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荼蘼锁清秋》 楔子 如果一个女子,没有出色的外表、过人的才能、不凡的气质,她也许会是人海中某一个擦肩而过的身影,平凡而真实。 如果这个女子,她还有很多缺点,比如,言辞笨拙、个性唯唯诺诺,你会相信她是个打出娘胎起就福泽一生的幸运儿吗? 如果这个女子出生在一个几代单传的侯门显贵之家,有位玲珑剔透、蕙质兰心的玻璃美人妹妹,你还会相信她能拥有幸运、幸福的人生吗? 也许你不相信,但到目前为止,二十二岁的孟筱蘩的人生就是这样一帆风顺,好运到连知道她的达官贵人们也不禁啧啧称奇,大户人家后院私闺里的贵妇小姐们更是把她当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 不为别的,就为了这个宁远候家的大小姐孟筱蘩,即将许配给当朝国师——上官狂炎。 宁远候爷在年轻时春风得意,凭着卓卓的功绩和先帝的重用声震一方。而他的儿子,娶得一位名门之女,在当今的声势也是了得。 但偏偏好竹出歹笋,这宁远候家老太爷、老太奶、老爷、太太最钟爱、最宝贝的大小姐——孟筱蘩在皇城里却是响当当的平庸不济:样貌、才情上不及自己妹妹都还算了;每有皇家聚会、豪门宴席,不是在各家千金一展风采之时发愣、出丑,就是在人多的场合吓得连话都说不清;更可悲的是身为侯府里最得宠的大小姐却一点大家闺秀的风范都没有。 然而,人中翘楚的宁远候府的四个当家还把这样一个一点也不讨喜的孩子当成了掌上明珠,宠爱到连皇上都有耳闻的地步。 这几年,虽然这位孟大小姐不再出席任何公开场合以免自取其辱,但当年的“丰功伟绩”却依然还是在坊间流传,引人发乐。这也使得背景显赫的侯府千金落到个无人问津的悲惨境地。 但作为当事人的孟筱蘩并不以为苦,反正家中锦衣美食、有爱有乐,无一不足。家中的四个大人也是一贯的气定神闲,一点也不着急,不知道是舍不得宝贝离家出嫁,干脆让她在家当一辈子的老姑婆,还是早有打算。 反正,最着急的倒成了一干从二小姐孟霜嫣及笄那天起便踏破宁远候府门槛的求亲者——因为老太爷、老太奶、老爷、太太说了,这大小姐还没嫁出门,哪有先办二小姐亲事之理? 于是,已经十八岁的大美人孟霜嫣也陪着姐姐一起嫁不出去,成了孟筱蘩被人咒骂的又一大罪状。 而今天,孟筱蘩再次因为她的幸运人生而受到众人、尤其是女人的唾弃,谁叫她张三李四嫁谁不好,偏偏嫁给上官狂炎。 难道家世不凡、在家受宠便能掩盖自身的缺陷,攀上风华绝代的人中之龙? 各家女无论贵贫、尊卑都一概义愤填膺,又妒又恨,只叹一坨牛粪即将压死一代奇葩,不是企求让这女人一辈子不得丈夫宠爱、孤苦一生,便是巴望着她早日被休,最好就是她等不到出嫁那天便一命呜呼,自动消失,顺了民心。 宁远候家之所以多年来毫不为自己宝贝的婚事操心,那是因为早在孟筱蘩还在娘胎之时便定下了这门与上官家的亲事。 当年的未雨绸缪在现在看来绝对是眼光精准、英明神武,比挖到了稀世珍宝还走运。 要知道上官家一门精英,可以说是绝对的名门望族。而上官老爷更是在不惑之年干了件光耀祖宗门楣、万古流芳的大事,那就是生了个日后注定要石破天惊、干出一番伟业的大人物——上官狂炎。 不知道上官老爷现在有没有在为当年的瞎眼而捶胸顿足、悲叹欲绝呢? 反正宁远候府上下自从老太爷自作主张地挑好良辰吉日并修书知会上官家,便兀自沉浸在一片喜气洋洋的气氛之中,只等风风光光地嫁小姐。 第一章 上官宏手捏一封信函,时而来回度步,时而驻足苦思,眼看天色越发深沉,却因为眼前如铜墙铁壁般坚不可摧的侍卫而始终没有办法踏近沧浪阁一步。 这沧浪阁位于上官府宅地深处,背倚绵延数百里的南山、面临浩浩汤汤的沧浪湖而建。名为上官府附属宅院,实则占地规模远超正宅,尤其是在近几年的不断扩建下,似有凌驾于上官府上之势。 不惑那年喜获麟儿,上官宏大兴土木、倾其所有,冒着逾越犯上的风险为自己的宝贝儿子在这隐蔽的山水之间架构了如此一座堪比皇家府第的恢弘建筑。 而今,悠悠二十几载过去,宫苑愈发壮观,然命运的转动也早已超脱人力的控制,只是让人事变得更加无能无力而已。 ……上官公子的命格极阳、极盛,未来注定颠覆天下苍生……是福、是祸,皆看个人命数牵连,变数种种,也实难料…… ……你我皆是凡夫俗子,终究参不透命数玄机,更无力扭转乾坤,一切只能上天定夺……上天既然让他降世,也必有个中渊源…… ……不必耿耿于怀,好生待之…… 哎,让他如何不耿耿于怀呢!上官宏轻抚布满皱纹的额头,苍老的脸庞不复身居内阁首辅高位时的意气风发,郁结的思绪让他看起来更显老态。 当年,沧浪阁完工之即,时任国师的黑慎南观法于天,竟在皇城南端测到天龙至气,大惊之下不请自来,打破了沧浪阁的一番和谐宁静。 “上官兄真是好大气派啊。”黑慎南鹤发童颜,立于这沧浪湖的粼粼水光边,自有股出尘的不凡。他细细地打量眼前这座庞大建筑的格式布局,言语间是了然于胸的淡然。 上官宏与黑慎南素无私交,但深知他向来不喜争权夺利,更绝非靠揭人短来邀功领赏之辈,于是,心中卸下防备,坦然道:“集合世间能人巧匠,收集天下珍稀奇材,散尽万金就为了不辱没这天地混成的美景。” 黑慎南捻须一笑:“敢问上官兄,何人能住这堪与天地齐辉的沧浪阁呢?” 一想到自己那风华绝代的挚子,上官宏便忍不住地得意,不由得滔滔不绝起来:“正是愚兄刚刚年满九岁的犬子。犬子出生时便得高人指点,算出他命格有紫微坐宫,日后必定天赋过人,成就不凡。这沧浪阁所处之地风水极佳,日夜吸取天地之芳华,能在有生之年让爱子坐拥这方天地,为人父就算日后不能亲见他成就伟业,也算是了无遗憾了。”满满的慈父情怀让一旁终日炼丹求仙、不问人事的黑慎南也不由得有些许动容。 “罢、罢、罢……”黑慎南掐指片刻,叹息之后正色道:“他的确是紫微坐命,但千古侯爵将相,紫微坐命的人何其多。就算是出生在大富大贵之家,天资过人又如何?也不过是空有帝王之相而实是镜花水月一场罢了。” “黑先生的意思是?”一股不好的预感袭来,上官宏心头忐忑。 “紫微坐命加上「左辅」与「右弼」命格的辅助,上官公子的命格极阳、极盛,未来注定颠覆天下苍生。”如常的淡然口吻,却少了一贯的风过无痕。 盛世出狂龙,这天下不知道要因此人的降生而怎生波澜啊! “我本无缘窥见天机,可惜天机本意窥视于我。有你这等爱子如命之人居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私按九五之尊局建宅,早早地泄出了他的天龙至气。我料你也只是望子成龙,并无其它图谋。只可惜,机缘巧合,今天的种种安排预示了狂龙出世,人力难违啊!” 上官宏仔细揣度黑慎南的话,心中浮起的念头让他如遭晴天霹雳,惊出一身冷汗。 他自认忠心不二、终生侍君如父! 纵使他有悖礼制按帝王格局私建宅第,也不过是为人父的一片爱意所至! 他的确希望儿子日后出类拔萃,堪比人中龙凤,但从来没有想过让他取而代之成为那独一无二的九五之龙啊! 从出生起就被教导天地君亲师,视君为天地一般不可冒犯的上官宏连想都不敢想那样大逆不道的念头。 “怎么可能……他只是我的儿子啊!只是上官家的血脉而已啊!他怎么可能会有那种命数!”冥冥中似注定无法逆转的一切让上官宏的内心充满了恐惧。 这可是株连九族,永世不得翻身、遭受千古唾骂的罪啊! 上官家世代为官,忠心耿耿,怎么可能会出叛臣逆子呢?难道,老天是在惩罚他不顾纲常私建帝王宅院的妄为吗? 黑慎南知道上官宏一时无法接受,但天意如此,也不便多言,转身欲告辞。 “黑先生,这真的是天意吗?”上官宏心神大乱,一脸哀苦地抓住黑慎南的衣袖,只盼这仙风道骨的老人还有什么玄机透露可以救他上官家于这万劫不复的命运。 ……你我皆是凡夫俗子,终究参不透命数玄机,更无力扭转乾坤,一切只能上天定夺……上天既然让他降世,也必有个中渊源…… ……是福、是祸,皆看个人命数牵连,变数种种,也实难料…… ……不必耿耿于怀,好生待之…… ……此刻之后,凡尘化作身后土,世间再无黑慎南…… 衣袖翻飞间,一袭道袍的人影就此远去。 之后,世人只知,国师黑慎南辞官归隐,不知所踪。不久,内阁首辅大学士上官宏也辞官归隐,深居简出。 十一年后,上官狂炎横空出世,以弱冠之龄成为开国以来第一位文武状元,并以其非凡才能与铁碗作风深得皇上器重,官居国师,可谓少年得意,锋芒逼人。 往事在顷刻之间反复,上官宏面对命数也只能无力地哀叹。 不到四年的时间,他的宝贝儿子上官狂炎从位高权虚的国师开始,一步步地扩张自己的权力范围,纳入他羽翼下的财势与兵力已经不容小觑。台面上来看,他是当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最受皇上宠爱的得力助手,深获朝野上下的推崇与民间的爱戴。 台面之下的事,虽然他这个当父亲的深知自己儿子的势力绝对远比想象中的庞大,但却也不得窥其真实。 只因这上官狂炎视为根基的沧浪阁早已不是他上官宏能够做主的地方,这里随着一年年的扩建已经俨然成为一座尤胜皇家的世外宫殿。 这座宫殿有自己的人脉、管辖、法度、保障、护卫,也有自己的王——上官狂炎。 沧浪阁本就是为上官狂炎而建,但让上官宏始料不及的是,如今这沧浪阁戒备深严到连他没有上官狂炎的亲自允许也不被侍卫放行的地步。 哎,生下这种天生凌驾于他人之上的儿子,不知是大幸,还是大不幸呢? 这孩子从头到尾都不是自己能够左右的。上官宏深深地因为这份认知而后悔自己当年与好友宁远候家结成的娃娃亲。 别说这孟筱蘩是如何的不济,就算她是人间绝色,也很难沟起他儿子一丝一毫的兴趣,更何况是娶进门当正室。 如今这架势倒也不是骑虎难下,因为他早就笃定上官狂炎不会答应这门亲事,他也不过是来走个过场好给老友一个交代。 凭着上官狂炎今日的地位,就算悔婚,量宁远候家也无法有所责难。 只是,他要在这沧浪阁外等到什么时候才能见到自己的儿子呢? 正思忖着,缓缓走来的斯文男子终于给他解了围:“上官老爷,主人命你随我进去。” 不卑不亢的态度是沧浪阁里所有人的惯常作风,上官宏早已见怪不怪。一来因为这些人虽为人仆却也不是普通平庸之辈,再来他们唯一认定需要毕恭毕敬的主子只有上官狂炎一人,就算他是上官狂炎的父亲,也别想妄图得到什么另眼相待。 斯文男子面孔俊秀,额间猩红的朱砂痣配上一头飘逸的长发让人在近看之下有些迷惑于他不男不女的妖异气质。 上官宏很少来沧浪阁,但对这个贴身伺候上官狂炎的男子倒很眼熟。“你叫……黑……” “黑珏。”名叫黑珏的男子只顾在前带路,头也没回地应了声。 上官狂炎手下人脉极广,其中不乏声震一方的能人异士,但这些人往往躲在幕后暗中为之效命,不为外人所见。 所以说,上官狂炎虽手中势力惊人,却可以躲过世人甚至于皇上的耳目,安坐龙椅旁操控一切。 就连上官宏也只认得身为沧浪阁管家的尚三晴、尚四凝兄妹,和时常出入上官家与上官狂炎情同手足的风家大少风凌修,以及眼前这个神秘的黑珏。 七拐八拐地顺着架在湖上的蜿蜒长廊进到沧浪阁的腹地——一栋建在汉白玉台基上、覆盖着镏金铜瓦、掩映在高大银杏树下的华美大宅映入眼帘。 黑珏推开饰有夔龙图案的紫檀木大门,踏在金砖上的脚步轻盈无声,却迅速地就穿过了偌大的正厅,一个旋身便步入了东次间,也不顾年老的上官宏跟不跟得上。 黑珏垂手静立在东次间与内间刻工精良的木制隔断墙旁,等到上官宏气喘吁吁地走过来站定,才向着悬挂着层层轻纱幔帐、让人看不分明的房内恭顺地低声道:“主人,上官老爷到。” “进来吧。”淡淡的低沉嗓音不大,却带着股摄人的穿透力。 黑珏做了个请的动作,让上官宏进到内间,而自己仍是默默地静立原地。 上官宏拨开一层又一层悬垂在地的幔帐,鼻间嗅到一股沉郁的馨香,那是酒的醇香再加上……女人的味道。 拨开层纱后只见灯火通明的宽敞房间内,一副修长的男性身躯正优雅地仰卧在铺了整张黑豹皮的贵妃椅上,一边逗弄怀中珠圆玉润的半裸丰腴美人、一边自得其乐地独酌。 这副躯体的主人有一种直接刺激人最敏感神经,如潮水般铺天盖地而来把人淹没的美治。那不属于男人,抑不属于女人的美,强烈而艳绝,有荼毒任何生灵的魔力。 而现在,他因为披散的发丝、四逸的酒气而显得有些慵懒,但在看似漫不经心的随意轻松下却隐含着不容忽视的磅礴力量,危险得有如一只尊贵、随时能夺人性命的豹,让人发自内心地畏惧。 半眯的双眸并不注视来人,上官狂炎轻拍怀中女子,女子识趣地捡起散落一旁的外衣与肚兜,毫不遮掩地裸着上身出了房去,深邃的眉目间是边塞女子特有的豪放风情。 上官宏定睛一看,这女子正是沧浪阁管家兄妹的妹妹尚四凝。 “好个物尽其用,连管家女人都是枕边玩物。”这女子一看就不是良家妇女,只是没想到居然放肆到随便裸身都不知羞的地步。 上官狂炎并没有把父亲的怒气放在眼里,只是饶有兴致地把玩着手中用整玉雕成却薄如蝉翼的酒杯。 “父亲大人苦等一个下午,就是为了来训斥沧浪阁里的女子有碍风化?”说着,前一刻还微微有些涣散的眼光凌厉之气毕现,锁住来人的双瞳深冷到寻不着一丝情意。 上官宏心中一阵凄凉,这双媚倒众生的眸子里,只映出了自己老态龙钟的身影。想必在这个如神只般的男人心中,任何人包括自己也不过是只能相形见绌的卑微生灵罢了。 “宁远候家来信催婚,他家大小姐二十有二,再呆在家中实为不妥……虽然你已有了侧室和多位小妾,但这正室之位长期悬虚也难保有企图不良之人觊觎……那宁远候非野心勃勃之辈,但在朝中却也举足轻重……这门亲事门当户对,当年也算美谈一桩……” 上官狂炎仍是一副品酒享乐的悠然姿态,让人着实弄不懂他的意下如何。 上官宏心里没底,只得硬着头皮说下去。 “宁远候家老太爷年过八旬,就盼着长孙女早日有个好归宿。他人老心也急,这不,自作主张说什么下月十四是千载难逢的吉日,必保夫妻恩恩爱爱,子孙绵延。要我们不日就前去提亲……” “可是那个鼎鼎大名的孟筱蘩?”上官狂炎一口饮尽杯中醇酿,漫不经心地问道。 上官宏有些心虚:“孟大小姐在外口碑确是不佳,但毕竟出身名门,想必……也还不至于如众人所传那般……” “哼!”上官狂炎突地起身,高挺的身材在火光的映射下拉出长长的黑影,吓得上官宏站不稳地倒退数步。 信步至门边,双臂环胸,上官狂炎懒懒地开口却让听者打从心底发憷:“你们这些老家伙真真老奸巨滑,虽不再为官却还是有办法拉拢权贵。那孟家人生出了那样被天下人耻笑的女儿倒敢这等厚颜无耻,甚是胆大妄为。只可惜,他宁远候再是何等威风,我上官狂炎也还没有放在眼里。” 上官宏欲辩解却也没胆贸然插话。 “只不过……”上官狂炎一脸玩味地轻扯嘴角。“既然他们那么有诚意地嫁女儿,我也却之不恭,量他们也玩不出什么花样。” 上官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是说你愿意娶孟筱蘩?” 上官狂炎笑意不减,邪佞之气却炙:“父亲大人,不是我娶他家女儿,而是……” “……她自己嫁过来。” 话音未落,昂扬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重重叠叠的纱幔尽头,只留下一脸错愕的上官宏。 第二章 孟筱蘩以二十二岁的高龄如愿嫁入上官家,但却宿命般地再次成为世人的笑柄。 没有纳彩提亲、没有过定下聘、甚至连迎亲都是由上官狂炎的随从代劳,从头至尾这场婚礼都是由宁远候家一头热地全权操办。 上官家别说新郎不肯赏脸,就连上官老爷也都不愿意插手,使得这场豪门联姻彻底成为宁远候家千方百计攀龙附贵的一场闹剧。 这也如了无数心有不甘之人的愿,笑这孟筱蘩不自量力,活该落得今天这样一个自取其辱的境地。 上官府 上官府的正宅虽比不得沧浪阁的气派华贵,却也自有一番大户人家雕梁画栋的雅致。广渤的沧浪湖同样点缀在这里的亭台楼阁间,让人流连。 “这上官家真不愧为皇城数一数二的世家。小姐,你看光是这清澈见底的一汪碧湖,也毫不比咱们家的玉湖逊色呢。”说话者是个青春美丽的姑娘,一身上好的雪纺襦裙搭配简洁却不失精致的头饰,显得楚楚动人。 一旁被唤作“小姐”的女子盯着湖面,异常娇小的身子上穿织金的藕色窄袖背子,袖口及领子装饰着秀雅的花边,下着曳地长裙,只露出珍珠五彩鞋面。昂贵的驼绒云肩随意地搭在肩头,一看就知出身不凡。 这女子双手托腮坐在亭台边,一言不发似沉浸在了湖光山色中不能回神,旁边的丫鬟不停地说东说西,却也只显得周围更加地寂静。 良久,女子回头。 转向丫鬟的脸庞青涩而平乏,层层堆上的发髻表明了她的妇人身份,金玉珠翠发簪加上细心描画的妆容让她稚嫩的脸多了几分女儿家的娇态。 光滑雪白的肌肤是她唯一的亮点,但却因为毫无灵动之气的眉宇神色而暗淡下来。 “熏儿……”孟筱蘩弱弱地唤了一声。 熏儿对自家主子这副垂眉低首的模样早习以为常,但还是忍不住皱眉:“小姐,你要是饿了,咱们就回去。你已经在这里坐了一个晌午,该换换地方了。” 虽然她实在不能苟同世人对她家小姐的恶毒评价,但自家小姐确实打小就比一般孩子更加孱弱、迟钝,总是一幅完全不懂人情世故的单蠢……不……单纯模样,这怎能不让她时时忧心呢? 也无怪一向以护短见长的孟家上下这么呵护这个似乎一点也不乖巧出色的大小姐,恰恰是她的天生缺憾,才让大家对她多了一份愧疚,也多了一份偏爱。 只是,再完美的家也不可能是永远的避风港,小姐终究是要嫁做人妇。 眼下,小姐嫁入上官家已有月余。 正如外人所料,这场婚姻有名无实。她们主仆二人在会过上官老爷一面之后便被安排进了别苑居住,上下照料得极为妥帖,生活用度甚至比在家时更为讲究。所以除了周围不再有那熟悉的家的温馨,她和小姐倒也还是渐渐习惯了这安宁不被打扰的生活。 至于那个狂妄的上官狂炎,如果他一辈子都不露面,怕是能让大家都过得称心如意一点。 “熏儿……”孟筱蘩一脸潮红,弱弱的声音再起,唤回了熏儿的思绪。“好,我们这就回去,叫厨房准备你爱吃的金沙千层糕。” “熏儿……有人……”孟筱蘩手微颤地指了指熏儿的后方。 熏儿顺着往后一瞥,花容失色。 一身玄色窄袖织龙纹锦袍的男子就站在身后不远处的凉亭口,他斜靠在柱子上,有意无意地拨弄着腰间的绵白软玉,身后那位清峻的黑衣男子正盯着她和小姐,眼中尽是冷漠。 靠前的男子美得实在太过摄人心魄,加上那睥睨众生的狂放气质,让人认不出他来,很难。 熏儿立即福身请安,且一把扶起自家小姐,往前一推。 见孟筱蘩只是手绞衣衫,杵着不动,熏儿赶紧在其背后耳语:“小姐,这就是你家相公啊,还不快上前问好。” 孟筱蘩扣得低低的小脸上满是让她难耐的热烫潮红。 她的心在鼓噪、在叫嚣,只因刚刚那惊鸿一瞥,她记事以来第一次那么清晰地在脑海中映出一个人的样子——她名唤上官狂炎的夫君。 孟筱蘩艰难张嘴,但话到嘴边却难以发出任何有意义的音节,满脑子都是上官狂炎那狂放不羁的傲然身影。 上官狂炎修长的手指轻弹眉心,哑然失笑。 这孟筱蘩看来还真是名不虚传,居然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吓得说不出话来。 “珏,我生得如何?”上官狂炎调侃地问着身后的男子,修长的腿迈向那个瘦小得好似还未发育完全的女人。 “黑珏眼中,天地万物只有您是最美。”不动声色的背后有一丝隐隐的痛。 “听到了吗?”连上官狂炎腋下都不到的孟筱蘩被近在咫尺的伟岸男子遮去了所有的明亮,眼前只满满地交织着他的光与影。 硬如皓铁的大掌钳住了她尖细的下巴,逼她直起僵硬的脖子仰望他所覆盖的天。 “难道是夫人见到为夫太过高兴,喜而忘言了?”掌中略微出力便能使之离地的女人太过娇小弱势,不光是平凡,而且是无法承载生命之重的懦弱。 贵胄之家藏在深闺里养出的娇弱小花本就不堪一击,再加上先天的匮乏和后天世人无情的耻笑,注定要一生浑浑噩噩、迷失自我。这是她的可悲之处,也是她的可恨之处,不值得同情。 不过,这样一个背景显赫、自闭、胆怯、任他捏圆捏扁的女人却是他上官狂炎最完美的妻子人选——因为根本不用费任何心思在她身上,被夫冷落是她早已被所有人、甚至是她家人都认定为理所当然的命运;同时,也断了所有想借由成为上官家当家主母来左右他的痴心妄念。 他欣赏美丽且有智慧的女子,他宠溺任何能够取悦他的佳人,对于爱情这交心的戏码他也并不排斥,只可惜,这世间既然不会有足以与他匹配的女子,那么,他就绝对不会让女人有机会站在和他平起平坐的地位掌握向他索取的筹码。 女人贪心善妒,对爱总是予取予求,他是个自私而又冷血的男人,虽然坐观天下女人为他争风吃醋、勾心斗角不失为一件乐事,但为女人投注责任和感情,对不起,与他绝缘。 适才回沧浪阁的途中看见这主仆二人,心下一估便知是他素未谋面的妻子,本想顺道来会会,却不料看到她丑态百出,果真如传说般地合他心意。 只是,这个比他想象中更貌不惊人,也更纤细、脆弱的孟筱蘩,就如眼前这张紧闭双眼、惊恐得大气都不敢出的脸,莫名地勾起了他骨子里一股与生俱来的顽劣。 上官狂炎略微倾身,铁臂环住孟筱蘩的腰,轻松地将她捞离地面紧贴上自己的胸膛。本钳住她下巴的手改以和风细雨之势轻抚她被自己捏得五指红印的苍白脸蛋。 突然贴近自己的男性胸膛让孟筱蘩惊得脑中一片空白,只是怔怔地感受颊边那令人心醉的碰触。 这男人,人如其名,美得像火焰,让任何黑暗都可以被照亮,也让任何无动于衷之人都要受那被蛊惑后的焚身之苦。 “亲亲娘子,看到自家相公都不理睬吗?”贴在耳边的亲密低喃连同呼吸的频率一起传进孟筱蘩那颗从未尝试激越的心,瞬间激起了它久违的节奏,狂跳不已。 “没……没……”好不容易结结巴巴地迸出一个字。 “什么?”一脸好心情的上官狂炎抱着孟筱蘩坐到亭子里的石凳上,徉装没听到。 孟筱蘩因为凑近的俊颜而忘了呼吸,一脸的羞人烫热。想要说点什么,却只是憋得头颈通红。 欲言又止间,居然呛到了自己的口水,大咳起来。 上官狂炎像看到什么滑稽小丑似地放声大笑,连黑珏也憋不住地把头转向了一边。 孟筱蘩再迟钝也读得懂上官狂炎毫不掩饰的嘲笑,顿时恨透了自己的笨拙。而记忆中那些被人轻视嘲弄的往事也在顷刻间回笼,淬然红了双眼。 上官狂炎看着孟筱蘩强忍着泪,一副受伤小动物的可怜模样,玩性更浓。 “娘子,是我不好。不该第一次见面就笑你,惹你伤心了。”说着,还煞有介事地装出一副悔过的拧眉样。 从不曾领会过的温柔以对让孟筱蘩的泪再也忍不住地全然决堤,一边抽涕一边口齿不清地说:“是……我自己……不好,是我自己……笨……”话语间又牵动了伤人的过往,泪掉得更凶。 “别哭了,都是我不好。”手上并无任何安慰的举动,上官狂炎假意出声。 “我…刚刚…心很痛……才哭,不怪你。” 小手急急地抹去泛滥的泪水,也把哭融了的妆弄得满脸皆是,立马成了一个小花猫。 不小心袖口又勾到了头上的珠钗,慌乱扯弄间,早上精心整理好的发饰也变得七零八落。 上官狂炎饶有兴致地将孟筱蘩的狼狈尽收眼底,嘴角是压不住的弧度。 这女人心智的确有问题,只不过却出人意料地像个人型玩偶,真是忒好玩。 “孟筱蘩,我保证……”上官狂炎翩然起身,拍了拍一脸不解的孟筱蘩,“要是你现在去照镜子,也会被自己的模样逗得像我一样开怀大笑。” 说完,笑声朗朗的男子毫不留恋地扬长而去。 第三章 翡翠芹香虾饺、三色如意卷、柴鱼贵妃粥、酥皮香椿、芝麻糯米球……孟筱蘩一身貂毛短袄配丝绒长裙打扮地坐在深秋微寒的湖心亭内,一边大口大口地吃着熏儿刚端来的午膳,一边不时抬头望望亭台进口方向,脸上既有被食物充实的满足,也有整整一个秋天的失望和落寂。 整整一个秋天,小姐天天都来这湖心亭,迎来朝霞送走夕阳,日日重复着期望、失望。 一旁的熏儿无奈地叹口气,就小姐那点心眼,白痴才看不出来她是在为“某人”而望穿秋水。 自三个月前于湖心亭与她那旷世夫君别后,小姐虽说表面上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但内心却已是情愫暗生。 天天来这湖心亭等待,就是为那有期而遇的再次相见。 “小姐,快别看了,吃饭吧,天冷菜凉得快。”上官府占地广博,这回沧浪阁的路多得不胜枚举,也只有她的笨小姐才玩这种守株待兔的把戏。 “真不知道你那夫君有什么好惦念的,置自己的新婚妻子于不顾,偏偏住到那个神神秘秘的沧浪阁,连个人影都看不见。”熏儿看着自己娇弱的小姐在这儿傻傻地挨寒受冻,心下不平。 纵是世间罕有又如何,就瞧他那天讥诮嘲弄小姐的样子,再美的皮相也掩盖不住他的劣质本性。 没有交集也未尝不是件幸事,哎……就是她这笨小姐看不透啊。 “再也见不到了吗?”思及这个念头,嘴里再可口的食物都味同嚼蜡,心口悒悒地堵着什么东西,比噎着了都还难受。 看着孟筱蘩郁郁寡欢地放下筷子,熏儿于心不忍。 “也不是没有,就是……有点难办。”不光是怕触犯上官狂炎,也是顾及自家小姐连走平路都会摔跤,要她去……不可能。 “不难……”孟筱蘩从不懂得软硬皆施、撒娇求人这一套,心中急切却也只会通过直白的否定来表明自己的决心。 熏儿在孟筱蘩身边十来年,岂有不明白自个儿主子之理。虽担心孟筱蘩身体吃不消,但也感慨从小就不懂得为自己争取的她难得有这么自主的愿望。 哎,就当陪自己的主子去做场梦,就算梦醒发现是噩梦,也总会有个宁远候府撑腰。 “厨房老张的儿子在沧浪阁的柴房工作,他经常上南山砍柴,无意间发现了条可以从正宅通往沧浪阁的山路。他这儿子是个贪财之人,出价两百两带路。” 她熏儿可不是盏省油的灯,要不然宁远候府也不可能派她随小姐陪嫁过来。 俏丽的人儿嗤鼻一笑,人人都说这沧浪阁比皇宫还戒备森严,她偏偏就要不插翅膀飞进去瞧瞧有什么了不起。 “只是这山路崎岖,怕小姐……”这是她最担心的地方。 “不怕的,熏儿,我行的。”见孟筱蘩露出难得的自信神采,熏儿心头再有为难,也无法不答应。 孟筱蘩诧异地透过茂密的树丛缝隙窥视不远处露天温泉里独自戏水的□美人,不由得向熏儿转头。 她们不是来找她夫君吗?怎么会来这儿看人洗澡啊? 旋即明白一切的熏儿气不打一处来,赏了身旁一脸色眯眯的张某人一记重锤,压低声音道:“带不到沧浪阁,你一个子儿也别想得到。”她和她家小姐千辛万苦地跋涉一整天,弄得如此狼狈,可不是为了来这里偷窥美人。 