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盼倾城》 第一章 恍然已隔世 夕阳西下,大漠深处几缕炊烟袅袅升起。 一缕浑圆落日贴着沙漠的棱线,大地被衬托越发暗沉,远处一层深红烟霞旖旎,托着落日的沙漠浪头凝固了,宛若睡海。 几匹孤狼在不远处的沙丘上静静地望着落日,不是发出几声瘆人的嘶鸣。 “看起来像是春秋时期。” 站在棺椁最前面的穆以晴手里抱着厚厚一打考古资料,半蹲在棺椁的面前,仔细的将面前的实物与书上的图片对比着,不时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的记录些什么。 摆在穆以晴面前的是一具楠木红漆的棺材。 里三层外三层的棺板将里面包裹的密不透风,大红色镀金的棺椁顶上用朱砂描了几个篆字,只是历经千年的岁月洗礼上面的朱砂却已经斑驳。 “保存的很完好呢。” 以晴清爽笑笑,又以钦佩目光投向了一旁的林教授,眼中满是敬意。 这是她第一次接触到春秋时期的棺椁,对于初初接触考古工作的人来说,她是在不能不算作难得的幸运。 剥离工作尚在继续,这些自有专业人士进行,她作为实习生便轻闲起来。 她转手取下背后已混进些许黄沙的水壶,就地坐下。直到仰头灌下一口清水扯痛唇角,才发觉自己嘴上已干裂出血道子。 她无奈苦笑靠,又低头看看自己一身装扮,心中自嘲:恐怕这辈子是嫁不出去了。 抬头,西边红日已渐欲落下的,她不仅想起王维《使至塞上》中的一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忍不住赞叹“好美。” 经过差不多三个多小时的整理,三层的棺椁终于被细细的剥离开来,出于兴奋,林教授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伴随棺木上最后一颗木楔的拔起,众人的激动程度也达到了最高值。以晴让开众人跟随林教授来到最前面,以满怀期待之心,准备迎接这一重大历史时刻。 可是当棺木打开的一瞬间,她却不由得一时怔住,直到众人已颇显失望四散开,也未能回过神儿。 古棺里除了一枚玉佩和一个上了锁的锦匣之外,竟然别无他物。 林教授也觉得意外,原以为在龙脉之上的即使不是皇帝也应该是与皇室有着莫大联系的王公贵族,实在不曾考虑过这会是一座空坟。 虽然失望,可扫尾工作却不能就此搁置。 几个实习的考古队员从棺椁中小心翼翼的取出了玉佩与锦匣双手虔诚的捧到了林教授的面前,他却只是向着远处记录的以晴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 半个巴掌大的玉佩躺在林教授的手心,以晴循着目光望过去却不易察觉的皱了皱眉:“这玉佩…” “怎么了?”她脸色发白看上去有些虚弱,林教授似乎有些担心。 “没事。教授,这枚玉佩可以由我来做详细纪录吗?”对着林教授点点头,以晴神色如常没在说话,只心中隐隐觉得,这枚玉佩似曾相识。 连续不间断的哈欠搅扰得她烦躁,以晴起身给自己冲了杯咖啡喝下,却仍抵不住滚滚而来的倦意。 守在考古研究中心已经两个晚上,以晴翻遍了相关的古物记载却仍未能查找到半点此玉佩的相关内容。 那是一枚白玉镂空蝴蝶玉佩,通体匀称的玉璧,因长久埋藏地下已隐隐有些黄斑,蝴蝶翅翼上长久积累下的玉沁是耀眼的血红色,能工巧匠正好利用这一点雕刻出纹理,使得整个蝴蝶玉佩看上去竟像是活的一般。 可是有一点,却十分奇怪。 原本堪称完美的蝴蝶玉佩上却诡异的被打上了几个不规则的小洞,不禁无益于实用价值,就连审美价值也是大打折扣,这对于极度苛求完美的古人来说,实在是不可原谅的错。 除非——那些小洞还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守着星光,以晴脑海闪过一丝灵光。 夜色渐浓,一抹星光渐渐跃上梢头。仔细观察了许久后,以晴也渐有倦意。抬头看了看窗外的夜色,皓月当空,一串明亮的行星却呈一字排开,以晴这才想起来今天有七星连珠的天机异象。 夜星璀璨,即便没有月光的朦胧妩媚,也宁静的让人移不开眼,情不自禁的看了一会儿,以晴的头脑里却仿佛一阵电流击穿。 “光?” 看看天空中七星连珠的位置,又低头看看手中玉佩小孔的位置,以晴一惊。 她猛然从桌上抓起玉佩,几乎颤抖着双手将它与行星位置一一对应重合起来,七星穿过玉佩在身上形成一束光斑,颇有些异常。 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以晴手持玉佩,对星而立许久,可那光斑却只依旧是光斑而已。 “是我想错了吗?”咬了咬唇角,以晴有些泄气,随手将玉佩放在了桌上,满脑子的期待也变成了失望。 “北京时间,三点整。” 片刻后,墙上电子时钟顶点报时想起,以情下意识看看手表,又看看那玉佩,终于彻底放弃了自己的想法,决定明早问一问教授再做打算。 草草收拾了研究资料,以晴揉了揉酸痛的肩膀便准备离开。 可是,情况似乎有些不对,正在以晴打算将那玉佩放回保险箱的时候,却见桌上的玉佩竟散发出了隐隐的红光。 被眼前的一幕惊讶的说不出话,以晴连忙拿起玉佩仔细观察起来。 原本只在翅翼部分的血红色玉沁逐渐蔓延开,如同蚕蛹破茧成蝶之时将血液挤至周身一般,掌心感觉到一丝玉佩散发出的热量可却带着一股寒意,那锈蚀在玉佩表面的黄斑也渐渐褪去,整个玉佩竟然开始呈现出半透明发光的状态! 这简直是她参加考古工作以来遇到的最诡异的一件事。 不但如此,那些光亮还在继续的扩大着,感觉到玉佩传递出来的温度越来越高,以晴很快意识到这玉佩恐怕并不单纯。 可是已经晚了,那股神秘的力量已经从她的指尖蔓延到全身,还未来的及呼救,一阵眩晕的光华之后,她便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身体终于渐渐恢复了知觉,挣扎着想要睁开眼睛却发现是无能为力,身上酥麻的感觉还在,仿佛像是被电到了一般。 募的额头一阵清凉,虽不知为何物,可是混着淡淡花香的汁水气味却很好闻。 周身幽微清香渐渐唤醒了思绪,挣扎着睁开眼睛,一濡衣罗裙的女子背影若隐若现。 她掀开身上那条绣鸳鸯的蚕丝锦被坐起身,太阳穴上却恍如炸裂胀痛,她勉强支撑揉了一会儿,半晌才缓和些。 这是哪? 抬头张望了一下屋里的陈设,两旁粉黄色帐幔顶着一袭流苏,暮色微凉不禁让她打了个寒颤。 榻前以兰草作衬,香气幽微,心怀舒畅。 很雅致的居所,不过这是在哪? 不适的动了动身子,却发现身下的床铺冰冷坚硬,即使那繁复华美的云罗绸锻铺于身下,以晴也还是觉得躺的一阵腰疼。 “我在哪儿……”揉了揉自己酸痛的肩膀,以晴迷迷糊糊的开口。 “这儿是钟吾,昨儿姑娘晕倒在林子里了殿下救了姑娘。” 那女子上前半步看她,一弯细眉微微上调,轻启朱唇微微一笑,神色秘而不宣。 “钟吾” “什么钟吾……” 惦记着那枚诡异的蝴蝶玉佩,以晴揉了揉脑袋:“教授呢?” “……” 那女子甚为不解其意看她一眼:“什么?” “林教……” “等等,你刚才说…殿下。”以晴恍惚抬头看她,甚为恍惚。 “你怎么在这儿?” “奴婢来伺候姑娘的。” “伺候?” 目光落及那女子的一身长裙和四下的古时陈设以晴略有些顿悟,她转身向着窗外看了一眼,几千正在外面安营扎寨的人马却让她恍然惊觉情况似乎有些费解。 她想起那人所言“殿下”之神态,并无半点反常,不禁心下一沉,又忙不迭看向她,疾声: “……现在什么时候?” “阖闾三年…” “阖闾!”闻言以晴只觉得一阵头晕眩晕,惊恐的眼神不断在室内的陈设中徘徊,怎么也不敢相信。 “怎么可能…”心中满是疑惑,拼尽全力的回忆自己晕倒之前的事情,却还是百思不得其解,玉佩,华光,还有只在考古专业课上出现的春秋历史人物,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姑娘…” “你干什么?”那女子是见以晴的神色有些异样,伸手探了探她额头,可不料却被以晴一下子推开了。 “奴婢侍奉不周,请姑娘恕罪。” 许是被以晴的反应吓坏了,那人的眼角竟然有了泪,低头呜咽了两声,却又抬起红肿的眼睛看着她。 四目相对,以晴越看越觉得她那副表情不像装出来的,可是面对如此荒唐的事情,她又实在难以相信。 “难道…” 作为一个当代的考古学家,她竟然回到了2500年前… 骤然从床上跳起,未等那女子开口,以晴却只是向着营帐外慌张逃去。 帐外桃花尚存,却已不再繁盛,偶有几片落英缤纷而下,目之所及也只剩萧条。 以晴心里有些慌。 莫名其妙的出现在这样的地方实不能不让她错愕。 不管了先离开这儿再说! 心中打定念头,以晴便只顾埋头奔走,奔忙中忘记看路,待她意识到这一点时候,身子却已经猛地撞上了一个人。 她凛冽向后退了两步,心中乱了方寸,又因脚下的玉鞋绊上了门口系绳的椽木,不由得身子一个趔趄。 此番状况之下,她整个人子原本就要跌落下来,可是那人却一个箭步上前先一步攥住了她的秀腕。 待以晴回过神儿,此时,她才发觉自己已然落入了那人的怀中。 她惊愕万分铮铮抬头看他一眼,却不料一双慑人心魄的黑眸霎时震惊她的四肢百骸。 第二章 初遇少年时 那是怎样的一个人,冷若寒夜,质气沉平,一双明眸如星四月,洞晓世间清明,那一薄唇浮现的浅淡笑意,已是世间少有的清冽。 好生英毅之人! 相对而视立于帐前,以晴表情略显尴尬。她侧头佯做不经意打量他片刻,终于按捺不住开口:“你,你是谁…” 寡淡的语气似氤氲的竹香,那人闻言淡淡看了她一眼,未曾言语,只身后追出来的侍女,屈膝行礼道“参见殿下…” 那人看看以晴。 “你知不知道随意出入军营是死罪?” 这一问,却让以晴心里一阵冷,她惊诧看向他,却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 我穿越了?我来自未来? 若真如这般将实话告诉他,只怕他会以为自己疯了,以晴心里暗暗。 正在琢磨如此将此时应付过去那人却又有了动作。 他向前半步,拦腰打横将她凌空抱起,任以晴强烈反抗却却并不作声,冷冽的眼神里似水清寒,只与她目光短接才添些许若无笑意。 以晴蹙眉看向他,怒声:“放开我。” 似被言听计从惯了一般,那人对以晴的反驳,也只做置若罔闻。 他缓步向营帐内,低头躲过窗棂上的流苏,径直的把她放到了床上,退后两步垂手而立,眼神上下起伏打量着她的心思,始终不语。 “你做什么?” 以晴警觉盯着他如炬双眸,竟然变得越发紧张。 她下意识双手环膝,身体也不自觉紧做一团。 “你是谁?”他开口。 言似寒冰,冷冽决然,一抹意料之外的笑却分外惹眼,冷静如鹰,狡黠似狼,隐约透出危险,却只是凝眸审视。 “我在问你。”见她不语,他的话又沉落耳畔。 “怕我?” 那人双眸微眯成了细线,看似平静语气透出清寒,与脸上尚存笑意像构极为诡异,让人猜不透意欲何为。 向前跨了半步,顺势倚在了雕如意瓣格子花纹装饰的床塌之上,双手环胸似笑非笑,猛然出手,揽住她的肩膀,几乎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褪去了她肩膀上的衣衫。 “你做…….” “不要动!”他温润的指节轻抚过她的肩,以晴含愤挣扎,却只觉肩膀骤然只觉伤口撕裂之痛,她下意识看却,却瞥见自己肩头血红一片。 “算你命大,若不是我的箭及时,你早就喂狼了。” 那人笑笑,将她衣衫拉起,动作行云流水,不带半点犹豫。 听他戏言,以晴神色微滞。 她侧头看向一侧婢女,心中茫然不知她醒来之前,又发生了何事。 那人眸光一闪,唇角勾出一个弧度。“你就不想说些什么?” 被骤然而生的变故呆怔住,以晴已无力言说,他抬头清眸闪现些许忧愁,随后又垂眸微叹。 凝视那双美眸片刻,那人心中骤然一颤。 不得不说她很美。 美而不妖,些许秀丽黑发铺散开,分外明丽。 有诗以作: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他有些怀念了。 情不自禁去伸手想要触碰,越来越近,可脸上骤然一阵火辣,却又让他回过神儿。 她竟然打了他! 响亮的耳光过后,那男子白皙脸颊之上,已然泛起了五个鲜红的指印。 以晴亦是一惊,她下意识的想要缩回手,却被他狠狠钳制住,不得动弹。 嘴角隐约浮现一星血腥之气,那男子伸手抚过唇角的那处疼痛,却触到了一丝的湿黏的触感,垂下了眼眸,一抹血红映入眼帘。 这样的情况多少让他有些意外。 想他金戈铁马,戎装征伐。生死之间也滚过几多来回,却也未曾受过如此待遇。 一时恼怒,他却猛地拉她入怀,以毕生之力狠狠匡住她的身体,将唇齿间的血腥一下一下的渡入她口中。 他的吻来的促不及防,以晴拼尽周身全力,却只换来他更霸道的深吻。 挣脱,却无力挣脱,直到她已近乎绝望的泛起泪痕,他才猛然抽身离开。 相对而视,清眸审视她许久,那男子却笑了,他已近乎邪魅的语气贴近她耳侧,以不可违抗的气势抬起她下颌,冷眼潇潇:“这一巴掌,我会让你用一辈子来还!” “来人。” “奴婢在。” 帐外侍女问得帐内吩咐,忙不迭回应,见那男子的脸色阴冷,又忙闪躲到一旁听候差遣。 “好好照顾她!” 踏步出去,气宇轩昂的步伐之中竟带了几分王者之风,仔细打量他颀长身影,以晴只觉疑窦丛生。 正恍惚,那男子却骤然转身看她,冷笑一声:“你这一身利刺千万不要被磨平,我喜欢的很!” 惊异犹存,待她回神欲将此时问个清楚之时,那人却已带领门口侍卫一并离开。 她看着跪落神色的谨慎婢女,终无可奈何沉重叹息。 北窗向朝镜,锦帐复斜萦。 不知不觉已在军营之中度过三日。 斜靠在床头的雕花廊柱上,单手扶膝而坐,以晴眼神漫步经心的瞥向了窗外。 正值阳春三月,草长莺飞,窗前一袭纯白的梨花开的正浓,一阵朔风吹过,满枝的碎玉梨花飒飒而起,分外萦动的景致。 “姑娘,奴婢伺候您起身。” 柳儿挑帘端着掺了鲜花汁子的洗脸水进了营帐,见她尚懒在榻上,连忙紧走了两步将铜盆搁在一旁,上前扶她扶到妆台。 “这里不是军营吗,你怎么会在这儿?”抬头看了她一眼,以晴疑惑看她。 印象之中的古代军营仿佛是没有女人的。 “奴婢是本地人,军中缺个向导殿下索性带了奴婢。” “殿下交代今日天气甚好,出去走走姑娘也许喜欢。”将浸透了巾帕递到以晴手上,没有意识到她情绪上的变化,柳儿依旧在一旁叙叙不休。 “柳儿。” 犹豫了一下以晴抿唇轻问。 “那日我见到的你家殿下是谁?” “这…” “告诉我吧。”因久未勘破那男子身份,以晴心中略显焦躁。她好战的潜意识中她已将他视作敌手,不知己知彼,怎么制胜。 柳儿素来胆小见她急切,便只能俯首跪哭:“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一时荒寂,动作也有些不伶俐起来,失手打翻青黄铜盆落,却越发慌张了。 断断续续的请诚惶诚恐的拾起散落地上的东西隐约可闻她低声哭诉,着实让以晴有些无奈看样子是哪个所谓的殿下交代了什么了。 想到这儿,以晴眼神又落回她身上,疲惫异常道:“你起来。” 被她方才举动吓到,柳儿未敢动。 以晴看看她,心里有些歉疚。 她起身上前扶起她,又强打精神,缓和语气道:“你不愿说就罢了。” “那奴婢伺候您上妆。” 以晴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铜镜之中自己的,衣带渐欲消瘦,不自觉有些失神,自己莫名失踪,家里恐怕很是担心。 细细的梳理着以晴的头发,取一只白玉簪子簪于她发丝之间,柳儿仔细照比镜中之人的流光溢彩,忍不住赞叹:“这玉簪真好看,殿下怕是有心了。” “姑娘穿这件可好?”放下手中的木梳,转身又来到四折漆器的梨木屏风旁,取下了一件淡绿色的曲裾深衣,转身对着以晴笑着询问。 她想开口拒绝,可眼神落到那深衣上的时候,华丽的衣衫却绚丽到让她视线移不开。 “真好看……”一旁柳儿替她换了那衣裳,忍不住赞叹。 可这番称赞在她听来,却有些勉强,毕竟自己最多也只是清秀。 梳洗完毕,再次站到了那妆台铜镜之前,以晴显得有些难以置信,发髻高耸,薄施粉黛,那柄髻间的白玉的簪子更显得尤为动人。 浅绿色的深衣裹身,上面是一件浅黄色的靠身小袄,轻薄如沙,却也并不轻寒,脚下是一双轻便的绣鞋,银线织就,更显一双玉足的娇小,提起裙边仔细的看了一眼那深衣的裙摆,却发现竟都是金丝织就而成,放眼望去,自己身上的已是万金之数。 “姑娘身姿荣华,再配上这身装束,必是旁人不可及的。”站在一旁仔细打量着以晴的衣着,柳儿眼中惊讶溢于难表。 “我想出去走走。” 柳儿一旁欢愉道:“奴婢这就去安排。” 抬头望一眼窗外碧蓝的天,孤寂落寞之感油然而生,如果真的要她在此度过余生,一无所有的她又该何去何从。 旧木新黄,未几成香,扯一枝半开的梨木枝丫攥在手里,身上却不觉的布满了梨子的清甜。 “姑娘尽可在附近走走,只是这周围皆有野兽出没,还是小心些。”拿了一条披肩轻轻的替她系在肩上,柳儿上前提醒。 “那天你说,你家殿下是在林子里救了我,能不能带我去看看。” 这几日以来,以晴一直在思虑着事情的来龙去脉,从那没有尸体的衣冠冢,到夜里莫名奇妙的红光玉佩,再到最难以置信的春秋时代,她不知这其中究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但至少想要回去:就要知道自己从哪儿而来。 “这…”为难的摇了摇头,柳儿终于还是没有回答,自不必问,这便又是那殿下安排的。 “那你可曾记得,你家殿下在林中救我的场景?”不死心以晴又问。 “呃,说是殿下去林中狩猎,看见姑娘被一恶狼扑倒,这才放箭救下了姑娘,对了姑娘肩上的伤还是狼爪子扑咬时候留下的……” “是吗?” 若有索思点点头,以晴没再言语。 “姑娘,其实殿下人很好的…”欲借此化解她心中隔阂,柳儿在一旁忙不迭打着圆场。 “算了,你先下去吧。”打断了柳儿的话,以晴的眼神却流转在不远处的营帐,见远处云雾之中隐隐几个将士四处走动,以晴便又丢下了柳儿,径直自顾自的走了过去。 “不要过去!” 身后柳儿话音刚落,她还未来得及反应,两只冷箭却已经从自己的耳侧穿过,幸好自己早有防备,这才没有被那箭身所伤。 听那犀利箭啸之声,眼见一旁柳树上的那两只利剑笔直刺了进去,以晴脸色已然煞白,抖如筛糠。 正长吁一口气,却见不远处有人,惊慌抬头看了一眼却听他怒喝。 “军营重地,岂容你小小女子在此撒野!” 第三章 相逢应不识 以晴惊魂未定,却又遭惊吓。 只见一旁半人高的灌木松从里站起一个年轻男子,一身戎装,神色严肃,看上去却是像是个久经沙场的将军。未见她有什么闪躲几步来到了以晴面前,正怒色看着她。 以晴不知什么情况,只怔怔站着。 倒是一旁的柳儿见此情况,起了急,连忙上前毕恭毕敬的对着那男子行了个大礼,怯怯的唤了一声:“孙将军。” “怎么回事儿?”那人问。 “这位姑娘是那日殿下在林中救下的,想着久居内室不免寂寥,殿下便交代带这位姑娘出来走走,不想却冲撞了将军,还请将军不要介怀。” 微欠了欠身再次向着那男子行了个礼,未闻听他再度责备,柳儿才又抬头。 “是你?”那人眯眼仔细的上下打量了以晴一番,锐利的眸子死死的盯住她的眼睛,只让以晴乍觉心魄俱冷。 “刚才你为何要擅闯军营。” “军营?我……” “孙武,你不在营中研究作战之事,却在此盘问一个丫头,可否与礼不合。” 话音刚落。 只听得前头,飒沓马蹄才及近处却戛然而止。 以晴抬头望去,之前那男子却英武不凡落座马上。照比之前的鱼鳞铠甲,已然换了一件深黑束腰云纹的袍衫,金银丝线的交更迭替,更显得这衣服的精妙绝伦,脚下着一双舄鞋,整个人倒是少了几分戾气。 只见他清冽的眼神闪过一丝寒光,虽然嘴角依旧挂着几许笑容,可是整个人看上去却依旧是分外冷塑 恭敬抬头仰望了一眼那马上的男子,柳儿又垂首怯怯唤一句。 “殿下。” 面前是两个男人,两个因为自己贸然出现针锋相对的男人。少年光景,狭路相逢,争得便是一时意气。 不过以晴却无暇分心他二人的殴斗,她全部思绪还停留在刚才马上男子的话中余音。 “孙武?” 讶异抬头看向那男子,目光落在那一双寒眉冷目之上其惊讶之情已溢于难表,那是战神,战神啊。 想起书中所描绘的战神何等英武之极! 没想到,那个流芳百世的一代军师鼻祖竟然就这么跟自己遇见。 细细打量他的面容,以晴隐隐有些困顿,面前这男子的面容好像与书中描写的大相径庭。 深棕色的皮肤,一双鹰眼锐利无比,神色严肃,仿佛深锁的眉头从未有过松开的时候。 不过他倒也算是个俊俏的男子,只是常年的征战显得他皮肤略黑,人也并不向书中描写的那般消瘦。不想个久经沙场的死士,倒是平白的让她想起了徐积《渔父乐》中“纶竿蓑笠是生涯。”的渔夫。 “你笑什么?” 皱眉视线流转到她的脸上,孙武的表情很是僵硬。 “我…” “难不成笑也犯了孙将军的忌讳?。” 未等以晴回答,那马上的男子却已经翻身下了马,戏谑的看了她一眼,又转手将她揽到自己的身后,转身冷目而对。 “孙将军不爱笑,难道也不准别人笑吗?” 一句话让孙武煞有介事恼了,心中几分怒气想发作,却似顾虑那男子身份最终只是冷着脸色道一句:“军营重地不是寻欢作乐的地方,殿下最好不要误了国家大事。” 待孙武离开,那人便又看回以晴,眼中笑意不见了,只冷冷吩咐柳儿:“带她回去,以后不准再到这儿来。” “有没有受伤?” 回到帐中之时,以晴惊飞三魂七魄尚未回环,柳儿见她脸色苍白亦是心中担忧。 见以晴呆坐房中许久不曾言语,终又口无遮拦替她嗔怪孙武骂道:“真是不知轻重的莽丈夫!” 以晴感念她的救命之恩又不习惯有人服侍,对那些繁文缛节更是避之不及,见柳儿年纪与自己相仿又置身异国,同病相怜感觉越发浓重,她索性拉她陪自己坐下。看她脸色闪过的惊讶,又笑笑开口:“总站着累得很。” 柳儿从未受过如此礼遇,只觉得惶恐,她忙起身向她垂了垂头,谨慎道:“姑娘说笑了,本是奴婢应该的。” 书读的是圣贤书,可礼却不是圣贤礼,想象着残存了几千年的尊卑社会,以晴一时又觉得不忿了,伸手硬是拉柳儿坐在身畔,又缓缓道:“我叫以晴,看年纪也比你大两岁,以后叫我姐姐。” 手指微微一颤,看她如此认真的神情,柳儿也有些惊讶,待到反应过来,心里却是一阵惊喜,嘴角终于绽出一丝笑意,欢愉道。 “姐姐。” “想必姐姐也饿了吧,厨房里备了清淡的粥和小菜,我去给姐姐盛一点。” 送走柳儿,以晴心中又抑制不住的失落。 原本是打算着找到玉佩后赶快回去,可是现在看来,事情似乎没那么容易。 张望了一眼窗外的湛蓝色天空,以晴却还是不能死心,难不成自己这大好的青春就要葬送在这群雄争霸的春秋战国了吗? 想起刚刚孙武看着自己的眼神,以晴便更坚定了自己的决心:不管怎样,她一定要回去! 时间闲暇而琐碎,转眼间以晴已在军中居住半月有余,这期间不平静,远处的踏马声,冲锋声时而想起,总让她莫名觉得心惊。 “姐姐。” 抬头,是柳儿已端了膳食回来了,一连几日以晴见过的便只有这个比自己小几岁的小丫头。 白粥,清淡的菜,不很特别却很开胃的膳食。看她一碟一碟的将那饭菜放到了桌上,以晴浅浅一笑,方才开口:“陪我一起吃吧。” “奴婢不敢…” “都说了叫我姐姐。”佯装着不悦看了柳儿一眼,以晴先了一步打断了她的话。 “而且,我一个人吃也乏味的很……” “哦?是吗?” 话音缓缓而落,门口一阵熟识笑意盈如帐中。以晴侧身定睛而视,难得的倒了胃口。 “殿下。”柳儿躬锦神色尴尬一笑,终又收拾下零散食匣缓缓退去。 “美景美食,唯一不足的就是少了壶酒,不过没关系我带了。”从腰间解下羊皮酒袋搁在桌上,肆意笑意张扬:“可否赏脸?” 他黑亮的眸子凝视着她的眼睛,散发出一种异样的光芒。 他是凛冽如云星霁月的人。 以晴流光侧目,寡淡眼神缓缓看向他的眼眸,却不带一丝情感:“你来干什么?” 这便是她的气度,不是不怕,只因常年奔走黄沙大漠间,再恐惧也只留存心底一刹那,绝不为外人知。 夫差怔怔看向她的眼,笑意更浓了:“比起问这些,你该谢我,那日若不是我替你说情,你早就是孙武剑下的一缕幽魂。” 他笑的邪魅且可恶,以晴眸光凝重落在眼前别有意味男人身上,却不知如何离开这龙潭虎穴。 “你想逃?” 黑亮眸光凝视她的眼,以晴凝视他戏谑神色,一时怔怔的说不出话。他竟只一眼便将自己的心思看穿—— 真是可恨的人! 自知理亏以晴再没辩驳,她只沉默低头,尽量遮住自己的眸光,轻声道:“我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 “你是谁?” 他抬头将酒樽中的清酒豪迈的喝尽,笑意盈盈闪烁却不开口,只以一副异常狡黠笑容看她涨红脸颊。 “你到底是谁?” 喝罢面前最后一杯清酒,他终向她笑着反问:“很重要吗?” “很重要。” 低头沉思片刻,似发觉自己颇急躁了些,她又转圜一番解释缓缓道。“萍水相逢既是缘分……你算上今天救了我两次,于情于理,我都该知道罢。” 目光揶揄,心下亦惴惴。此番精明又能洞察人心之人,恐将自己那一点点小心思早已看个清楚。 果然—— 一声猝不及防的哼笑乱了心神,慌乱抬头,却不意撞上了他清冽眸光。 他三分醉意清眸缓缓显露不经意的温柔,在她慌忙垂首一瞬间,缓缓道: “日后你自会知晓。” 饮尽杯中清酒,他脸上却已有了绯色,嘴角一丝邪魅的笑张扬着,看着惊诧不已的以晴也只是笑而不闻。 “日后,什么日后?” “敢打我的人你是第一个,不过我喜欢。” 轻浅笑笑,那人眼中却并无戏弄之意。 “不是要报答我吗,如此甚好。” 起身几步来到以晴的身后,见她依旧还未反应过来,却又欺身伏在她耳侧,轻轻的说了句。 “那就留在我身边好了…” 缠绵的耳边哝语落在不合时宜之处,却惊诧犹如晴天霹雳。出于本能,她猛然翻身推开他欺近身体,整个人也下意识瑟缩在了一旁的床塌之上。 “为什么?” 他带着醉意凑近她,浓烈酒气弥散在她周围:“为什么总是怕我?” 一向看管他戏谑神色,骤然而至的淡淡惆怅让人措手不及。 以晴正犹豫是否该宽慰他一二,却骤然听得营帐之外欢腾一片。以晴却不知为何高呼。 打算出去一探究竟,一个十六七的小兵已迎进帐中,他面露喜色骤然向那男子跪下又喜色道 “殿下,伍大夫派人回来通报,我军已经攻进了徐国,徐国国君靖王自杀,我军大获全胜。” “好。” 原本浮现他脸上的淡淡愁色,却因这突如其来捷报一扫而空,以晴见他已无暇与自己纠缠下去,不由也暗暗松了口气。 “今日亡了徐国,众将士皆属有功之臣,传我口令,今日犒赏三军,不醉不归。” 张扬不羁的狂笑之声不绝于耳,抬头望他,却只见一凛然的背影正欲离去,看样子,恐怕是要与那一众将士把酒言欢。 “对了…” 话音一转,那男子的脚步却又在营帐的门口停了下来,回头张望了一眼。 “你不是想知道我是谁吗?” 话音刚落,那男子的眼神却倏的闪过一丝清寒,带着一点不可抗拒的霸气,眼神死死的盯着她的如水清眸,冷冷开口。 “我是阖闾的次子,夫差!” 第四章 思罔谁人知 夜不能寐,躺在床榻之上已经辗转了几个来回,可是却始终无法安睡,那个男人转身留给自己的答案,太过意外了。 夫差?呵,想不到自己刚刚来到春秋,就遇上这个亡国之君。 缓缓从榻上坐起,心中一阵憋闷,扶着栏手起身,走到窗前,耳边隐隐响起阵阵喧嚣。向着帐外张望了一眼,不远处的营帐正在饮酒作乐,甚是热闹。 以晴眼神缓缓落到那缭绕篝火旁的酒坛之时,方才想起:夫差今日说过要犒赏三军。 低头轻叹了一声,刚上合上窗子,可是眼神却又瞥见了远处盛开梨树之下似乎还坐着人,垂首而坐的样子似乎是很寂寥。 莫名觉得好奇,如此欢庆之时,竟然有人在此独坐着。 她身子单薄,即便着了细密的丝袍也仍觉得冷。回首,见那梨木的屏风之上还搁着风衣便又匆匆系上,只待众人酣意正浓时候,蹑手蹑脚溜出了营帐。 这军营极大,守备却不甚森严。大抵是夫差犒赏三军的一句话,竟让他们连该有的警惕也一并放下了。 带着三分好奇缓缓向那梨树下走过去,那人的身份却让她惊讶,轻巧玉鞋踩在松软的沙砾之上,惊扰了那树下离人。 “谁!”他语气之中带着警惕,虽已饮酒却不像醉过。 以晴见逃离无望,也便只好上前尴尬应对。“孙将军。” “是你?” “我不过随意走走,打扰将军了。”低眉顺眼上前一步向着孙武行了个礼,以晴难得恭顺。 “你不必如此,我不是殿下,断不会中了你的狐媚妖术!”孙武的话意有所指,清冷的眼神从她身上掠过,眼神却不带半点的温柔之意。 “你笑什么?” 以晴无奈哂笑却被他听的清楚,她温驯抬头,愠色未消孙武眸子里又射出阵阵寒光。 “你千方百计接近殿下,究竟是何用意!” 这便是古人的见地? 粗俗而鄙薄的妄以为天下之人行事只为筹谋计划,当真可笑! 孙武愤愤然又慷慨的模样只让以晴觉得无言以对,只能心下暗暗:当真话不投机半句多。 “既然将军心中烦闷,我也不便打扰,告辞。” 转身欲走,身后之人却不依。 他起身快步上前拉住她衣袂,却不及防被她挣开了手。 “将军醉了!”转身回眸,眼神之中熠熠闪过的神采,宛若皓皓星子。 从未想过一个女人可以骄傲高贵至此,抬头怔怔望向她皎洁月光下颀长身影,三分醉意渐渐涌上心头。 阵阵微风拂过,几分凉意渐渐枝丫下蔓延开浸透梨花雪瓣旖旎一地芳菲,以晴怔怔然昂首而望,却在一瞬失神。 人间三月,不胜绮丽。 骤然飘零的梨花将两人尴尬气氛消减几分,孙武垂眸扫下甲胄上的花瓣,垂眸又微微苦笑:“罢了,是我唐突,惊扰姑娘……” 话毕,转而而去,言辞之中刚强的不带一丝犹豫,宛如他的人。 “将军。”以晴脱口而出唤他。 “你,叫我?” 待孙武转身缓缓向她走来之时,以晴尚不明白为何自己会叫住他。 或许,是他眼底泛起点点惆怅之色触动她的离愁别绪。家不在,友不再,一腔愁苦便只能诉于陌生人。 再度回过神儿之时,孙武已来到她面前,垂手专注凝视眼前之人,以晴竟意外觉得紧张。 “你,要喝酒么?” 凝视梨花树下未尽的酒坛,以晴唯能想起这一句。 孙武骤然笑了,英武脸膛映出几分难得恬淡,他缓缓接下腰间系的一只酒袋递到她手上,却还故意作劝慰之状:“女儿家,宿醉伤身。” 以晴最不喜欢他这说教模样,明明是个将军却唠叨如同夫子。 她让过孙武的眼神,大步来到梨花树下,拾起半坛清酒便如行军之人一般豪迈畅饮,待察觉到孙武惊慕神色之时方才转身才入嘲讽一般,向他戏谑:“将军若以为我如寻常闺中女子,那便大错特错。” 孙武朗声大笑,再度看向她的目光敬佩之中又添几分欣赏:“子非池中物,当真是我看走了眼。” 以晴被他一赞,笑意加上醉意更为她添三分妩媚,起身向他低过一壶酒。 “将军,还要唠叨吗?” “孙武定定看她,眸中敬佩尽然道:”今日我便与你一醉方休!” 酒逢知己千杯少,虽说与孙武相识不过半日,可是一说起这儿女情长的感情之事,倒也算是融洽,你一言,我一语的说了半晌,不自觉间酒已半酣。 以晴一双迷离醉眼看向孙武,又悠然开口:“你为什么对我那么有敌意?” 孙武抬头看她略一哂笑:“你这是借酒说事,还在计较说你是妖女吗?” 以晴当真急了,瞪眼看他:“你说我是妖女还不计较,难不成将军出言一向如此无稽?” “伶牙俐齿。” “难不成你觉得天下女子就该是一副怯懦不争的模样?” 一言也不肯俯就,接着浓浓酒意,以晴竟一时与他肆意争辩起来。 只不过以孙武一届古人身份听她言辞,实在是离经叛道。 “你很不满你的身份?” 孙武的眼神略明显有些迟疑,两束寒光闪过,越发冷寒。 “是又如何?” 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言辞与此时情景格格不入,以晴依旧侃侃而谈,看其神采飞扬之状,却是一副大智慧的模样。 “红袖添香,女子自有男子所不能的,可有些东西……不是女人可以涉猎的。” 他忽然变了脸色,眼神之中映出的阵阵寒意,让人心惊,以晴怔怔然向他看只觉一时间,熏醉醒大半。 以晴正犹豫是否要向他解释,孙武却又恢复了脸色含笑看她:“身为女子若一直坚韧下去,只怕会错过许多。” “将军待鲍姜也曾如此苛刻过?” 提起那个名字,孙武的神色一惊,手中水酒端在半空,似乎措手不及。 以晴说的是孙武的妻子,他恩师齐国大夫鲍国之女,自幼熟读诗书,气度华贵,是世人眼中难得一见的温婉女子。 “她与你不同……” “那将军可爱重她?” 良久孙武眸光中冷寂淡淡褪去,闪现几分无奈:“师傅要我娶她便是不希望她受委屈,我却不知嫁与我这一武人,是不是误了她的一生。” 她凝眸专注,孙武丢给她的问题,却又问回去,使得孙武的疑问终还是作茧自缚:“你看,温婉也不一定尽如人意的。” “你很聪明。” 以晴微微诧异神色:“将军何出此言?” “初见就能让殿下另眼相待的你是第一个。” 以晴无奈苦笑只能在心中暗暗:恐怕是自己的一个耳光甚是成功的激起了他的征服欲。” “你还很有胆量。”孙武继续说:“若没有猜错那日军帐之外,你是要逃走。” 以晴心中一紧,掌心被攥出些汗意,却忍强自撑出笑意尽量稳定。 “是。” “你不怕我会禀报殿下?”他兴笑神色之中透出些许危险,以晴凝视片刻却长舒一口气,向他一笑。 “若要禀报,你不会等到现在?” 他朗声大笑,钦佩目光专注她的眼,难掩的赞许:“既有玲珑之心,又不攀附权贵,真可谓难得。你走吧,我绝不拦你。” 不得不承认,眼前的女子让他不由得生出一种英雄惜之意。不是爱情,却更多了些怜惜。 “你愿意放了我?” 眼神闪过一丝惊喜,没想到,他竟愿成全了自己。 “凭你的聪明,若不是将士之才,便是祸国殃民,留你在吴国太冒险了。” 指了指一旁拴在梧桐树下的汗血宝马:“赤炼沙是我的爱骑,今日就让他送你一程。”募的孙武的脸上竟然闪过一丝悲戚的神情,抬头张望了一下天际的朗月,终于长叹了一声。 以晴眼神闪过一丝明亮。 “算我欠你人情,若有来日,我一定谢你。”跟在孙武的身侧来到了梧桐树下,见他略带些伤感之意,以晴也有些动容,想不到他竟也是个感性之人。 凭着他的搀扶,以晴总算是艰难的爬上了马背,感激的看了那孙武一眼,以晴也学着那古人的样子抱拳拱手,郑重的道了一声珍重。 可是那树下的孙武却似乎藏了心事,只勉强笑了笑没再说话。 接过孙武手中的羊皮马鞭,轻轻在马背上挥了一下,那唤作赤敛沙的宝马却已飞驰起来,虽不曾骑过,可置身赤敛沙背上却是如履平地。 看她飒沓离去的皎洁身影,孙武的眼神却闪过一丝阴寒。 他取下身后的残月追星弓冷冷开口道:“国不能容,今日,只当我孙武对不住你!” 第五章 夜寐梦难安 阵阵雷鸣在她背后响起,以晴抬头望向暗沉天空下的一隅光亮,微微惊异于天气变化之快,却不想一场真正的风雨正在她身后蓄势待发。 伸手去取背在身后的那柄残月追星弓,孙武眼色略略犹豫了些,他蹙眉抬头凝望向那渐渐远去的白色身影,心头却少有闪过一丝怜惜:多聪慧的女子,可惜了…… “孙武!” 一声怒喝响落耳畔,孙武循声望去,却见夫差夜巡至此。他以满目震惊怔怔然看向他,手中之箭却一发不可收拾的离弦而去。 回过神的时候,犀利一声马嘶响破长空,夫差慌张看向她,却见远处那箭身已射落马身,剧烈刺痛袭来,牲畜本性也一下子变得明显。 那赤敛沙背负以晴一路向南狂奔,只一瞬一人一马已没入远处丛林。夫差焦作凝视马上摇摇欲坠的她,一记快马便向她丛里方向匆匆而去。 踏过一条浅溪,赤敛沙似被疼痛所累,狂躁情绪也终消减了一些,以晴下意识想要呼救,却闻身后夫差已纵马追了上来,犹恐赤敛沙再度发狂,又以自己坐骑缓缓带着赤敛沙向前,只待安抚下马儿情绪再做打算。 行不知多久,赤敛沙终于倦了,夫差见时机已成熟便又向以晴伸手命令道:“松手!” 话音未落,以晴尚不清楚发生什么,却已伸手握紧他宽大手中,阵阵温暖袭来,猝不及防击中她内心最深处的不安。 星光阵阵,原本已弥漫天际的层云却渐渐褪去,以晴侧头看向那身侧眼神凝重关切注视自己的夫差,一时恍惚。 他竟然在怕…… 身子骤然倾斜,未来得及反应,身体却猝不及防跌进一个怀抱,身上一暖,以晴下意识抬头,却是他宽大风氅替她挡住彻夜寒冷。 以晴心怀感激的抬头,他亦是垂眸凝望,目光交错,夫差眸中中映现的却是别样的深邃。 这般严肃坚毅的强悍外表下,温柔似乎也变成坚硬词汇。 他一手紧紧地抱住她的腰枝,一手却依旧紧握住缰绳,身下马速渐渐缓了些凝视她缓缓松解开的眉头,夫差冷峻脸色,终缓和一丝笑意。 伊人在怀,踏月而归,此情此景之下,别是一番醉梦年华。 以晴有些惊吓过度,绷紧神经骤然放松反而增添几分倦意。 她软绵身体无力的靠在他怀中,隔着铠甲嗅着他身上淡淡温热,良久终支撑不住昏倒过去。 渐渐收紧了手中缰绳,身下的马儿也渐渐停了下来,低头看了一眼怀中之人,却已深深睡去。唇红齿白,眸映清辉,抬头理了理有些她有些散乱的发丝,却不经意的触到了她脸颊的脂肤。 细如白脂,膏腴之姿,一弯柳眉微微蹙着,心中似有千千结。 凝眸许久,挽住她的手也不自觉地紧了几分,嘴角浮现一抹柔情,终于俯身在她额上落下一个轻吻。 长发绕君心,可以解千愁。他在心底暗暗对她说:这一吻就当为你殚精竭虑的报答罢…… 回去的路上,夫差也只缓步慢行,本快马行半个时辰的路,却走了整整一夜。究其原因,不言而喻 ——怕扰了她的清梦而已,那恬静释然怀中的淡淡呼吸实在让他不能不垂爱。 回到军营之时,东方渐渐升起的明媚刺痛双眼,不知不觉天已大亮。 昨夜三军酩酊,军营之外,除了看守便再无旁人,偌大军营之中颇显冷寂了些。 门口牵马侍卫见他二人一番旖旎之状,心下领会大半没有声张,只自当做没有看见将他带到僻静处,上前替他牵马。 起身下马,转身却又屏退了两旁的侍从,轻抱她下来,这一过程,夫差心情大好。 “殿下……”前头跑来一莽撞小兵。 夫差寒冽的眼神制止那来报莽撞小兵,却未开口,低头凝望怀中以晴,片刻才冷下眼色,示意他下去。 曾几何时,一颗莽撞心,竟也有了羁绊。 侍从替他撩开营帐,柳儿已在房中备好换洗衣衫。夫差大步流星步入帐内,却见孙武双手捧一青铜宝剑,跪倒在地。 看样子,怕是跪了许久。 见他归来,孙武眸光冷寂又冷寂几分,双手将青峰宝剑高奉过头顶,冷冽开口:“请殿下处置。” 按下心头怒火,夫差终究没有爆发,亡徐有功,他自不可妄杀贤臣,这是他出身帝王家的气度,亦是使命。 良久他沉下怒气开口:“将军带兵辛苦,莫要再为旁人劳心费力。” 孙武抬头,目光迎上他清冷眸中依稀隐隐射出寒光,又歉疚垂首。 “属下自当谨记,只是她…” 夫差再度看向他,眸光中怒火却再度点燃:“若不是念在将军一心为国,如此就该当一死!” “可是…” “将军该走了!” 逐客令悍然而下,凛冽的让人窒息难言。孙武见此状况也自知无言以对,终不再辩驳,阖眸缓缓叹气,片刻便又向帐外缓步而去。 “还有!” 孙武身影一顿,募得怔住脚步,回头。 此刻夫差正垂眸凝住,清冽目光留恋在她身上,满是温柔的味道。 “殿下,还有吩咐?” 收敛神色缓缓抬头看他,眼中温存尽化作冷寒:“这件事将军最好不要知会旁人。若因此再惹出什么无妄之灾,将军不要后悔。” 时间安静了少许,回头看一眼孙武离去的身影,夫差便又缓缓的将她抱回床上,见她安睡着,便又拉过一条辈子轻轻盖在她身上,修长的手指轻轻拨开她鬓间的碎发,看她睡的香甜,夫差却又不自觉笑了。 帐外缓缓响起一阵禀报:“伍大夫准备先行回吴向大王禀报,特此来向殿下辞行,一并商量回程之事…” “不必来见了,即日回姑苏。” 正当午时,春光明媚。 一缕暖意春风缓缓吹在脸上,暖的发痒。当真是极好的天气。 一觉醒来却发现自己已置身一辆双辕马车之上,以晴睁眼抬头望向头顶盈转流苏一时恍惚的厉害,之前分明是靠在夫差怀中的,现在又在哪儿? 环顾四周,却只得见柳儿正坐在一旁阖眸小憩,外面隐隐阵阵行军脚步声响起,以晴下意识探头。 马车之外有的是另一番光景,连绵群山坐拥秀水,一抹日光透过林间树叶洒落地面,斑驳几许明媚。 这里已不是徐国。 或者说,已距离徐国甚远。 “这是什么地方?” “你醒啦。”喜上眉梢,柳儿倦色消减了些。 “姐姐睡了许久所以不知,是昨天殿下下令,即刻返回姑苏的。” “昨天?” “等等,你说姑苏!”闻此一言,以晴却犹滚水浇头一般,惊坐起身,脑袋磕碰车顶雕花廊木,吃痛低头。 “姐姐没事吧!” 以晴摆手看她,只字未言,紧蹙眉头却藏不住痛处。 她试探问柳儿夫差说了什么?为何带她回姑苏?可饶是她一般伶牙俐齿,却仍难从柳儿口中探听出只言片语。 其实,柳儿不是有意瞒她,只因夫差的严酷治下辞色实令她心惊。 柳儿清楚记得当年在府中杖毙私下传递消息阿香时说的话:凡令有违者,杀! 一个字简直杜绝她所有旁念。 柳儿见她神色有异,转圜话题:“姐姐好贪睡,一天一夜都不曾醒,是病了么?” 以晴犹豫良久,终叹息一句:“那日军中畅饮,我闲着无聊,便也让人送来一坛。不想不胜酒力竟醉了,有劳你担心。” “姐姐说笑了,照顾姐姐本是我份内的,倒是殿下担心的紧,还说若姐姐再不醒,就要问罪那大夫呢。” “大夫?” “跟随殿下多年的老臣了。”柳儿侧眼看她掩面一笑,神色之中大有深意。 不多时,外面一士兵冷肃声音响起,匆匆向前马车亦缓缓而停,挑帘看向马车之外火头军已架起行军大国,以晴方知今日是要在此安营扎寨。 柳儿见此状况下车,只一瞬仿佛没了身影去。 以晴心中一紧,似乎是机会。 不过只一瞬她便再无想逃的念头。 车外,戎装战马,身披执锐满满都是士兵。此刻若是想逃,怕是比登天还难。 等了一会儿,一阵嘈杂之声响起。再次张望看去,那些士兵却已经开始安营扎寨。 眼见逃跑无望,以晴也只便收敛心神,只待更好时机再做打算。 寻机跳下马车,躲避开众人聚集之处,以晴转而便向林中而去。 矗立山林之中,眼望向不远处茂密苍翠,以晴心中暗暗倒不能不赞夫差的闲情逸致:放眼望去,这里层山环过,溪流涓涓不远处一片绯色的杏花将开未开尽是春意盎然的醉人景致,若不眼下这种无奈局面,她倒很愿一赏。 “过来。” 身后一阵脚步声向她而去,以晴听见他的声音却没回头,只盼他亦能如此含糊过去,却不想一阵滚滚热度却攥住手。 第六章 余晖脉脉时 滚烫的手掌浅浅在她身侧握着,虎口处因长年握兵器而磨出的老茧让她骤然触电一惊,她猛然侧头看向夫差,又怒声:“你放开我!” “呵,放开?” 嘴角浮现一丝坏笑,不容她分辨手腕却已握紧,只一轻轻用力她却已跌跌撞撞的扑到了他的怀中。 夫差戏谑:“你倒是说说,是谁放开谁?” 睁眼望去此番情景只让以晴觉得又羞又恼,逆光之下竟然分明是自己死死的攥着他的胸前的衣服。 一时羞恼,以晴连忙要松开,可是不料却又被他抱紧了几分。 “跟我走。” 正欲辨驳,耳畔却响起他细润的柔语,见他难得的温柔,一时间以晴也有些痴怔。 等到过神儿,她已稳稳当当被他抱上马背,身后一阵温暖气息将她裹紧,是他身上独有的阳刚血性,青天白日之下,他就那么若无其事的将她拥入了怀中。 “怕吗?” 以晴尚不理解话的意思,只觉他揽在腰间的手却骤然收紧,明眸凝神望向远处大好河山,温热鼻息喷薄在她颈间却霎时让她红了脸。 只片刻那马儿便奔驰起来,矫健马蹄踏过夹岸桃花带着香气的清风抚面而过清新异常。 以晴不曾骑马,只觉大为不适。虽有夫差在前尽量控制马速,但上下颠簸的程度还是让以晴叫苦不迭。 不得不说这骑马虽然看起来英姿不俗,可是绝没有平时做汽车舒服。 体察的她的不适,夫差便收了马鞭,见空地前面的杏花开的正浓,索性勒马停了下来。 翻身下马,夫差行动之间无一不透出凛凛俊逸之气。 侧眼马上马上窘迫以晴,夫差袖手旁观。 他原本打算抱她下来,可是看她一副为难的样子,却又生戏谑之意,默不作声守在一旁,只待她开口相求。 无奈向着夫差张望了一眼,目见却是他嬉笑的神情。 她心里一恼,便又执拗着踩上了马镫,心里暗暗想的却是:哪怕在马上摔死,也绝不求他! 骑马不比骑车,况且还是这桀骜不解的汗血宝马,莫说她一个小小女子,便是寻常人家的纨绔子弟总归也不敢轻易尝试。 看她宁愿受伤也不肯求助于自己,夫差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原本只觉她太过柔弱,如同春日里的梨花,一阵疾风暴雨便残碎了一地,可是如今看来却是自己错了,强韧至这般,唯有傲于风雪中的凛冽红梅可比拟一二。 稍一分神,以晴疾呼之声便又意外如耳。 抬头在看向马上,只见以晴一只脚半搭在马镫之上另一脚却已然悬空。 夫差当即垫步上前紧抱住她欲坠身子,他一翻身将她抱紧怀中,又以自己一臂稳稳托举住她的身子,缓缓落地。 落英缤纷的杏林之中,漫天杏花雪舞,透过斑驳的光影,两人交叠的身影恍然如梦。 “就那么不愿意求我?” 以晴脸色微红含羞似怒,瞪向他:“放开我…” 夫差身体微微有些僵住,他有些想不明白刚才心里那一揪的原因。 以晴不管不顾推开他的身子,转身离开,却因脚下一阵剧痛,虚软跌坐在地。 “你受伤了?” 看她侧腿坐在地上面露痛苦之色,夫差的表情也越发严肃,他紧走几步来到她身前,不曾开口,却极细心的半蹲在地上替她轻轻脱下了玉鞋。 “别动!” 以晴正欲挣脱他,却被他严肃语气制止住动作,看他眉头紧簇紧张模样,以晴心中似动摇几分。 她目光上移再度看向他眼睛时,心中潜意识的排斥似乎渐渐消减。那人的眼睛是深邃的其中或许还有些许柔情。 纵史书典籍以一昏君将其概论,也不能述尽他的所有,或许他也曾爱过。咬着唇角咽下一肚子的气恼,以晴视线竟然无法从他脸上移开。 这般窘态当真让人无奈。 “看样子是扭到了。” 抬头无可奈何的看了她一眼,比起以晴,仿佛倒是他更狼狈些。 “血?” 见她袖口似有血迹,夫差刚刚才平复下的情绪却又一下子紧张起来,猛地上前攥住她的纤纤玉手,却看见她掌心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看样子应该是刚才被那马镫的尖锐之处所伤。 眉头不自觉的又紧了几分,见她左手掌心还在源源不断的渗出血,夫差连忙扯了身上衣服的一角,仔细的替她包扎着。 夫差的动作很轻,可是触及了那道血痕的时候,以晴还是没能忍住疼痛,请哼了一声。 听到她的声音,抬头看了一眼却发现她的眉毛已经蹙成了一团,轻轻叹息了一声,却又低头继续替她包扎着,只是动作却更轻柔了些。 他的手宽大而温暖,仿佛满心的血液都汇聚到了他掌心位置,被他视若珍宝呵护至此,手掌的痛楚也仿佛也越发的轻了些。 再度迎上他的目光以晴眼神温和了些。 “为什么带我来这。” 浅笑了一声,轻轻放开她的手,身子微微向后一倾,与她相识而坐。看着她疑惑的表情,开口。 “原本打算教你骑马的,不过现在看来,倒是不必。” 侧身张望了一眼,旁边的杏花,夫差嘴角又浮现一丝笑意又言。 “不过,这杏花飞舞,倒也不算辜负。” “骑马?” 以晴怔住,微微侧头仔细的打量着他的表情,却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略略沉了沉语气,夫差终于说道。 “我能护你一时,未必能护你一世,那日孙武要杀你,你若能知晓些骑术也不必如此胆战心惊。” 以晴诧异看她,意外之余却更多感动。 想不到他竟为自己思虑至此。她低头闷声回了一句谢,再然后便是犹然一阵沉默。 “似乎,我总在救你?” 他拂去她发丝间的几瓣杏花欲拉她起身。 以晴抬头,他的身影挡住渐欲西斜的日光,肃穆威严的让人安心。 以晴垂眸浅浅握住他的手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缓缓道:“谢谢。” 手腕骤然发力拉她起身。以晴再一抬头,夫差的脸已近在眼前了。 他眼神凝视她,大有深意:“若只为听一个谢字,也不必如此大费周折。” 他骤然欺身挽住他的腰,在她耳畔喷薄出一丝笑意:“我说过,你的一巴掌要用一辈子还!” 以晴推开他的手,尽量拉开些两人的距离。可看到他英毅脸庞,却又猛地想起那日烙在夫差脸颊的指印:“对不起……” “不必道歉。”夫差断声拒绝,在她诧异抬头瞬间又缓和一丝笑意:“做我的女人就好……” “这不可能!” “为什么?”夫差蹙眉,眼神中流露几分惊愕,似乎难以置信。 以晴怔怔然看向夫差眸光中的诧异,一种深深无力弥漫心头。她很想告诉他:她拒绝,不是因为讨厌,只因她害怕,那个杀伐决断的吴国末主,那个妻妾成群的暴戾君王。 纵这些皆为亡吴者的肆意捏造,至少西施也是真真正正存在过。 毕竟那个貌倾天下的女人,才是吴王夫差毕生所爱。 “我在问你。” 耳畔夫差的话再度响起,以晴回了回神儿,看向他。心中转瞬即过的思绪却终不能言一句。 作为一个旁观者,纵使跌跌撞撞闯入这未知境地她也亦要遵从天命法则。 良久她迎上他的眼神,一字一句向他开口:“以天下为业者,终不是我的归宿。” “天下为业者,哼!” 夫差本心情极佳,可听以晴言辞如此决绝,一时恼怒却骤然被激起。 未等以晴反应过来,夫差却已上前揽住她的腰打横抱在了肩上,以晴一声惊呼还未出口,却只感觉脑袋一阵眩晕。 “你放开我,放开!” 夫差抬头张望了一眼杏树下的爱驹疾风,打了一个口哨,那疾风便缓缓的向着夫差奔驰而来,夫差毫无怜香惜玉之意的将她横抱在马背上,随后又翻身上马勒紧缰绳一骑绝尘。 说你错了!”马上夫差脸色显现几分怒气。 “我没错!” 终于拼尽全身的气力尽力喊出一句话,可却又生生触在夫差逆鳞,见她如此不肯屈服,他心中的郁气免不了又多了几分。 一阵暴戾的马蹄之声飞扬而过,被踏落尘泥的野花也只剩下些许的残瓣,杏花漫天,马背上的男子呼啸而过之后便只剩下风声,被他强行的按在马背上,以晴只觉自己无辜,思虑着自己的未来,不免担忧。 见她不肯屈就,夫差又让一步:“你若答应,我便放你下来,若是不肯认个错也勉强算了!” 马上的他雄姿英发,眉宇之间自带一股凛然之气,以晴艰难的侧头看了他一眼,却只见他一脸的邪笑。 以晴纵然委屈,可骨子里的倔强却强忍住不肯低头,她眼神狠狠看向夫差,却始终不肯言一个错字。 任他飞扬跋扈着,以晴却在心里暗暗沉思:便是回不去了,此生也绝不能嫁给这反复无常的亡命之徒! 耳畔已是风声四起,足见疾风速度之快,可夫差却仍觉不够,依旧任着性子策马扬鞭,他想着以晴方才的话,终难释其怨愤愤开口: “我想要的,一定会得到,天下如此,你亦如此!” 第七章 把酒醉红颜 脚下虎虎生风步入营帐,夫差脸色不是很好。 他见两个小厮正一旁收拾着,便冷着脸呵斥下去,见肩上以晴已不再挣扎,便又将她搁置榻上。 以晴余怒未消,又遭此番戏弄,一时脱口怒声:“出去!” “出去?这可是我的营帐,你似乎没弄清状况。”夫差浅笑一声,落座窗边,眼神之中游离几分不悦。 闻言,以晴一怔。 抬头张望了一眼帐内的陈设,沉漆的檀香梨木桌椅,娟绘的西风烈马屏风搁着一副银白色的铠甲战衣,床头未设流苏,只雕了些许的云纹以作装饰,却是夫差所居营帐。 被夫差如此一阵抢白以晴只觉心中郁结难舒,她狠狠地瞪了一眼夫差便又翻身下了床。 一把拽住了正欲往帐外走起的以晴。 “你去哪儿?” 以晴挣脱他的手,愤愤然道:“我不想看见你,也不想呆在你的地方!” “整个军营都是我的地方,你有的选吗?” 目光炯炯落在军帐门口,以晴却只蹙眉不说话。只是脚下不时隐痛,实有几分难忍。 “都受伤还逞强!”察觉到她的异状,夫差已全无嬉笑之意,眼神专注落在她的紧蹙眉头,终不再斗气,起身打横将她抱回榻上。 “不用你管!” “不用我管!若是没有我你不知死了多少次了,现在外面成千上百的将士守着,孙武又要取你性命,我不管,你还有命吗!” 他陡然发怒,以手臂匡制住她踢踏手脚,又堪堪褪下她脚下玉鞋。 “看看,都肿了!” 以晴呆住,看他寒眸里渗出的丝丝凉气,竟一时语塞。 温暖手指轻轻替她揉开脚腕上瘀红一片,又蹙眉:“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就不能爱惜自己一点儿?” 他的关切来的如此猝不及防,以至于以晴连日委屈愤怒涌上心头,竟不自觉化作了泪。 夜风渐入,隐隐有些凉了。 夫差拉过榻边的一条锦被裹在她身上,又抬手抹去她眼角泪痕。 以晴下意识想要躲开他的手,却被他生生握住,渐渐收紧的力度迫她抬头看向他的眼,仿佛只一瞬他却旋即变了脸色。 他以再严肃冷冽的神情看向她,嚣张而不可一世:“即便我能护你一生,你也没有资格践踏了自己,你的命是我的。” 默默低下了头,柔长的细发挡住了她的脸颊,不自觉的蜷了蜷身子,一滴泪再次滚落。 含着一丝委屈咬住了唇瓣,双手抱膝,几滴清泪濡湿了床榻。看她这般,夫差又觉不舍。 他欲上前安慰一番,却又因她簌簌泪珠滚落,而一时失语,几番犹豫,终只能无奈起身离开叹一句:罢了,如此也好…… 抬头,月已中天,皎洁星光缓缓洒落帐外,分外明亮。 以晴抬头望一眼你浑圆明月,不由想起自己的朋友家人。 离开这么久,他们大抵也如自己一般不堪入眠罢! “姐姐。” 只听一声清脆,以晴旋即回过神儿,却没有回头,只眼神已经停留在哪高悬的明月,半是肯定半是疑问:“他让你来的。” “姐姐不该瞒我!” 将手中的膳食搁在一旁的案几之上,柳儿紧走了几步,来到她身旁,语调高了些:“可孙武是要杀姐姐呀!” “我没事。”回头冲她莞尔一笑,以晴又缓缓低下了头。 “姐姐若是信我,就不该瞒我。”想了一会儿,柳儿又叙叙责骂:“孙将军也真是,拿所有人都当奸细,难不成报效国家只有他一人!” 柳儿看似安分守己,一旦恼火起来,却是倔强不输以晴,以晴笑而不答看着柳儿叙叙数落许久,终还是无奈:“你看你,简直要说的他一无是处。” “本来就是,比起殿下他还差得远。” 骤然提及夫差,两人却一时皆作无言,以晴下意识垂眸避开柳儿眼神,却听她又试探开口:“其实,殿下还是很疼姐姐的,让姐姐与殿下同住也属无奈之举,毕竟这军营人多眼杂,出了殿下的视线,指不定还会出什么乱子。” “是他让你说的?” 没有什么过多的表情,以晴语气依旧寡淡如初。 “殿下什么也没说,只是让我来看看你,是殿下身边的小厮听到了帐内的争吵,告诉我的。” 轻叹了一声,上前握住了以晴的手,看她一脸斑驳的泪痕,柳儿有些担心。 “柳儿,你父母呢?” 以晴转头看向她没头没脑的问的一句,倒是让柳儿不知从何开口。 思虑了一会儿,柳儿终于低头苦笑了一声,失神说道。 “死了,徐王不仁,那年饥荒都被饿死了,原本还有一个哥哥,可也失散了,若不是那年殿下在路旁救了我,恐怕我也活不到今日了。” “所以你做了攻城的探子。”没想到她竟也有如此的经历,以晴又惊讶的问着。 “是,殿下是我的恩人。” 看她眉宇里流露出的坚毅,一时间,以晴仿若也明白了什么,没再反驳,只点点头也算是默认了柳儿的话。 “姐姐可否有家人?” 被她的话问的一愣,以晴似乎还没想过这个问题,现在的她在2500年前的春秋,家人太遥远了。 犹豫了一会儿见她还等着自己的回答,她便叹了口气,淡淡的说了句: “有的吧,只是相隔甚远,怕是一时见不到了。” “总共还是有的,现在不能相见,总有相见的时候,不像我这辈子也就如此了。” “对不起,我不该问的…”以晴有些内疚。 “一个人,习惯了。” 以晴最怕她难过,那垂眸含忧的样子,总让她平白想到自己:“什么习惯了,今后我就是你的家人,你即叫我一声姐姐,可赖不掉了。” 她随手取下腕上的一只玉镯替她戴在手上,嘴角方才显现一丝笑意。 “那姐姐也别难过了,先吃些东西。若是再这样下去人都要消瘦了。” 起身将那饭菜端到了以晴的面前,柳儿又忙不迭的嘱咐着,看她眼里的温色,倒真的是把以晴当成了自己的亲身姐姐一般。 清淡的白米粥,一碟清炒的笋片,还有一条清蒸的鲫鱼,很是清淡的菜式。看她迟迟没有动筷子,柳儿也有些着急了,夹起几绺笋丝放在她面前的陶碟中,询问着。 “不合姐姐胃口吗?” 抬头看柳儿以晴狡黠一笑。“有酒吗?” “可是姐姐的身子才好些,现在喝酒怕是…” “给她。” 柳儿的话音未落,却听得门口隐隐一阵笑意,抬头望去却是夫差垂手站在门口。看样子,已然是听到了她的话。 柳儿侧目看了一眼以晴,又仔细的打量了一眼夫差的表情,终究未曾多说,她只缓缓屈膝向着夫差请安,之后便又退出帐中。 时间略显的有些安静,抬头乍着胆子看了他好一会儿,以晴却还是没能从他那冷冽的眼神里看出些什么。 时而冷漠,时而嚣张,明明是那么张扬不羁的一个人,却有本事让婢女将士心甘情愿的为他所用,眼前的他倒是与史书所载的那个暴戾君王大相径庭,真是不知道究竟那个才是真正的他。 被她凝重的眼神盯的有些不自在,他蹙眉不解:“你在看什么?” “你不拦我喝酒?” 夫差哑然失笑:“你若听的进去,也不必多费口舌了。” 再度抬头迎上他眸光,夫差神色温润了些,他眼神盯在以晴的脸上看了许久,直到目光落在她一抹若有若无笑意之上,方才安心了些。 被他盯看的有些不自然,以晴犹豫良久终抬头看他。 “你可愿陪我一醉?” 推杯换盏,把酒言欢,不知不觉间,酒已经喝了半坛,隔着半明半暗的烛光看她,却见原本白皙的脸颊已经有了绯色,听着她叙叙的跟自己说着些什么,夫差却忍不住笑意,不用问,这丫头必然是醉了。 “你说…怎么可能有这么奇怪的事。” 倒满子自己面前的酒樽一饮而尽,以晴却还在叨念着。 “我不过是…看了一眼玉佩,就莫名奇妙的到了这个…鬼地方!” “你家在哪儿?” 就着醉话,夫差也只便顺意一问。 “我家?我家在北京啊。对,北京。” “北京?” 糊里糊涂的听以晴说了许多,夫差却是一头雾水,想了许久,却还是不知道北京究竟在哪儿,只当她说的都是些醉话,不足取信。不过这也难为他一个古人,还要费劲心思的探听一个现在地名。 “头好晕…” 想必那酒已经起了后劲儿,以晴已然是醉倒在了酒桌之上,看她那一脸无辜的模样,夫差却不知道是笑是怒。 绕过中间的沉漆木桌,看她伏案睡着,一时间夫差却有些情不自禁,沉睡之中以晴却不时蹙了蹙眉头,如此真实的一颦一笑,终于让他按捺不住,上前轻轻的将她揽入了怀中。 伸手轻触她白皙的面庞,心却不由得一颤,透过指尖,她肌肤的温热竟是如此的诱人,一股莫名的躁动油然而生,低头看她许久,夫差终于还是忍住了最后的理智,将她轻轻的抱回了床上。 佳人在侧,玉满温香,恐怕天下男子最期待之事也不过如此,可是夫差却迟疑了,除了替她轻轻将散乱的发丝理到耳后之外,他便再也没了动作。 看她在自己榻上睡得香甜,夫差不仅慨叹:有她在侧,这一夜怕要长上许多罢! 第八章 悎悎人不知 朝阳初起,霞光无限。寂静山里中,一抹阳光透过稀疏叶脉照耀林中,些许氤氲雾气亦被缓缓吹散。 营帐门口,看守侍卫已经换岗,当值士兵打着呵欠心不在焉看着,远处骤然响起的马蹄声却骤然让他清醒十分。 “大王口谕,宋景公之妹季子公主不日入吾,希望殿下…”孙武手执帛信风风火火闯入夫差营帐中时,以晴正侧身斜卧在夫差榻上酣然大睡。 孙武有些措手不及,他怔怔凝视那盖在以晴的丝帛锦被,境地竟陷入进退两难的尴尬中。 许是被他声音搅扰,以晴抬头挡去映在自己眼眸上的阳光,混沌思绪终渐渐清醒过来。 头痛欲裂的想要起身替自己倒杯茶,可耳畔骤然响起的冷寒声音却骤然让她心神一震:“孙将军?” “你,你怎么在这?” 气氛有些紧张,以晴视线长久交错在孙武的冷寒神色上,身体已不自觉微微颤抖。 孙武敌视她。 这一点自那日他残月追星弓险些贯穿自己心肺那一瞬间,以晴便已了然于心。 正思索该如何向他解释今日之事,一个熟悉声音却一旁缓缓响起:“是我带她来的。” 屏风后出闪出一个人,银灰甲胄加身,头上发冠已束的整齐。 他见以晴看向孙武脸色有些发白,便又上前挡住孙武目光,又以自己蟠龙风氅将她裹紧。 见他如此,孙武眼神中冷寂暗淡了些,他叹息垂眸避开夫差目光,终又缓缓开口:“那日的事…对不起。” 闻言,以晴夫差身侧均有些诧异,以晴欲侧头看看孙武,却终被夫差护在身后,不得动弹。 夫差冷色:“孙将军有事吗?” 他未抬头,只沉下语气规矩答复:“大王派人传话,宋景公之妹不日抵达姑苏,希望殿下火速回吴。” “季子?” 听见那名字,以晴不自觉皱眉。 夫差素来心细如尘,见她面露异色便又微微侧目看向孙武吩咐:“你下去吧,我自有安排。” “可是…” “下去!” 一声怒喝终作结孙武所有辩驳,以晴骤然抬头看向夫差,警觉一抹不易察觉的郁色氤氲在他眸中。 片刻孙武退下了。 以晴怔怔凝视他眸中斑驳清辉,一时有些痴,情不自禁的想要抚平他紧蹙眉头,手却被他温暖攥住:“要做什么?” 以晴一震,霎时脸红羞涩:“没什么。”只片刻又想起那个熟悉而陌生的名字,轻声:“季子……你要去见她吗?” 夫差扬手抚住她的脸,含笑看她:“比起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女人,还是你更有趣。” 嘴角扬起一丝坏笑,夫差的笑得很是肆无忌惮:“这么在意季子,可是在吃醋?” “我没有。” 他逶迤靠近她的身,嘴角缓缓勾勒几丝笑意缓缓开口:“昨夜你醉酒之时,可不似这般无情……” 听他一言,以晴却仿佛五雷轰顶一般,眼神惊骇的看着他,却对昨日醉酒之后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你都做了什么?” 戏谑的看了她一眼,夫差却笑得更加邪恶了:“孤男寡女共处一室,难不成还要我言明?” “你…” 再度抬头迎上他戏谑目光,以晴扬手便是一个狠狠的巴掌挥过。 夫差扬手接住她手腕,笑意更浓看她贴近她脸颊:“不过醉酒罢了,你还没有本事能让我酒后乱性。” 帐外柳儿轻缓声音打断帐内两人说话:“殿下,醒酒的汤药准备好了。” 解酒汤? 以晴怔怔抬头看他一眼,心中陡然而生一阵暖意,缓缓挣脱夫差暖烫手掌心,却抑不住心底纯然笑意。 不曾想过,他竟可以细心至此。 待以晴缓缓回过神儿,柳儿已缓缓步入帐中,夫差接过那汤药端到她面前,硬声:“还不喝了。” 他一双眸子明媚的惊人,深邃眸光之下尽然盛的是自己的影子。以晴怔怔凝视他,一时痴怔了目光。 “脸上有药吗?” 一时间竟连耳根也红热起来,以晴侧头躲开他的视线,却被他轻轻揽住身子,再度侧头对上他的视线,他手中汤药也稳稳端到她唇畔。 辛涩苦味缓缓入口,以晴只饮半口,便下意识推出 “好苦。” 接过药碗只喝了半口,以晴忍不住蹙眉。 “若不嫌头疼,大可倒了。” 不服气的瞥了夫差一眼,以晴却仿佛是赌气一般,竟然端起那药碗径直的倒进了嘴里,等到全部喝完,以晴这才觉得自己一阵作呕。 见她喝完,夫差又起身离开榻上,他缓缓踱步来到案几前,伸手将搁在案上的青梅递给她:“甜的。” 他说的无意,纵分明的关切如此听来也添几分生硬,以晴缓缓抬头看他,含一颗清梅入口。酸中带甜的梅子刺激着她的味蕾,口中苦涩似乎冲淡了些。 “可还疼?” 以晴睥睨了一眼夫差的神色,正恍惚不知他此言为何,手中一阵刺痛却让她回过神儿。 再度看他,夫差正轻柔结下缠绕手上绷带,一抹深深血痕展露在面前,看上去触目惊心。 以晴不习惯两人间距离如此之近,她下意识避开他目光,涨红脸颊:“只是皮外伤。” 他的手异常宽大,轻柔抚过她掌心伤口,阵阵的暖意传递到她身上扯痛她的心。 想一想,自从来到这里,夫差竟是唯一如此珍视她之人。 “看够了吗?”夫差看她,眉眼俱笑:“可有为你夫君的气度?” “没有。”拒绝他的话,以晴果决的不带一丝犹豫。 只片刻,以晴也似乎意识到自己颇有些偏颇,又回寰语气:“最多,我只能算是你的朋友,若你有其他的心思,也绝计是白费的。” 看她眸子里的认真严肃,夫差却有些不忿,一小小女子竟如此的不羁,难不成是小瞧了自己么? 正欲发作,却见她的脸色有些苍白,原本要说的,却又说不出来了。 “罢了。” 挥挥手打断了以晴的话,柳儿却已将备下膳食准备妥当,他眸光缓缓看过那些菜色:“用膳吧。” 白灼的膳片,配上些新鲜的小菜,一锅白粥还冒着丝丝的热气,算不上名贵的菜式,可是在这军营之中也算得上品。 以晴细细打量那些精致小菜,转念又看向夫差:“你不饿吗?” 不由她分辨,以晴便又将自己面前白粥推到他面前笑而不语。 夫差没有动那碗粥,却陪她坐下,眼睛凝视窗外芳菲,又疏朗一笑:“天气甚好,该出去走走。” 抬头望一眼窗棂外的碧色天空,以晴倒是有些陶醉了,顾不得脚上的伤还未痊愈,便嗯了一声算是默认了夫差的话。 不多时,饭食已尽,以晴笑笑看眼前狼藉,实不能不承认:这一餐饭食,甚好。 柳儿才收敛饭食从营帐出去,一领兵将士却又风风火火的赶了过来,以晴无奈低眸一叹。只怕此番又不得安宁。 “殿下,国都多事,还请殿下早些回城!”一身甲胄铮铮作响,看他俯首跪落夫差面前那一刻,以晴分明感到大地的震动。 “我说过,那个女人我不感兴趣!” 慷慨陈情,那人又是一番劝慰:“现下吴国正是多事之秋,岂可随意儿戏!” 这番话说得耳熟,生硬到一般如此境地,也唯有常年跟随孙武之人方才如此相似。 转念思虑一番,以晴又无奈苦笑:这人恐怕是孙武派遣而来。 不堪两人争辩,起身正欲离开,却被夫差抢先一步拦下去路。他炯炯眸光看向她,只一瞬又闪过几丝邪魅:“她已很好,做我的王妃绰绰有余!” 他的语气又几分搪塞,可落在以晴耳中却仍是震惊,以晴猝不及防抬头看他,却在撞上孙武眸光那一刻,骤然瑟缩。 或许懵懵懂懂中的她,也存了一丝连她也不曾领悟的希冀。 那人终究不再与他辩驳下去,想必是孙武也未曾知会他,还有一个穆以晴的存在,他只冷下眉目狠狠瞪一眼以晴,便又垂眸阔步扬长而去。 帐外明媚异常的阳光将他身影拉长,以晴怔怔然看他落寞身影,一时有些同情他。 回过神思,以晴转身又看向夫差:“为什么不肯去?” 他的脸色凝重了些,沉默他才开口:“若我离开,你还有命吗?” 他的语气语气莫名的严肃,就着寂静的空气,气氛也变得窒息。 他问以晴:“你怎么办?” 眼神微微一愣,一时之间以晴却有些迟滞,一双清眸仔细的打量着夫差许久,可是却不知该如何是好,秀丽的眉毛微微一蹙,以晴似乎明白了什么。 夫差见她不语又开口:“他向来行事狠辣,纵答应不会伤你,也不敢保证能信守承若,将你一人留下。我怎能安心。” 他头也不回的走出去,以晴怔怔望向他背影,只觉心底似有什么涓涓融化。 第九章 只影向谁去 树影斑驳,月光皎洁,躺在那轻软的床塌之上,以晴却辗转难眠。 季子,她是知道的。 春秋宋国宋景公的妹妹,人如其名,美艳不可方物,正是世间少有的灵秀女子。 可是这都是那些从未见识过的后来看官的一己之见,那些所谓的正史,不过是掩盖下的偏见罢了,毕竟谁也没有见识过。 不过有一点却是肯定的,那宋景公的妹妹突然来到吴国,必然与联姻之事脱不了关系,毕竟史书所载,夫差终究是要娶了这位名倾一时的勾郚夫人的。 想到这儿,以晴心里却微微一颤,募的想起了白天夫差对自己说的那番话,情思微动,她的心里却是五味杂尘,起身推开虚掩着的窗扉,却看见夫差孑然一身正对着天上的明月怔怔出神。 他的眼神有些空寂,皎洁月光落在他身上更显冷落了些,想起这连日来他对自己的照顾,以晴又觉得似乎该去劝劝。 身后花廊上搁着他的轻裘,那是夫差骑马抱她回来那天落下的,触手可及的柔软恍若他不经意的温柔。 回身瞥了一眼白日里夫差搁在屏风上的披风,以晴又轻叹了一声,缓步抱着轻裘来到他身旁披上随他站在身侧,以晴才又浅浅问道:“在想什么?” 夫差并未回头,只嘴角微漾不易察觉的笑笑:“在想你。” 以晴脸色发烫,旋即转身想要离开,却被他拦下。在她一片茫然无措下,却松开她的手,缓而一笑:“陪我一会。” 以晴微微怔住,错愕之间抬头望向他,却一时间觉得陌生。 这样的夫差是她不曾见过的,眉宇轻蹙,脸色沉静,褪去杀虐和嚣张之后的他竟只剩温柔。 夫差定定看她,语起疑问:“不愿意吗?” 闻言一惊,以晴骤然专注看他,良久一笑无奈:“若你我相见之日你便如此,只怕又是一番光景了。” “好是不好?” 以晴缓缓一笑摇头,又凝神看他:“不过萍水相逢一场,又何必说清优劣呢?殿下该想的是要与殿下携手此生之人。” 缓步转身,他的眼神缓缓落到她大有意味眼神中,稍显不悦:“你什么意思?” 一眼看穿了以晴的心事,夫差又淡淡问道。 “你该去的,季子公主……她在等你。” 怕自己说的不够清楚,以晴顿了顿又继续道:“即便不为联姻,宋国公主驾到,你身为皇子也该接待一二,而不是在这儿跟一个身份不明的女子过分的纠缠。” “我当要说什么,你若想说服我放了你,大可死了这条心,我要的东西,从来没有得不到的。” 听她话里似有游说的意味,夫差隐隐的有些不满,硬声拒绝了以晴的话,他的眼神却再回到了那皓月之上。 “我若答应绝不逃走呢?” 鼓起勇气,以晴终于坚毅的说出了口。 原本也打定了主意的夫差听她如此说来也是一阵惊讶,回头眯起眼睛仔仔细细的上下打量了一番,却没有说什么,只是略带戏谑的哼笑了一声之后便欲转身离开。 “我说的是真的!” 见他怀疑,以晴却显得有些着急了,上前一步绕到他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她的样子很是认真。 夫差转手回首看她,恢复以往神色邪魅一笑:“为什么?” “因为….你会在乎她” 史书曾书:“春秋,夫差战于乱世,宋景公舍其姊妹,以姻系于吴,使季子使与姑苏,皇子夫差一见而怜之,遂以为妃…” 那是不可逆去的历史,纵他死死执拗不肯承认,也终敌不过天命难为。 “不可能……” “我与你打赌!” 凭然的生出一股子倔强生生逼得她将所有的话尽数说出,待意识到夫差目光清寒的盯看向自己之时,她已声色俱颤。 夫差蹙眉凝眸看向眼前这个异常倔强的人,却哂笑出声。 他没有应她的话,在等她的解释。 以晴看出他的疑惑,遂又迎上他炯炯目光。 “你比我更清楚,即便没有你这整肃我也决计逃不掉,我会老老实实虽军前去姑苏,但是你要答应我,你若娶了宋国公主,就要放我走。” “所以……你先回姑苏。” 她的样子稍显执拗,倔强之中透出的不服输,熟悉的恍若另一个自己。 “你怎么那么肯定?” 愣了愣神儿,抬头眼神稍显复杂的看了夫差一眼,以晴终意识到自己僭越了,如鲠在喉,她总不能说自己是越过千年才来到这儿的。 侧目缓了缓心神,她终于淡淡的说了句。 “并非肯定,只想博一个离开的机会。” “你就那么想走?”夫差脸上表情微微有些抽搐,看得出来他很不悦。 迎着夫差的眼神缓缓抬起头,犹豫好一会儿,终于硬下心肠。 “是。” 不去理会夫差表情上的变化,以晴只径直的回了营帐,知晓他的疑惑,也想将那些不为人知和盘托出,可是她不能这么过,毕竟时过境迁之后,她只是他此生过客。 晨起稍觉有些倦怠之意,想必是夜里清冷,染上了风寒。起身揉了揉自己的额角,却见柳儿端了铜盆正缓步走到了近前。 “姐姐快些洗漱,殿下和孙将军在杏林里的长亭等了许久了。” “长亭?” 百思不解,匆匆按照柳儿的吩咐换了衣裳,却还是济济的被她催了许久,没有知会柳儿自己的想法,以晴却只是坐在榻上默默的出神。 一个是未来的吴国霸主,一个是流芳百世的一代战神,如此这两个声名显赫之人要自己前去,这感觉却断然让人高兴不起来,刚想找个机会推脱了,可是却又想起夜里对夫差说的那番话,转念一想,以晴却又改了主意,接过柳儿手中的深衣,便又只身一人,向着柳儿说的长亭扬长而去。 杏花纷繁,带点暮春时节的寂寥,不过数日满枝的春色却已有了萧瑟的光景,看看地上残落的绯色,以晴也竟第一次有了“感时花溅泪”的柔软情肠。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看见那杏林的深处似有轻语之声,侧身靠在一蔓枝的杏树身后,侧目张望了一会儿,以晴倒是把他们的话听了个清楚。 “我会快马赶回吴国,今日这酒算是将军为我送行!” 隔着影影绰绰的杏花,那人的身影看的并不分明,不过听他说话的语气,以晴也是明白了大半,大抵是夫差准备先行回吴,这才与孙武在此辞行,只是有一点以晴却很糊涂,他与孙武辞行,偏要拉上自己做什么? “殿下客气,殿下肯为国事分忧,孙武也算是放心了。” 那二人的谈话还在继续,以晴也并未上前打扰,只是谨慎躲在了树后,小心的打算着。 “有一事要托付将军,那丫头胆小,还望将军回去时替我好生照顾,舟车劳顿,莫要让她伤了自己。” “女子……”只转思片刻,以晴已明白大概。想来是夫差担心自己安危,要孙武在此许下千金之诺。 想到这,以晴心里微微一颤,想不到他如此恭敬的对待孙武,竟是担心他会害了自己的性命。 “那女子太过狡黠,殿下留不得!” 心里募的紧张,不敢想象若是夫差真的听信了孙武的话,自己又该魂归何处。 正担心着,却又听见夫差的声音缓缓而起。 “她是什么人,我自会评判,只希望将军能替我护她周全,莫要让我失信于一小小女子!” 嘴角微露出一丝清寒的笑意,嘴上已是言语不善,可是看他的面色却并未露出半分的不悦之色,当真不是一般人所能及。 “我知道了,殿下放心!” 孙武拱手施礼向夫差一拜,眸光里冷冽之意暗淡了几分,那些讲说未说的谏言梗塞在喉,终也被他尽数咽下,作为一为忠将军,君命便是一切。 她有些惊奇,正以旁观者之态,欲观后事。却听夫差的眸光骤然转了方向。 “热闹也看够了罢,出来!” 身子未动,只左手执着那柄湛泸宝剑,剑锋却对准了以晴藏身的那颗垂摆杏树。 见自己被识破了,以晴也不好再躲藏,只埋头缓缓的走到了夫差面前,安静站着。 “都听见了?” 夫差嘴角浮现一丝戏谑的笑容,并不介意她的回答,夫差又转身端了清酒,尽数饮尽。 “嗯” “不必紧张,这话原本也没打算瞒你。” “先前是孙武多有得罪,请姑娘不要介怀。”见她仿佛仍有惧色,孙武也只能抱拳拱手,恭敬的向着她深鞠一躬。 抬头看了一眼孙武,见他态度颇为诚恳以晴一颗悬着的心也算是安定了些。 “既然你我已经约定,那便绝不肯反悔,若我不曾如你所说,从今以后你要常伴我左右,再不许离开!” “我什么时候说过?” “若要我与你约定,总该悬些彩头,看样子你也是个精明之人,怎的偏在这种时候迟疑。” “可是…” “如此辩驳,岂非是对自己的话有所怀疑么?” 见她争辩,夫差却只是邪魅笑笑,两句戏谑之语竟说的以晴哑口无言。 “好,我答应!” 不肯再他面前落败,赌着一口气,以晴硬是答应了下来,抬头看他眉眼的笑意,以晴这才察觉恐怕自己是上了他的当。 “等我!” 双手扶住了以晴的肩膀,他的眼神里满是怜爱之色,一时间无视了一旁孙武的存在,他猛地俯身在她脸颊落下一个吻。 被他的动作一时吓到,以晴却已然手脚冰凉,等到以晴回过神儿时,夫差却已经飞身上了马,看他潇洒绝尘而去的身影,以晴思绪却尚是停留那一吻中的天地。 第十章 惺惺知己意 正值深夜,以晴正对月酌酒,已执微醺。她单手撑颔,仰望窗镜之前明亮月华,一种油然思念渐渐弥漫四肢百骸。 这酒是柳儿从火头军那儿偷出来的,原本只打算闲暇时助兴,却不想被她一次喝了干净。 再斟一杯清酒入喉,眼前竟然有了心中所思那些人的幻影,亲人,朋友,林教授……甚至还有夫差…… 以晴竭力不去想那个名字,却怎么也挥不去,他紧紧护住自己策马行天的身影。 劈手,有人夺取她的酒壶,以晴抬头望向那人之时,却被他冷冽眉目惊去大半酒意——仿佛只是片刻,孙武的脸已近在眼前了。 跟在孙武身后的两个小厮见此状况匆匆搁下了手中的果盘,便头也不回退下,以晴怔怔看向面前孙武,一时颤兢不知所措。 “柳儿说你未用晚膳,我还担心出了什么事,想不到竟躲在这儿醉酒!” 以晴略微一怔,见孙武并无严加辞色,便又释然些,微微函授向他一笑:“多谢将军关心,我很好。” 孙武上前收了酒壶,又侧眼看看一旁果盘:“用过就早些休息,不要无事生非!” 以晴顺着他眼神看去,无奈笑了:“前儿安排了两个小厮,昨儿让人送了随军的衣服,现下又送了点心,将军是怕哪里不周到我会逃跑吗?” “殿下交代了…” “你家殿下真是厉害,都说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不成想他竟使得动孙将军。” “伶牙俐齿!”孙武说完这话便准备离开,可未到门口却先一步被以晴拦下脚步:“军中沉闷,我可否出去走走?” “不可以!” 微醺的酒气渐渐显露几分气色,以晴抬头看他,脸颊却先红了,阵阵的酒气熏上头,以晴也变的倦怠。 “你说照顾我是殿下交代,那你就是将我关在军帐中照顾我的?” “你……”一时郁结,孙武的千万本事到她面前竟只剩无用功。他瞪瞪看她,中间眼神中一闪而过的犹豫还是让他落败阵下。 晚风甚是舒爽,迎风散步密林之间,轻柔微风竟将酒气抚去大半。以晴转身看向跟在自己身后孙武粲然一笑:“将军既然不喜欢我,又何故跟来,倒不如派两个将士跟着,你省心烦,我也不必忌惮。” 孙武听她语气似带几分怨怼,不觉哑然失笑,又想起连日来自己对她的确不甚宽容,也便又几分愧意缓缓开口: “我从未厌烦你,相反倒是对你有几分敬。” “你的才智和胆识,纵我也未必能及,可这样的才情对女子而言,绝不是什么好事。要知道夏有妹喜红颜祸国,商有妲己残害忠良,还有那褒姒,皆是因色亡国。” 颇带几分感慨的轻声叹了口气,孙武大有鄙夷之意缓缓道:“红颜祸水终究是不会错的!” “孙将军当真瞧得起我,竟拿我比作那些倾世之人了!” 话里带着几分无奈之意,被他如此的形容,以晴竟不知该哭该笑。 “才貌才貌,她们不过占一貌字,可你….” 大有深意的看着以晴笑了笑,孙武的眼神里又闪过一丝清寒,看得以晴一阵发凉,稍稍迟疑思虑了一会儿,以晴的眉头却又舒展开了,起身缓缓走到他面前,笑问。 “将军如此怀疑却没有杀我,反而以礼相待唯恐我受委屈,恐怕除了夫差的嘱托,也还有旁的原因吧。 “我孙武固然是一武夫,却不是个刽子手,现下你还未祸及国家,我总不能滥杀无辜,况且…” 顿了一顿孙武落在以晴身上的目光稍稍柔和了些,看她兴味正浓,随即又继续说道。 “况且你算的上我半个知己。”他缓缓转身,眼神凝视梢头明月,眼神空寂几分:“胆敢在我面前提及鲍姜的你是第一个。” 以晴一愣,转念想起了那日随口说起的鲍姜,以晴便又叹息了,原本是绝佳的一对璧人,只可惜却是有缘无情。感叹着孙武这些年的心酸悲苦,以晴却又多愁善感起来,抬头见他表情稍显的落寞,以晴便拿了三分豪爽之气,端起酒樽尽数倒满,豪迈道。 “今日且让我这个知己陪你醉一回!” …… 吴国都城姑苏,战事未己,吴国都城内外却已经是一片歌舞生平之色,隔着碧漾微波的夜色江水,远远只听得一阵婉转歌声,春江花月夜,比起那亡国的徐国君主,攘外安内,阖闾也算得上开明。 “这信已经送去半月有余,怎么还不见我儿回来,莫不是你们偷懒懈怠,误了时辰!” 华灯初上,阖闾正端坐在朝政殿偏殿的书房之内,看他一脸的怒色,俯身跪倒在面前的信差已经抖如筛糠。 “再去!若此次还不能将夫差带回来,你便提头来见!” “大王,夫差殿下回来了!” 刚刚交代下去,却见一内侍躬身而入,不等阖闾开口,便已然将事情的始末交代了清楚。 听得内侍的禀报,阖闾倒也安心了些,微函授点点头:“好,今日就让他好生休息,明日再来回禀!” “是。” 甩了甩那汗浸的透湿的深衣,那内侍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见阖闾并无其他吩咐,便又打了个躬起身退下了。 看着那灯火通明的 …… “殿下待你甚好。” 酒兴正浓,相叙甚欢,可孙武不合时宜的话音一处却是大煞风景大煞风景。以晴蹙眉看他,嗔怪:“你看你,好好的兴致都被你破坏了。” 孙武灌下一口酒,耀红的火光映红他脸庞:“你可知那日殿下差跟我说了什么?” 以晴满不在意:“左不过是让你看着我,不问也罢!” 摆了摆手,没有理会他的问题,以晴只依旧不停灌酒,看起贪杯之深,大有几分醉鬼之态。 “你就没一丝在乎过他?。” “那你是希望我嫁给他?”以晴笑意反问,眸子藏匿几分狡黠:“要知道我若如此便是犯了你的大忌,与其做一个短命的红颜,我不若自己过的清闲,况且…” “他要的不是我。” 骤然以晴的声音不自觉地沉了沉,嘴角若隐若现的浮现一丝无奈的笑,低头看看手中的清酒,募得索然无味了。 “我不过随口一问,毕竟你肯离开他是再好不过的。” “将军能如此精忠,我很敬佩,可有一点将军误会了,我不过是个异乡来客,绝不会成为你的敌人,现下我肯随你回吴,不过是感念他救我之情,想必那宋景公的妹妹早已对他一见倾心了吧。将军呢?可否想过寻一心人,共度余生?” “我已愧对鲍姜,再不可负她,况且我这一身都属大王所有,家事不足为道。” 听他言语之意似乎含了太多的报国之情,担心日后吴国没落之时他会一时想不开,她便试探着问了一句。 “比干二十岁以太师高位辅佐帝乙,又受托孤重辅帝辛,一生报国,最终却落得掏心下场,我想问将军,值得吗?” “你什么意思?” “不过是忽然想起,所以想问问将军怎么看?” 探头看了一眼,却见孙武正眼神迟疑的死死盯着自己,担心被他识破,以晴连忙又解释道。 “将军若是觉得僭越,大可当我未曾提过。” “愚忠不可为。”看了一会儿,缓缓的将眼神转换到面前搁着的青铜酒尊之上,想了想孙武这才开口说道。 “那若是将军便不会么?” 虽然有些忌惮,可好奇已凌驾恐惧之上,她亦无能为力。 “呵,若人人只为自保,便也不会有这许多的死士了!愚忠不可为,只是说说罢!” 兜转一圈,却又回到了原点,见他并未说出什么有用之语,以晴便不再多问,原本只是想提醒他一番,不料却险些落了个祸水的罪名,想她一个现代的大学生,没想到竟然得跟他煞有介事的谈论着自己原本就有定数的事情,想想真是可笑。 “你该睡了,明日一早便要启程,看你醉的不轻,还是趁早喝些解酒的汤药。” 见她似有倦怠之意,孙武也便拿了剩下的半坛酒起身,看她绯红脸颊似有醉色,又忍不住上前吩咐了两句。 想着几十年后的亡吴之战,口中酒味渐渐淡去,弥漫上些苦涩,她终没理会他的话,她只轻轻点了点头。 “好生休息。” 笑着说完这话,孙武便笑笑转身离开,看他潇洒离去背影,以晴却没能忍住,对着他身后脱口而出一句呐喊。 “将军放心,此生我绝不让你为难!” 脚下的步子顿了顿,孙武只轻笑了一声却没有回头,他明白,有些事终究不是她能做的了主。 第十一章 遥心系明月 姑苏城中热闹非常,骑马潇洒踏入王城之中,算一算夫差回来也已半日了。 这一日夫差换了身窄袖的蟒袍正色严谨的进了朝政殿,看他袖口处镶绣线祥云,腰间朱红白玉腰带,上系白玉玲珑腰佩,原本冷逸之人也竟有了些许的平和气质,倒更添儒雅。 “儿臣来迟,还请父王恕罪。” 恭敬屈身向着阖闾参拜过后,夫差便又后退了半步,见阖闾正伏案批阅着奏章,轻笑笑,没有说话。 他在批奏,蹙眉凝视着案上谏书似亦忘记眼前的夫差。 等了半晌,阖闾终于抽身站在案前,缓缓踱了几步来到夫差面前,目光闪烁几分赞许。 “派你带兵攻打徐国,你果然没有让寡人失望。” 他是父,亦是君,威严之中总不可免去威严之气。 夫差略沉首:“父王有命,儿臣不敢不尽力而为!” 言辞恭谨,态度恳切,总觉得恭敬之余却少了几分父子之间的亲密,不过倒也无妨,皇家之人,大多凉薄。 “此次遣你回来是有件事要你去办,宋国公主季子来访,你明日去邸舍招待一番,切不可让人觉得我吴国失了大国的气度。” 眼神漫不经心的从他身上扫过,阖闾便又没了话,只低头思虑着面前六百里加急送来的公文。 “是…” 见阖闾只顾伏案处理国事,夫差也只能低头轻叹一声,浅浅应了一句,便又垂手退下了。 “殿下,马车已经备下了,还是早些回去吧。” 牵马的小厮见他从殿内出来有些慌神,忙不迭迎了上去。 “你们谁也不准跟来!” 飞身上马,不等那小厮反应过来,夫差已然乘疾风绝尘而去,两旁的桃花正浓,稍显的清寒的一轮玉盘已经月半中天,看着如此的夜色,他却又情不自禁的想起那日与她共乘一骑的场景。 想了许久,手上的缰绳也松了些,信马由缰,不自觉地已然出了姑苏城,看看隐隐泛着寒光的护城河水,夫差却怔怔失神。 起身下马,解下拴在马鞍上的酒袋,仰头对着明月豪饮,愤懑之气喧涌而上。 上前两步来到河边随意坐下,掬一捧清冽的河水扑脸,可水面上映出的却是那以晴亦喜亦嗔的俊俏面容。 哑声笑笑,夫差也有些无可奈何,想不到让自己郁气难抒的竟是个小小女子! “你会在乎她的……” 倏的想起了以晴的话,夫差的却不自觉的一颤。 那一晚,她的确是跟自己说过这样的话的,原本只道是她的随口之言,可见她眼神那么坚定,自己也迟疑。 天阶月色夜还清寒,守着一汪清透的河水,夫差却只能对月独酌,以晴,以晴,莫不是他与她之间只的只是有缘无份了吗? 一口灌下剩下的清酒,夫差却又骑上了马,耳畔风声呼啸,可夫差却只顾飒沓而行,心里莫名的涌出一个念头,他要她留在他身边! 一股清酒下肚,夫差已是人事不知,待醒来之时,夫差已经躺在了自家府邸梧桐园的卧房中,朦朦胧胧只听得门外小厮小心翼翼的声音,迟疑着起身,却觉得头上却一阵昏沉,想来是昨夜喝了太多酒,又冲了风的缘故。 “殿下,宋国季子公主到了。” 思绪正混沌,却听的门外有想起了一阵细碎的叩门声,不用问,必定是伺候他起身的下人们,想必也是从阖闾那里得了旨意的。 “进来!” 稍显不耐烦的吩咐了下人,夫差却又起身倒了口清茶一饮而尽。 “殿下,季子公主和伍大夫在外面等了许久了,殿下还是快些出去吧。” 进来伺候的丫头怯怯的看了夫差一眼,便又低下头将一方浸了水的帕子恭敬的递到夫差的手中。 “伍子胥?” 听得丫头的回话,夫差眉心微动,接过帕子随意的抹了两把,他便又披了件直领对襟的藏青色长衣,径直奔着大厅去了。 桌上展了一方白绢,进来收拾的丫头刚打算看看,却听夫差的在自己身后潇潇吩咐了一句。 “派人将信送到军中!” 似懂非懂他话中的意思,铺展开梨木书案之上搁的整整齐齐的绢条,未署名。素白色的绢帛之上只有两个字。 “速归!” …… “季子公主见谅,想必殿下快到了。” 等了半晌却不见夫差身影,陪着季子一同等着的伍子胥也有些担心了。 “劳烦伍大夫送我,季子有愧…” 一袭白色拖地烟笼梅花白水裙,外罩品月锻绣玉兰飞蝶氅衣,内衬淡粉色锦缎裹胸,袖口是两只绣金线的蝴蝶,裙摆一层薄如轻雾笼泻绢纱,华贵却不骄矜,气若幽兰自带几分淡雅。耳旁是珊瑚的坠子,一支银簪挽住秀发,盘成精致柳叶簪,更显清新脱俗。 正说着却听得廊上一阵矫健的步声,不用说必是那位不羁的殿下。正张望着,却见从厅中进来个二十左右的男子,身披藏青色长衣,腰间佩一左一右的成双玉佩,身若常松,眉宇间自有一股凛然之气。 见他在厅中站定,一旁站着的伍子胥,微颔首。 “殿下。” 一旁靠在檀木漆椅上的季子见状也忙起身,对着夫差微微屈膝行了个礼,见他目光如炬却有些慌张,低头莞尔一笑算是歉意了。 “季子有礼…” 她有些局促,夫差上前扶住她微凉手指的时候亦是尴尬,侧头尽量避过她眼神,干咳两声: “你是宋国公主,不必如此。” 抬头看看他的神色,眉头微缩,似有什么心事,可听他的语气确是淡淡的并不什么情绪,如此猜不透心思的一个人倒是让季子按不住心下的情意了。 “大王交待要殿下好好照应季子公主,这几日请殿下务必尽心。军中还有要事处理,臣告退。” 稍显的生硬的匆匆退下,偌大的前厅之内,便只剩下初相遇的两人,见伍子胥如此离去,夫差心里自然也如同沉了石头一般。 嫌恶阖闾的安排,夫差抬腿便想着着廊外走了出去,可是没几步,夫差的步子却又慢了下来,回头迟疑的张望了一眼身后的季子,却发现她正进退两难的看着自己,透过那清亮的眸子,仿佛还有些委屈。 对视而立,看着她那含泪的眼神,夫差还是没能硬下心肠,随及轻叹了口气说道。 “我去骑马,你若喜欢就派两个小厮跟着。” 已近初夏,天气也有了几分溽热之气,踏马在城外的竹林中绕了两圈,身上却已经是汗涔涔的。 下马,随手将手中的马鞭率给了跟着的小厮,夫差便径直去了驿舍旁的茶棚只等着掌事的马倌替自己端茶倒水。 “殿下请用茶!” 正恼着马倌今日有些疲懒,半天也不见派人来伺候,却听见一个甜腻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抬头望去,却是季子端了茶一旁小心的候着。仔细看看却依然换了一身青色的简短骑装,头发上的步摇也取了,只用簪子挽了个发髻,看上去倒真有几分巾帼之姿。 “你是公主,不必如此谦卑!” 漫不经心的接过季子手中的茶水,夫差也只浅浅的喝了一口,便又将那茶水搁在了案上。眼睛却清亮的盯着茶棚外正在比试骑射的两个束发男子。 见那二人身子矫健,夫差也不觉技痒。嘴角不羁笑笑,便又撇下季子,独自上前打量着。 “殿下…” “不必停下,莫要让我坏了你们的兴致,我倒要看看究竟你们二人到底有多少能耐。” 见夫差驾到,那马上比试着的二人正与下马,却被夫差一言制止了,见他二人还有些拘束,夫差索性指了指一旁阖闾刚刚赏下的汗血马,说到。 “不必拘束,今日没有主仆之分,只要赢了我的重重有赏!” 毕竟都是血气方刚的壮志男儿,何况夫差有许了这般的彩头,原本就打算分个高下的两人,此时此刻的好胜心便愈发的不能控制了。 转过头却见季子独自一人在茶寮之中,又想起晨时伍子胥语重心长的对自己说的话,想想便又转头对着一旁的小厮吩咐了两句,便又脸色如常的的向着季子走了过来。 “你既跟来,便也去挑匹马在后面慢慢跟着,看你这身衣裳应该是学过骑马吧。” “我…” 神情稍显的有些慌张,抬头撞上他的眼神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 “不必紧张,不然穿了这么好看的骑装倒是可惜了。” 正与解释些什么,可是见夫差如此有兴致,却有些犹豫了,低头左右斟酌了一番,终于还是嗯了一声。 “殿下。” 不知不觉,才受了夫差吩咐那小厮已经回来了,瞧他身后还牵着匹红棕色的骏马,季子便领会了大半。 果然,还未等季子开口,夫差便解释到。 “你骑这匹,踏雪是自小训练过的,性子很温顺,你可以放心。” “谢谢。” 虽然还有些犹豫,可是见四下都看着自己,季子还是咬咬牙撑着小厮的手上去了。 见季子已准备妥当,夫差便也随后上了马,捋一捋疾风的鬃毛,夫差嘴角不自觉的浮现一丝笑意,这马儿已陪了他七年。 “各位大人绕过前面三里的界碑,先回来者,胜!”一旁的小厮忙不迭上前细说,除去季子之外的三人都纷纷一副势在必得之色,倒是季子有些心惊胆颤,转过头神色凝重的看了夫差一眼,却还是没能说出口。 第十二章 策马为倾君 一声惊鼓响起,再看那三人已然绝尘而去,尘土飞扬中,只剩下季子在马上摇摇欲坠。 “公主,还是下来吧。您从没学过骑马呀!” “你别管,不过骑马而已,我学的会。” 前头那三人背影已渐行渐远了,季子蹙眉看向那林间寂静处一时有些着急,跟在身后伺候小厮见此状况亦担心她上了筋骨纷纷上前劝说,却皆被季子断声拒绝。 眼见夫差身影越来越远,季子终按捺不住心头急切,猛然季子竟拔了头上的玉簪,径直刺向了马背。 踏雪虽自小经训,性子也温和,可无奈毕竟是畜牲,经不起疼痛的,吃了季子一簪,便一下子失了控,一路向着前面狂奔而去,而季子却也因为失了中心,整个人始终在马上摇摇欲之,看上去十分的危险。 “公主!公主!” 不想季子竟会如此极端,原本在身后跟着的小厮也慌了神儿,无奈那踏雪跑的实在太快,只一眨眼得功夫,季子便没了踪迹。 再说夫差三人甩开了季子之后,便一路僵持着,毕竟都是骑射的高手,谁也不愿在此丢了面子。 抬头张望一眼,四下的环境,两米多高的竹树随处可见,周遭不时有几颗虬枝苍劲的古树,横斜逸出的枝丫肆意的生长着,骑着快马稍不注意就会划到了自己。 “公主!公主!” 隐约听得身后一阵焦躁之声,回过头张望了一眼,却只见季子正披头散发的一阵狂奔而来,看她摇摇欲坠一脸惧色,夫差意外之余却也觉得有些惊讶,正犹疑着却见在季子身后还跟着个张皇的小厮,夫差这才意识到,她根本从未说过自己会骑马! 一把勒住了缰绳,也顾不上时间与他二人解释,夫差便又径直向着季子折返了回去。 待他匆匆赶到季子身旁时,她正躺倒马背摇摇欲坠。 看她如此狼狈的境地,夫差也显得有些焦躁了,而对面正不知所措的季子见到正向着自己赶来的夫差,只觉心里委屈,不自觉地竟砸下两滴清泪。 “把手给我!” 不知不觉的,夫差竟已追到了近前,见她手上有了血痕,心里骤然一惊,连忙调转了马头缓缓骑着,只等她经过之时,一击拦她下来。 隐约听到了季子的低泣之声,恍然之中,却又想起了那日军中以晴也曾这般的惊恐过,稍一分心神,却只见一个青绿色的身影从自己身旁闪过,等到会过神儿,却只见季子已经要从马上摔了下来。 并未言语半分,只一个飞身下马,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捞月之姿冲到了她身下,等季子再次回过神儿,却只见自己已然稳稳的被抱在了夫差的怀中。 再抬头,看见的却是他满眼清辉,一霎时她竟忘记了惊慌,满心只剩他矫健身姿。 “公主!” 闻声,只听得随从的小厮赶了上来,想着两下尴尬,季子也连忙避开了夫差的面容,径直从向后退了两步。 虽说在一旁垂手站着,可是眼神却还是忍不住想着夫差的方向张望了过去。 “你是怎么照顾主子的!” “不是他的错!” 见夫差脸色愠色,怒声斥责着小厮,季子也忙不迭的上前解释着。 “是我执意要跟的…他拦不住我!” 顿了顿,季子的眼神却又沉了下去,原本是打算让他高兴的,不想倒是坏了他的兴致。 “你即不会骑马,又逞什么强!” 果然,听她一辩解,夫差却又向着季子缓缓看过。 “殿下说了,这骑装需在马上才好看,我想知道是不是真的。” 双颊绯红,似春日桃花,纯情中浸透着羞涩之意,见她如此,夫差只觉一时语塞。 “殿下,刚才的比赛我赢了!答应的彩头可不能就随便糊弄过去!” 正说着,却见刚刚与夫差一同赛马的二人依然回来了,见夫差季子二人的处境正尴尬着,便上前解围道。 “赏!” 回身看了他二人一眼,夫差的脸色这才稍稍转圜了些,满不在乎的挥了挥手,夫差便又径直向着季子走了过去。 “可受伤了?”他问,冷冽眉目略带些许担心。 “没,没有。” 眉头微微蹙了一下,锐利的眼神仔细的打量着季子的眼神,最终却只字未语,只缓缓托了她的手臂。眼色清寒。 “只是擦伤,不碍的!”季子道。 “回去吧!” 淡淡的吩咐了两句,夫差便径直上了马,见已经又侍卫随从们跟了上来,夫差便头也不回的策马而去了。 听细碎的风声如同伊人的软语,夫差心里也微微有些波动,耳畔却又想起了以晴当日斩钉截铁的话。 “你会在乎她的……” …… 转眼已是初夏时节,晨起虽然还带些暮春的清寒,可过了晌午,却也有些溽热之意了。 着一身浅绿色的深衣站在靠近溪水的紫薇枝旁,暗红色的枝蔓隐隐挡住了她的侧脸,透过一丛稀疏的枝蔓隐约可见她头上摇曳的南珠步摇。 “在想什么?”见她久未动作,一直等在她身后的孙武也忍不住上前问道。 “将军?” 闻言回身看了一眼,却见孙武正垂手在自己身后笑着,稍觉失态,以晴也微微颔首,算是回应了。 “刚才见你出神儿,可是有什么心事?” “没什么,不过是有点想家?” 低头腼腆一下,以晴的脸颊稍红了些,经过那晚跟他聊过之后,对他以晴仿佛也不那么生疏了。 “家?真是鲜少听你提起,对了,你家在哪儿?” “我…” 原本只是随口一说,不想倒是勾起了孙武的兴趣,支支吾吾的搪塞了好一会儿,以晴还是不知该如何开口。 “我不过随口一问的,你不必紧张!” “将军找我可是有什么事吗?”长出了一口气,以晴连忙支吾着应付了过去。 “倒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夫差殿下派人送信来,说是必定要亲自交到你手中的!” “给我的信?” 迟疑着接过孙武手中的绢帛,细致的展开,却见三寸长短的绢帛之上,只奋笔疾书了两个大字,却使得心里一震。 “速归!” “看样子,殿下是真的很看重你。” 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却发现他表情里大有深意,迟疑了一下,以晴还是没有回他的话,毕竟也是知晓孙武的手段的,此刻还不知他又在盘算些什么。 “你还是疑心我的吧!”低头看似无意的盯着手里的绢帛,以晴有些无奈的开了口。 “若说没有疑心恐怕你也不信,只是现下看你这样子倒也有几分疑惑了。” “你无非是想问我,我既不愿跟了他,又为何要去吴国罢了,有什么疑惑的。”抚了抚自己的裙角,缓缓靠着身后的垂柳坐下,以晴倒有些懒怠了。 “你即知道殿下差的意思,又为何不逃走呢?你可知,再过三日便到了姑苏城下了?” “逃走?” 听得孙武的话以晴不由得苦笑了一声,抬头看看他颇为不解的神情继续解释道。 “将军可还记得那日初遇之时,我躲开了服侍的丫头,正打算离开,却是谁拦下我的?” 一想起那日孙武背地里想要取自己的性命,以晴就不由得有些胆寒,可现下见他对自己的态度似有缓和,便又忍不住计较了起来。 “呃,那日我只见你鬼鬼祟祟的,这才冲动了些,你怎么还记着,小家子气。” 孙武也有些尴尬了,想来那日若不是自己阻拦着,恐怕也不会横生出这许多的枝节了。 “且不论这些,况且我已然是答应了夫差绝不逃走的,总不能言而无信,出尔反尔吧。虽说我不是什么君子,这一点还是知道的。” 收了收情绪,以晴的神色也正经起来,看她神色如常,倒也不想是在撒谎。 “那你就不担心一去难返,要知道这姑苏城是殿下的天下,可不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能走的。” “将军若有华服,还会穿麻衣吗?”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以晴却只是笑着反问。 “什么意思?” “宋国的季子公主以貌示于人,又以琴艺闻名于天下,性格温婉贤淑,实在是不可多得的美人儿,若他得了这样的女子又怎么能再瞧得上我呢。” 见她嘴角似笑着,可语气里却似有一股淡淡的愁绪,一如弃如敝履的怨妇在感怀自伤,看的人倒是有些动容了。 “倒是难为你有颗七窍玲珑心,你若蠢笨一些,我也不必疑心你了。” 孙武的神情之中露出几丝赞许之色,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便又沉默下去了。 西风乍起,一阵清单的花香渐渐弥散开来,听着悉索的风声,以晴终于起身眼神坚定。 “我答应你,绝不留在吴国,必定说到做到,只求将军也答应我,若在吴国有什么闪失,希望将军不要置身事外。” 第十三章 相见知情深 姑苏城中,星光杳然,一阵轻微脚步缓缓踏入殿中,昏暗人影映照青石玉阶。 阖闾正在披奏,微微抬头看了一眼,随即又翻开了一旁的奏折仔细审阅着,似无意:“见过了吧。” 夫差略一颔首:“是。” “季子生性内敛沉稳,原还担心你们相处的尴尬,现在看来,倒是多虑了。” 随手将奏折放到了沉香案上,端起一旁的清茶咂了一口,阖闾这才缓缓抬头正色道。 “今日救险,你做的很好。” “是我的过失,险些让她受伤了。” 眉心微蹙了蹙,夫差脸色稍显得有些难看,原本舒展的指节也渐渐握成了拳头。 “谁的错不要紧,关键是季子,只要她认为你救了她,那守在楚国边境上的五万大军就能为我所用了。” 起身踱步来到了夫差身边,伸手轻拍拍夫差的肩膀,阖闾嘴角闪现一丝意味深长的笑。 肩头微热,却是阖闾的手掌,难得他表现一番舐犊之爱,夫差却只觉的反感。想想二十余载不曾有过如此亲密之举,哪怕是自己七岁垂死之时也只安排了医官前来诊治,现下如此过分的亲密,心里有的也只是嫌恶。 “大王,伍相国在外求见。” 正欲搪塞些什么,不想门外匆匆赶进来的宦官却打断了他的话,抬头看一眼阖闾的表情,又看看一旁欲言又止的宦官,夫差终还是向一旁退后半步,没有开口。 “你且退下吧,这几日去陪陪季子,背井离乡难免辛苦,你去走动也好让她安心!” 闻得阖闾依然是做了打算,夫差也有些按捺不知,张了张嘴正欲反驳,可抬头却见他满是严肃,时机难成,夫差终于还是理了理衣襟垂手恭敬退下。 站在玉石的石阶之上,转身打量了一眼身后阖闾寝殿紧闭的红漆楠木大门,夫差却又怀疑起了方才与伍子胥擦肩而过时,他颇有意味的神情。眉头微皱眼睛眯缝,嘴角的笑若隐若现,其中仿佛隐秘什么不为人知。 “臣伍子胥谢大王隆恩!” 扑通一声跪倒在阖闾面前,伍子胥已然是老泪纵横,想他隐忍这么多年,终于也有了雪恨之日,念及枉死的父亲兄长,终于也算有了报仇的机会。 “你一心为我吴国,寡人自不会亏待你,现下三军已经整装待发,宋国也派季子与夫差也很顺遂,想必攻打楚国之时,宋国必会助我一臂之力,眼下只等孙将军早些回来,便可率领三军只捣楚国王宫!” …… 三日后,晨曦未起,寻常人家的鸡犬尚未喧嚣,夫差宫外府邸却已然是一片忙碌之色。 “殿下!” 低头忙慌慌的想着夫差请了安,原是守在廊下的丫头们倒也有些疑惑了,寅时刚过,自家主子怎的起的这样早。 夫差没有多说,他只脚下虎虎生风,径直穿过落英缤纷的长廊去了马厩,夫差长久冷寂的脸色终于缓和了些,看他嘴角微微翘起,两旁跪着的奴才们也倒送了口气,见他如此,这几日的日子总归要好过许多了。 “姐姐,咱们到姑苏了。” 挑帘子匆匆向着马车外探了一眼,柳儿倒是欢快起来,看她一副坐不住的样子,想来是久未回来过了。 “嗯,的确是热闹了些。” 有一搭无一搭的应着柳儿的话,以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不成想这么快就到了姑苏城,原本倒是盼着早些到了,也好早些离开,不想现下却有些仓促了,倒是连自己也有些不解,自己当真是打算离开的吗? “驾——!” 正思虑着却听得街上一阵踏马之声,原本缓缓走着的军队也停了下来,依稀听得街道两旁的百姓交头接耳,倒是让她也有些疑惑了。面面相觑看了柳儿一眼,以晴终于缓缓探头掀开一旁的落纱帘子。 “吁!” 正欲探头看个究竟,却见一枣红色的骏马稳稳的停挡在了她的马车之前,惊惑参半的抬头看了一眼,可眼神刚落到那人腰间佩的祥云篆字,身子已然不自觉的抖动了起来。 “夫差——” 唇角微微抖了抖,脸颊上也不自觉的泛起一丝潮红之色,久未谋面,看他在马上雄姿英发,以晴倒也有些恍惚。 “上马!” 正犹豫着怎么开口,夫差却已将勒住了缰绳,清冷的声音幽幽吐出两个字,欺身向她靠了靠,修长的手指挡在她面前,似乎等着她握上去。 一时没有理会夫差的意思,以晴也只抬头痴痴看了他一眼,侧目看了看马车内的柳儿,不知如何。 “我们” 话未说完,夫差却耐不住了性子,俯身猛地攥住了她的手只一用力,她便跌跌撞撞的被拉上了马背,低头见他温热的双手紧紧的环住了自己的身子。 她倒也张皇,可无奈身在马上难以挣扎,以晴也只便随他去了。两旁的百姓见此状况也纷纷唏嘘不已,可夫差却只是勒紧了缰绳绝尘而去,仿若丝毫不为众人的耳语所动。 …… 清风拂面,几条细柳斜斜的垂在桥头,几块嶙峋的奇石随意摆在树下,浑然天成,几条金色的锦鲤绕过层层的芙蕖转了个弯,又一下子没入了湖中,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依身在二楼的栏杆上,眉宇里尽是数不尽的哀思。 “公主外面风大,当心扑了身子。” 见此状况随侍的丫头连忙将打了的洗脸水搁在一旁,随手拿了件披风提她系上了。 没有理会丫头秀儿的话,季子依旧哀怨的看着那塘边菡萏半开的荷花。 想想也已是三日有余了,自那日他矫身从马下救了自己,便再没见过了,夫差,倒真是如父王当年所言,是个驰骋疆场的。 “听说今日孙武将军回姑苏,这城内城外的倒也热闹了不少,夫差殿下怕也会去,公主去看吗?” 耳目所见,皆是这偌大姑苏城的重重繁华,再加之孙武凯旋而归,街道来往,买卖之人无一不面露喜色,亡徐这等的大事,终究值得炫耀一番的。 略抬抬头,张望了一眼城门口人头攒动的吴国大军,心里骤然一颤,手中的凉丝锦帕却不经意的攥紧了。 “公主,公主!”见她久未应答,侍奉的丫头便又细声提醒了两句。 “退下吧。” 回过神儿,原本熠熠的神色黯淡了些,半侧过身子对着秀儿淡淡了吩咐了一句,季子便又倚着栏杆垂手而立,秀儿见此状况虽觉疑惑,但守着她的吩咐却也不敢僭越,只闷声低头退下了。 耳听得秀儿轻关了门,季子眼底却微微有些润湿,未曾知会秀儿,刚刚夫差已怀抱伊人踏马而去,且他脸上的神色却是她从未见过的明亮璨然。 不知不觉已经出了城,见前面竹林葱郁,已无道路,夫差便勒马停了下来。正欲抱她下马,掌心不经意触到她的指尖,夫差却不由得心头一紧,已是仲夏之时,她的手竟冰的吓人! “放我下去。” 体察到他胸口起落的汹涌,以晴显得有些拘谨了,低头往外推了推夫差的臂膀,她轻声开口道。 “当真以为身子是铁打的么,都这时节了,手还是冰凉。” 转身抬头张望了一眼,却见他眼里清辉有些黯淡了,嘴角微微向下,眼神里有几分不悦之色。 别过夫差清亮的眸子,以晴不肯俯就:“不过是吹了风的缘故,没什么大不了的。” “哼,你倒大方,可别忘了你的命是我救下的,最好宝贝着!” 冷笑一声,夫差语气却变了,见她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夫差却越发的恼火:这丫头就这么不爱惜自己吗,难得他倒是一直替她谨慎着。 想到这儿,夫差揽着她的肩膀也不自觉地紧了几分,直到她脸上微微露出些痛苦的颜色这才作罢。 “放我下去!” 被他这番戏弄着,以晴也恼了,难不成在他眼里,自己不过是个可以任他摆布的玩偶吗? 如此想着,她只觉委屈,也不知从哪生出一股力气,她竟一下子推开了他的身子,跳了下去。 不曾料到她会如此的介怀,意外之余,夫差也隐隐的有些不悦了。这些日自己心心念念的想着她,日不能安,夜不能寐,恨不得违了自己父王的旨意到军中找她,可如今见了面她却如此不屑。这就是他应得的么? 看她愤愤离去的背影,夫差脸色隐隐有些不悦。 飞身下马,一个箭步上前拉住了她的肩膀,一双清辉明眸定定的看她一眼,未等她开口,他的吻却猛然猝不及防的落了下来! 第十四章 进退两彷徨 清风飒过,满目翠色的竹林掠过一丝清凉,影影绰绰的竹林深处,两人缠绵拥吻的身影渐渐交叠。 被他拥在怀中深深的吻着,耳畔是几许瑟瑟的风声,透过薄绸的深衣,他的心跳汹涌澎湃,如漆黑如夜色的星眸隐隐射出一丝光亮,只一瞬便看穿了她的心。 被他突如其来的深吻迷乱了,双手紧攥住他的身子几度想要挣脱,可触到了他的掌心的炽热仿佛又不知该如何。 体察到了她的不安,他的动作也轻慢了下来,伸手握住她颤颤的指尖,挽住她的腰。细碎的吻覆上她濡湿的唇瓣,浅浅遗落下他的痕迹。 手指渐渐握成了拳头,脸上绯色越渐浓郁,一个心装的竟满是他的昨日今夕,情动终不知,以晴终于渐渐的开始回应他的吻,身子斜靠在他的怀中她也不自觉的合上了那如水的眸子。 “你是谁?” ...... “以身相许如何!” …… “你是我的!” …… 时间仿若停滞了一半,忘却了自己是从彼岸来的离人,终要离去,此时她竟欲与他两相偎依。 一闪而过,以晴想起他悲怆的一生。 “前473年,越兴兵,终覆与吴,夫差自刎谢天下。”猛然忆起曾翻阅史记时瞥见的一段话,她却一下子惊出一身冷汗,骤然身子一抖,冷不防的推开了他满怀的温柔,身子不自觉的退后了两步,终重重摔在地上。 喘息着抬头颤抖的看了夫差一眼,她的眼神却流露出一阵莫名的惊恐之色,那些楷体流光的史册渐渐在她面前铺展开来,最终只幻化成一个冰冷的“猝”,她从不知道洞悉未来竟是件如此可怕之事。 猛地被她推开,夫差也显得有些惊愕不已,明明她是回应了他的,难不成只是幻觉么。 眼神复杂的盯着她的眼神,想要弄清楚,可看她一副惊惧的样子,却也不敢再问,见她瑟缩着肩膀,夫差这才慌张上前屈身询问。 “有没有受伤?” 他的眼神里满是不安,似含万种柔情,被他揽着的肩膀隐隐的痛着,可是她心里想的却是那段冰冷的文字。 噙着泪凝视着他不安的脸颊,冰冷,坚毅,不带一丝的犹豫,可是此次他的表情却是温和的,他的怜爱那样真实而又触手可及,轻而易举的击穿了她的情感。 良久,她终于不可抑制的恸哭起来,伏在他的肩头,黏湿的泪打湿了他的衣衫,犹豫的看着她的垂下的眼眸,终究轻柔的掠一掠她的细发将她拥入怀中。 “疼吗?” 难得的温柔,轻按住她肩头缓缓渗血的伤口,随手打衣服上扯了三寸长的缟绸裹了随身带着的伤药轻覆在她伤口之上,夫差的眼里满是怜惜之色。 缓缓望见他一双漆寒的眸子似有疑问,以晴却也并未说作声,只轻轻摇了摇头,便又垂了眼眸。 看她眉宇间的愁色,心中似有千千结,本打算试着探问一二,可见她如此状况,却也不知如何开口了,轻叹息一声,夫差终究没有开口,只向着远处悠闲吃草的疾风打了一个响哨,便又打了个横将她抱了起来。 被他动作一惊,以晴也慌张起来,执拗着身子动了动,却被夫差冷寂的眼色硬生生止住了,见她似乎还担心着,又言。 “只是带你回府,不必紧张。” 凝眸抬头望去,她的眼底残泪尚存,史册翻飞,所有关于他的嗜杀屠戮皆铺天盖地的汹涌而来,最终却仿若只剩昏黄的薄暮之下,身披蟒袍的他,只身倒在馆娃宫的大殿之前。想到这儿,刚刚平息的惊惧却有再次袭来。 “我不要!” 一把推开了夫差的肩膀,身子也不由得向后退了两步,靠着一苍翠的竹木站定,以晴却坚持着,这里不是她的世界,以前不是,以后永远也不会是。 “放我走……” 眼神凄凄,话儿惶惶,看她一脸惧色,倒是让夫差也觉得心痛了,他不是什么洪水猛兽,何故让她如此的抗拒,原本相见的欢喜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却是他的愤愤,修长的指节渐渐攥成了拳头,漆黑的眸子隐隐射出寒光,看他周身尽是危险之气。 上前粗暴的将她拦腰扛起,再不去理会她的辩驳,脚下轻垫了半步,夫差便径直上了马。 耳畔清风呼啸,悲悯的风声一如他悲戚的心情,脑海中她的瑟瑟胆怯和逃离逃离,让他不由自主的发了狂。 他那么的在乎,她怎么可以就这么轻而易举的想要离开,抱着她的手掌紧了些,脚下也不自觉的加快了脚步,尽力避免她的挣扎,可是却还是无法不在乎。 缠斗了良久,夫差终于咬咬牙,勒马调转了方向。 夜色沉寂,不时爆开的灯花渐渐乱了心神,起身绕过梨木妆台来到窗前,守着柳梢上的一轮残月,季子却不免叹息了一声。 想着白日里夫差与那女子踏落而去,心里又是一阵失落,回头望了一眼案几上的红烛,终禁不住思量:这漫漫长夜恐怕又是无眠了。 正思量着,却听得楼下一阵喧嚣,探头向着外面张望了一眼,却见丫头小厮们进进出出的,正打算问一声,却见丫头秀儿气喘吁吁的进门,说了句: “公主,夫差殿下到了。” 起身下马,夫差小心翼翼的扶着她起身。一路颠簸,以晴早已没了挣扎的气力。 轻抚自己的心口缓了缓神儿,以晴又打量了一眼面前轩华的宅院,红漆楠木的廊柱雕梁画栋,刻得是凤舞九天,层楼叠榭,倒真是气派,两旁的兵将一丝不苟的守着,生怕有了些许的差池。 上前半步踏上了汉白玉的瑶阶,以晴这才看真切了门匾上悬着的两个字“邸舍”,回头疑惑了的看了一眼身后脸色阴沉的夫差,以晴这才觉悟,到底他也没有驳了自己的意思。 “不肯随我回去,就安分些住下,若再惹恼了我,绝不轻饶。” 随她向前走了两步,夫差又吩咐着,两旁的下人见了,也只警惕的侯在一旁,丝毫不敢上前过问。 “公主?” 两旁侍卫颔首低眉。 原本还打算吩咐些什么,可眼神落到了以晴身后葱翠梧桐下的一抹鹅黄,夫差却只皱了皱眉,再没开口。 “公主?” 心下微微一颤,随着夫差的视线猛地转过身,却见一玲珑的璧人正在树下亭亭的站着,目光却一丝不落的凝在了夫差身上,不言不语,姿态中自有一股端庄之气,当真是大家闺秀。 季子原是一番欢喜的来迎夫差,不想却撞见了两人侬语,心下尴尬,刚打算偷偷的退下的,不想倒是被夫差撞了正着。几番犹豫,季子终于还是缓步走到二人近前,微微颔首,轻声对着夫差道了句。 “殿下。” 四目相对,仔仔细细的将眼前的这位公主上下打量了遍,鹅黄的云烟衫绣着淡雅素兰,逶迤拖地的黄色云纹双蝶罗裙,脚下锦绣的玉鞋裹着一双玉足,轻挪几步,却是步步生花。 想到日后这便是夫差的宠爱一时的勾郚夫人了,心中不免有些憋闷,可想想便又叹息起来,如此婉转多情的一个美人儿,不过盛年便早早逝去,也真是件可惜的事。 “宋国季子,不知姑娘芳名?” 见她视线久未从自己身上移开,季子也有些无措了,顾念着夫差还在一旁看着,终究没有说什么,只笑笑向她挪了半步,细细问着。 见她如此,以晴一时也不知如何回答,只惶惶的看了夫差一眼,没有言语,倒是显得有些尴尬了。 “以晴。” “这丫头不爱惜自己,冷不防的就做出什么伤着自己的事,这几日住在这儿,你多照应些。” 担心她那副唯诺的样子,夫差便上前替她应答,见季子脸上似乎并无不悦之色,夫差倒也稍稍安心了些,毕竟季子是父王打算安排给自己的,如此尴尬的关系,能相处至此,也算难得。 “谢公主。” 听得夫差替自己解了围,她心神也稍稍安定了些,抬头迎上她的明眸,以晴也便问候了一句。 “还是叫名字吧,如此彼此倒生分了,我看你年纪小一些,不妨叫我姐姐吧,这嫌日无聊也好作个伴。” 