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鸾凤楼》 第一章 夜如同墨色一般浓重。细小的风吹动着围墙外那棵高大茂盛的香樟,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之声,在这漆黑的夜中显得格外明显且诡异。 不一会儿,有个男子跌跌撞撞的走进长巷,他面颊泛红,双眼迷离,身着粗布麻衣,手中提着酒壶,时不时就抬手拿起酒壶喝两口。醉醺醺的男子一步一跌的走着,哼着不知名的曲调,忽然间,眼前一道白色的身影吸引了他的视线。 因为醉酒的关系,男子有些恍惚,他走近了些才看清那树下站着的白色身影是一位女子的身影。玲珑身姿,影影绰绰。他着了魔似的,痴痴地笑着,急切走到女子的身边,一手搭上了女子的肩膀,结结巴巴道:“姑、姑娘,这么晚了,还、还不回家,要不陪大爷我玩玩……” 女子鲜艳红唇微微勾起,轻轻张口,声音飘渺却清晰。 “好,那我们就来尽情的玩吧……” 她说完,柔胰般的双手缠上了男子的脖颈,缓缓地靠近,他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味,是种迷惑人心的味道。 就在男子心情高涨的时刻,一条雪白的毛绒尾巴轻轻攀上了他的脖子,女子张开鲜艳红唇露出两排尖利的牙齿,狠狠的刺进了男子毫无防备的脖子上,男子哀嚎一声,四肢开始拼命挣扎,而在他脖子上的尾巴,渐渐伸长将他整个身体紧紧缠绕…… 津国。东市的贫民街。 清晨在女人尖细的惊叫声中迎来。住在贫民街的人们陆续从破旧的房屋中出来,有的挑起担子像往常一样出门摆摊,而有些人纯粹是被那惊叫声吵醒,出来寻觅那罪魁祸首的。这几个无所事事的人,晃荡着走过一条长巷,眼睛一瞥就见一个妇人坐倒在地上,在她的旁边掉落着一只木盆,木盆里面是需要清洗的衣物。 人们纳闷的走过去,“怎么回事?坐着干啥?” 妇女脸上的表情惊恐无比,她颤抖着伸出一只手,朝围墙前那棵茂盛的香樟树上指了指。 人们疑惑间向头顶望去,在那青翠的树叶之间,正晃动着一双脚……这时,一阵冷风灌过长巷,树叶被吹动而起,人们终于看清,那双脚的主人是一具干瘪如枯柴的尸体,尸体的面容已经扭曲,嘴张的很大,大概是在嘶喊之中缓缓死去的,那双充满血丝的双眼,浑浊且毫无生气的俯视着在树下朝他张望的人们…… 近日来,东市的贫民街连续发生了两起人命案子。衙门派人来查案,到最后也查不到什么,只能草草了之。其实,说到人命案,在贫民街上并不稀奇,这里是津国最为混乱的区域,死几个人也是正常。但引人注意的是这些死者的死状,一个个都是被吊在高处,浑身的血液流尽而死,而在尸体周围却不见一滴血。 有年长者便说,在这街上,黑夜深处,住着一只会吸血的妖怪。 那日楚子胤向往常一样,在玉楼春品尝完新鲜茶品后往芙蓉楼一钻,里面的花魁琪花正陪着客人喝酒,一见他来,也不管那正喝着酒的客人,直往楚子胤的怀里扑去。 “楚公子,你可好久没来了,可想我没?”她柔声道,柔软的身子靠的他更紧了些。 楚子胤风流一笑,勾了勾琪花的下巴,拉着她坐下,“自然是想的,不然就不会特地过来看你了。” 他这么说着,琪花给他桌签的酒杯里面斟满了美酒。 他在这花楼林立的附生街上,也算的上是个有名人,整日游手好闲的晃荡在这花楼之间,也没个正经样子,大家就知道,这浪荡子必然是个纨绔子弟,但至于是哪个富贵之家出了这么个俊朗又油嘴滑舌的主,没人知道。 “近日闲的发慌,可有什么新鲜事说说?”他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后问道。 琪花转了转媚人的眸子,掩袖轻轻靠到楚子胤的耳边,略带神秘的道:“听说,东市住了一只吸血妖怪……” 楚子胤嘴角微扬,将腰间的玉骨折扇拿起,潇洒一展,悠悠晃在身前,提起了兴致,“吸血的妖怪?你倒是仔细跟我说说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妖怪?” “楚公子又闹我。”琪花抿嘴一笑,“我要是知道究竟是个什么妖怪,还能在这伺候你吗?早就去阴曹地府报道去了。” 浪荡子有意无意的搂了搂她的纤纤细腰,调笑道:“那我可舍不得。” 两人嬉闹半日,楚子胤趁着芙蓉楼的老板青姨把琪花叫走的时候,偷偷的不告而别了。一出门,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黄昏的天空,只挂着一丝暖黄,晦暗不明。他缓缓穿过附生街上热闹的人群到达东市,与喧哗的附生街相比,东市安静至极,只有少数几个行人在坦荡的大街上匆匆走过。 他把拿在手上的玉骨折扇挂回腰间,步履轻盈的往那东市的贫民街走去。 到达贫民街的时候,天完全暗了,一家一户在门口挂起了照明灯笼,五颜六色的也算是一番别致景象。街头那边几个混混打成一片,楚子胤瞥了一眼便提步绕过。有个眼尖的高个子见他穿着锦衣华服,哪里还肯放他走,于是一群人就把他堵在了街口。 “哟,看这位公子穿的这么体面,这么晚了还在这里晃荡是做什么?” 楚子胤望了望眼前这几个衣衫不整,相貌凶悍的混混,暗暗在心底叹了一声后从腰间把钱袋恭恭敬敬的递给了那高个,“小弟只是过来寻人的,既然在这里遇见了也算缘分,这点钱就请几位大哥喝口茶吧。” 高个把钱袋放在手心掂了掂后满意的放到了自己的口袋里,刚要放他走,又见着他腰间的那把玉骨折扇,看这上面的玉骨,犹如羊脂般细腻洁白,一定价值不菲。高个动着折扇的心思,伸手就想去取折扇。 “有些东西取不得。”楚子胤利落的把折扇拿到手里,往后一退。 高个怒骂一声,欲硬抢,抬头就见那浪荡子脸上挂着一副似有深意的笑,他虽是笑着但双漆黑眼眸却透着令人胆颤的锐利目光,高个突然一个寒颤,他似乎明白过来楚子胤那句话的真正意思:你若想取,只有死…… 他骂骂咧咧的带着那群人急忙离去。 楚子胤轻声一笑,踏入了那条深且昏暗的长巷。 哒、哒、哒……尽管他将脚步声放的很轻了,但在这么安静的夜里还是能听见脚跟触碰青石板地面的声音,一声一声,清晰可闻。 他在那棵高大的香樟前停下了脚步,一路打听过来,听那洗衣妇人说第一起命案就是在这里发生的,于是他抬头仰望那些粗壮枝干,想要看出些什么,半晌过后,只有树叶攒动发出的细微声响。 忽然间,树叶间隙闪耀起两点金色光点,如同宝石一般。他讶异间驱步向前想要看个究竟,结果那光点一晃,闪到了围墙之上。 “喵——”黑夜中,一声柔软的猫叫划破了夜的沉寂。 原来是只猫儿。楚子胤在心底暗笑,看着那两道光点跳跃着消失在夜色中。 他又静静的站了会,穿梭而进长巷的风让他感到些许冷意,他叹了叹,觉得无趣,转身离去。按着原路返回,在要到达街口的时候,男子的一声呻吟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急忙往街口奔去,嘴里碎碎念着千万别出什么事,但内心却隐隐期待着那吸血妖怪的现身。 等他赶到街口的时候,四下无人。他四处转了转,又张望几下,别说人了,就连猫儿都没有。浪荡子不免失望,身子往那街口牌楼柱子上一靠,准备缓几口气后就回家,谁知,就在这时,一阵冷风吹过,头顶上突然传来了“咚、咚……”的声响。 楚子胤缓缓抬头,由于夜晚光线昏暗以及牌楼的高度问题,他赶过来时并没有发现,在牌楼的横栏上悬挂着一具干瘪的尸体,尸体表情扭曲,眼珠恨不得瞪出眼窝,此时风吹过来,尸体摇晃着轻轻撞着圆柱,咚、咚、咚…… “津国,看来要不太平了……”浪荡子轻声说道,嘴角滑过一丝莫明笑意。 第二章 说起这津国,在这普天之下的众多国家之中可是个数一数二的强国,幅员辽阔,一派盛世之貌。这太平盛世当然是由历代皇帝金戈铁马,励精图治而来。 只是这自从前一任皇帝驾崩,新帝继位起,朝中上下便是议论纷纷,大臣们都在私底下说这新帝算的上是历朝历代的第一位昏君,整日沉迷于莺莺燕燕,夜夜笙歌,也不顾江山社稷,朝廷上的事多是由太傅和丞相来处理的。 有些大臣实在看不过眼,冒死直谏,那新帝却是一手抱着婀娜舞女,一手抬起玉杯酌饮一口葡萄酒,浅浅一笑,说:“说朕沉溺女色,这也不怕别人听了笑话,这偌大的后宫之中,朕也只有辛贵妃一位妃子,等真到了佳丽三千之时,你们再来谏也不迟。” 那些个老古董听到这话,气的吹胡子瞪眼,纷纷甩袖而去,自此再无人来谏。 津国分为内城和外城。这内城为一国中心,皇帝的宫殿就在内城里,而外城则是无数个小城镇组成。内城又可分为东西两市,东市主要是百姓居住之地,西市则是些外商交易之所。西市繁华,商贾云集,其中最出名的一条街为附生街。里面可算是应有尽有,那些古玩珠宝店里的奇珍异宝可是琳琅满目让人眼花缭乱,林立的花楼也是数不甚数,歌姬舞女一个个都是天仙般的样貌。 而说到花楼,就不得不说附生街排名前三的花楼了。这不,街前最大的酒馆玉楼春里,纨绔子弟齐聚一桌,正讨论着哪一楼才真算得上是第一楼。 “要说着第一,非遗红楼莫属,瞧里面那些姑娘,琴棋书画是样样精通,花魁柳儿弹奏的那首霓裳曲真能把人的魂给勾走了。” “不对不对,这芙蓉楼才得算第一,青楼女子要舞文弄墨的干嘛?你看那青姨手下的姑娘,个个是身材婀娜,那纤腰盈盈一握,在床上扭的那叫一个浪。” 这时,一名男子轻声一笑,众人都抬头看他,他慢慢品了口茶也不急着说,手中玉骨折扇一收,说:“第一不第一到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在这附生街上称得上独一无二,你说这除了解老板的鸾凤楼还能有哪个楼能比?” 众人一听,噤了声,仔细一想,是啊不就是这个道理嘛,于是端起酒杯刚想朝那男子敬一杯,却发现那位子上只剩下一杯未喝完的茶。 说起这鸾凤楼独一无二的原由,那就是这楼是整条街乃至整个津国唯一一个男风馆,只此一家,绝无第二。再看其构造,三重檐庑殿顶,檐角微微翘起挂有铜铃,屋顶上铺的是琉璃瓦显得富丽堂皇,这也是其他两楼所不能比的风采。 而这鸾凤楼的老板也是一号神秘的人物,像是平地惊雷般冒了出来,叱咤这整条附生街,没有人敢与他作对。新帝还亲自提笔,赐了块牌匾,就挂在大堂中央,龙飞凤舞的八个大字:青楼梦好,难赋深情。 这街前纨绔子弟们正聊得欢,外面就传来了一男子愤怒的叫骂声,众人便纷纷赶到外面去凑个热闹。出去一看,一男子发丝披散衣衫凌乱的被两个汉子狠狠的从鸾凤楼的门口给丢了出来,着地发出闷响,估计摔的不轻。 男子从地上爬起来,指着楼上就开始大骂:“你们开花楼的!不接客装什么清高!知道本少爷是谁吗?竟敢这么对待我!告诉你,我爹可是张三清,等我回去告诉他!非把你们这楼给拆了!” “哈哈……我当是谁呢,不就是那富得流油的奸商。”二楼传来一阵清冽的笑声,此时,一男子缓缓踱步而出,站在栏杆内低头看那张家少爷,只见他身着一袭素白锦衣,上面绣着纷繁的祥云纹路,几缕长发用一只玉簪在脑后随意挽起一个髻,再看他面容,一蹙纤眉,一双勾人的碧玉色凤眼,左眼角下一点泪痣,那精致的鼻子,薄唇一抿,真是如画中走出来的人物。 “那楼上的那个人是谁?”有生人头次来附生街,就好奇的问身边人。 身边人瞪大双眼回答他,说:“哟,这可是个狠角色,是那鸾凤楼的解老板,那张家少爷不知道规矩得罪了解老板这下可是要倒大霉咯。” “你!不就是一个小小花楼老板,多清高似的!还不是给万人骑千人干的种!”张家少爷抬手指着那老板鼻子就骂,旁边站的近的人一听,心中大骇,都赶紧躲开了。 楼上的人不动声色,旁边一蒙面的少年端给他一杯刚泡好的茶,他拿过手里,掀开杯盖撇了撇,抿了一口,再看张家少爷的那眼神突然之间变得凶狠起来,那种不着痕迹的危险目光,吓得张家少爷咽了咽口水。 他缓缓开口道:“进了我的楼就要守我的规矩,你不明白,我讲给你听也无妨。我这楼里大大小小的伶倌们,愿不愿跟你共度春宵,全凭他们自己的意愿,任你花再多银子也是买不来的。莫说你爹只是个区区的商贩,就算是当今皇上,到了这儿也不过就是个普通恩客,若是坏了规矩,我也照样把他打出去!” 他说完,狠狠将手中的茶杯掷下去,险险从张家少爷的鼻尖划过,在他脚下碎裂开来,滚烫的茶水溅了他一裤脚,烫的他直叫唤。 “小星。”他唤了声站在他身边的蒙面少年,说:“你吩咐下去,把这狗给我打远点,别让我再看见他第二次。” “是,老板。”小星领了命下了楼,这时又从楼下上来一男子,形容俊朗,身形挺拔,着了青色衣衫,身后还挂着一把弯刀。 “老板,楚公子来了。”莫迟行走到他面前,抬头望了望楼下那被人追打着出去的张家少爷,接着又环顾了一下四周,那万年不变的冰山似的脸上,竟蹙了蹙眉心。 “怎么了?”解家老板见他如此不安就开口问到。 “没什么。”他简单的回答,又回复了往日的淡漠神态。 “你去叫那浪荡子在书房等我,我先去看看散月。” “是,老板。” 他所说的散月,是近几天刚进的小倌,也是负责接待张家少爷那个。张家少爷是头一次来着附生街寻欢,听说有家很出名的花楼,里面的伶倌,各个比女子还美妙,就好奇进来玩一遭,刚好看上那嫩生生的散月。谁知那散月只与他喝酒下棋,想摸个小手还百般推脱,一时气愤就霸王硬上弓,绑了他的手脚就去扯他的衣服,刚要得逞就被一个小厮逮个正着,惹出了祸端。这不他一回家,向父亲张三清告了鸾凤楼的状,张三清抄起手边的鸡毛掸子就把张家少爷给狠抽了一顿,连夜带着一家老小躲到外城去了。 解家老板见散月没什么大碍,从他房里出来,径直去了书房,一推开门就见那浪荡子歪坐在自己的红木雕花弥勒榻上,一对刀削般的眉,一双点漆般的眸,丰神俊朗,笑得一派风流,他拿着手中的玉骨折扇悠悠的晃在胸前,道:“解家老板就算是发起狠来,也还是那勾人模样。” “呵,你可是来讨打的不成?”解家老板把门一关,从檀木橱子里拿出一套白瓷茶具,放到那榻上的几案上,取过热水和茶叶给那楚公子沏起茶来。 那浪荡子笑意盈盈的看着他沏茶的模样,伸过手一把捉住了他纤细的手腕,折扇一收,指了指自己的双腿,调笑到:“怜儿,你来坐我这,让我好好抱你一回。” 解家老板单字为怜,见他叫的亲热,一手拍开了他放在自己腕上的爪子,凤眼一挑,道:“你真是过来讨打的,那我就成全了你吧。” 说着正欲去取挂在屏风上的刻着莲花纹细长苗刀,楚子胤见他要动真格,上前一把抱住他,好一番哄道:“说的好好的,怎么就动起刀子的了呢,我今个可是有正经事来找你。” 解怜放下去取刀的手,轻轻挣开他的怀抱,被他这么一闹也没心情去泡茶了,坐到那书桌后的椅子上,随手翻开一本书卷看起来,问:“你说的正经事是指何事?” “你可知最近东市那边闹了几桩人命案子?”楚子胤见他翻着书卷的手停了下来,暗笑一下,继续道:“你可知那些个人是怎么死的?” 解怜放下书卷,抬眼看他,“你要再吊人胃口,我这就派人送你出去。” 楚子胤立马正色道:“我亲眼看到,尸体被悬挂在高处,面目狰狞,皆是被抽干鲜血而死,整个身体就像几节枯枝一般,死状极其恐怖。” “那与我又有何干系?这事情不是该给朝廷处理么?那些衙门又不是摆着玩的。” “话可不能这么说,我在那边可是看到了熟人。”他展开折扇遮起自己的狡黠笑容,似有深意的看向解怜,“你家的莫小爷不知道在那命案现场偷偷摸摸的干些什么事。” “迟行?”解怜头一低,又想起刚刚莫迟行在二楼朝外张望的模样,心想难不成还真与他有关,于是又抬头,问到:“那与你又有何关系?” 楚子胤收起折扇挂在腰间,缓缓迈到门口,笑着说:“这个解老板心里应该明白,等我明日再来拜访。”说完,那身影就消失在了解家老板那碧玉色的眼眸中。 解家老板端起白瓷茶杯轻轻抿一口,暗笑,看来是日子过得太无趣了。 第三章 夜凉如水,此夜似乎是特别冰凉。解家老板打了个寒战从梦中醒来,睁开双眼抬头望了望窗外的月,皎洁如玉盘。他披了件素色单衣从床上下来,出了房门在回廊上漫步。 这解家老板与他亲近的两名手下住的是三楼,平时就无人走动,夜里更是显得无比冷清。二楼是安排了伶倌们的住处,底楼大堂则是待客之所,小厮们也住那。这不,丑时未尽,楼下堂内还隐隐约约传来阵阵乐声和欢闹声。 风吹动檐角上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响声,解怜一手扶着栏杆眺望这夜色中的附生街,即使是夜已深,也还是一片灯火辉煌的景象。正陷入沉思,眼前忽的就有道黑影掠过,解怜回了神,四下张望了一下,就见那屋檐上有两颗金色的宝石在黑夜中散发着熠熠光泽,他心下一惊,再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只猫儿。 “小家伙,快到这边来。”解家老板把身子探出栏杆伸手想要去抱那只猫儿,却不料脚下一滑,差点栽到栏杆外头去,幸好有人及时抱住了他的腰,才幸免于难。 “喵……”猫儿听到声响叫唤了一声又窜到了别的地方,那两点金色光泽瞬间便消失在漆黑的夜中。 莫迟行把他家老板放下来,往那猫儿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说:“那猫最近常来。” 解怜整了整衣衫,抬头问:“大晚上的还不睡,做什么呢?” “听见你开门的声音,就出来看看。”莫迟行说着完,转身准备回房。 他年少时就被征做雇佣军,常年的厮杀征战生涯,令他的感官反应都异于常人,就算是熟睡之中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他都能马上醒过来。后来军队被遣散,若不是遇到解怜,这会他可能还落魄街头,不知该往何处去。 解怜看着他背影,刚想叫住他,又踌躇了,最后还是没能问他楚子胤在命案现场见到的究竟是不是他。他望了望夜,叹息一声,回了房,再次入睡也不知是何时。 翌日醒来,解家老板一睁眼,就见那浪荡子正躺在自己身边睡的香甜,鼻息尽数都喷到了耳边,手还不知死活的搭在了自己的腰间。他眉尖一蹙,一巴掌就把那家伙给拍醒了。楚子胤惊醒过来,摸着微微有些痛楚的脸颊打了个哈欠。 “难得见你这会还不醒,陪你睡会,你倒好这巴掌招呼的。” 解怜不理睬他,走到屏风后面换衣服,换好出来,就见他还躺在床上笑意盈盈的样子,便说:“快从我床上下来,别让你身上那股子脂粉味道染得到处都是,也不知道又是从哪个淫窝里爬出来的。” 楚子胤嗅了嗅自己的衣衫,从床上下来,折扇一摇,往解怜身边靠了靠道:“莫不是吃醋了?” 这时小星正好从门外进来端了盆热水进来给解怜梳洗,解怜绕过楚子胤沾了沾热水,对小星说:“小星,你过会帮我把床褥换了,沾了腌臜东西,洗也洗不干净就烧了吧。” 小星蒙着脸,仅露出一双暗灰色的眼眸悄悄瞥了一眼楚子胤,就见他玉骨折扇遮在面前,却还是挡不住那紧蹙的眉头。 “真要烧了?”小星谨慎的再问了一遍。 解怜梳洗完,郑重点了点头,“烧了,一点渣都别留。” “是,老板。”他把那盆洗过的热水端了出去,轻轻关上了房门。 楚子胤轻哼一声,恢复了淡定之态,说:“嫌弃我是腌臜东西不打紧,我昨天也说过了,我们去街上逛一遭,顺便去看看那几具尸体如何?” 解家老板那碧玉色的眼眸深深的盯着他看了会,也不知他是在打什么主意,陪他玩玩也算是解解乏闷,袖子一挥,开门就走,“你不跟来我就自己去了。” 楚子胤听他的话,反应过来,狡黠一笑跟了上去。 附生街上热闹非凡,商贾云集,周边摊子上全是些让人眼花缭乱的小玩意。楚子胤拉着解怜的手在街上晃荡,这解家老板的威名是传遍了整条街的,街上的人见了他,都远远躲开了,明明是一条人潮拥挤的街道竟然硬生生的就在他身边一圈形成了空地。 楚子胤觉得好笑,就不自觉笑出了声,解怜皱眉瞪他,甩开他的手,不去理睬他,走到一卖钗的摊位前停了下来,盯着那一支翡翠孔雀钗,问那卖钗的老婆婆,“这支钗怎么卖?” “这……不要钱,不要钱……”卖钗的婆婆抖着双手把钗递到解家老板的面前,解家老板脸色发青一语不发,把老婆婆吓得噤了声。 “哈哈哈……”楚子胤笑得张扬,从婆婆手里拿过钗,拿在手上把玩了一下,对解怜说:“这翡翠不算上等,做工也一般,不过解老板要是喜欢,我买来送你。” 说完他从衣袖里拿出一大锭银子放到婆婆的摊子上,那婆婆还未来得及收到手里,解怜一伸手就把那银子收走了,把楚子胤手上的钗放回摊位上,拉着他就走,一路上也不说话。直到穿过了附生街,来到了僻静点的街道,他才把银子放在手上掂了掂。 “楚公子既然出手那么阔绰,那我就不客气的收下了。” “那解老板可就收好了,不过说真的……”他往解怜身边蹭了蹭,轻声说:“原来你喜欢这些个小玩意,那东西只不过是浊物,与你不配,要说这天底下也只有皇宫里的那一支凤凰金钗才能与你相配。” 他说完,拿起手上的折扇往解怜的脸颊探去,从额角往下滑到下颚,末了挑了挑他的下巴。 解怜凤眼微微眯起,似有深意的看了他一会,才道:“那金钗可是要戴在皇后头上的,你说这话也不怕被别人听去了治你个大逆不道之罪。” “这新帝不是还未立后嘛,再说了要说大逆不道,你上次还不是在那么多人面前说要把皇上打出去。” 解怜冷哼一声,拂袖往前走去,任那浪荡子追在自己身后,不死心的说:“改天我帮你去偷出来……” 东市的义庄里面,守门的老头坐在椅子上正饮着一壶酒,刚抬头就见一大锭银子放在桌上,再看来人,这不就是那附生街的解老板嘛,吓得酒水呛在喉口,咳嗽好几下才喘过气来。 “解老板怎么跑这里来了?这后面这位公子是?” “这浪荡子你不必认识,我来是想看看前几日死掉的那几人,这银子你收着,去买点好酒。” “是是,我这就带您去看。”老头赶紧拿了银子往衣兜里揣,心里疑惑着他来看尸体有何用意,却也不敢问,把酒葫芦往桌上一放,领着他们往内堂走去。 “一共死了几人?”楚子胤走在解怜旁边问到。 “四个人,都是些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也没人来领,官差也查不出什么来,估计过几日就会草草结案了。”老头说着,走到一具盖着白布的尸体旁,抬眼问解怜,“解老板您真要看?” 解怜点点头,示意他把白布掀开。 老头伸手,掀了白布,一股子尘土味道,倒也没有那种腐烂的臭味,解怜望了一眼,那死者面目扭曲,眼珠似是要掉落出来,皮肤像是龟裂的树皮一般紧紧贴在骨肉上,那四肢俨然就是枯枝的模样,十分恐怖。 楚子胤手中折扇一展,挡在解怜的眼前,他把搂到怀里,对老头说:“看清楚了,把布盖上。” 老头领了命把布盖上,看了看周围,像是在惧怕着什么,把声音压得很低说:“听人说,这是女鬼索命,还是个吸血的女鬼。” “女鬼?”解怜把楚子胤推开。 “不是说是个妖怪吗?”浪荡子讪讪的收回了搭在他肩上的手,顺着他的疑问问到。 “原来说是妖怪,但我前些天听巷口的乞丐说的,他亲眼看到并不是什么妖怪,而是一个白衣的女鬼,样貌美得狠。” 解怜见那老头说的有板有眼的,又问:“那乞丐现在可还在巷口?” “这我可就不知道了,好几天没见着了,估计是怕女鬼来找他,跑了吧。”老头思踌了一下说。 楚子胤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拉过解怜说:“这儿没什么再看的了,我们去别处看看。” 正转身,门口就砰咚一声,就见那老头的酒葫芦被撞落了,酒洒了一地,一个粗布衣衫的男人满眼恐惧的倒在地上,嘴里喃喃的说:“下……下一个就是我了……” 第四章 这解家老板正欲与那浪荡子离开义庄,就见一男子吓得瘫倒在地嘴里不清不楚的念叨一通。那守门的老头惊呼一声,把自己的酒葫芦捡起来,抱怨道:“这好好一壶酒就被人给糟蹋了,我说阿六你好好的不去干活到这边做啥?” “老伯,你认识地上这人?”楚子胤打量了地上的男子问到。 “认识认识,也是个无家可归的娃,常来我这边给我送酒喝,这不最近找了份送柴的工作。”老头把酒葫芦用衣袖擦干净,拍拍那阿六的肩让他快从地上起来,地上的酒都流到裤子上,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尿裤子了呢。 阿六回过神来,惊慌不定的从地上爬起来,转身就想跑,一把就被楚子胤给揪住了,对着那阿六笑道:“小哥别忙着走,我看我们去喝一杯如何?” 那笑容带着威胁的意味,阿六咽了口唾沫,点了点头。 楚子胤在玉楼春里定了间包厢,带着阿六进去,阿六出身贫寒孤苦无依,从来也没进过这么堂皇的酒楼,他坐在凳子上双手捧着热乎乎的茶水一个劲的转着脑袋看厢里的摆设。 “你说下一个就是你是什么意思?”解家老板呷了一口茶淡然的问道,这可又把阿六给吓坏了,想起了先前的事,身子都抖了起来。 “我,我不能说……” “不能说?为何?”解怜放下茶杯,疑惑道。 “说了就会死的……”阿六抬头,面色发青的看了解怜一眼,又看看一旁磕着瓜子的楚子胤,接着低了头不说话。 解怜刚想问下去,楚子胤拍了拍他的胳膊示意他不用再问下去了,接着就对阿六说:“说了会死,不说也会死,不过这要是说了我们或许可以帮你逃过一劫,你自己掂量掂量,到底是说还是不说?” 阿六双手一抖,杯中的茶水溅了出来,烫的他叫唤两声,他小心翼翼的看着楚子胤,捏了捏手心,说:“死的那四人,我认识,是在东市贫民街上一起长大的……那天我去送柴回街上找他们,就看见他们围着一个姑娘……我不敢惹他们……那姑娘看见我向我求救……”说到这里,他身子颤栗了几下,“我就看着那姑娘被他们给糟蹋了……后来听说那姑娘上吊死了,接着没过几日那四人就陆续被杀了……一定是,一定是那姑娘的鬼魂来索命来的,她很快就会找上我了……” 楚子胤听他说完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解怜斜睨了他一眼,手指在桌子上轻轻点了两下,然后楚子胤便站了起来,塞了些碎银子给阿六,把他送出门口说:“事情我们大概知道了,你今天先回去吧,放心,那女鬼不会这么快就找上你的。” 阿六见他要关门,连忙拉住那门沿,一脸惶恐,“你,你们真的会帮我?” “这是自然,你身上有什么值得我们讹你的?” 阿六想想也对,点点头,战战兢兢的下了楼。 楚子胤吐了口气,关上门,坐回解怜的身边,继续嗑瓜子,“我把人赶走了,你想说什么?” “他在说谎。” “哦?何以见得?”楚子胤放下手里的瓜子,饶有趣味的看着他。 解怜纤眉一挑,说:“你看他说话的样子,眼光闪烁不定,畏首畏尾的,言语里面也有颇多不通顺之处,既是一起长大,那又为何怕他们,既怕他们,送完柴又为何要去找他们。” “解老板说的是,那你觉得他说的话有几句是真?” 解怜拿起茶杯,吹了吹,呷一口缓缓说到:“姑娘,糟蹋,上吊是真。” “那鬼魂索命呢?”楚子胤拿起桌上的茶壶给他杯子里添了茶水。 “这不好下断言,或许那群人真是遭了报应也说不定。”解家老板看了眼杯子里满溢的茶水,头一撇,起身,说:“时辰也不早了,该回去了。” “那我送你回去。”楚子胤也忙站起身来。 两人下了楼结了帐,往鸾凤楼走去,刚到门口,就见隔壁芙蓉楼里的青姨摇摇摆摆的往这边走来,她一见到解怜,甩着手中的帕子,就一个劲的抱怨起来:“解老板见着你正好,我可真不是来找你麻烦的,只是你楼里的小爷们实在是让我没法做生意了,姑娘们都被你那俩标致爷儿给占了,占也占了吧,也不给银子,你说我们开花楼的,不赚银子还给嫖,那不是脑袋给门板夹了不?” 解怜听她连气都不带喘的一连串说下来,头都有点发涨了,他摸摸突突跳的太阳穴,说:“你带我过去。” “诶,就等着解老板你发话呢。”青姨说完,帕子往衣襟里一塞,摇摇摆摆的往自家楼里走去。 解怜跟在后面,楚子胤也跟着一起,这等热闹怎么能错过。 刚踏进芙蓉楼,那阵阵丝竹乐声便席卷而来,堂内宾客如云,都齐齐的聚在戏台之下看着那上面的舞姬们腰肢款摆,舞得婀娜多姿。再仔细往上一看,戏台上还有两个锦衣华服的公子,一位面若桃花,一剪秋水含情脉脉,十指青葱正坐在筝前弹奏舞曲,另一位眉似柳叶,目若繁星,身轻如燕正甩着衣袖与那芙蓉楼的花魁同舞。 这台上清歌妙舞,台下一片喝彩。只听见啪的一声脆响,众人都回头往门口看去,就瞧见了那解家老板阴沉着脸,脚下有只摔碎了的茶壶。乐声戛然而止,宾客也都噤了声,台上的舞姬们停了下来。 “老板,你也来凑热闹的?”那弹筝的公子站起身来,含笑看向解家老板。 解家老板慢慢踱到戏台边,众人都纷纷让出了一条道,他在台下仰头看去,说:“秦筝,我早说过了,不要再给青姨秋姐添麻烦,你不听也罢,还拐带着绯袖一起来玩闹,你说我该怎么罚你?” “这……”秦筝眼眸一转,又说:“这不是姐姐们太漂亮了嘛,再说我也没瞎玩,看这么多客人,都是我和阿袖招来的。” 他话音刚落,就看见解怜身后站着的楚子胤,一下子就跳到台下扑到那浪荡子的怀里,撒娇道:“楚公子最近都不来看我,要不今晚我把牌挂起来你来摘?” 那戏台上的琪花看见了,也是轻轻一跃下了戏台,过去把秦筝一下推开,搂着楚子胤的胳膊,拿一对酥胸若有若无的蹭着,对秦筝说:“楚公子今日来芙蓉楼,必定是找我的,你别做些抢人生意的事。” 台上的绯袖见那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争抢着完全不管他家老板发了青的脸色,掩袖轻笑,跳下台,走到解怜身边说:“老板,既然他们想留在这玩,那我们就先回去吧。” 解怜冷笑一声,拂袖带着绯袖离去,说:“也好,回去就说,这鸾凤楼的头牌是要在芙蓉楼安家落户了,叫小厮们把房间收拾收拾,好穿好用的都给他送过来。” “老板,我这就跟你回去。”秦筝听他这么说,也不去管那什么楚公子什么琪花了,追着解家老板后面,憋着嘴,一副受气小媳妇的模样,惹得一旁的绯袖直笑。 楚子胤见他们走了,刚想追过去,就被琪花给拉住了,好说歹说安抚完这泼辣姑娘,再出去早已没了人影。他低叹一声,刚踏进鸾凤楼大门口,就被绯袖一盆冷水给泼了出来。 “我家老板说了,给你好好洗洗,免得楼里沾了晦气。”绯袖说完,大门一关,任外面冷清寂寥,里面依旧是珠歌翠舞的好不热闹。 楚子胤抖了抖沾湿的衣衫,连忙把挂在腰间的玉骨折扇展开来看,扇面上画着几支出淤泥而不染的千叶莲,层层玉脂般的花瓣,婀娜如仙子,幸好没被沾湿,他收了扇子挂回腰间,抬头往三楼看去,微微燃着一点灯光。 “喵。”脚边不知何时多了个小东西,楚子胤低头一看,一只通体雪白的猫儿正带着一双发亮的眸子打量他,他弯腰伸手想把那猫儿抱到怀里,谁知小东西敏捷一跃,往他身后跳了两步,一下子跃到了莫迟行的怀里。 “楚公子怎么不进去?”莫迟行刚从外面回来,就见楚子胤站在大门外发愣,走过去那只常来的猫儿就跳到了自己怀里,再一看,那浪荡子的身上,衣衫尽湿,就猜着了大概是怎么一回事。 “这不是惹着你们老板生气了。”楚子胤见他往四周张望了几下,就问:“莫小爷可是在找什么东西?” 莫迟行摇摇头,低声说:“最近惹了个麻烦家伙。” “麻烦家伙?还能让莫小爷觉得麻烦,倒让我想见上一回。”楚子胤来了兴致。 “喵……”莫迟行正要说,这怀里的猫儿动了动身子,跳了下来,一下窜入了黑夜之中消失了身影,他望着那黑夜,片刻之后才继续开口:“前些日子老板让我去东市的布庄定几匹布料,碰见一个孩子被无赖欺负,好心救了他却被缠上了。” “原来是这样。”楚子胤点点头,眼角正好撇到黑暗中的角落里一个小小的脑袋探了出来,紧紧的盯着这边瞧,“莫小爷,看来真是招到了个难缠的主。” 莫迟行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果然就瞧见了当日救下的少年,已经跟了他好几天了,他轻叹,那张冰山似的脸上隐隐露出了难色,“不理他自然会走。” 他说完,进了楼里。楚子胤仍在原地立着,打量了一下那少年,黑暗之中看不太真切,刚想上前两步,那少年就转身跑掉了,留给他一片漆黑的夜。偏巧在这时吹起了一阵穿堂风,令他不自觉打了个冷颤。 “衣服湿了不回去,还站在外头干嘛?”清冽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他往后一望,解家老板正站在大门口,手上拿着一件月白色锦袍。 浪荡子嘴角一扬,走到解家老板面前,说:“我要回去,定是要跟你说一声的。” 解家老板把手上的锦袍披到他身上,仔细的为他系好,才说:“夜越深露越重,你快点回去,别到时候有个伤风头疼的怪到我头上。” “是是,我这就回去。”他轻轻一笑,转身,缓缓消失在夜色中。 第五章 这日清晨,解家老板还在床上熟睡,就被外头一阵惊呼声给闹醒了。他懒懒披了件单衣下了楼,就见一堆人围聚在一起,你一嘴我一句的讨论着什么。 “看看,谁把这东西弄进来的?老板见了又要说了。” “我不是见他可怜嘛。” “怎么办,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醒?” “要是被老板知道了可不好……” “什么事被我知道了不好?”解怜声音一出,众人刷刷的回过头来,都被吓了一跳,遮遮掩掩的谁也不敢说话,就挡着身后的东西。 解怜凤眼一挑,看绯袖样子最惊慌,就走到他身边,问:“藏着什么好东西不给我看见?你带进来的?” “老板,不是什么好东西。”绯袖笑得有一丝僵硬,小声说着。 “嗯?”解怜冷笑两声,道:“你胆子倒是大了,还敢说我不是好东西,是想挨板子了不成?这秦筝昨个挨了板子,现在还在床上躺着动不得,你也想去陪陪他?” 众人捂嘴偷笑,绯袖一惊,抓着解家老板的手臂,一脸委屈,“老板,我不是在说你,我在门口捡了个人回来,你看到现在都还没醒呢。” 绯袖转身往后一指,众人都让开来,就见那椅子上躺着一位少年,发丝杂乱,脸上都是黑黑的泥巴和灰,衣衫褴褛,怎么看都是叫花子的模样。解怜往身后椅子上一坐,就有小倌贴心的给他倒了杯茶,他细细抿一口,不紧不慢的对绯袖说:“我不是说别把叫花子领到楼里吗?要是让客人看到了成何体统。” 绯袖一张俊脸写满了愁字,嘟囔了半天也不知该说什么,这时候少年倒是醒了,他睁开眼看看周围,都是陌生的人,忽然间就慌张起来,一下窜到了桌子底下,任周围的人好说歹说就是蜷缩着身子不肯出来。 解怜咳嗽一声,把杯子放下,走过去蹲在那桌子外,仔细一瞧,那少年竟然有一双灿金色的眸子,像是琥珀般熠熠生辉。解家老板沉思片刻,温柔一笑,对着那少年伸出手,说:“你别怕,我们不会伤害你的,先从桌子底下出来好不好?” 绯袖朝着旁边的散月撇撇嘴,小声说:“也不知老板又打什么主意。” 少年睁着灿金的双眸怯生生的打量着解怜,看了看他伸出的手,思考了一会,又往后缩了缩。解家老板碰了钉子,一时窘迫,气得想拿笤帚把那少年从桌底捅出来,谁知少年啊了一声,飞快的从解家老板眼前窜过,直奔他身后某处。众人一回头,就见莫迟行正从楼上下来,少年就这么一下扑到了他怀里。 大家都纳了闷,这怕生的少年怎么就和那独来独往的莫小爷这么亲近,纷纷议论起来。而莫迟行也是听见下头吵闹,才下来看看,没想到那缠了他几日的少年竟会在鸾凤楼里。他推了推怀里的人儿,愣是没推走,还把自己搂的更紧了,万年不化的脸上又添了几分寒意。 “迟行,你认识这小东西?”解怜也十分不解的看向莫迟行,脸上若有若无的挂着笑意。 莫迟行低头看了看怀里那颗小脑袋,低叹一声,对少年说:“我不赶你走,你先把我放开。” 少年抬起脑袋,一双眼默默看了他会,才缓缓放开了他,只是手还紧紧攥着莫迟行的衣角怎么也不肯松手。 莫迟行带着他下楼,走到解怜身边,把事情都跟他说了一遍。解家老板思索着点了点头,招了招绯袖,说:“你带这小东西去洗个澡,拿身干净衣裳给他换上。” “怎么就是我呢?”绯袖一脸不情愿的样子。 “人是你带进来的,难不成还要我来?”解怜挑眼看他,他抿起嘴不说话,去拉那个少年,只是那少年拉紧了莫迟行的衣衫不肯跟他走。 “你跟他去,我不会走的。”莫迟行把他的手从自己衣服上拽下来说道,那少年望了他几眼才跟着绯袖一步三回头的上了楼。 解怜拍了拍莫迟行的肩膀,让他跟自己去书房,说是有事要跟他说。两人上了楼,解怜把门关上,走到那弥勒榻前坐下,问:“前些日子你去东市,除了定布料和救了那少年外还做了什么?” “没做什么。” “那你赶走的那个无赖,后来怎样了?” 莫迟行直直的站着抬头看了他一会,没有立刻就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问:“你都知道了什么?” “东市的几桩人命案子最近也闹得满城风雨,知道也不奇怪。”解怜轻轻一笑,道:“那个无赖后来死了是不是?你还亲眼看到了?” “是。”莫迟行见他都知道了,也就不瞒了,从衣袖里拿出一东西递到解怜面前,解怜拿过来,仔细端详着,是女人用的手链,一颗艳红如血的玛瑙用红绳串起,很普通,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我救了那孩子后,正打算回来,走到半道就听见有人惨叫,跑过去一看刚才那个无赖已经被钉在墙上死了,死状很奇怪,地上还留了这条链子。” 他一边说着,解怜一边听着,又问:“那你为何把手链捡回来,应当是要交给官差才对吧。” 莫迟行眉头微微蹙了一下,声音很低沉,说:“我也不知道,等我回过神,这链子已经被我给拿回来了。” “你没放心上,倒是被那浪荡子看在眼里了。”解怜轻笑,“前些日子他都在那附近晃荡,就是想看看人们口中的妖怪是不是真的,没想到妖怪没见着,却见着你了,这不,一个人闹也就罢了,现在还把我扯上了。” 正说着,门砰地一声就被推开了,那少年一下窜到莫迟行的面前,紧紧抱住他又不肯松手了。绯袖在门口气喘吁吁的扶着腰说:“这小东西跑得太快了,我追都追不上,老板,你吩咐的事我可都做完了,没其他的事我先下楼了。” 解怜挥挥手让他下了楼,定定的看了那少年,问:“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怯怯的转过半个脸来,望着解怜不说话。 “他问你,你就告诉他。”莫迟行摸了摸他的脑袋,他看看莫迟行,又看看解怜,抿了抿嘴唇,轻声说:“林寥。” 解家老板站起身来,走到少年面前,捏起他的下巴硬是让他把脸转到自己面前。这脸蛋虽然稍显稚嫩,但眉清目秀的样子很招人喜欢,再加上那双灿金色的眼眸,灵气逼人,是个美人胚子。解怜薄唇轻启,笑意盈盈,道:“你要不要来我家做个小倌?我包你吃饱穿暖过好日子。” 林寥抬头看着莫迟行,像是在征询他的意见。莫迟行脸色稍稍显得有些沉,问解怜:“你当真要留下他?” “当然。”他点头,又对林寥说:“你待在我这里,我让这哥哥天天陪在你身边可好?” “好。”这次没有征求莫迟行的意见,他立马就答应了下来。 莫迟行黑着脸,又不好反驳他家老板,只好在心里叹了叹,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救下这麻烦的小东西。 解家老板很满意的笑笑,走到书桌前,说:“既然入了我的楼,就不好再用原来的名了……空林寂寥皆青芜,你从此就叫青芜好了。” 小东西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抓紧了莫迟行的衣衫,抬头望着他灿烂的笑了笑,露出两颗小小虎牙,复又往他胸膛里靠了靠,凑起鼻子闻了闻,满满的尽是一种能抚慰人心的味道。 第六章 解家老板安排完小东西的房间,从厢房里走出来,就看到楼下的人又聚了一堆,心想着今个可真是热闹日子,就听见了楚子胤在楼下喊他的声音。 那浪荡子生性风流,偏巧又生得俊朗不凡,还有一莲花似的巧舌,在这附生街的花楼之中混的是如鱼得水,多少姑娘小倌都被他那张脸和巧言之嘴给迷惑了,这不,又被小倌们给围了起来。 解怜懒得去理他,正欲走,又见他身边还站着个人,剑眉星目,颀长身姿,黑发用玉冠束在脑后,背后还协着一把斩马长刀,一副英姿翩翩的模样。 “这不是鸷部的沈大将军嘛,今日前来所谓何事?”解家老板倚在栏杆上问他,其实心里早就明白了他来此的目的。 沈寒拨开人群走上楼,用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看了看解怜,说:“我听楚公子说秦筝昨日受了罚,就来看看他。” “不听管教的自然是要受罚,他现在在房里头躺着呢,你自己去吧,我就不带路了。” 沈寒点点头,走向里面的一间厢房。 在津国,禁军被分为南北两军,南禁军为国家军队,负责保家卫国守护边疆,名为攫部,北禁军则是皇帝的私人军队,负责守卫皇帝安危保护皇城,名为鸷部。而这鸷部的统领就是沈寒,年轻有为,深受皇帝的赏识。 那浪荡子在楼下被人群围得抽不得身,喊了几声解老板却见他没个打理,折扇一收,朝着他便喊:“怜儿,昨晚临别前还轻言细语的叮嘱我,今日怎么就这般冷漠了?那不成我又哪里得罪你了?” 众人听见他喊自己老板的名字,都安分下来,纷纷散去。要知道,他们家老板最厌烦的就是有人叫那样叫他,偏偏这浪荡子还不怕死。 “哈哈,得罪?”解怜大笑两声,接着看向他的眼神变得凌厉起来,说:“你得罪我的还少?看来今天我要跟你好好算算这笔账了,有请楚公子挪步书房。” 楚子胤轻笑几声,跟着解怜去了三楼书房,脚刚踏进去,耳旁一阵凉风呼啸而过,那把被解家老板一直挂在屏风上作为摆设的细长苗刀不偏不倚的插在了楚子胤身侧的门框上,只稍稍偏个一寸,他就一命呜呼了。 浪荡子轻轻蹙眉,把刀从门框上拔下来,恭恭敬敬的呈到解怜的面前,道:“解老板何必大动干戈呢,我这不是闹着玩的嘛,谁叫你只与那沈大将军说话,不顾我的安危。” “安危?”解怜冷笑,拿过刀放回刀鞘里,坐在弥勒榻上,“你说的这笑话可不好笑,我看你巴不得天天沉醉温柔乡里面,溺死才好吧?” “话可不能这么说。”楚子胤含笑着坐到解怜身边,靠上前在他耳边低声说:“任他外头莺莺燕燕再多,我眼中心中向来只有怜儿一人。” “花言巧语的骗谁呢?”解怜撇过头懒得看他,楚子胤见他难得没有把自己推开,疑惑之际,再仔细一瞧,解家老板那薄薄的耳垂已被染成红色,心里大喜,一把将那羞红的人儿搂到怀里,笑道:“我承认我是骗了很多人,但我独独不会骗你。” 解怜没急着挣脱他的怀抱,只是抬头直直凝望他,那双碧玉色的凤眼,像是能勾魂一般,楚子胤看到愣了神,不禁想要俯身去亲吻那张薄唇,谁知刚刚要碰到,就被他甩了一巴掌。 解怜一把推开他,坐到一旁,唇角一扬,笑得狡黠如狐,“楚公子莫要得寸进尺了,这给你根杆子你还真就顺着往上爬了?” 好在他那巴掌也不重,楚子胤低叹一声,折扇一开,在胸前一边晃一边说:“也罢,以后还有得是时间,我来是要跟你说件事的。” “何事?” “那上吊的姑娘可是大有来头。”楚子胤停顿一下,抬头看看解怜望向自己的疑惑神情,才继续道:“是尚书林弦的女儿,也是攫部大将军叶怀青的未婚妻子,听说那叶将军还为了她发誓要终身不娶呢。” “这倒是有点意思了,该不会是林尚书或者叶将军为了给林小姐报仇才杀的人吧?”解怜低头思考了一会,接着摇了摇头否定了自己刚才的想法,“不对,他们若要报仇直接把那几个无赖抓起来砍头就是了,何必要这么大费周章。” “解老板到底是聪明人,其实他们根本就不知道林小姐为何上的吊,我听那尚书府的小丫鬟说,林家小姐有天从外头回来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吃也不喝,问她发生了什么她也不说,没几日就上吊自尽了。” 解怜听到这里,又开始揶揄他,“我说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原来是有小丫鬟偷偷告诉你的,那丫鬟可还跟你说了什么悄悄话或者是枕旁风?” “好好的怎么又说上我了……”楚子胤正急着起身解释,书房外头就有人敲了敲门。 “进来。”解怜应了一声,小星就推了门,手上端着茶水,他把茶水放到解怜面前的几案上,沏了一杯茶,说:“老板,楼下有人说要找你。” “是谁?”解怜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 “我没见过的,说是叫阿六。” 小星这么说的时候,解家老板和那浪荡子相视了一下,接着朝小星摆摆手,说:“你去把他叫上来。” “是。”小星点点头下了楼。 过了片刻,阿六战战兢兢的上了楼,站在门口身子抖得厉害,脸上写满了惊恐两个字。解怜让他进来,他脚下一抖被门槛绊倒摔在地上。楚子胤忍不住笑了两声,被解怜眼一瞥又做严肃状,上去把阿六扶了起来让他在椅子上坐下来,关上了门。 “她……她来找我了……”阿六颤抖着嘴唇说到,两手紧紧攥着一角,目光似有些呆滞。 “你别害怕,把事情好好跟我们说一遍。”楚子胤拍拍他的肩膀倒给他一杯水。 阿六双手捧着茶杯,眼光直直盯着手中的茶,缓缓说到:“昨晚我回家……睡,睡到半夜的时候就听到外头有动静……像是有人用指甲挠门的声音……我,我怕得不敢动,谁知道那门就开了……她,她进来了!”他说到这里发起抖来,茶水洒了一身,“我看到了!是她!绝对是她,不会有错,她真的化成厉鬼来找我了!” 解怜听着眉头微微蹙起,“既然她找到了你,你怎么就好端端的在这里呢?她不是要杀你吗?” 楚子胤也点点头,赞同他的说法。 “她……她是要杀我……”阿六说着,把茶杯放到桌子上,解开衣襟露出脖子,上面赫然有两个小孔,接着他又卷起袖子,手腕上是两道青色的痕迹,大概是用绳子之类的给勒的。 解怜和楚子胤看他身上的伤痕,都被惊到了。楚子胤低头想了片刻,对解怜说:“上次我们去义庄,那几具尸体的脖子上也有这样的伤口。” 解怜听他这么说,想了会,记不得了,谁叫当时他只看了一眼就被楚子胤给遮掩过去了。 “……我以为我要死了……不过她突然叫了一声,表情很痛苦的样子,一下就消失了……”阿六断断续续的说完,抬头畏畏缩缩的看向那二人,“我说的都是真的……” “我看要不你这几天就住在这边,有解老板看着你,可安全多了。”楚子胤朝解怜使了个眼色。 解家老板差点就把手中的杯子给捏碎了,他镇定下来,起身,招呼了小厮给那阿六安排了房间住下。接着走到楚子胤身前,在他耳边小声说了句:“回头再跟你算账。” “是,我等着。”浪荡子不怀好意的笑了笑。 第七章 青芜这小东西来鸾凤楼也有两日了,众人见他年纪小,都很照顾他,自然跟大家也就渐渐混熟了。只是他通常不与人说话,就只有莫迟行在的时候能开一下口,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哑巴呢,闹出了不少笑话。 那日澜珞在戏台上唱曲,声韵优美,百转千回,宾客们听的正入神,忽然那二楼楼梯口就传出一声巨响,大家一转头,就见一个人从楼梯上滚了下来,摔在地上直喊疼。澜珞把音乐停下来,走下去一看那地上的人,不就是前两天老板让暂住的阿六嘛。 “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澜珞把他扶起来,回身招呼几个小倌把乐重新奏起来,宾客们见没什么大事,喝酒的喝酒,寻欢的寻欢了。 阿六揉着摔疼的胳膊和屁股,朝楼上努努嘴,一脸莫名其妙的说:“我刚想下来吃点东西,碰到那小子,也不知怎么招惹他了,一下就把我给推了下来。” 澜珞朝楼上一看,青芜整个身子缩成一团,蹲在楼梯口,如同一只愤怒的小兽,眉头蹙的紧紧的,琥珀色的眼眸紧紧的盯着阿六,紧咬着牙关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还不等澜珞问个清楚,青芜纵身一跃,瞬间跳到阿六面前,一下就把他给扑倒了,挥起拳头就朝他脸上揍去。 澜珞上去想拦,却不想小东西力气大的惊人,被他一推差点往后就摔倒了,而阿六抱着头直讨饶,也不见他停的。大家都被吓了一跳,都围过去想看个究竟,乐声再次停了下来。 莫迟行和解家老板从外头回来,就见大堂里吵吵嚷嚷的,过去一看就见到青芜疯了似的在揍阿六。莫迟行脸一沉,就吼:“够了!” 青芜听见了莫迟行的声音,抬头看他生了气,咬了咬嘴唇停下动作,从阿六身上下来,走到他身前,小心翼翼的牵起他衣角,怯怯的望着他。 “快把人给我扶下去。”解家老板发了令,两个小厮走上来把阿六给扶了下去,他又朝澜珞挥挥手,澜珞会了意点点头,走回戏台上,乐声奏起,继续唱起曲来。众人见没热闹可看了,都各归各位了。 莫迟行冷冷的甩开青芜的手,一句话未说上了楼。 那小东西呆呆的站在原地,不敢追上去,低着头,眼眶中转动着晶莹的液体,满脸的委屈。解怜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别担心,他向来这样,你跟我说说为何要打那个人?” 青芜摇摇头,自个儿回了房。晚饭的时候也没下来,小星和澜珞去楼上喊他,喊了半天也没个动静,只得作罢。 晚上莫迟行刚洗完澡,正欲上床,门就被叩响了。他去开门,一开就见那小东西抱着绣花小枕头站在门外,那枕头还是有一次小东西跟着他外出,缠着他给买的。 “阿行,今晚能不能跟你睡?”青芜抬起头睁着大眼望他。 “我说过的,回自己房间去。”他冷着脸说完,就关上了门。他转身,吹了灯躺到床上。差不多过了一个时辰,他翻了个身,没能睡着,往门口看了看,心下暗叹一声,就下床去开门,不出所料,那小东西还抱着枕头坐在墙边。 青芜听到他开门的声音,抬头望他,那双眼眸正滚落着水晶般的泪珠,一颗接一颗,落了满脸,一副可怜相。 莫迟行静静看了他一眼,低声道:“进来吧。” 他乖乖地跟着莫迟行进了屋,走到床前站着,回头看看莫迟行,征询着他的意见。莫迟行无奈点点头,他才小心翼翼的钻到了被子里面,把自己的小枕头拍拍好,睡下,探出半个脑袋期待的望着莫迟行。 莫迟行迟疑了片刻,还是躺到了他身边,靠到他身子的时候,只觉得一股凉意,他抬手去擦拭青芜脸上的泪珠,说:“穿这么少也不怕着凉。” “阿行,你还在生气吗?”小东西这么说着,拼命忍住了将要滚落下来眼泪,因为阿行刚刚才给他擦过。 莫迟行摇摇头,问:“你为什么去打他?” 青芜皱起眉头,一副为难的样子,“我以后再告诉你好吗?” “睡吧。”莫迟行搂过他冰凉单薄的身子,反正他也不是非要知道原因不可。 小东西在他怀里动了动,伸手抱住了他的腰,不消片刻就靠在他的胸膛睡着了。莫迟行低头看了看怀里睡得香甜的人儿,闭上眼也很快便入眠了。 再说那解家老板,吃完晚饭回到房里,梳洗完换上寝衣,正寻思着那小东西今日的失态,刚沾到床上就被人抱了个满怀。原来那浪荡子不知在何时偷偷进了房,在床上埋伏多时了,要不是解家老板心下在想事,也不会这么容易就被他逮到机会。 楚子胤把解家老板压在身下,面带笑意的看着他那张带着薄薄怒意的俏脸,得意的说:“总算是被我抓到一回,我可就不客气了。” “别闹了。”解怜伸手推了推他的胸膛,哪知那浪荡子硬是耍无赖,俯身下去,低头在他的锁骨处吻了吻。 解怜身子一震,一对纤眉蹙的紧紧的,只觉被他亲吻之处灼热无比。楚子胤见他脸都红到脖子根了,才满意的稍稍放开他,说:“你主动亲我一回,我这次就放了你,如何?” “那你把眼睛闭上。”解怜浅浅一笑,点了头。 楚子胤见自己得逞了,迫不及待的闭上了眼,于是不出意外的,等到了解家老板的一巴掌。他起身揉了揉脸颊,对着解怜抱怨起来:“解老板可真够狠心的,每回都打脸,要是破相了,多少姑娘得伤心。” 解怜坐起来理了理衣衫,笑道:“放心,我会掌握好分寸,不会让你破相的,说吧,来找我什么事?” 楚子胤刚想说,找你又不见得一定要有事,就见到解家老板挑起的眉毛,把那句话咽了回去,“听说你家新来的小倌把那阿六给揍了?” “你消息倒是很灵通,上午刚发生的事,你这就知道了?” “我从后门进来的时候,秦筝跟我说的……”楚子胤自知失言,连忙把话锋一转,问:“那小倌叫什么名?” 解怜点点头默默记下了,原来又是秦筝那家伙给他开的门,接着转头睨了他一眼,说:“怎么?你想去摘他的牌?恐怕他是连话都不会跟你说的。” 楚子胤听他话中带着酸味,心里偷笑,把他往怀里一抱,“我哪句说要摘牌了?你先告诉我他叫什么?” 解家老板难得没有挣扎,大概是倦了,安静的靠在他胸口,说:“那小东西叫青芜,刚进来没几天……”然后他把莫迟行和今日上午的事都跟他说了一遍。 楚子胤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又问:“他本名就叫青芜?” “那是我给他起的倌名,他本名叫林寥。” “也姓林啊……你觉得他会不会和林家小姐有关系?”他低头看了看解怜,就见他摇了摇头。 “林尚书只有一对儿女,那大儿子跟着叶将军在关外未回,女儿又自尽了,那小东西难不成还是私生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林尚书是出了名畏妻的主。” “不一定要有血缘关系,你再看他今天对阿六的态度,明明是从未见过的,却好像恨他恨到骨子里一样。”楚子胤见怀里的人往下滑了滑,就伸手把他捞了起来,心想他应该是困了。 解怜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半睁着那双凤眼问:“那你说说这是为什么?” “怜儿,我看你还是先睡吧,明天我们去尚书府找个人问问,然后我再跟你好好研究一番。”楚子胤小心的把他放回床上,拉过锦被给他盖好,很自觉的躺到了他身边。 解怜还有一丝清醒,见他未走,还躺上了自己的床,就推推他,说:“你还不回去躺我这里干嘛?” 浪荡子搂着他的腰把他往自己怀里一带,轻声在他耳边说:“今晚你就陪我睡一夜,可好?” 解家老板深深望了他一眼,没有说话,接着叹息一声,在他怀里动了动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闭上眼渐渐睡去。浪荡子唇角一翘,吻了吻他如丝绸般的青丝安然睡下。 翌日清晨,小星见莫迟行难得的还未起身,就去房里喊他,刚推开门就见到莫迟行在床上睡的正酣,怀中还露出一个小脑袋,于是默默的关上了房门。接着他照惯例下楼打了盆热水往解怜的房里走去,一开门,就瞧到自家老板正在那浪荡子的怀里睡得香甜,他便轻轻把那盆热水放下,又默默地关上了房门。 第八章 这日天还未透亮,外面灰蒙蒙一片。 阿六早早起身,梳洗完毕后看了看铜镜里面的自己,眼角和嘴角尽是已经泛紫的淤青,原本平凡无奇的脸,现在更增加了几分狼狈与不堪。他趁着昏暗天色,悄悄从鸾凤楼的后门出了门。 这时的附生街上,晚上用来照明的五彩灯笼还未燃尽,将要熄灭的烛火发出星星点点微弱光芒,隐约闪耀,有如鬼火。街上的店铺也都未开张,只有几个叫花子裹着破旧衣服坐在角落里睡着。 阿六行色匆匆的走过那几个睡着的叫花子,瞥了一眼,暗叹,自己也就和这群人没两样。 他穿过两条街道后来到了东市,在脑中搜索着路径,一路走到了一条背阴的巷子里。天在这时渐渐亮了起来,晨色熹微,金黄色的晨光轻而缓的落在津国的土地上。而这条巷子,仍旧阴暗无比。这里没有光照,也没有出口,是一条寂静的死巷。 阿六走到墙角边,对着墙跪下,他咬紧了嘴唇面颊有些微微颤抖。有杂草顺着墙根缝隙生长而出,地面附了一层薄薄的苔藓,即使是在夏季七月,他还是感受到了从地面而来的寒意,侵蚀着他的双腿和后背。 他从怀里掏出一叠纸钱和火折子,把纸钱点燃后轻轻放在了墙角。他一张一张不急不缓的烧着,看着那黄色的纸钱燃烧后化为灰色的灰烬。 那叠纸钱很快就烧完了,而他从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没有人知道他脑中到底在想些什么,但他的意图却很明显——他在祭奠一个人。应该是他口中那个被人糟蹋的姑娘。 “我早就想问你了……”解怜系好腰间衣带抬头问道。 楚子胤看着在屏风后面换衣服的解家老板,歪倒在床上将手中折扇摇了又摇,顿了半秒后才反应过来,“想问什么?” 解家老板整理好衣襟后从屏风后出来,齐腰的青丝还未绑起随意的披在肩上,他拿过屏风上一件素色锦袍准备穿上,那浪荡子见着眼前这情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闪到解怜身后,讨好的帮他把长发撩起。 解怜也没拒绝他的好意,便问:“你是怎么知道被糟蹋的那姑娘一定就是那尚书府千金的?” “我派人打探过了。”楚子胤边说着,拿起桌上的玉簪小心翼翼的帮他梳起发髻,“在发生人命案前那阵子,东市有四户人家办了丧事,其中两家死的是男子,一家是年过八旬的老人,而另一家便是林府的千金。” “这事牵连到朝廷重臣,我要是在这么查下去该要惹麻烦了。”他看着铜镜中正专心给自己绑发髻的楚子胤,轻声道。 楚子胤对他一笑,“堂堂鸾凤楼的解家老板还会怕惹麻烦?但你放心吧,若真有什么事,我都会替你解决。” 解怜静静望着他那双漆黑眼眸没有说话。 两人出门的时候,正巧碰到了回来的阿六。 阿六把目光一偏,低着头匆匆走过他们身边。楚子胤一把揪住阿六的衣领,笑着问:“阿六,你这是去哪里了?见了人连个招呼也不打,怕我们变成妖怪来吃了你?” 阿六赔笑,“楚公子这话说的,人有三急,我这实在憋不住了,就没注意到你和解老板。” 楚子胤眯起双眼怀疑的看了他一番后放开他,道:“去吧。” 听到楚子胤这么说,他像是脚下生风般迅速的逃离开他们眼前。楚子胤摇摇头,从门边的伞筒里面拿出一把伞,拉了拉解怜道:“外面日头大,我给你撑着,我们一起去尚书府看看吧。” 解怜点头,钻进了他撑开的伞下。两人在街上走着,楚子胤心满意足的偷偷瞄了眼走在自己身边的解家老板,又看看眼前拥挤的人群,说:“有伞遮着,他们就看不出你是谁了,你的样子也不会被别人看了去。” 解家老板懒得搭理他,默默走了一阵,在刚走出附生街的时候,他轻轻停住了脚步。 “阿六有问题。”他抬眼看了看楚子胤,道。 “何出此言?” “你还记得刚见他时他说的话吗?”他停顿一下,似乎是在给楚子胤思考的时间,“一般说来,看到一个不认识的姑娘被人糟蹋了而未去救,会内心愧疚,但那姑娘事后是死是活,他又怎么会知道?与他何关?而阿六在一开始就说,那姑娘上吊死了,他能这么确定,就说明他认识那姑娘,知道她究竟是谁,他在事后跑去‘探望’了那个姑娘,才知道她死了,是怎么死的。” 楚子胤细细想来,解怜说的不错,自己从一开始就把这个问题给忽略了,而且从他刚刚那闪烁不定的态度来看,他还有很多事情瞒着他们。 “看来这阿六倒是关键人物了。”他轻笑。 “他是关键,但我们却还不知道想要杀他的究竟是人是鬼还是妖怪,若真是非人,或许我们也没能力救他。”解家老板凤眼微微一挑,眼角余光带了些寒意,“或许他根本就该死……” 尚书府大门前挂着的白色灯笼被风吹起,转了几转又静了下来。 尚书林弦自从女儿自尽后,就染了重病,一直休养在家,林夫人也整日以泪洗面,昏厥了好几次。府里面一片死寂之象,好端端的一个尚书千金怎么说上吊就上吊了呢?说起这林家小姐,名为林潇潇,出落得是楚楚动人,性格温婉柔顺,府内上下都很喜爱她,自小也是被林弦捧在掌心护着的。 前几年林弦还给她定了门亲事,对方是攫部大将军叶怀青,说是等叶将军从关外回来,就成婚。那叶将军再过两三个月也快回城了,没想到偏偏在这个时刻,林家小姐自尽了。林弦派人送了急信去关外,叶将军得知消息后,回信说要为了林家小姐终身不娶。 林潇潇的贴身丫鬟杏儿给林弦送完药,又去林夫人的房间里去给她端热水梳洗。进门,林夫人就坐在梳妆台的铜镜前,双眼通红,眼神呆滞,发丝凛乱。杏儿把热水端过去,拿巾帕在水中浸了浸,绞干后递到林夫人面前,说:“夫人,擦一下脸吧,过会杏儿给您梳头。” 林夫人朝她摆了摆手,声音沙哑着说:“你下去吧,让我一个人静一会。” 杏儿低叹一声,退了出去。这几日府里面办丧事,把她忙的焦头烂额,现在稍稍空下来了,发现林潇潇平日里养的一只猫儿不见了,她在府内寻了一圈都没找到,只好出了门去附近找,结果找了半日还是没有找到。 她抱了膝盖在墙角里蹲下来,觉得很累,又想起自家小姐,就难过的哭了起来。 “杏儿姑娘这是怎么了?”她呜咽了一会,听到有人叫她,抬起头来看,是上次见过的楚公子,于是抹了泪站起来,说:“没事没事,就是丢了样东西,又想起小姐来,一时难过。” “这是丢了什么东西?”楚子胤摇着折扇问道,身后的解怜不屑的哼了一声。 杏儿这才发现原来楚子胤身后还站着个人,仔细一瞧,还真是个从未见过的美人,她心里惊呼了一下,才回了楚子胤的问题,道:“是一只猫,跟了小姐好多年了,可能通了人性,这小姐一走,它也不见了。” “猫儿?”楚子胤疑惑。 杏儿直点头,“是啊,是只通身雪白的猫儿,眼睛是金色的,楚公子可有见过?” 楚子胤略显遗憾的摇了摇头,“没见过这样的猫儿,再说普天之下这么多猫儿,长得一样的也是不在少数。” 说到这里,解怜也不知为何就想起了那次深夜从檐顶上见过的猫儿,只是黑夜看不真切,也不知是黑是白。 “那猫可还有什么特征?”解怜刚问出口,就后悔了,这不是来查林家小姐的事吗?怎么就扯到猫身上了? 杏儿思索了一下,忽然间说到:“猫儿的脖子上系了一根红绳,红绳上有一个血红色的玛瑙珠子。” 解家老板心下一惊,那东西似乎是见过的。 第九章 此夜,空中挂着一轮圆月,皎洁明亮,如白瓷玉盘。周围浮动着一层薄薄云雾,月光从云雾中投射而出,形成几道光柱直穿而下。从地面仰望那月亮,它似乎是在散发着如薄雾般飘动着的光晕。 由于夜深,房间内格外安静,底楼传来的歌舞声和嬉笑声显得特别清晰。床上的小东西正熟睡着,从被窝里发出一阵轻柔的呼吸声。忽然间,小东西清醒过来,睁开双眼,一双琥珀色的金眸中流动着熠熠光彩,他朝着窗外看了看,接着跳下了床。 青芜慢慢走近窗口,抬头遥望明月,专注而认真。片刻后,他俯下身子,在他的周身渐渐飘散出一阵白雾,嘭的一声后,一只雪白猫儿便出现在了窗下,它的身边还散落着一件素白色衣服。 它抖动了一下胡须,金色的眼睛小心翼翼的向四周张望了一下后,纵身一跃跳上了窗台。它顺着窗台跃到屋檐上,又往更高处跃了几下,敏捷迅速。它在鸾凤楼的顶端,优雅的站立着,探着脑袋。要是有人路过楼下,从底下往上看去,就会看到那只猫儿的黑色剪影像是身处在圆月之中一样。这时,月亮周围的光晕飘动的更为迅速了,都渐渐聚拢,将那猫儿缠绕包围,不消片刻,光晕就都消失在了猫儿的身体之中。 它眼中的金色越发的耀眼起来,它在屋顶伸了伸懒腰,末了,在屋顶跳跃几下后落回了刚才的窗台上。它站在窗台上朝漆黑的屋内张望几下,然后从窗台跃到地面,就在这落地一瞬间,猫儿倏地变成了一个裸身少年。 小东西光着身子觉得有点冷,他弯腰想去捡刚刚出去时落下的衣服,却发现地上的衣服不见了。 “虽是夏季,但入夜光着身子还是会着凉的。”莫迟行从阴影中走到他面前,伸手递给他一件素白衣衫。 小东西只愣在原地,一双灿金双眼看着他不知该作何反应。 他是什么时候在这里的?小东西的脑中反复出现这个问句,他真的是连一点莫迟行的气息都没有察觉。 以前也说过,莫迟行之前是雇佣军队的一员。在战火纷乱的野外,他最擅长的就是藏匿自己的气息,就连那嗅觉灵敏的野狼都察觉不到自己。 见小东西站着不动,莫迟行轻叹一声,把手中的衣服给他轻轻披上。 “早些睡吧。”他说完转身欲走。 小东西紧紧揪住了他的衣角,莫迟行回头,他正泪眼汪汪的看着自己。 “阿行……”他欲言又止,“你……什么时候来的?” 莫迟行只是看着他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其实自己从一开始就在这里了,隐藏了气息后静静的坐在暗处,凝视着在床上熟睡的他。 “阿行,我……”他眼眶中转动的泪珠开始滚落下来,咬紧了牙不知所措,手还紧紧攥着莫迟行的衣角不放。 “这也是你的?”他问着,从腰间的革带里拿出一闪耀着红光的东西递到小东西的眼前。 小东西吸了吸鼻子,用衣袖擦了擦眼泪后仔细一瞧,是玛瑙红绳。他静默片刻后点了点头,“这是送给你的,这是我最珍贵的东西了。” 小东西抬起头仰望他,像是仰望圆月一般。莫迟行看着他眼中的水泽,心底似乎有什么东西流过,凉凉的,他拽过小东西拉着他衣角的手,把玛瑙红绳塞进他手心,开口说:“你走吧,不要再待在这里了……这个还给你。” “阿行,是不是我骗了你你生气了?因为我是妖怪,所以你不要我了吗?”小东西上前两步想去抱紧他,却被他推开了。 “我从来就没要过你,明天太阳落山前,我不想在这里再看到你了。”他这么说的时候,表情比窗外的月光还要寒冷,他起身出了门,留下小东西一个人呆立在那里,眼泪簌簌而下。 莫迟行回到自己房间,闭上眼躺在床上,只觉得周围安静的可怕,眼前尽是小东西从猫身化为人形时的景象。经常在鸾凤楼出现的白猫以及缠着自己的少年。只要少年一出现,猫儿就消失了,而当猫儿现身的时候,少年又不见了。虽说他对神鬼之说向来是不信的,但世上也不会有这么巧合之事,特别是在这诡异的人命案连续发生之时。 他应该早就是察觉的,但内心却一直去回避开这个问题。只因他对那小东西有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他叹息一声,若是在那个刚入酉时的傍晚,他没有因为想要节省时间而走了捷径,那或许,自己就不会被那黏人的小东西缠上了。 那条巷子的小道是由青石板铺成的,平日很少有人走,石缝中长满了碎碎的杂草和青苔,要是脚下一个不留心,就会被滑倒。莫迟行刚走到巷口,就听到有人在说话,站住一瞧,巷子里一个男子正把一个瘦弱少年逼到墙角,一副市井无赖常有的痞样。 “喂,你小子倒是长得细皮嫩肉跟个姑娘似的,怎么想陪大爷我玩玩?”男子说着,摸了摸自己带着胡渣的下巴。 少年抬头睁着大眼怯懦的看着他,身后是陈旧斑驳的白色围墙,已无退路,他四下张望了一下,大概实在寻找求助,于是很顺理成章的,看到了站在巷口的莫迟行。要是摆在平时,他定然是不会去理会这种身外之事,但当他刚踏步想走,就听见那少年啊了一声,短促而清亮。他回过头去,少年那双灿金色瞳眸正迎着慵懒的黄昏夕阳熠熠生辉,像是附上了一层薄薄的金箔,又像是一对清澈透明的金色琥珀,流动着盈盈光泽,如同能蛊惑人心一般。 莫迟行被他牵引了心神,不由自主的就上前把那个无赖之徒给撂倒在地。 男子在地上哎呦几声,一脸怒意的指着那少年,骂道:“打我干啥!是这下贱小子勾引的我!” 莫迟行俯身看了看少年,少年轻轻抓住了他的衣衫,抬头望他,抿着嘴摇了摇头。于是,那无赖又被一顿好打。他把少年送出巷子,在十字路口与他道了别,并没有特别的留恋,只是走的时候忽然想,不知下次会不会再见面。 等他快拐出那条街道的时候,就听见了男子极其惨烈的喊叫声,他踌躇了一下,还是回身去了那条小巷,只是这次他看见的并不是能蛊惑人心的少年,而是一具犹如风干腊肉般的尸体,被木钉刺中眉心钉在墙上,而周围连一滴血都没有。 他走过去,见尸体旁边有个红色物体在闪着光泽,于是弯腰拾起,是一串玛瑙红绳。不知是不是夕阳的关系,那上面那颗红色玛瑙隐隐的折射出一层红色的融光,总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附近的人听到喊声,也渐渐围拢过来,他鬼使神差的把那条红绳收了起来,默默退出了人群。 为何要救下那少年,又为何要捡回那红绳,连他自己也捉摸不透,可能真的是被蛊惑了。之后,他便常常能见到偷偷跟随自己的少年,以及那只在附近转悠的白色猫儿。莫迟行向来不喜欢被麻烦的东西缠上,这与他常年的军旅生涯有关。 在荒凉的边境地区,连天空都被大朵大朵如同铅块般厚重的云朵给遮盖起来,好似没有白昼。他从小无父无母,幼年时起就被收养他的叔父给丢进了雇佣军队,他们不比正规军队,只要守在自己的阵营,吃吃皇粮便好。只要有钱,他们便往哪里去,管他是打仗杀敌还是绑架暗杀,又或者是劫掠财物,什么都做。 莫迟行在沙场摸爬滚打十多年,眼见之处尽是鲜血和残破的尸体,他深谙在这个世道是不能亲近任何人的,因为一不小心,你就会面对重视之人的死亡或者是遭遇背叛。直到上一任君主把雇佣军队遣散前,他一直都是这么生活下来的。 军队被遣散后,他回了城,眼前是一片完全陌生的景象。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多色彩斑斓的大街小巷,这里没有他的立足之地,当他流落街头不知该往何处时,他遇见了解怜,是解怜给了他容身之处,所以,他一直都小心翼翼的与解怜之外的人保持距离,尽量不与人有太多瓜葛。只是这回偏偏遇到了他…… 楚子胤哄完解家老板入睡后,看了眼窗外天色,已是深夜。 他小心翼翼的推开房门,轻轻合上,准备离去。大堂内澜珞还在台上唱着曲,悠扬婉转,秦筝正带着一众小倌和宾客们喝酒玩闹,阵阵欢声笑语从楼底传上来,让此刻的二楼显得特别静谧,只有回廊里的几点灯火摇曳着。 月光从外头照进来,融融的铺了一地,如同一层薄霜。 吱呀——门轴间转动发出摩擦之声。 他向回廊深处望了望,有扇门被推开了一条缝隙。忽然间,缝隙间窜出来一个小脑袋,一个小小身影迅速闪出,跳跃了几下后,消失在了楚子胤的视线中。虽然灯火不算明亮,但月光却十分皎洁。他看的真切,在他眼前闪过的,是一只雪白猫儿,在猫儿的脖子上,还有一颗红色的似珠宝的东西在耀着融光。 “这倒有趣。”他自言自语说着,提步缓缓走进那未关的房门前。他记起来,这间房是属于那新来小倌的。 他推门进去。 “青芜?你在吗?” 房间内安静极了。空荡荡的。浪荡子在房间内转了转,没有找到想要找的人,于是他把腰间的玉骨折扇拿起,在身前晃了又晃,低声轻笑起来。 第十章 解家老板清早梳洗完,刚进书房,就见到浪荡子睡在弥勒榻上未醒,一手还抓着一本书。他走过去,静静俯视着他的睡脸一会后,拿起了他手中的书。这是一本古籍,封面的羊皮纸已泛黄发旧,印着几摊水渍,上面的字迹早已模糊不清,他翻了几页,细细看了两眼。 “醒醒。”他拍拍浪荡子的肩膀,问道:“你昨晚没回去?” 楚子胤揉了揉惺忪睡眼,见着解怜,就拽着他把他往怀中一拉,紧紧抱在怀里头,在他耳边轻声细语说:“反正这天底下也没有比你还大的事了,连一刻都舍不得你。” 解家老板这回倒是没有挣脱,只是淡淡一笑,把那本古籍拍在他的脸上,“我看你是找着什么有趣的了,才舍不得吧?我这架子上的书也是你能随便乱动的?” “解老板何必这么无情呢,好歹你也算是我的人了……”他说着亲亲昵昵搂上了他的腰,一手还不怕死的往下摸去。 解怜蹙了一下眉心后,又笑了,笑容妩媚勾人,那双碧玉凤眼中掩映出的色彩如同狐媚般能勾魂摄魄却又潜藏着危险光泽。他伸出纤长食指轻轻点在楚子胤的心口处,低声道:“不知这胸口道心脏的距离是多少,要不然楚公子你的手再往下一寸试试?” 这下楚子胤算是完全清醒过来了,他望着解家老板那闪烁着危险光泽的眼,忽然间觉得心口一紧,似乎有些痛楚。他知趣的放开了解怜,起身咳嗽一声,故作严肃的把那本书拿起放到案上,边说:“其实我想说,你这楼里丢了一个人。” “丢了谁?” “新来的小倌。”他这么说到,嘴角又是一笑。 解家老板细细打量了他一番,问:“把话说清楚了。” “昨晚我原想等你睡着后回去的,结果刚一出门,就发现青芜的房间门未关,我进去一看发现他人不见了……” “三更半夜跑去人房间,也不知道究竟是何居心。”不等楚子胤把话说完,解家老板就硬生生插了一句,那含笑的眉目染上了几分酸意。 楚子胤上前把他的手握进自己的掌心,内心暗笑,温柔道:“你先听我把话说完,在我进房间之前,还看到了一只猫儿从他的房间窜出来。” “猫儿?”解怜疑惑,又是猫儿。 楚子胤点头,“是一只白色猫儿,它脖子上还挂着红色的玛瑙。” 解怜恍然,前阵子尚书府的小丫头找的不就是这猫儿吗,怎么出现在楼里了?还有那玛瑙红绳……若是他没记错,应该在莫迟行那里。 “你想到了什么?”楚子胤见解怜安静下来,就知道他已经想到了什么,便问到。 “有件事,我没跟你说过。那根玛瑙红绳,我在迟行手中见过。”他淡淡瞥了楚子胤一眼,又道:“迟行跟我说,那天他在巷子里从无赖手中把青芜那小东西救下后准备走,却听见有人嘶喊,回去一看,那个无赖已经死了,地上还留着那根玛瑙红绳。” 果然在这时,楚子胤的眼中出现了丝丝缕缕细碎光泽,用俗话说来也就是眼睛都发光了,“原来那天莫小爷出现在那儿是因为这事……” 他若有所思起来。 “你看见青芜那小东西了吗?” “没,一整天没见过了……” “老板说让我们都别提这事。” “难道是不想接客逃跑了?” “……你见过他接客吗?” 几个小倌闲来无事在角落里窃窃私语起来。 “不去做生意在这里嚼什么舌根。”秦筝一手拍过这几个小倌的脑袋训到,小倌们见他来训自己了都嬉笑着跑开了,而在他的身后站着的是莫迟行。 刚刚那几个小倌的对话,估计已经被莫迟行听了去。 秦筝转身望了他一眼,叹息一声后招呼客人去了。对于小东西的突然消失,他也是十分好奇,但昨个吃晚饭的时候,解怜特地趁着莫迟行不在时嘱咐大家都不要去在意这件事,他也不好多问。 莫迟行俊朗的眉微微蹙起,神色凝重的转身上楼。到了书房门口,他犹豫片刻后叩响了门。 “进来。”这清冽的声音是解怜的。 他推门进去,不出所料,楚子胤也在。这浪荡子正专心致志的和解怜对弈,听见有人进门,连眼都没抬一下。 “找我有事?”莫迟行问道。 解怜没有回答他,拨弄着棋笥中的棋子,白玉做的棋子碰撞着发出叮咚脆响。这样安静的气氛持续了很久,直到解家老板落下最后一子把楚子胤给解决后,他才淡淡问:“上次你给我看的玛瑙呢?” “丢了。”他的回答简洁干脆不带一丝犹豫。 楚子胤还沉浸在再次失败的苦闷中,就听见解家老板嘲讽般的一笑,说:“这楼里最近真是怪事连连,不仅东西丢了,就连人也丢了。” 莫迟行站立着没说话。 解家老板凤眼一挑,“说吧,那小东西去哪里了?” “我不知道。”他面露难色,解怜还是头一次在他脸上看到这种神色。 “你从来都不会骗我的。”解怜说到,凝视起他那张寒冰似的面容,“你怕什么?我们又不会把那小东西吃了。” 楚子胤也饶有趣味的看着他,心想,看来这小东西在他的心里占了分量,就连解怜的话都不听了。 这时,莫迟行抬起头与解怜对视半刻,他似乎是在内心挣扎了很久,才开口问道:“老板,你和楚公子究竟想查探些什么?” 解怜轻轻抿了一口茶后,摆手让他坐下,说:“也不是在查探什么,只是这浪荡子无聊,我陪他瞎闹罢了。” “既然莫小爷不想说,那就听着吧。”楚子胤将折扇摇起,神态自若道:“我们先从东市的人命案子说起,贫民街接连死了四个人,死状诡异,而你就是在这个时候认识了那小东西。后来我与解老板去义庄查探,认识了阿六,他说杀死这些人的是鬼魂,到这时为止,阿六是关键。接着,我发现,那索命的鬼魂与那上吊自缢的林家小姐有关,碰巧,那小东西也姓林,你觉得那时小东西见到阿六为何要去打他?” 说到这里,楚子胤停顿了一下,他看见莫迟行的表情稍稍变了变,才继续道:“而我们从尚书府的丫头口中得知,自那小姐死后,他们家的猫儿就不见了……到这儿为止,猫儿这个看似不起眼的线索却变成了关键。当时我没想到,其实那猫儿我早就是见过。还记得那夜我被泼冷水关在鸾凤楼门外,从我脚边窜到你怀里的大概就是尚书府的猫儿了。” “大街小巷这么多猫儿,与那人命案又有何关联。”莫迟行反驳到,但他的眉头已经紧紧皱起,连他自己都没发觉。 “原本是没什么可关联的,但前晚我可看见了那只猫儿从青芜的房间里出来,我进去找青芜却发现他不见了,而那猫儿的脖子上挂着一颗玛瑙……你说你从尸体边捡的玛瑙是丢了还是被猫儿叼走了?”他见莫迟行又沉默了,于是起身把手边的古籍翻开递到他的面前道:“古语有云,这世间之物,历经岁月,取天地灵气,皆能化为精怪……” 莫迟行迟疑了一下接过那本古籍,在翻开的那一页,写了一则关于猫儿的趣闻,说:金华之猫,畜之三年后,每于中宵,蹲踞屋上,伸口对月,吸其精华,久而成怪,能魅人,逢女子则变俊男,逢男子则变美女…… “若是我没猜错,杀人的并不是林家小姐的鬼魂,而是化为人形的猫妖。”楚子胤看着眉头紧锁的莫迟行,眼光深邃。 第十一章 从解怜的房里退出来,莫迟行转身望了望楼外的夜色,只挂着一轮残破的月,连星光都没有。他独自回房,躺上床,翻来覆去的无法入眠,没有了小东西后,耳根清静了,但总觉得缺少点什么。 正当他安静思索着,窗户被一阵风给吹开了,发出吱呀一声。 “阿行……”这一声满含委屈的绵软声音是属于小东西的。 莫迟行略微吃惊的坐起身向窗口望去,就发现青芜的小小身影出现在窗口,那双水汪双眼正流动着一层暗金色的光泽。这并不是人类眼中能散发出的光泽。 “阿行,你不要不理我好不好?”小东西缓缓挪步到莫迟行面前,深深凝视,“我知道我只是一只猫,但我会很乖的……” 小东西话还未说完,莫迟行眉心一蹙,迅速的将他一把拉到怀里,一手紧紧的捂住他的嘴巴。小东西在他怀里疑惑的望了望他,他低声在他耳边道:“别说话。” 青芜乖巧的点点头。 时间好像静止了一般。房内一片漆黑,无人响动。他就窝在莫迟行的怀里,后背暖暖的,可以感受到莫迟行强而有力的心跳。小东西想,如果一辈子就这样了,那该多好。 良久,门外才有人发出一声轻叹,那人道:“我就知道会被发现的。” 话刚说完,有人推门而入,是解家老板和楚子胤。 楚子胤轻轻把门关上,对着黑暗中的莫迟行道:“莫小爷就不必藏着了,刚刚我们在外听到的是青芜的声音吧,他果然会回来找你。” 呲——桌台上的烛火被点燃了。 房内忽然间明亮一片,解怜将火折子熄灭放下,面容被摇曳的烛火照耀的忽明忽暗,那双碧玉色的凤眼微微眯起,打量着床上被莫迟行牢牢抱住的小东西,道:“杀人饮血,这小东西是个祸患。” 莫迟行没出声,定定望着楚子胤和解怜,将捂着小东西的手放下,又把他抱紧了一些。 就算小东西再天真,也看得出来眼前这情势,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已经暴露了。 “阿行。”他抓了抓莫迟行的手腕,转头望起他的脸,轻声道:“我知道这么做是不对的,但还剩最后一个,再让我做完这最后一件事,我就会走的远远的……” 他说着,回身勾起莫迟行的脖子在他唇上落下轻轻一吻。 “我喜欢你……”小东西话音未落,莫迟行就从他的话中预感到了他的不对劲,但还来不及反应,眼前一暗,便失去了意识。 解怜见莫迟行昏倒,表情凝重的道:“你对他做了什么?” “放心吧,我只是吐了一口气让他睡一会。”小东西给莫迟行盖好被子,下了床,与解怜他们面对面站着,没有后退却也没有向前,瞳眸中流动的金色黯淡了些许。 他说:“你们如果想阻止我是不可能的。” 解家老板正欲与他辩驳,楚子胤就拿起折扇在他身前一挡阻止了他,就见那浪荡子笑着问:“我们从未说过想要阻止你,我只是想问……你真的是妖?” 解怜狠狠在他手臂上掐了一把,这烦人的家伙又明知故问了,而让他更无奈的是,眼前这小东西还很认真的点了点头。 楚子胤强忍住手臂上的痛楚装作一脸淡定,牵动起嘴角,那笑容笑得叫一个生硬,“我听说妖要修成正果,需行善事,不可杀戮,若是沾染了鲜血就一辈子都只能是妖了。” “我知道……”小东西咬咬嘴唇,“但我一定要为潇潇报仇,就算一辈子都是妖也无所谓。” 解怜心想,果然是与那林潇潇有关。 “五百年来只有阿行和潇潇对我好。”他这么说的时候,眼中那层暗暗金色流动起来凝结成泪珠,一颗颗的往下滚起,“都怪我慢了一步,潇潇才会死掉的……” 他抽噎几声,弯下身子,紧接着周围一圈白雾嘭的一下,变成了一只白猫。楚子胤想上前去捉住他,他灵活一跳,跳上窗台后消失在夜色之中。 “怎么办?”楚子胤转身问解家老板。 “下楼追。” 两个人要去追一只猫儿,还是修炼了五百年的猫妖,想想都知道结果。但他们还是抱着侥幸心里下了楼,刚下楼,就看见门口围聚了一堆人,吵闹不堪。 楚子胤拉着解家老板跑过去,这猫儿是追不着了,但热闹还是要凑的。 还是浪荡子的耳朵灵敏,一听就听到那人群中心传出的是尚书府小丫鬟的声音,而另外还有一个声音是阿六的。 凑热闹的小倌们和宾客见解家老板来了,都纷纷退了退,让了条道出来。这下解怜算是看清楚了,那小丫鬟杏儿正与阿六扭打起来,看她样子柔柔弱弱的,没想到打起人来一点都不手软,看她在阿六小腿面骨上踢的那一下,在场的人看着都疼。 “原来你这混蛋在这里!要不是你!要不是你……我家小姐她也不会死了!” “你,你认错人了!”阿六疼倒在地上抱着小腿慌张道,他低着头根本不敢去直视杏儿。 “我就算瞎了也不会认错你的!你把小姐还给我……”她说着,拉起阿六的衣襟就把他往外面拖,“你这个杀人凶手,跟我去衙门去!” 楚子胤上前拉住杏儿,问:“怎么了这是?杏儿姑娘怎么来这了?” 杏儿见是他,一手放开拽着的衣襟,刚刚那凶悍模样完全不见了,往楚子胤的胸膛靠了靠,一双杏眼中泛着丝丝泪光小声哽咽起来:“我原本是想来找楚公子说,家里的那只猫儿找到了,但看到这个人在这里我就……呜呜……” 周围的人群议论纷纷,把鸾凤楼的大门堵得死死的。解家老板看着眼前这乱成一锅粥的情形又看到抱着杏儿笑得无比狡黠的楚子胤,脸上带着一层薄薄的怒意,冷声道:“有什么事,请两位到楼上说,如何?” 第十二章 阿六是个孤儿,在东市的贫民街上滚着泥巴长大的。自小没什么人来关心过他,就与一群无赖之徒混在了一起,唯一照顾他的就是那看守义庄的老头。等到及冠之年,老头见他还终日无所事事,就介绍了一份送柴的工作给他。 其实他并不是个喜欢游手好闲的人,自从有了活干,他就与那群无赖断了联系,每天起早上山砍柴,回家捆好了柴火傍晚就给尚书府送去,日子倒也过得自在。有日尚书府后院的掌事不在,他拖着木车进后院等着,不远处就传来一阵笛声,悠扬婉转,丝丝入耳。 他不觉听得入了神,循着笛声踏着鹅卵石铺就的小道至一座凉亭,亭中坐着一位姑娘,梳着垂鬟分肖髻,插着一支白玉珠花簪,身着一袭藕荷色细纱裙,裙摆上用金色丝线绣着纷飞的蝴蝶,她听见有来人的声音转过头来,秀眉杏眼,面似芙蓉。阿六看的呆了他还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女子。 林潇潇把翠玉短笛放在大理石台面上,提着宽大的裙裾缓缓挪步到阿六面前,上面的金色蝴蝶随着裙裾摆动,好像真的在翩翩起舞。 “我怎么没见过你?是新来的下人?” “我,我……我来送柴的。”阿六结巴着回答了她,引得她掩袖轻笑。 庭院中浓酽的古树和郁郁的夹竹桃被风吹动得窸窣作响,光影交错,衣袂飘举,他仿佛是见到了谪居世间的仙子…… “就是你!你是不是对我家小姐做了什么?!分明是个粗俗的下人,还想癞蛤蟆吃天鹅肉!”杏儿一手插着纤腰一手指着阿六的鼻子骂起来。 “是!我就是个下贱的人!我……”阿六神色复杂,带着点愠怒又有些痛苦,他张了张口,无法反驳杏儿所说的话。 解家老板扶着额,太阳穴微微胀痛,摆摆手让他们安静下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杏儿姑娘你先说。” 杏儿咬了咬唇角,道:“就是阿六这混蛋,送柴好好送柴,偏偏遇到我们家小姐,害得小姐天天坐在后院里等他……那天小姐说,要和阿六出去玩,我好说歹说她就是不听劝,我说要跟她一起去,她却跟我说,想要在成亲前做一回自己想做的事,以后怕是没那机会了……结果我就没跟着去,没想到小姐回来就像是变了个人一样,饭也不吃水也不喝,整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面郁郁寡欢的,没几天就……” 她说到这里,又忍不住小声啜泣起来,“我要是跟了去,说不定小姐就不会死了……都怪我……” 解怜抬头看了看阿六,一脸惨白的模样,肩膀微微颤抖着,大概是腿里没了力气,他蹲了下来,抓着自己的头发,断断续续的说:“我也不想的……我真的不想的……是他们逼我的……他们拿了钱,说有人指使他们只要去吓吓她就好了……我没想到……” “指使?”解怜眉尖挑过一丝疑惑,问:“是谁指使的?” “我不知道……他们没有说过……”阿六嘴里喃喃道,发丝被他抓得凌乱不堪。 杏儿愤愤的走过去,踹了他一脚,带着满脸的泪痕和怒火:“我就知道小姐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他们是谁?你们到底把小姐给怎么了?我这就告诉老爷去,让你们统统去大牢里等死!” “不用等……他们都死了,只剩我一个了……很快就轮到我了……”阿六用双手遮起脸,解怜隐约看到了从他指缝间躺下来的泪水。 “活该!”杏儿冷哼一声,转身又往那浪荡子的身边靠了靠,而浪荡子也很识时务的抱着她安慰起来。 楚子胤伸手轻轻拍了拍杏儿的背,道:“这你家老爷已经是重病在床了,要是再听到什么刺激,恐怕……不太好……再说那几个无赖都已经死了,我看你还是先回去,好好照顾好你家老爷和夫人,这事我来给你处理,可好?” “这……”杏儿抬头望了他两眼,想想他的话也有点道理,遂点了点头,“那行……我知道了……” “那我差人送你回去。”楚子胤送了杏儿出门,回到书房的时候,阿六已经不见了,只剩下解怜一人坐在弥勒榻上拨弄着香榧木棋笥里的白玉棋子。 他懒懒散散在棋盘上摆上一颗棋子,闷声道:“你糊弄人的本事可是越来越厉害了,不知棋艺进步了没有?” 楚子胤的嘴角滑过薄薄一笑,他上前坐在解家老板的对面,拿起另一盅棋笥里的墨玉棋子,与他对弈,边说:“这件事你怎么看?” “还能怎么看?这件事还不明朗吗?”解怜淡淡瞥了他一眼,“阿六与那群无奈害死了林潇潇,然后小东西便为林潇潇报仇……只是,阿六说有人指使他们,这让我有点在意。” “确是如此。”浪荡子偷偷抬眼看了看解家老板手拿棋子的专注神态,道:“那林潇潇毕竟是尚书府的千金,若是有人要加害,那可能会与朝廷有所牵连。” “牵不牵连先不说,你说说这阿六救还是不救?” “那要看莫小爷什么时候能醒过来了。” 解家老板抬头一笑,落下最后一子道:“你又输了。” 楚子胤露出一丝稍纵即逝的惋惜神色,捉住了那解家老板的手,说:“下次我要是赢了,你答应我一件事可好?” “何事?” “现在说出来不就没意思了。” 解怜碧玉色的眼眸里映出了浪荡子狡黠的笑意,他推开他捉住自己的手,从容一笑,“答应你就是了,反正你也从来未赢过我。” 这一夜特别寂静,连大堂里的欢闹声都消失了,好像能听到时间缓缓流动的涓细声音。 阿六…… 阿六恍惚间听到有声音唤他,轻柔温婉,有点飘渺,他循着声音踏上一条鹅卵石小道,至一座六角凉亭,蜜色的光线从古树枝桠和翠绿的树叶缝隙间透射下来,微风吹动出窸窸窣窣的响声,地上的影子摇曳着,如同一副泼墨山水。他站在台阶之下,觉得此刻娴静安适,有种春日午后的困倦之感。 忽然间玎玲几声脆响,一支翠玉短笛从台阶上滚了下来,落至他脚边,他弯腰捡起那支短笛,抬头间,又见到了衣袂翻飞的谪居仙子,她掩袖轻笑,唤了声,阿六…… 他看得入了迷,上前两步,却一脚踏空,踉跄间,时空一转,又来到了一条阴暗的巷子里。墙壁上的石灰因潮湿而剥落,斑驳成一片,地上与墙角铺着一层薄薄青苔,她躺在阴湿的地面上,衣衫凌乱,宽大的裙裾铺展开来,上面落满的金色蝴蝶像是枯叶一般,她侧头,双眼通红,边流泪边唤他,阿六,你为何不来救我…… 阿六从噩梦中惊醒过来,后背浸湿了一层冷汗,他擦了擦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惊魂未定。