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眸善睐》 一 . 锦南小镇的春天总是来的格外的早,伴随着柔媚的雨,魂牵梦绕而来。 雨淅淅沥沥的下着,滴落在屋顶的水珠轻快的破碎,落在地面上,隐隐约约涟漪层层,雨声嘈嘈切切,细声巧作绳触纸,好似双温柔的手,轻触着人的耳廓。 千寻站在雨中,虽然没有带伞,她却乐于被这微凉的雨意席卷。 考上锦南大学之后,她终于能回到锦南,眼前熟悉的景象沐浴在细雨里,耳边不时传来吴语小调,亦如儿时回忆中沐浴在幽深春末里的抹美人尖。 “小寻!”千寻回头,原来成楠她们已经走出好远了。 她抬起手在额前搭了个小棚遮雨,转身跑进清秀佳人般的雨帘中。 行人在长廊下避雨,千寻扭干衣服上的水,附近的茶馆飘出了淡淡的茶香,是明前龙井的味道。 两三行风雨,四五壶淡茶,七八缕浮生旧梦——这大概,便是个由温柔羁绊的网编织而成的故乡之梦吧。 千寻笑,抬眼眺望着雨下的景色。 朦胧的视线里,不知不觉竟出现了些怪诞的景象…… 不远处的三忘桥上行人寥寥,个点缀着珍珠色光影的人依靠在桥柱上,双肩微微耸动,伴随着魔性妖冶的柔腻香味封住鼻息——千寻向前走了几步,只见桥上的那人头绸缎般的长发坠地,身着古朴而精美华异的衣衫,犹如跨过了千秋岁月而来。 那人低着头,眉峰轻皱,双肩微微颤动,是哭泣的声音。 千寻目光窒,被摄去了魂般,步步走近那个食人梦境的奇异佳人,周围的细雨瞬间变化为凌厉的细箭般敲击着地面,企图想隔断千寻的路。 突然,似乎是听到有人走来的声响,佳人猛的抬起头来,眼里竟是烧着阴暗而冰冷的火焰,静静等待着猎物前来! 它的目光如炬,烧灭了她的理智。 就差几步就能走近那个妖冶佳人,却忽然有人拉住了她的手臂,阻止了她的前行! 千寻愤怒的回过头,眼中仿佛出现了朵浅白的芙蓉在雨中绽放……散发着淡淡的桐油的香味,她眨了眨眼睛,不,那不是芙蓉花,那是把黄白色的油布伞,隔开浅浅的雨水,像个多情的梦,笼罩着伞下的人,那人看起来不过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人,身穿袭白衫,素淡面容,洁净无瑕的眼眸里,似有条细水长流的河。 “你是谁?”千寻回过神来,对身处的状况无比迷茫,她刚刚不是还在长廊下和成楠她们起避雨吗,怎么会跑到了桥上? 伞下人对她微微笑,柔和而刚正的眉眼之中尽是欲语还说,“不要再过去,它会吃了你的。” 千寻惊,想起来刚才桥上有个人在哭!她看向桥头,刚刚明明有人依靠在桥柱边低声哭泣,可现在桥上除了稀稀拉拉的行人外哪里还有什么长发坠地的妖艳佳人! 顿时,阵恐惧袭过——那到底是什么? “小寻,你怎么了?”成楠跑过来拉住她,“怎么像个傻大姐似的直往桥上冲,怎么喊也喊不应?” “刚刚,我看到桥上有个奇怪的人……” “什么奇怪的人?我怎么没看到,大姐,你是被雨淋糊涂了吧?” “我……”她摇了摇头,时无语。 回过神来,才发现刚刚将她拉回来的伞下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眼前阵眩晕,难道真的只是自己的幻觉吗? “没事就快回去,跑这淋什么雨!”成楠吁了口气,拉起她的手,“长廊那边的商店里有好多漂亮的小饰物,走,帮我挑几样去。” 千寻被拉着回到热闹的长廊下,周边的小饰品店琳琅满目,看起来古旧却富有特色,吸引着来来往往的行人。 “小姑娘,买把木梳吧。” 千寻心不在焉的回过头,是家木梳店,小店老板殷勤的递过把桃木梳,得意道:“这些木梳都是挑上好的桃木纯手工制作的,非常漂亮,就你手上的这把,还是样古董呢。” 千寻的思绪还没有回来,随意看了看手上的木梳,雕花精致浮凸,颜色陈旧却考究,握在手心里清凉舒适,鼻息之间传来淡淡桃木的香味,似乎有丝丝细语从掌上传进心底,轻声诉说着个远山眉黛,佳人几何的回忆。 成楠听见“古董”二字,伸手拿过千寻手上的桃木梳,细细把看,精致是精致,可惜是把断梳,只有半,“唉,老板,这木梳的另半呢?” 小店老板笑了笑,“自古木梳含有结发之意,这梳子的另半,大概在梳子主人的意中人那里。” 成楠将梳子拿在手上轻轻摩擦,梳子的背面还刻有几行小字: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她轻声念完小字,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这梳子,我买下了。” 二 . 告别了成楠她们之后,千寻独自走进了雨帘,穿过熟悉的巷子,眼前出现了一扇朱漆大门。身后有别人家的小孩嘻嘻闹闹的在雨中跑过,突然想起小时候在这条巷子里,每次下雨,她也像别的调皮孩子那样张扬的在雨中穿梭,而外婆,每次都是抬着伞在雨中来来回回的追。小时候的事许多都已经模糊了,不过在外婆家度过的日子却还历历在目。一阵糕点的香味扑鼻而来,千寻摸了摸饿扁的肚子,赶紧上前敲响了门。 大门应声而开,一张熟悉而苍老的脸出现在门后,千寻展开一个笑脸:“外婆,我回来了。”外婆瞪着双眼,一把将她拉进门内,随后上下其手将千寻全身都摸了个遍:“真的是我的小寻,回来就好,怎么全身都湿了,没带伞吗?快坐下,我给你拿毛巾去,你这孩子也是的,好歹等雨停了再回来也不迟啊,生病了可怎么办!” 千寻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将带回来的特产拿给外婆,“外婆我没事,不会生病的,您快坐下吧,看我给您带了什么来。” 说话间瞥见小院里的桌上——海棠糕,三丝鱼,龙井虾仁,红豆年糕羹,菱角炒青豆……她咽了咽口水,外婆拍拍她的头:“饿了吧,我做了许多你爱吃的菜,这次回来,外婆以后天天给你做。” “谢谢外婆。”千寻放下包,好久没有吃到这些菜了,还是记忆里的味道,满口香,好吃得不得了。 千寻坐在桌旁大吃特吃,只见外婆从里屋拿着毛巾出来,右手提着一把油布伞。 将伞靠在桌边,她拿起毛巾一边帮千寻擦干身上的雨水,一边道:“出门的时候带上这把伞,免得再淋雨,赶明儿我再去给你订做一把新的,锦南太湿了,不带伞怎么行。”千寻放下筷子,目光被桌边的伞吸去,发现居然还是小时候外婆在雨中追她时候打的那把,伞面很旧了,外婆却一撑就是十几年,撑开油布伞来,轻盈的绿竹伞骨握在手里,十分牢固,伞面上纷繁的油彩一点也没有褪色,小时候不懂欣赏的那句小诗还在原来的地方: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 “外婆,你在哪里订做的伞?好牢固,撑了这么多年呢。” “就在神鬼巷子里的‘善坊’做的,那的师傅手艺精,这一把伞撑了十几年,现在油布伞用得人也不多了,我习惯了这老手艺,一直也没换。” 千寻转着手中的伞,淡淡的桐油味很好闻,她突然想起了那个桥边拉住她的伞下人,若有所思地说道:“明天我去订伞吧,好久没有回来锦南,我顺道也出去走走看看。” 锦南的雨似乎是永远下不完的。 从外婆家出来,千寻撑起油布伞走入雨中。 穿入神鬼巷,脚下踏的青石板嘡嘡嗒嗒的发出好似音律般的声音,千寻在幽静的小巷里轻轻快快的度着小步,时间都慢了下来,印刻在这一方静地,在锦南这样被遗忘的江南小镇里,所有的一切都是凝固的。 雨轻柔的下着,似乎没有倦意。 她在巷子里拐来拐去,不多时就走到了尽头的一家老宅院,宅院门檐上的紫檀招牌生着厚厚的苔衣,十分古旧,刻在正中的“善”字飘逸灵秀,让站在门前的人无端生出一种不属于这个年代错觉。 走进善坊里,院子不大,一股宁静的桐油香懒懒的弥漫在空气中,院子顶部有几根长长的绿竹交错搭着,点缀着几个绘着《游园惊梦》的纱帐灯笼,还有几把样式不同的油布伞,若繁花盛开般的伞撑在绿竹之上,竟若幽兰。 这样韵味别致的小院里,每走一步,都像是走入了古人的画中,幽静从容,。 “需要做伞吗?”一个清正的声音从屋内传来,千寻寻声望去,脱口而道:“是你?” 善坊的手艺人站在屋内,只见此人身穿简洁的布衣,墨色的短发之下眉眼清淡如玉,明明是一身古典柔和的气质,却偏偏还融入了一股子浩然正气,温润而不失阳刚——正是昨天在桥边拉住千寻的那位伞下人。 伞下人落落一笑,“我叫苏明眸,是善坊的主人。” 能在这里再次碰上这个名叫苏明眸的怪人,千寻有些意外,却并不惊讶,外婆的伞上的桐油味,和那天他拉住自己时闻到的味道一模一样。 那么,昨天桥上的“奇异佳人”,到底是什么? 千寻看着他道:“苏明眸……昨天在桥边,你是不是也看到了什么?你告诉我再走近的话,‘它’就会吃了我,是什么意思?” 苏明眸从屋内走出来,手上有一把新做好的伞,他的手指轻触着伞面上油彩,面无异色。 “不知你可听说过,在中国民间,传说桐油与红色有消灾辟邪、驱鬼,保平安吉祥之意?锦南气候湿润,你得选一把好伞才是。” 苏明眸的话让千寻一愣,乍一听之下有些不着头脑,但她却听得懂,昨天在桥上见到的根本不是什么人,而是不详之物,不知道是什么鬼怪,竟差点将她引到了桥上,如果没有苏明眸及时将她拉住,难道它真的会“吃了她”? “那是什么妖魔鬼怪?真能把人吃了吗?” 苏明眸将手上的伞收起来,递给千寻,“你若不小心,真的会被吃了的,如果下次再遇见它,你的运气未必会这么好,这把新伞绿竹软骨,绘彩透干,不定真能辟邪。” 真是一个奇怪的人。 走出神鬼巷,千寻手里拿着那把新伞。长长的街道上行人寥寥,雨还在下着,迎面便是三忘桥,小桥依然安静的久立在雨中,却不知道为何透出了些许的诡异。 几天之后。 午后两点十五分,善坊的后院。 一身素衣的苏明眸正在给池塘里的鱼喂食,身后悄然出现一个白色身影,不知不觉的“飘”到了他的身旁。 苏明眸头也不回,只是朗朗一笑,对来人道:“君大公子,今天又是闲极无聊了?” “第个人跳下三忘河了,你真不打算管管?”那身影开口说道,音色温软,笑意盎然。 苏明眸不语,他将手中的食物撒入池塘,悠闲的喂鱼。 身旁那人忍不住“飘”到他的右边,随意坐在池塘边的石头上,又道:“苏老板,不是我说你,你难道就要这样下去么?每天做几把破伞,煮个饭又太难吃,活的毫无出息。” 苏明眸抬眼看了那“人”一眼,坐在石头上的那人是个极美的少年,肤若美玉,一头墨玉长发披散,身穿纱织白色衣衫,衣摆处用金丝线秀了一朵栩栩如生的莲花,他手拿一支玉笛,笑得柔情之极。 “这又和你有什么关系?” “是不关我的事,不过苏老板啊,前几天那个小妹妹在三忘桥上见到的那个东西,你要是再袖手旁观,不知道它会害了多少人呢。” 苏明眸将手中的食物撒干净,拍拍手心,“你不回去几百年前做你的‘莲玉君子’,倒是飘到我这里关心百姓来了。我不过是个做伞人,你是玉灵,捉妖怪的事还是你去解决比较合适。” “苏大老板你怎么能这样?”那“人”道,“我可捉不了它,那东西怨气那么深,会让我肤色暗沉,灵气尽损的!你要是不管,我可没办法,不过要是这镇子上的人都死光了,看你那几把破伞还卖给谁!” “我发现你最近特别爱多管闲事。”苏明眸声色淡然,却隐隐透出丝丝寒意,“说吧,你这次又来干什么?” 君妄莲笑得开心,语气带有一丝轻佻,“我又想起上次你带我去客来庄吃的蟹粉狮子头了,我身上没钱,你再带我去一次吧,这次我要打包带走。” 三 . “昨日,本市安好清洁公司表示,两名清洁人员在锦南镇忘河清理河内垃圾时发现一具女尸,警方根据其体态特征经调查发现死者名为陈容,a大美术系大学生,这已是五天之内在锦南镇忘河发现的非正常死亡第起,目前警方已在积极投入调查……” “痴戏”茶馆里的黑白电视声音有些嘈杂,画面因为年久而有些模糊。 千寻陪着成楠在“痴戏”茶馆里喝茶听书,电视中的新闻报道让人有些不安,画面中打捞死者的地点正是离茶馆不远的河段,打捞起来的尸体被河水泡的发胀,触目惊心。 “千寻,你信不信这世界上有妖怪?”成楠从电视屏幕上回过神,这几天她看起来精神不是很好,像是大病了一场,声音气若游丝。 千寻吃了几块茶点,没想到成楠会问这种问题,“为什么会这样问?我觉得世界上有许多令人捉摸不透的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 “我……”成楠欲言又止,“算了,我只是随便问问。这几天的死亡看起来有些不正常。” “别胡思乱想了,哪有那么多不正常呢,顶多是有什么可怕的连环杀手,又怎么会和鬼神有关系……”千寻顿了顿,突然想起了什么,看了看忘桥,脸色微微一变,只是道:“成楠,你脸色真的很差,要不我明天陪你去看医生吧?” “不用了,我没生病,只是最近睡眠不太好,有些累。”成楠的表情有些不自然,脸上虽然有血色,却像是硬生生挤出来的一样,看起来十分怪异。 顿了顿,她抬起眼睛,“对了,千寻你还记得刚来锦南的那天我们一起买的那把古董梳子吗?” 千寻点点头,“记得。” 她的脸上突然闪过一个简短的笑容,右手从桌面下拿出一物放在桌上,“就是这个,我……我不太喜欢了,送给你吧。” 千寻一愣,“怎么那么快就不喜欢了,居然还便宜我?” 成楠一笑:“有便宜占的时候你就快占,不要等我反悔哦!” 千寻笑着拿起茶壶:“遵命,拿人手软,茶凉了,服务员偷懒,我现在就亲自给成大小姐沏茶去!” 几分钟之后,茶馆所有的嘈杂都转移到了忘河里 。 忘河里的第起死亡,是成楠。 回到家乡之后,千寻终于记起了这里最美好的夜色,晚上的天气很好,风徐徐吹着,各种灯光点亮了黑暗中的小镇,船娘摇着船在河面上摇摇摆摆而去,隐隐有几句吴侬软语的小调传出,很安心,很温情。 如果没有发生那些死亡,这仍然是让人心情静好的夜色。 成楠……她握紧手掌,掌心里,是成楠最后留给她的那把木梳。 她蓦然一笑,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此时此刻,此景再好,却也是难以消化这寥寥悲伤。 心底一片冰凉,眼泪一下子难以忍住,霎时流了出来。 千寻越发握紧了手中的木梳,眼前是成楠略带笑意的眉眼…… 不知不觉,一幅幅画面却突兀的出现在回忆里—— 夜色已深。 庭前的桃花偷偷伸出墙外,开得悠然美貌。 “叩叩”两声,门外之人玲珑环佩流水来,惊扰了躺在椅子上小睡的妇人。 木门缓缓开了,站在门外的男子面容清俊,背篓里装满了不知名的药草,许是累了一天,男子对着妇人微微一笑,进门便将背篓放下,“有几味药没有采齐,我去了后山,所以回来晚了些。” 妇人伸出衣袖逝去男子额头的汗,正欲要说什么,却暼到他腰间零星的血迹,不由得心里一凉:“怎么伤到了?快坐下,我去拿药膏。” 男子却笑起来:“不过一点小伤,死不了的。” 妇人皱眉,语气无端落寞:“说什么死不死的,你是存心要令我难过。” 男子笑着抚过妇人的肩:“阿齐啊阿齐,只是一点小伤你便如此紧张,若是我真的死了,你岂不是会心伤遽痛一辈子?” 妇人望着男子,却笑不出来,一声叹息:“你若是死了,我哪里还有时间遽痛,这辈子也就这么耗尽了,只得下黄泉去寻你。” 男子笑得惬意:“好,好!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月色如梦,了此一生无扰清休。 …… 院子的门无端端被打开了,树下乘凉的的外婆“咦”了一声,“千寻,这么晚了你要去哪?” 院子的门已经关上,没有回应。 靠在门边的那把油布伞忽然倒在了地上,幽静的夜里,蝉叫声,流水声交错的响着,并没有起风。 四 . 客来庄二楼。 “不愧是客来庄的蟹粉狮子头,就算是御膳房也是做不出这等美味的。”一个声音从夏芒阁传来,音色极是好听,客来庄端菜的小六细细的听着,差点把春降的酒酿圆子给端到夏芒去,好将这声音听个清清楚楚。 夏芒阁。 君妄莲吞下最后一口蟹粉狮子头,看着空空的盘子叹气:“可惜……可惜,没有用五花马、千金裘换来的美酒,狮子头也有些索然无味……”他抬起眼瞟了一眼苏明眸,不语。 窗外又在下雨。 苏明眸坐在窗边,出神地凝视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水,手指“嗒、嗒”得轻轻敲击着桌面,面前只放了一杯清水。 那把不离身的油布伞兀自靠在墙角滴着水。 见他不答,君妄莲落落一笑,也不生气,“虽然没有五花马、千金裘换来的酒,不过幸好我来找你之前,去九皇子那里要了一点上好的公子醉,这可是拿五花马、千金裘去换也换不来的。”说罢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拿出一个青色小葫芦,这小葫芦周身一幅青山绿水共为邻,似是天生长在上面般,雅致珍贵。 君妄莲掏出一个白瓷小盏,自顾自的倒了一杯酒,推到苏明眸面前,“来来来苏老板,一壶浊酒喜相逢。” 苏明眸仍然看着窗外,不咸不淡的回道:“酒会乱性,我只喝水。” 君妄莲当做没听见,笑着将酒推回来一饮而尽,“我知道苏老板你命太贱,天生享受不来好东西,所以我也不是当真要请你喝酒的,不过是客气客气而已。” “是么?”苏明眸回过头看他,淡淡一笑:“话说你这酒当真是‘拿’的?我怎么记得上次你悄悄去‘拿’的时候被九皇子给轰出来了?” 正在喝酒的君妄莲呛了一下,远目望天,再次装作没听见,迅速转移话题:“这三忘河死了第三个人了,我说苏大老板你如今已经活在了现代,就该多关注下身边的世界,不要老是没出息的窥探古代人的生活好不好?” 苏明眸看向窗外,懒得与他斗嘴。 君妄莲就着公子醉吃着第二盘狮子头,心满意足。 抬眼看向窗边人,“昨天晚上……那个来买伞的小姑娘去了故人酒吧,今晚……苏老板要是再不有所行动,不知道又那妖怪又要害死多少人咯。” 这个自称神仙的玉灵总是唠叨得很。 苏明眸不再理他,拿起角落里的油布伞径自走了出去。 君妄莲将小葫芦里的酒喝得一滴不剩,惬意一笑,语气轻佻:“苏大老板真以为那几把破伞能驱邪了?莫要弄到最后被妖怪吃了才好。” 客来庄的小六看着消失在雨帘的苏明眸一愣,回头又看了看只剩下几个空盘子的夏芒阁,自言自语道:“善坊的苏老板怎么是一个人来的?刚才明明传出了两个人的声音……” 故人酒吧。 “低眉辗转,一迷千山万水都不见,倦怠流浅,但凡红尘又有几人添……且吟且听,眷恋痴缠是你,精巧玲珑都是你……末了孽都还是缘,玲珑只是你的骗,睥睨时间无人去编……谁会下穷黄泉……谁囚夜了了难眠,果真连佛也无救……醉了最是缠绵,玲珑只是你的骗,罄竹之罪谁来填……”故人酒吧的台上,恩宠乐队主唱别有风情的低音款款流转,一曲《玲珑》唱罢,台下的人安然投入了他的眼,情愿被麻醉。 角落里,一道目光紧紧跟随着台上人的身影,享受着歌声里的深情与离愁,却是满身欣喜与欢愉。 主唱柳莫宠收住最后一句歌词,温情一笑,独自谢幕走下台来。 走到吧台旁坐下,调酒师习惯性将一杯酒推到他的面前,笑道:“大明星,一杯毒茉莉。” 柳莫宠点点头,缓声道“谢谢”,声音很是好听。 他静默的喝着酒,身上散发着美好的气息和诱人的情欲,他低头玩弄着掌心里的一样东西,仔细一看,却是一把古色古香的断梳,淡淡的散发着雅致与瑰丽,想必曾经拥有它的必定是芳华艳绝的人物。 然而,角落里那道目光的主人身体却忽然重重一颤,正是千寻,一个声音缓缓在脑海里出现:“古时候,断梳是结发的意义。” 跟着那个熟悉的味道来这里,果然是自己手中断梳的另一半。 这个人……是册良吗? 恍惚间,千寻脸色又是一顿,册良是谁,自己为什么会来故人酒吧?又是为什么对那把断梳那么在意……她到底是怎么了? 五 . 床上的人鼻息越来越弱了。 床边的男人收敛目光,原先那样朗朗的笑容,蓦地投入了她虚弱的阴影里。 “册良,我……怕是要先你而去了……” “阿齐,我不会让你死。” 床上的人看着他,笑得如清风。 “我不怕死,我曾想过与你共赴白头,共饮黄泉,而如今……却要这般辜负你……我于心不忍……若我先你到了忘川……此后等你白发苍苍可以来见我之时,便以结发木梳为信物相见如何?” 男人牵动嘴角,却是最终没能笑出来。 她的淡似红尘流水浮云,艳似神仙竹林醉梦,似乎都要随着凡世的碧波,缓缓的,温柔的,流到了天上,最终汇成了一瓢晴雨,漂泊而去。 他终是闭了闭眼,起身拿起门边的蓑衣,戴上斗笠,背对着她沉稳一笑:“等不到雨后了,我上山一趟把药材采齐给你熬药。” 她看着他的背影双眼越发的清亮,像是要看穿了那彼方笑容之下浓浓的失意,终是没有阻止。 门边的人拿蓑衣的手一顿,又利落披上身,只远远道:“你定要等我回来,不会很久的。” …… 猛然从梦中苏醒,千寻惊讶的呆在床畔,又是这个梦!这个真实得连每一分心痛都清晰的刻在脑海里的梦。 数不清多少次做着这个重复的梦境了,册良与阿齐的分离,情人的不舍与求不得的悲泣,无数次的盘旋在梦里,犹如真实的过去,折磨着她的神经。 千寻无力的将额头上的冷汗抹去,眼角却突地瞥见桌子上的断梳,和柳莫宠那把可以合为一把的断梳,她拿过断梳,用手指摩擦着上面的诗句“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千寻忽然明白过来——在成楠成为三忘河里的第四具尸体之前,一切的异样都是从买下这把断梳开始的,或许这些诡异而真实的画面不是梦,而是来自断梳的记忆…… 一个清丽的笑声从千寻身体里的某处响起,“你终于,懂了么?” “啪”的一声,梳子掉落在床下,千寻愣住:“你是……阿齐?” 阿齐施施然笑着,柔声说:“比起死掉的那些女孩你还不至于那么笨,不过从现在开始你的身体归我了,不用担心,因为等你再次醒来的时候,就能见到你的好友成楠,而我,也终于找到册良了。” 千寻的瞳孔因为恐惧而不断放大着,她能感受到,另一个灵魂,正缓慢的将她驱逐到最阴暗的角落。 原来,阿齐就是她在三忘桥上看见的奇异佳人,也就是附身在断梳内的妖怪……而成楠便是被阿齐食尽精气害死的,那么下一个死的——就是她。 窗外传来窸窣的风声,偶然听到衣袂在微风里翻飞的声音——苏明眸悄然站在屋顶之上,仔细的听着屋内发生的一切,只见他丰神俊朗的面容上出现一个极轻极静的笑容,“终于等到你出现了。” 故人酒吧。 酒保调了两杯上好的毒茉莉,一杯递给大明星柳莫宠,而另一杯是一个陌生的眉目姣好的女孩,酒保笑了笑,柳大明星换女伴并不是怪事,他总是知道怎么俘获女孩的心,却从不将自己的心交给任何人,没有例外。 吧台前,柳莫宠柔情的看着眼前的女孩,一步一步用情欲之毒侵蚀着这新的猎物。 女孩温言巧笑,眼里是与爱人重逢的喜悦,她知道,拥有另一半断梳的人,就是她的册良,“你好,我是阿齐。” 六. 三天之后。 故人酒吧里仍然被那意乱情迷的歌声俘虏着。 柳莫宠带着高傲的姿态轻松的喝着毒茉莉,俯视着他的信徒们。 “莫宠。”身旁突然出现一个身影,看到来人,柳莫宠抬头一笑,眼里瞬间染满了情意,“落姐。” “落姐”温柔的笑着靠在柳莫宠身旁,拿起他面前的酒饮了一口,迷人的身材散发着一种并不张扬的成熟美,十分有韵味。 “你今晚状态不错。” “还好,只是……落姐你坐在台下,还是紧张了一些。” “新歌写得怎么样了?” “已经进入后期制作了……其实,这次新歌的灵感来自落姐你,没有落姐的话,也没有今天的我。” 落姐盈盈一笑,眼角满是甜意。 而柳莫宠似乎有些醉了,他侧身向落姐那边靠近了一些,唇角似乎要亲吻她的样子,满眼柔情蜜意,整个人都陷入了温情的暧昧。 “落姐,这个送你。”一把精致的断梳出现在他的手中,只是为了俘获另一个猎物而准备的诱饵。 收到情人的礼物,落姐自然难掩欢喜之色,对于柳莫宠来说,这个猎物已经是囊中之物了。 只见他身后的站着一个人,那人脸上的柔情瞬间被打碎,她颤声道:“莫宠。” 柳莫宠回过头,仍然带着那诱人的笑容,“阿齐?” 三忘桥畔。 柳莫宠看着潺潺流水,精致的面容毫无异色。 四周安静得可怕。 “莫宠你,心为何如此难以安定下来……”终是打破宁静,叹气声不经意流出。 “阿齐,我想你是误会了,我从没有对你许过任何诺言。” 阿齐摇头,眼里又出现百年前那个难捱的夜里,她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回想着万万千千曾一起与他度过的风雨冷暖,听他一笑恍若春风有雪,一动宛带天际流光,那样的笑容,那样的剪影,经过百年的洗礼,终究是不复存在了。 找了那么久,眼前的莫宠,不再是那个要她等他回来的册良了。 她缓缓一笑:“你怎么能,怎么能把那把属于我们的断梳送给别的女人?” 柳莫宠扬起嘴角,“属于我们?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只不过是一个送给女孩的小礼物罢了。” 阿齐无力的闭眼,握紧了手中属于自己的那把的木梳,永远也不可能再与另一半结合的残次品——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他终究还是没有回来。 一直坚信带着另一把“结发”的人,就是她的册良,难道错了吗? …… “若我先你到了忘川……此后等你白发苍苍可以来见我之时,便以结发木梳为信物相见如何?” 阿齐心中一窒,你是骗我的吗? 那么,一起共赴黄泉吧。 柳莫宠看穿阿齐眼中的杀意,蓦地心惊。 “阿齐,不要。” 一个声音从心底响起,是这具身体的主人,千寻。 “你所有的心情我都感受到了……可是你看清楚眼前的这个人,他真的是你爱的那个人的转世吗?还是——你只是因为太想念爱人而被蒙蔽了双眼?” “利用了这么多无辜生命的你,真的找到你的爱人了吗?” 阿齐沉默的听着来自身体某处的声音,疑虑渐渐升起,最后却是咬牙将千寻逼到心底的角落,“你不用再说了,我不想听!” “啪”的一声——远处突地一物掷来,将阿齐打倒在地,她回头一看,脸色微变,是一把纸伞。 雨,又密密的下了起来,三忘桥尾,一个身影隐隐约约出现在雨里,伞下人从雨中款款而来,步履随意,纤尘不染。 “已经够了。” 伞下人的声音明朗清晰,阿齐只觉身子一痛,魂便被硬生生扯出了身体。 原先躺在地上的阿齐,瞬间变回了了千寻的样子,千寻看到那个似乎从仙境中走来的身影,缓缓松了口气,双眼重重阖上,实在是太累了。 “你牺牲了这么多人的魂,已经没有意义了。” 伞下人站在桥尾,刚才从手里掷出的伞此刻静静地靠在桥头,在雨中微微颤抖。 阿齐的声音从伞里传来——“我不甘心……不甘心,那晚,册良终是没有回来,我只是……想在死时有他在身边罢了……为何,为何我含泪变为精怪,也再难见到他,他是生,是死,通通不知,找了百年,终于再看到册良身上那一半结发断梳,叫我如何放手……” 雨中的柳莫宠看到这一幕脸色苍白,声音僵硬的回道:“断梳我只是无意中在山里捡来,本来不是我的……” 阿齐的声音略略停住,终是,被这百年的相思纠缠至死…… 伞下人走上桥,伸手将伞举过千寻的身躯,雨渐渐小了一些,却不见打湿他的黑发。 “你等的那个人,风雨交加的那一晚,就已失足落下山崖,先你而去了,你在这尘世徘徊,那个人,却早已去到了忘川,只是将木梳遗失在了山中,你为何不回忘川去看一看?” 靠在桥头的伞狠狠的倒在了雨中,阿齐已经无力再撑了。 册良已经……先我一步,去忘川了? 我为了这错过等待和莫须有的相思苦了百年,册良在忘川等我的断梳,等了百年。 她苦苦一笑,人在爱欲中,谁不是独来独往,独生独死,苦乐自当,无有代者。 “已经够了,回忘川吧。那个人,也许还在等你。” 雨下的三忘河中,远远传来了船夫的小调。 万千黑暗中的一点荧光,摇摇摆摆的驶来,稳稳地停在了桥边。 船夫用手扶了扶帽子,抬眼对苏明眸一笑,柔和万千,笑里已猜到明月夜亦有失意人,“今儿个到忘川最后一趟了。” 苏明眸将收了阿齐的伞交给他,颔首道谢,声音似泉,面容素净,风雨难侵。 君妄莲手捻着青木小葫芦闪身出现在桥上,他低头看向苏明眸身边的不省人事的千寻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吓得昏倒在地的柳莫宠,暧昧一笑,足尖轻轻点地飞上屋檐,犹如天外飞仙,衣袂不染一尘。 “苏老板今天真是好生厉害,收了精怪不说,还救了人呢。” 苏明眸不理,打算待千寻醒来,去寻个茶馆要杯清水歇息。 河里的乌篷船摇摆着调头,船夫撑起木桨唱着小调,船头的油灯在雨中烧得正旺,整个船身笼罩着柔和的微光,沉稳的驶向忘川。 “……想你千里迢迢真是难得到,我把那一杯水酒表慰情。与你是一别无料到有两载外,害得我麼望穿双眼遥无音。曾记得面联姻缘在那松亭上,老糊涂抵暮归来向我云,说到相逢片刻九松亭,把你再三款留尔再思行,即使留住尔的身躯也留不住你心,故而未烦媒妁定婚姻……” 或许是被船夫的小调惊醒,千寻缓缓睁开了眼。 眼前是一张素淡的面容,双眼像是吞没了月光,“苏明眸?” 苏明眸点头回道:“是我。” “阿齐……她在哪里?”附身在自己身上的那个女子,她的回忆,她的心情,千寻在自己身体里的某一处,记得清清楚楚,她有一把断梳,一切的一切,只是为了要找一个人。 “她已经回到原本应该去的地方了。” 千寻全身的力气似乎都被阿齐用完了,她躺在苏明眸的怀里,有一缕很清淡很熟悉的香味萦绕在身旁,似乎可以治愈好一切,雨声被隔绝在莲白的伞外,身边的这个人,有着安定人心的力量。 好像百年前也曾有一张这样艳绝精致的脸,衬着夜色看她,眼里有深歌浅醉的风景,煞是好看,当是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我是不是很久以前就认识你?” 苏明眸眼里的月光越发好看,他只是轻声道:“如果你见过我,你一定会想起来的。” 千寻一笑,看了看他手上的伞,“你的伞似乎真的能辟邪呢,等我好了,我想和你学做伞。” 雨缓缓停了。 苏明眸看了看天色,执伞道:“好。” 一 楔子 “你可知道‘煞’是什么?” 据民间传说,人死后会有苍灰色的大鸟从灵柩中飞出,为“煞神”。 未长牙齿的孩子,死后无煞;相反有长齿者即有煞。 也有传说人死后的第七日,煞便会返回,回煞之时应当离家躲避,若不躲避,重则有杀身之祸。 张读的《宣室志》中曾有记载:俗传人死数日,当有禽自柩中出,曰煞。 日煞,乃戾物也,养煞者,当以其血饲之,抚之,乃弭首,久矣,其戾必反噬其身也。 . 顾恩来善坊的时候,已经是午夜了。 善坊门前的灯笼散发着鹅黄的光亮,当他叩响善坊的门时,就已经意识到,善坊的主人——也在等人。 门应声而开,出现张清秀的脸,门后的女孩轻声笑,向院子深处道:“啊,苏明眸,果真有人来了呢!” 两分钟后,门后的女孩终于看清敲门的人,“……顾恩?居然是恩宠乐队的顾恩!” 顾恩淡淡的点点头,压紧额前的贝雷帽,转身跨进善坊。 善坊的主人——苏明眸温的水已经热了,刚好可以喝。 随顾恩而来的风潜入暗夜,善坊便是室皆风,灯暖茶香。 对于深夜来访的客人,苏明眸带起抹浅浅的微笑,将温好的茶奉上,“深夜来善坊喝茶,客人好兴致,应当不会是家中的伞坏了?” 顾恩愣。 “……善坊的主人,果然不是常人,听说……这里的主人不但能穿越古今,还可通便鬼神。” 苏明眸又是笑,眉眼若山水般从容。 “我还听说,你能定魍魉,杀鬼怪。” 听到这里,苏明眸抬眼看向他,潜入的风似乎都藏在了他秀气的发间,微微拂动。 “客人实在是道听途说了,苏某只是个手艺人,不过是被客人此行在神鬼巷里的脚步声惊醒罢了。” 顾恩疲惫笑,不置可否。 苏明眸神色不变,“不知客人深夜光临寒坊有何事?” 顾恩若有所思的看着他,好会儿才字顿道:“有人要杀我——如果连善坊的主人都救不了我,那恐怕没有人能救得了我了。” 刚才开门的女孩将门前的灯笼取下,插好门,提着灯笼急急忙忙的跑进院子里,“苏明眸你真神,君妄莲果然没有说错,在你这里做学徒是好事,刚才来的人居然是恩宠乐队的贝司手顾恩!” 苏明眸起身接过她手里的灯笼,“千寻,时间不早了,其他的事我来就好。” 千寻讨好笑,“苏老板别小气,让我要个签名再走嘛。”接着看向顾恩双眼放光:“顾恩你好,我是善坊新来的学徒千寻,我很喜欢听恩宠乐队的《玲珑》,你能给我签个名吗?还有还有,我朋友是主唱柳莫宠的超级粉丝哦!你能帮我向柳莫宠也要个签名吗?” 听到柳莫宠三个字,顾恩藏在贝雷帽下的双眼瞬间黯去,犹如山中的孤野游魂。 顾恩冷冷望向苏明眸,慢慢地道:“要杀我的人,就是柳莫宠。” 旁的千寻闻言错愕的怔在原地,半晌才连声追问:“你说什么,柳莫宠……要杀你?八卦新闻上不是还说你们其实是同性恋人吗?” 顾恩挑眉,冷哼声,“八卦新闻?滑稽至极。” 千寻愕然。 苏明眸浅酌清茶不语,等他说下去—— “你们知道‘煞’吗?” 闻言苏明眸回道:“记得《宣室志》其中曾有些记载:‘俗传人死数日,当有禽自柩中出,曰煞。’可是你说的‘煞’?” 顾恩点头,“不错,不错……就是人死后变成的怪物……”旋即低下头,不知在想些什么,“你还知道,人喝了煞的血会怎样么?” 苏明眸握杯沉思,轻轻摇头,“活生生的人若是喝了死物的血……就算死不了,应该也活不成了。” 说到这里,顾恩脸上浮起苦笑,却敛声不再继续了。 苏明眸流水般的眼凝神望着他,突然道:“你并不是人。” 他闻言颤,凝声道“你说的很对,喝了死物的血,就算活得成也不再是人了。” “柳莫宠,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经死了。” 苏明眸举杯的手停,“你的意思是,柳莫宠是煞?” 顾恩不落痕迹的笑,神情悲喜莫测,“我和他从小起在百枝寺长大,他死的那年刚好六岁…… 我还记得他说,不愿意个人死,太恐怖,太悲哀,他求我陪他……煞的血,你能想象到有多冰冷苦涩么?我……我又怎么预料得到将会被他控制辈子,变成求不得生死的活死人。” “百枝寺……不是留下山上的精神医院么,你们,是在精神病院长大的?”直沉默的千寻听到这里,十分惊异,听到她的话,顾恩却只是淡淡回道:“百枝寺的医生收养了许多被丢在荒山中的孤儿,那里是精神医院,也是孤儿院。 “那么……他为什么要杀你?” 顾恩抬眼,那样漂亮的双眼里,笑起来竟然有些落拓。 “他说,因为我不再听话了。” 二 . 已是后半夜了。 灯烛将要燃尽,呲、呲的响着,泡茶的水也已经凉透。 来访的客人走了许久,善坊里却一点也没有要熄灯的意思。 后院的莲池里,忽地出现一物,随着一声和风细雨的轻笑,一个身影渐渐显现在烛火里,“他”足尖轻点在一朵白莲之上,腰间的青木小葫芦晃晃荡荡的发出水流叮咚的响声,绝尘之态仿佛是池子里的白莲幻化而成的神仙。 苏明眸正在沉思,瞥了一眼莲池,他叹气道:“君妄莲,你又来干什么。” 君妄莲莞尔:“我来看看可怜的千寻啊……” 他足尖一点,轻巧的飘进院子,看着表情若惊若茫若痴的千寻,无奈道:“我可怜的小寻,暗恋了那么多年的偶像明星竟然会不是人……” 飘到苏明眸身旁坐下,君妄莲斜眼看他,“话说苏老板是不是十里之外就闻到妖的气息了?要不然怎么会大半夜的在这里泡茶等人?” 苏明眸点头道:“我是闻到了些异样的气息,不过,你出现后这种味道更浓了。” 君妄莲翻白眼,“哼,我堂堂千年玉灵,乃是神仙,就算有气息也不是你这破卖伞的能闻到的!” 苏明眸微笑。 “你们,相信顾恩的话吗?”千寻想了许久,还是无法接受刚才超出她认知范围的那些话,神情黯然。 君妄莲可怜的看着她:“本公子不忍心伤害你……但是,刚才来的大明星身上的确有鬼怪之气……虽然不知道他的话是不是真的,但他不是人倒是可以确定……” 苏明眸闻言,颔首道:“我原本对此事很是好奇,但又惧怕若是真有煞的话我一介凡人难以对付,没想到原来君公子对此事也如此感兴趣,隐在莲池里看了许久——对于君大‘神仙’来说,对付小小的煞只是举手之劳罢了。” 听到这里,君妄莲原本如玉的脸色变了几变,“破买伞的你瞎说什么,不用给我下套,我虽然是玉灵,可是要对付鬼怪会让我灵气竟损,肤色暗沉的,要干你自己去干!” 苏明眸再次叹气不语。 千寻欲言又止,想了又想,才慢慢说:“听说明晚恩宠乐队在故人酒吧有新歌发布会,你们要去么?” 君妄莲眼睛一亮,“有酒喝,有鬼看,为何不去? 然后回头看了苏明眸一眼,狡黠一笑:“苏老板,记得带上你一直胡乱吹嘘可以辟邪的伞,煞乃戾物也!” 恩宠乐队新歌发布会一个小时前。 故人酒吧后台。 “……接下来请看一条最新快讯,今日凌晨,本市发生一起非正常死亡,死者为女性,经调查发现其身份为著名影视投资人霍采,据悉,霍采死状可疑,肾上腺激素大大超过正常范围,警方初步判定为意外死亡。更多消息我台记者会进一步向警方更进。” 电视机前,一个人姿态优雅的坐在沙发里,新闻已经播到尾声,沙发里的人嘴角含笑,举杯的手略略停在半空。 旋即响起几声清脆的掌声,沙发里的人拍着掌站起身来,对身后的人道:“干得不错,又解决掉一个,不愧是我的好顾恩。” 靠在门边的人面无异色,隐藏在贝雷帽下的双眼难以认清,他冷哼一声,“应该恭喜你,从今以后,霍采不会再来烦你了。” 那人笑得开心,表面上却愁容满面,“哎呀……女人啊女人……总是喜欢飞蛾扑火,怪得了谁呢你说?” 门边的人住了声。 那人蓦地想起什么来,又说道:“对了,这次的新歌写的不错,落姐说,恐怕会比《玲珑》还要红,不过新唱片的歌……你可要抓紧了,制作人已经催了我好几次,我可不想被那些八卦媒体胡乱猜测。” 门边的人敛声许久,淡然回道:“新歌我已经在做后期……不用着急,再等两天,你就可以再次冠上‘柳莫宠’的名义卖到电视台了。” 那人面色突然温度降低,冷冷道:“顾恩,你不用冷嘲热讽……不说话,不会变哑巴的。” 说道这里,门外的助理突然伸进头来,打断了他的话:“莫宠、顾恩你们准备好了吗?外面的媒体已经等了好久了,发布会5分钟后开始。” 顾恩抬头一笑,应声道:“我马上就来,莫宠昨天感冒了,吃完药就会出去的。” “好,那你们快点。” 助理走后,柳莫宠回头看向桌上水杯旁边几粒白色的药丸,冷冷笑了一声走出化妆室,走到门边时,他低头贴着顾恩的耳,轻声道:“是药三分毒。顾恩,我警告你不要耍花样,我知道你想杀了我,不过,杀了我后果会怎样,我想你很清楚,最好乖乖的听我的话,替我写歌,帮我杀死那些烦人的‘飞蛾’,否则,我就折磨你一辈子,让你不得超生……对了,你一定知道我不舒服,今天的血……恐怕没有了,你要是饿得受不了,就出去找个鲜嫩的小孩子吧。” 顾恩低头不答,隐藏在帽檐下的眼里闪过一丝笑意。 晚上七点,恩宠乐队的新歌《行颠》发布会正式开始。 台下的各大媒体早已等得有些不耐烦,看着台上姗姗来迟的柳大牌,不得不争先恐后的抬起摄像机,只要抢得第一手新闻,明天电台收视率、报纸销量都会噌噌的往上涨。 创作俱佳的主唱柳莫宠一上台便交代了新唱片的诸多事宜,主打歌已经在做后期,很快便可以出炉,这次的新歌柳莫宠延续了《玲珑》的风格,保证定会是一场视听盛宴。 镁光灯下,恩宠乐队仍然是最耀眼的新星。 这时,贝斯手顾恩弹奏起了音乐,柳莫宠眼里的光芒暗去,只剩下一片潮海,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只等着他眼里的海掀起波澜,淹灭一切。 人生诸般苦 生老病死不过一路 情又算何如 风雨茫茫终究糊涂 心经凡人不会念 悲欢求不得各自两边 我一生不过为你颠 你笑我痴愁苦乐 独生独死 我一行不过为你颠 痴痴然然等寂寥 旁人自笑 你可羡我洒脱 还是辱我悲凉 人情皆空 破了然一痛 …… 三 . 故人酒吧的吧台前。 君妄莲要了第杯据说是恩宠乐队主唱最爱喝的“毒茉莉”,仰天打了一个哈哈,看了看身旁的两人,自顾自饮酒去了。 苏明眸果真带了他的伞来,破破旧旧的靠在椅子边上,随手可触。 千寻认认真真在听歌,直到音乐停下来,她才轻声感叹道:“不愧是柳莫宠,《行颠》毫不逊色于《玲珑》呢。” 苏明眸一点头,却是回道:“他们两人身上的气息果然一样。” 千寻看着他,疑惑道:“一样的?那么,就是说你也分辨不出谁才是煞来?” 苏明眸略然想了一下,颔首道:“虽说是一样,的确也像是因为在一起太久的原因,气息已经完全融合了,不过煞终究是从棺木里出来的,已经没有温度的东西,不管如何精心伪装,也还是死物。我很久之前倒是曾有听说过,煞的原型为鸟类,所以背上定会留下翅膀的痕迹等等传说……” “那传说是真的?” “假的。所谓“原型为鸟”只不过是煞幻化的其中之一物而已,煞的真实面目是什么,并没有人见过。” 听到这里,千寻更加疑惑了,“那么,苏明眸你到底看出来谁才是煞了么?顾恩的话是真还是假?” 苏明眸低头看了看椅边的伞,默然片刻,摇头说:“我不知道。” 君妄莲翻了翻白眼,冷笑一声:“苏老板你不知道就闭嘴嘛,干吗浪费口舌讲那么多,害我打起精神的听完了你的分析,简直乱七八糟!” 还没等苏明眸回应,君妄莲很是不屑的从他身边挪开,找酒保要酒去了。 等他走了,苏明眸却又是轻轻一笑,对千寻道:“其实,要知道顾恩说的话是不是真的并不难,去问问柳莫宠就好了。” 千寻“啊”了一声,说道:“可是,他身边随时都有各种各样的人跟着,要怎么才能接近柳莫宠?” 苏明眸不语,似乎也在思考。 台上,没有灯光的角落里,顾恩抱着吉他轻快的一笑,似乎有什么事情令他兴奋得笑容都溢进了眼睛,他低声自言道:“明天……只看明天了。” “——你们可知道留下山为何叫做留下?” 客来庄里此时热闹得很,饭庄的老板杨问手拿一把折扇,俨然一副说书先生的行头,站在大厅中央将手里的折扇一扬,弦、琵琶的声音此彼交错,杨问一拍手里的醒木,笑道:“这留下山原来不叫留下山,而叫做泉山,因山上的潺潺溪流而得称,传说几百年前曾有为书生进京赶考路过此地故而留宿在山间,这位书生夜里就寝的时候,突然听到了不远处的林子里有声响,他害怕是山上的豺狼,于是便屏息躺在地上不敢出声,那片林子的响动在万籁寂静的夜里越来越清晰——只听见一位极其好听的女子的声音突然高声笑道:‘潘家仙人来的可是时候,今天夜里是我家小姐的大喜日子,我家主人置了上好的酒席,遣我去请潘先生前来共饮,不知竟然在路上遇到了仙人,可是十分巧了。’书生隐约看见那位‘潘家仙人’弯腰一拱手,说话间竟传来了十分好闻的的味道,道:‘多谢苏姑娘好意,我家先生寒疾又犯,所以行动慢了些,只怕要姑娘多多担待了。’苏姑娘叹道:‘先生溺水留下的寒疾怎生还在犯?如此一个好先生竟是不得安生,叫人怜惜。’ 书生听到这里,心中不由得一叫,终于想起这‘潘家仙人’身上的味道是何,大惊之下冷汗津津——大家猜猜,这‘潘家仙人’究竟是何人?” 说到关键时刻,杨问折扇一收,轻笑着卖了关子,只见众人摇头不解,才接着道:“书生大骇,那‘潘家仙人’身上传来的味道,居然是上好的墨品‘松丸’之香,心下大惊。莫非他们口中的潘先生是‘一如入海寻李白,空看人间画墨仙’的潘谷先生?据说潘谷所制的墨品被誉为墨中神品,有‘墨仙’之称,但晚年不幸落水溺死,那苏姑娘又说潘先生溺水留下寒疾,只怕是不会错了,那么‘潘家仙人’难道便是潘谷所制作的‘松丸’?书生想到此处,太过入神,脚下压断了树枝,惊动了树林里的两人,只见一青衣女子一喝‘什么人在外面’,提了盏纱灯出现站在林子前,看到趴在地上的书生,不由宛然一笑,‘我道是什么人,原来也是位先生。’ 书生大骇,连忙拱手,‘小生只是路过此地,不想却惊扰了姑娘,实在抱歉。’却不想那位苏姑娘走上前来拉住书生,笑道:‘罢了,先生露宿在此,但山中夜间豺狼精怪甚多,我家主人好客,如若不弃,请先生跟我一道去共饮一杯,也好暖暖身子。’ 书生心下疑虑为何不见刚才说话的那位‘潘家仙人’,想了许久不知如何回绝,只得领了好意,跟着那位苏姑娘一道去了。走了不多时,果然在前出现了喜堂,书生只觉眼前一幕十分怪异,什么人家会在半夜操办喜事,实在是不解。跟了苏姑娘一道入了席,苏家主人果然十分好客,并拿出了好酒相待,苏姑娘道:‘此酒是我家主人取了山顶初生的甘露、埋在泉水源头之中数十年而酿成,取名留下,先生不妨一尝,说不定喝了这留下酒,先生便真的不会再想走了呢。’书生听罢,举杯一饮而尽,果真是十分醇美,是上等的好酒,便笑道:‘此酒好景色,叫人难不留。’ 据说此后,竟真的没有再见过这位书生,自古有传狐妖分为涂山氏、纯狐氏、苏氏族,书生只怕是遇见了苏氏一族的狐妖,半夜嫁女,前去喝了狐妖的宴席,当真被留在了山中,此山故得名留下,至于那位‘潘家仙人’是谁,却是不得而知了。” 客来庄的众人听杨问说完,纷纷拍掌叫好,杨问却摆摆手笑道:“我不过是给大家说几个段子图个乐,大家若是真心喜欢的话以后请多多赏脸客来庄,小店欢迎大家随时光临。” 坐在窗边的苏明眸听了许久,也由衷赞道:“好故事。” 君妄莲笑得八面玲珑,“这留下山上要真是有狐妖就好了,我倒想前去一会,尝尝那绝世无双的留下好酒。” 此时,旁边的千寻却盯着角落里那台黑白电视机许久,只见电视里的娱乐台正在播报新闻,画面切到了昨晚的新歌发布会,里面的柳莫宠多情柔蜜的唱着《行颠》,主持人的声音配着画面适时响起:“……据悉,恩宠乐队的主唱柳莫宠在新歌发布会后便联系不上,之后身上的证件等物被发现抛在了忘河畔,警方在得知消息后已经展开了积极的调查,究竟事情的真相如何,请大家继续关注我台。” 君妄莲大惊:“还没等苏老板去抓他,他居然就失踪了,莫非是知道自己死期快到,主动逃跑了?有趣,有趣。” 苏明眸却笑得如清风,道:“千寻,晚上记得备茶,定会有客。” 四 . 门外微风浮略,又是一个清冷的夏夜。 顾恩果然来了。 今天他看起来似乎病得厉害,一直咳个不停,千寻给他端了杯温水,心下却一直在揣测苏明眸怎么又知道他会来。 顾恩抬头说了声“谢谢”,却是想了许久,才接着解释了来意:“苏老板,想必你们已经知道柳莫宠失踪了,其实……每年七月的鬼节,山鬼都会在山中设宴,他总是要回到山中去赴宴的。所以,我想立即回一趟百枝寺,如果苏老板方便的话,能和我一道回去么?” 苏明眸略略想了想,便微笑点头,“顾先生之请,我自然不会拒绝,只是不太明白此行的目的。” 顾恩神色无异,娓娓道:“我之前曾经说过,他用自己的血将我也变成了不死不活的怪物,现在我只能依靠着他的血存活。现在我们就像两棵连根的树,只要他死了,我也必死无疑。” 千寻好奇的侧头——“这样说来,即使苏明眸能杀了他,也救不了你啊。” 顾恩微微叹了口气,“原本只要找到他的骨灰盒,就可以让他回忘川,可是一开始他就将骨灰盒藏在了山中……这么多年,我始终找不到在哪里——骨灰盒虽然不会动,却也会散发气味,我想这气味,苏老板是知道的。” 苏明眸不置可否的一笑,眼波流转间,看向庭中的藤蔓,藤蔓虽已长得十分凌乱复杂,在他的眼里,确是极为脉络分明的。 留下山上的百枝寺,据说已经有好几百年的历史了,也不知道是谁建了这座风格奇特的建筑,总之那么些年,百枝寺就一直这样空置着,直到二十几年前才有一位姓谢的医生住了进去,然后出资将它改建成了精神病院,除了病人与医生,那依然是一个很少会有人去的地方。 顾恩大概已经有十年没有回去了,险些自己都快忘记的美好、寂寞、残忍的童年都在这里,直到—— “莫宠,你为什么那么喜欢去后山?院长说过不准去的……” “因为后山有许多的山鬼陪我玩!” “山鬼……真的有山鬼么?” “我见过各种各样的山鬼,会下雨的潮湿鬼,会飞的空空鬼,会变身的易容鬼,你若是不信的话,可以自己去后山看看。” “如果被院长发现的话……” “真是个胆小鬼,你若是怕的话就留在这里好了。” “不……莫宠等等我……” …… 顾恩闭上眼睛,眼前的一切徒然消失在黑暗里,他定了定心神,跟着苏明眸一行进了百枝寺。 “这建筑真的是古代的吗?”千寻疑惑道,“怎么那么像西方的城堡?” “如果没有问题的话,我们晚上就住在这里。” 千寻一脸奇异的看向顾恩,“精神病院居然建得这么漂亮……做正常人好吃亏啊……” 苏明眸抬眼看向窗外,是一片盛满了微风的树林,时而有松鼠掠过林间,很是恰如其分的平静。 头顶的空气突然变得有些奇异——一个极其好听的声音从头顶传来:“煞果然是回到山中了,怪不得这林子里的妖物都不太安分,苏老板可得小心呐……不知道这山中真的有那留下好酒么?听着却喝不到,可真是挠人!” 苏明眸淡淡一笑,并不想理会半空中的君妄莲,自顾自上楼了。 顾恩却突然转身对千寻道:“若是不忙着休息,可以陪我去喝杯酒么?这几年,每次回到留下山都是去了后山,难得可以回来一趟,实在是很想念院长酿的酒。” 千寻一愣,随即明白,苏明眸不会喝酒,而且睡得很早,看起来,也只有自己可以陪他喝一杯了。 百枝寺的后院,顾恩搬来了小几,找院长要了酒菜,对千寻一笑:“有些简陋,不过酒菜的味道一流,景色也不错。” 千寻坐到小几边,也笑道:“有你这个大明星,哪里还会简陋,况且还有好酒好菜,简直可以媲美豪华大餐。” 顾恩笑了笑,无端有些落寞,倒了酒——林间的清风仿佛扫去了他眉宇中的怅然,连带了片片落叶,都悄然的坠入了他的眼里。 千寻只觉得有些异样,小心翼翼的开口:“那天……听到了你们的新歌,行颠行颠,其实,我很羡慕呢。” “哦?” “以前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也是这样‘一生只为他癫狂’,什么也不想管不想顾,拼了命的对他好……可惜的是,就连他,也会和别人一样,只笑我疯狂,从来也不会被理解……听到这首歌的时候,开心自己懂得这样激烈情感,却羡慕歌词里还有的那份洒脱。” 顾恩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只是轻轻一叹:“如果连那份掩饰的洒脱都没有,剩下的,不就是谁也骗不了的悲哀吗?” 千寻哑然。 说话间顾恩的酒杯又空了,漠然满上,细细的银练像是注满了不知名的诱惑,只想叫人痛痛快快的喝一场,好填满一心不知名的虚空。 倒了酒,他不禁问道:“你想不想,听听新唱片的歌?” 千寻默然点了点头。 拿起筷子轻轻敲击着酒杯,开口却是千寻从来没有听过的歌声,比不上柳莫宠的风情,只是听起来如叮咚流水,拂过他温柔的嘴唇,拂过她的五脏六腑,随意自在的席卷一切,爱着、恨着、寻找着尽头,制造一场情深不寿的海啸—— 花与人 总是一共开放 游芳丛 总是当时携手 把酒祝你美貌 笑矣且共从容 年年都属最好 却不喜是寂寥 苦恨人生短短 聚散若此匆匆 花与人 都不属去年老 游芳丛 可明年花更好 总是知与谁同 可花胜去年红 人走花剩下空 不过此恨无穷 …… 林间的风声、水声、蝉叫声都各自“寂寂”的回应着他,这一天、一地和小几上穿肠的“毒药”都仿佛转换成了十几年前的清冷月光,悠然的洒在他的周围,寂静的陪着他唱。 暮然回首,还是记忆里的稚嫩和流光…… “你是喜欢我吗?” “我当然喜欢你,如果莫宠是女孩的话,我一定要娶你的!” “如果你喜欢我,就要永远陪着我,永远不许背叛我。” “我答应你……可是,下次不要再在悬崖旁边推我了,我很怕会真的掉下去,就再也不能和你玩了……” “我不会推你下去的,就算你死了,我也会救你回来的。” …… 蓦地回过神来,一切又变回原样。 顾恩伏在案上,似乎已经沉沉睡去了。 千寻只觉得心头一动,伸手便想抚上顾恩的发。 林子里却突兀地传来了响动,她伸出的手愣愣的停在了半空,屏息听着夜里的动静。 只听见几个奇怪的声音在林子里此起彼伏,好像是几个人在交谈。 其中一个声音清晰起来,像是一个十分年轻的女人在说话:“我家主人为了柳先生,可是费了大力气,不但偷偷挖了饮水老人藏在老树下面的酒,还找来了千年的老参,现在,就缺几个白玉琉璃双龙纹杯,这下,我正要去潘先生那里借呢。” 另一个声音似是一个少年,“我的姑奶奶,潘先生家的那套白玉琉璃双龙纹杯早在千年就已失窃了!” “失窃了?那可如何是好,我家主人难得轮一次设宴款待柳先生,没有这套杯,那岂不是要失礼了。” “没有潘先生的杯子,不如现下到百枝寺借谢医生的将军盛龙杯吧!” 