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唐小相公》 第一章 陶朱村里的朱小郎 雨水节令过后,淅淅沥沥的绵绵春雨便笼罩整个山南道,似乎预示今年将会是一个丰收的年头。 陶朱村的耕农们,借着今年春雨早早到来的势头,正欢天喜地的开展春耕祭祀活动,出土牛、吃春盘、试犁、埋种...敲敲打打的锣鼓声里,寄托着淳朴乡农对今年收成的美好愿景。 作为陶朱村仅有的两户地主之一,村里的热闹似乎跟朱秀没有多大关系。 不是因为乡农们仇视地主老财,恰恰相反,出了本村有史以来首位乡贡举人的老朱家,可是陶朱村有口皆碑的乡绅良善之家。 自打朱家小郎患了头风急症的消息传出后,善良的村民们纷纷前来探望,提两斗粟、怀揣俩鸡蛋、抱着一瓦罐自家酵的大酱,以示对朱家小郎君的关心。 作为本村寥寥几棵读书苗子之一,朱小郎被老朱家和村民们寄予厚望,都盼着他能和他爹一样,考取功名光宗耀祖,也让陶朱村与有荣焉,在外边能挺直腰杆一拍胸脯,吹嘘一句“咱陶朱村出过两位乡贡郎哩!” 朱秀躺了半个月,头风症渐消,在等待水口乡学舍开学的日子里,继续过着鸡鸣而起,晨昏而息,埋头苦读经史子集的枯燥生活。 除了日常对着书本发呆耗去大半天功夫,朱秀似乎并没有什么改变。 或许,只有老天爷和朱秀自己知道,这皮囊里的灵魂和记忆,多出了一段来自遥远未来不可知之地的印记...... “哎~~真的...再也...回不去了...” 朱秀难过地低吟一声,阴郁的心情就如此刻阴郁的天穹。 “再见了...爸妈....再见了...雨荷...再见了...奥利给...” 朱秀小声的啜泣起来,抬起袖口擦擦眼角,抽抽鼻涕,半晌,终于下定决心接受自己已经身处大唐...呃...大周王朝的事实。 轰!—隆隆~~ 低沉的春雷闷响回荡在天地间,雨势再度骤急,朱秀裹紧身上那件老旧还有股霉味的宽大冬袄,坐着小马扎,背靠堂屋立柱,蜷缩在屋檐下,岔开的双腿缩了回来,以免被农院里溅起的泥浆弄脏麻袍下摆,又要被自家老娘埋怨。 眉眼俊秀,白嫩的脸蛋,任谁看了都要夸赞一声“好个翩翩如玉美少郎”,只可惜一双漆黑如夜的眸子略显呆滞,朱秀怔怔地望着大院里满地的黄泥浆,思绪早已飞到了天外。 木讷地瞟了一眼手里攥着的那本,武德年间编订出版的《春秋公羊解诂》,朱秀郁闷地叹了口气。 “为什么是武周朝?” “武周朝也就罢了,还是末期!” “如今是哪年?公元696年?年号呢?万岁通天?天册万岁?万岁登封?” 朱秀头疼欲裂般地扶着额头,作为一个刚刚毕业,正在辛苦找工作阶段的历史系研究生,得益于平时对唐史的爱好研究,朱秀对于这一时期的历史还是比较清楚的。 如今大唐帝脉已被革了命,神器易主,天命归武,现在高坐神都太初宫明堂大殿帝位上的,正是那神州大地古往今来第一女皇! 全称:慈氏越古金轮圣神皇帝! 朱秀偷偷在心里吐槽嘲笑一下,浮夸的尊号和混乱的年号历法都是这个时代的特色之一,搞得他初来时,琢磨了许久才弄清楚时代状况。 不管怎么说,如今是大周朝,当家的是女皇陛下武瞾,要是谁敢出门朝天大吼一句:大唐!我来啦!雄起!保证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朱秀懒散地打了个哈欠,随手将书本扔到身旁的蔑筐里,心里继续盘算着小九九。 其实对于大周百姓来说,这个年代的确堪称盛世,四十税一的田租,每户丁每年二丈绫绢絁的调赋,每丁每年二十日的劳役,每年做满五十日则免除田租户调。 对比前后朝代来说,确实可谓国家为民制产,厚待百姓之德政。 虽说封建制度下,经济的发展往往伴随土地兼并,均田制迟早会遭到破坏,但在这个时代下的百姓,的确算是幸运的,他们享受着王朝最为鼎盛强大的辉煌时期,并且这个时期还会一直延续到四五十年后,直到李三郎爱上环环姐,上演一场公媳虐恋...... “更重要的是,开元之前,国家不收一切商税,任由百姓行商致富,这个年头不做生意,真是枉费穿越者作为时代之子的美号......” 朱秀眼里渐渐有了光,心思活泛起来。 不知是不是再世为人的“产后遗症”,作为一个上辈子学历史,并且涉猎诸多杂籍研究的“高材生”,朱秀觉得自己的脑瓜被老天开了光,前世看过的许多文籍,竟然牢牢印刻在脑海里,一想,就能调阅出! 可是当这辈子的朱秀,怀揣着激动兴奋的心情,翻开便宜老爹所留的一堆经籍书卷后,心中顿时由火热变得哇凉哇凉。 他并没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老天爷的金手指似乎只给了一半。 一半就一半吧,朱秀很快释然,反正在这个官场混乱,时时刻刻面临站队、派系倾轧的年头里,他对考科举做官并不感兴趣,就算想要混个官身护体,最好的选择也是在二十年后,皇权斗争尘埃落定再说。 朱秀没有忘记自己的目标,他是来享福的。 就算不考科举,靠着上辈子印刻在脑子里的知识储备,朱秀觉得自己总不至于混的太惨。 赚点小钱钱什么的,靠着时代红利,应该不是难事。 朱秀嘴角渐渐上翘,仿佛看见了不远的将来,自己住上乡村大别墅,娇妻美妾左拥右抱,尽情享受这盛世繁华,过着没羞没躁的幸福生活...... “是了,武周朝也没什么,天上神仙打架,人间依然太平富贵,找个赚钱的营生,干个几年,积攒点家当,置办些田宅,等手头宽松了,花钱捐个流外小吏,不求荫庇子孙,只求让老朱家另外半只脚也跨进士绅阶层,也就足够了......” 怀着小富即安的心理,朱秀默默为自己规划好了将来的发展方向,他比谁都清楚,这年头低调做人闷声发大财才是真,一个劲地出名做官并不见得能落个好。 往后十余年间,将会是王朝上层最为动荡,权力更替最为频繁,斗争最为残酷激烈的黑暗时期,任何牵扯其中的人都讨不了好。 既然要在这个时代扎下根来,朱秀当然想活得轻松自在些,不求闻达于诸侯,只求苟主吃鸡平安一生。 “感谢老天爷没有让我穿越成,女皇统治下瑟瑟发抖的李氏宗族,谢谢老天爷开局帮我苟了一命!只是...为什么让我生在房州?就不能离洛阳再远一点吗?” 想到历史上关于房州的寥寥数笔记载,朱秀面色凝重起来,暗暗提醒自己,今后出门行事还是要万分慎重。 云收雨歇,宽敞的农院里泡满泥浆水,朱秀又将堂屋里几只接雨水的盆子换掉。 老朱家的这间堂屋传承至今,已过了三代人,早已是破旧不堪,屋顶有几处瓦片破碎,一下雨就漏个不停。 忙活了一阵,看看天色,朱秀微怔,怎地老娘出门还不回来? 正迟疑着要不要出门去寻,土墙门院外,传来一阵争执声,朱秀蹙起眉头,似乎是老娘的声音! 第二章 你想烂屁股? 侧耳倾听了一阵,果然是老娘那具有标识性的大嗓门。 朱秀瞅着满院子无处下脚的泥塘略显发愁,暗暗嘀咕,等赚到钱了,首先就是要把院里铺上青石砖,再好好设计一条排水沟,免得一下雨,老朱家的祖宅就变成了孤岛。 好一会,不见老娘推门进院,争吵声反而越来越大,朱秀叹了口气,将麻袍往上提了提,强忍心中小小的洁癖,垫着脚往院门走去。 倒不是说朱秀不担心自家老娘吃亏,相反,他是担心有人不长眼惹恼了老娘,老娘一怒之下失手伤人...... “吱呀”一声打开院门,宅子外面的争吵声戛然而止。 只见自家小院门口,一位盘着发髻斜插一支木簪的高挑妇人,竟然右手拄着一根,有朱秀胳膊粗细的齐眉铁头棍,左手叉腰气势汹汹地和五个男子对峙。 那妇人身着翻领、对襟束腰窄袖袍,褐黄色的布料因为浆洗过太多次,有些斑驳发白。 这身胡服还是当年便宜老爹进京应举时添置的,每次看到老娘穿了洗,洗了穿,朱秀不免头疼,乡下妇人做这种装扮的,陶朱村也就只有老娘方翠兰一人了。 那五个男子,为首的名叫周进财,乃是村正陶老头家的女婿,也是陶朱村另外一户地主。 陶朱村一向以老陶家为首,当年便宜老爹被举为房州乡贡的时候,老朱家的风头也曾短暂地盖过老陶家。 可惜,随着便宜老爹六年前英年早逝,老朱家瞬间被打回原形,空有地主之名,却无地主之财,生活条件和村里其余编户没啥两样。 周进财干瘦的小身板,在方翠兰凶名赫赫的齐眉铁头棍面前实在不堪一击,战战兢兢地哆嗦个不停。 周进财身后站着四个壮实的庄户,都是他们老陶家的佃农,每次周进财到朱家,都得叫上几个庄汉壮壮胆。 可惜,那四个汉子看似魁梧,却在方翠兰的怒视下畏畏缩缩,毫不掩饰怯意,畏惧的模样比周进财也好不到哪去。 周进财嘴皮上的八字胡一阵颤动,扭头朝朱秀看了眼,咽了咽唾沫,大声叫嚷道:“朱小郎!你娘她又要行凶伤人啦!你还不管管?” 朱秀无奈地摇头道:“周叔,你别怕,我娘她还没动手呢!” “哎呀!~若动了手,周某人焉有命在!?”周进财满脸悲愤。 方翠兰轻蔑地哼了声,当着儿子的面,彪悍的气势下意识地一收,朝朱秀露出温柔笑容,大手一挥道:“乖儿,你且进屋安心读书,此地自有为娘做主!” 朱秀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抱着手臂靠在门框上,看着他们究竟因何发生争执。 方翠兰左手并指指出,柳眉倒竖怒叱:“呔!~姓周的,你如此咄咄逼人,莫非是欺我朱家无人?” 周进财一拳砸在掌心,痛心疾首地悲呼:“朱家娘子好没道理!明明是你月前跟我借了五百五十文钱,说好惊蛰之前连本带利一起还,怎地到了归账之日,反倒是说周某咄咄逼人?欠债还钱,岂不是天经地义?” “老娘现在没钱还你!”方翠兰胸脯一挺,气势丝毫不减,完全没有理亏的样。 周进财叹了口气,摆摆手:“罢了罢了,看在朱相公的面上,且再宽限你几日。不过这一月的利息,咱们今日可得算明白了。” 方翠兰昂着头道:“你算便是了,有多少利,老娘承着!” 周进财眼轱辘一转,掐着手指头叨念道:“本金五百五十文,月息九厘七毫,已满一月,合当归还本息...嗯嗯...六百二十四文!大家都是村邻,零头就免啦!” 周进财故作大方地笑道。 方翠兰乍一听心里吓了一跳,没想到利息这么高,一月时间,就白搭出去一斗上好湖州香米的价钱。 方翠兰不愿在儿子面前露怯,也怕家中窘境扰了儿子读书的心思,大手一挥略显底气不足地喝道:“行啦!老娘知道了!下个月一并奉还!” 周进财顿时眉开眼笑,作作揖道:“那就说定,下个月周某再来......” “慢着!”朱秀忽地开口喝住,小脸一沉,紧蹙眉头走到方翠兰身边,直勾勾地望着周进财。 周进财干笑一声,故作镇定道:“朱小郎有何指教?” 朱秀展颜一笑,淡淡地道:“周叔客气了,指教不敢,只是这利息钱,周叔是不是算错了?” 方翠兰顿时一脸狐疑地朝周进财望去,攥住齐眉棍的右手紧了紧,周进财和身后四名壮汉霎时间觉得压力倍增。 周进财心中一惊,朱家小郎虽说是陶朱村公认的读书人,但他可是知道这小子的底,在水口乡学舍的成绩极差,根本没有继承他爹朱举人的读书天赋。 方翠兰就更不用说,识字倒是识字,但算学可真是为难她了。 再说以往上门讨债时,也没见这朱小郎对自己报出的利息有意见呀? 周进财暗道莫非是这小子诈自己,心中稍定,笑道:“朱小郎说笑了,你也知周某本就是生意人,日日和书算打交道,学问自是比不得小郎君,但这算学嘛...嘿嘿,不会错的!” 朱秀笑了笑,心中暗骂你个周扒皮,竟敢用小学算术来拿捏人。 朱秀负手淡然道:“你借我娘本金五百五十文钱,月息九厘七毫,期满一月,利息取整五十三文,本息一共六百零三文。这多出来的二十余文,请问是如何得来的?” “这...”周进财一阵语塞,仿佛重新认识朱秀一样,惊讶地打量一眼。 朱秀见他眼珠乱转,似乎还不老实想要狡辩,忽地轻笑道:“周叔,你诈取不义之财,在今天这种重要节日里,可是要遭报应的!” 周进财一愣,下意识地道:“今日是何日子?” 朱秀略显神秘地道:“今日可是财神爷的大日子!” 周进财嘁声一笑,摇头道:“非也,世人皆知,七月二十二才是财帛星君的诞辰!” 朱秀轻笑一声,笃定地道:“周叔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财帛星君乃是高宗朝时所封,属天庭正神。而道门财神分为文武,自秦汉以来,民间多以今日为武财神登仙吉日,是故古之百姓皆会在今日进道观,为武财神敬香,祈愿一年财源广进!” 周进财被唬得一愣一愣,搓了搓八字胡,小眼睛一阵转悠,质疑道:“这天上的财神爷,敢情还分家门派系?那为何不见今日有甚祭祀活动?” 朱秀又是微微一笑,放低声音道:“周叔真是糊涂,如今已是大周天下,至尊崇佛抑道,道观里的庆典,自然是不比前朝,以免招惹灾祸!这道门财神,也不免要受些委屈了!” 周进财恍然大悟,连连点头,小声道:“不错不错!朱小郎言之有理!若真是武财神登仙吉日,我等商贾自然是要去虔诚敬香,祈求保佑!甭管哪家神仙,只要跟财有关,周某人都得供起来......” 顿了下,仿佛想到些什么,周进财缩了缩脖子,有些惊惧地小声道:“小郎君刚才说...咳咳...会遭什么报应?难道会惹怒了武财神?” 朱秀信誓旦旦道:“那是自然!武财神最是嫉恶如仇,急公好义!若是有人在他老人家登仙吉日里招摇撞骗,诈取不义之财,他老人家定然会不高兴!如果那人还是商贾出身,那么财神爷不仅会夺走他一整年的财运,还会在其身上种下恶果!这些可不是小子胡诌,皆有古书为证!” 见朱秀说的有鼻子有眼,周进财彻底慌了,吞咽着唾沫恐惧道:“是何...恶果?” 这下连方翠兰也睁大眼睛凑过来,一脸好奇地望着宝贝儿子。 朱秀面色凝重,空气间弥漫一股紧张气息。 “这个倒霉的家伙,不仅一年赚不到钱,还会...烂屁股!” 朱秀紧盯着面色发白的周进财,声音低沉:“周叔,你想烂屁股吗?” 周进财一脸怔怔,嘴皮子哆嗦,沉默了会,喃喃地道:“烂不烂屁股无所谓,要是真的一年赚不到钱,可就完了!不行...我得赶快赶到县城外的青云观去上柱香...要不然总觉得这心里不踏实!” 话音刚落,周进财对着朱秀长揖一礼,摆摆手提着青袍就带着四个壮汉一溜烟地跑了。 远远的,只听见传来一阵喊嚷。 “多谢朱小郎相告!利息钱下次再说!周某先告辞啦~~” 这下轮到朱秀怔住了,郁闷地摸摸鼻子,这周进财还真是个财迷,宁愿屁股烂着也要把钱赚了。 第三章 娘啊,您一定要慎重! 朱秀一回头,见自家老娘低头掰着手指头,在那嘀嘀咕咕念叨着什么。 “娘,您这是?” 方翠兰一脸后怕,紧张地低声道:“为娘可得把今天的日子记牢喽,每年到这时候,切记可不敢乱说话!要是做错事说错话,不小心招惹了财神爷...哎呀...为娘可不想烂...那啥!” 朱秀忍不住笑了起来,想了想极其委婉地道:“娘,用不着担心,就算您想骗人钱财...嗯...也得找对人不是?” 方翠兰眨眼一想,觉得有理,遂放下心来,捏了捏朱秀的脸蛋,欢喜地宠溺道:“乖儿,你大病一场,怎地为娘觉得你这脑瓜倒是聪明了不少。可不像以前,斯文劲跟你爹一个样,就是木讷憨傻了些,白瞎了这一身从为娘身上剥去的皮囊!” 朱秀生怕她细想之下觉察出自己身上的奇怪变化,赶紧转移话题道:“孩儿承蒙娘亲照顾多年,如今已是长大,家中力所能及之处,自然是要出一份力。娘亲放心,有孩儿在,今后绝对没人能白占咱朱家便宜!” 事实证明朱秀的担心纯粹多余,以方翠兰的粗神经,完全察觉不到自家儿子这短短半月有何变化。 果然,方翠兰右手扶棍,左手啪啪拍在朱秀瘦弱的小肩膀上,粗鲁着嗓门大笑道:“我儿孝顺,为娘甚是欣慰!本大王决定啦,自即日起,梁山第二把交椅,由我儿坐啦!哈哈~~” 朱秀满脑门子黑线,紧张地四处瞅瞅,小声道:“哎呀娘~不是跟您说啦,这《梁山英雄传》的故事您听听就得啦,切莫张扬出去!” 方翠兰满不在乎地嚷嚷道:“怕甚?为娘只恨去不得那梁山,否则宋江那鸟厮,铁定被老娘一棍子敲成肉饼!哼~梁山头把交椅,除了为娘,天下谁还坐得?老娘定要高举义旗,传檄十八省绿林,召集一帮子英雄好汉,麾下云集数十万大军,直捣东京龙庭...呜呜...我儿作甚?” 朱秀煞白的小脸已是惨无人色,跳起来去捂她的嘴。 朱秀心里一万个后悔,早知就不该给母亲说这“水浒”,倘若流传出去只言片语,应景在当今天下,他老朱家就是有十万个脑袋,也要被砍光。 前些日他头风急症发作时,方翠兰时时在他病榻前照顾,见母亲闲居无聊,朱秀躺在床上,为她说些故事逗闷取乐,顺带着理清混乱的思绪,和适应着两段记忆的融合。 朱秀可不想因为自己无心之下,凭借脑中镌刻般的记忆,稍加改编出的故事,为老朱家招惹灭门之祸。 偏偏方翠兰还不知道这里面的凶险之处,每每听到血脉偾张之时,便抄起齐眉铁头棍,在院中咿呀哇呀地舞练起棍法,以抒胸中义愤填膺之情。 不行!得想办法让母亲知道其中厉害,不能让她在外面口无遮拦! 朱秀忽地腿脚一蹬,眼睛睁大,眼珠子往上翻,浑身剧烈颤抖起来,嘴角恍如赵四一般抽搐不停! 正畅想着化身成为梁山女头领,率领一帮草莽叱咤江湖的方翠兰,扭头间见到宝贝儿子的惨状,吓得惊叫一声,大手按在他的肩头,用力摇晃:“儿呀!你咋头风又犯了?切莫吓唬为娘哟!” 朱秀只觉右边肩头被一只铁钳锁住,骨头几快碎裂,嘴角因为疼痛抽搐愈快! 方翠兰顾不得多想,身子一矮,用肩头顶在朱秀的腰腹上,稍一用力,犹如扛麻包一样将他扛起,旋风一般往堂屋冲去,大脚掌踩得院中黄泥水花四溅! 将朱秀往卧榻上一扔,方翠兰就欲去翻找前两日还剩下的药渣,添点水炜一道还能将就着喝。 朱秀全身被那仅铺着单薄褥垫的硬床板硌得生疼,强忍难受,无比虚弱地咳嗽两声,抬起手呼唤:“娘~~” “乖儿莫怕,先喝了这药,待会为娘就去将那跛脚郎中提溜来!”方翠兰手忙脚乱地添水煮药,还不忘回头冲朱秀强作笑颜。 朱秀心中感动,又咳两声:“娘~~您别担心,孩儿并非头风发作...咳咳...您近前来,孩儿有话交托...” 方翠兰身躯一震,浑身僵住,好一会,才慢慢放下手中物什,迈着僵硬的腿脚走到朱秀榻前。 刚刚屈膝蹲下,方翠兰就难掩悲痛般,低声啜泣起来,神情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 “娘...您这又是作何?”朱秀哭笑不得。 方翠兰抹着泪,强颜欢笑道:“儿啊,你有话就说吧,为娘受得住!六年前...你爹进京应举,半道上回来,没两日就...他走前,也是这般跟我说的...就是在这张榻上...呜呜...” 朱秀微微张嘴,愣了好半晌,才幽幽叹了口气:“娘啊~不是所有病榻前的谈话,都是临终之言...孩儿不过是有些话要悄悄说与娘听。” 方翠兰怔了怔,擦了擦涕泪,有些难为情地道:“原是为娘想多了。儿啊,你爹去了,你是娘的心头肉,可千万不能有事啊!” 朱秀心中微叹,虽然母亲看似不太靠谱,但这份舔犊之情确是世间至真至情。 收敛情绪,朱秀小脸慎重地道:“娘,接下来孩儿要说的事,你牢记在心,万不可透露给外人,等三位姐姐回家,这些话孩儿还要再叮嘱一遍!” 方翠兰点头如捣蒜,拍胸保证道:“我儿放心,为娘行事最是慎重不过,你有话但说无妨,为娘保证不外传!” 见母亲口中竟然轻易说出“慎重”二字,朱秀怎么都觉得不靠谱,本想再嘱告几句,却被方翠兰难耐好奇地催促起来。 无奈,朱秀只得搬出了早已琢磨好的借口。 “孩儿前番病重之时,昏睡之中,只觉一道灵光照身,一位骑青牛的老道入了孩儿梦中......” “咦?为何是骑青牛?为娘听说,仙人一般都是驾鹤呀?”方翠兰忍不住插嘴奇怪地问道,眼里闪烁着求知之欲。 刚刚酝酿出一丝情绪的朱秀悲愤地掀起褥子捂脸,凄声哀怨道:“娘!这不是重点好吗?听孩儿说完!” 方翠兰讪笑了下,很是江湖气地一抱拳头,搬了个马扎大马金刀地坐在榻前:“我儿莫恼,且缓缓道来!” 朱秀深吸口气,声音低沉地接续道:“那骑牛老道将一本无字天书印入孩儿脑中,直言此乃天授学问,其中部分内容涉及天机,一旦泄露,孩儿便会......” 未等朱秀胡诌完,方翠兰双眼鼓瞪惊骇道:“便会绝了科举之路?我儿将再无考取功名的机会!?” 朱秀一口气憋在喉咙间,本想发一个九天恶毒地狱惨烈之凶咒,却没想到在方翠兰心目中,任何恶毒誓言都没有宝贝儿子考取功名重要! “不错~”朱秀吐出一口浊气,只能幽幽地附和。 方翠兰瞬间变了脸色,从眉毛丝里都透出一股“慎重”之意。 “不仅孩儿从此后与科举无缘,就连我老朱家,也要断了读书的根!孩儿之前说给母亲解闷的《梁山英雄传》便是天机之一,故而万望母亲慎重慎重之再慎重!” 为了让母亲深刻认识到事态的严重性,朱秀紧接着添把火。 方翠兰呼哧一声站起,以从未有过的凝重神情道:“我儿放心,天大地大,我儿功名之路最大!从今后但凡我儿叮嘱过的,为娘绝对不会往外透露半个字!” 朱秀见母亲态度端正,遂松了一口气,这下她应该知道事情轻重,不会再将梁山英雄挂在嘴边。 要不然再这样下去,后世史书上,肯定要在方翠兰名下重重记上一笔——七世纪末,弘扬革.命斗争的女性先驱者! 而老朱家和他朱秀,则会悲催地从这个世上被抹掉,成为后世史书上一段注解:先驱方女士便是在这万恶的朱氏地主家族压迫下,觉醒出了强烈的起义抗争精神! 朱秀对母亲的靠谱程度还是存在质疑,试探地问道:“娘啊,孩儿胡扯...呃...这些肺腑之言,娘亲真的相信吗?” 方翠兰理所当然地道:“信啊!我儿说的话,为娘当然信!我儿是读书人,说的话既是学问!再说,我儿怎会哄骗为娘?” 朱秀感动而泣,双眸蓄泪,这份信任里,满满都是深沉母爱。 “总之我儿无事便好,你且安心躺下歇息,为娘这就去为你做饭!” 方翠兰俯身捏了捏宝贝儿子的脸蛋,心情愉悦地哼着小调出了堂屋。 朱秀又想到自家欠下的债务,忙支起身子喊道:“娘~终归是欠了那周进财的钱,家里可没积蓄偿债啦!” 院中沉默了一阵,传来方翠兰大大咧咧的笑声:“我儿只管安心读书,家中的杂事无需操心,为娘自有办法!” 朱秀叹了口气躺下,母亲又能有何办法,不过是将家中仅剩的一点余粮拿去售卖。 要等到夏天,那户王姓佃农才能将今年的租子交上来。 家中进项本就少,三位姐姐都外出挣钱,合全家之力供养朱秀读书。 上元节后交了今年乡学书舍的束侑,家中的藏钱箱就见底了,前些日请大夫过诊开方抓药的钱就是跟周进财借的,等到了下个月拿什么还账? 朱秀有心劝说方翠兰,同意他暂时将学业缓一缓,先想法子挣钱再说,可是见她将自己的科举之路看得比命还重,全家为了他读书又付出如此巨大的牺牲,他这话就怎么也说不出口。 “罢了,读书就读书吧,先稳住老娘再说。等赚了钱,日子好过了,或许她就会绝了让我考功名做官的心。唉~一分钱难倒朱小郎,天大地大,恰饭最大!” 第四章 一切都太真实了 清晨,朱秀一如既往地被院中传来的棍风声吵醒。 蹲在檐下,朱秀嘴里嚼着一小截柳枝,睡眼惺忪地望着院中正在练武的方翠兰,那根比他胳膊还粗一圈的齐眉铁头棍,被自家老娘舞得那叫一个虎虎生风,棍影漫天! 除了这根大棍子,朱秀还在柴房草垛里,发现其他兵器。 一包用油布裹好的刀,朱秀偷偷数过有五把,观其形制,应该是仿制军用横刀,而且仿制的不错,用料上等,锻造精良... 还有一个小瓦罐,里面塞着一个同样裹着油布的铁枪头... 联想到混在一堆干柴里的那根白蜡木,朱秀很轻易地猜到,这是一杆枪... 朱秀记得,根据《唐律疏议·擅兴律》中规定,私家虽然可以拥有弓箭刀楯短矛五种兵器,但仿制官样必须在器物上刻上锻造工匠的名字及地域出处,而柴房里藏着的那几把刀,严格追究起来应该算作违禁品,按律可以定一个私造私有的罪名,最轻的处罚是笞五十...... 至于枪一类的长兵器...呵呵... 朱秀胆战心惊的对方翠兰一阵旁敲侧击,这些家伙什的发现,让他以为自家老娘的根脚怕是大有问题,难不成是什么乱匪、反贼后人什么的。 朱秀搜遍了记忆,也没发现以前的朱秀对此有印象,原来那个书呆子朱秀,压根就没发现家里有这些玩意,对自家老娘为何会武功,似乎也没觉得有何奇怪。 嗯...这粗线条神经倒是颇得真传。 朱秀记得,当时自己小心翼翼询问母亲时,方翠兰只是笑着摇摇头,叹息一声,并未跟自己解释太多。 不过从朱秀搜遍脑中从小到大的记忆,得到的零星线索,再结合母亲当时的神情来看,不用说,那肯定是一段悲伤且令人唏嘘的往事...... 让朱秀松了口气的是,老朱家倒是没有跟什么反王大盗悍匪扯上关系,母亲年轻时,似乎是从江淮一带逃难来的,方家...很久以前似乎是做盐运生意的,类似于盐帮。 或许是因为儿子还小,方翠兰不愿多说,朱秀也就没有多问,总之,老朱家还是大大的良民,不用担心哪天莫名其妙地上了官府的缉捕榜文。 《震惊!扫黑除恶的漏网之鱼—朱氏小郎·秀,潜藏陶朱村十四载之久!》 朱秀洗漱完毕,方翠兰也耍完了一通棍法,“砰”地一声将棍子插到土墙边一个坑洞里,那个坑洞很深,棍子立的很稳。 方翠兰忙着去盛早饭,朱秀犹豫了下,再度走到直插指天的大棍子旁,抬手慢慢地握住... 不知怎地,朱秀心中忽地涌出一种神圣的使命感,仿佛握住了金箍棒,他就不再是凡人,那南天门和凌霄殿,终将在他脚下破碎...... “呼~~就请老天爷再度证明我穿越之子的威能吧!起!~” 朱秀心中低吼一声,眼眸一凛,单臂用力...双臂用力...倒拔杨柳... 朱秀脸色涨红,龇牙咧嘴,拼尽吃奶的劲,依然只能将那齐眉铁头棍稍稍提起一截,想要舞动,纯熟痴人说梦。 朱秀松手颓然后退两步,喟然长叹,满心失落,心头那点渴望盖世武功的小火苗,被无情熄灭,看来他此生都不可能成为驰骋江湖的大侠了。 老娘当初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小小鄙视,说他根本没有习武的根骨... 大实话,果然太真实了...... ~~ 节衣缩食的老朱家,早已将三顿改成了两顿,虽说比较符合当时的基层社情,但对于朱秀来说,可就真是饱一顿饿一天了。 再说他还是长身体的阶段,万一营养跟不上,将来发育不良咋办? 朱秀暗暗为自己的身体捉急。 顿顿粟米菜粥吃的他嘴里寡淡无味,前些天卧病在床时,方翠兰倒是很利索地杀了老朱家唯二的一只下蛋鸡,村里邻近来探望时,又凑出一只,没两天就被母子俩吃得骨头碴都不剩。 接下来又是回到老日子,连着吃了七八天的粟米荠菜粥,对于上辈子餐餐离不得肉的朱秀来说,真是难捱啊~ “呲溜~呲溜~” 望着方翠兰捧着扁平大海碗喝得稀里哗啦,手里还攥着半根菜菔,啃一口嘎嘣脆,蘸点大酱再啃一口,脆嘎嘣,一副津津有味的样子,朱秀不禁更郁闷了些。 菜菔也就是早期的萝卜属植物,也是这个年头的主要蔬菜之一。 朱秀小口啃着萝卜,这大酱味道还不错,可也不能顿顿萝卜顿顿粥,连干饭都不吃一口吧! “娘~家里还有大半斗淮南稻米呢?您昨儿个出门,不会是拿去卖了吧?” 朱秀舔舔嘴唇,好想吃一口大白米饭啊! 方翠兰嗦着碗沿,有些心虚般地嘿嘿笑道:“为娘本来是想把那些稻米拿去水口村集市上卖掉的,不过...半道上碰见朱大勇他媳妇...朱大勇家里的地去年收成不好,陈粮快吃光了,正四处借粮呢!为娘...就...嘿嘿...把那些稻米借给他家了~~” 方翠兰知道儿子自从大病后,这口味就变得挑剔起来,还喜欢吃稻米,老朱家的田大多种粟,小部分种麦,稻米贵不说,贮藏性不如粟,存货本就不多,方翠兰也是隔三差五才煮一顿。 似乎担心儿子埋怨自己,方翠兰赶紧道:“儿啊,前番你病时,朱大勇媳妇带着娃来看过,还给了俩鸡蛋,都是乡亲,又是同宗,能帮衬还不得帮衬一把!” 朱秀苦笑了下道:“娘~给了也就给了,孩儿没啥意见。乡亲们平时待咱家不错,日子再苦,相互周济着点也就捱过去了。” “乖儿真是懂事!”方翠兰大感欣慰,“咱老朱家可是陶朱村朱氏门宗的榜样,可不能让姓陶的看了笑话!” 朱秀微微一叹,老朱家的兴旺源自于便宜老爹成了乡贡举人,可惜这根顶梁柱倒下的太快,家境的剧烈变化,骤起骤落,仿佛成了方翠兰心中的一根刺。 而今,她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朱秀身上,坚定甚至是固执的认为,只有成为乡贡郎,老朱家才能找回曾经短暂的辉煌。 朱秀能够理解母亲这小小的虚荣心,毕竟是她,在丈夫亡故后,拼尽全力支撑着朱家。 “哦对了,待会为娘要去县城一趟,还有五石粟,卖掉三石,咱娘俩留下两石,能吃到夏收。顺带着瞧瞧你二姐,看看能不能再给你弄点纸墨回来。今晚就不回来啦,你自己睡觉前关好院门,晚饭就去老王家对付一口,昨个为娘出门碰到他时就招呼过啦~~” 方翠兰蹲在水缸边刷着碗筷,朝朱秀嘟囔了一句。 朱秀蹲在一旁,看着自家那只孤独的老母鸡啄食地上的小石子,闻言愣了下,迷茫地道:“哪个老王?” 方翠兰白了他一眼,“当然是王戮五那个闷葫芦啦!” 说着,方翠兰还朝朱秀挤挤眼睛,似乎想要传达什么含意给他,弄得朱秀一愣一愣,完全不明白老娘这是何意。 收拾妥当,方翠兰又出门借了骡子和板车,三下五除二将三石粟麻包装好捆紧,扛着棍子,棍子上挂着个小包袱,院门一摔就走了。 朱秀蹲在檐下,裹着宽大的旧袄子,鼻子一抽一抽,静悄悄的大院里,只剩他和那只老母鸡呆眼瞪鸡眼。 一瞬间,朱秀感觉自己成了留守儿童...... 孤独、弱小、无助... “...王戮五...好像是老朱家的佃户...可是他住在哪?~呃...想不起来了......” 第五章 老朱家的兴衰记 时辰还早,朱秀也就不着急去问询佃户老王家在哪。 堂屋里间有一处木板隔断,里面狭窄的隔间就是老朱家小小的祠堂。 按照方翠兰定下的规矩,朱秀每日都要来上香,祈求朱家祖辈和已故老爹在天之灵的保佑。 当然,从老朱家有记载以来的祖辈来看,都是耕农出身,兜兜转转就没离开过竹山县,从爷爷辈起,彻底在陶朱村扎下根来。 指望他们给予朱秀科举仕途上的保佑,的确是为难了祖宗,祈祷的对象,当然还是老朱家的骄傲,当年明噪竹山县一时的才子—朱大全。 朱秀坐在草团子上,撑着下巴仰头望着供桌上,摆在最下面最前头的那块灵牌,脑海里依稀浮现一位身形微胖,笑起来总是一团和气的白面书生。 在朱秀模糊的记忆里,头悬梁、锥刺股都不足以形容朱大全读书的刻苦程度,再加上或许还有老朱家几代人积攒下来的一点福德,终于使得朱大全在三十七岁那年,成功考入房山书院。 有唐一代的科举与后世不同,只包括解试和省试两级。 取解便是取得解送入京参加省试的资格,省试是由尚书省礼部、吏部主持的最高级考试。 应举士子主要分两类,生徒和乡贡。 生徒是指出身国子监、弘文崇文两馆及州县学馆,具有官学背景的生员。 普通士庶子弟通过考试后,倒有可能进入州县官学,而国子监和两文馆,招收的基本都是勋贵官宦子弟。 不通过官学途径,经过州县选拔后送京应举者称为乡贡。 在地方州县上,生徒和乡贡所占不同名额,但往往二者间的界限区别并不明显。 譬如朱大全,十九岁那年,压着官学招收生员的年龄线,考入竹山县县学,因为官学生员入学的年纪通常在十四岁至十九岁,所以朱大全再没机会升入房州州学,生徒这条路也就断了。 在县学蹉跎了几年之后,朱大全回乡成亲生子,然后继续埋头苦读,皇天不负有心人,三十七岁时,他通过了房山书院的入院试,在书院艰辛求学七年后,一朝顿悟,于天授元年(690年),以当年书院最优秀的成绩通过房州解试,得以乡贡的名额,解送入京参加省试。 并且还是当年房州生徒和乡贡中,公认的最有希望登科及第的一位。 到了这一步,朱大全便是名副其实的贡举人,算得上半只脚跨入了士绅阶层。 之前数十年的努力,都是为了取得参加省试的资格。 房山书院乃是民间办学,唯以学识取材,对学子年龄基本不做限制。 书院落成时间不长,发展至今,已是房州公认最好的育才圣地,教育水平和师资力量甚至超过州学馆,每年的乡贡举人基本全都出自于此。 朱大全当年能从书院学子中脱颖而出,必定是有真才实学的,况且以老朱家世代为农的条件,朱大全能够走到这一步,实属不易,朱秀心中也对自家老爹坚韧不拔的心志充满敬意。 只可惜,朱大全前往神都途中染疾,被送回家后便一病不起,朱秀根据方翠兰的描述,猜测估计是突发脑梗一类的脑卒中,在后世都是相当危险的病症,更遑论这年头。 按照惯例,州府通常都会给予乡贡举人相当优厚的条件,让他们在本州成为读书考科举的榜样。 州县若是科举人才辈出,对现任官员来说,可是极其重要的一项政绩,能让州县官在今后的考课中加分不少。 所以现今各地官员愈发重视治下的生徒乡贡选拔,对今后的人脉拓展和积累政绩都是相当重要的。 当时房州已有数年不曾出过及第进士,哪怕明经科也鲜有佳绩传回,所以成绩优异的朱大全备受州县两府官员的重视。 按方翠兰的话讲,当年朱大全在房陵县,那也是能够随意进出州府,上至四品刺史大员,下至九品诸曹官,哪个没跟朱大全喝过酒! 就连回乡报喜,也是竹山县县令亲自作陪。 在出发前往神都前,州县两府就发下官告,免除了朱家往后的田租赋役,算是提前将朱大全一户抬入士绅阶层。 虽说贡举人并不在《永徽律》和《赋役令》中规定的,能够享有免除课役的范围内,但地方州县为了鼓励治下士庶踊跃参与科举,提倡文教,都会对贡举人给予格外优渥的待遇。 那时的老朱家,真是风光无限,受到乡亲们的仰慕和追捧,说起陶朱村朱家,竹山县谁不得羡慕地感叹一句“麻雀变凤凰,鲤鱼跃龙门”! 房州上下都指望着朱大全能在省试中一鸣惊人,一扫房州科举颓势,为乡争光,可惜...... “要是便宜老爹没有病故,老朱家现在肯定是另外一番光景。说不定我早就能实现梦想,当个豪绅子弟,过上日日斗鸡遛犬,纵情声色的逍遥日子!” “哪像如今,还要为生计发愁,连口白米饭都吃不上~唉~” 朱秀唏嘘不已地感慨一声,敬香磕头后出了堂屋,顺手将蔑筐里的《公羊传解诂》拿在手上,翻看了两眼就兴趣缺缺地扔在一旁,裹紧袄子,坐着小马扎蜷缩在立柱下,大大地打了个哈欠,咂吧着嘴睡意渐浓。 “咕嘟~~” 刚睡着没一会,肚皮下传来汹汹抗议声,朱秀紧闭双眼,勒紧裤带,咂咂嘴迷迷糊糊地嘟囔:“睡吧睡吧...睡着了就不饿了...” 墙头忽地传来“噗嗤”一声笑,朱秀茫然地睁眼望去,只见那低矮土墙头,不知何时趴着一位小娘,正咧嘴望着他笑个不停。 见惊醒了朱秀,小娘迅速收敛笑容,手一撑干净利落地翻进朱家院中。 朱秀一愣,站起身打量她一眼,脑海里依稀有点印象,有些不确定地问道:“你是隔壁老王家的女儿?王...王竹?” 小娘约莫十岁出头,穿一身浆洗得发白的浅青短襦,肤色微黑,脸蛋圆圆,个头只到朱秀胸口,身形偏瘦小。 但她刚才一撑一跃显露出的身手,却给朱秀一种很敦实的感觉。 王竹瞪着一双同样圆溜溜的眼睛,声音清脆地惊诧道:“朱秀,你该不会病了一场,变成傻子了吧?” 朱秀干咳一声,歉然道:“病体沉疴,头风伤脑,过往种种,印象已然模糊,王竹姑娘还请海涵...” 王竹凑近仔细瞅着他,瞅得朱秀都有些不好意思。 王竹指着他咯咯笑了起来:“当真变傻了呢!以前就够呆笨了,现在更是蠢呼呼的!说话这股子文绉绉的劲倒是没变!我爹说的不错,听你们这些读书人说话,能把人牙酸掉!” 被一个小丫头嫌弃嘲笑,朱秀略感郁闷,眉眼低垂也不知该说啥。 王竹噘嘴轻哼一声,嘀咕了一句“闷罐子”,朝他一招手:“把院门锁了,跟我走吧!” “去哪?”朱秀一时间没回神。 王竹朝他肚皮瞥了眼,哼道:“当然是去我家吃饭啦!算你有口福,昨个我爹打了一只獐子回来,爹爹让我来叫你,快走吧!” 朱秀老脸一红,讷讷地点头哦了声,关好院门,赶紧屁颠颠跟在王竹身后,朝村西头而去。 第六章 真·地主老王家 阡陌小道雨后湿滑,朱秀小心翼翼地走着,身前王竹蹦蹦跳跳,一路不停地跟两边田垄里,还在忙碌劳作的村民打招呼。 “哟~王二丫!又来拐骗人家朱小郎啦?哈哈~~”一位黑壮的汉子拄着锄头,站在田里粗大的嗓门叫嚷着,惹得四周村民发出一阵哄笑。 王竹微黑的小脸闪过一抹臊色,羞恼地弯腰从田埂上抠下一坨泥块,捏了捏狠狠朝那黒汉砸去! “呸~朱大茂你再胡说,我就把你半夜被婶子赶出家门的糗事说出来!” 四周的哄笑声更响亮了些,纷纷起哄让王竹把朱大茂的丑事抖出来。 朱大茂一张黑脸顿时苦下,锄头一扔连连作揖讨饶,王竹得意地哼了声,昂着脖子像只斗胜的小公鸡。 村民们同朱秀打招呼倒是斯文许多,大多都是关心他的身体和病况,勉励他好好读书为村争光云云... 按照记忆里的习惯,朱秀连连拱手揖礼,将脑中的印象和现实中的人对上号,三叔六婶,五伯七姨的叫个不停。 直到穿过这片水田,耳边依然依稀可以听见隐隐传来的夸赞声。 “瞧瞧人朱小郎,读书人就是有礼貌!” “这大全家的种就是不一般,瞧人朱小郎长得,白白嫩嫩,那叫一个俊!大姑娘都没他好看!” “唉...可惜了大全呀...” 朱秀回头瞅了眼,松了口气,他还真没什么乡村生活的经验,只知道这村里但凡姓朱的,都跟他家沾亲带故,嘴甜一些总归没有坏处。 一回头,发觉王竹正一脸好奇地瞪着自己,朱秀摸摸脸,疑惑道:“你这是...” 王竹两道颇具英气的眉毛蹙了蹙,咬咬唇道:“你...好像变了一个人?” 朱秀眨眨眼,故作镇静地干笑道:“怎么会!我还是我,只是病过一场,恍如隔世,决心在气质上做出些许改变!” “气质?~”王竹沉吟,似乎在琢磨这个词的含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咕嘟~~” 朱秀的肚皮又传来雷鸣般的抗议声,赶紧仰头望天故作不知,以此掩饰尴尬。 王竹眉开眼笑,瞥了他一眼,继续蹦蹦跳跳地朝前跑去。 王竹家在村西头,紧挨着老朱家二百多亩上好水田,远远的,就能见那处郁郁葱葱的山坡下,两间崭新的青瓦砖房,炊烟袅袅升起,随风轻摇。 土路旁的墩子上,蹲着一位上身穿着无袖短褂,敞着胸膛,下身穿一条灰褐单裤的黑脸少年,见到二人回来,跳下墩子大踏步走来。 朱秀定睛一看,暗道一声好个“臂上跑马,拳上站人”的雄武少年郎! 朱秀偷瞄一眼,只见那黑脸少年敞露的胸膛上,两块厚实的胸大肌竟然一左一右地跳动着,整个人站在朱秀面前,恍如一堵结实的墙,阴影能将自己全身笼罩。 “咦?这家伙好像不是很待见自己?为何一见面就怒目相视?” 朱秀被黑脸少年凌厉的目光一扫,顿觉压力倍增,赶紧拱手想要开口客套两句,黑脸少年又迅速将目光移开。 朱秀翻寻着记忆,回想起这少年就是佃户王戮五的儿子,王昂。 朱秀暗暗纳闷,记忆里,以前的朱秀也没得罪过他呀,为何总是一张怒脸相对? “哥!”王竹亲热地叫了声,抱着王昂一条胳膊。 王昂咧开大嘴笑容憨厚,扫了眼朱秀,粗粗的嗓音闷声道:“走!回家吃饭!” 兄妹俩走在前头,朱秀埋头跟在后面。 王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王昂话不多,只是呵呵笑着听,好像妹妹说什么他都开心。 进了老王家的院门,望着那两间宽敞明亮的大瓦房,院子里一角,用篱笆围成的圈子里,养着鸡鸭野兔,柴棚架子上,摞着人高的粟麦麻包,朱秀心中顿时感慨万千。 这他瞄才是陶朱村的真地主呀! 老朱家跟这一比,简直弱爆了! 要不是那二百多亩良田挂在老朱家名下,这“地主”头衔,还真在老王家面前挂不住。 地主家的儿子去佃农家里混饭吃,朱秀暗暗为自己感到痛心,好在两世脸皮叠加倒也变厚不少,朱秀故作坦然,面带微笑地直面惨淡人生。 院里早已摆好一张矮方几,四面摆着两个马扎,两个草团,方几上摆满吃食碗筷,朱秀眼角一扫,蒸面饼子一箩筐,还有一箩筐煮好的大块肉骨头,冒着热气,另外就是一盆子菜菔配大酱,和一个不知道装了什么的瓦罐。 朱秀狠狠吞咽了一下唾沫,这才是能吃饱肚子的饭食呀! 正中堂屋走出来一名魁梧黑脸大汉,衣着装扮和相貌,简直就是放大版的王昂。 并且那两块骇人的胸大肌,跳动的更加剧烈。 区别在于,对于朱秀来说,王昂是一堵墙,他爹王戮五就是一尊黑铁塔! 朱秀心中愈发为自己纤细的身材感到悲愤,若论单体战力,他恐怕就是陶朱村的战五渣。 就连十岁小娘王竹,估计也能将他按在地上摩擦一顿。 “小侄见过王叔!”朱秀急忙长揖一礼,俊秀白皙的脸蛋,在黑面金刚王戮五面前,愈发显得娇弱不堪。 王戮五低头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意外,点点头没有说什么,一指方几,粗闷的嗓音仿佛天空打闷雷:“坐!吃饭!” 朱秀主动敬称王戮五一声叔,似乎也让王昂和王竹惊讶不已,一个个眼神古怪地看着他。 朱秀也对他们的反应感到不解,难不成以前的朱秀还敢在王戮五面前摆谱不成? 老王家吃饭不说话,四人围坐方几,只待王戮五微微颔首后,就一个个埋头开吃。 朱秀原本还矜持地捧着碗筷,后来见王家三人面前的碗筷根本不动,全都上手,犹豫了下,也默默放下碗筷,直接伸手... 王昂和王竹更是像看怪物一样看他,王戮五神情淡漠,余光一瞥,没有说话,只顾着从瓦罐里舀出带着膻腥味的酪浆,裹在面饼里大口嚼动。 朱秀腮帮子塞得胀鼓鼓,羞赧地咧嘴傻笑了下,左右开弓吃的好不畅快。 虽说蒸面饼和那大块煮肉骨头制作比较粗糙,口味上没什么讲究,但对于顿顿菜粥萝卜的朱秀来说,已是难得的好饭食。 目前来说,能吃上肉,已是莫大的幸福。 朱秀捧着一根骨头棒,神情狰狞地撕咬着,心里将餐饮改善计划默默提到了赚钱计划之后。 吃完饭食,王竹很勤快地收拾起来,王昂拎着斧头在院中劈柴。 朱秀打着饱嗝,抹抹嘴上的油渍,望了眼西边还未沉下的日头,心里犹豫着是不是要开口跟王戮五道别。 “若无事的话,跟我进屋中坐会。”王戮五瞅了他一眼,背着手自顾自地转进屋去。 朱秀却听出了其中不容推辞之意,弱弱地应了声“是”,乖乖跟上。 第七章 隔壁老王不简单 堂屋很宽敞,打扫的很干净,乡村百姓家里也没什么家具。 不过让朱秀意外的是,除了宽大的寝床外,屋里还有两张绳床。 绳床其实就是靠背椅,与宋时的太师椅非常相近,不过在这年头,乡下百姓家里基本见不着这种用具。 随着绳床的普及,自唐代开始,中国人的坐姿渐渐朝着倚背垂足转变。 除了绳床,屋里正中一张供桌上摆放的牌位,也引起了朱秀的注意,那牌位上的字,让他不经意地蹙了蹙眉头。 王戮五搬了一条案几放到两张绳床中间,一指:“坐!” 又从黑乎乎的铁壶里倒出两碗热茶,推了一碗到朱秀跟前:“喝!” 茶砖不是很好,冲泡出来杂质较多,味道发苦,朱秀端碗小品一口,稍稍偏头撮起嘴,偷偷噗噗着吐掉嘴里的渣滓。 王戮五咕咚咕咚连喝两大碗,抹抹嘴畅快地舒出口气。 “你不是朱秀!” 王戮五突然响起的闷雷声,吓得朱秀端碗的手一哆嗦,茶水泼洒出来。 见王戮五双目炯炯地盯紧自己,朱秀强作镇定,放下碗一脸尴尬地道:“王叔何出此言?小侄有些不太明白!” 王戮五盯紧他看了会,拍拍脑门笑道:“瞧我这话说的,我的意思是,你病过一场,这性情似乎变化许多。” “以前你见某,只行礼不作声,今日竟然主动称某一声‘王叔’!” “以前你到我家,宁可饿着也绝不多吃,更不会上手!” “以前二丫与你说话,你多是只笑不言,和善中带着一股疏远。今日,你竟然主动开口与二丫说话。” 王戮五顿了顿,“总之,你身上变化不小!” 朱秀心中暗道一声厉害,面上却故作惆怅般叹了口气,拱拱手道:“让王叔见笑了,之前是小侄不懂事,失礼之处,还望王叔见谅。小侄大病之时,心中思念先父,又为学业所愁,浑噩之间倒是有了许多人生感悟。病愈之后,决心痛定思痛,改头换面重新做人!” 王戮五点点头,目光中划过一丝赞许,沉声道:“以前你虽然不说,但我知道,你自恃朱举人的儿子,又是我家主户,对我一家不太看得上。虽说对谁都一副和和气气的样子,但心里还是有你家乡贡郎的骄傲在里面。” 朱秀苦笑,叹道:“先父早故,家境衰败,家母和三位姐姐辛苦供养我读书,若再舍不下先父所留的那点余荣,洗心革面,发愤图强,朱秀还有何颜面立于世间!” 王戮五赞许之色愈浓:“你能有此感想,说明的确是长大了!很好,没有枉费朱举人和你母亲对你的厚望!” 朱秀心中暗松一口气,低眉顺眼地拱手:“小侄还要多谢王叔长久以来对我家的照顾!” 王戮五摆摆手,不以为意地道:“朱举人当年对我有大恩,虽然他不幸早逝,但王某岂是知恩不报之徒?只不过...” 王戮五浓眉一皱,无奈道:“你母亲执意让你读书考科举,走功名仕途之路,某确是帮不上太多忙!某是个粗人,读书做学问...帮不了你!” 朱秀满脸惭愧地低下头,看来他倒是个明白人,知道以前的朱秀在水口乡学舍的成绩并不好。 若照着原本朱秀的发展轨迹,恐怕根本不可能在十九岁前考上竹山县县学。 而招生要求更为严苛的房山书院,更是想都不要想。 原来的朱秀,刻苦程度和天资悟性都不如他爹朱大全,除了生得一副好皮囊,在现在朱秀看来,简直就是一无是处。 虽然这年头也可以靠颜值恰饭,路子野心够宽的,甚至还可以恰到女皇陛下面前,但...朱秀还是决定要靠才华,实现他享清福的终极目标。 毕竟那种化石级别的老草,不是每条小牛都能嚼得动...... 对于朱秀考科举这条路究竟能不能走得通,王戮五很识趣的没有继续拓展开,沉吟了会,面色稍显凝重地道:“前些日,我偶然间从陶村正家听到一个消息,跟你的学业有关,思前想后,还是决定知会你一声。” 朱秀见他神情严肃,也赶紧端正态度道:“王叔请说便是。” 王戮五缓缓道:“你也知,水口乡学舍只给了陶朱村两个学子名额,一个是你,一个是陶村正的二孙陶盛。如今陶家三孙陶兴也已十二岁,陶家似乎有意让陶兴也到学舍进学,他们想让你把名额让出来,留给陶家。借口,自然就是你进学三年,学业一直落后,考取县学无望。这件事,你要想想该如何应对,陶家不久便会找上门。” 朱秀听罢倒是没有太大反应,一个乡下小学堂而已,即便不去又能有多大损失,反而更能称他心意。 只是方翠兰那里不好交代,这件事母亲恐怕不会答应。 稍一沉吟,朱秀拱手笑道:“多谢王叔相告,小侄知道了。不瞒王叔,其实小侄也志不在此道,早有心思离开学舍,去县城看看,学点赚钱的门道,也好早日有能力帮补家用。” 王戮五以为朱秀是因为学业差,考县学无望准备放弃,那笑容在他看来就是强颜欢笑,叹了口气,宽慰道:“你也不用灰心,科举这条路,不是人人都适合。你看某,识字倒是识字,却写不出一句通顺话,不也衣食不愁。 你这身子,太过纤瘦无力,要不然,某教你挽弓射箭,做个猎户,每年进两趟山,运气好的话,三五年也就攒够了盖房钱。我这两间大瓦房,不就是这么来的。” 朱秀笑着附和两句,又表示遗憾,自己这副身子恐怕不是动手动脚的料。 一番交谈下来,朱秀自觉和王戮五的关系拉近了不少,王戮五看朱秀也顺眼了许多。 朱秀看了眼那供桌上摆放的灵位,心里稍一踟蹰,试探地问道:“敢问王叔,之前可是从西域过来的?” 王戮五一愣,略显惊讶地道:“你如何知晓?” 这算是承认了,朱秀端坐起身子,略显慎重了些,压低声音道:“小侄还要再问王叔一句,您和已故安西都护王方翼,是何关系?” 王戮五呼哧一下站起身,黑脸瞬间色变,那双充满惊异的炯目,射出的精芒令朱秀不敢直视! 堂屋里的气氛陡然凝重起来! 朱秀脸色发白,心中疾呼糟糕,莫非是揭露了王戮五不可告人的隐秘,他恼羞成怒之下想要干掉自己? 仿佛感受到王戮五身上散发出的凛凛杀气,朱秀不自觉地攥住茶碗,喉咙一阵滑动。 只见王戮五直勾勾地逼视了他一会,然后沉着脸缓步走到堂屋门口,朝外看了一圈,见王昂和王竹没有靠近,又走了回来。 朱秀缩在绳床上不敢动弹,呼吸都迟滞了几分,死命攥紧茶碗,心里闪过要不要先下手为强,拿这茶碗拼命朝王戮五头上招呼过去的念头...... 王戮五在他身前站定,满脸疑惑地低沉道:“此事,是朱举人说与你的?” 问完,王戮五自己又摇摇头,迷惑地道:“不应该呀!六年前朱举人过世,你才多大一点,再说,某相信朱举人的为人,他定然会守口如瓶。此事,你究竟是如何知晓的?” 这下轮到朱秀惊讶了,结结巴巴地紧张道:“王...王叔的意思,这件事我父亲...早就知道了?” 王戮五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坐下,沉默了片刻,长叹道:“九年了吧...那会还是垂拱三年,大都护和大将军程务挺刚从绥州平叛回京,不久,程务挺为宰相裴炎鸣冤,触怒武后,坐罪处斩。大都护因为不经意间说了一句‘务挺乃天后心腹,何至于连罪?’也恶了武后,被夺爵免官,流放崖州......” 王戮五面上涌出极大的愤怒,双拳攥紧,低沉道:“我本龟兹汉人,当年大都护镇守西域时投军,几历战阵,幸得大都护看重,收为部曲,赐我王姓,待我如子侄。大都护流放崖州,我等部曲本来相约中途劫人,没想到未等我们赶到,大都护就已经亡故!大都护时年六十二岁,气壮体健,怎会如朝廷所言那般病故?必定是武后暗中派人下毒手!” 王戮五粗重的呼吸好一会才渐渐平复,叹道:“大都护亡故,我等部曲自然也是散了。当时不知为何,朝廷竟然知道我们劫人的打算,我等上了缉捕榜文,天下州县通缉。我带着儿女隐姓埋名逃到竹山县,亏得你父亲搭救,才躲过一劫,还助我一家在本县落了户,有了着落。只可惜,我妻子体弱,途中染病,不久就病逝了......” 朱秀默默地听着,初见时就觉得王戮五彪悍之气甚浓,不似常人,没想到还有这样一段过往。 难怪他会说,朱大全对他一家有大恩,原是如此。 “王戮五...戮...武...”朱秀心中苦笑,这段仇怨,恐怕他永远只能深埋于心底了。 王方翼乃是高宗元配王皇后本家堂兄,武后杀他之心久已,为程务挺喊冤不过是个引子,就算王方翼谨小慎微,恐怕也难逃武后毒手。 “这件事,王昂兄长和二丫妹妹应该不知道吧?”朱秀轻声道。 王戮五道:“昂儿知道一点,但不清楚。” 朱秀轻叹道:“不知道也好,事情都过去多年了,王叔还是莫要继续放在心上。朝廷的是是非非,谁又能说得清。活在当下便好。” 王戮五没想到,朱秀会反过来安慰他,笑了笑道:“你还没回答,究竟是如何猜到,某与王大都护有关?” 朱秀朝那块刻着“已故太原郡公之灵位”的灵牌拱拱手,微笑道:“据小侄所知,朝廷这十数年间,只将此爵位赐封过一次,便是王大都护。之前吃饭时,小侄见王叔喜欢食用羊酪浆,而以酪浆调拌米面,向来只有久居西域的人士才吃得惯。王大都护久镇西域,武功赫赫,王叔气度又似行伍中人,故而多方联想,有此猜测!” 王戮五恍然,重新打量一眼朱秀,惊讶道:“这些事,你都是从书本上看来的?” 朱秀坦然点头:“正是!小侄平时就爱看一些稗史野闻,对朝廷斗争有所了解,并不稀奇!” 王戮五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只得点点头接受了朱秀的解释。 朱秀心中暗笑,总不能说这是后世史书上记载的吧! 夜幕降至,朱秀也起身告辞。 王竹提着一只洗剥好的肥鸡,一只肥兔,走过来往朱秀手里一塞:“喏!拿着吧!” 王昂也扛着半石白面,一脸“怒相”地等候着。 “这怎么好意思呢!”朱秀假惺惺地客气了一句,两只手却将肥鸡肥兔攥的死死的,脸上笑得合不拢嘴。 王戮五笑道:“拿着吧,你娘抹不开面子,别跟她多说什么。以后家里有困难,尽管来找我,你王叔别的本事没有,让你吃饱肚子还是没问题的。” “小侄多谢王叔!”朱秀心中感动,低低地道谢一声。 “回去吧,我让王昂送你。”王戮五拍拍他的肩,朝王昂挥挥手。 王昂扛着麻袋大步流星地朝野地里走去,朱秀拎着鸡兔赶紧颠颠儿跟上。 这黑灯瞎火的,他可不敢保证自己能找到回家的路。 再说万一碰到个豺狼野兽什么的,没有王昂这个猛男保护,朱秀打心眼里怕怕。 王戮五目送他们离开,回到堂屋中,望着朱秀喝过的那只茶碗,忽地笑了起来。 “这小子...不简单!” 第八章 朱小郎厨艺首秀 一大清早,朱秀还裹着褥子呼呼大睡,遽然间被一阵猛烈的敲门声惊醒,同时伴随着方翠兰那粗大嗓门的叫嚷声。 “砰砰砰~~我儿速速开门!为娘回来啦!” 朱秀睡意瞬间打消,只穿着一身单薄内衫,跳下卧床,趿拉着鞋急急忙忙跑到院中开门。 只见那两道单薄的木板门被砸得震颤不已,以肉眼可见的幅度晃动着,连带着两侧土墙都被震落的扑簌簌落土,朱秀仿佛听到了门闩的哭泣声。 似乎是等的急了,朱秀刚伸手去拉门闩,只觉头顶光线一暗,一个人影犹如大鹏展翅般跃过土墙,稳稳地落在朱秀身后。 朱秀一呆,无奈地抱怨道:“娘~您回自己家,能不能老老实实走正门?又不是穿街越巷的飞贼!” “哈~习惯啦习惯啦!”