都不会反驳她,也就任由她去骂。 可她现在对着别人骂,别人是会听到的呀。 祝颜舒冷笑:“这才是头一回呢。燕燕,快给苏先生讲一讲你还干了什么好事。” 杨玉燕拿眼睛怯怯的望着苏老师,摇摇头,轻声说:“我……也没干什么呀。我都知道错了,再也不敢了。” 那句“慕洋犬”之后,她足足被关在家里四天,全家都禁止她出去,连课都由代教授亲授,不需要她去教室上,写作业由杨玉蝉监督,少一题都不行。 她苦不堪言,放出来之后再也不敢仗嘴欺人了。 苏纯钧深知她积极认错,坚决不改的作风。但对着她这张脸,当着一桌人的面,还是不想骂她,要保存她的面子呀。 他说:“我相信燕燕已经认识到错误了。” 杨玉蝉从上桌起就不敢抬头,因为对面坐着施无为,他一直在看着她! 此时听到苏先生这么容易就“相信”了杨玉燕,忍不住说:“苏先生,你待燕燕不要太宽松了。你还是说说她吧,我看她对你的话还是会听的。她在学校里真的太张扬了,这不是好事。现在日本人都挺注意她的了。” 苏纯钧立刻警觉起来,目光扫过祝颜舒、代教授,问他们:“日本人注意燕燕?为什么?” 祝颜舒与代教授交换一个眼神。祝颜舒先开口,迟疑的说:“其实是日本的老师都对燕燕太好了,让我有点不安。” 代教授看苏纯钧脸色都变了,插口说:“你了解燕燕,她很有一些小聪明,老师们对这样的学生都是挺头疼的。但日本老师对燕燕,就有点过于宽容了。不过也不止是燕燕,他们从来没有惩罚过一个中国学生。” 苏纯钧听到最后松了口气,他说:“日本人对中国人一直是走怀柔政策,他们对上欺压,对下就怀柔,所以现在外面说日本人好话的百姓也有不少。” 这是一种特别奇特的现象。 现在宪兵队天天上街抓人,小流氓天天捣乱。但由于日本人在城市的势力渐渐扩大,宪兵队和小流氓是不敢去招惹日本人的。 结果就有一些商家和居民发现了,他们开始在门口和窗户上挂日本国旗,以此来避开小流氓和宪兵队。 苏纯钧:“日本人还有商会在施粥、施药,很是聚揽了一些民心。” 学校里有粮还不明显,民间很多菜市场早就不开张了,粮店也关门了,小百姓没有地方买吃的喝的,手里的钱也变得越来越不值钱了,很多人都吃不饱饭了。 这时日本商会施粮,施药,自然就有人说他们的好话。 代教授叹气:“日本人的野心不小啊。” 像法国人、意大利人、葡萄牙人,这些外国人来中国劫掠一番就走,从来没有操心过在中国他们的名声如何。而美国人和日本人却一直在经营自己的名声,现在民间说这两国好话的是大有人在。 愿意花钱、花精力买一个好名声,意味着他们需要在中国拥有支持者,他们需要在中国经营自己的势力。 美国离得远还好说,日本就太近了。东三省已经差不多算是落到了他们的手中了,难道他们还想要整个中国吗? hf(); 192|偷香 杨玉燕其实是能感觉到自己的变化的。 她觉得自己现在越来越“疯”了。 以前她在现代的时候也挺“疯”的,不过那都是在网上“疯”,现实中她可是个乖宝宝,邻居同学都众口一词的评价她是个好人,特别温柔,跟谁都没矛盾,没有一点脾气的那种。 其实她特别烦当时的自己必须要乖,要对谁都笑。可她当时只能那样啊,不敢跟同学发生一点问题,生怕被老师告状,在微信上被说两句闲话。 因为要是她亲妈知道了,那是会把她揍死的。 她小时候天天挨打,都是挨亲妈的打。亲妈倒是也没把她打出个毛病,身上连块疤都留不下来,让她想对外人哭诉都不行。她以前看法律条文最恨的就是为什么法律规定的轻伤标准那么高?挨打是会疼的啊,哪怕打不出严重的伤,那也会疼啊! 现在回忆起来,可能那时亲妈打她也打得并没有想像中那么重,可当时她就记得几乎每天都要挨打,每天都要受疼。可能是上完小学,初中一年级的时候吧,才不怎么挨打了。 她当时被管得特别乖,特别懂礼貌,知道自己写作业看书,考试没考好知道认错。她亲妈就非常自豪,她把孩子养得特别好,她觉得孩子就是要打才能乖,才能听话。 其实她特别恨当时假乖的自己,特别特别的恨,觉得自己当时特别假,特别装。 所以她在网上什么都敢说,一天手机不离手,到处跟人抬杠撕x,那时真的好快乐好愉快。 现在她就觉得自己有点像当时在网上时的样子了。 可她也不是小孩子了,在网上能干的事,在现实中肯定不能干啊。 但她也忍不住,每回都不等思考一下,她就已经冲上去了,完全是条件反射。 现在家里人都管着她,她都明白。她也知道这样干太危险,她也想改一改这个坏毛病,不能把网上撕x的习惯带到现实中来了。 她低头忏悔,样子很可怜。苏纯钧就一点都没办法再教训她了,等吃过早饭,他牵着她的手,想跟她到外面去两人说说悄悄话,趁机再劝她不要太冲动,但杨玉燕拉着他又回到楼上去了,门一关,就他们两人在卧室里。 这间临时改成的卧室并排放着两张床,两张书桌,两把椅子,一个圆桌,一个衣架。 圆桌上放着妆镜、梳子、粉盒,还有一个妆盒,里面放着两条金项链和金耳钉。 杨玉燕把妆盒的下面拉开,取出苏纯钧送给她的那串碧玺,说:“我就放在这里,左边第一个格子。”她拉开第二个格子说,“这里放的是妈给姐买的金表。还有你给我买的金表。” 粉色的窗帘随风飘扬。 两张床都叠的整整齐齐。 苏纯钧虽然是送床的人,却是第一次看到这张床。 “这张是我的床。”杨玉燕指着右边的那一张床说。他看到上面的毛毯是蓝色的花。 她牵着苏纯钧走过去,推着他,让他坐到床上。 苏纯钧本来没想坐下来,他还要赶着去市长家。他本来只是想站着说两句话,但从进来起就什么都忘了。 他被那只小手一推就往后坐在了床上,床垫挺软的,是他特意订做的席梦思床垫。 他仿佛还能闻到床上的香粉味。 苏纯钧身上有些僵硬,他直手直脚的要站起来,但肩上的那一只小手坚定的把他按在床上。 她不让他站起来。 苏纯钧领悟到这个以后,真的全身发僵了。 他的脑子转得前所未有的快。 现在是早上。 她还要去上课。 楼下有祝女士,有代教授,还有杨玉蝉和施无为,还有张妈。 所以,这不可能是她的意思。 她可能只是想跟他说说话。 女孩子脾气硬,娇气,不喜欢别人跟她唱反调。 她不让他起来,让他坐床上,肯定都只是普通的意思,就是让他坐着而已。 苏纯钧思考片刻,镇定下来,头都不敢抬——他生怕自己再理解错什么!万一铸下大错怎么办! 祝女士就在楼下,代教授也在,还有杨玉蝉、施无为、张妈! “燕燕……”苏纯钧声音柔弱,带着哀求:“我还要去上班呢。” 话音未落,两条玉臂就缠到他脖子上来,像一条绞索。 一个香软娇嫩的身躯,她温热,柔软得不可思议,碰不到一点点骨头,滑溜溜,软绵绵。 皮光肉滑。 他从来没有这么深刻的理解过这四个字。 她坐在了他的大腿上。 苏纯钧的脑海一片空白,两条手臂有自己的意识抱了上去,大腿和胸口的神经前所未有的灵敏。 “你下班能不能回到这里来?”杨玉燕施展她想出的绝计,靠在他的肩头撒娇:“我想见你,想每天都见到你呀。你有汽车,反正都要开车回家,去祝家楼和到这里来也没有多少区别啊,就是路上花的时间多一点,但又不要你自己掏油费。你今天下班回来好不好?” ——只要不让苏纯钧回祝家楼,他不就见不到小妖精了吗? 多么简洁高较的计策。 只要让苏纯钧同意每天在城里绕半圈就行,不过是上班下班单程两个小时而已,没什么,社畜都是这么过来的。 杨玉燕哼叽:“好不好,好不好嘛。” 苏纯钧:“好。” 杨玉燕:“……”才求了一句,前后不到一分钟,这就答应了?那还用不用再多求求? 头回撒娇求人,拿不准轻重,杨玉燕决心多花些功夫来巩固一下成果。 她收紧手臂,声音发的更粘:“你不会哄我吧?说好的哦,你下班要回来这里哦。” 她还待再抱着人晃一晃,不料苏先生的腰大概是铁铸的,她自己晃起来,他根本没动,倒像是她抱着一根铁柱子磨了磨。 磨完,铁柱子开始喷热气了。 呼吸粗重。 下面有一个钥匙在顶着人。 他车钥匙放裤兜里了? 杨玉燕茫然的想。 苏纯钧悄悄把嘴唇贴在她的脸颊上,趁她没发现,贴了两秒,看她还没发现,又贴了上去,一边在心里读秒,一边不舍得移开。 很想亲吻她。 可是却不敢。 楼下有很多人。 可他的嘴唇有自己的意识,从她的脸颊慢慢挪到了她的嘴唇上。 先贴在了一起,像是怕惊吓到对方,又像是已经吓呆了。 他看着她,看到她的眼睛也睁着,正好奇又惊慌的向他望。 太近了,她从没有离得这么近去看一个人。 原来他的睫毛这么长,双眼皮这么深,鼻梁真的很高,眉毛又浓,眉型又好看,还有,他竟然有美人尖。 他比她要好看呢。 杨玉燕有一点点失落。 男孩子用不着这么长的眼睫毛,也用不着这么高的鼻梁。 慢慢的,她的眼睛闭上了,像睡着了。 亲吻像什么呢? 杨玉燕头一回干这种事,觉得像喝多了咖啡以后心慌,可心慌的又很快乐,像让心脏继续这么慌下去,仿佛后面还有更快乐的事。 舌头上仿佛有一根筋与心相连,咬着舌头就是扯到了筋,让心都不听话了。 喉咙仿佛被羽毛掻过,背上好像生出了一大片的麻筋。 然后—— 施无为在门外等了片刻,又敲了一次,轻轻敲。 他特别小声的在门外喊:“苏剑,苏剑,已经十分钟了,你上来已经有十分钟了。” 门打开了,苏纯钧站在门后,他身后躲着低着头的杨玉燕。 施无为盯着他在昏暗的地方也发亮的眼睛和那张仿佛吃了仙丹的脸,沉默片刻,给了他一拳,打得苏纯钧打嗝。 苏纯钧没反抗,只是捂着肚子说了一句:“你还没正名呢。” 施无为举起拳头在他眼前晃了晃:“闭嘴,我这完全是看在同窗情谊的份上手下留情了,赶紧下去。” 苏纯钧牵着杨玉燕下楼,穿过在客厅盯着他的祝女士和代教授,在厨房走廊上盯着他的张妈和杨玉蝉。 他牵着人走到外面。 “我晚上回来。”他笑着说。 施无为在后头举着拳头恐吓他。 hf(); 193|学术之争 杨玉燕非常镇定,泰然自若,面无表情。 她根本不敢往祝颜舒和张妈那边去看,站在外面让施无为把她的书本拿出来。 “我就不进去了,在前面等你,快一点啊。”杨二小姐若无其事的样子很能唬人,她也没给施无为说话的机会,甩着手就先跑了。 施无为想教育她两句,可又怕被杨二小姐顶回来,他倒不怕失面子,只怕杨二小姐那张嘴太厉害,想一想他也没有太多立场,教育她的事还是交给杨玉蝉吧,想到杨大姐,施无为就充满了信心。 虽然杨大姐和杨二小姐是两姐妹,但他就是觉得杨二小姐身上充满了小资本主义的气质,是个标准的大小姐,而杨玉蝉就温柔得多,又充满智慧,纯朴、可爱、贤淑、美好……等等。 总之,他一向觉得杨玉蝉比杨玉燕更优秀美丽,也觉得她更有能力。 施无为走回去拿书本,看到祝教授抱着胳膊站在客厅里,代教授和张妈都在旁边劝她。 祝教授吊着眉毛,连连冷笑:“不要管她,她也是大姑娘了,一点事也不懂,跟男人呆在一个屋子里,叫人占了便宜也是活该。” 代教授微笑着说:“他们是未婚男女,已经有了名分,发乎情,止乎礼,是很正常的事,你不要这么生气。” 张妈看了代教授一眼,说:“小姐,我瞧二小姐这是像你。大姐多么正经端庄,从不动小脑筋,二小姐偏偏古灵精怪,不是跟你一模一样?你以前跟人跳舞跳个通宵,一晚上换四五个舞伴呢。” 祝颜舒不妨张妈拆台,可她又不习惯认输,嘴上强硬道:“我那时是在自己家里,旁边还有你们在,我爸妈都在楼上,怎么也不会出事。何况那都是我的朋友,男男女女一大群,大家天天一起读书看报,叫你说的好像是什么淫窟。” 代教授笑呵呵的说:“祝教授会跳舞呀,那太好了,五月端午节学校一定会举办舞会的,到时还要请您赏光哟。” 祝颜舒已经有多年未跳舞了,更别提参加舞会。此时听说学校里还要办舞会,心立刻活动起来,顿时将自家二小姐刚才的事忘到了脑后——孩子回来再打也不迟啊。 “学校里真有舞会?怎么端午节要跳舞呢?”她好奇的问。 代教授笑道:“这是为了增加男女同学之间正常、健全的交往。校长说堵不如疏,与其让学生们都往小树林里钻,不如光明正大的给他们交流的机会。除了端午要办舞会,新年也要办新年舞会的,校庆也有。” 大学里一年足有那么四五次机会是可以一起跳舞的,全校男女一起来,教授们做先行官替学生们带好头,学生们才敢下场跳舞。 代教授说:“祝教授到时一定会非常受欢迎的。” 每次都会请社会名流和校友前来参加,这也缓解了学校里女老师不足,男老师没有舞伴的窘境,毕竟男老师抱着女学生跳舞容易出事。 可以想像今年祝颜舒一定会被全校的男老师邀舞的。 代玉书在心底暗想,校长肯定是要排第一位的,他第二个,后面的人就不必想了。 张妈乐得见祝颜舒忘了教训杨玉燕,忙说:“小姐,你要不要做两条新舞裙?跳舞还是穿洋装裙子才好看。”西洋裙子裙摆像花朵一样,转圈时会散开,美丽的很。 祝颜舒的跳舞裙子都是旧裙子了,少说也放了十年,听了这话心动不已,可是最近学校里有棉布运动,她难免觉得做新裙子太浪费钱了。 她面露踌躇,代教授已经拂掌赞成:“应该!应该!祝教授不是已经收到了薪水?正好拿这薪水去做新裙子,到时穿新裙子跳舞更应景。” 祝颜舒做教授,一个月开八十几块,在学校里已经算是高薪人士。但这点小钱,祝女士从未看在眼里,拿到手以后就塞给张妈做日用了。此时代教授提起,祝颜舒乐得多了一个借口做新裙子,笑道:“好啊,代教授说的对,我听您的,这就去做新裙子。” 张妈的眼睛都要瞪出来,多亏祝颜舒给她使眼色才没有叫嚷,心道做一条新的跳舞裙至少要四五百块钱,那点薪水用来镶花边吗? 杨玉燕站在道边等了十分钟才看到杨玉蝉与施无为两人跑来。 杨玉蝉一看到她就露出判官脸,黑黢黢,她瞪着她骂道:“你以后不许再跟苏先生两个人单独待在一起!知不知道?” 杨玉燕杠精之魂发作,立刻杠道:“凭什么?我就不信你以前没跟马天保亲过!” 施无为听了面色大窘,怕杨玉蝉不自在,大声清了清喉咙,说:“我先去教室打扫卫生。”说完就把书本塞给杨玉燕就先跑了。 杨玉蝉的脸已经是史无前例的黑。 杨玉燕杠完也后悔,待施无为走后就立刻道歉:“姐,我不是有心的。” 杨玉蝉举手要打,杨玉燕缩脖子闭眼,但巴掌高高举起,轻轻落下。杨玉蝉在她肩上轻轻拍了一下,骂道:“你知道什么!我就是跟他亲过……也只亲过一回。何况苏先生能跟马天保比吗?” 杨玉燕好奇之心大起,立刻巴上去抱着杨玉蝉的胳膊,一半是为了转移话题,一半是好奇,问:“你们真亲过啊?怎么亲的?” 她也是才亲过,对亲这件事太好奇了,巴不得把世界上所有人的亲亲都拿过来比较一番。 杨玉蝉想打听杨玉燕和苏纯钧关在屋里都做了什么,要钓鱼就要下饵,所以她也老老实实的跟杨玉燕坦白。 “就那么亲呗。跟电影里演的似的,站着,他抱着我,嘴贴上来,就这么,没什么意思。”杨玉蝉轻描淡写的说。 其实还是有点意思的。当时两人是在校园里边走边讨论,走到静处,四下无人,就这么发生了。杨玉蝉当时满心都是担心会不会被人看到,还有非常非常的紧张,亲完两人就不说话了,沉默的快步又回到教室,马天保又把她送到学校大门口,看着她坐上黄包车回家,第二天再来校,两人就仿佛有了一个秘密,有了与众不同的默契。 不得不说,杨玉蝉是从那以后就有了“认定他”的这个念头的。 后来这个念头就被杨玉燕和祝颜舒联手撕碎了。 杨玉蝉从自身经历想起,就觉得杨玉燕和苏先生在屋里亲,肯定也不止是亲,因为亲花不了多少时间,他们可是在楼上待了好久的! 杨玉燕兴致勃勃:“有什么感觉?” 杨玉蝉仔细回忆:“紧张。” 她也紧张!杨玉燕还想听更多,就接着问:“还有呢?” 杨玉蝉:“……就有点紧张,担心被人看到。” 杨玉燕:“除此之外呢?” 杨玉蝉急燥道:“没了呀,我们又没做别的!你跟苏先生是不是做了什么?” 杨玉燕听了觉得……这明明少了很大一段体验啊! “不是,姐,我是问你什么感觉啊。”她问。 杨玉蝉:“我就很紧张啊,很担心啊。” 杨玉燕:“……你舒服吗?” 杨玉蝉从天灵盖到脚底心都发毛了,脑中已经想到了将苏纯钧炮制出来的满清十大酷刑! “他还对你做什么了!”她目露凶光。 杨玉燕:“……” 杨玉燕发现,可能、也许、大概,她跟她姐在体验上有一点差别。 杨玉蝉发现杨玉燕的目光有些不对,怎么说呢?透着一股同情的味道。 “姐,你当时到底是怎么亲的?”杨玉燕真诚的问,“是不是就是嘴巴碰了一下而已?” 杨玉蝉不理解:“不然呢?电影上都是这么亲的啊。” 杨玉燕:“……” 杨玉燕轻轻叹了口气,安慰的摸了摸杨玉蝉的胳膊。 杨玉蝉也发现问题了,好奇之心也起来了,反问她:“那你是怎么亲的?” 杨玉燕用传授武功绝学的语气小声说:“姐,亲是要用舌头的。” 施无为打扫完教室,担心的站在教室门口往外看,想看一看这对姐妹有没有吵起来,有没有打起来,最重要的是……杨玉蝉能不能打赢杨玉燕呢?要是她吃了亏,他也好赶紧出去帮忙挡着杨二小姐。 他站在道边,看到树荫下两姐妹并排走过来,妹妹抱着姐姐的胳膊,姐姐微微歪头听妹妹说悄悄话。 两人走近了,姐姐直起身,皱眉问:“那样太脏了吧?” 施无为好奇,什么太脏了? hf(); 194|跑! 杨氏两姐妹,不欢而散。 施无为看到杨家两姐妹竟然坐了一南一北的位置,离了有八丈远。这肯定是吵嘴了啊。 他关心的走到杨玉蝉旁边,问:“你跟燕燕吵嘴了?为什么?” 杨玉蝉携风雷之势瞪了他一眼,把他的胆子都给瞪没了。 “你消消气,消消气。”他说。 然后像根柱子一样站在她旁边。 杨玉蝉本来气得快要爆炸。她觉得她跟马天保才是纯洁的爱情,所以他们的亲吻没有掺杂□□,这才是爱情本来应该有的样子。 苏纯钧那都是官油子了,他哪里还有纯洁的感情?所以第一次亲燕燕才会亲得那么恶心。 她语重心长的提醒杨玉燕要小心苏纯钧,虽然两人发生爱情的时候很美好,但现在苏纯钧可能已经变了。 她知道她说这话不讨人喜欢,也很清楚杨玉燕的脾气不好,猜到她肯定会生气。 果然,杨玉燕就是生气了,还对她这个关心她的姐姐说:“管好你自己吧!苏老师好着呢!他的高贵品德不是你能理解得了的!别学个新词就乱用,什么叫官油子?那我还要说马天保是假冒公子呢!“ 杨玉蝉瞬间气得七窍生烟。马天保从来没有在她面前假装过自己是什么大家公子!他也早就把他父母是下人的事告诉她了。他确实是天真了一点,但他并没有存心欺骗她。 杨玉燕:“骗子你才认不出来呢!七分真,三分假,你才会越来越相信他。他家的条件和环境,我就不相信全家三个人没有一个发现他想要给你的生活凭他一个人根本完成不了。他天真,他父母也天真?全家都天真?况且,他从小就在金公馆长大,不是在象牙塔里。金公馆是怎么对金小姐的?我不信他们对下人如春风般温暖。他比你我的生活环境复杂的多,你跟我都可能会天真,他是没有天真的条件的!” 杨玉蝉没办法反驳,可她已经能理解马天保了,比当时谈恋爱时更能理解他。马天保,是一个天真的人。当时他们谈恋爱时,他就很喜欢述说以后两人幸福的生活,他也很喜欢畅想怎么去建设新世界。他喜欢想像,喜欢讲述。 他只是……从来没想过自己亲手去做而已。 回忆两人当年所有的点滴,杨玉蝉发现她正是被他所讲述的东西迷住的,她也喜欢那些幸福的场景。但他们从来没有讨论过该如何去做。 现在他们分手了,她冷静下来后,终于看清了马天保。他真的不是一个坏人,他只是一个不能承受生活中的困难和不堪,喜欢沉浸在想像中的一个好人。 燕燕说的不对,马天保不是有心骗她,他是无心的,他连自己都骗了,可能马父马母也被他“骗”了,也可能他们没有受骗,但愿意去相信马天保说的那个好日子就在前面。 马天保的话就如同精神鸦片,他是一个不自知的传教者。 杨玉蝉因为想起马天保而变得消沉,等她反应过来时,施无为和傅佩仙都坐到了她身边,还有另外四个女生和两个男生。班级里的学生全都组成了一个个学习小组。 施无为看她回神了,就把刚才抄写的笔记递给她让她看。 杨玉蝉抬头看了一眼杨玉燕那边,见她也跟同学好好的在学习才放了心。 傅佩仙小声说:“你刚才怎么了?”她看了一眼坐在远处的杨玉燕,问:“跟你妹妹吵架了?” 杨玉蝉:“没有。” 傅佩仙不相信,杨玉燕的脾气可不怎么好,虽然才认识一个多月,但杨二小姐是出了名的小辣椒,呛人的很。 “那你们怎么没坐在一起?” 杨玉蝉:“她不想受我管才坐远的。你昨天怎么没来上学?” 杨大小姐转移话题也是一整套。 傅佩仙沉默下来,过一会儿说:“下课我有话跟你说。” 下了课,傅佩仙挽着杨玉蝉避开其他同学先走了。 两人在校园里散步,慢慢走到了学校新栽种的日本樱花树下。 这一片日本樱花树移过来时都是带着花枝的,现在不知是不是水土不服,花全掉了,树枝上是新萌发出的嫩绿的芽,倒像是走错季节了。 两人坐在树下的长椅上。 杨玉蝉:“你找我说什么事?” 傅佩仙叹气,说:“我要结婚了。” 杨玉蝉想起来了,说:“跟你表哥?什么时候举行婚礼?” 傅佩仙:“一周以后。我想举行西式的婚礼,表哥也同意,但爸妈他们还是想办中式的,就决定我先坐花轿从家里到表哥家拜天地,第二天再去酒店办西式的婚礼。” 杨玉蝉:“要办两场?那要花好多钱啊。” 傅佩仙点点头:“嗯。”她低落的说,“唉,聘礼给的很厚,我姨母送了我一套凤冠霞披,嫁衣是请老凤祥的织娘做的,金子都用了三两,还订了英国的婚纱。表哥还送了我一枚钻戒。” 杨玉蝉听了完全没有羡慕的意思,她只是感受到了傅佩仙身上的压力,被这沉重的聘礼给施加的压力。 傅佩仙的语气里也完全没有雀跃与兴奋,她就是很平静的述说。 “姨母在家里给我们准备了新房,家具都是重新打的。他们还说小夫妻可能想自己住,还特意在南京路给我们买了一间洋房。姨母说不用我自己做家务,已经替我请好了一个老妈子和一个丫头,薪水由姨母来付。姨母还说,等表哥走了以后,由着我是想回家住还是想搬回娘家都可以,不过我妈说让我等表哥走了就搬回去陪姨母和姨父,说我嫁了人就是人家的媳妇,要懂规矩,要孝顺。” 她的声音低低的说:“姨母对我这么好,我好害怕……” 她靠在了杨玉蝉的肩上。 杨玉蝉前面还在批评杨玉燕与苏先生的爱情不纯洁,但现在她就改主意了。她觉得要是跟傅佩仙的婚姻相比,至少燕燕与苏先生之间还有爱情。就算苏先生是官场混子,他的爱情也无法掩盖,人人都能看得出,他深爱燕燕,燕燕也深爱着他。 有爱的婚姻才是正确的。 她们反对的父母之命,盲婚哑嫁,不就是因为没有爱情吗? 但杨玉蝉说不出口。 她体会到了傅佩仙的无奈与恐惧,也体会到了她的父母与姨母一家加诸在她身上的压力与期盼。 她知道傅佩仙来找她,并不是想听到祝福,而是想听到她说—— 可她说不出来! 她多希望她能说出来。 但体谅父母,爱护家人,这在杨玉蝉的心目中远比爱情更重要。她可以为了马天保去过贫穷的生活,她也可以为了妈妈与妹妹的反对而放弃马天保,放弃她理想中的爱情。 她不如燕燕。 她多希望是燕燕在这里。 她一定能给傅佩仙勇气。 “你在这里啊。”杨玉燕拿着道歉的苹果,走过来,站在不远处小心翼翼的看她的姐姐,她举着苹果摇了摇:“吃不吃?老师给我的。” 大概是因为祝颜舒是一个单身的女士,这座学校里同样是单身(也有不是单身的)男老师都冲动起来了。 他们不但对祝教授多番夸赞,对杨玉燕和杨玉蝉也是很照顾的,特别是杨玉燕,上课的教授只要是男的,只要是对祝颜舒有淑女之思的,都爱塞零食给她,糖果巧克力苹果葡萄……她统统都收到过,收到她就跟同学一起分吃了,根本没跟她妈讲过。 女儿要保护妈妈呀。 今天的苹果就是刚才上课的老师给的,给了两个,青青的小苹果。 杨玉燕拿着过来,想借机跟杨玉蝉和解,结果就看到了傅佩仙也在,只好将两只苹果都贡献出来。 她从眼角看杨玉蝉的神色,万幸!她已经不生气了。这样她就是没吃苹果也行啊。 “你们在说什么呢?”杨玉燕好奇之心发作。 傅佩仙微笑着说:“我要结婚了。” 杨玉燕:“哦,跟你那个表哥?恭喜恭喜呀。” 杨玉蝉瞪过去。 杨玉燕:“?” 傅佩仙:“谢谢,我发请柬给你,请你们来吃酒席。” 杨玉燕:“是西式的婚礼吗?你要穿婚纱?” 傅佩仙:“对,穿婚纱,但不请神父,也不拜上帝。唉,乱七八糟的。” 杨玉燕发挥杠精观察入微,大胆发言的ky精神:“你怎么好像不怎么开心啊?” 说完就后悔,再看杨玉蝉,以为姐姐要瞪过来了! 嗯?怎么把头转开了? 杨玉蝉扭头看樱花的枯枝子,哦,这株树干死了,没种活。 杨玉燕没有被人阻止,就停不下来。 傅佩仙今天就是来吐怨气的,说:“我开心什么?这婚礼又不是给我办的,婚也不是我要结的。” 杨玉燕也想起了前情,不负责任的说:“不想结,你就不要结啊。” 傅佩仙:“不结这个婚,我不但没有了姨母和表哥,也没有父母了。” 这可真是严重了。 杨玉燕沉默片刻,问:“那你有收入来源吗?有安全的住所吗?” 傅佩仙不解:“什么?” 杨玉燕:“我是问你有没有钱,有没有住的地方。你要是不结这个婚,那就肯定不能回家住了,也不能从家里拿钱了吧?那你要住在哪里?又有什么生活来源呢?” 傅佩仙的心思完全被这个念头迷住了。 她肯定是不能不结婚的。 但……哪怕只是设想一下不结婚的后果,也让她兴奋不已。 是啊,她要怎么赚钱,怎么养活自己呢? 她可以住在学校,可以去教会做公益赚一点收入,对了,教会医院一直在招收护士,她可以去医院应聘,这样就有收入了。 等过上几年,爸爸妈妈不生气了,她就写信回家,说不定爸爸妈妈会原谅她,以后姨母也会原谅她。 杨玉燕继续ky:“假如你逃婚了,那你表哥会不会找别人结婚留种啊?” 留种。 杨玉蝉盯着那棵枯掉的樱花树,在心里打了杨玉燕八百遍。 反倒是傅佩仙接受良好。 自从跟表哥订婚以后,她的爹妈,姨母姨父,表哥,都明示过很多遍让她尽快生个孩子,给表哥留种。 所以傅佩仙很平静的说:“可能吧,我表哥也有其他的女朋友。” 她表哥以前虽然不是个花花公子,但舞厅也没少去,女朋友也没少交,花天酒地什么的,那就是公子哥的日常。 而且她知道,姨母身边有个漂亮丫头就跟表哥有暧昧,日后差不多就是个房里人。 姨母选她做儿媳妇,也是想借傅家的势。漂亮丫头可以生孩子,却没有傅佩仙身后有傅家管用。姨母没了儿子,姨父可能会纳小,也可能会休妻,这时就需要傅佩仙这个儿媳妇出来做事了。 杨玉燕听完啧啧,说:“那你就跑嘛。私奔可是女大学生做的最时髦的事了,你也做一回,赶一回潮流。” 这桩婚姻完全就是拿傅佩仙去献祭。人人得实惠,就她拿肉身布施,这都可以立地成佛了。 人嘛,有时自私点不是坏事。 太无私了反而傻了。 傅佩仙一天都精神恍惚,坐着黄包车回家时,心里仍在想。 跑吗? 要跑吗? 跑! “师傅,劳驾,送我去教会医院!” hf(); 195|后悔吗 傅佩仙失踪的事,傅家在当天晚上就发现了,但他们没有大张旗鼓,而是悄悄的寻找。 傅家自然是愁云惨雾,可他们发愁的不是傅佩仙会不会有什么危险,而是担心会对傅家的名声造成影响,对亲戚不好。 傅妈妈在家里垂泪,跟亲信的老妈子说:“你说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她这一走,名声还要不要!马上就要结婚了,这下你看哪一家还敢要她!” 老妈子:“太太,要不然我们报警吧。小姐一个人在外面多吓人啊,万一出了事怎么办?” 傅妈妈也担心傅佩仙的安全,可她却不想报警。 “警察局的胃口太大,请他们找人不知要花多少钱。仙仙肯定是自己躲起来了,我们等一等,找她的同学、朋友打听打听,悄悄把人找回来就好了。”傅妈妈说。 傅妈妈说:“最要紧的是瞒住那边。” 可是怎么可能瞒得住呢? 马上就要结婚了,两家正是来往最密切的时候,突然不见了新娘子,怎么可能不发现? 傅妈妈心惊胆战的等了两天,老妈子就来说:“姨太太来了,说是来看望您和小姐的。” 这下,傅佩仙失踪的事就彻底暴露了。 姨妈家得知这个消息以后,对傅家那是大大的不满,甚至想悔婚。 可是表哥和姨妈都不同意,只有姨父想退掉傅家的婚事。 姨父讲:“傅家那个小丫头我一开始就不满意!天天在学校跟男男女女一起上课,不守妇道!是你们讲她是傅家女儿,家教严格我才同意的。现在怎么说?还不是跟人私奔了?这样的媳妇娶回来不安于室,早晚要出岔子。” 表哥跟姨妈讲:“我看仙仙并不想嫁给我。” 姨妈说:“你当我看不出来吗?唉,你长得玉树临风,迷住多少小姑娘,怎么仙仙就没被你迷住呢。” 表哥笑道:“我与仙仙从小像兄妹一样长大,怎么可能会有爱情呢?妈,我看这婚事要不然就算了吧。我们这边退了婚,仙仙说不定就不躲了,就愿意回家了。她一个人在外面不安全,真出了事,是我们家对不起亲戚了。” 姨妈说:“我懂你的意思。唉,亲事眼看就要做成仇家了。不过退亲的事不能由我们来提,要提也是傅家来提。” 表哥:“那傅家怎么还不来提?” 姨妈笑着说:“傅家当然不会来提退亲。仙仙私奔跑了,名声都没了,傅家怕退了亲自家更是站不住理。” 表哥说:“那怎么办?妈,难道你还想作成这桩亲事?” 姨妈叹了口气,说:“现在你说句话马上就要开拔,临时叫我去哪里再给你寻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傅家知根知底,仙仙以前我嫌她脾气古怪,嘴里爱讲一些奇奇怪怪的话,现在出了这个事,正好杀杀她的性子。就是要委屈你了。” 表哥说:“这个我心里有数。就算仙仙不是完璧,我也会好好待她,只要她孝顺妈就行。” 姨妈安慰他道:“要不然,妈做主,先给你把妾娶了吧。出了这种事,傅家也不敢再跟我们计较这点小事了。就是仙仙也不怕她生气。” 表哥说:“还是等仙仙进门再说吧,总要给她大妇的面子才行。” 傅家来大学里打听,学生中间开始渐渐有流言传出来。杨玉蝉才知道傅佩仙不是感冒在家休息,而是失踪了。 杨玉燕:“……不是我说了那些话的原因吧?” 杨玉蝉有心要吓吓她,好让她不要那么大胆,什么都敢说。 “我看就是你的缘故。”她说。 杨玉燕急了:“怎么能是我的原因呢?我当时说的话,明显就是在开玩笑啊。” 杨玉蝉:“你开玩笑,在有心人的眼里就不是开玩笑了。傅佩仙本来就不想嫁表哥,正在犹豫,你那些话她听着自然就都听进去了。” 杨玉燕:“那她现在在哪儿呢?” 杨玉蝉:“这谁知道呢?” 傅家一直暗中查找,直到拖过了原定的婚期,才有一封信寄到了傅家。 正是傅佩仙寄来的。 傅佩仙写这封信是向父母道歉,也是表明她的去处。 还顺便让父母代为向表哥和姨母道歉。 她要解除与表哥的婚约,以后两人男婚女嫁,各不相干。她在信中就先预祝表哥以后夫妇和美,白头到老。 傅家自然是气得不轻可也无可奈何,只得解除了婚约。 傅佩仙的姨妈也没有办法。没有新娘子,婚事自然要做罢。 傅佩仙的表哥在八月份开拔前往四川,临行前一天与另一位于家小姐成亲,洞房刚过就走了,以后再也没有回来。 傅佩仙除了给家人寄了一封信以后,还寄了一封信给杨玉蝉。 杨玉蝉收到信时是在七月末,窗外的桂花散发出浓香。 她与杨玉燕一起读了这封信。 “杨同学:展信佳。 一别月余,校园里的桂花是不是都开了呢? 我现在已经离开了家乡的城市,到了另一个地方。 请你代我向大家说一声抱歉,我们未完成的事业,我已经无法与大家一起完成了,我做了一个逃兵,深感愧疚。 离开家乡的每一个日夜都让我更加的思念它。 我现在的日子过的并不能说是很幸福,与我想像中的生活有着很大的差距,这让我时常去思考,我是不是不应该离开。 但我已经无法回头了。 我跟十几个人一起住在一个狭小的房间里,睡在地上,只能垫一张布。每天要工作十几个小时,每天只能吃很少的饭。 假如说我现在的生活有什么是可以称赞的,那就是我一直在帮助别人。 我成了一个护士。” 傅佩仙的信写得很长,足有好几页。她从她那天晚上逃到教会医院写起,将她这段时间的经历全都告诉了杨玉蝉。 杨玉燕看着信啧啧称奇,她有点同情傅佩仙,但也有点佩服她。因为比起在学校里夸夸其谈,找不到出路的学生,傅佩仙倒是真实的践行了她的诺言。 虽然诺言的道路有些痛苦,但她现在看起来仍未后悔。 “护士是什么时候都缺的。带着我的护士长说。比起医生,护士要做更多的工作。 有时我觉得我更像一个奴隶,而不是一个救死扶伤的护士。 这份工作或许崇高,但那是建立在繁重的工作上的。可能因为它不能令人得到足够多的报酬,也不能得到更多的技术进步,那就只剩下称赞它的崇高之处了。 我的工作内容中更多的是给病人擦洗身体,洗衣、洗被褥、喂饭,以及被人责骂。我需要记住每一个病人的情况,一天二十四小时,我都在他们身边,知晓他们的每一次痛呼,知道他们的每一次病程变化。但我什么也做不了。” “医生也不能提供太多的帮助。 以前我以为我们缺少药物,缺少技术,缺少熟练的医生。但这其实远远不够。 我们还缺少医院,足以建设起医院的场地。 缺少汽车,用来运送病人与药物和物资。 缺少认识我们的人。太多的人根本不认识医生也不认识护士,他们叫我们凶手。 你一定不相信,我来的第二天就参加了一次手术,而动手术的医生根本不是医生。那个病人死在了手术床上。 有时我觉得,可能他们真的是凶手,我也是凶手的帮凶。 但令我安慰的是,我们还是救了一些人的,还是有一些人在我们的帮助下痊愈出院了。” 杨玉燕把傅佩仙的信讲给苏纯钧听。 她说:“现在医生的技术是不是还很落后?” 苏纯钧摇摇头,讲给她听:“西方医学才发展起来不到一百年,它当然是落后的。现在它的神奇之处在于西方的药,而不是他们的医术。西方的医生提出了很多有用的观点,这是我们中国的医生需要学习的。” 杨玉燕:“没想到傅佩仙真的去当护士了。她怎么一去教会医院就当上护士了呢?教会医院居然真的敢收下她。” 苏纯钧笑道:“教会医院可不关心中国的法律与中国的人民,他们本来就是来传教的,巴不得我们的百姓不要祖宗父母投入他们主的怀抱中。” 杨玉燕叹气:“唉,我还真是没想到,她竟然就这么走了。”她到现在还无法释怀,真的是她的话造成的吗? 苏纯钧若有所思,摸着她的头说:“这是你最近这么沉默的原因?不用太放在心上。你怎么知道,傅小姐不感激你当时的那一番话呢?她当时走或不走,其实都会后悔。” 就像他。不走,就必须要忍受家人的伤害。可离开家以后,就再也得不到家族的帮助,生活会变得贫穷,也会发现不受家人的伤害,就要受外人的伤害。 他也曾经在深夜中一边饿着肚子一边想,假如他当时没有离开家,会是什么样呢? 他想,傅小姐一定也想过同样的问题。 hf(); 196|舞会故事 深夜十一点钟,冯市长府邸一楼的大座钟发出沉闷的响声。 吕莺芳穿着跳舞裙,涂着大红色的口红和指甲油,穿着高跟鞋与玻璃丝袜,从二楼轻盈的下来往舞厅去。 一个老妈子看到她,殷勤的打招呼:“莺芳小姐,要不要吃宵夜?才煮好的燕窝羹。” 吕莺芳站住问她:“邵太太在哪里?” 老妈子笑道:“邵太太自然是在跳舞。” 正聊着,邵太太挽着一个年轻男子的手臂从舞厅里出来,走近一看,正是苏纯钧。 邵太太看到吕莺芳,忙问:“夫人睡了?” 市长夫人冯夫人年纪大了,从来不参加跳舞会,每天十点就要上楼睡觉。吕莺芳这个外八路的亲戚侄女十分的有孝心,每天都会来给冯夫人念一卷经书,侍候冯夫人睡觉。等冯夫人睡着之后,她再出来参加舞会。 吕莺芳把眼睛往苏纯钧身上一转,答邵太太的话:“已经睡下了。” 邵太太道:“那便好。你进去玩吧,我去送送苏先生。” 苏纯钧现在穿一件白衬衣,一条烟灰色的背带裤,手臂上搭着西服外套。他站着三七步,背挺直如松,哪怕身边倚着美艳的邵太太也不为所动,看到吕莺芳也只是轻轻点头为礼,连招呼都不打一个。 吕莺芳气他不主动开口说话,也不对他讲话,只对邵太太说:“怎么不留苏先生多玩一会儿?” 冯市长的府邸是天天晚上都有舞会的,各界朋友都来,很是热闹有趣。市长的亲近之人也都会在其中掺一脚,或是搂着舞小姐偷个香,或是为了展示与冯市长的亲密关系,当然都不肯缺席。 唯有苏纯钧这个异类。以前有舞会,十天里总会留下参加个两三回,最近倒是一天都不肯留,回回都要在十二点以前走。 吕莺芳听到一点流言,嗤之以鼻,今天碰到苏纯钧,非要他亲口证实不可。 邵太太是情场上的将军,对这男女之间的事嗅觉灵敏得很,她察觉吕莺芳态度有异,只想看笑话,就故意说:“留不得,留不得。苏先生家有悍妻,每日要查他的岗呢。” 苏纯钧听到这话,不得不开口替自家杨二小姐辩白,他硬扯开嘴角,露出一个冷冰冰的微笑:“邵太太取笑我了,是我不习惯跳舞,留下也无用啊。” 邵太太对这不肯给她占便宜,也不肯占她便宜的男人没有办法,也生出几分尊敬,笑道:“知道你是个情圣了,不要再骗我们了。只是我听说怎么是有人给你往家里塞了个丫头,才吓得你不敢回家?” 这就牵扯到金公馆的事了。 苏纯钧就只是微笑了一下,一个字也不肯吐出。 邵太太最精明,没有追问,送了苏纯钧出去,回来看到吕莺芳还站在原地,就知道这小丫头心眼太多,虽然看不上苏纯钧,但又不许他对她视若无睹,因他对她视若无睹,更要起意将他降服在石榴裙下。 她笑嘻嘻的过去挽住吕莺芳,不等她问就主动讲:“我听人讲,苏先生家里多出个漂亮丫头,叫他未婚妻知道了,怕他生出二心来,就天天使唤他,叫他不能回家。” 吕莺芳也早就听说了,这等有趣的八卦早就在下人司机中间传遍了,传这话的正是苏纯钧的司机。 吕莺芳是不愿意相信的,不管是苏纯钧家里被人送了漂亮丫头,还是他那个未婚妻能使唤得到他,都显得她跟这些女人比起来,不如她们对苏纯钧有办法。 苏纯钧这样的人本来应该是她手到擒来的,结果他不但没有追求她,反而对她不宵一顾,这就令她着恼!之后他更是捧着那破落户家的穷小姐当宝贝看,显得她还不如那穷小姐,更让她不快。 吕莺芳在心底发誓,非要让苏纯钧以后跪着求她不可。到时她再将他甩去,方能解心头这口怨气。 吕莺芳说:“苏先生看着精明,竟然是这么个糊涂人。” 邵太太在心里笑破肚皮了,嘴上还要附和她:“可不是?就为了未婚妻的一句戏言,连前程都不顾了,你说说,这傻不傻?” 两个妙龄女郎手挽着手,一模一样的年轻漂亮,出现在舞厅里时,周围的男士们都把目光投了过来。 邵太太挽着吕莺芳去找冯市长,笑眯眯的把吕莺芳推上前:“市长,快哄哄莺芳吧,她都快被不解风情的苏处长气死了。” 吕莺芳听了有气,甩开她的手:“我哪有!” 冯市长年过六旬,头发花白,已经是个老人了。但他可不服老,头发梳得整齐溜光,还染黑了。 他笑呵呵的问:“怎么回事?莺芳,是不是苏处长对你不客气?” 旁边的人是蔡文华,是冯市长的幕僚,他担任外交部长的职责。他笑呵呵的说:“苏处长虽然人年轻了些,可是一向懂礼貌有规矩,恐怕是误会吧?” 周围的人都交换一个眼神,暗中看戏。 蔡文华与苏纯钧不和,正因为不和,所以他当着外人的面时,最喜欢讲苏纯钧的好话。 吕莺芳敢对邵太太不客气,可不敢对冯市长使性子。 “没有什么,是邵太太乱讲话。”她说。 舞会之上本来就不必特别严肃,何况冯市长也一直想拉拢苏纯钧,把他变成自己人。怎么变成自己人呢?假如苏纯钧娶了吕莺芳,那不就是自己人了? 冯市长就问邵太太:“你来讲。” 邵太太最会说话了,故意眉眼作色,望着吕莺芳说:“是我的错,是我说错了话。刚才我送苏先生出去,遇上莺芳。可是苏先生急着回家见太座,就没有与我们多说什么就走了。想来是因为这个才叫莺芳不开心吧。” 以冯市长为首的一群中年男子就笑。 蔡文华说:“我记得苏处长还没有结婚吧?只是订了婚。” 一个很会捧哏的人接话:“是,跟苏处长订婚的是他以前的女学生。” “苏处长这是监守自盗啊。” “那怎么到这里就做道学了呢?也该盗一盗我们的吕小姐啊。” 冯市长对吕莺芳说:“莺芳,你是现代女性,对待爱情要大胆,你要去争取自己的爱情啊。” 吕莺芳根本看不上苏纯钧,也从来没想过要嫁一个小科员,她自有鸿图之志,怎么会屈就这样一桩不如意的婚姻呢? 可她也不敢当面反驳冯市长,一张俏脸气得惨白铁青,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还是邵太太机灵,连忙打岔:“老冯,你不要乱讲话,女孩面皮薄,要恼的。好了好了,我们去跳舞。”她上前挽住冯市长要请他进舞池跳舞,还顺手推了一把吕莺芳:“莺芳也去跳,开心玩嘛。” 冯市长挽着邵太太进舞池,在周围的男人中扫了一眼,指着一个日本商人说:“铃木先生,就请您与吕小姐共舞一曲吧。” 这个铃木是主动找上门来要跟冯市长做生意的日本商人,对冯市长十分的友好。冯市长虽然不想对日本人让步太多,但现在有些事也只能依靠日本人,对这个姓铃木的日本商人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幸好这个铃木十分的聪明,从不仗着自己是日本人对冯市长不客气,相反,他还会帮着冯市长去日本驻军那里讲好话,叫冯市长对他也是越看越顺眼。 铃木从来没有缺席过一次舞会,还主动提供了舞会上的许多酒和许多鱼,现在日本船队已经霸占了码头与港口,没有日本人的条子,就是冯市长也没办法运输东西。 吕莺芳虽然不认识铃木,但她不敢反对冯市长的吩咐。她主动走向铃木,对他行了一个屈膝礼,然后把手递过去。 铃木握着她的手,放在嘴边一吻:“吕小姐,我非常荣幸。” 两人手挽着手滑进舞池,翩翩起舞。 另一边,邵太太伏在冯市长耳边说话,自己就笑得筋酥骨软,冯市长抱着她也是心猿意马。 邵太太讲:“我就说莺芳这孩子只能用激将法,她现在可是不服气的很呢。” 冯市长笑道:“年轻人不知轻重,像苏纯钧那样的是少数。他那个未婚妻,不也是不讲理的很吗?” 邵太太:“杨二小姐不讲理,苏先生是吃那一套的。女人讲不讲理,全在男人。莺芳现在就不讲理可不行,她还没抓住人家的心呢,等她抓住了,再不讲理也不迟啊。” 冯市长:“那你觉得莺芳跟苏纯钧有可能吗?” 邵太太靠在冯市长肩头,说:“要是莺芳肯伏低作小,未必不可能。但这头一件事就难得很。苏先生心高气傲的,不可能把她当公主去哄。这一男一女要勾搭上,总要有一个先伸手,都不肯伸手,这事就成不了。” 冯市长沉吟片刻,叹道:“要是不行,只能算了。” 邵太太笑道:“老冯,你这是瞧不上莺芳的本事啊。” 冯市长:“她除了狐假虎威,作威作福,还有什么本事?” 邵太太笑得厉害,声音快要掀破屋顶了。索性舞厅里人声鼎沸,舞曲悠扬,倒也并没有惊动了别人。 hf(); 197|夜宵 杨玉燕听到了汽车的声音,她看了一眼旁边床上的杨玉蝉,她已经睡熟了,她就悄悄摸黑爬起来,轻手轻脚的下床,打开门,赤着脚走到楼下去。 苏纯钧是自己开车回来的,这几天都是如此,他让司机早早的回去,自己开车回大学来,早上再自己开车去上班。 现在已经是凌晨一点四十分,他解下领带,从厨房的后门进来。后门因为挨着柴房,早上有人送柴送菜,所以门没有锁上,只是挂着的。 他自己进来就不用从前门惊动大家了。 他没有开灯,摸黑走进来,路过厨房,肚子就饿起来。他在市长家的舞会上什么也没有吃,就喝了一杯酒,现在也早没了。他想这厨房里应该会有凉馒头,没有放起来的酱菜,说不定还有晚饭时喝剩的汤。 这么想着,他的脚步就要转向厨房。 这时他听到一个声音,转头一看,杨玉燕的小脸在昏暗的室内也仿佛闪着光,跟着就明白了,那是她的皮肤太白,反射了外面的月光。她一双眼睛闪闪发亮,像黑夜中的星星,一看到他就像摩西见到上帝般,散发出无尽的喜爱之情。 他最喜欢她的眼睛,因为她看向他的时候,每一刻都叫他相信自己正被人深深的爱着。 “你回来了!”杨玉燕放轻声音,欢喜的说,“你是不是肚子饿?”她看到他想进厨房,“我知道哪儿有吃的!一楼客厅的书柜里还放着一个酒精炉!我用酒精炉给你下面条吃吧!” 烧灶这么高难度的事,杨二小姐肯定是不会的。这里又没有煤气和天然气那么方便快捷的点火工具,幸而还有用来做化学试验的酒精炉子,可以为此时此刻的夜宵添砖加瓦。 苏纯钧从上到下打量她,马上发现她没穿鞋。 想到她赤着脚从床上下来,跑过来见她,就让他心头发热。 大概是黑夜带来了无穷的想像,他把手里的皮包随手放在地上,走过去将她抱起来。 这一抱,就把杨玉燕脑子里的菜单抱跑了,她瞬间忘了她原本想干什么。 苏纯钧还想着“正事”。 “你说哪里有吃的?” ——虽然现在没有人。 ——虽然现在的天是黑的。 ——虽然似乎天时地利与人和都齐了。 ——但他还是不敢越雷池一步。 那还能干什么呢? 只能继续做夜宵吃了。 于是,在这漆黑的深夜里,一男一女,单独相处,其中,女子穿着睡衣,被男子抱在怀中,两人于漆黑中——在厨房探索,找出了放凉馒头的大筐,找到了酱菜罐子,找到了碗筷,还找到了酒精炉。 打开酒精炉的玻璃帽子,拿火柴点着,放上铁架子,摆上玻璃量杯,往里注入清水,待水沸腾后,加入一根切片的黄瓜,打入一个鸡蛋花,再放一小把虾米,加一点香油,一个黄瓜鸡蛋汤就做好了。 再将玻璃量杯取下,放上一张铁丝网,将切成片的凉馒头放在上面烤,适时翻面,等其焦黄,散发出香味,即可食用。 于是烤馒头片也做好了。 杨玉燕坐在桌子上,把张妈腌好的酱黄瓜夹出来放在小碟子中,一边不忘夸一夸张妈的手艺:“这黄瓜腌得可好吃了,是甜的!” 甜辣口的酱黄瓜,确实十分的美味和下饭。 苏纯钧站在桌子旁,自己端着玻璃罐子喝汤,被未婚妻用小手拿着烤馒头片喂着,自己再空出一只手拿筷子挟酱黄瓜吃。 香啊。 隔着走廊,漆黑的楼梯上,施无为打着哈欠,坐在台阶上,暗中叹气。 他在背书,听到杨玉蝉和杨玉燕那屋的门响了,以为杨玉蝉想下楼来喝水什么的,特意想跟出来帮她打开灯,没料到遛出来的是杨玉燕,更没料到会撞上苏纯钧跟她半夜幽会。 当然,最没料到的,还是这两人半夜幽会是拿代教授的酒精炉子煮夜宵吃。 他留到现在就是担心杨玉燕被苏纯钧欺负了。都是男人,他实在是信不过苏纯钧自己的定力。 但现在看起来,苏纯钧的定力足以打败全国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的男人了。 可见在他的心中,杨玉燕是比自己的欲望更重要的人。 此时,他听到杨二小姐软软的声音在说:“把锡纸叠个碗放上去,我给你再煎个鸡蛋吧。” 施无为:“……” 代教授的实验材料快被祸害光了。 不一会儿,黄油煎鸡蛋的香味就飘过来了。 看来被祸害的不止是实验材料,还有代教授从外面特意买回来的外国食材。 杨二小姐:“我记得还有腊肠。” 施无为心道,苏纯钧,你是打算吃一顿满汉全席吗? 幸好苏纯钧的肚子没有那么大,他说:“我吃饱了。” 施无为松了一口气。 跟着就听苏纯钧说:“别动,我抱你下来。” 抱? 施无为不解,为什么要抱?又从哪里抱下来? 杨二小姐笑嘻嘻:“那你背我好了。” 苏纯钧就转过身去:“好,我背你,你抱好了。” 杨二小姐就像一只乌龟壳,双手双脚都缠在苏纯钧背上,两条玉白的小脚还在他的腹前打了个结,勾到了一起,脚趾头还不安分的动了动。 苏纯钧气沉丹田,把桌子收拾干净,将犯罪证据都销毁掉,再转身背着她从厨房出来,上楼梯,送她回房间。 施无为连三赶四的先跑回去,心如擂鼓。 他把门打开一条缝,继续监视苏纯钧,防着他突然露出真面目。 ——其实他是想多学两手。他觉得苏纯钧比他会说话的多,他到小蝉面前就什么都不会说了。 楼梯上传来两人说话的声音。 杨二小姐趴在苏纯钧的背上,像是身上多了一个包袱。 她说:“自从你住进来以后,我就只能在吃早饭时看到你,都不知道你是几点回来的。你是不是都是这么晚才回来?” 苏纯钧:“不是。今天是市长家里办舞会,我才回来晚了,前几天都是十一点就回来了。” 杨二小姐:“十一点我还没睡呢。你果然是骗我的。” 苏纯钧:“你怎么会十一点还没睡?你应该十点就睡了。” 杨二小姐:“我想等你回来跟你说说话,可都等不到。我就想,你肯定回来的很晚。”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变的低沉了。 苏纯钧的两只手在背后托住她,柔声问:“怎么了?” 杨玉燕的良心已经折磨她很久了。她觉得自己不该为了那一点醋劲就这么折腾苏纯钧,害他这么辛苦奔波。 她明明应该相信他。 “我觉得,我不该让你每天回到这里来。”她消沉的说,手臂收紧,下巴放在他的脖子根,轻声说:“你明天就还回祝家楼吧,这样你就不会这么辛苦了。” 苏纯钧往上颠了颠她,说:“我喜欢回到这边来。我是真的喜欢,一点也不勉强。” 他在她的房门前放下她,推她进去:“快进去吧,快点睡觉,明天早上我们再见面再说话。” 实在是太晚了,杨玉燕没有再坚持,顺从的走进去。 苏纯钧这才回到他与施无为共住的房间里,一推门进去就听到了很假的呼噜声。 苏纯钧就装不知道,脱鞋上床,躺下以后,几乎是瞬间就睡着了,一觉到天亮。 当眼皮感觉到了光明,天就已经亮了。 苏纯钧被晒醒了,睁开眼睛就见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 隔着门依稀能听到楼下的声音,有许多人的,张妈、代教授、祝女士、施无为、杨玉蝉。 还有杨二小姐。 他不自觉的就露出个笑来。 浑身充满力气的爬起来,脱掉皱巴巴的衣服,从衣架上取下另一件干净的换上,再拿着换下的衣服出来。 一推开门,楼下的声音就更响了。 “鸡蛋怎么少了三个?”张妈说,“老鼠偷鸡蛋也不会把蛋壳扔进垃圾箱啊?还有黄瓜也少了一只。” 杨玉燕:“黄瓜是我用的,我切片敷面膜了。用完都吃了。” 代教授:“谁用酒精炉了?酒精都快用完了。” 杨玉燕:“我昨天做实验了。” 代教授笑着说:“实验用锡纸煎黄油吗?锡纸也少了一张。” 祝女士:“你到底做什么了?不说就扣你零花钱。” 代教授:“不用扣零花钱,我相信燕燕不会浪费,她肯定是有用的。” 张妈:“她吃了就吃了,不用扣零花钱了。是不是晚上没吃饱?” 苏纯钧拿着衣服下楼,迎面,施无为意味深长的瞪了他一眼,然后继续保持沉默。 苏纯钧:“是我用了,昨天晚上我回来肚子饿,又不会烧灶,就用酒精灯烧东西吃。” 代教授笑:“你毕业两年,还记得酒精炉放在哪里。” 杨玉燕低头保持沉默。 杨玉蝉发现不对,盯着她:“你昨晚不是早就睡了?你又爬起来了?我怎么不知道!” 祝颜舒也懂了,看杨玉燕:“你们昨天夜里用酒精炉做吃的?本事不小啊,学以致用。” 张妈不解:“啊?他们就用这个小玻璃瓶子和这么薄的银纸祸害了三个鸡蛋和一根黄瓜?这怎么可能啊。” 代教授开始在书柜前挨个检查所有的实验器具,一个个拿起来闻,很快发现了另一个作案工具:玻璃量杯。 代教授发笑:“鸡蛋黄瓜汤。” 祝颜舒:“菜单还挺丰富。” 张妈:“就用这小玻璃瓶子做汤?没烧炸了?” hf(); 198|金老爷死了 金喜山死了。 多年以前,别人叫他都是尊称一声“金老爷”,他的大名已经很久没有人提了。特别是自从父母在老家去世之后,连叫一声“小山”的人都没了。 他的发妻是书香世家出身。可这书香世家出来的人,偏偏一身的铜臭味。 他还记得很清楚,娶回这书香世家的老婆之后,从掀了盖头圆房起,这老婆就看不起他,不爱挨着他,还特别贤惠的总把他往丫头那边推。 行吧,他金喜山也不爱勉强人,既然这书香世家娶回来的大小姐嫌他,那他也不稀罕她了。 他开始花天酒地,姨娘一年能抬回来七个。结果您猜怎么着? 这大小姐出身的老婆又开始回来找他了! 回来又怎么样呢? 他还是不稀罕。 他爹跟他说,让他跟老婆生个儿子,说这老婆不能白娶,聘礼不能白给,钱不能白花。 可那时大清国都没了,皇帝都跑了,他寻思着,就是真生出来个状元种子又有什么用呢?朝廷都完蛋了啊。 不过书香世家的老婆还是有用的,她学了英语,能跟英国人说话,他就把她送去侍候那英国贵族,不想她竟然跟贵族老婆交上了朋友,倒让他刮目相看。 为了保住英国那条航线,他把这怀了孕的老婆送上了去英国的船,告诉她,保住这条航线,她就能坐稳金太太的宝座。保不住,他就休妻另娶。 结果他的老婆也是厉害,竟然把刚生下的女儿送了人,自己一个人悄悄就回来了。 连自己亲生的孩子都不要,这样心狠的女人,叫他怎么敢信呢? 可不知是不是这大宅门里的女人有手段,他娶了那么多的姨娘,就没有一个生下孩子的。他疑心是她给他下了药,跑到外面置小公馆别娶都没用,还是生不下来。 于是他就勾引她抽上了大烟,想逼她吐实。 结果这女人太厉害了,发现自己抽烟上了瘾,竟然自己偷偷跑去找大夫硬是把烟瘾给戒了。 这么折腾来折腾去,他也是坐五望六的人了,也不折腾了。 她大概也是怕他要害她,就把两人的女儿拉过来当挡箭牌。 这个女儿从回来的那一天起,金喜山就不喜欢。 虽然看模样是他的孩子,但是说话做事都是外国人的样子,穿衣打扮也不像中国人,哪怕换上旗袍也像披错了皮。 那个女人知道他不喜欢女儿,就一心一意训练女儿改回中国人的样子。 有这么个狠心的妈,回来时连爸妈都喊得别别扭扭的女儿不到一年就学会了中国话,说话做事都成了大家小姐,倒像是从小就在中国长大一样。 女儿跟这个女人越来越像,他就越来越不喜欢。 原本想好歹生养一场,替她结一门好亲,也算是全了这一世父女的情份。 谁料这女儿天生反骨,竟然敢跟人私奔! 他总没有把她许给什么贩夫走足,不过是个日本人,可山本先生也是日本的望族,日本的官都是世袭的,她嫁给山本先生,哪怕只是当一个中国夫人,生下的孩子也可以送回日本啊。就是孩子没有送回日本,有山本先生在,孩子又有中国与日本两国的血脉,日后山本先生留在中国的遗产不都是他的了吗? 这样一门贵亲,她有什么不满足的? 她自己能找一个英国大兵,兜里连十块钱都没有,他把她许给一个日本贵族男子就不行了吗? 她还真以为自己是什么大小姐不成? 就真是大小姐,她妈还不是嫁了他这个商人? 别的没跟她妈学,这假清高劲倒是一模一样。 他把这个女儿绑上车,送给山本先生。 送走的时候并不觉得如何难过、不舍。他也没有再见一见这个女儿,也没有跟她再说什么话。 有什么可说的呢? 不过是个女儿罢了。 但金喜山躺在冰冷的地上的时候,脑海里走马灯般闪过这一生所有的人时,才发现……他什么也没有留下。 他的公司、船队、车队、生意、钱,很快就会被人瓜分。 他的父母早就死了,兄弟姐妹也大多死光了,就是没死的,也不知在哪个犄角旮旯里挣命。 他对兄弟姐妹没有感情,从来没有关心过他们,也从来没有在乎过他们。 他的妻子是个心黑手狠的女人,与他没有丝毫夫妻情分。 他娶了那么多妾,收了那么多姨娘,他死后,不知她们是什么下场。好一些的,就像那些生意和钱被人抢去了倒还算能活,要是运气不好,那就活不了了。 他这一生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还被他送给了日本人。 这个女儿打从心底恨他,又继承了他们夫妻的血,应该也是一个冷血无情的人,不会顾忌父母亲情。 他现在就要死了。 他能感觉到他的心脏在狂乱的跳动。 血在向心脏集中。 手脚都开始变得冰冷。 他努力瞪大眼睛,望着脏污的天花板,想看到比这更美的风景,更多的风景。 他不想死。 但死亡,还是来了。 金老爷一双金鱼眼突着,直直瞪着人,嘴长得老大,但人已经不动了,眼珠也不转了,人也不喘了。 陈阿娣席地坐着,六百多块的杭州真丝旗袍就这么坐在这地下室的地上,她趴在金老爷身上,伏耳在他的胸口听了半天,黑色的发丝挂在她雪白的脸蛋上。她坐直身,把发丝捋回耳后,放下手里的烟袋,对张队长说:“人没气了。” 张队长挟着根烟,一脚踩在血迹斑斑的凳子上,浑身是汗。 他皱眉说:“人死了?” 陈阿娣点点头:“死了。” 今天,张队长例行下来审问金老爷。虽然按说是该打别人,吓吓金老爷就可以,毕竟金老爷关系重大,身上的东西没掏干净前不能让他死。 可人就在张队长手里,张队长时不时的拿鞭子吓唬金老爷几下,金老爷就会送上金银珠宝,房子汽车,漂亮姨娘,店铺生意……等等。 张队长从金老爷手里拿好东西拿多了,就忍不住总来找金老爷。 可金老爷也不是聚宝盆,不能凭空变出宝贝来。他自己的小金库被张队长都给掏空以后就再也没办法给张队长好处了。 可张队长哪里知道金老爷是真没有还是假没有?一不留神,就把人给打死了。 他见人快死了,就急忙喊陈阿娣拿大烟来给金老爷抽,这玩意止疼,有时人看着是闭过气去了,抽上两口说不定就能缓过来。 以前也这么搞过几回,陈阿娣用嘴把烟吐进去几口,金老爷还能睁开眼。 但这回没用了,陈阿娣把一袋烟都给吐完了,金老爷还是死了。 张队长把手里的鞭子扔到地上,恨道:“真他娘的晦气!” 陈阿娣从地上爬起来,走过去挽着他,担心的说:“这怎么办?苏处长不会生气吧?” 张队长装得若无其事,说:“我跟苏处长谁跟谁?我们俩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他都有十几天没来了,估计早忘了金老爷了。” 可他心里也在打鼓。虽然苏纯钧每次见他都客气的很,一直叫他大哥,可他就是对苏纯钧犯怵,老觉得他阴得很。 何况现在苏纯钧在市长身边如日中天,听说蔡先生都要退一舍之地,要是想弄死他,那估计跟玩似的。 陈阿娣说:“那这尸体怎么办?这种天气可不能在家里放太久。” 张队长:“别担心,我去扔了,扔到海里就没事了。” 张队长把金老爷身上的东西都剥下来,拿火烫坏了他的脸,还有他身上带痣带疤的地方,然后拿席子一裹,放进了车里,送到码头,找了条船,掏了两百块钱,带着“行李”上船,船行到海上,他就把“行李”给丢下去了。 尸体丢了,可张队长还是担心,他想了想,特意备了一份重礼,亲自上门去找苏纯钧试探一下。 他找到了祝家楼,敲门,出来开门的是个瘸腿的下人,说苏先生不在,礼物也没办法收,要是有信或名帖可以留下,他会代为转交。 张队长哪里敢留下名帖呢?他与苏纯钧是暗地里相交,不是能光明正大来往的。至于信件就更不可能了,他的事怎么也不能写下来。只好回去,下回再来。 张队长去了三回,回回都是这样,他心里就犯起了嘀咕,疑心苏纯钧是有意不见他。 为什么呢? 他猜不出来,但他怀疑苏纯钧要害他。 苏纯钧怎么害他,他不知道。 可他觉得苏纯钧是肯定要害他的。 那他只能先下手了。 hf(); 199|家务劳动 终于所有人都坐下来开始吃早饭。 杨二小姐因为被发现在半夜胡来所以格外的安静,没有像以前似的对早饭有诸多要求。 小红楼的早饭近来开始走向单调。 因为张妈终于发现了“偷懒”的快乐! 干了一辈子家务活的张妈在遇上施无为这个“冤大头”以后,开始逐渐将手里的活一件件的交给了这个勤快的年轻人。 一开始,大家都发现了,但大家都觉得张妈辛苦了一辈子,这点小心机不算什么。 张妈一到干活时就“失踪”,直到施大头干完了才回来指点几句,家务活就慢慢转移到了施大头的身上。 但时间久了,大家也发现了这样的坏处。 那就是施大头真的没有张妈好! 张妈做的饭,重点突出一个好吃! 施大头做饭,目的是为了填饱肚子。 所以他们就开始一天三顿吃面条,顿顿青菜面、葱花面。偶尔做点复杂的,那就是西红柿鸡蛋面! 唯有祝颜舒的三餐不受影响,张妈再偷懒也没有偷懒到发钱的大老板身上。 至于杨二小姐,施无为倒是很乐意亲手包包子给杨二小姐吃,但他调的馅实在是太难吃了。对施无为来讲,好吃的秘诀就是加酱油,所以杨二小姐的包子馅就永远都是酱油色的了。 她拒绝吃看不出是什么馅的包子。 杨二小姐能对张妈撒娇点菜,对同学就不是那么容易张开口,又有杨玉蝉在一旁教育她“你不做就不要指挥别人,想吃就自己动手好了”。 所以杨二小姐最近也不得不点亮了厨艺这个技能,目前停留在鸡蛋料理上面,正在开发鸡蛋的一百零八种吃法。 看到家里的孩子都“长进”了,张妈的偷懒也更加师出有名。 苏纯钧在小红楼吃早饭已经吃了快有一周了,对每天早上的青菜面条已经习惯了,就是有点心疼杨二小姐,但一大早的,大家都饿,有饥饿做调料,杨二小姐对着一碗清汤寡水的面条也嗦得很香。 好歹面条汤是用炸小黄鱼的鱼骨煮的啊,很香呢! 吃完面条还有煮鸡蛋,营养还是很充分的。 一群人很快的吃完早饭,开始早间聊天时间。 杨二小姐打开饼干盒吃饼干。 在每天都只能吃青菜面条的时候还能吃上黄油饼干,该是多幸福的事啊! 因为饼干都是苏纯钧从外面买回来的。 全家吃饼干的只有杨二小姐。 施无为和杨玉蝉把碗盘都拿回厨房,清洗干净后出来,对苏纯钧说:“你换下来的衣服呢?给我,我拿去洗。” 苏纯钧连忙把换下来的衬衣西裤拿给他。 施无为就拿去外面泡在桶里,准备中午回来洗。 这倒不是苏纯钧欺负人,而是整个小红楼里,原本只有张妈和代教授会侍候这娇贵的西装。 西装包括一件外套,一条西裤,一件衬衣,一条领带,如果再讲究些,还有一件马甲。 洗干净只是最基本的,麻烦的是它还需要烫平整理。 张妈是祝家的下人,侍候西装这些洋装是她的本行。代教授则是留学时自学成才。 但替苏纯钧洗衣服并烫平的工作却落到了施无为的手上。 因为张妈干了一辈子家务活,现在手痛、肩痛、腰痛。 因为代教授是老师,叫他每天替苏纯钧洗衣服似乎不太合适。 施无为就自己主动接过来了。 代教授也主动的告诉他怎么对付西装,他说:“你现在学会了,等留学后就能自己干了,要是你到了那边没钱雇仆人的话,最好还是自己学会。” 施无为是无论如何都没想过自己还要用下人。 可代教授说:“下人的用处很大,有很多事你都不能自己做,如果你真的不想用下人,那你就要现在自己学习。” 毕竟施无为到时留学去上的学校可不是什么平民学校,英国根本就没有平民学校,平民不需要上学,他们所有的学校都是贵族学校,不是给贵族上的,就是给中产阶级的有钱人上的,每个学生上学带一个仆人是很正常的,哪怕是不能带贴身仆人的学校,也有女仆负责做琐事。 既然有仆人,那就必须要使用。假如你不想用仆人,那就只好自己学着做所有的工作。 洗衣烫衣,准备得体的服装是一件每天都必须要做的事。 施无为就开始用苏纯钧的衣服做练习了,他用做功课的认真态度去对待,但杨玉蝉总觉得……代教授是在恶作剧。 因为祝颜舒和杨玉燕其实都很喜欢恶作剧,她有这样的母亲和妹妹,仿佛就有了一个雷达。 她就觉得代教授一本正经的教施无为洗衣服烫衣服擦皮鞋很不对头! 他甚至还教施无为怎么刮出有好看形状的胡子,怎么换发型——就是左分、右分、三七分,还有怎么搭配服装。 这怎么可能会是正经东西? 但杨玉蝉又不想错怪代教授,主要是代教授一直都很正经,她也想过是不是她神经过敏搞错了。 她跟杨玉燕说,杨玉燕反倒认为施无为真的应该学一学怎么打理自己。 施无为自从认识了祝家人以后,确实是比以前更爱干净了。现在每天都会洗澡刷牙,胡子也会每天刮,衣服也会每天换。 但他的衣服还是那几套,而且永远没办法把衣服穿整齐,鞋也总是把后跟踩扁的穿法。 自家人看习惯了也觉得他这样挺纯朴可爱的,但去留学…… 杨玉燕:“我怀疑他连校门都进不去。” 杨玉蝉当时就想反驳! 她觉得施无为没有那么糟! 但当她重新审视他的外表时却发现……杨二小姐说的很可能是真的。 但他大大咧咧,又天真可爱。 她在心里反驳。 外表并不能代表一切! 她相信施无为有着一颗金子般的心。 不过她之后也没有再反驳代教授借着洗衣服的机会教施无为一切知识了。 ——现在,整个小红楼的衣服都归施无为去洗了,他因此了解了市面上所有的洗衣剂和增香剂的作用,还能熟练的使用羊毛柔顺剂,还能将真丝衣物整齐干净没有折痕。 在杨玉蝉和施无为一起收拾苏纯钧的衣服时,杨二小姐在送未婚夫出门。 她担心的问:“你这样会不会睡眠不足?” 苏纯钧笑道:“我中午有空都会补个觉。” 杨玉燕惊讶:“你在哪里睡觉?市长家吗?” 苏纯钧点点头。市长府邸有一整层都是给工作人员准备的房间,他身为最近十分受重用的苏处长,怎么会没有一间单独的房间呢? 杨玉燕眯起眼睛。 虽然只是中午睡个午觉的时间,但谁能保证这点时间不会出现一两朵桃花呢? 可她昨天晚上才暗自发誓绝不再用无谓的理由来折磨未婚夫,要相信他。 那这些话就不能说了。 于是她只是开玩笑般说了一句:“那市长家有没有适龄的小姐呀?” 苏纯钧叹了口气,说:“市长有两子两女,都没了。” 市长虽然姨娘很多,小老婆也娶了不少,私生子按说也是有的,但他就特别爱惜名誉,真正承认的孩子只有跟原配冯夫人生下的那四个,现在死光了以后就等于是无子无女了——这也是冯市长献身革命的原因啊,四个孩子都没了,儿子都献身战场,马革裹尸,女儿也都早死,他了无牵挂,正好可以为革命奉献终身。 有这样的好名声,冯市长的私生子们大概是永远也出不了头了。 苏纯钧就一个都没见过,听说是根本就不在这里,估计不是在老家,就是连孩子娘一起不知丢在哪里了,没有带在身边。 杨二小姐听说冯市长只跟原配生了孩子,没有私生子,对他的好感一下子就上来了。 苏纯钧也没有解释冯市长的私生子传闻,反正他也没有亲见,全是听说。 杨玉燕道:“没想到……他人还不错。” 苏纯钧想了想,点点头:“冯市长人品还可以。” 虽然贪财了点,贪权了点,无能了点,左右摇摆,瞻前顾后,但在对待侵略者上,还是有半分血性在的。只凭这一点血性,就足以让他对冯市长的评价升高了。 hf(); 200|意外 苏纯钧现如今的工作说要紧也要紧,说不要紧,也挺枯燥的。 在市长府邸有一座侧楼,那才是他日常办公的地方。 在二楼西侧的一间屋子里有一张桌子和一个电话,苏纯钧就守着这个电话,接电话,再把电话里的内容记下来,去找市长禀告。 电话只会在固定的时间响起,在这个时间里,他就在这里“睡午觉”。 苏纯钧在市长家的餐厅吃完一顿精致的混搭午餐,擦嘴告辞下桌。 吕莺芳看了他的盘子一眼,主动搭话:“苏先生是不喜欢今日的牛排吗?” 冯市长不在楼下吃,而是在楼上陪着夫人用餐。在楼下吃饭的就是市长家的闲人了。 现在正是盛夏,冯夫人睡不安稳,吕莺芳就天天来。市长家每晚都有舞会,吕小姐就参加完舞会住下睡一觉,早上吃过早饭,下午回家,晚上再来,也是忙碌的很。 楼下的午餐是由大厨精心制作,要吃干什么都看各人的口味。蔡先生是成都人,喜欢吃放足了花椒辣椒的菜,什么牛肉豆腐上都盖着一层干红椒鲜青麻,烧个猪肉片都要放半盘子小青椒,让人看着就流口水。 吕小姐是新青年,自然要吃西餐,最爱的就是牛排。 苏纯钧以前住在祝家楼,每天就在家里吃一顿饭,马婶的手艺只是普通,他也不好点菜,就是人家做什么他吃什么,好不好吃也不管,只是填饱肚而已。所以在市长这里吃的午餐就会多吃一点,牛排肉多,他也挺喜欢吃牛排的。整张餐桌上,就只有他和吕莺芳吃牛排,邵太太偶尔下楼用午餐,也是只吃一小碗面就行了。 次数多了,吕莺芳不免把“牛排”当成了她与苏处长之间的默契。 苏纯钧自是对此一无所知。 他现在每天在小红楼吃早饭,有杨二小姐佐味,萝卜也能吃出御膳的味来,何况施无为做饭,人人都当成大胃王,他做的手擀面又粗又劲道,一碗就有半斤,苏纯钧回回都撑得厉害,又有杨二小姐关心他,替他剥鸡蛋、倒牛奶,等吃过早饭还有饼干。 所以到了中午,苏纯钧肚里还有早餐未消化完的早饭,看到牛排就饱了,也就跟着蔡先生吃一碗米,就点鲜辣适口的小菜算了。 他一连几天不吃牛排,吕莺芳都看在眼里,她不是苏纯钧肚子里的蛔虫,自然不晓得缘故,自己径直脑补出一篇十八相送出来,将苏纯钧的一言一行都放在心里仔细揣摩,终不得其解,今日终于开口问他。 苏纯钧对这位心高气傲的吕小姐避之唯恐不及,他既不想做她的裙下拜臣,也不想跟她玩暧昧游戏,于是就冷冷淡淡的说:“我这几日胃口不好,牛排不容易克化,我就不能吃了。” 吕小姐望着苏纯钧面前那一盘铺满了盘子的小炒肉,肉不见几块,整盘都是鲜椒,青翠油亮,那股子鲜味都飘到这边来了。 胃口不好? 当她没吃过这道菜吗?那鲜绿的青椒吃一口就能辣掉人的舌头。苏纯钧至少吃了半盘子,这哪里像胃口不好了? 吕小姐冷哼一声,丢下半盘没吃完的牛排走了。 同桌的蔡文华蔡先生笑着说:“苏先生,还不快去哄一哄?” 苏纯钧也笑回去,说:“免了。吕小姐的闭门羹我可不想尝。” 同桌的其他人都只想看男女之间的笑话,吕小姐一个年轻小姐,加上苏先生一个年轻先生,正合适佐餐下饭。 “小姐们的心事都是一样的,要么烦你不理他,要么烦你太粘人。苏处长,我看吕小姐是气你不搭理她。” “苏处长,我看你还是去寻吕小姐赔个不是。” 苏纯钧对桌上的人笑着说:“诸位还请饶了我吧。吕小姐是大家小姐,我高攀不上,可不敢去招人烦。” 蔡文华笑道:“我看吕小姐倒是挺愿意让你招的。你不去招她,她才跟你生气。” 苏纯钧转过来对他说:“蔡部长说别的我不信,论起女人来,我是最信服的。” 蔡文华家中大小姨娘能排三桌麻将,什么女记者女学生之类的红颜知已也不少,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他为官多年,只有这一个好色的短处。 桌上众人马上转而笑话起蔡文华来。 “蔡先生这是金玉之言啊。” “蔡先生往日可有遇上像这样不去理她反而生气的女子?” “蔡先生必定是遇上过的。” 男人在一起说话,不是黄就是赌。 蔡文华一向也自称是多情种子、天涯浪子,就差真的在自己家里盖一座怡红院了。他与桌上的人嘻笑起来,苏纯钧就趁机走了。 苏纯钧去侧楼“睡午觉”。 吕莺芳上楼休息片刻就准备回家去,她到楼下要管家备车,不想今日家里的汽车刚好不是在开出去了,就是正在检修,没有现成的汽车。 管家为难的说:“不然,我给您叫一辆黄包车吧。” 吕莺芳立刻就黑了脸。她最要面子,每次回家都能坐市长家的汽车乃是她最风光的事之一,怎么愿意屈就黄包车? 要是她今天坐黄包车回去,家里的姨娘和姐妹非要笑死她不可。 吕莺芳不死心,问:“邵太太的汽车呢?我先借用她的好了。” 管家却不肯把邵太太的汽车借给她用,拒绝道:“邵太太下午要出去打牌,叮嘱我们把汽车加满油准备好的。您要用,不如您上楼跟邵太太讲一声?” 邵太太现在正在陪伴冯市长。 吕莺芳怎么敢上去打扰冯市长? 她站在门厅处生气,突然看到外面有一辆停着的汽车,马上指着问:“那不是就有一辆汽车?” 管家说:“那是苏处长的汽车。” 邵太太的汽车是冯市长买给小情人的礼物,吕莺芳借一借倒无妨。可苏纯钧的汽车就是公家派给他的交通工具,连司机都是一套的,根本不是一回事。管家哪怕听过苏处长与吕小姐的故事也不敢说要把苏先生的汽车借她用。 吕莺芳站住片刻,抬脚往外走,对管家说:“那我就借苏先生的汽车用一用。” 管家的眼睛都瞪起来了,眼睁睁看着吕莺芳出去坐上了车。 管家傻了眼,他既不敢去把吕莺芳拉出来,也没办法联系苏纯钧,只好去找苏处长的司机,问他这该怎么办。 小陈司机在下人房跟几个司机门房打牌呢,被管家叫过去,听了这事,眉头就是一皱,走到门边看了看,见吕小姐在汽车里坐得挺安稳的,生气道:“真他娘的麻烦!” 小陈司机虽然干着司机的活,但正正经经是士兵,腰里有枪的。 管家也在叹气,说:“这可怎么办?邵太太在睡午觉,也不能去喊,让吕小姐在车里坐着干等……唉,之后还是要吵起来的。” 小陈司机也不能去把吕小姐叫出来,他想了想,只得去寻苏纯钧。 苏纯钧“睡午觉”的时候是不许别人靠近的,小陈司机知道轻重,就隔着门把事情给说了。 苏纯钧手里提着枪,站在门的一边,听完就说:“那你就去送她一趟。这种小事以后不用再跟我啰嗦。” 小陈司机得令,出来就直奔汽车,客客气气又规规矩矩的对吕小姐说:“吕小姐,苏先生听说您要用汽车,特意让我来送您。” 吕莺芳干坐在汽车上已经有五分钟了,心里不是不打鼓,现在听了小陈司机的话才放下心,冷冷的说:“那你还不快一点?磨蹭什么!” 小陈司机就上了车,风驰电掣的把汽车开上了路,一路飞奔,送吕小姐回家。 半小时后,苏纯钧“睡午觉”的房间又来人敲门了。 苏纯钧再次提着枪站在门的一侧,问:“什么人?” 来人很紧张急切:“苏处长,请问您在屋里吗?能请您出来吗?” 苏纯钧举着枪说:“我在休息,有什么急事吗?” 外面换了一个人,是蔡文华。 蔡文华换了一副声气,平静的说:“小苏,你的车在外面遇上了袭击,市长现在要见你。” 苏纯钧这才打开门,只打开一条缝,提枪的手背在身后,站在门缝处:“谁袭击的我?” 蔡文华:“人已经跑了,是一伙匪徒。幸而小陈机警,开车硬撞了过去,车上的人没有大碍。” 苏纯钧这才想起刚才的事,心里一动,开门出来:“吕小姐受伤了?” 蔡文华:“中了两枪。” 苏纯钧吁了一口气,跟蔡文华交换了一个眼神。 蔡文华心有戚戚之感,难得对苏纯钧不带恶意的说:“真是万幸啊,苏处长。” 苏纯钧摇头叹气:“唉,麻烦来了。” 蔡文华兴灾乐祸的哈哈笑起来。 hf(); 201|升官 吕小姐身中两枪,却很幸运都没有打中要害,但也流了许多血,住进了医院,一直昏迷不醒。 冯市长如临大敌,他疑心这是一次针对他的心腹之人的刺杀活动!苏纯钧因为资历最浅才第一个遇害,他立刻联络所有的心腹,提醒他们小心安全,并将邵太太送走,府中只留了夫人。 小陈司机上过战场,经验十分丰富,事后,他带着人一路追捕搜查,找到了下手的人,将人给抓了回来。 冯市长接到审问的报告,递给蔡文华:“大家都看一看吧。” 蔡文华看了报告,冷笑着说:“竟然是我们自己人。” 他把报告给了苏纯钧。 苏纯钧打开报告一目十行看完,起立赔罪:“市长,都是我行事不谨慎。” 冯市长看过报告后就紧皱着眉,叹气说:“我们自己人的队伍里出了这种事,真是叫人害心啊。” 在座的人都看了一遍报告,得知袭击者竟然就是市宪队大队的大队长张文山。 张文山辩称他行刺苏纯钧是因为苏纯钧要害他,所以他不得已先下手为强。 而且他举报苏纯钧索贿! ——就是说苏纯钧向他要钱,要了好多好多钱! 他还举报他受苏纯钧的指使绑架了很多商人,人也都在苏纯钧的指使下杀了。 现在苏纯钧是狡兔死,走狗烹,打算杀他灭口,他为求自保只好先动手了。 大家都很同情苏纯钧,唉,无妄之灾。 因为根据这张文山举报出来的“罪状”,在蔡文华等人的眼里都不值一提好吗! 苏纯钧索贿什么的,很正常啊。 千里做官只为财。在座的人有几个不贪财啊?冯市长就是头一号大贪。他们这些做官的最擅长的就是从底下人的手里要钱,底下的官员要是送钱不及时,那就是无能之辈。 所以苏纯钧找一个宪兵队长要钱,那是看得起你好嘛!你不好好的把苏处长要的钱准备好送上来还叽叽歪歪,真是不成器。你知道外面想给苏处长送钱的人有多少吗? 至于苏纯钧指使宪兵队长绑架勒索……这个应该算“公务”。 冯市长现在缺钱是大家都知道的事,苏纯钧做官像坐火箭也是有目共睹,今天才知道原来苏处长这官是这么升上来的——他替冯市长找钱去了,还找到了,这是大功劳啊。 手段固然有些简单粗暴,但暇不掩玉。 最后苏纯钧想收个尾,把张大队长灭个口,这也是很正常的,他们都会这么做。 唉,可能就是太年轻了,行事不周密,让这条恶犬嗅到了味道,就反过来噬主。 蔡文华笑眯眯的说:“还是年轻啊。” 苏纯钧就是乖乖认错。 冯市长叹过后,这件事就定性了。张大队长是害群之马,肯定是间谍,阴谋陷害年轻有为的苏处长。 至于他的“诬告”,自然不值一提。冯市长命令销毁审问的档案,再把张大队□□毙掉就结案了。 调查结果不是什么麻烦的大反扑,只是这么一件简单的小事,让所有人都很高兴。 苏纯钧也要意思意思受一些罚,就罚他回家休息几天,暂时不用来上班。 事后,蔡文华又命人把这件事暗地里调查了一遍,发现事情还真就是这么简单。 蔡文华:“只有一个人下落不明,是那姓张的人的妾?” 下属说:“是。那个妾是张文山从一个商人手里抢来的。事发后我们去搜查,张文山在南京路上住的一妻一妾都归案了,那是一对姐妹。在歌舞厅包的两个舞小姐也抓回来了。只有这个妾,据说是张文山最喜欢的,两人就住在那个商人送的屋子里。我们去的时候,妾和家里值钱的东西都不见了。” 蔡文华:“这个女人叫什么名字?” 下属:“姓陈,叫陈阿娣。” 蔡文华:“听着像个化名。让邻居描绘其容貌长相,让人画影图形,先通缉吧。” 蔡文华把结果报告给冯市长。 冯市长把报告放下,先让蔡文华坐下说话。 “小蔡,你觉得苏纯钧这个人靠得住吗?”冯市长知道蔡文华跟苏纯钧不合,但他还是喜欢他看好的人可以好好配合工作的,最好不要搞内斗。 蔡文华先认错道歉:“我只是还有些不放心才再去调查了一下的,市长,我不是有意针对苏处长。苏处长这个人,我是很看好他的。” 冯市长就笑:“哦?是吗?” 蔡文华笑着说:“他年轻,人又聪明,还读过大学,是留学生出身,家里也没什么问题。他是个人才。” 冯市长:“可这个人才,你偏偏不喜欢。” 蔡文华只好再站起来:“市长教训的是。” 冯市长叹气:“我不是教训你,坐下,坐下说话。”他摆摆手,让蔡文华坐下。他拍着报告说,“再调查一下安安心也好。金家的事我知道,缴获的车队和船队我们都已经在使用了。这都是苏纯钧的功劳啊,不然我们还是像只动不了的乌龟,只能在原地爬着,任人宰割。” 蔡文华低头:“是。” 冯市长:“他这人太年轻,还有些不够沉稳,你以后多教育教育他。” 蔡文华:“我哪里能教育他?他那嘴皮子,一向阴阳怪气的。” 因为蔡文华的名字是“文华”,苏纯钧就有一次暗中嘲讽他名叫“文华”,实则没有“文化”,名不符实。 蔡文华也是家学渊源。祖父可是在翰林院供职,他也是从小读书。 不过后来是凭恩荫出来做官的。 所以其实蔡文华的学问……确实不太行。 而且苏纯钧十几岁就出国留学了,家族教育西化很深。 蔡文华则是从小四书五经读出来的,英语和日语那是当了政府的官以后才请先生学的,到现在都是只会看不会说。 他看苏纯钧自然就不太顺眼。 但两人之间的矛盾其实就是最简单的:争宠。 以前冯市长最喜欢蔡文华,现在冯市长最喜欢苏纯钧。 而且新宠总比旧人招人疼。 蔡文华看苏纯钧就怎么都看不顺眼了,总觉得他要夺去冯市长的宠爱。但他也只能嘴上占占便宜,实际上半点也伤害不到苏纯钧。 因为苏纯钧只听冯市长调派,别人都管不了他。 蔡文华从冯市长那里出来,回去深思片刻,一拍桌子:“市长这是要升那小子的官啊!” 苏处长因为替冯市长找钱而受到了刺杀,不能叫忠臣良将受委屈啊,冯市长就琢磨着将苏纯钧的官位向上抬一抬。 邵太太又被接了回来。 一出事就被扔出去,邵太太心里也是颇不是滋味。可她能攀在冯市长这棵大树上才能保得荣华富贵,所以半点不敢埋怨,一接就赶紧回来了,对冯市长千般温柔万般体贴,好像一点也不怨恨。 听冯市长说要宽慰苏处长,邵太太说:“唉,莺芳还没出院呢,那孩子也挺可怜的。” 冯市长这才想起吕莺芳来。他犹豫片刻,说:“以后不要让吕家人登门了。给吕家送一万块钱过去。” 要是吕莺芳漂亮一点,冯市长就把吕莺芳送给苏纯钧做妾了。可他听邵太太说苏纯钧的未婚妻比吕莺芳漂亮得多,吕莺芳脾气性子又不好,浑身上下没半点优点,现在还受了重伤,日后也不知道恢复起来怎么样。这样一来,就不好把她送给苏纯钧了,送妾是要用的,不能用的,送去干什么? 既然不能送人,吕莺芳又受了重伤,再让吕家人登门去求冯夫人,冯市长就担心冯夫人身体虚弱,会受吕家人影响,索性就不许他们来了,也免得他们哭哭啼啼,让冯夫人难过。 邵太太听得浑身一寒,半晌才答应下来。 此时她再想起吕莺芳,不免从心底掏出几分同情送给她,连她往日的坏处都能忘了。 hf(); 202|招生 马天保提着一桶水放到门外。 这桶水是用来防火的。 现在街上已经没有救火队了,昨天远处天边就冒起了黑烟,应该是又有流氓抢劫烧屋。小流氓们就在大白天,把浸了油的破布烂木头砸破玻璃窗户扔进屋,等人跑出来了,他们再披着淋了水的棉被跑进屋里抢东西。 有的家里男人有血性,跟小流氓打起来,两边都各有死伤。 唉,世道变坏了。 不过一个月一百多块的救火费还是照收的。 马天保把水桶放在门外,街头一个倒卧的乞丐就爬起来,捧着破碗走过来,跪在马天保面前,磕两个头,说:“大人,赏碗水喝吧。” 马天保叹了两口气,拿他的碗在桶里盛了一碗水端给他,又回屋去给他拿了两个馒头。 乞丐千恩万谢的走了。 这个乞丐是前几天来的,晚上躲在背风的小巷子里,白天就躺在大街上晒太阳。马婶不让马天保天天施舍他,马天保就隔三岔五的,碰到就给他两个馒头。 马天保回到屋里,马婶看着他叹气,没说什么,说什么都没用,她也不浪费口水了。 马天保也沉默下来。 或许他的善良是一种负担,但那是他仅有的美好了,他舍不得放弃自己的善良。 以前在金公馆时,他也努力做一个好人,一个高尚的人。那时马婶从来不说什么,金公馆里里的下人也都说他人好,心好,读了大学也没有瞧不起人。 他一直以为他做的是对的。 现在他才明白,做什么事都跟环境有关。在金公馆和学校,他的善良会得到称赞。但在贫穷的时候,善良就不会得到称赞了。 可是变得精明就更好吗?那他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做一个精明的人呢? 他不是不知道精明的好处,但当时他就选择要做一个善良的人,一个正直的人,一个帮助别人的人。 他希望能坚持到底。 他到屋里看了看爸爸。 他们家新搬的这间下人房是有窗户的,窗户下半截是用木板封着的,只露出上面的一小块,那里会有阳光洒进来。 他的爸爸现在眼睛已经没办法睁得太大了,总是半睁半闭。但就算是这样,他醒着的时候,脸一定是朝着窗户的。 爸爸现在睡着了。 几乎没有呼吸。 他伸手在被子下面摸了摸,果然又尿湿了。 现在他的爸爸一天到晚都不会说话,一天也吃不了一碗饭,水也只能喝半碗。尿也控制不住,什么时候去摸,席子都是湿的。 他把爸爸推成侧躺,把下面的尿擦干,再铺上报纸。报纸吸湿吸味。 他再把人放平,爸爸喘了两声,眼睛仿佛睁了一下,又似乎只是眼球在眼皮下转了一下。 爸爸快死了。 马天保很清楚。 那个大夫施针以后,爸爸就不再疼了,也能顺利的呼吸,不会再说胸疼、肩疼、背疼。 仿佛就像好了一样。 但很快的,他就虚弱了下去。吃饭、喝水都少了,也不再能控制大小便,睡得越来越多。 到现在,已经连话都不说了。 马天保和马婶已经在商量办丧事了。 马婶说,要在外面租一间房,把他爸爸搬过去。 “不能让他死在祝家,这不合适,也没有这个道理。就是人家不嫌弃,我们自己也要做足礼数。”马婶说,“看着日子差不多了,你就去租一间房,不用多好,有张床就行。我们把你爸抬过去,在那里等着他咽气,装裹起来,点一块地,埋了。现在这个时候,也不用讲究排场,不用停了,道场也不用做了,吹吹唱唱的也不用要了,也不必请什么亲人朋友。我跟你爸都是做下人的,亲生父母都不知道在哪里。你的朋友……唉,现在也不必请了。” 马婶显得很消沉。 马天保能理解。 她和爸爸以前都盼着他出人头地,光宗耀祖。要是他能顺利的毕业工作,跟杨玉蝉结婚,那等到爸爸去世的时候,爸爸的丧礼就可以办得非常风光了,来致意的不会只有金家的下人,而是会有他的朋友、同事,他妻子的朋友、同事,等等。那一定就是她和爸爸期盼的了。 但现在这一切都不可能实现了。 他没能做到父母期望的事,让他们失望了。 马天保这段时间也很少说话,他没什么可以说话的人。 苏先生突然不回来住了,他猜是因为王小姐总来的事。这让他很愧疚,因为马婶很害怕不安,担心自己一家人会被赶出去,破天荒头一遭骂了他还打了他。 自己没有能力是帮不了人的,他连自己都帮不了。 马天保发现他是如此的无能。 读书只是读出了一座空中楼阁。 但有人在读了书以后,能凭自己的双手建一座楼阁。 而有的人在读了书以后,没办法把知识转化成财富,那到最后,他读的书就只是一纸空文。 马天保不由得开始怀疑他当年的理想。假如他顺利的跟杨玉蝉结婚,那他最终会实现自己的理想吗? 这个念头像一盆冷水浇在了他的头上,让他前所未有的清醒起来。 他一直以为,他和杨玉蝉分手只是因为家里出了事,是无可奈何。 但现在再想,就算他们结婚了也不会得到他们想像中的幸福生活。 因为他仍是他。 家里出事反而让他在短时间里就认清了自己。 如果没有出事,他可能要花上更多时间来认清自己的无能。那时,他可能已经害了杨玉蝉或另一个女人,可能还有他们的孩子。 人贵有自知之明。 很可惜,他没有。 晚饭,马婶只煮了一锅土豆汤。他先盛了一碗去喂爸爸,今天他喝了四五口就不喝了。 马天保把那一碗剩下的汤喝完,想起外面的乞丐,就盛了一碗,打算拿出去给他。 他端着碗到那个小巷子里,却听到女人的呼救声。 他赶紧跑过去,竟然是那个乞丐按住了一个女人正在欺负她!他顾不上多想,扑上去把乞丐给扯下来,拿着那碗就往他头上砸,瓷碗一下就砸碎了,割伤了他的手。 乞丐看到是个男人,不知有没有认出他来,挣扎着跑了。 他这才去把那个受欺负的女人扶起来。 是王之娥。 旁边还扔着一个包袱。 她身上的衣服被撕破,头上脸上都有伤,人看起来很不对劲,有些糊涂的样子。 马天保顾不上多想,把她扶起来,拾起她的包袱,将人给带回了祝家楼。 马婶一看这样就知道出了什么事,叹道:“造孽啊!” 她认出了王之娥,却没有再说难听话。 她把王之娥扶到了屋里,让马天保去烧水。 等热水拿来,马婶帮王之娥擦洗干净,换上了干净衣服。 马婶拿着脏衣服出来,对马天保说:“万幸,没叫恶人得呈。这姑娘是趁家里人开门买菜的功夫跑出来的,包袱里还带着她的镯子,不知她是计划了多久才跑出来的。不过人虽然可怜,却不能留在这里。不能叫她给祝家、给苏先生惹祸。你想想一会儿把人送到哪儿吧。” 马婶又给王之娥端进去了一碗热汤,只剩下马天保在门厅台阶上坐着发呆。 他要把王之娥送到哪里? 他没有地方安置她。 可他刚救了人,不能就这么把她再推出去。 马天保想了又想,给学校打了个电话,想问一下苏先生说过的那个帮助穷人学知识的学习班还有没有,如果还有,他想把王之娥送过去。 学生会的学生接到电话,听说是要送一个逃家的女孩子来,这个女孩子反抗封建的家庭,为了自己的命运勇于抗争!真是太令人感动了! 接电话的学生激动的说:“有有有!我们还在办这个学习班,一直在招收学员!不收学费的!人在哪里?我们可以去接人的。” 马天保松了一口气,说明天他把人送过去。 挂了电话,他仍在发怔。 仿佛隔着一条电话线,他又回到了那个充满理想,充满希望的国度。 他跟马婶说,明天他把王之娥送到学校去。 马婶叹了口气,同情又怜惜的看着他:“天保,爸妈让你受委屈了,妈知道,你一直想做点有用的事,就像在学校里一样。爸妈拖累了你。” 马天保的眼眶泛潮,摇摇头说:“妈,没有,不是这么回事。我不委屈,一点都不委屈。” 第二天,他带着王之娥,两人步行去学校。 一路上,王之娥都很忧虑,很不解。她不停的问马天保:“你说要送我去上学,为什么?” “上学怎么会不要钱呢?” “我上了学,能干什么?上完了学,我回哪儿呢?” 马天保拉着她,因为王之娥几次都停下来,好像想逃跑的样子。 他们这样在路上拉拉扯扯,看起来很像恶人在强迫女孩,可路人看到了都远远避开,不会上来管闲事。 马天保说:“你上了学以后,就能自己找工作,自己赚钱养活自己。不用做丫头,做妾了。” 王之娥觉得他在骗人,可她又觉得马天保是好人,好人是不会骗她的。 但他说的话,她都听不懂,不明白啊。 做丫头就是工作啊,也有薪水,她就住在主家,侍候主人,这不就行了吗?为什么还要另外去上学,学技术,再找工作呢? 自己赚钱养活自己是什么意思?做丫头就能养活自己啊。 她其实也不想做妾。但要是苏先生要求,她也不敢拒绝啊。苏先生不要她,她就一直做丫头了。 她担心马天保想把她卖掉,一直想跑,可又害怕他,不敢反抗。 两人就这样走了四个小时才走到学校。 听说要来新学生,还是个女学生,杨玉蝉和杨玉燕特意到学校门口迎接。 等看到是马天保拉着一个女孩子过来时,两人都愣了。 杨玉蝉赶紧上去帮忙——帮女学生挣脱马天保,她护着王之娥,把人拦在身后,对马天保卡了壳,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开始“你你你”的卡带。 杨玉燕跑过来说,“女学生?她不愿意来吗?” 马天保:“不是不愿意,她只是不懂。” 杨玉燕这段时间为了这个学习班,使尽了坑蒙拐骗的招数,闻言就说:“没事,我们教一教她就懂了。” 为了得到一个学生,她们这些招生的人什么都敢干! 杨玉燕转头看这个新学生,目光慈爱——有点眼熟? 王之娥也看到了杨玉燕,惊讶极了,她马上紧张的问好:“杨二小姐好。” 杨玉燕最近见的生人有限,也想起来了。 杨玉燕:“要当苏纯钧丫头的那个?” 她语调温柔,面上带笑,尾音上挑。 马天保无端端就觉得背上冒起了汗。 ——他应该先跟苏先生讲一声的。 hf(); 203|生存智慧 杨玉燕对王之娥暴发出了浓烈的兴趣。 而王之娥在见到“杨二小姐”之后也安静下来了,不再反抗,乖乖的跟着杨二小姐走了。 以杨玉燕的敏锐,她怀疑王之娥是已经进入到了丫头下人的心境领域,开始以她的丫头自居。 既然是丫头了,那自然是主人说什么是什么了。 哪怕前面是火坑,一个好丫头也要听话的蹦进去,百死而不悔。 不知道是谁给王之娥洗的脑,估计是三从四德,效果真叫一个好! 杨玉燕领着王之娥去了给学生准备和宿舍——目前就她一人入住。 然后给她拿来了水和苹果,在营造出温馨的氛围之后,她开始套话了。 不费吹灰之力,王之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等杨玉蝉找过来,杨玉燕已经把王之娥从里到外掏空了。 因为王之娥实在是太简单了。 她的思想,她的过往,她的家庭,全都简单得很。 杨玉燕回到小红楼里,坐在沙发上说:“她的思考模式是直线式的。” 王之娥是生活在四方天里的,从小,她的世界就只有王家这一块地方。 她所见的人中地位最崇高的就是王太太和王老爷。因为王老爷不常见,所以王太太是最伟大的人——杨玉燕语。 杨玉燕:“最伟大,也是她最憧憬的。” 得益于王太太的伟大,现在王之娥已经无师自通的把杨玉燕当成了王太太,对她开始了无脑崇拜。 杨玉燕扪心道:“因为我是苏老师的未婚妻,她自认是要做我家的丫头的,所以我就是未来的王太太,她现在就对我伏首贴耳了。” 王之娥的小心机在于早点投靠太太,以后就是太太的心腹丫头了! 这个想法让她的眼睛都放了光。 心腹丫头,以后就是最受太太喜欢的妾室。 王之娥的母亲是外面买来的妾。王老爷的妾挺多的,除了死了的和卖了的,剩下的姨娘中间,地位最特别的那一个就曾经是王太太的丫头。 王之娥的母亲见到王太太都会发抖,而那一个姨娘却可以跟王太太坐在一起吃饭。 杨玉燕:“她心里觉得既然要当姨娘的话,那当然要做最受太太看重的姨娘。” 苏纯钧坐在她旁边,跟她并排,支着脑袋,大脑放空,很有兴趣的听杨玉燕讲王之娥。 他笑着说:“她就没想过当老爷最喜欢的姨娘吗?” 这就是小人物的智慧了。 杨玉燕意味深长的说:“王之娥说当老爷喜欢的不如当太太喜欢的。”因为老爷会花心啊,喜欢一个姨娘最多喜欢一两年,过后老爷就去喜欢更年轻的姨娘了。但当太太喜欢的姨娘可以当一辈子的,只要忠于太太,这辈子都安稳了呢。 王之娥对着杨玉燕这未来太太大表忠心。 苏纯钧笑着叹气,拍了拍她的肩:“我以后是不会有姨娘的,我哪里敢?” 杨玉燕看了他一眼,哼道:“现在不要,以后未必不要。” 苏纯钧也要表一表忠心,可眼前碍事的太多了。 杨玉蝉就更想讨论王之娥。 这可是需要她们帮助的人啊。 “那你有没有跟她说,我们可以帮她找工作呢?” 杨玉燕叹气:“这就是最麻烦的地方。她已经给自己设计好升职路线了。” 先当丫头,当太太最喜欢的丫头,然后当姨娘,当太太最忠心的姨娘。 杨玉蝉急道:“我们可以帮她在外面找工作啊!她可以自己赚钱养活自己啊!” 杨玉燕杠成了习惯,从反方的立场反驳杨玉蝉:“什么工作比得上当富贵人家的丫头呢?纺织女工?护士?洗衣妇?清洁工?家庭老师?” 杨玉燕一一列举。 纺织女工是现在穷人家的女人最受欢迎的工作,因为门槛低,只要你能坐着在开水里缫丝,你就可以来干,不管是六岁还是十八岁,都行。 但这也是出了名的辛苦。一天二十四小时,每天干二十小时以上是很正常的事,吃是不可能吃好的,一天一个饼就差不多了,更多的连饼都没有,只有菜汤。 护士需要一定的技术,前期学习少不了,药物大多是外语,还需要通晓英语与德语,就算王之娥是个天才,给她五年时间让她通读这两门语言,够不够?学成以后,工作起来却跟纺织女工似的,一天二十四小时,二十四小时都要待命,照顾病人吃喝拉撒,还要负责打扫卫生,为医生服务,除了崇高的信念以外,单纯以回报来说,还不如去当纺织女工——从傅佩仙的信上看,真就是如此。 洗衣妇、清洁工,都跟纺织女工差不多。 家庭教师则跟护士一样,学习时间长,回报却少。 与这些“自立自强”的工作相比,富贵人家的丫头那就是天堂般的工作了,特别是王之娥要当的亲信丫头。 工作环境优良,工作强度不高,升职道路明显,潜力巨大,回报丰富。 杨玉燕如此说,苏纯钧笑得嘴都合不上了,就是代教授也是暗自点头,似乎颇为赞同。 杨玉燕:“只要抱对了大腿,那就是一份旱涝保收的好工作,前途光明的很呢。” 杨玉蝉气得大骂:“你又胡说八道!” 张妈在旁边听着觉得很有意思,拦住她道:“燕燕说的有道理啊。当年我来当丫头,同村人都很羡慕呢。做祝家的丫头可是一件风光的事呢。我以前每年都能往家里封个大红包。” 她在祝家吃喝不愁,衣食都由主人家负责了,平时住着窗明几净的屋子,屋里还有电灯,偶尔回一趟家都不习惯了。 祝颜舒揽住杨玉蝉的肩,对她说:“大姐,别跟你妹妹吵,你吵不过她。燕燕,不许再耍你的小聪明,好好说话,瞧把你姐急的。” 杨玉燕叹气:“姐,我觉得我们给王之娥找的工作,都不可能打动她。” 从前途到钱途,从生存环境到生存质量,富贵人家的丫头远超什么纺织女工、洗衣妇、清洁工。而王之娥的知识储备也不足以去当护士和家庭教师。 从她的角度来看,找一个富贵人家当丫头和姨娘预备役是最优解。 “省时省力,方便快捷。”杨玉燕说,“而且,那是她最习惯也最擅长的环境,别的地方她都要重新学习,还未必能得到好的结果。” 杨玉蝉震惊道:“你说什么啊?” 杨玉燕:“我是说真的。真要为她好的话,替她找个富贵人家,送她去当丫头,要不然就送她回家。” 杨玉蝉:“我们是要拯救她啊!我们要告诉她什么是自由啊!” 杨玉燕:“别拿自由说事了!自由是什么啊?你跟我理解的自由,都是在维持现有的生活水平的前提下更加不受拘束。但王之娥一旦离开家,她就没办法维持她的生活水平了!” 杨玉蝉:“为了自由这都是……” ——都是值得的。 但她说不出口! 因为她明白王之娥并不想要“自由”。她想要的是幸福的生活。 她们把自由灌输给王之娥,然后介绍她去过更加贫困的生活吗? 王之娥的脑子要进了多少水才能相信她们啊。 她要是真信了,那她们难道不是在害人吗? 王之娥确实是愚昧的,也确实是无知的。可在她的生活环境中,她又是拥有生存智慧的。 杨玉燕:“王家住着三进的院子,一家十几个下人侍候,吃着白米饭炖猪肉,偶尔还能尝一尝外国点心和外国糖。她从小没有挑过水,没有背过柴,没有烧过灶,做的最多的活就是侍候太太和老爷吃喝,再做做针线,一天也是三个饱两个倒。她自己工作,什么时候才能住进不漏雨的房子,屋里有衣柜有床有桌子,一天能吃上三顿不重样的饭呢?” 靠王之娥自己,那真要祖坟冒青烟才能在死之前赚到跟王家目前齐平的条件了。 杨玉燕转头对苏纯钧说:“所以,她抓着你不放还真是够聪明呢。” 有权有势,最重要的是年轻。 王家给王之娥选的第二条路是送她去给一个高利贷的人,至于去做什么就不一定了,就是被高利贷卖去当妓女都有可能。 相比而言,苏纯钧是最好的选择。 苏纯钧:“这样吧,我替她找个去处。她要是真想当丫头,不必来当我的丫头,我送她一场富贵。”送给冯市长,或者蔡文华,都可以。他认识的人里,有不少人家都符合王之娥的需求,也不必非抓着他不放手了。 杨玉燕与杨玉蝉对视一眼。 杨玉蝉说:“不行!” 杨玉燕也叹气:“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再看看吧。” 跟王之娥交谈过后,她并不讨厌她。可她也拿她没办法。 进步的思想与先进的知识都不能解救王之娥,不能立刻帮助她化解眼前的难题。 做丫头? 还是学习知识,历经艰难与困苦来最终改变自己的命运呢? 是走捷径,还是—— hf(); 204|有教无类 王之娥的事不是一例,从创办这个学习班以来,学生们已经受了太多的挫折。 杨玉燕也没想到。 她毕竟只是一个嘴炮,擅长将事情描述的看起来很像真的,但事实上却未必会那么顺利。 她以为她提出的学习班就算不能收进很多学生,但应该是不缺学生的。 可学生们去招生的时候却屡屡碰璧。 学生们一开始选择的招生范围就是乞丐。 乞丐应该是最需要工作的人了吧? 可学生们满怀热情,分好各自负责的街区,以小组为单位,对穷人和乞丐最多的城区以地毯式的方式进行招生宣传,却被人骗了个底掉。 他们连回来的车费都被骗光了,没挨打实在是因为人数够多,又都是年轻力壮的男学生。 原来,真的有丐帮。 乞丐会抱团这不奇怪,但没有一个乞丐愿意出来工作就很迷。 事后他们开会分析原因,分析来分析去……似乎原因就是“都当乞丐了,那当然就是不想工作的人啊!” 有一个乞丐很善良,只骗了他们的干粮,骗完就说不想来学习班,不想学习,也不想工作。 学生当时还不识人心险恶,热情的劝他:“你工作了就有钱了啊。” 乞丐:“我不工作也有钱啊。天天躺在这里就有钱赚啊。” 这还真的无法反驳! 学生:“你工作了赚的钱才有自尊啊!乞讨来的钱不会让你觉得丢人吗?” 乞丐:“……” 乞丐把他们打跑了。 这个学生在工作会议上大声发言:“我认为给乞丐钱是一种极为不负责的行为!这会助长他们的懒惰!只要所有人都不给乞丐施舍,他们就一定会去努力找工作了!” 马上就有人反驳:“但有人是真的需要帮助吧?不是所有的乞丐都是太懒才不工作的,那些生病的啊,残疾的啊……” 杨玉燕马上说:“街头就有人故意把人打残疾控制他们去讨钱。” “真的?” “天啊!这太残忍了!” 不管别人怎么说怎么想,这个学生是坚定了从此以后遇见乞讨的就不给钱,一口馒头都不给。 除了好手好脚的乞丐拒绝工作,个别是真的残疾或生病,那就真的没办法工作,就是招来学习班也没用。 所以这第一次的招生计划,失败。 第二次,他们把目光对准了穷人,就是普通的穷人,家中没有固定收入,也没有固定经济来源的。 但这部分的人本来就很勤劳啊,他们本来就一直在工作啊,不管白天黑夜,拼命找活干。 学生去招生,说想请他们去学校学技术,学会了就可以回来自己做小生意赚钱了,就不用每天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四处找活干。 穷人看傻子一样看学生:“做生意要本钱的,我哪里有钱去做买卖。” 学生:“……” 学生不气馁,继续游说:“可以让你们家的孩子来上学啊,不收钱!“ 穷人摆手:“不行不行,他们在家里要干活的,去上学了谁来干活啊。” 大人们都出门赚钱了,家里的家务自然是由孩子来干了。所以还没有灶台高的小孩子就要烧灶煮饭,挑不起扁担的孩子也要抱着木桶打水,不管男孩还是女孩,都要带弟妹。手小劲小搓不动衣服?简单,踩着洗衣服就行了,拎不动柴刀?简单,用手把柴折断就行了,折不断就撕开,撕成一片片的木片子,一样可以当柴烧。 学生茫然的看向穷人的家里。 老人?老人只要不是动不了了,都在干活,干不了重活就干轻活,不然搓一搓棉线,做几个香包,做点鞋垫,在家门口巷子口摆个摊,好歹也能赚上一两分钱,积沙成塔,也是一份收入。 女人? 大户人家的女人可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穷人家里的女人可没有那么多规矩。她们像男人一样干活,都是卖力气,洗衣服做饭看孩子当奶妈,什么都行,她们都干。 学生再次回到学校开会,觉得他们的治学方针有很大的问题。 一个男学生十分茫然的发言:“经过这次的走访,让我发现,其实穷人们都很勤劳,但他们就是穷。因为他们的劳动力非常非常的廉价,根本赚不来太多的钱。” 另一个学生说:“我觉得这还是因为他们没有知识的缘故。” 但经过杨玉燕这段时间的“调教”,这回她都没有开口就有人反驳。 “暂且不说这些穷人有没有钱和时间去进行长达数年的学习,就算人人都上了学,至少都读到了中学吧,可街上有那么多工作给他们做吗?没有嘛。我们城里,只有这两条街上有银行、酒店、百货商店这些需要有知识有学问的人来工作,其他地方需要的还是普通的人。正是因为没有那么多的工作机会,我们不是才要教给他们技术,让他们自己创造出工作来吗?” 假如没有老板雇你,那你就自己当老板! 想法是对的,但施行起来却总是不顺利。 “做生意是需要本钱的。但很多穷人家根本没有那份本钱,去借贷又有风险,他们的家庭是没有承担风险的能力的。” “那我们借钱给他们?” “穷人有那么多,每一个都借,我们根本没有那么多钱。这样不行。”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看我们做的根本没有用!” 有的学生走了,也有更多的学生又加入了进来。 学习班这个想法到底有没有用? 大家都不知道,但都不想放弃。 王之娥的到来给学生们提供了新的生源。 一个女学生说:“我觉得我们应该把目标对准想要离家出走,但又没有生活经验,也没有生活来源的人身上,我们可以给他们介绍工作机会啊!” 报纸上天天都有报道说某地某家,有女私奔离家,亲人盼归云云。 他们的生活中也时常能听到邻居家或旁边那条街上有一家的女儿跑了,或者是儿子跑了。 这些人离开家以后能生活得下去吗? 看王之娥,那显然是不行的。 学生们都对帮助王之娥很热情,应该说是重新焕发了热情。 他们积极的询问王之娥遇到的困难,想找出能帮助她的办法。 杨玉燕没有提起王之娥的心腹丫头到受宠姨娘的目标,也没有提及王之娥的上一个目标是她的未婚夫。 反正这个目标是不可能成功的了,就不必提了。 但王之娥的心理还是很快就被学生们给挖出来了。 几天后的讨论会上,就有女学生说:“王小姐的目标,估计是当一个姨太太。” 有男学生显然没有那么敏锐的心思,他说:“我记得她说她是想当丫头啊,什么姨太太。” 当丫头出卖劳动力,算是一种正当工作。虽然有学生觉得当丫头有点不够风光,但既然王之娥的目标是这个,他们也想要试试看能帮他什么。 女学生们却更能领会王之娥低头不语时暗含的潜台词。 一个女学生冷笑:“她要是安心当丫头,那我替她介绍工作也没什么。可这种丫头我可不敢用。” 王之娥的出身也算是不错,没有读过书,还缠了小脚,家里应该也是有人侍候的,算的上是大家小姐。而且她性情柔顺,很是温柔可亲,许多学生对她的印象都不错。听说她想当丫头,还觉得有些委屈她了,毕竟小姐去当丫头,那不只是降低了生活等级而已。 可当明白她真正的意思之后,女学生和一部分男学生都对她改观了。 毕竟,当姨娘并不是一件光明的事。 学生们可以介绍王之娥去当丫头,却不能真替她保媒拉纤送她给人当姨娘去。 杨玉燕因为已经经历过这份绝望了,所以在同学们都再一次消沉下去时,她说:“我觉得王小姐是因为以前生活在那个环境中才会有这样的想法,我们应该再给她一次新的机会,看一看她会不会改变主意。” 杨玉蝉问:“什么机会?” 杨玉燕:“就让她在大学中生活,跟我们一起上课学习。我们再给她私下补习,尽量让她读一点点书。” 总之,就是见识一下眼前的这个新世界。 在王家长大,王之娥在当不成苏纯钧的姨娘时才会有当丫头这种曲线救国的念头。换一个环境,那她会不会改变呢? hf(); 205|幸福的定义 “要让我去上课?”王之娥跃跃欲试。 杨玉燕发现王之娥将女生宿舍打扫了一遍。 窗帘被拆下来清洗、修补后重新挂了上去。有掉漆的桌面被铺上了用旧床单改制的桌布,掉漆的床头也被罩上了一块布。她拿去给王之娥用来替换的衣服鞋袜都被修补过了,还绣上了花。 杨玉燕与杨玉蝉对视一眼。 王之娥是一位有生活情趣的年轻女性,她渴望的生活必然不是辛辛苦苦的在工厂缫丝缫到关节变形。 “我能学什么呢?”王之娥很想去上学,但她紧接着就自卑起来:“我……我不识字。” 王家养女儿,肯定不会再费钱给她们请老师。王之娥和姐妹们从来没有读过书,连杨玉蝉的学生吴小萍上的日本小学,王之娥和姐妹们都没有上过。不是王家没钱,而是没有必要。 旧时的观点,女子无才便是德。女人的职责,前半生用年轻的美丽身体去服侍男人,后半生用乳汁去哺育孩子,操持家务。以平均寿命三十岁来说,女人的一生确实不用读书识字。 读了书,女人就不安分了,就要狂言妄行。就像现在报纸上到处都在报道女学生私奔离家,就有老古板说,这都是读了书的缘故,像以前把女人关在家里,不让她们出去见人,就没有那么多私奔的故事。 所以,王之娥在最美丽的时候被父母送给某一个买家。 杨玉蝉在来之前问杨玉燕:“你有没有想过,她就是读了书,也有可能不会改变志向。” 杨玉燕:“想过。这也很正常。难道读了书的都是正人君子吗?不见得吧。我们的父亲就是一个小人啊。可见读书并不能让人做好人。” 但读书确实可以开拓眼界。对人生已在谷底的人来说,它也可以改变命运。 以前王之娥的世界只有王家那么大,所以她的人生至高的目标就是王太太身边的姨娘,或者更大胆一点,当一个王太太! 眼界变大之后,她说不定可以想像一下自己当市长的姨娘? 杨玉燕不顾杨玉蝉瞠大的双目,拉着她开玩笑般讲了邵太太的传奇故事。 “固然不太符合公序良俗,但不可否认,邵太太避免了当活寡妇当一辈子。”杨玉燕说。 邵太太就像没有逃婚成功的傅佩仙,在父母之命下嫁了人,随后丈夫就上战场战死了。按照这个社会对善良的期望,邵太太应该一心一意的孝顺公婆直到老死,这才符合社会大众对她的期望。至于邵太太自己能不能从侍候公婆中得到幸福,这个就不在社会大众关心的范围里了。 “当没有足够的回报时,社会就会开始给人戴高帽,吹捧奉献的伟大之处。”杨玉燕,“但我反而更佩服邵太太的勇气。” 杨玉蝉不能苟同,她皱眉说:“邵太太没有名分,现在看着是好,等她老了以后,难道市长还能像现在一样对她很好吗?” 杨玉燕:“我想邵太太也不是把一生都寄托在市长身上了。她能从家里走出来,在面对新的困境时,一定也不是束手待毙之人。” “姐,我跟你最大的不同,就是我不会困于家庭,而你太崇拜家庭了。”杨玉燕第一次对杨玉蝉说这么不客气的话。 这让杨玉蝉在感到改变的同时,也思考起来。 ——我,崇拜家庭? 杨玉燕挽着杨玉蝉的胳膊,两姐妹继续往前走。 明明两人有着相似的经历,但她开始对家庭和婚姻不信任,而杨玉蝉却反而更像建设一个完美的家庭。 这真奇怪。 杨玉燕很清楚,就算现在她与苏纯钧是相爱的,可她也很确定,假如有一天,苏纯钧对她的爱情消失了,两人从相爱变成了怨偶,她是不会一定要维持婚姻不变的。 而杨玉蝉却好像是一条路走到黑也不会回头的那种人。 这让杨玉燕不得不更担心她。 王之娥先去参加了学前班,也叫扫盲班。这是大学一项持久的政策。施无为就上过这个班,上了一年以后就被代教授抓走了。 不过一般的学生是不会上那么久的,因为这个班完全免费,中午不回家还可以在学校白吃一顿饭。为了防止有人专门来骗饭,所以一学期是两个月。 像施无为那样的天才毕竟是少数。开班这么久,能被教授们捡进大学的也不过一只手而已。 王之娥就是一个智商正常的普通人,而且她也没有头悬梁的意志力。上了两个月以后就毕业了。她的教学成果是,毕业以后就可以看画报了! 王家也有画报这个杂志,都是王万川买来给王太太看的。哪怕是王太太,想看画报这种时尚杂志还要儿子偷偷从外面带回来。 王太太平日的消遣就是打八圈。太太们打八圈的时候,王之娥可以在纱橱后坐在小凳子上看画报,那时她看不懂字,只看图,也能看得津津有味。 现在可以看图了,学校的图书馆里也有画报杂志,王之娥就天天去图书馆借画报看。 她也找到了一份工作,就是替女生宿舍的小姐们打扫卫生。 这可真是意外之喜。 王之娥有着普通清洁妇没有的对美的情趣,她能把屋子收拾得又干净又漂亮。虽然宿舍里住的女学生不多,但有一个丫头还是更方便些。何况王之娥又是她们要帮助的人,真要把完成学习的王之娥推到残酷的社会上,女学生们都有些不忍,于是几个人一商量,共同出钱雇佣了她,一个月一块银元。 不知道王之娥接下来的命运是什么样,但做到这个地步,大家都尽力了。 在王之娥完成学习的同时又找到了工作之后,杨玉蝉打了个电话给马天保,告诉了他这个好消息。 马天保特意到学校来看望王之娥。 王之娥见到马天保之后很紧张,连忙问他:“我家里去找我了吗?” 马天保摇摇头:“没有。” 在送走王之娥后,更麻烦的事就是王家万一找过来怎么办。 苏纯钧对马婶说,假如王家敢来,就让他们说不知道。 也就是说,装傻到底,不承认见过王之娥,更不承认王之娥失踪与他们有关。 为了防止再出意外,苏纯钧交待这件事是交待给马婶的。 但苏纯钧也对杨玉燕说:“我猜王家不会来。” 王家连亲生女儿都愿意送给苏纯钧当丫头来拉拢他,哪里会为一个女儿的失踪找上门兴师问罪呢? 事实也确实如此。王家根本没有找来,好像也根本没有张扬他们丢了一个女儿。期间王万川还曾经送礼到祝家楼想再见一见苏纯钧,也没有提过王之娥。好像这个女儿根本没有存在过。 在帮助王之娥之后,学习班正式分裂成两部分。一部分更想把精力和时间花在宣传上,而不是确实的去帮助什么人。 “把我们的想法,我们的主张告诉别人,这样才能号召更多的人。” 另一部分却愿意再多帮几个王之娥。 “哪怕只有一个人也好,我更想看到我真的救了一个人,而不是自我陶醉。” 人人都以为杨玉燕会去第一分部,但她偏偏留在了第二分部。 第一分部的人还来劝她,希望她能在更能发挥才华的地方施展。 杨玉燕自己倒是无所谓,但家里所有的人都劝她去第二分部,她问杨玉蝉去哪一个。 杨玉蝉:“我去第二分部。” 杨玉燕:“那我也去。” 杨玉蝉对施无为比了一个胜利的手势。 她对施无为说:“我就知道燕燕会听我的。” 施无为点头:“你说的对,她肯定听你的。” 苏纯钧听说她决定去第二分部,松了一口气。 第二分部以女学生为主,她们已经确定了行动纲领,就是帮助女性。 他问杨玉燕:“你们现在有什么目标没有?” 都是女学生,应该不会做什么危险的事。 杨玉燕:“有啊,我们准备帮助妓女从良。” 苏纯钧:“……” hf(); 206|容身之处 在小伙伴们提出帮助妓女从良这个目标之前,杨玉燕一直以为现在妓女是合法的职业。 因为报纸上天天都在放妓女的广告啊。 杨虚鹤天天都在报纸上替妓女打广告不是吗? 画报上时不时的就会刊登一则“北地胭脂”之类的广告,用词像震惊部出来的,类似明星走穴前来演出的感觉,许多火山孝子就挥舞着钞票扑过去了。 这么多光明正大的广告,她当然会以为妓女合法啊。 结果被激情的女学生科普,其实政府早就立法说妓女不合法了,禁止女性从事“伤风败俗”的工作,为了涤荡社会风气,防止疾病传播,等等。 但事实上却是上面有政策,下面有对策。 妓院或妓户只要交够了保护费,都能继续开。反而是你不交保护费,警察局和卫生局都会有理由查封你的店,把妓女都抓进监狱,等老鸨交钱才放人。嫖客抓了也是可以勒索一番的。 但政府也不是完全不管。时不时的扫个黄,把杨虚鹤抓进监狱的就是政府的扫黄运动。 女学生们几乎都加入了第二分部,似乎是王之娥的事给了她们一点勇气,她们才敢继续自己的理想。 当然,既然要开会,当然要分析一下为什么妓女会产生,什么是她们产生的根本原因。 从源头分析起来,才能够对症下药,彻底消灭妓女这种毁灭人性的罪恶职业。 参会的众人大多都是家中薄有资产,基本上都见过妓女。 ——除了施无为。 杨玉燕想了想,说:“我以前在我爸爸那里见过。” 就是去给杨虚鹤拜年那一次。她见到了一群妓女。 “我觉得她们看起来跟我想像的不一样。”她说。 她想像中的妓女,都是浓妆艳抹,风情万种,一看就很有性意味。 但当时她见到的那一群女孩子,全都穿着灰扑扑的大棉袄,一看就是旧衣,肥肥大大的。她们大的十八九,小的十一二,清汤挂面一样,黑头发都是编着辫子,或是两根,或是一根,拿棉绳一系,垂在胸前身后。她们都没化妆,粉都没有涂,也没有戴首饰,小女孩都用红棉线穿过耳洞,只有几个年纪大一些的戴着银首饰。 总之,就是看起来—— 杨玉燕:“很穷啊。” 都不像有钱人。 还有两个女学生也说她们在堂会上见过妓女。 堂会就是请了唱戏的班子来,亲朋好友坐在一起游戏玩乐。 一个女学生说:“我跟妈妈坐在一起,一个换了戏服的小戏子过来乞赏钱,我就拿了两块钱给她。她从我们这边的楼里下去后,我见她跟其他几个戏子去隔壁楼那里乞赏了。”她停顿了一下,脸有些红,声音变小:“后来我看她们都进到那边楼的屋里去了,唱完了戏也没见出来。” 戏都是一折一折唱的。先唱完的,要是下面没有她的戏,就可以换了戏服出来找客人们乞赏。遇上女客,最多是伴席清唱一段,赏钱就到手了。可要是到了男客那里,若是当时戏上扮的再是什么崔莺莺、杨玉环、虞姬等角色,就容易被占便宜。 另一个女学生说:“我见我表哥把那小戏子给拉进屋里去了,后来那小戏子还找到表哥家去了。呸,恶心死了!” 二分部的男学生不多,施无为是完全没有经验,从开始就是一副头都抬不起来的样子。 另外几个男学生也都有些尴尬。女学生都讲完了,都去看男学生。因为默认男学生对妓女肯定有更多了解——都十八九、二十几岁了,别装傻说你们不知道! 一个男学生只好提供了一个劲爆的故事。 男学生:“我有一个堂兄……就纳了一个妓女做妾。” 这就真的很劲爆了。 大家的目光都集中过去了。 男学生想一想,觉得堂兄反正也不可能知道他在学校讲他家的丑事,何况前面几个女同学不都说了自己家的事了吗?杨同学连她爸爸的事都讲出来了呢,他才讲一个堂兄,已经很替自家留面子了。 男学生讲起来也是绘声绘色的:“我堂兄成亲后就搬出家去,另外买了个院子住。大概过了半年,我堂嫂回家说,堂兄时常借口做生意就跑出去,而且总是三五天不见回来,花钱如流水。家里担心堂兄染上赌了,就把人给绑回来了,一问才知道,他不是去赌场,而是买了个小妓,还特意在外面租了个院子放她。每回从家里出去都是去看这个小妓了。” 杨玉燕听得津津有味,替大家发问:“后来呢?” 男学生两手一摊,特别不负责任:“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就知道后来我堂兄和我堂嫂又搬回去住了,过年我堂嫂来就带了个新姨娘,听说就是那个放在外面的小妓。” 男学生讲到这里,不免有一丝艳羡。 问他对那个新姨娘有什么印象,比如受尽苦楚,受尽白眼之类的。 结果男同学的思路就是不一般。 他思考片刻,说:“这个新姨娘挺能喝酒的。我堂兄都让她到席上帮他挡酒。” 女学生听到这里自然非常同情,脑补出的都是新姨娘被迫喝酒的惨状。 施无为事后很好奇:“我以前的二爷在打高粱时能喝二斤。不知道这个新姨娘能喝几斤。” 杨玉燕:“……” 总之,二分部十几个人,八成的人都见过妓女。这是个什么概念?二分部里见过警察的都没有八成。 这说明现在外面,妓女比警察还多。跟菜市场小贩差不多是一个数量级的了。 但是,形成妓女有这么多的原因是什么呢? 这次,杨玉燕是真的不知道了。 杨玉蝉也不知道。 施无为:“……” 三个新时代的知识青年,终于发现了他们的知识盲区。 于是回到小红楼以后,他们开始四处找人询问。 张妈:“妓女?那都是可怜人,都是被卖的。” 代教授:“这个……我没有研究过。” 苏纯钧:“……” 他刚回来,外套还没放下,杨二小姐就如一阵旋风刮过来,香气袭人,亲亲热热的替未婚夫倒了茶,扶他在沙发上坐下,请他帮忙写作业。 作业题目是:你见过妓女吗? 你对她们有什么印象? 你认为妓女是因为什么原因才当妓女的呢? 苏纯钧端着茶,望着这三道题。 杨玉燕:“你一定见过吧?武威龙他们都见过。” 苏纯钧:“武威龙是谁?” 杨玉燕:“我同学。” 苏纯钧放下茶杯。 杨二小姐·未婚妻:“你见过的妓女都是什么样的?她们可不可怜?穿的衣服旧不旧?头上有首饰吗?首饰是金的还是银的?” 苏纯钧:“……” 苏纯钧剧烈咳嗽起来。 张妈听到动静跑过来,看是他,忙倒了水端过来:“这是怎么了?回来的路上喝了风受凉了?” 杨玉燕赶紧放下作业,帮着给苏纯钧拍背,茫然道:“刚才还好好的。” 苏纯钧一阵大咳嗽,喉咙受损,无法说话。张妈喂了他两口秋梨膏,又让他含了一颗清咽薄荷糖。 苏纯钧就闭上嘴开始修闭口禅,听别人说。 整个家里,没有一点心理包袱就可以发言的只剩下祝颜舒了。 她拿着杨玉蝉的作业当扇子,叹了口气说:“因为女人啊,只能在家里待着。她们只能从父家到夫家再到儿子的家,这个社会没有给她们留位子。男人可以考科举当官,可以做生意做小买卖,不然做苦力也有活路。女人不行。所以,女人一旦被人从家里赶出来,就没有活路了。” 或是父家不要她,或是夫家不要她,或是儿子的家不要她,她就只能流落在外。 但人每天都要吃饭,天黑了要睡觉,这是生理需求。 可是,没有钱,她要怎么养活自己呢? 祝颜舒:“她们都是苦命人。但凡有一条活路可以走,她们都不会走这条路的。” 所以杜十娘之流才会找到一个一心人就想从良,哪怕她自己家财万贯,有百宝箱,可是没有男人,她就没有可容身之处。 hf(); 207|艰巨的任务 苏纯钧早上出门之前,杨玉燕拿着一个罐头瓶子跑过来,塞给他:“给,拿着。” 瓶子还是热的,里面看着像是梨汤。 苏纯钧笑着问:“这是什么?给我带的点心?” 杨玉燕:“我自己炖的冰糖燕窝梨,你昨天晚上不是咳嗽了吗?我猜你可能是在上班的时候说了太多的话,喝点这个补补嗓子吧。” 冰糖燕窝梨。 这种奇特的搭配苏先生生平从未尝过,但他却能想像出这是怎么炖出来的:每天张妈都会给祝女士炖一小盅冰糖燕窝补身,燕窝都盛在祝女士的碗里,多添一碗水的甜汤会分给杨玉燕和杨玉蝉两姐妹尝尝。 用张妈的话说就是“年纪小,不用补的那么早”。 想必是昨晚的冰糖燕窝又多添了一碗水,叫杨二小姐切了两颗梨加进去煮成了这一罐甜汤。 这从嘴边省出来的补品叫苏纯钧都想今天回家来带一车的燕窝了。 他心里甜蜜,头脑就有些不清醒,动嘴问杨二小姐:“你们今天上完课干什么?” ——要是没事做,不如他下午逃个班,一起出去逛一逛。 他心里的话没来得及说,杨二小姐就道:“下午应该会去活动室,我们要捐款。” 要搞活动就少不了经费,费用从哪里来?自然要靠部员们捐献。自从杨二小姐上了学,花钱如流水,一个星期少说也要扔进去五六块,而且不像是去书店买不入流的闲书还能得回一本书,这钱花出去,连个影子都看不见。 上回他们捐钱就去购买制作麦芽糖、修自行车、擦皮鞋补鞋等这些技术的工具了,买回来学生们还要自己先学会,这才能教给学生们。 结果学生没招回来,买回来的东西现在还摆在活动室的仓库里呢。上回表决过了,他们打算全捐出去,看看有没有人需要吧。 现在二分部决定要帮助妓女从良,活动纲领还没有一个大概的框架,但总脱不去那几样。 妓女最需要的就是医药了,她们生病没有地方看,中药铺和医馆是很忌讳给妓女看病的,正经大夫都不肯去。好在现在有西医院了,西洋大夫倒是不介意给妓女看病,教堂也频频施药。 她们现在的力量还很弱小,不能跟洋人医院和教堂相比,只能略尽绵力。 杨玉燕:“先买药肯定是没错的。我不知道她们的病怎么治,还要再翻译出一些常用药物的清单来。” 这个翻译的话当然就交给了施无为了。 至于医学杂志和书刊,则由代教授去想办法,祝女士也说愿意打电话联络几个以前的旧友,看能不能找到地方借书。 苏纯钧听得直皱眉,他心里是不太赞成的。诚然,妓女很可怜,也很需要帮助。但他觉得帮助妓女和近距离接触她们是两回事。妓女的生活环境很复杂,学生们未必能应付得来。而且不是可怜人就一定是无害的。 他很担心杨玉燕会因此受到什么伤害。 可他也没有直接开口阻止她这么去做。 一方面,他不想过于简单粗暴的干涉她。他一直避免让自己变成一个固执的男朋友,未来的丈夫。 假如她希望去认识这个世界,那他也不希望遮挡她的天空。 另一方面,他看到代教授和祝女士都没有阻拦,就觉得可能他的保护欲过于旺盛。虽然这件事有风险,但未必不可控。 这些原因都阻止他开口。 他思考片刻,说:“妓女因为职业的缘故,她们得的病都有很强的传染性,你们要做好防护和消毒。” 杨玉燕:“你放心,我们也觉得这是一次练兵的机会。我们会严格按照消毒规定去做的。” 就算是这样,苏纯钧仍是担忧了一路,到了市长府,都开始工作了,还是忍不住在想。 冯市长提问时,他的反应都慢了半拍。 冯市长笑道:“这是怎么了?” 蔡文华说:“我了解苏处长,这是在想未婚妻呢。”他状似关心,对大家说:“唉,我的大儿子也在学校,天天跟同学们折腾来折腾去,我听到他的事就头疼。苏处,你未婚妻是女孩子,想必是不会惹出什么大事来的吧?” 蔡先生的儿子颇多,他原配只生了一个女儿,外室生了六个儿子。大儿子正在读日本军校。 在座诸人,儿子女儿都在上外国的学校,有的就在外国。 唯有冯市长,孩子死了个精光。还有苏纯钧,还没有结婚,也就没有孩子的烦恼。 在座众人开始议论起自家不省心的孩子,冯市长听得叹气,转而问苏纯钧:“你未婚妻也有十七八了吧?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女孩子一结婚就会安静下来了。” 苏纯钧一直像个秘书似的站在离冯市长最近的地方——排座次那他可就要坐到桌子尾去了。 他端正严肃的说:“她今年十八岁,我想再过两年,等情形好转了再结婚。” 冯市长苦笑,轻轻拍桌子:“情形不会再好转喽!再过两年不知道会是什么样。你别也拖了,赶紧成亲吧。”他看苏纯钧像在看自家孩子,不过他的长子要是还在世,比苏纯钧还要大个四五岁。 “是不是你那未婚妻听多了学校里的歪理邪说,不打算早早的嫁给你,要做什么职业女性?”冯市长是个老派人,他一直觉得学校可以收男学生,但最好不要收女学生。女孩子在家里学学女红针线,再学学钢琴跳跳舞就可以嫁人了。 这都是外面乱嚷嚷的文人搞什么男女平等惹出来的祸事,败坏三纲五常。 苏纯钧笑道:“市长误会了,燕燕本性善良,最喜欢帮助别人,她在学校从不惹事生非,平时也就捐点钱什么的。她倒是从来没提过结婚之后还要继续工作,我看她也不是能吃得了苦的人。” 冯市长是看过关于杨二小姐的报告的,他看了不停夸杨二小姐的苏纯钧一眼,摇头发笑。 瞧瞧!这就是女人。她们能当面温柔贤惠,背地里还有另一张脸。苏纯钧这么精明的人,竟然以为他未婚妻在学校里从不惹事! 蔡文华就坐在左手第一个位子上,听得清清楚楚,他跟冯市长对视一眼,一起笑起来。 学校里,黑板上已经写满了待购的清单。 杨玉燕个子不够高,负责站在讲台上唱名,杨玉蝉负责写黑板。 杨玉燕:“石灰,三百斤。” 现在没有方便又便宜的84消毒液,那个要等1984年才有。也不能奢侈的用酒精进行环境消毒,现在消毒用的酒精是管制商品,未经允许私制的话要被宪兵队抓的。 所以,最常用的消毒物就是石灰。 连洋人医院都用石灰消毒。 但有病人的时候肯定不能在病房扬石灰,所以他们还需要很多手套和防护罩。 幸好现在口罩已经发明出来了——当然只有棉布的。 当然,她们必须手工缝制。 上回没捐出去的绷带重新煮一下就可以用了,真是可喜可贺。 手套也是棉制的。橡胶手套虽然也发明出来了,但这东西贵到让人哭泣。因为现在中国没有橡胶树,全都要从美国进口,还没有地方买。因为橡胶制品是禁止出口到中国的,要买只能买走私货。 既然这么贵,那他们当然就用不起了,只能用棉制的手套凑和一下,外加勤洗手。 剩下的就是妓女身上可能会有的疾病。 施无为花了两天一夜,现学了不少新的名词,才翻译出了半篇美国的一个科学杂志上的文章。 这个作者是个传染病学家,他研究的是法国和英国的病例,他罗列出了上百种妓女会传染的疾病,从蛀牙到臭虫叮咬都算在了里面。 但最可怕的是伤寒、肝炎和梅毒。 妓女并不只传染性病。她可以做为中间宿主,传染所有能通过亲密接触传染的疾病,因为生活环境恶劣,以及缺乏良好的卫生习惯,她们每一个人都像是一个巨大的病菌集合体和培养基。 施无为气喘吁吁的把这半篇刚翻好的拿给大家看,所有人都沉默了。 可能他们有预料到会有困难,但他们绝没有想过困难会这么多,这么大。 施无为说:“我读过一篇法国的小说中提起了在一个妓院中暴发了传染病之后,所有的客人都再也不去那里了,所有的妓女都死了。但是疾病还是在那条街上暴发了。” 因为一个嫖客不会只光顾一家妓院,一个妓女。他会把这座城市所有的妓院都逛一遍。 他没有再说什么,但他认为大家都需要再考虑考虑了。 hf(); 208|来了个□□烦 一些人离开了。 显而易见,也没什么好指责的。 自保是一项可贵的品质。帮助别人要以不会伤害自己为前提。 大部分的女学生都决定不再参与真正的救助,取而代之的是她们都愿意援更多的钱。 杨玉燕和杨玉蝉都留下了,但令人惊奇的是还有一个女学生也留了下来。 她叫黄明曦。 她是一个有一点胖胖的女孩子,长得很可爱,家里是大地主,父亲还开有几个工厂,生产棉制品。 她平时不是一个很有勇气的女孩子,在此时留下显得有点奇怪。 黄明曦坐在她们面前,握着双手,有些紧张的告诉了她们一段往事,这件事她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讲过。 “我的老家在山西,在那里有许多地。我小时候是在老家长大的。” 因为那时已经有了新文化运动,黄明曦一出生是女孩子,住在老家的老太太不想让家里养出一个新时代女青年,就要求她的父母把她送回老家。黄明曦就跟着乳母一起回了山西,在山西长到十二岁,老太太去世了,才又被接了回来。 跟金小姐的遭遇不同,黄明曦的父亲在她幼时常常回老家看她,每年都要陪她住上两个月,过完了年才回去。黄明曦的母亲身体不好,不能长时间舟车劳顿,她就一个月给黄明曦写一封信,小时候她和母亲常常这样通过写信来完成她的教育。 黄家老太太也并不限制黄明曦读书看报,只是不许她跟朋友出去逛大街,不许她穿露胳膊露腿的衣服。 老家的大宅十分的寂寞,她是主人家的小姐,那一片十里八乡都是她家的地,黄家就像是土皇帝,她就是黄家的公主。没有人敢带坏她,也没有人敢跟她玩,她的那些家里寄来的画报,美国的洋娃娃,太过新奇,她不敢拿出来。 黄明曦小时候就有一个婶子陪着她。 婶子长得很漂亮,却总是灰头土脸,从来不敢抬头看人,含胸驼背的。 黄明曦小时候看画报,对上面的女郎用的胭脂水、玻璃丝袜无法想像,她还想学着画报女郎自己画眉,把自己关在屋里折腾大半天,结果两条眉毛都剃秃了,却不会画,眼看马上就要到吃晚饭的时候了,要是让老太太知道,一定会重重的罚她。 黄明曦一个人在屋里吓哭了。 她哭了很久,那个婶子就走进来问她怎么了,听说她是在发愁眉毛的事,这个婶子就帮她把脸用油擦干净,再替她画了一双和以前一样的眉。 “小姐的眉长得很好看,是天生的柳眉。不用画就可以了。” 觉得自己住在乡下,不够时尚漂亮的黄明曦第一次从别人嘴里听说自己很好看,还是天生的好看。 她就对这个婶子的印象很好了。 “后来她上吊死了。我听说的时候都过去了两年。她是在外面扫地的,不能进屋里去,她也很怕别人说她,让我不要把她进屋的事说出去。”黄明曦轻轻的说。 事情已经过去了许多年,她没有眼泪要流,但当时听到婶子上吊的消息时的震惊与难过就像一道伤痕刻在了她的心上,直到现在都无法愈合。 “她曾是一个妓女。”黄明曦说。 那个婶子曾是一个红姑娘,等到她二十多岁的时候,楼里就不要她了,老鸨人不坏,没有再卖了她,而是把她给放了出去。她就带着自己攒下的钱,悄悄来到了乡下,改姓换名,说自己是从山东嫁过来的,丈夫和婆家都死光了,她没有活路,要自卖自身,进了黄家做事。 平安无事过了十几年,一个马车队的人到这里来,在路上看到了出去办事的她,认了出来,尾随到黄家,然后就假称是她的娘家哥哥,请她出来相见。 她出来了,那人就威胁她,要说出她以前的事。她给了那个人钱,以为这能堵住他的嘴,但是人的贪心是无穷的,那人想要更多的钱,让她从黄家偷钱出来,她被逼无奈,只好上吊。 她死了以后,那个马车队的人就跑了。 可这人嘴巴也不严,竟然在外面炫耀说自己是如何如何得来了这一大笔外财。 黄家本来就奇怪为什么自家下人会突然上吊,以为是有什么阴私,查了很久。听说这件事后才知道前因后果,为了避免有人在外面继续讲黄家的私事,就想办法找到了这个马车队的人让他闭上了嘴。 所以,两年后黄明曦才知道那个据说是回老家的婶子并不是回了老家,而是死了。 “她躲了十几年都没有用。”黄明曦紧紧握住双手,“太惨了。” 杨玉燕说:“你要知道,不是所有的妓女都是好人。过于同情她们可能会让人变得盲目。” 黄明曦点点头:“我知道。” 加上施无为,他们就有四个人了。 四个人商量了一下,定下几条规则。 “先定一个小目标。”杨玉燕说,“我们可以悄悄的救一个或几个人,但是不要一开始就说我们救助的目标是妓女,我觉得这会引来不好的窥视。” 杨玉蝉赞成,施无为赞成。 黄明曦好玩的说:“哦,我早知道你们都听燕燕的。”她说,“我也没有意见。” 妓女到底在哪里,这真是知道的人知道,不知道的人就真的找不到地方。 四个人都没有头绪,他们就决定先在附近的一个地方设一个施粥施药的摊子,扯一条横幅,每天都去站一会儿。 黄明曦说:“为什么去那里?” 杨玉燕说:“那边穷人多。我想妓女应该都不算有钱人吧。而且也未必就只救一种人,其他人都不救。我们施粥施药,肯定是能帮到人的。” 但为了避免增加不劳而获的人,他们还定下一条规定,就是来拿粥拿药的人必须要拿东西来换。 他们准备了很多收来的破衣服,只要有人想要粥要药,那就把这些破衣服补一补,或者洗一洗,总之,用劳动换取食物和药物。 这种奇怪的规定被认为是学生们的怪癖。 但杨玉燕很得意,她觉得这样一举两得了。 “看,这样骗粥骗药的人就少了,而且补好的旧衣也可以施舍出去。” 其他三人也觉得这样很好,他们的人手本来就不足。 四个人坐在桌子里的时候,人人手里都拿着破布在做绷带呢。来求粥求药的人看了,也没有觉得这是受到了侮辱,反而觉得他们是真的需要这种东西。 于是就有人来找他们“谈生意”,问他们要不要旧衣,他可以送货上门,全都按斤卖。 “都是没有洗过,你们要是愿意要,我就送来。” 施无为等三人都觉得可以谈谈,毕竟他们需要很多绷带和医护用品。 可杨玉燕想到了洋垃圾,警觉的问:“你说的不会是从尸体上扒下来的吧?” 施无为:“……” 杨玉蝉:“……” 黄明曦:“……” 三个年轻学生都露出了被恶心到家的神情。 不过那个来谈生意的人竟然不以为意,还当杨玉燕也是懂行的,笑道:“您是个行家。我看您这也是收来的旧衣,我那里还有绸缎的呢,都一样价。您收回来洗洗蒸蒸,一样可以用,要裁要剪都行,不少人都去我那里买衣服呢,便宜。” 这些死人的旧衣拿回来光是消毒就是一个□□烦。 杨玉燕见这人也很诚实,说破了他也就承认了,也就没说难听话,道:“我们不要。您往别处转转吧。” 那人也没有多纠缠,说了声您发财就走了。 暂且不说三人受到多大的震撼,他们如此施粥施药施了十天左右,发现一个女人每天都来,她会把衣服带走补好,要是需要绷带,她也能又快又好的做好,一卷绷带两米长,她每天都能拿来五卷,可见家里有很多做针线的人。 有时她是自己来,有时带妹妹来。可她的妹妹每回都不是同一人,十天里,他们至少见过这个女人的六七个妹妹,这六七个妹妹都是差不多年纪,都是十五六岁。 一个家里或许会有很多孩子,但这些孩子的年龄差距会很明显,至少也要隔上一年。 杨玉蝉跟她搭话,问她家里有几个姐妹。 这个女人笑着说:“九个。” 过两日,她又来,却是想求他们给她一点大米好煮米糊汤。 杨玉燕他们施的粥是玉米粥,以玉米为主,放了红薯土豆,只有很少的大米。没办法,单独煮大米粥就吃不起了啊,这种杂粮粥还可以多施一阵子。 杨玉蝉问:“家里有孩子?” 这个女人笑着说:“对,我姐姐刚生了孩子。” 杨玉蝉就给她拿了半袋大米。 又过了两日,他们刚把粥摊支上,就在旁边发现了一个篮子。 里面放着一个婴儿。 那个天天都来的女人再也没有来过。 hf(); 209|施小草(BE,慎入) “天,这是哪来的孩子?”施无为熟练的把孩子从篮子里抱出来。 其他三个女学生全都敬仰的看着他。 刚才看到孩子,她们三个全都僵住了。 虽然她们是女人,似乎被社会赋予了带孩子的天职。 但她们三个都表示这不是可能完成的任务! 只有在小时候就帮着父母带弟弟妹妹的施无为,唯一的一个大男人,对这个孩子表现出很熟练的样子。 幸好幸好。 不然她们三个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见孩子好像有人管了,杨玉燕才开动僵化的脑筋,左右张望了一下。 他们选择施粥的地方是一个空无一人的街道口,没有挨着大路,只有旁边远处有一排低矮的民居。 这里离他们的大学不远,他们觉得这样比较安全,就是遇上什么抢劫的,不管是抢粮食还是抢女人,他们都来得及跑回去,不然喊一嗓子也能把学校里的人叫来。 基本上哪怕是流氓都知道不要惹学生,因为学生都是愣头青,不知轻重,很容易搞出人命,而且学生打架很喜欢一拥而上,打退了能再引来更多的人,很麻烦。 学校,就是一个愣头青集合地,连宪兵队和日本人都不想招惹的地方。 杨玉燕没有找到人影,他们的家伙什还摆在地上没有架起来。 那个放孩子的人就算躲着,也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 杨玉燕问施无为:“这孩子是男是女?” 会不会是重男轻女呢? 施无为正在摸孩子的小肚子,笑嘻嘻的说:“哟,肚肚是鼓的,吃饱了。”然后很熟练的伸手摸屁屁,干的。 他说:“是个男孩。吃饱了,拉过了才送过来的。看来送孩子来的人知道我们什么时候来,算好时间才把孩子放到这里。” 杨玉蝉叹气:“男孩子也扔,可能家里养不起吧。” 施无为把篮子里抱着孩子的被子拿出来看,摇头说:“孩子用的被子还不错,是新棉花,也没有补丁,不像是穷人家。” 能专门用新布新棉做孩子的襁褓,这不是穷人,穷人舍不得,也没有这个钱。 黄明曦看这孩子长得眉清目秀,睡着也很乖,问:“他几个月了?” 施无为托着孩子的头,说:“我看,不到一个月。” 孩子咳嗽两声,声音又小又弱。 施无为赶紧再把孩子用襁褓包好放进篮子里。 杨玉燕说:“今天先不施了,咱们先回去,给这个孩子做个检查,再商量商量接下来怎么办。” 几人收拾收拾,又把板车原样拉回去了,孩子的篮子也放在车上。 回到学校,先去了医务室。 这里因为要准备帮助妓女,已经屯了一些药物和清洁用品。 几人进来都很自觉的洗手,穿白大衣,戴口罩和手套,然后才把孩子抱出来。 孩子还睡着。 先秤体重。 施无为今天的任务就是抱孩子,因为三个女孩子都不会抱,就由她们三个负责准备实验工具,记录实验数据。 施无为把孩子放进盘子里,杨玉蝉一个个往上加砝码,最后黄明曦记录数据:“四斤五两。这是不是有点轻?”她记得她小弟弟生的时候都有六斤重。 但大家都对正常婴儿应该有多重不知道啊。 接下来是用听诊器听心肺音。 虽然大家都时常互相拿听诊器听彼此的心跳和呼吸,可病人的心跳和呼吸是什么样,他们还是不知道。 学校医务室没有病人留床啊,只要确定生病都送到医院或中药馆去了。 杨玉蝉听一听,说:“是不是跳的有点小声?感觉不是很有力。” 黄明曦听一听,也觉得心跳声很弱,“会不会是他还太小了?” 杨玉燕也听不出来。 只好先记下来“心跳有些弱”这种话。 然后数心跳,这个计数就人人都会了,听着心音看时间数次数。 黄明曦:“一百一十四次。小婴儿的心跳都是这么快吗?” 不知道。 杨玉蝉说:“我看,我们还是应该先把他送到医院去检查一下。” 杨玉燕说:“也好,我们真的想的太简单了。”他们准备了药物,却忘了准备一个医生。 但送去医院前,还应该给这个孩子洗个澡。 不过担心他身体弱,泡水洗容易生病,几人就打来热水,用被子包着,给他擦了个澡。 这个小孩子应该是出生时洗了个澡,后来就没洗了,身上一层婴儿的皮垢和油垢,热水一激,味道十分的刺激,像是一个十几年没洗澡的大汉身上的汗酸味。 最近天又热,三个女生都受不了,都跑了,只剩下仿佛鼻子失灵的施无为洗完了澡,还给婴儿换了块布包着。 襁褓和篮子都收起来了:需要消毒。 施无为说:“他背上起皮疹了。” 杨玉蝉:“是不是痱子?” 她走过来要看,施无为让了一步,不让她靠近,他摇头说:“不太像。” 他的记忆力是很优秀的,看过的东西基本八成都不会忘。这个孩子背上的红疹很像他最近为了翻论文找到的那些资料中的一个染病的人身上的疹疱。 杨玉燕看施无为脸色不对,立刻拉住杨玉蝉。 三个女学生都做好准备要帮助妓女,她们都想过会有什么样的困难。所以这时,三个人瞬间就都明白了这个孩子可能会有的问题。 幸好他们在进医务室的时候都做好了防护。 杨玉燕说:“黄明曦,你留下进行消毒。我们三个带孩子去教会医院。” 黄明曦咬着嘴唇,跟着他们到门口,紧张的说:“小心点。你们带够钱了吗?我这里还有点。” 杨玉燕:“放心吧,我们都有准备。” 三人不能穿着白大衣去医院。所以又换了一遍衣服,将孩子包好,给他用手帕临时做了一个小口罩戴在嘴巴上。 施无为:“我带上点草木灰。” 他竟然用草木灰现给孩子做了一个尿布兜子,这样孩子拉了或尿了,直接就有草木灰兜着,可以马上清理干净。 要是不考虑草木灰是不是干净的问题,这还真是方便快捷呢。 三人出校园,坐上黄包车,直奔教会医院。 教会医院是法国人开的,悬挂法国国旗,以前还挂着英国国旗、葡萄牙国旗,现在又挂上了日本国旗。 但没有中国国旗。 医院大门现在已经有了保安守门,许多来求医的中国人都被拦在了外面,可是外国人却可以直接进去。 杨玉燕三人一看就是中国人,所以一脸黄胡子的保安就过来拦他们。 要来教会医院,杨玉燕早就把十字架戴上了,这还是张妈以前去教堂白拿的呢,木头十字架。 杨玉燕上前用法语说:“我们要进去。” 