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看尽长安花》 一 细雨霏霏,瘦骨油伞的边缘有水滴缓缓落下。靛青斗篷的下摆已被打湿,随着莲步轻移,泥水亦是污了绣鞋,鞋面上用心勾绣的繁花早已瞧不真切。 在厚重的宫墙前站定,女子微微仰头,鬓边支银钗垂落的流苏滑过耳畔。静静凝望着被雨水打湿的宫墙,就如同被鲜血浸润过般夺目,女子握着伞柄的纤细手指不免紧了紧。 “怀月……你可知越过这宫墙之后,要面对的是什么?”女子身侧传来个清冷的声音。 说话的女子同着了靛青斗篷,只是比怀月长了数岁,眉眼之间有冷魅之色,更隐隐有份狠厉在其中。然而看向怀月的目光中,却暗藏着几分忧虑。 怀月执了伞,朝着说话的女子欠身礼:“怀月明白……” 天际阴云沉坠,仿若要朝着这偌大的宫闱径直压下来。可是怀月知道,任再大的风雨之势也难以动摇这宫闱的丝毫。而她,明知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却还是要坚定地朝前行去。她要让自己瘦弱的身体融入这天际风雷之中,粉身碎骨地搏次! 唇角轻然绽出丝娇美的笑靥,怀月看向身侧的女子道:“坊主,倘若有日,怀月还能活着回来,便请您,再唤我声云娘吧……” 望着女子轻轻颤动的朱唇,怀月的泪水随着细雨掉落,眼前的切似乎都变得模糊起来。仿若回到了初入长安的那年…… 永太年间,清寻盛世,长安派祥和景象。百姓皆为生计忙碌奔走着,与往日并无什么不同。如他们从不会注意到,那隐匿在繁华安和背后的阴诡与黑暗…… 城郊林中,个粗布衣衫的老者厉声急咳,倚着棵粗壮的树干,滑坐在地。 “爷爷……”旁搀扶着老者的女孩,着了翠色布衫,不过六七岁的模样,见老者这般模样,除了急得直哭,竟是半点法子也无。 “小姐……只怕我这老身骨是不中用了,不能陪着你往长安去了……”老者倚坐在那里,风霜尽显的面上泪水纵横。 女孩边哭着,边摇头:“不!不会的!我们很快就要到了,爷爷您再坚持下……” “小姐……”老者粗糙的双手紧紧握住女孩细嫩的手指:“要记得,日后无论有谁问起,万不能说起自己的名字,除非见到持有这另半玉佩之人……” 女孩看着掌中精致剔透的半块玉佩,哽咽着点头:“我知道,爷爷这路叮嘱,我都记得。我叫云娘,是跟着爷爷来长安寻亲的……” 老者费力地点点头,打量了女孩番,视线落定在她挽起的双丫髻上:“这玉佩小姐还是藏在发髻中吧,不论发生什么事,绝不可离身,但也不能让旁人瞧见。知道么?” 看着女孩藏好了玉佩,老者将头倚在树上,抬头望去:“不能完成老爷临终所托,我无颜见他啊!!!” 话音方落,老者又是阵急咳,竟是呕出大口鲜血来。 “爷爷!”女孩厉声急呼,惊起林中数只飞鸟,而这声音,恰恰被路过城郊的人捕获…… “再有半日路程,就能到长安了……”辆栏车林郊缓缓行进着,赶车的中年男子重重甩了甩手中的缰绳,口中衔着草叶,微微侧头,朝着身后的栏车瞥去眼,漫不经心地说道。 被鞭打的马儿发出声低鸣,便闷头朝前行去。 栏车中是几个四五岁的孩子,个个衣衫褴褛,小脸肮脏。此时他们蜷缩着挤作团,瑟瑟发抖。 唯有个清瘦的小男孩,沾满灰尘的脸上,双黑葡萄般的双眸,带着丝不该属于这个年纪的倔强和冷漠,坐在栏车侧,抬手抹去鼻翼下和唇角边残余的血迹。 “清哥儿……已经是第三次了……”赶车人冷冷说道:“若是还敢逃,老子定会打断你的腿!” 唤作清哥儿的男孩没有说话,只是将头微微低垂,埋在屈起的膝盖上,恶狠狠地瞪视着中年男子宽阔的背脊。 忽而耳中传来个异样的声音,清哥儿猛地抬起头,四下张望。却察觉到赶车的中年男子也立马喝停了马儿,转头朝着他们低声吼道:“都给老子安静点!” 这声厉喝出口,栏车中几个孩子已吓得屏住了呼吸。 这赶车的人,名唤胡大,做的是人肉买卖。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盛世之中,却也少不了贫苦之人,这人肉买卖中最容易的莫过于贩卖这些穷苦人家的孩子。栏车中的孩子们,便是他路行来的成果。 胡大侧耳倾听,不消片刻,便听到从侧的树林中传来阵稚嫩的哭泣:“爷爷!爷爷!” 听到这声音,胡大眉梢挑,唇角溢出几分喜色,随即他看向栏车,瓮声道:“清哥儿,跟着老子去瞧瞧!” 坐在栏车上的男孩动不动,胡大走了过去,挥起手中的皮鞭便重重落在男孩细瘦的胳膊上,顿时道鲜红的血痕从褴褛的衣衫上显现出来。 “我说你小子是聋了吗?还不下车?!信不信老子折了你的手!”胡大捋了捋手中的鞭子,狠狠说道。 听到这话,清哥儿的神色终是动了动,颇有些不情愿地跳下了栏车。便被胡大狠狠在头上推搡了把道:“你小子要是敢动歪心眼,想法子逃跑。老子也不稀罕你这条命!” 说罢,胡大又朝着栏车吼道:“都给老子乖乖待在这!”车上的孩子们尚且年幼,看着胡大凶神恶煞的模样,都不由自主地将身子团了团。 见此情形,胡大才放心地推搡着清哥儿朝着树林中行去。 清哥儿行入林中,但见郁郁葱葱的林间。个老人倚着树干动不动,在他身侧,个约莫五六岁,着了翠色衫子的女孩跪在那里,边哭边晃动着老人:“爷爷!你醒醒啊!” 然而任凭女孩声嘶力竭地哭喊,倚着树干的老人仍旧毫无动静。但见他脸色苍白,嘴唇干裂,身上的衣衫虽是完好,却也附着了太多泥尘,看不清原先的模样。倒是那女孩,翠色衫子虽脏,却也看得出衣料上乘、做工精致。 站在林中看了片刻,胡大便拽着清哥儿走上前去,蹲下身来伸手摸了摸老人皱巴巴的手,又探在他鼻翼下片刻,这才转而看向女孩道:“丫头,别叫了,你爷爷已经死去多时,这身子都僵了!” “你胡说!”女孩娇叱声,伸手推了胡大把,胡大时不稳,跌坐在地,手下意识地松开了清哥儿。 清哥儿见此情形,转身要跑,却看见那女孩的脸上滑落清泪两行,眼神却灼灼闪动着怒火,让他不禁愣在了那里。 但见女孩抬手抹去泪痕,厉声道:“我不信!爷爷不会死的!” 胡大冷冷笑,忽然抓住了女孩的手,将她拽到老人身前,探在老人的鼻翼下,沉沉说道:“你自己瞧瞧,连丝进出的气都没了!” 女孩被胡大拽了手,探在爷爷的鼻翼下,可惊慌之间,她也并未探出什么,只是浑身颤抖着抽泣。 清哥儿站在那里,怔怔看着女孩泪如雨下。心中有什么被触动,眼前迷蒙片,浮上层泪水,然而他很快抬手抹去。 脸上已经干掉的血迹,被泪水擦出道血痕,横贯在脸颊上,仿佛是道冷冽的伤疤。 “小丫头,你这是去长安寻亲吗?”胡大伸手拽过清哥儿,蹲在旁问道。 见女孩并不应他,便又道:“你待在这里也不是个法子,眼瞧着天就要黑了,这山里的狼都要出来,很是危险……” 果然,胡大话语刚落,女孩便略略止了恸哭,抽泣道:“我不能留爷爷在这儿……” “那是自然!”胡大应着起身:“看你哭的如此可怜,就当老……我行善了,林外不远处有辆栏车,正好去往长安,我可以送你们程……” 二 听到胡大这话,清哥儿缓缓握紧了拳头,却听得女孩疑声问道:“当真?” “自是当真!”胡大赶忙应着:“小丫头,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看看胡大,又看了看满身伤痕的清哥儿,有些怯懦地应道:“爷爷唤我云娘……” “云娘……云娘……”胡大低低念了几声便道:“嗯!好名字!清哥儿!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带她去栏车上!” 清哥儿听到这话,一动不动,但见胡大投来一个狠厉的视线,又用力将他手臂一扯,清哥儿便不情愿地起身,抬头看了看渐渐沉幕的天色,才对着云娘沉声道:“跟我来……” “可是爷爷……”云娘有些犹疑。 胡大拦在她身前,笑着说道:“我背他过去便是……”说着便蹲下身去,做了个姿势让云娘安心。 云娘这才转身,跟着清哥儿朝着林外行去。 走了没几步,清哥儿悄悄回头看去,但见那胡大在老人的身上搜摸着,将找到的银两和值钱的物什都放入前襟中。原来他并无带走老人之意,他要的只是云娘…… 清哥儿忽然伸出手,紧紧握住了身侧云娘微凉的小手。 就在这时,两人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沉闷的急喘:“云娘……快……快跑……” 云娘一惊,转头看去,便见爷爷匍匐在地,牢牢抱住了那凶悍男子的腿,一边朝她拼命叫喊着。而那男子竟猛然踢开爷爷,又狠狠朝着他头上踹了几脚。瞬间,伏在地上的老者便没有了动静,徒留沾染着血迹的白发散乱在风中。 “爷爷!”云娘凄厉哭喊着,刚要甩开男孩那只满是泥泞又带着裂口的粗糙手掌,却觉得男孩手上的力道又紧了几分,低喝一声道:“跑!”便拽着自己飞也似的在林中疯跑起来。 随即身后便传来胡大的怒吼:“臭小子!给老子站住!” 云娘心神慌乱,只由清哥儿拽了手朝前跑去,她不由自主地迈开双脚,却惊恐地叫道:“放开我!” 但见清哥儿回过头,恶狠狠地撇下一句:“你若想被当做牲口一般卖掉,我就放手,自己逃了便是!” 云娘虽不知他的话到底何意,却也察觉到身后追来的胡大穷凶极恶,想到这儿,不免也加紧了步伐,奋力地跑动起来。脚上布鞋掉落,只能光着脚在草丛中穿梭,不一会便被割磨的鲜血淋漓。可云娘不敢喊疼,更不敢停下来。 可是孩子的脚程那敌得过壮硕的大汉,那胡大几步便赶至人身后,抬手一掌便将清哥儿甩到了一边,云娘被清哥儿的手一带,也跌倒在地,脸颊被地上尖锐的石块划出一道血痕,火辣辣地疼。 