方翠兰扛着大棍子转过身,随手摘下挑在身后的包袱,走前两步,犹如投掷标枪,单手一抛,就将齐眉棍归入那土坑洞里。 朱秀望了眼那比自己还高出半个头的土墙,心累般地叹了口气,他搞不懂自家院墙存在的意义在哪里,整个陶朱村,这墙似乎只对他起作用。 方翠兰亲昵地捏了捏朱秀的脸蛋,两眼冒光地伸手道:“赶紧的赶紧的!老王给的肉呢?你搁哪啦?有些日头没沾荤腥,为娘这腹中也是寡的不行!” 朱秀怔怔地眨眼,随手指向堂屋里,“喏~肉放盆子里,面口袋搁墙角...” 方翠兰赶紧冲进去查验一番,眉飞色舞地笑道:“还有半石白面!不错不错,这黑莽子果然是个懂事的!” 朱秀搔搔头,纳闷地道:“娘~您好像知道王叔会给我吃食带回来?” 方翠兰白了他一眼笑道:“为娘怎会不知?让你去老王家凑一顿,不就是给你改善改善伙食,再顺带往家里...嘿嘿~搂点!你别看王戮五那黑货五大三粗,其实心眼细着呢,每次去,他都不会让你空手回来的!只不过以前你小子傻,拉不下脸皮要,明明给你两只鸡,你却只带回来两颗蛋...” 朱秀听得愣愣,猛然醒悟,难怪昨日老娘临走前,一个劲地朝自己使眼色,原来她早就想到了这茬! 不免心中感到忿忿,哀怨地嘟囔道:“娘~孩儿也是要面子的!在人家里又吃又拿,多丢人呐!” 朱秀为自己抱不平,却好像忘了,昨夜两手攥紧肥鸡兔时笑得有多灿烂。 方翠兰不以为意地道:“你小孩子家家的,谁会跟你一般见识?为娘好歹也是乡贡郎的夫人,咱老朱家的主母,总不能伸手去跟自家佃户借食粮吧!” 顿了下,方翠兰双手摁在朱秀肩头,愧意满满地叹道:“儿啊,娘没本事让你过好日子,娘对不住你!家里揭不开锅时,只得让你去老王家混一混。你年纪小,村里人不会说闲话,娘毕竟是个寡妇,又是老朱家的主母,总得为老朱家留下几分颜面。” 朱秀抿抿嘴,小声道:“母亲切莫这样想!孩儿蒙母亲养大成人,已是大恩难报!母亲放心,孩儿能明白母亲一片苦心!将来,孩儿一定能撑起老朱家,再不让母亲这般辛劳!” “我儿甚是孝顺!为娘心慰呀!”方翠兰感动地狠狠拥抱了一下儿子,眼角细密的鱼尾纹也遮掩不住她心中的欢喜。 “想要撑起老朱家,就好好用功读书,早日考上功名!若这辈子能成为进士郎的娘,我就算死也瞑目了!”方翠兰再度啪啪拍拍朱秀小肩膀,差点没把朱秀拍散架。 朱秀咧嘴揉着肩头,他还想着怎么把昨日王戮五告诉他的消息说出来,这下更不知道如何开口了。 娘俩蹲在檐下,各自身前置一个水盆,在那打水洗脸。 只听方翠兰又漫不经心道:“儿啊,老王家这事,你心里也莫要有什么负担。王戮五这黑莽子是个武卒,手里捏着不少人命,不是一般人。当年他一家落难,是你爹救了他们,算起来,还是他们老王家欠咱老朱家人情多一点,吃他家一点肉粮,算不得什么!” 朱秀正搓着脸皮,满脸水渍地扭头讶异道:“娘如何知道王叔是从行伍里退下的?是...爹跟您说的?” 方翠兰摇摇头,哼道:“你爹行事慎重稳妥,他做主的事,娘向来不过问。他既然没说,我也就没问。不过那黑莽子一身悍气,又会一手火候十足的安西刀术,肯定是在陇右那边从过军。当初你爹收留他时,我不放心,便出手试探一二,当时就猜到了他的根脚。这黑厮长相虽凶,心肠倒不错,不是歹人,为娘这才默许你爹跟他交往。否则,但凡有半分祸心,为娘岂能留他到今日?不将他打杀了,也得逐出竹山县去!” 朱秀听得一愣一愣,被老娘的霸气所震得猫躯一颤,赶紧一副好奇宝宝样的问道:“娘和王叔交过手?胜负如何?” 方翠兰眼眸一瞪,轻轻在朱秀脑门拍了下,喝道:“为娘的武艺,我儿还用得着怀疑吗?那黑莽子,岂是我七十二路翻天棍法的对手?” “母亲威武!” 朱秀十分狗腿子地竖起大拇指称赞,一想到王戮五那尊黑铁塔,在方翠兰大棍子的挞伐威压下瑟瑟发抖,那副有趣的场面差点让他笑出了猪叫声。 方翠兰利索地将屋院打扫了一遍,卷起袖子准备生火做饭。 朱秀犹豫了下,多问了一句:“鸡兔白面,母亲打算如何下手?” 方翠兰疑惑地比划了一下道:“蒸点白饼,把鸡扔进镬子里一煮,撒点盐不就完了?” 朱秀抚了抚额,果然逃不过粗糙二字。 只见朱秀稍作沉吟,卷起袖口笑吟吟地道:“这样吧,今日母亲负责生火,孩儿来露一手!也让娘尝尝孩儿的手艺!” 方翠兰顿觉新鲜,又有些怀疑地道:“可是我儿从未下过庖厨,这好不容易得来的食材...” 方翠兰欲言又止,朱秀信心满满地道:“娘放心,孩儿自打得了骑牛老道的指点,行事只觉得心应手,做点饭食不在话下!” 提到骑牛老道,方翠兰便想到了那日朱秀一反常态,面对周进财侃侃而谈时的样子,不知为何,心里担忧顿消。 方翠兰笑道:“那行,为娘就给我儿打下手!” 朱秀快速将家中现有的灶具和佐料在脑中过一遍,条件简陋,配料不齐,也容不得将他前世有限的厨艺施展出来,只能尽量做点简单的,在口味上稍加提升。 方翠兰将镬子刷干净,生火烧水后,按照朱秀的要求,出门去村邻家要点姜葱。 朱秀将肥鸡洗净放入镬子中,加水没过,盖上木板盖炖煮。 镬子就是锅,与后世形状相仿,只不过百姓家里大多用陶土所制,想要专门打一口铁锅可不便宜。 方翠兰兴冲冲地提着料材回来,让朱秀欣喜的是,竟然还有一小碗白蘑菇,这下就不用发愁用什么来提振鲜味了。 这种白菇生长周期短,在竹山县产量极大,只要天气稍暖,下两场雨,山坡林子树根下都能找到,在夏至之前,一直都是当地百姓的主要菜品之一。 将葱姜白菇洗净加入汤汁翻滚的镬子里炖煮,再添上一把干枣,只待鸡肉炖熟汤汁收敛撒上盐,一道小有瑕疵的低配版香菇炖鸡便好了。 朱秀心中微微有些遗憾,这白菇的口味自是不比香菇,这年头,市场上应是有花菇和冬菇等近似种属,只是价钱稍贵,水口乡这种小地方是不会有的,料酒什么的就更不用想了。 朱秀脑中倒是记得不少明清时期的宫廷御膳谱,像明时的《食物本草》和清代的《随园食单》之类的大作,只可惜,要么是碍于有些佐料现在翻遍大周都找不到,要么就是以朱秀现在的财力,根本凑不齐食料和置办灶具。 还有一点很重要,朱秀前世顶多就是个家庭妇男的水平,就算食谱印在脑子里,想真正做出来也不简单。 “看来今后家里要专门培养一个厨子做饭...”朱秀瞥了眼凑在镬子边上,嗅着炖鸡香气不停地咽口水的方翠兰,立时打消了将后世厨艺宝典传授给她的打算。 “要让老娘来做这些精细活,那还不如我亲自动手!” 朱秀腹诽一句,摇摇头暂时把培养厨神的想法扔到脑后,开始动手和面。 方翠兰见朱秀和面的架势甚是熟练,惊奇地道:“我儿从未做过饭,这炖鸡加料和这和面的手法,怎地如此熟稔?” 朱秀咧嘴一笑,旋即严肃地低声道:“母亲切莫声张,难道忘了骑牛老道的警示之言?” 方翠兰一惊,忙捂住嘴,有些畏惧地仰头望望天,手指朝上指了指,小声道:“这厨子的技艺,也是天机之一?” 朱秀重重点头,肃穆地道:“所以说,今后孩儿再显露什么奇特之处,母亲用不着觉得惊诧!孩儿自得老仙传授学问,已非常人也~~慎重!低调!母亲需时时谨记!” 方翠兰深以为然地点点头,但凡牵扯到朱秀科举之事,她分毫都不敢大意。 削好面片滚煮开,捞起盛入碗中,再煮一点荠菜搭配,浇上油汪汪香喷喷的浓鸡汤,母子二人食指大动。 正准备坐在堂屋中开饭,院门再度被敲得震天响! 第九章 彪儿回来了 “谁啊!?还让不让人吃顿安生饭啦!” 朱秀放下筷箸抱怨,方翠兰端着扁平海碗稀里哗啦地吃起鸡汤削面,好似没有听见那哐哐响的敲门声。 朱秀翻着白眼,不情不愿地起身朝院门走去。 “来啦!~别敲个没完!” 朱秀没好气地朝院外吼了一嗓子,那令人心烦的咣咣声戛然而止。 正待朱秀伸手去拉门闩,又只觉头顶光线一暗,一个人影又如展翅大鹏一般直接跃过院墙,稳稳地落在了土院中。 姿势和动作...似曾相识...只是潇洒程度更胜一筹! 朱秀面皮狠狠一颤,又惊又怒地忙转身望去,只见那是一位身形高挑,上身穿灰色单衣,外罩褐色半臂,下身穿褐色麻裤,脚蹬皂靴,整个人看上去肩宽背阔,有种雄武挺拔的豪侠气概! 让朱秀心中一咯噔的是,此人腰间挎一把横直长刀! “你...这位壮士!擅闯民宅,是否太过无礼?” 朱秀本想将这个闯进家门的陌生人臭骂一顿,不知为何,心中怕怕狠话说不出口,只得强忍怒气义愤不已地质问。 那人背对着朱秀站立,沉默了稍许,转过身,头上戴着的软脚幞头,搭在后颈上的两条幞头脚软耷耷地随风轻摇,浑身透出一股风尘仆仆之意。 “好凌厉的目光!” 朱秀心中一颤,“咦?这家伙怎么瞅着面熟?没有我肤白,模样倒也俊秀异常,一双丹凤眼好像会放电!不好~他皱起眉头,莫不是恼羞成怒要对我动粗?” 朱秀心中电光火石般闪过诸多念头,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羸弱的身躯紧紧依靠在门背后,没有过多犹豫,扯开喉咙呼喊:“娘~~救命啊!” 方翠兰坐在堂屋中,伸出脑袋朝院中瞅了一眼,嘴边还挂着油亮,她见到院中那人时明显愣了下,然后手忙脚乱地放下碗冲了出来。 方翠兰上下打量一眼那人,怔怔的神情渐渐显露欢悦笑容,惊喜般地大喊道:“彪儿!!” 老娘的狂笑声让朱秀彻底呆愣住,只见那“彪儿”蹙紧细细的眉头,有些怀疑有些怪异地深深看了眼朱秀,转身朝方翠兰抱拳一礼,展露笑颜,略显沙哑却又隐隐透出一股女子特有的尖细嗓音。 “娘!~女儿回来了!” ~~ “大姐!吃面!” “大姐!喝鸡汤!” “大姐!吃个鸡腿!” 朱秀笑得嘴巴咧到耳根,忙前忙后地张罗饭食,亲手将一大碗喷香炖鸡汤面捧到矮方桌上,又撕扯下一条肥厚油鸡腿,想了想关切地问道:“小弟帮大姐将肉剔下来?” 已是换了一身细麻对襟窄袖衫裙的朱家大姐—朱虹端坐在马扎上,手一挥道:“不用麻烦!” 朱虹直接从朱秀手中接过鸡腿,大口撕咬起来,三两下就啃得精光,又端起面碗,同样是一阵稀里哗啦,豪迈粗犷的吃相颇得方翠兰的真传。 朱秀欣慰地看着大姐将汤面吃光喝干,心中满足之感甚浓。 “娘~孩儿一直未问,大姐这‘彪儿’的乳名是如何得来的?” 趁着饭桌上的兴头,朱秀小心翼翼又难耐好奇地问道。 方翠兰撇嘴,略带回忆地悠声道:“当年生你大姐时,孩子一出世,哭声如雷,守在屋外的村邻们都说肯定是个男孩,你爹一激动,当场就拍板定下了孩子大名—朱彪!谁曾想...抱出屋一看,竟然是个女娃!” 朱秀张大嘴略显呆滞,倒是朱虹神情淡然,自顾自地吃面。 “你爹哪都好,就是爱认死理,他说孩子的名既然定下了,就不可轻易更改!老娘不干了,哪有女娃叫这名?老娘虽然自个彪悍了一点,但生出的女儿还是希望能温柔一些,今后也好找婆家!” “和你爹争了三天,他拗不过我,只得同意改名叫朱虹,彪儿就当作小名留了下来。” 方翠兰瞥了眼朱秀,戳了戳他的脑门,笑道:“本来娘跟你爹说,今后再生了男娃就叫朱彪,这名差一点就落你头上了。不过现在看,这名跟你无缘,你出生那会,哭声细弱的像只小猫,娘都怕你活不下来!” “呃...” 朱秀幽怨地低头瞅瞅自己瘦弱的小身板,再偷偷瞄了眼身姿笔挺,就算坐着也是透露一股沉稳如山般厚重气势的大姐,心中苦叹,还是算了吧,这名字根本是我生命不可承受之重呀!~~ 方翠兰吃完,碗筷一搁去喂鸡,朱秀陪着大姐坐在桌边。 很快,朱虹打了个小小的饱嗝,擦擦嘴仔细端详着朱秀。 朱秀不自觉地挺直腰杆庄重起来,像个小学生一样聆听家长教训。 清清嗓,朱虹道:“小弟,你生病的事,刚才娘都跟我说了。姐姐离家这段时间,让你受苦了~~” 朱虹温热厚实的手掌摁在朱秀肩膀上,轻轻拍了拍,语气中充满了愧意和自责。 朱秀瞬间感觉自己被一股如山岳般厚重的关爱所包裹,鼻头发酸,抽抽鼻涕低声道:“大姐出门在外奔波,才是真正的辛苦。弟弟只恨能力不济,不能帮家里做点什么......” 朱虹抿嘴微笑,又是感慨又是心疼,“短短两月没见,我家小弟也已长大懂事。好好用功读书,像爹一样考上乡贡举人,咱老朱家的天,今后还是要你来撑的!” 朱秀张了张嘴,见大姐满眼殷切地望着自己,心中苦笑,只得点点头嗫嚅道:“弟弟谨记大姐教诲!” 朱虹欣慰地点头,稍作迟疑,口吻慎重地道:“娘跟我说了,你病中竟有仙人入梦之事......” 朱秀挠挠头正要开口解释,朱虹手一挥沉声道:“此事非同小可,小弟无需再说什么!总之,姐姐我定会守口如瓶,绝不向外透露分毫!咱朱家,你读书考学永远是头等大事!其他的,自有娘和姐姐做主,你无须分心!” 朱秀默默点头,看来读书这差事,他是无论如何也逃不脱了,看老娘和大姐这架势,要是自己敢说半句不想读书的话...打死只怕不至于,毕竟是老朱家独苗,但下场也绝对好不到哪去! 只听朱虹又面色凝重地道:“既是有仙人入梦助你开窍,想必是父亲在天之灵保佑,天公赐下福报,小弟,你一定要珍惜,万不可有丝毫松懈!这也是我朱家再度兴盛的契机!” 朱秀又是一阵唯唯诺诺地称是,目送方翠兰拉着朱虹,母女俩躲进另一间屋子里悄默默地私语去了。 朱秀一边收拾着碗筷,一边在心里头想事。 他记得大姐似乎是在房陵县,为几家商货行押送货物,经常往返于江淮和房州,行走在外为了方便,女扮男装也实属无奈。 一想到大姐为了挣钱帮补家用,不得不在碧玉之龄乔作男子,成日里与一帮大老爷们打交道,朱秀心中就着实不是滋味。 还有在竹山县一间书肆盘账的二姐,以及在房陵一户官宦之家做青衣使女的三姐,朱秀顿觉心头沉重。 “不把这考学之路走下去...的确是对不起她们的付出呀...” 朱秀抹布帕子朝肩头上一甩,惆怅地叹息一声。 只是一旦去了学舍,他哪里还有工夫琢磨赚钱的事,本来还想趁着老陶家这事,直接向方翠兰坦白暂缓考学的事,大姐这一回来,他还真不知该如何说出口了。 “她俩要是知道,老陶家正琢磨着让自家三孙子顶替我学舍的名额,怕是会被气坏吧?” 朱秀瞥了眼立在墙根的齐眉铁头棍和那柄长刀,心头一凛,得找个机会提前跟她们知会一声。 大姐回家,让朱秀做饭时充满了干劲。 下午,他又将整只兔子用酱料腌制了一遍,在院中架上火堆翻烤,手法不太熟练有些焦,却不影响整体口味,切块装盘再配上几根水淋淋的大葱,就着上午的炖鸡,一家三人又美滋滋地吃了一顿。 第十章 老陶家找上门 大姐归家的这晚,朱秀睡得特别安稳扎实。 特别是,在亲眼见识了母女俩重棍对长枪,呯呯砰砰直打到月上中天才罢手之后,朱秀心中的安全感简直爆棚。 没错,那杆白蜡枪就是朱虹的利器! 作为唯一的观众,朱秀搬个小马扎坐在檐下,嘶哑着嗓音捧了大半宿的场,拍掌都把手拍肿了。 望着自家大姐那纤腰扭动,轻盈跃展,一杆长枪在手中翻搅如龙,枪尖寒芒闪烁如梨花摇摆,朱秀眼中的小星星闪个不停,对大姐的仰慕之情似江水不绝! 方翠兰说的不错,她的武艺天赋全都被朱虹继承了,并且青出于蓝。 她那七十二路翻天棍的确厉害,最起码在朱秀看来,打一百个后世所谓武学宗师“接化发”马三倒不成问题。 可遇到朱虹那套不知名枪法,方翠兰的棍法便犹如猛龙遇到罗汉,猴子撞见了如来,一物降一物,老娘完败! 输在引以为傲的大女儿手中,方翠兰心服口服,畅快的大笑声不绝于耳。 据她所说,朱虹所习那套枪法,乃是方家祖上得一江湖奇人所传,而朱虹是迄今为止第一个练成的人。 只是薄薄一本发黄破旧的小册子,朱秀也翻看过,看不出有何稀罕之处,方翠兰倒是如传家宝一般收藏着。 为了庆祝大女儿回家暨武艺大成,且朱虹又带回来两贯钱,方翠兰高兴之下,于是就...连夜赶到水口村,花费近一百五十文,打了一斗酒拎回来。 母女俩就坐在矮方桌边上,摆了两个大海碗,你一碗我一碗,在一个时辰之内,愣是将十二斤酒喝得坛子见底! 朱秀本来还想凑个热闹,偷偷喝了一口,却被方翠兰没好气地臭骂一顿,早早地撵上床睡觉去了,说是未成半丁之前不准他沾酒。 朱虹倒是没说话,只用眼神一瞟,就让朱秀感到莫大压力,委委屈屈地爬上床,裹着褥子蜷缩在角落里,就这么眼巴巴地望着两个女人对饮。 那种低劣酿造酒酒味很淡,略带酸涩辛味,喝在朱秀嘴里简直不能称作是酒。 可是架不住量大呀...于是...母女俩喝得酩酊大醉,朱秀都不知道她们什么时候去睡的,只觉迷糊间听到方翠兰格外响亮的呼噜声渐行渐远。 本以为第二日能睡懒觉,谁知天还未亮,院里便响起了呼呼风吼,那是朱虹耍枪时的破风声。 朱秀暗暗为大姐的勤奋感慨,打着哈欠早早起床洗漱,蒸了些面饼做早餐后,朱秀便缩进屋里,装模作样地习经读史。 直到临近午饭时,方翠兰才满身酒气哈欠连天地出屋,活脱脱像个宿醉的懒汉。 正吃着饭,院门外闪出一个探头探脑的人影,正是周进财。 “哟~大妹回来啦!” 周进财故作熟络地打招呼,搓着手满脸堆笑,站在院门外不敢踏进半步。 朱虹向来对周进财无甚好感,起身从屋里拿出一串钱扔给他,“这是我朱家欠你的钱,连本带息数清楚!” 周进财提着钱掂了掂,笑呵呵地道:“大妹说笑了,朱家做事讲究,哪用数呢!今后若有急用,尽管来找周某!” 方翠兰嘁了一声懒得理会他,朱秀笑眯眯地道:“若再找周叔借钱,这利息可得算清楚喽!周叔,这财神爷的香,可诚心实意地敬了?” 周进财忙一脸正色地道:“给财神爷敬香谁敢马虎!” 旋即又赔笑似地揖礼道:“还要多谢朱小郎当日提醒,否则周某这过失可就大了!” “周叔客气了。都是村邻乡亲,抬头不见低头见,做事总得念点好,您说是不是这理?” 周进财八字胡一阵抖动,面皮上有些挂不住,拱手讪笑道:“小郎君教训的是...” 见周进财还站在院门口一阵徘徊,方翠兰眼一瞪没好气地道:“钱都还清了,你怎还不走?想等着老娘请你吃饭呐?” 周进财忙两手摇晃道:“不不~朱家娘子切莫误会!是这样的,周某是奉陶村正之命,请朱家娘子携朱小郎,过会去陶家吃席!刚好大妹回来,也一起去热闹热闹!” “啥?陶老头要请我家吃席?”方翠兰意外似地惊讶道,满脸狐疑,“老陶家想干啥?瞧上我家那二百来亩上好水田啦?” 周进财猛然间只觉两股煞气冲出院门,蹬蹬后退几步,哭笑不得地道:“怎会!怎会!朱家娘子说笑啦!” 周进财吞吞吐吐,“就是...就是学舍讲师刘达,和本乡耆老葛立德葛老,今日在陶家做客,顺带着便请朱家各位过去一见......” 方翠兰一惊,不自觉地站起身,“葛...葛老爷也来了?” 朱虹也面露郑重之色。 一向大大咧咧的母亲竟然难得的紧张起来,朱秀心中暗暗吃惊,赶紧急思片刻,这才想起来,此葛立德是何人。 水口乡学舍的创办人,本乡耆老,也是本乡第一大富户地主,真正的豪绅阶层。 更重要的是,葛立德的儿子葛绛,正是现任竹山县县令! 葛立德自己也只是个乡贡举人,却培养出了一位明经科及第的儿子,委实不简单。 而让方翠兰和朱虹紧张的是,朱秀的考学之路,不管是现在水口乡学舍,还是将来能否进县学,这葛立德都是关键人物。 朱秀心中一动,皱眉沉声道:“周叔,这次邀请,恐怕不会是吃席那么简单吧?还有何事,请周叔提前露个底,我家也好有所准备。” 方翠兰和朱虹一脸迷糊,不知道朱秀为何要这样说。 周进财有些惊讶,听他这口气,似乎是提早知道了些什么。 朱秀坐下淡淡地道:“如果周叔不肯言明来意,请恕我家有事无法出席作陪,还请周叔回去如实相告!” 周进财咬咬牙,“唉”地叹息一声,壮着胆子跨进老朱家院门,咽咽唾沫,面对着目光逼人的方翠兰母女,先是长揖一礼,然后才字斟酌句地将实情讲了出来。 果不其然,和那日王戮五告诉他的消息一样,老陶家这是先礼后兵,宴无好宴。 方翠兰面色变得铁青,双目好似有无尽怒火涌出,浑身都在微微发颤,手里攥紧的筷箸咔一声断成两截。 朱虹到底是在外闯荡过的,愤怒归愤怒,头脑还保持清醒,强压怒气地寒声道:“陶家这是欺我朱家孤儿寡母不成?” 周进财满脸苦笑,他就知道这差事讨不了好,奈何是老泰山交代的,他不敢不来呀! “朱家娘子...大妹...莫要动怒,凡事...凡事好商量不是...” 嘭~方翠兰勃然色变,单手掀翻矮方桌,几个空碗打碎一地。 “商量个屁!” 方翠兰怒口大骂,手指头都快戳到周进财鼻子上,“学舍名额,当初他爹活着的时候就定好的,归我家小郎所有!现在陶老头的孙子长大了,又见我朱家男人死了,就想让陶家孙子顶替了我儿子?做梦!” “老陶家想欺负我老朱家孤儿寡母?没门!惹恼了老娘,老娘就打上门去,一把火烧了你陶家大院!” 方翠兰一把推开周进财朝墙角冲去,呼地一下抽起齐眉棍扛在肩头,“彪儿!抄上家伙,跟娘走一趟陶家!” 周进财差点一个踉跄摔倒,好不容易站稳,赶紧扑上去拦在院门口,苦苦哀求:“朱家娘子切莫冲动呀!若真是打起来,陶朱两家今后还如何在本村相处?” “起开!”方翠兰钳住周进财的衣襟,直接将他整个人提起扔到一旁。 朱虹眉头紧蹙,似乎有些犹豫,但一时间又想不到别的办法,默默点头,抓起横刀就要跟方翠兰而去。 不管如何,小弟在水口乡学舍读书的事不容有失,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行。 “娘~大姐~且慢!” 一声幽幽的叹息在身后响起,只见朱秀满脸苦笑地出声叫住。 方翠兰强作笑颜,宽慰道:“我儿放心,为娘一定让你继续留在学舍读书!他们想断了老朱家读书的根,娘就算死也不会答应!” 朱秀望着她眼里蕴蓄着泪花,心中说不出的疼惜和感动。 他从未见过母亲这般动怒和焦虑。 直到这会,朱秀才真切地认识到,母亲供养他读书的心有多么坚定。 朱秀勉强一笑,轻声道:“娘且宽心,此事尚且还有转圜的余地。葛老爷就在陶家,若是事情闹得不好收场,反而对咱家不利。” 暴怒之下的方翠兰,别人的话或许听不进去,但儿子的话她一定会听。 方翠兰一愣,冷静下来,朱虹也沉声道:“小弟说的有理,若得罪了葛老爷,小弟这学舍就真的没希望了。” 方翠兰紧蹙的眉头一片忧虑满满,拄着齐眉棍叹道:“那该如何是好?” 朱秀抖抖身上麻袍,微笑道:“且先去看看再说。陶家不是说,孩儿学业差不配留在学舍吗?既然今日葛老和刘师也在,陶家想夺走孩儿读书的名额,那就划下道来,堂堂正正和孩儿争上一争!葛老乃本县名望之士,绝不会放纵陶家胡来的。” 方翠兰和朱虹相视一眼,虽然她们都坚定地让朱秀继续读书,但另一方面,朱秀学业差也是事实,若陶家真的以此为借口,不知该如何应对。 朱秀见娘亲和大姐依旧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 既然老陶家要争,而母亲和大姐又断然不肯答应,那么自己只好接招了。 这不是想不想去学舍读书的事,而是为了给母亲、大姐和咱老朱家,争口气! 第十一章 先礼后兵 朱家三人经过紧急闭门磋商后,在周进财的带领下往陶家大宅赶去。 朱秀劝说方翠兰和朱虹莫要带兵刃,此番前去,大概率是文斗。 当着葛立德葛老的面,总不至于打起来,若真动了手,老朱家即便不吃亏,也落了下乘。 陶家先礼后兵,说明暂且还不想跟朱家撕破脸,朱家若是沉不住气,先上门大吵大闹一通,传出去名声也不好听。 朱秀三言两语将这些利害关系解释清楚,方翠兰铁青的脸色终于有所缓和,将齐眉棍和长刀留在家中。 最委屈的当属周进财,明明只是奉了老泰山之命前来传话,却被方翠兰当作人质一般,押送着往陶家而去。 稍微走慢了些,少不了一顿喝叱,周进财满心无奈,也知方翠兰怒气未消,不敢吭声,万一再度激怒这母老虎,怕是少不了一顿暴揍。 朱秀瞥了眼走在前头的周进财,别看这厮在外面风光,赘婿的身份让他在陶家说话总是矮一截,以陶家的强势,他的日子估计也不好过。 陶家的大宅建在村北,背依丘陵,东边一片四五百亩的辽阔水田都姓陶,碾子河当中穿过,无数的水渠和沟道彷如触角一般延伸开。 这一片陶家的祖宅占地六七亩,一间两架的门屋两边是长长的土石墙,墙头还遮了瓦片,乌黑的两扇大门显示出作为陶朱村首富的气派。 朱秀稍一感慨老陶家的确有钱外,也就再无别的感受,好歹也是从钢筋水泥的时代过来的,到这陶家,跟后世去城郊农家乐没啥区别。 方翠兰却是一把拽住朱秀胳膊,远远地望了眼老陶家的大门,犹豫地小声道:“儿啊,空着手进陶家,为娘这心里不踏实。要不...咱娘仨拎上几块砖头,娘再去捡根柴棒?” 朱秀咧嘴苦笑了下,忙劝阻道:“别别!您用不着担心,陶家难道还敢害了咱性命不成?好歹是来吃席的,拎那些玩意多难看?万一坏了咱朱家在葛老爷面前的印象,那才是遭了呢!” “我儿说的倒也是!” 方翠兰点点头,“陶家虽然人多,但都是无用之辈,我儿放心,有为娘和你大姐护佑,若是情势不对,我们就带着你杀出一条血路!” “...母亲且安心,陶家知道母亲的厉害,绝不敢乱来。” 朱虹略显忧虑地道:“小弟,姐姐倒是不怕陶家敢动粗。只是他们若以你学业上的事为难,该如何应对?你之前说的文斗...娘和姐姐都帮不了你!” 朱秀信心满满地笑道:“大姐无忧,他们若是想斗,那弟弟就陪他们斗一场便是了。弟弟好歹进学三年,自得老仙指点后,更觉学识突飞猛进,想来应付一个陶家不成问题。” 或许是朱秀的自信让方翠兰和朱虹宽心了不少,母女俩点点头不再说话,左右护法似地将朱秀护在中间。 “前进!” 朱秀气势昂扬地一挥手,昂首阔步进了陶家大门,周进财像个门房子一样提着长袍下摆溜进大宅里报信。 陶家出迎待客的人不少。 为首的一名精明干练的瘦老头正是村正陶作礼,身后一男一女是他的儿子陶广武和女儿陶元娘,后面还跟着三名少郎。 至于周进财,亦步亦趋地跟在最后头,低眉顺眼的模样,要是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陶家的下人。 朱秀迅速地扫过一眼,将这些人与脑中记忆对上号。 陶广武乃是本村有名的闲汉,好吃懒做,唯父之命是从,此人不足为虑,朱秀心中将那身材敦实却神情懒散的汉子踢开。 陶广武唯一的能耐就是生了三个儿子,朱秀朝那神情各异的三名少年瞟了眼,其中两个他见过,还有一个年岁最长的却没有印象。 朱秀又朝那拉着方翠兰姐姐长姐姐短叫个不停的热情妇人望去,那就是陶元娘,陶作礼的女儿,也是周进财的媳妇。 朱秀印象中,这女人倒是个难缠尖酸的婆娘,周进财被她吃的死死。 方翠兰也不止一次叨叨过,说这陶元娘,当初朱大全考上乡贡郎时,一天要来朱家串四五次门,叫方翠兰姐姐那叫一个亲热。 朱大全一过世,陶家人除了出殡时出于礼节露过面外,和朱家再无其他往来。 这次陶家想打学舍名额的主意,便再度对朱家热情起来。 方翠兰的手被陶元娘握住,满脸都是不自在,十分辛苦地应付着父女俩的虚假客套。 倒是没人拿正眼看朱秀。 见母亲憋的辛苦,生怕她憋不住将火气撒出来,朱秀忙凑上去道:“陶村正,还是先拜见葛老要紧!” 方翠兰一经提醒,赶紧道:“不错!葛老爷难得到陶朱村,我朱家自然是要好好拜见一番!” 方翠兰手臂一震,立时将陶元娘震开,父女二人相视一眼,陶作礼笑眯眯地捋着一把杂须:“葛老正在堂屋高坐,朱家娘子请!” 陶元娘再度挤上去挽住方翠兰的胳膊,嘴巴说个不停,那模样好像跟朱家交情有多深厚一样。 陶作礼稍微落后几步,打量一眼朱秀,关切似地道:“朱小郎头风急症可好了?” 朱秀拱手微笑道:“多谢陶村正关心,晚生病症已然痊愈!” “那便好!”陶作礼点点头,似乎觉得朱秀与往日不同,又多看了他几眼。 朱秀神情淡然,举止从容,让陶作礼暗暗感到纳闷,摇摇头没有再说什么。 ~~ “学生朱秀,拜见葛老,拜见刘师!” 老陶家通透敞亮的堂屋中,朱秀立于堂下,朝着主宾位上的两人长揖及地,声音清朗地见礼。 葛立德年逾六十,头发花白,满脸褶皱,一双老花的眼睛眯着,颇有几分老态龙钟之样。 学舍讲师刘达三十五岁,身形微胖肤黑,除了在学舍担任主要客师外,他还脱离不了一个耕农的本质,故而气质上有些混搭风。 水口乡学舍虽然只有九名学子,但朱秀绝对是其中令人印象深刻的一位。 因为他已经连续三年学业成绩垫底,葛立德和刘达就算不想记住他都不行。 葛立德拖着长长的鼻音“嗯”了声,又道了句“好”,便再无下话。 刘达神情复杂地望着朱秀,勉强笑了笑,想说什么,看了眼陶家人,又闭上嘴巴,心里暗叹一口气。 算起来,刘达还是朱大全在房山书院时的师弟,刘达对朱大全向来是敬佩惋惜。 只可惜,朱大全唯一的儿子,却没有继承那份读书天赋。 方翠兰扭扭捏捏地朝葛立德福身施礼,葛立德简单寒暄两句,方翠兰都结结巴巴地差点没应付上。 陶作礼和葛立德又谈笑了一阵,便挥手让人上席。 朱秀望着一群五大三粗的村妇,扮做青衣女佣的模样,端着菜肴上席的时候,差点没笑出声来。 这老陶家为了不在葛立德面前丢面子,还真是下了一番苦功夫。 没有婢女家仆,就让村里陶姓人家和他家佃农出人凑合。 这些平时捏锄头把的农妇,哪里装得出来莲步轻移、扶腰若柳的窈窕姿态,一个个端着菜肴风风火火地冲上来,往案几上一撂就完事了。 最尬的是,陶家为了附庸风雅,不知去哪里请了一群浓妆艳抹的乐舞伎,穿着色调百搭,款式不一的群裳,奏响庙会赶集般的曲乐,在堂屋中一个个跳大神般跳得欢。 朱秀憋得脸色涨红,捏了捏嘴巴才忍住笑。 他注意到,葛立德老爷子的面皮上出现明显的错愕,偏生陶作礼捋须一副满意自得的模样。 陶元娘还斜眼瞟了瞟方翠兰,好像对自家摆出的排场感到无比骄傲。 一顿村席,在吵闹辣眼的尬演中结束。 朱秀倒是敞开了吃,方翠兰和朱虹心中忧虑不减,哪还有心思吃得下。 撤席上茶,陶作礼环视一圈,目光落在朱家人身上,清清嗓,笑眯眯地唤了声:“朱家娘子?” “来了!”朱秀心中一笑,稍微端正身子,听听老陶家会有怎样一番说辞。 方翠兰早就憋了一肚子火,向来胃口极好的她,这次却根本一点东西都吃不下。 这暴脾气压了好一会,终究是压不住了,方翠兰“嘭”地一拍案几,眉头倒竖喝道:“陶老头!这席也吃过了,人也见着了,此刻我朱家人就在这里,学舍名额的事你说清楚,休要拐弯抹角!” 堂间顿显安静,陶作礼朝缩脖子讪笑的周进财睨了一眼,点点头淡笑:“也好!” 顿了下,陶作礼朝两位宾客一拱手,悠然地道:“今日葛老和刘讲师俱在,就请他们来评判评判,咱们这陶朱村,究竟什么样的娃子能上学舍!” “反正我家小郎是绝对不会把学舍名额让出来的!” 方翠兰气呼呼地一瞪眼睛,又紧接着补充了一句,“想都不要想!” 陶元娘嗤笑一声,口吻玩味地笑道:“姐姐这般说可就不对了,学舍读书这种事,自然是有才者居之。陶朱村就这么两个名额,其中一个被你家小郎占了三年,学业年年垫底,根本看不到考县学的希望,这不是白白浪费了吗?白花钱不说,还耽误了朱小郎的岁数,不如早早去县城找个正当营生要紧!” 陶元娘说完,还推了一把身旁的兄长陶广武,“哥~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陶广武穿一身簇新的圆领袍似乎不太自在,拉扯着领口不住地打哈欠,愣了愣赶紧点头,闷声:“嗯嗯!对!~” 陶元娘得意地朝方翠兰和朱秀姐弟瞟了眼,似乎有种人多势众的优越感。 方翠兰气得直哆嗦,朱虹阴沉着脸,朱秀眨眨眼倒不觉有啥,还咧嘴朝陶元娘嘿嘿笑着。 陶元娘轻蔑地哼了声,愈发觉得这朱小郎傻里傻气,哪像个读书的种。 “咔嚓!~”方翠兰手掌下的案几出现明显的断裂声,陶家众人面色微变。 朱虹蹙眉低声道:“娘!莫要冲动!” 方翠兰看了眼脸色淡然的葛立德,心中顾忌之下,还是强压掀桌子的冲动,怒视陶元娘咬牙道:“我家小郎今年不过十四岁,你怎知他就考不上县学?就算...就算现在成绩差些,将来也未必不行!” 陶元娘抱着手轻哼道:“姐姐,读书这事,可不是年龄大就行的。你看我大侄陶昌,今年还没满十七,他跟朱小郎一般岁数的时候,早就考上竹山县学,还是全县头名的成绩!我二侄陶盛,比朱小郎大不了几个月吧?进学两年,成绩年年学舍排第一!葛老爷和刘讲师都说了,陶盛今年肯定能考上县学!” “你再看看老三陶兴,才十二岁,就知道成天抱着书本苦读,虽没进过学,但我敢说,朱小郎的学识只怕还及不上陶兴哩!” 朱秀朝陶元娘一通猛夸的陶家三大孙子望去,三兄弟同坐一桌,年纪最长的陶昌已是县学生员,相貌还算清秀,鼻梁两侧有几块散落的雀斑,神色平静,在姑姑夸自己的时候,还谦逊地朝葛立德微微颔首。 不过朱秀却注意到他上翘的嘴角,隐隐透出几分得色。 老二陶盛是他的学舍同窗,成绩优良,深得刘达喜爱,葛立德也经常鼓励他。 陶元娘当着在座这么多人的面夸奖他,陶盛一张脸涨红,却又按捺不住得意,高高昂起脖子,斜眼朝朱秀一扫。 至于老三陶兴,不知道在偷吃些什么,嘴边沾着几点芝麻,鼻涕一抽一抽,瞧模样透出一股憨气,怎么看都不像是陶元娘口中那种,早早开慧的聪明娃。 陶家三孙长得都没朱秀俊俏,但是人家学业好呀,家里若有两个后生在县学读书,说出去那可是一件极其光彩的事情,也难怪陶家人骄傲。 朱秀瞥了眼那总是一副无精打采模样的陶广武,暗暗纳闷,以这家伙的德性,怎么生得出两个如此优秀的儿子? 陶作礼眯眼带笑,任由陶元娘将陶家夸得天花乱坠,老头子心中暗暗得意,朱大全死了,这陶朱村的文气,总该挪到我陶家来了吧! “啪~”陶元娘手掌一拍,作陈词总结:“所以说嘛姐姐,朱小郎就不适合走考学这条路。你再看他细胳膊细腿,也不像是个捏锄头把子耕田的,要是再不去学门手艺,将来可怎么活哟!难不成姐姐你要养他一辈子?” 陶作礼见方翠兰沉默不言,以为她已被说动,清咳一声悠悠地道:“朱家娘子,你也莫要责怪元娘说话直,有些事,总是勉强不得的。我已跟葛老说好,只要你答应让朱小郎退学,今年的束侑便可以退回,我陶家再补偿你一份。如何?” 陶家人都朝方翠兰望去,一瞬间,朱秀似乎能感受到母亲此刻承受着多么大的压力。 方翠兰脸色晦暗,眼眶发红,低着头整个人仿佛陷入阴影中。 半晌,才听到她声音沙哑地低沉道:“让我儿考学是他爹临终遗愿,不到最后一刻,我绝对不会放弃!” 朱虹攥紧母亲一只手,仿佛这是面对陶家压迫下,唯一能相互温暖的力量。 陶家人面色一变,陶元娘有些恼火地想要开口,陶作礼挥挥手制止,冷着脸道:“既然朱家娘子固执己见,那就只好请葛老爷说话了。学舍是葛老爷所创,该招收什么样的学生,也是葛老爷说了算。” 葛立德褶皱满布的苍老面庞上露出一丝微笑,眯着一双老花眼往堂中看了一圈,缓缓出声道:“朱家娘子继承夫志的心令人敬佩!不过...学舍毕竟是培养生员的地方,老朽能力有限,学舍一时半会也不可能扩大招生,为显公平,只有择优而取。朱小郎若想留在学舍继续读书,当证明自己的学识比陶家三郎更优秀才行......” 葛立德的话点到即止,旋即闭口不言,端起茶盏自顾自地品茗,又恢复成那副老态龙钟般的模样。 陶作礼淡淡地道:“朱家娘子,我陶氏也不为难你,就请刘讲师出题,当场考考陶兴和朱小郎,谁更优,谁进学,如何?” 朱秀皱起眉头,瞥了眼那抽鼻涕的微肥少年陶兴,郁闷的同时又在心里痛骂原来的朱秀真他瞄的不争气,他的学业是有多烂,才会让陶老头有勇气拿一个岁数小没进学的孙子跟他比! 如今可好,陶家的这份鄙视,完全被他继承了。 朱秀皱眉苦恼的模样落在陶家人眼里,更是让陶作礼和陶元娘相视而笑,陶盛鄙夷地瞥了朱秀一眼,似乎在为这样的家伙竟然跟自己是同窗而感到嫌弃和丢人。 陶昌干脆闭上眼睛懒得看,在他这位县学优秀生员的眼里,这种乡下学舍间的较量,根本上不得台面。 “儿啊...你...”方翠兰和朱虹忧心忡忡,很明显,她们也对朱秀能否在学识上胜过陶兴心里没底。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虽不愿承认,但朱秀的学业的确很差劲。 朱秀心中苦笑一声,面上却十分淡然,起身抖抖麻袍,朝娘和大姐露出一个宽慰笑容。 “朱秀愿意接受刘师考教!” 朱秀朝葛立德和刘达施了一礼,朗声说道。 第十二章 只是个没有感情的背书机器(上) 陶作礼微微皱眉,看着朱秀恬淡自信的面容,心中暗呼一声怪事,这朱小郎病过一场,倒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以前这小子畏畏缩缩,胆小怯弱,哪敢当着这么多人大声说话? 不过以陶作礼对朱秀的了解,并不认为这小子能胜过陶兴,当即干笑一声道:“朱小郎倒是爽快!那好,陶兴,下场跟朱小郎比比!刘讲师,劳请你出题考教二人!葛老,烦请您老做个评判!” 小胖墩陶兴木讷地哦了一声,抹抹嘴巴上的碎屑,撑着案几站起身,走到堂中和朱秀并肩站在一块,还仰头看了眼朱秀,咧嘴露出个憨厚笑容。 朱秀微微一笑,拱手揖礼,陶兴也赶紧笨拙地还礼。 方翠兰和朱虹满面紧张不安,陶家人成竹在胸,却也目不转睛地望来。 刘达看看二人,清清嗓沉声道:“陶兴还未正式进学,朱秀麽...唔...我便出点简单的,考你二人背诵些经义吧!” 朱秀气度从容笃定,微笑不改,陶兴则有些紧张,偷偷朝陶作礼和陶元娘瞄了眼,见爷爷和姑姑目光凌厉,畏惧地缩缩脖子,胖脸肃穆起来。 稍作思索,刘达道:“先试尔等《尚书》吧,陶兴先来。我念两句,你将中间所缺说出。待会朱秀也是一样,各试五道,看谁更优。” 陶兴咽咽唾沫,睁大眼睛竖起耳,生怕没有听清刘达的话。 朱秀微微颔首,稍稍退朝一旁,脑中迅速将《尚书》翻阅了一遍,心中暗笑,这种儒家经典不说自己在后世时,为了立住“国学青年”的人设就曾硬着头皮啃过,就连原本的朱秀记得也不差。 刘达先试较为基础的《尚书》,既照顾到陶家的颜面,也变相的给了朱秀证明自己的机会,可谓是不偏不倚,难为他考虑如此周到。 只听刘达道:“‘于其子孙弗率,朕哉自亳’,中间缺三句,且默来!” 陶兴低着头小眼睛急转,想了好半晌,才吭哧吭哧地结巴道:“‘皇天降灾,假手于我有命,造攻自鸣条’!” 瞪大眼睛的陶家人顿时松了口气,陶盛朝弟弟挥了挥拳头以示鼓励,还挑衅似地朝朱秀一昂头。 长孙陶昌依旧面色寡淡,年纪不大却自有一身养气功夫。 “‘居上克明,以至于有万邦,兹惟艰哉’且默来!” “...‘为下克忠,与人不求备,检身若不及’!” “‘厥土惟涂泥,厥赋上下’?” “‘厥土惟涂泥,厥田惟下中,厥赋上下’!” “‘九州攸同,九泽既陂,四海会同’?” “‘四隩既宅,九山刊旅,九川涤源’!” “......” 五道《尚书》贴经题,陶兴虽然答得不甚利索耗时良多,但总归是全答了出来。 见这小胖子浑身汗涔涔,一副绞尽脑汁脸色发白的样子,朱秀不禁心中感慨,地主家的儿子也不好当,读书这件事还是得下一番苦功。 陶作礼捻着那几根杂须不住点头,笑容满面,陶元娘还笑着夸奖一句:“我陶家三郎真是聪慧!” 缩在陶家人中不起眼位置的周进财撇撇嘴,似有不屑之意。 陶广武作为陶兴的爹,反倒是无甚反应,跟着叫了两声好。 葛立德也笑眯眯地捋须,道了声:“不错!” 听到葛老爷出声赞许,方翠兰脸色又苍白了几分,朱虹紧紧握住她的手,低声劝慰道:“娘~莫要担心,小弟还没试呢!陶兴能背,小弟一定也可以!” 话虽如此,朱虹眼眸中忧虑之色不减,心中惴惴不宁。 刘达笑着勉励了陶兴几句,让他先到一旁歇息,然后看向朱秀。 朱秀一拱手,神情恬淡地等候出题。 刘达思索稍许,沉声道:“‘稽于众,惟帝时克’中缺三,且默来!” 朱秀微一偏头,作出一副思考模样。 方翠兰和朱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只听朱秀清朗的声音在堂中响起:“‘舍己从人,不虐无告,不废困穷’!” 方翠兰和朱虹眼巴巴地朝刘达望去,目光紧张,直到刘达缓缓点头,母女俩才长长地松了口气。 “‘念兹在兹,惟帝念功’?” 朱秀微笑答之:“‘释兹在兹,名言兹在兹,允出兹在兹’!” “‘慎简乃僚’后三句默来?” “‘无以巧言令色,便辟侧媚,其惟吉士’!” “‘民心无常,惟惠之怀’后四句默来?” “‘为善不同,同归于治;为恶不同,同归于乱’!” “......” 五题答完,朱秀气匀神闲,且耗时极短,最后三道几乎用不着思考,刘达刚一问完,朱秀马上就能接出。 堂中沉寂片刻,刘达紧盯着朱秀,缓缓点头,吐出两字:“很好!” 葛立德捋须悠悠笑道:“看来朱小郎年后这段时间,在家里着实下了一番苦功,不错,不错!” 朱秀忙揖礼,谦虚地道:“葛老称赞,学生受之有愧!学生自觉过往学业不用功,对不起母亲期望,对不起学舍栽培,决心发愤图强,在往后的课业上奋起直追,不坠我水口乡学舍之名!” 朱秀一番深刻剖析检讨自我的慷慨陈词,更是让葛立德和刘达惊讶地对望一眼。 从前这朱小郎性子软弱,骂他两句重话就哭唧唧,哪曾如此激昂铿锵过? 听说他年后大病一场,莫不是于浑噩之中幡然醒悟了? 方翠兰和朱虹激动地相拥在一块,方翠兰眼里扑簌簌流出泪花,能听到葛老爷当众夸奖朱秀,能见到朱秀的学识被葛老爷和刘讲师肯定,方翠兰心中真是莫大的满足,过往受的累吃的苦,此刻都化作一股浓蜜滋润心头。 “小弟真的长大了!~”朱虹双眸泛红,望着身姿昂扬立于堂中的朱秀,满心欣慰地露出笑颜。 陶作礼冷哼一声没有说话,陶元娘酸溜溜地嘀咕:“顶多也就打个平手,得意什么?陶兴可是比朱小郎岁数小,又没进过学!哼~” 陶盛蹙眉望着朱秀,暗道一声可惜,没想到这小子竟然全都答上了。 陶盛看着朱秀俊朗的脸上满是自信微笑,忽地有种重新认识这位同窗的感觉。 旋即摇摇头嗤笑一声错觉,这家伙不过是运气好,躲在家里背了几日的书,正好用上罢了。 陶家长孙陶昌却是微微睁开眼眸朝朱秀望来,把《尚书》背熟不是什么难事,但刚才朱秀题落即答的速度让他略感吃惊,这需要相当熟的记忆才行。 胖墩陶兴咽咽唾沫,有些佩服地偷偷朝朱秀小声道:“你真厉害!” 朱秀笑着轻声道:“哪里哪里~” 陶兴既然背过《尚书》,肯定知道其间的难度,朱秀能背的如此熟练,张口即来,陶兴自然觉得很了不起。 刘达沉吟片刻,看了眼葛立德,皱起眉头有些为难地道:“五道《尚书》贴经题,朱秀和陶兴各自答对。不过从流畅度和耗费时间长短来看,朱秀要稍胜一筹......” 胖墩陶兴倒是挠挠头吐着舌头,有些不好意思地小声道:“秀哥比我记得更熟,是我输了~” 朱秀笑着摆摆手,拍了拍小胖墩厚实的肩膀,以爱和鼓励的口吻说道:“愚兄未进学之前可不如你,你已经很不错了,等过两年,你一定会是个好学生!加油!欧耶~” 朱秀握拳抬臂挥了挥,陶兴眨巴眼,不是很懂这“加油”“欧耶”的意思,但就是觉得很有气势,很有干劲,也跟着比划了一下,略带兴奋地压着声音喊了出来。 可是喊完,陶兴又有些苦恼,偷偷朝爷爷和姑姑偷瞄一眼,小声地哀怨道:“其实小弟挺不愿考学的,太辛苦了,也没兴趣。为了背《尚书》,小弟瘦了好几斤呢!” 朱秀瞥了眼他圆滚滚凸出来的肚皮,强忍笑意,低声问道:“那你喜欢干甚?” 陶兴眨眨小眼,有些底气不足地弱弱道:“吃...算不算?” 朱秀深吸口气,竖起一个大拇指,正色道:“当然算!用心去吃,将来,你会是大唐...哦不大周,最优秀的美食家!” “美食家~~”陶兴眯缝小眼里绽放光彩,朱秀的话好像为他打开了通向新世界的大门。 可惜未等陶兴向朱秀进一步请教,就被一声略显刺耳的愤怒喝叱声打断。 “明明是平手!哪里能算朱秀赢?”陶元娘站起身怒目相视,狠狠推了一把旁边快要睡着的陶广武:“哥~你倒是说句话呀!” 陶广武一个激灵,一抹嘴边哈喇子,一拍案几粗声大吼道:“对!我妹说的没错!是朱秀赢啦!呃...不对...” 陶广武侧过身探着脑袋,悄声道:“妹~咋回事啊?发生了什么?” 陶元娘狠狠剜了他一眼,低声喝骂:“闭嘴!坐下!不准再说话!” 陶广武一脸讪讪地坐下,还有些不高兴地嘟囔:“明明是你叫醒我的...真是...喔~~好困啊~~” 陶元娘板着脸喝道:“总之,这场是平手,不分高低,再来比过!” 陶作礼干笑一声,仿佛忘记了比试之前说的话,朝葛立德和刘达拱手道:“本场比试只论答案正确即可,快慢倒是其次,就以平手论吧!烦请刘讲师受累,继续出题考教二人!” 葛立德捋着白须点点头表示默许,刘达也只好苦笑了下,准备继续出题。 “不过!让陶兴继续与朱秀比较未免不公,也难以衡测朱秀的真实水平如何。不如...就让陶盛和朱秀一同接受刘讲师的考教如何?” 陶作礼眼珠一转又赶紧抛出了新的主意,“陶盛和朱秀年岁相仿,又是同窗,最合适不过!这次,若是朱秀胜之,我陶家无话可说!朱小郎继续在学舍读书,我陶家再奉上两贯钱,以表歉意!” 方翠兰有些焦急,陶盛可是水口乡学舍的佼佼者,朱秀即便学业进步了些,怕是也比不过,正待开口回绝,朱秀站出来朗声道:“学生便不自量力,做主答应了!还请陶村正事后莫要食言才好!” 陶作礼冷哼一声,“朱小郎放心,等你先赢了盛儿再说!” 朱秀笑了笑,又朝方翠兰和朱虹抛去一个安慰似的眼神。 陶兴乖乖退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陶盛愣了下,没想到爷爷会让他下场比试,随即洒然一笑,起身一撂长袍,施施然地走到堂中,和朱秀并肩而立。 陶家人信心满满,陶盛的学业一向都很好,今年考上县学也不成问题,朱秀就算临时抱佛脚刻苦了一段时间,也绝不可能及得上陶盛。 陶昌侧目看来,似乎对这场学识较量产生了些许兴趣。 朱秀低眉顺眼地朝陶盛揖礼,陶盛表情冷淡,很是敷衍地拱拱手,往一侧挪了两步,似乎羞于跟朱秀并排而立。 第十三章 只是个没有感情的背书机器(下) 刘达稍作思索,看了眼二人,沉声道:“你们同窗两年,俱是开始涉足经义,虽说进士科不考九经义理,但时务策一试上,若不通经义,则答策之时无从下笔,故而不管是明经科还是进士科,经义都是十分重要的。” 顿了下,见二人听得仔细态度端正,刘达又道:“以往每年县学招生,在经义试上,通常会让考生从大中小九经中任选其二,每经口问义十条,每经通六以上者过。今日我便挑个简单的问,看你二人谁答得更好。” “还是从《尚书》中选吧,《虞书·尧典》篇中,‘允恭克让,光被四表,格于上下’此句何解?” 刘达一指陶盛,“你先来答!” 陶盛紧锁眉头沉思,经义将会是学舍后三个月要重点学习的内容,也是县学招生的必考科目。 刘达出的题目虽然不难,但对于他们刚刚涉猎经义的学生来说,想要组织好语言,回答的有模有样,还是有一定难度。 好一会,才听陶盛字斟酌句地开口道:“此句全句是‘曰若稽古,帝尧曰放勋,钦、明、文、思、安安,允恭克让,光被四表,格于上下。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黎民于变时雍。’ 《正义》解曰:‘史将述尧之美,鼓为题目之词曰,能顺考校古道而行之者,是帝尧也。又申其顺考古道之事曰,此帝尧能仿效上世之功而施起教化,心意恒敬,智慧甚明,发舆则有文牒,思虑则能通敏,以此四德安天下之当安者......’” 陶盛语速很慢,时有卡壳,大概费了一炷香的功夫,才略显费劲地将一篇经义文口述完。 待说完时,陶盛已是出了一身虚汗,擦擦额头,口干舌燥。 刘达点头笑道:“虽多是背诵《尚书正义》中所记注疏,且小有遗漏错乱,但以你目前的学业进展来说,已委实难得。很不错,后面三个月再多努力,等上了县学后,你的进步会更快。” 葛立德也满意地笑眯眯道:“你陶氏二子俱从水口乡学舍考上县学,一门两生员,不简单啊!传出去,定是一段佳话!” 陶盛激动的满脸通红,葛立德这么说,就是表明他老人家也认可自己的学识,足以考上县学了。 陶作礼和陶元娘顿时笑得合不拢嘴,浑身舒畅仿佛三伏天喝了一碗冰饮般通透。 陶元娘朝方翠兰瞅了眼,鼻孔都快顶到天上。 陶昌也露出一丝微笑,若今年二弟考上县学,水口乡陶氏之名便会愈发响亮。 若能得葛老看重,在他儿子葛县令面前提及两句,说不定陶家还会被葛县令立为竹山县考学榜样大肆称颂。 朱秀朝得意洋洋的陶盛看了眼,身为乡学堂的学霸,这家伙的确有几把刷子,要搁原本的朱秀,当真要被吊起来打。 等到陶家人喜气洋洋地热议完,刘达才朝朱秀道:“该你解义了。” 朱秀揖礼,施施然地走出两步,一抖麻袍,清朗的声音带着些从容沉稳,在方翠兰和朱虹忐忑而又充满殷切期望的目光注视下响起。 “《左传》书曰:‘为富而不骄,贵而不舒。’郑玄康成公曰‘不懈于位曰恭,推贤尚善曰让’。允者,信也。克者,能也。《汉书·艺文志》云‘合于尧之克让’。让,推也,相责让。康成公又曰:‘言尧德光耀及四海之外,至于天地。所谓大人兴天地合其德,兴日月齐其明’......” 葛立德和刘达起初听时不觉有异,越往后听却越是惊诧,就连陶昌也皱起眉头细细倾听,带着几点雀斑的脸上露出沉思之色。 陶盛起先满脸不屑,听着听着却觉得一头雾水,朱秀引经据典一大篇,他竟然有许多都听不懂。 更让陶盛感到惊心的是,他发现刘达和葛立德都听得十分认真,并且神情甚是严肃,似乎是在听什么经学大家的讲解。 陶盛急忙专心再听,却发觉好多内容还是听不懂。 陶盛有些慌了,他甚至怀疑自己的学问出现问题,怎么朱秀随口拈来的一篇经义文章,他竟然有十分之八都弄不明白! 陶作礼和陶元娘面面相觑,他们肯定是一句话都听不懂的。 但刘达和葛立德凝重的面色,让他们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 方翠兰大气不敢喘,眼眸怔怔地望着朱秀,那些曰来曰去听得她头昏脑涨,一瞬间,方翠兰似乎有种陌生感,那个侃侃而谈的朱秀,真的是她儿子吗? 朱虹仔细观察着刘达和葛立德的神情,想从他们脸上判断出,小弟究竟答的好不好。 可惜两人的严肃神情让她心里七上八下,根本猜不透。 周进财缩在人后,不停地搓着八字胡,他也听不懂那些高深的学问,但他更会观察人。 从葛老和刘达震惊的面色看,这一场,陶家估计悬了... 周进财瞥了眼坐立不安的陶作礼,幸灾乐祸似地撇嘴暗笑。 半柱香时间,朱秀几乎是一口气不停地口述完一大篇经义解文,言语之流畅,行文之紧密,词句之精确,简直令人叹为观止! 让葛立德和刘达最吃惊的是,朱秀所述这篇经义解文,单是针对刘达所提那句“允恭克让,光被四表,格于上下”来说,通篇十分之九,都是令人耳目一新的释义! 与太宗、高宗朝时的经学大家,孔颖达领衔的一众经籍学士所著的《尚书正义》中的注疏全然不同! 陶盛不过是将《尚书正义》里的内容原封不动地背诵一遍,而朱秀,只是引用了一小段《正义》里的的注解,然后便是引用各大名家,各本经史来详加解释! 其中显露的学识,孰高孰低,孰优孰劣,再明显不过! “这些...全都是你当场所想的?” 一直未起身过的葛立德葛老爷,竟然颤巍巍地拄着拐杖站起身,摆摆手拒绝了刘达的搀扶,缓步走到朱秀面前,一双似是老花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朱秀赧然一笑,长揖道:“学生不敢妄言,这篇义文里,有半数都是先父注解《尚书》时所留,学生习文时便记下。另外半数,则是这段时间,学生读《尚书》后的些许心得。若有错处,请葛老斧正!” 葛立德满是皱纹的老脸颤了颤,猛然间仰头发出一阵畅笑。 “朱景逸果然是我竹山县第一高才!厉害!厉害!” 刘达感慨万千地叹息:“景逸兄如此大才,竟然英年早逝,当真是天公不开眼呐!” 朱秀满面悲戚,也跟着擦擦眼角,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这可是后世集大成之作的儒经注疏《十三经清人注疏》,耳目一新那是必须的,毕竟是综合了前朝历代的经籍义解所得。 葛立德细细打量着白净俊秀,眉眼谦恭的朱秀,越看越是顺眼,仿佛看到了二十多年前,同样在水口乡学舍求学的朱大全。 葛立德脸色认真地道:“当年你爹也是在房山书院沉寂多年后,一鸣惊人!如今你也算一朝顿悟开窍,若将这份文气保持下去,登科便来日可期!” 朱秀眨眨眼,嗅嗅鼻子,好像没有在自己身上闻到什么文气。 “不过朝廷规定,经义以《五经正义》为本范,日后你还需加强学习,需懂得将此范文融入自身理解当中,既不超脱朝廷规范,又不失掉自身特色,方为答试之正途!” 葛立德语重心长,已经开始教授朱秀考学时的一些窍门。 朱秀自然是乖乖聆听点头,好像一下子从人憎鬼厌的学渣,摇身一变成了师长和家长都备受期望的超级学霸。 陶盛略带不甘地退朝一旁,满面失落和忧愤交织的复杂神色,他是抓破头都想不通,为何朱秀的学问能进步这么快? 方翠兰已是失声痛哭起来,自从丈夫病逝后,她从未有这般激悦过,乃至于喜极而泣。 朱虹湿润着眼眶,低声安慰母亲:“娘!咱们应该高兴才是!小弟真的长大了!变聪明了!这是父亲在天之灵保佑!” 