幸好她还记得怎么说! 保安是个法国人,听她说法语,态度好了点,但看了一眼抱孩子的施无为,指着他说:“你可以进,但下人不能进。” 杨玉燕:“……”她的语言储备不足了!倒是有一句她会,可是不敢说! 杨玉燕:“他是我的丈夫。” 杨玉蝉听不懂,还好。 施无为膝盖一软。 法国人再看了一眼抱着孩子的施无为,犹豫了一下,还是让开路了。 三人成功进入医院。 幸好医院里头倒是不像外面那么狗眼看人。 护士看到他们三人进来,连忙过来,不过一张口就是英语。 这个护士明显是一个中国人。 但她看到杨玉燕几人是中国人,却还是用英语说:“您好,请问需要什么帮助?” 杨玉燕没有难为她,也用英语说:“我需要一个对婴儿的病很有经验的大夫。” 护士马上推荐了威廉大夫,并亲切的领他们去威廉大夫的办公室。 医院里的病人显然不多,所以威廉大夫还是挺轻闲的,他在抱着护士跳舞。陪他跳舞的护士是一个外国人。 两人甚至还喝了酒,桌上摆着酒杯。 不过看到病人进来,那个护士就走了,威廉大夫也马上客气的请他们进来说话。 威廉大夫:“哦,请问我有什么可以帮助您的吗?可敬的小姐。” 杨玉燕没有隐瞒,说:“我捡了一个孩子,我担心他可能会有一些疾病,所以想带他来检查一下。” 威廉大夫看到她胸口的十字架,也在自己胸口划了一个十字,还拿出放在桌上的一本旧圣经用手按着:“您真是一个善良的天使。请让我看看这个孩子。” 杨玉燕虽然对这个喝酒的大夫有许多不放心,但现在也只能相信他了。不过,幸好他还是靠得住的。 施无为把孩子放在诊床上,他让护士关上窗户和门,并打开了灯,施无为打开襁褓,把孩子的背翻过来让他看。 威廉大夫皱起眉,让护士拿酒精来,然后他就直接上手去摸那些疹块。 杨玉燕这才看到,孩子的后背上是大片大片连起来的红色疹块,从背部到腿,屁股和大腿上都是,连小腿上都有。 威廉大夫翻看了一遍,然后用护士拿来的酒精消毒双手,坐下望着这个孩子说:“不管您是从哪里捡来的,我必须告诉您,这是一个魔鬼的孩子。” 杨玉燕心里已经有数了。 虽然妓女文化在西方国家很普遍,连绅士们都把逛妓院当交际,但主流观点中,几乎都把妓院和妓女当成是邪恶之地,是滋生罪恶的地方。 她说:“我了解了。这个孩子他危险吗?有救吗?” 威廉大夫摇摇头,虽然在说一件悲伤的事,但他的坐姿很放松,他靠在椅背上说:“我很遗憾。但他的母亲应该就已经染了病,然后才生下了他。他活不了多久了,他的身体里都是病毒。” 杨玉燕:“他身上的是什么?” 威廉:“梅毒疱疹。” 三个人在来之前都已经有了准备。 施无为重新把孩子包了起来。 杨玉燕:“他还能活多久?” 威廉:“那只有上帝知道了。可能是一天,也可能是一个月,也可能他下一刻就会死。您可以把他扔在垃圾堆里。” 杨玉燕:“或许我可以给他一个坟墓。” 威廉叹了口气:“您是一个仁慈的小姐。” 为表敬意,他特意起身送他们出门。 三人抱着孩子走出来,在医院大门前,他们看到了那个在施粥的地方见过的女人,她被黄胡子的保安拦着,躲在角落里,一直伸头往里探看。 看到他们时,她露出渴望又充满希望的神情,然后转身跑了。 杨玉燕难过的说:“她以为我们能救他。” 施无为抱着这个仍在睡觉,或者是已经昏过去的孩子:“我们回学校吧。” 这个孩子在这天晚上停止了呼吸,他在最后喝了杨玉燕从小红楼拿过来的奶粥,在张妈的指导下,她才知道给婴儿喝奶,不能喝纯奶,要加面汤或米汤。 在学校的预定墓地里,多了一个小小的坟墓。施无为说:“我家好多人都死了,我把我弟的名字给他吧。” 杨玉蝉:“你弟叫什么?” 施无为:“草头。” 墓碑上最终刻上了施小草这个名字。 hf(); 210|巧儿(虐,配角往事) 巧儿今年十五,是姆妈从河边捡回来的。 这话,她不信,可也没办法。小时候才想知道自己从哪儿来的,大了就不想知道了。 她亲眼见到姆妈买孩子,也见过姆妈卖孩子。 来卖孩子的有人贩子,也有亲生父母,背着个筐,到门前把筐放下,把上面的干草扒开,从里面捧出个孩子来。 她见得多了,就不做找亲生父母的梦了。 楼里有十个姑娘,都是最年轻漂亮的时候,小的十一二,大的十七八,这个年纪的姑娘,哪怕穿着最便宜的棉布袍子,站在门口的时候也能把客人引进来。 她不到十岁时一直住在厨房里,跟四五个女孩子一样年纪的住在一起。她没有见过更大的姑娘,楼里脸上有皱纹的女人,只有姆妈。 她长得不太好。姆妈掐着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脸,嫌弃的说:“小时候长得还行,怎么大了,这腮帮子就发起来了?越大越不好看。” 她害怕得很,怕让姆妈给赶出去。 可姆妈也只是在她九岁时就把她从厨房赶出去,让她去楼里侍候了。 楼里的姐姐们侍候客人的时候,她们就站在帐子外看着。 姐姐说,姆妈有春宫画,不过很少给人看。 姆妈说:“给她们看书干什么?都不识字,看也看不懂。就让她们在屋里侍候,亲眼瞧瞧怎么侍候男人,瞧多了就会了。” 其实,她是识一点字的。楼里的姐姐们教她看黄历,黄历上有字,她慢慢的也能认识四五十个字了。 黄历上常有宜嫁娶的好日子,姐姐们到那天就尽量穿点红衣服,好跟客人开玩笑,讨赏钱。可私底下,姐姐对她说:“进了这个楼,嫁啊娶啊的,都跟咱们没关系了。” 楼里的客人不多,但每个姐姐的床都不会空着,总有人在上面。 那些男人有穿绸的,也有穿布的,还有衣袖上有补丁的。 他们有年轻的,但还是年纪大的多,头发白了,路都走不稳了,上了床还会折腾人。 巧儿看得多了,再看这条街上的男人,总觉得都不像好人。 她们在屋里不止是为了学本事,也是为了保护姐姐们。 楼里的房间都没有门,只有帘子。 巧儿站在屋里,眼睛不错珠子的盯着床,有的客人喜欢这样,有的客人就想叫她出去,这时她就要撒娇耍痴,不能出去。 姆妈说:“碰见打人的,把你姐姐打出血了,或是拿绳子腰带往你姐姐脖子上缠的,或是掐脖子的,赶紧叫人!” 总能遇上跑楼里来一边睡女人一边打人的。 巧儿叫过,也听别的屋里的女孩子尖叫过。只要楼里一有人叫救命,门口的姆妈就赶紧叫人往楼上跑。 姐姐救回来了,哭得厉害,一边哭一边骂。姆妈坐在床边一起骂,一边骂一边劝。 姆妈:“都是没用的货!不舍得打自己家的女人,就到楼里来打人了。” 巧儿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要打人啊?” 姆妈:“男人想打就打了,他们拳头痒痒啊。打了老婆,娘家人要来的。打了楼里的姑娘,赔点钱就了了。在哪里受了气的,也来这里撒气。” 姐姐搂着她哭,说:“我们才值几个钱?三块五块的,还比不上酒楼里的一壶酒呢,他们打就打了。” 巧儿越来越怕这男女之间的事了,这事只有男人喜欢。 她最喜欢下雨天。下雨天客人就少。 没有客人了,她就跟姐妹们坐在门槛上往外看,看行人淋了雨,看小贩湿了货,边看边笑。 都不是好人,活该他们倒霉。 在他们的楼对面有两家店铺,一家是卖药的,一家是卖棺材的。 姐姐坐在楼上,从窗子里看外面,对她说:“也就这样的店才不嫌我们晦气,肯跟我们做邻居。” 巧儿这才明白,她为什么要到另一条街上去买点心、做衣服,为什么这小小的巷子,长长的街,除了楼子,就是这两家店。 因为他们都晦气,都不嫌弃对方。 姐姐喝了酒,醉了,笑嘻嘻的说:“正好,吃了药再来楼里,出了楼就去棺材铺!” 巧儿很少出门,除了姐姐使唤她出去买点心买东西,她自己从不出门。姐姐就更少出门了,几乎从不下楼。 姆妈就住在一楼,谁出门她都能看到。 巧儿出门时,姆妈都会交待她:“沿着墙根走,别跟人对脸,别看人家,低着头,快去快回。” 好像她见不得人。 终于有一次,姐姐带她出门,结果路上遇上的男人好像都认识姐姐,街上的小贩也都认识姐姐,嘻嘻哈哈的笑话她,好像她没穿衣服就出来了。 姐姐拉着她的手,两人沿着墙根,低着头,走得很快,什么也没逛,买了东西就回来了。 巧儿终于知道她是真的见不得人。 她在楼里,跟楼外的人是两种人。这世上就两种人,楼里的,楼外的。 比起街上,楼里更自在些。 等她长得和柜子一样高的时候,姆妈就想让她接客了。 姆妈把她拉过来,捏捏肩,捏捏腿,点点头说:“长起来了,那就可以了。” 姐姐说,姆妈是怕她们小的时候被客人给弄死。 姐姐:“长大了就不容易弄死人了。” 所以年纪小的都住在厨房里,不让到楼里来,省得叫哪个畜生看到了。畜生都是没人性的,还就有畜生喜欢玩小孩子。 她长得不好看,姆妈也不打算给她的初夜叫价,而是托给了姐姐,叫姐姐找个好客人替她开苞。 姆妈说:“过了这一遭,才算是入了行。唉,日后不要恨我,我养你这么大,是要赚钱的。” 她不恨姆妈。真的不恨。外面河里天天都飘着死孩子,那都是没人捡的。人穷卖孩子的多了,她就见过不少。 姆妈养她这么大,白吃粮食,她离了楼,也没有活路。 姐姐也摸着她的头说:“到时我先侍候客人,等他累了,就不折腾人了,你再上床来,我求求他,你替他品萧吹笙,让他替你破了身,日后才好干活。” 她四五岁就学品萧吹笙,都是拿面蒸的馒头学,那馒头做得细细长长,单手可握,学完就可以当饭吃了,小时候她和在厨房住的姐妹们最喜欢吃的就是这个。 她能品上一刻,上面没有一丁点齿印。 到了那日,姐姐选的是一个长着山羊胡子,花白头发的熟客。 姐姐先侍候客人,等事毕,姐姐喊她倒茶,她倒了两盅茶,侍候姐姐和客人喝了,才跪在床下,抱着客人的一支脚,娇滴滴的说也想上去。 客人累了,也有些困倦,笑呵呵的问姐姐:“这是怎么了?” 姐姐抱着客人的脖子说:“我这妹妹爱上老爷了,跟我说了好几回,说老爷像她爹。” 客人笑了,喊她上床。 “我真像你爹啊?” “像,爹爹,疼一疼女儿吧。” 她伸着两只像芦柴棒的细胳膊,吊在客人的脖子上,姐姐在一旁担心的笑着,哄着。 客人果然累了,时间很短,虽然疼,但她熬过去了。 事后,客人累极,抱着她和姐姐睡了一觉。 睡醒起来,她赶紧和姐姐一起侍候客人吃面条,吃完了面条,客人穿上衣服,找姐姐要了一张红纸,在里面包了一张钱,塞给她。 “乖女儿,爹给你的压岁钱啊,哈哈哈!” 她和姐姐送走客人,她就拿着这红包去找姆妈。 姆妈当着她的面打开红包,拿出一张五十块的钱,呸道:“抠门鬼!” 姆妈把这钱放进匣子里,拿了一块银元,放进红包,又把红包还给了她,“收着吧。下回再有客人,记得要银元,票子不值钱!” 她捧着这一块银元受宠若惊,回到屋里,藏在了她的妆匣内,又藏在衣服里,又藏在被褥。 等她日后要出楼了,攒够了钱才能回乡下买地生活啊。 姐姐的年纪大了,楼里不要了, 姆妈问姐姐,有什么打算没有? 姆妈:“你要是还想嫁人,我就去问问媒婆。要是还想干这一行,那我这楼里不行,别处还是收人的。” 姐姐从听到这个消息时就阴沉着脸,一句话也不说。 姆妈叹气:“你总要找个营生,你攒的钱也不够你吃一辈子的啊。不然,你去那劝业所看看?别说你是楼里出来的。” 姐姐冷笑:“人家的眼利得很,一眼就看出我是干什么的了。何况我这身子骨,哪里能干活呢?” 姐姐瘦得很,以前就瘦,现在更瘦,坐在那里,肩上的骨头好像要刺破衣服。 姆妈给了姐姐五个银元,把她送走了。 姆妈:“我不能开这个例,把你留下了,那以后人人都要留下,白吃白喝我的,又赚不来钱,我是要被吃垮的啊。你啊,还是找人嫁了吧,去外地,找个不知道的人。” 后来,巧儿听说,姐姐租了间房子,还在干这一行。 今年情形不好,客人少了。 一个常来的客人是宪兵队的大兵,来了从不给钱,姆妈还要好吃好喝的侍候。 他这回来了,姆妈赶紧叫上好几个姐姐过来陪着。他在楼里住了一晚,第二天走的时候跟姆妈说:“上面要做事,你还是回乡下躲躲吧。” 姆妈发愁:“真这么厉害?那我这一楼的姑娘怎么办?” 他笑了,说:“你这卖姑娘还卖出善心来了?” 姆妈想了想,把门关了,把她们姐妹几个都叫过来,让她们出去躲躲,能找到父母的就先回父母家去。 姐妹们都哭起来。 “我们能去哪儿呢?” 能卖了她们的,怎么能算是父母呢?这种时候回去投靠,真的能有活路吗? 巧儿这种没父母的更是手脚冰凉。 可姆妈还是走了,临走前一人给了她们一块钱和半袋粮食。 姆妈眼中含泪:“唉,我也是没办法带你们走。等日后我要是还能回来,你们再到我这里来,咱们跟亲母女一样。” 巧儿知道,真到那时,楼里自然会有新的姑娘,像她这样的老姑娘,姆妈是不要的。 巧儿没办法,带着这些姐妹去找姐姐了。 她们找到了姐姐,姐姐病得厉害,还扛着肚子,仍是把门打开,让她们都进来了。 姐姐病了,又怀着孩子,又多了这么多张口,家里的粮食都不够吃了。 有人半夜来敲门,姐姐想接客,她拦住,自己去接了,拿了钱赶紧去买粮食买药。楼里的人常生病,药方子都是传了几百年的,她一抓药,大夫和药僮就都知道了,她抓了几次,大夫就不肯卖给她了。 她跪下求大夫,大夫也摇头,叹气:“不是我不做你的生意,只是这外伤药现在管得厉害,我开出去一剂,宪兵队就要来查,查出来,最后还会牵扯到你。唉,那不还是会害了你吗?姑娘。” 姐姐身上长了包,这种病在楼里都是拿烧红的烙铁按上去,把那一块皮给烧焦,等皮长好,不再有包,这病就是治好了。 姐姐身上都是烧出来的伤口,一块一块都连着,到了天热的时候,伤口都发臭了,没有药,她只能拿小勺把发臭的肉挖掉,免得烂得更厉害。 姐姐硬扛着,直到生下孩子,还给孩子喂了奶,才断了气。 她们埋了姐姐,小心翼翼的照顾着孩子,可孩子身上也开始长包。 巧儿拿着烙铁,无论如何也没办法下得了手。 她想出个主意。 孩子刚落地,应该不会被人发现是楼里出来的,那把孩子给一个好人家,是不是孩子就有救了呢? 她四处找,想找一个合适的、有钱的人家可以收养这个孩子。 然后她就发现了四个学生,他们有钱!他们还在街上施药施粥,不像是为了上报纸挣名声,就是为了帮穷人。 她把孩子悄悄放在他们施粥的地方。 他们捡走了孩子,还带了孩子去洋人医院。 洋人大夫有洋药! 孩子有救了! 巧儿天天去看那些学生,生怕他们再把孩子扔了。 那些学生停了两天,就又开始施粥施药了。 过了两个月,他们对穷人们说不施了,今天施完就不施了,让大家明天起就不要过来了。 巧儿才在他们走之前找过去。 她就是想问问那个孩子现在好不好,他们是自己养了,还是送了人。 那个梳着两条辫子的女学生听到她问,将她拉到一旁,轻轻的对她说:“孩子已经去世了,我们把他埋在了大学里,你想去看一看吗?” 巧儿愣住了:“……不是,去看洋人大夫了吗?” 那个女学生轻声说:“胎里带出来的病,没法治。孩子太小,不像大人能扛,他扛不住。他去的时候没有受苦,是睡着的。” 巧儿腿一软,坐在了地上。 等她回神,她已经泪流满面,像个孩子一样哭起来。那个女学生蹲在她面前,轻轻的给她擦眼泪。 “没事了,不哭。”女学生说。 她捂着脸,趴在了地上。 神啊,给她们一条活路吧。 hf(); 211|辛苦的工作 杨玉燕他们的二分部收获了大大小小七个妓女,其中包括五个雏妓。 这真是大收获,连一分部的人都引来了一部分。 大家都过来帮忙了! 帮她们建立档案,进行健康检查,还有“安排工作”。 要知道,杨玉燕拐人时说的是“我们有一些工作需要人做,就是做手工,但因为工作很细致,又很多,所以我们自己是做不完的,假如你和你的姐妹愿意来工作,工钱可能会少一点,但我们包吃住!” 这一说,那个蹲地大哭的女孩子就回去把姐妹们都领过来了。 听说她们住的地方是租的,现在可能要付不出租金了,本来就需要重新找住的地方,正好杨玉燕说“包吃住”,看起来又像个好人,这个女孩子就很单纯的把人领来了。 杨玉燕:“……” 姑娘,你这么单纯很容易被人拐啊,幸好我是个好人。 亲眼看到妓女是一种很新奇的体验。 至少有一点跟她想像的不同。她以为妓女对男人都很有办法,可是她们从一开始就躲着施无为,好像他是什么新品种的大魔王,她们连一碗粥都不肯从他手里接过来。 杨玉燕看到这一幕,就在给她们安排的寝室门前竖了块牌子:男人止步。 这些女孩子的名字都很普通。最大的一个叫巧儿,据她自己说,她已经做了六七年妓女了,在这个行当已经是个老人了,再干两年就可以退休了。可她看起来就只是一个还不到二十岁的女孩子而已。 剩下的女孩子,十五六的都说也干了两三年了,接过不下百次客。十一二的好一点,但也在妓院深入的学习过,也帮着姐姐们侍候过男人,怎么侍候呢?当然是床上侍候。 听这些妓女面色如常的讲述她们的经历时,连结过婚的祝颜舒都有些脸热,更别提其他未婚的女学生了。 记录过她们复杂的经历后,紧接着的就是健康检查。 她们绝对都有病! 这根本就不会怀疑,唯一的问题在于她们到底得了多少病,还有,学校能帮她们治好几个呢? 杨玉燕给她们安排的工作就是做绷带、口罩和白大衣等手工,还有床单啊、被罩啊之类的。反正就是关在屋里埋着头慢慢做吧。 安排好了她们,杨玉燕她们才开始再次开会。 因为这些妓女,一分部和二分部再次合并了。不由自主的,没有任何预兆的,就合并了。 杨玉燕她们根本没有去喊人,一分部的人听说二分部带回来了几个救助的妓女,马上就自带物资赶来了,竟然还有两个理化学院的男学生自告奋勇要当医生,还说他们已经啃了很多医学资料了,可以帮着做检验。 校长也赶来了,还带来了校医院传给女学生们做流产手术的医生。他看着立着“男人止步”牌子的寝室,叹气。 代教授在后面微笑,安慰他:“他们也是为了帮助人嘛。” 校长:“唉,我知道,我不会阻止他们的,唉。”他既想把这些学生都牢牢的护在怀里,什么风雨也不叫他们去经受,又想让他们尽量去闯一闯,去见识一下这个千疮百孔的世界,真矛盾啊。 代教授:“我和其他教授会照顾这里的,不会让他们出事的。” 校长:“好,有什么需要告诉我,我尽量去协调。” 校长带来的医生在外伤和流产上有很多经验,不过,他是个男人。 妓女们都不想让他贴身检查。 杨玉燕见此,特意去找祝颜舒申请,想帮医生做检查。 祝颜舒看着这个她捧在怀里的小女儿,表情很严肃:“你真的要去做?” 杨玉燕点点头。 祝颜舒就继续低下头写东西了,说:“那你去吧。” 杨玉燕走了以后,她的笔半天一个字也没写出来,脑中一片空白。 等她回过神,看到代玉书给她倒了一杯热茶放在旁边。 祝颜舒抖着声音说:“我就想让她做一个阔太太,什么事都不用做,什么心都不用操,找一个有钱又爱她的丈夫,生一两个孩子,过得舒舒服服的。” 代玉书轻声说:“我们自己都不过这样的日子,就别这么要求孩子们了。” 祝颜舒放下笔,靠在椅背上叹气:“我们当年撞过的墙,还要让孩子们再撞一回?救中国?哪那么容易?这条路上倒下多少人,几千几万都不止。” 代玉书笑着说:“因为没有救成啊。没救成,就会一直有人救。” 祝颜舒摇摇头,继续写字,她在写信给以前的旧友,请他们捐钱捐物。这是她现在写的最多的信,平均每个月都要发出十几封求捐钱的信。据说校长的主要任务也是这个,写信求捐。她以前难的时候,一封信都不给旧友写,哭一声都觉得要燥死了,现在脸皮厚得赛过城墙,可见人都是会进步的。 代玉书就在旁边帮她把写好的信装进信封,贴上邮票,再写上地址。 代玉书:“你其实挺开心的吧?” 祝颜舒露出个笑,轻轻哼了一声。 寝室里扯一条帘子,医生坐在帘子后,杨玉燕和杨玉蝉戴着口罩手套,一一给这些女孩子们做检查,将她们的体征描述出来,由医生做诊断。 实验室里,几个学生也是武装整齐,在显微镜下看细胞,旁边摆放着医书,一一对照,还有人在黑板前争执。 黑板上他们各画了一个自己在显微镜下看到的细菌,然后都认为自己说的对。 杨玉燕让巧儿放下胳膊,穿上衣服。 巧儿的个子比她低半头,眼角却已经有了细纹,她是这些女孩中最沉默的一个,也是她们中领头的那一个。 杨玉燕本以为这些女孩子会有很多问题,可能会有人跑出去,但她们都很沉默安静,让待在屋里,就没有一个往外跑。 许多人已经改变了对妓女的印象,觉得她们不像想像中的那么下流。 那天把她们带回来以后,杨玉燕先领她们去看了那个小小的坟,她们在那上面看到施小草姓施,登记姓名时十有□□都要姓施。 因为她们是没有姓的,在楼里就只有名字。 巧儿,现在登记的名字就是施巧儿。 杨玉燕跟施巧儿谈过要给她们找工作的事,最有可能的工作就是工厂女工,也就是纺织女工。 这个的需求量是最大的,工厂几乎天天都在招人,只要去就一定有活干。 杨玉燕:“但是要先签约,一签就是十年。签约以后可以选是一次拿钱还是按月份领钱。一次付清就是一百八十块大洋,付完这笔钱后,人就只能住在工厂里,没有假期,可以请假,但一般都请不出来。如果每个月拿钱,一个月是七块大洋。不管选哪一种,工作都很辛苦,吃的也很糟。” 另一个比较好点的工作就是女佣人。虽然现在穷人变多了,但富人却没有变少,对佣人的需求仍然很大。当佣人的好处就是工作会比较轻闲,收入也会多一点,平时活动也会更自由。 上面两种工作,听起来好像是纺织女工更像是职业女性,但事实上是差不多的,都是半卖身的奴隶。在工厂工作并不意味着你就有什么权力,工厂主打骂女工也是很常见的,那一百八十块大洋就是卖身钱了,说是十年,其实普通的女工没有能干够十年的,不到十年她们就累病了,就会被人从工厂赶出来了。 杨玉燕:“这个世界给女性提供的工作是不足的,我们只能在有限的范围里选不那么差劲的来生活。” 施巧儿说:“我想跟我的姐妹们在一起。” 一个能够一口气买下七个女佣的地方太少了。 那就只剩下工厂了。 施巧儿选了这一个,杨玉燕反倒开始担心了:“在工厂工作是很辛苦的,要在开水里缫丝,一整天都不能休息,机器不停,人就不能停。” 她以前一直以为工业革命是光明的,是伟大的,是社会进步的基石。直到她发现在这个时代里,工厂里的机器可以一天二十四小时的开,所以工人就要一天二十四小时的工作,她就开始诅咒工业革命了。 简直是魔鬼! 科技进步一定要跟社会进步结合到一起啊。 她终于开始理解为什么当时课本上会写要建设精神文明了,因为不建设的话,就会像这些工厂一样,机器不停,工人就无法休息,最终累死在工厂里。 hf(); 212|理智与情感 施巧儿她们的身体都很虚弱,可这种虚弱的身体却不是大吃大喝就可以养回来的,比起其他的姐妹,施巧儿的身体亏虚的厉害,她长时间得不到休息,生活不规律,饮食缺乏营养,让她的体重只有六十多斤,脱了衣服就是个骨头架子。 杨玉燕不明白:“老鸨不给你们吃饭吗?” 从之前施巧儿的话里,她还以为老鸨是个有点良心的好人呢。 施巧儿摇摇头,说:“没有功夫吃,过了饿劲就不饿了。” 楼里不是一天三顿吃饭。什么时候有客来,就必须接客。她们的楼子也不是什么有名的楼,就是个普通的妓院。妓院里会给客人做的饭就是等客人睡过妓女要走了,妓女会叫一碗面条,侍候客人吃下去,就像家里的妻妾服侍丈夫一样服侍客人,用这稀薄的儿戏的情谊来讨好客人。 这一碗面条是各个楼里最精心的饭了。 平时的点心都是从外面买的,客人要是想喝酒,也是从外面叫进来。 施巧儿她们的楼只能算是中等妓院,睡一个姑娘从十块到三五块都有,不是特别贵,来的客人也多数没有闲钱吃酒席,来了就是直奔主题。 所以就算是大白天,也有客人时不时的上门。他们可能前脚从家里吃过早饭出来,就到妓院来取乐,从妓院出去以后才去办正事。 施巧儿她们自然就没有吃饭的时间了。 老鸨不会让她们吃大鱼大肉,但也不会故意饿着她们。不过从小就在楼里长大的姑娘们都知道,吃饭是一件很浪费时间的事,很容易错过客人,而且吃得多了,也不方便侍候客人,谁也不知道下一个进来的客人是什么脾气性子,万一客人也想吃喝呢?万一客人想玩花样呢? 人饿得多了,好像连食欲都消失了。 施巧儿她们就对吃饭没什么概念,也没有特别想吃的。 幸而学校里的医生也是见多了穷人家里出来的学生,像施无为,刚到学校时也是只剩一把骨头。 医生说施巧儿她们这样,只能用米汤慢慢的养胃,养到大了,再吃米饭等硬东西,肉之类的也暂时先不要吃,喝肉汤就行。 施巧儿几人养了几天,先都吃了一丸驱虫药,杀肚子里的寄生虫。 一丸下去,第二天个个都拉出虫子来了。 医生看了高兴的说:“那么瘦,肯定都有虫。等两周再吃一次,杀干净。” 除了驱寄生虫,还有别的问题。施巧儿有肝炎,其他几个姑娘的检查结果还没出来,但可能都有。 还有,她们几乎每个人都带有多种致病菌,每个人的外阴和内阴都检出了不止一种病菌,甚至口腔里也有。 剩下的像阴虱这种体外寄生虫就更常见了,一个都没跑掉。 有几个曾经跟家人去光顾过妓院的男同学出了化验室就吐了,就跟身上爬满虱子似的浑身不自在。 其他人就很没同情心的嘲笑他们。 一人就拍着狂吐的同学安慰:“唉,总要有这一遭的。” 另一个同学接腔:“过了这一关,才算是入了门。” 施巧儿自述的报告他们都看过了,老鸨劝人入门的话听起来叫人从心底发寒。他们人人都知道这世上有穷苦人,但从没想过有一个职业,从入门起就要做好准备出卖身体与灵魂。 那些女孩子平静又自然的神情才是最让人害怕的。 狂吐的男同学去漱口,握着杯子说:“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去了。我儿子要是敢去,我就打断他的腿!”他狠狠的说完,仍觉得不足,想了想说:“我要跟我爹说说,让他也别去了。还有我堂兄他们……” 黄明曦在旁边听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她对杨玉蝉说:“我真不敢相信!何威平时看起来还挺好的啊,没想到他们全家都逛妓院!” 杨玉蝉安慰她:“我爸也没少逛。” 黄明曦发毛的说:“我这辈子都不结婚了!男人太脏了。” 以她的家世来说,以后嫁人肯定是门当户对的人家。可这样的人家,男人大多有小钱逛妓院。就和这些男同学的家庭一样。 杨玉燕:“上到高官显贵,下到贩夫走足,他们都爱逛妓院。以前皇帝还逛呢,不是还有文人骚客写诗写文章传颂这段传奇爱情吗?青楼妓院,从古至今都寄托着男人的浪漫呢。”她停顿了一下,说:“不过苏先生肯定不去。” 杨玉蝉望着她。 杨玉燕看看她,说:“施无为也肯定不去。”她再想了想,“代教授也肯定不会去。” 这世上就这三个男人是纯洁的了,其他男人都不可靠。 黄明曦看着那些互相嘲笑的男同学,再一次坚定的说:“我这辈子都不成亲,绝对。” 施巧儿她们暂时还是处在封闭式的管理中,除了一分部和二分部的人之外,杨玉燕他们禁止学校里的其他人接触他们。 在他们上课的时候,给施巧儿她们送东西的任务就交给了王之娥,结果很快就听说王之娥跟施巧儿她们吵了起来,还发展成了打架。 这可叫杨玉燕她们吃了一大惊。 “她们是怎么打起来的?我还当她们都不会吵架。”杨玉燕让施无为去问这件事,因为施巧儿她们都怕他。 杨玉燕去问王之娥,借着未来苏太太的余威,将前因后果都掏了出来。 苏纯钧在晚饭后很乐意听一听杨二小姐在学校的精彩生活。 沙发上坐了一圈人,张妈也搬了个凳子,拿着蒲扇,津津有味的坐在一旁。 杨玉燕说:“其实就是王之娥看不起施巧儿她们,可施巧儿那几个也不是逆来顺受的,三两下就吵起来了,王之娥势单力孤,本来是不可能打过施巧儿她们的,不过施巧儿她们担心打了人再被赶出去,反而显得王之娥更厉害,把施巧儿那边几个人都打伤了。” 施无为去的时候,施巧儿几个姐妹正坐在一起哭呢,个个脸上都是血道子。 王之娥呢,她也是宅门里出来的,姨娘姐妹从小一起长大,看着是软弱可欺,但掐架,人家也是胭脂阵里的常胜将军。 仔细想一想,她能被选中送给苏纯钧,这就表示她在她们姐妹中是头一份的厉害啊。 杨玉燕叹气:“大意了。” 她以为她们都是小猫咪,结果个个都比她厉害。至少在打架上,她绝不是她们中任何一个的对手。 张妈笑道:“瞧瞧,这才是懂事了。” 祝颜舒抱着胳膊说:“有这一番领悟,就算你长进了。” 苏纯钧笑着说:“你是怎么想的?” 杨玉燕:“能怎么想?先治病,治得差不多了就给她们找工作。我是要帮她们自立,又不是要让她们都当道德模范。再怎么说,厉害点好歹出去了不会吃亏,也挺好的。” 不过这一场架一打,倒是多多少少浇熄了一点她和同学们的热血。之前热血上头的时候,是有点不冷静。现在冷静下来了,才更有利于他们的救助工作。 之前黄明曦还说要把施巧儿她们都留在学校里,让她们在学校做清洁工呢。现在也不提了。本来她们就不能开这个头,假如把每一个救助的人都留下来,那学校早晚会爆炸,他们的救助工作也会陷入停顿。只有帮助之后,让她们获得走上社会的能力,这份帮助才是有价值的。 在医生宣布施巧儿她们已经可以不必再禁闭在寝室里,可以自由出入的时候,杨玉燕就试探的给施巧儿她们报了学习班,让她们简单的识几个字,学会数数,掌握一点普通的技能。 施巧儿她们比黄之娥学得更快,也更认真拼命,似乎都认为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学生们也乐于看到她们热爱学习,下课后也都努力帮她们补习。 她们就一边上学习班,一边治病。两个月后,除了施巧儿的肝炎还没有起色之外,其他几人的肝炎倒是都控制住了,特别是年纪小的几个,在学校里按时吃三餐,作息规律,她们的个头都窜了一窜,身体健康了,肝炎甚至可以不药自愈。 这时就有两个年纪小的偷偷找杨玉燕说她们不想去工厂,因为工厂的工作太辛苦了。 杨玉燕问:“那你们想做什么呢?当女佣吗?” 结果那两个女孩子说她们想去当修女。 杨玉燕:“?” 她马上去调查。 学校里是有人传教的,甚至还有两个礼拜堂,一个在东头,是天主教的,一个在西头,是□□教。 杨玉燕:“……” 她不信教,不知道学校里竟然卧虎藏龙。 这都多亏了他们伟大又英明的校长。 校长为了获得外国人的支持,洗都受了三回。幸好外国人也不介意,见他愿意信教,抛弃上一个神明,都能敞开双臂欢迎他,都希望他能带着全校学生一起归依。 外国神介不介意就不知道了,也没人问过他的意见。 校长也不负重望,确实如约在学校里开礼拜堂,欢迎信教人士前去祈祷做礼拜。 施巧儿她们解禁后,理所当然的就有人来拉拢她们信教,信仰主的光辉。 杨玉燕看这两个女孩子也不像是信教了,就问她们为什么要去做修女呢? 两个女孩子很实在的说:“他们说教堂有饭吃,也给发衣服,平时就是打扫卫生,做一些手工活,别的也不用干。而且他们的神好像喜欢救助妓女,这是一项大功德。那个修女很热情的要找我们去。” 杨玉燕:“……” 上帝救人也是论功德的吗? hf(); 213|石静宜 热情的修女同学并不是什么奇怪的外国人,而是一个中国少女。 她叫石静宜,现在叫玛丽亚。 她今年二十五岁了。 在中国,这样年纪的女孩子几乎都是结了婚的。石静宜却没有结婚,而是选择穿着白纱,嫁给了上帝。 她的家庭都跟她断绝了关系。毕竟在父母看起来,抛弃父母家人,嫁给一个外国神,终身不婚,这跟神经病也没什么区别了。 不过石静宜的事在学校里还有人知道,代教授就很清楚。 现在石静宜能够在学校里守着她的小教堂,还能跟外面的教堂发生一些事务往来,梵蒂冈那边也承认她的修女身份,这都逃不脱学校的帮助。 暗中的帮助,不能明着帮,明着帮的话估计就要被人给骂死了。 代教授听说石静宜劝那些妓女入教,叹了口气,说:“石同学的事……唉,我不能告诉你们,你们要是对这个心存疑虑,还是最好自己去问她吧。” 施巧儿也得知了年纪小的几个女孩子不想去工厂做女工,而是想当修女的事。 她对外国教了解不多,就问杨玉燕是不是跟尼姑似的。 杨玉燕也不知道啊。不知道她就说不知道。最后一大群人,浩浩荡荡的去教堂了。 学校里面的天主教礼拜室就只是一个教室,门口门楣上挂着一个十字架,进门的墙上画着一幅上帝像,另一边挂着圣母像。 里面摆着两排凳子,用来让信徒们做礼拜。 石静宜和几个来帮助的信徒正在做手工活,她们把木片子磨成十字架的形状,再钉个洞串上珠子,用来发放给信徒。 看到进来这么一大群人,石静宜一眼就看到了那几个女孩子,亲热又不失礼貌的走过来说:“姐妹,欢迎你们过来,在这里就像在家里一样,不要拘束。中午可以留在这里吃饭,我们吃蒸土豆和蒸红薯。” 石静宜毫不见外的把他们都给领到了他们干活的桌子前,施巧儿等人也都很顺手的坐下来帮着干活了,连施无为都很自然的去干活了。 杨玉蝉也跟着去了,只剩下眼里没活的杨玉燕。 桌子上有厚厚的一层磨木头飘下来的白灰,绳子是粗麻,一看就很割手。 杨玉燕假装没看到大家都在帮忙干活,微笑着走到石静宜身边,手里捏着十字架,她轻声说:“玛丽亚修女,我想跟你单独聊一聊。” 石静宜说:“好的。” 就跟她一起走到外面去了。 外面的地上堆着两袋土豆,像是刚从地里挖出来,还沾着泥。 石静宜蹲下,直接用手把土豆上的泥搓掉。 杨玉燕:“……” 她只好蹲下来也拿一个土豆慢慢搓泥。 石静宜:“你想问什么呢?” 杨玉燕:“你劝导那几个孩子跟你一起当修女,你有办法养活她们吗?” 石静宜现在可以说只需要养自己。她在学校里传教这么多年,一个修女都没发展起来。而学校里也算是给了她很多照顾,她才能用很便宜的价格买到土豆红薯。跟她一起干活的信徒怎么看都像是学校里的工人,就像当初总是去教堂社交的张妈,这些信徒对外国神的信仰就像是对中国神的信仰一样,什么神都信一点,要说全靠信徒支撑着生活,也不现实。 杨玉燕提出的问题很直接,你能把人忽悠过来,你养得起吗? 石静宜笑着说:“这个,我现在也不知道啊。不过我们姐妹在一起变多以后,一定会有办法活得下去的。” 杨玉燕说:“那你就是毫无计划了。那我不会允许她们跟你当修女的,太没有保障了。” 石静宜听她这么说,轻轻叹了口气。不过谈话不耽误她干活,她搓出了一地的土豆,就找了个盆,把土豆捡了一盆,抱到水池边冲洗。 杨玉燕只好跟过去继续聊。 石静宜说:“我当年跟她们一样,也没有地方可以去,也没有活路。过一天算一天。” 石静宜说出了她当年的事。 她有一个姐姐,嫁了人后就死了。夫家那边就另娶了,结果娶回来的继室也死了。她的前姐夫家就找了一个道士算了一卦,卦相上说,继室是被她姐给缠死的,她姐死了以后不甘心,没去投胎,一直缠着前夫,前夫娶一个,她给害死一个。要想破这个局,就要让她姐的妹妹嫁过来,还不能是做为妻子嫁过来,而是做为妾嫁过来,才能破局。 她前姐夫家就又找过来,想纳石静宜做妾。说得很好,前姐夫道说是妾,其实是妻,他只想有一个儿子传香火,对元配也是有感情的,要是能娶到石静宜,他就不再另娶了,两家还继续做亲家。 石静宜的父母大概脑子进了不少水,答应了。 不但答应了,还一心一意的要骗石静宜也答应。 石静宜跟她姐年纪差了十岁,她十五的时候,她前姐夫已经三十九了。 石静宜的姐姐们都是没有上学的,那时也不兴这个。石静宜是小女儿,生得晚,轮到她的时候,社会也文明了,就把她送去上学了,一气上到了大学。 石静宜的父母虽然脑子进水答应了此事,但他们也很清楚石静宜肯定不会答应去给前姐夫当妾,于是他们想了一个歪招,借口要给石静宜的姐姐做生祭,带着石静宜去了那一家。 白天吃酒席,黄昏时给石静宜的姐姐做大祭——其实这是在办婚礼。 不过没有来宾,新娘·石静宜也不知情,她以为就是自家人吃饭呢。 到了晚上,石静宜喝了一杯准备好的酒,醉了,被她前姐夫抱进了房。 石家父母就走了。 石静宜第二天醒来,父母不见了,自己身体不对劲,前姐夫一副亲热的样子。 石静宜:“当时,我还以为是天塌了。” 对石静宜来说,天塌地陷也不过如此了。 接下来,石静宜没有寻死觅活,也没有跟前姐夫破口大骂,而是想方设法回到了学校。 但学校也不能藏学生啊。石静宜在学校里躲了三个月,再也躲不下去了,只好躲进了教堂里。 天主教在中国的势力还是很大的。石静宜拜托老师和同学们,帮她联系上了外面的教堂,那边的外国人神父一听这里有一个有知识的女学生要信上帝当修女了,立刻赶来替她受洗,起教名。 有外国人神父挡着,石家和她前姐夫家到底是没敢进教堂抢人,只好做罢。 石静宜说:“我今年才转成正式修女,为了成为修女,我已经修行了十年。前年,我父亲去世,我母亲来找我回家,说我前姐夫家已经搬走了,让我不要再害怕,她还向我认错。可我回了一趟家,还是回来了。虽然家里什么都有,可我实在是不敢再回去了。” 她现在连在家里吃一顿饭,睡一觉的胆子都没有。 “我知道那种全世界都没有我的容身之处的感觉。我躲在这个小房子里,现在我愿意打开门,让她们跟我一起躲进来。”石静宜说,“虽然可能会有问题,虽然我们没有钱,但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我们会变成新的家人。” 她激动的眼睛里都在泛光。 杨玉燕听完她的话,竟然奇异的不反对了。 她还是觉得石静宜未必能想到办法去养活这么多人,但谁说饿肚子就没有幸福了?她是做不到给施巧儿她们一个家的,也做不到给她们一个栖身之处,她只能教给她们生活的技能,帮她们找一条出路。可这能令施巧儿她们有安全感吗? 施巧儿不想离开姐妹们,为此她宁愿选择进工厂。 因为她们就是一家人。或许不是所有人都那么想,但施巧儿是这么想的,她想要家人,她把这些同样经历过不堪的姐妹当成了家人。就像那个收留她们的姐姐,那个姐姐也是把她们当成了家人。 可是进了工厂,也不意味着她们会永远都能当家人,肯定会有人离开的。假如所有人都离开了,施巧儿能受得了吗? 在这里确实可能会很苦,但施巧儿不会少了家人了,至少只要她不离开,石静宜会一直是她的家人。 那就只剩下一个问题了。 杨玉燕小声说:“她们都是妓女,你有没有想过她们有可能会重蹈覆辙?” 那个姐姐离开妓院后,还是做回了老本行。是她没有其他的生活技能,也是因为生活的困苦让她必须去工作,既然找不到其他的工作,那做回老本行,至少能租下房子,吃得起饭。 石静宜这里的生活本就不富裕,多了那么多人之后,肉眼可见的会变得更加困难,那时就有可能会有人捡回老本行了。 石静宜也小声说:“不怕,我主的教义中有许多教导人向善的语话,我会日日监督她们背诵的。” 杨玉燕露出不信的表情。 石静宜的声音更小了,说:“我在这十年里发展出了五百多个信徒,我不止跟本地的教堂有联系,我还跟北京、天津的教堂有通信。相信我,我能管得住她们。” 杨玉燕对石静宜刮目相看了。 这不止是一个受过伤害的女性,这还是一个独立自主的女性。 石静宜还诚实的说,这十年里,她并不是没有机会再发展几个姐妹,但成为修女有漫长的时间,不能结婚,不能见家人,还最好要有一点学习的本事,因为必须要学圣经啊,想当修女不会背圣经能行吗? 学校里大部分的女学生都想的是当一个职业女性,要不然就回归家族。像傅佩仙,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当修女的。杨玉燕这种也不会。在施巧儿她们之前被救回来的王之娥也不会,因为她要结婚的,她也吃不了清贫的苦,受不了一直在教堂这么小的地方封闭的生活。 反倒是施巧儿她们,她们都不想结婚了,也没有家庭可以回去,她们都更愿意留在封闭的环境中,而不是走到社会上去。 石静宜:“我觉得她们都很适合先在我这里整理一下自己的心情。见习修女要当十年呢,她们有足够的时间去反悔。假如她们日后想回到社会中去,我也会高兴的送她们走。” 杨玉燕:“那生活来源怎么办?” 石静宜:“我可以带她们种地,我去问过学校了,学校的地可以包给我种,我一个人种不了,人多了就可以种地了,有地种就饿不死。” 好家伙。 杨玉燕服了。 hf(); 214|修行 做女工还是做修女,施巧儿都可以,她只要和姐妹们不分开就行了。 石静宜成功的将她们都领回了她的小天地,那间挂着十字架的简易教堂终于迎来了新人。 一切都出乎意料之外的顺利。 施巧儿她们都习惯了在狭小的环境中过集体生活,没有电灯,食物匮乏,没有娱乐,以及艰苦。 石静宜积存的食物不够,眼看就要告罄,杨玉燕等人立刻马上就送来了! 但石静宜收下之后,仍然要求施巧儿等人必须过着食物不足的生活,除了生病的人之外,其余人一天只能有一餐,一块饼,一杯水。 她说,食物不足,她们不能将施舍来的食物当成理所当然,不能以为日后每一日都有如此丰富的食物,不能认为每一回都会有好人送来食物,她们必须现在就做好挨饿的准备。 杨玉燕等人早就答应石静宜不会干涉她,所以也都没有说话。 施巧儿等人就真的过起了一天一餐的生活。 她们倒是没有抱怨,反而好像很习惯了。 教堂里是没有电灯的,连点蜡烛都不行,当然,也没有油灯。 代教授也趁机给杨玉燕等人上了几堂关于天主教的课。 比如苦修士。这在各个宗教中都是很多的,佛教、道教,还有天主教,都倡导修行者们苦修。 什么是苦修呢?代教授说,通俗一点理解就是找罪受。 有饭不吃,饿着。 有衣服不穿,冻着。 有房子不住,淋着。 有灯不点,黑着。 假如觉得这样的折磨还不够苦,可以鞭打自己,可以不穿鞋步行几千里,也可以自残,断舌挖目断手断腿,朝自己身上捅刀子也可以,真死了就是蒙主宠招了,没死就继续修行。 电灯已经从美国传到中国来了,按说美国英国的教堂早就该装电灯了吧?但是,不! 天主教一直都很反对电灯,他们认为电,是神的威能,不是人能控制的东西。人要是用了电灯,那就是反对主,反上帝。 代教授复杂的说,对现代科技革命反对最强烈的就是宗教。因为外国宗教的势力因为科技的发展竟然数百年间第一次发生了倒退。 当科学家用显微镜寻找生命的起源时,上帝造人的神话就开始破灭了。 假如人可以使用电,那人与神的分别又在哪里呢? 所以,当中国大学里的教堂开始用上电灯的时候,外国的教堂其实是不许拉电线挂电灯的,他们坚持要用蜡烛照明。 不过咱们这边少用电,少用蜡烛,其实是因为没钱。 有钱肯定是要用的。 石静宜就在礼拜堂拉了电线,挂了电灯,因为她要在这里给施巧儿等人上课啊,不拉电线怎么照明?她自己也是要看书的。 施巧儿等人以前生活的小楼里也是如此,没有电灯,也没有油灯,也没有蜡烛,全靠日光照明,照不到太阳的屋里就摸黑。 这样是为了防止妓女自尽,万一有哪一个受不了折磨,半夜没人时拿蜡烛点火怎么办?不是没有这样干的妓女啊。 也有客人喜欢折磨人,哪敢让屋里有火呢?爱烧人玩的疯子也多得很,人叫得越惨,他越开心。 开门做生意,又是皮肉生意,什么客人都有,进门是客,披着人皮,谁也不知道这客人是什么脾气。 所以,施巧儿他们刚到学校时发现寝室里有电灯还挺稀奇,都躲着电灯——怕它掉下来烧着人。 现在终于回到了熟悉的黑暗中,竟然不觉得文明退化感到不满足,反而都安心了,还有人跟杨玉燕说,到教堂后觉都睡得更好了。 杨玉燕:“……” 挨饿更自在,摸黑更开心。 再发生什么她都不会惊讶了。 石静宜还新颁布了许多规定,要施巧儿等人一一遵守。 以前这里只有她自己,也没个修女嬷嬷来“虐待”她,规矩什么的是没有的。她就是每周都跟外面的神父通一封信,由神父来替她讲授十诫和圣经,三年后,这个神父就宣布她已经是一位虔诚的修女了。 读圣经来说对上过大学的石静宜一点也不难,她也对圣经有自己的理解,不会照盘全收。 对施巧儿等人肯定不能如此了,她就有针对性的给她们讲圣经。施巧儿她们到的第一天听的就是抹大拉的玛丽亚的故事。 玛丽亚这个名字在圣经中很普通。 圣母也叫玛丽亚,一个妓女也叫玛丽亚。石静宜受洗的教名也叫玛丽亚。 施巧儿她们以前一直生活在社会的阴影里,没有人关心过她们,她们就像是在所有人眼中都不存在。她们从来没有得到主流的认同。 所以石静宜一讲这个故事,还说这是写在圣经里的,施巧儿她们全都感兴趣了! 做为第一次讲经,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杨玉燕等人也坐下来,一起听这次讲经。 妓女这个职业虽然古老,但除了某个特殊的时期,人们认为通过妓女的身体可以达到神之境——呵呵。所以神庙会有神妓,民间也崇拜妓女,游荡在一个个城市之间的妓女团就像一个狂欢的歌舞团一样。 大部分的时间里,在任何一个国家,妓女都是罪恶的象征。 妓女也是受歧视的。 抹大拉的玛丽亚就是说一个妓女被村民发现后,被抹上了大便,然后村民们还要把她砸死。 不管这些村民中有没有曾经光顾过她的客人,此时他们都变身成了正义的使者,似乎只要站在另一边辱骂玛丽亚,亲手扔出一块石头,他们就是纯洁而无辜的。 这时神子就说,假如谁认为自己从出生至今都是无罪的,那就可以砸玛丽亚。 潜台词是假如你有罪,那你就不能去砸玛丽亚,去评判她是否有罪。 人生在世,谁会没有不经意说出一个小谎,又有谁能不曾做出一点亏心事呢? 所以村民们在神子的话中,都不由自主的放下了手中的石块。他们扪心有愧,就不能代替正义去惩罚玛丽亚,判她有罪。 玛丽亚自然沐浴在神子的光辉中,被拯救了。 石静宜说:“玛丽亚这个名字,圣母可用,妓女也可用。假如有人认为玛丽亚是指妓女,那他就是没有听过圣母的名字,那他就是一个没有信仰没有知识的人。而假如他受过教育,有信仰,那他就该听过圣母的名字,他就不会认为叫玛丽亚的都是妓女。”她对施巧儿她们说,“假如有人辱骂你们,他们就是没有受过教育也没有知识的无知之人,你们可以把这番话告诉他们,教他们懂得,你们并非天生就是妓女,你们生来是纯洁的,就像圣母一样。” 也就是说,人们选择当施巧儿他们是纯洁无辜的人,那这个人就是好人;有人把她们当恶人,那这个人就是无知的人。 石静宜的故事,不知施巧儿她们相信了多少,但她们肯定愿意相信它。 她们也都情愿受洗,起教名,从此做一个有信仰的人。 石静宜趁机拿出十诫,还有更多她设计的比十诫多的多的规矩让施巧儿她们遵守。 包括不得大声说话,不得争吵打闹,不得无故出门,等等。还有每天必须清早起来背书,每天必须天黑以后就睡觉。 石静宜开始带她们苦修。 虽然杨玉燕觉得苦修是神经病,但代教授却说苦修其实是一种心理需要。 代教授:“人有一种意识,付出越多,得到越多。于是有钱的人出钱,没有钱的人要怎么付出呢?就是花时间,花精力。假如仍然觉得不够呢?那就苦修。” 有信徒一步一磕头去朝拜,为什么呢?因为他觉得他磕的头越多,就越虔诚,他付出越多,神佛就会越喜欢他,就会给他比给别的信徒更多。 当然,会不会磕出脑震荡来,那是另一个故事了,可以让医学生来回答。 石静宜让施巧儿他们挨饿,摸黑,用许许多多的规矩去限制她们的自由,这都是为了增加她们“我付出了”的意识。 她不能让施巧儿她们出钱,只能用这种方式来让她们对这里产生依赖感——我为这里吃了这么多苦,它一定是个重要的东西! 更直白一点:斯德哥尔摩。 等到石静宜带施巧儿他们去开荒种地时,更是拒绝了杨玉燕他们帮忙,几个扛着锄头都怕她们砸了脚的弱女子,一步一喘的开荒锄地,叫人在旁边看着都捏一把冷汗。 吃苦受累就是修行,付出劳动后,汗水都是甜的。 施无为感叹:“……要赶不上农时了。” 这茬麦子是赶不上的。 杨玉燕:“没事,她们还种的有菜呢,那个肯定是能吃上的。” 施无为手痒痒,在田边来回绕,还是杨玉蝉把他扯回去的,不然他实在忍不住想过去帮忙。 杨玉燕亲眼看着施巧儿她们在日复一日的“折磨下”,变得健康而开心多了。 hf(); 215|开花 施巧儿等人的成功案例让学生们看到了一丝希望的曙光。 他们开始分析施巧儿等人的救助特点,希望能帮助更多的人。 政府这些年也不是完全没办事,他们也一直在帮助妓女,很多妇女团体都有帮助妓女的活动,给她们捐钱捐物资,帮她们找工作,给她们提供廉价的租房,等等。 但成果都不太好,大部分的妓女被妇女团体从宪兵队或妓院中带出来以后,过上几年,又几乎都回去继续当妓女了。 那为什么施巧儿她们这一个案例看起来好像已经成功了呢? 杨玉燕每天都去看望施巧儿她们,跟她们聊天。 她就在大会上做报告,说:“我觉得她们已经安定下来了,只要环境不再发生太大的改变,她们很可能会以修女这个身份过一辈子了。” 下面有学生提问:“你认为教堂有什么吸引她们的地方吗?” 杨玉燕说:“我觉得,教堂里最好的是它的环境是封闭的,她们不必再见外人了。” 一直以来,不管是政府还是妇女团体、慈善团体在帮助妓女时,都是帮她们重新走上社会。 杨玉燕:“但歧视一直都有。不管再怎么宣传都没用,社会大众就是会歧视她们。一个歧视的环境是不可能让人安心生活的。” 学校里这个由石静宜统治的教堂跟外面的教堂也有很大不同。它处在学校里,学校本身就是一个封闭的环境。学生虽然什么人都有,但本质上它是一个开放包容的社会,是这个社会上最开放包容的角落了。 杨玉燕:“而且,这个教堂里的信徒不多。” 毕竟这个教堂是在学校里面,终日面对的都是学生。不是说学生就不信教,而是大家都很忙,没那么多时间花在教堂。 而且,学校里对各种宗教都做过调查,确实一部分人是信奉天主教的,但谁让天主教自己反科学呢?这部分本来因为外国侵略,而觉得外国的宗教更能保佑人的学生,一面学着外国先进的科学知识,一边听天主教反科学,自己就很分裂,本来对天主也没多少感情,就是因为看在是外国来的份上觉得他们可能更会念经,而且很多神父自己就博学多闻,见多识广,以为是个科学开明进步的宗教,结果天主反科学了,这让学生们怎么选? 很多学生都是因为这个先入教,过两年又退教。 总之,石静宜这么多年没能拉到几个入教的,一方面是她要求高,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天主教自己拖后腿,反什么科学呢?在大学反科学,这不是开玩笑吗? 她最后争取到的信徒都是学校的工人,还有学校附近的村民,给学校种地养牛养猪那些人,就算这样,她也很少劝他们入教,平时就开个讲经会,讲一讲要做个好人,做个诚实的人,不偷盗不奸淫,也不干别的。 杨玉燕说:“我觉得,不能一口气吃成个胖子。现在这个社会环境不好,不能要求妓女们马上就适应社会,她们在社会上是弱者,我们应该更考虑一下她们自己的需求。” 一部分学生并不赞成她的观点,因为石静宜的这个教堂显然不具备大量接收妓女的能力,而再创造更多封闭的教堂环境来接纳妓女也不现实,等于这个案例的成功是偶然,是无法复制的啊。 也有另一些学生认为这是有可能实现的,因为以他们的工作能力,本来就不可能把整个城市的妓女都拯救过来,所以,制造一个封闭的环境来安置她们,再想办法给她们一点生活的来源,也并不是完全无法复制。 在小红楼吃完晚饭,杨玉燕跟苏纯钧两人手牵手绕着学校散步。静谧的校园里,蚊虫四处飞舞。 杨玉燕提着一只小灯笼,一是照亮,二来,灯笼里点了蚊香,顺便驱个蚊。两人身上还洒了驱蚊的花露水。 小飞虫绕着灯笼飞,美则美亦,就是灯笼底座那里已经躺了一片的虫尸。 杨玉燕最近上了生物课,提高灯笼跟苏纯钧一起认这都是什么虫子。 有旁边菜地里飞出来的小白蛾,有牛蝇,还有蜻蜓。 一边的水沟上,两只衔尾的蜻蜓高难度的悬停在半空中,在傍晚七点的黄昏中,看得清楚无比。 苏纯钧见杨二小姐停下看蜻蜓,生怕她一会儿问这两只蜻蜓在干什么,脑筋急转,赶紧翻出一个话题。 苏纯钧:“最近的救助活动有没有什么进展?” 杨玉燕耸耸肩:“目前就是缺钱,缺钱,缺钱。施粥把钱都花光了,后来又给施巧儿她们抓药,送她们去看大夫,钱就都花光了。幸好现在人多,捐一次钱就可以用一阵。” 有施巧儿她们在,大家捐钱的踊跃度都提升了不少。毕竟不能指望石静宜这个穷光蛋掏得出钱来给施巧儿她们治病,她们的病也都不是一天两天能治好的,只是买药就是一笔大支出。 不过,大家的积极性都调动起来了,每天开会也都更有劲了。 杨玉燕来了谈兴,说她打算在下一次开会时提一个建议。 “我觉得教堂有多少,那教会也未必都知道。我们可以在乡下租一间房,挂个十字架,再找村民买几块地,就搞个假教堂用来收容妓女,梵蒂冈还真开了天眼能查过来吗?”杨二小姐说。 苏纯钧:“……” “唉,就是像石修女这种负责任的人不好找。”杨二小姐叹气,“我看石静宜都是跟她们一起种地,一起苦修的,凡事身先士卒,施巧儿她们才愿意听,也更相信她的话。不然我穿一身修女服去客串几天也可以啊。”她自认忽悠人还是有一手的,把人忽悠的相信她是修女不难,难的是这戏一做,至少要干上三五年的苦工才行,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个毅力啊。 杨二小姐对自己的认识还是很清醒的。 苏老师清了清喉咙,说:“不如这样,你们现在不是缺钱吗?要不要我给你找个地方,你去争取一下捐款?” 杨玉燕眨眨眼,“哪里?谁?我什么时候去?” 回到小红楼,苏纯钧告诉了大家一件事,就是:他又升官了。 代教授对苏纯钧的这个升官速度真是叹为观止。 施无为都觉得像做梦了,“你不是刚升了官吗?” 也就几个月前,苏纯钧进入冯市长府邸不到一个月就当上了苏处长,现在再升? 祝颜舒脑筋转得快,喊张妈去拿报纸:“我记得上个月,好像有篇报道说有个副部长死了。” 由于现在政府的工作基本已经半瘫痪,只有冯市长顶在前头,许多官员的任免都不免要参考他的意见。 死掉的那个是农业部的副部长,死因很是不堪,他是在抽大烟时抽死的。 虽然是两套班子,但冯市长就很轻松的把自己的一个心腹调过去任了这个副部长,一番操作之后,就空出了一个位子,冯市长身边的人争得厉害,但冯市长早就属意苏纯钧这个青年才俊了,金口一开,点了他的名字。 苏纯钧捡了个漏,从市委秘书处,平调到了党部秘书处,任副处长。 当然,正处长可能很快就要下台了,以苏纯钧升官的速度,这个不成问题。 虽然是平调,但这是两回事。苏纯钧任这个副处长,还要先入个党——国民党。 这一入党,就等于成了自家人。冯市长做了他的领路人,待他亲热了不少。才入了党,再领了职,冯市长就把他当亲儿子看了,杨二小姐这个未婚妻也无法再藏了,她要是再不出场,冯市长就打算送妾了,当然,不是还躺在病床上的吕小姐,蔡文华很乐意牵线搭桥保个媒。 苏纯钧将前因后果这么一说,问杨玉燕愿不愿意出面。 她要是愿意出面,那她就成了他身边跟太太们交际的人了,从此冯市长那边的女眷再邀请,就不会通过他,而是直接找她了。她也不可能再躲在学校里了。 她要是不愿意出面…… 杨玉燕听完这番话,房间里鸦雀无声。 “你想纳妾?”杨玉燕轻声问。 苏纯钧的一双眼睛毫不闪躲的看着她。 “不会。为了你的安全。”他轻声说,“我可以保证我不会背叛你。” 杨玉燕转头去看祝颜舒。 祝颜舒坐在沙发上,看她看过来,说:“你自己看着办。” 杨玉燕转头对苏纯钧说:“我现在做的事也没有哪一件是绝对安全的啊。只是去跟人应酬而已,这算什么?” 苏纯钧的心里又复杂又开心。他既替她担忧,又害怕终会害了她,可是当她选择站出来跟他一起的时候,他的心里开出了无比炫丽的花。 hf(); 216|吕家闲事 吕家住的是一排三幢的连体别墅,分别住着吕家七家人。 吕齐芳开着汽车一路飞奔到自家门口停下来,下人赶紧开门出来迎接,他下了车把钥匙扔给下人就自己一路上楼,还喊了一句:“我妈在哪儿呢?” 下人捡起钥匙连忙喊:“六太太在老太太屋里打牌呢。” 吕齐芳听了这话,一转身就去东头那一幢楼里,上了二楼就往麻将室去。 麻将室里开了两桌,一屋子的莺莺燕燕、太太奶奶,再加上一屋子的丫头、老妈子、听差,热闹得很。 吕齐芳进屋,左右一望就找到自己亲妈六太太了,赶紧走过去,站在后面看牌。 六太太全部的心神都在牌桌上,没看到儿子过来了,她一手挟着象牙的长烟筒,吞吐烟雾,一边琢磨着要打哪一张。 吕齐芳从后面闪电般伸出一只手,把他妈那一圈牌里的东风打出去:“打这张。” 一边的四太太连忙高兴的尖叫:“我和了!哎哟齐芳真是个福星啊!” 六太太气得心肝疼,抓住儿子又拧又打:“你个倒霉鬼讨债鬼!一来我就输钱!” 恰好老太太那边放炮,老太太开心的直叫唤:“和了!拿钱拿钱都拿钱!”一桌的孝女贤媳都嘻嘻哈哈的掏钱。 牌局结束,两边都发现吕齐芳了。 二太太早就不想打了,她每日都要念经,今天是被人抓来的,见吕齐芳在,赶紧叫:“我不打了,我不打了,齐芳来,坐这里陪你奶奶打几圈。” 吕老太太也喊:“齐芳过来。一大早就不见人影,这是去哪里了?” 吕齐芳脱了西装外套,挽起袖子过去,坐下洗牌,一边说:“冯市长那里的邵太太叫我喝咖啡,我才回来。” 六太太坐在另一张桌,也重开一局了。她耳朵竖着,听儿子这边说话,听到邵太太就骂:“狐狸精专咬小鸡子吃!你可不许跟她胡来!听到没有?” 吕齐芳只是笑,专心洗牌。 四太太催六太太:“专心一点啊。你不要管齐芳,男孩子又不吃亏。” 长城很快垒了起来,两桌都开始了,屋里又安静了下来,人人都专心看牌,旁边摇扇子、点烟、倒茶的丫头和老妈子也把眼睛都盯在牌上,只是竖着耳朵听故事。 大太太说:“虽说男孩不吃亏,可邵太太跟冯市长的关系在那里放着。齐芳,你还是要当心一点。” 吕齐芳答应着:“我晓得的。” 三太太对老太太说:“我看,还是应该尽快给齐芳娶个老婆。不然,我怕冯市长做媒,把邵太太再胡乱推给齐芳了。” 邵太太跟冯市长的关系人人都知道,可冯市长要做清廉人,不肯光明正大的纳邵太太做姨娘,邵太太是烈属,这个名声不好听。邵太太青春正好,想必是要再嫁的。万一冯市长做媒,送一顶新鲜的绿帽子给吕家怎么办? 老太太盯着吕齐芳看,说:“我看齐芳是有数的。” 吕齐芳才不在乎他的老婆是谁呢,要是娶回来一个没什么用的,那还不如娶邵太太,人年轻又漂亮,懂事又会钻营,男人娶了这么一个老婆,那是必定要升官的。反正他可以纳妾,养小老婆,邵太太这种会帮夫的女人才有用。 可他知道他娘和家里人都未必能同意,邵太太也不一定能看得上他,所以他也不提这个事。 他笑着说:“我听老太太的。” 这牌一打就打到了下午六点,要吃晚饭了,老太太才不打了,众人才能下桌。 吕齐芳回屋换衣服,换完就去找六太太要钱。 六太太疼儿子不假,可也爱钱,见儿子来要钱,不肯轻易给他,虎着一张脸问他要钱做什么。 吕齐芳轻轻关上门,对六太太说:“妈,邵太太告诉我,今天晚上冯市长要办慈善宴会,到时我领你过去,你捐一些钱。” 六太太一听就肉疼,可这也是件好事,说不定就能挣来大好处。她站起来到门边再小心翼翼的看一遍,将门锁上,再过来问儿子。 六太太:“要捐多少?” 吕齐芳:“看着捐,一两千是不行的,少说也要三千块吧。” 六太太倒抽一口冷气:“三千块大洋?你说话好大的口气!你走出去问一问,谁家里能白放着三千块大洋!” 吕齐芳:“不是大洋,是美金。” 六太太刚才还是心梗,这回就吓断气了,捂着心口坐在床上,脸孔雪白,回过神来,连忙摆手摇头,转身就要走:“不行不行不行!我不去!” 吕齐芳死死抓住她:“妈,这真是个好机会呀!” 六太太甩开他的手:“什么好机会?倾家荡产的好机会?好啊,你这是要我的命去讨好你的小情人啊,那个狐狸精给你喂了什么药?叫你回家来骗家里人的钱啊!” 吕齐芳捂住她的嘴,不让她叫,小声说:“妈,别叫,千万别大声,不能让别人听见!” 六太太和吕齐芳又去外面看了看人,幸好现在人人都回屋换衣服等着七点开饭,走廊上静悄悄的没有人。 母女两人又坐回去,六太太肯定的说:“不行,绝对不行。” 吕齐芳小声说:“妈,这真的是个机会。你捐了钱,就能跟冯夫人讲上话,多跟冯夫人说说话,找机会搬到冯家去。” 六太太听这话音不对:“怎么了?” 吕齐芳把声音压得更低了:“邵太太说,冯市长他们打算跑了。” 六太太听到这个,整个人都僵了。 吕齐芳这真是用一身血肉换来的消息,他和邵太太从酒店的床上起来,他就二话不说跑回来了,还要避开吕家其他人,只告诉他妈。 “情况不好了,冯市长打算最后再捞一笔就跑。”吕齐芳说,“邵太太怕被冯市长再丢下,打算在冯市长身边找个人嫁了。” 六太太瞪大眼睛。 还真让吕老太太和三太太说对了。 不过,邵太太的人选不是吕齐芳。 吕齐芳笑道:“我算什么?难道冯市长还离不开我?咱们家反倒是要靠着邵太太,妈,你见邵太太可一定要客气一点才行。” 六太太懂了,原来她儿子是邵太太的小情夫,凭着这份情意,才能得来这要命的消息。 吕齐芳说:“吕家是不可能跟上去的,就是咱们这一房,也不能都带上。我也不想管别人,妈,我可只跟你一个人说了。” 六太太反应过来,迟疑的问:“那老太太……” 吕齐芳摇头。 带上吕老太太就等于带上吕家七房,这可就是开玩笑了。 六太太:“那你爸爸……” 吕齐芳摇头。 六太太僵硬了。 吕齐芳挽着六太太的胳膊:“妈,就咱俩。一个你,一个我。” 六太太仍是犹豫:“可是,你爸……” 吕齐芳笑了,“妈,难道你还想着他?” 要说夫妻感情,那是真没有。 吕家六爷是个挺奇葩的男人,当然,男人都有这种那种的不好,吕家六爷在这些不好的男人当中,甚至还有那么一丝独钟一情的好处可为人称道。 但问题是,六爷钟情的对象不是六太太,而是从小侍候他的一个丫头。 话说,六太太刚嫁给六爷,恰好吕家上一辈的老太太病重了,年轻的六太太当时还是六奶奶,就跟着自家的婆母和其他孙媳妇一起侍疾,起早贪黑,尝药擦身,什么孝顺事都做了,老太太挺了一年,死了,之后又守孝一年,六太太才顾得上跟自己新婚的丈夫联络感情。 夫妻二人成亲两年,硬是跟陌生人差不多,坐在一起吃饭的机会都不到十次。 然后六太太就知道六爷有一个特别心爱的丫头,刚好就是已经死了的老太太给的,这个好丫头侍候六爷是一心一意,也一心一意替老太太披麻带孝,把六爷感动的不得了。 扎扎实实跪了两年的六太太,膝盖都跪坏了,都不如那个昏过去好几次的好丫头。 然后,六爷就一心一意跟这个好丫头过日子,跟好丫头生孩子,一共生了六个,死了四个。 至于吕齐芳,那是婆母看不下去,在六爷死了四个孩子以后,逼他跟六太太也生一个,好让六太太这傻儿媳妇终身有靠,还骂六爷死了四个孩子就是报应,谁叫他不跟六太太好好过日子! 吕齐芳生得最晚,年纪也最小,人长得好,也聪明懂事,就是对六爷一点父子之情都没有,对那两个便宜兄弟也没感情。 可能因为父子之情的欠缺,虽然吕家没少他吃穿,可他对吕家的感情也不多。他深知,等老太太死了以后,六房换成六爷当家,那他们母子是绝没有一点活路的,六爷有一点好处都会留给他的心肝。 所以,逃命,吕齐芳也不带六爷。 吕齐芳知道,他妈只是太善良了,哪怕这个男人对她不好,她也不忍心抛下他不管。 吕齐芳说:“我爸的钱都不在你这儿,幸好老太太给的钱还是有的,咱们就拿这钱当个买路钱。” 六爷不向着六太太母子,老太太心里清楚,就把该给的份例钱全都给六太太了。六爷在外面有生意,也不靠家里的钱吃喝,偶尔还往家里送一点,毕竟儿子还要养,亲妈也要孝顺。 这些就是六太太手里全部的积蓄了。 一共六千,美金。 六太太心里已经是信了儿子,只是怀疑:“那这钱,够吗?” 一共六千美金的私房钱,虽然放在外面也可以买一幢房子再请个佣人了,可过日子哪有嫌钱多的? 吕齐芳想得很好,说:“你放心,我再找我爸要点,凑够一万,估计就差不多了。到时不管去哪,咱们都不怕没钱花。” 吕齐芳还要去亲爹那里要钱,交待六太太换衣服,再找个理由,两人分别出门。 “慈善晚会八点开始,妈,你穿好点。”吕齐芳说。 六太太:“唉,好,我穿好点,你去找你爸,说话好听点啊。” 吕齐芳答应着走了,转头就去找了他爸。 六爷跟六太太虽然是住一幢楼,但不在一层,一个在三楼,一个在二楼。 吕齐芳上了一层楼,敲门进去,骗六爷说冯市长那里的苏先生要升官,他要买礼物送他,求六爷赏儿子点送礼钱。 六爷在外面当然听过苏纯钧大名,闻言也不小气,问吕齐芳:“你想送什么?要多少钱?“ 吕齐芳狮子大开口,说:“苏先生实在是太厉害了,他人也年轻,平时也算和气,我想跟他交个朋友。听说他要结婚还住着岳家的房子,我就想着要不要买幢楼送他。” 六爷皱眉,没想到他儿子这么大手笔。不过吕齐芳跟吕莺芳一样,都能钻到冯市长家里,在吕家的地位有点不同,六爷对这个儿子也是有些另眼相看的。 吕齐芳怕他爹嫌钱多,又说:“不然就送辆车给他,他现在开的是冯市长给他配的福特汽车,我送他一辆法拉利也好。” 六爷想了想,开保险柜点了一万美金给吕齐芳。 “房子也送,车也送,不要小气。送朋友礼物,就要一次送到他心上去。”六爷说。 吕齐芳见钱眼开,口甜似蜜的给亲爹灌迷汤。 六爷笑道:“你们兄弟都要好好的,日后合起伙来,也不怕人欺负了。”他是明确表示过外面的生意会给那好丫头生的两个儿子,现在吕齐芳攀上冯市长,日后就往政界发展,兄弟们官商勾结,当然是好事。 吕齐芳笑呵呵的说:“当然,当然。” 他要日后真能当官,头一件事就是先把自家生意抄了。 hf(); 217|天生一对 冯市长的官邸比金公馆还要更气派些。 天已经黑了。 杨玉燕坐在汽车上,像个乡巴佬一样探头往外瞧。 苏纯钧坐在她旁边,也很有兴趣的跟她一起往外瞧,好像没见过这都快看烦的街景。 前面的陈司机一直竖着耳朵听后面两人说话,心中啧啧称奇。 这位杨二小姐从汽车开到这边就在不停的说话。 杨二小姐:“哟,这边的路灯都是好好的,没被砸坏呢。” 街上的路灯可是都被砸坏了,一盏好的都没有,现在一到晚上,半座城都漆黑如深夜,连开店做生意的都没了。 这边当然与别处不同,不但路灯好好的,还比别处多。 “是啊,这边灯更多。”苏先生揽着未婚妻的肩,笑呵呵的说。 杨二小姐:“金公馆也在这边。” 苏先生说:“我记得,就在那边。”他还伸手往那边指,他指的地方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 这边当然没什么民居,除了大别墅,就是空地。 杨二小姐:“果然没什么人。”往来都是汽车,一辆辆都插小旗,日本旗英国旗美国旗,还有葡萄牙啊什么的。 “外国人好多啊,这边住了很多外国人吗?”她问。 苏先生有问必答:“外国人都住在租界里,这都是来参加宴会的。” 杨二小姐很是惊讶:“外国人也来参加冯市长的宴会?” 苏先生笑呵呵的说:“冯市长有许多外国朋友。” 陈司机在心中暗道,听这话音,苏先生与未婚妻两人都不太尊敬冯市长,有些小瞧人的意思。 杨二小姐是个学生,有这想法不出奇,奇怪的是苏先生平时没有露出半点态度,跟未婚妻在一起时,竟然如此放得开,不但没有教她谨慎言行,还跟她一起说。 杨玉燕拿出参加宴会收到的请柬,请柬附一个小册子,上面是今晚的慈善宴会要上台募捐的项目,有帮助妇女儿童孤寡老人的,也有帮助烈属的,就是阵亡将士的父母妻女等。她这个为了帮助□□要求捐款,也不算很奇怪。 要是放在一年前,让她上台讲话募捐,她肯定不会去做。但现在她就不怕了,来之前还特意写了一篇小稿,发言控制在五分钟内。钱是肯定能捐到的,到会的人或多或少都会捐一些,几千块都是小意思。 不过她来参会的重点不是募捐,而是向大家宣告:苏纯钧是有主的。做媒的请闪边站! 当然,对她来说这只是附加目的,她是来找钱的,几千块够开销好一阵子的了!至少三个月内不用发愁钱了! 祝颜舒天天写信,一个月能求来一千块捐款都是好的。她来一趟就能得到几千块的捐款,很值得了。 她来的时候,祝颜舒都说要不是她没有这个机会,她都想来这里募捐一下了。 看在钱的份上,牺牲一点时间也很值得了。 至于冒的风险,她倒真的没有多少感觉。 两辈子下来,她都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她的生活环境中也没有人有这样显赫与风险并存的身份地位。没想到穿越一次,不但自己成了热血青年,找一个男朋友,也能有这么复杂的身份。 杨玉燕心中的刺激感大于恐惧。 她将请柬放进珍珠手袋中,抓着脖子上挂着的金项圈说:“好沉啊,先取下来,我到了再戴上吧。” 陈司机就偷眼往后看,见苏先生听话得很,真就低头帮未婚妻取下金项圈,放在自己手中拿着。 他在心中暗吁,今夜只怕有不少人要吓掉眼珠子了。 今天来赴宴,如何穿戴在小红楼中也是经过一番讨论的。 杨二小姐的衣服不少,订婚时做的小礼服还有一件未曾上过身,因为她喜欢旗袍,旧式的、新式的都做过不少件,哪一件拿出来都不丢人。 她在家里一件件试,祝女士都不满意,只恨来不及再去订制一件新衣。 还是代教授说:“燕燕是年轻女孩子,不必盛妆,普通一点,清纯天真就很可爱了。” 所以杨二小姐穿了一件苏先生也说好看的白底黄色小花的真丝旗袍,五分袖,没有掐腰,但因为剪裁很好,显得亭亭玉立。 她平时梳两条麻花辫子,今晚就由张妈施展手艺,给她盘了一个公主式的盘发,戴上了一只祝女士的珍珠发夹。 耳朵上戴的是祝女士在她订婚时给她打的金耳坠,脖子上原本挂的是同样是订婚时打的金链子,可是苏先生赶回来接她,带了一件他从老凤祥订的八宝金项圈。 苏先生的品味是不俗的,没有打那种粗笨的款,也没有打花俏的,而是简简单单花枝样子。下面还可以挂坠子,他还顺便带来了两套坠子,一个是单一个的翡翠大坠,另一个是一盒子,六颗水滴型的金钢石。 “不知道你穿什么衣服,看你搭配着戴。”苏先生如是说。 祝女士喜欢金钢石的,时兴又闪亮。可今日杨二小姐穿戴的并不华丽,所以两款都不合适,就只戴了圈,可这一个圈就有三百克,从戴上起,就压得脖子上沉甸甸的。 杨二小姐戴了半路,新鲜劲过去,开始替脖子叫苦。 她摸着手腕说:“我这一手一个,首饰也够了。” 她右手是苏先生买给她的金表,左手是苏先生送给她的那串碧玺。这回苏先生去老凤祥就把这串碧玺带过去,请他们重新换条绳子再串一遍,绳子里原本拧了金线,时间久了颜色就不鲜亮了,重新打的绳子自然更好看。 苏先生说:“你穿得富贵才是我的面子。” 杨二小姐哼道:“你用金子给我打一件衣服,我天天穿着。” 苏先生就被逗笑了。 苏先生赶回去接未婚妻,再来的时候就有些晚了,汽车八点四十才到。 陈司机停下车就赶紧绕过来开车门,门前迎宾的是邵小姐和吕齐芳,两人终于看到苏先生的车到了,赶紧从台阶上下来。 邵太太未语先笑,“苏先生终于到了,老冯都问了好几回了。” 她话音未落,苏纯钧下了车先转过身,将手伸进车里,扶出来一位年轻的小姐。 可不就是那天见过的杨二小姐! 那一日未及细看,今日杨二小姐妆扮一番,更添风采。 漆黑的夜里,四周灯火通明,杨二小姐穿一件普通的白裙子,身边站着像个守护神似的苏先生,她的姿态落落大方,从容自在,叫邵太太从心底羡慕。 她没有任何可害怕的,也没有任何可担心的,因为有一个人是她的依靠。 吕齐芳看到杨二小姐也觉得比那一日看起来更漂亮,是她身上的首饰?还是她的发型?还是她的青春与美丽呢? 邵太太笑道:“欢迎,欢迎!” 苏纯钧做介绍:“这是邵太太。” 杨玉燕就笑着与邵太太握手。 苏纯钧再次略过吕齐芳,没把他当个人物看。 吕齐芳也没什么好不服气的,他现在跟在邵太太身边跑腿才能挤进这个宴会,身份地位跟个听差似的,苏先生也犯不着把每个下人都给介绍一遍。 但叫他高兴的是杨二小姐显然比苏先生要和气的多,她还特意看了他一眼,对他笑了笑。 杨玉燕实在是闹不清这些人都是谁,这个看起来穿得人模狗样的像个少爷,可苏纯钧不介绍,邵太太也不介绍——他总不会是个下人吧? 只好笑一笑。 邵太太见苏纯钧似乎是不太待见吕齐芳,转口就吩咐他去看看厨房里有没有甜汤点心,把人给支走了,这才挽着杨玉燕的胳膊,亲热的领着两人进去。 一进去,杨玉燕先是吓了一跳。 里面竟然是人山人海! 她没参加过市长这么大官位的人举办的宴会,心里就默认它是个高格调的宴会,理应是人很少,环境清幽雅致,放着优雅的钢琴曲之类的。 但眼前的场景简直像个菜市场,人人摩肩接踵,穿着华丽的男男女女聚在一起说话,侍者来往送酒都是侧着身子从人缝中穿过,钢琴曲确实有,就是混在人声里根本听不到。 杨玉燕对苏纯钧说:“怎么这么多人?” 苏纯钧笑道:“冯市长的朋友多。” 他揽着她的肩,护着她从人群中走过。邵太太在前面带路,时不时的就有人凑过来说话,但有邵太太在,还有苏先生的冷面,他们一行人没耽误什么功夫就穿过重重人海,走到了冯市长面前。 冯市长与朋友们坐在沙发上,位于整个宴会的尽东头的隐蔽处,周围算是这个宴会上最清静的地方了。 与冯市长坐在一起的是冯夫人。 邵太太仿佛穿花蝴蝶,穿过人群走到冯市长面前,邀功道:“瞧我把谁带来了?” 冯市长与他身边的人都看过来,一起看到了苏纯钧与他著名的未婚妻。 袅袅婷婷站在苏纯钧身边的杨二小姐像是从那些话语中一下子走到了人间,让所有人都在心里有了一个印象:哦,果然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这些人精子的眼睛都带着钩,一下子就能把这对男女之间的事看得清清楚楚。苏纯钧多少城府,眼前却只是一个对未婚妻情根深种的男人,杨二小姐年轻漂亮,眼睛明亮有神,神态天真自然,不卑不亢,这是一个出身优渥,不曾经过人间疾苦,聪明自信的女孩子。 冯市长马上就松了一口气。显然,苏纯钧并不是随便找了一个女人来糊弄人,这个未婚妻是真的。他与蔡文华交换了一个眼神,这样,他们对苏纯钧也能更放心了。 hf(); 218|宴会(上) 杨玉燕想像中的冯市长,那是满脸横肉,脑满肠肥,从面相上就看得出是一个贪官的人。 还有苏纯钧提过的蔡文华,她想像出来的脸是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就像岳不群那样。 但真正的冯市长居然看起来十分的平和。他个头不高,身材有些瘦,在这个盛大的宴会上,穿一件衬衣,外加一件马甲背心,颜色是很浅的奶油色,可称一句温文儒雅。 而蔡文华穿一身三件套的深蓝色细条纹西装,戴一条银灰色领带,虽然有些年纪了,但头发染得极黑,看起来还是很年轻的,他手中还拿着一个烟斗,很像留过洋的受过西方熏陶的中式绅士——但据苏纯钧所说,蔡先生正宗中国人,从没留过洋,秘书室口译组有两个是固定给蔡先生服务的,就是因为蔡文华不会外语,英日法德俄哪一个国的都不会,说句哈啰都带着家乡味。 杨玉燕的心情就十分的复杂。眼前这一群看起来都挺人模狗样的,但事实上好像没几个好人啊。果然人不可貌相,看脸不准的。 冯市长虽然有邵太太这样年轻美艳的编外姨太太,但对着杨二小姐却如一个慈爱的长辈。 他笑着说:“虽然是初次见面,但千万不要拘束了,就当这里是自己家一样。”他偏过身,亲自对冯夫人说:“太太,您瞧,这小姑娘是不是长得挺俊气的。” 一条长沙发,能坐三个人,冯市长与冯夫人各坐一边,中间能再插两个人。他们俩各有一群朋友,冯市长这边是蔡文华等人,冯夫人这边就是一群女人了,其中有不少人早就把眼睛放在杨玉燕身上来来回回扫射了上百遍,从她头发上的发夹子到她的鞋,样样都看透了。 “祝家,是那个祝家?我听说早落魄了。” “可不是落魄了?家里一个男人都没了。就剩下一个妈带着两个闺女过日子,好不容易攀上了一门好亲。” “我听说苏先生在上学时租祝家的房子,这才认识了祝家的小姐。” “我听着怎么跟戏文里唱的似的。” “那她这运气可真不坏,撞大运才嫁了苏先生吧。” 冯夫人花白的头发,穿一身酱色的旗袍,头发烫着整齐的卷子,嘴上涂着红色的口红,穿一双玻璃丝袜,一双黑色的绣鞋,脖子上挂了两条项链,一条是碧绿的翡翠长珠琏,直垂到腹部,上面还穿了珊瑚、青金石等其他的珠子,乍一看有些像朝珠,还有一条是珍珠项链,珍珠都挺大的,洁白的闪着光,手腕上戴着翡翠镯子,两只手指上戴了四个戒指,分别是镶着方型金钢石的、镶翡翠马面的、纯金的和镶蓝宝石的。 联想起在车上苏纯钧说她身上的首饰都是他的脸面,那冯夫人这一身首饰足以证明冯市长的脸面不小。 她满脸皱纹,头都弯了,背也弓了,耳朵好像也有些不好使。冯市长跟她说话,还是旁边一个女人提醒,她才转头看冯市长。 她看起来像冯市长的母亲,而不是妻子。 冯市长指着杨玉燕,苏纯钧就把杨玉燕往冯夫人那边领,坐在冯夫人对面椅子上的女人赶紧站起来,苏纯钧挺不客气的就把她往椅子上领。 冯夫人往前探身,好像眼睛也有些花了,看了好一会儿才看清杨玉燕的长相似的,看清后,她的眼睛微微张大,转头对一直等着她说话的冯市长说:“这姑娘长得好俊气!” 冯市长笑着说:“我也说俊。” 冯夫人拉住杨玉燕的手,轻声问:“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呀?” 杨玉燕笑盈盈的答:“夫人好,我叫杨玉燕,家人叫我燕燕,我在家里排行第二,还有一个姐姐。” 冯夫人:“燕燕,这个名字好,灵巧活泼,又忠心不二。”她看向苏纯钧,这回笑得就更亲热熟悉些了,她说:“我就知道你小子精明!不是漂亮姑娘,你才不会娶呢。” 杨玉燕也笑盈盈的往苏纯钧那里看。 苏纯钧马上说:“我们燕燕不止是漂亮,她还很聪明,以前教我的教授都说她是天才。” 漂亮女人不出奇,聪明的就少见了。在这个普通都是文盲的世界里,识字是男人的专利,就算是这个舞会上,上过学的女人都不足十分之一。像邵太太,她就没上过学。 冯市长知道杨玉燕在大学读书,但没了解过她的成绩——这有什么好关心的呢? 但天才,还是值得惊讶一下的。 冯市长就惊讶的说:“那不是比你还要聪明?” 苏纯钧摇头:“教我的代教授都说,我不如燕燕呢。” 代玉书也是冯市长面前挂过号的知识份子。一方面是留学的身份,二来他一直在给军校的军官们上课,也写过很多讲述英国的论文,他的留学背景让他的论文有很高的参考价值。 最重要的是,代玉书从来不在报纸上胡写,就一门心思埋头教书。 冯市长自然觉得代玉书这个读书人不错。 冯市长哦了一声,对冯夫人说:“你不跳舞,就让这位杨小姐陪你说说话吧。” 冯夫人的腿脚不好,精神也不多,不可能陪冯市长在舞池里征战,她点点头说:“也好,叫小邵陪你跳舞去吧。” 冯夫人看邵太太,也是当个下人。 冯市长就牵起邵太太,与众人一同下舞池去了。 苏纯钧端来一杯果汁放在杨二小姐面前。 杨玉燕拿着果汁润润嘴巴,冯夫人笑着说:“你们年轻人要不要也下去跳一跳?” 杨玉燕往那跟下饺子似的舞池望了一眼,摇摇头,真诚的说:“人好多,我不去跳,要热死的。” 冯夫人再笑着问苏纯钧:“要不然你去跳吧,把燕燕放我这里,我给你好好看着。” 杨玉燕也拿眼睛看过去,懂事的小声说:“要不然,你去跳吧,我就在这里坐着,不去别的地方。” 苏纯钧把她带来,就打定主意今晚不离开她半步,何况杨二小姐几时这么懂事了? 他索性也脱下外套,搭在沙发椅的背上,说:“我也热,跑了一路,正好想歇歇。”说完,就坐在杨玉燕身边的扶手上,紧紧靠着她。 冯夫人笑着对其他女人说:“瞧瞧,这才是好男人呢。未婚妻在这里,敢下去跳舞的都该枪毙。” 冯夫人意外的诙谐。周围的女人也都跟着笑起来,纷纷上前与杨玉燕见礼。杨玉燕就认识了一群这个太太那个夫人的,听过就忘,一个都没记住。 本来,夫人太太们说话,没她什么事,可冯夫人像是对她很有好感,一直跟她说话,其他女人就不聊天了,只听她们两人说。 冯夫人不是本地人,冯市长到哪里做官,她就跟着搬到哪里。所以本地的事,她不太清楚。祝家的故事,她就没有亲历,她到这里来的时候,祝老太爷都已经去世了,祝颜舒也已经离了婚,闷在家里养孩子。 冯夫人问起杨玉燕的家庭,杨玉燕坦然作答,说起杨虚鹤,她就说在坐牢呢。 众人皆惊。 冯夫人也很惊讶,看了一眼苏纯钧。显然,有苏纯钧这个能干的女婿,未来老丈人怎么会还在坐牢呢? 杨玉燕是这么说的:“苏老师一向严以律已,半点徇私都不会做,我虽然担心家父,但也要夫唱妇随。” 真是楷模啊,榜样啊。 当然,这话没人信。 在座的都是官太太和杨玉燕这样的未来官太太,有什么不懂的啊。 她这番表白一说,众人都笑。 冯夫人也笑,笑着对苏纯钧说:“我就知道老冯没看错你。” 以苏纯钧的本领,真想救人,这岳丈根本关不进去。既然关进去了,那肯定就是要关他的。 所以冯夫人也没提要帮帮忙什么的。 但在座之人也不是都这么有脑子,有的人就是缺那么一点。 于是就有一个妇人叹气:“法理之外,不外乎人情。亲生父亲在牢里关着,那多遭罪啊。你们做儿女的,还是应该想想办法才是。不会是你母亲与你父亲离婚了,心怀怨恨,拦着不许你们管吧?这可不好。” 这什么傻x 杨玉燕一时以为此人是故意的,可她看苏纯钧神色,又好像不是——他不认识这个女人,一脸茫然加陌生。 那就是无意的? 杨玉燕忍住白眼,更加正义的说:“我父亲是犯了罪才被抓起来的,罪证确凿。我相信法律,相信政府,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我母亲慈爱善良,品德高尚,连一只蚂蚁都不会踩死。她一直是这么教导我们的,要我们相信政府。所以,哪怕我们全家都很为我父亲伤心难过,但也希望他能在牢里好好悔过,这才是我们新时代的人应该做的。” 杨玉燕在学校别的没学会,唱高调却是已经有三分熟了。她这么一拔高,那个女人也不能再指点她知法犯法啊,只好也闭上了嘴。 冯夫人也很了解这一套,大话套话,怎么说怎么听,都是当官的和官眷们该修习的本事。 她握着杨玉燕的手,对苏纯钧说:“这个孩子好,是个贤内助。” 瞧瞧,这话说的多好啊,有三分味道了。 不懂的呢,当她是个傻子。听懂的人呢,就会知道这个人可交了。 就比如刚才开口那个,就是不可交的。 话都不会听,说都不会说,还非要开口,傻死了。 hf(); 219|宴会(中) 以冯夫人为首的夫人太太们在宴会上聊什么?当然是各家的八卦啊。 大概就是儿子女儿女婿老公姨太太这些八卦事。 头是冯夫人起的。 冯夫人可能是年纪到了,很喜欢追忆过往,尤其喜欢讲以前自己一家住在北京时的往事。 那是,慈禧的生日宴还没办,花园子也没盖,珍妃也没投井,冯市长还在靠着冯夫人的嫁妆过日子。 冯市长在大清朝没什么官运,就在家里跟冯夫人生孩子,生了两子两女,一头一尾是女儿,中间两个是儿子。 那时应该是冯夫人过的最幸福的时候了。 冯夫人说起她的大女儿,那是连那一年端午节,大女儿头上戴的一只镶着鲜红的珊瑚珠子的钗都清清楚楚记得,仿佛昨日。 大女儿是头一个孩子,长得又漂亮又懂事,但受的是旧式的教育。 当时虽然外国人已经把洋枪洋炮开到广州了,甚至在广州边上都打过几场了,遥远的北京城里面,还是太太平平的。 冯家跟当时所有的旧式家庭一样,受到了洋人的冲击,但还是要保持传统。所以只有两个儿子学了西学,女儿还是照着老规矩养。 如此这般,养到十一岁,大女儿就订亲了。 没办法,当时皇帝在后宫中一直没生出儿子来,冯夫人是在旗的,冯市长虽然不是,但也害怕宫里不讲究乱来,毕竟皇帝已经指挥不动整个中国了,万一宫里打算就在北京城里选秀女怎么办?选宫女就更惨了。 所以,冯夫人的大女儿,八岁开始看亲家,十一岁过定,十二岁就出嫁了。跟亲家讲好,十五岁再圆房。 两家离得近,冯夫人常把女儿和女婿喊回家住几天,小夫妻两个感情挺好的,她也很高兴。 冯市长那时就天天写文章,在文章中议论国策,揣着文章四处投递。某天,他兴冲冲的回家跟冯夫人说,他要去山西当官了! 冯夫人只好带着两个儿子和小女儿跟冯市长前往山西。 北京城渐渐乱起来,冯夫人日日担心,写信给大女儿,想让他们小两口到山西来,不然亲家一家都搬过来也可以,冯市长虽然不是当大官,但多租一个院子也是可以住得下的。 但亲家一直没有下定决心,来来回回间,八国联军开始往北京打了,信就送不过去了。 冯夫人开始睡不着觉,吃不下饭,每一刻都在悬心,还让儿子带着家里下人天天去城门口等着,盼着亲家一家已经出发了,已经往山西来了。 四年后,她才得到了北京的消息。亲家一家被法国兵破了门,全家老少都死了。男人被杀,女人被侮辱。 大女儿悬梁上吊,死了。 冯市长却在这时升官了,从山西转到了四川。 两个儿子在听说了大姐的消息后,一起报名参军。当时冯市长还远远不到一市之长的位置,两个儿子报名参军,他也没本事把人给抢回来。结果一年后,两封阵亡通知书就寄到了冯家。 冯夫人一夜白头,从此就把小女儿管得更严了,门都不许她出。 不知是怎么回事,冯市长的孩子越死得多,他的官升得越快。从北京走出来,他用了三十年,可从山西到四川,他才用了两年。 又过了五年,冯市长就来到了这座城市。 当时政府刚刚建立,正在与各国分别和谈,免战协议签了一个又一个,每签一个,报纸上都要大书特书,街头小巷,百姓们欢呼雀跃。 不打了!不打了!和平到来了! 外国人在这座城市建立租界,开银行,盖饭店。 人人都知道,这座城市是不会发生战争的。外国人就住在这里,他们的银行、酒店都在这里,他们要在这里赚钱啊,在这里打,那不是打他们自己的钱袋子吗? 全中国哪里都可能打起来,这里不会打,洋枪洋炮不会往这里轰! 这样的言论在报纸上比比皆是。 政府都知道如今的和平得来不易,都在小心翼翼的维持着这份和平。虽然这和平有些自欺欺人,它不是依靠自己人来保持的,而是依靠这里的外国人。 冯夫人坐着汽车走在街上,看着路边外国人盖的大楼,满街的外国人,终于感到有些放心了。她不想要别的,就想要家里人都好好的。 小女儿终于在这座城市出嫁了,十里红妆。冯市长的官也离市长只差一步,小女儿的婚事办得无比风光。 冯夫人笑着说:“你订婚的那间饭店,当时珍哥儿也是在那里办的,包了整间饭店,办了三天酒席。” 冯夫人的小女儿叫冯珍,冯夫人叫起来都是珍哥儿,像叫男孩子。 酒席办得热闹极了,法国来的香槟一箱一箱的开,客人络绎不绝,从法国南部送来的玫瑰花铺满了酒店的地毯。 ——杨玉燕发现,当时在这座城市最牛的外国人是法国人。现在是日本人,日本之前是英国人。看来这还真是轮流的。 所有人都静静的听冯夫人讲,而冯夫人讲的时候,只讲她的孩子们幸福的时刻,所有的痛苦全都从她的记忆中消失了似的。 女儿华丽的婚礼,儿子们开的汽车,抽的香烟,手腕上戴的洋表,等等。 要不是杨玉燕早就听苏纯钧说起过冯家往事,可能就真的以为冯夫人在炫富了。 知道内情之后,这听起来就让人心酸了。 但她没能难受太久,因为冯夫人“炫富”,其他人都跟着炫起了富。从左起第一个太太起,到右边最后一个太太,就没有一个人不炫的。 甲太太举着手,像鸡爪子,把她手指上挂的大翡翠戒指显摆给所有人看。 乙太太就不停的摸自己的领扣,上面戴了一枚蓝宝石胸针。 ——杨玉燕跟风,也开始摸自己的发夹、颈圈、手链、手表! 丙太太说:“我们老爷才买了一辆汽车,我跟他讲不要买了,家里七辆汽车了。” 丁太太:“我们老爷刚买了一间工厂,是美国的工厂,花了八万美金呢。” ——杨玉燕:“呵呵,我们家不用买房子,祝家楼就够我们住了,可苏老师非说还要再买一幢,公家给他发了一辆汽车,听说最近又有人送了他一辆。” 苏老师喝了一口水,微笑。 到这里都还算正常,但接下来就越来越不正常了。 a太太:“我们老爷上回纳妾,花了四千块办事,可把我给气坏了。” b太太:“我们家是老太爷要买妾,都八十多的人了,非要共七千块买一个小丫头,你说说,家里有钱也不能这么花啊。” ——杨玉燕:“呵呵,上回也有个人给我们苏老师送妾呢,不过我们是新时代的青年,应该支持政府说的一夫一妻制,拒绝纳妾这种封建毒瘤。” 苏老师:“……” 苏老师换了一杯酒。 总而言之,杨二小姐初次进行夫人外交,在太太圈打得不错,已经开始跟太太们交流怎么收拾自己家的小老婆了。 杨二小姐:“我哪里知道?就见过一回,问了他一句,人就不见了。” 甲太太:“……” b太太:“……” 其他太太:“……” 某太太大胆发言:“会不会是养在外头了?你可要小心啊。” 杨玉燕大惊失色,转头问苏纯钧:“真的吗?” 苏先生把目光转向刚才发言的某太太,盯了她一眼,低头对演上瘾的杨二小姐微笑,柔声道:“我怎么可能会骗你?我让人把王家小姐送回去了,我也反对纳妾,一夫一妻才是对的。” 杨二小姐一脸贤妻样:“我相信你。” 再有好事的人继续逗年轻的杨二小姐:“那要是以后冯市长要给苏先生做媒呢?上官送妾,总不好拒绝。” 杨二小姐不负重望,严肃的说:“如果是那样,那我就跟他离婚,放他去追求他自己的幸福。” 苏纯钧:“……” 众位太太都笑起来。像苏先生这种金龟婿,怎么可能会有女人愿意离婚放掉他? “年轻人不懂事,我教你,他要是纳了妾,你就趁机叫他愧疚,对你更好。” “离婚不是便宜别人了吗?你舍得这么好的苏先生?” 一人一句的教杨二小姐驭夫。 苏纯钧再厉害也不能一个个的跟这群婆婆妈妈认真。 他一口饮尽杯中的酒,单膝跪下,握着杨二小姐的手放在嘴边,轻吻,在众太太们的尖笑声中对杨二小姐发誓:“为了叫你不舍得离开我,我这辈子都不会纳妾。” 杨二小姐挑刺成习惯:“那我要是死了呢?” 苏纯钧:“那我就守着你的坟过,不再娶。” 杨二小姐这才笑如春花,把他拉起来,说:“要是你死了,我也不再嫁,守着你的坟过。” 冯夫人听到这一对年轻人的誓言,恍然了一瞬,然后就回过神来,与其他人一起调笑起这对年轻人。 “我们可都听见了!” “这誓起了可不能悔!” 于是,还不到午夜,跳舞的人都听到一则八卦,苏纯钧要是纳妾,他未婚妻就跟他离婚!要是他不纳妾,他未婚妻就发誓在他死后也不改嫁,他也发誓要是未婚妻死在前头,他也不再续娶。 舞池中央的邵太太正依偎在冯市长的怀里,听到就笑。 冯市长拥着她,笑着说:“小姑娘说话不当真。” 邵太太靠着冯市长:“我就那么小心眼?我才不生气呢。我自己过得不好,也不会盼着天下人都跟我似的过不好。要是苏先生日后成了烈士,杨二小姐能守着也挺好的,总算不负了这一段深情。” 冯市长叹气:“是啊,不负深情是件好事。”他故意说,“我还想替你做个媒呢,现在,你说怎么办?” 邵太太一阵心冷,知道他这是想把她推出去了。在临走前替她找个人嫁了,就能心安理得的把她丢下。 她笑着说:“苏先生大才,我可配不上。统计局局长的夫人沙太太替我介绍了一个,是交通局的许局长,他老婆去年得病没了,正打算要续娶。” 冯市长想起人来,也不提许局长已经快七十了,点点头说:“也好,回头我认你做义妹,再替你备办一份嫁妆,风风光光的送你出门子。” 邵太太笑着说:“上回我是嫁了表哥,这回是义兄送我出门子。那义兄,今晚还还要妹妹替你洗脚吗?” hf(); 220|宴会(下之上) 杨玉燕以为慈善晚会,重点是“慈善”,但她来了以后发现,重点是“晚会”。 八点半到场后他们就在聊天,聊到十点,冯夫人上楼睡觉去了,一些未婚的小姐也被父母给赶回去了,留下来的都是已婚者,要么就是像杨玉燕这种是被监护人带着出来的——必须是未婚夫,父母只要不是想把女儿往交际花的方向培养都不会让她们留到半夜以后。 冯夫人走后,杨玉燕自觉应酬完了最大的大佬之后,剩下的小虾米就不必再应酬了,不肯再坐沙发被人当npc刷,拖着苏纯钧找了个角落躲着聊天。 但是,没有用。 苏先生现在如日中天,升官快过坐火箭,几乎要让人以为他是冯市长的亲儿子。 他哪怕站在角落里都像太阳一样散发着光辉,无数男男女女端着酒杯过来找他攀谈。 不过,多亏刚才他跪下跟她发毒誓,找来的人就没有想推荐小老婆的了。 杨玉燕就数着来找他送礼的人,一会儿就有二十多个了,从汽车到古董到钱到珠宝,应有尽有。 都知道他又要升官了,还在冯市长的推荐下入党,所以都来烧这个热灶。 杨玉燕啧啧,攀着他的胳膊在他耳边说:“贪官污吏。” 苏纯钧就笑,搂着她说:“早就是了,我是大贪,你就是小贪。” 杨玉燕叹气:“唉,怎么办呢?我看你收礼,我都心慌。” 苏纯钧:“你不是正缺钱吗?我捐给你,尽情花吧,想怎么花怎么花。” 杨玉燕仔细想想,说:“那行吧,我回去就跟姐姐他们商量一下,还是成立一个慈善基金会,然后你捐过来的钱物都发个正式的公函给你。” 苏纯钧一怔,没想到她会想得这么深刻,说:“用不着。你们现在这样挺好的,一旦成立基金会了,情况就复杂了。”糊涂的时候一切都好办,大家都是朋友,可成为正式的组织之后,就会滋生权力,那就不可避免的会有勾心斗角一类的事了。他想让燕燕尽情的做自己想做的事,不要陷入到与人争权夺利的泥潭中。 杨玉燕拍了他一下,小声说:“别犯傻,我这是为你好。” 他贪成这样,日后怕说不清楚。有基金会的公函做证明,至少可以替他证明一部分钱物并没有用于奢侈享受中。 苏纯钧就笑了,虚指着这宴会中的男女:“你瞧这里头有几个不贪呢?难道还有人会来查我吗?” 杨玉燕看着这眼前灯红酒绿,说:“他们还能蹦跶几年呢?等他们下去了,新政府肯定是要收拾旧河山的,到时你干净一点才好继续做事。” 苏纯钧不妨她竟说出这种话,虚掩住她的口,小声说:“不能胡说。” 人人都看得出来眼前的政府气数已尽,但人人都知道这话不能说,这里所有的人都知道,不也是在尽情欢歌笑语吗?就当这世界仍是太平天地。 何况,什么新政府?影子都没有的事。虽然人人也都知道旧政府没了,肯定会有一个新人,可这个新的在哪里呢? 在燕燕嘴里简直就像是已经看到了似的。 他把她手中的果汁放下,拉着她滑进了舞池。 “跳舞吧。”省得这位小姑奶奶嘴里再蹦出什么吓人的话来。 两人双手举高拉着,在舞池里面对面的摇摆。她被他搂住腰在舞池里转圈,一圈圈的转得心都快蹦出来了,她不自觉的更紧的攀住他,嘴笑得越来越大,他的眼睛越来越亮,手搂得越来越紧。 她突然想起报纸上曾有一位东烘先生,说西人不检点,舞池里男男女女勾搭成奸,因为跳舞的未必都是夫妻,其中也会有男人搂着别人的妻子跳舞,或是妻子在别的男人怀里跳舞,实在是很容易出事啊,还是应该像大清国似的,街上只有男人,女人都关在家里,这样才不会有男女随便勾搭之事发生。 这话当然是要被人给驳斥的。自家人知自家事。大清国把女人都关在家里,可勾搭别人老婆的事也没少发生啊。 把女人关起来并不能保证没有伤风败俗之事发生,既然如此,何不将女人们放出来呢? 杨玉燕现在却觉得东烘先生至少有一件事说对了,男女跳舞是很容易发生奸情的,她现在就很想跟苏老师做点什么不道德的事。 苏老师抓住她腰部的大手显然也有同样的想法。 不过,他咽了口口水之后,还是放弃了。 做为一名少女,显然,她是不能表示出主动的,而且最好在男人起兽心的时候再推拒几下,以此来证明纯洁——并增添情趣。 她就很喜欢这种情趣,下定决心假如他要做什么,她是一定要拒绝几回的,拒绝不成再半推半就,这才更有感觉。 但她很担心她的拒绝真的把苏老师吓跑了。 不自大的说,她觉得苏老师在她面前好像一直没什么胆量的样子。 她要如何暗示一下,拒绝不是真的,她只是喜欢这个道道。 杨玉燕在心里翻涌着苏纯钧一旦知道一定会大惊失色的计划,详细到能令苏老师瞠目结舌,深入到能让他失眠的地步。 但自律的苏老师生怕再跳下去就难以控制内心的野兽,便把未婚妻从舞池中抱出来,找了一个小沙发,坐下,请人送来蛋糕三明治果汁等点心,吃吧少女,也让他自己冷静冷静。 十二点,慈善捐助活动才正式开始。 杨玉燕吃着蟹粉包子,一边用吸管吸鲜甜的汁,一边与坐在旁边的苏老师说:“我怀疑这是个阴谋。” 苏老师腰后还□□呢,深知这大厅里至少有一百个带枪的特务在保证安全,他问:“什么阴谋?”八成又是杨二小姐要发表高论了。 杨二小姐说:“跳了一晚上的舞,现在大家都累了,脑子也不清楚了,又有吃的喝的,现在开始募捐,肯定有很多人为了尽快熬过募捐而捐钱的。” 就像淘宝搞双11,为什么都是凌晨十二点的时候开始?又为什么还搞一堆复杂的数学题,又做成抢购的样子?不就是为了让人在脑子最不清楚的时候,在最短的时间里,做最复杂的题目,以此来减少大家清醒思考的能力而稀里糊涂的花钱吗? 这是商家的阴谋。现在她发现世上所有要从你手里掏钱的人都善于运用这一手。 现在钢琴曲已经停了,舞池里的人也早就跳累了,纷纷找沙发坐下。可大厅里的椅子根本不够数,大多数人不得不站着,旁边还有侍者过来送酒送吃的,喝点酒,再吃点甜点,血开始从脑子往胃部集中,脑部就缺乏思考能力了。 这时再上台一个个人长篇大论的演讲,人们的忍耐力会降到最低。 综上,捐款会非常顺利且快速的进行。 杨玉燕翻了下目录,问:“我什么时候上去?” 苏纯钧说:“除了前三个是定好的之外,你什么时候上去都行。”到时他去找人谈一谈,很轻松就能让杨二小姐插个队。 杨玉燕打了个大哈欠。她现在也是跳累了,吃过东西,血液向胃部集中的状态啊。 “我就第四个吧,早点搞完早点回去。” 她今天肯定就来不及回学校了,要回祝家楼安置。 苏纯钧早就给马家人说过了,让马婶早早的把房间准备好,预备着杨二小姐回宫。 他说:“行。” 第一个是烈属。 现在四处都在打仗,人死得一茬接一茬,不管是读书破万卷的公子哥,还是大字不识的大头兵,炮弹一来,都要完蛋。 在场的人几乎都有家人朋友是死在战场上的,所以对烈属的募捐理所当然的排在第一位,而且上面演讲的时候,底下人全都非常肃穆的听。 上面演讲的是一个美女,不知道是谁,但据说是烈属,由烈属来演讲自然非常有效果,她慷慨激昂的说,声泪俱下,底下的人不少都红了眼眶。 杨玉燕也有些感动,开始掏钱包准备捐钱,还犹豫要不要把金耳环摘下来一会儿一起捐出去。 哪怕这屋里全是贪官,但死去的将士是实实在在付出生命的啊,该捐还是要捐。 “不用。”苏纯钧按住她掏钱包的手,伏在她耳边说:“这个捐来的钱会全都进冯市长的小金库,不会给烈属。” 杨玉燕的眼泪瞬间没了,“一分都没有?” 苏纯钧点点头。 靠之!她原以为再贪好歹会有十分之一落在烈属身上,结果是她小瞧贪官们的胃口了。 她冷静下来,问:“那接下来的捐助项目中……” 苏纯钧:“全都会进市长的腰包。”他笑了一下,“今天来的人中,只怕只有你捐来的钱会好好的用在受帮助的人身上。” 杨玉燕仍处在三观受震撼中。 苏纯钧:“所以我才不想让你搞什么基金会。一旦成了组织,就必须要选会长,还要有各部门的部长。到那时你就无法控制基金会的方方面面,最终,真正想做事的人心灰意冷的离开,会里只剩下为钱而来的人。” 杨玉燕沉默了下来。 这个世道或许比她想像得更糟。 “会长可以请校长担任。”她说,“代教授,我妈,施无为,我姐,都可以出任干部。还有傅佩仙,石静宜……再多找几个可信的人。基金会还是可以办的。” 苏纯钧惊讶极了。 杨玉燕坚定的说:“人都有私心,那我就多找一些没有私心的人来搞这个基金会好了。” 苏纯钧从心底升起一股自豪感! 这就是杨玉燕!这是他的学生!他的未婚妻! “燕燕,你成长了,变坚强了。” 那个躲在家里不肯出门,只能请家庭教师来上学的女孩子,已经不再害怕这个世界了。 hf(); 221|下之中 第一个是关于烈属的募捐,第二个是给前线战士们捐药捐绷带,第三个杨玉燕就没有关心了,在得知所有的募捐都会进冯市长的腰包之后,她对台上的事就不感兴趣了。 按照一个演讲十分钟来计算,她还有二十几分钟就要上台了。 杨二小姐要抓紧时间给她准备好的演讲稿来一个更新。 她找了一个光线比较充足的地方,借了苏先生的一只钢笔和一页笔记本纸,开始打稿子。 来之前,她准备的演讲稿跟在学校里的没什么不同,也跟刚才烈属演讲者的没什么不同,就是尽力渲染夸大惨状,哭一哭那些痛苦的人,再杜撰一两个动人的例子好打动听众的心,让他们掏钱。 她重点准备的是例子。考虑到今天在这里的大多数都是有钱有权的男士和他们的伴侣,准备的例子就跟讲小故事差不多,端得是香艳多情。 不要觉得奇怪,也不必有任何心理包袱。她的目的是钱!为了获得尽量多的捐助,当然要讲男人喜欢听的东西啊。 这还是代教授和祝颜舒一起教她的窍门呢,张妈也跟着贡献了几个故事,都是她从教堂神父那里听来的,编故事这个本事,不管是传教的还是募捐的,都要会。 她本来认真的编了两个小故事,为了令男士们更有代入感,所以一个脱胎于王宝玔与薜平贵,大小姐与穷小子的故事绝对是他们最喜欢的!当然,这个故事中的大小姐就没有苦守寒窑,而是沦落风尘去了。 第二个故事就是杜十娘了。风尘女子渴望能获得一份真诚的爱情,这个也是众位男士的g点,一戳就硬。 但刚才她发现其实有更好的办法来让大家掏钱。 她拉了拉贡献了钢笔的未婚夫的袖子,歪着头可怜又可爱的问他:“一会儿,我能借用你的名字吗?” 未婚夫·苏老师的智慧在遇到二小姐时都是打折扣的,没细想就点头答应:“好,你上去就介绍自己是我的未婚妻就行,不然,我跟你一起上去吧。” 他想的是未婚妻可能有一点点怯场。 过去几个月已经发表过五六十次演讲的杨二小姐深沉的点点头,说:“你上去更好。” 第三个演讲者下台,并没有获得多少募捐。 没办法,来的人都心里有数,知道这是在给冯市长的小金库做贡献,要捐的都在第一个项目时捐过了,都到第三个了,谁还捐啊? 杨玉燕一见就知道她想的是对的。早点上来加上带上苏先生,这样才能募到钱,不然很可能她今天就白来了。 台下诸人完成捐钱任务的和不想白掏钱的都站着吃东西喝酒,这时,传说中的苏纯钧就扶着一个年轻的小姐走到台上去了,看在郎才女貌的份上,众人都愿意把目光从盘子里移开,投注到台上去。 台上那个漂亮的女孩子对着大家露出甜蜜的微笑,她看了一眼苏先生,站在话筒前,对大家说:“大家好,我是苏先生的妻子,我叫杨玉燕。” 杨二小姐上台就把“未婚妻”的“未”字给省了。 台上的人不会反驳,台下的人也没在意这个。 苏先生还给了杨二小姐一个鼓励的眼神,站在那里陪着她,是一个标准的台柱子。 杨玉燕:“我追随着苏先生的脚步,进入他的大学就读。” 苏先生心想,这话很对,他以前还是杨二小姐的家庭教师,也是他介绍杨二小姐成了代教授的学生,就是没想到她竟然在心底是如此的推崇他,把读书的光荣都归功于他,啊,真感动。 底下的人还在议论,顺便把苏先生做为家庭教师时监守自盗,把自己的学生拐带成了自己老婆的优美故事。 杨玉燕:“我深受苏老师的影响,愿意一生一世追随他。” 真是浪漫的爱情。 台下的人都轻轻鼓掌以示赞美。 说老实话,这比听募捐演讲好玩多了,演讲听了百八十回都是那调调,当事人亲自上去讲新鲜出炉的八卦,多好玩啊。对了,这位小姐上去干什么? 杨玉燕微笑着说:“我的丈夫,苏老师是一个热心公益,愿意为贫苦的社会大众奉献出一切的热血男子!” 底下人开始端着笑听,纷纷交换眼神,都暗带笑意。 ——哈哈哈!这屋里能有一个热血的都出奇! 原来这位小姐是上台吹捧苏先生去了,募捐结束了? 苏先生依稀、仿佛觉得有一点不对头。 他确实相信杨二小姐对他的爱情是坚贞而宝贵的,但是当面吹捧他就有点不可能了。 他被爱情冲昏的头脑有了一点点清醒,也开始微笑着听杨二小姐接下来要说什么。 ——如果他没料错,二小姐给他挖了一个坑。 看来明天会被冯市长蔡文华他们嘲笑了。苏纯钧在心里想。 燕燕进步的真快。这么快就学会怎么在官场中做事了,他可能真的小看她了。 杨二小姐深情的看了苏老师一眼,也被他含笑看了回来——颈后的汗毛竖起了几百根。 被发现了? 杨二小姐快刀斩乱麻,一口气往下讲:“在他的指导和关怀下,我与我的同学们打算建立一个帮助女性的慈善基金会。” 台下,冯市长和蔡文华坐在一起。 蔡文华听到这里,对冯市长说:“小苏可够精明的啊,这么快就找到捞钱的法子了。” 冯市长笑着说:“年轻人,冲劲足。他也没亲自出面,让未婚妻出来做事,吃相已经很好看了。” 苏纯钧在台上端着微笑目视众人,他旁边的未婚妻·杨二小姐正在讲述他们这个慈善基金会已经有的工作成果:帮助一群失去工作的妓女重新立足。 由于扫黄嘛,很多妓女都失去了工作,变得衣食无着,她们大多数没有房子,也没有积蓄,还都生着病,他们的救助行为在开始就受到了重创,资金不足,不得不向善良的社会大众求助,诸位都是仁人君子,还望慷慨解囊,帮助这些可怜可爱的女子。 杨玉燕省了讲故事来讨底下绅士们的欢心,直接把今天被众人围追堵截送礼的苏先生祭出来,让下面渴望送礼的人们有个投钱的庙门。 还趁机把慈善基金会过了明路,把苏纯钧说成了是创始人。这样,日后她只要努力做善事,做好事,就能把这些功劳全都记在他身上了。 一举两得。 杨二小姐决定给自己记一功! 她深深的鞠躬感谢马上就要来送礼的诸人,然后牵着未婚夫大人的手,站在台上,等着每一个上来捐钱的人,都把苏先生送过去跟人家握个手。 苏纯钧尽职尽责的出卖色相,手都要握麻了,募捐箱也塞满了,杨玉燕在旁边算着钱,少说也有个三四万!今天晚上真是来值了!果然慈善是大有可为啊! 蔡文华在台下都有些嫉妒了,对冯市长感叹:“这位杨二小姐可真是一个贤内助啊。” 冯市长笑着说:“小苏的眼光一直都很好,祝家也是老牌世家,家风是靠得住的。” 祝家走官商勾结路线一直是走的很稳的,他们家最后败落只能说是气数尽了,并没有得罪哪个官儿,要是祝家还在,那就是冯市长的护官符。 冯市长还有些遗憾呢,可惜少了一个大钱包。 蔡文华看看手表,说:“我上去把他们喊下来吧,他这一趟赚得够多了,房子车子都不用别人送,全赚回来了。” 冯市长哈哈笑:“去吧,去吧,叫他们下来陪我喝茶。” 蔡文华上台,一手一个给挽下来了,陈司机在后面抱着募捐的钱箱子,刚才苏纯钧发觉后就把人叫来了。 到了台下,蔡文华调侃道:“这是赚了多少?” 苏纯钧笑着说:“我这都是一心为公啊。” 蔡文华呸道:“谁信啊。” 苏纯钧笑着说陈司机先把钱箱子放到汽车里去,让他就在车里守着箱子不要再过来了。 蔡文华说:“市长在那边等你,快点过来。“ 等没了旁人,杨玉燕挽着他的手小声说:“我相信你是一心为公的人。” 苏纯钧:“有你这个贤内助督促,我肯定是一心为公了。” 杨二小姐的苦心,他一想就全明白了。 虽然他并不在意身后之名,但她却如此珍惜他的名声。 有一个人在他的背后为他保驾护航,这是他从来没有想到的。 杨二小姐是他的贤内助。 他以前想把她放在屋里,宠爱她,保护她,让她永远幸福快乐。 没想到她会成长到如此地步。 她已经是一个会帮助、保护他的人了。 那个小姑娘已经成长到他也无法忽视的地步了。 他必须用新的目光来看待她,不能再把她当小姑娘了。她要做的事业也并不是儿戏,而是认真的。 hf(); 222|下之下(完) 再次来到冯市长面前,杨玉燕突然发现自己变成个“人”了。 感觉很微妙。 刚才第一次见冯市长,她站在旁边就像个名为“苏纯钧未婚妻”的装饰品,没有自己的嘴和自己的人格。现在坐下来喝茶了,冯市长好像终于看到她了,开始跟她说话了。 冯市长含笑问:“多大年纪了?” 杨玉燕:“十八岁。” 冯市长笑着说:“年轻有为啊。以后中国还要看你们年轻人,要靠你们年轻人来建设啊。” 蔡部长一手插袋,一手端着高脚杯,杯中是红酒,特别有派头,也在一边对杨玉燕含笑说话:“过两日我家办宴会,我给小苏一张帖子,一起过去玩玩吧,都是你们年轻人喜欢的东西,跳跳舞,唱唱歌,想打牌也有桥牌。” 苏纯钧笑着说:“蔡先生家还有桌球台。” 外国人的玩意,蔡先生最爱追捧了。 杨玉燕惊讶:“你会打桌球吗?” 苏纯钧说:“代教授打得很好,我在学校的时候也打过,多少会一点。” 蔡文华说:“小苏打得很好呢。” 苏纯钧眯着眼睛,得意道:“上回小赢蔡先生两千块,承让了。” 蔡文华笑呵呵,不说话。 冯市长坐在那里就发笑,道:“小蔡的心眼小,小苏,你别老逗小蔡。” 蔡文华哼道:“市长,您这可够偏心的了。我哪是心眼小,我是看他是小孩子,让着他呢。” 杨玉燕虽然只是坐在这里旁听,也能感觉到自己的地位有那么一点点的上升。 她大胆推测,可能跟她刚才上台演讲有关。 在她下来以后的募捐就冷清多了,台前只有零星的几个人还在围着看,剩下的人都继续去跳舞了。乐队没有再唱歌,演奏的乐曲也非常的轻缓温柔,几乎不会造成什么影响。 时钟已经指到了凌晨一点半。 杨玉燕年轻,精力还能撑得住。但舞池里的人已经有一些开始退场了,能看出来人变少了。 冯市长与蔡先生,还有她家的苏先生三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互相打趣,不认真,但也足够亲密。 偶尔会有人过来说话,但没什么人能继续站在这里跟他们三个一起聊,多数都是打个招呼,说两句就走了。 来的人无一例外,都会特意跟坐在沙发上的杨玉燕再打一声招呼,亲切又不失敬意的称呼一声“杨二小姐”。 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被这么多外人称呼“杨二小姐”的杨二小姐都觉得自己可以飘起来了!自来只有自家曾经的租户喊过“二小姐”,还带点讽刺挖苦的味儿。突然被这么多人捧着,哎哟,她觉得自己回去可以吹一波了。 二小姐正在快乐脑补,远远的就看到花枝招展的邵太太端着一脸笑,向冯市长快步走过来。 说老实话,邵太太长得真是不错。 她生得美,美中带着媚,媚中又带着良家妇女的端庄,一看就不像风尘女子。杨玉燕以前没见过风尘女子不敢这么比,但见过施巧儿她们之后,她突然明白了风尘女子跟普通女人不一样的地方。风尘中的女子,都很熟悉男人了,所以你能感觉得到,她们在看男人时,不管笑得多甜,行动多亲密,其实都有一种“老娘见多了”的冷漠感,就是她们经过的男人,可能比你路上见过的都多的那种熟能成厌的感觉。 干一行,恨一行。 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邵太太身上是有风尘味的。她在与冯市长接触以前,肯定也有其他的男朋友。可她的风尘味又太轻浮了,是相较与良家妇女的那种轻浮。好像她就在河边,刚刚湿了脚,还没掉进去,岌岌可危,就更令人想把她推下去——比如冯市长和其他男人,因为良家妇女不失足,他们就占不到便宜了啊。 未见其人,是不会体会她身上这种迷人又危险的气质的。 危险的不是别人,而是她正处在危险中。 杨玉燕知道,假如有人能够提供给邵太太一份安定感,她可能马上就能得救。可她救了施巧儿,却救不了邵太太。 因为邵太太想要的是一份稳定的婚姻,一个风光又体面的婚姻。而不是教堂里的一张床,一份只可以勉强糊口的工作。 杨玉燕收回目光,喝了一口果汁。 邵太太一脸温柔又甜蜜的笑,一路过来直奔冯市长,她走过来就蹲在沙发边,伏在他膝前,亲密无比的对他说悄悄话。 冯市长很给面子的放下酒杯,伏耳去听。 苏纯钧和蔡文华都走开了。 冯市长与情人说话,他们肯定不能当电灯泡。 苏纯钧退了一步,坐到杨玉燕的沙发椅的扶手上,也伏下身在她耳边说:“一会儿我们就能走了。” 杨玉燕也配合的小声问:“什么时候?是不是还在等什么人?” 苏纯钧嗯了一声,也不瞒她:“听说是日本人要来。” 杨玉燕皱眉:“日本人要来?现在还没到?” 苏纯钧:“所以,现在还在等啊。你要不要再吃点什么?我让人送过来。” 蔡文华没事干,也走过来,插嘴道:“厨房有炖燕窝,让他们送几盅燕窝来。” 杨玉燕就看苏纯钧叫来一个服侍的下人,吩咐他去拿燕窝。 蔡文华笑着说:“家里吃燕窝的只有夫人。不过厨房都会多炖几碗,女孩子吃这个好。” 杨玉燕也笑:“家里妈妈倒是天天吃,可我妈说我吃这个还太早了。” 蔡文华哦了一声,好奇的问:“令堂就是祝家大小姐吧?我曾有幸见过令堂一回。” 杨玉燕不想这里竟然还有一个祝家“熟人”,但应该不是很亲密的朋友,马上说:“是吗?是我失礼了。” 蔡文华连忙笑着摆手,“不,令堂应该是不认识我的。我当年刚到这里,与友人四处找事做,曾经特意混进祝大小姐举办的文会上自荐。不过一面之缘,不值一提。” 真不值一提你还提? 杨玉燕笑着说:“这么多年过去,您平步青云,可见珠在屉中,光华不掩,早晚要现世的。” 蔡文华被捧得开心了,笑起来。 苏纯钧在旁边没插嘴,就看他的杨二小姐灌起迷汤来手艺长进了,现在灌外人也灌得很好了。 对蔡文华这等人,最高兴的就是能在以前比不上的人面前显摆。虽然面前的不是真正的祝大小姐,但是祝大小姐的女儿,也能炫耀一番,足以令他开心。 冯市长真没说错,他是个小心眼。 不一会儿,炖燕窝送过来。 邵太太由蹲改跪,跟冯市长密语半天,让杨玉燕很佩服她的膝盖。 燕窝送来,下人很机灵,按人头算,没漏了邵太太。 邵太太这才站起来吃燕窝——她还是没坐下。 杨玉燕坐在沙发上端着碗吃,都不知道要不要站起来让一让位子。可蔡文华站在她面前,苏纯钧坐在她的扶手上,两人也都没坐下,她就觉得可能在冯市长面前,邵太太真的没有座位。 她能有座是因为她是客人吧? 冯市长也吃了一碗,吃完,他放下碗,邵太太拿出手帕来给他擦嘴。 杨玉燕:“……” 亲眼看到姨娘是怎么侍候老爷的了! 这她真的没见过! 虽然她亲爹有无数的小三,杨虚鹤还有个私奔的女学生老婆,可她真没见过这么宅门风的东西。 人要是活得久,什么都能见到。 杨玉燕有种开了眼界的感觉,今天真是不白来了。 苏先生有自带的手帕,不用她这个未婚妻帮忙擦嘴。 冯市长擦完嘴,对苏纯钧说:“山本先生来了,你去迎一迎吧。” 苏纯钧就站起来,:“好,那我这就去门口等着。” 杨玉燕也站起来:“我也一起去吧。” 说着,她就挽上了苏纯钧的胳膊。 与其在这里旁观冯市长与邵太太,那她还不如跟苏老师一起去看日本人呢。 邵太太一愣,就去看冯市长,蔡文华也看冯市长。 冯市长思考片刻,点点头说:“可以。小杨是未婚妻,那就跟妻子是一样的,跟小苏一起去挺合适。” 邵太太感觉复杂。这位杨二小姐才头一回来就成了“小杨”。她这个“小邵”是见了冯市长十回以后才得到的称呼,十回以前,冯市长根本不记她叫什么名字。 刚才蔡先生陪杨二小姐说话她也看到了。她陪伴冯市长两年了,蔡先生一次都没有跟她说过话,哪怕是冯市长在场,蔡先生的眼里仍然没有她这个人。她很清楚,她在这些男人眼里都没有份量,根本不算人。 蔡文华说:“对了,小杨是会日语的吧?” 苏纯钧没说,看杨玉燕。 杨玉燕发觉了,现在这些关于她自己的问题,都可以由她自己回答,而不必所有人回答了。 她笑着说:“日语和英语都是苏老师的功劳。” 蔡文华和冯市长都看着苏纯钧笑起来。 蔡文华:“一日是师生,一辈子都是师生了。” 苏纯钧:“我与二小姐,早就攻守易位。现在她才是老师,我是学生。” 冯市长:“师生与夫妻,俱是佳话。好了,快去吧,不要让山本先生等。” 苏纯钧就挽着杨二小姐走了。 蔡文华看了邵太太一眼,不必再多说,冯市长就说:“小邵,你去叫厨房准备一些山本先生喜欢的食物,再把这舞池里的人赶一赶,不要这么多人。” 邵太太答应一声就赶紧去了。 蔡文华这才对冯市长说:“市长,山本过来,恐怕又是要提开放市区的问题。” 冯市长叹气:“我在一日,就只能不答应他。等我走了,就管不到了。” hf(); 223|贵子 到门口才知道,山本还没有来,不过日本兵已经来了,两车日本兵,十几个人,扛着枪,正跟市长这里守门的兵一起联合把市长府邸门前的汽车都给检查了一遍,没有证的全都要求立刻把车主人叫出来盘查。 大部分人都不知道日本人会突然过来,所以一些客人被人从大厅里叫出来以后都很茫然,恐慌的站在日本人面前,结结巴巴的应对盘查。其中有人会说日语,有人会说英语,都还算能跟日本人沟通交流,只会说中文的就麻烦了,虽然有宪兵队的人也在帮忙盘查,但日本兵不相信宪兵队的盘查,宪兵问过一遍,他们还要把人拉过来用枪逼着再问一遍。 杨玉燕站在台阶上看到这一幕,气得火直冲三花顶,整个人都气得发抖。 苏纯钧一只手紧紧的拉住她,面色沉静如水。 “冷静点,这里的人都是市长的客人,日本人是不会做什么的。”他说。 她拼命冷静下来,背过身去,小声说:“你怎么忍得了?” 苏纯钧慢慢吐出一口气,沙哑道:“慢慢就忍得了了。” 他亲眼看过冯市长被山本身边的一个小日本官员给骂得满脸唾沫星子也不敢躲,他也见过不可一世的参谋部参谋在日本人面前咬紧牙关无话可说。 几个月前,冯市长为了安抚日本人,授命宪兵队到街上搜捕伤害日本人的凶手,宪兵队根本没有调查,胡乱抓人,“凶手”和“嫌犯”塞满大牢。一些家里有钱的,最后都偷偷塞钱给放出去了,剩下的人不分青红皂白都被日本人枪决了,里面有百姓,有学生,也有流氓混混,什么人都有。 日本人很清楚冯市长在糊弄他们,他们愿意“暂时忍让”,就是因为他们要眼睁睁看着这座城市里的百姓和人民对冯市长失望。冯市长确实是一个无能的人,他根本没有什么坚定的信念,也不愿意为了人民献出生命。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贪官。 他贪的不止是钱,他更贪名。 他能坚持到现在,无非就是不能接受自己死后是遗臭万年。他不接受自己在日后被人口诛笔伐,所以他不敢在自己手中把这座城市交给日本人。 但当日本人的屠刀落下时,他怜惜自己的生命,就会飞快的躲开。 他对这座城市来说不是一个合适的统治者和保护者,但麻烦的是现在只有他。 苏纯钧皱眉叹气。虽然冯市长有一万种不好,但他现在真的找不到另一个可以接手的人,而他自己还无法坐到这个位子上。冯市长到现在都没有透露等他北上之后,这座城市他打算交给谁,只说上面自有计较,可能会从上面派一个人下来。 他打听不出来,最近一直在为这件事头疼。 比起眼前的危机,这些客人被日本人为难的事就很难叫苏纯钧动容了。 他拉着杨玉燕又回到大厅里,站在门厅处,等外面传来汽车声了,他们才又出去。 再次步下台阶,杨玉燕就看到夜色中两排日本士兵和两排宪兵站在大门口持枪警戒,两辆土绿色的日本军车中间夹着一辆黑色的轿车开进了大门,来到大门前停下来。 苏纯钧挽着杨玉燕,慢吞吞的走下去。为了防止日本士兵紧张,他很友好的在了距离汽车很远的地方就停下来了。 黑色轿车的车门打开,一个五短身材的日本中年男子走了出来。 杨玉燕马上认出了这就是当时到学校去的山本,原来是同一个人。 今天的山本先生跟上一回不同,他穿一件灰色的日式和服,腰上束着很宽的黑色腰带,腰前腰后还有一块黑色的板似的东西被腰带束着,还插了一柄折扇在腰带上。 他一出来就挺胸腆肚,很了不起的样子。 可是因为身高太低,所以显得有点可笑,有点像一种狗…… 对了,八哥犬!又叫老板狗! 他鼻子下还有一块裁成长方形的胡子,更像八哥犬了。 杨玉燕忍住笑意,自我开解得很成功。 山本出来以后,司机继续往车里伸手,又扶出来了一位日本女子,她低头含胸,但能看出脸和脖子涂得极白,头发梳得是日式的发髻,戴着日本的绣球花发簪。 她穿的是和服,白底紫花,和服从脚边到腰部是大片紫色的花朵。 这是一个非常年轻的女人,而且她的身高显然要比山本高一点,山本大概不到一米六,这个女人至少一米六五。 那这个女人就不可能是日本女人了。 在学校里,代教授曾经给他们讲过日本的一些故事,其中有一个很有意思。 日本曾经的一个天皇,曾经下令全日本的人都不能吃肉,像鸡、鸭、牛、羊的肉,都不许吃,要吃只能吃鱼。也就是有脚的都不能吃,只能吃无足的动物。 原因为何呢? 代教授说,传说中有两个可能。 第一个可能是这个天皇信佛,认为不可杀生,杀生就是有罪,他害怕日本国民因为杀生而陷入地狱,所以为了保护国民,才下令全国都不许吃有脚的动物。 另一个故事则是说,天皇认为肉非常好吃,他担心国民因为喜欢吃肉而不种地,只养家禽和家畜,因为日本地方小,种地的地假如都用来饲养家禽、家畜的话,是没有办法养活所有的日本人的,所以干脆下令都不许吃,这样大家就只能去种地了。而海里的鱼就可以捕。 代教授说他也只是听说,给大家讲个故事听一听而已。 而日本人的身材矮小,确实是因为他们在长达几代的时间里一直缺乏动物蛋白。 日本不管男女,身高超过一米七的很少,大部分都在一米六左右,女子还会更低,一米四一米五。 她还想起了到了她那个年代,日本人据说已经是亚洲最高的身高了,后来又说韩国人也是亚洲最高,她就想说要不你们俩先打一架? 她去过日本和韩国,体感日本人的确低,哪怕是据说很高的日本年轻人,一米八的也很少,大多数男生的身高都跟她差不多,女生普遍比她低,她当时还不到一米七,在班级里也不是最高的。至于韩国也是差不多。并没有亚洲最高。 现在她看到这么多日本人,扛枪的日本兵,还有山本,第一次体会到代教授说“日本人的个子很低,他们的房子也盖得很低”是什么意思。 因为这些日本人,普遍比她低半个头,像一群矮人。 虽然是在没想到的地方赢了,但也可以开心一下。 杨玉燕再次自我开解,感觉从刚才起就不太平静的心终于可以平静一点了。 山本已经走到了面前,苏纯钧这才挽着杨玉燕上前,伸出一只手,用日语说:“山本先生,欢迎您的到来。” 山本——因为个子低——斜着眼睛看了一眼苏纯钧,很冷淡的嗯了一声。 一点也不像他在学校里的友好与客气。 看来日本人对官员和对普通百姓确实是两副面孔。 杨玉燕在心底叹气。现在民间说日本人好话的越来越多了,都觉得日本人更讲礼貌,更客气,更先进。 苏纯钧接着介绍杨玉燕:“这是内人。” 杨玉燕也用日语说:“我姓杨,我的日本老师告诉我,假如用日语给我起姓氏,我可以叫大木,杨就是又高又直的树。” 山本打量了她一眼,冷淡的说:“你的日本老师是一个很博学的人。”然后他也介绍了他身后的女子,“这是我的家妾。贵子,过来向大家问好。” 那个名叫贵子的女子小碎步上前,一直低着头,细声细气的说:“我叫贵子,请多指教。”然后她深深的鞠了个躬,足有九十度。 杨玉燕知道这时苏纯钧不好跟这个女人打招呼,就主动说:“您好,请不要拘束,希望您在这里玩得愉快。” 她伸出一只手要跟这位女子握手。 贵子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山本,得他允许后,才伸出一只手,轻轻的与杨玉燕握了一下,她还戴着白色蕾丝的手套。 走得近了,杨玉燕才看到贵子的妆容有多夸张。 她不止是涂白了整张脸,还剃掉了眉毛,在眉头画了两团黑,这是叫蛾眉的唐妆,现在成了日本眉了。嘴唇也全被□□盖住了,只在嘴唇中间画了一个圆。 杨玉燕与这个贵子对了一下眼神,突然觉得有点不对。 虽然贵子立刻就又低下了头,再也看不到她的脸了——她的脸画成那样也看不出来原样。 可她还是觉得这个女人有点像认识的人。 她挽着苏纯钧,跟山本并排走进去,贵子就跟在山本身后一步远的地方,安静的像一个影子。 贵子…… 这个名字她是不是听过? 杨玉燕走到冯市长面前,看到邵太太隐在人群中,连露面都不行,突然就想起来了! 金小姐! 金茱丽! 贵子就是她被金老爷送给日本人之后起的日本名字! 金老爷把她送给谁了? 那个日本人是叫山本吗? 就记得是个日本很大众的名字,其他就想不起来了。 冯市长张开双臂,笑呵呵的迎过来:“欢迎,欢迎!山本先生,欢迎光临啊!” 杨玉燕跟苏纯钧站到冯市长身后去,她趁机又看了一眼贵子。 她仍是低着头,对周围的一切都默不关心,跟在山本身后,就像他的一件随身饰品。 hf(); 224|金小姐与贵子 凌晨三点,杨玉燕回到了祝家楼,在浴室里洗澡。 这一点,祝家楼就比代教授的小红楼方便许多了。祝家楼建的时候就掏大价钱在自己楼里铺设了煤汽管道,顺便装了煤气热水器,是可以洗淋浴的,想泡澡也有浴缸! 不过只有祝颜舒母女三人住的这个屋里有,其他楼层都是只有主卧有。租房户在的时候,祝颜舒很小气的把主卧都给锁了,租出去的都是功能室,什么书房客厅一类的房间。 等祝家母女三人搬走以后,她们住的这间屋也锁了,今天是杨玉燕要回来,苏纯钧才提前把门打开,让马婶收拾整理一下。 幸好马婶在金公馆也用过烧煤气的热水器,会用,用之前还知道要先把头顶的通气窗打开,再把煤气开关打开,再烧水。 床单都已经换成了新的,一台转头的风扇就摆在杨玉燕的房间里,呼呼的吹着凉风。 杨玉燕洗完澡出来,换上睡衣,马婶就进来送冰汽水了,装在玻璃杯中,还插了一根吸管。 马婶穿着干净整洁的绿棕条纹棉布旗袍,走路一点声音也没有,开门也没什么声音。她把汽水轻轻放在床头柜上,说:“二小姐,喝点汽水凉快一下吧。我在厨房还煮了糖水马蹄,您要不要用点夜宵?” 杨玉燕把盘好的头发放下来,说:“谢谢您,不必了。” 马婶:“那您要是没有别的事,我就先出去了。您要是一会儿有事吩咐我,拉铃就行。” 杨玉燕转头,这才看到自己床头的拉铃。这种过于贵族化的玩意以前一直都是处在待业的状态。张妈就住在家里,开门喊一声就行了,犯不着用铃。 现在马婶又把这玩意的功能给重新开发出来了。 杨玉燕赶紧说:“不用不用,我睡觉很沉,夜里不会叫人,您好好休息就行。” 马婶答应着:“好,那我就先下去了。” 杨玉燕叫住她:“等一等,马婶,你能不能跟我说一说金小姐?” 马婶愣了一下,虽然有点奇怪,但也没有多打听,她谨慎的说:“金小姐是另外有人侍候的,我对金小姐的事知道得不多。不过她是一个非常有礼貌,非常和气的小姐,在金家的时候,从来没听过她打人、骂人。” 你们评价主人的标准真奇特。 不过联想到马家是被打了一顿后才被赶出来的,可见在马家,体罚对下人来说可能是家常便饭,那金小姐从来不打人骂人就显得很特别了。 这时,苏老师来敲门了,本来深更半夜,他不合适再进来,可他不止是未婚夫,他还曾经是杨二小姐的老师,他还特别了解杨二小姐。 所以,他敲门,看到杨二小姐洗过澡还没有睡觉的意思,特意来提醒:“燕燕,太晚了,今天先睡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杨玉燕只好乖乖去睡觉。 马婶特别紧张,特意等苏老师走了以后才走,还在门口再次提醒杨二小姐晚上有事叫她,她一定能听见。 苏纯钧关门的时候都想,以前在书里常看到那大宅门里偷情也不知道怎么就那么容易,红娘一个人就能把小姐偷出屋子,守门的老妈子呢?半夜把院门的门栓取下来就没一点动静? 轮到他就到处是眼睛、到处是耳朵,别说偷个人,偷个香都难。 一觉起来,早上十点半。 课,肯定是不必上了。 苏先生也为了照顾未婚妻,今天也不去上班了。 杨二小姐爬起来时,马婶已经做好了早饭,吃饭的陪客是苏纯钧,由马婶在楼下大厨房做好,马天保提到楼上来,在门□□给马婶,马婶给摆在祝家原来的餐厅里。 苏纯钧坐在餐厅原来他的座位上看报纸。他已经吃过了,现在桌上的牛奶、面包是给杨二小姐准备的。 杨二小姐从屋里迷迷糊糊的出来,苏纯钧才放下报纸,笑着喊她:“起来了?洗漱了就过来吃早饭吧。火上有包子,要吃煎鸡蛋煎培根吗?” 重回老家,杨玉燕有点没反应过来,就喊张妈:“张妈,我要喝玉米羹。” 没有张妈,但是有马婶。马婶说:“好,二小姐先去洗漱,我现在就去煮,这个很快的。” 托苏先生的福,现在祝家楼里各种罐头多得很,美国的火腿罐头、玉米罐头都有,多的很。美国发战争财,大概一半要算在这些产品上。 杨玉燕吓了一跳,连忙说不用不用,她吃面包喝牛奶就挺好的。可拦不住,马婶还是下楼去做玉米羹了。 苏纯钧看马婶出去了,赶紧跟杨二小姐说两句私房话。 他道:“你猜,要是张妈在这里会说什么?” 杨玉燕想一想,模仿张妈的语气:“使唤别人都知道客气,使唤我就不客气,我就只配当你们家使唤人。” 苏纯钧笑着拍大腿:“对,就这个调儿!” 不等他再说第二句,马天保端着刚从灶上拿下来的小包子送来了,还有两碗粥,站在门口说:“二小姐,苏先生,这是早饭的包子和粥。” 这是杨二小姐起床才端下火的东西,专给她准备的早饭。 马天保平常走路已经看不太出来腿脚不好了,他把包子和粥放下,杨玉燕道了声谢,主动问他:“你还打算回学校吗?” 大概是在学校里待久了,她对各种人才都有种求之若渴的感觉。马天保读了大学,学习成绩优秀,在这里当一个下人太屈才了。外面的公司会嫌弃他腿脚不好,可学校里不嫌弃啊,他这份水平,当个扫盲班的老师是很够格的,一个人就能把语、数、外、生、物这些课全都给开了。 马天保当然是很心动的,可想起他爸爸,他就又沉默了下来。 苏纯钧知道马爸爸现在就是在数日子了,前段时间马婶和马天保想搬出去,另租个房子等马爸爸过世。他给拦住了。现在外面实在不太平,要是他们家再出点事,他也不好跟祝家母女交待。 他对杨玉燕说:“马叔叔现在身体不太方便,等过一阵子吧。” 杨玉燕也想起马天保的父亲挨了打以后好像一直没恢复过来,连忙道歉,说:“是我莽撞了。这样,等你日后方便了,随时找我,我们那边是很需要你这样的人才的。” 马天保感激的答应了下来。 苏纯钧看他来了就不走了,代替马婶在这里当监护人,心中也是叹气,只好只挟走了杨二小姐的一只包子吃。 杨二小姐现在也正好没功夫吃包子,她问马天保,“你了解金小姐吗?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马天保比起马婶来就少了许多谨慎,他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能说的,何况又是对着苏先生与杨二小姐。 他想了想,说:“我认识金小姐的时候,是她刚从英国回来的时候。” 金老爷一直无子,外面都骂他太缺德才会命中无子。不过金公馆上下都知道金老爷与金太太是有一个女儿的,在英国留学。 马天保从小在金公馆长大,金公馆的孩子只有金太太的娘家人,也就是王家少爷,王万川。 孙炤是大学之后才被引见到金公馆的。 马天保小时候只服侍过王万川这一个少爷。 直到金小姐突然坐船从英国回来。 金小姐回国还带回了一个对她很不利的消息。当然,这在当时,金小姐自己是不知道的。马天保反倒因为是下人,多少了解一点。 金小姐回来后对金老爷说,梅根公爵去世了,从小抚养她的梅根公爵夫人也回老家乡下了,能不能再回伦敦是个未知数。 马天保记得很清楚,金老爷听到这个消息后,脸上对金小姐的热情就少了一些,金太太也不太开心。 金小姐刚回国时,中国话说得很糟糕。她也不喜欢说中国话,只说英语。只有跟她一起去英国的下人能侍候得了她,因为只有她们才听得懂英语,能跟她对话。那时,金小姐要一杯茶,都只要专门的下人侍候。金公馆里其他的下人是不敢上前侍候的。 不过金太太很快就把那些会英语的下人都辞掉了。金小姐被关在房间里,不学会中国话,她就不能出门,连饭都没办法吃。 于是,金小姐很快就学会了中国话,越说越流利。 那时,英语还不错的王万川和孙炤都主动陪金小姐讲中国话,马天保也因为成绩出众,开始学习英语,与三位少爷小姐交上了朋友。 要让马天保说金小姐,他说:“金小姐是一个很单纯的人,有些固执。” 金小姐不是一个柔弱的人,也不喜欢哭哭泣泣。她对金老爷和金太太是有感情的,在一开始。可是后来,感情可能就越来越少了吧。 马天保也说不清是什么时候。后来发生了那件事,金小姐竟然想通过私奔跑回英国,他才发现金小姐可能早就不想留在金公馆了。 马天保有一句话说得特别传神,他说:“我从来没见过金小姐趴在金太太怀里撒娇。” 总是抱着祝女士、杨玉蝉、张妈、苏老师的胳膊撒娇的杨玉燕一下子就明白了这是什么意思。 马婶很快就送来了香滑可口的奶油玉米羹,做的正是杨玉燕想喝的那一种。 她美滋滋的喝完,苏纯钧说:“你觉得昨天晚上那个女人是金小姐?” 杨玉燕叹气:“应该就是她。唉。” 昨天晚上,那个和服女人一句话都没有说,从头到尾都是在山本的身后,山本站着,她也站着,山本坐下,她也坐下,山本起身要走,她也赶紧起身跟上。 不过昨天晚上除了山本之外,也没有其他人说得上话。冯市长没有,苏纯钧也没有,所有人都只能听山本说。 山本去就是为了再次对冯市长和其他人宣扬日本的伟大,在他的嘴里,日本已经赶英超美了,欧洲大国都不如日本牛。 一般人可能会以为山本这是在吹牛,可知道日后日本炸了珍珠港的杨玉燕知道,日本人是真的这么想,越疯的人越这么想,日本是真觉得自己可以跟英美比肩了,他前脚炸珍珠港,后脚就被美国还了两个弹。 干得好。 两个敌人在狗咬狗,做为一个有道德的人,在一旁静静的观看就行了。 hf(); 225|杨二小姐小试牛刀 下午一点,苏纯钧把杨二小姐送回学校,亲手交到杨玉蝉手中。 杨玉蝉昨晚上一夜没睡好,下午才见到二小姐回来,顾不上问别的,先教训起来:“怎么下午才回来?上午的课你都没上。” 杨二小姐兴冲冲的进门,待要报告她昨晚募捐的成果,就被亲姐兜头浇了一盆冷水,脸就挂下来了。 施无为在旁边看得心惊胆战,想说话又嘴拙,不知道该说什么,成了个哑巴。 还是张妈端着冰汽水过来:“就是,你姐昨晚上两点了还在楼下坐着,我催了她好几回都不知道上楼睡觉。快说说怎么这个时候才回来?等你妈回来了我好替你说情。” 杨玉燕马上转移了矛盾焦点,摘下苏先生才进贡的遮阳帽,拿起冰汽水,忙问:“我妈呢?” 张妈:“上课去了,十二点回来吃过饭就又去了。代教授也去上课了,老师少了好几个,他们可不就忙了嘛。” 时势不好,也不能要求老师个个都有为国为民为学生献出生命的觉悟,于是,辞职的老师一个接一个。 可校长不肯减课,只好剩下的老师多辛苦辛苦了。 有张妈打岔,杨二小姐才冒出的火气就被忘到脑后了,她重又拾回替自己歌功颂德之心,拉着杨玉蝉的手兴奋的说:“姐,你猜我昨天一晚上弄了多少钱!”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杨玉蝉也不是非要跟妹妹吵一架才罢休,于是就没好气的顺着她的话说:“多少钱?” 杨玉燕要给自己颂功,不介绍听众是什么心情态度,兴奋的叫道:“三万!美金!” 市长的募捐宴会上使用的货币当然要是最值钱的美金了。 这个数额着实有些吓人。 杨玉蝉和施无为对视一眼,都不相信! “三万?还是美金?”杨玉蝉怀疑道,“银行支票吗?” 杨玉燕回身从苏纯钧手中抢过一个皮包,打开,翻过来,尽倒在沙发上,一叠叠绿色的钞票闪着迷人的光芒。 施无为当即腿软,一屁股险些坐在地上。 就是杨玉蝉也有点心跳不稳,“三万?你一个晚上?怎么会这么多?” 杨玉燕不知道,杨玉蝉可是时常帮祝女士写求捐信的,一周十几封信寄出去,一个月能见到一千块就是有大善人下凡了。开始还有人愿意回应,现在回应的是越来越少,祝女士都说现在写信都是白白陪送邮票钱。 杨玉燕再是口舌如簧,第一次去募捐就能募到这么多钱,显然不合常理。 可是,杨玉蝉再怎么想,也想不通这是苏先生的面子。她愣了半晌,找到一个理由:“可能那边的人都有钱,都是看冯市长的金面,手笔大了些。” 有理,有理。 施无为一向觉得当官的都是有钱人,像苏纯钧这一个初入官场的愣头青都能在进官场不到一年的时间里给杨二小姐翻着花的送礼物,其他人一定更有钱,冯市长那就是坐在金山上。 红楼梦里刘姥姥都说琏二奶奶拔根汗毛比他们庄稼人的腰粗。 眼前这就是一堆汗毛啊。 施无为做如此解释,杨玉蝉和张妈都深以为然。 杨玉燕:“哎哟,是苏老师帮的忙啦!全都是他的面子!” 施无为等三人已经相信了汗毛论,对苏纯钧的面子就不太在意了。 杨玉蝉说:“要不是苏先生,你也没办法去那种场合。当然要谢苏先生帮忙。” 杨玉燕翻个大白眼,还要再替苏先生的面子与汗毛争论一番,但苏先生实在是不想与汗毛争风,拉住了她,笑着提醒:“燕燕,你差不多准备准备就该去上课了。” 此话就如紧箍咒,杨二小姐迅速从沙发弹起来,冲回房间拿课本,再飞快的冲出小红楼,临行前只来得及与苏先生简短话别。 杨二小姐:“你今晚几点回来?” 查岗已成习惯的杨二小姐直接跳过了“你晚上回不回来?”这个选项。 苏先生也习惯了来回奔波,思考了一下,说:“可能还是要到凌晨了。” 杨玉燕突然有了熊心豹子胆,冲着苏先生飞吻:“那晚上见!拜拜!啵!” 她纤手往嘴上一捂,再一飞,响亮的声音直接把杨玉蝉的脑门给点着了,这位大小姐气势万钧的挟着课本向妹妹追过去,大叫:“杨玉燕!你给我站住!你在干什么!” 苏先生站在大开的落地窗前望着未婚妻跑远的背影,心里像喝了蜜一样甜,他看到人影都没了才转回来,对张妈说:“张妈,那我这就走了。晚上不用准备我的饭了。” 张妈说:“我不准备你的饭,但我要准备二小姐的夜宵。她要等你,不吃东西可不行。” 苏纯钧幸福的叹气:“唉,您劝劝她吧,我说的她不听。” 张妈拿眼睛斜他:“苏先生,笑就开心的笑,别装了。” 苏先生就笑出一口灿烂的白牙,拿起外套,脚步轻快的走了,不像是去上班,倒像是去玩耍。 另一边,杨二小姐有许多话、许多打算跟杨玉蝉讲,她心急口快,连珠炮似的,杨玉蝉的气还没发,就被她给带跑了。 “你要搞一个慈善基金会?”杨玉蝉说。 杨玉燕点头:“对,好吸纳社会上的捐款,我觉得慈善募捐是大有可为的!我们应该尽早走上社会搞募捐,而不是只靠学生捐款,这样善款的来源太少,很难做出成绩。” 杨玉蝉:“你还想请校长当荣誉会长?” 杨玉燕:“不止是校长,我还想让苏老师当荣誉副会长。还有代教授他们,有一个算一个,先把这些要紧的官位都给占住。当然,具体的事务还是由我们来处理,他们占着位子,我们就不必担心会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这个基金会谋利了。” 杨玉蝉的脑子一时处理不了这么多事,她还想讨论一下刚才杨玉燕那个出格的飞吻和今天为什么回来这么晚! 杨玉燕:“姐,你知道吗?我昨天晚上碰到金小姐了。原来她爸妈就是把她送给山本,就是那个来我们学校的山本,昨天他也去宴会了。我听苏老师讲,这个山本好像就是日本在这里的负责人,不过他一直隐在幕后,所以才没多少人知道他。” 杨玉蝉:“什么?金小姐?山本先生?” 下了课,杨玉燕二话不讲,直接就在学生还没散尽的教室里召开了会议,她站在老师刚下去的讲台上,用黑板擦充惊堂木,先拍三下,大声道:“同学们,静一静!我有话要说!” 善于扯虎皮的杨玉燕说我们要扩大影响,号召更多人来参与我们的救助行为!我们不能做胆小鬼,一直躲在学校里,我们要走向社会!要让更多的听到我们的声音!跟我们一起帮助别人! 底下响应者此起彼伏,全都在啪啪啪鼓掌。 “说得好!” “说的没错!” 杨玉燕继续说,我们不能像一盘散沙,我们要有组织,有纪律,要有人可以监督我们的行为。 底下人纷纷点头赞成。 “说的没错。” “我们需要监督,不能让好事变成坏事。” 杨玉燕继续:我们要避免被邪恶势力渗透,我们要警惕外来的人士,我们要保持我们的组织的纯洁性,不能让它被金钱权力所腐朽,成为某些别有用心之人的工具。 底下人一脸严肃的点头。 “说的有道理。” “外面的很多人都不是真心做善事。” “就是学校里,也不是所有人都可信。” 杨玉燕拍黑板擦,扬起一片烟尘,她咳了两声,深沉道:“我们募捐来的善款必须专款专用,我提议:我们所有参与工作的人员都是义工,不从善款中取一分一毫为自己。账目必须公开透明,所有项目都要有据可查,可以追踪到项目执行人。” 底下的同学们已经坐下来开始做记录,并开始热情的讨论。 为了避免被邪恶势力渗入,杨玉燕提议:“我们可以将会长、副会长这些重要职位都设为名誉职位。只给他们一个空头称号,事实上会长和副会长都没有真实的权力,不会参与到我们普通工作中来,这可以最大限度的避免□□。” 底下啪啪啪鼓掌。 “有道理!” “我们请谁?” “学校里的教授怎么样?他们都很忙,应该没空来管我们这个小组织。“ 杨玉燕:“校长怎么样?他肯定是最忙的一个吧?” 同学们在学校里也不认识几个人,仔细算起来,这里除了学生,就是老师和校长。 于是,校长成为荣誉会长的事很快就全票通过了。 接下来,代教授和祝女士也紧跟着全票通过,分别在这个还没有命名的小组织里拥有了一席之地。 杨玉燕又提议:“假如有人捐了很多钱,说他想参与我们的工作就不好了。不如这样,捐了钱的人也给一个名誉职位吧?” 底下的同学们再次觉得这个主意好极了! “有道理,我们必须防着这种事发生。” “对啊,要是日本人捐钱了,要加入进来怎么办?” “拒绝的话也不好,万一他们生气了,或是不捐了,那我们也会受到损失。” 终于有一个学生提问:“对了,我们这个组织叫什么名字?” “振兴中华?” “不好不好,太敏感了,万一引来注意,很可能马上被勒令停办。” “妇女幼儿保护中心?” “万一救助人不是妇女幼儿怎么办?也不好,容易有歧义。” 杨玉燕:“慈善基金会呢?简单明了,现在外面很多以慈善为名义的组织,我们这个就算全是学生办的,也不会太起眼,隐蔽点也避免被外面的人打击报复。” 大家讨论一番后,都认为杨玉燕同学起的这个名字简单直接,方便快捷,具有很强的机动性和隐蔽性。 于是,慈善基金会就在这个下午成立了! 晚上,回到家中。 杨玉蝉坐在沙发上发呆。 祝女士忙了一天,回家后忙着学习和保养,正一面涂着珍珠粉面膜一边读书看报,见大女儿坐在那里,就使唤道:“小蝉,帮我倒杯咖啡来。” 杨玉蝉端着咖啡过来。 祝女士喝着咖啡,开始关心女儿:“怎么这么没精神啊?是天太热了吗?叫无为煮点甘蔗水。” 杨玉蝉坐下来,深沉的说:“妈,我觉得燕燕日后不得了。” 祝女士放下书本,平静的问:“她又怎么了?” hf(); 226|肥羊 于杨玉燕来讲,她上辈子要对着同学隐藏家事,要应酬难缠的亲妈,要对付冷血的亲爸,怎么说话才能达到目的是她无师自通的本事。 如今不过小试而已,不值一提。 当日下午议定慈善基金会,第二日上午,先带着同学们围堵校长,“逼”校长认下这荣誉会长一职,必要时要站台答谢募捐的各界人士,要借出墨宝、印鉴供基金会发文发函,还要习惯日后基金会将会把他当做日常公文抬头文件的头一个姓名——用来给基金会兜底,万一政府或宪兵队或日本人登门检查,这基金会可是算在校长头上的。 校长摸着头顶没剩几根的头发,沉吟良久,问守在桌边的代教授:“这是你教的不是?” 代教授:“青出于蓝而已。” 校长便双眼冒光:“如此人才!留在学校里,日后我便后继有人了!” 这扯虎皮的手段是多么的娴熟!推锅的双手是多么的熟练!人才啊!大才! “她还是个女孩子!哎哟这便好啊,女孩子不能去当官,当一个校长却是无妨。”校长高兴的直拍手。 代教授提醒:“您还是先把这会长的职位给认下吧。” 再看这份由代教授亲笔的聘书上关于校长要担任的种种“职责”,校长就嘬牙花子:“哎哟,这孩子真是人尽其才啊。” 代教授点头:“这倒是,她昨天回来就对我们讲,不止是您,连我跟祝女士都没放过,人人有份。” 校长拿出钢笔,笔走龙蛇写下大名,连连点头:“好,好,肥水不流外人田。” 杨玉燕充分发挥了带着上百个同学堵门的功效,将学校里硕果仅存的七八位教师一网打尽,全都按上了荣誉某某的职位。 然后她“有视一同”,也给四个日本老师中她“最喜欢”的女老师,酒井小姐发了一份荣誉聘书。 因为有前面中国教师们做例子,日本老师接的是荣誉聘书也没有办法置喙。杨玉燕也光明正大的“偏心”,只给了她“最喜欢”的酒井老师。 代教授在家中与祝女士感叹:“二桃杀三士啊。燕燕这小人精。” 祝女士冷哼:“你还要夸她?你不夸,她已经要上天了,你再夸,是想看她把天捅个窟窿?” 代教授连忙安抚她道:“由小见大,燕燕不是只有小聪明的孩子。她能称得上一句有勇有谋。以前她年纪小,也就只能对着家人使使心眼,你看她就只觉得她油嘴滑舌,不像个老实孩子。可现在她从家里走出来,就显出本事来了。她不止是一点小聪明,她还有勇气,有正义感,当她把她的聪明才智用在正义的事情之上时,就暴发出了这么巨大的能量。这个的孩子,你就算能把她关在屋里一时,也绝关不了一世。” 祝颜舒只得算了。 一周后,剩下的日本老师也都想在基金会中担任一职,杨玉燕也没有多难为他们,只说只要能促进一些捐款,就可以享受终身的荣誉。 酒井老师早就将杨玉燕带着一群中国学生轰轰烈烈送过来的荣誉聘书挂在房间里最显眼处了,这是证明她来中国教学,获得中国学生喜爱的证据啊,是光荣的! 另外三个日本老师自然大受刺激,他们自己没钱捐款,就纷纷想办法鼓动日本租界的日本商人捐款。 杨玉燕本来只是随口一提,没想到竟然真带给基金会一些额外的收入,让基金会创立之初便一直兴奋个不停的学生们更加兴奋。 果然建立基金会就有捐款了! 正式的基金会果然会更让人相信啊! 至于之前议好的,只要有大额捐款和特殊人士捐款就统统颁发荣誉聘书。 校长亲手抄写聘书抄的手疼,将学校里国学教授抓来代笔,国学教授本来也有聘书,写这个算是“公差”,只好写完再请校长签名盖章。 校长自觉学了一招,也开始以只要给学校捐钱就有荣誉教授职位可坐这样的名义给各界广发求捐信! 某某先生尊鉴,某一向仰慕您的学识(钱包),学生们也一直渴盼着像您这样的有识之士教导,经我校广大师生一致倡议,特意向您颁发聘书,恳请您能到校不吝赐教云云。 如此一写,再如此一发,等人来了!再如此一说!钱不就到手了吗! 校长深感鼓舞,决心照此办理,替学校再薅一波羊毛。 不过日本人的捐款还是很小气的,三个日本老师讨来的捐款竟然全都是日币。 要知道,日本自从搞军国主义以来,拼命发钞票,日本国内物价都快上天了,通货膨胀跟中国这边差不多,货币价值嘛,呵呵,也差不多。 杨玉燕跟同学们一起算帐,发现基金会的帐户实在是很空虚。 杨玉燕站起来,对大家说:“没事,我来想办法!” 于是,杨玉燕同学第二天就拿来了三千块美金,拍在管帐的同学面前,“入账吧。” 管账的同学捧着绿色的富兰克林,吓得脸色苍白:“杨同学,你不是去抢银行了吧?” 以杨同学以往表现出来的勇敢与无畏来看,这是很有可能的! 杨同学骄傲摇头,说:“不是,是我从我未婚夫那里要来的。” 哦,这就好。 至于杨同学的未婚夫为什么这么有钱? 当然是因为她的未婚夫当官去了,唉,人心不古啊,杨同学是痴心错付,明珠暗投。 大家都知道杨同学和她未婚夫的事,也很佩服她“大义灭亲”。 杨玉蝉见只有三千块,拉住杨玉燕:“怎么只有三千?” 杨玉燕:“我一口气拿出三万美金来,会吓死他们的。” 事,要一步步做,饭要一口口吃。 虽然只有三千块,但因为是美金,购买力是很强的。一些药店和医院见到是美金都会收,买粮食和纺织品拿美金也更方便。 在基金会的捐款列表中,苏纯钧先生的三千块美金一骑绝尘,四位数的威风,不是三位数和二位数能打破的,假如再看币种,苏先生的名字仿佛都闪着金光。 为了“安抚”未婚夫,杨玉燕同学也大张旗鼓的给未婚夫发荣誉聘书——径直寄到了市长官邸,指名要给苏先生。 蔡文华与冯市长得知此事还笑了一场,都赞杨二小姐会做事——多有面子啊。 苏纯钧受了几日嘲笑,脸皮都又厚了不少。 有苏先生这只肥羊在,杨玉燕同学毫不客气的“劫富济贫”,只要基金会没钱了,她就说“我去找苏老师”,然后回头就拿回个几百一千的。聘书发了,不能再发聘书,杨玉燕又想出主意“荣誉勋章也挺好的”,又赶制了一堆大大小小的荣誉勋章,苏先生“捐”一回钱,就得一封由校长签名,国文教授抄写,加盖校长公章的基金会回函,再加一枚荣誉勋章。 久而久之,其他同学都有些同情苏先生有杨二小姐这样破财的未婚妻,还有人讲像苏先生这种贪官是与国与民有益的,因为有杨二小姐,他贪得再多,至少有八成被杨二小姐给挖出来回馈乡民了。 hf(); 227|跨国爱情 秋天渐渐到了。 学校里的樱花树全死光了。 可能是水土不服,也可能有人捣鬼。日本学生们哭得很惨,个个一脸沉痛。 很多中国学生看到此景,暗中称快。 但校长却焦头烂额,很担心在校园中引发新一轮的冲突,让日本人不快,再对学校下手。 他对代教授述苦。 “唉,我现在都睡不着觉,天天都在发愁。”校长说。 代教授说:“能不能再植一回?异国的树种到这里,水土不服也是有的。” 校长说:“我已经托人去日本买了,可那边说现在是运不过来的,可能要到一月才行。” 二子是一个很矮小的日本女学生,她在来中国之前一句中国话都不会说,在课堂上进行自我介绍的时候,结结巴巴只说了一句“我叫二子,我来自京都,请多指教”。 这天半夜,杨玉燕在小红楼睡得迷迷糊糊的,突然听到了细细的哭声,把她给吵醒了。 她从床上爬起来,摸黑走到楼下,绕着小红楼转了一圈,发现了坐在地上抱着膝盖,缩得像个母鸡那么大的二子——她之前真以为那里有一只没关进去的鸡,还奇怪怎么鸡会发出这种叫声。 发现二子后,二子被她吓了一跳,她也被二子吓了一跳。 两个女孩子隔着几步远,都蹲得低低的,十分的茫然。 二子先认出了杨玉燕,立刻很恭敬的打招呼:“燕姬,您好。” 杨玉燕在二子眼里,就像是大地主大富豪家中的大小姐一样,那么张扬明丽,让她感到害怕。 所以,杨玉燕从来没有跟她说过话,因为她一见到杨玉燕就躲在人群后面,能不发声就不发声,生怕在课堂上怼老师的杨二小姐看到她。 杨玉燕认出了这是一个日本女学生,因为日本女学生全都剪着娃娃头,据说她们在来中国前,都把头发卖给美国工厂做假发了。 中国女学生也有剪短发的,不过那都是像傅佩仙一样的女性先驱,个个看着都像女强人,跟二子像是两个世界的物种。 杨玉燕用日语发问:“你是谁?” 二子马上说:“我叫二子。” 杨玉燕自认不是一个过于善良的人,要知道,她在路边看到乞丐都是躲开,从来不给他们钱的。何况这还是个日本人。 可就算这是个日本人,却是个看起来弱不叽叽的日本女学生,身高不足一米五,还在深夜里哭,代教授晚上还说过校长害怕日本学生暴动。 综上,杨玉燕决定发挥善良,关怀一下二子。 “来,跟我进来喝杯热茶吧。”杨玉燕伸手牵起二子,两人站起来。 回头一看,厨房后门处早站着一个人了。 是苏老师。 苏老师半夜听到杨家姐妹睡觉的房间门响,迷迷糊糊的醒过来,以为是夜急上厕所,可他迷糊着等啊等都听不到人回来的门响,就越来越清醒了,就只好爬起来。 凭着直觉,他觉得是杨二小姐,就下楼来找,见果然是杨二小姐,与另一个人。 苏先生在官场上养出来的过度警觉心发挥作用,还悄悄上去把枪带下来了。他隐在暗处,不发一声,防着只要那人对杨二小姐有危险就立刻下手。 现在就算是看到二子,苏先生也没有放松警惕,目光上上下下把二子打量个透,冷冰冰的。 对半夜下床的杨二小姐来说,见到苏先生就是意外之喜了。于是她惊喜道:“你也起来了?” 苏纯钧没说他内心的各种计较,对着杨二小姐微笑:“嗯,我给你们倒壶茶吧。” 三人从屋外摸黑进了厨房,在厨房旁边的一个放葱蒜的小柜子前,苏先生、杨二小姐、二子,三人团团坐下。 更深夜重,张妈和施无为都不在,苏纯钧和杨玉燕都不会烧灶,于是,热茶没有,冷茶倒是有半壶,是昨天喝剩的。人人面前半杯冷茶,苏先生提醒杨二小姐“你别喝了,冷茶喝了伤胃”,然后就不说话了,把舞台让给杨二小姐。 杨二小姐这段时间嘴上功夫上进不小,一日千里,对着二子三两句就问出了前因后果。 二子是京都布坊的女儿,家里三子两女,她排行最末。 虽然家里小有产业,但从小她的祖父就像使唤奴隶一样使唤家里所有的人,她的祖母、父母、叔伯,包括他们兄弟姐妹,都是凌晨两点起来煮布染色,一天只能吃一顿饭,从来没有休息时间。 日本开始搞军国主义,他家就开始遭殃。先是家里的男人都要响应号召入伍参军效忠天皇,除了祖父之外,家里所有的男人都入伍了。 家中缺少人手以后,祖父开始更加严厉的压榨家里剩下的女人,要她们承担比以前更多的工作,不但要干以前所有的活,还要把男人的活也都做完,这种情况下,祖母很快就累病了。 就在二子以为自己也要累死的时候,天降喜讯——政府要征用布坊了!布坊不能再生产自己的产品,只能生产军服啦,帐篷啦,绷带啦等军需物品。 当然,钱是暂时没有的,只能依靠人民对天皇的崇敬之心自愿奉献。 得知此讯,祖父受不了打击,一病不起,很快就咽气了。 不用再干活了,祖母的病很快就好了。 但家中布坊被征用,一家女人没有了收入来源,只能四处打工赚钱生活。 二子所在的学校也不再上课,每天就在课堂上做手工,制作军需品,男学生在操场上拼刺刀,女学生在教室里缝制军服。 生活难以为继,二子除了每天在学校里可以吃一顿饭之外,回家就不吃了,省粮食。 这时,学校说要送一批学生去中国。去中国的学生由政府发粮,到了中国,自然就能吃饱了。二子就报名了,来到了中国。 到中国以后,确实可以吃饱了,也可以继续学习了,虽然还是要缝军服,做手工,但日子过的比在家里好多了。 二子觉得很幸福,中国也很美好,校园又大又漂亮,中国的男学生也比日本的男学生更英俊、优雅、有钱。 她不想回日本,她想留在中国。 杨玉燕:“……” 她有不祥的预感! 二子与一个中国男学生发生了爱情。 她怀孕了。 杨玉燕眼前一黑。 苏先生平静淡定。 二子述说完心事,杨玉燕在茫然焦虑的心情中安慰了她,并和苏先生一起把二子送回了日本楼。 再回到小红楼,苏先生安慰杨玉燕:“那个孩子在她的肚子里,又不在你的肚子里,再想也无用,先睡觉吧,明天再想办法。” 杨玉燕听到这话,推了他一把,可苏先生在进入市长官邸当差以后,不但开始练枪,也开始练拳脚了,以防被意外发生,现在身手不说一个打十个,打两三个还是可以的。杨二小姐的纤纤小手推在他胸口,像推一堵墙。 这墙还会大喘气。 杨玉燕在听了二子的爱情故事后正处在感同身受的阶段,瞪着苏先生:“要是我肚子里有了孩子,你敢跑了,我就带着孩子嫁别人去!让你这辈子都见不到孩子一根毛!” 苏先生只顾着听前半句,想着有孩子前的准备工作,思想连篇起伏不定,被杨二小姐排喧,不但不怒,反而笑起来。 苏先生:“我怎么会跑?我哪都不去,一定天天守着你。” 杨二小姐:“哼,谅你也不敢。” 杨二小姐回屋睡觉,天大的麻烦也要等睡醒后再解决。 第二天在早餐桌上,杨玉燕就着牛奶馒头和辣椒炒辣椒(红干椒炒鲜青椒),把昨晚的故事说给大家听。 餐桌上,人人手里一个大馒头,就着特别下饭的辣椒炒辣椒,吃得个个头顶冒汗。 张妈教施无为:“下回你再这么炒,放点豆豉,不然放点黄豆酱也行,这么干放盐就只有辣味,没有鲜味。” 施无为吃得头都不抬,一个劲点头。 杨玉燕对杨玉蝉小声说:“以后我去你们家,你炒菜我才吃。” 杨玉蝉红着脸,捣了她一下:“爱吃不吃。” 杨玉燕叹气,以后她去杨玉蝉家里做客,可能还要再带个做饭的。 这种农家饭,代教授吃得也很香,不过他看祝女士从刚才就是揪着馒头有一口没一口的吃,觉得还是不能常这么吃,总吃辣椒对胃也不好。 他说:“那个二子同学有没有说过她是怎么打算的?” 祝颜舒现在日子过得忙碌,也不怎么讲究吃喝了,早上不是非要吃黄鱼面了,吃点馒头喝点粥也可以了。 但今天早上的辣椒炒辣椒是不行的。 她把馒头吃出了绣花的优雅,揪一小口,吃进嘴里,嚼到天荒地老再咽。 她说:“她要是想打胎,我给赵大夫说一声。” 赵大夫就是从日本学医归来,怀着济世救民之心,在码头被校长花言巧语的拐来,进学校给学生撮药丸子驱虫,给附近村民的牛马猪看病,给不小心怀孕的女学生做流产手术、接生。 现在还兼职给学生们教生理卫生知识,教教消毒、缠绷带、打针、吊水等技术活。 祝女士现在跟赵大夫挺熟的,因为他是个男人,女学生很多话都不肯对他讲,祝女士就是那根定海神针。 杨玉燕摇摇头:“她不做流产手术。日本好像不太在乎女人的贞操,她最难过的是那个男学生不理她了,一点都不害怕自己未婚先孕的事。她说等日后生下来送人就行。” 那个男学生显然只打算跟日本女学生发生一段跨国爱情,并不打算真娶一个日本女人进门,估计纳妾也有难度,因为二子不介意到底是做妻子还是做小妾——能有小妾的人家一定是大户人家,所以没关系。这是二子昨晚亲口说的,在杨玉燕问她介不介意做妾时。 张妈:“那就没事了嘛,跟咱们没关系了。” 杨玉燕干笑两声:“还是有点关系的。”她深吸一口气,转向代教授和祝女士。 祝女士发觉了什么,马上说:“你住嘴不许说!” 代教授深深的叹了口气,捂住额头:“天啊,这下校长又要发愁了。” 杨玉蝉与施无为尚在不解为什么大家全都一脸沉重。 只有苏先生还在吃,他把杨二小姐吃剩下的半个馒头拿过来,继续挟辣椒炒辣椒,平静得很。 杨玉燕:“我觉得……我们可能需要对日本女学生进行一次体检。我担心二子不是个例。” 一个二子怀孕不算什么,十个二子怀孕就麻烦了。 学校里一共有二十个日本女学生,不知有几个跟中国男学生发生了爱情。 这大概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 他们除了要防止日本人的渗透,还要担心日本女学生的贞操。 hf(); 228|人才啊 唐校长,名唐九龄,年十八,横行乡里,无恶不作。 ——其实就是提笼架鸟,横行赌坊与青楼。 二十七岁方立志,破门出家。 ——在青楼与一个黄眉毛黄头发的外国人争红姐儿,把外国人给打了,回家后被亲爹按在凳子上把屁股打成了八瓣,还要逼他立刻与表姐成婚生子,便逃出家门。 从此醉心学术,发誓不成业就不成家。 ——逃到本地,与一群富家子弟混在一起,装作进步人士从清政府骗钱搞变法。 三十一岁成亲,现有一妻两子。 ——谭嗣同变法失败完蛋,皇帝也跟着完蛋,大清紧接着也完蛋了,唐先生不想交出骗来的钱,毕竟他的事业未完蛋,就躲起来了,跟表姐成亲了,闷在家里生孩子。 至今坚持理想,矢志不移。 ——大清看起来是再也不可能活过来了,可唐先生办的大学却一直没完蛋。唐先生搞了三十年骗局,硬生生把自己从一个纨绔子弟活成了一个好人。 唐先生心里苦。 唐校长躺在床上,额上搭着毛巾,夫人煮了甜水,留下代教授出去了。 “哎哟哟……哎哟哟……”唐校长捂着额头呻吟。 “校长,喝水。”代教授很同情唐校长,他一早就过来说自家弟子发现的大问题,说完,唐校长就倒下了,唉,校长太辛苦了。 唐校长被这实心眼的代教授扶起来喝了一口甜水,继续躺下□□。 他不想起来。 唉。 办这个大学时,大家都说可以搞来钱,他就跟着一起干了。 钱是搞来了,地也征了,大学盖起来了,招生广告也请人写好在报纸上登起来了,他升任校长,正等着坐在家里收钱——谭嗣同被下狱了! 谭大人!你怎么不多撑几年?他这钱还没赚到手呢! 唐校长马上改弦易辙,生怕被老佛爷也抓住下狱——他是校长!他就说那群混蛋为什么推他当校长?都没安好心! 唐校长脚步如风,在老佛爷还没来得及收拾这些开在外地的学校之前,唐校长就已经跟法国大使勾肩搭背,与水军将领眉来眼去,跟民主人士推杯换盏。 为了不跟谭大人一起下狱,他说对法国人说他是为了中法友好,跟水军将领说学校可以向军队输送会用外文的将领,跟民主人士说我们这是火种啊。 于是,唐校长不必下狱了,大学也活下来了。 唐校长呼出一口气,摸摸跳动的心脏。 大清完蛋了,老佛爷带着皇帝跑了,老佛爷死了,皇帝被日本人抓了。 唐校长:“……” 唐校长身在其位,只能谋政,不谋不行,当初一起哄他骗钱的人都快跑光了,剩下的都是像他一样被骗来的。 唐校长深深的觉得自己的力量太渺小,他需要更多伙伴——都骗进来一起受苦吧! 唐校长像交际花一样四处交游,他跟家中和好,听话的娶了表姐,借着订婚、结婚、生子、孩子满月、孩子周岁、生第二个、第二个也满月……如此这般,拼命参加宴会,举办宴会,招来更多的投资——耶,都来上贼船吧伙计们! 招生,使劲招生!本地的富商、豪绅、大家族,外地的富商、豪绅、大家族,全都免试入学! 唐校长写下无数封录取信,离得近的就亲自送上门去,离得远的也亲自送上门去,他自己去不了,就派学校的老师去,千方百计的把学生都给招进来。 哼哼,你们的孩子在我这里,看你们还敢不受摆布? 无数的投资人和无数的学生织成了一张强大的保护网,将唐校长和他的学校牢牢的护在中间。 一个法国大使怎么够?英国、美国、葡萄牙、日本,他全都要! 一个民主人士怎么够?他全都要! 一个势力怎么够?他全都要! 唐校长攀爬摸索三十年,其父含笑而逝,离终前遗憾的对儿子说,他后悔没在小时候一天三顿打的逼唐校长读书考科举,若大清还在,唐校长就是一个绝好的当官料子,说不定登天拜阁都有可能啊。 唐校长说大清已经没了。 其父叹气,没就没了吧,你是人才,在哪里都能干好。 他握着儿子的手,说:“好好做人,好好做事。” 父亲死后,唐校长就发现自己的人生已经定性了。反正没人知道他当时跟人一起开大学是为了骗一份工资,现在人人都说他是好人,那他就当一个进步的好人吧。 可当他想当好人时,外面的人开始说他是坏人了。 跟外国人勾结,汉奸! 跟当官的勾结,贪官! 跟民主党派勾结,反动! 唐校长:“……” 唐校长心里苦…… 唐校长深知日本女学生这件事不是杨二小姐能解决得了的,他对代教授说:“这件事我来解决。不过,杨同学要帮我解决樱花树的问题,她只要能缓解日本学生的焦虑,让他们继续老老实实的待在学校里,我就帮她这个忙。” 代教授爱护学生,说:“她一个学生,就不要让她承担这么大的责任了吧?” 现在学校里中国学生与日本学生之间的对立情绪越来越高涨,樱花树全死了这件事更是刺激了日本学生的神经。杨玉燕再天才也变不出樱花树啊,她也不可能把日本女学生肚子里的孩子变没,所以代教授才来寻校长先生,在他眼中,校长是无所不能的! 他期待的看着唐校长。 唐校长对这些被他骗到学校来的人一向没办法,深知他们的心灵有多纯洁,脑子有多僵硬,全是一群只会直线思考的笨蛋。当然,不笨的也不会被他花言巧语骗过来,不要名不要利。 代教授已经是其中最聪明的一个了,可惜也是个傻瓜。 心底纯洁无私。 唐校长深沉道:“学生也是需要锻炼的,我很看好杨同学,她的成就不止于此,在学校里有师长家长护着,就多给她一些锻炼的机会吧。” ——父亲说他是当官的料子,哪里知道他受过多少苦吃过多少亏?再好的料子,没有千锤百炼也不会成才。 杨同学在众同学之中已经是锥在囊中,鹤立鸡群了。可她现在就如同当年的他,还傻得很。他身为师长,当然要磨练她啦~ 等接班人长成,他就可以退休啦哈哈哈哈! 想到未来的悠闲生活,唐校长激动的脸发红,更加和颜悦色的对代教授说:“不要拘限于男女性别论,杨同学搞的那个慈善基金会就很好,我相信她能完成我交给她的任务,你也要相信她。” 代教授被劝服,回到家中,询问杨二小姐是否愿意接下这艰巨的任务。 杨玉燕:“缓解日本同学的不安?” 代教授温柔道:“假如你觉得有难度,我就再去跟校长说一说,不要有压力。” 杨玉燕:“那办个日本祭典怎么样?” 代教授:“……” 通过acg(日本漫画、动画、游戏的二次元代称。作者语。)对日本有些了解的杨玉燕觉得日本人好像很喜欢祭典。 她说:“也不祭日本的神明啦祖先啦,现在是夏末秋初,就搞个秋日祭。也很简单,就是搭几个摊子,卖点吃的喝的,衣服鞋子之类的,刚好学习班还有卖糖葫芦、棉花糖、酸梅汤、糖人的工具,好几个同学都学了技术准备上课教,最后都没教成,现在拿出来摆摊,说不定还能吸引来几个愿意学的人呢,就是没人愿意学,也可以赚点钱啊。” 杨同学发现其中有商机!顿时眼冒绿光! 说老实话,基金会虽然拥有众多义工,但仍然花钱如流水。可募捐者的名单却只有那么长,而且时间久了,早没有捐款了。要不是还有苏先生这只肥羊,基金会早就因为缺钱而停办了。 她立刻决定近水楼台,先把基金会的大名印在祭典的赞助人上,把基金会的logo挂满祭典! ——灯笼上全印上!纸扇上全印上! 然后对全校的中国学生说,这是慈善义卖活动,在祭典上由基金会的摊子卖出的商品所赚到的钱全都会投入慈善活动,请大家踊跃参加,助力慈善,从你我做起,从小事做起。 一天内,慈善标语贴遍大学的每一个角落。代教授、祝女士,还有被基金会发过聘书的老师全都被要求在上课时宣传慈善基金会,和这次祭典。 杨玉燕:“这是为了慈善,也是为了帮助我们学校,缓解对立情绪。” 代教授:“……” 祝女士:“……” 张妈:“我们燕燕说的真好!” 杨玉燕对日本老师说:“我听说在日本,到秋天都会举办祭典活动,我从来没去过日本,从来没见过祭典(说谎),我真想见识一下。老师,我想跟学校说办一个日本的祭典,你们说好吗?” 日本老师x4:“当然!这非常好!” 杨玉燕对日本同学说:“我想办一次日本的祭典,就在学校里,你们愿意来帮助我吗?我想让更多的人认识日本,认识日本的文化。” 日本同学1:“你是我见过对日本最友好的人。” 日本同学2:“我很高兴你喜欢日本。” 日本同学3:“我肯定会帮助你的。” 唐校长看着学校里风风火火的准备祭典,日本学生投入的工作着,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挥洒着汗水。 “人才啊,人才。”唐校长欣慰的说。 hf(); 229|祭典1 办秋日祭是为什么呢? 杨玉燕的答案是:赚钱。 她不是日本学生,没有思乡之情,那对她来讲,秋日祭的好处就在于她可以光明正大的赚钱了。 慈善义卖这种活动还是没有祭典好赚啊。 杨玉燕跟基金会的同学们集思广义,打算多搞几个商业项目,到时一个同学顾一个摊子,把能赚的钱都赚来! “气球。”杨玉燕把这个项目写在黑板上,“一块钱吹一个气球,吹炸了不算,没吹炸就可以送他一个气球了。” 别小看气球,这种玩意目前可是正宗的外国货。因为橡胶的关系,中国根本没有工厂能做出盗版气球来。 杨玉燕觉得外国的月亮都比较圆,外国的气球吹一次一块钱也不算贵。 现在只有百货公司和一些外国餐厅会用气球做装饰,大部分普通人都只是见过气球,还没有亲手把玩过。 “这个摊子就放在最里面,吸引大家一直往里走。”杨玉燕说的头头是道,她还说要把两边摊位摆得近一点,中间的道路留得窄一点,这样大家就会不得不放慢脚步,慢慢游赏——也就会花更多的钱了! 下面一个同学是个老实人,老实的说:“客人既然已经付了一块钱来吹气球,那最后这个气球他吹好了拿走也是应该的吧?不能说是送给人家。” 知不知道什么叫营销策略! 杨玉燕坚定的要求必须在摊位上写“送”气球,看摊子的同学也必须说“送”气球。 这样,才会让客人有占便宜的感觉! 幸好底下的同学们老实的不多,毕竟大家的家中不乏做生意的啊、当官的啊、祖上阔气过啊,等等,基本都能听懂杨二小姐打的什么算盘。 杨二小姐继续说:“还有,虽然是秋日祭,天气还是很热的,我们还可以卖扇子。” 日本祭典怎么可以没有团扇?必须要有! 时间紧,任务重,大家都要加快速度啊。 于是卖扇子这件事也很快通过了。 杨玉蝉问:“卖拆扇还是团扇还是蒲扇?” 杨玉燕问:“问问价,哪一种便宜就卖哪一种。” 刚好下面有人的家里是开布坊的,就答道:“蒲扇最便宜,只是要去乡下收,一来一回耽误时间。不过现在也是用扇子的时间,我看看家里库房还有没有。”别说布坊为什么卖蒲扇,那当然是便宜啊,都卖绢扇去了,那买不起绢扇的客人难道就不要了? 不能够!客人是越多越好的,掏钱再少,那也是客人,开店的都盼着街上的人都来他的店里买东西,你买根针花一毛钱,他也能赚两分。 “其次就是团扇,折扇的扇骨多,就要贵一点。”他说。 杨玉燕:“那我们就做团扇。” 这位同学很想替自家招揽生意,忙说:“好啊,我这就回去跟我爹说,绢布团扇……” 杨玉燕打断他的话:“不,我们不做绢扇,做纸扇。” 这位同学:“纸扇?” 杨玉燕理所当然:“纸扇肯定更便宜吧?” 肯定的啊,纸扇当然比绢扇便宜。 巧了,同学中也有家里开纸坊的。不过因为宪兵队天天抓卖小报的,纸坊已经许外不敢开门了,现在只敢卖草纸和麻纸,就是擦屁股纸。 杨玉燕问:“贵坊做纸扇吗?” 纸坊同学犹豫:“做是做,可是没有好纸,我要回去跟我爹问问,现在开炉熬浆不太方便。”纸坊做纸要先把纸浆煮出来,这一开炉子动静就不会小,宪兵队往天上望一望,看到纸坊冒烟就知道开炉了,就会跑来了。 杨玉燕问:“纸坊里现有什么纸?” 纸坊同学如是答,说:“草纸和麻纸不好做扇面。” 杨玉燕大手一挥:“无坊,反正是祭典上卖的,卖完也不指望能用多久,何况这都秋天了,也用不了几天了,等到明年纸烂了也不必用了。就用草纸和麻纸做!” 纸坊同学:“……” 杨玉燕继续说:“到时我们题上点诗句看起来就很像样子了。” 纸坊同学忙道:“这不行,草纸和麻纸没办法写,而且那纸不是白的,是黄的和绿的。” 杨玉燕:“无坊,带点颜色反而别有风味,这叫古朴。” 纸坊同学:“……” 纸坊同学深深的觉得杨同学大概是隔代遗传了祝家的奸商血脉。 纸坊同学回家问爹,再回来对杨玉燕说:“杨同学,我爹说草纸和麻纸太脆,做扇面韧性不够。” 杨玉燕:“无坊,叠成双层的就差不多了吧?” 纸坊同学回家再问爹,回来说:“双层大约是可以的,我爹说,看在是同学的份上,一柄扇子算三分钱。” 杨玉燕狮子大口一张:“同学价,一分吧。” 纸坊同学:“……” 他抹把脸回去问亲爹,第二天一瘸一拐的过来:“杨同学,我爹说最低两分。” 杨玉燕想了想,说:“这样,团扇扇骨不拧双股,就只用一股就行,扇面也不要全蒙上,只蒙一半,这样是不是又可以降一点了?” 纸坊同学:“……” 他真诚的说:“杨同学,你很适合做生意。” 杨玉燕:“那这价钱能不能再降点?” 最后,杨玉燕以一分钱两柄扇子的价格订了一千柄扇子。 订完扇子,她再问这位同学:“你家做灯笼吗?” 纸坊同学:“……” 她又以一分钱一顶灯笼的价格订了一千顶灯笼。 然后再问这位同学:“我都买这么多东西了,不再便宜点?” 纸坊同学:“……” 最后,实付八百顶灯笼,余下二百灯笼是赠送的。 很快,扇子和灯笼都送来了,所有的同学(壮丁)都被杨玉燕拉来给扇子和灯笼题字。 这时,杨玉燕又想到要做一些稍微有点面子的赠品,不能全都是这种便宜货,看到纸坊同学正抱着一个灯笼小心翼翼的题诗,她上前温柔道:“同学。” 纸坊同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放下灯笼和笔就跑了。 杨玉燕:“……” 秋日祭这天很快就到了。 杨玉燕为表郑重,特意给唐校长等人送了请柬,还给苏先生也送了一张,到时基金会还要做一个简短的演讲。 她还订制了一百根钢笔加墨水的套装,全都印了慈善基金会的名字,到时送给这些贵客。 可惜纸坊同学跑太快,不然她还打算再附送一本小册子的。 祭典在黄昏时开始,日本的同学们是最积极的,连晚饭吃的都不香了。一到时间,他们都换上最干净的衣服,来到祭典现场。 杨玉燕选了一个空地,周围没房子没树没庄稼,地面还算平整,圈了起来,让人用小摊子一个接一个的挨着摆。日本同学来的时候,大部分的摊子都已经摆好了。 第一个摊子就是卖扇子的。 看摊子的同学手上脸上都还有墨水,看到日本同学过来也很热情:“欢迎欢迎,都来看看吧!一柄白扇子两毛钱,题过诗的五毛钱!” 由于人手不足,扇子太多,加上时间太紧,大家只来得及写了一百多柄扇子,因为杨同学要求灯笼要全都题上字画上画,这个是要挂起来卖的,白灯笼就成办丧事的了。 杨玉蝉也被拉来写题字,忙的火起,问她:“那白扇子就可以了?” 杨玉燕:“没写字的扇子可以让客人题字,写一柄五毛钱。” 杨玉蝉:“……” 全家的心眼都长她一个人身上了! 日本同学有好奇的过来看扇子,见到有笔墨,问:“笔墨是干什么的?” 他们在此地留学半年,中国话说的虽然还很别扭,但夹着日语和英语,勉强可以跟中国同学对话了。 看摊的同学不像杨同学那么大胆,但杨同学辛辛苦苦操办祭典,想了那么多主意,他怎么能辜负她的心血呢? 这个同学为了良心低下了头,声音也小,说:“客人可以给扇面题字,题一个五毛钱。” 加白扇子的钱就是七毛了。 日本同学中也不是人人都有闲钱,大部分会到中国来还是看在日本政府的花言巧语和补助上,所以只有一两人愿意掏钱自己题诗,剩下的都只买了白扇子扇风。 看摊的同学看那只蒙了半面纸的团扇,良心又痛了一下,这扇子都缺了一半,风不都漏出去了? 挨着扇子摊,就是卖日本糯米团子的摊了。这个是杨玉燕凭着对漫画的印象复制的,用糯米粉太贵,她指使同学们做的是红薯团子和土豆团子,一根签子上串三个,一串一毛钱。 日本同学看到这个便纷纷解囊,一人手里举着一串走了, 往前还有套圈、卖拉面的、卖糖人的、卖冰糖葫芦的、卖炒面的,等等。 杨玉燕比较心机,把卖喝的像汽水、茶、酸梅汤等全都放在后面,放前面怕客人买了水喝饱肚子就不吃东西了,前面甜的咸的吃一大堆,到渴了就有卖饮料的了,从最便宜的茶,到贵的汽水、冰糕都有。 还有卖旧书的、卖旧衣的,也有手帕、鞋垫等手工制品,香囊香包荷包也都有。 杨玉燕还把石静宜也给拉来了,说为了上帝,她特意安排了一个摊子,让石静宜可以在这里宣传上帝的福音,发发免费的十字架什么的。 毕竟,这是一个打着安慰日本同学的理由举办的秋日祭,可是跟日本太亲密的也不好,只好把上帝拉出来了,信上帝的英美法等国家四舍五入也等于来了。没有正经的神父,只好先借一借石静宜这个正牌修女的名了。 石静宜就带着施巧儿来了,两人都穿着修女服,从上到下包得一身黑,端正严肃的一看就很吓人。 不过石静宜也很缺钱,她上学时什么都学过,就画了一些圣母和圣子的画过来打算卖掉,杨玉燕亲耳听到石静宜对来买画的人说“这就是外国的送子图” 你看,这就叫入乡随俗啊。 hf(); 230|祭典2 下午六点,苏纯钧看一看手表,去向冯市长请假。 冯市长与几人正在小客厅里吞烟吐雾,听勤劳的苏先生要提前走,都非常惊讶。 蔡文华道:“天还没有黑,时间还早得很,什么要紧的事要劳动我们苏先生?” 冯市长也道:“要跑腿的事就交给底下人去做嘛,你也不要太辛苦了。” 苏纯钧只好坦白是因为未婚妻杨二小姐送了一封请柬给他,喊他去站台。 “学校校长委托她做事,她就办起一个日本人家乡的祭典,头一次担这么大的责任,她也是担忧害怕的睡不着觉。今日祭典开始,我就想过去帮她壮一壮胆。” 冯市长感叹:“不得了,杨女士是个实干家啊。” 别看苏纯钧说得儿戏,他们这些人哪里会不懂?校长交办的事,不可能给一个无能之辈,不管杨二小姐是男是女,年纪多大,只要校长敢把事交给她办,就一定是存着提拔之心的。 何况办一个日本的祭典,哪里是轻轻松松就能办成的? 蔡文华对苏纯钧的事多有关注,此时道:“我记得那所大学里有不少日本学生。” 冯市长笑道:“唐九龄其人滑头得很,现在日本人势力大,他早早的就投过去了。那些现在才去找日本人磕头的都没有他磕的早,不然日本人怎么会把他们的学生送到他的大学里去?” 有个傻瓜很想插话,刚好知道一点,就迫不及待的插话道:“市长讲的对啊。日本人也建的有自己的学校,我的儿子女儿都是上的日本中学。日本人自己的学校都不去,反而要去中国人的学校,可不就是里面的人不对头嘛。” 这种傻瓜说话,在座的人都不屑搭腔。 不过这是一个刚被冯市长骗过来的有钱人,就等着他给冯市长送钱呢,看在钱的份上,也没有人说难听话。 冯市长起身,揽着苏纯钧往外走:“走吧,我送送你。” 他们二人走了,蔡文华就转了话题:“市长实在是疼爱小苏啊。” “是啊是啊。” “冯市长爱兵如子。” 冯市长与苏纯钧站在大门外,冯市长说:“你去一趟也好,要是有山本先生身边的人也去参加祭典了,你到时记得过去打声招呼。” 苏纯钧点点头,说:“我知道轻重,市长放心。上回燕燕就对我讲,她来慈善宴会见到山本先生,才发现就是上回去她学校的那个日本人。” 冯市长本来只是有枣没枣打一杆子,听说山本先生果然去过那所大学,顿时改了主意:“这样啊。那今天说不定山本先生也会去,你稍等等,我喊人拿份礼物过来,到时你见机行事。” 他喊下人去找邵太太,不多时,邵太太叠着小碎步,捧着一个红色天鹅绒的盒子过来了,她微微喘着气,笑着说:“你一说要,我就赶紧找出来送过来了。” 打开一看,是一盒古巴雪茄。英国在古巴建殖民地,让古巴人种烟草,制造出来的雪茄随着英国的舰队卖遍全球。 冯市长点点头,说:“日本人喜欢英国的东西,你拿着吧。”他看到邵太太,略一沉思,就说:“小邵,杨小姐在学校办了一个祭典,你也跟小苏一起去玩玩吧。” 邵太太做小女儿态,挽着冯市长的胳膊:“真的吗?实不相瞒,我早就闷坏了。那我去换身衣服。” 邵太太的婚期已经定了,再过半个月就要出门子。为了防止再有什么流言传出,冯市长本来是想让她先暂时住到外面去的。可邵太太生怕被冯市长扔下不管,死活都要在“义兄”的家里出嫁。虽然如此,邵太太也不比往日自由,每天都躲在楼上房间时,只能叫朋友到家里来玩。 冯市长交待完就回去了,苏纯钧继续等着。不多时,邵太太就换好衣服下来了,她还带来了一个朋友,就是今天来找她玩的吕齐芳吕少爷。 吕少爷特别殷勤懂事,对苏先生说:“苏先生只管使唤我,我今天就是来给邵太太拎包的。” 苏纯钧扯开嘴角,露出一个不那么和善的微笑,对邵太太说:“邵太太,我们上车吧,时间差不多了。” 陈司机早就在等着了。 三人上了车,一路平平安安的开到了大学。 此时已经是黄昏了,校门前还看不出来,但开进学校,就能发现往日应该已经进食堂吃饭的学生们竟然还在外头,而且都向着一个方向移动。 苏纯钧说:“小陈,你把车停下,我们走过去。” 陈司机就将车停在僻静处,三人下了车,跟着人流走。 走了大概一刻钟,人潮渐渐稠密,前方灯光闪烁,竟然还有音乐传出。 吕齐芳听了就笑道:“这不是大闹天宫嘛。” 杨二小姐语:祭典怎么可以没有音乐?必须要有!什么响来什么,唢呐给我安排上。 跟着大闹天宫激烈的鼓点,他们来到了一排小摊贩面前。 大门口是一个卷棉花糖的男同学,棉花糖机有两种,一种是电动的,一种是脚踩的。带电机那种肯定是不行的,太贵,没有普及性。他们当时学的就是脚踩的,这是个体力活,脚下要踩出风火轮的速度才行。 男同学穿着一件背心,头上绑一条毛巾,声嘶力竭的喊:“棉花糖一毛钱一根!一毛钱!只要一毛钱!” 棉花糖看起来好大好大,雪白雪白的,似乎显得一毛钱也不是那么贵了。 许多男女情侣到此,女孩子略一驻足,男同学都愿意豪气的掏出一毛钱买一根棉花糖。 邵太太少女时没逛过街,成了亲以后就更不可能在街上走了,所以她从来没尝过这么便宜又好看的棉花糖。 她的脚下一顿,笑着说:“这个糖看起来真有意思。” 吕齐芳看了她一眼,不知怎么回事,心突然动了一下,他挤过去买了一只棉花糖,举着拿给她:“你尝尝。” 邵太太接过多少金银珠宝,都没有接过这根棉花糖时心跳得厉害。 “我哪会吃这个。”她笑着掩饰了一句,接过来又看了一眼苏先生。 不过,苏先生是多么精明的人,眼都不往这边看,只说:“我去找一找燕燕,你们等我一会儿。”然后就大步先走了,只剩下邵太太与吕齐芳两个。 邵太太舔着棉花糖,与吕齐芳说:“我们慢慢朝里走吧。” 吕齐芳掏出手帕来擦擦额头的汗,“好。那边有卖扇子的,我去买两个。” 天气实在太热了。 吕齐芳去买了两把扇子,不题字,但也不讲价。看摊的同学见是个穿西装的少爷,特别心黑的不提还有便宜的白扇子,卖了两把题过字的给他。把钱收起来后,卖扇子的同学在心中感叹,生意做久了,人的心都黑了啊,他现在就完全没有良心不安的感觉了。 吕齐芳拿到扇子就使劲扇,一下子就把这扇子给呼扇弯了,吓了他一跳:“这扇了怎么这么软!” 邵太太:“你轻一点,不要把它扇坏了,轻轻扇。” 吕齐芳再看一看这看似精美,实则不中用的扇子,轻轻的扇它,没什么风。 邵太太笑得开心极了,推着他说:“那边有卖冰糕的,我们去吃冰糕。” 摊位的安排非常巧妙,卖吃的隔两个就是一个卖玩具的。邵太太空白了的少女时代就在今天晚上,在这个祭典上满足了。 她吃完了棉花糖,吕少爷吃光了两根冰棍,就遇上了转风车的摊子,七彩的风车随风转,一个也只要一毛钱,大的两毛,最大的五毛。 吕少爷继续慷慨解囊。 邵太太就举着一只风车,高高兴兴的往前走,看到了卖糖葫芦的摊子。 吕少爷又买了一只糖葫芦。 前面就是打水枪的摊子了,客人们用竹筒做的水枪打前方悬挂的草纸纸靶,纸靶一打就破,看起来非常简单,玩一次一块钱。但奸商准备的竹筒水枪射距不足,刚刚好不可能射中纸靶,竹筒存水量也有限,一人可以用五只竹筒,但能射中纸靶的寥寥无几。 能玩一块钱游戏的,都是大款。在前面十个便宜摊子之后,杨奸商安排了一个一块钱的大款游戏,果然聚拢了不少人气,许多家里有钱的男同学都很愿意当着女同学的面射中纸靶,可惜事与愿违,要知道杨奸商可是亲自让人试用过所有的竹水筒,统计计量出它们的射距,然后才确定了纸靶挂在哪里的。 能射中的肯定运气极好,射不中是常理。 她交待看摊的同学,等到祭典后半段就把纸靶往前移一点,那时钱赚差不多了,客人们也都逛完要回去了,再次路过这个摊子,要是看到射中的人多,就会想再试一次。 那就可以再赚一次钱了。 看摊的同学听了一脑袋黑心生意经,看杨同学的眼神都不对了,后来再听其他同学科普祝家曾是买下半个城的豪商,方才理解。 原来是家传的,那就不奇怪了。 吕齐芳见到这个,果然大感兴趣,兴冲冲掏出一块钱,买了五只水枪,射完,一靶未中,又掏一块钱,再买五只,仍是未中,干脆掏出十块钱,买了五十只。 看摊的同学心惊胆战,连忙叫人去喊杨奸商。 杨奸商赶来,看摊的同学抓住她问:“怎么办?这是个大客户!他要是都没射中会不会砸了我的摊子!” 杨奸商看了片刻,说:“没事,你去卖豆浆的摊子上端两杯冰豆浆来,多放糖,就说这是送他的。” 看摊的同学立刻跑去豆浆摊,拿了两杯冰豆浆回来。所谓冰豆浆,就是放了冰块的豆浆。 杨奸商曾经在麦记、肯爷爷、奶茶店身上吃过的亏,现在也给这里的客人尝一尝。 已知,水变成冰会增加体积。所以,一杯没有冰块的饮料和一杯放满冰块的饮料,其中饮料的量是有相当大的差别的。 ——这才是可乐、奶茶拼命放冰块的秘密!明明九成是水,商家还要占水的便宜!水都不肯多给!奸商啊。 杨奸商有样学样,祭典里所有加冰的饮料,都靠这种办法省下不少原料成本钱呢。 不过,时人看到放着方形冰块的饮料,都觉得这是西餐厅才有的高级品。 看摊同学把一杯给了邵太太,她一看还放了冰块,喝起来也甜丝丝的,就对吕齐芳说:“这个杨二小姐实在是精明厉害,瞧瞧,豆浆里放冰块,这么高级的吃法,不是她也做不出来。” 吕齐芳十块钱射完,只有两枪擦到了纸靶边缘——风吹的。也算是中了,他也有一杯冰豆浆,感觉也不是特别生气,回来挽着邵太太继续往前走。 邵太太比起这里的女学生来,实在是风情万种。在这里也没有人知道他们的身份,两人看起来也相配,像是一对真正的情侣,郎才女貌。 祭典后面的摊子就越来越贵了。 打水枪是一块钱打五次,吹气球一块钱只有一次,最贵的当属拍照片,二十块一次。 杨奸商语:景区怎么可以没有拍照的。 有钱的同学那么多,家里有德国相机的也有不少。杨玉燕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请他们把家里的相机拿来,在祭典中给客人拍照,所得收入全归慈善基金会所有! 当然,胶片报销。 能拍照的就更加是少数了,毕竟这个价格是真的高,杨奸商也是抱着来一只宰一只,不要回头客的思路去订的价。 就像景区奸商说的:他这一辈子还能来两次? 所以不管景区里拍照的还是开饭店的,他们都知道,游客不会来第二次了。 吕少爷是不差钱的,他跟邵太太也从来都不曾有过合照——他们也没有这个机会啊,那是想都不会想的。 今天,在这里,遇见了,这才想起,他们没有在一起照过相。 而且错过这一次,这一生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合照了。 吕齐芳与邵太太对视良久,默默过去掏了钱。 负责照机的同学激动坏了!好不容易来了一只肥羊,啊不,是客人。 为了开门红,他热情的说:“你们可以照两张,一张站着的,一张坐着的。来来来,来这里。” 照相的地方肯定是没有什么景色的,又是晚上。杨玉燕就把照相摊安排在了灯光最好的路灯旁,旁边的摊子还是卖灯笼的,光线虽然还有一点阴间,但马马虎虎还行——当然,照出来是什么样不保证,很可能是一团黑。 照相的同学真心热爱摄影,不然他也不会有一架德国的相机了。 他替邵太太与吕齐芳照了十多张,最后才满足的对两人说:“方便的话就请留下地址,到时我把照片冲洗出来给你们寄过去。” 吕齐芳与邵太太却都不是能在自己家里收相片的人。 幸好这个照相的同学家里也有钱,知道很多时候呢,有很多意外与不方便,见二人都不去留地址,就说:“也可以等上十天来我这里取。” 这位同学就留了自己的姓名,让他们记得到学校来找他。 照完相,仿佛这一晚的美梦已经到达了顶点,接下来就该清醒了。 邵太太看自己满手的扇子风车气球,笑道:“瞧我,一会儿就要去见人了,这让我怎么见杨二小姐?” 吕齐芳聪明灵透,接过来说:“我去扔了吧。” 他从她手中把那些刚才买来的东西都接过来,扔到旁边的垃圾筒里。 “我们走吧。”吕齐芳双手插袋,“我看到苏先生了,就在那边。” 不远处的演讲台上,杨二小姐守着一个巨大的募捐箱,正蹲下来跟站在演讲台旁的苏先生说话,苏先生拉着她的手,仰着脸一心一意的看着她。 在最好的年华遇上最好的他。 邵太太笑着挽上吕齐芳的手:“我们过去。” hf(); 231|祭典3 “我好累啊。”杨二小姐靠在募捐箱上,拉着未婚夫的手撒娇,得意的小样子看得人一清二楚。 苏先生自入官场以来没少拍马屁,这是他头一回拍的这么心甘情愿。 “再也没有人做得比你更好了。”他柔声说,“叫我来做,我都做不好。” “还行吧,就是一些小点子。”杨二小姐轻飘飘的说。 她也从来没做过生意,只好一方面拼命压成本,一方面拼命提高价,想着尽量不要亏太多,能赚一点就是好的。 唉,只怕从今之后,她在学校里的名声就要变臭了。 “我妈说我该姓祝,一看就是祝家种子。”杨玉燕笑嘻嘻的小声说,“我跟我妈说想改姓祝,我看我妈很心动的样子。” 比起姓杨来,姓祝更好。 苏纯钧想了想说:“这也可以,你排行第二,现在就对人讲你父亲跟你母亲结婚时其实两家说好了,第二个孩子姓祝。不过以前因为你还小,一直没有给你改姓,现在你成年了,才要改回原姓。” 操作起来也很容易,最重要的是杨虚鹤现在已经没人关心他了,他就算想说话也没人听。 杨玉燕:“那好,等时机合适了,我就改姓祝。” 她请苏纯钧在来宾薄上签了个名。 来宾薄是为了替慈善基金会捐款才拿来的,上面早早的就请唐校长、代教授、祝女士、石修女等一众人签好了名,显得来宾众多——杨奸商特意把来宾签名薄翻到中间才让众人签名,好像这来的客人有山那么多似的。 苏先生与别人更不同一点,他写完签名,杨玉燕就从自己的手包里拿出一个红包,里面包好了一千块美金,悄悄塞给苏先生,让他投进募捐箱里去。 苏先生照此办理后,杨二小姐再去敲响募捐箱旁边的铜锣,让旁边一个学唱戏的男学生唱名:“仁人义士苏先生捐款一千美金!!!” 男学生站了一晚上,这才头一回唱名,唱得自然是响亮无比。 早就安排好的,旁边唱大闹天宫的戏团同学听到这边铜锣响,再听到男学生的唱名,全都停下戏不唱了,敲鼓的很快的来了一道过门,戏台上众人一起对着募捐箱这边的苏纯钧鞠躬致谢:“仁人义士苏先生捐款一千美金!!” 连谢三遍,整个祭典上的人都听到了。 苏纯钧万万没想到杨二小姐搞出这么大的阵仗,她真是每时每刻都巴望着人人都记得他捐了钱。 杨玉燕:“你做了好事,当然该叫人知道。” 这时,不知失踪到哪里去的邵小姐和吕少爷终于挤过来了。吕少爷手里拿着几百块钱,看样子是把口袋里的钱全掏出来了,客客气气的上台来,先把钱给杨二小姐点一遍,再投入募捐箱,再跟杨二小姐打招呼:“杨二小姐,您好。” 杨玉燕只见他脸熟,实在想不想姓甚名谁,便热情的笑着:“欢迎,欢迎,请来这里签名留念,我们还有礼品赠送。” 她把这位不知是谁的大款领到签名薄前,等他写下吕齐芳的名字后,才让唱名。 于是,“仁人义士吕齐芳先生捐款六百块”的广播又播了三遍。 杨玉燕拿了一只纪念钢笔送给吕少爷,见旁边还有邵太太,就也拿了一根送给她。这可是她特意找钢笔厂定制的,黑色钢笔,还特意镶了一层金边,还加了一行“慈善基金会”的字样,花了好几百呢! 价钱太高,所以只订了一百只,用来给会捐钱,或来历不小的大佬们。 唐校长等人自然也人人有份。杨玉燕盼着他们多用用这根钢笔,所以没有在这上面扣钱。这样,他们用的时候被人看到了,慈善基金会的大名就可以多传一传了。 那边,苏先生从募捐台上下来,立刻就被慈善基金会的同学们给围住了。人人都抢着上来跟他握手——这可是他们慈善基金会的恩人啊。 这里面许多人都只闻其名,未见其人,头一回见苏先生,都只来得及草草夸一句“相貌堂堂”就开始替杨二小姐拉票。 “杨同学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女性,你可不要辜负她对你的一片深情。” “杨同学秀外慧中,贤淑有德……” “杨同学美貌多才,聪颖过人……” 苏先生被众人围住,两耳都是对杨二小姐的溢美之辞,虽然心里也很高兴,高兴于未婚妻是如此的有人望,但细听下来总觉得这些人好像怕他当陈世美要抛弃杨二小姐。 难道是因为他现在官越当越大,他们怕他嫌弃还在上学的杨二小姐? 这不能够! 苏先生开始担心自己在学校出现得太少,会有不当的流言传出。 他对杨二小姐可是真心实意,从来没想过要分开的。 他伸头往杨二小姐那边瞧,见她正与邵太太与吕少爷说话,就甩下身边这些嗡嗡,向那边走去。 邵太太见到苏先生过来,立刻机灵的提醒杨二小姐,并退了一舍之地。 果然见到苏先生一走过来就站在杨二小姐身边,两人挨得紧紧的。苏先生低头笑着看她,她也抬头去笑着看苏先生。 杨二小姐说:“吕先生也捐了好多钱呢,苏老师,你帮我多谢他们呀。” 苏先生就笑着对吕齐芳说:“吕少爷有慈悲之心,是个好心人。” 吕齐芳出现在苏先生面前这么多回了,头一次得他正眼相看,激动的话都要不会说了,只会说:“哪里,哪里,不敢,不敢。” 邵太太会说话,笑道:“这里这么热闹,我回去可要跟老冯好好学一学。” 杨玉燕就说:“祭典会开到夜里十二点钟,再过一会儿还要唱戏呢,你们可以先去占个好位子。” 只凭小吃怎么可能把客人长久的留下来呢? 经过迪士尼乐园的教导,杨二小姐十分精明的将大戏安排在了祭典结束之前的一小时,十二点收摊,十一点就开始唱戏。现在唱的是大闹天宫,一群扮成猴子的学生在戏台上来回翻跟头就很吸引人了,到了九点,就要唱天仙配了,只唱三段,一段董永偷衣,一段七仙女被抓回天宫,一段七仙女被放回来,保管让大家看得舍不得离开,吃的喝的可以再卖一轮了。 现在是十点钟,再过一个小时就要开始唱戏了。 所有的摊主都会提醒客人“客人喜欢听戏吗?一会儿戏台那里唱天仙配”。 对每个客人都要说,客人多的时候更要多说几次。 而且吃的喝的要钱,听戏是免费的。 一听是免费的戏,大家肯定觉得不听白不听。 这就又把客人留住了。 邵太太又不是专心来玩的,冯市长让她来,一是为了让她看一看这杨二小姐到底有多大本事,二来自然就是担心日本人会来。冯市长当然想得到第一手消息,虽然托了苏先生,但仍不放心,又派了邵太太过来。 邵太太笑着说:“好啊,我最喜欢听戏了。” 她左右望一望,问道:“听说你们学校还有日本学生呢。” 杨玉燕说:“有啊,在那边呢。” 日本学生没什么钱,吃一点东西之后就不肯再掏钱了。杨玉燕不能让他们随便在祭典上吃喝,但也开放了一个免费的水摊,供客人喝水洗手用。 水摊的做法就是仿着她记忆中的日本寺庙里的水井水池搞的。搭一个草棚子,里面放几只大水桶,再放几只木勺子盛水。 日本学生知道有这个摊子——草棚还是他们自己亲手搭的呢。 现在就有一些日本学生聚在水摊那里。 不过大部分的日本学生都跑出去玩了。不能掏钱无所谓,看别人玩也很开心啊,再说便宜的游戏也很多。 杨玉燕看时间差不多了,大家吃吃喝喝也有一段时间了,快的人已经逛完一轮了,不能放他们走!她示意唱戏的先停一停,让管弦乐上场。 乐队的同学们就把手里的二胡等先放下,再换上西洋乐器,开始奏起舞典来,就是最简单的嘭嚓嚓。 早就安排好的擅长跳西洋交际舞的男女同学就赶紧过去,在空地上跳起来。 杨奸商语:怎么把客人留下来,我真是费尽了心血。 杨玉燕也拉着苏先生下场:“快快快,我们也去跳。” 苏先生简直像有条件反射,搂着杨二小姐一个旋身就进了舞池,跟着人群快速的旋转起来。 邵太太大笑起来,拉着吕齐芳道:“我看这杨二小姐是个精怪托生的,她怎么这么聪明。快,我们也去跳!” 吕齐芳便伸手挽着她也下了场。 二子和几个日本女同学站在外面看,她们羡慕极了,可又不敢下去跳舞。 杨玉燕转了几个身看到她们,眼睛顿时一亮,她推开苏先生,跑过去用日语说:“你们怎么不跳?来嘛,来开心的玩嘛。我记得日本不是要跳盆舞吗?我不知道什么是盆舞才安排了这个,你们喜欢吗?” 一听原来是日本盆舞的代替品,日本女同学们立刻叽叽喳喳的议论起来。杨玉燕趁机拉着一个日本女同学下场了,两个女孩子手拉着手,也随着音乐节拍三二一三二一的旋转、错步、再旋转,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许多开始不敢下场跳舞的女学生看到两个女生也能这么跳,也都敢壮着胆子下来了。 杨玉燕把周围的日本女学生都拉下来跳舞以后,发现日本男学生不用她去拉,也开始两个男生、两个男生一起的跳起来了,虽然手脚还有些笨拙,但都很大胆的在跳舞。 跳舞的人越来越多,那些吃饱喝足的人也没有离开,要么在舞池外看着,要么就跟着一起下去跳舞了。 杨玉燕这才松了口气,离开舞池,找到被她推开的未婚夫去道歉。 “对不起。”杨二小姐脸蛋红红,气喘微微的过来。 苏老师哪还有一点气?他端着才买来的冰汽水给她:“喝一口,凉快凉快。你是在工作,我没有生气。” 杨二小姐马上灌迷汤:“你真好。”然后接过汽水喝一大口,冰的脑门疼。 这时,代教授一脸严肃的过来找她:“刚才校长接了一个电话,说日本人马上就要来了。” 杨玉燕猜到日本人可能会过来,他们是那么重视日本学生在中国学校的融入问题,听说中国学生要办一个日本传统的祭典,那是有很大可能会来的。 “什么时候到?”杨玉燕问。 代教授:“很快。他们已经在路上了。” 看着眼前欢乐的学生们,杨玉燕沉思片刻,说:“不要告诉大家,尽量让大家保持现在的状态是最好的。” 代教授说:“校长也是这么说的。那我就先回去了。” 杨玉燕一把拉住他,说:“教授,你和其他教授最好都过来跳舞。一旦发生什么问题,你们要尽快把学生都控制住,让他们不要惊慌。” 苏纯钧点头:“燕燕说的对。目前还不知道日本人是什么想法。他们要是只来看一看,那就还好。” 怕的是日本人想要临时发表什么演讲就糟了。虽然说是日本祭典,可这个祭典从头到尾都没挂日本国旗,反倒是慈善基金会的名字到处都是。日本学生看不出来问题,日本人未必看不出来。 杨玉燕迅速想了想,对苏纯钧说:“我现在带一些日本女学生回去穿和服,多少能糊弄过去。” 这确实是最好的办法了,比现挂日本国旗要好得多。 苏纯钧犹豫片刻,就点头答应了。 杨玉燕就去寻日本女学生,很快说动了几个人回去把和服翻出来穿。杨玉燕跟着她们一起回去,等她们穿好了和服才再赶回来。 她们赶到时,日本人山本的汽车已经开进校园了。 唐校长在学校大门口等着。 他看到汽车就想迎上去,但汽车没有停,径直往前开。 唐校长在后面焦急的追了一段路也没用。 车里的山本说:“不要管中国人,去祭典的地方。我要看一看,这办在中国大学校园里的日本祭典。” hf(); 232|祭典4 穿着和服的日本女同学成了祭典里最吸引人的景色,就算她们躲躲闪闪,专往角落里藏,周围的同学们还是毫不费力的就看到了她们。 还在她们中间的杨二小姐和她拉着的酒井女士。 酒井女士枯坐在房间里,听着远处祭典的音乐,看着那边的光芒。虽然这里是异国他乡,音乐也跟家乡的不一样,但她愿意把它想像成家乡的祭典。 这时,杨二小姐风风火火的带着一群女学生来敲门了,她们来借在课堂上做的浴衣,准备换衣服再去祭典里玩。 酒井女士大方的借出了浴衣,还帮她们重新梳了头,戴上了友饰。 “好好的玩吧,青春只有一回。”酒井女士感叹的说。 杨玉燕觉得只有几个女学生不够劲,保险越多越好,就上前劝酒井女士一起去。其他日本女学生也觉得多一个老师壮胆比没有好,上来一起劝,三劝两不劝的就把酒井女士也给拉上了。 酒井女士重新换了衣服,梳了头,才跟她们一起回到祭典中来。 天色越来越晚,一些附近带孩子的村民都已经回去了,剩下的都是精力充沛的学生。 跳舞点燃了他们的热情,舞池里的人越来越多。 杨玉燕推日本女学生下舞池一起跳舞:“不要害羞嘛,青春只有一次。” 酒井女士带了个好头,她是第一个下去跳舞的,而且虽然没有舞伴,自己一个人顺着舞曲跳的也很快活。 其他穿和服的日本女学生见此,也都纷纷跟着下舞池了,她们像小鸡跟着母鸡妈妈,整齐的排在酒井女士身后,跟她一起跳。 杨玉燕看了一会儿才发现,她们跳的好像是日本的民族舞。 日本男同学也发现了这边的情形,都围拢了过来,一个接一个。跳舞的队伍越来越长。 不过跳的最好看的当然是最前头领舞的酒井女士,别看她年纪那么大了,还穿着不太方便活动的和服,可举起手来旋转的动作干脆利落又好看。 杨玉燕跑过去递给她一把扇子,笑着说:“酒井老师,拿着扇子跳!” 虽然扇子只是一把便宜到极点的白团扇,不能用来扇风,可在酒井老师手里就变成了增加魅力的东西了,她把这团扇在脸边转了一圈,遮住半张脸,整个人都显得不一样了,那张满是皱纹的衰老的脸也像是绝世美女一样散发着魅力。 西洋交际舞与东洋的日本舞蹈对学生来说都是异国舞,大家原本就对外国的充满了好奇,都乐意学习外国的东西,不然他们也不会进入大学。 所以周围的学生并没有对这些跳舞的日本人有什么微辞,反而把地方让开,让他们继续跳。 弹奏音乐的乐队也换了曲子,只剩下操弦的和敲鼓的两个人还在演奏。 杨玉燕找到苏纯钧,走过去说:“怎么样?” 苏纯钧把腰弯下来,在她耳边说:“不要回头,山本他们就在你后面九点钟方向。” 杨玉燕挽着他的胳膊,像在撒娇,一边小声说:“他什么时候来的?” 苏纯钧:“在你回来之后,刚好赶上了。” 杨玉燕松了一口气。 苏纯钧:“不过,我没有看到校长。” 这种情况,唐校长不可能不来,那只能是他被绊住了。 日本人是不能疏忽的,没有唐校长帮忙兜底,只能他们自己来了。 杨玉燕一咬牙,拿着一把白扇子也跑了进去,跟在队伍的末尾,一起跳起了日本舞。 在一群日本同学中,她并不是第一个进入舞池的中国学生,早就有不少对日本同学有好感,或者没有那么多恶感的男同学、女同学进去跟他们一起跳了。 艺术无国界,虽然大家在课堂上对日本舞不是多感兴趣,可是在现在的气氛下,一起舞动的吸引力太强了,跳的人越多,就越会有更多的人进来一起跳。 杨玉燕也跟着一起跳就像一个信号,至少慈善基金会的同学们都愿意跟杨奸商同甘共苦——在这段时间里,他们已经养成了条件反射,不问为什么,先跟着做。 跳舞的中国学生越来越多,很快人数就超过了日本学生,酒井女士跳到最后有些累了,想停下来,一回头看到身后长长的队伍,吓了一大跳。 就跟在她后面跳的小林老师小声提醒她:“酒井女士,不能停,这是我们向山本先生证明的大好机会!快,继续跳!” 酒井女士只好继续跳,一边小声询问:“山本先生来了吗?” 小林老师:“来了,唐校长特意让人去通知我们。我去找你,但房间里没人,就猜到你已经过来了。” 酒井女士又坚持了半个小时,实在跳不动了才退下来。 杨玉燕见状,立刻赶到队伍最前方,不管自己会不会跳,都勇敢的站在前面蹦跶。不过也无所谓,大部分跳舞的都是中国学生,都看不出好坏来,剩下的日本学生会跳这种舞的也不多,竟然还有人跟杨玉燕学,跳得奇奇怪怪。 酒井女士在下面看,不停皱眉:“这个杨同学,实在该好好训练训练她。” 小林老师已经是很喜欢杨玉燕了,虽然杨同学是一个刺头,可能驯服这个刺头不是会有更高的成就感吗?而且亲眼看着她对日本的好感一日比一日多,这一次竟然主动办祭典来安慰日本同学,他觉得这个中国女学生已经对日本倾倒了。 这时,一个人过来通知他们,山本先生有请。 酒井女士和小林老师都赶紧站起来跟着过去了。 山本站在人群之后的一处高地上,可以清楚的看到前面跳舞的人群。 酒井女士和小林老师走过来,恭敬的向他问好:“山本先生,久疏问候。” 山本手里拿着一根竹签,上面串着三颗土豆球,这是煮过的,有卤味。 他咬了一口,问酒井女士:“这种花见团子,是你们教给这里的中国学生的?” 小林老师看了一眼,连忙回答:“报告山本先生,并不是我等教给中国学生的。有一个中国学生,杨玉燕同学,她说这叫忍者团子,是忍者的食物。” 山本:“哦?你们没有纠正她吗?” 小林老师额头上又冒出了一层汗,小心翼翼的说:“我们觉得……要保持她对日本的好感和兴趣,不能打击她的积极性。” 山本:“这次的祭典,据你们所报告的,就是这个中国女学生要办的吗?” 小林的腰一直弓着,谨慎的说:“我听几个学生说,似乎是这样。这个中国女学生一直对日本的文化很好奇。” 山本往舞池中看:“就是那个正在领舞的女学生吗?一会儿让她过来见我。” 小林马上回答:“是。” 杨玉燕拿出上健身房跳操的毅力,尽职尽责的跳了一个小时,直到听到远处传来学校钟楼的钟响才停下。她这边一停下,后面跳舞的人都迫不及待的四散离开,都累得不轻。 大家都喊着口渴、肚子饿,向小吃摊包围过去。 杨同学也未能免俗,更是仗着她是慈善基金会的大佬,抢了一份夜市名吃烤馒头,正就着施无为同学亲手所制的炒辣椒吃得香甜无比时,小林老师过来请她了。 “好的。”杨同学一抹嘴,咽下最后一口烤馒头,将苏先生端来的冰汽水一饮而尽,就要跟小林老师一起走。 不料,唐校长、苏老师、代教授、祝女士、施同学、杨玉蝉等全都跟了上来。 唐校长呵呵笑:“同去,同去。” 苏老师笑眯眯的不说话,但他是未婚夫,按理是最该去的人,他客客气气的说:“冯市长遣我来向山本先生问好。”说着,还捧出了礼物。 小林老师思考片刻,最终只让唐校长与苏先生跟过去。一来,唐校长是现管,小林老师还是要给几分面子的;二来,苏先生是未婚夫,又是冯市长的下属,小林老师不太有底气拒绝中国市长身边的官员。 剩下的人哪怕是亲妈亲姐都不太行。 等人走了,祝颜舒气得咬牙:“我是她亲妈,我都不能跟着去,这是什么天理!” 代教授劝道:“这都是男权社会的偏见,我个人是非常赞成你陪着燕燕一起去的。不过有苏纯钧在旁边,也大致可以放心了,燕燕也成长了许多,我们可以给孩子一点信心。” 祝颜舒纵使再担忧,也无可奈何,她紧握着代教授的手,轻声说:“老代,回去我跟你商量件事。” 代教授也轻声答应:“好。什么事我们一起商量。” 山本占了一个地方,坐在椅子上,旁边是他的下属替他买来的这个祭典上所有的食物。 杨玉燕对日本的了解全都来自漫画,但由于现在资源不丰富,她只好用土豆和红薯代替了大部分的食材。 于是,桌上的章鱼小丸子变成了土豆小丸子,里面也没有包鱿鱼块,就是实心土豆球,上面本来该洒柴鱼片,现在洒的是虾皮。 忍者团子,从糯米变成了土豆丸子和红薯丸子,从浇汁变成了卤味。 关东煮最简单,萝卜豆皮炸豆腐煮鸡蛋火腿肠都有,就是魔芋丝变成了红薯粉条。 拉面——跟中国面条有什么不同吗?猪骨炖汤下面条,没有肉可以加鸡蛋。 大坂烧——把胡萝卜丝煎饼中的胡萝卜丝换成包菜丝,现在没有包菜不要紧,青菜丝也一样可以凑和。 鲷鱼烧——做个模子,做红豆包,像扣月饼一样塞进去,扣出来再煎熟就行了。 铜锣烧——煎蛋饼,中间夹红豆馅。 烤秋刀鱼——小鲫鱼代替一下?刺多不要紧,烤焦一点。 杨玉燕凭着自己对网红食物的了解,大概复刻出了全部的六成。不过,哪怕只有六成,也足以让日本人认出这都是什么了。 山本感到很好奇,这个中国女生难道走过日本全国所有的城市吗?假如她有一个老师,那她的老师一定到过不少日本的城市,并对那些城市有相当的了解。 这些食物显然都是日本各地的家乡美食,虽然看起来都有点不太对,但日本人一定都认得出他们家乡的食物。 他终于对这些老师口中的“喜欢日本文化的中国女学生杨玉燕同学”有了一个具体的印象。 怪不得老师喜欢她,学生看起来也很喜欢她,而她在日本学生中间也不见有什么不自在的。她虽然是一个中国人,但确实是对日本有很大的好感。 假如她没有好感,她就不可能了解这么多日本的美食。 这是一个可以争取过来的中国学生。哪怕她是中国人,也可以把她变成日本人。 山本打定主意,对走过来的杨玉燕就很客气了,只问了她几个关于日本的问题,然后发现她对日本的了解确实很奇怪。 她知道八幡宫、足立将军邸、浅草寺,可她不知道日本有多少贵族,不知道日本大族的姓氏,她以为日本人人都吃寿司和拉面,寿司和拉面是日本人的主食。她还知道奈良,说奈良有很多鹿,结果在旁边的小林老师笑着说:“奈良哪里有鹿?鹿都在树林里。” 山本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小林老师,肯定的说:“奈良的小鹿很可爱,就像你一样可爱。杨同学,我很高兴在这所学校,有你这样的人帮助日本人,你的友谊无比的珍贵,日本人会记住你的友好,会报答你的。” 连日本人都未必曾经走过日本全国,假如没有去过,他们自己都不知道隔壁县有什么。一个中国人却这么清楚,中国人真是深不可测。 山本说:“杨同学,你有没有考虑过到日本去上学呢?日本有女子大学,连日本的公主都会去那里上学,修习女子的功课。” 苏纯钧从刚才就一直没机会插话,他把礼物递过去,也只是山本身边的一个人来接。听到山本的这句话,他一下子就紧张起来了。 山本想把杨玉燕送到日本去。 从清朝起,日本一直都很欢迎中国的留学生,他们会给中国留学生补助,会指派民家招待中国留学生住宿,一应吃喝都不必中国学生自己掏钱,全由日本政府买单。 日本知道自己国内的人才不足,一直很羡慕中国的年轻人才,他们渴望中国这么大的土地和这么多的人口都变成他们自己的。 他们希望这些中国留学生最终都留在日本,成为日本人,为日本天皇效力。 有很多中国留学生都上了日本的当,最终抛弃祖国,留在了日本。 苏纯钧从不怀疑日本人的洗脑功力。他不担心杨玉燕会抛弃祖国,但他害怕她受害。 他担心她无法很好的回绝。 苏纯钧试探的向前走了一步,想代替杨玉燕回答。 山本锐利的瞪着他,他身后的日本士兵连枪都掏出来了。 杨玉燕没有发觉背后发生的事,她轻松的回答了这个问题:“我其实对学习不感兴趣,也很不喜欢上课。我来上学是因为我订婚了,我必须要来扩展我的社交圈,这样才能在婚后为我的丈夫服务,等我结婚以后,我就不会再上学了。所以,很抱歉,我并不想去留学,去继续学习,学习太累了,我实在无法忍受这份辛苦。” ——不上学不等于不会继续参加慈善基金会的事务呀。 山本听了这个回答并没有起疑心,这很正常,日本与中国的女性大部分都是这样,她们的一切都是为了丈夫而存在的。 山本:“敬爱丈夫是对的,你是一个坚贞的女性,你值得所有的女人去学习。” 他让杨玉燕他们离开了。 在他们离开之后,他对小林老师和酒井女士说:“要想办法让她变成我们的人。让她成为一个日本人,要让她从心底崇敬天皇与日本,让她为我们做事。之前你们做得很好,这是一个并不困难的任务,继续下去,你们一定要完成。” hf(); 233|大事(重修版) 送走山本,祭典的天仙配唱到了凌晨两点才下戏。 ——没办法啊!很多老乡听说学生给唱免费的大戏,都回家吃过晚饭睡过一觉才扶老携幼的赶来听免费大戏。 杨玉燕这边送走日本人也功成身退打算收摊,老乡们都不乐意了,站在戏台子下拦住唱戏的学生不让走,都说是来听天仙配的。 杨玉燕一抹脸,给唱戏的同学们一人加了一个鸡腿当夜宵,让他们唱完天仙配再收摊。 唱戏的同学们吃完鸡腿只好再次粉墨登场,杨奸商回家睡觉。 第二天早上起来,她先去找唐校长,打算继续用今天的广场。 “祭典都要办三天。”杨同学说。 唐校长坐在早餐桌前吃油煎蛋配豆浆油条,听得此言,拂胸回屋躺床。 “杨同学,你昨天辛苦了,今天就休息休息吧,大家也要休息休息的。” 唐校长装病,把勤于赚钱的杨同学请走了。 祭典什么的,办一天就够了! 杨同学沉迷赚钱,无法自拔,想再次纠集慈善基金会的同学们一起向上陈情。 不料,她找到基金会,空无一人。 找到寝室,所有的同学都赖床不起。 除了赚钱赚到精神百倍的杨同学之外,大多数凡人在经过昨天的辛劳之后,今天都有点疲软。 杨同学鼓舞他们:“我们是为了帮助大家,为了基金会啊!只要再开两天祭典,就能赚更多的钱了!” 可惜,精神上的鼓舞抵不过肉体上的辛苦,没有一个同学继续响应她的“赚钱就能帮助他人,赚更多钱就能帮助更多的人”。 杨奸商拉不来壮丁,只能无奈回去上课。 下了课再去基金会算账,看看昨天到底赚了多少钱。 所有收来的钱都集中到一张桌上,四个女同学加一个家里是账房的男同学一边拨算盘一边算账。 扣除掉不得不付出的材料费,再省略人工费——都是义工嘛,剩下的就都是收益了。 昨天所有的摊位加起来共盈利收入六百九十二块钱! 杨玉燕把这个数字大写加粗的挂在基金会的黑板上,激动的动员大家“一天是六百九十二,两天就是一千五!三天就是两千!同学们!我们要努力赚钱啊!” 底下同学小声嘀咕。 “家学渊源啊。” “这就是遗传啊。” “我听说杨同学想改姓祝。” “我听说的是杨同学本来就该姓祝,当年她父母结婚时说好的,次子姓祝。” 杨玉燕不明白,怎么过了两天好多人都叫她“祝同学”了,她想改姓的事这么快就被大家都知道了?她也就笑嘻嘻的答应着,作业本上也把“杨玉燕”都写成“祝玉燕”。 虽然大家都改叫她祝同学了,但都不愿意再办一次祭典。以前大家觉得总让苏先生一个人捐钱不太好,现在大家都觉得这也没什么不好,基金会需要这样热血的人士才能生存下去! 虽然大家都不乐意继续做生意赚钱,但大家擅长多种技术的事还是被附近的乡亲们看在眼里了,终于!有人来找他们学技术了! 开学习班的同学热泪盈眶。 他们都以为学习班是不可能办起来的,没想到办一次祭典,竟然误打误撞的成了招生广告。 原来以前是没有人相信学生们真的会这些东西,都以为他们吹牛皮呢。 学习班终于迎来了第一批学生,虽然只有几个人,但一个好的开头胜过一切。 基金会的同学们又都一窝蜂的跑去搞学习班了,没人跟杨奸商一起赚钱。 杨奸商骗不来人,只好偃旗息鼓,下回再说。 正好,她也有一件大事需要考虑。 上回山本说的话吓了她一跳,她才发现过于闪耀也不是什么好事,这不,大野狼就看中她了。 不过幸好这个世界还是给她留下了一线生机的。 就算是在日本,已婚女性也是默认不必工作的。在日本和中国,夫权有时比父权更伟大,已婚女性是丈夫的所有物,这是一条公认的社会常识。 要想彻底拒绝山本,避免被绑到日本去留学,最好的办法就是赶紧结婚。 杨玉燕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这个主意,可是要说出口时,她又犹豫了。 她担心这会伤了苏老师的心。 他们两人应该是因为爱而结合,而不是为了躲避日本人。 所以,她纠结了好几天都没有说出口。 正好,她亲妈也有一件事打算说出来吓孩子一跳。 上回,祝颜舒看到了杨玉燕在招惹是非上的巨大潜力,深刻的认识到自己能力不足。 她并不是一个自大的女人。早在杨玉燕这个年纪,或许她是自大的。但在失去父母的扶助,独自一人带着两个女儿生活了这么久之后,她早就学会对男权社会妥协了。 这个世界并不承认女人有独自行走的权力。 昨天晚上,苏纯钧是未婚夫,所以他可以跟上去,唐校长是师长,他也可以跟上去。她是母亲,却是一个女人,所以她不能跟上去。 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孩子无知者无畏的走向前。 她并不想扼杀杨玉燕。假如她是一个简单粗暴的母亲,她可以把她关在家里,一遍遍的打她,直到打断她的腿,打得她再也不敢在外面张牙舞爪,放纵她的聪明。 ——有时她都觉得她真应该把这孩子关起来。 她犹豫过好多次。 可每一次她都想质问自己:祝颜舒,你只能想出这种办法来吗?你除了把她关起来,就没有别的主意了吗?那这样的你,跟那些没有读过书的女人又有什么不同呢? 可她又要怎么去帮助自己的孩子呢? 给她找一个爱她的、能保护她的丈夫够不够? 她找到了苏纯钧,他可以提供给她的女儿富足的生活,最要紧的是他爱着她,一个充满爱的环境是优越的,爱会像润滑油一样(汽车润滑油,不要想歪。作者语。)包裹住婚姻中充满梭角的地方,让她过得舒适又安泰。 可这还是不够。 一个母亲怎么能觉得给自己女儿的已经够了呢?不管是爱、保护、还是优越的生活,都永远不够。 她还想找到更多、更多能保护她的东西。 被男权限制,还可以反过来利用男权。 所谓男权,就是男人可以行使的权力,在与女性相比,男性具有女性所不具备的优越性和便利。 那女性也可以利用男人,来获得同等的男权。 在这之前,祝颜舒与代教授有过一场不那么浪漫的谈话。 她与他之间,是有那么一点点暧昧在的。 但两人都不是少年了。 他有他的事业与理想,他的学生,他的学校。 而她有她的女儿,新的生活,新的理想和事业。 所以他与她都没有说出口,只让那一点点心有灵犀融化在每一次的眼神交汇间,每一次的交谈中,每一次的笑容里。 她比在家里时更注重妆容。 以前她总是涂着鲜红的口红,打扮精致,头发上的每一个卷子都要一丝不苟。 现在她总是会在睡前喷上香水,让残存的香气在第二天环绕在她身上,让他与她在一起时,只能闻到似有若无的香味,就像她对他的心意,好像有,又好像没有。 而她也自大的觉得,他在对着她的时候笑容更多,声音更有磁性,语调更温柔。 杨玉蝉说:“无为讲代教授现在都爱在客厅里待着了,以前他都是在书房里看书。” 她心中暗喜,嘴上却说:“代教授懂礼貌,我们这些人虽是借住,也跟客人差不多,代教授怕我们尴尬,才会常常在外面陪着我们的。” 于是,她也常常在客厅里留连。 她想对他好,又不知怎么才是好。有心要送他礼物,又担心他会觉得她一身铜臭。只好对张妈说,让张妈多做些代教授爱吃的饭菜。 她道:“客随主便,现在桌上的饭菜都是我们自家人爱吃的,也不知道人家代教授爱吃什么,好歹做两道人家爱吃的。” 张妈道:“现在哪里是我做?全都是无为在做。代教授以前吃无为做的菜就可以,我们来了就不可以了?我倒觉得,现在饭桌上的菜比代教授以前吃的精致多了呢。” 她没好气道:“哎哟,你就多做两道嘛。” 张妈随口应道:“好好好。”过一会儿,张妈又来,端着两杯咖啡递给她:“给你,送去给代教授喝吧。我才煮的呢。” 她接过来两个杯子,道:“人家哪里喝得了两杯?这都几点了,喝了晚上不用睡了。” 张妈看她,抱着手,指着杯子说:“这杯是给你的,你上去跟他一起喝嘛。” 她脸上微微发烧,站起来说:“还让我送上去哟。” 张妈就站在原地看着她上楼,笑呵呵的说:“你端嘛,我厨房还忙着呢,今晚还要多做两道菜呢。” 她在楼梯上跺跺脚,还是端着咖啡上楼了。 张妈煮咖啡煮得很对味呢。 她端着咖啡进去,他笑着请她进门,两人喝着咖啡,一起读书。 他盛赞祝家的藏书,卧室里到处都堆着书,床上、桌上、椅子上,哪里都有。 她踢了踢墙角的地铺,笑着说:“这是苏先生晚上睡觉的床吧?” 他也笑着说:“纯钧对燕燕真是一片真心。” 她心里知道,却愿意听别人再说一遍:“当老师的要替学生拉票吗?他成日在官场中打滚,能有多少真心给人?” 他说:“因为没有见过真心,所以只能把自己的真心掏出来给别人了。” 她心中一动,感慨道:“到底是亲师生,你把他说的这么可怜,是想叫我多怜惜他几分吗?我也知道,他是个可怜的孩子。” 她还记得苏纯钧头一回来租房子时,穿着洗得干干净净的校服,瘦得脸颊都没有肉了,一双眼睛又黑又亮,笑容却甜的很,他极为精明的把楼上楼下的空房间都看一遍,挑中了与她家相隔一层的楼上。 他说:“祝老板,我想租下这一间,一个月十五块钱,一块都不少你的。” 她笑呵呵的说:“十五是多少年前的价格了?看你年轻,一个月算你十八块好了。” 他不还价,轻松的点点头,说:“十八就十八,我今天就搬进来。” 她看出他是个穷鬼——穷得连一件外衣都没有,穷得连饭都要吃不上了,他哪来的钱付房租? 果不其然,他租下房子,搬来家具,然后就对她讲:“房租先欠三个月,我有一桩生意,三个月后就能见到回钱,到时一毛不少给你。” 她笑了,说:“我楼下房间里就有电话机,现在拨个电话到警察局,立刻就能喊来人把你投进监狱吃牢饭。我每个月都要往警察局送钱的,想在我祝家楼当骗子,你是小看人了。” 他这才说了实话。当时冬天刚过去,他打算把冬衣、冬被和暖水瓶都送到当铺去,这样就有钱了。之所以现在还没有送过去,要等三个月后,是因为他把这些东西都租给同学用了。 而他的冬衣、冬被、暖水瓶,当然也是从当铺买来的便宜货。 天未冷时就用极低的价格从当铺买出来,用过一冬后,再卖回当铺去,这就是苏同学过冬的妙招。 更别提他还会租给同学用,还能再收几份租金。不说花钱,还要再赚一点呢。 祝颜舒叹为观止,二话不说就把房子租给他了。 这是个人才,日后不出人头地都不可能。 真把房子租给他了,却发现他是个极为干净有规矩的男孩子。并不是像他一开始租冬衣时那么的不择手段,从牙缝里扣钱。 租户们都是变着法的占主家的便宜,她见多了租户们想方设法的偷偷扯电线到自己家,偷偷用电风扇,偷偷撬开楼下库房的门偷张妈买的煤。 她都叫张妈不要计较,太过份的时候才请警察们到楼里来走一圈耍一通威风吓吓租户。 可这个穷学生,却从来没有占一点便宜。 他光明正大的对她讲,要扯一根电线进屋,晚上点灯照亮,夏天吹电风扇——当然,电风扇肯定是从当铺来的。 她说扯电线可以,但电工要自己请,每个月不管用了多少电,统一多交一块五毛钱。 他欠着三个月的房租未付,爽快的答应下来,好像一个积年老赖,早就习惯了借钱买衣服——一身是债。 他不开火,弄了个炉子只烧水,打听一楼有库房用来给租户存煤,各家的煤各家用,也有人会偷煤,他就不自己买煤,要用煤了,现掏一毛钱找租户买,一毛钱五块煤,合两分钱一块了。租户就都乐意跟这个“有钱阔气”的学生做交易。 祝颜舒冷笑,这有钱阔气的学生还欠着她三个月的房租水电卫生费呢,这一毛钱倒是掏得大方。 不止买煤大方。他每天回来吃饭,都是提着小锅去外面小摊上买面条,清汤寡水,一颗蛋都不加,只加两滴香油,几颗葱花调味。 吃的小脸越发清瘦。 却仍是不肯自己开火做饭。 人看着不笨,做饭也不难,难的是在走廊做饭,或是在卧室做饭,只怕都不符合这位少爷的标准。于是他宁可吃着食摊上的清汤面条,也不肯自己开火烧一锅水煮面条吃。 她有时看他可怜,让张妈把家里吃剩的咸菜拿去给他,他也认认真真的道谢,把碗洗得干干净净的还回来——等日后他与燕燕谈起了恋爱,才坦白当时张妈送过去的咸菜,都叫他在半夜肚子饿时用开水冲咸菜汤喝了,很是解饿。 把燕燕心疼的把自己的饼干都包过去了。 这败家闺女。 三个月过去,他果真把钱拿回来了。 她想他还要再拖几日,不想他立刻就把钱送来了,小脸吃得红扑扑的,少见的这么有精神。 后来几天,张妈说“楼上那个学生,吃面都加两颗蛋”。 可见是真有钱了。 她道:“看他能这么吃几天。” 她没看错,这孩子只怕是个不会省钱过日子的。 两颗蛋的面没吃多久就又变回了不加蛋的面,才吃出人色的小脸再次慢慢饿瘦了。 可他仍然不偷不抢不占人便宜,虽然仍是想着办法挖当铺的墙角,可给租户掏钱买煤时,一毛钱仍是掏的大方极了。 眼里没钱。 穷,但眼里仍然看不到脚边的钱。 这是哪一家养出来的少爷,养得这么心高气傲,目下无尘。 他不屑做违反他原则的事,因为违反原则,是比穷更让他不能忍受的。他可以饿肚子,可以对着人陪笑脸,却不能低下头做错事。 所以,当她想给燕燕再找一个合适的家庭教师时,她试探着问了他,他也答应得很爽快。 于他,可能就是想找一个糊口又体面的活计。 可于她,却是可以放心的把未成年的女儿和他留在家里。 也省得那张细白的小脸总是饿得泛青。 彼时那一点点的善意,换回的是苏纯钧对祝家毫无保留的珍视与爱护。 她还曾经以为他对别人也是这样,可在学校里,除了施无为,苏纯钧竟是没有交下一个好朋友,而他与施无为的关系,也是在祝家姐妹之后才与施无为深交的。 等他入了官场,如鱼得水。她才知道,他给予祝家人的善良与热情,信任与爱护,只怕是他最慷慨的赠予了。 今天听代教授这么形容,她才捕捉到心中对苏纯钧曾有过的明悟与理解。她曾以为苏纯钧也与她一样失去了家人,感同身受的同情让她对当时的穷学生多加照顾。但没想到他的家人仍然活着,却在他的心中死去了,那是比真正的死去更痛苦的经历。 她仍有女儿,仍有家人,所以她固守其身,只是对这个世界关上了门窗。但门窗终有打开的一天。 苏纯钧没有家人,但他又不想变成一个冷漠又吝啬的人,所以他把祝家人当做他的家人,一个可以尽量去爱的地方。 他饥不择食的选择,让祝颜舒庆幸他选的是祝家人,祝家人不会辜负他的爱,会还给他同样的爱。 祝颜舒:“幸好他遇上的是祝家。要是当时他去别人家租房子,我们家就少了一个上门女婿了。” 代教授听懂了她的话,笑着说:“我也替他庆幸,他遇上的是你。换一个人,只怕我就看不到现在的苏纯钧了。” 当时苏纯钧刚刚从家里出来就遇上了祝家人,只是一条弃犬。要是变成了野狗,乃至变成了狼,那就晚了。 他们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这话是燕燕说过的,就是这死孩子说的时候一点都不正经,好像意有所指。 可他们在书房里谈话时,是在正直的交谈。 代教授——代玉书他虽然年过而立,却仍有少年意气,谈论起来这世间的种种不平之事时,总是意气风发,让她目眩神迷,仿佛又回到了少女时的祝家楼下,年轻的少年少女们充满斗志与理想,总是迫不及待的宣扬自己的主张,而不会去管它到底会不会实现,明天的事交给明天去决定。 她喜欢这样仍带着少年气质的代玉书,她也喜欢爱护学生比爱护自己更多的代教授,她喜欢这个理想男子。 她多想不顾现实,不顾一切,和他在一起。 可当她对他说出求爱的话的时候,却是那么的冰冷,充满算计,好像她只是在求他帮忙保护女儿,求他成全她的慈母之心,而她对他的感情只是用来引诱他的筹码。 她不知道为什么要把自己表现的这么坏。 以前的她是那么愿意热情的告诉所有人她的爱情在哪里,她以她的爱情自豪,她也想让她的爱人对她的爱情自豪。 杨虚鹤令她对她的爱情不再自信了。 所以这一回,她想得到这个男人,却不知道拿出爱情来能不能打动他的心。她所以她用了另一种办法,利用他的善良与爱心,让他对她点头。 他笑得好开心,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成了弯弯的月牙。 他用力握着她的手,摇了好几下,才终于找到舌头般说:“好,好。” 她说:“我是说,我想,我们可以,可以……” 她也开始语无伦次。 他一个劲的点头:“好,好。” 她想说的更有条理一点,像这个要求显得更有计划性,更有操作性,更必要。 “燕燕太小了,假如有一个父亲可以帮助她,在日本人……” 他说:“好,好,我答应,我可以当爸爸,我很有经验,我是说,我可以当爸爸,燕燕的爸爸,还有小蝉,无为和纯钧也……” 她紧张的都不知道自己说清了没,说清了吧?他都明白吧? “好的,那好,那我……”她说。 “好,好。”他点头,猛得上前一步,抱住了她。 她的脑海一片空白,时隔多年,她已经不记得被男人拥抱是什么感觉了,这个怀抱比以前的更宽广,更高大,也更有力量。 ——他以前不是做书童的吗?做书童也需要干活吗?可能油坊也是需要干活的吧。 他还在耳边说:“好的,好的。” 好像他只会说这一句话了。 她安心的靠在这个男人的怀里,属于女性的直觉终于发挥了作用,让她无比清楚的感受到这个男人的心意。 他非常在乎她。 他爱她。 这太美好了。 祝颜舒把两个女儿叫到卧室里,问她们:“假如我给你们再找一个爸爸,就像代教授那样,你们喜欢吗?” 杨玉燕被这天外飞来的消息砸晕了头,但再晕头,她也知道此时该说什么。 “我喜欢!”她抓住杨玉蝉的手,姐妹俩心有灵犀一起说,“我们都喜欢。” 祝颜舒满意得很,但仍要再三确认,“真喜欢啊?不是在说漂亮话吧。可别日后我把人领到你们跟前了,你们再给人家脸色看。我知道现在年轻人都讲究进步,可在自己家里进步还是比不上在街上喊喊口号容易。” 杨玉燕口甜似蜜,顺着杆爬:“怎么会呢?妈,我可以发誓。真是代教授啊?你们时候好的?” 她怎么没注意到!这个家里天天五六双眼睛呢,怎么一点风声都没有透出来?这两人怎么会进展的这么快速? 这就是成年人的爱情吗? 杨玉燕不由得心生敬佩。 杨玉蝉想得比较多,说:“妈,代教授是真心的吗?” 祝颜舒:“我还没说是不是他呢。” 杨玉燕没忍住翻了一个大白眼。 张妈从刚才一直坐在旁边听,也没忍住,推了祝颜舒一把:“别逗孩子们了,不是他还是谁?这家里还有别的没主的男人?” 可祝颜舒所剩不多的娇羞最近在爱情的滋润下再次萌发,她就是不肯说出那个名字,仿佛情郎的名字是某种秘密,就是不能从她嘴里吐出来。 她见两个女儿都是又孝顺又听话,心满意足的起身说:“行了,我知道你们的意见了,现在都出去吧。” 她把女儿们赶出去,才倒在床上捂着脸轻轻笑。 张妈在门外哄两姐妹先回去。 张妈:“行了,今天就别烦你妈了,都回去吧。” 杨玉蝉还想知道是谁,真不是代教授? 张妈说:“还能有谁?”这孩子真是有点傻,脑子一根筋。 杨玉燕也有一件大事要告诉她妈,她想让她妈帮她参详参详,她跟苏老师现在赶紧结婚行不行。 张妈听她说有“大事”,也不问她的大事是什么,拉住她说:“小祖宗,你是几天没挨打就忘记疼了。哪怕是天大的事,也等你妈这大事办完了再说吧。” 杨玉燕想一想,觉得等祝颜舒和代教授结婚以后,她再要挨打,好歹代教授可以帮着拉一拉,怎么想都更安全一点,于是答应等等再说。 hf(); 234|出了一口气 代教授喝醉了。 这不太常见,所以唐校长带着几个同仁一起静静的围观,一位姓张的教授还即兴来了一幅速写,就起名为《醉倒的代教授》。 画中的代教授静静的坐在靠窗的椅子上,上半身倚着窗台,额前的头发被风吹得飘到了鼻子上,他嘴唇微微张开,圆圆的眼镜一边已经塌拉到了下巴处,只有一条腿仍挂在耳朵上。 他在早上五点激动不已的冲来教授休息室,将值夜班仍未睡醒的王教授、刘教授都叫起来,从唐校长的会客室里偷来法国的葡萄酒,就着腌萝卜条喝。 等到食堂早上开饭了,他们又去拿了包子鸡蛋回来继续喝。 教授们昨晚都在祭典上做劳工,早上都起晚了,幸而学生们参加祭典玩乐,也起晚了,上午的课,师生竞相打哈欠,不过下课后学生可以趴在桌子上补觉,老师却只能回到休息室里再睡觉。 一进休息室,就入了狼窝。 唐校长找过来的时候,酒醒的教授都去上课了,酒醉的都躺着睡着了,只有代教授与众不同,他是坐着睡着的。 唐校长看着满桌的酒瓶子,心疼的直嘬牙。 山东来的教授孙先生是个喝酒的行家,从头到尾只有他还清醒着。 孙先生说:“校长别生气,玉书这是欢喜的。” 唐校长:“他欢喜什么?他孤家寡人一个,有什么好欢喜的。” 孙先生:“玉书以前是孤家寡人,以后可不是了。他啊,跟咱们的祝教授马上就要结婚了。” 唐校长啊呀一声,险些扔了手里的酒瓶子——酒瓶子回去灌上点别的酒,也能冒充一下名酒。 唐校长忙问:“他昨天晚上犯错误了?” 孙先生:“哎哟,校长,你也太高看玉书了。” 唐校长仔细想了想,点头:“确实,他是没那份本事。” 孙先生:“昨天晚上不知是不是月色太好,祝教授就对玉书说要是他看她条件合适,两人就做半世夫妻,玉书今天就欢喜的找不着北了。” 唐校长:“还是女方先求的亲?” 孙先生:“可不是。” 唐校长:“这没用的东西。” 没用的代教授在下午五点才醒过来,唐校长听说他醒了,赶紧过来,拉着他去跑回校长办公室。 “给。”唐校长取出一只信封。 代教授接过来一看,里面是一万块钱,大惊:“校长,你还有小金库啊?” 唐校长:“唉,这是我压箱底的钱了,别叫人听见。这个你拿去,给女方做聘金,再办些首饰衣裳,不要失礼了。” 代教授一听,原来是给他的结婚基金,连忙推辞:“不用不用,我跟小舒讲好了,我们简单办一办就行,这些俗礼都不讲究了。” 唐校长:“那是人家看你没钱,特意体贴你的。你父母不在这里,我就像你家长辈一样。这礼数,不能缺,这事听我的。” 代教授犹豫一番,还是不愿意要。实在是因为唐校长为了办学校,已经把家底都掏干净了,别人办学校是赚钱,他办学校是赔钱。 代教授:“我已经想好了,我决定给小舒写一篇散文,把这篇文章当做我们二人的定情信物。” 从昨天晚上起,代教授满腔的情思无处可寄,已经快要暴发出来了。要是现在给他一支笔,他能写三天三夜情书给祝女士。 唐校长见多了学校里的老师写酸文,没想到代教授也有这一天,顿时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再想起他刚有了名分就叫人“小舒”,更是酸倒牙。 唐校长收回钱,道:“你那楼就让你结婚吧,学校里赞助你一套新家具,想办婚礼,学校大礼堂可以借你,食堂也可以借你宴客。就这样吧。” 然后就把人给赶走了。 代教授年近四十,头一次谈恋爱结婚,仿佛老树发新芽,整个人都不太正常了。 祝女士虽是二婚,却仍抱着一股天真之爱。要不是她与代教授彼此之间都有一股不可言之的默契在,她就是再发愁两个女儿的事,也绝想不出结婚这个办法来。 ——大不了带着两个女儿走嘛。 现在水到渠成,她自己回忆起来,都不知道当时到底是怎么会想到这个办法来的。 她跟张妈讲,说:“我竟然假公济私到了自己的头上。简直像是昏了头。” 张妈说:“女人不昏头怎么会结婚的?自古以来都是要蒙着新娘的眼睛才能把她嫁出去的,可见男人也知道,女人睁着眼睛是绝不肯嫁过去的。” 不然怎么都说做姑娘的时候好?嫁人以后侍候公婆小姑子,那日子肯定不好过。 “不过你现在既没有公婆也没有小姑子,我看代教授也不是个会折磨人的,这就挺好的。”张妈是这么夸人的。 祝颜舒不乐意了,“张妈,你也夸两句好听的。我觉得代先生身上还是有那么几个优点的。” 张妈:“哦,那我看,他长得挺好,容长脸,鼻子挺高的,眼睛又有神,额头也挺宽的。” 祝颜舒就甜蜜蜜的笑了。 张妈:“说到你心里是不是?你也就是看他脸长得好才乐意的。” 祝颜舒:“他学问也挺好的。” 张妈:“你这看人的眼光都不带改改的,这又是个长得好会说话的,幸亏代教授不是个小人,不然你早晚要再被骗一回。” 祝颜舒:“要不是遇上他,我才不会再嫁呢。我日子过的好好的,干什么要自找罪受?就是因为我知道,我嫁了他就会过得比现在更开心,我才嫁人的。” 明知过得不好还嫁,那是傻子。可要是嫁了这个男人,你会更开心、更快活,那又为什么不嫁呢? 张妈:“那倒是,你嫁这两回,都是顺着你的心意挑的人。” 头一个杨虚鹤再如何,当时也是祝大小姐自己挑的帅气年轻嘴甜乖巧。这一个还是她挑的,年轻是没有了,长得俊嘴巴会讲话却是更上一层楼了。 等到探过杨玉燕与杨玉蝉的口风,祝颜舒就再无顾忌,只等着黄道吉日,再把自己嫁一回。 杨玉燕对换个爹的事不在乎。都说父母不是自己挑的,可祝颜舒和代教授勉强算是她自己挑的父母了,她都挺喜欢的。 她就是担心杨玉蝉心里不自在,晚上特意跟姐姐开个卧谈会,两姐妹谈谈心。 杨玉蝉难得冷酷的说:“我没有意见。杨虚鹤那么坏,他落到现在这个下场是活该。你我都改了姓,他就没有后代继承了,这怪不得任何人。” 杨玉燕还从未想过杨虚鹤还需要后代继承姓氏。但转念一想,这确实是这个时代的特色。在她那个时代里,还有许多人在叫嚣着祖宗之法什么的呢。 杨虚鹤仅有的两个女儿都改了姓,他的那个儿子也被别人家收养了。他的姓氏确实无人继承了,这对一个男人来说,一定是很严重的打击吧。 杨玉燕在心里转了转,兴奋的恨不能登报周知众人,好气得杨虚鹤吐个血什么的。 不过杨先生现在还在大牢里蹲着,未必能看到报纸,还是算了,省钱。 可她想省钱,祝女士不想。 祝女士登报了。 彼时离婚,是杨先生登报,祝女士从报上得知。 如今祝女士再婚,也是登报,势要让杨先生从报上看到这个好消息,普天同庆! 祝女士买了好大一个版面,先是讲她与代玉书先生鸳鸯比目,将要共携白首。跟着夸一夸代玉书先生几几年生人,长得是玉树临风,英俊潇洒,学识渊博,博古通今。 再述一述她上一段婚姻是如何的有眼无珠,杨虚鹤现在正在大牢里蹲着呢,足以证明这是一个无耻小人。 最后说为了两个女儿的名誉,不叫她们被父亲的失足连累,特此决定给两个女儿都改姓。 长女从杨玉蝉改成代玉蝉,日后代教授会像亲生父亲那样疼爱她保护她送她出嫁给她撑腰;次女在出生时曾与其父有约,要继承祝家姓氏,所以次女改姓祝,自此以后就称祝玉燕。 祝女士还嫌不够刺激,还在下面登了她和代教授的合照。看前面都以为是失婚少妇嫁一个落魄穷书生,没想到是照片中的俊男美女,叫看客们大跌眼镜。 等报纸发行,祝女士自己捧着报纸读个没完,看个没够不提,还买下了二十多份,寄给各处亲友,要他们跟她一起高兴。 祝女士带着两个女儿艰难时没再嫁,现在竟然再嫁了,众亲友都大为惊叹,纷纷打来电话探听虚实。 祝颜舒又霸占了小红楼的电话机,一坐一整天,跟人聊电话。 “我也是没有办法,两个女儿都大了,要谈婚论嫁,一提我是离婚女人,别人都要小看的。” “他啊,他是个顶好顶好的人,又体贴又温柔,天天给我写情书。” “工作啊,工作很好的,他是大学教授,领政府特殊津贴的,好多军官都要来上他的课呢。” “留学啊,他是留学过的,去英国留的学,英文呱呱叫。” “哎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就是个普通小市民。” 祝女士捧着电话机聊到电话线都发烫,无意中就忽略了自己才新婚的丈夫。 新婚丈夫代先生毫不在意,捧着施无为刚磨好的绵绵冰过来孝敬太座大人。 太座挂掉电话刚喊一声口渴,他就捧着冰碗过来,亲手喂给太座解渴。 祝女士第二次新婚,时间长了,前事忘了个精光,有些不熟练,还有些羞涩胆怯,客气一句:“我打电话太吵人了吧?” 代先生笑着说:“我听着不吵呢,像在听弹词,悦耳的很。” 祝女士品着这迷汤味道实在是好,饮得高高兴兴,嗔了他一句:“你可真会说话。我不信,真就一点都不生气?” 代先生摇摇头,“只有一点。”他望着祝颜舒,笑着说:“你把我讲的太好了,我有些不好意思。” 过不多时,张妈过来收碗,见桌上一只冰碗已经化了半碗的水,屋里两个大活人不见踪迹。 张妈呵了一声,把碗收走了。 hf(); 235|老实孩子让人忧 小红楼里多出一对新婚夫妇,对其他人的生活造成了一定的影响。 首先,代教授要搬到祝女士的卧室里去——虽然那里原本就是他的卧室,现在也算物归原主。 代教授搬屋子就等于空出了一个屋子,这就意味着苏纯钧终于不用再打地铺了,他可以跟施无为一人一个屋子了。 苏先生喜迎新房,杨玉燕便热心的过来帮忙布置新家,她出借了鲜花一盆,香包一个,毯子一条,抱枕两件后,苏先生向她借一张相片。 杨二小姐嗔道:“呸,当我不知道你们男生拿照片去干什么吗!”一边精挑细选了一张冬天的单人照,不肯把夏天穿短袖裙子的照片给他。 苏先生借来相片,睹物思人之余,偶尔也有越轨之举,想起杨二小姐赠照片时的笑语,仿佛她人就在眼前,正怒气冲冲的瞪着他,更叫苏先生不能自己了。 其次,代教授与祝女士才新婚,平时教学生活又很忙碌,两人同出同进,同吃同卧,就没有多余时间分给其他人了。 杨二小姐在一日早餐时惊觉已经三日未见祝女士,突然觉得浑身轻松,对其姐杨玉蝉感叹:“妈现在没空管我们了,真好。” 两人虽然改了姓,同学们看到报纸也都用新名字叫她们,但平时也没什么人连名带姓的叫她们,所以生活并未受到影响。 杨二小姐成了祝二小姐,杨玉蝉成了代玉蝉,两人仍旧如常。 祝二小姐对着报纸感叹:“咱俩的名字看起来真有意思。” 虽然不同姓好像就不是一家姐妹,可她却觉得祝玉燕与代玉蝉更像是两姐妹了,比姓杨的时候更显亲近,这种古怪念头不知从何而来。 “那是因为妈和代教授的关系吧。”代玉蝉已经成年,改口喊爹有些别扭,幸好代教授也不在意,而祝二小姐早就爽快的改口叫爹了,一天恨不能叫个百八十回的。 祝二小姐:“没事,我叫了就等于你叫了,我多叫几声,你就不用叫了。” 代玉蝉:“胡扯。” 代玉蝉暗下决心,等今年新年时,她一定要改口了。 最后,结婚看起来很好,没有矛盾,没有争执,没有不和,一切都很美好的样子。祝二小姐的内心蠢蠢欲动,想跟祝女士讲她跟苏先生订婚也有一年了,是不是可以考虑结婚的事了?山本那边上回透出口风想让她去日本留学,这段时间日本老师也开始不停的说日本的好话了,在他们的嘴里,日本简直从头到尾没有一点不好,还对她说“你这么喜欢日本,难道不想亲眼去看一看她吗” 日本现在有秋叶原吗?没有她去个鬼哦。 祝二小姐的心底像有只猫在抓,让她十分想把这个好主意告诉大家。 而祝女士与代教授在度过新婚的磨合期之后,也终于分出几分精神来跟大家谈话。 某日晚餐后,苏先生还未归,四舍五入等于只有自家人开会——施无为在厨房洗锅。 祝家新人代教授坐在那里喝茶,当一朵称职的璧花,只在祝女士需要时发言。 祝颜舒握着代玉蝉的手,开始打感情牌:“大姐,妈一直感到有些对不起你。我跟你生父的事,给你带来了很大的伤害,我知道,你很崇拜他,这全是我的错,没能给你挑一个更好的男人做父亲。” 在祝女士的想法里,孩子都是自己生的,男人只是提供了一颗精子,她就是换个男人生孩子,玉蝉和玉燕也会是她的孩子。所以不好的只是杨虚鹤为人太坏,这是她自己眼瞎没办法,当时真该挑个更好的,明明那时代教授已经快回国了,她要是能再等两年,等代教授回国后再到大学里转一圈,那不就更好了吗? 往事不可追,来者犹可期。 现在等于是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正道,就当以前的事都不存在,生活从今日起重新开始了。 祝颜舒眨下两滴清泪——这说哭就哭的本事她从小就有。 代玉蝉也被感动到了,眼泪比祝女士流得多得多,她坚定的说:“妈,你不要再想他了,他就不是个好人。你跟我们都是被他害惨了的人,忘了他吧。” 祝颜舒:“好,我忘了,你也忘了吧。” 母女两人手拉着手,十分的动人。 旁边坐着的祝二小姐很想也挤出两滴泪来,不然母女三人就她不哭显得不够和群,可她就是挤不出来,只好拿书挡住脸。 祝女士继续说:“我突然跟代先生再婚,替你改了名字,我是不愿意再让你们跟杨虚鹤扯上一点关系,但是忘了问你是个什么想法,这是我这个做母亲的疏忽。今天跟你道一声歉,你要是有什么意见,我们现在再改也来得及。” 代玉蝉:“妈妈,没关系,我并不在意自己姓什么,姓氏其实没有那么重要,我姓什么跟我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根本没有关系。不是姓爱新觉罗的就能当皇帝。我姓杨,还是姓代,我都是你的女儿,燕燕的姐姐,我们是一家人,不会因为姓氏有分别。” 身为走在时代最前沿的大学生,代玉蝉的思想是最先进,也是最反动的。要不然现在的政府怎么天天说大学生反动呢?因为大学生从来不说他们的好话,而且比起底层的愚民,大学生反对他们向来有理有据。 虽然姓氏代表了很多,但对新时代的大学生代玉蝉来说,姓名就只是一个人的代号,用来给人称呼的,而不管别人怎么称呼她,她自己是不会变的,还是原本的她。从哲学角度去思考理解就更能体会到她对这件事到底有多无所谓。 虽然平时看不出来,但祝二小姐有那么多奇思妙想能获得成功,代玉蝉从来没反对不说,还总是跟着一起干,这就能证明她们姐妹俩的思想其实是高度重合的。 改姓也好,叫代教授父亲也罢,代玉蝉并没有从心底反对这件事,她只是口拙,需要时间去适应而已。 铺垫完,祝女士开始放大招了。 她温柔的问代玉蝉对施无为同学是怎么看的。 ——施无为同学还在刷碗,张妈监工,今天张妈负责把他留在厨房。 张妈:“一会儿你刷了碗,再把地拖一遍,看这都是水。” 施无为:“好,等会儿就干。” 代小姐的脑子里,罗曼蒂克的成份大概只有几微克,少到可以忽略不记。 她听到祝女士发问,竟然没有向别处想,真以为祝女士是在问她对施无为其人的评价。 她认真思考片刻,诚恳的说:“我觉得施同学是个正直的好人。” 祝二小姐忍不住放下挡脸的书,插话道:“姐,妈是问你喜不喜欢他!” 祝女士扭头骂她:“你闭嘴,让你姐说。”再转过来对代玉蝉一脸温柔,“那你喜不喜欢他?” 代玉蝉冷静中带着一丝激动,激动中又有一点脸微微发烫,她平静的说:“我对他确实有一点好感。我觉得他是一个特别认真,特别有爱心,有理想的好人。” 祝二小姐心中感叹:很好,她姐的眼光一直没变,有爱心有理想什么的。 祝二小姐回忆自己的择偶条件,那就是:帅气,聪明,有本事,对她好。 还是她自己的好。 祝颜舒笑着说:“我也觉得他是一个很好的男孩子。”虽然没有钱,也不够帅,但还行吧,至少人很聪明,学东西快,以后应该不愁工作,能赚来钱,不会饿肚子。 祝颜舒铺垫半天,终于问她:“那你要不要跟他一起去留学呢?” 代玉蝉愣了,条件反射就要摇头:“不……妈,施无为要去留学了?” 她看一看祝颜舒,再转过去看一看代教授。 新爸爸代教授此时点点头,温柔的说:“小蝉,我一直想让无为出国学习一下,也一直在找关系想送他出去。最近的情形越来越不好了,刚好我联系到了以前在英国的同学,找到了船队可以把无为送到英国去。但在他走之前,我们想问问你的意见。” 代玉蝉茫然极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好像有许多话,可现在都说不出来,这种心中有话却不知道该如何表达的毛病一直困扰着她,每到这时,她都格外希望她能像燕燕一样有什么就说什么。 她想说,他们和同学们现在一直在做的事都很重要,大家都很积极,也都很有干劲,施无为是他们中不可缺少的一员,大家都很喜欢他,她相信施无为也喜欢和大家在一起。 可她很清楚代教授有多想把施无为送出去。她知道施无为是一个天才,他在短短几年里就能学会多国语言,假如给他更好的环境,更多的时间,他的成就一定不限于此! 要建设未来他们心目中美好的祖国,他们就会需要千千万万个像施无为一样的天才。 应该让他去留学,去学习外国的先进科学技术。 代玉蝉很快从乱成一团麻的思绪中找到最理性的回答:“应该让他去。” 祝颜舒摸着这个女儿的头发,她从马天保之后就惊觉她忽略大女儿太久了,一个听话的孩子不意味着她什么都能处理好,很可能只是她特别擅长忍耐克制。燕燕聪明灵透,需要的是舵手和缰绳,而小蝉,她需要的是平和安定的环境,因为她太擅长忍耐痛苦,克制自己的需求了,所以假如她的环境中有痛苦,那她就是受尽磨难也不会叫一声苦的。 所以,为了保护这个孩子,她就必须把她放在没有太多磨难的环境中去,这样,就算她在未来无法一直看顾她,她也不会在她没有看到的地方受苦受难。 祝颜舒笑着说:“我也觉得无为应该去。可是他一个人去,我们也不放心。你了解无为,他有点傻呼呼的,现在外国也不是特别好,他只是头脑聪明,学东西快,其实人情事故都不太通。假如苏先生没有工作,他倒是最好的人选。燕燕年纪太小,我不放心她出国。你平时跟他很要好,你代教授也说你为人认真踏实,那你一起去的话,我跟代教授就都能放心了。” hf(); 236|舂米的工具 代玉蝉十分的为难。 “到底去不去留学呢?”她忍不住问妹妹的意见。 “想去就去啊。”祝玉燕说。 代玉蝉打了她一下:“认真问你呢,要是你,去不去?” 祝玉燕只好放下写字的笔,暂停写作业,来解决姐姐的难题。 她很清楚祝女士是希望把代玉蝉送出去的。原因不难理解,是为了避免在以后越来越坏的情况下,家里有人受到伤害。 假如可能,祝女士一定是想把所有人都送到一个安全的、没有战火的地方的。 可惜这样的地方并不存在。 有人已经意识到了,世界已经笼罩在了战火之中,没有一个地方是安全的。但如果要选一个最不安全的地方,那就是如今既没有强而有力的政府,也没有强而有力的武力保护的中国了。 中国已经成了混乱的战场,各国都堂而皇之的把军队开进来,在这里肆意炫耀着武力。 于是,相对而言,强国、大国的国内应当是安全的。因为强国、大国就算是要开战,也不会把战场选在自己的国家,这是一个很容易想到的问题。 所以,现在不少百姓向往着和平的土地,都想方设法、携家带口,从这里跋涉千万里,到另一个国家去。 他们也不知道另一片土地是不是更好,但至少在那里没有战火。 码头上就一直有外国渔船在招工,他们只要男人,而且只要年轻的男人,头发全白的不要,四脚不健全的不要,而且他们不要女人,也不要小孩子,招工的桌子旁有一根杆子竖着,小孩子也想上船,就必须去量一量身高,够身高的才能上船。 以前上船的人还有安家费,现在连安家费都不给了,也有无数的人想上船。 帮派的人就在那里天天大声宣传,说美国可以淘金,淘到黄金的人,前三年必须将黄金交给招工的工厂,到第四年就可以自由了,他再淘到的金子就是自己的了,他们可以拿着黄金回家乡来,也可以把黄金交给轮船公司,当做船费,这样就可以把家里人接过来了。 他们煞有介事的拿出一张写得清清楚楚的合同,盖着章,也不管那些人识不识字,就指着合同讲“这是美国公司的合同,美国人开着那么多的银行,那么有钱,不会骗你这个穷光蛋的,他们就讲究一个公平公正,你签了字以后,就是他们公司的人了,就可以坐上船去淘金了”。 哄得一船又一船的男人心甘情愿的登上船,去为了全家的梦想熬干最后一滴血。 如祝颜舒等人,自然是不会相信那些美国公司都成了大善人。她不会把祝家人送上这样的船,她也不会让他们去签什么合同。 她知道,不是所有人都能在外国生活得很好的。比如张妈,她在中国就是一个普通人,只会干干家务,年纪也大了,她这样的到外国,还不如留在国内。 而像施无为、代玉蝉这样的年轻人,他们聪明、好学,到了外国以后,可以凭自己的头脑学习知识,找到工作,生活下去。 或许他们会回来,会回来建设祖国。不过那时这里一定已经不再有战火肆虐,一定已经是一片和平的土地了,那时他们回来也没有关系了。 祝颜舒盼着,她现在送走他们,或许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后,她还可以活着见到他们。 她是抱着这样的想法送走他们的。 祝玉燕能理解。 而代玉蝉,显然她想不到那么远。她不知道自己这一走,可能要隔上十年,才会再回到家乡,跟家人重聚。 她以为的上学,就只是上学。就像她上大学,四五年就可以学成毕业回来了,只是四五年,这在她心中已经是很漫长的时间了——不过这点漫长还可以接受。 祝玉燕也能理解代玉蝉的想法。她能理解这对母女两人,只是在犹豫……要不要站在祝颜舒那边一起去“骗”代玉蝉。 “你自己是怎么想的?”她问代玉蝉。 “我是怎么想的?”代玉蝉犹豫了几分,说:“我就是不知道我是怎么想的……” 关于留学,不能说她不向往。 前有苏纯钧,后有代教授。虽然身边只有这两个出去留过学的人,但他们的见识与学识都是令她极为敬佩的。 她也渴望着外国的先进科学知识。 虽然她比不上燕燕聪明,可她也有一颗积极向学的心! 另一方面,她除了向往外国的科学知识,也向往外国的种种先进思想。 只是画报与报纸所刊载中的一斑,可一斑便可窥豹! 那是一个女性已经走出家门,努力为自己发声的世界!那也是一个已经没有了皇帝与君王,却有着民主政府的世界。 她渴望去亲眼看一看这样的世界,好回来把这一切告诉家乡的同学们和朋友们。 她渴望成为传播新思想的一个传播者,一个信使。 她是想去留学的。 牵绊住她的脚步的并非是胆怯,而是家人与亲情。 她有多爱她的家人,她就有多么舍不得离开她们。 而跟施无为一起去留学,也是一个问题,并不是那么难以解决,她只是需要在解决完大事之后,再来思考,进行选择。 她能理解为什么祝颜舒会提起施无为。 两个未婚男女,一起在国外学习四五年的时间,等他们回来,差不多都快要三十岁了。他们在适婚的年龄一同外国,错过了婚龄才回来,等到回来时,同龄的男女早就都成婚了,他们就成了“孤家寡人”。 而更恰好的是她与施无为有感情。 所以,祝女士在此时提出,就等于是把婚姻大事放到了她自己的手中,让她自己决定。 她假如要决定跟施无为在一起,那就跟他一起去留学。 而她如果不愿意跟他一起去留学,那就等于拒绝了跟施无为结婚。 施无为是一个很好的人,一个优秀的人。她很喜欢他,可这份喜欢能达到结婚的程度吗? 上一回,她信心百倍的选择了爱人,可却被全家反对。 这一回,她不再自信,家人却不愿意再给她指点了。 祝玉燕思考片刻,仍没办法决定要不要拉偏架。 她索性问她姐:“最困难的是什么?对你来说。” 代玉蝉想了想,说:“离开家。”她看着妹妹说,“我不想离开你和妈妈,还有张妈,我不放心你们!” 她的这句话,让祝玉燕决定了站在祝女士一边。 要把代玉蝉送到外国去。 本来她只是想顺其自然。可现在她突然体会到了祝女士的心情,那就是不愿意家人受到一点点伤害的心情,哪怕是要骗她,也希望她平平安安的。 她也更加体会到为什么祝颜舒会又决定要与代教授结婚了。 “你不用担心我们啊。我有苏老师,妈妈有代教授。而且,我也会照顾妈妈,妈也会照顾我。你担心我们,我才要担心你呢,你跟施无为两个人,哪个都靠不住,才叫人担心呢。”祝玉燕说。 “胡说什么,什么叫靠不住啊,你才叫人担心呢,这么会惹事。”代玉蝉推了妹妹一把,又搂住她说:“我跟施无为都不会惹事,我们只会好好学习,争取早一天学成就可以早一天回来。” “想去,就去。”祝玉燕看着她姐,心里复杂又担忧,脸上却表现得无比坚定:“学习的时间只有那么多,年轻的时候多学一学是好事,不然老了学不动了,才要后悔,那就来不及了。我不想你等到日后老了,才后悔年轻时没来得及去留学。” 既然已经下定决心劝她去留学,祝玉燕能说的就更多了。 “你现在去是正好的。既没有结婚,也没有孩子。等你留学回来,也还不到三十岁,那时再结婚要孩子也不算晚。” “胡说什么啊。你这傻孩子,嘴上就是没个把门的。一个女孩子,把生孩子挂在嘴边,难听不难听?”代玉蝉说着担忧又起,“我是真担心你这张嘴回头又惹祸。” 她伸手去扯妹妹的嘴,又气又爱。 祝玉燕推开她的手,说:“我对着什么人就说什么话,你当我对着别人也像跟你在一起似的?别傻了。”她想了想,突然想到一个好主意:“我看,我们四个人干脆一起把婚结了吧。办个集体婚礼,你跟施无为,我跟苏老师。你们去外面留学,还是已婚身份更好安排,不然你一个单身女子,我实在是不放心。” 代玉蝉听得心惊肉跳,马上说:“别哄我!你当我那么多外国书都是白看的?我跟施无为订婚就行了,未婚女子上学找工作是正常的,已婚女子就该在家生孩子养孩子了。你为什么想跟苏先生结婚,你先说清楚!” 祝玉燕一时小看她姐,竟被捉到破绽,只好坦白日本人想劝她去日本留学,她打算用已婚身份拒绝。 祝玉燕:“在日本,已婚女子工作还算正常,可已婚的女孩子通常是不会去上学了。工作是为了家庭,上学却是为了自己,大概是这种分别吧。他们默认女人结婚后就是家庭一份子了,就不是独立的人了。” 所以,她跟苏先生结婚以后就可以干脆利落的拒绝日本人的留学邀请,有什么关于日本人的麻烦事也可以光明正大的推给苏先生去解决,这一点上,她是很相信苏先生的功力的。 代玉蝉不安的问:“你们没有做坏事吧?” 祝玉燕条理清楚的安慰她:“他每次回来都那么晚,楼里又到处是人,有点声音大家不都听见了?我们根本没有机会独处做坏事的,放心。” 代玉蝉停了一下,不太相信的问:“……做这种事是有声音的?”怎么会有声音呢?生理卫生课上明明是写,就如臼槌相遇,互相动作而成事。臼槌都是器具,相击而有声正常,人体是肉,怎么会有声?就是像打人那样有声,也只是闷响,应该并不吵人才对。 祝玉燕:“……”这要怎么解释呢? 代玉蝉的眉毛立起来:“你怎么会知道有声音的呢?” 祝玉燕急中生智:“公猫母猫还要嗷嗷两声呢,人怎么会不出声呢?再说,小说里都有写,什么声如裂帛。”声如裂帛怎么叫,这个她是真想像不出来。 代玉蝉听了这形象的形容,脸都红成了柿子,压低声大骂:“你又在哪里看的什么书!给我扔了它!” hf(); 237|粮食 跟燕燕聊过以后,代玉蝉就一直在心里想这个事。 人之大欲,饮食男女。 以前学校里常有巡逻的老师和学生发现有情侣在没人处幽会,发现后就成为笑谈。她听说过不少,自己巡逻时也发现过,虽然是别人发现的,她只看到一个女孩子从树蓠后钻出来,捂着脸跑了,那个男孩子跟巡逻的人打架。 因为不知道女孩子是谁,巡逻的学生和老师也没有认真追究,避免认真追究了,反而发生问题。 她仔细回忆过……确实没听到什么声音啊。 可见燕燕说的不对。 老想着这个,让她自惭羞愧。可越是不要去想,反而越要去想。 于是,早上起来,她脸上就挂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 她一夜没睡。 祝二小姐倒是睡得很好,早上起来一边叠被子一边问她:“你昨晚没睡好啊?” 代玉蝉忍不住,小声问她:“你昨晚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她昨晚一夜没睡,听到一点动静都会警觉的竖起耳朵,她听到木头门关的声音,窗帘呼哒呼哒被风鼓动的声音,还能听到人上楼的脚步声,有张妈的布鞋在地上踢拉着走,也有施无为大步大步很用力的脚步声,还有苏先生穿着小皮鞋,走路慢慢悠悠,轻轻脆脆的脚步,还有祝颜舒。 祝颜舒就算是不穿高跟鞋了,穿的也是新制的小皮鞋,鞋掌是重新钉过的,格外悦耳。 与她一同上楼的就是另一个普普通通,分辨不出的脚步声了。与她的脚步声亦步亦趋。她若停下,他也停下,她若走动,他也跟着走动。 两人在楼梯上说了几句话,一起进了屋,关上门,就听不到声音了。 整整一晚。 直到听到早晨,施无为起床去楼下厨房后面的柴房抱柴劈柴,她才知道,天,已经亮了。 她一夜没睡。 祝二小姐开始不懂,但……聪明不到正地方的她突然就懂了!她转头看着她姐,就看着,就看着。 楼下,众人已经齐聚餐厅准备吃早饭。 张妈正一样样往桌上摆。 苏纯钧在看报纸。 祝颜舒和代教授在隔壁的小厅里讨论上课的事。 施无为在厨房。 突然,楼上传来二小姐的大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哎哟!哎哎哎哟哎哟!!” 楼下的人都仰脸往楼上看。 显然,二小姐挨揍了。 祝女士伸了伸头,没管。 代教授看一看祝女士和苏先生都坐得好好的,只好也不管。 苏先生放下报纸,发笑。 张妈没好气的走到楼梯口,也不费力爬上去了,就在楼梯那里往上喊。 “都多大了还打架!叫人看笑话哟!一个一个的,都是要成亲的大姑娘了,还跟小时候似的打架吗?快下来,要吃早饭了。大姐!燕燕!” 楼上闺房的门突然打开,里头冲出一个仍在怪笑的二小姐。她风驰电掣般冲下来,到了楼下,越过张妈,又暴发出大笑。 楼上紧跟着追下来一个代玉蝉,这位平素友好又善良,或许对妹妹有些严厉,但从未失态发怒过的女孩子,愤怒而脸红的冲下来,直奔二小姐而去。 二小姐先是躲到苏先生身后。 可平日可靠的未婚夫今日仍旧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没有要站起来帮她的意思。 她又往新出炉的继父那边跑,可祝女士就在旁边,已经放下了手里的钢笔,正不客气的说:“燕燕,你太不懂事了,又做错了什么?不许跑,让你姐姐好好教训你!” 二小姐只好去抓张妈。 张妈也不疼她了,拍开她的手:“我还要去端饭呢,一大早的这么不老实,就该上你姐狠狠的捶你一顿。” 就在代玉蝉大魔王抓住她之前,两只手端着锅盖那么大的草帘,上面全是白生生的包子的施无为走过来了。 二小姐立刻钻到施无为的身后。 施同学生性温柔腼腆,本来就对二小姐多加关照,后来又因为对代玉蝉萌生了爱情,再看二小姐真跟看自己妹妹似的,被她抓住,也不躲不闪,只能哄着她:“燕燕,你别闹,看把包子再摔了。” 然后他就看到代玉蝉呼哧呼哧喘着气,气得一张脸都变了色的样子。 可代小姐昨晚失眠一整晚都是因为男女大欲这个东西,固然因为家里有祝女士与代教授这对新婚夫妻而失态,但更多的却是因为他。 现在看到他,代小姐哪里能面对? 连抓可恶的妹妹都顾不上,转头就走了。 二小姐松一口气。 施无为转问严肃的问她:“你是不是故意捣乱,惹你姐姐生气了?快去找她道歉。她对你那么好,你不能欺负她。” 二小姐:“……” 二小姐发现自己竟无法辩驳。 全家的人都认为是她欺负了姐姐。 虽然她觉得代玉蝉只是少女的羞涩。 不过她确实不该笑得那么大声。 嘲笑一个害羞又认真的人是不对的。 二小姐很快就找到定位,老老实实的被押到代玉蝉面前道歉,郑重道歉,低头道歉。 代玉蝉不管她道歉,把她拉到暗处,低声威胁:“你不许把我们说过的事说出去!” 二小姐头顶冒出问号,跟着就明白是指关于有没有声音的这个讨论。 “嗯,我肯定不说。”她马上点头答应。 代玉蝉不相信她:“对谁也不能说!苏先生也不能说!” 二小姐:“嗯嗯,我谁都不说!” 两姐妹回来,大家坐下吃饭。 今天的早饭是豆浆,配咸菜包子。 又咸又辣。 二小姐被辣的吐出小舌头扇风,可豆浆也是热的,喝起来就更辣了。 苏先生坐她旁边,用勺子慢慢搅慢慢吹,帮助她快些把豆浆吹凉。 祝颜舒问:“你到底怎么惹着你姐了?让她发那么大的火。” 二小姐又要笑,但又想到不能笑,要忍,就硬忍回去,就呛到了,包子馅里的辣椒块呛到了鼻腔里,一边咳嗽一边去水龙头那里洗鼻子。 苏先生赶紧跟着同去,借手帕给她擦脸,悄悄问她:“到底什么事?” 二小姐用肘子拐了他一下,要他别问。 苏先生哪里是想知道这个?他只是想跟二小姐说话而已,就笑着轻声追问:“你悄悄告诉我呀。” 二小姐用他的手帕抹了脸上的水,呛得红红的眼睛和红红的鼻子头还带着湿润的水气。 “不告诉你。”她说。 苏先生摸摸她有些凉的脸蛋,接过湿的手帕,心满意足。 两人回到餐桌上,话题已经换了。 新话题是学校里的菜田,需要男学生去守夜看田,防止附近的村民来偷菜。 小红楼里的众人都没有抱怨过桌上的饭越来越贫瘠,鸡蛋也不能每天吃了,牛奶也不能每天喝了,做的菜除了辣椒就是咸菜,青菜是最新鲜的菜了,但也不是天天都能吃到,一周能吃一次就差不多了。 街上已经没有人开店了。以前满大街的点心铺、西洋蛋糕店、卤味店、腊味店、馄饨铺、面条摊……等等,全都不见了。 粮食铺、米店、面店也早就不开门了,店主早就回乡了,店面也被砸了,门也破了,窗户也破了,里面早就被饥饿的百姓和小流氓们搜刮干净了。 这座城市,其实并不产粮啊。 附近的村子虽然有地,可只种一些时兴的瓜果桃李,或是收得快的菜,除了自家吃,就是专门挑担挑到城里来卖菜。 码头每天都有渔船捕鱼,粮食和大部分的牛羊鲜肉,都是从外地运来的。 苏纯钧把包子里的馅都挑出来,只把皮留给二小姐吃,省得她又被辣到呛到。 他说:“八月就是麦收的季节,可粮食是进不来的。火车、汽车,所有进城的路早就被守严了,士兵们就守在铁路和马路上,看到车过来就把汽车卡车停在路中央,逼停火车、汽车,他们上车搜查,发现是粮食就地卸走。” 不止是粮食,活鸡活鸭,活牛活羊活猪,只要发现,全都会被抢走。 之前冯市长亏空金库,截留资金,是为了买军火。但现在军火不知送到哪里去了,士兵们却发现营里没粮吃了。 为了避免哗变,许多原本驻扎在这里的军队都陆续开走了。但仍有许多来不及走的部队,他们缺粮,缺枪,什么都缺,上面不给,他们只好自己抢。 城里的百姓是往外跑,可外面的百姓也在往这座城市逃。 苏纯钧:“外面的日子也不好过。” 哪里都不会好过。 城里缺粮,百姓们都开始饿肚子了。 大学里还好一点,那是因为唐校长当时建学校选的就是一块远离城市的荒村野地,除了建校的地方之外,其余全都是地。 唐校长家里是大地主出身,见地如见命,所以当时是可着最大的地来买的,买完就全圈起来当做学校的地了。 当然,学校里根本没那么多学生,楼也只有几幢——本来他只是为了骗一份工资,还有人记得吗? 那剩下的地干嘛呢? 唐校长灵机一动,雇附近的村民来种。种菜,种麦,种果树,什么都种。 不能让地闲着! 这是唐校长写过的一条校训。 后来学生越来越多,楼也越盖越多,老师也越来越多,摊子越来越大了。 但学校里大部分的地方,还是菜地。 学生们这边学着先进的知识,一推窗户,楼下就是一个沤肥,臭气熏天。 学生们自然要抱怨了,老师们也要抱怨的。 他们这边讲着诗,那边冒着臭气? 唐校长却很会给自己找理由,他说“这是为了让学生不要失去生活技能!不要忘本!” 然后他反而命令全校师生都要学会种地,学会养猪养牛,养鸡养鸭。 女生们可以轻松一点,学学纺织就行了。 如代教授、施无为,他们都是很相信校长的,认为校长的所有做为都是为了学生好,都是很有深意的。 而出身农家的学生也很擅长侍候地,所以学校里的地全都长得很好,还特意开了水田种水稻,长得比村民自家地里长得还好。 现在百姓们缺粮,没吃的,可学校里是有的啊。 一开始,学校里自己够吃,也愿意帮助村民和百姓,就也给他们发粮。 可是饿肚子的人太多了,他们听说学校里有粮有地,来得人越来越多,很快,学校里就不够吃了。 像代教授和施无为这种人,他们都愿意帮助村民,愿意自己饿肚子,也希望别人能吃饱。 可只有“狠心”的唐校长发现这样不行,因为学校的地是有限的,在现在这个情况下,谁也不知道粮会缺到什么时候,也不知道学校的存粮够吃到几时。 于是,唐校长下令不再向村民们舍粮,也不卖给他们,学校里所有的粮食,田里所有的产出,全都留给学校里的师生们吃用。 以前雇来种地的村民都被辞掉了,临走都一人给了两袋土豆。 学校里的地全都由学生们自己种。 施无为他们现在戴着草帽在田里一边干活一边上课的情况已经非常常见了。老师们在养猪的猪圈外用树枝在地上写字上课也很常见了。 但走了的村民,还有住在附近的百姓都知道,大学里是有吃的东西的。他们就趁人不备,钻进来偷。 一开始,学生们出于善良,都不怎么忍心去阻止他们。 直到有一伙村民推倒了猪圈的墙,砸死了两头猪,拖着一头死猪跑了。 等学生们赶到时已经晚了,除了砸死了猪,还有好几头小猪也受了伤。 学生们这才升起保卫自己的猪圈、菜园、粮食的决心。 于是,现在男学生们每天晚上都要编成队,守在猪圈、羊圈、牛圈、鸡窝等地,还有粮仓、菜地等。 以防备小偷。 他们还养了几条狗,准备养大了让它们帮着看守。 虽然学生们搞得风风火火的,但在座的人都知道,这仅仅是个开始。 苏纯钧:“以后会越来越糟的。” 二小姐擦了擦嘴,她吃了两块包子皮,喝了苏先生帮她晾好的豆浆,小声——但事实上所有人都听得见。 她说:“我们可以买走私货吗?” 码头现在都在外国人手里。 外国商人什么都卖。 只要找到合适的门路,手里有美金,买粮食应该不成问题。 苏纯钧笑着点头:“这是现在最好的办法。冯市长正在让我们接触外国商人,现在就是在调查哪一国的商人更可靠,真的能买来粮食。” hf(); 238|卧虎藏龙的基金会 自从外国人把持了中国的门户,走私就成了另一条路,就连街边小贩也会悄悄对客人讲,他的香烟是走私来的,比外国烟便宜。 为什么便宜呢? 因为他卖的是碎烟丝,客人买回家去要自己卷,于是街上许多人就抽着用报纸卷成的香烟喷烟吐雾。 小到香烟,大到汽车,什么都可以走私。 城里有码头,乃是天然的走私通道。 从海上来的大多是外国船,就算是中国船,也挂着外国商会的名字,大清的海军就不敢上船去搜查。 外国人把中国的人、中国的宝物走私出去,再把中国有钱人想要的东西走私进来,特别会做生意。 不客气的讲,码头那附近所有挂着商会牌子的公司,十家有十家全都是干走私的,一家干净的都不会有。 所以,祝二小姐提起走私时,便宜的就像是去街上切半斤火腿回家煮汤。 苏先生很乐意给二小姐讲东西,以前是讲课本上的东西,现在不在课本上的东西,他也都讲给她听。 “现在各国的势力都在退出,一些是被迫退出的,一些就是主动退出的。不是所有的外国国家都能在中国找到巨大的利益的。” 当年侵略的时候,各国组成联合军,一拥而上。现在几年过去,中国千疮百孔,所有的东西都被掏干净了。连清朝皇帝的皇宫都被进去搜刮了个遍,中国人也被当成奴隶贩得全世界都是,外国人挖地三尺,终于要走了。 毕竟不是所有的国家都有那么有钱,能把远洋舰队当汽车开。 抢劫只抢一回,常来常往可是需要利益支撑的。没有足够多的利益,许多国家算一算账,觉得自己赚够了,再留下去要赔本了,就撤了。 苏先生讲:“这些人都是可以谈生意的。” 比如法国。 而对中国有着长久的利益需求的国家,就会对中国实施最严格的封锁。 比如日本。 还有一些国家是想牵制多方势力,拉一家,打一家,所以他们什么生意都做,看似毫无偏向。 这个就是美国了。 美国的军火既卖给日本人,也卖给国民政府。不过美国人还是更向着日本人,因为他们向日本人开放了技术,也帮助日本建立军工厂,却一直不肯把技术卖给国民政府。 “我们需要军火,只能向美国商人买。而且必须用美金结算。”苏纯钧说。 他自从进入冯市长身边以来,还没有操办过买军火这么大的生意。不过现在能进入冯市长的书房了,所以让他翻到了不少以前的资料,他就趁机抄下来不少。 现在冯市长是想买几批便宜的粮食,好缓解一下城里这波粮荒。 一旦缺粮的事引起风潮,那就收拾不住了。 冯市长还想风风光光的走呢。 说完早餐的闲话,苏先生就去上班了。 祝颜舒在他走后交待祝二小姐:“走私买粮的事你不要插手,也不要在学校里提这件事。这个由校长来考虑,校长的门路比你多,也比你知道该怎么办。这种事不是你能掺和的,懂不懂?” 祝二小姐点点头:“懂。我懂。” 苏先生讲了这么多,就是讲给她听的,她还能听不懂吗? 代教授也笑着说:“码头上那些国际贸易公司,很多都不是做正经生意的。他们做的最多的就是走私奴隶。也有很多人想找他们偷渡,但上了船就由不得自己,多数是整船整船的被卖掉,美国那里有不少荒山野岭,都是需要人手去干活的,挖矿、修铁路,送去了就回不来了,隔着大海呢。” 他这话一说,把代玉蝉和施无为想的自己去找码头公司的念头也打消了。 代玉蝉看一眼施无为,问:“那要是去留学坐他们的船会不会有危险?” 施无为被她看了一眼,满脑子都是以后他们生两个孩子,男孩就叫狗儿,女孩叫花儿。 代教授说:“不会有事。我们不坐货船,坐英国客船。” 到了慈善基金会上,祝二小姐也布置了最近的工作重点:收粮。 他们手里目前还有四千多美金,打算赶在冬天以前,全都买成红薯存起来。 虽然现在街上已经没有了粮店,但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钱花到位,粮食还是能买来的。 基金会上卧龙藏龙。 一个家里父亲也是在政府做事,但已经许久没有事做,每天只是去参加各种会议(舞会、酒会)的女同学介绍了一个卖粮食的人。 一个银行大班,正宗美国人,名字叫约翰,姓什么就不必提了,人家也没打算告诉他们。 银行大班就是银行总经理。外国人在中国开银行,管理用的全都是他们本国人,他们在中国还是说英语,进银行做事的中国人要先学会能熟练的跟这些外国人对话才能找到工作。 现在国家信用破产,什么银柜、金铺,都没有外国银行的信用度高。美国银行尤其厉害,花旗银行、汇丰银行都曾经宣称过哪怕美国破产了,他们的银行也不会破产,这就是资本家的自信。 中国人看到外国的坚船利炮,也难免觉得外国的银行就跟这坚船利炮一样,很可靠。 于是许多有钱人、商人,都愿意把自己的家产什么的放在银行保险柜里。 不过天长日久,银行就会自行判断一下这些东西还有没有保存价值——要是主人已经死了呢?那不就成了一笔无主的财产吗? 当然,这跟他们银行宣传的时候不同。银行宣传的时候可是说会永远的替客户保护他们的财富,只等他们的后代前来认领。 但是,事实上呢——银行也会看人下菜呀。 这位女同学就小声说:“那位美国人喝醉了说,有一批库房要收回来,里面的东西都是无主的,要是愿意买的话,可以参加他们的拍卖会。” 显然,这个消息突破了在座许多同学的认知——相信外国银行信誉的人可是不少的。 一个男同学就激动的说:“他们真的敢这么干?” 女同学说:“我没有说谎,就是这样。我爸看到了那份拍卖单,上面是有粮食的。我爸说……”她压低声,“可能是晋商当时为了躲祸,把一部分东西全都存在了外国银行里。” 她这么一说,大家就都懂了。 因为这事,实在是已经不新鲜了。 自从清朝完蛋后,各地都拉起了队伍。山大王们乱轰轰你方唱罢我登场,人头换的比较勤快。后来也都陆续取得了名份,称上了这个军那个军的,一副为民请命的正义样子。 这些山大王带着各家军队在当地,那是必需要当地富户豪绅们供养的,于是一时各地豪门大户都纷纷外逃——山大王们再围追堵截的抓人。 报纸上时常将这种事写出来,以觞读者。 一时四川那边某某某全家死了,一时山东那里谁谁谁跟山大王拜了把子,互为儿女亲家,如此云云,多不胜数。 豪门大户跑路的时候,不能把几百车东西随身带着,于是有的就特意托人送到外国银行,隐姓瞒名的存起来,替子孙后代留一个东山再起的家底。 祝二小姐啧啧:“想必是那一家都死光了,银行知道他们不会再来找了,索性就把东西都给卖了吧。” 再怎么隐性瞒名,银行想知道还是容易的。 张妈就说报纸就像是一个讣告板,天南海北的人死了,都能从报纸上知道。 银行方面想必是能确定人都死光了,能再来取存的东西的人都不在了。 女同学说:“不过,我爸没办法帮我取邀请函去参加那个拍卖会……” 她爸爸就算是能进去拍卖会,估计也不会乐意帮女儿胡闹。 众人便都看祝二小姐。 祝二小姐:“我?” 她跟银行没关系啊。 众同学都用眼神打架,终于,代玉蝉被推荐来跟祝二小姐讲明。 代玉蝉不乐意:“怎么能这么麻烦苏先生?万一对他们的感情造成影响怎么办?我不能答应。” 她心道,就算你们不说,晚上苏先生回来,燕燕也必定会跟苏先生讲的。所以不能事先答应下来。能办自然好,办不成也不会落人埋怨。 同学们说服不了代玉蝉,只好作罢。 他们也不敢去找祝二小姐讲。 自从上回办完祭典,祝二小姐身上似乎笼上了一层名为奸商的光环,一般人去找她,要担心被她卖掉。 施无为对代玉蝉说:“大家好像把燕燕看成是什么厉害人物,觉得她对苏先生格外有办法。” 他哈哈笑,他还听到有两个女同学很羡慕燕燕,觉得她能降得住苏先生那么厉害的人就更厉害了,她们背着家里谈个小恋爱都谈得不顺利,要是有燕燕的几分本事就好了。 可他平时看燕燕,觉得她就是个爱玩爱闹的女孩子,没有什么手段。 代玉蝉却点点头,说:“燕燕在这方面是挺厉害的。” 她这个姐姐却是真的佩服燕燕在跟苏先生之间一直占据上风。她以前还担心过燕燕早晚被苏先生哄过去,现在一年过去了,苏先生的官越升越高,对燕燕却一如既往,两人的感情越来越好,亲密无间,他心甘情愿的被燕燕指使,半点不为难。 但燕燕也没有在这份纵容中失矩。她并没有仗着苏先生的爱意去欺负他,伤害他。她一直爱着他,爱护他,保护他,也让苏先生越来越爱她。 代玉蝉一直觉得,在爱情中,她是需要向妹妹学习的。 下课回到小红楼,祝二小姐就对代教授和祝颜舒讲了基金会上得到的消息,关于那份拍卖单。 祝二小姐问:“唐校长会有兴趣吗?” 唐校长当然有兴趣。 代教授去找唐校长说了这件事,唐校长立刻就把小金库打开,掏出几叠美金,热情的说:“来来来,你拿去给祝同学。” 代教授反应过来,连忙推辞:“不行不行不行!校长,她还是个孩子,她不能去拍卖会的。您要是打算去就自己去嘛。” 唐校长:“哎哟,我没有请柬嘛。祝同学要是能拿来请柬,我是很愿意代替她去的啊,要是我去不了,那还是要拜托祝同学。” 代教授:“不行不行不行!” 唐校长:“你不要先拒绝,先去问问祝同学,万一她愿意呢?” 代教授回到小红楼,就见电话机旁坐着祝二小姐,祝女士抱着胳膊站在她后面,他连忙过去悄悄问:“怎么回事?” 祝女士冷笑,小声说:“我让她等苏先生回来再对他讲,她非要现在就打电话给他,这不,打过去了。” 冯市长官邸。 苏纯钧站在那里接电话,后面不远处的沙发上,冯市长与蔡文华正在下象棋。 刚才他们在说话,下人就来通知说有一位祝二小姐,打电话找苏先生。 祝女士再婚,祝二小姐改姓的事是登在报纸上的,冯市长当然也知道了,还让家人包了红包给苏纯钧带回去贺祝女士新婚之喜。 苏纯钧要去外面接,蔡文华笑着说:“太太来查岗了。不要去外面接,就在这里接吧,我们也可以帮你说说话。” 苏纯钧就在屋里的电话机上接了。 他温柔地说:“是吗?好,好,我想想办法,看一看能不能弄到请柬,好的,今晚?我一定早点回去。” 他挂掉电话,蔡文华笑着问:“太太想去哪个宴会上玩吗?要你弄请柬,不麻烦的你就弄两张带太太去玩一玩。” 虽然苏纯钧和祝二小姐还没有真的成亲,但这一对未婚夫妻就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祝二小姐查岗查的厉害,天天要苏先生跨半个城回去,在这里人人都知道。 苏纯钧:“蔡先生开玩笑。冯先生,燕燕听说了一个消息,说是汇丰银行的一个银行大班,美国人,叫约翰,手里有一张拍卖单,可能是晋商的货,他们现在想搞个私底下的拍卖会,把里面的一些东西卖掉。” 冯市长与蔡文华都停下手中的棋。 这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消息。 说大,并不能对冯市长现在的处境有所帮助。 说小,可它又跟汇丰银行有关。 再说,谁知道那张拍卖单上有什么呢? 有枣没枣打一杆子。 冯市长想了想,吩咐蔡文华:“小蔡,你人头熟,你帮小苏打打电话,找一找人,要几张那个拍卖会的请柬。”他再对苏纯钧说,“就带小祝同学去看一看,玩一玩,看有什么好东西,记得回来对我讲讲。” 蔡文华无可奈何的站起来,与苏纯钧一起说:“是,市长。” hf(); 239|请柬的由来 蔡文华回到家,他的妻子就急忙迎了过来,她比蔡文华要小近二十岁,与蔡文华的大女儿一样大,是一个非常美丽的新时代女性。她是在蔡文华去学校演讲时与他认识的,很快两人就成了极好的朋友,一年后,蔡文华与旧妻离婚,娶了她。 她是蔡文华的第三个妻子。蔡文华的原配一直在老家孝顺父母,根本管不了他,也不知道男人在外面已经换了好几个妻子了,每一个都是大张旗鼓的,一个比一个更漂亮。 蔡文华家里是个地主,供着他一直读书考秀才,但没有钱供他留学。 蔡文华从家乡走出来时,脑袋后面还梳着老鼠尾巴似的辫子。 不过他学习的很快,不但很快学会了剪掉辫子留起短发,还换掉了妻子,与一位普通人家出身的女性结为夫妻。那位女性因为太后死了加上皇帝跑了等“大事”,特别不巧的错过了姻缘——家中老人说,国有大事,不利婚姻。 翻译一下就是:太后都死了,皇帝都不在紫禁城了,这天都要变了,还成什么亲?现在成亲也是要倒霉的命! 因为老人这么讲,这家就关门全家自闭了好几年,除了与亲戚朋友还有来往之外,平时连门都不出,更别提相看、议亲、下聘、成亲等这么多麻烦事了,统统不干。 这一来,这姑娘就在家里从十六熬到了二十四岁,成了一个正宗的老姑娘,同龄人都开始要给孩子议亲的年纪,她还没出嫁。 这就被蔡文华给拾到了。 姑娘家根本不挑剔,见有人肯要,虽然是个年纪大的,虽然家里还有个老婆,但蔡文华承诺只要议亲成功他就把家乡的老婆休掉,不会让姑娘做小的,日后也会跟姑娘在城里生活,也不会再回老家了。 姑娘家见此,也没有再提什么要求,就把姑娘嫁了。 直到蔡文华把姑娘休了,娶第三个老婆之前,这家都一直夸自家女儿就算留得再久,女婿不是也找得很好吗? 等女儿被离婚送回来了,他们才不再这么说了。 蔡文华的第三个老婆比第一个、第二个老婆都更适合他,更适合当官太太,所以她一直没被换掉。 第三个老婆上过大学,有着不俗的见识,英语也不错。蔡文华一开始许多英文的发言稿,都是她拟的,晚上两夫妻关在卧室里,第三个老婆一字一句的教蔡文华念英文,很有新时代夫妻共同进步的架势。 不过这个老婆也很聪明,她从来不提教蔡文华英文,所以蔡文华背下再多英文文章,过不了几天就会忘得干干净净。