但见那胡大将云娘拎小鸡儿般拎起扛在肩上,腋下又夹了被打昏过去的清哥儿,便大步朝着栏车行去…… 将云娘和清哥儿重重丢在栏车中,云娘才察觉到栏车中还围坐着几个瑟瑟发抖的孩子。胡大拿起鞭子将昏过去的清哥儿拖拽到身前,瓮声说道:“老子忍了这臭小子一路了,要不是瞧这臭小子识几个字,人又机灵,能卖个好价钱,老子早就宰了他!这小子可倒好,处处和老子作对!” 说着,胡大挥舞起手中的鞭子便要朝着清哥儿落下。一旁的云娘忽然惊叫一声,便挡在了清哥儿的身上。胡大生生在半空中收住了鞭子,他可不想毁了云娘这张清秀的小脸蛋。 即便清哥儿再让他生气,也犯不着跟自己的银子过不去。胡大将鞭子凌空一甩,发出“啪啪”几声厉响。他冷哼一声,看向云娘道:“你这丫头倒有意思,还护着他?也好,若是再敢逃便试试看,老子卸了你们的手脚,让你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云娘抬头愤愤地看向胡大,眼中尽是打转的泪水:“带我爷爷离开,我就跟你走!” 胡大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的女孩,冷冷一笑后,便抬手朝着她后颈重重一击,看着昏倒在清哥儿身上的女孩,胡大啐了一句:“小小年纪竟敢和老子谈条件,真真是不要命了!看老子不把你卖到长街花楼去!” 说罢,胡大扬起手中的鞭子,指了指昏过去的清哥儿和云娘,对着车中蜷缩成一团,却不敢哭出一丝声响的孩子们喝道:“瞧见了吧!谁要是再敢跑!就是这下场!” 看着孩子们瑟瑟发抖的模样,胡大满意地跳上了车,哼着小曲儿赶车往城楼方向行去…… 已是黄昏时分,城中的夜禁也要即刻开始。然而胡大不紧不慢地将马车赶往东市西侧的平康坊。 入夜之后,街鼓响过,坊门闭合。嫣红柳绿的平康坊才迎来了一日里最热闹的时刻。华灯初上,这里莺歌燕舞,轻舞罗纱。年轻而美艳的女子们脂粉浓香,妩媚的笑容掩在团扇后若隐若现,更撩拨的那些公子哥们心动不已。 然而胡大的此行,却不是单单为了平康坊中的花楼。坊中最东侧的长街尽头,入夜之后,便是做那人肉买卖的地方。这里自成一市,黑白通吃,无疑是最为安心的交易之所。 胡大朝着栏车看了一眼,这车上八九个孩子定是能卖个不错的价钱。一想到荷包很快会被银子塞得鼓鼓囊囊,他脸上的笑意便怎么也收不住。眼前浮现的是花玉楼中芍药姑娘娇媚浅笑的模样。仿佛此刻他已是温玉入怀,共赴巫山。 转过街巷,便看到一处灯火通明的木台。胡大将栏车赶了过去,继而便饶有兴致地朝木台上看去。 此时的木台上站着几个瑟瑟发抖的年轻女子,身子清瘦,衣衫褴褛。胡大细细打量了一番,便见这几个女子模样很不招人待见,想来也是贱卖,即便有人出钱买了回去,大抵也不过是花楼内姑娘们使唤的丫头罢了,值不得几个钱。 回头看看栏车中还未醒来的云娘,胡大笑意更甚。若是平康坊那几个妈妈们瞧见这丫头,怕是要打起来了。就云娘这副天生的美人胚子,养她个两三年,再好生调教一番,便足够撑起一个花楼…… “呦……这不是胡大么?”一声娇啼似是让人身骨酥软:“不知今日带来了什么好货?” 胡大抬眼看去,只见一个穿着紫衣裙衫,酥胸半露的人款款出现在眼前。半掩在团扇后的眉梢眼角尽是风情,不用猜也知道团扇后的那张勾人的唇是如何嫣红欲滴。然而胡大只是哂哂一笑,他知道再厚的胭脂也遮不去那女子唇角的皱纹。虽是风情犹存,可到底也是徐娘半老,跟芍药是没得比的…… “这不是花玉楼的玉妈妈么,怎么放着生意不做,得空到长街来了?”胡大扯出一丝冷笑。 素日里他若是去花玉楼,这玉妈妈多半是没什么好脸色的。芍药是楼里的头牌姑娘,这胡大在玉妈妈的眼中就像是等着吃天鹅肉的癞蛤蟆一般,瞧着就烦。可如今摆出这么一副熟络的模样来,胡大知道,她心里是惦记着栏车里那几个孩子呢…… 果不其然,玉妈妈绕着栏车转了一圈,便挥动着手中的团扇道:“唉!这话怎么说得!还不是为了芍药那小祖宗!她的脾气你也知道,侍候的丫头笨手笨脚,惹得小祖宗火气冲了天。这不我来长街瞧瞧,想着倒是亲自挑个手脚麻利的,才能让小祖宗安生不是……” 摇动团扇的微风送来一股浓浓的香粉气味,惹得胡大重重打了个喷嚏。 只听得玉妈妈轻咂一声,手指便拂上了云娘的脸:“哎呦呦,瞧这小可怜见的,怎得伤到脸了?” 胡大斜眼一瞧,便看见云娘脸上那一道血痕。是方才在林中,清哥儿带着她逃跑摔倒时,被地上尖锐的石块划伤的。 “啧啧……”玉妈妈轻声叹道:“可惜了这张小脸,眼瞅着也卖不出什么好价钱了,不如我做个顺水人情就收了她吧。喏……”玉妈妈朝着木台上呶呶嘴:“比那几个丫头的身价再多十个铜板,如何?” 三 胡大不以为然地撇撇嘴:“都说花玉楼的玉妈妈算盘打得最精,真是名不虚传!莫说十个铜板,便是再多加一贯,这丫头也不卖!” 玉妈妈显然没料到胡大会这样呛着自己,脸上白一阵红一阵好不热闹。然而到底是见过世面的,她讪讪一笑,凑上前去,声音腻得像蜜:“哎呦呦,瞧瞧!瞧瞧!这几日不见,胡爷的脾气倒见涨了。这丫头是生的俊俏,可一张小脸却也毁了不是?一两银子?那也得有人要才是……” “五两!”玉妈妈话语方落,一个冷媚的声音便毫不客气地打断她:“五两银子!这丫头我要了!” 胡大和玉妈妈皆是一惊,转头看去,便见一袭靛蓝裙罗,鬓边一支碎玉牡丹花簪的女子袅袅婷婷地行来。看清来者,玉妈妈的脸顿时垮了下来:“这不是醉仙楼的红椿么?” 醉仙楼,平康坊里最大也是最热闹的花楼。红椿亦是稳坐着平康坊的头把交椅,可偏偏她与花玉楼的陈玉生性不和,二人针尖麦芒斗了许久,陈玉硬是没占到分毫便宜,这见了红椿,自然是没有好脸色。 红椿看在眼里,却丝毫没放在心上。她懒懒瞥了李香一眼,径直走上前去将五两碎银放在了胡大的手中:“我知那丫头不止这个价,可脸上的伤总得医治,稍有不妥,于我而言也是亏本的买卖。胡爷是个明白人,就不必我红椿多言了吧?” 胡大掂掂手中的银两,扯起嘴角一笑:“到底是椿妈妈的话听着舒心……”然而说话间,他却又将手中的银两退回红椿手中:“可……这丫头是一定要登长街木台的……” 红椿眉心一动,却是接过银子不再多言,看来胡大是铁了心要狠赚一笔。不过这倒也怪不得他。红椿转而看了看栏车里昏睡的女孩,的确生的美。虽是小小年纪,可肤白唇红,紧闭的双眼狭长,以她红椿这么多年的眼力,不用细看也想得到那双秋水剪瞳是如何无辜动人。是栏车里那些衣衫褴褛的丫头们没得比的。 “既然胡爷执意如此,那红椿也不好再说什么了……”红椿摇着团扇,不动声色地退到了一侧。她猜测栏车中这女孩定是来路不正,只要胡大不漫天要价,软硬兼施还是拿得下的,倒是断不能便宜了陈玉,将这么一个好胚子拱手送上。 红椿和陈玉各买下一个木台上的丫头,心思却全在胡大这栏车上。不消片刻,木台上的女子们已尽数被买走,此后这些女孩便会陷入花楼中,在无穷无尽地苦累里耗尽后半生,亦或者被自己侍奉的姑娘们和客人折磨至死。 长街木台,虽是饥饿的终结,却也是苦难的开始…… 但听得一阵铜锣轻响,长街尽头忽然款款行来一众人,待走得近了些。胡大便听得陈玉以扇掩面,低低啐了一句:“晦气!” 胡大冷笑一声,心中暗自琢磨。这行来的一众人,在长安城里也是有头有脸。其中不乏皇亲贵胄家院中的大管家。 若是搁在花玉楼,陈玉不定怎么讨好巴结。可此时出现在这儿,于陈玉而言,是挡路的瘟神。可于他胡大而言,却是真正的财神! 胡大将栏车里另外几个孩子抱下车,低低呵斥着他们往木台上行去。只见那些孩子蜷着肩膀,不住地颤抖着,却还是依着胡大的吩咐,乖乖站在了木台上。顿时便引来一片沉沉的喧哗。 “呦……瞧瞧,这身板样貌都不错呢!这平康坊里的几大花楼今儿可是捞着了!” “我瞅着最边上那丫头不错,若是能打扮打扮,送到老爷房里服侍,李管家怕是在老爷跟前就红得发紫了!” “得得得!我也别盼着红得发紫!老爷房里哪是这些个乡下丫头能进得的?倒不如买回去,给我那小儿子做个童养媳妇吧……” “我说李管家,该不会是你瞧上那丫头了吧……” 夜风中,猥琐的笑语交织在一起,落入孩子们耳中,更像是数九寒天的冰块,浸得她们浑身发寒。 此时胡大等人的注意,也不免都落在木台上。便是陈玉与红椿,也暗自盘算着能拿下这木台上的哪些个丫头。调教之后,用不了多久,便也是楼里的摇钱树…… 没有人察觉到,栏车中原本昏睡着的清哥儿此刻已经渐渐转醒。看到还倚在自己身上昏沉的云娘,清哥儿赶忙轻轻推搡着她。片刻之后,云娘轻吟一声忽然转醒。清哥儿一手捂住她的嘴,一手搭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姿势。 云娘四下一望,便也察觉到眼下的处境。泪光闪闪的双眸盯着清哥儿,悄然点点头。随即,便见清哥儿趁着胡大不注意,悄悄从后面爬下了栏车。继而半弓着身子朝着云娘伸出了手。 正当云娘怯怯往栏车边上挪了挪,将手朝着清哥儿伸去的时候。突然一双大手从天而降,同时捉住了二人。一个声音如同惊雷一般在耳边炸响:“小兔崽子!你往哪儿跑!” 清哥儿一惊,抬头看去,只瞅见了一双凶神恶煞的眼,继而胡大飞起的一脚,重重踹在清哥儿的肚子上。可怜尚且年幼的清哥儿,瘦瘦的身子径直朝后飞了出去,然后狠狠摔在了地上,惊起一片浮土。 “啊!”云娘厉声叫着,便要冲上前去,然而胡大伸手一揽,便似夹小鸡一般将她夹在腋下,任凭她怎么踢打挣扎也是无济于事。 