他起身,倒了杯水,让自己稍稍冷静下来,这样的噩梦还要持续多久……窗上印着树影攒动的身姿,凉风吹进来,带动窗上的木轴转动,发出吱呀一声脆响,在寂静的夜显得特别诡异。 阿六忽然觉得一阵寒意,转身欲关窗,不想,那窗框上正坐着一个人——分肖髻,细纱裙,即使是背对着月光,也能从她的面容上感受到一层淡淡融光,她那一剪秋水深深的盯着他,红唇轻启,唤:阿六,我来找你了…… 第十三章 沉睡入梦。 莫迟行在一片黑暗中听见了滴漏的滴答声,一声一声,清晰清脆。他在黑暗中前行,也不知走了多久,眼前才渐渐露出一丝微光。 “小猫儿。”忽然间,一个稚嫩的童声从微光之间传来。 他疑惑间慢慢走近,终于看清眼前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少年此时正跪在地上,背对着莫迟行,他身上的衣服破旧不堪,身躯瘦弱,暴露在外的皮肤上有着无数新痕旧伤。 少年正微微颤抖着。 莫迟行轻声喊了少年几声,而少年都没有反应。无奈之下他走到少年身边,这才发现,在少年的身前躺着一只眼奄奄一息的小猫。那只小猫雪白的皮毛上尽是殷红鲜血,显得格外刺眼。它的左眼受了伤,只剩右眼勉强睁开着,看着少年痛苦的呼吸着。 小猫也在颤抖着。 莫迟行看到地上的小猫,内心紧紧揪了一下,他上前想将小猫抱起,却在触碰到小猫身体的瞬间摸了个空。他碰不到小猫。 “你和我一样吗?”少年对着小猫问到,莫迟行转头看他,发现他满脸都是泪。 少年静静地凝视着地上的小猫,忽然间抬头看向莫迟行,那双漆黑眼眸紧紧的盯着莫迟行,他轻轻开口:“快醒醒……” 他看清少年的面容,那张脸是自己年少时的模样…… 刚入丑时,绯袖见宾客都走的差不多了,捏捏酸痛的胳膊下了戏台,招呼小厮准备关门。一众小倌稀稀散散的往二楼走去,就听到一阵撕心裂肺的喊声,阿六几乎是连滚带爬的从房里逃出来的,撞了几个人后从大门跑了出去。 绯袖纳闷的上前,身旁就有一阵冷风窜过,他低头一看,从二楼,到楼梯,再到大门后,鲜红的血迹延伸着,他心下一惊,转身就往楼上书房跑去。 “老板!不好了,出事了!”绯袖推开书房门便喊到。 解家老板刚与那浪荡子下完棋,看绯袖这么慌忙的破门而入,隐隐有种不祥预感,“什么事?” “我刚刚看到阿六跑了出去,然后地上全是血……” 楚子胤和解怜听到这里,不约而同的都站了起来,两人对视一下,解怜问道:“怎么办?” “先追去看看再说。”楚子胤话音刚落,就见解怜跑到屏风后面把那把苗刀给拿在手中。 解怜望着一脸疑惑的绯袖问:“他往哪个方向去了?” “西面去了。” “你吩咐下去叫人把血迹给弄干净了,等我回来。” “知道了。” 他们说完,匆匆出了门。 “我知道他们往哪里去了。”楚子胤跟在解家老板身后道。 解怜停下了脚步,转身看他。 “那条巷子。” 也不知道在夜色中奔了多久,阿六抱着受伤的胳膊喘息着拐进一条巷子,他停住了发抖的双脚,眼神绝望而无助。这是一条死路。他转身想换别条路,却发现,林潇潇已经站在了自己的身后,双眼在夜中发出两道绿幽幽的光。 他后退几步,靠到墙上,在无路可退。 “只剩你了……”林潇潇步步逼近他,伸出尖利的五指,一把掐上他的脖子,把他给举到半空。 阿六挣脱不得,只觉得浑身乏力喘不上气来,他双手挥了几下停了下来,微微低了眼看着林潇潇的面容,秀眉杏眼,面似芙蓉,如同仙子一般。他想,自己从未见到过如此漂亮的女子,忽然间眼角就滑下泪来,他抬了抬手,抚摸上她的侧脸,却发现自己手上的血沾上了她的脸,又把手放了下来,喉头紧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恍惚间他见到她张开的双唇,露出两颗尖锐的牙齿,渐渐向他靠近……他闭上眼,放弃了挣扎,终于要摆脱那噩梦了吗?他还没有对她说一声对不起……真是活该啊…… “等等……”解怜喘着气,一手插着腰,总算是赶上了。 林潇潇停下了动作,转头望去,是解怜和楚子胤。 “我说过的,你们阻止不了我的。”她金色的眼眸中正散发着妖异光芒,阿六在她的手中奄奄一息。 “何必为了这种人弄脏了自己的手。”楚子胤劝道,他悄悄从解家老板的背后推了他一把,示意他稍稍往前走近点。 解怜不动声色的和楚子胤往前走了走。 林潇潇咬了咬嘴唇,尖利的牙齿刺进下唇,渗出几颗红色的血珠。她凝望着解怜他们良久,脸上的表情不知是哀怨还是凄切,末了,她一转头狠狠咬上了阿六的脖子,阿六闷哼一声,只觉得身体里的血液流动起来,有种奇异的飘渺感。 “啧。”解怜眉头一紧,想也没想就把楚子胤往后一推,自己拔刀上前,迅速刺向林潇潇。 林潇潇眼角瞥到解怜刺了过来,一慌神就把阿六从手里放了下来,往后退了一步。 阿六摔倒在地上,颤抖几下,意识迷糊。 “你已经杀了四个人了,也够了,这种事别再做了……”解怜站在原地,拿刀指着她,两人对视着,气氛似凝固了一般。 “等我杀了他,你想怎么对我都行。”林潇潇眼中的光芒越发妖艳,她身后晃动着两条雪白尾巴,正说着,就伸出尖利的爪子准备趁缝隙抓向阿六。 解怜早就看穿了他的意图,一刀挡住了她的爪子,狠狠一挥将她挥退了几步。 他向林潇潇面前走了几步,盯了她一眼,道:“想来当初就不该留你这小东西……”说着,他拿起在手中的苗刀,毫不留情的就向林潇潇的胸口刺去。 林潇潇可以轻易闪开这一刀,但她没有,她迟疑了,眼睁睁的就看着那锋利的刀刃刺向自己。 在那刀刃离她的胸口不到半分的距离,解家老板挥刀的手停了下来。 解怜凤眼微眯,看着莫迟行掌中一滴接一滴留下的鲜血,说:“不过是个迷惑人的妖孽,你又何必护着?放开!” 莫迟行沉默的紧紧握着刀刃不松手,他额前全是细密的冷汗,面色苍白,两人僵持片刻后,他转头对着身后的林潇潇道:“我刚刚梦见你了……” 林潇潇秀眉一蹙,眼中泪珠断线似的直落下来,接着一阵白色烟雾从她脚下蒸腾而起,等烟雾散去,眼前的哪里还是林潇潇,分明就是青芜那个小东西,正睁着灿金色的双眸伤心欲绝的看着莫迟行。 青芜在他身后拉住他的衣角,眼水汹涌,呜咽着说:“阿行……你快放下来……疼……呜呜……” 他把小东西拦在身后,墨色眼眸里竟然流露出几丝哀愁,他又转向解怜,叹道:“老板……只有这次我不能听你的,算我求你,你放过他吧。” 解家老板睨了他一眼,挑了挑眉,“让我放了他也行……但他不能在杀人了。” 莫迟行点头,眼神坚决,“我知道了,我不会再让他做出这种事了……” 解家老板在内心暗笑一声后放下了刀,而一旁被解怜推到在地的楚子胤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怨念的走到解怜身边,小声在他耳边埋怨:“你这一下可真狠。” “我这是在保护你。”解怜懒得搭理他。 “我不想看到你做这种事……”莫迟行对身后的小东西说,冷冽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小东西依旧流着泪,哽咽道:“……可是,他把潇潇害死了……” 就在这时,阿六恢复了意识,他剧烈的咳嗽了两声,颤颤巍巍的坐起身子,诧异的看着眼前的小东西,抖了抖问:“你不是潇潇?” “潇潇被你害死了……”小东西怨恨的看着他,吸了吸鼻子,一下扑到莫迟行的怀里撕心裂肺的哭了起来。 “我……我真的不想的……”阿六的脸上尽是悔恨。 解家老板见那小东西没了杀意,便把刀放回刀鞘里,转身看了看那狼狈不堪的阿六,又朝楚子胤使了个眼色。楚子胤会意点头,为他拿过手中的刀,对阿六说:“阿六,你这条命可算是我们的了,现在你总该把事情好好跟我们说一遍了吧?” 阿六坐在地上,双手紧紧的捏着拳,缓缓说:“那天阿盛他们来找我,说收了人家的钱,要去吓唬吓唬潇潇,让我把潇潇从尚书府里偷偷带出来……要是不听他们的,我肯定又会被他们打的,我想反正只是吓唬一下,没想到他们却做出了那种事……我……”他说到这里,刚刚干涸的泪水又淌了下来,“我也不想的……我看着他们对潇潇做那种禽兽不如的事,却连动都动不了……” “亏得潇潇这么喜欢你!她真是错看你了!”小东西突然喊起来,莫迟行把他牢牢抱在怀里,生怕他一生气,又扑上去想咬阿六。 “她怎么可能喜欢我……不会的……”阿六不可置信的看着小东西充满怒意的双眼,颤抖着摇着头。 “她喜欢你……”小东西声音忽然软了下来,轻轻靠在莫迟行的怀里,说:“她亲口跟我说的,她还说那晚做梦自己要成亲,你冲到礼堂里把她带走了……她每天都在凉亭里等你,等你跟她讲故事,等你听她吹曲子……” 他声音越来越小,莫迟行低头看他,就见他死死咬着嘴唇说不出话来,于是摸了摸他的脑袋,把他按到自己胸膛里,搂紧了他单薄的微微抖动着的双肩。 “怎么会……她从来没说过……我……”阿六揪起自己的衣襟,而现在懊悔已经太晚了…… “那你知道给他们钱的是谁吗?”楚子胤走到阿六面前,刚想拍拍他肩膀让他冷静一下,就被身后的解怜一把拽了回去,踉跄了几步差点摔倒。他一头雾水的转头看向解怜,就听到阿六短促的叫了一声,接着瘫倒在地上,额头上插着一支银色的袖镖。 旁边的瓦房上一道黑色身影迅速闪过,莫迟行刚想追去,被解怜拦了下来,他冷冷道:“这人该是埋伏许久了,我们都没发现,看来功夫不在你之下,现在大概是追不上了,你先把小东西带回去吧。” “知道了。”莫迟行点点头,把小东西给抱走了。 解家老板喘了口气,转身刚想对楚子胤说小心点,就见他蹲在阿六的尸体前想要去拔那支袖镖,他连忙上前两步捉住了那浪荡子的手腕,一脸怒意,指着阿六已经泛青紫的额头道:“这镖上有毒,你这么急着去死吗?” 浪荡子薄薄一笑,道:“有你在,我怎会舍得去死,我只是想看看究竟是什么人想杀他。” “那你看出来了?” “没,也罢。”他摇摇头,含笑着晃了晃解怜抓着的那只手,问:“你说我们要去报官吗?” 解怜迅速放开了他的手腕,冷哼一声,就往巷子外走去,说:“等明早就会有路人发现的……” 楚子胤跟在他身后,轻笑一声,“解老板其实还是很关心那小东西和莫小爷的……” “看来你是真的想死?” 第十四章 完 把小东西带回鸾凤楼的时候,他已经哭得累了,躺在莫迟行的怀里睡着了,标致的小脸上都是泪痕混杂着血迹,狼狈不堪。莫迟行把他抱到床上,下楼打了盆热水上来,给他擦了把脸,接着帮他盖好被子,看他往被子里缩了缩安分了下来才起身回了自己房里。 一夜疲乏,他洗完澡躺到床上,听到外面楼梯上有人的脚步声,仔细一听,就知道是自家老板和楚子胤回来了,他正和那浪荡子说着什么,听不太真切,只是稍微只言片语流进莫迟行的耳朵里,梳理了一番,大概还是再讲那阿六死掉的事。 脚步声消失在关门声之后,夜又变得静了起来。 莫迟行侧过头,望着窗外,铅黑色的云朵遮去了半个月亮,他忽然想起上次古籍上看过的那则关于猫儿的传闻:每于中宵,蹲踞屋上,伸口对月,吸其精华,久而成怪,能魅人…… 能魅人。自己是不是被蛊惑了才会做出这些平常绝对不会做出来的事呢? 现在想来,当时在那条巷子里,那个无赖说的话,或许是真的,是那小东西把他引到没人的地方,再打算杀了他,然后刚巧就被自己给碰到了。他只是想不明白,小东西当时为何要叫住自己,明明只要自己一走,他就可以马上杀死那个人的…… 吱呀—— 门被轻轻推开了。 莫迟行向门口看去,那小东西正立在门口,黑暗中一双眼眸缓缓流动着一层暗金色的光泽。他的身影被走廊摇曳的烛火包围着,小小的抖动着。 “阿行,我能跟你一起睡吗?”小东西满含期待的望向莫迟行,手紧紧的揪着自己的衣衫。 莫迟行轻叹一声,道:“你把门关好,过来吧。” 青芜得到了许可,兴冲冲地的关了门,急不可耐的就往莫迟行的被窝里钻去,靠上他的胸膛,露出半个脑袋静静的看着他。 “阿行,你现在要我了吗?”小东西皱着眉头问道。 莫迟行低头望了他两眼,伸手抚摸他的额头,想把那眉间的褶皱给抚平,说:“既然我答应了老板的,就不会食言,你以后要是不听话,我就不要你。” 小东西一把捉住他的手放在自己面前,急急的说:“我会很乖很听话的……我把这个给你……所以你别赶我走好不好,你上次赶我走的时候,我可难过了……”他说着,从怀里拿出那串玛瑙红绳放到莫迟行的手中。 莫迟行拿在手中,就如同第一次捡起的时候一样,红绳上面缀着的那颗血红玛瑙正隐隐的发出一层红色融光,妖冶妩媚。 “这是东西到底是什么?” “这个是我的一滴血所化成,积聚了我的灵力,我靠它才能修炼,对我很重要,所以交给你了……”小东西一脸难得严肃的神情,又说:“还有,你不要沾到水噢,上次我差点就能把阿六杀掉的,结果它碰了水,害我心口一阵疼……” 他说着,揉了揉自己的心口。 莫迟行回想了一下,估计是上次洗澡的时候,不当心把这东西掉到了浴桶里…… “以后不准再说杀这个字了。”他把玛瑙收好,冷冷看了小东西一眼。他对杀人这种事是习以为常的,什么样的血雨腥风没见过,但总觉得从这小东西的嘴里听到那个字眼就特别刺耳,他极度厌恶看到他沾满鲜血的样子,分明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却为了报仇而弄脏了手,他不想让他踏上一条自己走过的路。 小东西立刻捂了嘴认真的点点头,歇了会见莫迟行没有生气,才放下了心,慢慢说起:“我在这个世上活了这么久,只有你和潇潇对我最好了……那次潇潇说要出门去玩,我就偷偷跟着去,没想到阿六把她给害了……那个时候,我还没有成人形,就差那么几天了,不然潇潇也不会死的……” 莫迟行伸手捏了捏他稚嫩的脸颊,不知该说些什么,暂且不论林潇潇如何,自己从遇到他以来,就从未对他好过,常常拒绝他,又常常冷落他,还想着怎么才能把他从自己身边推开,他说自己对他好,这是有何原由呢,莫不是这小东西的脑袋太简单了。 小东西默默凝视了他一会,忽然他轻轻的握住了莫迟行的手,眼底浮动的那层光泽就渐渐凝结成晶莹的水珠,从眼角滚落下来,一颗一颗,沾湿了被褥,他哽咽着问:“阿行……你还疼吗?” 莫迟行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是在问自己手上的伤口,见他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莫迟行那张万年不化的脸上竟然滑过了一丝笑意,“受伤的又不是你,你哭个什么?” “我看着疼……我给你舔舔,马上就会好的。”小东西吸了吸鼻子,伸出小舌头小心的舔舐着莫迟行手上的伤口,一下一下,带着细小颗粒的粗糙感,有种细微的刺痛糅合了酥痒的感觉。 莫迟行任由他舔着伤口,看着他认真又小心的样子,总觉得,指间的酥痒传递到了心底,像是被千万只爪子挠着……不管是缘分也好,被蛊惑也罢,他可能这辈子都放不下这个小东西了。过了良久,他抽出手,轻轻把小东西揽进怀里,给他拉了拉被子,道:“睡吧。” 小东西点点头,乖顺的闭上了眼,静了一会,他大概是想起了什么,又小声开口,问:“阿行,你睡着了吗?” “没,怎么了?” “我把枕头藏潇潇家里了,你陪我去拿回来好不好?” “……好。” 番外·绣花小枕 因为解家老板跟青芜说好的,只要他待在鸾凤楼,就让莫迟行天天陪着他,所以无论莫迟行走到哪儿,那小东西就跟到哪儿,吃饭、睡觉……连洗澡上厕所都不放过。 莫迟行每回看见他,就一个头两个大,连一刻清宁都没有,常常故意躲开那小东西,可是无论他躲得多远,那小东西总能找得到他。 那天解家老板让莫迟行去玉楼春里买盒桂花糕回来,他见青芜不在,松了口气,谁知刚出了大门没走两步,后头就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他不转头也知道这脚步声是谁的,果然,那小东西跑过来,一下揪住莫迟行的衣角,抬头问:“阿行,你要去哪里?” “你要想跟,就别问这么多。”莫迟行低叹一声,也不管他究竟跟不跟,就径直往玉楼春那儿走。 青芜抿起嘴跟在他身后,手还是紧紧揪着他的衣角。莫迟行虽然嘴上不说,但他还是放慢了脚步,好让小东西跟得不会太累。 这附生街两旁琳琅满目的东西太多,小东西边走边看,觉得很新奇,左顾右望的样子,像极了那刚出世对世事还不熟悉的婴儿。 街上东西多,人也多,人群嘈杂拥挤,虽然小东西一直抓着莫迟行的衣角,但被人一挤,还是脱了手,踉跄一下差点就仰面摔倒了,还好莫迟行一把拉住他,才不至于摔下去。 莫迟行盯着他看了几秒,表情很严肃,拉过他的手说:“跟紧我了,别东张西望的。” “嗯。”小东西委屈的点点头,内心又有点窃喜,阿行正牵着自己的手呢。 他们静静穿梭在人群之间,两旁有五彩的面具、精美的首饰、手艺人捏的小泥人、穷书生画的山水……忽然间一道黑白的影子划过小东西的眼角,他愣了一下,拉着莫迟行停在了一个摊位前。 莫迟行纳闷的看向他视线的方位,是一个用蜜色帛锦裁成的方形小枕,上面用黑白丝线绣着两只猫儿,一只白色的猫儿正伸着爪子扑着前方飞舞的蝴蝶,另一只黑色的猫儿个头较大,懒懒的侧躺着,安静的望着那白色猫儿的一举一动。 说来这绣花小枕也算别致,一般枕头秀的都是花鸟鱼虫或者是山山水水,而这枕头上偏偏绣了两只猫儿。莫迟行端详了几眼,总觉得那白色小猫和经常在附近转悠的那只猫很像。 “这位小少爷是看中了什么想买的吗?”摊后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站起身子来,指了指自己摊位上摆放的各种东西道:“这玉璧是上好羊脂白玉雕琢而成,可以当做挂饰,还有这只青釉花口碗,胎骨细腻,状似莲花……” “这个……”小东西指着那绣花小枕头欲言又止。 老头拿起那个小枕,摸了摸下巴上的白须,道:“这个是我家老婆子无聊所作,也不是什么上好的布料和丝线,小少爷要是想要……你看十文钱如何?” 他愣愣站了会,抬头看了看莫迟行,澄澈的双眸似欲滴出水来。 莫迟行撇过头,拉着他就要走,说:“又不是没有枕头,走了。” “阿行……”青芜踉跄跟他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满眼哀求的望着他,央求道:“你给我买好不好?” 莫迟行放开他的手,“要买自己买。” “可是我没有钱……”小东西咬了嘴唇低下了脑袋。 莫迟行无奈,去拉了他两下,没拉动,本来就烦他一天到晚跟着自己,这下更是恼了,撂下一句话转身头也不回的走了。 “那你在这里待着好了。” 小东西呆呆立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之中,终于忍不住掉下泪来,他用衣袖擦了擦泪,小步走到那老头摊位旁边的台阶上,坐下来,抱着膝盖埋着头,轻声抽泣。 老头看着情势,总感觉像是自己得罪了谁一样,就拿着枕头到青芜旁边,说:“小少爷,我看,要不这枕头我就送了你了?” 青芜抬起头,看了看枕头,又看了看老头,摇摇头,努着嘴犯倔说:“我不要!我就要阿行买给我……呜呜……”他刚说完,又埋起脑袋哭了。 老头见安慰不得,叹了口气就作罢了,回到自己摊前继续做生意。 他在那台阶上蹲坐了好久,望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只觉得心里难受的紧,就像是只弃猫,无家可归。天色越来越暗起来,附生街的夜市便开始了。老头收拾了摊上的东西,推着木车就要走了,小东西见他要走,就急了,赶紧站了起来拉住那车轱辘,说:“等等再走……阿行他会来接我的……” “这……小少爷,我看你还是赶紧回去吧,那位公子这么久都没回来,估计早回家去了,说不定还在家里头等你呢。” 青芜听老头这么说,手渐渐松开了,老头见他松了手,赶紧推车走人。于是,他又坐回那台阶上,抱膝,看着来往人群。 夜市一到,街两旁张起了好多花灯,色彩斑斓。这逛花楼、赌钱吃酒的公子哥们多了起来,一众莺莺燕燕的站在街头巷尾,一番浮华景象。青芜独自坐在角落里,哭得累了吸着鼻子,他张望几下,还是未见莫迟行的身影,就站了起来准备自己回去,谁知却被两个喝得醉醺醺的男子给挡住了去路。 其中一个男子认出他来,说:“哟,这不是鸾凤楼新来的小倌嘛,这怎么在这里,要不陪爷我玩玩。” 他说着,就捉住了青芜的肩膀,另一个男子也上来凑热闹,拉着青芜的手,一边说话还一边打酒嗝,熏人的紧,“这小倌长得真水灵……跟个姑娘似的……爷我还没玩过男人呢,今个倒是头一遭了……” 青芜看着他们搭在自己身上的手,只觉得恶心,就一用力把两个人都给甩到了地上,那两人躺在地上哎呦了几声,爬起来就骂,气势汹汹的走过去就要去打他。他的灿金色双眸紧紧盯着那两人,发出一层暗暗的光泽,上齿的两颗小虎牙也变得尖锐了许多…… 就在这时,两个男子身后出现一人影,给了一人一脚,那两人就又哎呦着摔倒在地上。男子回头刚要叫骂,看清了来人,就慌忙的拉着另一个逃命似的跑开了。 青芜见是莫迟行,恢复了往日的神态,收住的眼泪又往下断线似的掉,他一步一愣的走到莫迟行面前,扑到他怀里,把脸埋在他的胸口闷闷的说:“阿行……我不买枕头了……呜呜……你别把我丢了……” 莫迟行拍拍他起伏的后背,拎着他的后襟让他放开自己,顺手塞了个东西在他怀里,小东西低头一看,这不就是那个枕头嘛,他惊讶的抬起头看莫迟行。 “阿行……” 莫迟行叹息一声,拉过他的手,说:“在街口正好碰到那老头,他说要送你的,回去吧,这么晚了,拉着我别跟丢了。”他才不会跟他说,自己是追着那老头跑了好远,才把这枕头给买了回来。 “阿行,我最喜欢你了……” 小东西拼命点点头,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一面抱着枕头一面紧紧握住了莫迟行的手。 第一章 枫叶千枝复万枝, 江桥掩映暮帆迟。 忆君心似西江水, 日夜东流无歇时。 ——鱼玄机 津国正值深秋时分,外城遍布的枫树像是大团大团映照着落日余晖的云朵,把整座城池包裹起来,有种红云缭绕般的美感。 这日下着稀疏小雨,天上铅灰色的云朵隐约透出几丝微光。 鸾凤楼外,一顶四人小轿轻轻落下,轿外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少女撑开一把绘有牡丹花的油纸伞,掀开了轿子的帷幔,轿中缓缓而出一个身姿婀娜的女郎,头挽倾髻,一朵细纱牡丹旁插着一支双蝶步摇,此刻正微微抖动着双翅,她身着素色织锦罗裙,外套鹅黄色薄纱对襟衣衫,回眸一笑,宛若流光。 书房内,秘色釉的双耳三足香炉正蒸腾出一股白色烟雾,炉顶上的瑞兽有如腾云驾雾一般。解家老板端坐在书桌前,翻看着手中的一本古籍,正有种昏昏欲睡之感,房门外就传来一阵急躁的脚步声,由远至近,最后房门就被砰的一下推开了。 绯袖喘着气把门紧紧关上,急急两步就钻到了屏风后面,伸出一根食指在薄唇前,对着解怜道:“老板,让我躲一下,有人找我就说我不在。” 解怜把手中的书放下,瞟了一眼神色紧张的绯袖,径自出了门,走到大堂内一看,一个宾客都没有,小倌们也都停下了歌舞,你一眼我一眼的,不敢出声。小星给坐在堂内的女郎沏了一壶茶,刚欲上楼去叫解怜,就见解怜从楼上下来了,还没等他开口,那女郎轻笑一声,道:“解老板,多日不见,坏了你家生意,可别怪罪了。” 解家老板心里暗叹,这下可是来了个麻烦人物,他朝小星摆摆手,小星会意招呼着一群小倌退下了。 “岂敢岂敢,公主大驾光临,可有何事?” 这坐于堂内的女郎,是当今皇帝的妹妹,封号平城,名唤涩儿,极受皇帝的宠爱。 平城公主又是一声轻笑,端起桌上的茶杯细细抿了一口,抬头往楼上看了看,道:“来看看我那个不争气的未婚夫君在不在这里。” “这展公子有些时日未来了,恐怕公主是白跑一趟了。”解家老板在她对面坐了下来,刚想开口赶人,不料门口就有人急急的跑了进来。 来人是位男子,冠玉之容,目若点漆,一袭宝蓝色锦缎衣衫更显风流倜傥,他抖了抖被雨水打湿的衣衫,边说:“今个怎么静悄悄的,莫不是下雨没客人了?绯袖可在?” 他一抬头,就见到那平城公主正笑意盈盈的望着自己,愣了一下,尴尬道:“涩儿,你怎么也在?莫非也是来找乐子的?” 这个人就是解家老板口中的展公子,是当朝太傅之子,展夜,也是平城公主的未婚夫君。 平城公主放下手中的杯子,站起身,走至展夜身前,伸手理了理他倾斜的衣襟,道:“我是来找你的,就知道你除了这儿也不会往别的地方跑了。” “怎么会没地方,前几日我去那遗红楼……”他刚想说那遗红楼的花魁柳儿弹得曲子有多优美动人,发现衣襟紧了紧,赶紧转了话题,“咳……今天是来躲雨的。” “这人也寻到了,像我这简陋之地也不好多留公主,请回吧。”解怜也站了起来,下起了逐客令,躲在楼上凑热闹的小倌们捏了一把冷汗,怕是这天下也只有他们家老板敢对公主这么不留情面了。 展夜眉眼一挑,笑道:“虽说是来躲雨的,但我可还想见一个人。” 平城公主极力克制住自己将要爆发的怒意,笑了笑,招呼了跟在自己身边的宫女,道:“石榴,我看我们今天还是先走吧。” “是,公主。”石榴撑开油纸伞站到外头等着。 “你给我等着。”她悄声在展夜边上耳语一声,提步出了大门,坐上轿子消失在那薄薄的雨中。 见平城公主走远了,展夜嘴角一扬,转身,熟门熟路的就往楼上走去,一众小倌见他上楼来,都匆匆忙忙跑开了。 “绯袖今个不在,我看展公子也请回吧。”解怜挑眉望着他站定的身影,又道:“强求之物,又有什么意思呢?” “哈哈,解老板这是在说笑吧。”展夜转过身迎上他的视线,一双墨玉似的眸闪动着奕奕神采,“阿袖那家伙,可是爱我爱到骨子里的,哪来强求之说?” 这时,楼梯转角处砰咚一声—— 绯袖狼狈的跌了出来,原来他早就从屏风后头溜了出来,偷偷来听他们在大堂里说些什么。展夜见他摔在地上,暗笑一声,上前去扶他,却被他一手挡开了,满脸怒意道:“鬼才会爱你!我巴不得这辈子都见不到你!” “此话当真?”展夜蹙眉问他。 绯袖见他一脸落寞之态,刚刚要破口而出的话就被硬生生的咽了回去,他咬着嘴唇,沉默不语。 展夜掩饰内心的笑意,把他从地上一把抱起来,就往房里头走,绯袖挣扎不得,抱住他的脖子狠狠在他肩头咬了一口,只听他闷哼一声,笑了两声,消失在了门后。 解家老板按按眉心,坐了下来,刚安静没一刻,青芜那小东西就从门口蹦了进来,手里头抓着一根吹糖小人儿跑到解怜面前,兴冲冲地道:“老板,你看你看,这是阿行给我买的小人,可以吃呢,甜甜的。” 莫迟行和楚子胤跟着小东西后头进来,莫迟行见大堂里一个人都没有,疑惑道:“今天怎么没人?” “想必是平城公主来过了吧。”楚子胤摇着手中的玉骨折扇抢过解怜的话,坐到他旁边,一副悠闲之态,“我刚刚来的路上正好碰到公主了,她还说,等过几日约个时间,一起去外城赏枫。” 小东西睁着眼睛,舔了舔糖人儿,问:“楚公子连公主都认识吗?好厉害……” 解怜冷哼一声,摸了摸小东西的脑袋,道:“无良商人而已,你别跟他走得太近,免得沾染了秽物。” 小东西似懂非懂的哦了一声,转身又蹭到了莫迟行怀里头撒娇,“阿行,今晚跟你睡好不好?” 莫迟行点点头,拉着青芜上了楼,说:“不要吵到他们。” 楚子胤看解家老板那张带着怒意无处发泄的脸,笑得愈加得意起来,凑到他耳边轻声道:“莫小爷果然是个聪明人,留我们俩单独相处。” “哼。”解家老板拍案而起,不去理睬他,正欲上楼却被他捉住了手腕。 “说真的,过几天一起去外城吧,散散心怎样?”他带着一副无比认真的表情说到。 解怜看着他思考了一会,叹息一声,“答应你就是了,把手放开。” 浪荡子满意的松了手,于是解家老板转头对着二楼不知何时又凑在起来看热闹的小倌们吼道:“在楼上偷偷摸摸的好看吗?还不下来做生意!” 第二章 秋季去外城赏枫,已经成为了津国百姓的习俗。那大片大片的枫树,红橙黄青掩映在一起,似乎能让人忘却凡尘纷扰,犹如置身仙林一般。 其中有一座小小院落,坐北朝南,屋角飞扬,方圆十里内再无其他房屋,成为了赏枫的最好去处。听周边传闻,这院落是一位富家子弟为了金屋藏娇而建的,取名的时候还用了自己情人的名字,唤作紫云苑。 那位名叫紫云的姑娘,是附生街上名震一时的青楼花魁,富家子为她赎了身,安置在了这院落,说过几年,等风头过去了,就来娶她,谁知他走后,没过多久就传信给紫云,说要与一家门当户对的小姐成婚,于是紫云在他成婚的那天,穿上了新娘的喜服吞金而死了。之后这座院落就变得鬼气森森,时常能见到那穿着大红喜服的女子坐在后院的凉亭里面叹息,一般人都不敢在那留宿了。 马车上银铃脆响,马蹄踩在松软的覆盖着树叶的泥土上发出闷闷的响声。 马车内,绯袖抱着膝盖,柳叶似的眉拧的紧紧的,撇着嘴朝解怜抱怨道:“赏枫就赏枫好了,带我来做什么?要真是凑个人多热闹,叫秦筝,阑珞,迟行不都行吗?怎么就非叫我呢?一路上还说什么鬼话,不知道我最怕鬼的吗?” 解家老板低头按了按胀痛的太阳穴,向一旁悠闲的摇着折扇的浪荡子挑了挑眉,于是浪荡子咳嗽一声,坐到绯袖身边,伸手搭在了他的肩上,柔声道:“阿袖,话也不能这么说,这平城公主都指了名让你来了,你要不来,那可指不定她做出什么事,再说,有我陪着你,又有什么可怕的?” “楚公子……”绯袖努努嘴,一下靠进了楚子胤的怀里头。 解怜不得不佩服他哄诱人的本事,朝着他赞许的点了点头。耳根子总算是清净了下来,解怜拉开帷幔朝外头看了一眼,平城公主和展夜坐的马车驶在他们的前面,周围缓缓掠过一棵棵伸展着枝干的枫树,细小的风吹动起那成团的红色青色,像是氤氲着团团薄雾。 “紫云的话,真的是名噪一时呢。”解家老板放下帷幔坐会了马车里,有点像是在自言自语,他转头一看,绯袖已经靠在楚子胤的怀里睡着了,大概是一路说的累了。 “解老板也知道紫云的事?”楚子胤轻轻动了动胳膊,让绯袖靠得更舒服点。 “这是自然,毕竟也是在附生街造成过轰动的,当年紫云称魁的时候,你我都还是毛头小子呢。” “可惜她在正红的时候就选择从良了,伤了多少纨绔子弟的心呐……”楚子胤说的惋惜。 解怜冷笑一声,道:“就算她不从良,摆到现在也早就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子了,谁还想看?” “解老板说的是。” 马车在这时停了下来,外面的车夫掀开帷幔,道:“公子们,紫云苑到了。” 解怜钻出来,跳下马车,那浪荡子抱着熟睡的绯袖小心翼翼的下了马车。平城公主和展夜在他们先前下得马车,展夜一见到楚子胤抱着绯袖,眉心一蹙,走上前,道:“楚公子这一路上也累了,我看阿袖还是由我来照顾吧。” 浪荡子轻笑,将绯袖送到了展夜手上,拿出折扇一晃,又回到了解家老板身边。 “石榴,去敲门。”平城公主招呼石榴去敲那紫云苑的门,石榴乖巧的走到那朱红色大门前,扣响了那铜制的门环,发出几声闷响。 解怜环顾四周,这院落虽然是时间久远,但仍然很有气派,四周被高墙包围,大门刷了层朱漆,门环是铜质的狮子,两旁还摆了两尊神情肃穆的石狮子,这在当时动工建造应该是花费了不少银子。 片刻过后,大门被轻轻打开了,出来应门的是一个稚嫩的少女,少女见到平城公主一行人,便笑了笑,道:“这是公主来了,快请进来,我先带你们去厢房安顿下来,再去跟姥姥禀告一声。” 少女名叫若红,众人跟随着她进了大门,走过一道抄手游廊,穿过垂花门,就来到了客宿的厢房。因为院落不大,所以总共是三间厢房,安排了平城公主和石榴一间,解怜和楚子胤一间,绯袖和展夜一间。 “我不要和他一间!”绯袖指着展夜拉着解怜说到。 解怜冷冷看了一眼朝着他拼命摇头的楚子胤,拍拍绯袖的后背,小声道:“这公主都没说什么,你就别耍性子了……” 绯袖偷偷瞧了一眼旁边的平城公主,就见她眯着眼正打量着自己,眸中射出丝丝危险的光芒,他打了个冷战,不情不愿的被展夜拉进了屋子。公主见他们进了屋,转身轻哼一声,道:“石榴!还不把东西给我拿进来!” “是,公主。”石榴暗暗叹了一声,也是不情不愿的跟着平城公主进了房。 解怜只觉得有些乏了,刚踏进门槛想要歇一会,就被楚子胤从背后抱住了,那浪荡子把下巴抵在他的肩窝上,悄声在他耳畔说:“怜儿,我就知你是舍不得我和别人一起的。” “你别闹了,我是怕到时展公子会怪罪我。”解怜微微撇了头。 楚子胤看了眼他染红的耳垂,没再说什么,只是抱着他轻声笑起来,心想,就你这个连皇帝都不怕的主还会去怕一个展公子吗? 众人安顿好后,若红就带着他们去了正房大堂,大堂内正中是一张酸枝木雕花纹的案台,上方墙上挂着一副画像,两旁摆放着四方扶手椅,西面的架子上摆放着各式各样的书籍,东面的架子上摆放的是各种古玩珍宝。 一众人刚进到堂内,就见到一位白发的老婆婆正坐在案台旁的椅子上,端着茶杯品茶,她见人来了,也不知是怎么了,手一抖杯子就摔在了地上。若红慌忙上去把老婆婆扶到一旁,自己收拾起地上的碎片。 那老婆婆向平城公主屈膝一跪,道:“参见公主殿下。” “不必多礼,你就当我是个平常游客就好。”平城公主招呼石榴把她扶起来。 老婆婆颤颤巍巍的说,“这年纪大了,手脚不听使唤,惊扰了各位,真是失礼了,你们随便看就好,不用拘束。” 这老婆婆话音刚落,这群人就四散而去,解家老板晃荡到书架子前,楚子胤跟在他身后,平城公主则是与展夜研究这东面架子上的古玩珍宝。绯袖见展夜与公主凑在一起聊得很开心的样子,头一撇,眼不见为净。 他正好对上老婆婆的视线,就见她朝着自己淡淡一笑,有些尴尬的转了个身走到堂中的案台前,抬头一看,就见上面挂着的那幅画像,是一位极其美艳的女子,穿着大红喜服端坐在窗口,头微微侧着,眼神望着窗外。 “这画……”绯袖不禁开口问道,其余的人听见他问,也都纷纷看向那幅画。 老婆婆走到绯袖身边,也抬起头看着画中女子,缓缓道:“这人是这座院落的女主人。” 第三章 暮色已尽,众人吃过晚饭后,决定一起去不远处的枫林欣赏夜景,这时已有很多游客聚集于此,枫林里面挂满了各式各样的五彩花灯,在漆黑的夜中显得极为斑斓,就像是琼琳仙境一般。 听那个紫云苑的老婆婆说,她是紫云当年在青楼里的贴身丫鬟,名唤绿泪,紫云怕自己走后没人照顾她,就带着她一同出了青楼。紫云自尽后她就一直待在这边了,而那个若红,是她收养的孩子,整个院落就靠着她们两人在打理。 “那你们平日里开销怎么办?”楚子胤好奇问着被若红搀扶着走在一旁的婆婆。 解怜跟他走在一起,而平城公主和石榴正到处找着消失在人群和枫林之中的展夜和绯袖。 “当年那个季公子在成婚时,给了小姐一大笔钱,而且每到这个时节,还是会有游客来借宿的,我们会收下住宿的费用。”婆婆向若红点点头,若红乖巧的扶着她到一座凉亭里面歇下。 解怜对那些花灯猜谜的也没什么兴趣,就与婆婆一同歇了下来,当然,那浪荡子是紧跟其后的。 周围都是人群嬉笑的声音,一团团灯火在树林里摇曳,伴随着枫叶窸窣的响声,让待在幽静凉亭里的解家老板产生了一种隔世之感。 “那个传说是不是真的?”解怜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等反应过来,就觉有一丝尴尬,他看了眼一旁的婆婆,发现她正低着头淡淡笑着。 “红儿,你去跟大伙一起玩吧,有这两位公子在你就别担心我了。”婆婆把若红支走了,转身望了望他们两个,脸上的皱纹似乎是被岁月之刀一笔一划刻上去的,深刻清晰,她开口轻声道:“传说这事,不可尽信,却也不能不信……虽然我是一次都没见到过小姐,但听以前留宿过的客人说过,确实看到院中有一个穿着红衣的女子出现过。” 她说到这里又笑了笑,解怜看在眼里,总觉得有点诡异,而那个浪荡子倒是一副认真听故事的模样,悠闲地靠在了解怜的肩上,由于婆婆也在场,解家老板才咬咬牙任由他就这么靠着了。 “而且,当时有几个留宿的客人,婚期将至,谁知道回到家张罗婚事,新郎却在新婚那天的礼堂里七窍流血而死了。” 楚子胤忽然间坐直了身子,趴到身前的大理石台面上,问:“真的死了人?” 婆婆点点头,“死了,这四十多年里面有三个人都是这么死的,所以一般的客人都不敢在这里留宿了,留宿的大多是那些有钱公子,日子过得太乏味,想找点乐子。” “哈哈,这倒是有趣了……”楚子胤将折扇一展,向解怜扬了扬下巴,道:“我们之中可就有婚期将近的人。” 解家老板先是一愣,而后一脸严肃问:“公主要和展公子成婚了?” “是啊,你不知道吗?就在七天之后。” 解怜蹙着眉心望着楚子胤的笑脸沉默了,一时之间,谁都没有再说话,气氛变得有些凝重。 婆婆原本笑着的脸突然一僵,那双经岁月风霜所打磨的有些浑浊的眼中都是惊恐,“你说什么?” 楚子胤看到婆婆这么惊怕的模样,就知道了那个传说并不只是传说而已。 “七天之后,展公子就要与公主成婚了。”他悠悠晃起扇子,嘴角隐隐牵起一抹笑容。 “老板,你们怎么在这里,害我一通好找。” 就在婆婆想要开口说什么的时候,绯袖的声音由远至近,他手中提着一盏竹木四方棱角花灯,灯面上画着一丛红色的枫叶,在他身后跟着的是笑的得意的展夜。 绯袖把花灯往大理石台面上一放,坐到了解怜身边。 “展公子和绯袖也玩了多时了,时候也不早了,我看你就去把公主寻回来,我们一道回去了。”解怜抬眼看了眼展夜,声音冷冷的。 展夜对着解怜的目光迟疑了一下,接着点点头,转身说:“我这就去。” “绯袖……”解怜幽幽的看着绯袖道:“你还是不要与展公子太过亲近了。” 绯袖听解怜这么说,又见楚子胤和婆婆都在场,红了脸把头一撇,“谁和他亲近了,是他自己粘过来的,赶都赶不走。” “他下周就要与公主成婚了。”解家老板叹息一声,看到绯袖的肩膀明显抖动了一下。 他沉默半晌没有说话,楚子胤见不远处展夜和平城公主回来了,就站起身扶起婆婆对解怜和绯袖道:“有什么话回去再说。” 于是一行人便回了紫云苑,而绯袖一路上也没和展夜说过一句话,只默默跟在解怜的身边手里还紧紧提着那盏花灯。 这展夜纳了闷,刚刚明明还好好的,就这么一会,怎么又闹气脾气来了?平城公主走在展夜的身边掩袖轻笑,撞了撞他的胳膊,问:“怎么?你又惹到他了?” 展夜斜睨了一眼公主窃喜的模样,低沉着声音说:“只要你别从中作梗,一切都好说,过会我就把他哄得服服帖帖的。” “别忘了,要是输了,我们的那婚就成定了。”平城公主狡黠一笑,拉着石榴往前走去,展夜落在队伍最后头,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微妙。 晚上大家各自回房梳洗完,悄声谈论起各自心事—— —— “公主当真要嫁展公子?”石榴一边为平城公主拆发髻,一边问到。 平城公主望着铜镜里的自己,叹息一声,道:“我与展夜自小一块长大,要说感情怎么会没有,当年皇兄赐婚,我本以为是件好事,但却没想到看到的他居然是一脸愁容……俗话也说,强扭的瓜不甜。” “可这日子马上就到了。”石榴拆下最后一支金簪,拿起桌上的木梳子顺着那一头瀑布般的青丝。 “这就要看他能不能让那绯袖说出真心了……” —— 楚子胤摇着折扇侧躺在床上望着那在灯烛下看着书卷的解怜,扬了扬嘴角,道:“解老板,怎么还不快来歇下?” 解怜把书卷往桌上一放,抿了抿薄唇,眼光一横,说:“你……别动手动脚。” “那是自然,我向来君子,快躺我身边来。”楚子胤掩着扇子暗笑,伸手拍了拍自己旁边空出的地方。 解家老板叹息一声,就他这样子,还说的出君子二字,简直可笑。他踌躇了一会,最后还是无奈的躺倒了楚子胤的身边,刚躺下,就被那人揽到了怀里面。 “你……”解怜欲挣扎,那浪荡子就在他耳边幽幽一叹,道:“怜儿,你就让我抱着不好吗?” 解怜安分下来,靠在他怀里,只觉得很温暖,轻声说了句:“也罢……” —— 绯袖梳洗完,换上寝衣从屏风后面出来,就被展夜死死扣住双手按倒在床上。 “你要干嘛!”绯袖挣脱不得,狠狠的瞪着他,一双清澈眼眸氤氲出一股雾气。 展夜沉默的凝视了他一会,轻声道:“刚刚还好好的,怎么又闹别扭了?” 绯袖头一侧,死死咬着嘴唇,愣是不再开口了。 展夜冷哼一声,伸出另一只手将他衣襟一错,瞬时,他的胸膛就这么露了出来,肌肤犹如白瓷一般光滑白皙,刻画上两道清秀的锁骨,及两颗粉嫩诱人的乳珠。展夜俯身,顺着他的脖颈亲吻,到锁骨,最后在他那颗殷红上辗转流连。 绯袖忍住不发出声音,眼中的雾气越来越浓重,只觉得身上燃起了一股无名火,越烧越旺,末了,他还是忍受不住发出了一声呻吟。展夜抬头,笑着看他,说:“怎么?说还是不说?” “你……不是马上要成婚了,还做这种事?对的起公主吗?”他说完又咬起牙关,眼中带着泪光,双颊泛着酡红。 展夜放开他的双手,手指像钉耙似的捋着他的长发,道:“阿袖,只要是你说的,我都会去做,你要是说不准我娶公主,我就不娶。” 绯袖望着他那双漆黑的闪耀着光点的眸,深邃且真切,总觉得不太真实,在心中暗暗告诫自己,千万不能被他给骗了……能听到他说这番话,也该知足了。 他双手勾上展夜的脖颈,双腿缠上他的腰际,用自己下身挺立起的部分顶在他坚实的腹部,轻轻舔了舔他的双唇,展露一个妖冶的笑意,道:“烧蜡烛怎么能烧一半,现在这副样子,你可是要负责的……” 展夜的喉结动了动,蹙着眉望了他良久,才俯身吻起他的双唇,之后,便是一室的旖旎春色…… —— 大堂内漆黑一片,只有一点烛火摇曳不定。 婆婆站在那副画像下面,凝视着画中的人儿好久后,轻声叹息。 “都这么多年了,放手吧……”她说。 第四章 墨云浮动,月色似乎特别明亮,从半敞的窗外投射进来,散落在熟睡着的人儿脸庞,好似染上了一层光华。 绯袖轻轻睁眼,无端端就从梦中醒来,十分清醒,他静静看着自己身侧酣睡着的展夜,伸手摸上了他的侧脸,此刻的他,离得如此之近,月光下的脸孔是如此清晰,毫发毕现,能清楚的听到他轻微的鼻息。 他就这么看了良久,耳边隐约传来女子的呢喃细语,讲的是什么听不真切,他小心翼翼的把展夜放在自己腰间的手臂挪了挪,起身套上外衣走出了门外。一到屋外,月光更显明亮,犹如白昼,在地上铺了一层,微微冒着寒气。 绯袖裹紧了衣服,心想反正也睡不着了,就趁着月色走动走动,于是,他缓缓踱步,经过抄手游廊,不知不觉来到了大堂内。堂内不比外面,漆黑一片,只有西面一扇六角小窗透过了些许月光,像是蓄意安排的一样,照在了案台和那副画像上。他轻轻走近,到案台前,抬头细看那张画像。 画中那位女子,挽着新娘髻,髻上插了两朵艳红朱纱牡丹,睫毛纤长掩着一双勾人美目,腮若红杏,鼻腻鹅脂,薄唇抹上殷红唇脂,在月光照射下更显的美艳动人。她端坐在窗口,身穿锦缎鸳鸯纹的大红喜服,头微微侧着望向窗外,眺望着远方,等待着那再不会回来的郎君。 听婆婆说,这是当年紫云自尽前让画师画下的,婆婆只以为她想留个念想,却不想画刚画完,她回到房中就咽下那个富家子所赠的金饰香消玉殒了。 绯袖看得愣神,心想着这般美艳的人儿,真的是人间有的吗?他正想着,眼神一晃,就发现那画中的新娘缓缓的转过头来,正对着他微微一笑……绯袖吓得往后退了两步,揉揉眼定睛一看,她还是端坐着侧着头,他定了定心神,果然只是一时眼花了。 背后一道冷风袭来,他抖了抖身子,转身走出大堂。紫云苑的院子里面种了几株桂花树,现在正是绽放时节,清香悠远飘散,他信步穿过院子,眼角恍惚掠过一道红色的身影,使得他停下了脚步,驻足环顾,在那小小凉亭里端坐着一位红衣女子。 不知是不是受了月色影响,总觉得像是置身梦中,绯袖也没感到恐惧,就往凉亭走了几步,站到台阶前,细细打量着那位背对着他坐下的女子,穿着鸳鸯纹喜服,身形纤瘦。大概是听到了绯袖的脚步声,她站起来缓缓转身,那两朵娇艳的牡丹,那副美艳动人的容貌,不就是画中的那位紫云嘛。 绯袖暗暗惊叹,就见紫云徐徐而下,站到他的面前,静静看了他两眼,伸手去摸他的脸颊,红唇轻启,道:“我知道的,你想和他在一起……我能帮你实现那愿望……” 绯袖踉跄往后退了两步,不巧踩到一颗石子,脚下一滑,就摔倒了,他想开口说话,却发现自己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紫云站着俯视他,道:“你若是真心要和他一起,我能帮你……失去所爱之人,是很痛苦的……” 她说着,蹲下身子,往绯袖手心里塞了个东西,又说:“把这带着,就能见到我。” 