上前亲亲热热的握住了以晴的手,季子依旧温润的笑。 犹疑的看了季子一眼,不愿驳了她的好意,犹豫再三,以晴还是轻唤了一声。 “姐姐。” 站在一旁看了许久,夫差也稍稍安心了,正欲上马离开,却听得门外一阵马蹄飞溅之声,抬头望去,却是府里的小厮,看他脸上满是汗珠,似有什么急事。 “殿下!” 飞身下马,未等站稳,那小厮便连滚带爬的跪在了夫差身前,见他如此急迫,夫差也有些担心了,连忙上前。 “出了什么事?” 抬头看着夫差,他已是气喘吁吁,顾不得那许多规矩,那小厮连忙禀报: “大王震怒,召殿下火速进宫!” 第十五章 秀风婉笛寒 “你混帐!” 脚下刚踏上汉白玉的瑶阶,耳畔阖闾苛责应声落地。抬头看他横眉怒目,夫差倒也并未言语,只阔步殿中垂手而立。他侧眸看向一旁冷面孙武,终只沉默没有说话。 王位上,阖闾怒骂。 “我要你去陪季子,你却明目张胆的跟别的女子厮混在一起,你要寡人如何与宋国交代!我吴国的脸面真是被你丢尽了!” 夫差轻蔑一看:“父王即觉难堪,倒不如绑了我送去宋国,我自会给宋公一个交代,绝不牵连吴国半分。” “混帐!你…” 被他抢白,阖闾只觉一时语塞,抬头看他一脸桀骜,实不能不让阖闾火冒三丈。 想着万般时段皆是因以晴而起,阖闾便又扔下自己随身佩剑厉声吩咐孙武。 “来人,把那个妖女给我绑了,若有人敢拦,就拿我的宝剑伺候。” “父王!” 夫差有些意外,他清俊脸色微微一动,只片刻却又向阖闾冷冷道。 “父王息怒,孙将军乃是驰骋沙场的军中大将,如此对待一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恐有不妥,若传扬出去恐污了父王英明,还请三思。” 将那宝剑置于两掌之上,微微颔首,单膝跪地,本是请求,可见他态度如此强硬,倒不自觉地让阖闾向后退了半步。 扶着铺团龙云锦的案台缓了缓,仔细忖度了一番夫差的话,虽心有愤懑,却没有言明,终只是尴尬咳了咳,忍下一口气又改口道。 “罢了,莫因一女子失了我大国气度!只以后若再如此,寡人绝不轻饶!” 拂袖而去,偌大的金殿之内便只剩他与孙武二人,面面相觑对视一眼,夫差终于松了一口气,担心以晴居留在邸舍又会横生出什么枝节,夫差便又驰马向邸舍之中绝尘而去。 “大王,如此是不是有些纵容二殿下了?”宦官高喜跟在阖闾身后进了朝政殿,见他脸上余怒未消,那侍奉的奴才也忍不住探听着。 听伺候的奴才如此说来,阖闾便更觉得窝囊,猛地砸了书案上的白玉尊,却还觉得不解气,见两旁还摆着新贡的珊瑚,也一并砸了,直到见那白绘的梅瓶落在地上已然是粉粉碎,这才作罢。 缓缓挨着榻上坐下才道:“逆子,他落地之日,我就该掐死他!如今倒来威胁我,倒真是跟他母亲一样大逆不道!” “那大王方才又为何答应了二殿下的要求,如此莫不是纵容了他吗?” 猛地转身冷冷的看了一眼身后伺候着的奴才,未等阖闾开口,那奴才却一下子惊恐起来,跌跌撞撞的跪倒在地,脸色煞白,忙不迭的恭求着“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眼神轻蔑的看了那奴才一眼,阖闾便又轻叹了口气。 “攻楚一事在即,太子为人庸诺,又无容人之量,实在不是带兵之才,夫差却不同,刚带兵亡了徐国,军中士气正盛,攻打楚国一事还少不了他。况且既攻打楚国势必要与宋国联合…” 话只言半句,阖闾便又噤了声,凝眸沉思一番,终又凛然说道“此战非他不可!” 清风拂绿,笛音清寒,季子便起身绕过红漆的妆台径直来到了窗前,合手轻推起对开的窗扉,远处合着笛声的小调却听得更真切了。 “秀峰染雨花台下酒共饮青丝风凌三千愁肠谁系把酒东篱谁见行单只影曾忆与谁共约亭台西……” 隔着轻薄的沙曼隐约看见丫头秀儿正在外面,季子便挑帘随口问了句。“哪儿传来的歌声?” “想来是河畔的歌姬,若是惊扰了公主,奴婢这就让她们停了。” “不必了……你这手里拿的什么?” 本是闲着随口一问,也不怎么在意,可眼神落到了秀儿手中的苎萝纱衣上,却又忍不住问道。 “呃…”犹豫不决的看了季子一眼,秀儿却又低下头去,缓缓将那深衣藏到了身后,秀儿却只是咬着唇角,没有说话。 “说。”微蹙眉吩咐了一句,季子便再没说什么,看她的脸色微微泛红,显然已然是恼了。 “是给以晴姑娘准备的,方才夫差殿下身边的小厮特意来交代的。” “以晴……” 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回过神儿看了看局促不安的秀儿,微微一怔,无奈笑笑笑,随即又吩咐道。 “把东西给我。” “公主…” “给我吧。”不等秀儿分辨,季子便径直从秀儿手中接过了那明黄的纱衣,见秀儿还为难着,便又淡淡的解释两句。 “不必担心,既然夫差殿下交待了,我总还是要照应些。” 莞尔一笑,季子便拿了那纱衣缓缓向着以晴房间走去。 端坐窗前,耳畔清歌宛转,可却召不回以晴翻飞的思绪,缓缓叹息一声,眼神又落到了那沾了血的绢帛上,心下一惊,攥着绢帛的手也不由得紧了些,平白的却有想起了自己被他抱着包扎伤口的情形。不知为何,心里却有几分悸动了。 “妹妹可曾睡了?” 闻得门外一阵敲门声,以晴这才稍稍回过神儿,忙慌慌的将那绢帛塞进了袖口,她这才上前尴尬开了门。 “公主……” 回回神儿,却想起方才当着夫差的面她说的话,心里微微一暖,以晴随即又低头笑笑,恭顺的说了句。 “姐姐。” “这才对,免得公主来公主去的,倒伤了彼此的情分。” 见以晴改了口,季子倒也轻松了些,随着她的脚步,一并进了房内,将那纱衣放置在案上,却只看着她,笑而不语。 “这是?” 眼神落在那衣服上,以晴却有些不解了。 “殿下交代过,要我好好照顾你的。” “有劳。” 抬头看她宛转笑着,以晴却有些内疚,原被该被夫差如此珍惜的是她。 “姐姐,你不嫌恶我吗?” 犹豫不安的看着季子,迟疑了好一会儿,以晴终于还是问出了口。 “嫌恶?嫌恶你做什么?” 听得以晴如此说来,倒是让季子有些意外了,探头讶异的仔细看了看以晴,却还是没能明白她话里的深意。 “殿下他……” 睥睨着一旁季子脸上的表情,以晴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咬着唇角犹疑了好一会儿,却还是只说了半句话。 “原来是这件事。” 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季子却忽然明媚起来,眼神流转到她的身上,最终又笑了。 “我在乎是不假,可我也知道他是皇室之人,即便没有你也会有旁人,身为宋国的公主,要识大体。” 她的语气淡淡的,可听来却自有一股威严气,细细体味她脸上的表情,却觉察出一丝无奈。 “姐姐…也不愿吧。” 被以晴冷不防的话问的一愣,抬头两厢无话,凝眸四目相对好一会儿,两人却又笑了,没有回答以晴的话,季子却反问了句。 “你可知王兄本打算将我许给司星官子韦的。” “子韦?可是,那你……” “我不愿,王兄告诉我时,我便以死相逼,若他执意,我便三尺白绫了结了自己。” 被季子的话一惊,以晴却越发惊讶了,抬头细细打量她的脸色却看不出丝毫的异常。 “可是他为人不正,让你厌恶了?” “子韦大我三岁,我与他自幼便相识,他尽心辅佐王兄,如兄长般待我,视我如命,从不忍让我受半点儿委屈,王兄也是看重这一点,所以才打算将我许给他的。”叙叙述说着,看她眼色却并不像隐瞒着什么。 “那究竟为什么?” “年少芳菲,若是那年园中能早些遇见子韦,也不必经历如此波折了,终究我对不起他。” 缓缓叹了一口气,季子眼神却有些黯淡了,清眸婉转顾盼,似含了许多心事,看得以晴也禁不住担心了。 “所以你只为躲开子韦才答应了这婚事吗?” 抬头看向以晴,季子却又摇了摇头。 “这婚事不是王兄的安排,是我执意,王兄不忍我伤心才派人通禀了吴王的。” “你…喜欢他…” 试着向着季子探问了两句,以晴的掌心却不由得被攥到汗涔涔的,犹疑不定的看着季子的眼神,莫名的以晴却希望这只是自己误会了。 “比起喜欢,更该说是倾心。” 以晴心下却不由得一颤,不知该如何接下去,垂眸不语。 “你不必担心,纵使他娶了你我也绝不与你为难,毕竟这都是我自愿的。” 缓缓拉住了以晴的手,季子却仿若看透了她的心事,细细的安慰着。 “没有,不是的,我不会嫁给他的。” 猛地抬头却撞见了季子温和的眼神,以晴连忙摇头反驳着。可见她含笑不语,以晴却又不知该怎么争辩下去,只好又缓缓垂下了头。 没有继续辩驳下去,季子却低头抚着手上的绣合欢的锦帕,看着那浅红含苞的合欢,终眼含深情淡淡地说了句。 “我们原就相识的……” 第十六章 浮沉旧梦里 双手合门蹑足从房内出来,回头向着那门扉定定看了一眼,季子眼神却暗淡了。 轻挪玉步缓缓下了楼阶,左右顾盼着四下无人,便捡了廊前一处青石阶坐下,双手抱膝,身子不自觉地蜷了蜷,抬头望见那满树的合欢,却又想起了当年之事…… 吴王僚七年,吴王僚派殿下光再次攻打楚国,为求事半功倍,便命阖闾前去宋国言说联合之事,九岁的夫差也与之同行。 …… “小爷,前面是季子公主的长合宫您可去不得!” 上前一把拦住了秉着弓箭的夫差,那奴才已是战战兢兢的。 “有何去不得,不过是个小丫头,还能吃了我不成?” 年少轻狂,虽不过九岁的年纪,可胆子倒是不小,明明是稚气未脱的奶娃娃,可看上去,那股子桀骜之气,却是连常人也少有的。 “小爷,小爷!” 正说着,一把推开了面前挡着的奴才,夫差的脸色却又几分不悦了,眼睛一转,随即又邪恶的笑了笑,抛下随行的奴才,三转两转便在偌大的园子里没了踪迹。 已近七月,后花园的花也开了大半,靠着长合宫一处避暑的凉亭之内,却见一行人熙熙攘攘的忙些什么,中间围坐的确是个七八岁的女孩子,看一身华衣加身,便知身份贵重。 “公主,这日头毒起来了,您还是回宫吧。”见她练得辛苦,陪着的嬷嬷也有些担心了,探头躬身上前劝说了两句,便又知会一旁的丫头准备收了瑶琴。 “不要,我还没学会呢!” 奶声奶气的回了一句,季子却又低头继续练着,听那瑶琴稍显的生涩的音韵,季子却又愤愤的责怪起来。 “什么阳春白雪,师傅摆明是来难为我的!” 恼怒着将那瑶琴摔在了地上,正欲离去,却忽然听得远处合欢树下一阵嬉笑之声。 “谁?竟敢嘲笑本公主,还不出来!” 听得季子的怒喝,合欢下半人高的常春藤动了动,正疑惑着,却见从树下走出个年纪相仿的男孩。 “明明是自己学艺不精,倒还怪罪到师傅头上,真是蛮不讲理的。” 明眸带着一股傲气,嘴角轻笑笑,轻蔑的看了她一眼,男孩却又若无其事的张望向了别处。 “你是哪里来的竟敢讥笑我,看我不禀明父王好好罚你!” “自己没理倒要迁怒旁人,可不是让我说中了!” “你……” 被夫差一阵抢白着,季子也恼了,狠狠的跺跺脚指着两旁的侍卫嚷着“把他给我抓起来!” 眼神倨傲着,原以为那男孩会就此屈服,却不想他只是冷笑了一声,随手拉开了身后的长弓,径直对准了面前的季子的方向。 “你,你要……” 话还未说完,只见一声犀利的剑啸,季子已然是瘫坐在地,两旁的奴才莫不张皇,正欲召唤近前的侍卫,却听得不远处宋元公一阵肆无忌惮的笑声。 缓缓踱步到那凉亭之内,请扶起了脸色煞白的季子,回身看了一眼那男孩,又温和笑笑。 “你过来。” 见宋元公如此,夫差也有些意外,可只一瞬,脸色却又镇定起来,抬起一双星眸定定看了宋元公一眼,随即又抱了长弓向着凉亭走去,两旁侍卫在侧,可他脸上却无半点的惊慌之色。 “为何放箭?” “不为什么。” 双手背在身后,眼睛执拗的别过宋元公的实现,夫差倒是答得满不在乎。 “你去把那箭拿来。” 回过身淡淡对着身后的丫头吩咐了一句,便挨着那琴台坐下,轻挑了一下琴弦,眼神一转,又对着夫差问道“可会扶琴?” “会。” “虽说学艺不精,但也绝不怪不到师傅头上!” 意有所指的看了一眼季子,夫差却又挨着那瑶琴坐下了,轻调了一下琴音,又看了一眼季子,随即却又弹起了方才季子所奏的那曲阳春白雪。倒是说得季子一阵脸红了。 弦凝指咽声停处,别有深情一万重,纤细的指节轻抚瑶琴,虽有几分稚嫩,可那技艺却是娴熟的,看他细细弹着,两旁的侍女们也纷纷唏嘘不已,倒是宋公并未表现出半点的惊讶之色,反而不时点点头,仿佛早已了然一般。 一曲终了,夫差便又从琴台下来,看两旁奴才的惊讶之色,夫差脸上却也没有半点变化,只垂手与季子相对而立,并未言语。 “大王,您看。” 豆大的汗珠浸湿了长衫,来不及歇息片刻,听了宋公吩咐去取箭的侍女也回来了,眼神狐疑的看了一眼夫差,却又连忙将那穿了鸿鹄的羽箭恭敬的交到了宋元公手中。 “果然不错!” 眼神中闪过一丝赞许之色,伸手轻拍了拍夫差的肩膀,回过身儿又对着季子说到。 “你来看看,这箭是射向谁的。” 愤愤的抬头的看了夫差一眼,又接过了宋公手中的羽箭,虽心里有些不甘,可到底还是佩服。 小声的闷头嘟囔了两句,便又匆匆退到了宋元公的身后,只不时眼神偷偷打量着对面的人儿。 “这是吴王的孙儿夫差,季子你该好好向他学学。” 一把将夫差拉到身前,眼神满是赞许的看着夫差,宋公还是不住的赞叹着。 “大王恕罪,大王恕罪,殿下年幼不懂规矩,冲撞了大王,还请大王不要追究。” 见众人聚集在此,一直找寻夫差的小厮也慌了神儿,见那宋元公的手里还握着夫差的羽箭,便愈发担心了,还未弄清事情的始末,便忙不迭的上前请罪。 见夫差一副桀骜不驯之色,也连忙将夫差揽到身前,小声。 “我的小爷,您怎么到这儿来了,还不向大王请罪。” “我即无错,何来请罪?” 一把甩开了小厮的手,夫差却只是不屈站着,眼神丝毫没有惊恐之色。 “好,哈哈。” 听了夫差的话,宋元公非但没有怒色,却越发的感慨道。 “吴公当真好福气,日后,只怕也是个有本事的,哈哈。” 捋一捋颔下的黑苒,宋元公却又抛下了众人,踱步而去了,原本来寻夫差的小厮见此状况也连忙将夫差带离了这是非之地,偌大的园子却倏的安静下来,一阵清风撒过,红蕊的合欢弥散了满地,伴着一段菡萏的合欢落下,夫差扶琴射箭的身影也终于有了归处。 …… 夜色渐凉,一袭清风吹过,竟不自觉打了寒颤,氤氲着雾气的过往渐渐散去,抬头月易中天,只剩以晴房内红烛昏暗亮着,想来也是长夜无眠。 星色渐浓,侧身躺在塌上辗转反侧,耳畔却不住的回响起季子说的话,些许的倦意也被搅的一丝不剩,猛地起身掀了身上的云锦被,只穿着青花的素衣来到了窗前,窗外夜色甚好,可是心里却淡淡的提不起兴趣。 倒一杯清茶,缓缓入口,唇角触碰温热的茶盏,却又忆起了白日里夫差拥着自己的片刻温存,手指稍稍一颤,看一眼手中的茶盏却又放下了,回身儿望一眼合着的门扉,低头悉索的从袖中掏出了夫差从身上扯下来的布帛,脸颊却猛地红了以来,掩不住一阵细微的笑意。摩挲着将那布帛按在心口,仿若倒是心安了,踱步来到榻前靠着琅玕缓缓坐下,听外面萧瑟笛音静了些,倒也有了几分倦意不自觉地竟靠着床琅睡下了。 季子起身漫步走过雕花的长廊,身后的合欢散落了一地,正欲拾起一叶小心收好,却见秀儿惶惶的跑了过来。 “公,公主。夫差殿下来了……” …… “以晴呢?” 听得门外一阵喧嚣,一路小跑着跟在秀儿身后到了内堂,见面还未寒暄,却只听到旁人的名字。 “在楼上睡了,殿下……” 拂面而来一阵的清寒,她的话还未说完,却见夫差透过她径直去了二楼,心里闪过一丝委屈,一旁的秀儿打算上前辩驳两句,却被季子攥住了衣袖,将一肚子的泪缓缓咽下,转头看向秀儿终又挤出个笑。 “怨不得旁人,都是我情愿的。” 破门而入,却见她已倚着床头的栏杆安然睡着,夫差缓缓叹息一声,一颗悬着的心也终于落了地,沉了沉贲张的呼吸声,看她恬静若水,终于安心垂了垂眼眸。 沿着床榻缓缓坐下,侧头细细审视了片刻,心里却有些颤抖了,伸手替她将身上的被子掖了掖,却不自觉的触到她指尖一阵微凉,眉头不自觉蹙了蹙,眼神落到她心口手掌捂着的一片嫣红,却又有些好奇了。 轻握住她的玉指,从她手中取出了被紧握着的一团,缓缓展开,心头却不觉一颤,竟是白日里自己随手扯下的半片衣帛。 想着方才她垂眸安心握着的神情,原本低沉的眼神倏的明亮起来,看着床榻之上深深睡去的她,夫差竟攒了一肚子的话却不知如何开口,忆起这些日子跟自己执拗着,不想却是如此,这口是心非的丫头惹得他好生心疼! 情不禁,伸手轻抚她绯红的脸颊,凝眸看了许久,夫差终于按捺不住,俯身在她额头落下一个轻吻。 第十七章 最是故人来 笑着合门退了出来,回身却见一袭深衣的季子奉一玉壶,低眉颔首在远处站着,看样子已许久。 不自觉的收了笑,略低眉沉思一番,随即又缓步向季子。 四目相对,相视良久,终于低眸垂一眼手中的玉壶,倒一杯轻浅尝了一口,却不自觉的蹙了蹙眉。 “酒?” “夜里清寒,喝茶伤身,倒不若这新酿的梨花酿了。” 笑笑随手将托盘搁在了合欢树前的石桌上,随口回着夫差的话,又取了夫差手中的酒樽,斟满。 “梨花清甜,用来解乏再好不过。” 叹息一声,随着季子双双坐在了石桌之前,月已中天,侧目看一眼季子神情,正欲开口,可迎着她似水的眼眸,却又避开了。尴尬接过了季子手中的玉壶,倒上一杯,一饮而尽。 “殿下…怕是有心事…” 闻得季子的轻柔软语,夫差也颇有些烦躁了,看季子一眼,冷笑了一声,随即又漫不经心的看向别处道一句。 “父王要我娶你!” 手中半满的酒樽微微一颤,抬头诧异的看着夫差,脸颊不自觉的绯红了,眼神分明是欣喜的,可她却良久未曾言语。 “可我不愿!” 转身看她出身,夫差却觉得鄙夷,拿过季子手中的醇酒一饮而尽,夫差眼神中,尽是清寒之色。 “……这样……” 苦笑笑,缓缓垂下头,浓密的长发挡住含眼底的两行清泪,抿了抿唇角,虽觉得难堪却还是忍不住问了句。 “为她吗?” …… “是” …… “今日殿下忧思也是为此吧……” 看她神伤,夫差也觉得有些过分了,叹息一句,又淡淡道一句。 “我不愿娶你也是不愿误你,你该知道我心里没有你。” 顿了顿,夫差又说道“父王因我在长街带走她之事震怒,若不是忌惮我在军中有几分威信,只怕那丫头早已身陷囹圄了。” “能有殿下如此待她,以晴姑娘真是好福气。” 感怀自伤着,抬头涉一杯清酒,却有些醉了,凝眸定定的看了一眼夫差,季子终忍不住问道。 “又是合欢满地,殿下可还记得宋宫也曾有鸿鹄……” 闻声一惊,细细打量着眼前季子的眉宇,却越发觉得熟悉,看着缤纷一地的合欢,却骤然想起数年前梨亭之内,被人簇拥着的宋国公主! “是你……” 侧目凝眸,季子却是神色怅然,看她身披一身清辉,倒也惊讶了。 “一别十年,殿下还好吗?” “一别十年,瑶琴还好吗?” 忆起前尘往事,两人却不免笑了,不自觉两人尴尬境地竟也有了缓和,即便是夫差一般冷面之人,竟也有些笑意,到底是年少时的情分,总归还是珍惜的。 “殿下…很看重她的吧。” 渐渐沉了笑声,犹豫再三,二人终究还是没能避过。 “我……” “殿下不必说了,明日我会亲自向大王回绝了婚事,也算不辜负……” “不可!” 话还未说完,夫差却先一步回绝了,看季子一脸惊讶,夫差顿了顿又言。 “此事名为联姻,实则却关系着攻打楚国之事,若你贸然拒绝,说不定反倒让他觉得此事因以晴而起,反倒对她不利,我不能冒险。” 锁眉深思,夫差却是一副不可质疑的颜色,透过锁紧的眉头,倒是让季子忍不住感慨,口中喃喃着。 “若能如此相待,倒也不负此生了。” “什么?” “殿下既问起瑶琴,可否愿意听我抚一曲?” 躲闪过夫差的话,季子倒觉得伤怀,想起初见的瑶琴,却暗暗的告诫自己:眼前的夫差再不是自己思慕之人。 “我心里没有你,你该知道的。” 眼看季子轻叹一声,听她语气里的无奈,夫差却也明了了,舍了宋国的荣华,只身来到这千里外的孤城,举目无亲,若不是有非来不可的缘由,只怕她是不会如此的。 “季子明白,只求殿下听我一曲,明日我自有法子护的她周全…” 听得以晴的名字心里猛地回过神儿,抬头看她,委婉哀怨,浓情的眸子里已满是寂寥之色,本就为着以晴焦躁着,却又遇上季子这般,两下为难,夫差却也只能答应。 垂手探步合欢树下,抬头借一丝月光细细打量着菡萏的粉蕊,不自觉眼神却落到了楼阁之上明曳的红烛。仿若深思垂眸,却瞥见了襟口的云纹秀,想起白日她伏在自己肩头啜泣,却又不自觉的笑了。 乍起,袅袅余音凭空若现,猛然转身,却见季子一袭白衣蹑足而坐,面前却是当年那柄漆金的瑶琴。 “你……” 嘈嘈切切,凄凄婉婉,看她细细弹着,眼神落在她颊上的绯红,视线竟无法移开。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浅浅颂着《诗经》里的子衿,手中的琴音却未作止,听那词曲哀怨清婉之情,却不自觉让夫差蹙了蹙眉,不自觉缓缓上前,却因一袭清风骤然停住,凝眸望她,却动容了,此时此刻那素衣白裳下的女子竟为天人!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薄唇轻启,耳鬓间的南珠步摇轻曳,一阵花雨缤纷,白纱的罗裙沾染几许颜色,落花沉,身上罗裙淡淡梅香却渐渐弥散了,垂眸遗落瑶琴之上,嗔痴看不分明,却平添了几分清丽。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诗经毕,指上的琴音也戛然而止,缓缓看了瑶琴一眼,季子却倏然笑了,抬头望一眼合欢下的夫差,明眸皓齿却更温婉了些。迎着夫差复杂的眼神,缓步廊前,昂首看他惊慕之色,良久,相视而笑。 红烛明亮的楼阁之中,以晴隔着半开的窗扉,眼神凄切的凝眸树下,苍白的脸色自嘲的笑笑,低头看一眼手中握着的绢帛,终于缓步向后退了半步,扶着雕花的琅玕缓缓坐下,脸上沾湿了泪,却不肯承认,抬手拭去颊上的清泪,却才觉指尖微凉。 原以为是为这极好的琴音醒了,却不想见到的却是才子佳人。 ……. “好看吗?” 端坐台前,对着镂花的铜镜细细的理了理颈上的白云坠子,回头看一眼身后正拿步摇比量着的秀儿,季子又试着探问了一句。 闻言,抬头看了一眼,却未言语,犹疑的抿了抿唇角,见她神色渐渐黯淡了下去,秀儿倒是不忍心,无奈叹息一声,随手将拿着的步摇替她簪在了鬓间,垂眸避过她的眼神,心不在焉着。 “好看。” 凝眸看了看秀儿的脸色,季子不自觉蹙了蹙眉,原打算探问两句,可见她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却知晓十有八九是问不出来的,灵机一动,倒是问了句。 “秀儿,你跟了我多久了” 冷不防的开了口,倒是让秀儿也有些猜不透了,机警的看了她一会儿,却只见她笑而不语,如此,却也只能淡淡应合着。 “自王后薨逝,奴婢被指派到长合宫也有十三年了。” “既然陪了我这么多年,难不成还要瞒我吗?” 上前轻拉着秀儿的手,语气却倏的轻软了,一双清眸顶顶的看着,倒是让她越发觉得恼了,顾不得主仆的身份,一把甩开了季子的手,绕过红漆大的镜台靠在琅玕旁的床榻纷纷的坐下,却还觉得不够,又明快的向着季子嚷嚷道。 “公主千辛万苦来了吴国,难不成就是来受委屈的么,公主不在乎,可秀儿的心是肉长的,若是王后地下有知,还不知多心疼。” 徐徐的将满心的委屈尽数讲了出来,秀儿脸上却沾了泪,原在一旁看着的季子见她如此,心里却是又疼又暖,这丫头倒真是打心里舍不得自己。 “你若是再哭,只怕才惹得我伤心了,快擦擦,脸上的胭脂都花了呢。” 起身几步来到塌前,看她哭的梨花带雨,季子也忙同她坐下,随手拿出那合欢的帕子,轻轻替她擦了脸上的泪。 “倒是难为你替我心疼。“ 沾泪的帕子缓缓放下,见她眼睛还红肿着,倒让季子有些感动,垂头合手理了理及腕的百褶添香袖,季子又苦笑了一声,两下无话,厅堂之内倒是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不如回宋国去,即便大王责备,到底也好过在这儿委屈。” 猛地抬头,却见秀儿一脸认真,正诧异这秀儿不羁,却听得门外一阵悉索敲门声,回身看一眼还未来得及询问,却听得那外头浅浅道了一句:“公主,夫差殿下到了……” 第十八章 望断琼楼路 跟着丫头缓缓下楼,穿过风铃点翠的长廊下,径直来到了邸舍门厅,抬头望一眼盈动流云,艳阳高照倒是明媚,只不过不时吹过些凉风,倒有些瑟瑟,不想溽暑之际,竟也有这般的清冷。 一旁跟着的秀儿倒也机警,见此连忙扶着季子在门厅旁歇息一会儿,自己却忙不迭的又一路小跑着回去了。 扶着门厅雕画的廊柱探头想着门外张望着,却只见一马夫和两队随行的侍卫,心里却不由的有些泄气了。 “看什么呢?” 身后倏的想起的清冷之声,着实让她吓了一跳,未来的及反应,却只觉身上一暖。回首却见肩上多了一黑色蟒袍的披衣,抬头却见夫差正淡淡的看着。 “谢殿下…” 柔声燕语垂眸轻笑笑,扶住身上的披衣,不自觉的竟有些脸红了。 “殿下怎么从里面出来?” 相视无话,彼此尴尬着,倒是季子先是开了口。 “打算去看看那丫头,可伺候的下人说还睡着,便作罢了。” 听他漫不经心言着,季子神色却有些勉强,缓缓低头看一眼襟袖,却不免局促起来,平白的坏了气氛,到底自己是不该问的。见她似有什么难言之隐,夫差也觉得自己唐突了,沉思想想,又开口。 “你若是不愿去我绝不勉强,毕竟这与你没有干系……” “我情愿的。” 猛地打断了他的话,就连季子也有些惊讶了,喘息着看着眼前神色凝滞的夫差,季子才觉失态,忙不迭的躲开了他的视线,红着脸低下头。 听她如此言说,双手交迭在身后握着,原本冷翼的眼神却倏的软了,侧头蹙眉淡淡看了季子一眼,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些什么,生硬的别过眼神凝在不远处的轿辇上,终于开口道。 “走吧。” …… 朦朦然只觉得眼前一阵混沌,撑着起身靠着流苏的床琅轻揉揉酸胀的额角,却又听得门外一阵叩门,抬头缓缓张望了一眼,却见门外天已大亮。 “奴婢伺候您起身……” 合手轻推了门扉,却见一个十四五的丫头正捧着细纱的罗衣低眉顺眼的站在门口,看她额上豆大的汗珠,倒是有些可怜了,忙向后退了半步,让了进来。 “这是殿下命人备下的衣裳,姑娘试试吧。” 合手将那衣裳奉在一旁,回身又去取身后鎏金的食匣,看她喋喋忙着,以晴却恍若有些心事,听她叨念了着许多却只记得“夫差”二字,抬头不安的看了一眼,犹豫再三还是问道。 “他……来过了吗?” 垂头将厨房特意备下的精致小菜一碟一碟搁置在案几上,没有顾及以晴的神色,漫不经心:“您说殿下?方才过来看了一眼。” 不自觉的闪了闪睫毛,侧头眼神落在一旁的细纱罗衣上,抿了抿唇角,抬头偷偷打量了一眼前面忙着的丫头,见她没留意着自己,却又缓缓舒了口气,修长的指节情不自禁的抚着那罗衣上的锦绣的彩蝶,原本沉寂的脸色也终于有了笑意,情不自禁喃喃着。 “这衣服……真好看。” “这是宋国送来的陇月纱,总共就三匹,足见的殿下用心了。” “宋国……” 随着丫头的口气喃喃一句,触在罗衣上的指尖不自觉的一紧,若有心事的抬头看了一眼,细细沉思一番,却又想起了夜里季子夫差二人相顾而笑的情形,心里不由一阵惶惶,季子漫等了十年才来到他身边,可夫差……若不是为着自己,只怕二人早已缔结连理。 抿了抿唇,心里却复杂起来,季子的切切深情她是看在眼里的,可是看他二人相处,心里却有隐隐的悸痛,两相相较,竟小气起来,平白的的也想探问几句昨夜二人都说了些什么,抬头莽莽看了丫头一眼,尴尬笑笑探问道。 “公主可在?” …… 穿过青石的回廊踏着雕画的瑶阶亦步亦趋的来在了朝政殿的侧殿,抬头打量了一眼门廊庄正严肃的匾额上书着的三个烫金大字“合政殿”不由莞尔一笑。 垂头轻镊着裙角,踏进了三寸高的门槛之内,却见一人正襟危坐在书案前,不必问自然是征战一时的四方霸主阖闾,双膝跪地,眼神清冽的看着龙椅之上的阖闾,眉宇里竟无一丝惧色,定了定心气,终于缓缓开口。 “宋国季子参见大王……” “哈哈,起来。到底是宋公调教出来的,寡人果然没有看错,哈哈。” 抚掌大笑,眼里尽是掩不住的赞叹,倾城之貌,再配上一国公主的雍华身份,倒实属良人。余光注意到垂手站在季子身后的夫差,阖闾的眼神却倏的难看了些,顾及季子在场,却也不好发作,只的气闷的说了句。 “寡人已命人备下了鹿肉,季子夫差你们也陪寡人用些吧……” “季子有事而来,还请大王听季子说完。” 神色睥睨着阖闾的反应,一面儿却又担心着季子的言论,夫差心里却是隐隐不安,与君作答,字字都是要斟酌在三。 “哦?所为何事?” 见阖闾点头示意一番,脸上并无不快之色,一颗悬着的心倒是安定了些。 “大王可曾听闻昨日殿下带一女子踏马而去?” 一言既出,四下奴才均是惊惧之色,就连夫差也有些张皇了,上前正与辩驳,却见季子却只是气定神闲的看着,似乎早有打算。 定了定神儿,眼神徘徊在二人之间,阖闾却一下子语塞了,愤愤的看了夫差好一会儿,终于咽下一口怨气,闷声。 “昨日我儿莽撞,是寡人的过失。不过寡人答应你,今后此类事情绝不会再发生,来人把那女子给寡人拿……” “此言差矣!” 上前半步打断了阖闾的话,季子又笑笑解释道。 “季子是来谢大王的。” “这……” 语出惊人,原本以为的兴师问罪却换了味道,如此倒是让阖闾尤为不解了,莫说是他,即便是一同来的夫差却也不解了。 “季子便是怕大王误会了这才前来。”侧错眼神淡淡扫视了一眼夫差,季子只淡淡一笑继续说道。 “那女子……是季子的妹妹。” 众人哗然,四下睥睨的眼神都仿佛一下子没了重点,就连夫差也一脸错愕着,这女人到底要做什么? “她伺候我多年,即便名分上是主仆,可季子却把她当作亲妹妹,先前来拜见时出了些差错误将她遗落了,后来辗转流落到徐国,却被殿下所救,那日与殿下闲谈知晓了她的下落,季子一时心急这才央了殿下去寻她,不想却让殿下遭此非议,是季子之过了。” 微微函授示意一番,季子眼神却并不半点闪躲,可看夫差脸上的表情却生硬着,倒是让阖闾有些看不分明。 “夫差,公主说的可是真的?” 闻言抬头,却见阖闾眼神如炬,迟疑顿顿看一眼季子,凝眸示意着,眉心微动,随即又跟着季子话锋开口道。 “公主所言正是。” “哈哈…” 只闻得阖闾一阵大笑,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的缓和了些,两旁伺候的丫头们见此状况也忙不迭的长出了口气,伴君如伴虎,当真不是说说罢了的。 “既是如此,那倒是寡人想多了。传寡人令:今日设宴,只当为季子接风洗尘。” …… 撑着下巴,闷不声响的张望着窗外四方的天,长桌上的膳食都也未动,丫头们只以为是天气燥热,却不知以晴心里还思量着旁的。 “姑娘还是用一些吧,殿下知道怕是要担心了。” 身后丫头推门见来,见她还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忙上前劝说着。 “公主还没回来吗?” 没有回头,只懒散着看着夜色淡淡问了一句,以晴便又安静了下来,清风卅起些许的碎发,挡住了眼眸,昏暗的灯光里,她的情绪倒是看不分明。 “还没?听说是大王安排了宫宴替公主接风洗尘。” “…接风洗尘…” 随着丫头的话喃喃了两句,以晴却又想起晨起丫头说的那句。 “公主和殿下一并去了王宫…” …… 嘴角不自觉向下垂了垂,眼眸也没了以往的神采,看上去倒仿佛丢了魂一般。 他们…应该还在一起吧,嘴上说着不在意的,可是心里却偏偏别扭着,颓废着靠在窗棂上重重叹了口气,却没能说些什么,毕竟对着这里的世界来说,自己最多不过是个冷眼的过客。 “姑娘?姑娘?” “不该出现的,终究是错的对不对?” 切切的唤了两声,原本神游着的以晴也回过神儿来,回身看她一眼,以晴却问的没头没脑的。 “什么?” 一时没能理会以晴的话,丫头便又忙不迭的探问着。 “下去吧,我累了。” 意识到自己说的有些难以理解,以晴却也并未多做解释。她望着不远处灯火通明的琼楼玉宇终无可奈何的一声叹息。 第十九章 月夜人动情 华灯初上,笙箫迭起,远望去之间雍华吴王宫的深处却是一片歌舞升平之色,排叱筵宴之下,十七八岁的歌姬身着罗衣赤足站在长洲苑的台亭上轻蔓舞着。 宴中,主位之上阖闾正襟危坐少有珍馐已堆满了面前的短桌,众人依位份分列两排,无一例外眼神谨慎着阖闾的神色,仔细揣度。 “公主可还习惯?” 饮一杯清酒,扫视了一眼堂下众人,阖闾的眼神最终却又回到了右手边季子的位置,见她良久盯着面前的膳食,面露难色,便开口问道。 “谢大王厚爱,只是如此是在让季子惶恐。” 起身歉礼,对着阖闾微微函授,季子却显得有些局促,两旁的大臣见此状况也只心知肚明笑笑,便再无言语,只夫差一人面色铁青着,似有什么心事。 “嗳?此言差矣,我吴国与宋国素来交好,现下公主来访,自然是该按照上宾之礼,岂能怠慢了。” 眼神缓缓从阖闾的身上划过,眸子里却不易察觉的闪现一丝清寒,听着阖闾嬉笑之声,夫差手中的酒樽却不自觉的紧了又紧。 上宾?难不成上宾要坐在王妃的位置上吗? 心里一阵沉闷着,却不能发作,想着邸舍里还守着的以晴,便有生出一股子嫌恶,想不到自己的父王却如此心急,即便是宴会也竟暗暗授意着,即便不能立时勉强自己纳她为妃,也要借此昭告天下,当真是不顾及丝毫的父子情分。 “季子不胜酒力先行告退,还请大王见谅。” 正愤懑着,却听得身边一阵告退之声,抬头望去,却见季子抚了抚衣袖,上前施礼,看她眼里分明,夫差这才恍然,原来她是不愿为难了自己的。 伶仃的马车缓缓从宫门口驶了出来,车前掌着马灯的侍女不紧不慢的走着,夜已深比起长洲苑热闹繁华的气氛,倒是显得冷清了不少。 “等一等…” 忽闻一阵踏马之声,未来的及反应,那马车却已然停逗下来,原本斜靠在马车里休憩着的季子也一下子清醒了,对视了一眼坐在对面的秀儿,便又忙不迭的挑帘想着马车外张望了一眼,却见夫差勒马站在了队伍的前头。 “殿下?” “今日月色甚好,你可愿陪我走走吗?” 别过季子的眼神尴尬咳了两声,夫差脸色却显得有些不自然,仿佛生怕泄露了什么心事,便只能侧脸僵硬着。 “殿下策马前来,可有事吗?” 随行的奴才们牵马掌灯,不紧不慢的跟在十米开外,天阶月色,微风轻抚,凉夏之夜,倒也有几分静谧之意。 缓缓向前踱着,沉思一番,蹙了蹙眉,随即又转身向着季子站定,看她清眸流光,夫差顿了顿终于开口清冷道。 “今日…多谢你。” “就为这?辜负了大王的盛宴倒是可惜了呢。” 嘴角促促,眼神闪烁一丝亮光,温润的面容挂着些许笑意,月光倾注下,恍如天人。 “况且…” 顿了顿语气,季子眼神却倏的黯淡下来,低头藏住眼神里的失落又言。 “这都是我情愿的,殿下不必言谢…” 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下来,夜色渐凉,一阵凉风袭过,季子倒是不免打了个寒颤。 “说句实话,你的品性是极好的。” 抬头望一眼苍穹夜色,夫差眼神里竟有些不忍,想她一心痴情,却要勉为其难的成全自己,倒也真是可怜。虽不倾心,可到底也是感动的。 “两处相逢,总敌不过一见倾心。不怨殿下,只是无缘罢了。” 撇下夫差,独自径直向前走了两步,心下落寞却是显而易见,倒是身后凝视着的夫差也愧对起来。 “若有来世…” 闻言抬头望去,却见季子转身,轻眸如许,宛若清潭。 哀怨眼神之中却盛满了希冀,掌心攥的那合欢锦帕汗涔涔的,可是还是没能忍住,顿一顿踯躅又言。 “若有来世,殿下情窦初开之时,只愿…能许我一个遇见…” …… “姑娘,姑娘,殿下来了…” 忙慌慌的一路小跑进了内室,未等以晴开口,那丫头便一脸喜色的上前通禀了。 身子不自觉的向后退了半步,倚着雕梁的窗棂垂眸缓了缓神儿却没能藏住眼底的笑意,抬头打量了一眼丫头的神情,终究还是抿了抿唇,一路小跑着下楼去了。 气喘吁吁下了楼,却见季子夫差前头缓缓走着,伺候得的丫头隔得老远,倒是夫差不紧不慢的跟在身后,两人的神色说阴不阴,说阳不阳,眉宇里竟都透着几分暧昧之色,倒让让门口等着的以晴有些无措了,刚想退回去,却又听见身后细碎的声音。 “姑娘…” 一并跟着她下楼的丫头是个没眼力的,看她不明所以的站在哪儿,竟也喊出了声儿,一旁走着的夫差季子本没注意,现下想要躲开倒是不可能了。 “以晴…” 抬头迎上她闷闷的神色,夫差却有些疑惑了,脚下不自觉地紧了两步,径直绕过了前头的季子来到她身边,四目相对却无话了。 “你…” 别过夫差的眼神不去看他,视线却落到了季子身上的衣服上,不知为何心里竟也有了几分醋意,可转念又觉得自己不该如此。 季子是个聪明人见此状况之吩咐一句:“我乏了,准备安排就寝吧。” 回身又轻浅一笑,向着夫差歉了歉身,道一句“拜别”,便任由丫头搀扶着上楼去了,几个机灵的见两人如此,倒也明白了大半,纷纷掩面笑着离开了。 “如此,可是吃醋了么?” 邪魅的笑笑看她,夫差却又一脸得意的颜色,伸手轻抬起她的下巴,脸也不自觉向前凑近了些,看得以晴倒是一阵面红耳赤。 “放开我!” 挥手甩开夫差的束缚正与逃走,不料却被他握住了手掌,惊愕抬头,却见他眸子里没了戏谑,漆黑的眸子却越发的深邃了,惊愕的看着,竟忘了挣脱。 薄樱红唇紧紧闭着,眉眼是少有的委屈,颊上的晕色若隐若现,倒与寻常人家打了醋坛子的小女儿一般,握住的手汗湿了些,可却还是舍不得放开,就这么看着仿佛也是极享受的,终于按住不心里的邪念,手掌猛然用力,他终于拥她入怀。 花雨翩飞,一阵清风撒过,院内缤纷的合欢簌簌落了,一阵轻笛悠扬,竟是淮河岸边的歌姬轻蔓舞着。 “不要动…” 玲珑的脑袋紧贴上他的胸口,隔着细薄的衣衫,他的心跳却分外的清晰了,手指攥着他的胳膊刚想挣脱,可听他温柔说着却又放不开了。 攥着他胳膊的手松了,可攥着心的手却是无论如何也松不开,侧头缓缓将身子埋进他的心口,没再挣脱却缓缓环住了他的腰。 意外之余更多了些欣喜,低头看她温顺的靠在自己怀中,一抹笑意也释然了,拥着她的臂膀紧了些,仿若要把她嵌入自己身体一般,温柔的眼神落在她身上,仿佛要融化了一般,心里暗暗思量:这丫头终于是自己的了。 “公主,别看了…” 上前扯了扯季子的衣袖,秀儿倒显得格外担心,探头偷偷向着楼下瞥了一眼,却忍不住抱怨起来。 “殿下…很喜欢她吧…” 淡淡的叹息一声,合手将那半开的窗棂关上了,回身儿看一眼秀儿浅笑笑,眉间却有了愁结。 “公主…” “不过是有些想家,你去备些酒。” …… 心里扑腾的让人心慌,按着滚烫的脸颊亦步亦趋的上楼,却总是不经意的回想起夫差伏在耳畔邪魅的话。 “其实你很喜欢我吧…” “喜欢…他…” 喃喃的念出了声儿,可是却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连忙奋力摇了摇头,仿佛要把所有关于他的事情都甩出去一般。 “您怎么在这儿?”捧着一尊清酒缓缓上楼,若见以晴面若桃花的站在楼阶上,看样子倒是有些为难。 “我…”张了张嘴,却不知该怎么说,总不能告诉她是自己推开了夫差逃回来的。 转了转心思想了想,终于缓缓道。“觉得有些热了所以出来走走。” 眼神落在那丫头手上的银壶上:“这酒……” “方才秀儿姐姐来传的话说是公主要的,奴婢先告退了。” “公主…” 沉思片刻,却又明白过来,只怕刚才自己与夫差在邸舍之前是被她看见了,心下一沉,连忙匆匆上了楼,房前站定正打算敲门,可手落在半空中却又停下了。 看季子房内绰绰的饮酒的人影,低头闷声叹了口气,终于还是转身离开。 第二十章 干戈初相见 长夜无眠,丝帛的锦被轻盖在身上亦压的她辗转反侧。这一夜她心中所思尽是隔着昏暗烛光下的一瞥。 “季子……”以晴口中喃喃了,随即却又不易察觉的抿紧了唇。 心下各种心酸滋味,非体会不能知。 心下越发憋闷,索性起身踩着锦绣的玉鞋径直来到了窗前,合手推开虚掩的窗扉,这才发现已是晨光熹微。 垂头四下看看,伺候的丫头奴才们已起来打扮,悉悉索索的喧嚣也渐渐浓了,眼神落在两个淘水的丫头身上,倒是让以晴不由叹了口气,心里也是暗暗忖度着:不过十五六的年纪就要如此被人呼来喝去,倒也可怜。 正走着神儿,门外却一阵脚步,回身想着门外探头张望,还以为是伺候洗漱的香茗,便也没多想,只浅浅吩咐了一句。 “进来吧。” “好大的架子。” 猛地闻听一阵戏谑之声,回身抬头,却见夫差双手环胸,正站在门口肆意玩笑。 “你怎么……” 目光惊诧看着,正欲开口问问,却又倏的忆起昨日入夜之事,白静的脸颊晕了红,眼神流转了好一会儿却不知该落在哪儿,便只好垂头侧目。 “能看见你这娇羞的模样,今日我倒是没白来了。” 眼眸含笑,理了理襟袖上的白褶云扣径直来到她面前,俯身在她额上落下一个轻吻,看她绯色渐浓错愕,却又温柔了。 “把衣服换了,我带你去个地方。” 羞恼参半的抬头看他,却见他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身骑装,墨绿色回纹样式,边角的针线均是拿参了金丝的银线绣成。华丽倒是华丽,只是分明是件男装。 “我不换!” 心下也原打算问问打算去哪儿,可一见夫差那坏笑,便也一心执拗了,咬着嘴角抿了抿唇,心里却暗暗盘算:跟他出去,总不会有好事。 “砰!” 身子猛地向后一倒,却不小心打翻了前头搁着的鸣凤烛台,回神儿看看却见夫差侧卧在榻上紧紧拥着自己! “你快放开我……” 耳畔一阵鼻息的温热,抬头撞上他凌烈清眸却不自觉羞红了脸,几计粉拳砸在胸口,可夫差却只是笑着,等她发泄完,才欺身缓缓说了句。 “若是不想我来替你换……大抵还是不要忤逆我……” 按住她肩膀的手松了些,强有力的指节缓缓从她腰间移开,倚在床边凛然看着,不可违抗的威严气势下,如水清眸里却是一汪深情。 …… 闷闷的开了房门,身上已然换好了骑装,墨绿色襟带横束腰间,脚下是双黑色牛皮短靴,浓眉的栗色长发高高在头顶挽成了发髻,拿了青玉的发簪簪着,又取了白色发带系上,倒真有几分玉面少年的意思。 “你带我去哪儿……” 揶揄着夫差的打量的神色,以晴终于开口。 “走吧。” 眼神落在她侧脸的绯红上,夫差倒是极满意这副打扮,没有应答什么,便径直扯着她袖子下了楼。 “参见殿下……” 一路别扭着下了楼,穿过白玉的石廊径直到了邸舍门前,正欲上马,却见季子正吩咐了车夫准备着什么。 “以晴妹妹也在,可是要出去么?” 季子如常的眼神落在夫差的手上,却只微微一笑,随即却又向着身后以晴淡淡闻着,并无半点昨日寂寥之色,倒是以晴有些不自在,忙挣脱了夫差的手,后退两步尴尬站着。 “公主要出去吗?” 以晴上下打量了季子一番,却见打扮的不同寻常,没有平日的典雅庄正,倒是多了几分轻快爽朗,看样子是要出门的。 “这几日在邸舍住着总觉得憋闷了些,也想要去走走了。” 听她语气是释然的,可以晴却平白的觉得那眸子里真是可怜,想起昨日她在房里独自醉酒,抿了抿唇角眼神又看回夫差,沉了沉声终又开口。 “今日我陪公主同去!” 临江而建的姑苏城,尽是市井商人安身立命之所,凭借一己辛劳,虽不能大富大贵,图个温饱倒也不成难事。 放眼城中,衣度翩翩者少说,也过半数。 换了男装的以晴远远的甩开了季子和夫差,看着琳琅满目的姑苏城,心里尽是欣喜:想不到17岁的考古队员,竟有幸见到了时隔2500年的春秋市事,想来也是称奇。 “公…姐姐你看,这簪子…” 拉着季子的手,刚欲开口唤一声公主,却意识到这是鱼龙混杂的市所,连忙噤了声,只攥着一白玉红珠簪子仔细看着。 “好看……” 相顾笑笑,二人倒是相处的融洽,再加上以晴身上那一身俊俏的男装,免不了让人误会二人是青梅竹马的一对儿呢。 原本跟着季子同去的丫头秀儿,见此倒是安心,隔着众人不紧不慢的跟在季子身后,也有闲暇的目光搜罗些新奇的玩意儿。 “这襟带好不好看?” 缓缓向前走着,却在街头转角的摊子上停了脚步,眼神缓缓从物件上扫过,最终落在了一条白色缀玉的襟带上,抬头开了看以晴,季子又温和问着。 “襟带……” 神色微微有些愣住,抬头看了看季子,却又忍不住回首偷偷打量了一眼身后不远处一脸怒色的夫差,在他腰间徘徊了片刻,终于不敌他流火的目光,又躲开了。 “那边有糖葫芦,我去买。” 避开了季子,又忙不迭的躲开了夫差的视线,说来也是自找的,明知道夫差的打算,却还装糊涂的跟了季子出来,也难怪他阴着脸。 “驾,驾,驾!” 远处一阵飒沓马蹄之声,抬头望却见两旁的行人慌作一团,贩夫走卒的担子丢了,设摊叫卖的东西散了一地,还未弄清事情的始末,以晴却只觉得身后有人装了自己,等到再次睁开眼,自己已然是在马蹄之下。 “以晴……” 先他一步,夫差上前抱住了以晴,趁着那马儿停顿的空当,又忙不迭的勒紧了缰绳,细细察看着她又无伤损,却见她面如白纸,抖如筛糠。 “吁……” “什么人竟然如此大胆,挡了太子的去路是想找死不成!” 夫差尚未发作,却听得那领头骑马身后的小厮嚣张了起来,细细安抚着怀中惊惧的以晴好一会儿,夫差终于眼神冷冽转身。 “皇…皇,二皇子……” 那开口的小厮见是来人是夫差,只觉得后脊一阵发凉,还未等夫差开口,却以慌慌张张的从马上摔了下来。 “王兄也该好好管教奴才了,如此嚣张,莫让旁人觉得这奴才狗仗人势!” 见街上乱作一团,前面漫不经心看着的季子也忙不迭的赶来,见以晴抱着肩膀瑟缩着,忙上前扶住了她。 “今日我没空与你纠缠,若是不服大可去父王面前告我一状!” 闻言,夫差的脸色却更阴沉了些,原本只站在一旁,可现下却径直挡住去路,那人见状也是恼怒不已,如此二人却是剑拔弩张之势。 父王…… 听到这儿,被那马儿惊了心神的以晴才缓过神儿,仔仔细细的凝视着那马上稍显急躁的男子,眉宇清寒,唇如薄剑稍显的羸弱的身体,却掩不住危险之色,正是早亡了得阖闾长子——太子波! 记忆中阖闾的确是有两个儿子的,一个是后来成了吴王的夫差,另一个则是近日险些娶了她性命的太子波。 侧头看了看一旁的夫差,以晴的脸色却又差了些,蜷缩的手指不自觉攥的汗涔涔的,以晴却又想起了什么。 史书记载:阖闾长子,王后所生少立储君,为号波,性情孤寡,少以为友,为夺皇位,曾以短剑刺于夫差,为人阴险,唯钟情太子妃宛,后太子妃逝,伤心至极,后薨于宫中。 短剑刺于夫差…… 被那内容惊出一身冷汗,猛地抬头看了夫差一眼,正与开口却又被打断了。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僵持着,却听得身后一阵气喘吁吁的声音,循声望去,只见那男子穿过睽睽众目径直来到太子面前,眉目里竟是焦急之色未等喘息片刻便开口道。 “殿下,殿下不好了,太子妃,太子妃她不行了……” “什么?” 顾不得与夫差再纠缠,连忙勒马绝尘而去,一旁看着的夫差见此状况也有些惊讶,回身儿见以晴还发着冷战,也终不再计较了,只命远处奴才们牵了马车将以晴季子二人送回了邸舍。 …… 四下被掀翻的物件散落了一地,原本看热闹的众人也渐渐散去,只剩几个小本儿经营的摊贩,还勉强捡拾着地上的东西。 终于人群中闪出个熟悉的人影,没有说话,只神色复杂的盯着去往邸舍的马车缓缓叹了口气。 想起那日陪她酩酊大醉后,不禁喃喃了一句:“你答应此生绝不与我为难,莫不是要食言了么?” 第二十一章 何以慰情愁 “殿下,快去看看,太子妃怕是不好了……” 神色匆匆的赶回了明合宫,两个伺候的丫头在门口早已等了多时,太子跨身下马,未等开口,那两个侍婢却已是一片惊惶。 “什么?” 正焦躁着,却见一直料理着太子妃病情的令医官一脸愁容从内殿踱步出来。见状,撇下两个丫头,太子便又神色匆匆向着令医官去了。 “你要的百生草本王已亲自取了回来,你马上开药。” “臣下无能,还望太子殿下恕罪……” “你这话什么意思,莫不是你说的只要拿了百生草做药引子,太子妃就能好起来么?” “太子息怒,那日老臣的确说过这话,只是殿下此去半月有余,太子妃的身子早已虚空,之所以能撑到现在,全是臣下命人整日熬了山参吊住了精神,只是这两日太子妃身子越来越不济,怕是过不了三日了…” “什么?” 闻听令医官所言,太子波只觉心下震颤,脚下也虚软着不自觉向后退了半步,忆起二人策马弹琴之境,仍不敢相信令医官的话。 倏的太子波的眼神里闪过一丝阴寒,猛地上前攥住了那医官的衣襟,带着不可置否的口气,狠狠:“若是救不活我宛儿,我让你全家老小一起陪葬!” “快来人,太子妃又吐血了……” 正僵持着,却听得殿内一阵丫头切切的唤声,来不及与那医官再计较下去,太子波忙向着内殿大步而去。 “殿下……” 四下里,为着太子妃病情忙碌的周转着的丫头们,见夫差进来,纷纷低头闷声请安着,只各个脸上闪着倦容,看样子久未安睡过了。 “宛儿” 进了内堂,满室的金碧辉煌,却抵不住里头弥漫的一股病气,想来是太子妃缠绵病榻许久所致。 上前低低的唤了一声,替换过床榻前头半跪着的丫头,抱着太子妃缓缓坐下,太子眼里却是满目的怜惜。” “殿下……” 缓缓抬头看了太子一眼,只不过唤了一声,若仿若已耗尽了全全身的气力,原本红润的一个佳人,现下却是面如枯槁。 “我已经拿到了药引,医官说不日就能痊愈……” 虚弱笑笑,细润的发丝服帖的拢在尔后,没了满头雍华珠翠,她的眸子却看得真切了。 “宛儿命薄,不能陪殿下白头偕老了……” 玲珑的脑袋轻真枕着他的心口,大抵是刚吐过血的缘故,唇角那一抹绯红却分外的惹眼。 “不许胡说,我答应过带你回齐国去看你父王还未实现,你想让我堂堂太子失信不成。” 听她虚弱着,太子不由得心下一紧,拥着她的臂膀紧了些,却只随口说了些,不易察觉的将病情一事又搪塞了过去。 “齐国……” 听太子一眼,宛儿竟喃喃的有了泪,神色迷离的抬头看了他一眼终又开口。 “我死后,请殿下将我葬在虞山之上,日夜望着齐国也算了却我一桩心事……” 一滴清泪缓缓落入太子手中,低头看她一脸分明的痛楚,他怜惜眼色里却闪烁点点的复杂和不安。想起午夜梦回之时惊醒之时,她也曾如此,只不过那时的她口中却切切叫着另一个名字:莫澂…… “安排宫中的御医到邸舍来,怕是吓的不轻。” 环着以晴的袅袅细腰轻抱着,将她缓缓搁在了踏上,一转身,却又向着身后的跟着的小厮,小路子忙不迭的吩咐着。 “等等,若是请了宫中御医只怕又要闹出些事端了,还是请城中大夫来看看,倒是谨慎些。” 回头看看季子,却也是担心着,回神儿又看了看怀着抱着的以晴,终又对着小路子吩咐。 “去请城中最好的大夫。” 几个伺候的奴才,三三两两的被夫差使唤着出去了,季子见相处的有些尴尬,便只推说去那些安神的药材便也匆匆退了出去,一时间房间里却只剩夫差以晴二人了。 “有没有伤着?” 伸手探了探她脸上一抹愠色,见她神经还紧绷着便又作罢了,如此张皇失措的夫差倒真让人忍不住动容了。 抬头看他怜惜,以晴却只觉得心下一紧,两行泪险些没忍住落下来,不知为何,竟打算靠着他哭一回了。 咽下一肚子的委屈,合了清眸终还是忍住了,低头垂下嘴角,只请摇摇头,没有说话。两相沉默下来,气氛倒是有些尴尬。 终是夫差没有忍住,看她愁眉紧锁着,终叹了口气,缓缓道。 “原是想着,这几日你过得憋闷才打算带你去转转,结果倒是平白糟了惊吓,想来若能看你看的再紧些,倒也不必如此了。” 听他语气淡淡的,仿若只是事不关己的述说,可平白的以晴却觉得心里头一暖,低头看看他攥着自己的手,终究只是抿了抿唇,没再言语。 “大夫这边请……” 正说着,却听得外面丫头细碎的声音,以晴顺着声音向着门口张望了一眼,却见丫头领了个老者缓缓进来了。 “如何?” 一旁心急如焚的等着那大夫理好了脉诊,夫差便开口道。 “惊吓所致急火攻心,虽不是什么大病,可也得好好的调养,这几日要小心了……” 那大夫的话还未说完,却见夫差已然是气势汹汹之状,若不是以晴一时情急扯住了夫差的衣裳指不定还有惹出什么祸端。 “以晴…” 凝眸看了夫差许久,却未言半句,倒是伺候的丫头香茗是个机灵的,忙不迭领了大夫关门出去了。 “拦我做什么,若不是他,你又何苦遭此一罪!” 回身看她,虽然觉得气恼,可眼神落在她惨白脸色上大抵还是心疼的。 “我饿了,糖葫芦都没有吃到,好不甘心。” 避重就轻的躲闪过夫差的眼神,以晴还是第一次在他面前如此温顺着。” 以晴措手不及的和婉倒是让夫差有些意外了,即便是心下有多少的不忿,现下却也是半个字也说不出,眼神复杂的在她身上流转了许久,终于无奈叹息一声,又对着门外吩咐了丫头,见她还扯着自己的衣袖,便又上前抱着她坐下了。 “其实今天我是高兴的……” 垂手理了理褶皱了的衣袖,抬头对着夫差莞尔一笑之后,却又沉默了。 “只是可惜了糖葫芦,还没吃到就丢了……” 不满的咬了咬唇角,倒是有些小孩子气了,看她一脸委屈的模样,夫差却是又好气又心疼。 受了这么大的惊吓,先担心的却是自己的糖葫芦,若说她不贪嘴,只怕是没人肯信。 可看她心事重重的样子,夫差却也明白,她如此,不过是不愿自己与太子再起冲突罢了,兜兜转转竟是如此惹人怜爱的心意,怎能让他放得下。 “这个,可抵得上你的糖葫芦?” 缓缓从怀中掏出一只发簪,放到她手中,夫差脸色温和了些。 “这簪子……” 抬头看了夫差一眼,没有多问,手里却攥着簪子仔仔细细的打量着,却越发觉得眼熟,这才想起白日里再街市上把玩过的,想不到他竟有心记下了。 心下一阵触动,免不了有些沉醉了,摸索着将那簪子簪在了发髻上,又对着夫差笑笑,问着。 “好看么?” 被她冷不防问的一惊,霎时间竟不知该如何了,看她眉眼里笑靥如花,夫差心下却暗暗思虑了旁的。 “不好看么?” 见他久未言语,以晴也紧张起来,正打算拔了头上的簪子,却被夫差骤然按住了。 猛地抬头,却见他一脸严肃之色,正疑惑着夫差却开口。 “你可愿做我的王妃?” 被夫差猛地说出的话吓了一跳,心下一紧,手中却也不自觉攥的汗涔涔的。低头不敢看他的眼神,以晴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你喜欢我么?” 见她不语,夫差倒也不可放弃,流火的眼眸死死盯着她的脸颊,仿佛执意要看个明白。 “不喜欢?” 低头沉着声,以晴却依旧未曾言语,倒是让一旁等着的夫差有些按耐不住了。 看她似乎紧张着,夫差定了定眸子,终下定决心道。 “自打那日我在林子里救下你,你便过的胆战心惊,几次险些丢了性命。若是强行留你在我身边,也是无趣。你若说不喜欢,过几日你好些了我便派人送你出城,这段日子你只当作是一场噩梦吧。” 见他如此,以晴竟也觉得意外起来,都说夫差暴戾,却不想见到他深情一面的却是自己,眼眸簇簇,看他眸子里的深情,倒也觉得为难了。 喜欢?不喜欢? 睥睨着偷偷打量了一眼夫差,以晴却没有言语。 回想想,自打自己莫名奇妙的回了这春秋越国,第一个遇见的便是口口声声要纳自己为妃的夫差了,虽说夫差时不时的表现出来的邪魅总是吓她一套,可大抵他还是对自己极好。 想到这儿,同他一起的重重过往竟清晰起来,细细数着,心跳却不觉快了些。眼神里闪过一丝懵懂的情愫,却又哀怨起来。 若是不知道他的结局,或许还能让她放手一博,可现在他亡国自戕的结局就在前头等着,若是应了,莫不是自己飞蛾扑火,想到这儿,史书所见识的重重惨死之状,却又全都明朗起来,惊惧之余,却不知该不该开口了。 等了许久却不见她应答,看她眼神不住流转着,夫差眼中却闪过一丝失落,别过身不忍看她如许清眸,起身背对着她,良久终于开口道。 “过几日会有人送你…” 话还未说完,只听得寂静房内以晴一阵急噪之声打断了夫差。 “若是喜欢你能许我什么。” 第二十二章 错付此生心 清脆空灵,一时间窗明几净的房间之内却倏的安静下来,倒是把她言语里的颤颤听得分明了。 “你说什么?” 心下一阵欣喜,凝神迎上她清丽的眸子,夫差却是喜出望外了,跨半步正欲上前,可却又见她眼角分明有泪,一时之间,她的心绪倒是看不分明了。 沉了沉声,咽下心头的泪,以晴却又潸潸开口。 “你是吴国的皇子,前头是你的宏图霸业,身后又又三千宫丽,如此被瓜分了的你又能给我些什么?” 孱弱着声音叙叙说着,不觉眼角却有了泪,随手扯下了那发间的玉簪搁在床头,眼下只剩落寞。 不曾料到她会如此,意外之余夫差一时语塞。 “请殿下送我离开。” “我答应你,我若坐拥天下,你便是我的王后,如此也不愿陪我一博吗?” 不解以晴言外之意,夫差却只当是推脱之言了,可见她眼眸里哀怨的真切,倒也不像是虚言了,心下虽有几分疑窦,可却还是不愿就这么放她走。 顿了顿语气,以晴眼眸里的清亮却又沉下去了几分,想到现下还埋没在苎罗江边的西施,以晴却又沉默了。 大抵还是介意的,虽嘴上不肯承认着,到底还是情不自禁。 “殿下心上自有伊人,可伊人不是我。” 思虑良久,终于还是开了口。 回想想,其实自己本可以求了孙武在随军路上悄悄逃了,可却鬼使神差的跟着来了姑苏,大抵也是心有不甘想再见他一面吧。 “你当真要走……” 没有回应夫差的话,以晴却只是眼神坚毅着,重重点了点头。 原本舒展的指节,却不知何时攥成了拳头,冷翼的眼神定定的看着她沾泪的眼眸,心里却一片疮痍。 原以为若她不在意也就罢了,倒也不算是可惜,可现下她却如此,当真是字字锥心。 夫差终决绝转身,背她站定,看那窗外合欢撒了一地夫差再没有回头,只声音清冷着交代了一句。 “三日后,孙武会送你出城……” …… “楚国可有什么异动?” “无甚大的动作,只兵将训练的频繁了些。” 入夜朝政殿偏殿内,屏退了伺候的宫人婢女,阖闾正襟危坐书案之前,堂下站的却是班师不久的孙武。看二人神色隐秘着,像是在谋划些什么。 “依你之见,若是现在攻楚可有胜算?” 随手拿了奏折漫不经心的看着,翻开却见是伍子胥上荐攻楚的折子。 心下稍稍一震,抬头看一眼阖闾,却未曾泄露半分的情绪,回神儿仔细沉思了半分,缓缓又开口道。 “若能借到宋国的兵力和粮草,大抵有七成的把握。” “宋国……” 长舒了一口气,蹙眉想了想,半晌终于开口,像是问孙武又像是问自己道。 “季子还在邸舍罢。” 忆起白日里夫差与太子争斗皆是因那女子所起,虽觉卑鄙,却还是狠了狠心上荐道。 “季子公主…大抵跟二皇子很相配。” “是吗……” 抚着平铺在书案上的生绢,沉思好一会儿,阖闾终于下定决心。他提笔在那素白绢上落下两个篆字:赐婚…… …… 一脸颓败之色缓缓从邸舍出来,却见季子正站在门口翘首盼着,看样子是担心以晴,可却又怕搅了二人说话。 “她可好些了,方才见她脸色惨白着,着实有些担心了。” 季子匆匆上前对着夫差行了个礼,不等他开口,却先问了,看她脸色紧张些,倒是真的着急。 从以晴房间出来,夫差最不愿提起的便是她,可想起季子为着他二人却也操了不少心,便又觉得心中有亏,便开口道。 “无妨,将养几日也就没什么大碍。” “殿下…” 见夫差脸色不是很好,季子却也猜出了大概,上前叫住了正欲离去的夫差,沉了沉语气,又言。 “口是心非是世间女子常用的,殿下要看的分明些。” 闻言,不觉皱了皱眉。回身眼神复杂的看看,却见季子眼中是温润之色,未等询问,却听季子又开口。 “女儿家的心思季子看得分明,其实她心里还是很在乎殿下的。” 细细体味着季子的话,夫差皱起的眉宇却舒展了,阔步向她缓缓走去,终于在她面前站定,开口。 “我夫差从不认输也绝不亏欠世人,可这次我欠你的。” 欠你的… 原来仅仅是欠下的债而已,听他如此说来,倒是让季子有些失神了。 “若以后你要我做什么,我绝无二话。” 正走着神儿却又听他开口,抬头看他坚毅之色,季子眼里却流露一抹无奈,担心被他看穿了,却又忙低下头去,只装做风沙迷了眼。 既是欠下的债,还了也就两讫了吧。心中暗暗思量了一会儿,沉了沉心思,良久,季子终于下定了决心,抬头之间,眼中,竟多了几分决绝。 从怀中掏出了那伴了十年的合欢锦帕,放进他掌心,看他一脸疑惑,又开口道。 “十年前,殿下在宋宫留下了恼人的情分纠缠了季子十年,现下我把这情分还给殿下,只盼这一次殿下不要托错了人……” 看她眉眼里的氤氲着些许的雾气,夫差却也动容了,低头看了看那手中的合欢锦帕,叹息一声,定定开口。 “若有来世,我定许你亏欠的一切…” 将那锦帕谨慎的收入了怀中,脚下却猛地回转身,几步便没了踪影,听那门外一阵马嘶长啸,才知他已骑马绝尘而去,空寂邸舍深处,却只留下季子一阵还伤怀守在门口站着,一滴清泪划过,季子却笑了,心中暗暗思虑着: 至少,来世他是许了她的… …… 明合宫内,冷眼看着内殿内外奔忙的宫人,太子波心下却有些愤懑,看那明闪红烛跳跃着,却想起大婚那日燃的龙凤花烛也曾映红了宛儿的脸。 仔细算算也已三年了。 垂眸叹了口气,却又想起宛儿说的那句“葬我虞山,日夜相望”了,原也不曾留意过,可见她弥留之际心心念念的却还是她的齐国,这才觉得颇为异常,又想起平日里总捧着一玉玦翻来覆去的看,方才明白只怕她心里有的只怕不是他。 “殿下,太子妃,太子妃不行了……” 正细细思量着,却听得在内殿伺候的侍婢急匆匆来报,来不及再思量什么,太子连忙随了丫头进了内殿,只见湖水色轻薄纱蔓上已染了点点斑驳的血迹,榻上太子妃已是面如死灰之声。 “宛儿……” 上前抱住她瑟缩的身子,原本要问的却是只字也问不出口了,看她凄凄眸子里哀怨着,他却只剩心疼,满心满许想的只是:只要宛儿能活下去,即便送她回齐,也是认了。 “殿下……” 撑着最后一丝气力抬头看了夫差一眼,终缓缓开口。 “不要说话,医官马上就到了。” “殿下…宛儿有话要说…” 本打算替她省着一丝精神,可见她如此坚持着,太子便也只好默声,权作暗许了。 “宛儿…对不住殿下…宛儿对不住…莫澂…” 心下一震,太子却又想起了她念念的名字:莫澂… 欲语泪先流,轻靠着太子的肩膀,宛儿却哭得伤心,倒是让人分外怜惜。 “是父王要我做了齐国的探子的……” 话语一出,太子却更加震惊,难以置信的看着青白脸色,一时间他竟不知如何是好了。 “齐国大夫莫庸之子…莫澂…自幼与我一处.入吴之际…他奉父王之命入吴打探,可自从那日见到殿下,我便知晓有负所托了…担心莫澂不利殿下,那日我便亲手将他推下了悬崖…我…对不住齐国…也对不住他…” 言毕,太子这才恍然大悟,低头难以置信看着怀中啜泣的宛儿,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她竟是齐国派来的细作。 可是转念却又只觉得心痛不已,背井离乡心中孤苦,甚至不惜抛下了齐国,却只为了自己,如此沉寂的心思,倒是无法让他不心疼。 恍然大悟,一下子宛儿的心思倒是看的分明了,难怪那捧着那玉玦日夜伤怀,难怪她要他死后葬于虞山,原来不过是借此减轻一点心头的罪恶罢了。 “殿下……” 正为着自己误会了她的心思,后悔不已,怀中的她却仿佛释然了许多,良久,她虚弱的脸上终于有了一抹笑意,轻握着太子波的手缓缓开口道。 “宛儿此生…幸得与殿下遇见,虽愧对齐国亦不后悔,毕竟…宛儿…爱殿下…” 被她浅握着的指尖微凉了些,最后一丝气力也如燃尽的红烛无声无息的消陨,看她骤然散开的玉指,他终于按捺不住心中情绪,一声发自内心的悲鸣响彻了阖宫堂。 长久不息的红烛还是暗了,原本伺候的宫人再不必担心着太子妃的病事,现下只奔忙着替换下了宫门口招摇的大红灯笼了。 一阵寂静之后,隔着玉瓦的宫墙终于听到奴才悠长寂寥禀报:明合宫太子妃殁了…… 第二十三章 悲欢各有终 晨光细微,隔着一阵朦胧的雾气打眼看着廊下开得正盛的海棠,廊下垂手而立的夫差脸色异常冷寒。 看那薄雾沾湿了衣袂,英毅的面容也颇有些倦怠之意,想来竟是为了以晴说的那话,一夜未眠。 “殿下您怎么在这儿可让奴才好找,前头传旨的宦官候了多时了。” 转身,身后伺候的小路子正谦卑站着,见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却又懒得过问,只听得说起传旨,才沉着脸色随着他去了。 “奴才,给二殿下道喜。” 宣室之内,前来宣旨的宦官正对着夫差府中一干奴才们得意着,见夫差脸色铁青着进来,却又忙不迭的从那楠木包金的长椅起身,脸色谄媚着向夫差开口道。 “道喜?哼,竟不知这府上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还得要一个奴才来告诉我。” 对着那宦官冷笑一声,看不惯他那副前倨后恭之色,便又嘲讽了两句。 被夫差的话臊的脸上一阵青白,可想着他皇子的身份却也不好发作,只能讪笑笑,躬了躬身子,只当是一阵风儿吹过去了。 “殿下说的是,奴才失言了…” “有话快说,一大早上,真是晦气!” 不耐烦的打断了那宦官的话,夫差却是一脸的不耐烦,一旁杵着的宦官见此状况也是尴尬,倒是府里四下瞧着的奴才们觉得欢喜,想来也是平日里受了这掌事宦官不少的气。 被夫差好一顿的羞辱,那宦官也颇有些恼了,再没虚伪着什么,只咽下心头的怨气冷冷的说了句。 “大王赐婚,要殿下十日后迎娶宋国季子公主……” 骤然夫差的脸色一阵青白,凌目从那宦官身上冷冷扫过,脸色又阴沉了几分。 “爷,爷,您去哪儿啊,快回来呀。” 宦官的话还未说完,之前夫差已然抛下了众人径直出府去了,身后着急忙慌跑着的小路子喊的哭天抢地,可马上落拓飞踏的夫差却只闻得两侧风声,心下情急,不自觉的缰绳也紧了。 跟着小路子一并出了宣室的宦官看的有些糊涂了,可一想起,方才宣旨之时,夫差眸子里流露出来的难以言喻的漆寒,还是让他觉得后脊一凉。 …… 脚步匆匆进了宫,却见朝政殿殿门紧闭,四下十几个卫军守着,还未到近前,却见其中一个守卫上前低眉顺眼说了句。 “大王跟伍相国正在商议国事,殿下还是晚些再来吧。” 看看那殿门,又看看那侍卫,想起那不明不白的赐婚圣旨,夫差便只觉的血气上涌,抬手撂倒了门口两个看守的侍卫,便萧萧进了朝政殿。 “大胆,未经宣召擅自觐见,你是想造反不成!” 拍案而起,见夫差堂而皇之闯入朝政殿,阖闾只觉的恼怒,又见伍子胥一旁惊诧着,便更觉得血气上涌了。 “父王为何赐婚?” 不去理会阖闾心下恼怒,夫差倒是问的直白。 “寡人赐婚自有寡人的道理,你只管从命无需多问!” 见夫差眼中颇为凌厉阖闾倒也意外,眼下见他情绪起伏,终究没再追究他闯宫之事,只沉了沉语气,故作镇定的回了一句。 “我若不愿呢。” 陡然夫差眼神闪过一丝清寒之意,抬头清冷直视着堂上靠着龙椅的阖闾,眼神却越发胆寒了,倒是让一旁看着的伍子胥暗暗:这夫差只怕是个狠角色。 “混帐,你便是吃了雄心豹子胆敢如此说话,莫要以为是寡人的儿子,寡人就奈何不得!” 虽觉得气愤,可见夫差眸子里那一丝不易察觉的阴寒,诚然是让阖闾一颤,倒是让他在这溽热难消的仲夏之时身后一凉,没想到当初孱弱多病的他,现在俨然是一头豹子了。 “今日闯宫是儿臣之过,只是儿臣不愿娶什么宋国公主,望父王收回成命。” 言毕,看似恭顺的向着阖闾行一大礼,只眼神中却并无半点恭敬之色,比起阖闾倒是夫差身上那股子桀骜更多了些帝王不羁之气。 见夫差施礼罢嚣张离去,阖闾只觉越发的恼了,气急败坏的对着夫差落拓离去的背影愤愤喊道。 “你若不应就得死!” 闻言,背对着阖闾的夫差却也只是顿了顿步子,冷笑着抬头轻蔑瞟一眼殿外,随即却又旁若无人的嚣张离去,仿佛丝毫没有理会阖闾的威胁。 毕竟阖闾明白的,凭借自己朝中的势力,若是僵持起来,只会两败俱伤,倒是便宜了觊觎着吴国的那些人。 …… “说,是谁上荐赐婚之事的!” 上前死死扯着那传旨宦官的衣领,夫差眸子的气恼却又多了几分,平日安静少人锦鲤湖旁,那掌事宦官已然是面如筛糠。 “奴,奴才不知道啊……” 颤颤巍巍的看了一眼三米左右的汉玉石桥,那宦官却依旧嘴硬着,直至夫差隔空将他拎了起来,这才开了口。 “是,是孙将军……” 愤愤甩开了那宦官的衣领上马,夫差的眼神却依旧清冷着,烦闷之余却又想起出宫之时,门口两个宫女随口议论着的话。 “听说二殿下的婚事是将军说起的……” …… 剑若飞花,弥香漫城,战戈长戟的军营之中,孙武只随意披了麻制的短衫只身在比试台上随意舞者。 手中的青铜宝剑隐隐烁烁抖闪处点点寒光,台下看着的众将士却是忍不住的赞叹。 正惊异着孙武剑术的精妙,却闻得营外一阵喧嚣,回身望去,却见夫差一脸气势汹汹之色。 见此状况,众将士却也一片茫然,毕恭毕敬的向他抱拳拱手,可夫差却只是从一副将手中夺了一把长剑,便视若无物的径直上了试台。 一时间原本犀利的独武,却成了两人的缠斗,看那双剑上下翻飞,剑啸之声不绝于耳,倒真有些胆战心惊。 说来孙武也算是夫差的师傅的,可眼下看来,夫差却半点情分也不讲,招招皆是凌厉之象,倒是以剑术著称的孙武看起来似有些力不从心。 苦苦缠斗良久,终于夫差以一招声东击西击落了孙武手中的青铜宝剑,一阵清风卅过,一缕青丝缓缓落地,再看夫差手中宝剑已然明晃晃的落在了孙武肩上,只怕当时若再用力半分,孙武已项上人头不保。 “殿下要杀要剐,孙武绝无二话。” 侧头看一眼泛着凛凛寒光的宝剑,孙武倒极为平静,仿佛早已知晓会是如此。 “我视你如兄如父,你为何如此?” 避开恼怒不谈,夫差眼中竟有一丝失望,比起与阖闾相较之时,神色中流露出的内容要复杂的多。 “红颜祸水,我不能看她亡了吴国,当日没有杀她已是仁慈!” 毫不避忌夫差的情绪,孙武答的倒是坦白。 “你…” “皇家之人该当以国事为重,莫要为一女子昏庸下去!” 积攒许久的火气却被孙武一下子激发出来,手中握着的剑也控制不住的向着他深了半分,看他颈项之上,已然一片殷红。 台下一片惊呼请命之声,台下几个副将见此状况却也分外的疑惑了。虽说二人时有相悖,也偶尔恼火,可都无伤大雅,毕竟是十年老友,情分还是在的。 可像今日如此针锋相对,却还是第一次,当真是让众人长了见识。 横眉立目的看着。 良久,夫差却还是缓缓放下了手中的长剑,四下心提到了嗓子眼儿的副将们,见此连忙上前,七手八脚的替孙武止住了颈上的伤口。而一旁的夫差却只是转身缓缓离开,对于身后惊呼却是置若罔闻。 “宫中内纬终究会要了她的命,即便为她,殿下也该放手。” 身后,孙武忽然开口。 只是这次他一贯冷静平薄的语气里似乎多了几分情味,心下微漾,终没有说什么。 …… “奴才该死……” “都给我滚!” 明合宫太子波的寝殿之内,琉璃玉器已是砸了一地,可太子却还是不住的咒骂着。 两个十七八的侍婢跪倒在地小心翼翼收拾着,偶尔瞥见殿外点缀着的大红灯笼,却又觉得胆战心惊。 也难怪太子如此,太子妃薨逝不过三日,阖闾便已夫差赐婚,还下旨一干皇亲国戚府内均张灯结彩,以示对宋吴两国的这桩婚事如此看重。 “殿下消消气,若是让大王知道此事,又要闹出些事端了。” 府内的谋士李骥听着殿内喧腾着,忙上前劝说。 “难不成我太子妃死了还要庆祝一番不成,把这灯笼都给我换了,若再让我看见半点红色,我让你们都跟着太子妃陪葬。” 愤愤的看了李骥一眼,太子却又嚷嚷起来,门外候着的奴才们见此状况却不也只是为难看着,毕竟比起太子的命令,还是一国之君更有力些。 “你们全都是死人吗!本太子要你们全摘了。” 见下人们只是看着,太子波却越发觉得受了侮辱,随手从地上拽起一个奴才恨恨的看着,眼里已是一片血红之色。 “可,可,大王下令,二殿下大婚……” “二殿下,那这我太子的话就不做数了么!” 疾声对着那奴才咆哮着,太子已然近乎癫狂之态。 良久他终于松开了那奴才,脚下也陡然变得无力了,眼神流转着看着满室疮痍,太子悲怆眼神中却闪过一丝阴寒,颤抖着的身子渐渐冷静下来,半晌,终于咬牙狠狠从嘴角挤出两个字:“夫差……” 第二十四章 红妆只为君 夜深了些,不知何时西边血红的残阳已换了皎月高悬着。原本往来不息的长街也颇显得有几分寂寥,沿着长街,夫差已然漫无目的走了许久。 倏的鼻尖痒了痒,蹙眉站定,空气中弥散的合欢香却越发的浓郁了,缓了缓神抬头打量了四下一眼,看那邸舍已开始败落的合欢,夫差有些意外,心中喃喃着:怎么到这儿来了…… 抬头看了一眼二楼以晴的房间,窗扉紧闭里面的情况倒是影影绰绰的看不分明,只良久安静的,看样子已经睡下了。 脚下踌躇,心里原惦记着她可否好些打算上去看看,可想起赐婚之事却又觉得近乡情怯了,犹豫再三,已然迈上了台阶的脚,却又讪讪收了回来。 正与转身离开,却听着身后一声微凉叹息之声。 “这么好的合欢终究还是落了……” 心下不由得一紧,惊喜参半的回身两步踏进邸舍,却见以晴一袭青素纱衣裹身站着,正在树下抬头伸手接下一瓣滨落的合欢,头上去了珠翠,只几瓣散下的合欢随意的落在她鬓间,她的脸色有些苍白,想来是大病初愈的缘故,可却依旧难掩那份灵秀。没有注重到身后的夫差,以晴却依旧哀怨看着。 “夜深风凉,就这般不爱惜自己么?” 急忙解下身上的深衣,带着分明的疼惜不由分说的替她披上,夫差脸色却又些不悦。 未曾料到身后有人,忙不迭的回头看了一眼,却被夫差不落余地的拉进了怀里。 “殿下……” 没有看清他的面容,可以晴却终究知道是谁了,那身上弥散开的淡淡檀香,她清楚的很。 被他紧紧拥着,以晴却也觉得有些迷离了,这几日无事她倒也思量了不少,想起初见之时,自己跌跌撞撞的摔进他的怀里这情怕是就许下了,只是自己不肯承认罢了,现下他如此,倒是让她不能不动心了。 “我若不能以你为妃,你可愿做我的侍妾,我会对你好……” 良久,夫差终在她耳侧缓缓,比起阖闾面前的坚毅,却多了几分无可奈何,毕竟他是知道这桩婚事里的利害轻重的。 原本迷离的情动,也一下子清晰起来,想到未来要发生的重重,以晴却有猛地推开了他。 “我不愿!” 声色决绝,抬头凝重看她眸子里的愤然,夫差苦笑。他早该知道,那么心高气傲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为人侍妾。 四目相对半晌无话,一时间境地也有些尴尬了,垂眸不敢再与他对视下去,良久终于沉了沉声。 “季子公主是个贤德的,殿下不该如此对她…” “你都知道了。” 细碎的长发遮住了脸颊,伴着越发垂下去的眼眸,她的情绪却看不分明了。 “来宣旨的宦官是个大嗓门儿,老远就听见了。” 抬头对着夫差苦笑笑,眼里的无奈却看得更明显了些。 “我……” “大婚是在十日后吧。”正与辩驳些什么,可却被以晴先一步抢白,看着夫差眸子里闪烁的点点希冀渐渐褪去,以晴也只能佯装不知。 “只可惜明日我就离开了……”顿一顿以晴又开口道。 其实他知道夫差要说什么的,只是要她留下看着夫差一步步走进这她早已洞悉的悲剧里,这于她太过残忍,于是她宁可从未拥有也决不得而复失。 “病中不已吹风,殿下回去吧。” 清婉眼神中闪烁着决绝,良久她终于转身不再看他,脚下坚毅着拾级上了琼楼,只是没人知道,那一夜乍起晚风里,微凉了她的手。 转眼又是一夜,倚着床前栏杆看着台前燃着的红烛,不自觉竟然一夜未眠想着今日就要出城,心下却又复杂起来,大抵还是有那么些许留恋的。 第二天,以晴留在房中打理离开的行装时,隔壁秀儿清亮的透着喜气的声音却一下子传进了耳朵。 “公主,宫中派人送嫁衣来了。” 闻言心中不自觉紧了紧,可随即却又释然了。 也罢,这几日送聘礼,送珠翠的人往来不绝,这些话早就听得麻木了,又何况一件嫁衣不成。 何况自己已是要离开之人了。 想到这儿,以晴倒也觉得轻松了许多,想着今日一别便说不定再无相见之日,便又打算出去想着季子道个别。毕竟季子也算的上是自己到了春秋吴国之后,为数不多的朋友。 正想着,却听得门外一阵敲门声,原以为是伺候的香茗打了洗脸水准备替她梳洗,可看门却听得一阵温婉。 “以晴姑娘,公主请您过去……” 思绪微微一怔,随即却有笑了,心下暗暗:想不到两人竟是心有灵犀的,不过刚打算却辞别,现下却派人来请了。 …… “公主,方才送东西的奴才知会,若是嫁衣有什么不妥让咱们早些吩咐去改呢。” 去的迟了些,盈门而入却正赶上两个丫头陪着季子仔细商量着大婚之事,以晴却觉得来的有些不合时宜了,正欲退去可却又被季子拦下来了。 “你来看看。” 从梨木云纹的短凳缓缓起身轻挪玉步来到以晴面前,不由分说的将她拉到了那挂着嫁衣的衣架旁,抬头清婉看一眼以晴,随即又问道。 “好看吗?” 神色微微一怔,看了看季子,随即眼神又落到了那华美异常的嫁衣上。 浅红色百褶云纹千水内群托底,外罩胭脂锦绣脆烟衫,大红色的外披上缀着的是金线绣的龙凤和鸣图,细细打量着,这嫁衣好看的紧。 回过神儿,看了季子一眼,见她还看着自己,以晴便也只能淡淡回了一句 “好看。” 季子大有深意的点了点头,回身对着那两个丫头挥了挥手,便又吩咐她们下去了,一时间季子房内却只剩下了以晴季子二人,倒是让以晴不知她意欲何为了。 正疑惑着,却见季子猛地从那衣架上扯下了那大红的嫁衣替以晴披在了身上,未等她开口,季子又言。 “即便不能嫁他为妃,可能为他穿一次这王妃的嫁衣也是好的,我知道你心里有他。” “我…” 正欲辩驳,可见季子如此肯定,便知是瞒不下去的,如此被她看穿了心思以晴倒觉得对不住她。 见她安静下来,季子却也笑了,扶着来到妆台坐下,随手拿了一旁搁着的篦子,替她散开发髻细细梳着,又言。 “说来我也想看你穿这嫁衣什么样儿呢。” “可是这嫁衣…”正欲起身拒绝,可话还未说一般,却又被季子轻轻按在了妆台前,不去理会以晴辩驳,依旧自顾自道。 “我们宋国有一条规矩,但凡女子出嫁都是要族中最有福气的姐妹替新娘子上妆的,今日没有旁人,你便委屈一回拿我当姐姐吧……” …… “殿下,马车备好了。” 梧桐园内后花园内,夫差正站在廊下莫名出神儿,却听着一旁小路子云里雾里的禀报着。 “马车?” 疑惑抬头看了小路子一眼,回了回神儿才想起,三天前是自己吩咐下去送以晴出城的,便有轻叹了口气,心有不甘的合了眸子,良久终于吩咐道。 “去吧……” 匆匆见那去往邸舍的马车缓缓出了府,夫差却显得越发不安了,来来回回在廊下踱步许久,心里却总平白想起那日抱她回邸舍时她责问自己的话。 “若是喜欢殿下能许我什么……” 如同挥之不去的魔几度刺激着夫差,想着那明媚温婉的笑,心里却越发放不下了,可转念却又是孙武的忠告。 “宫中内纬终究会要了她的命,即便为她,殿下也该放手。” 如同交织着的梦魇开始在他心中撕扯开来却终得不到一个答案,头痛欲裂,心下装的却是再也见不到的悲哀。 良久,夫差不顾一切的向着邸舍策马而去。 将那点翠的鸾凤金步摇簪在了鬓间,又用生娟沾了胭脂替她在脸上扑了良久,季子这才缓缓将那铜镜推到了她面前,笑着言说了一句。 “看看吧。” 对着那青铜的镜子仔细打量着镜中的人,灵秀的眸子婉转多情的看着,经了季子的一双巧手,一向清婉之人,竟也有了娇媚之色。 “当真是少有的倾城之人,连我看了也觉得欢喜呢。” “公主又笑我了…” 低头羞怯的偷偷打量了一眼镜中的自己,薄施粉黛,绿鬓红颜,倒真的越发动人,想来季子说的也有几分可信。 …… 策马终于到了邸舍之前心下的焦躁已然难以言喻,原本明朗的清辉明眸却是不安之相。拾级而上几步上楼推开了以晴房门,里面却是空无一人,心下一紧,手中被那缰绳勒出血痕的手也是颤抖着攥成了拳头。 脸色沉郁着缓缓从那房内出来正暗暗愤恨着迟了一步之时,却听得季子房内一阵熟悉的声音。 猛地推开季子房门,看到眼前之景却是一脸惊慕之色。 大红色轻纱嫁衣委地,头上三千青丝却随意挽起,只在鬓间簪一点翠步摇,明晃晃的南珠随着颦笑间曳着,看她谈笑宜喜宜嗔,可抬头间却又些许张皇,顾盼回眸间真真是倾城之色。正是折纤腰以微步,呈皓腕于轻纱。 古语有云: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 可是 所有溢美之词加起来,竟都不若眼前所见。 那嫁衣加身的她竟宛若天人! 第二十五章 可否共天涯 “殿下……” 未曾料到夫差会突然破门而出,原本谈笑着的季子亦是惊讶。 “跟我走!” 上前一把攥住了以晴覆着轻纱的皓腕,不容她分辨质驳径直将她带到了楼下,等她反应过来之时,夫差却已然将她抱上马背,只对身后以晴淡淡吩咐一句“抓紧了!”便又策马奔腾,绝尘而去。 “楼台之上,季子独身向着那窗外凄凄看着,心下却无味杂陈明眸噙泪,可却又生生咽了回去,只无声息的坐在堂上,暗暗一声叹息。 贴身靠在他背上,耳侧是疾风呼啸,嗒嗒马蹄之声惊扰了四下来往的市事之人,如此招摇过世,她身上那大红的嫁衣缺越发的惹眼了。 “你带我去哪?” “带你离开!” “为什么?” “江山可以不要,皇位可以不要。可是你,我绝不放手!” 风声汲汲,夫差的话却如雷贯耳,侧脸探头看他眸中清辉熠熠,那坚毅之色竟是她从未见过。 心下微颤,两行清泪险些落下,凝目复杂看他洒脱之状,心里却是感动的,想不到他竟情愿为她如此。 “我…值得吗……” 听她喃喃着,夫差冷翼的眼神,却倏的有了温瑟,清眸闪烁点点温柔,终开口道。 “没了你的王宫,终究不过是座空城…” 不自觉的垂了眼眸,侧脸躲在他背上暗暗啜泣了几声,温热的泪滚了他的衣裳,风吹过,微凉。可靠着他,心却是暖的。 …… “你们子夜交更之时定要留神,近日城中匪盗横行要加强防范才是。” “将军吩咐极是!” 吴都姑苏城门,孙武踩着青碧靠身短靴左右仔细查看着身后大敞城门的漏洞处不时向着守城的士兵吩咐几句,倒是说得头头是道。 “依将军所见…” 那守城的将领正与孙武细细商议着守城士兵粮饷之事,回首却见不远处夫差正骑一乘快马飒沓而来。 那将士见来人是夫差,忙不迭上前正欲吩咐一旁士兵替他开道,不想蹙眉仔细打量着孙武看从中出了端倪。不但拦下了那欲开道的士兵,且飞身上马,径直挡在了夫差前头。 “将军快退下,招惹了二殿下只怕这守城的人马都是要遭罪的呀!” 正说着,却见夫差已然来到了城门之前,一声犀利马嘶之后,夫差也当着孙武勒了马,倒是身后以晴一是没有防备,脑袋径直撞上了他。 四目相对,夫差孙武眼中竟都带着怒色,看的两旁守城的将士皆是胆战心惊,都说日前夫差伤了孙武,还以为不过是谣传,现下看来倒是所言不虚了。 “闪开!” 语若冰霜,倒是夫差先开了口。 “殿下要去哪儿” 虽语气恭敬着,可眼神却并无恭谨之意,尤其见了身后大红嫁衣的以晴,眸子更是流露出一抹阴狠之色。 “再几日便是大婚,还请殿下不要多生事端!” “你若不想血溅城门就给我让开,否则莫怪我不念旧情!” “殿下若打算带她离开,先得从我身上踏过去!” 大抵看穿了夫差之意,孙武也态度强硬了起来,毕竟这逃婚这等辱没了宋国的大事,难保不会挑起两国的争端。 “殿下…” 听孙武语气里直指自己,以晴却也觉得内疚了,环着夫差的手紧了些,一时间清凉的眸子也没了光彩。 “怕吗?” 回身儿看了看默不作声的以晴,夫差笑得却粲然。 猛地下了马,还为等她答复,夫差却已然将她从马背上抱了下来,见护城河边一处茶寮倒是清静着,便又将她安置坐下,又接下了身上伶仃玉佩交到以晴手中附身坚定说了句。 “今日我若赢了,你不许再拒我。我若输了,你要替我白衣守灵。” 守灵… 心中一惊,抬头看他眸子里的认真才觉此言非虚,百感交集却不知该如何开口。没有想到,他竟对今日一战如此决绝,非胜即亡,至死方休。到底他心里的她有多重…… “不要!” 上前攥住了夫差的衣袖,以晴眼中却是难忍的担心,可夫差却只淡淡的看了她一眼,便有轻轻掰开了她紧攥着手,残阳如血下,夫差笑得很残忍。 “孙武,今日是我要舍了皇子的身份,不必牵连上她。无论输赢你得答应我放她走!” 斗转向着身后,回身凛然看着马上的孙武,那股子坚定之色,倒是让孙武不觉一惊,想不到短短几年,青衣白衫的翩翩少年已然成了桀骜不羁的冷面王侯了。 冷眼看一眼茶寮中不安坐着的以晴,虽觉气恼,可心中还是不忍,到底她也不曾做错了什么,一往情深又有谁能自已。 看她清眸里斑驳的悲戚,良久孙武终于点了点头。 飞身上前,矫健取下了腰间佩着的青铜宝剑,夫差却如已经料到今日会有这一战一般,从容镇定,倒是孙武颜下之色却透出几分无奈。 骤然发力,之一转瞬片刻,却见长街之上两人却已纠缠在一起,剑戟翻飞,清风冷寒,看两人手中交战的青剑已有了青冷之色,流光似火之中,二人气力却不减分毫,看那翻飞的剑身,大有再战三百回合之势,一旁看着的以晴只觉心惊,四下围观之人亦是目瞪口呆。 屏气凝神之际却没人注意到一旁一阴狠的目光正死死盯着茶寮内的以晴。 “太子殿下,咱们该回宫了。” “殿下……” 接连着小心翼翼的唤了两声,却未见什么动作,看了看太子,顺着他目光所及之处看过去,却终落在了茶寮那一抹红色上。 对着那女子深深打量了一番,太子却觉得那模样分外熟悉,蹙眉仔细想了想,若恍然忆起那日长街上跟夫差起了争执时,在夫差身后一身男装瑟缩躲着的人竟跟她有几分相似。 “是她?” “什么?” 不明就里的小厮听他开口,倒不知在说些什么了。 凝眸仔细将这几日的事由联系了起来,又想起阖闾赐婚一事夫差府内竟半点动静儿也没有,现下看夫差却又为了旁的女子跟孙武大打出手,这事情的原委当真再清楚不过了。 倏的太子波嘴角划过一丝阴冷的笑意,忍了许久的情绪也终于可以向他讨还了。 想起痛失宛儿之时心如刀绞的自己,心下却有了主意:这世上只怕没有什么比看着自己心爱之人似在自己面前更痛苦的罢,如此也该让他尝尝这锥心之痛。 想到这儿,回身又对着一旁小厮吩咐了一句说。 “你去禀报父王,说二殿下在长街为一女子跟孙将军大打出手,辱没了宋国公主。” 随即却又看着以晴阴冷笑着。 如此当真是一箭双雕,一则向夫差报了仇,二则却又落得为国除害的名声,当真奸诈! 一旁夫差孙武还胶着着,只比起开始时,动作倒是有些迟缓了,说到底也是因为二人拼尽全力的缘故。 心满意足的看着一旁还聚精会神战着的夫差,太子却不易察觉的从腰后取出了短剑,脚下谨慎的向着以晴缓缓近了几步,只等寻了机会一击夺了她的性命。 机会正好。 站了许久的二人已是疲累异常,夫差趁着孙武身后空当,急中生智的使了一招海底捞月倒是占了上风,虽未完全取胜,倒也不那么被动了。见孙武依然被压制,夫差也从战中抽身出来,回首看一眼茶凉中还灼灼等着的以晴,眼角却被一阵兵器寒光闪了眼。 侧眼一看躲闪在角落的确是太子,而他手中正攥了一把短剑向以晴而去,心下已惊出一身惊寒,顾不得身前与孙武还冰戟交接,夫差已然垫步上前。 说时迟,那时快,正当那短剑就要刺向她之时,夫差却先一步上前转斗身子强以自己的脊背那护住了她,可太子波的剑却并未落空,径直刺进了夫差的腰背。 “殿下!” 一阵惊呼…… 抬头惊愕看着夫差渐渐苍白下去的脸,以晴只觉得天昏地暗。 泪如雨下,豆大的泪铺天盖地倾泻而来,抱着他轰然倒下去的身子,脸上的润湿的雾气却一下子花了那脸上的嫁娘妆。 未曾料到夫差会为他横冲直撞的冲过来,太子也显得有几分惊讶了,可只一瞬眼神却又阴狠下来,心里也暗暗后悔没能刺得再深一点。 “殿下!” 被夫差猛地甩开的孙武见此状况,也连忙上前查看着,见他身后血流不止也紧张起来。 紧紧抱着夫差渐欲虚冷下去的身子,以晴心里却凭空忆起那史书中太子波刺于阖闾的那一策。 只是这一次史书错了。 夫差中剑不是因为天下,而是为了她… 第二十六章 愿无再会时 待夫差再次醒来已是三人之后 …… “以晴!” 一声疾呼,夫差却猛地从踏上坐了起来,许是身子受伤虚弱又加之做了噩梦的缘故,他额上却已渗出一层汗痕。 无奈那恶梦实在是太过真实。 梦中以晴一袭大红嫁衣正坐在一凉亭之中扶琴对他婉婉笑着,正像上前,可忽然却之间一阵狂风肆虐,眼前也是一片飞沙走石,待风沙过后却没了瑶琴,只剩她仰面斜靠在凉亭之内,颈上一片殷红,鲜血入注… “殿下身子尚虚,还是躺下好好养伤吧!” 侧脸见一长髯老者正俯身跪在榻前替自己掌着脉,一旁孙武却脸色却是脸色复杂的看着,稍远些便是此后的奴才和闻讯赶来的王公贵胄们,唯独少了她。 不见以晴便只觉心下张皇失落着,一把甩开那老者,也不顾及众人惊诧眼色,一跃上前死死拽住了孙武的衣襟目光流火,冷酷异常开口。 “她呢?” 虽已料到夫差会如此,可见他如此不要命,大抵心下也觉甚恼,隐隐见他身后才开始愈合的伤口再次崩开,孙武便越发愤愤了,冷眼死死瞪了一眼夫差,终于开口狠狠道。 “死了!” “你…”攥住孙武的手陡的一颤,一口鲜血却抵上喉咙,又急又气之前,夫差身子却又虚软起来。 “我再问你一遍,她人呢!”夫差眼里已渗出点点的凶光,一股危险之气以油然而生,目光之间,竟如剑戟一般慑人心魄,饶是看的身后众人一阵胆寒。 可孙武却仿佛有意惹恼夫差,非但不改口,反而愈发强硬开口道。 “祸国之人,该杀!” 闻得孙武如此夫差也是气绝,四下瞥见床脚自己的佩剑,便有猛地刺向了他。虽伤重未愈,可夫差御剑手法却还是极凌厉的,想来也是添了情绪的缘故。 “以晴没有死……” 正僵持着,却见门外一阵急促脚步之声,众人回身看去,却见季子碰了一锦匣正脚步慌张的匆匆赶来,闻得“以晴”二字,夫差也是心神一震,手中的剑戟落地竟不自知,上前猛地扶住季子肩膀近乎怒吼。 “以晴呢,她人呢!” 抬头迎上夫差焦躁清眸,季子脸色却稍显为难,抿唇垂眸看一眼手中的锦匣,终究还是摇了摇头,只缓缓将那手中之物交到了夫差手中,淡淡道。 “这锦匣是她托我交于殿下的。” 慌张夺过锦匣,心却一沉,忙慌慌打开,却见盒中呈的却只一方素白锦帕,细细打开看那帕上文字,夫差却先是一愣,随即却又脸色煞白跌坐榻前,整个人却像被抽了惊魂一般毫无生气。 大抵是见夫差伤心至此有所不忍,那先前被夫差踢倒了的长髯医官便挥一挥手遣退了旁人,只道说是夫差尚需静养不易见人。 大抵是因着夫差并未伤重,又牵连着自己两个儿子的缘故,关于太子波刺伤夫差一事阖闾也只是禁足了太子波在明合宫,除此之外再并未做出些什么,与夫差的上对外也只是称病。虽不时有人传出太子重伤夫差只说,可历经禁军几次杀伐之后,百姓倒也不不敢再妄议了。 …… “姑娘,你可是孙将军的夫人?” “将军对您可真真是体贴,便是雇马车也比得亲历亲为,可见将军看重姑娘……” 那一道赶车的马夫倒是个外道的,虽不见以晴应答,可也不觉尴尬,自问自答倒是随意的很。 撑着下巴看着马车外已渐欲有了秋意的浓山浅水,一抹秋黄渐渐迷了心智,扶住马车内的椽木淡淡看了一眼,又闻得车夫的话,却又忍不住担心起来,这几日的颠簸加之又担心夫差的伤势,以晴原就瘦消的身骨却又清减不少,侧头垂眸算了算,自己离了那姑苏城想来也有三日了。 手中紧握着的白玉红珠的簪子不由得紧了些,那是她受伤之时夫差亲手交到她手上的只可惜这簪子所托的情,自己怕是要辜负了。 默默良久,以晴却又想起夫差受伤那晚自己哭着跪在孙武府前,苦苦哀求着让自己见夫差一面的场景。 …… 那天晚上暴雨入注,混着狂风的电闪雷鸣如同老天的哀号。 医馆内奴才下人纷纷脚步匆匆的向着夫差所在来往奔走,神色张皇却只字不言半点关于夫差伤势的消息,以晴几次想进去看看,可每每却又被守在门前的守卫拦下来。 自然这便是孙武吩咐下的——穆以晴绝对不能入内! 第一次不由自主记恨起孙武,明明知道自己那么担心,可他却偏偏在前头挡着自己,难不成是为了她食言而肥在报复自己吗? 记得那天铺天盖地的雨倾泻而来,浑身浸湿的以晴在风雨中瑟瑟中守在孙府良久,知道唇角有些发白了,才在终于见到了一脸正色的孙武从医馆方向骑马而来,不等孙武开口,便噗通跪下身来,苦苦哀求着。 “我求求你,让我见他一面,我求求你!” “我绝不会让你再见他!” 飞身下马,随手又将缰绳交给了下人,压了压头上的斗笠,孙武看也不看一眼以晴,便又竟直入了府,那门房的奴才见以晴可怜,等觉得孙武走远了,便上前劝说她离开,不料孙武却是耳风伶俐的,闻得门房的劝说,便又冷面背对以晴狠狠说了句“让她跪!”便入内再没了吩咐。 见主子如此交代,那门房岁觉得以晴可怜,可也无能为力,只得上前讪讪管了大门,看眼里似有几分不忍。 门外雨下了一夜,伫立窗前,看那远山不时响做的雷鸣之声,孙武竟也有些不忍,良久终于听得门房一阵急切的奏报。 “将军,将军,门外那姑娘昏倒了!” …… 再次醒来之时以晴已然躺在了床榻之上,见四下的陈设一片陌生之色,以晴也连忙挣扎着坐了起来。 “你醒了” 窗前孙武正凝神看着那芭蕉上零落的雨滴,听到身后以晴起身声音也并未回头,只淡淡的说了一句,声音似乎颇有些清寒。 “孙将军……” “你不必说了,我是断然不会让你见他的!” 明了她要说什么,孙武不等她说完,便已然下了答复,仿佛要借此告诉她要见夫差不过是痴心妄想。 “可是……” “你曾答应不与我为难,可现下又与殿下差纠缠不清,你说,我该拿你如何。” 骤然孙武却换了语气,回头淡淡看了以晴一眼,眼里竟有些无奈。 “况且殿下差为你驳了宋国的颜面,太子又因你跟殿下差结下了梁子,现下合宫不宁,你说你不是祸水是什么,我若再纵你去了医馆,岂不替吴国埋下祸端!” 听他条条分析了许久,以晴却只低头无话,细细想来他竟也没有错,凭心而论,若不是她倒真是不会平白惹出这许多的是非。 只是心下难安。 虽已知晓夫差性命无虞,可一想起夫差用背替她抵向那短剑的时候,以晴还是觉得胆寒,这一剑是她欠他的! 见她心中似有动摇之意,孙武又言。 “你是灵秀之人,错就错在老天给了你才貌双全,若生逢盛世嫁一王侯将相也不算委屈,可偏又出落在这战乱之地,倾国之貌便是你的劫,过人才思便是你的孽,你的命数早已注定了:执意只会害了他!” “对不起…” 良久,以晴终于抬起红肿的眸子开口,看她。 “走吧,再不要出现在吴国,当初在徐之国地救下你!今日我便送你回去,也只当是绝了殿下差的念想!” 终于孙武决然开了口,见他拂袖而去之境,以晴也终于明白,自己终究不属于这儿的,于她于夫差而言,这一切不过是黄粱一梦吧。 回了回神儿,却见马车已经出了山,低头看看手中簪子,又想起邸舍中嘱托季子交与夫差的锦帕,以晴却又狠了狠心,孙武说的没错她不要误了他的人生。可话虽如此可心头却有掠过一丝无奈。 心中暗暗:经此一别,只怕再无相见之日了! …… “殿下,该换药了” 浅浅敲了敲夫差的房门,可里面却一片死寂,担心夫差出事换药的丫头便忙不迭的推门进去了,只见夫差面如死灰倚着栏杆坐着,可中依旧死死攥着那方锦帕,大有视死如归之势。 “殿下…” 小心的唤了一声,却见夫差脸色并不半点起伏,担心如此下去,夫差伤势会加剧,那丫头便乍着胆子端着医药进了房内,可见夫差一脸怒色,却有不知该如何是好,僵持的看了夫差一会儿,终于听得夫差冷冷 “滚!” 夫差声音不大,可却阴冷至极,正呆呆看着他慌不知措,却见夫差猛然拔剑起身,对着桌上珊瑚便是一剑。 那剑本是披荆斩棘削铁如泥的青铜宝剑,再加之夫差执念灌入其中,剑术便越发阴冷,那被当作了靶子的一株绝好珊瑚,竟就如此拦腰折断。 此情此景只看的那婢女胆战心惊,未等夫差再开口,便已然慌不择路的退了出去,一时间偌大房间之内又只剩夫差一身,缓缓将她留下的锦帕再次铺展开,看那展墨落下的氤氲,夫差只觉字字锥心。 锦帕上以晴只轻笔篆字书了一句诗——“别后勿复念,愿无再会时。” 第二十七章 十里栾花醉 辗转途中已半月有余,下了马车望一眼前头巍峨的灵岳山,却听得马夫在身后浅浅道了一句“前面便是钟吾了” “钟吾……” 随着那车夫的话喃喃两句,盯着那耸入云端的灵岳峰以晴却缓缓叹息了一声,心下暗暗:自己初初回到这乱世遇见夫差竟也是在这钟吾,想来倒真的有些缘分罢。 “姑娘,您怎么了?” 见以晴神色有异,车夫倒也不敢懈怠。 “你回去吧,想来一家老小也在等你的银钱糊口度日。” 转身定定看了那车夫一眼,伸手又从随身的钱袋子里拿了十两银子交到了车夫手上,以晴脸上却是猜不透的密色。 “可是,这…” “回了吴国也不必向将军复命,若有人问,你就回一句后会无期,想来也不会再为难你的。” 一番言语听得那车夫越发觉得糊涂了,可看她坚持至此却有不像说谎,低头掂了掂手中的十两银子,那可是他家娘子洗上一年衣服钱,抿唇仔细打量了以晴一番,终究还是抱拳恭恭敬敬的施了一礼,道一句“谢谢姑娘”之后便又驾了马车头也不回向着吴国方向去了。 “陋室安寝良妻为伴,到底还算有个家。” 盯着那渐渐远了的马蹄声,苦笑一声,随即却又淡淡念出两个字“真好……” 没有循着那山路继续走,以晴却径直下了山,那是郁郁葱葱的一片密林,溪水潺潺顺着山路蜿蜒滋润了一山的生灵,山脚下十里盛开的栾树像极了邸舍院中的合欢,只看那颜色分明淡些,却囚不住蔓枝丫的芬芳。 “丫头,莫不是到这儿偷酒喝的!” 正瞅着这满林的栾花愣愣出神儿,却听身后一阵若有若无的笑意,回头看看,却是个束了发的白衣少年,看年岁长自己些,手里的酒壶明晃晃的,看他面色红润想已灌了不少。 “你是跟我说话?” 侧头疑窦打量了那少年一眼,却心下一阵,明媚皓齿薄樱红唇,平白的以晴却想起不那么合适的一个成语:美人如玉。 不去理会以晴的疑惑,那树下的男子却旁若无人的盘腿坐下径直喝起酒来。 “好酒,好酒啊!” “只可惜少了点!” 仰头倚着栾树略显的惋惜的抖了抖酒壶,砸了砸嘴,抬头见以晴抿唇不语,便又笑笑眨了眨一双桃花媚眼。 “要不要随我再找些?” 未等应答,那人却已然上前攥着以晴跑走了,树影层蔓迭乱虬枝,方圆十里的栾花林中满是掩不住的沁脾的清香,跟着他身后小步跑着,一时间心下寂寥竟少了几分。 不知为何以晴竟平白肯信他,只任他攥着往前跑。 溪边是间两层的茅舍,原本简破,可处在依山傍水的灵岳山脚下,竟也有几分诗情画意,倒是不由得让以晴想起陶渊明诗中良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绕到茅屋后,缓缓向着那茅舍下面堆着的酒坛摸了过去,小心翼翼的程度真是让人叹为观止。 正疑窦着想问一句,却见那男子忙不迭的打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后极为熟练的从中摸了两坛,又转头对着以晴做了个鬼脸。 这小子竟是个贼! “臭小子竟敢来偷酒,看我不好好教训你!” 正恍然大悟着,却听见楼上茅舍一阵叫骂,那少年见状却仿佛见怪不怪,只动作快了些一手抱了酒壶,一手攥了以晴,抬腿便是没命的跑。 一溜烟儿的进了十里栾花林,见没人追来,以晴这才跌坐在树下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想不到你还跑的挺快的!” 喘息着挨着以晴坐下,上下打量着看了以晴一眼,眼里有几分戏谑。 “还说呢,要是被抓了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气恼的看了那男子一眼,以晴心里也是愤愤,这小子偷酒也就罢了,干嘛连累上她! “抓了也无妨,我顺酒时搁在他房前的金子买个酒窖都够了” 双手向后撑地,仰面看着头顶上的菡萏的栾花,那男子却依旧笑着,温润的笑容却是无害。 “金子?你既留了金子那还跑什么?” 一脸惊讶侧头看他,上下打量了一脸他的穿着,虽不知晓他的身份,可也看的出来是个富贵人家的殿下。 “你不懂,这偷来的酒才甜呢!” 狐疑看他一脸陶醉之色,以晴满脑子却只有一个想法:怪人! “喝不喝?” 拿了酒壶在她面前晃了晃,少年笑问。 “凭什么不喝!”好歹也她也担了帮凶的名声呢 愤愤接过少年手中的酒壶猛地灌了一口,那股子凛冽清寒却呛的她咳了好几声。 “什么酒这么烈?” “桃花醉,头春取半开的桃花如坛封酒次年秋才开坛,这么好的酒都被你糟蹋了!” 看那被以晴吐了一地的桃花酿,白衣少年看的一阵肝疼。 也不知他从哪儿掏出了两个酒樽,一眨眼的功夫却已斟满了,偏头看看眉毛都快皱在一起的以晴。 “还要吗?” 看看他手中的桃花醉,又看看他满是笑意的脸,以晴终究还是沉默着接过了酒樽,正要喝却听他细细吩咐了一句。 “慢些,莫要醉过去了!” 虽不满他的态度,可却还是听了,缓缓饮了一口琼液入喉,满口却都是桃花的清香,虽还有些清冽可更多却是清甜了,惊讶看那白衣男子,却是一幅了然的神情戏谑道。 “方才哪儿是喝酒,整个是洇驴!” “咳,咳,咳” 不曾料到他如此,才品得哪酒中滋味的以晴却又被呛到了原本白皙的脸颊竟也窘成了绯红。 “你这小贼还敢笑话我,你倒喝一个我看看!” 虽觉得气却并不恼,大抵看他长得一副纯良的模样也让人迷惑了。 “你这不忍气吞声的性子倒和我极像!大抵是父亲风流在外给我添了个妹妹也不一定。” 顺手端了酒樽一饮而尽,那白衣少年倒是不羁,竟敢拿自己老子打趣起来了,想来也是家里一向宝贝着,这才如此随性。 “你叫什么名儿?” “以晴” “情义的情?” “晴天的晴,满脑子不正经!” “你呢?” “长卿?” “情义的情?” “士卿的卿,你脑子又装了些什么!” …… 笑闹着打趣一番,不多时那一坛子的桃花醉已经见了底,看那唤作长卿的少年言谈举止随行自在,倒是让以晴宽慰了不少,掰着指头算算,仿佛自打莫名其妙的回了这春秋越国,似乎还没这么放松过。 “你家在哪儿?” “家?不知道反正回不去了……” 听少卿询问,以晴端着酒樽的手却不由得微微一颤,半下子桃花醉撒了出来,却被少卿看了个清楚。 “不知道家在哪儿才好,下次偷了酒倒不必担心追到家里去了!” 漫不经心的端了酒樽浅笑笑,看似无意的玩笑话,却听得以晴一暖。到底是大自己几岁的,明眼见了自己伤心,却不分明的说出来,倒是自己,想谢他的宽慰都不知如何开口了。 “我问你若神游太虚,终不得醒该如何?” 听他凡事讲的豁达,以晴倒也觉得自在,索性将自己纠缠了许久的事由一并与他讲了。 “不得醒?” 挑眉漫不经心看了一线,唇角向上扯了扯,眼中竟有几分邪魅,看得以晴倒是一阵冷寒:不知他又有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答复了。 果然—— “那就不醒呗?哪儿过不都一样……” 当真是问了也白问,就这么个玩世不恭的殿下哥,也就刷耍嘴皮子,看来这回去的事情却还是得自己想辙。 “其实…这世间之事不过是一场劫难又何必在意的,如你所说想出却出不来即如此又何必太过着意,与其整日苦苦哀愁倒不如看开些反倒落得清闲自在!” 一番话说的以晴心服口服,原以为只是个不问世事的纨绔殿下现在看来倒是自己眼拙了,抬头望望那西北边的云层已隐隐有了发红,不知不觉间竟同他聊了许久,侧头看他身披一身暮色,眼眸含笑,以晴却不免多了几分敬意。 他说的没错:既然不能作为,只便度日也就罢了,只一点那与夫差相遇重重便是不能再提的,这一场相遇只做一场虚梦罢。 想到这儿,以晴便上前扯了扯他的衣袖,侧头看他温润笑着,却有些不好意思,欲言又止了好一会儿,直到他看得有些哭笑不得了以晴这才低头叹息一声,浅浅道了一句。 “谢谢。” 第二十八章 本是同根生 仿若神游太虚了一般,再次从裹了锦被的榻上醒来时以晴却仞的记不得什么。 揉了揉颇有些酸疼的脖子坐起身,四下里打量着却见隔着床榻的富贵牡丹屏风后隐约有人。 “醒了?” 绕过屏风将一叠轻薄衣衫搁在她床头,又伸手将一髻散开的碎发替她拢到了而后,这些平常见不易察觉的小事,那人做的倒是行云流水,倒真想是个久居脂粉乡的风流殿下。 “这是哪儿?” “还记着的我是谁吗?” 白衣,栾林,桃花醉…… 良久以晴才回过神儿看他一眼,颇有些无奈道。 “少卿,这到底是哪儿?” “还好记得,若不然恐怕要被当成人贩子了。” “人贩子?”混沌不解的抬头看了一眼,以晴竟越发疑惑。 “这是客栈,喝了半坛子桃花醉,你已睡了三日有余…” 提起那桃花醉,以晴只觉一阵作呕,到底还是少卿有心,提前端了借酒汤药凉在一旁,以晴一股脑儿灌下汤药这股子恶心才压下去。 “也真是怕了你,哪里儿有人醉那么久的。倒是苦了我,堂堂一个富家少爷,竟被你连累成了端茶送水的小厮,你倒说说是个什么道理?” “大抵是前世欠了我的,这一世来还罢!” 浅笑笑,以晴说的也有些脸红,大抵是未成想过自己也有这矫情之时。 “饿吗?” 闻言按了按空空如也的肚子,以晴却没什么感觉,许是方才灌了解酒汤,现下还占着肠胃的缘故。 “算算也该吃些什么,只胃里觉得胀胀的没什么食欲。” “想是那日的桃花醉伤了肠胃,现下只怕要好好调息几日了。” 收了收那副惹人闹的纨绔殿下的做派,见她脸色略有些苍白少卿倒有几分担忧了,侧头看向了身后垂手而立等着伺候的丫头,又言。 “你去吩咐厨房熬些粥来,小心不要放了伤寒之物。” “不过是半坛子酒,不妨事。”见少卿此举实在是颇为劳师动众了,以晴也免不了唏嘘两句,可见他一脸正色,便心知自己即便说了白费。 如此心下也不免暗暗着:酒是好酒,只可惜入了自己不识货的肚子,原以为那桃花醉入口清冽便多喝了两杯,谁曾料想倒是要上头的,现下他如此折腾也要怪自己。 半晌无话,直到夜色渐浓觉得有些乏了,以晴才淡淡开口道。 “几时了?” “刚过三更。” 窗外一阵淅淅沥沥的声音,本打算起身看看,却被少卿轻按住。 “别去,外面下了雨冷的很。” 是了,悉悉索索的。 想来这雨已是缠绵下了良久,侧头看看少卿眉目含笑,以晴倒莫名有些失神儿,那点子玩世不恭的劲头儿,倒是像极了一个人的。 春秋,吴国,梧桐园。夫差在园中发着狠的练剑,脸上暴起的青筋看的人心慌。 “殿下,奴才已派人去查过这方圆百里从未有人见过以晴姑娘!” 闻言怒火攻心,剑下的招式也变得凌厉起来,陡的使了一招杀式,满园的棠花却已近数拦腰折断,看的一旁禀报的小厮着实胆战心惊,哆哆嗦嗦的向着夫差拜了一拜,便又忙不迭的退下寻人去了。 七日,算算已然是七日。阖闾派兵看管了他七日,他便念了她七日,也想不顾一切的拿了宝剑破门而出,可阖闾的话却又让他绝了念头: “你若敢去,我便悬赏布告天下但凡找到那女子——杀!” 越发的想忘,却越发的纠缠,食不能安,夜不能寐,心心念念,朝思暮想的经都成了她。 “殿下,那车夫到了!” 横眉冷目的转身看着抖索跪在面前的车夫,夫差却久未开口,直到两旁的小厮有些看不下去了方才替夫差开口问道。 “殿下问你,十日前可曾送一位貌美的姑娘出了姑苏城?” 貌美的姑娘,自然说的是那日孙武亲自交代的穆以晴,可转念想起当日孙武交代不许对任何人提及此事,那车夫却显得犹豫。 “殿下问你话还敢搪塞,不要命了吗?” “小,小人不敢,那日到了灵岳山之后,姑娘舍了小人十两银钱便再不许跟着,只交待若有人问起去处便答复复一句‘后会无期’” 后会无期…… 攥着青剑的指尖不觉嵌进了肉里,恨恨看着面前跪落的车夫,想他嚣张十载,却不想有一日竟被一小小女子牵绊至此,若是没有半点的愤懑也只是假话,可现下闻说她就这么不告而别,心下满念的却是张皇之意,如此便是嫌恶他了吗? 僵持不下,却闻得身后一阵喧嚣。 是前来传旨的宦官,身后竟还跟着日久未见的季子,那宦官见夫差目光流火,便也不顾及规矩只匆匆展了圣旨道: “寡人次子夫差战事骁勇,现值多事之秋,委任为将统帅三军攘外安内不得有误!” “滚!” 冷眼宦官,夫差只幽幽吐出了一个字,见他不为所动,心中陡的升起一阵无名怒火,眼眸清光一狠,夫差竟劈剑径直向了那宦官! “殿下……” 四下惊呼,猛地身后有人夺了夫差的长剑,未等夫差料及,却见面前跪着的多了一人,泫泪泣下切切责问道。 “殿下如此是要她负了天下人吗?” ——是季子 不知是季子这一跪疼了他,还是她口中的“她”触及了痛楚,夫差竟缓缓放下了手中的宝剑,凝眸看着。 “现下诸王乱起,群雄争霸,天下已是四分五裂,又逢楚王对吴国虎视眈眈,殿下若为她一蹶不振便是负了天下人,如此她岂不成了天下之祸,殿下怎可如此待她!” 此言一出,四下里的小厮侍卫倒都对这位宋国公主刮目相看,莫说她见微知著的本事,便是能在夫差面前求下情也是少有的。 “我不在乎,我只要她!” “殿下可曾想过她也是天下人!” …… “殿下曾说过她一身刚强,唯一弱点便是‘仁’,若她知晓殿下为她迁怒旁人,她又岂能心安?” 顿一顿,见夫差眉心微微有些动容季子又言。 “现下境况殿下即便为她,殿下也该攘外安内,若是四海之内她知晓此事,大概也会安心,现下楚国独大,最好的办法便是吴宋两国联手相助,方可与楚国相抗,季子自知有所不及,可为了天下苍生,请殿下三思!。” 良久,夫差终于重重叹息一声垂眸,抬头望一眼斗破苍穹心中却是波澜迭起,念及日前许诺她的这一次自己怕是要食言了。 狠了狠心,第头看一眼还跪落面前的季子,他终于沉步上前俯身拉她起来,流火目光炯炯扫过众人,最终落在那宦官身上,拿了青剑笔直向着那他颈间说了句。 “夫差请旨,册立宋国季子公主为妃!” …… “太子殿下您还是用些吃食罢,若是病了奴才可是担待不起啊!” 明合宫内太子波死死抱着太子妃宛儿的牌位披头散发席地而坐,一旁散落的尽是酒窖存了几十年的佳酿,看他一副酒气熏天之状,大有不把自己喝死,誓不罢休的意思。 “不过是落魄了得皇子,有什么要紧的。” 侧头贴了贴那宛儿的牌位,太子却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仿佛太子妃薨逝已抽走了他全部精魂。 “太子妃已然去了,殿下便更该保重身子,若是太子妃泉下有知,只怕也不得心安呐。” “宛儿……” 闻得提起太子妃,他的眼神似有些动容之意,哽咽着咽下一口酸楚,严重却不自觉地滴了两滴辛酸泪,是啊,宛儿离开他也已半月有余,自己也被禁足在这长明宫十日之多。 …… “当了十几年的将军,战场上生死命数也滚了几个来回,现下却要守着个不中用的太子,你说这叫什么事儿……” 殿外一阵疲懒的闲话声,不想殿内的太子却听了个清楚,与殿下一处站着的奴才刚打算出来责备两句,外面的闲话声却又响了起来。 “怕什么,不过是个失势的废人,咱们兄弟还怕他不成!” …… “到底还是二殿下英勇,先前一战树了军威不下,过几日便要纳宋国公主为妃,当真气派!” 殿内太子听他二人细说,脸色一阵铁青却没有作态,只眼神阴寒着攥紧了拳头,抬头看向一旁守着的老奴,从襟上撕下一片绢帛又取了分签(原始的笔)写下两行书信,说到:“交给伍相国,我要夫差死无葬身之地!” 那小厮双手瑟缩捧了那密信贴身收入怀中,四下打量了一眼并不旁人看着,这才小心翼翼出了门,看他离去的背影,连日萎靡的太子眼中闪过一丝冷翼,心下暗暗道:夫差你欠我的,我定要你拿命来还! 第二十九章 相遇别匆匆 在客栈歇下已有三日,这阵子少卿安排下的膳食好的紧,倒是让她向来清瘦的身形圆润了些,只长日无聊少卿也免不了时不时戏弄她一番,让她总恍惚的将他与夫差的神影重叠起来,倒是有些无措。 这一日秋风微作,吃了两块儿绵软的栗子糕倒是觉得胃里胀胀的不消化了,扒着二楼的窗户探头看了看,街上来往市事倒是热闹。 几步下了楼,刚打算出去随意转转,却见少卿牵了一匹枣红骏马从马厩里缓缓出来,似有出去的意思。 “前头灵岳山来了位通晓古今的天机老人,你可要去看看?” 瞧出以晴那一脸憋闷之色,少卿便笑着开了口。 “天机老人?要去,定要去瞧瞧的。” 打定主意这天机老人必定是个混饭吃的江湖骗子,没指望着他能道破什么天机,以晴盘算的却是怎么拆穿他的骗术,替天行道。 “你可会骑马?” 骑马么?想来先前夫差却是教过自己的,只好像自己与这骑术八字不合,每每上了马,不多时便被甩到地上,当真算不得什么好经验。 “会一点儿…” “大概还没摔死过!” 侧头想了想,怕少卿觉得自己说的大言不惭,以晴便又补上了半句。 “这也算会?罢了,你随我乘一骑罢!” 看她一脸无谓状,少卿也不觉苦笑笑,将那牵马的缰绳交给身后客栈的伙计,刚要上前抱她上马,却听得身后一阵奴才的禀报。 “殿下,主上急召您去吴国一趟” 说着又将一封了口的绢函恭敬交付在与少卿手中,没在言语。 虽是认得些篆书,可毕竟来这春秋年代的时日不长,加之那绢函字迹潦草,虽少卿并不避讳与她,可瞅了半天,以晴也只看懂了“婚约”二字,断章取义,便以为是他家中替他说了门亲事。 “丫头,这灵岳山怕是去不得了,现下父亲急召我去姑苏,你可愿随我去一趟?” “不行!” 说起姑苏,以晴却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想起当日自己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才离开了他,夫差那目光流火的模样想想也便罢了。 何况—— 自己实在不敢冒这风险,她深知能逃得了一次,却未必逃得了二次,那日离开便是自己眼见着夫差因自己受了伤,又有孙武三寸不烂之舌的苦力劝说自己这才千年万难才踏出了城门。 这次若回去撞见夫差的深情,只怕仞的是砧板刀山她也舍不得放下了,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便是世人所求,可她不要,若注定是番苦恋,倒不如彼此不见也罢! “丫头?丫头?” “怎么了?” 回了回神儿,却见少卿一脸狐疑着打量自己,见她眉头紧锁,又笑言。 “如此怕去姑苏,莫不是欠了什么债?” 眼中闪过一丝慌张,正欲向他辩驳两句,可见他一脸戏谑之色,便又抿了唇。 “无妨的,若是欠了钱债,我替你换了便罢,若是情债……哼哼。” 没有细细说下去,见她脸色一阵青红少卿便也瞧出几分端倪,喉见虽虽有些紧涩却没有言明,只将那绢函仔细贴身收了,便又向她道。 “你若不愿去也无甚大碍,只留在这儿便罢,待我过几日来接你!” “不必了,想来我也该走了,悲欢离合总是人之常情,这几日你照顾我许多,我已不胜感激,莫要再为我错付了良宵,你只管去罢,若你我有缘,山水总有相逢。” 一番话听得少卿分外的糊涂,可见她一脸正色却又不像醉过,实在猜不透她话里的意味,他便只当做玩笑,却不知以晴是因为误解了那绢函如此。 “你要走,走去哪儿?连个家也没有,以后要我去哪儿寻你,不许走!” 一把拉住了以晴芊芊细腕,少卿却有些恼了。 “我…” 指腕猛地用力,脚下跌跌撞撞一个踉跄却径直扑进了他的怀中,正欲挣脱,却听耳边一阵温热。 “我舍不得你……” 也曾,听夫差如此耳畔低语,那些侧畔轻呢她介意的深切,这拥抱竟让她有些恍惚了。 正失神着,少卿却缓缓松了拥着她的手臂,定了定神儿眼眸流转一丝温润笑意,神色如常淡淡。 “你是我觅了多年的把酒知己怎可说走就走。” 知己…… 听得他口中知己二字,以晴一颗悬着的心才略略放下,只信心被曳起的波澜尚未平复,原来是自己误会了,这少卿不过是拿自己当个酒友罢。 ——知己,当年俞伯牙为钟子期玉碎了瑶琴是谓知己,可以晴却忘了吴三桂冲冠一怒的陈圆圆也是知己。 两相相较,不过后者红颜。 …… 霜深露重,月已西横,听那姑苏城内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看那迷离繁华做舞飞升,满城尽是醉人芳菲之色。 相较之,倒是城中夫差的府邸有些不合时宜了,虽说偌大梧桐园内寝殿的一应陈设已换了喜庆的大红色,可现下夫差却冷目独坐着,一干奴才早已被责退,只他一人守着漫漫长夜良思许久,不似成婚之喜,倒像丧偶之痛。 不多时见一小厮行色匆匆的向着寝殿内一路小跑着,见四下里的侍卫疲懒着,便蹑手蹑脚的紧了内殿,不等夫差开口。便在他身侧伏耳轻声念了句: “殿下,伍相国求见。” 少顷,一裹了夜行衣的男子出现在夫差面前,老练的眸子缓缓勾过夫差眉宇间的些许冷寂,便又沉声躬身施了跪礼。 “臣伍子胥参见殿下!” 没有理会,只冷眸淡淡看那伍子胥一眼便算做答复。伍子胥虽不满他的态度,无奈大势所趋也只能忍下一口怨气,从怀中掏出密信交与夫差。 “这是日前太子殿下差人送来的,若不曾猜错怕是大婚那日要不利殿下!” “哼!” 冷笑一声,伸手携起那密信,眼神落在那“大婚之日行刺夫差!”几个字上分外不屑看了一眼,随即眼神又向这伍子胥而去。 “伍相国与王兄素来交好,今日如此意欲何为?” “不过求个安稳……” 见夫差没有再问,伍子胥却自顾自的说了起来。 “良禽择木而栖便是为官之道,那日大王禁足了太子之时,我便知晓他已无缘帝位。” “何以见得?” 夫差唇角淡淡勾笑,似有几分兴味。 “太子妃薨逝太子失了齐国的支撑,便是少了攻世之矛,长街刺伤夫差殿下,残害手足,便是少了大王庇护之盾。眼下楚国虎视眈眈,大王少不了借宋国之力铲除后患,而如今殿下即将迎娶宋国公主,之前又以徐国一役立威三军,如此殿下自然便是储君之位的不二人选。” 据实据理将这天下之势三言两语交代清楚,虽不见夫差有甚动作,却也有了七分把握。 “臣愿为殿下永除后患,只求殿下日后继承大统,庇佑我伍家满门!” 良久夫差又看向那密信,眸子陡的一阵阴寒,若有所思。 “伍夫人以善使毒见长罢!” “嗯,想来大婚那日父王也要喝几杯喜酒的。”拈着那密信微微一笑,夫差问的却意味深长。 伍子胥背脊一阵冷寒,睥睨夫差的邪魅冷笑,终俯首应了一句。 “殿下英明。” “看来需得劳烦伍夫人了。” “可是……” “相国不愿意吗?” 凝眸复杂看着座上的夫差,伍子胥却说不出只言片语,直至出了梧桐园才不得不叹一句:这夫差真是阴险狡诈! …… “若想铲除太子,派人暗中料理也就罢了,怎么又吩咐我研制奇毒?” 伍相国府中,伍子胥正愁眉紧锁看着面前夫人小心翼翼研磨着毒粉,听她问及方才开口叹一句。 “这毒是大王备下的啊!” “大王?” 伍子胥略垂了垂眸点点头,没再言语,只看着面前的茶盏愣愣出神。 那日太子差人送来密信要刺杀夫差,自己便已知晓,这次自己是走眼跟错了主子,现下太子对夫差起了杀机,实则不过是困兽之斗,大势已去还何以言胜,如此不过是心有不甘罢了。 而自己捧了密信面见夫差也不过是打算借此以示忠心,也好在夫差继位之后安稳度日罢了。 可夫差竟借此死死勒住了自己的咽喉,动弹不得。 吴国上下皆知晓伍子胥的夫人是位之毒的高手,若阖闾在夫差大婚那日中了奇毒,首当其冲受到怀疑的便是近日连遭贬斥的太子,而他也少不了质疑。 况且自己一直为太子党羽,难保不受牵连,再加之刺客行刺,势必引得阖闾震怒彻查此事,如此恐怕先前与太子的种种勾当也要大白于天下了。 可若不应,待到夫差继位首先料理的便是往日为敌的自己,左右为难之下最好的便是以夫差马首是瞻,想来若是夫差见自己诚心臣服也不会置自己于死地。 “老爷,制好了。” 正想着却见她取了一红一白两只瓷瓶交到了伍子胥手中。 “白瓶的是毒药,红瓶中是解药,混进茶水里无色无味,只是…” 伍子胥夫人神色犹疑了一下,顿了顿却又开口道。 “这几味毒下的凶险,若不及时解毒怕有性命之虞。” 抬头看看夫人狐疑眼色,伍子胥沉声点点头,俨然一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表情道: “凶不凶险不在这药,在人。” 随即又无奈笑笑,将那两一红一白的两只瓷瓶揣在了怀中,抬头看一眼青明玄月道。 “生死且看夫差一念之间了。” 第三十章 天机不可闻 “临泗萧家……” 攥了那四首见方的缡纹白璧双鱼佩,以晴心下却顿生犹疑,去还是不去? 这是少卿离了客栈时亲自交与她手上的,那日以晴原打算待少卿离开,自己先去钟吾找一找能回去的线索,若是没有也便罢了,若有倒也不算妄去。 只可惜这计划赶不上变化。 那日送少卿离开之时,未等以晴开口他却不由分说的将身上的玉佩和一封信函交到了她手上,看这玉璧青白无瑕,纹理清晰交错自是上等人家殿下才用的起的贴身物件儿,这其中的分量明眼人皆是看得出来,以晴本不愿受,怕承不起这份子情,可少卿却不以为然,只道。 “你拿了这玉佩去钟吾临沂萧家,几日后我自会去寻你,还有这绢函务必交到萧庄主手上……” 缓过神儿看看,以晴却不觉蹙了蹙眉,不知不觉的已经出了城,四下皆是连绵起伏的丘陵鲜少人烟,几片秋黄枯叶凋零,伴着不远处唯一一间茶寮竟也有了萧条意味,站定左顾右盼的看了良久,却还是一阵疑窦,苦思良久却只能叹了叹气。 自己怕是迷路了 这钟吾不似姑苏。 地势缠绵,环境闭塞,加之刚刚历经了亡徐一战之后,生活在此的钟吾百姓便犹如惊弓之鸟,见了生人犹恐避之不及,以晴接连问了两三个过路商旅,却都只是挥了挥手便躲开了。 见大人行不通,以晴便转念打算问问孩子,见不远处一个四五岁的小孩儿正蹲歇脚茶寮外玩儿,以晴便紧走了几步上前。 “你知道临泗萧家在哪儿么?” 虽不打算依少卿在萧家停留,可念及那玉佩的贵重又受人之托,便又不好不辞而别,索性打定了主意,先去那萧家还了少卿的玉佩再做打算。 “你说的可是临泗铸剑山庄的萧家?” 铸剑山庄? 虽未听少卿说起这铸剑山庄之事,但料想到能与少卿这等富家殿下相交甚深的怕也不是等闲人家,想到这儿,以晴便浅浅点了点头。 “也曾听人提过,不过师傅说那铸剑山庄做的是兵器往来的买卖绝非善类,你若没什么要紧的不去也罢……” “埕儿!” 正说着却听得那茶寮里一长髯老者沉敛开口唤了一句,那小孩儿便一溜烟儿的向着他跑了过去。 想来这便是他口中的师傅了。 跟着那孩子向里面走了几步,以晴这才见那老人看了清楚,一袭青白袍子裹身说僧非僧,说道非道,脚下一双麻布草鞋已略显陈旧,鹤发童颜,鬓间的发丝早已斑白,可看那精神倒是矍铄,桌上摆了一副龟甲,想来是替人占卜的先生,那唤作埕儿的小孩儿,拿起一旁的布肇抖了抖,以晴却分明的看见了上面的四个大字——天机神卦。 “老人家,您可知道……” “缘浅情深,徒惹孽缘!” “什么?”话还没有说完,却听那老人慨之叹之的说了一番,倒是让以晴有些摸不着头脑。 “世间万物自有定数,也罢这乱世总该遭此一劫!” 定数?乱世?一番话听得以晴云里雾里,原以为不过是巧言天灾人祸哄骗些银子,可看他一脸正色却又觉得不像,下意识看了看桌上的天机演卦,以晴便又问了句。 “我师傅是天机老人你不知道吗?” 未等那老者开口,一旁的那孩子却一脸惊讶,想必是那老者名声在外,十里八乡的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不过侧头略想想却觉得几分耳熟,仔细回忆一番,却想起那日少卿要带自己去见的便是这位天机老人! “你可是要去临泗萧家?”正混沌着却听得老者又开口,以晴见他脸上似有密色心里颇有些怀疑,没再作声儿只轻浅点了点头。 “前面向东三里便是一处山林,你只管去不多时自会知晓。”一旁的埕儿闻言愣了愣,欲言又止的看了以晴一眼,又看向师傅终究没有说话。 “可是……” “带上这包袱的东西,大抵能帮你一二的。” 不由分说的将那包袱塞给了她,以晴狐疑看了那天机老人一眼,缓缓打开了包袱,却见里面装的是一瓶伤药和些许的纱布,倒是像替伤者准备下的。 “我拿着伤药做什么?”抬头看看以晴不解。 “天机不可泄露,去吧!” 虽觉得奇怪,以晴倒也并未觉得有什么危险,扭头想着天机老人所知的方向看了一眼似无不妥,便又回身儿向着老人屈身颔首,算是谢过了。 一片枯槁黄色秋林下,以晴上身的那件湖水绿的深衣倒极为协调,目送着以晴想着那林子的方向去了,天机老人却脸色清白口中也不住喃喃什么孽缘,孽缘之类尔耳。 那一旁愣了许久的埕儿终于讪讪的说了一句:“师傅,您说的不是去萧家的路啊!” 依照天机老人所言,向东三里处果真见到一极茂盛的山林,低头看一眼手中的包袱,以晴抿了抿唇便头也不回的去了,林中草盛,偶尔听得林中几声犀利鸟鸣,倒是让以晴不由的一颤。 “你们去那边儿看看,他受了伤必定是逃不了多远!” 身后一阵飞扬马蹄之声,侧头看了看却见一队带刀人马气势汹汹而来,心下一惊,以晴连忙俯身就近夺在了一处茂密灌木从中,好在那些人像是在追赶什么,并未注意四下有人,踏马径直想着远处去了。 见那些人已匆匆离开,以晴也总算轻了一口气,靠着身后郁郁葱葱的枫树坐下,却觉得抚地的手上一阵湿热,疑惑低头淡淡看了一眼,可险些让她一下子跳起来,那地上,手上沾的竟满满是血! 心下一惊,一声尖叫刚要出口,却冷不防的被掩了口蹲下,惊恐着回头向着身后看了一眼,却越发的战栗起来,那还未出口的尖叫却也被囫囵吞了下去,身后竟是一个人! 一身布衣装扮,脚下却不合时宜的踩了一双军鞋,这打扮也倒也并不少见,可让以晴吃惊的却是目之所及那身身上竟无半点好的皮肉。 肩上,手上皆是刀剑所留下的道道血痕,最为严重的却还是肩上源源渗出鲜血的箭口。惊讶抬头打量了一眼,只见他脸色煞白,汗如雨注,脚下已微微有些虚晃,可眸子里的坚韧却不减半分,见以晴似要挣扎,那人连忙伸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待到见那队人马走远了,方才松开手一个趔趄昏倒在地。 一时未曾料及如此,以晴也慌了神儿,猛地想起那天机老人交与自己的包袱里裹的是伤药,忙不迭取了替他包扎。 …… 待到那人醒过来时已是傍晚,挣扎着从地上做起,却见身上的伤口已尽数被包扎好,疑惑着四下看了一眼,却见一抹青绿色模糊背影,闭眼摇头清了清精神,却闻得耳边一声细语。 “你醒了!” 猛然睁开眼,却见那抹青绿色已来到近前,迎上以晴笑盈盈的眸子他这才想起,方才应该是她救了自己。 “你伤的很重,虽上了药可还是要去医馆看看。”将那浣过溪水的冷帕子覆在那人的额头,以晴小心提醒。 “你为什么要救我?”虽感念以晴的救命之恩,可以晴还是体察到那人眸子里隐隐有不安之色,似乎还警惕着以晴的居心。 被如此怀疑,以晴难免心里觉得不舒服,可转念想起他身上的几处险伤,倒也觉得情有可原,不愿让他误会了自己,以晴叹口气又淡淡说道。 “救你也实属机缘巧合,若不是天机老人给了我一盒子伤药,只怕我想救也是有心无力。” “你见过天机老人?”那人眼中流闪几丝敬慕。 对着那人点点头,转念以晴想想又说道:“那人也真奇怪,我不过问他临泗萧家怎么走,他便硬塞了我这包袱,还说我定用的到。” “临泗萧家?” 那人眼中募的一沉,抬头复杂看了以晴一眼,又侧眼打量看看那包袱,阴沉问道:“你可知去临泗不经过这树林?” “什么?”心下一震,以晴冷不防的看了那包袱一眼,只觉得自己手心里汗涔涔的,倒是那人颇为镇定开口道。 “看来,他是要你来救我的!” “这,这怎么可能?” 不敢相信这事件真有未卜先知之事,以晴一下子也有些语塞了。 “既如此,请姑娘带我去见他!” 虽觉得不可能,但以晴却也心里也不免怀疑,见那人心下急切,以晴也忙不迭的前头带路,向遇见天机老人的那茶寮去了。 “人呢?” 待赶到茶寮之际,那棚中早已没了天机老人的身影,以晴随手拉住添茶的伙计刚要问几句,却见那伙计从袖口掏出一方白绢交给以晴,只说是天机老人要他转交给自己的。 正当以晴与那男子面面相觑,惊叹天机老人料事如神之时,以晴已缓缓展开了那白绢,可眼神落在那上面的图绘之时,以晴却一下子变了脸色,脚下一软,整个人也毫无防备的跌坐在地。 那白绢上绘的图样竟是她穿越那日手中攥的白玉镂空蝴蝶佩! 第三十一章 此身何所归 “怎么了?”见她反应如此异常,那人也不免担心,俯身揽住身子扶她坐下,眼神却看向了她手中的白绢。 “他去哪儿了,你告诉我他在哪儿!”死死攥着那伙计的衣襟,以晴的眼神里的急切异乎寻常,这副模样不止让那男子一惊,就连旁下里喝茶的客人也是纷纷侧目耳语。 “我求你告诉我天机老人到底在哪儿?” 一旁以晴还在急切求告,只要一想到那天机老人可能知道如何让自己回到现代的法门,以晴便越发的急切了。 “不,不晓得姑娘说些什么,只方才听那人说了一句‘临泗萧家’便匆匆离去了。” “临泗萧家……” 如同发了狂一般,匆匆跟那伙计探问了萧家的所在,以晴便一言不发径直向着伙计所指匆匆欲去。 “你做什么?即便是要去也不急在这一时。” “你不要拦我!” 垫步上前拉住以晴,却不想被她奋力甩开了手,却不小心碰到了肩膀上的伤口,倒是疼的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以晴见状虽觉的抱歉,可满腹的心酸泪压在心口,她竟一个道歉的字也说不出。 见她眼角含泪,那人心下却是一惊,欲上前安慰几句却不知该说些什么,眼神落在了以晴手腕的一抹血迹,那人眉头却蹙了蹙,叹息道。 “流匪猖狂,今日暂且找客栈住下,明日我送你去萧家。” …… 吴国邸舍之中,季子将一直凤穿牡丹的赤金步摇簪在发间,又将晕开的胭脂轻扑在脸颊,打量镜中之人的明眸清辉,不觉菡萏一笑。 身后秀儿捧了大红的嫁衣替她披上,见一缕碎发垂下又从置珠翠的匣子里取了金钗鬓好,理理嫁衣正襟上的两颗东珠,却还是忍不住问道。 “公主当真要如此吗?” “你说若换了桃红的胭脂会不会好些?” 置若罔闻一般轻巧避过了秀儿的话,季子却只浅笑着打量面前的一应饰物,这是宋景公八百里加急送来嫁妆,为的就是让世人知道他宋景公的妹妹决不可受半点儿的委屈。 “公主…” 秀儿心里有几分气,愤愤跺了跺脚,却被季子笑着一句话堵住了口。 “你不替我高兴么?” 闷不做声的抬头看了一眼季子,见她脸色如常,秀儿也只能转身偷偷抹了一把眼泪,又从一旁的胭脂盒中取了新制的胭脂拿给季子。 “公主要的桃红的胭脂。” 浅笑着看秀儿,季子却微微叹了口气,接过她手中的胭脂盒随手撂在了桌上,却又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眉头都拧出了疙瘩,怎么瞧儿都不像高兴的样子。” 不说还好,季子这一开口道是惹得秀儿心酸,噗通一声跪倒季子身前,秀儿带着哭腔。 “公主,秀儿求您了,这门婚事不能答应啊!” 神色微微一怔,心疼着连忙扶起秀儿却忍不住责备。 “你这丫头是怎么回事儿,越来越不懂规矩了!” “这几日二殿下待公主如何秀儿看的明白,莫说二殿下性子寡淡不懂体贴,便是他心里记挂着以晴姑娘便是少不了要公主受委屈,秀儿伺候公主多年,实在是舍不得!” 脸上哀怨多了几分,无奈多了几分,撇下秀儿转身向那窗扉走了几步,抬头望一眼漫天星斗,沉声缓缓开口。 “你回去早些休息吧,明日大婚,怕是有的忙!” 自知劝说无果,秀儿打理了桌上的一应首饰,便悄声退下了,季子听着身后轻浅的一下合门声,终于长叹了一口气。 夫差心里没有自己,她又岂会不知。 那日夫差乘马御风抱她飒沓而去之时,她便早已知晓:眼前的人不是她倾尽全力求,就能求得到的。 可是她又能如何,撇下生养她近二十载的宋国,舍弃待她如兄如父的司星子韦,甚至拿三尺白绫,生生逼得疼了她半世的王兄撤了赐婚的旨意。 这一博,她早已没了退路。 可是她不后悔,只因午夜梦回之时她每每忆起那人极浅淡的笑容,心却是甜的。 毕竟有些人,初见时便已误尽今生。 …… 秋风冷夜,守着那灼灼的红烛,以晴却睡不安稳,辗转反侧的想的都是天机老人初见她时批下的八个字:“缘浅情深,徒惹孽缘。” 披一件深衣缓缓下楼,斗转廊前的秋风颇有些寒意倒让以晴禁不住寒颤,廊下一阵悉索脚步扰了她片刻的安宁,提起手中马灯打量一眼,却是拦她住下的男子。 “睡不着麽?” 饮一口手中的烧酒侧头看他,那人却先开了口。 “你身上有伤不能喝酒……” 伸手去夺,不料却扑了空,看他一脸无谓表情,以晴也只好垂头不去看他,到底是自己在多管闲事。 “行侠仗义是你一贯作风吗?” 浅浅抿了一口,随手将那酒壶搁在了一旁的石阶上,双手环胸看她。 “多管闲事的时候多了,大概也成了习惯罢!” 一个行侠仗义,一个多管闲事,看似天差地别的两个成语,实则却是异曲同工,他不喜欢她这副愁眉深锁的模样,即便是白日里横冲直撞的莽撞劲儿,也千万倍好过此刻的老态龙钟,那抹深入骨子里的哀怨刺得他生疼。 “你为何要找天机老人?” “……” “白绢里又写了些什么?” 她不语,那人眸子里的复杂却倏的明亮起来,打量颀长身影却笑了。 “或许我最该问的是你的名字……” 随手递过阶上剩下的半坛子烧酒,那人却没有再追问下去。 “穆以晴…” “亦阴亦晴,很好。很像你的名字。” 翻身一跃下了廊前,似戏谑看看她,却佯装夸张打了个呵欠。 “今日谢你的多管闲事!” “…… “旁人叫我一声子墨,你便唤我一声范大哥罢!” 言毕,范子墨垫步上了二楼,亭台之间,只剩以晴冷坐悲秋。 …… “请问您可知临泗萧…” “不必问了,那萧家已然被灭门了!” 身后范子墨面色沉重打断以晴的话,脸上却并无玩笑之一,见他脸色铁青,以晴只觉得心下一沉,恐怕此次造访寻而未果了。 其实以晴一早便有所察觉。 一路向着临泗萧家寻来,以晴却见与之探听的路人闻说临泗萧家无不谈之色变,更鲜少有人肯为其指点一二,直到靠近临泗村村口的凉亭里才略略知晓了事情的原委。 “天灾人祸,大概那萧家老太爷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勾当才遭此一劫呀……” 原来昨夜子时,萧家守夜的奴才马六听见门房外狗吠,是什么小贼准备偷东西,便打算出去看看,可不想开门却见一队带刀的流匪站在门口,为首的独眼瞅准马六的脑袋,上来就是一鞭子。 半惊半吓的遭了难,马六便当即昏了过去,等到一觉醒过来的时候,老爷夫人,连带着几个少爷小姐,全家三十七口竟都成了冤魂…… “还好吗?” 瞅着那绘声绘色说书之人眉飞色舞,以晴却不自觉落了泪,伸手去摸腰间的那缡纹白璧双鱼佩和绢函,以晴喃喃念了两个字。 少卿… 因昨日见了天机老人绘下的白玉镂空蝴蝶佩,以晴便像是发了疯一般的去寻那天机老人,也是为着茶肆伙计的一句话,自己便不管不顾的来了临泗村,等到方才知晓了萧家灭门之事以晴方才想起,那日少卿还托了自己送信给萧庄主的。 天机老人原就行踪不定,此番萧家灭门断了线索,那踪迹便更诡秘,以晴虽遗憾却并未绝望,毕竟还有寻得的机会,可是少卿…… 那日她信誓旦旦的答应了少卿,可如今所托未竟,她才真的愧疚。 念及离了那姑苏城,少卿便是她唯一的朋友。虽相识不久,可临别的那句“我舍不得你”却着实让她感动了一把。 毕竟情比纸薄,能对相识不过数日之人说一句舍不得,可见他是真性情,可现在她却再也没有脸面去见他了,想到这儿以晴便俯首大哭起来。 凉亭外以晴哭的伤心,范子墨见状心知,她伤心的有理便也由她去了,只等她好好哭一场再做打算。 “闪开,闪开!” 范子墨正晾了茶在凉亭里等她发泄完,却见一队官差跋扈驱散里亭中百姓,又从腋下的一打布告中取出一张贴在了亭中,范子墨担心有麻烦,连忙上前挡住了她的身子,准备寻个机会不声不响的离开。 可片刻之间,凉亭中却又一阵喧嚣,张贴布告的官差粗鄙的嗓音在以晴身后如惊雷乍起,将她所有情感冷落成尘,一时间亲情,友情,爱情都终于离她而去,不过转瞬一刹那,她竟变得一无所有。 凉亭里那人说: “夫差殿下大婚,大王下令广布天下,普天同庆。” 第三十二章 洞房花烛夜 夫差大婚,是姑苏城内难得的喜事,远望去,梧桐园内外已被铺天盖地的红色裹成了网,只是不知这寂寥的喜庆里又囚禁了谁。 呈喜绣金盖头掩面,大红喜服罩身,天还未亮,迎亲的八抬大轿已从邸舍抬进了梧桐园。 昭容若雪,遗世佳人,已是深秋时节,可大红的喜房内却暖如盛春,夫差不在,唯有陪嫁的秀儿不时陪着季子说说话。 “公主若是觉得累先歇一会儿,殿下恐怕入夜才抽得出身…” “无妨” 季子轻轻撩开了盖头的一角透过虚掩着的窗户偷偷打量了一眼,梧桐园内一干奴才张灯结彩,前头供着的送子观音擦了又擦,临了还是夫差贴身伺候小厮的一句话慰藉了她的心。 他说:“王妃纯良体恤下人,特备下十桌酒菜犒劳守备侍卫辛劳!” 自然,这王妃说的是她,也许夫差还不能许她真心,但至少可以相濡以沫。 缓缓放下了盖头,季子眸中又多了几丝斑斓的笑。 …… “殿下,奴才已经遣走一半的侍卫喝酒去了,还有那药…”侧头偷偷打量了院中忙络的一干奴才,剩下的半句话,小路子没有说出口。 “下去吧。” 夫差冷目凝视着桌上太子派人送来的青玉如意,脸色却有一丝阴凉,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会与自己兄长为敌,可自那日太子波的短剑刺向以晴起,他心头怒火便愤发成不可抗拒的恨。 他的王道只有一个信仰:那就是伤她的人就都得死! “殿下,殿下,大王来了!” 收敛情绪,阔步跟着那奴才出了门,见阖闾面带喜色止步于石阶,夫差连忙上前一拜。 “儿臣参见父王!” 侧面轻瞥了一眼夫差身上的喜服,阖闾面上露出几许得意的神情,心满意足拍了拍夫差的肩膀,意味深长的道了一句:“嗯,你果然没有让寡人失望!” 移步夫差后园中,虽已深秋,可各种珍草却枝繁叶茂。见一紫色秋海棠开的分外妖娆,阖闾却忍不住赞一句。 “还是你这喜气足,这花儿也开的繁茂些。”随即又看一眼身后伍子胥笑道。 “太子禁足也有几日了,你派人送些贡酒过去,也算添些喜气。” 伍子胥闻言微微一愣,侧目偷偷睥睨了夫差一眼,见他面色如常无谓状,便心下了然,略垂了垂首道。 “臣明白。” “快到吉时了罢!” 阖闾一言,前头带路的奴才忙不迭调转了方向,领着众人向酒宴方向去了。 待来到宴中时已是漫天星斗,一干朝中大臣早已落座,见阖闾嫁到,忙不迭纷纷跪地山呼,身后夫差见了甚觉无谓,只引手将阖闾奉为上座,自己也按礼制坐在一旁。 一旁伍子胥虚作声势上前替夫差斟了一杯酒,又随口道了几句恭喜之类的鬼话,趁着四下没人注意,侧头又轻浅的说了句。 “一切准备妥当……” 夫差抬头看一眼伍子胥,冷笑着接过那酒樽,缓缓入口,可双目却紧盯着那些角落里眼中略带凶光之辈。 良久夫差嘴角扯过一丝轻蔑笑意,抬头看阖闾一眼又言。 “儿臣多谢父王赐婚!” 言罢,又将樽中佳酿一饮而尽,阖闾见状甚觉欣慰,连想也未想便将那杯酒灌了下去,直到眼前一黑,阖闾方才察觉:不好,酒里怕是有毒… 见阖闾倒下,一时间喜宴之上竟乱做一团,先前埋伏下的十几个刺客见状也颇为惊讶,可转念又思量许是太子安排下的一石二鸟,便又做四散状,准备刺杀夫差。 岂知,这一切皆是夫差安排好的。 夫差一把推倒了面前的宴席,躲过一刺客的快刀,转身从以侍卫手中拿过早先预备好的宝剑,直取那刺客首级。 “不好了,大王中毒了!” 身后阖闾处已乱做一团,回身侧目漫不经心看了一眼,虽心知无碍,可免不了还是要玄虚一番,垫步上前挡住几个刺客,又回头喊道。 “父王快走!” 几个武将均上下翻飞着与那刺客混战,一时间中毒倒地的阖闾身边只剩下了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仗着夫差挡下几个刺客,那几个文官连忙搀扶着阖闾来到了后园的一处寝室。 夫差见阖闾已然离开,自知义无后顾之忧,便打了一记响哨,以免继续与那几个刺客周旋,一面伺机找机会抓几个活口。 不多时巡视的侍卫人马已尽数赶到,见剩下的半数刺客还在负隅顽抗,连忙上前助夫差将其制服。 索性及时,那刺客并未伤及人命,只几个方才距离夫差近些的文官受了轻伤,夫差一把扯下了喜服上系着的吉祥鸳鸯佩,又将手中的宝剑丢给伍子胥,冷冷说了一句。 “你看着办!” 便又脚下匆匆向后园而去。 …… “这,这该如何是好?” 梧桐园的一处寝室之中几个医官已围做一团,可探了探阖闾脉息却纷纷唏嘘不已。 “父王如何?” “大王脉象虚浮,似有中毒之状,可以银针试毒,可并无变化,臣实在不知该如何。” …… “公主,出事了!” 一路小跑着进了喜房,来不及请安,秀儿连忙开了口。 “出什么事了?” 一把掀开了头上的大红盖头,季子也听得有些心慌,方才听前头宴席上一阵喧闹,还以为是有人醉酒的缘故,现在却越发不安。 “宴中又人在大王酒里下了毒,未等查明冒出几十号刺客,看来是要刺杀大王!” “那殿下……” 见秀儿一时之间也说不清楚,季子便也顾不得什么礼法,连忙撇下她向着宴席跑去,不像却被守在门口的侍卫拦了下来。 “殿下有令,现下可能尚有刺客潜伏,安全起见,还请王妃回去!” “闪开,殿下现在身处险境,你不去保护殿下在这儿做什么!” “王妃请安心,殿下无恙。” 正僵持之时,只见小路子提了食匣一路小跑着过来,见季子还担心着,便又笑着回禀道。 “那些刺客已经尽数抓到了,王妃大可放心。” “殿下呢?我去看看?” “大王中毒,现下府内乱做一团,您还是不要去了。” “可是…” “殿下怕王妃心下不安,派人送来了安神的汤药,还请王妃喝了早些休息!” “汤药?”正不清楚夫差意欲何为,抬头却见小路子脸上流露一丝不易察觉的密色,警觉看了看那侍卫,季子若有所思接过食匣,定了定神儿缓缓道。 “我知道了,你提醒殿下小心些!” 对着一旁秀儿使了个眼色关了门,见无旁人,季子连忙拆开了那食匣,不出所料,那汤药下面的食匣夹层上还夹带了一张绢条,警惕四下看看,没有人。季子这才缓缓将那绢条取了下来,上面只写了八个字。 “无需挂念,自有乾坤。” 猛地看的季子有些疑虑,可回神儿想想却仿佛清明了许多,这刺客一事多半是夫差算计好的。 见秀儿似有迷惑,季子却也并未解释什么,毕竟这种事情知道越少越安全,回首看看那食匣季子却有些烦躁了,匆匆安排秀儿收拾后,季子便又吩咐她下去了。 秀儿虽觉得疑惑,好在不是多嘴之人,收拾了东西便没再多问。 …… “殿下,那刺客招了,说是太子派人行刺!” 此言一出,四下皆是惊诧,只夫差仿佛心知肚明一般冷冷开口道一句。 “搜宫,务必把解药从太子哪儿找出来!” 待到伍子胥带了人马将解药从明合宫搜出来之时,可怜太子还一副懵然不知的表情,直至伍子胥冷言命一干侍卫将太子看管起来之时,他方才顿悟:这次只怕是中了夫差的计。 “儿臣该死,让父王受惊了!” 阖闾苏醒之时已是后半夜,见床榻之下夫差士大夫跪落一地,阖闾怒气却只增不减。 “一群废物,宴中混进了刺客也不知,你们都不想要脑袋了吗!给寡人查,倒要看看是谁吃了雄心豹子胆!” “父王……” 闻言,夫差抬了抬头,可余光触到阖闾眼神,夫差眼眸却又垂了下去。 “有话快说!” “回大王,那幕后指使之人已经查出来了,只是……” 身后跪着的伍子胥也是一番欲言又止的模样,见众人皆是如此,倒是让阖闾大为恼火,一时怒火攻心,竟气得从口中吐出一口鲜血。 “大王!” 众人惊呼。 “是太子殿下!” 大抵是担心阖闾被活活气死,远远跪在最后角落的一文官终于开了口。 “什么?” “父王莫要动怒,这虽已解毒,但若情绪激动怕不宜修养!” “大王息怒!” 夫差俯首向阖闾虔诚一拜,言辞恳切不无流露父子情深之意,四下文官武将见状皆山呼,阖闾自知体内余毒未清不敢动怒,只咬牙恨恨道了一句:“今日我就废了他太子之位,倒看他再如何忤逆犯上!” 第三十三章 相敬难相依 话说太子波闻说了阖闾在喜宴中遇刺一事,心里愤懑,此番怕是项上人头不保,三番五次上荐求见,可阖闾却只吩咐宦官带了一句话给他。 “恩极不杀!” 四个字看得太子涕泗横流,想想也确实,若换了旁人,只怕此等谋逆之事足以问罪九族,可太子却实在冤枉,可怜机关算尽,最终却依旧成了夫差谋位的一招险棋。 “差儿,你是否觉得父王错了?” 朝政殿政殿之内,阖闾放下手中的奏章,向后倾身靠在榻上,双眼微阖,神色颇有几分倦意。 “父王圣明,王兄不过一时糊涂罪不至死!” 夫差垂手站在阶下,抬眼看似无意的打量了一眼阖闾神色,又淡淡开口。 “是吗?” 闻言阖闾抬头若有所思的看了他一眼,心下仔细一番盘算终于又问:“太子位悬,寡人立你为太子可好?” 略略一惊,抬头见阖闾如炬的眸子里隐隐渗出寒光,似有试探之意,夫差便屈伸下跪拱手道:“儿臣不愿!” “为何?” …… “众矢之的,不谋也罢。”沉思片刻,夫差淡淡开口。 此言一出,倒是让阖闾也颇觉惊讶,原以为夫差会假意借什么“不通文墨,学艺不精”之类的言辞来推脱,却不想夫差却答得坦然,况且他言语之中似有暗指太子行刺一事另有隐情,倒是让他意外。毕竟太子被废,能坐收渔翁之利的便只有他。 “你是说太子是遭人陷害的?” “儿臣不敢妄言。”只见夫差面色沉寂如常,并无半点不安,见他如此阖闾长久的怀疑总算消了几分,点头对他笑笑。 “也罢,你还缺少历练现在封为太子也难免遭人非议,此事以后再说罢!” “……” “不过有件事还得你去!”话锋一转,阖闾端起桌上的清茶咂了一口又开口道。 “你与季子已是夫妻,现下向宋景公借兵攻楚一事,你是最合适的人选。这几日你准备一下,待三军整顿之后,你便替寡人出兵直取楚国,也好让天下人知道我吴国未来储君的实力。” 储君,阖闾言下之意便是再清楚不过,只要赢了楚国这一役,他便是吴国未来的王! 夫差回到梧桐园的时候已是成亲第二天的晚上,说来也真是讽刺,本该春晓苦短的良辰吉日可自己却让她守了一夜的空房,虽不爱可到底还是内疚。 “王妃呢?” “在房内,不曾出来!”门口把守的侍卫谦卑的回了一句,见夫差似有心事,便又心照不宣的匆匆退下了。 房内红烛夭夭,夫差矗立门口良久,指尖方才触及合着的门扉,却又迟疑了,不愿再让她对自己抱有一丝一毫的指盼,狠了狠心夫差却决然转身。 “殿下……” 门扉半开,季子侧身一脸恬静的站在了门口,那房内明亮的龙凤花烛映红了她的脸,那大红的嫁衣也分外的醉人,她竟然还穿着! “还没睡?” “想着殿下许会来……” “以后不必等我,我在书房睡。” 话闭夫差已毅然转身,看他决绝离去的身影季子却忍不住上前从背后抱住了他,一时未曾料及,夫差脚下也微微一怔,只身后脊背一阵润湿,让他有些愧疚,他知道她是季子因他而落下的辛酸泪。 低头看那紧紧环住自己腰的玉手,十指芊芊,却握进了心里,侧了侧身听她细微的啜泣,夫差终于还是硬下心肠缓缓掰开了她的手。 “殿下…” 回转身看她眼眸中泪光泛泛,夫差道。 “我对不起你,不论你要什么我都会答应,除了我这个人。” “可是,没了殿下,那季子还要什么呢……” 良久季子凄凄看着夫差的寒眸终于开口。 冷风瑟瑟,相见相伤,十年的相思情缘却只在这一瞬化作尘烟,当年司星子韦对她说的那句“苦求不得”她终于体会到了。 三日后五万将士在姑苏西面的破楚门集结成军夫差一身戎装战马立于城门给三军将士举酒助威,站在他身后的季子发髻高高耸起,耳畔响脆的血玉耳环夺目耀人,一袭流云戏珠的云纱衣裳不知羡煞了姑苏城内多少的王宫家眷。 世人言:宋国公主福相,嫁与帝王家也是一人专宠。 却不知深宫冷寒的慢慢长夜里,她一个人的爱情如何冷寂成尘。 “此去楚国凶险,殿下定要好好照顾自己。” 垂眸将一平安符系在夫差腰间,季子又退后半步平静看他温润的笑,不过三日她已学会如何在众人面前隐藏情绪。 “你也是若觉得园中憋闷大可随意去转转,不必在意那些深闺教理!” 夫差凝视她眼中的怅然,却无能为力。 他给的,她不需要,她想要的,他却给不了,这是一场没有人赢得博弈,只不过在无可奈何的蹉跎里,计较谁失去的更多。 “殿下,该出发了!” 城下,八十一声战鼓擂的惊天动地,听那小兵言罢,夫差又转头看看那城下气势高涨的三军将士,举杯饮尽手中的践行酒,又一举粉碎了那酒碗,才高喝一声“出发!” 目送夫差率军出了姑苏城,季子便吩咐秀儿安排辇轿径直回了府,见城中多有困苦百姓,便又让秀儿拿吴王阖闾赏下的银两开了济善的粥厂,又拿宋景公为自己备下的嫁妆换了银子接济出征将士的家属,也算积德行善。 房中以晴还是不肯吃东西。 桌上摆着的鸡汤已经冷透,隐隐飘着一层油花,范子墨进来看了一眼,却也只能叹了口气吩咐伙计收拾下去,再没说什么。 自打那日从临沂回来她便一直这副模样,不哭不闹,不吃不睡,只抱着膝盖蜷缩在榻上呆呆的看着手中的一只白玉的发簪。 那是一只再寻常不过的簪子,一寸长短,簪子尾端的白玉略略削成尖锐,簪头也不过镶了豆大的红珠,不值什么钱。 “喝点粥吧!”看似无意拨开了她手中的簪子放到一旁,子墨淡淡劝了一句。 回神儿看他一眼,以晴一滴清泪划过,凝视良久终于开口:“我…什么都没有了…” 这是三天以来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子墨手中的粥碗微微一怔,可眼神落地她枯槁一般的脸色上却颇为心疼,放下粥碗,凝视她清眸良久,终于范子墨开口:“还有我…” 转眼间离开钟吾已半月有余,范子墨抬头打量一眼天色,将马车随手拴在了丛间的一颗老树旁,随手捡些枯枝点了火,又将方才猎到的一只山鸡架在火堆上。 “看样子,只能在马车上过夜了。” 这几日以晴情绪似乎恢复了一些,虽然还是不怎么说话,可到底不再看着那簪子冷冷出神,范子墨几度想问清楚簪子的来源,可担心触及她伤心,便又硬生生忍了回去。 “你带我去哪儿”侧头看他沉思,以晴良久开口。 “带你回家。” “我没有家…” “以后就有了。” 撕下一整个鸡腿递到她手上,范子墨眼中分外清明。 夜深,范子墨手持佩剑斜靠在一树杈闭目养神充当护花使者,半晌耳边搔痒,范子墨一个警醒,便飞身下了树。 “怎么还不睡?”见是以晴蹲坐在树下出神,范子墨也放下佩剑,陪她坐下。 “睡不着,想起一个人。” “送你簪子的?” 抬头看了一眼,又低头叹口气。 “嗯” “他死了?”范子墨又问。 “没有,可是他会死……”沉声,以晴眼中光华暗淡了些。 “……” “我畏惧他的死,所以选择逃走。” “人都会死…不过既然已经决定离开,就不要回头。”良久范子墨抬头冷冽看一眼细微星光淡淡开口。 一路向南走了近一个月,以晴终于来到范子墨所说的家——越国。 已近初冬,虽说以晴已经换了棉衣,可风餐露宿的一路颠簸下,还是难免手脚冰凉,揭开马车幕帘缝隙看了一眼,只觉得冷风往脖子里钻禁不住让她打了个寒颤。 “到了。” 不多时范子墨将马车停当在一处村庄前,白雪皑皑还在下着,碎玉似的雪花已铺盖了远处的山峦,蜿蜒屈曲滋润了四季山林的溪水结了一层薄冰,以晴裹紧衣物扶着他的手缓缓下了车,却看不远处几个猎户纷纷向他抱拳拱手道一句“范将军”。 “这是哪儿?” “苎罗山”将马车上的行李尽数背在身上,范子墨转头对她笑笑。 “前面山路崎岖,我们走着过去。” 仔细替她系上披风,范子墨揽她在身后向着远处一处升起袅袅炊烟的茅屋缓缓缓行走。 那是一处竹林中极静谧之地,半人高的竹栅栏将其与竹林隔离出来,院前的落雪已打扫干净,门外的竹笼里还养着鸡,跟在范子墨身后推门进了屋,以晴才发现外面的灶台上还煮着粥。 “你家?” “算是吧。”抖落身上的落雪,范子墨笑着看她一眼,又径直到那灶前添了一把柴。 “好大的雪!”正说着,以晴却看见推门进来个女孩子,十五六的模样,一身青色的衣衫素了些,可是笑得很好看。 “范大哥!” 彼时,那孩子也看到了范子墨,眼中闪过一丝惊喜,忙上前拽住了他的衣裳,看来跟他相熟的很。 “不要闹!”范子墨看看以晴,示意那女孩子上前打个招呼。 “这个姐姐是……” 那一句姐姐叫的窝心,以晴上前半步对她点点头,又笑言。 “穆以晴…” “日后她陪你住在这儿可好?” “真的?” 那女孩子眼眸一阵喜色,连忙跑到以晴身边攥住她的衣袖,笑着说了句:“我叫西施。” 一句话以晴却陡然白了脸色,脚下虚软着向后退了半步站定,又猛地抬头看向他,颤抖着:“你究竟是谁…” 范子墨闻言心之已被识破,眼神复杂看着她,良久开口道。 “越国将军,范蠡……” 第三十四章 许你以天下 以晴定定看着面前的男人,却倏的自嘲冷笑了起来,一把抹去眼角汹涌而出的泪,决然转身而去。 “你听我解释。” 快步上去挡在她身前,范蠡连忙拽住了她:“那日我并非有意瞒你,只因情况紧急我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范大哥这……” 分神转头看看西施,范蠡又看回以晴,缓缓叹了口气,拉了拉以晴衣袖:“我们出去说!” 天寒地冻之季还下着雪,担心以晴身骨浸了寒,范蠡又将身上的衣服替她披在了身上。 “你要说什么。” 侧目避开范蠡的目光,以晴眼中寒气逼人。 “…对不起…” “可是我真的不是有意要瞒你,如果被那些人发现我的身份,就连你也会有危险。”担心她会继续生气,范蠡又补上一句。 闻言,以晴眉心动了动,颇觉得意外抬头看他一眼张了张嘴却没能说什么,犹豫一会儿,终于又抿唇低下头,一旁范蠡见状,缓缓开口:“可还记得你在林中遇见我那日……” 原来范蠡作为越国大将军之所以会出现在徐地,也是跟被灭门的兵器萧家有莫大联系。 那日越王允常不知从哪里探听到吴王阖闾筹备了五万兵马养在姑苏城外,因之前吴越两国边界一直有摩擦,允常便担心这军队是对准越国的。 想起军中粮草兵器尚不充足,允常便秘密下令安排范蠡到钟吾临泗的铸剑萧家购置一批兵器。 可是这临泗萧家的铸剑技术早已声名在外,特别是吴国吞并了徐国之后,吴王阖闾便下令,临泗萧家除供应吴国军营兵器之外,再不许铸造。 而范蠡为免空走一趟便以身犯险夜谈萧家,打算以高价向萧庄主购置。 可是没有想到自己还没有到临沂却被一伙流匪盯上,说是流匪其实却是阖闾暗中授意一些禁军才一发现范蠡便痛下杀手。 还好范蠡警觉,加之功夫不浅,虽受了重伤缺还是从那些人手中逃了出来径直入了林子,后来便阴差阳错的遇到了以晴。 担心那些人会再找上自己,这才向她谎称自己叫范子墨,怕他们知道是以晴因救他一事,惹火上身,又见以晴无家可归几番思量下,才打算带她来了越国。 “你没有骗我?” 听范蠡叙叙讲完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以晴虽还是觉得还是过分,可谅在情有可原气也消了大半,见他把衣裳给了自己,身上只穿了单薄的麻衣,以晴才抬头闷声说了句。 “外面冷,进去罢。”之后便又转身,径直去了茅屋。 “穆姐姐快来,这外面可是要冷死人的……” 坐在炉火旁暖和身子的西施见以晴推门进来,连忙起身替她抖落了身上的雪花拉到炉火旁,又转身倒了一杯茶给她。 “暖暖身子,如果病了可是大事。” 抬头有些恍惚看了她一眼热茶,抿了一口,以晴才又想起什么,对她浅浅一笑。 虽恼范蠡骗了她,可自己对于西施这个女孩子的印象却极好,不论历史上对她的评价如何,可以晴却佩服她肯为家国天下牺牲自己的深明大义。 只是想到她与夫差的爱恨纠葛,还有未来她的下场,以晴却又暗暗觉得气闷。 “范大哥也来烤烤火吧。”转眼间,跟在自己身后的范蠡也进了屋。担他染上风寒,西施忙不迭招呼。 范蠡闻言,眼神移到以晴身上,见她闭口不言,便只无奈道。 “不必了,想来大王还急着召见,过几日我再来看你们。”说完取了墙上的蓑衣,又系了披风顶风冒雪离开了。 “穆姐姐,你原谅范大哥吧,他是个好人……” 望着雪中范蠡越渐欲远的身影,西施眼神里的一抹敬慕却让以晴揪了心,虽知无用,却还是忍不住喃喃:“你…还是离他远一点儿比较好。” 话说挥军西下的吴军攻至若耶城时,已是初冬。 五万吴军在若耶城门摇旗呐喊,伴着鼓声扬起的黄沙像极了戍边将士亡灵凝成的军魂。 “司马成,你战是不战!”城门之下,夫差一身精钢铠甲跨马而立一声诘问吼的楚国三军将士心惊胆寒。 “攻!” 一声令下,夫差高举战旗向着若耶陡然一挥,顿时被鼓足了士气的五万吴军勇猛冲锋,金戈铁马的征踏之下那守城的七万楚将已溃不成军。 伍子胥带头冲锋,三千铁骑精兵生生用性命替吴军裂开一个缺口,当最后一根粗壮的攻城木棍撕开若耶城的心肺之时,守城鏖战的司马成也只能无奈仰天长叹一句“天不佑我!” 转瞬之间若耶城破了! 当夫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挥剑斩断城楼上的军旗之时,目之所及的尽是败军之将的全部颓唐。 这一仗夫差赢得惊天动地! “赢了赢了,殿下赢了!” 待到攻下若耶的捷报传至吴国的时候,季子正手捻佛珠虔诚的跪在佛堂里诵经祈福。 “赢了…” 两鬓沾落几滴欢喜的眼泪,季子俯身狠狠向那佛祖叩了几个响头,方才任秀儿搀扶着自己出了佛堂,听着城中沸腾的欢呼之声,季子明白:虔诚乞求上苍他的安好,也许是她此生唯一能做的事。 再说夫差率领五万精兵一路挥军楚地势如破竹,转眼之间已经来到了楚国的交通要塞赤瑾城。 镇守赤瑾城的将军是楚国的大将囊瓦,此人骁勇善战,无奈镇守赤瑾城的军士却大多都是老弱残兵,几番较量下来囊瓦都落了下风,担心再这样下去城池不保,便下令先封锁城门保住一时。 而夫差虽险胜一筹,可几番较量下来还是伤亡惨重,心知囊托已是困兽之斗,不愿再眼见自己的将士出现伤亡,夫差便得意下令在赤瑾城周围安营扎寨,以静制动。 这一日夫差独坐营帐之中研读兵法,忽听得帐外一阵琐碎之声,起身向着营帐外看了一眼,却见地上一片雪白,抬头看看,只见一片黑云蔽日,不多时竟飞起了鹅毛大雪。 见此状,夫差不由大喜,当即命人请了伍子胥,孙武商讨攻城之事,口中念念道:“天助我吴国!” “将军,城中没有储粮了!” 这一日囊瓦正在府中制定破军之计,却见军中的小兵仓皇禀报,抬头见那小兵面黄肌瘦之状,囊瓦不由重重叹了口气。“下去吧!” 眼下城外的五万吴军已经在赤瑾城周围驻扎了三月有余,大有不攻下赤瑾城誓不罢休的意思,想要突围已是不可能。援军呢?更是没有指望,宋景公三万精兵已将他身后的援军截在了平丘山,自保已是问题。 如今城中粮草吃紧,寒冬将至,这次夫差是打算将自己困死在城中! “殿下,不如趁着现在楚军饥寒交迫军心涣散,一举攻下赤瑾城!”帐中伍子胥见夫差闭目养神一副漠不关心的状态上谏,一旁的孙武仔细查看了一眼沙盘没有吭声。 “不急再等几日,吩咐下去今日在城外烤肉!” 都说“霜前冷,雪后寒”当吴军在城门口加上了烤肉的架子之时,下了足足三日鹅毛大雪的阴云天已经放了晴。 按照夫差吩咐,那十几头新宰的猪羊尽数堆在了赤瑾城的下风口,伴着阵阵木炭燃气的白烟,一阵阵的肉香也尽数飘进了赤瑾,甚至放出话“降者不杀,顺之同食”来扰乱视听。 吴军的欢笑声,碰杯声,甚至紧闭的城门传到了楚国将士的耳朵里,那些生动的声音甚至在他们脑中被蔓延成那些吴军大快朵颐的场景,让人意志消沉。 他们是不是懦夫,浴血奋战之时他们也都是铁骨铮铮的汉子。 可是——他们也是人,也有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窘境,那无孔不入的肉香,便已击溃他们的最后一丝防线。 守城的楚军动摇了,将士的军心涣散了,直到囊瓦气绝射穿了两个想要打开城门的士兵的脑袋,一干将领才勉强稳住了精神。 吴军在城外吃了三天的肉,楚军在城内受了三天的寒。 就在楚军纷侃慨这样的这么什么日子哪天是个头儿的时候,夫差却又换了新花样。 先是命人在城门口架起两口大锅里面煮上滚热粥食,后又从营中拉来崭新棉衣堆在城前。 就在漫城的楚军都传言吴军准备守城过冬之时,千万的哨箭却从城外呼啸而来。 吴军攻城了? 并没有,那不过是些狩猎的短箭,杀不死人,只是箭尾无一例外的绑了绢条,城中多有好事的百姓拆下看看,却都纷纷一下子面露喜色呐喊:“有救了,我们有救了!” 之后便发了疯似的涌向了紧闭的城门,任凭守城将士如何杀伐,也绝不退后,一阵汹涌而来的人潮之后,铜墙铁壁一般的城门终于被撞开了一条缝隙,之后便是成千上万的百姓汹涌而出! 转瞬之间赤瑾城又破了! 得意昂首踏进城中之时,夫差随手拔下了插在军旗上的一只短箭接下绢条展开,看那布条上遒劲篆书八个大字,夫差一声哂笑。 “鳏寡老幼,吴人尽养!” 他很清楚:锁城三个月,即便城中有万吨的粮草恐怕也早已用尽,可军不能无粮,所以城中百姓的吃食也就成楚军军粮的来源。 也正是这一无奈之举,也就间接成了吴军破楚的催命符,军民失和之下的赤瑾城早已耗尽了最后一丝的精血。得民心者得天下,这一点看来囊瓦是没有机会懂了。 适夜,夫差独坐赤瑾城楼,看那已然落入他手中的半壁楚国江山却想起当日以晴极尽绝望之下问他的一句话。 “殿下能许我什么……”攥紧手中她留下的白绢,夫差眼神冷寂望眼属于他的城池。 以晴,你好好看着: 等我坐拥江山,再来许你天下! 第三十五章 闲卷悠然意 又一年春,以晴斜身靠着茅屋前的一颗老树信手翻看手中的诗经,脚下踩的松软已有了些许翠色,不知不觉她已留在苎罗山三月有余。 “穆姐姐,今日范大哥会来,你怎么也不好好打扮一下?”门口西施将一捧薄米撒进灶中,又转头看向她随口问着。 “再打扮也不及你一二,索性放弃了。” 黛眉上挑看一眼西施,以晴笑问:“送你范大哥的襟带绣好了吗?” 倏的羞红了脸,低头伪做不曾听见以晴的话,西施便又转身进了茅屋,只那侧脸掠过的桃红,倒是让以晴暗暗叹息:本来缘浅,奈何情深。 山中清秀,倚着老树一阵清风袭过,便觉睡意绵长,随手将那半卷诗书盖在脸上,以晴便又深深睡了过去。 夜幕森森,厚厚的云层遮蔽住漫天星光,一袭寒风吹过,身后苍翠的百花却瞬间凋零,前头令人怖畏的宫室如同置身浓雾一般的昏暗模糊,唯有匾额上朱砂描绘的如血一般的三个字格外的清晰“馆娃宫” 她的身后站着一个人,那人用精钢的铠甲护在她身后,为她遮云蔽月。以晴不由得向后靠去,感到一个很温暖的怀抱。 她想看清身后的那个男人是谁,可是转过神的时候却已经消失在浓雾之中,茫然无措的回头转身,以晴耳畔的点翠嘴子却砸疼了她的脸,她下意识的低头去摸发间的簪,却发现身上穿的却是一袭大红的嫁衣,群摆上的桃花鲜艳欲滴,她惊喜去抓,手中抚这那抹桃色,她垂眸贪婪的嗅上去,一阵血腥却弥散开来,猛的睁开眼睛,却见手中的攥的竟然是血! “醒醒……” 猛地坐起身,覆在脸上的书卷应声落地,抬头张望一眼四下的青山秀水,以晴方才长出了一口气:原来是做梦。 “梦见谁了吗?” 随手拾起书卷绕倒她身前蹲下,范蠡浅笑看她:“刚才一直听你喊‘不要走’” “你来了。” “天凉,不要病了。” 范蠡揉了揉她的头发,又将书卷整齐放在一旁之后,转身离开。 不知何时她已原谅了范例初见时的隐瞒,也许是看开了,也许是出于感激,毕竟这整日读诗练字的宁静日子是他送给自己的,也许正是西施说的:长居青山内,自得闲幽心。 想到这儿以晴看着他缓缓离开的清癯背影笑了笑,摸了摸被他揉乱的发丝,又下意识的去摸自己的脸。不得不说,方才在梦里被砸的那一下,疼的很真实。 “范大哥,你又要走吗?” 夹了一筷子鸡肉放进他碗里,西施脸色不是很好。 一旁看着的以晴没有吭声,只起身出来外堂给自己盛了碗汤,轻轻叹了口气。 西施对夫差的一片倾心,这段时间以晴看的很清楚,不想让她日后痛苦,以晴也曾试着劝说了几次,可最终无果,直至那日看见西施眉目含情的在灯下绣着那条青色的襟带时,以晴才明白:世间怕又负了一痴情女子。 “不过是到吴国打探一番,听说夫差破了赤瑾城之后又回了姑苏筹兵也不知是真是假……以晴?你怎么了?” 以晴拣起掉落的汤匙:“没事…手滑了。” 范蠡道:“现下吴国灭了楚国的威风,定会乘胜追击,说不定下个要攻打的就是越国。” 以晴抑制住颤抖缓缓垂眸闭上眼睛,那个她奋力想要挣脱的名字终于又再度出现在她的生命里。 …… “王妃娘娘,殿下回来了!” 手中的念珠陡的一松,虔诚跪落在佛堂的季子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欢喜色回头看一眼秀儿,又忙不迭拭去眼角的泪。 “听说大军已经到了城西的破楚门,应该很快就到了。” 这一天姑苏城上下分外的热闹,城中的大小酒家临街摆下八仙桌子添上酒水,为的是给辛劳了一路的将士接风洗尘。 “殿下真是英勇,不费一兵一卒就拿下了整个儿赤瑾城!” “那是当然的,当初徐国那一仗不也是他带兵打下来的吗?” “看来咱们吴国扬眉吐气的日子不远啦。” 亡徐破楚,不过短短两年时间夫差已经由那个无足轻重的二皇子蜕变成声名在外的吴国战将。 夫差骑马缓缓路过长街的一见茶寮的时候忽然听到一句话。 “瀚酬壮志扬铁骑,温婉良人慰姑苏。” 听见自己的名字,他并不惊讶,为了吴国抛头颅洒热血的他担的起瀚酬壮志四个字,可是良人是谁? 翻身下马把缰绳扔给身后的士兵,夫差径自进了茶寮,寻了了不起眼的地方坐下,听里面细末的杂言,夫差总算明白这良人说的是谁。 原来自打他那日带领五万吴军起,季子便在城中开设了粥棚救济贫苦百姓,为了让前方将士没有后顾之忧,又将宋景公为她置办的所有嫁妆都换做钱粮周济从军将士的亲眷。 自打回城之日起,请奏夫差为太子的荐书就一直堆满了阖闾的书案,都说夫差这一战打得漂亮,赢了城池,赢了军心,赢了天下人,可他却从未想过这军心,这天下人,都是她一点一滴苦心经营换来的。 夫差怔住了,他远没有想到他在金戈铁马之时,那个温婉娴静的女子,竟为他做了这么多。 季子,那个曾颐指气使的黄毛丫头,那个对他一往情深的宋国公主,那个在大婚之日被他冷寂成尘的堂堂王妃,他的妻! 五味杂尘的回到梧桐园的时候已经月明星稀,一身单薄春衣的季子踮脚站在门口急切张望着,却又在见到他的那刻不易察觉的抹掉了眼角的两滴泪。 “殿下……” “我们回去,天凉。” 她提起裙角小跑着来到他跟前,攥住他的手。 他卸下头上铠甲转身交给小厮,抚住她的肩。 他不爱她,可是在这个战事初歇的晚上,她带给自己的感动足以让他动容。 深夜,夫差独坐书房之中,看着晌时季子搁下的一碟点心,心下复杂。 索思良久,夫差终于起身缓步踱到季子房前,敲了敲门:“睡了吗?” “殿下?……” “殿下喝杯参茶。” 将一杯热茶放在外堂的案几上,季子抬头颇显局促的看了夫差一眼,里头床榻上的大红的喜被还铺着,夫差抬头一侧眼的打量,却瞧得季子面红耳赤,原本应是小别胜新婚的不胜欣喜,可现下的近况之下,两人却尴尬的如同陌路,明亮的红烛映红了季子秀美的脸,比起大婚那日更添了柔情。 “殿下…怎么了?” “我对不起你,娶了你却不能好好珍惜你。如果你想要离开,我会请父王做主……” “殿下!”打断了夫差,季子凝眸看了他许久终于开口。 “只要殿下不赶我出府,我情愿在此付尽我的一生年华” 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衣带渐宽终不悔,为君消得人憔悴。 清晨,季子走出房门,透过窗扉看书房案几上的点心用了半块,她笑得满足。 罢了,如此就好…… 紧了紧身上的衣服,径直去了厨房,门口厨子惊慌的看着王妃娘娘,季子却只是笑:“昨天点心做的精致,可以教我吗?” 走在梧桐园的后院,身后几个丫头捧了才做好的点心跟在身后,一堆人闲庭漫步的跟在季子身后缓缓向着凉亭走去,季子的心情很好。 “娘,娘…” 季子身下的流苏裙摆被人绊住了脚,低头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儿正仰头死死扒着自己的衣裙。 “我不是你娘…” 季子将丫头捧着糕点塞进他手里,笑笑又缓缓绕开了路。那孩子看了手中的糕点一眼,愣了愣,随即又向着季子的方向扑了过去。 “娘,娘…” 季子停下脚步俯身爱怜摸摸他得头:“你娘呢?” “前院替下人们洗衣服的寡妇孙大嫂的孩子,前天肺痨死了孩子也没人管,怪可怜的……” 耳旁听见身后丫头小声嘟囔,季子心下一颤,那孩子也仿佛听懂了大人的话一般,又冲着季子:“娘抱,娘抱!” “好孩子…” 那一个“娘”字狠狠的戳中了季子的心。 想想她年少丧母便又觉得心疼,默默看了那孩子好一会儿季子中终于,蹲下身子,将自己颈上挂着的长命锁取下来替他戴上,又将那孩子抱了起来,浅笑笑:“以后要叫我母妃……” 第三十六章 初遇灵沽浮 阖宫觐见,夫差身披铠甲阔步踏进大殿的时候,阖闾的圣旨已经等了多时。门口宦官警惕看着稳步踏进殿中的夫差,终于开口唱和:“大王有旨,即日册立夫差为太子!” “谢,父王!” 单腿跪地俯身向着阖闾低头颔首,可眼下的余光却逐一从垂手而立的大臣上扫过,或赞许,或微笑,也有些许太子党的人唏嘘,可是都已无可奈何,毕竟大势已去,今后的吴国便是他夫差的天下! 当夫差被册立为太子的消息传入明合宫的时候,前太子波正抱着太子妃的牌位酩酊大醉。几个愚忠的将领劝他重振旗鼓,可他却只绝望笑着吐出八个字:“斯人已去,生无所恋。” 隔天夫差在府中与伍子胥一行人商讨征越一事的时候,府中的小路子却躬身对着几位将军请了个安,俯身跪倒夫差面前,神色如常淡淡的说了一句:“明合宫大殿下薨了,听说是自杀。” “下去吧。”抬头淡淡看了一眼夫差没有多说,仿佛死的不过是个路人,与他并没有半点关系。只眼神似无意的瞥了一眼上座的伍子胥笑笑,其中深意未可知。 伍子胥明白,这是夫差对自己的警告: 欲夺帝王位,至亲可杀之。 范蠡准备前去吴国那天,西施垂泪含情脉脉的送他下山的时候,以晴没有去,只让西施捧了一把红豆放进了他的香囊却没告诉她缘由,不是不想,只是怕到最后范蠡的决绝会冷落了她的心。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也许你侬我侬的深意也许不知道对她而言才最好…… 西施送她心上君子,以晴自有月下良人,吹了吹纸鸢上还未干透的两行小字,又缓缓舒了口气。 “梦醉铁骑踏何处,夜祈平安落归程。” 古书有载,纸鸢高飞,所求皆成。她不是个迷信的人,可今天却只想像寻常女子一般的祈愿。 即便仅能骗过自己,也好。 西施住着的茅屋西三里是一片桃林,以晴扯了半轴西施缝补衣裳的丝线,便偷偷出了门。她并未有意避忌西施,只怕让她看见纸鸢上的那两行篆字,不知如何作答。 正是盛春时节,枝繁叶茂的十里桃花开的耀眼,以晴警惕着将四下左右看了个遍,才又摸索着拿丝线上打了个死结。 任你娶妻生子也好,随你驰骋沙场也罢,我只求,夫差你千万不要受伤。 以晴闭目虔诚的向着那风筝拜了三拜,直到见涂了薄浆的轻纱风筝渐渐升了天,这才缓缓松了口气。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担心,明明洞晓了他的未来,又胡思乱想些什么? 可是,她不能不担心,想起那日夫差身背染血惨烈倒在自己面前之时,以晴的手不觉一颤,看着半空的倏的垂下的一抹淡红,随即心也一下子沉了下去:糟了,风筝线断…… …… “殿下,此去越国一定要小心。” 梧桐园门口,季子将注意的话嘱咐了千千万,可看着他取走手中配剑之时还是觉得心惊胆战,此一别又不知何时再见了。 “母妃母妃,抱……”一旁秀儿抱着的小世子有些缠人,夫差回头淡淡看了一眼,笑言:“都四岁了,没有名字怎么行!” “即为长子,就叫友儿吧!” 多好的名字,只可惜不是她的亲生。 “友儿,谢谢你父王赐名!”心中闪过的一丝哀怨很快被掩饰了下去,季子浅笑着对夫差点了点头,又开口意味深长的说了句“多谢殿下!” 那日季子一时心软养下那孩子的时候也曾担心,毕竟是嫡长子的尊荣,就这么给了一个贫贱人家的孩子,他不答应也是情有可原。 可是他却没有反驳,只浅口抿了抿手中的清茶,抬头看她:“你喜欢就好!” 到底他还是没有食言,除了自己的感情,他已许她所能给的一切…… 循着那风筝掉落的方向一路寻下去,以晴一阵心焦。原本她也不是迷信之人,可见了那断线的纸鸢却分外的烦忧,如同扶琴之时,乍破的琴弦早已约定俗成的被视作不详。 手中攥着那盾牌大小的一件不知名的物件,灵沽浮看的一阵疑窦,这四四方方的一块系了竹篾的方绢到底是什么? 原来那风筝断线并非天灾,实乃人祸。 十里团簇的桃花林不仅是嬉耍,也是练功的好去处,想着距离所约时间尚早,灵沽浮索性在桃林中下了马,那空中扬着的纸鸢,便是灵沽浮手执青剑,在花雨中斗转乾坤时见到的。 有异必有疑,自小习武他便只有这一个信仰,夫兄二人以此生染血的经验传授他:万事只有先下手为强才不会受制于人,所以他第一眼看见那悬在半空的不明物体时便当机立断的放了箭,也当真不辜负他的好箭术。 飞身从树冠之上取下那不明物体之时,灵沽浮看的拧紧了眉头,说是暗器可竟连一个棱角也没有,看来是自己多疑了。 眼神向下扫了两眼,却见纱绢上两行篆字写的认真,灵沽浮是个武将,对文墨之事不慎精通,可那几个字写的简单,他扫了一眼,便也知晓了其中意味:“梦醉铁骑踏何处,夜祈平安落归程!” “我的风筝!” 当以晴一把从他的手中夺过风筝的时候,灵沽浮却被生生拽走了魂儿。 硕人其欣,衣锦絅衣。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那一身简素的白纱衣裳,竟是万千美态所不能及。 “怎么就断了……” 捧着那边角有些破损的风筝,以晴哀切的让他有些后悔,方才自己怎么就一时冲动了呢。 “姑娘你……” 想要上前安慰一二,可看她叹息,明明说了一半的话却又生生咽了回去,只剩下满脑子的自责无处发泄,可又忍不住思量:那上面无缘相守的又究竟指谁? 以晴没有理会身后的灵沽浮捡了风筝之后便匆匆离开,现在吴越两国交战在即,夫差和范蠡这两个她甚为珍惜的人说不定会以命相搏,她实在没有心情关心其他。 待以晴一路失落着回了茅舍的时候,西施已在门口栅栏前的等的着急。 “穆姐姐去哪儿了,怎么才回来。” “心里觉得闷,在林子里走了走。”将手中的风筝往身后藏了藏,以晴勉强撑着一笑。 “山里有狼,姐姐千万不要远走!” “家里有人?”见茅屋前头碗口粗细的竹子系着一匹马,没有应承西施的话,以晴却反问道。 “是灵大哥,之前范大哥去钟吾的时候,也是托他照顾我的。” “灵大哥?” “今日猎了两只山鸡,给你……”说话间从茅屋中走出个人了。 “是你……” 以晴眼神落到他身上之时,那人却也盯着自己,四目相对倒是一旁的西施看不分明。 “穆姐姐跟灵大哥认识?” “……” “……” 晚间的膳食西施准备的丰盛,有灵沽浮猎到的两只山鸡做料,西施整整熬了一大锅的鸡汤。再加上才破土的春笋,和滋润了一冬的肥鱼,整间茅屋里飘的都是饭菜香。 “姐姐怎么不吃?” 夹一筷子鱼肉放进以晴碗里,西施倒显得担心。 “春日易乏,没有胃口也常见。”灵沽浮侧眼看了看以晴,细心替她遮掩了过去,却没有提起桃林中的事。 铁骑、何处、归程、还有住在这鲜少有人知晓的苎罗山。 此番因缘际会之下:任凭谁想也会毫不犹豫的认为,这诗中所说的也是前几日才因征战之事去了吴国的范蠡,随即又想起范蠡与西施的情分却又忍不住替她惋惜,可怜她的一番深情,却殊不知自己所想与事情,这一差,却是天差地别。 “方才姐姐和灵大哥…可是认识吗?” 看了看以晴,又看了看对面的灵沽浮,西施总觉得两个人怪怪的。 “在林中遇到而已,不过日后恐怕还要劳烦。” 实在吃不下,以晴垂眸向着灵沽浮点了点头,便又起身出了门,一旁西施想要去追,却冷不防被灵沽浮拽住了衣袖。“让她去吧。” 深夜以晴攥着那白玉红珠的簪子独自坐在茅屋外的竹林中愣愣出神,却被一肚子心事烦的睡不着觉的灵沽浮撞了正着。 眼见着她为了白天之心愁眉紧锁,灵沽浮心下难安,终于下定决心向前几步来到她跟前:“对不起…” 闻言抬头,见是他,以晴连忙慌张将手中簪子收进衣袖中,不明其意:“什么?” “你今日林中掉在地上的……” “风筝?” “呃,风筝,是我放箭射下来的……” 以晴定定看着面前这个略显的局促的男子,心里的惊讶渐渐褪去,却忽儿笑了,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第一次仔细打量他的相貌来,铜色皮肤,身高八尺,一双鹰眼炯炯,起落身手矫健如燕,此刻他的眼里还有些不安,想必还在为射下了自己的风筝自责。 “算了,小事而已……” “为心仪之人祈福也算小事?” “……” 闻言以晴抬头一脸的惊讶,几次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可终只能无奈低下头。 “范兄可知道你的心思?” 沉思片刻,以晴点点头没有说话,这番模样在灵沽浮眼里却又另有一番涵义,两个人看似说的是一件事,实际却是南辕北辙。 “忘了他吧,既然自知无缘何苦呢。” 言毕,灵沽浮又缓缓转身进了茅屋,隔着半许月光,灵沽浮听到了窗外一声重重地叹息,不过他没再过问,毕竟感情之事,不是旁人能够说的清。 第三十七章 悲天悯人意 待到范蠡风雨兼程的赶到姑苏时,已是阳春三月。 城门看守的紧,范蠡勒马矗立阖闾门外,看着近在咫尺的姑苏城他也只能叹气,青天白日总不能硬闯,看样子只能等到晚上再寻个机会进城去了。 城门外一处临时茶寮里,一个说书的小倌正眉飞色舞的讲着一折故事。范蠡觉得无聊,便进去坐下点了一壶茶,有一搭无一搭的听着。 “听说太子殿下带了三百骑兵狩猎去了?” “什么狩猎,那是为攻打越国打探消息去啦。” “才破了楚国又要攻打越国,太子殿下真是英勇。” “说来也奇怪,前短时间还听说殿下为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跟孙将军大打出手,怎么一个昏庸的皇子却突然改了性子呢?” 一旁两个满嘴闲话的市井之辈正拿了皇家的风流韵事当作谈资,不想确被身后的范蠡听了个清楚。 女子!哼!想不到到哪儿都能听到夫差的风流债。 招呼小二又送来了两碟点心搁在那二人桌上,范蠡起身向他们添了茶,佯装做好事之人,随意攀谈了起来。 “两位刚才说的可是真的,这太子殿下不是才娶了宋国的公主吗?” “你知道什么,那天太子骑马带着那姑娘出城的时候我是亲眼看见的,要不是被孙将军及时拦了下来,恐怕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不过那姑娘长得确实好看,一身大红色的嫁衣跟在殿下身后,就那么侧头看了一眼,险些把我的魂儿都勾跑了,难怪太子肯为了她放弃王位呢。” “对对,我也听说了那天太子殿下还因为她受了伤,险些救不过来了。” “那…现在那姑娘还在太子府中?”范蠡端茶浅抿了一口,不易察觉的问。 “没听说了,只知道太子受伤的那天晚上,她哭着在孙武府前跪了一夜,后来就听说太子殿下娶了宋国的公主,之后就再没听说了。 范蠡又问:“那姑娘叫什么?” “记不太清了,不过是个很特别的名字,好像姓穆…” 春日易乏,以晴侧身斜躺在吊搭在竹林里的吊床上看书躲清闲,这是灵沽浮算是亲手替她做的,算是给那日弄断了她的风筝赔罪。 书中才子佳人看得多了觉得有些倦了,以晴侧了侧身找了个舒服的位置便准备睡一会儿。 半晌,迷迷糊糊鼻尖一阵搔痒,一股子淡淡的桃花香直往鼻子里钻,原以为是西施跟自己闹着玩儿,不想睁眼却看见灵沽浮倚竹站在自己的身前。 心下一惊,手中攥着的书卷却一下子掉了下去,幸好灵沽浮手疾眼快,俯身一把抄起了卷轴。 正是初春,一阵料峭的清风掠过,十有八九还是忍不住一个寒颤,可是面前的灵沽浮却着实把她惊出了一身的细汗。 他的鼻尖浅浅贴在自己的脸颊,一双薄唇险些就要碰了上去。 “当心着凉!” 慌慌张张的将那书卷放下,然后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开,直到一片凉薄的竹叶随风落尽自己的手中,以晴才发觉自己失了神,禁不住自问刚才呼之欲出的心跳可否是真的? 脚下生风一般逃进了竹林深处,看宝剑耍的上下翻飞的灵沽浮脸上已经是一片猪肝色,几片湛青的竹叶凋敝,灵沽浮有些不知所措,方才以晴那张睡意朦胧的模样总不经意的拉扯他一下,让他想放放不下。 “天气很热吗?”西施夹一筷子笋片给以晴,左右张望了一眼对相对坐着的两人忍不住问道。 以晴垂眸看看碗里的笋片,抬头望一眼西施没有说话,一旁的灵沽浮掩面尴尬咳了两声,也只装作不知情的样子。 “穆姐姐觉得不舒服一定要说,若是病了可是了不得的大事,听说山下的村子起了时疫,一半的都病死了。” “时疫?” 刚要伸出去的筷子却又搁了回去,抬头蹙眉看了看西施,又看看对面的灵沽浮,以晴一脸错儿。 于她而言那是一个熟悉而又怖畏的名词,书上记载的康熙七年京中一场鼠疫死伤了近三万的人口,曾经深深的震惊了她。 “想什么呢,方才吃饭就见姐姐走神儿。”递一杯茶给以晴,西施挨着她坐下有一搭无一搭的开口。 “想你做的点心,桃花酥好久没吃过了。”接过茶杯以晴笑应,没有告诉西施这几日自己心里一直不安的感觉。 “灵将军呢?”以晴又问。 “家里没有盐了,灵大哥准备下山买一些,也好打听一下夫差的消息。” “夫差……” 再一次她又想起了那个肯为她放弃了天下的男人。抑或不是想起,只是突然直面了自己的心。 她喜欢夫差,无可厚非。 她不能喜欢夫差,毋庸置疑。 一别不过数月,却长久的恍若隔世,没有夫差干预的生活她过得恬静无比,却也寂寥无比,寸长寸强的想念折磨的她体无完肤。 吴国的未来注定如四月浓艳的杏花,盛极而衰。 未来的吴国战阖闾会死,孙武会伤,叱咤征战替吴国打下半壁江山的夫差会一步一步走向他霸主地位。 可是她感到恐惧。 那是他期待已久的渴盼,却注定是她最无能为力的噩梦。 因为他会死。 亭台楼阁云立的馆娃宫前,他最终只得无奈自刎的惨淡结局,这场博弈根本是场没有选择的死局,她回天乏术。 “姐姐?”推了推以晴的衣袖,不想她手中一盏薄茶却撒了大半,西施忙不迭去擦,可洒在衣袖上的茶渍片刻就浸了大片,看看白纱衣角上的一片黄渍,以晴没有说话。 倒是一旁牵马准备下山的灵沽浮看出几分端倪,上前:“若是觉得无聊,不妨同我下山去走走。” 苎罗不比姑苏繁盛,特别是这战乱时节便越发萧索。 以晴跟在他身后走了许久,直到西方天空晕上几许暮色,才看见山角下一处街市稀稀朗朗陡的几家店铺,两旁街道尽是些因时疫病倒的人。 其中一个十五六岁大的孩子扑到在一个老妇人的身上嚎啕大哭,那一声一声的“娘”叫的以晴心都揪了起来。 “就是这儿吗?”以晴侧头开口。 彼时她曾领略过姑苏城内的繁华绮丽,那热闹异常的往来市事迷醉了她的眼,也因此她一度坚持认为掮客骚人笔下的桃花源是确确实实存在过的。 灵沽浮侧头看她一眼没有说话,只向那孩子走了几步,将十两银子放进她手中。 “你家在呢?为什么不回去?”以晴跟上前细问。 “爹说娘得了时疫会传染,不让我们回去。”俯身向他们拜了拜,那孩子又低头掉了几滴泪,看得以晴一阵叹气。 “你叫什么名字?” “郑儿。” “走吧。”将她向后拉开几步,灵沽浮开口。 “你就这么看着吗?”看他静若白水的眸子,以晴忍不住。 “不然呢?” “城中治病救人的大夫尚无两方,你我能怎么办?”顿一顿,见她心中仍有不甘,灵沽浮反问。 “这是命,不由人。” “……” “我不能。”眼神坚决的甩开灵沽浮的手,以晴又回到了那对母女的身旁,掀开那妇人脸上敷着的轻纱,以晴的手禁不住一抖。 毫不夸张的说那是此生她所见到的最令人觉得恐惧的一个人,面如枯槁,脸色惨白,豆大的脓疮已经溃烂臭不可闻,来往行人皆避之不及。 “这是时疫你不要命了吗!”垫步上前一把拉她向后退去,灵沽浮忍不住担心。 “如果我有办法呢?” 这不是她不是情急之下的一时气话,虽是考古专业出身,但以晴却在黑死病盛行的非洲做过一年的义工,刚才她仔细看了看那人身上的脓疮,却发现与那些黑死病病人的症状有几分相似。 这本是她最不愿提起的回忆,临近死亡的痛苦哀号总会让她感到窒息,也许这便是她不能置身事外的理由。 灵沽浮没有再拦她,只侧身让开了路,看她眼里点点星光闪过,蹙眉沉息:“前面有间医馆,去问问吧。” 以晴踏进那间几近破落的医馆时,就听得内堂一阵哭声,她来的不巧,馆中坐堂的大夫患了肺痨,昨天病死了。 看看那几位围着哭的,老的已近耄耋,小的才黄发垂髫,一个二三十岁的年轻女子哭的尤为伤心,看样子是她的丈夫。他这一死,当真是断了全家的主心骨,以晴看的难过,掏出身上所有的银两交给一旁的年轻女子只当吊唁,也算是给这一家老小留下一口活命钱。 “走吧。”随后跟进来的灵沽浮怕她经受不住扶住她的肩。 “姑娘请留步。” 身后女子先她一步拦住了路,以晴不知缘由没有开口,却见她摸了摸脸上的泪痕,从书案上捧一书卷交到了自己手中。 “姑娘大恩,小女无以为报,眼下这医馆里也就剩下这卷医案,姑娘若不嫌弃,便拿去吧。” 闻言,以晴与灵沽浮对视了一眼,惊喜参半的翻看了一会儿,终于寻着一则药方:丹皮、生石膏、栀炭、甘草、竹叶、犀角、玄参…… 那些药材她看不太懂,但还是知道竹叶是清瘟去火的良药,大抵便是薄命的大夫研制出来济世救人的时疫药方。 半晌出了医馆,外头夕阳正浓,艳如赤珠的晚霞映红了半边天,以晴打量着因时疫疮痍满地的街市沉默了。 灵沽浮说过这是命,不由人。 可是她却不能无视哪凄苦民生里一字一句的哀号,良久她抬起微红的眼睛定了灵沽浮一眼。 “如果这是命,我便改天逆命!” 第三十八章 情义两难全 初春之际原本还有些清寒之意,一场缠绵的春雨之后,倒是多了几分生机。 转眼间范蠡将自己关在房中已经三日,听着窗外乍起的风声,忍不住叹了口气。 怎么会是她…… 那日在茶寮中偶然初听得夫差与以晴的过往时,范蠡指盼着不过是名字相似,可一番打探下来他却越发的怀疑,只怕当日在林中就下自己的便是系上夫差全部心力的穆以晴! 该对她下手吗? 范蠡自问,却不知何去何从。 夫差连破楚地两座城池,于吴国三军中的声望已是无人能及,若是此时攻打内忧外患的越国无疑于探囊取物,现在的他已不是需要人庇护的毛头小子,他是历经过浴血厮杀真正的狼! 可是即便仙也有三根软肋,况且他不是仙。 他的软肋是一个人。 那个能让他心甘情愿舍弃天下霸业的女子便握住他一世纠缠。 可是,那个女人偏偏是范蠡最不愿伤害的人,初见的冷瑟深秋里是她的见义勇为许给了自己最婉转的开始。 进一步是为国尽忠,退一步却是不枉为人,此一番抉择便是忠义两难全。 猛地灌尽桌上搁着的烈酿,范蠡眼中绯红正色:“以晴,以晴,我该拿你如何!” …… “姐姐,灵大哥怎么才回来…这是……” 月上西稍,直到依稀薄雾似的月光映出些许的竹影,以晴与灵沽浮才匆匆赶回来茅屋,西施忙上前询问,却见两人身后却莫名多了两个人——街市上遇到的那患了时疫的母女。 “你快去把这药熬了,救人要紧!” 将几幅药塞进西施手中,以晴没有多做解释,只眼色示意身后的灵沽浮将马背上的妇人抱紧了茅屋。 “药熬好了。” 不多时西施将汤药端进来时,以晴正小心翼翼的替那妇人处理身上的脓疮。 “使不得!” 西施见状一慌,忙不迭去拦,却被以晴若无其事挡了回去,转身浸了浸手中的帕子才开口。 “无妨,我来照顾就好。” “姐姐……” “……” “方才灵大哥都告诉我了,姐姐心善赠药救人也便罢了,怎么能亲自照顾,若是染上时疫可如何是好。” “我小心的很不会出问题,况且不是还有药吗,先前我去了好几家医馆问过都说可行呢。” “可是……” “救人要紧,那些尚未发生的事情就不要再想了。”催促着将西施推出了房间,见郑儿还等在门口又言。 “你们两个年纪相仿,去找件干净衣服给她吧。” 西施闻言侧眼偷偷打量了一眼身旁一脸局促的女孩子,终听话点点头。 一连三日以晴衣不解带的照顾那患了时疫的妇人,整个人竟瘦消了一圈,灵沽浮心疼她的身体,却因男女有别也只能作罢。 西施和郑儿虽也打算帮忙,却也一一被以晴挡了回去,一则是担心她们没有经验,二则也是怕传染。 虽然自己之前有过照顾黑死病患者的经验,可是对于医疗条件如此落后的时代,她也没有十分完全的把握。之所以那么坚持,完全是因为不忍心看到郑儿那孩子无助的眼,那一抽一抽的啜泣看的她心酸。 “你瘦了,要多吃一点儿。” 饭间灵沽浮夹了一筷子鱼放进以晴碗里,轻声嘱咐,一旁的郑儿看的稀奇,不是左右张望着两人的表情,倒是西施见怪不怪。 “姐姐,我娘……” “你娘的病好了不少,再吃几幅药调理一下应该就没事了。” 这几日以来,以晴简直是把自己学过的所有救助技巧都练习了遍,什么退烧、消毒、化验、记录,以晴的一身衣裳在这乍暖还寒的春日是湿了又干,看得人心疼。 “要不是姐姐和将军出手相救,恐怕我娘……” 说着,郑儿又忍不住掉了泪,以晴尚未来得及开口,倒是一旁的西施坐不住了,拿娟子替她擦了泪,忙说:“快别哭了,难不成想要姐姐担心吗。” 闻言,郑儿渐渐止住了哭,又握紧了西施的手,使劲儿点了点头,到底是年纪相仿,西施不过两句话,便劝住了。 “穆姐姐,我想下山回家一趟…” “回家?” “爹虽然不肯让娘回去,可爹毕竟是爹,总要让他知道……” “……” “你娘的病也好了大半,想来也不会再有什么大碍,今日我陪你回去看看也好。” 下午以晴草草交代了几句便打算同郑儿下山,灵沽浮担心两个女孩子危险也打算同去,可以晴却怕西施一个人照顾不来,便执意让他留下,怕灵沽浮不放心,还换了男装避人耳目。 “山下不太平,一定得早去早回!” 灵沽浮牵了他的爱驹追风交到以晴手中。 “凡事不要替人出头,伤到自己总犯不上。” 嘱咐的话说了千千万,可到头灵沽浮还是不放心,直到以晴笑嘻嘻的反问“灵将军是打算改行做门客吗?”方才住口。 刚下过雨,山下的路滑的很,原本一个半时辰的路,两个人险些走了三个时辰,总算到了郑儿的家。 那是一件很破旧的草房,一眼望去简直不敢相信还有人居住,见以晴蹙眉,郑儿有些不好意思开口道:“姐姐等一等,我先进去看看。” “爹——” “爹——” 隔着门郑儿切切的喊了两声却不见有人应,倒是隔壁住着的王奶奶被喊了出来。 “郑儿?” “王奶奶,我爹呢?” “你爹?你爹不是前两天去齐国投靠亲戚去了吗。对了,你怎么了没去?” “齐国!”闻言,郑儿脚下一软险些跌倒。没有到她的爹竟然真的撇下她们母女逃命去了。 坐在沿街长桥畔的垂柳下以晴劝了良久,郑儿才算止住了哭,半晌抬起红肿的眼睛看了一眼以晴,郑儿开口:“姐姐,我想回家……” “好,我们回家……” 暮日沉西,人迹罕至的苎罗山,竟有了几分喧嚣,一阵飒沓马蹄之声掠过,惊乍几只隐在林中的候鸟,是两个人。 “若是莫澂先打到猎物,那便请殿下收回成命!” “不过是个女人也真值得你为难,看你一副清心寡欲的模样,是想成仙不成?”姜聪嘴角笑的几分轻蔑,展手拉开那张沉弓,眼神死死盯着前头觅食的一头麋鹿。 “殿下厚爱,莫澂感激不禁,只纳妾一事,实在不能……” 听他在一旁絮叨久了,姜聪有些不耐烦,侧头哂笑着看了他一眼,等到回过神儿,那麋鹿早已不知去向,心有遗憾的松了弓,怨怼看了一眼莫澂,姜聪方又开口:“你呀,太死板!” 这不是他第一次这么说,自打那日姜聪在山崖下就下快要断气的莫澂时,他便发现这个男人除了武艺高强之外,便是异于常人的耿直。 都说千金易得,一将难求。 姜聪原以为他是个行军打仗的人才,可几番接触才发现,他根本不是带兵的料。兵不厌诈,如此耿直的一个人迟早要在战场上吃大亏。 思索再三,还是让他做了自己的随身亲军最合适 “现下已经确定,吴国太子夫差准备攻打的是越国,殿下也该回去了。” “不急,这越国山水这么好,总得好好看看才是。” “殿下……” “好了,你若再啰嗦就回去,整日这么唠叨也不嫌累!”不耐烦的打断了莫澂的话,姜聪很不高兴的瞪了他一眼,看样子还在为刚才跑了的麋鹿恼他。 “走快一点,看样子快下雨了!”林中以晴郑儿正往回赶路,见天色阴下来几分,以晴有点着急。 “姐姐莫要担心,这雨至少也得晚上才下的来呢。”毕竟是农家长大的女孩子,郑儿答得胸有成竹。 “姐姐快看,这石笋长的正嫩,上次西施在林子里找了好几天都没找到呢?” 指着一林中大片的竹笋地,郑儿看的欢喜,不等以晴开口,便蹲下扒起笋来。 “郑儿……” “姐姐,西施这几日都熬瘦了,也该吃点好的补补。” 她说的诚恳,一旁以晴也不好去拦她的一片心意,只能无奈叹口气任她去了。 “莫澂,这次你可得快点儿,身为亲兵却总输给我,也不怕人笑话。” 前头,姜聪勒紧了缰绳一味拿他打趣,可莫澂却是一副木头模样,根本不在意他说些什么。 “没意思!”不满他的反应,姜聪撇了撇嘴,便又朝着一只慌了路的野兔追去。 “差不多该走了……”一旁等了许久,却见郑儿越挖兴致越高,以晴人不知催了两句,只可惜她投入的很,以晴的话根本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春日渴睡,在一旁等了一会儿,以晴竟不自觉有了睡意,侧头考上一颗竹子,以晴忍不住打了个盹儿。 不知何时,脚边一阵儿痒,以晴低头看看却是一个兔子靠在自己脚边吃着草,以晴想去抱抱它,可还没伸手,却又从她身边逃开,向着郑儿跑了过去,以晴觉得有趣,也免不了多看了一会儿。 “莫澂,看样子你得新兵营回回炉啦!”不远处姜聪纵快马去追,手中的箭矢早已对准了那逃跑多时的兔子。 “殿下!” 箭离弦,可一旁沉默良久的莫澂却发现了什么骤然疾呼,顺着他眼神看过去姜聪也不觉一惊,谁曾料想这深山老林的竟然有人! “郑儿!” 远处莫澂的声音惊了以晴的神儿,回首望却见一只漆金的利箭向着郑儿而去,来不及多想,以晴连忙一个箭步上前推开她,待到以晴回过神儿来只觉得手腕一阵刺痛,之后便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第三十九章 夙夜伊动情 以晴醒来的时候,最先看到的是郑儿急得青红的脸。 “穆…” 见郑儿开口,以晴赶紧拽了拽她的衣袖,又侧目向她身后使了个眼色,这才把她才要说出口的话又憋了回去。 “你们两个也真是无法无天,这深山野林的是你们玩儿的地方吗?” 姜聪虽知理亏,可嘴上确实半点不饶人,以晴郑儿还未追究什么,倒是他先好一通的教训,着实是把以晴气得够呛。 以晴懒得与他在纠缠下去,左右动了动身上的筋骨,没什么大碍,便拉了一旁傻掉的郑儿准备离开。 “你等等!” 见以晴衣袖擦出了血迹,姜聪有些内疚,上前拉着她的衣袖打算看看替她看看伤势,不想却被以晴一下子狠狠甩开了手,让他这个倨傲的殿下有点儿下不来台。 一旁的莫澂见此状况,恐自己的主子面子上过不去连忙别过头,姜聪看着她二人离去的背影,又看看莫澂尴尬笑笑。 “呵,还是个犟脾气的!” 等到郑儿搀扶以晴回到茅屋的时候,西施已等的着急,见以晴衣袖染了血,一向镇定的灵沽浮也是坐不住了,心急如焚的问了好一会儿,才把事情的原委弄清楚。 “都说山下不太平,怎么还这么大意!”灵沽浮一圈一圈的替她缠了绷带忍不住责备。 “不过是擦伤,没什么要紧的。” 以晴接过西施递过来的药碗,老老实实喝了,却又忽然想起什么。 “郑儿呢?她娘怎么样?” “没什么大碍了,刚才还喝了半碗粥,痊愈也就是这几天的事儿。” 西施漫不经心的说着,又替以晴盛了碗鸡汤道:“这可是郑儿亲自熬的,说是给你补补。” 以晴手不便利没有接,灵沽浮看在眼里端了鸡汤一勺一勺吹凉了送到她嘴边,眼中尽是怜爱, 一旁西施看的尴尬,连忙合门退了出去,一时间房中便只剩他两人。 “多少喝一点,郑儿熬了那么久的。” 灵沽浮说的恰到好处。 不喝吧,怕是辜负了郑儿心意,喝吧,两人这副模样又确实暧昧。 想了半天也没有其他办法,以晴只好红脸灌了下去,只这鸡汤是咸是甜一概不知。 “睡一会儿吧。” 收了面前的药箱,灵沽浮替她掖了掖被角,又关了门窗,难得他一个武将竟然也有如此心细如尘的一天。 夜里,天上的尘星还未亮几颗,一片黑云却乌压压的遮住了天,郑儿说的没错,这雨果然是入夜才下的起来。 这雨来得狂躁,半宿搅的以晴一眼也未能睡着,那虚虚实实的晃动的烛影,总让她莫名的想起一个人,起身掌灯走到窗前看了看,一阵冷风险些扑了她个寒颤。 “有人吗!快开门!” 半晌外面有人敲门,想来是路过的人家来避个雨,外间的郑儿西施睡得死,以晴便只好勉强披了件外套打算去看看。 “别去!” 过走廊经灵沽浮的房间时,以晴被他一双大手拉近了房内。 “你怎么没睡?” “你房里蜡烛一直不灭,我怎么睡得着。”灵沽浮笑言,倒是让她脸热。 “……” “外面好像有人。” “回房吧,我去开!” 言罢,灵沽浮从枕下摸出一弯腰刀,对她笑笑:“习武之人的规矩,总得时刻提防着。” 以晴没有再反驳,只把手中的马灯递给他,便又径直回了房。 映着明烛坐了片刻,以晴便见灵沽浮领了两个人匆匆进了对面的马厩,夜里暗,隔着虚掩的窗扉,那两个人的模样看不清楚,只约莫听那其中一人抱拳拱手的一声谢,有些耳熟。 这骤降的暴雨下的汹涌,直到拂晓才有了几分停歇的意思。 以晴怕雷,这犀利的电闪雷鸣折腾的她一夜没合眼,拂晓的时候,外间西施房里有了动静,以晴懒得在榻上躺着,索性起来走走。 雨后初晴,这竹林里的空气清新的异常,一时没忍住,以晴竟信步闲庭的哼起了小曲儿。 “西施,你多准备一点饭菜,昨晚有两个避雨的路人歇在了家里。” 远远地听见灵沽浮在门口嘱咐,以晴想起还得准备郑儿娘的药,便有起身回去。 堂内,饭菜已准备的差不多了,郑儿记挂她娘的病,只盛了粥跟她娘在房里吃,两个借宿的也不知去了哪儿,以晴想去厨房帮帮忙,却被灵沽浮一下子挡了出来。 “逞什么强,若是伤口化脓了有你哭的时候!” 以晴撇嘴看看他不敢反驳,只能无奈从厨房退了出来,刚想去看看郑儿,却转身迎面撞上了一个人。 那人的力气甚大,以晴额头撞在他身上,却像撞上了石头,脚下趔趄向后退两步站定,抬头以晴总算看清了那人的眉目。 “是你!” 以晴侧头看看一旁的灵沽浮,又看看姜聪:“你怎么在这儿?” “我……” 一时间姜聪被问的语塞,嘴张的足有铃铛大,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诚然,姜聪的惊讶绝不逊色于以晴,不仅仅是昨日林中自己险些伤她,更因现下她换上了一袭白衣裙,没想到昨日招惹的竟然是个姑娘家。 待到姜聪莫澂将事情的始末尽数向他们说清楚时,西施辛辛苦苦熬的一锅粥已凉了大半,西施本打算上前劝说几句,可见灵沽浮的脸色铁青的难看,也只好作罢,倒是以晴听完之后,倒是没什么情绪,只低头喝着粥,想是什么也没发生一般。 “姐姐,你倒是说句话呀!”一旁西施见两方僵持,附在耳边小声偷偷提醒。 “……” 以晴没有开口,倒是一旁的姜聪坐不住了,自打昨天晚上便是水米未打牙祭,现在好不容易看见了吃的,主人家却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 “这顿饭我定拿重金酬谢你。” “好好吃你的饭,哪儿那么多话……”以晴却将两个环饼塞进他手里,转身离开了内堂,她虽恼他前先的无礼,可却已不是斤斤计较之人,那点儿气度她还是有的。 募的姜聪有些失神,想起她眸子里的那抹澄静,一口温热渐渐溢上心喉。 草草吃过了早饭,姜聪莫澂便准备下山,郑儿的娘记挂着家里的几亩薄田,也是死活想要回去看看,以晴劝不住,只好让西施陪着郑儿同去。 “姐姐你受了伤行吗?” 临走之前西施握着以晴的手好像很不放心。 “怕什么,不过是三餐还能难到哪儿去。” “放心,我会照顾她。” 灵沽浮向前半步开了口,眼神里流露的神色极是暖人,倒是看得姜聪有些不自在。 “嗳,我姜聪可是从不失信于人,答应你的重金记得来取” 以晴无奈撇了他一眼转身进了院子,没说话。倒是一旁的莫澂看出了几分端倪,侧脸露出极浅淡的笑。 西施郑儿走了三天,以晴便在房里闷了三天,手上的伤还没好,她懒得出去。 灵沽浮担心她经久不活动伤口愈合的慢,便趁着微风和煦拉她出了房门。 “你去练剑,我在一旁坐着看就好?” 十里桃花林的芳菲落了又开,一阵清风拂过扬起几片玉似的花瓣,以晴靠着一株长斜的桃树坐下,懒散看着哭笑不得的灵沽浮,呵欠连天。 “就那么累?” “前几日忙得紧,都没好好睡。” 以晴侧身靠近了树干,不去理会他,阖眼找了个更舒服的地方睡去。 看以晴一脸无所谓模样,灵沽浮有好气又好笑,敌不过她的任性,他终还是提了他的宝剑垫步树见,一阵飞花剑雨落下后,树下之人已睡得深沉。 “以晴……” 灵沽浮碰了碰她的肩,没有醒。 “丫头……” 灵沽浮揉了揉她的头,还是没有动,看样子真的睡沉了。 “真是拿你没办法…” 灵沽浮轻柔的将她散落下来的一抹碎发别到耳后,眸子里的深情浓的化不开。 第四十章 难渡此红尘 不知过了多久,以晴浓黑的睫毛动了动。她感觉到自己靠在灵沽浮肩头,却没有睁眼,只不自觉向旁边靠了靠。 “醒了?”灵沽浮问。 “嗯。” “做梦了?” “嗯。” “梦见什么?” “梦见浮生里的半世花开……” 以晴没有说谎,那是她此生所能期见的至极美好。 …… 梦中阳春三月草长莺飞,亭台水榭林立的吴国王宫里尽是宫人的欢歌笑语,漫天的蜂蝶翻飞,满城弥散的尽是长久不散的花香,她站在朝政殿政殿的台阶之下,粲然的笑。 大殿之上站了一个人,隔着淡薄的雾气看不清楚他的脸,只听身后千百的朝臣跪呼: “大王万岁,万万岁…” 远处响起了丝竹,极和谐的琴瑟之声犹如天籁。 那是及帝星初起的第一个白昼,所以的质疑之声都渐变成了五体投地的臣服,极致尊荣。 可是那人却出乎意料的没有享尽这一切。 隔着层层的亭台,以晴看见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褪去一身的荣华,走下王位来到她的面前。 “跟我走……” …… 靠在他肩头,看着眼前一地芳菲滨落,以晴笑意开口:“灵大哥,唱歌给我听。” 灵大哥…… 三个字却让他这个铁骨铮铮的汉子心花怒放,沉思良久灵沽浮终于扬起一丝笑意。从怀中缓缓掏出一只埙,放到唇边。 那是在姑苏时,古人送他的礼物。 他不懂乐理,即便是最简单的军谣也是吹得荒腔走板,可以晴听得极认真,末了还陶醉的合上眼睛道一句:“吹得真好……” 姜聪回到自家的宅院的时候,神情有点儿恍惚,先是下令把一日三餐的主食都换成了环饼,之后便又整日的闷在房里不肯出门。 几个打扫的丫头闲话家常,都说殿下出去一趟丢了魂。 “殿下,大王派人来传话,催您早些回去。” “莫澂,你说这环饼怎么不如那天的好呢?” 房中姜聪惦着块极精致的软糕蹙眉失神,忍不住问进来禀报的莫澂。 “……” “殿下答应了给以晴姑娘荣华富贵,怎么还不送去?” “荣华富贵……莫澂还是你聪明!” 姜聪闻言,猛地拍桌子站了起来,叫嚷着吩咐外头的奴才准备金银玉器便打算再探苎罗山。 莫澂见状没有说话,只垂眸转身出了房间,身后姜聪哼出几声肆无忌惮的笑,莫澂没有回头,只缓缓舒展了笑意。 心中了然,何必多说。 以晴抱着一捧竹笋站在林中的小溪旁,看着灵沽浮轻而易举的将两只山鸡猎到了手,感慨:“灵大哥如果凭这身功夫走江湖卖艺一定赚的盆满钵满。” 灵沽浮点头会心笑了笑,腾出一只手接过她手中的竹笋:“如此,还得让你替我收钱呢。” 被他偶尔打趣了一下,以晴觉得轻松,清眸流转在他手中的猎物上几个来回,便又顺从的跟在他身后往家赶。 “灵大哥喜欢吃鱼吗?” “…还好…” “那我做烤鱼给你。” “……嗯” 笙歌飞鸿,渔舟唱晚,能在乱世之中求得一方宁静,便是此生最深切的渴求。 “姐姐!” 隔着茅屋老远就听见西施脆生生的一声唤,以晴抬头找寻她身影的时候,她却已然到了近前。 “这么快就回来了?郑儿呢?” “姐姐别问了,快跟我走!” 气喘吁吁的拉了以晴的衣袖往茅屋去,身后灵沽浮担心的问了好几遍,也没见她回答,顾不得其他了,灵沽浮连忙丢下了手中的东西,一路小跑着跟在后面。 那是超出语言能够形容的惨烈。 几十号的病患横七竖八的躺在茅屋前头的草地上,最大的年近耄耋,最小的不过七八,青紫的斑点脓疮布满了全身,疼痒难耐,几个忍受不了的甚至拿匕首去剜那些脓疮,一旁郑儿正把一些吃的分给那些人。 “这到底怎么回事?” 以晴蹙眉看向西施眼里满是震惊,那日她们下山之时以晴便把治疗时疫的方子交给了她们带下山去,可看现下的场景非但没有好转,反倒更加的严重了。 “姐姐不知,那日我和郑儿将这方子分发给给村民治疗时疫,不想城中的医馆知道后却以为有利可图纷纷哄抬市价。” “现在老百姓有药也医不起,只昨天一天就死了十几个,我看着实在可怜,这才打算请姐姐想想办法。” 以晴听得揪心,侧头看向一个七八岁的孩子的时候险些掉了泪,倒是一旁的灵沽浮显得镇定些,叹口气掏出身上所有的银两和一枚家传的如意佩交给西施:“能换多少药材,就换多少吧……” 几十号人的医药费用不是个小数,况且山下还有源源不断的求医的人,饶是堆了金山银山也挡不住。 灵沽浮临时在竹林前的空地上打了几件草棚,打算安顿那些病患暂时住下。 以晴怕银两不够:甘草、竹叶、几味常见的药便亲自到山上采,灵沽浮不放心打算同去,可都被以晴三推四推的挡了回去,他明白:家里的病患太多,缺人。 一连三天,茅屋前那几口熬药的果日夜未停,担心西施郑儿累坏身体,以晴又拿了扇子替换下她们小心看着熬药的锅,这一看就是半夜。 “睡一会吧。” 灵沽浮接过她手中的蒲扇一下一下的替她扇着飞虫,看透红的火光映亮了她的脸,心里倏的点起一番涟漪。 翌日几个年轻力壮的病好了大半,感念她赠医施药的恩德,便自发去山中猎了些野味,一来改善改善伙食,二来可以下山换些银两。 看那锅中熬的稀得可以鉴人的薄粥就知道,这救命的银子剩的不多了。 厨房里以晴掀看着空了半截的米缸不住的叹气。 “不用担心,我来想办法。” “又拿你的家传玉佩去换吗?”以晴抬头不满瞥了一眼灵沽浮,没再说下去。 “能换这么多的人命,值的很。” 以晴这一句责备听得他窝心,看她难得为银两的事情发了这么大的愁,也着实让他感动。 想这乱世之中,真的肯如她一般为黎民百姓考虑的人,怕是不多了,何况她尚且还是个需要人怜惜的女孩子,想到这儿,灵沽浮不禁动容上前握住她的手:“只要是你想做的,我都会帮你。” 等到姜聪将一应的财宝都打点齐全,已经是三天后。 这几日他燥的很,一个反反复复的梦总搅和的他睡不安宁。莫澂也跟着问了几次,可每每都是姜聪脸一沉,便又把他赶了出去,生怕别人瞧见他脸红。 也对,堂堂的齐国太子竟然梦见自己偷看一个姑娘家洗澡,这着实是有点儿说不过去。 “莫澂,怎么还没到,是不是走错路了?” 沿着林中的小路上来苎罗山,姜聪只恨自己没能生了一双千里眼,不能望尽山中路。 “这是上山最近的一条路,不会错。”莫澂答得有些哭笑不得,自打上山起这话竟不知他问了多少遍。 待姜聪千山万水的终于赶到茅屋之事,先前的聒噪尽数摧没在深深的震撼中。 夕阳西下中,一股炊烟袅袅而起,以晴站在明暗交叠的竹影里,面前是一股煮的沸腾的米汤,她额头渗出些许的汗珠,却并未察觉,只顾小心翼翼的替一个衣衫褴褛的老者添上一碗粥。 初见时,她是三分怒气的倔强小子,再见时,她是明眸洒脱的梦里佳人。 可现在,他却不知该如何形容面前这个人。 似乎所有的形容在她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她的话淡淡的,她的笑也是淡淡的,可即便如此的淡然,却也浓妆淡抹出别样的流光溢彩,那是他从未见过的明媚,也是所能期及的极致美好。 是一旁的郑儿先发现他们的身影,她不明就里拽了拽以晴的衣袖讪讪开口:“穆姐姐,你看……” 以晴抬起头,瘦消的脸上砸下几滴汗珠,她用衣袖擦了擦,顺着郑儿所指的方向看过去。 以晴放下手中的汤勺走到他面前:“你怎么来了?” “我……这到底怎么回事儿?”姜聪面对满地的疮痍,准备好的话竟然一句也说不出。 以晴顺着他的目光向后张望了一眼,蹙了蹙眉:“山下的难民,都快病死了。” “你……” “我家公子一诺千金,此番是答谢你的。”见姜聪几近失语,莫澂有点儿看不下去,指了指身后马车上的一箱金银又说。 “这些金银算是一点儿心意。” “金银?” 听得莫澂开口,以晴眸子里闪烁出难得的光彩,顾不得与姜聪说些什么,连忙跑到了那马车旁打开了箱子。 姜聪默默注视着眼前捧着一堆金银珠宝欢喜的快要疯癫的小丫头,喉咙莫名觉得酸涩。 看的出来,她喜欢那些金银。喜欢到想要全都拥在怀里,一点也舍不得松手。可是神情却并不贪婪,一旁的灵沽浮听见她的笑声赶过来,却见她虔诚的捧了一捧金子,笑靥如花。 “灵大哥你看,我们有银子了……” 姜聪凝视她眼眸中闪动的亮光,一时却觉得惊奇。不仅让他想起一句话。 此生红尘,尽付一人…… 那是多年前天机老人批给他的命盘,他苦思冥想数月也未得其髓,难不成他堂堂的一个太子会因一小小女子竞折腰,笑话! 可时过境迁之后的今日,他终于懂了。 此生红尘,尽付一人,这短短八个字里忖度了多少的情愫竟未可知。毫无疑问的,这便是他的红尘劫,可他却未曾想过这劫中困住的不止他一人。 第四十一章 天下易谁家 北风如瑟,静月如钩,半点飞鸿乱起,问倦谁人征愁。 转眼间,夫差已在槜李驻扎一月有余。 因伐楚一战,吴国锋芒毕露,此番为了掩人耳目夫差只带了三百精兵暗中打探越国的境况,伍子胥所率领的五万精兵,只以练兵之名在吴国边境安营扎寨。 营帐之中,夫差凝眸冷目的看着窗外的深深夜色良久未语,他的身后跪着一个精悍的男人,看额头渗出的细密汗珠,想来是经过了一段长途跋涉。 “殿下,属下在灵岳山打探多时,还是没能发现以晴姑娘的下落!” “是吗……” 驻足良久,夫差眸子却越发的清寒,他没有回头,只骨节作响生生坳断了桌上纯钢打造的一支箭。 “殿下恕罪,属下马上再多安排人手下去,定将以晴姑娘找回来……” 战战兢兢的退下,帐外已经乍起了夜风,感觉的背后一阵阵的凉湿,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已惊出一身的冷汗。 那人暗暗道一句命苦,那人却也只能无可奈何的又赶去了徐地。 这段时间夫差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虽不知他与这位以晴姑娘有什么千丝万缕的联系,可有一宗却是毫无以为,那便是若下次不能带人回来,只怕就得提头来见。 三更时分,帐内的灯油快要燃尽了,外头守更的士兵见帐内的灯光忽闪忽闪的,忙拾掇了一下准备进去。 帐内夫差正襟端坐着,身上只批了一件单衣却并未觉得清寒,他的脸色不是很好,冷峻的神色里却隐约有几分无奈。 面前书案上整齐铺展开一方女子随身的白绢,上面两行小字带给他戳穿心肺的痛,夫差轻轻抚过那上面绣的桃花,最终只能长长叹息。 门口的更兵扒着门缝看了许久没有进去,从军几十年的摸爬经验告诉他,想要活的长久,人前人后最好当个瞎子。 第二天拂晓,潜入槜李城中三日打听消息的孙武已经赶了回来,看他脸色隐隐有了喜色,大抵打探到了什么有价值的情报。 “殿下,臣打听到越国重臣这几日从百姓手中收购了不少粮草,看样子是准备用来对付我们。” 夫差放下手中的书简,抬头看他一眼,早已料及一般:“找到放粮草的地方了。” “是。” 夫差阖眼极是疲倦:“在哪?” “文种老贼生性多疑,怕我们偷袭,将所有的粮草都堆放在自己的库房里,派人日夜看守,不过臣已经有了办法。” “说说看。” “臣探听到槜李以西的苎罗山不少百姓都患了时疫,现下也是人人自危,倘若我们伪装成进城的药商,必定不会被发现,等到进了城一切都容易多了。” 听孙武将一干事务打探的清晰,夫差没有再多问,只倚身榻上懒懒吩咐一句:“安排些人进城散布消息,就说军中已多人患了时疫了!” 见夫差一副了然的样子,孙武也只低头应了一声退下了。 西施小跑进了以晴房里时,以晴正靠着榻上看简书,这几日患时疫的百姓已经少了许多,她也总算能忙里偷闲的歇一会儿。 “姐姐,姜聪又来了!”西施端一杯清茶搁在案上缓缓道。 “他来了,在哪儿?”以晴忙问。 “姐姐这么高兴,是不是喜欢他了?” “比起他,我更喜欢他的银子!”以晴看西施大有深意的笑了笑,随即又忙不迭的出了房门。 外头姜聪正坐在院角的石桌旁歇着擦汗,这每日三个时辰的山路毕竟不是那么轻松,以晴一路小跑着从房里冲出来的时候,却没有看他,只踮脚向前头的竹林张望。 “人呢?” 姜聪看她这副着急的样子,心里简直乐开了花,也顾不得什么累不累的,起身大步来到她面前:“我在这儿……” 可是情况似乎不太对。 门口以晴只淡淡的撇了他一眼,随即又眼神期待看着竹林的方向。倒让姜聪觉得一阵糊涂。 “我不是在这儿,看什么呢?” “东西呢?”以晴问他。 “什么东西?” “银子呀。” 姜聪苦笑不得,原来她这么巴巴的跑出来,敢情为的是他的银子。 以晴没见到自己期待已久的白花花的银子,有点失望,漫不经心看了姜聪一眼,便又准备回去,却被姜聪一下子拽了回来,愤愤:“上次送了那么多银子,连个谢字也没有?” “你不说那是你的谢礼吗,我谢什么?” “不过,你能不能谢的再多一点儿,毕竟上次的银子都快用完了。”眼珠转了算转,以晴又看准了这个富得流油的公子哥。 姜聪被她堵了一句,觉得又欣慰又心疼。 比起初见时的清婉,现在她面对自己却更多了些平和,不得不说那箱子金子起了大作用。 可是她却不是为了自己。 这几天他亲眼看见她熬药的时候被呛到流泪,他亲眼看见她为照顾病人熬夜到天明,他亲眼看见她吃饭的时候累到连筷子也拿不稳。 他的父王曾经说过:人性贪婪,肯为天下倾其财者,是至善。想到这儿,姜聪怜爱得揉揉她的脑袋。 “放心,我已准备了三车的药材,明天早上莫澂会亲自送来。” 姜聪本来是准备看看以晴便下山,可临走看见以晴给熬药的灵沽浮擦了擦脸上的汗,心里却老大不痛快,一赌气便赖在山中住下,任以晴轰了他好几次也不肯走。 灵沽浮懒得跟他纠缠只当作看不见,郑儿西施忙着照顾病人也没时间搭理他,倒是苦了以晴,每每走到哪儿后边儿都有个跟屁虫。 第二天以晴看到莫澂送上山的药材的时候,高兴的不能自已。 姜聪也高兴,因为这三车药,以晴破天荒的给他炖了一条鱼,美得他吃饭的时候抱着鱼锅转了三圈,就连莫澂多看了那鱼一眼,都惹得他哼唧了半天。 “少爷,咱们该回去了,齐国催的紧。”饭后莫澂避开众人劝说姜聪。 “我不回去,这儿有我想要的。”收敛了以晴面前的顽劣样子,姜聪眼里竟难以自抑的坚定。 “少爷……” “都说了不回去,你若再废话,信不信我将宫里的丫头都塞进你府里!”说完,姜聪还狠狠的瞪了莫澂一眼。 莫澂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太过腼腆,一见了女人就像老鼠见了猫。听见姜聪这么说,连忙闭了嘴。 “还有。”顿了顿姜聪又言:“以后药材不必再送到山上来,就在山下搭个棚子,再派些人手照顾那些病人,若有人问起,只说是山上的以晴姑娘仁善,赈济灾民。” 见姜聪如此坚持,莫澂也只能垂眸淡淡叹口气,世间最无奈的便是一个情字,姜聪亦不能免俗。 三日后,城中时疫盛行的流言已经满天飞,夫差带人拉着十几车的药材,就这么明目张胆的进了城。 孙武怕不稳妥,打算再去文种府中探探虚实,可夫差却一把拉住他的袖子指了指旁边的一家茶寮,使了个眼神。 “听说文大夫府里的厨子昨夜暴毙了。” “什么暴毙,你没听说这时疫已经蔓延到军中了吗,文大夫府里每天那么多的官兵,说不定那厨子就是传染了时疫病死的。” “也对城中几家医馆的药都贵的吓人,哪儿吃的起药啊,况且军中那么多人,就指望那几家医馆,简直是在等死。” 茶寮里两个士兵正闲着没事嚼舌根,孙武闻言敬服的看了一眼夫差没有说话,只闷头替他添上了半盏茶,看他脸色寡淡,仿佛早就料到会是如此。 “伙计,这城中的最好的医馆是哪家?我收了这么多治时疫的药,竟不知往哪儿送。” 夫差故意高声的喊了一嗓子,引得整个儿茶寮的人纷纷侧目,那茶寮的伙计还没还得及开口,身后的两个士兵已经嘀嘀咕咕的凑到了夫差跟前。 “听说您这儿有治疗时疫的药?” 一旁对面坐着的孙武觉得那两个士兵傻得够呛,没说话,只低头继续喝着自己的茶。 “有又如何?” 夫差故作不经心的看了那两个士兵一眼,反问。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那两个士兵闻言相对而视,挤眉弄眼的好一会儿方才开口道:“公子若是想赚个好价钱,何苦要卖给医馆,现下军中多有时疫,何不卖给官府。” “我从不与官府打交道。” 见鱼已上钩,夫差倒并不着急,对上孙武清冽的眸子,打算吊吊他们的胃口。 “别呀,我们大人为人耿直,只要这一批药材送进了库房,那银子必定是一文不少的呀!” “你们大人是谁?” “就是文种,文大夫。” “军营距离城中那么远,不划算。”孙武见那两人着急,心中越发得意,此番大有坐地起价将收药的本钱一并赚回来的意思。碰上茶寮的伙计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主儿,这笔买卖算是谈的顺风顺水。 待那两个士兵死皮赖脸的求告了好半天,夫差总算是带着那一行人来到了文府后门,那两个士兵对着门口一个管事的将领嘀咕了好一会儿,才将十几车的药材送进了库房。 离开文府之时,夫差意味深长的回头看了那府邸一眼哂笑暗暗。 过了今晚,且看槜李易谁家天下! 第四十二章 别后再相逢 子时三刻,见天外月黑风高,在客栈中歇息半日的夫差换了夜行衣便准备夜探文种府,为免事后忙中出错,孙武特意找夫差商议一番。 “一会儿送信给伍子胥,让他来收拾残局。”夫差束紧了身上的的索带,冷静吩咐。 “此去艰难,不如让臣……” 夫差哂笑一声,侧头看他:“再没什么艰难过她不辞而别。” “……” 见孙武的猛地顿住神情,夫差眸子中闪过一丝清寒,而后转瞬即逝,又淡淡开口道。 “军中不可无将,我信你。” 夫差极为敬重的看他这一眼,竟将孙武未说完的话生生堵了回去。他再清楚不过当初自己瞒天过海送走穆以晴时,他发自心底的蹙心恨意。 原谅,太难。也许此生已不可求。 可是这并非结束,他们之间没了金兰之情,还有君臣之义,此一生他已系身帝王家,能求得他一个信字,也算不负他的赤诚。 终于孙武眼神复杂的忖度良久叹息一句应道:“臣领命。” 四更时分,文种府上看守的侍卫已经换了三班,夫差俯身贴在内院房顶的青砖瓦上,将这里里外外的布局都看得分明。 转眼又到了侍卫交班之时,夫差看着院中呵欠连天的侍卫们讽刺冷笑了一声:是时候了…… 探手取下背上的破天弓,翻身取出三只榆木削制的流云箭,点燃系在箭上的绢条,对准放置药材的库房便是连放三箭。 顿时,戒备森严的府库燃起了熊熊大火。府内惊呼声,脚步声,还有房脊坍塌的种种音素已乱做一团,不乏救火之人,但更多的确是报以无谓态度的好事者。 守卫的士兵惊觉慌张救火之时,夫差已冷眼站在远处的楼台云水间,淡看燃的透红的半壁星天。 这火救不来的。 夫差心里清楚的很。 那些白日里送进文种府的药材,早已尽数浇上了桐油。与其用来治病,倒不如引火更实用些。 这一把火,他誓要烧尽越国三军所有的斗志。也要让天下人知道,他是天下当之无愧的王! 第二天,偌大的槜李城街头巷尾谈论的皆是文大夫府上燃起的那把无名火。 担心暴露,孙武已带了一干将士出了城,夫差担心事情有变,只身留在了城中,以作打探。 “听说昨晚文大夫府中那一把火烧了十几车的药材。” “可不止,听说一并放在库房里的粮草也都烧了个精光!” “天灾人祸,看来是天亡我越国啊。” 临街茶寮中,两个布衣百姓正长吁短叹着国家兴亡,夫差想知道自己的杰作究竟有多大的威力,哂笑坐下点了一壶茶。 “你说这粮草烧光了,会不会让咱们老百姓出钱,文大夫总不可能让三军将士饿肚子。” “谁爱出谁出,反正我没钱,若是逼急了我便奔了苎罗山,好歹那儿也不至于饿死。” “苎罗山,我也听说了,浣纱溪旁临时搭了几间茅寮济世救民赠医施药,听说打的是位姑娘的名号,好像叫什么…对了,以晴……” 心中震惊,夫差握在手中的茶碗一抖撒出去半盏,起身大步过去拎起那人的脖领,冷眸清冷扫过:“说,刚才你说的是谁!” “这,这……” “赠医施药的是谁!”夫差目光流火睚眦皴裂,冷眸里的寒意看得人心惊。 “这,穆,穆以晴……” 松开手,脚下趔趄的向后退了几步,夫差却猛然的仰天长笑。谁人又知,他心中的喜悦岂止癫狂。 待夫差策马浣纱溪的时候,眼前的一幕简直难以置信。 成百上前的灾民围或坐或躺的蜷缩在茅寮的周围,几个人正将一些粥食药材四散给村民,疾走了几步来到村民中间,找寻她的身影,耳畔那些或高或低的细碎交谈渐渐让他心下一颤。 “以晴姑娘真是活菩萨,要不是她准备了这间粥舍,恐怕我这把老骨头也活不到今日。” “是啊,这么好的心肠,真是少有…” 夫差未曾料及再见她竟会如此。 姜聪也未料及,自己以她名义赠医施药竟会引起如此的反响。 不过半月,偌大的槜李城中铺天盖地的都是那苎罗上的白衣姑娘如何救民水火。 文人赞她品性,武将敬其胸怀,百姓尽以为她是渡劫化难的仙人,就连坊间也凭空多出了几段关于她的折子故事。 这一次她已蜕变成受尽尊崇的神。 夫差没有在浣纱溪找到以晴的踪迹,只凭着在众人言语中拼凑出的只言片语得出零星的线索,便径直上了山。 四月西风微作,院前绿了又绿的竹木飘过一阵淡淡的香,分外舒畅。 因所有的病人已尽数痊愈下山,以晴心情大好。 待夫差勒马矗立竹林外呆凝凝看她时,以晴正抱了一卷竹简慵懒靠在林中的秋千架,眉眼尽是浅淡的笑。 那是一如初见的思慕惊喜让他欢喜的难以置信,夫差凝眸细细察看她的一颦一笑时,才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安心的笑过了。 那是他这一生最患得患失的一个恍然,他那么拼命的奔向她,却担心这一切不过黄粱一梦。 “以晴!” 猛地转身看见身后熟悉的笑容时,以晴惊骇的弄掉了手中的书,耳鬓间束发的白玉步摇猛地砸在她脸上方才惊觉,竟然是他——梦里思慕了千百回的夫差竟就这样出现在她面前。 惊喜,是有的。 可转瞬只后想起的却是当日他滚烫的鲜血渐撒在她手中冷寂成冰。 一点一滴染血的过往,开始在她脑海里编织成网,鲜血,战争,杀戮,死亡……越来越多的难以承受还是死死扼住她的咽喉,直到想起他未来拔剑自刎在馆娃宫前的那一幕,以晴才如梦初醒。 不,她不要! 陡然起身,她倏的猛然向茅屋跑去,夫差心切去追的时候却被闻声从房中出来的姜聪挡住了去路。 “让开!” “不让又如何!”姜聪青剑问胸,冷眸中的坚决绝不逊色于谁,虽不知他与以晴发生了什么,可见她慌张躲进房间时的怯懦,灵沽浮却又仿佛明白了些。 “姐姐,门外的人是谁?”西施放下手中绣了一半的襟带,似有不解。 “……” “可是曾做了对不起姐姐的事……” 泫泪欲泣的一双泪眼生生拗着,却是不肯说出半点的情由,见外面已经起了争执,终于落尽一滴伤心泪:“让他走……” 待西施似懂非懂的从里面出来,两人已不由分说的交战在一起。 剑雨翻飞,短刃交接,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竹林中劲葱的竹木之上已有了刀刀的剑痕,见他二人已有搏命之式,西施不由担心。 还好狩猎的灵沽浮回来的及时,上前费了好大的一番气力,总算是将两个人拦住。 “你是谁?来这儿做什么?”灵沽浮上下打量夫差,终开口。 并未理会他的质问,夫差却又径直向以晴房间而去,姜聪横眉冷目去拦,二人一时间竟又胶着在一起。 房内,以晴抱膝坐在榻上沉默,外头此起彼伏的剑戟之声听得她胆战心寒。 良久她终于按捺不住,流泪走到他面前。 “走吧……不要再来了。”之后便又转身决绝而去,西风乍起,迎面吹干她落下的泪,隔着些许的风声,夫差仿若听见心碎的声音。 “真的不去看看吗?” 郑儿将半碗白粥撂在案几上陪她坐下有些担心。毕竟夫差已然在外头站了两天两夜。 “……” “姐姐,你这样吃不消的。” 夫差难熬,以晴却也并不好过,这两天眼睛红肿的盯着合着的窗户,竟也一直未合过眼。 “她怎么样?”郑儿从以晴房里退出去的时候,姜聪灵沽浮已经在门口等的焦急。 “还是老样子,不哭不闹,不吃不睡,现在哪怕她哭一声儿也觉得是好的,至少知道还活着……” 姜聪担心的厉害,几次想要冲进去看看她的情况都被灵沽浮拦了下来,现下见郑儿如此说忍不住:“你拉我做什么,那丫头那么难受你看不见吗?” 灵沽浮自然也担心,可是他比姜聪有分寸,只一句话就问的他哑口无言:“你能为她如何?” 自然是没有的,毕竟让她难受的不是他。 第三天的晚上下了暴雨,铺天盖地的雨水倾泻而下,姜聪看着窗外的夫差已是脸色铁青,以晴没敢去看,只背对窗户听着外头的雨声泪如决堤。 隔天西施去外面打水的时候,惊骇的险些砸了手中的桶。 “姐姐!姐姐!” 惊呼着从外面冲进以晴的屋子,以晴正声音沙哑的想问夫差的情况,却被郑儿抢先一步。 “姐姐,他晕倒了!” …… 当以晴慌不择路的冲出房门的时候,灵沽浮与姜聪刚好走出房门,灵沽浮叹息了一声,没有说话,仿佛对着一切早已了然。 可是直到当他看见当看见以晴不由分说的抱着夫差啜泣的时候,才陡然觉得眼前一切冷的像寒冬腊月。 第四十三章 红烛夭夭时 待灵沽浮欲撑着夫差的肩膀,将他送到房中的时候,他清楚的听到以晴在身后着急的喊了一句。 “他背上有伤!” 灵沽浮木然看向她时,她脸上的自责里夹杂着不安。 凝视她的眼,灵沽浮眸子里的清辉渐渐沉下去,良久他叹了口气,又小心翼翼的撑着夫差向房中走去。 “发了烧,应该是淋了雨的缘故。” 房中,灵沽浮将伸手探了探夫差的额头,看向以晴。 “很严重吗?”以晴担心上前。 “……若真如你所说,怕是病的不轻。”顿了顿语气,灵沽浮又忍不住叹气。 “还是留一个人照看,这么多人也不便他休息。”西施急匆匆的将一碗趋散风寒的药交到以晴手中,又将房里的几个人纷纷让了出去,关上了门。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认真的看着他的脸,没有了戾气的他让她觉得既熟悉而又默声,他的眉头紧紧蹙起,如同掉进了最深不见底的黑暗,她很想熨开他的眉头,却在他若有若无的呓语声中,缩回了手。 因为他在梦中念念:以晴…… 中午的时候,以晴让西施去山下请来了大夫,姜聪见她如此上心,心里觉得不痛快,当即把自己闷在了房里不肯出门。 灵沽浮比他好不了多少,虽没有把自己闷在房里,却也整天寡言少语,像是被人抽走了魂。 “高热不退,伤口又发了炎,病的不轻啊!” 房中大夫解开夫差胸口的衣襟,指了指他肩上的一道伤口,看着以晴。 以晴心里似宽慰了些,可又像一下子压上了什么,原来当日他替自己当下的那一剑已经痊愈,这到底也让她心里好过了一点,可是肩膀怎么又会受了伤,难不成也是为了自己吗? 以晴的猜测大抵还是有几分道理,那肩膀上的伤口,的的确确是因她受的,虽然理由有点牵强。 彼时她还在姑苏之时,曾因受惊之事质问夫差能许她什么。 当日夫差却未曾回答,他也明白当时不过区区皇子的她,实在不能承起她的一诺,可是后来,他却因她的骤然离开发了狂,忆起当日自己未曾答复的承诺更是心痛如绞,以致后来夺权、争位、伐楚,这一切不过是想弥补一点儿心中的空虚,聊胜于无罢了。 而那伤口,便是攻打若耶城时楚军的流云箭留下的。 本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只可惜连日的征讨杀伐,根本没有好好医治,再加上之前在门外站了三天,又淋了雨,这才又因的伤口化了脓。 “会不会有危险?”以晴着急。 “我暂且开两副伤药试试,能不能起作用,就看今晚了。”大夫只留下清清冷冷的一句话,便又转身拂袖而去,西施见状也跟出去拿药,只剩灵沽浮还犹豫着想说些什么。 良久,他终于怜惜看她一眼开口:“不要担心,会好起来的。” 晚饭间郑儿去送熬好的草药时,才发现中午送进去的白粥以晴动也未动,郑儿担心的看看她,忍不住心疼,原本清亮的眼睛已经熬的红肿,可却还是眼神死死盯着床上的人不肯离开。 郑儿西施几次劝她,可是她却连半个字也听不进去,就这么不眠不休的看着,也真的犟的要命。 入夜,以晴房里的蜡烛多了两根,是西施送进来的。担心夜里风凉,又替她加了件衣服。 “歇歇吧。” 轻拍了拍以晴的肩膀,西施劝说。 将一方浸了水的锦帕轻轻覆在他额头,以晴眼中尽是难见的柔情,西施见如此没有再说什么,只无奈叹一句情痴,便悄无声息的退出去,带给众人以晴的一句话:我想陪他,一直陪着他…… 红烛夭夭,映红了以晴清婉的脸颊,夫差的呓语不时的扯动他的伤口,她便紧紧的握住他的手,伏在他的耳畔轻昵:我在…… 这一夜过的不太平,以晴在房中不眠不休,而姜聪和孙武却也是一夜未归。 郑儿在厨房熬粥侧时候忍不住感叹,怕是月老老糊涂了,一根红线系上了太多人。 第二天早些的时候,郑儿想去寻找夙夜未归的两人,却毫无音讯,直到在门口听见打猎归来的猎户耳语:真是奇怪,西三里的开的好好的桃花,竟一夜都落尽了…… 待两人急匆匆的赶到西三里的桃花林时,眼前的场景看的郑儿喉咙一酸。 林中,灵沽浮撑青剑单膝跪在一棵桃树下,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他的衣裳已经湿透,身后明艳的桃花,已尽数零落成尘。 这一夜他将绝情剑的心决念了千万遍,却始终不得其精髓,直到心口堵上一口酸涩,才无奈叹息:这绝情剑此生怕是学不会了。 当西施担心想去看看灵沽浮的情况时,一个酒坛从旁边的林中滚了出来。 西施一惊,转头看过去的时候,才发现树下醉醺醺的靠着一个人,身边堆砌的是大大小小的。 姜聪竟然也在这儿! 西施看着眼前的颓唐的两个人,心里颇为无奈:一个痴,一个傻,一个情字竟不知折煞了多少有心人。 夫差醒来的时候,最先看见的是伏在心口以晴熟睡的脸。 他恍惚了一阵,压得酸麻的手指动了动却发现她紧紧握着自己的手。 “你醒了……” 那是夫差早已想想了无数遍的一个拥抱,缠绵,热切。 滚烫的泪沾湿他的衣裳淌进他心里,忍不住抱紧。 “嘶……” 肩膀的伤口经不住她的拥抱,崩开了。以晴惊恐的想要松手的时候,却因他的一句轻呢止住了动作。 他说:不要走…… …… 隔天以晴端着鸡汤送进房里的时候,夫差正攥着那柄白玉簪子冲她淡淡的笑。 以晴一慌,放下手中的汤碗便去夺,却被他轻巧躲开,反问一句:“我在门口不眠不休的守了三天,你却看也不看我一眼,好狠心。” 以晴伸出去的手心虚的向后缩了缩,她掩饰住心中的不安,又闪躲眼神转身去端那碗鸡汤,小心吹凉了喂到他嘴边,忍住眼中眼泪心疼嗔怪:“不是让你回去,受了伤也硬挺着,不要命了吗?” 夫差喝了口汤,笑笑:“若知道这招儿有用,就该病的再重些才好!” “你……”她手中一抖,端着的鸡汤撒出去些。 “担心了吗?”夫差邪笑。 “若担心以后就好好看着我,不然指不定还会做出些什么……这么好的鸡汤都可惜了。”夫差伸手去端那汤碗,却不意又扯动了肩上的伤口,嫣红的血迹斑斑点点的渗出来,看得以晴一下子慌了神儿。 “你别动,我来!” 以晴忙夺过夫差手中的碗,一勺一勺的吹凉送到他嘴边,看他肩膀衣裳染红的一片,以晴又没能忍住泪。 “我最怕你哭。” 夫差抬手想替她擦眼泪的时候,却被以晴按住了肩,看她眼神里的担忧和自责,夫差心中一动,按住了她的手浅笑:“以一臂换你回来,值了。” 门外姜聪看两人言笑怒骂的亲昵状,心中愤懑:这本是自己先遇到的人,怎么半路遇上个野小子就被抢走了呢? 姜聪看不透,灵沽浮心中却如镜清明,联想起之前遇到他的种种,才恍然大悟。 梦醉铁骑踏何处,夜祈平安落归程…… 这风筝所求的大概是他了。 西施将替换的纱布绷带交给她的时候,以晴显得有些为难,毕竟是一个大男人,让她去换药,总还是有些别扭。 灵沽浮这几天情绪不好,以晴不太好开口,一连气了几天的姜聪倒是很愿意去,可是看他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哪里是要去换药,分明是去杀人灭口! 几番犹豫,这差事最终还是落到了她的身上,以晴无可奈何的长叹了一口气,还是脚步沉重的推开了门。 房中,夫差已经褪去了上衣,被绷带层层缠紧的伤口已经染上了血迹,额头渗出密密麻麻的汗珠,看他费力的挑开肩上的绷带,以晴连忙赶了上去。 “我帮你!” 扶他坐在榻上,以晴的神情是少有的认真。 不过一瞬间,先前所有担心的尴尬都已烟消云散,小心翼翼解开他腰间绷带,又将半瓶粉状伤药均匀涂于伤口之上,再覆上薄纱。 这一切,以晴做得行云流水,直到她帮他系上绷带时不小心触到了他背脊上的那道醒目的疤才不经意的缩回了手。 ——那是当日太子波拔剑刺向自己时,他以自己血肉之躯护住自己时留下的。 第四十四章 谁人系寒衣 “疼吗?”以晴倾身贴在他肩膀缠上最后一圈绷带,打了个结。 “疼。” 以晴的手一颤,刚要绑好的绷带却又散开了,夫差体察到她的情绪的变化,侧过脸,薄唇擦过她的脸颊,眼中尽是得意的笑。 那是以晴最不敢触及的过往,那一剑没有刺中她的身,可是却让她五脏俱疼。 良久她回过神儿,躲开他灼人的目光转到他背后,飞快在绷带处打上一个结。 “就不想问些别的?”夫差玩笑。 以晴想要起身离开的时候,夫差的一句话却又生生缠住了她的脚步,那点儿沁人心脾的温柔中是很不合时宜的勾住她的心魂,他继续笑问: “比如我有多想你……” 当以晴再度坐回到榻上的时候,背对自己的夫差贴身衾衣已穿了一半,看他扯痛伤口留下的汗,以晴心里一酸,连忙接过他手中衾衣。 他的裸背就这么毫无防备的呈现在她面前,虽然不是第一次见到,可是如此坦诚相待却依旧让她惴惴不安,直到合手替他理好了褶皱的衣襟以晴才不觉潮红了脸。 隔着隐晦的烛光,以晴恍若听见夫差的一声笑。 她没有抬头,实在猜不透他那声笑意里的阴晴圆缺。 只在熨展他衾衣的时候,在他背上停逗了半刻,隔着半透明的衣裳她看的清楚,那里是险些刺穿他心肺的一道疤。 良久,她凑上前,薄唇轻轻吻上他的疤,夫差一怔,随即却又满足的合上了眼,隔着一层单薄的衾衣,夫差感受到她的歉疚,感受到她的不安,感受到她所有的情。 红烛萦绕的夜里夫差垂眸扬起一丝笑:如果这样,就足够了吧…… 凄凄戚戚,今夕何夕。谁人捂泪,谁人系衣。 夜深,竹影斑驳的茅屋前,遗漏几许月光,正是霜深露重之时,外头明暗的灯笼一倏一倏终是灭了,竹林中一男子翩然没入临终,天色太暗,看不清那人的脸,只影影绰绰的听到两人悉索的说话声。 “都查清楚了,果然不出所料……” “你可确定?” “断断不会有错!” “我知道了,回去吧……”看那男子转身离开,那人的神情有些复杂,抬头看着跃上西稍的明月。 良久,一声长叹。 第二天,姜聪在饭桌上看见夫差时脸色陡的一阵阴寒。 以晴将桌上的鱼往姜聪的方向推了推,姜聪扫过一眼,眼神复杂的看了看以晴,张了张嘴,还是没能说出些什么。 “你不是喜欢吃鱼吗?”以晴疑惑的问。 先前时疫,自己炖的那条鱼,险些让姜聪高兴的发了疯,可现在看起来倒又不那么中意了。 姜聪迟疑了一下,终还是没有动,只凝眸定定的看了一眼以晴,便起身离开。留下一脸茫然的众人面面相觑。 以晴是在靠近竹林的溪边找到姜聪的。 彼时他靠在一棵竹树下,眼神静谧凝视眼前的溪水,一阵清风袭过,束发的青带散乱了些,逡染了一点烟火气,却更让人移不开眼。 以晴安心的长出了一口气,陪他坐下又从袖中拿出一包糕点塞进他手中,看他:“西施做的,很好吃。” 姜聪看了一眼手中的点心,迟疑了一下,又看向以晴,掂了掂手中的斤两,终是无可奈何的笑道:“这次又惦记着什么?纵有金山银山也经不起你这么掏啊!” “不要算了,亏得我还担心你饿!” 以晴佯装着怒,伸手去抢他手中的点心却扑了空,看他脸上的颜色轻松了几分,以晴也算松了口气。 “你今天怎么回事儿,脸色那么难看?” 以晴信手捏起一块点心咬了一口,漫不经心的看着他。 “你觉得呢?”姜聪没有回答,又把这个问题扔回给她。 “总觉得你好像不太喜欢..他。”她留意到姜聪警惕的神色,噎了一下,才发现自己险些将那人的名字说出了口。 姜聪没能听到他想要的答案,觉得索然无味,侧头看她讪讪的笑又一下子没了正经:“在你身边的男人我都不喜欢!” 以晴很是无语,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却又被他反瞪了回去,听他无理取闹:“我要吃鱼,刚才连饭还没吃呢……” 以晴哭笑不得,他没吃饭又不是自己的错,可是无奈被他牢牢攥进了衣裳,也只好答应了他。 虽已近暮春,可从山顶蜿蜒下来的雪水还是透着几分清寒,一旁姜聪幸灾乐祸的看着,一副“求我啊,求啊”的表情,看的以晴一阵气。懒得跟他再废话,以晴便径直卷了裤腿下了水。 “记得抓条大的……” 姜聪阖目侧了侧身,找了个更舒服的位置看着她快要气得吐血的模样,眉眼尽笑。 那时姜聪从未想过,如此平凡的一件小事会成为他日后最难以企及的渴望,也没有想过,那点儿只流连于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回忆,竟成为他挫折人生中最大的慰藉。 “还没有抓到,怎么那么笨!” 岸上姜聪等的久了,一个鲤鱼打挺儿站起身看她手中还是空空如也,忍不住念叨了两句。 “有本事你来!” 以晴不服气的冲他嚷了一句,看不惯他的少爷做派,又低头不去理会。 姜聪被她一将,这攒了一肚子的斗志也被刺激了出来,三下五除二的挽了衣袖,下了水。 “看我怎么抓条大的,让你开开眼!” 虽是赌气,可姜聪毕竟也是有功夫在身的人,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便收获了两条鲫鱼,姜聪对着以晴得意的扬了扬眉毛,笑道:“看吧,就是比你强!” 以晴被姜聪的收获噎的说不出话,懒得看他那副得意模样,便气呼呼的转身离他远一点。 溪中多有鹅卵石,常年累月的冲刷之下,那些石头已经打磨的极尽光滑,以晴本打算踩着石头上岸,可是却一下子滑了脚,身后姜聪情急去拉,却一时没有站稳,反被以晴拉进了水里。 “遭报应了吧!” 水中以晴扑腾了两下便站起身,见姜聪不仅丢了鱼还被呛得咳嗽,倒是让她好好嘲笑了一番。 姜聪本来还打算还击两句,可看见以晴睫毛晕起的点点水雾,却一时被勾走了魂 世人言,美人兮必行如流云点水,动如弱柳扶风。 再看眼前的她却是无论如何也看不出如此的美态。可是,却让他怎么也移不开眼,如同盛放在极阴冷之地的冰山雪莲,清雅,高洁,却不孤芳自赏。 “想什么呢?” 见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以晴掬了一捧溪水向他泼了过去,看他措手不及去擦脸上的水,以晴忍不住咯咯的笑。 如果是这世间有什么能让他忘记一切的烦恼,恐怕也就只剩下她的笑容。 待两人玩闹够了从溪水了爬上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 以晴拧了拧自己身上的水,有些无奈。本来只是想看看姜聪的,怎么就把自己弄成了这副狼狈相。 当以晴与姜聪笑闹着回到茅屋时,夫差已在门口沉下了脸。 “你去哪儿了?” “不论她去哪儿,都不必你来过问!”姜聪侧一步当在她身前愣愣开口,皓齿明眸里尽是清寒之色。 一句话,说的夫差怒火中烧,上前一把扯住姜聪的衣襟,眼中已是流火之色。 “都给我住手!” 身后以晴的一声责备,总算是将两人剑拔弩张的气氛破了几分。 趁着两人的注意力还在自己身上,以晴连忙栖身侧在了两人中间,一左一右的推开他们,数落:“几岁的孩子吗,还胡闹?” 当灵沽浮山中练剑归来的时候看见眼前的光景先是一愣,随即便是无奈叹了一声只后便视若无睹的躲开了三个人。 此一番他早已看得明白:自己有情,姜聪有意,只可惜系上他二人尘缘的女子已将一颗冰心托于旁人。 遗憾也好,无奈也罢,这一次他终究是迟了…… 当夫差的一双冷眸再次看见灵沽浮含情脉脉的看着以晴的时候,夫差终于不可抑制的醋意大发。 那是以晴从未见到过的不安与局促,在薄暮晚霞的照耀下,他的眼神无助的像个孩子一般让她心疼,以致于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不能忘却夫差那张阴沉到铁青的脸。 猛然,他欺身吻上她。 在以晴惊讶的片刻里将自己齿间的温度尽数渡到她的唇。 逆光的薄暮里,以晴看不清他的脸,只感觉,被他抱着的那一刻,已经沉醉了她平白的一生。 第四十五章 为你夺天下 夜风轻袭,徐徐的清风吹起竹叶,阵阵的清凉,以晴侧身靠在树下,夫差腾出一只手轻挽住她的肩,顺势一拉,便将她的三千秀发拥入了怀中。 侧畔倚身他的心口,入耳尽是他汹涌澎湃的心跳声,以晴没有说话,只贴近了他的心口,阖目粲然的笑。 “不想解释吗?” 半晌夫差狠狠吻了吻她的眼眸,似乎很是芥蒂。 “我都在这了,你还想让我解释什么?” 以晴侧身抬头看过他的脸,眸里逡染的尽是恬淡的笑。 是啊,他还在介意什么呢。 方才她能在姜聪和灵沽浮的惊怒之中毫不犹豫的跟自己离开,就已经默许了自己在她心中的位置,他还介意什么。 “倒是你,不是已经成婚了吗?”以晴陡然想起之前看见的讣告,心中又隐隐有些不安。 夫差怔怔的看着她,却倏的笑了。未曾体会她心中复杂,却只当作她吃了醋,想到这儿夫差双臂紧紧拥住她,不留一丝余地的抱紧她的人,笑意开口。 “只是娶了而已,人和心都在你这儿。” …… 飞沙万里,铁戟征愁,班山动月北风起,剑气如虹平南斗。 转眼间伍子胥的五万大军已在槜李城外驻扎半月有余,城中文种因尽失粮草而军心大乱。 皇城之中允常闻说了槜李一事,险些取了看守将士的项上人头,可无奈为时已晚,此番槜李城在吴军的层层包围下已战斗力尽失,任凭允常再有什么过人之计已是有心杀贼,无力回天。 不得已,只能扼腕长天一声,天不遂我。 这一日孙武独坐中军帐中研读兵书,门外伍子胥戾气而来,一把将虎符拍在面前的书案上,怒气冲冲:“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难不成等越国的援军来了才出兵吗!” 孙武放下手中的书卷,抬头看了他一眼:“殿下说过,他回来之前不准攻城。” “殿下!殿下!殿下都失踪半个月了,即便死了也不一定,难不成你要我五万大军替他陪葬吗!” “伍子胥,你不要欺人太甚,这等大逆不道的话你也敢说,是想造反吗!” 孙武拍案而起,一声怒吼响彻了中军帐,面目狰狞的扯过伍子胥的衣襟,睚眦皴裂,看得门口站岗的小兵一阵胆寒。 “我告诉你,我效忠的是未来的吴王,不是他夫差!” 伍子胥怒目圆睁的将所有暴戾又尽数还以颜色,双手硬握住孙武的手腕,生生掰开了他的拳头,只后便又冷哼一声,呼啸而去。 孙武望着那人在眼前扬起的尘沙神情极是无奈。 伍子胥说的有理,毕竟在这危机四伏的槜李城,他的殿下已经失踪半月有余了。 他知道,伍子胥不是谋反之人,此番之所以如此按捺不住,也是担心久居不攻,恐生变故。 作为朝中的武将,他不过做了最适宜的决定。 可是孙武却不能。 且不论自己先前曾愧对于他,就单单是那日烧粮之日夫差的一句“我信你。”便已足够让他万死不辞。 记得以晴问及如何看待忠义二字之时,他曾信誓旦旦的答复她一句话:“愚忠不可为。” 可现在看来,真是高估了自己了。 良久孙武仰天叹息,终于幽幽吐出一句话:“加派人手去找,三日之内务必找到太子殿下!” …… “小二,山下的吴军来了多久?” 苎罗山下,浣溪沙边,范蠡日夜兼程的跑死了八匹马,总算赶回了越国,见槜李尚未被破,总算是安心了些。 那茶寮的小厮听见范蠡的话,忙不迭的给他添上一壶茶水,又将一碟刚出锅儿的花糕撂在了桌上,才开口:“来了有半个月了,不出兵不打仗,天天就是没黑没白的训练,不知道要干什么。” “半个月?” 范蠡也觉意外,之前城中粮草失火的事情他早已听说了,还以为吴军会趁热打铁一举拿下槜李,可怎么一下子没了动静,难不成是设计了更大的圈套等着他们去钻? “那这几日槜李可有什么异常的事?”范蠡不放心又问。 “异常?没有。” “……不过说到善事却有一件。”那伙计偏头想了想又开口道。 “槜李以西三里的苎罗山里住了位仙人,先前时疫之时赠医施药,救了不少人嘞。” “苎罗山?” “对,我还记得那仙子的名字,好像叫以晴……” 以晴…… 竟然又是她! 纠扯进这两国的纷争不算,竟然还让四方百姓记念着她的好。 想到这儿,范蠡心中五味陈杂。 一口饮尽桌上的半盏清茶,握拳阖目,心中暗念:穆以晴啊,穆以晴,我该拿你如何! 自那日夫差在众人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吻了以晴后,四个人的境地都有几分尴尬,以晴担心他们在这样下去会出事,特地亲自下厨做了一大桌子的菜,一则道歉,二则讲和。 夫差倒是觉得没必要,反正他已是三人之中的赢家,这讲不讲和倒是没什么要紧的。 可姜聪却不然,头一次心里有了放不下的人却被捷足先登,经历如此大的落差心里的失落可想而知,不仅喝光了西施酿的十几坛好酒,还一气之下摔了身上的龙凤玉佩。 有龙无凤,的确是不必再戴了。 席间的气氛显得死气沉沉,西施不时那眼偷瞄着几个人的神色,很是担心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有人掀了桌子。 饭吃到一半的时候,去山下看望亲娘的郑儿带回来一句话。 她说:“夫差所率吴军在城外扎营了。” …… “姐姐,你怎么了,姐姐?” 以晴捡起掉落在地上的筷子,神色复杂的看了一眼夫差:“我没事…” 灵沽浮听到那个名字,心中微微一震,然而未来的及反应,却听一直铁青脸色的姜聪一声冷笑,横眼扫过夫差微颤的瞳孔,随机又转身大步而去。 “你去哪儿……” 郑儿的一句话没能叫回姜聪,却被灵沽浮搪塞了回去,他侧眼心下了然的看了一眼夫差:“别管他,让他静静也好。” 饭后,以晴独自一个人去了竹林,看看那满布眼帘的苍翠,也许能让她纠缠的心绪平静一些。 “是你带的兵吗?”身后一阵悉索的脚步,以晴没有回头去看,却猜出了那个人。 “是。” “为什么?” “……” “为你……”良久夫差缓缓开口,语气中尽是他积攒了许久的无可奈何。 他没有说谎,世间能驱使他于战场上杀伐决断的只有她。 待以晴垂泪转身面对他时,夫差将怀中的白绢递到她面前,却没有说话。 以晴缓缓展开了那白绢,却不由愣住,一阵清风乍起,轻薄的绢帛从她指缝划落,却飘飘忽忽的看见了一句诗。 那是当日自己亲笔下写的决绝和冷寂,可一切最终在夫差展卷的那一刻起燃祭成灰。 她说:“别后勿复念,愿无再会时……” 夫差向前几步,抱紧她:“那日你一声不响的离开姑苏,可知我有多痛。” “……” “我想要你,征越伐楚不过只为许你一个天下。” 以晴愣住,只一瞬便又挣开他的手:“我不要你的天下,退兵吧……” 转身离开,即便心撕裂的痛也绝不回头。她知道这场乱世里的群雄角逐,不该掺上左右为难的她。 这是以晴最真实最不自欺的想法。 真的不能想象如果未来这片曾慰藉她温暖的土地染尽浮尸和鲜血,华衣加身的她又会怎样。 这几日她过的太安逸了,安逸到差点儿忘了夫差是宋国公主的夫婿,忘记了他未来的征戮杀伐,也忘记了他是春秋时代里的西楚霸王……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项羽垓下自刎的绝笔一遍一遍回想在以晴的脑海,让她胆战心惊。 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可既然她已知晓未来的艰辛,便势必不能再沉沦下去,终究,到了该放手的时候了…… 西施推开进灵沽浮房们的时候,他正坐在案前蹙眉深思。 西施无心打扰他的清静,只将一杯茶搁在他面前,问了一句:“那个人是谁?” 这几日她看得很清楚。 姜聪不喜欢那人,甚至到了厌恶的程度。这不奇怪,哪怕是莫澂跟以晴走的近了些,他也是一幅恨得要死的表情。 可是灵沽浮却不然,性子沉稳内敛的他。虽身为武将却极少与人发生冲突,这几日他言语上并未有什么异常,可他看向那人的眸子是表露出的警觉漆寒却已说明了问题。 西施不是没有留心过以晴的言语,可一连看了好几天,她却最多只称作一个“吴公子”便再未多说什么,这也不免让她怀疑那人的身份必定不简单。 “我不知道。”灵沽浮侧脸让过西施的目光冷冷看向窗外,那里纠缠在一起的几株藤萝像极了他们。 西施看不懂为什么他眼里倏的闪过的无奈,但却深知自己撬不开他的嘴。低头浅浅的叹息一声,终又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灵沽浮听着门口响起的吱呀关门声,缓缓转过头,门外西施的脚步已经走远。 看着案上展开一半的书卷,灵沽浮的眸子陡的一阵清冷。 “为了以晴我可以忍,但为了越国,我绝不会让——夫差!” 第四十六章 为君负天下 楼阴缺,旧时月,一天风露,杏花如雪。相逢匆匆恨离别,谁知多少呜咽。 半缕清风,点缀些许的无可奈何,夫差长立林中眼望夹岸的湘竹,心中尽是漆寒。 就这么走了吗? 一点儿情义也不肯留下。 以晴踏乘一地的心碎回到茅屋之前的时候,姜聪已经在门口等了她许久。 看她哭得红肿的眼睛,姜聪没有多问,若无其事的那自己的袖子替她擦去泪:“等了半天也不见回来,是想潜逃吗?” “是……可惜没有银子又回来了。”以晴别过脸装作风沙迷了眼睛蹭掉了脸上的泪,撑出一个笑。 房中,灵沽浮矗立窗前,两人一言一行尽看个仔细,他本无意打扰,可眼神落到以晴身后的一个人影之时,却不能不冲了出去。 穿堂而过,以晴甚至听见灵沽浮脚下的一阵风声,顺着他的脚步所向转身看去,却见夫差站在不远处看着自己,他的眼神死死盯着慰藉自己的姜聪,脸色极是阴沉。 “我……” 身体不由自主的想要向后退去,却却被姜聪一下子抓住。 只见他已同样阴冷的眼神看向夫差,虽有又带几分敌意的将以晴拉到了自己的身后。 一时间以晴的心一抖。 此一番,她似乎看明白姜聪的心思。 可是,看明白的却不知以晴一个。 正当失神,随即而来的剑气都陡的让她一阵寒凉,猛地抬头望去,远处夫差已经拔了剑,那剑首所指的正是姜聪! “不要!” 当以晴再次从惊骇之中回过神儿的时候,一双剑戟已纷纷落了地,再看灵沽浮左手及胸挡在夫差之前,眼中满是怒色。 “放开她!”他对姜聪开口。 夫差凝眸死死的看着她,越发强烈的字眼,一下一下冲击着以晴的心,四目相对,尽是说不出的恩怨情仇,看看被灵沽浮挡住的他,又想想躲在姜聪身后的自己,以晴第一次明白了什么是咫尺天涯。 姜聪没有放手,反而将两人的距离拉得更紧了些,见他情绪已近乎失控,灵沽浮也终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冷冷开口:“你到底想怎样……夫差!” 当以晴听见灵沽浮说的最后两个字时,震惊的险些瘫倒在地,姜聪下意识的去看她的脸,却在她脚下趔趄的时候扶住了她的肩。 “以晴,你怎么了……” 乍然捅破的窗户纸着实让四个人的心绪都有一些复杂,看着姜聪抱住她的肩膀,夫差的所有戾气已经破土而出。 剑气如虹寥落飞沙万点,沉戟似月勾勒春华秋浓。 再一次夫差急红了眼,抬脚踢起了地上的青峰剑,使一招海底捞月那宝剑的剑锋便直至灵沽浮的心口。 不远处,以晴看的心惊胆战,想要去拦,可却被姜聪紧紧拉住了手,见夫差已动了杀机,终不能视若无睹。 “小心!” 以晴担心而又急切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的时候,夫差不自觉的一愣。 他那么拼尽全力所求因她而战,可她担心的却是自己的对手。 呵,真是可笑。 夫差的分心无疑给了灵沽浮一个绝好的机会,附身抄起地上的佩剑,反手探身向前几步,拨开他的剑首。转眼间夫差显得很是被动。 几番回合,夫差打得很吃力,以晴哭求姜聪去拉开两人,他却只是攥紧了她的手。 他明白,这场争斗必得分出一个输赢,不仅为她,也为即将交战的吴越两国。 灵沽浮的剑再次刺向夫差的左肩时,夫差已有了落败之势,这一点灵沽浮很清楚。他的肩上有伤,不易动武。 当夫差尽全力躲过灵沽浮的剑时,耳畔是三声犀利的箭啸,而后身背便是钻心的刺痛,他下意识去喊她的名字,却被一口温热堵住了喉。 霎时天旋地转,待他欲再与灵沽浮一教高下的时候,一口鲜血已破喉而出。 不远处,看着撑剑跪地的夫差,一声撕心裂肺的恸哭响彻天际,几只惊起的候鸟飞过,留下几声哀号。 她终于一发不可收拾的发疯一般冲向了他,待紧紧的抱住夫差滚烫的身体的时候,泪如决堤。 灵沽浮站在他们的身旁没有动,只眼神扫过夫差背上的三只响箭的时候,眸子才闪现一丝的清寒。 灵沽浮抬头有所芥蒂的向那箭尾的方向看了一眼,终于在斑驳的阴影里发现了那个人。 是范蠡。 或者说,是他带领的三百精兵。 待训练有素的越国将士将他二人团团围住之时,姜聪不易察觉的蹙了蹙眉。 “你让开,这个人就是要带兵攻打我越国的罪魁祸首!” 范蠡持剑而来,直至夫差,眉目间尽是横冷的杀气。以晴下意识的抱紧了夫差,却不小心触及他的伤口,疼得他发出一声难忍的闷哼。 那是以晴一生中最极致的无能为力,她很想很想死死的抱住他,可是却又因他一身的伤痛僵硬了手。 她抬头望着面前这个熟悉而又默声的男人终于不可抑制的跪下去。 “范蠡,我求你,哪怕让我抵他一命也好,放了他……” 她这一跪,跪疼了夫差的心,也让剑戟相对的三百将士一片哗然。 夫差扯着她的衣裳想拉她起来,却被以晴狠狠攥住了手。 能以如此换下他的命,她情愿如此。 远处冷眼观望的姜聪和灵沽浮看她眸子里的光泽渐渐褪去,心中五味杂尘。 良久姜聪阔步上前挡住范蠡的剑,凛然开口:“放了他!” “放了他?”范蠡冷笑一声又问。 “凭什么?” “凭我是齐国太子姜聪。” …… 四下又是一片哗然,猛然间范蠡手中长剑抖了三抖,眼里闪烁的惊讶溢于难表,一旁的灵沽浮也未曾料到这种情况,眼眸紧蹙,没有开口。 “为什么?”稍稍缓了缓自己的心神,范蠡终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我在乎这丫头,我不准她难过。” …… 四下哗然,随即而来的却是灵沽浮的严肃和夫差的冷眼。 以晴没有注意到他们神色上的变化,只所有的思绪还因姜聪的述说而不知所踪。 她从未料想她会是在这种情况下面对姜聪的坦诚的心意。 她不知道他的喜欢,可却震惊于他的胸襟与气度,为了她的不难过,他可以放下所有的芥蒂替她达成所愿。 她感动,感激,也在察觉他眼角流露出的些许无奈时,替他感怀,可是她却不能爱,也不会爱。 那个初初相识的杏花雨里,她早已把全部的情留给了夫差。 范蠡怔了怔凝视着眼神空洞的以晴一阵犹豫,此番他的为难溢于难表。 以晴对他是有救命之恩的,可是夫差却是他越国的威胁,今日他一人囚困在苎罗山正是打压越国气势的好机会,况且他深谙行军之道,若纵虎归山,只怕又会成为越国的劲敌。 想到这儿范蠡咬牙狠了狠心,探剑伸向夫差的心口言:“他是要亡我越国之人,绝不能…” “你若杀他,我必卷起一场腥风血雨,我说的出,就做的到!” 以晴猝不及防的一番话,顿时让在场众人呆怔一片。 …… 那是范蠡从未想象过的胆战心寒,凛冽刺骨的目光逼近他的身,冷的如同寒冬腊月。 他竟不知最让他无法动弹的威胁竟是穆以晴! 身后的三百将士微微愣了愣神,忽然其中一个兵将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放下兵器,高呼一声“以晴姑娘”,便俯首深深向她跪了下去,随后那些兵将便一如传染一般,纷纷跪地放下了兵器,不肯再与她对峙下去。 这样的情景她始料未及,可姜聪却如镜青明。 这是她之前无意舍下的善,终于在关键时刻帮了她。 时疫盛行的那段日子里,他们所报效的国家不曾给过半点儿的粮米,而这个与他们毫无关系的异乡来客,却散尽大笔的粮财赠医施药,救了他们年迈的老母,救了他们及膝的儿孙。 他们是兵,势必精忠报国,可是他们也是人,也要无愧良心。 看着跪倒一地的将士们,范蠡只觉被逼得退无可退。 他明白:她所说的腥风血雨绝不是一句空话,只要她想,凭她在越国的民心,加之齐吴两国的帮助,里应外合,对于越国势必是场灭顶之灾。 他不敢,也不能杀了夫差,这场看似毫无悬念的博弈,却终究是他败了。 良久范蠡开口:“好,我答应你,放他走。” 想了想,范蠡又心有不甘:“不过他要退兵回吴,不可再战!” 良久,撑剑跪地的夫差突然仰天仰天长笑,染血的手指轻轻拂过她流泪的眼,心中满是不舍的怜惜。 “以晴,有你这句话,哪怕让我负尽天下人也在所不惜。” 一时间夫差想将说尽所有的情话,却还觉得不够,那一句混着她极度厌恶的杀戮的“腥风血雨”着实震撼了他的心。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的清眸如许竟会因为他变得冷冽清寒,可也正是如此,他才第一次看清了她的心。 想到这儿,他才觉得刺在他身背上的三箭,值得了。 看看前头放下了兵器的将士们,以晴终缓缓拭去了脸上残留的泪,笑了。她从怀中掏出那方白绢缓缓展开,一行诗句展落人前。 那是她的亲笔。 别后勿复念,愿无再会时…… 她将白绢轻柔的缠绕在他的伤口处打上一个结,看他眸子里的深情,情不自禁的捧起他的脸,吻了上去。 夫差静静的感受着来自额头的温热,终情不自禁的抱紧了她。 “退兵吧……”良久她稍稍起身离开他的肩膀开口。 他凝眸看着眸子里的笑,心中尽是温柔。 “好。” “今后不再犯越。” “好。” 他将她所有的话一一应允下去,如同生活最简单不过的琐事。 直到她再次看她温润的笑,夫差方才缓缓开口。“跟我走吧,我愿为你舍天下。” “不可!” 是范蠡不合时宜的一句话打断了两人未完的温情,以晴清眸冷冷的扫看了他一眼之后,又温柔的看向夫差:“还有一件事。” “好……” 他不需要知道她所求是什么,因为只要是她想要的,他都会给他。可是以晴接下去的一句话却让夫差一下子变了脸色。 她凝眸看他,对他崭露出最粲然而又最残忍的笑,淡淡开口。 她说:“忘了我吧。” 第四十七章 浮生半世离 “忘了我吧。” …… 夫差抚着她肩膀的手陡然一震,惊愕抬头看她时,却见她微微挣脱了自己的手。 “忘了我,也忘了这一切,从今以后好好的治国,好好的对季子,毕竟……她等了你十年。” “不可能!“ 猛然夫差却抖落了一身的尘烟站起身,眼神如刀凌厉,剑戟指着四下的将士一一看过,又警惕的将以晴揽在了自己的身后。 “不用怕,今天纵是死,我也一定要带你走!” “夫差,你不要不识抬举!” 范蠡将手中的长剑逼近了几分,灵沽浮的眼神也显得颇为清寒。 她不想哭,可却觉得心酸至极,泫泪欲泣的眼神凄凄看着他,那一瞬间,她只觉得他们之间隔了千山万水。 她明白,她终究是走不了的。 与齐吴两国纠缠的情谊可以救他一命,可是也要搭上她全部的自由。 范蠡不会放了她,越王允常也不会,因为她是牵制吴齐两国最好的筹码,这一场生死为筹的博弈,终究没有人赢。 良久以晴终咽下所有的眼泪,缓缓开口:“走吧……若还希望我念及你的好,就答应我的话。” 凝眸眼神漆寒难以置信的看着她哭的红肿的眼,夫差只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忽然一下子沉了下去。 终于他松开了她的手,在众目睽睽的注视之下生生震断了手中的青峰宝剑,以晴没有开口,只漠然的看着,如同擦肩而过的陌生人一般决然转身。看着她熟悉而又陌生的连,他很痛,痛到无以复加,可是却始终无能为力。 良久,他离开,风声乍起的竹叶吹打在他的脸上,他却冷寂的如同被掏干了灵魂,看着他渐渐消失在竹林深处的背影,以晴中不可抑制的失声痛哭。 “回去吧!” 范蠡心中有愧的想要扶住她,抬头却被以晴的眼神止住了动作。 半晌她目光清冷的从他脸上移开,看向远方。轻蔑而又冷寂的开口:“范蠡,今日我与你所有的情义……断了。” 三日后,驻扎在槜李城外的五万大军悄无声息的退回了吴国,越国举国庆祝之余也颇觉得意外,明明是必胜的一战怎么突然退兵了? 伍子胥也不理解,在中军帐质问了好一番之后,夫差也只冰冷的回了他两个字:“出去!” 孙武也没有多问,只在大夫替夫差诊治身上的伤口时,看着包扎在他身上的那方白绢,若有所思。 范蠡所带领的三百亲兵在苎罗山驻扎了三天,名为保护,实则却是监视,灵沽浮虽看不惯范蠡的作风,但也并未插手,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第四天,莫澂察觉事情有异,亲率了一队骑兵上山准备带姜聪回齐,范蠡不想多生事端,没有阻拦便随他去了。 “以晴,跟我回齐国吧,总好过在这儿。” 房中,姜聪把带她离开的理由说了千万遍,可是以晴却是没有什么反应,只偶尔瞥见门口侧耳的范蠡,眼神方才流露一些清寒。 “齐国吗?…你这个太子又打算给我什么呢?”以晴笑着看她,眼中尽是无奈。 “荣华,我答应你的到了齐国一定都给你!” 荣华…… “是你的王妃之位,还是未来的齐国王后?除了这些你还能给我什么?” 她的语气淡淡的,却一下子堵住了他的心喉,让他说不出话。 是啊,除了这些他还能给她什么呢,想到这儿姜聪垂了垂眸,喃喃自问。 “姜聪。” 忽然她含着笑,念起他的名字。 “都说齐国都城最好的酒家是一品楼,等到我们再见面的时候,你一定要带我去看看。” 姜聪凝神忖度着她一脸沉寂的眸子,看了好一会儿,笑的无奈。 良久他开口:“罢了,你喜欢就好,但是……” 顿了顿,姜聪又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 “我会等你,齐国太子妃的位置始终都是你的。” 那是姜聪真正意义上的一个承诺,以至于后来的十几年里他都不曾再娶,当年天机老人无意间替他批下的命盘竟然一语成谶。 此生红尘,付尽一人…… 这终究是逃不过的天命。 三日后,姜聪率领亲兵回齐,临走之前他跨马站在竹林里冷冷丢给了范蠡一句话。 “以晴身负半点伤,屠尽越国又何妨!” 以晴看着他于风中扬起的阵阵凛然,一阵苦笑:终究你不是我的良人。 三日后,范蠡吩咐撤走了守在茅屋周围的所有亲兵,西施想要借此劝说缓和两人的关系,便将一卷范蠡的亲笔信送了进去,可是她看也未看一眼便扔进了火盆,还未等她完全反应过来,她却只寡淡冷笑着说了一句话。 “代我谢过灵将军!” 待西施将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的讲给范蠡时,灵沽浮只在一旁无奈的笑。他平生第一次感觉女子太过聪明实在不是一件好事。 她说的没错,撤兵一事,的确是他请求范蠡的。不是为了缓和两人的关系,实在是不忍心看他所爱的女子冷寂下去。 入夜,以晴将一个塞了松针的香囊挂在了外头的一颗垂柳旁,林中练剑归来的灵沽浮站在一旁看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走到她身前。 “这是什么?” “香囊。”没有回头,漫不经心的回了两个字。 “挂香囊做什么?” “里面塞了松针,‘松’即‘送’,我不能亲眼看他离开,挂个香囊也算弥补一点儿遗憾了。” 细致的抹平了香囊的边边角角,她的语气依旧淡淡的,只是比起面对范蠡时的犀利,多了几分惆怅。 “你很喜欢他吧。” 以晴攥着香囊的手一愣,随即却又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待她回转身看向灵沽浮的时候,脸色又恢复了平静。 “喜欢……可是不能喜欢。” 凝视灵沽浮的眼神,以晴说的极为坦诚。 “对不起……”良久灵沽浮开口。 “对不起什么?” “我……”灵沽浮不知如何开口。 “大可不必,我从未怨过你,也不恨范蠡。他能放过夫差,我感激不尽。” “但是,我绝不会再与他有什么朋友之义,朋友是不会囚禁我的。” 她说的坦诚,却字字句句却都让他觉得扎心,难以想象如果当时自己处在范蠡的位置,他们之间又会如何。 “以晴。”他轻唤她的名字。 “……” “我知道你心里在乎的是夫差,可我还是想问你一句,如果那日范将军长剑下对着的是我,你又会如何?” 长久积累在心里的情感终于不可控制的爆发出来,就这一次她很想知道,究竟自己在她的心里又能分得多少位置。 这几日他看得很累了。 夫差姜聪皆是愿以天下承托她情缘的人,那骨子里自带的桀骜不羁,便是只有王者才能有的大气磅礴。 可是自己又能给她什么呢,甚至在她最无助的时候,竟无能为力的站在了她的对立面,这样的自己让他觉得愤恨可是却无能为力。 看着他眉宇间不是闪现的种种情绪以晴终于浅笑着开口。 “一样的…” 她说的轻松,说的随意,甚至爽朗到让他觉得难以置信,他不可置否的看着她的脸,惊喜。 “你说真的?” 以晴点点头,没有说话。 “为什么?” “因为我相信,如果有一天我面临同样的情况,你也一定会毫不犹豫的这样救我……你以诚相待,我怎能置之不理。” “灵大哥,你说对吗?” …… 三个字,让他疙瘩了好几日的心结尽数散去,灵沽浮看着眼前这个没什么特别的女孩子,却满是钦佩。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两个人为何舍弃天下也要护她周全。 毕竟天下在她面前比起来,真的不算什么。 “以晴,我答应你,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不会再让你再陷入两难得境地。我不能像他们一样许你天下,但是至少我可以陪你共历浮沉。” “今后你哭也好,笑也罢,我绝不让你孤身一人,这是我灵沽浮的一诺,我必竭尽心力去做,不过你愿不愿意记下,无妨。” 夜风催开笼罩月色的一层阴云,以晴看着他因月光而越发温柔的眼,心中的暖意连绵不绝。 如果说阴差阳错的回到这场乱世是她的劫难,那么愿意陪她走过这半世浮华的他们便是她劫中最奢侈的馈赠。 世人言:得友如此,不负此生。 此番阔意比起他们,不及。 第四十八章相见已陌路 第二天,以晴在房内看书,门外乍起的马蹄之声,让她手下一抖,以晴搁下手中的书卷,抬头看着窗外隐入云中的薄日,叹息着喃喃念了一句。 “终于还是来了。” 叹息一声,缓缓走到榻前取出枕下的弯刀收进袖中,以晴又若无其事的出了门。 外头西施正愁眉紧锁的替那来人添上一盏茶,见以晴出来,神色尤为担心。 “以晴……” “越王准备何时召见我?” 这倒不是她有多聪明,毕竟闹得一时腥风血雨的人,越王总不可能听之任之的。 门口灵沽浮未完的话被以晴生生堵了回去,看着她面色镇静,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一时间灵沽浮倒不知如何安慰了。 “姑娘聪慧,属下正是来接姑娘前去王宫的。” 那人颇为惊讶的看了一眼以晴,随即又觉得是自己大惊小怪了,毕竟也是能三言两语就平息了一场战乱的人,能有见微知著的本事不足为怪。 “劳烦带路。” “姐姐……” 西施显得颇为不放心,见以晴就要上了去往王宫的马车,又忍不住上前拽住了她。 “姐姐,你要平安回来,我……” “……” “放心,我会与她同去,绝不会让她出事。”灵沽浮看了西施一眼,笑笑替她回答。 两日后,以晴的马车在越王宫宫门口缓缓停了下来,范蠡已在门前等候多时。 “舟车劳顿,辛苦……” 范蠡上前欲扶以晴下车,她却蔑视的冷冷看了他一眼后,让开了身,不远处灵沽浮见状,赶紧飞身下马,抱她下来,可目光与范蠡交汇的那一刻,却显得有些尴尬。 “灵大哥,走吧。”她缓缓开口,随即又拉起灵沽浮的手转身离开。 凄清的眸子冷冷扫过他的视线没有怨,更谈不上狠,只是淡淡的,仿佛只不过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对不起……” 一声恳切的道歉在她身后响起,经过青石白玉堆砌宫墙的折射,他的声音越发的空灵。 以晴没有回头,只缓缓停住了脚步:“好好对西施,你若负她,我会恨你一辈子。” 通往大殿的宫巷死寂的如同寒冬最沉默的夜,灵沽浮陪着她一步一步的走向那大殿的深处,就像迈进深不见底的黑暗。 …… “参见大王!” 山呼,朝拜,允常所居的偏殿之内,众人齐齐跪下,却只有以晴挺直了身。 坐上的男子锦袍加深,古铜色的皮肤健朗而又如鹰锐利,黑发系于脑后,衬得那副雕刻般的俊朗面容有些怒色。 “大胆,见了寡人为何不跪!”坐榻上,允常斥责。 “大王恕罪,以晴她……”灵沽浮正欲拉她跪下,却被以晴推开了手,她的眼睛紧迫的看着允常,淡定应对道。 “我不是越国之人,自不必跪!” 她说的坦诚,却也含糊至极。允常看着她那副不屈的模样,心下的一肚子火儿却又被堵了回去,只好讪讪冷笑了一声,又转移了话题。 “我听说是你让吴军退的兵?” “是夫差。” 这是一个婉转的承认。 “你这么说不怕我会杀了你?”允常看着她冷到极致的眸子,突然觉得心口一阵得意。 以晴笑道:“当然怕,不过总还值得一搏。” 允常看着眼前这个心如明镜的女子,一时竟说不出话。 “呃,你能让吴国退兵,实乃我越国的功臣,所以寡人……” “大王是想囚禁我吗?” 她说的直白,一时竟让允常无言以对,凝眸死死的看了她好一会儿,允常终于不可抑制的爆发出来。 “囚禁又如何,难不成我泱泱大国想留下一个女人还是难事!” “不难,那就请大王赐我一死!” 说话间以晴已然从袖见取出那柄利刃,承托掌间,覆于颈上:“大王即执意,我便一死谢天下!” “以晴!” 霎时空气中流动一股血腥之气,允常看着于她白皙绽放的朵朵嫣红,终失了方寸:“快,快夺下她的刀!” 允常的命令,自始至终还是慢了以晴一拍,当灵沽浮以近乎本能的速度夺下她手中的弯刀之时,他看到以晴闪烁在眼中的狡黠的笑。 灵沽浮身心一愣,随即却又不易察觉拉她蹲下挡住她的伤口,俯身跪地陈词:“大王三思,此女与吴齐两国有莫大关联,万不能死!” 待允常慌慌张张的吩咐将以晴暂时安排在偏殿派人诊治的时候,以晴却说什么也不肯,还让人送来了一句话的请愿书上面简简单单的写了四句话:“擅离姑苏,又逢齐主,奈何孤鹄,何处归途!” 殿中允常捧着那张沾着血写成的绢帛,看的青筋暴起,却又无可奈何,这那里是什么请愿书,分明是给自己送来的催命符! 她这么做不过是在隐晦的告诉自己:我死了,你的王位也未必做的安稳。 偏殿之中,赶走了所有宫人的以晴倚在榻上喝着茶,有一搭无一搭的跟灵沽浮说着话:“灵大哥,你怎么知道我是装的。” 灵沽浮哭笑不得的叹了口气,指指丢在一旁的刀:“锋刃内薄外厚,怎么伤的了人。” 以晴也笑了,他说的没错,那本是姜聪随意送她的一件小玩意儿,连鸡都杀不了。 “况且,你也不是那么沉不住气的。”灵沽浮小口抿了一口茶,又问:“什么时候计划的?” “进宫之前。” “不过血是怎么来的?”灵沽浮又问。 “临走前灌在剑鞘里的。” “那血书怎么不提前写好?”灵沽浮指指小瓶里未干透的鸡血。 “总得有点儿血腥味啊!” …… 一番话说的灵沽浮哑口无言,看着她一副洞晓天下事的模样,灵沽浮忍不住:“你呀,就是太精明!” “灵大哥……” “……” “你为什么不揭穿我。” 灵沽浮替她“包扎”的手微微一颤,随即又归落平静:“舍不得。” 于她颈上的那片红色打上一个结,灵沽浮又缓缓开口道:“受了那么多苦,怎么能看你再搭上一辈子。” “那你……就不怕我会投奔吴齐两国吗?” 犹豫再三,以晴还是小心翼翼的问起了这个敏感话题。 “你什么都好,就是躲不开你的情义,你因情义结交夫差姜聪,也因情义不肯原谅范蠡,如此,你怎么可能让我为难!” 以晴凝视着灵沽浮那张平静的脸,半晌才感叹道:“灵大哥,你才是真正的老狐狸!” 以晴在越王宫里住了三日,允常的怒火烧了三日,这三天,以晴日日差人送来绢帛,不管允常心情多好每每看了便觉得心下一阵恼火,倒也可以想见,这丫头到底要多么费劲心思的给他添堵。 第一天,允常与一众的妃妾赏花在后园赏花的时候,侍卫送来绢帛:“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第二天,允常在殿中用膳的时候,侍卫送来绢帛:“尔等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这一字一句无一不气的允常暴跳如雷。 侧殿中,以晴过的悠闲,不时翻翻架上的书卷,偶尔写下几句歪诗,也算打发无聊时间。 至于送去给允常的,那便更简单,古今中外,唐诗宋词,随便挑几首就能让允常气个半死,反正他也没见过那些后来人的大作,不能问罪她一个抄袭的罪名。 第三天,允常瞪着面前戍边将军的奏报,说齐国的五万大军在边界蠢蠢欲动时,以晴的绢帛又很不合时宜的送到,允常心下烦躁的打开一看,里面的一句诗气得允常险些一把火烧了绢帛。 “但将冷眼观螃蟹,看你横行到几时!” “来人,杀!”这是允常怒极拍案而起说的第一句话,随后却是一片呼号。 “大王不可!” 门殿之外,十几位官员挡住传旨的宦官纷纷跪地陈词:“国家势弱,万不可再起争斗,望大王三思!” “以晴姑娘于民中威信甚高,请大王三思!” “以晴姑娘为范将军救命恩人,又与灵沽浮情义深重,请大王三思!” 三思,三思,三思…… 被这些老臣的各种逼得近乎发疯的允常终于无奈忍下所有的气愤,:“罢了,日后再议……” 以晴躲在偏殿之内,听着外头此起彼伏的讣告之声,苦涩一笑,又看向了阖目休憩的灵沽浮道:“让这帮大臣为我求情,打点了不少银子吧!” 灵沽浮抬抬眼皮看她,笑笑:“无妨,日后总有人还!” 不知是不是与以晴在一起近墨者黑,这原本寡言少语的灵沽浮却仿佛一日之间就换了性子,不仅笑容多了,偶尔也会与她无伤大雅的玩笑一番。 以晴也有些变化,虽经历了一场天崩地裂的生死离别,她却不再伤春悲秋的过日子。 是夫差的痴心不改,让她明白:即便不能相守相伴,夫差的心也始终系在她一身。 古道西风瘦马,杏花微雨江南。 她终究是看透了,不能相守又如何,只要他的心里有她,天涯不过是弹指一回间。 如此的深情厚谊之下,她还求什么呢,平平淡淡的过日子便好。 想到这儿,以晴提笔改了一句诗:“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双飞雁,岁岁盼相见。” 第四十九章 羁绊一双人 第四日天还未亮,允常近身侍卫已候在了偏殿之外,以晴昨夜看书晚了些,待她洗漱起身之时,灵沽浮已然在殿外与那侍卫交谈了好一会儿。 灵沽浮抬头看见以晴的时候,眉目里闪过一丝的无奈,随即又很快的掩饰了过去,只上前轻拍拍她的肩:“以晴,你…自由了。” “自由?” 这是以晴意料之中的结局,却比意料的快,以晴喃喃的盯着他眸子看了半晌,终于喜色问道。 “大王,答应我们离开?” “不是你们,而是你,穆以晴!” 身后侍卫阔步而来,指指停当在殿门口的一辆马车:“大王恩典,派我即日送你送你出宫!” 以晴猛地回头看向灵沽浮,却被他寡淡的笑容刺痛了心,冷不防的拽上他的衣袖,以晴颤颤:“他留下你做人质,对吗?” “无妨,我本是越国的将军,算不上人质。” 灵沽浮细心的将她的碎发别到脑后,神色淡然:“以晴,能遇见你,已是我毕生不可求的温暖,我没有什么遗憾了。” “什么自由,难不成我的自由就是要你搭进去你的一辈子吗!” 以晴愤然拂袖而去,只留下无可奈何的灵沽浮一人陈杂的笑。 待她气愤赶到政殿推门而入之时,里面允常正斜靠在坐榻之上看着书,见以晴怒气冲冲而来,却并未流露半点儿的惊讶之色,仿佛早已料及。 “为什么要这么做?” 允常放下手中的书坐起身,眼神得意的看着她,似乎很满意她这副表情。 “为了留住你。” 允常冷冽寒眸从她身上扫过,随即又从榻上站起缓缓走下台阶来到她的面前,伸手轻抬起她的下巴:“若你不顾及他的死活,走好了。” “他为你征战天下,不惜马革裹尸,你怎么能这么对他!” “不是我要他死,是你把他逼上了绝路,这一切都是你,穆以晴。”他的脸凑近她的耳畔,冷寂的声音在空荡的殿中被一点点的放大,空灵。看着她渐渐苍白下去的脸,允常终于难以抑制的一声冷笑。 穆以晴,终究你还是败给了自己的心! “你到底要怎样?” “我要天下!” …… 等以晴迟缓的从和政殿退出来的时候,外面响晴的天气已经下起了雨,以晴没有伞,眼神凄凄的看着廊檐线状泄下的雨水,心情低落到了极点,这是她第一次面临如此为难的境地。 廊下灵沽浮抖落一身的雨水,替她披上一件深衣,看她神色中显露的为难之色,已将事情的大概猜个清楚:“不必担心,大王不会真的为难我。” 以晴抬头眼神复杂的看了灵沽浮一眼,眸子里已不复往日的神采,良久她揶揄低下头:“对不起……” 一处光阴,两重光景,殿外是一片愁云惨淡的阴郁之气,店内允常却是怡然自得,允常矗立待她缓缓出了殿门只后,便又眼神明亮着径直去了后殿。 一阵诱人的花香缓缓散开,允常矗立层层纱蔓掩住的帷帐之外,心情格外舒畅,不多时一阵精妙琴音从帷中缓缓响起,允常按捺不住心头喜悦,一把掀开了大红的纱蔓。 帐内坐了一个人。 眉不粉而黛,面不饰而绯,三千青丝尽数挽起,赤金的凤冠更添威严。灵萝玉指覆于琴上,弹一曲承转起合,天上少有。 身后允常看的醉了,情不自禁上前抱住她的腰,侧耳呢喃:“摇光,还是你的主意好。” 那人被允常身上抱紧的温热一惊,琴音颤了,那女子却又随即恢复了平静:“大王,喜欢就好。” 夜深人静,悉索的风声催落杏花满地,偏殿之外,以晴看着零落成泥的片片绯红,心里愁绪万千。 “在想他吗?” 身后灵沽浮递过半坛子清酒,向前半步与她并肩坐在廊前的栏杆之上。 以晴抬头接过他手中的酒壶,没有应他的问,却反问了一句:“若我走了,你会怨我吗?” 杏花微雨的时节里,他俯身看着她的眸,她抬头凝望他的眼,仿佛俯仰之间已经错尽了半世的浮华。 “不怨。” 良久灵沽浮开口。 “为什么?” 他说的随意,眉眼间不真切的笑看的人怀疑,也忍不住让以晴多问了一句。 “怨不起来……” 四个字说的以晴心神一颤,看着他那张恬淡的脸,以晴却一时觉得语塞,对视良久,以晴终于一声无奈苦笑,转过身看零落的杏花,终于下定决心开口:“我不会走…也不会屈服。” 次日,以晴赶走了送她出宫的马车之后,便一声不响的把自己关在了房中一整天,灵沽浮知道她心情不好,没有去打扰,只在午饭的时候敲了敲门。 “进来。”里面回应。 灵沽浮推门而入的时候,里面以晴正伏案疾书,她的神色看上去却比想象中的要好的多。 “你在写什么?” “信。”以晴头也未抬。 “什么信?” “救命信。” 察觉事情有异,灵沽浮上前一把抄起了那绢帛,看见那清秀字迹写下的几行小字,气得险些一把火烧了绢帛,一把将信扬到地上,怒声质问。 “你说的救命,就是一命抵一命!” 信是以晴斟酌了好久写的,内容不外乎让允常放了灵沽浮尔等芸芸。可是这信最低下一行小字却深深刺痛了灵沽浮的眼:放了灵沽浮,她便求道修仙度日再不过问凡间俗事。 求道? 他怎么肯,那么如花似玉的年纪,却要常伴青灯,想想便罢了。 以晴料定他会动怒,却不想会竟至如此地步,无奈之下只好俯身去拾那信笺,嘴里念念有词:“不过是缓兵之计,哪有那么……” 那是掺杂着愤怒与慌张的一个吻,来的猝不及防。 就在以晴俯身拾起那信笺,却被他一下拥入怀中,狠狠抵在墙角堵住了所有的话。 同样的事,夫差也做过。 那是她初到姑苏之时,两人别扭着从马上摔了下来,却被夫差抱住了腰。彼时为了那个吻她欢喜过,也忧愁过,可最终还是无可奈何的陷了进去。 混沌的思绪倏的清醒起来,以晴感受着他发自内心的深切与渴望,终于猛地一下子退开了他。 “以晴,我……” 很显然灵沽浮也被自己一时的意乱情迷吓到了,想要走上前向她道歉,却在看见她长泪凄凄的眼神时,又止住了动作,几番犹豫,终慌张踏出了房门。 一连三日以晴没有再见到过灵沽浮,他消失的彻底,就连一向由他送进她房里的膳食也都换了伺候的翠儿来送。以晴觉得担心,几次想去看看,可脚步一到他房门外,便是无论如何也迈不过那道门槛,说实在的她真的怕了。 第四天晨起,以晴正坐在廊下的秋千架上愣神儿,却见允常的侍卫急匆匆的向着自己赶过来。 以晴起身去迎,却被那侍卫的一句话,说的有些摸不着头脑。 “请以晴姑娘收拾行李,辞别大王!” “辞别……那灵大哥呢?”心下一沉,以晴隐隐有些不安。 “请姑娘前往和政殿,一看便知。” 以晴推门进去的时候,就看到垂手而立站在一侧的灵沽浮。高位之上允常正襟危坐,没有说话,脸上尽是得意的笑。 以晴没空理会他,只径直走到了灵沽浮的身边,今日他打扮的有些不一样,原本的武将衣衫退去换了一身轻便素袍,束冠随兴,褪去往日的庄重严肃,倒是更显得温和。 “以晴,你可以出宫了。” 以晴心中担心,拽着他的衣袖:“那你呢?” “陪你。” 以晴的惊喜已经几乎超脱了理智,可只一瞬却又似乎察觉了什么。看着灵沽浮那张挂着浅淡笑意的脸,以晴又抬头警惕:“你是不是答应了他什么?” “没有。” “这不可能。” 坐榻之上,允常见两人几番争辩不下,一声冷笑:“你倒聪明。” “你到底要他做什么?”以晴清眸冷冽扫过允常,怒声责问。 “做什么,他做什么还不是因为你。” “既然他不肯说,那寡人就告诉你。” “大王…” “他为你服下了三颗绝命丹!” 阴冷空寂的大殿之内久久回荡着允常的空灵的声音,看着以晴渐渐苍白下去的脸,允常脸上尽是得意之色:穆以晴,我倒要看看,如果背负灵沽浮的生死情托,你怎么还能问心无愧的活下去! 第五十章 何处是吾乡 两日后,允常正式下了旨,允许以晴和灵沽浮一同离开越国,并且恩准在离开之前回苎罗看看,这对允常而言已是他狭小气度里所能做到的极致。 房中,西施替以晴将最后一件衣裳放进了包袱,显得忧心忡忡:“姐姐,真的要走吗?” 以晴亦觉得担心,神色哀切的抬头看一眼门外垂手站着的灵沽浮,没有说话,只又想起那日允常冷冷吐出的一句话:“绝命丹不会要他的命,却会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是允常与她最有利的威胁,绝命丹每半年发作一次,若无解药便会周身遭受蚁噬之痛。她可以走,天下之大,尽是她的前路。她有大好的时间和年华去领略乱世里的自由和浮华,可是灵沽浮却不能,若半年之内得不到解药便会毒发身亡,也就是说即使离开了越王宫她也依旧是困在他掌心的囚徒。 他之所以这么大费周章的不过是要告诉她一句话:她,穆以晴,要么在他掌控下活,要么为了自由去死。 “去告个别吧,这次离开还不知道要多久。” 半晌,灵沽浮进屋接过她手中的包袱,淡淡开口。以晴回头去看,不知道西施什么时候已经退出了房门。 “灵大哥” “……” “我不想走了。”以晴抬头看看灵沽浮的眼,忽然开口:“其实留在这儿,没什么不好的。” 听见以晴的话,灵沽浮先是一怔,随即却又笑了。抬头轻揉揉她的脑袋:“说什么傻话。” “我没有。” 灵沽浮哂笑:“不过就是三颗药,也值得你担心?” 他的话玩笑十足却一下子戳中了以晴的心事,看着他一脸无所谓状,以晴喉咙一酸声音嘶哑着:“灵大哥……” “怎么又哭了,真不让人放心。”灵沽浮抬手擦掉她脸上的泪,顺势将她抱进了怀,门外给以晴送来糕点的郑儿见状,终究垂了垂眸,没有进去。 “怎么又回来了?” 厨房,西施见她又端着糕点回来,脸色似乎有些难看。 郑儿抬头神色恍惚的看了一眼西施,又低头撂下糕点,闷闷:“灵将军在里面。” 西施打量着一脸心事的郑儿看了半天,似乎觉察到了什么。侧头看看四下里无人,便又忍不住凑上前。 “你…是不是有意灵将军?” “你胡说什么!”郑儿被西施说的一急,两鬓臊成了胭脂的大红色,连忙去掩西施的嘴。 “还说不是,你看看你都脸红成什么样儿了。” 郑儿抬眼凝视着西施,心中陡的一颤,像是冬日的窗户,扑哧被人扎了个洞,撕拉拉的往里漏风。 “你可千万别跟姐姐说,她对我那么好,我……” 西施叹了口气:“说不说有什么要紧的,姐姐喜欢的是是夫差,唉,真是造化弄人。” 第二天中午,西施郑儿给两人准备了好大一桌子的践行酒,范蠡没有去,只托西施将一支上好的老山参转交给她,保命救人,这一路险恶总会用的到。 以晴本不想收,可念及灵沽浮身上的毒不知何时会发作,也只能收下了,抬头看着面前两个泪水涟涟的丫头,她的心里也是难过的厉害。 面对满满一大桌子的菜,四个人却是各怀心事食之无味,西施几次想要替范蠡说说人情,可却都被以晴木然的神情挡了回去,不用问也知道,要她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与范蠡煮酒论诗,恐怕永远也不可能了。 稍晚些的时候,以晴睁着哭的红肿的眼睛上了马车径直下了山,灵沽浮几次想安慰,却不知道该怎么说也只好作罢,这一路,两个人显得有些沉默。 出了苎罗山西十里的凉亭,两人的行程因为一场大雨耽搁了下来。以晴望着客栈外来不及收摊儿的小贩儿,脚步匆匆的往家赶,心里有些凉:人人都有个家,她的家又在哪儿呢? “在想什么?”身后灵沽浮送来热茶和点心,搪口软糯的栗子香飘进她鼻子的时候,倒是让她回了回神。 “想家了。” “家?”灵沽浮听她这么说,先是觉得惊讶,可随后看见俺她一脸落寞的样子却又似乎明白了什么,犹豫开口:“…要回去看看吗?” “我没有家了。” 灵沽浮心头一震,抬头看着她哀怨的眸子竟不知这一颗七窍玲珑心里藏了多少的心事。 “灵大哥。” “嗯。” “我是不是真的是罪人?” 灵沽浮的心又一颤,没有说话。 “我害的夫差险些客死异乡,又置范蠡忠义两难全,现在就连你也……” “不要胡说!” 灵沽浮慌张打断她的话,仿佛再让她说下去崩溃的会是自己。 “你没有错,只是……遇到了错的人。” “错的人?”以晴懵懂。 “把你推向风口浪将的我们,才是真正的罪人。” 以晴抬头看向他时,房内灼灼的红烛耀红了他的脸,因斑驳烛光照耀,他紧缩的眉头却越发变得清晰,她淡淡的看着,似明白了一些,却又似乎更糊涂。 良久灵沽浮踱步来到她身侧,上前握住她的手:“一切都过去了,现在我带你回家。” 回家…… 一个梦寐以求却又遥不可及的字眼。 以晴抬头看他笃定模样,犹豫再三终于还是下定决心。 “好。” 在客栈歇了两日,两人便打定主意改道一路向北上,这一路灵沽浮记挂着她的情绪走的慢,偶尔见她疲惫便停顿下来歇一歇,反正此行只为让她散心,她能高兴便是比什么都重要的。 大约走了半个月,灵沽浮的赶路的脚程却一下子快了起来,灵沽浮没有多说,以晴也没有多问,不过看他偶尔的喜笑颜开以晴便也猜出了大半:这灵沽浮口中的家怕是不远了。 等到了越国最北边的一座唤作“青城”的时候,以晴明显看见望着城楼的灵沽浮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亮晶晶的,她没有戳破,毕竟一个大男人哭,让人看见难为情。 进了城,灵沽浮却没有如她料想一般径直回家,反而是在沿街的小贩儿手中买了不少的东西,像是糕点、布帛、衣裳、甚至还买了好些哄孩子的糖花,看得以晴一阵糊涂。 她曾听灵沽浮提起过,灵家三代单传,到他这一代更是门厅冷落,可这么多的东西却又是要给谁? 等以晴带着一肚子的疑问跟灵沽浮匆匆赶到了灵家村时,她才发下自己所理解的家,和灵沽浮说的完全不是一回事儿。 灵沽浮的家不是红墙绿瓦的一座院,而是一个静谧少人的小村落。 那天以晴扳着灵沽浮的手缓缓下了马车的时候,首先看见的便是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接近百余口人,齐刷刷的站在村口等着他们的马车。 忆晴觉得意外,也显得很局促,倒是村里几个七八岁的孩子热络些,一口一个三哥哥,三哥哥的喊的灵沽浮的笑也柔和些。 “这到底怎么回事儿?”以晴侧头躲过众人的目光,拉了拉灵沽浮的衣袖。 “灵家村的习俗,习惯就好。”灵沽浮没有多解释什么,只笑着捧了一捧糖花给以晴,让她撒给周围的孩子。 掂着手里的糖花,以晴有些哭笑不得,只好像他说的在众人炯炯的目光下,把糖散了出去,听着孩子们姐姐,姐姐的叫着,以晴心里也像塞了团棉花糖,软软的甜甜的。 以晴本打算找个借口逃开众人的视线,可是灵家村的备受崇敬的族长灵沽浮口中的“二爷爷”却没给她这个机会,径直把他们安排到了村中自己的家,还预备了好几桌酒菜,邀了全村人替他们接风洗尘。 以晴没有经历过如此隆重的家宴,一时有些手足无措,一旁灵沽浮看着她难得显露出的生涩模样,也只自顾自神秘的笑。 一大桌子的大鱼大肉,看的以晴一阵油腻,“二爷爷”频频敬酒,入口刺喉的烈酒险些让她背过气。 灵沽浮见她脸色不太好,细心的替她挡下了剩下的酒,对面的几位长辈见了却只是看着以晴偷偷笑了笑,一副秘而不宣的神色。 一顿饭以晴吃的不是很舒服,可是每每看见村民们与她谈笑间的温和亲切,又好像很让人放不下的感觉。 饭后,族长安排在自家住下,算不上华丽,但一寝一卧却也好过客栈的淡薄人情,灵沽浮担心以晴宿醉,待全村的村民都各自回去,便又去送了一碗解酒茶。 “头还疼吗?”灵沽浮坐在他面前,温声问道。 以晴揉了揉快要炸开的太阳穴,接过解酒茶喝了一口:“这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全村人都来了?” “日前我托人带了口信儿,只是没想到族长这么隆重,看来是误会了。”灵沽浮言罢笑笑,脸上却无意外之色。 以晴喝干碗里的解酒茶:“误会什么?” “没什么。” 以晴急了,双手紧紧扒着灵沽浮的衣袖不松手:“到底误会什么?” 灵沽浮温柔的看着以晴,云淡风轻:“误会…你是我的妻子。” 第五十一章 死生不相离 拜灵沽浮所赐,以晴这几日居留在灵家村便没有安生日子。十里八村但凡稍稍能跟灵沽浮扯上关系的,势必要明里暗里的去族长家看看,堂堂灵将军看的上的女人,到底又哪里生的不一样。 族长也高兴,每每吃饭的时候必要问起两人的打算,虽没有明说,但却大有替两人置办亲事的意思。 “你为什么要那么说!” “说什么?”房中,灵沽浮搁下筷子平静看她臊的发红的脸,没有点破。 他知道她为什么恼,村口的大娘一大早儿的就送来了一篮子红鸡蛋,还没头没尾的说了许多。旁的,以晴不清楚,可再没见识,她知道,旧时的红鸡蛋,那是给怀孕的女人用来补身子的。 “你说,说…” 以晴脸红着说不出话,可看他一脸的无谓装,却又气不打一处来。白眼瞪了她好一会儿,以晴终于还是讪讪坐下,别扭的转过身不去看他。 灵沽浮夹了一块儿排骨放进她碗里,笑笑:“也不能怨谁,毕竟你是我唯一带回灵家村的人,他们误会也不足为怪。” “可你也总该解释一下啊,难道就任他们去说?” “……” 对于以晴的嗔怪,灵沽浮却依旧处变不惊的替她添着菜,看他悠然自在的样子,倒真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一顿饭以晴没怎么动,只等以晴眼见着灵沽浮夹给她的菜铺满了碗,她动也未动,可看他颇显的虚弱的脸色,终究没有再责备下去。 她是气他不肯道明两人的关系,可是却恼不起来。 当他为自己吞下了三颗绝命丹,便是她用一生也还不清的恩。此番,她也只能等着,盼着,说不定什么时候就雨过天晴。 良久,灵沽浮凝视着她嗔怒,却忽然开了口:“以晴……若是没有夫差,你会如何?” 以晴的手忽然猛的一抖,滚烫的热茶倒在她手上,疼得她倒吸了口凉气。 “有没有受伤,让我看看。” 灵沽浮紧张到慌乱的捧起她的手呵一口气,可是以晴心中想的却全部都是灵沽浮的那句话:如果没有夫差,她的心里究竟会有谁…… 还记得初初离开姑苏来到临泗城外时,天机老人曾给她批下八个字:缘浅情深,徒惹孽缘。 她也惶恐,也觉得不忿,自己一个不情不愿穿越回来的未来人,怎么倒还惹出这般的是非? 可是后来发生的种种却让她不能不信,白玉蝴蝶云纹佩的图样,别后再相逢的夫差,还有与之同时发生的种种,种种。 纵使她是学了十几年马克思的唯物主义者,也不能不深切感叹一句命途多踹,难言祸福。 一句话引得她关于时命的猜度平添许多,等到她渐渐从神游太虚般的思绪里缓过神儿的时候,灵沽浮早已不知去向,以晴望着手上被小心包扎起来的伤口,似乎悟到了些什么。 稍晚些的时候,以晴去敲了灵沽浮的房门,陈旧斑驳的木门发出空洞而寂寥的声音,像极了他的叹息。 推开吱呀的门扉时,情况却有些意料之外,里面没人,等着她的却只有一封他的亲笔信,上面洋洋洒洒的只写了五个大字:“明日归,勿念。” 从灵沽浮的房间出来,以晴的神情有些恍惚,眼神扑朔往自己房间走着,却在回廊转弯处险些撞倒了族长,而族长看见她似乎也很惊讶,疑惑道:“你怎么还在这儿?” “什么?”以晴听得有些糊涂,想想又问:“我不再这儿,应该在哪儿?” “我是说你怎么没有同他上山,祭拜一下。” “祭拜……祭拜谁?” “他没跟你说吗?” “……” “祭拜他娘” 族长的一番话说的以晴心里一沉。 这段时间他虽未言明自己父母之事,可看他缄口不提家中事宜,以晴也多少猜出了几分,可是猜归猜,真正听人确确实实的提起却又令是一番滋味。 以晴第一次察觉,原来那么恬淡悠远的一个人竟也有那么多的不为人知,良久以晴又想起一个问题,却又担心问的唐突。“他的爹娘……。” 族长听着以晴的话,明亮的眼睛抖了一抖,似叹息,似惋惜的开口道:“那是灵家村的恩人哪……” 族长所说的爹娘便是灵沽浮的父母。 三十年前的一个冬天,战乱四起,烽烟缭乱,当时身为固国将军的灵御受命前往晏城。 灵御没有问缘由,只带了大王亲自交托他的密信和三只淬了毒的钢箭,便火速前往。 等到灵御赶到晏城打开密函的时候,里面的内容却让他心神一震。 “征军粮五万担,违者杀!” 那时的春秋,诸侯林立,战事迭起,越来越多的百姓流离失所,却依旧不能唤起统治者丝毫的怜悯。 灵御看着满地疮痍的百姓,心中万千思绪:难道自己所要做的便是让这些贫苦百姓的生活再雪上加霜吗? 一怒之下,灵御一把火烧了密函,又下令将城中各家官员储备的三千担粮食尽数散给了百姓,这才使整个晏城免于一场劫难。 开仓放粮,让灵御尽得满城的赞誉。 可有百姓称赞他,便有人记恨他,被迫交出了自己粮食的各户官员联名上书,说灵御不但违抗军令,而且假传皇命,一时间灵御又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越王爱之惜之,终没有杀他。 可即便再惜才,却也要顾及天下官声,悠悠之口。所以责令他三日之人收缴五万军粮,否则以军法论处。 五万军粮,莫说给他三日,纵使给他三十日也万万收缴不来,况且面对那些凄苦的百姓,他又于心何安? 第一天,城中缴粮的士兵前倨后恭的问他是否征粮时,灵沽浮愣了一下,随即又淡淡道:“我在,绝不征粮!” 第二天,城中缴粮的士兵有些怯懦的问他是否征粮时被灵御一双如炬的眸子眸子狠狠瞪了回去。 第三天,缴粮的士兵尚未进门,就被灵御一支从他耳畔射过的冷箭封住了所有的话。 前去向越王复命的那天晚上,灵御想了很多,但对自己私自违抗皇命一时却没有半点的后悔,以自己一人的性命换下芸芸众生,这笔帐他不觉得吃亏。 一连三天,晃晃而不可终日的百姓终于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没有征粮,日子总还算能过下去。众人一面感慨灵御的心怀气度,一面又为他捏了把汗,两度违抗皇命,恐怕不死也难。 一场征粮,搞得惊天动地。 第四天清早天还未亮,灵御暂住的官府门口却已堆满了城中的百姓高呼:“忠孝节义,何罪其实!” 一时间官兵与百姓之间因为灵御的生死剑拔弩张,王位上的越王坐不住了,几次派人来镇压却是扬汤止沸。 灵御有心一死保全忠义,无奈却只险自己于更加艰难的处境,一时间晏城的情况成了一个死局。 是怜曦的出现改变了这一切。 怜曦也就是灵沽浮的亲娘。 那天,一身流紫衣衫的她坐着四轮马车湮没在高呼请命的人群中,将这城中的种种事由看的清楚。 灵御…… 一个素昧平生的将军,却因固守忠义的气节,就这样悄悄隐入她的内心。 当即她便吩咐了随行的管家,捐粮五万。 忘了说,怜曦是富甲一方的赵祈的独女,五万担粮食不过是她的一句话。 都说英雄可以为佳人一掷天下,可谁又能想到佳人也可以为英雄抛下万金。 那日怜曦乘车将五万担粮食送到灵御面前时,两人只不过对视了一眼,便已此生此世不负相离。 …… 渐渐地,一向寡言的族长竟也断断续续的讲了许多,以晴看着那瞳孔泛起的点点泪光,心里也满满都是敬意。 等不及要更多去了解一点,以晴又问:“那后来呢?” “后来……”族长的喉结动了动,脸上欣慰的笑容也渐变得僵硬,以晴看着他骤然发生的变化心里一沉。 后来灵御在晏城用一顶大红的花轿把怜曦娶进了门,本是天作之合的一对璧人,却因战乱而误尽了一生的年华。 那年灵沽浮尚不足五岁之中,灵御却忽然得了带兵征战的旨意挥军南下,临行前一晚怜曦将一枚平安佩放进他的战袍,为的便是佑其康健,可是没想到,第二天领兵出发之时,玉佩却在他飞身上马的那一瞬间上,碎了。 怜曦慌忙的去拾破碎的玉片,却不小心割伤了手,看着鲜红的血液一滴一滴展在碎落的玉上,怜曦的脸霎时没了血色。 都说玉通灵,此话不假。 此一战,灵御果然没能如约回来。 那是一场恶战,其惨烈程度用触目惊心来形容有过之而无不及,越晋两国的大将均以身殉国,也算将精忠报国四个字演示到了极致。 有坟无骨,怜曦就这样连他最后一丝的念想也没能握住。 待侥幸回还的士兵将灵御的衣物送到怜曦手中时,她已哭的几近气绝。 那一夜她将年幼的灵沽浮交托给自己的丫头,又遣散了府中所有的下人,等到月上中天,换上灵御初见她时的流紫衣裙,最后跳了一次他最喜欢的越舞,之后便点燃了自己房中的纱蔓,给以她若梦浮生年华最后一笔做了了结。 不离不弃,生死相依。 那是火光冲天里,怜曦留给整座城最后的记忆。 第五十二章 闲与话长情 族长徐徐讲完那段深埋的过往,连声叹气之时,以晴的心里却尽是灵沽浮颓唐一人独自跪落在一座孤坟前的场景。 她有些后悔,想想灵沽浮为了安抚自己无家可归的寂寥心境将自己带到这儿,可自己却还只是一味去指责他,心里的愧疚搅得她坐立不安。 骤然她的起身,眼神热切的看着组长,着急道:“请借我一乘快马!” “什么?” “我要去找他。” “这……好吧。”组长侧头垂眸稍稍思虑了一番,终于还是中肯点点头道:“你沿着村口的小路上山,淌过路尽头松林畔的那条溪水,便看得见了。” 以晴拿着马鞭骑上马背的时候,族长看的有些惊奇,不是讶异她的骑术,而是她股子里透出的倔强,像极了曾几何时的故亡人。 看着她飒沓离去的背影,两鬓斑白的族长有些恍惚,竟不自觉的喃喃道:“怜曦,莫不是,你的魂回来了……” 待以晴匆匆赶到那条溪水畔时,远远就看见一个寂寥的身影长久的跪落在一座孤坟面前,以晴没敢去打扰他,只在涉步淌过了溪水后便停下了脚步。 正值薄暮,一点一点缀沉下去的夕阳渐渐拉长了他的身影,一片暗红的余晖中,几只低飞的候鸟,掠过几声嘶哑的悲鸣。 “背井离乡,十年征战,娘,我回来了。” 初夏时节,一阵微凉晚风乍起,吹散了灵沽浮绵长幽寂的清音,以晴看着他萧索的背影,不自觉皱了皱眉。 “娘,我遇到一个人,只觉一颦一笑像你。” 以晴的手颤了颤,还在疑惑那人是谁,却又听他哑然失笑着说:“我本想带她来见你,可是今日她还在生我的气,改日吧。” “不必改日!” 骤然他的身后响起一个声音,灵沽浮猛地回过头看见一脸决毅的她终忍不住诧异。 “你怎么……” 以晴看向他,眼中恬静:“伯母在这儿,我理应祭拜。” 她缓缓上前,接过灵沽浮手里的三柱香点燃。然后报以再平常不过的心态,以最虔诚的敬意深深的对着那墓碑,跪了下去。 “以晴,你……” “伯母,灵大哥说我像你,可惜我没能见过。” 以晴平白的语气如同最清冽的泉水潺潺滴进了她的心里,看她侧头淡淡的笑着,灵沽浮只想紧紧握住她的手,一生一世。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马上,灵沽浮不紧不慢的牵着缰绳,随意问着,身后以晴浅浅的抓着灵沽浮的腰带,没有回答,却有些责备意味的开口道:“你为什么不肯带我来?” “刚才你都听见了。”灵沽浮随意道。 “我不信。” “你马不停蹄的跑来,就为了这个?”没理会她的质疑,灵沽浮仍然笑笑,不肯多说。 被灵沽浮问的心下一紧,以晴抓着他腰带的手渐渐送来,体察她的不安,灵沽浮没有再多问,知不自觉地勒紧了缰绳。 良久,以晴替下头,抿了抿唇,开口:“对不起。” “说什么傻话。”灵沽浮嗔怪。 “今天我不该怪你,你又不想这样。” “丫头。” “……” “很多时候,你都不明白,你想的未必就是我所希望的。”灵沽浮侧头微微看了一眼她的脸色,终究没有明说。 “什么?” “……坐稳了,驾!” 一声清亮的马鞭声响起,骤然加快的速度让她一下子慌了神,慌忙之中忙不迭抱紧了灵沽浮的腰,以晴却再没有去问他,那句未说完的话。 感受着自己她传递到自己身背的阵阵热度,灵沽浮忍不住微微浮现一丝笑意。 他的意思很简单,左不过就是希望能弄假成真村名那句话:希望你是我的妻…… 三日后的下午,以晴懒散的躺在院子外的躺椅上晒着太阳,天很蓝,明亮到刺眼的太阳几度搅了她的美梦,睡不着,以晴索性起来走走,侧头似无意的看了一眼灵沽浮的房间有些疑惑:怎么又不在…… 这几天灵沽浮的行为有些诡秘。 晨光熹微便起,月上中天才归,偶尔难得的看到他一次还没说上两句话,便有支支吾吾的走了,看着那一辆搪塞的样子,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门外,一阵孩子们的嬉闹打断了她的思绪。好奇的推门出去看看,却见几个七八岁大的孩子站在门口,他们的视线齐刷刷的落在自己身上,似乎在等着她。 “你们……找我?”以晴试探着问了一句,没有人回应她的问题,只一个稍大些的孩子将两个尚有些青涩的杏子塞到她手里:“这个给你吃。” “给我?为什么?” “三哥哥是好人。” “三哥哥…”以晴愣了一下,随即却又想起初初来到灵家村的时候,那些孩子也曾这么叫过灵沽浮。 “那为什么给我呢?”以晴俯身摸摸他的头,浅浅笑着。 “娘说过,三哥哥喜欢你,我们也要喜欢你。” …… 以晴心里有些无奈,可看着那孩子们真诚的小脸却又是无论如何也不忍心让他们失望,只要沉默的接受,没再反驳。 见以晴迟迟没有吃,那孩子似乎有些不甘心,急急忙忙夺过她手里的杏子,在自己衣服上狠狠擦了擦,又递还给她:“你尝尝,甜的。” 以晴没有去接他手中的山杏,却一下子看到了手上隐约可见的擦伤,蹙眉问道:“这怎么弄的?” 那孩子没有回答,小手往后缩了缩却被以晴一下子攥紧:“告诉姐姐,姐姐给你糖吃,好不好?” 那孩子没有回答,抿紧了嘴唇什么也不肯说,到底后面一个四五岁的孩子禁不住诱惑,喊道:“他是上树摘杏的时候,从树上掉下来了!” 一句话,听得心里五味陈杂,以晴感激感动的看着面前的男孩子,又抬抬头看看身后还盯着自己手中咽着口水的孩子们,心里说不清什么感觉。 那几个杏子尚还青涩,根本谈不上甜与不甜,可是却是这群孩子辛辛苦苦为她摘的,这么难得的心意,如何让她不感动。 捧着那两颗沉甸甸的杏子,以晴满目化尽了温暖,良久,她拿起一个放进嘴里,脆生生的咬了一口。 一口酸涩堵住了心口,以晴皱眉含着那口果子,只觉得酸到了心里。 “甜吗?”为首的男孩子向前凑了凑,很急切的样子。 不忍心让他们失望,以晴一口吞下了那口酸杏,强撑出一个笑容看他,口是心非的回答:“甜的。” “真的吗?你要是喜欢,我天天给你摘!” “等等……我送你们礼物好不好?” 一句话听的以晴赶紧转移了话题,这样的酸杏要是连天吃,恐怕连牙都要酸掉了。 “什么礼物?”看她两手空空那群孩子不解。 “你们的礼物在哪儿?” 指了指不远处的一片竹林,以晴脸上浮现一丝浅淡的笑。 “姐姐,这是什么呀?” 指着面前劈开晾干的几根竹篾,那几个孩子分外的兴奋。 “着急,就不能等一会儿吗?”见一个孩子扯断了刚绑好的风筝翅骨,以晴有些哭笑不得。 “姐姐,姐姐,你要做什么呀?”叽叽喳喳的声音吵得以晴没有半刻安静,没有办法,她也只好开口解释道:“风筝。” “姐姐,什么是风筝呀?” 一时间,以晴被问的语塞,想了好一会儿,以晴终于又开口:“风筝……就是能在天上飞的。” 以晴向族长的夫人要了块白绸,伴着孩子们你一眼我一语的兴奋说话声,一只简单的风筝总算是扎好了。 想起那日以晴骑马上山去追灵沽浮的时候,曾在山脚下见过一大片的开阔青草地,以晴忙不迭又带着孩子们,径直去了哪儿。 那是一片水草丰茂的人间圣地,大片的谷莠子济济簇簇的生长着,宛若一片绿色的海,浮云点点缀罗万里晴空,萋草离离绽放琼华满地。看着孩子们极尽欢愉的笑,以晴仿佛一时间也回到了那段青涩的年少季节。 忽然一个瘦瘦小小的的女孩在轻轻拽了拽她的裙子:“姐姐,你是不是神仙?” “什么?”以晴被问的一愣,回头看她。 “娘说,神仙不会生气,一直在笑。”那小女孩侧头一脸严肃的仔仔细细的盯着以晴看了好一会,样子倒像是个小大人,直到以晴没忍住笑出了声,她才高兴的拍手笑着说道“我说的没错,你就是神仙。” “我不是神仙。” “你笑了。” “……” 强辩着赢过一局,那孩子便有心满意足的拍拍衣服上的灰尘,又跟着那几个孩子放风筝去了,没能与她解释清楚,以晴也只好无奈的苦笑,看看青山绿水下的孩子玩得开心,以晴长久沉重的心思终于稍稍缓解了些。 身后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轻轻走进,以晴没有多想,只以为是听到孩子们的嬉笑声,禁不住诱惑赶来的孩子。 以晴正打算医者溪边的垂柳阖眼休息一会儿,却在背后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想不到伶牙俐齿的穆以晴竟也棋逢对手。” 第五十三章 红尘谁错付 猛地回头,一个颀长的声音替她挡住了迎面照过来的阳光,以晴看着面前这个熟悉的男人,笑了:“怎么哪儿都有你。” “来找你的。” 灵沽浮挨着以晴坐下,从袖中掏出一直玉镯交到她手上笑笑:“山下买的。” “你就拿这个糊弄我?” 以晴侧眼狡黠看他,又质问:“你这几天去哪儿了?” 灵沽浮没有回答,只眼神沉静的看着前头嬉耍着的孩子们,许久又想起了什么:“你还记得吗,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是去林中寻你的风筝。” “你还说,要不是你放的冷箭,我的风筝怎么会无缘无故的断了。”以晴不满看他,恨恨的瞪了一眼,不理会以晴的怒目,灵沽浮自顾自道。 “那天,我在林中练剑,漫天绯红色的桃林里,我只看见一身白衣的你缓缓而来,我还以为见到了仙。” “算算也有半年了。”看看灵沽浮棱角分明的侧脸,似乎也颇有些感概。 灵沽浮笑言:“认识你这半年,过得像是半辈子。” “你嫌我烦?” “只是觉得不寻常罢了。” 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以晴又问道。“对了,你之前在市镇买的东西,分给村里的各家了吧。” “你怎么知道?”灵沽浮侧头想了想,似乎未曾与她提及此事。 “那几个孩子就是来谢你的,对了还有谢礼。”想起方才自己尝了一口的酸杏,心里又暗暗打算戏弄他一番。 灵沽浮被她骤然而至的险恶笑容看的毛骨悚然,还未等逃开,却见以晴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青杏塞进他手里:“这是孩子们的一片心意,你可不能浪费。” “心意?”灵沽浮不懂。 “为了摘这杏子,那孩子连手都弄伤了呢。”指指远处一个笑得最开心的孩子,以晴又眼神示意灵沽浮手中的杏子。 “你吃了?” “当然。”想起那股子酸涩的味道,以晴又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 看着一脸期待模样的以晴,灵沽浮隐隐有一种不安的感觉,他拿起杏子蹙眉看了好一会儿,又看看以晴,终于还是一口咬了下去。 酸涩的味道瞬间刺激了整个的味蕾,蹙眉哭笑不得的看向以晴,却发现那双明亮眸子的笑脸如此的灿烂。 尚未成熟的酸果子隐隐带着一丝苦味,灵沽浮刚想吐,却被一只纤纤玉手住了口。 “不准吐。”她说:“那些孩子那么想报答你,不能让他们伤心。” 骤然灵沽浮的脸上晕上一层绯红,看他含笑未笑的神色以晴忽然却像意识到什么,忙不迭缩回捂在他唇上的手,却被他一下子紧紧握住。 他指尖的温度一下一下的传到她起伏的心跳里,直到发觉她的不安,灵沽浮才恋恋不舍的松开,浅笑看她,意味深长道:“甜的。” “姐姐,风筝飞到树上了。” 两人正各怀心事的沉默着,忽然那几个孩子却一窝蜂的跑到两人的面前,抬头看看那挂在树尖上的风筝,似乎很是着急。 灵沽浮没有说话,是抬头顺着那孩子眼神的方向看了一眼,随即又对着以晴浅笑笑,径直向着那书走了过去。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以晴有些担心。 那颗树,说高不高,但说矮也不算矮,若是一个不小心从上面掉下来,也绝不是闹着外玩儿的,以晴盯着他的背影踌躇了好一会儿,终不放心,上前几步拉着他的袖子:“大不了再做一只,别上去了。” “手不疼吗?” 一句话结结实实的堵住了以晴所有的辩驳。灵沽浮轻揉她发红的指节,细声责备:“怎么那么爱逞强。” 以晴本想反驳两句,可还未等她开口,灵沽浮却已然飞身上了树,看着灵沽浮在稀疏枝影间如风似箭穿梭的步伐,以晴总算是释然些。 “小心点儿。” 灵沽浮听着树下以晴悉索的提醒声,又抬头看看树尖触手可及的风筝,嘴角忍不住扬起一丝笑。 刚要去取,灵沽浮却骤然觉得心喉堵上一口血腥,还未弄清发生了什么,只感觉自己的身体径直的坠落下去,落地之时,除了以晴一声声嘶力竭的呼唤,便没有了任何印象。 两日后的夜里,灵沽浮就着一片昏黄的灯光醒了。看着窗前伏在床边浅浅睡着的以晴,灵沽浮苍白的脸色闪过一丝柔情,修长的指节轻轻扶着她的侧脸,灵沽浮看的有些陶醉。 轻轻将盖在自己身上的被子曳了曳,灵沽浮嘴角又扯出一个弧度 也算共覆一衾了吧…… 夜很静,也很凉,透过虚掩的窗扉灵沽浮隐隐看见阴沉的夜空压着层层的浓云,一阵乍起的夜风袭过,竟让他一下子咳了起来。 “赶快躺好,谁让你起来的。”灵沽浮的一声咳,却一下子又让她清醒过来。低头玩着那一双熬的血红,哭得血红的眼睛,灵沽浮有些揪心。 “你……” “你什么,还说我逞强,你呢,你又怎么解释?”以晴的确是恼了,那日看灵沽浮直挺挺的从树上掉了下来,险些丢了三魂七魄。 “不过是踩空了,掉下来的。”灵沽浮轻描淡写的看向她,云淡风轻的样子。 “你到底要瞒我多久?” “……”灵沽浮侧脸心虚躲过以晴的眼神,没有解释。 “绝命丹…开始发作了吗?” “没有。” 听着他决断的言辞,良久以晴抬起红肿的眼睛,生硬嘶哑开口:“回去吧,回越国,我不要你为了我如此。” 一句沉闷的声音之后,偌大的房间却骤然安静了下来,看着灵沽浮渐渐苍白下去的脸色,以晴的泪簌簌掉了下来,听着她断断续续的细声啜泣,灵沽浮轻轻抱她入怀,浅浅的笑,他说:“没关系,我们不回去。” 那是以晴第一次不可抑制的大哭,抬头看着他极尽虚弱的脸,她竟悲伤的不能自已,大片大片的泪,浸透了灵沽浮的衣裳,看着她渐渐哑下去的声音,灵沽浮忍不住皱了皱眉。 良久以晴起身抬头擦去眼角的晶莹,定定看向他:“你说的对,我们不回去。” 始料未及的顺从让灵沽浮觉得意外,看着她平白的神色,灵沽浮忽然却猜不透她的意图,也许是累到无力辩驳了吧,这是他所能期望到最好的答案。 第二天,以晴熬了一锅参汤,房内灵沽浮方才醒过来,就看见她一张熬的憔悴的脸。 “没睡吗?” 灵沽浮嘴角向下蹙了蹙眉,有些不放心。 以晴舀一勺参汤吹凉放到他嘴边,佯装不忿:“你嫌我丑?” “又胡闹。”灵沽浮笑意看她,无奈摇头,喝了那口汤。 情义微浓,满室的温柔却被窗外几个不知深浅的孩子生生打扰了,两人齐齐看向外面的时候,却听见一声脆生生的问话:“姐姐,我们去山上采人参,你去吗?” “都不准去!” 灵沽浮的突如其来的一声,让她着实觉得意外。 疑窦的看向灵沽浮的时候,以晴才发觉他苍白的脸上竟泛起了一丝潮红。看他似有难言之隐的样子,以晴也只好顺意:“还是不要去了,山里危险。” 那几个孩子见两人纷纷阻止,也只好顺从的各自离开,只是看他们的眼神似乎有些委屈。 “不过是上山,你那么担心做什么?”以晴将一勺参汤喂给他,似乎很是不解。 “山里…没什么。” 支吾了好一会儿,灵沽浮终没有解释清楚,看着他躲闪的目光,以晴终究无奈的叹了口气。 三日后,灵沽浮的伤已好了大半,午饭后在院中舒展筋骨的时候,却见一只信鸽稳稳当当的落在了以晴的房门口。 他本无意窥探,可那鸽子上绑的绢条却让他有些担心,那是上等的雪绸,一般的等闲之辈却是绝不可用的。 除非…… 灵沽浮忙不迭上前拆下那绢条,里面却只有三颗药丸,灵沽浮嗅着那颇为熟悉的药味,却一下子猜中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在看什么……” 以晴打开房门,灵沽浮僵直的身体便站在自己的面前,刚打算问上一句,却因他手里攥着的东西,一下子没了话。 “这是什么?”灵沽浮转过身,眼神复杂溢于难表。 “我……” “你告诉他我们在这儿?” …… 良久以晴开口“我不要你为我去死。” 果然。 信是允常寄来的,他早该想到若没有解药,无论如何他也不可能短短三天就痊愈大半,看着以晴渐渐垂下去的眼,灵沽浮却不知该喜该怒。 他拼尽全力只为许她一个自由的生,可是她却义无反顾的又置自己于险境,到底是谁愧对了谁? 灵沽浮勘不破,也弄不懂,可是却依旧觉得痛心,那样如风似月的明媚女子,怎可为了这纷繁的战国冷寂成浮华,也许这是她的红尘劫,可他却绝不能让她就此认命。 他不怨她,却恨极自己的无能。 良久他将自己所有悲喜汇聚成了一句异常过分的怒吼,他决绝而冷冽的看向她:“你……凭什么!” 第五十四章 抔土葬英魂 夜寂静的昏沉,林中影影绰绰的月光照亮三五步的地方之后便没入无边无际的黑暗,灵沽浮茫然站在虚掩的门前看着面前氤氲的雾气,一阵一阵的心悸。 他的面前相对而立站着一个人。隔着斑驳的雾气他看不清那人的脸。 只感觉她长而浓密的秀发铺散及腰,微微有些散乱,像是一路风尘的归者或离人。 他似乎很熟悉那人身上的气息。 他上前想要握住那人的手,却在一瞬间,扑了空。 迷离的月色狡黠而绵长,像极了面前的朦胧景色。 一瞬间,他很想走进她看清隐藏在镜花水月下的面容,可是那人却骤然转身离开了,如同盛极一时的昙花,转眼成空,灵沽浮惊慌扑向那人却却分明听见自己发自心底的一声呼喊:以晴…… 头如同炸裂一般的疼痛,灵沽浮撑着疲惫的身躯缓缓睁开眼睛时,看到的却只是颇显简陋的房间,忍不住自问:“又做梦了吗。” 微风和煦,明媚的如同三月的阳光映的有些刺眼,灵沽浮起身走到门口,看着外头正聚精会神浇花的以晴,忍不住懊恼:灵沽浮,你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以晴……” 手一颤,斗里的水洒了半壶,以晴抿唇盯着眼下半开的一株山茶,只佯装没有听见。 他有些着急,从自己冲动吼了她那日算起,以晴已足足三日没有跟他说过话,若再如此下去,他已几近发了狂。 “以晴。” 他上前去拉她的手,却一下子被狠狠的甩开。清冷的眼神愤愤的问他:“身份有别,灵将军做什么?” “还在生我的气?” 灵沽浮看着她微显怒色的眸子,一脸愁云惨淡之色。 “凭什么生气,我有什么资格。” “那日是我发了疯,你也要计较吗?” 大病初愈的惨败脸色加之他颇显无奈的语气,终究让以晴压下了心里的委屈,其实她也明白灵沽浮是为她着想才会如此,她又岂能不感动。 可是她却也觉得气,怎么说也是经历过生死的两个人,他又怎么能问她凭什么。想到这,以晴又不满看向他问道。“那灵将军的病好了吗?” 她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些,也终让灵沽浮终于松一口气,如此又忙不迭回应道:“好了好了,再不敢犯了。” 灵沽浮少有的局促,让以晴一时有些难以适应,看着他惶急的脸色,以晴终没能绷住脸色。 “不生气了?” “你还说。”恨恨的瞪了灵沽浮一眼,以晴凶他。 “什么是殚精竭虑,我算知道了。”灵沽浮上前请握住她的手,蹙着的眉心缓和了些。 “怨你。” “怨我。”灵沽浮笑着顺应。 “你要补偿我。”以晴看他已无力辩驳下去,便越发想要任性一次。那是他欠她的,她要报复。 看着她故作一副咄咄逼人的气势,灵沽浮却忽然笑了,良久他抬手将她的碎发别到而后,极尽宠溺的开口说一句:“好。” 三日后,天气甚热,以晴本懒散躲在庭院的树荫下避暑,却被灵沽浮执意拉上了山。 山中虽多浓荫,却架不住一路的奔波劳碌,未走一半,以晴已然跌坐在山路胖的一块石头上说什么也不肯再走。 “还好吗?” 灵沽浮递过一壶水,看她气喘吁吁的样子有些担心。 “你到底带我去哪儿,都走了三个时辰,怎么还没到?”以晴不顾形象抹了抹头上的汗水,侧眼不忿看他。 灵沽浮没有明说,眼神示意看看前头一片丰茂的松林,笑笑:“不远了,穿过林子就能看见。” 以晴没空理会他的话,只自顾自贪婪咽下壶中最后一星水,才又随口恍惚问问:“看见什么?” 她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却让灵沽浮收敛了神色,侧头微微审视她一脸的茫然,良久灵沽浮若有所思的开口,缓缓说了一句。 “看见你的所求。” 以晴没心思去猜他言中之意,却在面对他迷离的眼神,弄丢了魂。 她不知灵沽浮口中的所求合不合她的意,可是却在看见他眼中希冀的时候,意识到那是他毕生之望。 也许是什么什么人间圣地吧,以晴在心底抱以最后一丝的幻想。 待两人披荆斩棘的穿过那片松针林时,以晴只觉自己腿上上一阵火辣辣的疼。灵沽浮说过正值盛夏,山中免不了蛇虫鼠蚁要小心,她本也没当回事儿,可方才不知被什么虫蚁咬了一口,才知道他所言不虚。 “还没到吗?”以晴有些畏缩的看着前头阔步前行的灵沽浮,脸上很局促的表情。 灵沽浮停下脚步回头走向她,探询:“受伤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很委屈的点点头,眼神下意识的扫过小腿肿胀酸麻地方的时候,却被灵沽浮逮了正着。 “都说我背你,怎么那么犟。” 俯身替她撩起裙角看了看,见小腿地方被叮咬的地方红肿了一大片,灵沽浮又是皱了皱眉。 “不能再走了,我背你。” “可是……” 他的话和他的动作如同设计好一般浑然天成,以晴阻拦的话还未出口,却已稳稳伏在他的肩,听他胸口渐渐急促的心跳,以晴骤然一阵脸红。 他的背很厚实,贴身靠上去一点也不会觉得硬,不想夫差是不是戏弄她一番,吓得她慌张。 夫差…… 恍然忆起的一个名字,让她心喉堵上一口微冷的甜腻。似乎很久没有见过他了,久到一个隔世。 “到了。”不知何时灵沽浮开口。 身后以晴不适动了动身子,才发现半边身子已经酸麻。 一路上灵沽浮走得沉稳,以晴理所应当的认为对于有武功在身的他来说算不了什么大事,可是她却不曾想过,为了让她安睡,那蜿蜒崎岖的山路之上,一步步都是他故意加重的脚印。 以晴揉着惺忪睡眼缓缓抬头的时候,只觉得自己在做梦。 一样的青山溪水,一样的静谧茅屋,就连她亲手悬挂梢头的香囊也是别无二质。 放眼这片足以以假乱真的世外桃源,她竟一时发傻,忍不住鼻子酸涩的味道滴下两行泪。 这不是她多愁善感,实在是那里承载了她太多情愫。 她的爱,她的恨,她的喜,她的伤。 纵使她厌弃范蠡隐没姓名将她带到那里的卑劣行径,却依旧不能不承认苎罗始终是她春秋浮梦中过的最快意的日子。 “喜欢吗?” 轻轻放她下来,灵沽浮看她的眼神略显温醇。 “你连日披星戴月忙得就为这个。”以晴揶揄着去看他的眼,却又在迎撞上他眸子的那一刻,避之不及。 “答应你的补偿怎么能失信。” 他青目略带点点的畅意,让人心安,可只一瞬以晴却又不由自主的将他与那个人的身影重叠。一瞬间,以晴甚至有些自私的暗暗:如果眼前的人是他,多好。 对于灵沽浮,她始终存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也许是因他迷离的过往造就。 她算不上博学,可是却也在偶然翻起史书典籍的时候看见过他的名字,不很多最记忆深刻的莫过于“以戈伤阖闾”罢了,至于其他便是她最不愿提及的一个话题——他的结局。 关于他的结局,她是隐隐知道一些的。 槜李一战之后,他便无声无息的隐没在了这段嗜杀的岁月之中。史书虽没有明确记载,却也忖度了几种可能。 他的未来不外如是:一战死,二逃亡。 即便是她能想到最好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找一穷乡僻壤,更名改姓的过一辈子。 如此那便不要知道罢,能这般逍遥的过生活,哪怕多一日也好。 “在想什么?” 碰了碰她的肩,看她时而惶惑,时而担心的样子,灵沽浮有些不安。 “喜欢极了,却想不起说什么。” 以晴抬头看向她的明眸,却没有告诉他,方才自己脑海中闪现过的是他光怪陆离的一生。 “进去看看吧。”拉她轻推开虚掩的门,灵沽浮脸色不易察觉掠过一抹绯红。 当以晴推门而入目及房中的一切的时候,惊愕的险些不能自已。 大红的轻纱蔓帐,大红的锦褥缎被,费外娇娆的大红色,险些映红了她的脸,以晴分外疑惑的看向他,一脸茫然:“这都是什么?” “你喜欢吗?”灵沽浮不答,笑着反问。 “……” 那是灵沽浮亲手为她备下的喜房,或者说是他们。他从未想让她为难,可是却还是禁不住想要问问,如果可以选择,他是不是还有机会能陪她一直到每一个四季。 “灵大哥,我……” 他骤然打断她的话,正色开口:“以晴,我是个粗人,不懂那些风花雪月,我只想问你一句,若我战死沙场,你可愿替我一抔黄土葬身。” 第五十五章 但求常相伴 “灵大哥,不要等我,我会负了你。” 沉默好久之后,以晴空灵到寂静的声音终于打破沉默。 “没关系,我可以一直……” “不要那样说,你的情我负不起。”她匆匆打断灵沽浮的话不想让他再无谓的坚持下去。 既然从开始便知道结局,那有何必蹉跎。 “没关系,我可以一直等下去。”他终究还是一字一句的说出了那句话,凝视以晴复杂的脸色回过神,略显忧伤:“至少等到亲手把你交给他。” “你不恨他吗?”听他恬淡的语气,以晴惊讶。 “恨,但你爱他,我只求不要与他在战场上刀剑相向。” “为什么?” “为你。” “……” “所以不要推开我,好吗?” 那是略显木讷的灵沽浮第一次脱口而出的情话,不够浪漫却足以震撼她的心,看着他英毅的脸上越发清晰的认真,以晴哽咽了所有想说的话,只拼命点点头。 …… “我想替我娘守灵。” 第二天清早,灵沽浮站在以晴房门口,平静开口。 “所以,我也可以去吗?” 灵沽浮笑笑:“可以。” 如此安排实在让以晴欢喜又担心。 能有个清雅别致的安身之所固然是好,可是怎么向族长解释,凭他的脾气势必要闹的惊天动地。 果然,以晴的担心不是空穴来风。 上午两人才像族长说明了此事,傍晚时候组长便领着村中的伐柯(古代的媒婆)来敲以晴的门。 见灵沽浮也在院中练剑,便有满脸堆笑的将两人带到内堂中:“我看你们不如把亲事办了吧。” “亲事?什么亲事?” 以晴听得茫然,就连灵沽浮也有些不悦:“什么亲事,我不是说过没有亲事吗?” “你知道?”以晴听灵沽浮如此,越发惊讶。 见事情已经无法瞒下去也只好坦白:“前些日子,族长来问过。” 灵沽浮说的是半个月之前。 那段时间灵沽浮忙着为以晴准备茅屋,因东西不够便托族长下山买了许多,其中那喜房里的一应陈设便是族长自作主张置办下的。该开始的时候他本不愿如此,可是族长的一句话却将老老实实堵住了他的嘴。 “你就不想娶她?” 娶,自然是想的,可关键却在于他想娶,她却未必想嫁,那么心高气傲的一个人,怎么可能说答应就答应。 “你总该试试。”族长又在一旁怂恿。 若有什么能形容族长的一张好嘴,非“三寸不烂之舌“六个字不能及。以晴听着他苍白无力的解释,只觉哭笑不得。 “我请村里的先生算过,三日后便是大吉,我看不如就把事儿办了。”两人沉默的空挡,族长又见缝插针。 “我不会娶她。” 良久的死寂之后,灵沽浮乍破天惊的一句话却让以晴觉得意外,看着他寡淡的脸色,以晴沉默了很久。 “你说什么混话,你娘你爹保住了整个灵家村,可你却连灵家唯一的血脉都要断送,你要我拿什么老脸去见他们!” 族长气急,颤颤拿起手中的拐杖,向着灵沽浮便打,以晴一时担心,连忙上前一步替他挡在了前头,却是结结实实的挨了族长这一下。 “丫头,你做什么。” 灵沽浮看着蹙眉挡在他身前的以晴,一阵诧异。 “丫头……你看我这把老骨头没轻没重,伤着没?” 族长的那一下子没有使出十足十的力气,可落在以晴身上也着实是不轻,灵沽浮看着她骤然红起来的脸,脸色不是很好。 照比两个大男人,以晴倒显得镇定的多,抬头谨慎的看了灵沽浮一眼,没吭声,只不易察觉的躲到了他身后,扯了扯他的衣裳。 “族长教训的是,我鲁莽了。” 灵沽浮抱拳拱手向族长恭敬一拜,只脸色依旧阴沉,看来还是很介意。 看着平白无辜挨了自己打的以晴,族长的一张老脸面子上有些过意不去,胡乱的想着两个人,交代了两句,便又匆匆离开了。 待灵沽浮送族长房间回来的时候,以晴正疙瘩着眉头,小心翼翼的揉着肩膀。 “你冒冒失失的冲出来干什么,我挨一下又不会怎么样。”灵沽浮上前替她轻按已略微肿起来的肩膀,心里满是心疼。 “不疼,顶多就像是被蚊子叮了一下。”以晴抬头笑言看他,笑闹不羁。 “还逞强。”灵沽浮狠狠的斥责了一句,总算让她收起了那副疲赖相。 以晴沉默了好一会儿,直到她觉得肩膀似乎不那么痛了,才正经开口。 “我不要你受伤,特别是为了我。” 身后灵沽浮按在她肩膀上的手抖了一下,垂头看向她细润的脸颊,忍不住浮现一丝浅淡的笑。 深夜,以晴披了一件外衣蹑手蹑脚的出了门,抬头看看漫天的星子倒是格外的亮,不过她无心赏景,实在是因为肩膀酸的厉害。 “想不到族长年近古稀的人,打起人还真的疼。”以晴依着廊下的一个撑柱忍不住叨念。 夜静的诡异,以晴抬头看向前头虚虚实实的竹影时,旁边一个房间的灯却“噗”亮了,灵沽浮先前跟她提过,那是灵家村的祖祠,非婚丧嫁娶全村的人都在的情况下,绝对是不会有人进去。 想到这儿,以晴心里隐隐发毛,想回自己房间去,却是越想越怕,所幸拿了房内的蜡烛,看看到底是人是鬼。 以晴小心翼翼的溜到窗边,扒着细缝向里隐隐看到一个影子的时候,总算长出了一口气:还好,是人。 可是这么晚这祖祠里怎么会有人? 正疑惑,里面一个苍老而又熟悉的声音却让以晴的思绪有些复杂。 “将军,他回来了,灵家的血脉回来了。” 是族长。 以晴不自觉的向前凑了凑,把里面的人看了个清楚。 “您说过灵家子孙不为官,不问政,可是我拦不住他呀。” 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缓缓,以晴看着明烛映红的半边脸膛,只觉族长一瞬老去十年。 “不过担惊受怕这么多年,总算是回来了,那天看见他还带了个姑娘回来,高兴的我这个糟老头子一宿没合眼,我就指盼着,他能踏踏实实留在村子娶妻生子,等到去了阴曹地府我也算报了将军和夫人的恩情。” “我知道少将军跟将军一样心怀大志,可我想着成了家也就有了牵绊,万一哪天他打算离开家里的妻小也能留住他,可是现在,将军我只怕我对不住你……” 一声叹饱含了他多少辛酸悲苦,以晴恍然忆起当日族长欢喜迎他们进村的场景,心中多少怅然。 “谁?” 族长虽年事已高,可耳音极好,以晴不经意的一声哀怨,竟尽数让他听得清楚,担心被族长撞见自己私闯祖祠难以解释,以晴连忙一路小跑回去。 族长的话在以晴的脑海里徘徊了许久,终不能让她释怀。 稍晚些从祖祠回来的时候,灵沽浮正站在自己房门口,来来回回的踱步,见她回来上前:“你去哪儿了?” 她在廊下站定,眉心的愁结浓了些。 良久她抬头看他:“灵大哥,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此生留在灵家村……陪我。” 乍起的夜风吹开飐墨的半生情浓,他看着她浅浅淡淡的期盼,终于温厚笑了应她:“好。” 第二天清早,族长一个人坐在廊下的长椅上满面愁容的时候,以晴将一杯亲手烹的茶捧到了族长的面前。 族长有些惊讶,可看那恭顺敬重的样子,又颇觉得欢喜,不为别的,只因那低眉娇羞的样子,像极了刚进门的儿媳奉上的子孙茶。 “我做的不好,您只当喝个心意。” 族长打量眼前分外娴静的女孩子有些恍惚,凝视她一双杏眼,情到难以自抑,一时竟老泪纵横。 他有三个儿子,却不曾享用一杯儿媳敬的茶,战乱时节命途多舛,三个儿子奔赴沙场十年,最终却只剩白骨为泣。 午夜梦回的时候他不止一次的忆起小儿子离开那日,他孝顺磕下的三个响头,要知道那孩子才刚满十六岁。 “族长,您怎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 往事眼中流过,他一把抹去眼角的老泪,一口饮尽了杯中的清茶,若有所思喃喃:“好啊,好。” “我和灵大哥想一直留在灵家村,所以希望您能答应我们到山中居住。” 以晴大有深意的抬头迎上族长的眼神,他愣了一下,恍然却又想起昨晚祖祠外的叹息,豁然释然。 良久他感慨着:“丫头,我代灵家村全村老小谢你。” 三日后,族长召集了全村的老小为两人备下了盛大的送行酒。 说是送行酒,其实却是变相的喜酒,以晴看的透却没有点破,她一遍一遍的告诉自己:如果这样能让组长好过些,也无妨的吧。 山中的茅屋离村子算不上远,可族长却如同置办嫁妆一般替两人打点了许多的东西,临了还将家传的一对鸳鸯佩一左一右的给了两人。 临行前族长拉着以晴的手意味深长:“丫头,你帮我老头子了了一桩心事啊。” 以晴笑笑没有说话,灵沽浮看着心照不宣的两人一阵疑惑。 行至山中茅屋的时候,灵沽浮忍不住好奇问:“你帮族长什么了?” “去问族长吧。”以晴看着一脸疑惑灵沽浮坏笑。 欢喜雀跃冲进自己房间的时候,以晴的脚步微微有些愣住。 大红的喜帐撤了,换成成千上百的风筝挂满了那不大的房间,稀薄匀至的风筝上,大小不一的写满了灵沽浮的亲笔。 比如“死生契阔,与子成悦。”比如“今夕何夕,见此良人。”比如“尔卿相伴,不负此生。” “喜欢吗?”灵沽浮站在她身后淡淡开口。 “我说过我会负你……” “我也说过我会一直等。”灵沽浮轻轻掰过她的身子,温柔看她:“从今后让我陪着你,那怕只是陪着你。” 以晴哽咽着心里感动的泪,没有说话,只是拼命点点头。 第五十六章时月逝匆匆 七年后…… 七年后,越王允常驾崩,勾践即位,一时间群雄角逐烽烟再起,已在越地以北蛰伏良久的吴国又开始隐隐骚动。 朝堂之上,阖闾正襟危坐龙榻之上,一双如炬鹰眼凛冽扫过众卿,而后缓缓开口:“攻越一事,众卿有何见地?” “大王圣明,我吴国现下兵强马壮正是开疆扩土的好时候。”伯嚭惯会见风使舵,见阖闾心中已有定夺,忙不迭应承。 “太宰所言极是,若此刻出兵越国势必能扬我国威。”自古群臣便长了一条舌头,在伯嚭的怂恿之下,一向巧言令色的群臣也少不了帮衬几分。 一时间朝堂之上尽是对阖闾的歌功颂德,站在大殿角落的孙武没有啃声,只眼神复杂盯着前头夫差凝重的脸,若有所思。 “孙武,你怎么看?” 他被阖闾问的有些意外,愣了愣神儿,清眸缓缓从夫差身上移开,沉目略想想又淡淡道:“甚好。” “好,既然如此,那寡人便命你征讨越国。” 随后眼神又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夫差:“至于太子,也去历练一番吧。” “儿臣草莽无能,还请父王收回成命。” “你说什么?” 夫差这番应付实在是不上心,谁人不知当年他挥军楚地不过数月就连破了若耶赤瑾两座城池,现在说自己草莽,是在打阖闾的脸吗? 清眸冷冷扫过堂下跪落的夫差,听着堂下众臣悉索的议论,阖闾脸色有些挂不住。 半晌他忍下心口的怒气冷冷道:“如此,那就改日再议此事。” 深夜,阖闾朝政殿寝殿之外却是寂静如尘,有风掠过,殿中荧闪的宫灯微微颤颤映出些许斑驳的人影。 准备给阖闾送宵夜的小厮刚要进去,却因阖闾的一声震怒止住了脚步。 “混账,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肯攻打越国!” 殿中,阖闾将手中的一卷文书狠狠砸向夫差,脸上尽是怒色。 幽暗的灯光映照下,他鬓间染霜的白发明显了些,七年浮沉,他已经老了。 堂下夫差没有躲,收敛神色缓缓拾起地上的文书,又双手合十恭敬放回了书案之上,脸色清寒,只冷冷道一句:“儿臣告退,便又转身离开了殿中。” 身后阖闾狠狠怒喝:“那个妖女,早晚有一天我要杀了她!” 夫差的脚步逗了逗,却没有停留,深邃的眸子倏闪过一丝清寒,随即又很快隐没在漆黑的夜色中。 只在停逗一瞬间浮现一丝冷笑:父王,你太高估自己了。 这几年他对内安插眼线,对外招兵买马,其实力早已不仅仅是单纯意义上的太子,更有甚者言说朝中大半的臣子其实更听命于夫差。 这些年里他的党羽渐渐壮大,可是那深眸里盛着的寂静却已不复当年。 他鲜少发怒,更少笑,即便是天大的事情也经不起他的半点情嗔。就连梧桐园里的下人都说:从越国回来后,太子殿下像变了一个人。 也有不明就里的人私下议论:太子之所以变得面冷心冷,是为早逝的太子妃。 自然太子妃说的是季子,正如史书所载,堂堂的宋国公主嫁到吴国不过三年,便因一场大病香消玉殒。 关于她的死他觉得惋惜,可也仅仅是惋惜而已。 可怜她付尽半生年华,却也没能换取夫差三分的爱恋,至死他对她说的也不过是一句:我亏欠你…… 脚下匆匆的出了宫,待夫差赶回梧桐园时已是拂晓。夫差飞身下马看着门口倚着廊柱瞌睡的奴才,脸色隐隐不悦,正与发作,小厮小路子的一句话却又让他无暇分心于此:“殿下,展朔将军在书房。” 推门而入之时,展朔正一袭黑衣垂手看着书房里的玉面屏风。 “参见殿下。” 夫差穿堂而过,径直来到书案前坐下,双眼如炬,极是期待的问道。“我交代你的事情如何?” “末将无能,未曾找到殿下要找的人。” 展朔抬头偷偷打量了一眼书案前坐着的夫差,隐隐有些不安。 这已经是他第三次无功而返,难保夫差不会一时恼怒做出些什么。不过若要怨怼却也有些强人所难,毕竟当初他要自己前去越国寻找之时只给了他一个名字,叫穆以晴。 “罢了,你起来吧。”夫差揉了揉酸痛的额角,神色似倦怠了些。 “勾践有何动向?” “即位越国,现下正招兵买马的扩充军队,怕是用来抵御我吴国的。” “哼,痴人说梦,我若想亡了他越国,何必等到现在?” 夫差冷笑一声,眼中尽是不屑。 他没有夸口,七年前他率兵围剿越国槜李只差一步便将整个越地收归吴国,若不是许给她的承诺,十个越国也注定要灭亡在他手上。 英雄难过美人关,不外如是。 审视夫差眼中的凛凛寒意,展朔禁不住一阵冷寒,随即又沉眸问道:“殿下,是否加派人手继续寻找?” 沉静着从怀中翻出一方素白的帛卷细细忖度,良久夫差又寂然开口:“不必,我等了她太久,这次我亲自去见她。” 越国,槜李,灵岳村。 郁郁葱葱的林叶遮蔽住日渐溽热的骄阳,些许稀疏的阳光从斑驳交错的树影里穿过,过滤掉刺目的感觉之后,只剩下柔软。 四月,难得的好天气。 茅屋外,灵沽浮刚刚从山下市集买了短少的日用品,他牵将马缓缓栓系在一旁垂柳树桩的时候,却见以晴正仰面悠闲躺在林中藤椅上懒散晒太阳。 她没有束发,黑泽而浓密的发丝就这么随意铺散开来,再加之这满山满地的清雅景色,也竟觉得仙风道骨。 灵沽浮拿掉挡在她脸上的书卷,轻轻推她的肩:“丫头醒醒,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以晴睡的有些恍惚,茫然揉了揉惺忪睡眼,抬头看看他:“你回来了…” “怎么睡在这儿,也不怕扑着风。” 灵沽浮温润的嗔怪了两句,又将手中的一盒点心搁在她手里:“尝尝吧,族长吩咐给你带的。” “真的?”一听是吃的,以晴欢喜的两眼放光,急忙忙打开食匣,却有些不满,抬头:“怎么只有酥饼,我的栗子糕呢?” 灵沽浮看着她一脸极不甘愿的表情,苦笑一番只好又将藏在身后的一盒栗子糕拿了出来,看着一下子明朗起来的笑,忍不住暗暗:这丫头的嘴真的是越来越难伺候了。 “我就说,你不能忘了。”心满意足的掂起一块栗子糕咬下一大口,顿时满口尽是软糯的栗子香。 “你也尝尝。”见灵沽浮还在一旁看着自己这副狼吞虎咽的模样似有不妥,以晴又拿了一块栗子糕送到他嘴边。 灵沽浮笑笑没有吃,只接过她手中的栗子糕又放回盒中,继续看她,笑意:“你忘了,我不吃甜的。” “对啊,你不吃甜的。” 以晴若有索思点点头,又一口将剩下的栗子糕塞进嘴里,囫囵问他。 “你说,我们在这儿过了这么久,你怎么一点没变呢。” 灵沽浮的神色愣了一愣。 这段时间他过得顺意极了,险些让他忘记不知不觉地过了这么久。看着她一脸恬静的脸色,连他自己也忍不住有些好奇,真的没有变吗? “想什么呢?” 以晴看的莫名其妙出神,好奇问。 “过得真快啊。” 灵沽浮仰天叹一句,倒是也招惹的以晴感慨良多。以晴望着他眼眸里泛起的点点星辉,一霎时想起了很多很多。 这些年她怎样过来的,说实话她记不太清,只知道初初的时候,曾经清雅的近乎不食人间烟火的他们闹出了不少笑话。 粥会烧糊,菜会炒生,每每看着那些难以下咽的时蔬,以晴都会想电饭锅的好。 后来他们都长进了些,以晴也开始能做些家常的小菜,虽然时不时的忘记加盐,抑或煮上一锅尚未完全熟透的米粥,也会让灵沽浮苦笑不得,可总算也像是有了家的日子。 不的不说,这里的日子让她安心。 以晴记得第一次看见茅屋前的两缸夏荷第一次菡萏开花的时候的欢喜,记得灵沽浮为她吹埙时的静谧,也记得自己淋着雨却偏偏任性着要去林中挖笋的场景。 那些过往很琐碎,却不乏味,如同停窦在鼻尖的淡淡花香,轻浅却弥而不散,也是的让她每每想起的时候都觉得格外的舒心。 可是这一次,以晴听他怅然若失的语气却隐隐有些不安,她的心中仿佛总有一个声音在提醒她:这样的舒心快要结束了…… 第五十七章 人愿天不遂 四月中旬,吴王阖闾调集五万精兵整装待发挥军南下,夫差因告病闲赋在家听闻阖闾要怪帅亲征的时候,眉心微蹙,随即却又释然:看来自己的老子是打算给自己一个下马威。 不过夫差倒是并不怎么在意,也不想多过问,只要不让他攻打越国也就不算违了自己对她的承诺。 “一切都准备好了?” 书房中,夫差眼神凝视手中的文书,头也不抬的开口问堂下低眉顺首的小厮。 “殿下,若是大王知道……” 夫差放下手中的文书,抬头清眸泛起点点寒光,看他一眼,不屑:“知道又如何。” 看着他越发盛望的王者之气,那小厮终究没有再说一句话,躬身虔诚的对着夫差深深跪下去,沉声:“奴才,紧遵圣意…” 四月芳菲尽,茅屋中以晴看着窗外乍起的一阵凉风催落几片残破的桃花,喃喃:“又是暮春了吗?” 想想当初遇见他夫差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四月天,她跌跌撞撞的扑进他的怀里,然后便一发不可收拾的跌进历史的洪流。 外间廊下拭剑的灵沽浮听见她的话一愣,却没有开口,只起身从她房里墙壁上取下了一只风筝中,开口道:“这么好的天气,去走走吧。” “灵大哥,我……” “我不去。”他很识时务的开口。 “……” 以晴抬头迎上他清凉的眸子满是感激,低头看看手里的风筝,又觉得愧疚。 这是他怕打扰自己,她明白。 