再说他只是会背,并不理解里面的词句都是什么意思。第三个老婆都是先用英文教他背,再用中文给他解释,蔡先生于是就只记得中文意思。 他在演讲台上侃侃而谈,仿佛十分的有才华。可冯市长官邸里的人几乎都知道,蔡先生根本不识英文,都拿这个事笑话他。 蔡文华也知道这个年轻老婆是什么打算,可他工作繁忙,实在也没有时间去再学一门语言——何况,他也不是多聪明的脑袋,也不认为自己能轻易学会。 畏难加上懒惰,蔡文华默许了第三个老婆的小算盘,所以哪怕他这家里的姨娘再多,还是常跟老婆两人钻卧室,灯一亮就是好几晚上,搞得小姨娘们都在背地里咬牙切齿,说“太太是大学生,在学校里学的外国招数,招的老爷都睡不成觉”。 毕竟,辛苦学习数夜之后,蔡先生从太太的卧室出来,确实显得精神不济了一些,对姨娘们的围追堵截也敬谢不敏,近年来身体撑不住,还要喝补药呢。 蔡太太殷勤把蔡先生挽到卧室里,侍候他换衣服、喝汤,还要接着上温柔招数,蔡先生说:“我要去书房,你先休息吧。” 蔡太太笑着跟上去,“老爷要写文章?我来给老爷铺纸磨墨。” 蔡先生今天不写文章,也不想背文章。 他是要打电话。 蔡文华很清楚为什么冯市长会交待自己。 苏纯钧虽然现在看起来热得像炭,但他出头的时间还太短,许多人都不熟悉,不像蔡文华,他在冯市长身边十几年了,许多人都认识他,他的关系网远比苏纯钧这个新人要来得大。 这封汇丰银行一个大班的请柬虽然看似不起眼,但没有可靠的关系,是根本不可能拿到手的。 因为这本来就不是公开的拍卖会呀。这摆明了是给“熟人”的一点好处。哪怕都是有钱人,但也不是所有的有钱人都能参加这个拍卖会,很多人可能捧着钱,人家都不肯让他进去。 蔡文华打了许多电话,费了许多口水,终于找到了庙门。 实在是祝二小姐给的信息太明确,让他想对冯市长讲“不是我无能,实在是找不到人”都讲不出口。 汇丰银行大班,约翰先生。 名字都有了,他要是要不来请柬,估计冯市长都要骂他了。 蔡文华喝了一盏咖啡,蔡太太上前替他揉肩膀,他感受着身后的纤纤玉手,叹道:“苏纯钧的那个未婚妻,可真是个能干的女人。她也是个大学生。” 上过大学的女人真是不得了。 蔡太太早就听过杨二小姐的名字,前些日子还从报纸上看到杨二小姐改名的事。 她笑着说:“我可比不过人家,人家的大学比我上的大学名气大多了呢。” 蔡太太上的是日本人办的女子大学,她在大学里学的是钢琴、交际舞、西餐礼仪,还有烹饪。 说起来,蔡太太在上日本女子大学时最叫她吃惊的课程不是别的,而是他们居然会教女人怎么服侍男人洗澡的课程。 据说在日本,妻子都是要服侍丈夫沐浴的。 这甚至包括沐前准备,沐浴时的服侍,包括准备酒菜,注意丈夫是否心情舒畅,提防丈夫在浴中醉酒,以前要在浴前就铺好床铺,浴后替丈夫擦干身体就要及时服侍丈夫入睡。 蔡太太的家族也算是薄有资产,在家中也见过父亲的小妾姨娘,可是她的母亲对她从小的教育里可从来没包括怎么侍候男人洗澡,这难道不是小妾姨娘们的功课吗? 日本人真是叫人吃惊。 蔡太太叹为观止,深受启发。未从女子大学毕业,就无师自通的替自己选好了丈夫,并成功上位。 祝二小姐上的大学,她也曾听过名字,但未曾递交过入学申请——对于蔡太太这样的有钱人家小姐,只要多交一点赞助费,就能免试入学哦。唐校长语。 蔡太太的娘家就住在日本租界不远处,生活中深受日本人影响,认为日本人势力大,上日本人的学校才是最正确的决定。 蔡太太:“不曾与祝二小姐同校,实在是我的损失。” 蔡文华没想到只是一个大学还有这么多讲究——他也从未关心过蔡太太到底上的是哪所大学,虽然曾去演讲,但他去演讲是明码标价的,早忘了做过哪些地方的生意了。 蔡文华说:“日后你与这位祝小姐也是会有许多交往的,与她多多亲近。”他握住这位太太的手,认真的交待他:“到时,不要管我与苏纯钧的交情如何,哪怕我与他交恶,你也要与他的未婚妻保持友谊。” 官场上的交恶不等于是真的交恶。 这就是太太团的作用。 蔡太太心领神会:“老爷就放心吧,我都明白的。” 蔡太太很有几分小聪明,蔡文华还是信得过的。 他与太太温存过后,叹了口气,继续打电话,这一回,电话终于打到了能做主的人身边。 不是约翰先生本人,而是约翰先生的秘书。 蔡先生先道,听说最近有好事,怎么我没有听说呢?可见是把我当外人了。 秘书是中国人,很了解这些官员们说话的意思与腔调。上面这番话绝不是埋怨,反而是求告,这说明这位蔡先生有事求他。 秘书马上接话,道他与蔡先生那就是亲如一家的兄弟,他一向把蔡先生看得比亲爹还亲,是万万不会把蔡先生当外人的。只是最近工作繁忙,没有去向蔡先生请安,也许久未与蔡先生一起打牌了,这才叫蔡先生埋怨他,真是他该死。 于是,秘书思考了一下最近他身边的事,还有工作上的事,挑出了几件蔡先生可能会感兴趣的一一列举。 结果蔡先生都不置可否。 秘书就知道他刚才猜的都不对。 他又想了想,想起约翰先生最近正在准备的一件事,心中一动。 其实城里气氛紧张,情况变得不好,这个是人人都知道的。 银行也知道啊。 日本人势力大涨,越来越张牙舞爪。 汇丰银行虽然是美国银行,可他们也不想冒这个险。 所以银行方面准备溜之大及。 但日本人那边也盯得很紧,他们并不想让汇丰银行跑掉。汇丰银行不止代表钱,还代表了一份势力。日本人觉得最好能将汇丰银行留下来,长久的榨取好处。 约翰等美国人来中国开银行是来赚钱的,不是来送命的。于是美国人纷纷打算逃走。 但走之前,他们还要把金库里的黄金带走。 金库里不止有黄金,还有许多金银珠宝、名贵字画、古董等。一部分是银行自己收集的,另外的就都是中国富人们存在银行的了。 不管是谁存的,这东西现在就在银行自己的金库里,四舍五入等于是银行自己的钱。 自己的钱,怎么能放弃呢? 汇丰银行就开始跟日本人讲条件,准备把金库给转移走。 金库中除了这些有价值的金银珠宝,还有许多没有价值,或价值太低,不值得花费大价钱送上船,千里迢迢的运走。 于是,以约翰为首的美国人开始在各个小圈子里散布一份拍卖单,打算将这些带不走的垃圾们卖一个好价钱,再榨点钱出来。 秘书思来想去,怀疑是这个拍卖会引来了蔡文华。 可没道理啊,约翰先生他们想搞拍卖会,可并不打算引来官方的人。因为想也知道,日本人想做无本生意,中国的这些官员们也不是愿意掏钱的人——他们根本没钱。 秘书想了想,还是提起了这件事。 他说,有一件事,约翰先生不让我知道,我是偷偷打听来的。 他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的讲了一番。 ——约翰这些美国人一走了之,他还要在中国生活的。 秘书不想得罪蔡文华,更不想得罪政府的人。 蔡文华得到了想要的消息,终于图穷匕现,他轻描淡写的说:“听起来很有意思嘛。你搞两张帖子给我,我送个小朋友去见识一番。” 秘书试探的问:“您不来玩一玩?” 蔡文华笑着说:“我是个穷光蛋,去了干什么呢?何况我的身份,也不适合出现在那种地方。就让他们年轻人去玩一玩吧。” 秘书把“年轻人”给记在心里,送出两张请柬,并把这件事告诉了约翰先生。 约翰先生听了他的解释,没有怪罪他,只是问:“是不是中国官员的孩子?” 秘书说:“年轻人确实多数是指官员家里的孩子。只是不知道是哪一家的人。” 约翰先生说:“没有关系,到时见见就知道了。” hf(); 240|拍卖会1 祝二小姐为了去拍卖会可是花了大功夫的。 代教授等人都没去过,连这衣服怎么穿都不知道。 肯定是不能穿校服的,多少要讲究一点。张妈找出来几件祝二小姐曾经的礼服裙,最新的也只是订婚时做的两件了,还都上过身。 张妈叹气:“这是夏天的裙子,全是短袖的,现在秋天了,再穿短袖就不合适了呀。唉,现在想做衣服都没地方。” 曾经光顾过的薛记女士西装店早就关门了,老板夫妇二人带着家当回乡下去了。 只有见过大世面的祝女士在少女时期曾被人坑骗着去过,花了冤枉钱,提起这件事就不高兴。见众人白忙半天,才出声发话:“别忙了,把我的衣服现找出来几件,改一改给燕燕试试吧。这拍卖会既然是银行办的,估计是西式餐会的样子。再将我的帽子找出来,看有没有合适的。” 代教授恍然大悟:“哦,原来如此。” 他虽然没参加过拍卖会,但西式餐会倒是见过不少。他对其他人讲:“都是一张张小台子,朋友或情侣或夫妻坐在一起,侍者端着银盘子挨着桌上菜。”他上的那所英国贵族学校很喜欢搞餐会,春天有,夏天有,秋天有,冬天有。天气好就在室外,草坪、花园、花房都会办,天气不好就在室内,大厅摆上桌子就开餐会,开完桌子一撤,绅士女士们去换一身衣服,再出来就接着开舞会了,能玩一整天。 “有大桌子和小桌子。要是摆小桌子,那就表示这是一个比较私密的宴会,各位客人都要尊重其他客人的隐私,不是一个交朋友的地方。”代教授笑着说,“跟大桌子不同,大桌子的话,客人们会主动交谈。我猜这个拍卖会是小桌子。” 张妈和代玉蝉把祝女士的衣箱子翻了个遍,找出来好几件祝女士以前的旧裙子,虽然光华有些黯淡了,但都是非常漂亮的好裙子。 张妈一边把裙子一件件展平往沙发上摆,一边替祝女士显摆:“这可都是订做的呢,那些黄头发的外国人,要钱可黑的很!” 祝女士年轻时参加西式舞会订制礼服裙,用的自然全都是西人设计师。彼时中国的设计师还没有多少名气,人数又少,祝大小姐钱多的没处花,只要最好的,于是这些飘洋过海而来的外国人就揣着名片亲自上门要为祝大小姐做裙子,可是骗了不少祝家的钱走。 张妈以前在下人堆里听说大小姐做裙子,祝老太爷签了多少钱的支票,听到那个数字都觉得像假的。 大小姐的裙子做了一条又一条,老太爷的支票签了一张又一张,都像平常事。张妈渐渐生出了古怪的自豪感。虽然这钱不是她花出去的,可是却是她亲眼看着花出去的呢。 现在这铺满沙发和椅子的裙子,都是钱啊。 可惜,它们现在都不值钱了。 张妈嘀咕:“也不知道拿去卖能不能卖一百块。” 祝女士暗暗的瞪过去一眼。 代教授亲自上前弯腰观赏美裙,中肯的说:“一百块还是可以卖出去的。” 祝女士从后面给了亲爱的丈夫一脚,踢得他哎哟一声,众人皆看过来,他微笑着说:“我没留神,踢到椅子腿了。” 众人都不在意他距离椅子腿有十万八千里,都当他踢到椅子腿了。 裙子虽然贬值了,众人也都为这些曾经值过许多个零的支票的美裙让位,统统站着,让裙子们摊在沙发上。几条长沙发,还有单人沙发,还有高背椅子上面,全都摊满了裙子。 祝玉燕和代玉蝉一一数过来,少说也有三四十条。 比起她们二人这不值钱的大小姐、二小姐,祝女士才真的做过大小姐,瞧这一屋子的裙子吧。 祝玉燕与祝女士身高仿佛,体型也没有多少差别——除了胸围、腰围、与臀围。 张妈提起一条手工镶满珍珠的裙子要祝二小姐去试一试。 祝二小姐就跃跃欲试的跟张妈、代玉蝉三人钻进了一楼的书房中,不多时,书房中传来祝二小姐的叫骂声:“别拉了!别拉了!拉不上!” 代玉蝉也在叫:“你吸一口气,再吸一口。” 张妈:“哎哟,你这腰是水桶啊。” 客厅里,施无为脸红红的说:“我去厨房拿几瓶汽水过来。”就走了。 代教授与祝女士仍在听戏。 祝女士慢条斯理的说:“哎哟,我忘了告诉她们了,我们当时穿裙子,是要穿胸衣的。” 代教授笑着说:“西式裙子,胸衣和鲸骨架是不能少的。” 书房里,张妈也想起来了,对趴在桌上怀疑人生的祝玉燕讲:“我想起来了,你妈穿这裙子时好像要穿两件东西,我去找。” 张妈去也。 熟读外国文学著作的代玉蝉也想起来了,说:“是不是要穿束胸衣?” 唯独在这方面没有经验的祝玉燕还不知道那是什么,“什么?胸罩?我穿了啊。” 不多时,张妈抱着一大包东西来了,解开一看,倒是显得不那么吓人。 只见已经因为年代久远而微微发黄的白纱展开,上面是一排手指粗细的细条条。 张妈熟门熟路的指挥代玉蝉:“你按住她啊。” 代玉蝉就在前方架住祝玉燕的两只手。 祝玉燕一脸茫然。 张妈将这东西围在她的腰上:“挺胸,把你的小胸脯挺起来。” 祝玉燕就像刚才一样,挺胸,吸气。 张妈在后面把绳子串上,代玉蝉帮忙扶好固定,祝玉燕只需要将双手高举就行。 串好了,张妈再次交待代玉蝉:“抓住她的手啊,不许她动啊!” 代玉蝉回忆起曾经看过的外国书中关于穿这个东西时的描述,同情的看了一眼妹妹,抓住她的手说:“一会儿要是太疼,你就喊吧。” 祝玉燕仍未察觉:“会疼啊?啊!!!” 张妈用出吃奶的力气,将绳子收紧,大喊:“吸气!” 从未吃过苦头的祝二小姐轻而易举的就打了退堂鼓,拍桌大叫:“我不干了!” 张妈曾经这么侍候过祝女士,劝她:“你妈也这么穿过,没事,吸气,接着吸气。” 祝二小姐:“我不干了!!!” 门外,听够热闹的祝女士终于在外敲门,说:“燕燕不肯穿就算了吧。” 张妈仍然不甘心,劝她:“你妈穿上裙子可好看了。这裙子这么贵,她现在也不穿了,你穿了也不算白放着了。” 再贵,祝二小姐也不肯穿了。 等拿到请柬,提前回来的苏先生到家时,祝二小姐正在客厅里大肆批判古往今来,中西方对女性的摧残与迫害!束胸衣就像裹小脚一样,充满了男权的腐臭,畸形的审美伤害了女性的身体健康,令她们越来越虚弱,母亲的虚弱就是国家的虚弱,就是人类的虚弱! 苏先生听了半截,悄悄问施无为:“你们今天上的什么课?” 施无为悄悄说:“因为燕燕今天下午回来试裙子,穿了一下西人穿的束胸衣,就……很生气。” 哦。 一室的人都很高兴在吃饭的时候有人伴奏,不管是说相声还是说评书,都挺有趣的,更别提祝二小姐长得美丽,在众人心目中又可爱又甜美,她说的又有理有据,引经据典之余,声音铿锵有力,充满了年轻人的意气与朝气。 连张妈都说:“燕燕说的真好,小嘴叭叭的,声音脆脆的,小时候应该送她去学唱歌。” 苏先生虽然提前回来,但仍未赶上晚饭,幸好晚饭做的多,施无为又去厨房拿了一盘子红薯饼出来,还有粥与咸菜。 苏先生舍下冯市长府里的牛排与燕窝,回来吃这红薯饼吃得香甜极了,还有祝二小姐在一旁陪吃。 祝二小姐被束胸衣伤害,见到未婚夫要狠狠的撒娇的。 她扶着肋骨说:“勒的我都不会喘气了。” 两只手一叉,胸脯挺得高高的,苏先生没有关注据说被勒得很疼的肋骨,目光不由自主的放到了更上面一点的位置上,嘴里仍关心的问:“很疼吗?” 祝二小姐继续撒娇,来回摸着肋骨:“很疼很疼呢。” 一点也没注意到未婚夫视线焦点不对。 苏先生一脸的同情,就是眼神位置有异,他说:“乖乖,好可怜呢。” 就着祝二小姐很疼很疼的肋骨,苏先生食不知味的吃完了一盘红薯饼,这才回神,说:“放心,我们不穿那个,我已经订好了衣服,明天回来就带过来。” 时已近秋,夜晚风凉,苏先生给祝二小姐订了一件现在很时兴的英式女式西装外套。 现在时尚界流行的是男人穿什么,女人们就也想穿什么。以前女人的衣服没有领子,没有前扣,现在女式衬衣加上男式的西装领已经很常见了。 苏先生在冯市长那里见多了时髦的太太小姐们,他自然要替祝二小姐准备最时髦的衣服。 祝二小姐穿上了一件白色的西装外套,细细的腰带束起一把细腰,下面是摆极大,像伞状散开的蓝色纱裙,还有双白色小羊皮鞋,一件白色的帽子,一只珍珠手包。 深蓝色的裙子配上白色的外衣与其他搭配,显得祝二小姐又高贵又淑女,优雅至极。 白色的盆帽在黑夜中也很显眼,祝二小姐挽着苏先生的手下车时,觉得自己简直是这幢房子里最漂亮的女人了。 大概是因为她也看不清周围其他客人长什么样。 拍卖会在一个大厅里,但就像代教授说的那样,是一张又一张的小桌子。大厅里没有开主灯,只有四面有壁灯,让人不至于撞墙。 窗帘都拉着,侍者们寂静无声的来回穿梭,服务客人。 每张小桌子上都点着一盏连盘子里吃什么都看不出来的蜡烛。 隔壁桌都在一米开外,全都黑漆漆的,最多能看出个男女,长什么样全都看不清,更远的连男女都看不出来。 说是拍卖会,但从他们进来起,好像就是在参加一场普通的餐会,坐下后就开始上菜,根本没提拍卖一个字。 大厅一角只有留声机在放音乐,没有准备现场乐队。 从前菜吃到甜点,祝二小姐吃了两个小时,跟苏先生的对话多数发生在食物之间。都是她吃到个什么东西,凭味道和口感来猜这是什么,苏先生陪她玩得不亦乐乎。 有一道肉菜,她吃不出来,不像牛肉,也不像羊肉,更不是猪肉和鱼肉。 她问这是什么肉? 苏先生小声说:“火鸡肉。” 祝二小姐嫌弃:“好难吃。” 冰淇淋淋了薄荷酒,她才吃了一口就让苏先生把他那球留下来让给她。 “我都好久没吃到冰淇淋了。”祝二小姐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为一球冰淇淋而感动。 苏先生就擦擦嘴,把这难得的冰淇淋留给她吃。 甜点都吃完了,侍者再次送上菜单。 祝二小姐以为是酒单,就让苏先生点,她不喝酒,尤其是不在外面喝酒,尤其是现在吃饱了。 苏纯钧拿起菜单看了看,喊祝二小姐一起来看。 “这是拍卖单。”他说。 祝二小姐立刻来了精神,凑过去看。 拍卖单写的就像菜单,有数字,有大概的描述,比如几箱,多重等等,价格也不一样,后面还有一个“+”号,“+”号后是数字,从一百到一千不等,应该是加价的最低价。 虽然祝二小姐的目标是粮食,但她也把拍卖单从头看到尾。大部分都看不出来是什么鬼,这不跟猜盲盒差不多吗? 倒是粮食比较容易看出来,排在第三页的有一个重量单位是千斤的,肯定就是粮食了。 祝二小姐算算手里的钱——基金会的钱,还有唐校长赞助的,还有她上回在慈善会上募捐来的,足够买下这批粮食了。 因为这个拍卖会要求现金交易,所以她带来的钱全都放在皮箱里,就在她的膝盖上。 仔细看,大家的脚下多数都有皮箱,应该都是准备的钱。看箱子大小,应该就能猜出带了多少。 祝二小姐的箱子就是个化妆箱那么大,因为总共也就六七万。她还要害怕带个大箱子会引来抢劫的呢。 她问苏纯钧:“这都看不出来是什么,怎么拍?” 苏纯钧靠在她耳边轻声说:“大概所有人都是有目标才来的。” 哦,这就对了。 应该所有人都是有想买的东西,也知道这个拍卖会上有,才会来。所以自己要的东西是什么大小,大家应该都有数。 “我们还买其他的吗?”她问。 粮食应该没什么人跟她抢吧?虽然现在缺粮,但来这里的人,她估计没几个是会饿肚子的。 她不同,她是背负着全校人的希望来的。 苏纯钧笑着说:“看一看,我们看一看吧。” hf(); 241|拍卖2 约翰先生登场了,但谁都没有看到他在哪里,只听到声音。 一个男人口音很重的在前方说:“欢迎光临,先生们和女士们,希望你们在这里能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 台下便响起一阵克制而礼貌的掌声,不像领导会议时要大声用力鼓掌。祝二小姐也跟着大家,两只手轻轻的拍了几下。 假如不说这是个拍卖会,那这还真像是主人在餐会后出来答谢客人的。 约翰先生说话的时候,留声机的音乐声就停了。等音乐声再次响起,祝二小姐就明白约翰先生讲完了。 他真的就讲了一句话。 真是言简意赅。 音乐再次响起后,侍者们再次开始挨着桌子上菜。 祝二小姐看到三位侍者推着一个上菜车缓缓而来,在每个桌前都停一下,揭开盖子让客人们看一看,客人要是摇头或摆手,他们就盖上盖子,继续向下一桌进发。 终于到他们这桌来了,祝二小姐心里还想冰淇淋都吃完了,还上什么?蛋糕? 三位侍者到了桌前,先对苏纯钧和祝二小姐点头示意,然后轻轻揭开盖子。 里面不是菜或甜点。 银盘子上是一只盒子,盒子是打开的,里面好像放着一只绿色的碗。 拍品? 祝二小姐立刻拿起拍卖单看,见第一页第一个上只写了一件物品,起拍价是一百元。 美金。 她来之前,祝女士曾经给她解说过一些拍卖会上约定俗成的小规矩,比如第一件拍品,通常会是一个开价挺便宜的小东西,用来提振气氛,如果只是去拍卖会逛一逛,像慈善拍卖会这种,以花钱为目的的,那拍第一件一般是不会吃亏的。 ——祝女士当时被骗参加慈善拍卖会,没能拍前面的便宜东西,花大价钱拍了后面的,十分的后悔。 祝二小姐的目标在后面的粮食,对这个碗不感兴趣。 她看苏先生。 苏先生笑一笑,对侍者点点头。 侍者就把盒子从里面拿出来,双手捧着放到两人面前的桌上,再从里面取出那只碗,就着烛光,仔细的转着圈让两人看清楚,再放回到盒子里,就站直不动了。 苏纯钧在侍者退后之后,才伸手把碗拿出来,人家是双手,他一只手就拿出来了。 “哦,还有个盖子。”他笑着说,连里面的盖子也一起拿出来。 这是一只盖碗。 碗通体碧绿,在烛光中显得特别好看。 他把碗放在祝二小姐面前,显然示意让她也看看。 祝二小姐还真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绿碗——感觉不像玻璃。琉璃? 她拿起来放在手里一看,惊了。 这好像是玉碗。 “玉的?”她小声问苏纯钧。 苏纯钧笑着点头,也小声对她说:“是岫玉,不值钱。” 祝二小姐哪里知道什么岫玉,听他说不值钱就真以为不值钱,她倒是觉得这只绿碗挺好看的,绿色很均净,没有杂质,造型也很简单,没有雕花刻字,就是一只普普通通的盖碗。 但再好看,她也不会买。 她来的目的不是古董,而是粮食。 所以祝二小姐看过以后就放下了。 苏纯钧从怀中掏出钢笔,写了一个数字在拍卖单上。 祝二小姐侧过去看,见写的是“300”。 结合价格,那就是他出300美金买下这只碗。 祝二小姐没有说话。她来这里是买粮食,而苏先生出公差,不可能是为买粮食而来。她就当好一个花瓶,笑眯眯的就行了。 侍者收起拍卖单,将碗放回盒子,再继续往下一桌走。 他们绕了一圈后就从后面消失了,没有再回来。只有侍者不一会儿过来将他们的拍卖单送了回来,这时,第二个拍品坐着传菜车又从前面过来了。 祝二小姐这回仔细重新看了一遍拍卖单,前两页都只是写一个盒子,没有标注重量或其他的东西,后面的价格也都是三位数,从第三页起价格才上四位数,可见前两页都是小东西。 每一个拍品到了他们这一桌,苏纯钧都让侍者拿出来看了,他就像个来洒钱的大少爷,钱多的没处花,什么都想看,什么都想买。 第一件拍品也送到他们桌上来了,显然,苏少爷出的300块成功拍下了这只岫玉玉碗。 碗送过来之后,祝二小姐笑着找侍者要了一碟巧克力。侍者送来的巧克力神似费列罗,包着金箔纸,祝二小姐吃饱了都忍不住品尝一下这已经久违的美味。然后她把送来的巧克力堆满了那只玉碗。 用实际行动向人证明,300块美金买回去的古董玉碗,就是个特别点的糖果盒。 苏纯钧真是高兴,有一种特殊的默契在他的心口涌动。 这就是心有灵犀。 燕燕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与他是如此的相配。 他们是真正的灵魂伴侣。 茫茫人海之中能遇上她该是多大的幸运啊。 约翰先生在二楼的窗户前监视着这下面的拍卖会。他举着望远镜,着重观察着苏纯钧与祝二小姐这一桌。 第一眼印象,这是一对非常年轻的男女。 虽然现在这个世界年轻人也有不少能做出相当的成就,但他不觉得自己会在这种地方就碰上一对。 在这个年纪的年轻人,他们通常都还躲在家族的庇护下,什么也不会做呢。 他问秘书:“你知道他们是什么家族的人吗?” 秘书虽然是中国人,但他也并不认识中国所有的权贵啊。他只能尴尬的摇头:“很抱歉,先生,我并不认识他们,而且苏与祝,都是我国相当大的姓氏。” 约翰先生叹气:“是的,是的,你们中国人的姓氏太多了。” 约翰先生十年前来到中国,曾经有心要做一番大事业的。 他曾想背下中国所有贵族和有名望的家族的姓氏,然后上门推销他们的银行产品以及服务。 ——但他很快败下阵来。 中国太大了,中国的历史太长了,中国的皇帝太多了,中国的贵族也太多了。 这跟英国完全不同。 英国一片土地上的贵族很少会变,除非国王收回他们的土地和爵位,或者他们自己丢掉了土地,不然贵族的传承是很少会中断的。而且从姓氏中就能很容易看出这个家族的发家史。 中国当然也有贵族姓氏,约翰先生首先就认识了中国皇帝的姓:爱新觉罗。 ——不过爱新觉罗有好多好多个!无数个! 约翰先生还记得自己曾去北京,想拜访爱新觉罗先生,结果什么样的爱新觉罗都有,一个看起来像乞丐的男人穿着破烂的棉袄,站在他面前说:“我祖宗正儿八经的爱新觉罗氏!端亲王的后代!我是端亲王的第十六代孙。” 约翰先生马上明白,这是一个已经落魄的王爷的后代。简称,穷鬼。 他把这个穷鬼赶出去了。 跟着他发现,北京城里不止有姓爱新觉罗的王爷,还有许多其他姓的王爷。他曾经在一位中国人的引见下,面见了皇后的父亲,据说他是一位蒙古王爷。 约翰先生离开了北京,来到了更广阔的世界。他很快见识到了其他的权贵。曾经有一位刘姓商人前来时对他说,他是汉高祖刘邦的后人。 他请的中国老师告诉他,唐朝皇帝姓李,宋朝皇帝姓赵,明朝皇帝姓朱,汉朝皇帝姓刘,这些姓氏在中国都是大姓,有许多人姓这些姓氏。 约翰问:“这些人都是皇帝的后代?” 中国老师(收钱来讲课的穷秀才,傲气与穷酸气并存):“差不多吧,有的是,有的不是。” 约翰先生:“我要寻找继承了皇帝遗产与土地的后代,他们在哪里?” 中国老师:“……估计都不在了。” 肯定都被砍了。 约翰不知道是他找的这个中国老师讲的不清楚,还是中国太大了,他们真有这么多的历史上的贵族。最终,他只好放弃这些潜在客户的名单。 约翰先生叹气:“就算我在中国十年,我也不了解你们。” 不过他看得出来,眼前这两个青年确实都是有钱人出身。不是说能花钱的都是有钱人,但花钱花到眼里已经没有钱了,那就肯定是有钱人。 就在这段时间里,那对青年男女已经拍下了三四件东西了,他们真的就是来玩的。 “他们想要什么就卖给他们什么吧。只要付够了钱。”约翰先生说,“我这里也没有什么不能卖给他们的。” 真正宝贵的东西早就收起来了,这里的就只是一些普通的玩意了。 祝二小姐把玩着一只俄国的彩蛋。 刚才这枚彩蛋一出现,祝二小姐就用俄语说了一声“天啊”。 不过一到手她就知道这只是一只仿品。不是说它不够精致,而是它里面是一个音乐盒,做成钢琴的样子,钢琴上写着产品名:施坦威。 所以这肯定不是俄国的复活节彩蛋,而是施坦威做的一件工艺品。 上了弦以后,它可以弹奏一小节的欢乐颂。 祝二小姐上了两次弦,发现它还可以换歌,上两次弦以后,它就开始弹命运了。 这大概是她到目前为止最喜欢的一件拍品了。 它的标价是150块。 苏少爷洒钱时十分有土大款气质,一点也不在乎这是一只现代工艺品,还是美国货,估计现在去美国的百货公司里就能直接买一件。 他还是阔气的写下了500块这个数字。 理所当然的,他马上就拍下了这只音乐盒彩蛋。 侍者们离开这一桌冤大头后,苏纯钧靠近二小姐,轻声问:“喜欢吗?” 祝二小姐认真点了点头:“喜欢。” 她已经很久没有玩过这么精巧的玩具了呢。 “下一个是什么?”祝二小姐升起了节约之心,看着这一桌奇怪的玩意,对苏纯钧说:“下一个我们就不要拍了吧。” 苏纯钧点点头:“你说了算。” 下一件拍品送到了,是一个模样旧旧的羊皮盒。 祝二小姐打开搭扣,惊讶的发现里面竟然是一套注射器!有四个注射针头,大小不一,两只玻璃针筒,也是不同容量的。它还是双层的,下方打开,竟然是四只药。 这可真是叫人吃惊了。 苏纯钧马上凑过来看,但他没认出来。 倒是在学校卫生室一直认真学习卫生护理知识而不得不背下许多药品名称的祝二小姐认出来了。 药上的字是德文。 …… 但她也没背过这个药品名,所以她也不知道这是什么药。 粉状,所以不太可能会失效。 她只能确定,这不是麻醉剂、青霉素(盘尼西林)等常见的、学校校医院奇缺的药。 不管这是什么药,她都觉得这个东西很实用啊。 祝二小姐改口很快,完全不脸红的说:“这个拍下来吧,我回去查一查这是什么药。”再说针筒和针头也很有用啊,双层的呢,很方便呢。 苏先生爽快的掏出钢笔:“好。” hf(); 242|拍卖3 第三页的拍卖开始前,留声机的音乐突然停了。侍者们来到各个圆桌前,说现在是幕间休息——就像他们在看歌剧。 不管是因为什么,大家都被请了出去。 从灯光不足的餐厅里来到灯火通明的走廊上,祝二小姐有一种刚从电影院出来的重回人间感。 “哦,天呐。”她从手包里掏出一把蕾丝小折扇,呼扇两下,遮住打哈欠的大嘴巴,“几点了?” 她抬起手腕,从苏老师给她买的手表上看了一下时间,“居然已经十一点了。” 他们大概是七点半到这里的,八点开吃,十点左右吃完,拍了两页已经是十一点了。 她重新翻了一下拍卖单,一共十页。 “这是要搞到三四点啊。”祝二小姐问苏老师:“一会儿可以让他们上两杯咖啡吗?” 苏先生挽着祝二小姐沿着走廊散步。这幢用来搞拍卖的房子相当的大,以他的经验看,这里应该是副楼,大概是主楼的左翼楼,因为楼梯是向右旋的。 副楼并不高,只有四层。他们所在的这一层是最高一层——这意味着要是有人想偷拍品就不太方便了,他需要跑下四层楼,遇上至少三层的安保团队。 这里的人肯定都带着枪。 苏先生当然也带着枪。开车送他们来的陈司机也带着枪,不过小陈在外面看着车子没进来,车上应该还有其他武器。 这不是说他今天要在这里搞事,他带着燕燕呢。 只是为了以防万一。 假如有人要搞事,他们是有全身而退的机会的。 不过这次拍卖出事的可能性极小。 因为这个拍卖并没有触动哪一方的神经。连现在最嚣张的日本人都没有来,这说明汇丰银行也并不想在安全撤离这座城市前出问题——他们一定将所有的安全隐患都排除了。 宽大的走廊绕着整幢楼的顶层转了一圈,甚至旁边的落地窗可以推开,还可以走到阳台上去转一转。 似乎他们并没有受到监视,四周的侍者也并不多,他们也不像是有监视客人的任务,就像是普通的侍者。 两人就像是在听歌剧途中坐了许久,出来散散步而已,举行闲适的令人惊讶。 转了一圈,祝二小姐心算了一下刚才在走廊里遇到的人,小声对苏纯钧说:“客人好像人数不对。” 刚才厅那么大,她是根据与隔壁桌的距离,心算过这个大厅里有多少桌子的,再根据桌子数推算出客人数。 学生的基本功。没办法,看到数学题就忍不住想做。 可她刚才在走廊上遇见的客人却还不到刚才人数的三分之一。 苏纯钧搂着她,小声说:“有一些客人一出来就被侍者从那边的楼梯领出去了。” 走廊是环状的,但并不是正环形,它还有许多装饰品和窗户做阻隔,楼梯有两个,都在走廊中间,却是相背的,客人下去时,连对面的人都看不到他到底是下去了,还是转弯了。 离开的客人当然无缘接下来的拍卖。 他们俩人没有被侍者领出去,显然是能参加下一场的。 苏纯钧怕燕燕紧张,还对她说笑话。 “我听说这样造楼梯是为了让国王能在王后不知道的情况下去与情妇相会。歌剧院等地方使用这种楼梯也是为了绅士们的方便。”这是他在留学时听来的逸闻,不知真假。 祝二小姐对这种野史的信任度极高,马上相信了,双眼晶晶亮:“真的吗?我听说外国的国王个个都有情妇。” 苏纯钧不忘表一表忠心:“是的,外国男人都不如我这么坚贞不二,我有了你,就再也不会看一眼别的女人了。” 祝二小姐拿扇子轻拍他的肩:“哼,别以为说点甜言蜜语我就相信你了。我可不是那么好骗的。”一边说,一边笑,眼睛望着他眨啊眨的,把这带着杀气的威胁说得比甜言蜜语还要甜。 苏先生就完全没有被威胁的感觉,像被迷昏了头,继续说好听话:“她们哪有你好呢?一个个都蠢死了,只会攀比珠宝,什么脑子也没有。” 祝二小姐不按牌理出牌,脸色一沉,怒道:“你见过的蠢人只有女人吗?我才不信。” 苏先生马上改口,认真的说:“我见过的男人比女人多多了,见一百个男人也未必能见一个女人。我刚才说的全是男人蠢。” 两人就这么一边斗着嘴,一边散着步,直到侍者过来轻声通知他们能进场继续了。 再次走进去后,仍是那个黑洞洞的地方,桌子之间的间隔变大了,她开始连隔壁桌坐的是男是女都分不出来了。 桌面上的蜡烛换了一盏。 祝二小姐伸手叫侍者,她打了个响指,侍者马上过来。 “请问您有什么吩咐?”侍者轻声问。 祝二小姐:“有咖啡吗?” 侍者:“有的,请问您需要什么咖啡?” 祝二小姐开始点餐了:“我要一杯摩卡,巧克力多一点。”再转头问苏先生要什么。 苏先生:“纯咖啡就行。” 侍者很快送上来了,咖啡的香气飘散开来。 黑暗中能看到其他桌有人扭头转过来找咖啡香味从哪里来。 送上来的当然不止是咖啡,还有三层的点心塔,纯奶和方糖。 虽然刚才吃得不少,但饭后一块饼干的习惯,祝二小姐还没改掉,只是在小红楼已经许久都吃不到饼干了。不是苏先生不给她买了,而是连西人的蛋糕店都关门了。 祝二小姐很快捡起旧爱好,先从诸多蛋糕饼干中挑了一块杏仁饼干,咬了一口之后,又拿了一块给苏先生。 她咬着饼干说:“挺好吃的。” 上面洒着烤得脆脆的杏仁片,杏仁的奶香味散发出来,是难得的美味了。 于是,继咖啡香味之后,咬饼干的脆响又传出去老远,在寂静的、黑漆漆的厅里特别明显。 二楼的约翰先生放下望远镜,坐在椅子上,对秘书说:“让他们给我送点吃的来。” 秘书去吩咐侍者,回来对约翰先生嘀咕:“这两个年轻人真是初生之犊啊。” 很快,侍者不但送来了吃的,还把刚才这一对年轻人在走廊上的交谈学了一遍。虽然他们的声音很小,但大概还是能听到一些的。 约翰先生听完侍者的汇报,说:“无聊的年轻人。”他摇摇头,拿起一块布朗蛋糕,咬了一大口。 第三页的拍卖还是那样,由侍者推着送餐车过来。 送餐车来到祝二小姐面前时,她兴致勃勃的放下吃的,拿餐巾擦了一下手,接过了侍者递过来的一张纸。 拿过来一看,很好,是德文。 她的德文只停留在“你好,早安”这个阶段,已经许久没有背新单词了。 而苏纯钧看了一眼后就放弃了,他只能认出是德语,但他连“你好,早安”都不会。 活到老,学到老。 特别是他看到祝二小姐在凭着贫瘠的单词量在艰难阅读的时候,身为男性的自尊心让他不允许自己落后。 回头就开始学德语,只要他能把睡眠时间再压榨一下的话,他就还可以拼一拼。 祝二小姐仗着反正也没人知道她会多少,硬是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才把这张纸还给侍者。 然后两人都没有在拍卖单上写价格——它的标价是8000. 底价8000美金,加一次价是1000块。 侍者走了以后,苏先生考虑到祝二小姐的自尊,没有主动问那张纸上写的是什么东西。 他是很了解自己曾经的学生的水平的。 ——她绝不可能认识全文。 ——刚才应该是在假装自己会。 但祝二小姐在与苏先生成为未婚夫妻后,脸皮就已经扔掉了,她完全不觉得有什么丢脸的,在侍者走后主动对苏老师说:“我不知道那张纸写的是什么。” 苏纯钧安慰的笑着点了点头。 祝二小姐:“但里面有很多数值,好几个,我猜它是某种机械。大型的。” 苏纯钧惊讶的挑了一下眉,开始在心中思考是什么机械。 第二个餐车也很快过来了,里面仍是一张纸。 谢天谢地,这次是英语说明书。 这回两人都能看懂了,是纺纱机。 苏纯钧也猜出来了,刚才的和这个,拍卖的可能是一整条生产线,或者说是停工的工厂里的机器。 祝玉燕瞬间就想明白了。 外面的情形这么糟糕,工厂已经不可能再维持正常的生产了。 拍卖的话,应该是工厂把厂里最值钱的机器抵押给了银行吧?他们停产后,银行就根据合同,把厂里的机器拉走了? 两个月以前,她还想过要把施巧儿她们送去做女工,结果现在工厂就已经停工了。 因为工厂不止是美国的工厂,其实城里的纺织厂倒多数是国人在经营。不止是这里,江南那里,最先用机器代替人工的,就是中国的商人。他们早就发现了这里面巨大的利润。 她以前就觉得,说不定这个世界上,最开明的应该是商人们。他们总是最先接受新技术新思想,只要有钱赚,能赚更多钱,他们都能毫不犹豫的抛弃旧技术,改用新技术。 百货公司里卖的裙子衬衣,总说自己是美国棉。但事实上可能棉花确实是从美国运来的,但它们都是在中国的工厂里纺成线,织成布,变成裙子,最后送进百货公司的。 画报里、报纸上打广告的牌子也几乎都是国产货。从花露水,到火柴,全都是外国技术,中国生产。 近两年夏天才时兴起来的汽水,也是美国的技术,听说连装汽水的玻璃瓶子,都是用美国机器制造的。 技术革新带来的是技术壁垒的打破。江南的丝绸很出名,以前要老师傅设计,熟手的绣娘精心制作好几个月才能织成一匹。可有了美国的新技术之后,只要有钱,就能买来新机器,开动机器以后,什么新鲜的织法花样,什么新面料,都能织出来。 中国的商人们用美国的新机器新技术,赚得盆满钵满。 以前的祝家,现在的金公馆,都曾手握数十家数百家工厂,用的也全都是外国的新技术新机器。 不过商业活动,说到底要在和平的土地上才能生根发芽。 祝家灭亡,其实跟清朝灭亡是有关系的。祝家靠的清朝大官倒了祝家才完蛋的,清朝大官之所以倒下,是因为清朝完蛋了。 金老爷以前靠着英国人做生意,靠着日本人做生意,赚下了何止几座金山。可当他所在的这片土地开始动荡了,他也就跟着完蛋了,而且是最先完蛋的那一批。 商人们如果连这点都看不透,那真是死得活该。 太平盛世,钱多可生权。 乱世末世,钱多就是催命符。 祝玉燕看着这被拍卖的机器,不由得想,这些机器的原主人……只怕现在还不如这些机器值钱,也不如这些机器平安,至少银行会好好的给这些机器找个新的地方安置。 可谁还关心已经关门的原厂主,现在是个什么下场呢? hf(); 243|拍卖4 一直到第三页的末尾,都是各种机械的说明书,让人不禁脑补倒闭的工厂到底有多少生产线,这一定是一家豪商吧? 可惜,现在因为政府打压的缘故,办报纸比杀人放火都危险,至少街上小流氓们杀人放火烧屋抢劫,宪兵队没空去管。但摇笔杆子的文人和报社编辑,却是都被紧紧盯着,据说能抓进来的都抓了,抓不了的,宪兵队想了一个奇招:他们把作者家里的纸、笔墨,甚至是书桌都搬走,誓要让这些人写不出一个字来。 祝玉燕会知道是因为学生们听说以后,发动了给各位作者编辑捐纸捐墨水的活动。她们这个基金会没有捐纸捐墨水,而是给那些失去了生活来源的文人和编辑家送了一些粮食。 她自我感觉,基金会的同学们送红薯土豆时,受到的感激比送纸送墨的同学更真诚一点。 可能比起理想,家人孩子们的肚子也是很重要的,也不是所有的文人和编辑都要时刻抱着为理想燃烧的心吧?也要容许人家为了肚皮软弱几天。 在第三页的末尾,终于轮到那几千斤的拍卖品了——数字是9800千斤。 标价是8900美金。 当餐车过来时,祝玉燕有一点紧张——她怕自己猜错了,这个以千斤为单位的不是粮食,万一是什么原材料怎么办呢? 不过,幸好,老天没那么坏心眼,让她白跑一趟。 餐车过来,侍者打开盖子,从里面取出一个水晶碗,打开碗盖,里面是一小把干瘪的玉米粒。 粮食!真的是粮食! 祝玉燕顿时两眼放光,掏出珍珠手包里苏先生送她的钢笔就准备写数字,但在落笔前,她犹豫了。 写多少钱合适呢? 她自己带了四万美金,唐校长送了她两万七美金,一口气全写上?六万七这个价格会太高吗? 可是写少了万一拍不到怎么办? 她犹豫了一秒,转头小声问苏纯钧:“写多少钱好?” 苏纯钧看了一眼侍者,没有直接说一个数字,而是像在教她一样的说:“你写个三倍、五倍都可以。这个拍卖会是半封闭式的,大家都不知道最高价是多少,也不知道自己出的价能不能拍得到,你写多写少其实都一样。” 祝玉燕:“都一样?” 怎么会都一样? 苏纯钧笑了笑,靠到她耳边,用侍者能听到的小声说:“因为不是谁都能拍下来的。你要看人家愿不愿意卖给你。” 祝玉燕明白,这是要看自家后台硬不硬。 她觉得苏先生的后台还是够硬的,她是他的未婚妻,狐假虎威一次,拍下这几千斤干玉米粒应该是可以的吧? 苏纯钧又添了一句:“这里所有的拍品,其实都有主儿的。” 他猜这个汇丰银行大班约翰办这个拍卖会之前,一定早就调查过,他必须确定今天推出来的拍品一定都是某些人需要的。 就像刚才那些外国机器,肯定也都是有了预定的买主才会拿出来拍。 除了银行已经有把握的买主之外,剩下的客人就都是前来凑数的了。 像苏纯钧和祝二小姐这样突然拿了请柬挤进来的,一定还有。这些人到这个拍卖会来干什么不清楚,但银行让他们进来,也只是考查他们有没有足够的钱。没有钱的,刚才估计就已经都被请走了。 他刚才炫耀财力,就是因为他和祝二小姐全都不是约翰大班专门请来的客人,银行的人对他们的财力不清楚,不知道他们到底有多少钱,愿意在这里花多少钱。他必须要给银行信心,让他们相信,他是有钱的。 现在第三页就要拍完了,如果跟上一次一样,那么在第五页拍完之前,他和祝二小姐必须再拍一件东西,才能继续留下去。 所以,拍玉米可以看做是他们在对这次拍卖会投诚,是为了继续参加下一场给付的正式入场费。 他没办法现在跟祝二小姐讲得太清楚,但他觉得她不会不明白。 祝玉燕想了想,钢笔在拍卖单上点了点,写了一个21000的数字,放了回去。 交回拍卖单之后,她悄悄问他:“我要是没拍到怎么办?” 苏纯钧:“我怀疑这里的粮食不止这一批。” 看刚才的机械就知道了,粮食说不定也不止这一批。 有道理。 那一次把钱花光就不好了。 可这毕竟是她的目标,写完数字交上去,她就忍不住担心写得太少,最后没拍到。虽然才九吨玉米就叫价两万美金已经是天价了。 苏纯钧看她有些坐卧不安的样子,搂住她小声说:“别担心,不管一会儿是谁拍到了,我给你抢过来。” 牛x. 祝二小姐突然就不紧张了。 背靠大树就是好啊! 虽然土匪了一点,但这不重要。 祝二小姐悄悄问:“怎么抢?” 苏纯钧这回真是把嘴巴贴到她耳朵上小声说的。 他说:“只要仓库在城里,不管是从哪里提货,肯定都要用车,也势必要走大路。到时我跟宪兵队的人说一声,设关卡,直接把他们的运货车拦下来就行了。” 祝二小姐听得心头火热。 ——只有一点点不安。 她觉得苏纯钧越来越习惯这些招数了。他现在所处的环境是这样,不能怪他。可她也必须警惕,不能让他真的变成一个不择手段的坏人。现在是特殊环境,特殊情况。 她需要考虑的是假如他真让宪兵队去拦车抢粮了,她要怎么保护他的名声…… 在这样纠结复杂的心情之下,下一件拍品到了。 是布料。 侍者把盘子端出来放在他们面前,盘子里是一截白棉布。 祝玉燕懂了。 粮食和布料其实都算是很紧俏的商品,在现在这个生产活动已经几乎完全停止的社会,它们绝不是不值钱。 但它们的价值是必须跟数量结合到一起看的。 玉米是粮食,很贵重。可谁也不能随身带着几吨玉米走,动辄就要大货车大货船运送,人力物力暂且不提,动静很大,很容易吸引来注意,很不隐蔽,当然也不够安全。 棉布也是如此。 现在德国那边的布料已经成了军管品,就是从原材料到成品,从生产到运输到销售,全都要在国家的指挥下进行,私人没有国家允许是不能生产、经营此类商品的,敢干就等着枪毙。 所以这些棉布绝不是不值钱。 就是一般二般的人都拿它没办法。而且这只是棉布,要想变成医用绷带或军服一类的产品还需要再加工。 祝二小姐与苏先生对视一眼,毫不在意的又在这一个拍品后写了数字。 她已经明白苏老师的意思了。 既然明白了,就一定要装成并不是来拍粮食的。 拍到了是意外,拍不到就很正常。 棉布用的也是千斤做单位,6400千金,标价也是8900美金。 祝玉燕想了想,写了一个18888的数字。 多吉利啊。 应该不像认真要拍的吧? 二楼的约翰先生很快拿到了两轮的叫价,一看那对年轻男女写的数字就要发怒,秘书赶紧劝他不要生气,赚钱要紧。 “这些公子少爷就是来玩的,何况他们也算是解了围不是吗?”秘书说。 约翰叹气,“唉,没办法。” 本来这一批东西早就找好买家了,不过一家吃不下,他多找了几家,但今晚却并没有都来,有一些人临时缺席了,不知是不是有什么事绊住了脚,还是根本就没打算要。 像那个玉米和布料全都是添头,并不真的指望它们能赚来钱。它们白白占着库房,他只想早早的把它们都给扔出去。 约翰看了看,把玉米的单子捡出来,说:“把这个卖给他们。棉布再等等吧。” 秘书就知道约翰先生还是希望能用棉布多赚一点,至于玉米,能尽快腾出大半库房就可以了。 下面,第四页的拍卖开始了,也更刺激了。 虽然这一页也是四位数,但送到祝二小姐面前的却不是玉米布料说明书,而是地契。 国民政府颁发的地契,还有清政府颁发的地契。一块地有两份地契,这不奇怪,现在虽然没有大清了,但毕竟大清刚完蛋还没几年,很多地方国民政府的政策没有大清的好使——谁也不能要求一个刚建立没几年的新政府能比一个已经度过两百年的成熟政府干得好。 所以现在很多地方都是这么干的,一边听着国民政府的命令,一边用着大清的规矩。 要改也是需要时间的。 改得不好,底下人是不会用的。行不通的地方,也不能怪人家用回老规矩,不遵守新规矩。 祝二小姐就听过很多国民政府闹的笑话,都是他们的颁布的法律或政策或命令搞出来的。 就比如以前政府规定,商家卖油盐酱醋的时候,要把斤两改成英制,全用加仑、夸克等;卖布料时,一般宽幅都是一米五六,长度用多少买多少,也要全换成英制。 各个大小商家全都要换,叫商家们苦不堪言。 但张妈说:“根本没人用!我去买醋时就是让他给我打一瓮,还按原来的算,谁理他们呢。” 本来是为了跟国际接轨全都用英制,但吵吵一阵后,上下该怎么样还怎么样,老百姓根本不管这个,最后只好不了了之了。 扯远了。 祝玉燕没见过地契,很是稀罕的看了一阵。 大清的地契很漂亮,很大,黄色的纸,叠的整整齐齐,封面是红色的格子里写着汉文与满文两竖条字:大清地契。一侧再附一小条,应该是手写的年月日,这是说这东西是哪年哪月哪一日签发的。 展开看,第一页就巨大的水文图,就是详细的地图,画得非常漂亮!位置在哪里,是什么地型,地势是什么样的,都有,还有比例尺,就写在上面。 下方还有画师的签名。这个人不知道在以前的清政府里是不是做小吏的?是画工吗?祝二小姐浮想联翩。 往后翻,则是这块地的家谱,都有什么姓氏在这里生活,什么时候住在这里的,现居多少人,什么年代被皇帝赐的还是自己买的,等等。这篇文章也有作者签名。祝二小姐不禁想,这也是小吏写的?字真好看呀,写得很简单也很清楚,没有一个字的废话。 第三页就是官印了,之后每一页都是官印,看来这个地契还有年审一类的? 最后一印比较牛x,盖了一个国民政府的印。 祝二小姐用瞻仰古董的心情看完这本地契,再把国民政府发的那一本也看了一遍,嗯,跟这一本大同小异——她怀疑是抄上一本的。 然后就把这两本地契还回去了。 地,那是肯定不会拍的。 就是开个眼界。 祝二小姐呷一口咖啡,打开扇子摇了摇。 可接下来连着十一项拍品,全是地契。 看得人毛骨悚然。 四、五、六、七,四页全是地契。 她这时想起那个女同学说这是某个商人的东西。 这不是一个商人,这是一个村,或者一个镇,一个姓氏,一个地区所有的商人吧? 这些商人因为某些原因要逃命,金银珠宝可以带着跑,地带不走,工厂带不走,高价买回来的外国机器带不走。 所以这些东西就都在这里了。 假如商人们已经平安的逃走了,那这些他们放在银行保险库里的东西就真的是给家族留下的一个火种,希望着以后可以东山再起。 可是现在它们都被银行拍卖掉了。 祝玉燕靠到了苏纯钧身上。 苏纯钧搂住她,轻声问:“累了?” 她摇摇头,用扇子掩住嘴巴,想说,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有一点。”她最后只说了这一句。 只是脑海中不禁想像着,在某一个地方,以前建起了许多幢高大的厂房,可能沿着河边都是,可能那一片全都是盖起的工厂。附近的村民都去那里工作,连很远的地方的人也都慕名而来。工厂的机器声昼夜不停。 可现在,机器声没有了,工厂的灯也灭了,来这里工作的工人们也都只能从工厂离开。 hf(); 244|拍卖5 拍完第七页,又是幕间休息。 祝玉燕和苏纯钧再次被侍者请了出去。 出来以后,祝玉燕看了看手表,已经是凌晨一点了。 “还有三页。”她说。 在出来以前,拍卖单再次回到他们的手里,玉米也已经到手了,侍者送来了码头仓库的钥匙和存单,显然是凭存单和钥匙取货。 可是那是在日本人和宪兵队联合管辖的码头啊。 看来没点本事,就算拍到了也带不走。 祝二小姐看了一眼就把钥匙和存单都给苏先生了。 苏纯钧看了一眼,收进口袋里:“你放心,我明天就办这件事。” 夜长梦多啊。 只花两万块就拍到了粮食已经让人很惊喜了,但一直没碰上第二批粮食,这叫一直很期待能多拍点粮食的祝二小姐有些失望。 等好不容易回到拍卖厅,她迫不及待的等着拍卖再次开始。 最后三页拍品仍是四位数,可祝二小姐猜,这个厅里的人不会有人真以为它就值这个价。 第八页仍然是地契,但不是工厂了,而是租界的房子,而且是英租界和法租界的。 因为是租界,所以地契和房契也是外语的。 最有意思的是,法租界的地契和房契用的是法语,这很正常。而英租界的地契和房契除了用英语写了一份之外,还用法语写了一份。 祝玉燕看到这个时真的觉得很可笑。她知道英国有段时间用法语当官方语言,英国皇室和贵族都说法语不说英语,但没想到他们现在还这样。 苏纯钧见她看得很开心,也陪她开心,他笑着说:“就算是现在,英国人也觉得法语更高贵一点。” 祝玉燕的英语很好,法语现在也退化的只剩下“你好”这类初学者用语了,最多背的法语诗还记得几首,她就把地契上面的法文当复习给读了一遍就算了。 苏纯钧拍了一幢法租界的别墅,又拍了一座英租界的别墅,看起来就跟刚才祝玉燕拍玉米拍布是一样的动作。 他没有出太高的价格,结果最后还真把法租界的房子拍下来了。 ……看来这里的拍品其实不太好找买家的样子,而且银行真的很着急要把拍品们卖掉。 第八页、第九页拍完,又是幕间休息。 这一次时间间隔太短了。 祝玉燕不想再去散步,就跟苏纯钧找了个地方站着聊天,等侍者再把他们请进去。 她用扇子遮住嘴打哈欠,觉得外国淑女们的扇子可真是好用的东西。 “太好了,终于快拍完了。”她看了看手表,估计三点前应该能结束。“第十页是什么?你猜呢?”她觉得第十页的东西肯定是最好的。 苏纯钧笑着摇头:“猜不出来。” 他蹲到现在,就是想看一看这第十页是什么宝贝。 就像西餐厅的菜单,最后一页的东西是最少的。 拍卖单上的最后一页也是这样,只有六项,标价仍是四位数,甚至比前面还有些低,第三页起就是八千、九千了,到了第十页,竟然是1456这个数字,下面的每一个也是这样有整有零的。 这个数字显然另有意义。 祝二小姐期待的等待着。 第一件拍品很快照旧由餐车送过来,一样是侍者揭开盖子,取出里面的盒子,放在他们面前打开。 祝玉燕伸头去看。 是枚徽章。 双头鹰徽章。 盾牌的样式。 祝玉燕眨眨眼。 经过苏老师与代教授的教导,她当然认识这东西。 但这玩意出现在这里就有点奇怪了。 ……不会是她想的那样吧? 她转头看苏纯钧。 哦,他也是有点惊讶的。 看来她没认错。 苏纯钧多多少少是有点吃惊的,但他表现的就很普通,他还拿起来看了看又放回去,就让侍者收回去了。 祝玉燕也凑近好好看了看,毕竟这玩意不是那么常见的。 等侍者把餐车推走,走向下一桌时,她才迫不及待的跟苏纯钧说悄悄话。 “爵士勋章?”她小声说,“他们什么意思?这不可能是只卖一个勋章吧?”一个勋章最多当纪念品,一个纪念品不可能值钱。 苏纯钧对她点点头。 祝玉燕轻轻倒抽一口冷气。 汇丰银行这是在暗示,他们可以帮助某一个人取得英国爵位。 这可能吗? 黄种人?获得英国国王正式授勋? ……她想了想目前的国际形势,觉得这是不可能的。 那就是说,汇丰银行是可以帮助取得一个可以以假乱真的身份? 或者说,身份是真的,汇丰银行可以把这个身份给一个人,帮助他在其他国家——比如英国的殖民地? 祝玉燕想了想,觉得拿着身份去英国的殖民地骗骗人说不定是最可行的。 这样一想,还有点小心动。 给施无为或代玉蝉搞一个? 可她又想了想,以这两人随机应变的本事……还是算了吧。 虽然明知不可行,但她还是忍不住心动了。 她相信这也是这个厅里现在最让人心动的拍品了,因为她听到了许多声窃窃私语,可见,所有人在看到这个拍品后,领会到它后面的意思,没有一个不动容的。 苏纯钧心满意足。 他只要把这个消息带回去就够了。 祝玉燕自己死心了,问他:“你要不要拍一个?” 苏纯钧:“我拍它干什么?” 祝玉燕:“送礼。冯市长肯定心动。” 苏纯钧笑着说:“你说的对。” 既然说的对,那自然就是要拍的。虽然错过了,但不要紧,这种好东西怎么可能只有一个? 第二个拍品,也是双头鹰徽章。 苏纯钧度量着陈司机看守的钱箱中的钱数,写了一个数字。 祝玉燕伸头去看,见他写了六个零。 十万。 ……是不是有点少啊? 她拍玉米都花了两万,这么贵重的爵士徽章怎么才出十万?那能拍到吗? 当然,不是说十万美金是小数,不小了。但这个徽章不仅仅是一个爵位,这是一个买命的机会,而且买来的这条命还可以成为英国贵族——只要不要去英国本地招摇就可以唬住人了,比如去印度,应该可以蒙一辈子。 所有人都会疯狂出价的。 显然,汇丰银行就是为了搂钱。 刚才那么多拍卖品,最终他们想搂钱的,就是最后这一页的拍品了。 她猜苏纯钧这个价拍不到。 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都是双头鹰徽章。 而拍卖气氛也确实变得焦灼起来。 刚才一直寂静无声的大厅,现在就算是一片黑暗,也能听到终于有人在说话,焦急的、愤怒的、悲伤的、不甘的,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却能感受到他们的心情。 苏先生还向祝二小姐“借”钱,最后终于多写了几万上去。 但可想而知,他还是没有机会拍到徽章的。 第六项拍品,终于不是徽章了。 做为最后一件宝贝,它的描述很简单:book。 书。 拍价也很少,1000块美金。 仿佛在拍卖的最后,这件东西不值钱,只是一个小小的收尾。 祝玉燕在看到拍品前有所预感,当侍者拿出来的时候,她一点都不吃惊,却不敢小看它了。 “果然……”她摸着深棕色的羊皮面说。 是一本圣经。 book这个词,在很多时候就是指圣经。 但这个拍品当然不是在拍卖一本圣经。 从刚才的徽章就可以引申出它真正的拍品是什么。 是圣职者的身份。 如果说有什么身份能跟英国爵位更牛x,那就是圣职者了。 但刚才还对双头鹰徽章心动的祝玉燕却很平静的把圣经放了回去,她一点兴趣都没有。 甚至,她比刚才还要冷静了。 苏纯钧也没有兴趣。 放圣经的餐车推走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侍者就来引领他们出去了,这一次侍者直接把他们领下了楼。 在一楼,苏纯钧把看车的小陈司机叫进来,让他去搬钱箱子。小陈从车里把钱箱抱进来,付了钱,拿走了租界的地契和房门钥匙。 祝玉燕也从化妆箱里掏出钱,付了玉米的钱。 最后两人坐上车,小陈司机把钱箱子放在副驾驶座,发动汽车,问道:“苏先生,去哪里?” 苏纯钧揉揉额头说:“回祝家楼。” 祝玉燕看一看手表,已经三点了。 她打了个大哈欠,几乎瘫在了座位上。 好累啊。 她伸了个懒腰,把鞋脱下,赤脚踩在地毯上,舒服的叹气。 苏纯钧笑着说:“累了?一会儿回去好好休息,明天睡醒再送你回去。” 小陈在前面笑着问:“苏先生,都有什么好东西?是不是有很多金银珠宝啊?我在车里等的都心急,真想上去看看。” 苏纯钧笑着说:“没多少金银珠宝,是别的值钱的东西。” 小陈:“还有比金银珠宝更值钱的东西?” 苏纯钧:“有,多着呢。房契、地契,命。” 小陈从后视镜看了他一眼,不敢再说话了。 祝玉燕看了看苏纯钧,觉得他不太高兴,拉着他说:“我看他们是骗人的。” 苏纯钧抓住她的手握着:“怎么骗人了?” 祝玉燕说:“前面他们拍卖徽章时我不明白,也不了解。可后面卖圣经就是骗人的了,我听石修女讲过,梵蒂冈根本不会有黄种人的神父。” 石静宜当年修行的时候,一个外国神父一直在写信指导她,其间就曾经对她说,她是多么的幸运,因为上帝的慈爱,特意允许黄种人也可以成为修女,这是刚刚才颁布的,她将是中国第十五位修女,在这之前,根本没有人会相信除了白人,还有其他人种可以受到这份恩典。 石静宜就问,那中国人可以成为神父吗? 那个外国神父就隐晦的说,他不认为现在的中国男人可以听到上帝的声音。 祝玉燕:“现在有钱买命,有机会逃命的,大部分都是家里的男人吧?”不管是爵位也好,圣职者的身份也罢,一般来想,都是男人买男人用。关于爵位的事她不了解,可这个圣职者就真的是个坑了。一个中国男人就算真的买到了神父的身份,他不管到哪一个国家,一下船就会被拆穿。 现在根本没有黄种人的神父。 所有的神父、修女,都有梵蒂冈的证明。 就不考虑上没上过神学院这种事了,只是一个人种不对,就能立刻揭穿你! 但是,换成女人假扮成修女就一定能安全过关吗? 祝玉燕叹气:“也不可能。要想成为修女,不止是要像石修女一样修行十年,还要会用拉丁语,还要熟悉圣经。” 你说你是修女?那用拉丁语来一段圣经吧。 会英语、法语、德语、俄语都没用,人家要你会的是拉丁语。会把圣经倒背如流也没用,上过神学院吗?谁是你的老师? 石静宜当时是在学校里,人也聪明,虽然学校里没有人会拉丁语,但有代教授在,她凭着那个外国神父的远程指导,在代教授的帮助下,用十年时间,自己生生把拉丁语给啃下来的。 临时要逃命,谁能在短时间里学会拉丁语?这么天才的人不好找吧?何况现在国内会拉丁语的人不知道能不能数出一只手来。 祝玉燕说:“最后一个卖圣经的是坑,大坑,天坑,巨坑。我猜前面估计也是坑。” 她不了解英国贵族与英国爵位才会觉得心动。可她通过石静宜了解修女的事,进而能判断出就算汇丰银行卖出的是真正的圣职者身份,也没有人能这么轻松的扮演圣职者。 所以,英国爵位那个,估计也是不可能实现的。 hf(); 245|日本偶像 祝二小姐回到祝家楼,洗漱后将近五点才躺下睡觉,此时天都快亮了。她一气睡到下午一点才起来,推门出去就见苏先生就在客厅里喝着咖啡等她起床,厨房里还有动静,恍惚间让人以为大家根本没有搬走,一切还跟以前一样。 苏纯钧转头对她笑:“起来了?” 厨房里的马婶听到声音赶紧出来,说:“二小姐,你起来了,我准备好了热水,你先去洗漱,我马上把饭给你端过来。” 见到马婶,祝玉燕才醒过神,连忙客客气气的道谢,也不敢像对张妈似的点菜耍赖。 洗漱间里有牙膏牙刷洗脸盆,还有一壶热水。 她兑水洗脸刷牙,顺便把头发解开,就着手上的剩水把睡乱的杂毛都理顺,这才从洗漱间出来。 马婶已经在餐厅摆好了早饭。 苏纯钧在打电话,举着电话筒对她笑着摆摆手,指着早餐让她去吃。 她坐下来才看到餐桌上有什么。 比小红楼的可是丰盛得多,桌上有一盘煎午餐肉,一碗玉米羹,一碗土豆泥,两颗水煮蛋。 马婶就在餐厅里等着侍候,见她坐下赶紧过来倒牛奶。 祝玉燕不习惯陌生人,连忙说:“不必,不必,我自己来就好。” 马婶说:“不知道您爱吃什么,就随便做了些。” 祝玉燕真心的说:“已经很丰盛了,多谢。” 苏纯钧打完电话过来,说:“马婶,你先出去忙吧,燕燕不习惯叫人侍候。” 马婶笑着说:“二小姐体贴人。那苏先生,我就先下去了,要什么您叫我一声就行。吃完了不用动,我之后再过来收拾。” 她轻手轻脚的出去了。 苏纯钧:“你吃吧,吃完了我送你回学校。” 祝玉燕望着这一桌东西啧啧:“好丰盛啊。” 苏纯钧:“都是美国罐头。冯市长那边给的,也不多,我也就懒得往学校搬了,等你来了做给你吃。” 祝玉燕吃着这难得的美味早餐,问他:“冯市长跟美国人关系挺好的?” 苏纯钧:“纠正你一下,是美国人跟冯市长关系好。美国人跟所有人关系都很好。” 美国商人什么都卖,他们希望客人越多越好。 祝玉燕:“那我们能不能找美国人买粮食?” 苏纯钧笑着摇摇头:“学校能买的粮食太少,美国人看不上。他们现在连冯市长都看不上。你知道美国商人现在最喜欢的客人是谁吗?”他往日本租界的方向指了指。 祝玉燕无声的做口型:“日本?” 苏纯钧笑着点点头。 美国的武器,美国的面粉,美国的棉花……等等,全都在卖往日本。 当然,美国商人也不需要日本立刻马上就付出钱,他们有的是办法从日本掏出钱来。 祝玉燕问他什么时候去运粮食,她说:“我想先回去跟校长说一声。” 苏纯钧把仓库的存单和钥匙拿出来推给她:“应该的。你先回去告诉校长,看看校长有没有别的安排。” 别的安排? 祝玉燕记下这句话。 吃过早饭,苏纯钧开着车送祝玉燕回了学校。 小红楼里没什么人,只有张妈在。 张妈坐在沙发看画报听收音机呢,收音机里正唱着“……似那姹紫嫣红都开遍……”,看到祝玉燕一蹦一跳的进来,张妈放下画报,取下老花镜子,站起来说:“回来了?你妈你爸都去上课了,你姐也去上课了,你吃过饭了没?吃过了我就不用忙了。” 祝玉燕忙说:“我吃过了。” 张妈就又安然的坐回去了,“那就好。快拿上你的书去上课吧。” 祝玉燕上楼去拿书,再下来说:“我要先去找校长。” 张妈也不知道听到没听到,她正认认真真的旋着收音机的钮子在调电台,摆摆手说:“去吧去吧。” 祝玉燕就先去敲了唐校长的门。 唐校长在写答谢函,类似于“谢谢你捐了学校xxxx元钱”这种。当然,人家要是没捐,他也可以先把信寄过去,提醒一下别人忘捐钱了。 这回找的理由是学校诞辰三十一周年。 祝玉燕就咄咄咄的敲门了。 唐校长放下笔,喊:“请进。” 祝玉燕提着化妆箱,抱着课本就进来了,鞠躬问好:“校长好。” “哎哟。”唐校长一见是她,高兴的很,连忙从桌子后面起来,走出来叫她:“来来来,坐坐坐。” 祝玉燕受宠若惊,坐在沙发上。 唐校长慈爱的说:“祝同学一路辛苦了,我要代表全校师生感激你啊。” 祝玉燕忙站起来说:“不敢当,校长先生,您言重了。” 唐校长:“坐坐坐,坐坐坐。”把人拉坐下,期待的望着她:“拍卖会有什么新鲜的事吗?说给我听听。” 祝玉燕先将化妆箱打开,将唐校长给的钱拿出来还他,再把仓库的存单和钥匙也拿出来,一并放在茶几上。 唐校长激动了,看看存单和钥匙:“这是……” 祝玉燕:“这是码头仓库的存单。我没有亲眼看到是什么,拍的时候只有一小碗的干玉米粒。一共花了两万一美金,还有百分之十五的手续费和百分之十二的仓储费。” 这是她昨天晚上交钱时最傻眼的了。 ——银行盗窃储户财产进行拍卖,竟然还收手续费和仓储费?!太不要脸了吧。 但人家就是如此的不要脸,又能怎么办呢? 唐校长就只会说好了:“好好好,好好好!” 祝玉燕说:“就是码头现在是日本人管着,虽然也有咱们的宪兵,但两边可能都不太好说话。这些玉米要运回来估计还挺麻烦的。我的未婚夫,苏先生,他非常热心善良,乐于助人,他愿意帮助我们把这些粮食运回来。” 时刻不忘给苏纯钧刷光环的祝二小姐夸起未婚夫来不遗余力。 唐校长笑着说:“有苏先生这样的义士愿意帮助我们,那当然更好。不过这里面最大的功臣,是你,祝同学。” 祝玉燕:“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顺便也替自己表了一下功后,祝同学表示她做事不求回报,现在要赶去上课了,她爱学习,学习使她快乐。 祝玉燕匆匆赶去上了日本老师的和服课。 她迟到近一个小时,但酒井老师也只是对她瞪了一眼就继续上课了。 祝玉燕也很乖巧,坐在了最后末尾的位子上。 今天讲的是秋日和服该怎么穿,日本女学生都听得很认真,中国女学生都装得很认真。 因为祝玉燕来的太晚,她来了没一会儿就下课了。酒井老师布置功课,要求所有的女学生都要画出一种可以用在和服上的秋季花卉。 一下课,不管是中国的学生还是日本的学生,都叽叽喳喳的说起话来。 日本女学生二子的肚子已经大起来了,但她看起来没有什么不同,仍然每天上课,但据其他日本女同学说,二子现在吃饭都在背人处,很少跟大家在一起了。 但二子在课堂上还是很活泼的,也很喜欢跟祝玉燕说话。 二子挤到祝玉燕身边,热情的说:“燕姬,你今天来晚了呢,你要画什么呢?” 祝玉燕:“我昨天跟我未婚夫在一起。我想,还是樱花吧。” 她一说,结果周围的日本女学生全都说:“果然是要画樱花的吧。” “燕姬画樱花的话,那我也要画樱花。” “燕姬,我也可以跟你一样画樱花吗?” 二子生气的说:“你们不要打扰燕姬。” 祝玉燕已经习惯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莫明奇妙的成了日本学生的偶像。日本女学生会学她说话,上课的作业也都会故意跟她写的一样。日本男学生在她经过时会站成一排偷看,听说他们也在管她叫“燕姬”。 她平时习惯扎两条辫子,日本女学生也跟着扎辫子。她们有的来中国已经有快一年了,有些人的头发已经长长了,就很艰难的扎两条很短很短的麻花辫。 她受祝颜舒的影响,会把眉毛修成两条细细弯弯的样子,就是画报上的双燕眉,结果日本女学生也都变成了跟她一样的眉毛。 她日常带着苏先生送给她的空粉盒当随身镜用,日本女学生竟然也开始流行把粉盒中的粉饼扣了,只留个盒子照镜子。 她平时写字用钢笔,而日本学生大部分是没有钱的,他们都是用铅笔。结果有几个日本学生不知从哪里得到了钢笔,没有墨水没办法写也天天放在桌子上,周围的日本学生还都很羡慕他们。 她觉得她的脾气这么坏,一点也不像大和抚子,不理解为什么日本学生会崇拜她。 后来她觉得可能是因为日本老师们对她格外宽容的缘故,连老师都从不骂她,不管她做什么都不生气,日本的学生会觉得她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就很正常了。 酒井老师毫不意外的看到下课后,所有的人都围到了那个中国女学生的身边。她长得这么漂亮,身上都是贵重的物品,个性高傲,就像一个真正的大小姐一样。 她走过去,驱赶开那些学生,对祝玉燕说:“祝同学,你今天来晚了,过来,我给你补一补课。” 其他学生只好全都走开,教室里只剩下酒井老师与祝玉燕。 几个中国女学生担心祝玉燕,全都没有走远,就在距离教室不远处的空地上等着。 酒井老师很清楚,她说:“我们讲得快一点,你要记好笔记。” 她取出一些发簪、香囊、手帕,用它们来讲述在秋天的时候,穿和服的女人应该选择什么样的花纹才不会失礼,什么样的花草装饰合适在秋天使用,而什么样的花草装饰只适用于其余三个季节,等等。 最后,酒井老师说:“刚才我偶然听到你说你打算画樱花?” 她拿起笔,在一张纸上画出了一枝垂樱,递给祝玉燕:“拿去吧,照着这个画就不会出错。” 祝玉燕开小灶已成习惯,老实说她能在日本课上总是取得好成绩,跟四个日本老师的小灶是分不开的。 她收起这张画,准备要告辞,酒井老师说:“祝同学,日本是很适合像你这样的女人去生活的。你是一个不甘于寂寞的女人,一个聪明的女人,你会发现在日本你的舞台更大。”她停顿了一下,压低了声音:“在中国,一个像你现在的未婚夫那样的男人已经是你能找到的最好的男人了,可是在日本,你却可以嫁给像藤原、武内这样的大贵族,大地主,当你成为这样伟大家族的一员时,你会握有巨大的权力。”她深沉的说,“你应该好好考虑。” 祝玉燕最近听这样的话已经听到耳朵起茧子。 因为日本老师们大概也不知道要怎么诱惑她才好了,所以只能从他们理想的角度去猜:许给她一个更好的婚姻,一定能够打动她了。 小林老师给她讲过京都几大著名的家族,着重形容了一下这一代的年轻人,似乎各家都有与她适龄的男人。 酒井老师就一再的向她描述嫁到日本贵族之家有多大的权力,奢侈的生活还是其次,那美丽的庭院,顺从的侍女,漂亮的汽车,坐着这样漂亮的汽车在侍女的陪同下去听戏是多么美好的享受。 由于形容的太详细了,让祝玉燕不禁怀疑酒井老师要么是以前嫁到过贵族家里去,要么是从她年轻时就很想嫁到贵族家里去。 祝玉燕客气的说:“多谢您的教导,我会好好思考的。” 然后就走了。 她还要回去跟小红楼的人解释昨天拍卖会的事呢。 hf(); 246|聪明的燕燕与愚蠢的大人 苏纯钧下午四点才来上班,蔡先生就要嘲笑他:“别人都要下班了,他才来上班。” 还是当着苏纯钧的面说的。 屋里的人都在笑。 冯市长身边的人都知道,蔡文华十分的看不惯这才升上来的苏纯钧,凡事都要挑他的毛病。但这两人都是冯市长面前的红人,大家哪一个都不好得罪,只好打哈哈。 苏纯钧才进门就听到蔡先生在说他的坏话,他也只好当成没听见。 见他走过来,冯市长身边的人都起来让座,纷纷道。 “苏先生来了。” “苏先生这边坐。” “苏先生喝茶。” 苏先生端着他人殷勤送上来的茶,坐下,恰与蔡先生坐对面。 “蔡先生。”他微笑示意。 蔡文华:“苏先生。” 两个人一起皮笑肉不笑,周围的人连笑容都不知道该怎么摆了。 冯市长就如同家里的婆婆妈,两个受宠的儿媳妇吵架,他也只能装没听到,没看见。 他若无其事的说:“都这个点了,大家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于是这些来陪冯市长说话的闲人就只好都走了。 苏先生一早上没来,现在来了,冯市长肯定是要听苏先生说话的。 也不知道苏先生做什么事去了。 冯市长没吩咐蔡先生,叫苏先生去做,可见还是苏先生更能干一点。 怪不得蔡先生不开心呢。 众人呵呵笑着退下,各自腹诽着。 屋里就只剩下了冯市长、蔡文华与苏纯钧。 冯市长与蔡文华都不说话,都看着苏纯钧。 苏纯钧说:“我辜负了市长的厚望。”他喊小陈司机把钱箱子抱进来,打开箱子现点钱。他从冯市长这里带走的十五万美金,但最后只拍回来了一些小玩意。 没花掉的钱和拍回来的玉碗、音乐盒都摆在桌上了。 冯市长不是太失望,只是轻轻哦了一声。 蔡文华抢先说:“拍卖会上没什么好东西吧?那也正常。” 苏纯钧:“我也不知道算不算好东西。本想拍一个回来给市长张张眼的,但带的钱不够,没拍下来。” “哦?什么好东西?”冯市长来了兴趣。 苏纯钧讲了一遍拍卖会的流程,重点在于他拍下来的这些看似无用的东西,其实都是敲门砖,这样他才能留到最后,看到第十页的拍品。 当他提到第十页的拍品时,冯市长和蔡文华的呼吸都变轻了。 苏纯钧在心底微微惊讶,面上不露,说:“我也不知道外国人的东西是真是假,不过当时带的钱都压上,也没拍回来,是我无能。” 蔡文华激动到站了起来,声调都变了:“汇丰银行的东西,不可能是假的!”他转头对冯市长说,“市长!” 冯市长也有些脑袋发热,他坐直身,喊蔡文华:“文华,你静一静,静一静,我们想一想。” 蔡文华呼吸不稳,越来越激动:“早知道就该让小苏多带些钱去!唉,不!早知道应该我拿着请柬去才对!” 苏纯钧在心底盘算着冯市长和蔡文华的作态,想着他们是假装的可能有多少。最后觉得他们不可能假装,也没必要假装。 他们是真的很激动。 天,他本来以为就算这市长府上有人会相信那爵位与圣经,但至少会有一二清明之人能跟燕燕一样看穿这个骗局。 燕燕可是在拍卖会上就发现这是骗局了。 可现在冯市长和蔡文华这两人显然是都入套了。 ——究竟是燕燕太聪明还是他们太笨了? 冯市长思考良久,实在也是很后悔没有让苏纯钧带够钱,之前太小看这个拍卖会没派蔡文华去,蔡文华能调动的钱更多,说不定当时就能派回来呢? 他看蔡文华,柔声问:“文华啊,你能不能再弄两张请柬回来呢?” 蔡文华当然也很心动啊,他又不缺钱!就是不为了向冯市长效忠,他自己也可以买来用嘛。 有了私心,自然说话就要打折扣。 他犹豫着说:“这个……不知道这个拍卖会还会不会再办啊,我要去打听打听。” 冯市长,人精子一枚,马上发现蔡文华口不对心,但他装做没发现,说:“那你就去打听打听。” 蔡文华领命而去,半点不拖延的赶回家打电话去了。 冯市长转而对苏纯钧柔声问:“小苏,你参加过一次拍卖会了,你想想办法,看能不能打听出来下一次拍卖会的事。” 冯市长这点脑子还是有的——拍卖会肯定不止一次。 汇丰银行目的在搂钱,那只要他们的钱没搂够,就肯定会继续办的。 苏纯钧:“好的,市长,我这就去找人打听清楚再来汇报给您。” 冯市长欣慰的说:“好,那我等你的好消息。” ——显然,冯市长不接受坏消息。 苏纯钧:“市长,我还要冒昧问一句,您是对徽章更感兴趣,还是圣经呢?” 翻译一下就是您想当英国爵士还是想当圣职者呢? 冯市长敲敲膝盖,说:“圣职者就算了,我不信外国神。爵位的话还是大有可能的,我听说以前皇帝和皇后就接受过外国的爵位……” 苏纯钧听懂了。 既然大清皇帝和皇后都有外国的爵位,那冯市长自认跟皇帝和皇后也没差几级,也是可以获得一个爵位的。 苏纯钧笑着说:“我记下了。” hf(); 247|门路 冯市长坐不住了,丢下苏纯钧去小书房打电话了。蔡文华出去不知道做了什么又急匆匆赶回来,见不到冯市长,就对苏纯钧讲了一声:“小苏,我的电话本在家里,要回去打电话,你记得跟市长讲一声。” 苏纯钧点点头:“好。” 于是,蔡文华也走了。 苏纯钧四点才来上班,不好五点就下班,只好坐在沙发上喝咖啡。 冯市长府里的下人都知道他是市长眼前的红人,给他端来许多点心,还来问他晚餐是想吃煎牛排还是吃炖鸭子。 苏纯钧每天晚上回去有亲亲未婚妻留的咸菜包子,对市长府的牛排不是很感兴趣,说:“我都可以,不必费心了。” 他一个人坐在这里欣赏夕阳,许多人看到他在这里就凑过来跟他说话。 客厅里聚了一票人,直到下人过来说要吃晚饭了,许多并没有资格在冯市长家混晚饭的人才走了。 “苏先生,喝茶。”吕齐芳见苏纯钧喝完一杯咖啡也没有再续,猜他不想喝咖啡了,特意去外面叫下人泡了好茶,他端着茶站在门口半天不进来,等屋里没人了才走进来把茶放到苏纯钧手边。 苏纯钧道了声谢,定睛看他,良久才是一笑:“吕少。” 吕齐芳刚才都想再自我介绍一回了,心内松了一口气,连忙坐下来,却只敢坐半个屁股。 吕莺芳受了枪伤后就再也没出来过,吕家换了吕少爷常来,他虽然好像不干什么事,但总在屋里晃来晃去,好像常常能看到他,也常常见他跑腿,像个无事忙。 苏纯钧打了声招呼就不理会他了,吕齐芳也不走,就坐在沙发上当陪客。 到了六点,下人过来说晚餐备好了,不过冯市长的夫人在楼上用,冯市长还锁着小书房的门打电话,下人也不敢去敲门,用晚饭的就只有苏纯钧与吕齐芳了。 吕齐芳连忙先站起来:“苏先生,一起?” 苏纯钧放下茶杯:“一起。” 吕齐芳落后半步,紧紧跟在苏纯钧身后进了餐厅。长长餐桌上铺着白色的桌布,摆着花瓶鲜花,点着西式餐烛,一排西式侍者和一排穿着中式长衫的下人都站得整整齐齐的。 但没有丫头侍候。 这也是冯市长不好女色的证据之一。据说在冯市长的家里,丫头只侍候冯夫人。据苏纯钧在这里看到的来说,这还真是真的。 所以像苏纯钧、蔡文华等人留在这里吃一顿公务简餐的时候,也只有下人侍候。 大概因为苏纯钧讲了一句“都行”,所以厨子就做了中式和西式两种。西式的就是牛排沙拉,中式的就是家常脆笋、红烧狮子头、三鲜汤、鲍鱼炖鸭,还有一道蜜汁藕。 可能因为桌上没有女士,所以只有这一道甜食。 苏纯钧端着一碗米饭,就着这些菜,大口大口的吃,一碗饭瞬间就下去一半。 吕齐芳虽然没留过学,却已经舍弃中餐许多年,他穿西装打领带,脚上一双英式皮鞋,潇洒帅气。只要在外面吃饭,那必定是牛排沙拉咖啡,哪怕是去朋友家,别人要给他让茶,他也会客客气气的说“劳驾,有没有coffee” 一定要说英文才够时尚,才能唬住人。 茶,那都是老头子喝的,年轻人就该喝咖啡。 可现在苏先生吃中餐,他也连忙放下手中的刀叉,笑着说:“这菜闻着真香,把我的馋虫都勾上来了。劳驾,给我也来一碗米饭。”他对下人讲。 两个大小伙子飙饭,摆在侍者身后的饭釜里很快就没有米饭了。机灵的侍者赶紧通知厨房要加饭。 厨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平时米饭煮多了都是抬回来给下人吃,大人们都是吃牛排的,怎么今天饭先吃完了? 吕齐芳从学会吃牛排起就再没吃过中餐,今天开戒,一下子就刹不住车,吃得饭都顶到嗓子眼。 桌上所有的盘子都吃的干干净净,一大盆的三鲜汤和一大盆的鲍鱼炖鸭子全都吃得只剩个底。 苏纯钧还要留着肚子回家吃爱心晚餐,所以只吃了八分饱,现在掏出手帕来擦嘴巴。 冯市长关在小书房里打了两个小时的电话,现在终于出来了。他来餐厅找苏纯钧,不妨还有一个吕齐芳。 两人都赶紧站起来迎接冯市长。 冯市长说:“小苏,你今晚就不要回去了,就住下来,我有事吩咐你。”不等苏纯钧答话,他转头对吕齐芳讲:“小吕,你跑一趟,去替小苏回家给他家里人讲一声,让他家里人不要担心。” 吕齐芳当然连声答应。 苏纯钧说:“市长,不用,我挂个电话回去就行了。” 冯市长:“要的要的,还是让小吕走一趟更合适。小吕,再带些礼物过去,要客气些,知不知道?” 冯市长突然发现苏纯钧的未婚妻祝二小姐只怕是一个能人,他的政府中虽然没有女性官员,可他从来不会小看任何一个人,说句不客气的,国难当头之际,太监能当高官,太后也能垂帘,可见有没有下面那根东西不重要。 他存了拉拢之心,自然要显出礼贤下士的风采来。 吕齐芳跟着邵太太历练良久,很快捡出了一份适合送给未婚小姐的礼物来,考虑到祝二小姐还在上大学,他又放进去了一份文房四宝,再加一根德国钢笔。 准备好礼物,他特意拿着礼单去冯市长面前报告表功。他站在门前,敲门进去,见苏先生与冯市长一起站在书桌后面,似乎正在商量要事。 他恭恭敬敬的上前,把礼单放在桌上,说:“市长,您看一看,还有没有要添的。” 苏纯钧拿起礼单扫了一眼,递给冯市长,“市长,这也太厚了。” 冯市长笑呵呵的摇头,“不厚,不厚,我把你留下来陪我辛苦,不好好替你给太座求情怎么行呢?”他满意的把礼单放回去,道:“快去吧。” 吕齐芳拿上礼物,坐上汽车出去,在车上时灵机一动,对司机讲:“拐到静安寺去一趟。” 邵太太新嫁,就住在静安寺。 邵太太十天前刚嫁人,好大的排场,和平饭店包了一百多桌,冯市长亲自送邵太太嫁人,冯夫人握着邵太太的手亲口说这是她的亲妹妹。 办完喜宴,邵太太就搬进了静安寺的小公馆。 没法子,她是新太太,旧太太虽然已经去世,可旧太太的一子三女都住在老公馆里。 为了安置这个新太太,老局长连忙购买了这幢小公馆。 邵太太从和平饭店出来就坐着冯市长送的汽车住进了新房。 吕齐芳不好上门,只与她通过电话,听邵太太讲,她进门十天都没见到丈夫的面。 吕齐芳也不知道他对邵太太是个什么意思,是想占她的便宜?还是想借她的东风?又或者是真有了爱情? 他分不清楚。 只是听邵太太在电话里咬牙切齿的说“那老不死的十天都没来登我的门”时,他的身体登时就火热了起来。 他在心底嘲笑,其实就是红男绿女,俗世里的一段肉欲,讲什么情说什么爱。 他现在头脑发热,竟然想借着冯市长的这段公差跑去见一见邵太太。 汽车开到静安寺,到了小公馆。 司机下去按门铃,老妈子来应,问是谁? 司机回来问他怎么答? 他想了想,说:“就说冯夫人有事寻邵太太帮忙。” 司机是冯市长家的司机,平时也给邵太太开过车,也收过邵太太与吕少爷不少红包,闻言笑道:“吕少,现在可不是邵太太了。” 吕齐芳听了脸上一僵,有些尴尬,也有几分后悔,可这后悔轻飘飘的,比纸还薄。就算邵太太现在还是邵太太,她也永远不会变成吕太太,那她现在是谁的太太又有什么关系? 邵太太听说是冯夫人有话要对她讲,急匆匆披着披肩就出来了,一见汽车里坐着的吕齐芳,脚下就是一顿,想要转身回去,但到底还是走了过来,待走近,脸上就堆起了熟悉的笑:“冯夫人有什么事吩咐我?” 吕齐芳哪里有事?只好把冯市长吩咐他给祝二小姐送礼的事讲了。 邵太太一听就知道他是没事找事,年轻人爱冲动,可她也被这冲动又打动了一下,自然要替他遮掩一下。她说:“我晓得了,我那里有一个东西,是冯夫人之前叫我带出来送给祝二小姐的,这段日子我忙得晕了头就没送过去,你稍等一等,我这就去拿过来。” 邵太太回屋随便翻出来一只胸针,肉疼的拿下来,递给吕齐芳。 “事情”办完,两人再无话可说。邵太太没话找话的嘱咐他:“你要好好的听夫人的话做事。” 吕齐芳也规矩的像个好人,“是,我都记下了。” 他搜肠刮肚的想要再说点什么,就走近两步。 邵太太也不由自主的走近两步。 两人隔着铁门,吕齐芳小声说:“市长仿佛是有了什么好主意。” 邵太太一听这个,两眼就发亮,她笑得真心了些,说:“我晓得了。” 邵太太第二天一大早就坐汽车跑去找她那没登过门的新丈夫,两人关着门说了许久的话后,新丈夫就如同以前的冯市长般,给了邵太太一些钱和一些东西,还让他的司机开车送邵太太去冯市长那里看望冯夫人。 邵太太嫁后第一次登门,一切都熟门熟路,仿佛回老家般。 她进门后先去见冯夫人,陪冯夫人说话说到中午,才替冯夫人去见冯市长,见过冯市长,就又回来陪冯夫人,一直陪到晚上十点才走。 这次她回了小公馆,第三天就见到她丈夫了。 邵太太挽着新丈夫的胳膊,贴着他的老皮老肉,轻声悄语的说:“我听说,市长那边有门路可以找到去英国的办法。” hf(); 248|逃命 苏纯钧真是叹为观止。 短短数日,冯市长身边的人几乎都知道英国爵位的事了,所有人像疯了一样,没有一个人怀疑此事的真假,似乎都认为只要有钱,买一个外国的爵位是轻而易举的事。 冯市长仅仅没把拍卖会的事透露出去。把握住最重要的渠道,这让他立于不败之地。 苏纯钧这两天见得太多,已经开始觉得这世上只剩下他与燕燕两个清醒的人了,这些人提着钱与黄金四处乱跑,都想把钱往水里扔。 不过风声既然传开了,汇丰银行那边就开始像楼子里面的姑娘那样钓客人的胃口。蔡文华上回轻轻松松就要来了两张请柬,这一回却无论如何都要不到了,气急败坏。 冯市长也找了许多门路,想了许多办法,都没能拿到请柬,连拍卖会什么时间举行都不知道了。 最后,他们只好把主意再次打到苏纯钧的未婚妻,祝二小姐身上。 苏纯钧奉命早退,下午一点就下班,回家找太座献殷勤。 他脚步轻快的走了,身后蔡文华对冯市长说:“市长,我听说小苏在拍卖会上还拍下了一幢法租界的别墅……” 冯市长截住他的话:“小苏跟我讲过了,那幢楼他想用自己的钱买下来做新房,不好结了婚还住岳家的房子,那不成倒插门了?钱,他是给我了的。”不过冯市长没收,当然不会收了,他现在看苏纯钧和祝二小姐可比蔡文华有用的多。 蔡文华没告成状,改口道:“小苏真是时时不忘他的未婚妻啊,是个多情种子。” 冯市长:“我看祝二小姐还不错,听说她懂好几国的外文,以后可以跟小苏夫唱妇随,做个秘书也不错。” 蔡文华惊讶的说:“市长想让小苏的未婚妻也来工作?那也好,夫妻两个都在这里工作,可信度更高。” 苏纯钧坐着汽车来到小红楼,只见到了听收音机的张妈。 张妈坐在收音机前抹着眼泪听“……风刀霜剑严相逼……”,见到他进来也不起来,说:“你来了?我就不招呼你了,要喝茶那里有,要吃东西厨房里有包子。” 苏纯钧笑着对张妈说:“张妈,这是听得哪一段啊?” 张妈:“越剧,红楼梦。” 苏纯钧:“那您这是哭谁呢?” 张妈:“我当然是哭林妹妹啊。唉,越听越觉得这林妹妹像燕燕,就只是嘴巴厉害一点,其实人人都欺负她!” 苏纯钧可不觉得自己的燕燕像林妹妹,那也太可怜了!最主要的是,他不会是贾宝玉。 张妈专心听戏,苏纯钧只好自己照顾自己,他无所事事的在小红楼里闲逛,最后钻进书房捧着一本书看了半天,直看到祝玉燕下课回来为止。 一听到楼下热闹起来了,他才放下书出来。 屋里多了祝二小姐一个人,像是多了一群人。 祝玉燕放下书就去拿茶壶,“渴死我了,渴死我了。无为兄,今晚不吃咸菜了吧?煮个粥就行了。” 施无为为难的说:“不吃咸菜就没菜了。” 学校那几亩菜地平时种种还可以,真想供得起全校师生吃菜,那是不可能的,所以现在新鲜的菜不够,大家都只能吃咸菜。 代玉蝉骂道:“你不做饭就不要瞎指挥。” 施无为打圆场:“不然,我炒辣椒好不好?” 不吃咸菜,改炒菜,档次上去了! 祝玉燕把头磕在桌上,肚子饿得咕咕叫,可她一点都不想吃饭了。 代玉蝉过来教育妹妹:“校长把食堂都关得只剩下两个,哪里都没菜,我们还有咸菜和辣椒吃,已经要知足了。日本学生可是一直只吃盐抹米饭的。” 日本的学生刚来的时候也是吃米饭配咸菜,不过当时学校不缺菜,所以他们会煮味增汤,里面放些青菜豆腐。 现在学校缺菜,不给他们送菜了,日本学生就只在米饭里放点盐就吃了。 就算是这样,日本学生都说能天天吃米饭已经很幸福了。 无形之中,所有的中国学生都相信日本绝对是很贫穷的国家了。 祝玉燕大叫:“我们要跟日本比吗?日本那么穷!” 日本国土小,国民产值是一方面,特别是现在日本在搞事,不但把全国的男人都编入军队送出来打仗,还把日本国内的农产品全都征收上来当军粮了,再拼命印钞票发给日本人当钱,日本国内现在通胀率高得吓人,人人手里都有钱,可是就是买不来粮食。 虽然现在国民政府的统治下通胀率也不小,但问题是国民政府就快要倒闭,日本政府却并没有要倒啊,就算这样,还是把国民整得这么惨。 因为学校里就有日本学生,中国学生得知了日本的事之后,都议论纷纷,他们都觉得日本很快就要完蛋了! 政府这么搞,国民肯定是受不了的,中国当年还有陈胜吴广呢,日本也会出一个陈胜吴广,带领日本国民反抗政府,推翻军国统治。只要强邻自己倒了,中国就可以大大的喘一口气了。 这么乐观的想像在课堂上激起了久久的掌声。 祝玉燕难得没有唱反调,因为她也不知道日本现在这么糟。她还以为日本一直都是发达国家呢,不是说日本跟美国很好,是美国的狗吗?虽然狗咬人。 但现在美国确实一直在支持日本,可日本并不像是受到了什么好处,倒像是吸大烟的瘾君子正在透支自己的生命力。 由于她觉得现在日本的这个发展确实像是很快就要完蛋,所以她没有发言。 可她也不记得日本历史上发生过革命啊……日本国民曾经推翻过天皇或政府吗? 苏纯钧走下来,听到代玉蝉正用日本学生吃米饭就盐末来说服祝二小姐答应今晚吃炒辣椒。 辣椒是个好东西,因为它是一种放干了也不失风味的菜。 施无为安慰祝二小姐:“我多放点黄豆酱就好吃了。” 祝二小姐拼命忍住才没有翻个大白眼,还说了一声谢谢,很有礼貌。 她见到未婚夫苏先生才撒娇,把他拉到一旁小声抱怨:“天天都吃辣椒,我都长痘痘了!“ 苏纯钧十分的心疼,可现在就算想悄悄带她出去开小灶也没有饭店了,连法国人的餐厅都关门了。 他问她:“校长把食堂关了吗?是不是粮食不够了?校长想什么时候把粮食运回来?” 祝玉燕小声说:“是关食堂了,就留了两个食堂。但校长还没有把玉米运回来。代教授说,校长想劝一部分学生回家去。” 苏纯钧:“是因为情况太危险了吗?我赞同。” 代教授也是这么说的。可祝二小姐觉得有点不太对,她怀疑校长是想省粮食,所以要先劝退一部分学生后,再把粮食运回来。 但祝颜舒说劝一部分学生回家是对的,因为现在这个情况越来越不好了,很多学生本来就要走了。 “学校可能慢慢会关闭。”祝颜舒叹气,“除了一些根本走不掉的学生之外,有家人的,家乡在外地的,都应该回家去了。现在这里已经不安全了。” 粮食短缺就是一个信号,提醒大家,该逃命了! hf(); 249|劝回 唐校长曾经无数次想过要将学校关掉,但真到了该下决定的时候,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整整一天。 他从不自认是个好人,是一个高尚的人,是一个有理想的人。 他不如代玉书这些教授们一心为公,毫无私心。 他也不如施无为这些学生,单纯天真,纯良无垢。 他只是这世上一个俗人。 他一直心怀忧惧,战战兢兢的做事,时常夜不能寐。 他怎么能倒下呢?怎么能退缩呢? 他要是一退,这一学校的人不是任人宰割吗? 唐夫人等了一天都没有去打扰他,到了晚上,想着他一天不吃不喝,还是煮了一碗面,端着面去敲门。 “官哥儿,姐姐给你煮了一碗面,你出来吃一口吧。”唐夫人温柔的说。 她比唐校长大两岁,曾经订过一次亲,但未过门未婚夫就得病死了,就有了克夫之名,她本以为这一生都不可能再出嫁了,不想家人把她和表弟牵到了一起。表弟是个叫人头疼的孩子,小时候家里的孩子一起玩,表弟最爱欺负人,家里大大小小的孩子他都欺负过,可欺负了人,他过后就好好的来找人道歉,叫人没办法记恨他。 表弟不满婚事,逃出了家门。临走前却不忘留下一封信,说并非对她不满,而是不想这么早就成亲生子,再也不能游戏人间,他必定要做出一番事业才肯回家成亲,未婚妻就先交给家人照顾吧,他早晚会回来接人的。 这封信解了她的围,没有让她从克夫变得更加不堪,叫她没办法生他的气。 后来父母去世,她就从父母家搬到了表弟家,替表弟奉养双亲。本以为这一生都这样过了,不料,表弟竟然真的写信回来,叫家人送她去找他,与他完婚。 她从家乡来到这座大城市,像一个外来者,与这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她本以为表弟离家在外早就娶了妾,或是像报纸上说的那样,有了爱人与孩子。不想,表弟竟然没有纳妾,真的一心一意等她来。待她来了以后,表弟先在没人时跪下对她赔礼道歉,然后就格外风光的举行了婚礼。 那简直像梦一样。 她以为她与表弟之间并无男女之情,可表弟却说,他为人懒散,最喜欢有人宠爱自己,叫他去讨好女人真是难上加难,现在女人要讲爱情,谈恋爱太花时间花功夫,他就爱她像姐姐一样照顾他,凡事让着他。 她一直没生下孩子,表弟说她与他是没出三代的血亲,血缘太近,生出来也有可能生个傻子残废,没生是对的,说不定就是老天爷开恩才不叫他们辛苦受罪。 她跟婆婆商量要给表弟纳妾,表弟说好啊好啊,他要一个天仙。她与婆婆相看了许多小姐姑娘,表弟都嫌生得不够美,娶回来不能彰显他一校之长的社会地位,表弟说,娶妾他是要请客的,大家都会来,报纸上也会登的,娶妾娶色,颜色不足是会招人嘲笑的,那还不如不娶,只有一个老婆反而会有好名声。 表弟也不像在家乡时爱上青楼了,他说因为他现在是校长,上青楼会坏名声,人人都以为他是大色棍,学校里就不会有女学生了,这可是会影响招生大计的,况且以前什么都玩过了,都不稀罕了。 她终于明白了。 她嫁了一个天底下最好最好的丈夫。 唐夫人头发花白,还缠过小脚,现在年纪大了,腿部血流循环不好,腿成年累月肿得像萝卜,走路都很艰难。 唐校长想着她的腿这样,还端着一碗面站在门口,就忍不住打开门,让唐夫人进来。 唐夫人进来一句话也不说,只把面放下,温温柔柔的喊他吃面。 考虑到唐校长年纪也不小了,食量减退,面只下了一小把,两口就吃完了。 面里什么也没有,只有几粒葱花,一点酱油和一点盐。 不过面是唐夫人亲手做的,面条很软,面条汤也煮得很浓,稠呼呼的。 唐校长喝着这微微带一点咸味的面条汤,热呼呼的,有一点烫,喝到胃里,一天没吃没喝的胃都舒服了。 唐校长吃完这一碗面条,坐在椅子上,像个懒洋洋的胖孩子。 唐夫人就坐在他旁边看着他,像个慈爱的妈妈。 唐校长在外面再威风,在唐夫人面前就是个孩子。 “学校要关了。”唐校长委屈的说。 唐夫人轻轻的嗯了一声,说:“关就关吧。” 唐校长委屈的眼睛泛红:“关了我就不是校长了。” 他这辈子没有任何成就,只当了这一个校长。被代教授和学生们天天叫着“校长”、“校长”的,他就越来越觉得自己要当好这个“校长”了。 可没有学校了,他还是校长吗?不是了。 唐夫人没有再说安慰的话,而是把唐校长拉到怀里搂着,轻轻的抚摸他僵硬的肩膀。 唐校长在唐夫人的怀里委屈了一晚上,第二天见到代教授他们,就又是精神抖擞,胸有成竹的唐校长了。 “先让本市的学生回家。”唐校长说,“一步步来。然后是家在外地的,首先就是家中有资产的,双亲健在,有亲戚朋友的,这种的都送走。早早的让他们回家与家人团聚。”这种学生也容易买到火车票。 代教授:“那有一些学生是没有家的,怎么办呢?”比如施无为。 唐校长:“这种的很少嘛,放在最后再解决。” 学校又不是慈善会——虽然险些被他办成了慈善会,但大部分的学生都是掏了学费和赞助费来上学的,只有极少数是吃学校的,用学校的,以校为家的。 总结一下:有钱的都赶回家去。 唐校长:“你回去与祝教授商量一下,最好请祝同学帮忙,让她们一定要把女学生都劝回家去。她们必须是第一批离家的。” 女学生在这样的世道里真是最危险的了。 祝玉燕很快接到了校长的命令。 “都赶回去吗?”她说,“那我们呢?我们不用回去吧?” 祝颜舒:“我们回哪儿去?你安心吧,你娘我是学校的教授,你们跟着我就行了。我不走,你们也不必走。” 祝玉燕松了口气,她还真不想离开学校,虽然她才上了一年,可她已经是以校为家了。 她相信现在还留在学校里的同学大部分都跟她一样,害怕的早就跑了。 但劝他们回家是为他们好,学校并不是真的象牙塔,世外桃源。 她跟代玉蝉分了分工,两人都去找跟自己同龄的、熟悉的女学生。 祝玉燕把目标放在了慈善基金会,这里的女学生她都熟。 她第一个找上的人是黄明曦。 黄明曦因为小时候的经历,一直在帮助石静宜那边的施巧儿她们,现在她还每天去帮她们检查身体,给她们读报纸,帮助她们开阔视野,更多的了解这个世界。 听到祝玉燕劝她回家后,黄明曦的眼泪立刻就下来了。 祝玉燕叹了口气,递手帕给她。 庆幸她是在基金会结束活动后,把人给单独拉到小花园里再开的口。 这种事就是要个个击破,一旦引来群攻就有可能任务失败。 “我不想回去,我想继续上学。”黄明曦擦着眼泪说,“我一回家,可能就再也出不来了。” 家里跟学校是不一样的。 在学校,她可以学习,可以帮助别人,可以有理想。可在家里,妈妈只会跟她说想让她成亲,让她早点嫁人,爸爸从来不关心她的想法,只会让她听话,要孝顺父母,兄弟更不会跟她聊天,他们都认为女人什么也不懂。 只有在学校里她才是黄明曦同学,是一个人。 祝玉燕多多少少知道一点。 其实学校里的女同学的家庭都差不多,要说特别开明的,那是没有的,都是很传统的封建家族。他们只是有钱,会送家里的女孩子来上学也只是因为大家都这么做而已,并不是想让女人也受教育,要提高女性的教育水平这么伟大的理由。 就只是最简单的别人家的女孩子都上学了,他们家的女孩子要是不去上个大学,成绩优异,那就落伍了,就会丢脸。 所以很多女学生毕业以后,家族给她们准备的也只是一门婚事,重要的是门当户对。他们会很高兴自己的女儿上过大学,因为上过大学的女人就可以跟丈夫有共同语言了。 你要说他们不关心孩子,也不对。因为他们确实是在为女儿未来的幸福操心。现在社会上到处都是没有受过教育的封建女子被抛弃,她们跟不上丈夫的脚步,理所当然的被人嫌弃。那为了找一个好丈夫,为了不被离婚,女人上大学就很有必要了。 所以,祝玉燕很理解黄明曦为什么不愿意回家。还有傅佩仙、石静宜,她们都是一样的。她们一旦离开学校,回到家里,家人对她们的安排和期待都是一门合适的婚姻。 这当然不是黄明曦的追求啊。 祝玉燕轻声说:“现在情况不太好,校长也是担心学校里出事。你们回家以后,日后情况好了,你还是可以回来继续上学的啊。” 她拍着黄明曦的肩膀:“以后还是可以回来的。” 黄明曦边哭边笑,一边摇头,一边点头:“你说的对,我还可以回来。”哪怕她很确定自己只要回家就会被父母嫁出去,她也想相信自己终有一天还能回到学校里来。 祝玉燕:“你看一看我妈妈,她隔了二十年才回到学校里,还成了教授。只要你不放弃学习,一个保持对学习的热情和追求,那你也可以像我妈妈一样回来,不做学生,可以当教授。” 黄明曦的心底升起一股希望,她第一次觉得未来不再是一片黑暗,而是有了一道光。 “对啊,我可以回来做教授。” 祝玉燕:“就是不在学校,也有很多事可以做的。傅佩仙离开家以后做了护士,石修女成为了修女,她们都在用自己的力量帮助别人,实现理想。黄明曦,我觉得你也可以。理想这个东西,只要自己不放弃,不管到了什么年纪都不算晚。” 黄明曦的眼泪止住了,她抹掉脸上的泪水,用力点头,像是在对自己说:“是啊,我是不会放弃理想的。” hf(); 250|上帝之民 石静宜带领着施巧儿她们把土豆切成块,滚上草木灰,埋在了松过的田地里。这是她们从嘴里省出来的口粮,虽然数量不多,但土豆和红薯种下去之后到明年就可以收获更多粮食了。 祝玉燕去找石静宜,却看到礼拜堂的门虽然没锁,可里面却没有人。她就找到田里去了,站在田埂上,看到地里施巧儿她们蹲在地里,一步一挪,但没有停下双手和双脚的动作,就让人佩服。 佩服施巧儿她们脱胎换骨,也佩服石静宜用机械和繁重的劳动改变了她们。 她对石静宜招手,把石静宜叫了过来。 石静宜的修女服上全都是土,不过黑色耐脏。 她一过来就问祝玉燕:“学校是不是要关了?” 祝玉燕:“……你是猜出来的?” 石静宜点点头:“粮食越来越少,再不关就要大家一起饿死了,我猜校长和教授们一定早就在讨论这件事了。” 祝玉燕对这位姐姐真的是佩服极了,“那你知不知道我来找你是为什么?” 石静宜叹气:“知道。我最近一直在写信给天津和北京那边的修道院,想找人接收我们,可是一直没有回信。” 虽然都是侍奉上帝的人,但神父和修女通常不会在一块修行。毕竟跟其他宗教一样,献身宗教的人都是要舍弃男女之爱,要全身心的奉献。 日本和尚例外。 当初石静宜学习神学是靠一个神父,但她现在要找地方接收她和施巧儿这一群见习修女,却不能让神父接收,神父最多只能帮她找找接收单位。毕竟男女有别。 可现在这世道,通信尤其不便不说,环境也比较动荡。天津与北京应该是都有修道院,但现在这种情况,谁也不确定那边的修道院还在不在,里面还有没有修女了。 假如没有地方可以接收,学校一关,石静宜和施巧儿她们就没有地方可去了。 当然,留下她们也可以,粮食再少,大家省着点吃,多七八张口也不是真养不起。可事无绝对,凡事都要做最坏的打算。所以石静宜才提前写信,祝玉燕才来找石静宜。 毕竟施巧儿她们是基金会第一拨解救的对象,送佛送到西,救人救到底,祝玉燕不能不替她们打算。 听了石静宜的话,祝玉燕也说了她原本的打算:“我原来是想找个地方,在房顶上竖个十字架,就假装是修道院的。” 石静宜一听就摇头:“这不行,一看就知道是假的了。” 祝玉燕叹气:“是啊,我后来也知道了,这么搞不行。” 参加完拍卖会之后,她对这些暗藏的小规矩就比较好奇,特意查了一下,才知道关于教堂和修道院,就是供奉上帝的地方,关于建筑是有规定的。 这个规定比如奇葩,也是来自于上帝比较牛掰的时期。那时神权跟王权打架打赢了,上帝盖庙就有了规定,它要求上帝庙的建筑一定要是周围最高的那一座,为的是接收上帝的旨意比较方便。 我住的高,我离上帝比凡人近,我就更容易听到上帝的声音。 就算旁边有王宫也是这样,上帝盖自己的房子,一定要比王宫还要高。 所以各地的教堂的顶都是努力往高了盖,都是尖顶,觉得尖顶还不够高的,就立个十字架上去,高上加高。 所以上帝在中国的土地上就施展不开。神父说他是上帝的使徒,住在最高的地方,能听到上帝的声音。 中国皇帝:…… 老子是天子,知道什么是天子不?老子是老天的亲儿子。 所以外国传教士在明朝就来中国了,硬是没能把中国皇帝也忽悠梵蒂冈去,也就到了最后这个皇帝这一代才成功,不过这个皇帝很快就跟日本人跑了,那个替皇帝洗礼的神父也不知道算不算立了功的。 扯远了。 总之,祝玉燕在了解了之后就明白她不能随便找个地方竖个十字架就说这是修道院是教堂,没有上帝专属的尖顶屋子,来一个懂行的都知道那是假的。 她总不能赌这城里没几个懂行的吧?中国人不懂,外国人也不懂吗?那就害了石静宜她们了。 石静宜:“我会继续给外地的修道院写信的,实在不行,我就带着她们躲去教堂。” 事急从权,在生命安全受到威胁的时候,有时也必须要在一些地方让步——她要是真把施巧儿她们带到教堂去,神父也只能给她们开门了。男女什么的不重要,大家都是侍奉上帝的人。 关键时刻,不能要脸。 祝玉燕肃然起敬。 hf(); 251|儿戏 秋天到了。 这秋风暖融融的,并不冷意沁人,但若是小看它,到了天黑之后,骤然冷下来的风足以把人冻病。 荒郊野外,原本的田地都荒芜了,还有一两棵零星的白菜长在水沟边,跟野草长在一起。 大丛大丛的野兰、葱兰长得到处都是,开着白色、黄色的小花,散发着香味。 村里已经没有多少人了,除了老弱病残,走不掉,跑不掉的,就留在村里等死。 今天早上,村里剩下的村民突然听到了一声悠长的长鸣。这长鸣叫了一声后就停了。 有年纪大的人知道,对其他惊惶害怕要躲起来的人说:“这是监狱里的动静,不知道是不是又有犯人要送来了。” 一个村民竟然羡慕的说:“现在监狱里有饭吃吧?真他娘的好!我都想犯点事被抓进去了,好歹能吃上两口干的。” 另一个村民说:“你进去要挨打的,打死了就拖到监狱后面的坑里一埋,谁也不知道。” 第一个说话的村民咽了口口水,说:“那也比饿肚子好。” 在距离村子不远的地方,有一个灰扑扑的大房子,它周围是高高耸起的围墙,围墙上还有铁丝网,铁丝都冒着尖刺,还通电呢,上面时常挂着野鸟电死后风干的尸体。 围墙大门下方的小门,今天打开了。 两个宪兵扛着枪走出来,朝后面喝斥:“快点!快点!都出来!” 里面,一队宪兵打开所有的牢房门,把里面的犯人都赶出来。他们用枪托,或是用日本刺刀,作势朝犯人扎去,犯人们慢腾腾的翻滚躲避,张惶无比。 “都出来!都出来!” 所有的犯人都被赶了出来,他们昏昏沉沉的,突然从没有灯光的室内来到室外,眼睛都受不了外面的阳光,被刺激的流出眼泪。他们被驱赶着站成队伍,不敢说话。 宪兵们继续在牢房中驱赶。 有些犯人不想出来。 “不要!我不要死!不要杀我!不要枪毙我!”犯人抱着宪兵的腿哭求。 宪兵连踢带打,“滚滚滚!再不滚爷爷现在就枪毙了你!” 宪兵将不肯出来的犯人也都拖了出来。 最后,宪兵将所有的牢房都检查了一遍。最后一队出来的宪兵向队长报告。 “有两个断气的。” 队长说:“晦气,真会给老子找事。拖到火化炉那边去烧了吧。” 犯人站在队伍里听到都瑟瑟发抖。 队长问宪兵:“里面没人了吧?” 宪兵:“都赶出来了。” 队长:“行了,那把他们送走吧。” 犯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有的被关了几个月,有的被关了几年,有的被关了更长时间。他们已经很久没到外面来了,突然被赶到空旷的野外,让他们不知所措,几乎想再躲回牢房去。 比起自由,他们更害怕这是要把他们全杀掉。 队长一走,宪兵们都举着枪走过来,犯人们就都害怕的鼓噪起来了,他们大声哭叫,有的还想往外冲,都被宪兵用枪和刺刀逼了回去。 “都老实点!不然就打死你们!” 宪兵啐了一口,嫌弃这差事没油水。可这是上面下的命令,他们也只能照办。 犯人们被陆续的赶了出来,宪兵们逼着他们走,然后在他们身后关上了大门。 一开始,犯人们站在监狱的大门外不敢动也不敢走,他们像一群鹌鹑,在笼子里养惯了,放出来也不会跑了。 直到太阳渐渐升高,暖融融的秋风吹在身上、脸上,带来野外的草香、花香、泥土香。 人的感知就渐渐清醒了。 他们在外面。 没有人看管。 一个人先跑了。 他先走开,走远,再发足狂奔。 犯人们看到他狂奔的背影,木然呆滞。 在监狱里有瞭望塔,许多越狱的人都是被塔上的宪兵用枪打死的。 人会像被石头砸了,突然扑倒,然后再也不会动。 可这个人跑啊跑,跑到没有影了,也没有枪打他。 犯人中间鼓噪起来。 更多的人跑了。 然后,所有的人都跑了。 他们有的漫无目的,随便找一个方向就跑。 有的就朝着城市的方向跑。 有的朝着村庄的方向跑。 过了几日,城里出现了一个流言,据说有犯人逃狱了。 本来就没什么人的街上更加没有人了。 学校里也把大门关严,男同学连白天也开始巡逻了。 祝玉燕在同学中间听了许多版本的流言,都在饭桌上学给大家听。 她的筷子拿在手上,半天也不挟一口菜,嘴巴只顾着说话:“有人说是监狱里的犯人暴动了。还有人说是犯人们联合起来,把监狱里的警察都杀了,拿着枪跑出来的。” 长桌上坐着代教授、祝颜舒、施无为、代玉蝉、张妈,还有苏纯钧与祝玉燕这对未婚夫妻。 人坐的满,但桌上的盘子却没几个,统共只有两盘菜,一盘酱油炒酱萝卜条,咸上加咸;一盘酱油炒辣椒,咸中带辣。 施无为的做菜技术终于有了进步,以前他是辣椒炒一切,现在他学会了用酱油,就变成了酱油炒一切。 虽然饭菜质量下降了,但没有人抱怨,因为全家只有他还肯下厨做菜。 张妈自从搬来小红楼后就扔下了锅铲,添了许多症候。脖子疼、背疼、腰疼、腿疼、手疼。只要让她坐在沙发上听收音机就不会疼,但要是喊她干活,那就浑身疼。 祝家母女搬过来后,连祝二小姐都在学校里学会了打扫卫生,帮着打扫班级与校园,祝颜舒成了祝教授以后也改了脾气,不再是牌桌上光鲜亮丽的太太,她情愿成为艰苦朴素的祝教授。 代玉蝉就不必提了,她本来就是家里最愿意做家务的一个人。 张妈虽然还拿着一个月二十五块钱的工钱,但她不干活,祝家母女三人都没意见,也都不去使唤她。 不过,祝家母女三人也没有去做。 一来,是她们不会。 二来,是没有人相信她们会。 祝二小姐要是说自己下厨做饭,这楼里所有的人都是要拦住她的。 免得她烧了厨房,再伤了自己。 祝颜舒那一双纤纤玉手,十指尖尖,看她的指甲也不像是会做家事的。 代教授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让祝家母女三人干家务,要不是施无为这个弟子太勤快,代教授是打算自己来的。 他并不觉得女人就该天生干家务,也不觉得男人结了婚就等于拥有了一个终生的佣人。他要找的不是佣人,而是爱人。祝颜舒是他好不容易找到的爱人,珍爱都来不及,怎么舍得去使唤她? 何况,他也觉得燕燕有一句话说的对,男人力气大,天生就该干家务。家务是如此的繁重,自然该男人干,怎么能叫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做呢? 只是不等代教授毛遂自荐,就发现张妈早就看好了继任者,并在自己退位以前就将后继者教育好了,只等走马上任的那一刻。 所以,除了饭不太好吃之外,其他的家务,施无为干的都不错。 而且饭不好吃也不能怪施无为的厨艺不行,以前家里吃食丰富的时候,他做的还是挺好吃的。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没有好食材就做不出美味的饭菜,不止女人做不到,换成男人也一样做不到。 至于苏先生,他一直是编外人员。 就如同没人相信祝二小姐会下厨,当然也从没人期待苏先生干家务活儿。这事要是交到苏先生手里,他必定会说“我今天回来带两个下人吧”。 祝家楼里还养着三个闲人呢,正好带回来干活。 祝二小姐将口舌都用在了讲八卦上面,吃饭就不太专心了,拿筷子挟菜,筷子在盘子上方盘旋良久,终不能落下。 “苏先生,是不是真有犯人跑出来了?”祝颜舒担心的问。 苏纯钧心疼祝二小姐吃不下,倒了一杯水,将炒萝卜条放在水里涮一涮再给她吃,一桌的人这才发现这菜可以这么吃!桌上的茶水壶顿时就倒干了,人人面前摆一盏茶杯,涮菜。 苏纯钧服侍二小姐用饭,笑着说:“不是犯人跑出来了,我听说是因为监狱没粮食了,底下的人就自作主张,把犯人给赶跑了。” 不然那不是还要白养着犯人吗?饿死了也不像话,还要费力去烧去埋,别的不说,挖坑多费劲啊。 现在各处都没粮食,谁还记得监狱呢?连军队都没粮了,监狱这种地方,那就更是后妈养的了。 于是监狱里的狱长与宪兵队长这么一商量,就把犯人都给放了。 放完以后,狱长再写信向上报告:犯人都跑了。 怎么跑的? 翻墙跑的。 偷钥匙跑的。 从下水道游出去跑的。 狱长不知从哪里抄来的,将一篇犯人逃跑的报告写的像演义小说。 不过狱长料的不错,这样的报告根本到不了冯市长面前,冯市长哪有空关心这个啊? 就是苏纯钧,也只是在看到报告时笑一笑了事。 上面没有一个人放在心上。 苏纯钧说完,只见桌上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 苏纯钧笑着说:“怎么了?你们怎么还吃惊啊?这有什么好吃惊的?” 是啊,前面政府的骚操作已经很多了,还有什么可吃惊的呢? 祝玉燕想了想,说:“因为太儿戏了吧?” 苏纯钧笑道:“这就儿戏了?儿戏的事多着呢,只是你不知道罢了。别把上面的人想得多高深,他们也就是普通平常的人而已。是人,就什么事都可能做出来。” hf(); 252|财富 早饭过后,代玉蝉与施无为两人相约相伴的去刷碗。 张妈抱着收音机找个阳光好的地方坐下来准备收听节目。 祝二小姐挽着亲亲未婚夫的手送他出门上班,叮嘱他今天早点回家。 祝女士拉着代教授的书,两人蹑手蹑脚的上了楼。 上了楼,关上门。 祝女士对代教授说:“玉书,我今天要去一趟银行,你陪我去吧。” 代教授:“去银行?去哪一个银行?” 祝女士:“所有的银行都要去。” 城里共有四五家外国银行,汇丰、花旗、渣打银行。 祝女士今天都要走一趟,还指使代教授去借唐校长的小汽车。 代教授什么也不知道,被爱妻指使着跑腿。 他溜到校长室,先叫一个学生进去喊唐校长,编了个理由就说学校的英国喷水池又堵了,不知是不是又有人在里面大便了,或是有人故意倾倒排泄物云云。 然后,很快就看到唐校长提着长衫袍角,一路小跑的走了。 代教授这才钻进校长室,留下一张借车的便条夹在唐校长桌上的一本书中,还夹的很隐蔽,很不容易看到。 这才拿着车钥匙出来。 他来到停车地,先检查车里是不是有足够的汽车,然后才开着车去接祝颜舒。 祝颜舒与他约定,两人在一个隐蔽的地方见面,她坐上车,代教授开着车一路呼啸着出了学校。 开到路上,祝颜舒见代教授只顾高兴的开车,什么也不问,就不太高兴。 “你怎么什么都不问啊?”她不快的说。 代教授笑着说:“我怕问了你不高兴。” 祝颜舒是祝家女人中最难缠的一个,跟她比起来,两个女儿都可称懂事。 祝颜舒说:“你不问,怎么知道我高不高兴?” 代教授笑道:“那我就问了,颜舒,为什么要去银行。” 祝颜舒扭头向车窗外:“哼,不告诉你。” 代教授不觉得生气恼怒,只觉得有趣好玩,还有一种男女之间才能体会到的乐子。 女人对着爱人找麻烦的时候是最可爱的。 他现在就觉得祝颜舒特别的可爱。 没想到他在四十岁时还能体会到这种美好的爱情。 不是只有年轻人的爱情才充满着激情与刺激,四十岁的爱情就只剩下柴米油盐和生活琐事。 他的爱情就与年轻人的爱情没有分别,他从中体会到的幸福与乐趣,与年轻人一样。 这不仅仅是因为他能体会到爱人的可爱之处,更因为祝颜舒本来就是一个特别可爱的女人。 她在爱情中的样子让他爱不释手。 虽然他们没能在年轻的时候相遇,但现在相遇,仍旧可以相伴一生,白头到老。 代教授看着他的爱人气呼呼的脸,想着她生气的样子,就不自禁的笑起来。 祝颜舒:“你笑什么!” 代教授:“你在我身边,我当然是笑着的啊。” 祝颜舒:“哼。”面色稍霁,“我有事要告诉你。” 代教授体贴的问:“是什么事呢?” 祝颜舒就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的讲了一遍。 事情还是要从祝老爷子说起。 话说祝家分家,祝老爷子是祝家幼子,所以什么生意也没分到,只分到了一些浮财,珠宝啊、字画啊、房子啊、田地啊……等等。 祝老爷子留过洋,出过国,深知这国将不存,生意不可能做的,这辈子都不可能做。 所以他开始装穷了。 先是装祝家分家,他因为年纪太小了,结果什么都没分到,太惨了太惨了。 这事有九成是真的。 因为他确实什么也没分到。 只分到了钱。 可有钱人到底能多有钱,这个是超出一般人想像的,一般人也不知道。 祝老爷子便于当时的许多文人骚客交好,将自己的家事一遍遍说出来,文人骚客就当成个故事写,写出来就登在了报纸上。 于是祝老爷子“什么也没分到”就人尽皆知了。 但大众也不傻,知道祝老爷子虽然什么也没分到,但肯定还是比一般人有钱的。 祝老爷子就开始往外洒钱了。 他装做是一个充满铜臭味的商人却一心想做文化人,要搞文化事业,要桃李满天下,要做一个教书育人的老师。 于是祝老爷子开始四处讲课——白掏钱,请人来听他上课。 只要学生肯来,他包吃住,什么都包! 于是就有许多人慕名而来,吃他的住他的花他的用他的。 祝老爷子呵呵笑着,使劲洒钱。 这就又见报了。 毕竟祝老爷子要当文化人,肯定是需要一些吹捧的,不然他一个祝家小公子,怎么能摇身一变就成了桃李满天下的祝先生祝老师呢? 祝老爷子使劲给自己脸上贴金,贴了十几年,终于这金再也揭不掉了。 人人都知道祝家祝老爷子,虽然出身商人家庭,却是一个文人,还是那种特别老派,特别善良,特别无私的文化人。 毕竟祝老爷子努力了十几年,洒了十几年的钱,终于让人相信他是个败家子了。 祝老爷子这么败家,肯定会支撑不住的啊,他那么洒钱,又时常捐助,有座金山也撑不住这么花啊。 祝老爷子就“不得不”典卖一些产业,来支持他的事业。 祝颜舒:“我父亲是很多外国银行的贵宾。” 代教授点点头:“应该的。这些银行进入中国,肯定是要找有钱人来存钱的。” 外国银行来到中国,他们服务的目标从来不是普通人,而是有权有钱的人。 祝家虽然败落了,可祝老爷子也是一个有钱人。于是各大外国银行都对祝老爷子十分的殷勤。 “那个时候,银行的大班常常到我家来看望父亲。”祝颜舒说。 不是一个银行,而是所有的银行,他们都不止一次来拜访过祝老爷子。 而祝老爷子也与他们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祝颜舒:“父亲当时卖掉了很多家里的产业,有的就是托这些银行卖掉的。”也有的是直接卖给了银行。 彼时外国银行到中国来,是很热衷买地的。 祝颜舒:“所以,父亲跟银行的关系很好。就将许多黄金与珠宝都存在了银行里。” 她说完这一句,就看代教授。 代教授……代教授有点呆滞。 代教授:“你是说……你的意思是说……” 祝颜舒又哼了一声,没有再往下说了。 这个事,杨虚鹤是不知道的。他一点都不知道。 家里两个女儿也是不知道的。 张妈可能猜出来一点,但她也不知道有多少,在哪间银行里。 这个秘密,祝老爷子只告诉了祝颜舒一个人,告诫她这一生都不能告诉别人。 今天她去告诉了代玉书。 她没有告诉苏纯钧,没有托他来银行取东西。 她却告诉了他。 并非是她不相信苏纯钧与祝玉燕,而是这个秘密,她只能跟她最亲近的人分享。 她以前以为她最亲近的是两个女儿。 可假如她要来银行金库取这些宝贝,她却不会带女儿们来,她只会自己来。 这么危险的事,她是不会让两个女儿知道的。 这些宝贝不止代表着钱,也同样代表着危险。 但是她现在却想跟另一个人分享,让他来与她一起承担这份危险。 代玉书已经许久没假装是贵族少爷了。 但在今天,他挽着祝颜舒的胳膊,说着一口地道的伦敦腔,在领口上别着他的校徽,走进了花旗银行、汇丰银行、渣打银行。他走进贵宾室,欣赏挂在墙上的画作,不管是人物画还是风景画,从中寻找与他同一所贵族学校出来的人,或者,至少也上过英国的贵族学校。 靠着他天生的好相貌与在贵族学校养出来的唬人本事,他与祝颜舒成功的取走了金库中所有的黄金与珠宝。 并与几个相信了他的话的外国人约定在英国再见,到时一起打猎、游花园、办舞会。 等到两人坐上汽车,准备回学校,代玉书才解开领结,舒了口气:“好久没说这么多话了。” 祝颜舒叹为观止,都要对这可爱的丈夫刮目相看了:“你刚才可真像,我都要以为你真的是英国人了。” 虽然现在英国和美国都在国内驱逐黄种人,但那只是针对平民。早在明朝时期,中国人就开始与英国交流了,那时有许多中国人留在了英国。贵族之间也不乏曾经有过中国爱人,最后留下中国血脉的孩子,他们虽然不能继承家族或姓氏,但并不缺钱和地位。 代玉书就是钻了这个空子,他骗了他的学校教授和同学整整六年——他要是在英国承认自己是中国奴隶出身,那就会被立刻赶出学校,还可能会被投入监狱。 他也是到了英国才知道,那个送他来这里上学的外国人到底是用了什么办法把他塞进学校的。 只能说,并不是他先开始骗人的。 代玉书一边开车,一边拉起她的一只手放在嘴边,继续用伦敦腔说:“女士,你喜欢这样的我吗?” 祝颜舒:“还不错,有偷情的感觉。” 代玉书放声大笑起来。 hf(); 253|财富 放学回家就能看到家里多出许多金条,这真是太刺激了。 祝玉燕和代玉蝉两姐妹都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屋里只有他们一家四口,张妈和施无为在厨房做晚饭。 这种大事,当然还是他们自己家里人知道就好。 面前摆着五只皮箱,全都是很普通的行李箱,就是牌子有点能唬人:lv。 两只大箱子看起来像三十四寸的,两只普通型号的二十八寸,一只很小的女士手提箱。 箱子打开,里面就是黄金与珠宝了。 很直白。 宝光耀眼。 金条都是二十两的,排得整整齐齐,一晃眼特别闪。 珠宝都单独放在首饰盒中,有翡翠也有各种宝石,切割技术一看就是正经外国货。 祝颜舒喊两姐妹过来:“都看一看吧,这就是咱们家的家底了,以后也是你们的嫁妆。”说着她就从里面拿出两个小首饰盒来,一人一个塞在她们手里。 祝玉燕没有心理准备就打开了,里面是一颗杏核大小的水滴钻石,通俗点讲,这个叫鸽子蛋。 她盯着看了一会儿,木然的合上,问代教授:“英王王冠上的有这颗大吗?” 代教授笑着说:“英王室不是这个地球上最有钱的王室,最有钱的王室是大清。” 祝玉燕:“……” 她小看大清了! 不过大清已经被人抢了,就不必再提当年了。 她抬头茫然四顾,找到沙发,扶着扶手坐下来,再看她姐,也是一脸震撼。她好奇了,喊她姐:“姐,过来坐,你这个是什么?” 祝颜舒是随手拿的,她也没见过这里所有的珠宝,祝老爷子只是告诉她东西放在哪几个金库里,保险箱号码是几,别的没告诉她。 她也走过来看。 代玉蝉浑身僵硬,犹如游魂。 她双手捧着那只首饰盒,大小跟放手镯的差不多,里面放的也是一颗宝石,是一颗非常漂亮的枕型蓝宝石,比祝玉燕手里的钻石稍小一点,但颜色非常漂亮,纯净自然。 代教授到底是受过贵族学校的教育,看了一眼,笑着说:“矢车菊蓝宝石。” 什么意思呢? 两姐妹抬头看他求解释。 代教授简单解释了一下:“顶级蓝宝石,最美的颜色。” 也是最贵的颜色。 这两个是最小的盒子。 眼前这里有五箱。 祝玉燕望着这一屋的宝贝,发愁道:“往哪儿藏呢?” 进来前,她还不知道是什么事要背着张妈和施无为。进来以后,她甚至觉得这事都不必让她和代玉蝉知道。 “妈,你可瞒得我太苦了……”祝玉燕呻吟道,按着额头发愁。 是啊,她是知道祝家曾是祝半城,是大富豪。可是不是已经败落了吗?她以前的亲爹据说有几亿身家,那也没把几亿人民币摆在家里看啊。 知道一个数字跟亲眼看到这笔财富,这感受完全不一样。 祝颜舒不肯说她也是才知道祝老爷子给她留了这么多钱。她以前最多去取一两根金条出来兑成钱花用,从来没有全取出来过吓自己一跳。 她是知道祝老爷子说给她留了些钱傍身,可她现在也想喊爹啊,女儿太小瞧祝家小少爷了,祝家最盛时期最受宠的小少爷眼中的“一些钱”,可能就天文数字。 估计她爹也是防备着她是个败家子,万一被杨虚鹤骗走了钱,她至少还有足够的钱给他骗,骗完还能再剩下点生活。 祝颜舒怀疑以她爹的计算,可能以为她不止被一个男人骗,搞不好要一辈子都要被男人骗,那这笔钱看起来倒是挺合适的,她有这笔钱,让人骗一辈子也骗得起。 祝颜舒冷笑:“一群眼皮子浅的,有钱还不好?” 祝玉燕接话太快,脑子这会儿也反应迟钝,顶她亲妈道:“有钱也不能当饭吃啊。现在是有钱也买不来粮食,也买不来一块安稳的地方。这钱,太多了反而会受害。” 祝颜舒瞪了她一眼,坐下说:“反正我都取回来了,这家就咱们四个人,你们俩姐妹各拿一份嫁妆走,我跟你们爸爸留一份养老就行了。” “爸爸”代教授还是在笑,他算是这里最淡定的一个了。 因为他觉得这钱跟他没关系。 这是祝家的钱。 他虽然是娶了祝颜舒,是她的丈夫。可他娶她是因为爱情,不是因为她有钱。所以他不想开口,也不想显得对这笔财富有觊觎之心。 他说:“你们妈妈说的对。这个家就你们两个孩子最重要,你们各分一份,我跟你们妈妈能养活自己。” 分? 祝玉燕有种不祥的预感,她把钻石合上放回去,跳过祝颜舒的话,说:“要不然,在这附近挖个坑埋了吧?” 祝颜舒翻白眼:“这钱我现在取出来就是给你们花的。你不是说现在没钱买不来粮食吗?我就不信开高价也买不来。” 代玉蝉更厉害,她立刻就把蓝宝石放在桌上,特别认真的说:“这个我不要,我不需要。我以后能养活自己。” 祝颜舒对代玉蝉都是更温柔的,因为大姐从来不像燕燕那么气人。 祝颜舒:“这是妈妈给你的嫁妆。” 代玉蝉是新时代的年轻人,据理力争:“我不要嫁妆,我以后也不要聘礼。那都是陈规陋习……” 祝颜舒:“闭嘴。给你你就收着,不许多嘴。” 亲妈懒得温柔,改镇压了。 祝玉燕最精明,开始反套路她妈,她柔声说:“妈,真没必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钱都放在一起花是最好的。现在这个情形,难道我们还能分开?你舍得跟我们分开?不管我们?” 祝颜舒听了这话,眼含泪光,死死忍着眼泪才没掉下来,她冷笑着说:“怎么?妈说话你们不听了是吧?”她转头对代玉蝉说,“我不管你什么新时代新青年新想法,在我这里就是这个规矩。你是我的女儿,就要受我的管。我给你的嫁妆,你要也要拿,不要也要拿,不许顶嘴。”她再转头对祝玉燕说,“你也不许顶嘴,不然我抽你。” 祝玉燕这下是真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头了。 她给代玉蝉使了个眼色,让她不要跟祝颜舒再顶,两人乖乖听话,一人提了一个二十八寸的走——巨沉无比。 最后是两姐妹抬回去的,一人一箱,这就是嫁妆了。 回屋后,关上门,代玉蝉一屁股坐在床上,看着地上的行李箱发愁。 这么多金子珠宝……她真的不知道该拿这东西怎么办。 她甚至觉得有了这些东西,她的人生就被影响了。 所以她不想要。 代玉蝉特别无私的说:“都给你吧,我不要。” 祝玉燕转头看她姐,“……姐,你是不是不受穷就浑身不舒服?”没钱的时候艰苦朴素很正常,有钱的时候自然要正常享受啊。 代玉蝉还是不习惯自己拥有这么多财富,她别扭的说:“我就是觉得……” 祝玉燕:“别你觉得了。我觉得妈和代教授不对劲,他们可能有什么事没告诉我们。” 代玉蝉:“什么事?” 祝玉燕:“就是不知道啊。需要打听打听才行。” 两姐妹藏好箱子就下楼了。 要说现在藏东西是比以前方便了,以前张妈会进来打扫卫生,整理房间,现在家务活都是施无为做,他不会进屋来打扫,现在房间都是两姐妹自己打扫整理了,要洗的衣服也是她们拿出去……自己洗。 代玉蝉不肯让施无为帮她洗衣服,自己很努力的洗两姐妹和祝颜舒的衣服。祝玉燕没办法,也只好跟着一起洗。所以现在是两姐妹洗母女三个的衣服。幸好现在衣服都换成棉布的了,放在盆里用脚踩就行了,祝玉燕开始觉得洗衣服也不是很难嘛,不过她一直在关注美国那边是什么时候把洗衣机发明出来的,到时她一定要买一台! 所以箱子放在屋里安全性还是很高的,不会被张妈发现。 不是信不过张妈,而是觉得张妈要是亲眼看到这么多宝贝,估计能吓出心脏病来。要是她再觉得祝颜舒这么多年都瞒着她,再心里别扭上就麻烦了,还要哄这个老太太。唉,这个老太太现在是越来越不好哄了。 张妈现在已经发觉祝家母女不会丢下她不管了,渐渐的有了小脾气了,也会倚老卖老说两句话了。 老小老小,人老了就跟小孩子一个样。 祝家母女三人现在都有点哄着张妈的意思,不敢叫她生气难过。一个是年纪在这里放着,二来就是现在就医不太方便,真气出个好歹来没大夫没药没法看病。 两姐妹都知道不能告诉张妈,下楼时都装做若无其事。 午饭还是咸菜,就大饼。 刚刚得知自己拥有一座金山,下楼来午饭就是咸菜和大饼。祝玉燕比平日更不想吃饭了,她坐下后捧着大饼磨牙,一点一点吃。 张妈因为人老了,牙口不好,自己吃的是面条。祝颜舒也是吃面条,剩下的人都是吃饼。 张妈一边喝着自己碗里的面条一边说:“面条不好做呀,现在白面不太好找了,混了别的面就擀不成面条,一挟就断。你们年轻,牙好,吃饼就挺好的,不用像我一样喝面条糊涂汤。” 祝玉燕嗯嗯的点头说:“是这样的,对。” 张妈看她吃饼像小鸟,心疼她,说:“那你要不要吃一口我的面条?” 祝玉燕就凑过去喝了一口汤,这就算是吃过了。 张妈摸摸她的肩,又摸摸她的腰,心疼的说:“唉,这饭不好吃,我们燕燕都饿瘦了,瞧这腰细的。” 祝玉燕也伸头看自己的腰,确实细。她现在不用减肥,天然瘦,瘦得腰上只有一层皮了,捏不起来肉了。 祝颜舒:“这不是挺好的吗?腰细穿衣服才好看。” hf(); 254|爱 苏先生晚上回来就被坚持等门的未婚妻给截住,然后就得知了祝家的“大秘密”。 他一边洗漱,祝玉燕就在一边跟他说话。 她压低声说:“好多好多!我的天啊,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我从来没想过……” 她虽然生活中没缺过钱,但也真的没怎么见过钱。 上辈子吧,亲爹是互联网新贵,据说好几亿的身价,别墅都有好几幢——可惜她从没住过,只是去过。 他亲爹的钱,她也没花过。虽然也是一路贵族学校上过来的,学费什么的都很贵,但她也没有“我很有钱”这样的意识。她确实比身边的同学更有钱一点,但钱并不是她的啊。 现在想一想,应该是她对她亲爹没有归属感。 她不觉得这个爹是她的。 这个感觉很飘呼,但很真实。 亲爹,只是说他是她的生父,两人有血缘关系,亲爹跟亲妈结了婚,所以在法律上他才必须要养她。 她一直觉得亲爹给她花钱不是特别心甘情愿。 一方面是亲爹担心不养亲生女儿名声不好听,这才掏钱让她上贵族学校;另一方面,亲爹对她亲妈和她都没感情,是很想甩掉她们的。 这种被迫负责的态度太明显了,所以她一直不觉得亲爹是她能依靠的人。 亲妈呢?也一样。 亲妈没工作,只有一个婚姻,而这个婚姻也只有她这个女儿是她能把握住的。她对她有母爱吗?她不知道,她只知道亲妈想用她来栓住亲爹,来维持这段婚姻,可亲妈又无比的清楚这不可能,她没这么大的能耐,她亲爹也没这么高的道德水平。 亲爹确实是在养她,顺便养她妈。养到什么时候呢? 她觉得要么是在她十八岁的时候,要么就能再多养两年,到她大学毕业。 到那时,亲爹应该觉得他已经完成义务了。 所以亲妈一直觉得朝不保夕,一直害怕,她就把这气撒在她头上了。 这是她从以前就觉得很无语的一件事:你凭什么要我帮你抓住丈夫啊?这是我该干的吗?你是他老婆你抓不住她,把气撒我身上干什么? 从那边换到这边,祝家就更像是一个小生意人的家庭,有一点小钱,刚够生活,能比旁人过得稍稍好一点,但也称不上无忧无虑。祝家曾经的富贵更像是一个传说。 她更是从未放在心上。 现在,那一箱黄金珠宝就躺在她的床底下。 祝玉燕摸摸额头,觉得自己在做梦。 还有一种幸福的感觉充斥在心间。 那不是钱。 那是祝颜舒的母爱。 在祝颜舒眼里那也不是钱,那是她给女儿的保障。 苏纯钧洗完脸刷完牙冲过脚,穿着拖鞋走出来,牵着祝玉燕的手往楼上走。 他说:“给你了?你和大姐两人都有?” 祝玉燕点点头:“对啊。” 苏纯钧没有露出喜色,而是长长的叹了口气,握紧了她的手。 祝玉燕轻声说:“我怀疑学校里有事发生了。” 苏纯钧回头看她,没有疑问,他说:“看出来了?” 祝玉燕:“嗯。” 祝颜舒那不是在给嫁妆,那是在分逃命钱。 苏纯钧对她说,让她先不要急,可以慢慢的查问。 “事必有因。他们就是想瞒,最后还是要让我们知道的。”他说。 祝玉燕点点头:“我都知道。” 她还告诉了代玉蝉,让她也暂时不要把那箱珠宝放在心上,这里面的事不简单。 代玉蝉一听这个,有点沉不住气。 但这一回,她跟祝玉燕站在了一起,两人决心挖出祝颜舒和代教授隐瞒的事再做决定。 孩子们想找出父母的秘密的时候,那也是非常容易的。 秋天到了,树叶片片掉落。 学校里到处都是落叶,厚厚的落叶像毯子一样。 现在学校里的学生已经越来越少了。 祝玉燕已经完成了任务,将学校里所有的女学生都劝回家了。 最后一个就是昨天劝走的,那个女生叫董纬缘。 她跟代玉蝉是一个年级的学生,祝玉燕也认识她,因为她第一天来就在代教授的小红楼里跟董纬缘吵了一架——进行了友好的课堂讨论。 关于爱情。 董纬缘昨天走了,今天又来了,特意来找祝玉燕。 其实劝她回家特别简单,祝玉燕一说,她就答应走了。今天她又来,却换了一副打扮,没有穿校服,换了一身改良式旗袍,下摆在膝盖以下十公分,露出脚踝和一截小腿。 “祝同学。”她叫住祝玉燕,“我有话想跟你讲。” 她想讲什么呢? 祝玉燕也挺好奇的,就站住听她说一说。 结果她说的是她已经结婚了。 她的丈夫就是与她有爱情的男人,他们已经成功结婚了。 他们的爱情也很浪漫。 董纬缘的家庭很普通,不是做生意的,在乡下也没有地,但买了一幢楼自信,当然,不是祝家楼那样的楼,而是一个很狭小的两层小楼,楼下吃饭打麻将,楼上睡觉。 董纬缘每天上学回家的路上都能看到一个文质彬彬的男人站在路口等电车,两人遇上太多次,男人就与她搭话,她就知道了男人在一家法国外贸公司上班,专门翻译合同书,他还有法国留学经历,叫董纬缘忍不住自惭形秽,都不敢跟他说话了,不过她不止是大学生,她还青春美丽,男人还是很乐意跟她说话的。 后来,男人每天都陪她从电车站走到家门口再折回去坐电车,这一小段路成就了他们的爱情。 当然,他们的爱情不是没有阻碍的。 男人已经成亲,与妻子结发十年,有一子一女。 董纬缘的父母也不可能让她嫁给一个外地人。 经过许多努力与抗争,她终于成功与男人结婚了。男人与前妻离婚后,她的父母也松了口,愿意让他们回家吃饭。 董纬缘一直记得当时祝玉燕说的话,她今天特意来学校对她说:“我结婚了,我现在很幸福。” 她伸出一只手,手指上是男人替她买的结婚戒指。 她的爱情圆满了,她已经得到了她的爱情。 祝玉燕很想说你现在就要去死吗?你要是现在死了,那你确实到死前都是幸福的。你现在才刚刚结婚就说很幸福,那你丈夫的前妻结婚十年,生了两个孩子,不还是离婚了?她现在幸不幸福?你过十年生了一子一女后要是也离婚了,你那时还幸不幸福? 可她没有说出来。 傅佩仙的事之后,她就很少对现实中的事发表意见了。课堂讨论都是虚拟的可以畅所欲言,可现实中的事说了就很容易影响别人。 她并不需要替别人的人生操心啊。 所以祝玉燕最后只说了一句话:“祝福你。” 董纬缘似乎这就满意了,然后她就离开了学校。 hf(); 255|马贵去世 祝家楼后面的小巷子里,马天保在这里搭了一个布棚子,高低只够让人钻进去坐着。 布棚里铺着一张席子,上面是马贵,也就是马天保的父亲。 他已经有出气没进气了。 前两日,马贵就已经吃不下东西,也喝不下东西了,喂到嘴里的水都会流出来,咽不下去。 他躺在床上,睁不开眼睛,马天保和马婶握着他的手喊他的名字他都没反应。 马婶早已流干了眼泪,她摸着马贵干瘦到不见人色的脸庞,颤抖的说:“你爸快不行了,他要走了。” 苏先生已经很长时间不回来住了,只是偶尔回来换换衣服,二小姐也早就提过要请马天保去学校。 马天保是很想去学校的,他做梦都想。 不管他现在在学校里能干什么,哪怕是扫地他都愿意。 马婶知道儿子在想什么,她也愿意跟着儿子走,不管在哪里,都是需要工人的,她不管是打扫卫生还是做饭洗衣都可以,不愁没工作,她也不会拖儿子的后腿。 可她拉住了马天保,说:“我们不能再把你爸带到学校去。” 马贵已经活不了多久了。 马婶和马天保都能看得出来。 自从去找过那个祝女士推荐的大夫之后,马贵再也不会疼,可他也一日日衰弱了下去。他从一个每顿饭都能吃两大碗米饭的大男人,变成了一天连一碗粥都喝不下去。 在祝家楼的这半年,马贵过得还不坏。他不必再受风吹雨打,可以躺在床上;不必担心儿子每天起早贪黑,不知去哪里干了什么脏活、累活。他们一家三口在一起,吃饱穿暖。 他慢慢的熬着,直到走到生命的尽头。 马婶让马天保去后巷找个干净地方,“铺个席子,咱们把你爸给挪过去,不能让他死在人家家里,给人家添晦气。” 本来她是想在最后带着马贵搬出去,让马贵死在外头,可苏先生硬是把他们留了下来,外面的情形也越来越不好,她也就打消了念头。 马天保没有反驳马婶,他现在越来越明白道理了,用话讲叫“懂事”了。他沉默的去后巷找了一个地势较高的地方,打扫干净,先铺上干草,再铺上席子,最后又支了一个棚子,才把马贵抱出去。 马天保和马婶就在外面守着马贵等他咽气。 他们等了两天,马贵一直是这个状态,马婶就握着他的手,一声又一声的对他说:“你安心走吧,我挺好的,儿子也挺好的,大学那边还要他,儿子以后会孝顺我的,等他娶了老婆,生了孩子,我就去找你了,你在下面等着接我,咱们俩一块走。” 又是一天过去了,黄昏到了。 金色的阳光像初生的太阳那样,渐渐落到地平线以下。 马婶握着马贵的手,伸手去摸了一下他的鼻子,突然掉了泪。 “你爸走了。”她木然的说,额头抵着马贵的手,掩住嘴巴呜咽着哭了起来,大颗大颗的泪珠滚下来,瞬间就打湿了席子边上的一块地。 马天保眼睛酸涩,脸上不知作何表情,他好像突然成了一个什么也不会空壳,有什么把他从里到外的掏空了。 他的父亲死了。 他为什么还在这里呢? 他就是一个什么也不会的傻子,一个傻瓜啊。 父亲曾对他有多少期望,他一项都没有实现。他让他在这里死去,死不瞑目啊。 马婶哭了一阵就忍住了,她用另一张席子盖住马贵,对马天保说:“去把车推出来,咱们带你爸出城,找个地方埋了他吧。” 马天保成了一个只会听话的木头呆子,他木木呆呆的进屋,把自行车推出来,马婶和他一起把马贵用被子包着捆在车上。 马婶一直不停的说话,好像是想用语言和声音来对抗什么:“到了村里再买棺材,村里应该有木匠,带上钱,好好的给你爸送走。” 马天保只会听话做事,好像人的魂还没归位。 马婶念叨着说:“对了,还要做点吃的带上,咱俩走过去要明天才能到呢,不能不带吃的。” 她就又钻进厨房捅开火做饭,过了一会儿不见马天保进来,她出去一看,他还扶着车在等她。 马婶看着这个孩子傻呆呆的样子,知道他是接受不了马贵已经死了,她暗叹一口气,说:“把你爸再解下来,就放在外面,横竖也没人偷他,你进来帮我做饭,咱俩吃过再走。” 马天保把马贵再解下来,却舍不得把父亲一个人放在小巷子里,就算帮马婶做饭,也一会儿出来看一眼,好像父亲还活着,好像他还会需要人去帮他倒水接尿盆。 马婶经过的事更多,恢复的也更快,更重要的是,她还有一个儿子,她不能不管她儿子。 她说:“对了,你给苏先生打个电话,咱们这一去少说也有七八天不在,要跟苏先生说一声,免得他来了找不到人,进不了门。” 马天保就放下筷子去楼上打电话。 电话打到冯市长家,苏纯钧过来接电话,一听原由,叹气:“节哀。”再一听马家想把马贵送出城安葬,想了想说:“估计不行。现在城门已经关了,你们出不去。就算出去了,外面也乱得很,你们出了城想找人帮忙也办不到。现在不是太平盛世。” 太平盛世,村里人愿意赚钱,帮你挖个坟办个丧事;现在外面早就没人了,专做此事的阴阳师傅不可能现在还留在村子里等生意。马家人现在找过去,最有可能遇上的就是抢劫和骗子,而不是像他们想的那样可以找到合适的地方,找到师傅点穴挖坟。 马天保现在脑子稍微转过来了一点了,也听明白了。他妈妈是金家下人,一辈子在金家做事,其实也并没有在市井上走动过,这下葬的事估计也是听人说的。苏先生现在说的才是对的,他们现在出不去城,出去了也办不成。 马天保:“苏先生,求您给指条明路,我父亲不能一直在街上停着。” 苏纯钧:“这样,我今晚回去一趟,给你写张条子。其实马叔这个情况,最好是送到化人厂去,到时你们带着骨灰,日后再送到家乡去安葬不是更妥贴?不过现在化人厂也不收普通人,我开了条子你们再去,千万别自己送过去。” 城里乱相频出,普通百姓要么跑了,要么紧闭家门,根本不敢在外面留连。什么红事白事,现在都没有敢冒头的了。 化人厂以前还肯收普通百姓送过去的尸首,现在这个情况肯定就不敢收了,万一是凶徒冒名害人焚尸怎么办?现在除了宪兵队送来的犯人尸首,或是警察局送来的乞丐尸首他们肯给化了之外,是不会化别处的尸首的。 那要是像马家一样的百姓家不巧就在此时死了人怎么办? 那就只能随便往街上一扔了事。 城里没地方埋,也买不到棺材,出不了城,那就只能往街上扔。 苏纯钧每天都能看到警察局报告今日又在街上捡到多少弃尸、弃婴。 这些事,他从来没有在小红楼说起过。 弃尸中也未必都是正常死亡,也有可能其中有凶杀、谋杀的尸体,可是警察局现在根本没有闲心去管这些事,索性全都记为弃尸,送到化人厂一烧了之。 弃婴就往福利院送。根本也不会去查这些孩子是哪里来的,父母是谁。进了福利院,自有福利院的人去操心,警察局的人是操不了心的,冯市长也不会操这份心。 还有被丢在大街上的孩子,他们不像婴儿,他们看到警察来了会躲开,会跑掉,可过不了多久,警察们可能又会在街上看到他们的尸首。 当秩序开始败坏的时候,第一个受害的,就是这些最可怜的人。 苏纯钧每回见到报告书上手写的数字时,都会让他的心变得更冷一份,更硬一分。他忍住良心,没有在小红楼里告诉燕燕和其他人,他知道他要是说了,燕燕一定会想办法帮助这些弃婴的。 可他不能说。 弃婴不是一个两个,而是数以百计、数以千计,日后还会数以万计。 这绝非一人之力可以拯救的。 倒不如说,大势所趋。 小红楼是一座小桃源,它弱不禁风,不堪一击。 他想保护它,就只能隐瞒,不管能瞒多久,不管会不会最后被燕燕怨恨,他都更想保护她。 他唾弃这个自己。 他觉得自己越来越肮脏了。 马天保放下电话回去告诉马婶,说:“妈,你看呢?” 