那年轻女人叹了口气,道:“也只有这样……柳先生这般人物,怠慢了可怎么是好,‘煞’我们可是惹不得的。” 少年打了个响指,颤声接道:“不要再说了……我又想起了几年前设宴不周的陈独眼的下场了,我们还是快去借杯子吧……” 千寻屏息听完,脸色已经变了几变,想起了客来庄里杨问说的那个段子,瞬间有些不敢相信,骇然间左肩突然被人从后面拍了一下,一个声音淡淡传来:“这么好的兴致在雨中喝酒?” 千寻回过头,一袭长衫的苏明眸持伞站立在雨中,面容素净,双眼竟是出奇的澄净,好似也被雨水清洗过般。 原来下雨了,竟不知道……千寻看了看伏在案上的顾恩,颤声道:“苏明眸,柳莫宠真的是‘煞’……” 五 . 每年七月的鬼节,就是山中鬼怪狂欢的时候,在这天夜里,就是性最喜寒的山鬼,也会逃进这夜色里,争着要御风而行,威风凛凛。 昏暗的夜色里,顾恩站在当年柳莫宠死去的悬崖旁,想起自己第一次在这里的时候,被深渊下黑暗震慑到不能自己,一遍一遍的看着那个巨石林立的悬崖,一遍一遍的在深渊的黑暗中轮回,风呜呜的呼啸而过,哭得惨烈至极。 顾恩安静的站在悬崖边,空旷的崖底忽然一遍遍的传来山鬼们的呼声,响彻山中—— “煞回来了……” “煞回来了煞回来了……” “煞回来了!” 他回过头,只是凝声道:“就是这里,拜托了。” 身后的人影渐渐显现,苏明眸长身玉立,含笑点头,眼里那条河依然宁静的流着,没有喧嚣,没有尘埃。 顾恩沉默着,似是在等待,山中依然一遍又一遍的传来—— “煞回来了——” 只见苏明眸手中的伞向前一指,从容笑道:“你要的东西就在那里。” 微风将薄雾掀开,悬崖边的一块巨石上,映出了两个浅浅的身影。 顾恩抬眼望去,不禁“啊”了一声,惊奇的看着巨石上的人影—— 只听一个极为轻佻的声音叹了口气,道:“苏老板……以后不要再让我做这种事了,这家伙果然在那群山鬼那里,可是山鬼虽然大摆筵席,他们的酒却难喝死了,根本就不是什么留下美酒嘛……。” 顾恩心底一沉,贝雷帽下的双眼竟是惧色。 君妄莲带来的人,居然是柳莫宠。 他沉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苏明眸笑道:“你的骨灰盒是他藏起来,自然要问他了,现在我帮你找到了他,你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就是了。” 顾恩看着躺在君妄莲身旁的柳莫宠,紧闭的嘴角突地带起一抹微笑,道:“不需要了,我已经知道在哪里了。” 听罢,巨石上的君妄莲叹了口气,“你若是这么快就知道,当初又何必找苏老板……真是麻烦。” 说罢伸手解下挂在腰间的青木小葫芦,将剩余的酒全数倒在了柳莫宠的脸上。 只见躺在地上的柳莫宠咳了几下,苏醒过来。 顾恩心里一惧,双手颤抖起来—— “你这只爱撒谎的煞,难道想变鸟跑掉么……?可怜了善良的小寻。” 君妄莲伸了个懒腰,懒得再像苏明眸一样绕弯子。 顾恩猛的抬起头来看着他,“你……你怎么……” “你爷爷我是神仙,又不是那个破买伞的,早八百年前就知道你才是煞了,你居然还找山鬼去吓唬千寻,你以为这样我们就会信你吗!” 苏明眸摇头叹气,懒得拆穿君妄莲。 他伸手轻轻拍了拍顾恩的肩,淡淡道:“十几年前,死的人,是你对么?” 顾恩低着头,天旋地转间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刻,就在这个悬崖,同样的黑夜里,那刺穿黑暗的声音—— “莫宠,不要推我下去……我真的很怕死……” “顾恩,你知道人死了会变成一种很好玩的东西么?” “……什么东西?” “‘煞’,能上天入地的煞,你想不想,变得强大无比?” “不……我不想死……” “你不是说喜欢我,永远不会背叛我吗?只要你变成了‘煞’,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再也没有人可以欺负我们了!” “可是,我害怕,我不想死!” “那不是死,那是另一种重生你懂吗?一点也不会有痛苦的,我帮你,只要一瞬间,你就可以重新活过来了,到那时候,你只要每天喝一点我的血,你就会越来越听我的话的……” …… “顾恩。” 那个声音又回来了……又回来了…… 顾恩抬起头,那双暗夜里的眼睛是柳莫宠的。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耍花样,怎么?你就那么想杀了我么?” “为什么……为什么我不会想杀了你……是你把我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自私的恶魔……你比真正的鬼还要可怕。” 顾恩沉默的笑着,犹如山间冰冷的雨水。 柳莫宠“哼”了一声,冷冷道:“那又怎么样,我用血喂了你十几年,你早就是我的鬼了,只能为我做事,我早就知道你不会怪怪听话,你以为你的骨灰还被我藏在哪个地方么,笑话,我早就将它撒在悬崖下的河里了。” 顾恩抬起投,震惊的看着柳莫宠,终究是没能忍住,眼里的冰冷的泪霎时流了出来——他颤抖着一字一顿道:“这……是真的吗?你毁了我的骨灰……毁了我回忘川的机会……我,我本只想给你一个教训,让山鬼们演了场戏,让苏老板替我找骨灰罢了……本不想杀你,而你,这么多年来,不过是将我当成一个玩偶……让这个玩偶死,让这个玩偶替你杀死那些纠缠你的女人,让这个玩偶替你写歌让你功成名就,最后你不喜欢了,就毁了这个玩偶……明明你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个玩偶……你竟然还……” 明明你比任何人都明白我的…… 你比任何人都明白我…… 顾恩闭上眼睛,早已经死透了的心随着绝望的声音,终于变成了一把破败的死灰。 不过是想得一场解脱。 …… 柳莫宠紧紧抿着嘴,只是心底微微一动。 最后,却变成了无谓的挣扎,被抛入了山川。 “你,去忘川吧。” 顾恩抬头望去,眼前却是一片模糊,只能听着。 “苏明眸说过,这条河是流向忘川的,你的骨灰,很早以前应该流去忘川了。” “你肯放过我?” 柳莫宠眉间一皱,隐隐藏着什么,一低头道:“你早就其心有异,要你有什么用,现在还不是反过来要杀我,从今以后,你不用再喝我的血了,我死,你也不会永世不得超生。” 顾恩惨然一笑,却是无语。 煞,乃戾物也,养煞者,当以其血饲之,抚之,乃弭首,久矣,其戾必反噬其身也,其戾必反噬其身也…… 君妄莲最烦婆婆妈妈的戏码,一点足尖消失在了夜色里。 苏明眸看着顾恩,朗朗一笑:“我送你去忘川。” 顾恩回头望向柳莫宠,只是听他低声念着什么,默默消失在悬崖边。 抬头看向天色,破晓了。 六. 爱,不是占有。 不是索取才是爱。 你可记得,我们正当天真的时候,在那清风拂动,暗香盈袖的林间,度过了过少个光怪陆离的夏夜,遇到了会下雨的潮湿鬼、会飞的空手鬼,会变身的易容鬼……携手穿梭了多少次时光的海啸,我宁愿与你永远沉睡在树根旁,不再醒来,不再长大,不再死去。 无奈,世情总是背离意愿,那么,当我清醒过来—— 你既无心,我便休。 一 . 锦南小镇的春天总是来的格外的早,伴随着柔媚的雨,魂牵梦绕而来。 雨淅淅沥沥的下着,滴落在屋顶的水珠轻快的破碎,落在地面上,隐隐约约涟漪层层,雨声嘈嘈切切,细声巧作绳触纸,好似双温柔的手,轻触着人的耳廓。 千寻站在雨中,虽然没有带伞,她却乐于被这微凉的雨意席卷。 考上锦南大学之后,她终于能回到锦南,眼前熟悉的景象沐浴在细雨里,耳边不时传来吴语小调,亦如儿时回忆中沐浴在幽深春末里的抹美人尖。 “小寻!”千寻回头,原来成楠她们已经走出好远了。 她抬起手在额前搭了个小棚遮雨,转身跑进清秀佳人般的雨帘中。 行人在长廊下避雨,千寻扭干衣服上的水,附近的茶馆飘出了淡淡的茶香,是明前龙井的味道。 两三行风雨,四五壶淡茶,七八缕浮生旧梦——这大概,便是个由温柔羁绊的网编织而成的故乡之梦吧。 千寻笑,抬眼眺望着雨下的景色。 朦胧的视线里,不知不觉竟出现了些怪诞的景象…… 不远处的三忘桥上行人寥寥,个点缀着珍珠色光影的人依靠在桥柱上,双肩微微耸动,伴随着魔性妖冶的柔腻香味封住鼻息——千寻向前走了几步,只见桥上的那人头绸缎般的长发坠地,身着古朴而精美华异的衣衫,犹如跨过了千秋岁月而来。 那人低着头,眉峰轻皱,双肩微微颤动,是哭泣的声音。 千寻目光窒,被摄去了魂般,步步走近那个食人梦境的奇异佳人,周围的细雨瞬间变化为凌厉的细箭般敲击着地面,企图想隔断千寻的路。 突然,似乎是听到有人走来的声响,佳人猛的抬起头来,眼里竟是烧着阴暗而冰冷的火焰,静静等待着猎物前来! 它的目光如炬,烧灭了她的理智。 就差几步就能走近那个妖冶佳人,却忽然有人拉住了她的手臂,阻止了她的前行! 千寻愤怒的回过头,眼中仿佛出现了朵浅白的芙蓉在雨中绽放……散发着淡淡的桐油的香味,她眨了眨眼睛,不,那不是芙蓉花,那是把黄白色的油布伞,隔开浅浅的雨水,像个多情的梦,笼罩着伞下的人,那人看起来不过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人,身穿袭白衫,素淡面容,洁净无瑕的眼眸里,似有条细水长流的河。 “你是谁?”千寻回过神来,对身处的状况无比迷茫,她刚刚不是还在长廊下和成楠她们起避雨吗,怎么会跑到了桥上? 伞下人对她微微笑,柔和而刚正的眉眼之中尽是欲语还说,“不要再过去,它会吃了你的。” 千寻惊,想起来刚才桥上有个人在哭!她看向桥头,刚刚明明有人依靠在桥柱边低声哭泣,可现在桥上除了稀稀拉拉的行人外哪里还有什么长发坠地的妖艳佳人! 顿时,阵恐惧袭过——那到底是什么? “小寻,你怎么了?”成楠跑过来拉住她,“怎么像个傻大姐似的直往桥上冲,怎么喊也喊不应?” “刚刚,我看到桥上有个奇怪的人……” “什么奇怪的人?我怎么没看到,大姐,你是被雨淋糊涂了吧?” “我……”她摇了摇头,时无语。 回过神来,才发现刚刚将她拉回来的伞下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眼前阵眩晕,难道真的只是自己的幻觉吗? “没事就快回去,跑这淋什么雨!”成楠吁了口气,拉起她的手,“长廊那边的商店里有好多漂亮的小饰物,走,帮我挑几样去。” 千寻被拉着回到热闹的长廊下,周边的小饰品店琳琅满目,看起来古旧却富有特色,吸引着来来往往的行人。 “小姑娘,买把木梳吧。” 千寻心不在焉的回过头,是家木梳店,小店老板殷勤的递过把桃木梳,得意道:“这些木梳都是挑上好的桃木纯手工制作的,非常漂亮,就你手上的这把,还是样古董呢。” 千寻的思绪还没有回来,随意看了看手上的木梳,雕花精致浮凸,颜色陈旧却考究,握在手心里清凉舒适,鼻息之间传来淡淡桃木的香味,似乎有丝丝细语从掌上传进心底,轻声诉说着个远山眉黛,佳人几何的回忆。 成楠听见“古董”二字,伸手拿过千寻手上的桃木梳,细细把看,精致是精致,可惜是把断梳,只有半,“唉,老板,这木梳的另半呢?” 小店老板笑了笑,“自古木梳含有结发之意,这梳子的另半,大概在梳子主人的意中人那里。” 成楠将梳子拿在手上轻轻摩擦,梳子的背面还刻有几行小字: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她轻声念完小字,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这梳子,我买下了。” 二 . 告别了成楠她们之后,千寻独自走进了雨帘,穿过熟悉的巷子,眼前出现了一扇朱漆大门。身后有别人家的小孩嘻嘻闹闹的在雨中跑过,突然想起小时候在这条巷子里,每次下雨,她也像别的调皮孩子那样张扬的在雨中穿梭,而外婆,每次都是抬着伞在雨中来来回回的追。小时候的事许多都已经模糊了,不过在外婆家度过的日子却还历历在目。一阵糕点的香味扑鼻而来,千寻摸了摸饿扁的肚子,赶紧上前敲响了门。 大门应声而开,一张熟悉而苍老的脸出现在门后,千寻展开一个笑脸:“外婆,我回来了。”外婆瞪着双眼,一把将她拉进门内,随后上下其手将千寻全身都摸了个遍:“真的是我的小寻,回来就好,怎么全身都湿了,没带伞吗?快坐下,我给你拿毛巾去,你这孩子也是的,好歹等雨停了再回来也不迟啊,生病了可怎么办!” 千寻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将带回来的特产拿给外婆,“外婆我没事,不会生病的,您快坐下吧,看我给您带了什么来。” 说话间瞥见小院里的桌上——海棠糕,三丝鱼,龙井虾仁,红豆年糕羹,菱角炒青豆……她咽了咽口水,外婆拍拍她的头:“饿了吧,我做了许多你爱吃的菜,这次回来,外婆以后天天给你做。” “谢谢外婆。”千寻放下包,好久没有吃到这些菜了,还是记忆里的味道,满口香,好吃得不得了。 千寻坐在桌旁大吃特吃,只见外婆从里屋拿着毛巾出来,右手提着一把油布伞。 将伞靠在桌边,她拿起毛巾一边帮千寻擦干身上的雨水,一边道:“出门的时候带上这把伞,免得再淋雨,赶明儿我再去给你订做一把新的,锦南太湿了,不带伞怎么行。”千寻放下筷子,目光被桌边的伞吸去,发现居然还是小时候外婆在雨中追她时候打的那把,伞面很旧了,外婆却一撑就是十几年,撑开油布伞来,轻盈的绿竹伞骨握在手里,十分牢固,伞面上纷繁的油彩一点也没有褪色,小时候不懂欣赏的那句小诗还在原来的地方: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 “外婆,你在哪里订做的伞?好牢固,撑了这么多年呢。” “就在神鬼巷子里的‘善坊’做的,那的师傅手艺精,这一把伞撑了十几年,现在油布伞用得人也不多了,我习惯了这老手艺,一直也没换。” 千寻转着手中的伞,淡淡的桐油味很好闻,她突然想起了那个桥边拉住她的伞下人,若有所思地说道:“明天我去订伞吧,好久没有回来锦南,我顺道也出去走走看看。” 锦南的雨似乎是永远下不完的。 从外婆家出来,千寻撑起油布伞走入雨中。 穿入神鬼巷,脚下踏的青石板嘡嘡嗒嗒的发出好似音律般的声音,千寻在幽静的小巷里轻轻快快的度着小步,时间都慢了下来,印刻在这一方静地,在锦南这样被遗忘的江南小镇里,所有的一切都是凝固的。 雨轻柔的下着,似乎没有倦意。 她在巷子里拐来拐去,不多时就走到了尽头的一家老宅院,宅院门檐上的紫檀招牌生着厚厚的苔衣,十分古旧,刻在正中的“善”字飘逸灵秀,让站在门前的人无端生出一种不属于这个年代错觉。 走进善坊里,院子不大,一股宁静的桐油香懒懒的弥漫在空气中,院子顶部有几根长长的绿竹交错搭着,点缀着几个绘着《游园惊梦》的纱帐灯笼,还有几把样式不同的油布伞,若繁花盛开般的伞撑在绿竹之上,竟若幽兰。 这样韵味别致的小院里,每走一步,都像是走入了古人的画中,幽静从容,。 “需要做伞吗?”一个清正的声音从屋内传来,千寻寻声望去,脱口而道:“是你?” 善坊的手艺人站在屋内,只见此人身穿简洁的布衣,墨色的短发之下眉眼清淡如玉,明明是一身古典柔和的气质,却偏偏还融入了一股子浩然正气,温润而不失阳刚——正是昨天在桥边拉住千寻的那位伞下人。 伞下人落落一笑,“我叫苏明眸,是善坊的主人。” 能在这里再次碰上这个名叫苏明眸的怪人,千寻有些意外,却并不惊讶,外婆的伞上的桐油味,和那天他拉住自己时闻到的味道一模一样。 那么,昨天桥上的“奇异佳人”,到底是什么? 千寻看着他道:“苏明眸……昨天在桥边,你是不是也看到了什么?你告诉我再走近的话,‘它’就会吃了我,是什么意思?” 苏明眸从屋内走出来,手上有一把新做好的伞,他的手指轻触着伞面上油彩,面无异色。 “不知你可听说过,在中国民间,传说桐油与红色有消灾辟邪、驱鬼,保平安吉祥之意?锦南气候湿润,你得选一把好伞才是。” 苏明眸的话让千寻一愣,乍一听之下有些不着头脑,但她却听得懂,昨天在桥上见到的根本不是什么人,而是不详之物,不知道是什么鬼怪,竟差点将她引到了桥上,如果没有苏明眸及时将她拉住,难道它真的会“吃了她”? “那是什么妖魔鬼怪?真能把人吃了吗?” 苏明眸将手上的伞收起来,递给千寻,“你若不小心,真的会被吃了的,如果下次再遇见它,你的运气未必会这么好,这把新伞绿竹软骨,绘彩透干,不定真能辟邪。” 真是一个奇怪的人。 走出神鬼巷,千寻手里拿着那把新伞。长长的街道上行人寥寥,雨还在下着,迎面便是三忘桥,小桥依然安静的久立在雨中,却不知道为何透出了些许的诡异。 几天之后。 午后两点十五分,善坊的后院。 一身素衣的苏明眸正在给池塘里的鱼喂食,身后悄然出现一个白色身影,不知不觉的“飘”到了他的身旁。 苏明眸头也不回,只是朗朗一笑,对来人道:“君大公子,今天又是闲极无聊了?” “第个人跳下三忘河了,你真不打算管管?”那身影开口说道,音色温软,笑意盎然。 苏明眸不语,他将手中的食物撒入池塘,悠闲的喂鱼。 身旁那人忍不住“飘”到他的右边,随意坐在池塘边的石头上,又道:“苏老板,不是我说你,你难道就要这样下去么?每天做几把破伞,煮个饭又太难吃,活的毫无出息。” 苏明眸抬眼看了那“人”一眼,坐在石头上的那人是个极美的少年,肤若美玉,一头墨玉长发披散,身穿纱织白色衣衫,衣摆处用金丝线秀了一朵栩栩如生的莲花,他手拿一支玉笛,笑得柔情之极。 “这又和你有什么关系?” “是不关我的事,不过苏老板啊,前几天那个小妹妹在三忘桥上见到的那个东西,你要是再袖手旁观,不知道它会害了多少人呢。” 苏明眸将手中的食物撒干净,拍拍手心,“你不回去几百年前做你的‘莲玉君子’,倒是飘到我这里关心百姓来了。我不过是个做伞人,你是玉灵,捉妖怪的事还是你去解决比较合适。” “苏大老板你怎么能这样?”那“人”道,“我可捉不了它,那东西怨气那么深,会让我肤色暗沉,灵气尽损的!你要是不管,我可没办法,不过要是这镇子上的人都死光了,看你那几把破伞还卖给谁!” “我发现你最近特别爱多管闲事。”苏明眸声色淡然,却隐隐透出丝丝寒意,“说吧,你这次又来干什么?” 君妄莲笑得开心,语气带有一丝轻佻,“我又想起上次你带我去客来庄吃的蟹粉狮子头了,我身上没钱,你再带我去一次吧,这次我要打包带走。” 三 . “昨日,本市安好清洁公司表示,两名清洁人员在锦南镇忘河清理河内垃圾时发现一具女尸,警方根据其体态特征经调查发现死者名为陈容,a大美术系大学生,这已是五天之内在锦南镇忘河发现的非正常死亡第起,目前警方已在积极投入调查……” “痴戏”茶馆里的黑白电视声音有些嘈杂,画面因为年久而有些模糊。 千寻陪着成楠在“痴戏”茶馆里喝茶听书,电视中的新闻报道让人有些不安,画面中打捞死者的地点正是离茶馆不远的河段,打捞起来的尸体被河水泡的发胀,触目惊心。 “千寻,你信不信这世界上有妖怪?”成楠从电视屏幕上回过神,这几天她看起来精神不是很好,像是大病了一场,声音气若游丝。 千寻吃了几块茶点,没想到成楠会问这种问题,“为什么会这样问?我觉得世界上有许多令人捉摸不透的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 “我……”成楠欲言又止,“算了,我只是随便问问。这几天的死亡看起来有些不正常。” “别胡思乱想了,哪有那么多不正常呢,顶多是有什么可怕的连环杀手,又怎么会和鬼神有关系……”千寻顿了顿,突然想起了什么,看了看忘桥,脸色微微一变,只是道:“成楠,你脸色真的很差,要不我明天陪你去看医生吧?” “不用了,我没生病,只是最近睡眠不太好,有些累。”成楠的表情有些不自然,脸上虽然有血色,却像是硬生生挤出来的一样,看起来十分怪异。 顿了顿,她抬起眼睛,“对了,千寻你还记得刚来锦南的那天我们一起买的那把古董梳子吗?” 千寻点点头,“记得。” 她的脸上突然闪过一个简短的笑容,右手从桌面下拿出一物放在桌上,“就是这个,我……我不太喜欢了,送给你吧。” 千寻一愣,“怎么那么快就不喜欢了,居然还便宜我?” 成楠一笑:“有便宜占的时候你就快占,不要等我反悔哦!” 千寻笑着拿起茶壶:“遵命,拿人手软,茶凉了,服务员偷懒,我现在就亲自给成大小姐沏茶去!” 几分钟之后,茶馆所有的嘈杂都转移到了忘河里 。 忘河里的第起死亡,是成楠。 回到家乡之后,千寻终于记起了这里最美好的夜色,晚上的天气很好,风徐徐吹着,各种灯光点亮了黑暗中的小镇,船娘摇着船在河面上摇摇摆摆而去,隐隐有几句吴侬软语的小调传出,很安心,很温情。 如果没有发生那些死亡,这仍然是让人心情静好的夜色。 成楠……她握紧手掌,掌心里,是成楠最后留给她的那把木梳。 她蓦然一笑,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此时此刻,此景再好,却也是难以消化这寥寥悲伤。 心底一片冰凉,眼泪一下子难以忍住,霎时流了出来。 千寻越发握紧了手中的木梳,眼前是成楠略带笑意的眉眼…… 不知不觉,一幅幅画面却突兀的出现在回忆里—— 夜色已深。 庭前的桃花偷偷伸出墙外,开得悠然美貌。 “叩叩”两声,门外之人玲珑环佩流水来,惊扰了躺在椅子上小睡的妇人。 木门缓缓开了,站在门外的男子面容清俊,背篓里装满了不知名的药草,许是累了一天,男子对着妇人微微一笑,进门便将背篓放下,“有几味药没有采齐,我去了后山,所以回来晚了些。” 妇人伸出衣袖逝去男子额头的汗,正欲要说什么,却暼到他腰间零星的血迹,不由得心里一凉:“怎么伤到了?快坐下,我去拿药膏。” 男子却笑起来:“不过一点小伤,死不了的。” 妇人皱眉,语气无端落寞:“说什么死不死的,你是存心要令我难过。” 男子笑着抚过妇人的肩:“阿齐啊阿齐,只是一点小伤你便如此紧张,若是我真的死了,你岂不是会心伤遽痛一辈子?” 妇人望着男子,却笑不出来,一声叹息:“你若是死了,我哪里还有时间遽痛,这辈子也就这么耗尽了,只得下黄泉去寻你。” 男子笑得惬意:“好,好!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月色如梦,了此一生无扰清休。 …… 院子的门无端端被打开了,树下乘凉的的外婆“咦”了一声,“千寻,这么晚了你要去哪?” 院子的门已经关上,没有回应。 靠在门边的那把油布伞忽然倒在了地上,幽静的夜里,蝉叫声,流水声交错的响着,并没有起风。 四 . 客来庄二楼。 “不愧是客来庄的蟹粉狮子头,就算是御膳房也是做不出这等美味的。”一个声音从夏芒阁传来,音色极是好听,客来庄端菜的小六细细的听着,差点把春降的酒酿圆子给端到夏芒去,好将这声音听个清清楚楚。 夏芒阁。 君妄莲吞下最后一口蟹粉狮子头,看着空空的盘子叹气:“可惜……可惜,没有用五花马、千金裘换来的美酒,狮子头也有些索然无味……”他抬起眼瞟了一眼苏明眸,不语。 窗外又在下雨。 苏明眸坐在窗边,出神地凝视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水,手指“嗒、嗒”得轻轻敲击着桌面,面前只放了一杯清水。 那把不离身的油布伞兀自靠在墙角滴着水。 见他不答,君妄莲落落一笑,也不生气,“虽然没有五花马、千金裘换来的酒,不过幸好我来找你之前,去九皇子那里要了一点上好的公子醉,这可是拿五花马、千金裘去换也换不来的。”说罢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拿出一个青色小葫芦,这小葫芦周身一幅青山绿水共为邻,似是天生长在上面般,雅致珍贵。 君妄莲掏出一个白瓷小盏,自顾自的倒了一杯酒,推到苏明眸面前,“来来来苏老板,一壶浊酒喜相逢。” 苏明眸仍然看着窗外,不咸不淡的回道:“酒会乱性,我只喝水。” 君妄莲当做没听见,笑着将酒推回来一饮而尽,“我知道苏老板你命太贱,天生享受不来好东西,所以我也不是当真要请你喝酒的,不过是客气客气而已。” “是么?”苏明眸回过头看他,淡淡一笑:“话说你这酒当真是‘拿’的?我怎么记得上次你悄悄去‘拿’的时候被九皇子给轰出来了?” 正在喝酒的君妄莲呛了一下,远目望天,再次装作没听见,迅速转移话题:“这三忘河死了第三个人了,我说苏大老板你如今已经活在了现代,就该多关注下身边的世界,不要老是没出息的窥探古代人的生活好不好?” 苏明眸看向窗外,懒得与他斗嘴。 君妄莲就着公子醉吃着第二盘狮子头,心满意足。 抬眼看向窗边人,“昨天晚上……那个来买伞的小姑娘去了故人酒吧,今晚……苏老板要是再不有所行动,不知道又那妖怪又要害死多少人咯。” 这个自称神仙的玉灵总是唠叨得很。 苏明眸不再理他,拿起角落里的油布伞径自走了出去。 君妄莲将小葫芦里的酒喝得一滴不剩,惬意一笑,语气轻佻:“苏大老板真以为那几把破伞能驱邪了?莫要弄到最后被妖怪吃了才好。” 客来庄的小六看着消失在雨帘的苏明眸一愣,回头又看了看只剩下几个空盘子的夏芒阁,自言自语道:“善坊的苏老板怎么是一个人来的?刚才明明传出了两个人的声音……” 故人酒吧。 “低眉辗转,一迷千山万水都不见,倦怠流浅,但凡红尘又有几人添……且吟且听,眷恋痴缠是你,精巧玲珑都是你……末了孽都还是缘,玲珑只是你的骗,睥睨时间无人去编……谁会下穷黄泉……谁囚夜了了难眠,果真连佛也无救……醉了最是缠绵,玲珑只是你的骗,罄竹之罪谁来填……”故人酒吧的台上,恩宠乐队主唱别有风情的低音款款流转,一曲《玲珑》唱罢,台下的人安然投入了他的眼,情愿被麻醉。 角落里,一道目光紧紧跟随着台上人的身影,享受着歌声里的深情与离愁,却是满身欣喜与欢愉。 主唱柳莫宠收住最后一句歌词,温情一笑,独自谢幕走下台来。 走到吧台旁坐下,调酒师习惯性将一杯酒推到他的面前,笑道:“大明星,一杯毒茉莉。” 柳莫宠点点头,缓声道“谢谢”,声音很是好听。 