话音刚落,她一个转身就消失在绯袖的面前,无影无踪。绯袖起身朝四周张望一圈,只有月光间晃动的桂树树影,哪里还有人,他低头张开手心,是一朵两枚铜钱大小的金色枫叶形吊坠…… “阿袖,阿袖……” 恍惚间听见有人在唤自己,绯袖睁开眼,就见展夜坐在床沿,已经梳洗穿戴好了,他捏捏绯袖的脸颊道:“喊了你好几遍才醒,做什么梦了?看你眉头皱的。” 绯袖把他手拍开,坐起来,脑袋有点胀痛,心想,原来还真是做了场梦。 “我先出去看看,等会你起来了到大堂找我。”展夜望着他一脸呆滞,笑了笑出了门。 门被轻轻掩上,绯袖呼出一口气,昨晚的梦还真是诡异,他掀开被子准备起身,地上玎玲一声,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他下床捡起,放在掌心中仔细一看,是梦中紫云给他的那枫叶吊坠。 绯袖惊慌一抖,吊坠又掉在了地上,他往四周瞧了瞧,生怕那画中的紫云就这么悄悄出现在他的身边,还好什么都没有发生。他盯着地上那点金色发愣,依稀又想起紫云说的那番话:失去所爱之人,是很痛苦的…… 绯袖弯腰有一次拾起了那吊坠,鬼使神差的把它藏进了自己的衣袖。 待绯袖梳洗完毕,赶到大堂时,众人已经齐聚在内了。婆婆被若红搀着从侧门进来,走到案台前,抬头仰望着那张画像,道:“对不住各位了,我不能再留你们住下了。” 众人两两相视一番,平城公主站出来,疑惑道:“婆婆这是怎么说?我们还想再留几日欣赏这漫山红枫呢。” 婆婆叹息一声,转身,望了望平城公主,又望了望站在门口的绯袖,最后把视线停留在展夜身上,开口说:“当初没事先问好你们,是我没想周到,听说公主快和这位公子成婚了,所以你们必须走……” 平城公主,展夜和绯袖都听得一头雾水,只有解怜和楚子胤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于是楚子胤摇起折扇,对着平城公主说:“既然婆婆不好留我们,我看我们还是先回去吧,再说公主和展公子还要准备婚事,有一阵要忙活的。” 公主听从了楚子胤的话,于是一众人在婆婆和若红的目送下,离开了紫云苑。 马车一路颠簸,平城公主和展夜还是坐在了前一辆马车内,解怜三人坐在后一辆。车内气氛十分沉闷,绯袖靠在一边,头低着,看不清楚他脸上是什么表情。楚子胤咳嗽一声,坐到解怜身边,道:“婆婆这么着急要我们走,看来她上次跟我们说的都是真的。” 解怜点头表示同意,刚抬头想说话,就见到绯袖正看着他们,脸上表情有些阴沉。 “婆婆跟你们说了什么事?”他问。 楚子胤考虑一番,回答说:“婆婆说那紫云的鬼魂还在院落里游荡,只要是来了婚期将近的游客,她就会在新郎新婚那天将其咒杀。” “所以说,展公子可能会遭遇不测,婆婆才想让他快点离开。”解怜在一旁补充到。 “怎,怎么会……”绯袖一副吃惊样,“真的?” 楚子胤对着他认真道:“真的,过去四十多年间已经有三人死于非命了,而且都是在新婚当天。” 绯袖心里惊慌起来,藏在袖中的手还紧紧捏着那枫叶吊坠,他低着头思考了许久才起身,走到窗格前掀开窗幔,借着欣赏风景为由,伸手将那吊坠丢了下去,噗一声闷响,那片金黄色枫叶便隐进了满地枯叶之中,毫无踪迹可循…… 第五章 附生街,鸾凤楼前。形形色色的人来来往往,两辆马车停了下来,车内的人一个接一个下了车。绯袖最后一个从车内钻出来,就见展夜已经在外头等他了,解怜和楚子胤也都先进了楼,平城公主则和石榴在另一辆马车上没下来。 展夜伸手去接他,绯袖蹙起眉心,挥开了他的手,一句话没说就跳下马车往楼里走去。 “好好的,这又是生的什么气?”展夜拉住他,绯袖甩不开,两人就僵持在门口,因为附生街上每天发生各种事,其中爱恨情仇占了一大半,所以也没什么人去在意他们俩的举动。 “怎么了?要是我做错了,跟你道歉还不成吗?”展夜低沉着声音,一张俊脸落满了愁绪。 绯袖咬着嘴唇,抬头细细凝视他一番,倏地,踮起脚尖环住了他的脖子,紧紧的抱住了他,很小声的在他耳边说:“你一定要好好的……” “到底怎么了?我不是一直都很好吗?”展夜见他没回答,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又问:“阿袖,你爱我吗?” 绯袖身子一震,松开他,把他往外头一推,又恢复了往日神情道:“你想多了,只不过是稍微担心你一下,你就蹬鼻子上脸了,公主还在等着你呢,快走吧。” 他说完,转身头也不回的上了楼。展夜低笑一声,自言自语道:“真是狠心啊……” 绯袖急急往楼上跑去,遇到秦筝正好从楼上下来,不小心就撞在了一起,秦筝哎呦一声刚想抱怨他两句,哪知他连句道歉的话都没说就往自己房里头钻,秦筝撇撇嘴,心想肯定又是和那展公子发生了什么,一下楼果然,展夜就站在门口,直直的望着绯袖离去的方向发愣。 他叹一声,走到展夜跟前,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道:“我说展公子,要是想进来寻欢,就进来好了,站在门口这是做什么?” 展夜回过神来,朝着秦筝温柔一笑,“这不是刚送阿袖回来嘛,马上就走了。” 秦筝探着身子往外头一瞧,有辆马车就停在门口处,又见那展夜转了身便要走,就上前一把拉住了他,轻声对他道:“展公子,别怪我没提醒过你,既然你是公主的未婚夫君,就别老往这边跑,免得公主看了不高兴,也省的让那别扭家伙闹心。” 展夜知道,他口中的别扭家伙指的是绯袖,停住脚步,想了会,才说:“我没想让他闹心,你也知道,从我认识他到现在,有哪个时候不是宠着他惯着他,他要什么我就给他什么,我只是想从他口中听一些话罢了。” “话?什么话?”秦筝眉眼一挑,轻笑了几声,“难不成还是真心话?阿袖那家伙,性子是别扭,但是该懂的还是懂的,你是太傅之子,又是公主的未婚夫君,他最想要的,要不起不能要,既然要不起,又怎么会跟你说?” 展夜听他说的这番话,沉默了。 秦筝见他不说话,又继续道:“长痛不如短痛,趁早了断吧,你呢好好做你的驸马爷,他嘛就在楼里好好做他的红牌。”他说完,转身回了大堂,与几个熟客喝起酒来。 展夜站了一会才默默的钻回了马车里。一上车,平城公主就看出来他眉间的愁意,歪靠着的身子坐直了,问:“怎么了?又吵架了?” “涩儿,我看我们的赌约还是作废吧。” 平城公主睨了他一眼,没说话,旁边的石榴吓得噤了声,钻到马车外面去催促那车夫快点出发。马车颠簸了一下,驶了起来,大概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平城公主才幽幽的说:“怎么了?没底气了?当初是谁和我做约定说要是绯袖说了真心话出来婚约就作废的?怎么又要反悔了?” “我想他大概这辈子都不会说的。”他低叹一声,伸了伸腿,脚就碰到什么东西,低头看去,原来是那盏枫叶花灯,绯袖走的时候忘了拿,他就拿着了,拿倒是拿了,还是忘记给他了,他把花灯拿在手里,静静的凝望着上面的几撇红意。 “我可不记得我要嫁的是这么没出息的男人!”平城公主踹了他一脚,展夜纳闷的抬起头来看她,就发现她眼底薄薄的怒意,她憋足了一口气说:“当时你来找我下赌约的那种自信去哪里了?眼瞎了都能看出来绯袖在意你在意的不得了,你就撬开他的嘴而已,有这么难吗?你用心了吗?要是没这个胆量就别说的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 展夜被她说的愣了,看了她片刻后莞尔一笑,捉住她的手道:“涩儿,要是没有阿袖的话,我娶你娶定了。” “滚!” 绯袖回了房,把房门牢牢关紧,背靠在门板上,又想起解家老板和楚子胤说的那件事情,总觉得心神不宁的,心里没个着落,慌得很。 他走到屏风前,脱了外衣,打算睡一会,刚躺到床上,就觉得身下有什么硬物硌得生疼,起身一看,床中央端端正正的躺着那枚枫叶吊坠,形似鸡爪,雕刻得极为精细,连叶片上的脉络都清晰可见…… “不……这怎么会……”绯袖嘴里喃喃自语,一挥手把那枚吊坠掸到地上,抱着膝盖蜷缩在床上瑟瑟发抖,他确实是把它丢弃在了山林里了,怎么又会出现在这里?这一切难道不是自己的一场梦吗?他抱起头,自己一定还在梦中未醒。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忽然在安静的房内想起,一只柔荑素手把地上那枚吊坠轻轻拾起……绯袖闭着眼,不敢抬头,他害怕一抬头就看到那火红嫁衣的新娘。 “你是丢不掉的。”她声音轻柔,悠悠响起,“你内心深处还有期盼,我能感受到。” 绯袖听见她的声音,猛地抬头,是画中的那抹火红,他惊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直直的睁着眼睛看着站在自己眼前的紫云。 紫云见他吓得说不出话来,没有走近他,只是低低叹息一声,一双眸子有如寒潭那样清冷,“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我只是听到你心底的愿望,才来的,我上次就说了,你要是愿意,我可以帮你。” “你骗人!”绯袖把身子缩的更紧点,往后退了退靠到墙上恶狠狠的瞪着紫云,道:“我都听老板说了,你根本不是想帮我,而是想杀了展夜,他马上就要和公主成婚了,我不能让他有事!” 紫云自嘲似的笑了两声,问:“你都听说了?” 绯袖点头,“你已经杀了三个人了,不是吗?” “那三个人都是负心汉,背弃糟糠,想要靠着富家小姐享受荣华富贵之人,该杀。”她艳红的嘴唇勾起一抹笑意,“那他是不是呢?” 绯袖望着她的笑意沉默半晌,眼角已经泛出了丝丝泪光,他忍住即将哽咽的声音,缓缓道:“他不是,他才不是!他与公主是青梅竹马,比起和我在一起的时间更久,我只不过是带给他一时欢愉而已。” “你真的是这么想的?难道你就不想和他永远在一起?”紫云嘴角的笑意愈加浓重,她徐徐往前,渐渐靠近向绯袖靠近,“难道你不爱他吗?” “不爱!我从没爱过他!”绯袖吼到,抓起床上的枕头朝她掷去,明知身后是墙还是害怕的拼命往后退,他再次闭上眼,乞求她不要靠近过来。 枕头直接掠过紫云的身体,被扔到了正巧来开门的楚子胤脸上,接着滑下来落在他脚边。楚子胤沉着脸,身后的解家老板拼命的忍住笑意,走进来,就见到绯袖惊恐的缩在床上一角。 “怎么了这是?”他上前,坐到床边,伸手去碰绯袖,却发现他整个身子都在抖。 楚子胤把枕头拿进来,放回床上,一脸疑惑的看向解怜,解怜对着他摇摇头,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在三楼就听到楼下绯袖自言自语的吼声,才下来看看的。 绯袖听见是解怜的声音,抬头一看,真的是解怜,一下就扑到他怀里,啜泣不已。 解怜拍拍他的后背,与楚子胤对视了一下,轻声问:“阿袖,怎么了?哭得这么伤心?刚刚有人在吗?你在和谁说话吗?” 绯袖抽抽嗒嗒的摇了摇头,放开了解家老板,又抬头望望楚子胤,道:“没,没谁……我就想到一些事,心里堵得难受。” 楚子胤摸摸绯袖的头,笑道:“有什么好想的,要不我今晚陪着你,如何?” “我看你还是先陪好我家老板吧。”他说着躺到床上拉过被子,把头埋在被子里,闷声说:“我想睡一会,你们先出去吧。” 解怜拉过楚子胤的胳膊,小心翼翼的掐了他一把,浪荡子眉头一皱不敢喊疼,就跟着他出门了。解怜关上门,对着楚子胤叹了叹,小声说:“八成是因为展公子的事。”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浪荡子接着叹了叹。 绯袖躲在被子里,伸出攥紧拳头的手,展开来,那枚枫叶吊坠正闪耀着金色光辉。 第六章 外头又下起了蒙蒙小雨,天色灰暗,让人的心情也变得沉闷起来。展夜独自坐在屋内,趴在窗框上,无精打采的望着窗外,天上那几团墨似的云,沉得连一点都移动不起来。他记起来,第一次见到绯袖的时候,也是在这种秋季多雨的时节。 四年前,外城东部闹起饥荒,朝中又发生了叛乱之事,全国上下,一片死寂,而鸾凤楼就是那时候出现在附生街上,当时百姓生活的正压抑,突然出现了这么个新鲜事物,像是给灰暗的世界添了一抹亮色。 展夜就是在那时,被楚子胤拖着去了鸾凤楼。他想起,刚入楼时,堂内宾客满座,众多容颜俊俏的小倌们在戏台上,鸾歌凤舞,美妙绝伦。他心情大好,刚想邀一同前来的楚子胤去坐下饮酒,却发现那浪荡子早已不见踪影。他一个人好不容易找到个僻静位子坐了下来,刚叫小厮上了壶酒准备斟上,就有一人影窜到他身后,紧紧抓着他的衣衫躲在他身后,探出半个脑袋朝外张望着。 展夜疑惑之际,回头一看,就这么一眼,他的心神就这么被勾走了。那时的绯袖,才十三岁,虽然稚嫩,但还是一副美人脸蛋,芙蓉如面柳如眉,繁星似的眼犹如能映照出水般光华。 绯袖放开他,松了一口气,坐到他旁边,毫不客气的拿过酒壶倒了一杯,抬头饮了一口结果被呛到咳嗽了好几下,他吐着舌头对着展夜抱怨:“你怎么不跟我说这是酒呢!辣死我了!” 展夜见他双颊泛红,眼中氤氲一片,想也没想俯身便吻了上去,舔了舔他吐出的那红色小舌头,结果,当然是被狠狠掴了一掌,绯袖涨红了脸,推搡他一把就往楼上逃去。 他想到这儿,不禁笑出了声,那时候的绯袖真是可爱极了,当然现在也很可爱。正想得出神,房门被轻轻叩响了,太傅夫人甄绣推开门,身后还跟着几个丫鬟,丫鬟手上拿的是艳红锦缎裁成的喜服。 “夜儿,别闲在那里,快来试试这新郎喜服合不合身。”甄绣笑着招手唤他,命几个丫头把喜服在桌上放好。 展夜无奈,走过来,双手一展,任那些丫鬟为他宽衣上装。穿戴整齐,甄绣让他转了几圈,打量着点头称赞,“我家夜儿果然是俊朗不凡呐,快快,拿铜镜给少爷照照。” 两个丫鬟抬了面铜镜站到展夜面前,展夜挑眉望了望镜中的自己,穿上这身这火红喜服还真添了几分英气,更显俊朗。他叹了口气,命丫鬟们给他换下,甄绣见他一脸落寞神情,便问:“怎么了?这马上就要与公主成婚了,还唉声叹气的。” “娘,你不懂。”他勉强一笑。 甄绣思索一会,眼角的细纹微微聚集,她见展夜衣服也换好了,就吩咐丫鬟们退了下去,坐下来小心问:“是跟那鸾凤楼的孩子有关?” “娘,你怎么会知道?”展夜诧异的看着甄绣微微眯起的眼睛,问到。 甄绣拉拉他,让他坐到自己的身边,握着他的手,轻声说:“不仅我知道,你爹他也知道。”她停顿了一下,继续道:“公主那次来,都跟我们说过了,原本你爹气得想要把你赶出展家,后来公主为你求了情,她说,这事情本来是不该告诉我们的,可是她知道你对那孩子是认真的,要是不先解决家里头的问题,你和那孩子就算在一起也不会有结果的。” “涩儿她……”展夜深深叹息,不知该说些什么。 “公主她为了你,都给你爹下跪了,你是真的不打算和她成婚吗?”甄绣拍了拍他的手背问。 展夜沉思片刻,抬起头,看着甄绣的眼十分坚定,“要是没有阿袖,我定会和涩儿成婚,但现在我已经遇到阿袖了,我放不下他,只是……我不知道他心里头对我究竟是怎么看的,若是在我成婚之前他仍旧什么都不说的话,我就死心了。” 甄绣叹息一声,起身往门外走去,“你自己的事情,就由你自己处理吧。” 门关上,就又只剩剩下外面的细小雨声,展夜起身走到窗边,望向外面,朦胧一片,好似薄雾。那盏枫叶花灯一直被他挂在床头。 “你刚刚说什么来着?”浪荡子侧躺在床上,把头枕在解家老板的双腿上,翻了个身仰着头问他。 解怜用手中的书卷点了点他的额头,有点不满道:“你都没听我说的话吗?” “听是听了,但总觉得枕在你腿上太舒服,有点想睡了。”他笑起来,捉住了解怜的手腕,用拇指在他的掌跟处细细摩挲起来,“你再跟我说一遍可好?” 解家老板叹了气,把书卷往旁边一放说:“我说,绯袖这两天有点不对劲。” “怎么个不对劲法?” “我夜里起身,走到回廊,总能听到他房间有小声的对话声,而且他总是显得心神不宁的,你说要不要带他去看看大夫?” “大夫有什么好看的,心病还须心药医,他大概是因为展夜的事在烦恼吧。”楚子胤伸了伸懒腰坐起身。 解怜点点头,伸手帮他整理略显凌乱的衣衫,缓缓道:“是啊,自从从紫云苑回来……” 紫云苑……说到这里,两人都愣住了,对视一番,就在楚子胤刚要开口的时候,门砰的一声被推开了。 青芜那小东西哭哭啼啼的扑到解家老板面前,抓着他的手,抽噎着问:“老,老板……呜呜,阿行又丢下我一个人出去了……” 解怜看着他那双金灿灿水亮亮的大眼,顿觉头疼,无奈的摸摸他的脑袋,安抚道:“他要出去办事,你就乖乖留在楼里,要是你不乖,他就不要你了。” “呜……”小东西紧紧抿着嘴,拼命忍哭的表情让人心都揪紧了。 楚子胤一把把他从地上抱到怀里,让他坐到自己的腿上,伸手揩掉他眼角的泪渍,柔声道:“你要是无聊,就去找绯袖秦筝他们去玩。” 小东西摇了摇头,“阿筝又被那个不爱说话的大哥哥缠上了,阿袖最近变得好可怕哦……” 小东西这么说着,解怜和楚子胤的视线又对上了。 “阿袖怎么可怕了?”解怜蹙起纤眉问到。 “阿袖身上有别人的味道,我上次还见到他和一个大姐姐说话,然后表情变得好可怕噢,像这样……”小东西说着,伸出两根食指把眉毛往眉心挤,露出凶狠的眼神瞪着解家老板,当然,这凶狠只是小东西自己认为的。 楚子胤看到他扮鬼脸的样子,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揉揉他的脑袋把他从怀里放下去,在他手里塞了碎银子,道:“你去找阑珞,就说老板让他陪你去街口买糖吃。” 听到有糖吃,小东西数着手心里的碎银子就往门外头一路喊着阑珞出了门。 看他出了门,楚子胤上前把门一关,转身,望着那神情有些凝重的解怜,轻声说:“看来,事情还没我想象的这么简单……” 第七章 绯袖在半夜一直会见到紫云的身影,她披着如火嫁衣,坐在桌前,静静抬头望向窗外,就如同她画中的那个姿势一样。绯袖已经习惯了她的出现,既然摆脱不掉,那就只能无视了,好在她也没有做些什么出格的举动。 那夜,他在紫云的叹息声中醒来,睁开眼,就见她坐在窗前,一直望着窗外,目光悠远,她大概是听到了绯袖的动静,没有回头,只是轻声道:“当年,我送他出门,他说要跟他爹提婚事,然后马上回来娶我,却不想,这一走就再没回来。” 紫云说着,缓缓转头,正脸朝着已经从床上坐起身的绯袖,长久的凝视着他。清冷的月光洒了她一身,周围仿佛有层洁白的光泽,她端坐在那里,如同是月下的一抹火焰。 绯袖与她对视一番,低声道:“你不该相信他的,他是富家子,你是青楼女,寻欢作乐也就罢了,若是真在一起是不会有结果的。” 她轻笑,像是在自嘲又像是在叹息,又转头望向窗外,“他当时对我真的很好很好,要不然我也不会跟了他,没想到到头来,还是我看错了人。” “你该走了,这里不是你该留的地方。”绯袖觉得喉头干涩,起身去倒水喝,走到紫云身边的时候,刚拿起杯子,突然就被她一把抓住了。 “我还不能走……你心里爱他不是吗?为什么不承认?” 绯袖甩不开她的手,咬了咬嘴唇,道:“承认有用吗?既然知道不可能又何必强求。” “现在可能了,你要是让我帮你,我就可以让他和你永远在一起。” 紫云笑得妩媚,但在绯袖看来却显得很诡异,他背后一凉,身子轻颤了一下,蹙眉问:“你到底想要什么?” 她手中暗暗用力,捏紧了绯袖的手腕,“我要你一半的寿命,用你一半的寿命,来换取与他相依半生,难道不值吗?” 绯袖手中的杯子轻轻落地,在漆黑的夜中发出一声脆响,等他再次低头,紫云已经不见了,那枚枫叶吊坠安静躺在桌上,他把吊坠拿起放在掌心,耳畔似乎还残留着紫云的轻声细语:用你一半的寿命,来换取与他相依半生,难道不值吗……想清楚了,就用你的鲜血将它染红吧…… 几日来都是阴雨连绵的,附生街上都清冷了许多。 展夜撑着一手撑着伞,一手抱着花灯,迎着朦胧细雨,赶到鸾凤楼。一进楼,就有小厮帮他拿过油纸伞,他抖了抖衣衫上的水汽,把花灯拿出来观看一番,还好没有沾湿。 大堂稀疏坐着几位客人,戏台上负责奏乐的小倌也显得懒懒散散的,他回头问那帮他放伞的小厮,“怎么今日这么冷清?” 小厮把伞上的雨水抖干净,往那门旁的竹篓里一放,道:“这些天都这样,一直下雨,天气又冷,街上也没什么人,楼里就更别说了。” 展夜点点头,没说什么,就往二楼走去,熟门熟路的摸到了绯袖的房间,推门进去,就瞧见绯袖侧着身子背朝外躺在床上。他嘴角一扬,轻轻合上了门,轻手轻脚的走到床边,在床沿上坐下来,小声唤他:“阿袖,都这个时辰了,怎么还在睡?” 绯袖动了动身子,迷糊的睁眼,翻了个身就见他正望着自己,吓得一下坐起身来,脑袋就狠狠的和展夜的脑门撞在一起。展夜还来不及喊疼,就伸手去帮他揉磕痛的额头。 “怎么了?一惊一乍的,疼不疼我给你揉揉。” 绯袖拍开他的手,抬眼冷冷的看他。不看还好,一看倒是把展夜给下了一跳,就见他满眼的红血丝,眼袋浮肿还有深深的黑眼圈,整张脸苍白又憔悴。 这还是他那个会怄气会闹别扭的阿袖吗?展夜心疼的想要上前抱他,却被他推开了。 绯袖低哑着嗓子道:“算我求你了,你别再来了,我一点都不想看到你。” 展夜刚伸出去的手僵硬了,他停顿了一下,他从没见过绯袖这么认真要赶他走的表情,于是收回了手,把怀里的花灯放到他面前,神色黯然,起身道:“这东西我就放在这里了,既然你不想我来,我也就不来了,府里也有很多事情要忙的……” 他转身欲走,却又停住了脚步,站了会,又回身,凝视着绯袖,眼中星星点点尽是零星碎光,他带着哀求的语气道:“阿袖,我这一走,恐怕以后再要相见就难了,最后让我抱你一回,可好?” 绯袖正盯着那盏花灯出神,听到他说这话,单薄的身子微微一抖,良久,他才挪着身子光着脚下了床,一步步走到展夜面前,伸出双手小心翼翼的揽上了他的腰际。展夜低叹一声,紧紧的搂住了他,那般用力像是要把他揉碎进自己的骨肉一般。 他压低了声音在绯袖耳边说:“四年了……阿袖,我已经爱你四年了,但是从今天以后,我就不能再爱你了……” 他说完,捧起绯袖那张憔悴的脸,深深的吻了下去,一吻辗转而绵长,仿佛是用尽了半生的时间……末了,他眷恋不舍的放开了绯袖,转身离去。 展夜像是流亡之徒一般仓皇逃离,甚至连伞都未拿就窜进了那朦胧的雨中,任凭小厮在他身后喊:公子,伞!伞……雨水犹如泪水一般,落了满脸,他对绯袖来说,终究还是一个过客而已。 绯袖在他关上门的一瞬间,泪腺就决堤了,他蹲下身子抱着膝盖小声抽泣。 紫云飘然出现在他身后,低头看着绯袖抽泣的样子,暗自叹息,她转身,走到床边把放在床头的那盏花灯提在手上,细细打量了一番,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就是很平常的一盏竹木四角灯,灯壁上画着一丛红枫,底座下系着红色缨穗,她把灯转过一面,上面赫然提着一首诗。 “枫叶千枝复万枝,江桥掩映暮帆迟。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她轻声念出来,不觉眼角滑下一滴泪,“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 绯袖已经听不清楚她在念些什么了,满脑子都是展夜离开时的那句话在盘旋,他说的究竟有几句是真几句是假? “若是真的……我不要他走……”他喃喃自语着。 紫云回头,他已经站了起来,缓缓挪步到桌前,紧紧盯着那枚枫叶吊坠。她放下花灯,一挥手,眼角的泪迹便消失无踪了。 “看来你是有决定了……”紫云掩袖轻笑。 绯袖拧紧了眉头,咬破了食指,殷红的血珠直往外冒,他伸手将血滴在那枚吊坠之上,一滴一滴,渗透进枫叶的脉络里,渐渐发出一层似金似火的妖冶光芒…… 第八章 楚子胤去太傅府上邀展夜一同前去鸾凤楼商量些事情,却被婉拒了。 那小丫鬟从内堂跑出来,一脸无奈的对着坐在外堂等的楚子胤道:“楚公子,少爷他说后天就是大喜之日,有很多事情要忙抽不开身,就请楚公子先回吧。” 楚子胤放下刚要喝的茶,侧着头思索一番,问:“你们家少爷真的说不去鸾凤楼?” “说了……”小丫鬟点点头,又说:“自从前两天从外头回来,少爷的情绪就一直不大好……” “这样啊……”楚子胤若有所思的站起身,接着朝那小丫鬟一笑,道:“那我就先走了。” 小丫鬟脸一红,弯了弯身子送他,“楚公子慢走。” 这时,有两顶轿子在太傅府停了下来,太傅展蓬从前一顶轿子中下来,绕到后面一顶轿子前,掀开轿帘,把里面的甄绣给接了出来。他们刚走到门口,就与要出去的楚子胤撞个正着。 展蓬见到楚子胤楞了一下,浓墨般的眉皱紧了一些,旁边的甄绣见他望着那年轻公子不说话,也纳了闷。 楚子胤抬头一看,是太傅回来了,不等他开口就行了个礼,道:“参见太傅及夫人,我今日只是来看看令郎的,并不是要带他去什么烟花之地,这就走。” 他朝着太傅风流一笑,匆匆出了府。 “老爷,这位公子是?”甄绣挽着展蓬的胳膊问到。 展蓬叹了口气,摇摇头,没有回答。 到了鸾凤楼,里面宾客满座。小厮见是楚子胤来了,提着一壶热水急急上前对他说:“楚公子,你可算是来了,老板正在雅间里面等你呢。” “知道了,你去忙你的吧。” 他穿过人群,到达大堂偏侧的雅间里,推开门,解家老板正坐在桌前,独自沏着一壶茶,听到他推门的动静,头也没抬,便问:“怎么,展公子没和你一起来?” 浪荡子坐到他身边,拿过他手中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喝一口,还没泡开的茶水寡淡无味,“我去找他,他不见我,你说奇怪不奇怪?听那小丫鬟说,他前两日外出回来就变得不太对劲了,我看他应该是来过这里见了绯袖受了刺激。” “又是听小丫鬟说的?”解家老板面露笑意,微微抬眼瞥了他一眼,揶揄道:“楚公子真是无论到哪儿女人缘都不断啊。” “这……话说绯袖怎么样了?”浪荡子赶紧转移话题。 解怜把头往窗格那儿一转,道:“你自个去看就知道了。” 楚子胤疑惑一下,起身走到窗格那边,往大堂看去,就见绯袖正与宾客们喝酒玩闹,以他为中心聚集了一堆的人。他面带红光,神采飞扬,完全看不出来有哪里不对劲,要非得说一个不对劲的地方,那就是感觉他比以往更加的……美艳了。 “前几日还郁郁寡欢的,我才两日未见这又恢复精神了?”楚子胤转身坐会刚刚的位置上,纳闷道。 “我也正奇怪呢,前天清早起来就这样了。”解怜凤眼一眯,道:“感觉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你说会不会是那紫云的鬼魂在作祟?” 解怜摇了摇头,叹道:“我本是不相信神鬼之说的,不过这猫都能成精,而且上次小东西说看到绯袖和一个女子交谈,说不定还真是鬼魂……这万一是真的,那她的目标应该是展公子,怎么跟绯袖缠上了?” 两人沉默一阵,就听见堂内的歌舞乐声不断,楚子胤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墨黑的眼珠一转,道:“怜儿,小时候不是常听老人说,这流于人间的鬼魅,皆是心中郁结之气不得解,而要让自己的魂魄一直留在阳间,唯一的方法就是取活人的阳寿,活人阳寿也并不是简单就能取得,其中方法就不得而知了。” 他停顿了一下,解怜抬头看了他一眼,他才又继续说:“紫云心中有怨,死后魂魄不散,靠着杀人取命才能一直留在阳间……根据婆婆说的,被害者都是新郎,那么她要杀展公子的话,说不定是借着与展公子最亲近之人的手,然后……”浪荡子说到这,对着解家老板做了一个砍头的手势。 解怜脊梁骨一冷,理了理思绪,问:“那展公子不是还好好的吗?要真是这样该如何化解?我们又不能与那鬼魂正面交锋。” 楚子胤也是摇头,忽然间又道,“我看,紫云的鬼魂一定是附在了那副画像之上,要是把那画像销毁了,说不定她就消失了。” “她现在缠着绯袖,万一消失前想要拉个垫背的,绯袖怎么办?” “你说,要是到莫小爷那儿借小东西用用,他肯吗?” 解怜冷冷睨了他一眼,起身就往门外走去,楚子胤赶紧追上去拉住他,以为是自己又说了什么招了他生气,急急问:“说的好好的,怎么就要走了?” “你不是说要借小东西吗?我们上楼找迟行去。” 两人上了三楼,略微昏暗的光线从回廊窗格透射进来,落在木质地板上,映出花纹般的影子,对比楼下的喧闹声,这里闲得极为安静。莫迟行就在回廊一头坐着,背靠着朱漆圆柱,头懒懒歪在一侧,眼睛闭着,光线缓缓爬上他俊朗的侧脸,似乎只有这里是最为明亮的。 他膝上蜷缩着一只白色猫儿,听见有脚步声靠近,它动了动耳朵,伸了伸懒腰,对着那解家老板叫唤了一声。莫迟行睁眼,伸手抚摸了一下它的皮毛,它就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手指,接着嘭的一声,随着一阵白色烟雾,一个纤细少年出现在了莫迟行的怀中。 “老板,找我有什么事?”莫迟行把小东西往上捞了捞,以免他从自己的怀里滑下去。 解怜走过去,刚欲坐下,就被楚子胤拉住了,那浪荡子狡黠的笑着,轻声在他耳边道:“解老板要不要也像这样坐在我怀中?” 于是乎,他腹部结结实实的挨了解家老板的一拳。 解怜在莫迟行对面坐下,道:“我是来跟你说些事的,关于绯袖那家伙。” 楚子胤揉揉腹部,在解怜身后坐下。 解家老板把事情从头到尾都说了一遍,莫迟行安静听完,接着怀中的小东西拉了拉他的衣襟,睁着灿金色的大眼,惊呼道:“阿行,原来我上次见到的那个漂亮大姐姐是鬼诶。” 莫迟行摸摸他的脑袋,抬头对上解怜的视线,问:“那接下来你要我做什么?” 解怜沉默一阵,把手偷偷放到背后,在楚子胤的腿上狠狠一掐,楚子胤喊不得痛,狰狞着眉目,咳嗽一声,就说:“我是这样想的,这紫云的鬼魂肯定是以某种物品作为依附,就像是精怪的元神一般的东西,只要销毁了那东西,她的鬼魂就会消失,只是她现在缠上了绯袖,万一要是想和绯袖玉石俱焚就……所以得要先让她离开绯袖的身体。” 莫迟行点头让他把话继续说下去。 “以往常来看,被害之人都是死于新婚当天……”楚子胤摸了摸下巴思考了一下,继续道:“依我看,莫小爷先去趟紫云苑,把那副画像给取回来,然后在公主大婚那天,紫云必定是要去取展夜的命,等她一离开绯袖的身体,青芜就先压制住她,随后我们就把那画像烧了……你们看如何?” 他说完,一阵沉默。 莫迟行捏了捏小东西的脸蛋,似有担忧的问到:“你……行吗?” 小东西抓住他的手,笑得一脸灿烂,“阿行,我可是修炼了百年了,不能小看我呐,等成功了,你要给我买糖吃。” 莫迟行难得一笑,答应了下来。 第九章 从内城到外城紫云苑,一来一回差不多需要一天时间。莫迟行骑上快马,能多节省半日,正好能赶在平城公主大婚之前赶回鸾凤楼。 他清早起身,小东西就跟在他身后,一对金色大眼浸满了水渍。他看着莫迟行上马,不舍得的上前拉了拉他的衣袖,小声说:“阿行,我想跟你一起去……” 莫迟行叹口气,俯身摸了摸他的脑袋,轻声道:“你乖乖留在这里,我很快就会回来的。”他说完,小东西愣愣的放开了手,他一踢马肚,马嘶鸣一声朝前奔去。 一路上策马狂奔,进入枫林,满眼都是火红或者暗黄或者泛青的团团枫叶,马蹄踩踏的枯叶和土壤,发出有节奏的闷闷响声。莫迟行来到那紫云苑,已是正午,他在大门口张望一番下了马,把马拴在不远处的树旁后,上前叩响了那铜质门环。 咚咚咚。扣了几下,里面没有动静。莫迟行又用力扣了几下,很久之后才从里面传来一阵脚步声。来应门的是若红,她把门开出一条缝,朝外探了探,见来人是个陌生男子,犹豫了一下,才问:“请问公子有什么事吗?” “我是受人之托前来办点事的。” “受人之托?”若红警惕的打量了他一眼。 “鸾凤楼的解老板。” 若红稍稍蹙眉,愣了一下,给他开了门。莫迟行跟着若红来到大堂内,就见一白发苍苍的老婆婆正端坐在正中案台旁的椅子上,中间墙上挂着一幅美人画像,他仔细瞧了一眼,心想,这大概就是老板所说的那幅画像了。 “解老板叫你来,是不是发生什么了?”婆婆抬起那双埋在皱纹里的双眼问他。 “老板让我来,取一幅画。”莫迟行点点头,道明来意。 婆婆神情复杂的看着他,颤颤巍巍的站起身,若红上前扶住她,把她扶到莫迟行的面前,婆婆叹息,道:“那幅画,我不能给你……” “我并不是来询问你的,我只是通知你一声。”莫迟行语气冰冷的说:“老板交予我的事,我是必定会完成的,更何况这还关系到一人的性命。” 婆婆的手抖了抖,眼里露出几丝惊慌和恐惧,张口问:“你说性命?” 她停顿了很久,在这段时间内,谁都没有说话,大堂内安静的甚至能听见人的呼吸声,末了,婆婆抬头,对他道:“你带我去内城,我要去见见她。” 莫迟行听她这么说,只以为老婆婆口中的“她”指的是解家老板,思踌一番,答应了下来。他出门去找了辆马车,回来的时候,若红已经把画像卷起用红绳绑紧了,她交到莫迟行的手上后,就扶着婆婆进了马车。他交代了车夫地点,骑上马,先行一步。 若红掀开帷幔见莫迟行已经走远,于是朝车夫叫唤一声,让他赶快赶路,马车夫诶了一下,扬起马鞭,车就开始颠簸起来。若红回到车内,坐到婆婆身旁,过了一会,才问:“婆婆……你真的想去见她吗?” 婆婆眼睛望着窗格之外,思绪像是飘到了很远的地方,喃喃道:“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没放下季公子……我只希望她不要再害人性命了……” 她一闭眼,恍惚又见到了当年细心教她琴棋书画时的紫云,温柔一笑,倾国倾城。 绿泪在十二岁的时候被卖入青楼,因为形容尚小,姿色稍欠,被鸨母安排到了当时红极一时的紫云身边做侍女。她还记得,初见紫云时,她跟随着鸨母,穿过门廊和绿纱帐,紫云就站在桌案前,桌上摆着一盘盘五彩颜料,她挽着宽大的衣袖提着笔在宣纸上游走。 鸨母甩了甩巾帕,走上前打断了她,道:“给你安排了个小丫头,照顾照顾你,你呢顺便就教教她,在这青楼里该做些什么不该做些什么。” 紫云随着鸨母的手指,搁下笔抬头看向绿泪,就见她一副局促不安的模样,于是浅浅一笑,道:“你叫什么名?” “丫,丫儿……”绿泪双手紧紧攥着身前的粗布衣角,抖了抖声音。 紫云又是一笑,吹了吹宣纸上未干的颜料,伸手拿了起来,展在绿泪的面前,是一丛青翠碧绿的潇湘竹,细长竹叶,竹节颀长还带着点点墨色斑痕,她对着绿泪道:“以后,你就叫作绿泪吧。” 绿泪从那时起跟随紫云,亲眼见证了她从盛放到凋敝的整个过程。 青楼女子最盼望的,就是能从良嫁为人妇。在当时,有无数官商文人都摆到在紫云的风采之下,但她却偏偏对那个好皮相的季家大少爷上了心,只因为季远帆送给她的并不是什么珍宝玉器,而是一首首的情诗。 绿泪作为他们中间的传递者,每每见到紫云坐在窗口看着手中信件时的高兴模样,总是暗暗有种预感,直到有一天那预感成真了。那天,紫云拉着绿泪的手,说:“季公子说,再过几天就会为我赎身。” 绿泪望着她满眼喜悦,顿了顿,轻轻点了点头。她害怕,她就这么把她抛弃了,但紫云没有。在紫云说要带着她一起走的那个时候,她就知道,自己这一辈子都会跟随在这个女子的身后,看着她嫁为人妇,儿女成群,那该是多幸福呢? 她们被季远帆带去了紫云苑。季远帆揽着紫云的肩,带她进院,拉着她把院落的每个角落都走了一遍,最后吻了吻她的额头,说:“紫云,等这风声过去了,我就回来娶你。” 紫云在正红之时,抽身出了青楼,在那时真是闹得沸沸扬扬,而季家也算是个大户人家,季老爷绝不可能让一个青楼女子来做自己的儿媳,于是,季远帆就先把她安排在了紫云苑里,等风声过了,再回来迎娶她。 他们在紫云苑中生活了半年,每日欢声笑语不断。但这片刻的幸福,始终还是会结束的。季远帆接到一封家书后,急急回家,回家前,他还让紫云一定要等他。紫云点点头,站在门口目送他离开,一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那片郁郁的枫林之中。她在紫云苑中日夜盼望着他快点回来,一年,两年……谁知等到的却是一封诀别书。 那夜绿泪为紫云梳洗完,紫云垂着那双哭红的眼,把一把银色钥匙交到她手中,沙哑道:“泪儿,你跟随我这么多年,也该找个好人家嫁了,这钥匙是那边箱子的钥匙,里面有些钱,就当作是你的嫁妆吧。” 绿泪点点头,说不出话,抓紧了钥匙悄声退了出去,关上门,眼泪就落了下来。 第二天,紫云把一直藏在柜里的喜服拿出来穿上,请了画师给自己画了幅像。绿泪以为她是在为自己的感情做一个结尾,谁知,她却是再给自己的生命做一个了结。中午绿泪去房中叫她吃饭,敲了几下,没人应,她急急推门进去,紫云已经躺在地上没了呼吸,而一直被她挂在腰间的那枚枫叶吊坠不见了。 绿泪为紫云下了葬,尸骨就埋在了院子中的桂树之下。后来,她拿钥匙开了箱子,发现满箱子的金银珠宝,她紧紧握着钥匙,蹲在地上,失声痛哭起来。 马车颠簸着,婆婆闭着眼假寐,眼前似乎是出现了很久以前的情景。她这一生中唯一没有听从紫云吩咐的事,就是没能找个好人家嫁了。她终生未嫁,而留在了这空荡荡的院落内,为的只是能好好的守住这一片土地,这一片曾为紫云带来过无限欢乐的地方。 那个时候,她真的很幸福。 “婆婆,快到内城了。”若红掀开轿帘往外探了探说到。 婆婆缓缓睁开眼,透过掀开的轿帘看到的是一扇气派雄伟的城门。 第十章 公主成婚,是举国上下的大事,整个津国都沉浸在一片喜色之中,街头巷尾都挂满了红色灯笼,各处摆放着绸缎花簇,琳琳琅琅,比起那西市的附生街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人群都集聚在津国的主要街道出,都想来看一看那坐在朱红色大马辇车上的平城公主的风采。 绯袖从床上起身,推开窗户往外头望去,满眼都是鲜艳的红色,喜气洋洋。附生街上的人又比平常多了一倍。他懒懒的靠在窗边,看着那辆在送亲队伍之中的大马辇车,安静不语。 笃笃笃——房门被敲响后,就被推开了。 来人是解怜,他看着站在窗边的绯袖轻叹一声,走过去拿起那桌上的红色请柬,问:“时辰快到了。” 绯袖静默一会,双眼依旧望着窗外,道:“老板你先去吧,我随后就到。” “你真要去?”解怜把请柬放到他的面前问。 绯袖盯着那请柬看了几眼,接着转头对解家老板妩媚一笑,说:“既然人家请帖都送上门了,我怎么能不去?这么些年,就算没有情,也还有义。” 解怜看着他的笑颜,总觉得有些凉意,他转身,说:“那我带小东西先去了。”走到门口他又悄悄望了望绯袖的背影,细细想了想,才知道为何那笑容显得冰凉,因为他的眼底没有笑意。 太傅府宾客云集,太傅展蓬在大堂内与上门贺喜的宾客寒暄着,外头就来了一位墨色锦服的中年男子,人还未踏进大堂,声音就已经传了进来,“恭喜展太傅,今日大喜,老朽特地献上东海珊瑚一丛。” 他说着,后头有四人小心翼翼的抬这一丛三尺有余的红色珊瑚进来。展蓬上前,一边吩咐下人把那珊瑚抬到后堂,一边说:“冯丞相何必如此大礼,有请上座。” 这位就是津国的丞相冯远晟,与展蓬同辈,朝中大事基本都是由他们两位执掌的。 此时,夫人甄绣急急的跑到展夜的房间,推开门,就见他已经穿戴整齐,胸前一朵大红色锦缎花朵如火焰般绽放着。 “还等什么呢?吉时快到了,快去大堂。”甄绣上前拖着他就往外走。 展夜暗叹一声,跟随着甄绣到达大堂时已经换上了一副笑意盈盈的脸,众人上来与他贺喜,他一个个拜过来。匆忙间一瞟眼,就见到那解家老板带着小东西站在一旁角落。他顺手从果盘上拿了个苹果,走过去,塞到青芜那小东西手中,于是小东西开心的啃了起来。 “解老板还是来了。”他笑了笑,道。 “既然展公子请帖都送上门了,我不来岂不是太不识时务了。”解怜顿了顿,抬眼微微看了他一眼,道,“只是那浪荡子昨夜着了凉,身体不适,就未来得及道贺,让我跟展公子你说一声。” 展夜会意,又四下张望一下,欲言又止,“阿袖……” “他说晚点会来,你们……” 解怜刚想说些什么,府外锣鼓就响了,只听见有人高声喊:“吉时到。”接着一群人都往门外涌去,嘴里还喊着,公主来了,公主来了。 浩浩荡荡的送亲队伍在津国的主要街道上缓缓前行,骑着马走在队伍最前端的是鸷部将军沈寒。 平城公主穿着红色孔雀纹的锦缎喜服坐在那大马辇车里,周围红色帷幔随风轻轻摇摆,她悄悄掀开红盖头伸手挑起帷幔一角,就见着街道两旁人头攒动,各个都是面露喜色,她叹息一声,把红盖头放下,眼前就仅剩下一片红色。 耳旁尽是欢呼声,她只觉得刺耳。临走时,皇帝在她耳边跟她说:涩儿,就算这婚成不了,你还是朕宠爱的妹妹……她冷冷一哼,有这么跟要成亲的妹妹说话的吗?虽然她是想这么说,但对着皇帝那双清明的眸却开不了口,她心里也清楚一切都太过顺利了,就像是暴风雨前的那片刻宁静。 外头敲锣打鼓好不热闹,不知是谁燃起一串火红鞭炮,那噼啪的响声愈近,一声吉时到就窜入了平城公主的耳内。大马辇车晃动几下停了下来,石榴缓缓把帷幔掀开,展夜已经在外头候着了,他轻笑一声,踏着火红锦靴上前,向车里头的平城公主伸出一只手。平城公 主在盖头下面看着那只手指修长的手,沉思半晌,还是握了上去。 “迎新娘——”在他们双手交叠的那一刻,门口一声响亮喊声,接着便是一片热烈的鼓掌声与喝彩。展夜在众人的瞩目之中把平城公主迎进了大堂,太傅和夫人端坐在正中,满脸笑容。 沈寒了下马,护送他们进府。一到堂内就瞥见那解家老板也在,于是向他点头问好。 平城公主被石榴扶着一步步走得小心,等她在堂内站定,手中就被司仪塞上了一段红绸,而另一头则拿在了展夜手里。 解家老板捉着那小东西的手往外退了几步,转身往大门口看去,心想着那莫迟行怎么还未归来,就听到外头一阵马鸣声。小东西一个激灵就甩开解怜的手奔了出去,等他再次回来之时已被莫迟行牵在了身边。 莫迟行一手牵着小东西,一手拿着卷起的画卷朝他家老板点了点头,示意他该办完的事情都办完了。解怜也点头示意,又朝里头看了下,一对新人正在拜堂行礼。他挤过人群往莫迟行那方向走去,到他面前,悄声问:“怎么现在才来?” “被那紫云苑主人拖了一会,她说要来,我就给她雇了辆马车。” “什么?她说要来?” “嗯。”莫迟行看着解怜带了些诧异的眼神,点了下头。 正在这时,堂内传出行礼之声。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解怜闻声,愁眉紧蹙。他还不确定那浪荡子提出的方案可不可行,都已经到这时候了,绯袖却还未出现,再说,府内这么多人,难免会伤及无辜。 夫妻对拜—— 展夜与平城公主转身面对面站着,听着司仪的喊声,都迟迟没有拜下去。 这时,宾客之间已经有了小声议论。坐在正中的展蓬的笑脸也变得严肃起来。司仪看这情势,有些尴尬的清了清嗓子,再次喊道:夫妻对拜—— “你要拜也只能跟我拜。”门口传来熟悉人声,展夜慌忙抬头,果然绯袖正站在门外。 平城公主把盖头一掀,只见绯袖一身火红衣衫,薄粉轻施,再加上那未盘起的长发,美艳动人。 “阿袖……”展夜轻声唤着他的名,上前两步。 沈寒伸手把他挡在身后,没有一丝波澜的眼眸深深盯着眼前的绯袖看,总觉得哪里变得有些不一样,他虽然知道展夜与绯袖之间的关系,但为了公主和展夜的安危,他不得不去阻止展夜。 宾客间的议论声越来越大,展蓬面色如铁的站起来,吩咐了下人请宾客们先回。冯远晟走到展蓬身边,悄声问:“太傅这是闹得哪出?” 展蓬叹息一声,道:“此事说来话长,还请丞相先回去,改日我定会说明缘由。” 冯远晟也不好多问,随着其他宾客退了出去,经过解怜身边时,不禁多看了他两眼。 “这位公子很面善呐,不知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他还是忍不住停下脚步开口问到。 解怜礼貌一笑拱手行了礼,道:“大人若是去过附生街那想必是见过的,草民是那鸾凤楼的老板。” 冯远晟捋了捋下巴上的胡子,恍然道:“哦哦,对,皇上当时赐的匾还是我派人送去的,今日我就先告辞了,改日再叙。” “大人慢走。” “这是谁?”莫迟行低声问。 “当朝丞相冯远晟。”解怜冷冷一答,“他和太傅可不同,肚子里的黑水多着呢。” “黑水?那不会闹肚子吗?”小东西仰着脑袋不解的问到,引得解家老板轻笑一声,他摸摸小东西的脑袋,道:“等等就要靠你了。” “嗯。”小东西奋力点点头。 解怜无奈望向那一袭红衣的绯袖,暗叹,他们一直站在门口都没发现绯袖是在何时进来的,他果然是被妖邪入了身。 就在绯袖与展夜两人僵持之间,堂内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只留下了绯袖,展夜,沈寒,平城公主,石榴,太傅夫妇以及站在外面场地的解怜三人。 “展夜,你不要与公主成婚了,跟我走好不好?”绯袖眉尖微蹙双目含水的望着展夜。 展夜喉头动了动,轻轻推开了沈寒挡在自己胸前的那只手臂,凝视着他道:“好。” 第十一章 “你跟我走好不好?” “好。” 听到展夜没有一丝犹豫的回答,平城公主苦笑了一下,手中的红盖头轻轻落地。 “夜儿你……”展蓬想上前劝阻,却被平城公主拦了下来,她小声说:“既然他选了,就让他去吧。” 一众人都噤了声,气氛变得格外凝重,似乎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你不过来吗?”绯袖微微一笑,那双眸子似是能勾魂摄魄一般。 展夜凝视着他的眼神变得有一丝灰暗,他缓缓向前走去,等在绯袖面前站定,下一秒就紧紧的把他给抱在了怀里。周围没有一个人敢出声,大家都能感觉得出这氛围带着些诡异。 解怜把手按在小东西的肩头,小东西屏着呼吸,伺机而动。 “阿袖,你爱我吗?”展夜在他耳边轻声问到,眼眸却越来越黯淡起来。 绯袖嘴角滑过一丝笑意,轻哼一声,道:“我爱你,一直都爱你……所以你非死不可……” 他话音刚落,只见他周身发出一层红色光晕,从他背后飘出一团犹如绸缎般的飘渺烟雾,渐渐凝结成一位艳丽女子,而此刻绯袖脱了力的从展夜怀中滑落到地上晕厥过去,展夜则表情呆滞的站着,一动不动。 平城公主他们都被这场景给震惊了,愣了神,片刻之后,夫人甄绣才发现事情不妙,大喊着冲上前去,“夜儿!快,快跑……” “夫人!”展蓬一把拉住想要冲上去的甄绣,表面镇定,内心却是十分慌张。 “公主,太傅,你们先去后堂。”沈寒把他们都护在身后,不容许他们反驳的说到。 平城公主邹着眉思踌半响,转身对着太傅他们说到:“我们留在这里也只会碍事,先去后面吧。” 展蓬点点头,扶着甄绣进了后堂,隐约还能听见他问话的声音,“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见公主他们都走了,解怜轻轻拍了拍小东西的肩膀,小东西眼底的金色光华渐渐浮动起来,身后冒出了一根长长的白色尾巴,他纵身一跃,迅速窜到紫云面前,一甩尾,将那紫云紧紧的缚住了。 紫云淡淡看了小东西一眼,道:“小小猫精,竟敢阻碍我的好事。”她两手一握,暗暗发力,红色光晕越发耀眼,小东西虎牙紧紧咬着,只感觉尾巴上钻心的疼。 “阿行,快……我要撑不住了。” 听到小东西的喊声,莫迟行眉头一紧,展开画卷从解怜手里接过火折子,刚欲烧大门口就传来一声急切之声。 “不!不能烧!”婆婆被若红搀扶着进来。 紫云见到她,红光渐渐淡化了不少,她冷声问到:“你怎么来了?” 婆婆推开若红,颤颤巍巍的上前两步,那双被皱纹掩埋的双眼依稀泛着几丝泪光,“小姐,这么多年了你该放下了。” 紫云低头看了眼展夜,又看了看地上的绯袖,又笑了,“这么多年,我就是在等这一刻。”她说完,趁着小东西放松警惕的那一刻,用力一发,挣脱开束缚,接着从袖底窜出一段红绸,狠狠的甩向小东西,小东西猝不及防,正好就被那红绸打中胸口一下子往后摔了好远。 莫迟行眼见小东西受了伤,点着了那幅画,迅速跑到小东西的身边将他抱在怀里。 “不,不能烧……”婆婆见那画像被点燃了,上前就像去扑灭那火焰,若红一把拦住婆婆,急道:“婆婆!危险……” “啊——”紫云发出一声惊呼,双手抱着头一副十分痛苦的表情,周围光芒变成几缕烟雾,她落到地上疯狂的翻滚了几下,随着画像渐渐化为灰烬,她的动作也渐渐停了下来。 解怜松了一口气,走到莫迟行身边,查看那小东西的伤势。 “呜呜呜……阿行,好疼好疼……”小东西蜷缩在莫迟行的怀里撒娇,抓着他的手往自己的胸口放去,“你给我揉揉,可疼了。” 莫迟行见他一副泪眼婆娑的模样,心疼的搂紧了他,在他额头轻轻落下一吻,安慰道:“没事,一会儿就不疼了。” “嗯。”小东西露出虎牙笑了笑,身子一抖化成了原形。 解怜见他没什么大碍,朝着堂内的沈寒道:“你把展夜带走,我去带绯袖。” 沈寒看着他意味不明的摇了摇头。 解怜疑惑间,耳边传来那婆婆的呜咽声,一转头,就见她趴在地上,枯枝般的双手小心翼翼的捧起地上的灰烬,一边落泪,口中喃喃自语:“紫云……紫云……既然你已经走了,我也差不多了……” 她在当年紫云自杀之时就想跟随着她走的,后来看见她的那幅画像,又在院中见到她的身影,就一直守到了今日,而今一切尽毁,她已生无可恋了。婆婆从发髻上拔下一支簪,往自己的咽喉刺去,若红慌忙上前去制止,“姥姥,不要……你走了,留下我一人可怎么办?” 两人僵持之间,解怜没能理解沈寒摇头的意义,于是上前准备把绯袖带走,就在那时,一道红光直击他而来,他侧身一闪,险险避开了。 “只是配合你们玩玩而已,居然还当真了。”紫云从地上站起身来,笑容妩媚动人,她伸手将红绸一挥,缠上展夜身体就把他吊到了半空之中。 “紫云……你……”婆婆手中的簪落了地,她望着紫云无法言语。 刚刚松懈的几人又紧张起来,解怜望了望沈寒,看来他刚刚就是想提醒自己其中还有蹊跷之处。 这时绯袖迷迷糊糊的醒来,一看见展夜被紫云吊在半空中的情景,愣着张了张口,“你答应过我不杀他的……” “我是答应过你……”紫云对着绯袖莞尔一笑,“我不杀他,那么你就得替他死。” “这是怎么回事?”莫迟行抱着小东西走到解怜身后问到。 解怜摇摇头,他也还没弄懂,明明那画像都烧了,为什么紫云却还在?难道他们还忽略了什么? “她要杀的,并不是那位展公子。”婆婆在解怜身边幽幽道,解怜疑惑的望着她的侧脸,听她继续说:“那孩子长得和季公子一模一样……” “你是说绯袖?” 婆婆点头,道:“我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就吓了一跳,天底下居然会有这么相像的人……” “转世?”莫迟行低头小声问。 解怜猛然间想起什么,咬了咬嘴唇,道:“不是转世……四年前外城东部饥荒,我把绯袖带回来,他原来的姓氏便是季,有可能是那位季公子的子孙,只是时间隔得久,也没有往那方面想过。” 解家老板捏紧双拳,这一筹莫展之际,偏偏那浪荡子又不在,到底是哪里被疏忽掉了呢?难道她根本不需要依附就能留存于世?就知道那浪荡子的话不应该尽信。 绯袖晃晃悠悠从地上起身,玎玲一声,从他腰间掉落出来一个闪着金光的东西,解怜仔细一看,是一枚吊坠。 “那东西……” “那不是当年季公子赠与小姐的定情物吗,怎么会在那孩子身上?”婆婆疑惑道。 解怜细细思踌着,摸到了一些头绪,转身对那莫迟行耳语几句,又对着沈寒作了个突击的手势,接着转身让若红把婆婆带离这里。婆婆不愿走,最后只是往后退了一段距离。 紫云似乎是感受到了一丝异样,开始急躁起来,又一挥手另一条红绸缠上了展夜的脖子,她的面目由美艳变为了狰狞,“你再不下决定,我就拧断他的脖子。” 绯袖抬头望着展夜呆滞的面容和黯淡无光的双眼,拼命不让自己的声音显得颤抖,道:“你先把他放了。” 紫云把头微微一侧,笑着说:“要我放了他,除非你先死……”她正说着,从掌中化出一把匕首抛到绯袖的面前,“不过你还不能这么快就死,让我好好折磨一番。” 绯袖抖着手把那匕首拾起,“你要我怎么做?” “先把你那张骗人的好皮相给毁了。”她轻轻一笑,将缠在展夜脖子上的红绸收紧了些,展夜咳嗽一声,嘴里发出闷闷声响。 “不要……”展夜的声音细小如蚊,但绯袖他们还是听见了,绯袖抬头看他,那双毫无神采的眼中竟缓缓流出泪来。 紫云眉头一蹙,怕是她也没想到,中了自己魇咒的展夜居然还会有意识。 “阿袖,不要……” “闭嘴!”紫云一怒,红绸向上延伸几周,缠住了展夜的嘴,他再说不出话来。 绯袖死死捏着那把匕首,抬手,狠狠往自己脸上一划,顿时侧脸一道长长的伤口从眼角处一直延伸到下颚,鲜红的血急流而下,浸染了他原本娇美的容颜。 展夜竟开始挣扎起来,绯袖再次看他时,他的眼中已恢复了神采,只是被泪水给染湿了,他伸出双手想要把站在自己嘴上的红绸给扯下来,却无法。紫云见状,手一挥,把他往墙上撞去,狠狠一撞落到地面,他只觉得浑身疼痛,视线都变得有点模糊了。 绯袖慌忙上前,没走两步,就被紫云给制止了,她淡淡说:“你是要他死,还是要他活?” 他停下脚步,只觉心中似是被利刃切割,疼得厉害。 “小姐……别,别再这样了……”婆婆忍不住上前两步,踉跄一下绊倒在地上,她艰难的抬头满眼泪光,“小姐……” 紫云见她这般情状,脸色稍稍变化一下,伸出的手落了下来,尽显悲凉之态:“泪儿,你没历经过情爱,不懂被心爱之人背叛是什么滋味,我要他把我所尝过的苦楚加倍还回来……” 第十二章 完 “你怎么会知道我没经历过情爱,你又怎么会知道比起背叛,看着所爱之人伤心死去却无能为力的感觉会比被背叛来的轻……”婆婆趴在地上喃喃道,低着头,银色的发丝散乱着,没有人能看得清她现在是什么表情。 紫云听着她那番话,不解的沉默了。 解怜的额头微微渗出汗水,这时,谁都没有再发出声音,只有风吹动树叶的窸窣声响,显得格外诡异。 就在此刻,沈寒踏步一跃而出,手中的斩马长刀在半空呼啸一声,缠绕着展夜的那段红绸被斩断了,他趁势一把抱过展夜回到内堂。紫云见情况不妙,刚挥出红绸想要攻击沈寒,就被莫迟行挡住了,他手拿一把弯刀,斩断红绸,与那紫云对峙。 解怜趁紫云不注意,抽身上前想去把绯袖拉回,却被紫云发现了,她挥动另一只手红绸一出,在绯袖腰间一缠,把他拉到了自己身边。 绯袖手一松,手中的匕首应声落地。 解家老板嘴角滑过一丝薄薄笑意,伸手捡起了地上那枚枫叶吊坠,果然,紫云的表情变得无比惊慌起来。 “想必这才是关键之物。”解怜把玩几下,对那紫云笑到。 “喵。”小东西在解怜脚边叫唤一声,随之迅速的化成了人形。 紫云冷笑一声,抓过绯袖,指甲纤长掐住了他的咽喉,“你若是要毁了那东西,那你就毁吧……反正他的命我是要定了……” 她说着,婆婆身后那一堆黑色灰烬纷飞而起,在半空中盘旋一阵,又渐渐组合成了一副画卷,只是那画卷之上什么都没有,一片空白。紫云眼神一凛,那画卷像是有意识般飞到了她的身边。 “我要把他囚禁在这画卷之中,永生永世!” “不要!”展夜踉跄着站起来,从内堂一路跌跌撞撞的走出来,跪倒在紫云面前,“我用我的命来换他,求你放过他吧。” “展夜……”绯袖低声唤着他,喉头哽咽,泪珠不断的从眼角滑落而下,“是我鬼迷心窍……你不要管我了……” 沈寒和莫迟行都持着刀,一副蓄势之态。解怜手心紧紧捏着那枚吊坠,生怕移动一步她就会把绯袖拉进画里。小东西紧紧揪着解怜的衣衫,也不敢轻举妄动。 “他不是季公子……”婆婆忽然说道,她缓缓从地上爬起来,推开了若红的搀扶一步一步走到紫云面前,就在离紫云三步之遥的地方停了下来,“你好好看清楚,他不是当年那个季公子,他只是一个孩子,他爱着的是那个跪在地上的这个男子,不是什么门当户对的富家小姐……” 解怜看他们僵持不下,把手中的吊坠塞到小东西手里,悄声在他耳边说:“等会你听我吩咐,把这东西毁了。” 小东西认真的点点头,小心翼翼的把那吊坠攥在胸前。 “你不用再说了,我不想听!”紫云的面目越发狰狞起来,嘴唇鲜红的似是能滴出血来。 “那你连同我一起带走吧。”展夜这句话一说出口,气氛又凝固了起来。 良久,紫云才哈哈大笑几声,道:“你就这么爱他?”她说着,捏紧了绯袖的下巴,指甲深深陷进他白皙的皮肉之中,血珠不断的往外冒。 此刻的绯袖,并不觉得有多疼,只是看着展夜那副狼狈模样心酸不已,他想开口,却始终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怕一开口就是撕心的哭喊之声。 展夜捡起绯袖遗落的匕首,眉头都不皱一下的就往自己的左肩刺去,鲜血顺着冰凉的刀刃滴落下来,“我爱他,我用我的一切在爱他……若是为他而死,我这辈子也算值了……” 紫云紧紧盯着展夜的一举一动,笑不出声来,“你真的愿意替他忍受这生生世世的禁锢之苦?” 展夜与她对视,眼神之中决绝不带一丝畏惧。 众人屏息凝神,这时,绯袖终于抑制不住痛哭起来,他呜咽着,语言断续不清,“阿夜……不要……我不值得你这么做……呜……你会有大好的前程……会有美丽的妻子……我,我不配……” 紫云捏在他下巴的手松开了,展夜也不去管他说了些什么,只是对着紫云道:“我愿用生生世世的苦难来换取他这一世的平安。” 紫云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间歇斯底里的笑了起来,笑过一阵之后,她又恢复成严肃神态,道:“若是我当初遇到的不是他,而是像你这样的人,如今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既然如此,你过来,我放了他。” 展夜起身,把匕首仍在一边,一步步迈向紫云,紫云红绸一收把绯袖放开来。 他站在那儿看着展夜离自己越来越近,脚下竟然连一步都走不得。展夜站到他面前,伸手轻轻抚摸了他脸颊的伤痕,一笑道:“你这么爱哭,我会舍不得的……” 绯袖落着泪,想与他说话,却被紫云一掌推走了,说时迟那时快,婆婆一下上前几步,扑到紫云身上,于是两人双双落入了画卷之中,紫云尖叫两声,从画内伸出双臂想要脱离,却被婆婆死死抱住了腰际,两人像是被漩涡吸引一般往那画卷中心滑去。 “姥姥!”若红想上前去抓婆婆,被解怜拦住了。 解怜朝那小东西一瞥眼,小东西立马会意,把那枚枫叶吊坠托在掌心,一发力,手中便冒出了金色的火焰,把那吊坠渐渐融化成烟雾,而那画卷也渐渐燃烧起来,伴随着紫云撕心裂肺的尖叫声化成了灰烬随风而逝。 大家又静默了片刻,确定了不会再有事发生之后才松懈下来。沈寒绕到后堂去看公主他们的情况。 解怜正对那哭泣的若红没辙,门口就缓缓走来一位翩翩公子,仔细一瞧,正是那浪荡子,这玉骨折扇晃晃悠悠的,走到那若红面前,揽着丫头的肩就开始一番安抚。 解家老板恨得牙痒痒,道:“来得可真是时候。” “多谢解老板夸赞。”浪荡子对着他微微一笑,很自然的,解家老板偷偷给了他一脚。 小东西消耗了大量灵力,维持不了人形,渐渐化作白猫,被莫迟行一把捞进了怀里。 “阿夜……疼吗?”绯袖抽噎着触碰着展夜左肩的伤口,又想起刚刚他对紫云说的那番话,禁不住泪水涟涟。 展夜没见他这么哭过,又见他脸上的伤口,心疼不已,哽咽着吻了吻他的双唇,道:“不疼,一点都不疼……只可惜毁了你这张好容貌。” 绯袖轻轻搂住了他,脸埋在他的脖颈里,声音闷闷的,“以后没人要了,也赚不了钱了,你可千万别甩了我……” 展夜在他耳旁轻笑,“那你爱我吗?” 绯袖沉默一阵,用小到只有展夜才能听见的声音,说:“爱……” 番外·桂花糕点 平城公主的闹婚事件传得沸沸扬扬,朝中大臣们都为太傅感到惋惜,也有很多人在背后嚼舌根子,但那皇上和太傅都没说什么,就像是没发生过这事情一样,风波也就渐渐平息了下来。 其实有好多大臣心里都窃喜,这公主未嫁的成,下次自己的儿子就有希望能与皇上结亲,从此平步青云。 城内,这事就成了茶余饭后的趣谈,说这太傅之子不爱公主爱小倌,放着荣华梦不做,偏偏要养个风尘子,若说这不是真爱,那必定是脑子被门缝给夹过了。 “那绯袖得罪了公主被毁去了容貌,啧啧……”玉楼春里的茶客们说的正起劲,有人叹惋到,“真真可惜了……” “你们谁看见过?到底成什么样子了?” “这从太傅府回来就没见过,前阵子去鸾凤楼也没见他接客的。” 谁说那绯袖被公主毁容了?就算人家想接客,这客也不敢让他接啊,现在有谁不知道他是展夜的人?浪荡子轻笑几声,提起那桌上用油纸包着的桂花糕转身下了楼。 来到鸾凤楼前,脚还未踏进门槛,楼上就传来一阵叫喊和东西碰撞的声音。浪荡子走进去,一到楼梯口,就见那小东西飞快的窜了出来,一下扑到了那正从三楼下来的莫迟行的怀里。 绯袖气冲冲的从他身后追出来,手中拿着一只摔坏了的花灯,上面四根竖直的骨架,断了两根,像是霜打的茄子般蔫耷耷的。绯袖把花灯往小东西面前一声,吼道:“说!你怎么把它弄坏的!我说了多少次不要乱动我房间里的东西!” 小东西怯怯的从莫迟行的怀里探出脑袋,满眼含水,委屈的望着绯袖,小声说:“我,我看着好玩,不小心就……” “不小心……你这小东西!”绯袖说着扬手就想打,莫迟行把小东西往身后一送紧紧护在了身后,这时候展夜追了上来,从绯袖身后一把抱住他,柔声说:“不就是一盏花灯,我再送你就是了,何必对着孩子动怒呢。” 绯袖放下手,咬着嘴唇,道:“可是……” 展夜摸了摸他光滑无暇的侧脸,又说:“你这伤还是人家给你治好的,就别再生气了。” “说到伤我就来气,居然是用舔的,害得我一脸都是口水味!”绯袖朝小东西做了个鬼脸,把手中的花灯往展夜怀里一塞,气呼呼道:“谁稀罕你的破灯!” 说完头也不回的往自己房里走去,狠狠的把门带上了。 展夜尴尬的朝莫迟行和小东西笑笑,跟随了上去。 小东西从莫迟行身后悄悄探出来,抓着莫迟行的手,说:“阿行,我又惹事了,你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 莫迟行摸摸小东西的脑袋,牵起他的手,道:“我没生气,你以后不要乱动别人东西了。” 小东西乖巧的点点头,说话间两人就从楚子胤的身边走过了。 楚子胤提着桂花糕到三楼书房,小星正巧从房内出来,看到楚子胤上来,小声说:“老板在里头睡着呢。” 楚子胤点点头,推门进去,果然解家老板正卧在弥勒榻上小憩,双眼闭着,睫毛纤长,衣襟间露出一段精致的锁骨。浪荡子不禁驻足在门口,静静的欣赏起这道风景。 “既然来了,还站在门口做什么?”解怜懒懒伸个懒腰坐起身,凤眼缓缓抬起,望向那浪荡子,眼神似乎还有些迷离。 楚子胤把门关上,走上前把桂花糕往解怜面前一放,笑道:“我是特地来向你赔罪的。” “赔罪?你做错了什么?”解怜轻声一笑,言语间不免有些酸味,“我可是还要谢谢楚公子呢,要不是你及时出现,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那小丫头,你看你一来就把人哄得服服帖帖,让我省了心,我是不是该谢谢你?” 楚子胤不慌不忙的把油纸展开,拿出一小块桂花糕递到解怜嘴边,道:“你要谢我,何不先尝一块?” 解怜撇撇眼,挑眉看了他好一会,只觉鼻间阵阵淡淡清香,就着他的手把拿糕往嘴里一送,入口即化,松软香甜,果然是玉楼春的招牌糕点。还等不得解家老板享受这片刻美味,身子一晃,就被那浪荡子抱在了怀里。 “怜儿,好吃吗?”楚子胤在他耳边问。 解怜坐在他的双腿上,也没过多挣扎,只是侧着脸不看他,低声说:“好吃又如何?不好吃又如何?” “好吃就让我也尝一口。”楚子胤把脸凑近了想去看他的表情,他却把头又侧了侧。 一时间,两人都没再说话,气氛显得有些沉闷。 浪荡子刚欲开口想化解开这一丝的沉闷,解怜就动了动身子,伸手从油纸里拿出一小块桂花糕呈到楚子胤面前,碧玉色的凤眼像是一潭翠色湖水,荡漾着粼粼波光,好似能把人的心给看化了一样。 “怎么了?不是说让你也尝一口吗?”解怜见他迟迟不动嘴,歪了歪脑袋不解的看他。 楚子胤本来就对他没有抵抗力,眼下又作出这番勾人举动,于是浪荡子脑袋里那根弦瞬间便崩断了,他一把捉住解怜拿着糕点的手腕,凑近道:“我想尝的可未必是这桂花糕。” 解怜默默看着他,很难得的没有推脱,楚子胤趁势就吻上了解家老板柔软的双唇,在那薄唇上辗转流连一番,随后舌头一伸撬开他的唇齿就探了进去,口腔里带着一股甜腻的味道,伴随着淡淡桂花馨香,让浪荡子有些欲罢不能,更加贪婪的想去汲取些什么……直到解家老板喘着气在怀中挣扎起来,他才不舍的结束了绵长的一吻。 “今个怎么这么听话?”楚子胤笑着看那因呼吸不畅而双颊酡红的解怜调笑道。 解怜轻喘两声,把头微微一撇,眉眼低低的,道:“只是累了而已。” 楚子胤沉默半晌,将解怜轻轻搂到怀里,让他的侧脸贴在自己的胸膛上,小声道:“那我抱着你睡一会。” 解怜点点头,合上双眼,耳边是一阵阵强有力的心跳之声,似乎是能伴人入眠的歌谣,很快他就迷迷糊糊的昏昏欲睡起来。 “怜儿,我定会将以前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送还到你的手上……” 恍惚间,他像是听到了有人的呢喃之声,还没有听得真切,就进入了酣甜梦乡。 番外·红叶花灯 外城,正值赏枫季节。 白天人们选择一片枝叶最茂盛的枫林,带上制作好的各色花灯以及五彩绸缎,将这一带布置得犹如琼琳仙境。等到了酉时,天色渐暗,夕阳余晖遍洒林间,人们便会从各地陆陆续续的赶来,欣赏这自然美景。 除了游客,还有许多商贩们也都聚集在这里,有卖花灯的,有卖字画的,还有卖珠宝首饰,捏泥娃的,吹糖人的……各色各样,应有尽有。那些挂在枝头的花灯,底座缀着纸片,上面题着灯谜,要是你猜中了,就可以把那张纸片摘下,拿着花灯,到入口处的出题人那边在纸条背后写上答案,那么这花灯就属于你了。 相传,若是把这花灯送给心爱之人,那么就可以一辈子在一起,永不分离。 平城公主一行人,在紫云苑用过晚饭后,到达枫林时,天已经全黑了,若红扶着婆婆与解怜还有楚子胤去凉亭中歇息。展夜趁着平城公主不留神,拉着绯袖就往人群里头跑,不出一盏茶的时间,两人的身影就被人群所淹没了,难寻踪迹。 平城公主气得直跺脚,拉着石榴到处找起来,也顾不得身边的花灯有多美了。 “你拉着我跑了,等会公主就该跟你生气了。”绯袖一脸严肃的甩开他的手,背靠着一棵树,抬头凝视他。 周围的灯火映照在他的侧脸,有一层朦胧的美感。 展夜重新把他的手拉回来,指着身后那片五光十色的枫林,道:“看这良辰美景,就别去管什么公主了,就当是我求你,陪我一块儿逛逛可好?” 绯袖朝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人来人往,好不热闹,那些欢声笑语传进他的耳朵里,忽然间就有种与世隔离之感,只有他的身边这么安静,完全无法融入眼前这片世界。绯袖下意识的抓紧了展夜的手,小声嗯了一下。 展夜嘴角一扬,轻笑一声,拉着他步入了那片斑斓枫林。 “这位公子,给您家娘子买根簪子呗。” 两人正走着,就被一个小摊上的妇人给拦住了,那妇人妆容素淡,粗布衣着,一看就是穷苦人家出身,她摊子上的那些簪子,大多都是铜或木,偶有几只玉簪,也不是什么上乘货色,做工也比较粗糙。 她把展夜拦在摊子前,卖力的推荐着,“不知您家娘子喜欢华丽一点的,还是素一点的?您看这支鎏金铜缀玛瑙石榴簪,颗粒饱满,红金相应,戴上它尽显富贵之姿,在看着支檀木绘方胜纹的簪子,朴素又不失典雅,男女皆可戴……” 展夜一边细心听着那妇人的说辞,一边偷偷瞥了两眼绯袖的脸色,见他似乎并不是很在意,便问:“没有看中的吗?” 绯袖听见他的问话,眼神往那摊位上扫了眼,在那支檀木簪子上停留片刻后,摇了摇头,“没有,我们去那边看看吧。” 他说着,往前走去。 妇女失落的在摊子后头坐下,垂着头,眼中微微泛出一丝泪光。 “这簪子我买了。”展夜轻轻拿起那支檀木簪往衣襟内一塞,把一锭银子放在了妇女的面前,妇女惊讶的刚想推辞说不需要这么多钱,只见展夜食指往唇上一放,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后就离开了。 “阿袖,别走这么快,等会我跟丢了怎么办?”展夜快步跟上去,牵起绯袖的手浅浅一笑。 绯袖头一撇不说话,耳朵根子却红了起来,小声抱怨道:“我才不是你的娘子呢!” 展夜先是一愣,接着就噗嗤一声,忍不住便笑出了声,于是绯袖更是气愤起来,揪起他的衣袖便好一阵捶,两人打打闹闹的,忽然间一道红影从绯袖的眼角掠过,他停下脚步,转身,眼前是一盏花灯。 竹木,四角,灯壁用白色绢丝制成,上面画着一丛艳红的枫叶,鸡爪似的形状,绘画的极为生动,完全融进了周围景色之中,若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这里挂着一盏灯。细小的风钻过灯身缝隙,吹动里面的烛火摇曳几下,影子攒动,绯袖上前两步,将灯转过一面,另一边提着一首诗。 “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绯袖轻声念着诗的末尾两句,总觉得,心里有些凝重起来。 展夜在他身后,听见他声音幽幽的念着那两句,忽然间也感到了几丝无奈,他叹息一声,伸手把缀在灯座底部的纸条拿在手心看了看,低头问绯袖:“阿袖,你要喜欢,我送你如何?” 绯袖抬头看他,“你知道谜底了?” “当然。”展夜胸有成竹的把那花灯往绯袖手里一塞,然后把上面的纸条扯了下来,拉着他往林中入口处去。 走了差不多一炷香的时间,就见到那出题人的男子正坐在桌前,安静的品着一杯茶。他见展夜他们走进,放下茶杯,笑道:“公子可是来解字谜的?” 展夜一笑,将纸条往桌上一放,说:“是,请借笔一用。” 出题人没马上就把笔给他,只是看了眼纸条上的字谜,轻声读了一遍:“一叶残舟三点愁绪。”他沉默一会,又问:“公子得了这花灯,拿来何用?” 展夜眼光一挑,看了眼身边的绯袖,答到:“当然是要送给心爱之人。” 绯袖低头不语,脸颊烫的厉害,要不是现在是朦胧夜色,他那张红透了的脸早就掩藏不住了。 出题人笑了笑,从白瓷笔架上拿下一支细狼毫递给展夜。展夜接过笔,沾了沾砚台中的墨水,提笔一挥,写下一字。 出题人满意的把纸条收了起来,“这花灯就是公子您的了,祝您和您那位心爱之人能相伴一生。” “借你吉言了。”展夜揽上绯袖的肩,带着他离开了出题人的视线之中。 “那谜底是什么?”绯袖提着花灯抬头问他。 展夜假模假样的摸摸下巴,把他拉到一个无人角落,笑得不怀好意的说:“你想知道?那我可有什么好处?要不你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 绯袖背靠着一棵树,展夜挡在他面前,已是无路可退,又听他这么说,又羞又气的去推他,“不告诉我算了,我才不想知道呢。” 展夜心里面偷笑,硬是圈住他不让他走,“你害羞什么,这里也没人,再说又不是没亲过,不亲就不让你回去。” “你!”绯袖咬了咬嘴唇,低着头沉思了好久,才轻声说:“就一下。” “好。”展夜得意的闭上眼睛,很快就感受到了他轻柔的鼻息正渐渐靠上来,随后,柔软的唇轻轻的贴上了自己的唇。他有些按捺不住,一把搂过绯袖的腰,张口撬开他的唇齿就攻城略地般的在他温暖的口腔中肆意掠夺,绯袖被他火热的吻弄的喘息连连,揪紧了他的衣襟不放,末了,展夜舔了舔他的唇角,放开他,把他的手放到自己胸口。 绯袖脑袋迷迷糊糊的还未清醒,就从掌心感受到了他心脏的律动,他抬头不解的望着展夜,只见展夜温柔一笑,说:“那个字,是心。” 话说那小东西摔坏了绯袖的花灯,展夜还帮衬着小东西说话,绯袖怒意未消躲到房内独自生闷气去了。 展夜推门进去,绯袖那家伙正背对着门口躺在床上。他轻轻把门关上,坐到床沿上,伸手摸上他的肩头,道:“我送你个东西,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绯袖抿紧嘴唇不说话。 展夜叹一声,从袖中拿出一支檀木簪子小心翼翼的插到了绯袖的脑后的发髻上。绯袖疑惑的摸了摸发髻,拔下那根簪子一看,这不是上次去赏枫时候他中意的那支簪子嘛。他转了个身子,面对着展夜,一脸不解的问:“这是……” “上次见你喜欢,就偷偷买了,一直没送给你。”展夜笑着,握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口,道:“世间之物,总是会坏的,只是时间问题而已,唯一不坏的东西在这里,我把它送给你,你可要好好藏着。” 绯袖看着他漆黑眼眸流动着的淡淡光泽,忽然间鼻间一酸,两颗泪珠顺着眼角滚落到耳郭内侧,“阿夜,我把它藏的好好的,在这里,不会有人会弄坏的。” 他说着,伸出另一只手放在自己的心口处。 展夜动容,俯身吻去了他眼角的泪水。 番外·公主平城 午后慵懒的阳光将人照的昏昏欲睡。 御花园内,繁花似锦,大朵大朵的花开遍满园,有孩童的嬉闹之声从那花丛间传出。伴随着孩童的嬉闹声,一只缀着五彩流苏的蹴鞠从花丛抛出,在半空中划出一道优美弧线后,轻轻的滚落在了一对绣花鞋的旁边。 平城低头看了看脚边的蹴鞠,迟疑了半晌才弯腰将它捡起。 “涩儿,把蹴鞠抛过来。”她那喜欢戏耍的皇兄朝着她喊道。 平城歪着头,一眼就瞟见皇兄身边站着的一个男孩子,七八岁的模样,他那双黑亮的眼睛正直直的望着自己。 平城对着他的眼光,忽然间害羞起来,扭捏的走过去把蹴鞠塞到了皇兄的手里。 “给你。” “听说你是我未来媳妇,那我们一起玩吧。”男孩抓过她的手拉着她朝花园空地上走去。 周围花影攒动,忽明忽暗间,平城觉得眼前这男孩的背影美好的不真实,那只抓着她的手,温暖而干燥。 后来她才知道,那男孩名叫展夜。 这么多年,她仍旧能记得第一次与他相遇的场景。 “公主,公主……”石榴见平城公主还未从马车中下来,于是掀开轿帘喊她,只见她歪卧在榻上,闭着眼睛纤长的睫毛微微抖动着。 石榴小心翼翼的爬上马车内,轻轻的推了推她的肩膀,道:“公主,醒醒,我们到了。” 平城公主的身体微微一抖,缓缓睁开双眼,一看马车内只剩自己和石榴,便问:“人呢?” “这……”石榴面露难色,犹豫了一下后说:“展公子带着绯袖先走了,其他人也都去枫林里面闲逛了。” 平城公主牙关一咬,跳下马车,遥望夜色中的枫林,那星星点点的五色光彩犹如仙境般令人遐想,而她却已无心去欣赏这美景。林中这时已经聚集了很多游客,人影晃动,看不清究竟谁是谁。 她想也没想就往人群中寻去,任石榴在后头喊叫,结果石榴被人群冲散了,留在原地急的团团转。 这众多游客中,有许多男女是借着赏枫之名来暗定情缘的。这不,平城公主刚没走两步,就听见周围全是打情骂俏的声音,她边走边听,找不到自己想要找的人,回头想叫石榴,却发现身后尽是陌生人影。 一个人身处嬉闹的人群之中,她发现自己与眼前的世界竟是如此的格格不入。 她默默后退,渐渐远离开热闹人群,走到林中的一条小溪旁。 小溪的水面倒影着花灯斑斓的光彩,随着水面波动,影影绰绰,不时有几盏河灯从上游漂下来,零星火光,显得有些凄凉。 平城公主在岸边蹲下,这时,正好有一盏河灯漂来,由于岸边青草茂盛刚巧就把这盏河灯留在了她的面前。她也闲来无事,伸手就把那河灯捞了起来,拿在手中反复看了几眼,发现里面竟然绑着一张小纸条。 她小心翼翼的把纸条拿出,轻轻展开,对着河灯微弱的灯光,勉强能看出上面的一行字: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皎兮……”她小声念着,心中惆怅倏然而至,这一句,她幼时常听父皇对她说,说是希望她能像月亮般恬静美好,能有个男子像这样迷恋她为她相思成愁,直到展夜对她说出自己的心意之前,她还一直以为展夜就是那个男子。 “这盏河灯是我的。”一男子的声音在她身后幽幽响起。 平城公主顺着声音回头一瞧,站在身后的那男子竟然戴着一副诡异面具,在不算明亮的灯火照耀下显得特别恐怖,她心下一惊,想起身往后退谁知脚下一滑就往那小溪中栽去。 她刚想着,这下完了,谁知那男子敏捷的伸手抱住她的腰一下子把她给拉了回来。 “姑娘可要小心。”男子说着,将她轻轻放下。 平城公主见他没有轻薄之意,就放下了戒心,把河灯递到他的面前,礼貌笑道:“多谢公子了,这河灯就物归原主了。” 男子轻笑一声,接过花灯后又把它放回了溪中,背对着平城公主说:“我只是想来看看它有没有顺利漂走,没想到是被姑娘捡到了。” 看着那河灯渐渐漂远消失在夜色里,平城公主望着那男子的背影,也不知该说什么,于是抬头看了看夜空的月亮,此刻,一片墨云轻轻飘过,明亮的月光缓缓洒落,照亮了那男子的背影。 “今夜的月亮很美。”男子转身,透过脸上的面具,静静凝视起平城公主的面容。 平城公主微微一笑,点头道,“是啊,这月色真是不可多得的。” “姑娘怎么一个人在此?” “被人撇下了,就走到了这里。” 那人又低头笑了笑,“那人可真是不懂风月,居然把这么个美人给抛下了。” “公子见笑了,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她说着便要走,一转身却发现人群熙熙攘攘的不知该往何处去。 她就沉默着站在原地,远望人群。 男子轻轻站到她身边,问,“姑娘可是迷路了?” “我已经不知道该往哪处走了……”平城公主自嘲般的轻声一笑。 男子微微侧头望住她,从面具中透出的两只漆黑的眼似乎像是看穿她一般,“姑娘说的是回去的路还是此刻的心境?” 平城公主略略吃惊的看向他,只轻叹了一声,然后缓缓道:“两者皆有……说给你听也无妨,其实与我同来的未婚夫君和他的心上人一起走了。” 男子没有说话,他耐心听着。 “原来他心里从未有过我,虽然这婚事是父母之命,但我对他却是真心的。”她说到这里,明眸中泪光闪烁。 男子上前,轻轻拉过她的手,将她往人群中带,边说,“他不是你的命定之人,但我相信,你总有一天会找到的,我带你去林中的凉亭,你家人逛累了应该会去那边歇息。” 他的手掌有种温暖而略带粗糙的感觉,平城公主呼吸一滞,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回到了那个慵懒午后,男孩正拉着她的手朝着花园的空地走去…… 男子带着她穿越过人群,自始至终他的手都没有放开过。 差不多快到达凉亭的时候,石榴焦急的声音便从后面传了过来。 “公主!公主……”石榴找了半天,就看到自己主子的身影从眼前晃了过去,急匆匆的就跑了过来,“您跑哪儿去了?这可急死我了……” 她站定了才发现平城公主的身边还站着一个人,戴着面具吓了她一跳。 男子放开平城公主的手,道:“既然姑娘已经找到家人了,那我便告辞了。” 他说完,挥袖转身便走。 平城公主刚想叫住他欲问问他的姓名,身后就又有人叫住了她。 “涩儿,时候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展夜前来寻她回去,见她定定的望着远处立着,就上前问到:“怎么了?看见什么有趣的了?” 平城公主摇摇头,笑了笑,转身道:“没什么,回去吧。” 命定之人啊,真希望能早些遇到……她这么想到。 第一章 晌午十分,津国城内锣鼓喧天,一列七万人的军队从外城主干道到达内城,浩浩荡荡,一股磅礴之势,紧而有序的马蹄声和脚步声,像是一支有抑有扬的乐曲,撼动着人心。 在队伍最前的是攫部最精锐的一批士兵,分为两列,骑着骏马,手中拿着津国的红底貔貅纹旗帜。骑着马在队伍中间的,就是攫部将军叶怀青,他手执双月牙刃方天戟,披着一身银色铠甲,就算容貌被头盔遮去了三分之二还是能从中看出不同常人的轩昂之气。跟随在叶怀青身后的,是攫部副将,林暮天。 队伍的最中间,是一辆大马车,风格华丽,以乌木为架,用锦缎做帷幕,缀着银铃,每行一下,脆响阵阵。在马车周围的一群人,衣着服饰都与津国人不同,前来凑热闹的人群之中就开始有碎嘴议论起来。 步行在队伍最后的一批士兵占了绝大多数,他们面带光泽,说明了津国现状,风调雨顺,没有战乱纷扰。 这时的解家老板正吃完午饭在书房小憩,就听到外头传来人群的呼喊声以及锣鼓之声,那抑扬的军队行列声让他蹙了蹙眉心。他起身出了书房,到三楼栏杆边,就见莫迟行和小东西也在那边。 “阿行,今天街上的人多了好多呢。”小东西趴在栏杆上歪着脑袋对莫迟行说到。 莫迟行点点头,转身看向解怜,顿了顿,说:“是攫部将军叶怀青回城了。” “我知道。”解怜回到,走上前,一手扶着栏杆,向远处眺望,“那辆马车是?” “我也不太清楚,看周围人的衣着,像是湘国的人。” “湘国……”解怜的脸色又沉了些,轻叹一声,转身下了楼。 鸾凤楼的大堂内坐着寥寥几个人,戏台上只有几个小倌在弹奏着乐曲,平日里最爱嬉闹的秦筝和绯袖不在,就连澜珞和小星都不在,他在心底冷哼一声,想着肯定又是跑到街上凑热闹去了,回来得好好整治他们一番。 正想着,那四人就从外头回来了,数秦筝的声音最大,没到门口声音就传了进来。 “那叶将军可真是威严,要是他来咱们楼寻欢,你们谁都不许和我抢。” 绯袖一旁揶揄,“你都有一个将军了,还要叶将军做啥?” “你……”秦筝知道他拐着弯子在说沈寒,一时气急,扯着他的衣服就打闹起来。 澜珞和小星都笑了起来。 四人一起踏进楼里,就看到解家老板端坐在大堂的椅子上,一脸阴沉之色,于是大家都噤了声,停在了门口,谁也不敢往前一步。 “怎么了?都不说话了?不是有什么有趣的事想说吗?”解怜手指扣在桌面上发出笃笃的声音。 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有说话,末了,还是澜珞开了口,轻声道:“老板,你别怪他们,是我让他们陪着看热闹的。” 解怜冷笑一声,“养你们这么久,还不了解你们,那我就不配当这鸾凤楼的老板了,肯定又是秦筝挑的头,非带着你们上街去的吧?” 澜珞无法反驳,又是一阵沉默。 “好啦,是我带着他们出去的,反正由不是没受过罚。”秦筝一咬牙站了出来,心里原来盘算好了,解怜吃过饭肯定是要去书房的,没有一两个时辰不会下来,就带着那三人去街上凑个热闹,这才一会,没想到就被逮个正着了。 “受罚是自然的。”解家老板一笑,问:“跟我说说,街上这是怎么了?” “老板你不知道吗?今天可是叶将军从边塞回城的日子,外头可热闹了。”绯袖偷偷掐了掐秦筝的腰,笑到。 秦筝瞪了他一眼,说:“听说湘国的二皇子也来了。” 解怜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朝着小星招招手,小星会意的走到他身边,弯腰,就见解怜在他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就上楼去了。 “澜珞你去台上叫那些小倌们换首曲子。” “是。” 剩下绯袖和秦筝,解怜抬眼睨了他们一下,叹息道:“这次就放过你们,别再有下次了。” “谢谢老板!”两人惊喜的叫到,脚底抹油似的一下就往楼上窜。 解怜看了一眼外头的天气,说今天是个黄道吉日,但天色阴沉沉的,让人感到有点压抑。他小声自语着:“看来今天他是不会来了……” 这话要是让那浪荡子听了去,绝对会被他揪着不放的。解家老板想到这,又是一阵轻笑。 津国皇宫内,朝堂上,皇帝坐在龙椅上,看着手中的一份奏折不禁打起哈欠来,朝下的大臣们窃窃私语着。太傅展蓬见皇帝打起了瞌睡,咳嗽两声以示提醒,谁知那年轻君主完全没有理会,手肘抵着玉案手掌撑在下巴上就开始昏昏欲睡。 “我看皇上是累了。”站在展蓬身边的冯远晟悄声说到。 展蓬无奈叹了口气。 “攫部将军叶怀青到——” “湘国二皇子玄倾到——” 太监尖细且响亮的声音把正要如梦的皇帝给喊醒了,他脑袋晃了晃,看外头日光,应该是晌午了,自己怎么还在朝上,片刻之后他清醒过来,才记起来是因为要迎接叶怀青回城把上朝的时间给调整了一下。 他把身子坐直了,正了正脸色。 过了一盏茶的时间,一位披着银甲的英俊男子踏入朝堂内,他一手拿着偷窥一手执着戟,眉如剑锋,目似星海,一派英姿有如乘风。跟随在他身边的,是副将林暮天。 在叶怀青后面踏进朝堂的,是湘国的二皇子,也是个风流倜傥的美男子,在他身边还跟有两个侍从。 “微臣叩见皇上——”叶怀青与林暮天屈膝一跪。 皇帝一笑,抬手道:“平身。” 湘国二皇子随后弯腰作揖,两名侍从则行跪拜礼,玄倾道:“湘国二皇子玄倾前来参见皇上。” “二皇子不必多礼。”皇帝起身,徐徐挪步到朝下,在叶怀青面前停下来,拍拍他的肩膀道:“叶将军这几年在外辛苦了。”他说着,看了一眼玄倾,又说:“今晚在后花园设宴,为二皇子和叶将军接风洗尘,众卿家可都要到齐啊。” “是,吾皇万岁。”众人拜过。 退朝后,太傅展蓬跟随着皇帝到御书房,皇帝在雕龙榻上坐下,唤退了周围的小太监,让展蓬坐了下来,道:“关于湘国派二皇子前来一事,老师怎么看?” 展蓬在对面椅子上坐下,沉思片刻,摇摇头道:“当年先皇与贺兰将军把来犯的湘国军队打得七零八落,自此之后十多年来,我国与湘国便再无战事,但湘国一直对我们的土地虎视眈眈,恐怕这次派人来并不是什么好事。” 皇帝侧躺下来,闭上眼睛,嘴角一扬,缓缓道:“老师说的在理,就看看他们到底要耍什么把戏吧。” 第二章 湘国是个边疆国家,与幅员辽阔的津国不同,地域比较小,气候干燥常年风沙,但湘国的士兵们个个都骁勇善战,经过漫长的征战,也渐渐在各个国家之中巩固了自己的势力。从很久以前,湘国就对津国的土地虎视眈眈了,甚至不惜发动战争。 当年那场战役先帝亲自出征,双方势力相当,打得很是激烈,在边塞的葫芦原僵持不下。那时的攫部将军贺兰羽带着二十精兵趁夜潜入湘国军营阵地,取下敌方将领的首级,扰乱了军心,先帝趁势发兵攻打,才把那群蛮人给打退了。 时至今日,已经是过了十多年了。 皇宫内的后花园,被朱红高墙围起,亭台楼阁,假山石木,各式各样的奇异花朵争先竞艳,明明是已入深秋,这边却还是一片盎然之色,让人啧啧称赞。这时的庭内是歌舞升平的景色,乐师奏着悠扬乐曲,更有美艳的舞姬起舞,那些舞姬薄纱披身,露出婀娜身材,眉眼一勾,真能夺人心神一般。 宴席一共三桌,各位大臣们做左右两桌,皇帝坐在正中一桌,两边坐着的是辛贵妃和平城公主,在下来就是太傅展蓬,丞相冯远晟,湘国二皇子玄倾,攫部将军叶怀青,鸷部将军沈寒,以及攫部副将军林暮天。面对一桌子的珍馐美馔和平城公主身边的空位,玄倾忍不住便问。 “这还剩个位子,是在等何人?” 皇帝轻轻一笑,道:“等个放浪之人。” 皇帝话音刚落,就见一锦衣华服的男子从舞姬后面走出来,还顺手牵了个舞姬往怀里带,抱着那舞姬就在平城公主身边坐下。众人定睛一看,眉如刀裁目点漆,面色若月映风流,这一身风流之骨,与皇帝有三分相似。这人便是津国的王爷,名南珉,与皇帝虽不是一母同胞,却是在两年前的太子之争中唯一活下来并且深受皇帝信任的人。 “抱歉抱歉,本王来晚了,还请各位见谅了。”他虽是在道歉,语气中却无一丝歉意,平城公主在一旁剜了他一眼道:“不来倒是比较清静。” 他也没有反驳,只是一笑,把怀中的舞姬放下时还不忘在她腰间轻轻掐一把。 “这位是?”玄倾问到。 “这是朕的兄长,也是津国的王爷。”皇帝答道,说完,拿起桌上已经斟满了酒的玉杯道,“朕今日敬二皇子和叶将军一杯,来!” 玄倾与叶怀青端起酒杯,与皇帝同时,一饮而尽。 众人迎合几声,都拿起筷子开始夹菜,宴席不算安静,有不少人都在闲话家常的小声说着话。