可云娘这一声惊叫到底是响彻了长街,众人皆是将目光聚拢了过来。 清哥儿在地上捂着肚子蜷作一团,口角亦是渗出丝丝血迹。即便如此,他仍然挣扎着抬起头看向云娘。只见被胡大紧紧束缚着云娘拼命挣扎,清亮亮的双眸瞧着他,泪如雨下…… 清哥儿的心没来由地狠狠抽了一下,继而双眼喷薄着怒火看向胡大,浸满鲜血的牙齿被他咬得咯咯作响,可腹部传来的剧烈疼痛却让他半分也动弹不得。 胡大居高临下地看着清哥儿,继而狠狠啐了一口道:“老子真他妈的晦气!竟留着你这么一个绊脚石!小兔崽子!看来老子是对你太好了!今儿要是不废了你这双手,老子就不是这平康坊的胡大!” 说话间,胡大便步步逼近清哥儿。听到这话的清哥儿不知为何竟浑身微微颤抖起来,他想挣扎着爬起身,却见胡大抬脚就朝着自己撑在地上的手指踩来…… “哎呦!”在这千钧一发之时,被胡大夹在腋下的云娘突然张口朝着胡大腰间用力一咬,胡大吃疼,手一松,跌了玉娘。身子也一个不稳,踉跄着朝后退了几步。 云娘顾不得摔得发疼,急急扑倒清哥儿身侧,将他搀扶起来:“没事吧……” 二人说话间胡大已经冲上前来,一把提起云娘甩到一侧,便揪着清哥儿的衣襟将他提了起来。他看着清哥儿满是尘土和血迹的脸,冷嗤一声道:“老子倒没瞧出你这小兔崽子是个情种!好!这丫头我动不得!可你!老子也留不得!” 说着,胡大突然伸出另一只手钳住了清哥儿的脖颈。就在这时,突然有人握住了胡大的手腕,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胡大身后缓缓响起:“长街木台是做生意的地方,竟也闹得如此鸡犬不宁。不过是两个孩子而已,何必如此计较?” 胡大看向身侧,便见一个目光冷然的蓝衣男子站在一旁,只是他嘴唇紧闭,显然方才那番话并非出自他口。 四 胡大心中不悦,正欲摆脱男子的束缚,却见神情僵硬如石的男子面不改色,手上的力道却暗中加重。不消片刻,胡大竟有些吃不消,虽是没叫出声来,却也咧着嘴,松开了手。 就在清哥儿落下的一瞬,那蓝衣男子竟迅速上前,稳稳接住了清哥儿。 众人皆是惊讶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也在看清来者之时,皆露出恭顺之色。 “五爷……”便是坐着平康坊头把交椅的红椿,也微微垂首轻唤了一声。 但见一个穿着墨色华服的中年男子款款踱步上前,瘦削的下颌蓄着几缕胡髯,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却散发着冷峻而危险的气息。 他负手站在那里,明明是笑意盈盈地看着胡大,整个人却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压迫而来,让胡大不免也暗中咽了一口唾沫…… 肖冷,无人能说清道明他所依仗的一切。但任何人的心里都十分清楚,他的存在,便是这平康坊心照不宣的规矩。只见他缓缓走上前去轻轻拍了拍胡大的肩膀,唇角便溢出一丝淡淡的笑意:“不如就当卖肖某人一个面子,这孩子我要了……” 说话间,肖冷身后的侍从走上前来,指尖夹着银锭静等着胡大接过。胡大望了望银绽,继而讪讪笑道:“五爷这是哪里话!能入得五爷的眼,是这小子的福气,若不是五爷您,这小子此刻八成也是个废人了,值不得几个钱。既然五爷喜欢,这小子就当是我胡大孝敬五爷您的……哪还能要五爷您的银子呢?” 肖冷并未回应,只是看向蓝衣男子低唤一声:“煜月……”只见被唤作煜月的蓝衣男子,将怀中的清哥儿缓缓放在地上,粗略一瞧,便朝着肖冷缓缓点头,示意清哥儿并无大碍。 一侧的云娘顾不得身上的疼痛,忙手脚并用地爬到清哥儿身边,低声抽泣着轻轻摇晃着他。 碍于肖五爷拦在身前,胡大也不好有所动作。只冷冷瞧着云娘跪在那里低泣。肖五爷的声音忽而响起:“我自然不是指这个差点被你废了的孩子,肖某说的……是她……” 肖冷的手缓缓抬起,定定指向清哥儿身旁的翠衫女孩。胡大只觉得自己额上的青筋突突直跳,这一路来,栏车里最值当儿的便是这丫头了。本想着在木台卖个好价钱,可谁料竟被肖五爷瞧上了。十两纹银……虽然已是木台人市的天价,可到底心有不甘…… 见胡大犹疑,肖冷倒也不气恼。只缓缓收回了手,复又搁在身后。环顾周,声音便似夜里冷寒清凛的风:“你大可以瞧瞧,我肖某人出手要的东西,在这平康坊中又有谁敢再轻易应下……” 听到这话,胡大微微皱了皱眉。他知道此话不假,既然肖五爷出手定了价,这平康坊中的众人便是再想要了云娘,也不会有人敢言了……今日这丫头便是不舍也得舍了! 就在胡大暗自感慨晦气之时,却听见一阵清脆地铃铛声响起。只见煜月将方转醒的清哥儿轻轻推到云娘怀中,便起身走到肖五爷身侧低语道:“五爷,是云韶府的人……” 肖冷并未转身,却微微眯起眼睛,冷嗤一声:“今儿到底是什么日子?云韶府的人竟然也来分一杯羹……” 云娘揽着清哥儿,见方才命人救下清哥儿的肖五爷此刻脸色微微生变,她虽不知云韶府到底是什么来头,却也隐隐觉得非同寻常。 然而循声看去,落入眼中的,却是一个梳着双垂髻,着了淡紫裙衫的少女。只见她眼若桃花,肤似凝脂。虽是小小年纪,可即便身处长街人市,她明艳的脸上却不见丝毫的惊惧之色。腕骨上坠着铃铛的银镯随着她纤细素手的轻摆而叮当作响。 云娘怔怔望着这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女孩徐徐行来,但见她灵动的双眼下打量一番,便转过头去,清越的声音便在灯火摇曳下如同风铃般响起:“坊主!” 随着女孩的轻唤,一袭身影在长街暗处摇摇曳曳行来。 至灯火明亮处,众人方才看清,眼前这身形修长的女子淡紫裙罗,高耸的云髻被一支盘花银簪挽住,垂下的流苏轻轻摇曳鬓边,随着她的腰身款摆更添几分柔媚之色。 女子约莫三十多岁的模样,眉黛如烟,瞳眸似水,额间还嵌着一片嫣红的花钿,着实美艳动人。然而乍一看十分妩媚的眉梢眼角却暗暗含着一丝狠厉之色。那转动在纤长手指间的一柄精致的玉色烟杆更显出她的几分不同。 就在众人皆怔忡于这女子的惊艳之时,却见肖五爷缓缓走上前去,颇显客气的招呼道:“怎么云韶府的坊主也踏足这平康坊,当真是让我平康坊蓬荜生辉!” 只见被唤作坊主的女子抬起丹蔻鲜红的手指抵在唇边,轻然一笑:“肖五爷这是哪里话?即便是我云韶府,到底还是有仰仗肖五爷的地方……” 说话间,却见她已是莲步轻移至云娘身前。眉梢微挑,她淡淡打量着眼前的孩子。只见她脸上虽沾染着尘土,亦是有一些伤口,可是一双眼眸却是清亮慑人。而当她近前的时候,那女孩儿将怀中动弹不得的男孩儿又揽紧了几分,脸上带着戒备和怒意,却也更显坚定。看了半晌,她的唇角溢出一丝浅笑,忽然俯下身去柔声问道:“小丫头!你叫什么名字?” 云娘看着眼前裙罗含香的女子,虽是心中戒备,可却感到一种不容抵抗的压迫感袭来,她轻颤着嘴唇,揽着清哥儿的手紧了又紧,这才低声应道:“云娘……” 听到这声回应,女子的笑意突然僵在脸上,眸光波动许久之后,仿似自语一般的低叹:“云娘……我也曾被唤作云娘……丫头……你说,这算不算你我之间的缘分?” 云娘尚不明白眼前的女子说些什么,却见她直起身来,转而看向肖五爷道:“五爷!这丫头我云韶府收了!” 肖冷冷笑一声:“看来坊主对此间的情形还不够明白,这丫头我已经定下了!还请坊主另择根苗!” “呵呵呵呵!”女子抬手掩唇,仰头朗笑了几声,眉眼间的狠厉却是愈发明显:“既然肖五爷都看出这丫头是个好根骨,我云韶府又怎么能轻易错失?还请肖五爷高抬贵手,不要横刀夺爱才是!” “云之遥,这里可是平康坊……”肖冷看着眼前的女子,毫不忌讳地唤出她的名字,用极为平淡却不容抗拒的语气昭示着,这平康坊是他肖冷的地界! 云之遥见肖冷动了肝火,却也丝毫不惧,只将玉烟杆搁在唇边轻吸一口,吐出一片弥散的烟雾来:“五爷的规矩我自然是懂得,这翻番的银两一分也不会少。自是会奉到五爷的手上……” 众人听到云之遥这番话,不免都睁大了眼睛。今儿夜里可算是得了见奇闻!不过是长街木台人市里卖出的一个丫头,这么多人出手争抢不说,便是肖五爷出的银两也是素日里不曾见过的高价。如今这云韶府的坊主,竟要翻番要了这丫头。 胡大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争来抢去,却早已将他这个真正的卖主丢在一侧,盘算着云之遥出的高价,又看着她与肖五爷剑拔弩张的气势,再细细打量了云娘一番,他突然觉得今日里非但做不成一笔大买卖,只怕是会惹上一场大祸…… 胡大便是再爱财,眼前的情势还是分辨的清楚。只是他不免暗自捶胸顿足,明明是一笔大买卖,怎的转眼间就成了烫手的山芋!然而看着面前的两人,他也只能悄然掩了声息,退到一侧。 五 肖冷一扬手,护卫煜月便上前一步拦在云娘身前。云之遥自然是知晓煜月的身手的,见此情形,便也知今日肖爷不会善罢甘休。然而她只是美目轻挑,上下打量煜月一番,唇角溢出一丝浅笑。指尖的玉烟杆轻轻抵上煜月的肩头,口中话语却是径直冲向了肖冷:“瞧爷这意思,竟是半分也不让了?” 肖冷并不应答,却见煜月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只是原本冷冽的眸子从云之遥的脸上移开了视线。 “阿蛮……”云之遥轻唤一声,只见方才那个淡紫裙衫的少女轻盈行上前来,双手接过云之遥手中的烟杆,便听得她的声音轻灵响起:“坊主莫要生气,我瞧着这丫头也没什么好,要想找到如子衿姐姐那般好的根骨,想来也难……” 听到这话,肖冷微微眯起眼,看着阿蛮冷笑一声道:“不愧是坊主的得意弟子,小小丫头,竟也牙尖嘴利的紧!” 云之遥淡淡一笑:“肖爷言重了。阿蛮这孩子少不经事,说话自然唐突,还望肖爷大人大量,不要和她一般见识才是……”说到这儿,云之遥不免顿了顿,唇角笑意渐浓:“不过说到子衿那孩子,倒是有些时日不曾见了。想来离开云韶府,拜于肖爷门下,也是遂了这孩子的心意吧……” 红椿和陈玉听到云之遥提起了明子衿,心下知道今儿这买卖无论如何也是做不得了。 眼前这敢与肖爷抗衡的云之遥,正是云韶府的坊主。而云韶府是受着宫中恩赏的歌舞教坊,也不怪她面对着肖爷也是丝毫无惧了。 只是阿蛮口中提到的子衿,却是横亘在二人之间一笔不得不提的旧账。 皇上和贵妃娘娘皆喜歌舞,一时间长安城内舞乐盛行,云韶府自然也颇受恩宠,有不少出众的舞姬侍奉御前。 于云之遥而言,最重要的事莫过于用心调教云韶府中的那些孩子,有朝一日一曲轻舞博了圣上开怀,亦是她飞黄腾达时。 自年少时失了入宫献舞的佳机,这些年来,一步步登上坊主之位,云之遥也只醉心于这么一件事。明子衿的出现,无疑让她看到了曙光。几乎是倾尽所有的去教授这孩子,恨不能将所有的舞技、所知都倾囊而出。可让云之遥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个被她几乎捧在手心的孩子,却背着她,暗自投入肖爷麾下,成了平康坊的一名官妓。 云之遥虽不知肖冷到底使了什么手段,可,能从她云韶府堂而皇之地抢了人,却还让她一丝法子也无的,这长安城里除了宫里,怕也只有肖冷了! 一想到明子衿的叛离,云之遥便是恨得牙根也痒痒。今日长街被出售的这丫头,眉眼之间到底是有些与明子衿相似的灵气。这一次,她定是不会轻易相让,一定要调教出一个比明子衿更加出色的舞姬才是! 红椿和陈玉见二人的剑驽之势愈发明显,便互相使了个眼色,各自带着丫头,匆匆离开了长街…… 肖冷与云之遥二人,皆是毫无退避之势,胶着在原地。众人见这般情形,纷纷掩了声息,悄然离去,他们深知今夜这买卖是做不成了,还不如早早脱身,免得卷入肖爷与云韶府这番宿怨中来。 然而这群人中,显然也有不肯离去之人。胡大站在栏车后,横眉紧皱。本以为今夜得了大买卖,可眼下这一瞧,莫说是失了云娘,这木台上的几个孩子尽也是脱不了手。晦气!真是晦气!他暗自捶胸顿足,可脸上却也不敢显露分毫。 不消片刻,长街木台人去而寂。夜风骤起,摇晃着街边的灯笼明明灭灭。木台旁目光对峙的两人更让这夜色填了几分沉郁。 在这样压抑的气氛中,却有一阵清脆的银铃声显得十分突兀。着了紫色裙衫的阿蛮似是毫不在意这样的场面,只轻巧地踮了脚,在云娘身边来回徘徊着,细细打量着与这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女孩儿,不时还发出几声轻笑。 肖冷皱皱眉,看向云之遥瓮声道:“不愧是云坊主调教出来的孩子,到底是胆大。可不知这丫头到底在笑些什么?” “阿蛮!”云之遥轻唤一声,便听得阿蛮朗声应着飞奔过来,将手中的玉色烟杆递到了她的手中。 “爷方才问的话,你可听见了?”云之遥松开手,终是移开了视线。 阿蛮拿着玉色烟杆,将手扶在腰袢,朝着肖冷盈盈施了一礼,继而用清越的声音道:“回爷,阿蛮只是在想,那小姑娘和我一般年纪,若是能和她成了好朋友该有多好。故而才笑出了声。可这小姑娘要跟着爷留在平康坊,阿蛮这心愿定是不成了。一想到这里,阿蛮就觉得难过。得爷的青睐,是那小姑娘的福分,但还请爷好好照料她,以子衿姐姐的性子,怕是容不得她的……” 肖冷原本还在纳闷,眼前的小丫头絮絮叨叨到底是想说些什么,可不料她的最后一句还是让肖冷大吃一惊。阿蛮说的没错,子衿虽美艳如花,舞技超然,是一棵十足十的摇钱树。可是她素来心强善妒,容不得旁人比过她半分。便是留在身边侍候的丫头们,也容不得稍有几分姿色。如若不然,必是要被她想尽各种法子折磨。 子衿所为时常让肖冷感到头痛,可碍于她能让自己的口袋里流进白花花的银子,肖冷也并不多言……但就如阿蛮这小丫头所说,若是带了云娘这孩子回去,子衿怕是也要想方设法地除了她。到时候,赔了云娘这丫头不说,眼前跟云韶府再结下的这个梁子,怕是怎么也解不了了…… 看着眼前的阿蛮,肖冷不得不暗自感叹,虽说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丫头,可如今瞧来,日后她也并非是池中之物。 看肖冷有些微微愣神的模样,云之遥朝着一侧的煜月淡淡瞥去一眼便道:“起风了,夜渐深,想来爷也是累了……” 肖冷望了望渐渐空荡下来的长街,隐约还能听到远处花楼里传来的笙箫舞乐之声。他唇角勾起,泛出一丝冷笑:“夜是深了,这长街昏暗深邃,云坊主只带了这么一个丫头前来,未免也太不顾及自身安危了吧…..” 云之遥朱唇轻抿,眸色渐冷:“听爷这意思,今日我和阿蛮是回不去了……” “云坊主说笑了……”肖冷沉笑着,看向一侧的煜月道:“肖某的意思是,这么晚了,不如让煜月送坊主回去吧…..” 云之遥微微一愣,显然没有料到肖冷会这么说,眉黛轻挑,她看向云娘:“那么这孩子……” 肖冷低沉一笑,伸手做了个恭请的姿势:“自然是云坊主带回,阿蛮说得对。如今子衿尚在平康坊中,肖某又何必急于一时?来日方长嘛……” 这话语最后,肖冷说的意味深长,却似是一根刺,锐利刺入云之遥的心间。肖冷言下之意,难不成是要等到以后,让云娘重蹈子衿的覆辙么?!云之遥冷冷一笑,怎可能还有那般便宜他的好事! “蒙爷承让,只是这孩子断不会再成了第二个明子衿!”云之遥声色俱厉,继而瞥了阿蛮一眼道:“我们走!” 阿蛮点点头,转身朝着云娘跑去:“走吧……” 云娘搀扶着清歌儿缓缓起身,不料煜月的手却轻轻摁在了清歌儿的肩上。 “云坊主……”肖冷看向云之遥:“这丫头,你带走便是。至于……” 不等肖冷说完,云之遥便毫不客气地打断他:“除了这丫头,其他的,我自是不会挡了爷……” 六 云娘闻听此言,下意识地握紧了清歌儿的手。短短几个时辰,一切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爷爷生死未卜,而她身陷此处如同市集里被贩卖的货物。眼下能依靠的,除了这个素不相识,却为了带她逃离而受了重伤的男孩之外,竟再无他人。 只见煜月缓缓行上前来,静默着将二人分开。云娘想要抗拒,却见男子投来的目光冷的竟像是寒冰一般。似是整个人被这极寒极冷的目光所冻结,云娘不敢有所动,更说不出任何一句话来。只得如木偶一般,任由男子擒了她纤细的手臂往一旁拖去。 “云娘……”因得云娘离开复又摔落在地的清哥儿下意识地拽住了女孩的裤脚,不愿让她离去。 一侧的煜月见此情形,目光忽而如水波动。眼前的这一幕狠狠刺痛了他的心扉,曾几何时,这样的场景也如曾相识…… 煜月缓缓蹲下身,冷厉之意从他的身上溢散而出。他轻轻摁住了清哥儿的手低声道:“你若想让她活着,那便放开……” 清哥儿扬起沾满尘土和血污的脸,一双黑亮的眸子静静注视着煜月。半晌之后,他缓缓松开了攥着云娘裤脚的手,垂下眼眸,借着昏暗的光凝视着地上的血污,用轻不可闻的声音说道:“一定……一定会带你离开……” 煜月的手轻轻一颤,也缓慢抽离。起身看向云之遥,便恭敬说道:“云坊主……请吧……” 阿蛮见状,急忙上前,挽住云娘的手,绽出一个明艳的笑容,朗声道:“我叫阿蛮,咱们回家吧……” 家……云娘神色一动,自离开楼城的那天起,何曾还有家……她望着面前这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女孩,又暗中朝着神色冷肃的肖五爷瞥去一眼,不知自己该何去何留。下意识地,她觉得自己应该跟着眼前的女子离去,可这一路那个保护着她的人,还受伤躺在那里,她不能就这样丢下他不管。她更不知道,等待着他的又会是什么…… 云之遥看着女孩轻咬了下唇,满面犹疑,多少也猜出她的心思。虽是冷眼瞧着,心中却不免暗自叹了一口气。她走上前去,俯在云娘耳边低语一句。 只见云娘眸光瞬间光亮,继而走到清哥儿面前,紧紧握了他的手,泪光闪动:“我们……一定要再见……” 说罢,她便任由阿蛮牵着,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长街…… 清哥儿伏在地上,强忍泪水,忽而他看着眼前的地面,眸光一亮,便紧紧攥住了拳…… 见煜月跟随云之遥一行离开了长街,肖冷这才回头朝着身后的随从看了一眼,随从自然明意,缓缓踱步到胡大身前,从袖笼中取出一个铭牌,递到胡大手中:“明儿拿了这铭牌,去肖府领赏吧……” 胡大看着眼前的铭牌,犹疑着迟迟不敢接过,他只是赔了笑脸看向肖冷,一边说一边观察着肖冷的神色:“五爷这是哪里话,您老人家实在是高抬我了……” 肖冷淡淡瞥了胡大一眼,瓮声道:“这几个孩子我都要了,除了本钱自然是要好好打赏你,难得长街有这么好的生意可做,虽说被云之遥扫了兴致,可这赏钱也是你应得的……” 胡大自然是想即刻领了银钱就走人,可肖冷这么说,他亦不敢违抗。只得接了铭牌,不情不愿地朝着长街尽头行去。看着胡大渐渐远去的背影,肖冷淡淡朝着侍从瞥去一眼,便见侍从点点头,紧随着胡大消失在长街尽头。 