他静默的喝着酒,身上散发着美好的气息和诱人的情欲,他低头玩弄着掌心里的一样东西,仔细一看,却是一把古色古香的断梳,淡淡的散发着雅致与瑰丽,想必曾经拥有它的必定是芳华艳绝的人物。 然而,角落里那道目光的主人身体却忽然重重一颤,正是千寻,一个声音缓缓在脑海里出现:“古时候,断梳是结发的意义。” 跟着那个熟悉的味道来这里,果然是自己手中断梳的另一半。 这个人……是册良吗? 恍惚间,千寻脸色又是一顿,册良是谁,自己为什么会来故人酒吧?又是为什么对那把断梳那么在意……她到底是怎么了? 五 . 床上的人鼻息越来越弱了。 床边的男人收敛目光,原先那样朗朗的笑容,蓦地投入了她虚弱的阴影里。 “册良,我……怕是要先你而去了……” “阿齐,我不会让你死。” 床上的人看着他,笑得如清风。 “我不怕死,我曾想过与你共赴白头,共饮黄泉,而如今……却要这般辜负你……我于心不忍……若我先你到了忘川……此后等你白发苍苍可以来见我之时,便以结发木梳为信物相见如何?” 男人牵动嘴角,却是最终没能笑出来。 她的淡似红尘流水浮云,艳似神仙竹林醉梦,似乎都要随着凡世的碧波,缓缓的,温柔的,流到了天上,最终汇成了一瓢晴雨,漂泊而去。 他终是闭了闭眼,起身拿起门边的蓑衣,戴上斗笠,背对着她沉稳一笑:“等不到雨后了,我上山一趟把药材采齐给你熬药。” 她看着他的背影双眼越发的清亮,像是要看穿了那彼方笑容之下浓浓的失意,终是没有阻止。 门边的人拿蓑衣的手一顿,又利落披上身,只远远道:“你定要等我回来,不会很久的。” …… 猛然从梦中苏醒,千寻惊讶的呆在床畔,又是这个梦!这个真实得连每一分心痛都清晰的刻在脑海里的梦。 数不清多少次做着这个重复的梦境了,册良与阿齐的分离,情人的不舍与求不得的悲泣,无数次的盘旋在梦里,犹如真实的过去,折磨着她的神经。 千寻无力的将额头上的冷汗抹去,眼角却突地瞥见桌子上的断梳,和柳莫宠那把可以合为一把的断梳,她拿过断梳,用手指摩擦着上面的诗句“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千寻忽然明白过来——在成楠成为三忘河里的第四具尸体之前,一切的异样都是从买下这把断梳开始的,或许这些诡异而真实的画面不是梦,而是来自断梳的记忆…… 一个清丽的笑声从千寻身体里的某处响起,“你终于,懂了么?” “啪”的一声,梳子掉落在床下,千寻愣住:“你是……阿齐?” 阿齐施施然笑着,柔声说:“比起死掉的那些女孩你还不至于那么笨,不过从现在开始你的身体归我了,不用担心,因为等你再次醒来的时候,就能见到你的好友成楠,而我,也终于找到册良了。” 千寻的瞳孔因为恐惧而不断放大着,她能感受到,另一个灵魂,正缓慢的将她驱逐到最阴暗的角落。 原来,阿齐就是她在三忘桥上看见的奇异佳人,也就是附身在断梳内的妖怪……而成楠便是被阿齐食尽精气害死的,那么下一个死的——就是她。 窗外传来窸窣的风声,偶然听到衣袂在微风里翻飞的声音——苏明眸悄然站在屋顶之上,仔细的听着屋内发生的一切,只见他丰神俊朗的面容上出现一个极轻极静的笑容,“终于等到你出现了。” 故人酒吧。 酒保调了两杯上好的毒茉莉,一杯递给大明星柳莫宠,而另一杯是一个陌生的眉目姣好的女孩,酒保笑了笑,柳大明星换女伴并不是怪事,他总是知道怎么俘获女孩的心,却从不将自己的心交给任何人,没有例外。 吧台前,柳莫宠柔情的看着眼前的女孩,一步一步用情欲之毒侵蚀着这新的猎物。 女孩温言巧笑,眼里是与爱人重逢的喜悦,她知道,拥有另一半断梳的人,就是她的册良,“你好,我是阿齐。” 六. 三天之后。 故人酒吧里仍然被那意乱情迷的歌声俘虏着。 柳莫宠带着高傲的姿态轻松的喝着毒茉莉,俯视着他的信徒们。 “莫宠。”身旁突然出现一个身影,看到来人,柳莫宠抬头一笑,眼里瞬间染满了情意,“落姐。” “落姐”温柔的笑着靠在柳莫宠身旁,拿起他面前的酒饮了一口,迷人的身材散发着一种并不张扬的成熟美,十分有韵味。 “你今晚状态不错。” “还好,只是……落姐你坐在台下,还是紧张了一些。” “新歌写得怎么样了?” “已经进入后期制作了……其实,这次新歌的灵感来自落姐你,没有落姐的话,也没有今天的我。” 落姐盈盈一笑,眼角满是甜意。 而柳莫宠似乎有些醉了,他侧身向落姐那边靠近了一些,唇角似乎要亲吻她的样子,满眼柔情蜜意,整个人都陷入了温情的暧昧。 “落姐,这个送你。”一把精致的断梳出现在他的手中,只是为了俘获另一个猎物而准备的诱饵。 收到情人的礼物,落姐自然难掩欢喜之色,对于柳莫宠来说,这个猎物已经是囊中之物了。 只见他身后的站着一个人,那人脸上的柔情瞬间被打碎,她颤声道:“莫宠。” 柳莫宠回过头,仍然带着那诱人的笑容,“阿齐?” 三忘桥畔。 柳莫宠看着潺潺流水,精致的面容毫无异色。 四周安静得可怕。 “莫宠你,心为何如此难以安定下来……”终是打破宁静,叹气声不经意流出。 “阿齐,我想你是误会了,我从没有对你许过任何诺言。” 阿齐摇头,眼里又出现百年前那个难捱的夜里,她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回想着万万千千曾一起与他度过的风雨冷暖,听他一笑恍若春风有雪,一动宛带天际流光,那样的笑容,那样的剪影,经过百年的洗礼,终究是不复存在了。 找了那么久,眼前的莫宠,不再是那个要她等他回来的册良了。 她缓缓一笑:“你怎么能,怎么能把那把属于我们的断梳送给别的女人?” 柳莫宠扬起嘴角,“属于我们?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只不过是一个送给女孩的小礼物罢了。” 阿齐无力的闭眼,握紧了手中属于自己的那把的木梳,永远也不可能再与另一半结合的残次品——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他终究还是没有回来。 一直坚信带着另一把“结发”的人,就是她的册良,难道错了吗? …… “若我先你到了忘川……此后等你白发苍苍可以来见我之时,便以结发木梳为信物相见如何?” 阿齐心中一窒,你是骗我的吗? 那么,一起共赴黄泉吧。 柳莫宠看穿阿齐眼中的杀意,蓦地心惊。 “阿齐,不要。” 一个声音从心底响起,是这具身体的主人,千寻。 “你所有的心情我都感受到了……可是你看清楚眼前的这个人,他真的是你爱的那个人的转世吗?还是——你只是因为太想念爱人而被蒙蔽了双眼?” “利用了这么多无辜生命的你,真的找到你的爱人了吗?” 阿齐沉默的听着来自身体某处的声音,疑虑渐渐升起,最后却是咬牙将千寻逼到心底的角落,“你不用再说了,我不想听!” “啪”的一声——远处突地一物掷来,将阿齐打倒在地,她回头一看,脸色微变,是一把纸伞。 雨,又密密的下了起来,三忘桥尾,一个身影隐隐约约出现在雨里,伞下人从雨中款款而来,步履随意,纤尘不染。 “已经够了。” 伞下人的声音明朗清晰,阿齐只觉身子一痛,魂便被硬生生扯出了身体。 原先躺在地上的阿齐,瞬间变回了了千寻的样子,千寻看到那个似乎从仙境中走来的身影,缓缓松了口气,双眼重重阖上,实在是太累了。 “你牺牲了这么多人的魂,已经没有意义了。” 伞下人站在桥尾,刚才从手里掷出的伞此刻静静地靠在桥头,在雨中微微颤抖。 阿齐的声音从伞里传来——“我不甘心……不甘心,那晚,册良终是没有回来,我只是……想在死时有他在身边罢了……为何,为何我含泪变为精怪,也再难见到他,他是生,是死,通通不知,找了百年,终于再看到册良身上那一半结发断梳,叫我如何放手……” 雨中的柳莫宠看到这一幕脸色苍白,声音僵硬的回道:“断梳我只是无意中在山里捡来,本来不是我的……” 阿齐的声音略略停住,终是,被这百年的相思纠缠至死…… 伞下人走上桥,伸手将伞举过千寻的身躯,雨渐渐小了一些,却不见打湿他的黑发。 “你等的那个人,风雨交加的那一晚,就已失足落下山崖,先你而去了,你在这尘世徘徊,那个人,却早已去到了忘川,只是将木梳遗失在了山中,你为何不回忘川去看一看?” 靠在桥头的伞狠狠的倒在了雨中,阿齐已经无力再撑了。 册良已经……先我一步,去忘川了? 我为了这错过等待和莫须有的相思苦了百年,册良在忘川等我的断梳,等了百年。 她苦苦一笑,人在爱欲中,谁不是独来独往,独生独死,苦乐自当,无有代者。 “已经够了,回忘川吧。那个人,也许还在等你。” 雨下的三忘河中,远远传来了船夫的小调。 万千黑暗中的一点荧光,摇摇摆摆的驶来,稳稳地停在了桥边。 船夫用手扶了扶帽子,抬眼对苏明眸一笑,柔和万千,笑里已猜到明月夜亦有失意人,“今儿个到忘川最后一趟了。” 苏明眸将收了阿齐的伞交给他,颔首道谢,声音似泉,面容素净,风雨难侵。 君妄莲手捻着青木小葫芦闪身出现在桥上,他低头看向苏明眸身边的不省人事的千寻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吓得昏倒在地的柳莫宠,暧昧一笑,足尖轻轻点地飞上屋檐,犹如天外飞仙,衣袂不染一尘。 “苏老板今天真是好生厉害,收了精怪不说,还救了人呢。” 苏明眸不理,打算待千寻醒来,去寻个茶馆要杯清水歇息。 河里的乌篷船摇摆着调头,船夫撑起木桨唱着小调,船头的油灯在雨中烧得正旺,整个船身笼罩着柔和的微光,沉稳的驶向忘川。 “……想你千里迢迢真是难得到,我把那一杯水酒表慰情。与你是一别无料到有两载外,害得我麼望穿双眼遥无音。曾记得面联姻缘在那松亭上,老糊涂抵暮归来向我云,说到相逢片刻九松亭,把你再三款留尔再思行,即使留住尔的身躯也留不住你心,故而未烦媒妁定婚姻……” 或许是被船夫的小调惊醒,千寻缓缓睁开了眼。 眼前是一张素淡的面容,双眼像是吞没了月光,“苏明眸?” 苏明眸点头回道:“是我。” “阿齐……她在哪里?”附身在自己身上的那个女子,她的回忆,她的心情,千寻在自己身体里的某一处,记得清清楚楚,她有一把断梳,一切的一切,只是为了要找一个人。 “她已经回到原本应该去的地方了。” 千寻全身的力气似乎都被阿齐用完了,她躺在苏明眸的怀里,有一缕很清淡很熟悉的香味萦绕在身旁,似乎可以治愈好一切,雨声被隔绝在莲白的伞外,身边的这个人,有着安定人心的力量。 好像百年前也曾有一张这样艳绝精致的脸,衬着夜色看她,眼里有深歌浅醉的风景,煞是好看,当是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我是不是很久以前就认识你?” 苏明眸眼里的月光越发好看,他只是轻声道:“如果你见过我,你一定会想起来的。” 千寻一笑,看了看他手上的伞,“你的伞似乎真的能辟邪呢,等我好了,我想和你学做伞。” 雨缓缓停了。 苏明眸看了看天色,执伞道:“好。” 一 . 锦南小镇的春天总是来的格外的早,伴随着柔媚的雨,魂牵梦绕而来。 雨淅淅沥沥的下着,滴落在屋顶的水珠轻快的破碎,落在地面上,隐隐约约涟漪层层,雨声嘈嘈切切,细声巧作绳触纸,好似双温柔的手,轻触着人的耳廓。 千寻站在雨中,虽然没有带伞,她却乐于被这微凉的雨意席卷。 考上锦南大学之后,她终于能回到锦南,眼前熟悉的景象沐浴在细雨里,耳边不时传来吴语小调,亦如儿时回忆中沐浴在幽深春末里的抹美人尖。 “小寻!”千寻回头,原来成楠她们已经走出好远了。 她抬起手在额前搭了个小棚遮雨,转身跑进清秀佳人般的雨帘中。 行人在长廊下避雨,千寻扭干衣服上的水,附近的茶馆飘出了淡淡的茶香,是明前龙井的味道。 两三行风雨,四五壶淡茶,七八缕浮生旧梦——这大概,便是个由温柔羁绊的网编织而成的故乡之梦吧。 千寻笑,抬眼眺望着雨下的景色。 朦胧的视线里,不知不觉竟出现了些怪诞的景象…… 不远处的三忘桥上行人寥寥,个点缀着珍珠色光影的人依靠在桥柱上,双肩微微耸动,伴随着魔性妖冶的柔腻香味封住鼻息——千寻向前走了几步,只见桥上的那人头绸缎般的长发坠地,身着古朴而精美华异的衣衫,犹如跨过了千秋岁月而来。 那人低着头,眉峰轻皱,双肩微微颤动,是哭泣的声音。 千寻目光窒,被摄去了魂般,步步走近那个食人梦境的奇异佳人,周围的细雨瞬间变化为凌厉的细箭般敲击着地面,企图想隔断千寻的路。 突然,似乎是听到有人走来的声响,佳人猛的抬起头来,眼里竟是烧着阴暗而冰冷的火焰,静静等待着猎物前来! 它的目光如炬,烧灭了她的理智。 就差几步就能走近那个妖冶佳人,却忽然有人拉住了她的手臂,阻止了她的前行! 千寻愤怒的回过头,眼中仿佛出现了朵浅白的芙蓉在雨中绽放……散发着淡淡的桐油的香味,她眨了眨眼睛,不,那不是芙蓉花,那是把黄白色的油布伞,隔开浅浅的雨水,像个多情的梦,笼罩着伞下的人,那人看起来不过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人,身穿袭白衫,素淡面容,洁净无瑕的眼眸里,似有条细水长流的河。 “你是谁?”千寻回过神来,对身处的状况无比迷茫,她刚刚不是还在长廊下和成楠她们起避雨吗,怎么会跑到了桥上? 伞下人对她微微笑,柔和而刚正的眉眼之中尽是欲语还说,“不要再过去,它会吃了你的。” 千寻惊,想起来刚才桥上有个人在哭!她看向桥头,刚刚明明有人依靠在桥柱边低声哭泣,可现在桥上除了稀稀拉拉的行人外哪里还有什么长发坠地的妖艳佳人! 顿时,阵恐惧袭过——那到底是什么? “小寻,你怎么了?”成楠跑过来拉住她,“怎么像个傻大姐似的直往桥上冲,怎么喊也喊不应?” “刚刚,我看到桥上有个奇怪的人……” “什么奇怪的人?我怎么没看到,大姐,你是被雨淋糊涂了吧?” “我……”她摇了摇头,时无语。 回过神来,才发现刚刚将她拉回来的伞下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眼前阵眩晕,难道真的只是自己的幻觉吗? “没事就快回去,跑这淋什么雨!”成楠吁了口气,拉起她的手,“长廊那边的商店里有好多漂亮的小饰物,走,帮我挑几样去。” 千寻被拉着回到热闹的长廊下,周边的小饰品店琳琅满目,看起来古旧却富有特色,吸引着来来往往的行人。 “小姑娘,买把木梳吧。” 千寻心不在焉的回过头,是家木梳店,小店老板殷勤的递过把桃木梳,得意道:“这些木梳都是挑上好的桃木纯手工制作的,非常漂亮,就你手上的这把,还是样古董呢。” 千寻的思绪还没有回来,随意看了看手上的木梳,雕花精致浮凸,颜色陈旧却考究,握在手心里清凉舒适,鼻息之间传来淡淡桃木的香味,似乎有丝丝细语从掌上传进心底,轻声诉说着个远山眉黛,佳人几何的回忆。 成楠听见“古董”二字,伸手拿过千寻手上的桃木梳,细细把看,精致是精致,可惜是把断梳,只有半,“唉,老板,这木梳的另半呢?” 小店老板笑了笑,“自古木梳含有结发之意,这梳子的另半,大概在梳子主人的意中人那里。” 成楠将梳子拿在手上轻轻摩擦,梳子的背面还刻有几行小字: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她轻声念完小字,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这梳子,我买下了。” 二 . 告别了成楠她们之后,千寻独自走进了雨帘,穿过熟悉的巷子,眼前出现了一扇朱漆大门。身后有别人家的小孩嘻嘻闹闹的在雨中跑过,突然想起小时候在这条巷子里,每次下雨,她也像别的调皮孩子那样张扬的在雨中穿梭,而外婆,每次都是抬着伞在雨中来来回回的追。小时候的事许多都已经模糊了,不过在外婆家度过的日子却还历历在目。一阵糕点的香味扑鼻而来,千寻摸了摸饿扁的肚子,赶紧上前敲响了门。 大门应声而开,一张熟悉而苍老的脸出现在门后,千寻展开一个笑脸:“外婆,我回来了。”外婆瞪着双眼,一把将她拉进门内,随后上下其手将千寻全身都摸了个遍:“真的是我的小寻,回来就好,怎么全身都湿了,没带伞吗?快坐下,我给你拿毛巾去,你这孩子也是的,好歹等雨停了再回来也不迟啊,生病了可怎么办!” 千寻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将带回来的特产拿给外婆,“外婆我没事,不会生病的,您快坐下吧,看我给您带了什么来。” 说话间瞥见小院里的桌上——海棠糕,三丝鱼,龙井虾仁,红豆年糕羹,菱角炒青豆……她咽了咽口水,外婆拍拍她的头:“饿了吧,我做了许多你爱吃的菜,这次回来,外婆以后天天给你做。” “谢谢外婆。”千寻放下包,好久没有吃到这些菜了,还是记忆里的味道,满口香,好吃得不得了。 千寻坐在桌旁大吃特吃,只见外婆从里屋拿着毛巾出来,右手提着一把油布伞。 将伞靠在桌边,她拿起毛巾一边帮千寻擦干身上的雨水,一边道:“出门的时候带上这把伞,免得再淋雨,赶明儿我再去给你订做一把新的,锦南太湿了,不带伞怎么行。”千寻放下筷子,目光被桌边的伞吸去,发现居然还是小时候外婆在雨中追她时候打的那把,伞面很旧了,外婆却一撑就是十几年,撑开油布伞来,轻盈的绿竹伞骨握在手里,十分牢固,伞面上纷繁的油彩一点也没有褪色,小时候不懂欣赏的那句小诗还在原来的地方: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 “外婆,你在哪里订做的伞?好牢固,撑了这么多年呢。” “就在神鬼巷子里的‘善坊’做的,那的师傅手艺精,这一把伞撑了十几年,现在油布伞用得人也不多了,我习惯了这老手艺,一直也没换。” 千寻转着手中的伞,淡淡的桐油味很好闻,她突然想起了那个桥边拉住她的伞下人,若有所思地说道:“明天我去订伞吧,好久没有回来锦南,我顺道也出去走走看看。” 锦南的雨似乎是永远下不完的。 从外婆家出来,千寻撑起油布伞走入雨中。 穿入神鬼巷,脚下踏的青石板嘡嘡嗒嗒的发出好似音律般的声音,千寻在幽静的小巷里轻轻快快的度着小步,时间都慢了下来,印刻在这一方静地,在锦南这样被遗忘的江南小镇里,所有的一切都是凝固的。 雨轻柔的下着,似乎没有倦意。 她在巷子里拐来拐去,不多时就走到了尽头的一家老宅院,宅院门檐上的紫檀招牌生着厚厚的苔衣,十分古旧,刻在正中的“善”字飘逸灵秀,让站在门前的人无端生出一种不属于这个年代错觉。 走进善坊里,院子不大,一股宁静的桐油香懒懒的弥漫在空气中,院子顶部有几根长长的绿竹交错搭着,点缀着几个绘着《游园惊梦》的纱帐灯笼,还有几把样式不同的油布伞,若繁花盛开般的伞撑在绿竹之上,竟若幽兰。 这样韵味别致的小院里,每走一步,都像是走入了古人的画中,幽静从容,。 “需要做伞吗?”一个清正的声音从屋内传来,千寻寻声望去,脱口而道:“是你?” 善坊的手艺人站在屋内,只见此人身穿简洁的布衣,墨色的短发之下眉眼清淡如玉,明明是一身古典柔和的气质,却偏偏还融入了一股子浩然正气,温润而不失阳刚——正是昨天在桥边拉住千寻的那位伞下人。 伞下人落落一笑,“我叫苏明眸,是善坊的主人。” 能在这里再次碰上这个名叫苏明眸的怪人,千寻有些意外,却并不惊讶,外婆的伞上的桐油味,和那天他拉住自己时闻到的味道一模一样。 那么,昨天桥上的“奇异佳人”,到底是什么? 千寻看着他道:“苏明眸……昨天在桥边,你是不是也看到了什么?你告诉我再走近的话,‘它’就会吃了我,是什么意思?” 苏明眸从屋内走出来,手上有一把新做好的伞,他的手指轻触着伞面上油彩,面无异色。 “不知你可听说过,在中国民间,传说桐油与红色有消灾辟邪、驱鬼,保平安吉祥之意?锦南气候湿润,你得选一把好伞才是。” 苏明眸的话让千寻一愣,乍一听之下有些不着头脑,但她却听得懂,昨天在桥上见到的根本不是什么人,而是不详之物,不知道是什么鬼怪,竟差点将她引到了桥上,如果没有苏明眸及时将她拉住,难道它真的会“吃了她”? “那是什么妖魔鬼怪?真能把人吃了吗?” 苏明眸将手上的伞收起来,递给千寻,“你若不小心,真的会被吃了的,如果下次再遇见它,你的运气未必会这么好,这把新伞绿竹软骨,绘彩透干,不定真能辟邪。” 真是一个奇怪的人。 走出神鬼巷,千寻手里拿着那把新伞。长长的街道上行人寥寥,雨还在下着,迎面便是三忘桥,小桥依然安静的久立在雨中,却不知道为何透出了些许的诡异。 几天之后。 午后两点十五分,善坊的后院。 一身素衣的苏明眸正在给池塘里的鱼喂食,身后悄然出现一个白色身影,不知不觉的“飘”到了他的身旁。 苏明眸头也不回,只是朗朗一笑,对来人道:“君大公子,今天又是闲极无聊了?” “第个人跳下三忘河了,你真不打算管管?”那身影开口说道,音色温软,笑意盎然。 苏明眸不语,他将手中的食物撒入池塘,悠闲的喂鱼。 身旁那人忍不住“飘”到他的右边,随意坐在池塘边的石头上,又道:“苏老板,不是我说你,你难道就要这样下去么?每天做几把破伞,煮个饭又太难吃,活的毫无出息。” 苏明眸抬眼看了那“人”一眼,坐在石头上的那人是个极美的少年,肤若美玉,一头墨玉长发披散,身穿纱织白色衣衫,衣摆处用金丝线秀了一朵栩栩如生的莲花,他手拿一支玉笛,笑得柔情之极。 “这又和你有什么关系?” “是不关我的事,不过苏老板啊,前几天那个小妹妹在三忘桥上见到的那个东西,你要是再袖手旁观,不知道它会害了多少人呢。” 苏明眸将手中的食物撒干净,拍拍手心,“你不回去几百年前做你的‘莲玉君子’,倒是飘到我这里关心百姓来了。我不过是个做伞人,你是玉灵,捉妖怪的事还是你去解决比较合适。” “苏大老板你怎么能这样?”那“人”道,“我可捉不了它,那东西怨气那么深,会让我肤色暗沉,灵气尽损的!你要是不管,我可没办法,不过要是这镇子上的人都死光了,看你那几把破伞还卖给谁!” “我发现你最近特别爱多管闲事。”苏明眸声色淡然,却隐隐透出丝丝寒意,“说吧,你这次又来干什么?” 君妄莲笑得开心,语气带有一丝轻佻,“我又想起上次你带我去客来庄吃的蟹粉狮子头了,我身上没钱,你再带我去一次吧,这次我要打包带走。” 三 . “昨日,本市安好清洁公司表示,两名清洁人员在锦南镇忘河清理河内垃圾时发现一具女尸,警方根据其体态特征经调查发现死者名为陈容,a大美术系大学生,这已是五天之内在锦南镇忘河发现的非正常死亡第起,目前警方已在积极投入调查……” “痴戏”茶馆里的黑白电视声音有些嘈杂,画面因为年久而有些模糊。 千寻陪着成楠在“痴戏”茶馆里喝茶听书,电视中的新闻报道让人有些不安,画面中打捞死者的地点正是离茶馆不远的河段,打捞起来的尸体被河水泡的发胀,触目惊心。 “千寻,你信不信这世界上有妖怪?”成楠从电视屏幕上回过神,这几天她看起来精神不是很好,像是大病了一场,声音气若游丝。 千寻吃了几块茶点,没想到成楠会问这种问题,“为什么会这样问?我觉得世界上有许多令人捉摸不透的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 “我……”成楠欲言又止,“算了,我只是随便问问。这几天的死亡看起来有些不正常。” “别胡思乱想了,哪有那么多不正常呢,顶多是有什么可怕的连环杀手,又怎么会和鬼神有关系……”千寻顿了顿,突然想起了什么,看了看忘桥,脸色微微一变,只是道:“成楠,你脸色真的很差,要不我明天陪你去看医生吧?” “不用了,我没生病,只是最近睡眠不太好,有些累。”成楠的表情有些不自然,脸上虽然有血色,却像是硬生生挤出来的一样,看起来十分怪异。 顿了顿,她抬起眼睛,“对了,千寻你还记得刚来锦南的那天我们一起买的那把古董梳子吗?” 千寻点点头,“记得。” 她的脸上突然闪过一个简短的笑容,右手从桌面下拿出一物放在桌上,“就是这个,我……我不太喜欢了,送给你吧。” 千寻一愣,“怎么那么快就不喜欢了,居然还便宜我?” 成楠一笑:“有便宜占的时候你就快占,不要等我反悔哦!” 千寻笑着拿起茶壶:“遵命,拿人手软,茶凉了,服务员偷懒,我现在就亲自给成大小姐沏茶去!” 几分钟之后,茶馆所有的嘈杂都转移到了忘河里 。 忘河里的第起死亡,是成楠。 回到家乡之后,千寻终于记起了这里最美好的夜色,晚上的天气很好,风徐徐吹着,各种灯光点亮了黑暗中的小镇,船娘摇着船在河面上摇摇摆摆而去,隐隐有几句吴侬软语的小调传出,很安心,很温情。 如果没有发生那些死亡,这仍然是让人心情静好的夜色。 成楠……她握紧手掌,掌心里,是成楠最后留给她的那把木梳。 她蓦然一笑,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此时此刻,此景再好,却也是难以消化这寥寥悲伤。 心底一片冰凉,眼泪一下子难以忍住,霎时流了出来。 千寻越发握紧了手中的木梳,眼前是成楠略带笑意的眉眼…… 不知不觉,一幅幅画面却突兀的出现在回忆里—— 夜色已深。 庭前的桃花偷偷伸出墙外,开得悠然美貌。 “叩叩”两声,门外之人玲珑环佩流水来,惊扰了躺在椅子上小睡的妇人。 木门缓缓开了,站在门外的男子面容清俊,背篓里装满了不知名的药草,许是累了一天,男子对着妇人微微一笑,进门便将背篓放下,“有几味药没有采齐,我去了后山,所以回来晚了些。” 妇人伸出衣袖逝去男子额头的汗,正欲要说什么,却暼到他腰间零星的血迹,不由得心里一凉:“怎么伤到了?快坐下,我去拿药膏。” 男子却笑起来:“不过一点小伤,死不了的。” 妇人皱眉,语气无端落寞:“说什么死不死的,你是存心要令我难过。” 男子笑着抚过妇人的肩:“阿齐啊阿齐,只是一点小伤你便如此紧张,若是我真的死了,你岂不是会心伤遽痛一辈子?” 妇人望着男子,却笑不出来,一声叹息:“你若是死了,我哪里还有时间遽痛,这辈子也就这么耗尽了,只得下黄泉去寻你。” 男子笑得惬意:“好,好!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月色如梦,了此一生无扰清休。 …… 院子的门无端端被打开了,树下乘凉的的外婆“咦”了一声,“千寻,这么晚了你要去哪?” 院子的门已经关上,没有回应。 靠在门边的那把油布伞忽然倒在了地上,幽静的夜里,蝉叫声,流水声交错的响着,并没有起风。 四 . 客来庄二楼。 “不愧是客来庄的蟹粉狮子头,就算是御膳房也是做不出这等美味的。”一个声音从夏芒阁传来,音色极是好听,客来庄端菜的小六细细的听着,差点把春降的酒酿圆子给端到夏芒去,好将这声音听个清清楚楚。 夏芒阁。 君妄莲吞下最后一口蟹粉狮子头,看着空空的盘子叹气:“可惜……可惜,没有用五花马、千金裘换来的美酒,狮子头也有些索然无味……”他抬起眼瞟了一眼苏明眸,不语。 窗外又在下雨。 苏明眸坐在窗边,出神地凝视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水,手指“嗒、嗒”得轻轻敲击着桌面,面前只放了一杯清水。 那把不离身的油布伞兀自靠在墙角滴着水。 见他不答,君妄莲落落一笑,也不生气,“虽然没有五花马、千金裘换来的酒,不过幸好我来找你之前,去九皇子那里要了一点上好的公子醉,这可是拿五花马、千金裘去换也换不来的。”说罢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拿出一个青色小葫芦,这小葫芦周身一幅青山绿水共为邻,似是天生长在上面般,雅致珍贵。 君妄莲掏出一个白瓷小盏,自顾自的倒了一杯酒,推到苏明眸面前,“来来来苏老板,一壶浊酒喜相逢。” 苏明眸仍然看着窗外,不咸不淡的回道:“酒会乱性,我只喝水。” 君妄莲当做没听见,笑着将酒推回来一饮而尽,“我知道苏老板你命太贱,天生享受不来好东西,所以我也不是当真要请你喝酒的,不过是客气客气而已。” “是么?”苏明眸回过头看他,淡淡一笑:“话说你这酒当真是‘拿’的?我怎么记得上次你悄悄去‘拿’的时候被九皇子给轰出来了?” 正在喝酒的君妄莲呛了一下,远目望天,再次装作没听见,迅速转移话题:“这三忘河死了第三个人了,我说苏大老板你如今已经活在了现代,就该多关注下身边的世界,不要老是没出息的窥探古代人的生活好不好?” 苏明眸看向窗外,懒得与他斗嘴。 君妄莲就着公子醉吃着第二盘狮子头,心满意足。 抬眼看向窗边人,“昨天晚上……那个来买伞的小姑娘去了故人酒吧,今晚……苏老板要是再不有所行动,不知道又那妖怪又要害死多少人咯。” 这个自称神仙的玉灵总是唠叨得很。 苏明眸不再理他,拿起角落里的油布伞径自走了出去。 君妄莲将小葫芦里的酒喝得一滴不剩,惬意一笑,语气轻佻:“苏大老板真以为那几把破伞能驱邪了?莫要弄到最后被妖怪吃了才好。” 客来庄的小六看着消失在雨帘的苏明眸一愣,回头又看了看只剩下几个空盘子的夏芒阁,自言自语道:“善坊的苏老板怎么是一个人来的?刚才明明传出了两个人的声音……” 故人酒吧。 “低眉辗转,一迷千山万水都不见,倦怠流浅,但凡红尘又有几人添……且吟且听,眷恋痴缠是你,精巧玲珑都是你……末了孽都还是缘,玲珑只是你的骗,睥睨时间无人去编……谁会下穷黄泉……谁囚夜了了难眠,果真连佛也无救……醉了最是缠绵,玲珑只是你的骗,罄竹之罪谁来填……”故人酒吧的台上,恩宠乐队主唱别有风情的低音款款流转,一曲《玲珑》唱罢,台下的人安然投入了他的眼,情愿被麻醉。 角落里,一道目光紧紧跟随着台上人的身影,享受着歌声里的深情与离愁,却是满身欣喜与欢愉。 主唱柳莫宠收住最后一句歌词,温情一笑,独自谢幕走下台来。 走到吧台旁坐下,调酒师习惯性将一杯酒推到他的面前,笑道:“大明星,一杯毒茉莉。” 柳莫宠点点头,缓声道“谢谢”,声音很是好听。 他静默的喝着酒,身上散发着美好的气息和诱人的情欲,他低头玩弄着掌心里的一样东西,仔细一看,却是一把古色古香的断梳,淡淡的散发着雅致与瑰丽,想必曾经拥有它的必定是芳华艳绝的人物。 然而,角落里那道目光的主人身体却忽然重重一颤,正是千寻,一个声音缓缓在脑海里出现:“古时候,断梳是结发的意义。” 跟着那个熟悉的味道来这里,果然是自己手中断梳的另一半。 这个人……是册良吗? 恍惚间,千寻脸色又是一顿,册良是谁,自己为什么会来故人酒吧?又是为什么对那把断梳那么在意……她到底是怎么了? 五 . 床上的人鼻息越来越弱了。 床边的男人收敛目光,原先那样朗朗的笑容,蓦地投入了她虚弱的阴影里。 “册良,我……怕是要先你而去了……” “阿齐,我不会让你死。” 床上的人看着他,笑得如清风。 “我不怕死,我曾想过与你共赴白头,共饮黄泉,而如今……却要这般辜负你……我于心不忍……若我先你到了忘川……此后等你白发苍苍可以来见我之时,便以结发木梳为信物相见如何?” 男人牵动嘴角,却是最终没能笑出来。 她的淡似红尘流水浮云,艳似神仙竹林醉梦,似乎都要随着凡世的碧波,缓缓的,温柔的,流到了天上,最终汇成了一瓢晴雨,漂泊而去。 他终是闭了闭眼,起身拿起门边的蓑衣,戴上斗笠,背对着她沉稳一笑:“等不到雨后了,我上山一趟把药材采齐给你熬药。” 她看着他的背影双眼越发的清亮,像是要看穿了那彼方笑容之下浓浓的失意,终是没有阻止。 门边的人拿蓑衣的手一顿,又利落披上身,只远远道:“你定要等我回来,不会很久的。” …… 猛然从梦中苏醒,千寻惊讶的呆在床畔,又是这个梦!这个真实得连每一分心痛都清晰的刻在脑海里的梦。 数不清多少次做着这个重复的梦境了,册良与阿齐的分离,情人的不舍与求不得的悲泣,无数次的盘旋在梦里,犹如真实的过去,折磨着她的神经。 千寻无力的将额头上的冷汗抹去,眼角却突地瞥见桌子上的断梳,和柳莫宠那把可以合为一把的断梳,她拿过断梳,用手指摩擦着上面的诗句“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千寻忽然明白过来——在成楠成为三忘河里的第四具尸体之前,一切的异样都是从买下这把断梳开始的,或许这些诡异而真实的画面不是梦,而是来自断梳的记忆…… 一个清丽的笑声从千寻身体里的某处响起,“你终于,懂了么?” “啪”的一声,梳子掉落在床下,千寻愣住:“你是……阿齐?” 阿齐施施然笑着,柔声说:“比起死掉的那些女孩你还不至于那么笨,不过从现在开始你的身体归我了,不用担心,因为等你再次醒来的时候,就能见到你的好友成楠,而我,也终于找到册良了。” 千寻的瞳孔因为恐惧而不断放大着,她能感受到,另一个灵魂,正缓慢的将她驱逐到最阴暗的角落。 原来,阿齐就是她在三忘桥上看见的奇异佳人,也就是附身在断梳内的妖怪……而成楠便是被阿齐食尽精气害死的,那么下一个死的——就是她。 窗外传来窸窣的风声,偶然听到衣袂在微风里翻飞的声音——苏明眸悄然站在屋顶之上,仔细的听着屋内发生的一切,只见他丰神俊朗的面容上出现一个极轻极静的笑容,“终于等到你出现了。” 故人酒吧。 酒保调了两杯上好的毒茉莉,一杯递给大明星柳莫宠,而另一杯是一个陌生的眉目姣好的女孩,酒保笑了笑,柳大明星换女伴并不是怪事,他总是知道怎么俘获女孩的心,却从不将自己的心交给任何人,没有例外。 吧台前,柳莫宠柔情的看着眼前的女孩,一步一步用情欲之毒侵蚀着这新的猎物。 女孩温言巧笑,眼里是与爱人重逢的喜悦,她知道,拥有另一半断梳的人,就是她的册良,“你好,我是阿齐。” 六. 三天之后。 故人酒吧里仍然被那意乱情迷的歌声俘虏着。 柳莫宠带着高傲的姿态轻松的喝着毒茉莉,俯视着他的信徒们。 “莫宠。”身旁突然出现一个身影,看到来人,柳莫宠抬头一笑,眼里瞬间染满了情意,“落姐。” “落姐”温柔的笑着靠在柳莫宠身旁,拿起他面前的酒饮了一口,迷人的身材散发着一种并不张扬的成熟美,十分有韵味。 “你今晚状态不错。” “还好,只是……落姐你坐在台下,还是紧张了一些。” “新歌写得怎么样了?” “已经进入后期制作了……其实,这次新歌的灵感来自落姐你,没有落姐的话,也没有今天的我。” 落姐盈盈一笑,眼角满是甜意。 而柳莫宠似乎有些醉了,他侧身向落姐那边靠近了一些,唇角似乎要亲吻她的样子,满眼柔情蜜意,整个人都陷入了温情的暧昧。 “落姐,这个送你。”一把精致的断梳出现在他的手中,只是为了俘获另一个猎物而准备的诱饵。 收到情人的礼物,落姐自然难掩欢喜之色,对于柳莫宠来说,这个猎物已经是囊中之物了。 只见他身后的站着一个人,那人脸上的柔情瞬间被打碎,她颤声道:“莫宠。” 柳莫宠回过头,仍然带着那诱人的笑容,“阿齐?” 三忘桥畔。 柳莫宠看着潺潺流水,精致的面容毫无异色。 四周安静得可怕。 “莫宠你,心为何如此难以安定下来……”终是打破宁静,叹气声不经意流出。 “阿齐,我想你是误会了,我从没有对你许过任何诺言。” 阿齐摇头,眼里又出现百年前那个难捱的夜里,她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回想着万万千千曾一起与他度过的风雨冷暖,听他一笑恍若春风有雪,一动宛带天际流光,那样的笑容,那样的剪影,经过百年的洗礼,终究是不复存在了。 找了那么久,眼前的莫宠,不再是那个要她等他回来的册良了。 她缓缓一笑:“你怎么能,怎么能把那把属于我们的断梳送给别的女人?” 柳莫宠扬起嘴角,“属于我们?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只不过是一个送给女孩的小礼物罢了。” 阿齐无力的闭眼,握紧了手中属于自己的那把的木梳,永远也不可能再与另一半结合的残次品——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他终究还是没有回来。 一直坚信带着另一把“结发”的人,就是她的册良,难道错了吗? …… “若我先你到了忘川……此后等你白发苍苍可以来见我之时,便以结发木梳为信物相见如何?” 阿齐心中一窒,你是骗我的吗? 那么,一起共赴黄泉吧。 柳莫宠看穿阿齐眼中的杀意,蓦地心惊。 “阿齐,不要。” 一个声音从心底响起,是这具身体的主人,千寻。 “你所有的心情我都感受到了……可是你看清楚眼前的这个人,他真的是你爱的那个人的转世吗?还是——你只是因为太想念爱人而被蒙蔽了双眼?” “利用了这么多无辜生命的你,真的找到你的爱人了吗?” 阿齐沉默的听着来自身体某处的声音,疑虑渐渐升起,最后却是咬牙将千寻逼到心底的角落,“你不用再说了,我不想听!” “啪”的一声——远处突地一物掷来,将阿齐打倒在地,她回头一看,脸色微变,是一把纸伞。 雨,又密密的下了起来,三忘桥尾,一个身影隐隐约约出现在雨里,伞下人从雨中款款而来,步履随意,纤尘不染。 “已经够了。” 伞下人的声音明朗清晰,阿齐只觉身子一痛,魂便被硬生生扯出了身体。 原先躺在地上的阿齐,瞬间变回了了千寻的样子,千寻看到那个似乎从仙境中走来的身影,缓缓松了口气,双眼重重阖上,实在是太累了。 “你牺牲了这么多人的魂,已经没有意义了。” 伞下人站在桥尾,刚才从手里掷出的伞此刻静静地靠在桥头,在雨中微微颤抖。 阿齐的声音从伞里传来——“我不甘心……不甘心,那晚,册良终是没有回来,我只是……想在死时有他在身边罢了……为何,为何我含泪变为精怪,也再难见到他,他是生,是死,通通不知,找了百年,终于再看到册良身上那一半结发断梳,叫我如何放手……” 雨中的柳莫宠看到这一幕脸色苍白,声音僵硬的回道:“断梳我只是无意中在山里捡来,本来不是我的……” 阿齐的声音略略停住,终是,被这百年的相思纠缠至死…… 伞下人走上桥,伸手将伞举过千寻的身躯,雨渐渐小了一些,却不见打湿他的黑发。 “你等的那个人,风雨交加的那一晚,就已失足落下山崖,先你而去了,你在这尘世徘徊,那个人,却早已去到了忘川,只是将木梳遗失在了山中,你为何不回忘川去看一看?” 靠在桥头的伞狠狠的倒在了雨中,阿齐已经无力再撑了。 册良已经……先我一步,去忘川了? 我为了这错过等待和莫须有的相思苦了百年,册良在忘川等我的断梳,等了百年。 她苦苦一笑,人在爱欲中,谁不是独来独往,独生独死,苦乐自当,无有代者。 “已经够了,回忘川吧。那个人,也许还在等你。” 雨下的三忘河中,远远传来了船夫的小调。 万千黑暗中的一点荧光,摇摇摆摆的驶来,稳稳地停在了桥边。 船夫用手扶了扶帽子,抬眼对苏明眸一笑,柔和万千,笑里已猜到明月夜亦有失意人,“今儿个到忘川最后一趟了。” 苏明眸将收了阿齐的伞交给他,颔首道谢,声音似泉,面容素净,风雨难侵。 君妄莲手捻着青木小葫芦闪身出现在桥上,他低头看向苏明眸身边的不省人事的千寻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吓得昏倒在地的柳莫宠,暧昧一笑,足尖轻轻点地飞上屋檐,犹如天外飞仙,衣袂不染一尘。 “苏老板今天真是好生厉害,收了精怪不说,还救了人呢。” 苏明眸不理,打算待千寻醒来,去寻个茶馆要杯清水歇息。 河里的乌篷船摇摆着调头,船夫撑起木桨唱着小调,船头的油灯在雨中烧得正旺,整个船身笼罩着柔和的微光,沉稳的驶向忘川。 “……想你千里迢迢真是难得到,我把那一杯水酒表慰情。与你是一别无料到有两载外,害得我麼望穿双眼遥无音。曾记得面联姻缘在那松亭上,老糊涂抵暮归来向我云,说到相逢片刻九松亭,把你再三款留尔再思行,即使留住尔的身躯也留不住你心,故而未烦媒妁定婚姻……” 或许是被船夫的小调惊醒,千寻缓缓睁开了眼。 眼前是一张素淡的面容,双眼像是吞没了月光,“苏明眸?” 苏明眸点头回道:“是我。” “阿齐……她在哪里?”附身在自己身上的那个女子,她的回忆,她的心情,千寻在自己身体里的某一处,记得清清楚楚,她有一把断梳,一切的一切,只是为了要找一个人。 “她已经回到原本应该去的地方了。” 千寻全身的力气似乎都被阿齐用完了,她躺在苏明眸的怀里,有一缕很清淡很熟悉的香味萦绕在身旁,似乎可以治愈好一切,雨声被隔绝在莲白的伞外,身边的这个人,有着安定人心的力量。 好像百年前也曾有一张这样艳绝精致的脸,衬着夜色看她,眼里有深歌浅醉的风景,煞是好看,当是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我是不是很久以前就认识你?” 苏明眸眼里的月光越发好看,他只是轻声道:“如果你见过我,你一定会想起来的。” 千寻一笑,看了看他手上的伞,“你的伞似乎真的能辟邪呢,等我好了,我想和你学做伞。” 雨缓缓停了。 苏明眸看了看天色,执伞道:“好。” 一 . 锦南小镇的春天总是来的格外的早,伴随着柔媚的雨,魂牵梦绕而来。 雨淅淅沥沥的下着,滴落在屋顶的水珠轻快的破碎,落在地面上,隐隐约约涟漪层层,雨声嘈嘈切切,细声巧作绳触纸,好似双温柔的手,轻触着人的耳廓。 千寻站在雨中,虽然没有带伞,她却乐于被这微凉的雨意席卷。 考上锦南大学之后,她终于能回到锦南,眼前熟悉的景象沐浴在细雨里,耳边不时传来吴语小调,亦如儿时回忆中沐浴在幽深春末里的抹美人尖。 “小寻!”千寻回头,原来成楠她们已经走出好远了。 她抬起手在额前搭了个小棚遮雨,转身跑进清秀佳人般的雨帘中。 行人在长廊下避雨,千寻扭干衣服上的水,附近的茶馆飘出了淡淡的茶香,是明前龙井的味道。 两三行风雨,四五壶淡茶,七八缕浮生旧梦——这大概,便是个由温柔羁绊的网编织而成的故乡之梦吧。 千寻笑,抬眼眺望着雨下的景色。 朦胧的视线里,不知不觉竟出现了些怪诞的景象…… 不远处的三忘桥上行人寥寥,个点缀着珍珠色光影的人依靠在桥柱上,双肩微微耸动,伴随着魔性妖冶的柔腻香味封住鼻息——千寻向前走了几步,只见桥上的那人头绸缎般的长发坠地,身着古朴而精美华异的衣衫,犹如跨过了千秋岁月而来。 那人低着头,眉峰轻皱,双肩微微颤动,是哭泣的声音。 千寻目光窒,被摄去了魂般,步步走近那个食人梦境的奇异佳人,周围的细雨瞬间变化为凌厉的细箭般敲击着地面,企图想隔断千寻的路。 突然,似乎是听到有人走来的声响,佳人猛的抬起头来,眼里竟是烧着阴暗而冰冷的火焰,静静等待着猎物前来! 它的目光如炬,烧灭了她的理智。 就差几步就能走近那个妖冶佳人,却忽然有人拉住了她的手臂,阻止了她的前行! 千寻愤怒的回过头,眼中仿佛出现了朵浅白的芙蓉在雨中绽放……散发着淡淡的桐油的香味,她眨了眨眼睛,不,那不是芙蓉花,那是把黄白色的油布伞,隔开浅浅的雨水,像个多情的梦,笼罩着伞下的人,那人看起来不过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人,身穿袭白衫,素淡面容,洁净无瑕的眼眸里,似有条细水长流的河。 “你是谁?”千寻回过神来,对身处的状况无比迷茫,她刚刚不是还在长廊下和成楠她们起避雨吗,怎么会跑到了桥上? 伞下人对她微微笑,柔和而刚正的眉眼之中尽是欲语还说,“不要再过去,它会吃了你的。” 千寻惊,想起来刚才桥上有个人在哭!她看向桥头,刚刚明明有人依靠在桥柱边低声哭泣,可现在桥上除了稀稀拉拉的行人外哪里还有什么长发坠地的妖艳佳人! 顿时,阵恐惧袭过——那到底是什么? “小寻,你怎么了?”成楠跑过来拉住她,“怎么像个傻大姐似的直往桥上冲,怎么喊也喊不应?” “刚刚,我看到桥上有个奇怪的人……” “什么奇怪的人?我怎么没看到,大姐,你是被雨淋糊涂了吧?” “我……”她摇了摇头,时无语。 回过神来,才发现刚刚将她拉回来的伞下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眼前阵眩晕,难道真的只是自己的幻觉吗? “没事就快回去,跑这淋什么雨!”成楠吁了口气,拉起她的手,“长廊那边的商店里有好多漂亮的小饰物,走,帮我挑几样去。” 千寻被拉着回到热闹的长廊下,周边的小饰品店琳琅满目,看起来古旧却富有特色,吸引着来来往往的行人。 “小姑娘,买把木梳吧。” 千寻心不在焉的回过头,是家木梳店,小店老板殷勤的递过把桃木梳,得意道:“这些木梳都是挑上好的桃木纯手工制作的,非常漂亮,就你手上的这把,还是样古董呢。” 千寻的思绪还没有回来,随意看了看手上的木梳,雕花精致浮凸,颜色陈旧却考究,握在手心里清凉舒适,鼻息之间传来淡淡桃木的香味,似乎有丝丝细语从掌上传进心底,轻声诉说着个远山眉黛,佳人几何的回忆。 成楠听见“古董”二字,伸手拿过千寻手上的桃木梳,细细把看,精致是精致,可惜是把断梳,只有半,“唉,老板,这木梳的另半呢?” 小店老板笑了笑,“自古木梳含有结发之意,这梳子的另半,大概在梳子主人的意中人那里。” 成楠将梳子拿在手上轻轻摩擦,梳子的背面还刻有几行小字: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她轻声念完小字,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这梳子,我买下了。” 二 . 告别了成楠她们之后,千寻独自走进了雨帘,穿过熟悉的巷子,眼前出现了一扇朱漆大门。身后有别人家的小孩嘻嘻闹闹的在雨中跑过,突然想起小时候在这条巷子里,每次下雨,她也像别的调皮孩子那样张扬的在雨中穿梭,而外婆,每次都是抬着伞在雨中来来回回的追。小时候的事许多都已经模糊了,不过在外婆家度过的日子却还历历在目。一阵糕点的香味扑鼻而来,千寻摸了摸饿扁的肚子,赶紧上前敲响了门。 大门应声而开,一张熟悉而苍老的脸出现在门后,千寻展开一个笑脸:“外婆,我回来了。”外婆瞪着双眼,一把将她拉进门内,随后上下其手将千寻全身都摸了个遍:“真的是我的小寻,回来就好,怎么全身都湿了,没带伞吗?快坐下,我给你拿毛巾去,你这孩子也是的,好歹等雨停了再回来也不迟啊,生病了可怎么办!” 千寻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将带回来的特产拿给外婆,“外婆我没事,不会生病的,您快坐下吧,看我给您带了什么来。” 说话间瞥见小院里的桌上——海棠糕,三丝鱼,龙井虾仁,红豆年糕羹,菱角炒青豆……她咽了咽口水,外婆拍拍她的头:“饿了吧,我做了许多你爱吃的菜,这次回来,外婆以后天天给你做。” “谢谢外婆。”千寻放下包,好久没有吃到这些菜了,还是记忆里的味道,满口香,好吃得不得了。 千寻坐在桌旁大吃特吃,只见外婆从里屋拿着毛巾出来,右手提着一把油布伞。 将伞靠在桌边,她拿起毛巾一边帮千寻擦干身上的雨水,一边道:“出门的时候带上这把伞,免得再淋雨,赶明儿我再去给你订做一把新的,锦南太湿了,不带伞怎么行。”千寻放下筷子,目光被桌边的伞吸去,发现居然还是小时候外婆在雨中追她时候打的那把,伞面很旧了,外婆却一撑就是十几年,撑开油布伞来,轻盈的绿竹伞骨握在手里,十分牢固,伞面上纷繁的油彩一点也没有褪色,小时候不懂欣赏的那句小诗还在原来的地方: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 “外婆,你在哪里订做的伞?好牢固,撑了这么多年呢。” “就在神鬼巷子里的‘善坊’做的,那的师傅手艺精,这一把伞撑了十几年,现在油布伞用得人也不多了,我习惯了这老手艺,一直也没换。” 千寻转着手中的伞,淡淡的桐油味很好闻,她突然想起了那个桥边拉住她的伞下人,若有所思地说道:“明天我去订伞吧,好久没有回来锦南,我顺道也出去走走看看。” 锦南的雨似乎是永远下不完的。 从外婆家出来,千寻撑起油布伞走入雨中。 穿入神鬼巷,脚下踏的青石板嘡嘡嗒嗒的发出好似音律般的声音,千寻在幽静的小巷里轻轻快快的度着小步,时间都慢了下来,印刻在这一方静地,在锦南这样被遗忘的江南小镇里,所有的一切都是凝固的。 雨轻柔的下着,似乎没有倦意。 她在巷子里拐来拐去,不多时就走到了尽头的一家老宅院,宅院门檐上的紫檀招牌生着厚厚的苔衣,十分古旧,刻在正中的“善”字飘逸灵秀,让站在门前的人无端生出一种不属于这个年代错觉。 走进善坊里,院子不大,一股宁静的桐油香懒懒的弥漫在空气中,院子顶部有几根长长的绿竹交错搭着,点缀着几个绘着《游园惊梦》的纱帐灯笼,还有几把样式不同的油布伞,若繁花盛开般的伞撑在绿竹之上,竟若幽兰。 这样韵味别致的小院里,每走一步,都像是走入了古人的画中,幽静从容,。 “需要做伞吗?”一个清正的声音从屋内传来,千寻寻声望去,脱口而道:“是你?” 善坊的手艺人站在屋内,只见此人身穿简洁的布衣,墨色的短发之下眉眼清淡如玉,明明是一身古典柔和的气质,却偏偏还融入了一股子浩然正气,温润而不失阳刚——正是昨天在桥边拉住千寻的那位伞下人。 伞下人落落一笑,“我叫苏明眸,是善坊的主人。” 能在这里再次碰上这个名叫苏明眸的怪人,千寻有些意外,却并不惊讶,外婆的伞上的桐油味,和那天他拉住自己时闻到的味道一模一样。 那么,昨天桥上的“奇异佳人”,到底是什么? 千寻看着他道:“苏明眸……昨天在桥边,你是不是也看到了什么?你告诉我再走近的话,‘它’就会吃了我,是什么意思?” 苏明眸从屋内走出来,手上有一把新做好的伞,他的手指轻触着伞面上油彩,面无异色。 “不知你可听说过,在中国民间,传说桐油与红色有消灾辟邪、驱鬼,保平安吉祥之意?锦南气候湿润,你得选一把好伞才是。” 苏明眸的话让千寻一愣,乍一听之下有些不着头脑,但她却听得懂,昨天在桥上见到的根本不是什么人,而是不详之物,不知道是什么鬼怪,竟差点将她引到了桥上,如果没有苏明眸及时将她拉住,难道它真的会“吃了她”? “那是什么妖魔鬼怪?真能把人吃了吗?” 苏明眸将手上的伞收起来,递给千寻,“你若不小心,真的会被吃了的,如果下次再遇见它,你的运气未必会这么好,这把新伞绿竹软骨,绘彩透干,不定真能辟邪。” 真是一个奇怪的人。 走出神鬼巷,千寻手里拿着那把新伞。长长的街道上行人寥寥,雨还在下着,迎面便是三忘桥,小桥依然安静的久立在雨中,却不知道为何透出了些许的诡异。 几天之后。 午后两点十五分,善坊的后院。 一身素衣的苏明眸正在给池塘里的鱼喂食,身后悄然出现一个白色身影,不知不觉的“飘”到了他的身旁。 苏明眸头也不回,只是朗朗一笑,对来人道:“君大公子,今天又是闲极无聊了?” “第个人跳下三忘河了,你真不打算管管?”那身影开口说道,音色温软,笑意盎然。 苏明眸不语,他将手中的食物撒入池塘,悠闲的喂鱼。 身旁那人忍不住“飘”到他的右边,随意坐在池塘边的石头上,又道:“苏老板,不是我说你,你难道就要这样下去么?每天做几把破伞,煮个饭又太难吃,活的毫无出息。” 苏明眸抬眼看了那“人”一眼,坐在石头上的那人是个极美的少年,肤若美玉,一头墨玉长发披散,身穿纱织白色衣衫,衣摆处用金丝线秀了一朵栩栩如生的莲花,他手拿一支玉笛,笑得柔情之极。 “这又和你有什么关系?” “是不关我的事,不过苏老板啊,前几天那个小妹妹在三忘桥上见到的那个东西,你要是再袖手旁观,不知道它会害了多少人呢。” 苏明眸将手中的食物撒干净,拍拍手心,“你不回去几百年前做你的‘莲玉君子’,倒是飘到我这里关心百姓来了。我不过是个做伞人,你是玉灵,捉妖怪的事还是你去解决比较合适。” “苏大老板你怎么能这样?”那“人”道,“我可捉不了它,那东西怨气那么深,会让我肤色暗沉,灵气尽损的!你要是不管,我可没办法,不过要是这镇子上的人都死光了,看你那几把破伞还卖给谁!” “我发现你最近特别爱多管闲事。”苏明眸声色淡然,却隐隐透出丝丝寒意,“说吧,你这次又来干什么?” 君妄莲笑得开心,语气带有一丝轻佻,“我又想起上次你带我去客来庄吃的蟹粉狮子头了,我身上没钱,你再带我去一次吧,这次我要打包带走。” 