灵沽浮看出她的不安,上前揉揉她的头,略带一点儿惆怅:“去吧,早去早回。” 这七年来,每逢暮春桃花初落得时节,以晴都会带一只风筝独自绕到后山去,起初灵沽浮也问过她缘由,可因以晴每每回应他却都是语焉不详的搪塞过去,便再无解释,他也便随她去了。 直到后来,有一次灵沽浮在山中练剑时,无意间撞见以晴正在溪边的草地上小心翼翼的在风筝上写下夫差的名字时,他才恍然想起,初见时,她便是如此为夫差祈福。 若是心里没有感触,那是虚伪,谁能看着自己所爱女子心系他人而无动于衷?恐怕圣人也做不到。 可是他也心疼她。 记得当初她为救夫差答应留在越国,两人被囚禁越国王宫的时候,她日日夜夜的伤心,瘦的只剩下一把骨头,那样子但凡让他回响起,心就一揪一揪的疼。 不过还好,都过去了。 这段光阴里,她一点一点的打开了自己的心结,一点一点恢复成以前的样子。一点一点淡忘前尘俗世的种种过往,他觉得感激。特别是能他如兄如父一般伴她七年之久,他觉得感激至极。 也许不止陪她七年吧,很多次灵沽浮都这样在心里暗暗的想…… 待灵沽浮从自己的深思中回过神儿的时候,以晴早已骑上自己的追风驹,跑的没了踪影。 看着远处凄凉摇曳的斑驳树影,灵沽浮无奈:早知道就不教她骑术了。 再说以晴撇下灵沽浮只身骑马离开茅屋,却并未走远。她无意避忌灵沽浮,不过是给自己寻个僻静的地儿,好好理理缭乱的心神。 四月杏花折,不浅不淡的微风吹浓点散缤纷的瓣落,将沁脾的空气浸润些许的芳香,倍感舒爽。 以晴骑马缓缓走在溪水畔的垂柳堤,路过一片长满繁盛苜蓿的草地时,想来持稳的追风,却一下子停当在苜蓿林中,说什么也不肯再走。 以晴有些哭笑不得,稍稍勒紧了缰绳僵持了好一会儿,可追风却依旧不为所动,良久终于还是以晴悻悻的下了马,认输似的轻拍拍追风的背,玩笑道:“你赢了。” 灵沽浮的爱骑在大片苜蓿地中吃到欢脱得时候,以晴正一字一句的在那风筝上写下一句诗:暗许痴心,情义无侵,但求长久,不诉别音。 看着浓墨重彩勾勒下的几笔,她侧头想想又提笔在下面加上了三个小字——与差书。 以晴没有放起那只风筝,只趁着溪水湍急的时候,随手将它置于其中,任它顺流而下。 以晴看着渐行渐远的风筝,眼眸闪过一丝凄凄之色:“又过了一年了,你还记得我吗?” 闭眼缓缓斜靠在溪边的垂柳旁静静的思索,那七年前的种种却又渐渐在脑中清晰上演。 他们尴尬的初见,他们惊魂的长街,他们交叠的相思,以及他们蚀心的离别。 呵,都这么久了。 以晴嘴角浮现一丝无奈的笑,零星酸涩湿胀眼眶。 “不见才最好,不会受伤。”靠着堤岸旁的垂柳以晴恍惚着喃喃了一句,可片刻之后却又不自觉地吐露了心声。她说:夫差,我想你…… 酉时,灵沽浮循着马蹄踏落得痕迹在溪边发现睡得恬静的以晴时和悠闲吃着草的爱驹追风时,颇显无奈。 担心她着凉,灵沽浮仔细替他披上倚山,又与她并肩坐下,抬手替她掩住未落尽的一抹余晖。 看着她沉寂安睡的侧他脸,他恍然觉得很熟悉,回神儿想想多年前年的桃花林中,她似乎也是这样靠在他肩头,婉转侬语,她说:“灵大哥,唱歌给我听…” “灵大哥,你怎么在这儿?” 酣睡良久之后,以晴总算从她的春秋大梦中醒了过来,看看身侧灵沽浮的肩膀已被自己压得几近酸麻,以晴有些不好意思。 “你还问,怎么什么地方都敢睡,这山中鸟兽那么多……” “灵大哥在,我有什么好怕的。” 以晴一句话,结结实实的堵住了灵沽浮的口,看他脸色转瞬即逝的一阵青红,以晴忍不住偷笑。 这是他的死穴,但凡以晴当面言说他的好,他便只能拱手作降。 微风吹浓些许暮色,灵沽浮抬头仰望一眼苍穹的天,说完又看看远处悠闲吃草的追风驹,打了一个响指。 以晴没有抬头,耳边却闻得追风健硕马蹄子踏踩在柔润苜蓿上发出的嘚嘚马蹄声,有些不满的抬头瞥了一眼追风又闷头小声嘟囔:我让你跑的时候,怎么没见你这么听话。 “若是谁的话都听,还能称得上是宝马吗?” 不去理会以晴的别扭,灵沽浮径直翻身落在在了马背之上,见她还赖在哪儿不肯走,灵沽浮只能无奈笑笑,摇摇头:“走吧,天快黑了。” 她不情不愿的起身,又狠狠在地上揪了一把嫩草送到追风嘴边,似嫉妒似讨好似贼溜溜的说:“以后跟着我好不好,你跟着我我天天给你好吃的。” 灵沽浮苦笑不得。 难不成当真以为他的爱驹跟她过的久了,就连脾气也变得如她一般的贪吃瞌睡? 不过转念想想,像她似乎也没什么坏处的,毕竟如果真的跟她一样,似乎也不那么让人讨厌。 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回过神见以晴的眼神却依旧盯在自己的爱驹身上,灵沽浮有些无奈了,摇摇头俯身把手伸向她:“快上来,这里到了晚上可不安宁。” 以晴没有成功骗走追风心有不甘,可也害怕这大晚上的一个人,只好乖乖握住他的手,任他把自己拉到了马上。 她很轻,灵沽浮几乎没费什么力道,便把她拉到了自己的身前,担心她坐不稳健,他很下意识的挽住了她的腰。 马上的地方算不上小,但也绝对不大,以晴和灵沽浮一前一后坐在马上的时候,以晴明显感觉自己的脸红的像秋日里的番石榴。 这不是她第一次与人共乘一骑,初初遇见夫差之时,她不知多少次叫苦不迭的被他按在马上,也未觉得如今日一般的面红耳赤。 难不成自己变了心了吗? 并没有,反反复复的思索几个来回,以晴却终得出一个答案:不想给他希望。 这七年相伴,灵沽浮为她付出太多,几度让她感动泪奔,她也曾想过就这么嫁给他,平平淡淡一辈子,多好。 可是,心不随愿。 她想不负他,可是奈何无论如何也过不去心里的坎儿,在压抑的最深处总有一个声音在告诉她:自己爱的是夫差,不能辜负自己又辜负别人。 “在想什么?”见她良久沉默,灵沽浮问。 “没有。” 以晴不易察觉推开了他扶在腰间的手,又恢复了以往的神色。 “快回去吧,我都饿了。” 灵沽浮愣了愣神儿,打量她与往日无异的神色言语,却隐隐有些不安。 待两人行色匆匆的赶回家中是,一只信鸽也呼呼啦啦的落了地,以晴打量一眼那鸽子脚上的明黄绢条,心下一沉。未等开口,先她一步打开绢条的灵沽浮却征住神,看着从他指缝中飘忽落地绢条,以晴脚下不稳,退后两步,终一个趔趄跌坐在地。 灵沽浮没有去扶她,只眼神复杂的凝视着那张绢条。那上面只有勾践奋笔疾书勾勒的四个大字。 “战急,速归。” 第五十八章 心思各人知 晚饭间,两人相对而视的坐在饭桌前,看着面前以晴颇显生涩的厨艺,灵沽浮显得很沉默。 以晴看着他原本熠熠生辉的眼神乍一下没了神采有些担心。她起身去外间乘一碗热汤放到他面前,又把一双筷子塞进他手中。 半天,灵沽浮的筷子停当在手中动也未动,以晴很想劝他吃一点儿,却发现是不可能的,索思良久,她终于还是不可回避的问起那个问题。 “你打算怎么办?” 闻言,长久沉默的灵沽浮眸子闪过一丝寂静,他抬头看看以晴,微微叹了一口气,又夹一筷子青菜放进她碗中:“朝中,不缺我一个。” 入夜,风大。 以晴房内的窗户没关紧,一阵一阵的风吹进来,台前的蜡烛一倏一倏的分外刺眼。 以晴本就有心事睡不着,哔啵哔啵的红烛明暗了好一会儿,她便越发觉得心烦,听着窗外稀疏的声响,以晴索性披了一件外衣起身去外面走走。 外头天不很暗,虽没有月亮,但隐约可见的几个疏星也足以照清楚清朗的天,一阵凉风吹过,以晴连忙把自己裹紧了些。 轻手轻脚的推开门,以晴下意识的向着灵沽浮房里看了一眼,见没什么动静儿,以晴才缓缓出了一口气。 他睡的轻,以晴怕自己吵醒了他。 茅屋前有两缸荷花,以晴走几步来到近前,摘下一朵把脸埋进了花朵中,很淡的清香,很好闻,那是他们初初来到这里时,灵沽浮为她种下的。 不得不说她喜欢这地方。 山前有竹,屋后有树,一架半人高的藤萝架子已经盘虬卧龙的枝繁叶茂,两个竹木搭的秋千架长久的矗立在一盘,偶尔也会飞扬起以晴或来山中戏耍孩子的欢声笑语,以晴时常会想:就这样平平淡淡的过一世,也挺好。 以晴是在一阵悉索的脚步声中回过神儿。 她胆子不小,考古的时候干尸湿尸也见了不少,可她毕竟也只是个女孩子,深更半夜在外面听见什么声响,总觉得心里毛毛的。 声响是从不远处的竹林了传来的,以晴捏着裙角小心翼翼的走进去看看,却在快要到达的时候,听见一声忧愁的叹息。 是灵沽浮。 许是心中忧思,以晴这般算不得轻盈的脚步声,他灵沽浮竟一点也没有注意,背对着以晴,灵沽浮正紧紧攥着手中的佩剑愣愣的出神。 她记得灵沽浮说过,那佩剑是他爹的遗物,当年金戈铁马战死沙场之时,身骨成灰,留下的就只剩这把佩剑。 枯骨功成,不枉为臣 那年以晴闲日无聊问起为官之道时,他明亮着眼睛一字一句对她说的话。 时至今日她仍清楚记得那时的他笑得多沁人心脾,可是想不到,今日看到他如此怅然的情状,竟又无端的觉得很悲凉。 以晴终究没有打扰他。 她只紧了紧身上的衣裳,便又轻手轻脚的原路返回。 他的忧虑不过是徘徊在她与勾践之间的情与忠,她不想让他为难,尤其是在天时地利都极容易让他动摇的时候。 第二天清早,以晴便细致周到的装点了行装,门口灵沽浮看她里里外外忙得琐碎探头问一句:“你在做什么?” “我们回去。” “……” 灵沽浮的眼神愣了愣,以晴怕自己说的不清楚,又放下手中的细软,走到他面前,笑着:“我们回苎罗。” “你在胡说什么?” 灵沽浮讶异之余又问:“不是说好了再不过问越国之事吗?” 她看着他眼中的复杂与凌乱,浅淡笑着一字一句告诉他:“那是你的国家,我不要你亲眼看它国破家亡。” 越王寝殿偏殿之中,王后雅鱼小心翼翼捧了一壶薄淡的茶放在勾践的书案上,夜深了些,雅鱼看看案前快要燃尽的红烛粗了蹙眉,回头看看门口把守的小厮已渴睡的垂下头。 她有些无奈的叹口气,却终究没有责备什么,只从一旁的烛匣取出一只封在烛台上,点燃。 “雅鱼,你去歇息吧,不用等寡人。” 案前勾践搁下一卷奏折抬头看她,神色有些疲倦。 “雅鱼不累,大王该好好歇息才是。” 她上前轻抚住他的额眉,修长的指节轻轻按压着隐隐胀痛的位置,殷切问道:“大王还在担心吴国来犯吗?” “那阖闾老儿总搅的寡人不得安生,还好父王睿智,提前为我备下了应对之策。” 勾践口中说的应对之策,自然是穆以晴。记得当年他还是太子之事,便已对这个名字敬畏三分。 关于她的事迹,他起初并不十分清楚,只隐约听朝中大臣和府中的幕僚说起过几句,至于她到底能如何如自己父王所说,扼挽住吴国的咽喉。还是在自己父王允常弥留之际卧榻对他谨慎嘱托的几句话。 想到这儿,勾践又忍不住向着王后雅鱼一一说起了那些往事。 数月之前越王允常寝殿之中,一阵凄凄之色,侍奉的医官上前枕了枕脉象,却又愁容惨淡的向着一旁的勾践摇了摇头。 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大王怕是回天乏术了。 允常也知道自己身体状况脱不了多久,便屏退了旁人,只留下勾践跟他密语了一番。 “你记住,越国极北的青城有一道平定吴齐两国的护身符,谨记谨记。” 那是允常少有的凝重脸色,不免让勾践顿生疑窦,俯首向允常的面前贴近了几分,勾践又问:“什么护身符?” “一个人。” “什么人?” “可以平定天下的女人” 允常的话没有说完,湿闷的胸音促使他又不可抑制的咳出几口黑血。勾践没敢再逗留,匆匆向门外候着的医官交代了几句,便又将允常的近侍宦官召到了自己府中。 那是个颇为怯懦的奴才,勾践尚未责问他半句,他便已噗通轨道在地,嘴里哆哆嗦嗦的喊着“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勾践颇有几分鄙夷,就这么个没胆子的奴才,也能在驾前得宠侍奉了这么多年? 可转念一想却又觉得:自己的父王太精明,这种人惜命怕死,只要自己老子掌权一天,恐怕他不该说出去的,就一点儿也不会走漏出去。 想到这儿,勾践又冷冷开口问道:“今日召你前来所为一个人。” “……” “你可知青城有什么女人与吴国太子夫差和齐国太子姜聪关系甚密。” 那宦官抬头愣了愣,浑浊的眼球流露几丝惊讶,看看勾践面门勾勒的严肃之色,终于下定了决心。 那奴才极是老谋深算,知道大王允常去日无多,便将自己所见所知尽数知会了勾践。 …… “后来呢?” 雅鱼听得兴起,一时忘记了后宫不得干政的祖训,竟一味探听下去。 索性勾践并不避忌她什么,又沉眸思索一会儿缓缓道:“后来……后来我找到了父王安排的秘密送信给那女人的人。” 勾践说的那个人正是宫中的医官司大夫,他口中所谓的信其实也不是什么信,里面装的的是每半年发作一次的绝命丹的解药。允常也正是凭借这一手段,才将两人死死的拴在了他的越国。 雅鱼看着越发慎密的勾践,有些钦佩,又有些畏惧,讪讪问:“大王怎么料定穆以晴会回来?” 勾践精明的眼色里闪现一丝得意的狡黠:“很简单,因为我手里攥着灵沽浮的生!” 灵沽浮焦躁不安的劝说了以晴两天,要她留在山中,可以晴却是一副充耳不闻之状,看样子,大有抵抗到底的意思。 “我想郑儿和西施,去看看她们。” 以晴忙着将几个环饼塞进包袱了,头也不抬得应付道。 “我说了,你哪儿也不准去。”灵沽浮焦躁夺过她手中的包袱,声音严厉了些。 “你在命令我?” 以晴的一双杏眼瞪着他,语气也不那么平淡了。 灵沽浮最怕她生气,无卡奈何叹息着看她一眼,终又被堵住了所有的言语。 以晴原以为灵沽浮还会继续苦口婆心的劝上她几天,所以她也准备了一堆的言辞去应付他,不过出乎她意外的是,第二天灵沽浮便下山采购了许多路上要用的东西,还脸色恬淡着替自己收拾了行装。 “你想明白了?”门口以晴探头看看他在房中忙碌怀疑的问。 “嗯。” 灵沽浮似有心事的勒紧了包袱,又回头看看她:“我们吃过饭便下山,今日多做些好菜。” 正午时分,以晴最后将一锅鱼汤端上桌子的时候,灵沽浮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壶酒,此刻正小心翼翼的望以晴的杯子里倒。 “怎么想起喝酒了?”以晴放下鱼汤,坐在一旁不解问他。 “你我在这儿也住了七年,今日离开,我舍不得。” 灵沽浮一口干了杯中的清酒,看得以晴有些眼酸,一把抹掉了未掉下来的泪,以晴也仰头喝了干净。 “灵大哥,我们会回来的。” 她对他笑笑,想要再说些什么安慰他,却只觉得酒劲儿往头上涌,不消片刻,她便昏昏沉沉的醉倒在了他的怀中。 灵沽浮看着脸上泪痕尚存的以晴,无奈的一声叹息,他起身轻挽住她的腰,怜爱的将她抱回到榻上,怜爱喃喃。 “丫头,你安心睡吧,所有事情我一个人来背负就好。” 第五十九章 顾盼再重逢 三日后,以晴在一阵轻微的眩晕中醒来。 睁眼,她没有看到灵沽浮,颇有些疑惑起身缓缓扫视了一眼屋内颇显寂静的房间,以晴只觉得心下一沉:糟了…… 她忙的连鞋袜也顾不上穿,便一路小跑着进了灵沽浮的房间。 看着房中已经消失的包裹和干粮,以晴一下子颓唐的跌坐在了门前。 以晴喃喃:早该料到的…… 垂头丧气的在门口坐了许久,她终于又撑着门闩站起身,看看房前已盛放的夏荷,以晴在心里暗暗:灵沽浮,你一定要活着回来,这笔账我们还没有算清楚。 话说灵沽浮用蒙汗药迷昏了以晴只后,便一路向南疾驰而去,不过三天便已抵达距离与新都城上城只隔了一座山的苎罗山。 站在山脚下,灵沽浮抬头望着已经快要遮天蔽日的层层枝蔓,心中忍不住感慨。 灵沽浮很想上山去看看西施和范蠡,可是心中却像被阻隔着什么,生生让他不敢向前。 都说近乡情切,不外如是。 山下是一片新开垦的农田,正是春耕之时,短打扮的农夫正挽着裤腿,牵牛犁地。 一对山脚下的小夫妻瞅准这个时候,风风火火的在自己屋前搭了间茶寮,一则方便下地的农家,二来赚些小钱贴补家用。 灵沽浮一连几日的快马加鞭体力消耗实在厉害,他倒是不太爱惜自己的身体的,可追风却不行,体恤他的爱驹,灵沽浮便决定在茶寮休息片刻再做打算。 他问那对小夫妻点了一碗汤饼,算不上美味,但好在是热的,一连几天的干粮着实让他难以下咽。 那对小夫妻是实在人,见他人高马大怕他吃不饱,又从锅里捡了两个热乎乎的环饼递给他。又把往茶壶里兑了半壶热水,说是给他解渴。 那茶不是什么好茶,说白了就是最穷苦人家用的茶叶末,苦涩不说,还不容易沏开,好在水是好水,就地取材的苎罗山的山泉水,可是出了名的甘冽。 灵沽浮起身倒了碗底的大半碗茶叶末,又几步绕到山前的溪水旁,掬一捧溪水,入喉尽是沁人心脾的甘甜。 灵沽浮正一门心思的慨叹着经久不绝的浣纱溪的清冽时,一个颇为熟悉的名字却在他身后的茶寮里缓缓响起。 “少爷,以晴姑娘不在这儿。” “她的情在。” 灵沽浮转身看向那茶寮中坐着喝茶的两人时,心中只觉得一惊,他下意识的去摸自己手中的佩剑,却在触及冰凉剑柄的时候,闪过一丝复杂。 那个人是夫差。 彼时夫差尚未注意到门外的灵沽浮,他只茫然的喝了口茶,随即又陷入长久的思念之中,他在心里喃喃说:以晴,我来见你了。 原来自那日夫差得知阖闾决心攻打越国只后,夫差担心以晴困就于苦苦鏖战的吴越战局,便带了几个自己的心腹快马加鞭的赶来越国寻找以晴。 虽说这七年之中,夫差安插了不少的眼线派往越国寻找她的下落,可无奈却皆是无功而返,走投无路之下,他便打算到与她重逢的苎罗山中,看看能不能探听出关于她的一二。 驻望俯仰之间的苎罗山,夫差却觉得心中一阵一阵的揪痛。 看着满山遍野的苍翠之色,他又仿佛看见七年前以晴哭号着挡在他身前的情状。 以晴,你到底在哪儿? 夫差还未从旧时的记忆中回过神儿的时候,灵沽浮已凛然走到他面前,夫差身旁的小厮正要起身护驾,却被夫差颜色清冷的按住,冷冷道:“老相识了。” 灵沽浮凝目正襟正在他对面坐下,清眸泛起寒光:“你来做什么?” 夫差抬眼冷笑着看他一眼:“我来见她。” “你不是来攻城的?”灵沽浮诧异。 夫差不屑一顾冷笑着,随即又侧眼看向远处的青山,淡淡:“我答应过她,绝不攻越。” “可是她不喜欢宫廷里的勾心斗角,你会害了她。” “无妨,宫里只会有她一位皇妃。” 灵沽浮看着面前这个无论是于国于己都算是他此生最大敌人的人,一霎那他觉得很震撼。 他知道夫差对以晴爱之深切,却不曾料到他会如此。 他太爱以晴了,爱到不惜以自己的一切换取她一个人的此生情浓。 一时间他想起了自己与以晴朝夕相处时,她偶尔闪现的思念和不安,却忽然意识到比起夫差,他能给她的实在太少太少。 索思良久灵沽浮的嘴角浮现一丝无奈苦笑,他叹息着看向夫差,心头掠过一丝酸涩滋味:“罢了,今日我送你个人情,你去寻她罢。” “你知道她在哪儿?” 原本一阵沉稳持重的夫差,听见灵沽浮的话却一下子狠狠触动了一下,他双眸死死盯住灵沽浮,生怕他是在戏弄自己。 “越国极北的青城灵家村,照顾好她。” 灵沽浮丢下这句话之后便拿起自己的佩剑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茶寮。 听着身后阵阵的脚步声,灵沽浮攥着佩剑的手一点一点的收紧,几声分外响亮的呼喝驾马之声后,灵沽浮眼神里的哀切蓦然多了几分。 恐怕这一次真的要放手了。 灵沽浮快马加鞭赶到越国都城上城的时候,勾践已在内殿中等的心急如焚,他见以晴并未与灵沽浮一同归来,顿时怒目:“她不肯回来,是想你死吗?” 灵沽浮没有多说,只俯身跪地述说道:“我来与大王做个交易。” “哼,为人臣子,竟敢说出这等大逆不道的话,看来你倒是真觉得自己活的长久了。” “我为大王平定战乱,大王换她自由之身。” “她,她是谁?” 勾践冷笑一声,明知故问。 “你为她如此,她可感念你的情?” 灵沽浮愣了愣,抬头看向勾践狡黠的眸子又垂下眼神,轻叹:“念不念及都无妨,总之,我要她过的好。” 三日后灵沽浮领命带领五万精兵前往槜李,希望能在哪儿以逸待劳恭候阖闾的大驾,临行前他想起那日内殿中勾践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终无奈叹息。 勾践说:天不垂惜,可怜你对她的深情。 他苦笑着看尽城外呼喝的三军将士,心中喃喃:能伴她身边七年之久,万幸万幸。 与此同时阖闾所率军队已浩浩荡荡开往越国边境。 阖闾骑马走在溪岸之畔,看着夹岸盛开的妖娆杏花,心情大好,他随即唤来身后副将伍子胥上前:“你看这杏花,莫不是提前给我三军报喜的。” 伍子胥无心赏花,随口应承了两句便又退下来,他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自己门客临行前与他说的:这一仗怕是不好打…… 伍子胥原本也是不赞成这一战的,现下的越国不比之前,经过七年的休养生息,早已兵强马壮,这么莽撞去了,岂不送死? 可这话却不能对阖闾说。 满朝文武铺天盖地都在忙不迭的歌功颂德着阖闾的英明神武,他若一味的泼冷水岂不是自找麻烦。 罢了,尽人事知天命吧。 仰望不远处天际苍穹间的一抹绛红色,伍子胥无奈的想。 吴越两国为战事做着最后准备之时,留在灵家村的以晴日子也不甚好过。 一连几天她的心都被揪的紧紧的,因为担心灵沽浮的安危,她下山探问了几次两国的境况,可都皆是了无音讯。 她也问族长去借过马,打算只身前往上城去看看,可是她请求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族长阴沉着脸色的一句话挡了回去:“我还指望灵沽浮能因为你回来呢,你可不能走。” 对于族长的坚持以晴显得很无奈,这么犟的一个人,饶她有吞山倒海的本事,也决计使不出半点的力道。 无可奈何回到茅屋,以晴忧愁坐在秋千上愣愣的出神。 没有了灵沽浮,以晴只觉得日子长的吓人。回想与他朝夕相处的日子,她甚至不能想象,如果没有灵沽浮这七年的日子,自己要怎么过。 她怕黑,怕打雷,更怕猛然从未知地方窜出来的虫蚁鸟兽。不过还好都有他。这七年的时间里,灵沽浮已不遗余力的将她宠溺到极致。 现在他走了,丢下孤家寡人的自己,她该怎么过? 正当以晴满脑子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时,一阵飒沓的马蹄之声却在门外缓缓响起。 当她漫不经心回转过身看那来人的时候,惊讶的险些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只有当一滴晶莹的泪滚落她的脸颊,她才发觉不是梦。 那个只有午夜梦回的时候才敢让她想起的人,来了。此刻,正活生生的站在她的面前,那些尘封心底的回忆一下子汹涌而来,如同她泛滥成灾的泪。 七年了,你终于又出现了夫差。 第六十章 情义两缱绻 从别后,盼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省把银缸照,相逢犹恐是梦中。 由远及近的马蹄终于在她面前停下脚步,听马上的他飞身下马热切的唤她的名字,以晴终于不可抑制的奔向他的怀中。 滚烫的泪沾湿她的脸颊,随即又簌簌落在他浸染着淡淡檀香味道的怀抱中,感受着他心口传来的一阵一阵的温热,她终于不可抑制的啜泣起来。 夫差侧脸紧紧贴着她的额头,他狠狠地抱紧她,仿佛要把她每一寸的骨骼嵌入自己的身体。 “我好想你。” 以晴的话都被酸涩在心喉的眼泪堵住了,良久,她哑着嗓子抬头看向他,带着哭腔:“对不起。” “你真的很对不起我,怎么能一而再再而三的不告而别。” 夫差理了理她的碎发,想要再次抱紧她,却被以晴闪躲着推开了。 正当夫差疑惑她的闪躲之时,以晴却一把擦去了脸上未干的泪,笑着走向他,在他疑惑凝视着自己的那一刻踮起脚尖,在他脸颊落下一个轻吻。 那是再纯净不过的一个吻,去足以在芳菲将尽的人间四月,迷乱所有的情绪。 中午的时候以晴很难得的做了菜,这段时间灵沽浮舍不得让她操劳,一日三餐都是灵沽浮按照她喜好准备的,久未下厨就连菜的品相也颇有点不尽人意了。 “比不上姑苏的厨子,你若不喜欢,不要勉强。” 以晴盛上一碗汤放到他跟前,不安看他。说归说,她还是很愿意让他尝尝自己的心意的。 果然夫差戏谑打量她脸上微微泛起的潮红,又恢复以往的邪魅笑道:“清汤寡水的,说是尚可都勉强。” “不喝算了!”以晴怒极,伸手就要去夺那碗汤,倒是夫差仿佛早已料及她会如此,腾出另一只手,紧紧握住了她的细腕。 一阵一阵的温热度到她的心尖上,以晴抬头迎上他浓情的眸子,却一下子红了脸,半恼半羞的低下头,却听夫差温柔:“不过这心意却谁也比不上。” 他笑着一口喝尽了碗里的汤,可眼神却始终留恋在她白皙的脸颊上怎么也看不够。 “一点儿没变呢。” “什么?”以晴一时没听清他的话。 “还是让人舍不得放不下。” 他说的动情,禁不住让以晴也觉得面红耳赤,见他视线久未从自己身上移开,以晴心下有些羞愤的跺脚狠狠瞪他一眼:“你倒是变了不少,这油腔滑调的功夫倒是渐长,还不知骗走了多少大家闺秀。” “你吃醋?” 夫差戏谑看她眼里的笑意越发足了。 “偏生了一张好嘴,罢了,罢了,我说不过你。” 以晴佯装着怒别过头,自顾自的吃着菜不去理他。可这番小女儿家争风吃醋的样子,倒越发让他爱不释手。 “真的吃醋了?” “我吃什么醋,你是一国的太子,想娶多少,还不就是一句话。”以晴无意计较什么,可想起他的身份还是不由的心一酸。 看她失落,良久夫差将她的手贴在自己的心口问她:“你在这儿,怎么娶。” 一顿饭,两人居然嬉笑着吃的有些发撑,两人在林间散步,以晴轻揉自己发胀的肚子时却引得夫差一阵的坏笑,他说:如此倒像是怀孕的女人在静心养胎。 以晴懒得理他,见四下里的风和煦的很,便又心满意足的靠着一棵竹子坐下闭目养神。 夫差觉得无奈,又不愿撇下她一个人,索性也只好陪她坐下,看看风景。 这灵家村虽算不上什么人杰地灵,却也山清水秀,想起之前是灵沽浮告诉自己她的所在,夫差又下意识皱了皱眉:“灵沽浮怎么知道你在这儿?” “什么?” 以晴猛地睁眼看他,略含惊讶:“你见过灵大哥?” 夫差不很喜欢她关心旁人的神色,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他告诉你在这儿。” “他现在在哪儿?跟你说了什么?他……” 一个湿热的深吻,狠狠堵住了以晴未完的话,惊讶看着夫差渐愈渐浓的怒色,以晴也惊讶的睁大了眼睛。 良久,他松开她,语气散发着危险:“你是我的,只能担心我,以后不许再过旁人。” 以晴很识相的闭了嘴,看他脸上余怒未消终于又局促着点点头。 “你还没说,他怎么知道你在这儿?” 以晴下意识的心虚看他,手里已隐隐攥出了冷汗,不过几句关系他便已接近发了狂,如果让他知道自己与灵沽浮在这儿生活了七年,还不知他会如何。 “他带你来的?” 夫差的眸子里散出阵阵冷寒。 忧郁了好一会儿,以晴终于还是揶揄着开了口:“他,他一直陪着我……” 听到自己不愿接受却又意料之中的答案,夫差却没有再对做出什么过分之举,他只横冷着眉目死死以晴异常不安的脸,再没多说一句话。 对于骤然而至的寂静,以晴显得不知所措,她抬头看着夫差漆寒眸子里闪烁的复杂情绪,慌忙解释:“我心里只有你的。” 他错了错眼神,目光却落到她浅浅拽着的自己的衣袖,他没有再问下去,只长久的将她拥入怀中呢喃:“今后,只能我陪你。” 入夜风凉,以晴正撑着下巴看着窗外愣愣出身的时候,却见门口夫差行如鬼魅的身影一下子闪了进来,长身倚在榻上懒散的打了个呵欠。 夫差问她:“想什么呢?” “灵大哥走了这么久,还不知道怎么样。” “你担心他?”夫差的语气隐隐有些不悦,以晴没怎么留心他的情绪下意识的应了一句:“嗯。” “对了,你来做什么?”忽然意识到什么,以晴转过头看他。 “那个人的地方,我睡不惯。”夫差语气淡淡的,可以晴却听出几分不爽快,以晴一门心思担心着灵沽浮,实在没有余力与她纠缠下去,便转身打算离开。 夫差上前拽住她的手“你去哪儿?” 以晴抬头看他,轻轻挣开他的手:“你在这儿,我去灵大哥房间。” “不许走。” 她的话还没说完,便被夫差硬生生的扯回了床榻,关上了门。 “我没心情陪你,灵大哥……” “灵大哥,灵大哥,究竟你心里有的是我还是他!”夫差粗暴打断了以晴的话,一口气将所有不悦尽数说了出来。 “你不要再胡闹了。” 以晴有些气,这般的计较,他是怀疑她的心吗? “你喜欢他?”夫差冷冷看他,从牙缝挤出几个字。 他越发过分的无理取闹终于让以晴忍无可忍,半晌她终于狠狠的吼出一句话:“对,我喜欢他,你满意了!” 那一句“喜欢”深深刺痛了他的心,特别是当回响起这里的一草一木都还残存着两人的记忆时,他的焦躁就越发的不可抑制。 半晌他终于不可抑制的爆发,他欺身吻上她的唇,他的脸色没有太多变化,依旧如初见那般冷寂漆寒,他吻的不带丝毫的温柔,其中的怒气不言而喻。 以晴被突入起来的一幕惊呆,双手不断想要推开他,却被拥的更紧。 第一次他很想完完全全的占有她,因为爱她,更因为嫉妒。 七年,太长了,长到足以把一个人心里的位置替换成另一个人。 他甚至不敢去想,这七年的光景了他们是如何的笑靥如花,朝夕共度,纵使他明白她心里不会容得下旁人,他却依旧忍不住害怕,毕竟想要留住无欲无求的她真的很难。 他拉扯着她衣裳的手用力了些,翻卷开的衣裳铺展开一地,他近乎疯狂的欺近,直到以晴一滴苍白的泪沾湿他的脸颊时,他才惊愕起身回过神。 “以晴,我……” 想要解释,却是徒劳,看着她不可抑制的大哭,夫差只觉的进退两难。 自作孽不可活…… 夫差一面在心中暗暗骂着自己,一面却又眉心深锁着上前替她披上衣裳,看着她依旧瑟瑟的发抖着,夫差中无奈叹息了一声,退出了房门。 这一夜以晴在房中抱紧肩膀流着泪一夜未眠,她想了许多,从相识到现在,特别是回响起当初在姑苏自己在他病重时不告而别的时候,她也发自内心的觉得自己心狠。 以晴不想再追究什么,毕竟她知道夫差无意如此。 她难过,夫差会比她还要揪心,这一点不用说,她心里也清楚的很。 清晨,以晴的情绪稍稍和缓了些,拿了一条手帕沾水擦了擦红肿的眼,她便打算去看看夫差。 虽说是不打算再提起的事,可横在两人间的尴尬却依旧要解决,以晴叹息着推开门,还未抬头,就感觉一个阴影挡住迎面来的阳光落在她身上。 “你……” 以晴惊讶。 “对不起。” 逆光下,他英毅的脸色越发的苍白,听着他略显沉重的道歉声,以晴一下子怔住:他竟然顶着风雨,在她门口等了一夜。 惊讶尚未回过神儿,下一秒他沉重的身躯便轰然靠在她肩头重重的倒了下去,以晴撑着他的身子,侧脸微微擦过他滚烫额头的时候,只觉得心里一沉:糟了。 第六十一章 此生心难负 榻上夫差的脸色略显苍白,以晴将他额头冷敷的帕子翻了翻面,探着他的体温退了些,方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水。” 榻上夫差含糊不清的说了一声,以晴听见忙不的的倒了热茶,吹温了一勺一勺的喂给他,等到一盏茶见了底,他混沌的思绪总算是清楚了些。 “该说你什么好,下着雨也不进去,不冷吗。”以晴扶着他坐起身,心里担心,嘴上也少不得责怪。 “我该罚。” 夫差没怎么在意自己的病,只见她脸色好了些,方才稍稍安心。 “你以为你是铁打的,刀枪不入?”以晴气恼看他,满是担心。 他没有说话,只双臂从身后紧紧匡住她的肩,收紧。 “对不起,我不该说那些话。” 他温热的鼻息与冷峻的面容构成的极不和谐的画面,却让她生生地无法移开,许久他贴近她的脸颊:“可是,我太想你了,七年,我想你想的快要发疯……” 以晴微微怔住了神,他极具魅惑和些许沙哑的磁性声音不断冲击着她不堪一击的灵魂,良久她侧过身,脸颊轻擦过他的薄唇,直视他深邃的眼眸:“我也是。” 满室弥漫着一种极为温柔的气息,夫差匡住她肩膀的手渐渐收紧,直到他抑制不住的咳出声,以晴才慌忙挣脱,扶他躺下。 “你先睡一会儿,我去熬点儿止咳的药。” 夫差没有说什么,可手里却死死攥住她的衣裳。以晴要他放开,他却只安静回了她两个字:“陪我。” 她有些讶异夫差的语气。 淡淡的似乎不带什么情绪,比起七年前那个行事果决的人,实在差得太远。以晴出神儿打量着他渐渐成熟的脸庞一时有些分不清楚,她是不是认识眼前这个人。 夫差坐起身拉过她的手笑问:“还没看够?” 以晴回了回神儿,看他:“不饿吗,都一天没吃东西了。” “有你就够了。” 以晴轻轻松开他的手,冲他笑笑:“等我。”说完,便又转身去了厨房。 片刻后,以晴端了一碗熬的粘稠的米粥,和一碟清淡的小菜放在床头。 “吃吧,不好吃也忍着。” “就这样?”夫差似不满以晴的态度,双手环胸看着她,狡黠眼神闪烁。“我可还病着。” 以晴无奈的叹息一声,只好拿起粥碗,一勺一勺的喂给他,看他一副奸计得逞的样子,她也只能摇了摇头。 “我们成婚可好?” 以晴一惊。 她端着粥碗的手一抖,半碗热粥倾在她身上,整个儿的手臂顿时便红了一片,夫差显然心急了,连忙拉过她的手仔细的查看。 “就不能小心点儿,想什么呢。”夫差忙着担心她的伤口,一时口不择言。 以晴似乎没有察觉到手臂上的痛,她满脑子的思绪还只停留在夫差刚刚的那句话,脸红抬头看着谨慎处理着自己的伤口,茫然滞色:“你,你说什么?” 夫差攥住她的手松了松,抬头看她眼中复杂的神色,他却反而庄重了几分,他凝眸深深看着她眸子里的惊讶与不安,终于一字一句开口:“嫁给我,我答应此生绝不再娶。” 入夜,以晴轻靠在夫差的肩头,看着桌上一闪一闪的红烛,恬淡的脸色里却透露出密不可言的羞怯。 “为我撇下佳丽三千,不后悔吗?” 以晴仰起头笑看他,明亮的烛光映红了她的脸,似妖娆恰娇羞。现在她只要一想起白日里夫差的求婚,眉眼里的笑便丰富的仿佛溢出来。 夫差很高兴她能这么问,不过还故意绷住笑。 他挽住她眼神的手紧了紧,垂眸看她,又戏谑:“听你一说,好像真的后悔了。” “你……”以晴被他说的脸一热,不满推开他的手:“现在后悔还来的及,你走我绝不拦。” 夫差最爱她这副恼羞成怒的表情,带点儿小女儿的任性,犹如西北境地的烧刀子,烈而醇香,隐隐还透彻些许的酸涩。 少顷,他掰过她的肩膀,在她额头一吻:“我哪里舍得。” 以晴被他时而霸道时而深情的态度,弄得有些不好意思,她向外推了推他:“你快走,我要睡了。” “陪我。”说完还煞有介事的咳了两声。 以晴苦笑不得,就他现在这副样子,说的打了鸡血也有人信。她没理会夫差,径直下了床,去了隔壁。 她没有回头,对于身后响起的叹息,她也只是偷偷的笑。 深夜起了风,狂风卷积起层层叠叠的枯枝树叶铺天盖地而来,远处一阵闷雷响起,以晴不由得锁紧了身子。 她最怕打雷。 尤其是自夫差伤重的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后,但凡响起雷声,她便脆弱的如同惊弓之鸟,如今夜伴骤然响起的霹雳惊雷,足以让她一夜不得安枕。 她下意识的抓紧了身上的被子,可下一秒却被一阵温热攥住了手。 “不怕,我在。” 以晴猛地睁开眼,看见的便是夫差担心的神色外头一声惊雷乍起,以晴便下意识的扑进了他怀里。 夫差对于她突如其来的依赖有些不知所措,他按捺着自己缭乱的心绪良久才缓过神儿,轻轻拍着她的背:“我在这儿。” 待以晴的情绪平复了些,夫差又替她倒了一杯热茶,他将茶杯放入她掌心的时候,眉头明显一紧:“怎么这么凉。” 以晴闷头喝了茶,呼出一口热气,抬头看他:“你怎么会来?” 夫差叹了口气,挨着她坐下,替她掖了掖被子:“担心你忘记关窗来看看,谁知道一来就看见你这样。” “一直都怕吗?” 以晴没说话,只是垂直眼眸点点头。 “那之前……都是怎么过来的?” 夫差很怕她会说是灵沽浮陪着她,可还是忍不住的想要问。 以晴从枕头下取出一方锦帕层层叠叠的打开,从里面取出一直簪子,抬头问他:“你还记得这个吗?” “你还留着?”夫差惊讶。 “害怕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好像就没那么害怕了。” 以晴凝视着那簪子好一会儿,忽然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又连忙推了推夫差:“你快去睡吧,我没事。” 她苍白的脸色狠狠揪痛了他的心,想起那些风雨交加夜晚里的漫漫长芽,他只觉得无比心疼,良久他翻身斜靠榻上拥她入怀:“我只想抱着你,什么也不做。” 以晴抬头看他,心里满溢尽是他的温柔,良久,她枕在他的臂膀,轻轻点了点头。 第二天,以晴一睁开眼看见的就是夫差阴晴不辨的笑,她有些不知所措,想起自己的脑袋还枕在他手臂上,一时又不敢动了。 就这么四目相对的看了好一会儿,夫差终于坏笑着开口:“你在勾引我。” 一句话说的以晴面红耳赤,一时间她实在找不出什么话分辨,只好翻身背向他,不说话。 “其实你的勾引,我很受用。” 以晴没说话,只佯装睡着,不理他。 夫差笑笑,轻轻掰过她的身子,笑意十足:“不理我,是打算逃?” 她心中颤了颤,随即叹口气释然:“不逃了,逃了七年都没逃开。” 夫差一愣,抬头凝视她脸上的情绪时,才发现她脸上的笑明媚粲然。 那是他朝思暮想多年的一个承诺,以至于骤然听她说出口时,动人的让他觉得不真实。 此后的几天,夫差便是一直如影随形的拉着以晴商议成婚的事,以晴虽然很不在乎什么外在的形式,却不能不顾及灵沽浮的感受,所以她坚决的告诉夫差:除非灵沽浮答应祝福他们,否则她绝对不嫁。 夫差很不满意以晴的这个回答,好在他已是这场战争里的最大赢家,至于嫁娶,不过早晚而已。 话分两头,以晴和夫差在灵家村安然度日的时候,灵沽浮已经率领五万大军在槜李安营扎寨半月有余。 这段时间,灵沽浮过的有些太闲。 他原本以为,按照阖闾的性格,势必会如夫差一般趁热打铁的的攻打槜李,可近日听探子来报,他即不忙碌于调兵遣将的召集兵马,也没有日夜秉烛的宴席兵法。 莫说灵沽浮,就连带兵多年的范蠡看的也是云里雾里。 俗话说:兵者,诡道也。 阖闾的动静乍然停逗下来,灵沽浮和范蠡自然也不敢轻举妄动,两人除了练兵之外,更是把过往的一些战役研究了遍。 这一天,灵沽浮正在营中排兵布阵,只见范蠡拎着一坛陈酿,缓缓走了进来,未等灵沽浮开口,范蠡先他一步将酒坛子搁在他面前,声音沉了沉:“以晴……她还好吗?” 第六十二章 胜败不堪数 “以晴,她还好吗?” 灵沽浮抬头极为警惕的看他一眼:“范将军什么意思?” 他看着灵沽浮的质疑的神情,很无奈的叹了口气:“只是觉得对不住她,这么多年……” 范蠡说的恳切,灵沽浮虽还介意他的用心,不置可否的说到底有些动容,他略略沉思着点点头,又看向范蠡:“范兄不必再自责下去,她过得很好,而且……她希望你善待西施。” 一语解开了疙瘩了范蠡七年的心结,看着面前云淡风轻的灵沽浮,他竟油然而生一种感激,良久他从桌上上拿过两只碗,斟满。 他对灵沽浮说:“你我旧识,不必多言,这碗酒,我先干了。” …… 十日后,勾践带领自己的亲军来到槜李城,准备御驾亲征。 范蠡和灵沽浮听闻此事都觉甚为不妥。此时正值新君第位的多事之秋,他堂堂一国君主不在宫中处理政务,跑到军营了凑什么热闹。 两人打定主意要劝说勾践回去,无奈他心意已决,待抵达军营那日,便将两人的虎符收入自己麾下。并扬言此战必取阖闾的项上人头。 说来可笑。 勾践此战并不为在军中立威,而只因夜里做了一个梦。梦见神女批辉落于槜李以北,勾践以为这是上天的旨意,不论谁来劝说,便一心决定亲自出战。 帐外范蠡灵沽浮两人劝说无果,也只好各自操练去了。 战前换帅,乃是兵家大忌。 所以阖闾听说勾践御驾亲征来了槜李的时候,高兴的痛饮三坛好酒。并当机立断的决定,是夜便前去偷袭越国大军,也算给勾践一个下马威。 为起到出其不意的效果,阖闾没有安排许多人,只将孙武亲自操练的六千骑兵派上阵,伍子胥有些担心,可阖闾却得意道:“这六千骑兵,就够他喝一壶的。” 午夜子时,灵沽浮忽闻帐外一阵骚乱,从榻上惊起。 从外面急匆匆赶来的探子来报:“将军,吴军六千精兵分南北东三路来袭,我们怎么办?” 范蠡挑帘子进帐:“不能等了,让大王带兵簌簌退到城中!” 待勾践慌张从睡梦中惊醒的时候,帐外已经烧成火海,勾践看着满目疮痍的残肢骷骸心中一阵焦急,他随手拽过一个小兵,怒吼。 “范将军呢,快让他带兵迎战!” 未几,一小队骑兵躲过众人视线来到勾践面前,一垂首:“大王,范将军请您速速进城。” “什么,范蠡人呢?” 勾践显然是未曾经历过这样的阵仗一时有些发懵,居然一门心思落在找范蠡身上。 “大王,您还是赶快进城,若不然恐怕就迟了!” 连番几次的劝说之后,勾践总算退到了槜李以西的城中,说是退,实则却是逃,护送他入城的一队士兵,死的死,伤的伤,等到抵达城中之时,只剩不足七百人人,实在惨烈。 而军中范蠡和灵沽浮没了勾践这个后顾之忧,颓势也渐渐有了转圜。 两人先是发现这些骑兵虽行动迅速,却是轻装上阵,根本不敢与吴军多做纠缠,几番交战之时,吴军虽占了上风,却也没有讨到多大的便宜,几番商议之下,两人便一起决定,先放吴军进来:关门打狗。 带阖闾的六千精锐浩浩荡荡开进越军驻地的时候,灵沽浮一声令下,死死看住了进出槜李的隘口。 对于被斩断了后路的吴军精锐来说,这无疑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而他们很不幸的,就是被丢进了狗嘴里的肉包子。 但泥人尚有三分火气,更何况是孙苏亲手带出来的精兵强将。 几番交战过后,越军虽已占上风,可是却也伤亡惨重,灵沽浮看着已开始僵持的两军,狠狠道:“斩马腿!” 这无异于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做法,可是却不能不这么做。 方才他与吴国副将交战时,他脸上那一抹阴冷的笑,着实让他后脊一阵冷寒。 吴军帐中,阖闾看着面前的地图,嘴角不易察觉的浮现一丝冷笑。 “大王圣明,那勾践小儿果真向西去了。” 那坛子一拱手跪在阖闾面前,细细向阖闾禀报。 “伍相国,如何?” 阖闾侧头轻蔑瞥了一眼伍子胥,很是得意。 “大王圣明。” 原来,一切尽是吴国君臣合谋出演的一出戏。那六千骑兵说是偷袭,实则却是用来钓鱼的饵。或者说是一枚注定要被抛弃的废子。他之所以大张旗鼓的惹出这么多的动静,目的无非只有一个。 生擒勾践。 当灵沽浮反应过来,意识到上了阖闾的当时,为时未晚。 他当机立断的决定,留下一小队人马,其余则跟随自己进城救驾。 在范蠡的掩护之下,灵沽浮很快在胶着战事中抽身出来,那吴国副将见事情败露,几度想要拦下灵沽浮,可都被范蠡半路挡了回去,眼看阖闾交代失败,他也只能感慨一句:天不佑我。 待灵沽浮带兵匆匆赶到城中的时候,槜李城已被吴军包围的里三层外三层,大有当年夫差围剿槜李之势。 灵沽浮一生忠义,此刻更是极为不安,他担心久拖不利,便带领一队精兵悄悄绕到了城后,在吴军的围追堵截之下,硬是重开了城墙撕开了一个口子。 闻说灵沽浮之事,阖闾当即气得拍案而起,责骂了两个守城的将军后,他便决定亲自出战,给勾践一点儿颜色看看。 烽火狼烟烧了一天一夜,等阖闾一行赶到城外之时,灵沽浮的大军已与勾践汇合,阖闾看着半掩黄沙的高耸城墙,一阵心堵:就这么在守着,要等到什么时候。 他有些心急,几度打算撞开城墙搜捕,却都被伍子胥拦下,阖闾虽不悦,终没有反驳,毕竟他说的对,兵不血刃才是上策。 阖闾攻城占不到便宜,便只能守株待兔死守城外,谅自己粮草充裕,只要能擒住勾践,这几个月的粮草也不算白费。 可城中的勾践却没有这么好的闲情逸致,此时此刻他正如俎上鱼肉,任人宰割。 灵沽浮也担心,不过毕竟身经百战,对于这种事情,他还没有自乱阵脚。 他先是派了一小部分从城后打探,欲以此打开一个缺口,可无奈吴军把手甚严,也只能无奈作罢。 正在焦头烂额之时,一向浮躁的勾践却突然冷静下来,他展手铺开了城中的地图,目光聚集在一点上似乎看出了什么。 “灵将军,你来看。” 身后灵沽浮听见他开口,急忙上前,见勾践所指地图所在正是城中的监牢,一时有些疑惑。 “大王,这是……” “我们不如派死士在吴军面前自戕,如此定能乱了吴军心神。” “大王,这……” “你不用说了,寡人来安排。” 未等灵沽浮置否一句,勾践已浩浩荡荡传召了文种传达旨意。 未几,看关在监牢的八百死囚已准备停当,勾践举酒向众囚犯言说:但凡战死军前者家中三年免赋。 这对当时徭役赋税分外严重的春秋来说,实在是难以企及的大喜。 那些囚犯本就是将死之人,能够以一死换来活命的机会,未尝不是一件喜事,况且为自己的国家献身,说出去也能算是半个忠义之人。 所以未等勾践说完,那八百死囚便异口同声的答应。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灵沽浮看着城下即将步入黄泉的人们,心里闪过一丝悲哀,他无奈叹口气,转头看向勾践说:“大王,请厚待他们的家人。” 勾践没有多说,轻蔑的哼笑了一声只后,又看向灵沽浮:“灵将军,你该做的就是带兵打仗。” 灵沽浮劝说无果后,便无奈的退下了,临走前他躬身神色平淡的对勾践说:“寅时易乏,请大王准备好。” 待灵沽浮走后,勾践把他的话回忆了一番,他说的没错,只有等吴军最为疲乏的时候,他们的胜算才能更大些,于是他当即下令:三军休息,只等寅时。 城外吴军抵挡了两次企图突围之后,城中便再没了动静。 阖闾有些意外,他本以为此刻勾践正削尖了脑袋想要逃出城,却没想到他倒是很能沉的住气。 虽然勾践暂时消停了不少,但阖闾却依旧不敢大意,他将三军将士分外两部分,日夜交替看守,只怕出了什么纰漏。 勾践在城中耐着性子等了三日,第四天寅时三刻,紧闭了好几日的城门骤然打开,八百死士鱼贯而出,纷纷矗立吴军之前高喝:“越国必胜!” 守城的副将看着那一千死士,很不以为然,轻蔑的笑了笑:“区区八百死士,也想冲破我一万五千大军,真是天大的笑话。” 可是没想到,这一千死士们喊完,竟然纷纷自戕,顿时之间剑光闪出,鲜血飞溅,就着冉冉升起的红日,将整座城染成一片血红。 阖闾在阵前观望到此情此景时一怔,还未意识到什么就听得一旁战鼓雷鸣,他心中一惊随即意识到:糟了…… 第六十三章 梦归旧王城 借着那八百死士带给吴国的震撼尚存,范蠡简单制定了作战计划之后便又一鼓作气乘胜追截 。 阖闾不曾料到被围困城中的越军竟反扑的如此之快,来不及排兵布阵,便一路狼狈逃往了槜李以西的陉地。 灵沽浮本不愿再步步紧逼,一则是因为以晴,二则也是因为担心其中有诈。 毕竟穷寇莫追的古训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可是勾践气盛,一看见吴军仓皇逃窜,便喜不自禁,还未等灵沽浮说什么,他便径直带领大军一路向西追去。 灵沽浮无奈,也只好紧随其后保护勾践的安全。待他匆匆赶到陉地的时候,阖闾与勾践两人已交战与阵前。 勾践叫阵:“一万五千人马被我区区八百死士弄乱了心神,阖闾老儿你还不承认你无能!” 阖闾听着勾践的嘲讽,没有说话,只伸手拉开自己的流星弓,反手便是一箭,一阵凛冽的寒光从他胸前扫过,直到听见身后林中枝干断裂的声音,阖闾方才道一句:“黄口小儿,休要张狂。” 勾践有些震惊,他未曾料到被追赶至此的阖闾竟还能有如此的气魄胆识,他不易察觉的擦了擦额头上的冷寒,不由得感慨,若不是自己兵行险招,恐怕这场争斗的结果尚未可知。 “阖闾,你不要欺人太甚。” 正在勾践感慨之时,灵沽浮从心肺迸发的一声怒吼,却让让他回过神。 他循声望去,见灵沽浮怒目而视正看着阖闾,不由心中大喜,自己的救兵总算是来了。 待将士皆以敬仰钦佩的目光看向灵沽浮时,他已目光炯炯的站在了阖闾之前。 四目相对,他带着少有的威严之色冷冷开口:“阖闾,我与你一战如何?” 阖闾似乎很不把灵沽浮放在眼里,他轻蔑的从他身上扫过一眼之后,很不屑的嘟囔了一句:“哼,又是个不怕死的。” 对于阖闾的嘲讽,灵沽浮却依旧沉稳自若,旁人觉得似乎有些输了气势,可阖闾却察觉了他眼神中流露出的阴寒。 这个人,恐怕没那么简单。 懒得多费口舌,阖闾什么也没有说,便径直握紧了手中的长剑,怒喝了一声便向前冲去。 灵沽浮快马上前,正面相迎,等到他剑戟方要落下之时,才轻巧躲过了他的一击。 阖闾纵然未曾得逞,但久经沙场的他,也并未落败,几番虚虚实实的试探之后,谁都不敢再轻举妄动。 到底还是阖闾先动了手,不是因为沉不住气,而是他明白,自己怕是命不久矣。 世间万物,变化难测。 阖闾眼见着原本已落入自己手中的槜李城,就这么没了,又被勾践犹如丧家之犬一般的穷追猛打,他一个垂暮的老者,在这大喜大悲之间如何经受的住。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那样的霸业,他恐怕是看不到了。 他拔剑艰难咽下堵在心喉的一口腥热。手中利器一闪骤然发难,冷冽的剑身只指灵沽浮的心口,无奈力不从心,剑尚未近得了灵沽浮的身,整个人已被挑落马下,冰冷的剑戟刺进他的大腿,顿时鲜血入注。 呐喊声,厮杀声,哀号声,剑戟声,交织在一片血色里,阖闾沧桑的眼神渴盼遥望着西北方向的姑苏城,终于无奈的合上了眼睛。 灭吴国,称霸诸雄,杀勾践,报仇血耻。 我儿夫差,这一切就靠你了…… …… 三日后,夫差正在林中练剑的时候,却见他安排在军中的亲信却风风火火而来,还未等他开口,那人便猛地向他跪下,一阵哭天抢地:“太子殿下,请您速速回宫,大王,大王他殂了!” 夫差怒目圆睁扯着他的衣襟将他从地上拽起,狠狠吼道:“你说什么?” “是,是越国的将军大灵沽浮杀了大王。” 一声响翠的瓷碗落地声从身后响起,夫差回头去看,却见以晴神色惊慌的怔在门口,俨然听到了方才的话。 夫差冷冽的眼神冷冷看了她一眼,随即又对着面前的小兵,冷冷:“他在哪儿” 那小兵被他漆寒的眼神吓得有些呆住,片刻却又意识到他问的是灵沽浮随即道:“应,应该还在槜李。” 猛地他松开他的衣襟。 他转身大步流星的从她身边穿堂而过,却始终没有看她一眼。以晴看着他冷漠而又冰冷的眼神,一霎时觉得天崩地裂。 没想到过了这么久,这场她最不愿看见的生死搏杀终究要来了。 片刻之后,马厩里响起了一阵犀利的嘶鸣声,神色凝重的她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发疯一般向马厩跑去,终于在林前挡住了他的去路。 “你让开。”夫差勒住险些伤到她的马,言色俱寒。 “不要杀他。”她哀求的语气里带着哭腔,骤然落下的泪更是一下一下的打在他心里。 疼,却无能为力。 良久他狠了狠心,正打算绕开她径直离开的时候,她却猛然向着他跪了下去。 “你……” “我求你,放了他。”凝视着她渐渐润湿的脸颊,夫差的心中一阵揪痛。 她这一跪,让他想起了太多的前尘旧事。 七年前,他被围苎罗山的时候,她也曾这样为他求情。还记得她凛然无谓的对范蠡说:“你若杀他,我势必卷起一场腥风血雨……” 言犹在耳,可是现在她却为的是另一个人。 灵沽浮。 毫无疑问的,他恨这个人。 不仅仅是因为杀父之仇,还因她。 纵使勘破她心中所爱是自己之时,他也无法不嫉妒那个人的存在,毕竟他输灵沽浮的是眼前这个人的七年朝夕。 良久他尽力忍下自己心头的怒气,沉声问她:“为什么求情?” 她抬头哀戚的眸子迎上他的目光,垂下一滴泪,声音嘶哑:“因为……我爱你……” 半月后,夫差的马车终于在姑苏城门落了地。 这一次他终于没有前去向灵沽浮寻仇,不仅是因为以晴向他求情,而且因为国不可一日无君,为免动摇国之基础,夫差这才不得不先行回朝登临大位。 朝堂之上,夫差一身团龙锦云长袍加身,他正襟危坐王座之上,听堂下百官齐声跪呼:“大王,万岁,万万岁!” 他没有说话,清眸冷冷一一从百官身上扫过,最终又看向远方。 他淡淡的,几乎不带一丝情感的开口说:“众卿平身。” 登时又是一片齐声跪呼:“谢大王!” 待百官行过君臣之礼,长立殿中,大量眼前这位新主之时,不由地一惊。 那是他们从未感受过的威严和寒冷,以至于禀报政务的时候,都未曾有人敢抬头看上一眼,那双眸太过清冷,冷到让人不敢直视。 堂下的角落里依稀有细碎的闲话响起,他们说:未来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了…… 一场触目惊心的登基典礼后,夫差径直会了寝殿,小路子见他脸上似有倦色,忙不迭送上一杯解乏的茶。 夫差阖目斜靠在榻上,语气疲惫缓缓开口:“她怎么样了?” “暂时安排在了清洲苑,伺候的奴才也都挑了最机灵的,只是以晴姑娘对宫中不熟悉,难免觉得寂寞。” 夫差睁眼看了他一会儿,又看向别处,看似无意的说:“去清洲苑。” 正是初夏,后园里的花开的亭亭玉立,有风吹过,一阵清甜味儿便径直飘进了以晴的幽静小院清洲苑。 彼时,她正在院中的秋千架上打发时间,听伺候的丫头一路笑着回来了,她才抬起头,一阵清香钻进她的鼻子,她回了回神才看清,那是染月抱着的几只荷花。 “哪儿来的?” “就在咱们前头不远的池塘里,开了好些呢。” “前头有池塘?” “有,前几天大王还命人移栽了好些的竹子,倒应了咱们的殿名。” 以晴的神色愣了愣,似乎觉得她的话别有深意,可一时又觉察不出哪里又问题,想了半天,直到自己都觉得有些乏了,才开口:“你陪我去池塘走走吧。” 新帝登基,后宫中除了伺候的婢女几乎看不见什么女人。 所以当以晴一身华服出现在后园的时候,还是引起了不小的喧哗。她很不习惯这样被人指指点点,鲜少遭人非议的她骤然面临这种情况,她显得很不知所措。 还好有染月。 不愧被称为宫中最心明眼亮的奴才,方才察觉以晴的不自在,下一秒便冷着脸走到那些戚戚喳喳的侍婢中好一通的责骂。 以晴觉得有些过分了,刚想出声制止,就听着身后一个颇显稚嫩的声音传来一句斥责:“谁如此大胆,竟敢在此喧哗!” 第六十四章 恰似故人来 以晴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站在一株合欢前,神色微怒。 一旁的染月听见了这声责难,一时觉得腿软,她忙不迭一路小跑着跪在那孩子的面前,恭敬着:“奴婢该死,请太子殿下恕罪。” 太子殿下…… 以晴揶揄着染月的这个称呼,一时觉得有些慌乱。 现在的吴国是夫差的吴国,那么现在太子……自然是他的儿子。 吴友没有理会一旁神色有些凝滞的以晴,径直来到染月前头,问她:“你是哪一宫的?” 染月抬头看向太子吴友,又偷偷向以晴看了一眼,实指望着自己这位看起来分外得宠的主子能替自己说句话。 想来是染月向以晴求助的目光被他撞破,吴友的矛头有一下子调转了方向,看向她:“你又是谁?” 以晴被他问的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论辈分他该当称她一句姑姑,可现在看看他这气势,无论如何也不是讲亲论理的时候。 索性,以晴身后跟着的小丫头很有分寸,垂眸上前,向着吴友福了一福,恭敬:“回太子殿下,是住在清洲苑的以晴姑娘。” “以晴……” 骤然听得她的名字,吴友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又抬头问她:“你可姓穆?” 以晴弄不清他是如何得知自己的,可被他问起却又不能不答。片刻,以晴凝视着他深邃的眸子,终于点点头。 出乎意料的是,当吴友听到她肯定的答复之后,眼中竟流露出尊敬之色,猛然他向后退开两步,虔诚的向她跪下去,言辞诚恳:“请姑姑受友儿一拜!” 以晴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不明就里的奴才侍婢们看见此种场景更是议论纷纷。一时间,整个后园像是炸开了锅。 远处,夫差的御驾已经走到了池塘前,他看见前头乱作一团的人前觉得很奇怪,一旁小路子刚打算肃静开道,却被夫差的手势制止了。 小路子有些不解,循着他少有的温柔目光看向那群人,终于开了窍一般,咧嘴笑了。 以晴不知道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可却无论如何也不忍心让他就这么跪着,她上前想要拉他起来,无奈吴友却说什么也不肯,只等恭敬着向她行了三拜大礼之后方才,一跃起身。 以晴屈身拍打掉那吴友身上的灰,又爱怜揉了揉他的头,片刻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你刚才叫我什么?” “姑姑,母妃说过若有一日遇见已姓穆名以晴的姑姑,必要恭恭敬敬的磕上三个响头,并以生母之礼对待。” “你母妃?你母妃是谁?”以晴仍不解,她下意识的想起一个人,却被吴友抢先一句回答说:“宋国公主。” 果然。 这世间若还有一个人能温婉至此,便是她。那个可以为自己所爱,倾其所有的温婉良人,季子。 “你母妃……她还好吗?” 听见他的话,吴友眼中熠熠的神采霎时黯淡下去,他垂下头,几乎用听不到的声音,嘟囔:“死了。” 以晴心中一揪,虽然早已料到会是如此,可是听他说出来,还是让她一紧。 劫运天定,终究逃不过命数。 想到这儿,她眼中闪烁一丝难忍的酸楚,良久她上前,俯身紧紧抱住他:“不怕,还有我……” “大王驾到!” 小路子的一声喊,着实惊着了围在园子里看戏的奴才们,呼啦一声的齐齐想着夫差行过礼之后,便又纷纷四散退下。 吴友虽为太子,但却很少能见到夫差,此时见自己的父王正在一旁看着自己,心下不由的一阵欢喜,拉起踏的手,便向他跑了过去。 “父王,她就是母妃说的人。” 被他生拉硬拽的拖到夫差的面前,以晴觉得很不自在,她下意识的想要向后退一步,无奈吴友却把她死死的攥住,根本不容她躲闪。 “你怎么在这儿?”夫差上前半步贴近她一些,语气沉稳温柔了些。 吴友没看出两人之间有什么交集,只以为夫差那句话在问他,于是他欣喜的拽了拽夫差的衣袖,指向一旁的合欢树开口:“父王你看,合欢树长了芽苞,很快就要开花了,我记得母后这是母妃最喜欢的花。” 吴友毫无征兆提起的季子,很不合时宜的破坏了气氛,夫差回过神儿低头看了看他,终于开口:“友儿,你该回去了。” “可是,父王……”未等小太子的不满说出口,后面赶来的奴才连忙上前拉扯着将他往朝政殿带,一边走还边说:“我的小爷,下次若再要乱跑,奴才就是有十颗脑袋也不够砍啊……” 以晴不安的目送着吴友离开后,一时间偌大的后花园便显得颇为寂静。 那些宫人还在,可是碍于夫差脸色不是很好,所有人便是一起管好自己的嘴,生怕一个不留神,会让自己引火烧身。 以晴也没有说,倒不是因为怕他,而是因为心里郁结难舒。 半晌夫差开口:“天热,我送你回去。” 一句话,直让众人瞠目结舌,看着夫差温柔的牵起她的手,缓缓离开,众人已惊愕的不能自已。 他们刚刚都听到了什么? ‘我’多么陌生的一个字眼,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能想象,堂堂的一国之君,竟会对一个女子使用这样平易近人的一个称谓。 到底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对于众人的侧目,以晴并未表露太多的情绪,说白了她在想刚才的那个孩子说的话。 两人一路沉默着回到清洲苑,染月奉上两杯清茶之后,便很识相的退出去,关上了门。 夫差看着她渐渐凝重起来的脸色,心里不是很舒服,他走到她身边陪她坐下,颇有几分不打自招的意味说:“你就不想问什么?” 以晴侧了侧头看他,很想问,又很不想问的样子,犹豫良久之后,她还是没能忍住揶揄:“那孩子是你和……” 她咬着自己的下唇垂下头,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后,便再没能问下去。 夫差看着她这副模样有些心疼,可随后又觉得很安慰:不管怎么说,她会这样,毕竟都是因为心里有自己的。 猛然,他握住她的手,释然似的呼出一口气,对她解释道:“那是季子收养的孤儿,不是我的血脉。” 她抬头看向他,清眸里的哀戚丝毫未减,她没再问下去,只侧身靠在他怀中,安静的落下一滴泪。 她实在不能不替季子伤心:那个倾世女子的半生情浓,终究是错付了。 体察到她的悸悸,夫差下意识的抱紧了她,侧耳轻语。 “忘了吧。” 世人言: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夫差知道她与季子投缘,却不想季子的死却会让她哭的心扉欲绝。原本只是安慰她的一句话,她却反而像得了特赦令,黏湿的眼泪一阵铺天盖地的落下来,毫无征兆的浸透他的王衫。 他说:“不准再哭了。” 以晴抬头看他,眼神复杂。良久她强忍下自己所有的情绪,撑出一个勉强的笑:“我饿了,陪我。” 对于以晴骤然转换的话题,夫差有些惊讶,可转念却又觉得如此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想到这儿,夫差连忙吩咐膳司将早已准备好的膳食摆上了桌。 满桌子的山珍海味,以晴却知象征性的吃了两口,便放下了筷子。夫差看着她憔悴的样子很担心,也想安慰她几句,却因找不到合适的言辞,终究作罢。 饭后,夫差因政务缠身,早早离开了清洲苑。以晴看着他渐去渐远的脚步终于无力的一声叹息:如果他不是夫差该有多好。 相识近十年,这始终是萦绕在以晴心头的一个挥之不去的梦魇。 因为熟知所以逃避,可现在逃不开了,她又该当如何。 季子已经如她所知的走了,那么下一个又是谁? 是陪她七年的灵沽浮,还是许她一世情托的夫差? 这些她不敢去想,她只能尽其所能的平衡一切,或者祈求所有人的安好。 心安足矣,不外如是。 三天后,以晴在房中心平气和的练字,门外骤然响起的一声“姐姐”却让以晴有些意外。 经不住手下一抖,字写劈了,她很疑惑的向着外头张望了一眼,却似乎觉得那声音很是熟悉,想了想终于还是放下手中的笔打算去看看。 刚走出房门,还没来得及看清对方是谁,以晴就一个娇小的身量抱住了身体,嗅着那人传来的淡淡的花香,以晴的记忆一下子回到了初初回到这个乱世的场景。 她紧紧抱住那人的肩膀,重重肩上砸了两下。待情绪稍稍恢复了些,才松开肩膀拉着她的手,喜极而泣:“柳儿,你怎么来了?” 第六十五章 与君共余生 “柳儿,你怎么来了?” 柳儿笑着握住她的手,未等应答,外面却又想起一阵匆忙脚步声,以晴有些不解的看向柳儿,却发现她脸上是一幅秘而不宣的神色。 疑惑中,她刚要出去看看来人是谁,却见小路子另个三个模样清秀的女孩子脚步匆匆的进了院子,柳儿见状,没有再说什么,只一并退到那群女孩子中间,躬身万福:“奴婢给以晴姑娘请安。” “这……” “是大王吩咐的。”小路子笑着解释。 以晴被这突如其来的阵仗弄得越发不安,她正欲上前去拦,一旁的小路子却更快,走到她身侧,轻声:“宫中人多眼杂,姑娘还是依照规矩行事吧。” 以晴侧头打量着小路子的谨慎,一时间却觉得心里发酸。 那几个女孩子不过十七八的样子,以晴看到她们的时候,仿佛看见了曾经的自己,她下意识的往前走了半步,又沉了沉声音:“都起来,你们都去休息吧。” 以晴这般云淡风轻的态度,着实让那几个女孩子觉得意外,这几年在宫中,哪一个不是被主子呼喝惯了的,乍然遇到这么平心静气的倒越发觉得担忧。 几个丫头听了以晴的话,非但没有起身,反而跪的更谦卑,生怕以晴是以此试探,想要找她们的麻烦。 对于这样的情况,以晴显得很不安,她很想一一把她们扶起来,可又担心小路子说的话。 索性染月机灵,只侧头看了一眼,便知晓了她的心思,上前道:“以晴姑娘喜欢清静,你们只管做自己的事就好。” 以晴很是赞许的看了染月一眼,点点头,又看向那些丫头:“你们日后听染月的就好。” 好不容易等染月将那些丫头纷纷带去了后院,以晴总算是松了一口气,上前屈身扶起还跪着的柳儿,有些内疚的说:“委屈你了。” 这一日以晴心情格外的好,不仅亲自下厨做了点心,脸上的笑也多了些。 中午的时候柳儿打趣:“方才看见姐姐冷着脸,还以为谁欠了姐姐的银子。” “你还说,那日在大街上匆匆一别之后便再没见过,你说你也不拉看看我。”以晴夹起一筷子亲手做的点心,放进她碗里,半是嗔怪。 “姐姐有所不知,那日我与姐姐分开后,便从府中马夫那儿听说,好像有人在卫国楚丘见到过哥哥,我一心着急去找他,这才没来的及跟姐姐辞行,等到回来的时候,姐姐却走了。” “那你找到你哥哥了?” 柳儿有些无奈的摇摇头,叹了一口气:“没有,我在楚丘找了整整两个月,可还是没能找到,想来是认错了,毕竟这兵荒马乱的年月死了也不一定。” 以晴怕再惹得她伤心,没再问下去,只紧紧的握住她的手,温柔笑着对她说:“没关系,一定会找到的……一定。” 稍晚些的时候,以晴把染月叫进了自己的房里,她笑着将一个沉香木的锦盒放进她手中,没有说话。 染月低头看看那那一匣子的珠宝很是吃惊:“给我的?” 以晴点点头。 对于突如其来的这份厚赏,染月显得很是受宠若惊,她猛地一下跪在她面前,欢喜道:“谢姑娘赏赐!” 以晴最怕有人跪她,无形之中总给人一种压迫感,她连忙上前扶她起来,很是正经的说:“清洲苑没有那么多规矩,以后不许跪了,你也告诉他们,在这里不要那么拘束。” “这……” 看出染月的担心,以晴又说道:“大王哪儿有我,不必担心有人责怪。” 随后又从桌上拿起一个包袱,一并交给她:“这些你给她们分了,只当这些日子你们照顾我的谢礼。” 染月抱着沉甸甸的珠宝走在回房的路上时,脑子却还依旧发着蒙。 若说机灵,她绝对是这阖宫里顶尖的一个,可这一下子,她倒有些看不明白了:难不成是要自己做什么坏事? 可看她整日的看书习字,也不想什么兴风作浪的人。 她实在想不出以晴厚赏她的缘由,索性不去想,喜不自禁的拿出一支金钗映着月光看了看,随即又觉得:即便是做坏事也值了。 入夜风凉。 月色朦胧树影斑驳,一阵清风吹过,氤氲着清雅荷香的房中,显得很是寂静。 以晴窗前一闪一闪的烛光映的有些刺眼,她放下分签(原始的笔),转身拿剪刀去剪那蜡烛的灯芯,明亮的烛光映红她的脸,看着不时爆起的灯花,她有些失神。 “凭栏望尽天下路,但求与君共余生。” 身后一阵持稳的声音响起,以晴却猛地一惊,她忙不迭回头看向他,却在迎上他醉人笑容时,一下子红了脸。 “给我的?”夫差向前一步,掂起那绢帛看她。 以晴没做声,只下意识的低下头装作没听见。 “看来我来的很及时。” 夫差笑着将那未干的绢帛在烛火上烤干,仔细叠好放进了自己的衣袖中,笑言:“下次若再敢逃,这便是缉拿的证据。” “没有那样的机会了,我就在这儿,哪也不去。” “今日没喝的大醉,倒是意味。”夫差玩味十足的看着她,却没明说柳儿的事。 “准备了。” 她从桌上递过茶壶给他,笑了:“你尝尝。” 夫差半信半疑的看了她一眼,凑进了些,忍不住笑:“果然是酒,只是少了点。” 他翻过两个茶杯搁在她面前,斟满:“就这么点儿,怎么喝的醉?” 以晴缓缓干了面前的酒,把茶杯又扣了回去,平静看着他说:“今天不想醉,怕是梦,梦醒了柳儿不在,你也不在了。” 她清眸泛起的点点愁绪,让夫差有些失神,想想倒是少有的坦诚。 夫差凝视着她染上了些许绯红的脸颊,他有些情不自禁的上前,轻轻抱住她,耳畔轻语,说出让以晴面红耳赤的一句话:“我想要你。” 以晴显然没有料到事情会如此,加之如此暧昧的环境下,她便越发觉得不安。 她猛地挣脱他的手靠在墙边,抬头紧张看他,神色很慌张。 见如此,夫差心中闪过一丝苦涩,良久他常常的一声叹,像是宽慰她,又像开解自己:“看来还不是时候,我会等。” 以晴抬头看向他,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该如何开口,犹豫了一会儿,她终于由于着走到他面前,垫起脚尖,在他唇上,落下一个淡淡的吻,无辜看他,笑着。 “算作补偿,可以吗?” 第二天清晨,夫差揉了揉自己酸痛的肩膀起身,他回头看了看榻上榻上睡的安恬的以晴笑得无奈。 这丫头,真是自己的克星。 因为夜深,昨夜夫差便留在了清洲苑,可是一想起他刚才说过的话,以晴却觉得很不安,她虽未明说怕,可闪躲的眼神却是已经完全像是在看一只猛兽。 为了确保他不会做什么,以晴便执意要枕着他的胳膊睡,这样一来,他一旦有什么动作,也必然会吵醒她。 可是打算归打算,就按照她这副睡的天昏地暗的模样,恐怕再细致的打算也是无用功。 等到以晴疲懒的醒来的时候,染月已吩咐小厨房备下了早膳。 “姐姐,该起了。” 柳儿附身榻前轻推了推她,笑道:“姐姐的贪睡,可是一点儿没变的。” 在柳儿的打趣笑声里,以晴总算是梳洗完毕,她迷迷糊糊的向着门外看了一眼,却一下子清醒了不少。 今天院子里里外外收拾的竟然格外让人舒心,清洲苑的主子分量不轻,这他们都知道,所以这清洲苑的打扫一向也都用心,可今天却不同打扫干净了不少,竟然还添置了不少的花木,看着直叫人心旷神怡,就连一向懒怠的小奴才喜子竟也破天荒勤快的在院外搭了一架藤萝。 “你吩咐准备的?”以晴看看坐在桌子旁等她吃饭的夫差,不解问她。 “你的银子准备的。” “什么银子?” 以晴似乎没有反应过来。 夫差冲她笑了笑,又看了看外头忙里忙外的染月头上的簪子:“赏人了?” 以晴循着他的目光看去恍然大悟,若无其事的坐下吃饭:“嗯,你知道我不喜欢这些。” 夫差笑笑:“做你的宫人倒是容易,不必做什么事情,赏赐倒丰厚。” “反正有人给,我不过顺水推舟做个人情,又不吃亏。” 她很得意的看看他,眉目里桀骜不羁的气质不减当年。 正说着外头忙的热火朝天的染月,却匆匆进来躬身万福:“大王,太子殿下在外面吵着见姑娘。” “友儿?” 夫差的眉毛动了动,他看向以晴随机又淡淡开口:“让他进来。” “儿臣参见父王。” “友儿,你来这儿做什么?” 太子友向着夫差抬起头,以极为崇敬的眼神看向他,合手呈上一个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包袱。 “母妃说过,若有一日见到姑姑,必将此物完璧归还。” 以晴疑窦看向夫差,仔细想想似乎没有什么交给季子保管的,她又看向夫差,可他的表情似乎也并不知情。 夫差替她答:“呈上来。” 染月接过太子友手中的包袱,小心翼翼的捧到夫差面前缓缓打开。 当以晴看着那层层打开的包袱的最里面时,以晴当场怔住。 浅红色百褶云纹千水内群托底,外罩胭脂锦绣脆烟衫,大红色的外披上缀着的是金线绣的龙凤和鸣图。 分外熟悉,也分外胆寒,那是当年她为夫差穿上的嫁衣,却不曾想,相隔数年之后,那半是鲜血染就的大红嫁衣终究再一次出现在她眼前。 宋国季子,不知妹妹芳名? 我知道你心里有他,我不怪你。 我们宋国有一条规矩,但凡女子出嫁都是要族中最有福气的姐妹替新娘子上妆的,今日没有旁人,你便委屈一回拿我当姐姐…… “想什么呢?” 房中,对面的夫差轻点了点她微蹙的眉心,笑着问她。 她听见夫差的话下意识的看了看手中的嫁衣,灰暗斑驳的血迹附着在上面,使得华美的衣裳多了几分血腥。 她抬头看看夫差,没有回答,心有余思:“友儿呢?” “回去了。” 以晴象征似的点点头,便又眼神飘忽的沉默下去,不再说话。 “又在胡思乱想什么,一件衣服看了那么久。” “你的血。”她突然说。 “什么?” “那衣服上,是你为我流的血。” 夫差的心颤了颤,未等他反应过来,她又开口。 “夫差。” “嗯?” “你娶我吧,白驹过隙几十年,我不想你再等下去。” 第六十六章 缱绻难长久 半月后,越国灵沽浮将军府上,有人快马加鞭送来一封信,灵沽浮打开信帛的时候,神色愣了愣,随后,他又望向北方吴国姑苏城的天空,无奈的一声叹息:以晴,你终究还是跟了他。 吴王大婚,本要昭告天下,普天同庆方能彰显其帝王姿态。 可以晴不喜欢。 那日夫差兴致大好的与她商议成婚之事的时候,以晴却只云淡风轻的撂下一句话:“我不做王后,追谥季子为王后罢。” 夫差很不愿意这样做,却终没有反驳,毕竟季子已经死了,从今往后他的后宫只会有她一人,做不做王后,并无分别。 对着以晴这样的决定,清洲苑伺候的下人却却是长吁短叹,虽然这位主子对下人分外亲厚,可是若比照起王后的仪仗,却还望尘莫及,现下她生生将这么好的机会让了出去,怎么说都有点让人看不懂。 索性染月做事老辣,一番痛骂之后,便将所有的嘁嘁压了下去,房中以晴面前眼神清亮的柳儿笑得苦涩。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做错了。” “季子公主为大王做了那么多,应该的。” “那件嫁衣……”柳儿顿了顿,又说:“那件嫁衣,已经让人又重新做了一件,一模一样的,姐姐放心。” 以晴的欣慰的握住她的手,浅笑:“这么多年,还是你最懂我。” 午后,夫差派人抬了辇轿,来清洲苑接她。 以晴疑窦看着一旁笑而不语的小路子,盘问了半天却是徒劳无功。 她本不愿意出去,晴天薄日的太阳地,走到哪儿都觉得热得慌,要是有空调就好了,想到这儿,以晴痴心妄想的笑了两声。 “以晴姑娘,大王还等着呢,您还是快过去吧。” 那一旁的小厮聒噪的厉害,以晴禁不住,只好跟着他出了门,见外头四个轿夫正候在轿辇旁大汗淋漓。以晴觉得很不忍,她让染月给他们一人打赏了一锭银子之后,便又让他们退下了,自己走着去见夫差。 小路子很为难的看着她,心里一阵凉:这下次,恐怕有少不了大王的骂。 果然。 待以晴一路闲逛着来到玩月池的时候,夫差正冷着脸,坐在宫前的亭台中。 “怎么才来,轿夫呢?”夫差看看以晴,很不高兴的样子。 小路子不敢讲是以晴执意不肯坐轿子,怕夫差觉得自己推脱。可是他既问了却又不能不大,两下为难之间,他显得很窘迫。 “寡人在问你。” 后面些的以晴老远就听到了夫差的怒斥,她看小路子已经被吓得哆嗦,有些内疚,上前替他答道:“我让他们回去的。” 夫差听见以晴的解释并不满意,可因为是她说的,堵在心口的恼火便半句也说不出来,他看了一眼小路子,终开口:“退下。” 待到一干的奴才纷纷退下了,夫差上前拉着她的手坐下,皱眉:“怎么不坐轿子,走过来不热吗?” 以晴喝了桌上凉成温热的茶,又擦了擦额头的汗,看他笑着反问:“我热,他们就不热吗?” 夫差被以晴堵了一下,心里有些不痛快,却又说不出什么。 他凝视着那双明净的眼,终于败下阵似的说:“罢了,还是先说正事,你觉得这里可好?” 以晴回头看了看,不得不说这地方很美。 铜勾玉槛,珠玉以饰,楼阁玲珑,金碧辉煌。 郁郁葱葱的杏花林影倒映在清澈玩月池分外葱郁,那被掩藏在树落间的绿瓦红墙是她所能想到的极致。 一阵乍起的风吹开了漂浮在殿前的些许薄雾,以晴因而也看清了殿前朱砂描绘的三个大字“馆娃宫”。 “你带我来这做什么?” “这是你的宫殿” 以晴的心狠狠的触动了一下,她万万没有想到当初夫差耗尽心力建造的极尽华美的馆娃宫竟不是为了西施,而是为了自己。 夫差笑着看她:“喜欢吗?” 那一瞬她感动到了极点,却也恐惧到了极点。 因为她清楚地记得自己做的那个梦。 夜幕森森里,厚厚的云层遮蔽住漫天星光,一袭寒风吹过,身后苍翠的百花却瞬间凋零,前头令人怖畏的宫室如同置身浓雾一般的昏暗模糊,唯有匾额上朱砂描绘的如血一般的三个字格外的清晰“馆娃宫”。 以晴没有回答只是眼神中闪动着几许难忍的复杂情绪,她一遍一遍的告诉自己不要去想,却忍不住想的更多。 交织在她与夫差间难忍的情分,折磨的她体无完肤,良久她抬起头看着他,眼神哀伤而又坚决的对他说:“我不要。” “什么?”夫差难以置信。 当以晴强忍着压抑住自己呼之欲出的情绪时,夫差显得很疑惑,而以晴却没有再向他解释什么,只是一字一句的对他说:“我不要这个宫殿,永远也不要。” 她缓缓抬头看向他,依稀的月光,将那人冷翼的脸孔完美无瑕的展露在她的面前,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轻轻抱住他的身体,在一片寂静月光中缓缓开口对他说:“我嫁的是夫差,不是吴王。” 第二天,宫中喧喧扰扰筹备的吴王婚事,一夜之间竟没了下文,不仅清洲苑的宫人觉得很奇怪,就连阖宫也是议论纷纷。 都说清洲苑的狐媚胚子不知道哪里得罪了吴王,一下子成了弃妇。 染月听了这些流言气的发疯,她几次愤愤的想要去找他们评理,却都被以晴的神色止住。 她似乎事不关己的笑着说:“随他们去吧。” 都说流言无稽,不值一提。可在这巴掌大的深宫里,没有什么消息挑不起那些长舌妇的兴趣。 “看来清洲苑要成了冷宫了。” 夫差阔步走进朝政殿寝殿的时候,两个打扫的宫人正在掩面嘁嘁,夫差侧头蹙眉看向小路子:“这样的流言多久了?” 小路子哆哆嗦嗦的向着他向他回禀:“大概有半月了。” “好,很好。” 他愤怒的情绪在冷峻外表下显得格外阴寒,良久他平静的脸上浮现一抹冷寂的笑。 第二天,夫差下令,从各宫调遣了三十多个宫婢,到医馆熬药。 …… “姐姐,大王下令让那些人去医馆熬药!”房中当染月解恨似的将此事说给以晴听得时候,她显得很疑惑。 “熬药?熬药怎么了?” 染月她解释:“医馆那地方又热又闷,就算是冬天也要熏个好歹,这大夏天的要是在那儿呆上几天,简直比死还难受。” 以晴恍然大悟。 转而又替那些奴才担心,这些人虽爱搬弄是非,却也不止于此。 一时情急,以晴去了药馆,隔着薄薄的纱窗,她隐约看见那些人正哭丧着脸,在房中熬着药。 以晴问带她进来下人:“熬的什么药?” “鲜白果加辛夷。” 染月却下意识的向后退了半步,捂住鼻子。 以晴不太明白这个中意味,又看向那奴才“什么功效?” “发臭而已。” …… 第二天,以晴拎了一盅宫女们熬的鲜白果加辛夷去看夫差。 她憋住一口气,将令人作呕的药碗搁在他面前,蹙眉。 “真不知道你怎么想出来了。” 夫差侧眼看了看那药碗,微不可闻的笑了。 等一旁侍女察言观色的将那药碗疙瘩着眉头端了出去,夫差才拉着她的手坐下,戏谑似的说:“早该理一理宫里的舌头。” 以晴也笑了,释然似的轻推开他:“差不多就行了,你知道我不在乎。” 夫差原本是心疼她才如此,执拗不过她的任性,也只好随她去了,不过这也倒警醒了他们:清洲苑的主子说话还是很有分量的。 被这一场风波吓得本分了些,人前人后的闲话倒真没了不少。 没了那些盯着自己不放的眼睛,以晴落得清闲,她问柳儿要来了刺绣用的针线,认认真真的学了几日后,竟也有模有样的绣了襟带。 午后她端详着那襟带的纹理,感叹自己的手艺时,夫差身影挡住她身前的阳光,问。 “给我的?” 以晴难得没有反驳,抬头看他明媚的笑:“才学的,你别嫌弃。” 他很享受以晴的纯净眼神里得笑意,俯身低头看看襟带,却又张开双手,畅然等着她亲自系上那。 以晴无可奈何的看了他一眼,却实在没有气力反驳,她侧头贴着他轻轻解下束在他腰间盘龙的玉钩金带,脸有些红了。 夫差爱怜的凝视她脸颊的绯红,越发觉得不舍,他轻轻环住她的腰,对她说:“半月后我们成婚。” 因为珍惜,所以不敢妄动。 那日以晴说的话,他很深刻的记下了。 我嫁的是夫差,不是吴王…… 他惊讶她的不问世俗,也因她纯净的心意而感动。 索思再三,他才意识到也许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婚礼便是最好的,所以他省去了那些繁杂的礼节,为她准备下了只属于他们的新婚之夜。 满院的温柔气息萦动,看得四下的宫人一阵阵的议论:这丫头不是上辈子修了什么功德…… 以晴听的见她们的羡妒,很想笑,可是当跌跌撞撞闯进来的小路子,匆忙冲进院中跪在夫差面前战战兢兢的说出一句话后,她的笑却僵在了脸上。 他说:“大王,勾践已经兵临夫椒山了。” 第六十七章 诉尽此生情 铁骑铮铮,响做千师万马,北挥军。战鼓擂擂,携卷万丈豪情,问征程。 转眼溽夏时节。 春秋,吴国,夫椒山。 营帐外,几百营帐中或明或暗的火光燃起,点亮黯淡的寂寥夜色,篝火中央架着新宰的羊羔,不时传来的肉香,一阵一阵引诱着看守的士兵。 一个禀报的小兵挑帘面朝着勾践恭敬跪下,陈说:“大王,范将军和灵将军到了。” 他抬头,眼神清冷着从他身上扫过,而后又疲惫着:“让他们进来。” 两人挑帘进去的时候,勾践正斜靠在榻上看书,见两人进来,他放下书卷,直起上身看着两人,脸色有些难看。 不知勾践意欲何为,灵沽浮与范蠡对视了一眼,随后又理了理略显凌乱的衣衫,上前几步跪倒:“参见大王。” “起来说话。” 待两人垂手站在一旁,听候吩咐的时候,勾践又问:“今日召你二人前来,是商议如何攻吴之事,你们有什么想法,说来听听。” 灵沽浮不是很赞成此次攻打吴国之时,所以没有开口,一旁范蠡看看他,又揣度了一下勾践的意思,终开口:“大王,此战不可。” “你说什么?”勾践阴冷的眸中闪出一倒寒光,他冷冷看向范蠡,很不悦。 “战事初歇,国中尚不安定,若贸然出兵,恐有不利。” 勾践听了范蠡的解释,没有回应,他转头看向灵沽浮又问:“灵将军怎么想。” 灵沽浮闻言抬了抬头,眼神对上勾践阴晴不定的瞳孔,又若无其事的垂下眼睑,轻声:“范将军说的极是。” 空气一下子浑浊起来,勾践如鹰隼尖锐的眸子流转在两人的身上,隐隐有些危险的气息,他踱着步子一步一步来到书案前。 看着搁置在上面的奏折,却骤然发难,一把将竹简甩到两人脸上,怒声呵斥:“混帐,真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不肯攻城是为了那个妖女!” 两人没有回应,只如商量好一般向他跪下,心中盘算着旁人不可知的心思。 “灵沽浮,你说!那个女人去哪儿了?” 灵沽浮不语。 “你不说,那寡人来替你说,来人。” 应声,从帐外又进来一个小兵,他面无表情的看了一眼灵沽浮和范蠡,又向着勾践跪下:“那日,我受大王之命,前去灵家村带以晴姑娘回来,可刚找到以晴姑娘的住所,就见夫差骑马带一队吴军,浩浩荡荡的带她离开了。” “灵沽浮,你倒说说,夫差是怎么知道她在哪儿的!” 灵沽浮依旧沉默着,一旁范蠡有些看不下去,上前陈情:“大王息怒,灵将军不过一时糊涂,请大王念在他斩杀阖闾……” “若不是他杀了阖闾,你以为他还有命在这儿回话?” 勾践粗暴打断范蠡,眼中的盛怒焚火,一阵死一般的寂静过后,勾践的脸上却又浮现一丝阴冷的笑,他说:“灵沽浮,你若不想灵家村尸横遍野,就拿夫差的人头来见我。” 前朝事忙,夫差疲于应对交战之事而鲜少步入后宫,一向热闹的清洲苑也因此变得清冷下来。 这几天,以晴的脸色不太好。 染月以为她是因担心夫差,便一味撺掇先去找他。 柳儿性子沉,话也少,虽看出以晴有心事,却没有明说,只在宫人都退下时,才轻声告诉她一句话:“大王,明日准备御驾亲征了。” 稍晚些的时候,夫差略带倦色来到她房中,她倒了茶搁在他面前,眼神坚定的看着他说:“我也去。” “去哪儿?” “夫椒。” “……”看着她坚定的眼神,夫差却不知该如何。 战事缭乱,他自然是不能带她去,可望尽她眼里的坚定和执着他又觉得为难。良久,他终于对她微微一笑,又将门外候着的奴才召进来,冷眸烁光清寒吩咐:“去取一壶好酒来。” 以晴凝视眼前看似平静的夫差,心中隐隐察觉了什么,可没有拆穿。 片刻,等那小奴才将一壶清酒搁在案几上,以晴若无其事的倒一杯搁在夫差面前,按捺住心里的情绪,若无其事问他:“上次灵大哥用的是蒙汗药,这次你用的是什么?” 夫差怔了怔,见以晴识破了自己的打算,又叹了一口气看向她:“刀剑无眼,我不能让你去。” “我必须去”她顿了顿,眼神一下子凝重下来,良久又缓和下眼色缓缓开口道:“因为……我欠了一个人。” 夏华初绽,十里撩人的栾花林萦动的清丽异乎寻常,与驻扎在林中的越国大军构成极不和谐的氛围,让人不舒服。 范蠡从营帐中出来,渐欲西沉的斜阳应在他脸上,绛红一片。 身后隐隐的有响做的剑啸,范蠡闻声皱眉,犹豫一阵终于还是循着响声,走进菡萏开放的栾花里。 林中灵沽浮在练剑。 繁盛的栾花零落做尘,细微的香气幽微渗入空气中,分外的清寒。 他将带着寒光的冷箭识得寒光四射,承转起合间的呼啸剑气带着凌厉,伤人,亦伤己。 范蠡在一旁看的久了,心中有愤,他上前猛的挡下他的剑,怒责:“你这是做什么?” 灵沽浮让开身子,退后半步冷冷看他:“你让开。” 他沉了沉眼色,瞳眸里的无奈让人不忍直视,良久范蠡让开他的剑,退到一旁,叹息一声,缓缓道:“大王,任你为副将。” 灵沽浮没有回答,只手中青剑一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抬手劈开悬在梢头的一段栾花,头也不回的离开。 夕阳中,灵沽浮冷寒的身影,想着那轮红日的方向缓缓走去,坚实的脚步踏在洒落一地的花碎上,留下斑驳的痕迹。 七日后,夫差的大军浩浩荡荡开到了夫椒山,因为地势险要谁也不敢妄动,两军便各自盘踞在夫差的山北山南静观其变。 天气溽热,又加之连日的奔波劳碌,方才赶至夫椒之时,大批的吴军便已上吐下泻,似有中暑之状。 入夜,夫差正在帐中研习兵书,她安静着在他面前搁下一杯茶,柔声:“喝一点汤。” 夫差放下手中的兵法,抬头看她,忍不住点头:“不错,很俊朗的侍卫。” 以晴下意识的去看自己的装束,却有些窘困的脸红起来。 她换了男装,精铁打造的盔甲套在头上,压的头晕,密实的甲片缝在衣服上,更是沉重。 夫差看她已经快要压垮的身骨,笑出声,片刻,他起身替她摘下头上的盔甲,对她说:“以后在我面前不必这样穿。” 她擦擦头上的热汗,看他:“军中眼杂,我答应过你,绝不给你添麻烦。” 夫差无奈苦笑,将桌上那杯茶又重新放回她手中,却被以晴硬推过来:“这是解暑的,一定要喝。” “那你呢?” “我是你的侍卫,要负起侍卫的责任。” 夫差欣慰而又心疼的接过那碗汤,喝了一口,清爽感觉一下子弥漫到了四肢百骸,他好奇的看了一眼汤碗,又看她:“这是什么汤?” “菉豆汤。” “怎么想到弄这个?” “……”以晴有些苦恼该如何向他解释这是二十一世纪家家户户都会有的常识,她索性胡编乱造的说了一通:“以前书中看到过的,所以想试试。” 夫差点点头,目光又看回到菉豆汤,若有所思:“这倒不错。” “什么?”以晴没能理会他的意思问,片刻后却听他向做饭伙夫吩咐道:“去熬些菉豆水,让大家都喝一点儿。” 随后又看向她,戏谑道:“你今日有功。” 她看看夫差书案上的绢帛写着的几个越国武将的名字,心中一悸,抬头犹豫着:“那我可不可以要一个赏赐。” 夫差很意外,笑着问她:“还有你想要的东西吗?” 以晴抿唇凝视,若有心事的点点头。 夫差兴致看她:“好,想要什么?” “你的一句话。” “什么话?” “……不杀灵沽浮。” 夫差原本很好的脸色却因她猝不及防的一句话变得阴沉,他侧头让过以晴恳求的目光,转身:“你该休息了。” “你答应过的。” 以晴情急绕道他面前,挡住他的脚步。 “如果他要杀我呢?”夫差反问。 “不会的。” “为什么?”夫差不理解以晴对灵沽浮莫名的自信。 以晴抬起头恳切的看他,一字一句的对他说:“因为……他知道我爱你。” 第六十八章 生死两苍茫 勾践的六万大军驻守夫椒山已经半月有余,见夫差迟迟没有动手的意思,他有些沉不住气,索性派了副将灵沽浮领兵前去叫阵,一来是震慑一下夫差,二来也好探探虚实。 烽烟四起,沉闷至极的阴沉天色,仿佛藏着什么未知的波涛汹涌,几只饥骇得鸠鸟冷眼落在枯死的老树上,等待即将来临的血腥,那些遗肢残骸,足矣让它们饱餐一顿。 六万大军严整矗立阵前,紧凑的战鼓响做成让人心悸的擂鸣,灵沽浮凛然浩正站在大军阵前,他的眉心微微蹙着,像是存了许多心事。 “将军,叫阵吧。” 灵沽浮盯着炎炎的烈日在山脚下凝脂着前头不足五百米的吴国营帐,几多为难。 他知道:她一定在哪儿。 宁可死别,绝不生离。这是当初她一字一句许下的承诺。 宁可死别,绝不生离,多么痴情的一句话,可现在却灵沽浮却觉得很恶毒。他做梦也没想到,竟然会是自己来摧毁这个梦。 以晴,但愿来世我不再愧对你。 日落时分,灵沽浮身着铠甲站在阵前,他眼神复杂着望着远处飘飘摇摇的吴国军旗,终挽起穿雨沉弓,运气拉成满月,射了出去。 一声清晰的响声后,吴国立在战前的军旗应声倒了下去,待看守的士兵慌慌张张的将覆在箭山的战书呈递给夫差的时候,以晴看着那几个苍劲的字,一下子脸色煞白。 夫差看着那战书,眼神闪过一丝冷意,侧头看看以晴的脸色,良久,他沉声阖目吩咐道:“退兵十里。” “什么?” “——传寡人令,三军后退十里。” 三个时辰之后,前方打探的探子给灵沽浮带回一句话:“夫差,退兵了。” 勾践看不透夫差退兵的意图,却一味觉得分外的欣喜,当即下令追赶上去,大有覆吴兴越之势,却忘了自己先前的教训:穷寇莫追。 第二天,灵沽浮称病未曾上阵,替代的范蠡才在阵前排兵布阵,探子却又喜笑颜开的传来消息:“夫差,又向后退了十里。” 勾践大喜过望,未顾忌着军中不准饮酒陡的规矩,直在帐外与众将士痛饮了三大碗。 一旁范蠡蹙眉上前劝说,他却满不在乎:“怕什么,夫差早已不复当年骁勇了,你看他不是不战退兵了,我看明天他还得退。” 勾践说的没错,果然第三日晨起星光尚存的时候,夫差已经举军推到了夫椒三十里之外的会稽山。 勾践看着不费一兵一卒得来的领地,煞是得意,他的看着前头还雾气蒙蒙的会稽山,想象着帝临吴国都城的那一天。 同样,这一夜越国上下将士睡得甚是安稳,他们在期待,下一个跌跌撞撞袭来的好消息。 “大王,你这是胡闹。” 伍子胥怒气冲冲的闯进夫差的营帐中,气急败坏。 以晴很怕伍子胥怒目横眉的模样,她下意识的退到夫差的身后,又匆匆低下头,作谦卑状。 夫差瞥了她一眼,随后道:“你先退下。” 待以晴战战兢兢的走出营帐,夫差才又威严冷冷开口道:“伍相国不必担心,这三十里我会连本带利的讨回来。” 第四天,就在越军上下都揣测夫差会不会继续畏缩退兵的时候,夫差却措手不及的杀了个回马枪。 晨起十分,六万越军尚在睡梦之中,一阵惊雷战鼓却乍破天惊的擂起百丈硝烟。 等勾践与范蠡灵沽浮与仓促调兵之时,夫差已在阵前严正以待。 他将那日灵沽浮送来的战术再次凛然送还给他,只上面换成了更为挑衅的话。 ——吴国夫差迎战! ——尔等鼠辈,速来受死! 阵前,灵沽浮看着他眼眸中一闪一闪的明亮眼神,终无奈开口:“夫差,你我终究要拼个你死我活。” 夫差看着灵沽浮,脑海倏的闪过她的话:就这一次,我求你,为了我,放了他…… 眸中闪过一丝犹疑,随即片刻后又隐没在漆黑的瞳仁里,他说:“灵沽浮,我欠你三个人情,这三十里算是我还你的,从今以后,我们两不相欠。” 而后他清冷的眼神又看向勾践:“而我父王的仇,我要拿勾践的血来祭!” 掷地有声的一句话,顿时掀起了一场腥风血雨,夫差看着勾践由青变白的脸色,只平静的说了一个字:“杀!” 吴军积攒在胸中的一口窝囊气,终于在夫差下令的那一刻气贯长虹。他们呼啸着,如同被饿极的野狼发疯似的扑向他们,至死方休。 而勾践所率的六万吴军,从未料到夫差会以这种方式回击他们,他们尚未来得及弄清楚,夫差这猝不及防的反转是怎么回事,已被挥刀屠戮在战马的铁蹄之下。 这一战,勾践溃不成军。 “请大王速速上山。”灵沽浮挡在点拨挑开一个袭来的副将,连忙开口。 “可是……” “大王,再犹豫就来不及了……” 范蠡从左面包抄杀出一条血路,上前陈情,似乎已经急红了眼。 远处夫差看着乱做一起的君臣三人,冷艳冷笑:勾践,你的死期到了。 他趋马带一队精兵上前,沿着勾践仓皇逃窜的地方山上,目光尽是得天下的气宇风范。 勾践的亲军在会稽山中三转两转便没了踪迹,伍子胥有些担心,可夫差却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他目光炯然的看向山间遮天蔽日的密林,轻蔑笑着:“不急,还早的很。” 他自然是不用着急。 孙武所率领的五千精兵早已在山中等待半月之久,他想一个老练的猎手,一步一步将自己的猎物推向死亡的边缘。 这一战,他要让世人知道蛰伏七年之久的吴王夫差,依旧是这乱世里最让人胆寒的王! 话说留在山下阻挡的灵沽浮,历经一番苦战之后竟然生生拜托了吴军的纠缠。夫差留在山下的探子将此事禀报给他时,夫差的脸色一凛,随即对着身侧伍子胥吩咐道:“挡住他。” 顿了顿又想到什么:“不要杀他。” 两军在山中战事胶着的时候,以晴正在营帐中坐立难安。 帐外隐隐约约的剑戟之声,听得她心惊胆寒,特别是三日前越军派人送来的那张请战书。 ——越国灵沽浮,请战! 一声犀利剑啸划过长空,刺进一个士兵的心肺之后,以晴终于坐不住了。她草草穿上伪装的盔甲,又小心避过看守在帐外的耳目,便小心翼翼的上了山。 山中树木葱翠,没有多久,她便迷了路,抬头焦急看着掩过天日的层层枝丫,以晴心中一阵一阵的担心。 片刻,耳侧想起了一阵剑戟交叠之声,她心中一喜:不论是夫差还是灵沽浮都好,只千万千万不要受伤。 扒开林中灌木的一个缝隙,以晴终于看清了那个人。 是灵沽浮。 此时此刻他正腹背受敌的被围困在七八个吴军中央,看他手臂衣袖山星星点点泛起的红色,以晴心里一紧,随即又不可抑制的冲出去,站在那群吴军中央尽量压低嗓音:“大王有令,这个人不准杀!” 那些吴军似乎很怀疑以晴的话,可是一想到大王对这个亲卫的信赖程度,却又觉得有几分可信。 而被吴军围坐一团的灵沽浮显然也没有料到会是这种情况,他清眸转圜看向她,却不由得心下一震,随之而来弥漫上一阵暖意。 是以晴,他的以晴来救他了。 “大王为何要救敌军之将?” 站在最前头的一个士兵,似乎颇为警惕,他看看以晴,又试探开口。 以晴不曾料到他会这么问,一时为难,半晌又断断续续解释:“大王惜才,所以……” 一震畅快的豪迈笑声,打断了她的话,以晴抬头看向灵沽浮一时无措。 他收敛起脸上的笑:“我是越国之人,生为越国战死沙场,死为越国昏收疆土,不必谁来饶恕。” “你……” 片刻后他流连的眼神又看向她,温柔开口:“我此生唯一觉得可惜的便只有那个陪我七年的女人不肯嫁给我。” 以晴一怔,还未来的及反应却听得一旁,一阵马蹄之声纷至沓来。 灵沽浮心中一凛,他手中宝剑寒光一闪,随即那七八个吴军应声倒地,以晴看着一地尸骸,只觉得惊恐万分。 未等她开口,灵沽浮却已骤然发力,将她远远推开,而后又勒马向着那马蹄之声而去。 “灵——大——哥!” 由远及近的马蹄生淹没过她的哀声哭号,她奋力的向他跑去,可他的身影却不曾回头看她一眼。 甩掉以晴,来到那队人马之前,灵沽浮视死如归一笑。 果然——是伍子胥。 伍子胥老辣的眼神,凝视着眼前这个目光俊烈的男人,眯起了眼睛。 死而不畏。 不得不说他是真正的将军。 他很想劝他归降,可也深知这样的人,只能被杀死,不能被征服。 索思良久只后,他终于还是狠狠心,看着冷冷。 “大王有令,杀无赦。” 霎时,残阳如血。 尽力逃离了那么久,以晴终还是看到了让她撕心裂肺的这一幕。 成千上万的利箭刺进了他身体,冰冷。鲜血像开闸洪水喷涌而出。 那些猩红色黏着液体开始在他脚下蔓延,他凝视着她的方向,渐渐倒下去,血堵住他的心喉,所以没人注意到他在笑。 点滴记忆转闪过,那是他坎坷的一生。 ——我不能像他们一样许你天下,但是至少我可以陪你共历浮沉 ——恨,但你爱他,我只求不要与他在战场上刀剑相向 ——若我战死沙场,你可愿替我一抔黄土葬身 黄土……葬身。 若说有什么值得留恋,也不过她一个而已。 良久他苍白笑着缓缓阖上眼眸。 ——以晴,我没有伤你的心,也没有对不起灵家村,能这么了无遗憾的离开,真好。 第六十九章 此生君陌路 “谁!出来!” 以晴眼见灵沽浮受万箭穿心之刑,殒命倒地的时候,一声嘶声裂肺的哀号,终于还是不可避免的惊动了伍子胥。 他上前疑窦打量着她的衣着装束,冷冷问:“你在这儿做什么?” 以晴带着恨意的眸子狠狠看向他,随即又缓缓向前走到灵沽浮的身旁紧紧抱住他尚未冰冷的尸体,悲痛欲绝。 她说:“灵大哥,我来了,我来带你回家。” 伍子胥突然上前泠然抓住她的衣领,怒声责问:“你到底是谁?” 以晴冷笑着着一把甩开他的手,眼神冷寂的看着他,嘲弄而又不屑。 伍子胥被她的眼神激怒了,他愤愤然抽出自己身后的宝刀,正欲向她砍去,却听身后一个冷寂的声音骤然响起。 “住手!” 伍子胥下意识回头看向那人,却一下子怔住。 那个人是夫差。 “这是怎么回事?”夫差看着已被鲜血浸透的灵沽浮和脸色惨败的以晴,一时惊诧。 他飞身下马,不自觉想要替她擦去脸上的血迹,却被她冰冷的眼神狠狠钉住了身体。 他看看那侧已倒在血泊中的灵姑浮,又质问:“伍子胥,寡人不是要你留下活口的吗?” “降将不杀,可大王,灵沽浮不是降将!” “你……” 夫差的话尚未说出口,一旁以晴却已无力倒在了地上。他无暇再与伍子胥多做分辩,只拦腰将她抱上马,速速送回营帐之中。 夫差终究没有以抗命之罪处置了伍子胥,不仅是因为战事未平,还因为他做的本没有错。 纵然他已答应不杀灵沽浮,可那只是为慰抚她心境的一时心软。 于国而言,敌国之中若得如此骁勇不屈之人,无疑是极大威胁,伍子胥抗命违令,溯其本心也不过“忠义”二字。 千金易得,一将难求。 他可以为她付尽天下,却不能因她残害忠良。 历史的烽烟华裳里,她不能是下一个妲己,他绝不能允许祸国殃民的骂名,跟随着她诟病世生。 数日之后。 失去灵沽浮支援的困兽勾践,在山中与夫差的精兵缠斗良久,终以颓丧之势一败涂地。 他长身矗立营帐之外,他看着面前夫差送来的绢函,一种难言的羞愤油然而生。 “若为吴奴,不剐余众!” 这是吴国太宰伯嚭派人送来的劝降信,说白了只为羞辱他而来。 勾践驻扎的会稽山前有条溪水,澄静的湖光山色终于让他冷静了些,王后雅鱼用一略显残旧的青瓷碗掬一捧溪水,端到他面前:“大王,喝点儿水吧。” 素白的青瓷盛入半碗甘泉,映出斑驳的人影,他看着镜中衣衫褴褛,发髻松散的自己,又看向一旁沉静如常的王后,声音嘶哑:“雅鱼,寡人对不住你……” 看着面前略显无助凝视着自己的勾践,雅鱼一时怔住,又恍惚记起他曾经不堪的过去。 许是历代越王作孽太甚,到了允常这一代,阖宫十几位妃嫔却惟有摇光夫人诞育一子,而且颇让人觉得讽刺的是,摇光夫人才绝一时,生的儿子却不甚灵光,不仅有些庸诺,又不善纳人言,朝内朝外不少人都背地里都戏称:“大王,生了个傻太子” 这“傻太子”便是勾践。 太子不伶俐,自然滋长了朝中不臣之人的活络心思,更有甚者主张允常立外姓为太子,一时间国家动荡。 为免自己死后,越国江山改名换姓,允常只能派他前出楚国以求得楚昭王的帮助,以固其身位,也正是这场出使,使得他百般曲折之后,最终帝临天下。 初次遇见她的时候,是在楚国宫中。 一身华衣加身的她,站在琼楼之上,看尽繁华世事,抛却不尽才郎,却在后园中对望一眼之后,却对他一见倾心。 此情此景,以造化弄人形容,尚不能足其十一。 忘了说。 彼时她是楚昭王最心爱的小女儿,楚国公主。就这么无因无果的看上他,实在牵强。 一番索长思虑之后,勾践思绪终于又回到现实,他眼神近乎绝望的看向她,苍茫而悲切。 “我若死了,雅鱼你也愿陪我?” “大王!”她柔润之声骤然急切,脸色亦显得整肃。 “你睁眼看看,这是你的城池,你的百姓,难道你真的要弃他们而去?” 勾践心下骤然一抖,遥望会稽以北的都城,良久阖目长叹:“罢了,替寡人取分签……” 三日后驻守在会稽山下的士兵传来消息——越王勾践甘愿入吴为奴。 …… 春秋,吴国,夫差宫。 “还是不肯开门?” 房门外夫差怒目看向战战兢兢候在一侧的染月,神色清寒。 一连三天,夫差吃了以晴的闭门羹,念及三日前发生的一幕,夫差依旧无奈不已。 三天前,以晴在清洲苑的内室中醒来,她木然看着床头萦动的流苏缀饰,两行清泪从眼角滑过。 远处的丝竹之声响了,欢喜到极致的乐曲连绵不绝,阖宫上下尽是欢庆之声。 以晴望着窗外南飞的鸿鹄,一滴清泪从眼前划过。 一个不可逆转的事实将她撕裂到体无完肤 ——灵沽浮死了。 染月从外面走进来,俯身看她:“姑娘,奴婢替您更衣。” “出去。” “可大王在外头……” “我让你出去!”冷语萧萧,冷而决然。 “可是……” “让他走,我再也不想看见他!” …… “大王……” 染月从房中出来,她轻触夫差衣袖,眼中犹疑。 夫差侧眸看她,又转圜视线落向紧扣门扉,心中一紧。 一种得而复失的忧虑,弥漫而生。 他或许就要失去她了。 想到这儿,他心中猛然一颤,他骤然上前,金丝的软靴踢当上去,一声门栓断裂之声后。 紧闭的房门,开了。 出乎意料的是,以晴并没有如他所想一般颓唐面色哀切恸哭,而只一身缟素的跪落在一面牌位前,神色沉静。 长而浓密的秀发披散开,没有缀珠玉,只在鬓间赞一朵白桐花以示对亡故人的哀悼。 夫差看着眼神清冷的她,垂头无奈一声叹息,他下意识的不去打扰她,可眼神落到那牌位上的几个字时,却忍不住心中一凛。 那上面带着分明恨意的几个字,生生扎在他心上,痛不欲生。 ——亡夫灵沽浮之位 夫差怒不可遏的一把将她从地上拉起,目光流火。质问:“你在做什么!” 以晴冷笑着看着他,冷漠而绝情回答:“替我的亡夫守孝。” “你……” 他手下的力道不自觉的加重了几分,直到看见她脸上流露痛苦的神色,方才猛然回过神。 “把她这身衣服给我换了!” “我看谁敢!” 应声进来的染月,着实是被眼前这一幕弄得瞠目结舌,她看看夫差,又看看以晴,实在不敢妄动,良久终于还是审视着夫差难忍的目光,无奈退下了。 房中再次恢复死一般的沉默。 以晴愤恨看着他,却轻蔑笑了。 蚀骨焚心的冷漠开口的道:“看不惯,杀了我好了。” 夫差怔住,清眸中闪现的确是从未有过的冷冽清寒,良久他背向她,阖眸一声带点儿无助的语气:“他的尸骨会送往灵家村。” 那一夜,大雨倾盆如注,以晴捧着他的寸不离身的佩剑跪倒在城外送葬队伍前,哭得山崩地裂。 夫差没有阻止她,只等她发泄过所有的情绪后才脸色清冷这吩咐随行的下人说:“送她回去。” 铁戟扬沙战稽山,塞上笙歌人未还。 帘卷西窗归程误,谁人为君泪长衫。 萧瑟的冷风里,她看着远去的他的尸骨,哽咽着说出一句话:“灵大哥,黄土葬身,我没有负你。” 春秋,越王宫。 “雅鱼,你不必随我受辱,留下吧。” 殿中,红烛影动,勾践怀抱雅鱼,眼含悲戚,一阵冷冽寒风催开虚掩窗扉,窗棂上风铃,响作清脆。 “这么多年,你竟还留着?” 雅鱼微坐起些身子,她玉手拂起呈于皓腕的轻纱,露出腕上一双翠玉凤镯,。看向他:“大王的情,雅鱼从没有忘记过。” 勾践怔住,轻挽住她腰肢的手紧了些,雅鱼下意识抬头看向他,却迎面对视上他含悲清眸,她未曾开口,只双手抱住他的腰间,侧耳一句话:“大王,我们都要完好无损地回来。” 近乡情切,转眼已是深秋,夫差矗立在清洲苑外的竹林中,徘徊良久,终没能上前一步。 “大王,该回宫了,伍相国还在等。” 他留恋的眼神凝视着那一处,良久终于又转身,离开。 以晴,你恨我,没关系我可以等,只是这一世的时间,够吗? 院中,以晴在作画,大片的竹林,大片的杏花,还有隐没在崇山峻岭里的一间小小的茅屋。 “这地方真好,在哪儿。”一旁染月收了院中的茶叶,凑上来看看,笑着问道。 “在哪儿……” 以晴重复着染月的话,眼里却渐渐红肿起来,她喃喃抚着画中茅屋前的一缸夏荷,一滴泪从眼角滑过。 她眼神茫然的看着,像是问染月,又像是在问自己喃喃:“是啊……在哪儿……” 片刻,柳儿从院外进来,脸色犹豫开口:“姐姐……大王刚刚又来了。” 以晴愣了愣,擦去眼角的泪,又佯装着没有听见似的开口:“我累了,进去吧。”随后又转身,离开。 身后柳儿沮丧的叹息想起,以晴一口酸涩堵塞在喉咙。她没有回头,只在吱呀的门扉合拢的瞬间哽咽成泪。 正如诗中所言: 梦里桐花醉千堤,纵使相逢应不识。 夫差,你我这一场遇见,终究是个错。 第七十章 天下再无晴 初冬,勾践携王后雅鱼入伍为奴,范蠡陪伴左右。 那一天若雪翻飞,冰冷刺骨的寒风中,勾践卑躬屈膝的跪在大殿中央,宛若一句没有灵魂的躯壳。 殿中夫差凛然威做朝堂之上,坐拥仅属于他一个人的家国天下。 山呼,朝拜,一次再一次的臣服。 那是所有人可望而不可即的无上尊崇,可他却觉得空虚。 索然无味的看着勾践俯首帖耳的跪伏在自己面前,夫差却没有心思再羞辱他什么,此时此刻的他不过一个囚徒。 原来没有她,一切都变得平淡了。 囚车进宫之时,以晴正在厨房熬上一锅鲫鱼汤,鲜美的鲫鱼炖出的汤汁,浓稠而诱人,那是灵沽浮最喜欢。 她小心翼翼的呈上一碗整整齐齐的摆在灵沽浮的排位之前,笑得流出了眼泪。 这天,是他的尾七。 “姐姐,要不要去看看,听说今天越王勾践进宫为奴?”门外,染月搓着手从门外闪进来,眼睛一怵一怵的发亮。 以晴没有说话,只用心擦拭着奉在堂前灵沽浮的牌位,心无旁骛。 “姐姐?” “姐姐?” 骤然,一声清脆的瓷杯落地之声,染月看向以晴时,却惊觉她眼神闪现出尤为的恨意。 “姐姐你没事吧?”染月担心询问。 以晴没有回答,只目空一切的看向窗外飞雪,良久寒冷异常的开口说一句。 “我恨他。” 日子不紧不慢的过着,转眼已是深冬。 溯雪颇显厚重些,层层冷冽的白覆盖住雕梁画栋的华丽殿试,只剩素色。 以晴长身矗立站在廊前的一株摧枯拉朽的合欢下,身后一阵鞋子擦过厚雪留下的细微声响惊动了她,未等她转身,那人已来到她身畔。 “你在这儿。” 以晴没有去看那人的脸,可那熟悉的声音却还是让她略有些怔住,随即又佯作镇静转身看向他,一身粗麻的衣裳显得颓唐些,脸上英姿勃发之1气却不减当年,她看着他,良久,轻浅道一声。 “久日未见,范将军。” 范将军…… 仅三个字便将他们之间的所有过往烟消云散。 范蠡向她走近些,眼神闪过一丝难惹酸楚:“都这么多年了,你还在怨我。” 以晴未做理会,只弹抖掉身上的落雪,又向他垂眸道一声:“不打扰范将军,告退。” 见她要走,范蠡脸上渐显焦躁之色,他疾步上前陡然攥住她的手腕,急切道:“大王有难,你不能就如此袖手旁观。” 以晴难以置信的侧头看向他,眼神闪过一丝鄙夷。 “大王?谁的大王?” 她眼神中的寒意不禁让范蠡一凛,他下意识松开她的手,略显局促的说:“我无意冒犯,只求你能救大王一命。” 以晴让过他的眼神,直面前头纷纷扬扬的飞雪,沉下语气:“他的命,不需要我来救。” 以晴无意推诿范蠡所求,毕竟勾践才是这场看似凶险的博弈之中最后的赢家。 既然已然洞悉了最后的结局,那又何必计较其中的过程呢。 可是这样的的话落入范蠡耳中,其意味又另当别论,他上前怒气扼住她肩膀质问:“你这么做,就不怕愧对灵沽浮?” 闻言如此,以晴尽力克制的恨意也喷薄而出,她长袖甩开范蠡的手,退后两步,怒目看他,冷冷:“你还敢提灵大哥,要不是勾践他怎么会死!” 被以晴问的一时语塞,范蠡一时间呆怔住,他看着以晴,眼神略显愧疚。 他垂眸看向已被风雪枯作一片的结缕草,又软下语气:“以晴,你到底要我怎么做?” 她转身,华美玉鞋踩在松软雪地发出轻微的声音,直到一片将溶未溶的雪花粘湿她的睫毛,方才略作停逗,她未曾回头,只阖目坚定望向远处长汀,冷冷道:“要我帮你,除非灵沽浮死而复生。” 入夜时分,阖宫上下成百上千的宫灯次第亮起,各个宫室之中早已焚起的暖炉熏起些许青烟,屋顶瓦砾本厚实的积雪耐不住热,在屋翎化作雪水,而后顺势落下,渐落成冰。 各宫之人早早换上御寒冬衣,酷寒之下,一向喧嚣的宫廷,竟也变得安分守己,若非旁边裹衫疾行的男子留下两行脚印,怕会以为此地是已作废弃的空城。 马厩旁的茅寮之中,勾践蹙眉严整等候在短桌旁,眉头紧簇 他面前盛着茶,微黄温水漂了极碎的茶叶末,若不细看定以为落尽了灰。 “大王,喝口茶吧。” 身着粗布麻衣的雅鱼替换下他面前凉透的水,又一如往常的浅笑看他。 。勾践没有说话,他只眼神凝滞落在呼啸北风吹开的破落窗扉上,眉目尽是凝重之色。 “还没回来吗?” 雅鱼神色有些惶恐,她上前紧紧握住勾践的手,唯恐难堪其辱而悲愤自戕,而后又坚定看他,一字一句。 “大王放心,范将军定会回来的。” 话音未落,门口吱呀转轴打开,夹杂风雪将范蠡带进来,他将身上风雪尽数抖落,又尽力整理好身上褴褛衣衫,才庄重俯首跪下。 “参见大王!” “快起,我已沦为阶下囚徒,范将军实在不必如此。” 一旁雅鱼搀扶范蠡起身坐下,又替他斟上一杯碎末茶水,苦笑说:“委屈将军了。” 闻言,范蠡下意识打量了那茶杯一眼,目光所及杯口细碎的裂痕,范蠡心中微微一颤。 他下意识看向茅寮之中目及简骇得惊人的陈设,一时怔住。 那是一间低矮破旧的茅寮,长年不得阳光照着,阴面墙角处已长处湿滑苔藓,墙皮早已脱落,只剩凹凸不平泥坯勉强支撑,屋顶上的瓦砾早已不知所踪,仅用茅草勉强挡住些许风雪,劲风间杂骤雪从缝隙中吹进来,寒冷异常。 这是入吴以来范蠡第一次来到勾践居所。 为分化勾践与范蠡君臣二人,夫差特意将他安排在了朝政殿之外的使臣居所,甚为雅致的地方。 待他落座,勾践四下警惕环顾一番,压低嗓音,凝色看他。 “如何?” 范蠡面首一顿,眼中流露些许复杂,良久又丧气道:“她不肯。” 雅鱼会意:“莫不是她还计较灵将军之事?” 范蠡略垂首阖眸,未曾作语。 原作上乘打算的计划,因以晴的不肯配合终无以为继,范蠡看向窗前昏黄的烛光一时间破冷茅寮之中也安静下来,勾践看向窗外依旧凛冽的风雪,良久阴沉着脸色说出一句话。 “既然她不肯,那便只有兵行险招了。” 日过五更,星光犹存。朝政殿寝殿之中,夫差将黑色王袍披落身间,双眼隐隐泛红。 “大王,再歇歇吧,昨日熬的太辛苦。” 小路子细致周到的伺候他换好衣裳,目光落到他疲累神色,心有不忍。 夫差未理会,接过近侍宫人奉上前的明目茶,略微喝一口,又问:“百官都到了吗?” “都已候在政殿外。” 一夜风雪覆盖住朱红政殿前的雕镂石板,夫差阔步走上王位,十二珠旒冕微作响动,尽显威严。 待夫差于王座之上坐定,身侧小路子又沉下声气向殿下唱宣道:“上——朝——” “大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百数大臣门分两列,虔诚跪落朝堂之前,以示臣服。 国事不多,除去孙武奏议前出吴国越国把手的人选为伯嚭外,再无其他。 伍子胥对此决议颇有异议,却未曾开口,他只不置可否看一眼夫差,又作无谓状。 “伍相国,似乎觉得寡人此举不妥?”夫差冷眼冷冷看过他,眼神闪过一丝阴冷。 伍子胥微微一愣,而后又拱手陈情:“微臣不敢。” “不敢?你连寡人是否立后一事都关心的紧,还有什么不敢?” 夫差骤然从王位起身将案前奏折骤然扔回到他脸上,脸上怒色尽然。 那是昨日一连十七位大臣上的请安折子,夫差本也不意,可信手翻看到奏议王后之时,才觉事情有异,细细察看一番,这才发现今日上奏的折子,几乎道道都诹议了成婚之事,细细推想,便不难猜测出,此番必定是因着以晴而起。 “大王息怒。” “还有你们,一双耳目只看着寡人,城外大雪冻死百姓无数,你们只字未提,如此脑袋都不想要了吗!” “微臣惶恐,大王恕罪!” 夫差震怒,众臣已惶恐至极,纷纷下跪陈情聊表其忠,躲在众臣之见的伯嚭苦思冥想却终不得解,他自问:“不过立后而已,何至如此?” 片刻后,夫差冷寂脸色稍许缓和,他冷眸寒颤再次看过众人,终又开口道: “是否立后,立谁为后,不劳伍相国费心,退朝!” 庄正严肃政殿之中,长久回荡着夫差清寒的声音,百官为首的孙武神色蹙然看向夫差愤然离去的背影,终只能无奈垂眸一声叹息。 第七十一章 遥祝此生安 午后时分,下一昼夜的风雪天气骤然放晴,久违日光从窗茗撒入殿内,颇为明亮。 偏殿之中,夫差正依身案前阖眸休憩,依稀轻微脚步声响起,殿前朱红殿门开了。 扑面而来的冷风阴冷异常,夫差没有睁眼,只嗅到风中夹带的一袭松木气息,微不可闻的蹙眉。 ——是孙武。 “大王当真要如此吗?” 孙武未曾行礼,上前略沉首看向他,似觉失望。 夫差略抬头冷声:“你想说什么?” “放她出宫。” 夫差轻蔑眼神冷冷扫过,未语,只隐约可见危险气息。 孙武气盛又怒声质问道:“大王要做昏君?” 被孙武再三激怒,夫差终难以忍耐,猛然拍案而起,眼中含愤,目若流火道:“你大胆!” 孙武立于殿下,似已料及如此结果,面不更色:“为一女子折辱百官不是昏君是什么?” “孙武!” “为君者自当以国为重,竟为她不肯覆灭越国,已昏庸至极!” 夫差盛怒已已溢于难表,未等孙武说话,他傍身佩剑已寒光乍现架于他肩颈之。 孙武看面前轻缓落地的一缕鬓间碎发,眼中早已冷寂如尘,他轻蔑一笑,又冷下眉目俯首向夫差凛然一拜。 “请大王赐微臣一死!” 一时间,夫差直觉胸中血气上涌,一口热气堵塞心喉,清寒宝剑隐隐映出寒光,只恨不得立即取他项上首级。 骤然凛冽的寒风催开虚掩窗扉,带来些许寒意,夫差听着那外头素白桐树响做的吱呀声,又想起多年前的寒冬腊月孙武悉心教导他识字习武的场景。 那时他尚未不得宠皇子,朝中百官无比鄙弃相待之时,唯有孙武不计得失,为他前赴后继为他做下一切。 即便没有君臣之义,师徒之情也终还在的。 思虑良久,夫差终移开抵在孙武颈上宝剑,侧头让过他的视线,冷冷道。 “出去……” 闻言跪伏于殿前的孙武看向他背影却骤然笑了,他浅淡弧度勾勒出的无奈一目了然,阖目长吸一口气弹抖掉身上尘埃后,又向他叩首深深跪下去。 