张某人揉揉吃痛的头顶,叫屈道:“这里就是沧浪阁啊。” “我要你带去的是沧浪阁正主上官狂炎住的沧浪阁,不是这来路不明的女人洗澡的鬼地 方。”熏儿举起秀拳做威慑状。 “小人不过是个砍柴的,沧浪阁这么大,我怎么可能知道上官主人住的地方。”也太抬举他了吧。 “那你敢骗我说你认识路!” “我没骗你啊,这里就是沧浪阁,只不过……是上官主人的宠妾岳夫人住的上灵馆。”比起美如天仙的岳夫人,那个住在上官府正宅的孟夫人更像是来历不明的女人吧! “哼,宠妾又怎样,你这臭小子就只知道偷窥人洗澡的地方!”说着,熏儿一阵拳脚招 呼,没有留意到身旁的孟筱蘩正起身往温泉走去。 身后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让岳彦雪警觉地回头,一个蓬头垢面、像是刚从深山里跑出来的女子正立在温泉旁边端倪她。 “哪来的野丫头,大胆私闯上灵馆!”迅速抽起手边的袍子上岸穿上,岳彦雪挺起高挑的身段,带着冷绝的倨傲质问孟筱蘩。 孟筱蘩被岳彦雪冷若冰霜的眼神吓到,不由自主地因岳彦雪的欺近而不断后退。 “说,你是谁?来我上灵馆有何企图?”难道尚四凝又在玩什么花样?只是派这样一个弱不禁风的丫头前来,也实在太小看她岳彦雪了。 “啪——”岳彦雪毫不留情地扇了孟筱蘩一个大巴掌。 孟筱蘩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眼前的冰美人一掌打倒在坚硬的大理石地上,脸上火辣辣的痛感以及嗡嗡作响的耳朵让她眼泪潸潸直下。 “小姐——”匆忙赶到的熏儿眼见孟筱蘩被打倒在地,情急之下扑倒在了她身旁。 “哼,还有同党。”岳彦雪旋身走到温泉旁的木制长廊边摇响了铜铃,长廊尽头马上出现了静候她沐浴的丫鬟和侍卫,一拥而上将孟筱蘩和熏儿团团围住。 “去把尚大管家叫来,说有可疑的入侵者。”要是是尚四凝布的局,倒要看看一向号称铁面无私的尚三晴如何收拾自己妹妹的烂摊子。 岳彦雪高高在上的姿态让熏儿恨不得扑上去掐死她,好得很,看那管家来了是治正牌夫人探视自家夫君的罪,还是治这不可一视的小妾耳框自家主母的放肆。 不一会,一高大壮硕、眉目深邃的华服男子领着数位仆人穿过长廊走来,皮肉翻飞、似被烈火焚噬过的大半张脸远远看去像是烙上了火龙图案,近看下更是恐怖狰狞。 孟筱蘩抬头间无意扫到了这个严肃男子的脸,吓得赶紧埋首在熏儿怀中。 “见过岳夫人。”仅仅微微颔首的点到为止,尚三晴把眼光转向跪坐在地上对着岳彦雪双眼喷火的美丽姑娘,以及她怀中保护着的瑟瑟抽涕的小小身子。 “她们是……”虽满身泥污,衣服上到处是被划破勾烂的痕迹,但却不像是刺客或奸细,倒颇有几分像黑珏口中的…… “她们在我洗澡时突然闯入,意图不轨。”岳彦雪毫不客气地回瞪熏儿,眼光中是杀人于无形的冰箭。 “我家小姐可是上官家明媒正娶的夫人,会对你这卑微的伺妾意图不轨,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熏儿扶起孟筱蘩,咬牙切齿地说。 岳彦雪冷睇抚着自己脸蛋哭泣的孟筱蘩,瞬间将眼前情势了化于胸。 “原来是正牌夫人大驾光临。只是没想到,堂堂主夫人会衣衫不整地用这种偷偷摸摸的方式造访我上灵馆。”依旧是冰冷至极的傲气凌人,岳彦雪丝毫没有因为知晓孟筱蘩的身份而有所收敛。 “况且,就算来了上灵馆,也沦不到你这小丫鬟来嘴碎。”说着,岳彦雪手指一动便让人拿下熏儿。 眼见熏儿极力反抗却被两个孔武有力的侍卫反扭手臂地架住,痛得直骂娘,孟筱蘩急得抱头尖叫。 开始还是低弱的尖叫声在看到侍卫的拳头一下又一下地往熏儿身上挥去时,突然刺耳到带着极度的恐惧。 孟筱蘩几近疯癫地甩着头,像是要甩走缠身的魔鬼,喉间撕扯出的尖叫一声高过一声,泣血的惊慌感让人忍不住掩耳。 尚三晴看出孟筱蘩的异样,眼疾手快地将几乎快栽进温泉池水中的她抱住,点了昏穴。 “夫人教导下人,三晴不敢有所拦阻。但此事既然牵连到主夫人,又事关沧浪阁的安全问题,我想夫人还是随我去见过主人,再由他定夺。” 不是他这大管家无能,而是凡是有关这些莺莺燕燕的事他都没有兴趣过问,现在又加上个正室,他还是不要去淌这浑水为好。 尚三晴自认已经将自己的意思表达清楚,便不再理会岳彦雪,吩咐属下带走熏儿,抱着孟筱蘩便出了上灵馆。 第四章 孟筱蘩只觉喉中有股割人的烧灼感,越发清晰的疼痛让她一下子从黑暗中惊醒过来,模糊的焦点因慢慢浮现在眼前的一张魂牵梦系的撩人笑颜而定住。 “别人解开昏穴后马上就可以醒过来,你却昏睡了一柱香的时间都不止,真不知道你是什么做的。”上官狂炎勾着他优美的弧度,轻笑出声,眼底却是一望无际的幽阖。 不知是因为重逢的激动还是受辱的委屈,在孟筱蘩还没能搞清自己的心情前,身体已不受控制地扑进上官狂炎的怀里,呜地一声哭了出来。 上官狂炎任由孟筱蘩抱着,直到感觉胸口一片湿答答的不适才轻皱眉头,将她分开。 “受了委屈?……还是做了坏事不好意思?”问的是正死命拽着他衣角的孟筱蘩,凌厉的眼光却遍扫垂手静立在一旁的一干人等。 孟筱蘩这才发现整个房间满是人,她一点也不关心到底有哪些人,只是急急地寻找她的熏儿。 遍寻不到的她泪掉得更凶,本想开口询问,却发现自己的嗓子疼得厉害,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呜……啊……”低哑的单音,不停的比划,孟筱蘩像个负伤小兽般无助地望向上官狂炎。 像是看透她般地,上官狂炎冷着眸子却保持着微笑道:“你的丫鬟胆敢收买下人擅闯沧浪阁,就必须付出应有的代价。” “三晴,告诉她,擅闯沧浪阁该当何罪。”笑容继续,只是换成了置人于冰窖的寒冬气息。 “回禀夫人,擅闯沧浪阁是死罪。” 见孟筱蘩几近昏厥,收到上官狂炎示意的尚三晴继续道:“但被治死罪的只有那个引你们入阁的砍柴人,主人估念您的丫鬟非外侵的奸细,又不过是个听命于人的下人,所以罚她杖责一百下。估计还需要些日子养伤才能回来伺候您。”言下之意是真正的罪魁祸首是当主子的你。 孟筱蘩呆呆地消化着接受到的信息,唯一在脑海中成形的念头就是熏儿不会死掉。 于是,大大地松一口气,眼泪也止住了。 “知道吗?这就是当主子的好处,闯了祸也有下人来背。”上官狂炎单手环住孟筱蘩的腰,扶她从躺椅上起来,坐到了自己腿上,坏坏地贴在她耳边低声说。 “现在嘛……还有个不知进退的下人需要点惩戒。”上官狂炎状似亲昵地对着孟筱蘩耳语,笑容随着看向站立在角落却甚是冷艳照人的岳彦雪而隐没。 孟筱蘩来不及弄懂上官狂炎的话,就被他美如冠玉的侧面吸走了全部的注意。 “你这五指红印打哪来的……”上官狂炎专注着怀中的人儿,指腹轻刮她红肿的脸蛋,没有抬头,但四周的人都知道这句话绝对不仅仅是在问孟筱蘩。 房间中尽是沧浪阁各部门的主要负责人,因为有人闯入一事而被召集。大家素来深惧自个主子捉摸不定的性子,所以说此事虽然与已无关,但也心头忐忑。 同时,上官狂炎对孟筱蘩亲昵的一举一动也尽收各人眼底,等于间接昭示了她上官家主母——也是沧浪阁主母的地位。 孟筱蘩完全没有察觉到偌大房中的暗流汹涌,听到上官狂炎的问话,便努力地在不下三十个人的房内寻找那个赏她一记大耳光的冰火美人。 终于,她抬臂指了指岳彦雪,再指了指自己的脸。 没有被打的心酸,没有报复的快感,没有怨尤的恶毒,仅仅是在回答上官狂炎的问题而已。 孟筱蘩静静地依偎在上官狂炎温暖的胸膛中,事不关己得很。 但这一切看在满肚子花花肠子的人眼里,却不由得佩服起这个传闻中形同白痴的孟筱蘩居然如此厉害,顺水推舟地打击到自己的敌人不说,还能摆出这么一脸忍气吞声、没有一点持宠而骄的无害表情。顿时将她列入深藏不露、不可小觑的敬畏人物之列。 岳彦雪背脊僵直,手心出汗。 孟筱蘩这个傻兮兮的女人她当然不放在眼里,只是从上官狂炎眼中读到的危险意味让她打从心底觉得悲凉。 他要为那么一个平凡又痴傻的女人出头而全然不顾她与他的几载恩情?只因为她不过是他的伺妾,只因为他从来不曾真正地在意过她? 内心的凄凉认知让岳彦雪更显冷漠与不驯。 她不是黄烟尘那种以识大体作为自己人生信念的女子,她也学不来楼允慈的撒娇充憨、见风使舵,她更不是孟筱蘩那种不懂反抗的傻瓜。 她只有满腔如火似冰的爱以及绝不低头的傲骨,男人要么爱她……要么就干脆毁了她。 上官狂炎第一次见到岳彦雪,她是皇帝身边最得宠的宫女,也是皇帝还没来得及册封的暖床女人。 她很特别,被人奴役却不沾一点奴颜媚骨。那艳绝也冷绝的气度让上官狂炎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当即将她从皇帝身边带走,成了沧浪阁的小妾之一。 极端、冷傲、不服输的性子很对他的胃口,让他兴起一次又一次征服她的念头。 而征服,当然不能有任何放任的怜惜。 她的价值就在她的桀骜不驯被他狠狠踩碎的瞬间。 “过来。”没有一丝笑容的上官狂炎仍美得让人心颤,也冷酷得让人发寒。 岳彦雪是那被诱惑的卑微生灵,受这个男人的牵引。 “跪下。”引人犯罪的烈火红唇吐出催命的魔咒。 岳彦雪听到了,但没动,将头转向另一边。 她的悲哀是从不让她的委屈外露,也从没有人愿意怜惜她的委屈。 大拇指上的玉扳指被徐徐转动,上官狂炎声音低缓:“不跪吗……”剑眉一抬,一直在旁看好戏的尚四凝立刻会意。 练家子的她倏地出脚朝准岳彦雪的膝盖窝狠狠踢去。 “主人叫你跪,就算没腿也得跪。夫人……”幸灾乐祸地嘲讽着被踢倒在地的女子。 孟筱蘩看到痛得不能动探的岳彦雪,感同身受地低抽一口气,转头只看到一个如同魔魅的男人,心头没来由地隐隐有些惧怕。 前一刻还安放在上官狂炎大掌中的手突然想挣脱出来。 上官狂炎并没让孟筱蘩得逞,手臂略一用力便将她整个身子反转过来牢牢地锁在了自己怀中,单手禁锢住她的柔荑。 孟筱蘩有些呼吸不顺地喘着粗气,来回扶摸她后脑的大掌看似轻柔,实则死死地把她按在了他的胸膛上,让她什么也看不到。 头顶传来上官狂炎没有起伏的沉稳嗓音:“你在上灵馆如何摆你的主子威风我没有兴趣知道,打了谁也不重要。我只是想让你明白,这沧浪阁还有许多可以骑在你头上的人,要你生要你死,只因我的放任,由不得你自己半分。” “好啊,那你就让我死啊。”冷硬的倔强,让孟筱蘩的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一双骄傲冰眸。 “死?不……”她仿佛能看到上官狂炎故意拉长尾音的邪气模样。 “死了岂不是让你更显出铮铮傲骨,我怎么可以让你死了还能撑住这一副臭骨头。” “你不是极其看不起这个小女人吗?” “那我今天就偏要你因她而受辱。你施她一分,她还你百倍,很公平。” 房间内一片死寂,只听到上官狂炎低缓的磁性嗓音四处游走。 缺氧的大脑让孟筱蘩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重,恍惚间,听到众人的骚动,接着是不绝于耳的“啪啪”声。 响亮的耳光一下又一下多到数不清,听起来好痛、好痛,怎么那个人都不嚷疼呢……她被打了一下都疼哭了呢! 还没想出答案,折腾了一天的孟筱蘩就坠入到甜香的黑暗中,沉沉睡去。 她没看到的是,房间里,岳彦雪像断翅蝴蝶般地倒在血泊中,脸上一片血肉模糊,不断从鼻孔、嘴角、耳中噗噗而下的鲜血染满了衣襟,哪里还寻得到什么美丽与骄傲,只剩下触目惊心的累累伤痕罢了。 房间里的人正悉数退下,只剩黑珏在吩咐仆役清理现场。 早已抱着孟筱蘩进到内间的上官狂炎跟床上的熟睡女子一样,一点也不为刚才所发生的一切所动。 只见他捏了捏酣睡中的柔嫩脸蛋,展开一贯的笑魇。 “果然,还是如你这般痴傻比较好。” 第五章 初冬的第一场雪比人们的预期来得更早,冬天在脉脉无语的时光流淌中悄然而至。 照例睡到日上三竿的孟筱蘩独自起身,披上外袍,光着脚丫便踱到了窗边。 “下雪了呢……”孟筱蘩支着头,歪着脑袋看着窗外艳阳映着轻盈白雪。 只是这雪后放晴的美景却无法驱走她心底的深切寒冷。 从来没想过冬天是这么地难熬呢……蜷缩在窗阁边的小小人儿委屈地紧锁眉头,干瘪的肚皮发出阵阵抗议。 以往的冬天,是有菊花八珍暖锅和围炉烤肉的冬天、是裹着貂皮大袄踏雪寻梅的冬天、是听着她的解语花笑语如珠讲着平日趣闻的冬天…… 而现在,只有这相对无言的空气和难熬的时间,原来这沧浪阁远不是她所想象的那般美好。 只因没了她的熏儿,她便是这么地被人遗忘在角落,这么地无法与人沟通,再没有人关心她是否吃饱、穿暖,再没有人愿意对着木讷寡言的她侃侃而谈。 是否她真的如别人口中那样——只是个无趣的痴子……所以,就连她的夫君也无视她的存在,任她在此地自生自灭。 想到上官狂炎的孟筱蘩不经意间染上一股轻愁——一股让她体会到什么是牵肠挂肚的惆怅。 在上官狂炎默许下住进沧浪阁近半个月的时间,孟筱蘩没有迈出房门一步。每日睡到自然醒便守在窗边,直到小枫送来午膳。 暂替熏儿的小枫是个称职的丫鬟,但她却是个失败的主人。 她不懂如何表达自己,就像她不明白如何才是乖巧,如何才是聪慧,她从来都不懂,也从来没想过要去弄懂…… 从小到大,她都是那个等着旁人主动的人。她知道自己命好,有阿爷、阿奶、阿爸、阿娘为她争取,为她主动要求。离开他们,又有熏儿为她打点好一切,为她感知四物,为她汲汲营生。 而她,却在这样的包容下成了自我封闭的呆子…… 她知道,她就是一个丢尽家族颜面的呆子。因为二十二年来的全然依赖与不思进取,她的平庸终于演变成了世人皆笑的无可救药。 她真是活该被人笑……连叫小枫带她去探视熏儿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孟筱蘩气恼地跺跺脚,这才发现自己没穿袜子和鞋便下了床。 要是熏儿在,早就一边帮她穿上头天就烘得熏香的绣袜和毛靴,一边帮她打点衣妆了吧……不知道,熏儿的伤要什么时候才能好啊…… 孟筱蘩不由得长吁口气,不习惯思考的大脑因为空空的肚皮和满满的愁绪而隐隐有些发疼。 小枫端着食盘一进门,就看见孟筱蘩衣衫单薄地立在窗边,手扶着额头,一副神游的模样。 “主夫人,您什么时候醒的?怎么没唤奴婢服侍您起身呢?”这新晋的主母可真是个闷葫芦,半个月来,说的话绝对没有超过十句。 少了习惯的吩咐使唤,她虽然轻松,却也有点无所适从。 要知道,她只是个听命于人的小小丫鬟,她怎么敢妄自揣度自个儿主子的心思,主动而为呢?更何况,沧浪阁的规矩不比一般人家,普通的丫头下人有任何一点僭越的企图都会受到严厉的处罚。 放下托盘,小枫叫随身的小丫鬟端来热水,便伺候孟筱蘩洗漱更衣。 “主夫人,要是您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奴婢们。”正帮孟筱蘩梳头的小枫看出她的欲言又止,忍不住说出心底一直憋着的话。 “那个……”孟筱蘩从镜中端详一脸朴实的小枫,直到收到她和善的微笑,才露出期盼的笑容。 看到笑得像个幼童的孟筱蘩,小枫有点无奈地在心里摇摇头。 这样单纯、无知的女子,遇上传说中堪比天人的上官主子,究竟是她的福还是祸呢? “我想见熏儿。”因为自己的要求,孟筱蘩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这个……恐怕需要去请示尚大管家。”拒她所知,那个熏儿的事一直都是尚大管家在处理。 “可是那个人的脸很吓人。”她最怕面对那个男人,他的脸好恐怖。 “我不要看到他……”会做噩梦的。 “如果不经过尚大管家,那就只有……去找尚二管家了。”尚大管家面恶心善、处世公允,但那个尚二管家却是以狠毒、耍手腕而著称,要在她那里过关怕是不易。 “尚……二管家?”她是谁? “她是大管家的妹妹,沧浪阁里女眷的事都是由她在管。” “要是您想见她……”迟疑地咬咬牙,“奴婢马上去请她过来。” 有些事,他们做下人的确实不便多嘴。 见孟筱蘩不疑有它地点点头,小枫只得去请那个人人避如蛇蝎的女子,心头暗暗为孟筱蘩捏了一把汗。 第六章 尚四凝品着香茶,嵌着悠哉悠哉的笑,等着孟筱蘩开口。 孟筱蘩绞着手,回想起这女子就是那天毫不留情脚揣岳彦雪的人,心中有些惧怕。 身旁女子有着不一般的肤白唇红,轮廓是从未见过的起伏,而随她投向自己的眼光不断忽闪的幽暗,看起来竟像…… 娘以前给她讲故事用的神怪绘本小说里画的——那美人身鳞蛇尾的西域妖怪! “主夫人,唤四凝来,可是为了品茗闲坐?”随开合的艳丽唇瓣微微露出红舌的模样像极了那伺敌而击、吐着腥红信子的毒物。 孟筱蘩煞白了脸,戒备的神情引来尚四凝一阵放肆的笑声。 “你们都下去,没叫你们,可千万别进来碍事。”谴退屋内所有的奴婢,尚四凝笑得更加高深莫测。 轻柔地举起茶杯,却不是送到嘴边,尚四凝刹时发力将茶杯重重地摔碎在了地上。 没有放过孟筱蘩脸上一丝一毫的变化,尚四凝面不改色地享受着孟筱蘩的仓皇失措。 突来的巨响与爆裂开的茶水、碎片轻易地击退孟筱蘩,她已经被尚四凝不按理出牌的诡异吓到脸色发青。 她……真的、真的好象吃人的蛇妖。 瑟瑟发抖的身子感到妖媚女子的靠近,正欲逃开,却被一把掐住下颌某个穴道,一动就痛到皱眉。 尚四凝轻松地钳制住孟筱蘩,小心发力以免留下任何痕迹。 “一个茶盏就能让你如此这般惊慌,你岂止是傻,简直是不入眼的愚怯!” 如花的笑脸在顷刻之间翻覆出心底的黑暗,孟筱蘩第一次见到有人对她露出如此狠毒的表情。 “就凭你也能当上上官狂炎的妻子?哈——哈——上天真是会开玩笑!” “论美,你甚至不配给楼允慈提鞋;论柔,比起黄烟尘你不过是个不经事的黄毛丫头;论傲,岳彦雪已经让你尝到了耳光的滋味……” “而论毒、论狠、论计谋,你又怎及我尚四凝万分之一?” “试问,这样的你凭什么安坐在他的怀抱中,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爱怜!又凭什么以为你能以沧浪阁主母自居!” 什么楼允慈、黄烟尘,什么美啊、狠的……为什么要拿她跟她们比较,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有多么地不堪,为什么还是要不断地把她推到最深的谷底,为什么要让她的人生从最开始就没了期冀。 小时侯,是霜嫣带来的压力。长辈的安慰与体谅并没有教会她释然,因为那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失望与背后的耳语时刻都在提醒她—— ……算了,筱蘩天赋较弱,别勉强她了…… ……有霜嫣那么出色就足够了,筱蘩就让她活得随性点,不用硬要她再去学什么了…… 她懂的,虽然她不懂得怎样才能如霜嫣那般出色,但她怎会不懂不勉强便是放弃。 成长中的这些懂得让她学会了不去憧憬、不去要求,也不再让自己去揣测人们话语中的别有用意。 但是,及笄之后走出深阁,她才发现,原来人对人的伤害并不用刻意隐藏,而是□裸地杀人于无形。 ……天啊,宁远候家的大小姐是外头捡来的野丫头吗?怎么相貌才能如此低劣…… ……居然有你这么笨的人,皇族百年来的高贵血统都被你污浊了…… ……你也想嫁出去吗?怕是做梦吧。男人要你,还不如娶个无盐女呢…… ……对啊,对啊,傻子可是会生出傻子的…… 嫁与上官狂炎不在她的期许,眷恋他的怀抱也超出她的预料,她只是傻傻地受到意念支配,不由自主地想看见他、靠近他。 他的卓越、不凡,她看在眼里,既而心动不已。 她也许会在心中默默地学会如何去爱,并带着这份悸动走向她的未来,这是她心中好不容易燃起的小小温暖,她需要用它来填充她的回忆,填补她的空白,陪她度过漫漫人生。 她是那么珍视这份心情,不在乎它是否是爱情,不在乎什么付出、什么回报,能否被爱、受宠并不在她所计较的范围内。 因为这是她唯一不能被人夺走、让她感觉她还活着的东西,她只想守着它——作为她今生仅能拥有的自我。 但为何,任谁都要来打扰她的平静,狠狠地撕碎她的与世无争,难道践踏她的自尊比任她自生自灭更为快意? 自谓聪明的人们啊,为何就不懂得倍加的屈辱其实并不能让一个人麻木,反而是会让一个人对于伤痛更加敏感呢? “为什么?为什么要那样说……我傻,可我也会痛。”没由来地浮起一骨子倔强,孟筱蘩面对妒意正炽的尚四凝,撑着不让雾气的双眸溢出任何湿意。 “为什么?哈、哈、哈……” “因为……只有你体会到了痛,陪你玩游戏才会有价值啊!”尚四凝笑得好不畅快,满意地放过孟筱蘩,神色恢复如常,随即唤进仆役。 小枫收拾着满地的狼籍,担忧地望向神色明显异常的孟筱蘩,但碍于尚四凝的威严,不敢造次。 “主夫人有任何怨气,只管责罚四凝便是,何必要对着一只茶盏动怒呢。”尚四凝低眉轻叹。 孟筱蘩不住地摇着头,但却不知如何辩解。 这个女人……比蛇妖更可怕! “主夫人,身为女人,四凝怎会不了解您孤身守着空闺的无奈呢……” “作奴才的,不管主子有任何吩咐,自当尽全力效劳。”恭敬低顺的样子,任是再苛责的人都找不到一丝不妥。 “那我要见熏儿!”孟筱蘩再也受不了地脱口而出。 “熏儿?”尚四凝一副思索状。 “哎,主夫人有所不知,沧浪阁的当家是我大哥尚三晴,而后院闺阁真正的主事者是那如夫人——黄烟尘。四凝不过是个替人效命、跑腿的下人,哪有什么说话的分量。”三言两语便金蝉脱壳。 孰不知,不会多转脑筋的孟筱蘩对于认定的事便有股傻气的执着。 领教够了尚四凝真面目的她心中想见到熏儿的急切战胜畏缩,丝毫不松口:“我不相信你,你……你……你只会骗人……我要见熏儿!” 说着,呜咽出声。 尚四凝眼珠流转,不屑地挑起眉头。 “主夫人这么说可是折煞奴家了!” “主子要回自己的丫头是天经地义,更何况尊贵如主夫人您。您有什么要求,沧浪阁有谁敢不听从呢?”不敢不听从,却也有法子置若罔闻。 “如果没有意外,那熏儿现在正在蔓焰馆的某处。虽然四凝无法撼动我那刚直不阿的哥哥,可只要主夫人您亲自出马,想必要回个微不足道的丫鬟倒还是易如反掌。” “可……蔓焰馆在哪里?”孟筱蘩求助地望向小枫,却见小枫面有难色地闪躲着她的眼神。 “身为沧浪阁的主母,主夫人怕是必得亲身去熟悉自个儿的府地。”又是挑眉的动作,尚四凝不咸不淡地回话,却能听出一丝轻讽。 “恕四凝有要事在身,这就不再打扰主夫人,告辞了。”尚四凝宽袍袖一扬,飘然离去,分明没有半点将孟筱蘩放在眼里。 孟筱蘩只得拉住小枫,缀着眼泪哀求:“我要去蔓焰馆见熏儿,带我去蔓焰馆……” 小枫为难地苦着脸:“主夫人……我不能去蔓焰馆。” “为什么?” “您有所不知,沧浪阁被沧浪湖横贯,一分为二。靠近南山的是内宅,上官主子和黑先生住在腹地最深处,其它的女主子住在旁边的别馆。蔓焰馆也是别馆之一,只不过住的是尚大管家和尚二管家。” “而靠近上官府正宅的这部分是外宅,也就是您现在所住的地方。要去内宅只能穿过湖面的九曲回廊。”那是唯一的路,就算是在湖面冰封的冬日,也没人敢在湖面上穿行。 因为,凡是掉入过沧浪湖的人不死则残,而且全都有如被火焚过般地皮焦肉烂。 那尚大管家的脸,据说就是不慎坠入湖中后留下的伤疤。 “小的只是外宅的低级奴婢,没有特别的安排是不准进入内宅的。”按沧浪阁的规矩,如有违反者,轻则逐出皇城,重则人头落地。 内宅里住着正主子级的人物,伺候的仆役都是精心挑选过的,在沧浪阁中的地位也较高,可以自由进出沧浪阁内外两宅。 但外宅住的却是各部门的分管者,以及在内宅里伺候着的高级仆役,像她这种外宅的小丫鬟不过是最底层的蝼蚁。 除非里头有什么事务缺人手,不然她们绝对没有机会进到内宅,所以除了尚大管家和每日都来外宅巡视的尚二管家,她根本没机会接触到其它主子。 “真的不行吗?”孟筱蘩并不晓得个中厉害,不死心地问。 小枫重重地点头:“不光是奴婢,主夫人您可以接触到的任何丫头、婆子都没有资格靠近内宅。” 孟筱蘩紧皱眉头,没有答话。 小枫退下后,她就一个人僵坐在桌前,口中念念有词:“南山……穿过湖面……九曲回廊……别馆……蔓焰馆……” 第七章 黑珏踏着晨曦的寒冻,独自穿过太湖石假山群中的曲径,却蓦地回头。 一件绛红色毛氅挂在石笋造型的假山上,甚是突兀! 迈入假山群中的空地,蜷缩成一团的女子正冻得牙齿打颤。 “你怎么了?”抬起的小脸鼻涕、眼泪横留,五官皱成一团的模样很有些个人特色。 黑珏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这孟筱蘩可真是……阴魂不散。 “快起来吧,天寒地冻的,怎么大清早跑到这里来了。”要不是必须顺着沧浪湖的流域去观察“它”的动向,他也不会在下过雪的清晨跑出来受罪。 伸出手想扶起孟筱蘩,但她只是扯住他的衣袖,一下子把整个身子都靠了上来。黑珏蹙起秀气的眉,有些受不了地甩了甩纤细的胳膊。 “起来啊,你是怎么了!” “我……” “你什么?”对这个女人总有股说不分明的怪异感觉,兴许是周围充斥着太多气场极强之人,竟衬得这女人的营卫之气微弱到像个死人。 “我脚扭到了……”孟筱蘩吸着鼻涕,可怜兮兮地说。 毛氅飞到那么邪门的地方去,又扭了脚……难道…… “你从上面掉下来了?” 看到孟筱蘩瘪嘴点头的傻气模样,黑珏彻底甩开碍人的重量。 “你没事爬那么高干嘛?” “我只是想看看蔓焰馆在哪里……那样穿过湖我就知道怎么走了。” “内宅有不下十栋别馆,你确定你凭远眺就能分辨哪座是蔓焰馆?”不说她是傻的,还真没人信。 “我没找到啊,我刚爬上去,就掉下来了。”毛氅不小心勾到石头,她想要挣脱,却没想到将自己从过大的毛氅中挣脱出来,摔到了雪地上。 黑珏将取下的毛氅扔给趴在地上起不来的孟筱蘩,向死寂的四周环顾了一下。 他真的很想扔下她不管,可天这么冷,这附近又是极少有人经过的地方。以她这么虚弱的身体,不出一个时辰就会活活冻死。 他猛地捞起孟筱蘩,不甚情愿地扔到背上。 “我现在带你回炎馆疗伤,只要你那肿得像馒头的脚还能动,能去哪里就赶快消失,我可没兴趣管你。” 被孟筱蘩像个小猴子似地紧紧抱住脖子,不习惯女人碰触的黑珏有些火大。 