马婶没想到现在外面已经这么糟了,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只是想让马贵入土为安,可没想到连这也成了奢望。 她抹了一把眼泪,把喉头硬块吞下去,说:“好,我们听苏先生的,苏先生不会害我们。” 可苏纯钧临时有了事,没办法回来,只好让司机过来送了一个批条。 陈司机开着车到了祝家楼敲了门,见到马天保就把条子递给他,说:“你拿着这个条子去化人所就行了,让他们单开炉给你烧,记得带个盒子去装你爸的骨灰。” 马天保拿了条子要道谢,陈司机没理他,转身就走了。 hf(); 256|梦想之地 马天保和马婶拿着这张条子,第二天带着马贵去化人厂。一路上遇上盘查都拿出条子来,有惊无险。 他们取了骨灰,马婶看马天保仍是一脸呆呆的样子,说:“要不然,我们去学校吧。” 马天保听到学校才抬起头:“去学校?” 马婶:“去看看。现在你爸也不在家了,咱们去一趟,看一看再回去。” 马天保抵挡不住学校的诱惑,学校是他心灵中的绿洲,是他痛苦生活中唯一的点缀,他在许多个日夜都是靠回忆学校生活熬过来的。 他让马婶坐在自行车后座,抱着骨灰盒子,他骑上自行车,带着马婶去学校。 他越骑越快,像风一样,像奔向另一个新世界那么急迫。 代玉蝉是万万没想到她再次见到马天保会是眼前这种情形。 马天保以前在这里上学,很清楚哪里有小路。这段时间的生活让他添了许多不必要的担忧,他担心从大门进会被拦住,特意从小路进来。而他也没有去别的地方,而是去了读书会。 读书会早已名存实亡。 书都被代玉蝉捐了之后,剩下的书就无法再吸引众多为书痴狂的学生了,读书会的人数越来越少。现在学校的情形也越来越糟,各处都在“悄悄”的劝学生回家,最终读书会只剩下了一个空教室。 读书会中剩下的书也被学生们搬到了图书馆收藏。 然后读书会的教室就被祝二小姐征收来当基金会办公室用了。 马天保进来的时候看到一屋子的学生,以为是读书会的人,可他仔细看了一圈以后发现一个也不认识,只认识代玉蝉和祝玉燕。 而基金会的人认识马天保的也不多,看他的打扮以为是学校的工人。 倒是祝二小姐认出了马天保,当机立断叫破他的名字:“马同学,你终于回来了!”然后就扑上去握住他的手热情的摇晃,再对基金会的同学介绍马天保乃是一位热血青年,是他们的前辈,对社会和国家都抱有极大的热情,是他们急需争取的有生力量。 高帽戴完,祝二小姐才让代玉蝉上场接棒。 当着众人的面,代玉蝉和马天保各自僵硬的说了几句话就被其他人挤开了。 大家用极大的热情迎接了马天保和马婶。 马天保整个人昏昏沉沉的。他已经以为自己是个下人,以前是金公馆的下人,现在是祝家的下人,接受教育,做大学生,为国家和人民而发声,这些事模糊的就像发生在上辈子。 可此时此刻,被同学包围着,让他恍惚之间以为自己又变成了那个大学生马天保,他可以用自己的双手去帮助别人,去帮助弱者,去做一番了不起的事业。 可他还记得他身后的妈妈,妈妈怀里还抱着父亲的骨灰盒。 他回头看,马婶正用鼓励的眼神看着他,她含着热泪,对儿子点点头:“去吧,去吧,跟同学一起去吧。” 祝玉燕挽住马婶的帮助:“阿姨你也过来吧。” 马婶连忙说:“二小姐,使不得。” 祝玉燕:“别叫什么二小姐了。既然来了这里,马同学就是我们的同学,您就是长辈。把那些陈规陋习都忘了吧,就是为了马同学,您也应该忘了。” 马婶想到马天保,想到要保存儿子的体面,终于忍住不要卑躬屈膝,忘掉自己是下人的事。 代玉蝉一时没反应过来就发现祝二小姐已经把事给办完了,她强留下了马天保和马婶,看到马贵的骨灰就说要葬在学校的墓地里,还立刻去找校长要了批条,还拉着基金会的同学立刻就去帮马贵挖墓穴了。 等一切尘埃落定,马贵的墓碑都由巧手的同学用木头刻完了。 也不必选黄道吉日,马天保下午四点到的学校,七点,马贵的骨灰就在学校后面的墓地里埋好了。校长还特意来参加了这个“简单”的葬礼,对马天保和马婶鞠躬致意。 唐校长:“本来这个墓地是我为自己和同僚们准备的。现在马先生既然葬于此,就说明他与我们学校有缘,日后你们也可以常常来看看他了。” 马天保在马贵的骨灰被埋下来之后就对唐校长鞠了一躬,泪流满面的说:“校长,我想回学校来。不管让我干什么都可以,扫地、喂猪,我都能干。请让我留下来。” 马婶看到马贵入土为安,心心念念的只剩下一个儿子了,她索性跪下来求唐校长。 唐校长连忙说:“马同学,马同学,不能这么做,快起来,快起来。” 可此时只有他一个人孤立无援,因为其他的同学都帮着马天保说话。 “校长,就留下马同学吧。” “马同学的腿不好也不妨碍他在黑板上写字,当个助教还是可以的。” “外面的人都嫌弃马同学腿脚不好不给他工作,我们学校可不能这么对待自己人啊。” 唐校长无可奈何,兼之也十分的怜惜马天保的遭遇,犹豫了一番就答应让他们母子留下来,反正学校事多,不愁没有地方安置。 代玉蝉看到马天保又回到学校里了,心中不知悬了多久的大石似乎才终于落了地。哪怕他以前在祝家楼里生活,有祝家资助,可她仍是替他担忧。在潜意识里,她觉得在祝家楼做下人是与马天保不合适的。她希望他过得好,不止是在生活上,她同样盼着他在心灵上能得到释放。 现在的马天保才算是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生活。 她了解他。在学校里为了理想而奋斗,他同样不怕艰难困苦,因为在这里,他的思想和灵魂都是自由的。 “这下你能放心了吧?”祝玉燕捣了一下她姐。 代玉蝉揽住她的肩,“小机灵鬼。” 就算在家里她也有一个知已,那就是她的妹妹。不必她说出口,她就能明白她的心。 祝家楼前,一个衣衫褴褛的人徘徊几次才上前敲门,他一边敲门,一边不停的看着身后的大街,好像害怕有什么人会冲出来抓他。 他身形佝偻,不停的咳嗽着,浑身发着抖。 他敲了好一会儿的门,不见有人来开,就先离开,过一会儿再来敲门。 hf(); 257|杨虚鹤 杨虚鹤躲在楼间的阴影里,这里以前是放垃圾箱的位置,现在垃圾箱不翼而飞,刚好空出了巴掌大的一块地方。 他躲在这里,瑟缩着,不安着,恐惧着,盼着那扇门能打开。 ……虽然所有的窗户都已经挡上了木窗,而他已经在这里徘徊了四天。 这幢楼里没有人了。 他一面清楚的知道这个,一面又不切实际的渴望着能回到那个温暖、幸福、富裕、高级的大房子里。 他的家就在距离这座城市不远的乡村里。 祖父是秀才,曾经在金銮殿考出过二百四十七名的好成绩。不过因为选官没有送重礼,被划到了一个著名的穷乡僻壤做官,祖父借病逃回了家乡。 祖父是有真才实学的,而他的父亲才是真正的天纵之才。 而他的母亲,则是一个淫邪之人。 父亲少有所得,便离家求学,在外十数年只回过四五次家,母亲便在家中教养儿女,奉养双亲。 他是家中长子,上面还有一个姐姐。 他亲眼看到母亲与家中长工偷情,就在父亲的书屋内。 之后,二弟便出世了,与长工长得一模一样,方头阔嘴。 祖父与祖母并未发现此事。 而父亲回家以后就发现了,他与母亲争执数次,最后却并没有休掉母亲,也没有对二弟如何,仿佛默认了此事。 但父亲再次离家之后,母亲竟故态复萌,与村中的货郎有了首尾。 于是,三弟出生了,与货郎生得一模一样。货郎长相俊美,身材修长,高鼻深目,三弟也长得好看,母亲不知羞耻,从小就爱抱着三弟说这是几兄弟之中长得最好看的一个。 祖父略有所觉,但也未声张此事,大约是顾忌父亲吧。 之后,祖父就去世了,祖母也很快去世,父亲回家奔丧,看到了四弟。 当着族亲与来奔丧的亲友的面,父亲一直保持着沉默,他唯一的做的就是只抱大姐与他,对二弟与三弟从来不假辞色,连名字都不肯取。 祖父与祖母都去世后,父亲就没有再出门,在家经营家业,教导他与大姐。 二弟与三弟不知原由,只是以为父亲不喜他二人,见到父亲总是战战兢兢,从来不敢与父亲亲近。 自从父亲回家以后,母亲倒是再也没有在外勾搭了。 他松了一口气,以为不会再出事了。 但父亲却从此不肯再碰母亲一下。父亲搬到了另一个房子住,借口要读书、交友。彼时谭先生正拟上书之事,就算是乡野之间也时常能听闻。父亲在外多年,交游广阔,时常有人前来拜访父亲,他才知道父亲是多厉害的一个人。 不久后,乡间征兵,父亲得知此事后,先将大姐嫁了出去,又替他报了一个免征。他是家中长子,承家立业,按例确实是可以免征的。但父亲却没有管二弟与三弟,所以衙门的人来记名,就将二弟与三弟都记了上去,不久后,二人就都征走了。 母亲原就是不安于室的性格,只是畏惧父亲知道她的丑事才几年不敢生事,二弟与三弟被征走,她也没有什么反应。 可没过几年,父亲突然重病,母亲舍弃家中常用的大夫不去看,竟然求神问卜,讨来不知哪里来的神药,父亲卧床数月,终于不治。 办完父亲的丧事,他就从家里离开了,从此再也没有回去。 祖父博学,父亲有大才,最后却被母亲玩弄在鼓掌间,可见这世上谁先动手,谁就占上风。 父亲重情重义,顾忌家族名声,顾忌他们姐弟,却不得好死。 他不能替父亲张目,不能说破母亲的丑事,因为他是母亲的孩子,若母亲有恶名,最终会连累到他身上。 母亲害死父亲,并非是为了二弟和三弟报仇,而是害怕父亲最终还是会报复她,所以她才先下手。 若是他做了对不起人的事,那人是必然要报复他的,不管过去多久,只怕这仇恨也不可能遗忘。 除非那人是像父亲一样的好人。 他从村里出来以后,遇上与母亲一般的人就避开,遇上与父亲一样的人才便交往。 他自知并不像父亲一样有才,但他也可以扮作有才之人。 他头一次看到祝家楼,就像看到了一座王宫。 王宫里住着像祖父一样聪明又不失仁慈的祝老爷子,以及美丽动人、又不以家世骄傲的祝大小姐。 这是一家好人。 他们因为有钱而变得宽容,不世故、不得意、不自傲。 他就安心的在祝家楼住了下来。 ……是从什么时候起,他想要追求祝大小姐的呢? 杨虚鹤望着外面空无一人的街道。 这里的街道哪怕没有人打扫也洁白如新。就在不远处,在一街之隔的地方,那里的街道到处都是污水,尿与大便就在水坑里趴着,苍蝇与老鼠到处都是。 从小就生活在这样的街道上的祝大小姐,出入都是汽车,家中有十几个女佣服侍,画报上的美国自行车刚登出来,她下一个月就买了一辆,在这条街道上被朋友们扶着车座,摇摇晃晃的学骑车。 祝家没有儿子,祝家也没有门户之见,祝大小姐不在意别人的家世,不在意是不是有钱,她与所有人平等相交。 野心开始在他的心底滋长。 他并不是没有可能不是吗? 他与祝大小姐年龄相仿,他也曾在父亲的教导下读书习文,他也是书香门弟出身,要不是父亲早死,他并不是配不上的。他来到祝家楼以后苦练英语,就是为了给熟读英文诗歌,可以与祝大小姐唱合。 果然,祝大小姐没有看不起他,在察觉他的追求之意的时候,也并没有鄙视他。 他开始追求她。 虽然祝大小姐并不符合他对妻子的要求。 在见过母亲那样的女人之后,他更希望他的妻子是一个以夫为天的传统女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不需要识字,不需要有知识有理想,她只需要安安静静的服侍丈夫,生儿育女就可以了。 祝大小姐美丽、张扬、富有。他能被她的美丽吸引,向往她的财富,却无法真正的爱上她。 她绝不是一个以夫为天的好女人,她太有主见了。 他本以为结婚以后她可能会改变,但他失望了。结婚以后,他仍然必须像热恋时那样吹捧她、奉承她,他在自己的家里不像一个男主人,倒像是一个赘婿,房子是祝家的,下人也是祝家的,祝大小姐只喜欢跳舞和购物,要不然就是读英文报纸,她从来没有像个妻子一样服侍他,替他烧一碗汤,端一碗饭,替他洗衣,等等。 而她更是连生两女。 他的母亲好歹第二个孩子就是个男孩了。 难道杨家日后要没有男丁继香火了吗? 另一件让他失望的事就是祝老爷子实在是高寿,时人不过五六十岁就是高寿了,祝老爷子活到了七十岁才去世,彼时他第二个女儿都出生了,他也已经蹉跎半生,一事无成。 祝老爷子不肯替他举荐,外人提起他,就只是祝家女婿。 最可气的是祝老爷子去世之前竟然将大半的家产都捐献了出去,只给他们留下了这一幢楼。 丧礼过去后,祝颜舒辞退所有的佣人,过了半年,竟然还要将祝家楼所有的房子都租出去来应对开销。 他这才发现,失去了财富和青春美丽的祝大小姐还比不上那些会去洗衣挣一份辛苦钱的贫穷妇人。 因为祝大小姐只留下了一个佣人,就是侍候她的。哪怕到了现在,她也不肯洗衣做饭,只会出去打麻将。 他终于死心了,对这个婚姻,对这个妻子。他发觉他并没有从祝家得到什么好处,现在祝家没钱了,他还是只能靠自己。 他钻研报纸,写出了能卖钱的文章,终于,别人提起他不再喊他祝家女婿,而是杨大文人! 他终于扬眉吐气了。 假如说他这一生有什么是后悔的事,那就是他不该从这幢楼里搬出去,他应该留下来,劝祝颜舒让他纳妾,她已经人老珠黄,祝家也已经败落,而他正在越来越有名气!他觉得当时要是他肯好好劝服祝颜舒,她是会答应让他纳妾的。 杨虚鹤靠在墙壁上,这墙壁光滑整齐,连砖缝都没有。 祝家楼的里面比这更漂亮,地板都是大理石铺成的,有着美丽的花纹。他从没见过那么漂亮的东西,比他见过的最贵的桌子都更好看,可这只是让人踩在脚下的东西。 他真的后悔啊…… 他不该搬出去的。 他想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他精心挑选了一个美丽单纯善良的女人做他的妻子,在她怀孕之后,他立刻想到要离开祝家,离开这个已经腐朽的家族。 可他在离开之后才后悔。 他在报纸写文章赚的钱虽然多,却只够租得起偏僻地方的一个小院子。那里没有商场,没有整齐的马路,只有污水横流的巷子。 单门独院的屋子,再加一个佣人,再加上去美国医院生孩子的花费,这已经让他内囊尽空。 他不能再像在祝家时那么舒服自在。 这里没有好茶,也没有好水,要吃水只能去附近的井里打,或者买水。 他从没想过离开祝家后,他需要计算买一车煤要花多少钱,而他要写多少文章才能买得起一车煤。 而在祝家楼,取暖做饭用的都是煤气,煤气管道和自来水管道这些只有王宫官邸才能用的东西,祝家楼一直都在用。 还是因为要出租房子,祝颜舒才将主煤气管道封上了,张妈还装模做样的在屋里摆上一个烧煤的炉子,但平时也就热热水罢了。 祝家楼租户可以自由自在的用水房里的自来水,他现在却要吃一罐一毛钱的水。他在祝家楼一直都是用抽水马桶,早就忘了在老家用便桶是什么滋味了,现在搬了新家,却不得不容忍家中有马桶的臭味。 他早就后悔了,却不能自己回来,他需要祝颜舒请他回来才行。 他都想好了,祝颜舒早晚是要嫁女儿的,等大姐和小妹出嫁时,父亲这个位置非他莫属!他又是杨大文人,不请他实在是说不过去。只要祝颜舒张了口,他就有把握说动她让他回来,到时他带着妾与儿子一起搬回来,重新与祝颜舒结婚,这才合情合理。 只是万万没想到,他会突然被抓进监狱里去。 现在他找回来,哪怕是看在两个女儿的份上,祝颜舒也不能不让他进门。 至于那个女人和儿子……等他安顿好了,去找他们回来就是,只是要先说服她自愿为妾,看在儿子的份上,想必她不会不答应。 等到两个女儿都出嫁了,家中只有他的儿子,她这个妾也与妻没有分别,日后说不定祝颜舒还要看她的脸色。 杨虚鹤在心中思量许久,毕竟他还是更喜欢她的,她听话又懂事,是不会反对他的主意的。 他紧一紧衣服,在晚风中打了个抖。 他没有钱,家里的东西也都被抢光了,为了取信祝颜舒,他才只穿那件进过监狱的单衣过来。 可是,已经很多天了,他一直没能等到祝家人回来。 他们还会回来吗? 杨虚鹤不想去相信那个答案。他只能在这里等,没有别的办法。 报社都倒闭了,现在没有人收他的稿子了,他没有钱,也没有门路赚钱,除了回来找祝颜舒和两个女儿,没有别的办法了。 夜色降临,风越来越冷,渐渐像刀子一样。 杨虚鹤又冻又饿,实在忍不住,只好站起来,慢慢的往家走。他沿着墙根,躲着人,走了大半夜才回到家。 家里的门已经破了,窗户也破了。 里面所有的柜子都被翻了个底朝天。 桌上的茶壶,床上的被子,厨房里的米缸,全都不见了。 整个房子像是被剥去了骨肉,只剩下空荡荡的一个壳子。 他这两天只是喝了点水,从垃圾箱里翻出了点吃的。再找不到祝颜舒,他就要饿死了。 杨虚鹤躺在了光秃秃的床板上,躲着四面而来的冷风,昏昏沉沉的睡着了。 hf(); 258|送葬 小桃红裹着嬷妈的夹衣,深一脚、浅一脚的来到这边。 现在生意不好做,嬷妈已经打算回乡了,姐妹们都在收拾东西,她却想最后再赚点钱带回家去,弟弟还要娶亲呢,家里不存一点钱不行。 嬷妈是她干姨。嬷妈家里带上她只有四个女孩子,都是一个村的,她们都是被爹妈送给嬷妈,让嬷妈带她们出来赚钱的。 嬷妈租了一个院子,因为姑娘们少,地方又偏僻,就没什么客人。后来多亏杨先生替她们写了文章,她们才有了名声,才有许多客人慕名而来。 小桃红就是杨先生替她改的名字,还在报纸上夸她呢,后来来找她的客人就格外多。 小桃红打心眼里感激杨先生,那段时间她拿回家的钱特别多,爹和妈都可高兴了。 她来过几回,可杨先生出了事,一直不在家。她想,今天她再来看一看,要是能碰到杨先生就好了,她求一求杨先生,请他帮她再写写文章,登到报纸上去,杨先生心好,必定会答应的。 要是碰不上,那就只能算了。 小桃红叹了口气,站在杨家门外向里张望。 门是破的,歪歪的挂在墙上。 她踮着脚往里看,伸着头看,都看不到。 她就往里走了两步,又走了两步,站到了里屋的台阶前。 咦?那里怎么有个水桶?桌上有还有水瓢? “杨先生?你回来了吗?” 小桃红壮着胆子小声说,慢慢往里走。 “杨先生?” 这边没有。 “杨先生?” 这边也没有。 “杨先生?” 里屋的床上有人! 小桃红顿时喜出望外,轻手轻脚的进去。 床上那个缩成一团的人果然是杨先生。 虽然瘦了很多,满脸乱糟糟的胡子,可确实是杨先生。 杨先生看着好可怜。 小桃红四处望一望,退出去,在灶间用木头勉强烧了一碗热水再端进去。 “杨先生,喝口热水吧。”她小声说,上去轻轻推他。 一推,她就吓到了。 碗从手中落下来,砸在地上。 她张着嘴不敢叫,一路跑回了家。 嬷妈正站在门口看,一看到她冲回来,气得拧着她的耳朵拉回屋:“你瞎跑什么?叫人拐了你去!” 小桃红这才找到舌头,蹲在屋里地上大叫:“杨先生……我去找杨先生……杨先生死了!屋里有死人!” “谁?哪个穷酸?”嬷妈问。 一个姐妹过来,说:“是不是替咱们写文章上报的杨先生?小桃红最喜欢在嘴上挂着他了。他死了?他不是叫人抓了吗?放回来了?” 小桃红一个劲的发抖,什么也问不出来。 还是嬷妈带着家里最大的女孩子过去,找到杨家门上,进去一看,果然人已经死了。 两人赶紧避出去。 “这怎么办?”嬷妈说,“不要管他?” 女孩子叹气:“杨先生也是个可怜人,好歹是对咱们有恩的。不管不好。” 嬷妈:“那怎么管?” 女孩子:“放在屋里不管只怕会臭掉,也会引来老鼠蟑螂,这样的死相对杨先生来说实在是不合适的。” 嬷妈:“可咱们也没地方埋他啊。” 两人想一想,嬷妈说:“不然,我找人把他用席子卷了,拖到街上去。现在警察局每天都会巡逻,听说他们碰到人死了都会运走埋了,也算是入土为安了。” 女孩子:“也好。那我再收拾一副杨先生的衣服,等回家乡后勉强替他立个墓,也不过三五十个钱的事。” 嬷妈:“哟,你可真大方。” 女孩子:“唉,好歹他写的文章救了我一条命,不然我爸就要把我卖给那个傻子当老婆了。我拿了钱回去,他才不卖我了。” 嬷妈:“你爹现在也死了,人死为大,就不要说他的坏话了。就依你,我去找人,你去收拾他的东西。” 嬷妈回到家中,找邻居借了两个小伙子,把杨虚鹤的尸首用席子卷了,趁夜扔到了街上。两日后,她带着女孩子们回家乡,再路过那里就没有那具尸首了。 嬷妈指着那一块空地说:“就是放在这里了,拜一拜吧。就当是拜杨先生了。” 四个女孩子都认认真真的对那个地方拜了拜,小桃红哭得可怜,还跪下磕了个头,被姐妹们扶起来,一行几人,渐渐走远了。 hf(); 259|良民证 马天保住进了学校的男生宿舍,这里原本就是他住过的地方,现在重回故地,不觉得难受,反而感动不已。 男生宿舍与女生宿舍一样,都是和教室一般大的大屋子,从墙这头到墙那头,鱼骨状摆两列木板床。 当初建学校,从上到下全无经验,也不知道此校能收多少学生,索性便全建了教室那样的屋子,等到学生招进来了,就分出几间来当宿舍。 现在学生宿舍已经空了大半的床,校中用来做杂事的人也都辞掉了,为了节省人力,唐校长就让学生们担任了校内的清洁工作。学生们无师自通,为了少打扫几间屋子,就将床都搬到一处,剩下的空屋子全都锁起来,省了扫除的力气。 马天保回来,床和屋子都有多的,他就搬进了一间男生宿舍,马婶不想离儿子太近,也不要人多照顾她,就搬进了以前校工住的屋子,旁边就是摆放扫除工具的。校工还有留下来的炉子等物,收拾收拾也是一个不错的地方。 马天保不放心她,一天来看她几回,逢到饭时,特意去食堂打饭回来给她吃。 马婶说:“你放心,我在这里挺好的。我跟食堂的人讲好了,他们那里也需要人手,我去帮他们择菜刷碗,他们给我吃的。” 以前学校每个月都会给学生发钱,好让他们在食堂吃饭,或用来购书购纸笔。现在钱也不发了,食堂倒是可以白吃饭,但是不许浪费,一人一顿只能打一个菜,拿两只馒头或盛三两米饭,若是吃汤面,也只有一碗,但吃完可以端着碗去加面。 白面不够,面碗里变成了红薯粉条,没有配菜,厨师就多放醋和辣椒,不管师生,吃起来无不满头大汗。 祝玉燕偶尔想去食堂打打牙祭,吃点好的,去过一次后就再也不去了,对大家说:“食堂的师傅都是施大哥一个村里出来的。” 学校并非安乐窝,这世间也没有安乐地。 马天保才回来一天,就知道以后的日子不在安稳的坐在教室里上上课,再做一做学问,开一开学会就行的,他要跟同学们一起沿着学校巡逻防备小偷来偷鸡偷菜,要除虫翻地,要喂猪喂牛,要拾糞砍柴,做学问时不是在菜地,就是在林间,同学们一起挥洒汗水,倒也能得其乐。 回来两日,他就遇上了在男学生宿舍兜揽补衣做鞋服务的王之娥,两人面对面相遇,都吓了各自一跳。 王之娥在男学生宿舍干这个活也是祝二小姐建议的。 女学生都回家之后,王之娥就没了容身之地。本来就是女学生们看她可怜,又贪她收拾房间做家务的便利,女学生们凑钱请她在宿舍里做女佣的活。 现在人都没了,王之娥就没有收入了。 学校不可能白养着她,而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祝玉燕很清楚王之娥是一个惰性很强的人,讲好听点就是随遇而安。她逃出家门来到学校,也并没有变得更有危机感。女学生们给她钱让她在宿舍做杂事,她就安心的留了下来,不去想以后要怎么办,过一天,算一天。现在女学生们都回家了,祝玉燕来问她有没有什么打算,她也只是说她不要回家,至于要去哪里,她是没有一点主意的。 这样的人,祝玉燕也不知如何是好,基金会的同学们也无可奈何。他们要帮人自强自立,那假如这人就不愿意自强自立,他们又能怎么办? 王之娥这样,连石静宜那边都不收她。石静宜说佛不渡人,人需自渡,她自己要拖家带口挣命,做不到再渡一个王之娥了。 最重要的是,石静宜和施巧儿她们都没有再成亲的打算了,而王之娥是仍把成亲当成人生的第一个选择,也是最好的选择,只要现在出现一个合适的男人,与她发生了爱情,王之娥一定会高兴的去成亲,继续做一个宅门里的女人,而不是搞什么自强自立。 不等他们想出主意,王之娥就找到男学生宿舍,问他们需不需要洗衣打扫的服务。 祝玉燕见此,也不需再劝阻什么,就建议王之娥不要白干,也不要像在女生宿舍那样包月,直接按件记酬,洗一件衣服多少钱,补一件衣服多少钱,这样算能更快看到钱。 男学生宿舍里洗衣服倒是不需要人,可是补衣服就需要了。王之娥很快就有了收入。男学生看她年轻漂亮,虽然识字,能看懂报纸,但并不算是博学,男学生们就很乐意跟她说话,请她做事时,再教她一些知识,在她面前显摆一下,十分快活。 等祝二小姐分神出来再次关心马天保的时候,就见他与王之娥已经发展出友谊来了。 祝玉燕就省了关心的功夫,并将这个消息告诉了代玉蝉。 代玉蝉听了自然吃了一惊,但她没有让祝玉燕看出来,清描淡写的说:“他们是青年男女,正是最容易发生爱情的年纪,这种事有什么好奇怪的?你以后不要再给我讲了,我以后也不想知道。”说完,一转身走了。 祝玉燕没有看成好戏,只好把这个她以为的惊天八卦跟苏先生说一说。 苏纯钧放下报纸,端起茶杯,笑着说:“挺好的嘛。马天保是很需要肯定的,他也没有什么野心,现在回到学校本就是最适合他的,出去他也找不到活干,也养活不了自己和妻儿,我本来还担心他在学校里住一住又回来找大姐了,现在有王小姐缠上他,估计他就没功夫来了。” 祝玉燕笑眯眯的倚在他身边:“你倒是挺了解王小姐的嘛。” 苏纯钧就放下茶杯,再握住太座的小手,轻柔的说:“王小姐这种女人我见得多了,生平就以嫁一个好丈夫为已任,别的追求全都没有。就如同八爪章鱼,她现在抓住马天保,除非砍断她几根手指,不然她是绝不会放手的。” 可是,马天保会砍断王小姐的手指吗?显然不会,就是马婶也不会。王之娥家世清白,年轻漂亮,除了不爱学习之外没有缺点,说不定她这样马婶反而会觉得更好呢,马家现在就只剩下平平安安可以期待了,更多的理想与事业都是空谈。 祝玉燕听得入了神。 苏纯钧:“世间男人大多没有拒绝女人的勇气。假如这个女人还年轻貌美,那就更是只剩下束手就缚了。对男人来说,女人才是最可怕的武器。” 祝玉燕拿眼睛斜他:“苏老师,没想到你会说出这种话,我还以为你跟其他男人不同。”世上男人个个都可以是色鬼,唯独你苏纯钧不可以!你敢好色,就等着屠刀临颈吧。 苏纯钧笑道:“我也不能免俗啊,不早就是二小姐的手下败将了吗?” 祝二小姐刚刚要冒出来的火气就这么被浇熄了。 二人在沙发上你侬我侬,浪费了一天的时间。等到晚上祝颜舒和代教授回来才发现苏纯钧一天都没去上班,而祝玉燕则是一天没去上课。 不等两人发难,苏纯钧就站出来解释:“今天我急需一件文稿,这才留下燕燕帮我翻译的。” 是一份日语文件,需要翻译成中文,再把回件翻译成日语。 整个家里,除了施无为,就是祝玉燕的日语水平最好。而比起与施无为一起工作,苏纯钧当然更乐意和未婚妻一起了。 理由十分的充分,祝颜舒只得将竖起的柳眉再放平,轻轻骂了一句:“现在可是没什么人管得住你了。” 祝玉燕觉得躲在苏先生身后不保险,转而钻到代教授身后躲着。 代教授背后站了这么一只小东西,满心的怜意都要满出来了,笑呵呵的对祝颜舒说:“不如来看一看燕燕译得如何,要是译得好,就说明燕燕今天虽然没上课,也并没有虚度,要是译得不好,就再给她补补课。” 祝颜舒说:“这是公文,我们怕是不能看吧?” 苏纯钧早就将“公文”摊在桌子上,笑着说:“不要紧,没什么不能看的,只是安民告示而已。” 城中的乱相,日本人早就看到了,可以说这些乱相有八成都是托了日本人的福。但现在日本人又开始装模作样的站出来安民了。 冯市长也无可奈何,他现在只求在他离开前,日本兵不进城就行了,其余的也顾不上了。 日本人安民,就是要大家不要紧张,不要害怕,大日本帝国的天皇一直关心着中国的人民,大日本帝国的天皇也会将他的慈爱惠及到中国人民的头顶上的。 祝玉燕说:“其实也没写什么内容,日本字写起来特别费长度。说的都是废话。他就是说让学生继续安心上课,做生意的安心做生意,开店的安心开店,一切都会好的。” 百姓们没有地方买米是吗?不要担心,日本商会可以买米,只要大家拿着良民证去就可以买了,一个证一个月可以购两次米,一次十斤。 祝颜舒皱眉:“什么是良民证?” 代教授面无表情:“这是日本人发的东西?给我国的人民编户籍吗?” 苏纯钧轻轻嗯了一声。 前面都是废话,但最后这一句最要命。 百姓早就买不到米吃了,没有粮食,百姓们才要往外跑。现在日本人说日本商会可以购粮,只要用了日本人发的良民证就可以买粮,那一定会有不少百姓去办这个证的。 办了日本人的良民证,那到底是算中国的人民,还是日本的人民呢? hf(); 260|我们跑吧! 日本人还肯把这份文件发给冯市长官邸让他们过一下明路,已经算是“尊敬”中国政府了。 但不管冯市长他们答应不答应,日本人那边早就开始卖米了,百姓们已经知道可以从日本商会买米买粮食,等日本人提出良民证的时候,他们也更容易接受。 因为不接受就没有粮食了,那办一个看起来无伤大雅的证件,又有什么问题呢? 冯市长很清楚这件事他没有办法阻拦。 因为他变不出粮食来。 就算他有粮食,也不是给百姓们吃,而是先送到那些可以保护他的军队手中。 所以冯市长甚至不觉得这个有讨论的必要,直接就交给苏纯钧,让他回一封措辞合适的回函就可以了,综旨是不能答应日本人。 也不能拒绝。 翻译日本文件倒是没花多少时间,回函却浪费了祝二小姐不知多少脑细胞。她跟苏纯钧两人以代教授和祝家所有的藏书为底线,想方设法凑出了一篇还算说得过去的回函。 也就是凑了一篇废话。 把废话写得冠冕堂皇,言语中要透出对日本人的尊敬与崇拜之意,更要表达出冯市长不屈的精神与愿意以礼相待的热情。 写完这一篇,祝玉燕只觉得脑袋空空。 她说了一句大实话:“我觉得政治就是怎么说废话。” 苏纯钧:“政治是把废话说得好听的艺术。” 这次文件交换可以各用两句话来做总结。 日本人:我要逐步统治中国人了,你必须答应。 冯市长府邸:我不敢有意见,只要让我脸上好看一点就行。 苏纯钧第二天准时去上班,将两份文件都交给冯市长。 蔡文华装模作样的拿过来看,再放下,笑着说:“小苏这是自己写的,还是请了师爷?我瞧着不像是你的字迹啊。” 苏纯钧淡淡微笑:“我请二小姐替我翻字典,算是我二人同写的。她的字一向比我好看,这一份是她重新腾抄的,我当时是已经连笔都捏不动了。” 蔡文华牙酸,叹气:“唉,我是没有小苏这样的好运气,有这样一个博学多才的贤内助。” 别人不知道,冯市长是可以通读日语与英语的,他还会一点葡萄牙语。不过平时他都是用通译,自己从不说也不动手。现在他也只是认真看了译过的中文版本,日本版的扫了几眼就放下了。 冯市长笑着说:“小苏干得不错。文华啊,你拿去发给日本人吧。” 蔡文华拿两份文件走了。 冯市长取下眼镜,对苏纯钧指了指面前的沙发:“小苏,坐。” 苏纯钧坐下。 拍卖会的事在苏纯钧坦白没有门路之后,冯市长就再也不提了,但他不是死心了,因为最近冯夫人天天关着门在屋里试穿洋裙,裁缝还是邵太太领进来的。 邵太太能这么快就又回到这里来,所有人都不太吃惊。 冯夫人是北京勋贵后代,勉强可以称一声八旗子弟。虽然北京城破前她跟冯市长逃了出来,却仍然不忘家族荣光,从来不肯穿洋裙洋装。 现在突然改了脾气,苏纯钧猜测,多半是冯市长要求的。 冯市长已经找到了门路,还有可能已经买到了爵位的证明,这才要冯夫人改装。 蔡文华的家里还是一样笙歌起舞,看不出来是不是有了后路。 这与苏纯钧都无关。 上回,冯市长暗示他觉得祝玉燕很有本领,正好现在倡导妇女参加社会劳动,他也愿意给祝同学一个机会,问苏纯钧是否会阻拦未婚妻上进。 苏纯钧当然不会阻拦,但他也不觉得冯市长见到真正的祝二小姐后还会说出这番话。 要知道,祝二小姐两次见冯市长,无不表现的文雅又淑女,才叫冯市长误会。以祝二小姐敢想敢干之作风,来冯市长邸只要一天就足以令她回家吃自己了。 这回他借祝二小姐之手翻译文件,祝二小姐就说出“政治是废话”这样的警句,下回就算冯市长当面邀请,祝二小姐只怕也不肯相从。 这里比不上学校自由开放,这里是最封闭、最机械、最无情、也最无奈的世界。 与其让祝二小姐在这里困于案牍之间,不如让她留在学校里自由自在的好。 冯市长与苏纯钧说了一番废话,表达了对他的嘉许之后就放他去做事了。 过了两日,良民证之事也终于传到了学校里。 学校里自然人人是良民,日本人很愿意给学校里的师生一人发一本良民证,都不需要他们自己去申请的,日本人直接开着车就把几大箱良民证送来了。 就送到了唐校长面前。 山本先生今天没有来,来的是他的副官。 这位副官的中国话还不如山本,说的硬腔硬气,一字一字往外蹦。 “唐校长,这是大日本帝国给中国人的良民证。叫你的学生填好名字,好好收起来,要是没有良民证,以后都不能上街,也没有饭吃。”这个日本少佐说。 唐九龄望着桌上箱子里整整齐齐的良民证上大大的汉字“良民证”,良久无语。 幸好这日本少佐也不需要唐校长说出一朵花来,他也不认为中国人敢反抗。他说完就站起来:“你记住了吗?不要忘了。” 唐校长木然的跟着起身,送日本人离开,回来以后躲在表姐的房间里躲到了晚上。 然后,他悄悄把代教授和祝颜舒,以及学校里剩下的教授老师都给叫来。 校长办公室里,所有人围着桌上的几箱良民证,静的像坟墓。 唐校长悄悄的说:“我们跑吧。” ——这话,他在当年听说谭先生被下大狱时就想说了,现在终于说出口了! hf(); 261|爱人 唐九龄做好准备要说服这一屋子的木头脑袋情况有多危急,事态有多严重,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道理。 但他说完,屋里这群木头脑袋们表情都不带变的,问出的问题五花八门,就是没一个是反对的。 “什么时候走?” “东西怎么带?试验室里好多仪器可不能丢下吧?坐火车走吗?” “学生带不带?啊呀,现在学校里的学生还有一千多号人吧?都带上?” “可以带家属吧?我妈还有我弟我妹三家人。” 一群人七嘴八舌的,已经开始商量几月几号出发了。 唐九龄喉中干涩,心底发愁,敲敲桌子唤回众人的目光,从他原本计划的内容往下说。 “我想着,这日本人也没有把全中国都占了,咱们先躲过这一次,先躲到日本人没占的城市去。实验仪器这都不能丢,但带不带得走也要看情况,先把人送走。家属可以带,最好是把能带的家属都带走。学生只怕不可能都带走,只把那些没家没业的带上吧,还要看人家乐不乐意跟咱们走呢。要走肯定是要坐火车的。” 唐九龄一一说道。 代玉书问:“那咱们去哪里呢?” 一个瘦长的教授说:“中原吧?中原好,有地种,不缺吃的。” 另一个说:“河南?会不会不够远啊?河南有日本人吗?” 第三个说:“河南那块没山,飞机一来大轰炸谁都躲不掉啊,不好不好。” “想进山那就去四川?” “越远越好的话,那不如去云南?那边现在日本还顾不上,他们的势力是从东北上来的。” 唐校长的手在虚空中按了按,大家安静下来。 “去哪里我们再商量。现在大家达成一致了吧?咱们走?” “走啊。” “走!学校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让日本人玩蛋去。搞什么良民证,我呸!” 一个性格粗旷的教授往地上啐了一口,唐校长只好当没看到。 唐校长:“那大家回去就做准备吧,咱们毕竟力量有限,大家回去尽量多劝退几个学生,收拾收拾书和各种资料,带不走的就销毁,能带走的就都收拾好,也让家属准备准备,要跟着走的都提前准备好,但别走漏风声。” 一个教授念念不忘:“那我的仪器……” 那也是真金白银从美国买回来的,唐校长也不舍得丢,说:“肯定会带上的。你把咱们学校里的那几匹马和驴都带上,到时说不定就要靠它们出力拉车呢。” 教授们是怀着激动与不安的心情走出校长室的。 祝颜舒和代教授两人手牵着手慢慢走回小红楼。 静谧的夜,只有学校里养的动物们发出的声音。在这里看不到远处的灯火,学校就在这一片黑夜之中,像是一座孤岛。 代教授轻声说:“我明天就去船运公司,给无为和小蝉的身份证明都开好了,票也买好了,我去把船次定下来,到时先送他们上船。” 这是一个混乱不安的年代,一家人守在一起固然安心,但为了那微小的希望,他们也愿意把心爱的人送到更安全的地方去。 祝颜舒没有说话,像是没听到,在出神。 代教授的声音轻轻的就像耳语:“我也给燕燕和纯钧准备好了身份证明,到时他们要是愿意走,可以一起去。我也给你准备了,你跟他们一起走,我更放心。” 他唯独没有给自己准备。因为他不会走。 他半生是奴隶,半生是教授,他愿意自己活着的时候和死着的时候都是一个值得人尊敬的教授。他品尝过外国的美酒,但更爱家乡的甘泉。 月明星稀,一条浅浅的星河斜在夜空上,许多星子洒在深蓝的天幕中对着人眨眼睛。 代玉书站住,在这美丽的月色中,他对祝颜舒讲:“小舒,能遇上你,跟你结婚,是我这一生最大的幸福,我永远感激上苍让我遇到你。” 一个尊重他,爱护他,不鄙视他,也不同情他的爱人,她还聪明灵秀,美丽动人,她从不以家世来骄人,只以聪明来欺人。 在他所做过的最大胆的美梦中也没有这么想过。 他遇到了爱情。 祝颜舒静静的听他说完,没有回答他,她面色沉郁,似乎怀着巨大的心事。 他们慢慢走回了小红楼。 小红楼的客厅里,留着一盏灯。 灯下的沙发上,坐着一个身影。 他二人走进门才看到是祝玉燕,她裹着一件羊毛毯,在读一本日语书。 祝玉燕打了个哈欠,看到他们回来,放下书说:“你们回来了?张妈去睡了,厨房有热水可以喝,也可以冲鸡蛋花,你们饿不饿?” 生鸡蛋用热水冲散打成花,再放一些糖,就是甜甜的鸡蛋花了。在没有什么物资的时候,这是张妈最后的倔强——给晚归的家人准备的夜宵。 要是施无为就是准备另一种了:辣椒就烧饼。 祝玉燕刚才就喝了一杯甜甜的鸡蛋花。现在外面是买不到白糖了,这还是苏老师从冯市长家里拿来的呢。 祝颜舒提起她膝上的书看了看封面,扔回她怀里:“这会儿用功什么?都这么晚了,回去睡觉。” 祝玉燕察觉到好像有什么不对,不敢说她是在给苏老师等门,立刻答应:“好,那我这就去睡了,妈晚安,爸晚安。” 她像只小燕子般跑上了楼,书都忘了拿。 代教授问她:“要不要等一等纯钧?” 祝颜舒:“等他干什么?以后再告诉他。” 两人也上楼睡觉去了。 祝颜舒一夜辗转难眠,开始是竖着耳朵听祝二小姐有没有阳奉阴违又跑下去,后来是听到了苏纯钧回来的动静,再然后就是施无为下楼劈柴,代玉蝉下楼帮忙,两人在楼下厨房里做饭,张妈去烧水,然后,代教授也起来读书了。 祝颜舒摘下眼罩,躺在大床上叹气。 她一晚上没睡着。 代教授穿着晨衣,去楼下端了两杯咖啡上来——咖啡也来自苏纯钧。这玩意竟然是美国的军需品,跟玉米罐头一样是配发的,还有巧克力和香烟,可惜巧克力太难吃,被祝二小姐退货了。 他把咖啡托盘放在床上,弯腰含笑看着她:“要不要现在起来?” 祝颜舒望着这个长了胡子也不难看而是性感的男人,从心底叹气:“我怎么没早二十年遇上你?” 两人结婚后,代教授不止一次在床第之间听到祝女士这么讲,仿佛没能提前二十年睡上他是一件天大的遗憾之事。 代玉书对女士的夸奖照单全收,再谦虚两句“二十年前只有年轻的肉体,二十年后还有丰富的灵魂”。 祝女士就说,她的人生中少了二十年的快乐时光。 这一次次火热的表白,让代玉书心中连自己都不知道的自卑渐渐消失了,他无比的确信自己被这个美丽的女人热爱着,正如他爱着她一样。 祝颜舒直起身,端着咖啡呷了一口,说:“你帮我叫小蝉进来,我有话跟她说。” 祝玉燕在楼下等了很久,都跟苏老师坐在一条沙发上说了一车话了,都没见祝颜舒和代玉蝉下来吃早饭。 虽然早饭也没什么好吃的。 今天的早饭是玉米面饼夹泡椒,鸡蛋花这么奢侈的享受,一天只有一次,不是因为白糖不够,而是学校里的鸡下的蛋不够。 张妈现在已经懒得管祝二小姐跟苏老师到底是坐一条沙发还是两条沙发,她吃完饭就立刻去抱收音机了,现在收音机里天天放唱戏的唱歌的,还有评书、大鼓、相声,全是好玩的,她可以抱着听一整天都不挪窝。 收拾盘子的当然是施无为。 没有代玉蝉,整条桌的人都想不起来要帮他的忙,就连代教授也是一放下碗就钻进书房去了。 祝玉燕把她昨天拿的日文书找出来给苏老师看,说:“果然太长时间不用,已经有点生了。” 现在日本人势力大涨,她觉得还是应该温习一下日语。 苏纯钧也支持她多练习:“今天可以跟大姐一起练练,家里人最好都学两句。” 祝玉燕赶紧把他拉到外面才小声问他:“日本人要进城了?” 苏纯钧轻轻叹了口气,点点头:“嗯。冯市长要撤了。” 这一刻是早就料到的。 没人觉得冯市长可以在日本人的枪炮之下坚持,都知道他要走,现在日本人就快忍不住了,那他肯定就要跑了。 祝玉燕问:“那你是不是也要走?” 苏纯钧摇摇头,“市长要分批撤退,我大概会被留下来顶一阵,最后才走。” 祝玉燕沉默下来,良久才问:“那要是都走了……日本人会占领这座城市吧?” 苏纯钧没有点头,只是望着她,那双黑色的眼睛像一个深潭,又像一个旋涡,里面什么都有,又什么都没有。 不是谁走不走的问题,而是日本人一定会占领。 不管冯市长走不走,日本人都不会放过已经到手的城市。 哪怕市长不走,他也只有两个选择:顺从与反驳。 也就是生,或死。 祝玉燕目送着苏老师的背影,他看起来不像她想像的那么高大威武,在秋风中他的衣摆被狂乱吹起,他一手按着帽子,脚步匆忙。他才二十几岁啊,还是一个年轻人。 每一个年轻人都要面对这个世界的。 她的爱人只是一个普通人。 而她也爱这样普通的他。 她不需要他英明神武,什么都会。 她爱的原本也不是一个什么都会的人。 她爱的人叫苏纯钧。 hf(); 262|傻孩子 祝玉燕跑回去拿课本。 苏老师去上班,她去上课。哪怕明天世界就要毁灭了,今天的日子还是要照过。毕竟今天又没毁灭。 她上楼时看到代玉蝉从厨房跑出来,施无为跟着跑出来。这种情人之间的追逐可太浪漫了,她趴在楼梯扶手上看了好看天,结果发现施无为追出来也只是拉着代主蝉的手说话而已。 ……她就继续上楼拿课本了。 她从楼上小书房的桌上翻到了课本,全都装进书包里,再检查钢笔有没有足够的墨水,有没有带上笔记本和铅笔和尺子。 检查完毕,她才准备出门。 刚好遇上也拿着书准备去上课的祝女士。 祝女士看到她,就挽着她的胳膊下楼。 祝玉燕昨天晚上才惹了她妈的眼,今天就特别乖巧,甜甜的叫了声妈。 祝女士好像还没消气,沉着一张脸问她:“良民证的事,你知道了吧?” 祝玉燕:“知道啊。学校里大概都知道了吧?” 日本人又没藏着掖着?何况日本的老师早就在宣传这个良民证了,用日语和他们蹩脚的中国话在课堂上不停的说,良民证只是为了证明你是一个良民,是一个好人,没有其他的意思。因为现在外面的环境很糟糕,到处都是流氓抢劫的,很多百姓都受害了。大家有了良民证,就不用担心受到伤害了,也可以去日本的商会买米买盐了。 他们还说,日本已经打算援助中国了,日本国内正在动员日本国民向没有粮食吃的中国人民捐粮食呢。 听完这些宣传,大家都很沉默,没有人发言。 祝颜舒:“那你会要这个良民证吗?” 祝玉燕想了想说:“我不想要。但如果无法反抗的话,那我还是会接受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又不是拿了这个证就等于是日本人了。” 祝颜舒想起刚才问代玉蝉。 代玉蝉满脸通红,激动而愤怒:“当然不能要!我们是中国人,怎么可以接受日本的良民证?” 祝颜舒:“那要是日本人把枪对准你,不接受就枪毙你呢?” 代玉蝉:“那也不能接受!” 祝颜舒:“那要是对准张妈呢?” 代玉蝉一下子愣住了。 祝颜舒:“对准你的同学们呢?对准燕燕呢?对准我呢?你还不肯接受?” 代玉蝉被亲妈这一连串的良心拷问逼得跺脚,急得哭了,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说,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选。 牺牲说起来很容易,但这也分是牺牲自己还是牺牲他人。有的人不愿意牺牲自己,愿意牺牲他人;而有的人正相反,他们愿意牺牲自己,不愿意牺牲他人。 祝颜舒看着这个女儿,想着另一个女儿。 她揉了揉祝玉燕的头发。 祝玉燕:“妈?” 祝颜舒叹气,说:“你代爸爸今天去船运公司买票。” 祝玉燕站住,这一天真的到来了,她反倒有些不想接受。 “姐姐他们要走了吗?”她问。 祝颜舒:“买到船票就走。” 大女儿太傻了,她留下来,不定什么时候脑子一糊涂就把自己牺牲了,必须送她走。 她并不怕孩子为了自己的理想献出生命。 但一味的只想壮烈的牺牲,那就是愚蠢。 死人永远没有活人能做得多,人死了就什么都做不了。 祝颜舒:“你姐不想走,你劝劝她。现在这个情况,她出去更好。” 祝玉燕:“好,我劝劝她。”她抓住祝颜舒的手说,“妈,我们还会跟姐姐再见面的。” 祝颜舒看着这个小女儿已经显出风华的面庞,僵硬的笑了一下,推了她一把:“好了,快去上课吧。” hf(); 263|尊严与骄傲与爱 今天有日本老师的课,祝玉燕早早的就站在路口,将所有该去上课的中国学生都拉了过去。 不过人数还是不够。 眼看上课时间快到了,祝玉燕只好一边想借口一边赶往日本楼。 月余前,在日本楼里栽种的牵牛花已经抽芽长枝,慢慢的攀上了房顶。 这是为用来安慰樱花树全都泡汤的日本学生的。 为什么是牵牛花?这个问题代玉蝉和施无为都问过她,她只好胡扯说是在日本文学作品中看到的。 《樱桃小丸子》、《柯南》也算是日本文学作品。 好像日本小学生都要种牵牛花写暑假日记。 她就以为日本人一定很喜欢牵牛花吧? 另一个跟日本有关的植物就是能通灵的绣球花了,跟樱花一样,都有底下埋尸会变色的都市传说。 但绣球花太难找了,不如牵牛花寻常易得。祝玉燕便舍绣球花而就牵牛花,于是牵牛花就绕着日本楼种了一圈。 走进绿叶环绕的日本楼,就能看到日本学生了。他们仍是穿着一年前来的时候穿的衣服,经过一年时间,衣服和鞋大多都已经有补丁了,很多日本男学生没有袜子穿,索性光脚,而女学生则努力找布头补袜子,有人甚至拆了内衣来补袜子,好像因为袜子是露出来的部分,而内衣之外还有外衣。 她本以为她算很了解日本了,可这么长时间下来,她却觉得她越来越不了解日本了,不管是日本的男人还是女人,她都越来越看不透他们了。 课上的很沉闷,这主要是因为中国学生全都变得沉默寡言。以前他们多多少少还愿意发言,不管是争执还是提问,可现在课堂上全都是日本学生发言,中国学生来了也不说话,下课就走,不但不跟日本老师交谈,连日本学生他们也不说话了。 唯一还肯跟日本学生说话的只有祝玉燕,还有被她影响的代玉蝉和施无为,他们两人也多多少少愿意说两句,虽然也很冷淡。 这种情况下,日本老师和日本学生全都相信祝玉燕真的是日本人的朋友,她是唯一真心愿意接受他们的人,对她更加热情与亲近。 与此同时,其他的中国学生也终于对祝玉燕跟日本人的亲近有了微辞,私底下开始有流言传出。 还有人又提起了苏纯钧。 都说他们这对未婚夫妻是狼狈为奸,蛇鼠一窝。 祝玉燕本来也不是很爱交朋友的性格。她虽然看起来很开朗,但实际上性格很别扭,对人的看法也很悲观。可她却最大的特点是自信。 同学们的态度一变,她不解释,也没有变自卑,反而直接就不理会他们了。 今天代玉蝉和施无为没有来上课,整堂课愿意跟日本学生互动的只有祝玉燕。等下课后,中国学生都走了,祝玉燕就去找日本老师讲理由:关于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中国学生不来上课。 “因为没有钱,太穷了,所以很多男学生都去干苦力活了。”祝玉燕仗着这些日本人对中国人完全不了解,在这里胡扯,“老师也知道吧?中国有很多穷人。现在这个样子,他们的家里也穷得很,只好先去干活,日后可能也不会来上课了。” 从今天的情况看,以后来上日本老师的课的中国学生肯定会越来越少。 日本老师叹气:“唉,我能理解。燕姬,你今天不要急着走,等一等,我有东西给你,一会儿你来找我。” 祝玉燕也叹气,估计日本老师又要给她一些日本的东西来宣传日本了,她答应下来,只是说要先去跟同学们说说话。 日本同学都在等她。 这都已经是惯例了。祝玉燕回到廊下,跟日本学生们坐在一起说说话,说一说功课,不到五分钟就完成了应酬任务,然后她就找理由走了。 她去看望二子同学。 日本女同学二子,她的肚子已经很大了。现在她已经不出现了,自己单独住在仓库里,其他的日本女学生也不来跟她说话了。 祝玉燕本来以为二子那么坦然,还以为日本人不会歧视未婚先孕的二子,但现在这样看起来,好像又是歧视的? 二子看到她来,整个人都放光一样。她穿着酒井老师借她的和服,不加腰带,坐在窄小的仓库里,周围都是大大小小的箱子,灰尘很重。 仓库里没有窗户,二子也不能点蜡烛,因为日本楼是木制的,这是为了防止火灾。 二子热泪盈眶的说:“燕姬,我就知道你今天会来看我!今天会上课,你一定会在下课后来看我的。” 祝玉燕不忍心,问她:“你还是不愿意住到女生宿舍那里去吗?那边没有人了,你可以住过去,我的床借你睡,不会有人有意见的。” 她发现二子被赶到仓库住以后就请她去住中国女学生的女生宿舍,可二子拒绝了。 这一次,二子还是拒绝了,她再次肯定的说:“燕姬,请不要担心,我在这里很好,没有人伤害我,每天都有人给我送饭。” 祝玉燕就是从二子身上再次对日本女人不理解起来。 要是说二子是一个逆来顺受的人吧,她能大胆的跟中国男学生谈恋爱,还曾想留在中国嫁人,做正室或是做小妾都没关系,怀了孩子也不流产不畏惧。可要说她大胆吧,被人排挤到这个地步也不反抗。 二子高兴的拿出一封信给她看,“燕姬,你看,这是老师帮我写信回家乡,我的孩子已经找到人愿意收养他了!” 祝玉燕拿过来读信,越读越纠结。 信是日本关东一个寺庙的主持写来的。不要小看日本的寺庙主持,他们通常都是大地主,可以娶老婆结婚,世俗化非常好。 他说他很高兴的听说这个孩子的父母都是优秀的青年,女性是出身日本的美丽少女,受过良好的教育,而父亲则是中国大学生,他相信有着这样的父母,这个孩子一定会非常优秀的。他愿意收养这个孩子,并且不管男女,他都要。男孩子会是他的儿子,女孩子也会是他的女儿。他请二子放心,他并没有亲生的孩子,他的老婆是一个温柔善良的女人,她也会非常疼爱这个孩子的。 从信中的文字看,这个日本寺庙主持好像真的认为日本少女和中国大学生生出来的孩子非常好,他非常喜欢,特别是中国大学生,好像这提升了这个孩子的品质? 二子在一旁说:“我在信里告诉他,我来中国以后交往的三个男生全都是中国的男生,他们都是大学生,全都又高大又英俊又聪明,他们都很年轻,都是非常有爱的男孩子。” 祝玉燕感觉更复杂了,这好像配种啊。 ——谢谢你肯定中国青年的品种质量? 除了二子之外,还有另外几个日本女学生也怀孕了,可她们就是在某一天不见了。祝玉燕曾经脑补了很多关于这几个日本女学生的悲惨下场,但今天二子说出了其中一个女学生的下落。 二子羡慕的说:“阳子相亲成功了呢,她嫁人了。” 祝玉燕:“……” 带着肚子嫁人? 二子叹了口气:“我真羡慕她们啊。她们比我幸运的多呢,有人愿意娶她们。” 祝玉燕艰难的问:“她们不是跟你一样怀孕了吗?” 二子说:“正是因为她们怀孕了,酒井老师说她们怀的都是男胎,所以才能这么快就嫁了人,这样她们一进门就可以成功生下家族的继承人了。我的肚子,酒井老师说看不出是男是女,有可能是女孩子,才没有人要娶我。” 祝玉燕:“……” 带着男胎肚子嫁人! 她真的从来没有了解过日本! 二子说:“不过,主持对我也很好,他还给我寄了钱让我买米吃。”说到这里,她爬到一个角落,拖出来一个米袋子,郑重的放在祝玉燕的怀里:“燕姬,我知道你们现在没有米吃了,我这里有米,可以给你,你放心的拿去吃吧。” 祝玉燕抱着怀中沉甸甸的大米,不知该说什么。她本来是来安慰二子的,却发现她不需要她的安慰,她还接收到了意料之外的来自二子的安慰,可她并不想接受。 等她去见日本老师的时候,日本老师也是给了她一袋大米。 祝玉燕看着大米说不出话来。 日本老师弯着腰真诚的对她说:“燕姬,不要担心,拿去吃吧。以前是你帮助我们,现在轮到我来帮助你了。这是我们日本人对你真心的感激,不要有任何顾忌,拿去吃吧。” 可她一点都不觉得高兴,或是庆幸。 她只感到了愤怒。 最终她微笑着拒绝了这两袋代表着日本人的友好与善良的大米,让二子与日本老师都以为她是一个骄傲的不肯说出自己需要帮助的女人。 回到小红楼吃午餐,今天的午餐是新鲜的刚摘下来的青椒,就昨天烙的干饼,昨天烙出来就像鞋底一样硬。 硬的好,硬的就说明干,干就可以久放,不容易发霉。 这是代教授在吃昨天的干饼时告诉大家的小知识,要想让食物不发霉,就要抽空里面的水份,水份越少,越不会发霉。 施无为被代教授给带出门了,今天中午的饭是张妈临时凑和出来的。 “什么都没有了。唉。”张妈冲了一杯咖啡给她,是用美国大兵配发的咖啡包泡的,喝起来像煤渣。 虽然她没有喝过煤渣水。 青椒很新鲜,刚刚才摘下来。果肉很厚,闻着就是一股很新鲜的辣味。 祝玉燕用昨天的干饼泡咖啡吃的时候,有那么一点点后悔没拿那两袋米。 唉,尊严值几个钱?骄傲又值几个钱? 为了避免她后悔再跑回去拿,她问张妈:“我姐和我妈呢?怎么就我们俩吃饭?” 饭是没什么好吃的,但家里的人少了两个也不对。 最重要的是,有别人一起陪吃,她才更能咽得下。 她现在已经瘦得不需要减肥了,这真是她身材最完美的时期了,渐渐可以达到超模的水平了。 把饭做得难吃真的可以减肥。 她要是能穿越回去就一定要告诉所有减肥的小姐妹,把冰箱清空,一个月内什么吃的都不要买,绝对可以瘦。 张妈给自己煮了面汤,稀汤寡水的,她用筷子蘸酱,放在舌头上舔一舔,就着这个喝面汤。 祝玉燕:“您这吃的也太少了,回头再饿出毛病来。” 张妈:“有钱难买老来瘦,你懂什么啊。我不吃你这饼,啃一口我的牙都要掉了。” ——要不然,还是把那两袋大米给扛回来吧。 祝玉燕的尊严和骄傲面临巨大考验。 张妈:“你妈跟你姐说,催你姐去留学呢。” 祝玉燕:“哦,我姐不愿意去。” 张妈:“那是她傻。现在能跑出去一个就能活一个。”她看着祝玉燕,推推她的手,小声的说:“你也去留学,别在这里待着了。你那外国话说的那么好,应该去。” 祝玉燕条件反射:“我才不去呢。” 张妈一下子急了,放下筷子就拧她,这一下可真狠,拧得祝玉燕钻心疼。 “你怎么能不去呢!去!”张妈叫道。 祝玉燕:“我不去,我去了你怎么办?”苏老师怎么办?祝颜舒怎么办?代教授怎么办? 除非全家都去,但这显然不可能。 苏纯钧不会走。 代教授不会走。 张妈走不掉。 张妈听她这么说,眼泪都下来了,抓住她的胳膊哭着说:“我的二小姐,张妈有你这句话就没白活。你乖乖听话,去留学吧。” 祝玉燕搂着张妈,惊觉张妈也瘦了,小小的身体好像都缩水了。 “我不能走。苏老师就不会走,我要跟他夫唱妇随呢。还有代教授也不会走,我妈估计也会留下吧?您放心,不会丢下你的,咱们一家人还是在一块。姐姐和施大哥就是出去了,以后也还能再见到。” 张妈哭得鼻涕泡都出来了,她哭哭笑笑的:“那我也看不到了。” 祝玉燕:“能看到,您活到九十就一定能看到。使劲活吧。” 张妈被气得连眼泪都不想流了,狠狠拍了一记这傻孩子。 “有你这么说话的吗?还叫我使劲活,我看我早晚要被你给气死。” hf(); 264|人生伴侣 张妈擦擦眼泪去洗脸,回来就炒了一盘鸡蛋,拿给祝玉燕:“去敲门喊你妈跟你姐出来吃饭吧。” 鸡蛋只放了盐,没有葱花虾皮,但已经是难得的美味了。 祝玉燕一见口水就要流出来了,坐着不动:“炒了几个鸡蛋?” 张妈:“一个就够吃了。” 眼前好大一盘子! 祝玉燕惊讶:“这颗鸡蛋好大的个头啊!” 学校里的鸡都是普通鸡,下的也是普通蛋,个头都挺小的,太大的鸡蛋不是少见,而是根本没有。 张妈把她拉起来,推了她一把:“鸡蛋打散里面放点水就行了,快去吧,你姐估计哭着不肯去呢,你去劝一劝,别让你妈上火。” 祝玉燕悄悄上楼,贴在她妈的卧室门口偷听,里面鸦雀无声,好一会儿她才听到她妈的声音。 祝颜舒:“你不去也要去,这事由不得你,逼急了我就把你给绑上,到时送到船上去,到岸了才放了你。” 代玉蝉站在她面前哭得浑身颤抖,头都抬不起来。她以前不反对去留学是因为情形还没有这么坏,现在这么糟,她怎么能丢下家人朋友,独自当逃兵呢? “让燕燕去,妈,燕燕比我爱学习,她头脑还聪明,让她去。”代玉蝉说。 祝颜舒已经通过良民证这件事更加看懂了两个女儿的性格,她已经下定决心了。 “说了多少遍票不够,要是只能买到一张,那就你先去,要是能买到多的,我就把你们姐妹一起送去。”祝颜舒连哄带骗,无所不用其极,她放柔声音,抱着代玉蝉的肩轻轻摇晃:“大姐,你一直是妈最贴心最听话的女儿,妈也最相信你。外国那边是什么情形都不知道,燕燕的性格你也清楚,太跳脱,就算只有你去,妈也能放心。你先去了以后,租下房子,落了脚,入了学,到时我再把燕燕送过去,你正好可以替妈照顾她。” 要是告诉代玉蝉前面是锦绣大道,那她肯定不愿意去走;可要是说前面荆棘满布,一脚一个坑,让她去替别人踩一遍路,好叫后来者不踩坑,那她跑得比谁都快。 祝颜舒初战失利,现在找到了对付女儿的窍门,顿时把国外说的如同龙潭虎穴一般。 “唉,现在美国和英国都在驱逐黄种人,到处都不安全。你从来没出过家门,只怕连去哪里租房子都不知道,施无为还不如你呢,放你们俩出去,我实在是不放心。”祝颜舒叹气。 她用力过猛,代玉蝉就说:“那我们就不去留学了……”话音未落,祝颜舒一巴掌拍在她背上,亲妈打孩子,下手都有分寸,代玉蝉背上一片麻疼,像一万根针尖在刺她。从小到大,这还是她头一回挨亲妈的打,顿时就不敢再说不去的话了。 可见亲妈是真生气了。 祝颜舒打一下还不够,又拧着她的耳朵吊起来转:“你这傻孩子,外国是不好,可外国不打仗!没有炮弹从天上掉下来,有吃有喝,学校还可以学习,你怎么连好坏都分不清!” 代玉蝉被拧着耳朵呲牙裂嘴也不敢叫疼。 祝颜舒:“听到没有!给我乖乖的去收拾行李,准备上船。” 代玉蝉:“好,好,妈,我听到了。” 祝颜舒这才放开手中的耳朵,一看都拧红了,她才心疼的揉了揉,“乖乖,疼吧?” 代玉蝉不会叫疼,又兼极为敬爱祝颜舒,得她一句心疼的话,再疼也不觉得疼了。 “妈,我不疼,没事。”她乖乖的说。 祝颜舒见这孩子连叫疼都不会,更不放心了。这要是燕燕,她能哭上三天,逢人就哭,非要所有人都心疼她才会罢休。 祝颜舒抱着她轻声的哄道:“妈有钱,不管船票多贵都能买,到时肯定是咱们全家都走,就是要一批批走,没办法一起走。你听话啊。” 代玉蝉这才放心下来,乖乖点头:“好,妈,我听你的。” 祝玉燕贴在门外听了半天,又悄悄下来了,对张妈说:“我听着没事,我妈跟我姐说的挺好的。” 挺好的一对母女下来,代玉蝉红着眼眶,一边耳朵通红的像被烙过。张妈顿时骂道:“我叫燕燕去喊,她还说没事。好孩子,快来坐这里。”她把代玉蝉拉到椅子上坐下,弯下腰仔细看她的耳朵,见耳后有深深的两个指甲印子,又骂道:“这是哪个狠心的妈哟!打小丫头也没这么狠的,就知道找老实孩子欺负,那调皮的天天上房怎么不见你打一下?” 张妈骂人,祝颜舒也不敢回嘴,只是做样子,把祝玉燕拉过来假装拍了她两下。 “那这个我也打了,这就公平了吧。”祝颜舒劝服女儿去留学,正高兴呢。 祝玉燕白白挨打,但是不疼,看在能安慰姐姐的份上,也尽职尽责的喊疼,哼哼叽叽:“好疼好疼。” 祝颜舒就瞪她。 张妈更要发大火:“你打一个还不够,还要打两个。你干脆连我也打了算了,使劲发发你大小姐的威风。” 祝颜舒被骂得头疼,见桌上的饭菜也不好吃,随便吃了两口就去上课了。 张妈见代玉蝉哭了,就去厨房要再煮个甜汤来安慰孩子。 代玉蝉把鸡蛋盘子推给祝玉燕:“你吃吧。” 祝玉燕要劝代玉蝉去留学,但知道对着她姐不能明着劝,要暗着劝。 她搂着她姐的肩膀说:“姐,你跟妈生气了?” 代玉蝉摇摇头:“没有,妈让我去留学。燕燕,你跟我一起去吧。” 祝玉燕跳过自己去不去这个回答,转而开始展望留学生活,她虽然在贵族学校里留过学,但从头到尾都在学校和老师的手底下,说到底不算真的见识过外国的留学生活。 她说:“不知道到了外国能不能吃得惯,听说英国的东西不好吃,他们那边不吃米饭,我们去了那边要天天吃面包和土豆了。” 代玉蝉也搂着妹妹,轻声安慰她:“听说那边白人歧视黄种人,不过没事,到时我们在一起呢,咱们一家子都在一起,不怕。” 张妈端着鸡蛋花过来了,她把鸡蛋花放在桌上,代玉蝉转过头对她讲:“张妈也不要害怕,我听说外国有中国街,我们住在中国街上,那里的人都说中国话,不说外国话,你就是不会说外国话也不要紧。” 张妈一听就怔了,但她反应很快,指着杯子说:“大姐别说了,这都一点了,快点把饭吃了,下午你们还要上课呢。” 祝玉燕这才发现,原来代玉蝉竟然以为到时是全家一起去,还包括张妈。 她仔细想了想,觉得其实真这样也不错,张妈跟着一起走的话她也就不会害怕了。 下午上课时,她一直在想,可能祝颜舒不止是骗了代玉蝉,也骗了她。 她对代玉蝉说是全家一起去。 她对她说就是让代玉蝉和施无为去。 那以她对她妈的了解,首先要送走的肯定就是她跟代玉蝉两人,然后就是施无为和苏纯钧。施无为是肯定能一起去的,可以充当她们俩的保镖。苏纯钧要是能去,那当然更好。 最后,留下的就是祝颜舒、代教授和张妈了。 张妈是年纪大了,身体不行。让她在这把年纪陡然换另一个国家生活,她未必能习惯,而且漫长的船旅也容易出意外,何况老人都有叶落归根的说法,万一把她带出去,未必能把她带回来,那就太悲惨了。 代教授是绝不会离开学校与学生的,他是绝不会走的。 而祝颜舒…… 祝玉燕是理解祝颜舒的,她觉得她比其他人都更能理解她的想法。 假如祝颜舒不是现在的祝教授,假如她和代玉蝉身边没有施无为和苏纯钧,那祝颜舒肯定会跟她们一起走,母女三人,她是绝不会放心让她们离开她身边的。 但现在她除了做一个母亲之外,还是一名教授。 母亲是伟大的,但不可否认的是,祝颜舒在养育女儿之余只能打麻将,她的生活是空虚的。在孩子小的时候,母亲确实很重要,可等孩子渐渐长大,开始离巢,母亲所能做的就越来越少了。 而祝颜舒是一个有理想有追求的女人,她还很聪明。她的聪明才智在养育女儿之外,还有许多未曾实现,所以她才空虚。 现在她找到了可以令她发光发热的地方,她可以尽情的挥洒自己的智慧,而这份职业是永远也不会有满足的一天的,因为学生是源源不绝的。 现在她和代玉蝉都长大了,身边也有了可信可靠的人照顾她们,祝颜舒已经在尝试着放手了。 所以,她觉得祝颜舒在离不离开之间是四比六的犹豫。 离开占六成,不离开占四成。 可这上面要是再加上一个代教授,天平就会变了。 离开变成了四成,不离开变成了六成。 一条艰难的理想之路上有一个志同道合的同路人,这条路的吸引力就大大的增加了。 祝颜舒可能不会想走了,她会想留下来实现自己的理想,跟她人生中真正的伴侣在一起。 父母会离开,儿女会离开,最终陪伴一生的,只有伴侣。 祝玉燕自己呢? 她扪心自问,发现她其实是一个相当没有原则的人。对她来说,不管是离开这里还是留下,都只看身边人的决定。 也就是说,假如大家都决定要走,那她也走。 假如有人要留下,那她也会看这个人对她来说有多重要,再决定要不要留下。 现在,祝颜舒希望她走,那她会走吗? 那就必须把她喜欢的人都带上。 不止是张妈、祝颜舒和代玉蝉,还包括苏纯钧、施无为和代教授。 祝玉燕想了一下午,又想了一晚上,直到苏纯钧回来,她听到门响,悄悄推开门,蹑手蹑脚的下楼。 楼下客厅里留了一盏台灯,昏昏黄黄的照亮了巴掌大的一小片地方。 苏纯钧坐在沙发上,伸直双腿,解开领扣和领带,慢慢的放松。 然后怀里就投进了一个还带着被窝的温度与肥皂香起的人儿。 他手臂一伸,把她给搂到了怀里,把她的双脚也放在沙发上,看一看,这位小姐果然没有穿袜子就下了床,现在脚丫子都有点凉了。 他把脱下来的西装外套搭在她的脚上。 与她静静的依偎在一起。 祝玉燕在他的怀中轻声说:“姐姐要去留学了,跟施无为一起走。” 苏纯钧搂住她,轻轻的嗯了一声。 祝玉燕故意说:“我也去。” 苏纯钧微微的笑,把嘴唇贴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轻声说:“好。” 祝玉燕仰起头:“你陪我一起去吧。” 苏纯钧把头低下来,看到这一张年轻的,还有机会拥有无限可能的未来的脸庞。她应该去拥有无限的未来。 他靠在她的脸上,轻轻的答应着:“嗯。” 他在说谎。 她很清楚。 这是男女之间的本能,是女人的本能。 女人能从男人的眉梢眼角,他的呼吸,他的每一个表情中看出他是不是在说谎。 祝玉燕没有反驳他,自己暗暗下定的决心。 第二天,她去找祝颜舒。 祝颜舒见到是她,表情不是很好看。她看了她一眼,转头就不理会她了。 祝玉燕走进来,把门轻轻关上,站到她面前。 祝颜舒在快速的整理手中的支票,她把支票分成两堆,又分成三堆,又分成四堆,支票被她搞得哗哗响。 祝颜舒:“你们出去还是带支票方便些。这一张是一百块的。”她指着一张支票说,“这一张是一千块的,这一张是一万块的。”她把支票举给祝玉燕看,“有美金,也有英镑。国际上的几大银行都可以兑钱。” 她把支票拢在一起,仔细的整理整齐,好像这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事,重要过问一问祝玉燕的来意。 祝玉燕像一个妈妈在对待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她有了无限的耐心。她坐下来,等祝颜舒把支票收拾好又重新打乱,再次收拾好。 “妈妈。”祝玉燕说话。 祝颜舒把支票摔在桌上:“没看我现在正忙着吗?” 祝玉燕:“我不走。” 祝颜舒恶狠狠的瞪着她:“你闭嘴。什么时候轮到你做主了?” 祝玉燕自顾自的说自己想说的话:“姐姐和施无为走,因为施无为需要去外国学习,哪怕是国难也不能阻碍他学习知识,他在这里能起的作用很小,而他出去以后学习更多的知识,日后回来就能起更大的作用。姐姐性格单纯,留下对她来说更危险,为了她好,她应该出去。” “妈妈和代教授都会留下吧?代教授不会离开学校和学生,妈妈也是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不会离开的。” “我也不必走。我对外国没有兴趣。我喜欢大家,想跟大家在一起。现在这里有妈妈和代教授,有张妈和苏老师,我是不会走的。” 祝颜舒两只眼睛不停的往外冒眼泪,她瞪着这个让她伤心的女儿。 这个幼稚、天真,可一旦成长起来就让她无法再阻止的女儿。 祝玉燕抱住她:“妈,我不会走。” 祝颜舒也抱住她,在她背上狠狠的打了两下。 “我早猜到了。你这个讨债鬼。” 祝颜舒不止猜到了她不会去留学,她还猜到等学校要搬家以后,她还是不会走。比起跟着妈妈和学校一起离开,她会更愿意留在苏纯钧身边。 因为苏纯钧更可怜,更孤单。 因为她爱他。 hf(); 265|言传身教 天还没亮,施无为就已经劈好了柴,烧好了水,揉好了面,蒸上了锅,还把几个空了的咸菜缸子刷了,把昨天晚上挖回来的萝卜的叶子全都洗好切好抹上盐,放在一旁杀水,等到下午他回来,这萝卜叶子就可以和到面里烙饼了,这就是明天大家的饭了。 这些全都做好了,他才赶紧就着烧锅时盛出来的热水把头脸手脚等露出来的地方洗干净,头发也用水随便抹了一遍,以免刚才劈柴干活时染上了灰土。 等这都干完了,他才从厨房出来,站在黑洞洞的走廊上穿衣服。 穿的是代玉蝉替他烫平整的灰格子衬衣,还有一条马裤,还有一条黄色的领结,一双羊毛袜子。 跟这套搭配的是一双小羊皮靴子。 他穿的时候仔仔细细,认认真真,比做饭的时候小心多了。 这一套不是他搭配的,而是代玉蝉替他搭配的。 衣服也不是他的,据说是代玉蝉以前的父亲的。她父亲留下的衣服有一些给了苏纯钧,剩下的苏纯钧穿不了,现在就翻出来改一改给他穿了。 张妈一直念叨,说都是多亏了她才把这些破烂都带过来了,破家值万贯,不能嫌麻烦,等要用的时候找不着更着急,现在这样不正好吗? 他就谢谢代玉蝉,再谢谢张妈。 黑洞洞的走廊里也没个镜子,他也不知道自己穿上去是什么样。 不过,用代教授的话说,他现在长进多了。 他以前就知道女人的衣服样子多,年轻女孩子要想好看就要穿红色的衣服,越红越好看。男人的衣服不就是那一个样的嘛。 可不知从何时起,他就开了窍。他知道这男人的衣服也有许多讲究,真讲究起来一点也不比女人的少,而且因为男人不能像女人似的张扬,所以都在小细节上讲究,这才能显得出人才来。 苏纯钧说都是他的功劳,他觉得才不是呢,就苏纯钧那个骚包样子,他哪里会跟他学? 这都是小蝉教他的。 自从他认识小蝉以后,就觉得这天是亮的,风是柔的,花是五颜六色的,男人和女人,都有了不同的意义。 何况这衣服是小蝉给他烫的呢,小蝉还教过他怎么穿。 施无为幸福的穿好衣服走出来,就见代教授已经搭着外套在等他了。 代教授指着沙发上的一顶帽子说:“别忘了你的帽子。” 施无为拿起来那顶鸭舌帽扣在头上,据说英国人出门都带帽子,所以他也要戴。 代教授戴的是一顶爵士帽,相当正式。 外面的天麻麻亮。代教授掏出金怀表看了一眼,对他一勾手指头,道:“快走,还要去把校长的车开出来。咱们走快点,早点上路,少遇上几队宪兵。” 施无为深吸一口气,跟在代教授后面,踩着夜色出门。 这几天他可是开了眼界了。 开上校长的汽车,他们一溜烟的就窜上了街。 汽车原来前后左右都挂着日本的小旗,代教授把前面的两面换上了英国的米字旗,车牌摘了,换上了英国国旗做的车牌——这是代教授带着他做的,上面的画是拿油漆画的,数字写的是英国的一个邮政区号。 代教授说他这是欺负外面巡逻的宪兵不懂,就是碰上日本人,那日本人也未必懂。 代教授:“出了学校,你跟我都要说英语。” 为什么要讲英语呢? 因为代教授带着他在骗人! 他们假装英国人骗人! 骗的还是英国人! 第一天,代教授告诉了他一件往事。 代教授说,他当年留学去读书呢,其实就是靠一份假的身份证明和一份真实的信件才能成功入学。 那时候,大清还在,中国的银子和金子在全球都很好使。因为当时城市里很流行有钱人送子弟去留学,大清官府也送官员去留学,他的少东家,就是油坊的少东家,大概以为这是一条登天捷径,就找了英国人的买办,用银子和金子替他开路,要送他去留学。 少东家没告诉他,等船票到手,少东家假装说要去进货,把他骗到城里,骗到码头,骗上船,然后就把留学的这一套东西往他手里一塞,再把一箱金子往他脚边一放,笑着说玉书啊,去吧,去读外国的书,读好了回来当大官啊。 少东家说,他是奴隶出身,就算消了他的奴籍,日后他也难有作为。但少东家发现留学很流行,很多大官的孩子和有钱人子弟都出去留学了,中国跟外国的通商越来越多,日后肯定像这种留过学的人才肯定是很吃香的。 少东家说,你只要去留了学,考个外国的秀才回来,你就一定能当中国的官了,到时你当了官就可以庇护我家了。 代玉书就这么被哄上了船。 施无为都听怔了。 代教授陷入回忆之中,带着怀念与敬佩说:“少东家讲的没有错,之后的情形确实就如他说的一样。我留学回来,确实是可以当官了。”不过不是当大清的官,而是国民政府的官。 虽然他并没有去当这个官,不过少东家也并不在意。 可少东家有一件事没料到,就是留学并不像那个英国人买办说的那么简单。英国的学校并不收平民,外国人能去留学,要么是拿着大清政府的身份证明,要么就是去上一些假学校。 真正的英国学校,是捧着金子都进不去的。它需要身份。 代教授没有身份,他是中国人。 但巧了,那个英国人买办,是个骗子,是个手段极为高超的骗子,而且十分的大胆。不但大胆,他还很讲信誉。 他在船行在海上的时候,把实情告诉了代教授。 他说,你不能上英国的学校,因为你没有身份。但我是个有商业道德的人,我是收了钱的,所以我会帮你进入你的学校,只是你要照我说的去做。 他让代教授成为一个名叫“黑德蓝”的人的养子。 这个黑德蓝,他曾经上过约翰公学。 黑德蓝欠了这个英国买办的钱,愿意替代教授伪造身份。 代教授可以用黑德蓝养子的身份进入约翰公学就读。 这个养子非彼养子。 代教授:“养子,指的就是情人生的孩子。” 黑德蓝当然是个贵族,虽然家产都叫他败光了,但也不能否认这个家族曾经是有幸可以参加皇室的后花园下午茶的。 ——虽然参加的人可能有三四百个。 不要以为下午茶就是小桌子三五个人,那可能是数百张小桌子,人数乘以一百倍。 毕竟是皇室,就是要与众不同。 某年月日,黑德蓝在年轻时遇上了一个美丽的中国贵族姑娘,中国人管这种有高贵身份的女人叫“格格”。黑德蓝就遇上了一个格格,并与其相爱,格格就替他生下了代教授,然后格格就去世了。黑德蓝不想让情人的血脉流落在外,以养子的身份将他接回了家,并给了他大笔的财产。 这,就可以解释代教授为什么是英国人却有一张黄种人的脸,因为他长得特别像“格格”。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黑德蓝先生会将这个孩子送到约翰公学,因为这是他曾经上过的学校,他想让他的儿子也在这里接受传统的教育。 一切都很完美,除了代教授需要在上学期间一直扮演另一个人而已。 为什么他会有那么多金子? 那是因为黑德蓝先生非常宠爱这个孩子。 为什么据说很宠爱他的黑德蓝先生一直不给他写信也不来看他? 那是因为黑德蓝先生要顾忌他妻子和继承人儿子的情绪。 你见过黑德蓝先生的妻子和他的继承人长子吗? 代教授:“那当然没有见过,因为我一直生活在别的地方,由佣人照顾。” 他成功扮演了这个身份,而黑德蓝先生在他上学期间不幸在印度染上疾病去世,而他没有被通知回去参加葬礼,死讯都是同学告诉他的。那段时间,代玉书不得不扮演一个失落的孩子,他错失不止是父亲的葬礼,还有可能会留给他的大笔遗产,他沉痛的悼念了他无缘的父亲,收获了许多同学的同情与安慰。 当然,黑德蓝先生早在破产后就与妻子离婚了,儿子也早就不认他这个父亲,他还有两个女儿,也都早早出嫁。黑德蓝先生之所以会欠那个买办的钱,正是因为他想借钱去印度淘金,想发一笔大财。但显而易见,印度的水土并不适合黑德蓝先生。 这些早在他下船前,那个讲信誉的买办先生早就都告诉他了。买办之所以敢让他假冒黑德蓝先生的养子,正是因为不会有任何人来揭穿他。只要他不露馅,这个骗局就不会被拆穿。 可就算是这样,那个买办也并不相信他不会露馅。 一个从没走出过小镇的中国奴隶,只凭跟传教士学的一点英语就可以冒充英国人吗? 买办并不在意他被拆穿后是死是活。他的信誉只到他成功入学为止,至于他能不能在学校活下去,那就不是他要负责的了,他的信誉没那么多。 少东家对外国的学校完全不了解,他尽力做到了所有的一切,将他以为最好的礼物送给他聪明的朋友。 代教授:“少东家送给我的那一箱金子,帮了我的忙。” 一开始确实战战兢兢,因为他真的什么都不会。但幸好英国学校一开始的学习也并不高深,反而是社交活动更多一点。这恰好是他擅长的。打马球、射箭、游泳、长跑、足球……等等,他有的就本来就擅长,有的虽然不会,但只需要花一点时间就能变得精通。 他结交同学,讨好老师与教授,成功的扮演了一个小公子——这要多亏了少东家的言传身教。 代教授对施无为说:“无为,你要记住,等你到了英国以后,你也要扮演你的角色。假如你失败了,被人发现了,揭穿了,那受害的不止是你自己,还有跟你一起去的小蝉。你必须保护她,你明白吗?” 施无为紧紧抓住鸭舌帽的帽子边,慎重的点了点头。 代教授把车停在银行门外,印度门童冲过来对他鞠躬。 “记住,你要好好的跟我学。”代教授用英语说了这一句,推开车门走下去,一眼也不看那个印度门童,大步的往前走,还对跟在后面的施无为喝斥了一声:“快点,跟上来。” 施无为也爬出车,他看着那个鞠躬站在那里的印度门童,深吸一口气,手在口袋里掏了掏,摸出来一枚五便士,一弹,硬币就冲着印度门童弹过去,门童赶紧伸手去接,施无为想帮他,可是临时想起来,就退后一步,看门童从地上捡起硬币。 代教授站在银行门口漆黑的石阶上看着他,他用手杖敲了敲地面,冰冷的叫了一声:“波特。” 施无为赶紧跑了过去。 代教授用手杖敲他的屁股和背,把他给赶了进去。 虽然他们都是黄种人,可一个英国人还是从后面走了出来,打量了代教授几眼,试探着说:“先生请问……” 代教授像是在对他说话,又像是根本没有看到眼前还有一个人,他说:“劳驾,我需要见你的上司。我是黑德蓝。” 施无为就像在看一出戏。 这几天都是这样。 代教授只要说一两句话,就会立刻被人请到一个雅致的小客厅里去,然后就会有人来见他,然后他们就开始聊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比如天气,河水很糟,海水也很糟,房间很糟,等等。 这一次也不例外,很快就有一个大胡子出现了,他们聊了天气和报纸,聊了壁球和一种水仙花。 施无为默默记住“鬼脸水仙”这个名字。 然后代教授说茶叶都发霉了。 大胡子很赞成,说印度人都在偷懒。 施无为默默记下来,他没搞懂这里的逻辑,可以回去问问燕燕,她一定知道。 然后代教授介绍了他,说他是他的侄子,是他可怜的姑姑生的,他的姑姑已经去世了,那个可恶的男人也走了,把这个可怜的孩子扔下。 可怜的孩子——施无为默默记自己的人设。 燕燕是这么说的。 代教授:“波特,别什么都让我教你,起来向詹姆斯先生问好。” 施无为赶紧站起来,他穿着英国少年常穿的衣服,但看起来像一个傻大个,他鞠了个躬,有些尴尬的说了句“尊敬的先生,波特向您问好”。 大胡子詹姆斯先生摇摇头,说:“可怜的孩子。” 然后就对他没兴趣了。 代教授:“我本来想带他来这里找点活干,但现在我只想赶紧把他扔回学校去。” 詹姆斯先生问:“他几岁了?” 代教授:“十七?十八?他晚了几年,不过我想这没关系。一直有家庭教师在给他上课。他至少会拼自己的名字。” 詹姆斯哈哈大笑起来。 代教授:“我花了一大笔钱,看在我的面子上,学校答应让他入学。这真是谢天谢地。” 詹姆斯用手帕擦眼泪:“你可真是一个善良的叔叔。” 代教授:“哦,我可怜的姑姑对我一直很好,我小时候她还给我念过诗集哄我睡觉。” 他们聊了很多听起来无关的事,最后还为邱吉尔争论了起来,两人几乎要把房顶吵翻,看起来就快拔枪对决了,不过最后他们都同情邱吉尔出卖了英国,握手言和。 在他们要离开时,詹姆斯问代教授有没有什么需要? 代教授说他要两张船票,最好是一个月内就可以出发的船,必须直达英国伦敦。 代教授:“上等舱,有阳台和浴室,至少两间卧室,还要有一个客厅。” 詹姆斯:“哦,得了,接下来你就该要求餐桌上要摆好玫瑰花了。” 代教授:“你说对了,我还要求晚餐要供应鹅肝和鱼子酱。” 詹姆斯:“只有烤土豆。” 但最后他们谈妥了,奇妙极了。 詹姆斯问:“你能出什么价?” 代教授掏出了一块金子:“来自中国的罪恶。” 詹姆斯:“哦,上帝。”他拿起金子放进口袋里,理直气壮。 他说:“一张船票,上等舱,两间卧室,一个客厅,餐桌上要摆上玫瑰花,晚餐要有鹅肝和鱼子酱。小子,要葡萄酒吗?”他笑着问施无为。 代教授也看他。 施无为张口结巴了一会儿,说:“不……不用麻烦了。” 詹姆斯摇摇头:“真是个傻小子。” 代教授:“他很聪明。还有,我要两张票。” 詹姆斯:“你刚才说是一张?” 代教授又掏出了一块金子放在桌上。 詹姆斯再次把金子拿起来放进口袋里,说:“稍等一下,我这里刚好有印度来的雪茄,我愿意送给我的新朋友品尝一下。” 他很快去而复返,拿出了一个盒子,代教授看也没看里面是什么,挟在腋下就带着施无为离开了。 上车以后,代教授才让施无为打开盒子。 里面是两张银行的身份证明。 代教授:“看来是到时凭这个证明登船。” 银行要撤走,肯定英国的船来接他们自己的员工,只要证明自己是银行的职员就可以登船了。 代教授:“不过,上船时可没那么容易。要先能走到码头才行。” 施无为:“上面没有写时间。” 代教授:“身份证明有证明日期。” 施无为这才注意到身份证明上的日期很短暂,只有三个月,是上上个月签发的,距离它失效只剩下一个月了。 代教授看到这里松了口气:“接下来,我们就需要注意码头上的船什么时候到了。” hf(); 266|船票 一共十张可以被称为船票的东西摆在桌上。 这就是代教授带着施无为连续跑了半个月的成果。 它们可以送十个人离开这里,但前方未必是天堂,也有可能是地狱。 代教授:“可以去的地方有印度、马来西亚、新加坡、英国与日本。” 目的地在哪里并不能由他们选择,他只能把所有在一个月内会开船,并可以让人上船的客船船票搞回来。 在这间房间里的人共有祝玉燕、祝颜舒、代玉蝉、施无为,还有张妈,和唐校长。 张妈站在那里,有些手足无措的慌张:“叫我进来干什么哟?我哪里都不去,我怎么去外国?一句外国话都不会说。我也没本事,只会侍候人,做做饭,出去跟在这里一样,还不是要当使唤人?我不去,不去。”她一边说一边退到祝颜舒后面,“我就服侍小姐到老就可以了。” 唐校长是一个“外人”,可是以他跟代教授的关系,两人十几年的交情,他又是一个真正有资格站在这里,替自己与家人谋求一线生机的人。 他看着桌上这些东西,知道它们会让外面的人多疯狂。可代教授只不过花了几天时间就全都搞来了。 他如果想走,一定可以走得掉,他在这个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一定都能活得富贵又满足。 唐校长摇摇头:“玉书啊,你可真是……太让人吃惊了。”他转身走到,坐到沙发上说:“我是没办法走的,倒是有心替我夫人弄一张,可是让她一个人走我又不放心,还是算了吧,我们两人在一块,死了哪一个都不缺埋土的人,就这样吧。唉。” 生机就在眼前,可因为不能一个人独活,只能眼睁睁看着它溜走。 唐校长闭眼不看,心里一个劲的骂自己蠢,骂自己傻,骂自己呆。 他这辈子第一次犯傻是当年没有丢下学校跑掉,还一直干了下来。 第二次犯傻就是这一回了。 真他妈的……不爽快! 唉! 余下的人,就是祝家母女三人,与施无为和代教授了。 苏纯钧在上班,只能等他回来再告诉他。 祝玉燕自觉可以代替未婚夫站在这里发言,说:“我们先不要管苏老师好了,他可以等等再说。” 苏纯钧要是想跑,早就跑了。她相信他的本事不会比代教授差。他们二人都有留学背景,要去外国比普通人方便一百倍。 他不跑,在离开家以后投身官场。她一直觉得,他一直想要活得跟他的父亲不一样,跟家族里的其他人也不一样。 他是憋着要活出个样儿来的。 若是逃走,他还怎么贯彻自己的理想?完成朝父亲和家族的脸上呼一大巴掌的心愿呢? 虽然这的巴掌可能是呼在想像中的,但这并没有什么区别。 他终将活成与他们不同的样子。 所以她觉得这些东西让不让苏纯钧看到都无妨,他也不会因为没有第一时间看到这些救命的宝贝而悲痛欲绝。 祝玉燕说:“姐姐和无为兄是要去英国吧?那这两张去英国的是不是就是他们的?” 去英国的就是两张银行职员的身份证明,但写名字的地方是空白的,只是“以兹证明此人为汇丰银行财务管理属员”这一行字写得清清楚楚。 施无为已经看过不下一百次了,代教授也对他解释过,这是银行在给自己的部员进行撤退时留出的空白席位,但为什么会可以买到手呢? 那当然是因为银行高层要借此敛财啊。 把真正的船票卖给有钱人。 至于职员?他们可以坐三等舱回去,要是三等舱都没位子了,那就再等一等,等下一班船就行了。 万一没船呢? 哦,那你的家人会获得丰厚的赔偿。要知道在战乱的国家发生点意外简直太正常了。 施无为听了以后,当然心里不太舒服。 可代教授紧接着告诉他,黄种人在外国现在就是奴隶的身份,跟银行门口的印度人一样,人人都知道印度人是英国人带来的奴仆,印度人是英国人的下人,哪怕是在中国的大街上,你看到一个印度人,你不会认为他是一个普通人,而只会以为这是一个奴隶,哪怕他衣着光鲜。 这就是外国人看中国人的想法。 只要走出中国这片土地,在白人的土地上,白人看黄种人,都会把他们看成是奴隶。 什么是奴隶呢? 奴隶是按船算的,不是按人头算。一船奴隶多少钱。当这笔数字投射到每一个人身上时,这笔钱可能是一个小到让你震惊的数字。 代教授:“所以,你一旦走出去,你不需要去同情别人,不需要去关心他们是不是受到了伤害,你需要先在这样的歧视下保护自己和小蝉。你是一个男人,男人可以当做苦力奴隶卖出去,你可能被卖到印度去摘棉花,也可能被卖到巴西去种烟草,你还可能去铺铁路、挖矿,一直工作到死为止。但对小蝉这样年轻的女人来说,她的下场只有一个,那就是沦为最低等的□□,被关在只有一张床的屋子里,一天要接几十个客人,却只能吃一片面包裹腹,她会很快的染上梅毒与其它性病,也有可能早早的死在嫖客的暴力对待之下。她几乎不会有被解救的机会,因为她是一个黄种人。这跟她有多少学识无关。” 施无为一直自认并不聪明,但就算是他也知道,代教授说的都有可能成真,这只是他们在走出国门之后,可能遇上的最坏的结果之一。 或许还有更糟的。 这让他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失去”了对那个想像中被夺走船票的船员的同情。 并非是那个人不存在了,而是他在思考中舍弃了他。 就算他的不幸仍然会发生,可他也决心视而不见。 假如他只能保护一个人,那他只愿意把生的机会留给小蝉。 施无为看向代玉蝉。 代玉蝉没有看他,她这几天一直神思不属。虽然她已经答应妈妈要走了,可在答应之后,她的良心一直在撕扯着她。 她不想走,不想离开家人。 当头一个离开的人太痛苦了。 好像她是一个逃兵,看到危险第一个跑了。 她宁愿留在最后,等所有人都安全了之后再走。 可是妈妈的解释很清楚了,最后肯定是大家都要走的,她只是要先去那里,替大家做好准备。 在看到代教授今天拿出的所有“船票”之后,心中那一丝丝怀疑也应该消失了。 ——能弄到这么多船票,以后一定也可以继续拿到送大家来英国的船票吧? ——这一次只有两张是直达英国的,可是其他的船票应该也能通过其他方式到英国。 ——她只需要在英国再等一等,等一等,大家就都会慢慢过来了。 代玉蝉抓住身边祝玉燕的胳膊,发觉妹妹的胳膊细得吓人,好像已经没有了肉。她搂住小小的妹妹,她还是那么精灵可爱。 她想带她一起走,在英国一定可以吃饱,一定就不会这么饿了。到了那里,她一定会天天这里看,那里看,她一定会很快就适应外国的生活,交上外国朋友。 代玉蝉搂住祝玉燕。 祝玉燕拿着两张身份证明,说:“是不是要写个名字上去?” 代教授说:“没错,无为和小蝉都要有一个外国名字。无为的身份信息我已经准备好了,就是还没有取名。小蝉在身份上跟无为是未婚夫妻,这样她就可以跟未婚夫单独旅行,未婚夫求学当中,她也可以跟随他住在当地,加入教区,这都是很正常的事。” 她问:“无为兄的人设是什么?” 代教授:“是一个家族的幼子,家产没他的份,他的父亲给了我一笔钱,托我给他找个学校学两年本事,出来就可以自己找份工作。我就利用自己约翰公学毕业生的身份,把他塞进了约翰公学。”他一本正经的说,“在学校的介绍信上,他是我的侄子。我也会替他出学费。” 因为施无为这标准到不能再标准的黄种人面孔,他这个幼子的身份当然也是假的,他也是情妇所出的私生子,所以家族父亲宁可出一笔钱把他远远的打发走,也不想让他留在家族里碍眼。 所以在离开家族以后,他就改了姓名,连家族旧姓都不被允许拥有。 祝玉燕感叹:“真可怜啊。”她要对代教授刮目相看了,这人设太完整了,不但介绍了家世,连后续都一并解决了。这种身世,日后是绝不可能会有什么人找上门的。 而且,施无为这种性格也有了解释,他在家中一定受了许多折磨与白眼,所以胆小一点,懦弱一点,甚至语言有一点不合适,这都可以理解了。 代教授:“因为战争的关系,学校现在经营困难,很多赞助者都破产了,所以我才能这么容易就把人送进去,只要花点钱就行了。”可比他当年简单多了。 祝玉燕主动说:“那我来替你起名吧。” 施无为当然很高兴有人可以代劳,“好啊,对了,教授这几天出去都叫我波特。”波特是个英国姓氏,姓的人还是挺多的。 祝玉燕:“天啊,那就叫哈利·波特吧。” 不幸的身世跟这个名字是绝配啊。 不过她转向代玉蝉:“可是,无为兄的身世要是这么悲惨,这个未婚妻是哪里来的?” 代玉蝉十分的警觉:“不要给我编什么贵族身世,不要太复杂。” 祝玉燕已经开始编了:“说是私奔好不好?这样最简单了。贫穷的少年,一直得不到家人的喜爱,他与女朋友相爱却无法结合,终于在他被赶出家门之后,他对女孩子说,跟我一起走吧。女孩子知道这样下去他们无法在父母的祝福下结婚,就与他一同私奔。” 代玉蝉一巴掌呼到她背上:“臭丫头!” 祝玉燕挨了打要逃,被祝颜舒推回去:“不许跑,站着让你姐打。你这张嘴巴就欠打。” 祝玉燕又跑到代教授身后,她终于发现这个新爸爸乃是风水宝地,躲在这里肯定不会挨打。 果然,代玉蝉看到代教授就不自觉要规规矩矩的,就不敢放肆了,只好站在那里对着祝玉燕比划巴掌。 代教授笑着说:“小蝉不要生气,燕燕其实说的有道理。在英国私奔是很普通的事,虽然也会受到家族的惩罚和背弃,但这对你来说是最简单的身世了,你可以有理由不给家里写信,结婚的时候也没有父亲陪伴,你可以没有姐妹,也没有朋友需要你联系,也不告诉你新加入的教区的神父,你的洗礼神父是谁,这些你都有理由拒不回答。” 代玉蝉越听越愣。 代教授:“比起无为要在学校里生存,你生存的地方则更复杂。你需要加入当地的教会,跟当地的居民一起做礼拜,你是需要交待你以前的生活的,与其每一句都要说谎,不如就以私奔的名义什么也不提。” 代教授:“而且以无为的身份和家世,确实不可能拥有家族替他选的未婚妻,那就只能是他自己骗了一个。” 张妈听了啧啧,对祝颜舒说:“这还是我头一回听到有人把燕燕说的瞎话给夸的这么好。” 祝颜舒:“这不是挺有道理的吗?” 张妈:“得了,以前有你就够宠她的了,这回找的这个爹,比你更宠,更没原则。亏得这孩子已经懂事了,不然非被你们宠出个败家子来不可。” 祝颜舒:“您还说我呢。您都夸她懂事了!我还没觉得她懂事了呢!” 轮到给代玉蝉起名了,可祝玉燕只记得哈利·波特的妈妈叫莉莉,女朋友叫什么是死活没想起来,就记得是罗恩的妹妹,问题是罗恩的妹妹叫什么名字呢?她一点都没印象了。 不过代玉蝉也不想让她给起,生怕被她捉弄,她自己起了一个:“伊莉莎白·夏洛特·东格尔。” 将这两个名字写在那两份证明上,就只等船来了登船了。 似乎在名字写上去的时候,代玉蝉才有了自己真的要离开家人的真实感。这让她完全无法接受,她再也不看一眼那个证明,转身就从房间里跑出去了,祝玉燕赶紧追上去,两姐妹一前一后咚咚咚跑上了楼。 张妈追出门,倚在栏杆上看到两姐妹都进去了,门关了,叹了口气,站在原地轻声说:“这是做的什么孽啊,好好的日子不让人好好过。” 她停了片刻,抹去眼角涌上的泪花,装做若无其事的回去,说:“没事,有燕燕劝劝就好了。我去做饭了,你们聊吧。” 她拍拍衣服就转身走了。 施无为赶紧说:“张妈,你不要动,我来做。”现在家里人口多,做饭用的锅啊锅盖啊都很大,张妈个子低,手上没劲,他不敢让她干。 他看了一眼代教授,代教授说了句“去吧”,他才跟上去。 唐校长也站起来说:“那我也走吧。这些船票的事你不要再对别人讲了,人心浮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能抵抗得住这种诱惑,不能保证这学校里人人都有这份定力啊。 代教授还真打算跟其他教授说一说,毕竟自己不走,亲友之间说不定就有需要的呢?不过没等他问,唐校长就先提出来了,那他就听校长的。 他收起其他几份船票,说:“那这些都没用了吧?”他推给祝颜舒,“让燕燕拿给纯钧好了,看能不能卖几份钱。” 祝颜舒毫不客气的将这些在外面能让人疯狂的船票收起来,看也没有看一眼。 现在这里只剩下他们俩人了。 代教授走过去,与她离得很久,近到能看清她的睫毛。 他轻声说:“你真的不走吗?我还是希望你能走。” 祝颜舒:“孩子大了,不是以前离不开妈妈的小宝宝了。我相信她们现在离开我也不会饿死了。” 而她也已经不想每天只能打麻将来度日了。 她的人生,前二十年活得浑浑噩噩,看似风光,其实她不过是锦绣堆中的稻草,腹内空空,才会被杨虚鹤这样的小人蒙骗,一骗就是二十年。 从二十到四十岁,她只剩下一个心愿,就是养大女儿,保护她们,让她们能健康成长。 现在四十岁以后,她才算是真正清醒的为自己而活。 代玉书的眼睛闪闪发亮,仿佛里面盛满星子。 他握住她的手:“好,我们一起,哪里都去得,什么事也难不倒我们。” hf(); 267|恋人 晚上,苏纯钧一回来就被郑重其事的祝玉燕给拉到屋里去了,房门一关,苏老师这颗心就多跳了两下。 祝玉燕严肃的说:“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在听到这件事之前,我想告诉你,之前不告诉你并不是因为不相信你,而是因为要对其他人保密,为了瞒住他们才没有对任何人说。” 苏老师点点头,坐在沙发上,还把她也给拉到身边坐好,抱着二小姐,他说:“好,你说吧。” 嗯,他现在心满意足,没有什么事能叫他吃惊了。 不过他还是吃了一惊。 不是为了施无为和代玉蝉要去留学的事,这个事早在之前就多次提起,看家里人的意思也是一定会让他们俩出去的,现在终于准备好了该送他们上路了。 他吃惊是因为祝玉燕不打算一起去留学。 而且,她已经告诉了祝女士。母女两人经过“友好”的协商,已经达成了共识。 其间有多少血腥就不提了。苏纯钧回忆这几天祝女士看他的眼神,深深觉得祝女士没在他的晚饭里下毒真是宽宏大量。 他在心底谨慎的思考片刻,说:“关于留学,我想你应该再考虑一下。外面的世界很大,与我们从小生长的这个世界完全不同。你应该出去看一看,以你的敏锐,我想你一定能获得许多许多收获。” 他以为以祝二小姐的性格,她应该是会对外国感到好奇的,她阅读了那么多外国的书,对英国、美国、日本等这些发达国家的事全都侃侃而谈,她难道不想亲眼去看一看吗? 他说:“现在出去还是可以的,虽然英、美、日这些国家的政府都是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可外国的人并非都跟他们的政府一样邪恶。百姓中还是有许多好人的,当然,坏人也不少,跟我们自己的国家差不多,防人之心还是要有,但也不必谈洋色变。” “你这么聪明,一定能考上他们那里的学校。”他对祝二小姐的头脑是充满信心的。 在苏老师说了这么多语重心长的肺腑之言后,祝二小姐轻描淡写的说:“哦,日后再说吧。我现在确实是没有出去的打算。反正只要日后和平了,出去的机会还是很多的。” 那也要等和平了再说了。 谁知道和平在哪里呢? 苏纯钧提起留学是有一点私心的。现在情势不好,他当然想把他最爱的女孩送到安全的地方。 祝二小姐一口回绝,他就认为是她的思考还不成熟,以为日本人对她和颜悦色就不会有危险。可他随即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祝玉燕以前的言行无不表示她一向是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日本人的,说她会把日本人看成好人,这就太可笑了。 ——是因为他才不走的吗? 苏纯钧的心底冒出既幸福又辛辣的花。 或许不止是因为他在这里,这里还有张妈、祝女士、代教授这些也颇受祝二小姐喜欢的人,她是一个离不开家人的孩子,为了家人而不肯自己逃走,这很像她。 可他也不禁自大的想,她也会有几分是因为他而不舍得离开吧。 但随即伴随而来的就是痛苦。他最爱的人,最希望能获得幸福的人,假如因为他而留下来,最后遭遇到不幸,那他要怎么面对? 苏纯钧在心中转了几圈,还是认为应该劝她去留学。 不过,这事可以不必急,慢慢劝,转着圈的劝。 不管是劝是骗,总之,还是要将她送走,这样最好。 看他表情正常,像是已经接受现实,祝二小姐说继续讲:“大姐有点不想去,不过我们骗她说以后大家都会去,她这才答应了。你一会儿出去不要说漏嘴。” 苏纯钧:“大家都去也很好啊。” 祝二小姐翻白眼:“怎么可能呢?代教授就不可能离开学校的,我妈现在终于有了自己的事业,肯定也不愿意当逃兵。张妈这么大年纪了,让她坐一个多月的船旅去外国,还要重新学英语,适应英国的气候……这对她来说太困难了。再说,我看她是不会愿意离开我妈的。” 祝玉燕看他:“还有你,难道你肯走吗?” 苏纯钧坦然自若的点头:“我当然肯啊。” 祝玉燕险些被他给唬住了! 苏纯钧搂着她说:“冯市长已经做好准备要跑了,不过肯定是不会通知我的。这几天他常常把我派出去,大概就是在收拾行李吧。蔡文华可能也要跟着一起跑。他们都跑了,政府就成了一个空架子,我又能支撑多久呢?等他们走了,我也要走。” 他自觉这番话说的十分合理,但祝二小姐冷笑,睨着他说:“行啊,我倒要看你走不走。你要真打算走,我就是把我妈他们打晕了绑上也跟你一起走,好不好啊?” 苏纯钧在这样洞悉一切的眼神下,无端端有了一种自己早就被人看透的感觉,他强撑着夸道:“二小姐英明。那到时我就与你一起绑人,你拿棍子,我拿绳子。” 他的俏皮话没能得到太座大人的夸奖。 之后,祝二小姐把剩下的船票都给他,嘱咐他拿去卖个好价钱。听说这都是代教授带着施无为这些天骗来的,真叫苏纯钧佩服!代教授这份本事,不管是放在官场还是商场,都必能所向披靡,可他偏偏投身进了学校,教书育人。 苏纯钧将船票带走了,转手就以一张票五千美金的价格出手了,就这都不够分。 其中两张被他以友情价卖给了邵太太。 冯市长逃走,看起来是只打算带着夫人的,邵太太只能自求多福。不过冯市长在临走前给她找了一个好夫家,到现在也肯关照她,也不算对不起她。 但邵太太自觉新丈夫也不够可信,打听到苏纯钧手中有船票,立刻掏钱抢下来两张。 钱包里的美金不够,邵太太当场褪下黄金手表翡翠手镯钻石戒指。 苏纯钧嫌这些东西不好脱手,就只收了她的美金:“您太客气了,按理我都不该收您的钱,只是这些船票也是别人托我出手的,我也不好不给人家辛苦费。” 邵太太将手袋倒空,现在手里只有这两张前往马来西亚的船票,她激动的呼吸都不稳了,脸红的像刚自摸了一把国士无双。 “您客气了。苏先生,是我要谢您。您救了我一条命。”邵太太眼中带泪,“我知道有许多人瞧不起我,您就从来没有瞧不起我,现在还愿意救我一把,我这辈子都没遇上过什么好人,多谢您。”她深鞠了一躬。 苏纯钧确实从来没有瞧不起过邵太太,比起她,这幢房子里任何一个绅士都比她更下流无耻不要脸。 他说:“我哪有资格瞧不起人呢?别人也没少讲我的坏话。”他既然收了钱,就要多提点邵太太两句,“这船票是可以登船的,但上船也不容易。” 邵太太紧紧握着这两张票:“我知道,我明白。” 码头现在全是日本兵,想成功登船当然不容易。 邵太太心里有数,她只凭自己是上不去船的,这另一张票就是她为自己的保镖准备的。 可这个人选该选谁,她却没办法决定。 吕齐芳这个人年轻,坏得还有限,对她也有几分真心。可他带着一个老妈,邵太太却再也没办法再变出另一张船票来了。让吕齐芳舍了老妈跟她一起逃,他未必答应。 而且,吕齐芳的少爷脾气重,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真出去了,养家活口的本事还是要看她。到时她卖身养他们俩?最后她别再变成杜十娘了。 邵太太不敢赌男人的良心。 邵太太拿着船票,心里却比没有船票时更乱了。 学校里的秋意更浓了。 落叶堆满小径,无人打扫。空荡荡的楼前没有了学生的身影,显得格外寂寥。 学生已经越来越少了。 家在外地的学生是最先离开的,本地的学生也都渐渐走了。 像施无为一样的农村学生,也大多在老师的劝说下离开了学校,回到家乡。 但是学校还没有停课。 代教授说:“哪怕只有一个学生,我也会照常上课。” 仅剩下的学生们都在大教室上课,因为最近吃的不好,个个都是面黄肌瘦。 但大家集思广义,想方设法丰富餐桌。 有一个姓王的教授,是一个从德国留学回来的医学教授,他的目标是可以在自己的国家生产青霉素。 他最近就带着学生们在学校的树林里采蘑菇。 祝玉燕也终于吃到了辣椒之外的菜,不管摘的时候有多担心是毒蘑菇,但最后吃到肚子都没事。 现在这位王教授还砍了一棵松树,还把松树摆放校园里潮湿背阴的地方,说要用松树来养蘑菇。 祝玉燕本来以为这王教授是开玩笑,不可能成功,但她竟然真的吃到了松树身上长出来的平菇。 就很奇特! 不过,一棵松树也没办法喂饱全校师生,祝玉燕还是送别了基金会里大部分的同学。 一个男生在离开前背着相机来学校。他的这台德国相机曾在秋日祭时拿来帮游客拍照,拍出来的几乎都是鬼片,黑呼呼的,只能看到影影绰绰的人影。而提高了曝光洗出来的几张又几乎看不清人脸。 不过这样的照片也没人嫌弃,不少人事后都回来拿照片,看样子是会好好珍藏的。 他带着相机来学校,足足拍空了四卷胶卷,把学校里的一草一木都拍了下来,还有祝玉燕这些同学,唐校长和一些教授也都入了镜。 走的时候,他擦着眼泪,对祝玉燕说:“代理会长,以后也请你不要放弃基金会。只要基金会还在,我们的理想就没有破灭。” 正牌会长是唐校长,但基金会平时的事都是祝玉燕说了算,同学们就管她叫代理会长。 祝玉燕:‘我答应你。” 这个男同学又取出了一本相册,这都是他以前在学校拍的,精心挑选出来,做成相册,想在临走前送给学校。 他说:“我们的学校没有消失,我相信它终有一日会再回来的。” 祝玉燕抱着相册:“我也相信,会有这一天的。” 她翻看着相册,里面的照片上,学校里到处是学生,男学生和女学生走在一起,他们在同一间教室上课,在同一片天空下嘻笑,一起劳动,一起游戏,这是这个时代最开明、最光明的记忆。 后面还有许多秋日祭时的照片,黑呼呼的,下面还有这个男同学写的标注,没有他的标注,她根本认不出里面拍的是人是鬼,是男是女。不过当时天那么黑,光线那么不好,拍成这样也有情可愿。 男同学:“我都洗出来了,舍不得扔,就都贴进来的。” 他指着其中拍的最好的一对男女的照片说:“这一张拍的最好,可是他们没有来取。” 照片中的男女站在一起,男人穿着西服,单手插袋,头微微往女士那边偏,面上带着笑。 女人拿着棉花糖与气球,还有风车,笑得抿着嘴,弯着一双眼睛,谁都看得出来她有多开心。 这像是一对年轻的恋人。 可偏偏祝玉燕认识这二人。 男同学不知世间险恶,怀着纯真的心,羡慕的说:“这一定是一对爱人,他们看起来真相配。” 祝玉燕没有反驳,认同道:“你说的没错。” 就算只是这一张照片上的恋人,它也一样很美丽。 hf(); 268|离别之秋 校园里空荡荡的,到处可见被丢弃的垃圾。 学生几乎已经看不到了,偶尔看到一个也是匆匆忙忙的,不知道要去干什么,也不知道要去哪里。 落叶纷纷。 秋风和暖,阳光明媚。 唐九龄早上在校长室坐了一会儿,心里越来越焦虑。明明没有事等着他去做,可他还是觉得有什么事没有完成似的。 他就自己一个人出来了。 绕过小径,走过小桥,看到建校时盖的钟楼,铺着鹅卵石的小水潭。关于这个小水潭啊,他还曾经以为挖好了池塘里面就会自己长出青蛙来,结果两年了都没看到青蛙,只有蜻蜓和蚊子在这里盘旋,他还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没有青蛙呢? 这件事他不敢告诉教授们,怕露怯,最后他是到外面的野河里捞了蝌蚪,放到这个小潭里,小水潭才终于有了青蛙,夏日也有了蛙鸣。 这才对嘛。 等到小水潭终于有蛙鸣了,他才心满意足。 类似这样的事还有很多。他现在一一走过这些地方,想起自己当时的一些小坚持,仍是很为自己骄傲。 至于为什么学校里的水潭一定要有蛙鸣,那是因为他小时候上私塾,私塾后面有一个水潭,夏天他上着课昏昏欲睡的时候,那蛙鸣就像催眠曲一样。 有一回,老先生在上面都跟着学生们一起瞌睡过去了呢。 在他的回忆中,私塾除了老先生拖着长腔长调念着不知所谓的圣人文章之外,最让他喜欢的就是后面的小水潭了。 学校中除了案牍,还应该给学生留下更多关于童年与青春的美好回忆才行啊。 别的人建设学校,都是致力于建设出一个圣人学校,一座知识殿堂。 唯有他,从开始到结束,想要的一直是一个美丽的学校。 学校的房子大多都是平房,偶有小楼,那也都是特意建的。 一排排,一片片。 当初建学校,还请了风水师,正儿八经的很呢,天干地支算了一大通,最后收了八十块钱。 唐九龄一边走一边回忆。 这里是操场,没有树遮荫,周围也没有房子,一大片空地,平整以后就这么放着了,一旦从海边刮风过来了,那这里的土哟,能扬到校长室去。他站在校长室往外看,都能看到那扬起来的土,赶紧关窗,事后还要擦洗窗户玻璃,不然玻璃上就蒙了一层的土。 为什么这里是操场呢? 因为那风水先生说,这个地方是凶穴,在杀气和煞气,所以这里不能有遮挡的,也不能种树种草,要一直这么光秃秃的,让太阳晒着,阳气直冲,晒个九十九年就能化解了,就可以接着盖房子了。 当时跟着风水先生一起装模做样的人都跟着一起点头,一脸严肃认真——旁边有请来的报社记者等着拍照呢!这可是他们建设学校的英明形象啊,日后登出来,那才好找各界人士要钱啊。 唐九龄当时也在,他想的是不管是真是假,学生们也需要一个活动的地方,射射箭啊,摔摔跤啊,打打架啊,等等。 文学院在东方,因为东方属青龙,还有一通云山雾罩的背书。最后风水先生说了一番大白话,他说这天下呢,以后还是文官老爷们的天下,所以这学文的学生呢就比学武的学生高贵,就放东边最合适。 跟着风水先生的人全都“有理有理”的呵呵笑。 唐九龄就想看一看这位风水先生一会儿要怎么说物理化学这些学科,要是他以为这是匠人,不配在学校里盖楼就好玩了。 可惜是他小看人了。 这风水先生是花大价钱请来的,怎么会不知道物理化学都是西学呢?既然是西学,那就是西边来的,楼就盖在西边合适,西边属白虎,这西人也挺凶猛的,可不就像是下山的大老虎嘛。 唐九龄就跟着一起鼓掌,一起说“有理有理”。 太有道理了。 唐九龄现在就站在物理学院的楼门口发笑。 刚好就被窗户里冒出来头来的种蘑菇的王老师给看到了。王老师戴着瓶底厚的眼镜,趴在窗户上喊:“校长,进来帮忙啊。” 唐九龄一听就有些麻爪,想跑。 他不想干活啊。 可跑的话,又不符合他一校之长,礼贤下士的风格,只好慢吞吞的走进去,想看一看王老师在干什么。 整个楼都是空的,所有的教室都没有学生了。 只有王老师一个人在忙。 唐九龄闻到了一股说不上来的气味,用袖子捂着鼻子走进去:“你在干什么?” 进去一看,好家伙,王老师把教室里的窗户都关了,窗帘都拉着,没有开灯,然后在地上和桌子上摆了许许多多布包着的长条条。 那些长条条上都长着奇奇怪怪的东西。 王老师还在忙,他在一个盆里和着不知是什么东西的东西。 唐九龄退后两步,要逃。 王老师自己一个人忙了许多天,好不容易碰到一个撞上来的壮丁,赶紧叫住:“校长,你帮我把那个拿过来,倒进来,慢慢倒啊。” 唐九龄犹豫许久,在逃与不逃之间徘徊,最终却不过王老师那一双期待的眼睛,满是汗水的头发,已经脏得不成样子的裤子和双手,长叹一声,把衣裳下摆围在腰上,走了进来。 他听王老师的,将一种液体倒进盆中,王老师慢慢的把盆中的东西和均了。 唐九龄:“这到底是什么?你到底在干什么?” 王老师:“我在养蘑菇啊,校长。多养一点,大家不就多一道菜嘛。这个长起来是很快的。” 唐九龄帮着王老师干了一个多小时,终于逃了出来。 他抹着汗,离开了物理楼。 离开之后才想:王老师为什么在物理楼养蘑菇? 等物理老师吴远道知道了,一定不会轻饶了他! 不过现在学校里也没几个学生了,在哪里养都无所谓了。 他继续在学校里散步。 看到路边的垃圾,是桌子椅子这类木头的,就都捡到一起,堆在路当中。这都可以再利用的,卸了重新订个箱子板的还是可以的,再不然也可以当柴烧。 看到已经空置的教室,他就走进去,把窗户关了,把门锁上。 地上要是有扫帚,他就再把教室的地扫一扫。 其他的老师和要跟着学校一起搬家的学生都忙得脚不沾地,好像只剩下他一个闲人了。 他就替自己找了新活干。每天都在校园里徘徊,打扫卫生,锁空教室。 不过他也并没有放松警惕。 他一直很担心学校里日本学生的反应。 自从日本人送来良民证以后已经过去了半个月,这半个月,日本人没有再来,而日本学生好像也没什么反应的样子。 还是代教授告诉他,不必担心,祝玉燕一直在安抚日本学生和日本教授。 唐九龄松了口气,心里更加喜爱这个女同学了。 “她是怎么安抚的?”他问。 代教授一脸的复杂:“嗯……她在带着日本学生做日本国旗,说要发给全市所有家庭一家一面。” 唐九龄:“……” 听起来似乎这位女同学对日本过于友好,过于献媚。 但事实上……这该是多大的一项工程啊! 就凭那几十个日本学生是断断无法完成的! 可日本学生难道会说不要做吗? 不! 他们会日以继夜,殚精竭虑,不吃饭不睡觉也要完成! 事实上他们正是这么做的。 代玉书不止一次去看过日本学生的情形,他每一次去,都能看到日本学生不管男的还是女的,不管是学生还是老师,全都在双眼红肿的缝针线。 而祝二小姐呢? 哦,她当然没有做。 她站在日本学生当中,双手拿着彩带挥舞,鼓励他们努·力·工·作,手不要停!这是为了大日本帝国! 他看到祝玉燕在日本同学身边双手握拳不停的喊“干爸爹”,把人家喊得热血沸腾了,把她自己的嗓子也喊哑了。一天下来,拼命挥舞彩带的双臂也是抬不起来了。然后日本同学和日本老师还都特别感动。 代玉书回去就对祝女士讲:“幸好你只生了一个燕燕。” 这样的孩子要是再多一个,天都要被掀翻了。 没有一个日本人怀疑祝玉燕是另有所图,是为了不让他们把注意力过多的放在日渐消失的中国学生头上。 他们也没有注意到那些在忙着搬家的中国老师。 或许日本人终有一日会发现,但那时学校已经搬空了。 代玉书只担心能不能撑到那一天,万一日本人提前发现了怎么办。现在看起来是已经将他们拖住了,但谁也不能保证祝玉燕这个办法能拖多长时间。 还有那些良民证怎么办呢? 日本人肯定是要来查问的。 祝玉燕听了以后就说:“反正你们都是要走的,走了以后管他日本人发多大的火,他们又没办法追上去。良民证的话,干脆编一些名字写上去算了。” 代玉书想的办法是烧掉,这样也可以向日本人抗议。 当然,要在他们走了以后再烧。 让日本人没办法抓住他们。 可是祝玉燕的话让他眼睛一亮! 对啊,也可以写一些假名字上去嘛。 于是小红楼里人人都有了新工作,编写假名,填在良民证上。 等日本人来查看的时候,只需要把这些写了假名的良民证让他们看就行了。毕竟日本人把良民证给学校,就是想要借学校的手逼迫学生们都接受这个良民证,他们本来也不是想要让中国学生心甘情愿的接受的。 既然这样,写不写真名有什么区别呢?只需要告诉日本人,是唐校长带着老师们“帮”学生登记过了不就可以了? 代玉蝉还在为船票的事伤心难过,她就算答应了,可还是心里不舒服。 不过现在也不必难过了,她也被抓过来写良民证了,一旦投入的工作起来就没时间伤心了。 在大家都在写良民证的时候,代玉书悄悄问祝颜舒:“燕燕说你们要走,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她不但不想去留学,也不打算跟着我们搬家吗?” 祝颜舒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代玉书小心翼翼的问她:“你知道她的想法吗?” 祝颜舒点点头。 代玉书按着她的肩,轻声说:“你能接受吗?” 祝颜舒:“我不接受又能有什么办法?她不是大姐,大姐能哄能骗,可燕燕太精明,不吃哄也骗不了她。我除了接受,没有别的办法。” 代玉书听到这个,也无可奈何。小孩子会听大人的话,他们会仰望大人,当有一日他们不再仰望着长辈的时候,就是他们自己决定前途的时候了。 hf(); 269|引路人 日本人的“救市”达到了不错的效果。 街上开始有行人了。 虽然仍是行色匆匆,面黄肌瘦,但终归是敢出门了。 祝玉燕跟代玉蝉、施无为一起坐在汽车里,大家准备去百货商店,代教授开车。 代教授仍是一路按着车喇叭,哪怕路上几乎没什么人了,可也要防着有人冲到马路上来。 现在的马路,是没有红绿灯的,所有的行人、车辆,全都随心所欲的乱走,特别是行人,他们可能都害怕,也可能是习惯,穿过马路时总是冷不丁的冲出来,闷头径直往前冲,根本不看路。 祝玉燕甚至看到有人是挤着眼睛的。 虽然能理解没有见过汽车的人过马路会紧张……但再紧张也不能闭着眼睛吧! 所以马路上只要是车,不管是汽车、自行车、摩托车,哪怕是黄包车,都是边开边按铃,没有铃的就喊一路。 就是避免有人冲出来。 一路叭叭叭的到了百货商店。 这里倒是仍然车水马龙。各种汽车都在这里汇集,烫着头发的摩登女郎和绅士们挽着手走路。 门前侍者仍是印度的,中国侍者变少了。 最大的改变是百货商店门口的国旗换了,上回来还是英国国旗呢,今天就全都换成了日本国旗。 今天他们的任务是全员装成英国人,并让施无为来购物。 祝玉燕和代玉蝉穿的都是祝颜舒的旧洋装,两位少女戴着帽子和丝质手套,下了车就挽着臂站在一起,引来不少目光。 施无为满手冷汗,挽着代玉蝉时都怕她摸到他手心的冷汗。 代玉蝉小声用英语说:“冷静点。你还记得要买什么吗?” 施无为的记忆力是非常好的,哪怕现在他这么紧张,也顺畅的答道:“记得。行李箱、皮鞋、皮带……” 施无为要去留学,那他就需要准备足够的行李。 虽然有钱到哪里都可以买,但代教授经验丰富,他说:“在中国买齐最好。不然到了英国,你去商店买东西可能还需要背一遍祖谱才行。” 英国虽然是一个发达国家,现在更是世界的中心,但他们本国内的移民却并不多,英国人更是非常的排外。 代教授:“英国人看不起世界上所有的人,所以你到英国以后别觉得英国人对你态度不好而难过,他们几乎谁都看不起。英国人自己人也会互相鄙视。” 英国人很讲究家族,不管做什么的都很喜欢讨论祖宗八代。假如祖上是显赫的贵族,现在后代落魄了,那肯定是要招人嘲笑的;反过来,假如祖上是鞋匠、铁匠、面包师、裁缝,后代发达了,那人们就会拿他的祖宗来嘲笑。 施无为刚好处在鄙视链的底端。他的身世经过一再的丰富已经越来越详细了,现在的他是母亲是英国淑女,薄有资产,在海上遇上了一位中国贵族,两人发生了爱情,之后中国贵族因病去世,英国淑女母亲悲伤过度,只来得及留下一封托孤的信件给代教授也撒手人寰。 代教授尽职尽责的将这个少年送回家,少年却惨遭家族排斥和遗弃,将他赶出家门。 而代玉蝉则是施无为在中国时骗到的一个中国富家小姐,两人相约终生之后私奔,施无为把她也给带到了英国,准备与她结婚。 两人等于都是断情绝爱,除了有钱之外,别的什么都没有。 本来,施无为上学的那所公学是可以带仆人进去的,但寝室里只限男仆,女仆只能在厨房出没。所以代玉蝉势必只能在公学附近的村镇中租一间房子等他放假出来才能见面。 伦敦中确实还有女学,但女学都是教会女学,需要在英国本地教堂受洗,还有得到校友推荐才能入学。 代玉蝉想成功入学只能慢慢找机会,这个机会就在施无为身上。只有他才能通过在公学的学习后得到教授们的帮助,然后就有机会从教授手中拿到推荐,送代玉蝉入学。在这之前,代玉蝉需要在当地教会中取得一点成绩,比如去信一信上帝,让神父对她熟悉一点后也愿意为她写一封推荐信。 好在英国现在并不限止女性入学就业,甚至还隐隐有支持之意,整个社会的风气是向上的。所以哪怕代玉蝉是外国人,但只要身份上没问题,她成功入学的机会还是很大的。 经过代教授一步步的讲解,施无为才发现他身上的责任巨大。 在英国这个保守的社会中,身为男性的他是代玉蝉最强而有力的保护者。伦敦的风气并不好,有很多妓院和诱拐犯,骗子小偷抢劫到处都是。单身女性的代玉蝉是很危险的。 所以代玉蝉安顿下来的第一次拜访,最好是由他们两人一起去完成。 不管是租房还是去教会,都由他挽着代玉蝉的手臂一起去是最安全的,也是由他来介绍两人的身份和关系,由他来“承认”两人是未婚夫妻。 之后,代玉蝉入学,也应该是由他这个未婚夫亲自送未婚妻去学校,并拜托师长照顾她。 他的身份其实就相当于她的父母。 所以,假如他出了问题,那他就等于害了两个人的性命。 祝玉燕惊讶的看着施无为虽然磕磕绊绊,但是没有出一点错的完成了整个采购过程。 他用伦敦腔与柜叔们交谈,对印度侍者们发号施令,小心关照着代玉蝉,行动间都会挽着她的手臂,询问她的意见,与她讨论领结的花色等等。 哪怕还有一点青涩,但已经算是高度完成任务了。 祝玉燕惊叹:“太棒了,他出来前还很紧张呢。” 她还以为会失败呢,以为这种训练至少有两三次才能达到效果,没想到一次就成功了。 代教授感叹:“无为是一个有点胆怯的人,他需要一点动力。” 这也是当惯了奴隶的后遗症。代玉书自己也有一点,所以他格外能理解施无为。施无为家里世代都是农奴,顺从已经是他刻进血脉里的东西了。他不会反抗,也不会思考,就像一头驴,只要蒙上眼睛他就会不停的转圈,看到鞭子扬起就会吓得哆嗦,见到食糟就会以为要吃饭了,他的一切行为和想法都是被训练出来的,僵化的。 他当年会去留学是少东家的哄骗与逼迫,假如没有少东家推的这一把,他就会甘然在油坊当一辈子的下人。他当时对自己最大的期许就是日后可以当账房,替少东家管账,那就是心腹了,不是亲如兄弟手足,是不会让他干账房的,他当时就觉得油坊未来的账房一职,非他莫属。 结果少东家将他骗上了船,船一开,再停下时他已经到了英国。 施无为当年能从家乡跑出来,跑到大学来考秀才,已经是他生平所做的最大胆的事了,那还是在死的威胁之下。 大学里的生活已经非常安泰了,所以他其实根本不想走,不管他说过多少次愿意去留学,那也是因为代教授想让他去。 他自己还是不怎么主动的。 现在有了必须保护代玉蝉这个信念在,施无为才算是真正有了冲劲。 他必须做到最好。除了最好以外,剩下的程度都是不合格。 他只有做到最好,才能保证他和代玉蝉在英国的生活平安顺利。 买了许多东西回去,小红楼里被堆得满满的,他们四个人来回两三趟才把东西抱完。 张妈看到这么多东西,竟然肯放下收音机,走过来细细的查看,一件件的说:“这个牌子的东西你妈也有几件。”或是“这个牌子的领带我记得要六十块钱呢,这么贵就这么一条布。” 施无为不会带男仆,所以衣物都只能留给学校的女仆清洗。据代教授的经验,女仆洗衣服是看心情的,有时她们会准时洗好送来,有时却会拖一两个星期,甚至一两个学期,最后东西自然而然就不见了。 最常丢的就是袜子与领带,衬衣常常是送过去是什么样,拿回来还是什么样,好像根本没洗过。 所以,代教授说:“袜子多买一点,领带买便宜的,衬衣买花的,白色就多买几件衬衣领就好了。” 要是想让女仆及时把洗好的衣物送来,可以给钱,也可以跟她们谈恋爱。 代教授当时都没选,他选择跟当时的校霸交朋友,加入时兴的俱乐部,很快就被人记住了名字,女仆也就从来没有拖延过。 可惜这一条不适合施无为。 他悄悄对祝颜舒讲,他怀疑施无为会在学校里成为被欺负的小可怜。 代教授:“只要有一次他被人发现自己刷鞋洗衣服,那很快,整座寝室楼的衣服和鞋都会归他了。” 而且施无为还喜欢干活。 虽然公学里对园艺是很看重的,但那只限于种花,而不是种地。 代教授:“他会变成农场小子,谷仓里的汉斯这种角色,可能还会被人起外号。” 马上就要送孩子出门了,代教授开始紧张起来。 祝颜舒只好安慰他:“放轻松一点,无为看起来还是很扛揍的。”农家子弟,身板结实。 代教授:“我教过他要加入学校的博击社,这样至少没什么人会找他打架。” 祝颜舒看他都快把施无为的留学生活从入学设想到毕业后了。 hf(); 270|内奸~ 施无为端着红茶壶给每一个人都添了茶,还友好的问苏纯钧:“先生,请问您还需要别的吗?” 张妈不肯喝茶,说喝多了晚上睡不着,自己抱着黑糊糊的姜茶喝,她小声对祝玉燕说:“大头这是越来越像了啊。” 为了训练施无为,最近在小红楼里时常都是这副样子。 全英对话。 所有人都穿洋装。 吃饭都用刀叉,只有张妈可以用筷子。 成果斐然。 祝玉燕亲眼见到天才是怎么一回事了。 普通人需要时间,天才是不需要的! 不管施无为在开始之前多么不安多么忐忑,一旦开始之后,他就能迅速进入状态,并且,错误为零! 祝玉燕完全看不出有什么问题,她甚至觉得施无为一直是这么游刃有余,胸有成竹,所以才能做得这么好。 但就算如此,代教授也要求这个训练必须直到他们上船都必须要做,要做到施无为睡觉说梦话脱口而出的都必须是英语。 代玉蝉因为是私奔少女,对她的要求反而不高。她的人设就是为爱走天涯,被施无为拐回英国去的。 代教授也给她讲了很多他认识的英国女性是什么样的。 代教授:“你可以放心的就是英国传统女性也是十分保守的,哪怕是在伦敦,普通的英国少女都是很保守的。她们不参加舞会,穿着朴素的衣服,刺绣和针线活也是许多英国女性的必备功课,而且大部分的英国少女,假如家中并没有准备让她们接受教育,那她们通常是不会去上学的。” 虽然英国是发达国家,似乎比中国先进了很多,但那只是在技术革新方面,整个社会还远远没有达到与先进的技术相配的文明程度。 大部分的英国普通人民仍是农民或手工业者,生活穷困,很少有积蓄,寿命与中国百姓差不多。 代教授:“英国的贫富差距很大,阶级明显,上层与底层社会是永远不会发生交际的。” “他们穷的是特别穷,而且几乎不会有改变阶级的机会。因为他们没有机会受教育,也没有办法找到更好的工作。”在英国,男仆都是要上过大学的才能当,没有一定的教育水平,是不可能找到体面的工作的,只能去出卖苦力。 “不过他们的新兴阶级现在正在逐渐获得话语权,在社会中占到了越来越大的比例。”那就是律师、商人、以及小乡绅。 能让人更放心的是,代玉蝉和施无为虽然有点傻,脑子不太够用,但他们到了英国以后,新兴阶级会很容易就接纳他们的。 代教授最后能教给他们的就是:“知识是你们最强而有力的武器,学习更多的知识,你们会更容易受人尊敬,得到更大的生存空间。”他不止是对施无为这样讲,对代玉蝉也是这样叮嘱:“小蝉,现在英国女性的识字率并不高,但社会上却很欢迎女性加入工作岗位,因为他们的社会发展速度太快,高端劳动力不足,一些家境优越的女性因为受过良好的教育,她们抓住了这个机会,趁机扩大了话语权。你要保持学习的热情,用比在家乡更胜百倍的努力去学习,得到的回报绝不会辜负你付出的辛苦的。在那里不要太胆小,看到机会就大胆的上!不要畏惧发出声音,做出成绩。” 这番话给了代玉蝉很大的启发和触动。 她并不是一个格外热爱学习,对知识充满热情的人,她也没有燕燕聪明。一直以来,她从来没有在学习上有过什么野心,认为自己必定要在知识的殿堂上取得一席之地,或是达到什么成就。 她以前以为在大学中最大的收获就是认识了许多志同道合的同学。 知识确实扩充了她的大脑,可她发现她并没有真的认识到知识的作用。 代教授视知识为英国女性改变命运的法宝,而似乎英国高知女性确实因此获得了改变命运的机会,握住了命运的船舵。 那中国的女性呢? 中国的女性是不是也可以通过获取知识来取得更高的社会地位,最终改变她们在整个社会,乃至家庭与人生中的位置呢? 代玉蝉被这个念头搞得热血沸腾,仿佛触摸到了命运之门,当她推开这扇门的时候,门对面的光明投射过来,不止照亮了她的人生,也照亮了许许多多和她一样的女性的脚下之路。 祝玉燕是第一个发现她姐改变态度的。看代玉蝉变得积极了,不再排斥去留学了,她真的是松了一口气,并立刻告诉了祝颜舒。 祝颜舒最近为了学校搬家的事焦头烂额,听到这个消息也高兴了一下,只有一下,随即就开始生气,发火,对着张妈抱怨:“一个个都是白眼狼,没良心的,才难过几天就不难过了,离开她们亲妈也不多哭几天。” 张妈不想跟她说话。她才知道祝颜舒不但送走了代玉蝉,还打算把祝玉燕留下。 张妈:“你就听她的啊?你是她妈,你让她走,她能不走?把她留下,她一个小小人能干什么?” 张妈对着祝颜舒哭,祝颜舒心里也难受,就也跟着掉泪。 祝颜舒:“我也不想听她的,我也想让她听我的,可她听吗?” 两人对着抹了一通眼泪,还是祝颜舒先不哭了,擦干净眼泪,认认真真的对张妈说:“他们虽然是年轻人,但心里都有主意了。一个大姐,一个燕燕,还有无为,纯钧,他们个个都想要做一番事业,不让他们做是不可能的。” “我就是把燕燕带走,难道她就不做她的事业了?她肯定还是照做。不管是在这里做,还是我把她带走,她跟着学校到别的地方再做,她肯定是要搞事的。”祝颜舒拉着张妈的手说:“我就想,既然她在哪里都会搞,那为什么不让她跟苏先生一起搞呢?苏先生那么厉害,比她聪明,比她能干,能护着她一点。别的不提,有枪打过来,我想他是会愿意挡在燕燕前面的。这样的一个人不好找,离了苏先生,燕燕就要一个人搞了,那我更要放心不下她的。” 张妈仔细想了想,祝颜舒这番话是有道理的。现在早就不是把女人关在家里相夫教子就能过一生的年代了,也不是平平安安,稳稳当当就能过一辈子的世界了。她以前老想着让燕燕做个职业妇女,精精干干的,也登个照片在画报上,看着又漂亮又风光。 现在她也拦不住她们了。 张妈对祝颜舒说:“那我就不走了吧。我留下来,陪着燕燕。你们都走了,不能把她一个人留下啊。” 祝颜舒哪里会答应?立刻说:“那你就把我丢下啊,您不管我了?” 张妈白了她一眼:“你是当妈的啊,你还有代教授呢。那燕燕可是一个人啊。” 祝颜舒不答应,力劝张妈跟她一起走。 一方面,祝颜舒担心张妈身体不好,年纪太大,留下来让祝玉燕照顾显然不合适,说句不客气的,张妈自己不觉得,可她现在已经是个负担了,祝颜舒自然不肯把“负担”留给祝玉燕,是要自己带上的。 另一方面,张妈照顾了祝颜舒一辈子,临了了,祝颜舒不能把张妈再扔给祝玉燕去侍候吧? 这次一分别,她与祝玉燕和代玉蝉还有可能相见,而张妈,只怕就等不到相见的那一日了。 所以祝颜舒绝不肯把张妈留下。 中秋节到了。 学校里的日本学生开始做糯米团子准备赏月。 虽然学校里的物资越来越不足了,但日本学生那里是不受影响的。他们也知道中国学生没有吃的都快跑光了——这是祝玉燕对他们说的,因为学校里没粮食了,所以学生都跑光了,连教授都快跑光了呢。 她带着日本学生做日本国旗,说的就是她认为现在外面的人对日本人有许多误解,没关系!她认为只要日本学生亲手做日本国旗,再送给外面的人,那些人早晚能体会到日本人的友好之意的。 日本学生也相信只要中国人能体会到日本人的友好,就一定会接受日本人的统治。 他们做好了赏月团子还特意送给祝玉燕,以及学校里的其他教授。 日本学生这一招是祝玉燕没有料到的,她在收到日本学生组团送来的团子之后,立刻心惊胆战的跟着他们送完了其他的团子,再亲自把他们送回日本楼。 因为日本学生其实非常自闭,他们来到这所学校之后,一直以来都只在日本楼附近活动,很少会往外闯。 关于这个,祝玉燕也曾经听日本学生讲过,似乎在他们来这里之前,日本的老师都告诉他们,因为日本人稀少,他们都是非常珍贵的日本种子,为了保护自己,他们不能擅自离开安全的地方。 可见日本人其实也知道他们在这里不受欢迎,会有危险。 所以祝玉燕在用做日本国旗这件事拖住他们之后,也并没有一天二十四小时的守着日本楼,防着日本学生跑出来看到空荡荡的校园而起疑。 结果千防万防,没想到今天就露馅了。 就算有她事先打下的底子,也不保证日本人就不起疑啊。 祝玉燕立刻通知唐校长,要跑要赶紧的啊,有没有什么大件的东西赶紧送出去,她担心日本人那边瞒不了多久了! 通知完她就去日本楼守着了,当天就发生了一件大事。 二子,要生了。 日本楼所有的人,不管是日本男同学还是日本女同学,此时都看不到他们之前排斥二子的行为了,他们都默默的守在走廊里,静静的给二子加油。 但由于他们都是未婚,所以都不允许进去帮忙,连祝玉燕都被拦在外面。 接生的只有酒井老师一个人。 祝玉燕觉得酒井老师真是越来越神秘了,她怎么什么都会? 她仔细回忆关于酒井老师的事,据说她是出身世家,家道中落才来担任老师,还是特意被请来的,确实其余几个日本老师都挺尊敬她的,从来不会因为她是女性而看低她。 但她同时还可以教日本画、日本舞、日本音乐和乐器、和服、茶道、花道…… 虽然据说这都是日本世家女子的必修课。 现在她居然还会接生! 日本世家女性要会这么多吗? 一门之隔内,酒井老师安慰二子:“你放心,我替茶屋的女孩子接生过,已经能看到头了,胎位正常,你一定可以生下一个健康的孩子的!” 二子的两只手被绑在栏杆上,嘴里绑着一条布,她咬着布,喊不出声音来,满脸通红,全是汗水和泪水,她根本听不到酒井老师在说什么,只感到了剧烈的疼痛。 太疼了!太疼了!! 一直到第二天的晚上九点,二子才筋疲力尽的生下了一个女孩子。女孩子很健康哭声很嘹亮。二子替她喂了一回奶,第二天,这个孩子就被酒井老师抱走了,据说是抱给日本租界的侨民养育,直到船到了,就可以送这个孩子回日本了,提前把孩子抱走是为了不让二子对这个孩子产生太多的感情。 可二子还是在孩子被抱走以后哭了很多天也无法释怀。 祝玉燕终于可以看望二子了。 二子瘦了很多,也像是在一夜之间就长大了。 她不再像个天真的傻孩子了。 祝玉燕问她需要什么的时候,她小声请求祝玉燕帮她逃走。 二子的双眼发亮,紧紧握住她的手:“我要回日本,我要回去找我的孩子!” 祝玉燕小声问她:“你们不可以回日本吗?”不是有女学生回去嫁人了吗? 二子躺在枕上摇了摇头,轻声说:“不可以。我们在来的那一天就发誓永远也不回日本。” 祝玉燕:“什么?!为什么?” 二子苍白的脸,艰难的说:“我们……是战士,在战争还没有得到胜利的时候是不能当逃兵的。假如战败,我们都发誓要殉国。”只是日本是不可能失败的,所有的日本人都这么相信,日本一定会获得最后的胜利!(作者:哈哈哈哈哈哈!) 祝玉燕从以前就认为这些日本学生不怀好意,但那时她并没有证据,说白了就是偏见。可现在证实她那并非偏见,而是不小心猜中了。 二子:“我发过誓,我不能回国……我现在要回去,就是逃兵。”她抹了一把眼泪,“我不会回家,我只是想再看一眼我的孩子。请你帮帮我,燕姬。” 祝玉燕没有多加犹豫就答应了下来:“好,我会帮你的。为了帮你逃走,你必须要多告诉我一点这里的事才行啊。” 二子点点头:“好,我都告诉你。” hf(); 271|黑暗与光明的分界 二子知道的也不多,但他们确实都是有“任务”的。 例如,交好像祝玉燕这样的中国学生,就是任务。 但也不是什么学生他们都要,必须要是有身份、有地位、家世要好的才行,或者是外貌出众、头脑聪明的,总之,就是优秀的中国学生。 交好他们为什么呢? 那当然是为了替大日本帝国服务啊。 要让中国学生心向着大日本帝国,为日本效忠,为日本军人效忠。 使用的手段也是没有底限的。不管是男学生还是女学生,他们都可以用一切手段来令中国学生“屈服”。 所以,二子她们这些女学生敢在学校里交往许多中国男学生,并不仅仅是因为日本风俗,更多的还是因为她们在来中国之前,就已经发誓用所有的一切来向日本效忠了。 这个“一切”,当然也包括她们年轻美好的肉体。 甚至女学生还被着重教导过,告诉她们肉体是她们最好的武器,她们要用日本女性的美德去征服中国男人。 祝玉燕想起了那几个因为怀了孕被送回日本的女学生,不由得身上冒出一层冷汗。 要知道……唐校长当初招揽学生时可是招揽了不少望族和官二代啊,谁知道那几个怀孕的日本女学生怀的都是谁的孩子?当时她报告这件事后就没有再跟进,但听祝女士说过,唐校长似乎也根本不打算深究此事,日本这边没有叫嚷着要中国男学生负责,唐校长就很乐意掩耳盗铃。 二子写下了所有交往过的中国男学生的姓名和家乡等详细信息,这些当然都是中国男学生告诉她的。 想必那几个日本女学生也都如实报告了。 祝玉燕替那些可能留了一丝血脉在日本的男同学掬一把同情之泪。 不过她也没办法啊。 现在学校里都没人了,她到哪里去通知他们“对不起,你去年在学校交了一个日本女朋友?她好像怀了你的孩子回日本了呢,可能是个男孩子哦,未来二三十年四五十年的,小心有日本人到中国来寻亲哦” 就算这猜测有可能成真,她也无法去提醒啊。 人家也不会感激她啊。 这种一埋就是二十年起步的雷,也就日本人能干得出来了。 也怪他们管不住□□那二两肉。 祝玉燕深谙唐校长之心得,对此事也掩耳盗铃,回去都没有跟祝女士他们讲。 讲也无用,学校就快搬家了,日本人再要埋雷,也与他们无关了,说多了更叫他们烦心。 她只告诉了苏纯钧。 她觉得这种情报对苏纯钧来说更有大用。 苏纯钧现在工作不多,大多数时间都被冯市长指使着东跑西跑,已经很久没有踏足冯市长官邸了。 上一回他卖了几张船票,半天就售罄,许多人却是事后才得到消息来寻他,都晚了一步,个个捶胸顿足,好几人把钱塞给他,托他再找几张船票来,只要能走,不拘去哪里,新加坡、马来西亚、泰国都可以。 苏纯钧哪里有功夫去替他们淘船票?只好把塞进手里的美金再塞回去,一一回绝,只说力有未逮,十分抱歉。 但有几个人却是无法拒绝的。 头一个就是蔡文华。 蔡文华来找他求票,实在是意料不到。 苏纯钧坐下未喝一口茶,听到蔡先生的来意,就要放下茶杯走人,笑道:“蔡先生取笑我吧?您会拿不到票吗?” 蔡文华这几日实在是憔悴不少,焦头烂额。他拿着一只烟,狠狠抽了一口,才道:“我已是黔驴技穷,只能来求苏先生求命。” 苏纯钧笑道:“不敢当,愿闻其详。” 两人互为冯市长身边的狼狈,都不是纯良之辈,索性也不必说谎遮掩,蔡文华便合盘托出,苏纯钧洗耳恭听,没有听完就哈哈大笑。 他笑,蔡文华也无法生气,是他求人,又是求的苏纯钧,自然要受一番奚落的。 其实这都是因为蔡先生实在是太花心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半生落魄的缘故,蔡先生发达时已经快要年过而立,所以才一发达,就迫不及待要享受这花花世界,生怕还没享受完,人就老了。 男人享受起来无非吃喝嫖赌,蔡先生不爱赌,只爱色,自诩爱花之人,比贾宝玉还要更优秀一点,想那贾宝玉不过是仗着祖荫,他蔡文华可是凭自己的本事发达的,贾宝玉没有贾家,只能眼睁睁看着诸芳流散,他蔡文华自然有本事护持着身边的美人儿一世安康,与他生生世世相伴在一起。 蔡先生既有这样的宏愿,自然没少招惹美人。刚好现在这个世道也适合他发挥,乱世英豪嘛,多的是家道中落,流落在外的小姐贵妇等着他拯救,他便左救一个,右救一个,偶尔才遇上一两个红颜知已,小家碧玉,也都毫不客气的收纳入怀。 苏纯钧才知道,蔡文华除了换了三个老婆,还有纳进门的那一群姨娘之外,外面还养着至少四个小公馆,每个里面都有一个与他相约白首的爱人,每个爱人或多或少的都替他生养过孩子。 平时几个女人也就争一争蔡先生去哪个公馆多睡了几夜这种小事,现在到了要逃命的时候了,可是由不得她们再做淑女之姿,全都张牙舞爪的朝着蔡文华扑上来了。 蔡文华自己还颇有良心,他头一个想起要送走的不是眼前的第三个老婆,而是在老家替他奉养双亲,也替他生了孩子的元配结发之妻。 早在一个月前,他就秘密命人去老家将元配和元配的孩子都接过来了,悄悄安置在外。 不料,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事还是被他大宅里的女人们知道了。 女人都是天生的情报人员。他那上过大学的第三个老婆摸上门去侦查过后,惊觉竟然不是年轻鲜嫩的新面孔,而是一个可以做蔡先生老娘的半老婆子和两个年轻力壮的后生。 三老婆深知蔡文华的为人。这蔡文华有多么狠心凉薄,只看他亲生父母去世他都能不回去看一眼就知道了。 这样一个冷血的人,突然将扔在乡下半辈子没管过的元配和儿子都接到城里,难道会是什么好事不成? 三老婆也不是傻子,邵太太都能听到的消息,她也零星听到过,可蔡文华从来没告诉过要带她一起跑啊。 ——她只是以为她这么有用,比起那些只会在床上侍候男人的姨娘们来讲,蔡先生当然会更舍不得她。 结果没想到蔡文华到最后竟然讲起了真情,还把这微不可查的真情全都给了元配。 这样一想,遍体生凉。 三老婆不敢赌蔡文华的良心,只好将这个消息悄悄分送给外面小公馆里的爱人们。 果然,爱人们一听蔡文华要带着元配老婆跑,纷纷哭天抹泪的找上门来,对着蔡文华流出无数条黄浦江,几乎要把蔡先生给溺死。 蔡先生做了半辈子的情圣,现在也不好撕下脸皮,只好四处替这些爱人们找逃命的门路。 蔡先生之所以来找苏纯钧,那当然是因为他手中的门路已经都用过了,可惜情人太多,门路太少,按人头分一分也不够用啊。 蔡文华深深的叹气。 他已经算是“狠心”的了,一人只给了一张船票或车票,他也没办法带所有的人一起走,只能是大家各自逃命,天南海北,有缘再见吧。 他也不管这些女人要怎么带孩子走,有些孩子都还只到上小学的年纪,有些尚在襁褓之中,这些他统统都不管,当娘的心疼孩子,把票让给孩子,他也不在乎,就是丢下孩子自己逃命,他也不去管。 如今这世道,自扫门前雪吧,他能记得那一点夫妻情份,替她们寻来逃命的门路,已经算是对得起她们了。 他对苏纯钧说:“我也是不舍得丢下她们不管,不论是去哪里,只要能送她们离开就行。” 苏纯钧才听祝玉燕讲过二子的事,心中一动,只说要回去想一想,不肯现在就答应他。 