酒过三巡之后,玄倾的双颊已微微发红了,他迷离着双眼,望着坐在对面的平城公主,对皇帝道:“皇上,其实这次小王来,是有件事相求,顺便送上一份薄礼。” 众臣听到此话,都停下了言语,各自相视了一番。皇帝漆黑的眼珠转了转,悄悄瞥了眼展蓬,接着笑道:“二皇子但说无妨,若是朕能帮的上自然会帮。” 玄倾未醉,自知他话中的推脱之意,心下了然,说:“帮得上帮不上不打紧,这礼还是要送的。”他说着,拍了拍手,底下就有两个侍从上前来,一个抱着一只一尺见方的乌木雕花盒子,另一个等他站定后,把盒盖打开,这盒里头竟然发出幽幽白光,在夜中显得特别明亮,众人小声惊呼起来,连皇帝也饶有趣味的盯着那盒子看着。 接着那名侍从把盒子倾斜了一点,大家才看清楚里面的东西,是一颗夜明珠嵌在丝绒绸布之中,珠身浑圆,洁白无瑕,似玉又似水晶,说不上来的一种质感,此时它正静静的散发出白色光芒,清冷又柔和。 玄倾得意一笑,道:“这颗是东海夜明珠,听说是鲛人以泪化成。” “鲛人泣珠,不是珍珠吗?怎么倒成夜明珠了?”南珉忍不住发问,大家见玄倾面露尴尬之色都在心底偷笑。 “这也只是道听途说,不过这颗夜明珠还望皇上能收下。”玄倾正了正脸色道。 皇帝沉思片刻后点了点头,命人把那颗夜明珠收到了掖宝阁之中。 “不知二皇子此番前来,究竟所为何事?” “其实是这样的。”玄倾停顿了一下,又望着平城公主道:“湘国想与津国联姻。” 他这话一出,席间一片静默,只剩下乐师的乐曲声,连舞姬的动作都缓了下来。平城公主心里头咯噔一下,这津国现在君主年轻还无女儿,只有她一个妹妹,要联姻除了把她嫁出去还能嫁谁?她纤眉立刻蹙了起来,在桌底下悄悄踢了皇帝一脚。 皇帝会意,稍稍思索片刻,笑道:“这联姻之事我看还是等二皇子休息一晚,明日在详谈吧。” 玄倾拿起酒杯,仰头喝完,一脸红晕道:“也好,那我就先行告辞了。”一说完,他就与两个侍从走掉了。 这时丞相冯远晟咳嗽一声道:“果然是蛮人,这么不懂礼数。” “冯丞相莫气,来我敬你一杯。”展蓬端起酒杯对他说到,暗暗与皇帝对视一眼,心中也是疑惑万分,这湘国怎么突然间提起联姻,是想让津国做靠山? 叶怀青的脸色也稍稍变了变,若有所思的盯着杯中酒出神,等他在抬起头时,就见到辛贵妃原本望着自己的脸侧了过去。他暗叹,这几年未见,伊人依旧是美如画卷,只是在她身边的人,不是自己。 宴席结束后,平城公主就气的先回去了。左右两桌的众臣们拜别后,只剩下皇帝这桌的人还坐着,皇帝抿了一口酒,对林暮天道:“林副将,关于你家的事,朕也只能表示遗憾了。” 林暮天的神色显得有些黯然,但还是回答到:“皇上言重了,世事无常,微臣明白的。” 皇帝点点头,扫视了众人一眼,问:“关于联姻一事你们怎么看?” 展蓬摇摇头没说话,叶怀青,林暮天和沈寒也是沉默,南珉不知何时又把一个舞女抱在怀里,有意无意的摸着女人一对雪白的酥胸道:“若不是想来拉拢我们,那就是另有阴谋。” “阴谋?”冯远晟笑了笑,摸了摸下巴上的胡须,“那依王爷所见,他们这是有何阴谋?” “这你直接去问那二皇子岂不是知道的更快。”南珉拿话噎冯远晟,他向来不喜欢这个看似和善的老头,果然,冯远晟听了他的话噤了声,一时不知该作何反驳。 皇帝在心里偷笑一阵,起身挥手道:“今个也不早了,众爱卿就回去歇息吧。”他转身,沈寒便快步跟了上去,辛贵妃也跟随在其后要走,却被冯远晟给喊住了。 “娘娘且慢。” 辛贵妃站定了身子,回头,展蓬,叶怀青和林暮天已经起身离去了,只剩下冯远晟。她淡淡看了眼叶怀青的背影,柔声对冯远晟道:“父亲私底下就不用这么称呼我了,还是叫我辛儿吧。” 这亲贵妃是冯远晟的独女,名字为冯辛。在皇帝还是皇子的时候便结了婚约,成了婚。虽说这皇帝风流不羁,总喜欢在那些莺莺燕燕中游走,但后宫之中除了辛贵妃,便再无其他女人,可谓是专宠她一人。 不过令人更加费解的是,皇帝登基两年虽无其他妃子,却也迟迟不肯立后,有大臣劝过,皇帝也只是轻叹一声,沉默以对。那掖宝阁里的凤头钗就一直尘封在那檀木匣子里。 “你近来可好?”冯远晟捋着胡子,脸上神色略显严肃。 “挺好的,父亲不必担忧。” “呵,我当然担忧,你十四岁与皇上成婚,到现在已经五年了,可这肚子却一点动静都没有。”他打量了一眼冯辛,长叹一声。 冯辛深知他说的其中含义,不能否认,于是便沉默起来。 过了片刻,冯远晟才说:“我看你还是要想想办法的,照顾好自己,我就先回去了。”他说完转身走了,微微发胖的身躯显得有些滑稽,喝过酒之后脚下的步伐显得有些紊乱,蹒跚着向前。 冯辛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之中后,才轻叹一声,准备回自己的寝宫。谁知一转身,叶怀青就站在自己面前,把她吓了一跳。她平定了心神,望着那双凝视着自己的双眸,低声说:“刚刚不是回去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我想看看你……你过得还好吗?”他轻声道,视线一直黏在冯辛的脸上,不忍挪动半分。 “我很好,将军不必担心,看到你平安无事回来,我也就放心了。”冯辛与他对视,那双美眸之中缓缓流动着夜的光泽,她见叶怀青的嘴唇动了几下,不等他开口,就说:“夜深了,将军请回吧,我也该去歇着了。” 她绕过叶怀青的身边走了。 叶怀青在原地站立了好一会儿,才叹息一声踏入了黑夜。 第三章 平城公主回了自己的寝宫后,皇帝怕她生闷气,绕过掖宝阁就打算去看望一下平城公主。沈寒为他点了盏宫灯,两人走在回廊里,只有脚步声与风吹动草木的窸窣声,特别安静。 掖宝阁是皇帝收藏各色宝物的地方,平日里有侍卫看守,今夜的门口却无一人。 “定是那几个侍卫偷懒去了,你明天就把那几人撤了,换几个恪尽职守的。”皇帝不满的说到。 “是。”沈寒答道,忽然间耳畔似有人哭泣之声,轻且飘渺。 他疑惑间转身往四周张望几下,庭中洒满银色月光,树影晃动,除了他与皇帝就再无他人。沈寒戒心松下,转身就看到皇帝如墨玉的眸子盯着自己。 “怎么了?” “没事。”他面无表情的回答,手中提着的宫灯,其中的烛火倏地摇曳几下,火光照在他脸上,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皇帝又看了他几眼,才转身往公主的寝宫走去。 两人到了寝宫,远远的就看到石榴在门口不安的转来转去。她见皇帝来了,表情变得十分惊恐,手脚僵硬的行了礼。 “叩见皇上。” “起身吧,涩儿想必还未睡,朕去看看她。”皇帝说完,刚想上前去推门,就被石榴给阻止了。 她慌张道:“皇上,公主……公主她已经睡下了。” 皇帝沉默的看着她许久,她低着头,双眉早已纠结在了一起。 “看来是有事瞒着朕,你不说,那朕就亲自进去看看。”皇帝一把推开石榴冲进屋内,只见床上的薄纱帷幔已经被放下,隐约可以看出紧紧裹着被子的平城公主。 “皇上!……”石榴见他已经进来,也不敢阻止,只好紧张的站在一边不说话。 “涩儿?”皇帝挑着眉询问的语气唤到,但床上的人儿完全没有反应。 “你若再不出声,朕可要来掀你的被子了。”他试探到,却还不见动静,于是悄悄上前去,把帷幔挑开,轻轻把被角掀起,仔细一看,这被中的哪是什么平城公主,分明就是一个绣花枕头。 皇帝一把拉过枕头甩到石榴的面前,石榴吓得脚里一软跪在了地上。 “人呢?”他语气平淡,没有怒意,但石榴听了后身子还是抖了抖,结结巴巴的说,“奴,奴婢真的不知道,公主她没有跟奴婢说过……” 皇帝轻叹一声,没说什么便跨出门槛,沈寒正在外头提着宫灯等他。他从原路返回,沈寒也没问,就安静的跟在他身后。夜色朦胧,树木浓酽,大理石铺就道路散发出一层清冷的光泽,他们再次穿过掖宝阁前的回廊,仍然不见看守的侍卫。 沈寒侧耳,似乎又听见一阵飘渺的哭声,还没等他听得清楚,皇帝就淡淡说道:“明日你去鸾凤楼,把涩儿接回来。” “是。”他答完,想再去听那声音,却发现那声音已经消失了。 入秋,已过五更,天色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一辆马车轻轻在鸾凤楼前停下,从里走出一位女郎,她带着包裹,打发给了那马车夫一锭银子后叩响了鸾凤楼的大门。小厮从梦中被惊醒,不耐烦的披上衣服去开门,这门一开,他就被吓得完全清醒了。 “公,公主!”小厮声音颤抖一下,“我们还没开门呢。” 平城公主绕过他径直走进去,把包裹往桌上一放,优雅的往椅子上一坐,道:“把门关了去叫你们老板下来。” 小厮关上门,踌躇在门口,为难道:“可是老板他,他正睡着呢……” 平城公主杏眼微挑,朝着他小声冷哼一声。小厮背后渗出一层冷汗,连滚带爬的跑上了三楼,等他把解家老板的房门敲开,看到他那双碧玉色凤眼中的寒光,又是一身冷汗,颤抖着把平城公主的事说了,还没等解怜让他走,他就逃命似的奔回了自己屋里头。 解怜披了件单衣准备下楼,就见莫迟行从房里头出来,一脸严肃的表情,明显是被吵醒了。他走到解怜面前,低声问:“公主怎么会在这时候来?” 解家老板摇摇头,只说:“等会去问问她自然就知道了。” 他们下了楼,平城公主坐在椅子上,低头思索着什么,连他们下楼的动静都没有发现。解怜走过去,就发现了被平城公主放在桌子上的包裹。 “公主,此时前来,可有何事?”解怜坐到她对面问到,莫迟行则是站在了解怜身后。 平城公主显然是被突然的话语声给惊到了,她抬头愣了愣,望着解怜好一会,才似乎是下定决心般的咬了咬红唇道:“我是从宫里头偷跑出来的,要在这里躲几天。” 她话一说完,解怜和莫迟行都稍稍惊诧了一下。莫迟行偷偷看了眼他家老板的侧脸,果然显得有些为难的样子。 “我想知道原因。”解家老板不紧不慢的说到。 平城公主把头往旁边一撇,抱怨道:“还不是那个湘国的什么二皇子,居然说要湘国和津国联姻,我才不要嫁给那种只见过一面的人。” “联姻?”解怜原本有点惺忪的睡眼一下子变得清明起来,声音也提高了半分。 “嗯,我原本是想去展夜那儿的,可是要被太傅发现了,定会马上把我送回宫里去,所以解老板你就让我在这里躲一阵子吧。”她眉眼一弯笑道,一副完全不让人拒绝的表情。 解家老板轻叹一声,无奈说:“公主,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更何况被皇上发现了,也会派人来找你回去的,你要是不想嫁,就让皇上婉拒了不就好了。” 她脸色阴沉一下,盯着解怜不说话。 解家老板起身对莫迟行吩咐道:“三楼还有间客房,你带公主上去,叫小星收拾一下。” 莫迟行点头,带着平城公主上了楼。 这时,外头的天已经有些微微发亮了,解家老板推开合上的大门,一股冷风就直面而入,他单薄的身子抖了抖,望着天边一丝光亮,朝着躲在房门后头哆哆嗦嗦张望着的小厮大声喊道:“今个早点开门,会有贵客到访。” 第四章 天色尚早,秦筝懒懒起身,难得早起,他穿戴好刚出房门,就见到一身素衣的平城公主正从楼上下来。他侧着脑袋想了想,该不会是来找绯袖的吧,于是就上前去搭了话。 “公主这来得可真早,阿袖那家伙可还没起床呢。”他眉眼弯弯,微微一笑。 平城公主挑着细眉看他那副若有似无的笑意,就知道他话中藏话,心想着那只狡猾狐狸手底下养的这群小崽子果然没一个好东西,就说:“你放心吧,我只不过在这借住几日,不是来找茬的。” “借住?”秦筝将信将疑的看着她。 这时,展夜正好从绯袖房间里头出来,看到平城公主也是一愣,问道:“涩儿,你怎么在这里?”他问完,见平城公主没有立刻回答,又看看秦筝,把平城公主拉到一边小声问:“听说你要嫁给那个湘国二皇子,真的假的?” 平城公主脸一沉,道:“若是假的,我又何必躲到这里来,都怪你,要是你当初娶了我,怎么会有这种事。” “这……要不我再娶你一次?”展夜原本只是开玩笑,但看到她脸上的狡黠笑意,忽然觉得背后一凉,随后转头一看,绯袖就站在自己身后,怕是刚刚那话都被他给听了去了。 “你滚吧,不要再来找我了!”绯袖小脸涨得通红,说完转身砰的就关上了房门。 平城公主给展夜一个惋惜的表情,他暗暗朝平城公主哼一声,就去哄那个吃醋的家伙去了。 秦筝轻笑两声,下了楼,也不去理会那些个剪不断理还乱的是是非非。大堂内显得有些冷清,只有寥寥几个客人坐着在喝酒,小倌们也都还没起。他四下打量了一下,还有个熟客,是有名的珠宝商人家的少爷,每每来鸾凤楼也都是来找秦筝的。 他嘴角微微一扬,到柜台上拿了壶烫好的酒,坐到那少爷的旁边,轻声道:“何公子这是怎么了?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是谁惹您生气了?” 何公子抬头看是秦筝,不动声色的摸上了他拿着酒壶的手,叹息道:“筝儿,我是想来见你最后一面的。” 秦筝双眸一低,倒了一杯酒递到他面前,问:“何出此言?” “我爹给我提了门亲事,过几日我就要去成亲了,以后就不能来找你了。”他这么说完,拿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喝完他眼光变得有点湿漉漉的,那只摸着秦筝的手加大了力道,把秦筝的手紧紧的握住了,“筝儿,我……” 还没等他的话说出口,秦筝就自斟了一杯酒,饮尽,笑容犹如四月的桃花,道:“秦筝就在此祝福何公子,能够与新娘白头到老,老来能够儿孙满堂。” 何公子捏着他手的那只手抖了抖,嘴唇抿得紧紧的,看着他又倒了一杯酒递到自己面前,那认真得半点不带愁绪的脸让他沉默良久,最终还是没有去接下那杯酒。 “你的心真的是石头做的。”他说完,迅速抽身离去了。 秦筝望着他的背影,嘴角滑过薄薄笑意,自个儿把那杯酒喝了个干净。 掖宝阁,看守的侍卫们立在四周,像是一尊尊时刻雕塑一般,一动不动。 沈寒穿过后花园,经过回廊,走到这边总觉得有股寒意,比起秋风显得更加刻骨,像是从后背渗透进了骨肉一般。他抬起头,望了望院前那几棵那常年绿叶繁茂的冬青,阳光透过树也间的缝隙落到地面上,斑斑驳驳的,心想着,这边受不到日照,果然清冷许多。 他走到大门前,打量了几眼门口的侍卫们,对其中一个说道:“昨夜上哪儿了?” 侍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太明白沈寒的意思,只有一个年纪较小的侍卫,脑子挺灵活,反应过来,答道:“回将军,我们昨夜一直在这里,这今日午时才能换班。” 沈寒冷着脸的沉默片刻,又说:“昨夜,皇上与我经过这里,却发现无人看守。” 侍卫们都小声惊呼起来,那年轻侍卫瞪大了双眼,一脸茫然的看着沈寒,大声道:“这不可能,我们可是一刻都没离开过,也没有见到将军您和皇上走过此处呀。” 他略略看了看这几个侍卫脸上的表情,发现并没有撒谎的痕迹,于是点点头离开了。他到御书房,皇帝正侧卧在玉榻上打盹。 “笃笃。”他轻轻扣了扣门框,皇帝那双刀削般的眉蹙了蹙,睁开惺忪睡眼,向他微微颔首。 沈寒走到皇帝面前,将刚刚掖宝阁侍卫之事向他汇报一遍,皇帝听完,默默想了会,才向他挥挥手,道:“既然他们这么说了,这件事就不必去追究了,想来他们也不会有那么大的胆子被发现了事迹败露还狡辩的。” “是。” 皇帝挑起眼看了看他,笑着说:“你过会就去西市吧,不把涩儿带回来你也就别回来了。” “是……” 西市附生街,此时为辰时,众多纨绔子弟们赶着过去,无非就是上个酒馆喝酒闲谈,或者是去花楼寻欢。这不,鸾凤楼大堂内早就坐满了宾客,吵闹的吵闹,享乐的享乐。沈寒到达鸾凤楼时,秦筝正挤在一堆纨绔子们的中间,被人强推着喝酒,一杯接一杯的,喝得他双颊都泛起了红晕,那面容真就如那四月的桃花般娇艳动人。 秦筝擦了擦嘴角的滴下来的酒,刚要把酒杯放下,却又被人斟满了一杯,他一挑眉,妩媚一笑,仰头又把那杯酒给喝净了,这时,周围人都喝起彩来。 “好酒量!不愧是这鸾凤楼的头牌!” 一阵尖叫掌声,引得其他桌的人都往这边看过来。 沈寒默默走过去,把手中那把七尺长的斩马长刀往桌上一放,震得桌上的酒杯和果盘内的水果滚了一地。 这原本吵闹的大堂一下子安静下来,纨绔子弟们转头见是沈寒,都默默的坐回位子上低头不敢说话,秦筝笑着的脸一下子沉下来,他把酒杯往桌子上一放,双臂插在胸前,冷冷道:“你来干什么?我不是说过不想看见你的吗?” 沈寒抬头,视线落在他脸上,目光深邃,他只是这么看着,一句话也没说。 堂内宾客们都感受到了这异常的尴尬气氛,但又不敢在这么安静的时刻突兀离去,于是个个都如坐针毡。 “哼。”秦筝轻哼一声,转身就往楼上走。 沈寒见他走了,马上就提起刀三步并作两步的跟上了他。看他们上了楼,这堂内的吵闹之声才渐渐又响了起来。 秦筝知道他跟在后头,走到房门前的时候故意停了下,就这么背对着他。 “筝儿……”沈寒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袖,却被他一把甩开了。 “这样缠着我有意思吗?”秦筝深吸一口气,转身抬头看着他那张略带着委屈的脸。 “我这次来是接公主回宫的,顺便来看看你。” 他这么说着,秦筝冷笑一声,两人沉默许久,秦筝忽然间嘴角扬起一抹笑意,熏红的脸上挂着若有似无的妩媚,他向前走了一步,双手攀上了沈寒的脖颈,身子紧紧的贴在他的胸膛之上,似乎连心跳都能感受到。 “顺便来看我,那要不要顺便进我屋里头坐一会,你不就是想让我好好伺候你一下吗?嗯?” 沈寒静静的盯着他那张诱人的脸庞,似乎是想要在他的眼底找寻些什么,良久他叹了气,伸手捉住他的手腕把那对缠人的胳膊从脖子上放到自己胸口,低头蜻蜓点水般的吻了吻秦筝紧紧抿着的薄唇。 “筝儿,你知道的,我想要的并不是这个。”他这么说到,但脸上却一丝波澜都没有。 秦筝眼眸浮现出一层光华,闪烁几下。他轻轻推开沈寒,转身回房,关上了门。他背靠着门板,房内很安静,能听到外头沈寒的轻声叹息,过了很久,才响起了脚步声。 听到沈寒离去的声音,秦筝才松了一口气,他心里知道沈寒想要的是什么,但他却给不了,在三年前那天,他就已经决定好了,这辈子都不会再爱上任何人。 第五章 莫迟行的房内,一团白色的小东西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一脸满足的在床上睡着午觉,正做梦梦到红艳艳的糖葫芦,刚要伸手去拿,外头一声巨响就把他给吵醒了。青芜举起雪白的爪子舔了两下,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伸了个懒腰,很不满意的从床上跳下来,嘭得一声化成了少年模样。 他小心翼翼的推开门,张头探了探,就见到沈寒拿着长刀跪在平城公主的房门前。 “公主若是不回宫,那属下就长跪不起。” “哐当——”房内传来一阵东西碎裂的声音。 “哑巴哥哥,你怎么跪到这边来了,秦筝的房间在楼下噢。”小东西闪着那双灿金眼眸缓缓的靠到沈寒的身边。 沈寒只是抬头看了看他,没有说话。小东西嘴巴一翘,起身就往解怜的书房跑过去,推门进去,解怜端坐在书案前,安静的读着手中的一本古籍,那案上的三足香炉正飘着袅袅青烟。 他跑过去,抓着解家老板的衣袖一个劲的问到:“阿行怎么还不回来?他到底去哪里了?我要阿行,把阿行还给我……” 解怜放下古籍,低头看了看他,那双小眉头蹙得紧紧的,一脸委屈,便问:“怎么了?谁惹你了?” 小东西直接往地上一坐,抱着膝盖小声说:“哑巴哥哥他讨厌我,都不跟我讲话。” “你都叫他哑巴哥哥了,他怎么说得了话?”解怜忍不住轻笑一声,刚想伸手把他拉到怀里,又想起上次楚子胤把他抱到怀里的时候莫迟行眼中的那寒光,终于还是把手缩了回去。 “可是……”小东西没话反驳,心里又不甘心,于是抿紧了嘴不说话了。 解怜摸摸他的脑袋,劝慰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原本就不爱讲话,能少说一句就是一句,并不是针对你一个人。” “好吧……”小东西想了想,老板说的还是很有道理的,接着一转头兴致又来了,问:“那哑巴哥哥怎么跪错房门了?” “他没跪错,他是来接公主回宫的,要是公主不回去,估计他就要在这里长住了……”一想到这里,解怜忍不住叹息一声,这怎么什么麻烦事都赶集似的往他这里来,“你就别管他们了,乖乖的别添乱,我就让迟行给你买糖吃。” 青芜听到买糖,眼睛都放光了,他笑着露出两颗小虎牙,“老板你放心,我可乖可听话了……话说,楚公子最近怎么都没来,你想他了吗?” 解怜一把拳头捏的紧紧的,目露凶光,小东西一看情势不对,立马捂着笑意逃出了书房。 “这小东西……”解家老板又是一声幽幽叹息。 傍晚,解怜便吩咐了小星让他把饭菜给公主端上去,在小星开门的那一瞬间,平城公主偷偷往门口瞥了眼,沈寒仍跪着,头微微低着,脸上始终挂着那副如寒冰一样不化的表情。 她用完晚饭,梳洗完就上床躺着了,只觉得特别困倦,刚一沾到枕头就入眠了。梦里全是些零星碎片,尽是一些儿时的片段。 此时,皇帝还是十五岁的稚嫩模样,他牵着她的手,站在刻着盘龙纹的大理石栏杆后面。平城公主侧头望着皇帝如雕像般静默的侧脸,只觉得风吹在脸上有些许疼痛。忽然间,皇帝低头看了看她,漆黑的眸子如看不见底的深潭,他伸手指着前方,说:“是命的话就逃不过……” 平城公主顺着他所指方向看去,只见刽子手举着明晃晃的大刀,手起刀落,一阵血腥四溅,一颗人头便咚咚滚落在了地上…… “啊……”平城公主被梦惊醒,她小声喘息,背后惊出了一层冷汗。 房内昏暗,只有几缕月光从窗户的缝隙透射进来,待眼睛适应了黑暗,心里头渐渐平静之后,她起了身,小步走到房门口。外头走廊里还亮着烛火,透过烛火的光,沈寒的影子映到了门上,大概是风的关系,影子摇曳几下,就像是一团鬼魅。 是命的话就逃不过。 她默默念起了皇帝对她说的那句话,然后轻叹一声,上前推开了门。沈寒见门开了,马上抬起了头,眼中带着几许疑问。 平城公主静静看了他几眼,忽而笑了笑,那笑容与平时一样,带着傲慢又让人捉摸不透。 “要我跟你回宫也可以,不过我有条件。” 沈寒眉头微微蹙了一下,没有说话。 过了几秒,平城公主确定他已经明白自己的意思之后,才说:“你要是能把秦筝追到手的话,我就跟你回去。” “公主,请不要为难属下。”沈寒的脸又沉了些许。 “呵,你知道的,我向来是说得出做得到,要么你就答应我的条件,要么你就带着我的尸体回宫吧。”她说完,笑着关上了门。 沈寒仍旧跪在门口,听屋内没了动静,正思考着平城公主刚刚的那番话语,楼下就传来了一阵轻柔的脚步声。来人把步子踏得小心翼翼,生怕发出什么响动惊扰了梦中人。 脚步声越来越近,那人到达三楼,烛火在他脸上晃动几下,月白丝袍,腰间缀着一把玉骨折扇。沈寒抬起眼看他,目光中流露出几分惊讶与不解,很显然,他没有料到他会在这时来这里。 楚子胤见沈寒望着自己,点头微微一笑,伸起食指放在唇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后,轻手轻脚的进了解家老板的房间。 不消片刻,房中传来几声响动,沈寒无奈站起身来下了楼,每抬一步都能感觉到膝间酸胀发麻,他长长的吐出一口气,走到秦筝的门口,伸手想要去叩响那扇门,但手就是停在了半空中,最终还是没能敲下去。 他闭上眼,轻轻的靠在了门上,屏息听着里头的响动,他知道,秦筝还未入睡,他能听见那幽幽的叹息和在床上翻来覆去被褥摩擦的声音,在这么安静的夜里,他只会听见他一个人的声音。 “筝儿……”他唤着,声音很轻,但里头的人似乎是听见了,响动声停止了。 差不多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里头哐当一声,大概是桌椅碰撞的声音,接着门便开了。沈寒头靠着门没反应过来,一下载到了秦筝的怀里头。 “大半夜的不去公主房门前跪着,怎么就跑我这来占我便宜吗?”秦筝伸手将他身体推开,抬着眉眼望他。 沈寒只是低头看他,沉默不语,深不见底的眼中藏着几分失落与无奈。两个人对视着站了一会,最后还是秦筝妥协了,他把沈寒拉进屋内,抱了床被子给他,轻声道:“秋天夜凉,你盖好了去榻上睡吧。” 沈寒点点头,抱着被子躺到红木榻上。秦筝见他睡下了,也躺回了床上,闭上眼正要入睡,却又听见沈寒的声音。 “筝儿……” 他在唤他,欲言又止,秦筝翻了个身没有去理会,闭上眼,耳朵里面尽是沈寒富有规律的呼吸声。 话说这解家老板睡得正熟,忽然间就感觉到房中窸窣响动,他刚抬眼转了个身子,就看见那张在月光中显得有些模糊的熟悉的笑脸。 “怎么?被我吵醒了?”楚子胤坐到床沿上低头看他,脸上挂着惯常的笑。 解怜本想坐起身来,动了动身子又作罢了,他揉揉睡眼,抱怨起来:“除了你,还会有谁敢吵醒我?大半夜的这是干什么?” 浪荡子轻笑一声,躺到解怜的身边,解怜很不情愿的让出了一半的床铺,他抓着解家老板的手把玩起来,仰面躺着,说:“这么久没见你,一想起你就睡不着了,就想来看看你。” 解怜闭上眼枕在他的肩旁没有说话。 他继续道:“我听到公主跟沈大将军的对话,公主说,若是他能把秦筝追到手,她就随他回宫。” 两人沉默片刻,解怜倏地叹息道:“公主可真能折腾人,沈寒是绝不会把秦筝追到手的……” “你怎么就这么肯定?”楚子胤来了兴致,侧了个身把脸朝向解怜,漆黑的双眸中闪烁着几点亮光。 解怜睁眼,瞧见他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自知刚才失了言,就不该给这浪荡子钻了空子,他抿了抿嘴,问:“你可知秦筝当初是怎么来的我这楼?” 楚子胤笑着摇摇头,听他缓缓道:“他是被自己的妻子和青梅竹马卖入鸾凤楼的。” 第六章 翌日清早,秦筝醒来,往卧榻上一瞧,沈寒已经不见踪影了,那床锦被叠的整整齐齐的端正的放在卧榻上。他下了床,梳洗一番,随意换了件素色衣袍便下了楼。 “小东西!你别跑!”刚到楼下,就听到绯袖夹带着怒意的喊叫声,他还没看的清眼前的情形,那小东西嗖的一声就窜到了他身后,手里还拿着样什么东西。 “筝儿快救我。”青芜躲在秦筝身后急切道。 秦筝一抬眼,就见绯袖涨红着脸气势汹汹的往自己面前来。 “怎么了这是?”秦筝稍稍拦了一下绯袖问到。 别扭家伙把双手往胸前一插,直瞪着秦筝身后的小东西道:“你问他!那明明是阿夜送给我的,却被他抢了去,你说我该不该生气?” “小气鬼,我就拿来看一下,有什么稀奇的!”小东西朝绯袖吐了吐舌头,伸手就把手中的东西塞到了秦筝怀里,一溜烟似的楼上跑去,边跑还边说:“有什么了不得的,不就是串红珠子嘛……” 秦筝无奈一笑,把怀里的东西拿出一看,嘴角的笑意就这么突然之间僵住了。那是一串红豆链子,上面那一颗颗红豆如血滴般艳丽,虽没什么特别之处,却足以让他看到失了神。 绯袖见他脸上表情不对劲,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到。 “好看吗?好看让你家将军也送你一串,反正值不了多少钱……过几天阿夜要带我去游玩一阵,我得好好戴着……”他说完,笑着从他手中拿走了那串链子,径自去寻他的展夜了。 “不去做生意,愣在这里干什么?”解怜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站在他身后,忽的出声下了他一跳。 秦筝回了神,转身一看,楚子胤也跟在解怜身后,那副令人生羡的好皮相上挂着隐隐笑意。 “我听公主说,她和沈将军打赌,要是你能从了沈将军,她就立马收拾包裹回宫。”浪荡子仔细看着他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暗暗思索。 秦筝先是一愣,接着很快笑道:“楚公子说的这事,我可不知道,不过,这沈将军若是想我从他,那不是很容易的事,公主怎么拿这事来打赌。” 楚子胤若有深意的一笑,下了两步楼梯走到他身前,用自己手中的折扇轻轻的点了点秦筝的心口,道:“你其实明白,他要的是这个……” 他说完,又在解怜耳边说了句什么,便扬长而去。 “那浪荡子说的你不必放在心上,公主说是打赌,只是一时气愤罢了,无论你答不答应沈将军,她迟早还是要回宫去的。”解怜安慰到,伸手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去接待宾客。 他默默点头,转身挂上妩媚笑容往那几个常客桌前走去,边走还边向四周张望几眼,没有看到沈寒的身影。 这两日,宫中也是不大太平。也不知道是从哪个爱嚼舌根的小宫女或者是小太监的口中传出,掖宝阁闹鬼的事。 掖宝阁虽是坐北朝南,但其庭间种植的多是常年葱绿的树木,终日树荫郁郁,便显得有些冷清,带着种阴森之感。这看守掖宝阁的侍卫们,长久以来习惯了,倒也是觉得自然,不过最近他们总能听到,半夜里有女子悄声说话之声,声音忽近忽远,飘渺似不可闻,但却又能真真切切的感受到。 可能是侍卫们小声讨论这事的时候,被谁听了去,于是便传开了,还越说越神叨,传到皇帝的耳朵里时,已经是变成了一个完完整整的悲惨故事。 说是,先皇在位时,临幸过一位宫女,他曾答应那宫女要给她个名分,宫女天天等夜夜想,但那册封的诏书却迟迟不来,正当她绝望之际,她发现她有了身孕,那宫女就给太监总管塞了些银子托他带封信给先皇,谁知那太监拿了钱却把信给了当时得势的妃子,于是宫女被灌了堕胎药后,吊死在了掖宝阁前的树上。 “这流言蜚语真的是能把黑的说成白的……”皇帝轻轻挪步到一棵枝叶繁茂的树木前,伸手抚摸着上面粗糙不平的树皮,仰头,午后的阳光显得慵懒惬意,透过树叶缝隙落下来,他微微眯起眼,说:“是哪个不要命的,敢把这事说到父皇的头上?” “还未查明。”沈寒在他身后回答到。 那几个侍卫已退到院外,院中就只剩下皇帝和沈寒两人。沈寒安静的望着皇帝的背影,忽然就想起了公主对他说的那番话。 若是他能够做到的话,那秦筝的心早就是他的了。 嘘。 恍惚间,一声轻响出现在他耳边。沈寒疑惑转头,后面除了紧闭的门扉、冰冷的大理石台阶和如同雕塑般的侍卫之外什么都没有。他下意识的摸了摸耳垂,似乎还带有轻柔吐气的触感,如此真实却又虚幻。 “怎么了?”皇帝察觉到他有些不对劲,开口问到。 沈寒沉默片刻,确定耳边没有任何声音后,回答:“没事。” “知道涩儿出走这件事的,除了朕,你和石榴那小丫头外就没别人了……不过这事瞒不了多久,你要尽快把她给带回来。” 沈寒长久没有回答,那张毫无波澜的脸上,隐隐透出一种不知所措。皇帝那双墨玉的眸子将那种细微表情尽收眼底,他上前几步,伸手拍了拍沈寒的肩膀,道:“她知道你能做到,所以才会提出这种要求的。” “……是。”他稍微停顿了一下,始终想不明白平城公主是出于何种目的,而皇帝的这番话又有何根据。 皇帝轻笑一声,从他身侧走了过去,身影渐渐消失在那迂回的回廊里面。 沈寒站立在原地,四周只剩下风吹动树叶的声音,那几个守卫掖宝阁的侍卫见他的表情比平常来的更加冰冷,个个都站得笔直,不敢有一丝懈怠。 树影摇曳,投射在青石板上,斑驳成片。在这清冷之地,任何细小的声音都变得有些诡异。沈寒提步欲走,刚刚那飘渺之声,又在他耳畔响起,像是在对他说些什么,他屏息凝神,侧耳细细一听,竟被他听到了。 过来这边…… 有人在他的耳边一直重复着这句话,忽近忽远,像是引诱,又像是哀求。沈寒这回听得真真切切,他略带诧异的回头,那些侍卫的表情都没变。 难道又是听错了?他心里暗想着,又记起近来的宫中传闻,于是走到掖宝阁的门前,迟疑半晌,还是让侍卫把门打开了。 屋内十分昏暗,只有少数几缕阳光从雕花的窗格透了进来,因为长期无人打扫,空气中弥漫着细细的粉尘,在一道道光线照射下,闪闪发亮起来。沈寒进入屋内,挥了挥手,将粉尘驱赶开来。 里面空间很大,有两层,底楼放的全是图书古籍以及字画书帖,一排排雕刻着繁复花纹的黄花梨书架安静的伫立着,散发出一种淡淡清香。沈寒越过那些书架,径自走向二楼,踏上那略显陈旧的木质楼梯,吱呀作响。二楼所藏的是珠宝古物,架子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木盒子,有他国进贡的,也有历代皇帝收藏的。 沈寒的眼睛已经适应了屋内的黑暗,他环顾四周,并没有什么异常,那人声也早就消失了。他在楼上又走了一圈,确定没情况后打算离开,正当他走到楼梯口时,静谧的房间里传来咔哒一声……他停下了脚步,回身,像是受人指引一般,走到了一个一尺见方的乌木雕花盒子前。 盒子开启了一道细小缝隙,从缝隙之中,透出微微的白光。沈寒盯着那盒子,心中也不知想的是什么,伸手就把那盒子给打开了。这盒子一开,白光越发强烈,屋内一下子犹如白昼一般,沈寒被这光刺的有些睁不开眼,但很快,光线柔和了下来,他定睛一看,是那颗湘国二皇子所带来的夜明珠。 他将眉头微微一蹙,耳边又传来了声音,是个女子的声音,夹杂着些许哀怨,又带着一点喜悦,她在说:你终于来了…… 沈寒将所有视线都集中在那颗静静躺着的珠子上,此刻,它所散发出的冷冽白光流动了起来,而它本身就像是个漩涡的中心,他能感受到自己的身体渐渐麻木,脑袋里也开始空白一片,没有办法思考,很快他的身心都将被这白色的漩涡给席卷进去…… 或许,这样也能轻松一些。沈寒这么想着,放弃了思考,他慢慢闭上眼,等待着这漩涡将他拉入一个未知领域,而就在这时,他的眼前却出现了秦筝的面容。 秦筝低着头,满眼盛着晶莹泪水,却还是死死咬着嘴唇,忍住哭泣的模样。 沈寒一下清醒过来,立刻伸手把盒子盖上,屋内瞬间又恢复了灰暗。他喘着气,迅速的离开了这屋子,果然,传闻并不是空穴来风。 第七章 青玉案上散乱着一本本奏折,那顶端站立着瑞兽的金鼎香炉正散发出袅袅青烟。皇帝一手撑着下巴,一只手则用手指扣着青玉案,笃笃笃,声音在安静的书房内显得格外响亮。他低着的头微微抬起,看向半跪着的沈寒,开口道:“想不到,沈将军也会相信这鬼神之说。” 沈寒沉默半响,把脑子里的画面重新过了一遍,才回禀:“皇上,传闻不可信,但那诡异之事却是末将亲身经历。” 皇帝扯了扯嘴角,淡淡一笑,停止了手指在案上扣动的动作,一副明了于心的表情说:“朕知道了,你先下去吧,现在最要紧的是把涩儿带回来。” “是。” 沈寒走出皇帝书房,松了一口气,吩咐了手底下的侍卫几句,便准备出皇城了。 刚出皇城,就在城门口碰到了那个不知检点的王爷。他穿了一身宝蓝锦袍,上面绣着暗纹,显得纷繁华丽。 “这不是沈将军嘛,这是要去哪里?”南珉爽朗的笑着走过来,顺势拍了拍沈寒的肩膀。 沈寒看着他带笑的双眼,犹豫了一下,才说是要去鸾凤楼的。不出他所料,南珉脸上的笑意更加深了,他边拍着沈寒的后背,边推着他往前走,说:“顺道顺道,我们一起走。” 沈寒点头,与他一同往鸾凤楼的方向去。其实他不擅长应对这个天生风流的王爷,但也不好拒绝,也就只能顺着他的意思了。两人走在东西两市交界的那条大道上,一路上都没说话。 此时已是黑夜,这条道上安静极了,偶尔有几个晚归的人匆匆走过。从这边能望见西市然然的火光,隐约能听见花楼里的歌舞声以及晚间集市上小贩的叫卖声。南珉听着那乐声,笑着晃了晃脑袋,拉着沈寒抄了条近道,很快便到了那西市最热闹的附生街。 “看,走这条道就近了。”南珉得意的说着,又神情怪异的看了沈寒一眼,“沈大将军,不跟着我去遗红楼逛一逛?” 沈寒摇摇头,道:“不了。” 说完正要走,又被那风流王爷拉住了,他那双刀削的眉蹙了起来,意味深长的在沈寒的耳边轻声说:“我倒是不懂了,这男人真的比那花楼里的姑娘要好?不论是你还是展夜,都天天往那鸾凤楼跑。” “……这和是不是男人没有关系。”沈寒沉思片刻说到,又等了一会,见南珉没有要继续说话的意思,于是点头告别,径自走向了那附生街的深处。 风流王爷看着他消失在人群中的背影,摸了摸下巴,嘴角滑过一抹笑意,小声道:“这倒是有趣了。” 刚走到鸾凤楼门口,就见一小厮正在关门。沈寒上前一步,伸手把门框扳住,问到:“这么早?” 小厮吓了一跳,还以为是有人找茬来的,抬头一看是沈寒,暗暗松了口气,道:“今个公主请老板去玉楼春喝酒了,其他人都闹着一起去了。” 沈寒沉默着点头,抬脚欲进门,准备在里头坐着等一会,没想到却被那小厮栏了下来,小厮面露难色的说:“老板说了,正门不让进,要是沈将军想进里头等人,请从后门走,那边门没关。” 他说完,麻利地关上了门。 沈寒对着紧闭的大门直直的站了会,不解疑惑,于是迈开步子向后门走去。鸾凤楼的后门也是附生街的最深处,是一个封闭的巷子,没有出口,所以除了鸾凤楼里的人之外,几乎没有人会走进这里。 这时夜色深沉,深秋的寒风从巷外穿梭进来,发出一种近似女人低泣的悲吟,显得尤其诡异。后门口点了两盏小灯,灯光摇曳,投影在墙上的影子也跟着摇曳起来,犹如鬼影。 沈寒往深处走去,忽然就听到了人声,他放轻脚步站在暗处一看,竟然是秦筝。他正和一女子交谈着,女子背对着沈寒,令他看不清楚究竟是谁,但从她的穿着来看,粗布麻衣,并不是大户人家的姑娘,也不可能是周边花楼里的女郎。 “阿笙,我是真的没办法了,求求你,再帮我们这一次吧,我发誓这是最后一次了……”女子开口道,声音颤抖着,有丝哽咽。 她的头始终低着,从没抬起过。 沈寒偷偷望了眼秦筝在摇曳灯火中的脸庞,沉默安静,嘴唇紧紧地抿着,似乎只要一开口,就会失去所有力气。他大概猜到了,和秦筝站在一起的女子是谁了。 “阿笙……”见秦筝没有回应,女子颤抖着又开了口,并且提起粗布裙往他跟前就是一跪,“我给你跪下了,你就帮我们这最后一次吧……求求你……就看在你和他青梅竹马的情谊上……你……” 女子还未说完,一个锦布钱袋就掉到了她的眼前。明明是满满一袋银子,但在这清冷的黑夜中却像是毫无声息的掉了下去。 “走吧,别再来找我了。”秦筝在这时终于开了口,声音竟比那秋夜寒风还要寒冷。 女子慌忙抓起地上的钱袋,抱在怀中,狼皇而去,像是逃命一般离开了这漆黑的巷子,消失在夜色中。她甚至都没发现与自己擦肩而过的沈寒。 沈寒见那女子走远了,回头看秦筝,他果然哭了,没有一丝表情的脸上,正默默的淌着晶莹的眼泪,一如他第一次遇见秦筝的时候,那时的他也是这么沉默的哭泣着。 “又哭了。”沈寒走出来,站到秦筝的面前这么说到。 秦筝抬眼看了看他,并没有去掩饰自己的眼泪,只是直直的望着他的眼,说:“我累了,你抱我进去吧。” 沈寒凝视着他那苍白毫无血色的脸,此刻,他终于知道了解怜让他走后门的原因了。他暗暗叹息,上前一步,强而有力的手臂托起秦筝的膝弯,轻而易举的就把他抱在了怀中。 秦筝把头往沈寒的胸膛靠了靠,安静的闭上了双眼。 他没有说话,只觉得,在自己怀中的他轻得可怕,就像是纸片做的一样,只要风轻轻一吹,就能吹走。想到这,沈寒又把他抱紧了些。 只是从楼下走到楼上房间这一会的时间,秦筝就在他怀里头睡着了。沈寒把秦筝安顿好,给他掖好被子,坐在床沿上默默看他。他没有点灯,外头的月光足够明亮,透过窗格照进来,恰巧落在了秦筝熟睡的脸上,照亮了他满脸的泪痕。 沈寒喉结动了动,如鲠在喉的感觉。他悄悄去楼下打了热水,端上来,小心翼翼的给他擦了擦脸。他生怕弄醒了他,所以动作都特别轻和慢。 擦完脸,他顺着床沿坐下,轻轻的把秦筝冰凉的手捏在手心里,紧紧的。 “筝儿……” 第八章 三年前,一对年轻夫妻拉着马车在繁华的附生街上缓慢行走。两个人显得憔悴不安,像是刚刚经历完一场劫难。他们低着头又忍不住四处张望,神色慌张,匆匆的穿过人群,到达了附生街深处的鸾凤楼。 这年轻夫君名叫江子成,浓眉大眼,算得上俊朗,而在他身边的妻子,也是个大家闺秀的模样。两人身着锦衣华服,不知道的人只当他们是来这街上玩乐的。 两人在鸾凤楼前停了下来,江子成对着妻子耳语几句,神情严肃的走进了鸾凤楼。妻子在外头守着马车,焦急等待。大约过了两盏茶的时间,江子成出来了,在他后头紧接着出来的,是莫迟行。 江子成领着莫迟行朝马车后头走去,他叹息一声,浓墨般的眉都皱到了一起,他抬起的手臂都有点微微发抖了,那马车门帘像是有着千斤重,他花尽了所有的力气去掀开它。 “就在这里。”他伸出一只颤抖的手指着车厢内。 莫迟行朝里头一探,只有一个被系紧的麻袋。他跳到车内,抬脚踢了踢那麻袋,里头的东西没有任何反应。他挑了挑眉毛略显怀疑的问江子成:“你确定是活的?” 江子成咬了咬牙,重重的点头。 见他点了头,莫迟行才一把提起那麻袋,扛到自己肩上跳下了马车,他让江子成跟着自己进了鸾凤楼,那妻子则依旧站在外面等候。 此时,解家老板在书房内品着小星刚沏好的一壶茶。他小心的吹了吹杯中的浮叶,抿一口,唇齿之间尽是茶叶的馨香气息,正在他微微一笑的时候,书房的门被推开了,莫迟行扛着麻袋进来,他轻轻的把麻袋往地上一放,吩咐了江子成把门给关上。 “货你验了没?”解家老板面露笑意的问到莫迟行。 “还没,也没动静,轻的跟纸一样,我怕不是好货色。”莫迟行回到。 解家老板听了这话,轻笑一声,说:“既然你觉得不是好货,何必还带上来?这不是白费力气?” “秦家独子,难道老板就不想看看?” 解家老板低头一笑,把手中的茶杯放下,起身走到麻袋前,眼角瞥了一眼在旁沉默不语的江子成对莫迟行道:“打开我看看。” “是,老板。” 莫迟行领命,俯身拿出腰间的弯刀迅速的把扣死的绳子割断,一段长发便从麻袋口落了出来,附着着凝结的血迹和土壤,显得凌乱不堪。他把麻袋中的人从地上扶起来,一股令人掩鼻的怪味渐渐散发出来,而眼前这个坐于麻袋中的少年,披头散发,浑身血污,脸上也有被抽打的痕迹,那双眼睛毫无生气,就像是死去了一般。 解家老板冷笑着挑眉看江子成,道:“好歹秦家也算得上是大富之家,而你就是这么对待秦家独子的?” 江子成没有直视解家老板的眼神,只是冷冷的看着坐于地上的肮脏少年,说:“秦家已经姓江了,以后再不会有秦家。” 秦笙听到这里,黯淡的眼珠转了转,看向江子成,眼神中不似恨,却是幽怨至极。他渐渐开启干裂的嘴唇,声音干哑:“我一直觉得,我与你青梅竹马的情分,就算你抢夺秦家基业,你也不会害我太深,到了今天我才看清你……” “阿笙,别怪我,要怪就怪你不该夺人所爱,若不是你强娶了安雅,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下场。”江子成头一撇,再不去看他。 解家老板是看了一场好戏,他心满意足的俯身,一手捏在秦笙的下巴上,左右看了两眼,转身问江子成:“价钱多少?” “三百两银子。” 这时,解家老板坐回桌案前,端起那杯已经微凉的茶不急不缓的品了一口,含笑道:“美人确是美人,但这脸伤了,不能马上接客,我得倒贴药费,还要请人照料,这么一来一去的,顶多也就值个五十两,看你这么急于出手,我就在加你十两,六十两如何?” “你……”江子成一听原来的三百两变成六十两,冷哼一声,道:“秦家大少爷就值六十两?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你要不买,我另找下家。”他说完气急败坏拽起地上的秦笙就往外拖。 解家老板也不急,对着莫迟行缓缓道:“你放话出去,就说这人是鸾凤楼解怜要定了的,我倒是要看看还有谁敢要。” “是,老板。” “你!你不要欺人太甚!”江子成愣在门口,刚要跨出去的脚就这么收了回来,他看着解家老板似笑非笑的脸,心知这桩买卖,是不卖也得卖了。 “怎么?江少爷回心转意了?”解家老板揶揄到,见江子成僵硬着脸不说话,于是朝莫迟行挥挥手,吩咐说:“你带江少爷去下头领钱,顺便把小星叫过来。” “是。”莫迟行一把拉过江子成,硬扯着他下了楼。 书房只剩下解家老板和那少年,少年站在门口,一动不动,房内一时之间安静极了。片刻之后,解怜才开口问道:“不知秦家少爷是什么名?” “笙,笙磬之笙。” 