三 . “昨日,本市安好清洁公司表示,两名清洁人员在锦南镇忘河清理河内垃圾时发现一具女尸,警方根据其体态特征经调查发现死者名为陈容,a大美术系大学生,这已是五天之内在锦南镇忘河发现的非正常死亡第起,目前警方已在积极投入调查……” “痴戏”茶馆里的黑白电视声音有些嘈杂,画面因为年久而有些模糊。 千寻陪着成楠在“痴戏”茶馆里喝茶听书,电视中的新闻报道让人有些不安,画面中打捞死者的地点正是离茶馆不远的河段,打捞起来的尸体被河水泡的发胀,触目惊心。 “千寻,你信不信这世界上有妖怪?”成楠从电视屏幕上回过神,这几天她看起来精神不是很好,像是大病了一场,声音气若游丝。 千寻吃了几块茶点,没想到成楠会问这种问题,“为什么会这样问?我觉得世界上有许多令人捉摸不透的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 “我……”成楠欲言又止,“算了,我只是随便问问。这几天的死亡看起来有些不正常。” “别胡思乱想了,哪有那么多不正常呢,顶多是有什么可怕的连环杀手,又怎么会和鬼神有关系……”千寻顿了顿,突然想起了什么,看了看忘桥,脸色微微一变,只是道:“成楠,你脸色真的很差,要不我明天陪你去看医生吧?” “不用了,我没生病,只是最近睡眠不太好,有些累。”成楠的表情有些不自然,脸上虽然有血色,却像是硬生生挤出来的一样,看起来十分怪异。 顿了顿,她抬起眼睛,“对了,千寻你还记得刚来锦南的那天我们一起买的那把古董梳子吗?” 千寻点点头,“记得。” 她的脸上突然闪过一个简短的笑容,右手从桌面下拿出一物放在桌上,“就是这个,我……我不太喜欢了,送给你吧。” 千寻一愣,“怎么那么快就不喜欢了,居然还便宜我?” 成楠一笑:“有便宜占的时候你就快占,不要等我反悔哦!” 千寻笑着拿起茶壶:“遵命,拿人手软,茶凉了,服务员偷懒,我现在就亲自给成大小姐沏茶去!” 几分钟之后,茶馆所有的嘈杂都转移到了忘河里 。 忘河里的第起死亡,是成楠。 回到家乡之后,千寻终于记起了这里最美好的夜色,晚上的天气很好,风徐徐吹着,各种灯光点亮了黑暗中的小镇,船娘摇着船在河面上摇摇摆摆而去,隐隐有几句吴侬软语的小调传出,很安心,很温情。 如果没有发生那些死亡,这仍然是让人心情静好的夜色。 成楠……她握紧手掌,掌心里,是成楠最后留给她的那把木梳。 她蓦然一笑,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此时此刻,此景再好,却也是难以消化这寥寥悲伤。 心底一片冰凉,眼泪一下子难以忍住,霎时流了出来。 千寻越发握紧了手中的木梳,眼前是成楠略带笑意的眉眼…… 不知不觉,一幅幅画面却突兀的出现在回忆里—— 夜色已深。 庭前的桃花偷偷伸出墙外,开得悠然美貌。 “叩叩”两声,门外之人玲珑环佩流水来,惊扰了躺在椅子上小睡的妇人。 木门缓缓开了,站在门外的男子面容清俊,背篓里装满了不知名的药草,许是累了一天,男子对着妇人微微一笑,进门便将背篓放下,“有几味药没有采齐,我去了后山,所以回来晚了些。” 妇人伸出衣袖逝去男子额头的汗,正欲要说什么,却暼到他腰间零星的血迹,不由得心里一凉:“怎么伤到了?快坐下,我去拿药膏。” 男子却笑起来:“不过一点小伤,死不了的。” 妇人皱眉,语气无端落寞:“说什么死不死的,你是存心要令我难过。” 男子笑着抚过妇人的肩:“阿齐啊阿齐,只是一点小伤你便如此紧张,若是我真的死了,你岂不是会心伤遽痛一辈子?” 妇人望着男子,却笑不出来,一声叹息:“你若是死了,我哪里还有时间遽痛,这辈子也就这么耗尽了,只得下黄泉去寻你。” 男子笑得惬意:“好,好!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月色如梦,了此一生无扰清休。 …… 院子的门无端端被打开了,树下乘凉的的外婆“咦”了一声,“千寻,这么晚了你要去哪?” 院子的门已经关上,没有回应。 靠在门边的那把油布伞忽然倒在了地上,幽静的夜里,蝉叫声,流水声交错的响着,并没有起风。 四 . 客来庄二楼。 “不愧是客来庄的蟹粉狮子头,就算是御膳房也是做不出这等美味的。”一个声音从夏芒阁传来,音色极是好听,客来庄端菜的小六细细的听着,差点把春降的酒酿圆子给端到夏芒去,好将这声音听个清清楚楚。 夏芒阁。 君妄莲吞下最后一口蟹粉狮子头,看着空空的盘子叹气:“可惜……可惜,没有用五花马、千金裘换来的美酒,狮子头也有些索然无味……”他抬起眼瞟了一眼苏明眸,不语。 窗外又在下雨。 苏明眸坐在窗边,出神地凝视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水,手指“嗒、嗒”得轻轻敲击着桌面,面前只放了一杯清水。 那把不离身的油布伞兀自靠在墙角滴着水。 见他不答,君妄莲落落一笑,也不生气,“虽然没有五花马、千金裘换来的酒,不过幸好我来找你之前,去九皇子那里要了一点上好的公子醉,这可是拿五花马、千金裘去换也换不来的。”说罢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拿出一个青色小葫芦,这小葫芦周身一幅青山绿水共为邻,似是天生长在上面般,雅致珍贵。 君妄莲掏出一个白瓷小盏,自顾自的倒了一杯酒,推到苏明眸面前,“来来来苏老板,一壶浊酒喜相逢。” 苏明眸仍然看着窗外,不咸不淡的回道:“酒会乱性,我只喝水。” 君妄莲当做没听见,笑着将酒推回来一饮而尽,“我知道苏老板你命太贱,天生享受不来好东西,所以我也不是当真要请你喝酒的,不过是客气客气而已。” “是么?”苏明眸回过头看他,淡淡一笑:“话说你这酒当真是‘拿’的?我怎么记得上次你悄悄去‘拿’的时候被九皇子给轰出来了?” 正在喝酒的君妄莲呛了一下,远目望天,再次装作没听见,迅速转移话题:“这三忘河死了第三个人了,我说苏大老板你如今已经活在了现代,就该多关注下身边的世界,不要老是没出息的窥探古代人的生活好不好?” 苏明眸看向窗外,懒得与他斗嘴。 君妄莲就着公子醉吃着第二盘狮子头,心满意足。 抬眼看向窗边人,“昨天晚上……那个来买伞的小姑娘去了故人酒吧,今晚……苏老板要是再不有所行动,不知道又那妖怪又要害死多少人咯。” 这个自称神仙的玉灵总是唠叨得很。 苏明眸不再理他,拿起角落里的油布伞径自走了出去。 君妄莲将小葫芦里的酒喝得一滴不剩,惬意一笑,语气轻佻:“苏大老板真以为那几把破伞能驱邪了?莫要弄到最后被妖怪吃了才好。” 客来庄的小六看着消失在雨帘的苏明眸一愣,回头又看了看只剩下几个空盘子的夏芒阁,自言自语道:“善坊的苏老板怎么是一个人来的?刚才明明传出了两个人的声音……” 故人酒吧。 “低眉辗转,一迷千山万水都不见,倦怠流浅,但凡红尘又有几人添……且吟且听,眷恋痴缠是你,精巧玲珑都是你……末了孽都还是缘,玲珑只是你的骗,睥睨时间无人去编……谁会下穷黄泉……谁囚夜了了难眠,果真连佛也无救……醉了最是缠绵,玲珑只是你的骗,罄竹之罪谁来填……”故人酒吧的台上,恩宠乐队主唱别有风情的低音款款流转,一曲《玲珑》唱罢,台下的人安然投入了他的眼,情愿被麻醉。 角落里,一道目光紧紧跟随着台上人的身影,享受着歌声里的深情与离愁,却是满身欣喜与欢愉。 主唱柳莫宠收住最后一句歌词,温情一笑,独自谢幕走下台来。 走到吧台旁坐下,调酒师习惯性将一杯酒推到他的面前,笑道:“大明星,一杯毒茉莉。” 柳莫宠点点头,缓声道“谢谢”,声音很是好听。 他静默的喝着酒,身上散发着美好的气息和诱人的情欲,他低头玩弄着掌心里的一样东西,仔细一看,却是一把古色古香的断梳,淡淡的散发着雅致与瑰丽,想必曾经拥有它的必定是芳华艳绝的人物。 然而,角落里那道目光的主人身体却忽然重重一颤,正是千寻,一个声音缓缓在脑海里出现:“古时候,断梳是结发的意义。” 跟着那个熟悉的味道来这里,果然是自己手中断梳的另一半。 这个人……是册良吗? 恍惚间,千寻脸色又是一顿,册良是谁,自己为什么会来故人酒吧?又是为什么对那把断梳那么在意……她到底是怎么了? 五 . 床上的人鼻息越来越弱了。 床边的男人收敛目光,原先那样朗朗的笑容,蓦地投入了她虚弱的阴影里。 “册良,我……怕是要先你而去了……” “阿齐,我不会让你死。” 床上的人看着他,笑得如清风。 “我不怕死,我曾想过与你共赴白头,共饮黄泉,而如今……却要这般辜负你……我于心不忍……若我先你到了忘川……此后等你白发苍苍可以来见我之时,便以结发木梳为信物相见如何?” 男人牵动嘴角,却是最终没能笑出来。 她的淡似红尘流水浮云,艳似神仙竹林醉梦,似乎都要随着凡世的碧波,缓缓的,温柔的,流到了天上,最终汇成了一瓢晴雨,漂泊而去。 他终是闭了闭眼,起身拿起门边的蓑衣,戴上斗笠,背对着她沉稳一笑:“等不到雨后了,我上山一趟把药材采齐给你熬药。” 她看着他的背影双眼越发的清亮,像是要看穿了那彼方笑容之下浓浓的失意,终是没有阻止。 门边的人拿蓑衣的手一顿,又利落披上身,只远远道:“你定要等我回来,不会很久的。” …… 猛然从梦中苏醒,千寻惊讶的呆在床畔,又是这个梦!这个真实得连每一分心痛都清晰的刻在脑海里的梦。 数不清多少次做着这个重复的梦境了,册良与阿齐的分离,情人的不舍与求不得的悲泣,无数次的盘旋在梦里,犹如真实的过去,折磨着她的神经。 千寻无力的将额头上的冷汗抹去,眼角却突地瞥见桌子上的断梳,和柳莫宠那把可以合为一把的断梳,她拿过断梳,用手指摩擦着上面的诗句“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千寻忽然明白过来——在成楠成为三忘河里的第四具尸体之前,一切的异样都是从买下这把断梳开始的,或许这些诡异而真实的画面不是梦,而是来自断梳的记忆…… 一个清丽的笑声从千寻身体里的某处响起,“你终于,懂了么?” “啪”的一声,梳子掉落在床下,千寻愣住:“你是……阿齐?” 阿齐施施然笑着,柔声说:“比起死掉的那些女孩你还不至于那么笨,不过从现在开始你的身体归我了,不用担心,因为等你再次醒来的时候,就能见到你的好友成楠,而我,也终于找到册良了。” 千寻的瞳孔因为恐惧而不断放大着,她能感受到,另一个灵魂,正缓慢的将她驱逐到最阴暗的角落。 原来,阿齐就是她在三忘桥上看见的奇异佳人,也就是附身在断梳内的妖怪……而成楠便是被阿齐食尽精气害死的,那么下一个死的——就是她。 窗外传来窸窣的风声,偶然听到衣袂在微风里翻飞的声音——苏明眸悄然站在屋顶之上,仔细的听着屋内发生的一切,只见他丰神俊朗的面容上出现一个极轻极静的笑容,“终于等到你出现了。” 故人酒吧。 酒保调了两杯上好的毒茉莉,一杯递给大明星柳莫宠,而另一杯是一个陌生的眉目姣好的女孩,酒保笑了笑,柳大明星换女伴并不是怪事,他总是知道怎么俘获女孩的心,却从不将自己的心交给任何人,没有例外。 吧台前,柳莫宠柔情的看着眼前的女孩,一步一步用情欲之毒侵蚀着这新的猎物。 女孩温言巧笑,眼里是与爱人重逢的喜悦,她知道,拥有另一半断梳的人,就是她的册良,“你好,我是阿齐。” 六. 三天之后。 故人酒吧里仍然被那意乱情迷的歌声俘虏着。 柳莫宠带着高傲的姿态轻松的喝着毒茉莉,俯视着他的信徒们。 “莫宠。”身旁突然出现一个身影,看到来人,柳莫宠抬头一笑,眼里瞬间染满了情意,“落姐。” “落姐”温柔的笑着靠在柳莫宠身旁,拿起他面前的酒饮了一口,迷人的身材散发着一种并不张扬的成熟美,十分有韵味。 “你今晚状态不错。” “还好,只是……落姐你坐在台下,还是紧张了一些。” “新歌写得怎么样了?” “已经进入后期制作了……其实,这次新歌的灵感来自落姐你,没有落姐的话,也没有今天的我。” 落姐盈盈一笑,眼角满是甜意。 而柳莫宠似乎有些醉了,他侧身向落姐那边靠近了一些,唇角似乎要亲吻她的样子,满眼柔情蜜意,整个人都陷入了温情的暧昧。 “落姐,这个送你。”一把精致的断梳出现在他的手中,只是为了俘获另一个猎物而准备的诱饵。 收到情人的礼物,落姐自然难掩欢喜之色,对于柳莫宠来说,这个猎物已经是囊中之物了。 只见他身后的站着一个人,那人脸上的柔情瞬间被打碎,她颤声道:“莫宠。” 柳莫宠回过头,仍然带着那诱人的笑容,“阿齐?” 三忘桥畔。 柳莫宠看着潺潺流水,精致的面容毫无异色。 四周安静得可怕。 “莫宠你,心为何如此难以安定下来……”终是打破宁静,叹气声不经意流出。 “阿齐,我想你是误会了,我从没有对你许过任何诺言。” 阿齐摇头,眼里又出现百年前那个难捱的夜里,她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回想着万万千千曾一起与他度过的风雨冷暖,听他一笑恍若春风有雪,一动宛带天际流光,那样的笑容,那样的剪影,经过百年的洗礼,终究是不复存在了。 找了那么久,眼前的莫宠,不再是那个要她等他回来的册良了。 她缓缓一笑:“你怎么能,怎么能把那把属于我们的断梳送给别的女人?” 柳莫宠扬起嘴角,“属于我们?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只不过是一个送给女孩的小礼物罢了。” 阿齐无力的闭眼,握紧了手中属于自己的那把的木梳,永远也不可能再与另一半结合的残次品——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他终究还是没有回来。 一直坚信带着另一把“结发”的人,就是她的册良,难道错了吗? …… “若我先你到了忘川……此后等你白发苍苍可以来见我之时,便以结发木梳为信物相见如何?” 阿齐心中一窒,你是骗我的吗? 那么,一起共赴黄泉吧。 柳莫宠看穿阿齐眼中的杀意,蓦地心惊。 “阿齐,不要。” 一个声音从心底响起,是这具身体的主人,千寻。 “你所有的心情我都感受到了……可是你看清楚眼前的这个人,他真的是你爱的那个人的转世吗?还是——你只是因为太想念爱人而被蒙蔽了双眼?” “利用了这么多无辜生命的你,真的找到你的爱人了吗?” 阿齐沉默的听着来自身体某处的声音,疑虑渐渐升起,最后却是咬牙将千寻逼到心底的角落,“你不用再说了,我不想听!” “啪”的一声——远处突地一物掷来,将阿齐打倒在地,她回头一看,脸色微变,是一把纸伞。 雨,又密密的下了起来,三忘桥尾,一个身影隐隐约约出现在雨里,伞下人从雨中款款而来,步履随意,纤尘不染。 “已经够了。” 伞下人的声音明朗清晰,阿齐只觉身子一痛,魂便被硬生生扯出了身体。 原先躺在地上的阿齐,瞬间变回了了千寻的样子,千寻看到那个似乎从仙境中走来的身影,缓缓松了口气,双眼重重阖上,实在是太累了。 “你牺牲了这么多人的魂,已经没有意义了。” 伞下人站在桥尾,刚才从手里掷出的伞此刻静静地靠在桥头,在雨中微微颤抖。 阿齐的声音从伞里传来——“我不甘心……不甘心,那晚,册良终是没有回来,我只是……想在死时有他在身边罢了……为何,为何我含泪变为精怪,也再难见到他,他是生,是死,通通不知,找了百年,终于再看到册良身上那一半结发断梳,叫我如何放手……” 雨中的柳莫宠看到这一幕脸色苍白,声音僵硬的回道:“断梳我只是无意中在山里捡来,本来不是我的……” 阿齐的声音略略停住,终是,被这百年的相思纠缠至死…… 伞下人走上桥,伸手将伞举过千寻的身躯,雨渐渐小了一些,却不见打湿他的黑发。 “你等的那个人,风雨交加的那一晚,就已失足落下山崖,先你而去了,你在这尘世徘徊,那个人,却早已去到了忘川,只是将木梳遗失在了山中,你为何不回忘川去看一看?” 靠在桥头的伞狠狠的倒在了雨中,阿齐已经无力再撑了。 册良已经……先我一步,去忘川了? 我为了这错过等待和莫须有的相思苦了百年,册良在忘川等我的断梳,等了百年。 她苦苦一笑,人在爱欲中,谁不是独来独往,独生独死,苦乐自当,无有代者。 “已经够了,回忘川吧。那个人,也许还在等你。” 雨下的三忘河中,远远传来了船夫的小调。 万千黑暗中的一点荧光,摇摇摆摆的驶来,稳稳地停在了桥边。 船夫用手扶了扶帽子,抬眼对苏明眸一笑,柔和万千,笑里已猜到明月夜亦有失意人,“今儿个到忘川最后一趟了。” 苏明眸将收了阿齐的伞交给他,颔首道谢,声音似泉,面容素净,风雨难侵。 君妄莲手捻着青木小葫芦闪身出现在桥上,他低头看向苏明眸身边的不省人事的千寻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吓得昏倒在地的柳莫宠,暧昧一笑,足尖轻轻点地飞上屋檐,犹如天外飞仙,衣袂不染一尘。 “苏老板今天真是好生厉害,收了精怪不说,还救了人呢。” 苏明眸不理,打算待千寻醒来,去寻个茶馆要杯清水歇息。 河里的乌篷船摇摆着调头,船夫撑起木桨唱着小调,船头的油灯在雨中烧得正旺,整个船身笼罩着柔和的微光,沉稳的驶向忘川。 “……想你千里迢迢真是难得到,我把那一杯水酒表慰情。与你是一别无料到有两载外,害得我麼望穿双眼遥无音。曾记得面联姻缘在那松亭上,老糊涂抵暮归来向我云,说到相逢片刻九松亭,把你再三款留尔再思行,即使留住尔的身躯也留不住你心,故而未烦媒妁定婚姻……” 或许是被船夫的小调惊醒,千寻缓缓睁开了眼。 眼前是一张素淡的面容,双眼像是吞没了月光,“苏明眸?” 苏明眸点头回道:“是我。” “阿齐……她在哪里?”附身在自己身上的那个女子,她的回忆,她的心情,千寻在自己身体里的某一处,记得清清楚楚,她有一把断梳,一切的一切,只是为了要找一个人。 “她已经回到原本应该去的地方了。” 千寻全身的力气似乎都被阿齐用完了,她躺在苏明眸的怀里,有一缕很清淡很熟悉的香味萦绕在身旁,似乎可以治愈好一切,雨声被隔绝在莲白的伞外,身边的这个人,有着安定人心的力量。 好像百年前也曾有一张这样艳绝精致的脸,衬着夜色看她,眼里有深歌浅醉的风景,煞是好看,当是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我是不是很久以前就认识你?” 苏明眸眼里的月光越发好看,他只是轻声道:“如果你见过我,你一定会想起来的。” 千寻一笑,看了看他手上的伞,“你的伞似乎真的能辟邪呢,等我好了,我想和你学做伞。” 雨缓缓停了。 苏明眸看了看天色,执伞道:“好。” 一 . 锦南小镇的春天总是来的格外的早,伴随着柔媚的雨,魂牵梦绕而来。 雨淅淅沥沥的下着,滴落在屋顶的水珠轻快的破碎,落在地面上,隐隐约约涟漪层层,雨声嘈嘈切切,细声巧作绳触纸,好似双温柔的手,轻触着人的耳廓。 千寻站在雨中,虽然没有带伞,她却乐于被这微凉的雨意席卷。 考上锦南大学之后,她终于能回到锦南,眼前熟悉的景象沐浴在细雨里,耳边不时传来吴语小调,亦如儿时回忆中沐浴在幽深春末里的抹美人尖。 “小寻!”千寻回头,原来成楠她们已经走出好远了。 她抬起手在额前搭了个小棚遮雨,转身跑进清秀佳人般的雨帘中。 行人在长廊下避雨,千寻扭干衣服上的水,附近的茶馆飘出了淡淡的茶香,是明前龙井的味道。 两三行风雨,四五壶淡茶,七八缕浮生旧梦——这大概,便是个由温柔羁绊的网编织而成的故乡之梦吧。 千寻笑,抬眼眺望着雨下的景色。 朦胧的视线里,不知不觉竟出现了些怪诞的景象…… 不远处的三忘桥上行人寥寥,个点缀着珍珠色光影的人依靠在桥柱上,双肩微微耸动,伴随着魔性妖冶的柔腻香味封住鼻息——千寻向前走了几步,只见桥上的那人头绸缎般的长发坠地,身着古朴而精美华异的衣衫,犹如跨过了千秋岁月而来。 那人低着头,眉峰轻皱,双肩微微颤动,是哭泣的声音。 千寻目光窒,被摄去了魂般,步步走近那个食人梦境的奇异佳人,周围的细雨瞬间变化为凌厉的细箭般敲击着地面,企图想隔断千寻的路。 突然,似乎是听到有人走来的声响,佳人猛的抬起头来,眼里竟是烧着阴暗而冰冷的火焰,静静等待着猎物前来! 它的目光如炬,烧灭了她的理智。 就差几步就能走近那个妖冶佳人,却忽然有人拉住了她的手臂,阻止了她的前行! 千寻愤怒的回过头,眼中仿佛出现了朵浅白的芙蓉在雨中绽放……散发着淡淡的桐油的香味,她眨了眨眼睛,不,那不是芙蓉花,那是把黄白色的油布伞,隔开浅浅的雨水,像个多情的梦,笼罩着伞下的人,那人看起来不过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人,身穿袭白衫,素淡面容,洁净无瑕的眼眸里,似有条细水长流的河。 “你是谁?”千寻回过神来,对身处的状况无比迷茫,她刚刚不是还在长廊下和成楠她们起避雨吗,怎么会跑到了桥上? 伞下人对她微微笑,柔和而刚正的眉眼之中尽是欲语还说,“不要再过去,它会吃了你的。” 千寻惊,想起来刚才桥上有个人在哭!她看向桥头,刚刚明明有人依靠在桥柱边低声哭泣,可现在桥上除了稀稀拉拉的行人外哪里还有什么长发坠地的妖艳佳人! 顿时,阵恐惧袭过——那到底是什么? “小寻,你怎么了?”成楠跑过来拉住她,“怎么像个傻大姐似的直往桥上冲,怎么喊也喊不应?” “刚刚,我看到桥上有个奇怪的人……” “什么奇怪的人?我怎么没看到,大姐,你是被雨淋糊涂了吧?” “我……”她摇了摇头,时无语。 回过神来,才发现刚刚将她拉回来的伞下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眼前阵眩晕,难道真的只是自己的幻觉吗? “没事就快回去,跑这淋什么雨!”成楠吁了口气,拉起她的手,“长廊那边的商店里有好多漂亮的小饰物,走,帮我挑几样去。” 千寻被拉着回到热闹的长廊下,周边的小饰品店琳琅满目,看起来古旧却富有特色,吸引着来来往往的行人。 “小姑娘,买把木梳吧。” 千寻心不在焉的回过头,是家木梳店,小店老板殷勤的递过把桃木梳,得意道:“这些木梳都是挑上好的桃木纯手工制作的,非常漂亮,就你手上的这把,还是样古董呢。” 千寻的思绪还没有回来,随意看了看手上的木梳,雕花精致浮凸,颜色陈旧却考究,握在手心里清凉舒适,鼻息之间传来淡淡桃木的香味,似乎有丝丝细语从掌上传进心底,轻声诉说着个远山眉黛,佳人几何的回忆。 成楠听见“古董”二字,伸手拿过千寻手上的桃木梳,细细把看,精致是精致,可惜是把断梳,只有半,“唉,老板,这木梳的另半呢?” 小店老板笑了笑,“自古木梳含有结发之意,这梳子的另半,大概在梳子主人的意中人那里。” 成楠将梳子拿在手上轻轻摩擦,梳子的背面还刻有几行小字: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她轻声念完小字,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这梳子,我买下了。” 二 . 告别了成楠她们之后,千寻独自走进了雨帘,穿过熟悉的巷子,眼前出现了一扇朱漆大门。身后有别人家的小孩嘻嘻闹闹的在雨中跑过,突然想起小时候在这条巷子里,每次下雨,她也像别的调皮孩子那样张扬的在雨中穿梭,而外婆,每次都是抬着伞在雨中来来回回的追。小时候的事许多都已经模糊了,不过在外婆家度过的日子却还历历在目。一阵糕点的香味扑鼻而来,千寻摸了摸饿扁的肚子,赶紧上前敲响了门。 大门应声而开,一张熟悉而苍老的脸出现在门后,千寻展开一个笑脸:“外婆,我回来了。”外婆瞪着双眼,一把将她拉进门内,随后上下其手将千寻全身都摸了个遍:“真的是我的小寻,回来就好,怎么全身都湿了,没带伞吗?快坐下,我给你拿毛巾去,你这孩子也是的,好歹等雨停了再回来也不迟啊,生病了可怎么办!” 千寻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将带回来的特产拿给外婆,“外婆我没事,不会生病的,您快坐下吧,看我给您带了什么来。” 说话间瞥见小院里的桌上——海棠糕,三丝鱼,龙井虾仁,红豆年糕羹,菱角炒青豆……她咽了咽口水,外婆拍拍她的头:“饿了吧,我做了许多你爱吃的菜,这次回来,外婆以后天天给你做。” “谢谢外婆。”千寻放下包,好久没有吃到这些菜了,还是记忆里的味道,满口香,好吃得不得了。 千寻坐在桌旁大吃特吃,只见外婆从里屋拿着毛巾出来,右手提着一把油布伞。 将伞靠在桌边,她拿起毛巾一边帮千寻擦干身上的雨水,一边道:“出门的时候带上这把伞,免得再淋雨,赶明儿我再去给你订做一把新的,锦南太湿了,不带伞怎么行。”千寻放下筷子,目光被桌边的伞吸去,发现居然还是小时候外婆在雨中追她时候打的那把,伞面很旧了,外婆却一撑就是十几年,撑开油布伞来,轻盈的绿竹伞骨握在手里,十分牢固,伞面上纷繁的油彩一点也没有褪色,小时候不懂欣赏的那句小诗还在原来的地方: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 “外婆,你在哪里订做的伞?好牢固,撑了这么多年呢。” “就在神鬼巷子里的‘善坊’做的,那的师傅手艺精,这一把伞撑了十几年,现在油布伞用得人也不多了,我习惯了这老手艺,一直也没换。” 千寻转着手中的伞,淡淡的桐油味很好闻,她突然想起了那个桥边拉住她的伞下人,若有所思地说道:“明天我去订伞吧,好久没有回来锦南,我顺道也出去走走看看。” 锦南的雨似乎是永远下不完的。 从外婆家出来,千寻撑起油布伞走入雨中。 穿入神鬼巷,脚下踏的青石板嘡嘡嗒嗒的发出好似音律般的声音,千寻在幽静的小巷里轻轻快快的度着小步,时间都慢了下来,印刻在这一方静地,在锦南这样被遗忘的江南小镇里,所有的一切都是凝固的。 雨轻柔的下着,似乎没有倦意。 她在巷子里拐来拐去,不多时就走到了尽头的一家老宅院,宅院门檐上的紫檀招牌生着厚厚的苔衣,十分古旧,刻在正中的“善”字飘逸灵秀,让站在门前的人无端生出一种不属于这个年代错觉。 