黑珏虽身板瘦弱,但脚下却极其灵活,背着孟筱蘩轻松地在如迷宫般复杂的回廊中穿梭,不一会便到了大宅前。 看到已有奴婢在进进出出,黑珏脚步更快地走入大厅,将孟筱蘩甩给迎上来的一个丫鬟。 “去叫大夫来给她看伤。”边说边奔向内房,还没走到外间,心头惦念的男子便已出现。 黑珏接过一旁丫鬟捧着的绯色织金蟒袍细心地替上官狂炎穿上,扣着右衽暗扣的手指因为过近的距离而不小心泄露出潜伏的心事。 上官狂炎长臂张开,并没理会黑珏隐藏不住的情绪,任他帮他系着腰间的盘龙玉带,开口道:“还是没有动静吗?” “是的,估计是因为寒气太重,让它蛰居到湖底了。” “还记得当初你能够留下来的原因吗?”平常的口吻,鸷冷的眼神没有一丝笑意。 “黑珏不敢忘。”用则施以富贵,弃则刀剑加身,男女之间如此,君臣之间同样如此。 “我已经等了四年的时间,论实力我大可一搏。纵使真如你所说,不等它破水而出就行动意味着竹篮打水一场空。但我倒愿意试试,逆天而行的乐趣。”况且,要不是忠心耿耿的尚三晴亲眼所见,他也万万不会相信如此无稽的玄老之言。 “主子,万万不可!”逆者道之动,你逆天而行,天也会逆你而动,这是亘古不变的规律啊。 “瞧你激动的模样,寄予大事的人要没有屈就的恒心,不过是能成雄而不能成王的败寇。”上官狂炎荡漾出无暇的笑,扶起跪倒在地的黑珏。 黑珏有些目眩地将这抹笑容印入心底,原来命运——就是心甘情愿地沉沦。 上官狂炎撇下恍神的黑珏进入大厅,就看见孟筱蘩躺在黄花梨的冠帽椅上,一旁的丫鬟正在帮她清理身上的伤口。 “你怎么会在这里?”上官狂炎有些诧异地问道。 完全没有想到会这样再见到他,孟筱蘩笑得惊喜万分。 “是黑珏带她进来的,她在假山那里受了伤,已经叫了大夫。”黑珏替只顾盯着上官狂炎看的孟筱蘩回答。 “她现在住哪里?” “应该是外宅。” “让主子一个人乱跑还受了伤,将服侍她的下人全部撵出去。”上官狂炎也不问孟筱蘩受伤的缘由,径直越过孟筱蘩,坐到她身后的偏厅用早膳。 黑珏狠狠地瞪了孟筱蘩一眼,这已经是第二次有人因为她闯的祸而遭殃。 孟筱蘩心头委屈。为什么要瞪她?为什么她受了伤要撵小枫她们出去?她只不过是趁天一刚亮,大家都以为她还在熟睡的时候跑出来找熏儿而已。 但心头的委屈没维持多久,孟筱蘩全部的注意就因为美食和美男而锁定在了不远处的偏厅。 食物一盘接一盘地经过她的身边往偏厅送,她的目光随着食物移动。 秘制木瓜酥……酥皮莲蓉包……鸡蛋肉卷……素米糕粥……枸杞面茶……八珍鱼翅!! 早上就吃鱼翅啊…… 吃是孟筱蘩生平唯一一点用心去体验的爱好,她有些哀怨地看着上官狂炎不急不徐地从每个盘子中挑出一点送入形状优美的口中。 不知是因为他的吃相太优雅让食物看起来特别精致,还是她已经饿到肠子打结,总之,孟筱蘩完全忘了脚上的伤痛,整个人扑在椅背上,伸长颈子朝向偏厅。 饶是上官狂炎这等沉得住气的人也受不了孟筱蘩饱含哀怨又不敢吭声地对着他口水长流,大倒胃口地放下箸,他捧起青花茶杯,吩咐道:“让她过来。” 黑珏扶着孟筱蘩一瘸一拐地往偏厅走,轻蔑地对她嘀咕:“看到吃的就能走了啊!早知道我就扔你在那儿喝西北风。” 因为近在眼前的男人和食物,孟筱蘩沉浸在蠢蠢欲动的兴奋中,黑珏的话顿时成了耳旁风。 端坐桌前的孟筱蘩咬着下唇,忍不住地嘴角上扬,刚由丫鬟用热湿巾擦拭干净的手迫不及待地抓了一个莲蓉包便塞进口中。 皮好酥……馅好软、好甜哦! 看着孟筱蘩一口便消灭一个莲蓉包,上官狂炎单手拖腮,用一根箸挑着盘中的莲蓉包。 “有那么好吃吗?” 孟筱蘩口里塞着鸡肉卷,又抓起一个莲蓉包,重重点头。 “怎么个好吃法?”皮包馅而已,再好吃又能怎样。 孟筱蘩咬了口手中的莲蓉包,偏着头想,就是很好吃啊。 第二口将整个莲蓉包吞入,孟筱蘩皱着眉在空泛的大脑里搜寻合适的字眼。 “嗯……甜……”含糊不清地说。 “甜?”死甜乃是他对莲蓉包的最大忌讳。 孟筱蘩又觉得光一个甜不太符合自己的想法,边嚼边琢磨:“可又不是那种甜……” 正苦恼该如何表达,孟筱蘩突然灵光一闪,有些献宝地说:“那种甜哦,不好吃的甜哦,像……我。”说着,还怕上官狂炎不懂地猛指自己。 上官狂炎挑眉,愿闻其详。 “不好吃的甜啊,就像我,甜得笨。”说着,还用力点点头。 “这种甜,好好吃,甜得像你,甜得不笨。”拿起最后一个莲蓉包,一口解决。 上官狂炎莫奈何地失笑:“会打这种比喻,你还算笨得有自己的风格。” 替孟筱蘩端来一碗鱼翅,上官狂炎算是彻底弄懂为何古人有言“民以食为天”,眼前这个女人一看到食物就活过来的模样正是最好的例证。 孟筱蘩风卷残云地吃着上官狂炎递过来的食物,不时抬头偷瞄身旁惬意喝茶的男子。 有那么一瞬间,她隐约觉得其实她也可以很幸福——那种偷偷将一个人装进心里,塞得满满的幸福,就像被食物充实的感觉,是可以让她回味好久的甜蜜和温暖。 终于腹胀到某种程度,孟筱蘩的注意力从美食上移走,拾回先前一直挂念的一件事。 “我要去蔓焰馆……”孟筱蘩接过丫鬟递过来的帕子,却忘了擦去嘴边的油渍和残屑,楞楞地对上官狂炎开口。 “去那里干嘛?”直冲着自己的油渍和残屑碍眼得很,上官狂炎实在看不过去,拿过孟筱蘩手中的帕子用力两下便将不洁之物祛除干净。 一旁的黑珏看着上官狂炎替孟筱蘩擦嘴,心里不由得咒骂:“早知留她在那里,冻死活该!” “去……去……去要回……熏儿。”好痛!上官狂炎毫不怜惜的动作扯到孟筱蘩脸上擦破皮的地方,疼得她呲牙咧嘴。 上官狂炎突地脸色一沉:“你凭什么要回她?”学人家耍主子威风吗? “连主子都不会当的你,凭什么去要回她。”当主子,也有当主子的规矩。 孟筱蘩因为上官狂炎反复无常的态度而整个人僵掉。 “你闯的祸既然由你那丫头来背,岂是你一句要回就可以了结的。你大可以断了在沧浪阁继续做你候府千金的美梦,你那丫头,我已赐给尚三晴做了受人犽弄的玩物。” 玩物?孟筱蘩的脸“唰”地一下苍白到失去血色,胃里更是翻涌出无数酸涩。 “不要以为我几番饶过你,让下面的人替你背黑锅,你就可以因着你的痴傻坏了我沧浪阁的规矩。” “记住,做个傻子也要做个安安分分的傻子。不然,我也自有办法让你傻到什么祸都闯不出来。”这世间开得最美的花往往带着最致命的毒。 黑珏看着孟筱蘩凄楚的表情,一点也不意外于上官狂炎翻脸比翻书快的乖戾。 要知道,沧浪阁的规矩就是上官狂炎的喜好。要是他高兴,他可以纵容你放火烧宅而开怀大笑;要是他不高兴,就算跪在地上舔他的脚底,他也要一把拧断你的脖子。 没人能左右他。就算有所谓的左右也不过是他凭一时高兴赋予你的权利,千万别因此而有任何僭越的企图,因为他见过太多前一刻还在享受这种权利,下一刻就因此生不如死的人。 孟筱蘩“哇”地一声吐了满地污秽,痛苦到直不起身。 上官狂炎一脸厌恶地拂袖而去。 黑珏不禁摇摇头,跟上上官狂炎的步伐。 这女人,要在沧浪阁生存下去,需要学的东西还太多。 第八章 “别躲了,他已经上朝去了。”黑珏站在炎馆大门口的台阶上,朝正在转角处探头探脑的孟筱蘩唤了一声。 收到每天的例行指示,孟筱蘩扶着墙壁,以比乌龟稍微快一点的速度单脚跳跃前进。 “你的身体到底出了什么毛病……”扶着孟筱蘩在台阶上坐下,盯着她迟迟无法痊愈的脚,黑珏暗自困惑。 “就是扭伤了脚啊。”孟筱蘩微微靠在黑珏身侧,天真地望向这个黑发如瀑,眉眼妖惑的男子。 指节轻叩不开窍的小脑袋瓜,黑珏故意摆出一脸不耐。 “我并没有在问你,好不好!”要是这个呆头鹅能告诉他答案,他也不用搞到质疑自己医术的田地。 “我好歹也学医多年,会看不出来你那该死的脚扭伤了吗?”就算是华佗在世,摊上孟筱蘩这个身体如此邪门,自己却一无所知的憨丫头,恐怕也只能跟他一样一筹莫展。 “可是……我就是扭伤了脚啊……”干嘛每个来看过她的大夫都表现得像她得了什么怪病似的,就连开始时完全不以为意的他也跟着态度大变。 黑珏不用抬头也猜得到孟筱蘩现在的表情有多迷茫,无奈地叹口气。 “连我都为你破了例,第一次给主子以外的人看病,居然……居然……”有些欲言又止,也有些挫败,“……这么久都治不好一个小小的扭伤。” “受了伤不是都要很久才能好吗?”想起她以前的经验,孟筱蘩很理所当然地回答。 “是吗?”黑珏若有所思地眉心收拢,伸出三指,不死心地再次搭上孟筱蘩的手腕,片刻之后,脸色更加凝重。 因为他那主子摆明不想理睬这个笨女人,而他也实在不知道该把她往哪里送,所以,他便在炎馆后面的客房找了间让她住下,并请了大夫替她治伤。 他只消一眼便能瞧出她的伤仅仅是水肿,并没有伤筋动骨,交给沧浪阁任何一个大夫来料理都必如探囊取物般容易。 可当一个又一个的大夫似有苦衷地告诉他对她的伤无能为力,他不由得改变了不想插手的初衷,忍不住地一探究竟。 他料得没错,她的伤没有大碍,大夫们开的方子也合该药到病除,不至于拖一月有余都不见起色。 纳闷加上几分好奇,他想到外伤的不愈兴许是因为内患的阻碍,于是便从五脏六腑气血盛衰来找她也许潜伏体内的病根。 但好奇却转变成了极度的震惊!。 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一个或许羸弱却活生生的人,居然……没有脉象!。 不是微脉、不是缓脉、不是任何出现异常的病脉,而是根本探不到一丝脉力,就像阴阳之气早已剥离体内!。 行医的人都知道,所谓脉者,有诸内必形诸外。而那没有形诸外的,只有……死人! 为什么,为什么一副能走能动的完整躯壳却失去人本应具有的元气?而又是为什么失去固本之气的肉身能存于天地间而不化为尘埃? 太多的疑问让同为医者的大夫们缄默其口、无计可施,也让他隐隐觉得这其中也许还有什么超出医理之外的玄机…… 要不是伸手还能探到她的鼻息,要不是还能感觉到她真实的存在,他真的怀疑,坐在他身旁,傻傻地望着他的孟筱蘩其实只是个虚弱无力的幻象。 “你怎么了?”孟筱蘩亲昵地枕在黑珏的肩头,一点也不喜欢看到他眉头紧锁的样子。 一个多月来的相处让孟筱蘩感觉到黑珏是这寂寞空馆里唯一愿意搭理她的人,于是每天都趁上官狂炎离开之后来找他,俨然把他当成了另一个熏儿。 “我在想,也许你真的不属于这个世界……”她或许是个幸运儿,拥有别人羡慕的命运,但苍白而没有力度的生命要如何才能把握住自己的命运并带给自己幸福? 其实老天对她很刻薄,因为给了她幸福的机会,却吝啬于给她权利与时间去学会幸福。 “那我属于哪儿?”被黑珏口中深切的沉重所感染,孟筱蘩突然觉得鼻酸。 黑珏安抚地搂搂她,换上一张轻松的笑脸,“你属于这儿、属于那儿,属于每一个命运将你带去的地方。” 抬手指向蔚蓝的天际,黑珏闭眼感受寒风迎面的快意:“看,这天地多么广阔,每一处你用心去感受的地方都是你的容身之地,你拥有了你自己,便拥有了家。” “可只有一个人,就没有家,就会很寂寞……”几个月来累积的寂寞滋味挖出她心底对家那份深深的眷念,眼泪迅速盈满眼眶。 纤瘦的长指替孟筱蘩拭去滑落眼角的泪滴,黑珏似乎也被牵出内心永远无法掩盖的悲哀,声音哑然:“是啊,只有一个人,哪里有家呢……” 孑然一身才能无牵无挂地在这人世走得潇潇洒洒其实是说服自己忘却孤独的最无奈的借口。可是,很多时候,人为了活下去,真的只能——选择借口。 从沉思中回神,黑珏将转眼就哭得肝肠寸断的孟筱蘩单手揽入怀中,轻拍着安慰。 “别哭了~~~快别哭了~~~”哎,被这女人赖上,他自己都觉得他成了个照顾幼儿的老妈子。 拿她没辄,黑珏故意压低声音,使出杀手锏:“上官狂炎就在你身后哦,他可是最痛恨女人哭哭啼啼的。” 孟筱蘩像是中了魔咒,“嗖”地一下从黑珏怀中弹开,身体僵直,双手捂嘴,一脸惊慌忘了哭泣。 黑珏毫不意外于孟筱蘩的反应,本欲继续捉弄她一下,却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骗你的,他怎么可能这么早就回府。” 孟筱蘩怯生生地往身后试探性地一瞥,只看到空无一人的雪地,放心地松了口气。 黑珏正色道:“我知道你害怕见到他,但你们毕竟是夫妻,这往后的日子总是抬头不见低头见,躲是没用的。” “大后天,夫人们都要过炎馆来。明是说赏梅,实是来会会你这个嫡夫人。他没有反对,那就代表他也有意要你在众妻妾面前露露面。” 心下明白这场宴席决非玩乐那么简单,黑珏固然有些担心,但也只得继续:“所以你必须出现,而且是以上官夫人的身份。” 孟筱蘩哭丧了一张脸,拉着黑珏的衣袖,“我怕他,我不要见他……”。 黑珏摇摇头,口气坚定:“没用的,除非他休了你,除非你死,别说是沧浪阁,就算是天涯海角,只要他要你出现,你就绝对无所遁形。” 第九章 主子不喜打扰,下人不敢造次,高墙深院抬高了身份,也断绝了人气。 不知道真正寂寞的是只能寄情于景的人,还是尽情绽放却无人造访的景,反正,炎馆的四季是花团锦簇的井井有序、富丽雅致,也是围绕某个男人无常的喜怒而刻守陈规的单调。 平生多傲骨,不畏雪寒霜。 若待知音至,随开满梅香。 虽然等不来知音,炎馆梅园里的梅花也一样会在严寒的催促下千枝妍唱、香浮数里,但现在,只因有了那一双烂漫的笑颜,才让人忆起与花有关的惊人美丽。 双颊嫣红的女子轻盈地在白雪红蕾间穿梭,可爱的梨窝因为娇艳的笑容而不时浮现。她精灵一般的身姿当属人间绝色,但举手投足间那股浑然天成的活力却更让人过目难忘。 “哈、哈,抓不到吧!我可是梅花仙子,要抓到我,还要问问这满园的梅树答不答应!” 调皮地对不远处穿着纯白狐裘的男人扮了个鬼脸,玩抓迷藏玩得异常投入的女子一个闪身正要钻入梅林更深处,却被一把抱起,转眼便掉入了一个强有力的怀抱中。 撅起香菱红唇,女子不依地踢脚。 “你耍赖啦,说好不能使用轻功、不能用跑的嘛!你犯规!你犯规!”说着,拱起食指便朝男人高挺的鼻梁刮去。 这世上如果有人敢刮而且确实也刮了上官狂炎的鼻子,那么楼允慈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 “要不是怕在雪地里跑太久会冻伤你的脚,我倒不介意让那些人多等会儿。”上官狂炎轻啄怀中人儿惹人爱怜的红唇,柔缓的声调让爱耍女儿娇气的小公主也化为全然臣服的绕指柔。 楼允慈漾起满意的笑,枕在上官狂炎厚实的胸口,由他抱着朝梅园中的石亭走去。 今天的梅园不光石亭里支起了暖炉,摆上了各色佳肴,也多了一干人等站在已经除了雪却寒冷依旧的青石地上,各怀心事地等候一对心血来潮玩起小孩游戏的壁人入席。 静立的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分颜色,追随着相同的身影、怀着相同的企盼却也泾渭分明地固守着自己的位置,只有那个撑着单拐的女子落在众人之后,显得不知何去何从。 从那对一身凝雪装扮的男女相映成辉的美丽中刹然回神的孟筱蘩看着已经在石亭里落座停当的众人,跌跌撞撞地赶了上去,这才发现自己的多余。 一张大理石桌配上四个雕花石凳,是一个男人和三位如花美眷的各就各位,哪里有属于她的位置? 孟筱蘩尴尬地站着,看着岳彦雪事不关己地嗑着瓜子,看着尚四凝殷情地替正专注于和楼允慈调笑的上官狂炎斟茶。 此刻之前,孟筱蘩以为世间最令她害怕的是上官狂炎难以捉摸的狠绝。 而此刻,她彻底体会到没有归属感的人被全世界遗弃的恐惧。 记忆中的家已经杳无音讯、两相遗落;现在的家是她永远无法明白的男女纠葛,是注定不被接纳的无所适从;未来的家——如果她还有未来,是否会有一个人愿意给她一个屋顶,一个家? 也许,不幸的是她不属于这个世界,而更不幸的是她所属于的那个世界将她驱逐。 立于一旁的黑珏不齿于负责张罗宴席的尚四凝玩的小把戏,正待叫人为孟筱蘩加座,静静地将一切尽收眼底的秀丽女子起身。 陌生而亲切的笑脸写尽女人的婉约与柔顺,非常恬淡的气质却有那么一缕诱人回味的睿智光芒。 她牵着孟筱蘩体贴地将她安置在原本属于自己的位子上,不着痕迹地将眼光略一带过尚四凝,宛若黄莺出谷的嗓音抓住所有人的注意力。 “都怪烟尘粗心,忘了这石亭无情,哪会知道自己添凳加椅欢迎人的造访呢?怠慢之处主夫人只管见笑,可别往心里去就好。” “对啊,这就是雇一个‘下人’来张罗一切的原因。不然,砌一堆石头就好,何必要养个不中用的管家。”岳彦雪接腔,矛头直指那个一向跟她不对盘的女人。 尚四凝掩饰地一笑:“黄夫人并没有特别吩咐,四凝还以为主夫人行动不便,不会驾临呢。看来,四凝真是自作主张了。” “扫了主子们的兴致,四凝赔罪了。”说着,谦卑地弓身一鞠,立马叫下人添座。 “不用了!”楼允慈叫住下人,大大方方地往上官狂炎腿上一坐,招呼黄烟尘坐到了自己的位子上。 灿若星恒的眸子一转,楼允慈双手圈住上官狂炎的脖子偷偷咬耳朵。 “一个唱白脸,一个唱黑脸,一个真傻,一个假善。这出戏,果真如你所说,比那傲雪红梅还要好看。” 上官狂炎拿起手边一枝刚折下的红梅,摘下一朵别到楼允慈的发间,同样附到她的耳边,轻轻地说:“别忘了,你也是演戏的那一个,而真正看戏的………只有我一人。”边说边温柔地再为她别上一朵红梅,亲昵得让旁观者妒忌。 楼允慈勉强撑住原本骄傲的笑容,装作没有听到地继续扮演天之骄子独宠的钦贵佳人。 “为什么只有男人给女人别花,不公平,我也要玩。”取来一枝红梅,楼允慈顽皮地与上官狂炎玩起互在头上插花的游戏。 岳彦雪看着上官狂炎和楼允慈旁若无人地打情骂俏,顿觉刺眼,转头又瞄到居然跟着一起会心微笑的黄烟尘,冷哼一声,只得借唯一的对象发泄。 “傻子变瘸子,一些时日不见,还真不能说你没有‘长进’。”看都没看孟筱蘩,岳彦雪轻拨茶盖,将损人的话说得稀松平常。 听到“瘸子”,全副心思都被那对出色男女吸引的孟筱蘩转向岳彦雪。 “嗯?” “嗯什么嗯,这里除了你,还有第二个瘸子吗?” “我没有瘸,我只是扭到还没好,不信你问阿珏。”求证似地转向默默站在自己身后的男子,孟筱蘩连忙否认。 岳彦雪正往嘴边送的茶杯停在半空。 “你叫他什么?” “阿珏……”孟筱蘩不疑有它地回答,但岳彦雪脸上的表情却让她觉得自己像是犯了什么错被人当场抓获。 “女主子对男仆,什么时候也兴起以情人间的口吻相称了啊?真是有趣、有趣!” 岳彦雪的话让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孟筱蘩和黑珏身上,黑珏无可奈何于孟筱蘩的祸从口出,只得解释。 “因为治伤的关系,黑珏时常与夫人照面,而夫人心性单纯,便以平常人家对平辈的方式称呼小人,完全只是因为较为顺口。” “你为她治伤?”上官狂炎自今天踏入梅园以来第一次正眼看楼允慈以外的人。 见黑珏颔首,上官狂炎将目光移向孟筱蘩:“想不到,你还有这等魅力。” “是啊,人家上次请黑先生看病,结果碰了一鼻子灰呢!想不到姐姐这么厉害!就是不知道是用了什么好招儿,可否教教小慈啊?”楼允慈俏皮一笑,别有用意地冲着孟筱蘩眨眼睛。 孟筱蘩不知道作何回答,不停地向黑珏转头,寻找他的视线,任谁都看得出她对黑珏不同一般的依赖。 黑珏刻意回避孟筱蘩的眼神,沉默地与上官狂炎四目相对。 一默一笑,一隐忍一轻松,两个男人的眼神交际,是如同男女追逐般地一人交心,一人无情,相视不相亲。 演得甚是投入的女人们期待那个看戏者将这出戏码推向□□,只除了浑然不觉自己正如履薄冰的孟筱蘩,只除了一个深知施之彼身必将还诸己身的女子。 “小慈你这声‘姐姐’叫得可真亲热,只是第一次见面,夫人都还不认得咱们,不自我介绍一下便攀关系未免显得唐突了点。”黄烟尘淡笑如烟,打破紧绷的沉默。 接着,她款款起身向孟筱蘩行了一个礼,大家闺秀的气度展露无疑。 “妾姓黄名烟尘,家父乃浙江布政使,与宁远侯爷也算旧识。事隔今日才借这赏梅之机正式拜见夫人,礼数上实是不周,还望夫人见谅。” 孟筱蘩支着桌面撑起身,不好意思地连忙说:“不用、不用……”就是以往在家,也没人对她如此毕恭毕敬。 黄烟尘且笑不语,用眼神向岳彦雪和楼允慈试意。 今天她之所以邀约众人前来,既是为了履行应该的礼数与规矩,也是为了尽她所能地帮这个处境尴尬的女子在沧浪阁找到容身之地。 她十七岁嫁入上官家,四年的光阴让她见过太多患得患失、伤人也自伤的女子。她早已学会某种叫做淡定的安然,这也使她成为沧浪阁里呆得最久的女人。 她明白,在他心中,她有属于自己的那份不同,或许疏离却能长久。她不冷不热的进退之道亦是她的生存之道。 只是同为女人,尤其同为他的女人,她怜自己也怜大家同样无奈的苦。于是,她做不到,面对这么一个弱者而袖手旁观。 楼允慈收到黄烟尘的试意,靠在上官狂炎怀中甜甜地对着孟筱蘩说:“年长为姊嘛,小慈觉得还是唤姐姐亲热些,想必姐姐也不会介意。小慈闺名允慈,是大理楼家的小女儿,去年被夫君‘掳’到皇城来了。”俏皮地吐吐舌头,楼允慈回头对着上官狂炎做了个羞羞脸。 上官狂炎揽臂将楼允慈抱住,下巴搁在她的头顶上,宠溺地笑开怀。 黄烟尘陪着一笑,跟着转向岳彦雪。 岳彦雪白眼一翻,敷衍地撂下一句:“岳彦雪见过主夫人,久仰了!” 黄烟尘随即走近孟筱蘩,扶着她坐下,一边亲自为她布菜,一边又道:“今天大家借此一聚,相逢也相识,从此就是一家人,要互相照顾了。您说是不是,夫君?” 上官狂炎迎上黄烟尘的注视,不答反问:“你想说什么?” “妾身见夫人一个人住在炎馆的客房,身上又有伤,生活诸多不便。而且身边没有女眷,光是黑先生一人担待,必引人话语。便寻思能否让夫人搬来萱兰馆,让妾身代为照顾。” “那以后我都不必来你萱兰馆了,省得多费一份心思,倒也好。”上官狂炎品尝着烤肉,没有起伏地说。 孟筱蘩紧张地盯着黄烟尘,只见她坦然一笑,鼓励地握住她的手,带着那种只有母亲才会有的慈爱低头询问她:“既然夫君已经答应,那么夫人愿意赏光我萱兰馆吗?” 孟筱蘩感受着手心穿来的热度,重重地点头。 “烂好人……”一旁的岳彦雪嘀咕出声,黄烟尘并不予理会,风度依然地回座,热络地招呼大家用菜。 席间除了上官狂炎与楼允慈的欢声笑语,岳彦雪不时对孟筱蘩不雅的吃相发出的冷嘲热讽以及黄烟尘在其中和事佬式的安抚,倒也再没什么状况发生,让一直悬着一颗心的黑珏暗自松了口气。 饭罢,众人都欲离去,却见上官狂炎不顾一直伴随左右的佳人,走到孟筱蘩身边,抛下一句:“你,随我进书房来。” 说完,便撇下所有人,独自朝梅园一隅的书房走去。 第十章 “是我做错什么事了吗?”孟筱蘩不断重复这个问题,但黑珏只是小心翼翼地留意脚下有些湿滑的小径,默不作答。 紧紧地抓住正搀扶自己上台阶的手臂,孟筱蘩在进入那间幽闭的房子之前,最后一次问:“是我……又闯祸了吗?”内心的忐忑让声调也跟着极度变形。 黑珏将孟筱蘩散落唇角的发丝拨到耳后,执起她汗湿的小手,“快进去吧,别让他等太久。什么都不要想,我就在门外等你。”说着顺手推开房门,将孟筱蘩往内一送。 身后的门已然关闭,孟筱蘩极不情愿地将视线掉转,对上正盘腿坐在软榻上一边看棋谱一边在梓檀棋桌上摆局的男子。 “过来坐。”上官狂炎摆下一枚黑子,没有抬头。 孟筱蘩吃力地爬上并不算矮的软榻,别扭地歪坐在榻的边缘,死盯着自己的绣鞋不放,不敢看对坐的男人。 上官狂炎放下手中的棋谱,侧身从伸手可及的红木书格内抱出一大叠东西扔到孟筱蘩面前。 “信?”好多的书信散铺在祥龙戏珠图案的垫子上,满满地不下四十封。 孟筱蘩随手拿起一封,眼尖地发现她与家里那个活宝爷爷的暗号,再仔细看看榻上的信,居然每一封的封口处都有。 “是阿爷给我写的信,是阿爷给我的信!是给我的,给我的!”这么多的信都来自于同一个地方——那个令她朝思暮想的家!那个她以为她已经失落了的家! 孟筱蘩欣喜若狂地指着每封信上的月芽儿图案,开心地对着上官狂炎大喊:“看,这是我的小月芽儿,这是阿爷写给我的信!每封都有小月芽儿,每封都是写给我的!” 阿爷经常告诉她,要她做天上的那弯小月芽儿。因为小月芽儿虽然残缺,却只是因为黑暗蒙蔽了它的芳华。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就算只有那短短的一刻,被世人看尽不圆满的小月芽儿也会拨开迷雾的遮掩而成为最幸福的满月。 她是阿爷幸福的小月芽儿,就算永远都变不成满月,她也会因为阿爷的期盼而幸福。 “每封上都有你的大名,不是给你的,还能给谁。”上官狂炎看着每封信上都写得豆大的“爱儿孟筱蘩启”,真不明白宁远侯家那个怪老头干嘛还在上面搞什么暗号。 见孟筱蘩将每封信都贴到心口如拥稀世珍宝,却不拆开来看,上官狂炎冷笑:“想必也不会有什么了不起的机密,要避闲也得先看看我有没有兴趣去管你家那些什么劳什子的事。” 这女人的老爹每次上朝之后都要鬼鬼祟祟地跑来塞封信给他,日积月累下来,居然将他整整一层的书格给塞了个满满当当。 也真不知道他们一家人是太清闲还是怎的,对这么一个笨女人哪有那么多话要讲,他不用看也能猜到里面必是写些无关痛痒、翻来覆去的废话。 孟筱蘩将手中的信拽得紧紧的,垂下头来,闷闷地嘀咕:“我很想看啊,可是没有熏儿……”要她怎么看。 微如蚊吟的声音却逃不过上官狂炎的耳朵,他似笑非笑地说出心中已经了悟的答案:“你不识字?” 堂堂宁远侯家的大小姐,书香世家的后人目不识丁,可真是贻笑大方! 孟筱蘩赶忙抬起涨红的小脸,极力否认:“也不是全不认识啦,我认识一些字的……”谁知越说底气越不足,羞愧的红潮直逼耳根。 “那你认识什么字?”突然来了兴致的上官狂炎手肘支在棋桌上,俊脸向孟筱蘩凑近。 识字的问题是孟筱蘩平生最大死穴,她因为这个受的委屈、流的泪,照熏儿的说法,足以哭倒几个长城。 良久的低头沉默之后,孟筱蘩慢吞吞地伸出三根手指头。 “孟、筱、蘩?”再怎么无才便是德,再怎么笨,自己的名字肯定会写吧! 快耷拉到胸口的小脑袋明显地僵硬了一下,摇头。 “不是?”疑惑地看着那三根手指,上官狂炎愣了一下,瞬间像猜到了什么。 “一、二、三?” 不出所料地看到孟筱蘩如木头般地点了一下低垂的脑袋,上官狂炎不受控制地爆笑出声。 哈!哈!哈!会画几根横线就叫识字,他今天可真算开了眼界! “难道你家没请师傅教你识字、念书?”勉强调稳自己的呼吸,上官狂炎憋着笑问。 孟筱蘩磨蹭着自己的鞋,羞得无地自容,半天才嗫嚅道:“有啊……” 不光有,而且很多。