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再生》 1.你有正在交往的人吗? 何塞医生的诊疗室很小,正对门的墙上挂着一片四方形绿色窗帘,这一布置反倒让房间里没有窗户这件事愈发明显。进门右边有一株黄椰子,一米多高,这种植物本身比较好养,即使这样不透风的环境也还能保持新鲜;黄椰子对面便是何塞医生的办公桌,桌子到黄椰子的距离不足两米,桌子上摆放着虎皮兰和黄金葛,五六盆植物几乎堆满了大半张桌子。 任何被邀请走进这间房间的人都能很容易发现办公桌对面的一张椅子,椅子很小,胖一点的人恐怕都坐不平稳,可即便是椅子再舒适,恐怕谁到了这里都无法坐的安稳。这张椅子好像正等待着它一生中必然遇到的那些人——病人。 有多少人坐过这张椅子,在那上面听到过什么样的话,听到那些话以后人们是痛苦难捱还是泰然自若,恐怕都不会是,毕竟人总会试图掩饰一下自己的心情,就像绿色窗帘那样,不论如何总想着遮掩些什么,好像这么做真相也会变得有回旋的余地似的。 弗利就像答应了老朋友替他见见自己的医生,那位老朋友要参加司法考试,陪情人旅行,出席孩子的开学典礼,总之一个非去不可的理由导致了弗利此刻坐在本不该他坐的椅子上。 他尽力让自己看上去轻松些,就好像,没错,当作帮朋友来听听情况,他本不该注意那么多细节,但为了不把注意力集中在医生的脸上他四处张望,看到一个地方又迅速担心起下一个视线的落点。最后不得已视线还是绕回了医生。 何塞医生光着脚没穿袜子,脚踝上胫骨突出,脚力十足的样子,一场手术动辄好几个小时,医生的工作有时候也像售货员一样。弗利为自己在这时候竟想到售货员感到吃惊,接下来等医生的声音打断他之前,他的思绪更是飘到了多年未曾到过的地方,艾菲娅,这个女人的名字出现了,这还是大学毕业时认识的女孩,女孩在事务所旁边的咖啡店工作,两年后他离开原来的公司就再没见过她,也许十多年过去了她早就不在那家公司,也许已经不在这个城市,甚至不在这个国家了。 “弗利先生。” 医生的声音终于还是在房间里响起。 “是的,何塞医生。” “具体原因还需要进一步确诊,但手术恐怕逃不了。” “能治愈吗?” 虽然希望渺茫但总要问一下,恐怕所有的病人都会问这样的问题。 何塞医生躺到椅子上,弗利这才看清医生的椅子是多档调节的,而且与何塞矮小的身型相比椅子显得非常大,他躺下后整个上半身全窝在椅子里,说出来的话都好像是这张大椅子发出的声音。 “不好说,医学上没有绝对的事。” 弗利走出医院的时候已经快到黄昏,手机响个不停,公司上午的例会他没有请假,不是忘了而是提不起请假的力气,自从昨天接到何塞的电话后弗利就好像浑身骨头被抽掉了一样,浑浑噩噩在公司处理完工作后就匆匆忙忙下了班,后来公司的消息、邮件,和电话一个也没有回复,他可以想象主管的脸色断然不会好看,除非他恰巧不在公司,但这概率就和他的病一样,没有绝对,只是几率小的可怜。 这样的几率还是不要指望了,罗德可不会轻易放过这样的机会,无故不上班,不回公司邮件,连电话都打不通,他可不像那么善良的同事会不管别人的事,何况,最新的合作项目罗德正虎视眈眈的想挑出自己的毛病好亲自接手。 与科技公司的合作不仅仅关系到公司近两年的成绩,合作一旦成功,大家都心知肚明公司上市便近在眼前,熬了那么多年就是指望上市,在这个时候谁都不想出什么错,可偏偏到了眼前的好事自己就要这么错过了。 落日的寒风吹着弗利的脸,也许先打个电话到公司,毕竟医生没有说自己有多严重不是吗;他安慰自己,医生说只是要手术并没有说什么可怕的后果不是吗;他反复想着这句话,沿着湖岸公园走了很久,下意识的回了几条消息,又边走路边处理完几封邮件,才发现背后又传来阵阵疼痛。 第一次感觉到疼痛是三年前一个下着春雨的夜晚,连续加班到第四日,也许第五日,从椅子上站起来时,右手突然没了力气,咖啡洒在刚整理好的文件上,后背先是一阵刺骨的寒意,弗利只好站立不动,一种向右倾斜着身体的姿势,持续了一分多钟后才渐渐放松下来。 这是任何人都不会当回事的症状,弗利当然也不会放在心上,那样的时候他最需要一场睡眠,足够让自己在睡醒后满血复活的睡眠。 如果当时弗利没有服下医生开的助睡眠药,也许随之而来的轻微疼痛会提醒他身体的某个部位出了问题,但他吃了药,他需要足够好的体力应对下午的会议。等他醒来,神采奕奕的拉开遮光窗帘,看见孩子正在院子里给花浇水,阳光已经晒到邻居家的白色大门时,他的精力恢复如常,很快投入接踵而来的工作、汇报和响个不停的数据器中。前一天晚上发生的疼痛完全从他记忆中抹去了。 “没给你准备早饭,看你睡的很熟。” 妻子对着电脑和他说话,弗利看了下表,12点多,的确也不是吃早饭的时间。他拿好干净毛巾走进浴室,浴室里已经堆放着孩子换下的衣服,看上去好几天没有清洗。恐怕还是得找一个人来分担些家务,妻子显然无法应付工作和渐渐长大的孩子,可是经济的压力的确让他感到捉襟见肘,他把衣服分类放进洗衣机,按下自动清洗键希望在自己出门前衣服可以清洁完毕。 莎梅尔比弗利大7岁,想起为什么会结婚,弗利觉得和做梦一样。两人在一次朋友聚会上相识,当时弗利只有26岁,莎梅尔看上去和他差不多大,嘈杂的聚会上她显得特别安静,几乎不和别人说话,弗利也对那个周末的聚会不抱太大期望,只当是受朋友邀请喝上几杯啤酒。 喝到肚子有些饱的时候,莎梅尔坐到他对面,突如其来的问了一个问题。 “你有正在交往的人吗?” 2.碎了的花生是死了吗? 弗利端着酒瓶,觉得眼前的莎梅尔端庄大方,和之前认识的女孩很不一样,明明是一句暧昧的提问,从她口中说出来仿佛在说一段众所周知的经典小说对白。 “有,我有交往的女孩,但是她消失了。” 弗利鬼使神差的说了那样的话,于是这成了他和莎梅尔交往的开始,直到结婚后,弗利才知道那天聚会时有交往对象的不是自己,而是问这个问题的莎梅尔。 外人看来好像自己是获胜者,但他获胜的糊里糊涂,不知道怎么就娶到了这样一个妻子。莎梅尔的父亲经营着护肤品生意,虽不及十多年前生意蒸蒸日上,但也是积累了颇为丰富的家业。莎梅尔自然是娇生惯养长大,不乏追随者,可她却偏偏看中了弗利,一个刚毕业不久的穷小子。 要说两个人的感情,弗利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仿佛一切都是注定,当时他交往的女孩失踪了,正如他在聚会时说的,女孩不知去了哪里,但是弗利又不能确定女孩是不是真的消失了。他既没有寻找过,也没有打听过,可以说他什么都没有做过。只是原本持续一段日子的约会中断了,弗利不知道女孩住在哪,也没有给她的手机打过电话,他忙着自己的工作,直到半年后才意识到,女孩真的消失了。 可我们不能算在交往吧,弗利想着,真的算不上交往。除了每周逛街,看电影,他们几乎没有聊过是否正在交往,的确两人像情侣一样喝一杯饮料,依偎在电影院大屏幕前,在情人节的时候互赠巧克力和玫瑰花,曾为了给女孩亲手做一朵玫瑰花弗利的手指还被钢丝弄出一个小伤口。 女孩拿到玫瑰花时笑的像沙滩上升起的太阳,他带她回西雅图看望自己的父母,母亲很喜欢这个女孩,她去看他的篮球比赛,把毛巾递给他,所有人都认为他们在恋爱,他们当然是情侣,可天知道,为什么艾菲娅不见了之后,弗利没有去找她,没有紧张也没有担心,就好像她随时会回来,在他公司楼下的咖啡店,为他递上晨间套餐,一杯加了糖的美式咖啡和加很多胡椒的煎蛋三明治。而他会在下班后给她一个甜甜圈,看着她吃完,然后各自下班。 艾菲娅有没有当过自己是男朋友,究竟那一年多来他们是不是在交往,弗利始终无法明白,就像一个无法解出的几何题,他从一开始就放弃思考。两人的感情像遗落在遗失钥匙的旅行箱中零乱的行李一样,渐渐不再被想起。只是偶尔会在一阵吹过的风中,在某个特定的场景,一个桥头河面的倒影中会被再次唤醒,随即又进入沉默。 快到家的时候天空渐渐阴沉,约翰在院子里光着脚玩耍,用他习惯的方式,沿着院子栅栏的左侧往对角方向走,一直走到厨房窗户门口,用手触碰一下窗户下的砖石再沿着正前方向往西面栅栏小跑,跑到种着石榴花的一堆花盆前停止,再往东北角方向缓慢移动身体。 弗利不记得约翰什么时候开始对院子感兴趣,穿着祖母买的蓝色系带短裤光着脚走来走去,裤子渐渐从膝盖下爬了上去,露出两瓣圆圆的膝盖,约翰皮肤特别白,蓝色的眼睛加上白色的皮肤像极了儿童剧里的机器人娃娃。 约翰没有看见他,自顾踱步,轻皱眉头又突然放松,欢快的跑来跑去。弗利第一次仔细看约翰走路,仿佛看着看着蓝色短裤变成了贴身游泳裤,约翰长大了,第一次参加大学的游泳比赛,那对小小的膝盖变得坚实有力,笔直的大腿长着比自己更浓的毛发,真是让女孩尖叫的身材,弗利笑了很久,直到他看见还没长大的约翰噗咚一下摔倒在厨房窗户下。 他本想冲上去抱起他,约翰的速度更快,他站在原地既没有看够不着的窗户也没有看摔伤的手掌,那里显然擦破了皮,露出一点红色的印子和还没渗出的血。约翰转身向花盆走去,伸出食指数了数,又数了数,不知是疼痛的缘故还是数清楚花盆数量花去他不少力气,总之弗利在小个头机器娃娃的脸上既看不出疼痛也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不久,约翰好像打定主意,找到了正确答案,他弯下身体试图搬起一个红白相间40cm直径的花盆,那是一个水泥筑的喷漆花盆,恐怕真的机器娃娃才可能靠双手搬动。约翰伸出两条光着的手臂好像拥抱一样抱着花盆,试了几次无能为力后,再次站起来。 弗利不知道约翰要做什么,更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约翰看了看周围,表情不能说是求助,更多的好像自己要做什么不好的事情怕有人看见似的。弗利往后退了几步,生怕被约翰看见,然而这担心或许是多余的,约翰虽然看了但几乎没有看见任何东西,只是出于内心不安的一种缓解,弗利很快体会到这种心情,一种男孩小时候都有的心情。 约翰再次蹲下身体,手臂伸展的更长,紧紧环抱住花盆,胸口跟着贴近,直到下巴完全靠在花盆上,因为用力喘着气,花盆上的泥土差点沾到他微微张开的小嘴。 几乎是边挪边拖曳的将花盆移到厨房窗户下,约翰站起身顾不上擦掉下巴的泥土。 “胜利了小家伙”弗利轻轻说道,声音几不可闻,约翰自然没有听见。 两只小脚花了好一会功夫才在花盆口站稳,姿势仿若笨拙的冰球运动员。 等到约翰把花盆送回原地,快乐的走到东北角的仓库门口,如释重负般跳着走进家门,弗利才发现邻居家餐厅的灯光不知何时亮了起来。 莎梅尔已经吃过晚餐,胡萝卜西兰花配加盐通心粉。周一的时候看她吃过一盘这样的晚餐后,弗利就是知道直到周日前莎梅尔都不会更换晚餐品种,她喜欢单调的食物并保持长期不变,据说是为了保持身材。的确,莎梅尔完全看不出四十出头的年纪。倒是自己刚过三十五就觉得熬夜加班后身体大不如从前。 在见到莎梅尔之前弗利有个不得不做的决定,是否要告诉她自己生病了,他下不了决心。处理完公司邮件,解决完客户缠人的问题后,他又想起何塞医生说话的模样。厨房的灯不知被谁打开,约翰上来要他拥抱,他没有问儿子为什么那么费力搬花盆,而是把他抱到水池边打开龙头,用手沾了点水帮他擦拭下巴上粘的泥土。 “看,是巧克力。”约翰抓着他的手,好像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 “嗯,巧克力。”弗利学着儿子说话的口气重复了一遍。 “可是不能吃对不对?” “对,真聪明。” “因为里面有花生,妈妈说吃了我会不舒服。” “没有花生啊。” “不不,你看,里面有花生,只是被磨碎了,变小了,眼睛看不见。” 约翰掰开他的手,抹开的泥土里混杂的沙砾看上去的确有些像碎了的花生。 “爸爸,碎了的花生是死了吗?” “花生......” 弗利放下约翰让他去叫妈妈,他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看着约翰一蹦一跳的走出厨房半开的门,他觉得今天怎么都不是说这事的时候。 3.艾菲娅 早晨醒来时,莎梅尔还在睡觉。弗利走到约翰房间,被子完全掉落在地,约翰撅起小屁股睡的正熟。机器人可不会这样睡觉,想到这弗利笑了起来。每个早晨都和前一个早晨一样,没有任何不同。他来到厨房煮上咖啡,打开工作提示,熟悉的女声以一成不变的速度告诉他一天该做的事。 事情可真不少,可弗利觉得似乎还能更多些,他想要更多的工作,甚至越多越好。好奇怪,为什么会想要更满的安排?他有些困惑。低头刷牙,弯腰吐水的时候背部再次传来不适,弗利这才想起昨天去过何塞医生的办公室;想起外科西大楼九楼最靠北的一间办公室里一张宽大的座椅;他想起绿色的窗帘以及何塞光着的脚。 都发生过,这一切不是想象,它们确实都发生过,就在昨天。弗利用力含住一口水,快速把它门变成无数细小的泡沫,最后无力的吐出来,不适感随着旋转的泡沫很快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翻涌的记忆。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但无法抹去。它们就在那里,在那间没有窗户的房间里,一个小医生,又矮又小,但无疑是上帝的代言人。 “见鬼。”弗利再也没了刮胡子的心情,右手的骨头好像被锋利的铁丝捆绑住一般。他站在镜子前凝视自己,一张足够英俊的脸,深邃的眼神,浓密的头发;一张没有被热情抚摸过的脸,一张无精打采的脸,和另一张脸。 他没有害怕,而是盯住这张面孔,直到看清镜子里模糊的影像是一个女人。他认出这张脸——艾菲娅。不清晰的五官并没有影响弗利的判断,艾菲娅,艾菲娅,不会错,一定是她。又一次想起消失的女友,他有些疑惑,为什么何塞会让他想起艾菲娅,为什么在这样的时候,已经很多年没有想起过这个女孩,为什么偏偏在这样的时候。 咖啡机发出惨淡的滴哩声,妻子说不喜欢这款机器的声音,去年开始她连咖啡都戒了。渐渐的妻子不再和自己一起吃早餐,大多数时候等弗利来到餐桌只剩下妻子留下的一份面包或者鸡肉。莎梅尔的作息非常规律,上午七点起床去公司,处理一天的事务,十点半外出跑步或者练习瑜伽,午餐通常只是一些蔬菜。下午约见客户,接着就去学校接约翰回家。 她在一家传媒公司从事插画设计,画画似乎是弗利所知莎梅尔唯一的爱好,刚结婚那会有一次他看见莎梅尔在整理相册,里面是她从小到大得奖的作品。“父亲一直希望我能成为一个有名的画家,我却始终不能让她满意”。莎梅尔说这些话的时候没有看弗利,虽然带着笑容,但在弗利看来她并不真的快乐。 也许是遗传,约翰三岁起就开始在纸上涂抹,对盘旋的线条更是偏爱,有时候他可以在小桌子前画一个小时,一个一个的螺纹,约翰说那是眼睛,真是叫人喜欢的比喻。想到这里弗利不禁笑了起来。 吃完早餐,再次来到儿子房间时,约翰已经翻过身体咬着自己的手指等待着他,最近半年,每天早上约翰都会在八点多醒来,睡眼惺忪的等弗利开门。看到弗利走进来,约翰小小的嘴就会露出甜蜜的微笑,看着红红的脸蛋和甜蜜的笑容,弗利时常觉得约翰简直就像个小女孩。 “早上好,小家伙。” “早上好,大个子。” “快穿衣服,今天有新的牙膏。” “新的牙膏……” “你最喜欢的草莓口味。” “不,我不要草莓口味,我要原来的牙膏,小时候用的,不要草莓牙膏。” 约翰突然大哭大叫起来,与他安静温和的性格判若两人。弗利不知所措,一脸茫然,脑子里快速闪过各种应对方式,可是哪一种都不好,好像什么话都没办法让他立刻平缓下来。 “可是原来的牙膏用完了,约翰。” 弗利寻找了半天却说了一句最不合时宜的话。惹得约翰又是一阵大哭大叫,这下弗利真的吓到了,约翰的表情绝不是撒娇或者故意让人不高兴,他仿佛努力不去哭泣,手指咬在嘴中,又拉扯被子,踢着腿,可这么做却毫不减轻哭喊。 弗利只能茫然的看着儿子,他突然想到也许约翰是害怕,对改变原有习惯的害怕。自从开始刷牙起约翰从没有换过牙膏,也或许他从来没有想过牙膏是会变的,在听说有了新牙膏的时候,他想到的是什么?是什么让他如此害怕,情绪瞬间爆发,无法遏制。 他傻傻的站在约翰房间里,直到哭喊变成断断续续的抽泣。 “那今天不刷牙了,下班我带原来的牙膏回来。” “好的,爸爸。” “快穿衣服吧,自己可以吗?” “当然,爸爸。” 弗利走出房间不停回想刚才发生的哭闹,更加确定约翰脸上的表情是一种恐惧的表现。约翰害怕什么,一支牙膏何以产生如此大的威力?紧接着,仿佛很自然的弗利想到了自己,如果爸爸突然消失了,被其他东西取代了,约翰会害怕吗? 原本他想体会下孩子的心情,可走回厨房的时候他在看到的第一张餐椅上坐了下来,胸口蒙上了一层食品保鲜膜般,桌面变的异常坚硬,大脑不再能转动;这一切不知持续了多久直到约翰的脚步声把他叫醒。 “衣服都整理好了?” “是的。” “吃饭吧,脸洗过了吗?” “嗯,但是没有刷牙。” “不是说好不刷牙吗?不要让妈妈知道就好。” 约翰再次笑起来,趁他吃麦片的间隙弗利整理好带到学校的玩具和自己的包,又想起早上镜子中看到的艾菲娅,也许她也有一个这样的孩子,是不是也和她一样有着深褐色头发。 开车去学校的路上,约翰一直很安静,艾菲娅在弗利脑中不断出现,开始几次他只觉得是偶然想起,到后来弗利接受并且纵容自己回到那段回忆中,总比想到医院好的多吧,他这样告诉自己。 4.她在我家厨房煮咖啡呢 开完上午的会,弗利终于有时间喝上一杯水,想起早上约翰的哭吵他感到胸口一阵刺痛。 办公室隔着玻璃就能看到罗德,弗利可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心神不安,尤其是罗德。 罗德今年34岁,和弗利年龄相仿,但在工作能力上却让弗利时常感到压力,也许这个年龄有没有家庭羁绊的确很不一样。如果自己一直单身,就和刚离开大学那样努力,一心只想着获得能力上的认可,也许如今正在为自己喜爱的事业快乐的奋斗着,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不论做什么都有些紧张,一些担忧,即使是在做自己喜欢的事却也不能单纯的全力以赴。 单身的罗德完全没有这样的烦恼,不仅少了家庭羁绊,精力上也远比自己旺盛。同时期到公司的同事都知道等到他顺利完成手上的项目,成为公司合伙人也不在预料之外。相形之下,就算看上去和罗德同样优秀,可背后的勉强也许只有弗利自己心知肚明。 “请再也不要说这些了,贝鲁斯先生,我还有事,下次您要是有更好的合作先和汤米聊,他喜欢喝你那种加了糖的气泡水。”罗德的话似乎想让这个区域的所有人都听到,隔着玻璃弗利也听的一清二楚。 一种罗德式的拒绝,虽有些不近人情但不得不承认这种方法的确高效,让对方明确知道自己的立场和态度,的确能节省不少沟通上无谓浪费的时间。 这个叫贝鲁斯的人弗利一眼便认了出来,他从座位上站起,考虑是不是上前打个招呼。可是在办公室这样的举动显然并不合适,毕竟刚才罗德才和贝鲁斯起了冲突,要是这个时候冒然与他说话多少有些自寻烦恼。 弗利端起茶杯沿着一扇扇如沙滩上的贝壳般错落排列的玻璃门走廊往通道走去,贝鲁斯离开时一定会经过那个通道,对方如果认出自己,他可以直接从旁边的小门和他一起离开办公室。 弗利回想这件事的时候觉得当时自己有些着急,至于原因他也不十分清楚。也许最合适的做法是给贝鲁斯打个电话,约他晚上一起喝杯啤酒,也许叫上一碟烤肉,贝鲁斯最喜欢那些烟味十足的食物。 “嗨,尤金。” 尤金是弗利母亲的名字,贝鲁斯说话声很大,好像周围人都有不同程度的听力障碍一样。好在公司没人知道这个名字。 弗利举起左手轻轻在嘴边敲了两下,贝鲁斯心领神会的跟着他从侧门走进通道。通道里只有微弱的黄色灯光。 弗利继续往前走,脚步声一前一后,两人一直走到大楼后一片暂未使用的空地。 “尤金,你怎么在这,好多年不见了。” 贝鲁斯像憋着好几个月没说话似的,一脸兴奋的询问着。 “是啊,你还在做医生吗?” “早不在了,我想想,三年前吧,我就辞职了。” “三年前。” 弗利重复道。 “是啊。” “你在这家公司真是太好了,看来以后我们又有机会合作啦。” “你刚才就在和我同事谈合作的事,听他的口气好像是拒绝了。” “是啊,这事情绝对不是坏事。” 眼见贝鲁斯即将滔滔不绝的谈论他和罗德之间的事,弗利立刻打断了他。 “嘿,老兄,我可不想知道我同事和你的事,这样不合适。” “嗯,也是,多年不见你看我太热情了是不是。哈哈。” 弗利笑了笑不知如何回应。 “你这么偷偷把我带出来做什么。这么久也没联系,见面还这么偷偷摸摸的。” “你也看见了你说话那么大声,打扰别人工作不好,何况我和你又不谈工作最多只是叙旧而已。” “说的也是。那么,弗利你现在怎么样,莎梅尔还好吗?她那个有钱的老爸有没有给你脸色看?” “为什么要给我脸色看?” “你看你愁眉苦脸的样子,难道我猜错了,是你和莎梅尔之间有什么问题?” “为什么不可以是工作上有些困扰呢?” “得了吧,弗利你的才华可是在很多人之上的,应付你们公司这点事你还会这么脸色难堪,说实话,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不舒服?” “没有,我很好。” 弗利自觉说了谎一般忐忑不安,明明是自己把贝鲁斯急急忙忙带到这里,却什么也不说,好像怎么都让人觉得可疑,这样猜测下去还不如自己把意图说清楚。可自己的意图是什么呢,为什么不能在办公室相认非要到这没人的地方,为什么不给他打个电话,做出这么不合情理的举动多少得有个说的过去的理由才是。 “能还记得…” “记得什么?” “记得原先我公司楼下的咖啡店吗?” “艾菲娅。我知道了,你偷偷把我带出来是想问艾菲娅的事,难怪你这么好奇我什么时候离开医院的。” 贝鲁斯的反应快的让弗利接受不了,他就好像叶子上的昆虫一样机敏和精准。 “你后来有没有见过她。” “那个知道你喝咖啡要加糖的女孩?” “别闹了,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她在我家厨房煮咖啡呢。” “什么。” 贝鲁斯的回答若不是玩笑弗利真不知道如何回应他,祝福还是打他一顿,为什么会想到动手?他不清楚,只觉听了贝鲁斯的话脑子里嗡嗡作响像飞进一只会唱歌的苍蝇。好在贝鲁斯又立刻表示先前不过是开个玩笑,关于艾菲娅他和弗利一样一无所知。 “怎么突然想到她了,你们什么时候结束的?”