方翠兰呜咽着点头,双手合十,不住地喃喃道:“大全...你看到了吗?咱家小郎开窍了,继承了你的学问,连葛老爷都夸奖他了......” 葛立德和刘达围着朱秀说笑不停,似乎忘记了这是在陶家正堂,也忘记了还有一干陶家人在旁边大眼瞪小眼。 陶作礼难以置信地起身,喃喃问道:“葛老...刚才这一试...真是...真是朱秀胜了?” 葛立德捋须,毫不迟疑地点点头:“自然是朱秀得胜!虽然部分是他爹留下的学问,但只要朱秀能继承七八分,考一个县学不成问题。” 稍一顿,没有理会陶作礼难看发僵的脸色,葛立德沉声道:“学舍学子贵精不贵多,择优而取。朱秀此番展现出的才学,老夫看在眼里,深感满意。朱秀继续留在学舍读书,此事老夫定了。” 葛立德又对朱秀一脸和善地笑道:“再过三月便是县学招生,你好好准备,若保持今日势头,考取县学大有希望!” 朱秀赶紧揖礼恭敬地称是,心中却是苦笑,得,自己这读书的路,倒是越走越扎实,想跑都跑不脱了。 陶元娘还是不服气,霍地起身叫嚷道:“假的!定然是假的!朱秀短短时间内,学问怎么可能超过陶盛?有人要故意偏袒朱家!” 葛立德面色微变,刘达也浮现一丝怒容,这婆娘真是信口雌黄。 周进财苦笑连连地拉着她,低声劝她莫要吵闹,反倒是被陶元娘一巴掌甩开,指着鼻子臭骂:“这是我陶家的事,轮不到你多嘴,滚一边去!” 周进财身为赘婿本就地位尴尬,又被自家女人当众折了面子,面色铁青,气得嘴皮子直哆嗦。 葛立德冷眼一瞟,淡淡地道:“陶家莫非是女人做主了不成?哼~陶村正,老夫还要赶回县城,就不久留了,告辞!” 陶作礼顿时急了,忙上前挽留,“葛老!葛老!陶作礼教女无方,葛老莫跟她一般见识!” 陶家人追着葛立德出了堂屋,朱秀姐弟和方翠兰不紧不慢的跟在后面瞧热闹。 陶元娘自知言语不当惹恼了葛老,畏畏缩缩地不敢上前。 陶作礼还想拦住葛立德,不让他登上马车,却被守候在马车旁的葛家随从直接挡下,两个彪形大汉对陶作礼怒目相视,陶作礼脸色一白后退几步。 “葛老,我家姑姑是乡野村妇,不通礼数,还望葛老见谅!” 就在葛立德登上马车之际,陶昌跨前一步,朝葛立德长躬一礼,那张有少许雀斑的脸上,露出平和恭顺的笑容,令人好感顿生。 葛立德看了他一眼,将脚从脚蹬上放下,拄着拐杖走到陶昌身前,伸手将他扶起。 看在陶昌这位县学优秀生员的面子上,葛立德脸色稍霁,淡淡地朝一旁满脸陪笑的陶作礼道:“陶村正领着家眷回去吧,无需多送,老夫赶回县城还有要事处理,非是有其他缘故,陶村正不用多心。” 话已至此,陶作礼也知葛老去意已决,只得叹息一声,恭敬地揖礼:“葛老慢走!” 葛立德微微颔首,那双眯着的老花眼,从人群中找到朱秀,和声笑道:“记得五日后按时到学舍画卯,今后你的学业,老夫会亲自过问。” 朱秀忙撅着屁股行礼,“学生知道了,多谢葛老厚爱!” 葛立德笑呵呵地捋须,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陶作礼,在刘达的搀扶下坐进马车。 刘达朝众人拱手道别,进了车厢,葛家随从便赶车驶出陶家大宅,陶家人和朱秀娘仨一直送到路口。 陶作礼目送马车远去,想起葛老刚才那记眼神,心中暗暗苦叹。 那是葛老在明确的告诉他,朱秀的学舍名额不会动,你陶家三孙想上学舍,等以后有空缺再说。 陶作礼怎么也没想到,朱秀竟然开窍了,学业进步之快连葛老都刮目相看。 越想,陶作礼心中越恼,眼角余光瞥见还在揪着周进财耳朵喝骂的陶元娘,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陶元娘!你...你给我滚进去!”陶作礼指着陶元娘气得直哆嗦,发青的面皮不停颤动。 陶元娘在陶家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老父,浑身一抖嘴硬似的嘟囔两句,推搡着周进财进了宅门。 陶作礼看了眼宅门外看热闹的朱家三人,一甩袖袍重重地哼了声,气呼呼地背着手进去了。 走在最后的陶昌脚步稍顿,回头朝朱秀望了一眼,神情似笑非笑,像是要把他这个人重新记住。 “嘭~”陶家大宅门关拢,朱秀撇嘴哼了声“没气量”,正要拉着母亲大姐离开,猛地面色一变,懊恼地痛呼:“不好!陶老头许下的两贯钱,还没拿到手呢!” 第十四章 朱秀的自我悔悟 距离从老陶家得胜归来已过四日,明日便是水口乡学舍正式开学的日子。 陶朱村就那么巴掌大点地方,哪家有个稍微动静大点的事都瞒不住,陶家这次折了颜面,自是不愿声张,可惜,这种事不是他们想捂就捂得住的。 再加上连日来,方翠兰以各种名目串门唠嗑,老陶家那日的糗事,很快就在村子里传开。 这可是朱秀进学三年多以来,第一次正面在学识上胜过陶盛,陶朱村为此引发了一场不小的轰动。 村里的朱姓人家自然是感到无比光荣,碰上姓陶的都能直起腰杆调侃几句。 陶姓的村民感到很惊异,陶盛的学业向来是乡学舍的头名,这件事在陶家的刻意宣传下,早已传遍十里八乡,在外面谈论起来,既是陶朱村的骄傲,更是老陶家和一众陶姓村民的骄傲。 虽然都是一个村的,但那毕竟还是姓陶的光荣,朱姓村民在乡里谈论起来,总有几分酸溜溜的滋味。 不过当年村里出了一个朱大全,让朱姓村民扬眉吐气了好些年,那会在陶朱村,谁不知道姓朱的风光,陶姓村民背地里也羡慕嫉妒了好些年。 只是风水轮流转,自打朱大全病故后,村里的权柄又回到了陶姓这边,村邻间有个争执吵闹、扶危济困什么的,还是要仰仗陶村正家帮忙。 每年的田租户调力役,那都是陶村正出面收拢协调,和县乡派下的胥吏对接。 久而久之,老陶家给村民们一种和县里有很深关系的感觉,村民们眼中,老陶家相当于半个官府,愈发受到村民们敬畏和尊重。 所以这一次听说朱小郎在陶家一鸣惊人,才会第一时间在村里引起震动,立马成为了陶朱村田间地头的话题核心。 毕竟,这也算是对老陶家本村第一大户地位的一次冲击,本着同姓沾光的原则,连日来不少朱姓村民登门造访,方翠兰硬是拉着朱秀搞接待工作,脸都笑得抽抽了。 朱秀实在受不住,以影响学业为由提出抗议,方翠兰才乍然惊醒,消停下来。 这件事热闹了一段时间也就过去了,村民们也都知道,两个乡学舍读书娃之间的较量,不足以影响到朱家和陶家在本村的地位和排序。 毕竟,陶家可不只一个陶盛,还有一个县学生员陶昌,那可是在整个竹山县都小有名气的才子。 第四日一早,大姐朱虹重新穿上那身男子装束,腰间挎上长刀,说是要提早几日赶到房陵县接活,争取多跟商货行跑几趟淮南。 自家小弟那日在陶家的表现,给了朱虹极大的鼓舞,也让她对朱秀的考学之路重新振作信心。 与之而来的,便是将来生活上的压力。 那日晚间回来,朱秀就见到方翠兰和朱虹躲在屋里,母女俩围着半截小指头粗细的黄蜡烛,嘀嘀咕咕了大半宿。 朱秀扒了一会墙根,偷听到的谈话内容,都是围绕他将来考学之路的。 一旦朱秀进了县学,在县城里生活求学,开支将会成倍数增长,对于老朱家来说,这可是一笔相当沉重的负担。 母亲和大姐还考虑到,若是将来朱秀无法在十九岁前考入州学,那么就要为备考房山书院做准备,而这,将会是一场动辄十年以上的长久拉锯战。 不说房山书院相对高昂的费用,今后随着朱秀年龄的增长,不管是生活上还是学子间的交际应酬,都将需要大笔的钱财支撑。 朱秀甚至还听到,母亲和大姐商量着,若是他进不了州学,又在二十五岁前考不上房山书院,就让他先回家成亲,为老朱家传宗接代,留个后再说。 这也是当年朱大全走的路子。 抛开运气成分,朱秀明白,朱大全能在沉寂多年后爆发,接连考取房山书院和乡贡举人,跟他的百般刻苦勤奋是分不开的。 而以原本朱秀的努力程度和天资,这条父辈的路子恐怕走不通,到最后,估计也就是个寥落回乡,泯然众人的结局。 运气好的话,能像刘达一样成为乡学舍的讲师,能有一份养家糊口的生计。 朱秀越听心里越不是滋味,默默回屋躺在床上,将头蒙在褥子里,一想到方翠兰沉默中叹了口气,充满内疚地低声说了一句“彪儿,为娘对不起你们姐妹仨......”的时候,就有种瞬间泪崩的冲动。 大姐今年已满十七岁,二姐三姐也到了二八年华,村里同龄的姑娘,大多都定下亲事,成亲生娃的也不在少数。 而朱家自始至终,对于三位姐姐的人生大事始终没个安排,不是方翠兰不着急,只是以朱家目前的窘境,根本负担不起任何额外的开销。 朱大全在房山书院读书的时候,邻村邻乡的倒也有托媒人上门定亲的,等朱大全考上乡贡郎的消息一传出,那更是连县州两地的大户也有想跟朱家结亲的。 只是朱大全一出事,这些说媒的眨眼间没了踪影,同乡邻村的也都知道老朱家是个什么光景,渐渐的也就没了声响。 一来二去,朱举人家的闺女,倒像是成了大包袱一样没人敢沾惹,三位姐姐花季之龄,婚事却还没个着落。 朱秀明白,很大程度上,是自己耽误了三位姐姐,而三位姐姐无怨无悔,和方翠兰一起尽全力供养他读书,更是让他心中充满了愧疚。 最让朱秀懊悔生气的是,原本的朱秀,根本意识不到全家为他付出的辛劳和代价,反而成天顶着已故老爹的乡贡举人光环,自恃高人一等,浑浑噩噩混吃等死。 “朱秀啊朱秀...你真是个瘪犊子小王八蛋!” 朱秀捂着褥子,恨铁不成钢地痛斥自己,在心口狠狠地捶了两拳。 这一夜,朱秀失眠了。 娘俩将朱虹送到村口,依依不舍的惜别,回到家后,朱秀一言不发地钻回屋里,在矮方桌上摊开书本笔墨,搬个小马扎正襟危坐,埋头一阵奋笔疾书。 方翠兰望在眼里,心中老怀欣慰,蹑手蹑脚地操持家务,小心不发出一点响动,以免打搅到儿子读书。 朱秀眉头紧皱,嘴里咬着笔杆,望着面前一张纸上,写下的几个赚钱点子,一个个仔细琢磨,一会摇头一会点头,有的打叉否决,有的则写下待定二字,捣鼓了好一会,竟没有一个点子能付诸于实际。 “没有原始资本的投入,朱某人纵使有天工之力,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呀!”朱秀扶额痛苦地呻吟一声,满脸愁苦地将几张薄纸叠好收起。 翻开一本永徽年间刊印的《尚书正义·卷一》,书边微微翻卷,纸张老旧,却无破损之处,看得出朱大全当年对于这些翻阅过无数次的书籍有多爱护。 老朱家最值钱的家当,就是朱秀身后靠墙处,两个齐人腰高,五六尺长的三层小书架上满当当的书本。 这年头的书籍可金贵着呢,若不是真正的读书人家,谁会花大价钱买一堆既不能吃,也不能生产的经义典籍放家里。 勤俭节约的朱大全,当年大部分的积蓄,都用来买书了,这也是作为父亲留给朱秀的最宝贵财富。 每次方翠兰打扫书架时,都会战战兢兢生怕弄坏了这些娇贵的书本,面对两个满当当的书架,粗枝大叶的方翠兰都会本能地生出一股庄重、谨慎,又带着些许敬畏的严肃感。 《尚书正义·卷一》第一页,是朱大全所写的一首汉乐府诗《长歌行》。 这首脍炙人口的诗朱秀当然很熟悉,可是当看到左下落款时,朱秀眼角忍不住一阵抽搐...... “赠我儿文才,望勤勉自身,时时谨记。” 朱秀万万没想到,老爹竟然早早将他的字取好,从这首劝诫诗和取字“文才”二字上,朱秀能深切地体会到父亲对他的深沉期望。 “朱...文...才...”朱秀眉头拧紧,总觉得这个字有些难以启齿。 午饭后小睡片刻,朱秀继续伏案苦思,如何才能在最短时间内改善朱家境况。 方翠兰从屋外探出头,细声细气地呼唤了一句,朱秀不动声色地捧起《尚书正义·卷一》,然后抬头望去,微笑道:“母亲唤孩儿何事?” 方翠兰搓着手,有些忸怩地道:“也没啥事...就是昨儿个大勇媳妇跑来说,朱大明的媳妇跟他老娘吵架,家里不安生,请我今儿个去一趟,调解调解。娘正好闲着没事,出门去转悠转悠,免得在家捣鼓搅了你的清静。” 朱秀点头笑道:“母亲想去便去吧,孩儿自个儿留在家里,没事的。” 方翠兰一喜,立马抄起齐眉棍扛在肩头,抛下一句:“那为娘就走啦!若是回来晚了,乖儿你就自己下碗面吃!”然后便风风火火摔门而去。 朱秀应了声,笑着摇摇头,自家娘本就是闲不住的性子,哪天不得出门东家西家串几趟。 再加上近来朱家人涨了面子,朱姓村民家中有个纠纷,又想起方翠兰这位朱家大户主母,跑来请她过去居间调和。 方翠兰心里美滋滋,也乐得当这个乡村调解员,顺带着七言八语唠嗑间,还能将那日老陶家的情形再讲一遍。 朱秀一个人在家倒也安静自在,坐在檐下继续思考着生财之道从何处入手。 “咣咣咣~”一阵短促却又含蓄的敲门声响起,朱秀回过神,起身去开院门,还下意识地仰头看了看院墙,心中腹诽,这次应该不会再有谁直接双手展翅跃进来了吧! 拉开门栓,竟是满头大汗面色焦急的周进财。 “周某有一要事,特地来请朱小郎相助!” 第十五章 帮忙算账 朱秀一听就乐了,“周叔说笑了,我能帮你什么忙呐?再说,那日陶村正许下的两贯钱,至今可还半文没见着!” 朱秀两手抱胸倚靠着门框,表情有些玩味。 周进财抬起袖口擦擦脑门上的汗,稍一犹豫,两撇八字胡肉疼般地颤了颤,唉声道:“我出我出!只要朱小郎今日肯帮忙,周某自掏腰包出了那两贯钱!再...再多添五百文以作酬谢!” 朱秀讶异地瞥了他一眼,这厮一向吝啬,这次竟然肯出点血求他帮忙,看来的确是遇到了难事。 朱秀倒也没一口应承下来,站直身子笑道:“周叔先说说什么事吧!” 周进财嘴里发干,扯了扯脖领,朝院里瞄了一眼,干笑道:“你娘她出门了吧?且容我进院喝口水,刚从水口村赶来,这嗓子眼都快冒烟了!” 朱秀笑了笑,转身进了院,“进来吧!” 周进财定是在外面晃荡了好一会,等方翠兰出门后才敢跑来敲门。 从水缸里舀了碗清水给他,周进财咕嘟一口气喝完,这才抹着胸口顺口气。 “自那日陶家一别之后,周某才知小郎君才学过人,将来继承朱举人的衣钵,定是不在话下......” 朱秀满脸带笑地听着他一通彩虹屁,这种市侩的家伙办事风格就是这样,有求于人的时候,甭管有用没用,先上来就是一顿夸。 周进财稍稍驮着腰,略带讨好似地赔笑,“周某也知小郎君算学了得,故而想请小郎君大驾光临在下那小作坊,帮忙...清算一下账簿!” “请我帮忙算账?”朱秀眼珠一转,“周叔难道没有请账房先生?” 周进财苦笑道:“就我那小作坊,忙时撑死不超过二十个人,平时也就十一二个雇工,哪里请得起账房,记账对账我自己辛苦一点倒也应付得来。只是这次,钱货对不上,亏了不少,得往前盘算半年内的进出项,我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这才来请小郎君受累帮忙!” “噢...原来是这样!”朱秀点点头,“周叔别怪我多嘴再问一句,陶昌陶盛都是有学问的人,又是周叔的侄儿,怎地不去请他们帮忙?” 周进财脸上愁苦之色愈浓,踌躇了一会,才吞吞吐吐地道:“请他二人...未必会帮忙。再说这些亏空的钱...唉...总之此事还请朱小郎保密,莫要让陶家人知晓。周某在此拜谢了!” 周进财说着就深躬揖礼,朱秀忙将他扶起,知道他有难言之隐,不再追问,笑道:“周叔客气了。非是朱秀自夸,其他的学问不敢跟陶氏兄弟相比,但这算学嘛...嘿嘿,陶昌陶盛加一块,也未必及得上我。周叔,走吧,这忙我帮了!” 周进财顿时大喜,连连道谢,一再拍胸脯保证,等事情办妥,刚才答应的酬谢定会分文不少奉上。 朱秀留了张字条贴堂屋立柱上,关好院门,正要跟周进财坐上他那辆破旧的驴车,不远处田埂上,传来一声清脆地叫喊声“朱秀!你要去哪?” 扭头一看,正是小黑妞王竹,朱秀笑着招招手:“王竹妹妹,你咋来了?” 王竹一路跑来,微黑的脸蛋有些透红,嫌弃似地瞥了眼周进财,没有靠近,脆声道:“今天我家吃肉,爹让我来叫你!” 朱秀笑道:“多谢了,王竹妹妹回去告诉王叔一声,今日我就不去了,还有点事要办。改日再去登门拜谢王叔。” 朱秀朝她晃晃手,“你回去吧!拜拜~”便上了驴车,周进财吆喝着一抽鞭子,那老驴叫唤一声,拉着车朝西边村口驶去。 王竹一呆,小黑圆脸蛋上有些迷惑,下意识地晃手嘟囔一句:“拜拜...是在跟我道别吗?” 望着远去的驴车,王竹小脚一跺有些不忿地恼道:“这个书呆子,怎么跟陶家人混在一起了?哼~请你吃肉都不去,饿死你算了!” 抱怨了一阵,小姑娘闷闷不乐地一路踢着石子回家去了。 ~~ 才走了一半路,朱秀就觉得屁股都被硌得又疼又麻,那个薄薄的小垫子根本抵挡不了这破驴车的颠簸,从车轴到车轱辘再到车厢都在发出“嘎吱嘎吱”地噪音,那单薄的车厢板,剧烈摇晃间露出指头宽的缝隙,朱秀真怕半道上散了架。 “朱小郎受累!受累!”见朱秀脸色泛白地一脸惊恐样,周进财歉然地作揖。 “我说周叔,你好歹也是本村第一商户,这座驾怎地不好好拾掇拾掇?你看那葛老爷坐的马车,又宽敞又结实,多气派!” 周进财苦着脸叹道:“小郎君可别取笑周某了,周某哪敢跟葛老相提并论?人家葛老爷光是一个月养马的钱,恐怕都比我的进项多!” “还不知周叔是做何生意的?” 周进财道:“小本买卖,收拢这水口乡和邻近几个乡所产的麻皮,浸煮捶打后制取成麻纱,然后再卖给商贩,有时本州的大织户会统一收购,有时也会有河南江淮一带的织户前来收购。” 朱秀闻言点头,原来是做麻纺行业的,只是这生意比较低端,处于整个麻纺行业的最上游,粗加工阶段。 房州是产麻大州,每年的调赋也是以麻和布为主,周进财因地制宜做麻纺粗加工的生意,倒也不错。 作为本乡中心和市集所在地,水口村自是要比陶朱村热闹太多,水口乡六个村子都集中在这赶集。 这一世的朱秀还是头次来水口村,伸着脑袋四处张望,眼里充满了新奇,沿街都有乡亲摆摊,卖点自家用不着的东西,钱币和布匹都是常见的货币,也有不少直接论价以物易物。 要不是周进财催得急,朱秀还真想下车逛逛这乡街。 小作坊开在水口村南边,靠近霍河,方便取水,一间占地宽敞的大土院,两间土石房,落在朱秀眼里,的确是简陋无比,可就这条件,已经是目前陶家仅次于田租的一大重要收入来源,也是陶朱村村民人人羡慕的好营生、大产业。 现在还未到大规模收麻的时节,作坊里不到十个雇工,将一捆捆去年还未来得及处理,存在地窖里的老麻杆搬出来,用一口口扁圆较浅的大铁锅,加水和草木灰煮沸,等到将麻皮煮的从麻杆上剥离,再取出用木锤轻轻敲打,便可以得到较为分散的麻纱。 朱秀绕着作坊看了一圈,仔细观看了几名雇工的工艺,又跑到一个晾晒麻纱的木架子旁,捧起那些粗糙的脱胶以后的麻质纤维,出神地看了好一会,脑子里仿佛有一道灵光闪过! “朱小郎?朱小郎?” 周进财没想到朱秀会对制作麻纱感兴趣,唤了几声,又笑道:“这些都是陈年麻杆剥落的,质地粗糙,产量也低,价钱也最差,只能织成粗布。小郎君,咱们还是屋里坐吧,那些账簿...还有厚厚几大本~~” 朱秀回过神来,强捺心中激动,深深吸了几口气,又环视了一圈这处简单的麻纱加工作坊,目光热切满脸神秘地朝周进财道:“周叔,咱们先算账,等账簿算清楚了,小侄想跟你谈谈生意上的事!” 周进财讶然失笑,这朱小郎卖什么关子,他哪懂什么生意上的事? 不过见朱秀神情认真,周进财含糊地点头道:“唔...还是先请朱小郎帮忙算账吧!请~” 周进财打开一间挂着门锁的小屋,灰扑扑的有些呛人,角落里有几口大木箱,还有一张窄窄的床,桌上堆满了往年账册,这便是周进财平时看账管账的地方,等到忙时或者存放的钱帛多时,他还要睡在这看守家当。 需要清点的账册已被周进财整理好,朱秀翻开一看,顿时只觉眼前一片黑乌乌,稍微看一会就头昏脑涨。 繁体数字朱秀倒还看得惯,只是这粗糙低级的记账水平,钱货进出混杂无序,东一笔西一笔,关键是字还写的奇丑无比。 周进财被朱秀嫌弃鄙夷的眼神瞧得满面赧然,讪讪地小声道:“还请朱小郎受累,盘查盘查,看看这亏空之处究竟出在何时!” 朱秀瞥了眼周进财双手奉上的,一个类似算盘一样的小器材,轻哼一声,不动声色地淡淡道:“无需此物!我自有算法!” 周进财眨眨眼,心中嘀咕如此大的数字,不用筹算珠盘怎能算得清楚? 不过见朱秀一副成竹在胸的架势,周进财也不敢多问,老老实实在一旁研磨递纸。 他哪里知道,不是朱秀不想用工具,只是这年头的珠算盘和后世还有很大不同,运算方法也大相径庭,朱秀前世学的那点算盘运用法则,大多还给了老师不说,放在这古老的器材上也根本用不上。 朱秀提笔蘸墨,先在纸上写下几项账目,然后再分门别类进行统计。 “朱小郎写的一手好字呀!”周进财眼前一亮,发自诚心地称赞道。 朱秀嘴角一翘没有说话,这可是他曾经苦练过几年的黄庭坚小行书,再搭配一手柳体楷书,已是被他当成了这一世读书人身份的门面活。 朱秀不忙着计算,先用阿拉伯数字进行统计,等一本账册统计完后,再分项进行计算。 周进财在一旁瞪大眼睛的看着,越看越迷糊,那些奇奇怪怪的符号完全看不懂。 越是疑惑,就越是心焦,周进财抓耳挠腮想要开口请教,见朱秀神情投入又不敢打扰。 足足耗费了两个时辰,朱秀才将那一摞账册整理完毕,废掉的纸张都有厚厚一叠。 揉揉眼睛,喝了口水,朱秀瞥了眼巴巴望着的周进财,清清嗓道:“查清楚了,总共遗缺四笔款项,第一笔在去年十月,房陵县陈姓麻商付货款五十六贯,账面所记是这个数,但当月结余时却少了二十五贯。第二笔在腊月,永清县吴姓商人付货款四十八贯,当月结余少了二十贯。第三笔和第四笔分别在今年正月和本月初,账面所记比实收少了总共四十二贯。拢共亏空八十七贯!” 朱秀暗暗咋舌,这笔钱对于乡下百姓可是一笔巨款,对于陶家这样的乡地主也算数目不小,不过半年时间,这小作坊就亏了这么多! 不过也从侧面印证了,这处小作坊在周进财的打理下,的确算是生意兴隆。 以这厮的精明,做生意的确是一把好手,朱秀打量着周进财,心中的想法又多了不少。 第十六章 拉周进财上船 此时的周进财可不知道朱秀在打他的主意,只见他脸色骤然铁青,气得浑身哆嗦,死死攥紧那几张纸,喉咙里发出压抑般的低吼:“不错!不错!这半年的进项刚好少了八十七贯!一分都不差!又是他们!肯定是他们!太可恶了~” “周叔知道是何人动了这笔钱?”朱秀试探着问道。 周进财胸膛急剧起伏,一副被气坏了的样子,连呼吸都变得急促浓重,好一会,却又长长地叹了口气,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软耷耷地靠着桌子瘫坐在地。 “哇~~” 朱秀吓了一跳,没想到周进财竟然抱着桌腿失声痛哭起来,模样伤心欲绝至极。 “我为他们陶家当牛做马...他们...他们为何要如此对我?哇呜~~呜~~朱小郎...我...我太难了!他们陶家简直...不把我当人看呐~~呜呜~~” 周进财抱着桌腿,脑门磕在棱子沿“砰砰”响,磕得脑门正中一道深深的红印。 朱秀看得于心不忍,忙拍拍他的肩膀,幽幽地道:“周叔,不管是你磕破脑袋,还是撞坏了桌子,都是要花钱的,不值当。咱心里有啥不痛快的,说出来,兴许我还能帮你出个主意。” 周进财脸上一片湿糊,怔怔地望着他,摸摸脑门,使劲抽了抽鼻子,悻悻地松开桌子腿,颓然地忧愁叹息。 “朱小郎有所不知,我...我难啊...” “这间绞麻作坊,当初的确是陶家投钱开的,可是这些年,一直都是我负责打理,那五十贯的本钱,我早就十倍八倍地替陶家赚回来。每月赚的钱,有七成都要上缴陶家,剩余三成,扣除雇工钱、货运钱和其他杂项支出,落我兜里的不足半成。” “这些我都认了,谁叫我自己也只是个上门婿,连自个儿子也姓陶,哪里轮得到我做主......” 周进财抹抹鼻涕眼泪,自嘲似地苦叹。 “这间作坊是我全部的心血,也是我全部的希望。我将自己的那份积攒起来,攒了好些年,想着等凑够三百贯的时候,就用来招点人手,扩大规模,我再托人去河南,定几架织机,今后自己收麻取纱纺布...我盘算过了,房州产麻多,收麻成本不算高,纺成布以后运到京畿江淮一带出售,比单单卖麻纱更有赚头。” 朱秀听得连连点头,周进财的打算蛮不错的,如果能把绞麻作坊转变成织户作坊,充分利用房州麻产量高的优势,发展前景绝对要比单纯绞练麻纱好。 “可是...可是陶家人不知足!他们每月的例钱不够用了,就想尽办法从作坊里弄钱!有时甚至打着我的名号,去麻商那里索要货款!我一再小心防范,还是被他们在半年里就弄走了八十七贯呐!照这样下去,我什么时候才能替陶家赚够一万贯?我周进财...永无翻身之日!呜呜~~” 说着说着,悲从心来,周进财悲愤难掩地再次痛哭流涕。 朱秀眨巴眼,有些好奇地小声道:“周叔为何非得替陶家赚够一万贯?这可是好大一笔钱呢!” 周进财抽抽噎噎,可怜兮兮地道:“陶村正答应我,只要我替陶家赚够一万贯钱,就许我自立门户,让儿子也跟我姓周......” 朱秀满面唏嘘,没想到在陶朱村人前风光的周进财,背地里却也只是个受陶家压迫的可怜工具人。 “陶家既然想赚大钱,为何不拿出利润扩大作坊生产?” 周进财道:“陶家当然想赚钱,可他们却不会信任我,他们打心眼里就没瞧得起我!就连让我打理这处小作坊,都像是施舍一样!再加上现在陶昌成了县学生员,结识了一位县城里的大人物,他们就更瞧不上我了。陶家却是忘了,若没有我这些年拼死拼活地操持这处作坊,他们哪来的钱买田盖宅?哪来的钱让陶昌在县城里挥霍?” 周进财先是唉声叹气,说到后面握拳怒吼,面容狰狞眼布血丝,似要将这些年在陶家所受的委屈通通发泄出来。 朱秀摩挲着下巴,又小声问道:“却不知你媳妇是何态度?她支不支持你脱离陶家?” 周进财面皮一颤,又泄气道:“那个尖酸泼辣的婆娘,哪里会同意我脱离陶家!她恨不得我一辈子为他们陶家卖命!多年夫妻,竟是没有半点情意!早知如此,当年我宁愿饿死,也不会吃他们陶家一口粮,就不会受如今这般糟践罪!” 朱秀顿时报以极度同情的眼神,唏嘘地拍拍他的肩膀。 难怪他会找自己帮忙算账,钱就是陶家人弄去的,他要查账,当然不能惊动陶家。 “周叔如今有何打算?这笔钱~” 周进财长叹:“钱肯定是要不回来了,周某也只有打碎了牙齿和血吞,咽下这口气以保安宁。今后自己多小心些,莫要再给陶家抽血吸髓的机会......” 顿了下,周进财想到些什么,有些紧张地低声哀求道:“今日周某悲绝之下吐露心声,还望朱小郎万万替我保密!若这些话传入陶家,我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朱秀点着脑袋郑重道:“放心,我岂不知陶家人是何尿性,哪会跟他们多言!周叔你就不同啦,虽说你也没少收我家利息,但和陶家人比起来,能在我朱家困顿之际伸把手,还算顾念几分情义!” 周进财羞愧地连连作揖,朱秀莞尔一笑,也就没继续揭他的糗事。 “对了周叔,难道你就没有想过,瞒着陶家另起炉灶?我的意思是,其实你可以不用扩建这处作坊,你完全可以再单独建一间,就做同样的生意!” 话锋一转,朱秀眯眼轻笑,像只狡猾的小狐狸。 周进财愣了愣,满脸迷惑:“那有何区别?” “区别大着呢!” 朱秀脸色一正,抓过纸笔,一边笔走游龙,一边道:“首先,这处作坊是陶家人出钱开的,不管赚再多的钱,在陶家人看来,那也是他们家的。周叔你,不过就是个打工仔!” “如果你瞒着陶家人单独投钱开一间,做好保密工作,不要让他们知道,那么所赚的利润全都归你所有!你就是东主!” “然后才是最重要的!周叔,如果你单独干,我可以教你一种改进版的绞练麻皮制纱法!用这种方法,我保证你用相同的麻皮,可以制取更白软更纤细的麻纱!卖价,起码可以提高三成!” 朱秀的声音仿佛有种魔力,嗡嗡地萦绕在周进财耳边。 又如一道霹雳,咣咣砸进了他的脑门。 朱秀搁下笔,拿起两张画写的满当当的纸,轻轻吹干,笑意盎然地递到周进财跟前。 周进财第一反应是,这朱小郎说甚大话,他哪里懂绞练麻纱! 就算是干了几十年的老麻工,也不敢说有本事能将这祖宗流传下来的技艺改良哪怕一个环节。 可是当他看到朱秀递过来的两张纸时,便一下子怔住了,好半天说不出来话,眼睛越睁越大! 那是两张简单的工艺流程图,用简笔画和简练文字描述的方式,将一种周进财从未见过的麻纱绞练工艺直观形象的呈现出来。 那些框框圈圈和火柴人,以及白话文字,周进财看的不是很习惯,但却一眼就看懂了所要表达的意思。 “朱小郎你...竟然真的懂得绞练麻纱!!” 周进财小心翼翼地捧着两张薄纸,无比震惊地惊呼出声! 朱秀微微一笑,起身负手走了两步,悠然地道:“周叔的作坊,采用的两汉以来的沸煮绞练法,以滚水脱掉麻皮中的胶质,使得纤维分散,水中加入草木灰,也是利用其中的碱性物质,加速麻纤维脱胶。 而我所知的这种灰治绞练法,用桑柴灰和石灰浸泡、滚煮,待麻皮散开成长缕时,再拌石灰煮练,用清水冲净后,摊开平铺于水面的竹帘上,半浸半晒,日晒夜收,三日之后,麻纱洁白如雪,纤细如丝,并且韧性不损!工艺稍微繁琐了一些,但熟练之后,并不比旧法慢!用此法所得麻纱,你还怕卖不上价钱吗?” 周进财浑身颤抖起来,捧着两张薄纸,竟有种不堪重负之感,额头上唰唰冒汗。 朱秀所说的这种绞练法,他虽然闻所未闻,但干这行也有些年头了,真假好赖还是分得清的。 其中几步关键,比如加入石灰煮沸和以日晒辅助,周进财越想越觉得可行有效,朱秀一说,仿佛点醒他一样,瞬间让他有种开窍的感觉! 朱秀微笑,看着深深为之折服的周进财,感觉此刻的自己,犹如一位浑身冒光的智者一般,降临入世,以智慧普度众生,点化世人...... 工艺创新看似简单,具体到实践中,却极少有人能琢磨透,技术还是其次,关键是思想上的突破。 朱秀一言点醒梦中人,让周进财看到了其中的巧妙之处。 其实这年头的绞练麻纱法,民间已经出现了加入石灰煮沸脱胶,或者浸泡晾晒结合,但要把这些单独的工艺整合在一起,并且合理安排步骤顺序,却要等到百年之后。 而直到宋代,灰治脱胶法才算是基本成熟,并且被详细记录在元代至元年间出版的一本官方农学典籍《农桑辑要》中。 朱秀心中暗暗得意,他直接将全套的工艺提前几百年抛出来,对周进财的冲击无异于一颗原子弹。 周进财死死地将两张纸捂在胸口,咽了咽发干的喉咙,颤声道:“朱小郎君...当真要将此法传授于我?” 朱秀一撂麻袍坐下,淡笑道:“我以此法入股,这门生意,算我一份!周叔,我也不跟你多要,新的绞练作坊,我占三成利!” “三...三成?”周进财眼珠转得像滚筒一般,思索着其中得失。 朱秀眉头稍扬,点了点脑袋微笑道:“赚钱的法子,我这里还有很多!若是周叔觉得三成利多了,此法就当作是我送给你的。今后看到了成效,你再相信我不迟,到时候,咱们再谈合作!” 周进财干笑两声,吞吞唾沫忙摇头道:“朱小郎说笑了,三成利...不多!不多!” 朱秀摊手道:“那就如此说定了。生意上的事周叔比我懂,就全权交给你操持了。不知周叔还能拿出多少钱,筹措新作坊?” 周进财小心叠好两张纸塞进衣襟里,摁了又摁,想了想低声道:“勉强能凑出二百五十贯,好在这会收的都是去年存下的老麻,价格低,品质也差些,这些钱紧着点倒也够用。如果能赶在六七月收麻之前凑出五百贯,以新法制出上等麻纱,按照卖价高三成算,今年净利应该能赚...三四百贯!” 周进财粗略一算也被吓了一跳,没想到利润能高这么多,这还是保守估计,弄不好能直接翻倍赚! 周进财嘴皮子一阵哆嗦,高额的利润让他眼睛冒光,终于下定决心干这一票! “好!周某就豁出去跟朱小郎干了!” 周进财心中发狠低吼一声,如果新作坊成功了,陶家对他的约束力将会极大的削减。 朱秀淡笑道:“周叔,我还要再提醒你一句,就算你真的替陶家赚足一万贯钱,他们只怕也不会轻易让你脱身!这件事急不得,我也会帮你想想办法。如果能让户主陶作礼点头,再有葛老的支持,县里应该能让你另立门户。在此之前,这项生意你可得看紧了,万一被陶家知道......” 周进财忙不迭点头:“晓得晓得,周某知道利害,一定会紧守秘密!” 犹豫了下,周进财轻轻拍拍胸口,压低声音:“敢问朱小郎,此法从何而来?” 周进财心里还是有些嘀咕,不明白朱家为何放着如此好的生财之道,而不知利用? 朱秀瞥了他一眼,立时猜到了这厮的疑虑,淡淡地道:“此法也是我近日遍览古书,偶然间顿悟得来!本想着等今后手头宽松了再投入生产。” “顿悟?” 周进财暗暗琢磨,想到了那日朱秀在陶家的神奇表现,立马点头不疑有他,感慨道:“朱小郎一朝开窍,当真是不同凡响呐!难怪就连葛老爷都对你青睐有加!” 当年朱大全沉寂多年一朝顿悟,便考上了房山书院一举成为乡贡郎,现在朱秀也是顿悟,兴许这就是朱家人的特点,这老朱家,说不准还真会在朱秀手中再度兴盛起来。 周进财偷偷打量着神情淡然的朱秀,目光中包含着敬畏、疑惑、好奇、羡慕等诸多复杂情绪。 周进财做东请朱秀在水口村吃了顿好的,然后安排一个信得过的伙计,将朱秀送回陶朱村,他自己找了个借口留下。 朱秀知道这家伙是想偷偷试试新法子起不起作用,也不戳穿他,背着沉甸甸的两贯又五百文钱回家去了。 第十七章 乡学舍开学 “娘!~孩儿回来啦!” 朱秀进家门时天色微黑,院门虚掩着。 “臭小子你跑哪去啦?” 方翠兰一阵风似地从堂屋里冲出,板着脸尽是凶相,两根手指头如电般探出,朝朱秀耳朵拎去,却是雷声大雨点小,哪里舍得下重手,轻轻提了提就松开。 “不好好在家读书,瞎跑什么?为娘还以为你被强人索了去,正要出门去寻呢!” 朱秀早就摸清她的脾气,脖子一缩服软似地讨好憨笑,又嘴一瘪委屈地小声道:“娘~孩儿没有乱跑,办正事去了!喏~孩儿留了字条,就挂在柱子上,娘没瞧见吗?” 方翠兰顺着望去,果然见到堂屋立柱上贴着一张字条,扯下来瞟了一眼,脸色缓和不少。 “咳咳~~为娘也是担心你,哪里顾得上看?下次记得将纸条留大些,字也写大些,这么小一点,谁会注意?” 朱秀接过那张比他脸还大的留言条,郁闷地“哦”了一声,这上面的字站在院门口就能瞅见,方翠兰瞧不见,不是眼神问题,而是粗大的神经线条,不允许她留意细节。 “周进财那厮找你作甚?你背着什么?瞅着怪沉的~” 方翠兰接过朱秀肩头上的包袱,抖了抖叮哐作响,悦耳的铜钱碰撞声让她瞪大了眼睛。 “可不是嘛~这里有两贯五百文钱,真够沉的!” 朱秀揉揉瘦弱的肩头抱怨,武德年间所制的开元通宝,按规定每千钱六斤四两,就算这里面掺杂了一些高宗朝时所铸的乾封泉宝,朱秀拎着也嫌重。 当即,朱秀简要地将周进财的事说了一遍,省去了两人图谋着开新式绞练作坊的事,等今后生意做起来,再跟母亲说不迟。 方翠兰听罢也是唏嘘不已,“这老陶家尽一肚子坏水,当初你爹不在时,娘就看清了他们的嘴脸。周进财这厮,一个赘婿,备受陶家欺压,连自个媳妇都骑头上,也是怪可怜的!” “你爹刚走那几年,邻村还有几个富户想打你的注意,想让你给人家上门做女婿...当时可把老娘气坏了,和你大姐两个,将那些想趁火打劫的狗才好打了一顿...这要是入了赘,可不得受一辈子糟心气......” 方翠兰清点钱币,嘴里嘀嘀咕咕念叨着,朱秀听得直挠头,郁闷地摸摸脸皮,不得不说,他这张白净秀气的后生脸蛋,在水口乡这种地方还是极具吸引力的。 如果放出话去,想要招赘他的人家恐怕能将门槛踩烂,可惜想想周进财的遭遇,这种软饭可不好恰呀~~ 方翠兰清点完毕,喜滋滋地将包袱挎肩头,轻轻捏捏朱秀的脸颊,笑得合不拢嘴:“我儿真是有出息,能用脑瓜挣钱啦!娘给你藏好,将来进县城读书,这钱还得大笔大笔外往掏呢!” “快洗洗睡去吧,赶明儿一早还得去学舍报到!可别起晚了!” 朱秀望着母亲乐呵呵地摸黑进屋,咧嘴笑了。 洗漱后,朱秀爬上硬木板床,裹紧冰凉的褥子,哆嗦了一阵才将身子捂暖和了些。 闭眼胡思乱想了一会,朱秀睁眼苦笑,睡这么早还是不习惯。 瞪大眼睛在黑暗里发了小会呆,朱秀摸索着下床,翻出火镰费了一番功夫,才将小半截黄蜡点燃,用滴下的蜡油将蜡烛固定在床架上,又从书架翻出一本小册子,拿上前些日做好的一根木炭笔,裹紧褥子,撅着屁股趴在床上,翻开小册子,沉思稍许,就着微弱烛光写下几个大字。 《享乐宝鉴》 朱秀满脸严肃,想了想又在底下写上一行小字:人生规划暨秀的日记本。 “公元696年3月9号,伟大的封建时代先驱者—朱秀,为这个世界投注下了第一缕智慧之光,他将用超越时代的灰治绞练法,极大地推动纺织业进步,提供新式的纺织材料,为炎黄子民带来全新的衣装体验。” 朱秀写下开篇导语,自觉满意地点点头,翻过一篇,开头写下三个大字:致富经。 人生致富第一步:以新式绞练麻纱法作为起手投资,争取赚入第一桶金,立足麻纺行业,深耕房州绞麻业,两年内做到本州行业巨头,形成市场垄断。 第二步:...... 第三步:...... 朱秀一阵疾书,参观了周进财的绞麻作坊,让他自觉收获巨大,打开了新的思路,找到了一条生财之道。 倒不是说朱秀真的想成为青史留名的麻纺业巨子,而是要充分利用这条路子完成原始资本的积累,好为后续商业计划的开展奠定基础。 毕竟再好的计划也是需要资金的投入,朱秀忖度自身,除了仰仗周进财手里那二百来贯钱作为启动资金外,他还真就没有别的选择。 这篇人生规划之致富经,一动起笔来就停不下,朱秀洋洋洒洒记录下好几十个项目,直到手中炭笔越捏越短小,那小半截黄蜡也快要耗尽,才意犹未尽地暂且告一段落。 趁着还有些许光亮,朱秀又赶紧写下一段日记。 “696年3月9号,与周进财达成初步合伙协议。周进财此人颇有商业头脑,且手中资金能够满足前期投入,暂列入考察对象,以待研究。不过此人受陶家掣肘,欲使其归心,须先得让其脱离陶家。” 朱秀停笔蹙眉,陷入沉思,有什么办法能让周进财尽快脱离陶氏呢? 烛光跳跃,烛火挣扎,黄蜡燃尽化作蜡水,流淌在床沿上凝固成块,烛芯微弱的火苗熄灭,一缕有些焦味的黑烟升起,屋里陷入黑暗。 朱秀眼皮子越来越沉,没一会便传出轻微鼾声,沉沉睡去。 翌日,卯正左右,朱秀还在跟周公相会,屋门“哐”一声被踹开,朱秀悚然惊醒,迷糊间只觉整间屋子都在颤抖。 方翠兰的大嗓门犹如锣鼓声一般传入耳,朱秀想捂都捂不住,抹抹嘴角的哈喇子,打着哈欠起床洗漱。 只要不喝酒,方翠兰的生物钟出奇的准时,朱秀蹲在水缸旁,嚼着蘸了茶末粗盐的柳枝,心里暗叹,这今后乡学舍开学,他怕是一天懒觉都睡不成了。 换了一身灰麻圆领袍,戴上软脚幞头,背上沉甸甸的小书篓,文弱秀气的书生样,看得方翠兰满意点头。 “我儿真是水口乡最俊的小郎,没有之一!” 方翠兰亲昵地捏了捏朱秀白净的脸蛋,用干净糙纸包了两块厚厚的炕饼放进书篓,又将一个装了三个大钱的小荷包塞进他怀里。 “为娘在饼子里刷了油,可香啦,中午记得吃,别饿着!钱是给你应急用的,可别乱花!还有,下了学舍赶紧回家,别乱跑!要是遇见朱大勇朱大茂,就让他们拉你回来,别傻乎乎的抹不开面子......” 朱秀大口啃着炕饼,嘴唇上沾了一层油亮,听着母亲喋喋不休的叮嘱,心中甚感温暖。 只是摸摸胸口藏着的三文钱,朱秀眨眼试探地道:“娘~孩儿出门在外,三文钱是不是少了点?” 方翠兰轻轻戳了戳他的脑门,瞪眼道:“又不是进城,隔着五六里路,不少啦!你小孩子家家的,身上带那么多钱作甚?多不安全!” 朱秀偷偷撇嘴,得,看来今后要多长个心眼,藏点私房钱,自家老娘虽说神经比较大条,但对于钱还是看得紧的。 在朱秀义正辞严的拒绝下,方翠兰没有将他送到村口,站在院门外望着儿子背着书篓远去,不免又是一阵孩子长大了的伤感和欣慰。 清晨的陶朱村气温微凉,太阳未出之前,田间地头还笼罩一层薄雾,昨夜一场小雨过后,湿润的空气中混杂一股泥土气息,朱秀深深地呼吸着,心中竟生出一股安宁踏实的感觉。 小村的静谧,随着越来越多的农人出门下地干活,被渐渐打破,朱秀依然是在一片热情的招呼声中,抄近路走田埂小径出了村口。 这条出村的土路通向竹山县,有一处岔道拐向水口村,昨日坐着周进财的驴车走过一遭,朱秀是个记道的,倒是不怕走错。 望了一眼东边山头透出的晨曦,朱秀神情刹那间恍惚,仿佛回到了小学初中的时候,背着书包上学校,这感觉...有些奇妙。 简单活动下手脚,朱秀背着书篓在土路上慢跑起来,这副身子还是太瘦弱了些,想办法加强营养的同时,也得注重锻炼。 朱秀可不想在这个缺医少药的年头里英年早逝,没天赋练武也就罢了,身体素质可得搞好喽。 第十八章 随堂小测 朱秀气喘吁吁跑到水口乡学舍时,距离年后第一次正式开学还有两刻钟。 出了一身小透汗倒也舒服,书篓的重量刚好达到了负重的效果,从陶朱村到这里的距离也合适,朱秀已经想好,今后就趁着上下学的功夫锻炼身体。 “哟~这不是朱秀吗?怎的赶路如此着急?” 身后一辆牛车缓缓驶来,车轴吱呀吱呀的声响一停,车上跳下一名穿着蓝色绢袍的少年,正是陶盛。 陶盛拍拍袖口,一脸哂笑地望着朱秀,“怎地不让你娘给你配辆牛车?再不济驴车骡车也行呀,不用那么早起,路上还能小憩片刻,更不会因迟到而被刘师打手心!” 朱秀瞥了他一眼,原来这是陶家的车,难怪一路不紧不慢地跟在他后面,这小子瞧自己跑了一路,心里没少笑话。 朱秀匀口气,整理了一下稍微有些歪的幞头,笑眯眯地道:“多谢陶兄关心。不过在下认为,不管是走着来还是跑着来,亦或是乘车来学堂,对自身学问的提高没有半点益处。陶兄还是应该多在学业上下功夫才是呀!” 陶盛顿时涨红了脸,气呼呼地怒道:“朱秀!你少得意!当日不过是让你侥幸胜我一筹,今日开学要小测,就不信你还能赢我!哼~我才是水口乡学舍最优秀的学生!” 陶盛从赶车的陶家庄户手里夺过一口小书箱,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重重地哼了声从他身旁跨过,往学舍大门大步走去。 朱秀不甚在意的笑了笑,刚要进门,马车上又传出一声弱弱的呼唤声。 “秀哥~~” 只见小胖墩陶兴费力地在庄户搀扶下踩着脚蹬下车,胖脸堆笑眼睛挤成一条缝。 “陶兴?你也来进学了?”朱秀有些惊奇,对这小胖子的印象倒是不错。 陶兴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小声道:“爷爷跑了一趟县城,去见葛老爷,除了束侑外,还要每年再给学舍捐五十贯钱,葛老爷才答应收下我......” 朱秀讶然失笑,瞧陶兴这畏畏缩缩的样子,那五十贯钱陶家定然花的很肉疼。 之前葛老爷可是明确地拒绝过多给陶家一个额外进学名额,没想到在陶家的重金攻势下,乡学舍还是网开一面。 不过朱秀转念一想,是陶家自愿花大价钱供陶兴进学的,就算传到其他几个村去,也无损于葛老和学舍的名望,何乐而不为? 谁叫人老陶家出得起价钱! 这笔钱在水口乡可不是小数目,就算是富户也得掂量掂量。 陶作礼如此重视后辈儿孙的学业,倒是令朱秀对他高看了些。 “三弟!莫要与他多言!还不快过来!” 陶盛站在学舍大门内不悦地吼了一声,陶兴忙“哦”地应了声,朝朱秀不好意思地咧嘴笑了笑,抱着同款小书箱小跑跟上。 朱秀淡笑着摇摇头,慢悠悠地跟在后面,还能隐约听见陶盛在教训陶兴,让他与自己保持距离,不可交往云云。 乡学舍设在一片占地五亩的大宅里,背靠青山,四面被田地树林环绕,这片广袤的土地,都是葛氏产业。 葛立德平时住在县城,乡学舍开学以后,他就回到水口乡,亲自督导乡学舍的教学。 乡学舍人数最多的时候也不会超过十五个人,近两年水口乡的读书苗子愈发匮乏,勉强维持在九个人,就算加上一个交了高额助学费的陶兴,乡学舍的规模在竹山县十一个乡里也是最小的。 平时的教学工作基本由刘达负责,只有在每年临近县学招生考试时,葛立德才会从房山书院聘请一两位在读学子,运气好的话能请到书院教习,到乡学舍对这些备考县学的娃娃们进行强化教学和突击指导。 曾经也是乡贡郎的葛立德,偶尔也会亲自指点学生,不过这种待遇只限于优秀学子,受老爷子青睐,有很大把握能考上县学的那寥寥一二人。 两年来,唯有陶盛有此殊荣。 与往年一样,每年乡学舍开学,葛立德都会现身,拄着拐杖亲自站在学堂门口,和刘达一起迎接学生。 “拜见葛老!拜见刘师!” 三五人簇拥着陶盛,恭恭敬敬地长揖行礼,葛立德笑眯眯地捋须,刘达看看学生们的精神面貌良好,笑着颔首,示意他们进去。 陶兴畏畏缩缩地见礼,葛立德轻言细语地勉励了他几句,便让他进去了。 朱秀见礼后,刚要进屋,只听葛立德忽地将他叫住,和声笑道:“朱秀,待会小测,你可要好好答,让老夫瞧瞧,你的学问,到底精进了多少。” 朱秀略感意外,只觉葛老爷子笑容里意味颇深,刘达也是满眼期待。 “学生定会全力以赴,争取不让葛老与刘师失望!”朱秀赶紧含糊地应和一句。 “嗯,进去吧。”葛立德捋须微笑。 东西朝向,宽敞通透明亮的一间大堂屋便是学舍的主要学堂,十名学生坐于其间丝毫不显拥挤,还有些空荡。 学生们分列三排,每人一条矮长案桌,配一个小杌子,旁边还有一个竹筐,用来放随身杂物。 屋外有清水供应自取,每日申时初,下午三点左右,学舍还会供应一顿饭菜,吃不吃随己。 学生们都是半大小子,哪里捱得到那会,所以家里都会准备一些干粮,中午时垫肚子。 以前朱秀最经常带的就是粟团子,能烙点面饼已算是不错。 按照记忆,朱秀坐到左边靠窗最后一排,拿出笔墨放在案桌上,打开水囊喝了口,瞟了瞟四周,暗暗观察起来。 学舍以每月小测的成绩排列位次,成绩越好,就越靠近前面正中讲师所在的案桌,也就越能受到讲师和学舍的重视。 朱秀记得,自己在这个后左三的位置上,已经有两年没动过了,妥妥的钉子户。 不过现在,陶兴正孤零零的坐在第四排正中,处于所有人的大后方,也是两年来,唯一一个坐在朱秀身后的同窗。 不知是不是陶朱村朱姓村民在水口乡的刻意宣传起了作用,朱秀总觉得同窗们看他的眼神有些古怪,还有几个小子不时回头瞟来。 都是一群没长毛的小屁孩,朱秀也不会放在心上,神情懒散地撑着下巴,将一只毫尖分叉的硬毫小楷笔在手指间转来转去,等待着刘达开学训话。 朱秀暗暗纳闷,怎地和前世小学初中读书时一样,一坐进教室就直犯困,两只眼皮拼命往下扯。 刘达一通老生常谈般的冗长训话,听得朱秀心里直发笑,又颇为感慨,看来自科考制度诞生以来,老师们的训诫之言还真就没有多大变化,无外乎就是告诫学子们,今年的考学形势有多么严峻,跨入县学门槛,对于将来的考学有多么重要,对于自身发展有多大的好处云云。 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封建科举时代的考学之路,每前进一步,对于一个人甚至一个家庭宗族来说,都是极其重要的。 重要到能从根本上改变一户姓氏的社会地位。 朱秀偷偷打量着同窗们的神情,几乎人人都正襟危坐面容肃穆,就连陶盛也不例外。 能坐在这里进学的,几乎都是水口乡各村的富户子弟,家里的生活水平大多都在平均线以上,就算不读书,他们将来的日子也比寻常的编户耕农们好过。 而这样一群小康子弟,面对读书考学时的态度竟然出奇的端正,他们比谁都清楚,科考对于己身的重要性。 感受着学堂内严肃沉重的气氛,朱秀咋舌且感喟万千。 在这个求学条件艰苦的时代里,始终有那么一群努力汲取学识力图改变自身的奋斗者,着实令人感到振奋。 或许,这也是盛世之下,百姓昂扬向上的精神风貌的体现。 “依照惯例,今日将会举行小测,检验尔等近来在家可有懈怠,亦是对去年学业的一次总结。” 刘达抱着一摞黄麻纸,严肃地环视一圈,然后挨个发下两张,只是漏过了新生陶兴。 “下面某说,你们先将题目记下,再逐一作答。” 清清嗓,刘达将早已准备好的小测题目念出来,学生们赶紧埋头疾书,先将题目列好,以免遗缺错漏。 乡学舍所教的都是基础课程,以九经内容的深度记忆为主,辅以《礼记》、《左传》、《周礼》、《尚书》和《论语》的部分经义解析,构成了这年头的基础教育。 朱秀瞟了眼自己记下的二十道题目,其中十五道都是贴经题,五道解义题。 贴经题考默诵记忆难不倒他,解义题也有范文可供参考,对于有“背书机器”buff加成的朱秀来说,实在算不上难。 “好了,开始作答吧,未初时收卷,除了如厕,不得离开学堂。” 刘达沉声说完,便在正中案桌后坐下,捧着一本书翻看起来,不时抬眼瞟向诸位学生。 朱秀咬着笔杆暗中观察,发觉同窗们都在埋头苦思,写写停停,从他们犹如便秘一般的表情看,没有人觉得这堂小测是轻松的。 连首席学霸陶盛也是思索良久,才拧着眉头写上几笔,再停下来苦思冥想。 没来由的,朱秀只感觉浑身一阵轻松,悠然地左手撑着下巴,右手握笔蘸墨,不紧不慢地将脑中所记写出。 “要是上辈子老天爷就给我这个buff,那咱也能过过当学霸的瘾,最起码不至于使出浑身解数才考上大学~~” 朱秀心里明白,当初自己选择报考历史专业,兴趣爱好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这种相对冷门的专业把握大一些,学校选择上也能更好一些,避开了好就业专业性更强的热门专业,其实也是无奈之举。 后果嘛,就是他在本专业研究生毕业后,找工作都成了一个大问题,若不是阴差阳错跑到了武周朝,朱秀还不得和大部分同龄人一样,正为生计的着落而发愁呢。 第十九章 混在学堂的日子 正午时分,朱秀被肚子里一阵阵造反似地咕嘟声吵醒。 抹抹嘴角,朱秀揉着眼睛,艰难地从案桌上直起身,趁无人注意,偷偷伸了伸懒腰。 带着一丝茫然的目光从前方朝右边望去,朱秀顿时露出一脸痛苦之色,心中哀叹连连,怎么还没人主动交卷啊? 难不成非要等到未初时,这堂小测才能结束? 朱秀瞟了眼自己身前的案桌上,那两张早在一个多时辰前就写好的卷纸,两手一抱满脸幽怨地发起呆来。 为了拖延时间,他可是用柳体楷书,一笔一划工工整整作答,刚好写满两张纸,一眼看去版面布局得当,排版清晰有序,字体匀衡硬瘦,刚健有力,令人赏心悦目。 朱秀抱着练字的态度来应付这堂小测,能慢则慢,作答完毕后实在无聊,还睡了一觉,没想到醒来竟还是无人交卷。 本着低调不引人注目的原则,朱秀可不想第一个交卷,怎么着也得拖到第二个。 可是看看中间一排的排头陶盛,也是一副将头皮撸秃的架势,朱秀就知道指望他率先交卷有些不可能了。 刘达背着手转出门,去看了眼摆放在屋外的那座日晷,回来提醒道:“距离交卷还有半个时辰,未答完的抓紧时间,已答完的可以交上来,然后离堂歇息,未时正进堂自修,申正二刻开始授课。” 刘达话音落罢,见无人上前交卷,也并不意外,走到陶盛桌旁看了看,颇为满意地点点头,又看了眼其他学生,目光最后落在朱秀身上。 见朱秀神情呆滞地抱着手,坐在那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刘达皱了皱眉,犹豫了下还是没有走过去看看究竟,微一摇头回到长案后坐下。 “咕嘟嘟~~” 饥饿声在腹中百转千回绕肠不绝,朱秀咽了咽唾沫,不行了,实在是太饿了,再饿下去非得低血糖晕倒不可。 狠一咬牙,朱秀迅速收拾笔墨,抓起两张答卷,一溜小跑上前交卷。 见有人竟主动提前交卷,一众学生们很是惊讶,待看清楚此人是传统学渣钉子户朱秀后,这种惊讶便被放大了n倍不止。 路过陶盛的案桌旁,陶盛也疑惑地抬头望来,见到是朱秀时明显愣了下。 朱秀则是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这家伙妄称学霸,过了这么久都没答完,实在令人失望,害得自己不想出头都不行。 这记抱怨般的眼神落在陶盛眼里,挑衅意味十足,气得陶盛咬牙色变,怒目相视。 “你...答完了?要交卷?” 刘达刚端起茶杯喝了口,就见到朱秀大步流星地走上来,呛得一口水卡在嗓子眼,咳嗽连连,手忙脚乱地放下茶杯,狐疑地皱眉问道。 朱秀咧嘴一笑,点点头,双手恭敬地将答卷奉上。 刘达伸手接过,迟疑了下还是沉声道:“还有些时间,你要不要再检查检查?这堂小测,可是关系到未来三月的学习状况,葛老对此相当重视!” 朱秀作揖微笑道:“学生已经答完且检查数遍,请刘师阅卷!” “那...好吧!你可以出去歇息了!” 见朱秀坚持交卷,刘达也没有再说什么,摆手让他离开。 朱秀怀揣炕饼,在同窗们的注视下一溜烟跑出学堂。 刘达微微摇头,这朱秀态度有些不端正,连陶盛都有几道贴经题和一道解义题答不出来,还在那抓破头苦思,他怎地就敢拍胸脯说自己答完了? 刘达刚要将朱秀的答卷随手放到一旁,瞟过一眼,心中却是“咦”了一声! 刘达赶紧展开答卷,伏在案桌上细细阅览。 刚看了几个字,刘达眼睛冒光,心中大呼:“好字啊!这竟是一种从未见过的瘦体楷书!” 光是这笔字,就足以让人花时间精力去认真品阅了。 