解家老板思踌了一会,撩起衣袖提笔在纸上挥动几下,边说:“笙字虽有气势但柔美不足,你既然进了我的楼,就不能再用原名,以后就叫做筝吧。” 他写完,将那张写着筝字的纸放到秦笙的手中,又在他耳边小声说:“过往如烟云,散了就散了,不须挂心重头来过吧。” 秦笙惊诧之际,抬头看他,他却只是笑了笑。 “老板,我进来了。”刚巧这时房门被敲响了,小星说着便进了房。 “你带他下去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再上点药。” “是。” 小星领着秦笙下去,给他洗澡脱衣服的时候,他身上到处都是伤痕,新伤旧患,深深浅浅,把小星吓了一跳。小星劝他先用锦帕浸了热水绞干了擦擦,等伤好了再洗,但他摇摇头,一下跨进满是热水的浴桶里面。大概是很疼的,他眉头紧紧地蹙到了一起,却始终没有哼出一声,在那雾气蒸腾的房内,他的耳边一直重复着解怜的那句话。 重头来过。 如果真的能重头来过,那些往事能散吗? 刚过寅时,日出未到,月光已无。房内一片漆黑。 沈寒躺在秦筝的身侧,不知在何时睡着了。他在黑暗中听见窸窣响动,立刻清醒过来,再一听,是秦筝幽幽的叹息。 “怎么了?”他开口问到,在安静的房内显得极为响亮。 秦筝大概是没想到他醒了,过了一会才回到:“没什么,梦见了以前的事。” 沈寒没追问究竟是什么梦境,他抬起手,准确的摸了摸秦筝的侧脸,是湿的。果然,他又哭了,他这么想着,心中酸楚。 “你不要哭好不好?你不要再为了那些背叛你的人哭了好不好?我见不得你哭,从一开始便这样,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你知道,我对你是真心的?如果你爱我,我便不会让你再哭泣。”他似乎是说了这辈子最长的一段话,所以刚一说完,便发出了一阵长长的呼吸声。 他没有回答,寂静了很久,久到沈寒以为他已经再次入睡了,而就在此刻,秦筝往他胸口靠了靠,很小声的说。 “你若是能把月亮摘给我,我就信你。” 第九章 “他说要月亮?”平城公主躺在解家老板书房的那张弥勒榻上懒懒的捻起瓷罐中的糖渍青梅往嘴里一送,品尝了几口笑道:“他倒是还算替你着想的,没跟你要那月宫中的嫦娥。” 沈寒坐在椅上,知道她言外之意,却也没办法反驳。 那浪荡子今日倒是来了,只是不知是在何时来的,当小星端热水上来给解家老板梳洗时他就已经在了,睡在解怜的身侧,朝着小星竖起食指叫他不要来打扰。 而现在他正手执着白子与解家老板对弈,俊眉蹙得紧紧的生怕走错了一步。谁知解家老板眉梢一挑,手中的黑子一落,得意道:“你又输了。”接着便是浪荡子的连连哀叹之声。 “筝儿这么说,怕是要叫你死心的,依我看公主还是早日回宫去,免得生出些事端来。”解怜边与楚子胤下棋边听沈寒说起秦筝的事,于是端起茶杯细细品了一口后说到。 平城公主见他下了逐客令,脸色沉了几分,“生出些事端来倒好,反正凭津国的实力,区区一个小小湘国算得了什么。” “公主这话说的可不对。”楚子胤按住了刚要说话的解怜的手,朝他微微摇了摇头,继续道:“当年津国与湘国那场苦战,若是没有贺兰将军输的就是津国了,这么多年过去,恐怕他们的实力也见长了,要不也不会来闹这么一出,这国与国之间,还是能相安无事的好。” 平城公主侧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他低声咳嗽一下,道:“当然,朝廷上的事我也不能多说,不过这月亮的话倒是有法子。” 楚子胤说这话,沈寒的眼眸一亮,抬头带着急切之色望着他问:“什么法子?” 他薄薄一笑,折扇一启,悠悠的晃在胸前开始卖起关子,“你真想知道?” 沈寒郑重点头,平城公主和解怜也都来了兴致,倒是要看看他究竟有个什么法子能把这月亮摘下来。 “最近我夜观星象……” 刚说到这,平城公主忍不住把刚入口的一颗青梅给喷了出来,不偏不倚的滚落到楚子胤的脚边,她一脸好笑的问他,“你还会夜观星象?何时学的?” 浪荡子眼角一瞟没理会她,就见解家老板在一旁端着茶杯偷笑,他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继续刚才的话道:“三日之后的子时,会出现天狗食月之象,倒是你就带着秦筝去赏月,就说你把这月亮给摘了下来。” “那摘下的月亮在哪儿?”解怜缓缓问到,心想,这浪荡子尽出些没谱的馊主意。 楚子胤笑得胸有成竹,就说:“这湘国皇子不是送了颗夜明珠吗?这浑圆的夜明珠能在黑夜中发出光芒,犹如白昼,你说它像什么?” 平城公主与解怜都恍然大悟的点点头,而在这时,沈寒重重拍了下椅子扶手站了起来,神情严肃。 “不行。”他说完,又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不行!” 解怜见他这么毅然的拒绝,疑惑的看向他,平城公主更是被他吓了一跳,问到:“怎么不行?” 沈寒停顿半晌,才说:“那东西是妖物。” “何以见得?”解家老板问其原由,蹙眉瞥了一眼旁边悠闲摇着折扇的楚子胤,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沈寒把在掖宝阁经历的诡异事件叙述了一遍,大家都不可置信的看着他,思考着这件事的可能性,只有那浪荡子在这时突然轻声笑了起来。 “说这夜明珠是妖物,我看不见得。除了宫中传闻,也没有发生过人命之事,再说,这天天看守掖宝阁的侍卫们怎么就没遇到这事呢?要我说的话,只是你与这夜明珠有缘罢了。” 沈寒又沉默起来,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略显慌张,眉心紧蹙,他不知道究竟该不该信楚子胤的话。 他这一沉默,其他三人也都闭口不语,静静等待着他再次开口,谁知沈寒一转身就往门外走去。浪荡子见他要走,便在他身后喊到:“将军记着,三日后,子时。” 他在门口愣了一下,紧接着推门而出,连门都未关上就消失在了走廊尽头。 平城公主看房中只剩他们三人,就从弥勒榻上下来,小心翼翼的抚平了被弄皱的衣裙,道:“我看我还是不打搅你们,省的有人说我不识趣。”她说完,走出了书房,并带上了门。 解家老板看到浪荡子在扇后暗自偷笑的模样,恼怒起来:“若是开心便正大光明的笑出来,别总像偷来的一样,好像占到了什么便宜似的。” “你说话怎么总要带根刺呢?”楚子胤把折扇一收,挂回腰间,笑着看他那张略带怒意的侧脸,声音轻柔道:“这么些日子没见,想我没?” “呵,又不是没见过,有何可想的?”解怜冷冷一笑,伸手去拿面前的茶杯,却被楚子胤捉住了手腕。 他抬头看他,此刻的楚子胤,脸上没有半点笑意,表情认真略显落寞,眼中尽是细碎光泽,他就这么不说话,只是安静凝视。解怜见他这样,卸下了冷冷笑意,眉眼一低,细声道:“你舍得晾我这么些日子,我又何必想你。” 他刚感觉到手腕上的力道加重了一些,下一刻就被楚子胤拽进了怀里,解家老板挣扎几下没用,也就随他去了,干脆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进他怀里。 “怜儿,我就知道你还是会想我的,这些天不见你,晚上就开始做噩梦。”楚子胤边说着,边把解怜抱紧了些,“我怕哪天一睁眼就找不见你了。” “瞎想什么呢,脑子里尽是些无聊玩意。”解怜头一撇,耳根子红了,他急忙把话题一转,问:“你跟沈寒说的那事,可行吗?” 楚子胤看他微红的耳根,暗笑,得意道:“当然可行,除非秦筝食言。” “现在就看沈将军会不会按你说的做了。”解怜点点头,轻叹一声,“也怪了,这什么事都往我这鸾凤楼上摊,近来可真是不太平。” “你想要太平盛世?”楚子胤侧头问到。 解怜转头看他,忍不住一笑,反问:“现在不就是太平盛世?” 楚子胤装模作样若有所思了半天,朝他摇摇头,说:“不算,现在还不是,你知道的,在这盛世之下的暗潮汹涌。” 解家老板褪去笑容,脸上的表情冰冷而严肃,他抿着嘴,直直的看向浪荡子的眼底深处。 “很快,暗潮将会变成巨浪。”他这么说到,“但你放心,我会保护你到一切都结束的时候。” 第十章 踏、踏、踏。皇宫长廊里面传来阵阵急促的脚步声。 湘国二皇子玄倾此时正面带怒意的往皇帝的御书房赶去。在御书房门前守着的太监见他一脸怒容,慌忙上前拦住了他,急急说:“皇子殿下,皇上正在御书房处理政务,任何人不得召见是不能擅自入内的。” “哼,你闪开。”玄倾狠狠将太监推开,欲闯进去,却又被两个侍卫给拦住了。 太监踉跄几步,才缓过来,刚想上前继续劝他,那清冷的声音便从房内悠悠传出。 “让他进来。” 侍卫和太监对视几眼,站回原处。玄倾冷哼一声,整理了一下刚刚弄乱的衣衫,抬脚跨进门内。 一进门,就见皇帝歪坐在龙纹椅上,眼神迷离,一看就是刚睡醒的样子。他懒懒伸腰,坐直了些,抬手让玄倾坐下,问到:“不知二皇子这么急着要见朕,可有何事?” “听说公主不在宫中,已经有些日子了。”他道明来意,“若是皇上不肯赐婚,直说便是,我也不在这浪费时间了,明日一早我便启程回湘国。” “诶,皇子莫急,涩儿她从小娇惯坏了,性子犟了点,过些时日等她想明白了自会回来。” “若是她一辈子想不通,难不成还要我在这等一辈子?可笑。”玄倾冷笑一声。 他一抬头,就瞥见皇帝似笑非笑的脸,眼中带着丝丝寒光,他不禁后背一凉。 “你若爱她,等她一辈子又何妨?”皇帝反问到,目光笔直的向玄倾身上扫去,“何必用这气急之态来掩饰你内心的怯懦。” 玄倾一愣,略带诧异,总觉得自己被看穿了一样,他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刚刚那张扬跋扈的姿态全然不见,轻声细语的问:“你知道?你怎么知道?” “从你看她的眼神就知,你是真的爱她。”皇帝点头轻笑,往椅背上靠去,“朕不问你是如何爱上涩儿的,但既然答应了你,朕就绝不会食言。” 玄倾默默叹道:“我怕她不肯。” “她会答应的。”皇帝肯定道,“你晚上去后花园的月出亭等她,她必会来。” “此话当真?” “当真,因为她是朕的妹妹。” 玄倾看皇帝端坐在椅上那副成竹在胸的样子,稍稍放了心,起身准备告退。 “朕还有些事想问问你。”皇帝扬手让他坐下,“是关于那夜明珠的事。” 听到夜明珠这三个字,玄倾眉心一蹙,显得有些焦躁不安,他小心翼翼问到:“这夜明珠有何问题吗?” 皇帝见他那副神情,佯装出一副愁绪万千的样子点点头,还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问到:“这颗夜明珠究竟是何来历?” 玄倾眉头蹙得更紧,内心暗想,难道皇上知道了?但细细思索转念又一想,他不可能知道,于是在经过了漫长的心里挣扎之后,他才抬起头,有点不敢直视皇帝的双眼,小声道:“要是我说出来,望皇上不要怪罪。” “你说吧。”皇帝偷偷扬起嘴角。 “这,这颗夜明珠……是随葬品……”他吞吞吐吐的说到。 皇帝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难怪他不敢说,想来这送来的大礼居然是死人用的东西,这可是大不敬啊。 玄倾悄悄看了眼皇帝,见他没有发怒就继续说到:“前些年,父皇要造新宫殿,动工的时候挖到一具金丝楠木做的棺木,打开之后就发现里面是个女子,她怀中抱着的就是那夜明珠。” 皇帝停下了揉太阳穴的动作,静心听着,朝玄倾点了点头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其实接着也就没什么说的了,父皇就把那颗夜明珠拿出来珍藏起来……”他说着,又想起什么,道:“要说起来的话,只有一事让我印象颇深,就是那棺木中的女子……她面貌如生,红润光泽,就像是刚刚入睡一般,若不是躺在棺中谁也不会知道她已经死了……” “那女子现在何处?” “在父皇拿出夜明珠的那一瞬间化为灰烬飘散了。”玄倾惋惜到,“她要是还活着,可真是个绝色美人……” “那安放在你们湘国宫中的这几年,可发生了什么怪异之事?”皇帝用纤长的食指敲击着青玉案面,一面问他,一面思索着。 “怪异之事?”玄倾认真回想了一会后郑重的摇摇头,“倒是没发生什么怪异之事,但我来津国之前去藏宝阁挑选礼物,那一直放在角落的乌木盒子突然就从架子上掉了下来,我拿起盒子打开一看,就是那颗夜明珠,我就把它给带了过来。” “朕知道了,明日之事希望皇子别忘记了。” “不会忘的。” 玄倾说完,知趣的退了下去。走的时候比来时更要急切,他不想在这城府极深的津国皇帝面前多停留一刻,总觉着浑身不自在。 皇帝凝神细想,把近来发生的事在脑中又过了一遍,似乎是找到了什么线索,他暗暗一笑,起身准备去掖宝阁看个究竟。 去掖宝阁的那条路实在冷清。地面上用大理石铺就的蜿蜒小道像是寒冰般冒着丝丝寒气。穿过幽暗的回廊,来到掖宝阁的院前,日光都被苍葱树木所遮蔽,只剩几缕余光如同刀剑般笔直而下。 守在掖宝阁前的侍卫忽然被一阵冷风吹出了一层鸡皮疙瘩。他刚想打个哆嗦,一转头就瞥见了皇帝正向这边而来。 “参见皇上。”侍卫们齐刷刷的给皇帝跪了下来。 “起身吧。”皇帝抬手让他们起来,道:“把门给朕打开。” “是。”一侍卫边轻轻推门,边跟皇帝说道:“沈将军也在里面。” “是吗?他何时来的?” “上午就来了,一直在里面没出来过。” 皇帝点点头,心中了然,轻声踏步而入,悄悄的掩上了门。房内常年昏暗,他静静的在门口站立了一会,待双目适应这黑暗后,才抬眼往二楼看去。他略略扫了几眼,从这个角度却看不见沈寒站的方位,于是他又轻手轻脚的往楼上走去。 即使脚步再轻,木质楼梯还是发出了吱呀声响。他走上去站在楼梯口,就见到沈寒正一动不动的站在那乌木雕花盒前,看样子是从来时一直站到现在了。 “看出什么名堂没?”皇帝开口问到。 沈寒对这突然而来的声音并没有显得太多惊讶,甚至连个转身都没有,应该是早就知道皇帝来了。他仍旧笔直的站着,双眼紧紧盯着那盒子,他声音沉闷,缓缓道:“皇上真愿把这珠子赐予我吗?” 皇帝含笑点头,衣袖一挥,“除了皇后戴的凤钗,这里的东西你想拿什么就拿去好了。” 这时,他才转身,向皇帝跪下,下了很大决心般从紧咬的唇齿间吐出四个字:“谢主隆恩。” 当沈寒下定决心要把那诡异的夜明珠送给秦筝的之前,他站在漆黑的掖宝阁二楼,盯了那珠子想了很久很久。他并不是那么想要把秦筝占为己有,虽然有这心思,但他最想要的是让他忘记那个令他连连落泪的负心人。 他不想再见到他哭了。 沈寒不知道夜明珠是否真是妖物,他想,若是妖物,不论怎样都会拼了性命去保护他。皇帝曾跟沈寒说过,你若真心爱他,就该用自己的全部去换取他无忧的未来。这话他一直记在心里,至今没忘。 他捧着乌木盒子从掖宝阁出来,匆匆而行,像是怕盒中之物见到阳光会化为乌有一般,脚步迅速而急切。 今夜,或许他将无法安然入睡。 第十一章 鸾凤楼里,秦筝正与一桌客人喝酒戏耍,吵得不亦乐乎。楼里奏着欢快乐声,戏台上小倌们曼妙身姿,随乐起舞。戏耍间,他挑起一脉含情双目,向四周瞟了瞟,暗下叹息,自那夜以后,沈寒就没有出现过。 纠纠缠缠三年,他也累了,为了能让沈寒知难而退他才提出了摘月亮的要求。但当沈寒真的知难而退时,他心中又开始隐隐作痛起来,果然,除了自己,别人的话是不可信的。 这时小星急匆匆从楼上下来,站在台阶上往大堂内张望了一番,见到秦筝扎在一堆人群中,拧了拧眉毛就往人群中挤去。推开了好几双趁机揩油的手臂,好不容易要挤到秦筝之处时,不知是谁的脚突然一抬,把他绊了一个踉跄,狠狠的撞到一人的背上,他还未来得及道歉,身子就被转身之人抱到了怀里。 “别走的这么急,身子骨这么软,要摔坏了可如何是好。” 小星循着那戏笑之声抬头,是个从未见过面的俊朗男子,那星子般的双眸正含笑看他。他愣了愣神,急忙推开男子怀抱,他本就不适应与人亲密接触,这么一来便更显得有些慌张,甚至连道歉都忘记说了。 而这个爱调戏人的俊朗男子,正是津国的王爷。他细细看了怀中人的样子,一面白纱裹面,只露出一对秀丽纤眉,一双有着灰色瞳仁的杏眼,和半截高挺鼻梁,顿时便来了兴趣。 “你是这楼里的小倌?怎么还蒙着个脸?不给人看吗?”南珉说着伸手要去掀小星的面纱。 小星灵巧一躲,闪了过去,灰色瞳孔里面亮起一点寒光,虽然只是一瞬。 “抱歉,我是负责楼里内务的,不负责接待客人,客官若是要找小倌,可以去柜前问小厮要名册。”他礼貌回到,欲走之时却又被这风流王爷给拽住了。 “诶,那你告诉我,你们老板在哪里?”南珉这么问着,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对他那冷淡模样起了几分兴致。 小星警惕的问:“客官要找我们家老板有何事?” “我与你家老板是旧识了,你告诉我便是。”南珉见他眼神中的不信,又道:“那你帮我带句话好了,就说津国的王爷要见他。” 他故意说出自己的身份,为的只是想见一眼他慌乱的样子,没想到小星十分平静的点点头,轻轻甩脱他拽着自己手腕的手,走掉了。南珉望着他在人群中穿梭的瘦小背影,伸手摸了摸下巴,不禁笑了笑。 没了南珉的骚扰,小星松了一口气,总算是挤到了秦筝的身边,他拉拉喝的正起劲的秦筝,秦筝转头一脸微醺的看着他,问:“怎么了?” “老板要你过去。”他说完,又转身跑到戏台上,跟坐在戏台上正犯困的澜珞耳语了几句。 澜珞听完走到戏台上,拿起红漆的鼓槌重重的敲击了那面兽皮大鼓。咚咚几声,吵闹的堂内瞬间安静了下来,众人都不明所以的看向戏台之上。澜珞清了清嗓子,笑容妩媚,道,“我们家老板今夜有事,要提前关门了,对不住各位客官了,老板说了,今日的酒水钱就算是他请的。” 众人唏嘘不已,纷纷扫兴的四散而去。 秦筝见宾客们都走了,皱下眉心赶去三楼找解怜去了,不知那狡猾的老板又想到了什么心思。 小星做完了解怜交代的事,突然想起南珉跟他说的话,回头就想找他,没想到他已经随着宾客们离开了鸾凤楼。胸口滑过一丝落寞,但也仅仅是那一瞬。 秦筝上了楼,刚走到书房门口,就听见里头的平城公主的怒骂声,“好啊,你就这么想把我卖了去……” 他站在门口想听个究竟,解怜便开口道:“到了还不进来,躲在门口做什么。” 秦筝无奈,这么快就被发现了,于是推门进去,谁知书房里聚着一堆人。不仅平城公主在,浪荡子在,莫迟行在,就连那整日趴在窗口上晒太阳的小东西也在,他现在正懒洋洋的躺在莫迟行的怀里,舒服的打着呼噜。 “怎么了这是?”他疑惑的扫了众人一眼,总觉得气氛有些微妙,就好像是……大家正等着一场好戏开演,但还有人带着微微薄怒。 “现在是什么时辰?”解家老板平静问到。 “亥时刚到。”莫迟行把怀里快落到地上的小东西往上拉了拉道,“该走了。” “那我们快走吧。”楚子胤兴致盎然的拉起解家老板的手,被他狠狠剜了一眼后讪讪的收回了手,咳嗽一声正经道,“时候不早了,我们出发吧。” 说着,大家都起身往外头走去,平城公主愤愤的先走了出去,莫迟行紧随其后。秦筝眼见着解怜和楚子胤也要走了,终于忍不住问道:“你们这是去哪儿?” 楚子胤转身一笑,拉起他的手道:“不是你们,是我们,我看今夜月色不错,就说要去外城枫林赏月来着。” 夜已深,四下无人,特别寂静。外城枫林中只有到处叫嚣着的呼呼风声,树影攒动着好似鬼魅。众人驾着马车来到枫林之中,一下车就寒气迫人,纷纷裹紧了身上披着的锦袍。 秦筝被莫名其妙的带到了这里,刚想问原由,就见到一个高大人影站在树旁,他的心脏忽然突突跳动几下,他知道,站在他面前的是沈寒。即使月光被云朵遮蔽,四周黑暗一片,他也能看出来。他终于知道浪荡子邀他一起来为的是什么了。 “说好的月亮呢?”平城公主坐在马车车榻上高声问道。 解怜暗笑,轻声在楚子胤的耳边说,“这月亮莫非已经被摘了?” 楚子胤刚要辩解,夜空中的一大片云朵就轻轻飘开了,缓缓将那轮玉盘似的月亮显露出来,于是月光便渐渐洒了下来,照亮了人们的脸庞。 秦筝笔直的站着,望着对面沉默着的沈寒。他的面容被月光照亮了,清晰无比,他深沉的双眼凝视着秦筝,令秦筝忽而生出一股惆怅之感。 他上前几步,站到沈寒的面前,伸手碰了碰他的手背,被激灵了一下。他的手像是千古不化的寒冰一样冰冷,不知道他在这里站了多久。 “大半夜的站这里做什么。”秦筝低着头,想把自己身上的锦袍解下来给他披上。 “不用了,我不冷。”沈寒伸了伸手,示意他不要解下锦袍,他甚至不敢用手去触碰秦筝,生怕冻伤了他。 秦筝叹息一声,在这漆黑的夜里显得特别悠长。他握起沈寒的手,闷声道:“这叫不冷?” 众人看着他俩腻在一旁,都不好意思开口说话。沉默了一会,楚子胤忽然问到,“现在几时了?” “亥时将尽,快子时了。”莫迟行答道,怀中的小东西动了动,伸了伸胳膊,嘭咚一声化成了原形,一下子钻到了莫迟行的衣襟里面再不出来。 “他这是怎么了?”楚子胤问到。 “不知道,今天一直这样,昏昏沉沉的睡了一天了。” “估计是天狗食月的关系,他平常靠吸食月亮精华维持灵力,这月亮没了,自然也就弱了。”解怜如是答道。 楚子胤搂了搂他的肩,笑道:“解老板果真是聪慧过人。” 懒得搭理他们,平城公主裹了裹锦袍准备钻进马车里,就在这时,一股冷风吹袭而来,周围树叶哗啦啦的想着,满林子的树影晃动起来,犹如地狱鬼窖。众人都警惕起来,除了秦筝外都纷纷望向了头顶上的月亮。 那轮月亮散发着冷冽光芒,一个小黑点悄悄出现在了它的左边,然后它渐渐扩大了,就如晕染开来的墨迹。月光暗淡了下来,秦筝好像发现了什么,抬头看去,他这才看到了月亮正缓缓被侵蚀着。 他嘴巴微微张开,不可思议的看着眼前的这一幕。 “你说过想要月亮。”沈寒在他耳边说到。 秦筝不敢相信,但眼前的景象却又不得不让他相信,面对越来越小的月亮,他回头凝视着沈寒,问:“你真的把他摘下来了?” 沈寒对着他点点头,此刻,月亮已经完全被黑暗吞食,一丝光亮都没有了。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秦筝一时慌了心神,他伸手摸了摸沈寒的方向,他害怕他就这么不见了。 但他摸到的却不是沈寒,而是一个木头盒子。沈寒冰凉的手覆上了他的手,带着他打开了那盒子。 盒子一开,清冽白光四散而出,照亮了黑夜。秦筝被晃了眼,等他适应了后定睛一看,月亮正安静的躺在盒子里,他心里惊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冰冷光滑,似玉似晶。 “我把月亮给你带来了。”沈寒停顿了一下,问:“你说的话还算数吗?” 秦筝抬头望着神情认真的沈寒,也不知为何,眼眶中就留下泪来,一颗接着一颗,映着白光,如同珍珠一般滚滚而下。 “算。”他哽咽道。 沈寒伸手去拭他的眼泪,紧紧将他抱在怀中,轻声道:“那就别再哭了。” 第十二章 秦筝并不傻。他当然知道躺在那个乌木盒子里的并不是什么天上摘得的月亮。他想了很久,对于沈寒,或许自己只是还缺少一个理由而已,而现在这个理由正静静的躺在那个一尺见方的乌木盒子里,正摆在他的梳妆柜上。 现在,沈寒把秦筝追到手了,平城公主也只能灰溜溜的回了皇宫。 那夜沈寒把夜明珠交给秦筝后,平城公主就擅自驾着马车走了,留下一群人大眼瞪小眼的,最后还是步行着回了鸾凤楼,一回到楼里都累得直接倒头便睡了。 平城公主把马车直接驶进了皇宫里面。看守皇城大门的侍卫刚想拦,听这女子声音耳熟,便挑起灯仔细一看,竟然是公主,于是恭恭敬敬的把大门打开跪送她进了皇宫。她把马车停在了后花园前,径自跳下了车。 后花园的月出亭,是一个八角凉亭,红木筑城,顶上嵌的是雪白琉璃瓦,月光一照犹如流动着涓涓清泉,亭中则摆放着白玉做的圆桌圆椅,高雅而不华丽。这亭名,取自于“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这一句。当年平城公主出生,先代皇帝就打造了这亭,希望她能如那月亮般美好恬静。 她小时候常常拉着父皇和母妃在这里玩耍,而今,只剩下她一人了。她坐在圆凳上,趁着夜色落泪,沾湿了衣襟,夜色中尽是她小声啜泣的声音了。可能是她哭的过于专心了,没有注意到身后那阵轻柔的脚步声。 玄倾上前,将手中的锦帕递到平城公主的面前,轻声道:“要哭就尽情的哭吧。” 平城公主诧异的抬头,黑暗中看不清来人,警惕的起身往后退了几步。 玄倾默默叹了口气,执着的上前把锦帕递到了她的面前。她站定静静望了他片刻,见他没恶意,便伸手接过了锦帕。就在她拿过锦帕的那一瞬间,玄倾一把将她的手抓在掌心内。 她吓了一跳,甩脱不得,然而只过了几秒,这只温暖而略带粗糙的手掌就让她停止了挣脱。 “是你?”平城公主惊呼道。 “你终于记起来了。”玄倾迎着挂在园中灯笼的微弱火光微微一笑。他就是在上次赏枫之夜,牵着迷路的她走出黑暗的温柔男子。 竟然会是他,平城公主是怎么也想不到的。 这时,她又想起了皇帝从前对她说过的那句话:是命的话就逃不过。 这是命,亦是缘。 在这之后,结果当然是平城公主风光出嫁了。公主临走那天,满城都飘着红色纱绸挂着艳红灯笼,皇帝送她出城门,最后抱了抱她,在她耳边说:“朕知道,你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皇兄早就看透了,这并不是选择,而是宿命。”她说完放下面前的红色垂珠,坐进了大马辇车内,与她那个温柔夫君一起踏上了去湘国的道路。 所有事,到这里算是圆满完结了。宫中的传闻也渐渐平息下来,而就在这个时候,意想不到的事情却发生了…… 深秋也快过了,天气越发冷起来。稍不注意,衣服穿得单薄了点,就会感染风寒。 这日沈寒陪秦筝上街,去挑选冬天新衣的布料。秦筝正在店里头仔细挑着,就听到外面一阵吵闹声。 沈寒出去一看,一女子正跪在一间药店前嘤嘤哭泣。这女子他见过,就是来找秦筝要钱的那个。他面无表情的在心中暗暗纠结,最后还是决定赶紧带秦筝离开这里。他转身刚要看秦筝,却发现他已经站在了自己身后。 秦筝看着发丝凌乱,面容憔悴的安雅跪倒在地上,不禁抓紧了身旁的沈寒的手。沈寒把他的手握紧了些,看着他眉宇间的皱起,就知道他内心在挣扎。 “求求你,赊我一点药吧,不然我家夫君就要死了啊……”她拼命的给药店里的老板磕头,咚咚咚,每一下都实实在在的磕在了粗糙的碎石路上,顿时鲜血顺着额头往眼角流去,满脸鲜红。 街上人来来往往,愣是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帮她一把的。就连看,都没人多看一眼,世间之事太多,像眼前这种戏码更是见惯了的。 药店老板不耐烦的将笤帚往安雅身上砸去,骂道:“要磕头到别家磕去,我这还要做生意呢,没钱买什么药,真是晦气。” 安雅俯身一磕,把头埋在碎石路上,没在起来。她瘦小的身体因哭泣而抖动着,泪水和鲜血沾满了她的脸还有她额头下的碎石地面。 “她要买什么药,我给他付钱。”秦筝终于还是按捺不住,走到药店老板的柜前问到。 药店老板见他锦衣华服,一看就是有钱公子哥,立马换上了谄媚笑容,照着药方抓了几味药,用油纸小心包好了呈到他手上。秦筝冷哼一声,丢给他一锭银子说不用找了。 他蹲到安雅面前,把手中的药放到她面前。这时,安雅才稍稍抬起头来把药捧在手里,其实刚刚一听声音她就知道是秦筝了,只是她不敢看他。 “上次给你的钱呢?”秦筝问到。 “他拿去赌了……这个……谢谢你……”她千恩万谢了秦筝后,逃命似的离去了。 秦筝默默的站起身,走到沈寒的面前,挑眼看了看他,他虽面无表情,但秦筝心里知道,沈寒正在闹别扭,因为自己又给那个女人花钱了。 “我们继续看料子?”秦筝拉了拉他的手试探性的问到,果然他把头一撇没有说话。 “这是最后一次了。”秦筝又晃了晃他的胳膊,抿着嘴看他,一副委屈样。 沈寒稍稍低头看了他一下,看到他眼中打转的泪花,一下子心就软了。他温柔的抚摸了一下秦筝的侧脸,略带怀疑的问到:“真的?” “真的,不骗你。”见沈寒气消了,他妩媚一笑,继续到布店里面安心挑料子了。 秦筝是不想骗他的,但他不能保证下一次再见到安雅的时候不去帮她一把。她毕竟曾经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虽然在他们婚后不久,她就与秦筝青梅竹马的好友江子成走到了一起,还合起伙来搞垮了秦家。 人说,因果循环,你种了什么因,就会得到什么果。现在两个人弄到这种地步,或许是报应。 沈寒同秦筝挑完料子回了鸾凤楼。正巧赶上展夜和绯袖从外头游玩回来。 绯袖给楼里的小倌们都带了礼物回来,此时,小倌们正围着绯袖要礼物呢。绯袖在大堂内设了好几桌酒宴,宾客们都纷纷给他敬酒玩闹,他一杯接着一杯往肚子里灌,脸颊绯红。 展夜坐在厢房里与解家老板喝着茶,一边透过窗格看绯袖的动静。 “你怎么舍得让他去陪客人喝酒?”秦筝走进厢房便说道,找了个位子在解家老板身边坐下,沈寒紧随其后。 展夜望了望在堂内喝酒玩闹的绯袖,低低一笑,道:“就让他玩去吧,反正是最后一次了。” “你给他赎身了?”秦筝诧异道,又转头看向解怜问:“老板你答应了?” 解家老板沉默片刻,那双细长凤眼微微眯起,眼神迷离,“既然阿袖与展公子喜结良缘,赎身自然是好事,总不能一直让他待在这肮脏的楼子里。” 解怜说完,转头看向秦筝,眼中似是询问。秦筝知道,解家老板在问他:你是不是也想要赎身? 秦筝望着解家老板那双凤眼,很久都说不出话来。 这时,绯袖破门而入。他端着酒杯,脸颊通红,不停地在落泪。他一下扑到解怜怀里,手中的酒杯瞬间滑落到地上,碎了一地。 “老板,我走了,你可得想我……呜呜呜……”他抽泣着把脸埋在解怜的怀里头,双肩拼命颤抖着。 解家老板轻轻拍着他的后背,笑道:“怎么这么大个人了还要哭成这样?又不是生离死别,又有什么好哭的。” “我舍不得你们……呜呜呜……我会回来看你们的……”他在这时抬头,脸上尽是亮晶晶的泪水,连眼睛都有些微微红肿了,“老板……” 他还有些话没说出口便睡了过去,可能是喝了太多杯酒,醉倒了。展夜叹息一声走过去把倒在解怜怀里的绯袖抱了起来,道:“这家伙喝多了,我就带他先回去了,改日再来拜访。” “好好待他。”解怜看着绯袖熟睡的哭脸说到,挥了挥衣袖让他赶紧离去。 展夜和绯袖走了,厢房内便剩下秦筝三人。 气氛沉闷,三个人谁都不愿开口说话。解怜给自己斟了一杯茶独自品起来。 “我不走。”秦筝突然拍案而起,冷冷的撂下这句话便跑出了厢房。 沈寒自然是追了出去,而解家老板喝完那杯茶水,看了眼大堂内的热闹景象,自言自语道:“反正这儿迟早是要拆了的……” 沈寒在秦筝房门口踌躇了一阵后才小心翼翼的推开了门走了进去。他把门掩上,看着在被窝中缩成一团的秦筝,走了上去,坐在床沿上就这么沉默了。 “你要是没话说就出去。”秦筝把被子盖的严严实实的,他知道沈寒就坐在自己的身边,一直在等他开口,谁知这木讷的家伙始终都没有说话。 “你不想走,我也不会强求你走,如果你觉得在这里比较开心,那就一直呆着这里好了……”他说的太多,停顿了一下继续道:“你是知道的,我从不会逼你,我只希望你好……” 沈寒说完,看被子里的秦筝没有动静,有些沮丧。 “你就是个笨蛋!”秦筝忽然从被子底下钻出来,一下扑在了沈寒的怀里,他紧紧搂住了沈寒,把头靠在他宽阔的胸膛上,耳边就有嘭咚嘭咚的强而有力的心跳之声。 “我下半辈子算是栽在你这个笨蛋的手里了。”他这么说到。 沈寒抚摸着他的长发,竟然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只可惜,秦筝没有看到,但摆在那梳妆台上的乌木盒中的夜明珠,却一直在静静的凝望着他。 第十三章 近来沈寒常常会做些奇怪的梦。 梦中是一片汪洋大海,碧蓝洁净,没有边际。海面随风泛起细小波纹,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好似铺上了一层水晶。他坐在岸边的礁岩望向海面,他不知道自己在这里等待着什么,但他知道,这里有让他等待的人或物。 沈寒静心等着,想要去聆听那海浪拍打礁石之声,但侧耳,却什么也听不见。这是一个无声的梦境。就在他被慵懒的阳光照的昏昏欲睡之时,海面上有什么东西翻动了一下,溅起高高浪花,他站起来,走过去,离海面更近了些,想要看清楚那到底是什么。 而海面平静下来了。他又开始等待,不知过了多久,在他眼前的水面搅动几下,乍起一层浪花,他睁大了眼终于看见了,那条青色的带着琉璃般鳞片的鱼尾。鱼尾迅速的消失在了水下,接着,一个少女的背影渐渐从水底浮出来。 少女后背轻轻颤抖着,好像是在哭泣。 沈寒又走近了些,这时,少女缓缓转过身来,她用双手捂着脸,无声啜泣。他清楚的看见了,从少女修长指缝间落下来的一颗颗浑圆的雪白珍珠…… 这一颗颗珍珠悄无声息的落进水中,溅起一圈圈水渍。 少女紧咬着的双唇张了张,好像是在说话,但沈寒听不见。他努力的去看少女的口型,想要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他凑近了,再凑近…… “你说过会回来娶我的。”少女清冽的声音忽然响起。 沈寒心中一惊,脚下一滑跌进了海里,海水冰冷刺骨,从他的口鼻中汹涌而入,他挣扎了几下,却发现自己的身体无法动弹,他缓慢的沉了下去,在水面上荡漾着的阳光越来越微弱了,很快便成了一片黑暗…… 每当这个时候,沈寒就醒了。他短暂的沉浸在那怪异的梦境中,背后渗出了一层层汗水,他总感觉,这梦中的少女有些熟悉,但却怎么也回想不起来,到底是在哪里见过。 这夜他又被诡梦惊醒,一身大汗淋漓的醒了过来。他下了床,倒了一杯水饮尽,努力让自己狂乱的心跳平静一些。他发现,他离那梦中少女越来越近了,这一次那少女居然从水中伸手,拉住他的手腕把他拉进了海底。 他扭了扭在梦中被少女抓住的手腕,觉得触感鲜明,微微有些疼痛。 他走到窗口,向外看了看漆黑的夜,伸手不见五指的感觉令他感到一丝恐惧,就想是深处在冰冷漆黑的海底,你永远不会知道在你周围,你下一秒会碰到什么东西。 沈寒低声叹息,转身穿戴好衣服提了个灯笼便走出府外。他现在特别想看一眼秦筝熟睡的模样,确定他安好,他心中总隐隐有种不祥预感。 到达鸾凤楼之时,附生街上只有少数几家卖夜宵的摊子开着,整条街道小小的几点灯火,又给这漆黑的夜平添了几分诡异。沈寒站在楼前,大门紧闭,想必后门也已经关了,于是他吹熄了手中的灯笼,将其放到门口,接着往后退了几步,纵身一跃轻巧的翻到了二楼屋檐上。 檐角的铜铃响了几下,声音清脆,在暗夜中显得格外清晰。沈寒翻过栏杆轻手轻脚的走在二楼楼道里,径直走到了秦筝的房门口。 他在门口停了下来,把耳朵贴在门口,听里头没什么动静,便推门走了进去。 房内一片漆黑,沈寒眼睛已适应了黑暗,总算是摸索着把桌上的蜡烛给点燃了,一豆烛光照亮了室内。秦筝睡得正香甜,呼吸声很轻,完全没有被吵醒的迹象,他走过去顺着床沿坐下,在微暗烛火下静静观赏着他安稳熟睡的面容。 风透过窗户缝隙吹进来,烛火跳跃几下,墙壁上的人影也随之晃动。 沈寒觉得,这屋内似乎越来越冷了。很显然,床铺上的秦筝也感觉到了,他蹙紧了双眉把被子往上拉了拉。 “你回来了。”恍惚间,有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飘渺虚幻。 沈寒惊得转头四下张望,并没有什么人,正觉得是自己听错了,那声音却又来了。 “我一直在等你。” 这时,摆在梳妆台上的乌木盒子咔嚓一声自己打开了,露出一条缝隙,冷冽白光从缝隙中透出来。 沈寒心中一震,推了推睡着的秦筝,想让他醒过来,但是他却没有醒。 “筝儿,快醒醒。”沈寒急切的喊到,又更用力的推了推他,他却还是双目紧闭,双眉紧锁着,一时之间,他乱了方寸。 “他不会醒过来了。”一女子的声音从盒中传出,倏忽间,盒盖弹开了,那颗浑圆的夜明珠完全暴露在了黑夜中,将整个屋子照的通透明亮。 紧接着,冷冽白光渐渐化作一团雾气,慢慢凝结,居然化成了一个少女的模样。少女坐在梳妆台上,身着一袭素白衣衫,青丝犹如瀑布般垂落在地面上。 沈寒记得她,这就是他梦中的那个少女。他总算是看清楚了少女的面容,而更令他震惊的是,少女身下的并不是双腿,而是一条青色鱼尾,上面琉璃般的鱼鳞正流动着盈盈光泽。 “你究竟是?”沈寒站起身把秦筝挡在身后警惕的问到,他走时匆忙,并没有把那把斩马长刀带在身边。 “你不认得我了……”少女哀叹道,青色的眼眸中滚下一滴泪来,在空气中凝成一颗珍珠,落到地上,滚到了沈寒的脚边,“我等了你一千年了,而你却不记得我了。” 沈寒疑惑的望着她,把脚边的珍珠拾了起来仔细辨别了几下,这确实是一颗珍珠。 “你说过你会娶我,但你却迟迟未归……我不甘愿就这么死去,将魂魄化为夜明珠等待你千年,而你却把我忘了,爱上了别人。”她边说便流泪,眼泪化作珍珠,一颗颗滚落在地上,发出叮咚声响。 沈寒不知道她究竟在说些什么,正想要问个清楚,楼道外便传来一阵脚步声。 脚步声渐进,停在了房门口,接着门便被狠狠推开了。 解家老板披着一件单衣破门而入,脸上带着微薄怒意,抱怨道:“大半夜的这是在吵什么,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解怜被秦筝放里头叮叮咚咚的声音吵醒了,他本来睡眠就浅,被人吵醒后就很难再次入面了,于是想下来提醒秦筝几句,没想到一进门就看到一不知是人是鬼的女子坐在梳妆台上,吓了他一跳。他诧异的望着沈寒,问:“这……你怎么在这里?这女子是何人?” 沈寒摇头,依旧警惕的盯着那少女,手中紧紧捏着那颗珍珠。 解怜小心翼翼的走到沈寒的身边,往床上一看,秦筝这家伙居然没醒。他俯身在拍了秦筝两下,又喊了几声,他还是没醒。 “怎么回事?”解怜有些心慌的问沈寒,沈寒却依旧摇头。 他低沉着嗓音问那少女,眼神之中冒着丝丝寒光,“你对他做了什么?” 少女低头不语,继续哭泣,珍珠叮叮咚咚的落了满地。 解怜拾起一颗滚到自己脚边的珍珠,惊叹道:“|这是……珍珠。” “相传,东海之底住着鲛人,能以泪泣珠,善织绡纱。你是东海的鲛人?”解怜望着泣珠的少女问到。 少女点头,神色凄凄,她抬眼凝视着沈寒道:“我不仅会泣珠,还会入梦。他已经被我囚禁在梦境之中无法脱身了。” “你究竟想怎么样?”沈寒攒在手中的珍珠已经被他捏成了粉末,他拼命克制住了想要上前与少女动手的念头。 到了这时候,睡得再熟的人也被吵醒了。小倌们纷纷从房里探出脑袋来想看看这争吵之声是从哪里传出来的,莫迟行从楼上下来,叫他们都待在屋子里别出来,带着小东西就赶到了秦筝房里头。 当时解怜从房里出来的时候他正好也要下去看看,解怜说自个下去就行了,没想到楼下非但没安静下来,还越发吵闹起来。他走过去看房门都还没关,进去一看,情势有点不对劲。 小东西在他身后探出一个脑袋,一眼扫到那少女,好奇问道:“这姐姐是哪里来的?” 莫迟行伸手捂了捂小东西的嘴示意他别说话,小东西看着他乖巧的点了点头。他拉着小东西,一手握着身后的弯刀,小心走到沈寒那边,看了眼躺在床上的秦筝,问到:“到底出了什么事?” 沈寒一心紧盯着那少女没有回答他。 解怜皱眉摇了摇头,道:“不清楚,只知道那姑娘给筝儿施了法,醒不了了。” 双方就这么僵持着,少女也不说话了,只是哭,解家老板低头细细思索,接着抬头轻声对那少女说,“姑娘,沈将军的性子可是犟得很,你若是想从他这得到点什么,最好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一遍,否则他可能跟你玉石俱焚也不会让你得到你想要的东西。” 少女带着些许怀疑的看了看解怜,又看了看一脸怒意的沈寒,犹豫了很久,才开口缓缓道:“我叫小漆,是东海鲛国国君最小的女儿……” 第十四章 东海鲛国国君有三个女儿,无子。 大女儿嫁给了南海龙宫的太子,二女儿则在年幼时便夭折了,国君身边只剩下这个小女儿小漆,对她是格外疼爱,呵护备至。 鲛人一族种群稀少,能泣珠,善织绡。泣出的珍珠颗颗浑圆饱满,如雪晶莹,而织出的绡纱,轻如鸿毛,入水不湿,每一样都是价值连城的宝贝。所以,大陆之上的人们总是对他们虎视眈眈,无论国家是大是小都想要将这鲛国给占为己有。 小漆从小就被父王告诫,无论如何都不能上岸去,否则就再也回不到海里头了。她对着父王乖巧点头,然而一转身,就又跑到南海东岸的礁岩滩上玩耍去了。 她一直都向往着人类在大陆上的生活,从鲛国老人口中听说,海上的土地有着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东西,那五光十色的世界并不是像国君口中所说的这么可怕。 那日她又偷偷溜到东岸玩耍,戏耍间便听到礁岩滩上有脚步声接近。小漆吓得躲进了水里,心想,这礁岩滩向来是无人经过的,今个怎么偏偏就有人来呢。她按捺住好奇与畏惧交杂的心情,悄悄的往那礁岩后头一躲,暗暗探出半个脑袋。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人类男子,高大挺拔的身姿,剑眉星目,令她心口狠狠跳了几下。她看的入了迷,完全没有发现那男子也注意到了她。 男子以为她是正在这边沐浴的姑娘,脸上一臊便转过身去,辩解道:“不知姑娘在此洗澡,多有冒犯,我这便走。” 小漆见他慌忙的样子,忍不住便笑了起来,一串银铃似的清脆笑声,令他停住了离去的脚步。他是日耀国的大将军,年轻有为,想不到却在这被一个女子嘲笑。他背着她坐下,开始与她攀谈起来。 小漆知道他是父王口中穷凶极恶的陆上人,但她却忍不住想要见到他,日日夜夜,在鲛国水下宫殿中期盼着,她知道她爱上了那个英俊的男人。 他每次出征前,都会来礁岩滩找小漆。每次都能找见,他只以为是因缘巧合,却不知是小漆天天都会来这里等他。 而他最后一次来这里,对小漆说:“等这次出征回来,我就娶你,你可愿意?” 小漆愣了一下,确定了自己没有听错,接着,背过身用双手捂着脸,小声的哭了,她一边哽咽,一边回答他:“好……但我并不是陆上人,我是鲛人,你还愿意娶我吗?” 他望着她的背影淡淡一笑,道:“我早就知道了。” 他走了,小漆便等着他。只是很快,西海水晶宫的二皇子来向鲛国国君提亲了,国君答应下来,并很快筹备起了婚事。小漆被关在宫中逃脱不得,她每天都在想办法怎么逃出去。 终于有一天,她趁着送饭的侍者不注意,从宫中逃了出去。国君很快就发现了,派人出去捉她回来。她飞快的在海中潜行着,游向那片礁岩滩,但后面的人已经快追上她了,她慌乱间扭头看后面情势,稍稍不留神,撞在了水下的礁石上,尖利的礁石刺穿了她的胸膛,一时间,整片海水都被深蓝色的血液给染成青色了。 她终究还是没能等到他回来的那一刻。 而就在她撞上礁石的那一天,日耀国战败,他被无数利剑刺穿了铠甲扎进胸膛,鲜血染红了他脚下的土地。在闭上双眼的前一秒,他想,这辈子恐怕是要负她了。 临死之前,她央求父王用陆上的殡葬来安葬她,国君老泪纵横的答应下来,给她打造了一口金丝楠木的棺木。她用最后一口气将魂魄化成夜明珠,为的是能等到与他再次相逢,无论多久,她都想等下去。 谁知,一等千年。 时光穿梭,沧海桑田。当年的日耀国早就不复存在,东海的鲛人一族也已经尽数灭绝了。这一世,他还是大将军,而她却已不再是公主。 “你答应要娶我的,我等了这么久,为的就是能有这一天……”小漆把故事叙述完,又带着深情而幽怨的眼神看向沈寒。 沈寒与她对视着,久久不能平静。在她口中的故事,对他来说已经太过久远,被他遗忘在岁月的尘埃之中。他对自己无法记得而感到些许愧疚。 “你要我怎么做,才能放过他?”沈寒的语气平静下来,他转头淡淡望了一眼无法从梦中醒来的秦筝,心想,他一定是做了一场可怕的噩梦。 “你娶了我,我便放过他。”她这么说到。 “好。”沈寒异常郑重的点头道。 解怜等人都诧异的看向沈寒,他真要和这少女成婚?和一个鬼魂?并且还不是一个人类的鬼魂? “你想清楚了?”解怜严肃问到。 “是。”沈寒转身回到秦筝床前,倾身温柔的抚摸着他的侧脸,又摸了摸他紧蹙的眉心,小声对解家老板说:“等筝儿醒了,告诉他,这一生我不能伴他走下去了。” 他说完,小漆又落泪了,叮咚脆响之声不绝于耳。也不知她是喜极而泣,还是因为看到沈寒对秦筝的如此用情而哭的,他们无从得知。只是一转眼的时间,她就又化为白光消失在了夜明珠之中,乌木盒盖啪嗒一声关上了,室内又变成一遍昏暗。 沈寒又是静静的看了秦筝几眼,接着转身把那乌木盒子抱在怀中一声不吭的走了出去,那样毅然决然的背影,令看惯了爱恨纠葛的解家老板都震惊了。 小东西拉着莫迟行的衣袖,在他身后探出脑袋,见大家都沉默不语,怯声怯气的开口问道:“他是爱上那个姐姐了吗?” 解家老板将秦筝的被子掖好,拿袖口擦去他额间的冷汗,缓缓道:“不是爱上了,而是……他想要用自己的命去把这一千年还给那个鲛国公主,把筝儿给救回来。” 金秋时节,喜事也多。 这公主刚刚出嫁,将军府门前便挂起了大红灯笼。走过之人无不猜测,这好端端的将军府突然之间挂灯笼做什么。有人说,将军终于是要娶妻了,有人就反驳,一点风声都没有怎么就娶妻了?娶妻也不大摆筵席?不是个事啊。 人们纷纷摇头,猜不透那红灯笼的含义。 解家老板在府内指挥着下人们把那红绸挂好,喜果摆盘。听见外头来往之人议论,心下叹道,恐怕这红灯笼下一秒就变成白的了。 沈寒成婚这件事,只有少数几人知道,毕竟这事,也不好大肆张扬,谁叫这新娘是个已经死了千年的鲛国公主呢。要是通知那些腐朽的大臣们过来,还不被吓破了胆。于是解家老板带着小星过来张罗事宜,那浪荡子便也跟着来混吃混喝了。 楚子胤在知道了整件事情之后,也不禁有些诧异。只是诧异之后,他又觉得有趣起来,一副在一台底下等戏的看官模样。他顺手抓起果盘内的一个苹果,边吃边在将军府里头瞎转悠,一会这儿看看,一会那儿瞧瞧。 解家老板见不得他着悠然自得的样子,伸手在他背后就抡了一掌,怒道:“又不是没来过将军府,有什么好瞧的,有空瞎转悠还不如去看看沈寒准备好了没有。” “是,我这就去看看。”浪荡子风流一笑,在解家老板身边擦肩而过时还不忘摸一把他那纤细的腰肢,趁机占一把便宜。 那家伙刚走,门口就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我看这张灯结彩的是有什么喜事?”津国那个整天游手好闲的王爷不知怎么的就进来了,看到解怜,面露笑意的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解家老板显然没有料到会在这是碰到他,对他那在自己身上上下摸索的眼神感到浑身不自在,他冷冷道:“王爷这么盯着个男子看,也不怕被人说了去笑话。” 南珉忍不住笑出了声,走上前,撩了撩他耳边垂下的一缕发丝,暧昧着说:“本王还怕人家笑话,说起来,这么些年不见,你可真是出落的越来越标致了,把那些花楼里的头牌都给生生比了下去。” 解家老板往后一退,嗤笑道:“王爷说笑了,若是来参加宴席就请里头候着,我还有事恕不奉陪。”他说完便往后堂走去。 这浪荡子被解怜喊去找沈寒,他寻到沈寒的寝室,就见那人正坐在铜镜前一动不动,连眼珠都没有转动分毫,大红喜服倒是已经穿戴好了。 “怎么了?大喜的日子也不笑一个,这么冷着张脸,新娘子都要被你吓跑了。”楚子胤走进去坐下,拿着苹果咬了一口。 沈寒面无表情的转头看他,内心连连叹息,若是能被吓跑倒是好了。 “筝儿醒了吗?”他开口询问到。 “没呢,这几天都没醒,睡得冷汗直冒,也不知是做了什么梦。” 他转头再次与铜镜中的自己对视,声音低沉,“真希望我能陪他一辈子……但恐怕要有负于他了。” 浪荡子把手中的苹果啃完,起身走到沈寒的身边,伸手迅速在他腰间一摸,把一柄闪烁这银光的匕首拿在手间,道:“你想成完婚就自杀这事太明显了,连我这不知实情的人都看出来了。” 沈寒眸间闪烁,看着他问:“你们都知道了?” 还没等楚子胤回答,他就长叹一声继续道:“我无法在他醒来之后告诉他,我娶了别人。” “那你就带着你的新娘一走了之不就行了。”他把玩这那把匕首,脸上是那副惯常的若有若无的笑意,“你可是鸷部的大将军,不能就这么死了。” 沈寒淡淡看了他一眼,心中无奈,他明知道的,却非要沈寒把话讲透彻了。 “我不能忍受他好好的活着,而我却不能在他身边。” 第十五章 完 吉时快到了,沈寒与楚子胤一同去往小漆的房间,他终究还是没能把那把匕首给拿回来。 到达小漆房间之时,小星正在为小漆挽起最后一缕发丝。她端坐于铜镜前,画了黛青的眉,染了姻红的胭脂,穿着大红喜服,那样子,就好像是画中走出来一般,飘然如仙。 小漆听到门口动静,转头看过去,见沈寒来了,她微微一笑,道:“这样好看吗?” 沈寒静望片刻,点点头,道:“好看。” 他承认她的美,也为她感慨,但在他心中,无论眼前的少女有多美,都不及秦筝的一丝一毫。他的一颦一笑都牵动着沈寒的心神,令他无法自拔,他爱他,却无法与他在一起,他也只能怪命运弄人,一场宿世的纠葛把他所有的步调都打乱了。 “好了。”小星为她插完最后一支朱钗后,给她戴上了红盖头。 她没有双脚,无法走动,沈寒默默走过去,抱起她便往外头礼堂走去。 礼堂那边已经准备就绪,那厚脸皮的王爷还未离去。沈寒一行人到了礼堂就见他坐在位子上品着一杯酒。 沈寒并没有表现出太多惊讶,他把小漆轻轻放在解家老板事先摆好的凳子上,转身眼中带着询问看向南珉。 一向悠然自得的楚子胤也在这时沉下脸来,他走到解家老板身边,不着痕迹的把他往自己怀里带了带,道:“王爷大驾光临,可有何事?” “没事,只是这沈大将军大喜,怎么连个宾客都不请?这美娇娘是何时认识的,一点风声都没有,我还以为沈大将军只好男色呢。”南珉放下酒杯笑道,眉眼一挑,就望见跟在沈寒后头的小星,而小星也认出他了,不自觉的往后面躲了躲。 “你也来了。”他对小星说到。 小星慌张的对着众人疑惑的视线,不知该作何解释。 还是解家老板开了口,道:“王爷认识我楼里的人?” “认识。”他淡然一笑,将视线紧紧黏在小星身上,“就是不知道叫什么名?” “吉时到了,别误了时辰。”解家老板及时把话题一转,他可不想让这风流王爷把自己人给祸害了去。 众人都纷纷坐到位子上,沈寒走到小漆身边,把她手中红绸的另一头拿在手里。解家老板负责司仪,他清了清嗓子,道:“一拜天地——” 两人朝堂外一拜。 南珉见小漆坐于凳上,侧身问身边的楚子胤道:“这新娘子腿有问题?” 因为喜服的大红裙摆把小漆的鱼尾遮的严严实实,所以南珉并不知道,眼前这个新娘并不是人类,楚子胤也懒得解释,就点了点头。 “夫妻对拜——” 在双方都没有父母的条件下,解家老板省略了跪拜高堂这个步骤。 沈寒愣了愣,站到小漆对面,看着小漆向自己轻轻弯腰,他恍惚了很久,才倾身而下。 “礼成——”就在解怜犹豫着要不要喊送入洞房之时,小漆抬手握住了沈寒的手腕。 这时,没有一人开口说话的,众人沉默,气氛似是凝固。 “你替我挑开盖头吧。”小漆说到,把手放回了膝(鱼尾)上。 “你答应我的事别忘了。”沈寒轻声道。 小漆没有说话,沈寒只能当她是默认了。他捏了捏手,迟疑一下,把她的红盖头揭了下来。盖头一揭,几颗珍珠便滚落下来,顺着红色锦布的裙摆落到地上,叮咚几下。 不知情的王爷在这个时候完全看呆了,这个新娘居然会泣珠! 小漆睁着一双青色美目,微笑着抬头仰望他,像是在仰望着她的一生,眼泪从她的眼角滑落,化为一颗颗雪白珍珠叮咚而下,她拼命忍住哭腔,道:“我一直都在等这一天……你吻我吧。” 沈寒拿着红盖头的手僵硬了,不知该作何反应。 众人见到这一幕,看戏的看戏,纳闷的纳闷,都闭了口,就连那多嘴的王爷,也忍住心中的疑惑安静看着他们。 “你最后吻我一下,我就把他的梦解开。”她再次说道,眼中尽显哀求。 连沈寒自己都不知道现在的他究竟是何种心情,无奈,悲凉和痛苦,五味杂陈,他明白为了秦筝他只能这么做,他不想他被囚禁在无边的梦中,痛苦一生。 再彷徨了很久之后,他终于缓缓抬起僵硬的手臂,捧起小漆的脸,俯身,闭上双眼,很轻很缓的在她的双唇上落下一吻,而在他闭上双眼的前一刻,在他眼前出现的,是秦筝哭泣的脸。 秦筝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是噩梦。 梦中的他似乎是化作了魂魄一般的物体,没人能看见他。他恍惚着游走在街市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在自己身体上穿梭而过,总觉得特别可怕。他什么时候死了?怎么死的?梦境如此之真实,令他想到,自己可能已经死了。 他继续游荡,忽然间卷起一阵狂风,将地上的黄沙吹起,一时之间周围的一切都淹没在这风沙之中了,他朝着前方狂奔几步想逃离开着风沙,却逃不开。他害怕极了,想到了沈寒,想开口喊他,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 恐惧越来越强烈起来,就在这时,风沙停了,他揉揉眼睛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座宅院之前。宅院很大,朱红的门,雪白的墙,一看就是富贵之家。 秦筝定定的站着,失了神,这座宅院他再熟悉不过了,那鎏金的匾额上刻画着两个字:秦府。他生活了十七年的家。他犹疑着推门而入,走在熟悉的长廊里,渐感悲凉。 耳边传来男子的打骂之声,他循声走到庭院中,看到了十七岁时的自己。他双手被绑,吊在了那棵百年的老槐树上,在他面前的是手执马鞭的江子成。 贱人!你以为自己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吗!他边骂边扬起鞭子抽打在他的身上,落鞭之处血痕立现。秦筝像是再看别人的事一样平静的站着,没有上前,也没有退后。任凭十七岁的他如何哀嚎叫喊,他的心也没有一丝波澜。 紧接着,在他眼前出现了一片火红,秦府正在熊熊烈火之中渐渐消失,那庭院中的两人也消失在火海之中,寻不到踪迹。他想走,抬脚一跨,画面一转,他来到了将军府邸。 此时,沈寒正站在台阶上,一身红色喜服显得格外英俊潇洒。他望着他,那面无表情的脸上露出了淡淡笑容,秦筝心中一动,他还是头一次看到沈寒的笑容。 就在他沉浸之时,沈寒朝他走了过来,他心如擂鼓的看着他走近,望着他张开手臂,等待着他给自己一个拥抱,谁知,他直接穿过了他的身体,那一个瞬间,秦筝觉得他好像把一颗心从自己的身体里带走了。 他转身,看到的却是沈寒抱着一个女子的场景。他紧紧搂着那个女子,声音低沉,道:抱歉,我要与她成亲了…… 就在这时,梦境倏地崩塌了,破碎成块,纷纷四散而去,他突然跌落进无边的黑暗之中,他大喊一声从梦中惊醒。 醒来满身黏腻腻的汗水,衣衫湿透了紧紧贴在肌肤上,让他很不舒服。当他还惊魂未定的时候,忽然而至的一个拥抱,让他差点喘不过气来。 沈寒把他死死搂在怀里,道:“你终于醒了。” 秦筝挣扎着推开他,恍惚间听到解家老板和浪荡子在门口小声议论的声音。 “幸好她了却心愿后便消失了,不然真不知该如何收场……” “那家伙对你做什么了没?” “没……你想多了。” “他一直对你心怀不轨。” “他不是只近女色吗?” “女色怎么能及得上解老板的姿色。” “……” 他正疑惑,脑中还有些嗡嗡作响的感觉,一抬眼,就撞见到沈寒一脸担忧的神情,他不解问道:“怎么了?这么紧张做什么?” 沈寒难得蹙了眉,伸手摸了他的眼角,秦筝清楚的看到他的喉结滑动了一下,似是哽咽。长久的沉默之后,沈寒才低声问:“你哭了?” 秦筝将信将疑的伸手摸了摸眼角,确实是湿的,他居然在梦中哭了,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他极力将那种诧异之情压制住,用平静的口吻说:“做了个噩梦。” “什么梦?” 他停顿一下,有点不愿把梦境之事告诉沈寒,又见他神色怆然的样子,于是侧头用极为细小的声音说:“梦到你跟别人成亲了。” 沈寒呼吸一滞,接着好像明白了什么,嘴角微微扬起,有一抹极淡极温柔的笑容。秦筝眼角一瞥,就撞见他那笑意,与他在梦中看见的一模一样,而现在,他不是在做梦。 他骤然想到梦中的沈寒带着这样的笑容离他远去,心中那无力空乏的感觉又倏然而起,眼角泪落不断,他伸手紧紧攥着沈寒胸前的衣襟道:“你可不准娶别人。” 沈寒搂过他,低头亲吻他眼角的泪珠,一吻细密而绵长,又苦又涩,他说:“除了你,我不会娶任何人,不论是这一世,还是下一世。” 第一章 日暮铜雀迥,秋深玉座清。 萧森松柏望,委郁绮罗情。 君恩不再得,妾舞为谁轻。 ——高适 日光融融,暖黄的阳光犹如蜂蜜般,倾泻在津国的大地上,这在清冷的深秋是不可多得的。这日光一照,人就犯懒。小东西趴在二楼回廊里头晒着太阳,舒服得眯起眼发出呼噜之声,连屁股上的尾巴都不小心给冒了出来。 莫迟行上楼来找他,眉头一紧,走过去揪起他的尾巴就埋怨道:“跟你说了几遍把尾巴藏好,你就是不听。” 小东西吓得一跳,一看是莫迟行就吐了吐粉嫩的舌头钻到他怀里撒起娇来,“阿行,我错了,你别生气,我下次再也不把尾巴露出来了。”他说完,咻的一下把尾巴给收了起来。 “老板叫我出去买点东西,你要吃什么吗?” “糖葫芦!” 莫迟行宠溺的摸摸他的脑袋后转身走了。小东西百无聊赖的趴在栏杆上继续晒太阳,眼睛就盯着鸾凤楼前,等着莫迟行从门口出来。不一会儿,莫迟行的身影就从那屋檐下缓缓而出,小东西望着他高大挺拔的背影,嘴角不禁勾起笑意,直到那背影消失在了人群之中,他还趴在那栏杆上一个劲的傻笑。 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被阳光照出一层融融的光泽。小东西看着看着,便觉得困了,眼皮子刚要合上,却被一个小小黑影给吸引住了。 那小小的黑影从人群中走出,愣生生的站在鸾凤楼之前,犹疑不决。小东西仔细一瞧,居然是个小娃子,黑亮的眼睛,嫩嘟嘟的脸,他在鸾凤楼前东张张西望望,咬了咬手指后一下窜到了楼里。 小东西起了兴致,从栏杆上跳下来就往楼下跑。刚下楼,就听到大堂里一阵吵闹,他迫不及待的跑过去,看到秦筝手里正抱着个男娃,一众小倌围在周围,好奇又好笑的看着他怀中的男娃。 “这小娃子怎么跑我们楼里头了?” “瞧瞧这小脸,长大绝对是个俊俏公子。”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逗着这娃子,秦筝抱着他,轻声问:“你叫什么名?” 小娃子吮吸着他肥嫩的手指,一双眼睛睁的大大的,奶声奶气的说:“阮望。” “那你来这儿做什么?” 阮望歪着小脑袋想了一会,忽然记起了自己的目的,叫到:“我来这找我娘亲!我看到娘亲进来了。” 众人侧头相视一番,心想,这鸾凤楼里除了小倌便是前来寻乐的恩客,哪里会来女子? 小东西拼命的挤进人群里,总算是看见了秦筝手里头的阮望,他好奇的伸手戳戳阮望的脸颊,软软的,“筝儿快把他给我玩玩。” 秦筝把阮望往上抬了抬,道:“这可不是用来玩的,要玩找你家阿行去。” 小东西赌气的哼了声,正要出去找莫迟行,他刚巧就回来了,身后还跟着楚子胤和沈寒。他一溜烟的跑过去,扑到莫迟行的怀里头撅着嘴到:“阿行,秦筝欺负我。” “是你先要欺负这孩子的。”秦筝反驳。 “哼,他身上一股骚味,我还不要呢。”小东西朝他吐吐舌头。 莫迟行把手里的糖葫芦递到他眼前,安慰道:“你别跟他闹,我给你带糖葫芦回来了。” 小东西一见到糖葫芦眼睛都亮了,哪里还管的上那奶娃子的事,接过糖葫芦拉着莫迟行便坐到一旁心无旁骛的品尝起来。 楚子胤与沈寒见人围成一团,走过去看看究竟怎么回事。 “这奶娃是哪里来的?”楚子胤问到。 也不知是谁,见到沈寒在场,故意喊了一句:“秦筝在外头生的呗,这不找上门来了。” 众人幸灾乐祸的笑起来,只有沈寒沉着一张脸,他静静的看着秦筝手中的奶娃,冷声问他:“真的?” “你信我还是信别人?”秦筝把阮望往地上一放,负气上了楼。 沈寒无奈,追了上去。 “我娘亲在哪里?”阮望在人群里转了几圈,这儿看看那儿瞧瞧还是没找到娘亲,他难过的往地上一坐,漆黑大眼泛起了滚滚水珠。 “你娘亲在这里吗?”楚子胤蹲到他面前温柔的问到。 阮望点点头,“我前几天见着她进来的。” 浪荡子拿起腰间的玉骨折扇搔了搔下巴,细细思考起来。 “干什么呢这么吵?”解家老板大概是听到了下头的吵闹声,按捺不住了下来看看,一下楼见一群人围聚在一起,瞬间就来了火,“好好的不做生意,闹个什么劲。” 小倌们见自家老板下来了,还一脸怒意,吓得赶紧各归各位,做自己的事去了。等人都散了去,解怜才看到蹲着的楚子胤和坐在地上泫然欲泣的阮望。 他走过去,低头看了他们一眼,道:“这孩子哪儿来的?” 浪荡子抬头就见他尖削的下巴,那抹冷淡神情让他的心思翻了翻,他把阮望往怀中一抱,起身凝视着解怜,一笑道:“我家内人生的,一直没告诉你,怎么样?像不像我?” 解家老板淡淡看了阮望一眼,冷笑着说,“楚公子可真是菩萨心肠,替别人养儿子这种事天底下没几个人能做到。” 楚子胤也没泄气,自知骗不过他,正经道:“还是被你看穿了,不过,这孩子说是来找娘亲的。” “娘亲?”解怜眉角一挑,坐下斟了一杯茶,顺道给楚子胤也斟了一杯,“我这楼里可没有你要找的娘亲。” “我见着娘亲进来的!”阮望断定到。 楚子胤抱着他坐了下来,“那你娘亲长什么模样?” “娘亲她……”阮望绞着手指想了一会,还是没想到该怎么去形容一个人的面貌,于是声音低低的说,“她可漂亮了……” 这说与没说一个样,解怜忍不住笑了笑,又问他:“那她叫什么名?” “妩裳,我爹爹教过我,是妩媚的妩,衣裳的裳。”阮望得意的扭了扭身子。 解家老板和浪荡子都静静的回忆了一遍,还真没有听说过这名字。解怜看着阮望一脸天真的模样,想这么小的孩子也不可能骗人,再问道:“那你爹爹的名呢?” “我爹爹叫阮司南。” “那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阮望点点头,“知道,他在东市的学堂教书呢。” “是哪个学堂?” “唔……”阮望拧着眉思索了一会,接着委屈着说:“没有名字,不过我记得旁边靠着一家饼店,那里面的糖饼可好吃了。” 楚子胤恍然一笑,对解家老板说:“这东市只有一家卖糖饼的饼店,叫东炉堂。” 解家老板点头,把在一旁陪着小东西的莫迟行叫到身边,吩咐他,“你去东市的东炉堂,看旁边有没有学堂,有的话找个叫阮司南的人,就说他儿子在这里。” “是,老板。”莫迟行一走,小东西果断跟上去了。 解怜见阮望一脸可怜样,吩咐了小厮给他拿了盘糖渍果脯,小孩就是好哄骗,这不他津津有味的吃着,把找娘亲的事都放在一旁了。解家老板只盼着那阮司南能早些过来把这奶娃接走,若是待久了,说不定又该变成麻烦事了。 楚子胤还是那副悠然态度,他品了一口解怜给他斟的茶,继续追问道:“你说说,你是什么时候看到你娘亲的?” 阮望砸吧砸吧的嚼着果脯,黑溜的眼睛一转,含糊道:“就……唔……前几天……” “在哪儿看到的?” “就街头那大酒楼那边……我看到娘亲从里面出来,就跟过来了,可是我看到这么多人就没敢进来……”阮望把口中的果脯吃完后说到。 楚子胤摸摸他的脑袋,奖励似的把捻起一块果脯递到他嘴边,问:“那你今天怎么敢进来了?” 阮望没有直接咬下那果脯,只是拿在手里,低着头对楚子胤说,声音很轻带着些哭腔,“我跟爹爹说娘亲在这里,他不信我……娘亲好久好久没回家了……我想她……” 说着便要哭起来,楚子胤心里一惊,连忙轻轻得拍着他的后背安慰他,“没事,我们会帮你找到娘亲的。” “真的吗?”听到这话阮望眼睛就亮了起来,像是点燃了一把小火苗,他惊喜的看着抱着自己的楚子胤,一下子把他划定到了温柔大哥哥的行列里。 “真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楚子胤毫不在意解家老板的狠厉的眼神捏了捏阮望的鼻尖。 解家老板扶额,在心里给了浪荡子好几刀,总把自己牵扯到这些个麻烦事中,早晚有一天得好好收拾他。 阮望欢喜的把手中的果脯塞到嘴巴里,正咀嚼着,忽然间就眼神就定格在一个方向愣住了,半秒之后,他灵活的从楚子胤的腿上跳了下来,犹如兔子般一溜儿往那楼梯口跑去。 解家老板和楚子胤疑惑的往他跑的方向看去,就见澜珞刚卸了戏子妆从楼上徐徐而下,他青丝未挽,只懒懒用红绳绑起垂在肩上,没有施脂粉的容颜如若温玉。 阮望欣喜若狂的跑过去,一面喊着娘亲,一面扑到澜珞的身上,抱着他的腿死死的不放手。 “娘亲!”阮望抬起头,满眼细碎泪光。 澜珞惊了一跳,向周围看了几眼,确认了这孩子确实是在叫自己娘亲之后,蹲下去摸了摸他的脑袋,细声细语道:“你看清楚,我不是你娘亲。” 阮望仔细看了一眼,紧接着扑进他怀里便哭,“娘亲你不认望儿了吗……” 解家老板用眼神询问着身边的楚子胤,楚子胤无奈摇头。这下在场所有人都瞠目了,演的是哪一出? 第二章 在卖糖饼的东炉堂旁边是一个旧屋舍,这屋舍是阮司南和阮望的家,一共有两间屋子,一间屋子被阮司南用做学堂,另一间则是他们的住所。屋子周围用竹编篱笆围了起来,屋前空地上种着各式蔬菜。 莫迟行问东炉堂的老板这附近有没有学堂,东炉堂老板伸手往旁边小道一指,说:“顺着这条路进去就是了,你找阮先生吧?顺便帮我把这饼给带过去,就说是给阮望吃的。” 他说着转身拿了几个糖饼用油纸包起来,趁着他转身的瞬间,莫迟行身边的白色猫咪纵身一跃,叼起一个糖饼就迅速的跳回了莫迟行的肩头。 东炉堂的老板正巧就在这时把包好的糖饼递给莫迟行,一见那猫儿偷吃自己的饼,刚要发怒,就听见莫迟行问:“这饼多少钱一个?” “三文。” 老板说完,他就丢下三文钱,拿起那袋子糖饼走了。 “这还给猫买糖饼?”老板抓了抓脑袋暗自纳闷。 阮司南这时还在教几个孩子写字,他望望窗外,见天色也不早了,拍拍手对那几个孩子说:“不早了,今个就学到这儿吧,回去路上小心点,别乱跑。” “谢谢先生。”几个小孩同声喊道,欢呼打闹着连桌上的纸笔都等不及收拾就全跑了出去。 阮司南看着那群孩童的跳跃的背影,笑着叹了叹,俯身开始收拾桌上凌乱的纸笔,顺便看看哪个孩子写得字好哪个不好,收拾完后往椅子上一坐,忽然间就想到了一件重要的事。 阮望也不知跑哪儿去了,到这时辰了还不回来。 他起身准备去外头寻阮望,一转身就见莫迟行高大的身影逆光站在门口,他身边站着个小个子少年,正拿着手中的糖饼吃的香甜。 莫迟行平静的走进来,把手中的东西往桌上一放,问一脸惊疑的阮司南,“这里有个叫阮司南的人吗?” “我就是,阁下有何事?”阮司南上下打量着眼前这面若冰霜的男子,心想着,看上去虽然是严肃了点,却不像是坏人。 “这是东炉堂的老板叫我带给你的。”他指着桌上那包糖饼道。 “哦。”阮司南把糖饼拿到手里,心下疑惑,他就来送一袋糖饼?接着就听见他说,“你儿子在我们楼里,老板叫你去接他。” “你们楼?哪个楼?” “鸾凤楼。” 阮司南心头一惊,手中的糖饼应声落地。这津国上下,谁不知道鸾凤楼,又有谁不知道鸾凤楼是做什么的?他惶恐的看了看莫迟行以及他身后吃完糖饼舔着手指的小东西,小心翼翼问:“望儿他是不是惹了什么事?” “没事,只是误入了楼里,老板让我来叫你接他回家。” 听莫迟行这么说,阮司南的心才放了下来,把桌上的东西收拾好了,才随莫迟行离去。走到那东炉堂店门口,小东西拉拉莫迟行,用那种水汪汪的期待眼神看着他,片刻后,莫迟行从兜里拿出三文钱递到他的手中。 小东西拿到钱,窜到东炉堂老板面前,甩上三文钱拿起饼就走了。 那老板又挠头纳闷,刚刚这小哥带着的不是只猫儿吗?怎么又变成少年了? 另一头,鸾凤楼。 书房内,阮望哭得累了,在澜珞的怀中睡了过去,澜珞把他轻放在弥勒榻上安顿好,做到正在对弈的解家老板和楚子胤面前,问:“这孩子哪里来的?” 解家老板摇头,下手吃了浪荡子一颗黑子,浪荡子懊恼一下,回到:“我来时他就在楼里了,听说是来找娘亲的。” 说到娘亲的时候,他特意抬起眼角,看了眼澜珞,嘴角滑过一丝笑意,又说:“这孩子总不能把自己的娘亲给认错吧?” 解怜知道他心里又开始盘算起什么来了,抬手棋盘上落下一子,拿起茶杯轻轻抿了口茶,道:“你输了。” 刚刚还显得得意洋洋的楚子胤低头一看棋盘,顿时便泄了气,“你就不能让我一把。” “要是让你赢了,我岂不是还要答应你一件事?我可不会做亏本的买卖。”解家老板凤眼微微眯起,有种说不出的魅惑。 “你又知道必定会亏本?” “我是生意人,自然知道。” 见两人一人一句闹的正欢,澜珞沉不住气了,对于阮望喊自己娘亲这一事,他还是很在意的,浪荡子说的对,任何一个孩子在这么近的距离都不会把自己的娘亲认错,即使长得再像,娘亲身上的味道对孩子来说都是独有的。 “你们准备把这孩子怎么办?”澜珞问到。 “过会他爹就来接他了,不用担心。”楚子胤回答他,朝那弥勒榻方向努了努嘴。 澜珞转头一看,阮望已经醒了,他正揉着惺忪睡眼准备起身。他静静的观察着眼前这个素未蒙面的小娃子,总觉得这嫩生生的面容有些似曾相识。 “娘亲……”阮望醒来后张望了几下,看到澜珞还在就安心了,他跳下来,缓缓走到澜珞面前,身子软软的靠在他腿上,小声哀求:“娘亲,你跟望儿回家好不好?我跟爹爹都特别想念你,你为什么这么久都不回家?” 澜珞叹了口气,把阮望抱起来坐在自己的腿上,脸凑近他,道:“你好好看清楚,我不是你娘亲,我是男的不可能生孩子的。” 阮望把黑亮的眼睛张得大大的,对着澜珞的脸看了又看,摸了又摸,最后勾着他的脖子抱了抱,没有记忆中的那么柔软。 “你,你真的不是娘亲?”阮望又开始抽噎起来,“那,那你怎么……怎么就和娘亲长得一模一样呢?” 澜珞正不知该拿他如何是好,那浪荡子便笑了出来,折扇一展,悠悠晃起,道:“既然这孩子的娘亲未归,那你就当他的娘亲好了。” 解家老板斜着凤眼瞟了他一眼,“没一句正经的。” 这时,书房的门被叩响了,莫迟行带着阮司南进来,而那小东西填饱了肚子就跑到床上呼呼大睡了。 “望儿。”阮司南进门就急切的唤了一声阮望,阮望听见是自己爹爹的声音,迅速的从澜珞身上跳了下来,一头栽进了阮司南的怀里。 澜珞顺着阮望跑的方向看去,心中竟惊讶起来。本以为这学堂里的先生应该是留着胡子,严谨古板的样子,没想到眼前的这位是如此温文尔雅,尽管他穿着极为朴素的棉布长衫,但仍掩不住他眉宇之间不染纤尘的干净气质。 “我家小儿给各位添麻烦了,请见谅……”他礼貌的开始打招呼,话刚说到一半,就生生愣住了。 他看着转身面对着自己的澜珞,张着嘴出神了。 “妩……”一声呼唤还未出口,阮司南顿住了,他看清此人并不是自己所要寻找的那个人。 “失礼了,我们马上就走。”他有些窘迫的拉着阮望急急出门。 “等等。”楚子胤喊到,若是眼光能化为利刃,他现在早就被解家老板给凌迟处死了,“听说这孩子的娘亲不见了。” 阮司南站定脚步,转身疑惑的看他。 “他娘亲是不是和他长得一模一样?”他说着,指了指身边的澜珞。 澜珞略显尴尬的将头微微低下,而一旁的解怜在心中暗骂道:明知故问! 阮司南细细琢磨了一会,看他也不是想要来找茬的样子,就迟疑的点了点头,点完头他悄悄望了眼澜珞,内心惊叹,天底下居然会有这么相像的人。 “那你想把你妻子找回来吗?” “你能找到她?!”阮司南一脸不相信的看着楚子胤,但眼神之中却带着几分欣喜。 “你坐下,跟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一遍。”楚子胤说着,提起茶壶倒了杯茶,请那阮司南坐下。 解家老板无奈,吩咐莫迟行和澜珞下去。 澜珞关上门的时候,悄悄看了他一眼,恰好对上他正望向自己的似水清眸,于是急忙掩上了门下楼去了。 阮司南轻叹一声,把阮望往膝上一抱,缓缓道来:“我家娘子是在一个月之前出走的,我找遍了整个津国都没有找到……” “那她走前有跟你说什么话?或是有什么异常的举动吗?”楚子胤问到,悠悠晃着的折扇渐渐停了下来,解怜知道,他的兴致来了。 “没有,就和平常一样……”阮司南说着,忽然间停顿了,他低头注视着阮望的小脑袋,良久,才轻声说:“只有一次……她问过我,是不是真的爱她。” 听到这里,原本抱着看戏心态的解家老板蹙了蹙眉,不等浪荡子开口,便疑惑问:“是不是真的爱?”他那双勾人的凤眼此刻正透着细微光泽,“你是怎么回答的?” 阮司南低着头沉默了。 解怜和楚子胤安静的等待着他的回答,房内静的可怕。 “爹爹你怎么不说话了?”阮望一双黑溜的双眼疑惑的看向阮司南。 “我……没有回答。”他这么说,接着房内又静默起来。 难怪她会走。楚子胤在心里暗笑。 “时候不早了,我们就先告辞了。”阮司南抱起阮望匆匆离去,他不想过多逗留,更不想继续方才的话题。 他走后,解家老板与那浪荡子就这么静静的坐着,各怀心事,沉默不语。 “怜儿,你爱我吗?”楚子胤突然问起。 解怜刚想骂他不正经,抬头却发现他异常认真的眼睛,那双漆黑如墨的双眸,此刻正紧紧的凝视着自己,眼光流转,犹如缓缓流动着浅浅水泽。他看着如此脉脉深情的楚子胤,凤眼微微垂下,没有言语。 第三章 深秋的雨水特别的冰凉,落在青石板上滴答作响,远远望去,总觉得冒着丝丝寒气。阮司南在学堂内听着孩子们琅琅的读书声,有些心不在焉的朝着窗外望去。 冬天快到了。他在心中默默算着日子。 “……先生……先生!”在坐的孩子们接连叫了好几声,才把他游离的神思给唤了回来。 “怎么了?”阮司南愣了愣看着孩子们问道。 “先生,这篇文章读完了,接下来要做什么?”一个年级稍长的孩子问他,他看着底下一双双疑惑的小眼睛,暗自叹息,自己居然连读书声停下了都未发觉。 他起身走到门口,看着外面淅沥雨滴,轻声说:“天雨路滑,今个你们就早些回去吧。” 听到阮司南这么说,孩子们一个个欢呼雀跃,拿起油纸伞便往外面冲去,也不怕脚下的泥水溅湿了裤腿。 “路上别贪玩!”阮司南看着这群孩子们跃动的身影不放心的在后头喊到。孩子们的欢笑声渐渐淹没在雨声之中,他转身往隔壁屋里走去。 这间屋子是他与阮望的住所,里面简单的摆了几样家具,环顾四周,还真有种家徒四壁的感觉。他默默走到床前,顺着床沿坐下,伸手小心翼翼的将棉被撩开了一点点。阮望白嫩的小脸就这么露了出来,此刻,他已熟睡,长而密的眼睫毛轻轻扇动着,惹人怜爱。 “娘亲……”他在梦中轻声呢喃着。 阮司南刚刚伸出想要抚摸他脸颊的手瞬间停在了半空,僵持片刻后,他收回了手,静静的看着阮望熟睡的小脸陷入了沉思。 “先生这是在想何事,想的这么入神?” 门口传来询问声,阮司南抬头,逆着光有些看不清来人,他盯着看了良久,才认出来,正是那天鸾凤楼里的楚公子。 楚子胤见他盯着自己也不说话,尴尬的指了指门,道:“我叩了好几下门,见你没回应,就自行进来了。” “望儿睡了,我们去隔壁说吧。”他仔细的给阮望掖好被子后,与楚子胤一同去了隔壁房间。 他从书橱里面找出了一副很久没用过的茶具,上面已经沾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他将上面的灰尘吹了吹,没吹净,于是皱着眉拿去洗了,顺便烧了开水给楚子胤泡了茶。 “楚公子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楚子胤笑着将头轻摇,说:“不是我有什么事,而是你。” 原本便有些压抑的气氛瞬间凝固住了,阮司南将茶杯放下,疑惑的盯着楚子胤看了好久,大概是想要看看眼前的这风流公子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那日会面之后,我以为你会马上来找我的。”楚子胤也不管他眼中的猜疑,不紧不慢道:“阮先生,我看你根本就不想把妻子寻回来,又或者是……你知道她是为何出走的。” 楚子胤把他肩头细微的抖动看在眼里,在心中得意一笑。 “这件事和楚公子无关。”他低头侧目,双手握拳紧紧地捏了几下。 “确实与我无关,但望儿还这么小,你就忍心让他从小没有娘亲的呵护和疼爱?”他叹息一声,佯作惋惜貌,“我也只是好心想帮你们,但阮先生既然没有这意思,我就告辞了。” 浪荡子说着,起身欲走,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阮司南,这正直的教书先生哪里能猜透他的阴谋,这不他刚站起来,就被阮司南给拦住了。 “楚公子,是我小人之心了,只是……”他顿了顿,为难道:“只是这件事说出来,也不会有人相信的,声张出去还会给望儿带来影响。” “只要你说,我便信,而且我绝对守得住秘密。”浪荡子将手中的玉骨折扇摇得呼呼作响,内心暗笑,这世间还有什么事是不可信的呢? “妩裳她……不是人……” 楚子胤抬眼看他,这怎么突然骂起人来了?难道这妩裳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 “是狐。”正当楚子胤胡思乱想的时候,阮司南这么说到,瞬间那浪荡子的兴致便提高了半分。 “这怎么说?”楚子胤问起。 “我也是后来才发现的……”他叹息一声。 这日解家老板打点好楼里的一些事,看这屋外的雨连绵不断的,心想这浪荡子是不会来了,于是上楼去卧房准备歇息。刚刚躺到床上,被子还没来得及盖,房门便被推开了。 哪里还有人敢不敲门就直接进到解家老板的卧房,不是那浪荡子还是谁。 解家老板眉心一蹙,盖过被子身子一翻,背向门口,只作没看见他进来。 楚子胤推门进来,房内悄无声息的,他就以为解怜已经睡着了,于是关了门后蹑手蹑脚的跑到床边想看看他的睡颜,哪知解家老板把自己裹的严严实实的不留一丝缝隙。楚子胤小声一叹,回身坐到桌旁,自己倒了一杯热茶细细品起来。 解怜这下纳闷了,这浪荡子一向是有空子就钻的,照理早就钻到他被窝里去了,今天怎么倒安分起来。又差不多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楚子胤还是没动静,解家老板按耐不住了,悄悄翻了个身往桌边一看。 这不看倒好,一看火就上来了。就见那浪荡子身上都被雨水打湿了,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干的地方,那额前的碎发正低着水珠。 “你湿成这样也不知道换件衣服?就这么折腾自己的身子?”解怜从床上下来,走到楚子胤面前怒道。 楚子胤微微一笑,讨好似的抓过他的手,道:“出门雨不大就没带伞,谁知这雨越下越大了。” 从他手心传来的冰凉之感让解怜的眉头蹙的更紧了,他一把甩开他的手,转身从衣橱翻了一身干净衣服放到桌上,说:“我去叫小星烧点热水,这么冷的天,冻死你算了。” 他说完急急出了房门。 楚子胤一手撑着下巴看着门口,嘴角划过一抹笑意,他就是想看看解怜着急的样子才故意把伞落在阮司南那里的,不过确实很冷,他不自觉的打了个哆嗦。 在房内等了一会,解怜就端着热水上来了,他用力将铜盆往桌上一放,里面的水差点溅出来。 “快把湿衣服脱了。” 楚子胤乖乖的将身上的衣服尽数褪去,解家老板绞干了汗巾递给他,一转脸就看到他结实宽阔的胸膛,麦色的肌肤覆着一层薄薄水汽,有种说不出的诱人。 当然在解家老板的眼中,这和一块猪肉没什么分别,他催促着把衣服递给他,道:“快点把身子擦干,要是染了风寒我才不会给你去找大夫。” “是,是。”楚子胤一面笑一面将衣服穿好,“阿嚏——” “我说什么来着,这下着凉了吧。”解怜冷笑一声。 浪荡子装作一副可怜模样,抓紧了他的手腕,委屈道:“怜儿,太冷了,你抱抱我可好?” 解怜狠狠剜了他一眼,随后叹息一声,拉他到床边一下把他塞进了被窝里,给他掖好被子,说:“把被子盖好,过会就不冷了。” “还是冷。”楚子胤说着,拽了拽他的衣角,漆黑的双眸深深的看向解怜。 解家老板踌躇片刻,最终还是钻进了被窝里,刚进被窝就被他紧紧的搂到了怀里,刚想挣扎,就感受到了从他身上传来的凉意,心一软,随他抱着去了。 “我跟你讲个有趣的事。” “你自找麻烦别把我扯进去。”解怜冷冷道,觉得他的身子渐渐暖了起来,心安了不少。 楚子胤搂了搂他的纤细腰肢,自顾自的说起来,“是关于那阮司南的妻子的事。” “是因为他妻子是个美人,你就上心了?” 他嗅着解家老板语气中的酸味,内心窃喜不已,讨好道:“他人再美,在我眼中也不及解老板的一丝一毫。 “花言巧语还是说给人家姑娘听吧。” “那我们说正事。”楚子胤停顿一下,“我刚从阮司南口中得知,他的妻子不是人而是一只狐狸……” 解怜不去看也能知道现在的他是一脸难以琢磨的笑意。 第四章 深夜狐鸣,如泣如诉。 睡梦之中的阮司南被一阵低吟的狐鸣惊醒,翻了个身子,发现身边空荡荡的。借着窗外的月光他起了身,走到阮望的小床边看了眼他,他正吮着手指睡得香甜。 这时,外面又传来几声狐吟,门缝间有丝丝凉风穿梭而进,阮司南将阮望的被角掖好,套上一件外衫后出了门。 他在屋内转了一圈都没有看到妩裳,接着走到门口,望着黑夜内心焦急起来,这外头这么黑,大半夜的也不知道上哪儿去了,万一出了什么事可怎么办?他越想越不安,最终还是决定去外头寻寻看。 他裹紧了身上的衣服,沿着屋前的小道一路走出去,经过一片林子的时候,忽然间就听到了从其中传来的人声。阮司南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轻手轻脚的走进了林子里。 林子里的树很密,一棵接着一棵,树叶茂盛而浓密,风一吹动沙沙作响。他小心翼翼的向前走着,那声音也越来越清晰,他仔细辨别,发现正是妩裳的声音,而另外还有一个声音像是小孩的声音。 他疑惑的站在一棵树后向前张望,果然看到了妩裳窈窕的侧影,在月光下,那张美貌容颜显得更加动人起来,一剪秋水,含情眉目。 他还来不及着迷于她的美貌就被眼前的景象给惊呆了。 站在妩裳面前的,是一只火红狐狸,那皮毛闪闪发亮,在暗夜中像是一团熊熊焰火,而更令他震惊的是,那只狐狸会说人话…… “族长说,要是你在不回族里接受惩处,就要派人来抓你回去了。”火红狐狸说到,听它语气带着些担忧,“小妩,你早就该知道的,人妖殊途,若是跨越了这界限,就会万劫不复。” 妩裳淡淡一笑,低头看着火红狐狸,轻声道:“炎儿,你回去告诉父亲,说我马上就回去了。” 炎儿低头呜咽一声点点头。 “你再告诉他一句。”她又是淡淡一笑,“我从来也没有后悔过。” 阮司南愣在原地脚步挪不动半分,他此刻才知道,原来跟自己生活了这么久的妻子竟然是一只狐妖,这不是在做梦?他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很疼,不是做梦。 炎儿听完妩裳的话,纵身一跃,红色身影消失在了林子里。 妩裳见它走了,脸上的笑容忽的就消失了,她望着炎儿离去的方向,深深的叹息一声,与林子里呼啸的风声夹杂在一起,凄凉悲切。 阮司南恍恍惚惚的回到家里,爬到床上,闭上眼在脑中不断反复的告诉自己,一切只是一场梦,只是梦……然而第二天醒来,他没有向往常一样看到妩裳坐在镜前梳妆的身影,梳妆台上只留下了一张纸,上面只有五个字:我走了,勿念。 事实告诉他,昨晚的所见所闻并不是一场梦。 鸾凤楼底楼大堂内,宾客稀稀两两的坐了几桌,由于外头的连绵细雨,堂内冷清不少,小厮坐在柜台后懒懒散散的打着哈欠,眼皮一台就看到有个男人牵着一个小娃子站在门口,心里纳闷了一下,但还是挂上笑脸上前接待去了。 “这位公子是来寻乐的?请里边坐。” 阮司南面色略显尴尬,踌躇了一下把阮望怀中抱着的伞递到小厮的手中,说:“这是一位叫楚子胤的楚公子落在我那儿的,我也不知道他家在哪里,只知道他经常往这儿来,你看见他了就帮我还给他吧。” 他说完转身撑起伞就要走,这时,堂内的丝竹声响起,宾客们都纷纷朝向戏台看去。 澜珞浓妆艳抹,如轻云出岫般登上了戏台。他黛眉轻蹙,眼波流转,水袖轻轻甩动几下,低吟浅唱有如天籁。 阮司南生生的愣在原地,转头看向戏台之上的澜珞。那眉目,那动作,都是极深刻的烙印在记忆深处的,他屏住了呼吸,不敢想象眼前这个与自己妻子有着相同面貌的人居然是个男子。 “爹爹?”阮望见他愣着不走小声唤了他一声。 “……” “爹爹?!”阮司南没有反应,他便加重了语气又叫了一声。 “这……怎么了?”阮司南恍惚间听见阮望的叫声,低头一看,这小娃正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不解的望着他。 “爹爹,我们看澜珞唱戏好不好?”阮望哀求道。 阮司南犹豫一番,还是决定进了鸾凤楼。他挑了一张最角落的桌子拉着阮望坐下,安静的凝望着戏台之上的澜珞。他一声声婉转歌声,似乎都唱进了阮司南的心底,在他脑海盘旋不去。 这么熟悉的眉目并不是她的。阮司南低头暗自叹了一声。 这时,台上的声音戛然而止,大家纷纷侧目不解的望向澜珞。在阮司南抬头的一瞬间,他看到了澜珞望向自己的眼神,那眼神之中充满了疑惑。 而澜珞自知失态,清了清嗓子后又继续唱起来,不再看向角落里的阮司南。 一曲歌罢,宾客们都有些意犹未尽,刚想让澜珞再唱一曲,却发现他已经急忙退场了。 阮望见澜珞要走,一把拉起阮司南的手就往澜珞那边奔去。 “澜珞!澜珞!我来看你了!”这小娃兴高采烈的喊着澜珞,澜珞想装听不见也没法了。 他回身,略带尴尬的看了看阮望身后的阮司南,朝着阮望温柔一笑,摸着他的脑袋道:“谢谢你。” 阮望很高兴的握住他的手,“那你能陪我玩会吗?” “望儿!不要胡闹!”阮司南不知道现在的心情该怎样形容,总之有些难堪,他一把将阮望拉离澜珞的身边,语气有些重。 阮望委屈起来,憋着嘴不说话,眼眶中的泪水开始转动起来,他觉得自己没有犯错,但爹爹为什么要凶自己呢? 澜珞站在一边见阮望将要哭泣的表情,眉心一紧,把阮望拉到自己身边,冷声对阮司南说:“小孩子想要嬉闹玩耍再正常不过,你又何必凶他?” “我……”被澜珞这么一说,他倒是不知该怎么辩驳了。 “你要有事可以先走,望儿就放我这,你可以晚点来接他回家。”澜珞说着朝阮望微微一笑,于是阮望刚刚在眼眶中转动的泪珠瞬间消失不见了,得逞似的笑着回应起澜珞。 “这……也罢,那我晚上再来接他。”他刚想说自己其实并没什么事,但转念一想似乎有点不妥,就决定先回去了,他抬头细细看了还未卸妆的澜珞一眼,低声道:“刚才那出戏,你唱的真好。” 话音刚落,他就急忙转身离去,也不让澜珞给个回应。澜珞听到他刚刚那话,先是一愣,转而脸颊一热,心里那怦然而动感觉是什么? “澜珞,我们去玩吧?”阮望拉拉澜珞的衣袖。 澜珞回过神来,笑着说:“等我去换身衣服。” 他带着阮望上楼换衣服,阮望就安安静静的坐在一边,看着铜镜前的他。 “澜珞……”阮望低低唤他一声。 “怎么了?”澜珞取下头上的最后一支珠钗问。 “你能陪陪我爹爹吗?自从娘亲走了之后,他就一个人了……”他低着头,声音越来越轻,还带着些许哭腔。 澜珞望着他小小的身影,不知该作何回答。 “我觉得爹爹喜欢你。” 澜珞心下一惊,顿了片刻后才问:“为何这么说?” 阮望抬起小脑袋,一双黑溜眼眸认真的望着澜珞,他说:“因为你和娘亲长得一模一样啊。” 原来只是因为长相。澜珞隐隐有种失落感,他对着阮望一笑,道:“你爹有你陪伴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