贝鲁斯问道。 “结束?” “对啊,你们不是在恋爱吗?” 来电响起时,他正不知道如何回答贝鲁斯这个问题,这个他自己也从未弄清过的问题。弗利真想告诉贝鲁斯这个他们都认识的女孩这几日每天在干扰他的生活,开车、吃饭,甚至开会写邮件的时候都像拥有他意识的钥匙般说来就来,宣告着自己主人的身份。 但他忍住了,他没有说,工作上的事催着俩人不得不暂时分开,贝鲁斯提议弗利周日去自己家坐坐,弗利答应了。 5.变质的胡椒? 离开何塞办公室已经过去一周。临近周末,弗利想起本该这周回家看望父亲。母亲离世几年来,他忙于家庭和孩子,回父母家的时间越来越少,父亲又是一个坚强的男人,莎梅尔认为老弗利事实上有些固执,孩子三岁生日那天父亲来过后,再没有一家人聚在一起。 也许等五月以后再回去会好些,西雅图的夏天会让人心情愉悦,而在连绵的雨季,晴天变得异常珍贵,心情也跟着密布乌云。母亲生病后几年,家里就没有放晴过,每次回去看她都是愁眉不展又说不出哪里不愉快,父亲整日坐在门外反复读报纸,这就是家留给弗利最后的印象。 母亲一直不愿意去医院接受治疗,直到病情再也瞒不住家里人。一日早上弗利接到父亲电话,说母亲住院了,医生说越快手术越好。当时弗利并没有惊讶,回到租借的房子中,整理好衣服,赶往机场。下午到家时,父亲已经从医院回来。 “没什么事,我都后悔给你打电话,医生说一个小手术。” 父亲说话的声音比电话里轻松很多,或许医生的话让他安心不少,也或许......后来弗利认为父亲也许并不希望在自己面前表现出悲伤,于是轻描淡写的描述了母亲当时的状况。 “医生有没有说什么病?” “甲状腺肿瘤。” “那的确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病,为什么又说手术越快越好?” “也许现在床位有空吧,谁知道呢。” 弗利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房间的一切都没有改变,每天都有人打扫的干干净净,当然一定是母亲才会做这些,从小到大母亲都喜欢把弗利的衣服和房间整理的一尘不染,衣服上撒到一些番茄酱或是书本上粘了橡皮屑,只要让母亲看见了,都免不了一番教训然后立刻换上一件熨烫整齐的衣服。 后来的事情远不如父亲当日描述的那么简单,手术当天的病理报告显示母亲的肿瘤是甲状腺肿瘤中愈后最不理想的类型,简单来说就是甲状腺癌。 弗利走到医生办公室的时候,医生没有说一句多余的话,没有安慰也没有建议,只是如同一台机器一样精准无误的说出了母亲的情况。 谢过医生后他站在外科楼过道的窗台边,仿佛突然间知道了这个世界上的一个秘密,这个秘密除他之外没有任何人知道,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体验,原本他应该悲伤,任何人在这种时候都会感到悲伤,但是他却好像找不到悲伤。“这是个秘密,从此以后你都要背着这个秘密生活。”好像有人在他耳畔轻轻重复这些话。 西雅图缠绵的阴雨天气给了弗利保守秘密最好的借口,至少等到五月再告诉母亲,等天气好转人的心情也会跟着愉快起来,阴雨只会让悲伤更悲伤。 再次想起母亲的时候,车子已经开到家门口,作为唯一知道事实的人,是否告诉他人,是否让他人和自己一起承受,都由自己决定。如果什么都不说,这件事情在别人的世界里,在其他人的生活里就全然不存在。弗利想到何塞告诉自己的那些事,又想到母亲当年的主治医生告诉他的事,看上去那么相似,简直是一幕莎士比亚剧的翻版。 至少我有时间思考是不是要告诉别人,也许一个人也不必说。莎梅尔知道以后又会怎么样呢,约翰是不是能明白父亲发生了什么,他连祖母的死都没有记忆,完全没有经历过亲人的离去,如何让他去理解自己的病情呢? 想到这,弗利感受到一股力量,一股再次可以掌握生命的力量,实实在在,让他一周以来涣散的注意力再次集中起来。 “没错,先做好眼前的事,等空闲了再想吧。”弗利坐在驾驶座位喃喃自语,“以后再说吧。”他大喊一声,说出这句话后弗利整个人变得轻松起来。 回到家时,他感到一种新生,好像真的不过是帮一位朋友去见了医生,甚至在进门到晚饭的那段时间,弗利脑子里清静的如同加州万里无云的天空。 “大个子。”约翰爬在桌子上吃他最喜欢的蝴蝶粉。时不时冲着自己做鬼脸。 “呀,爸爸忘记买牙膏了。”看见约翰吃的满嘴都是番茄酱,弗利突然想起早上刷牙时小家伙的哭闹。 “没关系,没关系的爸爸,不刷牙就是了。” 约翰安慰的说。 “当然不行,会蛀牙的。” “可是,爸爸没有买牙膏啊。” 弗利坐到儿子对面的餐椅上,看着约翰虽然很小但明亮闪烁的眼睛,认真的说,“长了蛀牙就不能吃小蝴蝶了。” 约翰完全不为所动,轻声的回答道:“不会的……” 声音又轻又长,弗利被儿子的样子逗的直笑,忍不住绕到桌子对面抢过约翰的绿色小叉子放在餐垫上,一把举起儿子。 “小家伙,越来越会耍小聪明是不是。” 约翰挥舞着手脚哈哈大笑,“放我下来,爸爸,快放我下来,爸爸,爸爸。” “为什么不好好吃饭?” 莎梅尔拿着杯子走到厨房,弗利和约翰像做错事的兄弟一样,立刻安静下来,却忍不住之前的大笑。 “妈妈,我在吃面,爸爸突然来抱我。” 约翰抢先说话。 莎梅尔看着弗利,弗利耸耸肩突然感到后背像针刺一般,他赶紧笑着说,“我在和他说蛀牙的事呢。” 莎梅尔端着水离开厨房后,约翰又哈哈大笑起来,弗利恨不得再抱抱他,这次和之前一次不同,这一次是感谢,有约翰的吵闹比一个人的时候好太多了,弗利站起身给自己准备晚餐。今天就这样过去吧,他看着约翰在心里默默的告诉自己。 浅蓝色短裙,白色长袖上衣,迎面向弗利走来。 “你的咖啡,加了糖。” “谢谢。” 弗利接过咖啡,店外下着细雨,让他感到浑身骨头都浸泡在泥潭里。 他喝下一口,觉得又苦又麻,强忍着没有吐到白色餐桌上。咖啡里放了什么,变质的胡椒? 6.梦 “怎么了,你看上去脸色不好,早餐吃的不舒服吗?” 女孩带着清纯的笑容耐心询问。弗利却觉得口中竖立着无数根木刺,扎的完全开不了口,他只能摇头表示没什么问题,女孩在原地站了几秒,随后带着一脸茫然回到工作区。 过去好一会弗利依然没有从让人不快的感觉中缓过神来,这些木刺渐渐从嘴里仿佛长了翅膀的鱼一般沿着食管往下钻,一直钻到胸口附近才停顿下来。 “艾菲娅,你终于出现了,你去了哪里?什么时候离开的?为什么突然消失?”他喊着,声音越来越大,每发出一次声音身体就痛的喘息一次。到最后几乎只有弗利自己能分辨哪些是说话的声音哪些是疼痛的喘息。 女孩没有再回到这一桌来,她站在工作区笑容依旧灿烂,一定是艾菲娅,可为什么她不理自己,难道她已经忘记了,还是从来都没有记住过。 弗利沮丧的倒向同样白的刺眼的椅背,在这间绿黄交替的餐厅里,白色桌椅显得软弱无力,让人不想久坐,也许这正是店主希望的,客人最好吃完就走不要久留。 这里的人也和装饰一样什么都记不住吗?即使天天见面,即使在一个晴朗寒冷的夜晚,他们曾相伴穿过狭窄的街道,焦急又满不在乎的等待黎明的太阳。艾菲娅既不说话也不在意弗利说些什么,两人只是紧紧拉着对方的手,好像两只手交流了整晚,而他们不过是配合着行走,漫无目的,既期盼着白昼升起又渴望夜色永无止尽。 艾菲娅,他再次用尽全力大声喊叫。直到被一阵清晨的鸟叫声吵醒。 “你怎么了,睡出一身汗来?” 弗利睁开眼,目光正对莎梅尔。妻子穿着一袭绿色丝绸睡衣,略微发胖的身体,并没有减少妻子的魅力,倒是让原本挺拔的胸部愈发丰满。弗利伸手抱住妻子,晨间的兴奋让他忘了睡梦中的疼痛,莎梅尔只是轻轻躺下,随即用手轻轻把弗利的头移到深蓝色靠枕上。 “一头的汗,做噩梦了?”妻子问道。 弗利睡到自己一边,平躺身体望向正对着床的窗台,黄金葛爬满了窗户,自然垂落到下面的单人沙发椅上。 何塞办公桌上也有这盆植物,连花盆都是一样的,这个早晨弗利对医院的记忆恢复的比以往更快一些,或许因为这盆植物的缘故,原本他直到刷牙时才可能想起医生说的那些该死的话。 见丈夫没有回答,莎梅尔似乎也没有继续追问的意思,转过身没有再说话。 清晨鸟叫再次响起,弗利起床关掉提醒语音,径直向约翰房间走去。 “早上好,爸爸。” “早上好,超人。” “啊,为什么是超人,我不要做超人。” 弗利看着还没睡醒的约翰,意识到他已经不知不觉长的很大,到了一个喜欢说“不”,喜欢反对的年纪。也许牙膏的问题也和这个特别的年龄有关,如果真如此倒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只要好好度过这段时间就好,孩子都是这样长大的,想到这弗利感到安心不少,之前的担忧好像真是杞人忧天。 “那你要做什么?约翰。”弗利又问道。 “我要妈妈。” “妈妈?” 约翰穿着汽车图案的睡衣,衣服和裤子上印满了各种款式的汽车,睡裤明显短了一截,看来儿子这阵子真的长了不少。约翰已经站在床上摆出一副要抱的姿势,伸长两只手臂,这一伸手臂,睡衣袖子一下缩到手肘上面,弗利忍不住笑了起来。 “爸爸,你笑什么呀?” 约翰跟着笑了起来,虽然完全不明白弗利在笑什么,可看见别人笑小孩也会跟着模仿,好像立刻能体会别人的快乐一样。 “那爸爸带你去找妈妈吧,告诉她你长个子了。” “好的,爸爸。” 莎梅尔看着弗利把儿子抱进房间,只能不情愿的起床。 “妈妈今天休息吗?”约翰温柔的问道。 莎梅尔把约翰放到床上,摸着他的头发,又捏着他的肩膀,约翰吱吱笑个不停。 “妈妈,妈妈,我想吃冰激凌。” “妈妈,妈妈你今天休息是吗?我可以不用去学校对不对?” 弗利靠在门边,看着儿子和妻子,又想到早晨莎梅尔无声的离开。 什么时候开始妻子不再欢迎自己? 或许在俩人的关系中,从来都没有真正亲近的时刻,弗利没有时间回忆那些不再重要的过去,他有更重要的问题需要思考,眼前的两个人,无论如何都是母亲离开后,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可这重要意味着什么?他们是否也觉得自己是那个重要的人,莎梅尔是否和自己分享过心情,也许没有,也许自己没有留意。约翰倒是快乐的时候就大笑不止,难过的时候哭闹不停,当然约翰是个好孩子,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约翰不仅懂事而且智力似乎也在同龄孩子之上。 他不得不思考一些无法逃避的问题,接下来随时会发生的改变要如何让他们知道,眼前的两个人是否可以接受?原本的生活虽谈不上十全十美,却有着习以为常的温柔,这样的生活会发生怎样的改变?这些问题弗利都无法回答,但又一点他却异常清楚——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 想到这,梦里的刺仿佛跟着他的意识来到醒后的世界,不再是虚渺的脉冲信号,而是实实在在的物体,真切的疼痛,轻微的,缩小后的梦境。 弗利转身来到浴室,打开水龙头,冰凉的水从管道里流出,晨间的兴奋早已偃旗息鼓。 他脱掉睡衣,把自己放进冰凉的浴缸中,梦中残余的情绪如吹在血管里的泡泡,窗外阳光一如往日,美好的刺眼。而浴室里冰凉的水流仿若无休止的雨,打算下过整个冬天。 