刘达刹那间就陷入了欣赏书法之美的意境当中,待他回过神,再看看所答内容后,震惊的彻底懵住了。 这份答卷,贴经部分竟是一字不差,解义部分中规中矩,倒是不像上次在陶家时,朱秀解答《尚书》时那般令人惊艳。 殊不知,是朱秀懒得再去查找脑袋里所藏的后世典籍,干脆就用这年头,朝廷所定下的一些经义本范来解答。 这样一来,所解经义自然是平平无奇,但也不会出错,最重要的是省时省力。 在考学之路上,朱秀给自己的定位是中等偏上水平的学子,不求有多么惊才艳艳,只求维系住一个体面读书人的身份。 这样既不会太出风头,也满足了方翠兰和姐姐们对他的期望,他心中的负罪感也能降低些。 要按朱秀原本的意思,考学哪有做生意赚钱重要,最起码在神器重归李唐,朱家实现不差钱的目标之前,科举在朱秀看来根本没那么大吸引力。 读书做官多累呀,哪有花钱享福来的舒坦。 刘达可不知一份简单的答卷里,包含了朱秀多少小心思,要是让他知道朱秀打着这种不思进取的主意,非得气晕不可。 陶盛的案桌隔着刘达不足一丈,能够清楚地看见,趴在长案上的刘达脸上神色有多么变幻无常。 搞得陶盛也是心痒难耐,想看看朱秀的卷子上究竟写了什么,竟然让刘达看得如此入迷入神。 陶盛越心痒,就越焦躁,越焦躁,他答卷上的几道题就越是想不出来,越想不出来,薅头发的力度就越大...... ~~ 朱秀蹲在树荫下大口嚼着炕饼,早就得到刘达允许按时下课歇息的陶兴,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胖乎乎的脸上笑容亲善憨厚,递过来一个小食盒。 “秀哥,喏,一块吃!” 朱秀瞟了眼,有酱菜和几块羊肉干,舔舔嘴唇,嘿嘿笑道:“那我就不客气啦!” 夹了点酱菜和肉干裹进炕饼里,美滋滋地一阵狼吞虎咽。 陶兴吃的也是炕饼,不过是带肉馅,并且裹了胡麻粒炕出来的,品质高了一个档次。 这年头的胡麻不如后世芝麻粒小,含油量和香味也有所欠缺,但也足以让食物的口味得到极大的提升。 “上午你都做了些什么?”朱秀吮吸着指头,找了个由头闲聊。 陶兴人胖蹲不住,蹲一会就得站起松松腿,老实地道:“刘师让我先将《论语》和《尚书》背熟,说是七日后要对我单独考教。” 朱秀点点头,陶兴刚正式进学,进度落后许多,刘达还是比较负责的,没有因为陶兴是高价插班生就放松了要求。 不过见陶兴苦着脸兴致不是太高,朱秀就知道这小子打心眼里就不喜欢读书,陶广武的种到了他这里,才算是回了正轨。 不过陶兴心眼不坏,朱秀对他没啥意见,只是这种事他也劝不了什么,毕竟连他自己的心思都没正经放在学业上。 学堂对面有两间并排的瓦房,专供学生们午时歇息,里面摆放了几架宽大的寝床,中间放一张平几隔开,可供两个人躺下歇息。 若有特殊情况,也可以申请留宿,除了每日只有一顿饭食供应外,学舍在生活上还是比较照顾学生的,这一点葛立德做的比较大方。 只是推门进去逛了一圈,卫生情况不容乐观,看得朱秀直皱眉头,灰尘落满,一股子发酸臭咸鱼般的气味也有些复杂感人,逃也似的跑出来。 他可是有小小的洁癖,在这种环境下是绝对忍受不了的。 大院里还有几间单独的罩房,除却刘达所居那间外,似乎还空缺两三间。 记得葛立德曾经立下规矩,谁能在学业上得到他老人家的认可,就能享受单人独寝的待遇。 两年来,陶盛似乎是唯一获此殊荣之人。 朱秀暗暗打定主意,为了能中午好好睡上一觉,说什么也要在葛老头那争取到这份优待。 熬到未正,两点左右,朱秀进学堂自修,瞧同窗们一个个无精打采的样子,就知道他们在上午的小测中受了伤。 就连陶盛也是一脸恹恹,朱秀亲眼看着他食盒里吃不下的肉干,最终进了陶兴的肚皮。 申时初,自修结束,刘达忙于阅卷,朱秀趴在案桌上又美美睡了一觉。 与他同时醒来的,还有陶兴。 学舍灶房放饭,大多数人都没有心情去吃喝,朱秀和陶兴倒是兴冲冲地联袂而去。 令朱秀欣喜的是,饭食虽然简单,口味倒也不错,料材也舍得用。 白花花的淮南稻米和荠菜肉沫熬了一小锅,还放了麻油,煮过的茄子拌上酱料,吃起来别有一番滋味。 朱秀和陶兴每人喝了一大碗,负责灶房的大婶见吃饭的学生少,也乐得给两人多盛些,剩下的全都给刘达和葛家的几名随从送去。 当吃到白米粥里的猪肉沫时,朱秀心中竟生出一种感动。 这年头的猪肉,属于富贵人家不屑吃,贫寒之家吃不起的尴尬状态,在肉食上的地位远远不如羊鸡鸭,朱秀对此深感惋惜,今后若有机会,一定要让猪肉在餐饮界大放异彩,让世人都知道它的美妙之处。 打着饱嗝准备和陶兴回学堂继续混日子,忽然被刘达叫住。 只见刘达端着个大碗,站在不远处那间属于他的屋子前,朝朱秀喊道:“朱秀!葛老叫你过去一趟!快去吧!” 第二十章 葛老头呀葛老头 在学舍正北方,一堵院墙相隔的便是葛家在水口乡的私宅。 葛立德大部分时候都居住在县城县衙里,只有乡学舍开学后,才会隔三差五来一趟,小住几日。 自从儿子当上竹山县令后,葛老在本县就成了一个传说,葛家也相当低调,平时基本听不到有关他们的消息,只有在某些重要场合才会见到葛家人的身影。 葛老一心扑在乡学舍的教学上,虽然不常露面,但却对学舍各名学生的情况了如指掌。 穿过一道有葛家仆从把守的内宅门,朱秀跨进院中。 东西两侧各有一间宽敞的厢房,正中乃是一间寝堂,庭院里也是假山盆景,花圃草地,还有一小片菜地。 虽谈不上富贵豪奢,却也有几分雅致清静之美,从这点上看,葛老爷倒不是一个贪图享乐之人。 堂屋的门开着,朱秀故意加重几分脚步,走近前还咳嗽了一声。 “是朱秀吗?进来坐,老夫有话同你讲。” 屋中传出葛立德的声音,朱秀赶紧应了声“是”,稍稍低头快步走了进去。 冬日里铺在地上保暖的毛毡茵褥还未撤掉,铺满整间寝堂,靠东窗的位置有一张宽大的高腿红棕梨木书桌,四面环绕书架,葛立德正坐在书桌后,眯着一双看似老花的眼睛,在细细品阅朱秀那两张答卷。 这内堂书房的布置,倒有几分后世风格,乍一看给人感觉真像是进了校长办公室,朱秀心中暗笑,腿脚却不敢怠慢,忙上前揖礼。 “学生拜见葛老!” “坐吧!容老夫阅完!”葛立德头也不抬地说道。 朱秀也不拘谨,搬了一把绳床坐到书桌前,耐心等候。 一刻钟后,葛立德才意犹未尽地抬起头,放下两张答卷,朝朱秀望去,笑眯眯地和声道:“这字迹,和你以前可是截然不同啊!笔法和字体老夫也从未见过。不过看得出,你这手字已有几分火候。” 朱秀坐直身子,微笑着颔首道:“让葛老见笑了。这种瘦体小楷,是家父年轻时在一本古书上偶然所见,晚辈幼年时便开始习练,只是一直不得要领,直到近日偶有所得,才敢拿出来献丑。” 葛立德不疑有他,感喟道:“一朝顿悟,竟有脱胎换骨之效,难得,难得呀!若朱举人在天之灵看到你有此变化,定然会欣慰的。朱家才学,后继有人。” 朱秀附和了两句,心中暗笑,有之前在陶家所设下的心理建设,他现在逐渐展露出些许过人之处,也不会引起这些曾经与他相熟之人的怀疑。 葛立德小心将两张答卷对折,压在两本典籍之下,显然是打算将其收藏,作为一种新式字体的临摹范本。 “这份小测题目,是老夫和刘达商量后定下的,难度不大,但是涉及范围广,你能拔得头筹,足以说明课业功底扎实。当初在陶家你能力压陶盛,绝非侥幸,实乃厚积薄发之故!” 葛立德和颜悦色,越看朱秀越是满意,不光相貌出众,更兼才学上佳,如此青彦俊杰,才是他心目中水口乡学舍的代表人物。 朱秀可不知道自己的颜值也成了葛老心目中的加分项,赶紧谦逊地拱手客气两句。 “不过,距离县学招生尚有三月时间,在此期间你万不可松懈。须知,县学入学试的题目通常也以贴经和解义墨义为主,但题量可比这大得多,有时还要加试口试,以考察新生员的体貌口齿和胆量。老夫创办学舍多年,见过不少考生,平时根基扎实,可临场之时却容易发挥失常,甚为遗憾,老夫可不希望你重蹈覆辙!”葛立德略显严肃地警示道。 朱秀不敢怠慢,恭恭敬敬地道:“多谢葛老教诲,学生定然铭记于心!不敢松懈!” 葛立德见朱秀不显焦躁,态度端正,满意地捋须点点头,脸上再次露出和善笑容:“按照老夫所立下的规矩,小测优胜者能够享受额外优待。今后,这后宅内的东厢房,便划拨给你,作为你平日歇息落脚之处,若是需要留宿也可,只需跟看守后宅的人说一声,他便会让你进来。笔墨书籍,需要的,只管跟刘达说,他会帮你办妥。” 朱秀怔了怔,随即满脸惊喜,他正琢磨着怎么开口讨要一间单独的寝室,没想到人家葛老头瞌睡送枕头,主动提到了这茬。 并且还是后宅里的厢房,更宽敞清静,环境更好,葛立德这是默许他除了这间堂屋外,可以在后宅随意进出了。 这可是连陶盛都享受不到的待遇。 “多谢葛老照拂!”朱秀高高兴兴地起身长揖。 葛立德笑呵呵地压压手让他坐下,和声道:“对于优秀的学子,老夫会为他提供最为舒适的环境,只要能考上县学,老夫还会不吝奖赏。” 朱秀倒是不关心葛立德会许下什么奖励,不过既然他这么说了,朱秀心中不免有了别的念头,试探性地问道:“葛老,学生在家中养成了独自苦读的习惯,时常一个人捧着书本,坐在渠边地头无人处诵读,发觉此法有助于记忆,保持心情的豁达。今后,能否恳请葛老,给予学生更多的自修时间,并且允许学生外出?若是在学舍内,恐打搅到其他同窗,自身也无法静下心来。” 葛立德没想到朱秀会提这么一个要求,皱起眉头沉吟不语。 他倒是知道,其实许多才学深厚的读书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套古怪的学习习惯。 譬如在房山书院内,就有人喜欢白天睡觉,夜里点灯读经做文章。 有的喜欢跑到山野之外,结庐而居,躬耕侍读。 有的喜欢边钓鱼边读书,总之各种怪癖皆有之。 只是给予一个学生如此宽泛的自由权限,学舍成立以来从未有过类似先例,葛立德一时间有些拿不定注意,也是怀疑且担心朱秀的自觉性。 朱秀赶紧拍胸脯信誓旦旦地保证道:“学生愿意定期接受葛老和刘师的考教,学业上若有退步迹象,学生愿意接受葛老处罚!” 葛立德这才缓缓点头,沉声道:“好吧,老夫便许你如此行事。不过,每隔十二日,老夫会让刘达出一份考卷给你,若不能得上中以上,你就要立即返回学舍坐堂!” “多谢葛老体谅!葛老开明,学生敬佩!”朱秀心中窃喜不已,神情却十分庄重,起身长揖。 葛立德笑道:“这几日刘达会划设一些县考重点篇章,还有传授你们一些县考时的规矩和技巧,等听过了这些,你再走不迟!” 朱秀爽快答应下来,反正已经为自己争取到了最大的自由,想溜也不急在这几日功夫。 “葛老,学生还有一事请教!”朱秀一拱手,小声道。 葛立德笑着点头,示意他但说无妨。 “学生想求教一下葛老,若是一名赘婿想脱籍独立成户,县府卡的严不严?需要哪些条件?” 葛立德面露疑惑,刚想问朱秀为何会关心这种事,见他眼神有些闪烁,想到些什么,摇头笑了起来。 “你这恐怕是替别人问的吧?是不是陶村正的女婿?叫...叫什么来着?” 朱秀嘿嘿一笑,递上一记马屁:“葛老英明!此人唤作周进财。” “对对,周进财!怎么,他还不死心?主意都打到你那去了?”葛立德捋须哼了声。 朱秀奇道:“听葛老所言,像是知道此人的心思?” 葛立德淡淡地道:“数年前,他就单独跑来竹山县求见老夫,向老夫问同样的问题。” “敢问葛老当时是如何答复的?” 葛立德看了朱秀一眼,淡笑道:“老夫什么也没说,也没见他,差人将他打发走,只是转告他一句,安心待在陶家,以他的身份想要脱籍立户,很难。此事老夫没有告诉陶家,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朱秀听出葛立德语气里的轻视之意,试探道:“容学生多嘴问一句,葛老之意,此事还是有可能办成的?” 葛立德笑道:“凡是没有绝对,赘婿的身份的确不好听,但尚且属于平民范畴,想要转为独立的编户也无不可,只是手续颇为繁琐,还得在县衙里有门道。更何况,那周进财是何身份,有何资格求老夫办事?” “若非陶家出了个陶昌...嘿嘿~~” 葛立德捋须没有继续说下去,笑容却十分耐人寻味。 朱秀明白他的意思,若不是陶家出了个县学生员陶昌,葛立德同样不会将陶家放在眼里。 朱秀低头默然,他觉得自己还是太过小看了封建阶层等级之间的差距。 葛家已是正经八百的官绅阶级,不说竹山县令葛绛,就是葛立德自己也是乡贡郎出身。 若不是陶家出了个县学生员陶昌,还真就没什么资格与葛立德同坐一堂吃席喝酒谈天说地。 老朱家没有陶家的财力,能够维持今日在外人面前的体面,还不是全凭朱大全乡贡举人留下的余晖。 而他朱秀今日能够站在这里,让葛立德和颜悦色地同他说话,一方面是因为他是朱举人的儿子,但更多的,还是葛立德看到了他身上考学的潜力。 刹那间,朱秀心中对自己身处的时代,又有了几分更加深刻的认识。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科举定终身的时代威力,已经渐渐凸显出来了。 葛立德品了口茶,似乎是担心朱秀因为刚才的话有什么想法,温声笑道:“当然了,你们朱家和陶家终究还是不同的,毕竟你爹也是乡贡举人出身,只可惜...唉~” 朱秀笑了笑没有说话,葛老头这话说的可就言不由衷了,朱大全死了,朱家和陶家在他眼里没有什么不同,甚至还更差劲些。 否则当初陶家撺掇着要拿走他的学舍名额,怎么不见葛立德出来说句话?还不是任由陶家上蹿下跳。 若非自己小露一手赢了陶盛,让陶家无话可说,同时又成功让葛立德在自己身上看到了考学的可能性,这才保住了老朱家最后的体面。 要是当初输的人是自己,葛立德定然很乐于看着他灰溜溜走人。 葛老头身为乡耆老,爱惜葛家的名声,也好面子,做事讲究有凭有据,让人挑不出毛病。 若是他直接下令将自己驱逐出学舍,传出去,难免会有人说他欺负人家孤儿寡母,朱大全一死就人走茶凉。 让他堂堂正正输给陶家,走人也无话可说。 “葛老头呀葛老头,你还真是个老滑头!” 朱秀心中哂笑,他可不是社会小白,前后一想就把葛立德看个明白。 “朱秀啊,你是读书人,少跟周进财那种乡村商贾厮混。把书念好了,考上科举有了官身,那些商贾都会抢着来巴结你的!”葛立德语重心长地教诲道。 朱秀拱手称是,又笑道:“此事是学生欠周进财一个人情,答应帮他问问,人无信不立,所以还是要请教葛老,如何才能请葛老出手相助,促成此事?” 葛立德放下茶盏,见朱秀神情坚决,想了想笑道:“真不知道那周进财是如何说服你出面的。也罢,既然是你来求老夫,自然有解决的门道。只要你今年能以前三名的成绩考上县学,老夫就出面办成此事!” 朱秀没有丝毫犹豫,咧嘴一笑,拱手道:“那就一言为定!多谢葛老成全!” 葛立德捋须笑眯眯地点头,没有说话,目送朱秀告退离去。 待朱秀走后稍许,刘达走了进来,无奈地苦笑道:“葛老,刚才你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今年县学新生只招十二人,要从十一个乡一百多名考生中拿到前三,可不容易呀!朱秀虽然开悟,但成绩还不稳定。而陶盛,也只是有六七成把握能考上。” 葛立德起身走到屋门口,负手而立,淡笑道:“不急,老夫倒想看看,朱秀在重压之下,能迸发出多少潜力。这孩子,今日不又给了你我一个大大的惊喜吗?” 刘达笑道:“看来葛老是真的看好他,各种优厚待遇不说,还允许他不来坐堂听课,这可是连朱景逸都没享受过的优待。” 葛立德道:“朱秀跟他爹不同,他爹性格沉稳,坚韧刻苦,朱秀则头脑灵活,现在展现出的天赋似乎比他爹还高些。不同的人才有不同的培养方式,就像房山书院一样,允许学子们依据自己的个性来读书,学舍要做的,就是检验他们所学成果。” 刘达钦佩地笑道:“若今年水口乡能考上两位县学生员,全赖葛老教化之功!葛县令治下人才辈出,这可是份沉甸甸的政绩。兴许再过几年,另一座房山书院,就会诞生在咱们水口乡。” 葛立德哈哈笑了起来,他投入如此多的精力在乡学舍上,最主要的目的就是为儿子增添政绩,为葛家树立名望,拓宽人脉。 这条路子,当年房山书院走通了,葛家也想来学习学习。 第二十一章 人艰的朱秀 乡学舍开学首日的时光,就这么轻松愉快地结束了。 朱秀收拾书篓挎在肩膀上,哼着小调,同几名还算友好的同窗打招呼后,独自踏上了回家的路。 水口村能成为本乡中心地带,与其优越的地理位置脱不了关系,处在本乡六个村中间,不管去哪个村都不算远。 所以学舍基本没有留宿的学生,每日放课后都各自相约回家。 刚出了水口村,陶家的牛车气势汹汹地从朱秀身边碾过,仿佛宣泄着陶盛胸中的憋屈。 刘达在学堂上当场宣布,朱秀史无前例地成为了本次小测的头名,传统学霸陶盛屈居第二。 当时陶盛的脸色那叫一个精彩,在青白红三色间来回变换。 陶盛当即咬牙切齿提出要看朱秀的答卷,可惜刘达无奈地表示,朱秀的两张卷纸被葛老收藏了,若想看的话,只能去找葛老讨要。 给陶盛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怒气冲冲跑到葛老面前质问,此事...只能作罢。 陶家的牛车碾的路上尘土飞扬,在阳光照耀下,褐黄色的沙尘犹如一层龙卷朝朱秀袭来,吓得他赶紧捂住口鼻,惊慌地跳到土路底下的田埂躲避。 怒视那辆牛车咯吱咯吱的远去,朱秀心中骂骂咧咧。 这种恶劣的行为,就跟后世开车碾过积水时不减速,溅得行人满身一样缺德可恶,活该受到生儿子没菊花的诅咒。 陶兴本想探出头打个招呼,被陶盛一把拽回去,这一幕更是让朱秀心里恶狠狠地多加了一条:生儿子没丁丁。 背着小书篓走在夕阳西下的村道上,坑坑洼洼深一脚浅一脚的糟糕路况,丝毫不影响朱秀的心情再度愉悦起来。 两侧是一望无际的原野,微风吹拂,弯折了青青麦苗的腰,湛蓝的天空渐渐洒满落日的金黄余晖。 朱秀开始小跑起来,脑袋也开始高速运转。 葛立德如此看重学舍学生的成绩,原因不难猜测,突出乡学舍的教学成果,给竹山县令葛绛的政绩簿上重重地增添一笔。 到了葛家这个层级,最看重的便是权力和名望。 作为葛氏创办的乡学舍,如果能涌现一批科举人才,葛氏少不了一个教化之功,而葛绛,也能在今年的考课中加分不少。 自太宗朝以来,考课制度愈发完善和严格,一年一小考定等第,三年一大考定升降赏罚。 各州县的人才选拔工作,如今已是上升到和户籍人口、田亩耕种情况相齐平的重要程度,州县两府官员对此无比重视。 朱秀心里清楚,从这点上看,他的学业成绩越好,越能受到葛立德的重视。 而葛家这条线,能够直通县令葛绛,朱秀肯定要牢牢抓在手中。 虽然太早进入县学,跟他低调求财的发展计划略有冲突,但这是目前唯一能够帮助周进财脱离陶家的办法。 而周进财又是他致富计划的第一步,不尽快促成此事,周进财有陶家作为掣肘,朱秀心里始终不踏实。 “周进财啊周进财,为了让你挺起腰杆做男人,小爷我可是牺牲大啦!” 朱秀暗暗腹诽,十四岁的年纪考上县学,谈不上神童,但也算天赋异禀才华满腹,关键是他还答应了葛立德要考到前三名...... 一想到可能由此引来一些瞩目和不必要的麻烦,朱秀就只觉得头痛隐隐,这完全跟他低调做人,闷声发财,走稳健人生的信条不符嘛! 最担心的是,今年考上县学,明年方翠兰和姐姐们就会期盼着他考上州学,后年岂不是就要参加乡贡选拔,然后直接去神都参加省试...... 朱秀猛地停下脚步,张嘴喘息,眼睛睁大,面色泛白,一想到自己正快马加鞭往洛阳那个漩涡中心靠近,他心里就阵阵发凉,浑身冷汗涔涔。 “不行!十年之内,考上州学生员已是到头了,说什么也不能再进一步!等到三十岁左右,李武之争落下帷幕,官场才会真正的平静下来!” 两唐书上,则天本纪所载那些密密麻麻的杀字浮现在朱秀眼前,时刻提醒着他,这可是一个连宰相都朝不保夕,苟存图命的年头。 越往洛阳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大漩涡里迈,这个杀字落在他头上的概率就越高! 夭寿啊~~ 朱秀暗暗下定决心,等考上县学后,就化身伏地魔,苟在暗处与官场保持距离,安心做生意,就算被方翠兰拿齐眉棍揍一顿,也绝不在考学之路上前进一步...... 一颗小石子“咻”地一声飞来,砸到朱秀的后脑勺上,茫然地回身望去,只见道旁一株桑树上,小娘王竹蹲在树叉上掩嘴偷笑。 “你怎么在这?”朱秀摸摸后脑勺,神情恹恹。 王竹一纵轻盈跃下,稳稳落在朱秀身前,拍拍手掌仰头哼道:“这是陶朱村,我不在这还能去哪?” 朱秀眨眼四周瞅瞅,不知不觉已经回到村口了。 “那你蹲树上干嘛?又不是猴儿~”朱秀没好气地吐槽一句。 “我...”王竹一阵语塞,羞恼般地狠狠在朱秀脚背上踩了一脚,“你管我干嘛!你才是猴儿呢!哼~” 朱秀吃痛“嗞”地吸了口气,抱着脚边跳边打转转。 一屁股跌坐在地,朱秀脱掉鞋袜,露出一片青红肿胀的脚背,怒道:“你是属牛的吧?牛蹄子这么重?” 王竹也吓了一跳,没想到自己一脚就把朱秀踩成这副模样,慌张地蹲下,“呀~对...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这...这怎么办呢?” 朱秀气呼呼地瞪着她,两脚一伸,“我受伤啦,走不动路,你背我回家!” 王竹赶紧点头,二话不说,抓住朱秀一条胳膊,以一个半过肩摔的姿势将他甩到背上,掂了掂分量,迈开腿大步朝前走去。 朱秀没想到这小娘竟有如此力量,看似瘦小的身材,将他背在背上竟然毫不费力。 “要不...你还是放我下来,扶着我走吧?怪不好意思的~~” 朱秀见不远处扛着锄头从地里回家的村民们纷纷扭头望来,一个个脸上带着笑意,禁不住老脸发烫。 王竹也有些羞赧,却没有听话将朱秀放下,凶巴巴地低声道:“别理他们!朱大强朱大茂朱大成,哼~我记住他们啦!敢笑话我,待会我就去掏了他们家鸡窝!” “呃......”朱秀略感郁闷,趴在王竹背上不说话,他忘了,王竹可是陶朱村的娃娃头,小恶霸级别的祸害。 回到家,推开院门,方翠兰从堂屋里探出脑袋,笑吟吟地迎出来,“二丫来啦!这是怎么了,还背着回来?丢人!” 方翠兰戳了戳朱秀的脑门,抓住他两条胳膊,拎着他放到小马扎上坐下。 王竹微微喘气,黑里透红的脸蛋有些愧色,低着头不好意思地道:“方婶...我...我又把朱秀弄伤了,对不起~~” 方翠兰瞥了朱秀红肿的脚背一眼,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没多大事,这小子细皮嫩肉,一点不皮实,抹点药明儿个就好啦!” 朱秀靠着堂屋立柱,撇撇嘴很是不忿地想要抗议,方翠兰偷偷掐了他一下,挤挤眼睛。 王竹绞着手指,偷瞄一眼朱秀,嘤弱地小声道:“那...那我先回去了......” 王竹不好意思继续待下去,头一扭逃也似地跑出朱家。 “这丫头,哪都好,就是脸皮太薄~~” 方翠兰看着王竹跑远,笑呵呵地摇摇头,关好院门,从屋里拿出一瓶跌打伤药,蹲在朱秀身前给他抹药。 朱秀疼得一阵龇牙咧嘴,委屈地道:“娘~孩儿都受伤了,你怎么不把那臭丫头扒掉裤子打屁股,给孩儿出出气?” 方翠兰送出一记大大的鄙视眼神,轻轻在朱秀脚背上拍了下,“亏你还好意思说!一个半大小子,弄不过一个小丫头!真他娘的丢人!” 朱秀没心没肺地嘿嘿笑着:“娘~你咋把自个儿都骂进去啦?” 方翠兰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用力抹药揉搓着,哼道:“你娘我,什么刀枪棍棒都耍得有模有样,生个儿子却比大姑娘都还弱不禁风,气死老娘啦!今后你要是被自家媳妇欺负,唉~~咋办咧?难不成还要娘替你出头?” 朱秀强忍脚上阵阵酸疼,怔怔地问道:“娘,您此话何意?什么媳妇?” 方翠兰白了他一眼,笑容诡异地低声道:“你个傻小子,王竹那丫头不错,娘都替你瞅好啦!再过两年,等你考上乡贡郎,娘就给你做主,将亲事定下!” 朱秀愣了半晌,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别别别!千万别!孩儿就当她是位小妹妹,没感觉的!娘可不要乱点鸳鸯谱!” “咋会乱点呢?”方翠兰一瞪眼睛,嗤笑:“你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感觉?婚姻大事,当然是由父母做主!” 朱秀表现出难得的强硬,晃着脑袋抗议道:“不行!绝对不行!孩儿的婚事一定要自己做主!孩儿要寻找真正喜欢的姑娘!” 方翠兰呵呵笑了两声,也没放在心上,收起伤药随口道:“哟~我家秀儿长大啦,还知道喜欢姑娘!想做自己的主,就赶紧给为娘考个乡贡郎回来。等你有了你爹的成就,娘也就安心了,到那会也不愁找不着媳妇......” 听着方翠兰嘀嘀咕咕念叨着钻进灶房,朱秀咧咧嘴角,考上乡贡郎就意味着即将踏入洛阳,这可是他计划里三十岁才能干的事情,难不成自己要打光棍混到三十岁? 这年头,除了家里委实揭不开锅的那种,没人会当大龄未婚青年,超过一定年限,官府可是有权强行婚配的,绝不允许拖人丁增殖工作的后腿。 不能为人口繁育做贡献,留你何用? 朱秀拍拍脑门,这会可不讲究计划生育,人口才是第一生产力,增丁添户可是官府工作的重中之重。 还好自己未到婚龄,暂且可以将人生大事缓一缓。 一想到王竹那个孔武有力的小黑丫头,说实话朱秀打心眼里发怵,自己还是比较喜欢温柔矜持的那一类,最起码今后家庭地位和人身安全上有所保证...... “唉~~才十四岁就要开始为结婚发愁,古人也不容易呀~~” 第二十二章 猎人小屋 方翠兰用的跌打伤药果然灵验,第二日朱秀的脚基本痊愈,没有影响他强身健体的计划,背上小书篓吭哧吭哧地跑到乡学舍。 上午的课业结束,当陶盛亲眼看着朱秀和葛家仆从打个招呼,就被允许进入葛老私宅的时候,陶盛相当震惊。 昨日晚间,葛老已经离开学舍回县城去了,往常葛老不在的时候,除了刘达,葛氏家仆决不允许外人进入那处私宅。 虽只一墙之隔,却是学生们心目中的禁地。 陶盛怒气冲冲地跑去找刘达质问,刘达也没隐瞒,将昨日葛老的决定告诉他。 妒火中烧的陶盛牙缝里蹦出三个字:“凭什么?” 刘达也被陶盛的恶劣态度弄得很不高兴,碍于陶家的面子,没有跟他过多计较,只是淡漠地表示,这是葛老对朱秀的额外奖励,若有异议,等过几日葛老回来,可以当面询问。 失魂落魄的陶盛拖着无力的腿脚回到自己的独寝罩房里。 过去,他是乡学舍成绩最好,最有希望考上县学的一个,葛立德和刘达都无比迁就他,学舍最好的资源都集中在他身上。 如今,朱秀异军突起,课业成绩跃居己上,耀眼的光芒刹那间吸引了葛立德和刘达的全部目光。 陶盛知道,自己再也不是乡学舍最独一无二的人,可是这份巨大的落差,让他一时间难以接受。 三日后,刘达将今年县学招生的情况大致地介绍完,朱秀也正式提出离校自修的请求。 刘达很爽快地答应了,只是要求朱秀月底前回来接受葛老的单独测验。 蹭完饭后,朱秀心满意足地背着书篓离开乡学舍,站在水口村回陶朱村的土路旁,又有些踟蹰,不知道该去哪里落脚打发日子,心里暗暗发愁。 回家肯定是不行的,这件事还没告诉方翠兰。 在自家老娘看来,不能乖乖留在乡学舍的读书行为都是瞎扯淡,朱秀可不会去自讨没趣。 “咦?朱秀,你咋这么早就出来啦?” 身后响起王竹清脆的声音,朱秀回头,有些无奈地道:“都说了我的脚没事,你不用每天都跑来等我。” 王竹微黑的脸蛋似乎闪过一抹羞红,剜了他一眼,噘嘴道:“我才没有等你呢!我来水口村逛逛市集,刚好碰见你这个讨厌鬼而已!哼~” 朱秀报以鄙夷眼神,撇撇嘴没有说话,一个乡下市集,逛了四五日还没逛够,这借口也真够烂的。 王竹仿佛听到了朱秀心里的腹诽,不由大怒,拳头一握就要作势朝朱秀脚上踩去,待见到朱秀惊恐地抱着脚躲开,才犹豫了下,略显心虚地收起架势。 嗯,等这讨厌鬼伤好些再教训也不迟,若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想想也怪可怜的~~王竹在心里默默安慰自己。 朱秀松了口气,不落痕迹地朝旁边挪开些,不敢再跟这暴力小娘站一块。 “我替你背着书篓,要不别人见着,又以为我欺负你呢!”王竹伸出小手脆声道。 朱秀赶忙摇摇头,“时辰还早,先不忙回村。我想找个安静无人打扰的地方,读书写点东西。只是不知该去哪里......” 王竹圆溜溜的眼睛渐渐睁大,惊呼:“原来你是从学舍逃出来的!让方婶知道,非得打断你的腿!” 朱秀翻了个白眼,摊手解释道:“不是逃,我已经跟葛老和刘师请过假,他们也都允准了。我这叫离校自修,也就是自我修行,懂了吗?” 王竹怔了怔,也不知道她明白没有,朱秀想了想小声道:“这件事你要替我保密,千万别让我娘知道!” 王竹抿嘴望着他,忽地眉眼弯弯笑了起来,略带狡黠地道:“可以,不过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朱秀怕她狮子大开口,警惕地道:“先说说看!” 朱秀一脸防贼样的表情气得王竹牙痒痒,小脚一跺气呼呼地喝道:“不过是让你教我识字,怕什么?” “你想识字?”朱秀眨眨眼,松了口气,胸脯拍得梆梆响,“早说嘛!小事一桩~包在我身上!” 见朱秀答应的还算爽快,王竹这才消了气,白了他一眼,招招手:“跟我走吧,我知道个地方,保管你满意!” 朱秀犹豫了下,反正自己也没去处,便点头答应,将信将疑地跟着王竹先回了陶朱村。 到了村口时,却没进村,走田埂绕到村后头,穿过一条林间小径,进了村后的大青山。 山间空气潮湿,开春过后放眼皆是一片郁郁葱葱、生机盎然之景,行走其间,颇有种踏青春游的轻松愉悦感。 入了山林的王竹像只无忧无虑的小山雀一样,腿脚飞快地奔走在密林溪水畔。 潺潺小溪里那些长满青苔的湿滑石头,朱秀踩上去小心翼翼生怕掉水里,王竹却如履平地,蹦蹦跳跳跑了好几个来回,朱秀却困在溪流中心,身子摇晃得厉害,进退不得。 无奈之下,朱秀只得苦兮兮地求助王竹,遭受了小姑娘一番奚落嘲笑后,牵着她的手才战战兢兢地淌过溪流。 朱秀却没发现,当他抓紧王竹有些粗糙的小手时,小娘微黑的脸蛋红得发烫,嘴角的笑意充满甜蜜。 溪水上游,半山腰处有一片开阔平坦的竹林,一座茅草盖顶,竹子做架的小屋搭建其间。 朱秀大喜过望,围着小屋绕了好几圈,这处静谧幽深的山中小屋,完全满足了他对古时隐士的遐想,没想到陶朱村后的大青山上,还有如此好地方。 “这里原本是一间荒废的猎人小屋,爹爹进山打猎时发现,修缮修缮还能用。有时一天下来没什么捕获,爹爹便会在这里暂时落脚。从这里再往北边去就是荒山野岭,只有像我爹一样厉害的猎手才敢往里边走!” 王竹一脸骄傲地说着,推开木板门,朱秀探着脑袋往里边瞧了瞧,四四方方二十来平,摆了一条案几一张单人板床,还有一个草墩子和一把绳床,泥和干草混合糊起的墙壁上,挂着一张猎弓。 屋里落了不少灰尘,看样子有段时间没人来了。 “附近的野物都被爹爹赶到北边去了,这几个月田里活多,他也没工夫进山,你可以安心待在这。” 朱秀不住点头,对小屋环境深感满意。 放下书篓,卷起袖口,和王竹将里外打扫了一遍。 跪姿案几太矮朱秀坐不习惯,便拿绳床当桌子,坐在草墩子上,将笔墨摊开。 王竹则跪坐在案几后,身前摆着几张草纸和一支笔,微黑的小脸上有些惴惴之色,腰杆不由自主地挺直。 朱秀心里暗笑,翻山越岭动手动脚咱不如你,读书写字可是咱的强项,还不得将场子找回来。 清清嗓,朱秀面色严肃地道:“说说你读过那些蒙学读物?” 王竹有些坐立不安,底气不足似地弱声道:“...爹只教过我们读《千字文》......” 成书于梁武帝时期的《千字文》乃是当世流传最广的蒙学读物,朱秀点点头问道:“可曾习完?” 王竹不好意思地摇摇头。 “习过多少?可有一半?”朱秀不动声色地追问。 王竹小声道:“只习过...一点点......” 朱秀见她惭愧似地低下头,脸蛋黑里透红甚是有趣。 不过想想王戮五一个刀口舔血的老爷们,哪有耐心教兄妹俩读书认字,进度慢一点也可以理解。 朱秀稍作沉吟,王竹的基础相当于无,千字文虽好,但其中的字句对于蒙学者来说不算容易。 “这样吧,我为你编写一本浅显易懂的蒙学读物,今后你就照着学!” 朱秀研好墨,提笔蘸了蘸,略一沉思,便埋头疾书起来。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王竹好奇地凑过头瞅了瞅,断断续续能认识一些字。单从字体笔画和结构上看,的确要比《千字文》简单许多。 朱秀省去了原《三字经》中,唐高祖,起义师至立宪法,建民国一段,又将后续涉及中唐以后的人物段落略去,删删减减拼凑成一本适合武周朝版本的《三字经》。 “此文名为《三字经》,不仅读起来朗朗上口,且内容思想包含了人伦义理和一些历史人文哲学,便于认字,非常适合你这样的初学者......” 朱秀叨叨着介绍这本提前几百年面世的蒙学读物,却没发觉王竹神情怔怔地望着那几页写满字的纸。 “他写的字真好看呀...他好厉害,一口气能写这么多字......”小姑娘脑袋里嗡嗡响,一想到这是朱秀专门写给她的,心中就油然生出一种幸福感。 “喂喂?发什么呆?我说的话你都听清楚了没有?” 朱秀见王竹竟然傻乎乎地痴笑,敲敲案几一脸不满地瞪着她。 王竹回过神,羞赧之色愈浓,好在肤色黑也看不太出来,赶忙端坐身子用力点点头。 “今日时间有限,就只教你前十句,跟我一起念‘人之初,性本善......’” 第二十三章 朱大忽悠 王竹学得很认真,没一会就能自己一个字一个字地指着,将《三字经》前十句结结巴巴地念出来,一些构型稍显复杂的字,经过朱秀提醒几遍后也就记牢了。 朱秀矫正了一下她握笔的姿势和手法,就让她伏在案几上,一个字一个字开始描摹。 看着小姑娘艰难而又努力地握笔写字,朱秀露出欣慰笑容,稍微满足了一点好为人师的虚荣心。 朱秀摊开随身携带的小本本《享乐宝鉴》,仔细回想了一下和葛立德的谈话过程,在人生规划—近期目标的部分添上几笔。 “以前三名的成绩考入竹山县学,借葛氏之力助周进财脱离陶家。” 朱秀默默思考,葛家这条线大有用处,需要牢牢抓紧,方法之一就是继续获得葛立德的青睐。 以水口乡学舍学生的身份考一个好成绩,可是能给葛氏脸上增光不少。 今后算起来,自己也算是葛家门下教出来的学生,县令葛绛怎么地也得罩着自己点才是。 进入县学混到十九岁,然后考个州学,再混个十年八年,那会大唐应该已经重回正轨,可以考虑往仕途上发力了。 朱秀心里的小算盘打的满满的,做上几年生意,老朱家那会应该已是衣食无忧,有宅有田,再混个官身护体,那就真的可以逍遥世间,恣意人世了...... 抹抹嘴角流出的哈喇子,瞥了眼一无所觉刻苦习字的王竹,朱秀心里忍不住嘿嘿发笑,说不定那会自己都有了娃儿,就是不知这娃儿娘是谁...... 至于县学考不考的上,朱秀之前还有些担心,不过听刘达讲完课,知道了县学招生的考试内容后,朱秀便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凡是考基础的内容记忆,这个世上恐怕没人能超过他,就连州学,似乎也只是在县学招考的基础上,加试了杂文和一些简单的策问。 朱秀真正没有把握的,还是乡贡选拔和最后的省试两项,这两项可就是考真功夫,除了贴经和墨义,对策和杂文才是决定科举成败的两项关键。 朱秀知道以自己的水平,是根本不可能在这两项上与别的考生相比较的,到时候要怎么应付,真是一件需要仔细谋划的事情,令人头疼啊! 好在人生走到这两步距离还远,还有足够的时间去盘算,朱秀也就心很宽似的将两道难题抛到脑后。 藏好小本本,朱秀咬着笔杆又想到了一件事。 “王竹,我二姐三姐快回来了,我想送件礼物给她们,你说送什么好?” 王竹抬起头,浑然不觉脸颊上抹了一点黑墨,朱秀眼珠转朝一边,装作不知。 “慧娘姐喜欢什么我不清楚,不过妍妍姐喜欢读书,还喜欢舞乐,这你应该知道呀?”王竹奇怪地看着他。 “呵呵,一时半会想不起来。好了,没事啦,你继续写字。”朱秀打了个哈哈应付。 王竹也没作他想,撇撇嘴继续专心描摹写字,嘴里还边写边小声念叨,认真的样子让朱秀汗颜。 “三姐朱妍妍喜欢书乐,想来是位文艺女青年......” 朱秀暗暗忖度,舞乐他就没辙了,不过可以送本好看有趣的书给她。 刚好这两日方翠兰嚷嚷着让朱秀讲故事给她听,《梁山英雄传》完本也有段时间了,方翠兰急需一个新故事来满足自己的猎奇快感,顺带着打发时间。 朱秀在脑袋里检索了一阵,很快有了主意,提笔写下一个新的书名:《奇闻异录》,第一篇:白蛇。 ~~ 在猎人小屋,朱秀开始了愉快的自修生活。 每日里写写书,教教王竹认字,躺在没有狗屎的草地上晒晒太阳,脱掉鞋袜去溪流里捞鱼摸虾,日子过得相当舒坦自在。 猎人小屋也由两个人变成了三个,威猛少年王昂也被王竹拽了过来,一起接受文化的熏陶。 教一个还是教两个朱秀原本没所谓,只是王昂始终保持一张怒脸,好像对自己有多不待见一样,朱秀心里就膈应发慌,都不敢再逗弄王竹,生怕哪天惹恼了她哥,将自己拖进人迹罕至的小树林...... 不过几日相处下来,王昂除了平日里怒脸相对,不爱说话是个闷罐子外,倒也没有其他毛病,朱秀也就渐渐放下心来。 自从王昂到来后,猎人小屋的原本功能才算是真正利用起来,王昂跟着他爹王戮五没少进山打猎,本事不小,箭法奇准,时不时能带回来野雉野兔鸟雀什么的,三个人的伙食有了极大的改善。 到了约定好的日子,朱秀回学舍,接受葛立德和刘达的首次单独测验。 结果自是不必说,葛老和刘师都相当满意。 朱秀在学舍混了顿饭,又厚着脸皮顺走了一些纸笔墨,这才溜回了猎人小屋。 三月底的时候,《白蛇篇》手稿已经全部完成,朱秀在其中运用了后世的标点符号以作断句之用,并且在文初时加以介绍说明。 明日便是二姐三姐回家的日子,朱秀早早收拾东西,准备用手里积攒下的二十几文钱,去水口村集市逛逛,买点新鲜食材,准备明日再度显露厨艺,为两位姐姐接风。 路过乡学舍时,意外碰到了蹲守在此的周进财。 “哟周叔,小半月不见,我还以为你得了我的点子跑路了呢!”朱秀笑嘻嘻地打趣道。 “朱小郎?你这是...被逐出学舍了?”周进财见朱秀竟然在学舍外逛荡,愣愣地问了一句。 朱秀送他一记白眼,简单解释了下,又道:“学舍的事说来话长。周叔,今日来寻我,可是有要事?” 周进财精神一振,喜滋滋地拉着朱秀钻进驴车里,强捺兴奋地道:“我是来知会你一声,新式绞练作坊已经开张,第一批细白麻顺利产出,咱们的生意步入正轨啦!” 朱秀倒没觉多意外,他传授的法子肯定没问题,周进财消失了小半月,若是还不能搭建起一个绞麻作坊,那他就要考虑更换合伙人了。 “周叔,上次我忘了说,房州乃至中原所种的da麻较为粗糙,质地也较重,可以多收一些江北江南所种的苎麻,这样绞练出来的麻纱更细更轻,也更结实,卖价能再提高一些。” “还有,绞练作坊的工艺,你可以将步骤分割开,教给不同的雇工,每人专门负责一个步骤,这样可以提高生产效率。” 周进财聚精会神地听着,丝毫不敢插嘴打岔,将朱秀的话一一记在心里。 新式绞练法试验成功后,他可算是明白了,这朱小郎开窍以后学问大进,凡是他认真说出来的话,必有其道理所在,一定得牢牢记住。 周进财又问询了几处细节,得到满意的解答后,才心满意足地叹服道:“每次与朱小郎交谈,都能让周某获益良多。孔圣人那句话咋说来着?什么高...什么坚?” 朱秀好笑地道:“‘仰之弥高,钻之弥坚’,这句话可不是圣人所言,乃是其弟子颜渊所言。周叔拿复圣赞美圣人之言来夸奖我,小子委实不敢当。” 卖弄学识失败,周进财倒也不尴尬,笑着打了个哈哈,又赞了一句:“朱小郎好学问!” 如今习文之风愈发盛行,但凡自恃身份者皆以附庸风雅为荣,就连周进财这样的乡村小商贾也不免俗。 不想当士人的商贾不是一个好地主。 “对了周叔,身上可带钱了,先支我点用用。”朱秀想到自己只有二十余文钱,购买食材捉襟见肘,上下打量起周进财来。 周进财顿生警觉,身子往一旁挪了挪,似乎想要挡住什么,用力摇晃着脑袋:“没带!没钱!钱全部投到作坊里了!” 朱秀眼尖,瞧见车厢角落里放着一只小铁箱,手一指嘿嘿笑道:“那里面是啥?打开我瞧瞧?” 周进财赶紧两只手死死按住小铁箱,八字胡颤动,苦着脸道:“朱小郎,现在可还没到分红的时候!” 朱秀瞪了一眼这吝啬的家伙,没好气地道:“不跟你多要,就拿一贯钱给我,将来在我分红里扣就是了。” 周进财咽咽唾沫,赶紧道:“那就说好只拿一贯!我给你记账,分红的时候扣除!” 周进财动作飞快地打开小铁箱,拎了一串铜钱出来递给朱秀。 朱秀打眼一瞟,铁箱里少说还有七八贯钱。 周进财挡住朱秀的视线,唉声叹气道:“就这么点本钱了,生意难做啊~~” 朱秀将钱装进书篓里,瞥了他一眼,笑道:“周叔,好好干,葛老已经答应,等我考上县学后,他就出面为你办妥脱籍立户的事情。很快,你就不再是陶家的赘婿,而是一名堂堂正正的周姓户主了。” 周进财一愣,嘴皮子哆嗦起来,“真...真的?!” “那还有假?葛老亲口答应我的!不信你去问问呀!” 周进财鼻子一酸就哽咽起来,“若真能办妥此事,朱小郎便是周某的再生父母......” 朱秀忙摆手笑道:“别别,有你这么老的儿子,我非得夭寿了不可!” 周进财顿时被噎得说不出话,抬起袖口擦拭眼角,悲戚戚地道:“总之,周某后半辈子全赖朱小郎照拂了。” 朱秀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道:“好好跟着我干,绝不会亏待你。脱籍立户只是第一步,将来还有大笔的财等着我们去发呢!” 周进财重重点头,这一刻在他眼里,朱秀脑后闪耀一片璀璨金光,那光照射在他身上,便化作了希望。 第二十四章 二姐三姐回来了 今日恰好是学舍每旬例假,朱秀便名正言顺留在家中。 一大清早,他便起床忙活,劈柴烧灶,刷锅摘菜,淘米煮饭,准备用一顿丰盛的午餐,来迎接二姐三姐。 这可是自年后两位姐姐离家,时隔三个多月才首度归家。 至于方翠兰,捧着那本刚刚用线简单装订成册的《白蛇篇》,坐在院中看得如痴如醉,一会咯咯笑个不停,一会又吧嗒吧嗒直掉眼泪,嘴里时不时地骂咧两句“法海你个贼秃”、“落在老娘手里,非得扯烂了你的袈裟,拔光你的白毛,一把火点了那金山寺......” 朱秀系着围裙,手里拿着一柄木铲,从灶房里探出头瞅了眼,幽幽地叹了口气,又是一个沉迷于虚幻爱情故事的大龄妇女。 不过从方翠兰的反应来看,经朱秀改动后的《义妖白蛇传》大获成功,送给三姐肯定是一件不错的礼物。 临近中午时,饭菜已经上桌,看看日头,两位姐姐差不多也该到了,朱秀赶忙解下围裙,拉上方翠兰赶到村口迎接。 刚到村口,便见朱大茂赶着骡车进村,铺着干茅草的车板上,坐着两位青春洋溢的少女。 其中一位身穿褐黄布裙外罩单薄白衫的少女,隔着老远就朝方翠兰和朱秀挥手,带着回家的喜悦大声呼喊:“娘~小弟!” 少女的样貌与模糊的记忆渐渐重合,朱秀认出这是他的二姐朱慧娘。 另外一位身穿青色窄袖襦裙的少女相貌和朱秀有六七分相似,端庄秀美,神情温婉,浅笑依依地挥着手。 她正是朱秀的三姐,朱妍妍。 朱秀怔怔地望着她们,心中油然生出一种亲近感,又有些紧张地搓着手,身为独生子女,他可从没有与兄弟姊妹相处的经验。 骡车停下,朱慧娘一跃落地,迫不及待地张开手臂扑到方翠兰怀里:“娘~想我了没?” 方翠兰嘴上嫌弃地哼道:“去去,上回才到县城看过你,少来腻歪!”手上却是抱住二女儿不撒手,说完自己都哈哈笑了起来。 朱妍妍挎上两个小包袱,朝朱大茂鞠躬,温声道:“有劳四叔送我姐妹一程。” 黑壮汉子朱大茂赶忙摆手:“都是宗亲,用不着谢!等你们回城时,过来知会一声,我再赶车送你们回去!” 朱大茂又和方翠兰朱秀打过招呼后,慢悠悠地赶着骡车回家去了。 朱慧娘在县城书铺做事,离得还算近,每月方翠兰都会进城探望。 朱妍妍在房陵县张府做青衣使女,隔得可就远了,三月没见着,方翠兰拉着她的手,心疼地揽在怀里,低声询问她的近况,主家待她可好,吃穿用度上可有短缺,身体可好...... 望着母女三人相拥着互诉衷肠,朱秀抽抽鼻子,咧嘴直傻笑,眼眶不禁一阵温热。 走神间,只觉脸上被人轻轻捏了一把,朱秀回过神,原来是朱慧娘笑嘻嘻地逗弄他。 “弟弟见过二姐、三姐!”朱秀赶忙拱手揖礼,嗫喏地小声唤道。 朱慧娘皱皱鼻头,不轻不重地在朱秀脑门拍了下:“还是傻乎乎的模样!” 朱妍妍抿嘴轻笑:“二姐,咱家小弟是知书达礼之人,你可别欺负他!” “哼~谁让他呆头呆脑的,我看他就是读书读傻啦~~”朱慧娘摆起姐姐的架势就要一番训斥,说着又要往朱秀脑门拍一巴掌。 方翠兰一伸手挡了下来,瞪了她一眼道:“今后不许再敲你弟弟的脑袋!好不容易开窍变聪明了,要是再给你打傻了,为娘可跟你没完!” 朱慧娘怔了怔,不可思议地打量一眼挠头憨笑的朱秀,噗嗤一声笑道:“娘~您可真偏心!您瞧他,哪有变聪明的样子?还不是傻乎乎的!行行行,您的宝贝儿子金贵,我不打了便是~~” 朱慧娘一张利嘴说话像放机关枪一样停不下来,方翠兰瞪眼在她脑门上戳了戳,才让她撇嘴收声。 朱妍妍心思更加细腻灵秀些,似乎觉察到自家小弟确有不小的变化,但具体哪里不同,又说不上来。 方翠兰谨慎地四周瞅瞅,慎重地低声道:“兹事体大,咱们回家再说!” 朱秀松了口气,忙附和道:“对对,两位姐姐赶路辛苦,肯定饿坏了,咱们回家边吃边聊!” 朱秀殷勤地接过三姐手里的包袱挎在肩头,小跑着朝前引路,听着身后娘仨嘻嘻哈哈的说笑声,心里暗呼,应付一家子大小女人也不容易。 回到家中,朱慧娘望着桌子上色香味俱全的四菜一汤,馋得口水都快流下,吃惊地道:“娘~您这厨艺进步的也太快了吧?” 朱妍妍也是眼波流出异彩,敏感的她从这一桌子饭菜上,就能察觉到老朱家发生了不小的变化。 方翠兰干笑一声,略显难为情地道:“这些都是秀儿做的,为娘不过是帮着打打下手......” 朱秀撇撇嘴,瞟了一眼放在马扎上的小书册,方翠兰愈发心虚地干笑起来。 朱慧娘和朱妍妍相视惊诧,朱慧娘喃喃地道:“小弟什么时候学会了庖厨技艺?” 忽地,朱慧娘面色一变,神情凄婉地低声道:“我知道了...定是小弟学业不用功,被学舍开除,无奈之下只能去学庖厨之技傍身!娘~~这么大的事,您怎么不早告诉我们?” 朱妍妍也是蹙起眉头,以一种审视又有些痛心的目光注视朱秀。 朱秀愣了愣,哭笑不得,莫非老朱家都是些戏精转世,这份脑补的功力着实厉害。 方翠兰眼一瞪,跺跺脚“呸呸呸”吐了三声,“你少胡说八道!就算砸锅卖铁,老朱家的文气也不能断送在为娘手里!” 朱慧娘焦急地道:“哎呀娘~究竟出了何事?您赶紧告诉我们呀!要不然这顿饭也吃的不踏实!” 朱妍妍轻点螓首以示同意。 方翠兰望着一桌子喷香饭菜,咽了咽唾沫,挥手喝道:“跟娘进屋里来说!” 朱秀望着娘仨神神秘秘地钻进屋,“嘭”一声紧闭屋门,有些郁闷又有些好笑地摇摇头坐下。 兴许是惦记着桌上的美食,方翠兰这一次速战速决,三言两语解释清楚,“咣”地一声推门冲出,端起饭碗狠扒两口,“饿死为娘啦~~” 朱慧娘和朱妍妍神情古怪的跟在后面,朱秀赶紧盛饭递筷,殷勤地道:“二姐三姐,快吃吧!尝尝小弟手艺如何!” 朱慧娘犹豫着小声道:“小弟...那老仙入梦......” 没等她问出口,方翠兰瞪眼喝道:“怎么还问呢?举头三尺有神明,老天爷都在看着呢!闭嘴!” 朱慧娘吞吞舌头,不敢再多话,目光中的好奇疑惑之色不减。 朱妍妍小口吃着饭,眼眸不时朝朱秀瞟去,同样是满满的探究之意。 朱秀心中暗笑,神明的作用在这年头当真好使,什么事往神明上一扯,就都能说得通。 朱秀一脸神秘地低声道:“二位姐姐无需怀疑,娘说的都是真的!此事,乃是上天眷顾我朱家!” 朱慧娘和朱妍妍相视一眼,皆是露出欣喜兴奋之色。 朱慧娘小声道:“小弟...姐今后再也不打你的脑袋了......” 朱妍妍放下碗筷,双手合十虔诚地垂目低语,似是在向天公表达感恩之情。 朱秀给她们一人夹了一块老卤味的大猪蹄子,姐弟三人相视而笑,开心地享用起美食来。 饭桌上,方翠兰又绘声绘色地讲述了一遍,当日朱秀在陶家的光辉事迹,姐妹俩听罢,愈发确信有仙人入梦,将朱秀脑瓜开光,这是老朱家的福报。 饭罢,一家人坐在院中享受相聚的宁静时光。 朱慧娘回味着唇齿间的留香,感慨道:“那道猪蹄,竟是比县城‘川蜀熟香食铺’里卖的还好吃,若不是受了仙人点拨,小弟怎做得出如此美味!” 朱秀笑了笑,卤味从秦汉之际便在巴蜀之地出现,如今流传到梁地也不稀罕。 他所调的卤味乃是后世改良配方,有些食材这年头还没出现,不过对总体口味影响不大,自然不是那些古法老卤所能相比的。 “今日一餐肉食太多,耗费不少,小弟的心意我们已知晓,今后还是当以勤俭节约为主,学业上也须抓紧,万不可因为些许成绩就沾沾自喜。爹爹说过,考学之路艰难无比,每一步都不可有丝毫松懈。” 朱妍妍细语温声地谆谆教导着,方翠兰和朱慧娘不约而同地肃然点头表示同意。 任何时候,朱秀的学业都是老朱家的头等要务,这是不容变更的家庭共识。 第二十五章 空虚子 “三姐教诲,弟弟必定铭记在心!母亲和两位姐姐敬请放心,朱秀多年浑噩,今朝开悟,必定用功读书,奋发自强,重振我老朱家门楣!” 朱秀起身长揖及地,神情庄重声音铿锵有力。 朱慧娘和朱妍妍相视欣喜,小弟真的性情变化了许多,以往的他,是绝对说不出如此昂扬的话语。 若非仙人入梦指点开智,如何能说得通朱秀身上的转变? 当即,两位姐姐对这件神乎其神的事情深信不疑,将其深深埋藏在心里,这是老朱家所有人都要紧守的秘密。 朱秀将那本简单装订的书册递给朱妍妍,笑道:“这是小弟根据前代流传的一些民间奇事,稍加改编后撰写的小故事。三姐喜欢读书,就送给三姐看个新鲜。” 朱妍妍捧着书册,望着第一页当作封面的纸上所写的《奇闻异录—白蛇篇》,轻声念了念,不免感到新奇,抿嘴浅笑:“小弟有心了,我很喜欢。” “三姐快翻开瞧瞧,你肯定会喜欢这个故事。”朱秀期待道。 朱妍妍轻柔地翻开第一页,立刻便被开篇的一首题诗所吸引: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话说西湖景致,山水鲜明......” 再往下看,朱妍妍很快就深深沉浸其间,稍显白话的语句初看时有些不适,但那新奇的断句符号,却总是能让人在停顿间感觉无比舒服。 望着朱慧娘和朱妍妍凑一块看得聚精会神,朱秀欣慰的笑了,小半月的功夫总算没白费。 方翠兰已经看完一遍,仍不免惦记着书中的许宣和白娘子,又或是按捺不住心中的表达欲望,嘀嘀咕咕地凑了过去:“娘跟你们说啊,那法海贼秃......” 朱秀吓了一跳,赶紧拽住方翠兰将她拖到一旁,哭笑不得地小声道:“娘~您别剧透行不行?这样读起来就没意思啦!” 方翠兰琢磨了一下,似乎弄懂了何谓“剧透”,搓着手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娘是太恼书中那法海了,逢人就恨不得骂他两句!对不住对不住~~哈哈” 朱秀心里腹诽,照自家老娘爱憎分明的性子,放在后世,那就是在死忠粉和大喷子两种模式下来回切换,碰到喜欢的,恨不得吹上天,不喜欢的,就往死里喷...... 方翠兰一副猴急样的嘟囔道:“儿啊,你手里还有没有其他话本?快拿出来给娘瞅瞅!” 朱秀两手一摊无奈道:“没啦,这些都是孩儿闲暇之余写的。娘想看其他的,得再等一段时间。” 方翠兰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喃喃道:“算了算了,还是正经学业为主,娘不看了便是,可不敢耽误了你的课业......” 望着母亲心神不定地进了堂屋,朱秀又是好笑又是感慨,没想到一个新奇的爱情故事,在这年头竟然能让人如此惦念不忘。 晚些的时候,朱慧娘悄悄将朱秀叫到一旁,问道:“小弟,你那书册每页下都有个奇怪的符号,似乎是用作计数之意?” 朱秀吃惊地望着她,没想到朱慧娘第一次接触阿拉伯数字,就猜到了其作用。 “二姐聪明,那些符号叫作阿拉伯数字,是由古天竺人发明,经由极西之地的阿拉伯人传入西域。相比较于汉字计数,这种数字更加便捷简单,运算起来也非常容易。” 