在妹妹霜嫣能将什么又什么经倒背如流之前,家里常常是两、三个师傅围着她团团转,严厉的、慈爱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每一个都是胸有成竹地来,无可奈何地走。 师傅们全说她爱偷懒、不上心,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要不然,再笨的人都不至于跟着一群数一数二的师傅从年初学到年尾,却还依然停留在那三根直线上。 她没有偷懒,她非常努力地想要去用心地听、用心地记,可是每当她想集中精神,她就会觉得自己好像天边那漂浮的流云,她的思想不知道是不是早已从她的身体里偷跑出去,让她怎么抓也抓不住。 那种飘忽忽的感觉,让她快连自己的存在都体会不到,又怎么能够将师傅们所教授的内容听进去呢? 她不知道如何开口告诉别人这份奇怪的体验。于是,所有人都认定是她的懒惰作祟,而一个既是庸材又是懒虫的人,当然是会让人连对她进行最基本的开蒙也放弃。 也因此,小她四岁的霜嫣从三岁开始跟她一起念书,十二年后成了名噪一方的大才女,而她,依然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颊边暗自流淌的泪泛滥成河,孟筱蘩看着信上认识她、她却不认识的字,正伤心着,突如其来的大手将她哭得很丑的脸扳正,揽袖抹去她脸上肆虐的洪水。 “你有哪次见我是不哭的?”眉眼如画的男人唇角含笑。 孟筱蘩歪着头眨眨坠满泪滴的睫毛,有点不适应于上官狂炎的和颜悦色。 “想知道写的什么吗?”并不是真的在征求孟筱蘩的意见,上官狂炎已经拆开一封信,看了起来。 “写的什么?”孟筱蘩急切地问,却没有得到答案。 上官狂炎将手中的信一扔,又拆开一封,没看两行就扔掉,接着拆开另一封。如此反复,大半的信都被拆完,他才停下让孟筱蘩心痛到不行的动作。 看到他又勾起那一抹永远都让人猜不透的笑容,孟筱蘩更急了。 “写的是什么?”她费力地撑起行动不便的身子,差点没整个人扑到他身上。 上官狂炎并没有把孟筱蘩的急切放在眼里,自顾自地摆起棋局。 每一封信都在重复同一个内容,那就是一个对自己孙女被夫休离下场异常期待的老头子口若悬河地为孙女描绘归家后的幸福生活。 原来,嫁给他并不是那么地令人趋之若骛,至少对于那个行将就木的怪老头来说,这只不过是不得已的权宜之策,是为了以后能让这个笨女人在家里住得更加名正言顺所必须要经过的阶段。 原来,他也成了人家棋局里的一颗棋子,胜负输赢,端看你谋划的是哪一出结局。 只是,他们料不到他居然会对他们无聊的家书感兴趣,也料不到他会因为那个整天在他耳边碎碎念的男子而另有所图。 棋桌上,男人右手所执的黑子咬住对手的大龙不放,不顾实地大损而执着攻杀,眼见白子的大龙即将横死,左手执白却又下了手治孤,单枪匹马地打入黑子的大阵中。 不是大败便是大胜的以攻为守正下到让人提心吊胆的关键,上官狂炎拉过满脸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的孟筱蘩,将决定胜负的白子放入她的手心,叹了口气。 “你家人说他们非常想你,非常非常非常地想,想到每天都需要写封信来传达。” 孟筱蘩瞪着眼睛流泪,牙齿紧咬下唇。 上官狂炎一手握住孟筱蘩的手,拇指拨动她手心的白子,一手抚弄她的唇瓣,两股冰凉的清流在他虎口处合成沟渠。 “你的妹妹更加想你,思念成疾,她因为见不到自己的姐姐而这里……”上官狂炎按住孟筱蘩的心口,拧眉模仿心痛状,“……生病了。” “霜嫣……”孟筱蘩哭得岔了气,上官狂炎移开棋桌,顺势让她倒进自己怀里。 大手顺着她的背,看戏者同样可以演得精彩绝伦,“哎,姊妹情深,想必你们一定很想见到对方,以缓思念之苦吧。” “我好想见霜嫣,我好想她……”从小到大,霜嫣都是她的守护神,总在她需要的时候挺身而出。长这么大,这是她们第一次分离这么久,她好怕她以后再也见不到她。 “让我回家好不好……”孟筱蘩泪眼朦胧,找不到焦点地哀求。 她真的不想再待在这里,这个男人或近或远,她都要不起,也都不想要了。 “回家见一次再长也不过一天,必然无法根治你妹妹的相思病。”照他看,她的妹妹没事,哭得一塌糊涂的她倒是真的患了相思病。 “那……怎么办?”孟筱蘩一点都不知道上官狂炎等的就是她的这句话。 “干脆……接她前来小住如何?” 孟筱蘩简直像是听到了天籁,难以置信地问:“真的吗?”阿珏不是告诉她,住在沧浪阁里的女人不被允许有家人前来探访吗? “当然是真的,你们既然如此地想见到对方,我破例一次倒也无妨。”上官狂炎无声无息地取走孟筱蘩手心的白子,准确无误地放入棋盘中,嘴上说着让孟筱蘩如吃蜜糖的话。 “明天我就修书说你抱恙,以你的名义要你妹妹前来做伴。” 上官狂炎怀抱正破涕为笑的人儿,鹰隼的双眼扫过棋盘上力挽狂澜的白子,脑海里浮现出某个死缠烂打的花痴男人,一语双关地继续道: “相信……你们很快就会见面。” 第十一章 掐丝珐琅缠枝莲纹象耳炉置于八角香几上,色泽浑厚的珐琅在袅袅轻烟中呈现出莹润的光感,那玻璃般透明状的釉质实属上佳,是绝对能让任何识货者爱不释手的珍宝。 刚进屋的男子还没坐定便直奔这珐琅象耳炉而去,二话没说,一杯热茶硬生生地浇头淋下,顿时将烟雾缭绕中光彩流转的朦胧美感破坏殆尽。 揉揉对香熏甚是过敏的鼻子,一脸落腮胡的男子愤懑地瞪着珐琅象耳炉的主人:“堂堂七尺男儿一天点这女人家的玩意儿,搞得满身臭香,你不害臊,我都替你难为情!出了这门,你可千万别说跟我风凌修认识。” 大剌剌地往圈椅上一摊,出了名的聒噪大少继续碎碎念:“这男人长得太过惹眼本就是罪过,又搞得一身脂粉气成何体统?从小便有我这个阳刚英武的潇洒伟男子给你作活榜样,你怎么一点都没学到点男儿家那不拘小节的大气?想当年……” “文选清吏司的郎中可有回话?”上官狂炎无奈地压住太阳穴,出声打断风凌修。 从小到大,他什么都不怕,就怕这个长得像头熊、个性却像邻家大婶的男人“想当年”。 “那肯定是回了啊,要是没回,我会一大清早不睡个安稳觉,又是骑马又是轿子颠簸地花那么多的闲功夫屁颠屁颠地赶来你这……”说起闲话来完全不用换气的风凌修吞下正兴起的话头,在上官狂炎警告的眼神下不情愿地切入正题。 “我们安插在吏部那位只能听人家说、自己却说不起话的郎中来报,今年五军都督府的职位将不经皇帝特简,改由大臣会推。也就是说……”风凌修将手掌平放在颈前,脑袋一偏,白眼一翻,夸张地做了个杀头的动作,“咱兵部那些个可怜的员外郎们又落马了。” “自从朱玉堂的女婿当上了吏部尚书,凡三品以上大员的空缺全都被他一手揽获,他的野心可不只昭然若揭那么简单。”转动凝如羊脂的白玉扳指,上官狂炎话音徐徐。 当今天武皇帝共有十六子,大皇子朱玉堂幼时被立为储君,但早年因其太过跋扈难制、甚至于当廷触犯龙颜而被削去了太子头衔。 从此,悬而未决的高位使得皇家子孙的明争暗斗一发不可收拾,同室操戈成为朱家王朝的家常便饭。 老皇帝朱熙照无法制止骨肉相残,也无法立时选出一个更让人信服的太子人选平息争端,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任。但放任的后果却是弱者愈弱、强者愈强,在岁月的历练下褪去少时轻狂、越发老奸巨滑的朱玉堂从长年的优胜劣汰中脱颖而出,显示出威吓四方的实力。 然而就在朱玉堂向着帝位一步步迈近之时,命运却让上官狂炎横空出世,成为扭转乾坤的关键。 得到上官狂炎辅助的朱熙照如有神助,不光在与儿子的对弈中扳回颓势,而且渐渐拿回主动权,似乎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地将龙椅坐得如此安稳。 正如世人所说,上官狂炎的确是帝王梦寐以求的奇材,但当这样一个奇材的才智从来没有用到如何为人臣子之上,那么,一切都将注定是一场帝王的梦魇。 只不过,现在的朱熙照还处于诱人沉沦的美梦阶段,他将上官狂炎视为牵制朱玉堂的力量而事事倚重、百般迁就,任由无上的权力向他聚拢。太过安逸、平静的梦让他万万不会料到,被自己认为是最可靠的臂膀的上官狂炎比起朱玉堂其实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个有着绚丽外表的毒物的反噬正因为自己的毫不察觉而必将来得更加一招致命。 老眼昏花的朱熙照实际上早已从这场权力博弈战中出局,上官狂炎成了那个在他背后操纵大龙的人,而堪能与之对弈的,放眼当下,非朱玉堂莫属。 今次的任命案正一如既往地成为两方人马的角力场。 这五军都督府主管军籍和军政,分领在京以及各地的军队,但却不能自己调遣军队、任命将领。它与能够任命将领、发布调遣令却不能够直接统率军队的兵部可以说是共掌兵权,互相箝制。 将这二者同时收归己用等于掌握了整个军队的最高指挥权,谋事的矛与盾便已牢固。 上官狂炎本想借朱熙照的特权将统率京师和北方大军的中军、右军都督府左都督之职安派上风凌修手下的人马,以供他差遣。只可惜,他有当兵部尚书的风凌修,朱玉堂也有当吏部尚书的女婿。 想到三番四次地被朱玉堂抢得先机、反客为主,上官狂炎敛去原本柔和中带笑的脸部线条,浑身散发出让人不寒而栗的肃杀之气。 还不等上官狂炎开口,感受到了他鸷冷注视的风凌修抢先道:“我已经尽力了!别再逼我想什么办法!吏部尚书乃是百官之长,会推历来由他主持。凡是经会推任用的官员几乎都是他一人说了算,所以只要一天吏部尚书还是大朱的人,甭管我们兵部的人有多么出色,那可都别想出头!” 乖乖的,那头大“猪”不是盏省油的灯,这个阴森森的男人也不是好惹的! 上官狂炎默视急忙将干系撇得一干二净的风凌修,冷哼一声,接着转向立于一侧的尚三晴与黑珏。 “三晴,你怎么看?” 尚三晴沉吟片刻,说了四个字:“从长计议。” “好、好、好……”上官狂炎击掌大笑,“就连曾经叱咤蒙古草原,将五十万鞑靼蛮子打了个落花流水的大将军都窝囊到只有一句‘从长计议’,看来,那朱玉堂真是令人闻风丧胆啊!” 尚三晴被激得脸色铁青,自嘲地说:“三晴只懂带兵打仗,离了战场便是个无勇无谋的废人。” 数年前,他是人人口中的草原雄鹰,意气风发地指挥麾下大军纵横沙场,立下赫赫战功。 视战场如人生的他始终没有屈服在敌人的铁蹄下,但却因为受到万里之遥的皇族斗争的牵连而被拉落下马,可悲地成为即将以投敌罪问斩的阶下囚。 最终,是这个男人的出现保住了他和妹妹的人头。 于是,他和她一起改得汉名,在这沧浪阁里重新开始至此不再只属于自己的人生。 “是不是废人倒不由你自己决定,只要你不因平淡的生活而忘掉杀戮的本性,我保你有大展身手的机会。”上官狂炎说得轻巧如云,眼中的寒光却令人联想起了阿鼻地狱。 只要人的欲望还在,哪里不可以是血腥的修罗屠场呢?因着脑里的念头而嘲讽地勾动唇角的男人轻含一口茶水,突然不着边际地问:“知道我下棋最爱使哪一手吗?” 三个男人面面相觑,接不上话。 “绝非从长计议,却是兵行险招,置诸死地而后生!” 即刻领会上官狂炎用意的黑珏向前跪倒,出离地急切:“没有游龙在天之象,一切终究是妄动、妄动啊!那龙之所以迟迟无法破水而出,必是时机尚未成熟,这是老天的试意,一旦违背就真的只会剩下死地!” 师傅说过,上官狂炎要登帝位必得有「左辅」与「右弼」的助力,这是他紫薇命格所缺失的两宫,也是他绝对无法跨越的命数。虽然作为「左辅」的自己已经随龙而来,但那个「右弼」却一直没有出现,这想必也是龙无法升天的原因。 如果不等「右弼」前来聚齐唤出龙魄就妄图一举颠覆人事,上官狂炎的命格不光配不成九五尊王之象,还会惹来杀身之祸! 狂妄的男人闻言只是嗤之以鼻,眼露凶光:“让那不知是真是假的龙牵绊住,也太过于荒谬可笑了吧!面对敌手的得寸进尺,你认为我会就这样坐以待毙,然后寄希望于那影子都没见过的龙替我杀敌除患、一展鸿图?” 长久以来用优雅而美丽的外衣蒙蔽人心的男子此时杀意四射:“我真怀疑尚三晴和你是否都是朱玉堂派来埋伏在我身边,让我缚手缚脚的奸细!” 不顾上官狂炎难得形于外的怒气,黑珏执念进言:“那龙是你的龙魄,其实就是你的帝王命象!它一日蛟龙困底,就代表这世间一日不会出现复姓王朝。它不出现,是它没有等来它需要的机缘——同时也是你没有等来你需要的机缘,使它不能够破水登天成为改换天地颜色的帝王龙!也就是说,冥冥之中不是那龙牵绊住了你,而是你牵绊住了它!此番种种都是老天在向你预示——你还不具备问鼎帝位的实力和时机!” 最后一句话如同引爆了炸药,黑珏转瞬便被重重击倒在地,腥甜的鲜血自他的口齿间满溢而出。 黑珏牢牢地用目光锁住这个自己为之生、亦愿为之死的孤傲男人,沾湿衣襟的殷红化作生命中最为哀痛的苦涩:“狂肆不羁是你成就非凡的原因,亦是你致命的弱点!求你,听我一回,我是为你才来奔赴这命运的辗转反侧!失去你,一切都无以为系!无以为系啊!” 四年前,那龙魄将他引来沧浪阁后便一头扎进沧浪湖没了踪影。他料想这必是他要来奔赴的命属之地,便在南山上潜伏下来,等候让他尘埃落定的命运出现。 然而,他还是那在人世间辗转、飘零的尘埃,因为,只一眼,他随道法归于无波无澜的心彻底交付出去。 他知道,这个男人就是他的命运,沉沦或是毁灭,他都将再次体味到人间的七情六欲。躲开了、也放下了,也许需要等到此生作为黑珏的尽头。 于是,他下山,被这男人当成入侵者五花大绑。 他看到他荡漾着绝伦笑颜的脸嘲讽他的无稽之谈,却也带着年少得意的轻狂产生了一丝兴味。 这个名唤上官狂炎的男人不顾他的劝阻,让自己最信任的下属亲自下水去试那尾和他一样如火似焰的火龙的存在。 他永远都忘不了,当被火龙灼得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的尚三晴浮出水面,上官狂炎那如孩童般无暇却又残忍至极的惊喜表情。 他的美因为他的无情与狂妄而激荡出的绚烂火焰,比那火龙更加威力惊人。 然后,从他口中,他听到了命运的呼唤:“你很特别,我要你留下来伺候我……” 踏在身上的脚几乎将他的肋骨踩断,黑珏强忍着胸口的剧痛,仰望这个男人如阎罗般狠绝的脸,心事随浓烈的血的气息滥汜于空气中,“一生孤苦,无以为系……一生孤苦,无以为系……” “咔嚓”的声音在幽暗的房间中显得特别刺耳,上官狂炎将黑珏的肋骨一根根生生踩断。 肉眼所见的痛和伤来得是那样地触目惊心,而在看不见的心底是否会因此断了痴心绝恋? “你这是何苦……”难得一脸正经的风凌修从上官狂炎脚下救起黑珏,赶紧唤来奴婢将他架走。 旋即恢复常态的上官狂炎慢条斯理地喝起茶,心意已决地对着风凌修直接开口:“沧浪阁的杀手随你差遣,见不到朱玉堂和他女婿的人头,你以后不用再出现在沧浪阁。” “不会吧!”风凌修大叫一声,急得直跳脚,“你又交给我这种苦差事,每次都是你去风流快活,我去当替死鬼!你不知道我在皇城已经树敌过多,成为众的之矢了吗!” “况且杀了大朱的女婿就好,干嘛非得要一下子就拼个你死我活呢?”要是真能一下子扳倒大朱,那上官狂炎登上帝位可就真的只剩下名分问题。 可是,有那么容易吗? 第十二章 风凌修用手爬顺浓密的胡子,小声嘟囔:“我是兵部尚书,可不是你家杀手部的尚书!不来沧浪阁就不来,你家大爷我一点都不稀罕!” “死了一个女婿必然还有第二个,不连根拔起只怕我们全是在给他人做嫁衣。”他早就起了斩草除根之念,今天的事只不过是一个借因。 “谁跟你‘我们’、‘我们’的,一遇见红的事你就闪到一边,想要人命却一点血污都不肯沾。你的完美形象是保住了,我却成了人人惧怕、臭名昭住的刽子手!天见可怜啊……”风凌修想起自己总是被拒之门外的单相思,说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上官狂炎充耳不闻,却问起尚三晴:“我有多久没下江南了?” 尚三晴拒实以报:“自上次随朱熙照游船下江南,至今已有年余。” “那你说新社日前后启程出发去往江南,可能赶上欣赏桃花的好时机?” “南方的春天向来比北方来得早,加上耽搁在路上的时间,那时候出发应该恰好能观赏到二月桃花的胜景。” 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对话却让风凌修听得头皮发麻,看到已经起身的上官狂炎,他赶忙上前拉住:“怎么!怎么!我还没答应你呢!你可别想丢下个大包袱给我就自己跑了!” “知我者莫若凌修……”上官狂炎拍拍风凌修的肩膀,“我正有此意。” 风凌修如遭雷击地甩掉手中的衣袖,连退三步,“我没答应,没答应哦!以后不来你沧浪阁就是!不来就是!”边说边往门边挪去。 上官狂炎无所谓地一耸肩,“好啊,要是你想永远都无缘与自己一天挂在嘴边的孟家小姐相见,那么,出了门口你就别回头。” “什么?”一个“孟”字让风凌修脚底生根,半步都动不了。 “姐姐受了伤,妹妹当然要前来探视。”上官狂炎拂去风凌修冲上前来紧握住自己肩头的手,“让你惦念的孟家二小姐今晚就要过府小住。” 风凌修双眼发光,浑身颤抖。 天啊,以前是因为孟大小姐还未出阁,后来是因为他的样子与名声,他每次去孟家拜访都惨遭扫地出门,他还以为他一辈子都无缘与他魂之所系的佳人相识! 原来,原来,他多年来为上官狂炎累死累活就是为了今天! 长得孔武有力的男人一把抱住上官狂炎,明知是火坑也跳得兴高采烈:“好兄弟,你只管放心地去赏你的桃花。我保证杀头肥‘朱’让你过个好年!” 要想知道还没学会说话就已经可以用叽叽咋咋的噪音吵到整个风家上下不得安宁的聒噪大少什么时候最安静,今晚偷偷来炎馆瞧瞧一定准没错。 风凌修那面积甚是可观的身体垂肩弓腰,双手不住地在腿上磨蹭,出现可疑红潮的脸时不时地向对面偷瞄一眼后又赶紧移开,难得闭上的嘴抿成了一条直线,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怀春的害羞小媳妇。 被对面男子的怪异举动搞得同样满面潮红的孟霜嫣尴尬一笑,举起酒杯朝向自己的姐夫:“霜嫣此番前来叨扰,造成诸多不便之处还望姐夫多多包涵。” “不叨扰、不叨扰,方便得很……”风凌修抢着回答,猴急的模样让向来矜持的黄烟尘都差点失态。 上官狂炎扫了身旁男子一眼,不置可否地说:“只要你姐姐高兴就好。”跟着转向一直专注地盯着自己妹妹的孟筱蘩,展臂将她揽入怀中。 孟筱蘩不自然地向上官狂炎倒去,手依然紧紧拽住孟霜嫣的衣摆,时刻朝向自己妹妹的脸与身体形成了一条别扭的曲线。 上官狂炎夹了一箸美味放到孟筱蘩碗中,企图吸引她的注意力,但食欲明显无法敌过亲情的魅力,除了自己的妹妹,孟筱蘩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其他人的存在。 “姐姐……”知道自己宝贝姐姐的小脑袋一次只能装得下一件事情,孟霜嫣放下酒杯,“上官姐夫在替你夹菜呢……” 孟筱蘩慢慢回头,陡然感觉到自己正贴近在上官狂炎的胸口,脸刹时间红得比碗中的牡丹虾还要厉害。 “你好像根本忘了自己已经嫁做上官夫人了嘛……”上官狂炎俯在孟筱蘩耳侧轻呵出声,夹了一筷子食物直接送到她的口中。 孟筱蘩张口却忘了咀嚼,上官狂炎将她扯住孟霜嫣不放的手强硬地攥进掌中,笑着道:“她见了生人总是如此紧张,看来还是跟你比较亲近。” 孟霜嫣仔细端详上官狂炎对待孟筱蘩的一举一动,连忙摆手:“哪里、哪里!依我看,姐姐还是跟姐夫您比较亲近呢!”忍不住地掩嘴莞尔,“姐姐在家可不会这样地脸红哦!” 她可是从来没见过除了发呆还是发呆的姐姐几时有这样情绪化的反应。看来,嫁给上官狂炎并不真如爷爷所说的那样糟糕。 “对了,还没为你介绍……” 上官狂炎将陪坐一侧的黄烟尘介绍给孟霜嫣,但就在某个怀春男子猛地一下危襟正坐,准备在佳人面前大展须髯飘洒的英姿之时,他却转而低头为孟筱蘩剥起了虾壳。 满心期待落了空的风凌修朝正亲手喂孟筱蘩吃虾的上官狂炎用力使眼色,却只换来对方狡谲地眨着眼睛,摆出一脸比怀中女子更无辜的茫然。 气得豁出去了的男人“啪”地一下猛拍桌面,声如洪钟地自报家门:“小姓风名凌修,京城人士,刚过而立之年,上有高堂下无妻小。” 顺畅的一鼓作气完,平时说话倍儿溜的老兄今儿个也结巴了一回,“那个……那个……曾……曾……仰慕小姐之、之……名……上宁远侯府拜访过……几、几次……” “怕不是几次吧……”上官狂炎手抚下巴,表情甚是怀疑。 刚才还勉强挺得住的男人一下子泻了气,大手挠着额头,乘机挡住羞红的脸,万般不愿地承认:“好啦,比几次多一点点……几、几、几‘十’次……”说完还忙不迭地补充,“……而已。” 只听见噗哧一声,众人哄然而笑。 孟霜嫣笑得直拍心口,恍然大捂地指着风凌修:“原来爷爷口中的那个……就是你啊!” 自从姐姐出嫁之后,爷爷老是向她抱怨,某个风评其差、相貌狰狞、言谈低级、举止粗俗、厚颜无耻、不知进退、唠唠叨叨……总之一无是处的男人每天都上门来打她的主意,连守门的家丁都被那个人烦到要求调职。 后来,那个男人成了全家上下的禁忌话题,因为只要一提到他,每个被他烦过的人都有如魔音穿脑般地头痛。 而她虽与他素未谋面,但他的诸多趣闻还是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今日一见,他果然有些特别,但并没有传闻中的那么恐怖,反倒是……可爱得紧。 看到孟霜嫣仿若揭穿他老底的模样,风凌修更加不好意思地将脸费力地往掌中藏,心中直叫糟糕。 她家那位言辞刻薄、一副大老爷派头的老太爷,从见到他的第一天起就没给过他好脸色看。 而在他契而不舍地以呈倍数增长的频率在宁远侯府附近出现后,那位八十岁都不止的老家伙居然手持大刀、一身劲装,亲自跑到大门口站岗。 想到那把老骨头在宁远侯府门口两尊大石狮子间生龙活虎地蹦来跳去,有模有样地瞎比划,妄图把好歹也从小习武的他吓跑,他一点也不觉得好笑,只觉得头皮发麻、身体发凉! 因为孟老头子那副架势摆明把他当瘟神看!都别说如何地被贬得一文不值了,他完全能猜到自己在心上人面前已经被彻底地妖魔化,沦为牛鬼蛇神之流! 实在是怕孟霜嫣再提起自己在宁远侯府那段不堪回首的凄惨遭遇,风凌修没话找话,却抛出一个不自掐大腿都过不去的话题:“你跟你姐姐长得可一点都不像啊?” 一个高挑出众、绝色离尘,一个矮小瘦弱、勉强往清秀上挂边,孟家两姐妹岂止是不像,简直是强烈的反差!这已经是京城妇孺老少笑了好多年的老段子,而今公然在当事人面前旧事重提,不是大勇,便是大不智! 风凌修恨不得咬舌自尽的话一出口,本吃得尽兴的孟筱蘩瞬间淹没在了往事不胜枚举的屈辱中,她紧绷的僵硬让上官狂炎如同抱着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 布满纹路的大掌欺上孟筱蘩委顿的后颈,手指在她耳背处紧贴肌肤地绕着圈,低哑的嗓音如流星般划过她被往事没顶的黑暗天空,“人活着,用嘴说、用眼看就够了,这颗跳动的心……”执起她的手覆上他的左胸口,“只能用来关切自己的存在。抛下一切,装进自己才是生存的上上之策。” 字字珠玑的话撕开孟筱蘩模糊的世界,那个天人之姿的男子就在耳旁轻声低诉。 “再美丽的皮相都会被贬作无盐、宿瘤,如同再无能的人都可以受到万世景仰。人本能地对他人进行赞美和贬抑,但千万别将这些话语加诸自己的心灵,因为……这个世界不过是各取所需、互相欺骗而已。只有自己的心才能把自己看得明明白白,而且绝对不会撒谎。因此,你可以肆意嘲笑、贬低他人,却任何时候都不要傻到嘲笑、贬低自己的心……” 第十三章 他的话像某年的雪,一色纯粹、寒气逼人,你无处躲闪,因为这就是天地最本来的颜色。 她感觉到,他在告诉她一些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东西,一些使他成为今日的上官狂炎的东西。 只是这些东西太过艰涩、太过锐利,正因为它们造就了上官狂炎,所以它们永远都无法作用于孟筱蘩。 但此刻,这个甚至从不曾用心去体会自己生命的女子,却忽然觉得她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另一个与她截然不同的生命的存在,而那个人就在自己呼吸可闻的毫厘之间。 她好似从未见过他般地盯住他。以往的上官狂炎像是鹅毛大雪,铺天盖地,却终究会消融;现在的上官狂炎像是婆娑月光,无声无息,却是映在她眸子里最真实的一弯倒影。 看着默默对视、状似亲昵的夫妻俩,孟霜嫣为从姐姐眼中读出的意味而发自心底地微笑。 她将脸凑到孟筱蘩的脸旁,有些顽皮地问风凌修:“不像吗?”不等他回答,她说出自己一直不愿意提及的缘由:“那可能是因为……我和姐姐并不是同父同母,我是庶出。” 见风凌修不解,孟霜嫣出言解释:“我娘去世得早,所以外面的人几乎不知道她的存在。” 她从未见过的娘离开这个人世的时候跟她现在一般年纪,风华正茂,却是一生苦短。 小时候,当她还不知道大娘并不是她亲娘,她曾问起爷爷为什么她和姐姐长得一点也不像。爷爷告诉她,姐姐出生之后久病不愈,爹和大娘遭受了巨大打击,将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姐姐身上,不光原本恩爱有加的夫妻生活变得死气沉沉,而且两人也不再同房。 惟恐香火不续的奶奶便从外面买来一个女子,强迫自己的儿子与她同房。 这个女子就是她的娘,没名没份,只是一个生产的工具。 最后,她的寤生让她的娘就此与红尘人世作别,化作永不为人知晓的一缕孤魂。 因为没有诞下男孩而连名字都无法载入族谱被人记住的女子就是她的娘——永远只能出现在她想象中的娘亲…… 孟霜嫣将满腹心事按捺于平静无波的外表下,像每一个聪明的人那样,学会掩饰。 听到孟霜嫣的话,风凌修如丧考妣,自作主张地将凳子搬到她的旁边坐下,一脸悲痛地开导起不知对他的唐突举动作何反应的佳人节哀顺便。 看到自己替人牵线搭桥的责任已经履行,上官狂炎突如其来地对黄烟尘道:“新社日过后,我陪你回江南探亲,我已经修书知会了你父亲。” 