7.热爱科幻 洛杉矶是一个科幻的城市,也许电影业的发展让这个城市更添了几分不真实的色彩。 艾菲娅对这类电影情有独钟,甚至不仅仅是电影,她还热衷于各类科幻小说,只要在电影里发现熟悉的片段就会说导演借鉴了某某作者的某部小说,或者轻描淡写的说,简直就是一模一样。 有半年时间,他们几乎把能找到的科幻小说都读了一遍,弗利本就喜欢读书,很快两个人越读越多,甚至渐渐的从书本到网络,关注一些作者的博客以便第一时间看到新故事。 “我喜欢这个城市的一个原因就是这里太科幻了。”艾菲娅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在弗利看来用名词形容内在感受既可笑又天真,他开始注视喜欢这样说话的艾菲娅,她身上有自己过早丢失的东西。 “可别以为只有电影从洛杉矶取景,这个…还有那个......数都数不过来,那些悬臂式混凝土板和玻璃墙简直是科幻电影大爱,克里斯托弗·诺兰尤其偏爱用这种玻璃和水面倒影制造梦境。事实上有些被科幻电影导演青睐的建筑,设计师的设计灵感就来源自科幻小说,比如布拉德伯里大厦的设计灵感就源自一部1887年的科幻小说,设计师几乎完全根据小说作者描写的场景绘制了图纸。 光线从窗户和高高的穹顶照射进来,这说的都是玻璃啊;当阳光透过屋顶照进大楼的厅内,光线变得柔和自然,不再刺眼。设计师在厅堂四周设计了精美的铁栏杆及大理石台阶,缓冲了射进来的光线。多么神奇的想象和创造啊,因为这些美妙的建筑存在,这个巨大的城市更让人留恋不是吗?” 艾菲娅的记忆越来越清晰的从大脑的回路中涓涓流出,伴随而来的是弗利没有想象过的思念,彼此未曾开口的问题,没有读完的书,模糊的期许也或者只是一厢情愿的自以为然。 也许当时他该找出时间安排一次旅行,用不了多久,走遍电影中出现过的场景,也许艾菲娅一直在等待他做点什么浪漫的事。 究竟为什么当初突然就失去了联系,更换几次通信设备后,再也找不到她的电话。或者去社交网络查询一下,艾菲娅的名字恐怕不会太少,简直大海捞针。弗利摇着头,想把注意力集中在工作上,可交替出现的混乱情绪让注意力集中变得越来越困难。 见鬼,简直比知道母亲身患癌症后更无法安心做事。弗利你有多怕死,他不禁骂起自己,这样下去别说成为合伙人获得更多股份,连手上的工作都做不好。 越这样想越不能保持平静,注意力像长了翅膀的老鼠,在玻璃板后面狂奔乱撞,就是不能安静的保持在电脑屏幕上。 “我相信人会越来越长寿的,科技首先会用于治疗疾病,这就是我热爱科幻的原因,它让希望无所不在,不论现状多么悲惨,总会有转机。”艾菲娅的天真至少在母亲的治疗上并没有灵验。可现在想起这样的话,想到艾菲娅说的这些话,好象不远处正在上演着美好与希望一般,这样的场景让弗利感到一些心安,虽短暂,但焦虑终究减轻了一些。他需要振作起来,至少按时完成自己的工作。 走到咖啡机旁,弗利冲了一杯咖啡,这次没有放糖,事实上何塞提醒过自己最好少喝咖啡,弗利问是否对身体不好,何塞只是笑笑没有回答。 弗利回想着何塞说的每一句话,它们好像都是一种宣判。他白色制服下矮小的身躯像上帝一样威严,却不能让他感到一丝上帝的慈爱。慈爱在哪里,仅仅在相信与怀疑的一念之间吗? 或者只是在回到天堂的那一天。弗利感到后背的寒意越来越重,即使中午20多度的太阳也不能驱散,寒意从每一条骨头间隙中钻出来,透过毛孔向外探望后又原路返回,一次又一次一批又一批循环往复,直到整个背部都散发着叫人软弱的不适。 每当这种感觉清晰出现时,弗利都觉得自己又一次回到了何塞的办公室,绿色窗帘和他清楚明白的话语就在眼前。 “怪不得别人”,弗利对自己说,“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问题,怪不得别人”。接下来的每一天并不会因为他的病而改变,工作压力不会减少半分,对约翰的照顾不能少一个环节,莎梅尔倒并不需要自己付出太多时间,但能用来增进彼此关系的机会也相对更少。 而艾菲娅又抢占了他的意识,在与汹涌的焦虑对抗和压制的争斗中,艾菲娅的出现似乎总是站在自己这一边,至少目前来看对艾菲娅的想念缓解了一些焦虑,思念总好过害怕,弗利没办法在这样的时候再分出精力去压抑一种感情,他精疲力尽。 当何塞的面孔出现、当公司走廊变做医院的过道、当无法决定何时、如何、是不是要告诉约翰自己的状况时,他都变得软弱无力,生活该如何继续他好像永远也找不到正确答案。 当这一切已经变成每日生活不可回避的一部分时,弗利再也没有精力对抗,没有精力驱赶艾菲娅的模样,不论它意味着什么,至少它让自己好过一些,让自己的软弱有了躲藏的角落,他太需要一些力量来对抗无力,太需要平静下来应对工作。 没有加糖的咖啡虽让他想起梦里的苦涩,但至少暂时忘却了现实的烦恼。 8.我还能活多久? “弗利,最近怎么样?” “就这样,没有明显不同。” “看来你不是很敏感。” “怎么说呢,不去想的话就不会感到和平时有什么不同。” 但有多少人能做到疼痛在自己身上却不去想呢?他就像一个挂在窗框上的金属风铃,只要有一丝微风拂过都会吵闹不休,即使摇摆停止后之前的声音也仿佛印刻在胶卷上的影像,在脑中按了循环播放键一般,不能彻底结束,甚至有时那声音远比正在鸣响的风铃更响亮,刺耳,挥之不去。 “睡眠怎么样?” 何塞低着头在一张白纸上做着歪歪扭扭的记录。弗利靠在椅背上,椅背和想象中一样不舒服,与上一回第一次听何塞说明自己的情况相比,这一次的会面弗利觉得坦然和轻松许多。 毕竟,眼前面对的是世界上除自己之外唯一知道这件事的人,虽然要是他没有说那些话,现在的一切都会更好些。 自从知道自己的状况之后,弗利渐渐意识到自己每天都需要装作和平时没有任何不同,甚至在梦中,也不敢掉以轻心,以免说漏什么梦话。 他又想到梦里的艾菲娅,如果是叫了某个女孩的名字也许莎梅尔不会当一回事,甚至根本没有兴趣知道,她对自己的兴趣为什么会如此低,什么时候开始两人的关系变作一成不变的僵硬。 原本这些事情根本算不上问题,很多家庭可能都是这样,弗利根本不会认为有什么亟待改变,但自从上次来过医院以后,弗利越来越注意这些,原本不会想起的事占据了他的大脑,而原本能集中精力的时间又常常打断,分散,让完成工作都变成一件比原本辛苦几倍的事。 “睡眠,谈不上好。” “需要给你一些助眠药吗?” “不行,这种安眠药根本没有用,我要换新的,你得让医生给我一吃就能睡着的药。” 母亲的声音在耳边回响,隔着电话都能听到气愤和喘息。 “我都几个星期没有睡着过了,整夜整夜睡不着,原本还能睡两小时,现在一分钟也睡不着。” “医生都没有好好给我开药,开的药吃了那么多都没用,还是睡不着。” “那白天能睡着吗?” “不能,白天更睡不着,白天就犯困,脑子里都是乱七八糟的声音,完全不能入睡。到了晚上,天黑下来以后,我都是整晚听着雨声睡着的,见鬼,这样下去不病死也会因为不睡觉而死掉的。” 母亲在世最后一年的雨季比记忆中任何一个雨季都更为漫长,父亲一言不发的坐在院子里等着完成一项头痛的照顾工作——更换氧气瓶。 大号氧气瓶重的难以搬运,父亲搬完后便会面色苍白,一直在院子的台阶上坐上好一会才能缓过神来,每周五,弗利下班后都搭乘同一个航班回家,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更换氧气瓶。 睡不着的半夜母亲时常感到呼吸困难,渐渐的从吸几口新鲜氧气到越来越频繁的依赖这种东西,只要到了氧气含量低的时候,母亲就开始喘息,喘着喘着胸口便上下起伏,仿佛在攀登高不可及的雪山。当呼吸和睡眠这样正常的事成为一种遥不可及的奢望,任何人发疯都不难想象。很长一段时间,母亲最大的愿望是能睡上一觉,只要能睡着她似乎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给我弄点那个去,弗利。” “哪个?” “就是那个一吃就会很舒服的东西。你们年轻人肯定知道怎么弄到那玩意。” “弗利,我一个月没有睡着了,到了天黑就害怕。” “天黑的时候我的眼睛就发亮,好象变成了少女的时候,那时候还没有你呢,要不是嫁给你父亲,我现在也不会这样。” “我没见过父亲那么好的人了。”弗利反驳道。 “好什么,你根本不懂什么叫好,要不是因为你。” “妈妈,你别这样,你想的太多了才睡不着觉,快别胡思乱想了好不好。” “需要助睡眠的药吗?你的脸色看上去不太好,弗利。” 弗利回过神来,发现何塞正看着自己,手腕搁在白纸上,正等着自己的回答。 “刚才,你说什么,医生。” “我说你脸色看上去不好,最近晚上睡的很晚吗?” “没有,我睡眠没有问题,暂时还算不上有问题。” “那就好,如果有需要下周来的时候告诉我。关于你的情况,和家里人商量了吗?” “还没有,我还不知道怎么说。” “其他也没什么了。” “谢谢,医生。我还能活多久?” 何塞没有立刻回答,看了看弗利,低下头。弗利很熟悉医生这样的表情,他在母亲的主治医生兰斯那里见过类似的神情。 “保险之外,如果还希望进行一些检查,当然全看你们的意愿。” “我母亲还能活多久。” “这个每个人都不一样,有些人一直活到90岁。” “每个人都是不同的,弗利。” 何塞的回答在意料之中。 “我先走了,医生,助眠药或许会用的上。” “了解了,放轻松,弗利。” 弗利笑了笑,何塞的话他明白意味着什么,听上去就和没说一样,可对弗利来说,却觉得与医生见面后,虽然没有获得更好的消息,但心情却是一周以来最放松的。站起身后不仅没有感到双腿无力,相反步伐轻松很多。 走出办公室,走廊上护士对他微笑,他回报发自内心的笑容,甚至哼着曲调走到电梯口,一想到一周来为了这件烦人的事疏忽了锻炼又径直走向楼梯,几乎小跑着下了楼。 他仿佛回到了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时间仿佛回到了一周之前,那时候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是隐约觉得背后不适,肌肉拉伤或者长期对着电脑造成的疼痛都能解释这种不适。 当弗利跑出医院门口时,他都感到轻松甚至有些微弱的兴奋。 为什么突然心情那么好,弗利有些惊讶,他打算趁着自己心情正好,去商场给约翰买原先常用的牙膏。 9.谎言 人们总是按着不同的方式表现自己,彼此了解也仅仅通过另一个人做了什么,没有做什么。经由行为判断感情,虽时常产生错误,但几千万年进化而来的这种能力无疑在保证了人类在不同时代都能很好的在这颗星球上生存。 人们是很难真正了解另一个人的。如果彼此间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或者只说一部分,只做另一部分,那么你的行为便代表了你的一部分想法,人们积累对这些行为的理解,从而形成对你的评价。 但仅仅这样又是不完全的,人类并不能完全掌握自己的行动,一些微小的肌肉运动,悄悄溜出意识管辖的抽搐,一个不经意的眼球转动,常常传达着比事先决定好的行为更准确的信息。 这也就是为什么撒谎总是耗费精力又得不偿失。关于撒谎,弗利有自己的定义。