他笑着对蔡文华说:“蔡先生不如先想一想怎么谢我吧。” 他从蔡文华这里离开,转眼又被冯市长给叫到书房中密谈。 苏纯钧对着冯市长当然不能像是对蔡文华般嘻笑无忌,便做出一副端正样子,细听吩咐。听到一半,便心中慨然长叹。 冯市长的烦恼与蔡文华一般无二。 冯市长早年丧子丧女,之后并没有再娶,也并没有纳妾,做足了道德模范。但其实他并非没有情人,只是都如邵太太一样,与他相处几年,就会被他送出去嫁人了。 之前几位就不提了,在邵太太之前,也有一位青年女性,曾经做过冯市长一年地下情人。 她与邵太太不同的在于,她不是一位寡妇,而是一个未婚女青年。 她与冯市长做情人,当然打的是登堂入室的目的。 而且她离成功就只差一步。 她怀孕了。 并且在冯市长不知道的时候就生下了一个儿子。 当她抱着儿子出现在冯市长面前时,冯市长的心被那个孩子久违的拨动了。 女青年也因为有了孩子而更添勇气,以前她只要进门做二太太,现在她要进门做妻,她要冯市长离婚娶她。 冯市长固然爱她青春美丽,但在他苦涩的青春时期,与他一同度过的是冯夫人,两人不止一同走过青春,也一同经历过丧子丧女之疼。 冯市长没有答应,而是提出要收养这个孩子,再替女青年介绍一门门当户对的好亲事。 女青年见盘算落空,只答应结婚,并不答应放弃自己的孩子。 冯市长就如约替她介绍亲事,之后再也没有见过她和那个孩子。直到现在,女青年已为人妻,听说现在情况不好,就上门来求冯市长救救她一家。 女青年挟子向冯市长提要求,提得小了不是不给冯市长面子吗? 冯市长的口气自然也比蔡文华大的多。蔡先生好歹一个情人只能一张票,冯市长要连旧日情人的一家都给救了,要苏先生替他准备四张船票,分别是旧情人,私生子,旧情人丈夫,以及旧情人与丈夫生的一个孩子。 如此重责大任非苏先生莫属啊。 冯市长信赖的说。 苏先生在冯市长面前犹豫良久——大约一小时左右,见冯市长始终不改初衷,只得十分勉强的答应下来。 他回来与祝玉燕一讲,祝二小姐道:“怎么?你打算把这些人都送到日本去?”她想了想,道:“或许可行。但是他们去日本,那可是在日本人的监视之下了哦。” 苏纯钧的意思是让她想办法借二子的口,把这些人都送给日本人。毕竟这些人都是货真价实的官眷,日本人连日本女学生肚子里的孩子都要,更不可能放过他们了。 想一想,他们明明是为了逃避这座将要被日本人统治的城市而逃走,却偏偏逃到了日本人的手中。 祝玉燕的良心有一点不安。 可蔡文华与冯市长这样的贪官污吏,现在正打算逃走,置全城百姓于不顾,似乎他们的家人也不是那么清白无辜的了。 苏纯钧看到祝二小姐面上神色,突然发觉他竟然将在官场中的丑恶带给了她,心中突然就是一寒,像是踏出了一条不该踏的路。 他马上改口:“算了,我另想办法,寻几张火车票送他们走就行了。” 现在要跑,一个是往外跑,去外国,一个是往里跑,逃向内陆还没有被日本人占领的地区。 祝玉燕心中一松,跟着就发现苏先生的表情很僵硬,她本就冰雪聪明,一转念就知道他在懊悔什么。 她想一想,这样捂着良心的事,只怕他也没少做,现在她只做一分就受不了,那他做了九分,又要如何化解心中的块垒呢? 哪怕是为了不叫他痛苦,她都不该退缩。 她说:“正好我也要取信日本人,就让我试一试吧。若是不行,你再去找火车票也来得及。” 两人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紧紧将手握在一起。 前方的道路并非全是光明的,它也有黑暗的地方,有时为了去到光明的所在,也要不吝踏进黑暗。 hf(); 272|名单 或许有人不相信,但日本现在可是个好地方,人人都想往日本去,逃避将要到来的战火。 相比遥远的西洋,都是白种人的异国他乡,一水之隔的日本就显得“可亲”多了。一来,日本距离中国很近;二来,日本人与中国人在外貌上更加相似。 第三嘛,就不得不提“自古以来”了。 自古以来,日本与中国的交往就不少,不管是官方还是民间,日本都可以说是一个不陌生的邻居。 虽然日本现在是侵略者,可这并没有吓阻那些想要逃到日本去的人。 因为很明显啊,他们只要踏上日本的土地,就是日本人了! 比起在洋人的世界里讨生活,在日本装作日本人生活那就简单得多了。 祝玉燕身负重任,就特意在日本学生中间打听了一下,不想,现在偷渡去日本是一门相当热门的生意。 由于距离太近,不止是日本商会的船可以乘坐,从这里先到福建,然后从福建那边的小渔村坐日本人的小渔船去日本,也可以轻轻松松的偷渡呢。 偷渡过去以后,自然是要先做工还债。 二子所讲的想回日本,就是想让祝玉燕帮她逃出学校,送她去偷渡的地方,再从那里想办法回日本。 二子:“我已经学会中国话了,只要我能离开学校,就能找到船回日本!” 二子很有信心。对她而言最难的在于怎么逃出学校。 学校里的日本老师对日本学生管得如此严格,不许他们在没有命令的时候乱跑,像军队里一样的严格作息时间,以前必须集体行动的要求,这都是为了防止学生逃跑。 ……因为,逃兵是哪里都有滴~ 哪怕天皇是如此的伟大,日本人都崇拜天皇,愿意为天皇献出生命。 可是生命是如此的可贵啊! 从日本把军队开到中国起,逃兵就屡禁不止。 听二子讲,为了禁止逃兵,现在在日本,参军的年轻男人都要先在家乡娶了妻以后才会被派到中国来。 这就是为了防止逃兵出现,利用家乡的妻子来栓住士兵的心。 而像二子这样送到中国来的日本学生也不止是这里有,在许多中国的城市里,都会送入大量的日本侨民与日本学生。 日本人这样做的目的昭然若揭。 他们是为了尽快占领中国,所以才将日本人送到中国来。 在这座城市里,日本侨民的商会现在已经接管了本地的商会。对百姓来说,从日本商人手中买米跟从中国商人手中买米并没有分别,特别是现在根本没有中国商人肯开门做生意,那日本商人手中的米就格外珍贵了。 米面粮油,药草布匹,这都是跟生活息息相关的东西。 百姓并不能理解大人们所争执的世界,也管不到谁在上头做皇帝。他们只想要和平的生活。 在市场崩溃以后,日本商会出面稳定市场,托那些米面的福,日本的良民证在百姓中间并没有遇到多大的抵制就成功了。 只有一二酸文秀才吵吵嚷嚷几句“国将不国”的话。 可是对百姓们来讲,在这短短十年间,上面的天从皇帝变成了总统,外国人从法国换成了英国又换成了日本,换得太多了,就像狼来的了孩子,再有人说日本人不安好心,只要他们变不出米来,街道上仍有宪兵与流氓在游荡,那百姓就不会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道理讲得再多也填不饱肚子。 这话也同样适用于日本人。 不管是日本侨民还是日本学生,都有同样对为了大日本帝国奉献生命不敢兴趣的异类。 二子他们在离开日本前,送他们来军官给他们讲过很多军队是怎么处置逃兵的事,就是为了吓住他们。 怎么处置逃兵呢?男人当然是直接枪毙,女人则会被充为军妓。 日本军队是公然携带军妓的,就跟樱花树一样,这都是为了缓解日本军人的思乡之情。 祝玉燕曾经看过几篇写日本女人自愿做军妓的文章,以为日本女人都是脑袋出问题的奇行种。 但二子却根本不愿意做军妓,她的“任务”,也就是她刚来的时候的目标一直都是找一个中国有钱的家庭中的男人,嫁给他,做他的中国妻子,再在长久的生活中慢慢让这个男人成为日本人,包括她生下的孩子,日后都是要效忠大日本帝国的。 在生下孩子以前,二子似乎并没有“醒悟”,她当时依然认为生下孩子送回日本送人抚养,她继续在中国完成任务就很好。 可是熬生产之疼之后,大概生死之间有大恐怖,她突然改变主意,不愿意在中国嫁人,日后还要说服丈夫效忠日本,再教育孩子也效忠日本。 她就想逃回日本,哪怕一辈子做辛苦工作,永远也没有休息的时间也可以。 二子知道几个可以帮人偷渡的日本人住在哪里,叫什么名字,她把这些姓名告诉了祝玉燕,请她去帮忙联系。 二子不好意思的说:“他们可能会找你要钱……我、我回到日本一定想办法还给你!” 拿到名单的祝玉燕笑得慈悲为怀,温柔的说:“不用担心,我们是朋友呀,不要在意这一点钱的事。” 然后她回去就把名单给了苏纯钧。 “一定还有,一定还有日本人在从事着类似的工作。”她在苏纯钧面前转着圈,问他:“你觉得,我去找一找酒井老师能不能得到更多消息?” 苏纯钧认为步子不能迈得太大,“我先去调查一下这几个人,确认一下她话里的真假。” 祝玉燕:“但是从偷渡去日本肯定不符合冯市长的要求。” 这样偷渡过去是要给日本人当奴隶的。二子说那些人要“工作”,可是语言不通的前提下,这肯定不会是光明正大的工作。 她可不认为日本的资本家就比中国的更温和。河畔刚刚倒闭的棉花工厂里的女工,她们的工作是什么样的,她又不是不知道。 冯市长和蔡文华,他们需要的渠道是离开中国以后也能过上等人的生活。 苏纯钧微笑着说:“不必着急。现在着急的不是我们。” 着急的是急需逃命的那些人。 于是,接下来的时间里,祝玉燕就当真不着急了。 她开始帮助祝颜舒和代教授给学校搬家。 一个学校搬家,那可不是个小工程。 从唐校长跟大家通过气以后,学校里就开始了像蚂蚁搬家一样的搬家行动。 一切都在暗中进行——不是形容,是真的。 白天,老师们都一本正经的为大家上课,进行着日常的教学活动。 到了深夜,他们就像老鼠一样偷偷溜出来,默默做着搬家的统计工作。 首先,是人员统计。 像代教授这样刚结婚,家里人口简单的是极少数! 其他的教授和老师几乎都有着一个庞大的家族。 因为代教授结婚晚啊,他刚结婚还不到一年时间。 像他这样醉心学术,无心私人事务的男人太少见了,在这个社会中,男人普遍都是从十五六岁就开始考虑娶妻的事了,十七八时一般都已经有美娇娘在怀了,二十岁有一两个孩子那是很正常的事。 到了四五十岁,老婆换一两个也是很常见的。 唐校长自己就不是道德模范——他自认的。所以他也没有对老师们的道德水平有太多的苛求,毕竟,幸福的家庭是一样的,不幸的家庭则各有各的不幸,他是很宽容的,可以看待许多人的人生,就算不能感同身受,也不会自诩是道德战士而去对他人横加指责。 既然世界上有像祝女士这样被杨虚鹤抛弃而离婚的女性,学校里的男老师中就不止一个曾经抛弃旧妻,另娶新妻。 毕竟,当年爱情自由这股大风还是刮到不少人的,直到现在,这风也没停。 不过,就如同唐校长一样,祝女士与代教授也并不是对外人的事爱多加置喙的,就是祝玉燕姐妹也不爱多管闲事。 这世上谁又真的是圣人呢? 其中就有一个赖老师。他姓赖,但人却是个好人,为人温和又从容,谦虚又善良。 他就是曾经休妻另妻的一个老师。 他在家乡时,曾在父母之命下与表姐成亲,婚后生下了一子二女,儿子是傻子,女儿倒是都正常。 父母去世后,女儿都嫁了人,结果大女儿生下的两个儿子中,有一个也是傻子。最后大女儿被休回了家。 彼时,赖老师已经发觉这可能是他的血脉有问题,但不知道原因。 他是有些学问的人,并不相信神鬼,也不认为是家中没有好好供奉祖先的缘故,就特意到大城市来求医问药,结果就被唐校长抓住,塞进了学校。 唐校长当时“骗”人时可能是说了一些谎的,但赖老师在学校里也确实找到了他血脉的问题。 是因为近亲结婚。 他与表姐的血脉太近了,才会生出傻儿子。而大女儿嫁的也是表弟,于是又生出了傻儿子。 至于小女儿,她嫁的倒不是家中的亲戚,这才逃过一劫。 搞清楚缘由之后,赖老师立刻就赶回家乡,他要去阻止两桩婚事。 一件就是他家要给他的傻儿子办亲事,选的还是亲戚家的女孩子,因为家里父母不想养了,赖家就出钱买下来,嫁给傻儿子,好让他日后有人照顾。 另一件就是他的大女儿,被休回家以后,家中也替她找了一个婚事,是一个死了妻子的鳏夫,不巧的是,这个男人按三代血亲算法,应该是大女儿的表叔。 因为是异姓,所以在家乡这是可以成亲的,还因为是亲戚,不用担心女儿嫁过去受委屈。 赖老师赶回了家,却并没能阻止这两桩婚事。他的兄弟叔伯都不理解他为什么阻止,他就对表姐和大女儿讲,因为血缘太近,成亲后生出来的孩子还有可能是傻子。 结果大女儿哭着说,那爹爹是想让我嫁不出去吗? 赖老师道你不嫁我也可以养你一辈子。 可是表姐和大女儿都不愿意,表姐甚至还教大女儿上吊来逼赖老师答应婚事。 至于傻儿子的婚事,也没有办法。他对兄弟叔伯说儿子是傻子,他再生还可能生出傻子来。 可兄弟叔伯都道,生出来傻子族中也会养育,不会不管的,但不能不给儿子成亲啊,男娶女嫁,那是一定要给他娶个老婆的,男人没有老婆怎么行呢? 赖老师最后心灰意冷的回到了学校,他最后只能跟表姐离婚。 在知道不能再跟表姐做夫妻之后,赖老师就想过离婚,但担心离婚之后表姐在族中无法生活,为此犹豫了很久。 但在表姐教大女儿上吊之后,他就坚定了离婚的想法。 与表姐离婚之后,他回到学校,在旁人的介绍之下,与现在的妻子相遇并结婚,然后生下了健康的三个孩子,两男一女。 但他的家中现在并不止这三个孩子,还有他的傻儿子和傻儿子的妻子。 他与表姐离婚后就离开了,而他的表姐就改嫁到临村去了,倒是没再嫁给三代以内的血亲,听说后面再生的孩子都很正常。 大女儿再嫁之后,意外的没有再生下孩子。 傻儿子与妻子在族人的帮助下成亲,可成亲后两人却越来越穷困潦倒。大女儿和二女儿对弟弟的帮助有限,只能送信给赖老师。 赖老师与妻子商量之后,特意去家乡把傻儿子和他妻子都接了过来。 现在他们一家人生活在一起,倒是十分的和睦。 至于傻儿子为什么没跟妻子生孩子,是因为他从生下来就是傻子,到现在都只会吃饭睡觉,话都说不清楚,根本不知道怎么与妻子生孩子。 而他的妻子也是很小的时候就被父母半卖半嫁的送了过来,她也不知道还要做什么,她每天就只是做好饭喂傻丈夫吃,晚上就算睡一张床,两人也是什么都不会做。 赖老师得知之后,就对这个小女孩说,她可以不当傻子的妻子,他会把她当女儿看,再给她找一门更好的婚事。 可是小女孩却不肯,她害怕再换一家就没有这一家对她这么好了,宁肯继续给傻子做妻子,这样才能继续留在赖老师家里,受赖家照顾。 因为亲眼所见,赖老师后面生的这两子一女都是十分温柔和气的人,对这个异母的傻哥哥十分照顾,并不嫌弃他们这两口在赖家吃白饭。 现在,赖老师后生的三个孩子也都分别结婚了,也都生了孩子——大家的速度都很快。 于是,赖家搬家就等于是赖家四口,再加上孩子们各三口共九口人,再加上另一边的三家亲家…… 好大一家子! 这样的老师还不止一家。 祝玉燕看着人员统计名单,怀疑到时老师和教员会比学生更多。 hf(); 273|人未走,茶已凉 唐校长见到人员统计名单的一页就有些头疼。 “怎么这么多人啊?”他发愁的说。 代教授不是不知道原因,此时也有些不好意思:“都以为这是逃命的机会,就都想挤进来了。” 谁都知道现在的日子不好过,越来越危险了,现在唐校长愿意带着大家跑路,大家当然十分的感激他。 不免就把这救命的机会再施舍给身边的人。 唐校长皱眉,他比代教授更了解人性,道:“只怕是以为只要跟着学校一起走,吃的喝的不用愁,路费也不用愁,去哪里都不用愁。” 代教授也不说话了。 不能说大家存心占便宜,只是这救命的时候,谁也不能大方起来。 唐校长:“他们到底知不知道这一路有多危险啊……” 代教授说了句实话:“人总是以为危险是降临不到自己头上的。” 唐校长看那名单上连七大姑八大姨都写上了,摇摇头:“这不行,我们不能带这么多人走。” 可是明确的说不让带亲戚也不行,有的是真的是亲人,有的则是想多救几个人,并不是存心要搞事。 唐校长郎心如铁,很快就让代教授暗中通知了一件事。 要走的人,一人交八十块的路费。 这个路费不算贵,但也绝对称不上便宜,是一个介于便宜与贵之间的数字。 这让很多以为可以白跟着不必掏钱的人都蒙了,很快就有人来询问情况。唐校长就一一解释,说这个路费是很多费用的综合,比如过路费,遇上宪兵要收过路费的,到时临时再挨个叫人收钱不合适,所以全都提前收上来。 还有就是粮食钱。这一路走下去,肯定要吃要喝的。学校是会统一购买粮食的,到时大家一起吃大锅饭,不可能到时还让各家自己做饭,这样一家饥一家饱的,不利于逃命路上的团结。 唐校长说了,这个钱,肯定不能只收这一次,以后还会陆陆续续的收,最后到底要收多少钱,这个现在说不准的。 他能理解,大家都是善良的人,哪怕不那么善良的,他也愿意把大家都看成善良的人。但他是为了活下去才带着大家一起走的,就更不可能在一开始就埋下隐患。 唐校长还说,因为学校的这个情况,大家的工资只能暂时都欠着了,以后什么时候再发,这个也不知道,只能委屈大家先用爱发电了。 ——用爱发电,这是祝二小姐的话。代教授在课堂上听到觉得十分犀利,也不失趣味,就也这么讽刺了别人,又被唐校长学去了。 唐校长这么说过以后,再交上来的名单就变短了。 唐校长并不在意要跟着走的人越来越少,他对代教授说:“队伍人少不怕,怕的就是不齐心。人心不齐,队伍就不好带。” 代教授有一些失望,但也能理解。 简化过后的名单叫算账的祝颜舒大呼轻松,又有祝玉燕主动送上门来,母女两人一起算账,很快就把人员给算清楚了。 祝玉燕:“总共一千一百人。竟然是个整数。” 其中老师和家属四百多人,学生五百多人。 这是最后也不肯离开学校的学生了,也是再也赶不走的。唐校长就拍板,全都带走。 一千一百人,加上许多物资,要一起走是不可能的,只能分批。 唐校长与代教授商议,可两人都没搞过这么大的事,特别是运送物资的事,这两人都是门外汉,最后还是家里曾是祝半城的祝女士出主意。 她道:“物资用火车运,人分几批走,要看到底往哪里去。若是去平原地带,那就先坐火车,再坐汽车。若是山川丘陵地带,那我们最好准备一些马啊骡子啊驴啊,还有板车,到时组成马队自己走。” 至于到底是人先走还是物资先走,祝女士说:“先让一批人跟着物资先走,剩下的人再赶过去。”她是统计过名单的,说了句实话:“我觉得,到最后会有许多人走丢。” 教员家属中,有许多都是妇孺老人,他们可能从没走过这么长的路,去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这种情况下,怎么让他们听话,乖乖的顺从的听从命令,一个不落,一个不丢的按计划行事,那会非常困难。 到那时,唐校长的命令未必能通行全队。 因为学校本来也不是一个令行禁止的地方啊。 而且这一路也并不太平。路途远是一回事,路上突发状况多、全是陌生的环境与陌生的人,这都会造成许多问题。 这不是旅行,这是逃亡。 她宁可把祝玉燕放在这个似乎很危险的地方,也是因为她觉得比起跟着学校一起搬家,祝玉燕留下反而更安全。 祝玉燕自己头脑清楚,擅长审时度势,看她怎么跟日本人相处就知道,换成代玉蝉留下,那就是死路一条,祝颜舒闭着眼睛都能想像得到代玉蝉是怎么去送死的,说不定她还很骄傲。 但换成祝玉燕,那就完全是另一种情况了。 而且没有了学校与家人的拖累,苏纯钧就可以完全庇护住祝玉燕。 以苏纯钧的本领,哪怕日本人真占领这座城市了,他也绝对不会倒下。只要他不倒,那祝玉燕就是安全的。 但假如换成是逃亡之路,那苏纯钧和祝玉燕的这份特长就没有用伍之地了。换成施无为还差不多。 种子要栽在合适的地里才能发芽。 所以,她要把代玉蝉送出去,把祝玉燕留下来。 理想是很重要的,而她作为母亲,也想尽量的保护自己的孩子,让他们都能活下来。 唐校长怎么会不知道这些困难呢? 他沉重的说:“现在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尽量把所有人都带上,一个都不叫他们掉队。” 为了训练队伍,也是为了充填因为学生离开而显得过于空荡荡的学校,唐校长命令教员们不要告知家属目的,将他们先全都送到学校里来,让他们在学校里生活,先尽量熟悉一下。 于是空寂了一段时间的学校重新又热闹起来了。虽然不及以前,但好歹又有了人气。 日本学生也发觉了,但这些人看起来都不像是学生的样子。 关于这一点,祝玉燕是这么忽悠的:“学校请附近的百姓来帮忙整理学校,避免没有学生的时候学校的地会荒废掉。” 确实,最近因为学生都快走光了,剩下的学生只会集中在一幢楼上课,平时也不可能给整座校园打扫卫生,学校里已经有许多地方快跟野地里一样了。有时可以看到狐狸、黄鼠狼,还有蛇。 还有许多许多的蘑菇。 大概是枯叶落得太厚,没有及时清扫的缘故,拨开落叶,能找到不少蘑菇,饿急了的学生在吃过食堂的野蘑菇之后,发现了野蘑菇的美味,时常自动自发的满校园捡野蘑菇吃,让祝玉燕和代玉蝉都狠狠的练习了一把催吐术。 并不仅仅是是中国学生会捡蘑菇吃,日本学生也捡,然后也中毒了好几回。 日本学生虽然看起来十分的友善,但他们并没有帮中国学校打扫卫生的意思,在听说这些人全是请来维护学校的,就都接受了这一个解释。 祝玉燕忽悠完日本学生,又去见了见二子。 二子现在已经恢复过来了,但是她发现酒井老师格外严格的监视二子,几乎不许她离开视线,就连她与二子说话,也只能在酒井老师房间外的廊下。 二子很痛苦,她看起来瘦了很多,跟同学们相比好像大了五六岁。 她背过身去,不掩怨恨的对祝玉燕小声说:“我以为酒井老师是同情我的,我对她讲想回去看一看孩子,不料她竟然马上翻脸,不许我上课,也不许我跟同学讲话。” 二子还发现□□的那一个主持,其实根本没有留下明确的地址,现在她怀疑连主持的姓都是假的。 “我早知道他们都是骗我们的。”二子神经质的说。 祝玉燕说:“我已经托人去打听那两个可以送你偷渡回日本的人了,再忍耐一下,一定很快就会有好消息的。” 苏纯钧那边确实是有好消息了,不过不是关于二子,而是蔡文华和冯市长都等不及了,特意来堵苏纯钧,让他赶紧想办法找门路。他就趁机把日本民间也可以偷渡进日本的事讲了。 他道:“我还没有来得及调查这件事的真伪,只能请蔡先生再多等一等了。” 蔡文华只好再宽容两天。 冯市长那里也是再三勉励。 苏纯钧就让小陈司机去找那两家日本人打听,结果小陈司机回来说两家人中,一家叫田中的家里发生了火灾,一家人都被烧死了。 另一家叫三井的被日本兵给抓去了,听说已经被枪毙了。 等于这两家都不可能带人偷渡了。 小陈司机问:“苏先生,这可怎么办?” 苏先生坐在汽车里抽了一支烟,回去对蔡先生和冯市长笑眯眯的说:“门路已经找好了,也约好了时间,到时就能送人出去了。” 蔡文华和冯市长自然都高兴得很。 小陈司机是跟着一起上去汇报的,听到苏纯钧信口开河,虽然惊讶万分,却没有背叛他,对蔡先生和冯市长说出实情。 蔡文华与冯市长根本也没有再查验消息真伪的意思,径直安排人照着苏纯钧讲好的时间地点出发了。 下楼时,小陈司机担忧的问苏纯钧:“苏先生,要是日后被发现……” 苏纯钧扔下烟头,插袋笑道:“难道他们还会回来找我不成?” 不管是蔡文华还是冯市长,到时他们早就在逃命的路上了,哪怕知道实情也晚了,无论如何是不可能再跑回来对苏纯钧问责的。至于要逃命的那两个情人,等冯市长和蔡文华离开之后,他们还能不能再进这座府邸的大门都未可知呢。 苏纯钧说完,脚步轻快的步下楼去。小陈司机望着苏纯钧,不由得感叹他心狠手辣,他紧紧跟上去,笑着说:“苏先生高妙啊。” hf(); 274|收拾行李 海一望无垠。 远处是一条线,玩具般小的船飘在海上。 阴沉沉的天,湿呼呼的风和着海水的味道刮过来,风大的几乎能把人吹飞。 祝玉燕按着帽子,坐在挂着日本旗与国民党证明的车上。 开车的是苏纯钧,他带她来码头找英国船。 “在那里,英国的玛丽公主号。”他指着远处的一个大家伙说。 祝玉燕望过去,看到了它。 它十分的大,模样就是渡远洋的蒸汽船,巨大的烟囱共有四只,直直冲向天空。 跟它相比,下方的小船、人、码头上的行李车,全都小的像蚂蚁一样。 苏纯钧说:“它来自英国的远东公司。” 远东公司在中国那是大大的有名气。它将中国的茶叶、白银、黄金、珠宝和人运走,再把鸦片运进来。 这个公司据说已经被英国政府给抄家了——这是小报的标题,还有许多社会评论家写过文章分析此事,以此来论证其实哪一国的皇帝都差不多,都是一样行事的,所以外国的月亮也并不比中国的圆。 祝玉燕在学校里还听代教授讲过,代教授讲的跟小报上差不多,不过他说远东公司出问题并不是在中国,而是在印度,它在印度干得太好了,钱赚得太多了,令人眼气,所以英国老爷们才把它给抄了。 苏纯钧:“未来一个月,这是唯一一条英国客船了。” 假如代玉蝉他们要在这个月出发,那就只能坐这条船走了。 祝玉燕望着这条船,良久不说话。 苏纯钧就这么陪着她。 开车回去的路上,祝玉燕说:“我知道该送他们走,可是临走前还是舍不得。” 她后悔,不知该不该送他们走。万一他们在外面出事怎么办?到时隔着一个大洋,等她知道消息时,可能已经过去了几年。 ……她可能连替他们收尸都做不到。 苏纯钧今天是自己开汽车,他握着方向盘,说:“我当时离开家时,也后悔过。” 这是他第一次对她说自己的事。 祝玉燕转过来,握住他的手。 苏纯钧对她笑一笑。 他曾想过这些事他永远不会对人提起,永远埋在心底。有时连他都以为自己已经忘了。 现在想起来,竟然那么清晰。 “我当时逃的时候什么也没带,钱也只有一点点。我买了车票就没钱了,竟然忘了给自己留出吃饭的钱来。”他第一次知道人可以靠喝水熬过去,就是在逃跑的时候。 “你猜我第一个卖掉的东西是什么?”他笑着问她。 祝玉燕摇摇头,衣服? 苏纯钧:“是皮带。” 他饿的实在受不了,也知道自己计划失误,忘了人是需要吃饭的,他当时看别人都是拿一根布条当腰带,就把自己的皮带解下来,换了一根在街上捡来的布条,当了皮带才有钱吃饭。 头一次当东西,没经验,找了一个看起来挺光鲜的门脸进去,出来时那条英国名牌皮带当了八十块大洋。 祝玉燕问:“那条皮带买的时候花了多少钱?” 苏纯钧:“我也不知道,是在英国找裁缝定制的。” 许多衣物加起来一起付的总价,实在不记得单一条皮带是多少钱了。 但肯定是亏了不少的。 不过那八十块大洋算是救了他的命,彼时大洋还是挺值钱的。他靠着那八十块,熬到了大学。 苏纯钧:“我当时每一天,每一个晚上都在后悔是不是不该跑出来。”白天饿肚子的时候,不知道要去哪里的时候;晚上找不到睡觉的地方的时候,他都在想着回家。 可是这条腿无论如何都迈不回去。 “不是自尊,也不是别的,而是我知道我要是回去了,这辈子就没有希望了。我会活得连我自己都看不起。”活着还不如死了。 苏纯钧看了她一眼,说:“你还是会送他们走的。” 祝玉燕轻声说:“是啊……” 回到小红楼,祝颜舒和张妈正在等他们,代玉蝉和施无为被支出去捡蘑菇了,现在物理楼有一个蘑菇房,长出来的蘑菇不说能喂饱全校所有人,但去的早的人总能捡回来一盘菜,替餐桌添添颜色。 张妈过来,一边接过祝玉燕的帽子,一边把她拉到沙发上:“坐下,快讲一讲,英国船真的来了?” 祝颜舒也认真的听着。 祝玉燕就坐在祝女士对面,说:“我看到了,英国的船真的到了,就停在码头。工人们正一车车往船上运煤,还有英国兵守着船,船上还有炮,远处好像还停着两架军舰,可能是保护这条船的。有一些汽车已经开过去了,我也看到有外国人登船了,但他们盘查的还挺严格,我看那船员是一个人一个人让过的。” 苏纯钧也说:“我看不止是外国人登船,也有穿长袍马褂和旗袍的,所以应该也有中国人登船。” 祝颜舒松了口气:“那就好。”她又问,“你们这一路过去,拦路检查的多不多?” 祝玉燕:“过了三道岗。两道日本人的岗,一道是宪兵的岗。都还算好过,日本兵也没有太欺负人,看到我们是中国人,也没有非要人下车检查,只是他们确实来回查车,连发动机都查了。” 苏纯钧说:“日本人是担心有人带炸弹进去。最近码头发生了几起袭击,都是炸弹袭击。” 他说:“要走就要趁早。” 日本人图穷匕现,看起来似乎是已经得到了全面胜利,可实际上反对他们的人一直都不少,而且现在好像一下子全冒出来了。炸弹与暗杀层出不穷,日本人的官员都被炸弹袭击过好几回,听说也是有不少伤亡的。 而且日本人在这座城市也不是没有敌手了,似乎英国、美国和法国都对日本人有了不满,不知是不是日本人看起来吃相太难看了。 苏纯钧:“上一周,日本人的基地发生了袭击,听说枪手是埋伏在外面的,炸弹袭击之后,日本人以为没事了,结果暗杀又紧接着发生,死了三四个日本军官和十几个日本士兵。后来日本人紧急搜查了美国人和英国人的教会医院,惹恼了仍在本地做生意的美国人和英国人。” 就算是现在,仍有美国商人和英国商人留下没走,做生意嘛,和气生财。日本人也需要美国人和英国人的帮助,大家一向相处得不错。 结果这一次就差一点翻脸。 这一次的事,跟中国政府是没关系的。冯市长派苏纯钧去调解,让这些外国人不要在中国的土地上打架开火,他自己躲得很远。 苏纯钧带着一队带枪的宪兵过去,把自己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看戏,从头到尾一个字都没说。 他亲眼所见,觉得还是日本人比较强硬。那个日本带队的小胡子个头小小的,硬是让日本兵包围了医院,把所有的住院病人都给查了个遍才鞠躬道歉离开。 气得美国人和英国人哇哇叫。 但他觉得,美国人和英国人也并不真的无辜。因为对这两国来讲,日本人在这座城市拥有太强大的势力也不是好事,他们也并不乐见日本人扩张得太快。 这些外国政府欺负起中国来都能站在一起,可他们自己要打起来的话,也是挺有意思的。 综上,苏纯钧认为越早越好,因为冯市长的软弱,中国政府事实上已经没有了足够的威慑力,这些外国人是不会顾忌什么的,他们真要在中国的土地上冲突起来的话,没有人能阻止他们。 苏纯钧:“不能再犹豫了,我怀疑英国船也不可能在这里停够时间,他们很可能加够了煤就要走。” 船上的人也不傻,发现这里现在不安全,肯定不会久留。 祝颜舒是一个最能下得了决心的人,她能决定跟杨虚鹤结婚,也能决定跟他离婚并再也不回头,她从来不是一个拖泥带水的性格。 她说:“好。一会儿他们回来就跟他们讲,最晚后天就送他们走。” 代玉蝉和施无为去留学的事一直埋着学校里的人,没有人知道他们要走。只有唐校长知道。 这件事情上,代玉蝉和施无为是没有多少发言权的。 晚上,祝颜舒亲手帮代玉蝉收拾好了行李,祝玉燕一直陪着她姐姐,两姐妹现在个头差不多了,可她还是投到了她姐姐的怀里。 该说的话,以前都说过了。该交待的事,以前也都交待过了。 祝玉燕不敢开口,生怕一张嘴就会说出不让他们走的话来。 假如她能做到,她愿意把全家都塞上去英国的船。可她不能阻止祝颜舒追求理想与事业,不能让她与代教授夫妻分离,不能不管张妈,不能舍弃苏老师。 最后,只剩下这个家中最乖,最听话的两个孩子被他们骗走了。 那里未必是坦途,一样也充满危险。 可是,总比在这里要好一点,要更适合他们这两个人。这两人都更合适搞学术,关在象牙塔里好好学习,不问世事,这样才能活得最久。 代玉蝉仍记着要去英国安顿下来,再接祝玉燕过去的事。 她问:“你跟苏老师讲过没有?他肯不肯跟你走?” 祝玉燕:“我都要走了,他还能不跟我走?” 代玉蝉轻而易举的就相信了,“也对,苏老师对你的感情是很深的,到时他肯定愿意跟你走。” 她接着问:“你是紧跟着我来的吧?” 祝玉燕能把谎话也说的像真的一样,她这辈子说谎时都没有今天这么真诚。 她说:“要是能搞到票,我们就一起去。要是搞不到足够的票,那就让妈跟代教授先走,我跟苏老师最后走。” 代玉蝉放开祝玉燕,又去安慰一边擦眼泪,一边给她收拾行李的张妈。她搂着张妈的肩说:“张妈,不要哭,你也快点过来,我在英国等着你。你别担心到英国都是说英语的,那边有中国街,全是中国人。” 张妈抹去眼泪,强撑出一个笑,搂着代玉蝉的腰说:“好,张妈都听我们大姐的。大姐,你要刚强些,知不知道?凡事别总想着要对得起别人,你要先对得起自己才行。你妈跟你妹我都不担心,最担心的就是你。你这孩子……太容易吃亏了。” 代玉蝉说:“张妈,我知道,我都知道,你别担心。” 张妈抹眼泪:“我怎么能不担心呢?这一家子个个都是聪明人,就是那姓杨的也不少心眼,你到底是像谁啊?” 祝颜舒说:“还能像谁?像我妈。我妈就跟大姐是一个脾气,最怕对不起别人,凡事先委屈自己,吃亏当吃福一样。” 张妈被唤起回忆,盯着代玉蝉细看,道:“要说像老太太,那也多少有点像……” 一群人说话不忘做事,直到代教授来敲门,说施无为已经收拾好了,他还做好了晚饭,喊大家下去吃晚饭。 一提起晚饭,人人都没有胃口。 祝玉燕想起她姐今天还去捡蘑菇了呢,问:“都有什么菜?” 代教授:“一个辣椒汤,一个辣椒炒蘑菇。” 祝玉燕拼命想像蘑菇,把辣椒给忘掉,勉强说:“那就还行吧。” hf(); 275|上船1 施无为戴着礼帽,穿着三件套西装,手上还戴着白手套,一手挽着穿着西洋裙子的代玉蝉,站在船员面前,他掏出两张身份证明,冷淡的说:“我们的行李在后面。” 船员是英国人,他对施无为和代玉蝉的外表显然有些疑惑,可施无为像是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犹豫,挽着代玉蝉径直往前走。 船员想挡住他们,施无为状似不经意的回身,掏出一张英镑给他:“把我们的行李送到我们的房间来。” 英镑是全世界最好的语言。船员顿时将怀疑抛到脑后,他随即看到身后有一排苦力扛着行李站在后面,他连忙拦住这些人,指着三等舱的方向说:“从那边进去,这里不能进。” 为了小费,他跟着苦力们过去,把他们送到舱门口,再叫来船员一起帮他运行李。不过他们在一等舱下面的楼梯上被一等舱的侍者拦住了。 一等舱的侍者都打扮得像男仆一样。 侍者戴着白手套站在他面前,往他身后看:“是波特先生的行李吗?他叫我来看一看,问为什么还没有送到房间。” 船员不能进入一等舱,他们只能去三等舱和二等舱。 他靠在楼梯栏杆上说:“那两个人看起来都是黄种人。” 侍者:“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是波特先生和他的小姐。他们本来有两个房间,但波特先生一进去就不满意,他不想跟他的未婚妻分开,掏钱让我替他换了一个套间,还指明要最大的阳台。” 船员吹了一声口哨,不再在意波特先生是不是长着一张黄种人的脸,说老实话,英镑和美金是世界上最美的面孔。 施无为站在房间里,指挥侍者来来去去把行李搬进房间。 代玉蝉手足无措的坐在沙发上,浑身僵硬。在家里练习时她一直很顺利,可是现在来真的了,她才发现她一点演技都没有。 跟她完全相反的是施无为,他在家里还有一点小毛病,现在却完全像他的人设了。 一个有钱人家的小少爷,有一点仗财欺人的味道。 但英镑是最好的通行证。 侍者离开前,提醒他们晚餐是在七点。 “船暂时还不会开,客人们要是想下船去也可以,只要在开船前上来就可以。”侍者说。 施无为看了一眼代玉蝉,走过去柔声问她:“你要不要下船去逛一逛百货商店?我记得你还有一些东西没有买。” 代玉蝉的嗓子发紧,她本该配合施无为说几句话,可她现在只剩下摇头的力气了。 施无为说:“那就算了。对了,晚餐给我们送到房间里。” 侍者:“好的,先生。” 侍者出去以后,施无为才松了一口气。 他不是不紧张,而是不敢出错。他要是出错,就是害了小蝉。 现在,他仍是不敢用中国话说话,他对代玉蝉说:“我们可以去甲板上,你想再看一看……你的家乡吗?” 他和代玉蝉的人设是他是跟随亲人到中国来淘金的英国男孩,在离开前,他拐骗了中国本地贵族少女回国。 代玉蝉完全不需要演技,眼泪瞬间就下来了。 施无为把她拉起来,挽着她出去:“走吧,我们去看一看。” 他们在甲板上流连忘返,虽然其实是什么也看不见的,但仍是不停的对着岸边寻找代教授与苏先生开来的汽车。 直到天色暗下来,他们才回到房间。 等到侍者送餐时,侍者为了小费,又主动提了“主厨可以做中国面条”,等施无为看到送上来的是黄鱼面和小笼包子以后,代玉蝉根本哭得吃不下饭了。 最后侍者还是得到了小费。 只经过一夜,关于波特先生和他私奔的未婚妻的事已经在一等舱的侍者中间传遍了,连船员和副船长都有所听闻。 虽然波特先生的黄种人脸确实引来了一些微辞,不过他的身份证明没有丝毫问题,船长特意请他喝茶,从他嘴里打听到了全套,包括那个可悲的英国贵族小姐在中国与中国阿哥相爱并留下一个一点也不像英国贵族小姐的儿子的爱情故事。 本来施无为对自己的外表很没有自信,他认为自己长得一点也不英俊,恐怕很难扮演一个英国贵族家庭的男孩子。 但代教授安慰他说没有问题,外国人生孩子其实很少能从外表看出他到底是不是这个家族的血脉。 因为大家都长得不太像。 大概因为混了太多的血,所以他们从发色到瞳色都很随心所欲,肤色有变化也很正常,长得丑更不是问题,何况施无为还不丑。 当然,最大的问题当然是他的皮肤。不过没关系,英国私生子的历史比国教的历史都长,没有人会觉得奇怪的。 就像代教授说的那样,没有人对他的身世感到奇怪。相反,因为他这奇怪的身世,在这艘船上竟然十分受欢迎,当他和代玉蝉去甲板散步时总有人前来与他搭讪,等到他们为了给代玉蝉壮胆开始去餐厅用饭,来与他们坐在一起的人就更多了。 施无为的事也更加有了流传的途径。 他对他的身世“讳莫如深”,只肯似是而非的讲述,绝不肯多提一句姓名或地名。不过他对自己将去的学校倒是没有隐瞒,当即收获了一家校友,父亲和儿子都是约翰公学的毕业生,当听说施无为是通过叔叔的推荐信才能去约翰公学上学时,又牵扯出了代教授——德黑蓝先生。 那位父亲立刻露出“原来是熟人”的笑容,哈哈大笑:“原来是天鹅小子。” 那个儿子也仿佛听到了熟人,对身边好奇的客人解释——天鹅小子就是在寄宿学校里把天鹅用枪打下来烤着吃的一个俱乐部里头一个这么玩的部员,他开创了历史。 夫人与小姐们都露出了心疼天鹅的悲伤神情,男士们都在笑,似乎都想起了自己上学时做过的疯狂事。 因为是熟人,显然关系就更加亲密。 那个父亲问:“你的叔叔在中国?” 施无为:“他在中国许多年了。” 那个父亲摇摇头:“那他一定赚了不少钱。” 施无为:“叔叔说他赔得更多。” 大家又笑起来。 等施无为和代玉蝉离开之后,男士们转去吸烟室,这个父亲又把天鹅小子德黑蓝的往事讲了一遍,最关键的是:他也是个私生子。 那个父亲神秘的讲:“他的母亲是一位中国公主。” 有一个男人说:“我听说伦敦街就有中国公主。” 那个父亲摇摇头,他说:“这个是真的。天鹅小子是个漂亮的男孩,看到他就能想像出他的母亲有多美。” 船停了十天就起航了,它本来应该停满一个月。 代玉蝉站在甲板上,感受着船在渐渐离岸,她还看到许多小船在追这条大船,在不远处的码头岸边,还有人像下饺子一下扑通扑通往水里跳,拼命往这里游过来。 他们是想也坐上船,偷渡到英国去。 这艘船是一艘方舟。 她现在就坐在方舟上,而她的家人全都留在了岸上。 她真的不是一个背叛者,一个逃兵吗? 施无为和她站在一起,两人一直看着,直到再也看不到陆地,只剩下海水。 他说:“我们回船舱吧,继续学拉丁语。” 拉丁语是一种非常偏门的语言,所以,英国上流社会的男士们似乎都以擅长这种偏门的语言为傲,似乎他们就是要装成不费吹灰之力的样子来证明自己的头脑比大多数人都聪明。 虽然并不强制人人都会,但会拉丁语确实也能偶尔刷一下时髦值。 施无为在这方面当真是天才。祝玉燕借了石静宜当时跟神父学拉丁语的全部学习资料,施无为在短短一个星期内就可以当代玉蝉的老师了。虽然他还需要继续学,但教一个从来没学过的学生却够用了。 在代玉蝉又一次陷入离乡之痛时,繁重又枯燥的学习确实能帮她从痛苦中暂时解脱出来。 他们在房间里学习,偶尔才去餐厅用一次晚餐,进行一下社交。 船并没有坐满。船长表示这一次停留的时间太短了。 “都怪那些日本猴子。”船长在餐桌上抱怨道,“他们实在是贪得无厌。” 再次听到日本的消息,让代玉蝉和施无为的心中都很不舒服。 回到房间后,代玉蝉说:“燕燕第一次见到日本人时就对他们抱有强烈的敌意。我早该知道,日本人不是好东西!” 她到现在才体会到和燕燕一样的感情。 施无为:“我们会回来的。等我们回来以后,就跟大家一起打败日本人,把他们从中国的土地上赶出去!” hf(); 276|宜枝(配角,虐) 冯夫人,她是满人,旧姓瓜尔佳氏,出嫁时父亲替她取名宜枝,希望她能尽早替夫家开枝散叶。 这是包含着对女儿最真切的祝福。 她也确实做到了。 她的丈夫是一个穷读书人。父亲说读书人是宰相根,何况他们就住在北京城里,皇城根底下,不愁没有前程。 父亲说:“他现在是落魄的时候,正合适!咱们家虽说是满人,可现在这也是老皇历了。你也清楚,你阿玛我,还有你那些叔伯兄弟,没一个读书种子,唉,读书还是汉人强啊。” 父亲自诩眼光好,把她嫁了过去,似乎已经看到女婿高中的那一日了。 满人自负,占了这偌大的江山,自己把自己就抬得挺高的。但天下虽大,却不能让每一个满人都享受荣华富贵的。 她从小就知道,家里的男人没有一个靠得住的。没有一个兄弟愿意读书,也没有一个叔伯愿意刻苦,连钻营他们都不愿意花大功夫,好像多磕几个头都会累死他们。 他们只想好好栽培家里的小辈,让他们去努力、刻苦,带领全家升天。 可惜这一代代的,男孩子都学得一身臭习惯,女孩子倒是都教得贤良淑德了,只等往大宅门里送了,可惜这北京城里九成九的人家都是这么想的,皇宫却放不下这么多的女子。 她在离开家前,也是想着日后等丈夫发达了,可以拉娘家的兄弟一把。 她吃家里的,喝家里的,从小呼奴使婢,现在嫁了人也离不开家里的帮助,当然要为家里着想啊。 她一边生了四个孩子,可丈夫一直都是老样子。娘家也渐渐对他们夫妻失去了信心,两边的关系越来越远。 她虽然有点伤心,可是她现在有自己的家了,娘家固然重要,可孩子和丈夫已经牵走了她大半的心。 长女懂事又伶俐,早早的就有人来求娶。她仔细看了好几家,最终选定了一家,这家父母慈和,兄弟和睦,家资丰厚,最重要的是与他们家相隔不远,女儿嫁过去后还可以常常接回来住几天。 为了躲开选秀,长女早早的就出嫁了。 嫁了以后,这对小夫妻果然好,同进同出,形影不离。 她心里替女儿欢喜,盼着她能过得比她更好。 至少长女不必用嫁妆去养家,不必日日服侍一个郁郁不得志的丈夫。 皇帝没了以后,不得志的丈夫好像一下子开窍了,竟叫他寻到了一个外地的官。 丈夫欣喜若狂,不叫他去是肯定不行的。 她盼了半辈子丈夫发达,也不可能在此时放他一个人走,要是他在外面再寻个小,那她的孩子们怎么办? 她只好匆匆告别长女,再跟娘家与亲戚作别,再对两个儿子说“爹爹有了前程,日后你们也会得济”。 收拾了家当,她抱着小女儿坐上了车,千里迢迢的跟着丈夫走了。 丈夫踌躇满志,她一边要照顾丈夫,一边还牵挂着北京城的长女。 从信中看,北京城的情况是越来越糟了。 她不放心,写信给亲家和娘家,请他们到这边来。 不是说等她的丈夫发达以后可以带携全家吗? 现在她的丈夫已经发达了,他们就该来了啊。 她与丈夫商议,想接亲人们过来。 丈夫道房舍浅窄,恐怕住不下,若一定要来,就只能在乡下租房子了。 但他刚刚上任,既要巴结上官,又要和睦下属,花钱如流水,家中未见进项,反而更加捉襟见肘,若是能再等上两年,等他再小升一级之后,换一所大房子,就更合适了。 她嘴上答应,心里却早下定决心继续写信劝长女和娘家都过来。到时人都来了,丈夫还能把人给赶出去? 信一封一封的写,那边也一封一封的回。路途遥远,通信不便。渐渐的,她再也接不到回信。 大约是已经来了。 她捂住狂跳的心口这么想。 她让儿子去城门口等着,每一天都盼着儿子回来时带着长女和亲人,每一天都盼着门口有人喊“妈,你看看我把谁带回来了!”。 她盼啊盼,等啊等。 儿子渐渐长大,从小孩子变成了少年。他们个头长高了,声音变粗了,脸虽然还稚嫩,但看起来已经是大小伙子了。 这里搞新式教育,儿子们在北京城里就学过新文学,西洋的话也会说几句。他们在这里的新学校里剪了辫子,脱下长袍马褂,改穿西式洋装。 丈夫也剪了辫子,换上了西装,还叫她也换一换。 她实在不习惯,幸好他也没有勉强她。 她每天都要问他有没有北京的消息。 他说:“虽然没有消息,但他们说不定早就跑出来了,只是现在不方便通信,我们等一等,早晚会见到他们的。” 是啊。 她想。 家里并不是没有钱,有车有马,还有壮丁护院。就是真的出事了,要跑也是能跑得掉的。 她更愿意听这样的话,哪怕知道丈夫在哄她,她也愿意听。 五年后,终于一个逃到这里来人,是家里的旧朋友,打听到她的消息,特意上门借钱。 她马上把人请进来,好茶好水的招待,捧出许多钱来,只为买一个家人的消息。 一个好消息。 但是,并没有什么好消息。 她的娘家跑了。据说是因为日本人把皇帝抓走了,抓到东北去了,北京城里许多满人都跟着往东北跑。她的娘家大概就是走了的,现在在哪里也没人知道,是活是死也没人知道。 而她的女儿,长女,还有亲家一家,都被杀了。 外国兵冲进城来后就先抢大房子和有钱人,他们连王爷府都闯了,还闯了宗人府,好几个衙门。 外国人分不清那是衙门还是有钱人。 亲家一家都死了。钱全都抢光了,男人全杀了,女人都被糟蹋了,也有上吊的,可是就算是上吊了的尸首,外国兵也会把尸首扯下来,把尸首上戴的首饰都抢走,还有的尸首可能因为穿的是丝绸衣服,在外国丝绸很值钱,所以外国兵们会连衣服都剥掉抢走。 “死了,都死了。” 那人胡子拉茬,满面灰尘,吃得衣襟上全是油汤,手上还抓着肉,可哭得连头都抬不起来。 女儿死了。 她的女儿死了。死在她不知道的地方。 她死前害怕吗?受伤了吗? 她为什么不在那里?她为什么没有把她抱在怀里? 从她的血肉中分离出来的孩子,她在她怀里时连摔一跤她都心疼得不得了。 为什么,她会把她放在离她那么远的地方? 她像是被挖空了心,又像是被一起埋到了土里。 跟她心爱的宝宝一起死了。 可是,这个世界上只有她自己在伤心。 丈夫升官了。 他匆忙之间根本来不及为死了一个女儿而伤心,他忙着赶到另一个地方做官。 她伤心过度,很多事都没办法去做。 丈夫就找了别人帮她搬家。 他跟那个女人在屋里抱在一起,在榻上胡天胡地。 可她并不伤心。 也并不难过。 反而觉得庆幸。 庆幸她不必在死了一个女儿的时候,还要去抚慰丈夫的心,去满足他。 他们搬家了,丈夫升官了,那个女人做为她的亲戚一起搬了过来,就住在她家里。 没关系,她真的不在乎。 她只是担心孩子们会受到影响。 两个儿子都去上了寄宿学校。小女儿被她拘在身边,不许她去打扰父亲与阿姨的事。 她已经失去了一个女儿,现在她想把小女儿藏在手心里,让她什么烦恼也没有,任何风雨都吹不到她,让她无忧无虑的长大。 两个儿子在学校受了影响,立志要参军,并在学校老师的帮助下递交了加入军队的申请。 他们担心家里不答应,直到接到入伍通知书后才回家告诉他们。 她当然不能答应! 她已经失去了一个女儿,不能再失去两个儿子! 上了战场,他们会死的! 没有士兵会活下来。哪怕他们在今年活下来了,明年也会死在战场上的。士兵们只要不停的上战场,就早晚会死在战场上。 除非战争停止。 可是现在没人知道战争什么时候会停。 她希望丈夫能阻止他们入伍。 可是丈夫努力了一番后,说他没有办法插手地方军务,何况现在他刚到这里,地方上的人都在看着他,此时假如曝出他假公济私,一边号召大家入伍,一边又阻拦自己的儿子入伍参军,这对他将会是一次非常大的打击。 她震惊极了。 她以为丈夫不在意她也会在意两个儿子,那是他的儿子啊!他只有这两个儿子,难道他们都死了也没关系吗? 可是,丈夫不帮她,她又能有什么办法? 她一点办法都没有啊。 她突然明白了。哪怕她用嫁妆帮助丈夫发达,一直恭敬的服侍他,从来不会违背他的意思。 但丈夫并不会因此而感激她,也不会把她的好处都记下来,再反过来对她好。 儿子们入伍了。 她徒劳无力的每日等,等他们的信,又害怕来信。 但怕什么,来什么。 过了一年,两封阵亡通知书就寄过来了。 一夜之间,她心灰意冷。 丈夫痛哭不止。 不过,那是在他的友人面前,在家里堂皇的大厅里,在一群人的安慰之中。 报纸上也写了不少文章来盛赞丈夫,盛赞他送了两个儿子上战场,虽死不悔! 以此来号召百姓们也都把自己的儿子送到战场上去。因为连大人们都牺牲了儿子,百姓们有什么理由不牺牲自己的儿子呢? 她守在房间里,守着自己的小女儿。 门关着,听不到楼下的声音。 她的儿子死了,可受到表彰并不是儿子,而是丈夫。 真正上战场流血的人没有得到表扬与光荣,留在屋子里光鲜亮丽的人窃取了这一份光荣。 她不在意。 也不在乎。 她只想保护自己的小女儿,让她好好长大,带她的哥哥姐姐的份一起好好的活下去。 她再次变成了那个温柔贤惠的妻子。 她知道丈夫有几个情人,她主动提出可以将情人接回家来做二太太、三太太,大家一样大,不分妻妾。 她现在年纪大了,也不可能再生孩子了,丈夫不能没有后啊。 丈夫非常感动,他握着她的手说:“宜枝,我知道你心里怨我、怪我。我也难过伤心。你放心,我当年发的誓,我都记得,我不会纳妾来伤你的心。什么二太太、三太太,咱们家不会有。” 可她并不在乎啊。 她再三劝说,丈夫也再三拒绝。后来她就不管了,因为丈夫并没有断绝女人,家里也总是有年轻的女人出入,她对哪一个都以礼相待,客客气气的。 但丈夫真的没有纳妾。 因为他非常喜欢自己的好名声。 他有一个女儿在北京城死了,又有两个儿子死在军中,许多报纸都在夸奖他,称赞他,说他是一个品性高洁的君子。 既然是君子,怎么能有妾呢? 他立意要跟她做一对令人称羡的夫妻。 随便他吧。 丈夫继续高升,又换了一个地方做官。 他的官越做越大,家里的房子也越来越大,下人越来越多。 她的衣服也越来越好,珠宝戴都戴不完。 人人都羡慕她嫁了一个重情重义的好丈夫。 因为失去了三个孩子,似乎也带走了她的精气神。她看起来比丈夫老了十岁。 可她只想好好照顾自己的小女儿。 小女儿长大了。她不让她记住长姐与两个哥哥的仇恨与痛苦,她希望小女儿的人生中只有快乐的事。 这座城市更加开明,也更加安全。 小女儿交了许多朋友,每天都开开心心的。 她精心挑选着出现在小女儿身边的每一个人,不让她受到丝毫的伤害。 最后,她为小女儿挑了一个丈夫。 高大,英俊,体贴。 亲家打算以后全家移民,她听了也很赞同,战争不知何时会停止,小女儿跟着婆家一起移民就好,就不会遇上灾难了。 小女儿十八岁时出嫁,十里红妆。和平饭店门前排成长龙的汽车,无数的绅士淑女来参加她的婚宴,英国大使特意前来祝贺,送给她英国王室都爱用的香水,称她为“最可爱的小公主”。 她在那一天,坐在那里,满身的伤痕似乎都被这一天的欢声笑语给弥补了。 丈夫坐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说:“从今以后,就是你我相依为命了。” 她愿意在今天这个时刻原谅丈夫,所以她回握了他的手。 下一刻就放开了。 然后,小女儿十九岁时怀了孕,不到二十岁就死了。 她死在产床上。 英国大夫双手都是血的走出来,对她说:“请节哀,你们送来的太晚了,我输了许多血,可是仍然没能把她从死神的手里救回来,上帝保佑你,夫人。” 她浑身僵硬的坐在医院的走廊里。 门紧紧关着。 她站在门这边,门的对面是丈夫。 他在不停的敲门。 “太太,太太,你快出来,我们就要走了!宜枝!”冯市长不停的敲着门,急的额头冒汗。 他打扮的像个外国人。 他穿着一件黑色的袍子,脖子上戴着一条十字架。 今天,他们要坐英国的船离开。 他买到了英国爵士的爵位,可以带着冯夫人躲到英国的乡下。 跟他们一起走的只有几个人,全都是他的心腹。 “宜枝!”冯市长急的浑身冒汗。 刚才就要走了,冯夫人突然钻到房间里并锁上了门,说她不走了,请冯市长自己走。 冯市长闹不明白冯夫人这是怎么了! “宜枝,你快出来,船还在等我们!”冯市长把嘴凑到门缝前,不停的说:“宜枝,快出来,宜枝!” 门里传出来冯夫人平静的声音,像以前一样温柔。 “你走吧,我不想走了。我想留在这里,我的父母和孩子们都死在这片土地上了,我不能抛下他们走。你快走吧,不必管我了。” 冯市长突然流下了眼泪,他张着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曾经一个又一个的失去了他的孩子们。 今天,他又会失去他的国家。 ……他本以为他会有妻子陪着他,可现在看起来,他也早就失去了他的妻子。 “市长,快走吧,我们不能再耽误时间了。”随从强硬的把他架起来,拖下楼梯,挟裹着他,匆匆坐上门外的汽车。 她站在窗台前,看着汽车开远。 长女和小女儿一起唱儿歌的情景又出现在她眼前了。 “燕儿斜,风儿吹,小小花童,钻篱笆……” hf(); 277|刺-杀 又是一天清晨,鸟儿在树桠之间鸣叫,祝玉燕就睁开了眼睛,窗外天色微明,却好像少了一点什么。 少了楼下的劈柴声。 她几乎是立刻就清醒过来了,以前爱赖床,也能赖得下去,现在的早晨来的格外早,她清醒的也格外快。 但她没有起来,而是把双手放在肚子上,静静的躺着。 因为,现在的小红楼太安静了。 安静的让她害怕,不敢去打破这份安静。 她的姐姐离开已经有一个星期了,她在的时候并不怎么起眼,好像在这个家里也不怎么重要,祝玉燕一直以为她才是这个家里说话最多、最吵闹的人,事实上也确实是。 可是姐姐离开之后,家里就突然变得安静下来了。 所有人都不想说话。 张妈每天仍是抱着收音机听戏,没有戏听就转台,听评书、苏州评弹、鼓词、歌曲,什么都听。 祝女士和所有人说话都只讲公事,不讲私事。不管是对着代教授,还是张妈,还是她,更别提苏老师了。她对着代教授说教学计划,跟张妈说搬家计划,对着她就要求她做预算,对着苏老师……可能是没什么话说,可祝女士也并不想显得冷落了谁,就跟他讲关于祝二小姐的学习。 祝女士认为祝二小姐上大学以来并没有认真学习,反而在杂事上浪费了太多的精力,她希望苏老师身为未婚夫要负起督促她的责任。 苏老师欣然领命,每天带着她读二十个单词,不拘是法语单语还是俄语单词,读完再抽背五个,再写五道数学题,五道物理题,背一个化学式子,再描一幅地图…… 苏老师最近颇为轻闲,每天能五点准时下班到家,他说横竖没人管他了,他就早早的回来了。 “冯市长跑了。”苏纯钧昨天晚上坐在沙发上对大家讲,“他只带了几个心腹,连冯夫人都没带。” 张妈听不得这种丈夫抛下妻子的惨事,忙问:“啊呀,那冯夫人怎么样了?” 苏纯钧叹了口气:“冯夫人……上吊自尽了。” 蔡文华立刻与冯市长划清界限,把冯市长大骂特骂,还特意出钱安葬冯夫人。 苏纯钧觉得蔡文华也想跑,但他想跑得比冯市长好看点,见冯市长先跑了,就抢先开口把冯市长打成乱臣贼子,邪魔歪道,这样在冯市长的“光辉”下,他们这些后面跑的人就没那么显眼了。 事实也确实如此,人们总是对第一个大为惊诧,对第二个就习以为常了,等到第三个,那就是旧闻了,人们都不稀罕了。 于是这段时间蔡先生的名字频频见报,各种广播中也用极为振奋的语气形容蔡先生乃是留到最后的勇士! 好像他要去跟日本人谈判似的。 事实上,政府的运作在冯市长逃走之后就停止了,各种公务往来也全都没有人去做了。蔡文华虽然在报道上叫的厉害,可他也没有从他的大宅里站出来的意思。 苏纯钧便也躲了。 苏纯钧昨天晚上说,今天是冯夫人下葬的日子,蔡文华要唱大戏,要他们都去。 祝玉燕躺在床上乱七八糟想了许多,一直到听到楼下有动静才起床。 楼下在做早饭的人是代教授。 张妈的年纪实在是太大了,何况小红楼里烧的不是煤,而是柴。煤要留着等到夜里在屋里烧炉子取暖用。张妈劈不了柴,祝女士、祝玉燕、苏纯钧都不会劈柴,唯有代教授曾在油坊和英国宿舍学校习得一身技艺,可担此重任。 代教授做饭比施大头做的好吃。 虽然没有什么东西可做,但代教授不放辣椒!还会用蘑菇来提鲜。 虽然代教授十八九岁了才去英国留学,但他的厨艺确实是在大洋彼岸才得到长足的进步的。因为他在油坊的时候,过得是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二少爷日子。 大宅门里,小姐太太身边的丫头是二小姐,代教授这个受宠的书童自然就是二少爷了。 油坊里的饭菜也就是红薯玉米,白菜萝卜。最好吃的就是炼猪油的油渣子,那是代教授现在想起来就流口水的美味。 代教授曾对他们说英国菜里,其实用的油很少。 “因为英国人不会炼猪油来做菜吃。他们很少吃猪。”他说,所以也没有猪油这种可以让菜更香,让点心也更好吃的好油。 英国历史上有大规模使用动物油脂的行为是捕鲸,然后用鲸油来做肥皂。 而且他去留学的时机也不好。 “我去的时候,英国还在饥荒中没有回过神,餐桌上只有土豆,连面包都难得一见。”所以他才会去打天鹅,并且因此而获得了第一批朋友,甚至得到了俱乐部的邀请。 今天早餐上佐餐的话题就是代教授的英国常识课。 人人面前一碗红茶,就着玉米面烙的小饼吃,饼里混了萝卜丝,软软的。 祝玉燕在听到英国饥荒时快乐的抬起头:“英国饥荒?” 代教授笑着说:“对啊,英国也发生过饥荒。英国的国土其实并不大,它是一个高度依赖进口的国家。没想到吧?发达国家也不是样样都好。当年英国工业革命,纺织业兴起,许多农民失去土地,进城做工人,又恰好赶上了年景不好,饥荒一直持续,食物短缺,现在应该还没有结束。我过去的时候闹得最凶,学校里天天都有关于这件事的讨论。” 祝玉燕听得来了兴头:“他们在讨论什么?” 讨论怎么改变饥荒多种地吗?把农民再赶回农村? 代教授摇摇头,笑着说:“不,他们在讨论怎么扩大殖民地范围。”用英国的坚船大炮打下更多的地方。 祝玉燕笑不出来了。 果然,不能期待狼吃素。 张妈只听到一个坏消息:“怎么?洋人在他们的国家也吃不饱?那小蝉和无为过去怎么办?” 桌上其他人连忙交换了一个眼神,那边张妈已经忍不住要流泪了。 “我还当在家里吃不饱,出去就能吃饱了,要是他们出去也吃不饱,那就不该逼孩子们出去啊。”张妈放下碗,用衣襟擦眼泪,叹了口气,不肯吃了。 早餐吃完,祝玉燕送苏纯钧去上班,两人手挽着手一路走。 祝玉燕:“英国现在情况怎么样?” 苏纯钧:“跟咱们这里差不多。平头百姓缺衣少食,高官显贵没有影响。”他说,“他们那里的食物也是采取配给制。” 配给制,是日本人新颁布的一条规定。 现在街面上开店的商家越来越多了,听说是有日本人逼着商人开业。虽然有许多人已经跑了,但没有跑掉的更多,特别是世代都居住在这座城市里的人,他们迫于无奈,都只能屈从于日本人。 日本人要求商家只把东西卖给有良民证的百姓。粮店、药铺、医院,等等,所有的商店都要在门口挂日本国旗,还必须从日本商会手里进货。 日本商会就趁机提出了配给制,要求所有商家在卖东西给客人的时候,不能客人要多少就卖多少。 祝玉燕:“成人一周是一斤六两的米或五斤面,儿童与老人减半。”这怎么可能会够吃嘛,只能顿顿喝稀粥了。 她怀疑日本人想把城中的人都饿得没力气再反抗他们。 以前有的百姓不肯在日本商会手里买粮买米,现在看到中国人自己的粮店开张了都立刻提着米袋子过去,没想到中国人的粮铺也要良民证,还不肯多卖。 有这一手卡着喉咙,许多以前不愿意办良民证的百姓,现在也不得不办良民证了。 苏纯钧先赶到了以前的冯市长家,这座漂亮的大房子显然不久之后就要易主了,只是不知道会归谁。 人员来来去去的搬东西,营造出一种热闹的景象。 苏纯钧走进去时,人人都很热情的跟他打招呼。 蔡文华坐在以前冯市长坐的地方,正与人交谈,周围照旧围了一圈人。 苏纯钧没有走上前,而是站在外面,像一个旁观者,还是蔡文华看到他,连忙笑着招呼他过去。 “小苏,你怎么躲在后面呀?”他拉着苏纯钧,把他推在身前,向众人介绍:“小苏,你们都认识吧?高材生,留学归国的高材生啊,以前就深受冯市长的看重,委以重任啊。” 周围的人不知道要不要笑,也不知道蔡文华是什么意思,是要捧人还是要嘲笑,就都安静了下来。 苏纯钧没有去管周围像刺一样插在他身上的目光,他转过身,推开蔡文华抓他的手,掸了掸衣服,说:“蔡先生,就不要再提老黄历了。冯先生人都不见了,还说他做什么?” 蔡文华咬着雪茄烟笑道:“你忘的倒快,我可还记得老冯对你有多好。” 苏纯钧呵呵两声,说:“比不上您啊,蔡先生。” 两人刀光剑影般的,周围的人更是无所适从。 结果蔡文华还拉着苏纯钧坐下来了,众人这才知道,蔡先生刚才是跟苏先生开玩笑! 这才都放松下来,又可以谈笑了。 这时,一个穿白衣,头戴白花,梳着黑鸦鸦的头发,俏丽无比的女人走过来,她红着眼睛说:“蔡先生,我给夫人穿好衣服了,咱们什么时候走?” 她看到苏纯钧,也客气的点点头,称呼:“苏先生也来了。” 苏纯钧看到她在这里更惊讶:“邵太太?”不待他去看蔡文华,就被蔡文华给打了一下:“胡叫什么?” 邵太太不生气,只是擦了眼泪说:“有什么好赔罪的?我们这些女人都没有自己的名字,嫁给谁就算谁的人。苏先生也不算叫错。”说罢扭头走了。 蔡文华只是看笑话,苏纯钧转头问:“她怎么会在这里?你们……” 蔡文华没否认,说:“老冯走的时候连她也没带,真是狠心啊。她听说冯夫人上吊死了,就主动要来替冯夫人张罗这些事。我看冯夫人也没个娘家人,也没有孩子媳妇,就把这事委了她,也算是全了她与冯夫人的一场情谊吧。” 什么情谊呢?等到出殡时,苏纯钧就知道了。邵太太竟然是以冯夫人女儿的身份出现的,她一直在这场葬礼中执子礼,磕头都比别人要多磕好几十个,哭的时候也是以女儿的身份哭的,不知她在哭的时候想起了什么,本来没有泪意的人,听她哭着喊娘,倒都被勾起了泪意。 苏纯钧眨掉眼中的潮意,转头站到了后面。 蔡文华叹气,对他说:“夫人以前有两个女儿,只是都走在了前头,今天有一个干女儿送她,想必她在天上也会开心吧。” 苏纯钧没有说话。 这场葬礼,蔡文华取得了政治资本,邵太太认了冯夫人当干娘,也算替过去的丑事盖上了一层遮羞布。 至于冯夫人到底高不高兴,也没办法问她。 参加完葬礼,苏纯钧没有多留,也不想听蔡文华再说废话,就早早的出来了。 陈司机还跟着他,他在外面开着车等,见苏纯钧出来了就赶紧过来开车门。 “苏先生,结束了吗?”小陈司机伸头往里面看,明明还能听到和尚颂经的声音,应该还没结束吧? 苏纯钧坐在车里说:“人都埋了,和尚们偏说还要再念九九八十一卷经,我不耐烦等,就出来了。” 小陈司机笑起来,“那我们是再等等还是直接走?” 苏纯钧:“走吧,不等了。” 他们的车走出去没两条街,突然听到身后传来枪响! 枪声连成一片。 小陈司机立刻抽出怀中的手枪,苏纯钧也条件反射的往车座底下藏,一边也掏出了枪。 小陈司机伸头往后看,听了听声音,判断说:“应该是葬礼现场出了事,苏先生,我们回不回去?” 苏纯钧:“回去送命吗?走!” 小陈司机一脚油门,汽车飞驰着跑了。 当天晚上,他在冯市长府邸后面的小房子里发电报。 ——蔡文华被刺客劫杀,身中数枪而亡,身边护卫也尽数中枪,无人幸免。刺客疑为日本人。 hf(); 278|枪击后续 苏纯钧有心瞒上几天,避免家里人担心。可是到了第二天一大早,小报就像雪花一样纷纷扬扬洒遍大街小巷,大学里当然也有了,大家就都知道了。 “枪杀?刺客?”祝二小姐抓住他不叫他走,“怎么回事!你昨天回来怎么没说!” 苏纯钧打官腔:“事情还没有调查清楚,我也不能讲,有纪律。” 祝二小姐:“狗屁纪律!你险些在外面挨枪子儿竟敢不告诉我!” 苏纯钧:“我并没有挨,我早就走了,刺客是在我走之后才出现的。” 客厅里人人都从小报上得知了刺杀的事,笔者写得仿佛亲眼所见,连苏纯钧都没这个人知道的清楚。 “只见一群黑衣人埋伏在侧,只等蔡先生与友人出来,便一拥而上,顿时二十多条枪都对准了蔡先生,一起发射,将蔡先生打得遍体磷伤,浑身都是血洞……”代教授读了半篇文章,见厅中女士都面露惊惧,就放下不再念了,转而问苏纯钧:“当真有二十多个刺客?” 苏纯钧被祝二小姐扯了回来,班也不必去上了,正好他现在也不太想去。 他说:“我哪里知道?当时我早就走了。我走以后,蔡文华才遇上刺客,人……听说是死了。但一说他是当场就死了,还有说是送到医院才死的。至于有多少个刺客?这谁知道呢?我今天过去,只怕这件事就要落在我头上,唉,可是不去又不行。”他叹了口气。 代教授:“你该去。这时你躲了,什么污水都要朝你身上泼了。” 苏纯钧:“一点半点的污水泼了也白泼。现在他们再傻也知道该把矛头对准哪里。” 张妈捂着胸口说:“阿弥陀佛,这□□的竟然有刺客把这么个大官给害了!幸好小蝉他们已经走了,我们也最好快走。”她看着祝二小姐与苏纯钧,拉一拉祝颜舒的袖子,两人走到厨房里。张妈说:“我看,还是该叫燕燕跟咱们一起走。这里太危险了!那么大个官,说叫人害了就叫人害了!” 祝颜舒安慰她:“张妈,危险是哪里都危险的,现在这天下就没有一个清静地方。你放心,要真是到了非走不可的地步,我绑也把她给绑上车去。” 张妈以为这就是承诺了,也就安心了。 祝玉燕第二次送苏纯钧出门,刚到大学门口就看到小陈司机开着汽车过来,他看到他们还按喇叭,一路叭叭叭的过来,停在他们前面,小陈司机伸出头来喊:“苏先生,快跟我过去吧。” 苏纯钧问:“是什么事?” 小陈司机叹气:“闹起来了。” 闹什么呢? 就是在为是谁害死蔡文华一行人而在分配负责。 蔡文华并不是自己一个人赴死,当时跟他一起出来的也有十几个人,前前后后都是人,子弹打过来的时候也不长眼,不是只冲着蔡文华一个人来的,那十几个人里也有倒霉不幸中了弹的,有的陪着蔡先生一道走了黄泉路,也有的只是幸运的中了胳膊、腿等不要紧的地方,捡回了一条命。 蔡文华当时被打中好几枪,头上、心口、脖子都中了枪,刺客者就是冲着他来的,一心一意要置他于死地。 不过当时负责保卫工作的特工队长发现蔡文华已经死了以后,仍是将他送到了医院,假装抢救,然后将消息传了出去。直到上面回复了消息,才于今晨四点宣布了蔡文华的死讯。 殉国。 蔡文华被授予烈士。 这就等于把蔡文华的死算在了日本人的头上。 不过,也并不是冤枉了日本人。 从蔡文华和其他死者身上取出的子弹都已经检查过了,全都是美国货。当时落在他们身上的子弹少说也有几百发,这么大量的美国军火,也只有日本人有。 苏纯钧赶到的时候,正好吵架的几方都还在,他们吵来吵去的原因很普通。为了处理蔡文华的事,上面要紧急派遣来一位要员。要员在电报中指示,要跟蔡文华遇袭案的“相关人员”统统到会,接受审查。 听话听音,许多人就开始联想这是上面大怒,想要在蔡文华这件事上再找几个替罪羊。 于是这一早上就在这里推锅。一群道貌岸然之辈,人模狗样,喷着唾沫互相指责,甚至不惜拳脚相向。 “我与蔡先生相交莫逆,我对党国的忠心,蔡先生是一清二楚的!” “蔡先生已去世,我恨不能与他同去!” “蔡先生若在此,必会为我说话!” 个个都对蔡文华深情如许,每个人都是蔡先生的知已。 苏纯钧看了看,根本没进去,转身出去了。 他找到小陈司机问他:“蔡文华的葬礼安排了吗?” 小陈司机:“应该还没有。蔡文华的尸首应该刚被他家人接回去。” 苏纯钧:“走,去蔡家。” 小陈司机跟着他走两步,苏纯钧又停下了。 小陈司机:“苏先生?” 苏纯钧犹豫了一下,问:“蔡文华有没有儿子?” 小陈司机马上明白了苏纯钧的顾忌,想了想,说:“有是有。可是估计都不在他家里……” 蔡文华儿子不少生,可是他现在这个老婆是没有儿子的,只有女儿,而且这个老婆又精明又厉害,她自己没生下儿子,就不许蔡文华的任何一个儿子进门。 现在蔡家等于是一家寡妇,还都年轻貌美。 小陈司机说:“苏先生,您要是去蔡家,最好带上祝二小姐一起去,这会儿当是不会再有刺杀的了。” 苏纯钧听到刺杀也是有些害怕的,他家里虽然也是宅门,可是跟这种动不动就杀人放火的还是有点距离。 他正是为此拿不定主意:“你又知道了?” 小陈司机笑着说:“您是当局者迷了。蔡先生都死了,杀他家妇孺干什么?再说,要员就要来了,就是真有刺客,那也该冲着要员去。” 这话倒是无比的有道理。 苏纯钧一下子就明白了。之前是蔡文华跳得太高,仿佛成了领军人物,这才遇上了刺客。可见刺客是专冲着有头有脸的人去的。他现在还远远不到那个位置,说句不客气的,当真是要员比他更招子弹。 他想了想说:“我打个电话给她。” 苏纯钧一个电话打回小红楼,张妈接到的,听他说要带祝二小姐去蔡文华家里拜访,慰问一下,张妈就道:“那我知道了,我去叫她回来,再给她收拾一下,你回来接她吧。” 祝玉燕在日本老师这里听数学课,这是她极少数在课堂上会认真上的日本课。 张妈来叫她,她听完前因后果,就回去跟日本老师请假。 日本老师最近已经有些强硬了,可能是日本的势力大涨,给他们也添了一些信心。 他问:“是什么事?” 祝玉燕也没有隐瞒,就说是未婚夫要去拜访某家,她必须赶紧打扮好了等未婚夫来接人。 在日本,丈夫是大过天的。她这样一讲,日本老师也没有办法拦了,只好说:“燕姬,你的这个丈夫可能会阻碍你的进步,你要仔细考虑清楚才行。” 祝玉燕就很奇怪,为什么日本人只看上了她,没有看上苏纯钧?明明苏纯钧也是年轻有为,升官速度在本市首屈一指,日本人不为这种官场奇才动心吗? 她就特别严肃的说:“我的未婚夫是一个伟大的人。我的人生目标就是为他服务,为他献出一切。” 这种近似神经病的宣言在正常的环境下是不会被人相信的,相信的人都会报警。可是在日本人这里就很正常了。 因为她在上课的时候就发现,日本老师真的很爱洗脑。不管上什么课,他们都会一再的说“日本是最伟大的”“日本人的头脑是最聪明的”“日本是最厉害的国家”,一堂课至少要说五分钟,各种唱赞歌,完全是机械洗脑式的。 下面的学生全都被洗得已经深信不疑了,他们真的相信日本是最伟大的国家。 而且……他们也是真的相信日本人是可以跟美国、英国等国家一较高下的。 因为日本曾经在海上打赢了俄国。 日本确实在最近的四五十年里,一直在走上坡路。连续出战,几乎都是胜仗。一场又一场的胜仗刷新了国民对日本的认知,虽然也造成了许多日本兵的死伤,日本国内也是矛盾连连,但是,战争做为转移国内矛盾的手段一向是最有用的,国民被洗脑,听信“只要得到最后的胜利就能成为世界霸主”这样的谎言,被绑在战车上一路向前冲去。 像二子这样家族事业被国家征收,家人离散,朝不保夕的日本人有很多,可是哪怕这样二子也相信着日本会获得最终的胜利,只要得到大胜,日本成为世界的霸主,幸福的生活就将会到来。 并不是二子没有脑子,而是洗脑真的会把人洗得逻辑简单。 日本老师天天说日本很伟大,下面的学生就真的相信了。 而且托战争的福(?),战争是对外交流最激烈也是最彻底的手段,日本在战争中学习了许多外国的先进技术,他们国内的学者也跟外国的先进科学知识有了一次彻底的交流。而且日本是主动发动战争的那一方,他的交流也是主动的。从天文到物理,从医学到化学,从地质勘探到极地,各方各面,日本都受益非浅。 祝玉燕在这段时间真的觉得日本真是越来越奇怪了,但也多多少少明白了一点为什么日本是亚洲地区西化最深的一个国家,它就像一个仍旧披着大清的皮子,内里却开始走进二十世纪的怪胎。 不止是现在,直到未来,日本都是固守着天皇与贵族与平民三个阶级动也不动的国家,一方面是飞速发展的高科技和已经纯粹现代化的城市,另一方面却是守旧的阶级制度。 怪不得日本平民一直都对天皇家族指头划脚,好像十分的不满,其实是下层阶级向上层阶级发出的挑战吧? 这就像英国,英国人民对皇室的不满,其实应该是对阶级固化的不满。 日本老师对她的洗脑是永远也无法成功的。 因为她现在看到日本人都只会同情他们。 一群被洗脑成奴隶的傻子。 hf(); 279|蔡文华的葬礼安排 穿着祝颜舒的旧衣服——一件蓝色丝绸衬衣和极宽腰封的白色裙子从小汽车里下来的祝玉燕在看到蔡宅的时候不由得叹了一声:“我的妈哟。” 你见过在自家宅子里用罗马柱的房子吗?除了乡村别墅。 苏纯钧挽着她,小声说:“蔡先生是乡下出身。” 穷人乍富。 二人走上高高的台阶,走进宏伟如神殿(或法庭)的大门,迎面就是两个白俄女仆,她们都挺高的个子,金色卷发蓝色眼睛,高鼻深目,十分的美丽。 两人都很沉默,鞠躬行礼后就说:“夫人在里面。” 祝玉燕觉得她们的中国话说的还是挺好的。 结果进去以后更加傻眼了,因为蔡家的白俄女仆出人意料的多!屋里几乎全是白皮肤的俄国女仆。 客厅正中,一个大大大壁炉。 客厅墙上,挂着一副巨巨巨大的肖像画,正是蔡文华本人,一看就是可以当传家宝的肖像画,留给后世子孙们看的。 祝玉燕莫明的有一点懂了。 蔡先生的品位正是如此。 他可能也并非是崇拜西人,可能只是因为……他觉得西洋的东西高级,才在自己家中这么摆设吧? 在铺着红色地毯的巨大客厅里,当中摆着的巨大的华丽沙发上,坐着一圈低头呜呜呜哭泣的女人。 当中的那个女人已经换上了一身黑色的旗袍,其他的女人有的已经换了衣服,也把首饰去了,妆也洗了,有的女人就显然是没来得及,还穿得珠光宝气的。 白俄女仆领着苏纯钧与祝玉燕进去,站在外面说:“太太,有客人来了。” 梁欣华今年二十六岁,嫁给蔡文华已经有七年了。她十八岁见到他,十九岁嫁给他,从一个普通家庭出身的普通女大学生,成为了首屈一指的名媛,收获的并非只有名气,得到的也并不只是蔡太太的位子。 她的野心,当然并不会止步于此。 蔡文华死的太早,但也算死的是时候。她现在还年轻,还能凭着资本再嫁一回。 她抬起头,不看来人是谁,木然的说:“请坐,请原谅家中出了大事,无心招待您。” 她用眼角余光看到那个年轻的男人先扶着他手边的女士坐下后,自己不坐,仍是站在那里,就知道这不是一个好糊弄的人。 男人要对女人有所求,她才能施展。可男人要是对女人无所求,那就只能警惕。 她警惕的望着苏纯钧,问:“还没有请问先生贵姓?” 苏纯钧也不是来说废话的,怎么说呢? 他是来找机会露脸的。 上级要员马上就要来,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其他人都惊惶失措,那是因为他们的屁股确实都不干净。 至于蔡文华,人已经死了,没人再把他放在心上。 苏纯钧觉得,现在要想在要员面前获得一席之地,而不是被人见过即忘,当小虾米忽略掉,最好也是最便宜的办法就是替蔡文华办一个风光的葬礼。 还必须要给要员留出机会发挥。 换句话说,他做的跟蔡文华隆重举办冯夫人的葬礼用的是一个套路,只不过前脚是蔡文华用别人的葬礼,后脚他自己的葬礼也被人如法炮制。 人生的不确定性。 苏纯钧:“小姓苏,乃是蔡先生的同事,某曾与蔡先生共事,深为敬佩蔡先生的为人。如今英灵未远,夫人还请不要过于伤心,以免蔡先生泉下有知,为夫人担忧。” 这都是场面话,所以听了这话的人都该流泪。 梁欣华就用手帕捂住脸,表演了一下悲痛欲绝。 表演很到位,祝玉燕听她嚎的耳朵疼。 梁欣华听说这人姓苏,就猜极有可能是蔡文华曾经提过的“苏纯钧”。蔡文华没少在家里骂他,说他是舔沟嗜腚之徒,骂得极脏,梁欣华听着都觉得脏耳朵。她极为了解蔡文华,他要不是十分忌惮此人,绝不会骂得这么凶。 只是可惜以前没有机会见这个苏先生,今天才头一回见面。 梁欣华擦干净眼泪,微笑着说:“原来是苏先生,早就听我家老蔡提过你,他说与你是极好的朋友。果然今天只有你来了……” 人未走,茶就凉。何况蔡文华死得透透的。从今天医院打电话让她去收尸到现在,政府里一个人都没来,连个电话都没有。 梁欣华知道这是蔡文华一死,没人理他们了。 这让她怎么会不忧惧难安? 本来她心中就像猫抓一样没有着落,现在见到苏纯钧,就如同见到了主心骨,要是他没带女眷,她都敢把人请到内室跪下求他。 梁欣华又去瞄那个女孩子,心中猜测那正是蔡文华提过的苏先生极宝贝的未婚妻。听说苏先生对他的未婚妻是言听计从。 没见过以前,梁欣华不相信。她见过的男人多了。如蔡文华一样深情的男人心里也只是个下流的小人。 男人的话,都要打个折扣听,有时打一折都是高看他们了。 但她却可以利用这个未婚妻做点什么,女人的心都是软的,这个小女孩看起来年纪也不大,只要求一求她,说不定也能事半功倍。 她心里这么想,却没有去看祝二小姐,而是继续跟苏纯钧说:“苏先生是高人,我们这些妇孺之流没有见识,苏先生有什么吩咐,我们都照办。” 苏纯钧看得出来这位蔡夫人是个聪明人,直接拿利益来引诱她。 他说:“我不敢说十分的通人情,但也与蔡先生有一些同事之谊,见他惨死,难免心有戚戚。他生前还曾托我买船票送家人离开,可见对诸位夫人都是有所安排的。” 他这话一说,梁欣华身边的女人顿时就哭得更真心实意了。 苏纯钧:“不知蔡先生的后事是如此安排的?” 梁欣华:“我一个妇道人家,今天才得到消息,家里什么也没有准备,都跟青天霹雳似的。我只能先把老蔡接回来,现在就安置在那边的小客厅里,灵堂什么的已经叫人去布置了,只是现在东西不好买,唉……” 苏纯钧:“我正是为此事而来。要是蔡夫人您信我,不妨将葬礼暂缓几日举办。” 梁欣华对给不给蔡文华办葬礼不感兴趣,要是没人管没有理,她更愿意把家里的值钱东西一收,自己先跑了算了。她会换上衣服收拾整齐坐在这里哭,就是觉得会有人来看蔡文华,她也盼着人来,她盼着蔡文华别那么快过气。 假如今天没人来,她至少要多等几日。她还打算收买一两篇文章去报纸上登一登,看看有没有人关注这件事。 她忙问:“苏先生有话请讲!” 苏纯钧把眼一扫,梁欣华立刻就把这些女人都赶走了。 她说:“你们先回屋去,不要胡思乱想,老爷虽然人没了,可他做了那么多好事,他一样可以庇佑我们。今日苏先生不就来了?多等一等,会有更多的人来帮助我们的。” 这些如浮萍般的女人会跟着蔡文华就是为了在这个乱世之中活命,她们依依不舍的离开上楼,都盼着能再有一个人救她们出苦海。 闲人没有了,苏纯钧没有提要员,而是说:“如今消息还没有传开,蔡先生遇害的事还没有多少人知道。若是草草将蔡先生葬了,等于辜负了许多人的对蔡先生的友谊啊。” 梁欣华怎么不知道这个道理?她忙道:“可是我今天打电话给朋友,他们都不肯过来,还挂我的电话……” 她前脚得知蔡文华在医院已经死了,后脚就立刻打电话给蔡文华的朋友的妻子或情妇,这都是以前她在蔡文华的身边结下的友谊,结果那些人全都挂掉她的电话不提,还都不肯告诉她出了什么事。 这些人说起来都与蔡文华有着各种各样的关系,蔡文华活着肯定是对他们有用处的。 她当时就在猜,蔡文华可能犯了什么错,这些人都不约而同的避开他,好像他是一个颗炸弹。 这也是她想逃命的原因之一。 没有逃当然是因为她想再博一博,她不甘心!她还这么年轻,好日子还没过够,之前她步步为营才赢得如今的地位,怎么能因为蔡文华死了就放弃? 苏纯钧:“您太着急了。呵呵,不必担心,蔡先生是一位英雄,他是会受到党国表彰的英雄。” 他们走的时候,梁欣华一路送到了台阶下,站在那里目送他们的汽车良久都没有回去。 祝玉燕今天过去完全就是一个背景板,不过她也不介意,明显苏纯钧就是带她来当挡箭牌,负责挡住这个蔡太太的。 就有一点,她觉得很奇怪。 她问:“蔡太太不知道蔡文华是怎么死的吗?” 苏纯钧:“嗯,医院是不会说得太清楚的。”不会说死者身中十几枪才死,子弹我们都挖出来当证据了。尸体肯定是已经收拾好的,血都擦了,伤口都缝好了,穿好了衣服,说不定还化了妆。 祝玉燕:“那她也没有再仔细看过……”她的丈夫。 不然,不至于什么也不知道。 不然看到那伤口也该懂了,蔡文华死的很痛苦。 苏纯钧:“可能是害怕吧。”也可能是不在意。 祝玉燕也没问小报的事。洒小报的人不往这个地方来,这里毕竟都是官宦富贵人家居多,这里的人会看那种小报的可能性是零。 蔡太太也没有看到小报,她可能是忽略了街上的小报,也可能是从来都没有在意过。 她完美错过了所有的正确答案。 要是她知道刺杀蔡文华的可能是日本人,她还会留在这里吗? 要是她知道日本人对蔡文华不满,可能会连累她这个蔡太太的时候,她会怎么样呢? 祝玉燕提醒苏纯钧:“她可能会跑。” 这个蔡太太要是知道了肯定会跑,一秒都不会犹豫。她跟蔡文华绝对没有那么深刻的感情。 苏纯钧:“你说的对。我记得蔡文华还有一个原配太太,我会让人找一找他们在哪里的。” 总之,蔡文华的葬礼上是一定需要一个家属的。 不然他也变不出另一个肯认女儿的邵太太了啊。 可惜邵太太不能用两回,不然一事不烦二主,他也能省些事。 hf(); 280|擦屁股 祝玉燕本以为只是跟着自家未婚夫出一趟公差,不想还有后续。 蔡文华的第三个继夫人梁欣华毕竟是个聪明人。她手中没有多少筹码,等了两日,见只有苏纯钧一个人来了,立刻决定抱紧这条大腿。 她打听苏先生的未婚妻办了一个慈善基金会,立刻就找上门来,郑重其事的要捐一千美金。 慈善基金会现在只剩下祝玉燕一个人了。 祝二小姐就立刻请蔡三夫人上座,上茶,郑重其事的收下钱,然后再郑重其事的说等两日表彰书写好了就亲自送上门去,今天的招待实在是简慢了,还请蔡夫人不要介意。 蔡三夫人一点也不介意,她来之前还担心这祝二小姐是个不通情理的,要是她只收钱不办事怎么办。不料祝二小姐是个通透人,她也就不必多提,捐了钱就告辞,只等祝二小姐登门了。 祝二小姐也没有让蔡三夫人失望,收了她的钱,晚上见了苏老师就如实告诉了他,顺便问一问蔡文华的事怎么办。 “现在天气虽然凉了点,可一直停尸在家……会臭了吧?”她实际的说。 苏纯钧两手一摊,说:“没办法。要员到这里来的路线和时间都是保密的,现在我们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人姓什么。” 连蔡文华这样的假英雄都有人刺杀,正儿八经的要员当然更要防备刺客了。 “只能等。”他说,“蔡家那边……我觉得那蔡夫人是个聪明人,不会不明白道理。” 与其悄悄把蔡文华葬得无声无息,不如等要员来了以后唱一出大戏。蔡夫人嫁给蔡文华肯定不会是因为爱情或图他人品好,既然这样,怎么榨干蔡文华的剩余价值,蔡夫人自己就有主意。 祝玉燕就有了主意,第二天借了苏纯钧的车去蔡府亲自送一张荣誉证书。 荣誉证书轻飘飘的,祝玉燕为表示它值那一千美金,特意又搞了两个外文版,一个英文版,一个日文版。 梁欣华原本只是撒钱,现在却觉得这东西说不定真有点用,至少看起来三张纸比一张纸像样子。 祝玉燕表示这是因为他们的捐赠者不止有中国人,还有英国人和日本人,所以所有的荣誉证书都是三语的,中文、英文、日文都有,彰显国际主义气质。 梁欣华也是一个说场面话的好手,立刻表示现在就是要拥抱国际主义,我们都要有开放的胸怀,祝女士您这个基金会真是具有前瞻性,我非常敬佩。 两人喝了两杯茶,交谈甚欢。梁欣华说以前常听老蔡提起祝女士与苏先生的爱情故事,听得叫我羡慕不已。 祝二小姐从善如流的简单讲了一下当年两人虽为师生,却暗生情愫的故事,好给梁欣华机会引出下文。 梁欣华与蔡文华,也是有“师生”之谊的。当年梁欣华是大学生,蔡文华收钱去大学里开讲座,梁欣华因此才与蔡文华搭上线,常来蔡府请教学问,一来二去的就把蔡二夫人给干掉,自己成功上位成了三夫人。 梁欣华就趁机感叹了一下她与蔡文华的甜蜜过往,低头擦泪。 引出蔡文华,祝玉燕就可以讲正题了——一千块美金买回来的。 祝玉燕安慰道:“蔡夫人,您也不必这样不安。蔡先生是英雄,这是已经有了定论的,国家是肯定要给蔡先生表彰的,您是蔡先生的遗孀,这份荣耀只能由您替蔡先生领取了,您说是不是?” 梁欣华抓住祝玉燕的手:“祝女士,只有您了解我的苦处。老蔡一走,我就成了无根的浮萍,这样的世道,我们女人活得有多难,只有女人清楚。” 祝玉燕在一方面也是很同情梁欣华的,哪怕她看起来并不具备传统女性的种种美德,对丈夫既无忠心,也不坚贞,但她在积极求生! 哪怕她可能只是打算挂在男人身上来生存,但同时她也是不认命的一个女强人。 她不认同命运给她的安排,她在努力掌握自己的命运。 在见识了许许多多的女人之后,祝玉燕反而对梁欣华这样的女人没有恶感了。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那么,只要她在争,就没什么好指责的。 父母会说愿生子如狼,不愿生子如羊。 她也宁愿女人都如狼,而不是驯顺的羊。 要员三个月以后才到,实在是有些太晚了。但梁欣华竟然把蔡文华制成了标本,硬是在要员来了以后,才举行葬礼。 在这段时间里,日本人的势力已经有了进一步的膨胀。似乎刺杀蔡文华的人真的是他们。而在蔡文华之后,没有一个人敢于再要挑起什么风波了。 要员来之前责令他们调查蔡文华的死因。通俗点讲,就是为什么蔡文华会被盯上,当时那个暗杀的手法显然是根本没给蔡文华留一点活路的。 可是纵观蔡文华为人、做官的历史,他根本就不像是这么重要的人物。 很快就有人发现政府那边虽然马上就给了蔡文华英雄的称号,其实是在怀疑他的忠诚。 这个英雄的称号更多的是为了安定局势。 不能前脚出现一个被日本人暗杀的我方官员,后脚就查出此人是间谍吧。那也太打脸了。 所以先给他定个性,然后再细细查访。 毕竟大家都是在官场混的,都不傻。一发现那道命令里暗藏的意思,大家马上就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把蔡文华给查了一个底掉。 蔡文华还真挺多小辫子的,他本来也不是一个高风亮节的人物。 以前贪污受贿,结党营私,陷害他人这些事就不必提了。 就在他被暗杀前,他早就准备好了小金库和逃往英吉利的船票,准备带着老妻与儿子逃走了。 这件事查出来似乎就等于是定了蔡文华的罪了,毕竟都准备跑了,他在刺杀前发表那么多正义的话就肯定是另有用心的。 等要员到此,一一接见这些人,听了许多污言秽语之后,他又点了苏纯钧的名。 冯市长的大宅再次充做接待要员之用,已经被充为要员暂时下塌的官邸了。十步一岗,五步一哨,屋顶上还放着机关枪,整条街的居民都被盘查过了。 冯家的下人都不见了。 苏纯钧站在往日见惯的走廊里候见时,也难免觉得世事无常。 一个中年人走出来,对门口的士兵说:“请苏先生进来。” 士兵就过来对他行了个礼,引他到门前,先轻轻敲了两声,等里面说“进来”时,才打开门,还要给苏纯钧搜个身,才放他进去。 苏纯钧走进以前冯市长的书房,进去一看,摆设跟以前差不多,就是少了许多名贵之物,案上的花瓶,墙上的名画,现在都不见了。 沙发上坐着一个看起来挺温和的中年男人,他穿一件衬衣,没有穿外套,袖子挽到手肘处,正在倒茶。 他倒了三杯茶,屋里原本有两个人,一个坐着的,一个站着的,还有一个就是刚进来的苏纯钧。 苏纯钧站在门口,立正行军礼,恭敬的说:“蒋要员,赵先生。” 蒋要员就是这次来的要员,蒋哲平。他梳一个中分头,戴一个单边眼镜。赵先生是他的秘书,跟他年龄相仿,两人似乎是很好的朋友。 蒋要员微笑着招手:“小苏,过来坐。我在老冯的信里听说过你,不要拘束。” 冯市长现在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肯定是叛逃了。现在提起这个,更像个下马威。 苏纯钧脸皮贼厚,一点都没有不好意思,微笑着就走过来了。 蒋要员把茶给他,请他坐下,一副闲话家常的样子。 不过他头一个提起的却不是蔡文华,而是冯市长。 他问苏纯钧对冯市长了不了解。 苏纯钧诚实的说:“我与冯市长认识还不到一年。” 虽然升官速度快得好像他是冯市长的私生子,但实际上他们认识还不到一年呢。 蒋要员端着茶杯:“老冯可是很看好你的啊,你是他的心腹啊。” 苏纯钧也不回避这个,他曾经的上官叛逃了,这确实是个缺点。 他说:“冯市长热衷提拨后进,确实曾对我多方照顾,我也十分感激冯市长对我的教导。” 他表现的就好像根本不知道冯市长叛逃了。 ——但是,事实上冯市长也确实没有“叛逃”啊。 有人这么说过吗? 没有吧? 政府没下定论,党国没下令抓捕。 冯市长现在确实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还有个老婆上吊了。 但是! 也可以说冯市长是牺牲了嘛。 失踪也可以啊。 总比叛逃好听吧。 总比叛逃光彩吧。 政府现在很有面子吗?很光彩吗? 蒋要员是来干什么的? 他是来给政府找面子的。 蒋哲平叹了口气,终于放松了。 妈蛋,他来了四天,终于找到一个会说人话的了。 四天里,他见的所有人都在骂冯市长和蔡文华,把冯市长和蔡文华说成了头顶生疮脚底流脓的恶人,还有说冯市长和蔡文华都是□□、汉奸。 千里迢迢来擦屁股的蒋哲平心力交瘁,恨不能把这些构陷同门一整套的傻子都给突突了! 蒋要员指着苏纯钧对赵秘书说:“怪不得老冯看重他。” 赵秘书笑着说:“党国出人才,这是好事。” hf(); 281|做事的苏纯钧 令人瞠目结舌,叫人匪夷所思。 “苏先生真是能干啊。” “苏先生果然是大家子弟,家传的本事!” “苏先生……” 苏先生太厉害了。 他不但好像是冯市长的私生子,还好像是蒋要员的私生子。 别人与蒋要员谈话战战兢兢,他与蒋要员谈话,谈完竟然还被留下用饭,第二天就成了蒋要员的心腹。 蒋要员将他们所有人一通大骂,只对苏先生和颜悦色。 连蒋要员身边的秘书都对苏先生一副笑脸。 不服不行。 蒋要员既然来了,蔡文华的葬礼就可以办了。 苏纯钧一力承担,将事情办得妥妥当当,让蒋要员毫无后顾之忧。他安然出席了葬礼,与蔡文华的遗孀亲切交谈,并给出了完全合适的补偿——就是没有补偿。 蒋哲平之前还担心这位蔡太太狮子大开口,提一些“严惩凶手”“将凶手抓捕归案”之类叫人头疼的要求,不料有苏纯钧的引见,蔡太太十分的懂事,言称不需要任何补偿,她没有任何要求,道蔡文华为了民族事业献出生命必定会含笑九泉。 蒋哲平坐上汽车,就对秘书讲:“我看这都是那个小苏安排好的。” 赵秘书点点头:“您说是就必定是这样了。” 蒋哲平叹气:“好一个官油子,年纪不大,心眼不少。” 赵秘书:“听说他家里祖辈都在官场打滚,其父还曾是袁总统的心腹。” 蒋哲平抽起一支烟,吞烟吐雾:“后生可畏啊。”他指示赵秘书,“办舞会的时候给他和他的未婚妻下一张帖子。” 赵秘书记下来,说:“安排在哪一桌呢?” 蒋哲平:“就安排在第三桌吧。” 赵秘书:“那我就记下了。那个蔡太太呢?她既然什么要求都没提,要不要也给她安排个位子?” 蒋哲平:“给她安排位子干什么?” 赵秘书笑道:“她给咱们省事,咱们也给她行个方便,让她有机会来找下一位丈夫嘛。” 蒋哲平大笑,指着他骂:“蔡文华才埋下去,你就要替他妻子保媒拉纤不成?小心他在地底下睡不安稳上来找你。” 赵秘书:“娶这样的老婆,他就是还活着时也该睡不安稳。” 蒋哲平:“那就听你的,给她个位子,看哪里有空位子就插进去吧。” 赵秘书就把这位蔡太□□排在了第三十九桌。 蔡文华下葬后,大家也不必再如地洞里的老鼠躲躲藏藏,终于可以出来走动。 头一个要被人围追堵截‘宾客盈门的地方就是祝家楼,也就是苏纯钧现在暂住的地方。 苏纯钧在蒋要员到来之后就暂时搬回了祝家楼,为的就是给这些人机会来拜访他打听消息。 他现在不必侍候冯市长,但也忙得脚不沾地,客人们来了就扑空,只好命下人在祝家楼前街人,有时他坐车回来,楼前能站上四五个下人听差,一见到他的车来,纷纷鞠躬哈腰上前问好,争先恐后的讲他们的主人早早就备下重礼要来拜访苏大人了。 苏先生荣升苏大人也不过花了一下午的时间,自从他成了蒋要员的跟屁虫之后,再见旧朋友,人人都称呼他“苏大人”,好像他要升堂问案似的。 苏纯钧当然要辞谢这等过分的称呼,只是辞来辞却也无人听他的。 他听说有重礼,就施舍般从汽车里伸出头来,道:“明天下午我有空闲,那时过来吧。” 到了第二天下午,客似云来。 幸好祝家楼够大,虽然看起来是破了一些,但门前停上七八辆汽车也不觉得堵,门厅里站上十几个人也不觉得站不下,就是椅子实在是不够多,沙发实在是不够大。 大家只好站着。 苏纯钧以前自己住,有的用就行,何况祝家的旧家具再旧也是好东西,红木天鹅绒的沙发一个虫蛀都没有,弹簧依旧充满弹性,就是有些声音也不妨。 可是落在这些客人的眼里,都震惊起来。 这也太破了。 这也太穷了。 这也太不像…… 他们当面夸苏纯钧“简朴”“清廉”,后脚就跑去找蒋要员告状说苏纯钧是共党间谍!因为他太节省了! 蒋哲平马上紧张起来,主要是最近共党对他们的渗透加大了,他马上问赵秘书:“咱们在他身边有没有放人?” 赵秘书说:“有的。跟着他的那个司机,陈方,那就是咱们的人。” 蒋哲平:“你叫他来,我问一问。” 陈司机进来后,蒋哲平严肃的问他:“你对苏纯钧这个人怎么看?” 陈司机笑着说:“苏先生自然是个能干的人,头脑灵活,手段也灵活,上上下下骂他的人不少,可也没妨碍他升官发财。” 蒋哲平:“他平时有什么爱好没有?” 陈司机想了想,说:“他不好赌,也不好女人。” 蒋哲平:“那你觉得他平时在什么事情上最上心?” 这个陈司机就能肯定了,他答道:“升官。”他说,“他总能把事办到冯市长的心里,虽然蔡先生总在外面说他的坏话,可他比蔡先生还能办事,冯市长就一直重用他。” 蒋哲平让陈司机出去,他有点拿不准,问赵秘书:“你觉得这苏纯钧有没有可疑之处?” 赵秘书笑道:“您问我,我哪里知道?” 蒋哲平说:“我来之前,他就知道我是来干什么的。这份心思确实巧妙。” 赵秘书:“我看他不是了解您,而是知道此时政府派人来,只能是为了收拾这里的烂摊子。” 蒋哲平回头看他:“那其他人怎么不知道?” 他站起来,走到桌前说:“这里所有的人都想升官,怎么没有别的人看出来我是来干什么的?” 他拍着桌子说:“就这一个用心做事的人,他们还要来告他的状!” 赵秘书笑着说:“这也不怪他们。没有别人会做事,把会做事的给打倒,他们照样可以升官。” 蒋哲平叹了口气:“先让人盯着苏纯钧,我要再看看他。至于那些蠢才,该用还要接着用,唉。” 陈司机接到命令要更加严密的监视苏纯钧,他就把每日苏纯钧与人见面说的话都记下来,写个报告递到蒋哲平的案头。 蒋哲平每天都会看到苏纯钧收下许多黄金、珠宝、名画的礼物。 第一天去祝家楼发现里面没有好家具,第二天就有人送家具去了。来自法国的地毯从进门处的门处一直铺到楼梯上。崭新的水晶吊灯送来了,一人高的花瓶送来了,底部还有内务府的印,内务府都没了,也不知真假。 还有人看到祝家楼没下人,要送侍女给苏纯钧使唤的,被苏纯钧当即拒绝。 旁边有人替他解释:“苏先生家有河东狮,不敢犯忌讳。” 苏纯钧端着酒杯笑,不说话——酒柜和红酒也是别人送的。 蒋哲平看着这报告跟赵秘书聊天,“瞧瞧,又是一个畏妻如虎的。” 赵秘书:“尊重女性是现在的风潮。爱妻就会畏妻。何况畏妻也不妨碍纳妾。” 蒋哲平:“这个小苏倒是没有纳妾的意思,好多人给他送妾,他都不答应。” 赵秘书:“我看看。”他接过报告看了一遍,放下说:“现在是没结婚,等结了婚再看。结婚一年还不算,十年后还不纳妾,我才信他真的是爱妻如命。” 陈司机写报告十分的简练。 有人问起冯市长“失踪”一事,蒋要员有没有追究的意思呢? 苏答:“冯市长既是失踪,必是有心人士暗害,只等凶徒归案,水落石出,方能洗涮冯市长身上的污名。” 蒋哲平就笑了:“瞧瞧,总这么说,老冯就真成个好人了。” 赵秘书:“人死了自然是好人,活着才麻烦。” 冯市长要是死在哪个不知道的角落里就好了,他要是有一天突然从哪里冒出来,才是大麻烦。 蒋哲平皱眉:“提醒小苏一下,要是发现不知名的尸体,怀疑是冯市长的,要立刻上报,不能拖延。” 赵秘书:“是。” 有这句话,相信小苏一定会善体上意,明白该怎么做事。 又有人担心蔡文华的事会牵连他人。 陈司机写:苏答:“蔡先生英灵未远,必定不会乐意看到我们沉溺在伤痛之中,你我都要为了党国的事业加倍努力,不可懈怠。” 底下众人忙答:“有理,有理。” “共勉,共勉。” 然后集体乐陶陶的把蔡文华被刺杀一事扔进了故纸堆。 还有人担心之前在蒋要员面前说蔡文华和冯市长的坏话会被记下来日后清算。 陈司机写:苏答:“各位实在是多心了。蒋要员多少大事忙不完,又怎么会在意鞋底踩了几只蚂蚁的小事?何况诸位也是小心谨慎,哪怕多讲了两句出格的话,也不是大错。若是实在担心,不妨在蒋要员面前自陈其错,蒋要员必不会与诸位见怪。” 底下人都不敢见蒋要员,生怕被抓进特务科吃刑,都七嘴八舌的推苏先生救大家一命。 苏先生看在收下的黄金的份上,大方的答应了下来。 苏纯钧笑道:“我必会在蒋要员面前为各位美言。” 蒋哲平放下报告,又点了一支烟,笑着问赵秘书:“小苏刚才来的时候替他们美言过几句?” 赵秘书笑着摇头:“一句也没有。” 蒋哲平:“白收钱,不做事。”他掐了烟,大笑起来。 这样奸诈狡猾的家伙,怎么会是共党呢? hf(); 282|秋风瑟瑟 临近寒冬,学校里就停了课,唐校长高兴的在学校里张贴告示,告诉大家放假的时间,还让学校里仅剩的学生天天去围观,制造学校里仍有很多学生的假像来麻痹日本人。 日本的新年跟中国的新年在时间上是重合的,风俗也差不多,而且日本一向贫瘠,对过年的饭菜也没有太多的奢望。 祝玉燕这段时间花了大量的精力在日本学生这里,得知他们只打算在新年时做两道特殊的饭菜。 一个是年糕,这个他们要自己打。 一个是放在新年面碗里的白肉鱼糕。 日本老师和日本学生都认为,身在异国他乡,新年时只要有这两样食物,这个新年就完美了。 这有什么难的? 祝玉燕马上表示愿意与日本学生一起为新年而努力。 年糕的器具学校里有,祝玉燕主动去厨房帮忙借了过来。所需要的大米,也由日本学生去日本商会那里买来的。 祝玉燕装扮成日本女生跟着一起去,没有被发现。而且因为日本学生把她围在当中,甚至还被当成是日本贵族小姐。 ……日本人对于贵族小姐自己一个人走路来买米的事一点都不意外呢。 祝玉燕亲手接过那半袋米时都有点心虚。什么大小姐会连车也不坐啊。 不过,日本学生是真的穷。日本老师也是真的穷。日本那个大官叫什么山本的来了几回,可是他没有给这些日本学生和日本老师一分钱。 买米的钱都是日本老师和日本学生按人头份子凑的,穷的让人可怜,让人不敢相信他们竟然是带着任务来的。 真是叫人白给他们干活啊。 买回米后,洗干净蒸熟,日本男学生就在大冬天只穿一条兜档布站在庭院里喊着号子开始锤年糕,酒井老师那么大的年纪了,也把和服的袖子绑起来,抱着一盆水,和着节奏在年糕里加水。 日本学生全都围在旁边看,都觉得这一幕很有年味。 祝玉燕觉得日本百姓都挺乐天的,穷也有穷的过法。 做出来的年糕全都摊在阳光底下的窗下晒着,看起来也是切成了好几十上百块,可按学生加老师的人头来分,一人最多两块。 至于鱼糕,这个也要用一种专门的海鱼。 现在码头已经没有百姓驾着小船出海去捞鱼了,近海的渔民全都被抓了,船支也全都被收剿了。 码头已经完全是日本人的天下了。 日本兵哪怕是对着日本学生都会再三盘查。 祝玉燕想跟着一起去码头转一转,趁机看一看情况,被酒井老师拦住了。 酒井老师说:“女生们都不要去。燕姬,你也不要去,那些士兵不像你以前见过的男人,他们都是恶魔。” 祝玉燕很惊讶,酒井老师这个日本人却好像对日本兵没有好感。 酒井老师拉着她的手轻声说:“不要去。任何一个国家的士兵,哪怕对着自己的国民,也不会是无害的老虎,你很像日本女学生,可那也不能保护你。” 酒井老师害怕女学生偷偷跑去码头,特意在课堂上讲了好几个花娘的故事。 花娘不是艺伎,她们就是被父母或丈夫卖进去的,住在栏杆里的妓女。 酒井老师:“我就住在花街后面,等到军队集结快要出发的时候,士兵们会排着长长的队伍来花街,那队伍像河一样长,他们会排到清晨才散去。” “所有的妓女都要不停的接客,她们逃不掉也躲不开,非常痛苦。”酒井老师摇摇头,叹了口气。 甚至连妓院的老板也不敢得罪这些士兵,不敢不开门,哪怕老板心疼花娘,担心她们接客太多受伤,也不敢把这些士兵赶走。 酒井老师说:“不管是年轻的妓女,还是年纪大的妓女,她们都没办法躲开。那段时间的夜晚会格外的漫长。” 战争会把人变成野兽,变成疯子。 酒井老师再三警告:“不要去码头,不要去那些士兵聚集的地方。” 最后是由日本男学生去了几次码头才买回了他们要的鱼。 这些鱼一点都没有浪费。 鱼肉被剃下来做鱼糕,内脏被做成了腌菜,鱼头、鱼尾、鱼骨被炸成了天妇罗,装饰在盘子里,好像是一道了不起的大菜,当天吃饭的老师们都很高兴。 新年的大餐就是清汤面条,加葱花,加年糕,加鱼糕。 日本学生和老师非说面条汤是高汤,她是不明白为什么加了酱油和海带的汤就能叫高汤了。 总之,日本人很满意堆得满满的面碗,认为这一餐很丰盛。 被邀请而来的祝玉燕也认为这一餐比小红楼的餐桌稍稍丰盛一点,不过那是因为日本人可以去码头买鱼,还可以买得来白米和白面。 小红楼只有红薯吃。 她还是觉得代教授亲手做的红薯饼更好吃。 小红楼里乱七八糟的。 张妈忙着给所有东西打包,老太太连一片布都不舍得留下。 她说:“到了外面衣服破了拿什么去补?你以为现在外面还有裁缝铺子开吗?” 外面当然没有裁缝铺子了,什么铺子都没有了。 许多条街空的像坟场,静哑哑的没有一丝人烟。 但是,这座城并不是空了。 在一些狭小的巷子里,一到黄昏时,不早也不晚,就是天还没有黑也没有亮的时间里,巷子里就会冒出人来。他们出来捡垃圾,想方设法买一些东西,或是开张做一点生意,赚一些钱,替自己家人找些口粮。 百姓们都是很精明的,他们有着自己独特的生存智慧。 虽然并没有人什么人这么讲过,但是一个耳语在静静的流传起来。 ——他们说日本人要抓人做壮丁,抓人去当兵。 祝玉燕在听到这个流言时还特意询问苏纯钧,可是他说日本人现在还没有光明正大的出来,所以并没有开始抓丁。 “或许以后会抓,不过现在还没开始。”他说。 祝玉燕:“可是外面的人都在传说日本人要抓丁了。” 代教授替她解惑:“并不是日本人开始抓了百姓们才知道,而是历来战胜者都要在当地补充兵力,抓丁是惯例。百姓们虽然没见过日本人,但他们都经历过战争,古来有之的事。” 哦,她懂了。 并不是日本人现在就开始抓了,而是百姓们已经发觉,日本人打赢了这场仗,他们根据经验,猜出日本人要开始抓丁了,于是他们提前放出流言来——提醒大家,要小心啊。 城里再次出现了流民潮。 百姓们三三两两,或是一家一户,拖家带口,抱着包袱推着车,车上坐着老娘与还在吃奶的孩子,开始漫无目的的逃走。 往外是出洋。 码头上的船已经越来越明目张胆。 以前还假模假式的写一份合同,言讲是请中国人出海去工作。现在已经省了这一步,递上来的就是一份欠条,要你自己写上名字,写上欠款数额,按上手印才许你登船。 因为你肯定是没有钱买船票的啊,船运公司做好事,允许你欠着船费上船,还要替你包找工作,是不是个大好人呢?不过大好人也是在做生意,所以需要你先写个欠条,把船费还清,再赚的钱就是你自己的了,就可以寄回来给家人老小买米买盐吃了。 像这种欠条上都会有一条,言明假如此人登上船后因为水土不服,痢疾或意外等其他原因死在了外面,船运公司是不会赔钱的。简称死了也白死。 这些合同上的花招普通百姓可能看不明白,他们或许大字都不识一个,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只能按手印,当然不可能看得懂合同上的条款,但这座城里的有识之士却不会看不懂。 之前由于政府扫黄而倒闭的报社,有几个已经偷偷又开了门,悄悄写一些警醒的文章售卖。 其中就有对这样的合同的批讲和大加斥责。 代教授看了也拍案叫绝,趁着学校里的油墨机器还没收起来,自己也写了几篇小文章,偷偷印出来,跟几个男同学上街散发,天黑出门,天亮才回来,好像做贼。 祝女士胆大包天,悄悄跟着一起去,没两回就被张妈发现了。 张妈不敢声张,裹着毛线衣站在小红楼后门那里等,等到天蒙蒙亮,才看到代教授和祝女士两个人手牵着手跑回来,像两个出去偷情的少年少女,脸蛋红扑扑的,眼睛明亮有神。 张妈攒了一肚皮的责骂都咽了回去,还替这两个人煮姜水喝好驱寒。 因为这个,张妈好几天都说:“快走吧,快走吧,走远了就不用老替他们担心了。” 本来还有些犹豫要不要走的张妈也改变了态度。 可能是某种预示,一切都顺利了起来。 一部分老师和家眷装成流民,跟在流民堆里混出了城。 流民不出洋的,都往内陆跑。 代教授假装是英国人、法国人、俄国人,留出了一下巴的胡子,伪造了许多个国家的文件和证明,在火车站买到了车票,用美金包下了好几节车厢,成功的将一部分学校的物资送了出去。 码头的玉米也借机取了回来。苏纯钧帮着开了条子和通行证。代教授又伪造了好几份通行证,英国的法国的俄国的都有。祝玉燕想方设法从酒井老师和小林老师那里看到了日本的通行证长什么样,回来画了下来,代教授也伪造了一个,以防万一也带上了。 祝玉燕在酒井老师那里学会的做和服技术也派上了用场,她跟张妈一起做了好几条和服裙子,男式的女式的都有,这也全都给祝女士带上。 以防万一。 似乎东风已到,只欠出发了。 日本学生还没有发现,但也瞒不了太久了。 唐校长认为到了春天,日本人一定会要求学生们都回校上课,这时他们就会发现大部分的学生不是回家过年,而是逃走了。 “必须要走了。”唐校长站在校长室的窗户前,窗前的这棵树已经掉光了叶子,那叶子还是绿的,就在寒风中僵直的掉下去了。 唐夫人在身后叫他:“你看我这么穿行不行?” 唐校长回头一看,见表姐没有再穿旗袍,而是换了一身旧棉布做的短袄,下面是一条肥肥的裤子,为求逼真,衣服上还有几块补丁。 唐夫人不好意思的摸了一把头发,说:“唉,这么穿太显老了,我都快像你妈了。” 唐校长笑嘻嘻的过去搂住唐夫人说:“那我就叫你妈吧,妈,儿子扶着你。” 唐夫人气得打了他一下,多少离愁都被他给闹没了。 “你这个坏东西。”唐夫人笑着说。 hf(); 283|打在儿身,疼在众心 祝玉燕现在每天都来日本楼这里,日本学生问她,她都说“同学们都回家过年了,我自己好无聊就来找你们玩了。” 日本的学生和老师们就都知道中国人过年,中国的老师和学生都回老家了,学校已成空城。 本来许多日本学生早就发现学校里的人渐渐减少,祝玉燕也一直用“没粮食吃,大家跑了”、“食堂没粮食不开了,学生和老师都跑了”这样的理由来解释,他们也就没有怀疑空荡荡的学校和锁起来的教室是不是有别的原因。 本来不可能瞒得这么完美,但日本老师比她更害怕日本学生逃走,就连日本老师自己都在互相监督彼此,这样一来,再加上她的解释,还真没有日本学生跑到学校里去四处查看。 祝玉燕对苏纯钧说:“我看那些日本学生好像也不喜欢日本兵啊。” 苏纯钧:“这是怎么回事?” 上一回为了买鱼,好几个日本男学生去码头,结果就被日本兵给拦住,几乎当场就要把几个个子高大的日本男学生给留下,要给他发军服,让他这就入伍为天皇效力,那些日本男学生回来后都吓哭了。 她才知道原来日本中也不是所有人都被洗了脑愿意当兵打仗,多的是不愿意上战场的。 毕竟,打仗是会丢命的。 一腔热血被煽动了愿意报效天皇的是不少,可是贪生怕死的也很多啊。 挺好挺好,继续加油。 二子现在已经从小屋里出来了,但她还是跟大家格格不入。所有人都知道二子前一段时间躲起来生孩子了,现在孩子已经生了,也被送走了,按说二子还是他们的同学,可是一股无形的屏障出现在了二子与其他人之间。 女同学们都回避着二子,不跟她说话。男同学中有的也回避她,但也有人对她开始动手动脚。 最奇特的是日本的那三个男老师,他们竟然开始自然而然的吩咐二子做杂事,好像她突然变成了下人。 祝玉燕来了两次都看到二子在擦地板、劈柴,等到众人一起吃新年的面条时,二子虽然也坐在这里,却是坐在最角落的地方,距离门最近的地方,把面盆端起来,给大家分饭,到最后收拾碗筷都是她一个人做。 以前这种工作都是好几个人一起做的,现在二子去做,竟然没有一个人站起来帮她,所有人都视而不见,理所当然。 这是怎么回事? 祝玉燕发现这些事就是在这短短的十几天里变成这样的,无声无息,事先也没有任何征兆。等她发现的时候,她才醒悟过来:二子这是被欺负了。 她马上去找二子,问她:“你怎么不来找我呢?为什么不告诉我?” 最让她奇怪的是酒井老师没有对此说什么。 “酒井老师没有帮你吗?”她一直以为酒井老师是要保护这些女学生的。 二子坐在那里时身形都躬着,像一个问号。她低着头,半天才轻声说:“没关系,我做这些也可以……” 祝玉燕轻声问:“那你……还想走吗?” 二子马上抬起头,双眼闪出光彩来,她激动又小心翼翼,压低了声音问她:“我想走!燕姬,你找到办法送我走了吗?” 苏纯钧去查过二子提的那几个可以帮人偷渡的日本人,不是死了,就是被日本兵抓了。 只能再另外找人。 祝玉燕已经想到了在什么时候送二子离开。 就在学校里最后一批人撤退后,可以用二子来引开日本人的视线。 现在代教授正一批批的往外运学校里的大件财产,一些实验器具和一些书籍文献,甚至还有文物——她才知道学校里竟然还有个博物馆,里面还有化石和盖这所学校里挖出来的葬器。 这些当然不能留给日本人啊,肯定是要都带走的。 代教授现在已经不在这里了,他要先送一些东西出去。 小红楼里只剩下了她们母女和张妈,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相依为命的时候。 晚上,她在小红楼里对祝颜舒说:“妈,你看呢?” 祝颜舒在跟张妈学针线做活,手里正是一个奇奇怪怪的袜子。袜子算是最普通的手工活了,还不怕做丑了,只要能穿,穿在鞋里也不怕被人看到。 “可以。你想好要怎么送那个日本女学生离开了吗?”祝颜舒问她。 祝玉燕:“我还没有想好,到时再跟苏老师商量。” 船到桥头自然直。 祝玉燕觉得这应该是个好主意,她道:“幸亏我知道了日本人也会抓自己人,不然到时你们走了,我还不知道要怎么替你们转移视线。” 谁能想得到呢? 都以为日本人是铁板一块,结果原来日本普通百姓和日本军人之间的矛盾这么深,那不利用一下就可惜了。 祝颜舒咬掉线头,把袜子在膝上展平,说:“我想了想,在临走前该给你和纯钧办一个婚礼才对,未婚夫妻还是没有夫妻可靠。” 现在只有她们母女,许多话都可以摊开来讲。 祝颜舒看着祝玉燕,她小小的人,面容还依旧青涩,却已经不肯再赖在妈妈的怀里了。 “你既然立志要留下跟他在一起,那我就不能不替你打算。你正式嫁给他,做他的老婆,日后你的立场才稳固。” 这话讲起来有点太冰冷,好像不相信苏纯钧对祝玉燕的心意。但她是个母亲,女儿可以感情用事,她肯定要替她打算的更好些才能放心走。 祝玉燕一听就直起身,笑着说:“太好了!妈,我早就想跟你提了,我觉得我还是尽早跟苏老师成亲的好。” 祝颜舒眉毛一挑,“哦?你这么想吗?我们母女俩倒是想到一块去了。你跟我说说,你为什么想跟苏老师早点结婚啊?” 祝玉燕就把日本人一直想劝说她去日本留学的事说了,皱眉道:“我总觉得不能不小心这一点。日本人的很多心思都很阴暗狭隘,有时不是我这个人太好,而是他们为了完成一个任务才一定要把我带走。幸好日本人也有处女崇拜,一旦我嫁人了,他们自然而然也会觉得我没有那么值钱了。” 张妈在厨房烧水,现在施无为走了,代教授不在,家里只剩下她们三个女人,她总不能盼着祝颜舒和祝玉燕会烧水吧?这俩母女倒是都有心想帮忙,可是张妈看不下去祝颜舒大小姐出身,尊贵了一辈子,现在穿布衣布鞋不说,还要蹲在灶头前烧柴。 至于祝玉燕,她真怕祝二小姐把房子点了。 三天前,祝玉燕积极的要帮她烧灶,让她只管做饭。张妈想了又想,觉得有她在旁边应该不会有事,何况只是把柴往灶里填,这又能有多难呢?一时心软就点了头。 结果等她去外面揪蒜头的功夫,回来厨房里全都是烟!祝二小姐咳得面无人色,两手各举着一大枝烧着火的柴头在那里转圈,吓得张妈都要犯心脏病了。 等事情结束,祝二小姐嘴里还振振有辞的说她就是一时把柴填得太多,想抽出来些,说这火烧好了需要灶里有空气,没有空气就会冒烟,她化学学得很好,是懂这个道理的,再给她一次机会肯定能成功。 张妈哪敢再给她一次机会哟。 把这小祖宗连推带搡的轰出去了。 张妈烧水、烙饼、做晚饭。 虽然现在家里人口少了,但是也省粮食了啊。 虽然每顿饭还是只能做一勺子面,但加点菜混进去,好歹三个人都能吃饱了。祝颜舒和祝玉燕的肚子都小,一人两个饼就饱了,她也吃得不多,就是要给苏老师多留点。 张妈哼着昆曲小调,坐在灶前,一手铲子一手筷子,利落的给饼翻面,另一个灶上的锅里的水已经烧得冒起了烟,一会儿盛出来灌进暖水瓶里,晚上一家人洗漱的水就有了。 恰在这时,她就听到客厅里那两母女吵起来了。 张妈伸着耳朵听一听,想了想这对母女也不是能打能杀的人,就是打也打不起来,索性也省些力气,不去劝架,继续坐着烙饼。 客厅里的声音一声比一声高,都传到厨房来了。 张妈也不哼曲了,跟听相声似的听这对母女吵架。 祝颜舒:“好啊你!你这心是越来越大了,这种事你都不告诉我!” 祝玉燕:“我告诉你有什么用呢……” 祝颜舒:“你还有理了?!” 祝玉燕:“妈?妈!啊呀呀呀!呀~~疼疼疼疼!” 祝玉燕捂着胳膊上的肉躲着祝颜舒转圈:“我也想好主意了啊,我只要跟苏老师结个婚就行了啊……别拧我别拧我!” 祝颜舒追着这死孩子,拧不到胳膊就拿巴掌拍背,拍不到就拧耳朵打屁股,两母女在客厅里上演追逐战。 苏纯钧提着从以前冯家宅子现在的蒋要员官邸的厨房里要来的两袋米,推开小红楼厨房的后门,看到厨房的灯亮着,但是里面没人。锅里有才烙好的红薯咸菜饼,香的很。 他把米放下,沿着走廊走过去,看到张妈悄悄躲在走廊尽头,伸着头往客厅那里看。 此时,他也听到了客厅的动静。 祝二小姐哭着求饶:“妈,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您别生气,气坏了您的身体可怎么办呢?” 苏纯钧本来听到她哭心都提起来了,再一听这话音就知道是装哭。他站住再听。 祝女士显然是生大气了,喝道:“别拿迷汤灌我!你玩的这都是我玩剩下的!我今天非教训你不可,谁说都不好使!”一边说,祝女士显然是一边准备道具去了,听得是又是棍子又是皮带的,声音十分的吓人。 祝女士阴森道:“现在也没人能护着你了!张妈耳背,在厨房听不到。你代爸爸不在,你苏老师还没回来,我看谁还能护着你!” 祝二小姐的哭腔瞬间高了八度,惨烈得很。 张妈筒着手躲着看,十分的淡然。 她看到苏纯钧,还吓了一跳:“哟,你回来了。别过去,别看燕燕哭的响,她妈一根手指头还没挨上去呢她已经哭了小一刻钟了。” 苏纯钧小声问:“这是为什么啊?”他也看出来了,祝二小姐并未吃亏,只是哭得早了点,祝女士不是个爱打孩子的人,经验不足,现在仍在选择衬手的工具。 张妈:“我听着是燕燕说要嫁你,她妈嫌她女孩子家家的不矜持……你过去干什么?”她话没说完,苏老师已经毅然冲进战场。 干什么? 当然是替打。 苏纯钧冲过去双膝跪地,对着祝女士就道:“妈,你打我吧,燕燕还小,挨不得打,打我,我替她挨打。” 张妈见此,转身回厨房去端饭菜了。 打不成喽,开饭吧。 hf(); 284|手段高妙的苏纯钧 祝二小姐到底没挨成打。 祝女士气得肝疼,一直到吃饭时仍喋喋不休。苏老师倒是愿意把过错全揽在自己身上,可是无人相信他早就知情。 祝女士拿筷子敲祝二小姐的脑门,骂道:“你好威风啊!全□□流都不如你威风,竟然叫日本人千方百计的要拉你去日本留学,你是什么大人物吗?” 祝玉燕挨着打缩着头,说:“他们是真的叫我去留学嘛,我也是一直在拒绝啊。谁知道小日本心里在想什么?他们的脑袋都有病的。” 苏纯钧不好挡着亲妈教训女儿,坐在祝二小姐旁边拼命伸着脖子插话:“日本国内人才不足,他们一直很喜欢中国的人才。燕燕在他们的眼中,想必也是一个人才。她又年轻又漂亮,出身又好,祝家也是有名气的大家族,所以才会看上她吧。” 祝颜舒大声叹气:“我哪里是不信她的话!我是气她怎么这么能惹事。那么多去上学的中国学生,怎么就她偏偏被日本人看上了。” 席上众人都看向祝二小姐,齐齐叹气。 要说这学校里只有祝二小姐一个人才就太过分了,但偏偏是她被日本人递来了橄榄枝,这其中不得不说有一些原因。 祝颜舒后悔不已。她早知道祝玉燕跳得高,也知道她性格偏激爱耍小聪明,以前她与日本人交往过深,她虽然觉得不好,可也没有阻止,万万想不到她竟然被日本人看上了。 祝颜舒叹气:“日本人看中她,必定是觉得可以拉拢得了她。” 换句话说,就是祝二小姐看起来是个好拉拢的人,不像是那些坚定的爱国人士。 张妈不解:“我瞧燕燕没少给日本人找事啊。” 要说站在学校里反日前锋第一名的不是燕燕,可是前十名里绝对有她一席之地。她跟日本人再怎么好,学校里也没人反对她就是因为她在课堂上老跟日本老师怼着干。 学校里也不乏精明之徒愿意与日本人为伍的,可都不如祝玉燕显眼出众。 祝颜舒:“她跳得高,自然招人惹眼。”说罢又瞪了祝二小姐一眼。 祝二小姐像个锯了嘴的葫芦,安静的像个淑女。 苏纯钧是站在未婚妻这边的,不敢明着替她说话,暗中也要帮忙。 他说:“日本人哪里懂怎么挑选人才呢?他们看燕燕,一是看她年轻,二是看她漂亮,,三是看她聪明,最后则是看她家世好。这在他们眼中就是上等的人才了。”他停了一下,摸着祝二小姐的脑袋,疼爱的说:“燕燕的年轻让日本人觉得可以轻易的给她洗脑,她又是个女孩子,他们又天生看不起女人,就更看轻她了。他们都认为可以轻轻松松的将燕燕说动,让她投向日本,这才一直纠缠她,却也没有下狠手。” 这就讲得通了。 祝颜舒松了一口气。她就奇怪为什么日本人会看中燕燕,既然看中了,又为什么好像没什么动作。原因人家将她当成了不入流的小人物,随随便便就可以带走,这才没认真对付她。 张妈也听懂了,拍桌骂道:“原来他们是想拐孩子啊!这些王八糕子!” 市井之上这种人多得很,拐骗好人家的漂亮小姑娘卖到脏地方去。 张妈骂日本人:“我还当他们是个大国家,做事也是讲道理的,原来他们跟那些混混流氓一样!” 张妈问:“那要是结了婚,他们就不拐了?那流氓可都是不讲究的,多的是骗小媳妇的。” 苏纯钧一愣,发现自己还真是犯了经验主义的错误,真把日本人当成了仁人君子,以为他们会讲道义——确实无法保证办婚礼之后他们就对祝玉燕失去兴趣了。 祝颜舒也是一怔,果断道:“不行,燕燕不能再住在学校了,现在学校里人太少了,很不安全。反正现在也不上课了,你搬回祝家楼去,那边是市中心,日本人暂时还没办法过去。” 苏纯钧点点头:“这样也好,我可以调一队宪兵去祝家楼守门。” 他早就可以这么干了,只是一直住在学校里,还没有来得及整治他的“府邸”。先后成为冯市长和蒋要员的心腹,苏府早就可以出现在人前了。 张妈一听就说:“那我是不是也要过去啊?燕燕不会干家务,她连水都不会烧。” 祝颜舒想了想,说:“也好,我们先搬过去。等玉书回来,从祝家楼那边出发更方便。” 祝二小姐一语未发,事情就这么商量好了。 她倒是想发言,可是苏老师给她使眼色,张妈也给她使眼色,她就把话都憋回去了。 第二天,苏纯钧早上出门前问:“要不要我叫几个人来帮你们搬家?” 祝颜舒说不用:“东西不必都搬过去,只有燕燕的东西要搬,我跟张妈的只带几件随身的东西就行。” 小红楼里的行李都已经收拾好了。 书全都打包装箱,衣服被褥等也全都带上了,倒是代教授从英国带回来的茶具要留下,一些装饰品、画作,这些都留下了,只带走了家人的照片。 张妈将锅碗瓢盆都装上了,厨房里哪怕是一块抹布都没落下,她还要把窗帘都拆下来。 “到了外面去哪里找布店?到时要补个衣服裤子怎么办?”张妈说,“你们要带书,说一本都不能丢,我也没说什么啊。” 大家只好随她。 东西都已经收拾到箱子里,堆在了空房间里。 之前从银行取出来的珠宝有一半都让施无为和代玉蝉带走了,剩下的祝颜舒是想都留给祝玉燕和苏纯钧。 祝颜舒:“我们是逃命,路上都要靠两条腿走路,这些东西带着也没地方花,当然是给你们藏着更方便。” 祝玉燕让她带上用来当买路钱:“你们这一路肯定要过的关卡多,哪个地方没有山大王占地虎呢?到时说不定就要靠这些珠宝买命了。我这里有苏老师呢,有他在还怕没人送礼吗?有送礼的还怕缺钱吗?” 最后只好将大个的珠宝都留给祝玉燕,黄金都让祝颜舒带上。 趁着这次往祝家楼搬,祝颜舒将两箱珠宝都给祝玉燕塞了进去。 苏纯钧没送人过来,他是自己亲自回来了。 他们这些冯市长的旧人勉强还算是处在监视之下,他现在去上班,更像是去受监视,不过蒋要员还会使唤他做些事,显得他特别的受重用。 他要临时出来,还要特意去找蒋要员请假。 蒋要员笑着问他去做什么。他就诚实的说大学要办不下去了,他跟岳家商量先把岳母和未婚妻接回祝家楼,然后就等着办婚礼。 苏纯钧:“婚礼办完以后,我岳母就要跟代先生回老家了。代先生老家在江苏徐县,家里听说是个地主。” 蒋要员看过苏纯钧的报告,对他那传奇的未婚妻一家也是有所耳闻,最传奇的是据说苏纯钧对未婚妻情根深种。 “哦,我记得你岳母是再嫁了吧?嫁的还是你的大学老师?是你做的媒吗?”蒋要员笑着问。 苏纯钧:“不是我做的媒也差不多了。当时我未婚妻要去大学念书,祝女士就请代教授到家里来做客,请他多加关照。代教授起意要借书,后来他们就发生了爱情。我也是乐见其成。” 蒋要员:“你还有一个妻姐,对吗?你妻姐呢?” 苏纯钧:“大姐已经嫁了人,早就跟着丈夫回老家了。” 蒋要员想了想,说:“这样一来,等你岳母也跟着她的新婚丈夫离开之后,岂不是等于祝家就归你们小两口了?” 苏纯钧笑着说:“目前是这么商量的。” 等苏纯钧离开后,蒋要员与赵秘书闲谈。 赵秘书啧啧:“这苏纯钧好厉害的手段啊,我记得祝家就剩下一幢楼了,他不动声色就占了!那可是祝家母女最后安身立命的东西了。” 蒋要员挟着烟:“不如此也不像他了。你看他升官升得那么快,哪里像个好人呢?何况那是一幢楼,又不能劈成三份。祝家就剩下三个女人,那两个都嫁了人,丈夫又都不及苏纯钧,只能跟着丈夫走,把房子让给小女儿这对夫妻。” 不过半天,苏纯钧手段高妙,嫁了岳母占了岳家财产的事就传遍了,各个都佩服他的手段,怜惜祝家母女受这种豺狼的哄骗。 祝家楼里,祝二小姐正在啧啧称奇。 “不得了,不得了啊。”她站在光辉明亮的门厅,看到织着金花的红色地毯从门厅一路铺上了楼梯。 以前黯淡的壁纸都换成了新的,白色暗纹织花。门框、门槛、楼梯扶手全都换成新的了。 头顶是巨大的水晶吊灯,是通电的。 所有的客厅、房间、舞厅,不管大的小的,都是顶上吊大水晶灯,墙上装崭新的水晶壁灯。 她以前觉得祝家楼昏昏暗暗的,现在灯全打开了,才发现这真是个漂亮至极的房子。 房间里全是新家具。 而且还通了壁炉。 以前祝家楼也有壁炉,而且不是烧柴,而是烧煤气。所有的卧室和大的房间都有,为的就是取暖和除湿。 不过后来祝颜舒改建,把许多煤气管道给关了,结果就变成了所有的壁炉都不能用了。 苏纯钧请那拍马屁的人来翻新祝家楼,那人发现祝家当年还装了煤气管道,就把管道又给复通了。 现在一进房间,到处都是暖融融的。 祝玉燕转了一圈就把厚衣服给脱了,回房间换了衬衣和羊毛背心。 就连祝颜舒看到这样的祝家楼都不禁感叹,她打开每一个房间,一一点评,总觉得不如以前家里用的东西好。 干活的只有张妈和苏纯钧。 张妈年纪大了,只能做一些叠衣服这样的轻松活计,剩下的全是苏纯钧来干,他脱下西装外套和羊毛裤子,换了一身旧衣服,抱着大箱子汗流浃背。祝二小姐的东西还真不少。 张妈伸头听一听那对母女上上下下的参观,对苏纯钧小声说:“我说什么来着?就不能指望这对娘俩干活,她们这眼里都没活儿!” 苏纯钧累得脸蛋通红,额发湿淋淋的,他笑着说:“我干就行。” 张妈斜眼看他,火眼金睛:“你那手指是怎么回事?” 苏纯钧看看红了一块的手指,“没事,刚才擦了一下。” 张妈叹气:“你们俩会把自己饿死的。我以前就说过,谁娶了燕燕,别想喝上一口她烧的水。这孩子是真的连水都不会烧的。你看着也不像是能干活的。这可怎么办哟,现在外面连餐厅都不开了,你们去哪里吃饭呢?” 苏纯钧也想到这个问题了,他说:“我会请佣人的。” 张妈:“那可要赶紧请。我在这里还能帮你调教几天。” 苏纯钧点点头:“我会抓紧的。” hf(); 285|安家 笔趣阁bbiquge.cc,最快更新穿到民国吃瓜看戏最新章节! 回到小红楼让祝女士与祝二小姐这对母女过于兴奋,当天晚上折腾到三更半夜,早上便有些起不来。 苏纯钧是家里最辛苦的一位,必须要早起奔波。 他守在楼梯下等了许久不见未婚妻下楼,只得上楼敲门。 祝家母女三人没有分房,而是按照原来的习惯照旧住在原先的房子里。 那个房间原本就是主卧,有两间大卧室,一间是先生的,一间是夫人的,中间有一道门分隔。 祝家母女原先住在这里时将一边当做客厅使用,另一边当做餐厅,一些小功能室则处理成了家人的卧室,只有原本给女佣管家使用的房间给了张妈。 现在回来,祝二小姐原来的房间改成了书房或小客厅,幸好原来的餐厅重新变成了卧室,给她留了一张床。她便在此处安歇。 祝女士则是住进了先生的卧室里,在大家都回屋睡觉之后,她把珠宝全都藏进了主卧的保险箱里,算是又辛苦了半晚上。 苏纯钧敲门,来开门的只有张妈。 张妈正在改成茶房的厨房里烧水,抱怨东西都改了地方,连原来用惯的水池都拆了,很不方便。 苏先生敲门来问早安,顺便告辞,他要去上班了,说着,他的头往屋里伸去。 张妈挡住他:“别看了,两人都没起来呢。你这就要走了?”张妈看了一眼钟表,“哎哟,都这个时间了?我也起晚了。” 苏纯钧:“没事,昨天大家都累了,今天您也多休息休息。” 张妈推开他往外走:“我怎么能休息呢?这俩一会儿起来了吃什么?再说,也不能叫您空着肚子走啊。” 张妈下楼去厨房,一路抱怨:“这也太不方便了。唉,以前在屋里就能做饭了,现在这一改,我可不知道该去哪里做饭了。这做个饭还要下楼,那我一会儿不是还要给她们端上去?等她们吃完再端下来?这是要累死我。” 苏纯钧跟了一路,一边指路一边安慰:“您别急,我下午就把佣人带回来,必不让您累着。” 幸好这里放着许多罐头和应急食品,都是发给苏纯钧的军需物。 张妈看到有鸡蛋,松了口气,又看到了奶粉,更加高兴。 “委屈您了,今天早上就先吃煮鸡蛋吧。”张妈说。 厨房的煤气已经通了,煤气炉子也是崭新的。 张妈打开总开关,先点着火捻子,再拧开煤气炉子,再点火,一通操作如行云流水,让在旁边想要指点她一二的苏纯钧没了用武之地。 “您真厉害,煤气炉子都会用,我头一回见时都不会用它。”他恭维道。 张妈斜眼看他:“你小瞧谁呢?我出来做佣人的时候,还没你呢!” 她做的可都是富贵人家的佣人,这些西洋东西,她当然都会用。 “我还会用烤炉呢。”张妈看到旁边还有一架煤气烤炉,方方正正的,可以烤整只鸡那么大的烤炉,叹道:“要是以前,我哪里用去外面买饼干给燕燕?我自己就会做给她吃了。” 可惜搬到楼上来后,这间厨房一锁,这烤炉也就没人用了。 张妈叮嘱他:“你可要看着燕燕!千万不能叫她用这煤气炉子。那非要把房子炸了不可!” 苏纯钧连连点头:“您放心,我一定看住她。” 张妈看了他一眼,叹气摇头:“唉,算了,我也不能指望你管得住她。” 说话间,鸡蛋已经煮好了。张妈又去楼上把烧好的水提下来冲了咖啡粉,她把奶粉罐子放好,说:“这个等燕燕醒了给她冲着喝,你就不要喝了,喝咖啡吧。” 苏纯钧肯定答应,就着咖啡吃鸡蛋——张妈很实在,一口气煮了一锅。 他说:“我今天就去订牛奶,以后每天送鲜奶来。您还要什么,一并说了,我都让军需部的人送来。” 张妈一愣,坐下盯着他看:“哟,这么说,什么都能送?那我要是想要小黄鱼呢?” 苏纯钧:“都有。新鲜的鱼和菜都有。只是以前我住在学校,不敢让他们往学校里送,担心引来非议,只好委屈大家吃得不好,现在搬到这边来了,也不必再顾忌什么了。“ 张妈恍然大悟,指着他骂道:“好你个鬼东西!瞒骗了所有人!你宁可跟着我们一起吃咸菜都不说啊。” 苏纯钧低头认骂。 以他的本领、身份、地位,早就可以凭特权支取一些财物。以前身在小红楼,人多眼杂,他才不肯动用特权。现在家里只剩下了自己人,他才说了实话。 张妈骂完叹气,“唉,也不怪你。代先生和大头都有些不开窍,真叫他们知道了,未必不会看低你几分。” 苏纯钧笑一笑,说:“我知道您心里是疼我的。” 张妈拍拍他的手:“放心,在我心里,你跟燕燕是一样的。张妈不骂你,这样也好,燕燕跟着你是不会吃苦喽。” 她一拍大腿,站起来说:“你等一等,我看一看家里缺什么,你都让人送来!” 苏纯钧以前住在这里时还有马家一家在,所以他也只当是一个落脚的地方,暂住而已。现在这里终于住进了他心目中的家人,他也可以认认真真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了。 张妈不会跟他客气,生怕有权不用过期做废,一口气数出来一百多样东西,连茶叶都要了四五种。 苏纯钧一一记下来,保证一到办公室就给军需部打电话。 张妈说:“对了,还有燕燕爱吃的瑞士巧克力,美国的汽水。” 苏纯钧:“我都记得,一定让他们送来。” 张妈:“你妈还爱喝法国的香槟。” 苏纯钧:“行,都有,都有。您有没有爱吃的?” 张妈想了想:“我也没什么爱吃的。多让人送两斤火腿吧。” 苏纯钧:“好。” 一通交待完,张妈送苏纯钧出门,汽车已经等在了门外。 苏纯钧上了车,让张妈记一记陈司机的脸,说:“一会儿就是他来送东西,您记着人,不是他不要开门。” 张妈盯着陈司机认真看了看,点点头:“行,我记着人了。” 陈司机开车离开,在车里问:“苏先生,一会儿要我回来送什么?” 苏纯钧哼着小曲,心情很好的样子,笑着说:“我昨天才接了太座回来,今日太座就替我找了许多事做。家里样样都缺,东西都不齐全,只能赶紧置办好了才行啊。” 陈司机笑着说:“太太们都是如此,不然怎么显得出来先生们的本事呢?” 苏纯钧:“所以我自然不能叫太太失望啊。” 果然苏纯钧一到办公室,先去给蒋要员问了声好,回来就打电话给军需部,叫来一个办事员,列出了长长的一个清单,叫他们加紧办理,今天务必要全都备齐了送到他家去。 他指着陈司机说:“东西有点多,我让小陈跟你去帮帮忙。” 办事员只是个坐办公室的,被叫到苏大人这里已经很紧张了,又被陈司机这带枪的煞星跟着,回去的路上腿都是软的,他半点不敢拖延,先把东西都点齐了装上车,让陈司机把东西带走,他自己再把这些东西东拼西凑的塞进别的单子里把账做平,然后才颠颠的跑去找苏纯钧邀功。 苏纯钧勉励了他两句,夸他是党国精英,把人送走,才去见蒋要员。 这短短一点功夫,他“假公济私”,为难军需部的事已经报到了蒋要员的桌上,连清单都有。 他敲门进去,蒋要员正跟赵秘书两人对着清单边说边笑。 蒋要员指着清单说:“……每日新鲜小黄鱼四条、鲜鲍鱼六只、乌鸡一只、三黄鸡一只、猪里脊二斤、牛里脊二斤……” 赵秘书跟着往下念:“新鲜牛奶四斤、新鲜羊奶两斤。” “新米五十斤、糯米二十斤、紫米二十斤、黑米二十斤。” “每日爪菜两斤、青菜两斤、其余新鲜蔬菜五种。” “瑞士巧克力……” “法国路易王妃香槟……” “大红袍、老君眉、六安瓜片……” 苏纯钧在蒋要员面前站定,笑着问:“要员在看什么这么有意思?” 蒋要员放下清单,笑着说:“看某人受贿的证据。” 苏纯钧笑道:“要员可千万饶了我,看在我马上就要结婚的份上,好歹容我过了洞房花烛夜再问罪。” 蒋要员笑着问:“几时办喜事?我可是要去讨一杯喜酒喝的。” 苏纯钧:“总要先安顿下来,再去酒店订位子。” 赵秘书问:“可有没什么不方便的没有?你才安家,若是有什么难处,可不要跟要员客气。” 苏纯钧想了想,说:“倒也没什么别的难处。只是家中少几个使唤人,我正发愁去哪里找人呢。” 蒋要员与赵秘书对了个眼神,都在心中感叹这苏纯钧真是个人精子。 赵秘书问:“需要几个?” 苏纯钧扳着指头数:“最少也要三个。一个听差管着大门,一个厨娘做饭,再有一个端茶倒水屋里服侍。”他顿了一下,请示道:“要员,我还想要几个兵守大门。” 蒋要员很大方,“可以,给你,你自己去挑人,不能挑多啊,守门的两人,换四班,八个人,给你十个。” 苏纯钧:“多谢要员体谅。” 赵秘书说:“要下人也容易。这里以前冯市长用惯的人还都没有着落,等要员一走,他们也就没工作了,你对他们也熟悉,挑几个去你家干活不是更方便?也省得你去外面找人了。” 苏纯钧笑道:“也好,用生不如用熟,我先去挑人,等要员走了我再领回去。”hf(); 286|教孩子做饭 笔趣阁bbiquge.cc,最快更新穿到民国吃瓜看戏最新章节! 祝二小姐算了开了眼界了。 她已经很久没在家里见到这么多好东西了,那个见过一次的陈司机带着两个人送了一车东西过来,活鸡活鱼活虾鲍鱼海参应有尽有。 她从楼上下来坐在沙发上,面前已经摆上了美国的可口可乐和瑞士的巧克力。 张妈说:“你先吃着,我给你热牛奶去!” 陈司机送来了新鲜的牛奶。 张妈热了一锅,给祝二小姐提来了,站在桌前说:“今天中午给你妈做条黄鱼,你也吃点好的,我做一道烧黄鱼好不好?” 祝二小姐许久未祭五脏庙了,闻言连连点头。 张妈又拆了一盒饼干,说:“这是美国的饼干,你先尝尝,我看他们还有什么蛋糕粉,我试试看能不能做出蛋糕来。” 张妈欲大显身手,全家人都有福了。 祝二小姐先尝了半杯美国的可乐,又喝就着美国饼干吃喝牛奶。 ——饼干干巴巴的,又硬得硌牙,泡进牛奶里倒是还能吃。 她一口气吃了一盘子,祝女士下楼来见到,祝二小姐一边嫌弃一边不停的往嘴里送:“太干了。太硬了。太甜了。也就能泡牛奶吃了。” 祝女士捻起盘子里的饼干渣,呵呵道:“这么难吃啊。” 祝二小姐又塞进嘴里一块,点头:“可难吃了。” 被称为吃起来口感像麦麸子的饼干让祝二小姐全吃光了。 祝女士体贴的说她不想吃,只是坐着喝咖啡配牛奶,尝了两块巧克力。 祝女士往地上看了一圈,问:“这都是苏先生送回来的?张妈呢?” 祝二小姐:“张妈在厨房呢。” 祝女士起身:“我去看看她。”回头嘱咐女儿,“你可别再把巧克力也都吃了。” 祝二小姐正在吃第四块巧克力,双眼天真又纯洁:“怎么会呢?” 祝女士望了她可爱的脸孔一眼,拿起巧克力的盒子说:“我先收起来吧。” 祝二小姐当即不乐意了:“妈,我都十九了,你还管我吃糖啊。” 祝女士:“你就是九十了,我照样管着你。” 祝二小姐不敢反抗,只能眼睁睁看着巧克力离去,仿佛与情人分别,依依不舍得很。 到了中午,桌上烧了两条黄鱼,盛在一个大汤盆里,汤汁奶白,香气扑鼻。又有清炒芥蓝和烧豆腐,还做了一盘煎蛋饺,蒸了一锅香喷喷的米饭。 祝女士和祝二小姐头一回失了淑女风度,上菜后不管不顾,埋头大吃,米饭都添了两回。 就是张妈在下桌后也直呼“吃多了,吃多了,有日子没这么痛快吃过了”。 幸好张妈之前想着要做甜汤,要了山楂,苏纯钧吩咐下去后,那边的人直接送过来一麻袋。 张妈煮了山楂红枣冰糖水,端出来跟祝二小姐说:“厨房里还有好多山楂呢,我给你做糖炒山楂和冰糖葫芦吃。” 祝玉燕终于在肚子吃饱后捡起了她的脑子,问:“苏老师让人送来很多东西吗?” 张妈:“可不是!好多呢。我让他随便送点菜来,现做现吃才新鲜,你去厨房瞧一瞧,地上全是菜。菜瓜足有二十斤,好家伙!这又不能放太久,也不能天天吃,只能腌起来了。” 张妈这一说可坏了! 祝女士与祝二小姐都觉得她们应该学习一些生活技能,这做腌菜就是生活技能啊。 两人都不坐了,放下山楂糖水,站起来说:“我们去给你帮忙。” 张妈吓得瞪大眼睛:“活祖宗!你们是要折腾死我啊。” 但是,这两个大小姐和二小姐还是进了厨房,她们都换了方便的旧衣服,还穿上了围裙,戴上了袖套,准备工作十分的完整。 张妈坐在凳子上,冷眼看这二母女。 祝女士虚心的问:“是不是要先洗一洗?” 张妈:“是。” 祝女士拿起一只青色的菜瓜,端详片刻:“这瓜怎么才算是洗干净了?我看它挺干净的,没有地方脏啊。” 张妈:“把浮土洗一洗就行了。” 祝女士:“怎么洗?” 张妈:“用手洗。” 张妈就看着这两母女认认真真的接了一盆水,把菜瓜一个个放进去用手仔细的搓三遍,头尾身都搓到。 张妈跟苏纯钧讲菜瓜两斤,苏纯钧跟军需部办事员讲拿点新鲜菜瓜,办事员给提来了一篮子,保守估计也有个六七十个。 张妈炒一盘菜,最多用两个,所以一看就知道这吃到坏也吃不了,只能腌起来。 她本来自己一个人一下午就能做完,现在添了两个帮手,只怕要腌上五六天了。 两母女洗瓜,仍要聊天。 祝二小姐就说:“我看这瓜洗了跟没洗没区别啊。” 祝女士也是这么想,可是她教育祝二小姐:“好好干活,不然揍你。” 教育很成功,祝二小姐闭嘴继续洗瓜。 张妈坐了一会儿,闲着没事,开始收拾送来的菜。 她跟苏纯钧说送点青菜来,其他的菜也都送一点,品种多了才好做菜。苏纯钧就说“什么菜都来点”,于是面前还有一大捆的芥蓝,一大筐的青菜,一大筐的白萝卜,一整板的豆腐。 张妈望着这菜,深深的叹气。 这都是要累死她的! 张妈洗芥蓝,准备把芥蓝也腌了。为了避免这两母女又要来帮她的忙,所以她是悄悄干的,一声不吭,轻手轻脚。 等两母女终于把菜瓜的皮都快要洗脱一层了,张妈已经把芥蓝洗好了,正架起来晾。 祝玉燕正因干完一件活而松了口气,一转头看到张妈不声不响又开始干活了,马上说:“张妈,我来帮你!” 张妈连忙说:“不用!我干完了!” 她赶紧把杆子架好,回头开始夸“哎哟,洗得多快啊,洗得多好啊,瞧这瓜洗得真干净!” 夸完,张妈说:“行了,你们走吧,剩下的就省事了,我一个人就行了。” 祝玉燕:“张妈,你接下来干什么?” 张妈:“……这瓜要切开,要把里面的籽给掏掉,我可不放心你们用刀,所以这就真不用你们来了。” 祝女士:“没事,你切瓜,我们来掏籽。这个用什么掏籽?” 