胡大不会知道,今夜将是他存留在这世间的最后一夜……手中的铭牌不是用来领赏,而是用来索命,这之后,铭牌自会物归原主,而他的尸首则会永远消失…… 却说护送着云之遥的煜月,一路上反是静默着朝前行去,没有丝毫声响。 “你是打算一路跟着我回云韶府去么?”云之遥看着身侧静默向前行去的男子道。 煜月看向远处,用低沉的声音轻应道:“云坊主说笑了,没有宫里特赐的通行铭牌,夜间私入云韶府……”煜月顿了一顿,缓声道:“是死罪!” 云之遥停下脚步,神色微微有些和缓:“子衿如今……”语出半句,她又觉得自己未免太沉不住气,眸光一冷,终是没再说下去。 然而煜月却似明晰她心中所想一般,低声回应:“坊中不似云韶府,若没有五爷的令,我必是见不到子衿的……” 说到这儿,煜月却忽然叹了一口气,亦是今夜头次迎上了云之遥的视线,然而他的目光中却暗藏着与之全然不符的淡淡忧色:“又或许……是子衿不愿见我。云坊主,在下不是要为子衿开脱,可她这般做,定是有她不能言说的苦衷。不然她又怎会甘愿在平康坊……” 云之遥看着眼前的男子,尚且年轻的他早已是肖冷的得力手下,少不得奉命做些杀人的买卖,骨骼清显的双手不知沾染过多少人的血。可偏偏是这样冷血残酷的人,却对明子衿情有独钟。 为了见子衿一面,煜月也没少受肖冷的责罚。只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明子衿竟会弃了云韶府,转投肖冷门下,成了平康坊声名大噪的官妓。而他们之间,似乎在一瞬,就被一种无形的力量隔离开来。 “你……”云之遥看着煜月半晌,才蹙着眉缓缓开口:“终究是没能看透她……” “云坊主……”煜月冷峻如石的面上瞬间有了一丝动容:“煜月只有一事相求,若有一日,子衿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还望坊主您不计前嫌……” “煜月……”云之遥打断了他。 被阿蛮牵着手的云娘抬头望去,但见眼前的女子微微颔首,整个人溢出清冷的气息:“你该知道,出了我云韶府的大门,便断没有再踏入的道理!既然此后子衿走投无路,你也要记得,云韶府的门绝不会向一个背弃者敞开!” 说罢,云之遥缓缓转身,语调深沉:“请回吧!” 煜月身形一怔,眉头轻蹙,半晌之后,微微欠身,低应一句“告辞”,便转身快步消失在夜色里…… 云娘懵懂地望着眼前的二人,却惊觉自己的手被阿蛮轻轻一拽。 “快走吧……”阿蛮浅笑着呶呶嘴。云娘才恍然察觉已是行至另一处坊门前,而穿过这扇门,想来就是云韶府所在了吧。她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什么,然而心里却一直回响着一个声音:“一定……一定会带你离开……” “云坊主……” 低沉的声音打断了云娘的思绪,她惊觉云之遥将手搭在她的肩上轻轻朝前一推,便瞧见守在坊前的两个年轻兵士。 “这是我新带回的孩子,瞧清楚了……”云之遥微微眯起眼,薄唇轻启,气吐如兰:“日后若是没我的允许,断不可让她踏出这坊中一步!” 云娘打了个激灵,方才逃离魔掌的浅淡喜悦荡然无存。抬头看向云之遥,却见她早已失了方才的亲和温柔,眸光冷冷地注视着自己。云娘下意识地朝后退去,却被阿蛮拽了手径直穿过了明义坊的坊门。 没走几步,青瓦红柱的云韶府便出现在眼前。几盏灯笼悬在檐下,夜风里烛火明明灭灭,从开启的府门望进去,黑魆魆一片,犹如猛兽之口,看得云娘胆颤心惊。 愣神的当口,一个穿着青色裙衫的纤瘦女子,掌着一盏琉璃灯匆匆迎上前来,神色恭敬:“坊主回来了……”视线落定在云娘脸上,女子闪过一丝讶异:“这是……” “阿蛮……带她沐浴更衣。今夜先宿在你那里吧……”云之遥淡淡吩咐。 “是!坊主!”阿蛮的神色中掩饰不住的欣喜雀跃,自顾自拽着身侧年龄相仿的女孩便朝府门行去:“云娘,快来……” 听到阿蛮唤出“云娘”,青色裙衫女子的手轻轻一颤,掌中的琉璃灯烛火轻摇,她朝着云之遥微微垂首:“我这就去新拟个名字……” “不必了青罗……”云之遥缓缓开口:“如此也好……” 七 青罗不敢多言,只掌了琉璃灯引着坊主往内室行去。 在房中落座,看着青罗将烛灯盏盏点燃,云之遥便道:“去燃些宁神的香来。” “是。” 青罗俯首轻应,转身欲离去,却又听得云之遥吩咐:“明日送二十两纹银去肖五爷府上。” “二十两纹银!”青罗一惊:“莫不是那孩子的......” 云之遥将手倚在雕花榻桌上,撑着额头轻点:“不错,是那孩子的身价。” “坊主,恕青罗多嘴......” 眼前闪过方才在云韶府前见到的那孩子模样,青罗便觉得有些话不得不说:“与肖五爷相争,银两翻番是规矩。可是坊主,肖五爷给出的十两纹银,在长街木台已是天价。且不说那丫头的根骨如何,但就脸上那道伤,只怕日后医不好便会砸在手中。不过是跟子衿生得几分相像,坊主当真要跟肖五爷结下这梁子么?” 云之遥的心绪动了动,她也知道青罗的担忧并非全无道理。如果云娘脸上的伤留下疤痕,即便舞得再妙,那也等同于是个废人了。 伸手拿过桌上的的玉色烟杆搭在唇边,一缕轻烟缓缓溢散,云之遥动了动唇角,冷笑浮现:“结梁子这件事,他肖冷早都不在意了。自明子妗出了云韶府入了官妓的那天,这梁子便结下了。倒也不多这么一件......你可知肖冷撇下什么话?” 青罗摇摇头。 “他说来日方长......”云之遥哼了一声,坐起身来:“来日方长!他倒是指着我再帮他养出第二个明子妗来!” “坊主息怒。”青罗赶忙奉上一杯茶:“青罗一定严加看管,断不会再生出这样的事端来!” 云之遥接过茶盏,怒色渐缓:“青罗,我不是责怪你。肖冷若是使了诡计,必是让你我防不胜防。只是,除了赌这口气之外,我一眼便料定那孩子绝不会错。否则也不会费了心思把她抢过来。至于她脸上的伤,就交给你了,醉仙楼的红椿应该有些法子吧......” “请坊主安心,青罗必定尽力而为。”青罗垂首轻应。 云之遥点点头,看着青罗燃了宁神香,又缓缓退出了屋子,她便倚在榻上昏沉欲睡。 眼前似有什么在黑暗中灼灼而现,云之遥走上前去,但见冲天火光席卷府宅。 来人!快来人! 她想急声厉呼,可是从口中传出的却是孩童般的哭泣:“爹,你在哪儿?爹!娘!” 云之遥低头看去,却惊觉自己尚是孩童的身形,穿着淡粉褂裙,站在火光前。 看着逶迤蜿蜒的火蛇将府宅肆虐吞噬,楼阁飞檐在瞬间便倾颓坍塌。火星四散爆裂开来,飞溅在她的褂裙上烫出一个个焦黑的小洞。 那火蛇舔舐着府邸,忽而又朝着云之遥窜来。惊叫后退的一瞬,她听到爹娘凄厉地呼唤在耳畔响起:“云娘!云娘!云娘!” 双眼蓦然睁开,心口如同鼓擂。云之遥方从可怕的梦境里抽身,却见屋门撞开处,先前带回云韶府的那孩子,披散着头发,只着了一件贴身小褂,光脚站在门口。 阿蛮一边唤着“云娘”一边追了上来,伸出拽了云娘便欲离开。 “怎么回事?”云之遥稳了稳心神,声音带着被打扰后的不悦。 云娘看着倚在床榻上这个神情冷艳的女子,轻轻一颤。脚下的青石渗透着丝丝寒气,从她的脚掌侵入,在身体里缓缓蔓延。她开口轻应,却察觉自己的声音都在微微颤抖:“不见了……有件很重要的东西不见了……” “嗯?”云之遥绣眉一挑,看向阿蛮。 阿蛮喘匀了气息,便朗声说道:“方才我带云娘去沐浴,可脱了衣裳,散了发髻,她便一直说着这句话。可我问她到底丢了什么,她又不肯应,推开我就跑出来了。我瞧着她八成是想回长街木台去,可横冲直撞地就到了坊主这儿……” 听着阿蛮的话,云之遥微微眯起了眼睛,打量着眼前的孩子。 云之遥很清楚,这孩子绝非是横冲直撞才到了此处。即便不熟悉云韶府,但她分明知道,在什么样的屋中能找到自己。由此看来,她绝非出生于穷苦之家。 从一开始,这孩子便是冲着她来的。因为这孩子始终明白,如果没有她的允许,私自踏出云韶府会是什么样的后果。 “阿蛮,你先去睡吧。”云之遥淡淡开口。 阿蛮倒也不多话,只行了一礼,便转身离开,腕骨上的银镯铃铛在沉静的夜色里显得格外清脆。 直到那串银铃的声响渐息,云之遥才将视线落回云娘的身上:“到底丢了什么?” 云娘秋水潋滟的湖瞳在烛光里轻轻颤了一颤,缓缓摇了摇头。 “还是不能说?”云之遥耐着性子:“那你便听好了,入了云韶府,从前的一切便与你毫无关联。唯一能准允你留着的,也便只有‘云娘’这个名字。若想离开这云韶府,倒也不难,何时成了名动长安的舞姬,便何时出入自由。你可听明白了?” 熄跳的灯烛下,云娘涨红了脸。她想到楼城,想到在林中惨死的爷爷,又想到长街木台那个浑身是伤的少年,便知这一切都被这云韶府高耸的门墙挡在了外面。既然如此,那么丢失的半阙玉佩似乎也没了找寻的理由。 轻然点头,云娘学着阿蛮的模样欠身行礼:“是。坊主。” 云之遥的脸上露出一丝轻不可察地浅笑,眼前这孩子的确玲珑剔透,是个可雕可塑的好根骨。她忽然觉得因为明子妗的离去而遭受重创的云韶府已然迎来了新契机...... 晨起。天边暖日还未曾冲破那一层薄云。云韶府内栽下的几株垂柳在微风中飞落白絮。 云娘着了一身鸩羽色的粗布衫裙,挽了团髻,任由阿蛮执了她的手站在院中。不消片刻,便瞧见院中渐渐聚集起略年长的一群孩子来。 有人穿着与云娘一样的粗布衫裙,亦有人穿着雅青的细布裙罗。云娘瞧见她们挽起的发髻上还簪着一两朵娇俏可爱的绢花。 可无论是谁,都纷纷朝着她投来好奇的目光。 “云娘云娘!”一侧的阿蛮拽了拽云娘的手,一边指向院中一处圆形石台,手腕的银铃叮当作响,清脆俏皮:“我们去那边好不好?” 