朱慧娘倒是不关心这种奇特计数法的来历,兴奋地道:“我观此法甚为方便,你教我可好?” 朱秀笑道:“二姐想学,小弟愿意倾囊相授。” 当即,朱秀手把手教朱慧娘学习起阿拉伯数字和一些简单的运算法则,又把自己所知的一些简单的收支记账法教给她。 朱妍妍沉浸在白娘子的故事中,时而忧思叹息,时而感动涕落。 朱慧娘明显对数字更加感兴趣,事实证明她在这方面的学习能力也超强,三日后,当朱秀从猎人小屋回家时,朱慧娘已经可以完全脱离自己的辅导,熟练掌握数字符号,和百位以内的加减运算。 家人团聚的时光总是短暂的,谷雨过后,朱慧娘和朱妍妍就要离家,一个回竹山县,一个回房陵县张府。 下一次团聚,或许要等到县学招考的时候了。 朱秀和方翠兰将姐妹俩送到村口,朱大茂的骡车已经等候在此。 朱慧娘拉着朱秀走在后面,低声道:“你写那篇《白蛇》甚是有趣,如果刊印出版的话,必定能大受欢迎!我考虑过了,我将手稿带回正业书铺,找章东主谈谈,在他的书铺雕版刻印出版,赚得的钱两家分。” “章东主是个厚道人,咱爹爹过去是他店里的大主顾,知道咱爹去世后,主动邀我过去帮忙,每月一贯五的工钱,吃住上都不曾短缺,和他做生意,想来能放心不少。” 朱秀想了想道:“出书之事我也想过,只是,一来小弟毕竟年幼,著书一事传出去未免有些惊世骇俗,太过引人瞩目的话,难免会有泄露老仙入梦之秘的风险。二来若不找一间信得过的书铺合作,只怕他们得了手稿刊印成册,到头来咱们却一分钱拿不到,可就亏大了。” 朱慧娘挽着朱秀的胳膊,低笑道:“开了光的脑袋就是不一样,以前你哪能想的如此周全。放心吧,姐姐在正业书铺干了三年,和章东主一家都很熟悉,有我看着出不了差错。另外,著书也用不着拿真姓名呀,你可以取个笔名化名,到时候书稿经由我手,咱家里人不说,谁会知道是你写的。” 朱秀稍作沉吟,如此一来,的确有利可图,便点头应允了。 “既然如此,小弟这里还有一本《三字经》,请二姐带回去一并雕印。” 朱慧娘接过翻看了一下,眼睛一亮,“这本蒙学读物,竟是比《千字文》还要易学,也是你编撰的?” 朱秀心虚般咧嘴一笑,“偶有所得,二姐见笑了。” 朱慧娘揉揉朱秀的脑袋,轻叹道:“若是爹爹还在,见到弟弟有如此才华,那该会有多高兴呀!姐姐有种预感,这一次,朱家的造化,来了......” 朱秀笑了笑,轻声道:“只是不知该取个什么样的笔名来掩饰身份。” 朱慧娘微微一笑道:“不用苦恼,姐姐都替你想好了。昨晚你不是在看《太史公书》吗?姐姐想到里面一句话:‘竹,外有节理,中直空虚’,竹乃百木之君,清华其外,澹泊其中,不媚俗态,非常符合你的气质!不如就取作‘空虚子’怎么样?” “呃......”朱秀一个趔趄差点滑倒,郁闷地摸摸鼻子,心中暗暗吐糟,这个笔名还真不怎么样。 朱秀和方翠兰站在村口,挥手送别两位姐姐坐着骡车远去,方翠兰一脸伤感地道:“慧娘和妍娘不比你大姐,娘真怕她们在外面受了欺负。唉~~咱们一家子,什么时候才能安安稳稳地在一起生活......” 朱秀揽着母亲的肩头,轻声宽慰道:“等孩儿去了县学读书,咱家就到县城里赁宅子住,那会儿就能和大姐二姐团聚了。等攒够了钱,就去房陵张府把三姐的定契赎回来,咱们一家再也不分开。” 方翠兰依旧忧心忡忡地念叨道:“县城宅子的赁钱可不便宜。还有那张府,妍娘当初签了五年的雇佣定契,如今还剩三年,现在赎回的话,可得好大一笔钱哩~~” 放在以前,这两件事老朱家无论如何也解决不了,但现在可不同了,周进财的新式绞练作坊已经投入运营,再过两月应该就会有第一笔分红,那会也正好到了县学招考的日子。 朱慧娘找正业书铺合作出书,如果成功的话,又能为老朱家带来一笔可观的收入。 有了这两处进项,在县城租房子和攒钱为朱妍妍赎回定契,也就有了盼头。 不过现在事情还没办成,朱秀决定先不打算告诉方翠兰。 “娘~放心吧,咱家会慢慢好起来的!” 第二十六章 临近期末 五月底的时候,《奇闻异录》里面的篇目已经增加到了六个,朱秀从《警世通言》和《聊斋志异》里面又各自挑选出几个适合改编的故事,精心编撰后,以更加适合今人阅读的文风和断句节奏整理成册。 除了《白蛇》,又增添了《杜十娘》、《伯牙摔琴》、《倩女》、《画皮》、《辛十四娘》五个篇章。 在没有键盘码字的年头,完全靠笔杆子记录,还是毛笔,只有朱秀知道这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 不到两个月时间,整理出这五个篇目,朱秀感觉已经把自己掏空。 四月中的时候,朱慧娘托人带信回来,说是已经和正业书铺的章东主协商一致,朱慧娘代表著作人“空虚子”,占本书销售额的四成股。 朱秀对这个分配比还算满意,很痛快的答应了,托朱大茂去县城时,将其余五个篇目带去交给朱慧娘。 正业书铺规模不算大,却也五脏俱全,有自己的雕版匠人,印刷起来比较方便。 估摸着最迟在六月末的时候,第一批刊印出版的《奇闻异录·卷一》就可以上市了。 正业书铺出钱出力还负责销售,占据六成利不算过分。 要知道,这可是一个没有版权保护的年代,书籍和所有专利品一样得不到保护,一旦流行开,就会出现大批的跟风仿造者,书铺经营者和作者的收益将会呈滑坡式下跌。 再加上雕版印刷术已经开始在全国普遍使用,书籍印刷脱离了原始的手抄时代,这种盗版出品的速度只会更快。 朱秀对此早有了心里准备,著书只能赚一时的热钱,等到新书流传开,无数的翻版就会出现,书铺和他将不会再有什么收益。 如果《奇闻异录》获得成功,受人追捧的话,“空虚子”这个笔名倒是能给他带来偌大的名声,只可惜这又跟他低调稳健的处世态度相违背,朱秀暂时还没有暴露身份的打算。 就拿这本《奇闻异录·卷一》试试水,如果初期收益还不错的话,就可以考虑继续编撰后续卷目。 除了编书和教王昂王竹兄妹读书,这两个月里,朱秀耗费精力最多的一件事,就是为了进一步投身纺织行业做准备。 绞练麻纱毕竟是整个麻纺行业供应链的上游,技术含量低,几乎没有进入的门槛,产品附加值低,光靠卖麻纱成不了气候。 周进财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他干了十多年的绞麻作坊,顶多也就让陶家成了陶朱村的首富,勉强达到了大周朝的小康水平。 对于普通百姓来说,这当然算是很不错的营生。 但朱秀自诩穿越人才,时代之子,怎么可能满足当一个粗加工的作坊主? 本着干一行爱一行的精神,朱秀决定将生意朝着纺织业的纵深推进。 朱秀跟周进财打听过了,这年头不管是纺麻还是纺毛缫丝,所用的都是晋代以来出现的脚踏纺车缫车,这种工具效率较为低下,纺织速度较慢。 这也跟他所了解的古代科学史里,有关纺织工具发展的知识所一致。 考察过后,朱秀决定尝试着将一种宋代才会出现,元初才开始大规模运用的多锭大纺车...画出来。 朱秀有自知之明,虽然他脑子里存放的《王祯农书》里有这种机械的详细图纸,但他毕竟只是一个学历史的文科生,动手能力向来不是强项,要让他亲手打造,那可真是难为咱朱小郎了。 就算是画图纸,以朱秀抽象派幼儿园基础的画工,也足足耗费了近两个月,磨断了无数根炭笔,才勉强完成了一副较为精确的图纸。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找一个技艺娴熟的木匠,最好是有过纺车制作经验的匠人,共同探讨研究,看看能不能将这种多锭大纺车造出来。 这件事朱秀暂时还没告诉周进财,先让他安心经营新式绞麻作坊,等到赚够了第一桶金,有了足够的资本积累再说。 乡学舍的课业,对于即将参加县学招考的学生来说,已算是临近尾声。 除了朱秀和陶盛,还有三名学生经过这三个月的努力,终于达到葛立德和刘达的要求,得以代表水口乡学舍,参加今年的县学考试。 虽说县学招考不限制报名人数,但若是成绩不达标的话,参加了也无用,考得太糟反而会有损学舍声誉。 故而各乡学舍每年都会挑选成绩最好最有把握的学生参加县考,再加上一些单独报名的考生,竹山县每年参加县考的人数不会低于百人。 六月初二,朱秀回到乡学舍。 学舍里只有参加县考的五人,其余人都给假回家。 按照惯例,每年到这时候,葛立德都会从房山书院,花费重金临时聘请一名先生,来乡学舍对考生们进行为期三日的突击强化训练。 本来朱秀是不想来的,奈何葛立德要求他必须参加。 一位三十多岁,白净斯文名叫宋同知的先生,站在了学堂里。 或许是顶着房山书院讲师的光环,陶盛和其他三名同窗对他高看一筹,正襟危坐神情严肃,态度比以往刘达讲课时端正多了。 别看宋同知和刘达年岁差不多大,都没考上乡贡郎,曾经也都是房山书院的学子,但在房州学界,宋同知就是要比刘达值钱,身价也更高。 因为当年刘达没有考上乡贡郎,也没有通过房山书院的内部应聘成为讲师,最终因年龄过大被劝退。 而宋同知也没有考上乡贡郎,却通过了书院内部应聘,成功留院任教。 所以他们一个只能是乡学舍的讲师,一个就能当房山书院的先生,不管是收入上还是名望上,刘达都差了三条街。 宋同知已经连续两年来到水口乡学舍了,朱秀还是第一见他,他也是第一次见朱秀。 兴许是之前葛立德跟他说了什么,朱秀总感觉宋同知过多地关注自己。 为了摸清这五名学生的底细,宋同知准备了一份考卷,发到五人手中时,顿时引来一片哀嚎。 第二十七章 挖墙脚的宋同知 题量大不说,而且很难! 贴经题足有三十道,解义题十五道,墨义题五道。 贴经题涵盖了包括《孝经》和《论语》在内的大小十一经,解义题以解释词语为主,算是墨义题的降阶版,所出词语却多出自《左传》、《谷梁传》、《公羊传》等较难经籍。 五道墨义题,也都以《礼记》、《春秋左氏传》两大经,《诗》、《周礼》、《仪礼》三中经里面的正文句子做题目,要求考生解答其含义。 朱秀也是暗暗咋舌,如此题量和难度,恐怕早已超过了县学考试内容。 而且宋同知只给了两个时辰的作答时间,时辰一到就收卷。 虽说这只是一次摸底测验,但似乎谁也不愿落于人后,都想在这位房山书院的先生面前表现自己。 鬼知道今后若是报考房山书院,会不会遇到这位宋先生,趁现在留个好印象再说。 朱秀从容不迫地答题,说实话难度大不大其实对他都一样,反正都是从脑袋里抄书,只是题量大的话,查阅拼凑起来也麻烦。 脑袋里存有《十三经清人注疏》这本大杀器,贴经也好墨义也罢,口试笔试全没所谓,只是有的经义答案必须出自朝廷指定的《五经正义》,这就让朱秀感到很蛋疼。 《五经正义》他前世只是稍微翻阅过,印象不深,这段时间他也抽空看过,还处于恶补阶段。 所以他答墨义题时很小心,生怕写出太过超前不合时宜的义理注解。 两个时辰的答卷时间转瞬即过,宋同知毫不犹豫地收走了五份卷纸,然后令五人歇息一刻钟后开始自修,他自己则带着卷纸去到隔壁一间书屋里批阅。 朱秀瞥了眼一副怅然若失模样的陶盛,对他的反应一点不意外。 连他自己都是踩着时间点勉强答完,更遑论陶盛,能答出一半已算不错。 至于其他三人,估计也就是答完三分之一的水平。 朱秀尿完尿回来,趴在案几上小憩了片刻,刚准备从书篓里拿出那张纺车图纸继续琢磨,宋同知的声音在学堂门口响起。 “朱秀,出来一下!” 四双眼睛瞬间集中在朱秀身上,第一个叫的不是陶盛而是朱秀,这里面信息量很大。 陶盛看着朱秀离开学堂,除了目光稍显阴沉外,倒也没有其他反应,其余三人则交头接耳起来。 刚走进书房,宋同知放下手中卷纸,抬起头微笑道:“你可考虑过进房山书院学习?” 朱秀站在桌子前,愣了下,瞄了眼他身前放着的卷纸,就是自己的那一份。 朱秀摇摇头,很老实地回道:“考不上州学之前,没有考虑过。” 宋同知笑容不改,笑道:“就拿房州来说,学子们都将房山书院当作是考不上州学的退路,殊不知不管是招考难度或是讲师水平,又或是学子质量,房山书院都要强过州学馆。 除了要交一笔束侑钱和食宿费用,我想不通房山书院有哪里比不上州学馆?的确,州学馆每年选送的生徒名额要比本州乡贡名额多一到两个,但你要知道,在房州,是由房山书院和州学馆共同竞争这些名额,对于真正有才学的人来说,书院一定是比州学馆要好的选择。” “如果你愿意进入房山书院学习的话,我可以代为举荐,只需在下个月参加一个简单的入院试,你就可以成为书院学子。按照你的成绩,我甚至可以为你申请减免束侑和食宿费用。” 宋同知继续抛出橄榄枝,“我知道令尊也是出自房山书院,算是我的同窗,只是那会,我还只是一个普通学子。” 朱秀眨眨眼,小声道:“除了花费比州学馆多,书院还有一个地方比不上州学馆。书院毕竟是私人所创,而州学馆却是官府序列......” 宋同知愣了下,颇觉好笑地道:“你的意思是,书院的后台不如州学馆硬?呵呵,你这少郎倒是想的长远。” 朱秀不好意思地嘿嘿笑着挠头。 宋同知顿了顿,稍微放低些声音,说道:“明面上来说,似乎确实如此。州学馆乃是官府所辖,书院毕竟是民间所设。但是...有的时候事情却不是那么简单。你可知道房山书院是何人所创?” 朱秀想了想道:“据闻是已经致仕的赵老别驾所建。赵老别驾的儿子,就是两年前上任的房州刺史,赵彦昭。” 宋同知望着朱秀,忽地神秘低声道:“赵刺史与梁王,乃是知己之交!” 朱秀怔住了,梁王?武三思!? 宋同知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是透露给他,房山书院的真正后台是武三思? 坑你姥姥的,若果真如此,那房山书院就更是去不得呀! 再有十年武三思那个鳖孙就要嗝屁,到时候头上顶着个武党派系的名号,能逃得过李唐皇族和保皇派大臣的清算怒火? “这下你知道谁更硬了吧?进了房山书院,就相当于半个武氏门徒。毕竟这天下,已是姓武了......”宋同知又是感慨又是引诱地幽幽道。 朱秀心里大翻白眼,硬你个鸟哦,在你们这些家伙看来,现在的武氏的确是如日中天。 可十年后呢?朱姓心中冷笑,只要历史的轨迹不会因为他这只小蝴蝶的到来而发生变化,那么武氏终究是昙花一现,神器终会回到李唐手里。 现在去抱武氏的大腿,风光一时,作死三代。 “其实此事在房州并不是秘密,这也是为何多年来,房山书院能与州学馆并驾齐驱,且共享生徒和乡贡名额的原因。”宋同知笑道。 朱秀这一次很果断地摇头,正色道:“宋先生的好意,学生心领了。不过学生的志向在官学,暂时不会考虑进书院。若是十九岁时还考不上州学,再考虑书院不迟。” “唉~~你这少郎怎么如此固执!” 宋同知惋惜地摇摇头,“你是棵不错的苗子,根本用不着县学州学一级一级的往上考,直接进书院,你会得到赵老院正的重视......” 没等宋同知话说话,书房门“哐”地一声被推开,葛立德拄着拐杖三步并作两步怒气冲冲走来。 “宋先生,你如此做可就不地道了!老夫请你来,是让你为学生们查缺补漏尽量提高成绩,可不是让你来挖墙脚的!” 宋同知站起身拱拱手,讪讪地道:“葛老言重了,宋某不过是一时爱才心切,也想让朱秀有更好的前程。惹葛老不快,是宋某之过,宋某不说了便是。” 葛立德重重地哼了声,若是朱秀直接去了房山书院,那他将来的成绩好坏可就跟葛家没多大关系了。 只有让朱秀从县学走出去,他的考学成绩才能成为县令葛绛名下沉甸甸的政绩。 宋同知如果挖走了朱秀,岂不是让葛立德的算盘落空,难怪会惹得老爷子大动肝火,闯门而入。 葛立德扫了眼桌子上的卷纸,沉声道:“宋先生,朱秀可有什么薄弱环节需要加强?” 宋同知拿起那张卷纸,感叹道:“除了墨义部分对《五经正义》的掌握稍有不足,其他的宋某也找不出可以指点的地方。经义的学习主要在县学里进行,县考时倒是要求不多。” 葛立德松了口气,满意地看了眼乖乖恭立一旁的朱秀,捋须笑道:“如此说,朱秀考取县学是十拿九稳了?” 宋同知点点头,“那是自然!以他现在扎实的基础,去参加房山书院的初级入院试,通过的概率也有九成九......” 葛立德又是一阵瞪眼吹胡子,宋同知才讪笑着闭嘴,颇为惋惜地看了眼朱秀。 二十岁以下的学生想要进入房山书院,就要参加初级入院试,难度较之县考要高一些。 葛立德温声道:“朱秀啊,待会听完宋先生讲解一些县考时的注意事项后,你就可以回去了,后面两日也不用来,安心在家休息。十五日就是县考之期,十二十三两日,本县考生都要到县府,领取票证,到了考期,本人凭票证对验后才能入场。 过两日,老夫会将学舍五人的身份上报县府记录,只是领取票证时,就需要你本人亲自去。你家若是在县府没有落脚之处,老夫倒是可以代为安排。” 朱秀忙拱手笑道:“住所之事就不劳葛老费心了,反正以后多是待在县城,早晚都要赁一处宅子暂居,等过几日,学生和家母就进城一趟,将此事办妥。” 葛立德也没有强求,笑着点点头,又嘱咐一遍让他千万莫忘了按时前往县府领取票证后,就让他先行离开。 朱秀揖礼告退,回到学堂。 在县城租房子是早晚的事,家里还有母亲和姐姐们,若是住在葛立德安排的地方着实不方便。 再说他还有许多秘密公开不得,长远来看,还是莫要受这份人情为好。 待朱秀离开后,葛立德脸色一肃,盯住宋同知道:“宋先生,你跟老夫说实话,朱秀有没有县考夺魁的可能?” 宋同知犹豫了下,苦笑道:“其他乡学舍估计很难有超过朱秀的人存在,但唯有一人,朱秀恐怕比不过他!” “谁?”葛立德拧紧白眉。 宋同知道:“陈县尉的弟子,那名温县常氏子弟!” 葛立德面色微变:“是他!此子不是要进你们房山书院吗?怎么又要参加县考了?” 宋同知无奈道:“也是临时决定的,陈县尉已经知会过书院,不打算让他的弟子参加入院试,转而参加今年的县考。似是...似是陈县尉知道了房山书院与武氏有关......” 宋同知话语里透出浓浓郁闷感,天下都姓武了,这武家人似乎还是不受待见。 葛立德也听说过,新上任的陈县尉是一名坚定的保皇派,李唐拥趸者,宋同知稍微一透露,他也就能明白了。 “罢了,能考上就好,以朱秀的成绩,名次应该不会太差。县考魁首,就让给那常家少郎吧~~” 葛立德叹了口气,不让也不行啊,那常氏子弟他也见过,家学渊源不说,博闻强识堪称神童,难怪会被陈县尉收为弟子。 本想着这次凭借朱秀让水口乡葛氏学舍一鸣惊人,没想到半路跳出只拦路虎,希望要落空了~~ 酉初之时,下午五点左右,朱秀背着书篓离开乡学舍,与早已等候在门外的王竹有说有笑地相伴返回陶朱村。 陶盛拎着书箱,冷着脸走出学舍大门,将书箱交给一名车夫,扭头看了眼朱秀离去的方向,冷哼一声,钻进车厢里。 车厢里还有一人,坐在那闭目养息,鼻梁两侧有几点散落的雀斑,正是陶家长孙陶昌。 “大哥,朱秀也要参加县考,葛老对他寄予厚望。” 陶盛忿忿不甘,“我才不信世上有什么一朝开悟的事情,朱秀那小子,前些年肯定一直在装糊涂!” 陶昌睁开眼,语气平淡地道:“就算他考上县学,也威胁不到陶家。现在的关键是,要弄清楚他和周进财究竟在谋划什么?” 陶盛皱眉道:“周进财近来三天两头往两河村跑,鬼鬼祟祟引人怀疑,之前绞麻作坊的人回来说,朱秀曾经去过咱家作坊,这两人凑一块,想干什么?” 陶昌眼里异芒闪过,淡淡地道:“先不要惊动周进财,派人去两河村打探清楚再说。姓周的还有点用处,我已经搭上巴主簿这条线,原本是想让姓周的帮我陶家继续打理生意,可若是他有贰心的话,哼~” 陶盛点点头,低笑道:“有大哥主持,我陶家定会越来越兴旺。” 陶昌微微一笑,目光朝车窗外望去,“官学生员的身份,只是我们接近两府官员的第一步。你的目光要放长远一些,竹山、房陵、州府,我陶家的路还很长。” “兄长教诲,弟牢记在心!” 第二十八章 朝着县城挺进 “你说什么!?” 方翠兰端着碗筷愣住了,嘴角还沾着几颗米粒,声音不知不觉提高了八度,眼睛瞪得老大。 朱秀啃着水淋淋的萝卜,含糊着道:“孩儿说,这个月十五号就是县考之期,十二十三号要提前去县府领取考试票证,要本人亲自去。在这之前,咱们应该先进城把住的地方解决了。这是今日葛老爷亲口跟我说的。” 方翠兰喉咙滑动了一下,抹抹嘴巴,赶紧放下碗筷,紧张不安地道:“葛老当真同意你参加县考了?” 朱秀蘸了蘸大酱,嘎嘣又啃了口,奇怪地望着她,“当然同意啦!娘~~您不是盼着这一天早点到来吗?怎么现在反而紧张了?” 方翠兰神情中透出浓浓的焦虑,坐立不安地道:“娘怎会不紧张!这可是关系到你的前途,老朱家的头等大事!儿啊,你说实话,能考上不?别怕,一次不行咱多考几次,总能考上的!” 朱秀咽了咽嘴巴,乐呵呵地道:“娘您别担心,孩儿肯定能考上!今日学舍来了个房山书院的先生,见识过孩儿的学识后,哭着喊着求我去书院读书呢!还说只要我答应去,就可以减免束侑钱和食宿费,我都没搭理他!” 方翠兰望着儿子牛皮哄哄的样子,却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戳了戳朱秀的脑门,收起笑容正色道:“儿啊,娘知道你长进了。可咱也得实事求是,做人还是要实诚一些,少吹牛皮!你以后说不定也要考房山书院,可不敢这么编排先生!” 朱秀郁闷地嘟囔:“娘~~孩儿没有吹牛皮!这本来就是事实!” 方翠兰白了他一眼,不甚在意地训道:“行啦!少跟为娘胡扯!既然葛老同意你参加县考,那你就好好准备。心里头也莫要胡思乱想,别有啥负担,你还小,今年不行还有明年,机会多得是。” “...哦~~孩儿知道了~~”朱秀郁郁地应了一声,很识趣地闭嘴没有再跟方翠兰纠缠这个问题。 方翠兰掰着手指头又念叨起来:“还好你三姐这次带了七贯钱回来,加上前些日攒下的...咱家里现在能拿得出十二贯钱。县城里的宅子,听你二姐说,一个一进独院怎么着也得两三贯钱一月...太贵了...还是赁两间瓦房合算。” 朱秀心里微叹,老朱家现在的进项全指着三姐朱妍妍,她在房陵张府一个月能有三贯钱的月例。 大姐在外跑商押货,辛苦不说,进帐还没个定数,时多时少。 三位姐姐基本上都是省吃节用,将辛苦钱全都往家里送。 朱秀轻声道:“娘,咱搬到县城里,二姐就能回来和咱们一起住,离三姐也近些,大姐回来一趟总不能还要跟你挤一块。咱家里都是未出阁的姑娘,跟别人挤在一个院里多不方便?就赁一处独院,咱一家人住的也舒服些。地段倒是不用太好,一个县城大也大不到哪去,只要干净些就行。” “理是这么个理,可咱家手头上的钱不够呀......”方翠兰一脸为难。 朱秀宽慰道:“钱的事娘不用操心,先前孩儿不是跟你说过,孩儿与周进财合伙搞了个绞麻作坊,已经运转了两个月,过两日就到了第一次分红的时候。另外,正业书铺那里也有了眉目,等月底新书上市,咱家也能分一笔钱。” 方翠兰忧心道:“做生意的事娘不懂,你说的这两项,毕竟到现在还没个响动。再说你跟周进财搭伙,娘心里有些不踏实。老陶家可不好沾惹。” 朱秀笑道:“陶家是陶家,周进财是周进财,这生意跟陶家没相干。等到孩儿考上县学,葛老就答应出面帮周进财脱籍立户。” 方翠兰听罢心中才稍稍安定些,唏嘘道:“周进财这厮虽说小气了些,但要比陶家人知情义,若能帮他一把也好。嘿嘿~~陶家若跑了周进财,陶老头和陶元娘肯定鼻子都要气歪!哈哈~~” 方翠兰的心情重新愉悦起来,哼着小调收拾碗筷洗刷干净。 夜幕降临,朱秀捣鼓着一盏油灯,无论怎么拨弄都只能发出一点微弱的光。 无奈之下,朱秀只得放弃了校对图纸的打算,在这种昏暗的光线下用眼,迟早得变成近视眼。 至于将近三十文钱一支的黄蜡烛,朱秀也觉得忒贵了些,没有舍得买。 方翠兰耍完一通棍法,歇口气后,在堂屋门口徘徊不定,似有心事。 好一会,方翠兰才像是下定决心般进屋,挨着朱秀坐下,小声道:“儿啊,再给娘讲讲那《画皮》的故事。” 朱秀见她眼神闪烁,一脸惧怕又渴望的样子,不由好笑道:“娘不是说再也不看鬼怪故事了吗?” 第一卷《奇闻异录》后面五个故事完本后,朱秀第一时间就拿给方翠兰品阅,没想到她看完《倩女》后被吓得不轻,还做了好几晚噩梦,后怕无比地说再也不敢看鬼怪故事了。 这会忍不住心中的猎奇感,又想把后面两个鬼怪故事听完。 方翠兰被自家儿子笑得有些不好意思,嗔怪似地拍了他一下,嘴硬道:“娘可是习武之人,血气方刚,怎会怕区区山精妖怪?上次...上次不过是意外!娘胆子大着咧~” 朱秀撇撇嘴没有戳穿她,笑道:“娘想听,孩儿说便是。” 当即,就着幽暗的灯火,斜长的黑影映照在屋子里,随着闪烁的火光摇曳,朱秀声音低沉且幽冷地响起。 方翠兰胆战心惊地听着,不知不觉已是两手紧紧抓住朱秀的胳膊。 ~~ 翌日早饭时,娘俩都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朱秀心中苦笑连连,他还是高估了自家老娘的胆量,万没想到,听一个披着鬼怪皮的爱情故事能被吓成那副模样。 方翠兰昨晚的样子,让朱秀想起自己前世初中第一次看“咒怨”时的情形,被吓得大脑一片空白,看完之后似有一片阴影在脑袋里挥之不去。 朱秀陪着她愣是坐了大半宿,讲了好几个笑话才冲淡了那份恐惧,费尽口舌才将她安抚住。 院外响起几声驴子叫唤,朱秀拉开院门一看,周进财一个人赶着驴车来了。 “朱小郎,快过来搭把手!”周进财从车厢里拖出一个沉甸甸的大包袱,撞击在木板上发出闷响。 朱秀一听这声音顿时眉开眼笑,方翠兰大步上前,一把推开周进财,斜了他一眼嘀咕一声:“不中用!” 方翠兰伸手掂了掂,双手抓起用力一甩扛在肩头,这会才意识到包袱里面装的是何物,愣愣地瞪着周进财惊讶道:“咋会有这么多钱?” 周进财搓着手嘿嘿一笑,颤动的八字胡透出一股兴奋,四处瞧瞧小声道:“朱家娘子,不妨里面说话!” 朱秀关好院门,瞟了眼那成串的铜钱堆放在方桌上,心里生出一种满足和自豪感。 这就是他来到这个时代后,靠着自己开过光的脑瓜,赚到的第一桶金。 “朱小郎,这是四月五月的账本,请过目!”周进财殷勤地掏出一本小册子递给朱秀。 朱秀翻开一眼瞟过,笑容古怪地道:“周叔,不是说好我占三成利吗?这二十贯钱,可是这俩月五成的纯利了!” 周进财嘿嘿笑着,故作大方地道:“周某仔细考虑过了,今后的利润你我各占五成。朱小郎能将新式绞麻法毫无保留地传授给周某,周某当然也要对得起这份信任。再说你即将参加县考,去到县城,花钱的地方还多呢,尽管收着!” 朱秀笑了笑,也没有拒绝,将账册还给周进财,拱手道:“既是周叔一番心意,朱秀就却之不恭了。” 周进财笑容愈盛,又道:“这俩月我多是在邻近几个乡收麻,等到月底,今年的新麻就要收割了,我还托人去鄂州、江州收取苎麻,七月八月大干一场,我保证咱们各自能分到五十贯钱的利,这还是保守估计!今年时间仓促,作坊规模不大,等明年扩建后,这利润能成倍的增长!” 朱秀笑着点头,“生意有周叔打理,我完全放心。最近我又琢磨出一个好点子,等县考过后再跟周叔商量。” 周进财现在对朱秀可是佩服的五体投地,一听说又有赚钱的新点子,细眯小眼就迸发精光。 不过见朱秀一脸高深莫测不愿多说,周进财心里痒痒也不敢催促,强忍好奇地道:“也好也好,县考才是最重要的,朱小郎万不可在这会分心。” 朱秀笑而不语,不是他不愿多说,只是纺车图纸还未完工,即便现在告诉周进财也无用,索性等他准备好再说。 朱秀送他出门,上车之前,周进财凑近低声道:“周某后半辈子,可就全指望小郎君了。” 朱秀微笑道:“周叔放心,为了给你赎身,我可是在葛老面前立下军令状的,你就等着瞧好了。” 周进财心中大石落地,满面感激地揖礼,驾着驴车匆匆离去。 朱秀回到堂屋,却见方翠兰神情痴怔地坐在方桌前,望着那堆铜钱出神。 “娘,这是二十贯钱,这下咱家就能在县城赁一套像样些的宅子住啦!” 方翠兰嘴皮子哆嗦了一下,喃喃地道:“这些...就是你跟周进财做生意赚的?” 朱秀笑道:“是啊,娘,刚才您听周叔说了吗?往后呀,咱家还能有源源不断的进项,将来赚的,只会比这更多!” 方翠兰浑身震了震,面色一暗竟是吧嗒吧嗒掉起眼泪来。 “娘~您这是怎么了?”朱秀赶紧蹲在她身前,一脸关切地道:“咱家有钱了,您不高兴吗?” 方翠兰哽咽了一下,摇摇头,“娘高兴啊!娘就是觉得自己太没用了,没本事赚钱,娘对不起你们姐弟!呜呜~~” 方翠兰自责又伤感地哭泣起来,朱秀忙握住她的手,轻声安慰道:“娘可千万别这么说!没有您,哪有我们姐弟?孩儿长大了,学问有长进了,也能做生意赚钱养家,娘应该为孩儿感到高兴才是!孩儿就算再有本事,也是娘养大的!在咱朱家,论功劳,谁也比不上娘!” 方翠兰使劲抽抽鼻子,戳了戳朱秀的脑门,“就你小子会说话,专哄娘开心!你说的不错,儿子越厉害,我这当娘的就越应该骄傲才是!” 方翠兰的情绪来的快去的更快,朱秀三言两语一番开解便让她破涕为笑,喜滋滋地拎着钱缗子回屋里藏好,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老朱家的好日子,真的来了......” 朱秀也灿烂地笑了起来,用自己的能力和努力让家人过上更好的生活,这种感觉真是美妙痛快。 现在基本的生活钱也有了,老朱家到了该向竹山县城进发的时候了! 第二十九章 有凶客至 距离前往县城还有几日,朱秀上大青山,去猎人小屋向王昂和王竹兄妹道别。 “你们要去县城?”王竹睁着圆溜溜黑漆漆的眸子,轻咬嘴唇,似乎有些惊诧,又有些难过。 王昂倒是没有多大反应,一脸“怒相”不改,淡淡地瞟了朱秀一眼,继续手持猎弓,搭箭射向五十步外的草人靶子。 朱秀老老实实地道:“我要参加今年的县考,今后在县学读书,住在县城里,不常回来了。” 王竹微黑的小脸有些焦急,脆声道:“你要去参加县考,也不用急着在县城赁房呀?我听说县城的宅子好贵的,你要是考不上,白白浪费钱咋办?” 朱秀看了她一眼,认真地道:“我一定能考上的。” 王竹急了,瞪着他叱道:“我爹说,考科举比从军立功还难,能考上科举的都是小相公,将来能做大官呢!你别以为上次在陶家出风头,就一定能考上县学!全县那么多读书人,你争得过吗?难道你比他们都厉害?” 朱秀郁闷地挠挠鼻子,教这丫头读了三个月的书,还是没能纠正自己在她心目中的形象。 朱秀很是实诚地道:“在县学这种层级,除了极少数天才,我...没有对手!” “你!~”王竹气得直跺脚,咬了咬唇,“那你...考上以后,就不回来了吗?” 朱秀想了想道:“偶尔还是要回来看看,毕竟是老朱家的祖宅。等以后有钱了,就把宅子翻修扩建,将来老了,说不定还要归乡养老。” 王竹咬唇低下头,脸上神情一片黯然,忽地抬头,用泛红弥漫水雾的眸子狠狠瞪了朱秀一眼,撒开脚丫往山下跑了。 “诶?”朱秀一脸懵逼,不明白这小妮子为何会产生如此强烈的抗拒情绪。 “昂兄,小弟就要走了,临行之前,你能不能满足小弟一个心愿?”朱秀朝王昂走去,一脸惆怅。 王昂正拿着一块石头打磨箭簇,抬头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朱秀搓搓手,一脸期待地道:“昂兄,小弟还没吃过熊掌,能不能...嘿嘿...劳烦你进山跑一趟?” 王昂呼哧一下站起,将猎弓往他怀里一塞,瞪着他闷声道:“想吃自己打去!” 说罢,王昂扭头就朝猎人小屋走去,朱秀赶紧抱着弓箭屁颠颠跟在后头。 “哈~小弟不过是跟昂兄开个玩笑,切莫生气!其实小弟想问另外一件事,为何昂兄一直对小弟怒目相视?小弟自忖从未得罪过昂兄,为何从初始见面至今,昂兄就没给过好脸色?这个问题小弟思考了三个月,都没想明白。” 王昂停下脚步,转身低头眼神古怪地望着朱秀,高大强壮的身材极具压迫力,朱秀讪笑一声,后退小半步,偷瞄一眼那两块跳动的胸大肌,一脸惧色的缩缩脖子。 “我天生相貌如此,并非针对你!”王昂说话声像是将头埋在罐子里一样沉闷。 “天生的?”朱秀怔了怔,壮着胆子仰头,仔细瞅瞅王昂的怒脸,只见他的眉毛很浓很粗,眉尾上翘,像个倒八字,眉心挤在一处,配合上方正的脸庞,就像是一尊怒目金刚。 朱秀试探着小声道:“昂兄能否笑一笑?” 王昂怒相不改,咧了咧嘴,露出一口森白牙齿...... “呃...”朱秀只觉浑身凉飕飕,他笑起来竟是比不笑更加可怕,天生一张恶人脸。 不过弄清楚了王昂不待见他的真实原因后,朱秀还是比较开心的,“昂兄”“昂兄”叫得愈发殷勤了。 临近中午时,王竹还没回来,朱秀收拾纸笔墨,环视这处简陋宁静的竹屋,略显怅惘地叹了口气,这一去,恐怕再没机会回来了。 竹屋门“咣”一声被推开,王竹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哥~家里来了位客人,好像是爹以前从军时的友人,爹让我赶紧叫你回去拜见!” 王昂没有多想,应了一声披上件半袖短衫,大步流星地出了竹屋往山下赶去。 王竹看了眼朱秀,皱皱鼻头哼了声,也赶紧追上去。 朱秀锁好门,望着兄妹俩跑下山坡,却是皱起眉头。 王戮五在安西从的军,那他的同袍也应该是安西军人,说不定也是当年王方翼的部下。 王戮五说过,自从王方翼死后,麾下部曲散尽各奔东西,这个时候又找上门来,难不成只为了叙旧? 朱秀有些想不通,旋即摇摇头苦笑一声,等去到县城后,他和王戮五一家估计也没多少机会联络了,别人的家事,也轮不到他操心。 下山之后回村,路过王戮五家的院子时,朱秀想了想,既然人家里待客,就不要去打扰了,等临行前再来跟王戮五道别。 朱秀扭头朝那处篱笆院墙看了眼,刚准备抬脚离开,却是“咦”了一声止步。 院墙外拴着一匹棕色骏马,高大神骏,毛色顺滑,品相上佳,不似中原马种,倒像是纯正的草原突厥马。 “看来老王家的这位朋友倒是混得不错,能养得起如此金贵的突厥马。” 朱秀心里暗暗嘀咕,有些眼热,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个时代里的豪华级座驾,就跟后世小区楼下突然停了一辆欧陆一样,总是忍不住多瞅两眼,然后在心里酸溜溜的戏谑一句:“敢上秋名山跟俺的大宏光比比麽?” 眼热归眼热,朱秀知道自己的斤两,就算给他这样一匹马,他也驾驭不了,不是他骑马,而是马骑他。 不过这倒是不妨碍朱秀站在远处,报以欣赏的目光打量。 “咦?”这一看,朱秀又瞧出几分端倪。 朱秀犹豫了下,猫着腰贴着篱笆院墙小心靠近,那马轻轻打了个响嚏,有些警觉地偏过头,一双灵动的水润大眼注视着陌生人。 朱秀轻轻在马颈上抚了抚,以示自己没有恶意,待到安抚住马儿,他伸手掀开马鞍子下的褥垫。 那搭在马背上,从马腹两侧垂落的皮垫子下,还有一层锦缎绣的薄垫,边纹隐隐泛耀起金光。 “竟然捻着金线!”朱秀瞪大眼,心里惊呼,用捻金线的锦缎作鞍马垫子,这可不是一般的富贵人用得起的。 朱秀注意到垫子上有个暗袋,伸手轻轻捏了捏,里面似乎装着一封书信。 没有太多迟疑,朱秀掏出书信,信口还未用火漆密封,可看到信封上的一列小字时,朱秀瞬间浑身寒毛倒竖! “梁王殿下敬启!” 这是写给梁王武三思的信?! 王方翼乃是高宗元配王皇后亲族,本就与武家人势不两立,王方翼的旧属,怎会和武三思搞到一块? 难道...... 朱秀谨慎地侧耳倾听了一阵,院内没有动静,远处屋里,隐隐有说笑声传出。 赶忙抽出信纸,一目十行地看完,朱秀再度倒吸一口凉气! “属下遵照殿下之令,已于洮州杀达历山,凤州杀邬搏,只待辗转前往房州寻到王猛,将其除掉,取下首级一并带回神都献于殿下!另外,殿下密令属下潜入房州,寻找庐陵王一家,经属下多方打探,已颇有眉目,初步探知,庐陵王一家就藏在竹山县附近......” 这封信还未写完,到这里便断了,可其余信息,足够让朱秀冷汗涔涔。 电光火石之间,朱秀很快想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 这个王戮五的故交,早已投靠了梁王武三思! 信中的王猛,不出意料应该就是王戮五! 而那达历山和邬搏二人,朱秀猜测应该也是王方翼的旧属。 老王一家有危险! 第三十章 老王跑路 朱秀战战兢兢地趴在墙头,朝院里望去,隐约听到堂屋里传出阵阵欢饮声。 王戮五还没意识到,这个故交乃是怀揣杀心而来,要取他脑袋献给武三思立功! 王戮五虽说武艺不弱,但在毫无戒心的情况下,恐怕会有性命之忧! 王昂和王竹亦不免遭到迫害! 朱秀一阵急思,现在冲进去揭露贼人嘴脸肯定不行,得找个帮手来镇场...... 朱秀几乎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方翠兰,这种需要动刀兵的危急关头,当然是自家老娘最可靠! 不敢耽搁,朱秀将书篓藏在林子里,撒丫子就往家里跑。 气喘如牛地跑回家,方翠兰正准备刷锅做饭,听朱秀三言两语说完,当即二话不说就提上齐眉棍往老王家里赶。 半道上嫌朱秀跑得慢,方翠兰干脆腾出一条胳膊将朱秀夹在咯吱窝下,半拎着他,不到一刻钟就折返回来。 “嘭”一声巨响,方翠兰一脚踹开王家院门,杀气腾腾地冲进院中,重棍杵地,叉腰怒喝:“何方妖孽敢跑到陶朱村撒野?还不给老娘滚出来!” 朱秀弯腰两手拄膝,满头汗水,大口喘气,听到方翠兰的叱声不由翻了翻白眼。 最近看多了《奇闻异录》里面的鬼怪故事,她的自我代入已经从绿林好汉转变成了降魔法师。 王戮五一家诧异无比的从堂屋里跑出,最后出现的,是一名身穿蓝缎锦袍,身材瘦长,尖嘴猴腮相貌丑陋的中年男子。 只见他腰间挎着一柄横刀,一只手紧紧握在刀柄处,狭长而阴翳的目光警觉地盯着方翠兰和朱秀。 王戮五喝了不少酒,黝黑的脸上泛起微红酒晕,喷吐着酒气惊诧道:“嫂子,朱秀,你们这是?” 朱秀掏出那封书信递给王戮五,指着那蓝袍男子大喝道:“王叔!此人乃是奉梁王之命前来,他要杀你,万不可相信他!” 王戮五将信将疑地接过书信看去,眼瞳猛地睁大,酒意瞬间清醒了大半。 那蓝袍男子见到朱秀拿出书信时,脸色陡然一变,狭长的眼缝里迸射出骇人戾气! “黄之锋!此信你作何解释?”王戮五攥紧信笺,怒目低吼。 黄之锋后退一步,森然一笑,没有丝毫犹豫,“哐啷”一声拔刀,一个箭步就朝王竹跃去! 此人倒也聪明,见事情败露,便想挟持王竹以保全自身。 王竹惊叫一声,还没反应过来,脑袋一片空白。 只听王昂怒吼着张开双臂扑到妹妹身前,将她一把推开,自己则暴露在黄之锋的刀口下! 黄之锋倒也果断,一计不成当即挥刀斩下,欲杀王昂! 王戮五目眦欲裂,待他反应过来扑上前时已经晚了! 朱秀吓得捂住眼睛不敢再看,忽地,只觉一股劲风从身旁刮过,方翠兰扭动腰身紧握齐眉棍一头,长长的棍子笔直激射而出! 黄之锋一惊,万没想到这个不起眼的村妇竟有如此武艺! 呯~~ 齐眉棍击中横刀,刀尖擦着王昂胸膛划过,一抹热血洒出,王昂重重地摔倒在地! “哥!~”王竹哭着惨叫一声扑到王昂身边,手忙脚乱地查看他的伤势。 “咳咳~~没事,划破皮肉而已~”王昂在胸口抹了一把,咧嘴笑道。 朱秀赶紧掏出一块干净的帕子递给王竹,让她帮忙压住伤口减少出血。 另一边,方翠兰一棍击飞黄之锋手中刀,跃起一脚踹中他的胸膛,身子腾空间又是棍影翻飞,重重一棍敲在他的后脊梁上,打得黄之锋仰头喷出一口血箭! 王戮五捡起横刀一个地滚逼近,趁着黄之锋落地未站稳之前,狠狠将刀尖捅进他的胸口! 噗嗤一声,刀身穿胸而过,黄之锋睁大眼,身子硬挺挺地朝后砸倒在地! 朱秀两辈子第一次见到活人被杀死在眼前,浑身泛凉,脑袋里一片嗡嗡声,偏过头紧紧闭眼不敢看。 “凶手”之一的方翠兰踢了踢黄之锋的尸体,撇嘴嘟囔一声:“没劲!就这能耐,那啥王爷也瞧得上?啧啧~~那啥王想来也不咋地!” 王戮五苦笑一声,论单人武艺的高低,的确是方翠兰更胜一筹,可论及生死相搏,方翠兰始终是欠缺经验。 此番能迅速杀掉黄之锋,很大原因是他轻敌所致,谁能想到,一个乡下小村的农妇,竟然有一身高强武艺? 再加上先前喝了不少酒,更是被方翠兰打了个措手不及。 不过这些话王戮五可不敢说,要是他说了,依照方翠兰的性子,非得拉着他再比划比划不可。 王戮五蹲下身在黄之锋身上摸索了一阵,翻出些碎银和一封文牒。 翻开一看,那封文牒赫然是梁王府签发,用作过州县关卡时的凭证。 “黄之锋!果然当了武氏走狗!还杀了达历山和邬搏!”王戮五红了眼睛,咬牙切齿地低吼。 朱秀挪着步子躲到方翠兰身边,瞄了眼那血糊糊的尸体,吓得一个激灵转开视线。 “王叔,这黄之锋也是王大都护的部曲吧?”朱秀小声问道。 王戮五痛苦地点头,叹道:“我、黄之锋、达历山、邬搏乃是大都护身边的四大部将,深受大都护信任,当年也是情同手足。 那年大都护流放崖州,途中暴毙后,我们四个就各奔东西,没想到黄之锋这狗贼竟然投靠了武三思,还杀了达历山和邬搏!若不是你揭穿他,今晚我一家,恐怕都要死在他手中!” 朱秀看看那封文牒和书信,沉吟一会道:“从这封书信推测,黄之锋是想等杀掉你们三人后,再一并向梁王请功,王叔的身份应该还没暴露。不过未免有意外,王叔必须离开陶朱村,暂时不要回来。此人乃是梁王心腹,若他失踪,梁王有可能会派人查探,万一找到房州可就危险了。” 王戮五叹气道:“你说的不错,房州我是待不下去了,只是昂儿竹儿,难道也要跟着我浪迹天涯?” 未等朱秀开口,方翠兰大手一挥道:“这事简单,你自去跑路避风头,王昂和二丫就留在朱家!刚好我们要进城,就让两个孩子跟着一块!” 王戮五默然点头,看了眼一双儿女,两手抱拳一拱就要单膝跪下。 方翠兰齐眉棍一伸一挑挡在他腿上,没让他跪下,瞪眼叱道:“王莽子,你少跟老娘来这一套!用不着你跪,朱家也会替你照看好两个孩子!顾好你自己,别把命丢在外面!” 王戮五黑铁塔般精壮的汉子,在方翠兰面前低着头,默不作声地挨训,抱拳闷声道:“嫂子大恩,王戮五永世不忘!” 朱秀轻声道:“王叔可想好了去哪里?” 王戮五苦叹道:“我想先去洮州和凤州看看,不知道达历山和邬搏还有没有后人活着,若能找到,我当尽力照拂好,也不枉当年我们出生入死兄弟一场!” 当即,王戮五拖来干柴和茅草,将黄之锋的尸体烧掉,连带着他身上携带的物件。 马是好马,却留不得,王戮五牵到后院宰掉,挖了个大坑掩埋干净。 是夜,王戮五悄无声息地离开陶朱村。 王昂和王竹住进朱家,只待数日后一同启程前往竹山县城。 第三十一章 落脚第一步 六月十日,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朱大茂赶着骡车,将朱秀一家送至竹山县城。 板车上载满铺盖锅灶,大包小包,都是些生活必备品,为了省钱,方翠兰全都打包带上。 王竹坐在车沿,背靠几条胀鼓鼓的大口袋,小脸郁郁,心里惦挂着王戮五,情绪不是太高。 王昂大步跟在骡车旁,见小妹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有心劝慰几句,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得闷着头赶路。 朱家的田地已经交给村里的本家村民耕种,对外则宣称王戮五回原籍老家祭祖去了。 将来乡里清查籍帐时,村民们也好有个推说之词,反正除了朱家,陶朱村没人清楚王戮五的真正来历。 朱秀手一撑跃下板车,伸伸懒腰:“终于到了~” 仰头朝县城墙头望去,心中嘀咕:“若能在县城扎下根来,老朱家就算是完成了阶级跨越的第一步。” 竹山县在春秋之际就已立县,秦汉时属汉中郡,现在的城郭还是西魏时期修缮后所留。 岁月在二丈多高的砖墙上留下刀劈箭射的斑驳痕迹,深绿的青苔和爬山虎从城门两侧延伸开,像为砖墙披上一层绿衣。 窄小的门洞内,行人车辆牛马缓缓穿行而过,道旁,朱慧娘已在此等候了许久。 数日前,方翠兰就拜托进城的村民带话给她,约定好今日在城门口碰面。 “娘!小弟!你们可来啦!” 朱慧娘迎上前,欢喜地挽着方翠兰的胳膊,下意识地就要伸手去捏朱秀的脸蛋,朱秀早有防备,一猫腰躲到方翠兰身后,贱兮兮地嘿笑着。 “二姐姐!”王竹乖巧地唤了声。 “二丫也来了。”朱慧娘笑着应道,以询问的眼神朝母亲和小弟看去,有些奇怪为何王家兄妹会跟来。 方翠兰一阵咬耳朵,朱慧娘才知道事情大概,揽着王竹的肩头低声宽慰了几句。 朱慧娘瞟了眼王昂,笑嘻嘻地道:“大狗熊,见到姐姐怎么也不叫人?” 王昂一张黑脸顿时憋成了暗红色,搭配上怒目金刚似的面相,看上去颇为滑稽。 王昂挠挠头,吭哧道:“二娘子莫要逗弄我,你的年纪还比我小一岁......” 朱慧娘咯咯笑了起来,似乎捉弄王昂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朱秀眼睛在两人之间转了转,贼贼地嘿笑两声,似乎嗅到了其间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 “娘~咱们这就去找牙侩,我都打听好了,准能找到一处物美价廉的房宅......” “咱家现在人多,是得找处宽敞的宅子。对了,你今日不在书铺,可有跟章东主告假?” “当然说过了,他媳妇还说要请我们一家吃饭,为我们接风呢!” “唉~章东主一家也是念旧情的,等咱们安顿好,也该把人一家请来好好招待,谢谢人家这些年对咱们的照顾......” 母女俩手挽手走在前,嘀嘀咕咕说个不停,一家子穿过低窄门洞进了县城。 大周沿袭李唐,除了朝廷中央官制名称有些许变动外,其余制度大体不变,坊市制度也保留下来。 天下州县仿照两京划分里坊,只是在远离两京的地方,坊住人市贸易的规矩执行的不是很严格。 竹山县城也是如此,一个周长不过十余里的小城划分南北两坊,各设有一座市集。 不过走在街道上,朱秀依然能看见挑着货担沿街叫卖的商贩,街道宽敞交汇处,路边摆摊的也不在少数,大多数地方州县对这种街市行为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朱秀暗道遗憾,看不到宋时城镇熙攘的热闹场面,这年头商品经济的规模还是不够大,只有到了中晚唐以后,街市制度才会渐渐取代坊市,直至两宋年间繁荣发达的商品经济社会形成规模。 朱慧娘带着一行人来到横贯东西的正中主街,在临近北坊的街边,找到一间狭**仄的铺面,门口斜立一块招牌,上面歪歪扭扭的写着:专营各式租赁。 黑乎乎的小店里空无一人,旁边是一间茶馆,临街的一张方桌上,围拢了不少人,有老有少,围在桌旁指指点点。 朱秀凑过去瞄一眼,原来是一位蹲在凳子上的矮瘦青年正和一位白发长者玩象戏,也就是颇具后世雏形的中古象棋。 “赖牙侩在不在?”朱慧娘站在小黑店门前四处瞅瞅,提高声音喊了一声。 “谁在唤我?”正在下棋的矮瘦青年转头望来,见自家小店门口站了不少人,知道生意上门了,咧嘴露出一口黄牙,瘦骨嶙峋的样子活脱脱像只掉了毛的瘦猴。 在一众围观闲汉的催促声中,赖牙侩一番讨价还价,要来了三日免费茶水供应,才将下棋的位子让给了茶馆伙计,紧了紧腰间裤带慢吞吞地走了过来。 朱秀打量一眼,此人瘦面颊高颧骨,满脸透出一股精明气。 赖牙侩两只眼珠在众人间滴溜溜转悠一圈,又瞟了一眼街边停着的满载行李的骡车,咧嘴笑道:“各位要赁房?可是即将县考的小官人?” 赖牙侩朝王昂身后的朱秀微微弯腰作揖,朱秀拱手笑了笑,这份眼力倒还不错。 朱慧娘也是第一次同牙侩打交道,说道:“我一家要在县城找处落脚地,劳烦你帮忙推荐推荐。” 赖牙侩嘿嘿笑道:“这竹山县城,没有我赖牙侩介绍不了的生意。只不过,县考在即,十里八乡的读书人都往县城挤,拖家带口的不少,租房赁宅可是紧俏的很......” 朱慧娘忙道:“我们家要长住,而且人多,要找座大宅子,只要房宅满意,中介钱少不了你的。” 骡车上的箱子里有三十二贯钱,朱慧娘说话底气足了不少。 赖牙侩笑容里多了几分热络,他一眼就瞧出这家人是从乡下来,这两日类似来赁房的人不少,实诚生意却没做成几桩,故而先用言语试探一番,待确定对方诚心后再继续往下谈。 不过朱慧娘的语气让他一时间有些拿不准,从这家人朴素的衣着来看,也不像是什么乡下的富户地主。 稍一思索,赖牙侩笑眯眯地道:“不知诸位想住在北坊还是南坊?宅院需要多大?房屋需要几间?” “南北两坊有何差异?”朱秀不动声色地插嘴问一句。 朱慧娘道:“这我倒是知道,县城地势北高南低,有条件的人家多住在北坊,县衙和商铺货行也多集中在北。南边地势稍低,一到雨季容易积水,道路泥泞,市集也是以牛羊牲口和一些农家货为主的草市。” 赖牙侩笑道:“这位姑娘说的不错,同等条件的房宅,北坊要贵三四成。” 朱秀当即果断道:“那就先在北坊寻寻看,地段偏一些也可以,环境要干净清静,够住咱一家七八口人就行。” 方翠兰和朱慧娘犹豫了下,点点头表示同意。 赖牙侩笑得愈发亲切了,没看出竟是来了大主顾,当即一阵急思,没一会,一拍大腿笑道:“有了!有一处地儿还真能满足小郎君的要求,房屋不少,地方够宽敞,就是年头久了些。” 朱秀微笑道:“先去看看再说!” “得嘞!小郎君和诸位稍待,我去找来赁契和钥匙,便领诸位前去瞧瞧!” 赖牙侩一头钻进黑乎乎的小店里,翻箱倒柜鼓捣一会,又跟茶馆打声招呼,便带着朱秀一家往北坊去。 第三十二章 老宅新气象 县城北坊西北角,在巷弄里七拐八拐后,赖牙侩领着众人来到一座大宅前。 朱秀打眼望去,这座宅子占地不小,两侧院墙延伸很长,土墙坯有不少断裂和破落缺损处,墙头瓦片也碎裂了大半。 从院墙的破损情况看,这座宅子落成起码得有十五年往上,但奇怪的是,一间两架的门屋和两扇黑漆大门却比较新,屋脊两侧的飞檐上,还能依稀瞧见被毁掉的对兽装饰...... 朱秀心中有了计较,这门屋框架明显被改造过,两扇大门也是后面更换的,时间应该没有几年。 而那些依稀残存的对兽凤瓦装饰,不是一般庶民能用的,最起码也得是七品职事官以上,才能用在自家房宅上。 方翠兰和朱慧娘可就瞧不出这么多细节,只是一个劲地念叨着,这么大一座宅子,得花多少钱才能租下。 赖牙侩费了些功夫才将大门上挂着的鱼锁捣鼓开,用力一推两扇黑漆大门,艰涩的门轴发出令人毛骨悚然地“咯叽”声,映入眼帘的,便是一道雕刻瑞兽的石影壁。 风吹过,一股陈朽霉味从大门内扑鼻而来,恍如进入一间深山古刹,安静的令人心悸。 跨过门槛进入大宅,方翠兰忽地浑身颤了颤,低低地嘟囔一声:“莫不是入了那兰若寺?” 朱慧娘也是一惊,母女二人相视一眼,露出畏惧怀疑之色。 其他人自是不知兰若寺是那间寺院,朱秀洒然一笑,背着手迈腿进入,四处打量,神情轻松,丝毫没有惊疑感。 “娘~二姐,放心大胆的瞧,这宅子干净的很,不是你们想象中的凶宅。” 朱秀笑眯眯地望着赖牙侩:“在下说的对不对?” 赖牙侩心虚似地干笑一声:“小郎君说笑了,这可是座好宅子,怎会是凶宅?若真是凶宅,我也就不会带你们来看了,以免坏了我赖牙侩的招牌!” 朱秀笑了笑,“那就请带我们四处看看,好好介绍介绍。” “得嘞!请跟我往里来!”赖牙侩招呼一声,领着众人绕过影壁往内宅走去,看向朱秀的目光里却多了几分闪烁。 他总觉得这白净文秀的小郎君像是看出了什么,心里头有些惴惴。 “这宅子前后占地四亩,两间大堂屋,四间偏厅,后宅有两处跨院,加上厢房耳房罩房,一共有十六七间屋。后宅前有花园,园中还有一座小凉亭,右边还开了一方小池塘,种树种花都方便......” 赖牙侩像个古宅导游般,领着众人在大宅里转悠一圈,嘴巴不停地介绍着,业务能力没得说,也很敬业。 看完宅子,方翠兰和朱慧娘赞不绝口,王昂和王竹第一次见到这么多屋子的“豪宅”,更是惊讶的迷迷糊糊,这可比老陶家阔气多了,而且还是在县城。 除了建筑比较陈旧透出一股苍凉老气外,这座宅子还真就挑不出别的毛病。 前院那棵一人合抱都围不拢的桂花树下,老朱家经过短暂磋商,都表态对这处宅子感到满意,只是一想到这么大的宅子肯定价钱不菲,方翠兰和朱慧娘就有些打退堂鼓。 朱秀以眼神示意她们稍安勿躁,负手迈着八字步走到赖牙侩跟前,掸了掸麻袍淡笑道:“宅子不错,可以谈谈价钱了。” 赖牙侩早就瞧出这家人相中这处宅子,且意向很深,当即嘿嘿一笑,伸出两根手指头比划道:“八贯钱一月,半年起付,押金一百五十贯!” 朱秀眉头一扬,笑而不语。 方翠兰脸色大变,瞪眼惊呼:“啥?八贯钱一月?还要这么多押金?这也忒离谱了吧?” 朱慧娘也是生气地道:“竹山县不过是个中县,就算这宅子地方大了些,也值不了这么贵的价钱!你莫非是欺负我们乡下来的?不懂行情?” 王昂脸一沉,高大的身子一步逼近赖牙侩,朝他怒目相视,面相愈发凶恶了几分。 