黄烟尘又惊又喜:“夫君你怎么可能有时间……”而且还是陪她回家?! “你不是常说你家后山有个美伦美奂的桃花谷吗?此番我可是慕名而去,放松一下身心也好。” 国师上官狂炎在开春之际陪同夫人回家乡探亲并游览江南美景可谓稀松平常,只是那顺便让敌人以为他偃旗息鼓并伺机将之除去的目的可不简单,但既然有个肯为他卖力气的尚书撑着,那他也乐得坐享其成。 一旁的孟霜嫣听到江南也来了兴趣:“姐夫可要带姐姐同去?” 上官狂炎沉默片刻,随口道:“她脚受伤不太方便,不好让她舟车劳顿。” 孟霜嫣闻言异常失望:“姐姐长这么大去过离家最远的地方就是上官府,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机会去江南领略一下那里的风光啊!” 风凌修舍不得心上人难过,冲着上官狂炎直嚷嚷:“你就带她去吧,人家妹妹都舍得了!再说离新社还有大半个月,到时候伤也该好了吧。更何况有烟尘照顾她,你又不用操心!” 奶奶的,他这个即将要啃块肥“朱”肉的苦主都没说话,这男人带几个女人出去玩却推三阻四,搞错了您呐! 和孟筱蘩同住已有些时日的黄烟尘不放心将她一个人留下,于是也出言附和风凌修。 但两人的话显然无法说服上官狂炎带个笨手笨脚的女人一同出游,他原本打算以一句“到时候再说”推脱,却见孟筱蘩毫不留恋地从他的怀抱中挣脱开,扑向自己的妹妹,用力摇头:“不去、不去,我哪儿也不去,我要和你在一起。” “姐姐,你回来了我还可以再来啊。更何况你们要走,也是大半个月后的事……”孟霜嫣正准备回抱孟筱蘩以试安抚,却没想到扑了个空。 因为,与此同时,长手长脚的上官狂炎一把将孟筱蘩拉回,重新掌控进自己的怀抱,同样一句话却说出了其它意味。 “好,那就到时候再说……” 加帆的四轮大马车借助风力在官道上疾驶,用金银丝镶嵌成美丽纹饰的宽敞车厢内,孟筱蘩跪坐在毛毡上,困得直打盹。 “啪”地一声,长柄折扇袭来,一下子就将周公驱逐。 孟筱蘩慢慢撑起沉重的眼皮,揉揉已经被敲了数次的头顶,闷闷地说:“一点都不好玩……” 都是因为霜嫣向她保证很好玩,她才来的。可这一路上,就看到他们俩人将这黑白棋子搬来移去,哪里有什么好玩的? “要么观赏风景长长见识,要么看人围棋长长智慧,像你这样只知道睡觉,当然不好玩。”上官狂炎将手中折扇一开一合,边与黄烟尘下棋边说。 听到他的话,孟筱蘩勉强将眼神定在棋局上。可只坚持了一小会儿,马车如摇篮般的颠簸节奏就将她再次带入黑暗中。 看到渐渐往旁边倒去、立刻就要撞上桌角的孟筱蘩,黄烟尘赶紧伸手去扶,却没能拉住她向下的重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栽倒下去。 就在这时,一双臂膀将睡得天昏地暗的孟筱蘩接纳进自己的怀抱中。 “不是说什么让她出来开阔眼界吗?结果还不是从早睡到晚。”上官狂炎戏谑地对着黄烟尘道。 “不是又说什么让你照顾,一点不用我操心吗?结果……”感觉到怀中女子正以清醒时绝对不会有的主动双手攀住他的颈项,舒服地将头枕在他的胸膛上呼呼大睡,上官狂炎不由得停顿一下,然后一脸不堪其扰地摇摇头:“全都是说得好听罢了。” 黄烟尘连声赔不是,欲将那麻烦的小东西抱过来,挥舞的折扇却拦下了她的动作。 上官狂炎把孟筱蘩的身子挪到他的腿上,握着折扇的手圈住她的腰,另一只手两指执白又下了一着。 黄烟尘眼望棋盘上,缓气劫的白棋将自己的紧气劫成功提走,一眨眼功夫便将对杀中的黑棋全部抓去,露出思索的表情,但心中更多的却是对上官狂炎此番举动的不解。 “知叹有唐三百载,光阴未抵一先棋。”上官狂炎吟起李洞的诗,好似无心的解释却是在对黄烟尘的疑惑作答,“大唐三百年的风云都未尝能抵过一盘棋的精妙,你我此局虽不至于与历史媲美,但要下完也是入夜的事。我就不信……”扇面一开轻拍孟筱蘩的头顶,见她在睡梦中皱眉,他笑了起来,“她敢赖在我的怀里睡上一整天。” 的确,孟筱蘩醒着的时候就算向天借胆也绝对不敢对上官狂炎有任何亲近的举动,但要是在失去意识的状态下,那就另当别论了。 入夜时分,一行人抵达目的地。 打着火把出来迎接的人群惊奇地看着他家小姐那美得过火的夫婿,也惊奇地看着他抱着一团裹在大斗篷里瞧不分明是什么的东西下了马车,入了府宅,进了大厅,丝毫不作解释地与他家老爷寒暄一番后,又抱着那团东西直接去了为他准备的上房。 黄烟尘的奶妈忍不住地悄悄问她:“抱的可是个人?是谁啊?” 黄烟尘露齿一笑,顾作神秘地说:“那是一只误入鹰爪的小鸡。但似乎老鹰吃得太饱,对扑食猎物失去了兴趣,所以便想尝尝那当老母鸡的滋味呢!” 烛火通明的房间内,上官狂炎对着满桌香味四溢的精美浙菜并不动筷,而是暗暗卡着数。 ……十四、十五、十六…… “好香啊……”果真还未数到二十,床上的懒人儿就有了动静,循香而起,但却在看到独自坐在桌边的男子时没了动作。 没有等来预期的反应,上官狂炎回头,却见孟筱蘩迅速地缩进被窝里,用被褥蒙住头。 好笑地迈步上前,坐到床塌边,上官狂炎双臂环胸,慢腾腾地说:“今天的菜式可是八大菜系之一的浙菜。这浙菜,就如同江南美景,巧致玲珑而又清爽宜人。其鲜美、其滑嫩、其脆软,可非一般北方菜能够比拟哦!” 男人诱.惑.力十足的话语让被褥拱起了一个小包,里头的人儿正趴在床上,弓起背抱着空空的肚子,做垂死挣扎。 上官狂炎没加力道地一掌打到孟筱蘩拱起的tun.部,满意地听到她低声惊叫,使出最后一张王牌:“西湖醋鱼肉质鲜嫩,酸中藏甜;龙井虾仁茶香扑鼻,玉白可人;东坡肉酥而不烂,油而不腻,味美异常……”有模有样地啧啧咂舌,“还有那干炸响铃、叫花子鸡、莲篷豆腐、炒蟹脆……你确定,这么多美食,你一点都不想吃吗?” “不吃我可叫人撤下了哦……”上官狂炎作势欲走。 孟筱蘩掀起被褥,一把将他抱住,又仓促地放开,小声嘟囔:“我饿了……” 上官狂炎支起不敢正眼注视他的羞红小脸,嘲弄地说:“醒了就吃,吃了又睡,你可真是头懒猪!” 拿过斗篷将她裹住抱离床榻,上官狂炎因着手中轻得过份的重量而皱眉,“吃了又不长肉,养你这头小猪可真不划算。” 第十四章 孟筱蘩埋首在上官狂炎的颈间,他的话像陨石般沉重地击上她的心田。 “阿爷在家也这么说过……”她抬首,对上他的眼光,带着鼻音道。 她不明白,两个在她生命中如此不同的人怎么会对她说出这样如出一辙的话。 她曾经问过爷爷为什么要这样说,爷爷告诉她,那是因为他爱她、心疼她、怜惜她。 但他的话,她却不敢去问为什么,也不敢去弄懂。 因为她似乎在渐渐懂得,他们之间有一种距离,这种距离——叫做咫尺天涯,也叫做一辈子的无法逾越。 她不懂的,她什么都不该懂的。 因为她是一个傻子,一个二十二年来住在自己混沌世界中的痴傻女子。 情爱是别人赐予她的奢侈同情,她不配拥有主动,更不配拥有理由。 只是,泪就那么毫无理由地坠下,在她那模糊的世界里淅淅沥沥地又下了一场雨。 淋湿的,是她对自己的痴傻生了根的悲哀认知,也是才刚萌芽的某份心情。 “你是在暗示我也老了吗?”将孟筱蘩抱到椅子上坐下,上官狂炎开玩笑的话因为看到她满脸的泪珠而出口得异常生硬。 “饿着肚子哭个痛快或者收起眼泪好好吃饭,两选一,你自己看着办吧。”上官狂炎给自己盛了一碗汤,喝了起来,决定不再搭理这个动不动就哭的女人。 孟筱蘩强忍泪意,拿起筷子。上官狂炎回复往昔的冷漠让她害怕,但害怕却压不下心中来势汹涌的酸楚。 泪是止不住向前或后退的命运,掉落心田和眼帘,从来没有停歇的时刻。 上官狂炎重重地搁下碗,正待发作,转头见孟筱蘩将脸深深地埋进腿.间,背部弯起的曲线一如她的哭声那样压抑。 他的手伸了过去,也许他会轻扶她的悲哀,也许他会挽转她的眼泪,也许他会分担她的沉重…… 但什么都没有发生,在空中,他收手为拳。 起身、离座、推门、消失,一气呵成。 这个瞬间,他选择依然做他的上官狂炎,一路向前,将她,留在了原点。 于是,未来的无数个瞬间,他才发现,他曾经将他们推开了那么、那么地远…… 两顶四人抬软轿在山谷间行进,临到两山相界处一个只容一人侧身而过的狭窄缝隙前,停了下来。 黄烟尘扶着孟筱蘩下了轿,对着前面一身束腰白袍的男子道:“夫君,这便是进桃花谷的唯一入口。” 上官狂炎点了点头,抬手向自己的随从以及轿夫试意:“你们就守在这儿,不要让人进谷。” 此番下江南由于是私人出行,不欲张扬,所以上官狂炎只带了三个随行伺候的人在身边。 而他那一向不喜人打扰的性子使他谴退了所有黄府派来保护他的侍卫,就连今天要来游玩的这桃花谷里的守林人也都被提前支走。 三人依次进了桃花谷,踏过狭长的岩石壁间青苔满布、乱石堆成的谷底小道,视野一下子就开阔了起来。 “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眼前云雾缭绕中桃花缤纷、山林青翠的景象亦真亦幻,让走在前头的上官狂炎分外兴致高扬。 颀然立于袅袅花瓣飘逸的桃花深处,在送来阵阵香气的微风中,他闭眼去感受那山泉叮咚与鸟鸣清脆,浑然不觉自己才是这天地间最美的风景。 黄烟尘情不自禁地上前拉住这个似要乘风而去的男子,心中的爱是一汪顾影惭形的湖水——平静在心,深邃见底。 “无情草木不解语,向我有意偏依依。群芳落尽始烂漫,荣枯……不、与、众、艳、随……”黄烟尘轻吟出声,第一次放任自己与上官狂炎十指交缠。 她的爱情从未像这桃花一般烂漫,因为她选择了不与众艳随的静候。 只是不知道终其一生的等候,能否换来这如草木一样无情的人解她情语的一天…… 上官狂炎将黄烟尘的话听在耳里,执起她的手放在唇边轻吻一下,将这首诗的最后两句作为他对佳人一番情肠的应答:“含花意厚何以报,惟有醉倒花东西……盛开比落犹数日,清樽沿可三四携。” 黄烟尘了然地随他一笑,不动声色的苦是只有自己才懂的酒入愁肠。 她早该知道,他是那解意人,却永不是那解情人。他会醉卧花丛赏那盛开时分的美,却永不会做那栽培花事的爱花人…… 牵手站于桃花树下的吟诗作对、脉脉不语是两个聪明人之间的暗流汹涌,但看在那个走得有些累了、独自坐在大石头上的女子眼中——这正是她只能远望却怎么也无法进入的世界。 望而却步,如此这般地一次次出现在她的生命中,终于,成了她说服自己习惯的习惯。 孟筱蘩正恍神着,黄烟尘过来拉起她,另一只手牵上上官狂炎。 三人就这么相携于山林中,悠然的漫步暂时放缓了爱恨纠结,一切都是那么地令人沉醉。 迎面的风送来一阵粉色的桃花雨,一朵调皮的桃花似恋上了花雨习习间白色衣裾翻飞的男子,久久地逗留在他的额上,不愿离去。 孟筱蘩不由得看呆了,此时此刻,这个桃花落额间、花瓣做衣饰的男子再次在她的记忆中打上了深深的烙印。 身旁的黄烟尘“噗哧”一笑,打趣道:“夫君这人面桃花相映红的绝美姿态,可不正像那个卧殿檐下,一朵梅花正落其额上,染成颜色,拂之不去的寿阳公主吗?” “要是被其他男子看到了,说不定也要像寿阳公主的宫女那样争相效仿夫君您呢!” 上官狂炎取下额间的桃花放在手心上把玩,口吻淡漠:“你可是在说我长得像女子?” 黄烟尘自知失言,但也不慌,缓声道:“神之于心,处身于境。要是因为烟尘的一时语快而损毁了夫君您欣赏这桃色妖娆的美景,那可真是遗憾啊!” 见上官狂炎并没有露出不耐的表情,她继续道:“如若夫君要治烟尘的罪,那也请出了山谷再说。在这自然的纯粹中,请当我们是来踏青取乐的寻常老百姓,因为只有适时地抛去累赘于身的规规矩矩,才能如古人所说地那般得其境界,得其真矣!” 上官狂炎将手心的桃花转而贴到黄烟尘的眉心,掠过一丝激赏的笑。 人之形脱化于娘胎,由不得自主。但这气度、言谈、举止却是后天之功,足见一个人的用心程度。 这女子倒也真不辱没他待她的独独不同! 眼光扫过旁边迎风而立,一手拽住黄烟尘的衣袖,一手摊开正专注地去接那四散的花瓣的孟筱蘩,上官狂炎暗自摇头。 虽然同为名门之后,但这孟筱蘩怕是永远不会明白如此简单的道理,也永远都学不会什么叫做察言观色。 想到这里,上官狂炎欲牵起黄烟尘继续往前,却突地一下推开黄烟尘,连带将孟筱蘩一起推倒在地,同时自己也急急地后退数步。 数枚利箭“嗖”地一下射入他原本站立的地方! 上官狂炎迅速抽出腰间藏于束身玉带中的软剑转身,放冷箭的男人一个个从树林中出现,正是刚刚把他们送入山谷的那八个轿夫! “黄、烟、尘!”上官狂炎低吼一声,上前迎敌。 黄烟尘的惊讶不下于上官狂炎。 轿夫是她父亲派来接送他们的人,现在这些人将孟筱蘩拖到上官狂炎身边对他们群起而攻之,却将她一人留在了旁边,丝毫没有伤害的意思! 种种迹象让她连自己都说服不了,要怎么让人信服她与这些杀手脱得了干系?! 黄烟尘有口难辨,看着被杀手围在圈子里的上官狂炎和孟筱蘩,趴在地上急得眼泪唰唰直掉。 上官狂炎手上毫无含糊地向敌手招呼,脚下却因为被孟筱蘩死死抱住而移动不便,所以虽已消灭了几个杀手,却也占不了上风。 他几次欲踢开孟筱蘩,却反而被她抱得更紧,一时间连招数都有些难以施展。 知道刀架在任何人身上都无法威胁到上官狂炎的杀手们如愿地看着他因为身下那个害怕到不敢睁眼的女人的死缠不放而搞到束手束脚,顿时放过本可一剑刺死的孟筱蘩,全数攻击上官狂炎的上盘。 上官狂炎全力以赴,刀光剑影中,地上已经躺了六具尸首。 但剩下的两名杀手却愈发难缠,他们并不急于一招解决上官狂炎,而是慢慢地与他纠缠。 攻与守处于拉锯状态,上官狂炎冷汗直流,鲜血已然淌湿衣衫,在白衣上显得十分刺目。 要知道,对于曾是武状元却不像杀手那样有丰富实战经验的上官狂炎来说,他最不擅长、也最吃亏的——就是持久战。 深知自己弱点的上官狂炎突然发力,集中火力向一个杀手攻去。 那个杀手卒不及防,被上官狂炎一剑刺中要害。还不等另一个杀手反应过来,上官狂炎一个回身,在不够眨眼的一瞬便将剑往他的身上送去。 剑刺入了最后一名杀手的腹部。 正在上官狂炎松了一口气的当口,那垂死的杀手乘上官狂炎闪神之机用力地握住贯穿他的剑身,从上官狂炎手中夺过了软剑,衣袖一挥。 无剑去挡的上官狂炎,在那电光火石的顷刻,将匍匐在他脚下的女子猛地抓起—— ————挡在胸口。 第十五章 无剑去挡的上官狂炎,在那电光火石的顷刻,将匍匐在他脚下的女子猛地抓起——————挡在胸口。 与此同时,另一个女子一跃而起,一股急冲的力量将孟筱蘩扑倒在地。 只见银光一闪,从杀手衣袖中射出的三枚短箭齐头没入了上官狂炎的左胸。 战局结束,习惯于俯视众生的男人重重地栽倒在地,他仰望苍天,唇边的笑是恨、也是自嘲。 没想到啊!没想到!他妄图险行而后生,但却真的将自己推向了死地! 他怎么会想得到自己远离斗争中心的同时,也是在向擒杀他的陷阱一步步迈进! 他更想不到的是——他再何等厉害,都终究跳不过老天爷的五指山! 这出局,棋差一着,只因为那个想得到的男人被他狠狠地踩在了脚下。 他总是站得很高、看得很远,从未停止过自己的脚步。而今天,当他不得不停下的时候,站得更高、看得更远的老天宣告了对他的主宰。 黄烟尘救下孟筱蘩,却眼睁睁地看着上官狂炎浴血倒地,顿时眼泪夺眶而出,向他奔去。 但上官狂炎却发出有如负伤野兽般的怒吼,残存的力气凝成毫不留情的一掌,将黄烟尘打出老远,撞到了树干上,一时动弹不得。 上官狂炎挣扎着想要爬起来,然而力不从心,他脚步不稳地再次倒地。 趴在满是自己鲜血的地上,他一次又一次地使劲锤打地面,想要借此集中逐渐涣散的意志。 正在黑暗将他慢慢吞噬的时候,一阵熟悉的哭声让他的眼前又清晰了起来。 自杀手一出现便被吓傻了的孟筱蘩此刻蹲在上官狂炎的身旁,不住啜泣:“你……流了好多、好多血……” 他的锤打动作使得身上的伤口撕裂,从中淌出的血流得更急。 满地触目惊心的殷红比那些杀手更让孟筱蘩害怕,她仿佛感到自己的血液也正从体内向外流失,一股从头至脚的虚弱感将她笼罩。 “别哭了!快……扶我起来……我们……离开……这里……”上官狂炎紧咬牙关。到了这步田地,他能够依靠、信任的人,也只有她了! 孟筱蘩边哭边去搀上官狂炎起来,但她细瘦的身子却无法支撑起他的重量,两人一起摔倒在地,上官狂炎一下子就厥了过去。 孟筱蘩“哇”地一声嚎啕大哭。 “他死了……死了……死了……”面对已经赶上前来,正探着上官狂炎鼻息的黄烟尘,孟筱蘩疯狂地摇头,说得心魂俱碎。 “没有!没有!他只是昏了过去!”抹干眼泪的黄烟尘强做镇定,两手捧住孟筱蘩的头,强迫她正视自己的目光,说得斩钉截铁:“他不会死的!不会的!只要有我们在,就不会让他死!绝不!” 撕破衣衫,黄烟尘替上官狂炎简单地包扎了一下刀伤,但插入他胸口那三枚指头般粗细的短箭却让她只能无可奈何地默默流下泪来。 转头偷偷擦去眼泪,黄烟尘勉强压住心头的恐惧,告诉孟筱蘩:“在这山谷一极其隐蔽处有一个很多年前守林人废弃的小屋。我当闺女时经常一个人去那里看书、做手工,别人都不知道。虽然很多年没有再去过,但我还记得路。” “我们现在先去那儿躲躲,这样就算还有追兵,一时必也无法找到我们。” 黄烟尘将上官狂炎的胳膊架到自己的肩上,一手支撑起他的腰。孟筱蘩也学着她的样子,吃力地分担了上官狂炎的部分重量。 她们从不知道自己可以这么勇敢,这么有力。 在心爱男子的生与死面前,两个女人凭着强烈的信念在山谷中披荆斩棘,终于越过丛林的层层阻碍,来到小屋前。 将上官狂炎扶到小屋中石头砌成的床上躺下,黄烟尘从屋子角落一布满尘土与蛛网的小箱里翻出一把她曾用来雕刻木工的匕首,郑重地交到孟筱蘩的手中给她防身,然后跪倒在地。 两行清泪滑下脸颊,黄烟尘用力地握住孟筱蘩的手,眼前的情势已经让她无法保持平静:“小蘩,我现在必须立刻出谷去。夫君的伤势已经刻不容缓,虽然我无法估计外面的形势,但我会想办法去通知夫君在江南的人马,只求尽快搬来援兵。” 虽然那些人不敢明目张胆地动夫君,但事已至此,他们等不到杀手的回报,很有可能会再派人来赶尽杀绝。 她如今只能孤注一掷,抓紧时间出谷去。 如果真的追兵已到,她也希望能利用她的身份脱身,因为,她比谁都明白是谁造就了这出暗杀事件。 她只企求,虎毒不食子,让她能活着到达听命于兵部的杭州府卫指挥使司。 只要能见到风凌修的手下,就算是调遣整个浙江的驻军前来救援都不成问题,因为连同统率大半个南方军队的后军都督府,从省到府县都是上官狂炎的人。 “我会毁掉我们一路走过的痕迹,尽量延缓他们找到这里的时间。”深深地凝望一眼床上身负重伤的男子,黄烟尘说得义无返顾:“我知道,我的父亲必与这件事脱不了干系。不管最后能不能保住夫君的命……我都是活不成的了。” 他活下来,她和她父亲肯定难逃一死。 他死了,整个南方军界必定倾巢而出,那个时候,她父亲这种帮大人物卖命的地方官员很难不被推出来当替罪羊,并牵连到她。 然而就算父亲侥幸逃过,她也无意再在这个世界上独活下去。 当生她养她的父亲选择对上她最爱的夫君,她的结局早已注定。 她叹命运的捉弄,她怨父亲陷她于不义,但她却有更重要的事必须要去做——当这关系她今生所爱的生与死。 “所以,小蘩,我将他托付给你。我走后,只有你能照顾他了!求你,我求求你,一定不能让他死,一定要坚持到救你们的人来!”黄烟尘边说边磕头,字字悲切地将今生挚爱交付出去。 孟筱蘩一听也跟着双膝跪地,与黄烟尘抱头痛哭。 “小蘩……”黄烟尘捧起孟筱蘩的脸,为她抹去泪滴,生命中最后一朵笑颜在泪水中尽情绽放,“别哭、别哭,我们都别哭泣……答应我,忘掉让你胆祛的一切,为了保护自己心爱的人,勇敢并坚强起来,好吗?” 孟筱蘩伸手探向黄烟尘,轻轻抚去她的泪滴,为着平生第一个要去捍卫的承诺而点头,“我答应你,但你也要答应我,不要离开我,你和他……都不要离开我……” 两个女人的泪水与生命交织,她们珍爱彼此,她们共同拥有对同一个人的爱。 在生命的这个交叉点,当一个女人刚刚学会去实践爱的涵义,另一个女人却最后一次为自己的爱而努力。 “……替我好好爱他……”她没有迟疑地踏上能够预见结果的征程,沉重的脚步是对自己爱情与生命的依依惜别。 这个女人的爱是一汪湖水,很平静,却有如生命般地深邃。 后来,当孟筱蘩终于明白今天所发生的一切,这个生命如烟如尘般短暂而轻柔的女子和她的爱成了她记忆中最不可磨灭的痕迹。 这个山谷间,从此,一直留有她的声音,在等着有一天学会了如何去爱的他们回来,共同去仔细聆听。 ……来不及道一声珍重,只求你今生替我好好爱他…… 第十六章 孟筱蘩目送黄烟尘离去,留给她的是一间破败的小屋、静止般的空气和一个处于昏迷中的男人。 生锈的匕首紧撰在手,内心的害怕与无助让她甚至不知道离开原地的那一步应该往哪里迈。 但她还是动了,缓慢而又坚决地——当四周的一切都在提醒她,这里已不再允许她躲闪进自己沉默的世界;当二十二年来,她首次成为那个被需要的人。 收起眼泪,把匕首揣进衣兜,孟筱蘩挪到床边,轻推着上官狂炎,“你醒醒,不能再睡了……醒醒啊……” 她真的好怕他会一睡不醒,虽然如此的人生可以没有冲击、没有波澜,但因为一种比较,以前那些平淡的幸福变成了心无所系的缺憾。 在他昏死过去的那一刹那,她突然觉得,她的人生需要有一个震撼存在,就算他惹动你的悲哀,就算他无法平复你的伤痕,就算他的心在遥远到无法触及的距离之外,但那——却是心跳的证明。 她很高兴自己弄不懂保留这个震撼在生命当中所要付出的代价,因为,只有这样,她才不会去计较所谓的得与失;因为,现在,她更在意的是他的生命。 推了一阵,孟筱蘩担心会牵扯到上官狂炎身上的伤口,便将目标移到了他的脸上。 “醒醒啊……”她略有些迟疑地拍打着他的脸。 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主动去碰触他的脸,虽然是在这种情况下,他也许根本无法感觉到,但她还是脸红了,心扑通、扑通地跳得厉害。 拍着拍着,见上官狂炎还是一动不动,孟筱蘩不由得急了,一掌变两掌,原本偷偷摸摸的动作也加大了幅度与力度。 打在上官狂炎两颊的巴掌啪啪作响,孟筱蘩几乎是在机械般地重复这个动作,完全没有察觉到匕首正从她的衣兜里滑落出来。 匕首落得不偏不倚,正好砸到了上官狂炎的面门正中。 原本就沾上了尘土和血污的脸现在又添上了两颊绯红与鼻梁上的一片青紫,孟筱蘩出于好心的举动让当朝第一美男子顿时面目全非。 匆忙地捡起掉落的匕首,孟筱蘩低下头去检查上官狂炎有没有被砸伤,却不想对上了一道熟悉的犀利目光。 “啊~~~~~”孟筱蘩吓得惊声尖叫,手中的匕首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扔出去老远。 鼻梁上突显的痛感让上官狂炎清醒过来,他直觉是孟筱蘩的杰作,本欲伸手将她抓过来,却不料浑身上下又麻又软,一点都动弹不得。 “他妈的!”上官狂炎裂目呲牙,口出秽言。 “你醒……醒了啊……”上官狂炎的怒目相向让孟筱蘩以为是她的无心之失将他激怒,吓得只想赶快逃离现场,“我……我……我去捡匕首……” “过来!”上官狂炎扯起嗓门想大吼一声,谁知出口的却是让他挫败不已的嘶哑与无力。 “过来……”他再次命令道,语气明显地软了下来,“你捡那破玩意儿干嘛……想要谋杀亲夫吗?”他说得咬牙切齿,却没了平日里的威风凛凛。 孟筱蘩听话地站到上官狂炎抬手可及的地方,他的虚弱与狼狈她看在眼里,不由得慢慢卸下平常对他的那份戒备与害怕。 “你怎么了?!”看到上官狂炎提一口气便吐出一口血水,孟筱蘩慌得六神无主。 “中、毒、了……”他又吐出一大口血污,那膻臊的气味让孟筱蘩掩鼻欲呕。 上官狂炎经过适才的运气,断定自己已经中毒,而且毒气直逼心脏,如果不采取行动,他再怎么凝神屏气护住心脉也见不到明早的太阳。 “坐到我腰上来。”虽然实在是对眼前这个呆头鹅质疑万分,但到了如此紧要的关头,上官狂炎只得豁了出去。 孟筱蘩弄不懂是要干嘛,也没问,只是慢吞吞地脱起鞋子。 上官狂炎见状差点没又喷出血来,他倒吸一口气,强压下怒火:“还脱什么鞋,快点上来。” 有气无力的声音没有阻止孟筱蘩的动作,她仍是继续地脱下鞋,并将它们摆好放在一旁,这才爬上了床,但却犹豫着不知该怎么往上官狂炎的身上坐。 “往腰上坐……跨坐啊你……现在还害羞个什么劲儿……”看着孟筱蘩要坐又不敢坐的样子,上官狂炎越说越虚弱,越想越生气。 此刻,攻心的好象已不是那毒,而是大名孟筱蘩的女子。 被最不可能背叛他的女人摆了一道,又摊上这么个不争气的女人,看来,他这一劫真是凶多吉少。 第一次如此深刻地尝到无力感的男人疲乏地闭上双眼,任由身上的女子瞎忙乎。等到她终于坐定,不再动了,他才指挥起她的下一步动作。 “双手握住我胸口的箭柄……”上官狂炎的身体无法动弹,只好用眼神向孟筱蘩试意。 孟筱蘩向前微微倾身,握住了三枚骇人箭柄中的一枚。 “拔了它。”箭头喂有能渐进腐蚀人心脏的毒,以他的功力现下已是抵抗它的极限,所以就算拔掉之后他会流血不止,也只得拔了。 孟筱蘩双手发颤,不敢拔。 “要是不想明天在这间屋子里看到一具又臭又黑的尸首,那就一鼓作气地拔掉它……”说着,上官狂炎蓦地笑了起来,“你可看好了,一共有三枚,可别等我呆会儿一昏过去,你就把另两枚留下了……” 上官狂炎表情轻松,但还没等他将最后一句“那样的话,你不如现在就别拔”补充上,孟筱蘩就已经有了动作。 她一咬牙,握着箭柄往外拔,但这毕竟是没有经验的第一次,她使的力气明显不够,短箭只□一半。 可这也够上官狂炎受的了,只见他满头大汗,牙齿紧咬住发紫的下唇,疼得已经无法言语,只能用瞪眼来表达他的痛苦。 孟筱蘩眼见上官狂炎受罪,也跟着汗流浃背。 心一狠,手中使出吃奶的劲儿,第一枚短箭新鲜出炉。 鲜血随即激喷而出,上官狂炎还没来得及翻一下白眼,便昏死过去。 拔出的短箭被孟筱蘩高举过头,她盯着溅上她衣衫的大量血渍,呆了好半晌,才忙手乱脚地脱下外穿的短罩衣,去堵那不住淌血的箭孔。 总算是体会到了情势的危急,孟筱蘩胡乱地把轻薄的罩衣揉成一团往箭孔处按实,也顾不得满手的血污,一手一支地握住了剩下的两枚短箭。 力气是使出了十分,可任凭怎样都无法一次连根拔除两枚短箭。 