不等云娘回应,阿蛮便执了她的手急步跑到石台边。 云娘抬眼看去,只见石台四周都雕刻着繁花,而正中则嵌着一个圆盘大的小石台。 “这是做什么用?”云娘有些疑惑。 阿蛮朝着云娘眨眨眼,顽皮一笑便登上了石台:“用来跳舞啊!” 只见阿蛮站上正中的圆盘石台,足尖轻点,轻然旋动,紫纱裙罗便如暮霭云霞一般飘散开来。手腕轻抬,云袖滑落,露出白皙纤细的手臂。 腕骨轻绕,犹如繁花初绽。细指如芽似瓣,缭绕之间便尽显花之媚态。随着腕上银铃轻响,云娘恍若看到翩翩落下凡间的仙子。 身侧有人渐渐聚拢过来,看着阿蛮在石台上轻舞飞旋。云娘听到了那一声声的轻叹。 阿蛮旋动着身体,置身于四下飞散的柳絮间。显得无比柔美曼妙,在最后一个旋动之后,她踮起的一只足尖轻然落下,送出细腰,将手搭在腮边,以一个甚是妩媚的姿势结束了这支舞。 虽是小小年纪,可舞中的灵动却已是云韶府中少有人及。 看着石台下那一双双或艳慕或嫉妒的视线,阿蛮忍不住露出一丝得意的笑,但却始终维持着那个结束的姿态。她看向云娘,朗声道:“云娘你看我,跟着我做同一个姿势……” 云娘摇摇头,她从未舞过,更不知这样的姿势如何摆出来才能跟阿蛮一样好看。 “别怕……”阿蛮给云娘鼓劲:“试试看。” 听到这话,云娘仔细端详着阿蛮片刻,便摸索着摆出一个姿势。 将手抵在腮边浅笑的一瞬。云娘看到阿蛮的眼睛陡然亮了起来…… 八 “阿蛮!” 一声厉喝,吓得阿蛮敛了身形,急急从石台上走下。原本围在一起的孩子们也纷纷垂首避让到一旁。 青罗站在院中,瞪视着眼前垂着双丫髻的阿蛮,薄唇溢怒:“胡闹!” 阿蛮满腹委屈地看向她:“青罗姑姑,我没有胡闹。不过是让云娘学学看。您方才也看到了,云娘她跳得很好。” “该不该学,该怎么学,都是坊主决定的事。阿蛮,坊主虽然疼你,但你也不可太过任性。”青罗淡淡说着,却是不可违逆的语气。 即便是阿蛮,也摇了摇唇,低下头去。 青罗将视线落定在云娘的身上,虽是穿着鸩羽色的粗布衫裙,脸上的伤痕亦是赫然可见,但却丝毫无法遮挡云娘那温润如玉的光泽。坊主的眼光一向狠辣,也便怪不得坊主宁可得罪肖五爷也要保下她。 方才虽是揣摩做出了动作,可简简单单一个亮相,便足以让青罗惊讶。但在云韶府这么久,她亦是明白,过早的锋芒毕露只会让这孩子日后的路更加忐忑。 暗自叹了一口气,青罗微微颔首看向院中的孩子们:“都紧着点神,今儿可是‘更衣’的日子。” 青罗话一落定,云娘便瞧见院中的孩子们纷纷变了脸色。她尚且不知该如何自处,却看到青罗将目光投向自己:“你跟我来。” 心神惴惴地跟随着青罗往内室行去,便瞧见坊主正与另一个女人攀谈。那女人高环髻上用银篦簪着一朵浅杏簪花,石榴红裙曳地,臂上搭着一件薄纱罗。还未近前,便听得她朗声道:“也不知昨儿那孩子到底是来了这云韶府还是留在了平康坊?” 云之遥没有回应,只是浅笑着拿起桌上的玉色烟杆,将视线瞥了过去。 那女人转过脸来,云娘便瞧见她略施粉黛,小山眉间嵌着一枚花钿,未语先笑,将手中团扇挡在了唇边。 即便换了妆扮,可云娘还是一眼瞧出,昨儿夜里这人曾在长街木台出现过。那眉眼中的冷厉之色,倒与今日这番打扮毫不相称。 目光在云娘身上轮转了一番,内室里便回荡着红椿的笑语:“到底是云韶府的坊主,能驳了五爷面子的,怕也只有你了......” 云之遥浅淡一笑,拨弄着桌上的灯纱笼看似无意地应道:“这话倒是怎么说?五爷从我云韶府带走明子妗的时候,可打得我云之遥这张脸生疼呢!” 听到这话,红椿的眸光闪了闪,她没料到云之遥会主动提起此事,毕竟这是始终哽在云之遥心口的刺。 云之遥用了七年的时间潜心栽培明子妗,眼瞧着都要选定入宫,明子妗竟背弃云韶府,私投肖冷,成了宜春楼的一名官妓。 选定时日已至,云之遥只得匆匆挑了几名内人入宫,可想而知,自然是圣心不悦。若非云韶府这么些年久沐圣恩,贵妃娘娘又网开一面,只怕云之遥早就丢了性命。 红椿知道,事情虽已平了下来。但云之遥这口气却是埋在心肺之中,总有一日会寻机让肖冷和明子妗偿还。 眼下云之遥重又提起此事,只怕是与昨夜长街木台的事有关。红椿何等聪慧,她知云之遥今日请了她喝茶,绝不单单是为了“更衣”之事,眼中精轮一转便朝着云娘招招手道:“来,我瞧瞧,这仰仗着吃饭的小脸,怎么能伤成这样?” “你有法子?”云之遥挑眉,将茶盏朝着红椿推近了几分。 看着云之遥仿似不经意的举动,红椿的脸上浮起一丝娇媚的浅笑:“有没有法子,云坊主都请我来了。既然喝了坊主的茶,哪有不尽力而为的道理?” 云之遥抿抿唇,眉眼间含了几分笑意,似是对红椿这番话很是受用。她看向云娘,却见她仍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便微微点点头:“走近些,叫红椿姑姑替你瞧瞧。” 听到这话,云娘才垂着头,慢慢行至红椿面前。察觉到红椿锐利的视线在她的面上扫过,那涂着鲜红蔻丹的指甲便轻轻落在了云娘的脸上。 “瞧这小脸。”红椿啧啧惊叹:“嫩得都似能掐出水来。这胡大当真是暴殄天物,竟然在这么一朵嫩牡丹上留了伤。” 红椿将云娘的脸左右轻移,仔细端详了片刻之后,便倏忽收回了手。她察觉到,在自己撤回手的一瞬,那孩子也下意识地逃离她的身畔。 “如何?”一旁的云之遥虽强压着情绪,但红椿也瞧得出她心中焦急。 因此也不故弄玄虚,只浅笑道:“无妨,待我回楼里,派人送些药膏来。不出七日,准保这小脸与往日无异。” “那便在此先行谢过了。”云之遥面露喜色,又朝着一侧候命的青罗吩咐道:“去把孩子们都叫过来,该‘更衣’了……” 青罗眉目一凛,轻应了一声,便走上前来要带走云娘。不料云之遥伸手拦下:“让她留在这儿。” 不消片刻,方才在院中的那几个孩子便鱼贯而入,云娘瞧见还多了几个梳着环髻,穿着翠绿裙衫的女孩,皆是约莫十多岁的年纪,不过脸上却都笼着惊颤之色。 云娘并不知晓所谓“更衣”到底为何,只是站在一旁,察言观色。 “给坊主见礼。”齐整而柔弱的声音在内室响起。 云之遥点点头便看向青罗。青罗走上前去,略一打量,便朗声道:“更衣!” “木锦,着翠。” 随着青罗的声音,云娘便瞧见一个眉眼纤细的女孩从众人中款款行出,她穿着雅青的细布裙衫,浅含薄笑:“谢坊主。” “霖裳,着青。” 又有穿了鸩羽色的女孩走上前来,略施一礼:“谢坊主。” 看到这儿,云娘似乎明白了些许。这所谓的“更衣”大抵是按照她们身上所穿的裙衫颜色区分,翠衫最高,雅青次之,鸩羽最低,“更衣”便是进位之意。 既是明白了这些,云娘便朝着那些着翠色裙衫的女孩瞧去。翠色之上,又未知是何。 视线飘忽,落定在阿蛮的身上,瞧见她穿着的那件淡紫裙罗,云娘恍然大悟。这翠色之上,便是淡紫了。可奇怪的是,分明是好事,为何那些着了翠色裙衫的几人倒是脸色煞白。 就在云娘疑惑间,青罗已将数个“更衣”的人一一道出。她微微顿了顿,便看向众人道:“照往常规矩,紫苑、剪兰、红玉便跟着红椿姑姑往平康坊去吧......” 随着青罗的话音落定,云娘瞧见几个女孩的身形晃了晃便瘫坐在地。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跪爬着急急至云之遥脚下,伸手拽住了她的裙角:“坊主!我的腿一定会好起来的!求求您,不要把我送到平康坊去!” 云娘定睛看去,但见跪在眼前的女子容貌清丽,垂髻上挽着一朵玉色绢花,眉心甚至还嵌着一片细细的花钿。虽同旁人一般着了翠色裙衫,可到底瞧出几分别样之美。 她跪在云之遥的脚边梨花带雨,任谁瞧见了都会觉得心疼。 “坊主!如果不是平生意外,我原本是要更衣的啊!您就念在素日里疼我的份上,将我降为着青,紫苑绝无半句怨言。可是坊主,紫苑求您,不要让我到平康坊去!”说着,紫苑便俯下身去,急急叩头。鬓边那朵玉色绢花掉落,发髻瞬间散在颊边。 云之遥的面上闪过一丝不忍,手中的玉色烟杆轻轻一拦,便抵在紫苑的下颌上。看着紫苑头上已经渗出的丝丝血迹,云之遥叹了一口气道:“但凡有半分好法子,我也舍不得把你交出去。可是紫苑,你年岁已经到了,既不能再舞,又不能留在云韶府重习丝竹。我会托付红椿姑姑,给你寻一个好去处的......” “是啊,紫苑姑娘。”一侧的红椿接茬:“你放心,即便是去了我醉仙楼,也绝不会委屈你。若是能寻得好人家,我红椿赌誓,绝不拦你半步!” “不!”紫苑凄厉的撕喊响彻内室。 九 紫苑拽着云之遥的裙角,整个人匍匐在地:“紫苑只想留在云韶府,做一个舞姬……腿伤养好以前,哪怕是生火做饭,做些粗笨的活都可以……只是求坊主,不要把我逐出云韶府!” 云之遥从紫苑手中抽出自己的裙角,神色复又变得冷厉倨傲:“不能舞就是不能舞!你也莫再痴心妄想!无论是你也好……”她将视线掠过内室的每一个孩子面容:“你们也罢。倘若有朝一日不能再舞,于我云韶府而言,就是废人一个!” 收回视线,看着眼前泪乱妆容的女子:“念在昔日的情分上,我才会指了平康坊这么一条活路。紫苑……你要好自为之!” 话语中的“好自为之”重重砸在紫苑的心上,也落在尚且年幼的云娘心上。看着紫苑像一滩软泥跌坐在地,云娘才知这云韶府亦不是表面上看去的那般平静无争。 眼瞧着紫苑被拖拽起来朝外走去,原本瘫软的她突然挣脱束缚,转而重重撞上了内室木柱。 尖叫声四起,云之遥蓦然站起身,却看见紫苑滑落之处,木柱上的鲜血如同春日牡丹,灼艳铺散,刺痛眼眸。 惊讶之色只是瞬间闪过云之遥的脸颊,继而她便坐回榻中。 