走进善坊里,院子不大,一股宁静的桐油香懒懒的弥漫在空气中,院子顶部有几根长长的绿竹交错搭着,点缀着几个绘着《游园惊梦》的纱帐灯笼,还有几把样式不同的油布伞,若繁花盛开般的伞撑在绿竹之上,竟若幽兰。 这样韵味别致的小院里,每走一步,都像是走入了古人的画中,幽静从容,。 “需要做伞吗?”一个清正的声音从屋内传来,千寻寻声望去,脱口而道:“是你?” 善坊的手艺人站在屋内,只见此人身穿简洁的布衣,墨色的短发之下眉眼清淡如玉,明明是一身古典柔和的气质,却偏偏还融入了一股子浩然正气,温润而不失阳刚——正是昨天在桥边拉住千寻的那位伞下人。 伞下人落落一笑,“我叫苏明眸,是善坊的主人。” 能在这里再次碰上这个名叫苏明眸的怪人,千寻有些意外,却并不惊讶,外婆的伞上的桐油味,和那天他拉住自己时闻到的味道一模一样。 那么,昨天桥上的“奇异佳人”,到底是什么? 千寻看着他道:“苏明眸……昨天在桥边,你是不是也看到了什么?你告诉我再走近的话,‘它’就会吃了我,是什么意思?” 苏明眸从屋内走出来,手上有一把新做好的伞,他的手指轻触着伞面上油彩,面无异色。 “不知你可听说过,在中国民间,传说桐油与红色有消灾辟邪、驱鬼,保平安吉祥之意?锦南气候湿润,你得选一把好伞才是。” 苏明眸的话让千寻一愣,乍一听之下有些不着头脑,但她却听得懂,昨天在桥上见到的根本不是什么人,而是不详之物,不知道是什么鬼怪,竟差点将她引到了桥上,如果没有苏明眸及时将她拉住,难道它真的会“吃了她”? “那是什么妖魔鬼怪?真能把人吃了吗?” 苏明眸将手上的伞收起来,递给千寻,“你若不小心,真的会被吃了的,如果下次再遇见它,你的运气未必会这么好,这把新伞绿竹软骨,绘彩透干,不定真能辟邪。” 真是一个奇怪的人。 走出神鬼巷,千寻手里拿着那把新伞。长长的街道上行人寥寥,雨还在下着,迎面便是三忘桥,小桥依然安静的久立在雨中,却不知道为何透出了些许的诡异。 几天之后。 午后两点十五分,善坊的后院。 一身素衣的苏明眸正在给池塘里的鱼喂食,身后悄然出现一个白色身影,不知不觉的“飘”到了他的身旁。 苏明眸头也不回,只是朗朗一笑,对来人道:“君大公子,今天又是闲极无聊了?” “第个人跳下三忘河了,你真不打算管管?”那身影开口说道,音色温软,笑意盎然。 苏明眸不语,他将手中的食物撒入池塘,悠闲的喂鱼。 身旁那人忍不住“飘”到他的右边,随意坐在池塘边的石头上,又道:“苏老板,不是我说你,你难道就要这样下去么?每天做几把破伞,煮个饭又太难吃,活的毫无出息。” 苏明眸抬眼看了那“人”一眼,坐在石头上的那人是个极美的少年,肤若美玉,一头墨玉长发披散,身穿纱织白色衣衫,衣摆处用金丝线秀了一朵栩栩如生的莲花,他手拿一支玉笛,笑得柔情之极。 “这又和你有什么关系?” “是不关我的事,不过苏老板啊,前几天那个小妹妹在三忘桥上见到的那个东西,你要是再袖手旁观,不知道它会害了多少人呢。” 苏明眸将手中的食物撒干净,拍拍手心,“你不回去几百年前做你的‘莲玉君子’,倒是飘到我这里关心百姓来了。我不过是个做伞人,你是玉灵,捉妖怪的事还是你去解决比较合适。” “苏大老板你怎么能这样?”那“人”道,“我可捉不了它,那东西怨气那么深,会让我肤色暗沉,灵气尽损的!你要是不管,我可没办法,不过要是这镇子上的人都死光了,看你那几把破伞还卖给谁!” “我发现你最近特别爱多管闲事。”苏明眸声色淡然,却隐隐透出丝丝寒意,“说吧,你这次又来干什么?” 君妄莲笑得开心,语气带有一丝轻佻,“我又想起上次你带我去客来庄吃的蟹粉狮子头了,我身上没钱,你再带我去一次吧,这次我要打包带走。” 三 . “昨日,本市安好清洁公司表示,两名清洁人员在锦南镇忘河清理河内垃圾时发现一具女尸,警方根据其体态特征经调查发现死者名为陈容,a大美术系大学生,这已是五天之内在锦南镇忘河发现的非正常死亡第起,目前警方已在积极投入调查……” “痴戏”茶馆里的黑白电视声音有些嘈杂,画面因为年久而有些模糊。 千寻陪着成楠在“痴戏”茶馆里喝茶听书,电视中的新闻报道让人有些不安,画面中打捞死者的地点正是离茶馆不远的河段,打捞起来的尸体被河水泡的发胀,触目惊心。 “千寻,你信不信这世界上有妖怪?”成楠从电视屏幕上回过神,这几天她看起来精神不是很好,像是大病了一场,声音气若游丝。 千寻吃了几块茶点,没想到成楠会问这种问题,“为什么会这样问?我觉得世界上有许多令人捉摸不透的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 “我……”成楠欲言又止,“算了,我只是随便问问。这几天的死亡看起来有些不正常。” “别胡思乱想了,哪有那么多不正常呢,顶多是有什么可怕的连环杀手,又怎么会和鬼神有关系……”千寻顿了顿,突然想起了什么,看了看忘桥,脸色微微一变,只是道:“成楠,你脸色真的很差,要不我明天陪你去看医生吧?” “不用了,我没生病,只是最近睡眠不太好,有些累。”成楠的表情有些不自然,脸上虽然有血色,却像是硬生生挤出来的一样,看起来十分怪异。 顿了顿,她抬起眼睛,“对了,千寻你还记得刚来锦南的那天我们一起买的那把古董梳子吗?” 千寻点点头,“记得。” 她的脸上突然闪过一个简短的笑容,右手从桌面下拿出一物放在桌上,“就是这个,我……我不太喜欢了,送给你吧。” 千寻一愣,“怎么那么快就不喜欢了,居然还便宜我?” 成楠一笑:“有便宜占的时候你就快占,不要等我反悔哦!” 千寻笑着拿起茶壶:“遵命,拿人手软,茶凉了,服务员偷懒,我现在就亲自给成大小姐沏茶去!” 几分钟之后,茶馆所有的嘈杂都转移到了忘河里 。 忘河里的第起死亡,是成楠。 回到家乡之后,千寻终于记起了这里最美好的夜色,晚上的天气很好,风徐徐吹着,各种灯光点亮了黑暗中的小镇,船娘摇着船在河面上摇摇摆摆而去,隐隐有几句吴侬软语的小调传出,很安心,很温情。 如果没有发生那些死亡,这仍然是让人心情静好的夜色。 成楠……她握紧手掌,掌心里,是成楠最后留给她的那把木梳。 她蓦然一笑,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此时此刻,此景再好,却也是难以消化这寥寥悲伤。 心底一片冰凉,眼泪一下子难以忍住,霎时流了出来。 千寻越发握紧了手中的木梳,眼前是成楠略带笑意的眉眼…… 不知不觉,一幅幅画面却突兀的出现在回忆里—— 夜色已深。 庭前的桃花偷偷伸出墙外,开得悠然美貌。 “叩叩”两声,门外之人玲珑环佩流水来,惊扰了躺在椅子上小睡的妇人。 木门缓缓开了,站在门外的男子面容清俊,背篓里装满了不知名的药草,许是累了一天,男子对着妇人微微一笑,进门便将背篓放下,“有几味药没有采齐,我去了后山,所以回来晚了些。” 妇人伸出衣袖逝去男子额头的汗,正欲要说什么,却暼到他腰间零星的血迹,不由得心里一凉:“怎么伤到了?快坐下,我去拿药膏。” 男子却笑起来:“不过一点小伤,死不了的。” 妇人皱眉,语气无端落寞:“说什么死不死的,你是存心要令我难过。” 男子笑着抚过妇人的肩:“阿齐啊阿齐,只是一点小伤你便如此紧张,若是我真的死了,你岂不是会心伤遽痛一辈子?” 妇人望着男子,却笑不出来,一声叹息:“你若是死了,我哪里还有时间遽痛,这辈子也就这么耗尽了,只得下黄泉去寻你。” 男子笑得惬意:“好,好!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月色如梦,了此一生无扰清休。 …… 院子的门无端端被打开了,树下乘凉的的外婆“咦”了一声,“千寻,这么晚了你要去哪?” 院子的门已经关上,没有回应。 靠在门边的那把油布伞忽然倒在了地上,幽静的夜里,蝉叫声,流水声交错的响着,并没有起风。 四 . 客来庄二楼。 “不愧是客来庄的蟹粉狮子头,就算是御膳房也是做不出这等美味的。”一个声音从夏芒阁传来,音色极是好听,客来庄端菜的小六细细的听着,差点把春降的酒酿圆子给端到夏芒去,好将这声音听个清清楚楚。 夏芒阁。 君妄莲吞下最后一口蟹粉狮子头,看着空空的盘子叹气:“可惜……可惜,没有用五花马、千金裘换来的美酒,狮子头也有些索然无味……”他抬起眼瞟了一眼苏明眸,不语。 窗外又在下雨。 苏明眸坐在窗边,出神地凝视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水,手指“嗒、嗒”得轻轻敲击着桌面,面前只放了一杯清水。 那把不离身的油布伞兀自靠在墙角滴着水。 见他不答,君妄莲落落一笑,也不生气,“虽然没有五花马、千金裘换来的酒,不过幸好我来找你之前,去九皇子那里要了一点上好的公子醉,这可是拿五花马、千金裘去换也换不来的。”说罢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拿出一个青色小葫芦,这小葫芦周身一幅青山绿水共为邻,似是天生长在上面般,雅致珍贵。 君妄莲掏出一个白瓷小盏,自顾自的倒了一杯酒,推到苏明眸面前,“来来来苏老板,一壶浊酒喜相逢。” 苏明眸仍然看着窗外,不咸不淡的回道:“酒会乱性,我只喝水。” 君妄莲当做没听见,笑着将酒推回来一饮而尽,“我知道苏老板你命太贱,天生享受不来好东西,所以我也不是当真要请你喝酒的,不过是客气客气而已。” “是么?”苏明眸回过头看他,淡淡一笑:“话说你这酒当真是‘拿’的?我怎么记得上次你悄悄去‘拿’的时候被九皇子给轰出来了?” 正在喝酒的君妄莲呛了一下,远目望天,再次装作没听见,迅速转移话题:“这三忘河死了第三个人了,我说苏大老板你如今已经活在了现代,就该多关注下身边的世界,不要老是没出息的窥探古代人的生活好不好?” 苏明眸看向窗外,懒得与他斗嘴。 君妄莲就着公子醉吃着第二盘狮子头,心满意足。 抬眼看向窗边人,“昨天晚上……那个来买伞的小姑娘去了故人酒吧,今晚……苏老板要是再不有所行动,不知道又那妖怪又要害死多少人咯。” 这个自称神仙的玉灵总是唠叨得很。 苏明眸不再理他,拿起角落里的油布伞径自走了出去。 君妄莲将小葫芦里的酒喝得一滴不剩,惬意一笑,语气轻佻:“苏大老板真以为那几把破伞能驱邪了?莫要弄到最后被妖怪吃了才好。” 客来庄的小六看着消失在雨帘的苏明眸一愣,回头又看了看只剩下几个空盘子的夏芒阁,自言自语道:“善坊的苏老板怎么是一个人来的?刚才明明传出了两个人的声音……” 故人酒吧。 “低眉辗转,一迷千山万水都不见,倦怠流浅,但凡红尘又有几人添……且吟且听,眷恋痴缠是你,精巧玲珑都是你……末了孽都还是缘,玲珑只是你的骗,睥睨时间无人去编……谁会下穷黄泉……谁囚夜了了难眠,果真连佛也无救……醉了最是缠绵,玲珑只是你的骗,罄竹之罪谁来填……”故人酒吧的台上,恩宠乐队主唱别有风情的低音款款流转,一曲《玲珑》唱罢,台下的人安然投入了他的眼,情愿被麻醉。 角落里,一道目光紧紧跟随着台上人的身影,享受着歌声里的深情与离愁,却是满身欣喜与欢愉。 主唱柳莫宠收住最后一句歌词,温情一笑,独自谢幕走下台来。 走到吧台旁坐下,调酒师习惯性将一杯酒推到他的面前,笑道:“大明星,一杯毒茉莉。” 柳莫宠点点头,缓声道“谢谢”,声音很是好听。 他静默的喝着酒,身上散发着美好的气息和诱人的情欲,他低头玩弄着掌心里的一样东西,仔细一看,却是一把古色古香的断梳,淡淡的散发着雅致与瑰丽,想必曾经拥有它的必定是芳华艳绝的人物。 然而,角落里那道目光的主人身体却忽然重重一颤,正是千寻,一个声音缓缓在脑海里出现:“古时候,断梳是结发的意义。” 跟着那个熟悉的味道来这里,果然是自己手中断梳的另一半。 这个人……是册良吗? 恍惚间,千寻脸色又是一顿,册良是谁,自己为什么会来故人酒吧?又是为什么对那把断梳那么在意……她到底是怎么了? 五 . 床上的人鼻息越来越弱了。 床边的男人收敛目光,原先那样朗朗的笑容,蓦地投入了她虚弱的阴影里。 “册良,我……怕是要先你而去了……” “阿齐,我不会让你死。” 床上的人看着他,笑得如清风。 “我不怕死,我曾想过与你共赴白头,共饮黄泉,而如今……却要这般辜负你……我于心不忍……若我先你到了忘川……此后等你白发苍苍可以来见我之时,便以结发木梳为信物相见如何?” 男人牵动嘴角,却是最终没能笑出来。 她的淡似红尘流水浮云,艳似神仙竹林醉梦,似乎都要随着凡世的碧波,缓缓的,温柔的,流到了天上,最终汇成了一瓢晴雨,漂泊而去。 他终是闭了闭眼,起身拿起门边的蓑衣,戴上斗笠,背对着她沉稳一笑:“等不到雨后了,我上山一趟把药材采齐给你熬药。” 她看着他的背影双眼越发的清亮,像是要看穿了那彼方笑容之下浓浓的失意,终是没有阻止。 门边的人拿蓑衣的手一顿,又利落披上身,只远远道:“你定要等我回来,不会很久的。” …… 猛然从梦中苏醒,千寻惊讶的呆在床畔,又是这个梦!这个真实得连每一分心痛都清晰的刻在脑海里的梦。 数不清多少次做着这个重复的梦境了,册良与阿齐的分离,情人的不舍与求不得的悲泣,无数次的盘旋在梦里,犹如真实的过去,折磨着她的神经。 千寻无力的将额头上的冷汗抹去,眼角却突地瞥见桌子上的断梳,和柳莫宠那把可以合为一把的断梳,她拿过断梳,用手指摩擦着上面的诗句“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千寻忽然明白过来——在成楠成为三忘河里的第四具尸体之前,一切的异样都是从买下这把断梳开始的,或许这些诡异而真实的画面不是梦,而是来自断梳的记忆…… 一个清丽的笑声从千寻身体里的某处响起,“你终于,懂了么?” “啪”的一声,梳子掉落在床下,千寻愣住:“你是……阿齐?” 阿齐施施然笑着,柔声说:“比起死掉的那些女孩你还不至于那么笨,不过从现在开始你的身体归我了,不用担心,因为等你再次醒来的时候,就能见到你的好友成楠,而我,也终于找到册良了。” 千寻的瞳孔因为恐惧而不断放大着,她能感受到,另一个灵魂,正缓慢的将她驱逐到最阴暗的角落。 原来,阿齐就是她在三忘桥上看见的奇异佳人,也就是附身在断梳内的妖怪……而成楠便是被阿齐食尽精气害死的,那么下一个死的——就是她。 窗外传来窸窣的风声,偶然听到衣袂在微风里翻飞的声音——苏明眸悄然站在屋顶之上,仔细的听着屋内发生的一切,只见他丰神俊朗的面容上出现一个极轻极静的笑容,“终于等到你出现了。” 故人酒吧。 酒保调了两杯上好的毒茉莉,一杯递给大明星柳莫宠,而另一杯是一个陌生的眉目姣好的女孩,酒保笑了笑,柳大明星换女伴并不是怪事,他总是知道怎么俘获女孩的心,却从不将自己的心交给任何人,没有例外。 吧台前,柳莫宠柔情的看着眼前的女孩,一步一步用情欲之毒侵蚀着这新的猎物。 女孩温言巧笑,眼里是与爱人重逢的喜悦,她知道,拥有另一半断梳的人,就是她的册良,“你好,我是阿齐。” 六. 三天之后。 故人酒吧里仍然被那意乱情迷的歌声俘虏着。 柳莫宠带着高傲的姿态轻松的喝着毒茉莉,俯视着他的信徒们。 “莫宠。”身旁突然出现一个身影,看到来人,柳莫宠抬头一笑,眼里瞬间染满了情意,“落姐。” “落姐”温柔的笑着靠在柳莫宠身旁,拿起他面前的酒饮了一口,迷人的身材散发着一种并不张扬的成熟美,十分有韵味。 “你今晚状态不错。” “还好,只是……落姐你坐在台下,还是紧张了一些。” “新歌写得怎么样了?” “已经进入后期制作了……其实,这次新歌的灵感来自落姐你,没有落姐的话,也没有今天的我。” 落姐盈盈一笑,眼角满是甜意。 而柳莫宠似乎有些醉了,他侧身向落姐那边靠近了一些,唇角似乎要亲吻她的样子,满眼柔情蜜意,整个人都陷入了温情的暧昧。 “落姐,这个送你。”一把精致的断梳出现在他的手中,只是为了俘获另一个猎物而准备的诱饵。 收到情人的礼物,落姐自然难掩欢喜之色,对于柳莫宠来说,这个猎物已经是囊中之物了。 只见他身后的站着一个人,那人脸上的柔情瞬间被打碎,她颤声道:“莫宠。” 柳莫宠回过头,仍然带着那诱人的笑容,“阿齐?” 三忘桥畔。 柳莫宠看着潺潺流水,精致的面容毫无异色。 四周安静得可怕。 “莫宠你,心为何如此难以安定下来……”终是打破宁静,叹气声不经意流出。 “阿齐,我想你是误会了,我从没有对你许过任何诺言。” 阿齐摇头,眼里又出现百年前那个难捱的夜里,她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回想着万万千千曾一起与他度过的风雨冷暖,听他一笑恍若春风有雪,一动宛带天际流光,那样的笑容,那样的剪影,经过百年的洗礼,终究是不复存在了。 找了那么久,眼前的莫宠,不再是那个要她等他回来的册良了。 她缓缓一笑:“你怎么能,怎么能把那把属于我们的断梳送给别的女人?” 柳莫宠扬起嘴角,“属于我们?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只不过是一个送给女孩的小礼物罢了。” 阿齐无力的闭眼,握紧了手中属于自己的那把的木梳,永远也不可能再与另一半结合的残次品——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他终究还是没有回来。 一直坚信带着另一把“结发”的人,就是她的册良,难道错了吗? …… “若我先你到了忘川……此后等你白发苍苍可以来见我之时,便以结发木梳为信物相见如何?” 阿齐心中一窒,你是骗我的吗? 那么,一起共赴黄泉吧。 柳莫宠看穿阿齐眼中的杀意,蓦地心惊。 “阿齐,不要。” 一个声音从心底响起,是这具身体的主人,千寻。 “你所有的心情我都感受到了……可是你看清楚眼前的这个人,他真的是你爱的那个人的转世吗?还是——你只是因为太想念爱人而被蒙蔽了双眼?” “利用了这么多无辜生命的你,真的找到你的爱人了吗?” 阿齐沉默的听着来自身体某处的声音,疑虑渐渐升起,最后却是咬牙将千寻逼到心底的角落,“你不用再说了,我不想听!” “啪”的一声——远处突地一物掷来,将阿齐打倒在地,她回头一看,脸色微变,是一把纸伞。 雨,又密密的下了起来,三忘桥尾,一个身影隐隐约约出现在雨里,伞下人从雨中款款而来,步履随意,纤尘不染。 “已经够了。” 伞下人的声音明朗清晰,阿齐只觉身子一痛,魂便被硬生生扯出了身体。 原先躺在地上的阿齐,瞬间变回了了千寻的样子,千寻看到那个似乎从仙境中走来的身影,缓缓松了口气,双眼重重阖上,实在是太累了。 “你牺牲了这么多人的魂,已经没有意义了。” 伞下人站在桥尾,刚才从手里掷出的伞此刻静静地靠在桥头,在雨中微微颤抖。 阿齐的声音从伞里传来——“我不甘心……不甘心,那晚,册良终是没有回来,我只是……想在死时有他在身边罢了……为何,为何我含泪变为精怪,也再难见到他,他是生,是死,通通不知,找了百年,终于再看到册良身上那一半结发断梳,叫我如何放手……” 雨中的柳莫宠看到这一幕脸色苍白,声音僵硬的回道:“断梳我只是无意中在山里捡来,本来不是我的……” 阿齐的声音略略停住,终是,被这百年的相思纠缠至死…… 伞下人走上桥,伸手将伞举过千寻的身躯,雨渐渐小了一些,却不见打湿他的黑发。 “你等的那个人,风雨交加的那一晚,就已失足落下山崖,先你而去了,你在这尘世徘徊,那个人,却早已去到了忘川,只是将木梳遗失在了山中,你为何不回忘川去看一看?” 靠在桥头的伞狠狠的倒在了雨中,阿齐已经无力再撑了。 册良已经……先我一步,去忘川了? 我为了这错过等待和莫须有的相思苦了百年,册良在忘川等我的断梳,等了百年。 她苦苦一笑,人在爱欲中,谁不是独来独往,独生独死,苦乐自当,无有代者。 “已经够了,回忘川吧。那个人,也许还在等你。” 雨下的三忘河中,远远传来了船夫的小调。 万千黑暗中的一点荧光,摇摇摆摆的驶来,稳稳地停在了桥边。 船夫用手扶了扶帽子,抬眼对苏明眸一笑,柔和万千,笑里已猜到明月夜亦有失意人,“今儿个到忘川最后一趟了。” 苏明眸将收了阿齐的伞交给他,颔首道谢,声音似泉,面容素净,风雨难侵。 君妄莲手捻着青木小葫芦闪身出现在桥上,他低头看向苏明眸身边的不省人事的千寻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吓得昏倒在地的柳莫宠,暧昧一笑,足尖轻轻点地飞上屋檐,犹如天外飞仙,衣袂不染一尘。 “苏老板今天真是好生厉害,收了精怪不说,还救了人呢。” 苏明眸不理,打算待千寻醒来,去寻个茶馆要杯清水歇息。 河里的乌篷船摇摆着调头,船夫撑起木桨唱着小调,船头的油灯在雨中烧得正旺,整个船身笼罩着柔和的微光,沉稳的驶向忘川。 “……想你千里迢迢真是难得到,我把那一杯水酒表慰情。与你是一别无料到有两载外,害得我麼望穿双眼遥无音。曾记得面联姻缘在那松亭上,老糊涂抵暮归来向我云,说到相逢片刻九松亭,把你再三款留尔再思行,即使留住尔的身躯也留不住你心,故而未烦媒妁定婚姻……” 或许是被船夫的小调惊醒,千寻缓缓睁开了眼。 眼前是一张素淡的面容,双眼像是吞没了月光,“苏明眸?” 苏明眸点头回道:“是我。” “阿齐……她在哪里?”附身在自己身上的那个女子,她的回忆,她的心情,千寻在自己身体里的某一处,记得清清楚楚,她有一把断梳,一切的一切,只是为了要找一个人。 “她已经回到原本应该去的地方了。” 千寻全身的力气似乎都被阿齐用完了,她躺在苏明眸的怀里,有一缕很清淡很熟悉的香味萦绕在身旁,似乎可以治愈好一切,雨声被隔绝在莲白的伞外,身边的这个人,有着安定人心的力量。 好像百年前也曾有一张这样艳绝精致的脸,衬着夜色看她,眼里有深歌浅醉的风景,煞是好看,当是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我是不是很久以前就认识你?” 苏明眸眼里的月光越发好看,他只是轻声道:“如果你见过我,你一定会想起来的。” 千寻一笑,看了看他手上的伞,“你的伞似乎真的能辟邪呢,等我好了,我想和你学做伞。” 雨缓缓停了。 苏明眸看了看天色,执伞道:“好。” 一 . 锦南小镇的春天总是来的格外的早,伴随着柔媚的雨,魂牵梦绕而来。 雨淅淅沥沥的下着,滴落在屋顶的水珠轻快的破碎,落在地面上,隐隐约约涟漪层层,雨声嘈嘈切切,细声巧作绳触纸,好似双温柔的手,轻触着人的耳廓。 千寻站在雨中,虽然没有带伞,她却乐于被这微凉的雨意席卷。 考上锦南大学之后,她终于能回到锦南,眼前熟悉的景象沐浴在细雨里,耳边不时传来吴语小调,亦如儿时回忆中沐浴在幽深春末里的抹美人尖。 “小寻!”千寻回头,原来成楠她们已经走出好远了。 她抬起手在额前搭了个小棚遮雨,转身跑进清秀佳人般的雨帘中。 行人在长廊下避雨,千寻扭干衣服上的水,附近的茶馆飘出了淡淡的茶香,是明前龙井的味道。 两三行风雨,四五壶淡茶,七八缕浮生旧梦——这大概,便是个由温柔羁绊的网编织而成的故乡之梦吧。 千寻笑,抬眼眺望着雨下的景色。 朦胧的视线里,不知不觉竟出现了些怪诞的景象…… 不远处的三忘桥上行人寥寥,个点缀着珍珠色光影的人依靠在桥柱上,双肩微微耸动,伴随着魔性妖冶的柔腻香味封住鼻息——千寻向前走了几步,只见桥上的那人头绸缎般的长发坠地,身着古朴而精美华异的衣衫,犹如跨过了千秋岁月而来。 那人低着头,眉峰轻皱,双肩微微颤动,是哭泣的声音。 千寻目光窒,被摄去了魂般,步步走近那个食人梦境的奇异佳人,周围的细雨瞬间变化为凌厉的细箭般敲击着地面,企图想隔断千寻的路。 突然,似乎是听到有人走来的声响,佳人猛的抬起头来,眼里竟是烧着阴暗而冰冷的火焰,静静等待着猎物前来! 它的目光如炬,烧灭了她的理智。 就差几步就能走近那个妖冶佳人,却忽然有人拉住了她的手臂,阻止了她的前行! 千寻愤怒的回过头,眼中仿佛出现了朵浅白的芙蓉在雨中绽放……散发着淡淡的桐油的香味,她眨了眨眼睛,不,那不是芙蓉花,那是把黄白色的油布伞,隔开浅浅的雨水,像个多情的梦,笼罩着伞下的人,那人看起来不过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人,身穿袭白衫,素淡面容,洁净无瑕的眼眸里,似有条细水长流的河。 “你是谁?”千寻回过神来,对身处的状况无比迷茫,她刚刚不是还在长廊下和成楠她们起避雨吗,怎么会跑到了桥上? 伞下人对她微微笑,柔和而刚正的眉眼之中尽是欲语还说,“不要再过去,它会吃了你的。” 千寻惊,想起来刚才桥上有个人在哭!她看向桥头,刚刚明明有人依靠在桥柱边低声哭泣,可现在桥上除了稀稀拉拉的行人外哪里还有什么长发坠地的妖艳佳人! 顿时,阵恐惧袭过——那到底是什么? “小寻,你怎么了?”成楠跑过来拉住她,“怎么像个傻大姐似的直往桥上冲,怎么喊也喊不应?” “刚刚,我看到桥上有个奇怪的人……” “什么奇怪的人?我怎么没看到,大姐,你是被雨淋糊涂了吧?” “我……”她摇了摇头,时无语。 回过神来,才发现刚刚将她拉回来的伞下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眼前阵眩晕,难道真的只是自己的幻觉吗? “没事就快回去,跑这淋什么雨!”成楠吁了口气,拉起她的手,“长廊那边的商店里有好多漂亮的小饰物,走,帮我挑几样去。” 千寻被拉着回到热闹的长廊下,周边的小饰品店琳琅满目,看起来古旧却富有特色,吸引着来来往往的行人。 “小姑娘,买把木梳吧。” 千寻心不在焉的回过头,是家木梳店,小店老板殷勤的递过把桃木梳,得意道:“这些木梳都是挑上好的桃木纯手工制作的,非常漂亮,就你手上的这把,还是样古董呢。” 千寻的思绪还没有回来,随意看了看手上的木梳,雕花精致浮凸,颜色陈旧却考究,握在手心里清凉舒适,鼻息之间传来淡淡桃木的香味,似乎有丝丝细语从掌上传进心底,轻声诉说着个远山眉黛,佳人几何的回忆。 