孟筱蘩累得正想歇歇,身下男子因为极端的疼痛而无意识的痉挛与呻吟却大大地刺激了她,还没等她细想过来,她已经向后倒去,两枚短箭赫然在手。 成功的喜悦浮上心头,她兴奋地坐正身子,却被上官狂炎胸前整个透湿白衣的鲜血而吓到脸色发白。 赶紧扔掉手中的毒箭,孟筱蘩牵开已经染红的罩衣覆住上官狂炎左胸的三处伤口,手抵得紧紧地,想要把如开了闸一般往外咆哮的血流堵住。 然而,血色还是不断地蔓延,不光是上官狂炎的白衣变成了血衣,她手中绿色的丝罗罩衣也满是乌红。 慌乱间,没坐稳的孟筱蘩躺倒在了上官狂炎的右胸上。 头枕着他的肩胛骨,移开捂住伤口的罩衣,看着那三个相距颇近,有如指头一般大小的箭孔,孟筱蘩伸出右手的三根指头在空中比了比。 紧闭双眼,她快速地将手探进了上官狂炎的上衣内。 在他没有衣衫阻隔的胸膛上摸索了一阵,孟筱蘩深吸一口气,一下就将三根指头用力地插入了箭孔中,登时塞了个严实。 “啊~~~~~~”上官狂炎自喉底扯出撕心裂肺的叫,手脚抽筋似地弹动,如果孟筱蘩没有压住他的上身,他肯定会如僵尸般地弹坐起来。 窗外的天色在迅速地黑下来,床上受伤男人的血在渐渐地止住,而挤压血肉的触感以及似乎就在手指尖上跳动的心脏也在让哭声回笼。 “我~~~~~我~~~~~我好害怕~~~~~~~~~~~~” 终于,女子的哭声、叫声一起大作,在黑暗的丛林里惊飞了月光下几只悠闲的猫头鹰。 而在月光照射的另一头,六匹快马拉载的马车正在往杭州府卫指挥使司急速地前进…… 第十七章 黑夜被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彻底驱逐,光明开始重回这个被人遗忘的小屋。 上官狂炎在光线的刺激下睁开眼,第一反应是庆幸自己仍然活着,但接下来胸口那有如食人猛兽般扑将过来直接撕咬他每一根神经的火辣痛感,却让他疼得蹙紧了眉。 四肢依然酸麻无力,上官狂炎抬起僵硬的脖子往自己身上一瞄,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颗枕在他肩胛骨上呼呼大睡的小脑袋。 这颗小脑袋的主人趴在上官狂炎的身上缩成一团,夜晚的低温让她不自觉地将整个身子往他持续传来热度的衣服里面蹭,使得两人凌乱衣衫之下的部分肌肤已经没了布料的阻隔。 紧贴着上官狂炎的肌肤柔滑冰凉,让他体内有如岩浆般奔腾的燥热得到稍许舒解,他不由得放缓了脸上的线条,第一次觉得一个女人的触感是那么地妙不可言。 但当他的视线左移,顺着孟筱蘩没入他衣领内的手臂看到自己左胸上那个突兀的隆起,他陡然暴喝一声,瞬间明白胸前几乎将他吞噬的痛楚中那奇怪的异物感是什么。 耳边的大叫让孟筱蘩从梦中惊醒过来,她睡眼惺忪地打量眼前喘着粗气、不住咳嗽的男子,一时间无法将自己从梦境中抽离,搞不太清楚状况。 情绪上的突然失控让上官狂炎气血攻心、呼吸不畅,训斥的话卡在了喉间,没能立即释放出来。 等他终于平顺了气息,怒气也跟着消散了大半,再对上孟筱蘩那张傻气兮兮的脸,想到这种异想天开的止血法也只有她才能够想得出来,不觉哑然失笑。 孟筱蘩揉揉眼睛,搞不懂上官狂炎怎么可以在眨眼功夫便由怒转喜,而且盯着她的眼神里总有那么几分捉狭的意味。 “怎么了……”单手抚上自己的脸,孟筱蘩直觉脸上不对劲。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你现在的脸……比那个时候还好笑……”上官狂炎说得很顺口,但说完不禁疑惑自己为什么还记得如此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昨夜惊恐的泪水在沾有血污的脸上留下斑斑泪痕,纵横成为一道又一道的纹路,孟筱蘩虽说无法瞧见自个儿脸上现在的惨状,但一想起自己曾经在上官狂炎面前痛哭流涕的狼狈样,便不好意思地将脸埋到了他的颈间。 上官狂炎忍痛正笑着,耳边传来了一声听不太真切的嘀咕。 “你说什么?”把耳朵贴近些,上官狂炎问。 “你……你……的脸也很好笑啊……”孟筱蘩怯生生地重复自己的话,说着也在上官狂炎的颈间闷头笑出声。 “好啊!你几时变得如此胆大,敢嘲笑起我来了?”上官狂炎故作严肃地沉声道。 孟筱蘩不知道上官狂炎是在逗弄她,慌忙地撑起身子想要解释,却带动了右手某三根要命的手指。 “孟、筱、蘩……”上官狂炎青筋暴突、额头淌汗,什么都讲不出来,只一字一顿地从牙缝里蹦出让他倍尝皮肉之苦的女子的大名。 刻骨铭心!刻骨铭心!贯穿皮肉,仿佛直接插在他心上的手指有任何一丁点儿的动作都会让他痛不欲生! 要是他还能有一辈子,他绝对铭记这个女人用她的方式在他身体上留下的刻、骨、铭、心! 孟筱蘩左手撑着身子僵在了半空,一脸歉意地扫过自己那三根闯祸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回复成原来的侧趴姿势。 “对不起……”五官皱在一起地至歉,孟筱蘩的罪恶感只差没让她对天起誓她永远都不会再动她那三根手指。 尝到了厉害的上官狂炎不敢再挑动起孟筱蘩的任何情绪,他咬着牙,装做不在意地安抚她:“没关系……至少你也帮我止了血……只要你别再动就行了……” 孟筱蘩果真乖乖地不再动弹,身心俱疲的上官狂炎也闭目养神,不再言语。 过了一阵,感觉好些了的上官狂炎正待向孟筱蘩询问黄烟尘的行踪,幽闭丛林间由远及近的一些不太寻常的响动却让他凝神细听起来。 丝毫没有惊慌,上官狂炎平静地告诉孟筱蘩:“有人来了……” 孟筱蘩抬首,望着上官狂炎带笑的脸,惊喜地问:“烟尘将救我们的人带回来了?” 上官狂炎不置可否,只是问她:“可是黄烟尘把我们带到这里来的?” 见孟筱蘩点头,上官狂炎笑得更狂,似在嘲笑她的天真,“救我们的人?”眼带寒光地摇摇头,“不……是杀我们的人……来了。” 难道聪明如黄烟尘会傻到带人来救将来定会杀了她和她父亲报仇雪恨的他?她那悲悯的性子就算不顾她自己,也不会不顾她的父亲。她对他们下不了杀手,没有趁他昏迷将他一刀解决,而是带来这里,可不代表她父亲背后的那些人会因此对他们手下留情。 再说,他的人根本不知道他已遇险,怎么可能会找到这里来救他? 所以,不管这来人是不是黄烟尘引来的,他和孟筱蘩,都已命悬一线。 孟筱蘩本不太相信上官狂炎的推断,但看到他眼中的阴晦凝重和脸上张狂的笑所形成的强烈对比,她好似也体会到了他内心的悲烈,立刻红了双眼。 “我们要死了吗?”她身子战抖。 “很怕死吧……”素知女人是贪生怕死之辈,他并不奇怪于她的反应。 “我身体弱、胆子小……死的时候我可以握住你的手吗?听说人死了要走黄泉路……是不是握住了手……我们就可以一起走?”泪光粼粼,她无怨无尤的眼神传达出她的悲切——那是对死亡所带来的迫在眉睫的分离的悲切。 她害怕一个人的旅途,只想紧紧地牵着他的手。 当死亡近在眼前,一切的拥有都即将成为过眼云烟,那个仍愿牵着你的手的人在哪里?是否每个人在临死之前都会问自己这个问题?尤其当你曾是一个完全对此不在意的人,是否在将死之前得到肯定的回应,才是生命存在过的真正意义?而当有个人愿主动握住你的手共赴黄泉,是否就是一种幸福? 上官狂炎的脑中一下子闪过这些陌生的疑问,他不知道答案,但他却知道有一滴泪正流过他的心。 他动容了,在生命转瞬便可消失的时候,他很想抱住她,但他却没有办法,只得自嘲地笑。 当他的心不想抱住她的时候,他的身体将她搂在怀里,于是,当他的心真正地想要抱住她的时候,老天便不再允许他的身体这么做。 “是我把你带到了死亡的境地,你应该恨我的。”束手待毙地躺在这里等着敌人将他和她一剑刺死,他宁愿她是恨他的,那样,他才不会感觉对她有所亏欠。 没有亏欠,便带不走牵绊,便没有来生。 来生,他不要她再与他相遇,他要将她放回那个幸福的园地,不再让她走进他的世界。 就让今生的纠葛、伤害、委屈、牺牲到此结束。 就让他们的手在今生分开,永世不再相牵。 只是明显地,上官狂炎低估了孟筱蘩的执着。她也许是在模糊地看着这个世界,但也因此,当她明白自己的心的时候,她不会受到他口中那些她看不见的应不应该的纠缠。 她只是为着一个问题而着急而难过,“我这么笨,下辈子肯定要变成猪……那我就再也没有机会碰到你了,怎么办啊?” 她的脑中,满满的都是他们的未来,当他想着不要在来生碰到她,她想的却是如何在轮回之后再次找到他。 这个笨女人啊…… 心软的代价是什么,上官狂炎已经不想去管了,他只是以他前所未有的坦诚将一个誓言交付给眼前这个笨女人:“来世如若想要跟我在一起,那你现在就死死地握住我的手,千万不要放开。” 他的手抬起得是那么地吃力,但却准确地与她伸过来的手握在了一起。 门外,喧杂的人声在逼近。 她还有个问题不放心,“那么,你也会陪我一起变成猪?” 门“啪”地一声被踢破,他告诉她:“来世如果你真的变成了猪,那我就会去做那个把你养得又肥又壮的养猪人……” 第十八章 上官狂炎的话音刚落,千疮百孔的门便轰然倒地,身着连帽黑色长斗篷的男子在一众士兵装扮的人的簇拥下进了小屋。 在这男子看到上官狂炎和孟筱蘩的第一眼,他用毅力强撑起的身子一下子向下软倒,幸而身旁的士兵及时将他扶住,他才定稳了身子,向床边踱来。 他的样貌在低垂的帽檐下看得不甚分明,尤其是从躺平的上官狂炎的角度,但紧瞅着他的孟筱蘩却像是发现了什么,她将与上官狂炎握在一起的手猛地抽走,扬起头冲着这黑衣人兴奋地挥舞。 “阿珏——” 来人正是黑珏,听到孟筱蘩的呼唤,他不顾胸腔的剧痛,快步上前。 帽子拉下,露出的是一张风尘仆仆的脸,本就清瘦的线条因为带伤日夜兼程地赶路而凹陷得几乎只剩下棱角。 伤痛的侵袭加上满载的忧虑,黑珏的苍白憔悴一点也不比床上的另一个男人逊色。 “你们没事吧……”入眼的都是血,虽已凝固,却是那么地令人心痛。将目光从看起来精神状态尚佳的孟筱蘩移向上官狂炎,黑珏的担忧全都写在了脸上。 “我中了毒……浑身乏力……症状……可能是摧心毒……就是那种……苗疆的……”上官狂炎将他的情况告知黑珏,眼神却片刻不离正冲着黑珏傻笑的孟筱蘩,手中刚才那瞬间的茫然若失感让他有些恍惚,好像根本没有注意自己在讲什么。 闻言,黑珏将手搭上了上官狂炎的手腕。 探过脉息,黑珏从怀中摸出两颗药丸,喂上官狂炎服下其中一颗之后,他道:“兴许是你底子较好,毒侵入得并不深。刚服下的丸里有龙葵,足以解毒。” “但你失血过多,要恢复过来,恐怕还需要长期的悉心调理。”眉头不展,黑珏将剩下的那颗红得煞是夺目的药丸放入上官狂炎的口中,“含住它,它能帮你固本提气、养血安神。” 流了那么多的血,现在的上官狂炎完全是靠着意志力在维持清醒,要是他再晚来几个时辰,当他已经陷入了昏迷,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想来十分后怕的黑珏见上官狂炎含着药丸,专注地调理起自己的气息,便转向孟筱蘩,低头问她:“还好吗?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不对劲?身上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哪里疼?”他深知她少根筋的德行,问得比较仔细。 孟筱蘩盯着瘦恹恹的黑珏,忘了被关切的人是自己,反而很是心疼地问起他:“你是不是生病了?” 不愿让孟筱蘩知道他被上官狂炎踏断肋骨的事,黑珏一笑掩过,“没有,我很好,只是赶路赶得很累而已。快告诉我,你有没有怎样?” 十分信任黑珏的孟筱蘩虽不放心,但并未质疑黑珏的话,回答道:“没有不对劲……没有疼……”舌头轻舔一下下唇,她突然变得吞吞吐吐,“就是……就是……有点……饿……”说着,肚子似乎也听到了主人的话,发出一声赞同的回应。 “乖,你先忍忍,等回了杭州府卫指挥使司,要吃什么都可以。”在这偏僻的深山老林,他只想到带一支军队前来救人,可没想到替她带任何食物。 “那……你也喂我吃颗糖……”孟筱蘩的眼中闪烁出一种光——那是为食物而迸发的激动。 “糖?”这个要求倒把黑珏弄糊涂了。 “就是你刚喂他吃的那种……”那种漂亮的红色糖丸。 孟筱蘩一直把黑珏搁在怀中的各色药丸当成是糖丸,觊觎已久,今天终于等到了开口的机会,她说什么都想尝尝。 “阿珏,求求你,也给我吃一颗嘛……”因为跟黑珏非常熟捻,所以孟筱蘩的口气不自觉地带点撒娇的意味。 黑珏哭笑不得,想了一下,果真从怀中又拿出一颗一模一样的红色丸子。 “这丸对补身有奇效,你身子弱,本可以吃。只是……”看着孟筱蘩对着手中的红色丸子直吞口水的模样,黑珏露出宠溺的笑容,将丸子塞入她猴急的小嘴中,才道:“只是它并不是甜的。” 孟筱蘩细细地品味口中的“糖丸”,可越品越不是滋味,终于“哇”地一下将丸子吐到黑珏摊开在她嘴边早已准备好的掌中。 一点都不嫌脏,黑珏拿出一个小香袋将孟筱蘩吐出的药丸细细地装好,又将香袋拿到她的面前,晃了晃,“看好了,这颗药丸从此就是你的了,现下我先替你收着,以后你就随身带着它,没事就将那丸子拿出来含着玩。” 见孟筱蘩一脸厌恶地摇头拒绝,黑珏也没再做解释,只是将香袋小心翼翼地收纳进怀中。 这药丸是他师傅毕生的心血,仅炼成两颗,可以说是世人求之不得的稀世珍宝。他再如何身受重伤,都不曾舍得拿出来服用。 然而现在,两颗都没了,一颗的价值在某位大小姐的眼里甚至比不上三岁小孩儿手中的糖,需要他连哄带骗才能“送”出去。 哎,如此珍贵的东西被当成含着玩的小玩意儿,怕是光想,也要气死无数人吧! 心中虽说这么嘀咕,但黑珏对孟筱蘩的宠爱还是明显地占据了上风。 拍着她的头顶,黑珏笑得甘之如饴。孟筱蘩见他笑,也跟着笑。 他们之间的互动是水到渠成般地自然,自然到两个当事人完全没有意识到有任何的不妥,也更没有意识到旁边那个被他们暂时忽略的人或许对此还有什么异议。 不知道是处于虚弱状态的人都会产生一些反常的举动,还是从小便一副大人模样的上官狂炎正因为没有经历过真正的童年,所以也没有消磨掉那份被他认为是小孩心性的情绪,只是将其不自觉地潜藏在了心底,反正,在他自己都无法搞清楚的情况下,他有了一些奇怪的反应。 当他应该充耳不闻、全神贯注地运气,他却不断地受到来自于身边的刺激: 那是黑珏关心孟筱蘩的轻声细语; 那是黑珏安抚孟筱蘩的一声“乖”; 那是孟筱蘩望着黑珏的心疼眼神; 那是孟筱蘩叫黑珏“阿珏”,却叫自己“他”的亲疏分明; 那是孟筱蘩对黑珏旁若无人的撒娇; 那是黑珏对孟筱蘩毫不遮掩的宠溺; 那是他们俩人的相视而笑…… 他不是没有跟女人有过类似的片刻,也正因为他有过,所以他不断地将两者拿来比较。 他是调情高手,他深谙男女相处之道,他能让女人为他疯狂,但他却从来没有,试图用这样简单的一句话语、一个眼神来打动对方。 也因此,他从未被打动过。 他的世界里一直没有交流,只有以目的作为前提的交换,他用肢体代替了心意,于是,他得到的永远是空洞的躯壳。 只是,时至今日,他才体会到同样是得到,交流与交换所带来的天壤之别。 这世上,原来还有好多他没有学会的东西,还有好多他无法掌控的情绪。至少,一个被他踩在脚下的男人,一个被他认为是白痴的女人,在这个当下,让他重新体会到了他丢在孩提时期的一种情绪。 这种情绪,叫做——嫉妒。 嫉妒永远都是别人用来膜拜他的东西,换个时间,换个地点,上官狂炎绝对对此全然肯定。 但现在,不管他有没有搞清楚自己在想什么,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心中的那股妒火是不容忽视地强烈。 所以,当黑珏让士兵抬来担架,交代着将他移到府卫指挥使司再做进一步的治疗,并伸出双臂准备将孟筱蘩从他身上抱走的时候,上官狂炎一点都没有记起他和孟筱蘩遮在衣衫下正“血肉相连”的那件事,只是因着情绪的支配而断喝一声。 “别碰她!你给我放下!”低哑的声音张力惊人,赤脖红脸的上官狂炎完全没了平日里优雅淡然的做派。 满意地看到黑珏迅速放手,上官狂炎洋洋得意,丝毫没有察觉到他那有如小男孩捍卫自己心爱之物的行为落在旁人的眼中,是何等地突兀和奇怪。 好在有个女人并不觉得刚发生过的一切有什么不对劲,她的开口在让上官狂炎意识到自己刚才有多失态的同时,也替他解了围。 满屋子的男人,只听到孟筱蘩恍然大悟地说:“对了!差点忘了!我把手指插到他胸口的洞上了……” 第十九章 听到孟筱蘩的话,黑珏赶紧上前一步,轻轻地撩开上官狂炎左胸上那片已经变成乌红色、有些和皮肉相粘连的衣衫,出现在眼前的一切让他倒抽一口气。 “快!将担架抬过来!”黑珏眼底泛红,嗓音颤抖,“马上回杭州府卫指挥使司……” 杭州府卫指挥使司不大的院落里满是列成各个纵队的人头,队伍一直蜿蜒到了街道外很远的地方。老百姓们好久没见过如此阵势,误以为是战事发生,纷纷吓得四处躲避。 这个队伍从尾到头依次由各自分隶的小旗、总旗、百户、千户统领着,总计刚好是一卫的五千六百人。 队伍的排头正候在杭州府卫指挥使的私人宅院外,站在最前面的有腾出自己房子给大人物治伤的卫指挥使,也有闻讯赶来的浙江都指挥使、都指挥同知、都指挥佥事。总之,整个浙江管理军政的最高长官全部到齐,而且此刻全都比当年等候自己妻子生产还要焦急、惶恐。 突然,气流简直可以掀翻屋顶的男、女惨叫各一声从屋内传出,屋外的各位长官们被激得出了一身汗雨,有些腿软地等着宣告他们命运的那扇门打开。 半晌不见动静,直到心都快蹦出嗓子眼的那刻,门开了,走出从杭州府各地召集来的数位名医中的一位。 老先生一踏出门口,众人一拥而上,抓着他问里面的情况。 同样也是虚汗直冒的老先生忙着喘气,半天才喃喃自语地说:“活了这么久,第一次见识到这种伤,也是第一次见识到那传说中的续命丸……开了眼了……开了眼了……” “谁问你这个啊!快说!里头那位大人怎么样了?”要是他死了,他们全得跟着人头落地!正二品的浙江都指挥使官衔最大,胆子却最小。他急得一下拔剑指向老先生,说话都带着哭音。 老先生也算见过世面的人,他将剑尖拨开,慢条斯理地道:“虽说情况十分危急,但多亏那续命丸在血气激喷而出的关头替那位大人护住了心脉,我们也才争取到时间帮他止血……现下,他处于昏迷当中,但应该已无大碍。” 都指挥使缓缓放下剑,和旁边的人一同浮起股劫后余生的虚脱感。 “但是……”老先生出其不意地来了个转折,“那位将手指戳进别人胸膛的小姐,一见到如柱的血流,惨叫一声便吓得昏死过去……而且……”老先生又停顿了一下,急得都指挥使再次抬剑。 “那位黑先生一见到他俩昏过去……也跟着昏厥倒地。”老先生终于讲完他要讲的话,慢腾腾地告退离去。 这次倒地的换成了惊吓过度的都指挥使,只见他躺在地上,不醒人事。 布置得很普通的房间内,黑珏扶起从三天的昏睡中清醒过来的上官狂炎,喂他喝下汤药,又从丫鬟的手中拿过毛巾,替发着高烧的他细细地擦拭起汗湿的身体。 躺在厚厚的软枕上半坐起的上官狂炎衣衫尽解,薄薄的丝被滑到了腰部以下,汗滴顺着他漂亮的肌肉线条向下流淌,又牵依住披散的发丝,在泛着潮红的躯体上形成了诱人的曲线。 被体内虚火凌迟着的男子苍白的脸上长出了胡渣,没了以往的丰神俊秀,却散发出一种狂野的美。 正喂上官狂炎吃粥的丫鬟从未见过如此姿容的男子,不由得心驰神荡,直勾勾地盯着他引人遐想的身躯。 眼光一暗,上官狂炎“啪”地一下打掉丫鬟手中的碗,看也没看当即跪地求饶的丫鬟,只是问正替他擦着腿的黑珏:“她呢?” “夫人正在隔壁房间休息。”黑珏直起身子,一边挥手谴退闯祸的丫鬟,一边回答。 上官狂炎昏迷的这三天来,孟筱蘩时刻都在床边守着他,而且一直缠着黑珏问他什么时候会醒,担心得连觉都睡不好。可一等她实在坚持不住去休息了,他却醒了。 事情就是这么地不凑巧,上官狂炎没有看到孟筱蘩对他的用心,心中又燃了大男人小肚鸡肠的怒火。 “自己丈夫受了重伤,居然敢不随旁伺候,而是大白天的跑去睡觉!她的事不关己还真是绝无例外啊!” 孟筱蘩对上官狂炎的好,黑珏在这三天里可以说是深有感触,但他知道,他的解释对于这个高热中变得极其易怒的男人,形同火上浇油。 于是,他只说了声,我去叫夫人,便退了出去。 不一会儿,上官狂炎便听到隔壁有了动静,然后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一抹娇小的人影出现在他眼前,并以他从未见过的快速直冲到了床边。 “你终于醒了,终于醒了……”孟筱蘩抱着上官狂炎的颈项,将脸贴到他没有缠着绷带的右肩上,笑得甜甜的。 再大的怒火都被这个小女人乍见到他的惊喜之情所熄灭,上官狂炎勾起一丝笑,那是从唇角到眼角的全然绽放。 没有语言,只是用指尖去感受她颊边冰凉的美好肌肤,他在想,一点点小小的举动却换来天大的幸福感,也许,就叫窝心。 但幸福感却突然离他而去,只因孟筱蘩不小心瞄到了让她脸红心跳的东西。 “你没穿裤子!”蒙着眼睛从上官狂炎身上一下弹开,孟筱蘩大叫一声,脚下不住后退。 “天啊!你这个小妮子!”长臂一伸将孟筱蘩拉回他的怀抱,与她鼻尖对鼻尖,上官狂炎说得深感无奈:“我可是你丈夫,没有那玩意儿就没有你的幸福,你有什么可害羞的!你当它是什么洪水猛兽吗?!” 孟筱蘩捂住耳朵不愿听,眼睛闭得死死的,上官狂炎一向引以为傲的男性雄风顿时深受重创。 没有办法,一只手因为胸上的伤而不便动弹的上官狂炎只得让黑珏为他拉起丝被重新盖住重点部位,另一只手仍是紧箍着不断挣扎的孟筱蘩,并将她往床上带,直到她的背紧贴上了他的胸膛。 没过多久,孟筱蘩也挣扎得累了,便温驯地蜷缩在上官狂炎的身侧不再动弹,只是,眼睛还是不敢睁开半分。 上官狂炎又气又好笑,不想再继续尴尬下去,他问起黑珏他一直还没来得及问的事:“你怎么知道我出事了?又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你们走后的第二天,我从风少爷那里得知你们下了江南,心头不放心,便跟着来了。可等我到达黄夫人家中,却发现……” “发现什么?”上官狂炎眼光深寒,露出杀气。他怀中的孟筱蘩一听到提起黄烟尘,眼睛马上睁开。 “他们全家遇袭,惨遭灭门,却不见你们和黄夫人。我想起走时,风少爷曾说过你们会去桃花谷,于是我连夜赶去那里,在谷外发现了沧浪阁仆役的尸体,我知道你在谷里肯定出事了。进去谷里,又看见插着你软剑的尸首,想着你会丢弃兵器,必是已负重伤,加上带着夫人,如果还活着,也不会走太远,极大可能是躲进了山里。于是,我连夜去杭州府卫指挥使司要来五千多官兵打着火把搜山,终于……在第二天发现了你们。” 听完,上官狂炎冷酷地一笑。灭人者天亦灭之,这就是受人利用的下场。只是,朱玉堂为了不落人把柄,一个活口都不留,做得还真是狠绝! 他正想着,身下传来嘤嘤的哭泣声, “那烟尘呢?她怎么了?”孟筱蘩想起黄烟尘临走时的话,着急地向黑珏询问。 黑珏没有说话,脸色凝重。 上官狂炎一见黑珏的神色,心中了然。知晓这个刺激对孟筱蘩来说太大,他不想戳破,便用眼神暗示黑珏。 黑珏领会到上官狂炎的用意,换上另一副表情,用善意的谎言骗着孟筱蘩:“她没事,只是她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她一时无法释怀,便皈依佛门,云游苦行……不知所踪了。” “她真的没事?” “是的……她真的没事。”黑珏肯定地点头。 只有他心里知道,其实他进谷后发现的第一具尸体便是黄烟尘。 她的身体定格在向前爬行的姿势,后面有一道拖了长长的血路。不难想象出当时的她是多么地想要出谷去,甚至是在她被前来善后的杀手砍伤到仅存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她的这一目的仍然支撑着她向前匍匐,直至生命泯灭。 这个事实太过悲伤,她还是不要知道的为好。 黑珏的话让孟筱蘩破涕为笑,但想了想,她又落泪了,“那岂不是以后我都不能再见到烟尘了?” 上官狂炎单手将孟筱蘩的脸转向自己,“孟筱蘩,你给我听好……”他说得异常坚毅,“人生没有不会告别的东西。你爱的,你珍惜的,一切的一切,甚至是你自己的生命,都有告别的一天。在还活着的时候,你唯一能做的……” “是为得到某样东西而努力,不是为失去某样东西而哭泣。”捧起她泪湿的脸,他的舌尖轻舔她的泪珠,一滴又一滴咸咸的滋味暂时由他替她承担。 孟筱蘩惊呆了,眼中只映出他绝伦的面容。 他柔软、温热的舌尖不像是舔在她的脸上,而更像是舔在了她的心田。 “没有加诸在身的枷锁,没有了别人的打扰,她在那个远离尘世的地方也许会更快乐。当她曾一次又一次地为你的幸福而努力,是否,你应该用微笑来对她说再见,让她不再为你担心?让她看见你的努力?”上官狂炎说着,脑海中不由得回荡起黄烟尘的一颦一笑。 在那个世界,她会是另一个女子,不再是今生只为别人而活的黄烟尘。如此一个薄命的红颜,当她消逝的时候,就算是铁石心肠的他也不得不为人与人之间交错的命运而感叹。 “她没在这里,她能看见吗?”将黄烟尘的笑印刻在心底,孟筱蘩学着如何去微笑告别。 虽然,她所理解的黄烟尘将要去到的地方只是一个远离她的世界,但告别却同样意味着这个重要的人将要走出她的生命,从此无缘相见。 看着孟筱蘩硬挤出的笑容,上官狂炎点点头,“只要你是发自内心的微笑,她当然能够看见。我们一起微笑,我们一起放她自由……” 孟筱蘩笑了,甩掉那些僵硬的线条,她和上官狂炎一起微笑。 眼中只存在对方的影象,因为那个勇敢的女人,他们在不知不觉间获得了这样珍贵的时刻。 这是不用去考虑目的、不用去在意距离的相视一笑,它像是一点小小的火花,虽然无法绚烂整个天空,但至少开始点亮曾经没人造访过的某些角落。 这些角落要在未来蔓延开去,还需要好多的勇气、好多的努力,直到他终于懂得珍惜、懂得放弃,直到她终于看清自己、爱上自己…… 第二十章 接下来的几天,胸口的炎症让体质本就属火的上官狂炎犹如被火焰附体,他在持续的高热中时昏时醒,一阵子发昏到胡言乱语,一阵子又清醒得再正常不过。但不管是清醒,还是糊涂,他都一定将孟筱蘩禁锢在怀中不放。 