起身,他似释然一声笑,随后转身阔步而去,寂静宫室中,唯有他依稀脚步渐行渐远终。 踏出政殿朱红殿门那一刻,外头响晴阳光刺痛双眸,他下意识看向殿前枯落枝丫桐树之时,神色微怔。 以晴站在树下。 他涉步阶前,走下悠长白玉石阶,于她身前站定,冷冷开口:“你来见大王?” 以晴抬头看向他的清眸,浅淡一笑:“我来见你。” 前朝妄议立后激怒夫差一时,宫中早已传的沸沸扬扬,她本无意过问,只因又闻柳儿言及孙武孙将军脸色阴沉进宫面圣,她才略有一抖,回想算算年月,才意觉:举例他辞官归隐之日,已无遥期。 “你找我所谓何事?”孙武看向他,脸色依旧寡淡。 以晴避过他的话风,只笑对看他:“你方才为我求情,我都听见了。” 闻言,孙武神色微滞,他骤然垂下眼角,似难以为情红了耳根:“我为的是吴国,不是你。” 如此无力辩白,以晴实不知如何回应,她蹙眉看向他,无奈一笑:“一定要分这么清楚吗?既然不为我,当年何不杀了我以绝后患。” 听她一言,孙武眼神中轻寒之意似有缓和,他抬头第一次极认真看向她的面容,良久轻浅一声笑。 “这么多年,竟没有变过。” 孙武说的是他们的初见。 那年芳菲,以晴跟随吴军前往姑苏,因心中郁郁便与孙武在营帐以西的琼华林中把酒畅饮,两人从诗词歌赋,谈到家国天下,其情形当真畅快非常。 “只可惜,物是人非,再也回不去了。”以晴微不可闻的一声叹息,哽咽落下一滴泪。 往事重重她皆可不问,惟念及灵沽浮的死却无法忘怀。 短短三月,那些伤已催动她周身哀切,铸成心魔。 “物是人非……”孙武喃喃她堪称精妙的四个字,心有所感,良久又抬头仰望穹天之下一番苍茫,微阖双目。 “是啊,他为天子,我为臣。你要留在他身边,我已无力阻拦。” 以晴有些不安,她抬头凝色看向他,想起当年答应他的那句“绝不与你为难”心中愧意难当,犹豫许久终又揶揄开口道:“我有违对你的承诺,抱歉了。” 孙武睁眼看向她,无奈一笑:“这是命。” “可是……” “撇开家国天下不谈,我们还是朋友。” 以晴看向他,萦动热泪骤然落下,她强撑出一个最顺意的笑,又虔诚向他一字一句:“孙大哥,我无以为报你的大义,只盼祝你一生平安。” 暂作的北风乍起,卷起无数残雪,她向孙武道一句最后离别之后,终究各自转身离开。 以晴听着身后渐行渐远的脚步,嘴角闪过一丝浅淡的笑,她在心中一遍一遍的安慰自己:走吧,能离开的都是幸运的…… 入夜,马厮旁的茅寮之中,灯光幽暗,勾践盘膝跪坐短桌之前,压低嗓音:“你可听清楚了?” “奴才不敢胡说,虽不知孙武与夫差说了什么,但夫差大怒必然与穆以晴脱不了关系。” “那穆以晴于孙武关系如何?”勾践又问。 “若即若离,说不清楚,不过看两人交谈神情,倒极为亲密。” “如此……”勾践略垂眸作沉思状。 “大王莫急,那两人之间的关系,待奴才再去打探……” “不必。”勾践骤然抬手制止那奴才,眼中流露一丝阴狠道。 “不急,先等上几天再做打算。” 三日后夫差于大殿之上着人宣旨:“爱卿孙武,年事已高,又因妻儿病弱,家国之间难以转圜,寡人念起劳苦,遂其意,准其避世退隐,免于世事。” 当众百官皆惊愕于夫差旨意之时,涉事其中的孙武却只长身立于终百官前浅淡一笑。 他将跟随他数十载遣兵虎符承托两掌之间,交与掌事宦官,心中却并无半分留恋之情。 征战沙场十几年,杀伐决断数余载,他早已在这肮脏官场中疲于应对。 是了,能全身而退离开这场争斗里,是他的福,不是祸。 …… 马厮之中,前朝探听消息回来的奴才,左右环顾,确定无人后,又凑近勾践耳侧低语:“孙武辞官归隐了。” “什么?”勾践侧眸看他,神色讶异。 “今日朝上,夫差特颁旨准了孙武告老还乡的奏折。” 索思良久,眉心微蹙的勾践却骤然笑了。 他看着棚厩之中,安然吃草的夫差爱驹,一时怒由心生。 他眼中寒光乍现冷冷道:“夫差,我倒要看看,江山美人你能舍得谁!” …… 又过三日,孙武褪去一身铠甲戎装,换上简素深衣于阖宫之中,正式向夫差拜别辞行。 虽觉恼怒,孙武的送行仪仗却仍是浩大。 除去几位平素交好官员外,夫差更亲自来到城外为他践行。当场惊得众百官呆怔一片。 风中,二人四目相对,良久未语。 漆寒冷风扬起孙武鬓间发丝,些许银白闪过刺痛夫差的眼。 这青丝是他为他而衰白的。 “大王恩重,微臣感激不尽。”孙武笑意饮尽杯中清酒,眼神难得闪现一抹留恋之色,语重心长:“大王肩上是天下重任,切记。” 夫差神色清冷看向他,一字一句对他说:“这是寡人的天下。” 孙武无奈笑了,是啊,他还在计较什么? 他拱手向夫差施以大礼,又起身缓缓离开,身后夫差凝色他离去身影,喉结上下滚动,却终没有开口。 前头马车一侧,伴他多年的结发妻子鲍姜浅笑着站在一旁,直到他走到她近前,方才浅浅握住他的手,蕙质兰心:“走吧,不必再留恋了。” 他后头望向身后的城,心中苦涩的笑 片刻后,又转回视线迎上她清眸,眼中闪动一抹温情,他挽住她的手温柔轻语:“走吧,欠下的情,我用余生补偿你。” 清洲苑中,以晴听着城外震天擂鼓响起,心中一颤。 那是夫差为孙武一个人准备的送行军鼓,惊天骇地的澎湃之声,震颤心魂。 可以晴却只觉得苦涩:如此又有什么用?离开这座城,又有谁会记得曾经的骁将? 她缓缓从怀中掏出一只磨得圆润的埙,放到嘴边,想要吹一曲荒腔走板替他送行,却只能发出段不成音的嘈杂,一如离人呜咽。 那是灵沽浮生前唯一留下的傍身之物,如今想要再听一次荒腔走板竟也是痴心妄想。 思绪翩飞,溢满胸中的满是离愁别绪和生死苍茫,她抬头缓缓看向窗外一眼,漫天风雪掩盖住来往的脚步。 她无奈摇摇头却见染月慌慌张张跑近房中,以极慌张的语气道:“不好了,伍相国包围清洲苑了!” 第七十二章 何必付卿心 染月传话进屋的空当,数百精兵已手持长戈于清洲苑外围做一团。 为首伍子胥眦目立于院门之前,面色尽是凶煞之气,他劈手斩断苑前吊挂的秋千架,怒气冲冲责问道:“妖女,还不出来就死!” 房中,染月紧蹙眉头于房中已经徘徊几个来回,一旁柳儿担心以晴因此心绪不宁,忙扯住她衣袖,拉到一旁小声嗔怪:“你安静些。” 染月略抬头看她一眼,又无奈叹气,她侧头看看窗边垂眸沉思的以晴,压低声音。 “到底怎么办?” 正值隆冬,萧瑟冷风吹打到身上,分外心寒,以晴看着窗外冷寂的飞雪,耳畔却将两人低语听得清楚。 良久她似下定决心开口道:“开门。” 待受命于伍子胥的两个小兵准备以周身之力撞开紧闭院门之时,院中却响起一阵脚步。 未等终将士反应,却见紧闭的门缝透出点点疏光。 片刻后,门开了。 伍子胥长身立于苑前,凝视沉眸缓步踏出苑外的以晴,一声冷笑:“哼,你倒有胆。” 她上前半步,来到他面前,眼神漆寒问他:“伍相国,你想如何?” “如何?” 伍子胥清眸扫过她凛然目光,而后又轻蔑一笑。 身后小奴识时务的将一杯毒酒,和一柄匕首呈于她面前,伍子胥冷冽的看向她:“你自行了断罢!” 目光所及那柄匕首,以晴只觉一阵冷寒,她蹙眉神色整肃看向他,神色稍显迟疑。 见她久未动作,伍子胥脸色越发戒躁,他伸手扯过一旁柳儿,宝剑覆于她白皙颈上,冷冷道:“你再不动手,我便先杀她!” 虽早已知晓伍子胥为人阴险,却未曾料及卑劣到如此行径。 见柳儿颈上已隐约出现血痕,以晴一时走投无路,她迟缓拾起地上那柄匕首,凝眸片刻,又看向他,骤然却冷笑。 “想不到伍相国,也甘愿做胁迫他人的卑鄙小人。” 被她言中,伍子胥脸色一阵红白,颇有几分恼羞成怒。 她自知此番言语势必引得伍子胥震怒,甚至于祸及性命也未可知,毕竟于他,自己也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丫头。 可是那有何妨。 想起她小心翼翼那么多年也不过换来灵沽浮长逝做结,她便又快步上前,怒声冷语:“伍相国即欲除我而后快,又不肯留下半点把柄,当真狡诈!” “你……” 头顶闪转一阵冷寒剑气,不必问,那是伍子胥气急败坏之下,侧腕劈首而来的属镂宝剑。 她看着因日光折射下锋锐非常的剑刃,唇角却掠过一抹宽慰的笑,而后又如了无牵挂般阖上眼眸。 她不要在逃避了。 长久挣扎与夫差与灵沽浮间的爱恨情仇已折磨她至体无完肤。 想爱,不能爱,想恨,无力恨。 纠缠在她心中种种纷繁复杂的情绪,将她困就在若即若离的窘迫境地动弹不得。 她浓密睫毛下覆盖着的一滴清泪划过她白皙脸颊,北风吹过寒冽的疼。 罢了,一切止于此。 她在心底暗暗的对自己说:即不能生离,那便死别…… “伍子胥,你做什么!” 暂作的离惘,因一阵骤然而至的喧嚣,终而告罄。 待她于沌思之中回过神儿,惊愕抬头望向那片仓惶怒喝时,夫差已落马苑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拼劲周身全力护她于身后,再不肯放。 以晴看着他冷翼眼色中,因她而闪过的点点不安,心中酸涩。 他终究还是来了。 见来人是夫差,伍子胥神色略显惊讶,他神色怔然木然看向他,随机又回过神儿,躬身恳切:“大王,请听臣一言。” “你的话去和阎王说!” 他劈手夺过伍子胥手中宝剑,上前半步覆剑架于他颈上,目若流火,寒光乍现的属缕宝剑已然要取他项上人头,却不想伍子胥拼劲气血的一声怒吼却骤然让他呆怔当场。 “你是在误国!” 脚下微怔,不自觉后退半步,站定看他,夫差脸色异常凝重。 他,是在误国…… 揶揄体味伍子胥拼死力谏,夫差心中五味杂尘。 为她误国,是吗? 见夫差因伍子胥乍破惊天的一句话而晃作神色,众将士也纷纷下跪陈情上谏。 “大王,天下为重。” “妖女祸国,众将请杀之!” “大王,请三思。” “大王……” “大王……” “……” 一声声恳切言辞狠狠刺痛他的心脾,夫差四下而望看向一众将士饱含期许的眼和伍子胥发自内心的谏言,他眼神颇显复杂。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毕生所求的家国天下,竟会成为横在两人之间最大的羁绊。 见夫差迟迟未做决议,伍子胥隐约有些不安,他将夫差横于颈上的宝剑贴紧些,冷冷道:“大王若执意,先杀伍子胥!” 身后,以晴凝视他凝重身影,笑得流泪。 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若知有今日,何必付卿心。 夫差,于这乱世里,你我的深情终究都所托非人。 立于苑前,夫差清冷瞳眸凝重看过整肃跪落的众将士,只觉郁气上涌,良久,他缓缓移开手中宝剑,转身看她。 四目相对的那一刻,他恍然想起多年前,他尚未皇子时,她清眸泫泪问他的一句话:“若喜欢,殿下许我什么?” 支离破碎的记忆翻飞而过,他看着面前泪眼迷离的她,恍然做了一个并不久远的梦。 只梦里他回应了她的问,以极情深的语气执手相待,说一句啊:宁负天下,不负你。 是了,宁负天下。 良久他回过神儿,微颤唇角却骤然浮现一抹决然笑意,他看着她眼含深情,片刻后,又几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调转剑头,向着自己心口狠狠刺下去,顿时鲜血如注。 那一瞬,以晴只觉天崩地裂,她看着脸色渐渐苍白下去的夫差,只觉生无所恋。 “夫差!” “大王!” 一阵阵惊呼一齐涌向他,待众人将他围住,他方抬头强撑着身体最后一丝气力看向伍子胥,冷面:“她的过,寡人待她受。” 而后又捂住自己鲜血入注的伤口,又眼神温柔看向她,轻浅的,残忍的笑。 大抵再没什么可以匹拟其痴情了吧。 横眉冷对千夫指,笑对身后梦里人。 他听着她撕心裂肺的恸哭,缓缓合上眼眸,只在她渐欲模糊的啜泣声中,忍不住自问。 以晴,我以如此换你原谅,可以吗…… 夜幕深深,层层浓云遮蔽漫天星斗,疏光不见。 冷寂萧索茅寮之中,勾践阖眸端坐短桌之前,神色倦怠:“如何?” 俯首跪于他面前小厮,微侧头看看一侧长立范蠡,又垂眸似有顾虑:“…未成。” “不过大王且放心,众将士已因此事于夫差心生嫌隙,只要穆以晴不出宫,夫差势必难保两全。” 目见勾践脸色有郁,范蠡略垂首叹息一声后,又吩咐:“退下吧。” 待那人退出房中,勾践抬头侧目看他,试探道:“你不满寡人所为?” “臣不敢。” 他垂下眼眸,未曾辩驳,只眼神隐约有亏。 他没有说出口,只心中暗念,这一次,自己终又愧对她。 原来三日前,安插于夫差近前眼线来报夫差因以晴怒斥孙武一事,他亦知晓。 因长久苦于难以分化夫差君臣,勾践日夜难寐,后听眼线来报此事,勾践当即决定,以此事做引彻底让夫差与伍子胥反目成仇。 范蠡为人恳诚,又因先前愧对以晴本不愿以此下作伎俩对抗夫差,可无奈勾践迫急,竟以国之衰亡论起轻重,范蠡无奈,遂只能调遣安插在姑苏城中所有人手广布消息,只道:“妖女惑上,必当亡国。” “范蠡,你不要忘了你是越国之将!” 见他眼中顿时犹疑之色,勾践凝眸看他,眼中清寒不免让范蠡心中一凛,而后的一句话,便更是让他惊恐万分。 他说:“越国不兴,纵使你的西施也要舍得。” 深夜,阵阵北风吹开浓密层云,隐约星光撒过朝政殿寝殿前雕画石板,皎洁一片。 虽已三更,偌大宫前却无半点静意可言,脚步奔忙于医馆寝殿间的宫人医官皆眉头紧锁,眼中尽是焦躁之色。 寝殿之中,诊脉开方的医官将止血绷带缠了一层又一层,可夫差脸色却依旧惨白异常,直到以晴将蚤休(现代止血药物,云南白药原材料)捣碎涂在他伤口之上,方才恢复些许血色。 待夫差伤情稳定,众人四散退下歇息时,已近鸡晓。 房中,以晴坐在榻前,泪眼看他身上道道伤痕,泪如瀚雨。 “你怎么可以这样……” 她双手紧紧握住他的手,一袭凉意透过指尖传至她心口。 “以晴……以晴……” 他在唤她。 一声声急切而焦躁的嘶哑戳痛她的心,一时间她觉得自己好残忍。 是啊,他有什么错,竟需得自己将他折磨至此。 明明就是一段早有定数的节,她凭什么将所有过错归咎于他。固执在心中许久的心结,却因夫差这一剑,终究烟消云散。 不仅为他,也为自己。 失去灵沽浮之后,她曾以为对他只剩下恨,可直到方才他受伤晕倒在她面前时,她才警觉心中锥心之痛。 原来,她还爱着,抑或她只是一直不愿面对自己的心。 可现在所有的怨怼,终因他的不肯相负而变得窒息。 罢了,前尘旧梦谁负了谁都过去吧。 她在心中一遍一遍的告诉自己: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还在乎,你还活着。 良久,她捂去眼角清泪的泪,以极恬淡的笑看他略显苍白的脸,下定决心:“你醒来吧,只要你醒来,我嫁你。” 第七十三章 良宵横生变 三日后,朝政殿寝殿。 寒冬冷月,阵阵萧索,殿外急需疏风催动窗前悬挂于门扉精巧银铃,微作响动。 已近三更,宫中或忙或闲的一干奴才早已睡下,唯有当值夜剑点灯侍奉的小厮倚在廊前,一怵一怵打呵欠。 殿中,灯油将尽未尽,一闪一闪的烛光晃动异常,搅乱榻上安睡之人的眉睫。 他醒了。 头顶氤氲的刺鼻药气传来,苦涩异常,夫差嗅着空气中呛人气味,不自觉蹙眉。 他下意识动了动自己的手,一阵柔软的温热传至他的心上,骤然一颤。 他侧身看向一旁伏榻蹙眉睡着的以晴,微启唇角,笑得释然。 真好,她还在。 他微凉指尖情难自抑抚上她微蹙眉心,长久不能抚平,看她睡梦中亦不安慰的样子,夫差无奈的笑。 想什么呢,如此担心吗? 夫差自不会知晓,以晴梦中忧心亦是为他。 还是那个梦。 遮蔽星光的云,刺痛身骨的风,带着带着血腥气息的薄雾被催开,看清朱砂绘字的“馆娃宫”。 只这一次,有些不同了,那人没有在她身后以精钢铠甲为她遮云蔽月,而在她身前,拥抱怀中,也因为如此,以晴终看清那个无数次在梦中抱紧她的人。 是夫差。 殿外,倚靠红漆梁柱打盹的小厮醒了,他看看殿中映的晃眼的烛火,才想起师傅交代过,三更要去添灯油。 枝丫转轴的殿门开出一道缝隙,夹杂着风雪的冷风吹进来,一阵阴冷。 小厮提着半盏灯油轻手轻脚进来,他将放置于榻前的灯盏添上灯油,待转身看回榻上之时,才发现夫差已经醒了。 “大……” 夫差抬眸看向他的清冷眼神,便有将他要说的话生生瞪了回去。 他下意识看向枕在他身侧的以晴未曾异动,方才安心。 夫差轻缓抽出握在她掌中的手,抱她回榻上小心盖好被子,待周至做完这一切,又眼神示意小厮来到外殿开口问:“她一直在这儿?” 那小厮狐疑看向夫差,却不敢不答。 他躬身垂首,小心揣度言辞,良久又开口:“一直在,不过……” “不过什么?” “宫中传言以晴姑娘妖媚祸国,只怕不祥。” “……” 一口语气搪堵心口,长久难抒,他冷眸愤恼看向他,却因他躲闪目光一时又一时到什么,良久一阵冷笑冷冷看他:“伍子胥还让你说什么。” 被夫差促不及防的一句话问得一惊,那小厮直觉身后冷寒异常,他下意识惶惶不安的向后退了两步,而后便是一阵懊悔,直呼:“大王饶命。” 他想起之前被乱棍打死在殿外的眼线小庸子,伈伈睍睍(特别恐惧的样子)看他,只觉得毛发皆竖。 说来说去,还是要怪他贪财。 他胆子不大,那日伍子胥将百两黄金送进他房里的时候,他也担心过事情败露。 可是那是能使鬼推磨的银子啊! 俗语说的好: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自己在宫里拼死拼活的折腾许久,不就图过些好日子。 想到这儿他便横向决心,将所有金子揽抱在自己怀里,从牙缝中狠狠挤出一句话:拿命搏后半生的荣华富贵,值了。 待他再度回过神儿的时候,夫差已掐着他的脖子将他拎出殿外,因骤然发力,他胸前稍稍愈合的伤口再度崩开,染红一片。 “大王……” 那小厮惊骇一场,口中呜咽求饶,夫差看他眼神流露出惊恐之色,良久却骤然松力看他,忍住恼怒冷冷道:“你回去告诉伍子胥,寡人,要纳妃。” 跪伏于夫差身前的小厮,向他惊惧施以一礼之后,慌不择路的跑远了,许是夫差极盛的怒气让他吓了胆,即便殿前平坦的青石廊阶亦走的跌跌撞撞。 夜深了,整整北风吹过,送来婉转的笛音,他抬头望向亭台楼阁外冰冷城墙,远处隐隐的歌声清晰了些。 那是宫外文人墨客留恋之地。 美艳歌姬与高楼之中弹琴赋诗,而他们只需对月饮酒,千金买醉。 夫差凝视半边因灯火染红的繁华星夜,茫然若失。 他不知道被在层层隐匿下的黑夜里,还有多少人仇视泛红的目光盯在她身上。 良久,他合上眼眸,抬头仰对黑漆深夜里闪耀点点繁星,无力叹息着,喃喃自语。 以晴,若我不能护你一世该如何? 第二天以晴在一阵淡淡梅香中醒来,她抬头看向头顶萦动的缀玉流苏,一阵恍惚。 清洲苑?她怎么回来了? 门口吱呀一声,以晴侧头,柳儿端着换洗的衣裳走进来,她将覆于床榻的薄纱萦帐拉起,笑着看她。 “姐姐。” “我怎么会在这儿?”以晴接过她递来的润湿锦帕,胡乱擦了擦,又疑惑看她。 “昨日夜里,大王差人送姐姐回来的。” “他醒了?” “姐姐……” 房中,柳儿看看她惶急而去的背影,只剩无奈的笑。 他生莫作有情痴,人间无地著相思。 姐姐,你为他将自己折磨至此,何苦,何苦。 放晴数日的天气因一场骤然而至的薄雪而又渐显冷冽,夹杂碎冰的北风催进殿室,寒冷异常。 朝政殿偏殿中,光线有些暗,夫差推开幽暗窗扉,静肃看向廊前半开红梅,神色微怵。 “大王?……大王?” 堂下伯嚭试探唤他,待夫差收回视线看向书案上伯嚭用朱砂小心翼翼写下的两个名字之后,又不经意一句:“你看着办。” 待以晴脚步匆匆赶至朝政殿之时,门口小路子正倚在廊下闭目养神。他听见前头急匆匆的脚步声,却没有睁眼,只以为是当值的小奴才迟了,便只冷下脸,厉声:“去哪儿躲懒了?” “他呢?” 被这声音吓得一颤,小路子连忙睁眼,见来人是以晴,又忙不得下跪请安道:“奴才不知是姑娘……” 以晴无意于他纠缠这些,又因挂念夫差伤势,便未做理会,只顾往前就走,不料却被小路子一下拦住,陪笑:“大王有令,今日一概不见。” 因为担心,以晴没与他多做纠缠,她挥袖摔开小路子的手,迈步推开偏殿殿门,光线很暗,她险些没有看清他的脸。 不合意出现的她搅乱殿中的气氛,喧嚣的空气骤然停止下来,以至于让她听出听到了草拟诏书小奴才,诵给夫差的圣旨。 他说:“我主吴王,求娶卫国公主为妃。” 待以晴仓皇逃离朝政殿偏殿时,银粟已然挂满霜枝,有风吹过,凛冽异常。 以晴心如枯槁的艰难向前,风雪迷乱她的眼,以至于没能看到背后夫差冷痛寂然的眸。 他要成婚了…… 迷惘的思绪挥之不去萦绕在脑海,她木然走在狂茂风雪中,终不可抑制跌倒在殿前嫣红的红梅下。 身后骤急的脚步由远而近,以晴没有回头,那人却将一袭轻裘披在她身上,神色平淡:“奴才送您回去。” 那是是小路子。 以晴回头伤至心肺的看向那虚掩殿门,心中只剩绝望。 心很痛,痛到难抑自抑,无法自拔。痛到心中恨意油然,却不能恨。 因为是她先推开他的手,一次一次将他伤到体无完肤,而现在她又有什么资格质问他的离开。 因果往来,报应不爽。 这一次,她欠他的所有终于如不可逆的洪流,滚滚而来。 待小路子将以晴一路送回清洲苑时,柳儿倚在门口等的焦急。 她懵然看向以晴泛红眼眶,却在触到她冷寒异常的双手时,惊诧的叫出了声。 “姐姐,你的手……” 小路子见状嘱咐:“怕是受了寒,还是请医官看看吧。” 面对小路子的平淡关切,以晴没有承认,亦没有反驳,她只滞然看着院前凋敝桐花,心如死灰阖眸,垂下一滴泪。 她说:“我累了……” 入夜,呼啸北风催开虚掩窗扉,窗前的两只红蜡烛明暗了一会儿,终究无声无息的灭了。 黑暗中,她伏抱膝盖,漆黑眸子萦动些许晶莹。 “姐姐。” 门外,柳儿焦急唤她。 “姐姐,你别这样。” 染月尽力推了推紧闭的大门,声音里已经带着哭腔。 关于朝政殿究竟发生了什么,染月和柳儿并无意过问,可目击以晴从未有过的失落与痛苦,两人又不能不为此担心起来。 直到后来闲话的小厮们就着风声将朝政殿里的事情送进她们耳朵,两人才恍然大悟。 他们说:卫国公主要进宫了。 夜色渐浓,守在以晴门外的一干奴才,除了柳儿和染月以外,渐渐耗尽了兴致,四散而去。 伤心而已,并不妨碍他们的吃喝。 之对于看惯荣辱的他们早就习以为常,他们所在意的不过哪位荣宠浓盛的主子,能多分给他们一杯残羹。 三更,门外守一薄夜的柳儿终耐不住风寒病倒了,染月将她送回房,折返回去想要看看以晴的情况之时,却在窗棂虚掩门窗之前,看见一个人。 隔着紧闭的门扉,那人望眼欲穿的看向那房中尘埃里的深深寂然,他将指节狠狠嵌进自己的皮肉,眼中的疼痛已近乎疯狂。 那个人是夫差。 第七十四章 系我一生心 “大……” 染月方才柳儿送回房中又折返回去,在门口撞见夫差时,颇觉意外。 她下意识上前向夫差躬身行礼,却不防备的被他拉到一僻静处,冷眸相对:“今日之事,不准说出去半个字。” “那姐姐……” “不行!” “可是……” “你只管照顾好她,不必多问。” 他寒意凛凛的目光冷冷从她身上扫过,隐隐带些戾气,却未多做言语,只在察觉染月心中不安后,退后半步,而后便阔步离开。 寒冷的夜里,寂静异常,唯有夫差鹿皮软靴踩在松软雪地上,留下些许声音。 “难道看她日夜伤心下去?” 情难自抑,染月因他决然离去的身影,终不可抑制的一句话,也是这句话终让夫差神色微征。 他停逗下脚步,清冷眼神闪现过一丝无奈却并未回头,凝望着前头依旧冷冽的飞雪,只沉下语气缓缓说出一句话:“不会很久了,清理了不臣之人后,她会是寡人唯一的王后。” 小厮将夫差侧妃的旨意晓谕六宫的时候,以晴正长身立于房门外,凝视漫天纷扬飞雪。 身后柳儿拿一件风衣替她披在身上,劝说:“回去吧。” “什么时候进宫?” “恩?” 她收回望向远处的视线,凝眸看她,半晌又喃喃的问:“卫国公主,什么时候进宫?” “姐姐……” 染月骤然握住她的手,凝视她清辉明眸里的深深伤痛时,只觉为难万分。 诚然,昨夜夫差的一番话,已让她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弄清楚大半,可是也正因如此他,她却越发不能不为以晴考虑。 辗转反侧再三,她也终想清楚,唯有让众人的视线盯在旁人身上,她才能真正免于后宫之祸。 也就是夫差现在要做的——纳妃。 想到这儿,染月终打定主意,狠狠心道:“卫国公主会与伍尚的女儿一同进宫为妃。”(伍尚是伍子胥的哥哥,因遭陷害,为楚平王所杀,所以也就是染若也就是伍子胥的侄女) 漫天的风雪迷乱了她的眼,她眼角润湿着落下一滴泪,却不知为何。 苦涩?抑或失望? 大概都有吧,只是皆敌不过心底最深切的哀戚。 伍尚的女儿。 呵,她竟不知,一个心竟可以割裂到如此地步。 这样笑靥如花的两个女子,大抵足以让他将当年许诺的唯一尽数忘干净了吧。 罢了,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只可惜物是人非,一切早已复当年。 殿前耀眼的红梅悄无声息的开了,妖娆到窒息。她褪下身上的风衣,缓缓移步院中石廊前,凝视院前枯朽枝木上的一只寒鸦,阖眸无奈的笑。 也许能这样不负相离,最好。 “大王,染若是微臣兄长留下唯一的孩子……” “伍相国不觉得吴国妃子之位,很荣耀吗?”朝政殿之中,夫差坐看堂下伍子胥焦躁陈情,冷眉相对看他,脸上尽是阴寒之色。 “可是……” “还是伍相国觉得,做我夫差的妃子,尚不及嫁一草莽山民?”他横袖,摔下一打奏折,上面尽是些参奏伍子胥多年来招兵买马的证据。 凝眸看向伍子胥眼中震惊,夫差唇齿笑得凛然。 是了,该当如此让他惊骇。 难不成他的不过问,就是纵容他的为所欲为? 他要借此一事敲山震虎,也要借此让伍子胥真正警觉,到底谁才是这偌大吴国之中,唯一的王。 诚然,夫差为护住以晴安全,无奈册妃不假,可被册立为妃的伍尚之女染若却能起到一件双雕的作用。 这些年伍子胥明里暗里的培养了多少自己的势力,他岂会不知。 只因念及他伍子胥为三朝元老,立下无数战功,才未多加责备,也只当他图一时权贵而已。 直到那天,伍子胥率领亲兵,轻而易举攻进了清州苑,夫差才不能不多加忌惮。 他手眼尚能顾及的姑苏城尚且如此,那城外各地所歌功颂德的是谁,竟未可知。 于夫差而言,伍子胥宛若长在心上的一颗毒瘤:不能轻易除去,却更不能轻易放纵。 若要制约,势必要从他弱点下手,而若能以他视作掌上明珠的侄女做胁,克制一二,倒也算上乘之举。 待伍子胥冷汗拾起一本奏章,缓缓打开之时,夫差方稍缓和下脸色双手交迭背于身后,冷冷:“伍相国还有什么要说的。” 寂静的宫殿之中长久回荡着夫差清冷的声音,伍子胥看着那绢帛上清清楚楚的帐数,心中一颤一颤的寒冷。 良久,他抬起头,以极的姿态向他深深跪下去,用厚重到嘶哑的嗓音对他说:“臣伍子胥,谨遵圣意。” 窗外飞雪依旧,伍子胥想夫差虔敬躬身而拜后,便又悄无声息的退出殿门,寂寥的乍做北风里,他沉重的脚步落在厚雪中,一行孤寂的脚印渐行渐远。 兰芝草喜阴,所言不假。 雅鱼为安慰勾践,从院中移进茅寮的两株兰草竟在短短两个月内枝繁叶茂,如此便也可以见得两人所居有多颓唐。 她前笑着上前添上些水,却听身后吱呀门轴转动。 “大王……” “你可知,夫差要迎娶卫国公主了?” 身后勾践弹抖掉身上的飞雪坐下,他尚未来得及喝一口热茶暖暖身子,有道:“伍子胥也安排了自己的侄女入宫,会不会是计?” 雅鱼放下水壶,来到他身边坐下,斟一杯热茶放到他面前,意味深长。 “夫差若纳妃,以晴姑娘必然难过,让范将军去安慰也好。” 范蠡受命前去清州苑之时,以晴正面无表情落座于堂前檀木漆椅上,凝视面前哔啵作响的炭盆。 范蠡修长的身影挡住她映在她脸上的阳光,她下意识的抬头,却在看清他的脸后,又神色如常的垂下眼眸。 “你在做什么?” 以晴没有应他的话,只侧目看看身侧案几之上的几张生绢,无奈笑了,她将那隐约写尽小家情愁的生绢握在手中良久,又近乎绝望的将它抛向炭盆。 或因她平静的异常的神色十分骇人,范蠡心中只觉阵阵不安,他上前先她一步,夺过那即将化作灰烬的生绢缓缓打开,却在眼神落及那几行清秀小字的时候,心中一惊。 上书:君心系我身,不负相思意。 一句话,不能不让范蠡呆怔当场。她竟忍心以此了断他们之间的所有。 哪里是烧什么绢帛,分明是在烧自己的心。 “你竟为他作践自己到如此地步,你心里还有没有灵将军!” 灵将军…… 灵姑浮……恍若隔世的一个名字了。 她抬起头,神色阴冷的看向他,带着不可抑制的怨恨凝视他的眼。 “出去。” 北风乍起,远处冷风的呼啸声像极离人的哀号。 他明白,自己此生做愧对她之事,再无力弥补。 他不怨她的恨,也不能怨,毕竟他们是亲手将她推向万劫不复之地的人。 灵姑浮死了,他的死犹如在她心上声声割裂一道疤,永远难以愈合。 良久,他转身,带着难以言说的愧疚离开她的视线。 骤起的北风顺着范蠡打开房门的那一瞬,吹进房中寒冷异常,也正因如此,她也终听清了他停逗门口时的无奈轻语。 他说:“若当年,我们所有人都不曾遇见你该如何?” 子夜,伍子胥府 厅堂之内,一怵一怵的烛光明暗亮着,伍子胥髯发皆白斜靠在太师椅上双眼微阖。 今夜安静的异常,连平日的风声也不那么明显。 伍子胥微抬双眸看看房外折返的虚晃人影终无奈一声叹息,吩咐道:“进来。” 那人听见伍子胥的话,先是一惊,犹疑片刻后,终还是下定决心。 推门进来的是个秀美的女孩子,年纪不过十七八,举手投足却都显得得当稳妥,看样子,便知晓必是出自名门的大家闺秀。 未语泪先流,那女孩子还没作声,便已哭着跪倒在地,哀声道:“叔父,你救救染若吧。” “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叔父,我不要入宫。” 伍子胥连忙将染若从地上扶起,眼含疼惜:“你这又何苦。” “我与封哥哥朝夕相对十一年,早已盟誓终生,现在他带兵驻守越国,我又岂能负他。”(伍封是伍子胥的儿子) 闻言,向来寡淡的伍子胥却也不能老泪纵横。 诚然,他很清楚染月与自己儿子之间的情义深厚,本就是堂兄妹,加之自己兄长身遭横祸后,自己便一直将她养在身边,一起长大的情分,两人之间又岂会没有感情。 可是,他却不能不顾及。 那日夫差冷眼想加的责备之声,偶尔回想起,还依旧让他担惊不已。 他不能冒险以所有人的身家性命,换取他两人的一世情长,生于官宦家,享尽别人不可企及的荣华富贵,自然也要受尽常人不能及的蚀骨痛心。 以她一人的幸福,换来所有人的性命,这笔交易,他不得不答应。 良久他看向她,以极其无奈的眼神凝视她的哀求。 “忘了吧。”他说:“你与封儿终究有缘无份。” 窗前,明亮的红烛爆起几个灯花,染若难以置信的看向伍子胥,满心希望终化做失望,她心如死灰的跌坐地上,良久阖眸,无奈垂下一滴泪。 第七十五章 萧郎是路人 俯仰之间又过半月,名噪一时的吴王大婚之期到了。 金纱敷面,龙凤和祥,大红的吉服流光溢彩点缀镜前如花娇人。喜娘搀她步下明楼窗,身上所系鸣凤玉佩伶仃作响,当真倾城之色。 讨巧小丫头侧头看向她,忍不住谄媚:“姑娘面色荣华,看就知道是个有福之人。” 有福吗,为何她如此有福气的一个人,却连自己的爱情也守不住。 小丫头无意间的一句话,却触动了她的情肠,染若明媚清眸阖了阖,盈转在眼角的晶莹还是落下了。 喜娘不明染若为何如此,亦不敢上前劝说,唯身后近侍丫头看出几分端倪,上千俯身当过众人的视线,替她拭去眼角的泪,小声提点:“小姐,今日成婚是大喜。”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门外盛大的迎亲队伍到了,队伍到的的太快,快到以至让她未能将前尘旧事一并放下,她看着窗棂之上悬挂的大红喜绸,终缓缓取下了腕上的白玉凤镯,那是烟雨蒙蒙的芳菲年岁里,伍封为她亲手戴上的。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那是他将赴战场之时,跨马提枪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曾几何时慰藉她缠绵思念的东西,终只剩下了痛。 “染若!” 伴着一声焦躁的唤作,身后吱呀承转的门轴开了,狂风卷积着冒雪带进来一个人,她泪眼迷离的回头望去,耳侧的赤金坠子却狠狠砸痛她的脸。 那个人是伍封。 数日的风尘赶路,使他看起来有些狼狈,原本俊逸的面容,添了些许倦色,身上战袍隐约被刮了几道口子,如同战归的征人。 她怔怔的看着那人的深邃的眼,终声音嘶哑的哽咽。 “封哥哥……” 一句话道不尽千万的思念,可看着尽在咫尺的话,所有的话却都再难以说出口。 思绪翻飞,一时间她想起了许多。 恍然翻飞而过的少时弥散她的眼,她终又不可抑制的想起那年她生辰,伍封以满树碎玉梨花为她庆贺的场景。 那年清风催落满地的花瓣,他站在树下合着笛音为她作一区天上人间。 信马由缰,懵懂岁月,习武练剑,豆蔻年华。 那是他意气年少时最初悸动,如今只剩空嗟叹。 他看着她身上的大红嫁衣良久,却始终说不出一句胡。 就这么嫁做人妇了吗?就在他面前? 想到这,伍封只觉血气上涌,猛然他上前紧紧握住她的手,以坚定到不可违抗的语气对她说。 “跟我走!” “封哥哥……”染月惊愕抬头,恍然一滴热泪盈落眼角。 “封儿,你做什么!” 身后一个清冷的声音想起。 他回头,门口有人挡住他的去路,他下意识的想要搪开那人的身体,却在眼神落到那人冷冽眼神时,不能不忍下心中所有不安,俯首道:“父亲。” “你不再越国驻守,回来做什么。”伍子胥抬头看他一眼,看到那一双紧紧攥在一起的手,又道:“你们是在胡闹!” “父亲……” “你还不回越国去!是要让伍家上下都为你们陪葬吗!” “可是……” “吉时已到,恭请丽姬娘娘!” 门外宣旨小厮的一句话,作结了房中所有的喧嚣。 一时间空气越发死寂下来,处于窘困境地的三个人,寂然站在房中,却始终不能反抗或承受。 是猝不及防闯进房中的喜娘打破了房中长久的寂静。 她是来催染若上轿的时间要到了,却不想遇到如此尴尬境地。 良久,染若四目相对着伍封眸子里的深情,无奈笑了。 她缓缓挣脱掉那紧握着她的温柔的手,又不易察觉的拭去眼角的泪。她将案上那方大红的盖头缓缓敷上,隔着一片朦胧的轻纱,没人看见她眼角滑过的一滴泪。 一如侯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封哥哥,染若欠你这一世的情,来世再还。 清州苑中 以晴抬头仰望院外四方天空时,廊下摧枯拉朽的合欢很不合适宜的没入她的视线。 北风强劲的厉害,仅剩的几片秋黄落叶也早已在初冬之时,凋碧成尘。就连看似遒劲的枝干也分外脆弱,只一扯,便撕啦啦的断了。 她的神色不很好,自从夫差晓谕阖宫纳妃的旨意后,她便一直精神不济。 柳儿劝她去找夫差问清楚,她却不肯承认自己是在想他。 “姐姐,回去吧。” 染月看不下去上前劝她。 可她却只推开了她的手,层层的厚血铺开光洁石板,她缓步走下石阶,却因远处一阵乍作的丝竹之声停住了脚步。 凝视那片渺茫的雪,头顶一片雪花落在以晴脸上,微凉。她心头哽咽着落下一滴泪,她知道:新人入宫了…… 是夜,阖宫上下歌舞升平,鼓乐喧天,众大臣为贺夫差成婚之喜,纷纷将自己珍藏一时的宝贝送了出去,特别是勾践送来的一柄唤作”纯钧”的宝剑尤为甚之。 既为入吴为奴的下人,勾践本不再受邀之列。 可因夫差大婚,终诸侯国皆有来使恭贺慰问,伍子胥尽其心意的羞辱他,便着意安排,特许将勾践也安排在了宫宴之列。 不过,那些宫人也都会意伍子胥为何如此,整个宴席之上根本没有人正眼看过他,如此不闻不问的态度,倒是让一众诸侯国的使臣开怀不少。 “你看看他那个样子,简直像个阶下囚……” “宁可做奴隶,也不肯一死,哪里还有什么王者风范,说是贪生怕死的之徒还差不多。” 入骨的奚落嘲讽落尽勾践的耳朵,勾践看着堂上翩芊起舞的歌女,却始终神色淡然。只是谁也没有注意到,长袖掩盖下的一双手,狠狠将指甲嵌进了肉里。 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一众大臣已然一片畅快之色,明艳歌姬偶尔歌几曲清州小调,更是惹得众人欢喜难当,唯有正襟危坐大殿之上的夫差阴沉着脸,与欢喜的气氛极其格格不入。 王宫贵胄频频向他敬酒,文官武将屡屡向他道贺,且不说多少出于真心,却已在将表面功夫做到了极致。 待到子夜,宾客尽数散去了,伺候小厮小路子打量他阴冷脸色小心翼翼。 “大王,去哪位娘娘那儿?” 风扬起他的发丝挡住漆黑眼眸,以至于没人看清他眼中的深邃,他望着前头漫天的飞雪,冷冷。 “她如何?” “谁?”小路子一时没反应过来,待意识到夫差问的是以晴,才又垂眸:“不太好。” 不太好……是为他娶了旁人吗? 一时间,他竟不知该喜该悲。 他望尽前头飘落的玉屑,终无奈阖眸,喃喃说出两个字。 “卫姬。” 玥瑾宫中,灯火通明。 伺候宫人簇拥着将卫国公主卫沅送进寝殿,便又欢天喜地的去殿外喝一杯喜酒。 洞房花烛夜,美姬浅笑时。 世间再没什么能快意过此了吧。 夜深了,喧嚣阖宫渐渐沉寂下去,夫差长身矗立殿门口,犹豫良久,终还是走向了灯火阑珊的华美宫殿。 待夫差阔步走进寝殿之时,几个伺候的宫人正忙不迭的向着卫姬说着吉利话,见夫差到来,忙不迭的向他行礼,而后又纷纷掩笑匆匆退下了。 芙蓉帐暖,春宵千金。 她们想的是什么,不用问也知道。 随着吱呀一声身后的殿门关上,偌大寝殿一时间竟安静下来。夫差冷眸看向案几上的合卺交杯酒,脸色越发难看。 卫国民风彪悍,女儿家也不例外。 有诗为证:戚戚人家,面若桃花,郎心若何?娶我还家。 榻前卫姬透过薄纱的盖头,侧眼打量夫差,见他久未动作,终按捺不住,自己揭开那大红的盖头。 华丽沙曼下,隐藏的是难得一见的灵动女子。 眉目弯弯,笑意浅浅。含情双眸,宜喜宜嗔。 她缓缓步下床榻,来到他身前,凝眸看他许久,再体察到他眼底难以察觉的寂寥之色后终流转清眸缓缓道:“臣妾参见大王。” 夫差神色微征,随即又开口:“寡人……” “大王还是回去吧。” “什么?” 她清眸似会意看他一眼,却未曾点破,只浅浅一笑又言:“前朝事忙,大王以国事为重,卫姬明白。” 都说卫国公主生了一双慧眼,可以堪破人心所言不假。 夫差凝视着眼中盈动的明慧,终于释然笑了,他上前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终又开口:“今后,后宫就交由你来打理。”而后转身离开。 房中,卫姬凝视着他渐行渐远的身影,原本柔情万种的眸子不见了,转而确实深不见底的阴寒。 第二天清晨,染月为在房中坐一整夜的以晴添上一杯清茶。 看她已颇显得红肿的眼圈,染月忍不住上前:“姐姐,下雪了园中的红梅开的好,去看看吧。” 她刚要拒绝,柳儿却先她一步却取下披衣替她系上开口:“姐姐不能这样,日子总要过下去。” 她愣了愣,终没有再拒绝:柳儿说的没错,这日子总还是要过的。 红梅如花,映照在清寒的雪中,分外绚烂。以晴缓缓走在那片红梅中,淡淡的红梅染透她的衣衫,弥漫淡淡的香味,沁人心脾。 轻巧的玉鞋擦在绵软的雪地上轻柔而寒冷,她下意识的缩了缩身子,一双温暖的手却抚住她的两颊,,她下意识的抬头,却在看清那人清秀面容的一个,怔住了神。 那人看着她惊愕的模样,骤然笑了,他宠溺的捏捏她的脸,爱怜问:“还记得我吗?” 她看着眼前笑意粲然的男子喉咙一阵哽咽,良久,她终于垂下一滴感怀的泪,喃喃笑着念出两个字:“少卿……” 第七十六章 方知故人心 房中,暖烫的炉火烧的让人坐不住。以晴解下身上落了雪的披风搁在一旁,坐下递给他一杯茶:“你怎么在这儿?” “你猜。”少卿喝一口桌上的热茶,又放下很嫌恶似的皱了皱眉,连声道:“好苦。” 以晴笑的无奈,她将桌上的甜糕往他跟前推了推,又起身吩咐宫人取来琼花蜜,替他斟满,笑着:“你尝尝。” 少卿抬头看看她。又笑着将杯中清酒一饮而尽,他侧头四下里打量了一眼她房中的陈设,方才开口:“父王吩咐送沅妹出嫁,倒没想到能遇见你。” “沅妹?”她忆起先前进宫的卫国公主,而后若有思索点点头,开口:“灵公能有你们这一双儿女,倒也心中安慰了。” “你知道我是谁?”少卿惊讶。 “若不曾猜错,大抵便是卫国二公子,卫辄。”以晴笑着看看他,而后又想起什么,顿一顿又问。 “只是你为什么骗我?” “少卿是我的乳名,况且我也不喜欢卫辄这个名字,挂着皇子的头衔,累得很。” 数年不见,少卿却还是那一副风流不羁的样子,看他举止言笑间的随性洒脱,以晴有些失神。 “对了,你怎么会在这儿?”少卿恍惚间又想起什么,看她。 “我记得那日我去了我派人去了临泗萧家接你,可萧家上下却都说没见过你人,后来就只听说萧家……被烧了。” “一言难尽。” 以晴眼神复杂的看向他,起身从层层叠叠压在枕下的包袱中取出一封绢函和四首见方的白璧双鱼佩交还到手上:“我没能见到萧庄主,有负你所托了。” 看着那绢函少卿愣了愣,随即又抬头:“你没有打开?” 以晴摇头,迷惑:“写的什么?” “罢了,都是些陈年旧事不提也罢。”他浅笑着看她,略带一点儿哀愁的喝下一口热酒,心中五味杂尘。 “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以晴从他神色中恍若看出几分端倪担心问他。 犹疑着看她一眼,少卿又问:“夫差……你是他的妃子吗?” 以晴愣了愣,喉咙一紧,半晌又抿下唇角,轻轻摇了摇头。 “你有意他?” 以晴猛然抬头看他,意外中带点儿不安。 少卿看她这副惊愕样子,心下了然的点点头,无奈哂笑:“早该料到的。” “难怪那日婚宴之上一直铁青着脸色,你大概很快就要成为他的王后了吧……” “不可能的。”以晴打断他的话。 “为什么?”少卿不解。 “因为负了太多。” “负了什么?” 以晴走到窗边,看着天外的漫天飞雪,缓缓垂下眼眸:“他的情我的心。” 两坛琼花蜜下肚,以晴隐约有了醉意,她拉扯着少卿的衣服将他往门外拖,口中念念有词:“走,我们去钓鱼。” 少卿很不是第一次遇到她这副无赖样,却也很无奈,外面的染月和柳儿听见房中的动静进来时,看到的却是以晴疲懒斜靠在少卿身上,嬉皮赖脸的模样。 柳儿上前勉强扶起以晴,又看看少卿,忙说:“殿下,还是先回去吧,这里有奴才们伺候。” 少卿很不放心她这副模样,打算抱她回床上休息,却被染月一下子拉开,加重语气:“殿下请回去,男女有别。” 染月的话让少卿一愣,他侧头看看已渐渐安分下来的以晴,终无奈的浅叹了一声,缓缓离开。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然而注定,他对她的这份不肯相离终究是晚了。 第二天晨起染月将早膳送进以晴房中的时候,以晴尚未起身。原以为是昨夜的琼花蜜酒性太烈,宿醉未醒,染月便又特意熬了一碗解酒的汤药准备喂她喝下。 可谁知,染月才在小厨房将药熬好,就听见身后小丫头身后一阵惊呼:“染月姐姐快去看看,姑娘身子烫的吓人。” 待染月赶到以晴房间,几个丫头已六神无主的守在哪儿,她急慌慌的上前探了探以晴的额头,惊讶的一下子缩回了手。 晚一步赶到的柳儿见如此情况,当下便急了。 她忙不迭的就要去找夫差却被染月一下拦住了路。 柳儿怒气:“你拦我做什么,姐姐烧的这么厉害。” 染月不易察觉的拽了拽她的衣袖,又眼神会意将她拉到僻静处:“阖宫的眼睛好不容易才不盯着姐姐,你现在急慌慌的去了,不是又把姐姐推到风口浪尖吗。” 柳儿听她一语,似有顿悟,半晌又道:“那我去找医官。” “也不行。” “那怎么办?”柳儿急了。 染月四下打量一番,又压低声音:“不如去找少卿公子,他出门在外,身边总会跟着一两个懂医术的。” 一盏茶的功夫,两个大夫便跟在少卿身后,踏进了清洲苑。为避人耳目少卿那两个大夫只做小厮打扮,乍看上去,只以为是宫中的伺候小厮。 “到底怎么回事?”才进房中,少卿便径直上前查看,见她脸色通红,额头滚烫,禁不住一阵蹙眉。 “多亏了公子的酒。”一旁柳儿愤愤看他,忍不住怨怼。 “殿下,请让奴才为姑娘诊脉。”一大夫上前微微躬身向少卿施做一礼,他让开些位置,看向那愁眉紧锁的大夫,忍不住问。 “如何?” “忧思过度,加之寒气入体,积攒在体内的毒一下子发出来了。” “出去开药。” “这……” “哪儿那么多废话。” “殿下有所不知,姑娘的病是心郁所致,心病还需心药医啊。” “心药…”揶揄着大夫说下的两个字,少卿无奈一声叹。 是啊,哪里有治伤心的药呢。 那大夫睥睨少卿复杂神色,终没有在开口,在将写下的药方交由柳儿之后,便又退下。 榻上,以晴睡得很沉,均匀的呼吸声伴着一下一下的心跳撞进他心里,他下意识的握紧她的手,却不自觉一惊:好烫。 “夫差……不要……” 少卿听着她梦中呓语,笑得无奈。 既不能相忘,又何苦去为难自己呢。 他将榻上的被子尽数替她盖上,而后又轻轻抚着她的脸,忍不住感慨:丫头,若你想得人是我,多好。 三更时分,喧嚣的宫宇渐渐安静了些,染月回头四下看看,未曾有人留意,便裹紧了一件衣裳脚步匆匆的出了门。 雪夜,风很大。凛冽刺骨的风吹在脸上,割的生疼。 待染月脚步急切的赶到朝政殿寝殿的时候,小路子正守在门外一怵一怵的愣神儿。 染月上前推了推他,又问:“大王在吗?” 见来人是染月,小路子也清醒了些,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又开口:“卫姬娘娘在里头陪着。” 看她神色惶急又问:“出了什么事?” “姐姐发了高热,病的严重。” 听此一言,小路子混沌的脑子倒是一下子清醒了,他忧郁着看了看房中影绰的人影,终究还是咬咬牙,推门进去。 殿中,卫姬正在作舞,闪转腾挪的舞步堪称精妙无双,夫差面无表情的看着前头的婉转佳人,只觉索然无味。 “大王。” 前头小路子绕过卫姬来到他面前,躬身一礼。 夫差蹙眉看看他,又阖眸:“什么事?” 小路子回头看看还继续舞着的卫姬,又看看夫差,终没敢说开口,只得上前俯在他耳侧道:“以晴姑娘病重。” “什么?”夫差骤然而起的寒声,惊得抚琴宫婢一阵抖索,忙中出错弹错了琴弦,一曲好好的《离殇》便只能作罢。 卫姬停下舞步上前,明眸看他:“可是出了什么事?” “寡人有要事处理,你退下吧。”话毕,夫差又冷下脸色,径直阔步出了殿门。 身后,卫姬凝视他离去身影,只觉一阵气郁,她将修长的指节狠狠握成拳头,又冷下眸子,对着一侧侍女冷冷道:“给本宫查大王去了哪儿。” 夫差脚步匆匆踏进以晴房中的时候,看到的便是少卿紧握住以晴的手,眼眸含笑凝视她的场景。 柳儿不防夫差会来,莽莽撞撞向他请安,不想却惊扰了榻前的少卿。 夫差脸色阴寒看他:“你在这儿做什么?” 他轻轻松开以晴的手,步下榻阶,躬身微阖清眸施礼,回复:“来看一个故人。” 夫差侧眸冷对他的眼,喉结上下动了动,良久又极其冷冽开口:“滚回你的地方。” 少卿轻蔑一笑,又抬头看向他,冷冷开口:“你最好记住,天下想娶她的不止你一个。” 转眼已近晨曦,看榻前夫差衣不解带照顾以晴一薄夜实在不能不让伺候宫婢暗自称奇,虽说已册皇妃,但看此情状,只怕那两位皇位的分量加起来,也不及眼前这一位。 “想什么呢,还不去端药。”门外柳儿撞见小丫头贼头贼脑的探看,冷下脸骂了两句,她小心翼翼侧头向房中张望一眼,见未有异动,又安心退出去。 窗前平薄的烛光将尽未尽,夫差守在榻前,紧握住她的手,脸上已流露些许倦容。 门外一阵风吹进房中,不经意催动窗前吊挂竹铃,夫差下意识蹙眉看向那声响,一声含糊不清的唤作却从耳畔响了起来。 “水……” 他上前抱她坐起些,又将床头凉成温热的茶水缓缓喂下,待他回过神儿想要与她解释所有时,才发现方才含糊不清的一声,只是她一时呓语。 门外小路子心里掐了掐时辰,躬身侯在门口提醒:“大王,该上朝了。” “出去。” “这……” 夫差不耐烦抬头看他一眼,又想起先前因自己冲动造成的种种事端,终又郁气难当,唤来染月吩咐:“吩咐所有人,寡人来过之事,不准对任何人提起。” 第二天晨起,昏睡一昼夜的以晴终迷迷糊糊醒了,她睁眼看到守在榻前的柳儿先是一愣,而后又有些歉疚。 “姐姐,你吓坏我了。”柳儿上前握住她的手欢喜的险些要掉眼泪。 她身体坐起来些,看看俯身蹲坐在榻前的柳儿又想起昨夜,又看她:“他来了……” “大……” 一侧染月上前按住柳儿的手,替她答:“不曾来过,大抵不知道此事。” 柳儿看看染月凝重眼神,似乎也领会其意:“姐姐放心,大王心中是有姐姐的。” 以晴没再多说,她只清眸晶莹的点点湿润转了转,凝视沧寂轩窗外的晴薄天空,终无奈哽咽一滴泪。 玥瑾宫中,卫姬侧身撑手斜靠在美人榻上,双目微阖。 面前一伶俐宫婢躬身一礼,又抬头看向她:“娘娘,是清洲苑。” “清洲苑?” 她本以为,是与她一同进宫为妃的伍尚之女夺了她的风头,却不想是被不名不见经传的丫头败了兴致。 她黛眉微蹙了蹙,又开口:“清洲苑又是怎么回事?” “娘娘有所不知,清洲苑的主子是大王从越国带回来的,虽未封妃,却一直受宠,可自从宫中盛传越女误国一说,大王便也不甚上心了。” “是吗?” 卫姬漆黑瞳眸转了转,良久却浮现一丝阴冷的笑。 又过三天,以晴的身体总算好了大半。 这一天,她坐在窗前,看着外头依旧呼啸的北风心中索然。她看向殿外打扫的柳儿,又冷不凡的问了一句:“少卿怎么没来?” 柳儿显然没想到她会这么问起此事,只勉强笑着回她:“姐姐别想了,去榻上歇会儿吧。” 以晴侧头看向柳儿,她的表情有些古怪,联想到少卿她却不由心一沉,又焦急问她:“少卿出事了?” “少卿很好,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被禁足……” 柳儿的话未说完,以晴却已心急如焚,顾不得自己身子盈弱,便一路去了明月湾。 “大王有令,不得入内!”门口,两个侍卫正要拦住破门而入的以晴,却被以晴气愤责骂了一句:“闪开!” 那两个侍卫虽不知以晴何种身份,但看她衣着,也知必不是常人。以晴看准两人犹疑空当,便径直闯了进去。 待以晴气喘吁吁的推开少卿的门时,少卿正落座房中闲情逸致信手抚琴。见她来了,也并不意外,只舒眉笑着看她:“病才好,不冷吗。” 见少卿似没有受到什么苦刑,以晴一颗悬着的心也总算放下,她缓缓走到他面前坐下,等一曲终了才缓缓开口:“对不起。” “冰释前嫌了?” 以晴不曾领会他话中意味,疑惑看他。 他抬头凝视她的眼她却骤然,而后却没有缘由的开口对她说:“你是我的劫。” “什么?” 少卿没有说话,只眼神示意她看桌上的绢函。 那是七年前少卿要她交给萧庄主的绢函,因为怕其中有什么不宜为外人知的东西,以晴从未翻看过。 她有些不解的拿起那绢函,缓缓打开,那上面是少卿对萧庄主的一句嘱托,只有八个字。 ——上宾待之,卫主王妃。 以晴惊愕抬头却迎上了他明媚的眼神,他看着她,却忽然捧起她的脸粲然的笑了,他说。 “这么多年,我一直在等你。” 第七十七章 前尘早忘川 深夜,以晴独自一人坐在房中,一怵一怵的愣神儿。 已是深冬,骤然刮起的冷冽风雪激起刺骨的寒意,廊前的窗户肆无忌惮的开着,纤细如玉的手指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冰冷,她没有察觉。 廊下守着的柳儿敲了敲门,她没有应,柳儿只好轻推门进来,替换下她面前已经冷掉的茶,又转身出去,没有说话。 房中,以晴的脸色很不好,清瘦的脸旁隐隐有些苍白,她凝视在窗外纷纷扬扬落下的雪花,终于微不可闻的一声叹息。 她在想少卿的话。 左侧脸颊上若隐若现的烫红,一而再再而三的提醒她那句烙人心底的情话,那是他看似无意的触碰,却使她难堪复杂之情。 他说:“跟了我吧。” 诚然,她无意于少卿,纵心中难以释怀的怨怼于夫差,却不能将此心再托旁人。 夫差,她还爱着。 哪怕是他已有违所诺的嫁娶旁人。 第二天少卿意料之中的被传唤进了朝政殿偏殿。 夫差长身屹立朝政殿殿中,神色冷冽凝视面前神色安然少卿,冷眸烁烁:“她是我的。” 少卿抬头看向他,轻蔑一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大王娶了沅妹,还不够吗。” “你……” 凝视夫差郁色阴沉的一双眼,少卿却骤然笑了,他信步来到棋盘之前,盘腿坐下,又看向夫差:“大王可否赏脸。” 见夫差不语,少卿却又自顾自于棋盘之上排布一番,而后又若自语:“为她做尽一切,却不能言,当真辛苦。” 夫差冷眼:“你什么意思?” 少卿侧头笑意:“还不曾告诉她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 少卿将一棋子落于棋盘间,又整肃神色看他:“我想带她走。” 闻言,夫差怒极拔出腰间佩剑,指向他:“你敢!” “你还看不明白,你的家国天下,早晚会害死她。” “卫辄!” 一声撼天动地的咆哮后,夫差手中宝剑已然削去他鬓间的一缕青丝,待少卿退后半步看向他,又冷寒开口:“若不为她,你就该当一死。” 少卿让开半步,神色复杂看他,良久却骤然发笑,他若一阵风从他身边走过,似挑衅一般,冷笑对他:“你舍不得天下,我可以。” 三日后晨起,匆匆忙忙从明月湾赶回来的染月,顾不得弹抖掉衣服上的积雪,忙不迭俯在以晴耳畔,小声低语。 她说:“少卿殿下要回吴国了。” 以晴端起一半的茶碗,又缓缓放下,看向窗外若有所思:“什么时候?” “明日晨起。” 以晴点点头,又若无其事的送书架上取下一卷书笺,翻开。 “姐姐,你没事吧?” 以晴没有应她的话,只端起茶杯,浅浅抿一口热茶,随后又垂下眼眸静默沉思。 第二天,少卿要启程回卫国。 他来,是将熄未熄的薄霜晚秋。他走,是疾风骤雪的寒冬腊月。 世态炎凉,趋炎附势也已成为众人不置可否的心知肚明。 长久的站在室外,怀中揣着的暖炉已经渐失去暖意,以晴站在梅花前的长廊下,百步之外便是少卿前出吴国的马车。 夫差没有来,或者应该说,任何人都没有来,就连侍奉他时日不少的宫人,在眼见他备受夫差责难后,也只不耐烦的将他行装丢上马车,便再也不回头的走了。 人走茶凉,真是一点错也没有。 以晴看着他稍显落寞的身影,微不可闻的一声轻叹。 “姐姐,回去吧,天很冷。” 一旁染月将她身上的披衣裹得紧实了些,她看似无意的上前挡住她的视线,终被以晴察觉。 不必问,这自然是夫差吩咐的。 以晴知晓她为何如此,却未曾点破,她只略显寡淡的轻轻推开她的手,依然凝视少卿的方向,了然的说:“我不过去。” 宫城门口,驾车的马夫有些不耐烦,他双手交迭着插入自己的袖口,又耸肩侧眼看向少卿。 “什么时候走?” 强劲的北风摧折半开的梅花,一阵雪片擦过脸侧,刀割似的疼。 少卿长身矗立风雪之中,散落在他身上的雪片,已经或多或少的化了,浸透华贵的衣衫,风一吹,竟在衣服上结成了冰。 “再等一会儿。” 他背对着那马夫,凝视着远处隐约可见的人影,缓缓开口。 她知道他在等她。 等她缓缓走向他,扑进怀里,说一句“珍重“,抑或只是站在他面前,笑笑也好。 可是她却没有来。 他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走向她。 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你不肯来,那么我便过去。 以晴看着他情难自抑的笑了,直到眼角滑过的泪在脸上凝结成冰,她才觉得深入骨髓的寒冷。 意料之中的,守在她前面的侍卫,拦住了他。 侍卫冷面相对看着他:“后宫重地,不得擅闯。” 后宫…… 多么可笑。 难不成他以为圈禁住她的人,就可以圈禁住她的心? 他长剑凶冷的指向那两个侍卫,正与动手,却因前头以晴一张一合的嘴型又放下了剑。 她说:“走吧,不要再等我。” 少卿凝视着她,嘴角浮现一丝无可奈何的苦笑,良久又转身神色寂寥的走向马车。 她不肯,自己还计较些什么? 少卿鲜少出现的落寞,给了马夫一种莫名觉得开怀。 他哂笑着,侧眼打量少卿,轻蔑的开口:“真是不知死活。” 呼啸的北风,将马夫说的话,尽数送进了以晴的耳朵,她看着少卿失落的身影,一时觉得内疚。 她用冻得已近乎失去知觉的手指从地上拾起两只劲风摧折的梅花,厚实的积雪在她手掌化成了水。 “姐姐,你做什么?” 染月惊呼,忙不迭替她擦干手上的雪水,为她呵一口热气。 “送去给他。” 以晴将手中两只梅花,交到染月的手上,眉心微蹙。 “姐姐,这……” “送君城南,早过忘川,去吧。” 染月并不十分领会诗中的含义,不过终没有拒绝。 她上前对着那两个侍卫耳语了几句,便畅通无阻的来到了少卿面前。 “姐姐,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她将那花枝交到少卿手中,眼神显得很疑惑。 少卿一愣,接过那花枝又问:“她说了什么?” “——送君城南,早过忘川——” “殿下,殿下您没事吧?” 他深锁的眉心,很明显的抖动了一下,看得染月一阵担心,未等她开口,少卿却又仰天长笑。 他将所有的伤疼,掩藏在深不见底的眸子里,对染月笑意开口。 “告诉她,我会忘得干干净净。” 他转身踏上归卫的马车,在踏踩一地心碎后,终又笑意十足的向她挥手作别。 以晴,我明白你的心意了。 楼外楼山外山楼山之外人未还何以甘为前尘误莫回首早忘川。 “姐姐,回去吧。” 前头少卿前出吴国的马车已经走远,染月看着她寂寥神色,隐约有些担心。 以晴凝望着远处渐行渐远的马车终没有再说话,她抬头凝望沧寂的寒鸦,微不可闻的一声叹息,终转圜过身子,踏过来时的路。 路过明月前的红梅前,以晴下意识的停下了脚步,她看着满树将近未尽的红梅,一阵的失神。 一侧染月正欲劝说,身后一温婉贤淑的女子之声,却打断了她们的话。 那人说:“都退下,本宫想自己走走。” 未曾听闻那人的名字,以晴也已将那人身份猜出打扮,侧头看看一旁染月,又听她耳语:“那是伍尚的女儿,丽姬娘娘。” 以晴神色未怔了怔,而后又会意轻叹。她缓缓推开染月的手,绕过几株寒梅走了几步。 第七十八章 似梦亦非梦 “姐姐,回去吧。” 前头少卿前出吴国的马车已经走远,染月看着她寂寥神色,隐约有些担心。 以晴凝望着远处渐行渐远的马车终没有再说话,她抬头凝望沧寂的寒鸦,微不可闻的一声叹息,终转圜过身子,踏过来时的路。 路过明月前的红梅前,以晴下意识的停下了脚步,她看着满树将近未尽的红梅,一阵的失神。 一侧染月正欲劝说,身后一温婉贤淑的女子之声,却打断了她们的话。 那人说:“都退下,本宫想自己走走。” 未曾听闻那人的名字,以晴也已将那人身份猜出打扮,侧头看看一旁染月,又听她耳语:“那是伍尚的女儿,丽姬娘娘。” 以晴神色未怔了怔,而后又会意轻叹。她缓缓推开染月的手,绕过几株寒梅走了几步。 看见伍染若的时候,以晴多少有些意外。 若说倾城之色倒也不及,她见过西施,知道什么是静若处子,若柳拂风。让她惊讶的是她的境地。 放眼四下里,一众的伺候宫人都不在,唯她一人赤手跪伏在一株梅树前,神色凄凄。 “你是谁?” 听见身后的异动,染若不防转过身,见她两人站在自己的身后,又忙不迭起身,眼含疑窦。 以晴凝视她的神色,一时不知何去何从,身旁染月会意上前,躬身向她施礼,而后又解释:“我家主子,住在清洲苑。” 染若听闻染月的解释,心中微微一颤。 诚然,她自是闻得那人的大名,那日自己叔父伍子胥不惜闯宫亦要除去之人,便是她,只是她不曾想到背上祸水之名的她,竟然只是清秀。 “你在祭雪?” 染若回头看看以晴视线交汇身后的梅花上,笑意:“算是吧。” “为谁?”以晴又问。 “为不能相守的有情人。” “有情人……”以晴喃喃着她的话,长久蹙结的眉头舒展开,骤然笑了。 情劫难以慰,相思断肠人。 她凝视那已渐欲泛其泪光的眼,终缓缓垂眸,似会意点点头,向她:“打扰了。” 而后又转身,踏乘即将落尽的繁花渐行渐远。 稍晚些回到清洲苑的时候,柳儿正在房中清点药材,见以晴回来,她忙不迭上前,欢快一句:“大王送了补品来。” 她愣了愣,余光缓缓从那些精致锦霞中扫过,终没有停留。 她绕过那些东西,径直来到房中,看向窗前悬挂的铜铃,终又淡淡开口:“送回去。” “什么?” 以晴缓缓转过身,凝眸看向她的眼,无可奈何,垂下一滴泪:“这样的他,永世不能填补我的心。” 入夜,以晴替换下白天的衣裳,随意翻一卷诗经典籍,窗扉漏了风,明亮的烛火跳的刺眼。 她正要上前关紧窗户,门外又一阵凛冽的寒风吹过之后,影影绰绰的红烛闪烁一番之后,终是灭了。 骤然而至的黑暗,让她有些无奈。 她拿了火镰起身向烛台前走去,却在一瞬间被一个人从身后狠狠抱住,那人将周身全部的温热渡到她身上,不禁使她木然僵直了身体——是他。 “对不起……” 他拥紧她的身骨,一寸一寸的嵌入自己的身体,他那么想要保护好她,却不成想最后却是自己伤他最深。 他情难自抑的在她颈间覆上一个湿热的吻,却在察觉她的泪痕时惊讶怔住。 漆黑的夜里,他看不清她的脸,却更能感到发自她内心的不安和惶恐。 ——她在哭。 “你……” 良久,她阖眸缓缓闭上眼睛,冷冽而决绝推开他的手,绝绝的说:“放手吧。” 三更的时候,以晴隐约听见了房门口的哭声,她下意识的问了一句,却见染月泪眼婆娑的推门进来,跪在她面前。 “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以晴上前去扶她,却被闪躲来,只见染月带着哭腔近乎哀求的对她说:“姐姐,你误会大王了,他这一切都是为了你。” 听着染月的话,以晴扶着她的双手微微一怔,而后又眼神复杂的垂下一滴泪。 良久,她蹲下身子,紧紧抱住她,喃喃自语:“我知道……” 她在心中,一遍一遍的告诉自己:是的,都知道了,可你不知道,那天夜里你陪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没有睡。 都说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可惜,我们注定难以成双,你负了季子,我愧对灵大哥,这段曲折的感情经历种种之后,终究难以为继。 错付相思,不负相思。 罢了,到此为止吧。 三月后,乍暖还寒的柔风催开桃枝上第一抹的绯色,淡淡的花瓣落下,却惊动桃根下蛰伏的夏虫,偶然望向远处竹林,却才发觉已是盎然。 又见桃花了,很熟悉的感觉。 是了,他们的初遇。 算算时间,已经三个月了,自那日夜里夫差离开之后,她便再未见过。 倒不是谁在躲着谁,而是因为夫差新婚,又逢冬至,罕见大雪覆盖半个吴国,受谏于信奉天命的顽固大臣们,夫差这才不得已携两位皇妃去了崤山,以祭天神。 勾践原以为没有夫差在宫中疾言厉色,日子倒也能好过些,却不想看惯人情世故的下人们,寻了这个时机,反倒越发刁难起来。 万般无奈之下,范蠡倒来找过以晴几次,可是还未等见到她,却早已被夫差安排在清洲苑周围的巡逻士兵挡了回去。 看看所居茅室中的简陋,懊悔之余,不能不让勾践对夫差的恨又多了几分。 这一日,以晴换了淡绿绣金线的薄纱衫子。 初春的风微有些冷,以晴才褪下冬日的棉衣,一阵劲风刮过,还是有些冷,她下意识的紧了紧自己的衣服,又缓缓走到廊下,长久的矗立着仰望着四方宫墙外湛蓝的天。 她的神色很平静,想随时可能归去的离人一般,无欲无求。 染月有些担心她,缓缓上前替她披上一件衣服,又缓缓开口。 “姐姐,出去走走吧,园中开了梨花,好看得很。” 以晴侧头看了看她,又看看身后已经抽绿的竹木,正值仲春,微暖阳光洒在身上,明媚的很。 她将手中的书卷随意的搁在廊下,又轻浅的点点头,仿佛慰藉自己一般:“是该出去走走了。” 不过短短三个月,却已物是人非。 柳儿很担心她会如失宠妃嫔一般艰难度日,毕竟失去了王的怜惜的人,也就意味失去了一切。 可事情证明,这只是她的想法。 夫差对于以晴的宽容远比她想象的要多得多。 这不必谁去知会她,仅从宫人们毕恭毕敬的态度便也可以猜出个大概,若夫差没有事前交代过,只怕她们过得又是另一番光景。 拜高踩低,这是长久扭曲人性的宫人们惯会的把戏。 以晴似乎并不在意宫中众人对她怎么看,她还是一如往常的看书,喝茶,偶尔也会在看见某些熟悉的物件时,想起一些人。 那是她年少芳菲最初的悸动,青涩而又美好。 午后的时候,阳光好的出奇,以晴命人将美人榻搬到了院中,嗅着淡淡的梨花香,阖眸小憩。 前头,两个小丫头耳语:“听说前几天齐国殿下入宫了?” “是,很是俊朗的模样。” 以晴未曾听见两人的窃窃私语,依旧在宫前的藤椅上阖目沉思。 她在想他们的过往。 算算时间,已经十年了。自她初见跌进他怀中的那一日起,她与夫差已经纠葛了整整十年。 弹指一回间,不外如是。 宫前的藤椅微微有些凉,柳儿拿了狐皮的披风替她盖在身上,隐约抵挡了些许的寒气,以晴想的有些乏了,她向后倾了倾身子,靠在藤椅上,竟有了些许睡的睡意。 初显明媚的阳光静止洒在她身上,并不刺眼,她恍恍惚惚的睡了,仿佛做了一个并不真实的梦。 梦中,灵沽浮没有死,他依旧站在那见小小的茅屋前抑或是陪她坐在桃花林中,看漫天桃花飘落,再歌几声渔舟唱晚。 梦中,季子拉着友儿的手,一遍遍告诉他忠孝节义。 梦中,夫差走下称孤道寡的天子之位,抱她骑马射箭描红妆。 真快活的日子啊,快活到让她几乎差点儿忘记了灵沽浮已经穿心而死的事实。 梦中的场景最终定格在了灵沽浮万箭穿心而死的场景,那是此生她痛到撕心裂肺四字所不能及的极致。 梦里灵沽浮一遍一遍的呼喊着她的名字。可她却只能看着他残忍的笑,直到笑得眼泪都流出来。 ……以晴…… ……以晴…… 她想要逃开,却无力挣脱。 “以晴,以晴。” 脸颊上一阵细微的温热触动了她,似梦非梦的真实感,让她破觉得意外,以晴猛然从藤椅上坐起,却惊讶看见了一个人。 她有些愣住,十年沧桑催熟他英俊的面容,可眼神里的锐气却不减当年。 “怎么,不记得我了?” 以晴没有回答那人的话,她的全部思绪尚还停留在虚幻与现实之间的大喜大悲,这样骤然的惊喜,来的太不真实。 那人轻刮了刮她的鼻尖,温暖又熟悉从指甲一点一点传达到她的心里,良久他又笑意十足的点头看她,一如当年般放荡不羁的对她说:“这么多年,你一定很想我?” 以晴长久萦动在眼眶的一滴泪,终于欢喜的落下,她上前紧紧抱住他,难得没有反驳,她只侧头靠在他肩头,极安慰的说。 “你说的对,姜聪。” 第七十九章 争锋相对时 初初春日,煞有几分寒意,以晴站起身理了理衣冠,便又连忙将他拉进了殿中,初初燃起的炉火分外活跃,两人便四目相对坐下,闲话家常。 两人闲话空当,机灵的小丫头已经替二人备下热茶和点心,以晴回手替他添上一盏茶,又笑着看他。 “你怎么会来?” 闻得以晴的话,姜聪原本明朗的神色,却变了样儿,他眼神流露一丝犹疑,而后又叹息开口:“听莫瀓说了灵沽浮的事,就想来看看你。” 她握着茶壶的手颤了颤,半壶茶水撒在她手腕上,烫红一片,姜聪赶忙去看,却被她不易察觉的闪躲开。 她抬手,轻拭去眼角的泪,又垂下眼眸,轻声一句:“我对不起他。” 凝视以晴渐红肿起来的一双眼,姜聪无奈自嘲苦笑:“真让人嫉妒。” “什么?”以晴一时没听清他的话。 姜聪沉吟着顿了顿,又怅然开口:“你为他伤怀,却不知我倒是很羡慕他,至少他的死会让你记在心里一辈子。” “姜聪,我……” “不必说了,我都明白。” 他一口饮尽了面前的清茶,又若消散所有前尘过往一般,笑意看她,说:“我知道你心里有谁,也不想逼你放手,只若有一日他负了你,或是你想离开,我定会带你走。” …… 转眼又过三日,窗外冰雪已尽数消融,细琐春风,沉寂一时的何宫上下又乍然喧嚣起来。 以晴倚在靠在苑前的秋千架上闭目小憩,却隐隐觉得四下宫人们甚是聒噪,她疑惑看向身后打扫的小丫头,却听得不远处两个十七八的侍婢小声耳语:今日大王祭天回宫…… 以晴愣了愣,她抬头看看四方院外的天,才发现已是花开二月。 一时感由心生,不由叹息:夫差竟久日未见了。 乍暖时节,颇混沌,以晴尚未从思绪中回过神儿,姜聪人影却遮蔽住她身前原本就不充裕的三寸日光。 她抬头略带疑窦看向他,额头却募得一阵痒瑟,为等她开口,姜聪却已随意落座一旁石凳,笑意看她:“想什么呢,都丢了魂儿?” 以晴看管他的戏谑,虽不恼怒,却也无奈,她无力与他辩驳什么,只会心一笑看向他,随口应道:“在想你怎么还没来。” 姜聪惊喜:“当真?” “自你进宫那日,便日日呆在这儿,突然不来了,也算是件稀奇事儿。” 见以晴嬉笑自己,姜聪只觉无奈,他垂下眼眸,无奈一笑喃喃:“我还当你真的想我。” “对了,今日他回宫,你不去见他吗?”恍然间想起宫婢的话,以晴忙不迭又问。 姜聪闻言,脸上浅淡一笑,挥挥手不意:“本就不是为他来的,见不见没什么要紧。” “可是……” “放心,他不会拿我怎样,纵使他不顾及我父王,也要顾及你。” 姜聪一句话极不合时宜的触动以晴,她想起死在她面前的灵沽浮,而后又自责:“若他真的顾及,灵大哥就不会死。” 未曾料到自己的一时玩笑之语竟又惹得她想起那些伤痛过往,看她眼神中渐渐沉下去的闪亮,姜聪才发觉自己冒失了,连忙改口:“我在城中寻了一个好去处,今日带你去看看可好。” 他清眸上下打量她一番,略沉思又语:“不过,你这身衣裳大概进不去,还是换身男装,溜出去也容易。” “我……” “对了,骑装最好,若没有,我还能差人送来…” “姜聪。”以晴沉声打断他的话,姜聪看向她眸子里的阴郁,停下说了一半的话。 “我很好,你实在不必为我小心翼翼。” “还要多久?” “什么?” “你把自己的心封锁起来还要多久?” “……” 姜聪的一句话,将她所有难堪尽数戳破,她抬头叹息着看向枝头老树寒鸦,无力垂下一滴泪,而后又凝眸看向他:“我不知道。” “以晴,这不是你的错。皇家无兄弟,落地搏命人。亲生手足尚且如此,更何况是恩怨纠葛几代人的吴越两国。” “可是不管如何,你都要知道。不论是夫差还是灵沽浮我们都不希望你卷入这场争斗了,毕竟这不是你的生活。” 乍寒的春风吹干脸上的泪痕,她沉默抬头看向他,不知作何。 “我相信至死灵沽浮也不曾怨过夫差,相逢一笑泯恩仇,这便是他们的宿命。” “姜聪。” 他看着她哽咽咽下的眼泪,终于稍觉释然。他起身想起半步,把手伸向她,浅笑:“走吧,城中桃花开了,我带你去。” 宫门口,文武百官已俯首跪迎多时,隐隐约约的一阵仪仗开道之声过后,之间一队浩荡人马已临至宫门前,为首开道将军阔步下马来到一金顶辇轿前,躬敬:“大王,到了。” 掌事宦官立于夫差身侧,弹一弹拂尘唱喝:“跪” 霎时,只听得气壮山河之势,高喝:“大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片刻,宫门打开,夫差步下辇轿,阔步宫前,正值午后,明媚阳光映在在乌黑缎袍之上,威严的让人不敢直视。 他清冷目光缓缓从众百官身上扫过,而后又冷寂开口:“退下。” 稍晚些的时候,两驾凤辇已在宫门前稳稳落地,伺候小厮上前压轿,流苏点缀的辇轿下走出两个人。 夫差侧眸不意看向她二人,而后又双眼微阖对小路子:“回宫。” 一声令下之后,跪落于宫门之前的文武百官便做鸟兽状纷纷退下了,小路子会意看看夫差脸色而又上前垂首询问:“大王,可否去园中走走?” 夫差未曾作答,只目光清冷的看向天际苍穹,而后眼神又落在宫前一葱翠花木上,开口:“去竹林。” 身后卫姬并不十分领会夫差口中所言竹林究竟在何处,但见一侧小路子脸上显露的陆离神色,心中又难免怀疑,她将自己身上的锦缎披肩系的紧了些,而后又上前几步来到他身侧,躬身万福:“大王,臣妾陪您。” 缓步至临汀洲小苑的时候,跟在夫差身后卫姬的脸色,明显一沉,身侧小侍女上前关切,她却没能说出口,只道身弱体乏。 夫差未曾看出卫姬脸色的异常,他只凝眸仔细审视层层叠叠隐没在竹林后的院子,长久未语。 “倒是说你什么好,一件衣服竟换了那么久。”林中姜聪拉着以晴的手,一阵嗔怪,看她生涩束的发髻,又忍不住一阵笑。 “当真要去吗?”以晴犹豫看他。 “不必担心,小厮在宫门口备好了马,宵禁之前,定能赶回——” 两人言语着穿过葱郁的林间小路,却被眼前出现的夫差惊讶一时,姜聪回头看一眼身后神色复杂的以晴,却一时间冷静下来,他笑意拉起她的手,阔步来到他面前,微微躬首:“齐国姜聪,参加大王。” 以晴没有向他行礼,不是因为想要抗争什么,而是因为此种情形让她惊讶的说不出话,她有些不安躲开夫差灼灼眼神,下意识的想要挣脱姜聪的手,却不意被他攥的更紧。 卫姬不曾见过以晴,自然也猜不透这三人之间的过往,她只狐疑盯着紧缩在姜聪身后小厮打扮的以晴上,总觉得哪里有什么奇怪。 “你在这儿做什么?”背对着众人,他眼神复杂看向身后以晴,像是问姜聪,又像在问她。 “春日闲长,正打算出宫去骑马射猎。” 姜聪侧头看看跟在夫差身后的卫姬,嘴角浮现一丝轻蔑笑意,而后又开口:“惊扰大王娘娘雅兴,姜聪告退。” “大王这是要做什么?”片刻后,姜聪低头看看紧攥着自己袖腕的夫差的手,抬头质问。 “想走?”夫差的话是说给以晴的,可落在不明就里的宫人侍婢眼中却又是另一番光景,众人面面相觑看着前头的夫差和姜聪,一时竟不知该如何。 姜聪不易察觉搪塞开夫差的手,回退一步佯作恭敬,实则却是护住以晴,又言:“大王不必担心,若要走,不会等到今天。” 正在三人僵持不下之时,朝政殿的一传话小厮却急匆匆的来了,他绕过众人径直来到夫差面前,又躬身禀报道:“伍相国来了,说有要事禀报。” 原本诡异的气氛因为小厮的一句话,却变得越发紧张起来,以晴眼神流转目光流火的两人之间,担心异常,以晴唯恐他会成为下一个少卿。 所幸,夫差却并未如她所料一般,他只脸色铁青着缓缓松开了手,而后又向身后小路子清冷吐出两个字。 “回宫。” 第八十章 初入歌舞坊 待两人各怀心思赶至宫门口时,听咐小差已在门口等候多时,那小厮见姜聪脸色颇显凝重,忍不住上前询问:“殿下,可否还要出去。” 姜聪凝滞脸色顿了顿,眼神轻蔑着从守宫侍卫身上划过,而后又看向身后以晴,格外不忿:“自然要去,若不然,岂不辜负有些人的美意。” 以晴知道姜聪与夫差针对良久,已不是一两日之事,可见二人如此锋芒相对,又觉心下难安,她下意识的上千拽了转姜聪衣袖,神色凝重说:“我们还是回去吧。” “回去?特赦出宫可是难得的机会,你就不想去走走?” “可是……” “走吧,纵不意满目春色,也只当陪我散心,毕竟你亏欠我这么多年。” 玥瑾宫,卫姬端坐鸾镜之前,巧手宫婢替她将一头黑发梳成云鬓和凤髻,又点珊瑚玉珠已做装饰。 身后,一十七八的小婢蹑步来到殿中,俯首想她一拜:“娘娘,大王回了寝宫。” 卫姬缓缓放下手中金簪步摇,回头看她:“那清洲苑呢,可有什么动静?” “不曾有什么动作,只听膳房的厨子说午间未曾传膳。” “未曾传膳……”思度小婢所言,卫姬清眸转了转,又联想到林中跟在姜聪身后颇为古怪的小厮,方才醒悟怔怔念道:“原来是她。” “大王,勾践于马厩之中已有数月,大王也该有所定夺。”朝政殿之中,伍子胥长身立于殿堂之下,双眉微蹙,嘴下虚白,隐约可现苍老之势。 夫差冷眸看向他:“你来求情?” 伍子胥迎面直视夫差清冷目光,而后淡淡道:“臣来请旨杀勾践。” “为何?” 伍子胥躬身一礼:“臣犬子伍封,于越国驻守多日,暗中打探到勾践虽面色臣服于我吴国,而实则却派大夫文钟在各地招兵买马,若不及时斩草除根,势必酿成大祸。” “招揽的都是些什么人?” “这……尚不清楚,只听闻大多是些江湖人士。” 因心中有琐,夫差脸色不甚愉悦,他想起方才姜聪拉着以晴的手离开的场景,只觉心中一瑟,而后他将清冷目光投向窗外寒日,微不可闻一声叹息,又言:“那些江湖人士就交与伍封处理,退下。” “大王……” 闻言,夫差寡淡脸色看向他:“伍相国还想说什么?” “不知……丽姬娘娘……” 见伍子胥少有流露出的颓唐之色,夫差也隐约觉得意外。 可转念想想,却又觉得是情理之中,想那伍子胥浑身刚性,一腔热血,纵刀架人头亦是面不改色,唯其因他而死的兄长伍尚是他毕生亏欠,现在伍尚唯一血脉又因他入宫,他要关心,也实属意料之中的。 想到这儿夫差一双如炬清眸看向他,而又泠然开口:“只要相国固守臣子本分,丽姬必不会度日艰难。” 马行长街,待姜聪抱她跨下马镫之时,月已西横。以晴抬头望向江边灯火通明的一坊室,不由眉头一簇:“你带我来青楼做什么?” 姜聪闻言笑笑,信手将缰绳交与身后牵马小厮,上前一步:“谁说青楼只能消金买醉,进去看看吧,定有你想不到的。” “可是……” “呵,想不到他倒利索。”前头姜聪打断以晴的话,望向坊室门口一队精锐,忍不住冷笑。 “大王有令,要我们在此保护穆姑…穆公子和殿下安危。” “保护安危?”姜聪揶揄着那领头侍卫的话冷哼一声。 什么保护,分明是担心自己会借机带走以晴。 不过姜聪却并未将此说破,他只上前拉起以晴的手,眼神流露一丝不屑看向他们,略显倦怠开口戏笑:“罢了,他要保护随他去吧,我们可没时间与他纠缠。” 随姜聪步入坊间,内中陈设却让以晴颇觉意外,虽为烟花之地,却并未沾染尘俗之物,内设四物屏风,中架秀雅琴台,二楼游廊之处各设精巧挂饰,格居之间各有优长,往来客人也仅坐下喝茶听曲儿,看来往谈吐并不是好色之人。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歌舞坊。” “看来是我误会了。”以晴抬头望向琴台之上抚琴少女颔首浅笑。 “也不算误会,毕竟清清白白的女儿家流落这种地方,名声也就毁了。” “那你带我来做什么?” 姜聪侧头垂眸看向他,眼中诡秘一笑:“听琴。” 话音未毕,却见面首琴台之上换了人,以晴窦然含惑看向台上却见一翩翩女子怀抱瑶琴蹑步上前,以晴正欲开口相问,却听身后一阵喝彩之音,畅言道:“夕瑶姑娘。” 随姜聪落座雅座之上,以晴四下张望一番,而后眼神终又看会琴台,她碰了碰姜聪衣袖,小声:“你认识她?” 姜聪没有看她,只凝视台上抚琴少女,饮上一杯新酿清酒,方才开口:“只听人说起过坊间的夕瑶姑娘才绝貌绝,所以才来看看。” “那你……” “别想那么多了,今日带你出来不过是散散心,有什么好想的。” 以晴虽不知姜聪此行意欲何为,但见其心念在此,便也不好打搅他的雅兴,只得吩咐一侧伺候小厮将自己面前的一壶清酒换做了清茶。 出门在外,她可不愿再似少卿那日一般惹出些事端。 静下心气听那姑娘的抑扬琴音,以晴倒也渐渐安下心来,不论姜聪到底打得什么算盘,平心而论,这姑娘的琴艺实在精妙,宛若春风和缓,又似落英绚烂,又因琴台之下舞妓曼妙舞姿,倒不是为一种享受。 只是说不清为什么,以晴却总觉得这琴声之中,分外带着一种难喻心愁。 一曲终了,以晴正于姜聪言说此琴精绝之处,却见那少女步下琴台,翩迁而至。 “两位公子有礼。” “姑娘琴技精妙,当真不负盛名。”姜聪向夕瑶姑娘颔首一笑。 一旁以晴上下打量那姑娘一番,心中却有些疑惑,不尽有些神思迟滞。 姜聪见以晴长久未语,稍觉尴尬,便上前解围:“我这位朋友不好音律,想来是没能听出姑娘的琴技,还请姑娘不要见怪。” 秦夕瑶闻言略抬了抬头,烟眸看向以晴却不易察觉一笑:“公子说笑,想来是夕瑶琴技不精,才让这位公子索然。” 秦夕瑶侧身看过以晴,向她略欠欠身,又将她面前酒杯斟满,奉到她面前,启唇一笑:“蒙公子不嫌,只当饮了这杯,夕瑶也算陪罪了。” 本无对错,更不用说赔罪,以晴本不愿受,可见秦夕瑶面色盈盈的施身欠礼,以晴也难免觉得不妥。 她颇有些无奈的去接秦夕瑶手中酒杯,却一下落了空,再回过神儿的时候,却只见自己的衣襟之上湿了一大片。 “夕瑶一时大意,请公子恕罪。” 一侧姜聪见状,想要替以晴擦拭一番,却见位置实在尴尬,却也只能干咳两声,悻悻缩回了手。 以晴低头看看虽无奈,但念及也是无心之失,倒也没有责怪,只好开口:“罢了,不过一件衣服,只是看样子要回去了。” 见以晴已无听琴之兴,姜聪也只好随她,从怀中掏出一顶银子放置桌上,又向秦夕瑶点点头:“今日听过姑娘一曲,也算不负此行了,我们也该回去了。” “公子请留步。” 闻听身后留客,以晴和姜聪也颇觉意外,两人齐齐转头看向秦夕瑶,又见她步态婷婷向他二人来过,躬身一礼:“春日天寒,公子穿着湿的衣裳,怕不妥帖。” 以晴姜聪未曾领会秦夕瑶话中意味,相顾而视。却又听得她垂眸轻语:“今日一事是夕瑶的过失,夕瑶总该做些什么,楼上雅间有干净的衣服,还请公子去换一件……” “不必!” 秦夕瑶尚未说完,一侧狼狈装的以晴却已断然回绝,见姜聪正蹙眉凝视自己身上水渍,她面色也不由红了些,连声道:“不必如此麻烦了,一件衣服而已。” “公子是觉得这的东西配不上公子尊崇身份?” “穆公子只是……” “还是这位公子也那么想?” 姜聪本想上前替以晴搪抵一时,却不意这位夕瑶姑娘竟面显郁色,一时竟也说不出话。 见两人久未言语,秦夕瑶终又展露笑意拂袖做一个请的姿势,向以晴:“蒙公子不弃,夕瑶为公子带路。” 目送着以晴跟随秦夕瑶上了二楼,姜聪的神色显得有些古怪,他看不出她女子有何意图,却总觉得这其中事由没那么简单。 跟随秦夕瑶来到二楼雅间,以晴脸色有些难看,她回头向秦夕瑶尴尬笑笑,只道:“劳姑娘带路,我自己就可以了。” 秦夕瑶未曾理会以晴的话,她只上前推动对开门扉,信步步于房中书案前坐下,又浅笑着,替自己斟一杯清茶入喉,待以晴脸上显露几分疑窦之色,方才略抬了抬眸子看向她,收敛玩味: “久未相见了,穆姑娘。” 第八十一章 逝者长已矣 “久未相见了,穆姑娘。” 闻言,以晴神色却满是惊讶:“你知道?” “若连这点儿把戏也看不出来,自不必在这坊间待下去了。” “那你方才是故意引我上楼?” 秦夕瑶未做应答看向她,眼神却示以肯定。 “你为什么这么做?” “为什么……”秦夕瑶端详手中茶盏看了看,知道气氛越发变得诡谲才猛地掷下,眼神凌厉:“我想看看,十二年前夫差负尽天下也要维护的女人,究竟如何。” 此言一出,以晴只觉置全身瘫软下来,她不自觉向后退下半步,又抬头看她,颤抖声音:“你,是谁?” 秦夕瑶起身步至廊前,推开轩窗。 几许疏风漏进,有些寒意,秦夕瑶抬头看看满落星天,缓缓:“十二年了,不知你午夜梦回之时你可否也会想起一个人。” “……” 不待以晴作答,她却又开口道:“怕是想不起来吧,只憾公主此生唯系夫差一人,却不想落得韶华早逝。” 她回头看向她,冷笑言道:“季子公主,你记得吧。” “季子…” “看样子你还记得,也对若连那日如此恩重于你之人也能尽数忘却,倒也不必为人了。” “可是,你却对不起她。当年她视你如亲姊妹一般,你却恩将仇报的抢了她的夫君。” “我……” 一时间以晴只觉气血上涌,一阵黏腥血气堵塞心喉,却难以说出只言片语。 “当年正是因为你,我家公主才会相思成疾,嫁与夫差不过三年,却已早早离世。你虽不是亲手逼死公主之人,却也逃不脱是杀人的帮凶,枉我家公主称你一声妹妹,你竟以这般回报于她。” “姐姐……”以晴喃喃念出那个名字,却不防眼中落下两行清泪。 “方才的琴音很悲切吧。”见以晴躬身身子,心悸之状,秦夕瑶却有冷笑着继续开口:“我来告诉你,那是公主离世之时泣血所作,一音一弦皆为她所尝所感,你不过消弭时间的音律,却是她痛苦的一生。” 沉默片刻秦夕瑶向她走近俯身看她。 “你有夫差的万千宠爱傍身,而漫漫黄泉路却只剩我家公主孤苦伶仃,你不该觉得愧疚吗?” “不要再说了。”想起那些前尘往事,以晴只觉的心中一阵揪痛,她虽不曾亲眼见到季子之死。但也知晓深宫漫漫,是如何将一女儿家的万种柔肠耗得油尽灯枯。 纵不问她于季子之间真的有姐妹情谊,便是她阴差阳错走近这场迷华烽烟遇于夫差,自己就已对她不起。 “你真该死,公主为人谦和性子柔顺,凭什么却是你尽享夫差的万千宠爱。” “……” “你一定很想知道我为什么知道这么多吧。” 冷笑一声后,秦夕瑶美眸冷冷看过以晴,寒冷异常:“当年季子公主的陪嫁侍女,秀儿。” 无人相伴,纵置身于曼妙音林姜聪却也只觉索然无味,又因以晴在楼上时辰颇有些久了,姜聪也不免有些担心,又想起方才以晴的神色,只担心其中有诈,当即阔步上了二楼。 廊间,一切如旧,并无半点儿异常之色,姜聪想上前问上一问,可手至门环又想起男女有别,此番唐突似有不妥,几番犹豫便也只能作罢了。 左右张望一番,见没有什么诡异之处,便也准备下楼去。 可踏下琼楼瑶阶的尚未落地,姜聪却已然闻得房中一阵重物落地之声。 匆忙上前推开虚掩门扉,但见以晴已然虚弱昏倒在地,嘴角一抹鲜血霎时嫣红。 “以晴,以…你对她做了什么。” 秦夕瑶看着面前虚软以晴,却只冷冷道:“她做下的孽,就该拿命来偿。” 无暇再纠缠下去,姜聪只交代夫差亲兵将秦夕瑶看管起来后,便又匆匆驰马带她赶回宫中。 宫前,姜聪正欲飞马踏入正阳门,却被守宫禁军统领险些拦住。 那禁军统领倒也并不打算为难,只因身负包围网城重责,这才想要询问两句。 不想姜聪却只记挂以晴伤重,问也不问,便当即马鞭伺候了那禁军统领,马也未下,当即便是风风火火的闯了宫城。 那禁军统领虽心知姜聪如此惶急进宫,必然出了大事,可闯宫之名亦是不小,几番思量,终还是连夜禀报了夫差。 而受命于夫差的那一队精锐,见出了如此大事,自然不敢怠慢,不过于禁军前后脚的功夫,便已将以晴受伤原委上传下达。 这一夜阖宫不安。 不论是夫差所居朝政殿,还是沉寂一时的清州小汀,皆是神色匆匆脚步奔忙。 后宫之中,深具丽姬卫姬虽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但见其喧嚣之势也必然知晓,此番怕是有人触了夫差的逆鳞。 清洲苑中灯火通明,一干下人神色焦急侯在房外,却难以闻得半点儿消息。染月本打算向姜聪打探一下发生了什么,可还未等开口,姜聪却已然被夫差的一队禁军押辖在了竹若居,为今之计便只能等医官诊治过后,才能向其探问一二。 “郁结忧思加之急火攻心,病的不轻啊。”房中执掌医官收了施治的银针,又躬了躬身子转向夫差。 夫差蹙眉看看他上以晴,又看看医官眉头深锁:“什么意思。” “纵使微臣拼劲全力,也只能治得一时,只怕心口绞痛的病根儿是难免了。” “你最好尽全力医治,若敢有半点儿怠慢,提头来见。” 见夫差脸色已黑冷一场,那诊治医官也不免感觉心中一冷,他惶恐不安向夫差骤然跪下,不等夫差开口,便已回禀道:“大王放心,微臣必定竭尽所能。” 待夫差从以晴病中抽离出深思,想要审问一下这桩祸事的罪魁祸首的时候,天牢之中却已传来惊愕消息:秦夕瑶畏罪自杀了。 这一连串的事件发生的蹊跷,即便是同去的姜聪亦是百思不得其解。 一连三日,押辖着姜聪的竹若居倒甚为冷清,并非夫差不想追究他的所为,而是心系以晴病体,无暇分身。 想来也在情理之中,因以晴的骤然病倒,夫差大张旗鼓的调集了宫内宫外的一众名医,又为照顾以晴话也不说的停掉了三日的早朝,这般焦头烂额之际哪里还有时间顾虑其他。 第四天晨起天色未明,夫差撑着以晴虚弱身子喂下一碗汤药,刚打算扶她躺下,却依稀觉得她清醒了些。 榻见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夫差忙不迭看她脸色,却见以晴神色还混沌着,但是薄唇却一张一合似乎在说些什么。 “什么?” 以晴病重,即便梦中呓语也是有气无力。但见她似乎说得内容极为重要,夫差却又不敢大意。 他俯首下意识的贴近些她的脸,虽勉强,但却终是听清了她梦中呓语:“…季子…” 夫差心中一沉,仔细看看尚不清醒的她,却又难免疑惑: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想起一个早已亡故之人。 稍晚些的时候,侯在房间外的医官进来替以晴诊了诊脉,见她面色红润了些,也不免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自己这条老命算是保住了。 转日午时,昏沉了好几日的以晴终于渐渐清醒,她睁眼看看面前睡者已然消瘦一圈儿的夫差,心中却只剩苦涩。 盈盈总总她想起了许多,而最多的便是因他们而无辜受累之人。 以晴纵然知晓他们的宿命定数本该如此,可眼见是因自己之故而引起这些,心中却有一番滋味。 有道:当局者迷,当真不假。 “你醒了。” 榻前夫差察觉她手指细微抖动,醒过神儿。 以晴不易察觉拭去眼角泪痕,避让过他的眼,缓缓开口:“秦夕瑶…在哪儿。” 夫差不甚领会她的意图,只冷下眉目:“……死了。” 一切终究还是走到了不可挽回的一步了。 不论是季子,还是灵沽浮,抑或是勉强保住一命的孙武。 这些人或多或少都是因为她才最终造成不可挽回的惨烈。她本是千年之后的智者,却因机缘之下跌入历史的洪流,纵历史不会因她而改变,但却或多或少的受了她的影响。 所以秦夕瑶说的没错。 她是帮凶,不仅是杀死季子也是杀死灵沽浮的刽子手。 想到这儿,她阖眸不再理会夫差焦急呼唤,只阖眸垂下两行清泪缓缓道:“我要见姜聪。” 夫差虽不愿两人之间有过多往来,但见以晴心灰意冷之状,却有难免担心,几番犹豫之下,他终还是无奈点头。 三日后,清洲苑中,以晴支撑病体勉强坐在榻上等着姜聪。 忽听得外头一阵喧嚣,以晴没有张望,却见他风风火火而来,见以晴脸色尚有几分苍白之色,忙不迭上前担心向她问道:“身体还有没有大碍?那日你们在房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以晴未曾回应姜聪,只面色虚弱着向他勉强询问一句话:“你答应我的,还算不算数。” “什么意思?” 姜聪不慎领会以晴话中之意,可见她脸色郁郁,也知道必是遇到了什么为难之事,回首看看四下小厮尚在,又看向以晴,顿了顿整顿神色道:“都下去吧。” 片刻后,众人退去,偌大房中便只剩她与姜聪两人。 以晴眼含哀切凝视他目光良久,终握紧他的手,看语气坚定对他说:“我要出宫。” 第八十二章 朝堂陡生变 “你说什么……”姜聪眼色惊讶,他凝视以晴婆娑泪眼却又似想起什么问她:“那天在房间到底出了什么事?” 她嘴角强撑出一丝笑意躲闪过他的话:“你答应我的,会带我离开。” “可是,夫差……你不后悔吗?” 以晴抬头神色凄凄看向他的眼,一字一句:“我此生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随他来了吴国。” 姜聪不清楚那日在坊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见她脸色难看的异常,便也不好再细问下去,只能忍下心中疑惑握紧她的手,眼神郑重的点点头。 朝政殿中,小路子虔谨恭敬的送上一杯参茶到夫差面前,小心翼翼:“大王,伍相国和几位大臣已在门外跪了好几个时辰,这……?” “让他们跪!” “可是……” “竟敢假意国事来威胁寡人,他想造反不成。”猛然,夫差将书案之上的谏书摔到地上,脸上已是盛怒。 小路子忙不迭拾起散落的公文,侧头看了看夫差的脸色,又隐隐的看了看,这才领会事情的来龙去脉。 那日姜聪带以晴回宫时曾打伤了侍卫,这本不必多说。 可巧就巧在,这管理禁军侍卫的人,偏偏又是于以晴早有干戈的伍子胥。 那日伍子胥听闻以晴回宫之时打伤了侍卫,已然心中不忿,又加上夫差因照顾以晴一连三日竟不曾早朝,如此行为,便更坐实了以晴祸水之名。 加之异心之人在暗中挑拨,一时之间妖女惑国之说竟又在城中兴起,夫差原本用来保护以晴的对策,已然成了一步废棋。 而朝中大臣为平定留言也便纷纷上谏:杀妖惑! “大王,若不顾及朝臣上谏,恐怕反倒会落人口实。”书案旁侧,小路子躬身替夫差细细研磨着歙砚,不时劝说。 “顾及?”夫差侧头冷眸一看:“难不成如他所言?” “奴才该死!” “大王,姜聪殿下求见。” 夫差侧头看看归附面前的小路子,终没有再责备,只眼神冷冷扫过前头零散的奏折,抬头:“让他滚回去。” “可是,姜聪殿下是来辞行的……” 片刻后,姜聪阔步殿中,躬身施礼,他垂眸看看面前散落了一地的奏折,又凝眸开口道:“就让伍相国跪在外面?” 夫差抬头看看姜聪,放下手中书卷,冷眼:“这是寡人的事情,轮不到你来管。” 姜聪垂眸,浅淡一笑:“自然。” “今日我来向大王辞行。” “辞行去朝上,你今日来做什么?” 姜聪道:“我有一事不明。” 夫差未曾理会,只抬头看向他,俯仰之间姜聪脸色肃整了几分而又开口:“若有一日,天下人要置她死地你会如何?” 一句话若寒风冷寂卷起万丈飞沙。 霎时,偌大宫殿之中却如死一般静寂,屏风之后小路子闻得此语已是神不附体。 可殿中,两人却依旧僵持着,小路子偷偷看向两人眸中泛起的点点寒光,只让人感觉不寒而栗。 良久,死寂的气氛才终于被打怕破,夫差从坐榻之上起身,缓缓踱步至他面前,眼色清冷终开口道:“那便杀尽天下人。” 夜已深,偌大吴王宫中已是寂静一片,以晴阖手推开榻前轩窗,神色有几分倦意。 “姐姐。” 身后柳儿推门送来一盅参汤,见她只着薄纱衫子已在窗前,又忍不住劝:“姐姐还是快去躺着,孙医官交代过,若见了风只怕又要病了。” “什么时辰?” 柳儿抬头看看她,又望一眼窗外,答复道:“刚过子时。” 以晴抬头望向远处的“听说今日伍相国今日在朝政殿门口跪了许久?” 柳儿不防备以晴会骤然问起此事,一时尴尬难言只得搪塞道:“大抵是冲撞了大王,姐姐快别想了,喝了参汤早些睡吧。” 以晴回头看她一眼,又移步她面前,淡淡道:“不必瞒下去了,除了请旨杀我再没什么能让伍相国如此费心了。” “姐姐……” “不过,应该……是最后一次了吧。” 但见以晴流露出的复杂神色,柳儿隐隐觉得不安:“姐姐什么意思。” 以晴向她笑笑,未曾解释,只将腕上的一只镶金白玉镯取下戴在她手上:“相识多年,也不曾送过什么,这个镯子算是一点儿念想。” “这……” 柳儿的话还未问出口,紧闭的房门却开了,两人齐齐向着门口张望过去,却见染月站在门口。 “出了什么事?” 她看看柳儿,又犹豫看了一眼以晴:“大王在外头。” 柳儿侧头偷偷打量了一眼以晴冷淡脸色,又问:“怎么没听见通报?” 染月叹了口气回答:“大王只是一个人来的,说是随便走走。” 两人在以晴面前一问一答的说着,倒真像是商量好的一出戏,见以晴一直冷眼看着未曾开口,柳儿有些沮丧:“算了,我去回禀大王,说姐姐睡下了。” “等等。” 以晴唤住走向门口的柳儿。 微不可闻的叹息了一声后,终又缓和下脸色吩咐一句道。 “让他进来。” 待夫差步入房中之时,以晴已在案几之上备好香茶,她抬头看向他凝重脸色,又似若无其事:“坐吧,有你最喜欢的点心。” 那案上置放的是一叠酥饼,以晴不擅厨艺,唯这家常的点心倒还做的精致些,记得那时夫差前去灵家村寻她之时,倒也对这吃食赞不绝口。 “你做的?” 以晴没说话垂眸点了点头。 这是她午后做的点心,柳儿在厨房帮她的时候,亦是惊讶。 夫差看了看那案上的酥饼,心里闪过一丝暖意。 他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浅笑着开口:“身体可好些了。” 以晴抬头看看他,目光柔顺道:“好多了。” 如此岁月静好之时,本不该想那些煞风景之事。可夫差凝眸看着她的脸,总觉得哪难得柔顺的表情下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 不过他也不想顾虑那么多了,这段之前,他二人之所以演变成如此境地,便是他一味担心所致,如今她肯冰释前嫌的与他重归于好,便已是万幸。 想到这儿,夫差又觉得安心了些,他抬头看向以晴安静神色,又开口:“再过几日便是春猎,我带你去散散心,想来你也会喜欢。” 以晴端在嘴边的茶杯颤了颤,随即又回过神儿:“春猎……安排在姜聪离宫后吗?” 夫差有些意外:“你知道今日姜聪来请辞?” 她淡淡答:“知道了。” “你怨我吗?” 以晴搁下茶碗,抬头看他,终目光坚定一字一句对他说:“从今以后我再没有怨你的资格。” 第二日晨起,星光尚存,偌大宸宫之中尚是沉寂,朝政殿寝殿之中已然是一面忙碌之色。 内室宫人拉起大红的纱幔床帏,伺候小厮小路子从宫婢手中接过一盆净脸水端到夫差面前,又替他系上腰间佩带,见他眼下乌青一片,担心问:“大王昨夜没睡好?” 夫差没理会他的话,只端着了自己的衣冠,便又坐回了榻上,神色恍惚。 他在想以晴的话。 昨夜她的一番言语总是让自己觉得心下难安。 他总以为这些日子,为着灵沽浮的死,为着自己娶了旁人,她一直在怨恨自己,他也明白她心中苦,对他有恨是理所应当。 可是没想到,昨日她竟会说出那样一番话。 她说,自己没有资格怨。 没有资格,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有些看不透这个自己钟爱了许久的女人了,不仅是她若即若离的态度,还有那沉浸入眼底深深的悲切。 寅时,朝议的时辰已近。 端坐于九五至尊宝座的夫差有些心不在焉,他信手翻看了一眼承于案前的折子,心里想的却是以晴。 堂下士大夫催说了几次近日的官吏调派之事,可夫差听来却好像是置若罔闻。 一旁小路子见此状况,有些担心,他正要找个借口应付过去,却见远处的殿门外却影影绰绰的走来一个人。 一身铮铮之色带着几分英气,小路子在夫差耳侧提点了几句,夫差方才回过神。 他看向他,眼神流露几许敌意,终没再说话。 姜聪抬头看向夫差清寒脸色开口:“齐国姜聪向大王拜别。” 夫差冷眸隐隐泛起一丝平薄寒光,而后不带一丝情感答:“准。” “姜聪还有一事请大王恩准。” 闻言看向他,见姜聪目光交错中的几许复杂,倒是让夫差有些警惕。 他四下扫视一番议论纷纷的一众文武百官,又看向他,冷冷:“什么事?” 闻言姜聪抬头望向夫差,他清傲的脸色却骤然闪现出一丝笑意,夫差眼光看过他的眼神,却只觉得心中一沉。 果然—— 夫差的话音才刚落下,便已听得姜聪以不可违抗语气向他开口道:“齐国太子姜聪,求娶宫女穆以晴为妃。” 第八十三章 此生长别离 “姐姐,姐姐,出大事了。” 柳儿一路风风火火的跑进房中时,以晴正倚在榻上收整行装。她仿若不意的抬头看她一眼,纵然柳儿已心急如焚,她却仍面不改色道:“什么事。” “姜聪殿下向大王求娶姐姐。” 正是三月,隐隐的春风吹进殿中,起了寒意,以晴听了她的话,整理衣裳的手颤了颤,她微微抬头看向柳儿惶急神色却骤然浅淡的笑了:“我若走了,你可有安身的去处?” 姜聪不会食言而肥,这便是他们初初相识之际以晴便知道的,所以她早已算定,今日上朝之时,姜聪必会向夫差提起此事。 不过让自己以齐国太子妃的身份离开吴国,这一点倒是让她始料未及,可转念一想,这却又是最好的法子。 毕竟现在朝中以伍子胥为首的大臣,已将自己视作妖孽,更因自己而与夫差成水火之势。 此番姜聪向夫差请求赐婚,便是将自己这个烫手山芋抛向了齐国,而以伍子胥为首的朝中重臣也势必会劝说夫差答应这门婚事,以此杜绝吴国后患。 而夫差若敢已犯天下之险,强留自己在身边,那便更是遗祸无穷,不仅朝臣会将所有的事情归罪于自己,而且势必开罪齐国,到时候内忧外患皆因自己而起,只怕夫差想要保全自己也是不可能的。 而那所谓的赐婚,不过是堂而皇之的一个借口,到时候若自己不愿,大概也只是担个王妃的虚名罢了。 “姐姐,你不要大王了?”半晌,柳儿回了神儿看向她,清眸泛起点点薄雾。 听着她的话,以晴心喉堵上一丝苦涩,她苍白的到干裂的唇瓣动了动,扯出一丝血痕又难忍开口:“柳儿,我要不起了。” “姐姐……” 虽与以晴相识多年,柳儿却始终难懂她的心思,本是一般年纪,眸子里却总是盛着与年纪不相符的哀愁,即便是笑着也让人觉得心中有郁。 以晴没有明说这一切的恩怨纠缠,柳儿自然也不能领会其中的缘故。 两人相顾如隔山的看了一会儿之后,以晴终有淡淡叹息一声开口道:“随我去走走吧。有些人,大抵不会再相见了。” 殿中长久的僵持尚在继续,姜聪冷着脸,清眸之中闪现烁烁寒光,而又向夫差再行拱手之礼不可抗拒道:“我与她两情相悦,请大王恩准。” 两情相悦。 但听姜聪如此说起两人之事,夫差便已是怒火中烧,他冷眉怒目看向殿下姜聪,震怒异常。 旁侧伍子胥虽不知以晴与姜聪是如何相识,但见此情形发展,此事也算是顺其心意。 如此思虑便上前道:“我大吴与大齐素来友好往来,既然姜聪殿下有意,大王也该成人之美。” 一时间,情况倒显得越发复杂,堂下朝臣看看目光逡然的姜聪,又看看神色冷厉的夫差,终还是众口一词道:“请大王恩准。” 都说冲冠一怒为红颜,此为天下英雄的至情至性,所言不虚。 见堂下众人皆以一副冠冕堂皇之态要挟自己,他一腔怒火终难以忍愤,拍案起身怒斥道:“大胆!” 见他怒极,姜聪脸上却生出尤为的笑意,他抬头冷笑着看向他:“姜聪不知有何过失,请大王明示。” 他在激怒他。 不言而喻。 虽满朝文物皆以知晓夫差与姜聪之间的过往,可一旦点破却又另当别论。 换句话说,夫差若是再次承认他与以晴的关系,那便是明目张胆的敌对天下人。 先不论她的身份扑朔,仅是以晴曾与越国人臣交往过深这一点,恐怕已被有心之人论成越国细作,而一旦落实她细作的罪名,即便是夫差也无法免她一死。 所以,姜聪在赌。 赌他不会以她的性命做赌注。 凝滞时间终在夫差愤愤然的一声沉蹙呼吸中戛然作止,只见夫差冷眸寒光凛冽扫过众官将,抑下心中恼怒而又开口:“婚事不可强人所难,待问过她再作定论……” “大王,穆以晴求见。” 夫差本欲以她为借口,先行搪塞过众人再做打算,却不料一向深入简出的以晴,竟会如此突然来见,他有心推挡过去,却被姜聪抢先一步道:“大王既要问,阖不趁文武百官皆是在场,向她问个清楚?” 姜聪一席话,实逼得夫差退无可退,他双手紧攥着龙椅扶手,脸色已然黑青一片,却又不得不强忍住怒火开口道:“宣。” 传旨小太监将夫差的口谕传达至朝政殿外时,以晴已在门口等了许久,她本是担心姜聪一时言语不当惹出什么祸事,却不想听见了姜聪那句两情相悦。 她叹口气,神色无奈的摇摇头暗暗:只怕为自己,两人之间的恩怨又多了几分。 小太监上前向以晴躬身一礼,又神色谦卑着向她谄笑:“姑娘,大王请你进去。” “姐姐……” 知道以晴此去必是落得身心俱上的下场,可柳儿却不敢上前去拦,这段时间她亲眼看着她是如何敖枯了自己的身子,如何伤心欲绝。 事到如今,她又怎么拦住她唯一可以离开的机会。 可是,离开就真能救她吗? 只怕对夫差的情与念也会折磨着她,日日思虑难当。 以晴看出了她的忧虑,却没点破,她只上前浅浅握住她的手,似无意道:“不论我何去何从,也会记得吴国之中有我的妹妹。” 随小太监步入政殿中,百官的目光早已无一例外的落在以晴的身上,倒不是她的相貌有多出众,而是因为大家都想看看,这姜聪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娶的女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而以晴仿佛也早已料到会是这种情况,虽不知接下来情形会如何发展,但面色上却已是镇定自若,尤为是那宛若清水的明亮清眸,似已洞察世事一般,实在不能不让众百官一阵呆怔。 惟百官之首的相国伍子胥,有些看不惯她的姿态,自顾自冷哼一声,转过看向他处,不再说话。 待众人从游走神思之中回过神儿,以晴已然来到了政殿中央,她垂眸屈身,微微向夫差做请安之态道:“参见大王。” 一侧姜聪看着她这幅柔顺模样,不免觉得好笑,他与她相识这么多年,竟不知她还有这般的大家闺秀的模样。 抬头望向九五至尊之上的夫差,以晴这才发觉夫差的脸色却是从未有过的难看,她想起日前他受的伤,心里隐隐有些担心,却又只能不闻不问。 毕竟是朝堂,那龙椅之上做的不仅是她的心中之人,还是欲谋夺天下的一方霸主。 “你可知今日所谓何事?”夫差凝眸看向她,压低的声音隐隐有些颤抖。 以晴不忍抬头抬头看他,只能长舒一口气,冷下心肠道:“所为赐婚。” 听她回答,夫差只觉得一口郁气阻塞心口,他将指节狠狠嵌进自己的皮肉,强忍住心中不快,带着无尽悲怆看向她,艰难开口:“你——可愿意——” 闻听他如此开口,纵以晴依然知晓必然落得如此境地,却也不免心中陡然一阵。 她抬头神色分外凝重的看向他的眼,四目相对之际,尽是两人复杂交织的情思。 距离不足百步的殿上殿下,却仿佛相隔了千山万水。 那是曾为她遮风避雨的一个人,她为千夫所指,万人所骂之际,是他用那双手庇佑她的整个世界。 甚至在她混沌的梦中她所能想起的唯一温暖也不过是他的那句:跟我走吧,我可为你舍天下。 可是,也正是那个人也曾让她痛彻心扉。 那个人眼睁睁的将她推向了万劫不复之地,让她最倚重之人就那么万箭穿心的死在她的眼前,撕心裂肺的痛着,却无计可施。 若问世间有什么酷刑,又有什么能及得上如此锥痛。 诚然她爱夫差,即便灵沽浮的死让她对他恨到骨髓,却也仍不能忘记对他的情。 可是她却不能在留在他的身边了,太多的鲜血和死亡一次一次的提醒她,他们的厮守势必会连累进他人的性命。 季子也好,秀儿也罢,还有灵沽浮,担搁上鲜血的情终究是难以为继。 想到这儿,长久沉默下去的以晴终于按捺不住的落下几滴泪,她抬头,带着复杂的情绪看向他苍白的脸色,终下定决心开口向他说。 “我愿意。” 第八十四章 亭台两相望 “姐姐,当真要走吗?”房中染月将以晴早已打理好的包袱搁置在一旁看看她,一双眼睛已隐隐泛红。 一旁倒茶的柳儿听见染月的话,也背过以晴擦了擦眼泪。 以晴看着面前抽抽搭搭的两个丫头,一阵的辛酸,她起身上前拉着两人的手,握紧轻叹了一句,又开口:“我已经跟小路子说过了,等我走后他会替我照顾你们,若是想出宫嫁人,他也会帮你们安排。” “柳儿不想嫁人,姐姐带我一起走吧。”柳儿本就是孩子心性,听以晴这么说,才忍住的眼泪便又发了河。 以晴看着脸色阴阴的两人,无奈苦笑:“我虽嫁作齐国太子妃可却是宫女的身份,又怎么能带你们走呢?况且我也不知道到底要去什么地方,总不能耽误了你们。” 房中以晴正与两人惜别,门外却传来小路子的声音:“姑娘,马车备好了。” 以晴抬头向门外张望一眼,见只有小路子一人,神色隐隐透出寂寥。 小路子察言观色看穿她的心思,便向她解释:“大王前朝事务繁忙,交代了奴才打理一切。” “他还说了什么?” 小路子愣了愣抬头看看她,而又又低下头,停顿片刻方才又压低了声音开口道:“大王说不必再谢恩了。” “姐姐……” 总以为伤到极致已无处可伤,时至今日她才明白,原来痛从没有极致。 这几日夫差再没踏入过清洲苑。 终入夜后的密探也未来过一次。 这几日以晴日日将房中的红烛烧的异常明亮,为的便是希望某个抬头的瞬间,能透过昏黄窗扉看见那人斑驳的剪影。 可是他没有来,纵使烛台之上的灯油枯尽一次又一次,那人却始终未曾出现过。 她知道,他在恨她。 为着自己在朝殿之上的那三个字,他恐怕已将自己恨到了极致。 想到这儿,以晴啜泣着拭去眼角泪痕,终又向小路子开口道:“走吧。” 小路子在前带路,柳儿染月一左一右的搀扶着以晴走出房门,以晴回头凝视夕阳余晖下的清洲苑,心头闪过无数画面。 这里有她的情,这里有她的痛,不过都不重要。今朝踏出这绿瓦红墙之后,她便与之一切再无纠葛。 “走吧。” 前头小路子声音瑟哑的催促一句,看到以晴脸色上流露出的神色又转身无奈的摇摇头。 一路出了清洲苑,不论是宫婢嬷嬷还是侍卫小厮对她皆是避之不及。 以晴不怨他们人情凉薄,当初他们对她毕恭毕敬也是出于夫差的原因,而现在既然现在夫差已经不意了,他们自然也没有再顾及她的感受。 以晴最意外的是伍染若会来送她。 夕阳西下的黄昏之中,她就站在那儿。 一人,一树,一寒鸦。 三月的春风里,清丽的梨花一瓣一瓣催落风中,碾碎成尘。以晴凝视风中浅笑着看她的丽姬一时落了泪。 多意外的场景。 她的叔父机关算尽,不惜以逼宫做筹为的便是置她于死地,而现在她凄凉离宫之上,却唯有她愿意送她一程。 染月看向伍染若,目光徘徊在她与以晴之间似有些担心。 她向柳儿会意交换了一个眼神,而后又向前几步来到伍染若身前请安道:“参见丽姬娘娘,王妃还要赶路,向您辞行了。” 伍染若听见了染月的话,却没有动,她只目光凝视着一身大红色嫁衣的以晴,淡淡道:“不过眉间一点朱砂,当真已倾城。” 以晴听着她淡淡的赞,脸色如常,她侧头看看分外警惕的柳儿,只淡淡吩咐:“去吧,我没事。” 两人虽担心以晴,可见她仿佛并不在意的样子,便也只好退下了。 前头小路子见此状况,也交代了伺候一干下人们退到一侧等候,也算是给以晴几分薄面。 这恐怕也是他所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了。 两人默默凝视一会儿,终是伍染若先开口道:“叔父虽行事极端,可为的都是吴国,你不要怨他。” 以晴摇摇头,接过她手中的送行酒一饮而尽,苦笑:“命该如此,我从逃不过命。” “是啊,逃不过命。”伍染若怔怔看着神色哀切的以晴,又想起与自己无缘相守的伍封,心里一阵疼。 她猛地灌进一口酒,而后又看着她苦笑:“我若像你,能逃离这个牢笼该多好。” 以晴没有应她的话,却在心中暗自:若没有那些是是非非,我情愿在这里一辈子。 只可惜,回不去了,再回不去了。 太多的往事已将她这一段情割裂的支离破碎,而她也势必要以此来结束横在他们之间的戮戮鲜血。 逝者长已矣,但她绝不允许再有任何悲剧,因她而生。 见她沉默着伍染若脸色也有些动容,她盯着以晴眼中的一抹沉寂似看穿了她的心思淡淡开口道:“没想到,我们竟是同病相怜。” “只可惜相逢未时,我就要走了。” “都说齐国风光旖旎……”她叹息一声又看向远处马车旁依旧等着的姜聪,又看回以晴,大有深意:“可看起来,却未必合你的心意。” 以晴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却不意目光迎上姜聪视线,以晴浅淡一笑,又向她道:“不管这风光究竟如何,我都感念他带我离开这个地方。” 伍染若浅笑着接过她手中的酒杯,终释怀道:“走吧,你的良人在等你。” 以晴没有应她的话,只距她后退了半步,让出些许的空隙,向她欠身:“以晴谢娘娘相送之情。” 她带着她满怀的艳羡离开这个牢笼,可是她没有告诉他,从今以后,她将距离她的良人越来越远。 辞别,转身,不过片刻之间,以晴已走过层层叠叠的梨花林,来到姜聪身旁。 前出吴国,是她渴盼已久的逃离。可前路在其,以晴凝望着那斜阳下的长路,心中却觉得留恋。 身后伍染若再没说些什么,她只目送看着那远处的姜聪来到她的身侧替她披上一件深衣,而后欣慰一笑。 这是伍染若毕生所求的一幕,可如今已是一梁痴梦了。 抬头望向余辉下的斜阳,她终难以抑制的落下一滴泪,虔诚祈祷:但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你真的想好了?” 马车旁,姜聪惊讶于她的果决,却不知这一看似果决的身影下,藏着的却是长久的落寞。 姜聪上前扶住她的手,见她脸上隐约可见得泪痕,担心问:“真的不后悔吗?” 诚然,他是最想带她离开的一个人,可是同样的他也不要她带着遗憾度过余生。 若要在这二者之间做出了选择,他宁可放手。 以晴抬头看向他的深邃瞳眸,苍白脸色强撑出一个笑:“我这一生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随他来了吴国。” 夕阳又落下几分,绚烂红日染透半壁的云天,以晴留恋的向那红日张望过去,却在目及远处馆娃宫桐台之上,屹立的身影僵直异常。 逆光的时间里,以晴看不清那人的脸,却在那轮氤氲着模糊的光晕中,锥痛万分。 是他。 他终于还是来了。 一时间汹涌的泪喷薄而出,那犹如不可触的伤疤一般的过往,终于向她滚滚而来。 而她唯一所能感受到的确只有一句话,那便是:此一别,也许就是永生。 姜聪担心着上千扶住她的肩膀:“走吧,不要再看了。” “等等。”几乎是出乎自己意外的,以晴还是喊出了口。 姜聪惊讶看她:“你后悔了?” 以晴没有回答他的话,只眼神怔怔的望向馆娃宫前桐台之上,那逆光里的背影,含泪看着,一字一句:“我想跳舞。” “什么?” 片刻,她缓缓转头看向姜聪惊讶脸色,几乎是以不可拒绝的语气:“我要在这王宫里,留下最后的记忆。” 姜聪未曾料到如此状况,一时有些措手不及,他本想劝说以晴放弃,却在眼神落到以晴视线所及长久交汇的那一处,豁然明朗。 原来是为了他。 无奈苦笑一声,姜聪却终没有在制止下去,他只跳上马车,从中取下一柄瑶琴,会意笑着:“我只奏一曲《离凰》可以吗?” 只一句话,却让以晴满怀感念更添几分,她目光感激凝视他的眼,良久终笑着开口:“多谢。” 没有舞衣,以晴便只着那身大红的嫁衣,没有桐台,她便已满园梨花做景。 清风之下,邯郸而至的素白梨花纷然而落,辗转腾挪的舞步盈转在缤纷花碎之间,绚烂之态,却随处可见的哀切。 桐台之上,夫差凝望着梨花林中摇曳的一抹红色,心中的温热却在一点点燃祭成灰。 他压抑着,心痛着,却始终不曾移开他的目光,凝视着那余晖下并不真切的身影,他却只觉得一步一足都踩在了自己心上。 