青罗冲上前去,扶起紫苑,继而脸色苍白的回过身来,看向云之遥:“坊主……” 只一声,云之遥便知道紫苑去了。 “好生安葬吧……”她神色颓然地摆摆手,遣散内室的一众孩子。 云之遥强撑着几分精神看向红椿:“不成想紫苑这孩子性子是如此刚烈。” 红椿用团扇挡在心口,仿佛这样便能平定了她心中惊悸:“倒是可惜了这么好的孩子了……” 低叹间云之遥转而看向站在身侧云娘。但见她一张小脸虽吓得煞白,却强撑着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云之遥的眼中滑过一丝欣赏,却听得一旁的红椿啧啧叹道:“啊呀!今日一行,着实叫人心惊,‘更衣’这么久,云韶府也没曾出过这般的乱子。想来坊主也是既心疼又无奈,如此这般,红椿倒也不便叨扰,先行告退了......” “也好。” 云之遥欲起身相送,却被红椿拦下:“紫苑的事情怕是要费阵子心神了,云坊主请留步。” 见红椿这般说,云之遥倒也不再强求,只看着身侧的云娘道:“去替我送送红椿姑姑。” 云娘点点头,便走到了红椿身前。红椿抬手要抚上云娘的发髻,可云娘侧了侧头便轻巧躲过,徒留红椿的手悬停在空中,尽显尴尬。 讪讪收回手,红椿朝着院中行去。这个时辰,本该是云韶府这群丫头们习舞的时辰,却因为紫苑的事空无一人。碎步轻移间,隐约听到坊中某处传来嚎哭,想来是与紫苑要好的某个丫头。 “可惜啊可惜……”红椿低叹着,缓缓摇了团扇,眼梢带着一抹心疼,朝着云娘柔声规劝:“一至更衣,总有那么几个丫头要往平康坊去。也是你这紫苑姐姐气性高,若是去了醉仙楼,我定是紧着好吃好喝的侍候着,不必受这习舞之苦,食之不乏,用之不尽,可不是在云韶府能享用的。真真儿是何苦!所以丫头,这眼睛非但要生得美,还要会审时度势才是。自己是那金枝上的凤凰,便莫要窝在草垛里自甘贫贱。” “红椿姑姑……”云娘突然开口唤道。 这方正说得兴起,却也忙不迭地应了一声。 孰料云娘站定了脚步,柔声轻语:“已至府门,恕云娘不能远送。” 红椿被云娘这话噎了一下,半晌才回过神:“也罢也罢……快回去跟你家坊主复命吧。” 说完,红椿便摇着团扇迈出府门,而候在门外的丫头匆忙迎上来。 看着红椿离去的背影,云娘不免觉得胆寒。今日一见,却与昨日在长街所见之人截然不同。这红椿的媚笑犹如藏着一把刀,似是时时寻机,便会上前将人剜的一干二净! 红椿出了云韶府,便瞧见楼里的丫头香袖迎上前去:“椿妈妈,这番更衣带走几个丫头?” “带走几个都是白搭!”不过方迈出府门,红椿的神色却是瞬间一变,脸上谄媚的笑意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如长街木台时的冷魅模样。她冷嗤一声:“云之遥打发我醉仙楼,从来都是这府里养不住的废人!” “椿妈妈息怒。”香袖搀扶着红椿朝着步辇行去:“那云坊主算盘打得再精,还不是栽在五爷手里?您这厢受的委屈,五爷迟早讨要回来……” “话虽这么说。”红椿冷了冷脸:“可明子衿一事,说到底得了利的,也只有肖五爷。方才我在云韶府瞧见那丫头,神色间与明子衿的确有几分相像。这大抵也能猜到云之遥在打什么主意……” 搭着香袖的手,红椿踏上步辇,坐稳了身子,扶了扶鬓边银篦:“这一次,我倒是想看看,她与肖五爷能斗到多狠?鹤蚌相争,咱们醉仙楼自然要等着坐收渔翁之利。” “走吧!”步辇上红椿轻摇团扇,眉目间是一片清冷。 云韶府,她红椿会在这里眼瞧着它是如何楼塌瓦碎,树倒猢狲散! 而此时的内室中,青罗安排好紫苑的事,便急急行至内殿:“坊主,刚才瞧见云娘跟着红椿出去了,不打紧么?” 云之遥朝着桌榻旁靠了靠,将玉色烟杆搭在唇边,轻吐一缕薄烟:“你道红椿因何如此急着前来?不是看在云韶府的门楣,不是倚着我云之遥的薄面,更不是为了区区更衣的几个丫头。她红椿是惦记着云娘呢!可我偏偏就要让她尝尝这瞧得到,摸得着却也带不走的滋味!要让她知道,我云韶府也不是搁在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若要学肖冷,还得掂量着自个儿有没有那份本事!” “坊主说得是。”青罗欠欠身。 “晨起院中吵闹是怎么回事?”云之遥恍然想起了什么,虽是一直应付着红椿,可府里青罗的责咤到底被她听到。 “回坊主。阿蛮任性,一大早便擅自教云娘习舞。”青罗如实回应。 “哦?”眉心一动,连带那描绘在额间的花钿都轻轻一颤:“你瞧着如何?” 青罗知道坊主问的是何,脑海里瞬间浮现云娘那个令人惊艳的亮相:“坊主好眼力,那丫头绝对是个好根骨,只是……” “只是什么?”云之遥看向青罗,但见她沉静的面容隐约浮现在缕缕茶烟后,眉眼垂顺。 青罗叹了一口气:“再好的根骨到底也错失了开骨拔筋的好时候,能不能熬过这一关,也要看她的造化……” 虽然知道青罗的担忧不无道理,但云之遥却将手中的玉色烟斗搁下:“熬得住也要熬,熬不住也要逼着她熬!” 见坊主神色间皆是冷厉,青罗又道:“坊主,恕我多言,即便那孩子熬得过,也得些许时候。眼下,既然有可用之人,坊主又为何如此执着于云娘一人呢?” “我知你说的是阿蛮。”云之遥神色忧虑。 阿蛮的事,她不是没有想过。论技艺,阿蛮的确是她所见的聪慧孩子。即便是明子衿在阿蛮那般年纪时,也尚不及阿蛮一半功底。可要问她为何不一心栽培阿蛮,那或许只有一个缘由。阿蛮这孩子太过机灵,小小年纪却心思深沉。如果把云韶府的一切都压在阿蛮身上,云之遥怕的是有朝一日,连她自己都无法掌控! 既非池中之物,又何必倾尽心血? “坊主?”青罗见云之遥沉吟一句,便再没了下文。 云之遥回过神来,唇角露出的笑意浅淡至极:“只是阿蛮那孩子被我惯坏了,任性的很,尚且也得磨砺些许时日。这两个孩子,我自然都要倾注些心力,日后双花并蒂,岂不更妙?” 十 听到这般言语,青罗也不再多言,耳畔间隐约传来一串银铃的悦耳声响,她看到坊主示意自己噤声。片刻,阿蛮便出现在内室门前。 双丫垂髻,眼若桃花,声音仿若山间雀鸟清脆:“坊主。宜春楼递了帖子来。” “宜春楼?”听到这话,云之遥冷然一笑后又露出一丝讥讽之色:“倒来的真是时候,帖子里说什么?” “子衿姐姐说近日里甚是想念坊主和府中妹妹们,想来瞧上一瞧。”阿蛮抬手举着拜帖缓缓说道:“用得还是宜春楼的笺花帖,想来子衿姐姐到底是念着坊主素日里待她的好。” 阿蛮不说也罢,这般一语,倒激起云之遥心中层层波澜。 笺花帖。是平康坊中拜帖的至高礼数。这面上瞧去明子衿是对自己足的恭敬,可她到底忘了自个儿是打云韶府出去的。既然打着旧日交情的幌子,于情于理都不该用了这平起平坐的笺花帖来! “拿过来。”伸出涂着蔻丹的细长手指,云之遥漫不经心地从阿蛮手里接过拜帖:“宜春楼的消息倒也灵通,青罗,你说说,这是不是肖五爷刻意透漏给她的?” “是……”青罗刚要应,却似想起什么一般,急急跪了下来:“坊主恕罪!青罗竟不知府中藏有宜春楼的眼线……” 只需仔细一想明子衿的性子,靑罗也知道这消息定不会是从肖五爷那里透出来的。既然肖五爷看中这孩子,便断没有轻易毁了她的道理。 “无妨。”云之遥冷冷一笑:“她明子衿喜欢探,不如就叫她探个清楚明白。” 看向阿蛮天真无邪的笑容,云之遥勾了勾唇角:“去回宜春楼,她们的拜帖,云韶府接了。” “是。”阿蛮清脆地应了一声,便脚步轻盈的离开了内室。 “紫苑那丫头好生安葬。至于云娘,明日就开始吧……”云之遥嘱咐完这些,便有些疲倦的靠在了榻上。 “遵坊主吩咐……”青罗战战兢兢地回应:“若是查出府中眼线,当如何处置?” “带到我面前来,我自有法子。”云之遥落定的话语,听上去冷如寒冰。 明子衿背弃云韶府且不言,如今安插眼线竟到她眼皮子底下来了!云之遥又怎能咽下这口气? 入夜,云娘躺在阿蛮身侧辗转难眠。悄然起身,推开门站在廊下。 抬头看去,一轮圆月迷蒙,穿行入云,时隐时现。月华洒落间,院中枝头花苞绿芽都渡着一层清浅的银光。夜风拂过,裹挟着槐香扑面而来。 眼前如同淡水浅墨描绘的韶府楼阁,有着云娘无法企及的高度。她很是想念楼城,想念与她千辛万苦跋涉至此,却命丧林间的爷爷。 云娘忽然很想化作圆月中那一抹清浅的淡淡月光,穿过这韶府门墙,飘散至千里之外的楼城。 清泪瞬间眼角滑落,她团起身子蜷坐在廊下。这陌生的一切都让她害怕,伸出手去,盛下一抹光,她想起长街木台那个舍命相救的少年。他的双眸清亮如同月色,他说过“一定会带你离开。” 将双手合,对着明月祈愿遥祝,只愿他平平安安,只愿还有再次相见的那日…… 廊下,云娘纤细的身体蜷缩在一处,将头埋在膝间,忍不住低声抽泣起来。 可这世间繁华万千,一如不远处平康坊的鼓乐笙箫。也有命途陡转,一如此时孤身零零的云娘。可无论是鼓乐笙箫还是轻啜低泣,这时日光景,却也从不因得谁便改了沧海桑田…… 阿蛮醒来的时候,下意识地朝着身侧探了探,却发现床榻是空的。瞬间清醒,起身便朝着门外跑去。可方迈出步子,身形便顿在了那里。云娘倚在廊下,皱眉浅睡,时而轻轻颤动,仿佛陷入梦魇之中。 “云娘……云娘……”阿蛮蹲下身去轻唤,片刻便见云娘睁开了眼:“怎么睡在廊下?也不怕着凉。” 唤了云娘起身,两人梳洗完毕,便急急朝着庭院行去。习舞的孩子们都已聚在院中,靑罗站在廊檐下,目光冷然的注视着院中习舞的孩子们。 东南西北四处,各有一个褐衣姑姑垂首而立。 