孟筱蘩不明就里,又挣脱不了,全身被上官狂炎过热的体温熨烫得难受,终于忍不住向黑珏求救。 “你身体虚寒,一年四季都像根冰棍似的,这下可是正合他的需要,要让他心甘情愿地放开你,怕是要等到他退了烧。”黑珏将丫鬟削好的水梨分成一口就能吞下的小块,坐到床边的独凳上,一口一口地喂孟筱蘩吃,帮仿佛被一团烈焰环绕的她降降火。 “可是、可是,我好难受……”身子又热又僵,而且还紧贴着令她心跳加速的男性肌肤,在上官狂炎宽大的怀抱里缩成一团的孟筱蘩从头到脚都有种说不出的别扭和不舒服。 但黑珏只能爱莫能助地耸耸肩,现在从上官狂炎的身边抱走孟筱蘩,无异于虎口拔牙,那个后果他可不想轻易去承受。 想到连黑珏都不帮她,孟筱蘩嘴里虽嚼着甘甜多汁的梨,心里却像是吞了黄莲。强迫自己维持一动不动的尴尬姿势,她的泪水在眼眶里兜着圈,本就通红的脸憋得更加红得吓人。 知道孟筱蘩是那种有了委屈除了哭,就只懂得硬捱、丝毫不会反抗的人,黑珏心下过意不去。 瞄了瞄单手扣着孟筱蘩的肩头,并曲起修长的腿霸道地搁在她腰上的上官狂炎,见侧躺的他闭眼正处于昏睡状态,黑珏俯下身子,紧贴在孟筱蘩的耳边,声音压得不能再低:“我马上找个丫鬟去洗冷水澡,看能不能乘他现在昏睡将你换走。要是他醒了……”黑珏迟疑了一下,但看到孟筱蘩一脸期盼,他咬咬牙,“醒了再说吧……” 孟筱蘩别提有多高兴,情不自禁地伸手环住黑珏的脖子,像小猫一样磨蹭他的脸,嘴巴一张,想说几句感谢的话。 黑珏见状吓得半死,一把捂住她的嘴,一边将手指放在唇边猛做嘘的动作,一边朝孟筱蘩头顶的方向戒备地使眼色。 孟筱蘩明白黑珏是在警告她不要弄醒上官狂炎,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当即乖乖地躺下不动。 见她一脸做贼心虚的模样,黑珏只觉得好笑,伸手捏了捏她的脸,眼睛还调皮地冲她眨了一下。 孟筱蘩心头有点忐忑,但更多的是兴奋,望着黑珏的笑脸,她也冲他眨了眨眼。 暗中谋划调包计的男女虽说正在干一件偷摸老虎屁股的事,但却乐在其中,脸上不见紧张,反倒是不知死活的轻松。 又是偷笑、又是眨眼地将暗号互相递了个够,黑珏用嘴型告诉孟筱蘩,他去去就回。见孟筱蘩点头,他又用微笑鼓励她稍安毋躁,这才转身,兴冲冲地出门去张罗调包的事。 但黑珏还没能迈出第一步,孟筱蘩的尖叫就让他回头。 “你们都当我死了吗?”前一刻还闭眼昏睡的上官狂炎此刻美目微张,眼中的寒光如利仞般地刺向黑珏,而他的臂弯中,正卡着孟筱蘩纤细的脖子,她已经不能呼吸到脸色发青、泪如泉涌。 黑珏倒吸一口气,旋即跪倒在地,急得直磕头。 任黑珏磕得额头渗血,看着臂弯中瑟瑟发抖的人儿,上官狂炎享受着他们的痛苦,因为,只有这样,他胸中那失控的情绪才能得到舒缓,而那被人夺去了什么的缺失感也才能够得到补偿。 眼见孟筱蘩承受极大的痛苦,黑珏心头只觉有股说不出的难受。泪和血混成一团,他仿佛看到,他和她的命运交叠在这个男人手中,像挣脱不了的蛛网,他和她——终将一起窒息。 “不关夫人的事,是黑珏逾越了,是我……”他知道,他的反应越大,上官狂炎的下手就会越重。 但泪和血仍是不住奔腾,它们好似听到了来自许久之前的呼唤,这个呼唤在告诉他的心灵,这个女孩,他不能不去在乎。 终于,在孟筱蘩即将昏厥的那一刹那,上官狂炎将她从他的桎梏中释放,却覆上了他的唇,在黑珏的眼前,他宣告他的征服开始。 孟筱蘩沉溺在一片黑暗中,她不知道欺上她的是什么,只知道从那里正传来她急需的空气,她像抓住救命稻草般地拼命吸/yun,让他在她的身/体/上铭刻专属于他的印记。 从上官狂炎的举动中读出的意图让黑珏手脚冰凉,这个吻,意味着上官狂炎放弃了将孟筱蘩丢在某个角落、任其自生自灭的态度,他将要,用他的罗网,把她变作只能臣服于他的猎物。 她是一个那么简单的生命,征服的过程是她的世界被上官狂炎活活撕开,将她的身心曝露在他的手中,任他捏玩。 当她已经被他吸引,他的全力扑杀绝对是手到擒来,让她没有任何反抗地沦为他的傀儡。 是自己和她的亲近害了她吗?到底是发生了什么让一向对她不屑一顾的上官狂炎产生了征服的兴趣? 黑珏心乱如麻,他害怕,孟筱蘩终有一天会成为他,却永远都学不会如他这般自我欺骗。 那时侯的她会怎样?她已经单薄到任何的伤害都足以致命,她已经失去到没有什么能再失去,上官狂炎到底要从她的身上得到什么?又要让她为此失去什么?他一贯的伎俩对如此一个不堪一击的对象施展,是否太过残忍? 激烈的吻仍在继续,只是氧气再次从孟筱蘩的体内被抽走,上官狂炎将她的头压向自己,放肆的舌探入她无人进犯过的口中,缠绕着她的清涩,一圈又一圈地深入,直逼她的舌根。 清醒过来的孟筱蘩瞪着惊恐的眼睛想反抗,却被上官狂炎一下翻身压住。 无处闪躲,他的唇压迫住她的呼吸,他的舌步步紧逼,他的手捏住她的双颊,强迫她与他唇舌交缠。 每一次的吮吸都是那么地用力,她好像被他吸附进了体内,身体里、脑里、心里,全部都是他的气息。 她懵了,她不知身处何时、何地,除了他,她连自己都快感觉不到。 这一吻好似漫长过孟筱蘩的一生,当上官狂炎从她的唇上抽离,她的心跳才重回她的体内,一下,又一下,瞬间加速到万马奔腾,失去控制。 上官狂炎用右手支起身体,不顾左胸的疼痛,慢慢地抬起左手划过孟筱蘩肿胀的唇瓣,来到她的颈间,手指在她衣领上的盘扣边缘游移,他问:“还想再看吗?” 黑珏知道是在问他,但还没等到他回答,布料撕裂的声音就已响起。 孟筱蘩的上衣被上官狂炎唰地一下撕成两半,扔在了一旁。 仅着亵衣的雪白身子bbao露在空气中,上官狂炎低下头去□孟筱蘩的锁骨,再问:“还想再看吗?”手也跟着侵入她的亵衣内,邪肆地揉/nie起柔软的胸脯,将yu/望的种子在她未经人事的身体上散播。 孟筱蘩慌了,双手抓住上官狂炎的手,却阻止不了他持续地在她身上布下诱人沉沦的魔力。她不知道该作何反应,这一切太过陌生,超出了她的想象,甚至超出了她所经历过的任何感觉。 她的身子在上官狂炎的手下瘫软,她只能转过头望向黑珏,无助地,惶恐地,但顷刻,她的唇,连同呼吸与视线,又被上官狂炎掌握。 黑珏的天空轰地一声坍塌,不知是因为他爱着那个正加诸这一切的人,还是他爱着那个正承受这一切的人,抑或二者兼有。 他急促地转身,仿佛被命运的脚步追逐,他狂奔着逃离这一切,消失在上官狂炎的视线中。 上官狂炎强撑住的身体一下子软倒在孟筱蘩的身上,他停下了正在进行中的一切,只是喘着粗气,额上满是汗珠。 孟筱蘩不明白上官狂炎为什么突然换上一脸痛苦的表情,视线下移,她才惊然发现,他胸上的绷带因为先前的动作已经透出血色。 她一下乱了手脚,正想起身叫人,却被上官狂炎猛地带入怀中。 他忍着痛,说得很是虚弱:“知道吗?要不是在这种环境下,谁敢让我一次又一次尝到如此难堪的滋味,我早就要了他的命。” 孟筱蘩没听懂,难堪的滋味,她不知道他在指什么。 上官狂炎胸上的血渗得更多,她急了,探上去的手却在空中被他抓住。 他亲吻她的手,以她都能看出的郑重。 “由此开始,我要你,一寸一寸,从身到心,从内到外,全都属于我。” 他在坚持,他要在今天将她的所有权拿下,不管她愿意与否,臣服是她唯一的选择。 “你的记忆里只能有我,任何男人,任何女人,那都是不被允许的存在。” “答应我,好吗?”他的声音放柔,加上他此刻的虚弱,那是让任何女人心醉的蛊惑。 “答应什么……”孟筱蘩喃喃出声,脑中只有上官狂炎、上官狂炎、上官狂炎…… “以往的一切通通忘记,你不光是我名份上的妻子,还要做真正属于我的女人。你的世界将由我为你打开,让我来教会你不曾学过的所有……” 这个诱惑实在太大,它像是孟筱蘩从不敢去奢望的一个梦幻,但今天,却连同这个她从不敢去奢望的男人一起,来到了她的身边。 她不是只有唯一一个选择,而是,根本没有选择。 如果这是让她逃脱生命中所有重负的方法,如果这是让她跨越与他所有距离的途径,是悬崖,她也毫不犹豫地跳下了。 于是,一个点头,许下一生的承诺。 如黑珏一般,孟筱蘩的命运,其实就是在这个男人的面前——心甘情愿地沉沦。 “我要你了,我要你……”沉重的眼皮再也无法睁开,上官狂炎吻过孟筱蘩,便陷入黑暗中。 看着这个男子,孟筱蘩抚上他吻过留下余温的唇,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他要我了,他要我……” 第二十一章 时间在一天天地向前推进,病榻上的男人告别了高热的困扰,伤势也在众人的精心照料下日见起色。 黑珏盘算着不日便启程回京,却不期迎来一位不速之客。 这位大胡子客人满脸坏笑地支走黑珏,偷偷摸摸地来到床边,看着床塌上静养生息却不免一身落拓憔悴的男人,心中的感觉——那叫一个爽。 想这臭小子明明小他好些岁,却片刻都不曾如他年少时一般青涩、稚拙,那小小年纪便惟我独尊、傲然凌立于世人之上的模样,早让他恨得牙痒痒。 再加上长年被他毫无兄弟情操地欺压、奴役,他要是不乐颠颠地赶来落井下石,岂不愧对自己从认识他的第一天起就开始堆积的满腹怨念? 风凌修掩嘴偷笑,将上官狂炎此刻的狼狈当成百年难得一遇的奇观细细欣赏。他的萎靡落入眼中,让他顿觉自己向来英明神武的形象愈发高耸起来,浑身上下大有一股英雄重展拳脚的通体舒畅。 “看够了没?”上官狂炎缓缓睁开眼睛,斜睨住风凌修。 一见上官狂炎醒了,风凌修立马换上另一副嘴脸。 “啊!我的好兄弟啊!为兄知道你受苦了!”猛扑直下的熊抱差点夺去上官狂炎的呼吸,而耳旁大嗓门男人呼天抢地的吼叫声更是让他叫苦不迭,“为兄一得知你中了姓朱那王八羔子的招儿,便马不停蹄地赶来啦!” “快让为兄看看,有没有怎样……”风凌修蒲扇般的大掌毫不留情地对着怀中美男上下其手,没看过的、没摸过的,现在趁着上官狂炎无法反抗的机会,势必要一探究竟。 哼!这位眼高于顶的上官国师平时不是总摆出一副凡人不可亵近的臭屁样子吗?可这会儿还不是只能躺在床上任人摆布! 他今天一定要替天行道,不光亵近,还要好好地“染指”一番! 风凌修看着上官狂炎极力挣扎却又无能为力地在他大手的“关爱”下几近恼羞成怒,便适时收回魔掌,只是言语上仍不愿放过这个很少处于他下风的男人:“还好!还好!虽然伤痕累累,又被人赏了几枚大暗器,确实狼狈得够呛,但多亏我那大姨子临危不乱,紧急关头发神威,三指定乾坤,救了你小子一命。” 风凌修边说边在头顶生烟的上官狂炎眼前伸出三根手指,又啧啧称奇地将手指挪到他缠着绷带的胸上瞎比划,心头因为上官狂炎的反应而更加佩服自己来前将情报打探得如此清楚。 “威严没了不要紧,小命保住就好。”语重心长地拍了拍上官狂炎的肩头,风凌修努力地哪壶不开提哪壶,反复地往上官狂炎平生最大痛处上撒盐:“我家大姨子虽然看起来呆呆的,可这勇气与急智也颇具乃妹之风啊!当初要是听你的,不带她上路,你小子今天恐怕连屁都不是一个了。” “往后可别再对我家大姨子嫌东嫌西的,要好生伺候着,以报人家对你的‘三指’之恩呐!” 风凌修左一个大姨子,右一个大姨子叫得自个儿心头美滋滋的,顾自陶醉着,一时忘了照料好自己那在当事人面前招摇撞市的“三指”,被上官狂炎逮了个正着。 “哎哟!”风凌修痛得大叫,十万火急地救回自己惨被折到手背的手指,眼泛泪光,满腹委屈:“为兄只不过是关心你而已……”煞有介事地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要是……要是……你小子就这么去了,白发人送黑发人,你要为兄这颗脆弱的心如何去承受啊!” “什么白发人送黑发人,你少在这里胡扯……”将风凌修的熊爪从身上拂开,上官狂炎活象被衰神过顶般地满脸乌云,“你看你是巴不得我死!” 风凌修捶胸顿足,有模有样地连退数步,“老天爷啊!想我风凌修重情重意,为上官老弟你做牛做马、掏心掏肺、肝胆相照、鞠躬尽瘁、死而后己……” “好了!”上官狂炎挥手打断风凌修,神情中的冷冽让这个聒噪的老小子立马噤言不语,“你有空跑到这里来,想必是已将我交付予你的事给办好了?” “嘿……嘿……”风凌修干笑数声,一屁股坐到床边,挠着后脑,“那个嘛……” 上官狂炎狠狠地瞪住这个突然一脸小样的男人,等着看常常自称口若悬河的他如何辩解。 “哎……我只能说你和大朱两个不愧为难兄难弟……不、不、不……是势均力敌、棋逢对手……”在上官狂炎眼神“关照”下赶紧纠正措辞的风凌修咽了一口唾沫,继续往下说:“你布下杀局便拍拍屁股走人,本想置身事外,却没料到是往他设下的陷阱自投罗网;他设好陷阱便静待你上钩,本想安坐高处渔翁得利,却没料到正身处最危险的境地。” “既然你们两位同样如此聪明又狠毒,不光抱负一致,连打的借刀杀人的如意算盘都不谋而合,那么……得到同样的下场……不……结果……便是理所当然啦。”风凌修全然不提自己的是非功过,只是点出一个事实——你上官狂炎其实和朱玉堂没啥两样,同样的刚愎自用,自然是同样的咎由自取,休要怪得他人。 “所以,大朱和你一样,受了重伤,但也捡回小命一条……”风凌修美其名曰是来探望自己在江南遇刺引起轩然□的爱弟,其实是为了撂下京城那个同样引起轩然□的烂摊子,让这位始作俑者自己回去为大皇子遇刺事件善后。 他已惹得一身骚,再不为自己打算、打算,那可真是亏大了。 为自己三言两语便入题、破题、点题,完美地从麻烦中抽身而沾沾自喜,风凌修跷着二郎腿,悠哉悠哉地挖起耳洞,不忘说上几句他最擅长的风凉话:“当初我、小三、小黑有没有告诉过你——不要操、之、过、急!要从、长、计、议!有没有?有没有?可是你有没有听?没有!没有!你没有听!” “小黑连龙那种玄乎乎的玩意都可以带来,你居然不相信他的话!都说是时机不成熟,是你的命啦,偏要去违背天意,你以为你是不死之身啊!跟老天爷玩狂妄,你怕是还嫩了点……”风凌修正说到兴头上,一点也没注意到身旁的男人正握掌为拳,“看呗,最后还不是人家小黑不记前嫌赶来搭救,你才逃脱升天!依我看,小黑和我大姨子还真是你命中的贵人……” “人”音未落,风凌修已被一拳打翻在地。 迅速地爬起,抹去唇角的血丝,风凌修冲着床上的男人大喊:“你可是重伤卧床啊!谁允许你力气这么大的?” 上官狂炎向风凌修挑衅地挥舞右拳,一如小时候和这唯一的朋友比试武功获得胜利时那般,有着一骨子得意,“要不要再试一拳,包准打得你满地找牙,口不能言。” “哼!要是我真的口不能言了,我才包准你要后悔。”风凌修揉着发疼的腮帮子嘟囔道。 “为什么我要后悔?”上官狂炎直觉风凌修话中有话。 “我嘴疼,不想说话。”风凌修懒洋洋地回答,摆明一副我知道但我就不告诉你,看你能将我怎样的大爷派头。 “真的不说吗……”上官狂炎音调沉郁,带着浓浓的警告意味。 风凌修看着上官狂炎明明才受了挫却一点也未收敛,还是一副自以为随便就能让人听凭号令的模样,破天荒地有些火大:“我不喜欢跟你较真,不代表我没有脾气。你别以为你真能唬住我,天下人都怕你又怎样,大爷我可不会对你发虚。” “你恐怕是忘了自己当年那副挫样,不是我手下留情,你还不知道在哪里呢!”风凌修越说越气,“跟我摆谱!我早八百年就把你灭了!” 上官狂炎望向风凌修,一言不发。 某些他想要抛去却永远沉底的东西浮上心头,当有部分回忆还会因风凌修而存在,就没有办法沧海桑田。 风凌修察觉到上官狂炎的异状,他从他的眼中看到当年他们初遇时的那种深深的落寂——那是只有他才能读懂的秘密。 他的眼前一下划过一道亮光,他又看到了那个在雪地里衣冠染血的少年,倔强、孤傲、冷漠,让人气他、恼他,也心疼他。 十三年前的严冬,白雪覆盖的深山老林,一堆被父母送来学艺的半大孩童,他是即将出师的大师兄。 寻常的一天,却来了一个不寻常的孩子。 肮脏而破烂的粗衣糙布掩盖不住他与生俱来的芳华,那是一张让人铭记永生的面孔,美到让人爱不释手,在那样一个与世隔绝的境地,一群常年只能与拳脚、书本为伴的男孩间——引起轰动。 他还记得他第一个傻呼呼地向被男孩子们团团围住的他伸出手时,他眼中的不屑。 “我叫风凌修,我爹是东阁大学士风寄远,不知道小公子你是何方人氏?”他们的师傅曾是太子的老师,文韬武略无一不精,能来这里学习的男孩非富则贵,全部出自显赫世家,彼此之间都有耳闻。 初来的人会自觉地亮出家里的来头,按着父辈的官阶高低,这群男孩自然也分出了高下,确立了自己在这里的地位。 但他却没有回答,他只是沉默地转身,然后走远。 那个当下,他发现这个美得惊人的少年其实是那么地苍白,好似已经抛下了所有的色彩,他的转身在他的心头留下了一个黑白色的影子,凄冷如雪。 他不知道他背负了什么,因为没人知道他是谁。 他很少说话,一边跟他们一起学习,一边在师傅身边做着小厮的活儿。 他没有表情地成长,麻木而僵硬,空洞得让人害怕。 他一直注视他,事实上,没人能够不去注视他,因为他的拼命。 礼、乐、射、御、书、数,他玩命地学,样样得第一,但他却从未笑过,一丁点儿都没有,他眼中唯一传达出的是疯狂——一种拿命去搏的疯狂。 仿若一个一无所有的疯子,掠夺、掠夺、不断地掠夺,居然成了他在这个不到十二岁的少年身上看到的唯一激情。 终于,他的疏离与冷漠演变成了触犯众人的狂妄,他的美貌成为刺眼的异类,每个男孩都极尽所能地挖苦他、羞辱他,甚至包括他自己在内,只为了激怒这个比白雪更加无情、冰冷的少年郎。 众的之矢的委屈、越来越过分的捉弄、甚至是无休止的拳脚相向,他以他的方式承受下来,没有眼泪,他只是用他的恨与傲回敬每一个在他身体与心灵留下累累伤痕的人。 他是王者,就算他的头发被人恶作剧地剪得坑坑疤疤;就算他饿着肚子被赶到屋外遭受风雪与黑暗的凌迟;就算他的脸被人当作沙包打到面目全非,他却依然挺直腰板,泰然处之,他让所有将他踩在脚下的人感到胆寒。 一个被人遗弃在了地狱却似乎想要扳倒阎罗的孩子,他的一切令他好奇,尤其是他眼底偶然的寥落——那是好沉重的一种印记,让他想要去了解。 于是,当学业期满,他却为他留了下来,接近他、帮助他,甚至不惜为他与其他孩子反目。 一次又一次,他一点点地向这个少年靠近。 当有一天他们合力解决掉一群前来围殴他们的孩子,他终于看到他脸上线条的些许融化。 “你该笑笑了,这大雪山都比你看起来温暖。”他像和自家兄弟玩闹时那般用胳膊圈住他的脖子,将他拖入自己怀中,一手揉乱他才长出的黑发。 然后,一抹勉强扯出、既而绽放开来的笑容,在那个年幼的少年身上一闪而过。 他听到他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我当然会笑,我离开这里的那一天,我会让天下所有人都听到我的笑声……我的名字将会成为他们膜拜的永恒……” 那一刻,他再次体会到这个少年的不寻常,纵使大家都在谣传他是个流浪儿,自愿卖身给师傅一生为奴以求得一个安身之所,但他却知道,他是一只无人能束缚的鸿鹄,总有一天会飞离这里的天空。 不久,他离开了这座他成长的山林。但当几年后他再一次回到这里来探望他,却亲眼目睹了他的秘密,连同过去。 那是与他来时相同的一场雪后,他们相识的第七年,这个已经十八岁的少年,用鲜血染红山林、白雪与曾欺辱他的每一个人,还有那个教会他所有的师傅。 他在血流成河的雪地里笑,辛酸、委屈、不堪、悲痛、哀怨、孤独、无奈、愤怒……所有不曾出现在他脸上的情绪如火山一般骤然喷发,那笑成为滚烫的岩浆,烧得人心恸神撼。 ……我叫上官狂炎,把我带到这个世上的人叫上官宏。九岁那年,这个曾官居内阁首辅的男人因为害怕自己儿子被人预言将逆乱篡位的命数而将我送到了偏僻的乡下加以软禁…… ……我世界就此被隔绝在了一个如狗洞般的屋子里,任何人、任何外界的信息包括我所谓的父母都是我不可碰触的禁忌…… ……生养我并曾以我为骄傲,想要把我栽培为世上最出色之人的至亲却因为一句预言而妄图将我愚化成为一个绝对不可能有能力颠覆苍生的人…… ……整整两年,我拥有的全部只是孤独、空白、黑暗、墙壁,那是比死亡更令人恐惧的停顿,你的神智将被一点一点地蚕食,慢慢地失去记忆、思想、语言、乃至自己…… ……我逃了,不顾一切地逃了,一路乞讨来到这里。我不光要生存下去,我还要学,学会我不会的所有,我要成为这世上最强的人…… ……他们不惜放弃骨肉血亲也要阻止我去做的事将成为我不惜一切代价做到的事…… ……我隐姓埋名、卖身为奴只为跟这个培养皇帝的人学习向帝位攀登所需要的一切…… ……今天我将这些人统统杀掉,这里的回忆将一笔勾销,我要做回我丢弃了近十年的上官狂炎…… ……再不会有屈辱、压抑、伤害,上官狂炎的名字将只能代表权力与荣耀…… 上官狂炎——这个突然闯入他记忆中的落魄少年,在那天,将剑尖指向他,他说:“你已经知道了我的秘密。我和你只有两个选择,杀掉对方,或者就此捆绑到一起,我的路成为你的路。” 一个已经负伤的乱臣贼子,他本可以轻易除去,但在那时侯的天地,他只看到一个生平最让他挂心的少年,只看到他颤抖的剑尖、眼底的期许与摇摇欲坠的寂寥和绝望。 让他重新选择也许一切会不同,但无所谓后悔,当那时的他打掉他的剑,治好他的伤,并将他护送回上官家,他只是伴随这个少年一路走到今天而已。 路仍是他风凌修自己的路,上官狂炎或是谁都好,他只认那个死撑、隐忍、不逊、傲气,却又在不知不觉间将他当成了仅有的全部去依赖的美丽少年——罢了。 第二十二章 ……我的路将成为你的路…… 这一路走来,当年的那个少年几乎不复存在,重生的他征服了上官家,征服了朱熙照,一步一步地朝着他所期冀的那个至高点迈进,风凌修甚至不得不承认自己也是被征服者之一。 他看到,以上官狂炎的名义,他拿回好多东西——原本属于他的、原本不属于他的。往回看,很难想象,要是没有那一个预言与那一场变故,现在的他、或是自己、或是一个又一个被命数牵连进来的人,会是怎样? 时光如梭,往事如烟,很多东西当你接受了,也便接受了。 他一向是一个随心随性的人,不爱挣扎。他不愿问自己透过这副躯体看到的是谁,因为有时候,他也分不清。 往事后期空记醒,他是个愿意留下往事的人,所以回忆并不是件太过难为的事,反而轻淡。 但这个男人,抹杀了太多,别扭了太久,越要强行忘记就越是放不下,伪装到把自己都给骗了。 拔掉他的外衣,他还是那个可悲的少年,一点都没变。 纵使他一路狂奔向前,抛弃了、得到了,又换来什么?一个梦想?如果这个梦想其实是他原本最憎恶的噩梦,也许他永远都没有安稳地入梦过,也永远无法满足地醒来。 那个少年——这个男人,很可怜。 从被辜负、被伤害到去辜负、去伤害,换个角度,在那张美丽的皮相下扭曲的——仍然只有他自己而已。 解脱不了也看不透的,岂止回忆,还有自己亲手造就的人生与命运。 生命一场,来去苦匆匆,如果追逐到最高、最远处的同时也将自己放逐掉,那又何苦前来奔赴这颠沛的命数? 连连叹气的风凌修深深地凝视床上沉默的男人,想了想,不禁摇摇头,自嘲地一笑。 他有什么资格哀怜上官狂炎这小子,时至今日他还今昔对比,不也同样如他一般是在和往事纠缠不休吗? 也罢,路已到此,不管是上官狂炎还是他,都没法回头了。 不再装腔做事、不再沉思回顾,风凌修搬来一张凳子正正经经地坐到上官狂炎面前,开口道:“虽然没能杀了大朱,但也不是一无所获。” 上官狂炎神色微变,未致一词,只是静静地听下去。 “沧浪阁的杀手将大朱的女婿生擒带回,我命人好好地招呼了他一番。那厮吓得魂飞魄散,在一命呜呼前,把该说的、不该说的,统统交代了个清清楚楚。虽然废话不少,但我没有漏掉一件有趣的事。” “还记得小三四年前是如何锒铛入狱吗?”风凌修依然改不了天生的顽皮性子,谑戏地冲着上官狂炎眨了一下眼睛。 “他的命由我亲手救回,怎能不记得。”上官狂炎微眯双眼,往事清晰可见。 尚三晴少时成名、战功彪赫,作为守御西北、统领几十万边兵的大将,一直深得朝廷器重。但后来却突然传出他带领军队投敌卖国的消息,更令人费解的是,他麾下整支军队叛逃蒙古没了踪影,但作为祸首的他却独独成为漏网之鱼而被押回京师受审。 当年,上官狂炎看中尚三晴的作战能力而买通刑部、都察院以及大理寺的要员,偷梁换柱让人替他一死,才将他带回了沧浪阁。 事后,上官狂炎曾和风凌修一起向尚三晴询问过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但尚三晴除了知道自己被人栽赃陷害,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因为一切都发生得太过突然而没有一点征兆,尚三晴唯一记得的是,他在一场胜仗后的庆功宴上醉倒,长长的一觉醒来,却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地身披枷锁,正在押往京师的路上。 他是直到三司提审的那一刻,才知道他被贯上了何等罪名,那曾和他一起并肩作战的军队居然全军投敌,而自己是唯一被蒙在鼓里并成为替罪羊的人。 “当时正是大朱和朱家老四斗得最凶的时候,于是你、我都认定,小三必是这二人兵权之争的牺牲品,那支人人觊觎的精悍大军肯定是被他们两人中的一个给‘偷’了!” “的确,论胆量、论实力,当时也只有他们有这个可能。”就算是今天,能有实力搬走一支正规军并将其囤养在边境数年不被人发现的,也屈指可数。 风凌修若有所思地跟着点头,继续道:“不到一年的时间,大朱就将朱家老四拉落下马,送入地府。而在朱家老四被人刺杀后,居然风平浪静,没有引起一点波澜。于是,我们再次断定,那支军队绝对是落入了大朱之手。” “正因此,这几年,我竭力阻止朱玉堂的势力向军界蔓延。不然,剑拔弩张之日,我难有胜算。”上官狂炎表情阴冷,目光如炬。 他和朱玉堂这次都错打暗杀牌,将彼此推入了没有回旋的境地,相信回到京师后不久,不是敌行便是我动,决战之颠触手可及。 得不到那个可以对他人生杀予夺的宝座,一切都没有意义。 他曾迈出的每一步会因这一步而截然不同,天堂和地狱,不过就是一步之遥。 “但是——”风凌修拉了个长长的尾音,“你不觉得奇怪吗?以大朱的性子,再加上他年纪也不小了,要是当年真的手握如此大军,他会不一鼓作气趁着自己鼎盛之时而一举成事?