祝玉燕:“手?” 张妈:“……唉,用勺子就行。” 于是,张妈沉默的在菜板前将菜瓜全都一劈两半,再交给两母女用勺子掏籽。 ——她明明可以用菜刀一次全干完的。 张妈劝自己。 孩子长大了,知道干活了,她也该欣慰。 ——终于不用担心她们会饿死自己了。 掏出来的籽看起来也很好吃的样子,清清爽爽的。 祝玉燕好奇的问:“这个籽要腌吗?” 张妈哐哐哐劈瓜:“不腌。” 祝玉燕:“这个不能吃吗?好可惜。” 张妈哐哐劈瓜,不说话,省力气。 瓜终于全都劈好,掏了籽,张妈开始架锅,烧水,准备把瓜汆一下。 从这一步开始,终于两母女不用帮忙了,张妈让她们站远点看就行。 张妈:“你们都聪明,看看就会了,这都不用学。” 张妈快手快脚的把瓜都下进水里,放盐,拿锅铲轻轻推,直到水又开了,再把瓜都捞出来,平铺在竹筐里,等晒干再腌。 祝玉燕:“这就好了?” 张妈松了一口大气:“对啊,接下来就简单了,抹了料放进坛子里腌就行了。” 祝玉燕:“那是挺简单的。” 张妈:“对啊,所以你们明天不用帮我了,行了,都出去吧,累了吧,都去歇歇吧。” 一行三人都离开厨房,各自找地方。张妈是到了客厅,一屁股就坐在了沙发上,“我歇歇,我歇歇。” 祝玉燕好心的去泡了茶,给张妈端过来一杯。 张妈接过茶,摸了摸这可爱孩子的脑袋:“谢谢燕燕。下回不用帮我了,学你的习去吧。”hf(); 287|欣赏艺术 笔趣阁bbiquge.cc,最快更新穿到民国吃瓜看戏最新章节! 苏纯钧今日得已提前回家服侍未婚妻一家,这是蒋要员特意给的好意,苏先生得了这个话,立刻就放下手中的文件,一刻也不停的出门叫上司机就走了。 蒋要员站在楼上看着汽车开走,对赵秘书说:“这可真是个灵醒的人啊。让他去做事,他就能给你办得周到妥贴,不叫他去关心的事,人家也丝毫不感兴趣。去江苏镇江的人在哪里?让他们进来吧。” 赵秘书:“就在楼下,我去叫人。”他停顿了一下,问:“您是已经看准他了吗?” 蒋要员叹气:“我知道你的心思,忠珉,并非是我不给你机会,只是我们来去匆匆,在这里没有太多的根基,你看我们来了这几日,开头事事不顺,用了苏纯钧以后才顺利起来,现在事情已经快办完了,我才能尽快回去那边。” 赵秘书:“我都明白,是我能力不足。我只是担心这个人是不是真的可靠。” 蒋要员:“他要是不可靠,自然有情报科去查验,目前看起来是没有问题的。不过我们还要在这里多待一阵子,可以再看一看,说不定也有更合适的人选。” 赵秘书:“苏纯钧倒是十分的精干,确实是个人才。” 蒋要员:“尸位素餐的人太多,他是一个难得的能办事的人,我自然要替党国笼络住他。老冯别的不说,眼光还是有的,他最后做的最好的事就是引此人入党。” 赵秘书:“对了,苏纯钧送来的新文件上说已经发现了冯市长和他几个随从的尸首,您看,是否还有继续追查的必要?” 蒋要员摆摆手:“不必了。既然已经找到了,又证明是受到了刺杀,就赶紧把人入土为安吧。” 苏纯钧回到祝家楼,家的气氛扑面而来。 门厅里有一些脚印,应该是来送东西的人留下的,张妈顾不上打扫,所以这里一片泥土与灰尘。 往左是大客厅,祝二小姐恰就在里面,正十分有兴致的欣赏新的家具摆设。 他站在门边,含笑观赏,只觉得这个房间置办的这么漂亮,今日才有了用处。他屈起指节敲一敲门,唤得祝二小姐回头。 春光灿烂,不外如是。 祝二小姐回头看到家中最大的功臣回来了,笑得极尽温柔可爱,她叠着小碎步过来,挽着苏老师的胳膊:“你回来了?要不要喝茶?我给你冲茶喝,他们才送来的面茶,加了好多花生,香得很。” 苏纯钧才回来正有些饿了,现在又不到吃晚饭的时间,就笑着答应:“好呀,我的肚子正好有些饿。” 客厅的茶几上已经摆了一个八仙盒,里面是四样点心。可见他没回来时,祝二小姐正在用茶点。 祝二小姐:“我还没碰呢,今天好东西吃得太多,现在肚子里还有些撑。” 不止她吃撑了,祝女士撑得都上楼睡午觉了,现在都没起来——也可能是昨天晚上睡太晚。 祝二小姐提来热水壶,将茶面子加到茶碗里,冲入热水,端到茶几上来。 她与苏老师坐在一张长沙发上,手脚不经意的碰在一起,一起端起杯子,一起拿一个盒中的点心。 她拿的是一块蝴蝶酥,苏老师拿的就是棋子大小的鲜肉酥饼,这样大小的酥饼,他一口一个。 祝二小姐吃得秀气得多,说他:“可见是真饿了。我这个也给你。”她咬了一口,纵然嘴巴仍馋,可是肚子却装不下了,就塞到了未婚夫的嘴里。 苏老师张着嘴等投喂,乖得不得了。 祝二小姐就一个个喂他,四样点心都喂了一遍,问他哪一个最好吃。 苏老师的情话说的非常好,他说:“你喂我的最好吃。” 苏老师将点心盒吃空了一半,祝二小姐连忙将点心盒盖起来,小声说:“叫张妈看见会骂人的。马上就要吃晚饭了,她不爱我们此时多吃点心,到时吃不下饭,她就白辛苦了。” 苏老师:“我一定都能吃得下。”他端起面茶,一口就喝光了。 祝二小姐:“这是今天才送来的,我想多吃几天,不然明天后天不是没得吃了嘛,现在点心铺子都没开。对了,这个点心是在哪里买的?” 苏老师从未听过祝二小姐说这种“节省”的话,点心要省着吃,这在祝家是不可想象的事。都是这该死的世道!叫人不能好好生活。不然,祝家仍是这城里过的最幸福的一家人,祝二小姐仍然可以每日悠闲度日,最发愁的也不过是作业没写完。 他马上说:“点心是厨房里做的,他们每日都要做不少,我让人明天再送来就是,你放心吃。” 祝二小姐:“就是原来的冯市长家?现在蒋要员住的地方?那边的厨子还是原来的吗?” 苏纯钧:“都是原来的。蒋要员来了以后,命人审查过所有下人的身份,没有问题的都留用了。对了,咱们家使唤人太少了,蒋要员说我可以从那边要几个过来,只是要等要员走了以后才能来,还是要你多忍耐几日。” 祝玉燕听了不觉得开心,反而有些担心。 她说:“那些下人以前是服付冯市长的,宰相府的丫头七品官,到了咱们家恐怕不服管教。算了算了,我正在跟张妈学做饭,打扫也不难,到时我来做事就行,不用外人了。” 苏纯钧想了想,还是没有反驳打击她的信心。 最多饿几天肚子。 等她自己愿意请人了,他再把人带回来更好。 他说:“那也好,我就等着吃二小姐做的饭了。” 祝玉燕信心百倍:“我今天跟张妈学腌咸菜,一点都不难,等日后我腌给你吃。” 苏纯钧笑着说:“好。” 他看一看这个屋子,问她:“你喜欢这样摆设吗?” 祝玉燕起身:“喜欢啊。” 这是一间大客厅,上下左右联通,以前还有租户时,这里被分成了五个小格间出租。现在已经恢复了原样,才显得这间厅这么大。 它上方吊着两个水晶大吊灯,五扇对开的大窗户全都已经换了新玻璃和新窗帘。天鹅绒的窗帘垂到地面,白纱的窗帘拢着,令玻璃窗显得朦胧。 祝玉燕早在许多外国的文学作品中读到过这样的窗帘,头一回见到真货,还是自己家的,格外兴奋。 她几个滑步跑到窗帘前,将它拉起,盖拢在自己身上,再从窗帘内探出头来:“看,真的可以藏人呢。” 苏纯钧想起同样的文学描述——许多还是他与祝二小姐共读的。 这样的窗帘在那个时候是用来给主人偷情提供方便的。 想起书中的文字,不禁让他口干舌燥。 他轻轻的走进去,掀起窗帘,也钻到那窗帘之后。 窗帘之后一片漆黑,是一个小小的天地,被柔软的天鹅绒围绕。 哦,未婚妻雪白面庞在黑暗中也能发光。 她现在安静极了,乌黑的瞳孔映着他的身影。 红唇微张,带着刚才吃过的点心的甜蜜气息。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逃走。 他轻轻的把头凑了过去,在真的靠近她之前,他停了下来,仔细的看她的面庞,只要她露出一丁点的害怕或厌恶,他必定会停下来,不敢冒犯分毫。 而她一直保持着对他的信任,这让他的心中充满感动。 他靠上去,渴饮那甘泉。 (审核,我写得这么有艺术性,已经超越低俗了吧?千万不要用有色眼光去看哦)hf(); 288|钢琴 笔趣阁bbiquge.cc,最快更新穿到民国吃瓜看戏最新章节! 跟午饭比起来,晚饭就有些简单了。 张妈一样样往桌上端,一边说:“别再吃多了再伤了胃,都少吃点,晚上喝点汤吧。” 桌上是一瓮火肉白菜汤,鲜得掉舌头。祝二小姐和苏纯钧都是能吃会吃的,立刻就伸筷子挟白菜,这一锅里头,白菜最好吃。 张妈:“现在经过了霜打,白菜萝卜都好吃,今天吃白菜,明天吃萝卜。” 祝女士盛了小半碗汤,小口小口的喝,她中午吃多了,晚上就不打算吃了,喝两口汤挟两筷子菜就行了。 张妈也知道,没有给她盛米,而是做了一盘子小煎饺,放在她面前说:“虾仁拌的馅。” 小煎饺不大,一盘六个,看起来精致得很。苏纯钧觉得这六只小饺子还没有外面一只包子的东西多呢,也就吃个味。 吃完晚饭,还有张妈讲好的山楂糖水与冰糖山楂,冰糖山楂里还有荸荠,裹着糖壳,外硬里脆。 祝女士只喝了一碗糖水就上楼了,喊张妈也上楼。 “楼上暖和,让他们在楼下玩吧,东西你不要收拾了,明天我去雇人厂雇个人回来做杂事。”祝女士说。 雇人厂不是个厂,是个地方,那里常有找活干的男男女女,这里的家庭要是临时找个人手都去那里。 苏纯钧一听就说:“您不要去,我去找人,保准又安全又便利。现在外面的人都不知底细,不敢雇人。“ 祝女士一听就道:“那我可就交给你了,你可别明天回来再说忘了。张妈这么大年纪,照顾咱们一家大小吃喝就够辛苦的了,不能再叫她洗腕洗衣服。” 祝玉燕马上说:“碗我来洗,张妈不要动。” 苏纯钧也很快说:“我跟燕燕洗,张妈不要忙。” 张妈只笑着说:“可别,再把碗打了,明天该没碗吃饭了。” 祝女士:“打了就再买新的,百货公司还开着门呢。”她挽着张妈上楼,“叫他们年轻人干去,你跟我上楼歇着。” 张妈被拖上楼还不放心,扭头对楼下这一对年轻人说:“碗盘有油的先拿草纸擦一遍再洗,洗完记得把水抹干再放,小碗不要放在下楼,从大到小摞着放。” 祝玉燕答应着说:“我都记得了,张妈你放心吧。” 祝女士已经拖着张妈上楼了,听见声音从上面传下来。 祝女士:“你管他们呢,没碗吃饭就用锅吃,锅总不会再打了吧。” 张妈:“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今天还用了个瓦罐!” 祝女士:“哎哟,你就别管了!” 硬是把张妈给拖走了。 楼下的祝二小姐嘿嘿笑,半点不觉得被人小看面上无光。 苏先生站在她身边,两人相视而笑。 祝二小姐:“先把碗盘送回厨房吧。” 苏先生:“你别端东西,拿筷子就行。” 苏纯钧挽起袖子,把碗盘摞起,端进厨房,身后跟着握着一把筷子和一把勺子的祝二小姐。 厨房地方大,用了电灯,光线很明亮。 苏纯钧左右一看,找了一只水桶,把碗盘都放进去。 祝二小姐:“对了,张妈说要用草纸擦。”她左右看一看,没见到哪里放了草纸,“你等等,我去厕所拿。” 她拿来了草纸,苏纯钧也在柜子上见到了草纸。 两人把碗盘擦干净,从水龙头接水倒进桶里,一人拿一块抹布洗碗。 祝二小姐再次左右看一看,说:“我去拿肥皂。” 苏纯钧:“不用,我记得油污可以用小苏打粉洗干净。” 两人再次翻箱倒柜的找,倒是找出来一个玻璃糖罐子装着白色的粉状物,就是认不出这是不是小苏打。 祝二小姐:“小苏打的公式是什么?我上楼看看书吧。”可以现做个实验看一看这是不是小苏打。 离开学校许久的苏老师也已经记不清了,他说:“不必,用盐也可以洗干净。” 两人就用盐把碗盘筷子等都擦了一遍,再冲净,再用草纸把碗盘都擦干——嫌抹布不干净,再把碗盘摞起,方收拾完了厨房,留下地上一桶盐水。 祝二小姐:“倒了有点可惜,加了盐的。” 苏纯钧:“冲厕所吧。” 苏纯钧特意把这一桶水提到厕所,还用刷子顺便把便池给刷了一遍,自觉非常之完美。 把桶提回厨房,苏纯钧对祝二小姐说:“我明天一定请人回来做事。” 祝二小姐也点头说:“是啊,我倒是能做饭,但不太想洗碗。” 两人现在都不想上楼,因为一上楼,他们就必须分开了。苏老师不能再跟着祝二小姐回房间说话,还是留在楼下说话方便。 两人端着冰糖葫芦的盘子回到之前的客厅。 这个客厅极大,是可以当舞厅使的,能容纳至少一百人。 客厅两侧都摆着沙发与茶几,供人休息。靠墙则摆着几个高矮柜,高柜是玻璃门,矮柜是木门。现在这高柜里放的是几样别人送的明朝的花瓶,外国的美酒,还有俗气的大金蟾,纯金的,金蟾吐钱,嘴里还有一个铜钱,这是恭喜人发财升官的。还有一棵玉白菜,一个玉佛。 全是好东西。 要是别的客人,还能做个话题。 可是放在祝二小姐与苏先生这里,两人都没有给这只柜子一个眼神,而是给了墙角的钢琴。 钢琴可是个时兴的乐器,虽然传入中国没多久,但现在哪个有钱人家家里没有钢琴?又有哪个公子哥与小姐不会弹的? 祝家楼上以前就有一架,但是楼上楼下全是租户,钢琴就一直摆着,罩着勾针织的罩子,从来没人去弹。 祝二小姐在琴凳上坐下来,打开盖子。 苏老师以前可从没期待过祝二小姐擅长乐器。一来是因为她懒,二来则是他住在祝家楼上几年都没有听到过钢琴声。 他笑道:“你会吗?” 祝二小姐得意的一笑:“你小瞧人!” 开玩笑!她以前上的可是贵族学校好吗!用的是剑桥的教材,请的是哈佛的讲师,不管讲得怎么样,学生有几个成才的,但她还真会弹钢琴。 只见祝二小姐端正坐好,将双手放在黑白的琴键上,信心百倍的弹起了—— 《小星星》。 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 祝二小姐只用一只手就弹出来了。 苏老师掩住嘴遮住笑意,一颗心全是开心,半点愁绪都不见了。 楼上,祝女士和张妈都听到了,这干巴巴的琴声,简直是三岁孩子弹的,一听就不可能是苏纯钧。 祝女士半是惊讶半是气:“她还记得呢!怎么弹的这么差啊。“ 张妈替燕燕说话:“这都多少年了,她还能弹得出来就不错了。我都当她忘光了呢。再说,我听这弹得也挺好听的。” 祝女士:“你怎么老护着她?她都要嫁人了,还这么长不大怎么行。” 张妈不爱听这个:“你把我拉上来,又把他们俩放楼下,不就是想让他们好的吗?现在人家好了,你又这也不行,那也不好的。你怎么这么难侍候啊。再说了,苏先生又没抱怨,你这当岳母的倒先急起来了,以前你妈可没这么对你。” 祝女士:“怎么说起我来了?以前我妈在我嫁之前把我关在屋里让我练女红的事你都忘了?” 张妈:“那你也没练好啊,最后还不是把我找去了。” 楼下,祝二小姐弹完了,自觉这么多年还没忘了真是了不起。苏纯钧笑着坐下来,也把手放上去,喊她一起弹。 祝二小姐:“我可就会弹这一个。” 苏纯钧:“就弹这个。” 祝二小姐就还是单手弹——这个曲子好像老师教过可以双手弹,但她忘了怎么弹了,只记得单手弹了。 苏纯钧也只放一只手,帮她合声。 这首曲子瞬间不同了,变得可登大雅之堂了。 楼上,祝女士和张妈都听到了。 张妈:“听听,我说什么来着?这不挺好的嘛。苏先生能跟燕燕玩到一块,你换一个比燕燕精明厉害的,人家苏先生还不乐意呢。” 祝女士:“行吧,我不管了,让他们闹去吧。”hf(); 289|被骗的傻子 笔趣阁bbiquge.cc,最快更新穿到民国吃瓜看戏最新章节! 代玉书戴着绅士帽,从船上下来,提着一只旧皮箱,一副穷人的样子。 守在码头的日本兵冲上来搜身搜箱子,见箱子里只有几件破衣服,推开他就去拉下一个人。 代玉书从地上爬起来,拾起皮箱,走到码头外才遇上一辆黄包车。 他招手叫车,黄包车停在他面前,车夫问:“先生去哪里?” 代玉书:“劳驾,南京大学。” 祝家楼的早上很久没这么热闹过了。 大吃大喝三天,祝二小姐的肠胃就不太服贴了,一大早的什么都不能吃,只能静静的坐在桌边喝鸡蛋面汤。 祝女士吃着煮鸡蛋喝牛奶,说她:“活该,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吃那么多巧克力和饼干。” 祝二小姐两天吃完了一盒巧克力一盒饼干,还不忘吃三餐喝甜汤。 就是张妈这回也不向着她,说:“我看都是那美国可乐的事,她一天要喝四五瓶,水都不喝了,那汽水都是有汽的,什么肚子撑得住这么喝啊,可不就是要拉肚子嘛。” 苏老师有心要替未婚妻说话,可是他也不赞成祝二小姐贪吃零食吃坏肚子,只好闭嘴。 祝二小姐成了众矢之的,不得不乖巧些,安安静静听教训,再安安静静的送苏纯钧出门。 两人站在大门前,祝二小姐才敢对苏老师使一使小性子。 她挂着脸,眼睛不看他,冷冷淡淡。 苏纯钧便认错:“都是我不好,不该拿那么多好吃的回来,才叫你吃坏了肚子,怪我。” 祝二小姐拿小拳头打他一下:“我哪有那么不讲理。” 苏纯钧就笑着牵她的手握了握,说:“别生气了,等好了再吃。” 祝二小姐把他推出门,气得不想跟他说话。 她蹦蹦跳跳的回去,祝女士问她今天干什么。 祝女士:“家里也收拾好了,你也不能去外面逛街,在家里想做什么?” 祝玉燕就说要去读书。 祝女士才满意:“读书也好,修心。去吧。” 祝玉燕就跑上楼,钻到书房里去读自己的书了。 张妈把碗筷都收到厨房去,出来问:“总说请人的,今天这人能不能请来?” 祝女士:“你担心什么?请不来就还是他们俩洗嘛,用不到你。” 张妈:“可算了吧,他们洗碗倒费了我好几刀草纸了,这样下去家里擦屁股的纸都要不够了。现在外面可没有卖纸的。” 祝女士一听,这还真是个麻烦事:“这怎么办?家里现在还剩下多少草纸?” 张妈:“还有两捆,要是不让他俩浪费,也能用上个把月,可添上他们俩,也就三天的量吧。” 祝女士:“等我挂个电话问一问苏先生家里的草纸是哪里买的。”她看看钟表,说:“等他到办公室吧。” 张妈说:“你不要打电话,叫燕燕来打,让他们多聊聊。” 苏纯钧前脚进办公室,后脚就接到了祝二小姐追过来的电话。 张妈在旁边监工。 苏纯钧拿着话筒,嗯嗯点头,脸上带着笑,他挂掉电话,陈司机问他:“是什么事?” 苏纯钧笑着说:“没什么,是家里的电话,问我家里的草纸是在哪里买的。” 陈司机目瞪口呆:“家里离了您真是一刻也不成啊。” 苏纯钧替家人辩解:“这也没什么可笑的。现在纸坊都不开张了,也没有担着纸满大街吆喝的小贩了,家里也是怕给我惹事才多问一句的。” 可是,苏纯钧也不知道去哪里买草纸,他问陈司机:“你家的草纸是从哪里买的?” 陈司机笑道:“我才买过,只是地方不大吉利。我是在棺材铺买的。他们那里卖黄纸,也卖草纸,只是一般没人去他们那里买。那边的纸比纸坊的便宜得多。我是穷人,多少要省一点。” 苏纯钧:“你这是在骂我没给你发财的机会?” 主仆二人说笑一番才开始工作。 蒋要员命人监视苏纯钧,这通电话自然很快就上报了,只是听得蒋要员和赵秘书稀里糊涂。 蒋要员:“他未婚妻让他记得家里要佣人的事。我不是让他在冯家的下人里挑的吗?” 赵秘书:“他跟我说过,要等你走了以后再把人带走。” 蒋要员点点头:“哦。你觉得他未婚妻说这个草纸的事,是真是假?” 赵秘书:“这我哪里知道?只是一条,要是假的,这也太假了。编瞎话也不能这么编啊。” 蒋要员:“我也是觉得这里奇怪。要真是间谍有阴谋,怎么也不会编出这种瞎话来。那就是小女孩离不开情人,无事也要搅和他?” 赵秘书笑道:“我没见过那位祝二小姐,似乎是个还在念大学的学生,不满二十岁。” 蒋要员:“是,那看来就是如此了。” 两人等到下午,见陈司机被苏纯钧派出去买草纸,才放心下来。 蒋要员哭笑不得:“为了一个草纸,不但特地打个电话,还叫我们猜了一天。这位祝二小姐,我可越来越想亲眼见见她了。” 赵秘书:“等到宴会那日就能见到了。只是您没有带夫人来,要不要为您准备一位女伴?” 蒋要员:“我要什么女伴?就这样去就行了。你今天把宴会的事通知下去,苏纯钧,记得让他带他的未婚妻来。” 赵秘书:“是。” 苏纯钧下班前接到赵秘书的通知,蒋要员要办一个宴会,宴请客人的名单已经下发了,基本就是城里的头头脑脑,日本人只请了日本商会的人,没有请日本军方的人。 赵秘书:“只是一个平常的家宴。要员没带夫人来,恐怕招呼不周到,苏先生,你要一定要把太太带来,我听说你的太太是大学的高材生,擅长多国语言,为人精明机变,到时你们这一对贤伉俪可要多多出力。”他暗示了一句,“老冯和老蔡的事也该有个定论了。” 冯市长到底是不是逃走了?蔡文华又是怎么死的? 这个宴会就是用来解释这两件事的。 换句话说,安定人心用的。 苏纯钧已经将几具路边的弃尸包装成冯市长及其随从,写成报告交上了去,想必蒋要员会在宴会上公开这份报告,替冯市长“正名”。他身为冯市长的心腹爱将,这段时间也是饱受非议,冯市长洗清冤屈之后,他也可以重得清白之身。 苏纯钧心领神会,说:“都是大人们抬举的,内人只是一个普通的学生而已。到时我一定和她一起来给要员捧场。” 苏纯钧回家路上想起张妈再三催促的佣人,暗叹了口气。 他今日又要“忘”了。 不过,想起晚上又要跟祝二小姐一起在厨房里洗碗独处,就叫他心中高兴。 回到家门,开门进屋,祝二小姐就迎过来笑眯眯的说:“你回来了,呀,好多草纸!你看看是谁回来了?” 苏纯钧和陈司机放下买回来的几十斤草纸,进屋一看,代教授风彩依旧的站在沙发那里与祝女士说话。 陈司机看了一眼这苏先生的便宜岳父,心道:怪不得苏先生能说动独居多年的岳母再嫁,这老白脸长得不比苏先生差。苏先生这心眼真够多的。 苏纯钧笑着迎过去:“代教授,您回来了!老家的事都安排好了?” 代教授抬头看到门前三人,对陈司机点点头,才对苏纯钧说:“多得你照顾,我回去刚好替家里修了坟,万幸家里还有人在,已经重新起了房子,与族中修好迫在眉睫,我现在回家乡,也算是衣锦荣归了。” 苏纯钧:“恭喜恭喜。” 陈司机看一看这屋中一对母女,心道两个傻子,被人骗得好惨。hf(); 290|少东家 笔趣阁bbiquge.cc,最快更新穿到民国吃瓜看戏最新章节! 代教授回来的最大好处是晚上有人洗碗了。 他还烤了个蛋糕,用了张妈一直说想用但是还没来得及用它做大餐的煤气烤炉。 祝家母女两人跟看西洋镜似的站在厨房里看代教授烤蛋糕,他一边做一边夸这个煤气烤炉很不错,比他在英国见到的好。 “大概是美国牌子。”代教授说。 祝玉燕好奇的去看烤炉,那里正熊熊燃烧着! 原来此时的煤气烤炉也是很原始的,完全不像以后的电烤炉,它也是先在烤炉膛子下面烧火,那个烤火的腔子是用煤气——这是它最先进的地方。 不用炭和柴! 炉子上自带一个温度计,告诉厨师这烤炉的温度到了没有。 温度到了以后,把煤气一关,下面这个腔子的火就熄了,不用清理炭灰——果然先进。 科技是懒人之光。 祝女士喊祝二小姐站远点:“别离太近,小心再烫着你。” 祝二小姐就站远点,一边嘴很硬的说:“烫不着,那个烧火的炉腔子包着呢。” 温度上到二百度还在稳步上升。 祝二小姐盯着温度计看个没完。 莫明有点回到学校实验室的感觉。 唉,她还真有点想念学校了。 温度到了,代教授关掉煤气,等温度稍稍回落才打开炉门,把蛋糕胚放进去。他还用剩下的面团切了几块饼干,用叉子做出花形。 祝二小姐心动不已,说:“以后我也可以用这烤炉来烤饼干了,多省钱啊!” 张妈马上叫道:“可算了吧!小祖宗,你还是去买吧!省那几个钱再烧了手。” 祝玉燕自觉代教授回来就有人站在她这边了,就拉代教授回答:“您说呢,我能自己干就自己干,多学点本事不是很好吗?” 这才是当代女青年啊。 代教授笑着说:“算了吧,一个不好,你再把房子烧了,让人烤给你吃。” 张妈说:“瞧瞧,没人站在你这边,别多事了。” 祝二小姐一腔热血被打消。 苏纯钧回来见到代教授自然是十分的惊喜,也有更多的担忧,打发走了陈司机,他连忙问代教授:“顺不顺利?有没有出事?” 代教授说:“一会儿吃完饭再说吧。” 晚饭很丰盛。 张妈见到代教授回来,特意做了许多家常菜,代教授吃得很开心也很舒服。饭后还有蛋糕饼士做点心,大家移到有壁炉的小客厅说话。 注:壁炉,也是烧煤气的。 两排煤气灶似的小眼烧着由蓝到桔红的小火苗,在壁炉里呼呼的点着。 还是挺暖和的。 大家围坐在沙发上,各自端着红茶与蛋糕,静静的听代教授这一行的故事。 代教授走的时候是静悄悄的,谁也不知道。 家里只有祝女士一个人知道。 毕竟两个人睡在一个屋里,不可能连她也瞒着。 行李是代教授自己收拾的。 为什么连小红楼里的人都瞒着? 其实是因为代教授和祝女士都觉得张妈和祝二小姐并没有保密的天分。 老太太爱担忧,小孩子爱吵闹,索性就都瞒着。 等人走了以后,祝女士才告诉家里人代教授出去干什么了。 他其实是出去做物资转移的。 学校里的东西太多,全都带着走根本就不现实,也不可能真的一路拉着车运东西,那要找多少工人苦力啊。 所以一些特别贵重的仪器或大件的机器,都由代教授找地方运走藏起来,小部分的资料与书籍则大家一路带着走,能带多少带多少,其余不太重要的书籍要么在这最后的时间给他们找个好人家先送出去,要么就只能留下来了。 唐校长他们之前是打算全带走的。但一群理想份子把家当点过之后,又计算了一下带着走的花费…… 还是这个方法更省钱。 唐校长拍的板。 学校里的教职工和家属都已经在过年前趁着流民潮走了,学校里的人少了之后,代教授才秘密离开,将机器运走。 怎么说呢? 唐校长坦言,就当他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他愿意相信愿意跟学校一起搬家的都是好人,但还是不要考验人性了。 代教授身负重任,他要负责把这些价值千金的机器运出城,还要负责给它们找个安全的地方。 代教授带着这些宝贝回了家乡,徐家屯。 徐家屯是个乡屯,十里八乡的都姓徐,最早可以追溯到明洪武年间,因为乡里有明洪武时期留下的牌坊。 代教授本家并不是徐家屯本地人,什么时候来的,又是因为什么来的就不得而知了。 徐家屯的人是以种地为生,虽然再怎么种地也填不饱肚子。 徐家屯有个油坊。 油坊东家是个大地主,十里八乡差不多三分之一的地都是他家的。 他家将地租给农民种,租子是五成。 不过到了交租的时候,并不是这么算租子的。 油坊收的当然是用来榨油的,他家租出去的地,也多是用来种油菜的。到了交租的时候,农民会把收成全都交给油坊,油坊会先把租子减去,再把剩下的油菜籽按两成的出油量给农民算钱,减去工费后,最后农民能拿到的只相当于地面出产的十分之一做为收入。 然后,农民再拿这十分之一的收入去买米买粮买盐。 这十分之一的收入够不够一家老小一年的口粮和花费呢? 必然是不够的。 那到了第二年,农民还要再种地,家里没钱怎么办呢?那就必须要向油坊赊出种子来种。 年年如此,代代如此的前提下,所有种地的农民都欠了地主的钱,他们也无法离开这片土地,只能继续在这里种地。 代教授复杂的说:“那一年年的欠条,其实就是栓在农民脖子上的绳索,让他们在实际上成为了奴隶。” 他在很小的时候就发现,其实农民永远不可能还清地主家的欠款。 除非天降横财。 老老实实种地的话,欠款只会越滚越多。 祝玉燕:“原来如此。所以就算是农家子弟也都愿意读书考秀才啊!” 对农民来说,支持儿孙读书考秀才是家里翻身的唯一机会。所以这并不是异想天开,白日做梦。相反,每一个农民家庭砸锅卖铁也要供出一个读书人的原因正是因为他们无比的清醒,比身边其他的农民都更清醒。 所有的地主都是这么干的,所以,也不能说油坊就格外的不对,他们也只是照着祖辈的方法去做。 而且徐家油坊是非常好的人,油坊的少东家就对他说过:“我爷告诉我爹,我爹再告诉我,他们说我家油坊跟这里的人是一起的,我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年纪幼小的少东家还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但已经知道要对种他们家地的农民好。 每年不管记下多少债,农民欠下多少钱,油坊从不催债,每年也照样给农民发种子,到了年尾,不管收成如何,年景是好是坏,都会给大家发足钱——保证不偏不向。 代教授以前曾经跟少东家一起去给家里算账,他发现少东家记账,不是记这家收了多少,而是记这家的地多大,干活的有几个男人几个女人。只要地一样大,人数一样多,他就把这一家的钱记成一样的。 少东家当时还是个小胖墩,摇头晃脑的说:“爹说了,这叫不患寡,患不均。要是到时发钱发的不一样,肯定会有人打架的,唉。“ 婚丧嫁娶,油坊的主人都要上门,红事给红包,白事给白包。 家中有人生病,油坊也会送钱送医送药。 要是有孤儿或寡妇或是无人养的老人,油坊也会给些钱财,好生安置。 要是村里有人生事,偷抢盗劫,杀人放火。油坊也会拉上家里的壮丁与村中的青壮缉凶。 代教授觉得油坊的东家,事实上就像徐家屯的县官老爷,什么都管一点。 油坊的主家也是真正理解了油坊与农民们唇齿相依的命运。 他会被卖到徐家,并不是因为徐家巧取豪夺,而是因为他的父母生得太多,根本养不起孩子了。 要是徐家油坊不肯买下他,那他父母会把他带到城里卖掉。要是还卖不掉,就会扔了他。 这种事在村里很常见。有时在山里放驴放猪,都能看到死的小孩子,河边更多,那都是被父母扔了的。 代教授不但不恨油坊,还一直把油坊当成自己的家。 祝女士问:“家里都好吧?” 代教授笑着说:“都好,都挺好的。” 他亲生父母已经去世了。少东家已经成了东家,油坊的老东家也已经去世了。 少东家现在是个看起来黑瘦黑瘦的小老头,头发花白,笑眯眯的。看到他回来,乐得从屋里跑出来抱着他大笑,拉着他进屋,喊两个儿子带孙子来给他磕头认亲,说他是叔叔,让小孙子喊他叔爷爷。 他还见到了他的弟弟。在他父母去世后,少东家就收留了这个最后留下的孩子,起名为玉生。 那时他已经回国,在大学教书,说这一生都不会结婚了。少东家拉着他弟弟说:“我替你养这么大,你以后拿他当儿子吧。” 玉生已经十四岁了,有些羞怯胆小。 少东家说玉生不像代教授那么聪明:“接回来之后就让他跟着我孙子的先生读书,就是不像你当时那么机灵。” 少东家听说代教授已经结婚了,还多了两个女儿,顿时高兴的拉着三个孙子说:“有没有瞧得上的?送你当女婿!”然后叹气,“早知道你会有两个女儿,我就多生一个儿子了,现在这两个都成亲了,不合适。” 代教授实话实说,两个女儿都是年轻漂亮的女大学生,少东家的这三个孙子只怕是配不上。 少东家结婚早,生儿子早,儿子们结婚也早,所以连孙子都抱上了。 少东家问他:“你什么时候抱孙子?” 代教授想了想,说:“快的话,两三年后就能抱上了。” 少东家笑着说:“我还当你这辈子没机会抱孙子了,没想到你这么快就什么都有了。好好好。” 代教授问现在家乡情况怎么样? 少东家叹气:“唉,怎么可能好得了?” 抓丁抓的地里的人都跑光了,油坊也被各方盘剥好几回。 少东家:“家里的驴啊牛啊猪啊,早就没了。现在家里也就养养鸡鸭,可以吃个肉。”他把手伸出来,两只手上全是老茧,“我现在天天下地。” 油坊倒是还开着。 少东家:“他们指着我们做火油呢,上一年交了四千斤火油,好家伙,一队兵守着我家大门口,出村的路都堵严了,交了油才撤了。”他指着路口说。 “我们家比别处都还好些,还能活。开布坊的徐四那一家,早就全家上吊了。” 少东家眯着精明的小眼睛,笑着问他:“外面的日子也不好过吧?你回来是不是有什么事?” 这叫开不了口的代教授开了口。 少东家听了他想藏东西,想了想,说:“藏也是能藏。要是能下水,就沉到河里去吧。那河滩子深的很,有好几个大洞,外人也不知道哪里有。” 油坊少不了油布。 少东家带着全家老少,男男女女一起上阵,跟代教授把机器运进来,全都里外三层的裹上油布,一趟趟的全沉到河心的洞里去了。 然后他才回来。 少东家把他送到大路口,看着他走。 少东家:“这一趟走,只怕是不会再回来了吧?到我闭眼前都见不到你了。能最后再见一面挺好的,走吧,走吧。” 代教授哭得不像个人样,抓住少东家说不出话来,最后跪在了他的脚下。 少东家摸出一个小包,里面是两块银子,塞给他:“没什么钱了。带上吧。” 代教授也带回来了一包黄金,摇头说:“我有,我有。” 少东家:“你有你也花不到自己身上。我给你的是我的,你自己的留着。” 他的胸口现在还放着那两块银子,已经叫胸口煨的发烫了。hf(); 291|宴会 代教授在家待了一晚上就匆匆去找唐校长报告事情的进展了。 祝女士之前一直待在家里,现在也跟着一起去了。 似乎车轮开始转动,一切又开始加速起来。 张妈在厨房沉默的做着家务,好像不想看到空荡荡的祝家楼。 苏纯钧发现时,张妈已经在厨房和旁边的储藏室里摆满了大大小小的陶罐和缸。她把他叫进去,一件件指给他看。 “这边是腌萝卜,甜口的,吃的时候自己拿出来洗干净上面的料粉,切一切再装盘,不用热啊。” “这个是酱萝卜条,甜辣的,这个不用洗,用筷子挟出来吃,想吃炒米了也可以切成粒放进去一起炒。” “这个是酱黄瓜,甜辣的,里面放了姜,姜不能吃啊。” “这个是辣白菜……” “这个是酸白菜……” “这个是梅干菜……” “这个是酱瓜……” 老太太仿佛是怕这两人饿死,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做了将近一百罐的酱菜,还腌了咸鸭蛋,做了松花变蛋。 苏纯钧跟着记下来,赤红色的小罐子里是酱黄瓜,这个大口的陶黄色缸子里是酱萝卜,上面绘着提篮仙女的缸子里是酸菜疙瘩,这个切片炒五花肉加两把干辣椒二小姐最爱吃。 酱瓜可以用来配粥,梅干菜用来蒸排骨,等等。 以前他只记得二小姐喜欢吃巧克力和西洋饼干,爱吃龙眼小包子,现在他还知道了二小姐喜欢吃甜口的菜,甜味的酱黄瓜酱萝卜她能自己当零嘴吃一碟子,她不太爱吃辣,但要是放了重重的糖再加点辣,那她就十分喜欢了,用这种方法做的虾啊蟹啊炒鸡子,她都特别喜欢吃。 除了爱吃甜,她还爱吃酸。家里腌的酸菜几乎都是她吃的,做汤做面炒菜,她都喜欢吃。不管是酸甜还是酸辣,都可以。 张妈数落着:“以前大头做菜只放辣,他要是肯多放点糖,或是加两勺醋水,燕燕那段时间也不会瘦得那么厉害。” 苏纯钧:“您放心,我记下了,以后请来厨子,一定叫他按照燕燕的口味做饭菜。” 张妈点点头,“她们娘俩都挑嘴,这也不吃那也不吃,是真不好侍候。” 苏纯钧:“您放心,我找来的人,肯定叫他好好侍候,不会不服管的。” 他扶着张妈从厨房出去。 张妈拉着他的胳膊说:“你要盯着燕燕吃水果,女人吃水果对皮肤好。她懒得很,嘴虽然馋,可是自己想不起来吃,太麻烦的东西她也懒得吃。你要把皮剥好,切成块,摆在小碗里,给她送到眼前,她才高高兴兴的吃,好像多喜欢呢,可是只要看不见,她就根本不碰。” 苏纯钧:“我记下了,一定让她好好吃水果,一天一个苹果。” “单吃苹果可不行,香蕉啊荔枝啊梅子啊桃子啊,你就跟着季节买,像现在就是吃山楂和柿子的时候。” 苏纯钧笑着说:“我记着了,以后隔几天就去市场看一看,见到有新鲜下来的水果就买回来给她吃。” 张妈:“你也吃。你们一起吃。” 苏纯钧笑着点头。 这段对话,苏纯钧没有告诉祝玉燕。他想,就算她不知道,她也一定明白张妈有多舍不得她。 祝家楼的日子仿佛又回到了过去。 每一日都有无数的新鲜鸡鸭鱼肉送过来,餐桌上无比的丰富。 门前的大街上也重新有了人流,衣衫光鲜的男女与衣衫破旧的百姓一样多。 外面的店铺也有一些重新开了张,似乎社会已经重新走进了正轨,就像这迟到的新年一样。 蒋要员要办新年宴会,宴请许多客人。 苏纯钧既要工作,也要参加宴会。 祝二小姐坐在沙发上问:“我也要去?” 祝女士说:“你是一定要去的。不能叫纯钧自己一个人去,那样不像话。” 一些社交场上的潜规则也由祝女士一一教给了祝二小姐,日后她都用得上。 “已经订婚的男女在社交场合上只要没有意外,都是要一起出席的。只要有一次不是一起到场,立刻就会被人猜两人已经分手。要是结了婚的,那就是已经离婚了。”祝女士讲。 这个意外,基本相当于家中有人去世,或是本人已去世,或是本人受了不良于行的重伤,或是重病,等等。 祝二小姐提炼中心思想:“只要没死就要去。” 祝女士:“没错。” 别觉得上流社会就不八卦了。社交场就是个巨大的八卦场,每一个人都在传别人的八卦,自己的八卦也逃不掉别人的嘴巴。想在社交场上不被任何人说,那是不可能的。 “不管是死了的还是没出生的,只要你有一个姓名在,那就逃不掉。”祝女士下断言。 祝家当然也曾经被八卦包围。从祝老爷子到祝女士,都被传过不少八卦。哪怕祝女士离婚后基本退出了原来的社交圈,关于她的八卦也从没少过。 祝女士:“你虽然从没见过这个蒋要员和他身边的人,但他们一定早就听说过你,也知道你的许多事,这里可能有真的,也可能有假的。不管是真假,你听了以后一定不要想去辩白或解释,只要笑一笑就可以了。” 祝玉燕:“不管真假?” 祝女士:“不用管。” 好吧。 祝玉燕听了一肚皮的“社交场合需知”,心怀忐忑的挽着苏老师的胳膊坐上汽车,去参加这个新年宴会了。 这跟冯市长那两次不同。冯市长是苏纯钧的恩主,是提拔他的人,两人是一边的。这回这个蒋要员可是据说是来查案子的,他对这里原本的官员应该是没有什么好印象的。 苏纯钧见她上了车还有些紧张,笑着说:“不必紧张,蒋要员很好说话。” 祝玉燕:“他对你好不好?” 苏纯钧点点头:“对我挺好的。” 两人在汽车上没有聊太多,汽车径直开到了冯市长家的旧官邸,现在据说是蒋要员暂时下榻的地方。 大门前两排士兵,全都扛着枪。 停车的广场上还停着两辆军车,上面摆着机关枪。一柄对着大门,也就是他们刚才汽车开进来的地方。一柄对着天空(?)。 祝玉燕看到机关枪还不是很吃惊,但对那个对着天空的枪很在意,下车后小声问苏纯钧:“那枪可以打到飞机吗?” 她孤陋寡闻了。现在的技术可以让机关枪打中天空飞过来轰炸的飞机吗? 苏纯钧小声在她耳边说:“不能。” 祝玉燕:“……” 原来是个哑炮。 只是用来吓唬人的。 技术点说,这叫威摄。 以前冯市长可没这么大排场。 从这方面看,蒋要员确实比冯市长的派头大。 她今天穿的衣服还是苏老师带回来的,就是首饰和手包用的是上一次去拍卖会的。不过上一回穿的是西洋礼服裙,今天则是旧式裙子,上袄下裙,搭配一双玻璃丝袜和一双小皮鞋,仍是中西合璧的风格。 因为她还是未婚女子,所以袄裙都是桃红色的,没用大红。戴的是苏老师送的那个黄金项圈,下方挂着一个翡翠玉佩,水润碧绿的玉佩和桃红色的袄子竟然十分相衬,显得又贵气又娇艳,一点也不土气。 苏老师还给她拿了一条白貂披肩,一来是怕她穿太少冻着了,二来则是为了提升身份。 今天这个席面上有什么事还不知道,万一有不长眼的人呢?现在毕竟不是冯市长在时了。 祝玉燕想说她这一身到哪里都吃不着亏,何况她也不是吃亏的人啊。 而且她早就想好了,今天晚上她就挂在苏老师身上了,去哪都不离开他,这不就行了? 刚进会场,就觉得这会场的气氛不太对。 上一回,她来参加冯市长办的慈善拍卖会,这里人挤人就像菜市场。可是菜市场再不好,气氛是祥和而热烈的,没有人忧国忧民,但同样也没有人忧自己,大家自带纸醉金迷气场,眼中只有升官发财。 但今天就不同了。 菜市场依旧是菜市场。 但人人都面带愁苦与不安。 虽然仍是衣冠楚楚,但就没一个是脸上带笑的。 她算是明白为什么苏老师要把她打扮的这么富贵逼人了。 因为有人一看到他,就避开了。 看来冯市长倒台后,还是有不少人认为苏纯钧是一定会受到牵连的。 苏纯钧是一脸平静,挽着她往里走。以前他就是这副样子,现在仍是这副样子,脸色都不带变的。 以前人们看他觉得他傲气,现在看他还是这样,就难免窃窃私语。 ——冯市长都没了,你还傲什么呢? 苏纯钧够傲了,祝玉燕也跟着他昂首挺胸往里走,也是一脸目中无人。 反正二小姐一贯如此,到哪里都自带初生之犊的气场。以前在日本人的课堂上是这样,现在在这众目之中仍然是这样。 她不但目中无人,她还照旧四下张望。 然后她就看到稀罕了。 好几个日本人! 她拉一拉苏老师的胳膊,往那边一扬下巴,小声问:“那里怎么好几个日本人?” 当然,有日本人不稀奇。但这几个日本人全都满面诚恳的笑容,时不时的找人攀谈说话,然后很客气的鞠躬行礼。 哇,躬匠精神。 说实话,她已经很久没见到日本人的躬匠精神了。 主要是她到目前为止见过的日本人全都习惯鼻孔朝天看人。 突然见到会鞠躬的日本人,她才想起以前她对日本人的印象是多礼和躬匠精神。也就是在这个时代,她才见到了“大日本帝国”的日本人。 躬匠精神的日本人是挨过两颗弹弹,又被美国爹调教多年,最后拿躬匠精神出来打天下,才终于扭转了世人对日本鬼子的印象。 她现在就很想跑回现代把那里也相信日本人很多礼很谦虚是躬匠的人都拉回来看一看此时的日本人。 那他们就会跟她一样恍然大悟。 残酷的侵略者才是他们的真面目。 正是为了让所有人都忘掉以前的他们是多么丑恶,他们才会一遍遍的宣传现在的日本是多么的友好又善良。 苏纯钧:“他们是日本商会的商人。为了重新稳定物价和商业市场,必须请他们来参加。” 因为城市原本的商业局面早已经被毁完了,不但是开店铺的商人跑了,连货物都运不进来了。 现在就算是有人开店,他也没有东西卖啊。 蒋要员赶着离开,没有时间再重新建立商业市场。正好日本商会有完整的商业布局,他们有人,也有货,只要他们愿意开店做生意,对稳定现在的局势会大有帮助。 祝玉燕:“原来如此。他们是来做生意的,怪不得这么客气。”hf(); 292|下马威 日本人那里大概有政府所有官员的照片。祝玉燕发现他们并不是谁都搭理,而他们看到苏老师之后就过来了。 “苏桑。”日本商会的代表看起来是一个很像中国人的日本人。他年纪不大,三十多岁,个头不高,约一米七左右,比苏老师低一个头,跟这个会场里其他的男人个头差不多。 苏老师是个头最高那一个梯队里的。 他长得还可以,不算丑,但也没有帅得很惊人,不过气质很出众,文质彬彬,声音也很好听。 他自我介绍:“我姓铃木,铃木三郎。我的中国名字叫白石磊,是我的中国老师替我取的。” 他这一句是用中国话说的。 他的中国话相当地道,完全听不出是日本人,没有一丁点的日本口音。 他做完自我介绍以后就半鞠着躬双手递上一张名片,名片上也很简单的写着他是铃木商会的会长。 铃木三郎:“苏桑有什么事都可以找我。我来中国就是为了交中国朋友的,不管是什么事,我都愿意为苏桑提供帮助。” 说完又鞠了个躬。 他一直在说中国话,直到有另一个日本人走过来,那个日本人说:“铃木桑,我们该去入席了。” 铃木三郎这才改说日语:“好的,诸君请先入席吧,不必在意我。” 他说是这么说,可是他不动,其他的日本人都没有动。他身边这个日本人更是带着一脸僵硬的笑点点头,转身走开,可是并不去入什么席,而是站在不远处跟其他人说话,眼睛一直盯着铃木三郎。 铃木三郎对苏老师讲完以后,又转头对祝二小姐说话,这回就是日语了。 他说:“这一定就是燕姬了。见到您很高兴。”他郑重的鞠了个躬。 ——这tmd不止有苏老师的照片,还有她的照片。 祝玉燕也笑着轻轻点头,用日语说了句:“我也很高兴。” 她选择用日语是对的,铃木三郎的态度似乎变得更软化了。 她看了一眼苏老师,他只是站在那里,勾起一边嘴角,笑得很阴森。 苏纯钧:“铃木先生的中国话说的真好。” 他这一句也是日语。 铃木三郎也改用日语说了,姿态仿佛更加放松:“我从小就有一个中国老师,从三岁起就学习中文和中国的一切。我一直都很喜欢中国,很向往中国。” 苏纯钧:“呵呵呵。” 他笑得干巴巴的,可是铃木三郎好像也不介意苏老师笑得不够甜美。 铃木三郎:“不知今后政府有什么新的举措吗?” 苏纯钧:“不管是什么举措,我们都是向往和平的。” 铃木三郎点点头:“和平是最珍贵的。我是一个商人,只有和平的社会才能让我安心的赚钱。”他跟苏老师说的好好的,突然转头对祝玉燕说:“燕姬,你的学校已经放假了吗?我妹妹也来到中国了,她也跟我一样十分向往中国。她今年十六岁,在日本京都上中学。我答应她到了中国以后让她继续上学。到时还请燕姬多多照顾舍妹。” 祝玉燕眨着天真的大眼睛笑着说:“那可太好了,我最喜欢日本的女孩子了,她们都好可爱,说话软软的,都很温柔,又什么都会做,女红与烹饪都十分的擅长。不过我可能结婚后就不会去上学了,但我很高兴能跟铃木小姐交朋友哦,到时请一定要到我家来玩。” 铃木三郎惊讶的说:“原来两位已经要结婚了吗?真是恭喜了!”他再次鞠了一个躬。 祝二小姐决定数一数他到底能鞠多少个躬。 按说日本人鞠躬都是互相鞠,你一个我一个,大家都不会吃亏。可是铃木三郎鞠了好几个了,苏老师跟她都只是点点头、欠欠身就算了,没有鞠回去。 这一波,是日本人亏了。 苏老师就欠欠身:“您太客气了,到时要是方便的话还请一定来喝一杯喜酒。” 铃木三郎:“我一定会去的。” 他再次鞠了个躬。 祝二小姐数着呢。 铃木三郎直起身,转头对她说:“我得知燕姬的同学似乎因为许多原因都不得不得离开了学校,我想说这一切都不必担心,很快,一切都会恢复原样的。” 祝玉燕面上带笑,心中敲起警钟。 她用过很多理由对日本老师和日本学生解释为什么大学里的学生一再减少。什么粮食不够吃啊,环境不好啊,买不到粮食啊,等等,都有。 这个日本人指的是什么? 铃木三郎最后再鞠一躬,终于走了。 他前脚走,那些日本人也全都忙忙的跟上去,像一群追着头领的狼。 这时,有一个人从旁边过来,他似乎已经在那里等了很久,一直等到日本人走了才敢上前。 他走到苏纯钧那边小声说:“苏先生,要员请您过去了。” 苏纯钧点点头,对祝玉燕说:“走吧,我先带你去见蒋要员。” 蒋要员不是像冯市长一样在宴会中央见她,而是在办公室。 她挽着苏老师的胳膊穿过热闹的宴会会场,上楼,走过阴暗又幽静的走廊,穿过持枪警卫,进入办公室的时候,心里知道这必定是一个下马威。 针对的就是她。 大概因为她年轻吧,觉得这样可以吓住她。 说句老实话,这世上除了从高处看下去的地面之外,没有什么能吓得住她了。 活人尤其不能。 蒋要员坐在沙发上,似乎正在看报纸。他年约四五十岁,是地中海,所以年纪就估不准了。他看起来有些疲惫,眼袋很大,脸色带着熬夜人特有的灰黑色,眼白中有不少血丝。 不过他的衣服倒是穿得很不错。他没有穿西装,穿的是中式的短褂,外罩一件滚着毛边的马甲,不知里面是羊皮的还是什么皮的。 总之,他看起来不是很富贵,倒有些朴实。 他放下报纸,对他们两人笑着说:“快过来,小苏,你还不介绍一下?” 苏纯钧牵着她上前,说:“要员,这是我的未婚妻。她是祝家女儿,从母姓。排行第二,家人都叫她燕燕,她在大学上一年级,学的是外国语言。” 祝玉燕便上前问好。 蒋要员请二人坐下,要跟他们好好聊一聊。 蒋要员早就得到了这位祝二小姐的所有资料,连她父母辈的事都一清二楚。在他看来,苏纯钧确实找到了一个非常不错的妻子。 虽然家到中落,但母亲却并不短视,显然是下了苦力去培养这个女儿的。祝家二女,小女儿最为出众。 如今苏纯钧与妻子结婚之后,除了得到一个聪慧又年轻美丽的妻子之外,岳家却没有什么拖后腿的人,唯一一个可能会拖后腿的岳丈经查一年前入了狱,三个月前监狱报上的死亡名单中刚好就有他。那时苏纯钧已经是冯市长身边说得上话的人了,却放任岳父坐牢待毙,这份心肠可称得上是冷血了。 日后小报上查出来,只怕要给他添上一波骂名。只是不知这位祝二小姐到时是否会为丈夫说话。 蒋要员今天就是要见这个祝二小姐的。 他对苏纯钧已经是正查反查,里查外查,查无可查了。唯有看一看这位祝二小姐身上有没有漏洞可钻。 从报告上看,这位祝二小姐跟日本人过于亲近,在社会事务上也十分的有见地、有手段。她办过日本人的家乡祭典,深受日本人的好评。但与此同时,她还跟中国同学合办了一个慈善基金会,自己总揽大权,却将明面上的职位全都分发给了学校里的老师与校长。 蒋要员就十分佩服祝二小姐脚踩两条船的本事,她是怎么既讨好了日本人,又没有招中国学生的恨的?太厉害了吧。 要知道,中国的学生已经达到了见到挂日本国旗的商店都要进去打砸一番的地步了,他们是出了名的不好收拾,讲不通道理。 蒋要员自己的辖区就又有日本人,又有美国人,学生们天天上街抗议,关于他的骂名在小报里能找到一大摞。他是十分头疼学生的问题的,对他们是轻不得,重不得。只要抓了人,改天报纸上一定把他骂得体无完肤。 蒋要员半是开玩笑,半是认真的问:“祝小姐,久仰大名啊。我听说你在学校里十分的受日本学生的喜爱,能不能告诉我是为什么啊?” 祝玉燕思考片刻,诚实的说:“我猜,是因为我在课堂上总是挑刺吧?” 蒋要员:“挑刺?” 祝玉燕:“日本学生好像会崇拜叛逆的坏学生。” 蒋要员:“……” 她是在开玩笑还是说真的?hf(); 293|误打误撞 赵秘书知道蒋要员要见一见那个祝二小姐,吩咐他十分钟后来敲门。他在办公室里看着时间,见十分钟过去了,就过来敲门,不料在门外就听到了蒋要员的笑声,让他大为惊讶。 他问门口的卫兵:“他们进去多长时间了?” 卫兵答:“十五分钟了。” 聊了十五分钟还不够?蒋要员还笑得这么开心? 赵秘书心中奇怪,没有敲门,轻轻推门进去,见沙发上坐着三个人,蒋要员与一位年轻小姐面对面坐着,苏纯钧坐在一旁,替二人倒茶水。 见到他进来,蒋要员笑着说:“你来了?先站一站,让燕燕把她这故事说完。” 苏纯钧起身相迎,赵秘书走过来,略带惊奇的看一眼祝二小姐,见果然是个漂亮姑娘,年轻大方,似乎对着蒋要员也不怯场。 她笑着讲:“后面也没什么了,只是那个日本老师反驳我,讲日本那个王子光源氏是一个非常浪漫的人,就像我国《红楼梦》里的贾宝玉,所以个个女人都爱他,他与紫之上的爱情也是非常美好的,并不是什么恋童癖。” 赵秘书听得瞪大眼睛。他也是读过日本文学的人,知道这讲的是日本人非常喜欢的一部作品叫《源氏物语》中的人物,光源氏的故事。光源氏本人也是日本历史中真实的人物。这个小姑娘当着日本人的面说光源氏是恋童癖,这胆量也太大了。 赵秘书不由得问:“那个日本老师是你的家庭教师吗?” 祝玉燕摇摇头:“就是学校里的日本老师。” 赵秘书更要瞪大眼睛。 蒋要员替她解释:“她的大学里被日本人放进去了一个班和四个老师,都是日本人,他们这些学生也必须去上日本教师的课,燕燕说的是她上课时的事。” 赵秘书呼而叹气:“小姑娘,你的胆子可真不小,你知道日本人是会杀人的吗?你这样胆大,你的家人都不教你的吗?” 他这样讲,祝玉燕对他的印象就很好,这个蒋要员听半天就只是笑,这个人才一进来听了个尾巴就担心她起来。 她笑着说:“我都会小心的,不会真的惹日本人生气的。” 赵秘书更惊讶了。 蒋要员看了眼手表,苏纯钧与赵秘书马上都明白了,赵秘书就赶紧说:“要员,时间差不多了,您该准备下去了。” 蒋要员就说:“那好,小苏,燕燕,你们先下去等一等,我这就下楼去。” 苏纯钧就扶祝玉燕站起来,两人就出去了。赵秘书服侍蒋要员去里面换衣服。 在换衣服时,赵秘书说:“要员,这个小姑娘好奇怪啊,她的胆子怎么会那么大,日本人真的就不生她的气?” 蒋要员叹气:“我刚开始听她说也觉得她要么是瞎编的,要么就是她与日本人暗中有关系。但听了一阵子之后我就明白为什么日本人喜欢她了。” 赵秘书:“日本人喜欢她?怎么可能呢?她一个普通平常的小姑娘,哪里来的本事叫日本人喜欢她?” 蒋要员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问他:“小赵,你对日本了解多少?” 赵秘书想了想,说:“了解的也不是很多。您知道,我只去日本京都留过两年的学而已,学的还是油画。” 赵秘书年轻时是个热爱艺术的男子,他对西方绘画与中国绘画完全不同的气质所迷倒,但没有钱去欧洲学画,只好折中去了日本。 “我虽是在日本住了两年,但平时也没有机会去日本的花街玩一玩,对日本可以称的上是一无所知了。”赵秘书说。 他在日本留学最获益的就是他会一口流利的日语,还是京都腔,读写都十分的优秀,这让他在许多文员与秘书中脱颖而出。 蒋要员说:“我没有去过日本,只读过日本的几本书。” 蒋要员也是去留过学的,不过是不是去日本,而是去美国,他也不是去学艺术或绘画,学的是商业贸易。 这一对主仆,一个志向是做画家,一个志向是做大商人,最后都从了政。 赵秘书自然不会说有钱人都去欧美留学,只有穷光蛋才去日本留学。因为去日本留学的留学生都会获得日本政府的补助,学成后若是想留在日本工作,日本政府也是大力支持的。这对没有钱又想学一技之长的学生来说实在是很有吸引力。相比较来说,欧美那边就对穷人不是很友好了,特别是贫穷的中国人。 蒋要员:“但她就非常了解日本。而且不是只了解一地,或一个人。她了解日本的许多城市,许多人物,许多历史。虽然不乏张冠李戴,道听途说,但她远比你,比我见过的许多人都了解日本。” 赵秘书:“她难道也去日本留学过很多年吗?” 蒋要员:“她从出生起就从未离开过家啊。” 赵秘书:“那就是她曾有个日本老师。” 蒋要员:“我也猜是这样。可她的日语却是苏纯钧教的,日语和英语都是。苏纯钧也没有去日本留过学。” 赵秘书想不明白:“难道,她还有一个暗中的日本老师?”说完,他自己就摇摇头:“祝家十分缺钱,不必装这个门面。祝女士也不必替女儿请个家庭老师还要避着人。” 现在请外国家庭教师是很时髦的事,日本的、美国的、英国的、法国的,都不稀奇。 蒋要员说:“我从来没见过像祝二小姐这样对日本的态度如此分裂的一个人。” 赵秘书:“分裂?” 蒋要员:“你觉得她喜欢日本吗?” 赵秘书只是刚才进来听到了一句半句,但他细品祝二小姐话里的味道,摇摇头说:“我觉得她不喜欢。她非常看不起日本。” 蒋要员:“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但是她不是不喜欢日本,相反,她很喜欢日本。” 赵秘书:“是吗?” 蒋要员:“但她讨厌日本人。” 赵秘书:“什么?” 蒋要员:“你没听错。她喜欢日本,但她非常讨厌日本人。她在课堂上跟老师做对,都是因为她讨厌那些日本老师而故意为之。” 赵秘书:“这……日本人得罪过她?” 蒋要员摇摇头:“这就不得而知了。” 他在赵秘书的服侍下换了一身西装,打好领结,又坐下来穿皮鞋。 他说:“小赵,你对日本人所有的印象,最好的一个是什么?” 赵秘书想了想,说:“我在日本留学时,照顾我的那一家的婆婆,她每天早上都会替我做好早饭,准备好便当,还会站在门口送我出门。我回来晚了,她就站在桥上举着灯笼等我,怕我过桥时看不清摔下去。” 蒋要员:“你看,人人几乎都是这样。当我们对一个国家不了解的时候,我们都会因为某个人而对这个国家有好感或恶感。现在外面的学生都是因为报纸上报道日本人侵略我们的事而憎恨日本。你则会因为曾经受过日本人的好处而对日本抱有一定的好感。” 赵秘书:“哪里都有好人,也有坏人。”跟着,他就懂了,“要员,你是说,这位祝二小姐一定也是因为某一个日本人教了她这些关于日本人事,让她对日本这个国家抱有非常强烈的好感。日本人一定也清楚这个。” 蒋要员点头:“对,日本人肯定也看得出来。” 赵秘书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他们也能看得出来,祝二小姐在课堂上故意捣乱是因为她的孩子气,并不是因为她对日本有敌意。” 蒋要员:“对。所以日本人不讨厌她,相反,还挺喜欢她,她的态度越不好,日本人的宽容才显得更加可贵。她的态度也替她消除了中国学生的怨恨之情。”他遗憾的说,“她这是误打误撞,无心插柳啊。” 赵秘书知道蒋要员的心事,不由得笑起来:“要员,这个可没办法学。” 蒋要员叹气:“是啊。我还想找她取取经,不料她这纯是运气好。” 等蒋要员换好衣服,两人出门。卫兵自然在后面跟着。 赵秘书说:“要员,您觉得苏纯钧还有问题没有?” 蒋要员:“目前看起来,他还算是可信的。” 赵秘书:“那就让他暂时管着这一摊子的事吧?要不要我去起草个文件,写个任命之类的?” 蒋要员:“何必那么正式?就一会儿宴会上先宣布了,等我们回到那边,再给他发个函回来就行了。” 说话间,两人下到一楼,见楼梯口,苏纯钧与祝二小姐站在一起,一双璧人,郎材女貌。 赵秘书小声说:“我听说这祝二小姐还办有一个慈善基金会,想必也不是一个蠢人。” 蒋要员:“蠢不蠢不知道,倒是有一副虎胆。” 两人笑着走过去。 苏纯钧看到蒋要员过来,再次挽着祝二小姐上前,然后跟在蒋要员和赵秘书身后一起走。 蒋要员笑嘻嘻的,故意与赵秘书说话,虚指着苏纯钧:“瞧瞧,这么会做人。这叫什么?” 赵秘书也笑,故意与祝玉燕说话:“要员考我,二小姐来讲。” 祝玉燕笑着看了一眼苏纯钧,说:“赵先生叫我燕燕就好,我家里都这么叫我。”她眼珠子一转,说:“有一个成语恰恰好,可是我一时脑筋转不过来,想不起来了。” 苏纯钧笑着求饶:“赵先生与我家二小姐都给我留面子,不肯直言。要员饶了我吧,借我一点胆子,唉,刚才进来好多人嘲笑我呢。” 蒋要员说:“他们嘲笑你什么?这一屋子的人,脑子加起来都没有二两重。你要努力上进啊。” 苏纯钧恭敬的说:“是。” 大堂里的人惊疑不定的看着苏纯钧挽着他的未婚妻,与蒋要员说说笑笑的一起走进来。 都以为苏纯钧没了冯市长一定会完蛋的,怎么他这么快就巴结上蒋要员了! 那些早就见过苏纯钧出入蒋要员办公室的人都暗自冷笑,也不管这一厅的蠢材,全都堆着笑朝苏先生看过去。 苏先生真是一表人才,年轻有为啊!hf(); 294|新年宴会1 蒋要员这个新年宴会讲的是辞旧迎新。 表面目的是安抚各界人士,让他们不要闹事,继续过自己的好日子,要和平。 真实目的是搞一块巨大的遮羞布,把眼下这个没有头领,政府职能严重缺失的政府给继续办下去。 只要人人都闭上眼睛,这将是一个和平的世界。 从根本上来讲,以冯市长为首的政府班子已经不复存在。用来保护市民与和平的各路军队也都跟这个政府撒哟拉那了。 还记得冯市长四处截款购买军火吗? 目前不管是钱还是军火都已不知去向,反正从账面上是一丁点都看不出来,财政局除了一直躲在医院里的各位局长、副局长,以及如苏纯钧一般早早就逃出去的警醒之士之外,其他的账房、听差、秘书、办事员等人统统下大狱去了。 钱不见了,账做平了,必须要有人为此负责啊。 谁把钱拿走了?又是谁做平的账?钱到底最后流到谁的手中去了?等等。这些问题只能拿这些做账的小人物开刀了。 而既没有拿到军火,也没有拿到粮食,更没有见到钱的各路将军们当然不肯继续听命,早就各自散去,各寻出路了。 所以,这个所谓的市政府,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空架子。 蒋要员很清楚。没有下一个来接班的人了。 符合资历的不愿意来接这个烂摊子——他当然也不愿意。在校长问他的时候,他甚至都不愿意提出一两个名字来交差。 提谁就是害谁。而且这个陷阱太明显,连用来陷害人都不够格。 他很清楚,校长问他,其实是希望他能勇敢的站出来接过这份重担。 谁叫他姓蒋呢。 可就算是姓蒋,他也不愿意。 姓蒋的多了,凭什么要他来送命? 要是送了命有个好名声也罢,可是这个烂摊子谁接过来都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都是要砸在手里的,都是要遗臭万年的。 不管最后是降,还是败,都不可能有什么好名声,好下场。 他沉默许久,仅仅愿意跑来盖一层遮羞布。 交出一份勉强看得过去的答卷。 他只能从这些蠹虫里挑选出一个来,把这个摊子扔给他。 苏纯钧。 他比这里许多人都要聪明一些,但还不够聪明。 以他的眼界自然是看不到的。 这一副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烂摊子,交给他只怕他还要欢喜呢。 蒋要员拍着苏纯钧的肩膀,对桌上众人介绍:“都来认识一下,这是小苏,老冯的高足啊。” 他再指着祝二小姐说:“这是小祝,小苏的未婚妻,一对金童玉女。” 这一桌的人明显不如其他几桌的人来得欢快——这是祝二小姐的看法。 举办新年宴会的地方就是上一回冯市长办慈善拍卖的地方,同一间大厅,可能服侍的人也是同一批,甚至客人大概也是同一批。 除去死了的与逃走的。 只是席上主人从冯市长换成了蒋要员。 整个大厅坐得满满的,桌子都是大圆桌,席上的客人也以男女成双为多。先生们西装革履,面色苍白,太太们珠光宝气,神色慌张。 欢乐的乐曲演奏着,乐队搞不好也是同一个。但跟上一回一样,仍旧没什么人去欣赏音乐。 不像是新年宴会,倒像是葬礼后答谢客人。 比起其他桌,蒋要员将要落座的这一桌人数明显有些不够,坐得稀稀拉拉。 祝玉燕左右看了一圈,觉得这一桌的人,面孔都更加眼熟些。 哦,曾经也都是冯市长身边的亲近人。 她还看到了一个“熟人”。 估计谁也想不到。 邵太太。 她坐在一个胖老头的身边,显然是他的太太。 这个胖老头苍白的像一个尸体,他已经没多少头发了,脸上、头上、手上遍布老年斑,像个奶牛。 邵太太也不复美艳。 她还是很年轻的,但瘦的像一个纸片子,穿着华丽的旗袍,戴着圆润的珍珠项链,头发烫成整齐的卷子,涂着鲜红的嘴唇。 像一具已经穿好寿衣的死人坐在椅子上。 以往她总是带着笑,像一朵鲜花。现在她像一个纸花,不但没了笑容,也没了人气。 其他人其实都跟邵太太和她丈夫差不多。 他们听到蒋要员的话,都举着酒杯转向苏纯钧与祝二小姐,一起笑着称赞他们“金童玉女”“珠联璧合”。 但全都笑得干巴巴的,好像有人在他们身后拿枪比着。 蒋要员说完就入座了,赵秘书坐在左侧,苏纯钧坐在右侧,祝二小姐挨着他坐。 他们四人入座后,整个大厅才开始活动起来。 音乐变得更加欢快,仆人们开始上菜。 热腾腾的菜好像刚从火上端下来。 仆人们跟脚下踩了风火轮一样,轻手轻脚又迅速无比的把桌子给摆满了。 菜式倒是完全是中式的。 刚这么想,祝二小姐就看到了一盘牛排放在转盘上。 …… 看来这又是一个中西合璧的宴席。 蒋要员从坐下起就不说话了,伸筷子自己夹着吃,仆人倒酒,他边吃边喝。按说他动筷子了,其他人也都可以开始吃了,可是其他人显然都只盯着蒋要员吃喝,自己举着筷子在盘子上停驻良久不敢下筷。 赵秘书站起来。 其他人瞬间放下筷子一起站起来,桌上一片叮叮当当的响。 蒋要员就像是来吃饭的,什么也不管。 赵秘书举着酒杯笑着说:“大家别客气,吃好喝好啊。我敬大家一杯。”他转头对苏纯钧说,“小苏,快拿杯子站起来跟我一起敬大家。燕燕,你不必站了,你是女孩子,不要喝酒。” 苏纯钧笑着站起来,也端起酒杯,一手按住也要站的祝玉燕。 祝二小姐就坐好了。 赵秘书:“这段时间,多亏各位的帮助,我们的工作才完成的这么顺利。” 席上有几人的脸色迅速转灰。 赵秘书:“要员非常感激大家。”他转身拍着苏纯钧的肩说,“小苏啊,你代大家喝了这杯酒吧。” 赵秘书一饮而尽,苏纯钧在赵秘书喝完后,也一饮而尽,又还了三杯。 席上的人虽然听说是苏纯钧“代”大家喝了酒了,但也都赶紧陪着喝。苏纯钧喝四杯,他们喝八杯,等苏纯钧喝完三杯了,他们面前还都摆着一杯小酒盅呢。 他们这一桌一开始有动静,其他桌的动静瞬间就又没了,比灵堂还安静。 乐曲悠扬。 祝玉燕从刚才起就在笑,笑得很可爱。 蒋要员一边吃一边看大家,一桌子的人都如丧考妣,就显得祝二小姐格外与众不同。 新年宴会自然是要高兴的。大家都不高兴,就是不捧场。 可是蒋要员的目的也确实是要借这个机会再吓一吓人。 所以赵秘书与苏纯钧都在笑,却无人敢笑。 因为人人都猜得出来蒋要员这是给大家敲钟。 他刚才就觉得这个小女孩胆子大,人还机灵。现在看到她敢笑,就想给她一个机会。 他放下筷子,端起酒杯,笑着说:“我看到燕燕笑了,燕燕笑什么?” 席上的人马上都看过来。 赵秘书也笑着看过来。 好像都与祝二小姐是家传的关系,经年的熟友,亲密的不得了。 苏老师也看过来——他熟知祝二小姐,她以前是随意乱讲话,后来在大学修炼过后,开始故意乱讲话,在日本人的课堂上尤其如此。 天生的天份加上后天的修行,杀人于无形。 祝二小姐就笑着看赵秘书与苏老师:“刚才要不是苏老师多喝了两杯,看着倒像是与人喝交杯酒呢。” 这是个酒桌笑话。 再是傻子都听得出来该是什么反应。 何况这一桌没有傻子。 桌上就都笑起来,大笑,干笑,僵笑,一边笑一边与桌上的人交换视线,见人人都笑了才安心的继续笑。 蒋要员笑得两眼放光。 赵秘书故意惊讶了一下,放下酒杯就哭笑不得的指着苏纯钧:“你呀你……这还不管管?” 苏纯钧笑着对赵秘书做了个揖,他的未婚妻拿赵秘书开玩笑,自然是他来赔礼。 首桌一笑,笑得如此惊天动地,连乐曲声都盖下去了,似乎给这个宴会定了个调子,所有人好像才发现——新年宴会需要笑声。 于是,不需要再有更多提示,每一张桌子一下子都活起来了,笑声、敬酒声、寒喧声,全冒出来了。 蒋要员对赵秘书说:“小赵,你带小苏下去代我给大家敬酒,我就不亲自去了。” 赵秘书答应一声,叫上苏纯钧就走了。 苏纯钧对祝玉燕说:“你去服侍要员吧。” 说是服侍,其实也就是陪着说说话,端酒挟菜都用不着她。祝女士在之前特意给祝二小姐讲过,在酒桌上,给不是亲人、未婚夫、丈夫、老师的男人倒酒是有性暗示的。 不止是倒酒。包括敬酒,甚至包括递一个手帕,都有类似的意思。 祝二小姐瞪着眼睛:“这么夸张?” 祝女士:“多新鲜啊。你以为酒宴上倒酒的女人是什么身份?又不是闺阁小聚,全是女孩子。凡是正经的宴会上,列席的都是男人,女人出现在那种场合,你以为都是干什么的?” 这样一类比,祝二小姐就明白了。 其实还是性别歧视,就跟现在露面的体面工作都没有女人的份一样,但凡是宴会,默认都是男人,女人就只能是服侍的下人。 《红楼梦》里宝玉出去吃酒,就让自己的下人茗烟下去不要他服侍,而是另外叫妓女进来侍候。 先生带太太出席宴会还是西人那边流传过来的。 为了跟西人学习,才渐渐有了带太太出席宴会的风气。 也因为这样,男人们才会觉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缠小脚没见过世面不会说话的旧式太太落伍了,他们现在需要的是八面玲珑能说擅道在大厅广众下被男人搂着腰跳舞也甘之如饴的新太太。 但就算如此,男人们喜欢搂着别人的太太跳舞,却不喜欢自己的太太被人搂着跳舞。 祝女士冷笑:“女人不开放,他们不喜欢;女人太开放,他们也不喜欢。男人都是小心眼的。总之你记住一条,除了苏先生,旁的男人,一眼也不要睬他,你多看他一眼,他连你穿什么颜色的睡衣都想知道了。” 所以,祝二小姐在苏先生走后换了座位,挨着蒋要员坐,却双手放在膝上,不碰杯子,不碰筷子,不吃不喝。蒋要员要说话,她微笑聆听,认真作答。蒋要员不说话,她就当自己是个摆设。 蒋要员杯子空了就空了,她跟没看到一样。 邵太太端着酒杯过来,矮身半蹲,对蒋要员说:“要员,你好,我敬您一杯。” 她自己喝了一杯,非常自然的拿起酒壶,给自己再倒满,再给蒋要员的空酒杯倒满。 她自己又喝了一杯。 蒋要员没说话,什么也没做,她过来就连喝两杯了。 蒋要员看了她一眼就知道她来干什么。他摇摇头说:“我不喝酒,你回去坐吧。” 邵太太笑着说:“您不喝,我替您喝。” 她喝了自己这杯,还要去拿蒋要员那杯。 蒋要员按住酒杯,轻轻叹了口气,再说一遍:“这位女士,请你回座。” 邵太太瘦归瘦,但她仍然很美,甚至有一种有别于当日的美。她张着眼睛,张惶而不安,像是希望破灭,又像是失去最后一颗糖果的孩子。她望着蒋要员,见他不为所动,转而看祝玉燕,她又挣扎着露出一个笑来,笑着说:“我与祝二小姐也是旧识,二小姐,我陪您喝一杯。” 她还要继续倒酒。 蒋要员转头看祝玉燕。 祝玉燕站起来,对那边一个侍者使了个眼色,侍者赶紧走过来。 她过去扶着邵太太的胳膊说:“太太,您喝醉了,我陪您出去醒醒酒。” 侍者已经过来,不需她多说,就硬是扶起了邵太太,拖着出去。 为防她再挣扎,祝玉燕也跟了过去。 一直离开宴会厅来到走廊上,侍者才在祝玉燕的示意下把邵太太放下。 邵太太靠着墙壁,浑身发抖。 祝玉燕扶着她问:“你怎么了?” 邵太太张着眼睛看向她,一只颤抖的手紧紧抓住她:“救救我。” 祝玉燕一怔,轻声问:“怎么救?你需要钱吗?” 邵太太不是那种没门路的人,她又聪明又有手段。祝玉燕想,看在同是女人的份上,要是她只是需要一个机会,她是愿意帮她的。就是不知道,她需要她怎么帮她? 邵太太瞪着一双眼睛,像是在发呆,又像是在思考,好像终于回了神。她摇摇头,站直了,堆出一个笑:“我喝多了,瞧我,尽说醉话。二小姐,别在意。” 她说完就要再回到宴会厅里去,祝玉燕拉住她,欲言又止。 蒋要员不吃这套的。 她能理解邵太太为什么这么做,但显然这一次她没找对人。 邵太太被她拉住,回头看了她一眼,低头说:“我刚才是醉了,二小姐放心,我不会再失态了。” 祝玉燕就放开了。 邵太太又迈步。 祝玉燕在她身后说:“邵太太,您刚才说……假如我能做点什么的话……” 邵太太回头看她。 这个女孩子就像去年那时一样,双目清亮水润,姿态优美大方。 她好羡慕啊,真想和她一样幸福。 邵太太笑着说:“二小姐,下回叫我七妹吧。” 祝玉燕连忙道歉。 邵太太笑着说:“道什么歉?不必道歉。下回您见着我,愿意叫我一声七妹,我就很开心了。这个太太那个太太的,谁知道能做到几时?我自己都会弄错呢。”她拢拢头发,对她又笑了笑,扭着腰肢,款款走进了宴会厅。hf(); 295|新年宴会2 苏纯钧与赵秘书挨桌敬酒,从大厅敬到外面的小厅,每到一桌,众皆起立,举杯,同饮,齐声夸赞。 赵秘书是陪客,端着一杯酒从头走到尾。 苏纯钧是主角,今日便是他亮相的时候,自然不能矜持,于是从头喝到尾,要不是赵秘书心疼他,敬到小厅就不让他再喝了,只怕他要爬着回来。 祝二小姐陪着蒋要员坐了半晌,期间也接待了几个人。 除了邵太太这样的之外,也有蒋要员不好拒绝的人物。 比如外国人。 蒋要员这回打着新年开宴会的理由,算是结结实实的把这城里的外国人都给请了个遍。 祝二小姐刚才进来时没看到,现在算是都见了。 一会儿一个法国人,一会儿又一个英国人,跟着再来一个美国人,然后又是俄国人、西班牙人、葡萄牙人,等等。 当然,少不了日本人。 现在还留在城里的无不是要钱不要命的人物。 连法国大使都跑了,城里原来有的各国大使能跑能溜的都不见了。 现在站在蒋要员面前跟他小声说话的都是银行的人。 全是银行的人。 稀奇吧? 更稀奇的在后头。 这些各国银行的人,倒有三家都是一个姓。 姓罗斯柴尔德。 这三个代表不同国家的银行大班,全都是罗斯柴尔德家的人。 还有更稀奇的呢。 他们来找蒋要员是来推销的。 推销什么呢? 推销贷款。 他们来问蒋要员要不要贷款。 他们都很热情,很替这座城市着想,替蒋要员着想,都认为蒋要员必然囊中羞涩,而政府显然是没钱的,那可以借他们银行的钱嘛,他们都是很乐意帮助政府的。 蒋要员说谢谢,不必,不用,谢谢。 他马上就要走了,这种事你们跟接任的人谈吧。 蒋要员还指了一个正在敬酒的苏纯钧与赵秘书,暗示未来这座城市做主的就在那里,不要来敲他的门了,撞那个钟去。 结果银行的人都很懂的说,没关系,跟您谈也是一样的,我们愿意交新朋友,但更看重老朋友。 以祝二小姐经营慈善基金会的经验,这些银行大班都在暗示…… ——他们可以把贷款批给蒋要员,只要蒋要员愿意跟他们签下贷款合同,好处是大大的有。 是的,她亲眼见证了送贿。 她本以为蒋要员会快乐的收下来。 对这些人来讲,收钱是正常操作啊。当然,签了合同之后,钱会不会到账就不知道了,蒋要员拿了回扣走人后肯定不会再管这里的事,那这笔无由欠款就是苏纯钧的锅了。 可能这些外国人都默认中国女人肯定不会外语,就算会,也不可能会好几种。 在这个宴会上会外语的人确实不多,别说是女人,男人中会外语的都不多。 所以他们才当着她的面就这么大大方方的说了。 祝二小姐端着笑,边听边记,打算回去后都告诉自家人。 可是,蒋要员竟然拒绝了。 他说:“不必,不必,多谢几位的美意。” 等他把人都打发走了,摸茶杯暗示口渴,祝二小姐就招手叫侍者过来上茶。 蒋要员喝了半杯茶,转头笑着问她:“我听说燕燕是个高材生,学习很不错,刚才那些外国话,你能听懂多少?”哟,这是知道她会外语啊。 祝玉燕轻声说:“只能听懂英语。” 蒋要员:“不是也学过法语与俄语吗?” 你哪里来的情报啊? 祝二小姐心中微微有些惊讶,苏老师在这之前只是冯市长身边的小弟,她只是苏老师的未婚妻,连她的情报都这么详细吗? 祝玉燕谦虚的说:“法语与俄语都没有认真学习,只会背几首诗而已。刚才的法国人和俄国人口音太重,单词又多,说的又快,都听不懂。” 虽然祝玉燕说听不懂,但已经叫蒋要员在心中暗自称奇了。 他在之前要求情报部仔细侦查苏纯钧的所有情报后,得到了关于祝玉燕的情报,在她的事迹中,有三件事最令蒋要员关注。 第一,就是她的聪明才智。她还不到二十岁,就已经擅长英、日两种外语,还学习了法语与俄语,显然是一个语言天才。 第二,她在与日本人的交往中展现出的外交天赋也令人吃惊。 第三,就是她的组织才能。不管是日本的秋日祭还是慈善基金会,都证明了她的能力。 党国是非常缺乏人才的。 假如说他看中苏纯钧能担此重任中有五分是因为苏纯钧在官场中的智慧和机变,那另外五分就是因为祝玉燕。 在政治中,女人的力量不容小瞧。 蒋要员非常看好这一对小夫妻。毫不客气的说,他认为苏纯钧与祝玉燕假如都能一心一意为党国效力,那将会是党国之幸。 这次他来这里,最大的收获就是他们二人,等他回去之后一定会向校长如实禀报。 同时,他也想多加考校一番。 他说:“日本人还没有来。日本人是非常骄傲又小气的民族,他们现在已经取得了这个城市最大的权力,所以他们不会甘愿跟刚才那些人一样跑来找我说话。一会儿,等小苏回来以后,你可以跟小苏一起去把日本人请过来,你不妨想一想,见到日本人要说什么。” 他说完后,就见祝玉燕思考片刻,问道:“敢问要员,我们需要日本人做什么呢?” 问的好。 蒋要员给这个问题加了三分,笑着说:“你觉得现在城里最缺什么?” 那当然是物资。 祝玉燕小声说:“日本人不可能开放供应物资。他们上一回就是利用良民证打开渠道的,这一回,他们应该会提出别的要求。” 所以,我方能够让步的地方都有哪些? 这才是以能不能与日本人谈话的关键。 可她说完这一句后,蒋要员只是对她笑,却不肯再多说了。 蛋蛋的,你让我去问,却又不肯把底透给我。 祝玉燕微笑着在心底问候蒋要员的祖宗八代。 以她在慈善基金会工作时的经验,蒋要员这个笑而不语是大有深意。 一般人可能认为上司对你笑而不语是有天大的好处要给你。 错了。 刚好相反。 蒋要员的意思是:什么也没有。 也就是说,他想让日本人扩大在城市中的物资供应,可能还做梦想要药物什么的珍贵物资,而他也明知日本人供应物资是有条件的。 但他一个也不打算答应。 倒不是出于什么民族仇恨、天下大义、为国为民一类的正义理由。 最有可能的原因是蒋要员确实没打算答应日本人任何条件。 因为,蒋要员以及他身后的代表不可能对日本人留下任何表示屈服的证据。 既不抵抗,也不能投降。 不抵抗是能力不足。不投降则是不愿意丢脸。 不愿意丢他们自己的脸。 所以,只能祭出拖字诀。 就是什么也不做,坐视事态变坏。 不管事态变得多坏也没关系,因为真到需要有人承担责任的时候,他们再找人推锅就行了。 其实苏老师和代教授曾经就这个问题讨论过。 当时她和妈妈,还有姐姐、施无为都在一旁听着,就连张妈也从厨房出来,忍不住想一起听一听。 政府像是完全放弃了抵抗。 这很不可思议。但当局势渐渐变坏,日本人的势力一日日扩大,外国人纷纷逃走,街上的百姓也能看得出来,那就是政府什么都不打算做。 到最后,连百姓都不再寄希望于政府能抵抗日本人,百姓们开始希望在这座城里的其他外国人能够抵抗日本人。 百姓们说,外国人还在呢,日本人不敢放兵进城。 后来外国人也跑了,百姓们才慌了神。 这一切都是为什么? 张妈抹着眼睛问:“他们在这儿不是好好的赚着钱的吗?势力也大,怎么就不要了呢?” 百姓都以为,这座城市美丽又珍贵,是东方明珠,是这个世界上最时尚的城市之一,这里到处都是灯红酒绿,有无数的钱,所以这里应当是最安全的地方。 人人都爱钱,外国人侵略中国也是为了钱,他们绝不会攻打这里,这里是最安全的。 谁会不爱钱呢? 代教授和苏老师说,恰恰是因为人人都爱钱,才会没有抵抗。 代教授:“因为抵抗太花钱了。” 那些驻扎在此的军队难道不要钱吗?要让军队拼命,武器一定要有,粮食也一定要有,药物也不能缺,各种物资一定要供足,人家才肯卖命。 上面的大人们把账一算,发现抵抗的话将是一个天文数字,而不抵抗,也不过损失一座城而已。 最重要的是,他们自己的钱包不会少一分钱。 性命也可保全。 所以,就成现在这样了。 冯市长他们是跑得慢的,跑的早的早不在这里了。 那些人现在站在远处,看着这座城市慢慢沦陷,他们怎么可能还会愿意为一座马上就要沦陷的城市出力呢? 所以,蒋要员什么都不打算给日本人。 而日本人交出来的物资,只怕他还想拿一部分走。 祝二小姐基金会时就见过拿着一张捐款的白条,让她出证明已收到捐款,然后给她回扣——但不给捐款的的人。 更有甚者,给了白条,连回扣都不给,就让她出证明说已收到多少多少捐款。 甚至还有想查账,想将基金会的钱全都据为已有的。 暗示她应该自动上供的。 等等。 要不是她早就扯了苏老师这一面大旗,这基金会早就变成别人的钱袋子了。 她见多了在金钱面前丑恶的嘴脸,对蒋要员这一套适应良好。 于是,在苏老师颊带酒晕的回来之后,她笑盈盈的起身,扶着苏老师说:“瞧你,都喝醉了,我陪你去醒醒酒吧。” 说着,将苏老师挟走了。hf(); 296|新年宴会3 祝二小姐只见过上辈子亲爹喝醉后跑来□□,除此之外还没见过第二个喝醉的男人,她觉得喝醉的男人最差劲了。 但她现在看苏老师就觉得好心疼。 苏纯钧还没醉,他前后喝了二十几杯,现在也只是头发晕、脚发木、脸发红而已。 祝玉燕把他扶出大厅,立刻就有机灵的侍者过来帮着架起他,都不用多说,直接扶着人往二楼去了。 苏纯钧以前是常来的,偶尔还要过夜,冯市长的这座宅邸当然有他的一间屋子。 现在虽然冯市长不在了,但苏纯钧的屋子还保留着。 侍者径直将人扶进了浴室,帮着苏纯钧把外套和领带都解下来后就关上门出来了,这边请祝二小姐稍坐一坐,那边就打电话请厨房送醒酒汤来,还有给祝二小姐的茶水点心。 浴室里,苏纯钧正在把酒都吐出来。只要及时吐出来了,人就不会醉。当然,这么搞很伤身,但最健康的做法当然是不要喝这么多酒,可惜身不由已。 祝二小姐坐在沙发听到里面的动静自然是心疼不已。 这时,侍者打电话叫来的丫头已经进来了,侍者这就退下了。 屋里服侍的自然是丫头,何况还有祝二小姐这位女眷。 丫头喊人把苏纯钧脱下来的外套和领带都拿出去整理,要将上面可能洒上的酒液、菜渍清理干净,还要烘干烫平喷香水,然后才是整理好了,再送回来。 衣服刚拿走,刷牙工具、漱口水、醒酒汤、茶水、点心已经送进来了。 苏纯钧在浴室吐完,丫头敲门送进去刷牙的东西,他对丫头说:“送套衣服进来,衬衣、裤子、腰带都要。” 丫头又出去准备衣服。 少顷,拿了衣服进来送进去,他才换好出来,坐在沙发上喝醒酒汤。 从头到尾,祝二小姐只能坐在一旁叹为观止。她跟进来却没有用武之地。 冯家府邸的这一套下人班子才是专业的。 苏纯钧从来也没有想要祝二小姐侍候醉酒的他,他还怕此时面貌丑陋让她害怕讨厌呢。此时换过衣服了,自觉身上也没有酒臭了,才敢与她说话。 他笑着说:“他们送来的点心好不好吃?有什么想吃的,叫人送上来。咱们在这楼上躲一躲,等等再下去。” 他转头就让丫头先下去了。 丫头出去,他就放松了点,解开领子扣和袖扣,坐姿半瘫。 祝玉燕想了想,捧起小几上的点心说:“有山楂糕,你要不要吃?咸的也有,就是怕你觉得油腻。” 刚才送上来的点心不全是西式点心的饼干蛋糕,还有中式点心,甜的有山楂糕、猪油酥,咸的有棋子饼、盘香葱油饼。像红楼梦里的小饺子也有,她刚才吃了一个,是咖哩味的。 苏纯钧刚吐过,虽然漱了口,但还是不舒服,他说:“你看看,他们应该会送薄荷糖上来,我含一个糖块吧。” 放点心的托盘上有三个小白瓷盖盅,她一一打开,果然其中有一个是油纸包的小糖块,油绿绿的,拿起就是一股非常清凉的薄荷味。 她剥了一个给他,说:“日后我也要在包里放几颗这个糖。” 苏纯钧听她这么讲心里甜蜜,含着糖说:“不必你费劲带这个。不管去哪里吃饭,酒店也好,像今日这种宴会也罢,必定都备的有薄荷糖。” 他还给她讲了一个趣事。 像他们以前工作的时候要熬夜都是喝咖啡,也有人喝茶,可是冯市长嫌喝茶有茶渍,牙会不好看,他就用薄荷提神。 祝二小姐:“吃薄荷糖吗?” 这可真有意思,没想到冯市长还有这个爱好。 苏纯钧笑着说:“糖也吃,不过他是爱用薄荷煮出浓浓的茶汤来,再调入蜂蜜,这样喝着提神。” 祝二小姐:“有用吗?” 苏纯钧:“是有用的。薄荷本来就有提神醒脑的作用,只是不及茶或咖啡厉害。” 他说:“咖啡毕竟是外来物,虽然看起来人人都在喝它,但也有人接受不了。男士们喝茶,女士们为了美容,只能用薄荷了。” 无论是茶还是咖啡,祝二小姐都是喝个时尚,从来像苏老师这样为了工作拼命喝,体会不到需要日日喝的痛苦之处。 她就只是点点头,恍然大悟:“原来薄荷这么好。” 苏纯钧很乐意让祝二小姐赶紧忘了他刚才喝醉的丑态,继续说:“薄荷喝了还可以清新口气,我刚才用的牙膏和漱口水都是薄荷的,现在是不是没有酒味了?” 他说着就往祝二小姐那边一歪。 祝二小姐听着这话就跟被绳牵着似的也凑近他,去闻他的颈子与下巴处,一边嗅一边说:“是啊,没有味了。” 赵秘书敲一敲门,推门进来:“小苏,酒醒了没有?”一眼就看到苏纯钧勾引祝二小姐,站定发笑:“一眼看不到就做坏事,该打。” 祝二小姐这才发觉好像被拐了! 男人,真是一刻都不能放松。 苏纯钧扶着未婚妻站起来,“赵秘书,是不是要员叫我?” 赵秘书摆摆手,关上门走过来一同坐下:“不着急,坐着歇一歇。要员让我上来跟你讲,一会儿下去还有日本人要应酬呢。” 说着,他看了一眼祝二小姐。 祝二小姐像个天真大小姐一样告状:“刚才好多人来找要员问好,只有日本人不来。”好像日本人最坏了。 听话听音,苏纯钧马上懂了,就是赵秘书也觉得祝二小姐这一句话看似什么都没说,但其实什么都说出来了。 “只有日本人不来”是点晴啊。 他看向苏纯钧,叹了口气:“日本人不好对付啊。” 祝玉燕在心里大骂。不好对付你们还不是要推苏老师去对付。 她也跟着叹气,担忧的对苏纯钧讲:“怎么办呢?日本人不讲理的话怎么办?” 赵秘书心道,女人果然是天生的政治家。 日本人当然会不讲理,他们好不容易取得了绝对的优势,现在就是在不讲理。 上一个冯市长就是撑不住日本人不讲理才溜的啊。 哦,现在已经是“光荣牺牲”了。 如今这摊子就归苏纯钧了。 祝二小姐那两句“怎么办”根本不是问苏纯钧,而是问他赵秘书。 赵秘书就装没听懂。 恐怕这祝二小姐要在心里骂他。 祝玉燕看一看苏纯钧,再看一看赵秘书,问:“赵先生,你有没有什么良策教一教苏老师?” 赵秘书:“……” 苏纯钧暗中发笑,连忙接棒说:“是啊,赵先生,赵大哥,小弟真是没有头绪,还望赵大哥不吝赐教。”说着还做了个长揖。 赵秘书被逗笑了,指着这一对说:“真该叫要员上来看一看你们这一对夫妻的嘴脸,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苏纯钧说:“赵大哥,我是真的没有主意。日本人越逼越紧,冯市长都不能抵抗,何况我呢?” 他都去敬了一圈酒了,接下来蒋要员一走,他就是府里拿钥匙的大丫头,不是官也是管了。 好不容易祝二小姐替他打开了话头,趁着此时没有外人,他是非要逼赵秘书给他透一两句底的。 赵秘书本来也就是上来干这个的,蒋要员需要让苏纯钧知道什么是底线,什么能干什么不能干。 他来做这件事,自然是要让苏纯钧承他的情。 但没想到进门没两句话就要被套出底了,三顾茅庐还要唱好几折戏呢,到他这里连过门都还没敲完就唱完了。 赵秘书悔不当初。 他真应该挑苏纯钧一个人的时候来。不该在他有帮手的时候来。 这下,这恩情就只能占三分了。 赵秘书连叹好几口气,说:“我与你也算有几分交情,虽然认识时间不长,但我一向很看好你。” 苏纯钧都不需要再多提点,马上郑重对赵秘书说:“赵大哥,你对我的情意,小弟都记在心里!” 勉强来了一段三请三让,赵秘书终于说出了蒋要员的要求。 第一,苏纯钧不能留下任何书面证据,不能签字,不能盖章,不能表示他们接受了日本人的条件。 赵秘书说:“记住,是任何条件。” 苏纯钧点头:“我知道。” 赵秘书说:“第二,你自己也不要答应日本人任何事。”他看了一眼祝二小姐,暗示的说:“你毕竟是政府官员,一举一动都事关要紧,你丢脸,就是政府丢脸,人们不会管你有多少苦衷,只会把仇记到政府身上。你明不明白?” 苏纯钧一愣,没有回答,而是看了一眼祝二小姐。 赵秘书再问:“你明不明白?” 祝玉燕握住苏纯钧的手,笑着说:“明白。”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苏老师不能答应日本人任何事,她可以。 她又跟日本人交好,又是苏老师的未婚妻,两人马上就要结婚,她是最适合出面跟日本人打交道、背黑锅的人了。 自古以来多少红颜祸水,多少官员失足都是老婆受贿。 女人天生就是牺牲品。 她甚至怀疑蒋要员是不是在选中苏老师的时候就已经看好她来当这个缓冲带了。 这些政治人物算得真精啊。 苏纯钧沉默片刻,握住祝二小姐的手,咬牙说:“明白,请要员放心,我会做好的。”hf(); 297|有点少,但今天大家都懂得 赵秘书说完就先走了,留下这两人再商量,但他也提醒要快点下去,要员在等他们。 他走以后,苏纯钧与祝二小姐都没说话。 祝玉燕是想让苏老师先开口。但停了半晌,不见他吱声就知道苏老师这是在自责了。 祝家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特别宠她。苏老师虽然是后来的,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被人当小孩子宠爱当然很愉快,她也是甘之如饴。 所以,有时她有点自己想做的事的时候,特别是逆着他们的意思的时候,就会愧疚。 之前她对祝女士说想留下时,就很愧疚。 现在当着赵秘书的面,先一步答应下来要去与日本人打交道,也很愧疚。 因为她很清楚苏老师有多想保护她。 不是她不知好歹,只是她不想去过祝女士与苏老师替她设想的“幸福生活”。 祝女士想让她做一个阔太太,苏老师也想让她做一个阔太太,巧合的是,苏老师有能力供她做一个阔太太。 在做阔太太的时候,繁重的学习也不过是锦上添花的游戏,是用来让她打发时间,不至于成为一个酒囊饭袋,在一日一日的富贵中消磨自己的人生。 不管外界有多少风雨,苏老师都能一肩抬下,保管不叫她受半点委屈。 她并不是不相信苏老师对她的爱,也不是觉得这样的日子不好,只是一想到要一生系于另一个人,就让她止不住的恐惧。 假如不是遇上苏老师,她是绝不会结婚的。她半点也不相信婚姻。 她觉得婚姻就是牢笼。 一签下字,就是一辈子。 这太漫长了。 漫长的时间带来太多的变数。而婚姻本身却没有那么牢固,能保证人一生不变。 哪怕面对的是苏老师,她对婚姻制度本身的不信任让她无法服从这个制度。 她无法做一个贤妻良母。 所以,她早就决定了。哪怕是结婚,她也不会把自己当成苏老师的妻子去生活。 她仍是她自己。在结婚前她是怎么生活的,结婚后她仍会坚持一样的生活,假如在遇到事情后不知道该如何选,那就问一问自己,假如没有结婚,她会怎么做,就有答案了。 祝二小姐摇一摇苏老师的手,把他的目光吸引过来,娇滴滴的问:“刚才我多说话,你是不是生气了啊?” 在外人的地盘上,她只能这么半遮半掩的说话。 苏纯钧苦笑,轻轻揽住她,叹息着说:“我怎么舍得生你的气?” 他曾经设想过结婚以后会让燕燕过什么样的生活。 他是不会让她吃苦的。 家里一定会请佣人,这样就不必她做家务。 她还年轻,生孩子会太辛苦,他会努力克制自己,等过几年她更成熟了,环境也更好一点了再准备要孩子,当然,一定会请保姆来带孩子,还要请奶娘,不然燕燕就太辛苦了。 不管燕燕想做什么,他都会支持她的。 他曾经考虑过,假如燕燕变成了他曾经最不喜欢的那种女人,比如贪慕富贵,喜欢攀比,喜欢享受,那他会怎么想。 他想像了一下,发现就算是那样的燕燕,也比这个世界上其他的女人更招人喜欢。 假如燕燕在他回家时拉着他的手说这只钻石很好看,镶成戒指好不好,他一定会握着她的手,一起来欣赏那只钻石在她的手指上有多美丽。 他供得起。 他骄傲的想。 燕燕喜欢富贵生活也不要紧,喜欢大房子也不要紧,喜欢有许多佣人服侍,喜欢这些都没关系,他一定能供得起。 但在燕燕进入大学后,他就知道他想错了。燕燕不会变成他最讨厌的那种女人。 但她会变成最让他担心的那种女人。 他想把她养在花盆里,或是养在温室中,风吹不着,雨淋不着。 但这当然是有危险的。当主人死去,或是遗忘了她,没人给她浇水,那花盆中的花就会枯萎。 燕燕却决定自己乘着风飞出去,自己选择在哪一片土地上落下扎根,在那里生长、开花。 她要做一个自由的人,一个可以依靠自己生存的人,一个自己选择命运的人。 他对这样的燕燕既担忧,又没有办法。 他舍不得再把她关回屋里去。 他想让她开心,也惊喜于她的成长。 他想保护她,不想扼杀她。 有时候她会冲得太快,他在一旁担惊受怕,但他只会悔恨自己太弱小,不能保护她。 苏纯钧搂住她说:“你不要自己去接触日本人,我们回去商量商量再做决定。” 祝二小姐乖乖的点头:“好的。” 苏纯钧:“我们一起,一定万无一失。”hf(); 298|宴会4 “铃木桑,你看。”一个日本人在铃木三郎身边提醒,他转头往门口一看,就见苏先生换了一身衣服,挽着他年轻漂亮的未婚妻一边说话,一边慢慢向蒋要员的桌子走过去。 日本商会的人占了三张桌子,在座的都是在日本租界开公司的日本商人。 他们的目标当然不是在一座城市的小小租界里开一家小店铺就满足的,这里所有的商人都希望把自己的公司开遍整个中国!这里只是他们启航的起点而已。 现在,日本军队终于在座城市占据了有利的地位,这些跟随军队来到中国,支持军队打仗的商人都要开始赚钱了! 所以他们迫切的需要社会变得和平起来,这样他们才可以开工厂、进行生产,再把商品卖出去。 铃木三郎年纪虽然不大,但他的家族铃木却已经做了四代的商会会长了。 他这一次是奉家族使命来到中国的,他要将中国变成日本商人的生产地和销售地,让这个国家的人都生产日本的产品,使用日本的商品,为日本人赚钱。 他说:“稍等一等,看一看苏先生与祝小姐会不会来找我们说话。” 一个日本人问:“假如他们不来呢?” 周围的日本人露出不客气的眼神。 铃木三郎看着这些傻子,冷笑着说:“他不来,我们就要主动去找他们!” 另一个日本人不甘的说:“铃木先生,日本人现在已经……” 铃木三郎:“住口!你不是军人!让军人们拿着枪就行了,我们只需要站在军人身后就可以赚钱。我们要对中国人友好,他们才会心甘情愿的来买我们的东西,才会来我们的工厂工作。” 他的目光扫过这些日本人,虽然仍是有人面露不甘,但他们都把头低了下来,表示臣服。 铃木三郎:“你们这些蠢货!有做坏事的人,就要有做好事的人。假如一个国家的人都做坏事,把我们就会被所有人怨恨。而既有做坏事的人,又有做好事的人,那么,那些被欺负的人就会因为惧怕坏人而觉得我们是非常好的人了。只需要用一点点力气,我们就可以轻而易举的赢得中国人的心。这些都写在中国的兵法里,你们完全不了解那是多么精妙的技术。” 他毫不客气的训斥这些日本人,其中有不少人的年纪都比他大得多。 “我不管你们能不能听懂我说的,但我要求你们必须要照我说的去做。不然,他的公司就休想在中国立足,他休想再赚一分钱,我会让他连买水的钱都没有!” 铃木三郎阴狠的说。 回到蒋要员面前的苏纯钧当然要先道歉。 蒋要员:“还是缺乏锻炼。坐下来吧,大家都在等你。” 苏纯钧和祝二小姐坐下来后,又迎来新一拨的敬酒。 不过苏纯钧这一回就可以坐着了,他也可以像刚才赵秘书一样,用一杯酒敬所有人,就是不喝,每次抿一抿就行了。 男人有男人的应酬,女人也有女人的应酬。 苏老师那里围着一堆人,祝二小姐这里也围着一堆人。 她这里都是女眷。 邵太太当仁不让,立刻就站在祝二小姐的左手边,半蹲着身,伏在她耳边周到细致的给她介绍这些人都是谁的太太,丈夫又担任什么职位,又与什么人有关系。 祝二小姐觉得自己真是小瞧邵太太了。 邵太太妙语如珠,有人来敬酒还替祝二小姐挡酒,还跟人拼酒,她瘦削的身体看起来实在叫人担心,但她拼起酒来猛得很,一次就是十杯,一喝就是两排二十排,十个白色的小酒盅摆在桌上,不是什么人都有胆量来挑战的。 但,祝二小姐小瞧这些女人了! 像邵太太这样的酒中英豪不止一位。 毕竟,能被男人们带到这里来的几乎都是新式太太,旧式太太几乎没有。 以前冯市长的冯夫人就是一位旧式太太,所以当时来跟冯夫人应酬的都是旧太太,绑小脚、穿绣鞋。 可是今天举行宴会的蒋要员根本没带太太来,但新年宴会又是“家宴”,是一个难得的与民同乐的节日,存着讨好之心的先生们开动脑筋,不但个个都带了太太过来,几乎全都是风姿动人的漂亮太太。 祝二小姐大胆猜,她怀疑这些漂亮太太中有不少都是“姨太太”和“小公馆太太”。 可能还有不少是出自跳舞厅的舞小姐。 所以这些太太们的做风也都更加大胆狂野。 祝二小姐也学苏老师,在自己面前放一只酒盅,时不时的端起来沾一沾嘴唇就当是喝过了,其他时间都是在吃菜。 这是一个宴会不是吗? 她是来吃饭的啊。 何况冯市长府邸的厨子技术多高超啊,菜全都是好菜、大菜。 这边一盆甲鱼烧蛋,那边一盘炸蟹脚。 她来一勺甲鱼汤,吃两筷子甲鱼肉,再挟一块切成块的大闸蟹,炸得鲜红的蟹脚已经是酥的了,里面的蟹肉被锁住了鲜味,咔咔咔的咬,香得不得了。 祝二小姐专心的用小银叉子剔蟹肉,蟹黄都挖着吃,吃得津津有味,是一桌乱相中的一抹清流。 另一抹清流是蒋要员,他也在仔仔细细的剔螃蟹吃。 赵秘书在给要员服务,自己是顾不上吃的。 吃出来了冒尖一盘子蟹壳,祝二小姐停下来休息休息,倒一杯温黄酒喝一喝,再叫邵太太歇一歇,也吃点东西再接着跟人比,再给自家苏老师端一碗剔好的蟹肉,喊他赶紧吃。 赵秘书给蒋要员倒黄酒,啧啧道:“这祝小姐可真会疼人。” 蒋要员已经吃饱了,只是还不能下席,拿手帕擦嘴巴,说:“羡慕吗?” 赵秘书摇头叹气:“羡慕也没办法。我当年没能穷困潦倒去租祝家的房子住,自然没能摊上祝小姐这么好的未婚妻。” 祝二小姐这样的未婚妻是可遇不可求的。既要家庭开明,还要女孩子自己聪明,最要紧的是,这个女孩子要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以往只有大家族才会这么教育女孩子,以期她们能帮上丈夫的忙。 蒋要员:“小苏是运气太好了。从家里逃出来还能叫他遇上这么一位合适的妻子。” 结婚讲究门当户对。要是苏纯钧还在家里,遇上祝二小姐这样的大家闺秀很容易,可他跑出来以后就难了。 这时,赵秘书和蒋要员都看到一个日本女人走过来客客气气的与祝二小姐且碰了一下杯,然后自己喝了酒。 赵秘书小声说:“日本人等不及了。” 蒋要员:“嗯。” 看祝二小姐怎么应对。 祝玉燕笑眯眯的看着这个女孩子,她没有穿和服,穿的是一件西式洋装,要不是说日语,看起来跟学校里的中国大小姐没什么不同。 她说:“我叫佳子,燕姬你好,我一直很想见到你。” 祝玉燕好奇的说:“为什么想见我?你从哪里听说我的?” 为什么是个日本人好像都听过她啊? 她请佳子坐下来。 佳子笑着说:“我是听来我家帮佣的女孩子说的。她们说中国的大学里有一个日本人的朋友,就是你。我也很想去上大学,可是家里一直不同意。因为我已经读过女中,也毕业了,家里人认为我现在应该考虑我的婚事,而不是继续去上学。” 她说:“我家里是做生意的,我的爸爸已经替我订了婚事,等我订婚时能不能请你过来呢?” 祝玉燕马上表现的很有兴趣:“是日本的婚礼吗?请一定要让我参加。” 佳子的眼睛很明亮,笑容也很友善美丽,她微笑着说:“啊呀,你果然很喜欢日本呢。很可惜,我在中国只能举行西式的婚礼,要等到我回日本之后才能举行正式的婚礼。不过我也很想穿婚纱。等我在家乡举行婚礼时,可以请你去参加呀,你也可以去我家乡游玩。我家在宫城。” 祝玉燕:“宫城啊……” 佳子好奇的问:“你知道宫城吗?” 祝玉燕:“我知道有一个日本人姓宫城,是个球员。”hf(); 299|宴会5 祝二小姐与佳子相谈甚欢。 因为佳子是来交朋友的,而祝二小姐也确实很想了解关于她的事,所以两人越谈越投机。 人在初次交流的时候一般都会以自己的事做为话题。假如是有恋人的,那恋人就会超越自己成为中心话题。 恰好,祝二小姐和佳子都有一个未婚夫,所以两人都说起为彼此的未婚夫。 对了,佳子的未婚夫正是铃木三郎。 祝二小姐一听就连声夸:“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心里却在疯狂吐槽。 因为在她看来铃木三郎和佳子一点也不相配! 铃木三郎至少三十岁了,而佳子才十六岁。 两人差了至少十四岁。 但在佳子看起来,铃木三郎就像天神一样伟大,她能嫁给他,简直是需要跪谢神恩的事。 不过佳子也不是普通人,她是大地主的女儿,也是大家小姐,家里的佣人有二十多个,可比祝二小姐更名实相符。 她是这个身份,那铃木三郎的家世一定也很厉害。 但佳子不肯在这方面讲太多,只是一直说铃木三郎是一个非常努力的人,他的学问非常好,不但在京都大学进修,还曾经远渡重洋去过美国。 祝玉燕注意到她讲的这个顺序。 以苏纯钧为例,他是先去留学,回国后离家出走需要更好的学历才不得不再上一次大学,不然他留学的学历就足够他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了。 而祝玉蝉和施无为却是先在国内上大学,然后才去留学。 可这是因为施无为是在上了大学后才获得代教授的赏识,才能获得留学的机会。 祝玉蝉则是假如没有施无为,她根本不会去留学。 显然,铃木三郎先在日本国内上大学,之后又突然出去留学,这只能说明他的境遇是在短时间里发生了变化,他的家族一开始根本没有送他去留学的意思,在意外的情况下,他才突然出去留学的。 除了这一点之外,剩下的就是听佳子吹彩虹屁了。 这有什么难的? 祝二小姐马上跟上,大家一起吹未婚夫。 你说你的未婚夫聪明绝顶,我的未婚夫那就是天神降世。 你说你的未婚夫学识丰富,体贴入微。 那我的未婚夫学富五车,对我爱愈生命。 两个女孩子斗起了气,谁都不想认输。 在桌上看到这两人交谈的很热烈而感到好奇的蒋要员让赵秘书过来送了一份水果茶,回去后,赵秘书一脸复杂的讲述了两个女孩的战争。 蒋要员感叹:“原来是这么回事……” 他很好奇祝二小姐高超的社交技术到底是哪里来的,现在看起来,应该是天份。 让他学祝二小姐跟日本女学生吵架比未婚夫,他也实在是做不到。 赵秘书笑道:“看看,你跟我都不行,只能看祝二小姐威风。” 蒋要员:“先等一等,我倒想看看祝小姐还记不记得下面的正事,看她会怎么办。” 很快,祝二小姐就给他们上了一课。 蒋要员就看两位女孩子又谈了一会儿后,佳子面带笑容的离开了,等她回到日本人那里后,日本人那边就安静了不少,好像已经被安抚住了。 咦?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日本人能放过在这个宴会上占据上风? 蒋要员马上让赵秘书去请祝二小姐过来一问究竟。 结果祝玉燕先过来了。 她说:“我请佳子明天去我家里玩。” 蒋要员恍然大悟。 没想到这是一手! 但不得不说,浑然天成。 女孩子玩得要好了,请对方去自己家是非常自然的事。 但是,对铃木三郎和苏纯钧来说,夫人外交也等于是他们俩人在交际。 铃木三郎明天一定会和佳子一起去祝家楼,而苏纯钧也一定会跟祝二小姐一起在家中等候,招待客人。 那时,可以谈的东西可比在这个宴会上能谈得多。 而有了明天见面这个饵钩着,今天日本人就不会太过分了。 果然,过了一会儿,铃木三郎就亲自过来给蒋要员敬酒了。 敬完酒,说了两句便宜话,铃木三郎就回去了。 蒋要员放下酒杯就退席了,今天他在这里的任务已经全都完成了。 他叫上苏纯钧和祝二小姐,让他们二人像子侄一样扶着他退场,把接下来的收尾交给了赵秘书。 毕竟,要继续在这座城里唱戏的是苏纯钧。所以蒋要员要捧着苏纯钧,好像把他看成了继承人,而赵秘书也要捧着苏纯钧,好像他跟蒋要员一样,是一个需要尊敬的人物。 这样,苏纯钧才能在他们离开以后撑起这个场子。 祝二小姐扶着蒋要员慢慢离开,听到身后赵秘书在大厅里大声说:“……冯市长已经遇害,他绝非是什么背叛党国的罪人!相反,他是一个英雄!一个在生前受到刺杀,死后还要背负污名的英雄啊!” 她知道,这是为了替苏老师洗掉身上的脏水。要是冯市长真的成了背叛者,那苏老师也清白不了。只有冯市长是一个清清白白的好官,苏老师才能身上毫无瑕疵的接任。 这些当官的,不管真面目是什么样,露出来的面孔都要是一个清白干净的好人。 回到之前接见他们的办公室,蒋要员坐下来后就喊苏纯钧坐,再让祝二小姐去倒茶来。 苏纯钧连忙按住祝玉燕,说:“她不会这些,要员请坐,我去倒茶。” 然后就倒了三杯滚烫的茶来。 茶杯摆放在桌上,蒋要员说:“明天,你估计就要见一见那个铃木三郎了,在这之前,我先把铃木家的事跟你说一说,避免你见到他被他的样子骗了,再踩到日本人的陷阱中去。” 没想到蒋要员竟然知道铃木三郎的底细,刚才她跟佳子套了半天都没套出来。 祝二小姐马上全神贯注。 蒋要员笑着看了她一眼,叫她一起上来,就是想让她一起听。 苏纯钧也是一副专注的样子:“是,要员。” 蒋要员:“铃木是关西的大家族……” 铃木家的发迹是longlongago的,只说这一代的事。 日本家族有一个习惯,就是长子继承制。为了保证长子的继承权,甚至会不惜将剩下的儿子送出去当养子。 铃木家就是这样。 铃木三郎的大哥叫铃木宗正,十几岁就去美国留学,学习商法,为继承家里的公司做准备。 二哥,铃木宪司,与大哥铃木宗正只差一岁,于是在十五岁时就成了和尚的养子,日后肯定是要去继承和尚的大寺庙,不可能回来继承铃木家的。 蒋要员:“最后,就是这个铃木三郎。” 只看名字就知道,铃木三郎在家中并不受看重。但他本人非常努力,所以才考上了京都大学。 然后就是日本全国一起发疯要搞战争,全国征兵。铃木家虽然不太看重铃木三郎这个儿子,但也不想让他去当兵,去战场上送死,所以匆匆将他送到美国留学去了。 然后,当铃木宗正和铃木三郎一起学成归国,问题就来了。 家族当然是会遵循传统,让铃木宗正当未来的家长。但铃木三郎也很有才华,很聪明,家族也觉得放弃他有些可惜,可以给家族多上一层保险也没什么不好。 但是,为了避免家族现在就出现分裂,铃木家就把铃木三郎送来了中国,让他在中国为铃木家打天下。 显然,假如一切顺利,铃木宗正在日本,铃木三郎在中国,两兄弟分隔两地,既不会发生冲突,也可以自由发展。假如两人都能获得成功,那铃木家一定会迎来辉煌。假如两兄弟中有一人出事,家族也不会灭亡,可以分散风险,百利而无一害。 所以,铃木三郎才来到中国。并且在离开日本前,特意与同样是旺族的佳子定婚,将未婚妻也带了过来,显然是打算生一个纯血的日本孩子。 蒋要员:“这个日本人非常危险。他不是一个可以轻易用语说动的人,也不是一个会动摇的人。与他打交道,要非常谨慎才行。” 苏纯钧以前最擅长的就是与官场中的来往。而官场里的人,说得不客气一点,全是墙头草,哪边有风就往哪边倒。 但铃木三郎与官场中的人不一样。虽然他也是一个男人,看起来也是擅长酒色财气的勾当,但蒋要员说的对,真把他当官场中人对付就错了。 苏纯钧觉得,铃木三郎和施无为是一种人。 不是贬低施无为。而是在说,他们都是有自己的坚定信念的人,而且很不容易动摇他们的信念。 以前在上学时,他跟施无为的关系只是普普通通。假如没有祝家母女和代教授,他与施无为这一生也不会成为好朋友。 因为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人。 人以群分。 人都是会跟自己相似的人交朋友。 这对苏纯钧来说,确实是个挑战,他也确实感到为难。 蒋要员看人很准,他早看出来铃木三郎不好对付。虽然铃木三郎口口声声要跟中国人做朋友,又是在中国开公司,又是盖房子,还把未婚妻也带来,做出一副要永远生活在中国的样子。 但是,不要认为这样他就和中国人是朋友了,也不要认为他喜欢中国,就会把中国当成自己的家乡。 他从始至终都是来侵略中国的。 虽然他没有拿枪,但他对中国绝无善意。 他看着苏纯钧,笑着说:“别发愁,假如你没有主意,不如问一问燕燕,说不定她的主意会比你的好。” 苏纯钧惊讶的发现蒋要员似乎不是在开玩笑。 他不由自主的看向祝二小姐。 祝玉燕愣了一下,说:“我哪里懂这些大事?” 蒋要员笑着说:“那你就当成小事讲一讲。要是有个不受欢迎的客人来了,你要怎么对付他呢?” 他说:“你和小苏商量商量,帮他出出主意。” 苏纯钧赶紧说:“太座的话,我一向是最听的。” 把这件严肃的事给当成玩笑岔过去了。hf(); 300|家中进人 平田佳子按捺住心中隐隐的得意之情,回到铃木三郎身边。 铃木三郎看到她就放下酒杯,桌上其他的人也不再说话,但都把视线移开,看着桌子或面前的杯子。 平田佳子细声细气的说:“铃木君,我回来了。” 铃木三郎淡淡的嗯了一声,说:“辛苦你了。”然后给平田佳子倒了一杯酒推过去。 平田佳子举起杯子喝完,再端正的把杯子放回去。 她说:“祝小姐确实如传言所说的,对日本很友好,我们聊得很开心。她的日语正是由她的未婚夫所教授,在我看来,他们夫妻都对日本没有恶意。” 这番话一讲,桌上的日本人顿时都放松了下来。 他们是日本商人,不是日本军人,他们当然可以用枪赶着中国人去他们的工厂里工作,却不能用枪赶着中国人都买他们的商品。 这是一座有着巨大潜力的城市,这里的中国人都非常有钱!他们用着世界上最好的产品,喝着法国的美酒、抽着美国的香烟,街上全都是各式各样的小汽车。 日本商人只盼着有一天,这座城市里所有的商店都是由日本人开的,商店里卖的全都是日本的品牌。 铃木三郎:“你也可能被她骗了。” 得意的平田佳子立刻低下头,紧张的说:“对不起,是的,您说的对。” 桌上的气氛又变紧张了。 铃木三郎像是没发觉,安慰佳子:“没关系,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她有没有跟你交朋友?” 平田佳子连忙点头:“有的,她请我明天去她家里玩。” 铃木三郎马上问:“哦?她是怎么讲的?” 平田佳子一字一句的学道:“她说:我会准备好日本的清酒,静静的等待着你的光临。” 铃木三郎这才满意了点,抚摸着平田佳子的秀发,柔声说:“佳子,你做得很好。” 第二天一大早,祝家楼就很热闹。 因为祝二小姐邀请日本人今天到家里来做客,所以早餐桌上大家就商量好,祝女士、张妈和代教授全都先搬到苏老师在法租界的别墅去。 祝女士:“那这家里不空荡荡的?那也不像话。” 说实话,现在的祝家楼是真富贵,处处都露出老子巨有钱的气质。这么大一幢楼,就住两个主人,显然是不怎么合适的。 祝玉燕:“那住一家子人,只让张妈一个人干活,那也不合适。” 现在谁还舍得让张妈干活呢? 张妈坐在桌子尾,说:“我也觉得不合适,怎么着也要有那么三五个人听差使唤,不然,那不是丢了苏先生的面子吗?” 苏纯钧说:“这个没关系,一会儿蒋要员就把人送过来了,屋里侍候的和厨房里的下人,都有。” 他也是为了向蒋要员表忠心才主动提出要人手。现在人终于送来了,他也没理由不留下。 张妈说:“也是你们说的太急了,不然去街上雇两个大姐也行。” 苏纯钧说:“张妈,要员送来的人算公差,不必我付薪水的。” 张妈马上说:“哎哟,那好啊!对了,我记得那个小陈司机也不是你付薪水对不对?怪不得那些大官家里都是使唤人呢,原来都不用自己付薪水啊。” 苏纯钧说:“只是让你们暂先搬过去,等事情了结了再搬回来。” 代教授说:“也好。对了,法租界那边的房子我能不能再接两个人过去?” 苏纯钧说:“当然可以,您要接谁都行。是唐校长的家眷吗?” 代教授点点头,对大家说:“学校里的老师都已经走了,只剩下我和唐校长了。唐校长说他要留在最后走,因为学校有事,一定会找校长,找不到校长他们就会发现事情不对了。所以他不能走。他托我先把他夫人带走,我就想先把人接过去。除了唐校长的夫人之外,还有一个是他们家的老使唤人,叫唐妈。这个也要带上走。就这两个人。” 张妈一听就说:“那他们好不好相处啊?不认识的人,相处不来要吵架的。” 代教授说:“唐校长的夫人我见过,是一位很慈爱的太太。至于那个唐妈就不必管了,好相处就相处,不好相处就不相处,什么事都是咱们自己人要紧。” 代教授这一点上站得很正,他是能分清里外的,他愿意帮助唐校长的家眷,不意味着他要委屈自家人。 张妈:“您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张妈和代教授去收拾东西,然后代教授和苏纯钧开车,带着一家人去了法租界。 法租界的别墅以前据说是一个瑞典商人盖的,相当漂亮。后来瑞典商人把这个别墅卖给了犹太商人。到苏纯钧手里已经是不知道是几手了。 别墅是田园风光式的,灰色砖墙,白色拱形窗,上下三层,后面有一个小花园。 一楼是舞厅、餐厅和厨房。二楼是主人卧室,三楼是客卧。 说是这么说,但里面什么家具都没有。 苏纯钧和代教授都比家里这三个女人更懂世情,两人出去,找当铺。 两人从当铺里租回来了一些基本的家具,像是床和桌子之类的。 吃喝的东西只能再想别的办法。 苏纯钧说:“我下午再送过来吧。” 代教授说:“不用,我来想办法。这里的事你就不要管了。” 苏纯钧还是很相信代教授的本事的,看一看时间已经快十一点了,就带着祝二小姐一先走了。 祝玉燕正拉着张妈说悄悄话:“等唐校长那边的人来了以后,你可不要主动干活。你一主动,那活就都归你干了。” 张妈笑着说:“你个小人精!你放心,我还能不懂这个?” 祝女士说:“你放心,一会儿我让张妈出去去外面雇个大姐回来先支应几天。” 祝玉燕:“也好。等日本人那边的事情了结了,我再来接你们回去。” 回去的车上,祝玉燕说:“也不知道代教授打算什么时候带妈和张妈他们走。” 按说是等代教授回来人就可以走了。说是要等祝玉燕和苏纯钧结婚,那结婚就结嘛,以苏纯钧现在的地位,马上就能订到饭店的。 可是代教授好像还有事要做。 苏纯钧:“代教授想带唐校长一起走。他担心唐校长有危险。” 唐校长要留下来替所有人收尾,但他自己的安全就无法保证了。现在学校里的人和事都安排好了,只剩下代教授和唐校长了,代教授担心他真把唐校长夫人给带走了,唐校长搞不好都敢牺牲一把。 苏纯钧是早看出来了,祝女士估计也看出来了。 祝玉燕:“原来是这么回事。” 两人回到祝家楼,陈司机已经带着佣人来了。家里家外都已经安排上了。 汽车一停下来,就有陈司机过来开门。 祝二小姐走进去,就见到两个漂亮的丫头和两个机灵的听差立在门口,齐声道:“见过二小姐。” 祝二小姐笑眯眯的说“你好”然后就自己上楼了,两个漂亮丫头想跟上去侍候,祝二小姐连声说“不必”。 苏纯钧站在楼下看着祝二小姐像只小鹿般跑上楼,转头就对陈司机说:“把这两个丫头送回去。” 陈司机发笑:“苏先生,这也是要员的好意。” 苏纯钧:“我用不到丫头,你一会儿走的时候带走,算了,现在就送走。” 陈司机:“这也太着急了。” 苏纯钧:“一会儿二小姐换完衣服下来用午饭再看到她们,你看你的苏先生还有好果子吃没有。” 陈司机笑得一点都不客气,赶紧捂住嘴,说:“苏先生,好歹让她们在这里侍候半天,不能一会儿日本人来了叫听差侍候吧,那不合适。” 这时,厨房的厨娘出来说:“苏先生,午饭准备好了。您看是在哪里用?” 苏纯钧就上楼去敲二小姐的门,陈司机出于好奇也跟上去。 苏纯钧敲两下门,轻声说:“燕燕,换了衣服就下来吧,该吃午饭了。” 祝二小姐在门里说:“我不饿,不吃了。” 陈司机又要发笑,苏纯钧拉着他来到楼下,说:“赶紧把人送回去,换两个婆子过来。” 陈司机见此,只好叫上那两个漂亮丫头上车,开车送回了蒋要员处。 蒋要员听他讲完,摇摇头。 赵秘书说:“既然这样,要员,那还是送两个婆子过去吧。” 蒋要员点点头,赵秘书就带陈司机去挑人。 等陈司机带着人开车走了,赵秘书回来。 蒋要员说:“苏纯钧真就被管成这样?连个好看点的丫头都不敢要了?”他摇摇头,“戏演过了,就不可信了。” 赵秘书:“就是演的,也只能说明他们夫妻一心,进门那么点功夫,一句话没提,就串通好了。”他停了一会儿,又添了一句:“不过,我倒觉得以祝二小姐的脾气,估计是有几分真意在里面的。苏纯钧可能就是顺水推舟。” 蒋要员:“嗯,这倒是。祝家这个女孩子还是养得天真了些,聪明但不世故。她拿捏苏纯钧是真心的,苏纯钧却未必不是借着她这个骄横的脾气在拒人于外。” 赵秘书:“只是,他连那么些人都收了,怎么单单不收女人呢?” 蒋要员:“你说他是共……?” 蒋要员摇摇头,实在拿不定主意,说:“先过了这一关吧。等过完这一关后,送他去军校上课,看一看他的信仰到底是什么。” 赵秘书说:“我觉得,他也未必就是。他虽然不爱美色,但祝二小姐的容貌出是极为出众的。可能就是正在热恋中,还没有生出外心了。他收钱收的还是很多的。”蒋要员:“什么话都是你说的,我看,还真要把你留下来看着他才行了。” 赵秘书沉吟片刻,问:“你是拿定主意了?非要我留下来不可吗?” 蒋要员安抚他说:“时间不会太久,最多半年,我就把你要回去,这边的事也很重要,苏纯钧加入我们的时间还是太短了,必须要在他身边放一个人才安全。” 赵秘书:“那好吧。”hf(); 301|祝小姐 陈司机回到祝家楼时,祝二小姐与苏先生已经用完了午餐。 他带着两个婆子走进去,对她们讲:“先去见一见苏先生与祝小姐,我先提醒你们,在这里可不能拿什么架子,苏先生不是个好相于的人,祝小姐眼里也不揉砂子。” 两个婆子都是三四十岁左右的人,一个姓杨一个姓路,以前都是在冯市长府里做粗活的,洗衣打扫,并不是冯市长与冯夫人面前侍候的。 在冯市长与冯夫人面前侍候的人早就不见了,然后这些干粗活的才被叫到前面来服侍。 两人都能讲官话,也会说方言,五官端正,人看起来也干净利落,陈司机方挑了这两个。 两人连连点头,赶紧答应,才蹑手蹑脚跟着进去。 听差说,两人正在小客厅里喝茶。 陈司机就带着两个婆子走进去,看到祝二小姐端着一杯茶在喝,苏先生在唱片机前挑唱片,两人说说笑笑,十分的好,倒不像是刚刚吵过一架的。 听差说:“苏先生,二小姐,陈先生回来了。” 苏纯钧与祝二小姐就一起看过来。陈司机发现祝二小姐的目光在他身后这两个婆子身上一转,方满意的笑了一笑,端起杯子若无其事的呷了一口茶。 陈司机心中一紧,浑身算是放松了一半,知道今天不必再跑一趟了。 他是跟着苏先生的司机,日后除非苏先生下台,不然他是不会换上司的。那祝二小姐就是他的女主人了。 枕头风可是厉害的很,而祝二小姐看起来是极为吹枕头风的人。 陈司机自然要在心里惧她三分。 他上前一步,叫两个婆子过来,指着她们说:“苏先生,这两个人,您看当不当用?要是不合适,我再领回去换人就是。”他指着她们介绍,“她姓杨,以前是在洗衣房干活的,听说她干活挺干净的;那个姓路,以前是专管打扫的。她们俩人都会讲官话,也会讲方言,听不懂英语。” 祝二小姐笑着说:“小陈司机这是先生了呢,叫人家大中午的跑来跑去。这样,小陈,你跟我去吃饭,给你的午饭早就准备好了,这里让苏先生管吧。” 她放下茶杯,过来叫上陈司机出去。 陈司机只好答应着跟上去,他觉得祝二小姐应该就是看中这两人留下来了。 他听到苏先生在身后用方言问她们:“你们有家人没有?父母在哪里?丈夫和子女又在哪里?” 两个婆子就结结巴巴的答起来。 祝二小姐带着陈司机去了小客厅,让人给他上了饭菜与酒。 虽说喝酒不开车,开车不喝酒,但现在的司机开车全都是横冲直撞,跟喝了酒的差别也不大,马路那么宽,却根本没有分出行人与车道,轨道公交车倒是有自己的轨道,但也是有人和车在上面乱走。 陈司机发现竟然有他爱吃的菜。 祝二小姐笑着说:“苏老师说你爱吃这个,我算着时间让他们做的,你坐下吃吧,一楼给你安排了一个房间,一会儿叫听差领你过去,有什么需要的都不要客气,反正东西都是你送来的,有缺的下回添进来就行了。” 这就等于是直说:你可以公饱私囊。 陈司机没料到给他说这句话的竟然是祝二小姐。 他赶紧起身道谢。 祝二小姐:“好了,不必多礼。你是苏老师的人,以后我也要请你多关照。行了,你用吧,我走了,免得你不自在。” 她摆摆手就爽快的走了,把陈司机一个人留在小客厅。 陈司机坐下,也确实放松了下来。他风卷残云般吃完了饭,还不到五分钟。叫来听差把碗盘都收走,自己去找他的房间。 他的房间就在佣人房的旁边,距离楼梯的大门是最近的一间,还有一扇窗户。 房间不算大,只有一间屋,没有洗手间。 上面一盏灯,屋里有一张床,一个柜子,一张桌子,一把椅子。 柜子里有被子枕头,还有一套衣服,下面还放着一双皮鞋。 抽屉是空的。 墙边有一条绳子从房顶下来,挂在床头,上面是个铃当。 陈司机看过以后就出来了。 他去找苏先生,看到他与祝二小姐正站在楼梯上说话。 苏先生拉着祝二小姐的手问:“你不说行,我怎么敢做事?家里的事还是要太太做主。” 祝二小姐笑嘻嘻的说:“我还不是太太呢。” 苏先生:“没进门的太太更厉害,怕太太一气之下不进门了,做先生的就没办法了。” 祝二小姐转着灵动的眼珠子说:“那进了门的太太就不值钱了。” 苏先生:“进了大门,还有卧室的门。进了门的太太不让先生进第二道门,先生更要害怕了。” 祝二小姐红着脸啐了一口,一甩手跑上楼了。 苏先生笑着跟上去。 陈司机站在楼梯下面不敢动也不敢叫苏先生回头,生怕打扰了苏先生的好事。 这时路婆子过来说:“陈先生,苏先生与二小姐讲要回屋换待客的衣服,让您自便。” 陈司机能怎么自便?只能回自己的房间待着。 他问:“苏先生让你们留下了?” 路婆子点点头,说:“苏先生等二小姐回来看过我们,点了头才让我们留下的。苏先生说这里是祝家楼,姓祝的,所以喊我们称呼二小姐,叫他苏先生,不能乱了主次。” 陈司机:“哦……” 这是苏先生怕这些下人怠慢祝二小姐吧。 路婆子小心翼翼的问:“陈先生,苏先生是不是入赘的?” 陈司机险些叫她吓死,唬道:“你管那么多干嘛?再废话我这就把你赶走!” 路婆子马上摆手:“不不不,不敢不敢不敢。”缩着头走了。 苏先生与祝二小姐回房换衣服就换了两个多小时,直到日本人登门,苏先生才从楼上下来。 听差请铃木三郎与平田佳子进来,后面还有两个日本人提了许多礼物。 苏纯钧笑着用日语说:“稀客,稀客,欢迎,在这里请不要拘束。” 铃木三郎对苏纯钧的态度很满意,客客气气的说:“我听佳子讲她受到了二小姐的邀请,所以特意送她过来,还请不要介意我的贸然登门。” 苏纯钧笑着说:“不必客气。铃木先生这样的贵客请都请不来呢。稍等,我喊燕燕下来。” 平田佳子没想到祝家竟然是在最繁华的街道有着这么一幢高大的房子,她觉得她小瞧祝家小姐了。她记得铃木三郎提过,祝家小姐只是一个落魄的旺族小姐,家中应该是很贫困的。但真正的穷人是不会拥有这么大的房子的。 她看到那位苏先生亲自上楼把祝二小姐请了下来。 祝二小姐的穿着并不华丽,身上的衣服很明显是旧衣,但材质和剪裁都很好看。她没有戴什么首饰,只是左手戴了一块手表。 她热情的对佳子说:“佳子,欢迎你来,快来,我们去屋里玩,我准备了好多东西!” 她过来拉住佳子的手,对铃木三郎问了声好,就对苏纯钧说:“苏老师,我先上去了。” 苏纯钧笑着说:“和你的朋友好好玩吧。” 女士们退场之后,苏纯钧转头对铃木三郎说:“铃木先生,我们去客厅坐一坐吧,等小姐们结束她们的游戏。” 铃木三郎欣然答应。 两人来到刚才苏纯钧与祝二小姐喝茶的房间中,唱片机还在唱歌。 苏纯钧走过去关掉唱机,笑着说:“铃木先生要喝点什么?” 铃木三郎说:“苏先生叫我三郎吧。” 苏纯钧:“好的,三郎。” 一时上了茶,但同时还送上来了三层盘子的水果切块,有苹果、梨、黄桃、桔子、香蕉,还有温室种出来的草莓和一点也不甜的温室西瓜。 用来装英式下午茶的架子今天摆满了水果切块。 听差小心翼翼的端上来放下。 铃木三郎:“这真是……太丰盛了。” 他还从来不知道中国的家庭有这样的待客习惯,给客人吃水果。 因为现在大家都喜欢西式的东西,待客也都是用西式点心。 祝二小姐肯定的说日本人喜欢吃水果,送这个上来日本人肯定开心,因为苏老师见过的日本人没有祝二小姐多,所以就听了她的。 苏纯钧笑着说:“没什么,只是燕燕在学校里跟许多日本同学交了朋友,她从同学中了解了很多日本的事,对日本抱有很高的好感与兴趣,假如有冒犯的地方还请铃木先生不要在意。” 铃木三郎心中一个大大的问号。 苏纯钧没必要在这种事上说谎,而他也看不出水果有什么问题,所以就是祝二小姐在学校中听日本的学生说日本人喜欢吃水果? 她是不是把和果子误认是水果了…… 铃木三郎认为就是这样。 他今天来是有事要告知中国人,并需要中国政府配合的。 他说:“苏先生,我们希望能尽快帮助中国人民过上幸福和平的生活。我们知道中国人民现在缺少很多东西,而我们商会是有办法将这些商品运进来的,但是我们没有足够多的店铺,而中国人民对我们也有许多的误会,你有没有什么办法解决这件事呢?” 苏纯钧:“这个我早就考虑过了。我一直希望可以开放日租界,让中国人可以自由自在的在日本的商店买东西。但是,你知道现在城中的货币很混乱,百姓们用中国的钱是买不到多少东西的,美金、英镑他们也不是人人都有。要解决这个问题,只能先稳定银行,找出一个办法来让百姓手里的钱不会变成废纸。” 铃木三郎既不可能开放日本租界——他可做不了这个主。 也不可能去管什么货币兑换——这跟他想赚钱有什么关系? 他只是想要强制命令中国人的店铺都销售日本人的商品而已。 所以,他需要中国的政府下令中国人的商店全都正常开店营业,现在很多中国人的商铺都关了门,假如他们重新开店,中国的百姓才会去买东西。 而要让中国的商店都卖日本的商品,不许卖中国的商品,这个也需要中国政府下命令。 之前日本商会利用市面上缺少粮食,利用良民证来打开市场,但那个见效太慢了。 铃木三郎不想等那么长时间,他已经三十六岁了,他要在五十岁以前,把铃木家的公司开遍整个中国的城市。 只要给中国政府的官员足够多的钱,他们就愿意派兵上街,逼中国人开店,逼他们卖日本商品。 铃木三郎:“我很有诚意与苏先生交朋友。” 他把带来的礼物中的一个箱子打开,里面是满满的黄金。 铃木三郎:“我希望中国的商店可以卖日本的商品。” 苏纯钧微笑着说:“铃木先生,这件事我们可以慢慢商量。” 他爽快的伸出手要把这一箱黄金接过来,可是铃木三郎猛得把箱子合上了。 苏纯钧收回手。 铃木三郎:“苏先生,我可不会听一两句好听话就把钱给你。你必须要给我承诺。你什么时候让中国人的商店都卖日本人的商品,才能得到我的友谊。” 苏纯钧想了想,叹了口气:“三郎,我是很乐意帮助你的。但现在要员还没有离开。你应该清楚,我现在还没有足够的权力。在要员离开之前,我必须要夹着尾巴做人。” 铃木三郎叫来日本随从,当着苏纯钧的面又把黄金给提下去了。 铃木三郎:“那就等要员离开以后,我再看一看苏先生的表现吧。” 苏纯钧遗憾的摊开手:“那好吧。尝尝水果?” 听差过来把水果块盛在小碗中供他们享用。 铃木三郎吃着一点也不甜的西瓜丁说:“这个没有日本的西瓜甜。” 苏纯钧吃的是草莓和黄桃:“西瓜是温室种出来的,现在季节也不对。不过这个桃子很甜。” 接下来倒是宾主尽欢,在贫穷·苏纯钧不浪费的习惯之下,两人把水果切块全吃光了。 在回去的汽车上,铃木三郎问平田佳子在楼上与祝二小姐都说了些什么。 平田佳子说:“祝小姐以为日本的水果很少很少,说日本的水果都很昂贵,所以她招待我吃了很多水果。” 铃木三郎:“怪不得。看来那些日本学生都是穷光蛋。” 平田佳子:“祝小姐还邀请我入加她的慈善基金会,给了我荣誉执行长的职位。”这让她很开心。 “她说我的印章过几日就会做好送给我。她还说希望您也能加入慈善基金会,成为荣誉会员……”平田佳子小声说。 铃木三郎并不在意一个学生团体的慈善基金会里的职位,何况这明显是苏纯钧用来利用他的未婚夫敛财的。 他笑着说:“怎么你的官比我的高啊?” 平田佳子紧张的说:“祝小姐说,这是太太们的地盘,先生们进来了都不许担作高位。她说苏先生捐过好几次钱,可是什么职位也没有。” 铃木三郎笑起来,安慰她说:“没关系。那你就好好的做这个执行长吧。对了,下一回去记得捐一些钱,也替我捐一些。我会把钱拿给你。” 平田佳子说:“祝小姐听说我家是做纺织生意的,说愿意替平田家的布开一个慈善义卖会专场。” 铃木三郎马上提起精神:“专场?只卖布吗?慈善义卖是说价格会非常便宜吗?” 平田佳子很担心自己做错了事,因为她推销铃木家的产品,可是祝二小姐拒绝了,因为铃木家是做机器的,祝二小姐不能开一个机器义卖会。 平田佳子点点头:“不过她说……可以拿一些残次品和边角料,因为价格会很低很低,也可以摆一些完整的布,但好的商品只能占二成。而且,她说因为是慈善义卖,所以收入最好都捐出去,最好都捐给她的基金会……” 这也是平田佳子犹豫的原因。 就是……听起来很像骗钱的…… 铃木三郎:“她在哪里开义卖会?校园里吗?” 平田佳子:“不是,她说是在马路上。” 铃木三郎考虑了两天,觉得这个义卖会可能还真的有用。但他要先看一看。 正好,平田佳子收到了她的荣誉聘书和刻章,还有一封祝二小姐情真意切的信,上面写她知道日本人很喜欢印章,所以特意替平田佳子挑选了好看的字体和石头,希望她喜欢这份礼物。 平田佳子把信拿给铃木三郎看。 铃木三郎一边看一边说:“你现在就去拜访祝小姐,给她送上捐款,并感谢她对你的帮助。” 一边心里想,这又是哪个日本学生教祝小姐的?日本人喜欢印章?九成的日本人连字都不识,他们知道个屁的印章。 由此可知,祝小姐是一个很容易被欺骗的人,得益于她对日本的好感,欺骗她变成了一件非常简单的事,因为说什么她都会信。 铃木三郎叮嘱平田佳子,让她一定要成为祝小姐的好朋友。hf(); 302|悲惨的人 祝颜舒直起腰,擦一擦额上的汗,把最后一摞书扎紧放进了箱子里。 她两只手支在腰后,帮着已经快要僵掉的腰杆直起来,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理想是一条艰难的路啊,走在上面的每一步都让人想后悔。 她并不是没有后悔过投身到理想中。但失去理想的日子她已经过足了二十多年,比起理想路上的辛苦,还是没有理想的日子更难过。 人还喘着气,谁也不想当行尸走肉。 她把书箱踢到大厅旁边的屋里。这里应该是两个厅之间用来给绅士淑女们暂时休息的房间,现在堆满了匆匆从祝家楼搬过来的行李和书。 她本以为这些行李已经是再三粗简过的了,现在看起来还是太多了。 到了走的那一天,势必不可能带着几十个箱子走,差不多要扔下一半才行。 她坐在箱子上思考,觉得衣服可以全扔下,书倒是应该尽量都带上。 这些书只有在大城市才能买到,离开这里以后,想买书是难如登天。这些书,现在一本都不能再少了,因为少了就没有地方补了。 张妈出去雇人了,代教授去接唐校长的家眷了。 祝颜舒本想勤快一点,毕竟她现在又当上太太了嘛,做别人太太的,还是应该要尽一尽贤妻的责任的。 所以,她本来是想先把行李收拾了,再把外面打扫一下,最后再做一顿饭,这样就显得她很能干。 可是现在刚把行李收拾好,她就要投降了。 至于后面的打扫和做饭,就等张妈带着人回来了。 这时,门铃响了。 祝颜舒马上站起来,把可能乱了的头发再拢一拢,把脸上的汗水擦干净,再掏出小镜子来看一看有没有不好的地方,到底还是又拿出粉盒补一补粉,再涂一点点唇膏抿一抿,然后才匆匆走出去,叫道:“来了,来了,来了。” 她打开门,不料,门外既不是张妈,也不是代教授,而是一个乞讨的女人。 这个女人瘦得像个鬼,但仍能看出应该长得很漂亮,她的眼眶深陷,在这样的深冬却只穿一件单衣,裹了一条旧围巾。 她看到祝颜舒立刻就弯腰跪在地上磕了个头。 磕了一个,又磕一个。 磕了好几个。 她说:“好心的太太,舍我两个钱叫我能买口吃的吧,我已经半个月没吃一口东西了。” 祝颜舒吓了一跳,想了想,说:“你站到下面去,不要上台阶。我去找一找,你等等。” 说着,她就关上了门。 世道不好,她也不能不小心。但这个女人又实在是很可怜。 祝颜舒去拿了一块美金,包了半盒子的饼干,想着衣服反正也不要了,又找出一件大衣,抱着这许多东西再去打开门,这个女人却已经不见了。 祝颜舒以为她等不及走了,抱着东西在门外张望了一会儿,又走到街上左右找了找,没有找到人才失落的回去。 等张妈带着人回来,她还对张妈讲:“唉,可能是她以为我不给她东西就走了,早知道该叫她进来等的。” 张妈带回来一个大姐,家就住在法租界外面不远,人看着年纪不大,二十几岁的样子,高高壮壮的,一看就是会干力气活的。 这个大姐不认生,特别爱说话。 张妈说:“我想找人不能在这里找啊,要去外面找,结果还没走出去就看到她了,她就自己上来问我是不是要找人,看我不信她,还把我领到她家里去看了看。” 张妈去这个大姐家里看过以后才放心请了她,讲好一个月一块五美金,包吃包住不包衣服。 大姐家里姓高,她笑呵呵的说:“我以前就是在这法租界当下人的,那时我赚的钱可多了,我一个人就顶我爹我妈两个人赚的钱。有了我拿回去的工钱,我哥和我弟都能上学读书,家里也不缺吃的喝的。就是可惜这好日子没过几年。” 据高大姐说,她认识这法租界一半的外国人,因为她至少在十家干过。 “但总是干不久。这些外国人,动不动就回去了。要说他们没赚到钱吧,好像有的赚到了,有的却赔了,” 高大姐干活特别利索,她一来就把搬行李弄脏的地面给拖干净了,一遍湿两遍干,地板干净的像镜子一样能照人。 然后她又去做饭。 苏纯钧是把祝家楼存的粮食都给他们送过来了,就是怕他们没有地方买吃的。 至于祝家楼,有他在就不会没有粮食吃。 张妈从仓库里盛了两杯米,又拿了盐糖等调味料,还有几个罐头,跟高大姐一起做吃的。 高大姐看到罐头就知道这一家肯定是有门路的,顿时更加巴结起来。 她抢着干活,张妈就没什么可干的,但张妈怕她偷吃,就一直在厨房里拿根葱慢慢剥,盯着高大姐做饭。 高大姐做饭做菜说不上好吃,但也说不上难吃。因为本来也没什么可做的。米蒸上,把罐头倒出来热一热就是菜了。 高大姐切了一整个午餐肉,切的时候一直咽口水。 这一块午餐肉要做三个菜一个汤,但现在却没什么人会抱怨。 做好了菜先放在锅里续着火。 高大姐忍不住问:“什么时候吃饭啊?太太应该早就饿了吧?” 张妈:“老爷出去了,还要等老爷回来呢。” 她把高大姐从厨房拉出来。 祝颜舒还在想早上那个女人的事,一直不安,特别是那个女人瘦得太吓人了,可能真的是半个月没吃饭了。 她想出去找一找,要是人在哪里饿死了,那她的良心就要不安了。 高大姐听祝颜舒讲起那个女人,马上说:“太太,你给我讲一讲,我说不定认识呢。” 祝颜舒就形容了一下,那个女人年纪不大,二十四五左右,圆圆的额头,眉毛细细的,眼睛大大的,鼻子很小巧,嘴巴是樱桃小口,穿一件绛红的旗袍,领口袖口都有小小的黑色蕾丝花边,披的披肩是银白色的。 祝颜舒:“披肩上用银线绣了花。就是已经太旧了,银线都绷开了,破破烂烂的。” 高大姐一拍大腿,说:“哎呀,太太,这个人我真的认识!她是法国人的太太。” 张妈:“哟,你还真知道。” 高大姐得意的说:“我当然知道。她啊,其实就是法国人在咱们这边娶的小老婆,跟外室太太一样。以前她天天开舞会开到天亮呢,逢到开舞会时她就会请很多下人去做饭,也找过我,我都是去帮着洗衣服倒垃圾的。” 祝颜舒:“那是法国人回去后不要她了?她还住在这里吗?” 高大姐摇摇头:“她不住这里。太太,她早就被法国人赶出来了,因为她吸鸦片吸坏了,法国人就不要她了。太太,你可千万别信她。她总来这一片敲门,因为这一片有钱人多啊,她敲开一个门就能要到钱,要是遇上男人,她还会卖呢,等她拿了钱就去买大烟抽了。” 祝颜舒一怔,重重的叹了口气,不再提这个女人了。 又等了四十几分钟,代教授终于回来了。 听到汽车在门外响,祝颜舒赶紧打开门走出去,微笑着迎接客人。 代教授把车停好,下来打开车门扶唐校长夫人下车,还有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挽着包袱,提着行李箱跟在后面。 代教授介绍:“这是唐夫人,这是唐妈。这位是我太太,这是我大姨。” 他指着张妈说。 张妈一怔,刚挂到脸上的笑就有点挂不住,心道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瞧这嘴巴,多会编啊。 祝颜舒挽着张妈:“欢迎,欢迎,大姨,你看,家里又多了两口人,这下可更热闹了。” 张妈:“是,是。” 张妈成了大姨,就不必干活了。 幸好有高大姐,再加一个唐妈,两人一起干活,算是哪边都没吃亏。 饭菜是已经做好的,端出来就是满室飘香。 唐夫人是个旧式女子,代教授很知机的自己去另一个屋吃,由祝颜舒和张妈当陪客。 一顿饭吃完,唐夫人就去休息了。 代教授也拉着祝颜舒去休息了。 只剩下了张妈,唐妈和高大姐,三个人聚在厨房一边收拾一边说话,热闹极了。 张妈拿了两个盘子就不干了,拿着瓜子自己嗑。 唐妈也很健谈,可能跟唐夫人在一起不敢说太多闲话,现在遇上高大姐和张妈可不是要说个痛快。 她说:“我们来的路上还遇上一件晦气事呢!一个女的倒在路边,我们夫人心善,代教授也是个好人,也不怕这是劫道的,就停车下去看,你们猜怎么着?” 高大姐很捧场,赶紧问:“怎么着?” 张妈也竖起耳朵听。 唐妈:“人已经没了!唉,你说这人走在半道上没了,家里人都不知道,我们就算是好心想做做好事,又能去哪里替她找家人呢?害我们太太掉了两滴泪。代教授把她给搬到路边,免得让车给轧了。唉!”hf(); 303|只有半章 邮政局现在已经形同虚设。 但不是说什么人的信都没办法寄了,而是限于人手,邮局也不得不量力而行。 但某些重要的人物和重要的地点的信是不会延误的。 祝家楼在苏纯钧成为冯市长的心腹之后就已经成了这个重要的地点。而祝二小姐则是在托福成了苏先生的未婚妻之后,也在情报局、参谋部等地拥有了一个自己的小格子,里面专门放关于她的情报信息。 所以,在这天早上,祝二小姐一下子接到了两封信。 一封是由日本商会的人员特意专门送到门前的,是平田佳子的回信。 另一封则是从普通邮局寄来的,日本女学生二子用学会的中国字写出来的求救信。 祝二小姐把平田佳子的信放下,先拆开的是二子的信。 可能因为这封信上如同才学习写字的蒙童般幼稚又认真的笔迹,也可能是因为二子在她的心目中是一个受害者,比较起来,平田佳子养尊处优,她的信显然可以再等一等。 祝玉燕坐下来,开始读二子的信。 可能是担心这封信不会被送到她手上,二子用尽全力递出了她求救的话。 通篇不过二百余字,全是用中文书写。 语句颠三倒四,很多地方没办法读通顺。 敬告燕姬祝家行二,我是二子,久别重逢以来,我日夜都不停的思念你与你的友谊…… 二子身处在她的日本同学中,却像在孤岛上一样。她却不是一只软弱的小羊。 我夜夜吞下自己的血——这可能是想说打落牙齿和血吞? 我他们彼此之间仇恨——这句倒是勉强可以理解。 复仇!复仇!复仇!——什么事? 只有你友善待我,是我真心的朋友,你离开以后我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什么意思?没人跟她说话?所有人都忽视她? 希望你能回来见我最后一面——打算自杀吗??? 祝玉燕合上信就打算尽快去学校看一看二子。她现在又跟日本商会的人交上朋友了,那回学校看日本同学也在情理之中。 再说,也快“开学”了。 但今年显然是无法再开学了。 不知道外面的人什么时候才会发现学校是里已经没人了。 但学校里有那么多日本学生,想要隐瞒下去是很难的。 最好尽快送走代教授他们。 但这样一来,就必须要赶紧举行结婚典礼。 这下,可就是正式结婚了。 祝玉燕一个人静静的坐着,却觉得脸上一阵阵发烧。心中涌现出许多许多的想法,它们像一个个气泡冒出来。 她不能假装对苏老师最近的举动什么都不知道,虽然他仍然没有越过雷池,对她也一直保持着尊重,只是总说一些黄色的话…… 现在家里只有他们俩人。举行了结婚典礼之后,他们就是真正的夫妻了,那他假如提出要求…… 假如他晚上不想出去……假如…… 祝玉燕猛得站起来,像只困兽一样在屋里乱走。 窗户都是关上的,窗帘都拉着。 从第一天起,苏老师就说让她不要站在窗户前。 以前她能坐在那么小的阳台上看外面的街景,现在家里的地方变大了,窗户也变大了,却再也看不到天空了。 