赖牙侩瘦猴一样的身材站在王昂身边越发显得小只,他却丝毫不惧,斜睨一眼王昂,嘿嘿怪笑道:“赖某人干牙侩也有些年了,地痞流氓敢动刀子的强人哪个没碰到过?县府里,赖某也能找到说得上话的官差。诸位也别急,谈生意嘛,有来有往,我报了价,你们也可以还嘛!” 朱秀笑了笑,朝王昂使了个眼色,让他退到一旁,重新打量一眼赖牙侩,笑道:“每月赁钱五贯,三个月一付,押金五十贯,但要延后两月给。” 赖牙侩一张雷公脸皱了起来,急思片刻,摇摇头道:“七贯一月,三个月一付,押金八十贯,下个月就给。” 朱秀摊了摊手,“宅子虽大,但房屋陈设老旧,五贯一月的赁钱你不吃亏。押金五十贯,这笔钱不少,我家现在拿不出,必须要两月后。” 赖牙侩苦笑道:“小郎君还价如此狠,太没有诚意了~~” 朱秀笑道:“要是没有诚意,我就不会与你讲这么多。说实话,这座官宅在你手里压了得有三四年了吧?一直脱不了手,其中的缘由,你是不是该讲讲?” 赖牙侩眼珠轱辘一转,嘿笑着还想狡辩,朱秀摆摆手打断,笃定地微笑道:“甭跟我瞎掰!这房宅院墙建了得有十好几年,门屋和两扇大门却是新的,以前三间两架的门屋被改成了一间两架,以前的朱漆大门现在换成了黑漆门,所有屋脊上的对兽装饰都被拆除,这里以前不是官宅是什么?” 赖牙侩没想到朱秀瞧得清清楚楚,更是知道这里面的差别所在,一脸为难地犹豫了下,叹了口气道:“小郎君好眼力,这里以前的确是一座官宅,乃是二十年前,时任房州长史的任知古任老爷家的宅子。” “任知古?”朱秀蹙眉,对这个名字有些印象,迅速在脑袋里搜索起来。 “可是天授二年,在凤阁侍郎任上,被授予同凤阁鸾台平章事的任知古任相公?”朱秀沉声道。 赖牙侩惊讶地“咦”了一声,没想到这位小郎君竟然能一口道出任老爷的履历。 莫非他也是官宦之家出身? 可是瞅瞅他身边的人又不像,赖牙侩有些糊涂了。 “敢问少郎高姓大名?”赖牙侩谨慎地作揖探听道。 朱秀淡笑道:“不敢,我家姓朱,乃是水口乡陶朱村人士,世代务农,并非官宦人家。” 赖牙侩低头寻思一阵,“莫非是天授元年,被举为房州乡贡的朱举人家?” 朱秀微笑点头:“那正是家父!” 赖牙侩恍然,忙拱手:“原来小郎君也是士绅之后,难怪见多识广,失敬失敬!” 方翠兰和朱慧娘笑意盎然,腰板都挺直几分,时隔多年,县城里依然有人记得当年身为竹山县之光的朱大全,真是叫朱家人心里荣幸自豪。 当然,区区一个乡贡郎,还不足以让混迹县城多年的赖牙侩纳头就拜,不过这也算是解释了,朱秀为何能瞧出这处宅子暗含的玄机,至少让赖牙侩知道,他朱家人可不是好糊弄的。 “任老爷前往神都任职后,他的夫人因为喜欢城外黄竹岭的风景,便买下这座宅子,从此在竹山县安顿下来。 一开始倒也相安无事,可是没过两年,任老夫人便患了重病,一直平步青云,刚刚拜相的任相公,也突然遭贬,听说是被贬为江夏县令。那时房州便有人传言说,是这座宅子的风水不好,耽误了任相公的前程,克着任家,这才让任家接连倒霉! 任相公被贬的消息传回后,任老夫人心忧之下,不久便病逝,刚刚修葺一新的门房和乌头大门也不得不拆除,任家料理完老夫人的丧事,便投奔江夏而去,独留下这座空宅子......” 赖牙侩长吁短叹:“前些年,我以为凭借某赖牙侩的金字招牌,能在短时间内将这座宅子脱手,没想到一拖就是四年。租得起的人家嫌弃这里风水不好,敢住的又给不上价钱,高不成低不就,耽搁到了现在。” 朱秀听罢点头,原来其中还有这么一段故事。 方翠兰这会却是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不租了不租了!再去别的宅院瞧瞧!这宅子邪门的很,可别再克了咱老朱家!” 朱慧娘也是后怕似地道:“小弟,咱们到别处去,可不能让这里的风水坏了你的前程!” 朱秀却是笑了笑,坏风水克命什么的,都是以讹传讹的鬼话,他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头顶马列毛的万丈光芒,诸邪辟易百鬼不侵,岂会被轻易吓退? 如果没记错的话,在十多年以后,短暂的睿宗继位那几年,任知古应该是回到中央,最后在侍御史的位置上致仕。 这更是证明了任知古被贬,根本就是朝廷权力斗争所致,与神鬼之言无关。 这可是一个连宰相都说杀就杀,说灭满门就灭满门的年头,任知古当了八个月的宰相被贬,全家无恙,已经算是很走运了。 朱秀将方翠兰和朱慧娘拉到一旁耳语两句,又施施然地跟赖牙侩道:“话已至此,我家出的价钱摆在这,生意成不成,就看你点不点头!” 顿了下,见赖牙侩一脸便秘似的纠结难受,朱秀又劝道:“宅子确实不错,可没人敢沾染这里的风水,我家倒是不在乎,能住的舒心就行。除了我们,再想找到乐意接手的租客可就难了。” 赖牙侩挣扎了半晌,才长长叹口气:“好吧好吧,我吃点亏,租给朱小郎家便是,算是赖某与朱小郎交个朋友!” “不过可要说好了,两个月后五十贯的押金一分不能少!还有,一两年后,我这赁钱可是要涨的!” 朱秀心中暗喜,面上淡淡地道:“好说好说,两个月后尽管来拿押金!若住的舒坦了,不消两三年,说不定我家就直接买下了!” 赖牙侩全当他是说大话开玩笑,也不以为意,随口笑道:“这宅子任家作价六百贯,一次付清,若诚心买,五百三四能拿下,朱小郎若是手头宽松了,等下次任家派人来时,我也可以代为撮合。” 当下,方翠兰便取出十五贯钱交给赖牙侩,双方写明赁契,签字画押,朱家租下这座大宅,总算是在县城有了容身之所。 第三十三章 县城居不易 以五贯钱的月租拿下这座大宅,可谓是捡了一个大漏,朱秀暗自窃喜。 方翠兰和朱慧娘还有些担忧风水问题,将朱秀叫到一旁,娘仨凑一块嘀咕起来。 朱秀拍胸脯保证道:“娘,二姐,用不着担心,你们忘了,我得仙人入梦,金光护体,就算真有什么邪祟藏在这宅子里,也早就被我身上的仙人气息吓跑了。这座宅子没问题,咱们安心住下便是。” 方翠兰和朱慧娘相视一眼,娘俩都觉得风水克命这种事有点玄乎,不过她们对朱秀得仙人入梦相授机缘倒是深信不疑,否则没法解释朱秀身上的巨大变化。 见朱秀如此有把握,娘俩心中的顾虑打消不少,当即欢喜地招呼全家一起动手大扫除。 趁着住进新宅子的兴奋劲,全家人干劲十足,先将后宅要住人的屋子打扫干净,其余地方倒是可以慢慢收拾。 后宅屋子不少,完全可以满足一人一间的要求,正中主屋让方翠兰和三位姐姐居住,朱秀搬进东跨院,王昂兄妹则住进西跨院。 宅子大,大伙一起动手,到了下午饭点也只是勉强将后宅清理干净。 四五年没人住,屋里的犄角旮旯结满蜘蛛网,一推门扬起的灰尘呛得人能把肺咳出来。 甚至于,朱秀拎着笤帚,哼着“好日子”,开开心心地清扫着自个儿住的卧房时,突然从床底下钻出来一只肥硕的大耗子,后面还滴溜溜跟着三只小耗子,这一家子竟然从朱秀裤裆下钻过,一长串地逃出屋去! 朱秀吓得尖叫一声,笤帚一扔惊慌地朝外跑。 当他看到方翠兰和朱慧娘还有王昂,各自从屋里扔出来几只被打死的耗子时,朱秀彻底不淡定了,这老宅子简直就是个耗子窝呀! 就连小娘王竹也笑嘻嘻地拎着一只被打晕的黑毛大耗子的尾巴,跑到朱秀面前逗弄他。 望着那只起码有一斤多重的肥硕大耗子,朱秀吓得脸色惨白,落荒而逃,受到全家人的无情嘲笑。 朱秀当即悲愤地表示,一定要赶紧买来毒鼠药,尽快开展灭鼠工作,要不然一定会影响到数日后的县考。 看在县考的份上,大伙也就没有继续嘲笑朱秀胆小,方翠兰安排朱大茂出门去买毒鼠药,这才让担惊受怕的朱秀感受到一丝丝安慰。 前后院各有一口水井,王昂手脚利落地清理出一大堆枯枝落叶后,打上的井水已是清澈见底,除了朱秀,人人都舀了一大瓢灌下肚。 朱秀只能委屈巴巴地找点柴禾来生火烧开水喝。 对于近几个月朱秀表现出的这些生活小怪癖,朱家人和王昂兄妹已是见怪不怪,王竹还嘲笑他瞎矫情,事多。 干完活,全家都饿得咕咕叫,骡车上倒是拉来了米面锅灶,可惜宅子里柴火不够,住在县城也没法就近砍柴。 “城里有走街串巷的柴夫,平时一斤干柴两文钱,冬日里一斤要三文。每日的污秽物要倒在街口大桶,有倾脚头拉到城外填肥,每户每月要交十五文的清污钱......” 在县城待了几年,对于县城生活的规矩,朱慧娘倒是知道的比较清楚。 方翠兰感慨道:“城里生活是不错,可就是处处得花钱,烧火做饭,屙屎撒尿都得交钱应对!” 朱秀捧着一碗凉白开小口喝着,这些古时的生活细节,他前世研究史料时就有所了解。 《唐律疏议》中规定:“其穿垣出秽污者,杖六十;出水者,勿论。主司不禁,与同罪。” 城市居民胆敢有将垃圾粪便倒在院墙之外的,杖责六十,只是倾倒污水者可以不论罪。如果有司管理不到位,将与犯者同罪。 相较于严苛的前代刑法,唐律已经算是比较温和了。 《韩非子·内储说上》载,“殷之法,弃灰于道者断其手”。 《汉书·五行志》里规定,“秦连相坐之法,弃灰于道者黥”。 “灰”便是垃圾污秽物,胆敢将其丢弃在道旁的,可是要砍手刺面的! 古人对于城市环境的管理相当重视和严厉,只是受限于科学知识和技术手段的落后,还有许多不足的地方。 比如倾倒污水不受罚这一条就不怎么科学,这年头可没有硬化路面,天长日久污水渗透容易污染地下水层,年头久了,地下水盐渍化现象严重,在没有河流给水的地方,会造成居民的水资源短缺问题。 不过这年头也没法铺设下水管道,再加上认知不足,这基本就属于无法根治的问题。 好在这会的水污染也多以生活污染为主,所含有害物质极其有限,靠着生态自净就能解决很大一部分。 听到砍柴可以卖钱,一直埋头干活,寡言少语的王昂闷声道:“每日清晨我可以出城去附近山上砍柴,一日下来应该能赚一百多文钱。” 王竹也赶忙举手道:“我帮方婶做饭打扫卫生。” 王竹微黑的小脸蛋上露出些赧红,嗫嚅地小声道:“我...我没有挣钱的手艺......” 方翠兰对两个懂事的孩子十分喜欢,摸摸王竹的环髻,笑眯眯地道:“傻闺女,在咱家哪里用得着你想法子挣钱,安心住下便是。你不是一直想跟婶子学武吗?等安顿下来,婶子就开始教你们兄妹。不是婶子自夸,王莽子那庄稼把式,哪里及得上我方家的家传武艺!他想让你们兄妹跟我学,又拉不下脸开口,哼哼~~这点心思,我岂能不知?” 王昂和王竹相视惊喜,方翠兰的武艺连王戮五在私底下也是佩服的,若能得她传授再好不过。 “多谢方婶!我练好了武艺,也要像朱虹姐姐一样出门闯荡!”王竹挺起小胸脯,声音清脆坚定。 朱秀还在为了刚才王竹拎着耗子,撵着他满院跑而气恼,这下找到机会报复,毫不留情地泼凉水,阴阳怪气地道:“我大姐武功盖世,天赋异禀,你就算练一百年也赶不上她!” 王竹闻言大怒,小拳头一捏就要找朱秀算账。 方翠兰笑吟吟地拉住她,瞥了眼自家弱不禁风的儿子,语带调笑地道:“二丫,甭理他!跟婶子学几年,就算打不过你虹姐姐,收拾他朱秀还是绰绰有余的!” 朱秀立马忿忿地抗议道:“娘~你咋胳膊肘往外拐?我也要学武保护自己!” “就你?”方翠兰轻蔑地斜了他一眼,嘀咕:“连只耗子都逮不住,怂样~娘都替你害臊~~” 朱慧娘见朱秀气呼呼满脸不服气,忙安慰道:“方家的武功有咱大姐和王家兄妹继承,不差你一个!你的任务是好好读书,将来考功名,咱朱家以后还要靠你撑腰呢!” 朱秀撇撇嘴,心不甘情不愿地点点头,二姐这话总算让他受伤的心灵感到一丝丝慰藉,咱能赚钱能考学,总不至于一无是处嘛! 既然没有柴禾做饭,那干脆就吃点现成的,也算是庆祝迁居之喜,顺带着犒劳全家。 不过考虑到去酒肆摆一桌花费甚高,众人还是决议买些熟食回来,就着仅剩的一点柴火做些汤面,简约而不简单地小吃一顿。 朱秀自告奋勇去二姐介绍的那家“川蜀熟香食铺”买吃食,方翠兰带着朱慧娘和王竹去北市添置点生活日用品,王昂和朱大茂留在家中展开灭鼠大计。 第三十四章 朱生艰难 朱秀抱着个翁罐,肩头上搭着个褡裢,里面装了百十文钱,走起路来叮咣作响。 站在大宅门前辨别一下方向,朱秀顺着南边的一条巷道走去。 朱慧娘介绍的那间“川蜀熟香食铺”就开在城西,北坊临近主街的拐角处,旁边不远就是热闹的北市。 对于县城生活,朱秀心中还是有小小的期待,可不得抓紧时间四处熟悉熟悉,最好的办法莫过于亲自走一走。 走在居民集中的里坊街巷,这年头城市管理的弊端就凸显出来。 街巷里倒没有什么生活垃圾乱扔的现象,就连树叶子都能扫得干净,可就是四处污水横流,路面上基本没有一块干地,湿溻溻的泥泞道路让朱秀走得很小心,一手抱着翁罐,一手拎着麻袍,踮着脚尖迈过坑坑洼洼的污水坑。 时不时的,哪家后宅门咯吱一声打开,一位大婶二话不说,就是一盆洗菜水淘米水泼出来,然后朝惊慌逃开的朱秀咧嘴一笑,又“嘭”一声摔门关上。 朱秀暗暗抱怨自己走错了道,像这种偏僻的巷道,两侧所开的都是各家各户的后宅门,而且靠近灶房,平时的生活污水可不都是直接开门泼出来嘛。 只有主街和个别大户人家居多的巷弄,才会在墙根下开一条排水沟。 朱秀逃也似地跑出小巷,低头望着又湿又脏沾满泥垢的布鞋欲哭无泪。 一个下午的大扫除,本就弄得满身灰扑扑,蓬头垢面,脸上还沾了几道黑灰,现在弄得脚上和麻袍下沿溅满泥浆,狼狈的样子跟个小乞丐没啥两样。 现在他终于明白,为啥有条件的人家进出门都喜欢乘车骑马,最不济也得骑驴骡子,实在是糟糕的路况让人无从下脚,宁肯让屁股颠簸一点,也得保持起码的体面。 朱秀叹了口气,使劲抽抽鼻涕,抱紧翁罐,肚子饿得咕咕叫唤,哪里还顾得上形象管理,先恰饱饭再说。 出了小巷口,朱秀拐过几条偏街,望着主街对面那间围拢不少人的店铺,旁边立一根竹竿,杆子上挂着一条幌子,依稀可见几个白底黑字:川蜀熟香食铺。 终于找到了!朱秀狠狠咽了咽唾沫,鼻息间仿佛已经闻到了一股老卤飘香...... “诶~~让一让喽!让一让喽!倒金汁喽!溅到身上可不管哟~~” 忽地,伴随着身后传来一声吆喝,一股浓烈的臭气铺天盖地袭来,那股子令人窒息的气味拼命往朱秀鼻孔里钻,他两眼一翻差点就被熏晕! 慌忙抬起袖口使劲捂住口鼻,朱秀惊恐地转身望去,只见一个穿着破衣烂衫的少年挑着两大桶粪水,低着头腿脚飞快地朝他走来。 路上的行人纷纷避退,朝那当倾脚头的少年报以嫌弃的眼神。 朱秀也赶紧朝街边退去,满眼畏惧地望着那两大桶不时从盖板里晃荡出的粪水,他的身上虽然也很脏,却不想再沾染上屎尿。 不知为何,那挑金汁走得飞快的少年,像是收不住步子一样,一头朝朱秀撞来! 那一瞬间,朱秀背靠坊墙,退无可退,满脸煞白,骇然地瞪大眼,浑身绷紧,脑子里一片空白! 挑担的少年猛然间抬头,咧嘴露出一丝灿笑! 他脚步一旋,沉重的两大桶金汁在他肩头上荡漾而起,整个人擦着朱秀身前掠过,如一阵风,独留下一股毁天灭地的浓臭气...... 朱秀死死闭紧眼睛,大气不敢喘,只觉时间有刹那间停滞,耳边似乎响起一阵叮当声,像是什么东西落入了水中...... 待朱秀睁开眼时,那挑金汁的少年已经远去,还不忘回头朝他咧嘴一笑,招招手:“走太快,差点撞着你!对不住啦!” 朱秀嘴角扯了扯,心中生出一股劫后余生般的感动,还好...差点以为今天要来个屎尿齐淋,那可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急促地呼吸几口新鲜空气,朱秀擦擦额头冷汗,重新振作精神,迈腿朝街对面的食铺走去。 待走近一瞧,原来围拢在食铺前的不是客人,而是一帮子衣衫褴褛的小叫花。 食铺东主似乎是一对父女,正拿些卖剩下的鸡鸭羊豕的边角料,分给那群小叫花。 旁边的巷口,突然冲出来一名十多岁的小乞丐,手里拿着根柴棒,朝着那群正在争抢一点点肉食的同伴大声吆喝道:“弟兄们!巴家今日在城隍庙施粥,咱们快去呀!晚了可就捞不到饱饭吃啦!” 围拢在食铺前的小叫花们,呼啦一声跟着那小乞丐往西门跑去,嗡嗡吵闹乱做一片。 小叫花们从朱秀身边跑过时,不知是谁撞了他一下,朱秀一个趔趄,惨叫一声重重地摔倒在地! “呲啦~” 怀抱的翁罐砸在地上顿时碎裂成无数块,朱秀怔怔地趴在地上,掀起的灰尘弥漫在眼前,只见无数黑乎乎的光脚板从他身边跑过,远去...... “...我的罐子...碎了...”望着面前的一地稀碎,朱秀有种想哭的冲动。 “呀!~”头顶响起一声惊呼,一个人影站在他跟前。 “你没事吧?”朱秀愣愣抬头,原来是食铺里的那位少女。 明眸皓齿的少女蹲下身,脸蛋上挂着忙碌后留下的淡淡红晕,鬓间有些许汗渍,澄澈的眼眸里满是关切。 朱秀愣愣地看着她,从那双漆黑如墨的眸子里,看见了自己的倒映。 食铺东主是一位臂膀粗壮的中年汉子,腰间系着沾满油污的围裙,头上裹着白色的巾帻。 听到动静,中年汉子探出头看了眼,笑着摇摇头,大踏步走了出来,拎起朱秀一条胳膊将他从地上拽起来。 中年汉子瞥了眼稀碎的翁罐,神情古怪地笑道:“小伙子,讨饭也用不着带这么大个家伙什吧?你这一翁拿去盛粥,怕是足够十个人吃了吧?” 中年汉子语重心长地拍拍朱秀的肩头:“就算是当乞丐讨饭,也不能太贪心。要不然,谁敢接济你呀?” 那少女见朱秀一脸呆滞傻乎乎的样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朱秀微微张嘴,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食铺东主父女,误以为自己也是丐帮中人! 朱秀霎时涨红了脸,连连摆手解释道:“我不是乞丐!也不是来讨饭的!我...我是来买肉的!来买你家的熟食!” “你买肉?”中年汉子上下打量他一眼,不知哪捡来一身还算齐整的麻袍,就是脏兮兮的不成样子,幞头还歪戴着,不伦不类,模样滑稽。 中年汉子皱眉,有些严肃地道:“看你年纪也不小了,有手有脚,讨饭也就罢了,怎么还学会招摇撞骗?瞧你这身打扮,是跟县学生员学的吧?以贫穷读书人的身份博得同情,嘿~点子不错,就是心术不正!” 朱秀感觉尊严受辱,一张脸憋得血红,攥紧拳头愤愤道:“我本就是读书人!哪里用得着骗?再说...我...我真是来买肉的!” 中年汉子没了耐性,将女儿拉到身后,目光沉沉地道:“你说来买肉,可带钱了?” 朱秀一拍脑门,来了底气,瞪了一眼他,拍拍肩头挎着的褡裢:“当然带钱啦!一百多文呢!够买这一翁熟肉了吧?” 说着,朱秀赶紧取下褡裢,可是刚取下,他就觉得不对劲,怎么这褡裢轻了许多!? “钱...钱呢!?”朱秀翻找着褡裢,使劲抖了抖,两个铜板叮咣掉落在地。 可惜无论朱秀怎么翻找,出门时带了一百多文钱,除了这两个大子,其他全都不翼而飞了! 朱秀满脸傻愣地望着褡裢底部,一条长长的被划开的口子,这会才反应过来,他的钱...被偷了! 中年汉子弯腰捡起两个铜板,掂了掂似笑非笑地道:“两文钱能买个鸭屁股啃啃,倒也不算你说谎。” 朱秀耳边嗡嗡响,满脸痴傻呆滞,完全听不到外界的声音。 他根本回想不起来,一百多文钱是什么时候从他身上被偷走的。 中年汉子朝女儿使了个眼色,少女抿嘴一笑,转身进了食铺,没一会,用黄麻纸包了一根鸡腿和一张烙饼出来。 “拿着吧!”少女将东西塞到朱秀手中,声音如黄莺般动听,“以后可不许再骗人喔!” 中年汉子将两文钱塞进朱秀的衣襟里,瞧着他呆呆傻傻的样子,摇摇头轻叹一声,揽着女儿回铺子去了,边走还边嘀嘀咕咕。 “这小郎,模样长得不错,就是人比较傻,就这样还敢骗人,迟早要挨揍!” “爹~~他有手有脚,干嘛不去找活干?” “唉~这些年轻人呀,好吃懒做,心思不纯,为了来钱快,就想走歪门邪路。今天可以扮乞丐讨饭,明天就可以装成读书人骗钱,再长大些,就要往杀人越货,劫道抢人的邪道上走,迟早丢了性命!罢了罢了,今后这种人还是莫管,不值得同情~~” “可是爹,我瞧他呆呆的,不像是个恶人呀?” “嘁~~女儿啊,你还小,没经历过世道的凶险。像这种人,知人知面不知心,善恶好坏难辨,小心防备点总没错!” 身后,朱秀捧着热乎乎的纸包,忽地“哇”一声哭了出来,泪花涌溅好不伤心,一百多文钱呢,就这么不见了! 食铺东主和少女转身望来,少女蹙眉,同情地低声道:“他哭得好可怜~~” 中年汉子摇头叹息一声,略带欣慰地道:“他能知道悔悟,说明还有的救......” ~~ 县城西边,一条岔河旁,挑金汁的少年铺开一张渔网,塞住鼻孔,将其中一支木桶的粪水倒在渔网上。 粪水倒尽,一堆铜钱留在了渔网上。 少年嘿嘿笑着,将渔网裹好,站在小河岸边,直接将渔网抛下水,将兜住的铜钱清洗干净。 拎起沉甸甸的一兜钱,少年满脸得意,回想起刚刚那只猎物,少年摩挲着下巴嘲笑一声。 “那小子,真是个蠢蛋!” 第三十五章 县学开考(上)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老子诚不欺朱也! 哭唧唧回到家中的朱秀,对古贤所言有了更深的感悟。 在赖牙侩那里捡了个大漏,转眼出门就丢了一百多文钱,还打碎了一个价值二三十文的翁罐,真可谓损失惨重。 家里人等到天擦黑,才见朱秀抹着泪回来,浑身脏兮兮,狼狈的样子跟那群小叫花没啥两样。 方翠兰和朱慧娘大惊失色,还以为朱秀遇到了青皮混混,被堵在巷尾遭了欺辱。 一问之下才知道,朱秀这趟出门买肉,过程竟然如此坎坷艰难。 方翠兰心疼钱和儿子,气恼地抄起齐眉铁头棍,就要出门去寻那小贼。 朱慧娘哭笑不得地劝住,连贼的面都没见着,又到哪里去找呢? 方翠兰杵着棍子气呼呼,摇头直叹出师不利,若逮到那贼,定要让他尝尝翻天棍法的厉害! 王竹见朱秀神情恹恹脸色晦暗,眼眶红红,低着头抽抽噎噎,样子可怜兮兮,心中也生出同情,嘲笑的话语到了嘴边又咽下。 当晚,朱秀连饭都吃不下,将那裹着鸡腿和烙饼的黄麻纸包塞给朱慧娘后,就独自摸黑进屋歇息。 经过王昂和朱大茂的大力灭杀防治,后宅里的鼠患得到了有效遏制,能让朱秀勉强睡个安稳觉,也算是不幸中的一点点安慰。 一连几日,朱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神情萧索地捧着书本坐在小亭里发呆。 他心里还惦念着那一百多文钱,两世为人,这还是第一次着了扒手的道。 更让他忧愤的是,这钱究竟怎么丢的,他根本毫无察觉。 思前想后,朱秀也想明白了,问题要么出在那挑金汁的少年身上,要么就是那群小叫花,从他出门走到食铺,也就只跟这些人有过接触。 不过究竟是哪一拨,朱秀可就拿不准了。 安顿下来的第二日,朱大茂就赶着骡车回陶朱村去了,这个时节,乡下正值夏收,地里的冬小麦还等着割,等收完了麦子还要栽种一季大豆,朱大茂除了打理自家田地,还要负责一部分老朱家的田,身上的担子也不轻。 六月十二,朱秀出了一趟门,去县府验明正身,领取票证,然后回家安心等待十五日的县考。 郁闷了几日,朱秀暂且将心理的憋屈抛之脑后,先将这次的县考顺利应付过去再说。 六月十五一早,如同打了鸡血一般的方翠兰将全家叫醒,准备全家总动员护送朱秀前往县府。 啃完一张香喷喷的羊肉馅烙饼,又剥了个煮鸡蛋一口塞下,喝完一小碗滴了油的稻米粥,朱秀满足地打了个饱嗝。 为了让朱秀保持最佳状态迎接县考,方翠兰可真是下了血本,顿顿有肉不说,还专门买了半石湖州香米来做饭。 吃完早饭,朱秀习惯性地就想眯眼打个盹,却被坐立不安的方翠兰一个劲地催促着出发赶赴考场。 朱秀打着哈欠,懒洋洋地道:“娘~不用着急,巳时正才点名报到,还有一个时辰呢,咱们离得又不远,可以晚点去。” 方翠兰紧张焦虑的情绪完全显露在脸上,一会坐一会站,在朱秀面前晃悠不停。 “不行~不行,得早点去,咱们现在就走!这可是咱朱家的头等大事,要是路上耽搁了,娘怎么跟你爹交代?” 朱秀捂脸万般无语,坐落在正北边的县府衙门,距离这座宅子,走路也就是十几分钟的事,十点整才点名,哪用得着提前俩小时就跑去干巴巴等着。 经历过无数次大小考试的朱秀,早就对这种事无比淡定。 奈何方翠兰心急火燎实在坐不住,拉着朱秀叫上全家人出了门。 为了给朱秀送考,朱慧娘头一晚就从正业书铺请假回来,今儿个王昂也没有出城砍柴,一家子像保镖一样,护送朱秀前往县府。 朱秀负手昂头施施然地走在正中,这种众星捧月的待遇让他十分得意,瞟了眼噘着嘴,小脸忿忿走在一旁的王竹,朱秀哼哼道:“这书袋你可挎好了,里面都是考试时要用到的笔砚镇纸。” 王竹狠狠瞪了他一眼,小嘴又噘高了几分,抱着书袋的手紧了紧。 “很好,等县考完得空了,我再继续教你念书。”朱秀笑眯眯地道。 县考也算是竹山县城一年一度的大日子,十里八乡的学生都会在亲友的护送下汇聚于此,这两天,少说也往县城里涌进了五六百乡民,竹山县底下十一个乡占了绝大多数。 对于一个规模偏小的县城来说,这点人数,已经足以让城里的热闹程度提升一个档次。 喧嚣的大街上,朱秀羡慕地望着那些骑马骑驴坐车出行的人家,暗暗打定主意,等下次周进财将分红送来,他就要考虑入手一匹坐骑,最不济也要买辆骡车。 一来就骑马有些不现实,一是马匹价钱太贵,就算劣等的驽马也在十贯钱一匹以上,二嘛,朱秀两辈子加一块都没骑过马,对自己的蹩手脚很没有信心。 倒是可以先考虑买一头温驯的小毛驴骑骑,反正朱秀也不奢望自己能有策马驰骋的一天,出门代个步,别整天一回家,俩脚底板踩了厚厚一脚泥就行。 县衙大门紧闭,一排身穿皂衣,腰缠红带,手扶腰刀的衙役在大门前严阵以待,未到时辰严禁任何人靠近县衙,同时也负责维持临街秩序。 一百多名考生加上几百号送考的亲友,再加上百十号凑热闹围观的县城百姓,将县衙前的大街挤得满当当。 还有一些胆大的小贩,挑着担子混迹在拥挤的人群中,趁机兜售一些纸笔墨,茶水糕饼什么的。 朱秀甚至还看到了有几间乡学舍,雇请了几个小孩在发传单,也就是在一些糙纸上写下乡学舍的名字,这几年考上了几名县学生员,讲师何人,有何考学成就云云。 朱秀不禁莞尔一笑,霎时间让他怀念起,那些年参加中考高考研考,还有几次公务员考事业编考时,人都还没进考场,就能收到一摞补习复考的资料小广告,与眼前的情形,何其相似啊...... 第三十六章 县学开考(下) 人群涌动,往两边散开,一辆马车缓缓驶到县衙前,两名衙役急忙快步走下石阶迎上前。 葛立德在仆从的搀扶下踩着脚蹬下车,四周立时围拢一群人,作揖行礼,口中恭敬地称呼:“葛老爷!” 这些人都是送家中子弟前来参加县考的乡民,基本上都是各乡富户,在县城里做买卖的也不在少数。 换句话说,这些人绝大部分都是竹山县的中产阶层,只有他们有财力供养家中子弟读书考学,也只有他们才能真正明白,考科举对于一姓家族来说有多重要。 葛立德乃是竹山县名望宿老,也是这些人的首选结交目标,走到哪里都不乏奉承者。 葛老微笑着朝众人颔首致意,这些人中有资格跟葛家结交的很少,不过这并不妨碍葛立德树立自己德高望重的形象。 朱秀本想挤上前打招呼,奈何他的小身板还没突破外围人群,就被挤了出来。 葛立德人老眼不花,一眼就瞅见朱秀,微微一笑略一点头,转身在衙役的护送下进了县府。 “这老头,还真够谨慎的!” 朱秀心中暗笑,葛立德毕竟身份不一般,自己又是参加县考的学生,不好得公开表露关系,容易引人非议。 忽地,朱秀心有所感般转头朝大街一侧望去,只见不远处,陶家的车正停在那,陶盛趴在车厢里正冷眼看着他,周围还站着车夫和两个陶家的庄户。 “阵势倒是不小!”朱秀嘁了声,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 陶盛冷哼着缩回头,遮起帘子。 等了好一会,就在朱秀尿意涌动难耐,距离巳时正点名报到还有两刻钟时,衙役敲响了铁锣,大声喊叫着,让县考学生排成两队准备进入县府,考生身上除了笔砚和票证外,不准夹带任何有字迹的纸张。 若是开考后被抓获,则面临着本县三至五年的禁考。 朱秀从王竹手里接过书袋,仔细检查了一番,将票证拿在手上,朝他们挥挥手笑道:“我进去了,你们回去吧!” 方翠兰眼眶红红,使劲拥抱了朱秀一下,轻轻捏了捏他的脸,低声道:“乖儿,好好考,也别多想什么,尽力就是了!娘哪里也不去,就在县衙外等你!” 朱秀轻声笑道:“母亲放心,孩儿说到做到,一定不会让您失望!只是县考要好几个时辰才能结束,你们不如回家去等。” 朱慧娘道:“你安心进去便是,这里距离书铺不远,待会我们去那里歇息,顺带着见见章东主一家。等到了申时正我们再过来,等你一起回家!” “如此也好!”朱秀点点头,朝母亲和二姐面色郑重地一拱手。 “朱秀!”王竹叫了一声,朝他挥挥拳头,“加油!你行的!” 在猎人小屋跟着朱秀读书,朱秀就经常说这话来鼓励她,现在王竹觉得该到了自己给朱秀鼓气的时候了。 王昂咧咧嘴,怒脸上露出一个狰狞狠笑。 在全家人的祝福声中,朱秀混入长长的队伍里,一点点往前挪动,等候查验票证入场。 每列队伍皆有两名衙役负责,一人对照票证上的记载,仔细比对应考学生的体型相貌,稍有对不上之处,就要拉到一旁做进一步审查,另一人负责搜身。 这些衙役配合默契,手脚老道,显然不是第一次参加县考工作。 朱秀站在队伍里,踮起脚尖伸长脖子朝前望,只见那搜身的高胖衙役冷着一张大饼脸,蒲扇般大小的粗糙手掌,在那些考生身上一阵摸捏,年龄小些的考生吃不住痛,竟然惨叫出声,那高胖衙役嘿嘿笑着,一副乐在其中的得意劲。 朱秀浑身恶寒,一想到那邪恶大手即将伸向自己,头皮就有些发麻。 惴惴不安中,朱秀站到了高胖衙役面前,羸弱的像只小绵羊。 高胖衙役接过票证扫了一眼,交给同伴,不动声色地道:“可是水口乡陶朱村人士?” 朱秀赶忙点点头。 高胖衙役和同伴飞速地交换一个眼神,翻了翻书袋,又伸手在他胳膊和腿上不轻不重地捏了捏,挥挥手道:“可以了,进去吧!” 朱秀拎着书袋,拿回票证,愣了一下,仰头看了眼那高胖衙役,只见那张大饼脸露出一个颇为神秘的笑容。 朱秀霎时间明白了,肯定是葛立德同县府的人打过招呼,这些衙役才会对他放宽了搜查力度。 这种待遇应该不只自己有,水口乡学舍的五名考生都能享受到。 “多谢!”朱秀拱手低低地道了声,快步跨过县府大门。 很快,一百三十四名考生陆续进场,大门嘭地重新紧闭,衙役守卫在外。 县衙对面的街上,酒肆茶铺客舍什么的全都被占满,人群渐渐散去,等到下午申时二刻,四点半左右,县考结束,考生离场,这里才会重新热闹起来。 方翠兰站在衙门前,怔怔地望着紧闭的大门和威严的府衙,恍惚间让她想起了当年也是这样,目送朱大全跨入州府参加乡贡选拔。 没想到一晃眼,连他们夫妇的小儿子也来参加县考了。 “你爹他,要是能见到咱家小郎也参加县考了,一定会很高兴......”方翠兰呢喃道。 朱慧娘挽紧母亲的胳膊,轻声道:“娘~别担心,小弟他长大懂事了,学业也长进了,他肯定能考上的!咱们去书铺坐坐,见见章东主,然后再来等。” 方翠兰轻叹口气,又是紧张又是期待地双手合十默默念叨着什么,这才一步三回头地往大街东边而去。 陶家的马车还未离开,停在府衙右侧的碑石前。 一名佩刀青衣骑士驾马奔来,“吁”了一声,停在了马车旁。 陶昌掀开帘子,隔着车窗朝那青衣骑士拱手,神情恭顺。 “我家老爷已到会宾楼,请陶公子过去吧!”青衣骑士淡漠地道。 “有劳回禀巴主簿,晚生稍后就到!” 青衣骑士眯眼看着他,不冷不热地道:“提醒你一句,我家老爷事多缠身,抽空见你已是难得,如果你说的事不能让他满意的话,可得当心了。” 陶昌微微一笑,笃定地道:“晚生送上的这笔生意,一定能让巴主簿满意!” 第三十七章 日行一善 一百三十四名考生集中在府衙前庭小广场上,距离点名入场还有不到一刻钟。 人数不少,且都是十九岁以下,十五六岁居多的少年郎为主,十一二岁稚气未脱的孩童也有十来个。 这么多少年人聚在一处,场面却不吵不闹,同乡同学舍的学生大多聚成一小堆,相互间低声交谈。 也有许多考生拎着自己的书袋,走到僻静无人处,或立或坐,或闭目静心养神,或口中念念有词。 县衙之内,临考在即,一股无形的压力笼罩在应考学生心头。 陶盛和几名县城私学子弟凑一块谈笑不羁,他们这一小拨人似与考场气氛格格不入。 这些穿绸着锦,佩玉挂金的富裕学生,都是县城大户子弟,家中与县府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基本上把持着县城某个行当。 虽说高宗朝时朝廷就有明文规定,“工商之家不得预於士”,且这条法令在玄宗朝官修的《唐六典》里再度重申,但实际上,自科举诞生之日起,从不曾与商贾真正脱钩过。 类似的法令,顶多也就是对小商贩和手工业者起作用。 以家赀谋仕途,以仕途利家赀,自古皆有之。 这些富户子弟,对于考学倒是没有太多渴求,能考上最好,即便考不上,也不会有太大影响。 等到年纪再长些,花钱托关系弄个“解褐免举”、“流外佐吏”什么的不是难事。 陶家的家底自然是比不上这些富户的,不过陶家出了个县学优秀生员陶昌,陶盛自身的学问也足够扎实,这就让他有资格被这些富户子弟所接纳。 陶盛一边谈笑着,还不忘眼睛四处找寻朱秀的身影。 只可惜找寻一圈愣是没找见,陶盛暗暗纳闷,不知道那小子跑哪去了。 朱秀一进县衙,问清楚茅厕在哪,就急急忙忙一路小跑而去。 那股墙裂的尿意已快要喷薄而出! 小广场西侧,一条通幽小径的尽头便是一间五谷轮回之所,规模不小,足有十来个蹲坑,且都是用竹栅栏隔断的单间。 墙角还挖出一条斜梯形的尿槽,整体规制与后世公厕已经非常相近。 不得不说,在“拉撒”二事和个人卫生理念上,咱们的老祖先依然领先全球。 已快要到点名入场的时辰,出恭的学生都速战速决,一名衙役一边系着裤带往外走,还不忘回头吆喝一声:“动作都麻溜点,耽误了时辰,逐出场去可别哭鼻子!” 朱秀撇撇嘴,解开裤带站在尿槽前,听着热腾腾的洪流冲击在槽底发出的声响,莫名觉得畅快非常,舒服的都吹起了口哨。 国际惯例抖三抖,朱秀满足地睁开眼,系着裤带转头瞧了瞧,他这泡长达一分半钟的尿,愣是把茅厕里的人都给熬走了。 右手拇指不经意地擦过麻袍,朱秀刚准备钻出茅厕,身后靠墙第一间茅坑,那块半人高的槅门“咯吱”一声推开,一个脑袋伸出。 “嗯!~呼~~这位仁兄,可带了白绢在身上?在下刚才手滑,仅剩的一块白绢掉坑里了!嘿嘿~~” 脸貌白白圆圆的少年不好意思地嘿笑着,因为两根手指头塞住鼻孔,说起话来瓮声瓮气。 朱秀皱起眉头,心里暗暗嘀咕一声,竟然用三百文一匹的白绢擦屁股,真特么奢侈! 少年见朱秀沉默不语,赶紧又道:“若无白绢,细麻也可!” 见朱秀还是不说话,少年有些委屈地小声道:“黄麻纸...糙纸总带了吧?还请仁兄救个急,莫要见在下身陷茅厕而不得出......” 朱秀撇嘴暗笑,这小子估计也是参加县考的,若是擦不了屁股困在茅厕,岂不是要耽误了考试? 罢了,困顿之时奉送一纸,也算是日行一善。 朱秀在书袋里翻找了一会,自从适应了大周朝的生活后,他已经习惯出门携带几张裁剪好的糙麻纸,不知道的都以为这是一个读书人随身携带的写字工具,其实...嘿嘿,朱秀可不想拿什么竹片瓦片石头去刮屁股! 自从数月前,朱秀怀揣好奇之心尝试了一次后,那火辣辣的剧痛就让他发下毒誓,再穷也要保护好小菊! “只剩一张了......”朱秀不动声色地瞥了眼,那蹲在茅房里,正用一双饱含殷切期待目光看着他的少年,忽地想起来,昨晚本想在《享乐宝鉴》的日记部分,将那天钱币被偷的遭遇记录下,可写到一半又觉得这件事太过羞耻,于是便从小本本上撕下,好像是塞在了腰带里...... 朱秀低头在腰带上摸了摸,果然摸出一个纸团,这上面写了字不能带进考场,沾了墨迹朱秀也不想拿来擦屁股,正好送给这小子用。 “喏~只有这个了!皱了些,别嫌弃,揉软了更好用不是!”朱秀微笑着递给他。 少年犹豫了下,还是接过,刚想道声谢,却见朱秀扭头就走,步履匆匆。 “唉~‘时运不济,命途多舛’,本公子也只能将就着用一糙纸对付...总比用手...强些~~” 少年两根手指拔出鼻孔,呼了口气,嘟嘟囔囔地抱怨着,强忍那股辣眼睛刺鼻子的秽气,将纸团展开抹平。 “咦?有字!” “...六月十号,我出门买卤菜,竟然光天化日之下被偷了一百多文钱...那狗曰的小贼要是被我逮到,非得请他坐老虎凳不可......” “什么玩意...词不达意,文体不通!” “啧啧~不过这字...写得可真好呀!” 少年眯眼细细品鉴起来,这段狗屁不通的话用两种字体书写而成,一种嶙峋苍劲,一种清丽飘逸,一楷一行,竟然都是他从未见过的书法! “不得了!不得了!这一手字,虽说笔力还稍显稚嫩,骨骼精气却饱满充沛,待到笔力大成之时,定然能为我大周书坛开宗立派!” 少年摇头晃脑地一阵称奇,越看越是喜爱,竟然有些舍不得将其糟蹋掉。 “就是不知,此字是那位仁兄所书,还是另有其人?” 少年略一沉吟,捧着那张皱巴巴的糙麻纸,像是下定决心般,毅然决然地将那张纸叠好塞进衣襟中,然后深吸口气,手朝茅坑下伸去...... ~~ 朱秀刚离开那条通幽小径,就见葛立德站在不远处一间官房廊下朝他招手。 “葛老!” 朱秀忙迎上去,拱手揖礼。 葛立德微微颔首,四处瞧瞧,面色稍显凝重地道:“此次县考,你尽全力,能考上就行,莫要有太大负担。” 朱秀眨眨眼,轻声道:“敢问葛老,可是有什么变故?” 葛立德摇头苦笑道:“老夫也是刚刚才知,主持县考的陈县尉,决定在贴经和经义后加试一场诗文,要求考生当堂赋诗一首,诗题由陈县尉亲定,到现在也无人知晓,陈县尉究竟会出何题目。” “另外,陈县尉有一位弟子,年纪与你相仿,也算名门之后,其人才学甚高,房山书院对他甚是青睐。据说赵老院正曾经亲自去见陈县尉,希望可以让他的弟子入书院读书。因为...因为书院有武氏背景,所以陈县尉拒绝了。” “这陈县尉当年在洛阳时,就是有名的才子,其才学之高,简直不可斗量!老夫猜测,此次县考取录,诗文一项至关重要!” 葛立德忧心忡忡地看了眼朱秀,意思很明显,作诗文可就是考真才实学,不光是熟读经籍义理。 朱秀在贴经和墨义方面自然是没问题,可作诗嘛...就不好说了。 听罢,朱秀也不禁有些紧张起来,他脑瓜里的诗文存货也不少,可若是题目太偏的话,一时间还真找不到合适的,想背诗都没法。 葛立德也怕他心里压力过大,有失水准,捋捋须和声道:“贴经和墨义尽全力好好答,陈县尉所出诗题,想来不至于太偏,有前两部分的优势,你还是很有希望能考上的。只要你能考上,不论名次高低,周进财脱籍立户那件事,老夫都会出面办妥。” 朱秀忙揖礼道谢,想了想低声道:“敢问葛老,那陈县尉高姓大名,是何来头?” 葛立德笑道:“陈县尉名子昂,字伯玉,梓州射洪人,光宅元年进士及第。本来已在朝中做到了麟台右拾遗,却因上书言政,言辞间涉及武氏,触怒皇帝,终是遭贬黜,今年初上任竹山县尉......” 朱秀怔住了,脑子里思绪纷乱,葛立德后面说的勉励他的话,已是听不太清。 陈子昂!竟然是大名鼎鼎,号称开大唐文风之雅正的陈子昂! 一个中科院院士,来主持小升初的考试,这待遇也太好了点吧!!! 第三十八章 打完收工 朱秀回到场院,找了处人少的树荫站罢。 直到这会,他脑子里依然晕乎乎,一想到主持县考的将是一位青史留名的“历史文化名人”,朱秀就难掩激动之情。 微微阖眼,翻找了一下脑子里“两唐书”所载有关陈子昂的记录,朱秀心中不禁生出些疑惑。 按照人物史迹,陈子昂被贬之后,应该是去幽州从军才对呀? 怎么会跑到房州,还做了竹山县县尉? 上个月,辽东营州契丹首领李尽忠、孙万荣起兵反叛,前两日消息传到了竹山县城,稍稍在民间引起了一点波荡,但很快就被百姓们抛之脑后。 一来嘛,营州实在太远了,有何消息一来一去俩仨月时间过去,等下次再有新消息传来,说不定战事早就结束了。 二来嘛,如今虽是唐改周,女皇陛下当家,但好在大周继承的底子足够厚,对周边胡夷保持绝对的压制力,平定区区契丹想来不难。 不过朱秀却是知道,这场叛乱可没有那么简单。 李尽忠乃是契丹大贺部袭封的松漠都督,孙万荣是他的大舅哥,这俩可都是契丹悍将,骁勇善战。 再加上时任营州都督赵文翙(hui)又是个刚愎自用的蠢货,年初契丹八部闹饥荒,契丹人多次求救,赵文翙视若无睹,不赈灾不说,反而还加大压榨力度,向契丹贵族索要珍皮药草,率领周军大摇大摆地进出契丹地盘耀武扬威,欺侮契丹女子。 赵文翙在营州经略多年,不仅没有改善大周与契丹、奚人等族的关系,反而愈发激起辽东胡族对汉人的仇视。 这次赵文翙又想趁火打劫,契丹人不掀桌子造反才怪。 大周的强盛自然是毋庸置疑,但女皇主政,李武内斗,朝局不稳也是事实,再加上女皇陛下处死了程务挺、黑齿常之、韦待阶等诸多忠臣猛将,大周在军事上对北方的压制力受到削弱,李尽忠和孙万荣就是看到了这一点,才果断地拉杆子扯旗。 事实也证明,这俩猛人也的确猛,火速攻陷营州杀掉赵文翙,并且还会在下个月,大破周军二十万,女皇陛下派出驰援的二十八位大将,妥妥地成了这俩猛人的背景板。 甚至明年,女皇陛下的心腹,大将军王孝杰也会死在这俩猛人手中。 大周在这场平叛战事中,可是要吃足苦头,损兵折将不说,这一战也暴露了大周在多年的政权斗争中,朝局始终动荡不稳,国力受到损耗的弱点,给了四夷胡族觊觎窥伺的机会。 直到明年,女皇陛下紧急征调谪贬彭泽的狄仁杰,前往魏州担任刺史抵御契丹大军兵锋,也就是在后世河北邯郸一带构筑防线,同时听取狄仁杰和姚崇的建议,调兵遣将,这才在明年七月成功将契丹逼回营州,而直到圣历三年,公元700年,这场契丹之乱才会彻底平息。 朱秀迅速在脑子里将这场战事的脉络梳理了一遍,按照记载,陈子昂这会应该是在幽州,跟随周军作战才是,怎么会出现在竹山县? “难道是历史走向发生了变化?” 朱秀悚然一惊,他最大的依仗就是熟知历史轨迹,如果历史变得和他熟悉的不一样,那么未来就会出现许多变数! 朱秀有些心慌,莫非真的是因为自己这只小蝴蝶扇动了翅膀,让历史轨迹发生了偏转? “啪~” 就在朱秀心慌意乱胡思乱想时,肩头上被人拍了一下,身后响起一个温润声音:“仁兄~~” 朱秀忙回头一看,一张白白圆圆的脸正冲着他笑。 朱秀怔了怔,这才认出,这不是茅厕里跟他要纸的那家伙么! 朱秀打量一眼,只见此人个头和他差不多高,身形微胖,笑起来一团和气,穿着一身浅蓝绸缎圆领袍,戴一顶织锦翘脚幞头,脚踩一双黑色翘头云履,光这一身行头,没四五贯钱怕是拿不下来。 “拿白绢擦屁股的奢侈货,就是有钱呐!”朱秀暗戳戳地在心里鄙夷了一下。 “这位仁兄,在下有一事请教......”少年笑呵呵地,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 朱秀见到他手里那张纸,愣了下,接着想到些什么,惊恐地朝后一步跳开:“你把擦屁股的纸都带出来了?想干什么?离我远点!” 少年尴尬一笑,忙解释道:“仁兄勿惊,你赠我的这张纸还没用过!” 朱秀瞪大眼,捂住口鼻,又朝后逃开几步,一脸嫌弃地喝叱道:“给你为何不用?你这人真不讲卫生!” 少年抬手比划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万不是仁兄所想那般,在下处理过了...也用清水洗净......” 朱秀惊诧般睁大眼,猛然间反应过来,这家伙刚才用手拍了自己! 朱秀噌噌又往后急退几步,见那少年跟进,忙抬手喝叱:“你别过来!别靠近我!咦~~你这人好恶心!” 朱秀厌恶地狠狠怒视着他,少年脚步一顿,悲愤又痛心般气恼道:“仁兄何至于此?你我好歹也曾结下‘茅厕之谊’!这张纸,便是你我相识的见证!” “玛德!神经病!” 朱秀暗骂一声,警惕地瞪着他,语气稍稍缓和些,“这位兄台,快要开始点名入场了,有什么事等县考之后再说可好?赠纸之事不足挂齿,兄台莫要放在心上,还请回去好好准备,也不要因此事影响了你的考学成绩!” 少年再度露出笑容,一脸钦佩地道:“正所谓‘事虽小,关乎修身,善虽小,足见心性’,仁兄真可是怀瑾握瑜的仁人君子!仁兄请放心,在下虽不才,区区县考于我而言无甚难度,摘取魁首如探囊取物!” 朱秀翻了翻白眼,不知从哪里跑来这么个中二少年。 “哐哐哐~~” 县衙大堂前,一阵锣鼓声敲响,几名衙役扯着脖子喊叫起来,招呼考生上前聚拢,点名列队入场。 朱秀趁机拔腿就跑,那少年“诶”了一声没有叫住,颇为遗憾地摇摇头。 “罢了,能写出如此书法之人,才学定然不弱,若果真是那位仁兄的话,考取县学不成问题,想来今后还会再遇见的。” 少年小心叠好那张纸,塞进衣襟中贴身藏好,听见叫到他的名字,应了一声,抖抖袍服从容不迫地站到正中一行队列里。 考生们被打散分作四队,分别进入四间敞亮官房内,朱秀被分到了丙字房二十八号。 官房内早已腾空清扫干净,摆下数十张案几,案几后有一个薄薄的小垫子。 朱秀跪坐在案几后暗暗叫苦,不停地扭动屁股,感觉浑身难受,巴不得早点考完走人。 每名考生都领取到一小块墨锭,开考前留出时间,让考生将墨研匀。 一名曹官和一名胥吏加上两名衙役,组成了每间考房的监考团队。 之前为朱秀搜身的那名高胖衙役也在其中,手扶腰刀站在角落处,机警的目光四处扫视。 似乎察觉到朱秀在看他,那高胖衙役目光扫来,大饼脸上似笑非笑。 朱秀低下头继续研墨,他总觉得这高胖衙役身上有股子悍气,和王戮五感觉很像。 一张能够铺满整条案几的白麻纸发下,在右侧顶头处写上名字籍贯和考房座号。 这年头,糊名法倒是已经出现,可即便在省试中都无法严格落实,更别说地方县考。 直到这会,县衙曹官才将一块贴有考试题目的木板竖起,摆在最前头,让每一个考生都能瞧清楚。 朱秀瞟了一眼,发现上面只有贴经和墨义的题目,诗题倒是还没出。 “现在开始作答,申时初二刻,加试诗文一首,诗题届时公布!” 曹官冷冷地说了一句,顿时在考房里引起轩然大波。 朱秀瞄了一眼其间情形,不知情的考生面色陡变,群情汹汹,嘟嘟囔囔地抱怨起这突然公布的加试。 也有不少考生显然提前知晓内情,却也只能苦笑摇头,唉声叹气。 “喊叫个什么?若有哪个不愿意考的,现在就可以出去!此乃陈县尉所作决定,所有诗文都会由陈县尉亲自评鉴!” 曹官厉声大吼了一句,顿时压下考房里的嗡嗡嘈杂声,所有考生只得埋头乖乖作答,无人再敢起哄。 朱秀也苦笑一声,不愧是陈拾遗,会玩! 以陈子昂的才名,对考生所作诗文做出的评断,想来无人会不服。 最起码在房州,找不到能与陈子昂在才学上媲美的人物。 朱秀挑选了一根硬毫兔毛小楷笔,这支新笔还是方翠兰专程给他买的。 蘸了蘸墨汁,朱秀略作沉吟。 贴经和墨义再偏门也难不住他,关键是不知道诗题会出什么。 如果诗题偏门的话,他这一项的考分就不会太高,那么贴经和墨义就必须答的稍微好些,能保证最后的综合得分不落于人后。 反正葛立德已经放弃了名次要求,只要能考上,朱秀也就心满意足了。 当即,朱秀提笔开始作答,以一手漂亮的柳体,开启了他正式踏入考学生涯的第一步。 为了稳妥起见,朱秀没有刻意答错贴经题,在墨义题上,也认真融汇了《五经正义》和《十三经清人注疏》上的诠解,洋洋洒洒挥毫而就,将十道墨义题写的那叫一个花团锦簇。 申时初二刻,诗题准时公布。 朱秀一看就傻眼了。 诗题一点不偏门,相反,是很传统很正统的“劝学”题! 以劝学为题,做诗一首,文体言句字数不限! “陈拾遗啊陈拾遗,我还是猜不透你呀!” 朱秀暗暗郁闷,望着自己身前,那张写的满当当堪称完美的答卷,一时间有些无从下笔。 劝学诗很常见,但要写好也不简单。 朱秀肚里存货很多,不乏一些后世传世名篇。 可如此一来,他这份答卷未免也太完美太漂亮太惊艳了些。 朱秀时刻牢记低调、稳健的人生座右铭,本着中规中矩考上县学的目的,可不能太过引人瞩目。 可惜现在想要修改卷纸已经来不及了,朱秀只能硬着头皮写完。 “早知就不该将贴经和墨义答得太好~~都怪那陈伯玉,玩什么临场出题嘛......” 朱秀嘀咕抱怨着,若是早早公布诗题,他就能算着分数,来个压线过关,低调又不失稳健地考上县学。 “罢了,就写这一首吧......对不住啦,颜鲁公......” 心中有了定计,朱秀笔走龙蛇,在答卷末尾写下一首劝学诗。 “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 熬到申时正二刻,考试结束收卷的锣鼓声敲响,朱秀松了口气,忙不迭地交了卷纸,强忍下半截的酸麻疼痛,一瘸一拐地出了县府。 第三十九章 会宾楼议 会宾楼是竹山县城规模最大生意最好的酒楼,也是县城消费最高的场所,养着一大帮乐伎舞伎,据说掌勺的大厨是从神都来的,神都的达官显贵们吃什么,只要钱花够了,就能在会宾楼里吃上同样的菜色。 县城富户将在会宾楼里宴请待客,当作是一件脸面增光的事。 除了噱头十足,会宾楼里还有另外一件为人津津乐道的宝贝,就是前代炀帝时期的宫廷名酒“玉薤”。 到过神都的人都听说过“玉薤”的大名,这种宫廷名酒原本只作御贡,隋朝灭亡后,玉薤酒的酿造技艺流落民间,被前太尉、赵国公长孙无忌所得,成了长孙家的摇钱树。 显庆四年,公元659年,长孙无忌被诛后,长孙家随即没落,玉薤酒的秘方再度辗转失踪,不知道落入何人之手。 天授元年,公元690年,玉薤酒再度出现,并且作为庆贺代唐立周的御贡珍品,受到了武则天的金口称赞。 此后玉薤酒再次名声大噪,并且出现在世面上,受到了显贵富商的追捧,身价倍增。 无人知道玉薤酒是何人在经营,只知道即便在神都,玉薤酒的供应也极其有限,只有几座背景深厚的大酒楼才有。 会宾楼每月也只能供应十五斤。 至于价钱,按两算,每两二十贯钱,实打实的天价! 陶昌如约到达会宾楼,两个孔武有力的褐衣汉子将他带到四楼包厢。 一名身着紫色绸衫,幞头上嵌有一块红玉的中年男子,正站在露台凭栏倚眺着大半座县城。 他手里转动着一对青色玉珠,圆润晶莹,名贵不凡。 包厢四壁挂有壁灯,有金蟾香炉燃放着名贵麝香,地上铺满一块鲜红色,金丝花纹繁复的大食国地毯。 陶昌独自上楼,他的车夫和仆从被留在楼下。 陶昌不是第一次到会宾楼,以前和县学富户学子交往时,也曾到这里来消费过。 不过四楼他还是第一次上来,这间包厢更是第一次进,里面的任何一样物件拿出去,在县城都称得上是奢侈品。 陶昌有些紧张,但他情绪控制的很好,故作镇定地长揖,恭声道:“学生拜见巴主簿!” 中年男子转身走进房间,一张平平无奇的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淡笑。 他正是竹山县主簿巴叔言,同时也是会宾楼的大东主,竹山县首富。 “陶公子请坐!”巴叔言把玩着青玉珠,坐在上首主位,招呼陶昌坐在他右手边。 陶昌道了声谢,从容落座,脸色平静看不出有任何拘谨。 “上次陶公子写的那篇《鉴顾长康所作刘劳之像》本官阅过后,印象深刻。陶公子不愧是本县才子,文采斐然,辞藻华美。本官已然决定,将那幅《刘劳之像》和陶公子所写鉴文,一并送到房陵县,请张别驾欣赏。” 巴叔言语气平缓地说着,端起茶盏抿了口。 陶昌顿时精神一振,满脸欣喜地忙起身长揖:“多谢巴主簿抬爱!” 巴叔言说这话,就是表明愿意在张别驾面前抬举他,有了张别驾的赏识,他今后进州学的几率就大大增加,陶家在房州也能找到靠山。 巴叔言微微一笑,虚一抬手,示意陶昌无须多礼。 陶昌是县学优秀生员,县府重点培养的科举人才,陶家也是竹山县本地富户,再加上陶昌主动表露投效之意,巴叔言当然也乐得给点甜头。 当然,巴叔言也不傻,像陶昌这种在科举上有前途的士子,又是出身葛家乡学舍门下,放着堂堂县令葛绛不去投靠,而是跑来跟他眉来眼去,看中的肯定不只是竹山县这点利益,而是他背后真正的靠山,房州别驾张彦起。 那才是一位手眼通天的大人物! 陶昌重新坐下,笑道:“其实学生这次求见巴主簿,是有一桩不错的生意,想请巴主簿入伙!” “哦?”巴叔言放下茶盏,淡淡道:“这竹山县,寻常的生意,可入不了我的眼。” “巴主簿放心,学生奉上的这桩生意,本县独一无二,您一定会感兴趣!” 陶昌将随身所带的一个小包袱放到桌子上,解开,伸手示意,“巴主簿请看此物!” 巴叔言放下青玉珠,捧起那包袱里的一绺细麻纱看了看,皱起眉头:“不过是些麻纱,有何独特之处?” 陶昌微笑道:“请巴主簿再仔细看看,这些麻纱较之寻常麻纱,有何不同!” 巴叔言捻着麻纱搓了搓,凑近仔细再看,果然看出些名堂。 “这种麻纱,光泽亮白,细如纤毫,却又十分坚韧,莫非是吴兴所产的白麻?” 陶昌略带得色,笑道:“巴主簿好眼力!不过这并非吴兴白麻,而是我陶家绞麻作坊,用苎麻所绞练出的细白麻!比之吴兴白麻更纤细白韧!” 巴叔言头脑十分精明,一下子就捕捉到了陶昌话语里暗含的信息,看了他一眼淡笑道:“若真是陶家作坊所出,陶公子又何必找上本官?陶家自己生产赚钱岂不更好?” 陶昌忙道:“巴主簿有所不知,此种新式绞麻法,的确是我陶氏所有,还没等新式作坊投产,就被家贼伙同外人盗了去。如今他们瞒着陶家私自开办新作坊,还吞没了新法技艺,陶家无奈之下,才来求巴主簿做主!若是巴主簿能帮陶家讨回公道,陶家愿意与巴主簿共享这项生意。” 巴叔言不动声色,一双细缝小眼精芒闪烁,“这项新技艺,如今掌握在何人之手?” 陶昌叹了口气,故作愤懑地道:“说来也是家门不幸!陶家的绞麻生意,一向是由内婿周进财打理,作坊雇工琢磨出新法,却被周进财占为己有,不但没有上报家族,还伙同本村一户朱姓人家,瞒着陶家在邻村开办新式作坊,月初时才被陶家发现。” “据周进财交代,完整新法就在朱秀手中!此子乃是水口乡学舍学生,此次也参加县考。此子颇得葛老爷看重,故而陶家不敢轻举妄动,只得来请巴主簿做主!” 巴叔言稍作沉吟,道:“这朱秀,与当年的陶朱村朱举人是何关系?” 陶昌只得老实道:“朱秀便是朱大全的儿子。” 巴叔言眉头微皱,又谨慎地道:“朱秀得葛老爷看重,想必学业成绩不差,这次能否考上县学?” 陶昌语焉不详地道:“葛老爷对此子寄予厚望,想来...想来应该能考上。” 巴叔言眉头又紧了三分,一个县学生员他自是可以不放在心上,朱大全虽在竹山县留有薄名,但毕竟人死多年,也没什么好顾忌的。 只是若与葛氏牵扯上关系,巴叔言便要慎重三分。 他知道葛绛的底细,背后并无深厚背景,靠着明经科及第的出身一步步走到今天。 不过也正是因为葛绛是典型的科举出身的官员,同样是进士出身的房州刺史赵彦昭似乎对他另眼相看。 这才是令巴叔言感到忌惮的地方。 在房州,赵彦昭和张彦起的关系,便如在竹山县,葛绛和他巴叔言的关系,同州县为官,却不是同路人。 至少现在,巴叔言还不想和葛绛的关系闹得太僵。 陶昌看出了巴叔言的顾虑,轻声道:“巴主簿,新式绞麻法本就是我陶家所有,周进财伙同朱秀瞒着陶家另起炉灶,攫取陶家利益,不管是道义还是公理都站不住脚。巴主簿为陶家做主,名正言顺!陶家愿与巴主簿共同经营新式绞练作坊,所得利益,陶家愿意让出六成!” 巴叔言细缝眼光芒一闪,含笑点头:“陶公子诚意十足,果然是做大事的人才!” 陶昌眉眼恭顺地拱手笑了笑,他心里十分清楚,这笔买卖陶家让出大头,却能和巴叔言建立牢固的利益关系,有朝一日还能借着他搭上张别驾。 这才是陶家在房州要走的路。 以巴叔言的精明,自然能看得到这种新式绞麻法背后巨大的利益空间,他心里已经答应和陶家合作,不过到底该如何从朱家手里拿到完整新法,还需要仔细商榷。 莫要因为此事加剧他和葛绛之间的矛盾,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至于新式绞麻法究竟从何而来,对于巴叔言来说根本不重要,他只要把这项新技术拿到手就行。 巴叔言思索片刻,说道:“周进财既然是陶家赘婿,为何要伙同朱秀另办新作坊?他为何要瞒着陶家?这件事,你必须跟本官说实话!” 陶昌稍稍犹疑了下,说道:“周进财不甘于自己赘婿的身份,一直想脱籍立户。之前家翁答应他,只要为陶家赚足一万贯钱,就放他脱离陶氏。” “一万贯?”巴叔言嗤笑一声,“你们陶家还真是狮子大开口。” 想了想,巴叔言又道:“如果用周进财脱籍作条件,跟朱家交换,能成否?你陶家可愿意?” 陶昌犹豫了,陶家当然不想轻易放周进财离开。 “巴主簿,能否在朱秀县学考试一事上做文章?若他无法考取县学,与葛家的联系自然也就断了。那样就用不着顾忌葛氏......” 没等陶昌说完,巴叔言摆摆手,脸色稍有不悦地道:“县学考试乃是陈县尉主持,本官根本插不上手。陈县尉,那可是敢在朝廷上书直斥梁王、河内王过失的人物,难道你要本官再去得罪陈县尉?此事不可行,莫要再提!” “是是,是学生鲁莽了,巴主簿勿怪。”陶昌自知失言惹巴叔言不快,忙拱手道歉。 陶昌踟蹰一会,只得道:“好吧,就依巴主簿之言,用周进财作条件。” 巴叔言这才笑了起来,“陶公子能想通最好。一个赘婿,留之何用?只要能把绞麻新法拿到手,还愁赚不到钱?周进财此人现在何处?” “正在押往县城途中,两三日后便可到来。” “甚好。等人到了,本官自会去见一见那朱秀。来人,去打一壶玉薤酒上来,算是提前庆贺本官与陶家合作愉快。” 第四十章 情况不对 县考结束的三日,朱秀在家中彻底进入躺尸状态。 每日里除了吃饭睡觉晒太阳,似乎也没有其他事可以做。 本想着手准备《奇闻异录·卷二》的短篇小故事,篇目都已经挑选好了,刚动手写了几个字,朱秀便又停笔不前。 卷一还未刊印发售,不知道市场效果如何,万一大周的男女老少们不喜欢这个调调,岂不是白费功夫? 朱秀给自己的懒惰找了个借口,等到卷一问世,看看市场反响如何再说吧。 从方翠兰到朱慧娘,再到王竹,三个不同年龄段的女子,对这种泛白话写成的短篇志怪故事接受程度相当高,黏性十足,极大的提高了朱秀的创作欲望和信心。 据朱秀总结下来,她们似乎对《白蛇》、《倩女》一类的混杂纠葛爱情的志怪故事更感兴趣,沉浸在男女主人翁凄美哀怨的情感纠缠中无可自拔。 这是一个连皇帝都是女人的奇特年代,女性的社会地位之高可想而知,又无后世的封建礼教作为约束,除了不能做朝官考科举,女人几乎拥有了等同男人的社会权力,和男人一样追逐地位、财富和情爱。 分析清楚市场需求和受众群体,朱秀心中有了计较,如果首卷《奇闻异录》反响不错的话,那么他就准备搞了一个纯爱情篇的第三卷出来,最大限度的迎合市场。 当然,目前这些都还只是建立在构思阶段,朱秀连第二卷都懒得动笔写,至于更为遥远的第三卷...还是等着看看,能从正业书铺挣到多少小钱钱再说吧。 《享乐宝鉴》暂时也没有什么可以添加的内容,目前的一切都在按照他的计划顺利推进。 多锭大纺车的设计图纸基本完工,朱秀仔细对比过《王祯农书》里记载的图纸和描述,他历时俩月手绘出来的图纸应该无误。 画是画出来了,真要造出来,朱秀还没这个本事,所以说物色一位手艺精湛的匠人,就是下一阶段的重点工作。 这件事朱秀打算和周进财商量,毕竟他对竹山县可比自己熟悉多了。 原先说好的是,等他县考结束,周进财便来一趟县城,他俩一起去拜访葛立德。 可现在都过去三日,估摸着这两日就会放榜,周进财却没了踪影。 朱大茂回村前,朱秀还特意嘱咐过,让他悄悄带话给周进财,难道是朱大茂忘了?还是近来周进财作坊生意忙,赶不过来? 细细想想看,自从上次周进财将第一笔分红送来后,朱秀就再没见过他,算起来也有小半月了。 朱秀昨下午劳烦王昂回一趟陶朱村,看能不能找见周进财,今儿中午左右应该就能回来。 至于王竹,一大早就被方翠兰支使着,跑到县衙门口等放榜的消息。 从县考完的第二日起,方翠兰就焦虑的不行,失眠多梦,整日里神神叨叨,连带着朱慧娘和王竹也紧张起来,生怕到了放榜之时,若朱秀榜上无名,对于满心期待县城生活的老朱家来说,无疑于晴天霹雳。 朱秀倒是劝过几次,可惜没效果,也就放弃了,对于这次县考,他反倒是成了家里最不紧张的一个。 今儿日头不错,方翠兰一早起来没事做,心不在焉地耍了一会棍法,浆洗了几套被褥,正在后宅院里晾晒。 “嘭~嘭~嘭~”方翠兰拿着根藤拍使劲拍打褥子,发出有节奏的声响,只是她的神情不大对劲,痴痴怔怔,嘴唇微动,似乎在呓语什么。 朱秀坐在一旁的小亭子里,两手抱胸仰头望着梁顶上一张大大的蜘蛛网,饶有兴趣地看着那只花绿色的大蜘蛛,正在享用黏在蛛网上的几只蝇蚊。 拍打声已经持续了好一会,朱秀扭头瞥了一眼,摇摇头道:“娘~我就这么一床褥子,您再这么拍下去,非得给我拍破了不可。” “嘭~嘭~嘭”响声不停,方翠兰根本没听见朱秀说话。 “又魔怔了......”朱秀叹了口气,揉揉太阳穴,方翠兰性子糙心宽,什么事都能看得开,唯独在他考学这件事上,念念不忘已成执念。 王竹一溜烟地跑了进来,弯腰撑膝喘了喘气。 方翠兰猛然回神,又是期待又是紧张地问道:“出了没?” 王竹咽了咽发干的嘴,摇摇头。 方翠兰松了口气,却又难掩眼眸里的失望。 王竹跑到小亭子里,抢过朱秀跟前的一杯热水,毫不客气地仰头喝完,抹抹嘴睁着圆眼脆声道:“朱秀,你咋一点不急呢?县衙围了好多人,就等着张榜公告!有的晚上都不走,就睡在大街上哩!” 朱秀微一昂头,斜眼傲然道:“八九不离十的事,有什么好急的?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安心等着便是!” 王竹撇撇嘴,小声嘀咕一句:“臭屁~” 见朱秀一脸悠哉地看蜘蛛,王竹伸出一根手指头戳了戳他,小声道:“我要听十四娘,你再给我讲讲!” 朱秀眼一瞪,没好气地摆手道:“真拿我当录音机使了?早讲晚讲,我这嗓子眼都快冒烟啦!等书铺刊印好了,让二姐送你一本,自己看去!” 王竹重重地哼了声,四下里一瞟,见方翠兰去了里屋,眼眸一寒闪电般出手,拧住朱秀右耳朵,三百六十度一旋! “哎呦呦~”朱秀痛叫一声,当即就服了软,苦哈哈地作揖:“我讲~我讲还不成嘛!女侠饶命!” 王竹得意地娇哼一声,松开手拍拍巴掌,“还敢跟我摆谱,反了你啦!” 朱秀委屈巴巴地揉揉耳朵,心里发狠,要不是实力悬殊太大,他非得将这小娘皮扒掉裤子打屁股不可! 不过朱秀可不是逆来顺受之人,武斗不行,咱就换个法子。 眼珠一转,朱秀心有定计,干笑一声,讨好似地道:“这几个故事你们都听过,难免少了些新鲜感,不如我讲讲其他的。” 王竹兴奋地眨眼点头,期待满满地面对面坐下,“好啊好啊,快讲讲新故事!” 朱秀咧嘴,露出一口森然白牙,笑得有些诡异,语气阴森地道:“这个故事,名叫‘老巷子里的棺材铺’......” ... 果然,一个稍加改编后的正经鬼故事,再加上朱秀刻意模仿营造出的惊悚感,对于王竹这种淳朴的小姑娘来说,冲击力和可怕程度十足。 故事还没讲完,王竹就已经吓得脸色发白浑身哆嗦,惊叫一声一把推开朱秀往里屋逃去。 “小样!跟我斗!哼~” 朱秀得意洋洋,冲着王竹狼狈的背影挥挥拳头。 作为一个经历过现代文明的无神论者,在这年头,他可以尽情的编造荒诞灵诡的故事吓别人,别人却休想拿神鬼之言吓唬他。 至于穿越这件最不可思议的事,朱秀将其归结为神秘学范畴。 耳根子清静了,朱秀趴在院里的一条长石凳上,继续享受着温煦晨阳。 中午的时候,鉴于方翠兰依旧一副心神恍惚的样子,朱秀主动承担起和面做饭的任务,王竹小脸忿忿地坐在一旁烧火添柴。 面刚下锅,王昂风尘仆仆地回来了。 “村里找不见周进财,村民们都说好些日子没看见他了。两河村那处作坊我也去看过,大院已经锁了,里面空无一人。听说,水口村陶家的作坊也关了,不知道出了啥事。”王昂一口气将见到的情况说出。 听罢,朱秀神情一怔,接着沉下脸来,周进财无缘无故失踪,肯定是出了事。 第四十一章 成绩出炉 县衙,县尉官房内,县考阅卷工作已近尾声。 新上任的县尉陈子昂对此次县考相当重视,特地邀请了三名房山书院的教喻,又从各乡学舍抽调三名讲师,再加上四名文学掾吏,组成一个十人审阅团,两两一组对实收的一百二十九份答卷进行审阅。 若同一份答卷给出的评第相差过大,就要交由陈子昂亲自裁定,最后根据等第取前十二名,报县令批阅后放榜。 陈县尉亲自坐镇官房阅卷,力图杜绝一切妄图走关系门路的投机者。 宋同知和刘达,也有幸受邀成为审阅团成员,且两人还恰好抽签组成一组。 不过令他们遗憾的是,朱秀的答卷并未分到他们手中,倒是拿到了陶盛的答卷。 十二份评分最高的卷纸已经摞在陈子昂案头,其余十名审阅分坐下首两边,喝着茶水等待陈县尉做出最后的排名。 若有争议者,还可以拿出来共同探讨一下。 陈子昂埋首瞧得仔细,对十二份卷纸逐一进行审查。 虽然只是一科难度较低的县考,所答的都是一些基础记忆性的内容,但陈子昂依旧瞧得认真,甚至有几份卷纸上,未曾发现的错漏之处,都被他一一标记出来。 忽地,陈子昂拍案,仰头大笑起来,“好诗!好诗!如此令某眼前一亮的佳作,许久未曾出现过了!哈哈~好~好~乡野之中,果然不乏饱学之士。” 众人齐齐望来,难得听见陈县尉如此赞许,不由心中好奇,究竟是何诗句,竟然能令堂堂进士及第出身的陈县尉击节叹赏。 “诸位,且听本官念来。” 陈子昂双手捧起卷纸,清清嗓朗声道:“‘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 在场诸人,从另一个角度来说,都算是科举路途上的失败者,但毕竟涉猎文史多年,饱读诗书,还是有一定的鉴赏能力。 负责审阅这篇答卷的是一名县衙文学掾吏,和一名乡学舍讲师,只听那名年过半百的老掾吏,捋着花白的长须感喟道:“此首七言,虽无华丽辞藻,却质朴明理,寓理于事,堪称佳作呀!老夫对这份答卷印象深刻,不论是书法还是作答内容,足称完美!” 身旁一起审阅这份答卷的一名乡学舍讲师也是点头称赞,两人都对这份答卷给出了上上等的评价。 宋同知和刘达相视惊讶,这首诗写的当真不错,能在县考里见到如此佳作,实属难得,没想到这届考生中还有这般厉害人物。 陈子昂微笑不语,仔细观摩着卷纸上的字体,对这种均匀硬瘦的书法甚是喜爱。 另有一名四十来岁的文学掾吏轻咳一声,笑道:“下吏记得审阅过的答卷里,也有一首写的不错,是这样的‘教子须勤学,为师莫惰耕,圣贤皆有道,何必问君平’。” 众人细细品鉴,也都是点头赞好,不过很明显,反响没有刚才那一首七绝热烈。 陈子昂轻声一笑,拿出两份卷纸铺平并排而放,看向众人说道:“本官也不瞒诸位,后一首五言正是本官弟子常无名所作。这两份答卷,同样都得上上等的评价,贴经和墨义的内容无一错漏,俱得满分,唯一能区分高下者,就在两首诗上。” 当即,陈子昂将两张卷纸派下,请诸位审阅人传阅。 宋同知和刘达拿到卷纸后,一眼就瞧见那首七言诗的作答人,写的正是水口乡陶朱村朱秀的名字! 并且两人都对朱秀那手独特的笔法印象深刻,这一看就是朱秀的字,绝不会有错! 两人惊喜对望,朱秀不仅稳妥妥地以高分考取县学,更是有希望和陈县尉的高徒争夺魁首! 众人阅过后,其实心里都有了高下之判,只是碍于比较的对象是陈县尉的弟子,有些话不好得明言。 陈子昂微笑道:“无论从立意、遣词还是蕴理来说,第一首七言都要高出不止一筹。本官决定,就取水口乡朱秀为本届县考魁首,常无名居次,长和乡杨伟第三......” 陈子昂公布十二名县考登第者的排名,众人心服口服,无人有异议。 陶盛也名列其中,位列第七,成绩已算不错。 刘达心情激动,在今年这种激烈的竞争环境下,水口乡竟然一下子考上了两人,还破天荒的夺得魁首,可谓是本次县考的最大赢家。 刘达已是迫不及待地要将这个好消息通知葛立德。 宋同知遗憾地摇摇头,如此优秀的学生,在他看来根本不应该进州县官学,而是应该去房山书院,接受名师培养。 况且朱秀竟然在诗文上超过陈县尉的高徒,那名家学渊源的温县常氏子弟,这更让宋同知没有能将朱秀带到房山书院而万般懊恼。 “不行,如此人才,岂能落入州县官学手中!我得回一趟书院,将此事禀告给赵老院正......” 宋同知看了眼陈子昂,心中暗暗下定主意。 众人散去,陈子昂带着十二份答卷和最终排名去见县令葛绛。 刘达和宋同知告辞后,匆匆往县衙外走去,却迎面撞上同样匆匆而来的葛立德。 葛立德白眉拧紧,似乎碰到了什么麻烦事。 “葛老,出了何事?”刘达忙问道。 葛立德左右瞧瞧,低声道:“陶家起了嫌隙,牵扯到朱秀,陶昌搬来主簿巴叔言作靠山,现在巴主簿和陶家人找朱家闹去了。” 刘达愣了下,诧异道:“什么要紧事,竟然惊动了巴主簿?” 葛立德摇摇头,稍作沉吟,说道:“按理说,朱秀也算是出自我葛家学舍,老夫又是水口乡耆老,陶朱两家纠纷,老夫应该出面调解。只是巴叔言突然插了手,倒叫老夫难做了......” “对了,县考成绩可出来?”葛立德又关心地问了一句。 刘达忙点头,欣喜地两眼冒光:“正要去禀告葛老,县考成绩出来了,咱们水口乡学舍这次可要露脸了!朱秀勇夺魁首,常无名居后,连陶盛也名列第七!葛老,这次咱们学舍考上了两名生员呢!” 葛立德愣了愣,有些不敢相信地道:“朱秀...拿了魁首?” 刘达用力点头,“魁首!陈县尉当场拍板决定的!那常公子,在诗才上稍逊朱秀一筹,只能排第二了!” 葛立德呆了呆,用力一跺脚,咬牙低喝:“老夫这就去见陈县尉!朱秀夺魁,那就是葛氏学舍的金字招牌,可不能砸在巴叔言手里!” 第四十二章 食铺父女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在大批身着青褐短衣的家仆护卫下,气势汹汹地穿过北大街,拐进偏街往西北向而去。 马车后还跟着一辆囚车,囚车里关押着一个披头散发,身着灰色单衣的瘦削男子,男子抱头蜷缩在一角,身上斑斑血迹清晰可见。 路上行人纷纷避退,在竹山县城,除了主簿巴叔言巴老爷,再无人有如此煊赫威势。 就算县令葛绛出行,也摆不出如此阔绰的阵仗。 路过北大街拐角处的“川蜀熟香食铺”时,一位明眸皓齿的少女跑了出来,站在街边和众多百姓们一起观望。 少女踮起脚尖,望着大批的巴家家仆护卫着马车跑进正对面的偏街,听着周遭纷纷不息的议论声,白皙红润的脸蛋上满是新奇。 食铺东主,那名臂膀粗壮的中年汉子,不知何时站在少女身后,皱眉望着这突然出动的大批巴家人。 “莫看了,快跟爹回去做事。”中年汉子拉着少女回到铺子里。 少女系着围裙,随口笑道:“爹,这巴老爷家真是厉害,养了这么多仆人,每次出门都跟着一大帮人,可威风呢!不愧是竹山县第一大户!” “哼~一个主簿,架势比县尉县令还大,迟早要完蛋!”中年汉子不屑地冷笑,从汤汁翻滚的大镬子里拎出一只鸡,手握一柄剁骨刀,娴熟地将整鸡切块。 少女用研钵将熬制酱汁的大料碾细,歪着脑袋抿嘴笑道:“爹,你还在为上次的事生气呀?巴老爷家大业大,应该不会瞧得上咱家这手艺!爹爹不是都跟他们说了,不会卖掉咱齐家的家传秘方。兴许这件事,巴老爷早就忘了呢!” 中年汉子重重一刀剁在砧板上,剁骨刀立住不动,眼里划过一丝忧虑,沉声道:“香儿,你太单纯了,这个世道不是你想的那般简单。有些人的贪婪和狠毒,比恶鬼还可怕!” 少女吐吐舌头,总觉得爹爹说这话是在吓唬她。 “香儿,今后再遇到巴家的人,记住一定要离远些。”中年汉子不放心,又叮嘱了一句。 “爹我知道啦~”少女端着菜盆子转进屋去。 街上行人散去,恢复平静。 又过了一会,一匹快马从县衙方向冲来,马上的人穿着一身皂色番役服,胸口斜挎一朵大红花,拎着一面铜锣敲得哐哐响。 那个县衙番役驾马奔来,敲锣大声喊叫:“万岁通天元年六月,水口乡陶朱村朱秀,摘得县考魁首!奉明府之令,传花报喜,接县魁朱小郎前往府衙拜谢坐师!” 远远的,番役边喊边敲锣,将这句话重复了无数遍。 很快,整座县城便都知道了,今年县考魁首是一个叫朱秀的少郎,来自水口乡陶朱村。 不少人还记得当年的竹山县之光朱大全,一下子就把这两个姓朱的人联系在了一块,猜测起他们之间的关系。 对于县城百姓来说,县考的热度也仅限于放榜前后这两三日,过去了也就没啥兴头好谈。 毕竟每年都会出一个县考魁首,没啥太稀罕的,真想轰动全县,等考上乡贡举人再说。 少女又飞快地跑出铺子,站在街边,望着那披挂大红花的番役骑着马跑进对面偏街,眨眨眼,明亮的眸子里有些好奇,怎么今日的两拨人马都往那处去了? 中年汉子探出头看了眼,无奈地道:“香儿,别有个风吹草动就往外跑,快回来!” 少女背着手跑回铺子,歪着头一脸娇憨地道:“爹,有个叫朱秀的小郎得了县考魁首,他一定很厉害吧?” 中年汉子拎着刀“噹噹”剁肉,笑道:“爹听说这次县考,全县来了一百多位读书人,这朱秀能夺得第一,想来才学上是很厉害的!如果他今后能考上乡贡举人,就能去神都参加考试,如果考上了就能做官。” 少女吐吐舌头,一百多个读书人中的第一名,那可真算厉害了。 中年汉子感慨道:“能考上科举的,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哪家能出一个,已经是祖上烧高香了。这年头,想要娃儿有出息,要么从军报国,要么读书考功名......” 少女眨眼娇笑道:“爹,您年轻时怎么不用功读书?” 中年汉子手里的刀一顿,黝黑的脸上露出些赧然,干咳一声道:“当时你爷爷逼着爹学手艺,这学业也就耽误下来了......香儿啊,爹刚才的话没说完,其实人最主要的就是不能懒惰,不能偷奸耍滑,混吃等死!只要勤快些,手艺学好了,就不愁没饭吃!你瞧咱们,靠着咱齐家家传手艺,不也过得衣食无忧!” 中年汉子想到些什么,脸色一正语重心长地道:“香儿啊,你要记住,想过好日子就一定不能偷懒!你还记得那日跑来咱家铺子门前,口口声声说自己是读书人的小叫花吗?” 少女想了想,点点头,对那个站在她家门口,嚎啕大哭的小叫花印象深刻。 “那小子有手有脚,却心术不正装读书人博同情骗人。像他那种年轻后生,但凡勤快些,也不至于沦落成乞丐。希望那日听了咱们的教诲,他能幡然醒悟,重新做人吧~~” 少女捂嘴偷笑,揶揄道:“爹,您这么喜欢教训人,不去当教书先生真可惜!” 中年汉子挽了个刀花,嘿嘿笑道:“爹对读书不感兴趣,爹的梦想是开一间属于咱齐家的酒楼,爹亲自掌勺!” 少女睁大眼,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爹!您说漏嘴啦!刚才还说是爷爷逼你学手艺,才耽误读书呢!” 中年汉子一怔,一脸迷惑:“我刚才是这样说的吗?没有吧!?” 少女不满地噘嘴:“说了说了!您就是这么说的!别又想耍赖!” 中年汉子摇晃着脑袋,自顾自地端着大酱缸进屋去,嘟嘟囔囔地道:“没有没有,你听错了......当年你爹我要是去读书,说不定也成了文曲星呢~~” ps:大佬们票不要停~~不要停~~ 第四十三章 上门讹诈 朱秀迅速从最初的惊惶中镇静下来。 家门口突然被一大群青衣汉子围堵,这是一件令人震惊且恼怒的事情。 等朱秀躲在方翠兰身后,看清楚了来者何人,心中的慌张立时消散,转而被阴沉的怒火所取代。 那囚车里奄奄一息的周进财,身上的斑斑血迹何其刺眼。 再根据王昂从水口乡得来的消息,不难猜测出,肯定是新式绞麻作坊被陶家人发现了。 在应付这种以寡对众的群体性.事件上,方翠兰和王昂显然比朱秀镇定得多,毕竟他们拥有强悍的单体战斗力,足以弥补人数上的劣势。 就连王竹和朱慧娘的表现,也要比朱秀出息得多,各自手持一根柴棒,站在方翠兰和王昂身边,对这些堵在大宅门前的青衣汉子怒目相待。 朱秀躲在方翠兰身后,脸色阴晴不定,脑袋飞速运转,思考着应对之法。 “陶老头!你想干什么?”方翠兰握紧齐眉铁头棍,一眼扫过底下那群面色不善的青衣汉子,愤怒地目光落在陶作礼身上,提高嗓门怒叱。 王昂提着那柄被他磨得雪亮的砍柴刀,紧跟在方翠兰身旁,本就凶恶的面相此刻更是怒容满布,好像一头随时都会扑上去咬人的黑豹子。 陶作礼“嘿嘿”冷笑两声,今日有巴老爷在场,还带来这么多人手,不怕她方寡妇暴起伤人。 陶作礼干瘦的身板似乎涌来无尽胆气,挺起胸膛上前一步,冷冷地道:“今日的事,我跟你说不着,叫朱秀出来!” 方翠兰柳眉一竖就要发飙,这陶老头今日邪性了?敢在她跟前嚣张! 朱秀扯了扯她的衣角,从背后探出头,怪笑道:“陶村正,朱秀在此,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陶作礼重重地哼了声,理直气壮地喝道:“朱秀!你伙同周进财盗取我陶家所创的新式绞练法,还不与我速速交出来!” “放你的乌龟儿子狗臭屁!”方翠兰一听气坏了,大声怒骂起来,当时就要拎着棍子冲下去。 方翠兰在陶朱村积累多年的赫赫凶名可不是闹着玩的,她这一声大骂起来,搁在以前,那就是要动武的预兆。 陶作礼又气又惊地杂须乱颤,下意识地忙后撤几步,旋即又觉得自己被一个妇人所慑太过丢人,壮着胆子勉强往前挪了小半步。 朱秀忙劝住,在她耳畔一阵低语,方翠兰这才气呼呼地瞪着陶老头,没有作进一步动作。 朱秀瞟了眼陶作礼和陶昌爷孙俩,又扭头看了一圈,宅门前不下五六十的青衣恶汉,眼角扫过那辆停在最后头的马车,见车上之人没有露面的迹象,心中有了计较。 没有理会咋咋呼呼的陶老头,朱秀踱步走下台阶,走到囚车旁,蜷缩身子躺倒在内的周进财虚弱地抬起头,露出一张满是血污的脸,艰难地睁开眼缝,待看清楚眼前之人时,皲裂沾血的嘴唇一阵颤动。 “...对...对不起...他们...逼我说的...” 周进财哽咽了一下,沙哑着声音断续出声,埋着头呜呜痛哭起来。 朱秀阴沉的目光里怒火愈盛,脸上却是露出微笑,轻声道:“周叔,莫怕,我一定会救你出来。这件事,我不怪你。” 周进财没有说话,哭声更凄厉了些,缩成一团的身子颤抖的厉害。 朱秀深吸口气,冷声道:“是你们把人打成这样?” 陶昌满脸冷漠的轻哼一声,陶作礼冷笑道:“这畜生吃里扒外,竟敢瞒着陶家在外面另起炉灶,老夫不过是依照族法处置罢了!” 朱秀压下怒火,点头连道三个好字,说道:“你污蔑我串通周进财偷了你陶家的绞麻新法,可拿得出证据?” 陶作礼喝道:“水口乡只有我陶家做绞麻生意,这种新法不是我陶家所有,难道会是你朱家?” 朱秀冷笑道:“陶村正口口声声说新法是陶家所有,那么为何在此之前,不见陶家采用新法绞麻?” 陶作礼语塞,陶昌悠悠淡笑着接口道:“此法乃是陶家作坊里的一位老雇工所创,只是将完整的新法流程记录下来,献给陶家,还未等我们研究,就被你串通周进财盗了去,还在两河村按照新法偷偷开办绞麻作坊。看在同村为邻的份上,只要你将完整新法奉还,我陶家就既往不咎!” 朱秀眼神怪异地望着他,对陶家人的无耻又有了新的认识。 “你干脆明抢好了,何必拐弯抹角?” 陶昌眯眼微笑,凑近一步在朱秀耳边低语道:“这叫‘不战而屈人之兵’!只要你把这项生意还给陶家,今后,我保证你在县城平安无事。” 朱秀怪笑两声,后退几步,站上几层台阶,高声道:“我乃葛氏学舍学生,今日陶氏诬蔑我名誉,我要告上县衙,请葛明府为学生做主!” 陶作礼听朱秀搬出了葛县令,即便背后有人撑腰,心里难免还是有几分担忧,恼羞成怒般喝叱道:“你区区一个乡学舍学生,哪里配请动葛县令?” 朱秀看着他,一脸认真地道:“我很快便是县学生员,享受县府禀食,严格算起来,我出身葛氏学舍,葛县令也算是我的坐师之一,对我有师恩!” 陶作礼气笑了,跺着脚喝骂:“一派胡言!朱小郎你好大脸面,硬扯着和葛县令拉关系!你见过葛县令没有?” 朱秀眨眨眼,略一沉思,严肃道:“神交已久!” “你...你...”陶作礼杂须颤抖,指着他痛骂:“好不要脸!” 朱秀赧然一笑,拱拱手:“承让承让!在此道上,学生还要跟陶村正一家多学学!” 陶作礼气得无话可说,陶昌从容淡笑道:“官司打到明府座前也无用。一来,你还不是县学生员,二来,我陶家人证物证俱在,葛县令明察秋毫,定会为陶家做主!” 陶作礼眼珠乱转,若能直接从朱秀身上得手,他当然不想惊动葛县令,若闹到县府,说不定会出现什么变数。 一想到那种能让陶家财源不断的新式绞麻法,陶作礼心痒难耐,恶向胆边生,挥手厉喝道:“将偷盗贼人朱秀拿下再说!” 明显得了指令听从陶家吩咐的恶仆们立时露出狞色,当即就从陶老头身后扑上来两个壮汉,一左一右朝朱秀扑去。 “谁敢动老娘的儿子!” 早已警觉的方翠兰足尖一踏,手持齐眉棍飞身跃下,先是一脚踢在左边那人的胸口,将他踹翻在地,又是棍头一扫打在右边那人的腰腹间,将那人打得惨嚎一声倒飞出去,摔落在陶作礼脚边,“哇”地吐出一大口血! 朱秀松了口气,俩凶神恶煞的汉子朝他扑来,还真吓了他一跳。 “母亲威武!”朱秀贼笑着朝方翠兰竖起大拇指。 方翠兰昂头哼了声,“呯”地一声将重棍杵地,强悍的劲力当即就震裂了地上的一块厚石砖。 那群青衣恶仆面面相觑,再也无人敢轻易动手,这悍妇也太强悍了些吧! 王昂和王竹朱慧娘三人赶紧跑下石阶,将朱秀护在身后。 朱秀嘴角上翘,满满的安全感让他的幸福指数直线上升,得意洋洋地朝脸色青红相交的陶作礼比划了一个中指。 陶作礼惊怒大吼:“方翠兰!你...你好大的胆子!” 方翠兰“呸”地一声骂道:“陶老不死的!别以为找了一群虾兵蟹将,就敢跑到老娘跟前撒野!在县城老娘留你一条狗命,要是在村里,看老娘不得一把火烧了你陶家祖宅!” 陶作礼气得浑身发抖,没辙了,只能用求助的目光扭头朝身后那辆马车望去。 朱秀躲在王昂身后,踮起脚尖伸长脖子望去,他也想知道,陶家究竟搬了哪路神仙来撑腰。 便在这时,一阵“咣咣”刺耳的铜锣声敲响,紧接着两匹快马一前一后冲到朱家宅门前。 “万岁通天元年六月,水口乡陶朱村朱秀,摘得县考魁首!奉明府之令,传花报喜,接县魁朱小郎前往县衙拜谢坐师!” 那名身披大红花的报信番役远远的就高喊出声,从巷尾一路驾马跑来。 身后还跟着另一名高胖威武的番役,正是那日在县衙考试时,与朱秀有过两面之缘的汉子。 报喜的声音远远传来,朱秀挠挠头,暗暗嘀咕,没想到考了第一名,当真是有些用力过猛了。 陶作礼杂须一颤,不敢相信地喃喃道:“...朱秀...得了魁首?不可能啊!不可能~” 陶昌脸色迅速地阴沉下去,这县考放榜真不是时候,并且朱秀还出人意料的考了榜首。 方翠兰手里的齐眉棍“咣”一声倒在地上,满脸痴怔:“我家小郎...是县考魁首?我没听错吧?” 朱慧娘眼眶红红,激动地笑道:“娘!您没听错!说的是咱老朱家的小郎,朱秀!” 方翠兰嘴皮子一哆嗦,竟“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考上了!真的考上了!他爹...你瞧见没?你儿子真的出息了!他没给你们老朱家丢人!呜呜~~” 一家子赶紧围着方翠兰安慰起来。 朱秀瞥了眼呆若木鸡的陶作礼,嬉笑道:“陶村正,现在我有资格去请葛县令为我家做主了吧?” 陶作礼一口闷气堵在胸口,狠狠瞪着他说不出话。 那名高胖番役马术娴熟,轻提缰绳一个翻身跃下,单膝跪倒在那辆马车前,抱拳沉声道:“伍四海见过巴主簿!陈县尉有令,速传县考魁首朱秀前往县衙相见!” 顿了下,伍四海低着头,低声道:“葛县令已经知晓此地事,吩咐卑职,务必请巴主簿回县府相商,莫要闹出大动静。” 车厢里安静了一会,帘子轻动,巴叔言矮身钻出车厢,没有下车,居高临下地瞟了一眼伍四海,又将目光朝朱秀望去,微笑着和声道:“恭喜朱小郎君勇夺魁首!既然葛县令和陈县尉发下话来,陶朱两家的纠纷依本官看,还是请两位明公做主比较好,本官就不插手了。” 朱秀忙站出来长揖见礼,又道了声喏,难怪陶家腰杆这么硬,原来是傍上了主簿巴叔言! 看来,想打新式绞麻技术主意的不只是陶家,这巴老爷也想在其中分一杯羹。 第四十四章 不正当竞争 县衙后堂官房内,竹山县府三巨头俱在。 县令葛绛居中正位,县丞兼县尉陈子昂居左,主簿巴叔言居右。 本来陈子昂初来驾到,县尉的品级又比巴叔言低一级,县衙二把手的位置是轮不到他的。 不过数月前老县丞在任上暴毙,州府上报天官还未得到批复,新的人选还未落实,这个职位也就空缺下来。 巴叔言倒想争取自己兼任,也去房陵县跑了别驾张彦起的关系,只可惜,葛绛也不是好糊弄的,动用县令职权暂时指派陈子昂兼任县丞,然后直接上报刺史赵彦昭,很快就获得批复,在朝廷正式人选未定之前,就由陈子昂一肩挑两职。 陈子昂也就顺理成章成了县衙二把手,巴叔言排第三去了。 不过,巴叔言毕竟是竹山县的地头蛇,又有张别驾撑腰,论及实权和人望,陈子昂始终是差了些。 葛绛就是考虑到这一点,才费尽心机不能让巴叔言兼了县丞的职务,否则就连他这个县令也要压不住。 陶朱两家立于堂上,用不着行跪礼,但也没有他们坐的位置。 除了陶作礼和陶昌,也算是直接当事人的陶元娘也在场。 还有受了陶家私刑,吃了一番皮肉苦头的周进财,被伍四海从囚车里放出,两个人架着才把他拖到了堂上。 陶元娘一见着周进财就喋喋不休地大骂,扬言要打死他,那架势不像是两口子,倒像是有深仇大恨的敌人。 朱秀见葛绛和陈子昂皆是穿常服,没有着官袍,葛绛又没有在公堂上审理此事,葛立德老爷子坐在下首一个劲地朝他使眼色,种种迹象,让朱秀猜出几分内情。 定是葛立德出面请动了葛绛和陈子昂,然后葛绛不愿因一件民事纠纷与巴叔言起冲突,便派人将双方都请回来,在这后堂之内协商解决。 朱秀的猜测基本没错,只是他少算了自身因素。 若不是他摘得县考魁首,葛立德恐怕也不会下定决心保他,陈子昂也不会出于爱才之心,派出伍四海去向巴叔言传话。 朱秀还是低估了一个优秀士子对于县府的重要性。 葛绛放下茶盏,清清嗓,和颜悦色地道:“事情起因本官已经知晓,现在本官只问一件事,那种新式绞麻法究竟是何人所创?” “当然是我陶家!”陶元娘眼一瞪张嘴就喊道。 喊完才反应过来,这里可不是陶朱村陶家大宅,而是堂堂公衙之内,在座的可是本县父母官。 陶元娘脖子一缩有些惧色地低下头,陶作礼狠狠瞪了她一眼,陪着笑脸揖礼:“回禀明府,新式绞麻法乃我陶家所有,只不过还未正式投用。此事,有我陶家作坊原来的一位老雇工为证,他干绞麻干了二十多年,新法就是他发明的。” 方翠兰原本一进县衙就气势全无,庶民出身本就对官府有天然的畏惧感,护身的齐眉棍又不在身边,唯唯诺诺地不敢说话。 可现在听陶作礼颠倒是非满口胡言,气得她咬牙切齿,忍不住就要上前理论。 朱秀急忙拉住,以眼神示意,微微摇头,这才制止了方翠兰冲动行事。 葛绛朝朱秀看了眼,稍一思索,便道:“既如此,带陶家证人上堂问话。” 领着几名衙役当班的伍四海应了声喏,朝底下挥挥手,很快,就有人将一名裹着布头满脸惊惧的老汉带进堂。 那老汉战战兢兢,一进堂就跪下磕头,口中直呼拜见“老父母”、“大老爷”。 这老汉朱秀也见过,当初的确是陶家绞麻作坊里的。 葛绛令他起身,淡淡地道:“本县问你,陶家新式绞麻法可是你所创?” 老汉偷瞄一眼陶作礼,慌忙点头:“是!是小人根据旧法所改进的!” 趴在地上的周进财扭头“呸”地吐出一口血水,凄声道:“放你娘的屁!陶柏柏你个老王八,以前你在我手底下干活的时候,我待你也不薄,你儿子娶媳妇拿不出彩礼钱,是我偷偷预支给你半年的工钱!现在你伙同陶家来作伪证?你大字不识一箩筐的老东西,有什么能耐改良旧法?新式绞麻法,分明就是朱小郎君所创!” 老汉面皮颤了颤,讪笑着无言以对。 伍四海浓眉一竖,朝周进财怒喝道:“轮不到你说话!闭嘴!” 葛绛略作沉吟,朝朱秀一家望去,“朱家人有何话说?” 朱秀微微一笑,拱手道:“请明府允许学生问此人几句话!” 葛绛颔首以示应允,朱秀道谢一礼,踱步走到老汉跟前,淡然地道:“既然你口口声声说新法是你所创,那么完整的工法流程,想必也是熟记于心了?可说的出来?” “这...”老汉一阵支支吾吾,好半晌才吞吞吐吐地道:“小人之前画作图纸保留下来,但是记性不好,再说那法子还未完善,故而...故而...” 朱秀冷笑一声,“你说自己改良旧法所得,却半个字都吐露不出,教人如何相信?” 葛绛也是微微皱眉,不经意地在巴叔言和陶家人之间瞟了眼。 陶昌踏前一步,不慌不忙地揖礼道:“陶柏柏年事已高,记性不好也属常理。他将技法画图呈送陶家,陶家还未来得及细细研究,就被周进财偷了去。周进财自己也承认,现在完整的技法只有朱秀知晓。陶家并不是要为难谁,只想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陶昌这么一开口,陶作礼也镇定下来,附和道:“水口乡数十年来,只有我陶家的绞麻作坊一直办到了现在,朱家世代务农,从未行过商贾之事,怎么会突然与周进财合作办了绞麻作坊?朱秀又不曾接触过绞麻,他如何有能力改良旧法创造新法?此事本就可疑!请明府明断!” 葛绛沉吟不语,陶家人说的有理,朱秀在这件事里的确有几分可疑。 朱秀神情平静,从陶家搬出巴叔言找上门时,他就知道绞麻生意估计是做不下去了。 周进财毕竟还是陶家赘婿,绞麻作坊也的确是陶家干了数十年的行当,周进财和自己瞒着陶家另起炉灶,本就隐患不小。 当初朱秀也的确存了几分侥幸心理,只是没料到陶家的鼻子这么灵,还勾结了主簿巴叔言,明摆着不将新法技艺拿到手不罢休。 朱秀看了眼伤痕累累趴在一旁的周进财,稍作默然,微笑着道:“此种新法的确不是我所创,我也不过是从一些古籍里偶然见到,抄录下来交予周进财做改进试验。” 陶作礼还想嚷嚷什么,朱秀摆摆手打断,淡淡地道:“你们陶家不就是想独占这项生意吗?可以!只要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就将完整新法双手奉上!” 陶作礼和陶昌相视一眼,陶作礼道:“你先说来听听!” 朱秀指了指周进财,又指了指陶元娘,“陶家须得同意周进财夫妇和离,并且允许周进财脱籍立户,从此与陶家再无干系!” 陶作礼装模作样地捻着杂须沉吟,陶元娘急不可耐地叫嚷道:“离就离!这个窝囊废,要不是我陶家他早就饿死了!狗东西还敢瞒着我攒私房钱~~反了他了!” 陶元娘骂骂咧咧的话十分难听,周进财像是一下子回光返照似的来了精神,颤巍巍地爬起身,嘶声道:“我啥都不要,只要儿子!” 陶元娘犹豫了下,见陶作礼朝她微微颔首,当即骂咧道:“有你这个废物爹,那小子将来也不会有出息!你愿意要就带走好了!” 周进财一脸惨然,忽地仰头大笑三声,一屁股跌坐在地,呜咽起来。 朱秀不经意地瞥了眼脸色淡然坐着喝茶的巴叔言,又说道:“你们陶家把人打的如此惨,不赔偿点医药费说不过去吧?就赔一百贯钱好了!” 陶作礼面色微变怒道:“一百贯?做梦!没有!” 朱秀悠悠笑道:“先别急着回绝,这笔钱不光是赔偿,还包括技术转让!花了这笔钱,我保证你能得到完整的工艺流程!要不然,我从中做点手脚,谅你们也察觉不出!孰轻孰重,你们可要想清楚了!” “技术转让?”陶作礼琢磨着这个新词,一时间有些拿不定主意,偷偷朝巴叔言瞄去,只见低头喝茶的巴老爷微不可觉地点点头。 陶作礼和陶昌低声商议几句,陶昌说道:“这笔钱我们可以给,但你也要立下字据,绝不再将新法传授他人,你自己也不得再从事绞麻生意,房州范围内,也不能再出现第二间拥有新式绞麻法的作坊!” 朱秀瞥了他一眼,心说这家伙倒是会抖机灵,还懂得垄断跟独家占有。 不过区区一个灰治绞练法,朱秀还不会放在心上,能做就做,不能做就算,让给你们做又何妨! 朱秀当即毫不犹豫地道:“请摆上笔墨,今日就当着各位明公之面,将此事做个了断!” 伍四海得了葛县令点头,命人抬上桌案铺好纸笔,朱秀大笔一挥写下两份文书。 一份是周进财和陶元娘的和离书,另一份是绞麻法的技术转让书。 周进财咬破手指,颤抖着画押,多年夙愿,没想到是以这种方式实现。 陶朱两家签字画押后,朱秀又唰唰画出一份完整的工艺流程图,未免以后陶家再找麻烦,朱秀还写下文字说明。 有了这份图纸,就算一个从未接触过绞麻生意的人,也能顺利将作坊建起来。 陶家如获至宝般捧着图纸,眼里直冒金光,好像有了这宝贝,他们就能拥有一座金山似的。 朱秀心中冷哼,让出灰治绞练法,倒不至于让他心疼,只是如此一来,失去了一项积累原始资本的重要手段,在纺织行业上他需要重新规划,整体的生意布局,也需要重新筹谋。 第四十五章 进击之路不能停 第二日,周进财从陶家接到儿子周旺,爷俩一进朱家门就跪在朱秀跟前。 “周叔,无需如此,快起来吧!”朱秀伸手去拉周进财,却被他挣脱开。 周进财顶着一张淤青肿胀的脸,泣不成声地道:“小郎君救我父子于水火之中,又为了周某割让新式绞麻法,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此生愿为朱家当牛做马!” 朱秀拽了几下拽不动,只好求助似地朝方翠兰使眼色,方翠兰上前拎起他的胳膊一提溜,就将周进财整个人提溜起。 “一个大男人,哭哭啼啼成何体统?如今你也算脱离苦海,今后带着儿子好好过,说甚当牛做马的屁话?甭叫老娘瞧不起你!” 方翠兰眼一瞪喝叱一声,又笑眯眯地摸摸周旺的脑袋,小家伙留着个“瓦片头”,光溜溜的脑袋,虎头虎脑的样子煞是机灵。 “眼下你爷俩也没个去处,就留下吧,反正这宅子里空屋多得是。陶旺...不~周旺这孩子我也喜欢。孩子跟了你也好,早些带出来,免得沾了陶家人的恶性。今后呀,有我老朱家一口吃的,就饿不死你爷俩。” 周进财抹抹泪,抽噎着止住哭声,使劲点头,心中对朱家的感激之情愈浓。 方翠兰牵着周旺出了正堂,周进财平复了一下心绪,小半边屁股挨着椅子坐下,神情已是振作了不少。 朱秀笑道:“周叔,我娘的话你也听到了,安心住下,别想太多。我娘这人你也知道,性子糙,将宅子交给她打理我还真不放心,你多担待点,趁这段时间没事,将家里的事担起来,要用钱的话只管跟我娘说,别有啥拘谨的。” 周进财连忙点头应了声,旋即又唉声叹气道:“失了新式绞麻法,又不能重开作坊,周某算是废人一个,今后怕只能跟着小郎君跑跑腿。” 朱秀笑道:“绞练麻纱这种行当,没什么技术含量,来钱还是慢了些,给了也就给了,用不着心疼。办不了绞麻作坊,我们可以办别的。周叔,你看看这个~” 朱秀拿出那张多锭大纺车的图纸,周进财接过来一瞧,“呀”地惊呼一声,细细看了会,才看出这是一种纺车。 “此种纺车,似与现今织户所用的脚踏纺车大有不同啊!” 周进财虽未从事过织造业,但他经营的绞麻坊本就是整个行业的上游产业,对于接下来的纺线和织布也有所了解。 朱秀略显得意地道:“此种新式大纺车,是我根据历代能工巧匠的改进,做进一步改造而成,同样单人操作,效率可以达到传统脚踏纺车的三至五倍!若将作坊建在河流之畔,引河水作动力,一昼夜纺麻百斤不成问题!” 周进财捧着图纸啧啧称奇,端详着朱秀,好半晌喃喃道:“朱小郎君莫非真是天星下凡?竟懂得如此多...神技?” 朱秀打了个哈哈,正色道:“咱们不做绞麻,转做纺织!房州乃是产麻之地,麻纱供应充足,却多是流向外州。若是能造出这种多锭大纺车,再到江淮采购一批织机,就地招募织工,咱们自己就能大量产布!” 周进财本就头脑活泛,朱秀这么一说,他哪里还顾得上郁郁寡欢,想了想忙道:“小郎君所言甚是有理!新式绞麻法固然可以提高麻纱质量,从而提高卖价,但此法难保不泄密,始终不稳妥,且一年生产须得紧跟时节,容易受限。若开办织造坊,一来新式大纺车工艺水平高,难以仿造,二来织成品布的利润可要高得多,咱们不仅可以在房州收麻,还可以去江淮、江南甚至岭南收麻,只要能收到麻纱,咱们的织造坊就能终年运作!” 周进财眼睛重新绽放光彩,却又皱眉为难地道:“小郎君主意不错,只是开办织造坊的投入,可不是一间绞麻坊所能比的。而今,周某净身出户,一穷二白,掏不出半个大子......” 朱秀笑着宽慰道:“所以我才跟陶家索要一百贯的赔偿钱。有了这笔钱,前期投入应该是够了。眼下的问题是,去哪里找一个能打造出新式大纺车的匠人?这活计,可不是普通木工能干的!” 周进财低头寻思一阵,抖擞精神拱手道:“小郎君放心,此事交给周某去办,一定尽快寻到有此手艺的匠人!” “那就有劳周叔了!此事不急于一时,起码等你身上的伤势好些再办不迟!” 朱秀也是担心周进财遭逢大变,受到打击之下一蹶不振,这才给他找点事做,免得他就此心灰意冷。 毕竟之前,周进财在新式绞麻作坊上投注了大量心血,如今却被陶氏伙同巴叔言摘了桃子,这事搁谁身上不得气坏。 吃过午饭,朱秀准备再去一趟县府,正式以县考魁首的身份拜谢坐师。 昨日陈子昂以此借口传话,去了县衙见了诸位县官,却只是忙着应付陶家的发难。 今日朱秀倒是准备借机向葛绛表示谢意,并且好好与那陈县尉结识一番。 ~~ 县衙官房,十一名新晋县学生员,向县令葛绛和县尉陈子昂行坐师谢礼。 这也是州县官学的传统,代表着此后,这些生员就将在县学读书,与县府主官之间,除了官民关系,还多了一层类似于门客弟子的关系。 若是将来这些生员中,有考上科举者,论及进学出身,对于彼此来说都将是一笔宝贵的政治人脉。 特别是州县官员任期内,经他们考核进入官学的生员,更能得到县官的青睐和看重。 对于平民来说,县衙是轻易进不去的,各职事官更是难得见一面,更别说能够近距离面对面交流。 而科举考学,却给庶民提供了一条跨越阶层的通道,让这些名义上仍旧是庶民的官学生员享受优待,自由进出县府,每年交极少的一部分钱帛,就能抵消赋役,甚至在遇到紧急要事时,还能求见到县府官员。 县衙里的实权掾吏和番役差官,大多也会对这些县学生员客气相待,轻易不会为难,说不定许多年后,这些年轻士子里,就冒出来一两个考上科举做了官的,要是能早早结下一份善缘,今后说不定就能派上大用场。 县令葛绛勉励了诸位生员几句,就在几名文吏的簇拥下匆匆离开,毕竟管着一个将近三千户的中县,每日的公务还是很繁忙的。 葛绛离去前看了朱秀一眼,朱秀神情恬淡地颔首,虽无过多交流和单独谈话,但朱秀知道,这位从科举战场上拼杀出来的葛县令,已经将他记在心上,并且印象不错。 昨日离开县府时,葛立德笑着嘱咐他,今后在县学务必用功读书,争取早日考上州学,今后若遇到难事,大可以去葛府寻求帮助。 葛立德说的比较含糊,但看得出老爷子对朱秀很满意,笼络之意明显。 朱秀猜测,应该是昨日当着巴叔言的面,口称葛氏学舍子弟,又说葛县令对自己有师恩,这些表明立场的话让葛立德和葛绛十分受用,已经拿他当作自己人看待。 朱秀还注意到,昨日从进入县府到最后离开,葛立德对陶家人不假颜色,态度冷淡,想来是陶昌投靠巴叔言这一手,惹恼了葛氏。 都是从水口乡学舍出来的,不主动跟葛氏亲近也就罢了,竟然还投靠到对头那边? 不得不说,有房州别驾做靠山的主簿巴叔言,在竹山县的确有跟葛县令分庭抗礼的本事。 若不是老县丞病故,陈子昂空降,葛县令恐怕还处于弱势地位。 朱秀进县衙前,特地去大门左侧的墙上看了看,那里张贴着大红榜,将县考成绩及录取之人公布出。 朱秀看见自己的名字高挂榜首,心中倒也没有多少得意,排在他后的常无名让朱秀多看了两眼,总觉得这个名字有些熟悉。 不知为何,今日入县府拜谢坐师的只有十一人,陶盛也在其中,就是不知哪个是常无名。 葛绛走后,陈子昂又对新晋生员们进行了长篇训话,一一指出他们在目前的学业中存在的问题,并且严肃要求他们在进入县学后,根据自己的优缺点取长补短。 这些新生员们已经通过各方渠道,知晓了这陈县尉的来头,无人敢对其不恭敬,唯唯诺诺口中称是。 点评到朱秀时,陈子昂话语一顿,没有多说,只是让他稍后单独留下。 毕竟是县考魁首,有些特殊待遇也不奇怪,其余十名新生员无不报以艳羡之色。 陶盛更是嫉妒的握拳咬牙,能得陈县尉青睐,不论是今后在县学读书,还是更进一步考州学都会有莫大好处。 谁不知道陈县尉乃是进士及第出身,更是以文章诗赋著称,若能得他相授,不说一定能考中进士,起码一个乡贡举人不成问题吧! 而今,这样的机会,却是落在了朱秀的头上。 陶盛第一次感觉到和朱秀存在差距,在水口乡学舍时,就算朱秀一朝开窍学问突飞猛进,得到葛立德和刘达的称赞,陶盛也不觉得自己落后太多。 毕竟他已经在乡学舍当了两年多的学霸,绝不相信朱秀能超过自己多少。 但是经过此次县考,陶盛恍然间感觉到和朱秀的差距有多大。 答完县考的题目,他仿佛脱了一层皮,而朱秀写的那首劝学诗,陶盛也看过了,他清楚的知道自己绝对写不出如此水平的诗句。 陶盛阴沉着脸,跟随其余人退出官房,临出门前,他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陈县尉正笑容满面地跟朱秀说着些什么。 虽然他们都顺利考入县学,但陶盛知道,他只不过是县学三十五名生员中,很普通,很不起眼的一个,而朱秀,或许可以继续成为最耀眼的存在。 第四十六章 来自子昂的关心 陈子昂微笑看着面前的少郎,这少郎神情古怪,眼眸里多种情绪交织,有些许激动,有些许崇拜,有些许仰慕,又有些许惋惜。 陈子昂对情绪的捕捉很敏感,他想不通一个初次与他见面的少年人,为何会流露出如此多复杂之色,为何会怔怔地注视着自己发呆,以至于叫了他好几遍,都没回过神。 朱秀浑身一凛,从陈子昂充满疑惑的呼喊声中惊醒,有些不好意思般挠头傻笑。 陈子昂捻着颌下三寸黑须,一双凛凛黑瞳透出几分好奇,和声笑道:“何故见本官而痴怔?” 朱秀干笑两声,心中发虚,总不能说老兄啊,我打小就读着你的《登幽州台歌》长大,如今见到真人了,还不准我感慨一番,仰慕一下大才子么? 再说,照历史轨迹,再过两三年,你老兄就要被武家人冤死在狱中,我这不是提前伤感一番么? 朱秀急思一番,嚯地抬头,拱手正色道:“实不相瞒,学生对陈少府仰慕已久,如今能当面聆听陈少府训诫,着实是难捺激动!” “哦?”陈子昂微微一笑,“你一久居乡野的少年,也知道本官的来历?嗯,若果真如此,本官倒想问问你,读过本官哪些文章?对本官有何了解?” 朱秀愣了下,只见陈子昂一脸似笑非笑,心中暗暗郁闷,怎地你这人不按常理出牌? 我不过是照国际惯例表达客套讨好之意,你咋地还当真啦? 不过朱秀也不慌,脑子转动,寻思了一会,眉眼恭顺地道:“学生曾拜读过陈少府所著的多篇表书,其中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陈少府于垂拱元年(685年)上书言军国利害一文。” 陈子昂笑容愈发古怪了,“且默两句听听!” 朱秀假装沉吟,清清嗓,朗声道:“‘臣伏见陛下忧劳天下百姓,恐不得所,又发明诏,将降九道大使,巡察天下诸州,兼申黜陟,以求人瘼,甚大惠也,天下百姓幸甚。臣窃以为美矣,未尽善也,何以言之?’......” 朱秀摇头晃脑间,竟然只字不差的背诵出了大半篇《上军国利害事》,这篇文章是陈子昂当年考中进士,得武后亲授麟台正字一职后,所上的第一篇有分量的奏书。 “好,好,可以了!”陈子昂听着少年清朗的声音,恍惚间似乎又想起了那年的意气风发,哂笑着摇摇头,轻叹口气。 朱秀意犹未尽般咂咂嘴,跃跃欲试地道:“学生还读过陈少府的《大周受命颂》、《谏刑书》等文章,若少府不信,学生可以一一默来!” 陈子昂笑着道了声“不用”,望向朱秀的眼眸里,多了几分亲近。 看来这少郎没有说谎,也不是假意客套谄媚,而是真的读过他的许多文章。 像陈子昂这样公认的才华横溢的官员,他在神都时,每上一道奏表文书,都会被传抄流传出,受到神都文士的鉴赏学习。 所以说,在神都若有人张口就能背诵他的文章,陈子昂一点不会觉得奇怪。 只是令他感到奇怪的是,房州竹山县这种离神都七八百里之遥的地方,为何一介乡野学子,竟然也会对他的文章如此熟稔? 况且这还是十多年前所作? 陈子昂沉吟了,没想到他的影响力已如此之广,略感激动的同时,又有些惶恐,如此多的士子学习他的文章,研究他的治国理念,让他深感责任重大。 “听说,令尊是天授元年的房州乡贡?”陈子昂忽地出声问道。 朱秀瞬间就明白了他话语之外的意思,忙一脸肃穆地拱手道:“不错!先父也对陈少府仰慕已久,陈少府的大作,正是先父教给学生的!先父常言:‘我大唐文章承徐庾之风,天下尚祖,陈伯玉始变雅正!又言陈伯玉慷慨任侠,直言敢谏,有殷商之比干,太宗之魏玄成遗风!’” 陈子昂神情动容,起身朝堂外长揖一礼,喃喃叹道:“令尊之言,陈某实不敢当!唉~~万没想到竹山县之地,还有如令尊这般与陈某志同道合之人,大贤,大贤啊!令尊若在,陈某必定与之引为知己之交!可惜~可叹~” 朱秀抽抽鼻子,抬起袖口擦拭一下眼角,一脸戚戚地道:“学生的学问自是不及先父万一,能考上县学,也是先父在天之灵保佑!今日得以和陈少府叙谈,思念起先父,谆谆教导犹在耳边,先父若知晓,一定会为学生感到高兴的!” 陈子昂轻拍朱秀肩头以作安慰,和声道:“朱举人的学问有你继承,定不会辱没了门楣!放心吧,今后在县学,某会亲自督导你的学业!” 朱秀愣住了,仰头一脸茫然,“陈少府此言...莫不是当真?” 