如果别人问一件事,故意把事情说成与事实不符和的样子便是撒谎;而隐瞒真相的一部分,或者未告知他人一件事,这不能算撒谎,至少两者截然不同。 母亲病重的消息从一开始弗利就打算隐瞒,对于弗利来说告诉母亲她身患人类目前尚不能治愈的疾病和不告知并没有区别,事实已经发生。对母亲来说不论是良性还是恶性都应当安心接受治疗,改善生活规律,两者没有任何不同。他私自决定什么也不说,仅仅告知手术成功,需要接受一到两年的延续治疗。 父亲从来没有质疑过弗利,他认为弗利没有必要在这件事情上撒谎,父亲不仅老实甚至有些淡漠,年轻时候家里都是母亲做主,父亲只是工作赚钱,弗利几乎看不到父母一起出门旅行,也听不到父母的争吵。 母亲病重后,父亲并没有在日常生活上做特别的改变,一日三餐照顾妥帖,除此之外便是自己在院子里读报纸,那些报纸仿佛永远读不完一样。 “你告诉我,我的报告在哪?为什么我找不到。” “报告都在我这里,你要看什么。” “我不相信你说的,我觉得运气没有这么好。快告诉我,我是不是快死了。” “完全没有这回事,妈妈,你太喜欢乱想了。” “弗利,你从小不说谎,不可以在这件事情上隐瞒我。” “我没有说谎,事实就是医生说你好的不得了,不过就是小手术而已,根本不需要担心,是你自己太担心了。” 经过每日不断想象这样的场景,弗利养成了对这类提问条件反射式的回答。一开始母亲只是偶尔提起这样的问题,并且总能被自己说服,相信自己没事。到后来伴随着无止尽的失眠和食欲降低,母亲的怀疑越来越重,这种怀疑成了坚定不移的信念——一定是病情非常严重所以弗利故意隐瞒。 也许那段时间就是艾菲娅消失的时间,因为母亲的病情弗利整日浑浑噩噩,竟然没有注意到艾菲娅已经很久没有在咖啡店出现。 如果他能早一点意识到艾菲娅不在咖啡店也许现状会完全不同。艾菲娅是一天一天不见的,当弗利意识到过去了那么多天时,他只能依赖追溯和回忆,回忆可能是什么时候,那些天发生了什么事,雨季还是和风缓缓,他想到了母亲住院手术,最后确定就是那个时候,艾菲娅消失了。 半年后他认识了莎梅尔,看电影,约会,他时常心不在焉,直到莎梅尔出现。 “我想搬过来和你一起住。” 在某个夜晚莎梅尔这样提议。弗利本想拒绝,又不知如何开口,一周以后莎梅尔搬进了他的公寓,两人的关系并没有发生改变,莎梅尔很早起床,对吃并不讲究,但喜欢固定的饮食,周末两个人一起看电影,平时莎梅尔坐在客厅里画画,弗利则蜷在沙发上看科幻小说,莎梅尔从来没问过弗利在读什么书,弗利除了知道莎梅尔喜欢画画外再也不知道她的其他兴趣。 艾菲娅就是在那段时间消失的,弗利最终确定了自己的推测。 一次半夜被母亲的电话吵醒后,莎梅尔问发生了什么,弗利说没什么,母亲有失眠的老毛病。他翻身亲吻莎梅尔,她先是有些抗拒后来也许睡意太浓,便不再拒绝,弗利想象着艾菲娅,又想象着母亲失眠的模样,隐藏一切让他痛苦,这种痛苦藏的越来越深,终于到了他想找到它们把它们拿出来都找不到的深谷中。 粗重的喘息,汗水,他纵身跳入山谷,无尽扭曲的坡道,沙砾混着泥土和灌木的尖刺,没有疼痛,夜隐匿在夜晚中,隐匿在人们沉重的呼吸下,吐出的薄雾掩护所有的谎言,看不清,摸不到,直到焦灼和不可忍受的梗塞,集结腹中,他冲向厕所,不停干呕,像个怀了不可告人身孕的女人,漆黑中摸爬着呕吐。 之后他躲在沙发上祈祷莎梅尔一夜好梦,电话不要响起,他一页页翻着小说,等待天亮。 “杰克最后一次踏上那块黄色土地,他已经什么都忘记了,记忆删除芯片在脑中闪烁,灯光微弱即使深夜没有月亮也不可能从神经网络的迂回中找到那一点星光。 他从没有克服过恐惧,人类为什么要做这种无谓的尝试。克服?努力?勇敢?都是旧时期智能低下的生命才需要的精神毒素。杰克在一次打斗中失去了右手,但现在他完全没有因此感到痛苦,他和完整的人一样拥有完整的快乐。既不自卑也不担忧。首先你要学会遗忘,让生命重新开始。” “我睡不着弗利,去给我弄那种东西,你们年轻人都知道那是什么。” 母亲要的是什么,某种遗忘?不论自己怎么安慰,“不要去想那些了”,这些话听来没错,只是要一个在想一件事的人不去想,这简直是天方夜谭,所以母亲想要的难道是某种致幻剂,某种神经类药物。 她也不想质疑我,是她控制不住,她不能不想,不能。 10.我在二周前看到了他 “伦纳德死了。” 贝鲁斯倒了两杯阿根廷产的红酒,一杯递给弗利,一杯放在自己面前的桌子上。沿着酒杯望去,房间一尘不染,每样东西都在最合适的位置上,从桌椅到小型电器,看上去整洁干净,却好像少了些什么。 这房子不像有人生活的样子,没有生活的痕迹,卫生间龙头上一点水渍也没有,玻璃咖啡壶上既没有水滴也没有颜色沉淀,浴缸洁白如新,就连地板上都没有一根毛*******纳德?法学院毕业的伦纳德?” “就是他。” “他应该比我们大几岁,什么时候的事?” “上个月5号,被人发现死在澳大利亚。” “澳大利亚?我去年还见过他,在克兹酒吧。” “据说是心脏骤停。” “贝鲁斯,别开玩笑了,你可是学医的,心脏骤停可不能算解释,能造成心脏骤停的原因你随口就能说十几条。” “这才是奇怪的地方,他死了,但是没人知道原因。” “澳大利亚警察不调查吗?” “警察调查?警察只是第一时间查明了伦纳德的身份,然后通知他的妻子,他妻子什么都不知道,还以为自己丈夫好好的,等飞到澳大利亚时候尸体都凉了一天了。” “你去参加葬礼了吗?” “去了,弗兰德,库切,马克都去了以前篮球队的几个人。” “伦纳德才35岁,他们有孩子了吗?” “谢天谢地,没有。” “那真不错。” 弗利回想着伦纳德的模样,比自己高出半个头,在篮球队一直打后卫,和贝鲁斯很熟。自己不过加入篮球队一年,离开篮球队后也就渐渐少了来往,但伦纳德为人慷慨,从来也不欺负新人,相比大个子马克(那家伙真该去橄榄球队),伦纳德一直很受大家欢迎。 “到底为什么死的。” “在他出事前两天,他的推特还在更新,说自己打算回国度假,好久没有休息了,他在加拿大工作,医疗记录上没有显示任何那段时间的就医情况,简单说,他没有去看过医生,就是没什么身体上患有疾病的迹象。” 这番话让弗利联想到自己,仿佛雨水从天上落下便降落到窗台上一样自然,他想到自己的就医纪录,如果有人想调查的话,很快就能发现自己时日无多。 “你的意思是,他不是死于疾病?” “不能这么说,也可能他去看了一些医生,但没有记录,你知道这种医疗任何国家都有。” “的确是,如果他不想让别人知道。” “可他为什么不想让别人知道,没有保险的就医不仅贵而且非常不可靠,为什么要这么做?到底后来死因是什么?” 弗利吞下一口红酒问道。 “也许是谋杀,或者某种我们不知道的阴谋,伦纳德在死之前一个月递交了辞职申请,他可是个外交官。” “得了贝鲁斯,你推理小说读多了吧,难道不该怀疑他得了某种不可治愈的疾病,现在的医疗手段没有办法,他自己心知肚明,然后为了不想让家里人担心,故意不在医疗记录里留下痕迹。这样,至少在他死之前没人知道这些可怕的事,他认为家人没必要和他一起承受这种折磨,所以他只是隐瞒了病情,然后病情恶化了,他死了。” “弗利,你真该去医疗中心给大家上生命课。” 贝鲁斯半躺着靠在沙发上,两只眼睛没有目的的看着沙发对面的灰色楼梯,楼梯扶手下的透明玻璃表面挂着几个圆形珠子,珠子缓慢的摇晃,仿佛永远不会停下来。 “你好像知道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但我做为一个曾经的医生我知道一些病人的想法。如果真的是一个故意隐瞒病情的病人,会做的比伦纳德仔细的多,不会一个月前辞职,然后又突然回家度假,对于这些举动他们必然需要给家人一个合理的解释,要不然任谁都会怀疑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当家人当面质疑这些奇怪的行为时,一个隐瞒疾病的病人是很难不露出马脚的。” “你还是觉得是场阴谋?” “我觉得伦纳德隐瞒了什么事情,严重疾病当然是值得怀疑的一种情况,而且虽然我自以为很了解病人,但现在想来倒也应当怀疑。” “说到底我们还是想的一样,他病了,不想让家里人知道,但又想把剩下来的时间用于陪伴家人,所以,他辞职回国。” “看上去很说的通。” “我就说你推理小说读多了。” 伦纳德35岁病死了。弗利回想着这件事,与刚听到消息时的惊奇相比,弗利现在似乎感到一种愉悦和快乐,他不能确定这种感觉为何出现,为什么听见伦纳德死了他会觉得有些轻松,甚至是一种愉悦的快感,难道自己心底邪恶,巴不得别人比自己更惨吗? 他伸手示意贝鲁斯再给自己倒一杯红酒。贝鲁斯起身离开客厅,回来时,左手握着酒瓶,右手拿着数据器。他坐回原来起身前坐的位置,几乎严丝合缝的坐在原来的区域,连坐个位置都那么仔细,难怪房间会那么干净,贝鲁斯什么时候开始有洁癖了,弗利暗自思忖。 “两周前,我在体育场附近看见伦纳德了。” “什么。” 弗利差点打翻送到嘴边的酒杯。诧异的张大了嘴。 “开什么玩笑。” “你认为我会拿伦纳德开玩笑,在我参加完他的葬礼,目送他去天堂后还拿他开玩笑吗?” “见鬼,贝鲁斯你吓到我了。” “那天在体育场,我一开始只是以为我认错人了,但他们长得太像了,周围站着几个亚洲人,也许是中国人或者日本人,我分不清楚,他的身体在这群人里就显得尤其高大,没法认错人。” “然后呢,你有没有叫他。” 贝鲁斯看着弗利,停顿了好一会,声音一改之前的冷静,仿佛自己也无法确定接下来会说什么一般,他一口喝完杯子里的红酒,身体从沙发靠背上抬起前倾,几乎低得贴到了桌面。 “我走上前,一来想看看清楚,二来,我得确认自己认错人了。天知道,我怎么可能去确认他就是我认识的伦纳德,我只是想确认我认错了,认错了人。” “慢慢说贝鲁斯,慢慢说。” “他迷茫的看着我,我说‘兄弟我是贝鲁斯,你不是已经…’” “我一想,问一个活人你已经死了,万一真是认错了人,对方一定会不高兴,谁也不喜欢被这样调戏不是吗?” “的确,弄不好惹来麻烦。” “打架倒是其次,但显然这样不合适。于是我就说,伦纳德,你最近去哪了,都没你消息。” “他又惊又无知的看着我,好象我说的话他完全听不懂一样。” “我不是伦纳德,你认错人了吧。” “我说‘兄弟,我怎么可能认错’,那时候我已经确认他就是伦纳德,我没有看错。” “他为什么否认,难道失忆了?” “弗利,这次是你小说看多了。” “那么究竟怎么回事。” “我他妈也想知道这家伙究竟在搞什么鬼。” 两人陷入沉默,弗利不知道贝鲁斯在想什么,但他知道自己依旧沉浸在刚才的喜悦感中,他想到这样的感觉要是能保持下去自己就能应付工作,保持和平常一样的生活状态了。虽然他又想到这种愉悦感来的并不光彩。 11.嗑药 “你刚才说你曾经做医生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吗?” “啊,几年前的事了,一次车祸。” “车祸?” “司机可能吃了某种药物,某种作用于神经系统药物,也许就是一些受体阻断剂。” “精神病患者?” “哈哈”,贝鲁斯放声大笑,好象听到什么从没有听过的笑话那般,“怎么才算精神病?”他补充问道。 “可是你说司机可能服用某种作用于神经系统的药,某种什么阻断剂,那不是精神病人是什么?” “弗利,这个国家的精神病人未必正在接受药物治疗,很多服用神经类药物的人,也未必是精神病患者,至少和精神障碍手册上记载的并不完全符合,可是他们都他妈的在你身边,平时完全识别不出来。” “我有点糊涂了,贝鲁斯,你是要说,肇事司机并不是一个精神病人吗?” 弗利感到疑惑。 “他完全没有看见对面的红灯。” “真见鬼。” “没什么,不过是再也不能上手术台了,没有医院敢聘用我而已,除非我愿意转职做行政事务,否则医院没有我位置。” “所以你现在…” 弗利感到一阵心痛,眼睛不自觉的眨动,好像睁开久了眼泪就要涌出来一般,这些在他听到何塞讲述自己病情时都没有发生过,而在贝鲁斯说自己再也不能做医生的时候弗利对他产生深深的同情,以至于忍不住流泪。 “好了,别像个女人一样。” “我没有,我只是觉得…” “看见那家伙的时候,我真是哭笑不得。” “他一脸茫然,好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当然知道自己撞到了行人,可能把人给撞死了,但是他面无表情,好像刚刚发生的事不会让他感到害怕,他就像一个橡胶做的人偶一样站在那里,动作迟缓仿如八十多岁的老人,天知道,我怎么摊上这样的事。” “所以你认为他在嗑药。”弗利说道。 “嗑药,就是这个词,当时我躺在担架上,四周都是嘈杂的声音,医生不停问我问题,知道自己的名字吗?今年多大,知道这里是哪里吗?” “是的,医生得判断你意识是否清晰。” “我看这问题该去问那个司机,他肯定答不上来。” 贝鲁斯有些生气,但还是保持原来的姿势坐在沙发上。看着眼前的贝鲁斯,弗利无法想象当时那场车祸到底有多严重,严重到他无法继续做医生。 “我的手,手指和手腕断裂了。” “我看不出他们有什么不同。” “神经修复和训练持续了两年,那些日子几乎全部都在训练它们,然后还是被拒绝了。” 弗利开始明白贝鲁斯说的是怎样一件事,医院不愿意和一个手部受到重伤的外科医生合作。 ”精细动作,他们认为外科手术需要的精细动作这双手难以胜任。” “贝鲁斯,你原来是…” “好了,别说原来了,不做医生也不错不是吗?你看我还不是好好的。” 贝鲁斯笑着说,“还要再来些吗?” 弗利笑着拒绝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痛苦,谁都逃脱不了,原本以为自己的人生已经无法应对了,可是伦纳德的死和贝鲁斯身上发生的不幸,相比他们,弗利觉得自己目前尚能自由行动,还有很多时间可以安排自己的事情,没有必要沉浸在整日的痛苦和担忧中,就像母亲那些年一样,足不出户,几乎断绝了和所有朋友的联系,结果情绪越来越差,对病情没有一点帮助。看到他人比自己更可悲的经历让弗利感到一丝安慰,这种安慰异常珍贵,虽然他那时候还不清楚为什么会从他们的悲伤中感到愉悦和轻松,也许这让他意识到自己并不孤独,并不是唯一不幸的那一个。 “可是,这没有道理。” “什么没有道理。” “美国早就开始使用机器人代替医生执行一些外科手术,包括阑尾切除,还有骨骼断裂,甚至肝脏肿瘤切除。” 说完这些弗利发现贝鲁斯正一脸严肃的盯着自己,“怎么了?”他问道。 “他们宁可相信机器也不相信一个医生。” “人类的神经无法恢复到机器人的水平吗?” “人类的神经和机器的运作是两件事,虽然科学家们试图把他们变成一回事。” “我不能理解既然可以相信一个全自动的机器,为什么不能相信一个…” “弗利,这问题我想了很久,想的吃进去的东西都能不差一毫的吐出来。” “你想明白了吗?” “想明白了。” “为什么?” “我不想说。” 弗利没有追问下去,知道的太多通常会让自己更不舒服,事情常常都是如此,知道越多越没什么好处,一个人要承担的责任和压力往往也跟着多起来。所以最好不要有什么事情是只有你一个人知道的——秘密,人类天生不具有保藏秘密的习惯。当知道一个秘密后,人们就开始寻找将秘密这个篮球穿出去的机会,藏了一年,两年甚至十年,不过是没有等到那个移交秘密的人。 “你怎么样,说说你吧,莎梅尔好吗,儿子上学了吗。” “啊,都很好,怎么说呢,都不错。” “但你看上去压力很大,弗利,你以前不是这样,工作压力太大吗?” 每当一个人心里有了秘密,对一些日常无关紧要的对话也会变得敏感,好象自己随时被放到真人秀镜头前,不知所措,忙于掩饰。 “就那样,没什么好不好的。” 弗利故作轻松的端起酒杯吞下一口红酒。 “你说我们两个男人为什么对坐着喝红酒,这场面真有趣不是吗?” 贝鲁斯笑了起来,“家里没别的吃的,弗利,我没想到你真的会来。” “什么话,我看上去有那么不值得信赖吗?” “有一点,有一点。” 两个人都笑起来,贝鲁斯比刚才回忆自己车祸的时候轻松了许多,好象那场车祸早已时过境迁;弗利也笑着,有几次他想笑的更大声一些,但觉得嘴巴要是张的再大一些,眼泪就要从眼睛里流出来,他没办法解释这种眼泪是快乐还是另一个藏在水底的寒流,左手手掌不知何时撑在后背,不要疼,他边笑边想着,我最好尽可能保持快乐。 背没有疼,弗利感到有一阵安心,美妙的周日下午,能把该死的医院给忘了真是太好了。 12.对不起 “最近睡眠好吗?” 何塞医生在纸上写下几个单词,弗利猜测那是他的名字或者类似可以指代一位病人的词。 “挺好的。” “这倒不容易,很多病人会失眠,紧张,睡不着觉。” “我好象还可以,睡眠一直不错。” “医生,我能不能冒昧问您一个问题。” 何塞抬头看了弗利一眼,示意可以提问。 “这年头还有人用纸笔写字吗。” “啊,我喜欢动手写字的感觉,好象这样离大脑更近一些。” “离大脑更近一些?” “怎么说呢,的确现在想买些纸也不容易,这些东西越来越贵。”何塞停顿了下,仿佛欲言又止,随后话题又回到病情讨论中“弗利,说实话,你看上去挺好的。” “是的,有时候我常常觉得自己没什么病,但有时候情况就不那么乐观了。现在认为自己没病的时候越来越少,独处的时候甚至有些......你知道,有些受不了。” “尽量多陪陪家人别一个人乱想。” “是,是这样的。” “和家里人商量了吗,关于手术的事。” “没有,还不知道怎么说呢。” 医生没有再说什么,办公室一下变得寂静,让弗利感到不安,突如其来的不安感仿佛从每一个毛孔里涌出,他想说些什么打破安静又完全无法专注,他几乎忘记了语言该如何从嘴巴里出来,声音又是如何发生的;他说不了话也动弹不得,额头沁出汗来,等何塞的视线离开纸笔回到弗利身上时,他仿佛觉得已经过去了漫长的几个世纪。 ”弗利,你看上去不太好,经常发生吗?” “不,医生,这是第一次,我不知道怎么了,好象被吓到了,可是没什么具体可怕的东西,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你确定睡眠没有问题吗?” “没有,白天精神也不错。” “幻觉呢?” “幻觉?” “就是出现一些不真实的画面。” “没有,医生我得的不是精神病。” 弗利想到最近刚有人和自己说起过精神病这个词,是贝鲁斯,还有他说起的那场车祸。 “医生,你是要推荐我看精神科吗?” “当然不是,你看起来不错,我只是需要了解下你目前的情况。” “我倒是想知道我这样没什么感觉,就是偶尔背部有些疼痛,这样就会死吗?” “暂时还不会,但不好说。” “如果手术会怎么样?” 弗利一直不愿意问这个问题,甚至相比问自己还能活多久,他更有勇气问后者。 手术后的生活并不是一场轻松的度假,母亲手术后夜夜失眠几乎成了弗利的噩梦,他每晚都觉得母亲在给自己打电话,让自己想办法帮她睡着,久而久之,这种折磨变成一种灵魂里生出的愧疚,仿佛母亲的失眠正是因为弗利而造成的,因为他的出生,他的无能,才导致了母亲承受如此不堪的痛苦。 “手术后,这正是我担心的,血管母细胞瘤,在胸椎位置,这个位置的手术需要非常精细的技术,即使再精细准确的切除肿瘤,也极可能带来四肢瘫痪的后遗症。” “四肢瘫痪,不是下肢吗?” “第七节颈椎位置,弗利。”何塞伸手在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下,“这里关系到四肢的神经传导。” “我明白了。” “机器人也做不到吗?不伤害到神经的精确度?” “机器人?”何塞放下笔握住自己的手腕,仿佛想到了什么说,“机器人是个好主意。” “好主意?” “你可以看看这份材料。” 何塞从抽屉中取出一个软屏数据器,展开后放在弗利面前。 “仅仅在实验室里,你知道这样的实验没法公开研究。” “这是?” “机器人。” 何塞回答。 “医生,我现在觉得我有幻觉了。”弗利笑着说,他真的在笑,好象手里拿到一本有趣的科幻小说。 “这可不是幻觉,如果这个办公室,这个医院,我这个人都是你幻想出来的那倒是不错。” “也许是的呢?” “你还能开玩笑我是不是该感到高兴。” “至少,不用给我开助眠药。” “我有时候真觉得你没有von hippellindau症候群的遗传。” “那是什么东西。” “简单的说vhl综合症,是一种罕见的常染色体显性遗传疾病。这类人看上去脾气比较暴躁。” “也许我不像看上去脾气那么好呢。” “不知道你的母亲或者父亲是否有这样的遗传疾病?”何塞问的时候,弗利想到母亲年轻时就常常控制不住的发脾气,想着也许是母亲有这样的遗传问题。 “也许是母亲。”弗利把数据器推给医生。 “如果她住在这里,可以让她来检查一下吗?” “她不住这里。”弗利回答,又很快意识到应该把现状说的更清楚些,于是他补充道,“母亲几年前去世了。” “去世了。” “癌症扩散,在西雅图去世的。” “对不起…” “没关系的医生,你也是为了帮我。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回去了,下周还是这个时候吗?一定要一周一次吗?” “弗利,这由你决定。” “好的,我知道了。” 医院径直往前是一座公园,加州蓝色的天空背景下正午的阳光格外刺眼,弗利想要一杯咖啡,却不得不回公司应付工作。 钻进车子时,他又想起了伦纳德。 可怜的伦纳德,他想象伦纳德死去时候的模样,觉得自己现在还能开车去工作,真是幸运不少;想到他心脏骤停,突然离世,如果这仅仅只是场意外,那伦纳德又比自己幸运的多,至少他在死之前都是快乐的,没有承受过知道死亡终将到来的绝望,没有承受过每过一天死亡都更接近的恐惧,更不用思考如何告诉家人自己的病情。 他以死亡的结果告诉家人他的离开,痛苦,流泪,绝望,在葬礼时达到高潮,之后渐渐退去。意外和突然死亡是不是比无止尽的病榻之苦要好的多呢。 念及于此,弗利从心底里羡慕起伦纳德来,这种羡慕让他难受,他再次想要呕吐。 到办公室后,他把自己锁在厕所不停干呕,一直到会议提醒的声音响起。他按掉数据器的声音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手臂变成了一团雾气,两条腿浸没在水中,只有一个身体,一个脑袋和矩形的上身,这就是未来的模样,他不能让这一切成为现实。 13.幻想 难得阴雨的周六下午,妻子带着约翰早已出门。莎梅尔向来没有告知行程的习惯,这一点两人有了约翰以后也未见改变。 弗利正好有一整个下午和晚饭的时间可以消磨。