祝玉燕刚才还在沸腾的心慢慢平静了下来。 她又坐回沙发上,轻轻叹了口气。 结婚典礼是一定会举行的。 举行了典礼之后就要送祝女士和代教授他们离开了。 外面还有日本人,家里还有一群不知底细的佣人。 就算真的会发生什么,只要是发生在她与苏老师之间,都一定是美好的。 ——他以前有经验吗? ——他好像是大家公子,像贾宝玉。那他有通房丫头吗? ——他在英国留学时有没有交过女朋友? 祝二小姐相信苏老师到了这边上大学以后应该是没有交过女朋友的。 因为他太穷了。 但在这之前,他有没有交过女朋友呢? 想到这个,她的心完全冰冷下来了,一点温度都没有了。 她平静的拆了第二封信。 平田佳子的信没有什么意外的地方,就是向她道谢,说她很喜欢她送的印章,还想再来拜访她,祈盼回信。 苏纯钧晚上下班回来之后,未婚妻就拿着这两封信来找他求教。 “想回学校去看一看?当然可以,我让小陈送你过去。”苏纯钧拿着二子的信看过后说,“家里现在有两辆汽车,另一辆也已经改装过了,到时你学着开汽车,有什么事也可以自己开车出门。现在女士开汽车是很时尚的事了。” 祝玉燕说:“还有平田佳子的信,她还想再来找我。”她叹了口气说,“看来我妈他们最近是没办法再搬回来了。” 苏纯钧:“嗯。这件事也是我考虑不周。没想到铃木三郎会让他未婚妻主动找你交际,跟日本人的关系暂时还没办法放下,只能继续与他们周旋。” 本来以官场男人看不起女人的风格,铃木三郎应该在带着平田佳子当借口来过一次以后就会抛弃这个理由了,接下来就是他与铃木三郎之间的事了。 没想到这回铃木三郎不按常理出牌,竟然授意平田佳子继续与祝玉燕交朋友,那平田佳子就会继续出入祝家楼,祝颜舒等人当然当然就不适合再搬回来了。 祝玉燕:“是我说要办慈善义卖的关系吗?”一个慈善义卖会有这么大的能量?她怎么之前没发现日本人这么好哄呢? 苏纯钧:“这个现在也看不出来。总之,你与平田佳子的交往要小心谨慎。” 他柔声说:“你要不要先去看望一下妈他们?多带点东西过去。” “好。”祝玉燕马上高兴起来,“我明天就去。”hf(); 304|不高兴的祝二小姐 虽然只是两天没见,虽然法租界也不是穷山恶水,虽然祝颜舒与代教授搬走时带上了许多钱,但祝玉燕仍然觉得住在法租界的祝女士与代教授肯定是在受苦,所以她在祝家楼中一番搜刮,还开了清单让苏纯钧再送些回来,最后汽车上塞得满满的,车窗都不能打开。 祝二小姐坐副驾,开车的是陈司机,苏纯钧身在官场,身不由已,只能把心意都化做这一车的东西送过去了。 祝二小姐坐上车,把一大篮的鸡蛋放在腿上抱着,清脆有声音说:“开车。” 陈司机就慢慢发动汽车,向法租界开去。 现在是大白天,路上仍然不见多少人。但有一些拾荒者,背着一个筐,手里一根长竹杆,沿街拾垃圾和马粪。 祝玉燕留心看街上的店铺,仍是都大门紧闭。 陈司机说:“现在哪里还有人做生意啊?都跑回老家去了。” 祝玉燕:“政府不是说有开市的优惠措施吗?” 以前商家开店要交许多费用,什么救火费、卫生费、治安费等等,一个子儿都不能少。 现在政府又要倡导大家走出家门做生意,还说制定了一系列的措施呢。 苏纯钧说似乎是会减免一部分的费用。 陈司机:“上面是这么说,下面才不管!不收钱怎么过日子?上面又要警察出来维持秩序,又不薪水,等店一开门,肯定都要收钱。” 祝玉燕暗暗叹了口气。 各处都没有钱。冯市长已死,他在任时亏空的钱彻底没有下落了。财政局的人进去了八成,到现在一分钱也没吐出来。账倒是已经算平了,苏纯钧说财政局的账上显示还有四百八十多万的钱,另有近六万两黄金的库存。 有黄金在,政府才有底气发行钞票,平抑市场。 但是,现在钱,不知去向。黄金,已化为乌有。 冯市长一死百了,身边的心腹在生的只剩下苏纯钧了。 陈司机听过许多耳语,都说这钱肯定早就被苏纯钧上交给蒋要员了,不然蒋要员能像亲爹似的爱他吗? 可陈司机很清楚,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苏纯钧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他到冯市长身边的日子太短了,根本就是冯市长留下准备推锅的,所以蒋要员才会对苏纯钧这么了解,因为冯市长没少下功夫在上级面前吹捧他。 而现在也查出来被刺客刺杀的蔡文华才是有可能知道黄金去向的人。 蔡文华当时被刺杀而死,搞不好另有隐情。 但蒋要员已经不打算再往下追查了。找到黄金也不可能再给他另计一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现在已经很圆满了。 他给苏纯钧画了许多大饼,勉励他忠勤公务,许愿必会在校长面前多加推荐。 当然,苏纯钧自己得了这么大的“好处”,对一些公务上的事只能睁一眼闭一眼了。 至少政府没钱这件事,他就不能再找蒋要员要。 政府一没有钱,就要求底下人用爱发电。像苏纯钧,或是陈司机这样的人哪里都能找来钱,欠了谁的薪水也不会欠他们的。 但像是警察一类的底层员工就没有薪水领了。 祝玉燕知道陈司机说的是对的。不管上面怎么说,只要敢有商店开业,各个局的警察都会跑过去收钱的。 现在敢开门的商店,都是有背景的。 比如日本人的商店就没这个顾虑。 汽车开进了法租界。 到了这里,外国人就变多了。 祝玉燕从汽车里伸出头来张望,见到许多外国人仍然悠闲的在街上走,惊讶的说:“我还以为外国人都跑了,怎么,原来没有吗?” 陈司机说:“外国人不怕日本人。就算日本人真占领了这座城市,他们也不会去欺负外国人,中国人就够他们欺负的了。” 祝玉燕骂了一句脏话。 陈司机忍住笑。 这里阳光明媚,绿树成荫。 几乎全都是连排的别墅,各家门前都有一个小花园,玫瑰、绣球花、薰衣草。 穿着西式立领长裙和外套,戴着蕾丝帽子的女士撑着阳伞,绅士们有的会牵一条狗,狗儿们欢蹦活跃,绅士与优雅的女士就像油画一样美好。 他们到了,汽车停在了一幢白色的别墅前。 陈司机使劲按铃鸣笛,直到把屋里的人叫出来。 方式简单粗暴。 门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打开的,她身后是张妈。 张妈看到汽车里的祝玉燕,扒开她就快步走下来,笑着说:“是燕燕来了!高大姐,快告诉太太,二小姐来了!” 高大姐连忙转身要回去喊人,祝玉燕说:“等一等,等一等,先把东西提进去。” 陈司机已经下车打开车门,一手提起鸡蛋,一手扶祝二小姐下车。 张妈拉着她,往车里一看,吓了一跳:“你这是拿了多少东西啊。” 祝二小姐想得很周到:“你们这里又没有市场,商店也没有开门,你们怎么买东西啊?我就都给你们送来了。” 张妈:“你不知道,小日本精明着呢,每天开车过来。牛奶、鸡蛋、菜,都可以买。什么都有,只收美金或英镑。” 高大姐接过陈司机手里的鸡蛋,笑得灿烂,对祝玉燕鞠了一个大躬:“二小姐好,二小姐,我姓高,叫我秀秀就可以了,我什么都会做,还会带孩子。” 她还想继续推销自己,张妈推开她:“行了行了,把东西提进去吧。” 这时又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走过来,张妈介绍:“这是唐妈。这是我们二小姐。”唐妈是个健谈的人,一见面就笑着说:“二小姐好。二小姐生得真俊俏哟,姑爷没一起过来?肯定是上班太忙了吧,姑爷是个能干人!” 她一边说一边从陈司机手里接东西,一点没耽误。 陈司机把东西一样样往外拿。 祝玉燕:“谢谢……” 有高大姐、唐妈和陈司机三人,来回两趟就把东西搬完了。 张妈把祝玉燕拉进去。 祝玉燕:“我妈呢?” 张妈:“不在,跟代教授一起出去了,不知道干什么去了。对了,唐校长夫人在这里,你去问个好吧。” 祝玉燕:“应该的。” 张妈把她送到唐校长夫人那里,说:“唐夫人是个安静的人,我们都在家的时候,她就出来跟我们说话,你妈跟代教授不在,她就一个人在屋里待着,也不叫我们进去干活。人也挺好的,才来第一天就亲手捏了六笼小饺子请大家吃,第二天又亲手摊煎饼。跟你们母女可是不一样,人家是大家闺秀。” 唐夫人是个很慈祥的人,就是似乎比唐校长大十岁的样子,年纪看起来很大了。 祝玉燕一见就心里打鼓,担心她这么大年纪,能一路奔波劳累吗? 可转念再一想,唐校长估计也不放心把唐夫人留下,唐夫人离了唐校长也不行,唉。 唐夫人说苏州方言,但她还会讲英语。祝玉燕听不太懂方言后,竟然与唐夫人用英语聊起来了。 她的英语是嫁给唐校长以后,唐校长教的。她说她第一次拿起书本学的就是英语,那时她已经三十岁了。 两人聊了好半天,过了一会儿,张妈进来送点心,坐下也一起聊。 唐夫人与张妈说方言,与祝玉燕说英语,三人竟然聊得还很热闹。 唐夫人真的是旧式女子,女红、女工都很擅长。她在出嫁前还专门学习灶间事,就是做饭。所以她真的是什么都会,烧灶、杀鸡、剔鱼,等等。 张妈就指着祝二小姐说:“瞧瞧,你会什么呀?唉,你跟你妈都这样,要嫁人了,什么都不会。你妈那会儿还有你外公外婆盯着,她又是在自己家里嫁娶,等于没去过婆家。现在你可没人给撑腰,你怎么办啊?” 张妈一直很担心祝玉燕嫁了人还是什么都不会,被苏纯钧嫌弃欺负。 就算知道苏老师是个好人,可还是要担心。 祝玉燕挽着张妈:“您不用担心,我心里都有数。”她悄悄在张妈耳边说,“我藏着好些钱呢!您忘了,我还有个慈善基金会呢,那可是来钱的东西!” 张妈听说她藏的有钱就放心多了:“好,知道藏钱就行。” 祝玉燕等了半天不见祝女士和代教授回来,只能匆匆离开。临走前,她交待张妈:“婚礼的事该张罗了。日子什么的,你让我妈快点拿主意,我这边好去定酒。” 她自觉自己这已经很主动很现代女性了,瞧瞧,自己催着办酒,还有比她更洒脱的吗? 结果张妈比她光棍得多,说:“麻烦你妈干嘛?她现在忙得脚不沾地,天天连口热饭都吃不上。你就别使唤她了,你跟苏先生商量着办吧,定好酒了通知我们一声。” 祝玉燕:“……行吧。” 坐上汽车,她多多少少有一种小鸟被鸟妈妈踹出巢的不适感。 ……我都还没想离开家呢,你们这么迫不及待的吗?都不再挽留挽留我了? 祝二小姐高高兴兴的去,不太高兴的回来,嘟着嘴阴着脸,家里的人都不敢跟她说话,只等苏先生回来救命。 苏纯钧一进家门,就被听差和婆子接连“告状”。 “二小姐不高兴呢” “二小姐心情不大好,先生,你去哄哄吧” 苏先生就脱了外套,去哄未婚妻。 未婚妻站在点唱机前听唱片,背影优美。她穿一件鸭蛋青的旧旗袍,脖子雪白纤细,腰肢细柳一般,下面是圆润又丰满的线条。 苏先生舔了下唇,走过去从背后搂着她,恰好二小姐回头,他就趁机偷了个香。 温软香热。 “乖乖,我回来了,想我不想?” 怀里的乖乖娇滴滴的说:“不想,滚,撒开。” 苏纯钧笑了,心想,也只有她骂他,叫他挨了骂还想再多听几句,听到什么时候都不腻。hf(); 305|可怕的国家 苏老师温柔的抱住像只小猫一样团在他胸口的祝二小姐,听她软软的抱怨。 “……那些外国人,好自在啊,他们在我们的国家,比我们自己人还要舒服,真叫人不爽!” 祝玉燕其实很清楚,外国人能自由自在是因为他们的祖国强大。强大的祖国庇护了自己的国民,让他们在外国也很安全。日本人不敢欺负外国人,只欺负中国人,是因为中国现在太弱小了。 还是要让国家强大起来啊。 “算了,不说这个了。我听小陈说政府现在没钱了,你刚上台,有没有什么办法?”她担心的问。 一个普通百姓的家里没有钱了还要担心家人吃喝的问题,一个政府没钱了,这就不止是吃喝的问题了。 她也想了很多,比如要不要抢劫一下富人…… 苏纯钧:“城里的有钱人都跑光了,现在的有钱人都是过江龙,不好收拾的。” 他亲手收拾了金老爷,像金老爷一样的富翁有不少都是这样丢了命。 但富翁是有数的,杀一个,少一个。 何况富翁们也不傻,发现情形不好早就跑了。 百货公司仍然车水马龙,歌舞厅也没有关门,城里的有钱人并没有少,反而变多了。 因为本地的有钱人跑了,外地的有钱人又来了。 这些外面来的有钱人不止有钱,多数还都很有权,或者说有兵、有枪。 苏纯钧这几天被蒋要员引见了许多位军阀的代言人,他们的儿子啊、小叔子啊之类的。 军人也是要赚钱的,特别是这些出身马匪、强盗的军队。他们不怕苏纯钧现在手里没有钱,许多银行都很乐意贷款给政府。 他们也不怕苏纯钧赖账。这世道手里有枪的人的胆量总是比别人要大一些,要是有一千支枪、一万支枪、十万支枪,那胆量就更大了。 至少像现在,所有人都在往外跑,敢往里进的,无不是有倚仗的人。 如此说来,蒋要员也不是真要送苏纯钧去死,他这不是真心的替他找到了办法了吗? 蒋要员已经手把手教他该怎么办了。 第一步,先答应日本人,稳定局势。 第二步,跟银行借钱,搞战争贷。 战争贷的优势在于还款期是在获得胜利之后。也就是说,付款的不是苏纯钧,而是这座城市,到时可能会需要付出一些土地啊、码头啊之类的,可能也会需要在某些协议中做出一些让步。 但这都要等政府重新得回主动权之后。 所以,这不是一笔小买卖。甚至不是一年五年就可以还钱的。 但它的回报无疑是非常丰厚的。 所以,银行很乐意促成这笔交易,甚至不辞辛苦的一遍遍找上门。 当然,签下贷款合同的苏纯钧会不会在历史书中成为卖国贼就不好说了。 第三步,将这笔贷来的钱,付给军阀,那么,军阀自然会派兵进城,保护城市。 里外里的,苏纯钧可以从银行手里得到一笔不小的回扣。而军阀也会给他好处费。 假如他再有本事一点,还可以以“安民有功”为由向各界请款,上到官宦富豪,下到百姓黎民,都要再交一笔安民费,再摊上一笔军费,总之,名目繁多,都是来钱的生意。 这就是蒋要员给他指的“明路”了。 成功率很高。 甚至可以说,蒋要员并不是要害他,他指的真是一条明路。 但无非是死马当做活马医而已。 因为冯市长和以前的政府用的就是这一招,最后还不是因为付不出军费来让军队都跑了吗? 把军队请来是一笔钱,可是要想让军队一直保护城市,那就需要一直一直不停的付钱。 银行倒是很乐意给他提供无限的资金,但城市是有限的。 他可以卖一次码头,还能卖十次吗? 当他把城市里所有的地方都卖了,银行见他这里再也占不出便宜了,停止再给他贷款,他就再也无法付钱给军队,到那时呢? 冯市长一跑了之,他到时也能跑吗? 听说不能再抓富翁了,祝玉燕也松了口气。 毕竟不是什么好事。 苏纯钧:“今天已经议定了,要开机印钞。” 开机印钞? 祝玉燕直起身,说:“政府现在一点公信力都没有,印钞票发出去能有什么用?你不会不知道这个。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苏纯钧摇摇头,平静的说:“没有办法了。就算明知这样做只会加剧社会矛盾,但也没有别的办法。” 这已经是政府第十次加印钞票了。 前九次都是冯市长时的事。当时冯市长面临的处境跟他一样,都是口袋空空,没有钱用。 别的都可以算了,但是政府不能不发薪水。 怎么办呢? 只能印钞。 印钞机一开,钱就出来了。虽然之后会引起通货膨胀,可是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苏纯钧这几天搅尽脑汁,想尽办法,都决定再坏一回良心去劫杀富翁了,可是最后还是只能开印钞机。 因为他现在需要的钱不是个小数目,印钞机是最快的办法。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两人相依相偎着度过这难言的时光。 第二天,祝玉燕就去大学看望二子。 不管外面是什么样,日本楼这里倒是跟以前一样,没什么变化,就是人少了一点。 祝玉燕一路走过去,发现几乎都是女学生,男学生只有很少几个。 她先去拜访酒井老师,再看望了小林老师,最后还是来酒井老师这里说话。 “我看到好像少了一些人,这是怎么回事?”她问酒井老师。 酒井老师叹了口气,说:“他们都被征兵的带走了。现在是要求所有满十八岁的日本男人都要为天皇效忠,要服兵役。所以那些男同学满十八岁的都已经走了。” 她痛苦的说:“他们还想带走女学生,我和几个老师拼命才拦住他们的。” 祝玉燕听得心惊胆跳。 日本人要增兵?连在中国上学的日本学生都要带走,这么急切…… 她担心日本人很快就会抓中国人去当兵了! 祝玉燕当即就坐不住了,起身要告辞。 酒井老师说:“你去看一看二子吧,她一直很想你。” 祝玉燕连忙问:“对了,二子怎么样了?她是不是被欺负了?” 酒井老师浑身发抖,她紧紧闭上眼睛:“那些……要去当兵的男同学,他们在离开前一起……欺负了二子……他们说,不想在当兵前留下遗憾,武士在上战场前,都要找妓女抚慰的。”她说不下去了,捂住了嘴。 祝玉燕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hf(); 306|求助 二子发生这件事后变得更消沉了。而酒井他们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那些男同学第二天就陆续走了,很可能他们这一去就再也没办法活着回来,所以他们走的时候,酒井老师和其他学生都去送他们了。 没有人知道二子的事。 因为缺少药物,也请不来医生,二子只能卧床休息。 幸好酒井老师曾经住在花街附近,认识很多妓女和老鸨,她在这段时间一直照顾二子。 酒井老师:“我一直担心她会怀孕,可是也没有别的办法。” 祝玉燕从刚才就脑海一片空白,“怎么会发生这种事?这是怎么发生的?” 日本楼并不是一个很大的地方,它其实很小,只有两层高,而且它是木制楼。 日本的学生都只能把教室当成寝室,他们白天在教室上课,晚上在教室睡觉。 只有老师才有自己的房间。 灶间很小,灶头也只有一个。没有洗澡的地方,只在外面有一排三个水龙头。 甚至厕所都只有一个蹲子,男女合用。 祝玉燕想不通,在这么小的地方,男生们是怎么做到避开所有人的目光的?又是怎么没有人发现的? 酒井老师:“因为……二子的孩子被大寺庙的主持给收养了,那个主持又给了二子许多钱,寄了许多礼物给她,其中还有漂亮的布料,其他的女同学都很嫉妒,所以她们都不理二子了。二子一直是一个人。” 二子生完孩子又做了一段时间的月子才从那间小屋里搬出来。 她搬回了女学生中间,可那些女学生都不理她了。 一来是因为二子的孩子被富贵人家收养了,日后会过上比其他人更好的生活。 二来就是二子突然多了许多钱物。 所有的女学生都是穷苦人家出身,不然她们的父母也不会把女儿送给国家,让她们到中国来。 所有来中国的女学生,其实都抱着再也不能回到日本去的信念。就连她们的家人也不以为她们还能活着回去。至于她们在中国遭遇到什么,她们的家人反正是不会在乎的。 本来大家都一样,只能穿校服,只有一双鞋,一双袜子,所有人都很穷,可突然之间,二子变得有钱了! 酒井老师:“她们都没有行李,也没有自己的箱子,衣服都是睡前脱下放在枕头前。所有人的衣服都是薄薄的一层,破破烂烂的,只有二子有一个漂亮的藤箱,里面是收养了她孩子的主持送给她的钱和布。”她只去过女学生那里看过一次就明白二子为什么会被孤立排斥,而且,就算是发生了现在这样的事,那些女学生还是没有接纳二子,她们都在嘲笑她。 祝玉燕:“……我可以把二子接走吗?” 这话冲口而出,几乎没有经过她的思考。 可是就算是她现在回过神了,也并不打算改口。 二子继续留在这里太残忍了。 “我可以把她接走,让她在我那里休养。”她说。 酒井老师看着她,摇了摇头:“燕姬,我知道你是好心,但是……不行。我不能把二子交给你。她离开这里的话,就永远不能再回来了。” 祝玉燕冷笑。 这里有什么值得怀念的吗? 酒井老师认真的说:“不行。她是日本人啊,只有这里才能给她抚慰,她只能待在这里。” 看来酒井老师也很清楚。二子现在一定非常仇视她的这些同学们了,一旦让她离开,她很有可能再也不愿意当一个日本人了。 这里所有的学生都不是真心想当日本军国主义的刽子手,他们都没有那么疯狂。所以这些日本老师他们才会一直管着学生,不叫他们四处跑,特别是男学生,因为学生们会逃走。 酒井老师:“你去看一看二子吧。” 她亲自把祝玉燕送到了二子那里。 二子又搬回那个她生孩子的小仓库里了。 仓库里没有窗户,只有一个通气口在上方。一点点的天空从那里透出来。 一点点的白。 “二子,你看谁来了。”酒井老师敲了敲门,推开,和祝玉燕走进来。 二子坐在角落里,她看起了老了很多,瘦了很多,头发稀疏,甚至已经能看到白发。 “燕姬!”她看到祝玉燕,眼睛一点点发亮,露出一个夸张的笑容。 祝玉燕笑不出来,但她猜,二子并不想让人知道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假如她想说,她会听;假如果她不说,她就假装不知道,只需要提供她要的帮助就好。 二子伸出手来:“燕姬,你来了。” 祝玉燕坐下来,“二子,你还好吗?” 二子笑着,使劲点头,从一边把那只藤箱拉过来,打开,从里面掏出一封信,递给她说:“你看,他们给我来信了!” 祝玉燕接过来,看到是收养二子孩子的主持又写了一封信给二子,上面是孩子的事,说他们给孩子起名为敬香,说这个孩子很可爱很乖巧,所有人都很喜欢她,他们还为这个孩子举行了盛大的命名仪式,请来了许多的客人。 二子温柔的笑着说:“敬香真幸福,她的爸爸妈妈都这么爱她。” 祝玉燕:“是啊,这真让人高兴。” 酒井老师一直在旁边陪着。 祝玉燕没有办法避开酒井老师与二子说话,只好说:“对了,我马上就要举行婚礼了,到时我会请许多朋友来。二子,你也是我的朋友,我想请你来参加,好不好?” 二子脸上像面具一样的笑容好像突然被撕开了一条缝,她好像突然不知道该怎么摆表情了。 二子:“请我去……?”她哆嗦了一下。 酒井老师连忙说:“虽然这样很好,但是二子,你没有去参加婚礼的衣服啊。” 祝玉燕抢话:“当然,伴娘的衣服是由新娘准备的。二子会是我的伴娘,衣服和鞋子都由我来准备。” 二子更加剧烈的颤抖起来:“伴娘?” 仿佛祝玉燕不是请她去当伴娘,而是要送她上断头台。 祝玉燕握住她的手说:“对啊,我会举行西式的婚礼。西式的婚礼中,纯洁的新娘会由纯洁的伴娘陪伴着嫁人。二子,你愿意做我的伴娘吗?” 二子没有回答她。 酒井老师和祝玉燕一起离开时,说:“我会劝二子答应的。” 祝玉燕:“老师……” 酒井老师:“我也不想看到二子自杀啊。” 果然,酒井老师也发现了。 没人知道自杀的人在自杀以前会是什么样。但祝玉燕知道。可能是一种微妙的感觉。 自杀的人在自杀之前会假装一切都很好。 她在自杀前就做了两天的乖孩子。还把她的东西都送给了朋友,让那些包包手表项链都继续得到主人的喜爱。 她刚才就感觉到了。 二子想自杀了。 可能在她给她寄信的时候还很愤怒很悲伤,想得到一个公正。 但现在当时的愤怒都消失了,不管她曾经想得到什么样的公正,现在都没有得到。 还有那一封信。 不知是真的寄来了,还是酒井老师为了安慰二子而写的,不然时间真的太恰好了。 虽然这确实是一封美好的信,看到信的二子确实得到了安慰,但也因此而放下了心。 她的女儿很幸福,她没有需要担心的事了。 所以,在见到祝玉燕后,她不但没有对她这个朋友哭诉,反而假装一切都好。 她大概以为酒井老师不会把事情告诉祝玉燕。而其他的日本学生和老师就更不会说了。 因为这些人本来就在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但祝玉燕想救她,酒井老师这个女人同样也想。 祝玉燕告别了酒井老师,坐着汽车回祝家楼了。 她没有浪费时间,应该说她也需要什么事来塞满大脑和她的时间表,最好不要有一刻空闲。 她一回到祝家楼就抱着电话打给苏纯钧说要订酒席办婚宴,让他那边开个条子,不然只怕酒店不会搭理她。 苏纯钧不知在忙什么,身边有许多人,他说:“好的。我这就开条子,你让小陈来拿。” 陈司机就在旁边听着,见她挂了电话才笑着说:“二小姐,这种事你吩咐我一声就行了,我去酒店一样能办好。” 祝玉燕的脸上挂不住笑,只能勉强扯了扯嘴角:“是啊,那下回我就不必给苏老师打电话了啊。那劳你辛苦一趟,去他那里拿个条子吧。” 陈司机:“哪里哪里,不辛苦。” 陈司机开车去开车回,拿了条子,刚进门就见祝二小姐还在打电话。 祝二小姐抱着电话在说:“……我都忘了,以前家里常用的那家薛记裁缝铺早就不开了,那我去哪里做裙子啊,要做好几身呢。” 那边估计还是苏先生,只听苏先生不知说了什么,祝二小姐说:“这样啊?那我现在就过去?不用?” 祝二小姐看到陈司机。 陈司机连忙双手捧着苏先生亲笔写的条子放在桌子上给祝二小姐过目。 祝二小姐拿在手中看了看,点点头,对着话筒:“嗯,嗯,好。”然后挂掉,对他不好意思的说:“陈先生,还要麻烦你,我要做衣服,婚礼要做的衣服还挺多的呢,可是我以前认识的那家裁缝店已经关了,苏老师说有一家很不错,你也知道的。” 陈司机已经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干什么了,都不必祝二小姐再开口:“是,我知道。苏先生在那里订过两件衣服的。是个外国的牌子,我这就去把裁缝接来,二小姐,您稍等。” 陈司机再辛辛苦苦的把那家法国店铺里的裁缝师傅——好像叫设计师——给拉了过来。 带着枪去的,非常简单。 他领着设计师和助手回来,就见祝二小姐还是抱着电话。 陈司机:“……” 祝二小姐:“……婚戒上用什么宝石好呢?我?我也不知道,虽说都说钻石好,可是我也不觉得钻石哪里特别好。什么?叫宝石商送宝石过来挑……” 她看到了陈司机和他身后的人。 陈司机微笑着走过来,等祝二小姐挂了电话,马上说:“二小姐想见宝石商吗?我知道一个,苏先生也知道,城里的宝石他那里的最好。我这就把他请过来,您稍候。”hf(); 307|聪明姑娘 已经很晚了,客厅里却还亮着一盏台灯。 门关着,屋里只有两个人。 苏纯钧躺在沙发上,怀里搂着偎着他的二小姐。 二小姐今天晚上没吃饭,从一开始的喋喋不休到最后一句话也不说。 他也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的拍着她的背,摸着她的头发。 “……日本人要是都死了就好了。”祝玉燕轻声说。 苏纯钧轻轻掩住她的嘴:“嘘,有些话不能说出来。” 祝二小姐最后就这样睡着了,是苏先生把她抱到楼上去的。 第二天,她就恢复过来了,还要请平田佳子来家里玩。 从这天以后,平田佳子每天都来。陈司机每天上午都要去接平田小姐,下午再把平田小姐送回家。 两个女孩子在楼上嘻嘻哈哈,说的全是叽哩咕噜的日语,楼上楼下的听差、婆子一句都听不懂。 婆子还说:“听着我们二小姐跟日本人似的。” 铃木三郎也很好奇平田佳子每天都去跟祝二小姐玩什么。当然,这其中必然有中国人向日本人示好的原因,但两位女士每天都在一起,必然是有什么事能吸引住他们。 他还给平田佳子许多活动经费,让她要在交往中占据主动。 他说:“你要向祝小姐表现出日本人强大的一面,要让她对日本有信心。” 没办法,祝小姐对日本有太多的误解。 她先是误会日本人吃不起水果,然后平田佳子又说她还认为日本的蔬菜很贵。 这让铃木三郎很生气,难道说在中国人的眼中,日本人连蔬菜也吃不起吗?太过分了! 平田佳子坐在他面前,乖顺的说:“一切都遵照您的意思,先生。我们今天还是在试穿祝小姐婚礼时的衣服,还有我带去的和式服。” 铃木三郎笑着摇头:“这十天以来,你们一直都在玩妆扮娃娃的游戏,还不腻吗?” 从祝小姐邀请平田佳子的那一天起,每一天她们都是在玩一些女孩子的游戏,从未婚夫到男朋友,从化妆到梳头到换衣服,乐此不疲。 铃木三郎当然无法理解,对女人来说,化妆和漂亮衣服是永远也不会腻的。 平田佳子不好意思的说:“对不起……” 铃木三郎宽容的说:“我不是在指责你。我能理解女人对美丽的狂热就像男人追求宝刀一样。你们今天还聊了什么?祝小姐对日本仍是有误解吗?” 平田佳子费解的说:“今天我们聊起了日本的食物……祝小姐认为日本人人都喜欢吃渔民的食物,还有,她一直说日本的牛肉很出名很好吃,当我说要送她一些礼物的时候,她说让我送她霜降牛肉。” 铃木三郎:“渔民的食物?霜降牛肉?” 铃木三郎再一次感到愤怒了。 他真恨不得把这个中国女人抓来,让她从头开始学习最正统的日本文化,不然她对日本有着这么多不正确的理解真是叫身为日本人的他感到恼火。 平田佳子离开之后,铃木三郎回到里间,对里面的小林老师说:“小林先生,这位祝小姐在你们的教育之下已经学习了一年,难道你们还没有扭转她对日本错误的印象吗?” 坐在里间的男人正是教日本历史和小林老师。 他说:“铃木先生,请保持冷静。祝小姐虽然对日本有许多误解,但你可以体会到她心中对日本的热情。” 铃木三郎:“哼。难道这个中国女人认为日本人吃饭只有一个盘子吗?我们就算是最穷的百姓,每天至少可以喝上一碗味噌汤!” 小林老师无奈的说:“是的,您说的没错。日本人并不贫穷。” 这确实是小林老师和其他日本老师都很无奈的地方。 确实,日本人很穷,但他们同时又非常讲究这一点,并不希望被人看做是贫穷的。 他们在学校吃饭也是很认真的煮米、做菜、做汤,每顿饭至少是要保证一碗饭一盘菜一碗汤。虽然菜可能只有三片萝卜,汤里只有一点味噌。 就算是小林老师最穷的时候,他也不愿意让人以为他只有一碗饭,连菜都吃不起。 祝小姐所说的日本人最爱吃的寿司和拉面都只是地方食物,并没有在全日本流行。而寿司,这种渔民的食物,也只在渔民中间吃的最多,可那是没有办法,日本的渔船为了捕鱼,有时会一个月都在海上,他们没有办法在船上生灶,也没有时间做饭,所以会提前煮好饭带到船上,在船中就着捕上来的鱼吃。 这种食物并不是所有的日本人都喜欢。 而牛肉就更荒唐了,明治天皇吃牛肉就变成了日本人都爱吃牛肉,日本牛肉很出名? 小林老师:“我们都知道祝小姐从错误的渠道得到了许多日本的信息,但也正是这个错误的渠道让祝小姐对日本充满了好感。我们必须要保持住她对日本的好感,所以不能过于驳斥她对日本的错误印象。” 铃木三郎也不是真的生气,他只是想从侧面多了解这位祝小姐。 目前平田佳子每天都去拜访祝小姐,据她所见,苏纯钧对未婚妻祝小姐堪称言听计从,而这位祝小姐,虽然有些小聪明,但为人并不深沉,城府也不高,她时常游说平田佳子捐钱,别的事也不做,她不怎么打听日本人的事,对日本商会和铃木三郎都没什么兴趣。 并不是说祝小姐从来没提过铃木三郎,假如她真的从来也不提,铃木三郎反而会提起警惕。 事实上第三在,祝小姐就问起了跟铃木三郎有关的事。 ——她问平田佳子,铃木三郎有没有情人。 因为她觉得平田佳子年纪才十六岁,而铃木三郎已经三十多了,两人年纪差距太大,铃木三郎以前肯定有情人!说不定还有私生子! 然后她就暗示平田佳子要小心私生子与藏在外面的外室。 两人聊了一天的宅斗。 铃木三郎晚上追问的时候,平田佳子非常为难的才说出了两人聊天的内容。 这叫铃木三郎非常无奈的同时也向平田佳子坦白他确实曾有过情人,情人也生过孩子,但孩子已经送人收养了,他与平田佳子的孩子才会最终继承他的一切,请平田佳子放心。 总之,这位祝小姐时常不按牌理出牌,但细想,她的一举一动又并不出奇。 ——完全就是个普通的小姑娘。 可是,以苏纯钧现在的身份地位,这个祝小姐恰恰不应该是这么简单的人。 平田佳子是已经相信祝小姐了,而铃木三郎不相信她的判断,才请来了小林老师。 小林老师说:“祝二小姐就是这样的人。铃木先生,你可以放心,从这几天平田小姐的见闻来看,我感觉祝二小姐并没有存心隐瞒或欺骗什么,她的所做所为全都是发自内心。” 铃木三郎:“可我听说山本先生夸奖过这位祝小姐,称赞她是一个聪明的女孩子。但在我看来,她并不聪明。”小林老师:“那你就过于小瞧祝二小姐了。她或许不擅长勾心斗角,但在学习上,她确实是一个天才。她的英语、日语都非常熟练流利,她通过自学还掌握了法语和俄语。她的数学、物理、化学、历史全都是高分。我可以诚实的说,她并没有浪费她的聪明才智。特别是你还必须考虑到一点,她只上了一年大学。在上大学之前,她已经在家休息了两年,而之前她也只上过一年中学而已。” 铃木三郎点了点头:“如此说来,祝小姐确实头脑聪明。”hf(); 天造地设 铃木三郎最终决定相信小林老师对祝小姐的判断,但这样一来,关于祝小姐的新婚礼物就成了一个问题,因为祝小姐很期待来自日本的牛肉。 平田佳子为难的说:“祝小姐形容最高级的日本牛肉上有像霜一样的花纹,所以才被称为霜降牛肉。” 名字很美,但这样他就没办法随便杀一头牛给祝小姐送过去了。 铃木三郎不得不一边传信回日本,希望可以找到这种神奇的牛肉,另一边,他催促平田佳子尽快从祝小姐身上得到一点好处。 铃木三郎:“这是为了证明你们的友谊是真诚的,不是吗?” 平田佳子从心底喜欢祝小姐这个中国朋友。她在家乡也交往过几个密友,但她们都不如祝小姐大胆有趣。但为了铃木先生,她必须要牺牲她与祝小姐的友谊,因为铃木先生才是最重要的。 于是,在第二天见面时,平田佳子向祝玉燕保证到了她结婚的那一天,日本商会会送上“霜降牛肉”做为贺礼,足够所有的宾客大吃一顿,而且只要祝二小姐想吃牛肉,日本商会保证会供应给她。 平田佳子:“可是燕姬,做为朋友,你却没有给我任何回报,让我在三郎面前丢了脸,他指责我并没有成为你的朋友。” 祝玉燕当然要马上反驳,她说:“我当然会证明我对你的友谊。” 祝玉燕这些天瘦了一些,正好要试婚纱,所以瘦得恰到好处,只有苏老师在抱怨,觉得她太瘦了,让家里的厨师给她炖燕窝吃。 婚礼总有那么多的事要做,但事情还是不够多。 不止是二子的事。 虽然想起二子就难免会想起日本人对待自己的人民都是这么残酷,那他们对待中国人一定更加残酷。 想到这里就让她无法控制的发抖。 恐惧在觉察之前就已经降临到身上了。 另一件让她害怕的事是她终于开始感觉到祝女士他们要离开的真实了。 可能因为从来没有与他们分离过,也可能是并没有思考得太清楚。 总之,直到祝女士和张妈搬走过了几天以后,祝玉燕才终于有了她可能要与她们分开的真实感。 然后袭卷而来的就是深刻的恐惧与后悔。 无比的后悔。 她开始后悔早早的就与苏老师定情,假如她并没有与苏老师相爱,那她就不必在两者之间选择,而可以痛快的跟祝女士和张妈一起走,不必与他们分开。 她发觉自己对杨玉蝉的感情没有那么多。她明明喜欢杨玉蝉,真心把她当姐姐。杨玉蝉在她心目中的重要地位与祝女士、张妈、苏老师一样重要。但是在送走杨玉蝉时,她竟然没有太伤心难过,直到现在她马上要与祝女士和张妈分开了,终于,在这里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她成了孤单的了。 她才想起她曾经有那么多的家人,大家好像永远也不会分离,现在却分开了。 难道只有在自己被抛下时才会感受到痛苦吗? 她是这么冷血无情的人吗? 这些天的夜里她与苏老师谈了很多很多,两人以前一年谈过的话加起来都没有这四五天谈的多。 可能因为话题的深度不同了。 以前他们只谈风花雪月。不幸的事当然有,但都是身边人的,关于他们自己,倒是没有经受过什么灾难与痛苦。 现在,她感受到的痛苦深刻而无法排解,因为她说服不了自己,那就只能说出来告诉苏老师,想从他那里听一些不同的话。 而苏老师也告诉了她许多事。 她说她后悔对杨玉蝉太差,不止是送她出去留学,还有在对待马天保的时候,她也太过于高高在上,没有设身处地的替杨玉蝉思考。 她把冷漠无情当做理智,用锋利的话语去刺伤杨玉蝉,同时,她也间接伤害了马天保。 最后还是祝女士帮助了马家一家。 假如没有祝女士,那她现在就算想明白了,又要怎么去弥补对马天保的伤害呢? 假如她可以更加温柔的对待这个世界就好了。 说完这些话后,她就埋首在苏老师温暖的胸膛前,闻着他衬衫上好闻的气味静静的疗伤。 苏老师告诉她,他在离开家以后也后悔过许多次。 后悔不该离开家,不该与父亲和兄弟绝裂。 每次后悔过后,他都会更加后悔自己会后悔这件事。 生活的艰苦消磨了他的意志与骄傲,他怀念的不止是高床软枕和奢侈的生活,而是地位。 以前提笼驾鸟,行动风流的公子哥,突然沦落下流,衣食无着,要与贩夫走足打交道,住在鸡犬相闻的陋室中,上上下下,巴结笼络。 最让他接受不了的是他越来越清楚的知道,他脱离的家庭是他从现在起奋斗五十年都未必能攀上的阶级。 “五十年?”祝二小姐震惊,“你家原来这么牛x吗?” 苏纯钧搂着她笑着说:“我父亲是袁大总统的心腹,你以为他是凭自己的本事混上去的吗?” 若无家族助力,他父亲只怕也要先奋斗二三十年,再寻一门好亲,方能立在那样的高地。 可要知道他父亲可是二十几岁时就坐在那个位子上了。 “那你现在还后悔吗?”祝二小姐轻声问。 “……不太后悔了。”苏纯钧望着她答道。 混官场早就剥下脸皮的苏先生一早就跟冯市长暗示过自己的家世,他当然也跟赵秘书、蒋要员“暗示”过。他的档案上也必定有记录。 他的确没有回家,但早就把家族扯出来装虎皮了。 既然在官场,既然家世不凡,当然要显露出来给人看啊。 他虽然“藏着掖着”,这也方便别人去“查个明白”嘛。 从他借上家族的力之后,也就不再对当年离家之事感到后悔了。 现在令他痛苦的是当年后悔了很长时间这件事。 每想起来一次,就在心底折磨自己一次。 祝二小姐并非那么纯洁无暇,她也曾利用自己的年轻与锋锐去仗才傲人,伤害最亲近的人。 苏老师也不是那么的云淡风轻,不慕富贵,生活之中,他也曾想为五斗米折腰。 能对着爱人坦白缺点是一种赌博。因为有可能爱人根本无法接受不完美的你而离开你。 哪怕对方也不完美,可或许他更想要一个完美的爱人呢。 在坦白之后,祝玉燕和苏纯钧发现自己都能接受对方的不完美之处。 不得不说,这证明了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从今以后,他们可以无话不谈。 也不必再费心维持形象了。 有时形象崩坏一点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了。 今天,苏先生晚上回来先去小客厅抽烟喝酒写报告。 祝二小姐冲进去把窗户和房门都打开散味,还让听差把炭炉子搬来。 祝二小姐叉着腰说:“你要想吸烟,对着炭炉子吸,这个死的快。” 听差和陈司机听了都不敢说话。 苏纯钧苦笑摇头,把烟掐灭,掏出做好的戒指:“看一看,喜不喜欢?” 祝二小姐拿着戒指推苏老师上楼洗澡换衣服。 她坐在椅子上与浴室里的苏老师说话。 提起平田佳子的话,她说:“我决定先办一次马路义卖会,安一安日本人的心。” 浴室里,苏老师的声音闷闷的传出来:“好。要我帮你做什么?” 祝二小姐:“借我几个人就行。” 她打开戒指盒子,里面是一颗漂亮的蓝钻石,方形的大冰糖。hf(); 马路义卖会 苏纯钧亲自手写了十几封的婚礼请柬,揣上两封,亲自去给蒋要员和赵秘书送过去。 他事先打过电话到赵秘书处,等了十分钟才过去。 进门一看,蒋要员和赵秘书在一起。 蒋要员看到他就笑着招手:“小苏过来,同我一起祝贺你赵大哥。” 苏纯钧从善如流的改口为“赵大哥”。 “赵大哥有何喜事?是新娶了美妻还是新添了一个大胖小子?”苏纯钧笑道。 赵秘书笑着摇头:“你啊,嘴巴又利又快,还不饶人。” 蒋要员拍着赵秘书的肩,笑着说:“你这么说要吓怕你赵大哥的。你赵大嫂可是管你赵大哥管得严着呢,你问一问你赵大哥,他在家里连看丫头一眼都不敢。” 赵秘书说:“要员别笑话我啊,小苏在家里连抽烟都不敢,我比他还是要强不少的。” 苏先生在家抽烟被太太喝止,命令其对着炭盆吸烟的事已经传遍了这幢楼,特别是祝二小姐那句“这个死得快”更是传为名句。 都说有知识的女人不能惹,瞧瞧,以前没上过大学的女人哪里会这么高明的威胁? 一通笑闹过后,蒋要员才把刚才传来的任命书递给苏纯钧。 苏纯钧展开一看,恍然大悟。 任命书上将他任命为特别办事处处长,总理这座城市里的大事小情。 而赵秘书则被任命为办事处副处长,给他打下手。 看起来他的官比赵秘书要高,但赵秘书明摆着是来监视、管理他的。 何况蒋要员也点明了,这是他“赵大哥”。 苏纯钧收起这封任命书,双手交还给赵秘书,拱手为礼道:“赵大哥,小弟日后要麻烦你多照顾了。还请赵大哥以后为我多多美言啊。” 赵秘书也赶紧扶起他,说:“苏处长,言重了啊。工作上我还是要听你的调派啊。” 苏纯钧甩开他的手,还要再作个揖:“工作上的事我是一知半解,还需要赵大哥你多多提点指导啊。” 两人你推我让,显得谦虚又和平。 蒋要员很满意,止住这二人,道:“你们以后互相帮助,互相进步嘛。对了,小苏,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苏纯钧就将请柬送上,客客气气的请蒋要员和赵秘书参加婚礼。 苏纯钧:“就在和平饭店,只开了八桌,我想办的简单一点就行。” 反正现在想送礼的直接送去祝家楼就行了,他也不必在婚礼上公开收礼了,影响不好。 蒋要员收起请柬,笑着说:“必去,必去啊。” 苏纯钧打蛇随棍上,连忙说:“要员肯来就是我的荣幸啊。要员一直非常爱护我,我想腆着脸再提一个小小的要求。要员知道,我与家中已经绝裂了,订婚时是由我大学时的师长代为出席,充做长辈,现在结婚仪式上想请要员代我的父亲受我与我的妻子一拜。” 蒋要员有些犹豫:“啊呀,这个……” 婚礼的主宾不是一个简单的关系,何况又是代表苏纯钧的父祖长辈坐着受新人的礼。他与苏纯钧的交情还不到那个地步,万一日后苏纯钧被认做是他的人怎么办?像他这个地位的人,对于身边亲信之人的选择都是宁缺勿滥的。 何况现在苏纯钧刚接下一个大锅,他能不能把这个锅顶好还不知道。 蒋要员不是很愿意跟苏纯钧牵扯上。 他看向赵秘书,想让他解围。 不料,赵秘书笑着说:“这是喜事啊。要员还是答应了吧。” 蒋要员暗叹一口气。 他知道这是因为他把赵秘书扔下来引起了赵秘书的不满,所以赵秘书故意装傻,就要他跟苏纯钧牵扯不清。这样,万一最后苏纯钧功败垂成,赵秘书要担责任,他也跑不掉。 骑虎难下。 蒋要员已经失去了拒绝的良机,只好说:“好,好,我到时一定去。小赵,你也去。” 赵秘书不在乎蒋要员偶尔的冷脸,笑着点头:“一定,一定。” 蒋要员收起请柬,又想起一件事,问苏纯钧:“我听说你调了两队人,还要他们换了衣服,是有什么事吗?” 苏纯钧笑道:“不是什么大事。燕燕与日本商会的平田佳子交好,那个平田佳子是铃木三郎的未婚妻,平田家自己也是关东有名的大地主和纺织商人。燕燕就想开一次慈善义卖会,说动平田佳子出货物,义卖得来的钱全都归慈善基金会运作。” 蒋要员与赵秘书对视一眼。 赵秘书发问:“这是说,日本商人出商品,卖了钱全给燕燕的慈善基金会?” 苏纯钧笑着点头:“对。” 赵秘书发笑:“日本人怎么会同意啊?这不是赔钱买卖吗?” 苏纯钧:“我也听不懂燕燕是怎么讲的,反正日本人是同意了。虽然送来的商品都是一些边角布料和废品。可能日本商人也需要处理掉它们吧。” 蒋要员一拍沙发站起来:“走走走,我们一起去看一看。那个义卖会是今天吧?在哪里举行?” 苏纯钧:“在南京路上。” 南京路上,车水马龙。 虽然街边的店铺关了七七八八的,但路上仍然没少了横冲直撞的汽车和面色灰暗、脚步匆忙的百姓。 在大马路边上,摆了十几张草席,上面堆满了如山般的碎布头。后面还扯了一个大横幅,印的“慈善义卖”四个大字,一左一右挂着日本国旗和平田商会的会徽。 祝玉燕和平田佳子就站在这些布条山的旁边。 平田佳子满面通红。 周围来来去去的行人都躲躲闪闪的不敢看这里,也根本不敢靠近,明明是在马路边上,却硬是空出了好大一块空地。 而令平田佳子脸红的并不是在被一群中国的庶民注视。 而是她新交的中国朋友,祝小姐在大声的喊: “特大喜讯!特大喜讯!江南纺织厂的老板带着小姨子跑了!!” 路对面的汽车里,蒋要员一口口水呛到,咳得厉害。赵秘书连忙给要员拍背,目瞪口呆。 赵秘书问苏纯钧:“小苏,这是……” 苏纯钧捂住嘴,要笑不敢笑,说:“这个……我也不懂……燕燕说这叫销售策略。” 不止祝二小姐一个人在喊,她带来的听差和婆子,还有在摊子旁边换了普通衣服的宪兵也都在喊。 “特大喜讯!” “江南纺织厂的厂长带着小姨子跑了!” “所有商品超低价出售!” “一毛一袋!一毛一袋啊!随便捡随便拿!一毛一袋啊!” 祝二小姐口若悬河:“跳楼大甩卖了啊!!!” 街角一送的另一辆汽车里,铃木三郎听完了下属的汇报就让人把汽车开走了。 他觉得他要对这个祝小姐刮目相看了。 听说祝家曾是非常有商的中国大商人,只是后来败落了。这位祝小姐倒是确实不愧是祝家的血脉。 看来她并不是要欺骗平田佳子和日本人。这个义卖会有很大可能会成功。 至于能不能赚到钱,能赚多少,铃木三郎并不在乎。 他只需要让中国百姓习惯日本的商品。 虽然现在还无法强迫所有的中国商店都卖日本商品,但一个小小的马路义卖会能打开一点点局面也可以。 所有人接力喊,一定要所有路过的人都听到这个宣传。 但平田佳子很难过,因为他们在这里站了一整天,现在天都要黑了,却没有人来买这一毛一袋的布头。 她哭着说:“我们失败了。”铃木先生一定会非常失望的。 祝玉燕马上说:“佳子,你是不是从来没有做过生意?哪有做生意第一天就有钱赚的?第一个月,第一年都未必能赚到钱才对。我们一开始只需要让客人记住我们在这里就行了。这样等他们需要的时候就会找过来。我们又不是只卖一天。” 平田佳子被说服了,虽然捻但是听起来很有道理,于是她没有反驳。 所以她没有发现祝二小姐在混淆概念。 义卖会确实不会只卖一天。 但也不会卖上三五年。 就算平田佳子愿意,祝二小姐也没时间奉陪。 但黄昏后,事情就有了转机。 准确的说应该是太阳要下山后,祝玉燕他们要收摊了,终于有人过来问:“你们要收了?让我买一包吧?” 祝玉燕立刻不收摊了,爽快的说:“随便挑啊!” 说话的只有一个婆婆,但上手来挑的却有四五个人,然后再一转眼,又变成了十几个! 好像这些人之前都在旁观,现在太阳下山了才敢下手。 祝玉燕发现商机来了!马上喊:“我们要收摊了!便宜卖了啊!现在八分钱一袋了啊!八分钱!八分钱你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八分钱!大袋小袋都是八分钱!” 有人问:“多大的袋子都行?” 祝玉燕豪爽道:“麻袋都行啊大哥!我这都是老板抵债的东西,要赶紧卖了拿钱回家啊!” 天,终于黑了。 摊子前挤得人头攒动。 叫来的两队宪兵全守在外围,还有平田佳子带来的日本人也守在外面,看到有人塞满一袋要走就上前挡住收钱。 虽然只有八分。 这当然是亏的。 虽然是边角料和废品,但并不是不值钱,送回日本也能赚不少的钱。 不过生意不是这样做的。首先送回日本就不对。中国明明是这么大的市场,有这么多人,为什么还要送回日本卖呢? 真送回去,就必定会挨骂,这说明在中国的人太无能了。 但这样卖肯定也是赚不到钱的。还会亏不少。 不过祝玉燕说这不是亏钱。这叫宣传,宣传是一种投入,就跟广告一样。 现在日本商品做广告可能没多少人看,也会引来抵触,但假如用义卖的方式便宜的卖给百姓,他们就会接受了。 至于“江南纺织厂”这只是噱头而已,大不了之后再说江南纺织厂卖的东西全是日本产的,四舍五入也是日本的商品了。 不必在意细枝末节。 总之,平田佳子看到半小时内所有的布头和废品全被抢走了,最后收回的钱也就是二十多块,还不够这么多人的午饭钱呢。 可那种人人争相抢购的画面还是让平田佳子震惊了,她很高兴也很满意,这下她就可以去告诉铃木先生了。 她热情的说:“谢谢你,燕姬!” 祝玉燕也很高兴的说:“我们明天继续卖!你明天再拉两车布头来吧!” ※※※※※※※※※※※※※※※※※※※※ ^^感谢在2020112800:50:04~2020113001:02: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zzhu、猫小花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kincat2个;ivy、倾平貂、棒冰冰、沫沫啊么么哒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安娜159瓶;3409017157瓶;奇书129瓶;游慢慢慢慢游、自由的风、小小心愿儿100瓶;宾尼兔60瓶;嗨呀54瓶;tutu77、walkbesideyou、绿柳晴阳50瓶;jinhan41瓶;树的艺术史、jane40瓶;阿雨39瓶;大米38瓶;思思37瓶;阮莉莉31瓶;天天、沈询、花儿为什么这样红、水色云烟、浓茶30瓶;宝蜜25瓶;″喵的21瓶;fantasyx、靖怡^^、路人甲乙丙、霁初、路人n、七心海棠、慢慢、韩月、我什么都不想说、球球、晨、xjx、走开、橖鷬、黎竹竹、snowy宁20瓶;我爱海韵19瓶;lilytale15瓶;半夜起来追多木14瓶;2080997612瓶;ellanly、祖传视频治失眠、1445477、laurah、看好书、快乐美人、阿曼、凉久、欣欣然、莎啦啦、懒猫、水漫金山、~泰泰、香初、香草雪糕、菜10瓶;果咂的小虎牙9瓶;方方、壬绪8瓶;言澈、宿鸟7瓶;百英必有果、大头张张、哗啦哗啦sky、安安、木然、晋宜、今今、晨光熹微、corona__、鸭嘴兽的上铺、玄妙兔子、小少年5瓶;蔚蓝、吴钩漫步4瓶;大贝、yc、落菡、风吹漫步3瓶;鸿钧、蟹黄包、大青早(?Д?)?2瓶;潜水艇冻腰冬冻娆、小喵三千、青苏yoooo——、xf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喜欢穿到民国吃瓜看戏请大家收藏:(bxwxorg)穿到民国吃瓜看戏更新速度最快。 商人经 马路义卖越来越火爆了,一到黄昏就客似云来。 除了第一天需要祝玉燕亲自下场喊话之外,第二天起,大家都自动自发的学会喊话了,还添了许多细节。 于是江南纺织厂厂长带着小姨子跑路的故事就流传了出去,甚至被人当成真的了。 送来的日本产品也从一开始的只有碎布片到什么产品都有了。 摊子越铺越大,占的路面越占越多,渐成一景。 祝玉燕见此情景,又说服平田佳子为代表的日本商会,在马路边上搭了一排棚子,再从路灯那里接了电线,挂上了电灯。 慈善马路义卖会正式升级为夜市。 商人都知道一件事,就是气氛远比商品更重要。也就是俗话说的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 人气就等于卖气。 人聚集的越多,潜在客人就越多。 人都是有聚众性和趋从性的。 当一个地方聚集了许多人,无形中就令人相信这里是安全的。 其实日本商会最想要的就是一个稳定的市场。 他们千方百计想要在城市中打开市场,但一直都没有门路。 一开始日本商会借助良民证卖米卖粮食,但成效不大,因为在中国百姓眼中,日本人就等于日本兵,日本商人哪怕没有拿枪拿刺刀,在中国百姓眼中他们也拿着枪和刀。 要不是饿得没有办法,根本不会有百姓去日本商会的门口买粮食。 而且为了防备可能存在的反动人士,日本人就把良民证和商会卖粮结合到了一起。 其实,这里面不是没有文章可做的。撬几个日本商人为中国办事……只要有钱赚,美国商人能卖国,日本商人为什么不行? 祝玉燕一直都觉得商人是这个世界上最没有国家没有信仰的种族。因为金钱才是他们的信仰。 日本商人的反应速度相当快。 马路义卖会开到第三天,日本商人就在平田佳子的引见下来祝家楼送礼了。 一半送给苏先生,一半送给祝大慈善家。 祝玉燕的慈善基金会得到了大笔的捐赠! 而那些日本商人的目的也很简单,就是说“也有一些残次品想送到义卖会去”。 祝大慈善家统统都笑纳了。 不过,这些日本商人并不仅仅是为了送残次品,他们的目的还是要卖真正的商品。 祝大慈善家说这当然可以,但由于义卖会是以慈善为目的的,所以送到慈善摊子上的商品呢,按旧例所得尽归我大慈善基金会! 不过,我也明白你们是需要一点工作成绩的,所以我愿意在慈善义卖会的摊子旁边让你们摆一个卖正常商品的摊子,这个摊子的钱,我就不全要了,只收一成,做个摊位费什么的,你们看…… 日本商人虽然觉得一成的摊位费有些贵,但都点头答应了下来。 祝玉燕与他们订立了合同后,就允许他们的商品进入慈善义卖会了。 如今夜市上的东西可齐全了。 日本人卖的也都是普通的东西,以家具日用为多。 祝玉燕晚上也会在那里帮着看摊推销。 苏纯钧晚上回家见不到未婚妻,不得不到夜市来抓人。 他的汽车开过来的时候,还没到夜市就被宪兵给拦了。 因为要办夜市嘛,祝二小姐就借着苏先生的威风,把这一条路给禁行了,一到夜市的时间,汽车不许通行。 当然,像苏先生这样汽车上带着通行证的自然可以随便过。 只有普通富户的汽车过不来。 苏先生的汽车开进去,远远的就看到那一片连绵不绝足有半条街的长度,因为拉了电灯,所以显得灯火通明。 十几个人声嘶力竭的在喊: “特大喜讯!江南纺织厂的厂长带着漂亮小姨子跑了!” 开车的陈司机摇摇头:“唉,也不知道这小姨子有多漂亮,这老王八蛋还挺有艳福!” 苏纯钧:“……” 因为江南那边确实曾有大片的纺织厂,也确实现在都倒了,所以这个传言现在竟然传得有鼻子有眼的。 苏纯钧猜测那些跑掉的地主或厂主中有没有带着小姨子跑的,假如有纳小姨子为妾的,说不定真有带着小姨子跑掉的。 四舍五入,燕燕说的也是真的了。 他下了汽车慢慢走过去。 摊子前都围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 他找到燕燕,见她正在给一位看起来也曾是有钱太太的女人推销玻璃灯罩。 现有一种煤油灯,比蜡烛好用,比电灯省事,亮起来也没有烟火气。 它是上下两个部件组成的。上面是一个钟形的玻璃灯罩,下面是一个铁疙瘩盒子,有一个旋钮,盒子里装煤油,上方有一个出气的嘴,里面一打气,把煤油吹出去,嘴子上点火,这灯就亮了,再罩上玻璃罩,就能亮许久。 这东西好是很好用,唯独这玻璃罩子要擦,不然会粘上一层的黑煤油腻子,烟火一烧,粘粘乎乎的,必须要擦干净才能接着用,不然灯就不亮了。 它又是玻璃的,易打易碎。所以家里用这种煤油气灯的,多数都要再多配几个玻璃罩。 这位太太显然就是家里的灯罩子打碎了,特意出来配罩子的。 她抱怨说:“现在买东西都不方便了,不然这种小东西哪里买不到?你这个太贵了。” 祝玉燕:“三个一组才一块钱,真不贵了。一个煤油气灯都有一块五,没有罩子就没办法用。” 太太:“哪有那么多人用这个灯啊?一般人家用用蜡烛就行了。你看你这个摆了好几天,才我一个人问。” 祝玉燕:“你不在我这里买,别处也没有卖的啊。现在哪里都不开店了,也就我这里才能买到。” 太太:“啊呀,你就是看我买才故意涨价的吧。做商人的都狡猾狡猾的。” 祝玉燕:“太太,我们这里是慈善义卖会。东西都已经很便宜了。说白了,要是真的没人要,我就收了这个摊子,玻璃罩子放在仓库里也不会坏,放个十年八年也能用。我也是想或许有人需要呢?东西不管能不能卖上价,我都摆上,为的就是要方便大家啊。” 太太:“你也太会说话了,合着你赚我的钱我还要谢谢你啊。” 祝玉燕:“这样吧,我给太太您让一毛钱。你要是买两组,我再多送您一个。这样好不好?” 太太这才从包里摸出钱来,一边说:“这还差不多。唉,还是太贵了呢,唉。” 祝玉燕替她拿两盒煤油气灯的玻璃罩子,又从旁边的废品堆里拿了一个废品的玻璃罩子,没坏,就是吹歪了。 太太一见,不太高兴:“你给我这个啊。” 祝玉燕笑着说:“太太,好的都是三个一组的,不能白给你拆开一盒子,这种的才能白送你一个。”说着,她挤挤眼,又“悄悄”拿了一个给她塞进去。 太太赶紧接过来,笑着说:“哎哟,好吧好吧,这也可以了。” 言罢笑眯眯的挤出去了。 做完这一担生意,祝玉燕才看到在外面笑着看她的苏先生。 她赶紧把收的钱放进钱箱里从后面绕过去。 苏纯钧牵着她的手说:“怎么这么辛苦,还要你亲自招呼客人,日本人没让他们的人来吗?” 祝玉燕悄悄翻了个白眼:“一群傻子,连中国话都不会说,我哪敢让他们上?” 不过她刚才也只是一时技痒才出马的,平时那个摊子上卖的钱又不归她,她才不会下场招呼呢。 她也确实是见过那个太太好几回,知道她是想买玻璃罩子。用这种玻璃罩子的人家,家中必定有一个读书写字的人,不是学生,就是文化人,不然也不会挑灯夜读了。 所以今天又见到那个太太来看玻璃罩子,她就上前了。赶紧让她买完回家去,别在外面待着了。 你要说日本商人想不想做中国生意呢?想做。 可他们竟然连派来的销售员都不会说中国话。 这不是找事吗? 现在中国百姓见到日本人还是害怕的,他们不买日本人的东西并不是出于纯粹的爱国情谊,就只是害怕。 日本人天天扛着枪在大街上走,要么就是开着军车呼啸而过,要么就是日本浪人对中国百姓打打骂骂。 中国百姓又不是金鱼只有三秒记忆,他们也分不清日本人跟日本兵的区别,只知道凡是日本人都不好,当然不会去买日本商品。 日本商会和铃木三郎都有个错误的想法。 那就是他们想“站着把钱挣了”。 祝玉燕觉得,她需要替他们指一条明路。 她要告诉日本人怎么跪着把钱挣了。 先从撕掉日本商标,把日本商品藏在中国商品的皮下卖出去开始。 今天既然苏先生来接了,祝二小姐就不干了,交待过后就跟着苏先生坐上车回家了。 苏纯钧坐在车上听祝二小姐大讲特讲她的生意经。 祝二小姐还友好的问政府要不要掺一脚呢?她可以发个荣誉证书给蒋要员和赵秘书。 毕竟要跟日本商会三七分账的话,她的牌子不够硬,只好找蒋要员来当虎皮了。 苏纯钧笑着问:“可以啊,明天你见到要员和赵秘书可以问一问他们。” 祝二小姐:“明天他们要去咱们家吗?” 苏纯钧摇摇头:“不是,是明天你要去和平饭店参加婚礼,到时就可以见到要员和赵秘书了。” 祝二小姐:“……” 陈司机往后看,忍住不敢笑。 祝二小姐硬撑着,只要她不尴尬,就可以撑过去。 她点头:“好啊。” ——一点也不像是忘了婚礼的人。 ※※※※※※※※※※※※※※※※※※※※ ^^感谢在2020113001:02:40~2020120201:04: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书昭5个;凌婉婉2个;柠檬茶、羊羊、芹菜雨、倾平貂、ivy、karon、包子、哗啦哗啦sky1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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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穿到民国吃瓜看戏请大家收藏:(bxwxorg)穿到民国吃瓜看戏更新速度最快。 婚礼1 和平饭店什么时候都是热闹的,不管外面是什么样,是什么势力上台,什么人倒台,这里都这么热闹。 就跟百乐门一样。 这世上什么时候也不会缺少了穷人,当然也不会缺少富人。 今日的和平饭店格外不同一些,因为门前有好几辆军车,还有好几队宪兵扛着□□站岗堵门。 许多要来和平饭店用餐的富贵人家远远的看到都停了车住了脚,就算有那头铁的想进门,饭店门前的侍者也会先查一查他们的身份来历,不是熟客就谢绝了。 祝二小姐坐着汽车来的时候对张妈说:“上回苏先生还没有这么威风呢。” 上回是订婚宴,也是在和平饭店。不过那时苏先生要请一个跟冯市长家的佣人连过姻的财政局秘书处的处长都请不来,今日就能把蒋要员给请来当主婚人了。 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以前认识苏先生的人现在再见到他,只怕眼睛要瞪脱窗了。 祝玉燕想起当时施无为等同学对苏先生的评价,就觉得到了如今,这评价只会更差,不会变好。 她轻轻叹了口气。 张妈帮她扶着头发卷子,没有心情附和她的伤春悲秋。 今天一大早,代教授带着祝女士、张妈还有唐夫人等人赶到了祝家楼。 本来以为事事都准备齐全了,因为不管是苏先生还是祝二小姐都是挺能干的人。 两个能干的人加一起,还能办不好一个婚礼? 那不能够! 可到了祝家楼,见到马上就要举行婚礼的这一对男女还什么都没准备,祝女士和张妈立刻就翻脸发大火了。 昨天晚上回来时已经晚了,偏偏祝二小姐对这个婚礼的期待远远没有没有订婚时高。她也在心中隐隐拒绝身份上的转变,所以找了种种借口给自己开脱,而苏先生始终是为了娶祝二小姐才办婚礼,不是为了办婚礼才找了祝二小姐结婚。有这个先后顺序,他对祝二小姐的任何事都只会说好。 祝二小姐说太晚了,今晚不卷头了,明天去婚礼现场再收拾头发,她的头发又不长,盘起来也很简单。 苏先生就说好。 祝二小姐说明天十一点的宴席,他们早上八点到酒店,收拾头发、化妆、换衣服,时间是很充足的。 苏先生也说好。 两人还认真的对了一遍宾客名单,商量好了明天蒋要员由苏先生招待,日本商会的人由祝二小姐招待,有什么事就让陈司机传话等等。 商量完了,两人各自回屋睡觉,等着第二天的婚礼。 早上五点,代教授一行人到。祝女士和张妈上楼进屋把祝二小姐从床上扒起来,发现她还没有卷头发,也没有把梳头娘约到家里来,还说什么一切都等到酒店再搞,因为省事。 祝女士当即大骂:“结婚是让你省事的吗?!” 苏先生已经起来了,听到声音赶紧进来认错。 “妈,都是我的错……”他话没说完,祝女士就调转枪头朝他开火:“当然是你的错!你平时宠宠她就可以了,这种大事上怎么也由着她的性子来!” 幸好祝家楼现在有许多下人。 张妈出来就喊人赶紧去附近找梳头娘子,无论如何也要赶紧叫一个来。 唐夫人进来看了一眼,见太忙太乱,就不肯多打扰,只让唐大姐进来帮忙。 等梳头娘叫来了,张妈和祝女士又赶紧把祝二小姐的两套衣服和要戴的首饰检查一遍,好好的放进皮箱里,由张妈抱住看守好。 祝女士端着一碗米酒圆子,里面还打了两个荷包蛋,一口口的喂祝二小姐吃。 祝二小姐头发被梳头娘拉得高高的,整个人的脸都有些狰狞了,丝毫动弹不得。 跟新娘相比,苏先生这个新娘就省事多了。他再次检查了一遍请柬,准备先去接蒋要员与赵秘书。 代教授也换好了新衣服。 苏纯钧小声说:“教授,日本人在催促各个学校尽快开学。为了安民,除了商店开门之外,学校也要开学。” 代教授点点头,小声说:“我与唐校长都猜到了。我劝唐校长赶紧走,他不愿意。他说他要是现在走了,日本人找不到他就会很快发现事情不对。他必须要留下来,直到打消日本人的疑心才可以走。” 苏纯钧:“到那时就危险了。” 代教授摇摇头:“劝不动他。” 其实代教授说过他可以留下,让唐校长先走。但唐校长说人家就认校长,谁代替都没用。他把唐夫人送到代教授那里,其实是存了托孤的心的。 代教授心里清楚。要是更理智一点,他现在就应该带着这一家子跑了。参加完婚礼之后马上就走。 至于唐校长,就是牺牲了,也只能是死得其所。 非要等唐校长一起走,那就很可能所有人都走不掉了。日本人发现整座学校的老师都不见了,肯定会起疑的。 日本人的手段是很残酷的。 苏纯钧没有再多说什么就先走了。 说也无用,只能到时走一步看一步了。 梳头娘千辛万苦的给祝二小姐梳好了头,把发髻盘得紧紧的,保证今天她就是蹦迪都不会掉。 又给她涂了一个大白脸,那是真白,可以直接去演鬼的那种白,比订婚时更吓人。 涂了雪白的脸,再涂上黑黑的眉毛和重重的腮红,再涂上红嘴唇,今天这张脸就不能动了,所以她今天什么都不能吃了,早上这一碗米酒圆子就是她一天的能量来源。 梳头娘可能真是用油漆给她画的红唇,打包票说这嘴巴今天喝交杯酒都不会掉。 祝二小姐:“这口红这么结实那我应该能吃东西啊。” 祝女士冷笑:“你吃屁。” 然后祝女士全权接过了指挥棒,让张妈先坐着车跟祝二小姐去酒店。 家里就两辆车,苏先生已经开了一辆走,只剩下代教授开的那辆唐校长的车了。现在只能由代教授先开车把张妈和祝玉燕送到酒店再回来接人。 祝二小姐热情的插话:“妈,家里还有一辆车,是有人送给苏老师的,在车库里。” 原来的计划是苏先生先开车送祝二小姐去酒店,其他的人坐代教授的车。就算多了唐夫人、唐大姐和高大姐,座位也是够坐的。 但现在计划被打乱,只能重新计划。 祝女士听说还有一辆车,说:“这样啊,那我也可以开车。” 张妈顿时瞪大眼睛,尖声说:“你开车?!你也就十八九刚时开过几回,坐你的车那不是直接坐着去西天了吗?” 祝女士一听可不服气了:“开车有什么难的?就三个机关,我当时才学了十分钟就会开了。” 她不说还好,她这一说,代教授与祝二小姐都不敢叫她开车了。 陈司机跟着苏先生走了,只能代教授多辛苦几回了。 代教授便先把祝二小姐与张妈送到酒店,再回来接祝女士与唐夫人和唐大姐、高大姐。 张妈一手扶着祝二小姐头上的卷子,一手提着珠宝箱,另有饭店的侍者提着衣服箱子,一路将她送到新娘准备室。 这倒是与订婚时一样了。 房间里有服务生,还特意准备了两个丫头和两个婆子。 靠墙有一面大立镜,一个梳头台,一条长沙发,一个小圆桌子并几把椅子。 饭店的人都是熟练的,可能也是存心巴结苏先生,等祝二小姐一进来,丫头和婆子们就赶紧围上来了,替她换衣服。 苏先生一共准备了十套衣服。平田佳子还送了一套和服。 但今天不可能都穿一遍。祝二小姐只打算穿两套,一套中式的凤冠霞披,在蒋要员证婚时穿,这一套有个红盖头。一套是西式的婚纱,等证婚结束后她换上西式的婚纱就可以出去了。 她也没搞鱼尾啊头纱啊这些麻烦的东西,就是一条及地的白蕾丝长裙,不露脖子不露胳膊,高领长袖,包得非常严。 倒不是她特意要求的,而现在的西式婚纱它就是这个风格,后世那种露胸露胳膊的现在都是邪道。 她不介意露得多一点,但正统的西式婚纱很介意。 她才体会到代教授说西人很保守是什么意思。 据说正经的西方大家闺秀连手都不能被人碰到看到,所以要戴手套。 叫她觉得老说西人开放,中国封建自闭的人都该去亲身体会一下西人的开放,明明西边也很封建啊。 祝二小姐便先换上了那一套凤冠霞披。 刚换好,祝女士到了。 代教授不方便进新娘准备室,就在外面守着。 祝女士扶着唐夫人进来。唐夫人道一声恭喜恭喜,说:“燕燕看着就有福气,日后必定平和安顺,事事如意。” 祝女士:“借您吉言!” 祝女士沉吟片刻,让高大姐和唐大姐都出去守着门,还把这屋里的酒店随屋附送的丫头和婆子也都赶出去,屋里只剩下祝女士、祝二小姐、张妈与唐夫人。 祝玉燕翘着脚坐在沙发上,不怎么敢动,因为身上这一套好不容易才穿好。 祝女士搬个椅子坐她面前,严肃的说:“燕燕,我有话要跟你说。” 祝玉燕见她这么严肃,以为是有大事要讲,马上紧张的问:“妈,你说吧,我认真听。” 祝女士:“燕燕,你知道什么是性吗?” 祝玉燕:“……” 祝女士十分的惭愧:“这都怪我,早该与你讲一讲。现在已经有些晚了,不过你别怕,这里都是自己人,我赶着与你说一说性,你先记一记重点,免得晚上手忙脚乱。” 祝二小姐缓缓看过眼前的祝女士、张妈、唐夫人。 张妈:“好好听,认真听,这可要紧呢。” 唐夫人:“燕燕,别紧张,男女之事凡是天公地道的正经事,你放心大胆的听你妈跟你讲。” 祝玉燕:“……哦。” 然后,她就静静的听了半个小时的性教育。 还真的打开了不少新世界的大门呢。 ※※※※※※※※※※※※※※※※※※※※ ^^感谢在2020120201:04:39~2020120300:30: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醉蓝、welshare、耗子、皎皎明月光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喵梦2个;羊羊、kincat、苗淼是只猫、一个有蓝天白云阳光的、芝麻馅、ivy、48704982、chuà、yuan、cd1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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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英国美国葡萄牙好几个银行上回都出席了蒋要员的新年宴会,但今天只有英国银行的大班到了。 苏纯钧心里很清楚,这都是因为他的权利不够大。 虽然看似是掌一市之权,也算是裂土为候了,但他缺少一个最重要的权力,那就是开战权。 蒋要员只要他在此地撑住,撑到现在这个紧张的局势缓解为止。真正的交锋根本不在此地,也不由他管。 他就像老爷太太不在家,代掌家的大丫头,看着是拿钥匙管库房了,但没有半点实权。 说句不客气的,日本人就是真的把兵开进城了,他也只能跪地求饶求日本人别来,却不能跟日本人说滚你丫的,敢来老子揍你。 蒋要员根本没想过让他在这里跟日本人开战。 为什么? 废话啊! 这座城市有码头有港口,这么繁华,全是钱堆的,大炮一轰那不就毁了吗? 能保住这座城就是胜利。 所以苏纯钧等人的脸算什么?日本人要踩就踩了。 日后全都是苏纯钧等人的过失,是他们无能才会丧民失土。 苏纯钧失了这一个权柄,就如同没牙的老虎,不但自己胆气虚弱,那些银行也不把他放在眼里了。 外国银行喜欢的是能开炮的,一旦开战,那就是烧钱,军火、运输、飞机、大炮、药品、粮食……什么都要钱,当这座城市成了战区,一瓶平平无奇的水都能卖出天价。 战争贷款玩的就是一个天文数字,两边打得越凶,银行越高兴。 苏纯钧不能开炮,他在外国银行的眼中就失去了魅力。 当然,在其他人眼里还是很有魅力的。 苏纯钧和赵秘书一左一右仿佛哼哈二将般拱卫着蒋要员上楼,每一步都涌来无数人想与蒋要员说话,或是跟苏纯钧握个手,跟赵秘书打声招呼。 代教授站在楼梯口等苏纯钧,远远的就看到一大堆人从下面一步三停的上来。 他去新娘准备室敲门,说:“纯钧到了。” 到了又怎么样? 祝二小姐没空理他! 祝二小姐正在解决人生大事。 在当众听完性教育讲座之后,祝二小姐表示她有一个难题要解决一下。 什么难题? 很普通,人有三急嘛。 但新娘子的三急就格外不同一点。 她这一身衣服太麻烦了! 祝女士首先不让她蹲着解,也不许她坐着解。 祝女士:“你这一身衣服穿穿脱脱的麻烦死了,你就不能忍着?” 祝二小姐:“娘,我真忍不了。” 这就太难为人了。 祝女士:“可你这衣服一折就是一道印子,还没出去让人看呢。谁让你吃那么多。” 祝二小姐:“我真没吃多少东西。” 她就是来了酒店以后让酒店送来了吸管,然后用吸管喝了一碗鱼汤,又喝了一杯果汁而已。 好吧,但这不能怪她。结婚哪能没力气呢。 祝二小姐:“要不然我站着解?也行,就是少个零件。” 刚才课上得挺有心得,至少现在她就在思考那个零件长在苏老师身上是什么样。 一屋子人都被她逗笑了。 祝女士拍了她一巴掌,喊张妈:“给她拿个盆来。” 张妈真就去找了个小盆! 祝女士与张妈一起跟她挤在屏风后,一个帮她抱着裙子,一个帮她拉着裤子。 祝二小姐自己端着盆,叉腿站着,放水。 张妈托着裙摆,听着动静,说:“真是开眼了。” 祝二小姐:“张妈,这你就不知道了,外国女人都是这么站着尿的。我这也是与国际接轨。” 张妈:“接你个头!给我赶紧尿!” 只能说苏老师到的不巧。 代教授听完高大姐传话,等苏纯钧和蒋要员终于上来了,对苏老师和蒋要员解释“祝二小姐与祝女士母女两人正抱头痛哭,不便打扰”。 蒋要员也没有非要痛哭的新娘子出来见他的道理,感叹两句母女情深就去另一个房间坐下了。 该入席时再过去。不然现在就过去会被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 苏纯钧和赵秘书还在楼梯口辞谢这些热情的人儿,告诉他们并非不愿意请他们上来一起喝杯喜酒,实在是因为桌子太小,只有八桌,椅子不够。而为了廉洁奉公,苏纯钧这个刚上台的小人物也不敢因为自己的婚礼就开太多的桌子,唉,要顾忌物议啊。 为了苏先生的清白名声,那些热情的人儿也只能在此地简单道个喜,改日再去祝家楼随礼了。 这边,苏先生解决完客人,再把赵秘书送到席上让他先去招呼客人,他自己先钻进新娘准备室去对据说正在痛哭的新娘表达一下关切之意。 进去就看到祝二小姐面色红润,眼睛不红不肿,完全没有要哭的意思。 祝二小姐见到他马上问:“一会儿我要盖着盖头走路,你可一定要牵住我啊。” 苏纯钧:“好。” 祝二小姐:“蒋要员接来了吗?” 苏纯钧:“接来了。” 祝二小姐:“日本人都来了吗?” 苏纯钧:“日本人应该还没到。” 祝二小姐:“行了,我这里没事了,忙你的去吧。” 苏先生就只好又出来了。 他觉得祝二小姐特别独立、坚强,拥有现代女性的美德与优秀品质。 他与赵秘书一起接待客人,关注一下还有谁没来,重点盯一盯日本人。 结果日本人还真没到。 但结婚的吉时已经到了。 苏先生去把代教授与祝女士请出来,再去把蒋要员请出来,都恭请上座,然后他自己去把盖上红盖头的新娘牵出来,走到主席台前。 新时代的年轻人,就是要搞这种不中不西,不阴不阳的婚礼。 祝二小姐紧紧握着苏老师的手,只能看到脚下这一点地方,慢慢一步步的挪。 幸好只嫁这一次。 就是有第二次,她都不搞中式婚礼了。红盖头真的很折磨人。 站在主席台前,自然是赵秘书来做唱礼。 赵秘书这辈子还是头一回干这个,莫明有一点小激动。 他站起来,清清嗓子,也不像现代婚礼还搞个话筒。 他大声说:“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交拜。” 祝二小姐就在张妈的掺扶下拜下去站起来,拜完就没她的事了,张妈再送她回去。 然后苏纯钧自己先出来敬酒,她嘛就轻松了,换了一身西式的白婚纱,却不必再出去了。 按现代的婚礼是要新娘和新郎一起敬酒,但苏先生和祝女士都说她不必去。 苏先生:“到时你在屋里吃点东西,休息休息,会有客人来见你,你跟他们说说话就行了。” 来见她的比如日本人啊,日本人啊,日本人啊,等等。 祝女士也说:“你出去敬什么酒?你是舞女吗?是丫头吗?是姨娘吗?你是太太!只有你坐着让别人敬你的份,没有你去敬别人的份。” 祝二小姐就换了西式的婚纱,叫酒店送吃的进来,喊张妈跟她一起吃。 张妈说:“我去喊你妈进来陪你。” 张妈出去把祝女士和唐夫人都接进来了。 可是不等祝二小姐吃完一小碗面,苏先生在外面敲门说:“蒋要员想见一见我和你。” 得了,要侍奉大佬去了。 祝二小姐赶着漱了口,再把苏先生送她的戒指戴上,出去挽上苏先生的胳膊就去见蒋要员了。 蒋要员也不喜欢应酬,也是自己占了一个房间吃喝。 见到他们进来,笑着鼓掌:“佳人新喜。” 祝二小姐与苏先生鞠了个躬还礼。 蒋要员也不是白叫他们进来的,他赠送了一对白玉佩给祝二小姐与苏纯钧,那玉佩老大了,有锅那么大,感觉不像是往身上挂的。 蒋要员说是叫新人来当面说声恭喜,其实只想跟祝二小姐一个人说话。 蒋要员:“我听说那个慈善义卖会很成功?打算长期办下去吗?” 祝玉燕:“是啊,我是想支持日本人长期办下去的。商人哪里都一样,肯定是要赚钱的,只要有钱赚就好。之前铃木三郎非逼着苏老师要让所有的中国商店都开门,都卖他们的商品,这个我一看就觉得不行,肯定会引起很大的反对,社会阻力非常强,办起来会很不容易。但对日本人来说,他们原本的目的只是需要一个窗口可以卖东西。既然这样,与其强迫中国商人都卖日本人的货物,干脆支持日本人开自己的商店。” 她觉得这样分得清楚点。 假如真把日本商品都塞进中国人的商店,一旦有人攻击商店,那受损失的全是中国商店。 让日本人自己开商店的话就简单了,真有人扔汽油弹,那也只会炸日本人自己的商店嘛。 蒋要员:“你想支持日本人开自己的商店?”他看向苏纯钧,“你觉得这样更好吗?” 苏纯钧:“我觉得这样更方便,也更安全。发生矛盾更好解决。” 蒋要员摇头:“你错了。日本人的商品放进中国的商店,发生问题,你只需要解决中国人这边的问题,日本人的问题你不必去解决。但假如是日本商店出问题,你又管不了日本人,到时你要怎么解决问题呢?” 显然在蒋要员的眼中解决中国百姓的问题要更简单更省事。 苏纯钧笑着说:“是我考虑不周了。” 蒋要员转头对祝玉燕说:“燕燕还是很能干的,帮了小苏很大的忙。以后你也多帮帮他,多替他出出主意。” 祝玉燕笑眯眯的说:“好,我都听要员的。” 出了门,祝玉燕小声问苏纯钧:“他说的那是什么屁话。” 她就是考虑到可能会有人袭击日本人才特意把日本人聚在一起方便人袭击的,这样才不会伤到无辜群众。 蒋要员那种把中国人和日本人掺到一起来“平息事态”的先进思路她无法苟同。 苏纯钧挽着她,在她耳边小声说:“管他的。等他走了,咱们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县官不如现管。 ※※※※※※※※※※※※※※※※※※※※ ^^感谢在2020120300:30:01~2020120401:02: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abu阿部邹崖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听雨2个;维罗妮卡、守约、ivy、伪球迷、今天也要横着走、羊羊、仙人掌啊仙人掌、墨痕hp、芰荷为衣、kincat、讲文明,树新风、清洛、倾平貂、陌上桑、春山如笑、周绾绾1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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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校长热情的跟两人握手,等走出人群了,他才小声问代教授:“我太太这几天还好吗?” 代教授就是一声长叹:“唉,您太太这段时间是吃不下睡不好,她担心着您,还不肯告诉我们叫我们跟着着急,一问她就说没事没事,但我看她的脸色是实在不好,让人害怕啊。” 苏纯钧赶紧也配合着露出一副严肃的神情,低声说:“我打算请日本大夫给唐夫人看一看,检查一下身体。” 唐校长顿时被这两个家伙吓得脸色大变,话都不多说了,赶紧去了新娘准备室。 准备室中一片饭菜香。 祝二小姐因为还没有见过日本人,也就不敢换下白婚纱,只好胸前系一件白色桌贴当围兜,手捧一碗米饭,就着小炒肉吃得正香。 别说,叫施无为训练半年,她对辣椒的爱算是被培育出来了,一边倒吸气一边吃个不停。 周围是祝女士和唐夫人,还有张妈、高大姐和唐大姐,五个女人围着小桌子,旁边还有两个汤锅摆在边桌上。 唐夫人是苏州人,听说家里旧年是从湖南那边过来的,所以唐夫人吃辣也是一把好手,她细声细气的跟祝二小姐讲这青辣椒怎么挑、红辣椒怎么挑,怎么切怎么拌怎么炒怎么腌,讲得人流口口水。 唐校长进来一看唐夫人这副样子,只是满心庆幸,半点没发现刚才被那两人给骗了。 祝二小姐马上站起来:“唐校长!” 唐校长从怀中掏出礼金,说:“恭喜恭喜,是我来迟了。” 祝女士等人都站起来让位子。 祝女士:“不迟不迟,快坐快坐。” 苏纯钧不能在屋里久陪,略站站就出去了。 代教授留下来跟唐校长说话。 祝二小姐叫人加菜! 唐校长已经是多日未曾好好用过饭了。 唐大姐跟着唐夫人走了,他一个人连水都不会烧,每天就只是啃馒头吃大饼就水。现在看到这一桌热菜热饭,也不敢多吃,免得吃坏肚子。 他盛了一碗米酒甜汤,慢慢喝,一边说:“日本人早就去找我了,他们盯着我呢。” 代教授马上问:“日本人都盯着你了?” 唐校长:“他们想在这里办日本大学,可是临时去哪里搞一个现成的学校呢?这不就看中我的学校了吗?” 他摇摇头,没办法。 其实城里是有许多日本学校的,有日本小学和日本女中。但生源很成问题,因为在城里办学校的不止是日本一个国家啊。 最早办学校的是教堂。 祝玉燕和姐姐上的就是教会学校。 因为只有外国人的学校才会收女学生。 外国人进了这座城以后,盖大房子,修漂亮的马路,还盖学校和医院。 无数的钱堆起这座美丽的金钱之城。 对祝玉燕和姐姐来说,还有对许许多多跟她们一样的家庭来说,这个城市里先进又方便的设施都是外国人建的。 但因为外国有很多,所以日本在其中并不怎么显眼。 现在日本牛气起来了,当然要重新显一显威风。 唐校长:“他们要派教师过来,还要改校规。” 改什么校规呢? 比如门口大学的招牌改成日本大学。 比如学校里教日语,所有的学生都要学日语。 学生要用日本的课本,学习日本的历史,要对天皇效忠。 唐校长小声说:“我见了一些其他学校的人,日本的小学和中学现在都要求所有人都要说日语了。” 以前日本建的小学和中学虽然老师说日语,学生也学日语,但是并不会排斥学生在学校说中文。 就像祝玉燕以前上的教会学校,虽然也学圣经讲英语,但她也学四书五经,平时在学校里跟同学说话也是说中国话,不会特意改成说英语。 毕竟学生都是中国学生啊。 日本人的这个举动有些让人害怕。 他们好像突然之间变得着急了,动作加快了。 大家在沉默中匆匆用过了饭,然后唐夫人说累了,想先回去休息休息。祝女士马上说:“既然这样,老代,你先开车送唐校长和唐夫人回去。我今天先住在祝家楼,你不用再回来接我了。” 代教授就带着唐校长和唐夫人、唐大姐先走了。 祝玉燕吃过饭后补了补妆,看一看时间,已经是下午四点了。婚宴现在其实已经结束了,但蒋要员没走,所以大家就都没走。 蒋要员没走是想等一等看日本人还来不来。 饭菜一轮轮的上,也不知道客人们吃撑了没有。 祝玉燕想着过一会儿要是日本人还不来就让酒店送两个说相声的或是唱大鼓的去宴会上表演一番,别让客人们干坐。 苏纯钧喝得脸红红的进来,坐下就解开外套,捧着大水壶开始灌水。 祝玉燕摇着扇子过去给他扇风,说:“蒋要员是不是等急了?” 苏纯钧说:“差不多吧。最多再等一小时,铃木再不来,要员就先走了。” 祝玉燕:“你觉得是不是铃木是故意给我们下马威?” 说好要来参加婚宴,临时又不来。 苏纯钧:“不好说。” 他进来休息一阵,喝喝水,又出去撒了个尿,再继续在那里陪客。 终于四点过一刻日本人来了! 铃木三郎挽着平田佳子,他拿出一个小盒子的礼物双手递给苏纯钧:“祝贺您,祝您新婚愉快。” 苏纯钧笑着说:“铃木先生真是叫我久等!” 铃木三郎笑一笑,左右一望,说:“我能不能给新娘小姐也说一句恭喜?” 苏纯钧笑着说:“当然,请随我来。” 他早就让酒店准备一间和室,当即把铃木三郎和平田佳子都领了进去。 稍后,他就挽着祝玉燕走进去了。 和室中,铃木三郎却坐在主位上。 苏纯钧和祝玉燕拜见他。 祝玉燕笑着说:“非常感谢您的礼物,我很喜欢。” 铃木三郎送的那个盒子里是一个小手书,也就是——铃木三郎亲手写了一副字当贺礼。 蛋蛋,没见过这么省钱的礼物。 祝奸商发现遇到对手了。 铃木三郎正坐着对祝玉燕鞠了个头——日本人独特致谢法,鞠头,就是头往前深深的鞠一下,上身不动。 祝玉燕也算是见过不少外国人,除了日本人没见过其他国家人这么鞠。 铃木三郎:“对于燕姬对日本商会的帮助,我非常感谢。” 祝玉燕:“您真是太客气了,我受之有愧。” 铃木三郎:“不,对于日本人真正的朋友,日本人都从不忘记。” 铃木三郎对苏纯钧说:“苏桑,由于燕姬,我能认为你也是日本人的朋友吗?我很想相信你。” 苏纯钧:“铃木先生,假如你愿意当我的朋友,我也会成为你的朋友。正如你需要我的帮助一样,我也同样需要您的帮助。” 铃木三郎低声说:“我的帮助……”他盯着苏纯钧,“好的,苏桑,我们可以互相帮助。” 铃木三郎说:“今天天皇下令,让我们尽快让这座城市恢复正常的秩序。学校、医院、商店、街道,所有的一切秩序都要恢复。” 苏纯钧很擅长错过不想听的话,只听想听的,所以他点头说:“我也同样希望可以恢复秩序。在这一点上,我需要日本商会的大力帮助。” 只要物资能够正常进入这座城市,能够让百姓们免于缺粮的困扰,秩序肯定能很快恢复。最低限度也能减少街上的□□。 铃木三郎说:“只凭那一条小小的街市是不够的。苏桑,你还是需要尽快命令中国的商店都卖日本的商品。” 苏纯钧不负责任的立刻答应下来:“没有问题。但行政命令还是太慢了。既然慈善义卖可以成功,那为什么不扩大市场呢?” 铃木三郎不满的说:“日本的商品都是非常优秀的商品,怎么能放在马路上卖?” 祝玉燕柔声帮腔:“铃木先生,我有一个主意,为什么不打造日本一条街呢?” 铃木三郎因为慈善义卖会的成功对祝二小姐的印象很好,听她开口讲“日本一条街”马上把头转过来,声音都变温和了:“燕姬,你是日本忠实的朋友,我很愿意听一听你的这个日本一条街。” 祝玉燕开始胡扯:“从义卖会上看,其实百姓们对日本的商品并没有太多偏见,毕竟生活总要继续,除了一小部分人之外,大多数百姓都更愿意好好生活。” 铃木三郎点头:“是的,我相信中国百姓都是友善的。” 慈善义卖会确实给了铃木三郎这些日本人一些信心,毕竟义卖会上到处都是挂着各家商品的会徽,中国百姓应该是能看见的,可他们还是很喜欢日本的商品。 祝玉燕:“所以,我一直想,假如可以打造一个日本一条街,上面全都是日本的商品,所有的商品都卖日本的东西,小到一块布、一根针,大到书柜、架子、电灯、电扇,等等,这些都可以在这里买到。百姓们自然而然就会到这里来买东西了。” 全都是日本商品的日本本一条街,这听起来就很吸引人。 铃木三郎:“要是到时百姓还是不肯来呢?” 祝玉燕笑着说:“慈善义卖会不是一个很好的办法吗?销售也有一个百试百灵的窍门,那就是低价销售。一部分商品卖最便宜的价格,其余的商品正常价出售,当人们养成购物习惯之后,他们就会习惯性的来这里买东西了。” 她肯定的说:“只要保证永远都有便宜东西卖,那就永远都不愁没人来买!” 铃森三郎沉思片刻:“有道理。” ※※※※※※※※※※※※※※※※※※※※ ^^感谢在2020120401:02:17~2020120501:42: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喵梦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尛陌默墨、whatwhyhow、记不住2个;lilianta、alice、倾平貂、守约、大司、榛子吃松子、喵梦、不吃虫的翠鸟、amy干啥呢、代码013、风铃云儿、kincat、远方的鹿茸、官渡幼、ivy、米布米宝、壮士之力、unravel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沙拉曼德194瓶;苏醒醒173瓶;alice103瓶;靖槿88瓶;落日不许星光80瓶;玄?、让我静静70瓶;娅娅60瓶;白箬无央、安让、椴青、我是三小姐50瓶;大司、柠檬红茶40瓶;西泠39瓶;团子36瓶;白白的白白30瓶;miller、19381169、尾巴、云浮悠远、灼灼其华、mj、姜姜、啊、燕ggyan、听风是雨、做人要低调、25102810、妖卉、噔噔、的、jouska、一颗草莓、不会写书评怎么办()20瓶;苏锦瑟15瓶;嘟嘟14瓶;款冬13瓶;我是个杀手我莫得感情、尛陌默墨12瓶;⊙w⊙11瓶;总感觉名字不够显眼、回风舞雪、mo1027631180、喜欢吃肉、阿谱、七审、兜里有糖糖、晓、空山新语、朱朱、兔绒绒、擎天莴苣、30178818、顾阿崽、清梦压星河10瓶;不眠听风人9瓶;梦色晓悠、流觞曲水7瓶;甜糕6瓶;萧景枫、惜青、不想实名嘛、嘟嘟嘟、大头张张、沙拉过敏患者5瓶;呼哈3瓶;漫2瓶;海边贝壳、夜未央、(??w??)、桃子、灯火阑珊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喜欢穿到民国吃瓜看戏请大家收藏:(bxwxorg)穿到民国吃瓜看戏更新速度最快。 婚礼4 铃木三郎需要苏纯钧一个态度,明确的态度。 直白的讲,他要苏纯钧对日本商会言听计从。 一开始的柔和不过是敲门砖。现在变得强硬也只是手段。只要能达成目的,铃木三郎为代表的日本商会也可以对苏纯钧改变态度,做他“最好的日本朋友”。 铃木三郎就对苏纯钧说:“我知道中国的朋友现在最需要的就是粮食,而我,可以保证,只要一切顺利,我可以给这座城市供应一千吨面粉,一千吨大米。” 他重重的说:“每个月,我保证每个月都有船靠岸,送来这些珍贵的粮食。” 不说苏纯钧动不动心,祝玉燕马上就动心了,立刻说:“铃木先生,只要日本街上有粮食卖,全城的老百姓都会来的。甚至不必是大米白面这种贵价货,玉米和土豆就可以!” 现在全世界都在闹粮荒,可不止是中国,全世界的人民都吃不饱饭。 代教授说过英国的食品管制早就有了,当年他留学时只有土豆吃。似乎英国人的土豆情节就是从战争时因为粮食短缺形成了。 英国的砖家都说过土豆和面包吃起来是一样的,营养成份没有区别,大家别吃面包了,只要用土豆就能满足营养需求。 除了土豆不能用来做面包。 祝玉燕吃多了美国产的军需品罐头,里面最多的就是玉米和土豆。 但得益于食用香精的加入,那些看起来全是不明成分的糊状物都带有一丝肉味,可以让人欺骗自己的嘴巴和大脑,让人以为里面真的有加肉,或者肉汤真的是肉炖的,而不是土豆淀粉糊化加食用香精加油调和而成。 全世界都在打仗,能安全生产的只有殖民地。 祝玉燕觉得此时不能要求太高,大米白面这种就算了,有钱人可以尽情享受,普通百姓还是以吃饱肚子为标准。 她对铃木三郎说:“不知铃木先生跟美国商人有没有关系?我觉得美国那边没有发生战争,黑奴又勤劳,美国的粮食一定很便宜也很多吧。” 铃木三郎不妨祝二小姐竟然跟他谈着生意还想要美国商品,他笑着说:“难道燕姬还想再搞一个美国街吗?” 祝玉燕摇摇头,压低声说:“我不想要美国街,但为什么不要那些便宜的商品呢?只要改头换面,谁又知道它们是哪里来的?” 铃木三郎大笑,夸奖道:“燕姬真是天生的商人,只可惜祝家已经败落,不然燕姬招婿,一定可以振兴家业。” 不得不说,那么多日本老师哄祝玉燕让她心向日本,都没有铃木三郎会以已度人。 因为祝玉燕还真有一点点心动。 ——前提是真有一个祝家给她继承。 因为日本收养子是很普遍的事,所以日本人要是家中有产业,又只有女儿,那招婿上门也是很正常的。 祝玉燕假意感叹两句生不逢时,又说“我们家乡不讲这个”。 铃木三郎又感叹两句才罢休。 虽然他没有说要不要从美国进来便宜的玉米土豆换成日本包装当成日本商品卖,但祝玉燕觉得只要一直说服下去,未必不能让铃木三郎心动。 因为日本本土的面积有限,二子那些日本学生都说他们家中但凡有一点产业的,不管是店铺还是土地,几乎都被夺走了,几乎所有的日本农民都沦为雇农和佃户。 日本现在就像一个巨大的战争机器。 但对商人来说,赚钱才是最重要的。假如从美国贩来粮食更便宜,他也不会坚持只售卖日本本国内的产品。 苏纯钧没有犹豫多久就请与铃木三郎到一旁“细谈”。 平田佳子立刻就在铃木三郎的示意下邀请祝玉燕一起出去。 苏纯钧在这时才听到铃木三郎真正的要求。 他给铃木三郎倒了一杯酒,也给自己倒了一杯。 他说:“假如每个月都能有两千吨粮食,那我也可以交差了。” 铃木三郎说:“我们日本人交朋友都是真心的。” 苏纯钧:“那我能为三郎做什么呢?” 城市的和平当然很重要,可铃木三郎难道是来做慈善的吗? 从一开始的义卖会到现在的马路夜市到祝玉燕提起的日本一条街,其实在这里面铃木家能赚到的钱并不多,甚至可以说很少。 因为铃木家的支柱产业是钢铁制造。 它是给日本军制造坦克、枪、炮、飞机、炸弹等军用物品的。 不然谁都能当日本商会的会长吗? 谁都能跟着日军一起到中国来吗? 就像大学里的日本学生一样,这些商人来到中国也是有任务的。 铃木三郎是家中第三子,也是一个半被放弃、被流放的儿子。 他对苏纯钧感叹:“家中最重要的产业,家里是不会允许我插手的。苏桑,我只能做一些家里人不要的工作。” 苏纯钧静静的听铃木三郎说话。 铃木三郎卖完惨就说:“我要开办工厂。需要你给我找到足够多的工人。” 日本人现在想招工,虽然可以请日本兵帮忙,但铃木三郎不太想让自己的公司跟日军牵扯太深。说白了,他想要赚得每一分钱都归自己,假如不可能,那至少一半要归自己。 他并不想全都贡献给天皇和军队。 所以他要开工厂,没有找日军帮忙,而是找苏纯钧帮忙。 苏纯钧问:“是造什么的?” 铃木三郎笑着说:“是小东西。马口铁。” 马口铁最大的用处就是做铁皮罐头。 现在罐头的需求量巨大,而且与日俱增。 因为战争的关系,食品的运输和保鲜是一个大难题。罐头就一下子流行了起来。不止是军队需要大量的罐头食品,普通百姓也会消耗大量的罐头。 苏纯钧:“那我就先预祝铃木先生日进斗金,财源广进。” 铃木三郎此时说了一句中文,他握着苏纯钧的手说:“我们一起发财。” 苏纯钧送走铃木三郎又去给蒋要员汇报。 蒋要员:“他要开工厂?要造什么?” 苏纯钧:“他说是马口铁。” 蒋要员不相信,他指示苏纯钧与赵秘书:“一定要严密监视日本人的工厂,看他们是不是在这里造大炮。” 苏纯钧和赵秘书齐声答“是!”。 至此,婚礼才算是结束了。 苏纯钧和赵秘书亲自去送蒋要员离开。 蒋要员坐在车上指示赵秘书留下“帮小苏送送客人”。 赵秘书只好继续辛苦,跟苏纯钧站在一起送别宾客,讲得口干舌燥,笑得脸都僵了。 苏纯钧亲自给赵秘书捧茶,笑着说:“赵大哥,今天真是辛苦你了。等改日赵大哥办喜事,我一定来帮忙。” 赵秘书不肯喝他送的茶,冷笑一声就走了。 蒋要员还没走,两人似乎就开始不和了。 苏纯钧也没有多在意,送走赵秘书才回去看祝二小姐。 祝二小姐已经换好了衣服,正跟祝女士一起等他,看到他进来,祝二小姐打了个哈欠说:“你回来了,那咱们是不是可以走了?” 苏纯钧看一看左右不见张妈,说:“我们可以走了,人都走光了。张妈呢?” 祝二小姐站起来穿外套,说:“张妈先回祝家楼了。对了,妈和张妈今晚睡家里,太累了,就不让他们再折腾了,明天再让妈和张妈回法租界那边。” 苏纯钧正帮着祝二小姐穿外套,闻言一愣,回头就看到祝女士似笑非笑的模样。 祝女士笑眯眯的说:“对呀,今天太晚了,行吧?纯钧。” 苏纯钧莫明后脖子根一凉,连忙笑着说:“好,当然好。” 走出和平饭店,外面天已经黑了。 陈司机站在汽车旁边等,看到祝二小姐与苏先生过来就赶紧开车门,不想,苏先生先恭请祝二小姐上车,再请祝女士上车,他一转身坐到了副驾驶。 陈司机见此,回程路上一语不发,一句话都不敢说。开到祝家楼,他才说了一句“苏先生苏太太慢走。” 祝二小姐下车时听到这一句还没反应过来,祝女士拉了她一把,她才回过神,对陈司机说了句“有劳”。等她快步跑进家门,在门厅里就开始乐呵。 祝二小姐在听差和婆子的围绕中脱外套,一边转着圈的说:“啊呀,我成苏太太了!苏太太!” 新出炉的苏太太咯咯咯的笑,脱了外套就要拉着苏先生讲话,被祝女士往楼上拉:“你这头发不赶紧洗一洗?你不难受啊,行了,一会儿再说话,我让张妈先回来,水应该是热好的,先去洗澡。” 苏先生跟牵着魂似的也跟上了楼,跟进了屋,直到苏太太进了浴室,他才拿着苏太太的外套说:“燕燕这是喝了酒?” 祝女士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喝了两杯。你这外套怎么拿上来了?快放下。那边的卧室也有浴室,你去那边洗。我让张妈煮了面,你要不要先吃一碗面?” 苏纯钧还真是饿了。他这一整天在酒宴上转来转去,酒喝了不少,正经饭没吃几口。 张妈端着做好的黄鱼面上来放在他面前,慈爱的说:“吃吧,这是你妈让我给你做的呢。” 祝女士:“吃吧,吃完再去洗。” 苏纯钧挟了一筷子面,被热气熏得眼睛发胀,他大口吞面,两口就吃了一碗,连吃了三碗才饱。 张妈:“我做的多,锅里还有呢,还吃不吃?” 苏纯钧已经吃饱了,可是还想吃,家里的饭就是好吃。 祝女士骂道:“吃多了撑着怎么办?不许再吃了。休息一刻再去洗澡,我先让人给你放水。” 等过了一刻,苏纯钧去另一间浴室泡澡了。 泡完回来,祝二小姐双眼迷蒙,打着天大的哈欠跟新出炉的苏先生商量:“我好累、好困……要不今晚就先算了吧。你去那边睡,我在这边睡。” 虽然很累,但依然很精神的苏纯钧:“……” 但祝二小姐光明正大要求缓刑,又有祝女士和张妈在一旁,苏纯钧无论如何不敢强来,只好一步三回头的出去了。 他前脚出去,后脚祝二小姐的双眼就发亮了,往床上一蹦,像出山的猴子。 说老实话,她确实累,但也没累到不能那什么的地步。 而且她心里也有一点好奇呀。 但是刚才祝女士讲课时直白的说第一次会很疼。 祝女士当时面无表情,一副上课的架势:“前十次都有可能会疼。” “一年以内可能你都不会觉得很好。” “这全看男人的技术和他温不温柔。” 祝二小姐想苏先生一定是很温柔的,但他的技术好不好就不知道了。 她当然不想他技术太好。可要是太不好,也很让人为难啊。 祝女士冰冷的说:“总之,只要你觉得不舒服,就立刻踹开他。” 于是,在上过课之后,苏太太成功的……决定先禁欲一天。 ※※※※※※※※※※※※※※※※※※※※ ^^感谢在2020120501:42:55~2020120701:11: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倾平貂2个;yy、ivy、3000、清晨阳光微微凉、kincat、加菲0103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汤圆不吃肉224瓶;远看山有色108瓶;不要瞎bb100瓶;白白白白白白白白白眼73瓶;多读书,少吃饭70瓶;lpyuning60瓶;芹芹56瓶;苏尔菲50瓶;yy37瓶;crystal28瓶;锅子、隰桑、千霜、倾城时光、乖狐狸尾巴20瓶;非晏、潜水艇冻腰冬冻娆14瓶;古筝弹不出爱的弦音13瓶;麦麦啾、六斤六两、蓝光、小溪流10瓶;西柚8瓶;呦呦、大宇宙的恶意6瓶;平胸吃天下、灰色头像、kinky、甜糕、对戒文放弃挣扎了、朱朱5瓶;勤勤、吃货小七、ccc、夜未央、桃子、胡萝卜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喜欢穿到民国吃瓜看戏请大家收藏:(bxwxorg)穿到民国吃瓜看戏更新速度最快。 婚礼5 晚上,祝二小姐与祝女士一起睡。 夜色深沉。 祝玉燕明明困极,却撑着不睡,因为她有话要与祝女士讲。 此时不讲,可能就没有再讲的机会了。 不想她还没有开口,祝女士突然一声长吁,叹道:“不知小婵现在怎么样了……” 祝玉燕连忙说:“应该已经到了,可能安顿下来了吧。要是他们写了信,那要等有船来了才能收到。” 现在接一封来自大洋彼岸的信十分的艰难,花费上数月甚至数年都不奇怪。 因为信都是随着船一起来的,而船却未必是今天从这个港口出发,途中一刻不停直奔目的地而来。船可能会先拐去其他地方,停上数月,再换一个地方,再停数月,再换一个地方……如此几番。 等这船几时到这边的港口来了,信才有可能送到。 再有,船行在海上是为了运货送人,带信只是其中一项微不可查的小生意。遇上大生意了,船舱中空间不够,船长极有可能会命令船员将舱中不值钱的货物箱子推到海里去,到时报一个遗失都不必负责,毕竟海上风云不断,有一些意外很正常,遗失几只箱子更是司空见惯。 但对急盼亲人来信的人来讲就不太好了。 最好的办法就是多写几封,多寄几封,总有一封能寄到。 常有人每年都往家中写信,十年八年后回家一问,家中可能只收到一两封而已。 现在还有更简便的电报,只是电报所记字数有限,不及信件能传递情谊。 祝颜舒长叹的说:“是啊,要再等一等。”她翻了个身,深情的凝睇着祝玉燕,轻轻替她理一理头发丝,柔声说:“恐怕你姐的信寄到之后我就已经不在这个城市了,等我安顿下来之后就会赶紧给你写信,你一定要把你姐的信再寄给我啊。” 祝玉燕赶紧点头:“我知道,一定!” 祝颜舒轻轻抱了抱她,庆幸的说:“幸好我身边还有个你在。” 这话叫祝玉燕已经到嘴边的话都又咽回去了。 她一直很想对祝颜舒说她其实并不是她的女儿,厚颜享受着祝家对女儿的关心与爱护让她非常非常的不安和愧疚。 今天本来她想一鼓作气的告诉祝颜舒。 但现在她不敢说了…… 她依到祝颜舒的怀里,眼中含泪,抖着声音说:“妈,我在你身边呢。” 祝颜舒也抱着她默默掉了泪。 两母女静静的哭了一阵,起来拿手帕擦干眼泪。 祝颜舒推祝玉燕,嗡声嗡气的说:“把你的擦脸油拿过来,这脸被咸咸的泪水浸过都干巴了,不擦油不行。” 祝玉燕再下床去梳妆台上拿擦脸油,母女两个各挖了一块均在手心搓热,轻轻的均在脸蛋上,方好好的睡下。 祝颜舒说:“我跟你代爸爸应该很快就要走了。到时我就不再来跟你说了,你和纯钧也不必来送我们。” 祝玉燕:“好。妈,你跟代爸爸路上多小心。旁人的闲事不要多管,只护住你们自己就行。外面逃命的人多,坏人也多。” 祝颜舒:“我比你知道人心险恶,放心吧,我心里都有数。” 祝玉燕:“你们开不开车?” 祝颜舒:“有车当然开车送。我们坐火车,汽车放在火车上一起运走。” 祝玉燕:“要不,我让苏老师弄两只□□来你们带上?” 祝颜舒先吓了一跳,但跟着就转过头来,小声问:“真能弄来吗?” 祝玉燕小声说:“能。他自己就有一把枪,我见过。陈司机也有一把。他还说要是你们开车走就给你们再弄点油票。就是就算有油票,你们找到加油的地方也要掏大钱。” 祝颜舒:“傻孩子,到时能搞来油就很好了。” 祝玉燕结巴半晌,祝颜舒奇道:“怎么?还有你说不出口的事?” 祝玉燕小声说:“你跟我代爸爸……要生孩子吗?我觉得你年纪大了点,而且逃命的时候估计没那么容易找到教会医院和妇产科医生。” 祝颜舒冷笑,拧着她的胳膊说:“死丫头!我的事轮得到你操心?” 祝颜舒坐起来,把床头柜上她的包包拿过来,从里面掏出一个盒子,打开,倒出里面的东西,塞给祝玉燕。 “这给你。”她说。 祝玉燕爬起来,打开床头灯,看到手上是五只纸包着的东西,大小像饼干,摸一摸,里面是软软的东西。 “这是什么?”她打开一个倒在手中,竟然是一个淡黄色的橡胶套子,上面还有白白的粉。 这橡胶套很像是套在手指上的橡胶手套,只是只有一根手指。 祝玉燕套在手指上,略松。 “这是什么?”她稀奇道。 祝颜舒看她玩,淡淡的说:“这个东西,叫卫生套。” 祝玉燕:“卫生套?套手指的吗?医生护士用的?怎么只套一根手指?”她想了想,小声说:“是不是便检用的?” 在大学学习过化验的祝二小姐知道化验验的就是人体的各种排泄物,大便啊小便啊,都是。 祝颜舒看着她自作聪明,摇摇头,说:“不是。这个是给你苏老师用的。” 祝玉燕:“苏老师?” 得益于她聪明的头脑,立刻就反应了过来! 那套着套的手指就变得不清白了。 祝玉燕僵了片刻,小声说:“怎么是这个样子的?” 她明明记得以前上学时学校生理卫生教育用来演示的套不长这样。 再转念一想,这个大概是原始版的,所以才会显得有些厚,有些大。 她把这个代表着时代进步的套又包回纸里,假装并没有人拆开看过。 祝颜舒:“这个东西是美国的新发明。美国人发明它出来是为了防治梅毒。不过它对女性来也说是好伙伴。假如你还不想跟你的丈夫生孩子,就让你的丈夫用它。” “我跟你代爸爸一直在用这个。”祝颜舒靠在床头说,“我已经有你和小婵了,所以没想过要再生一个孩子。万幸他也不在意,我们谈过之后,都决定不再要孩子了。现在小婵也改了他的姓,可以算是他的孩子。施无为也是他的弟子,到时生下来的孩子分一个姓代就可以了。” 祝玉燕才知道祝女士早就解决这个问题了,她的担忧是个马后炮。 祝玉燕真正佩服祝女士的明智和聪慧。 祝颜舒:“我给你这个是觉得……你和纯钧虽然年轻,虽然生活在城市里,医院也多,但是要不要孩子,什么时候要孩子,你们还是应该先考虑考虑再做决定。” 祝玉燕如当头一棒。 她还没考虑好洞房的问题,竟然忘了洞房之后还有生孩子的问题。 祝玉燕:“是要好好考虑……” 她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呢,没想过这么快当妈啊。 祝颜舒:“这东西我也只买了几盒,分一盒给你。用完了你叫纯钧去搞,他一定能搞到。” 祝玉燕把这一盒珍贵的卫生套收进床头柜,认真的点头:“妈,我记住了。” 祝颜舒不敢当着张妈的面给这个卫生套,因为张妈肯定反对她“教坏小孩子”。 张妈是老思想,觉得小夫妻结婚之后就该生孩子。 但祝颜舒自己生过孩子,虽然生完不后悔,但轮到她自己的孩子要生孩子了,她就不免开始担心了。 就算现在有医院了,可以去医院里生,但生孩子死掉的女人还是很多。 她只盼着祝玉燕和代玉婵两姐妹都平平安安的长命百岁,才不在意她们到底有没有生孩子。 但是把这避孕的卫生套给祝玉燕还是让祝女士有些心虚,好像这也有些太前卫了。 之后两人再无话,都闭上眼睛,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苏纯钧还要去上班所以早早就起了。 厨房的大师傅特意也做了黄鱼面来讨好苏先生。 只是长长的餐桌上只有苏先生一个人在吃饭,十分的寂寞。 祝女士和张妈都没起来。 新出炉的苏太太祝二小姐也在睡懒觉。 苏先生吃过一碗黄鱼面,拖拖拉拉的出门,在楼梯口磨蹭良久。 结果他站在大门前时,苏太太裹着一阵被窝里的暖风从楼梯上跑下来,赶来送他出门。 苏太太昨日才升任为太太,不是小姐了,今日就敢穿着晨褛下楼。 她里面是一件高领的白色蕾丝长睡袍,外面是粉色的晨褛,脚上穿一双丝绸的软鞋,头发只是简单的挽起别了一根长簪,脸上还带着睡时的红印子,香气袭人的走向苏先生。 苏先生立刻荡漾的迎上去,扶着她的胳膊柔声说:“冻不冻?怎么下来了?” 祝玉燕笑眯眯的说:“不冷。我来送你啊。”她笑着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一口,甜蜜蜜的说:“慢走啊,达令。今天要早点回来啊。” 达令·苏先生满口答应,说:“我去办公室看一看,没有事我就回来。” 他一路笑着坐汽车来到办公室,不及坐下就有听差来说:“苏先生,要员请您过去。” 苏先生:“是有什么事吗?” 赵秘书随后进来,说:“快来,有事。” 苏先生脸上的笑就没了,没好气的站起来跟着赵秘书走了。 赵秘书:“还未恭喜你昨夜小登科。” 苏先生:“赵先生,公事要紧。” ※※※※※※※※※※※※※※※※※※※※ 文名改回原来的名字了,还叫《燕燕》,现在大家也习惯这个文名了^o^感谢在2020120701:11:42~2020120800:58: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风铃云儿、疯狂奔跑的绵羊、记不住、倾平貂、耗子、ivy、伪球迷、腿毛女王七夕1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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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玉燕开门进去,把报纸放在床头,说:“妈,你看一看第三版的东西,我觉得好像有点不对头。” 祝女士:“是什么?” 她拿起报纸看了两行就下了床,匆匆换上衣服说:“不行,我要赶紧去找你代爸爸。” 祝玉燕:“是不是真的有点不对头?” 祝女士:“你的感觉没有错。” 那篇文章是一篇相当温和的文章,措辞一点也不严厉。它写的是“……抓紧教育,教育乃是立党之本……” 党报上的内容不多,就两页,四版。祝玉燕觉得在这短短的四版中不会浪费任何一个版面,那这篇文章不管写成什么样,它都意味着一点不同寻常的味道。 祝玉燕帮着祝女士收拾东西,指挥着听差把家里的罐头都搬上了车,再把张妈扶进去。 她对祝女士说:“我担心唐校长,你们还是尽快走吧。” 祝女士坐上驾驶座,点了点头:“你放心吧。” 张妈坐在后面,紧紧抱住座位上的行李,慌张极了。 祝女士戴着飞行员眼镜,一副准备开飞机的样子。 汽车就是苏先生升官时收的礼物,以前说要教祝二小姐学开车,要用的就是这辆车。 家里也没有别的司机了,只能祝女士上了,好歹她以前还开过半小时,能搞懂那几个“机关”是干什么用的。 张妈双手握住十字架和关帝庙求的符,一个劲的念:“……观音菩萨太上老君王母娘娘圣母圣子圣灵阿弥陀佛……” 祝玉燕巴着车窗喊:“小心开车。” 然后让开好几步,看着这辆车如离弦之箭一般冲了出去,一路呼啸着开远了。 祝玉燕捂着胸口庆幸:“幸好现在路上没车也没人了……” 大早上的马路空无一人,也空无一车,正合适祝司机发挥车技。 祝玉燕回屋里去换好衣服,对听差说她要去大学。 听差忙道:“那我去叫黄包车吧,还是给陈司机打个电话叫他回来一趟?” 祝玉燕想了想,觉得街面上还没有那么危险,说:“黄包车就行。叫个人跟我一起出去。” 听差说:“行,那我跟太太走一趟吧。” 祝玉燕昨天办婚礼,之前特意给日本楼那里的老师和学生都下了请柬,结果一个也没来,特别是二子。她今天就想先去看一看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听差很快叫来了两辆黄包车,祝玉燕也换好外套,戴上帽子就出发了。两辆黄包车穿过空寂的马路,来到大学。 这一路上只能看到零星的人,还都是躲着大马路走的,以前常见的代表进步的自行车是一辆也看不见了,代表富有的汽车也还没出来,不知是不是富贵人家都在睡懒觉。早上本是劳动者出来的最多,现在百姓们不敢出来了。 工作时间的减少意味着收入的减少,没有收入就没有足够喂饱一家子的粮食。这样下去,就算日本人真把粮食送来了,再便宜百姓也没有钱买了。 铃木三郎想要开工厂。 不止是他想开。苏老师说在蒋要员的新年宴会上出现的人中有不少都想来这里开工厂。 现在口袋里只有钱的富人都消失了,新涌进来的富人们不但口袋里有钱,他们还有“枪”。 他们在银行拍卖会上看到的那些被拍卖的工厂只是冰山的一角。这座城市现在正在进行着新一轮的财富转换,旧人既死,新人当立。 祝玉燕对这些上层财富权势之间的博弈没有兴趣,她也没有插手的余地。连苏老师现在都只是一个大丫头而已,谁都能冲他甩巴掌吐口水,她又能有什么权力呢? 她只是觉得假如工厂能开起来,百姓们有工可以做,那就有钱买粮食吃了。 “恭喜你,燕姬。”酒井老师特意换了一身漂亮的衣服招待她,笑得很热情。 祝玉燕今天特意把头发挽起来,显示她已经成亲,有了新的身份。 她说:“非常感谢您。昨天我一直盼望着您和大家的到来,为什么没有去呢?” 酒井老师露出了非常为难的表情。 祝玉燕试探的问:“是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吗?” 酒井老师摇摇头,说:“并非是有什么不好的事。只是……这里所有的学生和老师都必须留在学校里不能出去。国家有新的任务要交给我们。” 祝玉燕:“是什么任务?” 酒井老师:“我还不知道。但不管是什么任务,我们都必须完成。所以只能辜负你的好意了。” 酒井老师什么都不肯说,祝玉燕也没办法,但她并不想丢提日本老师和日本学生这些“耳目”。纵使这些日本老师和日本学生并不知道自己是耳目,但她还是能从他们这里得到一些信息的,这些信息都是源自日本人的第一手信息,非常重要。 保持自己的耳目灵通是很有必要的。 特别是现在这么危险的时候。 祝玉燕马上想出了一个办法,她说:“老师,其实我今天来是想请你们可以帮我一个忙。” 酒井老师:“什么事?” 祝玉燕说:“我认识了日本商会会长铃木先生的未婚妻平田佳子小姐,我们两人办了一个慈善义卖会,现在这个义卖会已经成了非常大的市场。” 酒井老师吓了一跳:“天啊,在哪里?是日本人的市场吗?” 祝玉燕:“就在南京路上。离这里非常近。” 酒井老师:“不在日本租界吗?在南京路?南京路在哪里?” 祝玉燕:“假如你想去,我可以带你去。现在市场每天都有许多客人,可是我们的招待人手却不够,很多人都不会中国话。” 酒井老师:“全是日本人吗?日本的商品?” 祝玉燕:“是的,全是日本的商品。平田佳子小姐做了许多工作,我也想出一份自己的力。我发现他们很多人都不会说中国话,跟客人交谈时很成问题。酒井老师,假如这里的同学们可以去帮忙就太好了。我想很难在别的地方找到像同学们这样精通中国话的日本人了。” 酒井老师简直不敢相信! 她请祝玉燕稍等一下,匆匆去请来了其他三位日本老师。 祝玉燕对着四个日本老师又重新讲了一遍,重点讲述了铃木先生与苏老师的“友谊”,铃木先生还带着平田佳子女士一起去参加她的婚礼呢,就在昨天。 祝玉燕:“我认为是这一个很好的机会。老师,你们教了大家那么久,大家都变得精通中国话了,这不正好可以证明你们的工作成果吗?” 四个日本老师都心动了。他们来中国已经一年了,一事无成。现在更是少了一半的男学生,因为他们都被征去当兵了,学生的减少无疑代表着他们的工作失败,假如他们已经有了成果,那也可以证明给山本先生看一看。 祝玉燕提供了一个机会。 四个日本老师没有当着祝玉燕的面商量,他们请祝玉燕先离开。 祝玉燕就告辞了。在走之前,她要求先去看一看二子。 酒井老师来送她,为难的说:“二子很期待能去参加你的婚礼,但她亲手做的新衣服被人剪坏了,她非常难过。” 二子家里就是布坊,她很擅长缝纫。她已经知道女学生对她充满敌意,男学生也不怀好意,她悄悄躲起来缝了这件衣服,用的是收养她的女儿的寺庙主持送给她的珍贵布料。但还是被发现了,结果她的衣服就被偷出来剪成碎片扔在了马桶里。 酒井老师:“我想,你还是不要去见她了,她会没脸见你的。” 祝玉燕沉默片刻,说:“……老师,无论如何,二子可以去做这个售货员。离开这个环境对她有好处,请你一定多多帮忙。” 她对酒井老师鞠了个躬。 酒井老师更深的还了她一个,“请不要这么说,燕姬。我也很同情二子,我一定会努力帮助她的。” 祝玉燕回到家就接到了苏老师打来的电话。 她赶紧说了祝女士和张妈已经离开的消息,还说了自己去了学校见同学和老师,还说下午想请一两个朋友来喝下午茶。 祝二小姐拿腔捏调的说:“达令,你今天什么时间回来?我让厨房煲汤给你喝啊。” 苏纯钧通过电话线听着自己的苏太太这娇滴滴的声音就忍不住发笑,他温柔的说:“晚上可能要晚些回去,我要加班。” 电话那头:“加什么班嘛!真讨厌!” 苏先生:“你乖乖的,我一定尽快回去陪你。” 挂了电话,陈司机笑着说:“太太生气了吧?” 苏纯钧坐在沙发上叹气:“是啊。唉,真是……” 陈司机:“谁想得到要员临走前还要布置任务。你知不知道要员什么时候走?” 苏纯钧看了他一眼,说:“我倒盼着要员不要走。他不走,我才能在大树底下乘凉。” 陈司机:“还是苏先生聪明。” 苏纯钧:“赵秘书有司机吗?” 陈司机:“没有司机,有个警卫员。” 苏纯钧惊讶道:“他都能用上警卫员了?” 陈司机笑着说:“不是他的,是蒋要员给他的。本来是蒋要员的警卫员,蒋要员说他总在外面跑,不安全,就给了他一个,后来也没收回去。” 苏纯钧:“你去跟那个警卫员套套近乎,送送钱,喝喝酒。” 陈司机:“得令。” ※※※※※※※※※※※※※※※※※※※※ ^o^已经没事了。感谢在2020120800:58:17~2020121100:55: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36948180、懒懒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kincat、小火柴、倾平貂、ivy、猪小美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饼摇!!100瓶;流年79瓶;6155690、芸芸、肖耐50瓶;社会主义接班人46瓶;玉兰花开、嘟嘟40瓶;2278962734瓶;深深深深、安柚、supper、艾利、顾辞30瓶;心里住着花心的小鹿26瓶;水金、crush.、momo安娜、回家放羊、、陛下、款冬20瓶;泥呢19瓶;3034433015瓶;菲菲14瓶;不会写书评怎么办()、喵、吃货、萝卜梗、回暖暖、鲸燊予、眼镜仔、贰零壹9我要发财、花伦丽丽子、懒懒、25102810、nymph、12345、马渣渣10瓶;尛陌默墨、大头张张8瓶;小火柴、学会改变6瓶;朱朱、梦色晓悠、哗啦哗啦sky、bluesky、24984665、30178818、奕轩20130306、如明、布卡布卡、小少年5瓶;夜未央、lllll、大南瓜2瓶;薄荷白哟、但为君顾、小喵三千、21826134、西柚、热心市民小邹、纵小花、沙拉过敏患者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喜欢穿到民国吃瓜看戏请大家收藏:(bxwxorg)穿到民国吃瓜看戏更新速度最快。 下午茶1 下午茶1 祝玉燕挂掉电话, 婆子来问她午饭吃什么。她满脑子事,实在没功夫去思考午饭,就说:“随便做两道菜吧, 不必太精心了。” 厨师听到这话实在是头疼。苏先生一飞冲天,他当然想要尽心尽力的巴结。现在这个世道, 能在苏先生家里做事就相当于有了一道护身符。 所以虽然苏太太说“随便”,厨师也精心做了两道一点也不随便的菜, 全是细致处见功夫的。 两道热菜, 一道家烧小黄鱼, 一道龙井虾仁;两道凉菜, 一道胭脂肉,一道柠檬鸡,最后是一道汤,清如水的汤里是一颗颗手打的鱼肉丸子,配着绿色的笋片和黑色的木耳, 静静的浮在汤中, 拿嘴一抿就化了,嫩得夸张。 祝二小姐在拟今天这顿下午茶的名单, 拟得头疼。 第一个, 平田佳子是必须要请来的。 她跟日本人的关系不能断。日本老师那边是一个, 铃木三郎这边也是一个。所以昨天才在婚礼上见过面,今天就要再请平田佳子来做客。 第二个,她想请蔡文华的遗孀。 最近因为苏老师升官太快, 各种流言实在是太多了。冯市长是真跑了,虽然现在变成了“烈士”, 但只是一块遮羞布, 不必再把冯市长一系当回事。她也就不必再考虑冯市长那边的人。 这样的话, 能替苏老师说好话的就只有蔡文华的遗孀了。昨天是婚礼不好请她来,今天这个下午茶就合适,请来聊一聊,看一看这个人是不是个懂道理的,要是能说得动,下面就可以常常带着这蔡太太四处走一走,好替苏老师洗刷洗涮。 只有这两个当然不行。她还需要一个能说话会逗趣的。 她就想到了邵太太。 邵太太如今夫家姓什么她都还要再想一想,但她对邵太太的能耐还是很有把握的。 这样刚好四个人,说聊天吧有些太少了,也是蒋要员没有带夫人来,赵秘书不熟悉,不然还可以再请两个来。 不然打麻将? 祝二小姐的麻将水平就是上桌瞎打,胡乱输钱,别的一概不会。 这样也好,输钱就输吧,今天来的人里也就只有平田佳子敢赢自己,那两人应该是不敢。 婆子来说午饭做好了。 祝玉燕站起伸了个懒腰,说:“我去吃饭,对了,你们把麻将桌找出来,下午我要找人来打麻将。你们要是有会打的到时也要来凑凑趣,别让桌面上太冷清了。” 两个婆子都笑着说:“太太说的我们记得了。” 祝玉燕到餐厅看到这一桌四个菜,说铺张吧,两个凉的两个热的,不铺张吧,这菜又都不是省事的。 她坐下静静的吃完,见还剩下不少,可惜的说:“你们要是不嫌弃就分了吧,要是不愿意吃我剩下的就留着,晚上我跟苏老师吃。” 婆子忙说:“哪里会嫌?多少日子都没见过肉了!太太放心,盘子底都能给擦干净!” 祝玉燕笑一笑,说:“咱们家里虽然不缺吃的,但是外面的人过的什么日子你们也知道。不要太铺张了,以后我中午一一个人吃饭别做这么多菜,你跟厨师说一声。” 婆子忙答应着,说:“太太,要不要叫厨师做些点心?下午客人来了也有个话可说。” 祝玉燕说:“行吧,让他看着做几个,别做不耐放的。对了,下午的客人里一个是日本来的,一个是新寡的,多切些水果来,该忌讳的都别做了,茶具什么的也别用艳的金的。” 婆子都记下了。 祝玉燕就回去写请柬,喊听差出去送。 她对听差说:“你到那里嘴巴甜一点,就说我年轻不懂事,虽然是做了太太,还是有许多事不明白,今天一个人在家害怕,特意请朋友来家里玩,要是他们不嫌弃就请一定过来,要是有事就等后日我再下帖子请。” 听差说都记下了,祝玉燕说:“你要是会开车就开车去,别浪费时间。” 听差说:“要是三家都送过来只怕有些耽误了。” 另一个听差说:“太太,让老张开汽车去送日本租界那一份,他会说两句日本话,我送其余的,来得及。” 祝玉燕就拿钱给他们,“你做黄包车去。遇上要打点的别可惜钱,宁可多给点也别挨打。”她对那个张听差说。 两个听差都答应下来,他们也都是在冯市长府里干过许多年的,这些事都清楚。 二人出门,祝玉燕就回屋去换衣服,现在还不到一点,她估着时间,约的是五点,就是闹到□□点钟,苏老师回来还能再见一见客人们。 她略躺了一个小时,盹了一小觉才起来重新洗漱,两个听差已经都回来了。 张听差说他过了两道盘查的固定岗,还遇上了一个游动岗。 张听差:“日本人在街上查人,连日本人都查,挨个验。幸好我开了个汽车,车上还有咱们苏先生的证件和政府的通行证,他们才叫我过去。就是这样,他们还问我有没有良民证。” 祝玉燕:“看来还真要给你们都办个良民证了,不然这出门都不好出了。平田小姐怎么说?” 张听差:“平田小姐说必到,一定会准时来赴约。” 另一个听差只去了一家就两个人都请到了。 祝玉燕:“邵太太在蔡太太家里?” 听差说:“我想蔡太太是丧家,该先去她那里,结果在蔡太太家里见到了一个精致又摩登的太太,我说还要去给另一个客人送帖子,辞谢了蔡太太的挽留,那位太太问是谁家,我想这也没什么不能提的,就说了,结果那位太太就乐得不得了,连声谢我,塞了我好大一把钱。”他说着就掏出口袋里的钱给祝玉燕看。 祝玉燕:“你收着吧。既然人都请来了,这差事办得就不坏,行了,都去休息吧,一会儿客人到了还要辛苦你们。” 两个听差赶紧都说不辛苦。 出来了,张听差说:“太太真是个爽快人,给我们钱叫我们出去办事,回来也不问还剩下多少钱,应该是都赏给我们了吧?” 另一个听差说:“太太和先生都是有钱人,先生正红着呢,家里不缺钱,这点钱都是他们指头缝里漏出来的。” 两个听差刚才赶着出去办差还没吃饭呢,此时赶到厨房,见厨房里只有一碗凉米和几个早饭的馒头。 张听差说:“我明明听说太太把菜赏下来了,怎么没给我们俩留一口吗?” 厨师这才端出两碗菜说:“哪敢不给二位留?这就是了,太太剩下两条鱼,你二人一人一条,可比我们吃得好。这还有半盘子胭脂肉。” 张听差去提了一壶茶过来,两个听差坐在厨房的小桌子上赶紧把已经凉了的饭全塞进了肚子。 祝玉燕算着定的是五点,客人们应该是在四点半左右到,结果不到四点邵太太和蔡太太就到了。 邵太太今日看着比上回见要好一些,气色似乎没那么坏了,人还是一样瘦。 她笑着说:“恭喜恭喜,真叫我高兴!太太不以门户鉴人,还肯把我看在眼里,这就叫我不知如何感谢才好了。我想着太太今日要宴客,必有我能出力的地方就提前来了,太太有什么吩咐只管说。” 说着,她就两手合拢并在腰间行了一个蹲礼。 蔡太太跟在邵太太后面,有些拘束的说递上一份厚礼,恭敬的说:“给您道喜了。不嫌弃我晦气,要不是您请,我是绝不敢登你的门的。” 祝玉燕一手一个的拉住说:“别跟我客气,我年轻,比你们都小,就让我倚小卖小一回,我家里养我养得粗糙,我也没什么规矩,昨日婚礼没请两位是我该愧疚,今日才赶紧请二位来,只要您二位不怪罪我就好。都快进来坐。” 她跟邵太太说:“男人们的事是男人们的,我跟您早就认识,以前就佩服您的为人,您是个肯为自己争先的女英雄、女豪杰,不管男人们怎么看,我身为女人是佩服您的。” 邵太太双目连闪,笑着说:“我哪有您说的这么好。” 祝玉燕:“男人又是裹小脚,又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恨不能把女人都憋死。咱们不顺着他们的意去活就成了不守妇道了,我也没见男人花天酒地多睡几个女人就挨骂了啊?” 邵太太以前也听过这话,但说这话的心里怎么想不知道。最难得的是苏太太年纪这么小,竟然敢这么说,她又不是什么老油子,这话里虽有少年意气,但也有几分真心真意在里面。 邵太太听得自然就有些感动。 蔡太太自然是看不起邵太太的,但现在蔡文华死了,她发现自己青春正好,当然不肯给蔡文华守寡,这才跟邵太太交上了朋友,因为她发现她需要借助邵太太的经验。 但她自觉比邵太太门第高些,学问大些,腰带自然也要紧一点。 她是绝不肯做小的,再找也要男人明媒正娶才算数。 蔡太太笑着说:“这就叫金风雨露一相逢了。” 邵太太可没读过。 祝玉燕转向蔡太太,笑着说:“我与你也是金风雨露啊,跟男人只能一个对一个来金风玉露的,女人们自己几个都可以金风玉露啊。” 三人不管听得懂听不懂,都笑起来。 祝玉燕这才喊婆子上茶上点心。 点心摆上,茶沏上,让过一轮,三人都甜甜嘴之后,祝玉燕才说:“等下还要来一个日本客人,是一位日本小姐,未婚,名叫平田佳子。放心,她很好说话,到时咱们一起打麻将,不会日语也不要紧。” 蔡太太忙说:“我是会日语的。当年上的就是日本女子大学。” 邵太太当然不会,她也发现之前还捧着她的蔡太太已经换了另一个人捧,她往嘴里塞了一块棋子饼,不说话。 祝玉燕说:“那正好。到时要请蔡太太您帮忙了。”她再转头对邵太太说,“我可不会打麻将。今天要大输一场了。你们今天痛快玩,不必在意,只别让平田小姐输太多就行,最好让她赢一点点。” 邵太太连忙笑着说:“您放心,有我呢,到时我做您的下家,必定不让您输!” 邵太太发现祝二小姐是天生的八面玲珑似的人物,看来她今天是没有多少用伍之地了。 她心道,怪不得苏先生一颗心全栓在祝二小姐身上,这样的好太太哪个男人不爱? ※※※※※※※※※※※※※※※※※※※※ ^o^感谢在20201211 00:55:05~20201212 01:24: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倾平貂、壮士之力、kincat、ivy、行香子、兔吱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bdieb/ehis 170瓶;伐木仃子 80瓶;hogwarts交流生 75瓶;抽疯不用等夜深 50瓶;奈纱、我错了但雨女无瓜、莫亦凌 40瓶;livia519、郭大阳 30瓶;19097163、风轻、阿波罗、潜水艇冻腰冬冻娆 20瓶;小熊熊、张北北、半坡拉面、timothée、半夜起来追多木、游慢慢慢慢游、我是个杀手我莫得感情、姜虞楠乔子、问路 10瓶;我白最美、哗啦哗啦sky、朱朱 5瓶;纵小花、老干妈耶、西柚、靓仔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晋晋意在拉灯,我只好让男主多素一天了 平田佳子在接到祝小姐的信之后, 非常高兴的换了一身衣服,重新梳了头,然后就去找铃木三郎了。 假如没有这个理由, 她可能今天一天都见不到铃木先生。 虽然铃木先生偶尔也会陪她用晚饭,但对未婚夫妻来说这一点点的相处时间远远不够。 平田佳子不敢抱怨, 她只是担心因为自己过于年轻,没有成熟女人的魅力, 会导致无法获得铃木先生的心。因为铃木先生已经是一位成年男子了, 他会不会觉得她很无趣呢? 虽然她与铃木先生也会在夜晚相会, 但夜晚过去, 他们就会再次分离。她无法感受到铃木先生对她的爱意,他有时太冷静了,让她觉得他其实并不爱她。 平田佳子出现在主屋的房门前,经由下人通报,才最终见到了在书房中的铃木三郎。 铃木三郎拿起那封措辞亲热的请帖, 说:“既然如此, 你当然可以去做客。你要与祝小姐形成更亲密的友情,要让她把你当成最亲密的朋友, 你要做她能听从的人, 要在她耳边说话, 让她对我们言听计从。” 平田佳子激动的说:“是的!三郎,我一定会办到!” 为了达成这个目的,平田佳子难得在镜子前多花了一些功夫, 细心挑选了合适的衣服。 她没有选和服,而是换上了洋装。在中国的日本女人都更愿意穿和式衣服出门, 因为这样才能更容易把她们和中国女人区别开来。而在日本租界中也认为穿和服的才是日本女人, 穿上洋装的就不是真正的日本女人。 但在平田家和铃木家, 男人都学会了穿西装,女人也学会了穿洋装。平田佳子更喜欢洋装一点,因为洋装更美丽。 她穿上玻璃丝袜,裙摆在膝边左右,头上只戴了一条蝴蝶结,长发披在肩上。她提了一个竹柄的丝绸和服包,里面放着一些美金和几块银元,还有一个香烟盒,里面放着几支铃木三郎喜欢抽的香烟,当然还有火柴盒。除此之外,还有手帕、口红和粉盒。 在出门前,她要求园中的花匠剪下几枝绣球花做为今日拜访的礼物。 平田佳子乘坐着汽车开出了日本租界。汽车上当然有日本国旗。但这辆车仍是被两道岗哨检查了一番,平田佳子也受了一番小小的惊吓。等离开了岗哨之后,她小声说了一句“笨蛋傻瓜”。 离开租界后的马路显得更加空旷也更加混乱,汽车一路鸣笛,毫不客气的穿过街道,不让行人,也不避让其他车辆。 平田佳子仔细观察着街道两旁的店铺,发现只有一两家零星开着门,其余的仍在关门。 她觉得等她见到祝小姐,可以适当的催一催她的丈夫苏先生,让苏先生赶紧让这些中国商店都打开门,让他们都卖日本的产品,要是她能办到这件事,铃木先生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来到祝家楼的这条街上,路两旁都是高楼,街道宽阔。祝家楼在其中就是最气派的一幢楼。 平田佳子不由得有些眼气。据说祝家已经败落了,可是祝小姐仍然住着这条街上最漂亮的一幢洋房。 洋房门前站着四个宪兵,他们站没站相,歪七扭八,军服也没有好好的穿,唯一吓人的就是他们都扛着一枝“枪”。 平田佳子的汽车停在祝家楼门前,宪兵们立刻分出一个人赶上来,笑眯眯的问:“平田小姐对吗?我们太太早就说了您要来,快请进吧。” 平田佳子见大门已经打开,宪兵已经通知了听差,而听差往这里一望,也回身立刻去报信了,她就故意不下车,想让祝小姐亲自来迎接她。 她认为以前她与祝小姐的交往中有些太和善了,她应该更有架子一点。连铃木先生对苏先生都是非常平等的态度,她做为铃木先生的未婚妻,也不能对祝小姐太温顺了,要让她更加尊敬她才可以。 她等了一会儿,果然门里奔出来几个人。有一个女人果真快步走下台阶向汽车而来,她堆着满脸的笑,却并不是祝小姐。 平田佳子一愣,她抬头往上看,见有另一个女人挽着祝小姐,陪祝小姐一起站在大门里面往这里看。 祝小姐笑盈盈的,对她招招手。 这边,司机也已经打开了门。 那个女人伸手进来扶平田佳子,笑着说:“平田小姐快出来吧,我们苏太太等好久了呢。” 平田佳子不好再继续拿架子,只好下了车,被这个女人挽上,不知不觉就走过去,走到门前,祝小姐才笑着往前两步,伸出手挽起她,携着她进门。 祝小姐用日语介绍:“这两位都是我的朋友,这位蔡太太是日本女子大学毕业,会说日语。我今天多叫两个朋友过来陪你一起玩。” 蔡太太的日语还是很过关的,虽然有些呆板,但她用了最高的礼节来对待平田佳子,全是敬称和敬语,这让平田佳子很高兴。 祝玉燕挽着这最后一位贵客回到小客厅,这里已经重新摆上了点心。平田佳子又看到了三层的水果塔,全是收拾好的水果块。 平田佳子想起那个小林老师的话,只好忍耐下来不去纠正祝小姐的错误印象。她把绣球花拿出来:“送给你。” 祝玉燕立刻说:“真漂亮!我要马上摆起来。” 婆子们马上送来了好几个花瓶,祝玉燕与平田佳子就这么现场插起了花。祝玉燕还让人把家里现有的鲜花拿来搭配一下。 蔡太太也是学习过日本插花的,她又会日语,能插得上话。 邵太太听不懂,可她就坐在一旁给平田小姐添添茶水,递递剪刀,平田佳子一把头扭过来,邵太太就用无比温柔热爱的目光去看她。 最后插完了,一屋子四个女人都轻轻的鼓掌,轻声说“斯国已”“卡哇已”。 邵太太临时学了这两句,就用“斯国已”和“卡哇已”把平田小姐给淹没了。 于是,大家一起喝茶吃水果,一边欣赏插花,一边聊天。 祝玉燕先给平田佳子介绍了一下邵太太和蔡太太这两位可怜的女人。 蔡太太是死了丈夫,邵太太是死了义兄——也就是冯市长,都是很可怜的人了。 平田佳子当然要表示一下同情之意。 祝玉燕就对她说:“我想举办一个资助女性的慈善义卖会。为那些在战争中失去丈夫的女人尽一些心力。” 当然,义卖会的商品就要拜托平田佳子和铃木先生的日本商会了。 不等平田佳子想明白,祝玉燕加大力度的说:“为了日本商店一条街,我想在南京路的另一端再开一个马路市场。这样我们就可以把整条南京路给包起来,让全城的人都知道这里有东西卖,这样大家就都会来这里购物了。” 平田佳子知道昨天从婚礼回去之后,铃木先生是很看重祝小姐说的日本一条街的。哪怕让全中国的商人都卖日本产品,但这都没有日本一条街来得给人印象深刻,因为很多人在买东西的时候根本不在意买的东西是哪里来的。 让全中国的商人都来卖日本的产品是为了赚钱。而日本一条街则是为了打响日本商品的名气。 祝玉燕拿这根胡萝卜引着,平田佳子自然就上钩了。她也觉得再来一个什么帮助女人的慈善义卖会很有必要,再开一个更大的马路市场也很有必要,至于帮助哪里的女人并不重要,反正都是名义而已。 而祝玉燕接着说:“为了尽快打响这个义卖会的名气,我觉得可以在义卖会上卖一些粮食。不必太好,可以卖土豆,这些现在从美国买很便宜。”她凑在平田佳子的耳边小声说,“就说是日本土豆,不会有人怀疑的。” 祝玉燕讲了一次之后就不再讲了,她以后一有机会就多给平田佳子洗洗脑,早晚让铃木三郎去走私美国货。她的目的就是让铃木三郎从美国或英国、印度等地走私粮食来中国倾销。 铃木三郎是家族弃子,他的产品不可能卖回日本,所以他只能找外面的客户来销售。 与一个商人建交的最好办法就是帮他赚钱,帮他赚更多的钱。 在这期间,她只需要取得一点点的“好处”就行了。 接下来的时间,她们又打了几圈牌,祝玉燕一直输,平田佳子一直赢。 出人意料之外的是平田佳子竟然会打麻将,这让邵太太和蔡太太做局做得更轻松了。唯一一个输钱还乐得哈哈笑的就是祝玉燕。 她们一直打到九点,中间只花了半小时吃厨师精心准备的晚饭,然后又回到了牌桌前。 要不是平田佳子的司机进来催促,平田佳子都想不起要回去。 祝玉燕亲自把平田佳子送出了门,相约明天再喊她来打牌。 苏先生回家时已经一点半了,听差替他开门,苏先生轻手轻脚的进来,一边往楼上看一边小声问:“太太睡了吗?” 啊呀,太太,他苏某人的太太。真叫人高兴。 听差笑着摇头,也小声说:“太太在楼上等您呢,还没睡。先生,太太让厨房留了夜霄,您要不要吃点东西?” 苏纯钧在蒋要员那里是吃不下什么的,现在也确实饥肠碌碌了。厨师赶紧捏了十二个小汤包,上笼一刻就蒸好了,跟着送上来的还有一碗黄鱼面。 苏先生吃得饱饱的,特意在楼下漱了口才上楼。 他推开门,想做个怪,往里一探头,就见苏太太祝二小姐倚在贵妇榻上,已经睡着了。一旁的小几上摆着算到一半的账本。 他轻手轻脚的走过去,轻轻关掉了台灯,轻轻的把苏太太抱起来,轻轻的放到床上,给她盖上了被子,又轻轻的出去了。 门刚刚关上,床上的苏太太睁开眼睛,轻轻的松了一口气。 ……那么疼的事还是下回再说吧。她今天可是累了一天呢。 ※※※※※※※※※※※※※※※※※※※※ 争取明天让他吃上肉^o^感谢在20201212 01:25:02~20201213 00:39: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ivy、半夜起来追多木、羊羊、糖糖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挑灯 56瓶;dear滋滋米、32856704 50瓶;逸林 40瓶;木木子兮 30瓶;大米、凤二虎目含泪勉强做攻、万万酒、yyyyy、葳尘 20瓶;軒乐 16瓶;顾阿崽 12瓶;袖步、李小薇、安之、cf、伊伊、大明、娆小虞、弥冉 10瓶;靖怡^^ 9瓶;未歇 8瓶;流觞曲水、半透明sushi 7瓶;朱朱、海蓝蓝、梦古今如梦、kinky、lilytale、抱抱我的朱朱 5瓶;毛头的毛`nora 4瓶;最可爱?、青山如我见 3瓶;唯菀 2瓶;虹虹、但为君顾、桃子、夜未央、胡萝卜、西柚、纵小花、靓仔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