成楠听见“古董”二字,伸手拿过千寻手上的桃木梳,细细把看,精致是精致,可惜是把断梳,只有半,“唉,老板,这木梳的另半呢?” 小店老板笑了笑,“自古木梳含有结发之意,这梳子的另半,大概在梳子主人的意中人那里。” 成楠将梳子拿在手上轻轻摩擦,梳子的背面还刻有几行小字: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她轻声念完小字,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这梳子,我买下了。” 二 . 告别了成楠她们之后,千寻独自走进了雨帘,穿过熟悉的巷子,眼前出现了一扇朱漆大门。身后有别人家的小孩嘻嘻闹闹的在雨中跑过,突然想起小时候在这条巷子里,每次下雨,她也像别的调皮孩子那样张扬的在雨中穿梭,而外婆,每次都是抬着伞在雨中来来回回的追。小时候的事许多都已经模糊了,不过在外婆家度过的日子却还历历在目。一阵糕点的香味扑鼻而来,千寻摸了摸饿扁的肚子,赶紧上前敲响了门。 大门应声而开,一张熟悉而苍老的脸出现在门后,千寻展开一个笑脸:“外婆,我回来了。”外婆瞪着双眼,一把将她拉进门内,随后上下其手将千寻全身都摸了个遍:“真的是我的小寻,回来就好,怎么全身都湿了,没带伞吗?快坐下,我给你拿毛巾去,你这孩子也是的,好歹等雨停了再回来也不迟啊,生病了可怎么办!” 千寻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将带回来的特产拿给外婆,“外婆我没事,不会生病的,您快坐下吧,看我给您带了什么来。” 说话间瞥见小院里的桌上——海棠糕,三丝鱼,龙井虾仁,红豆年糕羹,菱角炒青豆……她咽了咽口水,外婆拍拍她的头:“饿了吧,我做了许多你爱吃的菜,这次回来,外婆以后天天给你做。” “谢谢外婆。”千寻放下包,好久没有吃到这些菜了,还是记忆里的味道,满口香,好吃得不得了。 千寻坐在桌旁大吃特吃,只见外婆从里屋拿着毛巾出来,右手提着一把油布伞。 将伞靠在桌边,她拿起毛巾一边帮千寻擦干身上的雨水,一边道:“出门的时候带上这把伞,免得再淋雨,赶明儿我再去给你订做一把新的,锦南太湿了,不带伞怎么行。”千寻放下筷子,目光被桌边的伞吸去,发现居然还是小时候外婆在雨中追她时候打的那把,伞面很旧了,外婆却一撑就是十几年,撑开油布伞来,轻盈的绿竹伞骨握在手里,十分牢固,伞面上纷繁的油彩一点也没有褪色,小时候不懂欣赏的那句小诗还在原来的地方: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 “外婆,你在哪里订做的伞?好牢固,撑了这么多年呢。” “就在神鬼巷子里的‘善坊’做的,那的师傅手艺精,这一把伞撑了十几年,现在油布伞用得人也不多了,我习惯了这老手艺,一直也没换。” 千寻转着手中的伞,淡淡的桐油味很好闻,她突然想起了那个桥边拉住她的伞下人,若有所思地说道:“明天我去订伞吧,好久没有回来锦南,我顺道也出去走走看看。” 锦南的雨似乎是永远下不完的。 从外婆家出来,千寻撑起油布伞走入雨中。 穿入神鬼巷,脚下踏的青石板嘡嘡嗒嗒的发出好似音律般的声音,千寻在幽静的小巷里轻轻快快的度着小步,时间都慢了下来,印刻在这一方静地,在锦南这样被遗忘的江南小镇里,所有的一切都是凝固的。 雨轻柔的下着,似乎没有倦意。 她在巷子里拐来拐去,不多时就走到了尽头的一家老宅院,宅院门檐上的紫檀招牌生着厚厚的苔衣,十分古旧,刻在正中的“善”字飘逸灵秀,让站在门前的人无端生出一种不属于这个年代错觉。 走进善坊里,院子不大,一股宁静的桐油香懒懒的弥漫在空气中,院子顶部有几根长长的绿竹交错搭着,点缀着几个绘着《游园惊梦》的纱帐灯笼,还有几把样式不同的油布伞,若繁花盛开般的伞撑在绿竹之上,竟若幽兰。 这样韵味别致的小院里,每走一步,都像是走入了古人的画中,幽静从容,。 “需要做伞吗?”一个清正的声音从屋内传来,千寻寻声望去,脱口而道:“是你?” 善坊的手艺人站在屋内,只见此人身穿简洁的布衣,墨色的短发之下眉眼清淡如玉,明明是一身古典柔和的气质,却偏偏还融入了一股子浩然正气,温润而不失阳刚——正是昨天在桥边拉住千寻的那位伞下人。 伞下人落落一笑,“我叫苏明眸,是善坊的主人。” 能在这里再次碰上这个名叫苏明眸的怪人,千寻有些意外,却并不惊讶,外婆的伞上的桐油味,和那天他拉住自己时闻到的味道一模一样。 那么,昨天桥上的“奇异佳人”,到底是什么? 千寻看着他道:“苏明眸……昨天在桥边,你是不是也看到了什么?你告诉我再走近的话,‘它’就会吃了我,是什么意思?” 苏明眸从屋内走出来,手上有一把新做好的伞,他的手指轻触着伞面上油彩,面无异色。 “不知你可听说过,在中国民间,传说桐油与红色有消灾辟邪、驱鬼,保平安吉祥之意?锦南气候湿润,你得选一把好伞才是。” 苏明眸的话让千寻一愣,乍一听之下有些不着头脑,但她却听得懂,昨天在桥上见到的根本不是什么人,而是不详之物,不知道是什么鬼怪,竟差点将她引到了桥上,如果没有苏明眸及时将她拉住,难道它真的会“吃了她”? “那是什么妖魔鬼怪?真能把人吃了吗?” 苏明眸将手上的伞收起来,递给千寻,“你若不小心,真的会被吃了的,如果下次再遇见它,你的运气未必会这么好,这把新伞绿竹软骨,绘彩透干,不定真能辟邪。” 真是一个奇怪的人。 走出神鬼巷,千寻手里拿着那把新伞。长长的街道上行人寥寥,雨还在下着,迎面便是三忘桥,小桥依然安静的久立在雨中,却不知道为何透出了些许的诡异。 几天之后。 午后两点十五分,善坊的后院。 一身素衣的苏明眸正在给池塘里的鱼喂食,身后悄然出现一个白色身影,不知不觉的“飘”到了他的身旁。 苏明眸头也不回,只是朗朗一笑,对来人道:“君大公子,今天又是闲极无聊了?” “第个人跳下三忘河了,你真不打算管管?”那身影开口说道,音色温软,笑意盎然。 苏明眸不语,他将手中的食物撒入池塘,悠闲的喂鱼。 身旁那人忍不住“飘”到他的右边,随意坐在池塘边的石头上,又道:“苏老板,不是我说你,你难道就要这样下去么?每天做几把破伞,煮个饭又太难吃,活的毫无出息。” 苏明眸抬眼看了那“人”一眼,坐在石头上的那人是个极美的少年,肤若美玉,一头墨玉长发披散,身穿纱织白色衣衫,衣摆处用金丝线秀了一朵栩栩如生的莲花,他手拿一支玉笛,笑得柔情之极。 “这又和你有什么关系?” “是不关我的事,不过苏老板啊,前几天那个小妹妹在三忘桥上见到的那个东西,你要是再袖手旁观,不知道它会害了多少人呢。” 苏明眸将手中的食物撒干净,拍拍手心,“你不回去几百年前做你的‘莲玉君子’,倒是飘到我这里关心百姓来了。我不过是个做伞人,你是玉灵,捉妖怪的事还是你去解决比较合适。” “苏大老板你怎么能这样?”那“人”道,“我可捉不了它,那东西怨气那么深,会让我肤色暗沉,灵气尽损的!你要是不管,我可没办法,不过要是这镇子上的人都死光了,看你那几把破伞还卖给谁!” “我发现你最近特别爱多管闲事。”苏明眸声色淡然,却隐隐透出丝丝寒意,“说吧,你这次又来干什么?” 君妄莲笑得开心,语气带有一丝轻佻,“我又想起上次你带我去客来庄吃的蟹粉狮子头了,我身上没钱,你再带我去一次吧,这次我要打包带走。” 三 . “昨日,本市安好清洁公司表示,两名清洁人员在锦南镇忘河清理河内垃圾时发现一具女尸,警方根据其体态特征经调查发现死者名为陈容,a大美术系大学生,这已是五天之内在锦南镇忘河发现的非正常死亡第起,目前警方已在积极投入调查……” “痴戏”茶馆里的黑白电视声音有些嘈杂,画面因为年久而有些模糊。 千寻陪着成楠在“痴戏”茶馆里喝茶听书,电视中的新闻报道让人有些不安,画面中打捞死者的地点正是离茶馆不远的河段,打捞起来的尸体被河水泡的发胀,触目惊心。 “千寻,你信不信这世界上有妖怪?”成楠从电视屏幕上回过神,这几天她看起来精神不是很好,像是大病了一场,声音气若游丝。 千寻吃了几块茶点,没想到成楠会问这种问题,“为什么会这样问?我觉得世界上有许多令人捉摸不透的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 “我……”成楠欲言又止,“算了,我只是随便问问。这几天的死亡看起来有些不正常。” “别胡思乱想了,哪有那么多不正常呢,顶多是有什么可怕的连环杀手,又怎么会和鬼神有关系……”千寻顿了顿,突然想起了什么,看了看忘桥,脸色微微一变,只是道:“成楠,你脸色真的很差,要不我明天陪你去看医生吧?” “不用了,我没生病,只是最近睡眠不太好,有些累。”成楠的表情有些不自然,脸上虽然有血色,却像是硬生生挤出来的一样,看起来十分怪异。 顿了顿,她抬起眼睛,“对了,千寻你还记得刚来锦南的那天我们一起买的那把古董梳子吗?” 千寻点点头,“记得。” 她的脸上突然闪过一个简短的笑容,右手从桌面下拿出一物放在桌上,“就是这个,我……我不太喜欢了,送给你吧。” 千寻一愣,“怎么那么快就不喜欢了,居然还便宜我?” 成楠一笑:“有便宜占的时候你就快占,不要等我反悔哦!” 千寻笑着拿起茶壶:“遵命,拿人手软,茶凉了,服务员偷懒,我现在就亲自给成大小姐沏茶去!” 几分钟之后,茶馆所有的嘈杂都转移到了忘河里 。 忘河里的第起死亡,是成楠。 回到家乡之后,千寻终于记起了这里最美好的夜色,晚上的天气很好,风徐徐吹着,各种灯光点亮了黑暗中的小镇,船娘摇着船在河面上摇摇摆摆而去,隐隐有几句吴侬软语的小调传出,很安心,很温情。 如果没有发生那些死亡,这仍然是让人心情静好的夜色。 成楠……她握紧手掌,掌心里,是成楠最后留给她的那把木梳。 她蓦然一笑,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此时此刻,此景再好,却也是难以消化这寥寥悲伤。 心底一片冰凉,眼泪一下子难以忍住,霎时流了出来。 千寻越发握紧了手中的木梳,眼前是成楠略带笑意的眉眼…… 不知不觉,一幅幅画面却突兀的出现在回忆里—— 夜色已深。 庭前的桃花偷偷伸出墙外,开得悠然美貌。 “叩叩”两声,门外之人玲珑环佩流水来,惊扰了躺在椅子上小睡的妇人。 木门缓缓开了,站在门外的男子面容清俊,背篓里装满了不知名的药草,许是累了一天,男子对着妇人微微一笑,进门便将背篓放下,“有几味药没有采齐,我去了后山,所以回来晚了些。” 妇人伸出衣袖逝去男子额头的汗,正欲要说什么,却暼到他腰间零星的血迹,不由得心里一凉:“怎么伤到了?快坐下,我去拿药膏。” 男子却笑起来:“不过一点小伤,死不了的。” 妇人皱眉,语气无端落寞:“说什么死不死的,你是存心要令我难过。” 男子笑着抚过妇人的肩:“阿齐啊阿齐,只是一点小伤你便如此紧张,若是我真的死了,你岂不是会心伤遽痛一辈子?” 妇人望着男子,却笑不出来,一声叹息:“你若是死了,我哪里还有时间遽痛,这辈子也就这么耗尽了,只得下黄泉去寻你。” 男子笑得惬意:“好,好!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月色如梦,了此一生无扰清休。 …… 院子的门无端端被打开了,树下乘凉的的外婆“咦”了一声,“千寻,这么晚了你要去哪?” 院子的门已经关上,没有回应。 靠在门边的那把油布伞忽然倒在了地上,幽静的夜里,蝉叫声,流水声交错的响着,并没有起风。 四 . 客来庄二楼。 “不愧是客来庄的蟹粉狮子头,就算是御膳房也是做不出这等美味的。”一个声音从夏芒阁传来,音色极是好听,客来庄端菜的小六细细的听着,差点把春降的酒酿圆子给端到夏芒去,好将这声音听个清清楚楚。 夏芒阁。 君妄莲吞下最后一口蟹粉狮子头,看着空空的盘子叹气:“可惜……可惜,没有用五花马、千金裘换来的美酒,狮子头也有些索然无味……”他抬起眼瞟了一眼苏明眸,不语。 窗外又在下雨。 苏明眸坐在窗边,出神地凝视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水,手指“嗒、嗒”得轻轻敲击着桌面,面前只放了一杯清水。 那把不离身的油布伞兀自靠在墙角滴着水。 见他不答,君妄莲落落一笑,也不生气,“虽然没有五花马、千金裘换来的酒,不过幸好我来找你之前,去九皇子那里要了一点上好的公子醉,这可是拿五花马、千金裘去换也换不来的。”说罢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拿出一个青色小葫芦,这小葫芦周身一幅青山绿水共为邻,似是天生长在上面般,雅致珍贵。 君妄莲掏出一个白瓷小盏,自顾自的倒了一杯酒,推到苏明眸面前,“来来来苏老板,一壶浊酒喜相逢。” 苏明眸仍然看着窗外,不咸不淡的回道:“酒会乱性,我只喝水。” 君妄莲当做没听见,笑着将酒推回来一饮而尽,“我知道苏老板你命太贱,天生享受不来好东西,所以我也不是当真要请你喝酒的,不过是客气客气而已。” “是么?”苏明眸回过头看他,淡淡一笑:“话说你这酒当真是‘拿’的?我怎么记得上次你悄悄去‘拿’的时候被九皇子给轰出来了?” 正在喝酒的君妄莲呛了一下,远目望天,再次装作没听见,迅速转移话题:“这三忘河死了第三个人了,我说苏大老板你如今已经活在了现代,就该多关注下身边的世界,不要老是没出息的窥探古代人的生活好不好?” 苏明眸看向窗外,懒得与他斗嘴。 君妄莲就着公子醉吃着第二盘狮子头,心满意足。 抬眼看向窗边人,“昨天晚上……那个来买伞的小姑娘去了故人酒吧,今晚……苏老板要是再不有所行动,不知道又那妖怪又要害死多少人咯。” 这个自称神仙的玉灵总是唠叨得很。 苏明眸不再理他,拿起角落里的油布伞径自走了出去。 君妄莲将小葫芦里的酒喝得一滴不剩,惬意一笑,语气轻佻:“苏大老板真以为那几把破伞能驱邪了?莫要弄到最后被妖怪吃了才好。” 客来庄的小六看着消失在雨帘的苏明眸一愣,回头又看了看只剩下几个空盘子的夏芒阁,自言自语道:“善坊的苏老板怎么是一个人来的?刚才明明传出了两个人的声音……” 故人酒吧。 “低眉辗转,一迷千山万水都不见,倦怠流浅,但凡红尘又有几人添……且吟且听,眷恋痴缠是你,精巧玲珑都是你……末了孽都还是缘,玲珑只是你的骗,睥睨时间无人去编……谁会下穷黄泉……谁囚夜了了难眠,果真连佛也无救……醉了最是缠绵,玲珑只是你的骗,罄竹之罪谁来填……”故人酒吧的台上,恩宠乐队主唱别有风情的低音款款流转,一曲《玲珑》唱罢,台下的人安然投入了他的眼,情愿被麻醉。 角落里,一道目光紧紧跟随着台上人的身影,享受着歌声里的深情与离愁,却是满身欣喜与欢愉。 主唱柳莫宠收住最后一句歌词,温情一笑,独自谢幕走下台来。 走到吧台旁坐下,调酒师习惯性将一杯酒推到他的面前,笑道:“大明星,一杯毒茉莉。” 柳莫宠点点头,缓声道“谢谢”,声音很是好听。 他静默的喝着酒,身上散发着美好的气息和诱人的情欲,他低头玩弄着掌心里的一样东西,仔细一看,却是一把古色古香的断梳,淡淡的散发着雅致与瑰丽,想必曾经拥有它的必定是芳华艳绝的人物。 然而,角落里那道目光的主人身体却忽然重重一颤,正是千寻,一个声音缓缓在脑海里出现:“古时候,断梳是结发的意义。” 跟着那个熟悉的味道来这里,果然是自己手中断梳的另一半。 这个人……是册良吗? 恍惚间,千寻脸色又是一顿,册良是谁,自己为什么会来故人酒吧?又是为什么对那把断梳那么在意……她到底是怎么了? 五 . 床上的人鼻息越来越弱了。 床边的男人收敛目光,原先那样朗朗的笑容,蓦地投入了她虚弱的阴影里。 “册良,我……怕是要先你而去了……” “阿齐,我不会让你死。” 床上的人看着他,笑得如清风。 “我不怕死,我曾想过与你共赴白头,共饮黄泉,而如今……却要这般辜负你……我于心不忍……若我先你到了忘川……此后等你白发苍苍可以来见我之时,便以结发木梳为信物相见如何?” 男人牵动嘴角,却是最终没能笑出来。 她的淡似红尘流水浮云,艳似神仙竹林醉梦,似乎都要随着凡世的碧波,缓缓的,温柔的,流到了天上,最终汇成了一瓢晴雨,漂泊而去。 他终是闭了闭眼,起身拿起门边的蓑衣,戴上斗笠,背对着她沉稳一笑:“等不到雨后了,我上山一趟把药材采齐给你熬药。” 她看着他的背影双眼越发的清亮,像是要看穿了那彼方笑容之下浓浓的失意,终是没有阻止。 门边的人拿蓑衣的手一顿,又利落披上身,只远远道:“你定要等我回来,不会很久的。” …… 猛然从梦中苏醒,千寻惊讶的呆在床畔,又是这个梦!这个真实得连每一分心痛都清晰的刻在脑海里的梦。 数不清多少次做着这个重复的梦境了,册良与阿齐的分离,情人的不舍与求不得的悲泣,无数次的盘旋在梦里,犹如真实的过去,折磨着她的神经。 千寻无力的将额头上的冷汗抹去,眼角却突地瞥见桌子上的断梳,和柳莫宠那把可以合为一把的断梳,她拿过断梳,用手指摩擦着上面的诗句“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千寻忽然明白过来——在成楠成为三忘河里的第四具尸体之前,一切的异样都是从买下这把断梳开始的,或许这些诡异而真实的画面不是梦,而是来自断梳的记忆…… 一个清丽的笑声从千寻身体里的某处响起,“你终于,懂了么?” “啪”的一声,梳子掉落在床下,千寻愣住:“你是……阿齐?” 阿齐施施然笑着,柔声说:“比起死掉的那些女孩你还不至于那么笨,不过从现在开始你的身体归我了,不用担心,因为等你再次醒来的时候,就能见到你的好友成楠,而我,也终于找到册良了。” 千寻的瞳孔因为恐惧而不断放大着,她能感受到,另一个灵魂,正缓慢的将她驱逐到最阴暗的角落。 原来,阿齐就是她在三忘桥上看见的奇异佳人,也就是附身在断梳内的妖怪……而成楠便是被阿齐食尽精气害死的,那么下一个死的——就是她。 窗外传来窸窣的风声,偶然听到衣袂在微风里翻飞的声音——苏明眸悄然站在屋顶之上,仔细的听着屋内发生的一切,只见他丰神俊朗的面容上出现一个极轻极静的笑容,“终于等到你出现了。” 故人酒吧。 酒保调了两杯上好的毒茉莉,一杯递给大明星柳莫宠,而另一杯是一个陌生的眉目姣好的女孩,酒保笑了笑,柳大明星换女伴并不是怪事,他总是知道怎么俘获女孩的心,却从不将自己的心交给任何人,没有例外。 吧台前,柳莫宠柔情的看着眼前的女孩,一步一步用情欲之毒侵蚀着这新的猎物。 女孩温言巧笑,眼里是与爱人重逢的喜悦,她知道,拥有另一半断梳的人,就是她的册良,“你好,我是阿齐。” 六. 三天之后。 故人酒吧里仍然被那意乱情迷的歌声俘虏着。 柳莫宠带着高傲的姿态轻松的喝着毒茉莉,俯视着他的信徒们。 “莫宠。”身旁突然出现一个身影,看到来人,柳莫宠抬头一笑,眼里瞬间染满了情意,“落姐。” “落姐”温柔的笑着靠在柳莫宠身旁,拿起他面前的酒饮了一口,迷人的身材散发着一种并不张扬的成熟美,十分有韵味。 “你今晚状态不错。” “还好,只是……落姐你坐在台下,还是紧张了一些。” “新歌写得怎么样了?” “已经进入后期制作了……其实,这次新歌的灵感来自落姐你,没有落姐的话,也没有今天的我。” 落姐盈盈一笑,眼角满是甜意。 而柳莫宠似乎有些醉了,他侧身向落姐那边靠近了一些,唇角似乎要亲吻她的样子,满眼柔情蜜意,整个人都陷入了温情的暧昧。 “落姐,这个送你。”一把精致的断梳出现在他的手中,只是为了俘获另一个猎物而准备的诱饵。 收到情人的礼物,落姐自然难掩欢喜之色,对于柳莫宠来说,这个猎物已经是囊中之物了。 只见他身后的站着一个人,那人脸上的柔情瞬间被打碎,她颤声道:“莫宠。” 柳莫宠回过头,仍然带着那诱人的笑容,“阿齐?” 三忘桥畔。 柳莫宠看着潺潺流水,精致的面容毫无异色。 四周安静得可怕。 “莫宠你,心为何如此难以安定下来……”终是打破宁静,叹气声不经意流出。 “阿齐,我想你是误会了,我从没有对你许过任何诺言。” 阿齐摇头,眼里又出现百年前那个难捱的夜里,她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回想着万万千千曾一起与他度过的风雨冷暖,听他一笑恍若春风有雪,一动宛带天际流光,那样的笑容,那样的剪影,经过百年的洗礼,终究是不复存在了。 找了那么久,眼前的莫宠,不再是那个要她等他回来的册良了。 她缓缓一笑:“你怎么能,怎么能把那把属于我们的断梳送给别的女人?” 柳莫宠扬起嘴角,“属于我们?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只不过是一个送给女孩的小礼物罢了。” 阿齐无力的闭眼,握紧了手中属于自己的那把的木梳,永远也不可能再与另一半结合的残次品——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他终究还是没有回来。 一直坚信带着另一把“结发”的人,就是她的册良,难道错了吗? …… “若我先你到了忘川……此后等你白发苍苍可以来见我之时,便以结发木梳为信物相见如何?” 阿齐心中一窒,你是骗我的吗? 那么,一起共赴黄泉吧。 柳莫宠看穿阿齐眼中的杀意,蓦地心惊。 “阿齐,不要。” 一个声音从心底响起,是这具身体的主人,千寻。 “你所有的心情我都感受到了……可是你看清楚眼前的这个人,他真的是你爱的那个人的转世吗?还是——你只是因为太想念爱人而被蒙蔽了双眼?” “利用了这么多无辜生命的你,真的找到你的爱人了吗?” 阿齐沉默的听着来自身体某处的声音,疑虑渐渐升起,最后却是咬牙将千寻逼到心底的角落,“你不用再说了,我不想听!” “啪”的一声——远处突地一物掷来,将阿齐打倒在地,她回头一看,脸色微变,是一把纸伞。 雨,又密密的下了起来,三忘桥尾,一个身影隐隐约约出现在雨里,伞下人从雨中款款而来,步履随意,纤尘不染。 “已经够了。” 伞下人的声音明朗清晰,阿齐只觉身子一痛,魂便被硬生生扯出了身体。 原先躺在地上的阿齐,瞬间变回了了千寻的样子,千寻看到那个似乎从仙境中走来的身影,缓缓松了口气,双眼重重阖上,实在是太累了。 “你牺牲了这么多人的魂,已经没有意义了。” 伞下人站在桥尾,刚才从手里掷出的伞此刻静静地靠在桥头,在雨中微微颤抖。 阿齐的声音从伞里传来——“我不甘心……不甘心,那晚,册良终是没有回来,我只是……想在死时有他在身边罢了……为何,为何我含泪变为精怪,也再难见到他,他是生,是死,通通不知,找了百年,终于再看到册良身上那一半结发断梳,叫我如何放手……” 雨中的柳莫宠看到这一幕脸色苍白,声音僵硬的回道:“断梳我只是无意中在山里捡来,本来不是我的……” 阿齐的声音略略停住,终是,被这百年的相思纠缠至死…… 伞下人走上桥,伸手将伞举过千寻的身躯,雨渐渐小了一些,却不见打湿他的黑发。 “你等的那个人,风雨交加的那一晚,就已失足落下山崖,先你而去了,你在这尘世徘徊,那个人,却早已去到了忘川,只是将木梳遗失在了山中,你为何不回忘川去看一看?” 靠在桥头的伞狠狠的倒在了雨中,阿齐已经无力再撑了。 册良已经……先我一步,去忘川了? 我为了这错过等待和莫须有的相思苦了百年,册良在忘川等我的断梳,等了百年。 她苦苦一笑,人在爱欲中,谁不是独来独往,独生独死,苦乐自当,无有代者。 “已经够了,回忘川吧。那个人,也许还在等你。” 雨下的三忘河中,远远传来了船夫的小调。 万千黑暗中的一点荧光,摇摇摆摆的驶来,稳稳地停在了桥边。 船夫用手扶了扶帽子,抬眼对苏明眸一笑,柔和万千,笑里已猜到明月夜亦有失意人,“今儿个到忘川最后一趟了。” 苏明眸将收了阿齐的伞交给他,颔首道谢,声音似泉,面容素净,风雨难侵。 君妄莲手捻着青木小葫芦闪身出现在桥上,他低头看向苏明眸身边的不省人事的千寻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吓得昏倒在地的柳莫宠,暧昧一笑,足尖轻轻点地飞上屋檐,犹如天外飞仙,衣袂不染一尘。 “苏老板今天真是好生厉害,收了精怪不说,还救了人呢。” 苏明眸不理,打算待千寻醒来,去寻个茶馆要杯清水歇息。 河里的乌篷船摇摆着调头,船夫撑起木桨唱着小调,船头的油灯在雨中烧得正旺,整个船身笼罩着柔和的微光,沉稳的驶向忘川。 “……想你千里迢迢真是难得到,我把那一杯水酒表慰情。与你是一别无料到有两载外,害得我麼望穿双眼遥无音。曾记得面联姻缘在那松亭上,老糊涂抵暮归来向我云,说到相逢片刻九松亭,把你再三款留尔再思行,即使留住尔的身躯也留不住你心,故而未烦媒妁定婚姻……” 或许是被船夫的小调惊醒,千寻缓缓睁开了眼。 眼前是一张素淡的面容,双眼像是吞没了月光,“苏明眸?” 苏明眸点头回道:“是我。” “阿齐……她在哪里?”附身在自己身上的那个女子,她的回忆,她的心情,千寻在自己身体里的某一处,记得清清楚楚,她有一把断梳,一切的一切,只是为了要找一个人。 “她已经回到原本应该去的地方了。” 千寻全身的力气似乎都被阿齐用完了,她躺在苏明眸的怀里,有一缕很清淡很熟悉的香味萦绕在身旁,似乎可以治愈好一切,雨声被隔绝在莲白的伞外,身边的这个人,有着安定人心的力量。 好像百年前也曾有一张这样艳绝精致的脸,衬着夜色看她,眼里有深歌浅醉的风景,煞是好看,当是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我是不是很久以前就认识你?” 苏明眸眼里的月光越发好看,他只是轻声道:“如果你见过我,你一定会想起来的。” 千寻一笑,看了看他手上的伞,“你的伞似乎真的能辟邪呢,等我好了,我想和你学做伞。” 雨缓缓停了。 苏明眸看了看天色,执伞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