夜幕将近,西下斜阳那最后一丝的微光也隐没在黑暗中,夫差不知琴音是什么时候结束的。仿佛也不在乎。 素白洁净梨花林里,她满目哀切的眼神望向自己身后的斜阳竟成他心中最后的记忆。 第八十五章 奈何终离别 车轮滚滚而去,待以晴再挑开车帘看向窗外时,灯火已盈万家。 姜聪担心她身体羸弱禁不住如此舟车劳顿,便向她开口:“今日夜已深了,不妨先在此歇息一夜再赶路。” 以晴抬头看了看姜聪,神色微恙,她不易察觉的蹙了蹙眉,似是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可嘴唇只是张了张却没有说出什么。 这一路姜聪沉默的有些古怪。 以晴原只以为是他还在担心自己受不住如此打击,便也没有在意。 可一路上以晴但凡眼神对上他的视线,他便避之不及的闪躲开,几番情况下来,以晴这才发觉情况不太对劲儿。 随姜聪下车,伺候小厮已在马车之前置放了下马凳,以晴缓缓步下台阶,抬头看向面前的牌匾,念出上面的几个字:“忘忧居” “好狂妄的店家。”随后下车的姜聪顺着她的目光,不由哂笑。 移步至店内,寥寥的几个客人正在喝茶,以晴看向柜台后坐着打盹儿的店小二,不由无奈摇了摇头。 姜聪上去推醒他:“最好的客房要两间。” 那小二本来睡的迷迷糊糊的,可见姜聪衣着华丽,谈吐不俗,也知是来了大人物,他忙不迭向着姜聪点头道:“几位爷这边请,楼上有雅间。” 跟着店小二上了楼,左手旁开便是天字一号房,姜聪阖手推开门,见里面陈设甚为雅致,又向以晴道:“你住这一间。” 那店小二见姜聪对以晴甚为照顾,又向她解释道:“姑娘这间房,是小店最好的一间了。” 舟车劳顿,草草将行李清点一番之后,一行人便早早睡下,因心中烦闷,姜聪有些失眠,原本打算下楼去走走,却见楼下小二端了酒的送进了以晴的房中。 月影西斜,分外的寂静。推门而入看见以晴的时候,她正浅饮酒杯,对月独酌。见他进来仿佛也没有意外,只淡淡看着他,而后又淡淡问道:“你是来劝我的,还是来陪我的。” 姜聪没理会她的话,坐在她身旁,看看壶中已消进了一半的酒水,又看她:“你想灌醉自己?” “没有。” 姜聪脸色有些难看,又问:“那为什么喝酒?” 以晴冲他笑笑,又拿起一个杯子放在他面前,斟满又缓缓道:“只是想起了许多事情。” 她替他斟满面前的酒杯,徐徐说:“记得第一次离开姑苏的时候,我就是在一乡野家的酒社遇见了偷酒的少卿,那时候我心里一直担心着夫差的伤,少卿看穿了我的心事,便不由分说拉着我陪他喝酒,结果,呵……我大醉了三天三夜。” “以晴……” 姜聪打断她的话。 以晴抬头看向他,姜聪神色却是欲言又止。 “……” 犹豫了良久之后,姜聪终有叹息了一声缓缓开口道:“我有事瞒着你。” “……”以晴茫然。 “那日出宫听曲是范蠡托我带你去的。” 以晴的神色怔了怔,似有些惊讶,可只片刻又回过神儿,无奈一笑:“算了,都过去了。” “你若后悔我可以送你回去。”姜聪又连忙开口。 以晴向他摇摇头又替自己倒上一杯酒:“我早有离开之心,他这么做不过是推了我一把。” “你不怨他?” 姜聪的话让她有些失神,良久她抬起眼神似有些无奈开口道:“我不想怨他。” “姜聪。” 忽然她唤他的名字。 “嗯?” “我想灵大哥了。” 第二天清晨,车声辘辘,以晴在一片喧嚣中醒过来。 因昨夜饮酒的缘故,她头脑有些混沌,迷迷糊糊的抬头看了一眼,却发现自己已置身在马车上。 “醒了?”姜聪倒给她一杯茶。 以晴接过茶喝了,却觉得头痛的厉害,她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又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姜聪扶她坐正,又笑骂:“不能喝酒还偏要逞强,你一贯如此吗?” 以晴懒得跟他纠缠下去,索性挑开车帘一角,见路线有些奇怪,又忍不住问:“这是去哪儿?” “越国。” “什么?”以晴诧异。 “你昨天喝醉了不是说想去灵家村看看吗。” 以晴垂下脑袋沉默了一会儿,想了想又问:“那你齐国怎么办?齐公不会生气吗?” 姜聪看她笑笑:“我已飞鸽传书禀报,说想带太子妃出去走走,父王不会怪罪。” “姜聪。” “嗯?” 以晴凝视着那双如玉的眸子,一阵沉默后,又缓缓:“我该怎么谢你。” 她的话波澜不惊,听在姜聪耳中却汹涌如潮。 原来他所做的一切,换来的不过是她一个谢字。不过他也明白,即便是他能给她所想要的一切,他也终不是她的良人。 吴国,姑苏,朝政殿 “大王,您还是用些东西吧,这么敖下去铁打的身子也要熬坏了。” “出去。” 殿中,夫差正襟危坐坐榻之上,他的脸色难看的异常,加之一连三日水米未尽,整个人已几近虚脱。 “大王若不喜欢这些菜式,卫姬娘娘还熬了参汤,就侯在门外……” 以晴走了,他还有什么顾及,想到这儿,他只冷眉怒目斥责道:“滚。” 夫差的话吓坏了伺候的传菜奴才,那小太监见夫差一副冷冽神色,忙不迭跪下:“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殿外,传递消息的驿马已达姑苏宫臣,小路子见是蒙桑,不敢耽搁,连忙进殿禀报:“大王,蒙将军回来了。” 闻言,夫差枯黄眼神中难得闪现一丝明亮:“让他进来。” 蒙桑走进殿中,他一身骑装带着怔怔的寒意,脸上已是倦色未消,看样子便知晓是快马加鞭赶来。 夫差收敛了严肃之色,他双眼微阖向榻上靠了靠,似倦怠又似无奈:“她怎么样?” 蒙桑抬眼看了看夫差神色,心中微有些不安,他犹豫着思考该如何回禀好一会儿,直到夫差有些不耐烦方才开口:“两人虽相处融洽,却未曾见过什么亲密之举。” 听闻如此,夫差长久蹙结的眉头稍稍缓和了几分,而后又问:“到什么地方了。” 犹豫一番,蒙桑开口道:“……姜聪改道……带以晴姑娘去了越国。” 夫差神色一颤,猛地睁开眼,看向蒙桑,似有惶色:“越国什么地方?” 蒙桑被夫差眼神盯的一惊,他不敢再抬头看着他的目光,只能垂头道:“大,大概是越国……灵家村。” “什么?” 蒙桑的一句话着实让夫差心头一阵复杂。 他怔怔出神看着面前的蒙桑,却终于还是想起了那个横在他们之间的永久的痛。 ——“灵沽浮。”他缓缓道出那个人的名字。 “什么,大王?” 目光冷寂看过眼前一切,夫差却只觉得心中愤懑难平。 想不到时至今日,她竟还对他难以释怀。 他生,是伴她七年朝夕的灵大哥,他死,是为她而逝的灵将军。 为何,不论生死他都成为不可替代的存在。 恍然他想起,城外三十里她痛到撕心裂肺喊出的那句话——灵大哥,黄土葬身,我没有负你。 骤然,夫差却癫狂笑了。 他笑,笑道眼底泪光闪烁,笑道身心俱冷,笑道甜腥的液体堵住他的心喉说不出话。 “大王。” 话音未落,坐榻之上夫差毅然的身躯却轰然倒了下去,一旁小路子看见如此状况,忙不迭疾声高呼:“传医官!” 夜色明亮,皎月当空,一切仿佛如旧,一切却又不复当初。 朝政殿,寝殿之中,医官宫人已将床榻围堵的水泄不通,医馆的掌事医官上前把脉,看神色已是愁容满面。 “很严重吗?”小路子上前查问。 那医官刚想作答,榻上夫差却呓语着:“不要走……” 那医官小心翼翼又替夫差盖好被子,向着小路子示意个颜色出来,避过众人道:“大王忧思甚是严重,可是有什么挂心的人?” 小路子侧头张望一眼榻上脸色依旧苍白着的夫差,却不知该不该说,思来想去好一会儿方才如实道:“是。” “心病尚需心药医,我只能开些舒缓心神的药,还劝大王看开吧……” 姑苏,王宫,马厩旁 “大王,可听说夫差病重?”马厩之中,范蠡勾践相对而坐,面前一壶薄酒,已热的滚烫。 勾践听范蠡此言冷笑一声:“这是他自作自受,不过倒是便宜他了。”他饮了一口面前的热酒,又道:“穆以晴出了宫,夫差固然难过,可倒是给挑拨他们君臣之间的关系添了不少麻烦。” “我安排人在坊间的意思,本就是想要逼她离开,从此不再与夫差有任何瓜葛,毕竟吴越两国之间的事情跟她无关,还请大王不要曲解了范蠡的本意。” 勾践见范蠡固执起的要命,也不愿再与他争辩下去,只轻蔑看他一眼,笑道:“也罢,不论是什么原因,总归于我复国有益就好。” 范蠡听勾践如此说来,心中提吊的心总安下几分,他见勾践心情甚好,又试探问道:“范蠡还有一事请大王恩准。” 勾践有些不耐烦了,他皱了皱眉看他:“还有什么事?” “西施她……” “不行!” 范蠡的话尚未说完,却已被勾践断声拒绝。笑意不见了,转而却是深不见底的阴寒。 勾践如鹰一般狡黠的眸子狠狠盯着他:“她既生的倾世之貌,就注定不能与你厮守。” 第八十六章 十年知己情 改道向南,一路上以晴的心绪变化却甚是频繁,姜聪恐是担心她受不住渐之溽热天气,几次欲在客栈多留宿几日,却皆备她婉言谢绝。 姜聪不解她为何如此心急,以晴便也没有告诉他,此番她前去越国,要面对的却非仅此灵沽浮一人而已。 “过了前面那山头便是青城,想来不日便能到了。” 行半月余,姜聪已来到越国边境。 见城外有一简陋茶寮,他便吩咐赶路小厮已打马茶寮中休息,姜聪扶她下了马车,指着不远处的几户炊烟袅袅的人家看了看,又问以晴:“灵家村也是如此吗?” 以晴顺着他手势看去,摇摇头,又仿佛陷入无尽的回想:“灵家村更喧闹些,总会有七八个孩子缠着陪他们胡闹。” 姜聪调笑看她:“那倒真是合了你的脾气。” 不多时,姜聪又想起了什么:“对了,我记得你昨日吩咐小厮去置办了许多东西,做什么的?” 以晴明亮眸子暗淡几分,沉默半晌方才缓缓:“随灵大哥来的时候他便如此,如今我想替他尽孝。” 于茶寮之中简单休息后,一行人便收敛行装继续上路,西行三十里绕过险陡山路,已是月色。 姜聪挑开车帘,张望一眼,见四下竟是荒野有些担心,以晴见他脸色犹豫正要一问,却听前头探路的走马隔着车帘禀报一句:“殿下,这前头没有可休息的客栈,恐怕要在野外留宿一夜了。” 姜聪虽为齐国太子,却也是刀剑场上滚过来会的人,对于这些倒并不在意。 他担心的是以晴。 毕竟是身体瘦弱的姑娘家,如此的舟车劳顿,实在是辛苦了些。 以晴仿佛看出他的顾虑,未看他,只挑帘向车窗外:“就歇在这儿吧,我没关系。” 向前又走约二里,一行人终在林尽的官道上看见一处破落庙宇。 担心周围有野兽出没伤人,姜聪便领了一队小厮将庙宇周围仔仔细细勘察一番,待他回到庙宇之中时,以晴却已靠在墙边睡着了。 姜聪有些无奈,他叹息一声摇摇头,又赶忙取了自己身上的薄裘大衣替她盖在身上。 下意识看向她侧脸的时候,却不自觉怔了怔:这丫头怎么这么瘦了? “殿下……” 身后小厮护唤他,姜聪连忙转身做一噤声动作,又回头看看,以晴并未发觉异动,方才出门。 “什么事?”姜聪问他。 “方才巡查周边的时候在附近看见了这个。”那小厮从怀中取出一卷布告。 “这是什么?”姜聪缓缓打开那布告,不由一怔,他诧异看向那小厮又压低声音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有些时日了,不过这里是越国,消息还没有传到。” “传令下去,这件事谁也不准说出去。”他下意识的回头向身后张望一眼,又神色凝重:“特别是她。” 第二天晨起,星光尚存,姜聪却已早早吩咐小厮们装点了行李,准备上路。 以晴起的有些晚,待她从昏睡中醒来之时,姜聪已抱她上了马车。 她揉揉惺忪的睡眼看他,又看看窗外:“怎么走的这么急?” 姜聪迟疑片刻,却猛然握住了她的手:“早些去过灵家村,也好早些带你回齐国。” 以晴凝视他古怪的神色,有些紧张:“可是出了什么事?” 姜聪唇角抿了抿,眼中闪过一丝不安,而后又恢复如初笑着看她:“没有。” 又行三日,以晴终又来到越国极北的青城灵家村。 这距她上次随夫差离开之时,算算也已一年有余。 灵家村是灵沽浮之父灵御所建,其不容外人便是族规,为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以晴便吩咐一干的伺候小厮只在村外等候,而自己则与姜聪骑马前往。 再次看见那村落的时候,以晴的眸子隐约有了泪光。 不过一年,却已物是人非了,想想当初灵沽浮带她来到此地之时,那族中之人是何等欢欣雀跃迎接他们,而现在那人却永久长眠此地了。 “怎么了?” 姜聪看向她的脸色,有些担心。 以晴垂下头,缓缓叹了口气:“走吧。” 进入村中不过数百部,但见一群妇人,怒气冲冲向她而来,厉声向她指指点点道:“你还有脸回来,害死了灵将军又来害我们不成?” 姜聪未料到这种情况,连忙上前将她挡在身后,紧紧护住:“你们误会了……” “误会,误会什么?” “要不是她一心想要攀高枝,又怎么会撇下灵将军独自离开。” “她……” “都住口!” 双方正在僵持不下,却见从人群之中走来一长髯老者,那些夫人见到他发话,虽心中怒气未消,却也不再指责,只狠狠瞪她一眼之后,便有纷纷四散离去。 那老者上下打量一眼以晴,又叹息一声,无奈开口:“来了。” 以晴强忍住眼泪,向那老者看了看,而后又声音嘶哑着:“族长。” “都是些妇道人家不懂礼数,你别计较。” 以亲连忙摇头,擤了擤眼泪:“她们说的没错,是我害了灵大哥。” “以晴……” “这位是?” 以晴侧头看了看姜聪,又解释:“他与灵大哥是旧时,我们一同来祭拜。” 族长会意点点头,看向两人:“你们随我来。” 随他来到家中,族长引两人落座之后,便又一人去了内室。 姜聪四顾环看厅中陈设,又看看以晴,有些担心:“还好吗?” 未等以晴回答,族长却抱了一柄青铜宝剑回来,以晴认出那是灵沽浮的佩剑,又急切:“他的墓在哪儿?” 族长摇摇头,叹气。 “他的墓不在这儿,我将他安葬在了山上的竹屋畔,那里应该是他最喜欢的地方了。” 离开族长家中,以晴马也未顾得牵,便一路跌跌撞撞的去了山上,姜聪在她后面跟着有些担心,几度欲上前劝说她一番,可看见她那失魂落魄的样子,便也只能作罢。 行约两个时辰,两人穿过茂密竹林之后,便已抵达那林中小苑。 正值夕阳西下,一抹斜阳映照下,面前的茅屋显得尤为寂寥。 苑前的两岗荷花,因长久的无人照看已显得落败,庭院之中的几株娇弱花草,也早已枯黄了。 姜聪上前推开门,一阵厚重尘埃落下来,呛得他说不出话,姜聪下意识的去看身后,她却不再了。 退后两步寻找她的身影,却发现以晴正在院落旁的一处隆起土堆旁,矗立良久。 看样子,那便是族长所说的灵沽浮的安葬之地。 姜聪没去打扰她,只清理了小院中的尘埃,站在不远处的竹林中等她。 缓缓走过这处以晴生活了七年的地方,姜聪心中却不由得有些苦涩,看看那其中形形色色的生活器具,即便是落败了些,也不难看出曾经的日子有多让人眼红。 可是现在,那些日子越是美好,以晴心里便越是伤痛。旁人不了解,姜聪却知道。比起得不到的,得到却又失去才更让人心痛。 “灵大哥,我来看你了。” 跪在灵沽浮的墓碑之前沉默许久,她的眼睛还是红了。 她取下背囊里的一只酒囊,倒在她坟前,嗓子又哑了些:“这是你最喜欢的米酒,我带来了。” 黄昏中,起了几许疏风,带着微薄凉意的风催动竹林里的叶片,微微作响,像是在回应她的话。 她抬头眼色红肿着看向那墓碑,又流泪道:“对不起。” 她在墓前跪了许久,久到连姜聪觉得揪心。 族长不放心她上山来看看,结果看到的却是她一脸的憔悴,他有些看不下去了,打算上前劝劝,却被姜聪拉住。 “让她跪着吧,若不让她发泄出来,只怕会留下心病。” 族长看看以晴,又看看姜聪,想起什么:“你跟灵将军又是什么关系。” 姜聪无奈苦笑,叹气看看以晴道:“情敌。” 族长怔了怔,似领会又似疑惑看他感叹:“这丫头是个好孩子,只可惜命苦。” 姜聪想了想:“族长可否恨过她?” 他有些诧异姜聪了得话,想了许久却又缓缓开口道:“若说没恨过那是假的,可想明白了也就不那么觉得了,当初他父亲便是战死在了疆场,如今他也……哎,说不定魂归疆土就是将门灵家的宿命。” 夜深山路难行,两人便暂时留在山中过夜,姜聪本不愿留在此处,引起她的伤心,可以晴却坚持如此。 夜深时分,疲惫异常的姜聪已安然睡下,可以晴对着满屋的烛光却睡不安稳。 犹豫了一会儿,以晴终于还是去了灵沽浮的房间,因久未居住,他的房间有些落败了,以晴看着满目的苍凉却没改变房中的任何陈设,她只缓步来到床榻之前,把自己亲手绣制的一条襟带放到了灵沽浮的枕头下。 看着满室熟悉沉默良久。 临走的时候,她擦了房里的灰尘,又将他日常穿的衣裳拿出来一件搭在了床头,为的只是营造一种假象,仿佛他还在。 十年相守,一朝离散。 所有过往总归不过一句: 可悲,可叹。 第八十七章 久别遇故知 车轮滚滚,向南而去。 转眼间,姜聪以晴离开灵家村也已半月有余,已是初夏,天气也渐渐热了,以晴素来体弱,经不起这长途跋涉的折腾,又瘦了不少。 马车上,姜聪一下一下替她打着凉扇:“怎么说你才好,就不能心疼心疼自己。” 以晴靠在马车上,胸口闷的说不出话,她撑着苍白的脸色,又不意笑笑:“不是有你吗?” 姜聪被她堵了一下,心里一热:“你就生了一张好嘴。” “前面什么地方了?” “快到苎罗了,前几日收到父王的书信,要我们早些回去。” “苎罗?”以晴怔了怔,想起什么。 “西施和郑儿还在浣纱溪畔吗?” 姜聪闻言看看她:“这倒不清楚,不过那里没什么人知道。安全起见,范蠡应该会把她们留在哪儿。” “好久没有见过她们了。” 以晴叹了口气,又眼光烁烁看向他:“姜聪,你说她们过的好吗?” 姜聪哭笑不得,看她苦笑:“若是想知道,那就去看看吧。” 四月,北方旱情又起。 夫差怒火攻心这一病,却实在倒下的不是时候。 于内,伍子胥把持朝政大权代行国事。 他因担心夫差会骤然薨逝,勾践可能会借此兴风作浪,便快马加鞭将驻守越国的伍封早早召回了姑苏。 于外,北有夷骛兴兵而待,而南下临近的越国也在大夫文种的秘密谋划下,积蓄了不少实力,蓄势待发。 这一病实在是万众祸端的导火索。 殿中,柳儿替换下夫差额头上的帕子,看看他苍白脸色又忍不住叹气。 “你说以晴姑娘如果知道大王为了她如此,会不会回来?” 殿外头,小路子撑在殿门口,有一搭无一搭的跟染月聊着天。 染月叹口气:“我到现在也没弄明白,姐姐跟大王是怎么回事儿。” “明明是彼此在乎对方在乎的要命的两个人,怎么闹到这种地步呢?看来还是没缘分。” 小路子听见这话连忙拽她:“这话可不能乱说,要是大王听见了,还不知道怎么发火呢。” 染月道:“我倒指望大王能痛痛快快骂我一顿,也好过这宫里冷冷清清的。” 柳儿开了殿门从里面走出来,脸色有些难看。 小路子上前:“大王怎么样了?” 柳儿摇头:“药倒是都喝了,可脸上还是一点儿血色也没有。”她张望看看远处来诊医官,又想起什么:“张贴的皇榜可有消息了?” “卫姬娘娘驾到——” 远远地,一乘轻巧的软轿落在了朝政殿的宫门前,十几个伺候小厮,垂首侯在辇轿一侧侧目而待,俨然一副恭敬之声,门口闲话着的三人见此状况噤了声,只等她步至殿前方才请安道:“参见卫姬娘娘。” “大王可好些了?” 柳儿万福道:“还在睡着,太医交代过需要静养。” “看来是本宫来的不巧……” 她艳丽眉毛挑了挑又看向店门前三人,谄笑着:“你们这些日子照顾大王辛苦了,这点东西算是本宫的一点儿心意。” 话毕,只见卫姬身后的小厮捧了些珍宝玉器交到三人手中,其用意不言而喻。 柳儿看着面前的东西愣了愣,刚想拒绝,却被染月挡下了:“奴才们谢娘娘赏赐!” 有意无意的向三人打听了几句,卫姬也就不温不火额走了。柳儿看看她走得老远的轿子,才满脸不高兴冲柳儿嚷嚷:“你拉我做什么,她安的什么心,你不知道吗?” 柳儿看她一眼:“大王在意的是姐姐你又不是不知道,既然她再怎么做也是白费功夫,你又何必得罪她。” 染月瞥了瞥小路子,仍不满小声嘟囔:“我就是不喜欢她。” 卫姬回了玥瑾宫,脸色冷的好像寒冬腊月。她一把推了面前的把玩瓷瓶,骂道:“都是一帮废物!” 殿中陪着的婢女没见过这阵仗,吓得一惊,忙不迭跪下请罪:“娘娘恕罪!娘娘恕罪!” “大王病了这么久,你们这些做奴才的竟然连朝政殿里面儿是个什么情况也没弄清楚,你们还有脸请罪!” “娘娘,朝政殿的人嘴都紧得很,实在打听不出来。” 卫姬抚着胸口,缓过一口气,想起这自大婚之后的种种,又将怒火转移到以晴身上,狠狠道:“人走了,还要让大王对她念念不忘。看来我倒真是低估了她的本事。” “还没到吗?” 姜聪微睁了睁眼看看她,笑得无奈:“不过半日的行程,你便问了十几次,不嫌累吗?” 以晴吃了闭门羹有些沮丧,她索性别过头睡了,不理他。 夕阳将近未尽时分,马车抵达苎罗山。 以晴没等姜聪扶她便径直跳下马车,眼望着面前的湖光山色一阵的出神儿。 姜聪没有去打扰她,只取下车上的酒壶径直灌了个痛快。 他知道这里有她太多的记忆。 不仅是灵沽浮,还有夫差。 姜聪有些无奈,积压在心中许久的怨念无论如何也解决不了,他想不清楚:明明一切与夫差不相伯仲的自己,又凭什么会输了她的相遇。 “想什么呢?” 以晴拍拍他的肩膀陪他坐下。 姜聪脸有些红了,不敢看她,别过头:“没想什么。” 以晴接过他手中的酒喝了一口:“过的真快啊,不过一转眼的功夫,都七年了。” 姜聪看向她,有些动容:“随灵沽浮隐居这七年,你过得可快活?” 以晴怔了怔看他,半晌又猛地灌了一口酒,出神:“快活,也不快活。” “什么意思?” 神色复杂看着姜聪,以晴咬着唇角犹豫好一会儿,终有开口:“我若说能看透一个人的命数,你可否会觉得我疯了。” 姜聪看着她极认真的脸色没绷住笑,他轻轻弹了一下她的小脑袋,反问:“从认识那日算起,你做的哪一件事不够疯?” 以晴有些无奈。 不过顺着姜聪的话仔细想一想,他似乎也没有说错。遇夫差,离姑苏,救范蠡,济灾民。 这哪儿一件事不是由着她的性子疯的。 虽其中不少事由出于机缘巧合,可若不是她凭着那股子拼命三郎的发疯劲儿,只怕也不会成功。 想到这儿,以晴也释然笑笑,一脸狡黠看向他,抱拳拱手一施礼:“谢太子殿下谬赞。” 走走停停攀上苎罗山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以晴不愿人多打扰了苎罗山的清静,遂只与姜聪两人一路骑马上山,两人原本是顺着七年前上山小路走的,可行至半山腰的时候却发现无路可通。 索性遇到渔樵晚归的农夫经过,两人这才没有原路返回。 “老人家,您可知这上山的路怎么走?” 那樵夫看看姜聪,又看看以晴,顺手一指,又操着浓重口音:“从这林子进去,过了前头的神女庙就是了。” 姜聪看看身后那片郁郁葱葱的林子,点点头,又从身上取出些银子,以做谢礼。 那樵夫看见姜聪如此大方,心里一阵高兴,他把银子揣进袖子,又好心多说了两句道:“你们时间要充裕就去神女庙拜一拜,有求必应灵的很呢。” 将近子夜之时,两人总算抵达了西施的住所,可两人看见眼前状况时,却纷纷感觉诧异不已。 这不再是当初那个简素静谧的林中小院,堪比与浮华尘世里的靡靡之音,这里竟然更为的奢华。 并排而居,起落的是三层的华美楼阁,伴着天阶月色分外的华丽。楼上,曲折回环的长廊之中,尽是些姑娘家的玩意儿,荷包,灯笼,美人扇,还有竹木的风铃,响动的分外清脆。 楼前高搭的花架上,七八的年轻貌美的姑娘正在跳舞,薄纱的衫子,迎着夜风习习飘动,分外的诱人。 不远处,有人在颂歌,或抑扬顿挫,或宛转多情。以晴循声望去却是几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在轻吟浅唱。 伶仃的瑶琴起了,与之奏响的是清丽笛音。 以晴蹙眉惊讶看着眼前这一幕,只觉意外甚然:这哪里还有什么雅居的所在,分明是掩藏在丛林深处的脂粉乡! “到底怎么回事?” 以晴怔怔望着眼前的一幕,已近乎说不出话。 “难道说范蠡已将西施和郑儿送走了?” 前头一个轻歌曼舞在苑前的女孩子吸引了以晴的目光,她凝眸径直看向她好一会儿,却在看清那女孩子面容的那一刹那,险些没忍住泪。 她拽着姜聪的衣服指向那姑娘的方向,半晌才声音嘶哑开口说: “是西施。” 第八十八章 屠尽天下人 夜幕深深,明净夜空唯一仅存的一点儿星光也退去了,分外漆寒。楼阁之中,曼妙的风吟礼舞散了,仅只剩下房中两人在念念低语,夜风习习吹过,刺骨的凉意浸透她整个人。 “怎么会这样?”房中以晴紧紧握住西施的手忍不住问,可是转念又觉得自己问得可笑。 为何会如此,以晴自然是清楚地,诸侯争霸的乱世春秋,让笑靥如花的女孩子日日习练歌舞,还能为什么。 正如史书所策:亡吴十谏书的重笔之一 献西施。 西施擦擦脸上的眼泪,又看着她强撑出一个笑:“姐姐不要问了,都是命?” 她眼神中闪烁着些许哀切,看上去分外寂寥,以晴凝视她的无奈,却骤然想到了什么,心中一紧,不禁向她:“还是范蠡安排的?” 西施没听懂她的话:“还是……?” 以晴没再回答她的话,却只陷入长久的深思。 这话以晴未曾有机会对她说起过。 那年以晴救下夫差离开后范蠡曾送她至越国王宫前,那时她曾言色俱厉告诉他:“若负了西施,我会恨你一辈子。” 可这话,他终究还没没有放在心上。 可怜西施负尽半生韶华的情谊,终究所托非人。 想到这儿,以晴只觉得难过。勾践要兴越,此为理所应当。 可仅仅只是为了那一个人的山呼朝拜,难不成就要牺牲掉所有人? 一时间她想起灵沽浮,想起狼烟烽火里的亡魂枯骨,想起为人谩骂的西施。 他们都是无辜的啊。 难不曾他们身为君主的天下大人,就是踩着那些无辜之人的鲜血,成就一代霸业! 想到这儿,以晴深邃的眼眸却闪现出愤恨,骤然她猛地拉起她的手,坚定:“跟我离开!” 窗前怵立看向窗外的姜聪,闻言一惊,他连忙上前拦住她:“你这是做什么?” 以晴看向姜聪,眼神冷了些:“凭什么?” 她的话锋利的有些异常,姜聪看向她那双漆黑不见底的眸子一时间忘了说话。 “姐姐……” “凭什么他们的家国天下,就要她来承受!” “你冷静一点。” 她倔强的眸子看着姜聪,始终不肯说一句话。 “姐姐莫要替我担心,虽是范将军的安排,可说到底我也同意了。” 西施似安慰般向她一笑,又转移话题:我与姐姐十年不曾相见,今日重逢该是高兴的事。” 以晴侧头看看她,满目的哀愁尽化做无奈,却只能劝说:“不要愧对自己,不要……入宫。” 夜风习习,分外的清冷。 西施取出林间浅埋的佳酿招待她,可不多时自己却先醉了,房中以晴取下她满头珠翠扶她睡下,看她眉目间淡淡的哀愁,心里却是无奈。 屋外,隐隐的起了笛声,以晴缓缓替她掖好被子,便又转身离开。 房中,以晴的脚步声渐渐远了,榻上阖眸的西施缓缓睁开眼睛蓦然垂下两行清泪:姐姐,世间惟有一个你还记挂西施。 院前夜色正浓,临廊水榭满布庭院,分外寂静之下,竟有些萧索。 姜聪在廊前的石台上坐着,一曲羌笛吹得呜咽如诉,以晴不想打扰他,可是却觉得累。 她靠着他挺直的背脊坐下,他的笛音却戛然而止。 姜聪脸有些红了,他下意识的挺直了身体,带点儿欢快:“很累吗?” 以晴微微阖上双眸点点头,没有说话。 她的身体柔软到让人心惊,姜聪缓缓嗅着她发间的淡淡清香,只觉得心跳漏了几拍。 “为什么……” “嗯?” 她离开他的肩膀抬头看他,眼神惶惑着:“人为什么总看不见最珍贵的东西?” 姜聪凝视着那双纯净到不带一丝杂质的眸子,心中不由得震颤,骤然他猛地握住了她的手,动情而深邃:“我所能见的珍贵,只有你。” 第二天清晨,晨光熹微,以晴尚未从睡梦中清醒,却已听闻屋外一阵喧闹:“姐姐,姐姐在哪儿?” 西施顺着以晴的房间指了指,又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小点儿声,姐姐还睡着。” “我十年没见过姐姐了,你便由着我一回吧。”说罢,那姑娘便一下子挣脱了西施的手,头也不回的向房中奔去。 “郑儿?” 郑儿莽撞的闯进以晴房中时,以晴在洗漱,见来人是她,以晴也是一阵的高兴。 她带着几分不可信的疑窦上前抱住她,直到疏窗映进房中的日光刺痛她的眼,才发觉这不是梦。 “姐姐好狠心,都不回来看看我们。” 郑儿眼里蓄了泪,以晴忙上前替她擦擦,却不想自己哭的更厉害。 隔壁房间的姜聪听见了什么过来看看,不想看见的却是两人抱头痛哭的场景。 “姜聪公子。” 郑儿擦擦眼泪,向后让开半步红肿的眼睛避开他的目光。 姜聪知道以晴与西施郑儿的感情好,可却没想到能让她哭的如此伤心,他下意识的想安慰以晴两句,可目光交接上的眼神,脸却红了。 此刻他的的记忆还停留在昨晚自己一时冲动说的那番话上,虽不期待她能回应自己些什么,但还是隐隐有些期待的。 而现在又见她低头不语,宛若羞怯着,便又免不了觉得尴尬,只得干咳了两声,又装作不意:“去吃饭吧。” 一碗白粥,几碟清淡的小菜,都是以前以晴最喜欢的,为了吃的舒服,西施还特地将饭菜端到了竹林里的石桌上,以晴看看忙碌了半天的西施,一阵的感动。 姜聪随以晴坐下,他回头看看高台上的一片寂静,皱了皱眉。 郑儿看出他的疑惑:“我已经向文大夫禀报过了,那些女孩子这几日不会过来打扰姐姐。” 以晴看看她,忽然想起一件事:“你也是被范蠡选中的吗?” 郑儿盛粥的勺子颤了颤,眼里的明朗暗淡一片,看了看以晴没在说话。 熬的粘稠的白粥,散发着浓郁的香气,以晴看着面前的精致小菜,却一下子没了胃口。 姜聪无奈叹一口气替她夹些菜:“别想了。” 以晴最终也没有动那碗粥,只略坐了坐便又找了个借口,独自去了竹林中的一处。 正值初夏时节,四季长青的葱翠楠木也越发郁郁葱葱了,以晴缓缓步入前头茂密竹林之中。 骤然吹开的清风,迷了她的眼,她看着前头几棵竹子上越发明显的箭痕一时间心头万绪。 刀割似的岁月,刀割似的疼。 以晴向前几步轻轻抚摸着那竹上深深的刀痕,一时间,那些往事清晰的恍若昨天。 ——范蠡,我求你,哪怕让我抵他一命也好,放了他。 ——放了他,我在乎这丫头,我不准她难过。 ——你若杀他,我必卷起一场腥风血雨,我说的出,就做的到! ——跟我走吧,我愿为你舍天下。 “为你,舍天下——” 以晴最后的记忆终究还是停在他最难以逃脱的深情里,那双漆黑到深不见底的眸子早已系上她的一生一世成为她不可逃的魔。 夫差,你若不是夫差,那该多好…… “你是为了她们,还是为了他?” 以晴猛地转过头,是姜聪。 她有些意外,凝视看他眼眸,静默好一会儿,又低下头:“我不知道。” 姜聪上前距离她走近些:“若是为她们,我可以帮你送她们离开。”沉吟片刻,姜聪又叹息:“若是为他,我只能说,无能为力了。” 看向远处层叠山峦,他的神态却是神态云淡风轻,以晴凝滞看着这个相识了十年的朋友,却恍若不认识眼前之人了。 十年前,他们相遇,争吵,笑闹,是最喧嚣的一对知己。 那时的他不懂得隐藏,只凭一腔豪气便可纵马驰天下,那是他的笑是真实的,他的怒是真实的。他的一切都真实的触手可及。 可是现在,他们重逢,相伴,扶持,却再也没有了当年的情怀。 他不再向她发火,不再自私,甚至不在她面前表现出一丝丝的不快,哪怕是他最讳莫如深的那个名字也可以一笑而过。 这样的姜聪对她太过小心翼翼,太过纵容,那样谨小慎微的关怀于他们而言都太过沉重了。 长久的凝视着姜聪那张与十年前并无分别的面容,神伤:“姜聪,过去的你去哪儿了?” 姜聪愣了愣,回过头看向她时,疲惫笑意带着苦涩。 他声音沙哑着:“以晴,我们都回不去的。” 他的话伴着风声送进她的耳朵,她怔怔看着,眼角却微微湿润了。 “夫差已经是吴王,灵沽浮也不能死而复生,我们都不可能从头来过。” 以晴看着他陌生的神态,泪光泛滥:“那你为什么肯带我出宫?” 姜聪抬头仰望一声长叹,而后又寂然看向她,深情:“十年了,我再不能看你痛下去。” “痛?” “王宫,从来都是白骨和鲜血堆积起来的地方,你留在哪儿,会看见更多的杀虐和死亡。” “而你,纠缠在夫差的爱和屠戮恐惧下的你,只会越来越痛。” 姜聪看着她变得越来越难看的脸色,终还是犹豫着提起一件事,向她开口: “离宫之前,我曾问过夫差一个问题:若天下人要置你于死地,他该如何?” 她抬头。 姜聪停顿片刻,看着她眼里一闪而过的一丝诧异,终笑的无奈开口道: “他说‘为你屠尽天下人。’” 第八十九章 月黑夜难静 天阴沉沉的,压抑的气氛弥漫整个天空,看不清天际隐没的繁星一声斗破苍穹的惊雷乍起,随着而来便是喧嚣。 下雨了。 瓢泼大雨就这么没有防备的降落,小路子守在朝政殿中,蹙眉看着天空,暗暗祈祷:大王您一定要快些好起来。 算算时间,夫差已经病了三月有余。 从梨花初绽的阳春三月到花开半夏的六月季节,断断续续的养着病,却不见什么起色。 医官说那是日夜操劳所至,柳儿却说能治这病的药已经离开了。 夜深,滴答的雨声稀落了些,远处的带着英气的脚步声却响了。 “大王可在?” 小路子迎上前几步,替他撑着伞:“将军有什么事,还是改日,大王今日又咳血……” 小路子话还没有说完,殿中夫差沉重的嗓音却响起:“是蒙桑吗?” 蒙桑略垂首,向着殿门方向:“臣在。” “进来。” 夫差支撑病体勉强坐起些,面色枯黄,极是虚弱:“她在哪儿?” “暂住在苎罗,和西施在一起。” “西施?” 蒙桑抬眼看看面前这个眉头紧锁的男人,隐隐有些感叹。 想不到骁勇一时的吴王夫差,竟也会有如此无助的样子。 要知道当年他意气风发之时,只身便可探入文种府中,烧尽军中粮草。而如今却因一个人,心伤至此。 话音一转,夫差又开口道:“我听说伍子胥最近又在招兵买马了?” “是,虽然已经处理了一批,不过伍相国似乎还没有死心。” “可否与勾践范例扯上什么关系?” “这倒没有,不过倒是听说也派人去了越国,好像是为了伍封之事。” “是吗……”夫差冷笑一声,又若有所思道:“那就去告诉伍子胥,召伍封回姑苏。” “那以晴姑娘……” 夫差不置可否,眼神闪过一丝的柔情,转瞬又湮没在瞳眸之中:“记得保护好她,不准让她受一点儿伤。” 蒙桑走了。 偌大寝宫之中又恢复寂静,夫差看着前头重重关上的殿门,无力一声叹息:若今生不能再见,忘川河畔,三生石旁,我等你来生。 出了殿门,天上蒙蒙细雨依稀在下,小路子撑了伞送他出宫。 临至宫门口,蒙桑回首正欲向他道一声谢,却见他猛地向他深深跪下去,泪水混着雨水打湿脸颊。 蒙桑不知何事,上前欲扶他起来,却被他躲开,带着哭腔:“蒙将军,你救救大王吧……” 雨一直下,昼夜未停。窗外平薄的寒气氤氲进来,打湿她脸颊。 以晴抬头看向窗台燃尽红烛,天已经亮了。 她的思绪有些混沌,记不清这几日都发生了什么。 只有姜聪说出的那句“屠尽天下人”一直萦绕耳畔,挥之不去。 屠尽天下人,为她。 多可悲的诺。 可就是这样的可悲,却让她辗转难眠。 她以为离开那座有他的王城,就将所有的过往抛诸脑后,可原来心之所向,永远放不下的。 西施打了盆洗脸水走进来,递过帕子看着她:“姐姐,姜聪殿下说要走了。” “走?”以晴回过神儿看她:“什么意思?” 西施摇摇头,又看向她:“他只让我待问一句:‘是去是留?’” “你什么意思?” 以晴冲进姜聪房间的时候,他正在收拾下山的行装。 以晴夺过他手里的包袱,恼怒看他:“你就是这么照顾我的?” 姜聪看着她怒气非常的脸,笑得无奈:“你已经不再需要我的照顾了,不是吗?” “……” “难道我对你而言,就不过是件可带可弃的……” “我从未想过!”姜聪猛然打断她的话,脸上怒色也是分明可见。 他凝视她的眼眸,良久又缓和些语气开口:“那日,我向夫差请求赐婚之时,在朝政殿之中所说的尽是实情。” 以晴心中一阵,她想起之前朝政殿姜聪说的那番话,不自觉向后退了半步。 ——她是我此生唯一所爱。 ——除了她,我姜聪再不会娶其他的女子。 ——只要她喜欢的,我情愿用天下去换。 “姜聪,我……” “以晴,你看不透自己的心,那么我来帮你。你若决定留下,便已越国女子的身份,再次回到他身边,你若决定离开,便是我齐国正式太子妃。” “姐姐……” 门口西施怔怔看着眼前这一幕,有些不知所措。她茫茫然的看向以晴,一时间忘了说话。 姜聪见事情越来越复杂,便不再说下去,他只抬头看向她一眼,又开口道:“我会先行下山暂住你想清楚,三日后给我答复。” 房中郑儿捧着她的手,仰头看着她的脸。“姐姐你真的要嫁给姜聪吗?” 以晴看看她,紧蹙的眉头又深了几分。她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又忍不住想起姜聪的话。 看不透自己的心。 曾经一度,她以为那些因爱而放手,都是煽情偶像剧里的烂俗戏码,可现在看在却好像又很真实了。 姜聪说:你是我此生唯一所爱。 灵沽浮说:我会陪你直到世界尽头。 少卿说:但求与卿醉红尘。 夫差说:我愿为你屠尽天下人。 毫无疑问的,这四个人都发自心底的爱她:唯一的爱,相伴的爱,想知的爱,还有……不能爱的爱。 此一生,相遇人间至情至性的四个好男儿已是别人毕生所求不可及的姻缘,可她却不知该何去何从。 因为,她爱的那个人,不能爱…… 夜深了,隐没在崇山峻岭间的小小宅院分外的安静,可是以晴却睡不着,辗转难眠的翻过几个来回,以晴终于还是坐不住了。 虽是初夏,夜风还是有些冷,她没有披衣裳,只穿着薄纱的衣衫步入林中,还是隐隐有些冷。 她想借着这冷风理一理凌乱的思绪,可是出了房门,脚步却猛地顿住。 有人。 以晴还没来得及猜测那来人到此造访的目的是什么,但见暗处闪过几个身影,却是从林中而来。 “什么人?” 只片刻,林中便闪现出四五个黑衣人,以晴上下打量一眼他们手中隐隐泛着寒光的刀剑,不由心中一惊,她刚想求救,却想起姜聪已经下山,整个院子除了自己,便只有西施和郑儿。 想到这儿,以晴强壮做镇定开口道:“你们想要什么?” 其中一个黑衣人:“大哥,别跟她废话,赶紧杀了他,跟上面交差。” 上面?上面是谁? 只一瞬,以晴心中闪过无数疑问。 “你们到底是谁?” 以晴的话音刚落,丛林之中却又飞身跃下一个人影跳来到她面前。 以晴抬头望向那人凛冽眉目,只以为是那些人的帮手,脚下一颤,下意识的后退了几步。 那人见以晴似乎受到了惊吓,却开口道:“姑娘不必担心,属下是来保护姑娘的。” 那为首的黑衣人,猜不透他的身份,可见他长剑傍身也心知来者不善,他侧头看看四下环境,又闷声向身后黑衣人低吼一句:“摆阵!” 顿时刀光剑影,似只一瞬,那些黑衣人便已依照五行八卦之法排布下阵仗。 蒙桑虽是带兵的高手,大小的阵图也见了不少,却未曾见过如此之快的,他冷眸敛过一丝青光,又转身对以晴开口道:“请姑娘退回房中,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开门!” “可是……” 话音未落,那蒙桑却已然猛地将她推入房中,以晴尚不清楚来者都是些什么人,却只听得窗外剑戟纠缠的声音已响做一片。 以晴不愿让一个素未平生之人为自己去死,上前去退那扇门,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门已被堵死。 门外争斗上在继续,以晴惶恐不安的看着从门缝中折射进来的点点虚光,心里却是焦做一片。 蒙桑的武功不低,与那对战几人一番激战下来,虽没有大胜,也占了上风,伤了其中两人的筋骨。 他原以为那些黑衣人受了伤便会先行离开,却不想那些人是奔着必死决心而去的,明明已经受伤却不闪躲,以自己身体做挡,为同伴刺杀流出机会,竟一心求死! 蒙桑拼尽力气斩杀了一个黑衣人,却不料腹背受敌糟了那黑衣人背后一剑。 那黑衣人见蒙桑已无力再阻挡自己的行动,便又把注意力转向以晴,那人劈手斩开挡在房门前的横木,又冷笑着看她: “穆以晴,你的死期到了!” 第九十章 重重阴谋里 眼前寒光乍现,以晴下意识的闭上了眼睛,那人的剑却迟迟没有落下,反而是一阵剑戟交战之声过后,房中却安静下来。 她疑惑睁开眼,却是姜聪。 她讶异:“你怎么会来?” 姜聪没时间理她,清理了那已被斩杀在此的黑衣人头目,从袖口翻出一块令牌,仔细翻看了一会儿,又自言自语:“果然没错!” “你说什么?” 姜聪没时间跟她解释清楚这事情的来龙去脉,只挥手召来门外候着的副将:“将这里看守起来,不准任何人靠近。” 转而又对以晴:“去看看西施和郑儿……还有门口那个男人是谁?” 姜聪侧头不意看一眼蒙桑,眼神之中隐匿一丝不悦。 一提起西施,以晴这才想起方才一直没有见到那两个人的身影,不由一阵担心。 她脚下匆匆忙忙闯进房中,却见两人已躺倒在地,以晴心中一紧,随后赶来的姜聪见到这种情况,比她镇定些,他上前俯身探了探两人的鼻息,而后又长出了一口气看她:“只是昏过去了,看来那些人没打算杀她们。” 窗外隐隐的一阵男子喘气之声传入耳中,以晴这才想起方才保护自己的男子还受了伤。 “你还好吗?” 蒙桑摇头,脸上唇角的颜色却更加白了几分。 以晴看看他还在渗血的伤口,撑起他的身子:“去我房间,我帮你包扎伤口。” 姜聪听见这话,拦下她:“我来,你一个姑娘家不方便。” 以晴没再跟他争辨下去,只帮着姜聪把蒙桑扶到了房中,便又退出了房门。 房中,姜聪阴寒着将一瓶伤药搁在了案上,又背过身去不看他,冷冷:“是他让你来的?” 蒙桑看了看那瓶药,又看了看姜聪一阵冷笑。 他勉强支撑着撕开自己伤口处的衣裳,自己上了药,待身上的疼痛减弱了几分方才开口:“是又如何?” 徘徊房前,以晴看着屋内依稀盈动的人影,一阵担心。 夜风拂过,吹乱她的发丝,以晴抬手抹过鬓间散开的碎发,再抬头看时,门却开了。 以晴看不明白这事情的来龙去脉,她上前迎着姜聪:“他怎么样?” “睡下了。” 远处树梢盈动,影影绰绰的,姜聪凝视那片黑暗,一阵的沉默。 “这到底怎么回事?” 姜聪回过头看看她,眼神里的沉重多了几分,良久:“我们遇到麻烦了。” “麻烦?什么麻烦?”以晴蹙眉看他。 姜聪没有解释,只愁容满面,一脸的倦色。 沉默了一会儿,以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可是,你有怎么会知道我有危险,来救我呢?” 姜聪看看她苍白的脸,有些心疼,半晌又缓缓开口:“驻扎在山下的副将巡视之时抓到了一个杀手,得知了他们的计划,若不然我也不能赶来救你。” 话毕,他又看向以晴若有所思:“你可还记得秦夕瑶。” 以晴愣了愣,随即又想起那日坊间她的话。 姜聪没顾及她的神色,依旧开口道:“恐怕她的死没那么简单。” “所以,是我害死了她?”以晴的语气淡淡的,平淡的让人心疼。 “你冷静一点,这件事根本是他们设计好的圈套,为的就是除掉你,你不要在自己为难自己了。” 以晴茫然看向他。只见姜聪长出了一口气,又闷声: “只怕自我带你去了坊间听曲那一日起,恐怕就已经中了他们的计。” “你的意思是范蠡?” “未必。” 姜聪抬眼看她一眼:“越国将亡,即便范蠡真的要做什么文章,大概也会选择利用你挑起夫差和众臣之间的矛盾,而不是在越国的地方暗中除掉你,毕竟若你在越国出了什么事,勾践可没什么好处,而且……我齐国也不会放过他。” “那会是谁?” 姜聪起身踱步沉思着,又仔细分析着:“不挑起吴国的内乱,要杀你却只在越国动手,这么费尽心思……” 想到这,以晴和姜聪皆是灵光乍现的想起一个人的名字:“伍子胥。” …… 相国府中,伍子胥闲散靠坐在坐榻之上,微阖双目:“如何?” 堂下垂手站着的正是那日在苎罗刺杀以晴时,侥幸逃出的一个黑衣人,此刻他正目光胆颤看向伍子胥,低声:“没有成功,属下自知罪责难属,特来请罪!” 伍子胥骤然睁开眼睛,眸中寒光乍现:“连一个女人也杀不掉,还敢来请罪!” 他挥手扔下一把短剑看向他,冷冷:“你自己了断罢。” “相国……” “你此番行刺不成让她起了戒心,早已坏了我的大事,还有脸求饶?” 那黑衣人一咬牙,向他跪下,回禀:“请相国容属下通禀一事,再行处置。” 伍子胥有些不耐烦了:“你若还算个汉子就干脆些!” 那黑衣人见伍子胥心生怀疑之衣,连忙将打斗中无意拾得的一块腰牌双手呈到他面前,又开口道:“属下在苎罗看见蒙将军了。” 伍子胥心头一震:“蒙桑?” “虽未看清那人的脸,但看其衣着和所用招式,定不会错。” 手中掂量着那块腰牌,伍子胥紧锁眉头不由又紧了几分。 蒙桑是夫差极为心腹之人,若为极其紧要之事,必定不会派他前去,可如今他却派蒙桑去保护一个女人,可见夫差对她的重视程度已是旁人所不能想象的。 想到这,伍子胥却又似乎想起什么,抬头看向远处打马小厮喊道:“备轿,我要进宫。” …… “不可!” 朝霞殿中,伍染若怒声打断伍子胥的话,脸色愤愤不已。 一想起伍子胥方才所说的恶毒计划,她只觉得一阵的反感,她不明白:一个姑娘家,何以费劲心思的去置她于死地。 “染若,你听我说……” 伍染若打断他的话:“叔父,她不过是个柔弱女子,现在既然已经离开王宫,你又为何不肯放她一条生路呢。” “她若死了,夫差必不会放过勾践,到时候吴越相争,天下皆是我伍家的” “叔父!” 回转过身,看着伍子胥,伍染若又苦口婆心劝说:“叔父,当初父亲便是死在这无穷无尽的朝谋之中,难不成你要整个伍家再为你陪葬吗?” “可是……” “叔父不要再说了,我不会答应的。” 说罢,丽姬拂袖而去,只剩伍子胥一人仰望兴叹。 出了朝霞宫,伍子胥脸色有些郁郁,想起方才丽姬断然离去的样子,便不由得一阵无奈:看来这件事有些棘手了。 辇轿缓缓向前,许是心烦的缘故,伍子胥总觉得这轿子慢吞吞的晃着,甚是不得意。 想到这儿,他便挑开轿帘烦躁一句:“快些!” 再度坐回辇轿之中,轿子行的似乎的确是快了些,伍子胥正欲阖眸沉思,理一理思绪,身子却不防骤然向前倾了一下,再一晃,竟然停了。 伍子胥本就积攒了一腔怨气,见此状况更是怒不大一出来,他猛地掀开轿帘正欲发作,却见一盈盈的如花女子婷婷站在自己轿前。 伍子胥不觉一怔,却听那女子身后侍婢开口道:“这是卫姬娘娘。” 卫姬? 闻言伍子胥有些顿惑,自己平素与她并无往来,也不曾与卫国有什么深交,她怎么会来见他? 带着疑惑步下软轿,伍子胥理了理自己的衣衫,又向她请安道:“臣伍子胥,参见卫姬娘娘。” 卫姬盈盈一笑,上千搀扶他起身:“伍相国身为三朝元老,卫姬自该多加亲近。” 伍子胥不易察觉躲开她的手冷淡:“娘娘言重了。” “卫姬在玥瑾宫中备下了茶点,不知相国可否赏脸?” 伍子胥冷眼狠狠看过她,警惕犹然:“多谢卫姬娘娘美意,老臣还有要事处理,恕不能前去。” 伍子胥正要转身,身后卫姬轻蔑的笑意却在他身后响起了:“伍相国此番是要去处理那几个杀手吧。” 伍子胥闻言一惊,他猛然回过头去看她,卫姬的脸色却依旧是面不改色。 他佯装镇定的上前一步,冷下面孔:“臣不知娘娘在说些什么。” 听着他的话,卫姬却骤然笑了,笑得清脆爽朗,笑得婉转动人却寒彻心底。 伍子胥看着如此情态的卫姬,心中竟有几分不安,他警惕向她又问:“娘娘到底想说什么。” 卫姬听了他的话,不笑了。只凝眸看向他可眼底却是深不见底的阴寒。 伍子胥见她情绪转化的如此之快,一时也寒意四起。他想起方才卫姬竟然对自己刺杀一事知道的如此清楚,不由让步:“娘娘不是说备下了茶点吗?” 卫姬见他已有让步之举,终没有再为难,只秀丽美眸看向他,甜腻笑意:“伍相国,请。” 玥瑾宫中,灯火通明。 卫姬退去房中所有下人,只与伍子胥相对而坐。 “娘娘到底想说什么?” 伍子胥清眸之中闪过一抹阴冷之色,他见过无数的女人,可凝视面前这个妖娆异常的女子却猜不透。 卫姬端起茶盏浅浅喝一口,又轻启朱唇:“相国尽可放心,那件事我定不会告诉旁人。” 伍子胥有些意外,他缓缓眯起眼眸凝视这个几乎已然看穿了他的女人,良久:“娘娘为什么要帮我?” 听着伍子胥的话,她却笑了。 起身缓缓走到他的身边,俯身耳侧,以阴寒异常的声音开口:“因为……是我告诉相国的。” 第九十一章 今生已误尽 半月前,伍子胥府中曾有人送来了一封信。 看守门房的小厮只以为是少公子伍封的家书,便没有多想。 却不想等伍子胥打开信写的却是姜聪带穆以晴离开吴国之后的路线行踪。其中还特地提示他“斩草需除根。” 想到这儿,伍子胥的心里明了了,他抬眼看向卫姬:“娘娘为什么要杀她?” 卫姬向后退两步,坐回去,杏眼环看一生戏谑的笑:“深宫中的女人还能为何?” 伍子胥顿了顿神色,神色却甚是怀疑:“娘娘身为卫国公主,铲除一个人不过卫公一句话,何以还要借微臣之力。” 卫姬看了看她,明亮眼眸微微有些颤动,随即浅浅饮一口茶:“我素来仰慕伍相国的威名,借此不过是打算与相国亲近些……” “你想利用我!” 伍子胥冷目看向卫姬的眼,一针见血。 卫姬手中的茶盏,颤了颤,可只一瞬却又回复平静道:“伍相国多虑了。” “你明知蒙桑受命于大王暗中保护,却还故意向我透露她的行踪,便是想借我之力。” “若是成功了,你自然可以高枕无忧做你的卫姬娘娘,可若失败了,也可利用这一把柄,让我为你做事。而若是此事不行被大王知道,你还可以将此事尽推到我的身上,大可保全自己。” 伍子胥冷笑一声,又看向他,轻蔑着:“卫姬娘娘,这一箭三雕的主意,真的险恶之极啊。” 见自己的计谋已经被伍子胥识破,卫姬也懒得再惺惺作态下去,她猛然搁下手中茶杯:“既然这样,伍相国打算如何。” 伍子胥抬眼看着面前这个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女人,一时不由得暗自后悔:自己太大意了,竟然着了一个女人的道。 前前后后的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仔细分析一番,伍子胥这才看透,原来自己早已被她算进了这团棋局之中,而现在自己正是骑虎难下。 这个女人太厉害了,他想。 能够让自己无知无觉掉入陷阱的人,大概也可以不费吹灰之力的灭掉自己的满门吧。 想到这儿,一向英武难当的伍子胥却有了老态龙钟之色,他猛地向着她的方向躬身一礼,虔诚道:“一切但凭娘娘做主。” …… 蒙桑在以晴房中睡了一夜,终于醒了。 他睁眼抬头看看榻上被风吹起的阵阵流苏,昨日的记忆有些恍惚了。 以晴上前扶他坐起些,含着笑意:“你终于醒了。” 姜聪很不喜欢眼前这个人,即便昨日有昨日他救下以晴的情分在,一开口,姜聪却也只是冷冰冰的一句:“你该走了。” 以晴听见这话有些不高兴了,他扯着姜聪的衣袖来到一旁,狠狠瞪他一眼,又向蒙桑歉意解释:“他是齐国的太子,向来嚣张惯了,你不要介意。” 蒙桑抬头看看这谈笑风生的以晴,一时间有些恍惚。 算算他也是见过不少女人的,那些女人或娇媚,或温婉大抵都逃不过一个美字。 可眼前的这个人,却很不同。 清秀之中,透着一股灵气。一双明眸,不笑不嗔,却仿佛能将世间万物看的清楚了。 “你在听吗?” 蒙桑缓过神儿的时候,却是以晴近距离看着他的眼,他愣了愣,却不自觉的脸红了。 以晴向他笑笑递上一杯茶:“昨天晚上你救了我,多谢。还没请教你的名字。” 他抬头看看他,迎上她眸光中的潋滟晴光不觉心中一颤,又连忙低下头:“蒙桑。” “可是,你昨天晚上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又为什么要出来保护我。” 被晾在一旁许久的姜聪听见这话,却又来了精神,他嘴角却扬起一丝猜不透的秘色,冷眼轻蔑笑着看向蒙桑,半晌又大有深意开口:“是啊,不妨来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蒙桑被以晴这话亦是问的一惊,他抬头看向她的脸为难的说不说话。 半晌直到以晴脸色隐隐有了变化,蒙桑才有心虚开口道:“是大王派属下前来……保护以晴姑娘的安危。” ——夫差。 手微微有些颤抖,以晴撑着床帏缓缓坐下的时候,脸色却异常的苍白。 虽然她早已猜到此人的来历大抵会与夫差有几分关联,可真正听他亲自说出口的时候,心境还是有所不同。 如此大费周章的派人跟踪她至此,其缘由不言而喻。 “保护?” 果然,姜聪听到蒙桑如此解释,又是一阵轻蔑的笑,他冷眸缓缓看向一脸惊诧的以晴半晌才又开口:“到底是保护还是监视你心里清楚!” 以晴看回蒙桑,眸子的笑意有些寡淡了。她尽量忍住自己心中的不悦,又看向蒙桑,沉气道:“你回去吧,以后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姑娘……” 蒙桑听见这话,心中一惊,他疾声出声想要去留住她,却不料扯痛自己身上伤口,低头去看,却见那伤口上隐约显现出斑斑的血迹。 再抬头的时候,望见的已是她的背影。 蒙桑看着她渐渐走远的脚步,却又猛然间想起,那日小路子跪伏在他面前,声泪俱下喊出的那句话:“蒙将军,你救救大王吧……” 言犹在耳。 想到这儿,蒙桑终于向着她的背影声嘶力竭喊出一句话:“大王,病重了。” 一阵骤然而至的风,将他的话送进她的耳中。 以晴看向那窗外湛蓝异常的明丽天空,却觉得整个世界跌进了灰暗中。 “以晴!” 脚下的流苏百褶裙绊着她的脚,姜聪下意识去扶她,却被视若无睹的擦身而过。 似乎只是一瞬间,她却已紧紧攥着他的衣袖,近乎颤抖的问向他:“你说什么?” 蒙桑看着那双慌张到险些丢了魂儿的眸子,一时笑得无奈:如此深爱彼此的两个人,又何苦相互折磨。 “我在问你!” 回过神儿的时候,她的脸已在面前了。她的眼神闪烁的是斑驳可见的担心,蒙桑凝视她的眼神,良久垂下眼眸开口道:“宫中医官说大王郁结难抒,性命可危。” “你胡说!” 猛然打断了蒙桑的话,以晴的眼睛骤然看向一旁沉默许久的姜聪,又难以置信开口道:“你都知道……对不对。” 姜聪不知该如何回应以晴的问,他缓缓的叹息了一声之后,又从衣袖之中掏出一张皇榜交给她,闷闷:“你自己看看吧。” 展卷,以晴眼神落到那皇榜上详尽述述的榜文,却不由心中震颤。 上书: 今我主吴王,为国劳碌,兢业课政,上承天意,下应民心,唯其体肤,劳而无节。 今,缠绵病榻,难兴国事。望,天下医者,尽竭其力,以佑我主安康。 以晴不知是如何走出房间的,她只在恍然翻醒过混沌深思,望向天际苍穹之时,才发现已是繁星满天。 身后西施端来一碗粥:“姐姐,还是吃一点吧。” 以晴没有应她的话,只静默看着远处繁星,仿佛整个灵魂已被掏空。 “还是放不下吗?” 闻言,以晴看向她,明亮的眸子却颤了颤。 放下?自从十年前与他相遇之日起,她又何曾放下过? 正如诗中所言:有些人,初见时便已误尽今生。 西施搁下那碗半凉的粥,走了,只将满满天的星辰和寂寥留给她。 以晴抬头看向那片深深的黑暗,终将一句话哽咽的泪不成声:“夫差,你为了我何至于此……” 身后渐行渐近的人影听见她的话,脚步颤了颤。 寂静的夜将原本不明显的叹息声,放大成明显。 以晴听见那声叹息没有回头,她知道那是姜聪。 “不要再想了。” 以晴没有回答他的话,只面色淡然凝视远方:“为什么瞒着我?” 沉默随之而来,姜聪凝望前面那寂寥背影,又一阵无奈。 良久,他开口:“我怕你会痛。” 以晴缓缓转过头看向他,明亮的眸子噙满了泪:“只道今日我才明白,我才明白没有什么比起失去他更痛。” 风扬起她的发丝,隔着深深的暮色,姜聪却看不清她的脸。 可是他明白:她在哭。 如呜咽一般的风声刮了许久,终于停了。 姜聪上前替她擦干未完的泪,终轻声安慰:“我明白了,我答应你,明日定会如你所愿。” 稍晚些的时候,以晴终还是在姜聪房间睡下了。 房中,他看着隔在案上的一杯清茶笑的无奈:想不到自己堂堂一国储君,竟也要靠江湖术士之法才能达成所愿。 他侧头看向,那榻上睡得安然的以晴,却又骤然笑了: 罢了,能让她安心睡上一觉也好。 凝视着那静静合着的一双眸子,姜聪却只觉恍惚是在梦中:多少个午夜梦回之际,他也曾梦见这样的场景。 佳人在侧,玉满温香。 那是他毕生渴求的一个梦,如今却终要醒了。 她已经有了她的盼,那么他能做的便只有祝福。 将尽未尽的红烛,燃起星星昏暗的烛光。斑驳之中,他俯身抱着她,在她微凉额头上,落下最后一吻。 第二天清晨,晨光细微。 以晴在房中睡得尚是恍惚,却听郑儿急匆匆跑进来:“姐姐,姜聪殿下不见了。” 以晴迷惑看她一眼,刚要起身去找,却从掀开被子上滑落一封手书,她匆匆忙忙的展开那手书。 一方白绢却从指尖滑落,那里面只有姜聪的一句话: 不堪承重相思束,但愿重逢是路人 第九十二章 生死抉择间 前出苎罗的马车行了三日,以晴的身体却熬不住了。 她招手唤停了前头驾车的蒙桑,脚还未沾地便已靠在双辕马车前,便已吐得昏天黑地。 蒙桑上前递过一壶水,担心她:“此地距姑苏至少还有七八日的路程,若如此下去,姑娘身体恐怕吃不消,还是走的慢些吧。” 以晴艰难咽下一口水,又脸色苍白看向他,摇头:“不能再等了。” 蒙桑没再反驳她的话,只细心将软枕靠在她身后,便又驾马急驰而去。 马蹄渐渐急促了,耳畔呼啸的风声一阵阵的响,以晴看着渐进的远处青山,一时间思绪翻飞。 她在想姜聪。 想他那句别离之中的几多情怀:不堪承重相思束,但愿重逢是路人。 字字决绝的一句话,不由得让她觉得一阵心疼。 说白了,她在怨他,可是几番思虑过后却还是感激更多一些。 若不是他下定决心的留下自己独自离开,恐怕她也不能就那么义无反顾的虽蒙桑折回姑苏城。 许久之后,马车缓缓在一家客栈缓缓停顿下来。 “今晚便在住下吧,你也可以好好歇歇。” 以晴抬头看他感激一笑,没有说话。 小心翼翼搀扶她下了马车,蒙桑随手将包袱交到以晴手中,便又去饲马,以晴不愿看他一人劳累,打算去帮忙,可脚步却被一迎面而来的少年挡住了。 那人向她:“穆以晴,穆姑娘?” 以晴怔了怔神色,又有些疑惑了,记忆里恍惚是不认得这样一个少年的。 蒙桑听见两人的话,转过头。 那是个十七八的少年,白衣逡然衣袂飘飘,脸上欲笑未笑,只神色恬淡看着,竟是意外的仙风道骨。 蒙桑看不出那人的来头,上前几步将以晴拉到身后,警惕:“这里没有什么穆姑娘,你认错人了。” 话毕,那白衣少年却骤然笑了,他抬头看看蒙桑机警的神色,又看会以晴,分外温润:“姑娘不必担心,今日来次打扰实属师命难为。” “你师傅是谁?” 以晴茫然看向蒙桑一眼,很是茫然的样子。 那白衣少年抚一抚衣袖,又笑意:“姑娘可还记得多年前曾在林中就下范蠡,范将军一事?” 以晴蹙了蹙眉,看着面前这个斑斑少年,恍惚有些了记忆。 “难道……” “姑娘猜得不错,师傅正是当年在茶寮中替姑娘批下命盘的天机老人。” 以晴看着那少年儒生般的神色,一阵的惊讶:“你是那个孩子?” 他少年向她会意笑笑,自报家门:“埕天。” “你师傅是天机老人?” 蒙桑没有亲眼见过天机老人,可听见他两人言语,神色之中显露的惊讶,已显现出尤为的敬意。 “都说天机老人可堪破天机可是真的?” 埕天没有应他的话,只笑意涔涔看着以晴:“姑娘还有什么要问吗?” 以晴本不是个相信天命之人,可是一想起当年发生之事,却还是不由得一阵惊讶。 当年,以晴本只是为圆少卿所托前去临泗萧家送信,却不料因天机老人的洞晓天机的一句话,南辕北辙的救了范蠡。 而此后种种发生之事,想想竟然皆是由此而起,换言之,若非他的一眼,只怕现在又是别样的春秋了。 自己在苎罗暂居之时,曾多次求范蠡打探天机老人下落。 不仅仅是为他能有未卜先知之能,更因当初她从天机老人手里得到的那副白玉镂空蝴蝶玉佩的图帛。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来到这里,可有一点却很明白:自己的遭遇,必定与那枚白玉镂空蝴蝶玉佩必然逃不了关系。 想到这儿,多年无果的哭求,终又燃起了一丝希望,以晴满目急切的看向他:“你师傅在哪儿?” 闻言,埕天的神色怔了怔,清秀的眸子转了转,只片刻又恢复了沉寂:“师傅已驾鹤西归,只命我在此等候。” 夜色中,风有些凉,以晴看着埕天的,长久的期待却又如镜花水月一般,转瞬成空。 一旁蒙桑见她转圜在大起大落之间,隐隐有些担心:“去休息一会儿吧。” 以晴没有开口,前头的路却又被埕天挡住了,他上前半步将两人的距离拉得近一些:“师傅有东西要我交给姑娘。” 话毕,但近那少年从衣袖中掏出两个锦囊,一左一右的拿在手中,脸色分外的凝重。 蒙桑看着面前这个尚未及冠的少年,一时有些不安。 他下意识的想要替她拿过那两个锦囊,却被埕天径自躲开:“请姑娘挑一个。” “什么?” “师傅交代过,这两个锦囊姑娘只能选一个带走。” 蒙桑意外的看向以晴茫然不知的脸,心中的忧虑的感觉却越发严重了。 果然,见以晴神色困顿,埕天叹息一句,便又意味深长道:“左手的锦囊可带姑娘离开这里……去向归程。” 闻言,以晴心中震惊已弥漫她四肢百骸,等了这么多年,她终于可以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了。 可是只片刻,以晴的满心激动之情,便一下子停在了脸上。 他说:“右手,可保夫差一命。” “你说什么?” 蒙桑听见埕天的话,其欣喜之情已非言语能喻,他猛然转头抓住她的手,畅然笑着看她:“你听见了吗,大王有救了!” 埕天没有天赋继承他师傅的衣钵,通晓天机,但是见微知著的本事却远远超过常人,再加上这些年师傅偶有提及的她的事,他多多少少也知道一些,那所谓的归程不是一般的所在。 想到这儿,他上前挡开两人之间的距离,又微微抬头看看蒙桑,淡淡:“这是她的事,让她自己决定。” 蒙桑听不懂那句什么归程是什么意思,但是他明白没有那药大王便活不成了,想到这儿,他有些着急,隔着埕天的神色向她喊:“以晴,你还在犹豫什么?” 渐渐浓密起来的清风,吹凉她的身体。以晴看着一左一右的两个锦囊,只觉得自己已是为难万分。 良久她轻轻撩开遮挡住清眸的发丝,看向他:“若是没有这个锦囊……夫差会如何?” “你……” 埕天清凉的眸子看着面前的以晴,因为她的哀伤,使得倒映在他瞳孔之中的人影也显得落寞了。 半晌,他缓过自己情绪,又冷冷道: “他会死。” 以晴没打算哭,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泪就下来了。 蒙桑凝视她那双无助道极致的眸子,似乎也领会到这归程二字对她而言的重要。 蒙桑终没有再干涉她的决定,他只无可奈何的叹了一口气,便有转身走进客栈之中。 埕天亦是不愿去打扰她的。 他下意识的别过身子不去看她,为的便是不让自己再扰乱她的心。 都说这世间最难的不是难以抉择,而是别无选择。 可是又有谁真正想到过,这难以抉择之中到底有多痛呢。 一面是她久未曾谋面的父母。十年的惊恐忧思,恐怕已将爸妈所有的一起耗得油尽灯枯。 发已飞雪的老人,她又怎能忍心要他们再痛苦下去? 可是,夫差—— 那是她初到春秋时的唯一慰藉,是她全部情意缱绻的留恋之所。 他为她抛荣华,舍城池,弃霸业。 如今便是缠绵病榻之上,纠缠在生死之间,也皆是因为她。 那是一个用尽自己全部心力去爱护自己的人,难道自己就能眼睁睁无视他的死亡? 夜风越来越冷了,以晴蜷缩着身子蹲坐在长廊畔的垂柳下,泪已凝集成冰。 蒙桑走了,他将所有潜在的情绪掩埋在心底的最深处,只用最烈的烧酒,灌醉他消不灭的无奈。 埕天也走了,他在楼上清雅的小居点了一壶茶,氤氲着墨香的天机卦图在他面前缓缓展开,可是他却堪不破未来的种种。 以晴不知道在廊下坐了多久,她只记得她再度从恍惚深思中回过神儿的时候,已是晨光熹微,东方渐白。 是了,该做出自己的决定了。 她拍拍肩上的拂尘,擦去眼角下早已干了的泪。 起身,东方渐渐升起的红日刺痛她的眼,她的脚下徐晃了一阵,才发现早已身体失去知觉。 客栈的小二看不懂她的落寞,上前扶住她:“姑娘,你没事吧?” 以晴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浅浅躲开他的手,又眼神坚定着踏上二楼的瑶阶。 缓缓推开那扇门的时候,埕天正眉头深锁看着面前的锦囊。一侧不合时宜点着的炭盆,笼罩层层的烟雾。 见以晴来了,他没有起身,只又看回桌上两个锦囊,垂下眼眸淡淡道:“请姑娘决定。” 旁边房间蒙桑听见了房里的身影也赶了过来,他看着房中一步一步走向埕天的她,却一下子没了胆子去看。 那不过是她的一个决定,可关乎的确是夫差的生。 不知过了多久,以晴终于走到了他的面前。 她看着他神色凝重的眸子,手终于缓缓伸向右边的锦囊,一字一句坚定说: “我要他活着。” 第九十三章 难敌此生情 “当真已经决定了。” 房中,埕天神色如常的将右手边的锦囊交到她手中,却又不易察觉的攥紧了另一支锦囊。 看样子仿佛倒是早已料到这般的结局。 他凝视她的眼,心中却陡然想起之前师傅的一番话,不仅又好奇:“真的不后悔吗?” “埕天,你到底要做什么?” 虚掩着的门后,蒙桑还在,他听着房中埕天的声音有些忍不住了,骤然推门,来到两人中间,看看以晴手中的锦囊,又看回埕天:“她既然已作出决定,你就不该再动摇她。” 凝视着蒙桑颇坚毅的异常脸,埕天脸上却隐隐起了几分怒色。 如此四目相对好一阵儿,埕天却骤然没头没尾的笑了,他回首几乎是不带一点儿犹豫的将那还左手边的锦囊抛进尚在燃烧的炭盆之中。 不过一瞬,那锦囊便已燃做了灰烬。 “你……” 蒙桑怒气看着笑意如常的埕天,堵到喉咙的话却未能说出一句话。 埕天看出两人的情绪,又笑笑解释:“师傅交代过,姑娘不论选择哪一个,剩下的一个锦囊势必不能留存于世上。” 蒙桑领着以晴去客栈结了帐,正是月上中天的深夜时分,小二看着两人凝重的神色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客官,现在就要走吗?马车还没来的及装。” “马车不要了。”蒙桑回头看一眼心事重重的以晴,问她:“真的没关系吗?” 以晴有些心不在焉,她怔怔抬头看了一眼蒙桑,却只是淡淡点了点头。 她在想方才埕天的话。 那个不能留存于世的锦囊之中,到底又有什么样的秘密。 “走吧。” 抬头看看蒙桑,似乎只是片刻,他便已经将那赶路的快马准备妥当了。 以晴知道,他是在担心夫差。 “你……后悔了?”他看向以晴,眉目中尽是犹豫。 这话,蒙桑本不愿问她。 一则怕伤人,二则怕伤己。 索性,她的回答没让他失望。 那一双清眸虽是犹豫了一阵,可却终还是定定的应他说:“没有。” 转眼间夫差已缠绵病榻月余,其间太子年幼尚不足以处理朝政,所有奏折议事便皆是交到了百官之首,相国伍子胥的身上。 一时间与伍相交往过盛的倒是门庭若市。 “大王,到底怎么样了?” 玥瑾宫中,晨光幽微的不易察觉,明黄烛光映照一室华美,卫姬双手合拢靠在椅子上,对面坐的是伍子胥。 “朝政殿的人嘴紧的很打听不出来什么,不过听医馆抓药的小太监说,这几日用了几位虎狼之药,只怕病的不轻。” “那相国如何打算?” 伍子胥微滞抬头看她,思虑一番方才开口:“必是要竭尽臣子全力,只是若真无力回天,那也自当好好辅佐新君。” 卫姬听了他的话却一下子笑了:“相国这么说是给我听的吗?” “娘娘这是什么意思?” 她没有回应伍子胥的话,只端起一侧的茶盏浅浅抿了一口,又柳眉微挑看向他:“相国不是筹谋许久了吗?” 望向伍子胥惊讶的表情,卫姬又缓缓开口: “主少国疑,若将来太子友坐上了王位,相国岂不是能掌握更大的权力。” 伍子胥面对眼前这个极度危险的女人,警惕:“你想说什么?” 卫姬眸光里的柔美不见了,转而却是深不见底的阴寒,片刻后她看向他,用冷到骨髓的语气说:“我要做太后。” “你可知你在说什么?”伍子胥下意识看向门口,虽无人却仍是被惊出一身冷汗。 “相国放心,只要相国扶我坐上太后之位,日后卫国绝不与相国为难。” …… 以晴或多或少也算是半个埕天不甚熟识的朋友。 离开客栈之时,他去送了。 以晴很感激他送来锦囊救夫差的恩情,可对与烧了她回去的秘密一事,又忍不住多多少少有点怨他。 初夏之中,聒噪的蝉鸣从未消减过,埕天白衣依旧,分外沉静,只没人注意到,那眸子里最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 半晌,他垂首向她微微颔首,浅笑着:“珍重。” 蒙桑没有询问他的去向,也不关心。只冷冷道一句“后会无期”便又拉着她离开了。 以晴亦没有问他的去处,倒不是不在意。只是隐隐心里觉得,关于这个人的事,知道的越少反而对彼此都好。 送走了蒙桑和以晴,埕天心中多少有些阴郁,他心中难抑其闷闷情绪,又冷眼看了看院中开的正浓艳的一株桐花,叹息着:“为什么要那么做?” 悠长寂寥的长廊深处隐没出一个白发须髯的老者。那人拾起掉落亭台间的一朵花瓣嗅了嗅,又含笑看他:“埕儿,你是在怨为师?” 埕天有些不忿,他起身来到那老人身旁:“师傅,为什么要我当着她的面前烧掉另一个锦囊。” 天机老人放下手中的花,又侧头看他,笑意越发的浓,半晌他才点点头,又大有深意:“你不是没有烧吗?” 埕天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情况,他整整看着师傅如炬的眸子,惊愕的一时说不出话。 的确如天机老人说的,他没有烧掉那剩下的锦囊,之前他将锦囊扔进炭盆那一幕,不过是用了个小小的障眼法。 揶揄着抬头看了看天机老人,埕天所有想问的话却又被那双炯炯有神的眸子挡了回去。 半晌他犹豫着拿出那藏在衣袖里的锦囊垂头跪下:“师傅,徒儿知错了。” 天极老人看他许久,却慈祥笑了。他缓缓将埕天从地上搀扶起来,却没有接那锦囊,只秘而不宣问他。 “你不想知道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埕天又是一阵惊讶,他抬头看着自己的师傅,半是疑惑半是惊喜:“师傅,您的意思是说我可以打开?” 天机老人没有说话,只那眸光中泛起的点点笑意算是默认他的问。 师傅的行事作风一向不同于常人,这一点埕天早就知道,可将这段时间所发生的种种事情联系起来,他便更觉得自己的师傅不是凡人了。 想到这儿,埕天便再难以控制自己激动的心情,他迫不及待的打开了手中的锦囊,却在看见其中的内容的神色煞变。 锦囊,竟然是空的。 “师傅,这……” 天机老人仿佛早已料到埕天会这这般的反应,他没有多做解释,只缓缓踱步至院中的石凳旁坐下,酌一口酒,似可惜,又似感叹:“这是命。” “为什么?” 埕天怔怔看向他,却觉得越来越看不懂这各中情由了。 半晌埕天又问:“既然这里面什么都没有,那师傅又何苦为难她,要她选择呢。” 天机老人炯炯有神的眸子颤了颤,似有些晶莹:“只有面对取舍时,才能真正看清自己的心消除两人之间的芥蒂。” “那师傅就不担心她会选另一个?” “不会!”天机老人看向他,眼神之中却是从未有过的坚定。 “为什么?” 他沉默了一阵,又缓缓垂下眸子,声音沙哑着:“因为……从来不会有什么敌得过她对夫差的情。” 蒙桑带以晴一路快马加鞭赶至姑苏城之时,已是深夜。 以晴撑着蒙桑的手下了马,她抬头凝望着城门口燃气的通红灯火,其复杂之情竟非只言片语可以说清。 时光荏苒,白云苍狗。 不过十年,她却已是第三次身临姑苏城了。 微风拂过,扬起她些许的发丝,她凝视前头来往的行人路客,却无意不觉得苍凉。 “是不是累了?” 蒙桑拉着马缰绳在她身侧站定,看以晴苍白着脸色有些担心。 “蒙桑。”以晴犹豫的神色之中闪现一丝无助,而后又缓缓抬头看他的眸光:“……他会不会怪我?” 蒙桑的深色怔了怔,片刻却笑了:“姑娘多虑,大王看见姑娘只会觉得高兴。” 以晴看向蒙桑的眼,想要继续问,却被他打断了。 他上前拉住以晴微凉的衣袖,尽量掩饰掉内里的心虚,又笑着看她:“走吧,大王在等我们。” 姑苏是吴国都城所在,其繁华富庶程度自不言而喻,来往市事,谈笑人家,其热闹程度恐怕是在盛世也是难得一见,所谓户枢不蠹大概也就是如此了吧。 蒙桑牵马走在前头,以晴在后面不紧不慢的跟着,抬头看看高悬明月,以晴又不自觉长出了一口气。 还有半个时辰就要宵禁,还好,他们的想见总没有拖的更多一天。 蒙桑侧头看看她宽慰的笑意,有些释然。 一路上他始终在想带她回来是不是错的,可现在看来似乎没有。 夜已深,看守城门的兵将有一搭无一搭的检查着来往的行人,不过转眼间便已到了他们。 蒙桑刚想掏出自己的腰牌给那人,却听得一阵快马飞驰之声飒踏而过,随后便是让他二人分外惊讶的一句话。 马上那人说:“伍相国有令,关闭城门不准任何人进出!” 第九十四章 权朝惊天变 “傍晚还是大晴天,怎么就一会儿变了天……”一阵狂茂的疾风骤雨来的猝不及防,城外一打马歇息客栈后院之中,老板娘慌慌张张的拾掇着零散了一地的衣服,旁边晾衣服的竹竿已经塌了。 以晴刚想上前帮帮忙,身后一个迅速的身影却将她扯进了房中。 老板娘没注意到那人,只眼神盯着远处黑压压的云层,不知说了些什么。 “怎么样?” 客栈房中,蒙桑解下掩面的斗笠,灌下一口茶:“已经弄清楚了,城门口已张贴了告示,说大王病重,以防探子趁虚而入才封了城门。” “只是……” “只是什么?” “大王早已料到伍子胥有不臣之心,却不想会这么快。” 以晴闻言一阵惊讶:“你是说篡位……” 蒙桑沉吟片刻,又神色凝重开口:“恐怕伍子胥是想借着大王重病一事,掌揽朝政大权。” “他不过一个臣子,怎么敢?” “太子年幼,即便登临大位也必然要依附于他的势力,到时候国家之事必然还是由他说了算。” 房外传来一阵脚步,以晴和蒙桑怕伍子胥不知何时便会对夫差下手,正是心急如焚。 那脚步似是听到了房中的声音,顿了顿脚步,随即却又缓缓上前叩门。 “谁?”蒙桑警惕一问。 门外,那脚步声却骤然没了,片刻后却是个就着月光进来的却是个颀长的身影。 两人四目相对的交换一眼神色,却更加茫然了。 “你是谁?” 来人向他二人躬身施了一礼,片刻后又敬色笑笑:“小人窦骁,是路公公派来的。” “小路子?” 闻言,以晴又是一阵惊讶,倒是一侧蒙桑却显得极是冷静,她几步来到那人面前,上下打量:“你来这儿做什么?” 那人秘而不宣的看了一眼以晴,随即又从怀中掏出一封信,交与以晴道:“伍子胥近日密谋谋逆之事,路公公派奴才来传话,可以帮姑娘尽些心力。” “他让你来的?” 窦骁愣了愣,随即又陪笑着看向以晴:“此事大王不知。” 犹豫良久以晴终于还是又问出了口:“……他还好吗?” 宫中,月色已漆,隐隐龊龊的竹影摇曳出细碎的响动,分外寂静。 远处枝杈上,没有蝉的喧嚣,纵使疏风吹落树叶落在地上的声音,也分外的明显。 这一夜,静的可怕。 窗外,隐隐的响起两声猫叫,斜靠在榻上小憩的小路子听见这声音却骤然醒了,他垫步至临窗,左右张望一番,直至确认没有人方才又从门口花盆底坐下,取出一张绢条。 那上面只有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仍掩饰不住小路子心头的安慰。 “事成,依计。” 整整一夜,以晴未曾合眼。 自昨夜窦骁利用安插在暗中的眼线将消息传达到宫中起,以晴悬着的心就未曾放下。 蒙桑看着她苍白的脸很担心,却敌不过她的执拗,劝说不过也只能作罢了。 不知等了多久,吱呀的木门旋转而开,以晴看着风尘仆仆归来的窦骁一阵焦急:“如何?” 窦骁看看她,随即又将一封密信交给蒙桑说:“这是路公公在宫中勘察的兵力部署,蒙将军最好看看。” “那夫差呢?” 窦骁看一眼以晴,又无奈笑笑:“伍子胥一时还不可能将假诏书准备妥当,一时半会儿,他不会有危险。” 听见这话以晴急了,愤愤然问道:“什么叫一时没危险。” 那窦骁被以晴问道一愣,却也只能笑着应道:“一时没危险,就是暂时没危险。” 以晴还想再问他几句,却被一旁蒙桑拉开了,他看看窦骁:“可有什么计划?” 窦骁略沉首看了看蒙桑:“此番叛乱皆是因夫差重病引起,其中最关键的一件事便是要尽快让夫差痊愈,若不然即便再努力,只怕也是枉然。” “我可以救他。” 说完这话,以晴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囊又看向他:“这是天机老人的徒弟交给我的,能救他一命。” 窦骁看以晴一眼:“这件事一定要做的隐秘,要知道伍子胥敢以犯上作乱行事,势必做好了万全准备,在夫差康复之前,我们绝不可贸然行动。” “若起了兵变呢?” “不会!” 窦骁看向蒙桑,而后又斩钉截铁说:“伍子胥若有十足兵力不会等到现在。” “所以当前要做的,便是救回大王” 凝重的气氛维持了片刻,蒙桑却又想起什么:“可是伍子胥的守备如此森严,根本不可能。” 以晴凝眸看看窦骁,骤然发问:“你可否能弄到硫磺?” “硫磺?” 窦骁疑惑看蒙桑一眼,又惶惑开口:“医馆倒是有,只是不知姑娘做什么用?” 以晴没有时间跟他解释下去,也解释不明白,便只他交代道:“明晚子时之前,我要见到两车硫磺。” 宫中,明月高悬。 一怵一怵闪着的流星点缀凄凄的夜色,分外安静。 玥瑾宫中,卫姬扶手端起面前的清茶喝了一口,抬头戏谑:“伍相国当真是个急性子,不过三天就将这姑苏城围成了水泄不通。” 伍子胥侧头让开她的目光:“卫姬娘娘还没有说接下来该怎么办?” “接下来……” 卫姬放下手中的茶:“大王驾崩,太子即位,天下太平。” 伍子胥看看她压低嗓音:“什么时候动手?” “诏书做好后。” 夜越发静了,柳儿守在朝政殿宫门前,她抬头看向西沉的月色,却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已是初夏的天儿,怎么冷的像寒冬腊月。 小路子从殿中退出来,推推她:“若是累了就去睡会儿,大王一时三刻也醒不过来。” 柳儿闻言,忙不迭的摇了摇头,见四下无人才又俯身他耳侧,低低的说了句:“现在到处都是伍相国的人,大王身边还是要警惕些……” 小路子再次看回柳儿,有些意外了,过了半天方才喃喃道:“真难得还有你这样的。” 远处,换班的染月提了一食匣点心过来了,见他们二人都在,便上前递过食匣给小路子,大有深衣:“吃吧,平常难得一见的。” 小路子见状,未曾多说,只草草谢过了染月,便又转身径直回去了。 回到房中,小路子仔仔细细的将那盒点心检查了一遍,终于在其中一块点心之中,发现了一小块儿绢条,凝视那绢条之上的两行清秀字迹,他长久紧缩的眉头终于舒展了几分。 灯火依旧,却已不复昨兮。客栈之中,依稀明亮的烛光灿灿烧着,分外明亮。 “硫磺准备好了吗?” “都准备好了,按照姑娘说的,尽数埋在了城门看守最弱的地方。” 蒙桑茫然看看她:“你到底要做什么?” 以晴抬头看他眼色坚定:“若毁掉城门,你可否能掩护我入宫?” 蒙桑看着眼前这个不带一丝惧色的女子,一时有些愣住。 他是个武将,浴血沙场刀刃舔血的的事情他不是没有经历过,可今日这样看着面前这个英气勃发的女孩子,却又实在不能不生出几分尤为的敬意。 “蒙桑?” 蒙桑回了回神儿,又看向她:“你说什么?” 以晴叹息了一句,又缓缓道:“我要你掩护我进宫。” 夜半时分,万籁俱寂。向来警惕着看守城门的兵将们也一下子松懈了起来。 客栈外,以晴换了一身打扮跟在蒙桑身后,又将一盒调配好的炸药交到窦骁手中嘱咐:“点燃之后,切不可停留。” 窦骁不知道那盒东西到底是什么,但见以晴如此郑重神色也不敢再多说,便径直按照之前交代的去了埋藏硫磺的地方。 马上,蒙桑回头看看以晴隐约有些担心:“真的行得通吗?” 以晴听了他的话没有回答,只神色郑重点点头。 眼见她眸子里的坚定,蒙桑却终没有再问下去,也许不仅仅是相信,更因为是愿意相信。 午夜时分,看守城门兵将的已疲乏至极,窦骁目不转睛注视着那些快要睡着的将士,突然开口道:“动手!” 霎时,火光冲天。 先前埋在城门口前的两车硫磺在明火的作用下就着漫天火光,次第绽放开来,莫说守城将士不知何故,就连窦骁亦是分外惊奇,想不到这一小小女子的计谋,竟有如此惊人之力。 远处次第绽放的火光仍在继续,哔啵作响的燃烧响声掩盖住所有的异常,唯有把守城门将士的呼喊声分外的清晰,让窦骁不觉会心一笑。 “着火了,城门着火了!” 第九十五章 情深终不负 一阵又一阵的燃烧声接踵而至,再抬头望向那已弥漫上浓烟的城门,以晴嘴角终缓缓述出一口气。 城墙外,蒙桑看着远处城墙之上燃起的绛红色,喜道:“成了!” 眼望向前头的那团黑障雾气,以晴却隐约透出担心之色,她下意识的抓紧了蒙桑,又催促道:“快走,伍子胥的人马上就要到了!” 蒙桑明白她的担心,未曾作声,只胯下用力加紧了马肚子,便又一阵策马。 登时,一阵烈马嘶鸣响起。 那忙乱于城门大火的士兵们,还未来得及弄清是什么状况,却已见一俊逸的黑影,飒踏飞奔的没入了夜色之中。 “都是一群废物!” 城门口的大话少了不过半个时辰,伍子胥便已率领相府的亲兵到了,他四下眼望去已燃烧殆尽的南城门,不仅勃然大怒:“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脑袋不想要了吗!” 那为首的士兵自知是看守失职,道也不敢解释,只得闷声道:“本来也见到什么异常,就听见城门口突然好像是震了一下,再睁眼的时候,那火就烧起来了。” “你说城门口?”伍子胥眯起眼睛打量那士兵一番,似想起什么:“在哪儿?” 那士兵自知有错不敢隐瞒,连忙领伍子胥来到那硫磺埋设之处,抓过一把硫磺土捧到伍子胥面前。 “好像是为了攻城而来,可是却没见到人,真是奇怪了……” “你说没见到人?” “是。” 伍子胥抬头看向四下还在继续抢救火势的兵将们,却又不自觉一惊:“这些可都是守城的兵?” 那人不知伍子胥为何如此发问,只得如实答道:“守城的都在,方才还向守卫宫城的将军临时借调了一些。” 此言一出,伍子胥只觉心中震怒异常,枉他带兵这么多年,想不到竟被这小小的障眼法给骗了。 他抬头猛然看向远处已渐渐明朗起来的天色,不禁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传我命令,加紧宫城戒备!” 一时间本该沉寂的黎明前系却又再起喧嚣。 因城门外以晴烧起的那一场大火,整个姑苏城中也变得人心惶惶,街上带刀的兵将随处可见,蒙冤落罪之人更是不计其数。 宫城门口外的一处僻静角落里,蒙桑小心翼翼的将以晴拉在身后,眼神却死死盯着不远处来来往往的士兵。 “现在该怎么办?”以晴没经历过这种事情,心里隐隐有些紧张。 蒙桑回头看看她,柔声安慰:“不必担心,有人会带我们进去。” 话音刚落,但见宫门口闪出了人影,悉悉索索的向着看守士兵说了希望什么。 以晴和蒙桑距离宫门远了些,看不清那人的脸,唯以晴看那身量体型,倒像是一直跟在夫差身边的小路子。 “是他吗?” 蒙桑凝视那人,模糊摇了摇头:“看不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那人竟从宫门之中出来了,以晴紧紧看着那人越来越近的脚步,终于喜不自禁:“对,是他!” 三闪两闪避开了那些侍卫的耳目,小路子终于来到了以晴面前。 他上下仔仔细细的大量了一番以晴,见并无受伤,方才喜极而泣道:“姑娘没受伤便是万幸了。” 以晴没时间与他客套下去,开门见山:“夫差如何?” 小路子抬眼看看以晴,抽搭了一阵,抹了抹眼泪,方才收敛了情绪道:“大王是相思成疾,只要姑娘回来了,大王一定会好起来。” “那我们怎么进宫?” 蒙桑打断两人叙旧,又想起一个关键问题。 小路子想想又开口道:“奴才出来时,带了柳儿的腰牌,等到换岗的时候应该可以混进去。” “柳儿?” 提起那个名字,以晴心中微微一颤,而后看向小路子又忙不迭问:“她和染月可好?” “姑娘离宫后,便暂时安排到了大王身边,倒也不曾委屈。” 提起柳儿和染月以晴又忍不住有些难过了,当初离宫之时自己虽然向她们都做了安排,可到底还是对不住的。 “以晴?” 一侧,蒙桑轻轻碰了碰她的肩膀,又眼色示意宫前:“你看,快要换岗了。” 抬头看看天色,已是朝阳薄日。 以晴将埕天送来的锦囊小心翼翼的贴身收好,又接过小路子手中的腰牌,正要前去,却又被蒙桑一下子拦住。 “不如我去,你不懂武功,很危险。” 蒙桑看向她,眼神之中尽是满满的关切,让人移不开。以晴怔怔看了他许久,终又开口:“若不能逃脱一死,便是我的命。” 蒙桑还有劝说什么,却被小路子拦下了,小路子抬头眼神复杂看向蒙桑,半晌才劝慰开口:“蒙将军,她注定不是你的良人……” 叹息过后,蒙桑望着她远去的身影,却只剩下无奈。 小路子说的对。 她终究不是自己的良人。 裹着单薄的衣衫来到宫门之前,那宫门口的将士不由分说便拦了下来。 以晴有些心虚抬头看看那将士,勉强一笑:“奴婢柳儿,在朝政殿当差。” “朝政殿?” 那人脸色狐疑打量一眼以晴,又看向身后的士兵怀疑问道:“大王病重,你不在宫里好好伺候,出去做什么?” “大人有所不知,奴婢是出宫探望父母的。” “父母,我怎么听说……” “大胆奴婢,竟敢私自出宫,还不回去伺候着!” 那士兵的话音还未落下,却见宫门口一华丽的辇轿缓缓停下了,斥责了以晴的小宫女上前掀开轿帘,里面走出来的竟是丽姬。 以晴不知来者是敌是友,但却仍然觉得脊背发凉,她下意识的低下头,回避过丽姬的视线,又忙不迭请安道:“参见丽姬娘娘!” 那看守是伍子胥的远亲,自然也是知道伍染若的身份尊贵。 见他来了,也遂解下身上的佩剑向她请安:“参见丽姬娘娘!” 扶着侍婢的手缓缓步下辇轿,伍染若脸色却是依旧的寡淡,她略垂眸看看脸色已然白了的以晴,却只淡淡开口道:“你还在这儿做什么,打算让大王等你吗?” “可是……” “难道大人信不过我?” 见那守城的士兵略有微词,伍染若冷眉一挑,而又缓缓开口道:“还是说让叔父来看看?” 那小将一听说伍子胥,连忙陪笑:“岂敢劳烦伍相国,奴才明白了。” 以晴听着两人的话,安心之余却又颇有些意外。 伍染若是伍子胥的嫡亲叔父,在这关键时刻,她又怎么可能无缘无故的帮自己? 伍染若见以晴停在哪儿,没有离开的意思,有些急了,喊:“你还不快去!” 见伍染若并无心为难自己,以晴一颗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下了,她起身从哪士兵手中拿过进出的腰牌,又大有深意的向伍染若行了一个礼,之后便又脚步匆匆的离开了。 宫门口,蒙桑小路子目不转睛盯着方才宫门前发生的这一幕,不知不觉已是浑身冷寒。 蒙桑站起身,动动已经压得酸麻的胳膊,看看他:“走吧,还有正事。” 小路子已经吓得有些腿软了,扶着身后的墙石勉强站起身,又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方才开口道:“宫外,仰仗蒙将军了。” 朝政殿外绿瓦红墙的僻静之处,以晴拦下缓缓摇着的辇轿:“娘娘为什么要帮我?” 轿子行了三两步终又缓缓落下。 以晴张望那辇轿片刻,却又见丽姬缓缓过来。 宫中,人多眼杂。 伍染若只侧眉缓缓看过那身后跟着宫婢一眼,便又挥挥手道:“都下去吧,本宫想一个人走走。” 待一并跟着的小厮们尽数都退下了,伍染若方才又缓和下眼色,缓缓道:“我不是帮你,是在帮封哥。” “伍封?” 伍染若顿了顿叹息一声,又看向以晴:“你还不知道吧,封哥已被叔父看管在府中了。” “这怎么可能?” “我帮你也是希望日后你能念及今日之情,不要对伍家赶尽杀绝。” “可是如果伍子胥知道你……” “叔父一直为父亲之死觉得亏欠与我,纵使以后他知道了,也不会对我怎么样的。” “可是……”以晴抬头看她,眼神之中似乎还在犹豫着什么,伍染若见她如此,豁然开解道: “不要再犹豫了,快进去吧,大王在等你。我只求若事情,你要替我保住伍家全门。” 朝政殿中,静悄悄的。一抹阳光滤进窗扉,明亮一片。 以晴阖手推开虚掩的门扉,眼下却不自觉地划过几滴泪。 不知不觉地。 这里,许久未曾来过了。 窗外隐隐的起了凉意,些许的疏风漏进殿中,吹开榻上绛红的红修纱帐,看见那人苍白的脸。 ——夫差。 第九十六章 再续此生缘 阖手推开虚掩的门扉,幽暗的朝政殿寝殿依旧寂寥的没有一丝风声。 因久未打扫的缘故,案几书架上已堆落些许的尘埃,以晴缓缓走近层层纱幔掩盖下的床榻,脚下响起的沉重脚步声,宛若无奈的叹息。 “我来了。” 她的眼已哭的红肿,仅仅是寻常不过的三个字也被她哽咽的支离破碎。 她上前轻轻握住夫差的手,脸颊靠在他微凉的指端摩挲着,眼神微漾。 “你曾经说过愿以天下之托换我一世相守,现在我来给你答案了。” 她低头取出锦囊之中的一粒小小丸药化成药水,含着俯身缓缓渡到他的口中,又含笑看他:“你曾说过我是万年不肯屈就的倔强之人骨子里的强硬会伤人伤己。可是你却没问过,我的不肯屈就是不是因为你……” 她缓缓叹息一声,又轻轻抚平他寝衣上的褶皱。 “你可还记得青城灵家村?那时我虽与灵大哥在山中隐居七年,可朝朝暮暮想的却都是你为我仗剑弈天下的场景。” 她眼神流落在夫差身上的时候,却又是一阵柔软。 还记得那年你去山中寻我。正是初春,你披着满身杏花气息策马而来,那一身戎装,意气风发的模样让我移不开眼,我看着薄暮余晖下的最后一丝明亮,才发觉,原来我的一颗心竟早已给了你。” 以晴絮絮的跟夫差说着话,直到嗓子隐隐变得沙哑也不肯停下。 窗外,夜深了,绚烂异常的星河,此刻更尤为绮丽。 不知不觉地竟然过了一夜。 榻上夫差依旧深深的睡者,以晴凝望看着那张与初遇时别无二致的脸庞,一时觉得很安心。 她在心里暗暗的对自己说:没有勾心斗角,没有生死相争,就这样我陪你,直到地老天荒。 抬头,月色更浓了。 以晴看看台前快要燃尽的灯烛,回身添上一盏灯油。 “以晴……” 模糊不清的呼唤,在她身后响起。 她听着那个熟悉声音心中一颤,手中的灯盏重重掉了下去。 “是你吗……” 以晴上前紧紧握住他宽大的手掌,一滴欢喜的眼泪滴在他的手背,微凉。她的千言万语哽咽在心头想要告诉他,可是一时间却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良久以晴却笑了,她伏在他的耳畔,缓缓:“我在……” “以晴……” “我在。” “以晴……” “我在。” “以晴……” “我在,我在,我一直都在。” 榻上的人渐渐醒转过来了,他恍惚着睁眼看见面前已经哭成泪人的她,怔怔的几乎说不出话。 凝视他眸光中的震惊,以晴却骤然笑了。 她上前缓缓抱住他尚就虚弱的身体,贴近他的耳畔,给他承诺:“我会用我的一生来陪你。” 震惊,难以置信的震惊,弥漫至夫差的四肢百骸。 他茫然的抱住她的身体,一点一点收紧了力道,仿佛只要稍稍松手,她便又会不留下一丝痕迹的离开。 两人情意绵绵的相拥了许久,直到夜风引起夫差的阵阵咳嗽,以晴方才又扶着他坐的舒服些。 “为什么回来?” 以晴坐回榻上,向他怀中靠的近了些,坦承直面:“为了所爱之人。” 低头看看她眸子里闪烁的晶莹,缠绕上她的发丝,一圈又一圈,笑问:“不后悔?” 她抬头,脑袋稍稍移开他的肩膀,在他唇上落下一吻,带点儿小女儿家的醋意:“你要为我废六宫。” 浓的化不开的情意,渐渐醉了夫差的眼,他凝视烛光下分外娇媚的她,猛地转身将她压在了身下。 “不可以……” 她的脸上带着几分烧灼的绯红,缓缓推开了夫差的身体,又合拢衣襟红脸道:“现在不是时候。” 夫差笑意看她:“你是说伍子胥?” “你知道?” 夫差并不解释,只翻开枕下的一个锦盒交到她手中。 “你打开看看。” 以晴狐疑打开那盒子,可看见里面盛放的东西,却不由得又一阵惊讶。 这竟然是近年来伍子胥暗中谋划的明细证据! “这怎么可能……” 夫差明白她心中的疑惑,又拉过她的手笑着解释:“伍子胥意图谋谋反这一点我早就清楚,只苦于一直没有证据,这次我借病重之名,安排他辅佐太子监国,便是希望能趁机将他一网打尽。” ”那你的病?” “病是真的不假,但计也是真的。” “那这些都是你计划好的?你在赌你的命!” 夫差点点头又看向她,语气温柔了些:“我是在赌,只是没有想到,你能回来。” 她看向他,眼眸里的惊讶,却渐渐变成了愤怒。 一记拳头砸在他的心上,却闷不声响的哭了。 “你知不知道差点儿吓死我。” 夫差看着她胡闹的样子,宠溺握住她的拳头:“看见你为我哭,即便是死的也值了。” “你还说!” 以晴狠狠瞪他,可是看见夫差眸光里自己的影子,又忍不住心软了。 没办法面对那双眼恼下去,以晴便只能背对身,不看他。 “以晴。” “……” “先送你出宫可好?” 猛然转身看向夫差:“我不走,即便是死我也要留在这儿。” 夫差浅笑不语,倒是让以晴急了:“你到底什么意思!” “你留在这儿我会分神。” 以晴赌气避过他的眼神:“我会暂时留在丽姬哪儿,你不必担心。” “她是伍子胥的侄女。” 以晴反驳:“她是帮我入宫的人。” 夫差蹙了蹙眉看她,有些意外:“你就这么相信她?” 以晴抬头看向他眼中的怀疑,沉默了许久终于又缓缓开口:“夫差,若此事成了,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放过伍家满门。” “连个城门也看不住,伍相国带的兵都是废物吗!” 玥瑾宫中,卫姬挥手猛然推翻面前的茶杯,大声斥责。前头伍子胥眉头紧锁看着,似乎也是陷入了窘境,他沉吟片刻,而后又开口道:“看样子,怕是要提前了。” “提前?怎么提前?” 伍子胥抬眸看了看卫姬,只片刻又从身上掏出一瓶药,递给她:“尽快给夫差服下,成败就看今夜了。” 又是深夜。 朝政殿中夫差浅浅抱着怀中的以晴,面前案上的兵书翻了一半。 许是看的久了眼有些酸,夫差下意识的揉了揉眼睛,却不经意吵醒了怀中的人。 她抬头看看他疲累的神色,替他合上了兵书:“睡一会儿吧,都熬了多久了。” 夫差垂下眼眸向她笑笑:“再等等,还有人要来呢。” “有人?” 夫差点点头没有解释,以晴正要继续问下去,却听门口小宫女的声音道:“我是卫姬娘娘派来的,来看看大王。” 夫差沉眸闪过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来了。” 只片刻,沉寂一时的寝殿大门开了。 以晴躲在寝殿内堂的屏风后,那人的脚步声听得分外真切。 侧头看回榻上,夫差已经躺了回去,只看他那副苍白的脸色,倒真的容易让人误会恐怕命不久矣。 想到这儿,以晴不仅暗暗:真是老奸巨猾。 卫姬派来的小宫女似乎有些胆小,蹑手蹑脚了半天才从门口走到夫差的榻前,从食匣端出一碗黑稠的汁液。 “大王,奴婢不是要害您的,只是卫姬娘娘说,若奴婢不做,会打死奴婢的,您在天有灵,千万不要怪我……” 毒药。 想到这儿以晴不禁又是一惊。 想不到夫差竟然又猜对了。 卫姬果然与伍子胥早有勾结! 她目光紧紧凝视着那小丫头手中的药汁,生怕一个不注意夫差会真的喝下去。 卫姬派来的小丫头许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不过是一碗药,还未送到夫差嘴里,却先撒出去大半,看样子她心里也很不情愿这样做。 以晴正惶儿着神儿,榻前却骤然响起了一声勺子落地的声音。 再抬头望去,夫差已紧紧的握了那小婢的嘴,此刻正神色示意看向她。 “什么声音!” 以晴连忙学着那侍婢的声音回禀殿外的侍卫:“没什么,打碎了勺子而已。” 竖着耳朵听了许久,直到确认没有暴露什么破绽,以晴一颗悬着的心才渐渐安定下来,她尽量冷静的安抚那小婢的情绪之后,又缓缓开口道:“一生一死,你选一个吧!” 那小婢久居深宫哪见过这种情况,早已被吓的魂不附体了,她忙不迭的向着夫差跪下叩了几个头,又颤颤兢兢开口:“都是卫姬娘娘安排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以晴垂眸看看她,心中却蓦然闪过一丝怜惜,她上前缓缓搀扶她起身,恩威并施:“现在卫姬已犯了死罪,你可愿帮大王?” 那小婢抬头看看以晴,犹豫许久,终还是坚定回答道。 “奴婢愿意。” 第九十七章 成败皆天命 “你是说夫差都喝下了?” 玥瑾宫中,卫姬高高在上俯视殿下跪着的小丫头,下意识的压低了声音。 殿内静悄悄的,除了窗前的蜡烛不时爆起灯花发出些声响,再没别的痕迹。 “是,是奴婢亲自喂下去的。” 那小婢哆哆嗦嗦回了卫姬的话,怕不详细末了又补了句:“娘娘,尸首还是要尽快处理,迟了只怕要看出破绽。” 看向那侍婢,卫姬却忽然觉的她的脸色有些古怪,神色冷敛的看着他一会儿,卫姬却又不意似的轻蔑笑了:“我还以为你是个胆小的,想不到也有几分厉害颜色。” 那小婢更慌张了,猛地抬头看向卫姬半晌才又结结巴巴的:“娘娘,此,此时若是成了,还请娘娘放奴婢出宫去。” “好,就依你。” 夜半时分,喧嚣宫廷之中少有的安静了,空荡寂寥的殿室之中,隐没出一个蹑足的身影分外矫健的躲避开众人的实现来到朝政殿外。 殿中,以晴正就着一本闲时的诗作绘情写意,夫差倚在她上凝眸看着,仿佛一颦一笑都要刻进脑子里一般。 “不许再看了。” 以晴有些怕羞,搁笔案上羞赧向他嗔怪,可眸子里却是笑着。 夫差很是了然她的心思,显然没把她的嗔怪放在心上,仍旧笑着不语,反倒以晴有些无奈,只能低头装作不理他。 窗前将近未尽的红烛跳的有些刺眼,以晴下意识的抬头看向那灯火方向,一闪而过的黑影却不由让她一阵惊讶。 “……” 一生还未出口的疾呼被结结实实的堵在了喉咙里,以晴回过身,却见夫差轻轻捂着她的嘴,又眼神示意窗外的动静儿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是谁?”以晴不做声,只用口型问他。 夫差侧头看看那窗外的黑影,又沾着茶水在案上写了两个字:“卫姬。” 要说夫差不知道卫姬来意如何,那必定是说谎。可是夫差却没有想到,她竟然会来的如此之快。 不过还好,自己早就有了准备,现下见鱼儿已经咬钩了,夫差不禁会心一笑,又下意识的抱紧了怀中的以晴。 夫差猜的不错,没过多久朝政殿的偏殿中大火就烧起来。 两人躲在朝政殿偏殿的暗阁中,有一搭无一搭的说着闲话。 “你怎么会知道卫姬会来放火?” 夫差手指缠绕上她的发丝,细腻:“放火最简单一了百了什么都查不出来。” 以晴不很适应他的沉稳老练,垂了垂眼眸:“你亲手策划了这一切,甚至不惜赌上自己的性命,就只是为了名正言顺的除去伍子胥吗?” 夫差愣住,一时间却不知该如何做答。 他低头看她眸中的温润不见了,一抹难忍的情意浮上心头,半晌他终又缓缓道:“这一切都是为你……” 这一点他们都很清楚,只有伍子胥再无能力去翻云覆雨,她才能真真正正安全的留在他身边。 以晴怔怔看向他,惊诧之余却抑制不住自己的无奈,良久她坐起些身子抬头看他,叹息一句:“你这又是何苦?” 夫差没有说话,只闷声将她拉回自己怀中,抚平她紧皱着的眉头。 她的头贴在他的胸膛,夫差强有力的心跳一下一下撞击着她的心,仿佛在证明,这每一次跳动都是为了她。 朝政殿的大火烧了一夜,直到天色将明的时候,朝政殿偏殿的幽静处还在冒着滚滚的浓烟。 宫门口,伍子胥看着那朝政殿方向升起的黑烟,不由暗暗松了一口气。片刻后,他将早已伪造好的圣旨拿在手中,又以国丧为名召集朝中各文武百官来到了金殿之上。 眼望去那触手可及的帝王位,伍子胥却又神色诡秘一笑,转身面向朝臣正色:“大王驾崩,我等哀痛不已,但国不可一日无君,还请太子殿下即位,主持朝政!” 太子友之前一直在宫外游历,根本无心朝政,若不是三日前收到伍子胥说大王病重的信,此刻只怕还在什么地方闲情逸致的饮酒作乐。 可现在自己才回宫不过半日,自己久未谋面的父王却一下子不再了,可伤心还未缓过劲儿,伍子胥又一直强调要自己即位,这其中复杂心境恐外人能知晓。 “走吧,是时候了。” 暗阁之中,夫差看过小路子从外头传来的笑意,长久拧在一起的眉头舒展开了许多。 “我也要去?” “是。” 她犹豫了一阵:“我陪你去,你要答应我放过伍家满门。” 夫差牵了她的手步出暗阁。 外头阳光正好,明媚如同三月的微风轻轻擦过她的脸,别有一番醉人的颜色。 前头,蒙桑安插在宫中的侍卫已经等了许久。 那些人见到夫差不禁纷纷上前告罪:“臣等救驾来迟,还请大王恕罪!” 他的目光没有在他们身上停留过多,只一眼看过去,便没有更多的眼神。他下意识的攥紧了以晴的手,不待解释便又拉着她径直坐进了那顶宽大的辇轿。 马厩之中,蛰伏于伍子胥淫威许久的勾践却有些坐不住了,他将脚下的路来来回回的走了十几遍不肯停下,直到感觉有些躲不过去了,才又难以置信的看向范蠡:“死了?你是说真的死了?” 范蠡也不是很清楚朝政殿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见那一团烧做灰烬的殿室,又觉得此事怕并非谣传。 他拱手作揖想勾践拜了拜:“大王,还是要早做对策。” “对策?”勾践冷笑一声。 “伍子胥最想看到的便是寡人一死,现在他手执大权,岂能放过我?” “大王不如去求求……” “范蠡。” 勾践看向范蠡,他冷寂的声音打断他没说完的话。 “寡人怎么说也是一国之君,难不成你要我低声下气的去求一个臣子?” “大王。” “罢了。”勾践叹息一声又继续开口:“若天不佑我越国,那便任由天意吧。” 太子迟迟没有即位登基的打算,看的伍子胥有些着急。 他躬身俯跪在太子友面前,恳切陈情道:“殿下请节哀,国事为重啊。” 低头看看伍子胥,再抬头望了望殿上纷纷向自己投向目光的一众大臣,太子仍旧觉得这一切恍惚那么不真实。 自己的父王就这么走了? 自己就要成为一国之君了? 平心而论,他才不在乎什么江山社稷,什么家国天下。 比起那些雄韬伟略和野心勃勃,他所求的不过是一个简单安稳的人生。 自己的娘说过:有几方薄田,又一室安居,有一人相伴,平平淡淡的过一生最好。 母妃也说过:心求安闲处,莫入帝王家。 他听了,也信。 或者说巴不得早一天能离这个王宫远一点儿,可现在父王早逝,自己却终要踏上那个称孤道寡的帝王位了。 “殿下?” 吴友回了回神儿,又看向伍子胥。 “殿下请即位主持朝政。” 他看着满目期许的眼神,一时觉得心惊。 不过十几岁的年纪,他就要登基称帝了。 脚步下意识的迈向那直抵王位的金玉石阶,一个浑厚深重的声音,却在他背后落地成雷。 “混账!” “父王?” 吴友茫然转过身,眼神落在那人脸上却不由的惊喜参半。 “大王?” 他的眉如横剑,眸似寒星,冷敛唇瓣下似笑非笑,棱角分明的五官透出隐隐的危险。 百官盯着他进来的脚步愣在那儿,长久不见那个叱咤风云的威严王者,似乎有些淡忘他的威严了。 他竟然还活着! 那场将整个宫殿化作焦土的大火竟然没能取了他的性命! “父王没事了?”吴友惊讶看向他,脸色倒像是安心了许多。 夫差平静的脸色缓缓从吴友身上看过脸色没什么变化,倒是一旁俯首看着的伍子胥。自夫差不声不响的出现在政殿之中,他的脸色就一直白着没有好看过。 或者说,自夫差出现的那一刻起,伍子胥便已彻底明白,这一切不过是夫差早已备下的一盘棋局,自己从来都只不过是他手上一枚棋子。 “伍相国,可否解释解释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抬腿步上瑶阶落座于王位之上,只一霎那双冷彻心骇得眸子却又深不见底的阴寒。 他是在给他机会。或者说是在为她给他机会。 在经历过灵沽浮的事件过后,夫差的满腔固执,终为她化作虚无。 她想要保住伍家,那他便遂了她的愿。 只要她不再离开,给她天下也无妨。 伍子胥活了大半辈子,早已练就一副火眼金睛。而此时此刻他眼见多年的辛苦已尽数付诸东流,便也只好俯首称臣。见夫差对自己并无杀意,便也看开许多了。 抬头望一眼余过的飞鸿的哀号,像是慨叹他多年筹谋转瞬成空,十年,发已飞雪,不知不觉他已经在无穷无尽的算计之中耗尽了自己的半生。 他终究还是认命了。 沧桑的声音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如同作别一般俯就跪拜:“老臣伍子胥多有失职,请大王恩准老臣颐养天年。” 第九十八章 喧嚣终归渡 以晴终究没有迈进金殿之中,那里面剑拔弩张的硝烟气息凶猛的让她透不过气。 站在雕梁画栋的大殿门口,听见夫差平静说出“恩准”二字的时候,长久紧绷的神经终于稍稍松了一些。 “以晴姑娘,大王交待要你回宫休息。” 以晴抬头看看脸色平静的蒙桑点点头:“走吧。” 前头瑰丽的百花正次第开放,芬芳异常的浓郁芬芳沁如心脾,竟有些让人窒息。 转身步下青石瑶阶,以晴没犹豫的去了清洲苑。 宁静竹林小苑的尽头,丽姬在等她。 以晴停下脚步看向身边的人,微微颔首:“蒙大哥,我想一个人走走。” 蒙桑没有拒绝她的请求,只稍稍侧过身去浅浅嘱咐一句“小心”便又转身离开。 林中起了些疏风,以晴看着前头一身素白纱衣的丽姬终还是有些不忍。 她虽依照约定保住了伍家满门,可自此伍家所有的荣耀也皆是不复存在了。 “丽姬娘娘,以晴对不住你。” 她上前缓缓握着她的手,心中内疚自责。 伍染若摇摇头,清凉的风吹开她鬓间碎发,添了些萧索。她向后退去半步,将两人的距离拉开些,屈膝:“染若多谢姑娘相助。” 丽姬走了,宛若一阵清凉的风吹过之后,不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 蒙桑陪以晴回到清洲苑时,门口柳儿和染月正翘首心急的盼着,以晴上前拉住两人的手,忍不住心里的欢喜,哭了许久。 “她叔父费尽心思的要置姐姐于死地,姐姐怎么还要帮她出宫呢?”清洲苑的内堂之中,以晴坐在榻上拉着两个久未相见的丫头闲话。染月很是不理解以晴费劲心力帮丽姬的缘由,忍不住问。 以晴没有明说,但却还是很是介怀丽姬如今的惨淡下场,她想想要帮她逃离这个是非之地,可伍家中落,一时间却有不知出宫后改作何打算。 柳儿不忍看她继续劳心劳累下去,劝道:“姐姐还是不要费心了这些,现在伍子胥已经没了实权,姐姐也该打算打算自己以后的事。” “以后的事……” 送上一杯参茶,柳儿又顺着染月的话:“这些事情既然都已了结了,大王必定是要给姐姐一个名分的。” 以晴此番归来并未思虑会带来什么后果,她所想的不过四借天机老人送来的丸药来救夫差一命而已。 可现在,想走已是不可能的。 莫问夫差能否答应,仅仅是自己那一颗不肯相离的心也要折腾的她时时不得安宁。 “姐姐?” 以晴回了回神儿看向柳儿,眼神有些飘忽。 “姐姐若是累了就去歇歇吧,晚上恐怕大王还要来。” 四下的伺候小厮们听见柳儿的话也都纷纷的退下了,染月替她放下榻前的红修帐,又转身退下。 “等等。” “姐姐还有事?”染月柳儿齐声回头看她。 她忽然起身撩起面前的纱帐,看向她们,目光有些复杂:“我想见一个人。” 两人茫然对视一眼,又看向以晴:“见谁?” “范蠡。” 王宫是天差地别的地方,比起那些华丽在众人耳目之下的亭台楼阁,也总有些地方凋敝到连草也难以茂盛起来。 马厩便是如此。 以晴怕人多眼杂,只吩咐了柳儿和染月等在外头候着。 只身一人来到勾践所居茅寮的时候,他正就着粗鄙的吃食饮酒买醉。破烂的异常的陈设刺痛她的眼,以晴看着面前这个已近苍老的男人一时觉得心酸。 “你来了。” 以晴转过身,是范蠡。 “听说你找我?” 以晴没回答他的话,目光凝滞在勾践的身上,半天也收不回来。 “他这样多久了?” 范蠡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勾践,叹息:“自入吴为奴以后便经常如此。” 以晴怔了怔。 记忆中,勾践仿佛是不该如此的,那个野心勃勃,卧薪尝胆的勾践无论如何也不该是这样一个酒鬼形象。 “你是来嘲笑我的?” 以晴听了范蠡的话,笑得苦涩:“若是嘲笑,我何必等到现在。” 一句话堵得范蠡有口难言,以晴略抬了抬头看向范蠡,眸子里的沉静恢复了几分:“我今天是来问你,西施你打算如何?” “你见到她了。” “她为你不惜抛弃一切,你就忍心将她推入火坑。” 范蠡脸色显得有些痛苦,苍白嘴唇抖动一番,良久才开口:“我没有办法。” “没有办法?” 以晴轻蔑的一声冷笑。“你若将所谓的家国天下看的淡一些又怎么会没有办法?” “以晴……” “你根本是放不开那些功名利禄,说白了你根本不在乎她!” 范蠡再度看向以晴的时候,忽然觉得很陌生。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个遇事只知道闪躲的小丫头竟也可以一语中的的刺痛人心了。 隐隐的起了些凉意,微风荡开鬓间的碎发,挡住她漆黑眸子中的凌厉。 终究还是范蠡最先示弱的。 细碎的风声里,他用熬红了的眼睛看向她,半晌才哑着嗓子:“以晴,我对不住你……” 以晴不想相信他的忏悔,可抬头盈上他眸子的那一刻心却终究还是软了。 也许是多年的友情尚未消耗殆尽,也许是为了某些连以晴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原因吧。 良久,她向他一问。 “如果我给你机会离开,你会如何?” 猛然抬头看向她,范蠡长久枯黄的眼神终于又恢复了些许的明亮:“你的意思是愿意帮大王?” “不是帮勾践,是帮西施。”以晴纠正他的话:“西施是我的妹妹,我不要她难过。” “那你的意思是……” 以晴长长的一声叹息,而后又神色倦怠的阖上眼眸:“我会向大王请旨放你离开,至于勾践我不会杀他,也不会救他。” “可是……” 毅然决然的转身离开,范蠡再要挽留的时候,以晴已然踏出了马厩内。 回首看看已醉倒在茅寮之中的勾践,范蠡终只能无奈的一声长叹。 王城之美不再亭台水榭间有多少宫室,而在于夕阳西下,王者能矗立王城中央,就着一抹余晖眺望远处耀眼的繁华。 可是以晴不喜欢这样。 从马厩出来,回去清洲苑,以晴只恨不能躲开所有的人。 兜兜转转的在园中走了许久,直到月色满天的时候,以晴才渐渐从纷繁思绪中醒转过来。 前头,有些喧嚣。 以晴停下脚步张望络绎不绝的宫殿深处处,一时有些茫然。 “姐姐前头是玥瑾宫。” “玥瑾宫。”以晴转头看了看染月,有些清楚了,半晌她又想起什么问:“卫姬还好吗?” “听说被废了妃打入冷宫,现在小路子应该带人在里面搜查。” 以晴心中一紧。 染月连忙上前拦下她的脚步:“姐姐还是不要去,卫姬疯疯癫癫的恐怕口不择言的冲撞姐姐。” 以晴推开她的手:“我只去看看就好。” 染月拦不住她,其他人便更不敢拦,柳儿无奈向染月摇摇头,只能陪在以晴的身后跟着去了。 殿中,小路子正忙着指挥下人们抄家查办。 眼尖的小厮见以晴来了,推开一手的活计,忙不迭的挤到以晴面前谄媚:“奴才给姑娘请安。” 小路子听见那小厮的话,向以晴走过来,疑惑:“姑娘怎么来了?” 看着满目的疮痍,还有一宫哭哭啼啼的下人奴才,以晴心里像是沉甸甸的压上了一块儿大石头。 半晌,她抬头看着小路子,有些疲惫说:“这里的东西都不要再动了,大王那儿我去说。” 一小厮有些犹豫看向以晴“可是……” “都下去吧。”小路子,又向以晴躬了躬身,转身向身后忙乱众人:“以晴姑娘这么吩咐自有其道理,这儿不必管了。” “卫姬呢?” 小路子闻言有些难堪,他抬头无奈看一眼以晴,犹豫再三终究又开口道:“在寝殿,嘴里不干不净的姑娘还是不去的好。” 以晴没在意小路子的劝说,屏退了所有的宫人便径直去了寝殿,小路子怕不稳妥打算跟去看看,可还没来得及却被柳儿一把拦了下来:“姐姐的事,你还是不要过问了。” 缓缓推开寝殿大门的时候,卫姬正在里面疯言疯语的骂着,而这骂的是谁,以晴不用听也知道。 “你个贱人,若不是你本宫怎么会落得如此下场!” 卫姬张牙舞爪而来,却被两个身强力壮的奴才按下了,以晴看着她披头散发的不堪模样,一时有些可怜。 她看看那两个死死按着卫姬的奴才,终又缓缓开口:“你们放开她。” “可是……” “放开。” 卫姬的手脚得以放松,却没有再撒泼,只眼神愤恨盯着她,仿佛随时要扑上去一般。 以晴有些同情她,眼神凄凄的看着,半晌才开口“你若想出宫,我可以帮你。” 卫姬不顾形象的淬出一句话:“贱人,早晚有一天你不得好死。” 卫姬骂骂咧咧的骂了许久,只道以晴无力听下去退出殿中,她还在喋喋不休的继续着,柳儿不忍以晴如此受辱想要进去教训教训,却被以晴拦下。 微风扬起她的衣袂,隐隐有些冷了。 她抬头看向天上的繁星,许久才开口:“走吧,我累了。” 第九十九章 两厢长依偎 身心俱疲回到清洲苑的时候,已是夜深。 回到房中,以晴取下满头珠翠,她抬头看向面前铜镜之中映出的斑驳人影隐隐显得有些慵懒。 门口吱呀的房门响了,以晴没有回头,只轻托着下巴缓缓:“不必端进来了,我不饿。” 身后的脚步顿了顿,片刻却又走近了些,以晴还未来得及回头看上一眼,整个人却被一个温暖的怀抱拥紧了。 “为什么没吃晚饭?” 猛然转身迎上他的目光,不由分说的脸却红了,以晴沉下眼眸笑了笑,又开口:“走的有些累,吃不下。” 夫差随她坐在妆镜之前,挽着她的手:“你今天去见了范蠡?” 以晴凝视他的眼,神色淡然:“是。” 夫差看看她,又信手拿起妆台前的一只发钗替她簪在发髻上,随口道:“范蠡心思极重,不要和他走的太近。” 以晴就着他的力道反握住他的手又缓道:“我答应他要送他出宫。” 夫差皱眉看看她,以晴亦是皱眉,最终倒是夫差先开口道:“既然已答应了,那过几日便送他出宫。” “我做错了吗?” 