陈子昂笑容愈发和善亲切,“今后私底下,唤某一声叔父便可。你父亲如此推崇某的文章,又和某有相同的治国理念,某只恨生平不能与之相识,把酒言欢。正好你在县学读书,某便有机会代你父亲敦促你的学业,不说倾囊相授,但也要保证让你有冲击省试的能力!” 陈子昂拍肩头的力量稍稍加重些,似乎在显示他的决心,表露他的态度。 朱秀一脸怔怔,心里悲呼,完犊子,吹牛吹大发啦! 陈子昂看着眉清目秀的朱秀,好感愈浓,笑道:“今后除了在县学听授讲学,某也会抽出时间对你亲自辅导。某还有一弟子,与你年岁相仿,今后你俩一起听某授课!” 朱秀强颜欢笑,拱手道谢,嗫嚅地道:“不知道叔父的弟子姓甚名谁?” 陈子昂笑道:“他叫常无名,也算是家学渊源,改日介绍你们认识。你父亲也是饱学之士,你既然多承袭他的学风,某也就不好得自不量力收你为徒。呵呵,说来某心里还是有些遗憾,错失了你这么一位优秀弟子......” 陈子昂又勉励了几句,放朱秀离开。 朱秀一脸郁郁地拖着沉重的脚步出了县衙,本想着和陈子昂拉拉关系,今后继续施行乡学舍那套逃学计划。 没想到弄巧成拙,关系倒是拉成了,却也成功在陈子昂的vip一对一授课那里挂上名,想逃都逃不掉! 朱秀仰天长叹,欲哭无泪! 第四十七章 茅厕之交 “朱兄!” 苦恼了一阵,朱秀收拾心情,正打算回家,身后传来一声喊叫。 回头一瞧,县衙大门左边的大红榜前,围拢了不少人,有看热闹的,也有刚刚才从县府出来的榜上学子。 要是这年头有相机,朱秀觉得此刻红榜前定是一片闪光灯的“咔咔”声响。 刚才的喊叫声就是从围观的人群中发出,只是不知道是谁在叫。 “朱秀兄!” 那声音又高呼了一声,叫出了名字,朱秀这才肯定是在叫自己。 他这一喊,榜前围观的人群和街上行人纷纷转头看来,朱秀顿觉一阵头大。 此刻朱秀这个名字落在众人耳朵里可不算陌生,毕竟高挂红榜第一,又经过县府一番刻意宣传。 一个身着蓝缎圆领袍,身形中等,微胖,白圆脸的少年从人群中钻出来,笑脸盈盈地快步朝朱秀走来。 “朱秀兄!”少年文质彬彬地揖礼,见朱秀一脸懵,赶紧掏出一张巴掌大皱巴巴,却小心保存的糙纸。 “朱兄难道忘了在下?昔日茅厕之中,你我因一纸结缘......” 少年捏着那张纸,一脸唏嘘地感喟着。 不待他说完,朱秀警觉地注意到,似乎有人念叨着他的名字,满脸新奇兴奋地朝他们靠拢,似乎想要证实被那少年喊住的朱秀,是不是红榜第一的那位。 朱秀赶紧拽住那少年,扭头就跑,跑出百十米远,拐进一条偏巷中才停下。 少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挣脱开他的手,两手杵膝大口喘气。 “朱...朱兄...何...何至于此?沿街狂奔,有辱...有辱斯文!” 朱秀在村里锻炼了好几个月,身体杠杠,一趟冲刺短跑下来气匀神闲,拍拍手对少年报以鄙视的眼神。 探出脑袋小心翼翼地朝大街上瞅了瞅,见无人追来,朱秀这才松了口气。 “朱兄,为何瞪着在下?莫非忘了你我的茅厕之谊?”少年讪笑了下,转而一脸戚戚然地叹道。 朱秀摆摆手,没好气地叱道:“少废话!我当然记得你...你这上厕所不带纸的家伙!” 少年拱拱手嘿嘿笑道:“那日纯属意外,意外!若非如此,在下何能与朱兄相识!” 说着少年就要把那日朱秀送给他的纸递过来,朱秀忙后撤一步,一脸嫌弃地怒瞪着他,总觉得这是一张有气味,有故事的纸...恶心心~ 少年有些委屈:“朱兄,为何弃如糟粕?这可是你我茅厕之谊的见证!再说,在下也未曾用过......” “别说了!”朱秀喝止,一脸嫌恶,含糊地道:“既是送给你的,你自己收好就行,以后...莫要再拿出来!” 少年顿时露出笑颜,重新将纸张折起,塞入腰带上挂着的锦囊里,“朱兄相赠的墨宝,在下一定会妥当收藏!” 朱秀打量一眼他,这小子锦衣玉带,连头上幞头都嵌了块玉,一看就是个富贵子弟。 “你是如何知道我姓名的?还有,你到底是谁?”朱秀谨慎地问道。 少年轻拍锦囊,笑道:“朱兄的答卷我见过,字迹熟悉,再与这张纸一比对,不就知道,原来与在下结下茅厕之谊的,竟然是县考魁首!朱兄,这正是你我间的缘分呀!” 朱秀蹙眉,考生答卷可不是一般人能见到的,这小子...... “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少年拍拭袖口,施施然地揖礼:“朱兄客气,在下常无名!” 朱秀怔了怔,望着少年满脸和煦笑意,呢喃道:“你就是常无名?陈少府的弟子?” 常无名笑道:“正是!原来家师已告知朱兄。” 朱秀略显木讷地点头,原来这家伙就是常无名,县城口口相赞的大才子,还是陈子昂的徒弟,一个上厕所不带纸,还要拿丝帛擦屁股的家伙。 若不是自己用力过猛,这家伙才应该是县考第一呀! 难怪他当初臭屁哄哄地扬言第一非他莫属,原来人家不是吹牛逼,而是实力摆在那! 不过瞧他笑容和善,倒不像是来兴师问罪的。 说实话朱秀从没想过要拿什么魁首,只想一心求稳考上县学罢了。 只是陈子昂出题不按常理,贴经和墨义超纲超量,诗题却又是常规的劝学题材,搞得朱秀把控不好发力度,一不小心就用力过猛。 嗯,都怪你师父,害得你丢了县魁之名,朱秀在心里默默甩锅。 常无名满脸钦佩地道:“朱兄那首劝学,质朴却寓意深刻,在下读过之后振聋发聩,此大作足以激励我辈学子,今后必能传颂四方!” 朱秀略带一丝羞赧,拱手连道:“惭愧惭愧!常兄谬赞了!” 常无名却是正色道:“绝非在下刻意吹捧!家师才名动神都,连他都对朱兄赞赏连连。在下居神都时,还从未见家师对哪位后学这般欣赏过。嗯,上一个被家师这般夸赞的,正是区区不才在下!不过常某平心而论,写不出朱兄这首劝学,故而甘拜下风!” 说着,常无名长揖及地,朱秀连忙将他扶住。 这个成天将茅厕之谊挂在嘴边的家伙,也是一个精通彩虹屁之术的同道中人呀! “不知常兄刚才在县衙门前作甚?” 常无名不甚在意地笑道:“得知兄台便是县考压我一头的高人后,在下便存了结交之心,故而专门在县衙外等候。顺带着,也为那些仰慕在下才名的人签个名。” “签...签名?”朱秀有些傻眼,这才瞅见常无名的手上沾了些墨迹。 常无名理所当然地点点头,见朱秀一脸稀奇,笑道:“朱兄无需觉得奇怪,这年月,我辈学士愈发受到追捧。竹山县的百姓还算比较礼貌克制了,若是在神都,名冠两京者哪个出门不是前呼后拥,慕者云从。譬如昔年的虞伯施、欧阳信本、颜师古、张昌龄、王子安等等,家师被贬之前,在神都也拥有大量追捧者,此种小场面在下自小见得多了,不足为奇!” 朱秀愣愣点头,忽地觉得这家伙的名字越发熟悉,听他这口气,家世也定然不凡呀! 常无名看看天色,豪爽地道:“今日难得与朱兄相识,在下定要与朱兄一醉方休!走,会宾楼雅座,在下做东!” 常无名不由分说地拽着朱秀往会宾楼走去,朱秀犹豫了下,还是跟着他去了。 今后大家也算同窗,又要在陈子昂那里一起开小灶,关系还是要搞好的。 路上,朱秀脚步顿止,瞪大眼一脸古怪地问了个问题:“常兄是温县人士?尊父莫非讳楚珪?” 常无名对朱秀一语道破家世来历丝毫不觉得奇怪,点点头坦然承认。 朱秀瞬间倒吸一口凉气,他瞄的,温县常氏乃是中唐之前的名门望族,家族世代不乏文豪和儒经大家。 更重要的是,这常无名可是历史上,玄宗开元元年的进士科状元呀! 第四十八章 前往永清 一顿酒喝得朱秀五迷三道,深一脚浅一脚才回到家。 一想到是和将来的状元公喝酒,朱秀举杯的频次顿时提高不少,笑容也愈发热情了。 这可是妥妥的未来权贵呀,必须得提前投资,把关系搞得铁铁的。 要是朱秀没记错的话,常无名将来还有个当宰相的侄子呢,老常家的辉煌还会延续很长一段时间。 两个家伙在会宾楼一通胡吃海喝,常无名倒像是这里的常客,一进门店掌柜就笑盈盈地迎上来,亲自将常公子带到二楼雅座。 常无名本想要二两玉薤酒给朱秀尝尝鲜,可惜这个月的存货已经没了,想喝得下个月提前预订。 朱秀头次听说玉薤酒之名,好奇之下打听一番,听到二十贯钱一两的价格,差点没把他吓得滑到桌子底下。 啥玉液琼浆呀?能卖二十贯钱一两?乡下一户五口之家一整年的生活费,就值这么一两酒? 当即朱秀就觉得这八成是个噱头,就算是前隋时代的宫廷御酒,不靠炒作也卖不上如此天价。 常无名是个会享受的,菜单都不用看,张嘴吧啦一通说,便将会宾楼的山珍海味搞了个齐活,俩人还喝了大半斗的高昌葡萄酒。 就算没有喝上玉薤,这顿饭也是吃出了天价。 不过一想到是常公子请客,朱秀也就顾不得替他心疼钱,放开肚皮手脚并用一通猛吃再说。 酒不错,菜就一般了,没有朱秀想象中的美味,毕竟受限于传统烹饪理念,调味品也远没有后世丰富。 就这种偏清淡寡味的菜色,朱秀仍旧吃了个天昏地暗,没有其他原因,太久没好好吃肉了。 其实也是囊中羞涩所致。 酒足饭饱结账的时候,掌柜脸上笑眯眯,嘴里却是报了个让朱秀心肝一颤的数目:“承惠,十四贯!” 喵呀,将近仨月的房租没了,世家公子的奢靡生活想象不来。 朱秀偷瞄一眼账单,菜钱不到一半,关键还是酒贵。 常无名满脸红晕,打着酒嗝摆摆手:“记本公子账上!” 掌柜的笑着应了声,翻看了一下账簿,提醒道:“常公子,您四月份和五月份在小店一共消费了九十六贯,这还没算今儿这笔,您看什么时候把账结了?” 开元通宝分量不轻,也没哪个富户出门会带多少现钱,到这样的大酒楼吃饭,记账也是常有的事,朱秀倒是没觉得奇怪。 只是一听常无名这厮竟然欠下俩月的饭钱没给,朱秀当即就吓得一个激灵,悄悄往门口挪了挪,准备一个不对劲就开溜跑路。 这可是巴叔言巴家开的酒楼,没听说竹山县哪个敢在这里吃霸王餐,朱秀可不想因为一顿饭把小命吃没了。 常无名倒是一点不慌,眼睛一瞪叱道:“催个甚?我常家难道会欠你这点钱不成?” 店掌柜知道这常公子来头不小,又是本县陈县尉的弟子,笑呵呵地说了声不敢,就将他二人送出楼去。 平安出了酒楼,朱秀松了口气,忙拽住常无名低声问道:“你咋欠下这么多饭钱?你有钱还吗?” 常无名喷着酒气,嘿嘿笑着摇摇头,“不敢瞒朱兄,小弟身上一个大子都没有!” 朱秀愣住了,急道:“那你还装大尾巴狼请我到会宾楼喝酒?吃巴大户的霸王餐,你想害死我?” 常无名摆摆手,七分醉三分醒地憨笑道:“朱兄稍安勿躁嘛!来房州前,家父担心小弟乱花钱,便嘱咐师父断了我的例钱,家里每隔俩月,便派人来此,为我结清欠账!呕~说起来,月底就该到了,嘿嘿~~” 朱秀闻言心中稍安,又道:“那你出门在外,平时的生活用度咋办?” 常无名打了个嗝,不以为然地道:“一律挂账呗!都知道本公子的大名,我常家又不会欠他们的!再说,实在不行就报家师的名讳嘛!” 朱秀登时无言以对,这莫非就是有家世背景背书的好处? 俩人在会宾楼外分道扬镳,常无名一路歪歪倒倒,旁若无人地引吭高歌往县府而去。 朱秀目送他的背影远去,暗暗摇头,这常公子性情放纵,行事高调,与他的稳健风格不太相符,若是跟这家伙相处久了,难免引人瞩目。 不过常无名性格率真,才情颇高,又与他坦承相交,朱秀也比较喜欢和这样的人做朋友。 一时间,朱秀也有些为难了。 ~~ 翌日一早,朱秀坐在后宅院里喝茶晒太阳。 这副小身板还不太适应宿醉,搞得朱秀现在头疼得厉害。 方翠兰气呼呼地冲过来逮着他就是一通训:“儿啊~你咋喝那么多酒呐?嗅着这味,好像是葡萄酒吧!” 朱秀哭笑不得:“娘~您到底是关心我呐,还是关心我喝的酒?” 方翠兰心虚般讪笑了下,脸色一板道:“娘当然是关心你啦!不是叮嘱过你,没满十六不许喝酒!咋不听话?” 朱秀不慌不忙地道:“娘~今时不同往日,您儿子如今进了县学,成了生员,有不少同窗,相互间也得有个应酬和交际!昨儿个,跟您儿子喝酒的,可是陈县尉的弟子,温县常氏的公子!” 方翠兰眨眨眼,忙好奇地道:“温县常氏?是个啥来头?” 朱秀笑道:“名门世家,神都名流!简单来说,一家子都是当官的!” 方翠兰一拍大腿,当即就道:“喝!跟他喝!我儿要是顶不住,把他请到家里,娘跟他喝!娘这就去打三十斤糟酒备下!” 朱秀目瞪口呆地望着老娘风风火火地出门而去,耸耸肩表示很无奈。 糟酒不贵但是较为辛辣,度数也稍高,以常无名的量,怕是没两杯就得倒,跟方翠兰喝,怕是能把他喝哭了。 没一会,周进财和王昂气喘吁吁地过来,他俩忙着将陶家送来的一百贯钱安置好。 “都挪到库房里了,一百贯可真够重的!这陶家还算讲信用,先前我还担心他们想赖账呢!”周进财擦着汗笑道。 朱秀淡淡道:“陶家当然不想给这笔钱,不过当着葛县令和陈县尉立下的字据,他们不敢反悔罢了。” “昂兄,这几日劳烦你看紧些,不用出城砍柴了,把家底守好。咱们现在的钱够用一阵子了。” 王昂重重点头,话不多,但是朱秀知道他记在心上。 周进财从怀里掏出一张皱皱的纸,用力抹平,说道:“永清县有一个顶有名气的匠人,叫做鲁恺,精通木活铁活,还懂盖房子,自称鲁神斧,因为通晓一些术法,人送外号鲁半仙!为人傲慢的很,给人做活全看眼缘,顺眼的就给人做,不顺眼就不做。 听说去年巴叔言扩建宅子,想请他来干,人家愣是不肯来,给多少钱都不干!气得巴老爷差点派人去抓他!不过鲁恺也不是吃素的,听说跟永清县衙关系不错,人家也护着他,就把巴叔言给挡了回去。这是我打听到的地址,他就住这!” 这么一说朱秀来了兴趣,稍一思忖,说道:“咱们即刻启程跑一趟永清,去见见这个鲁神斧。还有几日我就要去县学读书,在此之前,可得把造大纺车的事情给定下!” 当即,朱秀和周进财打点一番行装,雇了辆骡车,出城往永清县赶去。 第四十九章 房陵张府 房陵县,别驾张彦起的府邸。 后宅西边偏僻处,一间小小的厢房里,一身淡青齐胸襦裙的朱妍妍,正坐在那张腐朽掉漆的妆台前,手里捧着一封书信,逐字逐句看得入神。 书信是远在竹山县的小弟朱秀寄来的,今儿一早,崔夫人身边的兰姨才将信送到她手里。 小弟在信里说,他和母亲已经搬到县城,租了一座大宅子安顿下。 最让朱妍妍欢喜雀跃的,是小弟顺利考上县学,并且还出人意料地夺得魁首! “考上了!真的考上了!”朱妍妍眼眸蓄泪,喜极而泣,秀美素净的面庞上满是喜悦。 她使劲捂住嘴,抑制住激动之下的呜咽声,眼里的泪花模糊了视线。 老朱家多年的夙愿终于实现,母亲和她们姐妹三人多年的辛劳没有白费。 “爹爹在天上看着,一定会和我们一样高兴!请爹爹继续保佑小弟,让他的科考之路顺利走下去!保佑母亲和姐姐小弟一切安康......” 朱妍妍双手合十于胸前,微微阖眼,虔诚地向天祝祷。 她右手露出的一截小臂上,有几道青紫色的伤痕,像是用竹篾条抽打出来的。 信的最后,朱秀说,趁着还未正式进入县学,想让朱妍妍告假回家,与家人团聚,共同庆贺这件天大的喜事。 朱妍妍却是有些为难,她自然是想回去和家人在一起,一起为小弟庆祝,看看他们的新家是何模样。 只可惜,她身在张府,轻易无法离开,掌管府中事务的崔夫人更不会放她走。 朱妍妍还攒了几贯钱,若是能回家一趟,正好把这些钱送回去。 小弟进入县学读书,正是需要花钱的时候,一家人住在县城,开支肯定比以前多许多,朱妍妍捧着信纸蹙紧细细的眉头,柔美的脸上有些忧虑。 朱妍妍出神间,没有发觉一个人影蹑手蹑脚地摸进屋,悄悄向她靠近。 那是一个身着彩绸衫裙的姑娘,肩上披着一条淡黄色的金花丝帛,盘起的发髻上插着一根金步摇。 这姑娘与朱妍妍一般年纪,装扮富贵袭人,只可惜身材矮胖,脸盘宽圆,偏又施了厚厚的脂粉来掩盖不那么白净的肤色,丝毫不显美感,只有一种花枝招展的俗气。 那姑娘站在朱妍妍背后,睁大眼伸长脖子朝她手里的书信望去,忽地伸出手将信纸抢过来。 那姑娘突袭得手,后退几步,拎着信纸发出一阵粗哑难听的得意笑声。 朱妍妍吓了一跳,忙回身一看,原来是张别驾的爱女张妶妶,也就是她在府里服侍的正主。 朱妍妍赶忙起身,双手相叠于腰间,低头屈膝福礼:“小姐!” 朱妍妍一起身,两名年岁相仿的姑娘在身段上高下立判。 朱妍妍衣裙朴素,更无金玉装饰,却是身姿纤细高挑,眉眼含羞带怯,鹅蛋脸白净素雅,充满少女的天然美感。 张妶妶在她面前,活脱脱像个穿了彩衣的芋头蛋。 越是如此,张妶妶就越发厌恶朱妍妍这副惊怯模样,认为她是在故作矫情博人怜悯。 张妶妶从朱妍妍身上收回嫉恨般的目光,冷哼道:“瞧什么呢?傻愣愣的在那发呆!我那件撒花烟罗衫你洗好没有?” 朱妍妍忙指了指屋外,竹竿架子上晾着一件轻衫:“回禀小姐,婢子已经洗净,待晾干后,就送到小姐房中。” 张妶妶撇撇嘴,顿时没了教训人的由头,抖抖信纸扫过一眼,嗤笑道:“谁写给你的?可不要背着府里在外面勾搭野男人!” 朱妍妍瞬间涨红了脸,仿若要滴血一般,轻咬贝齿低声道:“这是婢子家中弟弟寄来的书信,是婢子的私物,请小姐还给婢子!” 张妶妶一听不高兴了,冷泠泠地道:“私物?你全身上下,吃的穿的用的,都是我张家供给,就连你这个人,也是张家的,哪有什么私物?你就是个奴婢!” 朱妍妍低着头,仿佛在做着最后无力的抗争,低低地道:“婢子并非奴籍,只是与府里签下契约,在府里做工五年,府里包下食宿,每季一套衣裳,每月给例钱,这些都是契文里写明的,婢子自觉并无亏欠府里之处!” 张妶妶气笑了,阴声怪气地道:“哟~这小嘴还挺能说的!即便如此,不还剩三年么?这三年里,你依旧要老老实实在我家做事!本小姐让你干什么,你就得干什么!” 张妶妶见朱妍妍低着头不说话,得意地哼了声,将信纸揉成一团捏在手里,“这东西本小姐没收了!就算作对你胆敢顶撞本小姐的惩罚!” 张妶妶哼了声扭头跑出屋去,朱妍妍忙追上前将她拦住,声音很低却很坚定,“小姐若要惩罚婢子,婢子可以去崔夫人处领罚!但请小姐将书信还给婢子!” 张妶妶没想到她的使唤丫头竟敢伸手拦她,脸色一变眼里露出几分凶光,手里变戏法般抖出一根细竹条,狠狠抽在朱妍妍手臂上! 霎时间,朱妍妍右手手腕上,又多了一道青痕。 她咬着牙没发出一声响,眉宇间闪过几分痛楚,目光却是异常坚定:“这是婢子家中亲人来信,请小姐还给婢子!” 张妶妶气疯了,挥舞竹条“噼噼”连抽几下,打得朱妍妍一双手臂伤痕累累。 朱妍妍疼得泪水直打转,仍旧固执地张开双手拦在她身前。 “好个贱婢!再敢啰嗦,我就让兰姨扣你一月例钱!”张妶妶气汹汹地叫嚷。 被竹条打得皮开肉绽都不惧疼的朱妍妍明显有些慌乱,她不怕疼痛,却怕张府真的扣掉例钱,那可是用来供小弟读书的钱! 朱妍妍低下头,泪水垂落,她双手有些颤抖地放下,侧身让到一旁,不敢再拦。 “哼~就知道你是个见钱眼开的贱人!滚一边去!”张妶妶伸手狠狠推了她一把,顺着石径小路跑出这处偏院。 院墙拱门外忽地负手走来一名中年文士,身着浅绯色丝绸制圆领袍,头戴二梁进贤冠,容貌清俊,眸如鹰隼,颌下与两鬓各留一绺黑髯。 “爹!~” 张妶妶欢喜地呼喊一声,忙迎上前。 此人正是房州别驾张彦起,堂堂从五品上的地方大员。 “刚回府就听到你的声音,出了何事?”张彦起看了眼慌忙抹干泪屈膝行礼避让到一旁的朱妍妍,和声笑问道。 张妶妶剜了眼朱妍妍,恶狠狠地道:“这贱丫头敢为了一封信跟我顶嘴!哼~气死我了!爹,没事,女儿自会教训她!” 张彦起目光漠然地扫过朱妍妍的手臂,薄薄的衣袖上有血迹浸出。 “是何书信?拿来给爹瞧瞧。”张彦起淡淡地说道。 张妶妶倒是不敢在父亲面前放肆,乖乖将纸团奉上。 张彦起接过,展开,见信纸上的字迹刚硬嶙峋,苍劲有力,别有一番风骨,眼前一亮,禁不住笑着颔首:“这字倒是写得真不错!笔法颇有新意!” 一目十行地阅完,张彦起朝朱妍妍望去,声音听着和善,却有一股隐藏极深的森冷之意,“这是你弟弟写的?你弟弟考上了竹山县县学?还夺了魁首?很不错嘛!” 朱妍妍不敢抬头,低声道:“不敢得老爷夸奖!愚弟资质平平,多年苦学才有今日!” 张妶妶哼了声,不屑地道:“区区一个县学生员而已,有什么了不起的!说不定是走了狗屎运,或者有什么猫腻~” 朱妍妍咬了下唇,声音很轻地道:“愚弟鲁钝,但婢子相信他是堂堂正正考上的!他有这份才学!” “爹~你看她!说什么都要跟我顶嘴!”张妶妶气得直跺脚,抱着张彦起的手臂撒娇。 张彦起笑了笑,淡淡地道:“你爹以前好歹也中过乡贡举人,你弟弟能考上县学倒也不奇怪。不过,县学生员的确算不得什么,科举路途第一步而已,你想告假回家为他庆贺,还是等他考上州学再说吧!” 朱妍妍心中叹息一声,不敢再做任何抗争。 “今晚崔公子会到府上做客,他喜好乐理,你的琵琶弹得好,快去准备一下,待会莫要让客人失望!” 张彦起捋须淡漠地吩咐一句。 “婢子遵命!”朱妍妍福身一礼,折身离去,那封家信,始终没有回到她的手中。 张彦起重新将信纸揉作一团,随手扔到一旁的花池里,便不再看第二眼,揽着张妶妶的肩头走出偏院。 “妶儿,今后莫要再拿竹条打她~” “爹~~你怎么也护着那个贱婢?” “呵呵,爹倒不是护着她,只是想在房州找一个知书达礼的姑娘给你做使女不容易,打坏了,还得从神都遣人过来,麻烦。” “哼~谁叫那贱丫头敢跟我顶嘴!” “好了,你也快回去准备一下,打扮的漂亮些,待会多敬你崔表哥两杯酒!” “嘻嘻~爹,你什么时候去崔家提亲?” “呵呵,再等等吧,等神都你两位叔父那边有消息再说!” 第五十章 造访鲁半仙 永清县位于竹山县西南,是房州下辖四个县里唯一的下县,人口不足千户,在其他三个县的百姓眼里,就是房州最贫穷落后的地方。 当然,即便是矮矬子里拔将军,永清县也能拔出来一票富户。 周进财打听到的那个鲁神斧,很明显就是其中之一。 稍显冷清破旧的县城,忽然间一座比县衙还气派簇新的大宅屹立在眼前,这种感觉还是比较震撼的。 望着那高挂门头的“鲁宅”匾额,朱秀禁不住啧啧称奇,一个靠手艺吃饭的匠人,能混得如此出类拔萃,也算是这年头的一朵奇葩了。 鲁宅的大门敞开着,无人看守,有不少人进出,从他们的衣着上看,既有农夫,也有商人,甚至还有几名青衣黑带皂靴的公门胥吏。 “啊~多亏了鲁半仙呀,这下我那浑家有救了!” 一个腰悬长刀一身黑色劲装短打的莽汉,手里攥紧一沓符纸,跨出鲁宅大门时,还回身合掌朝门内连连作揖,口中喃喃念叨,瞅着模样甚是恭敬感激。 “唉~我跟你说,鲁半仙真是神了!上次去我家开坛做法,还真就找到了不干净的秽物!鲁半仙只用一张白纸,就将那鬼怪抓住!用三昧真火一烧,那孽畜就现出原形,太可怕啦!~” 两名商贾嘀嘀咕咕地说着话,从鲁宅大门出来,路过朱秀跟前,只听他们一个劲地在赞论着鲁半仙的神奇法术。 朱秀皱眉疑惑道:“周叔,你确定咱们找对人了吗?我咋觉得这里面住的是个神棍道士?怎地,这姓鲁的到底是半仙还是神斧?” 周进财也摸不着头脑,畏惧似的张望一下,忍不住小声嘀咕:“难不成这鲁大师还真是位得道高人?” 朱秀瞥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屁的大师,也不知道搞什么名堂,进去看看再说!” 朱秀昂首大踏步跨进宅门,周进财畏畏缩缩地紧跟在后头。 前庭敞院,聚拢不少人,像是在围观什么,靠后的那些一个个踮起脚往前张望。 人虽多,场面却十分安静。 朱秀拉着周进财往里挤了挤,这才看见,人群前边,摆了一张高腿长案,案上摆满烛台、铜钵、碗碟、纸笔墨刀剑,还有一小碟糯米,案台上贴满鬼画般的符箓。 案台正中摆了一个尺高的红漆木雕貔貅。 一个身穿灰麻长褂,头戴玄巾的矮瘦男子,正挥舞木剑在案台后跳来跃去,手舞足蹈比划不停,半闭着眼嘴里念念有词。 有两个胖胖的商贩像是父子俩,正跪在案台前的蒲团上,低着头紧闭眼,虔诚地双手合掌,神情似乎还有些紧张。 “还真是在装神弄鬼啊!”朱秀一脸新奇地小声嘀咕一句。 周进财已经被这阵势唬住,像其他围观之人一样,赶紧收敛表情保持肃穆,目不转睛地盯紧那案台后跳大神的矮瘦男子。 “小郎君切莫妄言!此乃高人作法!”周进财胳膊肘轻轻捅了朱秀一下,提醒他不要胡说。 朱秀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扭头瞧瞧周围人一副庄重严肃的神情,像是在参加一场隆重的法事一样。 “呔!驱邪缚魅,保命护身!还不速速显形!” 那矮瘦男子一身暴喝,吓得朱秀一哆嗦。 接着,就听到那木雕貔貅里,竟然发出“呲呲”声响,像蛇吐信子,又像是半夜里风吹得枯叶在地上摩挲,很是神异! 一众围观百姓齐齐后退一步,并且发出整齐的倒吸凉气的惊叹声! 朱秀也小吃一惊,紧盯着那木雕貔貅,似是要将其看穿。 众人这么齐齐后撤,就将朱秀露在了前头,周进财见朱秀站在那跪着的父子俩身后瞧得入神,急了,刚想要上前将他拽回来,只见那矮瘦男子又耍花样! 矮瘦男一声咤喝,满脸冷肃,一剑刺穿一张半人高的白麻纸,舞了一会稀奇古怪的剑招,挑着纸张放到火盆上烘烤,没一会,那纸上竟然显现出一幅张牙舞爪的狰狞鬼怪像! “噫~~!” 朱秀浑然不觉身后齐刷刷响起的惊叹声,周进财吓得一个激灵,腿脚一软差点滑倒地。 “鬼啊~~” 跪着的父子俩,年轻些的胖儿子惨叫一声爬起来就要跑,被他爹死死拽住,胖子嘤嘤哭泣起来,像是碰见了生平最可怕的事情。 朱秀满脸古怪笑意,搞了半天,原来是个玩障眼法的家伙! 矮瘦男子长舒一口气,将收聚鬼怪的纸烧掉,脱掉麻长褂,露出一身顺滑细腻的绸制对襟袍服。 旁边一个小童赶紧端上茶水递上毛巾,矮瘦男子擦拭双手,端起茶盏喝了口,脸色淡然,隐隐透出一股倨傲。 “刘东主,这貔貅擒住的邪秽,在某的相助下,已经彻底消灭。且经过某的术法加持,这貔貅修为更进一步,今后镇守家宅,对付邪秽,不会再发出什么响动了。”矮瘦男子负手淡淡地说道。 那胖胖的刘东主父子俩相互搀扶着,费力地站起身,朝矮瘦男连连作揖:“多谢鲁先生施展神通!多谢鲁先生保我一家安宁!鲁先生的辛苦钱,明日我让小犬亲自送来!” 鲁恺昂着头淡淡地嗯了声,如此傲慢做派在旁人看来,那就是高人行事的作风,可落在朱秀眼里,却是滑稽搞笑。 朱秀憋笑憋得很辛苦,使劲捂住嘴巴,周进财还以为他吓傻了,凑到身旁小声嘟囔:“朱小郎莫怕,那邪秽已经被鲁半仙收服了!” 朱秀翻了个白眼,懒得跟这厮多做解释,刚才都吓得差点瘫地上,现在倒好意思来安慰他。 刘东主父子俩抱着貔貅木雕告辞而去,鲁恺朝人群三拱手,也背着手转身朝内宅走去,小童站出来揖礼,声音脆稚地道:“诸位乡亲都请回吧,若请师父开坛,就先到小子这里约定时日。” 有三两人当即就围着小童挤挤攘攘地说起自己的诉求,其他看热闹的吃瓜百姓,相互谈论着鲁半仙的神妙手段,三五成群地往外离开。 “鲁先生!留步!”朱秀高呼一声,朝鲁恺快步追去。 百姓们纷纷回头望来,不知道是哪个冒失鬼敢去打搅鲁半仙,谁不知道鲁半仙最讨厌别人强留。 周进财也暗呼朱小郎太过冒失了,这鲁半仙一看就不是个好相处的,应该谋定而后动。 鲁恺止步,回身看来,两道卧虫般的眉毛挤在一起,脸上写满不高兴。 近到跟前,朱秀才发觉这鲁半仙是真的矮,估计只有一米五左右,连十四岁的自己都高他小半头呢。 难怪这家伙总是仰着头说话,个矮没法子呀,朱秀偷偷腹诽一句。 “鲁先生!”朱秀忙拱手揖礼。 鲁恺冷冷地打量他一眼,鼻孔里哼了声,漠然道:“有什么事先跟某的童儿说!” 说完就要走,朱秀又忙道:“鲁先生,我并非想请先生跳...嗯...开坛作法!听闻先生有神斧之名,想请先生制作一器物!” 鲁恺冷色不减,一甩袖袍哼道:“某后半年的活计已经排满,你明年再来吧!” 朱秀一怔,皱起眉头,被这厮恶劣的态度惹毛了,咋地?不会好好说话是吧?给你脸啦?! “好大的醋味!”朱秀冷笑,倏地高喝一声。 没头没脑地话语,却是让鲁恺一个趔趄,猛地转身怒瞪,又像是有些许慌乱,“你说什么?” 朱秀微微一笑,满脸戏谑地道:“我说,那张纸上,有好大的醋味!” “你~~你~~你可不要胡说!”刚刚还一脸傲慢的鲁半仙跳脚般急吼吼地冲到朱秀跟前,仰头恶狠狠地瞪着他。 朱秀一摊手,笑眯眯地道:“晚辈确有要事与鲁先生相商,并无冒犯之意!当然,若鲁先生执意对晚辈爱答不理,说不准,晚辈这就跑去跟乡亲们胡言乱语一通......” 鲁恺朝那群未散去,仍旧好奇地朝这边望来的百姓看了眼,脸色阴沉,警告般地瞪了朱秀一眼,低喝一声:“跟某进来!” 朱秀朝周进财招手使眼色,不慌不忙地跟在后头。 周进财仍旧迷糊,搞不懂为何这鲁半仙态度转变如此快。 第五十一章 达成合作 鲁恺引着朱秀和周进财往正堂走去,一路腿脚颇慢,故意磨磨蹭蹭,明摆着并不情愿招待这两个外乡人。 鲁恺越想越觉得不甘心,他不明白为何一个初次见面的半大小子,竟然一眼就看穿了他的把戏...呃不,术法! “莫非这臭小子在诈某?”鲁恺斜眼一瞥,心里暗暗嘀咕,“待某再来试他一试!看看这小子究竟有何道行!” 鲁恺朝跟在身旁的小童使了个眼色,那小童机敏地点点头,一阵风似地朝一处偏僻角落跑去,没一会,抱回来一个坛子,肩上还挎着个小竹篮。 朱秀不明所以,只是见鲁恺施施然地朝正堂前摆放的一口大水缸负手走去,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鲁恺斜睨一眼,故意鼻孔里冷哼一声,卷起袖口,两手伸入那坛子里洗了洗,然后拿起竹篮四轱辘团转抹了抹,嘴里叨念着稀奇古怪的口诀。 那小童还得意洋洋地说道:“二位是贵客,师父要作法,为二位涤净身上沾染的俗尘之气。” 朱秀哑然失笑,“敢问鲁先生要如何作法?” 小童指了指篮子,又指了指水缸,“师父要用这个篮子,将水缸里的水打出来!这水经过师父作法,已经变成一眼灵泉,若是经师父之手蘸取分毫洒到人身上,就能涤净俗尘气!” 周进财缩在朱秀身后,诧异地道:“可是竹篮如何能打水呢?” 小童愈发得意了,晃着脑袋道:“这便是师父术法的高明之处了!” 说着,只见那鲁恺睁目暴喝一声“呔”,然后以一个很潇洒的动作,拎着那竹篮在水面上蜻蜓点水般掠过,待他转过身来,竹篮里已是满满一篮子水! 周进财惊呼一声,若非亲眼所见,他哪里会相信,竹篮竟然也能打水! “当真是法术高深呀!”周进财腿一软就要拜倒下去,祈求鲁半仙为他涤净尘俗污浊,消灾赐福。 朱秀拽住他的胳膊将他提起,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这厮还真是个迷信鬼,但凡有丁点稀奇事,都能跟神鬼联想到一块。 鲁恺昂头满脸孤傲,心中不无得意,这次你小子肯定看不穿了吧? 正待他清清嗓,想要抛出早已准备好的忽悠之词,却见朱秀没好气地大踏步走上前来,一把将他手里的竹篮夺了去,然后放进水缸里使劲搓了搓,再度提起来时,那竹篮四面漏水,已经无法再盛满水而不漏。 “你!~~你!~~” 鲁恺又惊又怒,颤抖着手指着朱秀,哆嗦不停。 那小童也被吓了一跳,这位观众怎么不按常理出牌呢? 朱秀没好气地将竹篮扔还给鲁恺,甩甩手上的水渍,瞥了眼那不起眼的坛子,满脸无奈地道:“鲁先生,我大老远跑来找你,真有重要事务相商。这些无聊的把戏,咱能不能别玩了?青蛙卵这种恶心的东西,你也下得去手?” 鲁恺倒吸一口凉气,稍稍仰头惊骇地瞪着朱秀,说话都有些结巴:“你...你又看破了?你...你究竟是何人?” 朱秀摊手叹了口气,想了想说出一个比较稳妥的借口:“晚辈不才,今年竹山县考头名,先父也曾是房州乡贡,也算是自幼涉猎经籍古文,这些...嗯...旁门巧计,其实古籍中记载颇多,晚辈粗略的通晓一些。” 那小童急了,忿忿地叫嚷道:“我师父还会一招滚油炸鬼的绝技!能用双手把恶鬼摁在油锅里炸......” 朱秀摆摆手,哭笑不得地道:“行了,醋中掺油,烧滚以后不就是滚烫烫的‘油锅’吗?就算用麸醋,这么一锅也不便宜,气味还大,这法子可不怎么高明。” 小童惊讶地瞪大眼,这人竟然一语就道破了这门“法术”的核心秘诀! 周进财却是听得一愣一愣,完全不明白他们在打什么哑语。 他还沉浸在刚才竹篮打水的神奇之中,可更想不通的是,为何篮子在朱秀手里搓了搓,就四处漏水了呢? 鲁恺沉默了好半晌,颓然似地叹息一声,拱拱手丧丧地道:“小郎君原是有识之士,鲁某先前得罪了,请正堂安坐!” 当即,鲁恺不敢再耍花招,老老实实引着朱秀二人进了堂屋,落座奉茶。 朱秀也不跟他客气,掏出图纸递上,道明了来意。 一见图纸,鲁恺眼睛一亮,仔细研究了好半晌,啧啧称奇:“此图甚妙!甚妙呀!此种构型的纺车,某也是头次见到!此图不知是何人所绘?” 朱秀老实不客气地微笑道:“正是区区不才在下!” 鲁恺一愣,旋即古怪地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朱秀也不做解释,问道:“此物鲁先生可能做出?” 鲁恺沉吟,点点头:“能!” 朱秀一喜,和周进财相视一眼,又问道:“需要多长时日?” 鲁恺猜测出此物对于这二人极为重要,又拿捏出几分傲慢之色,淡淡地道:“半年!还得付二百贯工钱!先付一半订金!” 朱秀皱起眉头,周进财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谈到钱,他也顾不得心中对这鲁半仙的敬畏,气呼呼地嚷道:“二百贯?不成!太贵了!这钱哪有如此好赚?” 鲁恺轻哼一声,将图纸往朱秀跟前一推,抚须淡漠道:“鲁某开工向来是这个价钱。若嫌贵,二位可以另寻他人。” 周进财噎住了,若房州还有其他匠人能制作出这种新式大纺车,他们又何必跑来找这姓鲁的。 朱秀双眸微凛,注视着鲁恺,鲁恺神色自若,还颇有几分得色,心中暗想,总算是在这小子面前扳回一城。 朱秀知道,这鲁恺神斧之称绝非浪得虚名,论工匠技艺,在房州还真就找不出能媲美他之人。 却是不知这厮为何后来路子走偏了,在永清县,他的半仙之名似乎还比神斧之名更响亮。 朱秀急思片刻,心中有了定计,盯着他笑道:“先生难道不怕我戳穿了你的种种把戏?” 鲁恺目光一沉,冷冷地道:“你威胁某?” 朱秀道:“不敢!只是先生开出的条件,未免有失诚意!这二百贯的要价,里面恐怕存了先生为先前之事的报复之意吧?” 鲁恺冷哼,不置可否。 朱秀继续从容地道:“刚才那商户父子手中的貔貅木雕,也是出自先生之手吧?虽然我不知道先生用了何法,让木雕内部发出声响,但可以断定,绝对是先生动了手脚。” “先生做了木雕售卖,借那种奇怪声响,鼓吹自己的木雕经过法术加持,有镇宅辟邪的作用。然后又用白醋显形之法,故弄玄虚,让那木雕声响消失,同一件器物,先生能赚两次钱。这事要是传出去,先生恐怕也别想在永清待下去。” 鲁恺面皮一颤,底气不足似地怒喝:“一派胡言!” 朱秀嚯地起身,直视他喝道:“先别忙着否认!且容我再来猜一猜!先生虽有无双技艺,却醉心于这些障眼之术,恐怕不是没有原因的!匠户辛苦,多在官府挂名,一旦有个劳役差派征调,难免劳苦奔波。 且先生又有神斧之名在身,想必不愁没有活干,如此,势必引得同行嫉恨。先生莫非,是想以半仙之名做自身的保护壳,再弄些寻常人看不破的障眼法,营造自身的神秘感,用以吸引和拉拢县府官员,为先生争取到想要拥有的尊重和地位?” 朱秀说话的时候,目光一直没有离开鲁恺的脸,注意着他神情中任何细微变化。 当看到鲁恺脸上出现明显的错愕和惊惶的时候,朱秀暗中松了口气,看来他的这些推测八九不离十。 “所以!先生一定承受不起被人戳穿,揭露‘半仙’真伪的后果!” 朱秀紧盯他的双目,一副将他吃定了的笃定模样! 鲁恺愤怒地与朱秀对视,良久,却终是悻悻然地败下阵来。 谁叫自己最大的依仗,那所谓的半仙名头,和那些唬人的戏法全都被这来历不明的小子看个通透! 鲁恺咬牙,牙缝里蹦出几个字:“两个月!一百贯!不能再少了!” 朱秀稍一琢磨,微微摇头:“两个月!七十贯!” 鲁恺一阵磨牙,面皮微抖,很是不情愿地道:“成交!” 朱秀笑了起来:“鲁先生与晚辈做成这笔生意,晚辈敢保证,鲁先生绝对不会后悔!这次就算鲁先生稍稍吃亏,今后我们还有许多仰仗先生之处,来日方长,细水长流嘛!” 鲁恺狠狠瞪着他:“若某在外面听见半句闲话,这生意就不作数!还有,一半订金,尽快送来!” 朱秀拱手笑道:“先生放心,晚辈回去后尽快安排人将订金送来。大纺车的制作,就全权拜托先生了,初期一架,若能顺利投入运转,后续还有许多,价钱上绝对不会亏待先生。” 鲁恺哼了声,傲然道:“鲁某所造器物,乃世间一流,岂有不可用之理?你等着瞧好了!” 朱秀笑着点头,想了想又道:“先生通晓的几个戏法,用的多了难免引人生疑。正巧,晚辈也记得几个好玩的戏法,就送予先生,算作一份见面礼!” 当即,朱秀要来纸笔墨,将几个有意思的障眼法写下来,如何操作实施,需要哪些器材,关键诀窍,都一一写明。 夜半鬼敲门、空房咳嗽、水面题诗,有了这三个新戏法,鲁恺半仙的名头想必能得到极大的巩固。 鲁恺浸淫此道也有些年头了,眼力积攒了不少,深刻的知道,想要创造一门新的障眼戏法有多难。 朱秀笔杆一动就写下三个,鲁恺嘴上不说,神情不变,心中却早已惊为天人。 将朱秀和周进财送出门,鲁恺急急忙忙回到堂中,如获至宝般捧着那张新戏法的说明书,神情喜忧参半。 喜的是开发出新的法术,对他的名望地位有莫大好处,忧的是,自己的把柄被捏在别人手里。 不过那姓朱的小子有求于自己,想来不会破坏约定,鲁恺心中稍安。 当即,他便吩咐小童,兴致勃勃地开始新戏法的演练。 第五十二章 途中偶遇 “醋里面的酸性物质会破坏纸张纤维造成碳化,当遇上火烤的时候,这种碳化便会加速形成,从而达到显形的目的。” “青蛙卵是透明胶质物,加清水搅匀后,涂抹在手上不易察觉,然后抹到竹篮上,相当于给竹篮加了一层外壳,故而能盛水而不漏。” “所谓油锅炸鬼,就是把大量的醋和油倒在一起,油会飘在醋表面,加热以后,由于醋的沸点低,看似是油烧滚,其实不过是将醋烧滚,那温度并不会伤人,所以就算你整个人泡进去也无事。” 回程的驴车上,看在周进财满脸渴求地份上,朱秀简单地同他解释了一下,那些所谓神奇法术的内在原理。 当然,朱秀并不指望周进财能听懂,瞧他傻不愣登的样子,也根本听不懂。 朱秀也不会自作聪明地再去进一步解释,什么是酸性物质,什么是沸点。 “这些...都是朱小郎君,从书本上看来的?”周进财听得脑袋发懵,讷讷地小声问道。 朱秀瞥了他一眼,那目光中似乎包含着读书人对于不学无术之辈的鄙视。 周进财涨红了脸,极大的羞耻感充斥内心,好像这些知识全天下人都懂,只有他不懂。 “日后,一定要让周旺好好读书!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 周进财恶狠狠地赌咒。 朱秀默默对周旺说了句骚瑞,看来那孩子无忧无虑的童年生活即将提前告终。 总不能有板有眼地跟周进财解释,这些都是小学自然科学实验课的内容。 最残酷的事实是,这年头就算考上状元的人,大概率也不会懂得这些科学常识。 所谓“奇淫巧技”、“神巧技法”,在这年头还属于课本之外的知识。 “朱小郎先前言语之间多有威胁之意,周某真是怕那鲁恺翻脸不认人,将咱们轰赶出门!”周进财感慨道。 朱秀笑道:“鲁恺此人,名头虽大,本事也不小,但说到底还受限在一个匠户的身份里,否则他就不会钻头觅缝研究那些唬人的障眼法,给自己身上强加一个半仙之名。 他手艺再怎么惊人,也终究只是个匠户,官府用得着的时候当然会对他客客气气,用不着的时候也不会多加理会。但有了那半仙的身份则不一样,别人就会敬畏他的神鬼术法,公门中人信此道者甚多,他的地位也能水涨船高,与县府的关系愈发紧密。有钱有名望,何乐而不为?这家伙,倒是个聪明人。” “不过话又说回来,正是因为他离不得这半仙的唬人身份,所以才会对我们顾忌颇多。当真戳破了他的骗人把戏,恐怕永清他就待不下去了。便犹如空中楼阁,看似绚丽,其实并无根基,找准了弱点,他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 周进财听朱秀这么一说,才算是将鲁恺这位房州名人的虚实看个通透。 “唉~碰上朱小郎君,只能算他自认倒霉!”周进财唏嘘不已。 朱秀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道:“碰到我算他走了大运!他那些把戏如果不改进的话,迟早被人戳穿,到时候真才是落个身败名裂!” 说话间,驴车已经离开永清县城十几里地,来到一座年代久远的石板桥。 石板桥铺设在一条小河上,离水面一尺高,长约六七丈,宽处恰好能过一辆马车。 河水清澈见底,约莫只到膝弯处深,水流也很缓慢。 驴车刚刚驶到桥中心,忽地,地面深处传来咚咚声响,坐在车厢里,都能感觉到大地传来的一丝震颤! “地震了?”朱秀惊呼一声,这是他的第一反应。 周进财正打着瞌睡,身子一晃被吓醒,还有些发懵。 “小郎君!是马队!好多人的马队!”车厢外传来赶车老汉的惊呼声。 朱秀赶紧掀开帘子一看,果然,对面桥头的山道上,俯冲而下一支庞大的马队,不下四五百骑! 再定睛一看,骑在马上的竟然都是些膀大腰圆的大汉,个个身穿黑色缺胯袍,腰悬横刀,脚蹬革靴! 群马匹匹身高体健,膘肥体壮,数百骑汇聚,从山坡道上冲下,竟有种所向披靡、一往无前的勇悍气势! 那马队见桥上有驴车拦道,也不停下,当先一名黑壮胡汉,骑一匹浑身黑亮的高头大马,率先冲上石板桥! 那黑胡汉长啸一声,声如虎龙,势如奔雷,其间夹杂的滚滚凶悍气,犹如狂风一般呼啸袭来! 拉车的驴子惨嚎一声,竟然大受惊吓,四蹄仓惶乱窜,一个打滑,拽着整辆车坠下桥面,落入水中! 车厢侧翻,驴子在水中打滚,挣扎起身。 好在河水不深,水流缓缓,朱秀和周进财在老汉的帮助下,艰难爬出车厢,浑身湿透,模样狼狈,站在河水中,望着桥面上那群马队冲过。 朱秀用力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渍,气得浑身发抖,攥紧拳头怒视那群张扬的纵马大汉。 生气归生气,朱秀还没失去理智,不说那些大汉腰间挎着制式横刀,就这四五百匹马的规模,能堂而皇之的出现在房州地界,傻子也知道这群汉子得罪不起。 “哈哈~~赶路匆忙,对不住啦!赏你个小玩意,权当赔偿!” 领头的黑胡汉似乎觉察到桥下水中,那白脸小郎的气恼劲,纵声大笑,从怀里摸出一颗鹌鹑蛋大小的红色宝珠,扬手一抛,就准确地朝朱秀头上落去。 朱秀下意识地接住,宝珠入手冰凉圆润,鲜红如血。 饶是朱秀不懂珠宝,也看得出这玩意价值不菲。 马队极快地冲过石板桥,扬起一路灰尘远去。 周进财还想大骂两句以抒气愤之意,见到朱秀手中宝石时,却是两眼冒光,哪里顾得上浑身湿漉漉地站在河水中,哆嗦着说道:“这...莫不是西域红血石?传闻这东西一颗就值好几百贯钱呐!” 朱秀摇摇头,珠宝什么他是真的不懂,总归这笔赔偿不小,算是白捡了个大便宜。 “莫不如,周某今后就在这石板桥上,专门等着那群豪客过桥,然后跌落水中,换取赔偿?” 周进财目光火热,好像找到了一条生财之道。 “只要每日都讨得几贯钱,这买卖可就值了!” 朱秀掂了掂宝珠,白了他一眼,嘲笑道:“少做梦了!那群人绝非善类,说不定下次撞见,人家瞧你不顺眼,顺手就把你给砍了!” 周进财浑身一抖,咽咽唾沫讪笑了下:“随口一说,随口一说!” 赶车的老汉羡慕地望着朱秀手里的宝珠,笑道:“小郎君说的不错,听闻近来,梁州那边的军府,有将军带队外出操练,时常往咱们房州路过。依老汉看呐,刚才那些,说不定就是军府的兵。” 周进财后怕似地缩缩脖子,不敢再提什么拦路碰瓷的胡话。 朱秀却是皱起眉头,朝那马队远去的方向看了看,那是另一条岔道,老汉说那里通向一处早已荒弃的古寺,人烟稀少,处于群山峻岭之间,现在已经很少有人去了。 梁州的兵马为何来房州操练? 这个问题朱秀就有点想不通了。 三人合力将车斗推上岸,套上车辕,晾干衣衫,耽误了两个多时辰,才重新踏上返回竹山县的路。 第五十三章 赖牙侩送礼 由于途中意外耽搁,朱秀回到竹山县城已是第二日。 在家歇息了一日,周进财携带红宝珠匆匆赶往许州,那边织造行业发达,以前经营绞麻作坊的时候,周进财也结识了几个当地织户,请他们帮忙联络,采购一批织机。 为了稳妥起见,王昂也跟着去了,路上也好有个伴。 宝珠到手还没捂热乎就没了,朱秀有些小郁闷,毕竟前世他只是个24k纯屌丝,哪里见过这般名贵的珠宝。 不过现在家里正是四处用钱的时候,也就只能忍痛割爱了。 俩人一走,家里顿时冷清了许多,朱秀也乐得清闲,再过两日,就要进县学读书,可不得抓紧时间享受最后的假期。 这一日午后,朱秀坐在书房里,更新《享乐宝鉴》人生规划之致富经的内容,重新整理自己的创业思路,并且将县考以后的事情做一个简单的日记总结。 “县考第一名纯属用力过猛,有悖我低调稳健的处事原则。不过说实话,成为别人眼中的学霸,这种感觉还是蛮爽的。就连著名大才子陈子昂,也对我青眼有加,貌似还想收我当徒弟!” “可惜了,老陈这个人吧,才能不消说,杠杠的,就是政治上不够成熟,太过理想化,有点愤青气质。而且老陈现在得罪了武氏,就好比头上时刻悬了把刀,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掉下来......” 朱秀笔锋一顿,拧眉纠结起来。 想到两年多以后,陈子昂或许就会像历史上那样,受到武家人的迫害,冤死狱中,他这心里就有些惋惜。 “非亲非故的,难不成我还得想办法救他?” “就算我想,也没这个能力呀!现在是武家人的天下,老李家的王孙都一个个苟着呢,我又算个啥!” 朱秀自嘲一笑,旋即翻页不想再多管这些事,可是翻到一半手又顿住。 “唉~老陈这人其实不错,就这么挂了有点可惜!” “算了,以后找机会提醒他吧。老陈的问题在于,上头没靠山,功劳也不算耀眼,偏偏又太爱发声,指摘朝政利弊过失。就算武大娘再欣赏他的才华,也不会放任这样一个不懂事的刺头在朝廷上挑事。这次将他贬黜,就是予以严重警告,如果他以后能懂事点,或许能挽回在武大娘心目中的形象......” 朱秀将小本本合拢,疲倦地揉揉眼睛。 自家的生计都还没着落,生意上的事也是八字缺了一撇,却要在这里纸上谈兵,操心起别人的死活。 “哎~~我真是太难了!” 朱秀悲戚戚故作矫情似的感慨连连。 “儿啊,外面好像有人喊门,你去看看!”屋外传来方翠兰的声音。 朱秀刚脱掉鞋袜,准备上床小憩片刻,撇嘴嚷嚷道:“娘,孩儿困了,得睡会,您去开门吧!” “没空!娘这正看得起兴!你赶紧去!”方翠兰理直气壮地拒绝了。 朱秀无奈,只得趿拉着鞋磨磨蹭蹭地走出屋,瞧见方翠兰正坐在亭子里,捧着那试读版的《奇闻异录·卷二》看得入迷。 朱秀在自家老娘身上,仿佛见到了自己,读中学时痴迷小说的情形。 慑于母亲彪悍的战斗力,朱秀也只敢在心里吐槽一番,不情不愿地穿过廊道朝前庭大门走去。 “朱小郎?朱小郎在否?” 果然,宅门外传来一声声含蓄且有股子猥琐气的喊叫声。 朱秀费劲地卸掉门闩,拉开一扇门伸出头看看,原来是非著名中间商赖牙侩。 “哟~是你呀?找我有事吗?” 雷公嘴脸瘦猴似的赖牙侩一见朱秀,咧嘴笑得有些谄媚,满嘴大黄牙让朱秀不忍直视。 “赖某特地来道贺的!之前有眼不识泰山,竟不知小郎君正是今年县考魁首!哈哈恭喜恭喜!赖某手中的宅子能租给小郎君一家,当真是那个...那个柴门有庆...那个...怎么说来着...” 朱秀见他绞尽脑汁也蹦不出第二个词,笑了笑拱手道:“多谢多谢!说来也亏得你将这处宅第租给我家,才能让在下安心备考。咳咳~~足下专程过来道贺,在下感激不尽!这个......” 朱秀眼睛朝赖牙侩手里拎着的两大块肉瞄了去。 赖牙侩反应过来,笑呵呵地赶紧将两块肉递过去,“一点贺仪,不成敬意!这是鄙人家里那口子腌的咸肉,给小郎君尝尝鲜!” “那怎么好意思咧!”朱秀笑得合不拢嘴,两只手却很实诚很自然地从赖牙侩手里将那黑乎乎的腌肉接过。 这可是两块腿子肉,加起来得有十来斤重,看着是丑了些,但那股腌制味还挺香,这年头的猪驯化程度不如后世,大多保留着野猪的体貌,黑点糙点也正常。 赖牙侩见朱秀收了礼物,心里也是欢喜的很。 像他们这种连商贾都算不上的牙侩行,平时赚的也不少,可就是上不得台面,没少受人鄙薄。 如果能和朱秀这样的“文化人”搭上关系,对于抬高自己在竹山县牙侩行的地位大有益处。 “万岁通天元年的县考魁首朱小郎君,正是住在赖某租出的宅子里,才一举考上县学的!” 赖牙侩心里美滋滋,这又是一段不错的忽悠之词,来年县考租房时,就凭这句话,租赁钱说不定能抬高一两成。 朱秀可不知道,精明的赖牙侩,已经打算拿他来打广告,他心里正盘算着,这两块腌肉要怎么弄才好吃。 蒜苔炒腊肉?还是清蒸腊肉片? 赖牙侩送完礼,还不打算走,左右瞅了眼,压低声一副八卦样:“小郎君竟敢和巴老爷叫板,厉害!佩服!” 朱秀好笑地道:“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赖牙侩得意地笑了声,“不是赖某自夸,混咱这行的,县城里有个风吹草动,除了县衙里的大老爷,也就是咱们知道的最快了!” “哦?那你还知道些什么?” 赖牙侩难听地嘎嘎笑了两声,神神秘秘地道:“赖某还知道,小郎君是葛氏门下,县令葛老爷和葛家老太爷,都对小郎君很看重哩!” 朱秀眼珠轱辘一转,不置可否地嘿笑两声。 以葛氏学舍出身的学子自居,乃是朱秀在跟陶家和巴叔言对抗时就盘算好的,也是他在竹山县极力营造的形象和标签。 陶家傍上了巴叔言,他还不得给自己找座靠山! 如今看来,他这张虎皮扯得还算稳当。 毕竟他是县考第一,给水口乡葛氏学舍长脸,葛县令没有表态否认,便算是欣然接受。 赖牙侩见朱秀笑而不语,更是在心中坐实了这小子与葛县令关系匪浅的推测,面对朱秀时,腰杆又弯下去几分,笑容也愈发狗腿子了。 “对了,问你个事。巴老爷巴主簿,论官职在县府只能居末,为何实际地位却堪比县令?我看他官威不小嘛!”朱秀轻笑道。 说起县城八卦,赖牙侩抖擞精神,压低声嘀咕道:“小郎君有所不知,巴老爷可是房州张别驾推荐的人。另外,巴老爷以前,还是竹山县的‘捉钱令史’!为县府挣了不少钱,底下的掾吏番役,都仰仗着巴老爷派钱呢!巴老爷扶正做了主簿,这捉钱令史的职位,依然还兼着呢!” “原来如此!”朱秀恍然大悟。 难怪巴叔言在竹山威名甚大,背后靠着房州二把手,自身又握着县府大小官员的奖金钱,乃至于经济命脉,地位堪比县令,无人敢得罪也就不足为奇了。 朱秀知道,太宗朝时,朝廷曾下令,给予天下各省寺台监地方州县府衙馆驿一笔公廨本钱。 这笔钱依照府衙等级有多有少,最低的都能有数千贯之多。 负责掌管公廨本钱的杂吏就叫做捉钱令史。 捉钱令史用这笔公家的钱去做生意,然后每年月固定向官府支付利息,这些利息用作官府办差之用,也是所有官员和底下的胥吏额外的一笔合法收入。 捉钱令史若经营得当,两三年后就能正式授官转正,从流外转向流内,成为朝廷正规序列的官员。 朱秀暗暗心惊,巴叔言掌管一县国有资产,县府百十号人都指望着他发奖金,背后又有张别驾的支持,势力当真不可小觑! 难怪陶昌果断弃了葛家学舍出身的优势,毅然决然地投入巴叔言的怀抱。 “这雀斑小白脸,眼光还是毒呀!~”朱秀暗暗嘟囔。 “所以说,小郎君若想安稳求学,还是莫要主动招惹巴老爷为好!”赖牙侩好心提醒道。 朱秀笑道:“我只是一介县学学生,哪敢和巴老爷为敌!” 又说了几句,赖牙侩告辞离去,朱秀拎着沉甸甸的腌肉刚要进宅门,心里忽地生出一股被人窥伺的怪异感! 朱秀扭头,一脸狐疑地朝一侧僻静的巷道深处望去,空无一人。 摇摇头暗道是自己多心了,可是刚准备关门,巷尾拐角处,传出一声清叱! 致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lt;&quot;<a href="https://roushuwu&quot;" target="_blank">https://roushuwu&quot;</a> target=&quot;_blank&quot;&gt;<a href="https://roushuwu&lt;&gt;" target="_blank">https://roushuwu&lt;&gt;</a>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