打发时间,这真是不可思议的一个词,人们总觉得时间不够,不论在哪个城市,即使不愁生活也会为不够时间娱乐,不够时间尽情享受生活而担忧,但又为什么人们还会需要打发时间,好像时间是多余的累赘一样需要被妥善处置。 也许正因为对时间感到焦急才更不知道要如何把握时间吧。弗利知道不论怎么打发这段时间,呆在家里哪都不去绝对不是什么好主意。若要说有什么能让时间过的快一些,弗利倒是一清二楚,没有什么比那个更有用了。 他在书桌旁快速完成了剩余工作,一些器械检测合同和新项目的计划书。新项目几乎全部交由罗德负责,这样也好,弗利想,谁知道是福是祸呢,空出点时间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总比生命最后还在为生计奔波来的浪漫一些。 想到这,好像回到读书时代一样,他知道他要去哪里,也知道那个地方会让自己一整个下午都不去想那些糟糕的事,那些事真该搬到地下室里,蒙上厚布,关掉所有灯,连应急感应灯都拆了,彻底锁住门,再把钥匙扔进太平洋,永远不再踏足海滩,永远不要找到那把钥匙。 他换上舒适的浅色棉麻上衣准备出门,身体动起来加上有了明确的目的地,弗利的精神放松了许多,他很享受这样的轻松。下午的目的地在结婚前几乎每周弗利都会去,而结婚后变成几个月一次,约翰出生后竟然再也没有去过。 last bookstore这家他读书时候曾经兼职过的书店给他留下的回忆美妙又快乐,那些时光仿佛永远过不完,而当一天的工作全部结束后和店员聊聊喜欢的作者绝对是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刻。 那时候弗利和其他店员一样,喜欢卡列林娜·莱瑟娜,这位西班牙裔的美女店员总是能介绍有趣的书给每一位向她询问的客人,而她推荐的书,不论是否真的有趣,似乎都因为她的介绍而让人忍不住连夜读完,好在第二天去找她换一本新的。 后来卡列琳娜去了哪里呢,早知道该留下电话,虽然卡列琳娜比弗利大了11岁。20岁出头的男孩眼中,30多岁的女人总是有着不可抗拒的魅力。而现在弗利发现书店的名字似乎正嘲笑着什么,最后书店,最后的时光,似乎正在说着自己。 在last bookstore买二手书是艾菲娅的一大乐趣,他几乎没有见过艾菲娅买新书,更少见她买电子书,如今书本和笔用的人已经越来越少,大部分人的工作和阅读都习惯于依赖软屏数据器。 就像它们的名字一样,数据器。一些美妙的故事,动人的爱情,对生死的探求,到了数据器上就成了——数据、编码和保护视力的自动调节灯光。 “我是永远都不会用这种东西读书的。”艾菲娅常常如此表示。“没钱可以买旧书,这里是二手书的天堂,只要你愿意花时间等待和寻找。” 她的确能在那里等待很久,在旧书搭建的隧道里,尤其是船一样的科幻小说区域,休息日的整个晚饭时间她可以全都用在那里直到书店关门。 也许可以碰见艾菲娅。这个念头一旦出现便挥之不去,好像得到一本寻觅已久的书怎么都不能放下一样。 艾菲娅也许会在那里,为什么自己从来没想起来这件事,她如果还在这座城市,想要遇见她,除了最大的二手书店,还有哪里更有可能呢?没有了。艾菲娅一定会经常去那里,甚至等一会他们就会相遇。 弗利渐渐觉得这个想法不仅可能而且非常可能。当他踏入书店的时候,他径直走过黑色台阶向着科幻小说区域走去,然后又放慢脚步,把注意力转移到书上。他知道如果看的太快,一两眼便能知道艾菲娅到底在不在店里。 好像走进医生办公室,他想到,用不了几秒医生就能告诉你结果,是好还是不好。他再也不要这么快知道结果,他可以等待,无限的等待。 在等待中因为有着目标,因为对目标的幻想而使得等待的时间柔软伸展,温柔的将自己包围在其中。渐渐的他感到脸颊微微有些发热,心跳却没有想象中的加快,只是比平时更清晰,他可以听见一次次的震动,着急又沉着。 与其说他想见艾菲娅,不如说弗利更享受此刻的心情。 站在喜欢的书前,回忆像洒满金子的河流,一本本平装和精装的书围成一道墙,连接成一条没有开头和尽头的隧道,将世界和时间切分成不同图形;真实和虚幻变得模糊,外面的世界渐渐失去了声音;没有孩子的嘈杂,没有车辆的拥挤,那些日复一日的真实变得比虚假更不可信,仿佛石头堆砌的世界,不远处的邦克山阶梯都渐渐融化消失,成了蒙灰的故事,只能躲在角落里,任何人都能从它面前走开,视而不见。 所有的一切仿佛都在等待消失,等待被忽视,直到怀疑自己是否存在过,是否有存在的必要。 他仿佛看到一个女孩,站在一堆翻乱的书前,手上拿着斯坦尼斯拉夫·莱姆的小说,这本小说他也一直想要,女孩身材纤瘦,看上去蛋白质缺乏。他几乎走到她的面前,握住女孩肩膀,抢过她正在读的书,然后质问她,“你去了哪里,艾菲娅,你到底去了哪里。” 她就在这里,在弗利的眼中,没有改变过一丝一毫的容貌,读书时咬下嘴唇的模样,弗利坐在地上,没有上前,既害怕打扰女孩读书又害怕打扰自己的等待。 也许相见来的太快,他还可以继续沉浸在幻想中,这种幻想让他患上短期选择性遗忘症,当然他想忘掉那个不穿袜子的医生,甚至想忘掉自己。忘掉并不容易,有了替代的想念一切就容易的多。 弗利渴望想念变做海浪,思念的情愫进一步燃烧,想让身体温暖炽热,然后走近她,拥抱她,让她再也不要离开自己,至于原因,他会告诉她,“我不需要知道”。 14.晒晒太阳吧 电话打断了弗利的思绪,是贝鲁斯。 为了不打扰其他顾客,弗利只能走到角落,他不情愿的将视线移开艾菲娅,接通了电话。 “嘿。” “你现在能来我家一次吗,我有事必须和你聊聊。” “什么事那么匆忙,我也有话想和你说,你看晚上如何?我现在在中央图书馆附近,去你那得要一段时间。” “那就晚饭时候见,尽量早一些弗利,我担心…” “担心?到底发生什么事?” “没什么特别的,只是想和你聊聊。” 弗利感觉电话那头的贝鲁斯有些奇怪,印象中没有见过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可是上周刚见过面,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除了......他说起的车祸让弗利无法忘记,除此之外,贝鲁斯的家还有些干净过了头,可一个医生有点洁癖也是可以想象的事。 想到这弗利突然想起自己还没有问起为什么贝鲁斯会出现在公司,他和罗德之间为什么争吵他竟然忘了打听,打听,这真不是个礼貌的词。 可这个下午毕竟是让人愉快的,弗利走到科幻小说区域,快速将视线聚焦在艾菲娅刚才站立的位置。 人呢。一下震颤,仿佛胸口被捅了一刀,这感觉不可避免让他想起医院的味道和何塞说话时的气氛。 “见鬼,艾菲娅,你是故意的吗?不该这样对我。”弗利有些气愤,不禁喃喃自语,“凭什么说来就来说消失就消失,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他走到书堆前,莱姆的《机器人大师》在书堆最上方,显然是刚被人丢弃在那个位置。 丢弃。当年自己也是被丢弃的那个吗?先是艾菲娅,然后是母亲;或许先是母亲再是艾菲娅。 想起母亲,弗利更觉得胸口沉闷,她也许早就丢弃自己了,从出生时便以开始,要不然,为什么母亲死前总是唠叨,“要不是因为你”,“要不是因为你…”好像出生是弗利·索德尔可以决定的事。 弗利拿起书,这本二手书只有8成新,151页右下角被人折了一个三角,一个大小精心测量过般的等腰直角三角形。 这个三角形弗利简直太熟悉了,除了她还会有谁? “数量众多,是吗?” “是的!!”他们嚷嚷着,自豪地欢呼,“我们是不计其数的。” 其他人则喊道: “我们就像海中的鱼!” “像沙滩上的卵石!” “像天空的星辰!像原子!!” 读完折角旁边的文字,弗利又觉得一阵气愤,不计其数,是啊,不过是不计其数中的一个,一条鱼,一粒卵石,谁也没把你放在眼里,没把你放在心里,莎梅尔、艾菲娅、父亲,甚至母亲,根本就没人在意过。 就算是星辰,绚烂耀眼也不过是星辰中微小的一个,即使是原子那样不可或缺也只是没人记得住的万众之一。 没人会在意你,你自以为能做很多事,自以为这个世界有很多责任只能你来面对,你努力生活,积极工作,你的妻子却从来不过问你的工作,你是不是遇到困难,会不会感到力不从心,没有,从来没有。 何必要求妻子,就连母亲也觉得工作做的好是理所当然的,她年轻时候是一个努力的女人,优秀又漂亮,瞎了眼才找到父亲,她的脾气暴躁永远情有可原,因为她优秀,她就是可以这样;莎梅尔也是一样,父亲有钱,在纽约的房产足够莎梅尔一生无忧无愁,即使不能获得这些遗产,即使莎梅尔什么都不做,父亲也不能看着她饿死。 而自己呢,母亲看不上,岳父更是认为自己用什么把戏骗了她的女儿把她困在了洛杉矶。 这段话就仿佛有人故意说给弗利听,让他不仅不能继续享受这个原本美好甚至被祝福的下午,转而将他置于不可忍受的痛苦回忆和残忍现实交织的麻袋中,他必须离开书店,出去透口气,也许去邦克山阶梯那里休息一会,晒晒太阳对自己的身体有好处。 他正打算把书放回原处,可对着折角迟疑半天之后他把这本小说夹在左侧大腿旁,向着柜台走去。 “喜欢斯坦尼斯拉夫·莱姆吗?”店员带着亲切的笑容看着弗利。 “是...以前挺喜欢。” “还能买到这本书真不容易呢,前几日还有一位客人来询问他的书,我只能告诉他,店里书太多了不如自己上去碰碰运气。” “你可以推荐他购买电子版本。” “电子版本。”女孩收起了笑容,涂了闪光腮红的脸颊看上去只有二十出头的年龄,正是充满青春的时光。“怎么说呢,我总觉得电子版本的书不能和作者对话。”女孩严肃的说,这种严肃和她的妆容是如此不和谐。 “你们出生开始就用阅读器了吧。”弗利问道。 “你看上去也没比我大多少,先生。” “或者阅读机器人,你读书时候应该有学习机器人帮你寻找各种书籍吧。” “当然,但是和捧着一本书相比,机器人的知识只能算渊博,但不能让我感动,那种心灵上,半夜里对着漆黑的夜空,感受那些已故的作家对如今时代的幻想,甚至更远年代的想象。其中一些早已成为现实,不论好的或是坏的,和那些作者的奇思创想相比,我们还远远落后,甚至走了弯路。” 女孩故意把走了弯路几个字压低了声音。 “看你口袋里装着数据器,可你为什么还来买书呢?为什么我们书店还是那么多人呢?” “当然,还是有不少喜欢纸质书的人。” 说到这弗利又不自觉的想到何塞用纸笔写字的样子。他下意识摇摇头,想把这些抛到地下室的角落里。 “12元,先生,这是总价,已经为你打了8折。” “这本书只有八成新。” 女孩耸耸肩似乎在说,“这又如何,你可以不买。” 弗利伸出右手,女孩快速完成了收费和账单传输。 “下次见。” “下次见。” 为什么没有到处找找,也许艾菲娅只是去了别的区域,也许是文学区。可是弗利又觉得如果艾菲娅从她眼前消失了,怎么努力都不可能找到,他忘了自己也从来没有找过她。 离晚饭还有三个小时,也许他可以早点去贝鲁斯家,电话里这位老同学有些奇怪,在那之前他最好给自己弄一杯咖啡,加糖加冰块,好让他冷静下来说服自己刚才也许只是认错了人。 15.她真的来过吗? 人如果能专注于自己希望专注的事,不去想不希望想的烦恼,也许就是幸福的真正含义。 