夫差顿了顿,半晌又缓和下脸色:“我只担心你又上了他的当。” 以晴抿了抿唇想想又向他:“今日我去见了丽姬,若是不打紧也放她一条生路吧。” 夫差凝视着面前一直吞吞吐吐求着情的她,一时哭笑不得,他轻轻敲了敲她的额头,又问:“一晚上就听你一直为这个求情,为那个求情,还有谁没提。” 以晴见他笑自己,一时也绷不住了,索性耍起赖:“有,还有丽姬和伍封,他们都是无辜的。” 夫差笑着狠狠抱她入怀:“别人的事事事都记在心上,自己的事怎么那么不上心呢?” “自己?” 夫差低头看向她,烛光的映照下,那双眸子竟分外的温柔,良久,他俯身在她额头轻轻一吻,耳边的呢喃也不由得让人一阵的脸红,他说:“还是想想以后怎么做一个王后……” 心中猛地一惊,抬头再看向他的眼时,以晴却是又惊又怕。 下意识的僵直了身子,以晴却又没能抑住繁乱的思绪。 她喜欢夫差,这一点毋庸置疑。 可是她却不能陪他坐拥天下。 因为—— 她不属于这个时代。 “怎么了?” 以晴挣脱他的手,缓缓坐起些身体,小声:“我不在乎什么名分。” 夫差横冷的眉毛蹙了蹙,半天才又带点不可违抗的语气:“可我在乎。” “可是……”话音未落,夫差却猛然将她拽进怀里,以晴的一声惊呼还未出口,唇瓣却已被他结结实实堵住了。 那个吻有些特别,渴望中带着绝望,小心翼翼的程度甚至让她觉得心涩。 他竟然在怕! 那个战场杀伐连半点犹豫也没有的铁血男儿竟然因她变得如此脆弱。 凝视眼底闪烁的斑驳痕迹,一时间以晴也有些情不自禁了,她下意识的去回应他的吻,只想要以此作为对他所有愧疚的些许补偿。 半晌他离开她的唇,脸上的不安渐渐隐匿褪去,他侧脸避开她的眼神又略带一点儿霸道:“王后之位不是奖赏,而是惩罚。” 以晴沉默看向他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什么。 他目光转向她,眼中闪烁从未有过的坚定竟是。 他缓缓开口,语气中透出几分不可违的固执,凝视她复杂看向自己的双眸,夫差良久才又凛然道:“我要用后位囚禁你的人,我要用自己囚禁你的心。这一生,我要你永永远远留在我身边!” 三日后,朝议之上夫差正式颁下三道旨意。 其一:后妃卫姬失德,但念其卫国公主身份故而免除死罪,自此遣返回卫国,嫁娶各不相干。 其二:越国范蠡遣返回越国,自此再不准议政。 其三:准许伍子胥告老还乡,但其子伍封必须留在朝中为臣,不得有异。 这三道圣旨看似是夫差格外开恩,可实际上却是圆他为以晴许下的诺。 宁负天下不负卿,他终究还是做到了。 清洲苑中以晴听着小厮绘声绘色的说着朝堂之上的情形,嘴角不防备的扯住一个笑。 前朝后宫牵一发便可动全身,制约平衡之间更要再三权衡这些她都明白。 所以即便是她出于同情的向夫差开了口,也不过是希望能在权衡过后多那些无辜之人多一些怜悯。 可是,他却没有违背她的心愿,即便是他视若毒狼一般的伍子胥,到最后他也只是以子做胁,给了他一条生路。 无可厚非的伍封成了人质,可是以晴也明白这不怨他,毕竟他也要寻得一些机会保护好他所在意的一切。 靠在榻上迷迷糊糊地想了许多,等到她混沌着思绪从睡梦中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 以晴揉了揉平下去的肚子,笑得有些无奈,想不到睡了一觉竟然饿了。 门外隐隐的有了些响动,以晴抬头张望一眼却见小路子捧了食匣走进来:跪下请安:“大王吩咐给姑娘送些吃食。” 以晴稍稍做起来些,看看小路子一叠一叠摆上桌的精致小菜,不由会心一笑,她抬头张望一眼窗外的月色,又开口:“他呢?” “大王还在处理政事。” “他吃过了吗?” 小路子抬眼看了看以晴又垂下眼眸:“用了些,只是近日政务繁重了些,大王难免有些力不从心。” 以晴有些担心,又问:“那他身体可还好?” 小路子略犹豫了一下,又缓缓开口:“大王身体健硕,倒也没什么大碍,只上次受的伤一直未痊愈,时不时还会发作。” 以晴闻言又是一阵心惊:“伤?这又是什么时候的事?” 小路子低着头一时不敢再说,可见以晴脸色惶急又有些不忍心了。 半晌只能又解释道:“还是之前伍子胥带兵逼宫时受的伤,又因姑娘骤然离宫大王伤心欲绝,伤便一直拖拖拉拉治着,没有完全好。” 眼前轰然一黑,以晴听着小路子的话只觉得五内俱竭,她抬头看向他,却不妨落下两行泪。 坦言:以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平凡的自己会遇上一个如此深情的人。 成也为她,伤也为她,痛也为她,死也为她。 “姑娘……” 以晴回了回神儿,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她忙不迭的擦去脸上湿润又缓缓向他笑意:“你回去告诉夫差,今夜不论什么时辰,我等他。” 小路子受了以晴的吩咐没敢多做停留,只匆匆的向她叩首谢恩之后,便又面带喜色的离开了清洲苑。 外头守着的柳儿看见小路子的紧张脸色有些好奇,凑到以晴面前笑问:“姐姐,你都跟他说了些什么?” 以晴侧头看看她,脸色恬静着笑笑,终于意味深长说一句:“柳儿,我答应他了。” 小路子回朝政殿交差没有多久,夫差便笑意十足的来了。 她见以晴正站在门口斜靠着门扉等她,一时又脚步轻快上前,道:“可是想我了?” 以晴回过身去看他,没有开口却温润笑了。 她缓缓牵起他的手来在桌前坐下,面前是几道简简单单的家常小菜。 夫差盯着面前的吃食一时有些不明白了,他蹙了蹙眉又向她开口:“这是什么意思?” 以晴只夹起几片莲藕放入他碗中,方才缓缓开口:“尝尝吧。” 夫差有些无奈:“这么晚你让我过来就是为了这个。” 以晴没理会他,自己夹了一片笋放进嘴里,自言自语道:“好像有些咸了。” 以晴手上扎着的绷带吸引了夫差的目光,他看着刺眼的那一抹红色,不由得心中一紧:“这都是你做的?” 以晴放下碗定定看他:“嗯。” 凝视着她深邃的眸子,夫差一时有些说不出话,他拉过以晴缠了绷带的手指既生气又心疼:“疼吗?” 以晴不怕他发脾气,依旧诚实回答:“嗯。” 夫差叹了一口气,轻声责备:“怎么就不能爱惜自己一点儿,是一定要我担心吗?” 以晴颇有几分任性意味的倔强抬头,反驳道:“你还说我,你多久没休息了。” 夫差被她问的一愣,随即又无奈笑道:“所以你在用自己惩罚我?” 以晴咬着唇角摇了摇头看他,良久才缓缓开口:“我是在罚我自己。” 夫差一时没明白她的意思,凝神看她,却又听她淡淡向自己解释:“这么多年都不知道让你痛了多少次。” 夫差爱怜揉了揉她的头,将她揽住怀中:“既然要罚就要罚的重一些。” 以晴浅浅一笑,倚在他怀中,柔顺:“好。” 听着她的话,夫差眼底荡起一抹柔情,似戏谑似的低头吻她的脸颊,又浅浅笑着:“那该怎么罚呢?” 以晴顿了顿,只一刻便又稍稍坐起身子,她缓缓将自己的双手环到他的颈喉抱住他的更近一些,许久才靠在他的耳边恳切道:“用王后之位把我的一生赔给你……” 第一百章 落花自飘零 仲夏将近,料峭的天气渐渐热了。骤然而至的炎热让人来不及防备,原本沉寂一时的蝉儿似乎也像是得了特许一般,叫得越发嚣张。宫中烦心之事本就多,这下又加上酷热天气添上几分躁意,再沉静的景儿看上去也让人觉得心烦。 以晴受不住溽热的暑气,受了小路子送来的冰敬之后,便周身懒散的靠在树荫下的美人榻上乘凉。疲懒抬头看看前头已近乎焦土化的晴天白日,以晴实在不能又暗暗叫苦:这样的天气只怕是要热死人的。 “姐姐喝点儿解暑汤。” 以晴垂下眼眸看看,蹙眉:“又是苦的要命的汤药?” 柳儿无奈笑笑,又将这责任推诿的干净:“是宫中医大夫吩咐下的,姐姐还是听话。” 以晴瘪了鳖嘴,没有办法。她不情不愿的一头灌下了那碗药,直到碗底见了空,才又皱着眉头看她:“好苦!” 染月看着她几乎皱在一起的眉毛有些无奈,她从身后变戏法似的拿出一叠甜糕端到她面前:“姐姐快吃些甜的压一压药味儿。” 看见甜糕,以晴的眉头舒展开,挑手拣了一大块放进嘴里,又心满意足看向染月:“还是你最知道我的心思。” 远处几个十七八的小宫婢扯着一批大红的纱绢正在日头下忙的汗流浃背,以晴看向那几人虚黄的脸色有些担心,她蹙眉盯着那小宫婢们好一会儿,却又转头问向身边的柳儿:“她们在做什么?” “在准备寿宴上的陈设。” “寿宴?”以晴疑惑。 “姐姐不知道吗,再过几日便是大王的生辰了。”以晴的神色稍稍愣住了一会儿,她记忆中仿佛也真的不曾听谁提起过此事。 染月看出以晴的心事:“姐姐不知道也属寻常,大王一向不喜热闹,往年的生辰也不过是奴才们记着做些新奇的小菜罢了。” 以晴若有所思:“这样啊。” 朝政殿中,夫差正执一卷谏书细细看着,幽暗的灯光让他熬红了眼,算一算他已三日没有出过朝政殿的大门了。 夫差不肯歇息,自然也是苦了伺候的奴才。可怜小路子一盏茶一盏茶的端进去,直到冷透了又端出来。 “姑娘。” 朝政殿门口,以晴拎着食匣缓缓在小路子身旁停下脚步,她向殿中张望一眼,又随意开口问道:“大王在里面?” “是。” “我想见大王一面,劳烦通禀一声。” 小路子略垂了垂眼眸又会意:“大王交待过,若以晴姑娘来了,进去就好。” 以晴笑了,启唇正欲道一个谢字,可转念却又想起夫差说过的王后威仪便也只好笑笑作罢。 柳儿和染月说的不错,宫中的位份规矩,她多少也要忍耐一些。 以晴阖手推开朝政殿殿门的时候,夫差正蹙眉盯着面前的奏折一脸的不高兴。 以晴走到他身旁搁下食匣:“出什么事了吗?” 夫差没察觉她来了,骤然听见她的声音有些意外,他略抬了抬头看向她,脸上还残留着怒色。 “你看看。” 以晴接过夫差手中的折子,前头整肃笔法写着的人名分外的醒目。 “范蠡?” 以晴抬头意外看一眼夫差,又耐下性子读下去直到缓缓读完整篇的奏折方才开口:“他身为勾践的臣子肩上的担子自然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总要给他一些时间。” “我说的不是这个。” 他见以晴依旧不明了自己的意思又开口解释道:“你因朋友之义救他离开,可他却丝毫不顾及你的感受。” 以晴听着夫差的话愣了愣,半晌才又想起什么似的无奈开口:“我们早就没了朋友的情义。” “什么?” 以晴神色平静的从食匣中端出一碗碎冰酪放在他面前,又抬头看他一字一句:“自七年前苎罗山,他以你的生死威胁我之时,我与他的所有情谊就已断的干干净净。” “你……” 她凝视他惊讶万分的眸子,积蓄在心中许久的情绪终于缓缓说出口:“七年前的穆以晴扬言为夫差卷起腥风血雨,或许不是一句气话的。” 夫差凝神看向她眼中闪烁出的情愫,被范蠡激起的恼怒竟也一时之间散去殆尽,他四目相对的看着她一双清眸,却越发觉得深邃。 起身从背后环住她的人,淡淡的竹子香气蔓进他的心脾淡淡的却让人安心。 她不喜浓妆,偶尔眉间添上些许的黛色便是难得的点缀。 不过这样也好,不沾红尘之中的半点烟俗,倒更清新脱俗的让人的放不开。 “过几日是你的生辰?”以晴看着他一勺一勺吃着自己亲手做的碎冰酪忽然想起了什么。 夫差放下手中的勺子笑着看她:“谁告诉你的?” 以晴挑了挑眉毛:“你的生辰还不是有千人万人记着,也只有你不上心。” “那你呢?” 以晴被他问的脸一红:“我也记不得了。” 夫差笑着更疏朗些,点点她的鼻尖:“若有什么打算尽交给下人去办,不要太劳累。” 以晴不喜欢他这副看透世事的样子反驳:“你怎么料定我会安排什么?” 夫差笑着端起面前的碎冰酪摇了摇:“这不是来打听了喜好了吗?” 以晴被他问的哑口无言,舀了一勺碎冰酪送进嘴里,可视线落在夫差身上,一时却移不开了。 光洁白皙的脸颊,透着棱角分明的英俊,乌黑深邃的眼眸,泛着迷人的色泽。明明没有说什么,可是却像是说了千言万语,冷冽如冰的眼神里却盛着似是而非的温柔。 可是—— 那样盛着半世清明的眸子,凝视的确是自己。 古往今来多少红尘痴情渴盼女子的心愿,于她而言竟是唾手可得的幸福。 不得不说:上天厚待于她。 纵使历经千辛万苦,遭遇重重磨难。而此刻能倚在他怀中,陪他相偎半世,似乎一切也都值得了。 宫中长日无聊说快也快,说慢也慢,其长短之衡不过看帝王之爱更流连谁多一点。 以晴自然是不必如寻常宫中女子一般度日的。 没有与她分羹夫差宠爱之人,她自可以在这宫中肆无忌惮,有恃无恐。甚至有宫人在暗中低语:宁可得罪大王,也不可得罪清洲苑的穆姑娘。 时过正午,外头溽热的天气虽消减了些,却还是躁的让人心慌,以晴伏在案上翻看着一本记事的小簿,一旁宫中小厨房脚不沾地送来的时令点心倒是让人食指大动。 以晴沾着酥饼碎渣的手指划过简书上的两行篆字,目光落到自己细白手腕上,不觉哑然失笑:不过短短几日,自己竟然胖了一圈儿。 门外脚步声响起,以晴抬头缓缓看去,染月一路小跑着进来,笑着将抱在怀里的书卷搁在她面前:“这是姐姐要的书,小路子找了好久呢。” 以晴抬了抬头:“小路子没问你做什么用吗?” “问了,不过按照姐姐说的,没告诉他。” “做得好。”以晴递过手中的帕子让她擦擦汗,随即又嘿嘿笑了两声:“派小路子来打探还以为我不知道呢。” 染月探头张望了一眼前头那一大堆的竹简,好奇:“姐姐找来这么多做菜的书是要做什么呀。” 以晴正忙着翻看那些书上的内容,没时间理她,只眼神落在一药膳食材时不自觉念出了声:“梨?” “姐姐说什么?” 以晴抬头看看染月想到了什么:“我记得宫中有好大一片梨花林子?” “有是有,可是……” 染月后半截的话还没有说出口,以晴便又径直出了门。染月看着她消失殆尽的身影一时笑得无奈,抬头凝视渐渐沉下去的阳光,她也只能暗暗叹一句:天意弄人。 去梨花林的路,以晴隐隐是记得一些的,三个月前她近乎惨烈的一舞,险些将自己的心埋葬在哪儿。 沿着后院中的石子小路向东而去,不多时经过两座假山便到了。 以晴踏着廊前回环的石阶走近那片梨树林时,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 大片大片的白绽放在那片梨林之中,肆无忌惮的开着。虽是仲夏,可只绽初春的梨花却在此地开的宛若被遗忘的梦。 相隔三个月那梨花竟然没有凋谢。 “大王有令不得擅入,还不退下!” 身后一个冷冽的声音想起。 以晴缓缓转过身,那人却显得有些局促了。他忙不迭向她跪道:“奴才参见以晴姑娘。” 以晴惶惑看他,难以置信:“这都是怎么回事儿?” 他人抬头缓缓叹息了一声方才缓缓开口道:“那日姑娘离宫之后大王便下令封了梨花林,并且下令一草一木不可有半点更改,姑娘可以到近处看个仔细,那梨木之上的花瓣都是生绢所制,一点一点粘上去的。” 震惊,难以言语的震惊。 她从未想过自己的每一个决定竟然都会在他心中扎下深深的印痕。 以晴再度看向那片梨花林中的欣荣的碎玉梨花,随风飘摇的梨花散开些枝蔓,以晴凝视模糊在眼前的那片白色,耳畔只有花瓣飘落的声音…… 第一百零一章 终为一双人 稍晚些的时候夫差来了清洲苑。 此番他本意是想好好陪她说说话弥补一下这几日对她的疏忽,不想才踏入清洲苑的门口,却见满室侍婢愁眉苦脸的侯在门外,颇为无奈的样子。 “怎么回事儿?” 染月上前作揖打躬:“下午的时候姐姐去了梨花林,原本也没在意,可回来的时候脸色就变了,不吃不喝的把自己关在房门里,谁的话也听不进去。” 夫差的眉毛扬起来:“这还得了?” 猛地推开禁闭的房门,夫差这才发现,偌大房间之中竟然是漆黑一片。 以晴意外得没有点灯。 房门口小路子提了灯笼想要进去,却被夫差用眼神狠狠定在了门外。 关上身后的房门,下意识的看了一眼床榻的方向,片刻又借着稀薄的月光去拿案前的灯盏。 “不要!” 听见她略带紧张的声音,夫差的心一下子颤了颤,他转身向榻上大步过去,未等坐稳,一个温热的怀抱却向他扑过来。夫差半是惊讶的抱住她的身子,却感觉伏在他肩头的笑脸,微微湿润。 她竟然在哭。 心似被攥紧了一般,轻轻抚着以晴的脊背,夫差有些担心蹙眉:“怎么了?” 摇摇头,没有去应他的话,可眼泪却不争气的泛滥成灾,靠在他怀中,以晴的啜泣竟渐渐变做了呜咽。 夫差有些急了,他扶起她的身子坐直,又笨拙替她擦去眼泪,凝神看她:“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去了梨花林。” 夫差手指微动,片刻又恢复如常:“然后呢?” “看见了满枝丫的生绢梨花,侍卫说是你安排的” 依稀的月光洒进房中,给漆黑殿室添几分明亮,就着星光月光看向她,良久夫差却笑了,他抬手拂过以晴哭的红肿的脸颊,又笑笑:“就为这个哭?” 以晴郑重点点头,眸中清辉闪烁点点泪光。 “不值得吗?” 夫差哂笑看她,轻揉了揉她的碎发,有些无奈:“该说你什么好。” “我怕用尽一生也不能还清你的情。” 凝视她眼中斑斓星辉将她拥入怀中,隔着轻薄的衣衫似能感觉到她的身子隐隐有些冷。 夫差下意识的抱紧她的身体,竭尽全力给她温暖,伴着旖旎月光叹出两个字。 “来世。” 他说:“这一世不够,就把你的来世也许给我。” 一句话,将以晴眼眶之中的所有泛滥成灾,以晴抬头凝望黑暗中夫差的星眸,终于不顾一切的抱紧。 这是他的一诺,也是对自己尚还犹疑心意最好的开解。 夫差,以晴答应你,此生再不相负。 没有饮酒,却如同酩酊的醉鬼一般。她知道自己不该如此的任性,可那时候伤心占了上风,哪里还管得了别的。不由分说的扯着夫差的蟠龙蟒袍不由分说的蹭掉了自己的眼泪。 夫差亦是无奈的,可低头看见她哭得红肿的眼睛,百感交集之中又是心疼多几分。 他明白这丫头便是如此:必是要等到忍不下去了,才会不顾一切的发泄一通。 抱着她,好不容易安抚下她的情绪,却不肯睡,眼睛明亮盯着自己,仿佛看尽他的一生。 索性解了身上的玉带软靴随她躺下,以晴却有些不安了,身上的薄被被她攥出涔涔汗意,耳目之间局促却被夫差看个清楚。 他轻轻握住她的手,笑得无奈:“我什么也不做只是陪着你,可好?” 悬吊的一颗心渐渐放下,以晴侧头微微向他怀中靠的近了些,又缓缓开口:“为什么是我?” “嗯?” 以晴躲开他的手掌,芊芊玉指点在他心脏的位置,略有些羞涩,又有些犹豫:“这里为什么是我?” 夫差笑了,不由分说的再度握住她微凉指尖,紧紧贴在自己胸口温热处,笑言:“那要问命。” 以晴怔了怔,想起许多不该想起的往事。那是是让人避之不及的恐惧,鲜血和死亡堆砌起来的史册留下只剩疮痍。而那疮痍之下掩盖着,她最深切的怕。 “夫差?” “……” 揶揄许久,她又向他说话:“其实……我们本不该相遇的。” 夫差无奈笑她痴语,半晌又缓缓将她的身子圈入自己的臂弯,吻她的额头:“又胡思乱想些什么。” 以晴没在回他的话,只浅浅枕着夫差的手臂,阖上眼眸。 不多时夫差的呼吸声便渐渐沉了,以晴睁眼看看神色淡然的夫差,一抹哀愁却渐渐挑上眉梢。 以晴没指望夫差能够领会自己言中之意,毕竟对于一个生活闭塞的古人而言,穿越二字是不能想象的。 未来对他而言,就是未展卷的书,不看到最后永远不能明晓结局如何。可是以晴却不同,她是彼岸之人,纵使抛弃了回去的路,亦是不能更改她对那可以预见的风烟华殇的无限恐惧。 结局,那么复杂,却又那么简单。 穷极世间盛丽词汇,不过是短短四个字可以形容:成王败寇。 而至于现在的夫差不论是否勤谨爱民,是否雄韬武略,到最后勾践一统天下登临大位之时,前头等着他的也只是一死。 可是—— 即便知道这样的结局,她却仍然是来了。来见他,来许他并不绵长一生中的长厢厮守。 缘浅情深,徒惹孽缘。 八个字,却早已一语成谶的写尽她二人恩怨纠葛的一生。 第二天星光尚存,以晴恍恍惚惚的从睡梦中转醒过来时,身旁床榻之上已经空了。 伸手抚上那云锦之上残存的温度,以晴苍白的唇瓣扯出一个笑。 门外柳儿试探轻叩房门:“姐姐?” 恍惚想起昨夜夫差留宿房中时,柳儿和染月皆是侯在外头,以晴有些脸红,尴尬咳了两声,直到脸上潮红褪去些方才开口:“进来。” 领着两个端着洗漱用具的丫头进了门,柳儿迎面便向以晴关心:“姐姐昨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可要吓死我了。” 以晴坐着未动,眼神落在那两个丫头的脸上,却有些陌生:“她们是谁?” 柳儿顺着以晴的目光看过去。 “这是大王方才吩咐留下的丫头,原话说‘清洲苑的人手不够,连人也能看丢了。’” 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看样子夫差还在嗔怪自己昨天铺天盖地的那场眼泪。 身旁柳儿没看出她的窘迫,反而凑近她,笑道:“大王真是体贴,姐姐需要什么,想要什么,真真都是放在心上的。” 以晴听着她的话,方才褪下的红晕又绽开,她盯着那两个丫头的脸,心里却在想:昨天说的让人害羞的话,夫差你可千万别记住。 简单洗漱过,晨起的时辰便所剩无几。以晴抬头看看窗外已近中天的薄日,不由哑然失笑:不知不觉竟然睡了这么久。 斜靠在椅子上神游太虚的空当,柳儿已将精致的小菜端上了桌子,以晴看看摆的满满的吃食,胃里也隐隐有些寂寞空虚冷。 端起面前的菜粥舀了一口,满口尽是粘稠的米香,看看面前精致小菜,以晴正要夹上一口,却见染月蹙着眉头进来,向她垂眸:“姐姐,丽姬娘娘来了。” 不过几日未见,丽姬竟然消瘦的十分,以晴看看她着身分外宽松的衣衫,心中闪过一丝怜悯。 “娘娘。” 以晴未向她行礼,只略颔首点点头,便算做招呼了。 她回首看看侯在一旁的下人们,又看看丽姬哀戚神色,便吩咐道:“你们都退下。” “可是姐姐……” 柳儿向来忌惮伍家,即便是以贤德见著的伍染若也不曾留下什么好印象,她甚是不放心的想要劝说以晴一番,却被一旁染月缓缓拉开,小声劝说:“不要多事,姐姐自有分寸。” 片刻,柳儿被染月拉着,终还是不情不愿的走了,以晴目光送走眼神分外怀有敌意的柳儿,又歉疚看向伍染若:“不要介意,她只是孩子心性。” 睁眼看着以晴,伍染若话还没有说出口,泪却先下来了,未等以晴反应过来,她便“扑通”一声跪倒在以晴面前,声泪俱下:“染若求姑娘救救封哥。” 以晴被她骤然的动作一惊,忘记扶她起来,却随她一并蹲下:“到底出了什么事?他不是称病在家休养吗?” 伍染若抹了抹眼泪:“姑娘有所不知,叔父辞官之后,封哥便一阵被大王软禁在府中。” 以晴蹙了蹙眉看她,有些为难:“那你今日是要我向大王求情?” “只要姑娘答应,我情愿此生为奴为婢报答姑娘……” 话毕,伍染若便又伏地向她磕了三个响头。 以晴蹙眉凝视眼前泪光婆娑的伍染若,恍惚之中像是看见了多年前的自己。 红尘滚滚,最难逃过的便是一个痴字。 想着她对伍封的浓浓深情,以晴终究是心软了。 良久她缓缓搀她起身,眼含万般无奈同情缓缓道。 “好。” 第一百零二章 顺遂难长久 烛影跳动,映红以晴清丽脸庞,合手的剪刀挑开些灯芯,几滴灯油滴下,只一瞬凝结成泪,夫差阔步跨进房中,从身后抱紧她,贪婪嗅着她身上淡淡的花香。 “真好。” 以晴挣开他的手回头看他:“今夜不必批奏章了吗?” 夫差拉她手坐回榻上:“奏章总批不完倒不必急于一时,倒是你又打算给我出什么难题?” 以晴惊讶:“你都知道了?” 他低头看向以晴,目光温柔如水。 “来时柳儿正在门外喋喋不休,想不知道都难。” 以晴又好气又好笑:“这丫头,什么时候才能管住自己的嘴。” “丽姬要你做什么?” 以晴稍稍松开夫差的手,不自觉掌心已汗涔涔的,垂下眼眸看着自己的拂袖,迟疑半晌:“她向我求情……放了伍封。” 夫差收了温和的脸色,冷冷一笑:“料到了。” 以晴怕他计较,忙说:“其实伍封留在姑苏也没有什么意义的,毕竟伍子胥已经辞官,他留在什么地方也不可能有机会东山再起了。” 夫差侧眉避过以晴目光:“即便如此,伍家犯上也是事实,若不敲山震虎的警醒朝中之人,岂非人人都敢觊觎这九五帝位?” 以晴攀上他的手臂:“若是为警示他人那便更不必,经此一事恐怕朝臣也都看出谁强谁弱,想来也不会有人拼着身家性命赌这一场。” “还有……” 以晴还要再说,却被突如其来的一个吻结结实实堵住了所有的话。 满脸惊诧着抬头看向他的脸,以晴只觉得红烛照映下的闺房旖旎一片。 片刻后,夫差离开她的唇,脸上薄怒若隐若现。 “还要求情吗?” 以晴怔怔看他棱角分明的俊逸脸庞,一时丢了魂儿。 良久她垂下头,喃喃低语:“你说过的不会再让我难过。” 夫差最怕她如此,蹙眉看看她万般委屈模样,夫差其无奈却非只言片语能形容。 良久他缓缓沉下眼眸,叹息:“我只能应你不再软禁伍封。” “真的?” 抬头,方才还灰暗的眸子却一下子熠熠生辉,夫差放着她嘴角浮现出狡黠的笑,狠狠将她拥入怀中:“你啊你,我该拿你怎么办。” 和衣而卧,靠在夫差其父胸口处睡着,以晴笑容尤是平静。 她时常会想,如果时间可以停滞在此刻该有多好,就停在哪儿:伏首君心最疼处,搁笔就此顿成诗。 “大王,伍相府出事了!” 夜半,小路子慌慌张张的一声禀报,惊了以晴的清梦。 她迷迷糊糊的起身,却见夫差已然起了。她下意识看向夫差冷蹙的眉,又一下子清醒了许多。 “伍伍子胥诡计多端,你留在这儿不要妄动。” “可是……” “来人!” 话音未落,夫差已然阔步出了房门,以晴看着他脚步带起的一阵微风,一下子又想起了什么,她一把掀了身上的被子,又不顾夫差的嘱咐,向着门外:“快,我要见丽姬娘娘!” 以晴终究还是去的晚了一步,待她赶到丽姬宫苑的时候,夫差早已派蒙桑封锁了整个宫室,交代他谁也不准放行。 “我也不行?” 蒙桑微微颔首抱拳施礼:“大王交代过,尤其是以晴姑娘您绝不可以。” 蒙桑耿直的近乎不通人情,这一点儿以晴早就知道,也曾因此赞他刚正不阿,可是,如今情况遇到,倒不能不让以晴心中愤愤。恼怒之余也不由暗暗感慨:夫差当真是离开,派这么个不通情理的人过来拦住自己,饶是有通天的本事也使不出来了。 “入夜风凉,姑娘还是回宫休息吧。” 隔着半凋落的繁华,以晴隐隐听闻丽姬殿中低低的呜咽,抬头望灯火阑珊处的亭台楼阁,依旧繁华,只可惜物是人非再难兴盛了。 凝视蒙桑坚毅的眸,以晴心下那三分倔强傲骨终于还是泄了气,她向后退了半步将两人的距离拉开些,又缓缓向他颔首离开。 三更时分,以晴派去打听的下人小厮终于带回了消息。 以晴警惕看看四下把手的侍卫,见并无异常,又回身关紧了虚掩的门扉,扶房中的小厮站起来:“到底出了什么事?” 那小厮微向以晴一颔首,又擦了擦额上的细汗:“听说是伍相国一把火烧了相国府,为的是趁乱将伍封送离姑苏。” “那伍封呢?” “本已出了城,可是走到半路却又不知怎么又回来了,正赶上大王派去的士兵在城门口盘查,一下子便被抓了,现在好像关在了天牢中。” 以晴抿了抿唇,脸色严肃了些。 她明白,此番伍封离而复归其理由必逃不过其二:一是伍子胥,二是伍染若。 “那伍子胥呢?”以晴想了想又问。 “已被大王暂时软禁在了府中,还未曾处置。” 以晴点点头,又取下自己身上的一只簪发交到那奴才手中,似赌气似的:“你把这个送去朝政殿,告诉他若是再不许我去见丽姬,那他也不必再见我了。” 小厮抬头看看以晴,格外的犹豫“这……” 以晴急了,簇簇的瞪他一眼,又催促道:“还不快去!” 夫差打开花绢,看见那柄簪子时脸色有些挂不住,他冷下眉目看向面前跪着已瑟瑟发抖的小厮,又肃问:“她还说什么了?” “姑娘说若再不允她去看丽姬,大,大王……” “怎么样?” 那小厮胆怯咽下一口口水,又缓缓沉下脑袋:“大王也不用见她了。” 眼前出现的是她一脸恼意背对自己的模样,夫差看看手中的簪子,一时觉得无奈。 想不到自己战场杀伐的一方霸主竟被一小小女子牵住了脚步。 他低头看看面前的小厮,终于无奈“罢了。”转头又向小路子纷纷道:“你去告诉蒙桑,多安排些人手跟她进去,保护她的安全。” 丽姬宫苑之前,蒙桑看着眼前这个去而复返的女子一时有些敬佩。 不过短短几个时辰,就能让夫差生生改了旨意,这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气魄,当真七尺男儿也少见。 “丽姬娘娘现在在寝殿中。” 以晴抬头看看蒙桑,没做声只回身向身后丫头们吩咐一句:“你们都在这儿等。”便拾阶而上。 前头蒙桑出手拦下她:“大王交代了要属下保护姑娘的安危。” 以晴怔怔看向他严肃的表情,简直苦笑不得:“我不过与丽姬娘娘闲话几句,有什么危险?” 蒙桑不管她的话,依旧坚持:“若姑娘不答应,恕属下不能放姑娘进去。” 以晴被他折腾的疲惫之极,片刻她终缓缓叹出一口气看他:“算了,你愿意跟着,就跟着吧。” 阔步进了寝殿之中,一屋子男男女女的下人已哭的声嘶力竭,以晴看看斜靠在榻上案子垂泪的丽姬,心中一紧。 “娘娘,您没事吧?” 丽姬听见以晴的话,骤然又像是回过神儿,她双手紧紧攥住以晴的衣裳不放,哭嚎:“我求求你,我求求你,救救伍家吧!” 身后蒙桑看见这一幕也隐约有些不忍了,他环顾看看四下跪着哭的奴才,又顿了顿语气开口道:“你们都出去。” 以晴回了回身看向身后蒙桑,略带一点儿请求:“蒙将军,请让我和丽姬娘娘单独说说话。” 犹豫抬头看了以晴一眼,蒙桑却没有说话。 其实他是很愿意应她这个人情的,只是夫差的担心的确有道理,现下伍家已被逼上绝境,谁也不知道现在陷落宫中的伍染若到底作何打算。 “蒙桑?” 站在她身后许久未动,直到以晴出声提醒,蒙桑方才回回神儿,退到屏风后一处背过身去不看她们道:“属下就在此候着,绝不打扰。” 没时间计较那么多了,以晴掏出帕子替她擦擦脸,又尽力安抚下她的情绪,直到丽姬脸上恢复了些许血色方才开口:“伍相国一事你可知情?” 丽姬垂眸摇了摇头,眼泪又掉下来:“叔父是为了封哥……” 以晴轻拍了拍她的背:“这件事与你无关,我会向大王说清楚,置于伍相国,你千万不要冲动,若是连你也牵扯进去,才真是麻烦。” “可是……” 以晴拉过她的手悉心劝说:“你放心,我既然答应你救伍封,便不会失信。我以我的性命向你发誓,你的封哥哥会平平安安的离开姑苏城。” 异常疲惫的回到清洲苑之时,夫差已经在房中等了许久,识趣伺候小厮背地里告诉她,这一日夫差脸色难看的很。 踏进房门,以晴的脚步有些怯怯的不敢看他,单凭那副铁青的脸色,十有八九是来问罪的。 是福不是祸。 门口以晴长长的舒出一口气,片刻后格外善解人意的上前替他添上一盏茶,又无奈笑笑:“我不过玩笑的,不必当真……” 夫差抬头看向她,脸色有些异常。 以晴看他唇角道出的一句话,手中的茶盏瞬时跌作无数碎片,化进尘烟中。 风声将夫差的那句话送进以晴的耳朵,他说:“伍子胥自刎了……” 第一百零三章 此情难为继 垂手长立丽姬宫苑之前,以晴脚步止于宫门殿前,却迟迟未敢向前一步。 时当正午,耀眼阳光洒向焦化石板,烫热异常。 以晴身弱受不住炎炎暑气不多时,只在门口停顿片刻的时间,脸上已显现出苍白之色。 蒙桑有些担心她的身体,上前半步柔声劝说:“回去吧。” 以晴侧目看他,眸光中隐隐透出为难,他抬头望向殿前雕梁画栋的一片,终又开口道:“我……有愧于她。” 微风扬起她的发丝,她以满目的哀愁望向那深宫中的一处,终无可奈何的叹息。 “为什么?”蒙桑凝视她的侧脸,一声轻问怔怔出口。 “什么?” “为什么替伍子胥那样想要杀你的人难过?” 以晴平静眸光凝望着远处的湛蓝云天,许久复又答道:“他没有错。收回看向远处的眸光:“以一权臣看待我如今处境,的确犯了宫中大忌。” “那你就不恨他?” 以晴笑了,甚是清澈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同情:“恨,但也不碍我敬佩于他,毕竟他情愿用自己的一死换来整个氏族的生。” 三日后,伍子胥丧礼大兴,夫差虽愤于伍子胥野心勃勃,却也并未为难他的身后事。不仅下令开释伍封送葬,还派人将伍子胥的尸骨送回故土以安亡魂,就连久居深宫的伍染若也被特赦可到宫门之外哭一哭,诉尽哀思。 城门口以晴扶着几度哭的气绝的丽姬站在一株枯作垂柳下,脸色隐隐透出同情。 “你说过,你说过要帮我保住伍家……” 眼泪顺着眼角缓缓流下,一双杏眼已哭的失去颜色,不顾一起的拉扯着以晴的衣裳,丽姬哭的险些要背过气去。 “对不起。”她轻轻扶着她的背,一时只觉得愧疚难当。 “叔父……是染若害了你。” 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呼嚎久久回荡在旷寂的城门内外,百步距离外蒙桑凝眸看着面前这两个曾笑靥如花的女子,心中揪痛。 远处十三声丧钟鸣了,那是伍子胥魂归故里的送葬队伍,伍染若眼色迷离看向那望不见的白衣白绫,万种情绪一并滚滚袭来,她终于向着那送葬方向深深跪了下去。 对于早已无可挽回的一切,这一跪也许是她为伍子胥最后唯一能做的事。 斜卧在窗下,七月的微风拂进房中,引人如梦。以晴抬头挡住映在眸间的阳光,稍稍有些清醒了。 染月从门外进来,额头上的汗还未褪去,微红的脸色浓郁了些:“姐姐,一切都准备妥当了。” 以晴抬起头,眼中透出些怜悯:“但愿他二人能平平淡淡的过一世吧。” 染月宽慰笑笑:“只要离了这姑苏城,隐姓埋名的过日子,任谁也猜不出他们的身份的。” 以晴哑然失笑却没能说出话:猜不出他们的身份又能如何,只怕他们自己心中的痛永世也不能抹去。而安排他们离开无非是自己想要找个理由让自己觉得安心罢了。 收回神思,无奈笑笑。以晴又半是安慰的开口道:“能用半生时间淡忘心中的伤,也算是他们的幸运。” 说罢起身,以晴拂袖扫去衣上的尘埃:“走吧,出去散散心。” 染月在身后急切:“可是姐姐,丽姬娘娘说想要见你一面。” 以晴驻足,脸上淡泊的颜色闪过一丝哀戚。 “罢了,相见不如不见。”以晴没回头只略沉吟片刻又缓缓开口:“你代我向小路子说一声,把伍子胥当日留下的书信交还给伍封吧。” “可是……” “大王那儿我自有分寸。” 三日前伍子胥一把烈火烧了伍相府的砖石草木,却未能保住其独子爱子伍封离开。 夫差得知伍子胥的计策,没有取他性命,反而普天阔地的散下伍封被捕下狱的消息,大约被囚禁在相府之中的那一夜,他已尝遍了世间悲凉。 痛定思痛,伍子胥环顾满面悲凉,却心如死灰。 命,他是不打算要了,可是如何以自己的一命换的氏族的平安却不能不想。 挑灯夜下,伍子胥回想起了这些年的辛酸悲苦,怆然落泪。 想不到,家国天下,戎马半生的他,油尽灯枯之时却要受此监禁之苦。他望着手中当年先王亲赐于他的青铜宝剑不仅慷慨激愤。 擦指剑身,一抹鲜红蹭上他的指尖,就着滚热的鲜血,伍子胥愤笔而出自己的恳切陈情。 书尽过后,长魂送歌便是他多踹命途的结束。 那绝笔没有忏悔,没有请罪,只短短一句话却让夫差一时蹙了眉。 ——罪臣求死,宽慰后人—— 竟然,致死他都不肯承认自己错了。 垂眸,望向送来绝笔的小厮,夫差却没有如预料一般的震怒。他只摆摆手吩咐他退下,神色仿佛倦怠极了。 夫差本以为此番以晴又会费尽千辛万苦的来向他求情。 可出乎意外的这一次以晴却没有再来,她只任性的一把火烧了丽姬的宫殿,对外却只称:丽姬已葬身火海。 多胆大妄为的丫头! 可是夫差看见她眼底的凄切时却心疼的说不出话。 他终究没有再追究什么人,什么事,仿佛一切都随着以晴那把火烧的干干净净。 而丽姬。 没入夜色的宫城是深不见底的黑暗的,总有人会带她离开这个催动她周身心痛的伤心地。 比如伍封。 史册之中再不会出现跟他相关的任何只言片语了,那些往事伴着伍子胥的死终化作尘烟,没有人会知道伍子胥的野心,也没人知道伍子胥的死究竟隐藏了怎样的秘密。 这场因谋逆而其的死亡终究不再出现在任何的记载中。 也许,这便是一个君王对于一个三朝老将最后的祭奠。 一将功成万骨枯。 罢了,就如此吧。 一连几日的琐事嘈杂着她的心,为着伍子胥的死,为着丽姬的离开,以晴只觉得疲惫的异常。 以晴收了手中的信放在榻前的小案上,神色稍稍缓和了些。 门外柳儿端了参汤进来,瞥见绢上的字,蹙了蹙眉:“丽姬?” 以晴抬头向她笑笑,又摇摇头:“是染若,丽姬……已经死了。” 柳儿叹口气端给她参汤,忍不住嘟囔:“姐姐太好心了。” 搁下那碗参汤没有动,抬头望去,窗外却已天气转凉了。以晴凝视偶尔凋敝枝丫的一二片黄叶,却很不合时宜的想起一句诗: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柳儿看不分明她的脸色,更难理会她复杂的异常的心。 自然,隔了千年的忧愁,柳儿是不会懂的。 窗外浓稠汤汁的香味飘进房中,以晴怔了怔这才想起今日是要给夫差补过生日的。 “柳儿,去厨房看看吧。” 低眉垂下一丝笑意,以晴又想起那日夫差惊讶她巧手熬出的浓汤的惊讶样子。 若不是已将为王后,也定要留你做厨娘。 这是那日夫差的原话,稍稍夸张了些,但却让以晴觉得安心。 她没有告诉夫差。 她的世界里流传这样一句话:想要留住一个人的心,先要留住他的胃。 “姐姐?” 柳儿的声音唤回她飘飞思绪,低头看看面前的已熬的发白的浓汤,不禁哑然失笑:为了一句称赞自己竟然丢了魂。 因为是补过生辰,不易太过铺张,所以以晴只派人向夫差传话说准备了惊喜给他,除此再没惊动旁人。 窗外阳光明媚的刺眼,以晴抬头看看已跃至中天的太阳,浅淡一笑。 算算时间,他也该下早朝了。 提了食匣又拿了亲手做的蛋糕,缓缓向着朝政殿走去,以晴脚步分外轻快。 这是她第一次为夫差庆生,虽然日子错漏了几日,但好在夫差也不甚介意,低头看看略有些粗糙的蛋糕,以晴有些不好意思:做成这样,也不知夫差会不会喜欢。 身后一个小厮脚步匆匆超过以晴,几步踏进朝政殿内,急慌慌的吩咐交代:“大王下朝了,都警醒着点儿。” 以晴有些诧异,看那小厮担心的样子也知晓:夫差的心情必然是十分不快,可是朝中又出了什么事? 回身将蛋糕交到柳儿手中,她又向前两步拽住那小厮:“大王怎么了?” 那小厮没注意到以晴在,显然是被吓了一跳,他慌慌张张的向以晴躬了躬身,又战战兢兢向她跪倒:“奴才该死!” 那小厮越是不说,以晴便越是着急,而且看他闪烁其词的样子,以晴也猜出几分端倪,朝中发生的事情多半与自己脱不了干系。 想到这儿,以晴便越发担心了,她一把将那小厮拉起来,几乎是以不容回绝的语气:“到底出了什么事?” 沉默半晌,那小厮凝视以晴冷冽眼神终于意识到躲不过去了,他猛地跪下向着以晴惊恐一拜,颤颤: “众臣上书,反对大王立姑娘为后……” 第一百零四章 红颜胜天下 珍馐佳品,时令小菜,亲手做的蛋糕庄正摆在各色菜式正中央,尤为的醒目。 起身着手为他添上一杯薄酒,眼望夫差眸中的愤怒和冷意,以晴没作声的叹气。 正是盼了许久才得来的花前月下,可四目相对坐着的两人却各怀心事。 今日上朝之前,夫差情绪还是极好。 毕竟是除去了自己一直以来的心腹大患,将自己的江山王座又坐稳了几分,他怎么不开怀。 为此他不但恩赏了在几位在平叛伍子胥作乱中表现上佳的将军,还下令免除三年赋税,以昭天恩隆重。 可是后来因士大夫的一句谏言,风向就变了…… 夫差说:“后位久悬,寡人要立后了。” 随之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恭贺之声,夫差垂眸看向那众口一词的臣子,心中添几分安稳。 这是他拴住以晴的第一步,用他的天下。 “不知大王要立何人为后?” 政殿之中满室的喧嚣,因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大夫戛然而止,夫差威严目光缓缓看向他,终又开口:“宫女,穆以晴。” “大王不可!” 为首左相的一阵惊呼传进他耳中,夫差不自觉的蹙眉看向他,耳畔却又一片不绝的附议之声。 “大王不可——” 夫差眸光中的暖意淡去了些,他尽量隐忍住自己的情绪,半晌又问:“为何不可。” “大王忘了,宫女穆以晴已嫁与齐国太子姜聪为妃。” 初秋,萧瑟冷风乍起,吹进殿中异常的阴寒。眼望堂下义正言辞述说的朝臣,夫差怔怔的说不出话。 他说的没错,穆以晴已嫁作人妇了…… 那个乍暖还寒的春日中,是他亲自允诺下那桩令他愤然的婚事。 纵使有名无实,她却已永远失去为后的资格。 堂下朝臣们的细琐议论狠狠刺痛他的心。 他们说:已嫁过一次的女人,怎么能入主中宫…… “其实,我不在乎名分的。”殿中以晴温柔声音唤回他飘飞思绪。夫差抬头眼含复杂的看看她,少有的犹豫却在他脸上停留下痕迹。 眼前的她,他等了整整十年。 十年,足以让黄发垂髫的小儿成长作意气风发的少年,抑或是将一代天下换姓易主。 人生在世,不过匆匆而就。 他们之间已错过太多太多了。 再度抬头看她眼中斑驳的情绪,他却有些怕了。这恐惧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却在悄无声息的岁月中,愈来愈重。 也许是姜聪就站在自己不留丝毫余地的带走了她。也许是梨花漫天的春日里,她红袖俯身踏足梨林中的惊鸿一舞。 “不要再想了。”以晴蹙眉浅浅握住他的手。 夫差抬头看她,感受从她之间传递来的丝丝暖意,终于坚定神色缓缓:“你若不能为后,我便不再称王。” 转眼又是半月,清洲苑中以晴揉揉略有些酸胀的太阳穴,抬头向窗外看去,阳光已刺眼。 昨夜月色甚好,以晴闲庭信步于庭院之中,却骤然想起了贮藏在地窖里的陈年佳酿。 柳儿本不愿她喝酒,怕天寒气冷的伤了她的身,可以晴却似乎报了必醉的心态,烈烈的清酒没命似的往嘴里灌,好像只有如此才能消减几分心头的愁意。 这段时间她过得太辛苦了。 自那日以晴在朝政殿外听见伺候小厮说起朝中发生之事的时候,以晴便没有能安心度上一日。 七日之前,最先质疑夫差立后的左相以出言无状的罪名被责在家闭门思过。 三日前,上书立谏反对夫差立后的两个老臣被派作巡视使远离姑苏。 昨日,朝臣之中有人奏夫差迎娶楚国二公主,被夫差当中责打四十刑杖。 以晴呆在清洲苑本不愿过问这些朝政之事,但眼见着夫差为了自己几乎到了偏执的程度,却实在不能不急火攻心。她当机立断去了朝政殿,将他送的玉簪拍在案上,怒目而视:“你若是再如此,我就永远离开姑苏城!” 夫差脸色也亦是不悦,他冷眸缓缓看向她,半晌才又缓和下脸色,闷声开口:“这是前朝之事,不需要你来插手。” “前朝?”以晴冷哼一声,气愤看他:“难不成将我扯进前朝,就是你留下我的方式?” 夫差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无奈开口:“十年了,你还要让我们错过下去吗?” 他的话浑然天成的没有一丝破绽,以晴抬头望向他深邃星眸,一时无言以对。 这世间,所有人可以怨他恨他,唯独自己不可以。 因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自己。 失去理直气壮指责他的理由,以晴望向他的眼光终究没了光泽。 良久,他缓缓低下头,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向他说:“我什么都不要,你放过他们吧……” 夫差终究没有应她的话,他只缓缓拂过她清秀的脸庞,而后又毅然决然转身冷冷:“我决定的事,绝不会改变。” 信步走在清洲苑后的竹林中,以晴微觉得有些疲倦。 抬头,目光落在了萧索秋叶飘零的最浓密处。 巧匠搭在林中的秋千架还孤零零的放在哪儿,初秋的黄叶三三两两落在上前,添了些凋敝之色。 以晴叹口气缓缓走近那秋千架坐上去,偏头倚在秋千绳结出,脑海中浮现的尽是这几日的烦心忧虑。 多多少少,她是有些后悔的。 那日气恼夫差不顾及大局,一时说了许多伤人的话,想必是触了他的伤。 可是,这些话,以晴却不能不说。 那是他的天下,他的百姓,他的臣子。 若真因她一人开罪所有,那她又能如何心安理地的陪他君临天下呢? 前头,大片大片的合欢花随风散去,以晴凝望着在自己眼前绽放开的一片绯红忍不住轻声叹了口气。 身后,脚步声动。 以晴以为是柳儿没有回头,只疲懒道:“若是来劝我的,就不必了。” “是吗?” 闻声一惊,以晴惊慌起身向他看去,却又被夫差轻轻按回了秋千架上。 握着以晴扶着秋千架的手,夫差不自觉蹙了蹙眉:“怎么这么凉?” 以晴没有回答,丝丝的委屈一下子发作了出来,她想起那日夫差说的话,又忍不住:“我不管你,你却要管我吗?” 夫差有些无奈,他解下身上的披风紧紧裹紧她,不由分说一把抱回了房中。 房中,夫差缓缓将她放在榻上替她脱了鞋子,心疼看她:“不管怎样也要照顾自己的身体,这样下去命也不要了吗?” 抬头看他担心的神情,心里怨气已消了大半。想起这几日因她遭了难的几位大臣,又忍不住问:“那些人,你真的要处置他们吗?” 夫差叹了口气,无奈看她:“我会放了他们,派离姑苏的两位大臣也已下旨,过几日就能该回来了。” “真的?” “比起这个,难道你不应该先问问你自己吗?” 她难得温柔的靠上他的肩膀,又顺着他的话安慰:“不论我是什么身份我都有你不是吗?” 夫差无奈笑着,揉揉她的碎发:“不必担心了,一且都已安排好了。” “什么?” 他默默凝视着她的眸子,终没有再向她解释,只轻轻拉过被子替她盖好,又柔声耳侧细语道:“没有多久,你会名正言顺的成为我的王后。” 离开她房中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 夫差恋恋不舍的看着她的睡颜,目光一时以不开。 “大王……” 门口,小路子张望这房中的夫差一时不敢进去,只轻轻唤了一句,便又恭敬侯在了门外。 夫差快步踏出房中,又看向小路子,蹙眉问道:“他来了?” 小路子向他躬了躬身:“已侯在在朝政殿内。” 他极是留恋的向着房中张望一眼,片刻后又恢复脸色冷冷道:“回朝政殿。” 待夫差匆匆赶回清洲苑的时候,那人已在偏殿之中跪等许久。 夫差经过他身旁,看见他身上糙麻衣衫的时候,不禁冷笑:“想不到你也有今天。” 那人没做声,只缓缓向着夫差跪下去:“罪臣参见大王。” 夫差不耐烦摆摆手:“罢了,你说你有办法堵住那些老臣的嘴?” “是。” 那人略沉吟一番,又看向夫差缓缓道:“穆以晴已经嫁与齐国太子姜聪,大王可以娶旁人……” 夫差看向他,窦然顿悟,道出四个字:“移花接木?” “若是以越女西施的身份入宫,只怕不会有人反驳了,而且罪臣可以保证,没有人能查出以晴姑娘的身份。” 惊喜,可是一霎那的惊喜之后,夫差又似乎想到了什么。 他眸光之中却又浮现了点点的寒意,他冷下眉目缓缓看向他,半晌开口:“你这么费劲心思,想要什么?” 那人缓缓抬起头,眸中浮现深不见底的笑。 片刻后,他以最虔诚的方式向夫差深深一拜,缓缓开口:“求大王放罪臣勾践回越国。” 第一百零五章 霸业皆可抛 盖闻天下相争,兵乱四起,百姓困于战乱之路,难以为继。而诸侯相争,杀伐生死间,血染山河厚土,非苍生之福。 诏:我主夫差,素以仁政闻天下,思万民苍生之福祉,虑天下布衣之考难,遂降恩于越,释越人勾践归去,和睦吴越,以昭天下。 诏:恩念我主吴王,释罪不究,勾践悔之愧之,言世间藻色尚不能足,唯有兢业为政,仁爱待民,以报万一。又因勾践心胸不达,愿以城国之诺俯首为臣,自此吴越交好再无干戈。今以顾盼之貌越女西施进献,昭示其诚。 …… 夫差扫视面前一左一右的两封诰书:“勾践,你早就准备好了罢!” 勾践意味深长笑笑:“大王睿断,罪臣不敢妄言。” 夫差绕过书案来到他身旁笑道:“你不必隐瞒,毕竟无论是不是早就准备好的,我都不会反悔” “就为她?” 虽已算准夫差必然会答应自己的请求,可见夫差答应如此爽快,勾践却依旧难掩其惊讶。 夫差转身,目光炯炯:“倾国倾城倾我心,这意思你永远也不会懂的。” “若她葬送了你的江山呢?”勾践缓缓站起身,垂手看他,目光炯炯之年难得的坦诚。 这是他第一次没有任何伪装的站在他面前,宛若相识多年的老友。 抿了抿唇,侧脸看向勾践的脸,夫差的眼中却没了笑意只剩庄严肃穆,他一字一句向他解释:“宁负天下不负她!” 脚步怔在那儿,凝视夫差眸中的浓浓深情,勾践难得没有隐藏自己的心绪,哂笑:“用大好的江山换一个女人,该说你有情还是无心?” 夫差反问:“你觉得不值得?” “是。” “若是你又该如何?” “杀了她,以绝后患,从此着心国事,一统天下!” 夫差眼中泛出点点亮光,分外畅然的样子:“那我放你回去岂不是纵虎归山?” 勾践垂手看他,难得的坦诚:“是。” 夫差侧眸看向他,笑意更浓了:“你这么说,就不怕我会后悔?” 勾践释然轻笑:“从你打算为她放弃一切的时候,我就料定你永世不会以她为赌注。” 殿中隐隐的酣畅笑容渐渐响起,哪怕殿外滚起的烽烟依旧不曾湮灭,他们却由衷敬佩彼此。 他们是宿敌,但也不妨敬重,这便是他二人的万丈豪情,相逢一笑泯恩仇。 以晴听闻诏令,匆匆忙忙赶到朝政殿的时候,夫差正倚在邯郸合欢树下看书。 他难得没有着朝服,白衣胜雪坐在那藤椅下,闲散泛着一卷竹简。深秋将至,几许合欢花缓缓落在他白净衣衫处,书卷上,添几分平和。 这是她从未见过的夫差,没有野心,没有暴戾。 莫名的心被揪了一下。 夫差听见她的声音,略抬了抬头,凝视她满脸惊异的面容,他却骤然笑了。 身后取下搭在藤椅上披衣,快步来到她身边,将她拥入怀中,以极温柔的声音对她说:“你看,我答应你的都做到了。” 紧紧贴着他滚烫的胸膛,以晴又是分外差异。 那样的白衣胜雪,那样的静默安然,那样看似温润的外表,却因他的一拥,摧毁所有的幻想。 只一瞬间,熟悉而坚毅的男子气息紧紧包裹着她,温暖而刚硬没有丝毫的改变,就连他的温柔也是硬硬的,如同在炭上化开的冰,炽热而浓烈。 以晴抬头再度看向他长久的说不出话,刚才的一幕太错愕了,错愕的只以为是一场幻觉。 被他拥着了许久,直到殿外伺候的侍婢面红耳赤的侧过头,以晴方才惊觉推开他的手。 “你……为什么要答应。”避过夫差的目光,回了回神儿,以晴却终于想起自己此番来意。 夫差笑笑:“我答应过你,王后之位绝不令属她人,勾践能让你以越女西施的身份入宫为后,没什么不好。” “可是你放他回越国,岂不是为自己留下后患……” 这话也不知怎么就说出来了,以晴自知不该插手吴越两国之事,可一想到日后夫差会因今日的错误决定,而失掉江山,丢掉性命时,她便没有办法冷静下去。 那是她的爱情,她怎能忍心看他走向可预见的死亡。 凝视她因急切而红起来的脸颊,夫差却畅快笑了。他拉她在藤椅上缓缓坐下,许久才吸血开口道:“你向来心善,今日对着勾践怎么骤然狠的下心了?” 以晴脸色凝重了些,她很想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向他一一说尽,可是眸光迎上他的眼神短暂交接的时候,却又生生咽了回去。 她不能说,即便夫差完完全全的信任她,爱护她,她亦不能开口。 毕竟,没有人知道她冒天下之大险说出这一切之后,会给血染的春秋战国带来怎样不可挽回的改变。 沉默许久,她看向夕阳西下他笑着的脸,凝重脸色:“他一定会向你复仇,甚至……” 夫差笑意盛满温柔:“甚至什么?” 以晴脸色更苍白了些,显现出深深的无力,她紧紧的抿着唇角看他,良久:“甚至,会杀了你……” 夫差仰天狂笑,以分外刚硬的方式环住她的肩,而后深情满满道:“有你为我如此,死也甘愿。” 悲秋不经意,转眼已隆冬。 以晴站在廊下看着窗外翻飞大雪下意识的紧了紧衣裳,柳儿上前替换下她手里的暖炉,替她披上狐裘披肩。些许晶莹的落雪沾在她身上,只片刻便化作水雾,打湿她的衣裳。 以晴侧头看她,尚未开口,鼻子却先一步嗅到房中浓烈酒香不自觉一笑,青梅煮酒论英雄,自己仿佛有些自大了。 缓缓步下台阶,走出廊下,抬头仰望向苍穹天空下的晶莹,以晴眸中的耀眼的简直羞煞三月春光。 柳儿急急跟在她身后跑过来,在她头上撑开一把花伞:“姐姐,还是进去吧,大王会担心的。” 以晴回身看她,推开她手中花伞浅淡一笑:“这里是忆晴庐,他不会知道的。” 以晴不再看她,眼神落在一片骤降的雪花上时,思绪却不自觉地飘远了。 三月前,夫差于朝中正式颁旨:释放勾践回越国。 众臣闻言大惊,纷纷呈书上谏,可夫差仅以一句话,便封住了所有人的嘴:寡人天下,岂容非议! 为保万无一失,夫差颁旨当晚,以晴便被安排出宫,暂住在清静之地掩人耳目。 而勾践为报夫差不杀之恩,回到越国之后首当其冲便是择选二十名越女入吴。 其中以倾城之貌得名的西施因其卓绝之姿,备受恩待。一路上,不仅吃穿用度与其他人不同,甚至所乘马车也是单独所造。以至于同行十九个姑娘,竟大半没有见过西施。 也有好事之人想要看看以闭月羞花之貌倾城于越的西施究竟如何,可却均被把手侍卫厉色制止。 几番轮回下来,众人也便看开些。只当作西施性子冷淡不愿与人相处,却不曾想,这看似寻常的安排却暗藏玄机。 夫差明白,这是勾践在践行他的承诺。 只待那些越女入了姑苏城,他便可以移花接木将那所谓的西施换做他心心念念之人。 而为保大臣不起疑心,夫差做了三件事。 一、封清洲苑:里三层,外三层的将她曾生活得地方封闭起来,不准任何人进出,让这个曾羡煞无数人的所居淡出众人的视线之中。 二、逐宫中人:不论老幼,男女,尊卑,但凡见过以晴之人一并放出宫养老,若有在滋意妄谈宫中事者,杀无赦。 三、修忆晴庐:择选姑苏城最清静之处,修建所居,为暂居宫外的她寻求些许安心。 他尽量不再提起关于以晴的一切,他是要以这种看似笨拙的方式,让整座城彻底淡忘她存在过。 夜色中,以晴平静躲在一来往宫城的马车之中看着那渐行渐远的王宫,心如止水。 这是她第三次的离开,不同的是归程已在佳期。 初初来到忆晴庐的时候,她也只觉得这名字是夫差为她随意赐下的,可是后来,一场大雪覆上整个姑苏城时,以晴才发现:整个院子的红梅竟在一夜绽放成海,淡淡梅香顺着墙院飘到墙外,引人驻足。 路过夫子经过时喃喃的一句话点醒她:真好,让人想起明媚春光了…… 门外一阵飞扬马蹄声召回以晴思绪,她紧紧身上的衣裳出去看看,却是小路子。 “他呢?” 以晴像他身后马车上张望一眼,又忍不住问:“他没有来吗?” 小路子笑了笑,向以晴躬身请安道:“这几日朝中事忙,大王交待奴才来看看还缺些什么。” 以晴微微有些失望,她微微叹口气,又看向小路子,随即又恢复神色:“他可好?” 小路子颔首浅笑,向她:“都好。” “那……他什么时候能来。”以晴嫌少会过问这些,偶尔的想念让她不觉羞红了脸。 小路子看向以晴的样子,却笑意更神色,他探头看向以晴,半晌又轻松道:“不会很久了,明日那些越女便能抵达姑苏城……” 第一百零六章 入主吴王宫 驿站门口,十几辆马车停顿在青石板前。 马车不甚华丽,甚至隐隐透出几分颓败的模样。前后十几个侍卫下马牵蹬,后头另有几十年轻小女年步跟着,脸上隐约可见一些泪痕。 前头带路的骑马将军勒马回过头:“能入吴伺候是你们的福气,都不准哭!” 驿站不远处的茶寮之中,以晴凝视着行列最后低头拭泪的女孩子忍不住的叹气,这一日她二人换了男装,白衣胜雪的坐在茶寮之下,分外添几分清雅之气。 柳儿不愿让她看见辛酸悲苦的世事,劝说:“我们还是回去吧。” 以晴转身看向柳儿,眉梢添几分愁色。她在心疼那些女孩子,柳儿明白。 她眼神长久凝滞在以晴那双满是哀愁的眸子,再没开口,只在马车驶进驿站中的那一刻,缓缓替她披上风衣。 斜阳脉脉下一抹余晖洒在她肩头和发间,众旖旎成金黄。 月色朦胧爬上中天的时候,以晴正在房中习字。 门外细微马蹄的声音惊动了她,以晴搁笔砚台,方欲寻问,却见蒙桑一袭黑衣推门而入:“大王派我来接姑娘?” 以晴抬头看看,没有惊讶,只平静反问:“驿馆都打点好了?” “大王怕出纰漏,所以特意安排西施姑娘的住所安排在了西苑,而那些越女则暂留在别馆之中。” 以晴静静凝视蒙桑一会儿,笑意垂眸尽是恬淡,她缓缓走出门,皎洁月光洒在她身上,圣洁一片。 乘双辕马车缓缓来到驿站东院,房中已有两个十七八的丫头侯在房中,见以晴进来,两个丫头捧着衣物向她请安:“奴婢小若,奴婢竹香给姑娘请安!” 以晴微微一愣,又分外疑惑的看向蒙桑。 “大王怕人手不够,特意安排过来的。” 以晴会意点了点,又忽的想起什么:“西施呢?” 蒙桑看她脸色中的惶惑,一时忍不住提醒:“说什么傻话,今后你便是西施不是吗?” 以晴皱了皱眉又看向他,终没有再开口,她向他垂眸点点头:“多谢蒙将军费心了。” 忙碌一薄夜,以晴倦意也渐渐浓了,她抬头看看窗前依稀还下着的落雪,十年的时光一闪而过。 滚滚红尘转瞬逝,人生几春秋。 恍惚之中她做了一个梦,梦里他还是夫差,可她却不再是穆以晴。 浑浑噩噩的睡了半日,周身乏累无力之感终于消减了些。缓缓睁开眼睛,隐隐微光透进房中,不知不觉天已经大亮。 掀开身上的蚕丝锦缎坐起身,一阵沁骨的寒意袭来,以晴不由打了个寒颤。 门口小若端了洗漱的东西进来,向她浅浅一笑:“西施姑娘,先梳洗一下吧。” 以晴听着那陌生而又熟悉的名字微微一愣。 她忽然想起那梦里的场景,又觉得真实的可怕,从今以后那个关于褒贬语焉不详的名字,将伴随她一生了。 房中以晴正愣愣出神儿,门外柳儿切切的唤了一句唤回她的神思,以晴快步出了房门,却见门口不知何时已停顿下了马车,一旁垂手而立的竟是郑儿! 以晴一时欢喜的只险些就要跑了过去,但想起小若还在一旁,只得按捺下心头的喜色,转头缓缓吩咐:“你先下去吧。” 待她离开,郑儿已由两个陪侍宫女领着缓缓来到她面前,身后跟着的蒙桑上前解释:“昨夜停姑娘问起的,郑旦姑娘知道的详细,还是由她向姑娘解释。” “郑旦?” 以晴闻言一惊,骤然目光看向她,难掩惊讶之色。 身后柳儿搀住以晴,眼色示意:“这里风大,还是进去再说。” 缓步踏入房中,解下身上明黄披风搭在架上,伺候竹香奉进两杯清茶后便又匆匆的退下了。 前头竹香方才出了房中,身后以晴便已坐不住了,她忙不迭起身上前拉住郑儿,急问:“这到底怎么回事儿。” 抬头轻笑,郑儿眼中隐隐藏了些愁色,她缓缓握着以晴的手半晌才开口道:“姐姐,我已答应了大王入吴为妃。” “什么?”脚下一阵虚软,以晴再度看向她,怔怔的说不出话。 “怎么会这样?” 郑儿启唇笑笑又看向她,安慰:“姐姐不必替我难受,这事是我自己答应的。” “那西施呢?不会……”一句话停在半截,以晴担心西施的境况也会如此,一时哽涩难言。 “姐姐不必担心,西施她已随范将军离开了,应名来姑苏的西施不过是个随行的丫头。” 心中些许安稳了些,以晴长舒一口气,担心又回到她的身上:“不过你又怎么会来?范蠡带西施离开时,没有替你打算吗?” “打算了。”郑儿叹息一声,又沉声道:“那日范将军临走之前,便打算将我许配给他的一个副将,我也答应了,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郑儿没有福分还未成亲,那人便病死了。” 感由心生,以晴听她述说悲凉,忍不住蹙了眉,又开口:“你若不愿,我可以安排你离开姑苏,或再另替你择一个良人。” 郑儿抬头看她,凝视片刻却骤然笑了:“姐姐,那日大王安排我入吴的时候我就想开了,这一辈子我只陪着姐姐……” 夜深珠帘声动,隐约的脚步声步入内室,抬头间夫差俊逸身影已近在咫尺。 以晴侧头看看他,没作声。面前一方精致的锦帕似恍惚了心神。 “想什么呢?”他抽手拿过那锦帕,脸上笑意融融。 以晴有些懒怠的拉他坐在榻上靠上他的肩:“郑儿也在。” 夫差微微一怔,又看向她。 “你是说苎罗山的郑儿?” 以晴靠着他点点头:“我不想她入宫为婢,也不想你册她为妃。” 嘴角浅浅一笑,缓缓拥紧她玉慢温香,夫差又柔声开口:“朝政许多大臣,可以替她择一个好人家。” “不可以!” 以晴坐正身子看他,眼中坚定神色:“若不是她心甘情愿,你不准赐婚!” 夫差笑意更浓了,肆意戏谑:“想不到你也如此凶悍!” 以晴红了脸,半晌才道:“我视她作亲妹妹一般,怎么能不在意。” 越发妖娆的娇羞迷乱夫差的心,他侧头吻上她依旧潮红脸颊,终浅笑开口:“好,待你成为王后都依你。” 三日后,晨光初起,寒意尚存。 以晴落坐房中妆台前,面前搁下的一应是最珍稀的珠宝,最昂贵的衣衫。 染月拿起一盒蜜粉打开嗅嗅不由惊叫出声:“这是‘美人盼’榭草的汁液和上珍珠粉,一小盒就是万金之数呢。” 以晴抬头看看那盒蜜粉,并不见其珍稀,又四下看看那些华丽异常的珠宝衣衫,缓缓道:“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寻常发髻便好。” 染月放下手中蜜粉,又拿起一南珠金凤步摇,在她头上比了比:“姐姐错了,今日只有艳压群芳才是上策。” 以晴怔了怔,片刻之后,却又无奈笑了,她抬头看看铜镜之中顾盼笑着的自己,又缓缓:“罢了,就依你说的吧。” 罗裙蔽体,头簪玉钗,以晴缓缓走出房门步下瑶阶,明媚异常的阳光撒在她身上,耀眼的让人移不开。 “走吧。” 前头引领小婢已在苑前马车旁侯了许久,柳儿染月一左一右的将她搀扶上马车,以晴流连望一眼这窗外景致,又缓缓放下了车帘。 茶寮中候茶小厮看着渐远的马蹄声,才恍然想起,今日是越女入宫的日子。 待以晴匆匆赶至朝政殿时,殿外青石瑶阶下已三三两两堆满人群。 飞扬马车顺着城门径直送到了人群最中央,那些美貌女孩子侧眼看向这待遇与旁人极是不同的西施姑娘,一时好奇。 晨光之下,一盈盈的脚步终于缓缓走下了马车。 众人望向那亭亭立在马车前的女子,只觉阳光一时没了颜色。 一分娇弱,两分妩媚,三分清丽,四分高贵。黑色如同绸缎的长发被鹅黄丝带高高挽起,鬓间扬起的些许发丝分外的娇娆。 她就那样站在那儿,却已足矣撼动了整个天下! “大王有旨,宣众越女上殿——” 伴着小路子悠长的声调,众人目光终恋恋不舍从她身上移开了,那些目光里有羡慕,又嫉妒,甚至有浓浓的恨! 同样是女人,凭什么她就可以倾国倾城! 当然,那样话以晴是没有机会听到的,在众人瞠目结舌凝视她她衣袂飘飘的背影时,她已稳稳步入朝政殿。 四下哗然,众人看向那迎着晨光而来的倾城女子,只觉偌大的金殿黯然失色! 垂首,叩拜,山呼。 她以最妥帖不过的礼仪向他缓缓开口道:“越女西施,参见大王。” 夫差是知道她的美的,可是在这样一瞬间,他却仍不敢相信她可以美到如此如诗如画! 她素来怯懦,可此时此刻,她却为他勇敢的异常。 听着耳畔的赞叹,唏嘘,惊讶,她浅浅笑了。 以最柔情的眼抬头看向王座上的夫差,明媚的笑。 此一刻他们的视线里只有彼此,再容不下其他人。 他长久凝视她眸中的深情,骤然笑了。 他以在明朗不过的语气一字一句许下承诺:“传寡人意,越女西施即日为后!” 第一百零七章 宿命终难逃 大婚定在半月后,素来平静的宫中却变得奔忙。 柳儿染月日日商议着嫁衣典仪之事,宫里的丫头们常常为大婚的事宜谈论到深夜。 唯独以晴却闲下来,不必提防内帷诡计,不必应对贺喜宫人,哪怕是晨昏定省的请安礼也被夫差免去,只需在自己房中看书习字,闲情度日便好。 偶尔暂住别馆小居的郑儿会来陪她,随意谈笑起逝过的往事,竟也让她平白觉得陌生。 一切都过去了,不可追的逝去,像是姜聪,像是灵沽浮…… 因着夫差的厚爱,朝中已经有人开始非议她的失德。以晴也明白这一天早晚也会来临,毕竟夫差对自己已经已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谁人不言,册后本是内围中事,准许王后在自己寝宫之中热闹一番便已是大恩,可夫差却为她举国同庆,还破天荒的释放死囚三千,大赦天下! 如此的圣宠之下,她亦觉得心惊,可但凡目光短暂交接上他眼底温柔的时候,以晴又觉得暖意融融。 凝望他的目光,她看得见他瞳底深深的怜爱,那是只属于她一个人的地老天荒,美到极致。 迁居宫中的第二天,以晴便由小路子的带领下,入住馆娃宫。 步上亭台楼阁间的华丽宫殿,以晴抬头望向殿门上朱砂描绘的匾额苦涩的笑:自己挣扎那么久,逃避那么久,竟然还是拗不过命。 身后柳儿看她神色有异伴她进殿:“姐姐可是累了?” 以晴缓缓摇头,睁开她的手,眼神空寂望向远处的辉煌之色,哑然失笑:“我只在想这一切是从什么时候错的?” 柳儿骤然失色:“姐姐不要胡思乱想,这话以后绝不可再提。” 以晴侧头看看她,只片刻后恢复如常道:“不必担心,即便是错了,我也愿一直错下去。” 稍晚些的时候,蒙桑来贺以晴的成婚之喜,他没有着铠甲,一身黑色短襟袍子尤为醒目,这深宫之中,能真心诚意祝福她的人恐怕也只剩他一个。 阔步进了馆娃宫政殿,隔着朦胧的纱帷蒙桑向他请安,以晴不避嫌的挑了纱帐扶他起来,眼神落到他腰间挂着的一个墨绿荷包却骤然笑了。 “这好像是柳儿的手艺?” 侧头看向柳儿涨红的脸,以晴又心下会意点点头:“罢了,也该给那丫头指一门婚事了。” 柳儿听不惯她的戏谑终羞赧的掩面跑出了大殿,以晴看一眼她的背影,眸光又转圜到蒙桑身上:“你可愿娶她?” 蒙桑是个武将,战场杀伐他懂,却从看不透儿女情长。以晴的一问,让他有些恍惚,怔怔然看了以晴许久,却仍然说不出话。 以晴见他神色尴尬,哭笑不得。 她缓缓坐回那面前的椅子上,又招呼他坐下,旁敲侧击:“你觉得她可好?” 蒙桑略一沉思,又缓缓道:“好,甚是温婉的姑娘。” 以晴端起面前的香茶浅浅喝一口:“你若有意就像大王开口。不要像我们,只错了一步,就错过十年……” 三日后,夫差下旨,将馆娃宫西施的贴身侍女柳儿指给了自己的爱将蒙桑蒙将军,位阶三品诰命夫人。 送柳儿出嫁那日柳儿枯花了染月花半个时辰为她描的娇娘中,却没能掩住眉眼中浓浓的笑。 以晴抬头拂去她脸上的泪,戏谑:“想不到你竟嫁在了我前头。” “姐姐,我舍不得你……” 一句话催痛以晴的心,相识十年,她早已将她看成自己的亲妹妹,又如何忍心她离开? 可是再不忍也要如此的,她已觅得自己的此生归宿,离开这个宫城未尝不是件幸事。 风雪中,阵阵扬起的北风催冷柳儿的手,蒙桑柔光看向她脱下身上的狐裘大氅替她披上,随后便又退到一旁看着依依不舍的两人。 “蒙桑?” “王后娘娘吩咐。”以晴看他木讷到一定程度的模样有些无奈,拉过柳儿的手来到他身旁,将他二人的紧紧交叠在一处,以晴又缓缓道:“大王已将贺礼送去蒙府,我能做的便只有祝你们二人琴瑟和鸣。” “谢王后娘娘……” 以晴拂手挡住他源源不断的客套,抬头看他:“柳儿是我亲妹妹,我要你许她一世的幸福。” “姐姐……” 眸中隐隐有泪光闪烁,以晴抬头看向宫门前停顿的马车,缓缓叹道:“走吧,日后记得回来看看。” 呼啸的北风里,以晴停顿在哪儿看着蒙桑轻轻拥护着柳儿的背影,心中释然。 身后等了许久的染月劝说她:“姐姐,不要伤神了,回去吧。” 以晴侧头看下,神色滞了些,半晌她眸光温柔向她许诺道:“有朝一日你有了良人,我也一定安排你离开。” 以晴缓缓回到馆娃宫的时候,郑儿已在偏殿之中端坐良久。 见她入内,郑儿慌慌慌慌张张搁下饮了一半的清茶向她请安:“参见王后娘娘。” 半盏茶水撒了她的衣裳,以晴凝视那衣襟上潮湿的一片粗了蹙眉,转身看看小若,以晴便又吩咐:“取件干净的衣裳来,替郑旦姑娘换上。” 郑儿脸色一簇,却没有辩解,只等小若受吩咐出了殿门方才松口气:“姐姐不必如此麻烦的。” 以晴向她一笑:“若不遣走她,你我岂能好好说话?” 她抬头看看一旁的染月,又笑笑:“把门关上吧,不要让旁人进来。” 片刻伴着吱呀关上的殿门,漫天的风声被挡在了殿外,以晴抬头看看她消瘦了的脸颊,犹豫问着:“你…可好?” 郑儿向她笑笑:“多亏姐姐照拂,大王前几日又送了些珍宝玉器来,旁人都说大王爱重,可我却明白,都是姐姐的意思。” 以晴含笑看她,许久若有所思道:“临阳城守城将军年正值而立,为人果敢坚毅,相貌也好,你若愿意我可以请大王做主。” “我不愿。” 郑儿一时间倔强的近乎固执,以晴缓缓抬头看她尤为不解:“能离开这个地方不是很好吗?” 郑儿微不可闻轻声叹息:“我娘因三年前一场大病故去了,爹又下落不明,西施虽范将军离开之后,我便只剩下姐姐一个亲人,我知道姐姐看中的人必不会差,可临阳距此地相隔百里,若真去了,姐姐要我将这心里话跟谁说?” 许久不见郑儿,以晴分外觉得诧异,当年那个躲在自己身后瑟瑟发抖的丫头竟然如晚开的花,明媚坚毅之中透出绚烂别样动人。 以晴没有说:她不愿她留在宫中是因为惧怕。史书记载过,越国有美开并蒂,未作菡萏枯一枝。 她作为郑旦的娇娆年华,注定短暂而凄美。 “姐姐不要担心了,差点儿忘了说,今日郑儿是她西施姐姐来的。”看她脸色凝重,郑儿忙又扯开话题。 “西施?”以晴回了回神。 郑儿缓缓从袖中取出一方白绢交到以晴手中:“姐姐看看。” 以晴缓缓展开,目光落到那几行清秀小字上脸上渐渐缓和些笑意:“匆匆一别,再见无期,西施感念姐姐顾念之恩,无以为报,唯有日日祈祷万事顺随,遥祝鹣鲽情深,长厢厮守。” 缓缓收了那白绢,以晴仿佛看见幽静竹林之中,抚琴作舞的两人。那是西施多年的渴盼,如今终夙愿成真。 “姐姐?” 以晴抬头看看她,微微颔首:“你的心思我都明白了,赐婚一事我不会再过问,只有一件事你必须要答应我,不论是嫁人,还是其他三年之内你必须要离宫。” “可是……” “我累了你回去吧。” 她阖眸不再看她,极是疲倦摆了摆手,便又起身离开,身后郑儿满脸诧异看她的背影,却不知为何短短瞬间,她已换做另一幅的脸色。 走进层层帷幔覆盖的内室,以晴的脚步沉重的异常,她已满目苍凉颜色向上苍祈祷所记载的一切都不会发生,却仍无法释然心中悲切。 三年。 她没有告诉她,那三年不是穆以晴留给郑儿的时间,而是整个吴国留给郑旦的时间。 她不知道凭借一己之力能为这已注定的宿命更改几分颜色,但是她愿意一试。 太苦了。 那些就在她面前上演的悲剧一度痛的她无以复加。 她宁可她带着遗憾平平淡淡的过完一生,也不要她在最好年华之中步入可以预见的悲哀。 她在自己心中一遍又一遍的告诉自己:走吧,都走吧。 我已命中注定逃不脱这一切。 不再强求了,而你们,能平平安安的离开这里烽烟繁华的你们,都是幸运的…… 第一百零八章愿与子偕老 转眼婚期至。看似漫长的半月,竟然转眼便过了。 因是大婚,繁文缛节分外复杂些,天还未明的时候,便闻得喧嚣锣鼓之声浩浩荡荡涌进小院之中,搅扰四方的冷寂。 按照约定,以晴的婚礼是按一国公主的礼仪举行,夫差不愿委屈她将就,便吩咐下去,民间大婚习俗一律依从,不可从简。以晴不胜其烦想要推脱却被夫差一句话驳回。简简单单的“出嫁从夫”四字个竟让她说不出话。 以晴也只好看开:罢了,随他去…… 晨曦犹然之时便已梳妆打扮。因奉行嫁娶之俗,婚礼前一夜以晴便携侍女暂作留在驿馆之中,一屋子喜娘侍婢侯在外室,嘴里满是说不完的尊贵吉祥,以晴有些不胜其烦,静默坐在内室床榻之上,只待吉时已到,便如同寻常女子一般嫁与良人。 驿馆之中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小厮们脸带笑意招待来往宾客,只怕笑容已经抽搐酸痛。 以晴落座妆镜台前静静坐着,巧手丫头高高挽起她的发髻,又将她清秀脸庞点缀的分外娇媚,一顶中重的凤冠压在头上,沉坠的让她受不住,以晴有些意外抬头看去,眉眼之中自有说不出的温柔。 “王后娘娘可是累了?”喜娘搀扶她坐回榻上,笑着问。 以晴笑意盈盈向她一点头,分外端庄的样子:“只是不适应而已。” 殿外,络绎不绝的乐曲声还在继续,以晴下意识透过窗扉向外张望一眼,却又哑然失笑。 她转身看看堆叠在房中的珍稀礼物,越发清晰的意识到自己不再是穆以晴了。 “西施……”她缓缓揶揄那个陌生而熟悉的名字,一时怔怔出神。 “娘娘您说什么?” 一旁染月拉了她的衣角小声提醒:“姐姐,你是王后。” 以晴回了回神儿看她,笑得无奈。 染月说的没错,她已经是王后了。 起身向着那窗扉虚掩出走去,来往道贺的人群谁也没注意她哀怨的神情。若以女子出嫁而言,她的婚礼无异于姑苏城里,乃至天下人中的一桩盛事。 红衣美姬嫁与一代君王,以独宠之爱入主中宫,何等荣耀! 宾客的贺礼是珍稀玉石,勾践的嫁妆是万金之数,而夫差则以天下江山向自己许诺:他朝得子,必为储君! 这一嫁,她竟不知羡煞多少红尘女。 可是以晴不畅快。 头上西施的名分压得她胸中几乎窒息。 那些或是艳羡抑或贬斥的言语所指对象,终究不是穆以强。 哪怕行走街头巷尾的贩夫走卒也知道吴王夫差娶的是西施…… “姐姐,吉时到了。” 窗前矗立良久,恍惚的已忘了时辰,以晴再度看向远处天际的时候,昏暗已尽数退去了。 身后喜娘挑起花架上的金丝玉履织就的大红嫁衣替她披上,看房中映照出旖旎身影,喃喃赞叹不绝于口。 拜别宾客,进宫的仪仗经皇城,宫城,最后抬进了馆娃宫中,阖宫礼乐之声再度响起,喧嚣贺喜锣鼓久久环绕庄严王城,经久不散。 馆娃宫中,一干的下人女婢尽数被以晴吩咐退下了,只留下体己的染月和先前已嫁与蒙桑的柳儿,陪她说着话。 窗前龙凤花烛燃起的柔光分外迷醉,不时爆起灯花吸引柳儿的目光。 “姐姐你看,红烛报喜也报喜呢。” 以晴应声看向柳儿。 短短不过数日,跟在以晴身侧的小丫头已嫁作人妇了,这一日她换了命妇装束。一头浓密黑发高高挽起,典雅端庄的簪子束在发间,分外明媚。到底是新作人妇,纵使只言片语也含着笑意的。 端庄中正的坐在床榻之上,层层叠叠的配饰衣衫不堪承受,染月不断在她耳侧说着殿外夫差的状况,以晴却只觉得累,垂下眼眸静默看着自己衣袖上的飞凤蟠龙,倦意渐渐浓了。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喜乐丝竹声停了。以晴恍惚抬头张望,柳儿和染月却皆已不见踪影。 以晴惶惶然站起身,垂坠珠饰扯压得她眩晕。 “小心!”身侧一个温暖怀抱扶住她的身,淡淡的酒气在以晴周围氤氲开添几分醉意,分外撩人。 隔着轻纱抬头看向他,那明媚的眼,那俊逸的笑,那熟悉到依恋的淡淡温柔。凝视面前这个透出王者气息的男人,以晴的目光凝的移不开。 “看够了吗?”夫差手腕骤然发力,将她带入怀中抱回床榻。 慌忙推开他的手,垂眸看向自己的脚尖,一时间竟觉得无措。他就这样的站在自己面前,出其不意的让她隐隐觉得怕,缓缓抬头,向那双深邃的眸子望去,以晴只觉心似火烧,大红的嫁衣铺散在床帏,却掩不住她脸颊的微红。 浅笑随她坐回榻上,缓缓掀起敷在她头上的轻纱,凝视那双清丽而娇娆的美眸,夫差的呼吸漏了一拍。 手怔住,握在掌心的轻纱只一瞬便毫无预兆的散落在地,以晴微微一颤看向他,却在目光短暂交接的时候,收敛眸光。 夫差看她羞怯一问含笑问:“怕了?” 心中微微一颤,缓缓抬头看向他眸光中的温柔,以晴隐约有些迟疑。 不得不说,她的确有些怕了。 一想起那些不久于将来的鲜血和杀戮她已发自内心恐惧。太多的人在这里断送掉了自己的极致珍贵,性命,家人,爱情,懦弱入她已再经不起任何波折。 可是,她亦觉得庆幸。 重生乱世,置身波澜。纵不能堪透着纷繁的纠结,却能有他为自己庇护风雨,让她沉浮生死数载却皆毫发无伤,此番深情堪用半生去怀念。 有些事,便是如此。 乐极也哀极。 仿佛只一瞬,以晴却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唯有守在他身旁,不管是君临天下,还是遗诟史书,只要有他,足够了。那些未曾到来的不幸与辛酸若不能替他改写,那便陪他承受。 想到这儿,紧蹙眉结缓缓舒展,她侧头迎上他的目光,启唇笑意看向他,答:“只是在想该称呼你什么?” 夫差朗声大笑,狠狠带过她的肩膀,揽她入怀:“从今之后,我是你的夫君。” 他的话隐隐透出些戏谑,却不乏深情,以晴温柔看着他的脸,终带一丝羞怯缓缓开口:“夫君。” 夫差笑意更浓了,他阖眸在她额头落下一个深吻:“以晴,你可知这一天我等了多久?” 以晴听着那个名字忽然释怀了,纵使千万人以西施之名藻句堆砌,只要夫差记得她是谁就够了,他温柔垂眸的一声轻唤便足以消弭一切。 “十年,我从阳春三月等到漫天飞雪,我等这一天已整整十年。” 以晴缓缓依偎靠在他怀中,看他眼底闪烁的明亮,心中撕拉拉的疼。 这十年,是自己欠他的。 当年自己冲动离去留下的结竟等十年方才解开,这其中历经多少苦难竟未可知。 她抬手缓缓拭去眼中清泪,抚抱住他的颈,在他尚未消减的惊愕里,抬头吻上他的唇。 天昏地暗的一阵恍惚,以晴眼中晶莹颜色还未尽数退去,他的吻便铺天盖地的落下来。 发鬓,眉间,眼眸,带着淡淡醉意的他的气息一点点盖过她身上的脂粉香,以晴缓缓抬手抚上他迷乱的眼神,第一次发现自己是如此痴爱着眼前这个男人。 “夫差,我是你的了。” 这本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句情话,却让环抱住她的夫差堪堪怔住,眼神凝滞在她久未消退的红晕上,心中骤然融化一片。 抱着她的怀抱更紧了,以致他渐渐急促的呼吸和心跳在她耳畔越发令人迷离。 修长手臂猛然一带,发上中重凤冠应声摔落在地,长而浓密的发丝铺散在他怀中,满是淡淡的温柔。 他缓缓将她放上柔软床榻,在迷离的目光里附身缠绵。 窗前哔啵红烛明暗摇曳出些许醉人颜色,大红的喜帐缓缓遮蔽住一室的温存。 这一夜,他们蹉跎十年的岁月终不再蹉跎。 轻烟岁月悠悠过,转瞬十一年。 斜卧响屐廊前美人榻上,乍起的带着淡淡桃花香气的春风,催人入眠,些许落花北风吹散开,不知归处。 杏花飞舞,桃花繁盛,暮寒褪去的人间四月天正是难得的好天气。 美人榻上以晴似乎是倦了,手中的书牍不过看了几行便已昏昏睡去,伴着渐渐沉下去的呼吸手指也渐渐松了力道,一卷竹简不堪其重,应声掉落在地,惊得一旁扫撒小丫头险些叫出了声。 第一百零九章 但求一人心 恍恍惚惚的睁开眼,经久不息的花语稀稀落落的落在肩头发稍旖旎一片,抬头看天及苍云见偶尔飞过的恋春堂前燕,当真春意融融。 以晴撑身缓缓从榻上坐起,目光落在榻下沾染春泥的竹简,不由一笑:自己竟然睡着了。 俯身拾起那卷书,黏湿的泥巴模糊简上的字,以晴小心翼翼擦去泥,露出两行诗句,却不自觉笑一笑,是她最喜欢的两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染月,你看……” 这话不经意的就说出去了,以晴抬头看看面前寂寥之色,才恍然想起染月半月前已由她赐婚去了笠阳。 天气是怎么了,才觉得舒爽些,乍然却又冷了,以晴抬头望向宫外天空,却总想起想起半月前染月出嫁时哭的撕心裂肺的样子。 “王后娘娘有什么吩咐?”远处小若似听见了以晴声音,上前询问。 抬头,看她躬谨神色,以晴只觉异常不自在,踏了丝萝的玉鞋缓缓起身,任由小若替她披上丝袍,又缓缓问道:“大王呢?” “才下了朝,方才去了朝政殿议事。” “与谁?” 小若在她丝袍上系上花结退后半步又垂头回禀:“蒙将军。” “蒙桑?”以晴怔怔神色一阵恍惚,又想起柳儿与他那一双可爱儿女,不自觉一笑,她又看向小若缓缓道:“过几日让蒙夫人进宫来见我一面吧。” 穿廊而过,朝政殿门口漫天的桃花开的不胜欣喜,宫里没有嫔妃,亦没有孩子,所以不论节祭还是平时都显得寂寥。唯有年幼的小丫头耐不住寂寞些,偶尔插科打诨的戏耍几分,添些生气。驻足朝政殿前,以晴缓缓看过那缤纷的花瓣下嬉闹的几个小丫头有些失神。 小路子走近向她请安:“王后娘娘大王在偏殿。” 以晴转身看他,随即又低头看看自己手中食匣:“做了些时令点心,送来给大王尝尝。” 言罢,又转身接过小若手中的小食匣,递给小路子:“这是你的。” 双手捧了食匣,躬身谢恩,再抬头时小路子眼中多了几分笑意:“王后娘娘厨艺精湛,每每做了点心还惦着奴才,真是折煞了。” 浅淡一笑没理会他的客套,以晴推门便进了偏殿。 殿中分外安静,以晴转身关门的空当,却已听到两人严肃声音说的话。 “依臣所见还是不要答应,越国境内虽遭大旱不假,可勾践小儿十分阴险,难保借粮一事不会其中有诈。” 手陡然松了,拎着的食匣应声砸在地上,惊扰殿内两人的谈话。 “谁!” 以晴回了回神儿,俯身缓缓拾起食匣又走到两人面前:“来送点心而已,打扰你们了。” 夫差眼中有了些温柔,他转身看向蒙桑又沉声道:“此事容后再议,你先退下吧。” “属下遵命。” 蒙桑略一躬身向夫差一礼便退下,以晴含笑向他颔首两人亦是笑意。 凝视他英武脸庞,以晴不由感叹时间之可怕。仿佛只是转眼间,而他却已被两个孩子历炼成稳重人父。 “是越国的事?”听身后殿门吱呀关上的声音,以晴搁下手中食匣抬头看他。 “你都听见了?” 以晴垂下眼眸缓缓看了一眼又沉下声音:“略听到一些。” 夫差笑意牵过她的手拉她坐在龙椅之上安慰她:“不必担心,只是些小事。” “可是勾践向你借粮?” 夫差惊异:“你怎么知道?” 以晴神色慌张了些,她上前拉着夫差的手又担心道:“不要借!” 夫差笑笑环住她肩膀,分外柔情:“什么都不要想,你忘了太医的话吗?” 以晴缓缓靠向他怀中一袭暖意渐渐袭来,听着他胸口有力的心跳声,以晴却骤然觉得怕,十一年了,几近消失在她记忆里的名字终又不可逆的出现。 勾践——只怕那个她夜夜惊醒的触目结局就要来了。 这十一年,以晴以王妃之尊入主馆娃宫,过得是从未有过的逍遥,也皆是夫差独宠的印证。 大婚第二天,吴王夫差下旨废黜六宫,不御嫔妾,唯馆娃宫西施一人尊其后妃。 朝政大惊失色,纷纷上谏处令妖佞,却皆被齐国太子送来的贺书戏谑:惧一女子,何以安邦!为堵天下悠悠之口,以晴也曾劝慰夫差添几位妃嫔,以免有心之人非议他失德。 可夫差不以为然,非但不肯纳妃,反而大张旗鼓修建响屐廊,只为让她安然度日。 煊赫异常的疼爱之下,以晴开始越发的不安,直到有一夜鲜血淋漓的夫差站在层层尸体之上出现梦中,以晴惊醒从床榻坐起时侯,才觉满是泪痕。 从那日起,素不闻宫事的以晴却骤然变了。 不仅下令将宫中婢女小厮侍卫遣返了大半,还以太子顽劣为名送往别国。 一时间朝臣愤起,上书觐见辄来往朝中,为的便是赐她一死。 以晴听着那朝上传来的骂名,依旧如往常一般看书戏子,仿佛那些恶毒言语不过一阵青烟,唯有午夜梦回之时,她蜷缩着身子依偎在夫差怀中之时,心中委屈才能消减几分。 以晴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她所知道的历史之中,太子若不离开,未等弱冠便是一死。 人人道她是惑国妖女,却不知出此下策只是为了护住那孩子一世平安。 这十一年中她将郑儿私放出宫,又以病故为名昭告天下。她将染月远嫁异地,只为远离姑苏。 无数次的离开与送别几度让夫差觉得,她是要将这偌大姑苏变为一座死城。 以晴不能向他解释,也不敢。 她只能尽其所能的为他保住那些肱骨栋梁,为的是以一君者之气不让他们心寒。 夫差也会疑惑她的所为,但却从不过问,几度悬于生死的他们,早已没有任何猜疑。他以全部的包容和疼惜去对待她,一丝一毫委屈也不容存在。 多年的惊惧忧思终于积劳成疾。 一场来势汹汹的风寒袭来,以晴突然病倒,此后缠满病榻数月,最那一夜几度差点儿丢了性命。 那夜夫差怒声责骂了当值医官,遂下了旨意,若不能救醒便要满院医官为其陪葬。 当即吓的列位太医怔怔然一片。 谢天谢地,以晴的命总算是保住了。 天明时分,以晴额头滚烫热度渐渐消下去,缓缓睁开眼向他浅笑得时候,当值太医才发觉自己身上的汗已溻湿了衣裳。 以晴这一病极不合时宜,不仅让医馆之中一众医馆存了愤恨,还开了朝中七日不朝的先河。 以晴怒极惊极,心中忧虑牵动旧疾,一时又不可抑的咳起来。几番折腾过后,以晴的病虽痊愈,可终究落得心蹙的病根儿。 当值诊脉医馆颤颤兢兢告诉夫差,这顽疾怕是要跟一辈子了。 夫差遍寻天下名医为她治病,可以晴却笑喑他的痴:宫中医官便是最好,他又何必舍近求远。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能如此平静陪着他缓缓度过这十一年,她已知足甚矣。若有什么再盼望的,恐怕也只有祝祷上天垂怜,恩赐他二人的时间能更多一些。 转眼已是夏日,炎热异常的太阳烤制大地,一时间广袤华夏土地大旱成灾,而夫差眼望越国舆情,终难以视若无物。发放大批赈灾粮草,帮助越国度过难关,却不知一场阴谋正在悄然酝酿。 馆娃宫寝殿之中,以晴屏退一干下人,垂眸凝视面前细致描绘的白绢怔怔的出神。 这白绢是当年天机老人留给她之物,上面绘的正是工笔描的是当年带她来到这里的白玉镂空蝴蝶玉佩。 多少次以晴也曾猜测过那年埕天送来的两个香囊。 救夫差的锦囊里放的是药,那另一枚能带她离开的锦囊又会是什么? “想什么呢?” 身后夫差温和声音渐渐响起,以晴下意识想要收了那白绢,却晚了一步。 “时常见你盯着这白绢到底有什么特别?” 以晴垂眸向他笑笑,掩住眸中哀切,缓缓道:“不过是多年前的朋友送的,留个念想罢了。” 夫差不意笑笑,似乎不满意她的解释,却未再质问,只将一帛书信交到她手上:“友儿给你的。” 经久不闻他音讯,以晴眸中敛出几分色彩,她喜不自胜看向夫差又缓缓问:“他在衿州可好?” 夫差随意一笑:“既然那么在乎又为何送他离开?” 以晴心中骤然一震,她抿唇垂眸,半晌才凝重神色缓缓问他:“若有一日,我负了你天下,你会恨我吗?” 夫差上前半步将她揽入宽大胸怀之中,朗声肃色:“有你,便是整个天下!” 第一百一十章 宿命终已定 又见黄叶,转眼已深秋。 馆娃宫中以晴闲逸站在楼阁廊台上,目光远眺。几片微薄黄叶随风散落,余辉映照下,凄美异常。 “王后娘娘,大王召您过去。” 以晴微微一怔,片刻又看她反问:“现在?” 小若会意点头,倒是让以晴颇觉意外了。 这半月夫差异常忙碌,南境战乱未平,越国又传出复仇之说,一时间烽烟四起,朝野动荡。 她的夫差为保天下平安,日日与朝臣商议作战之事,薄辉便起,星光才歇,时长以晴睡到一半,他才满带疲惫之意回到她房中。两人相见已是少之又少,更不用说如今日一召见她。 隐隐的有些担心,以晴步至朝政殿门口时,小路子已在前头侯了许久。 “大王在里面?” 小路子秘色笑笑不曾说话,只阖手推开紧闭门扉,向她做了个请的姿势。 甚是不解的看向小路子的笑,以晴许久没有猜透,回头示意看看小若,以晴便又只身阔步走进殿中。 殿内黑漆漆的,没有点灯。大红的烟笼纱遮蔽住窗外斜晖,透不进一丝的光亮。缓缓摸索着向前走去,面前模糊的黑暗分外的不适。看不见脚下的路,膝盖骤然撞上榻前的桌腿一阵一阵的疼。 以晴懒得再猜下去,索性顺势落座在榻上,隐隐的微风吹进殿中,别有几分寒意。 骤然身后一个温暖的怀抱紧紧匡住了自己,以晴惊讶的叫出声,却被一个不容拒绝的深吻堵住了所有的话。 半晌待以晴回过神儿的时候,殿内的蜡烛已被尽数点亮,以晴又羞又闹的向他砸去一记粉拳被被他稳稳当当接住,心中一颤看他,目光却迎上他神采斐然的笑。 “你……” “今天是你的生辰。”他上前环抱住她的腰缓缓坐下,修长手指拂过她的长发,浅淡一笑。 生辰?以晴神色微微凝滞,片刻却不仅哑然失笑:自己都忘了的生辰,他却还记得。 只因他的一句,以晴满心恼怒便已尽数褪去了,抬头迎上他的目光,以晴却仍嘴硬:“不过一个生日那么费心做什么,前朝还那么多事情等你处理。” “事情总忙不完可你的生辰一年只有一个。” 以晴笑意握住他的手,明明心中感动,却偏嘴硬:“最不喜欢生辰,折腾人不说,还要平白提醒老了一岁。” 夫差朗声大笑:“如此不讲理,当真是悍妇。” 烛影摇动,将两人身影映在红修帐上,斑驳辉映。 以晴斜身靠在夫差怀中却忽然想起什么,手心向上伸到他面前。 夫差不解:“什么?” “寿礼呢?” 狡黠抬头一笑看他:“既是生辰没有寿礼怎么成?” 夫差颇觉无奈的垂眸看她,半晌终缓缓从袖中掏出一个锦盒:“给你的寿礼。” 以晴随意把玩那小巧锦盒,却未曾打开。她自以为如此精致盒子里盛放的不外乎什么精致珍宝,比起那华而不实的物件,她看中的更是他的心。 “不打开看看?” 夫差凝眸看她笑意,脸上猜不透的笑意。 以晴抬头迎上他的眸子:“不必看,你有心就好。” 夫差笑笑,伸手拿过那锦盒替她打开,目光缓缓看过那锦盒中之物的时候,以晴只觉得自己呼吸陡然停止。 那,那竟然是她寻觅多年的白玉镂空蝴蝶玉佩! 一声惊呼脱口而出,以晴怔怔然看向他,半晌才惊愕开口:“你从哪儿得来的?” 夫差攥她微颤手指渐渐收紧,笑意温煦:“七十三位匠人精雕细琢,废了几十块上好玉料才得这么一块玉佩,我的王后当真挑剔!” 以晴眸中欣喜黯淡下去:“你都看见了?” “看见什么?”夫差缓缓将她拥入怀中,颔下抵住她的额头:“让你日日愁眉不解的东西,我又能视若无睹。” “只是……” “只是什么?”直视他的眼睛,以晴隐隐有了担心。 果然。 夫差略一沉吟眉目又垂眸向她缓缓开口:“只是听制造工匠说起,那玉佩上的小洞开凿甚是奇特,仿佛对应的是什么天机异象,司星官也说,似移帝星的凶象七星连珠有关,还是小心些。”(注:司星是官职名,负责天象之类的东西) 夫差眉心紧蹙之语,一时听得她胆战心惊,望向手中沉润玉佩,以晴心底阵阵发寒。 七星连珠,那是带她前来的天异,也许可带她归去…… 良久她抬头竭力镇静于他对视:“我想见见司星。” 第二天晨起,天色犹暗,宫城门口一顶暗青辇轿缓缓行至馆娃宫前,只片刻一花甲的老者已下轿,由小婢引领径直进了馆娃宫。 殿内异常安静,在宫中褪去众人前呼后拥的雍容后,再华丽的殿室也只剩寂寥。 以晴身着后服庄正而坐,眸光中几分寂寥显而易见。司星官四顾扫视空寂大殿,一时间严重悲哀向他袭来,透不过气。 殿中竟然只有她一人! 以晴看出他的心思:“大人不必担心,今日你前来,大王亦是知晓。” 司星官抹去自己额间冷寒,俯首向她一拜:“微臣参见王后娘娘。” 以晴起身步下瑶阶,来到他面前,拂袖搀他,又缓缓从怀中取出一块玉佩放到他手中。 “今日请大人过来,只想问一问这玉佩的事。” 凝视手中之物许久,司星眼神窦转复杂:“这是……” 略一垂眸向以晴抱首施礼那人又问:“不知王后娘娘想问什么?” 以晴抿唇看他神色莫测,良久才沉下语气缓缓:“移帝星……还有多久。” 猝不及防一句,却让司星官乍然失色,他噗通一声跪倒在以晴面前,俯首叩拜,身子如筛糠道:“微臣万死!” 俯身再将他扶起,以晴脸色已掩不下急躁,她按捺不住似的草草开口向那司星官道:“你只管说,大王哪儿我绝不提起。” 沉默,四目相对的沉默,让偌大宫殿再次寂静。 环视那大殿四下,又眼神复杂看看殿门,良久他终于压低嗓音向她开口。 “一年,至多一年……” 脚下骤然一阵虚软,撑着雕花椅背缓缓坐下,以晴只觉冰水浇头。 帝星移,江山换。这样杀伐终究还是不可抑制的来了。心口一阵紧簇,斜身靠在那椅子之上,她已说不出话。 “娘娘您没事吧?” 以晴想告诉他无碍,可是心中紧蹙却一阵强过一阵,一阵眩晕的黑暗过后,耳畔边只剩司星的疾声呼叫和奔忙的脚步声…… 火,绛红如鲜血一般的大火燃烧整个天际,连起观娃宫前明丽烟霞绚丽半壁苍天,只一瞬那曾旖旎出万千风光的王城轰然倒塌,化作鲜血汹涌而来。 她挣扎,她抗拒,她拼命想要逃避,却无论如何也逃不开。她知道那是梦,一个可能会变成真实的梦。 泪不知而落,却渐渐爬满她的脸颊,心口阵阵的疼痛袭来,让她在昏迷和清醒之中几番来回。 再度醒来的时候,以晴终于勉强睁开眼。 烛窗前光摇曳,分外温柔,大红的红修罗帐将一切目光隔离。 帐外有人走近了些,熟悉声音缓缓传入她耳中:“王后如何?” “不曾醒。”小若向夫差浅浅回禀后便又退下。 似有些急躁了,夫差蹙眉缓缓拉开帷帐,却见她明丽清眸眩泪欲泣。 “你醒了?” “我……”一字出口,以晴才发觉自己声音早已嘶哑,夫差连忙侧坐榻上,片刻又小心翼翼将她扶靠在自己胸前。 “可好些?”靠在他身上,熟悉而强烈的气息包围着她,以晴说不出话,只抿唇缓缓点头,却不防落泪。 “怎么哭了?”见她落泪,夫差心中亦是一紧,他慌张为她拭去眼角晶莹,却不想却骤然被她紧紧抱住。 听着他强有力撞击胸膛的心跳声,以晴声音嘶哑哭诉失控 “到底出了什么事……” 殿外来送药的小婢女打乱两人的话,夫差看看她一脸虚弱终不忍追问下去,只向那小婢缓缓吩咐:“给我。” 一阵浓郁苦涩气味在她面前蔓延开来,正是夫差在悉心喂她,那小婢见他动作多有不便几度欲上前帮忙,却皆被夫差眼色制止住了。待一碗汤药下去,以晴才觉得心悸之症略有缓解。 凝视夫差担心神色,以晴终于下定了决心。她缓缓离开他肩头坐直身体,扬起红肿眼眸看向夫差。又摆手退下了所有的下人。 脸上泪痕尚在,可神色却透出从未有过的坚毅,她以最严肃不过的语气开口道:“我想求你一件事。” 夫差疑惑看她:“什么?” 极其痛苦阖眸不去看他的脸:“我想要你舍天下……” 第一百一十一章 深情终将逝 “娘娘歇歇吧。”一盏热茶缓缓落在左手畔,浅浅的关切入耳,仿佛是染月嫌长的唠叨。以晴微微有些怔住,凝神看过,却是小若立在一旁。一抹愁意爬上心头。物是人非,她的染月已经嫁做人妇。 “娘娘?” 小若唤回她飘飞思绪回,以晴再度垂眸凝视案上白绢氤氲开的墨迹,没忍住的叹息:又走神了…… 一连三日夫差再没来过馆娃宫,自那日夫差因自己求舍天下而震惊离开之后,他两人竟连一面也未曾见过。 馆娃宫中众人只道前朝事忙无暇分身顾及于她,以晴却知晓,怕是那日自己的要求伤了他的心。 他是天子啊,纵对自己以全部心力爱护疼惜,许诺此生此生再不另娶,也不意味她可指点他的天下! 搁笔离开书案,信步来到窗前,推开窗扉。阳光明媚正好,微凉秋风飒飒吹过,别有几分凉意,小若上前替她披上丝袍随意开口:“昨日大王派人送了些玉器摆件来,当真爱重娘娘。” 神色微微凝滞,目光落到她脸上艳羡,心中弥漫一丝苦涩。 如此相敬如宾便是她抛却一切得来的幸福?抑或连如此的日子也只剩下不足一年了。 想起这些,以晴心中苦涩渐渐爬上口舌之中,浓郁到窒息的辛涩让她忍不住蹙眉。 小若见她苍白脸色,只以为心蹙复发:“娘娘,可否要传太医?” 以晴缓缓摇头,撑靠落在窗前榻上又重重出了一口气:“不必了,出去吧。” 斜身侧卧美人榻,思绪只觉混沌的厉害,窗扉催开的飞舞落叶缓缓飘落像是垂告那凋敝的未来。 “娘娘!” 未几,小若清凉嗓音又在身边响起,以晴蹙眉揉了揉太阳穴阖眸:“不是让你下去吗?” 以晴兴致不高,小若也自不敢烦扰下去,但想起所禀之事大抵能让她愉悦几分,便又朗声开口:“回禀王后娘娘,蒙将军夫人来请安了。” 彼时竹香备下一应的茶点小吃的时候,小若已领了柳儿和两个孩子进了殿门。 以晴笑意目光流转在三人之间,挥手赐坐。可柳儿却不敢失了分寸,领着两个孩子恭恭敬敬向她垂首请安,片刻才又起身。 领了两个孩子坐下,又退下了一干伺候婢女,柳儿的神色总算释然了些,只偶尔飘向以晴目光之中隐隐透出些愁意。 此刻以晴眼神尽数专注那两个孩子身上。 跟着柳儿身后,大些的叫玉澈是个女孩子,虽只有九岁,却异常的沉稳安静。娴静之余倒是喜好史书典籍,脾气相貌随了她父亲,就连柳儿也说琉昕眉眼里尽是蒙桑的影子。 小些的叫琉昕,只有四岁,可却异常淘气,人也聪明,一张小嘴总能哄得府中众人分外舒畅。 以晴看着这一对龙凤麒儿,心中也为她欣喜,伸手拿起一块儿精致奶糕,向小一些的招招手:“琉昕,到这儿来有你最喜欢的点心。” 那琉昕不怯生,到了馆娃宫便是更加胆大妄为。大步淋漓的向着以晴跑过去,汗涔涔的小手抓着以晴的袖子,便说什么不肯松开。 “琉昕!” 以晴爱怜替怀中琉昕擦去嘴边的糕粉屑,又望向柳儿柔声:“不碍的。” 柳儿谦谦一笑,又释然:“姐姐就是太宠着他。” 抬头以晴眼神又落到玉澈身上:“上次带回去的书可有意思?” 玉澈略一沉首思虑一番而后缓缓道:“回王后娘娘,甚是有趣的轶闻。” “姑姑,姑姑!” 不过片刻,倚在怀中的琉昕便坐不住,以晴无奈看他胡闹,只得吩咐小若带琉昕出去,又让竹香领玉澈去了书阁挑几本喜欢的书。 目光落在两个孩子缓缓离开的身影上,以晴叹气:“玉澈这孩子太谨慎了。” 柳儿凝视那殿外缓缓垂眸:“我倒宁愿琉昕像她姐姐一样沉稳些,若以如此脾气下去,以后还不知闯出多少祸来。” 以晴笑骂:“你怎么也这么小心翼翼了,当年在我身边的时候可是染月口中的拼命三郎。” 偶然提起染月,两人又皆是一阵沉默,许久柳儿方才道:“染月……可好?” 抿唇点点头以晴唇角淌过一丝无奈笑意:“之前派人送过信,说已经到了笠阳。” “姐姐,我有一件事不明白。” 以晴未作声抬头。 柳儿惶惑目光专注看她,透出几分急切:“这些年你将身边所有的亲信之人尽数送出王宫究竟是为了什么?” 以晴微微一怔。 为什么? 几度思索柳儿的问题,以晴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那残忍到窒息的隐情让她不堪承重。 沉默许久,以晴终于收敛眼神中的悲哀缓缓看她转过话题:“蒙桑待你可好?” 那是柳儿心中最柔软的地方,每每提起她眼神中闪现出的温柔眸光便可说明一切。 果然—— 听得问起蒙桑柳儿终叹息不再追问,垂眸缓和眼色回应她的话:“将军待我甚好,只是战场杀伐不断,我总担心他不能回来。” 以晴温声安慰凝眸:“北境战乱已平,他也该回来了。” “回来?”一声惊讶脱口而出,柳儿怔怔看向以晴,一句不该说的话却径直出口:“将军班师北境后,立时便得到圣旨赶往越国等候御驾亲征大军,姐姐不知道吗?” “你说什么!” 以晴看向柳儿整肃神色,却仿佛身历惊雷。一阵一阵的寒意催动心中绞痛,她脸色霎时一片惨白。 以晴余怒未消赶到朝政殿时,夫差正与朝政几位武将议事,殿外小路子未曾拦住她,猛然响起的开门声,惊得几位大臣一阵侧目。 夫差抬头定定迎上以晴含怒的眸子,又转头向众臣吩咐:“此事明日再议,你们都下去吧。” 面面相觑看脸色异常两人,众人狐疑皆不敢言,见以晴脸上怒色甚盛也便只微微拱手施礼,而后匆匆退下。 只片刻,吱呀门扉缓缓碾转关上,以晴含怒愤愤凝视夫差却许久未曾言语。 只以为他是在生自己的气所以不来看他,却不想他瞒自己的竟是天大之事。 到底英雄气短,见以晴潺潺落泪,夫差便只心如索结。叹息一声走近,轻揽住以晴微凉玉指又缓缓道:“你都知道了。” 以晴挣脱他的手,以如刀冷眸迎上他的眼:“若不是今日柳儿说漏嘴,你还想瞒我多久!” 夫差缓缓叹息避闪过她的目光:“事出紧急,况且我也不想你劳神。” 以晴倒吸一口气,连日的委屈惊恐涌上心头:“你是一国之君,杀伐天下是你的责任我不过问,可是我是你的妻子,你拿命去赌的时候,可曾想过我也会怕!” 咬唇侧眼避过他的目光,眸中斑驳泪水却泄露了她的脆弱。夫差看向她红肿眼眸,微微一怔,抬手想要拂过她脸颊却被以晴狠狠推开。 眼见她越走越远的背影,夫差有些慌了,想起多年前的不告而别,心中蓦然一阵冷寒溢过,再难控制几近发狂的情绪,他终垫步上前,拉住她的衣袖,在一阵惊慕之中,炽热而强烈的深吻铺天盖地而来。 他的吻霸道而强悍,坚毅入鹰的眸子就这么凝视着她,摄人心魄。以晴专注看着他的眼,最后的防备终被狠狠击溃。 “对不起。”他说。 以晴怔怔垂眸靠在他怀中,一时竟说不出话。 他抬头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于她额间落下轻吻:“我答应你此战一定会平安回来。” “不!” 以晴惊恐抬头迎上他目光:“你不能去!” 垂眸看她,夫差目光温柔似水:“怕我会死……” 他的话没有说完,剩下的半句被她纤纤玉指堵在了口中,良久也不得开口。 以晴泪眼清澈了些,她抬头缓缓看向夫差:“你不能死,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是你欠我的……” 缠绵的情话缓缓出口,以晴却不知道这话是说给他,还是说给自己。 结局已然明了了。 她的夫差,她的良人,她付尽所有堵上的这一场倾世之爱,终究注定要在这场乱世中化为虚无。 可是知道却不意味可以就此看淡,那渐行渐近的血腥杀戮反而将她折磨的越发疼痛。 一年,只剩下一年。 上天留给他们的厮守,终抵不过残忍岁月匆匆而就。 夫差将她手指移开唇畔,温煦低笑:“有你如此牵挂,我怎么舍得死?” “也不可以受伤……” 她低头,脸颊上淡淡一抹绯红泄露所有的不舍依恋。 嗅着她身上浮动的淡淡花香,夫差只觉呼吸急促了些,手臂一紧,募得将她抱起,大步走向那阵阵微风拂起的红修罗帐。 第一百一十二章 咫尺隔天涯 初冬将至,吴国南境蛰伏多年勾践终显露起温顺面目下的獠牙,以精兵集结边境,欲复夫差羞辱之仇。与此同时,蒙桑所领三万大军,才平北患,又马不停蹄南下抵御外侵。 范蠡倾其重兵北上,一路以奉天道为号,蒙蔽视听,二十万大军直逼姑苏。 夫差为保一方安宁,亲率麾下十五万铁骑挂帅上阵,誓要以勾践项上人头血祭三军将士。 一时间诸侯争霸,烽烟四起。伏尸百万之惨烈之状,再次遍布华夏九州。 馆娃宫之中,以晴缓步踏上亭台楼阁最高处。抬头仰望天外,一抹寂寥血色映红天边烟霞,绚烂至极亦是凄美至极。 夕阳西下,唯其一人独登高台,何等落寞。 她不曾想,一番如此呢语之后夫差终究还是不告而别。 一杯酒,让她错过所有的辩驳的机会。 待她昏昏沉沉从睡梦中醒来之时,夫差的十五万大军已浩浩荡荡出了姑苏城。 她愤怒之余亦是愤怒,满满的担心爬上心头渐变成了恨。 可所有情绪面对夫差留给她的三个锦囊之时,她满心愤怒却皆消弭成阵痛。 那是她昏沉从榻中转醒过来时,小路子亲手捧到她面前的,几乎让她哭干毕生眼泪。 第一个锦囊中是玉玺,他以在明白不过的方式告诉她,她是唯一可以与他共享天下之人。 第二个锦囊中是诏书,浓重朱砂氤氲开的退位二字,却实在让她触目惊心。 第三个锦囊中是一个锦盒,青铜所制的雕花匣上挂了一柄细小的锁,不很珍稀,却是让她颤抖不已。 ——那是当年空棺木里的锦盒,是随白玉镂空蝴蝶佩同埋地下的随葬品! 小路子递上一把细小的钥匙说:“那是大王留下的亲笔,大王交待过,还请娘娘等了结一切归隐田园时再打开。” 她从未想过夫差的天下之诺竟并非是当年的意气之语。以天下换她一个的何等雄浑许诺,竟然是真的! 以晴怔怔然愣住,伸手去接他手中锁钥,却骤然眼前昏暗,跌倒在地。 “娘娘!” 阵阵的惊呼传至她的耳畔,再醒来时已是三天后。 睁眼便是跪落殿外的一干宫人,以晴愁眸缓缓从众宫人身上划过,终只道一句:我要见司星。 茫天飞雪浩浩荡荡而落,馆娃宫门口,一暗青色软轿又缓缓落地。 门口是目光雀雀的众人,迎着宫婢们匪夷所思的目光,司星中垂眸缓缓步进了大殿。 以晴问他,还有多久。 他沉默,而后浓重叹息告诉她:至多还有两月…… 困苦交杂着无奈阖眸兀自垂泪,以晴终没有再向他述说一句。 那天晚上她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带他走,即便是以天雷业火为报,她也要带他走出困绝的结局…… 第二天晨时,她便以夫差交托她的玉玺为号诏令第一道旨意:遣返王宫之中所有宫人婢女,不论身份地位高低,一律离宫! 霎时惊天之变,短短不过三日,偌大繁华吴王宫竟在她的铁腕严旨之下变为一座空城。 她是要以这种方式告诉天下人,即便是注定要败,他的城池,也绝不允准旁人鲜血染指。 小路子离开前泪眼婆娑向她辞别:“娘娘,大王他不会有事吧……” 以晴强撑住心底最后一抹残笑坚定而执着看向远方:“我会等他回来,不论是人还是魂……” 半月,前线终传来急奏,蒙桑领兵前往越国之时,终被一队精兵伏击,蒙桑大将被斩落马下,三万精兵再无战力。 苍凉之中,她仿佛看见柳儿红肿泪眼,和尚未成年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嚎 “大王,大王呢?” 只一瞬她又想起夫差。 以晴勉强支撑住自己的身体,惊恐抬头,耳畔赤金的龙凤鸣佩狠狠砸痛她的脸。 来报驿兵缓缓道:“大王战败,困于越地。” 长久郁结在心中的惊呼放下了,以晴重重坐在榻上长出一口气:还好,他还活着…… 清冽眸光缓缓看向远处,以晴终声嘶力竭向那人开口:“我要去越国!” 再次见到夫差之时,是在越国天牢,曾经英气勃发的他身上染上层层污血,颓败不已。 只一眼,以晴便落了泪,缓缓抚过他的松散发髻,一股犹然恨意直面身边范蠡。 她回转过身冷冷看他。 “范将军,当初救你是我瞎了眼!” 范蠡愁眸缓缓看向两人神色,终无奈开口:“以晴,我能为你做的,仅仅如此……” 退去一干看守,偌大天牢便只剩他二人,以晴凝视他眸光中温柔,泣不成声:“对不起,会有这样的结局都是因为我……” 他抬手缓缓拂去她眼角泪痕,拥她入怀:“有你为我落泪,死亦足矣。” 骤然想起什么,以晴抬头:“若可以改变,你可愿跟我走?” “走?”夫差浅浅一笑,终又显现无奈之色:“我已沦为阶下之囚,再无力回天。” “我可以,我可以带你离开!” 所有理智尽在他的死面前土崩瓦解,怔怔凝望向他的眼,以晴良才郑重开口道:“三天,只要三天就好……” 三天,那是临行越国之时司星官一字一句告诉她的话,移帝星的天象已成,若不能在此之前救出夫差,他便只有一死。 以晴牢牢记住了那句话,却没有周全把握,事已至此,她也只能以渺茫胜算赌上一次。 没错,她要借那带她来到乱世的白玉镂空蝴蝶玉佩再度改天逆命的带他离开! 三日后越王勾践大宴群臣,夫差亦在邀约之列。 以晴明白勾践此番会意,不过是以此羞辱夫差,报当年入吴为奴的一箭之仇。 以晴本担心夫差不堪其辱,势必要刚烈之举慷慨赴死,却不曾想他缓步踏出天牢之时,脸上只残存些许的无奈。 他说:“对不起,天下我已无能为力……” 簌簌泪珠滚滚落下,以晴哭到声音嘶哑,却仍难以释怀,她猛然挣脱开一旁侍卫,上前紧紧抱住他,又在他诧异未消之下附耳轻语:“等我……” 推杯换盏,把酒言欢,放眼偌大宫宴之上,一应尽是酣酬之色,唯夫差脸色清冷,寡淡几分兴致。 “大王,夫差小儿如此垂吊脸色实在扫兴不如逐他出去。” 说话的是范蠡。 约定将夫差提早半个时辰带离宫宴之上是他答应以晴的诺,虽不知她要借这半个时辰做些什么,但大丈夫自当一诺千金。 殿外,以晴神色焦急抬头看着朗朗星空之中已渐欲明朗的七星连珠之势,心中暗暗焦急。 天上七星连珠星象已成,最多她还剩下一炷香的时间。二十年,自她一朝踏入这乱世纠葛已整整二十年。 现在她终可以离开了,带她的良人。 焦急望向殿外,押辖夫差的士兵已出了大殿,看见夫差以晴脸上一阵窃喜,她不由分说将夫差拉到一侧,以再严肃不过的神色看他:“我要带你走!” “走?”夫差顿惑:“去哪儿?” 缓缓将手中玉佩高举过头顶,以晴又缓笑看他:“我来的地方……” “你……” 抬头看向以晴手中的玉佩,夫差满心疑窦,却不能释然,正想开口向她一问,却听身后侍卫惊呼:“快来人,夫差逃跑了……” 手中玉佩隐隐透出了红色,以晴神色肃穆抓着夫差的手,却觉得什么东西在一点一点流失。 “不能在等了!” 转头看那一队侍卫已越来越近,夫差终不顾一切挣开她的手,劈手夺过其中一个护卫的青铜宝剑便又陷入一场血战,只片刻那些侍卫便躺倒血泊之中。可远处更多地士兵却源源而来。 远处屹立在朗星明月的光辉出对她灿然的笑,以晴凝望着他凛冽中透出的阵阵威严,却不由心中一寒。 “不要!”只见他手中冷烈宝剑寒光一闪,颈见霎时鲜血入注…… 天旋地转,远处侍卫的脚步声,以晴的哭号声混作一团,他却渐渐模糊下去。 只一瞬以晴便明白那最后一抹笑容的含义,也明白他作为君王所不能弃的尊严。 为君者,盛时可以退位让贤,衰时却不能一走了之。 这便是王者志气,纵使败也绝不苟且偷生! 多年以后,即便史书史官非议他的失德,可是却仍有日月星辰为他见证,死而不败,吴国终究是他的天下! 只愧对了以晴…… 那么为他费尽心机,终究却将生离死别的剧痛留给了她。 他抬头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望向仰头望尽云上的飞鸿,却突然想起了与她初见的日子,那年她十七,偷偷摸摸的想要从军营中溜走的时候,却一下子跌撞进了他的怀里。 远处,光点渐渐的消失了,与之一起消失的还有他的爱。 夫差虚弱唇角显现一抹苍白的笑意:罢了,活下去就好。 渐渐模糊的意识里,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一句诗。 那是他所能想到的关于她的一切记忆。 回眸嫣然笑,顾盼已倾城…… 番外 篇之范蠡 “姐姐真的没有死?” 琉璃碎,丝帛裂,西施带着哭腔的沙哑声音缓缓从房中传出,隐约可闻范蠡的低语。 “虽不知她现在何处,但见那日情形,想必应该是活着。” “可否能找到吗。” 范蠡垂眸不语,似有一声不可闻的叹息,他上前缓缓保住西施,脸上稍显倦色:“纵使找到她也不可能比现在更好,毕竟对她而言,我们都是凶手。” “那该怎么办?” 范蠡缓缓一声叹息:“我已向大王上报她的死讯,大王也信了,只要我们不将她还活着的消息透露出去,这一世她大可以安安稳稳的度过。” 那一日范蠡受托于以晴之请,在勾践大宴群臣的宫宴之上提前半个时辰将夫差带离大殿。 范蠡有些顾忌她的身份,可犹豫再三却还是答应了。 毕竟,这原也不算大事,但事关夫差一切却又不能不多加防备。为保无虞,他便将一队精兵安插在暗处监视两人动向。 可事情发展却没他所料想一般简单,那日他依照所诺将夫差带离大殿不过一盏茶时间,却听殿外惊呼之声一阵高过一阵,带他领兵匆匆赶至大殿外时候,却只见零零散散倒下的几个侍卫,和已自刎而死的夫差,至于以晴却不知所终了。 西施若有所思,片刻又似想起什么:“那日姐姐来找将军时曾留下一个带锁的锦盒,现在该怎么办?” 凝视西施紧蹙眉头,范蠡终缓缓一声叹息:“葬了吧。”他缓缓从怀中掏出一枚白玉镂空蝴蝶佩又看向西施:“这是夫差自刎那日在附近找到的,应该也是她的东西。也一并丧了,也算是了却一桩心事。” “西施。” 他忽然唤她。 抬头疑惑看向范蠡眼神,她却一瞬间的恍惚,那是一双没有欲望的眸子,清澈明净的惊人。 果然,他说:“我们离开这儿吧。在权谋之中苦苦纠斗这几十年,我很累了。” 三月,阳光明媚,在以以晴的衣冠冢瞒过勾践之后,范蠡终一纸书呈交与勾践,舍下大好前途,与西施双双离开。 世人言其不识时务,范蠡却含笑摇扇说了十二个字: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自此春秋越国范蠡这一页,搁笔为结。 篇之以晴 缓缓走进实验室,缓缓看过那些曾熟悉的一切,以晴不由泪光泛滥。 这里是二十一世纪,没有勾践亦没有夫差。唯冰冷的数据尘封在各种的数码设备和电子设施中昭示千年前的历史。 吴王夫差生性好色,越王勾践卧薪尝胆…… 眼神看过那些记载于史册的所谓的正史,以晴不禁狂笑落泪:成王败寇,这历史果然从来都是胜者的历史。 不过,这都不重要了,于那场被权谋者肆意篡改的面目全非的历史来说,她从来都只是一个局外之人。 她已向林教授递交了辞职信,从今以后她的生命里再不会出现关于那些人的记忆了。 窗外吹来些风,阵阵凄切的歌声缓缓飘近她耳中,像若有若无的叹息扣动她心门: 花又开,繁复落。 脉语含情不尽写。 月再盈,梦还缺。 相聚相思难送别。 淇水畔,相思岸。 昨夜辰星悲凉扇。 忘川水,三生石。 但求来生不复见…… 来生不复见,终究再也不能相见了吧。 这一世的情相隔千年,坚不可摧的情怀也终不复存在了。 几多留恨,几多情伤。几多相思,几多断肠。 该忘的,不该忘的,终究都要忘却了。 手掌中隐隐有些痛,以晴缓缓松开掌心,一枚小小的钥匙在她掌心,印出些许痕迹,那是当年小路子替夫差转交给她的,与之一起的还有锦盒。 小路子说过,锦盒里是夫差留给她的信,只盼两人归隐之后再一起打开。 信! 幡然想起的东西,让她不由一震,脚下虚软缓缓取出那只锦盒,以晴才发觉自己早已颤抖不已。 这只锦盒,是历经千年的文物,依稀可见的铜沁似在向众人娓娓道来它的故事。 双手缓缓抚过那已锈蚀不堪的铜锁,触手而及的凉。以晴从未想过当初无意间发掘出的古墓,竟与自己有如此深切的联系。 她不是西施,却又是西施。 那个似是而非的模糊答案,已将她深深困结在了无尽的痛苦里。 缓缓将钥匙插进钥匙孔,只一瞬,锁开了。 一瞬间记忆翻飞,凝视着那脱落开的锁,却又恍惚看见她们的初见。 ——你是谁? ——留在我身边吧。我会给你想要的一切。 ——以晴,从今以后,有你便是我的天下! 数十载载的记忆翻飞而过,搅扰她的心。 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她祭尽努力的告诉自己平静,却终敌不过自己对他不可磨灭的思念。 片刻,锦盒缓缓打开。 厚重而窒息的尘封历史扑面而来,她垂眸。相隔千年的过望终在她面前一览无余。 没有锦书,也没有亲笔。 有的只是一团早已斑驳如同腐草的碎屑。 经历了千年的劫难之后那些未曾言说的情浓终化作尘土长埋地下。 冥冥之中,她终将连他最后的一丝记忆也弄丢了。 凝视锦盒中的斑驳,以晴抚摸自己渐渐隆起的小腹,长久积蓄的两行清泪缓缓眼角滑过……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