待阿蛮牵着云娘在院中择位站定,靑罗便微微颔首吩咐道:“习舞之事是偷不得半分闲的,若想着有朝一日扬名入宫,便要咽得下如今的血与泪。都打起二分的精神来。” “是。”院中孩子们朗声齐应,继而便朝着东南西北四角各处行去,跟着各自的教坊姑姑习舞。 阿蛮四下看了看,便朗声朝着靑罗道:“靑罗姑姑,云娘又当如何?” “济凨”随着靑罗一声低唤,一个年纪略长的女子从廊下缓缓走上前来。 云娘抬眼瞧去,只见这女子约莫三多岁的模样,虽是穿着褐衣,却只挽了简单的发髻,没有丝毫妆点。眉眼细长,并不柔美,面上无悲无喜,反生出几分沉冷。 济凨眸光一转,扫过云娘的小脸,便已叫云娘心生怯意。 察言观色这点功夫,到底是有些的。只是一眼,云娘便知道眼前这位姑姑很是严厉。 “云娘,以后你便跟着济凨姑姑习舞。”靑罗淡淡吩咐。 济凨抿着唇,居高临下地看着云娘,便见云娘怯怯上前,行了一礼:“见过济凨姑姑。” “嗯。”济凨冷淡应了一声,便将视线落定在阿蛮的脸上。 阿蛮原本笑得梨涡浅浅,见济凨朝着自己看来,慌忙敛了笑意,见了一礼便折过身去习舞了。 云娘站在原地,既不敢走,又不知如何自处。只略有些不安地绞动着裙衫衣摆。 “随我来。”济凨看向云娘,又朝着靑罗点点头,便带着云娘往偏院行去。 偏院之中,一树梨花开得正好。清风袭来,花瓣扑簌簌如雪飘落。 梨树下,有木凳一条,青砖几块,余下的便是东南角上那一侧低矮的院墙。若是不瞧这几件物什,这方偏院独显清幽雅致。 “济凨姑姑。”云娘不敢贪看,转身看向济凨,等她吩咐。 “站到矮墙那边去。”济凨看也不看,只将视线落定在前方。 正院中,一向灵巧的阿蛮却时不时地出错。带走云娘的济凨姑姑,是云韶府出了名的狠厉。经她手调教的孩子,有八九是要废了的。眼下云娘被带去,阿蛮的心里七上八下,时不时关注着偏院的动静,便少了几分习舞的心思。 “阿蛮!”因得频频出错,就连靑罗都看不下去,站在廊下厉喝了一声。 阿蛮一惊,原本踮起脚尖轻旋的动作,便因足下不稳,整个人跌落在地。 “心思都用在何处了?哪曾见过你这般不长进的模样?!”靑罗走上前来,斥责阿蛮。 就在这时,一声凄厉的痛叫响彻云韶府。继而云娘的哭嚎声便从偏院传来。 阿蛮心下一紧,爬起身来,便欲朝着偏院奔去。然而靑罗却先行一步拦在她的身前:“回去!” “可是靑罗姑姑,云娘和我一般年岁,此时才习舞。经不住济凨姑姑那般严厉。求您跟坊主说说,这般下去,是要了云娘的命啊!”阿蛮拽了靑罗的云袖,切切哀求。 “这本就是坊主的意思,阿蛮,不得放肆!”靑罗声色俱厉,蛾眉怒竖间,半点容不得情面。 “靑罗姑姑……” 阿蛮还要再求,却听得靑罗厉声道:“你想受罚不成?” “我……”阿蛮自然知道云韶府的规矩,一时间便也不敢再造次。 然而此刻,偏院的嚎哭却一声高过一声…… 十一 云娘何曾受过这般苦楚,身子架空悬于长凳上,济凨强压着她的双腿尽管她用力挣扎着,双眼噙满泪水,却也半分动弹不得。 厉声哭求,却听得济凨姑姑冷冷说道:“在云韶府,只有两条路可选,要么活着入宫,要么死了出府。左右都是你自个儿选的路,临了,便也怪不得旁人。” 听到济凨这番话。云娘咬紧了牙关,厉声嚎哭变成了哽咽。 轻风吹拂,梨花瓣同云娘的泪一并缓缓坠落。 阿蛮惶惶习舞,约摸两柱香的功夫才瞧见云娘一瘸一拐地从偏院行出。急急跑过去,搀扶着云娘,却见她小脸苍白,唇瓣轻颤。 “济凨姑姑是府里出了名的严苛,落在她手中,你定少不了吃些苦头。我瞧着坊主疼惜你,不如你去求求坊主,换个教习姑姑也好。”阿蛮抬手,袖纱轻拭着云娘额角的汗珠。 然而云娘却只是倔强地摇摇头,咬紧了牙关,不多发一言。 她知晓济凨姑姑说的没错,入了云韶府,便只剩下两条路可选。如果不愿像紫苑姐姐那般命丧虎口,她能做的就是和着血泪咽下如今的苦楚,等待着出人头地的那一天…… 看到云娘这般,阿蛮也不多话。只搀扶着她,往房中行去,却不料青罗姑姑早已等在那里,在看到二人行来之时,她冷着脸道:“从今日起,云娘便和鸩羽衫的孩子们住在一处,阿蛮你记得了?” “求青罗姑姑通融,云娘这几日开骨拔筋,定是需要有人照料。她住在我房中,也方便相互帮衬着……”阿蛮还不死心,只一味说下去。 “阿蛮!”青罗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别杵在这儿替云娘求情,你且紧着去坊主那儿领罚吧!” 听到这话,阿蛮神色一变,不敢再多说一字。垂首低应了一声,便松开云娘的手往内室行去。 “阿蛮……”云娘低唤一声,便看向青罗:“青罗姑姑,若有什么,都是云娘的错。阿蛮不过是一心为我,倘若坊主当真要责罚,罚我便是!” 青罗眉眼冷淡,鬓边垂落银钗流苏,冰冷如同她面容。看着几欲站立不稳,却还不忘求情的云娘,破天荒地松口道:“不论因得什么,没能好好习舞的是阿蛮。不必担心,坊主不过是让她长些记性罢了!瞧瞧你这东倒西歪的模样。先歇着去吧……” 云娘张了张口,却只觉得喉中干涩,说不出半个字来。她只是看着阿蛮身影渐远的廊下,内心五味陈杂。 却说阿蛮忐忑不安地行至内室,见云之遥端坐在椅中,正等着她来。 桌上一根粗砺藤条,被云之遥柔夷般的指轻轻拨弄着。 入得内室,瞧见这情形,阿蛮便知今日这责罚是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去了。 缓缓走上前去,直着身子跪倒在云之遥面前,阿蛮低声道:“坊主,阿蛮前来领罚。” 云之遥看着跪在面前这个古灵精怪的人儿,拿起藤条,轻抬起阿蛮的下颌:“可知道自个儿错在哪儿?” “知道。”阿蛮低声应着:“不该一心牵在云娘身上,荒废习舞。” “阿蛮。”云之遥轻叹了一口气:“你一贯是心思玲珑的孩子,怎得见了云娘,便倒乱了手脚?” 阿蛮抬头看向云之遥,神情惶惶中含了几分薄泪在眼中:“一瞧见云娘便不由得想到子衿姐姐,阿蛮入云韶府的时候,也是由子衿姐姐照拂着,如今……” “阿蛮!”云之遥一声厉喝,显然已是动了怒:“我说过吧,日后不得在我面前提起昔日的明子衿!” 被云之遥这一声怒厉所惊,阿蛮的身子颤了颤,下意识地朝后缩了缩身子。 见阿蛮却有几分惊怯,云之遥又软了语气道:“明子衿于我云韶府而言,是叛者。她不记多年栖身授业之恩,我便也不念旧日情意。阿蛮,你可听明白了?” 阿蛮点点头,俯身叩礼:“阿蛮知错,这便去教习姑姑那里领罚。” 云之遥点点头,看向阿蛮的眼神缠裹着复杂情绪:“去吧……” 望着阿蛮起身,转而脚步轻碎地离开。云之遥眉间神色愈发沉重,阿蛮与子衿的脾性如此相像,她只怕日后难免又要丛生祸端…… 却说云娘朝着鸩羽阁行去。已是晌午时分,按理说也该到了进食的时辰。可云娘踏入鸩羽阁,瞧见的却是搁在桌上凌乱的空盏碗碟。 略一打量,云娘便知今儿定是要饿着肚子了。 “你是唤作云娘吧?”坐在阁里通榻上的一群孩子中,有一个身形略显高挑的女孩起身,打量着开口。 “是。”云娘点头回应,却也不卑不亢。 孰料却引来几声轻叱:“方才还没瞧出,这丫头倒是傲气的很。” “翾灵姐姐。”有人朝着起身询问的女孩开口笑语:“你忘了?云娘可是阿蛮的屋子里歇过的人。自是不能跟我们相比的。” “也是。”翾灵闻听,微微颔首,脸上露出冷嘲笑意:“别看阿蛮小我一岁,可素日里坊主疼她,在咱们跟前,那也是趾高气昂的。谁也不敢说半个‘不’字。既是阿蛮屋里出来的人,也该如此。不过丫头,既然来了鸩羽阁,规矩也是要守的……” 云娘望着眼前的翾灵,身形纤细,柳眉杏眼,自有一番韵骨却也冷厉刻薄。 寥寥数语,云娘也便听出她言下之意。平日里,应是对阿蛮颇为不满,却碍于阿蛮甚得坊主之心而不敢轻易违逆。如今逮住被“逐至”鸩羽阁的她,自然少不了一番压榨折磨。 即便心有怒意,可云娘知道,眼下栖身之地,容不得她有半点任性。 活下去,走出去,才是迫在眉睫之事。 心思至此,云娘便应:“不知翾灵姐姐口中的规矩是……?” 见云娘如此识相,翾灵心下暗喜。原以为这丫头同阿蛮一般,是个难缠不好惹的事儿主,可如今看来,却不过是一团软面,由她拿捏。 翾灵在鸩羽阁中,年纪略长。虽还未“更衣”,但教习姑姑回禀坊主的原话是:“翾灵如璞玉,悉心雕琢,便自有光泽。只是须待些许时日打磨。” 明子衿一事之后,云之遥对鸩羽阁的孩子们也并不似从前那般苛刻。她知如子衿这般灵性通透的根苗,说到底,也很难掌控在手中。故而亦愿多花些时日,仔细挑选。 正因如此,翾灵才没有被送去平康坊,而是留在鸩羽阁继续习舞。 可她一向心思沉诡,不多时日,便已将鸩羽阁的一众孩子们收的顺服妥帖,颇有几分“小阁主”的意味。 眼下见云娘低眉顺眼,心中的傲气又不免多了些许:“要说到这规矩,也不算多,你入鸩羽阁最晚,无非是早起晚歇,揽去杂活。这些,想来不难吧?” 云娘咬了咬牙,轻声应道:“不难……” 翾灵淡淡一笑,樱唇轻翘。继而她的眼朝着桌上瞥去:“既然不难,还等什么?” 云娘自是领会那眼神,转而便走到桌前,挽起袖口,收拾起碗碟来。可是腹中空空,加之才经过济凨姑姑的严苛教习,这浑身上下的筋骨,没有一处不疼。 不过还是个孩子,疼痛夹杂着饥饿袭来,却只能面对着一桌冷冰冰的空荡碗碟,云娘的泪到底是没能忍住,轻轻滑落。 “这是怎么说?”翾灵听到一声低泣,便走上前去:“难道是觉得委屈了?不过是做些杂活而已,鸩羽阁里哪一个不是这般过来的?怎么偏偏你就格外娇气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