但往往事与愿违,想要忘记的时候记忆被不断强化,每一次都以不同的方式上演,好比被演绎过无数遍的《哈姆雷特》,或者任何一部莎士比亚戏剧。以至于也许再过若干年,莎士比亚最初的版本将被彻底遗忘。 忘记,谈何容易,简直不可能。 弗利现在只希望不要想那些不开心的事,那些事情只要在脑子里停留久了,身体就陷入沼泽,骨头渐渐变软,最后力气全无,就像一个虽然气息尚存,虽然看上去年轻健康的身体,却没有半点活着的迹象,而他,矛盾尖锐的存在眼前,他还活着,却已经失去了活着的气息。 这样的日子每过一天都让弗利害怕第二天的到来,人们向来是期待明天的,除了被判死刑的罪犯,被抛弃的恋人,或者将死之人。 这三条,弗利都符合,好像说的就是自己。 被判死刑的罪犯。 何塞充分扮演了审判者的角色。 被抛弃的恋人。 艾菲娅再一次消失,不见了,又不见了。 将死之人。 那不就是自己么,一种连名字都读不清楚的遗传病,要么等死要么把自己送上四肢瘫痪的病榻之路。 见鬼。弗利感到愤怒。不论他压抑多久,他已经压抑了太久,就从这次从何塞医生办公室出来到现在,他没有真正思考过这个问题,他总是试图先放一下,先照顾工作,先帮约翰把衣服整理好,先带约翰去学校,甚至把时间留给思念艾菲娅——一个他越来越怀疑到底有没有真正存在过的女人。 会不会自己得了某种精神疾病,大学里他曾研修过心理学,知道一个人如果不断强化某种想法,这种想法就会被记忆接受为真实发生过的事件,精神分裂、焦虑症或者强迫症患者都可能深受这种想象带来的苦恼。 自己会不会得了不治之症,后背疼是不是得了肺癌,右下侧疼痛意味着肝脏有问题,心脏不适会不会突然导致猝死。伦纳德,为什么突然想到这个名字,没错,贝鲁斯说他死于心脏骤停。 弗利感到呼吸困难,车厢内的沉闷让他阵阵不安,他想发脾气,想大声喊叫,想找人吵一架或者打上一架,但这都不是弗利·索德尔。弗利是个懂事的孩子,自小就善解人意,弗利是母亲的小南瓜,是个不惹事的好学生。 但现在这个善良懂事的人病了,弗利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做才是一个好学生,一个懂事的孩子,一个值得信赖的丈夫和能照顾好孩子的父亲。 平时再正常不过的事此刻看来都变得扭曲和不可忍受,生活像布满了刺的仙人掌,弗利觉得自己就是仙人掌,只是刺长倒了,现在全扎在他身上,他应该疼痛吗?应该。他当然该疼痛。 该找人帮助吗?想到帮助弗利更觉无力,他在脑海中搜索可以用来倾诉的人,他想到杰森,杰森是个摄影记者,现在也许在亚马逊的热带雨林;还有谁呢,贝鲁斯或许是不错的人选,但他看起来神秘莫测,有种不可知的东西在他身后,在他称之为家的一尘不染的房子里。 他不是没有想过,他想过,甚至从一开始他就在想念,他希望那个人是艾菲娅。 他想念这个女孩,不论她有没有结婚,有没有生孩子,他都愿意看见她,想要和她说话,甚至愿意原谅她的不辞而别。 我们没有承诺,从来没有。弗利已经不能确定他和艾菲娅之间是不是有过承诺,这件事没人能告诉他真相,除了艾菲娅。 他甚至可以原谅她再次消失,不,首先是原谅她突然出现,然后是再次消失,好像精心计算过的在他接电话的时候突然消失不见。 弗利感到一阵恶心,似乎再也不能忍受,他努力想象艾菲娅的样子,艾菲娅的右脸颊有褐色雀斑,应该是从下就有的,她不化妆的时候那片雀斑尤其明显,艾菲娅深褐色的头发一直很长,有多长呢,长过肩膀,没错,冲咖啡的时候她总是侧着头好像怕头发遮住眼睛一样。 终于这种更像是回忆的想象变成一种真正漫无边际的幻想,一种精神病式的胡思乱想。从后背看,艾菲娅的头发一直长到腰,她的腰纤细狭窄,显得胯部有些过宽,白皙的肩膀上爬满一道道深红的印子,是咬痕,有人用牙齿咬过那些地方,左右都有,右边更多一些。 艾菲娅发出低微的喘息声,不知是哭还是快乐,为什么会快乐?没错,她在一个男人身上,一种彼此看不见眼睛的姿势,莎梅尔也喜欢这样的姿势,也许女人都喜欢把后背留给男人,自己看着远处或闭着双眼,这个时候女人们在想什么,在想和自己云雨的男人还是在想别的什么。 他开始怀疑这个女人是不是艾菲娅,直到他相信那个男人是自己,这些咬痕也是自己咬的吗?一些皮肤已经变成丑陋的灰紫色,仿佛被咬了很久,不断在相同位置肆虐的制造伤痕。 他感到背部一阵疼痛,然后是眼泪,顺着脸颊流到嘴角,没有预想的大哭一场,没有发泄,没有争吵,弗利在车子里发生的这些没有人会知道,如果他不说,在他脑子里发生的一切就仅仅只是这个世界上不存在的“秘密”,连“秘密”都谈不上。 母亲曾坚信弗利藏着自己病情的秘密,几次三番试图链接弗利的数据器,他一度每天修改密码,觉得什么样的加密方式都不够安全,秘密就像轮胎开过的痕迹,就像一道道天边渐渐隐去的云彩,因为存在是真实的,秘密就永远不会是一场虚无的夜梦。 在给弗利打电话之前,贝鲁斯正从外面回到家中,走进家门的时候,他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房间似乎有人来过。 经过一番确认之后,贝鲁斯更坚定了这个怀疑。 房间有人来过,也许不是人,而是某种监测机器人或者类似的东西,他想到“东西”这个词,随之而来的是从胃底翻起的一阵阵食物发酵的味道。 16.又消失了 自从离开罗纳德·里根医疗中心以来,贝鲁斯一直都没有回医院工作。 一方面因为自己的手部颤动不能保证手术顺利进行(尽管他已经认为自己很好的控制了这个问题),但是周围人并不认可;另一方面,机器人手术这几年的发展几乎涵盖了外科手术大部分领域,医生干干净净走入手术室,在虚拟显示器旁操控机器人,再干干净净走出手术室。 得益于深度学习的人工智能机器人医生,造价从四百万美元逐步降低到一百万美元,远远低于几十年前拥有伟大名字的宙斯和达芬奇机器人。 那类机器人从技术上看更像是精巧的手臂,540度旋转范围,与正常人手相比的超长承受力,避免了人类不可避免的手部细微震颤。与现在医院使用的机器人相比,这样的机器人仅仅是手的优化,手术依旧要依靠医生的智慧和判断能力。 但是一切都在经历改变,这些触角越伸越远,从工业手臂伸向医院,伸入人体,表皮和腹膜之下,游历血管神经之间如入无人之境。 这些东西已经无孔不入。贝鲁斯暗自思忖。 客厅,卧室,都有东西进来过,他们的目的是什么?贝鲁斯坐在沙发上他常坐的位置,开始思考这些东西的目的。他相信这应该是第一次有东西进入他的私人空间(如果人类还有真正私人空间的话)。想到这贝鲁斯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似乎在笑。 而接下来他很快意识到一些合情合理的事必然会发生甚至正在发生。他站起来走到窗边,窗帘拉得很严实,米色暗纹粗布后面是一层厚厚的遮光帘,窗帘轨道高出窗户十公分,几乎没有光能漏进屋内。 贝鲁斯却发现窗帘左侧漏出一道下午的阳光,一直照射到对面的楼梯扶手上。 外面也有东西了。 自己在被监视。 这种想法让他不安,究竟发生了什么,如果说是自己那些研究的话,难道仅仅收集一些案例就已经引起那些东西注意了吗?还有什么地方被忽略了呢? 他拿出随身携带的数据器,每天出门前将所有数据传输到数据器已经是必不可少的习惯。 想到今天一样没有留下任何数据在家中后,贝鲁斯本该感到稍许心安,但后背还是渗出汗来,比进门时的慌张更深,真正的恐惧,伴随杏仁核活动增强,释放出神经递质到大脑各处并快速的涌向全身。 如果这些东西进来什么都没发现,这首先意味着他们在寻找什么,而他们认为这些东西在自己手里。如果他们一无所获,是否会采取别的方法? 很快他们就应该想到数据器,除非一个完全信赖大脑工作的人,否则这个时代任何人都不可能离开数据器生活,可大脑往往也不可相信。 对窗外正埋伏着监视的怀疑让贝鲁斯很容易得出第二条推理。 他们会再来。 有没有可能他们只是怀疑然后发现什么都没有,情况并不如他们想象的那样就放弃了呢? 不可能。他摇头否定自己的天真。 推理最终锁定到手上的数据器,他们要的东西在这里面。 数据器里除了自己收集的案例相关报道,这些东西只要悉心调查都能找到,除此之外是什么让他们如此在意?贝鲁斯猜测,他收集的案例背后有着对一些人而言很重要的秘密,以至于他们需要预先对一些人进行排查。 这个秘密究竟是什么呢?难道真如他所怀疑的? 不,这样的怀疑太可怕,有太多更合理、更简单的原因会造成那些事故,轻易陷入怀疑无异于钻入死胡同。 贝鲁斯躺在沙发上,感到浑身的肌肉都有些麻木,好像麻醉后并未完全苏醒的感觉。 他躺了一会儿,身体传来阵阵疲惫,也许是刚才有些过于紧张,毕竟他没有发现任何真正的监视。 一切还仅仅停留在自己的想象和猜测中,可万一一切都是真的,他必须采取行动,否则就是坐以待毙,等着被干掉。 想到这,贝鲁斯再次集中精神,他从头到尾阅读了自己几年来收集的几十项医疗事故,它门乍看上去没有共同点,大部分案例分散在美国不同州,剩余一些发生在印度以及东南亚地区。 最后他看到一宗麻醉纠纷案例,一场小型手术。参照最近的医学诊疗,这场纠纷案的手术甚至可以算作过度医疗,这样的案例他一直没有太在意,麻醉纠纷但没有造成病人死亡的事故向来不会引起太多重视,可是在一段家属采访的资料中,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弗利·尤金·索德尔。 尤金,是弗利母亲的名字。 他拨通弗利电话,希望对方尽快过来,他并没有想好该如何与一位老同学重谈过去的伤痛。失去母亲的伤痛,贝鲁斯无法体会,也许和失去双手的感觉很像,他这样想着。 修改完数据器加密,他走上两楼卧室,想先睡上一会,经历了高速运转的大脑使他感到疲惫,接下来不知道等待他的会是什么,贝鲁斯闭上眼睛,昏暗的眼前钻出很多条触角,最后露出一对红色眼睛,蓝色的光线下,那对闪烁的眼睛仿佛苍蝇的复眼。 噩梦持续到晚饭时分,一个男人面无血色的站在门口,见到这张脸时贝鲁斯感到一丝寒意。 “你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见鬼了。” 贝鲁斯打了一个寒颤,走到厨房拿出两个杯子。 “先喝点酒?” “这主意听起来真不错。” “发生什么了,弗利。” “我见到她了。” “她?” “艾菲娅。” “看不出你这么恋旧。” “你不明白,贝鲁斯。这女人又消失了,这次是在我眼前消失的。” “你让我想到了谁知道吗?” 弗利茫然的抬头看着坐在和一周前一模一样位置的贝鲁斯。 “谁?” “伦纳德。” “我在体育场门口看见他,然后,他突然消失了。” “上帝保佑,你把我弄糊涂了,伦纳德已经死了,你见到的不可能是他,但是艾菲娅不一样,她就是不辞而别,这女孩不懂礼貌。” “你是要说她没有教养吗?” “对,就是没有教养,亏她还是个读书人,整天捧着书,完全没有教养。” “嘿嘿,弗利,这可不符合我们文化,你不该这么说一个女孩。” “她也不是什么女孩了吧,都那么多年过去总该长大了。” 弗利喝完了酒杯里的酒,才想起正是贝鲁斯那通没头没尾的电话让艾菲娅又溜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