反是姑息养奸,眼睁睁地看着你小子一步步地侵占他的领域?况且,养那么一支大军却闲置不用,不是自己给自己找茬、拖后腿吗?” “就算可以解释为时机不到、稳中求胜,却也难免不让人怀疑。”风凌修高深莫测地一笑,“所以,此番从大朱女婿口中得到的唯一一个有价值的回答就是——当年不管是大朱,还是朱家老四都与这件事无关。他们跟我们一样,百思不得其解,且将嫌疑如法炮制地套在了你头上。” “这也是不久前大朱跟你争五军都督府的任命案争得如此激烈的原因。” “难道……另有其人?”上官狂炎闭上双眼,说得甚为缓慢。 如果真的另有其人,他只能说,他太低估人的野心与实力了。而这出棋他下到此时才发现的对手,也许——才是他真正的对手。 风凌修张口欲答,脑中闪现出那个他再熟悉不过的身影,不由得迟疑了一下。 说他没有顾虑是假的,毕竟这件事与他关联极大。他真的担心上官狂炎会弄巧成拙,用要挟的伎俩搞到两败俱伤,他不想伤害到其中无辜的人,尤其是那两个。 但现实就是如此残酷,不是敌死就是我亡,生死攸关,同样牵连无数人。 他无法做抉择,只能尽人事。 “我找到兵部与吏部近十年来的任命案、调遣令与升迁记录,仔细查阅小三那支西北边军大部分主事将领的背景后发现,他们几乎全在十年前调入西北,升迁轨迹更是惊人地相似,而最有趣的是备留在案的举荐人的名字竟是同一个——一个曾在朝中举足轻重、连朱熙照也不得不敬畏三分的人物。” “于是我派探子去监视他的动向,居然好巧不巧被我顺藤摸瓜查出他隐匿在荒漠戈壁中的庞大势力。” “他虽老谋深算,却也必是万万没有想到,埋伏了十多年的一笔旧帐记录在册后,到今天竟会成为如此轻易就被人识破的一条线索。” 风凌修深吸一口气,俯到上官狂炎的耳边,“他就是……” 非常喜欢中间穿插的那段戏曲唱词 &我站在柳絮扎眼寂寞胡同& &谁在弄堂忽然沉默...泪流& 让我想起了文中的一个人, 最后一个画面 是柳絮纷飞的时节, 他一个人站在弄堂口... 一个人沉默,一个人泪流... 他的一生...在别人的故事里, 就这样... 落幕了... 第二十三章 炎馆在沧浪阁里建制最大,亭台水榭、叠石翠竹无一不全。 殿宇巍然的前庭大宅背后,是人工挖出的河池,引来沧浪湖的碧水环绕其中,无限蜿蜒。 立于池上小桥,俯首可观游鱼轻波,仰头可眺远山淡影,草丰林茂、泉萝幽映,颇具江南水乡之秀色。 下了小桥,顺着竹影班驳的锦石小道向前,便步入一宽阔的花园庭院。置身于内,只见苍松古柏间假山为障、飞亭入影、花木扶疏,异常精巧。 庭院中,坐西朝东的是一栋面阔五间的廊式建筑,整体由楠木建成,随风拂过,楠香扑鼻。 这栋建筑不彩不画,加之闲置已久,原本显得有些老旧。但幸得月初归来的主子突然对它另眼相看,命人大肆修葺一番,才让这颗蒙尘的珍珠重新焕发出了雅致的韵味。 每天都要过这儿来的黑珏现下不便进入,只得依在新砌的海水云龙纹饰石栏上,默默地抚着将头探过栏杆、顽皮地咬着他衣角的花斑小鹿。 从小鹿纯透而无暇的大眼里倒映出的影子清晰可辨,黑珏望着瞳仁中那渺小的自己,此刻之下,天地若渊,浮生如萍。 他感觉自己像廊下那在风中孤单地打着旋儿的秋千,唯一拥有的——只是心头的一片寂寥。 时值午后,艳阳春日,苑囿静穆,正是催人好眠的光景。 “孟~~~筱~~~蘩~~~” 扰人清梦的男音自东暖阁内传出,守在屋外的黑珏不由得跟着叹了口气。 被呼唤的女子眼下正坐在东暖阁内间偌大的书案前,阳光透过嵌上五彩琉璃的窗棂,在她的面前,洒下了满地金黄。 表面上看,她紧撰毛笔,在一板一眼地练习写字。实则只要凑近一看,就会发现她眼神涣散,一手拖腮几欲坠入梦乡,而另一手只是无意识地在纸上重复地画着横线。 耳熟的呼唤再起,处于昏昏沉沉中的女子循着声音朝外间抬头,耷拉的眼皮微眨数下,刺眼的亮光一下子顺势侵入,登时穿透她脑中层层蒙雾,将眼前总是和她纠缠不清的黑暗驱走。 突地从没有光明的世界中抽身回神的孟筱蘩睁大眼睛,看着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再次写下的“杰作”,直呼糟糕。 将毛笔横衔口中,她仓皇地抓起案上墨迹斑斑的白宣揉作一团,往后一抛,让这一张可抵黄金一钱的虎皮宣纸变成了地上无数个废纸团之一。 正寻思着要照范字好生地重写一番,就听到外间的男人一声接一声地唤她出去,孟筱蘩虽面露难色,却不敢磨蹭,拿了唯一一张勉强交差的在手,便急急地出了房去。 踏入外间,看到房中那一男一女,孟筱蘩不自觉地迟疑了脚步,仅有的几步距离变得漫长而又遥远。 她一瞬间体会到的那种慌乱,竟叫她害怕。 她看到,上官狂炎半躺在竹榻上,神情惬意、身姿撩人。斜靠在他身侧的楼允慈将剥好的枇杷轻含在口,再低头送到他的唇上,一时流连不去,成了好一番旁若无人的缠绵。 那个长得比仙女还美的女人在笑,当她分明已经看到了她;而他也在笑,只是他的眼中,没有她。 孟筱蘩楞在原地,不知作何反应。她想咬住下唇,没有咬到,却咬到了一个奇怪的东西。 “你在干嘛?!快过来。”从佳人突然激缠不放的香艳红唇上移开,上官狂炎看到了孟筱蘩,不由得啼笑皆非,赶紧招手要正呆立不动的她过去。 顺从地走到竹榻边,孟筱蘩既不敢看楼允慈,也不敢看上官狂炎,低垂的苍白小脸上只剩不知所措的尴尬。 推开依偎在自己身上的楼允慈,上官狂炎坐起身,一把将孟筱蘩拉入怀里,捏住她的下巴,又气又好笑。 “孟筱蘩!我叫你临帖习字,可没让你吃毛笔。能吃的、不能吃的,你都放在嘴里。有那么馋吗?” 说着,便伸手去取那支被孟筱蘩不小心遗忘在了牙关间的毛笔,却没能成功。 “你咬那么紧干什么!快松口!” 孟筱蘩盯着笑中带气的上官狂炎,好一会儿才醒悟自己口中紧咬不放的是什么,这才松口。 目视取下的象牙笔管上那排深深的牙印,上官狂炎锁住眉头,用大掌轻拍孟筱蘩的脑门。 “你脑子里一天到晚在琢磨些什么?做事出神,走路发呆,连自己咬着一支毛笔都不知道。” “这世上到底有没有能让你用心的东西?” 孟筱蘩没有回答,一如过往岁月里的沉默。只是这一次,她听到自己的心在低喃,为自己作答。 这世上到底有没有能让你用心的东西…… 有的……有的……真的有的…… 情不自禁地将头紧贴到上官狂炎胸口的孟筱蘩嘴角抽动,似在诉说——诉说一个他听不到的用“心”。 是的,他听不到。 他听不到孟筱蘩用“心”发出的声音,所以不知道,当她从一个人那里得到了一颗跳动的心,他就成了她用心的全部。 她用心到让自己看到了好多她以往看不到的东西,在他的周围,竟然全是可以让她痛到粉身碎骨的点点滴滴。 正是这份用心,让她回不到自己懵懵懂懂的世界,让她傻到拿牙齿去对抗象牙,想要借一种痛去告别另一种痛。 她傻啊!那迈不向天堂便踏入地狱的一步,卑微如她居然也敢迈出,于是,要一直、一直地走下去,一边看着别人的快乐,一边记住自己的寥落。 不再望而却步,便要飞蛾扑火。就算她早已飞不起来,却还是一样逃不过被烈火焚噬的命运。 孟筱蘩学着她并不擅长的强颜欢笑,她脸上藏不住的苦有一种上官狂炎记忆深处再熟悉不过的落寂,这是沉默着在心头淌泪的滋味。 他恍惚看到,她心头纵横成河的伤痕,那伤和他的伤忽然交叠——一个被人耻笑的少女,一个受人欺辱的少年,泪流着、沉默着,在最稚嫩的岁月,跌跌撞撞地找寻方向。 那个少年一路往高处攀缘,那个少女一路向低处坠落,他们距离那么远,在隔绝了伤害、也隔绝了一切的天涯与海角遥遥相望,却不过是要去逃离同一种过往。 被全世界抛弃的人选择抛弃全世界,同样的选择,不同的方式,走到今天,那个少年成了他,那个少女成了她。 如果,只是如果,那时的他碰上那时的她,是否他们会暖和彼此的手,牵着一起走,让互相舔舐过的伤口,变得不再如此难以忍受? 可那却只是如果,唯一发生过的是他的亲手——亲手将他推向了别无选择的境地,也亲手将她推开了那么、那么地远…… 叹了口气,将小小的她圈在自己的臂弯里,上官狂炎拿捏着让他有些无从下手的温柔,轻轻地替她揉着腮帮子。 “牙齿是不是咬疼了?”他问。 孟筱蘩委屈地点点头,他的指腹停留在她的颊上,近在她的唇边。她目不转睛地望进他的眼中,她居然——看到了自己。 有一股急切霎时排山倒海,那句话在脑中成形,却出不了口,因为这里毕竟不是只容他们两人栖身的天涯海角,远远不是。 楼允慈从背后抱住上官狂炎,像一只被主人冷落的骄傲小猫,她将下巴搁在上官狂炎的肩头,打断孟筱蘩欲言又止的话头,甜声道:“依小慈看,姐姐根本是什么都没琢磨、什么都没想,这个就叫‘空空如也’。要是真有片刻用心过,也不至于浪费了好几个时辰,才写出这么一个字。” 夺过孟筱蘩攥在手中的白宣,将正中那个又大又丑、歪歪扭扭的“永”字摊在上官狂炎面前,楼允慈吐吐舌头,掩嘴偷笑。 “夫君,你是不是担心姐姐以后连自己的休书都看不懂,才这么费心费力地教她识字?”说这话的女子笑得很动听,她的娇躯与上官狂炎紧贴,那如小孩般无邪的芙蓉面颊正俏皮地躲在那个男人的身后,对她扮着鬼脸。 孟筱蘩听着、看着,连自己都对自己产生了一股子轻蔑。她好想学着她的模样大大方方地抱住他,可她却做不到,只得一步又一步,从他的怀里退开。 上官狂炎拿过那张纸,审视一番之后抬头,不动声色地看着脚下不断后退的孟筱蘩。 他一下笑了,将手中的纸揉成一团,再把身后的楼允慈拉到面前,与她对视。 一字一字,轻缓而有力道,他告诉这个几乎被他捏碎肩头、美丽的脸上只留有煞白的惊恐的女子:“如果你不想我亲手教会我夫人写下一封休书给你,那你……就给我快滚!” 第二十四章 说着,上官狂炎掌心一翻,楼允慈旋即重重地摔倒在地。 不死心地,她匍匐到上官狂炎的脚下,想要用她一贯的方法软化这个曾经将她捧到了天上,而今却又毫不留情地将她摔到地上的男人。 缀着泪花,她可怜而又无辜地哀求:“小慈错了!小慈错了!好夫君……原谅小慈的冒失吧!” “小慈年纪小,不懂事,说话没分寸……以后再也不敢了……” 上官狂炎冷哼一声,脚下一抬,便将楼允慈踢了开去。 见上官狂炎不为所动,楼允慈跪着挪到孟筱蘩身边,死死把她抱住,声泪俱下地哭诉:“好姐姐,是小慈不好!原谅小慈吧!替小慈向夫君讨个饶吧!以后小慈会好生服侍夫君和您的!” “别赶小慈走……小慈不要走……” 被楼允慈突然抱住的孟筱蘩吓了一跳,她看着楼允慈又哭又闹,缠着不肯走,实在不明白她为何要有这番举动。 走了还可以再来啊,况且又不是她叫她走的,为啥要对她又跪又求的? 孟筱蘩为难地挠挠头,不知道该拿这个哭得天昏地暗的娇美女子如何是好,正准备将她扶起来,却被身后的男人一把扯进了怀里。 “如此一位玉娇人卑躬屈膝、梨花带雨,试问,有谁忍心责骂一句?”上官狂炎嘴角含笑地盯着楼允慈,温醇的话语如水般倾淌而出,却又是一股暗流汹涌。 转头,他敛去眼中如影随形的幽阖,伸手温柔地替孟筱蘩拢着额前微散的发丝,轻声问她:“我的笨,你说是不是?” 孟筱蘩的心猛地“咯噔”一下,她的心中溅出了一颗小火星,在她的脸上,刹那燎原。 他明明在叫她“笨”啊,她应该觉得难过的不是吗?可……为什么……当她听到他说,她是他的笨时,她居然觉得好甜蜜、好温暖…… 越想越雀跃的孟筱蘩藏不住自己的情绪,一个人呆呆地笑了起来。上官狂炎看到满面红潮的她一扫适才的阴霾,也跟着满意地笑了。 只是,真心的笑容比浮云还飘忽,来去往往不够人眨眼一顾。 再一个转头,面对另一张花样俏颜,上官狂炎微笑着冰冷了自己的眼角、唇角。 “你够美、够娇,又对自己的优势了如指掌、收放自如,的确颇具受人宠爱的条件。但……”他略微皱眉,莫奈何地一耸肩头,“演得再好的戏终究也不过是场戏罢了,看多了,就算是我……也会觉得腻味。” “珏——” 唤进一直在外待命的黑珏,上官狂炎对趴在地上的女子拂袖一挥,吩咐道:“将这女人带去交给尚四凝严加看管,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她再踏入炎馆一步。” “如有违背……”长指抚过下唇,上官狂炎的脸上闪现一丝寒光,“告诉四凝,她最擅长的滥用私刑那一套,我很期待看到一些能让人永生难忘的新花样。” 楼允慈一脸震惊,简直不敢相信这些话出自不久之前对她宠爱有加、呵护备至的男人。但不管她相不相信,当现实被这个男人掌控在手,就绝对比她所想象的要残酷。 她任由黑珏将她架起往外带,满眼都是上官狂炎冰冷的笑容。 她终于懂了,为何当初黄烟尘一再地告诫她,在沧浪阁,没有任何东西是不变的,唯一不变的,只有这个男人的反复无常。 是的,黄烟尘说对了。做她们这样的女子,最傻的,不是如孟筱蘩那般任人宰割,而是妄图学上官狂炎那般操控他人。 因为,当一个玩偶不想再做玩偶的时候,就是它被丢弃的时候。 从头到尾,在他的情爱里,她都不过是一个滑稽的戏子,看戏的,永远只有他一人…… 第二十五章 楼允慈走时脸上复杂的表情触动了孟筱蘩回忆中某些深埋的片段。 她犹记得不远前的冬日,在梅园里看到的楼允慈和上官狂炎,那是一对双宿双飞的蝶,有着任谁也无法企及的风华。 她原本以为,这一生,没有翅膀的她只会留在原地目送那双蝶越飞越远。但今天,她却隐隐发觉,对于他来说,那些能够化蝶与他比翼的女子,也许,并不能够与他一起飞过沧海。 或者也许,他是不愿意飞过沧海,只是想留在有她的原地,同她一起栖息。 孟筱蘩下意识地拉起上官狂炎的手,汗湿的手心贴上他的手背,一句话,却说疼了自己的心:“有时候,你好近……有时候,你又好远……” 将他的手,连同自己的手,一起贴到颊边,她在乞求某样东西:“不要这样好不好?我会害怕,害怕老天爷其实又在捉弄我,害怕人家笑我说……一个傻子……其实……不可以得到幸福……” 一个傻子其实不可以得到幸福……那么,一个聪明人呢?他的幸福又在哪里? 上官狂炎沉默了,心里的疼痛乱了他的呼吸,他反手将她的手握在手心,用力到捏疼了她,也捏疼了自己。 无关乎聪明或是愚笨,只是答案易给,承诺难许。他在那茫茫来时路丢弃的东西,到如今,竟成了一种奢侈。 她要的,他要如何给她呢?当他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拥有。而他要的,又是什么呢? 放开紧握的手,搂上她的腰,他安抚她,也安抚自己:“我的笨,我们还有一辈子呢……” 是啊,他们还有一辈子呢……当他已经允许她进入他的世界,或许,时间会帮助他们改变一切。不管是她,还是他,他们要的东西,也许有一天会恍然发现——就在眼前。 只是,现在的他仍然没有明白,当我们把爱情推给了时间,我们就注定要后悔。 他与她的一辈子的确还很漫长,可惜,这段漫长是距离开始,不是距离结束。 “好了,我看,我们还是继续你该做的事吧。”将孟筱蘩打横抱起,上官狂炎一脸放松,往内间走去。 他怀中的人儿被他的这一举动吓得不轻,不住低呼:“你、你……大夫说你还在养伤!快放我下来!伤口……对伤口不好!” “不要动!你不要动!大夫说了,你不能乱动!” 上官狂炎不禁莞尔,低头便封住了那张喋喋不休的嘴。 他用柔缓的节奏取代了侵略性,在她的唇上,泛起了一波又一波的涟漪。 孟筱蘩的脑中炸开了锅,她紧张地拽住上官狂炎的衣服,全身发软。 她的一生到目前为止被吻过两次,在第一次之前,她甚至不知道男人与女人可以用这样的方式来接触彼此;在第二次之前,她以为第一次的体验就是世人对“吻”的全部定义。 而现在,正在进行中的第二次,没有了窒息与掠夺,竟然是那般的香甜与美好。这个男人不断带给她的震撼,她的心,明明已经快要不能负荷,却还在期待更多。 “现在你确定我的伤没事了?”结束长吻的上官狂炎脸不红、气不喘,气定神闲地捉狭孟筱蘩道。 看到孟筱蘩捂住自己羞红的脸连连点头,上官狂炎在她的颊边偷香一个,抱着她便步入内间,放到了书案前的矮凳上。 铺上一纸白宣,上官狂炎挽起袖子,拿过鱼佩墨锭,生平第一次——为一个女人磨起墨来。 “石质津润、坚实,研磨无声,贮水不涸,这端石丛星砚的确是方好砚。只可惜,遇上了你这位主儿,写字居然不研磨,再好的砚也成了摆设。” “笨,记住,宿墨虽可用,却总不如现磨的好。” 执起孟筱蘩的手一同握在墨锭上,上官狂炎弓起高大的身躯,从研磨开始,手把手地教她。 “俗话说‘执笔如壮士,磨墨如病夫’,这磨墨须将墨锭垂直于砚台,重按慢研,切忌急躁。” “你可以一边磨墨,一边读帖,如果能排除杂念,净化心境,写字自然也不会是一件痛苦的事。” 双手扶住孟筱蘩的手让她仔细体会他的动作,上官狂炎耐心地解释每一个看似平凡无奇的步骤。 “凡好墨,质细、胶轻、色黑、声清、味香。”上官狂炎从笔挂上取下一支檀香木管花毫笔,蘸满墨汁,将笔送到孟筱蘩面前,“你闻闻……” 孟筱蘩还未凑近,便闻到一股浓郁的香味,再看那浸润笔毫的墨,色黑光泽,果然跟先前她用的墨有天壤之别。 “真的耶……”孟筱蘩惊喜地望向身旁的上官狂炎,记忆中那些关于写字的痛苦经验全都因为此刻而要重新改写。 “当然是真的。笨,任何事情都会有它的乐趣,乏味而又痛苦的其实只是你对待它的方式。” 见孟筱蘩眨着眼睛,似有所悟地点头,上官狂炎笑着摇摇头,用笔管轻敲她的脑袋,“你啊……你,现在这么认真,呆会儿可别给我偷懒打瞌睡。” “用心点,不光看,还要记。” 说着,上官狂炎略微躬身,两臂悬肘向前,左手按纸,右手悬空,挥毫间,四个劲健飘洒的大字跃然纸上。 “你看,好的墨写出的字墨色润泽,神采焕发,就算再不好看的字也会增光三分。” “嗯!好好看……你写得真好……” 孟筱蘩双手拖腮,一脸痴迷,上官狂炎抓起她的右手,将毛笔塞给了她。 “执笔给我看。” 拇指和食指夹住笔管,中指钩住笔管外侧,无名指指甲紧贴笔管,小指抵于无名指之后,手心空虚,形同握卵。孟筱蘩虽然不会写字,但这最基本的指法,她倒也会。 谁知,上官狂炎却因她的动作而不住蹙眉。 五指覆上她握笔的手,与她的五指重叠,上官狂炎一点一点地纠正。 “首先,这是毛笔,不是筷子,握那么高,你要如何出力?”左手将笔管调到合适的高度,上官狂炎右手一收,压住孟筱蘩的五指紧贴到了笔管上。 “正所谓‘指欲实,掌欲虚,管欲直,心欲圆’,这指实是首要,不管用什么方式执笔,力聚管心才能使笔在手中要执稳当,听凭驱谴。” “其次,笔管随时要与纸面垂直,管直则锋正。像你那样将笔管握得东倒西歪,你说写出来的字怎么会不歪歪扭扭?” “最后,手腕要与纸面平行。腕平自然肘悬,肘悬用笔,才会灵活自如。” “明白了?”上官狂炎俯下身去查看孟筱蘩的脸,他生怕自己一个不留神,她就神游去了。 孟筱蘩很用力地“喔”了一声,努力地将手中的笔按上官狂炎所说的握好。然后,带着粲然的笑容,她对他说:“那现在,你可以教我写我们的名字吗?” 她的声音很轻,但她不是在询问,而是在要求。 上官狂炎看着她认真的表情,又看了看他刚才在纸上写下的那四个字,欲答,却没开口。 他直接站到了她的身后,弯下腰,双臂前伸,一手将她的左手按在纸上,一手执起她的右手,将她整个人圈在了他的包围中。 他的胸口贴合在她的发梢,她似乎能听见他扎实的心跳;他的发丝悬垂在她的眼前,她似乎能看见他专注的模样。 在他与她的面前,只有他们交叠的双手…… 这世间,繁花入眼。 如果美酒佳人、风花雪月只等于历尽千帆后的一句皆不是,那么,情与爱之间珍贵的,不过就是此刻的执子之手,与子同书。 平淡是福,当未来的某天,某个人不得不去回首的时候,这是他感叹的第一句话。 就在这个房间,这段没有空隙的距离里,午后的阳光默默地勾勒出他们的身影,他带着她的手,起笔、行笔、收笔,干净而利落,将他与她留在了彼此的回忆里。 “写的是什么?”她扭头问他。 “我的姓氏,你的名字……” 前后写了两次的四个字,一次大,一次小,一次行书,一次楷体。虽然她无法分辨,但他却知道——一次又一次,他已将他们的姓名融合在了一起。 上官……筱蘩……是注定的婚姻让他们走到了一起,他觉得,他们已经不再需要承诺了,因为婚姻带来的牵绊让他们已然拥有了一辈子——他,不再抗拒的一辈子。 “你的姓氏?这两个吗?那这两个就是我的名字咯?”孟筱蘩指着纸上的字,一脸犯难,“我的名字好大一坨哦!好难写……” “我还是先学写你的算了……”偏头想了想,她喃喃自语。 “先学写你自己的,当然,我的你也要学。”上官狂炎抽走孟筱蘩手中的笔搁在笔架上,抱起她坐到了凳子上。 “明天我将结假,公事缠身,不能天天督促你了。”他的大掌顺着她的发,像一个丈夫在和自己的妻子闲话家常。 “我会写个范本,让下人做成红模字给你描摹。你学东西比较慢,先摹帖,等熟悉了,能认字了,再临帖。” “我知道强迫自己去做一件事有多痛苦,你每天没事儿就写写,不爱写就算了。会写多少字或者写得多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没在身边,你要给自己找个寄托。” “明白了?”他说得很缓慢、很仔细,像是九岁之前的自己——那个脸上总是挂着和煦的笑容,正在小心翼翼地探索这个世界的小小少年。 “明白了!”孟筱蘩没有更多的动作,只是缩在他的怀抱中,像一只小猫,很满足。 “我会很努力的!你教我的,我统统都要学会!”她突然有了满满的自信,不知从何而来,却自自然然地脱口而出。 他捏住她的鼻头,嘴角上扬,“是吗?可别最后写得哭鼻子哦……” 孟筱蘩鼓起腮帮子,小声嘟囔:“才不会呢……我还要学写一首诗呢……” “一首诗?为什么要写一首诗?”诗这种字眼从孟筱蘩的口中冒出来,总让上官狂炎觉得有些……别扭。 孟筱蘩看着上官狂炎的眼睛,用很缓的语速道:“我在家的时候,阿爷经常教我背诗……我脑子不好使……记不住……只有一首诗……阿爷每天都要念好多……好多……好多次,我想……那一定是阿爷最喜欢的。” “我就很努力……很努力……很努力地去记,然后……它就一直都留在我脑子里……没有跑掉……” 上官狂炎摸摸孟筱蘩的脑袋,他知道她不善言辞,极少主动开口,更是几乎从不提起自己的事,所以她慢慢讲,他也慢慢听。 “哪首诗?”耐心地等她说完,他接着问。 迟疑了一下,孟筱蘩开口答道:“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出乎上官狂炎的意料,这首诗从孟筱蘩口中出来得异常流畅,丝毫没有结巴,可以料想她花了多少功夫。 “阿爷说,一个小孩如果笨笨的,老天爷就会可怜她,然后一直、一直地保佑她,让她一辈子都无灾无难。” 孟筱蘩想起了她的阿爷和他的话,打从心底——幸福地笑了。 上官狂炎若有所思地看着沉浸到自己世界中的孟筱蘩,“这首诗是苏轼写的《洗儿戏作》”,他告诉她。 “书是?”她糊涂了,“什么书?” 上官狂炎扯上一缕笑,他捧起孟筱蘩的脸,褪下了平日里那些个虚伪的修饰,对她说:“笨,知道吗……你阿爷最喜欢的不是这首诗,而是……你。” 她阿爷——孟守谦,一个位极人臣、辅佐两朝君主却最终能全身而退的人物,那是何等样一个聪明之辈!但到了耋耄之年,却面对自己的傻孙女发出了这样的感慨,是否——这就是所谓聪明人的悲哀? 我被聪明误一生……我被聪明误一生…… 是否一朝覆水水难收之日,他也会守着自己的苍老,对自己苦涩地开口:“我被聪明误一生……” 上官狂炎疲乏地闭上双眼,扶着孟筱蘩,站起身来。 紧紧搂住正担忧地看着他的痴傻女子,上官狂炎开始明白那个看尽风云的男人为何要如此珍爱一个残缺的孩子。 其实他们这种人才是残缺的,他们不停做的事,到头来,还是要回到原点。而一切的一切,是比痴傻更愚昧的讽刺。 讽刺地否定了自己,那会是他终将到来的盖棺定论吗? 他笑不出来了,一点也不能。他被一种恐惧笼罩着,为着他已经选择了的选择,为着他身旁的女子。 在这个瞬间,上官狂炎真心地向上天,许下了某个也许已算太迟的心愿。 ……惟愿吾妻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第二十六章 此时节,蝶舞花海,绿染枝头。天上人间,到处都有老天赐予的一派新意。但在有些角落,任四季更迭,唯一匆匆的,只有时间。 一栋竹屋,几亩药田,在炎馆的这个偏僻之地,他侍弄的,是自己的年华。 以无欲观世事浮沉、清静寡寒、淡泊无争,他屏除了荤腥酒色,却屏不除悱恻红尘。那生育天地、万物皆着的道,为何……敌不过——他作为一个人的俗事痴缠? “观空亦空,空无所空;所空既无,无无亦无;无无既无,湛然常寂;寂无所寂,欲岂能生;欲既不生,即是真静……” 长发缭绕衣衫,风过浮起满圃流香。 黑珏站在他悉心照料的药田里,吟咏出口的,是曾造他、渡他的道法。身旁,牡丹、芍药、玉簪、紫金、构骨、半夏——开得正盛。 无暇顾及周身美景,他朝着远处顾盼,寻寻觅觅中,明明是满眼的冷冷清清,却换不来一片曾让他笃信的无无空静。 师傅,尘埃落定之后,真的会有另一番际遇吗? 他问,沿着风吹来的方向,有花香、有晴空、有艳阳,独独没有他要的答案。 茕茕孑立,他将目光定在没有终点的远方,抬起手来,遮住了头顶刺目的光线,不再张眼,只因心已倦。 别了十八年的离群索居,别了以无欲待持万物的衡心,他依旧还是那棵独立悬崖的孤松——长青万年也别不了亘古如一的孤苦味道…… 风读不懂人的寂寥,任性地穿透他单薄的身躯,眉间沾染一点嫣红的秀美男子闭着眼,全然跟随风的节奏。 师傅说过,风是老天的声音,刮过世间每一个角落,诏告世人的命运。 那么,他的命运是什么呢?为什么任凭他如何仔细聆听,也听不到老天的只言片语? 顺手捻来一手花红,未及紧握,就被风给带走。他张开眼,看着风中花瓣纷扬,飞舞四散,直至零落。 他眼前的风,带不来消息,却可以刮起一道痕迹,乃至一种命运——人如花,花如人,不过都是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暗香如故、化作尘土,如果是老天的暗示,如果是他的尘埃落定,那他要如何开始他的另一番际遇?! 他好希望他从未认定过自己的命运是一生孤苦,无以为系;他好希望这世间可以有又深又重的羁绊束缚住他,让他不再四处飘零,无人问寻。 “阿珏——阿珏——” 穿过身体的风突然送来一个很低、很缓的声音,黑珏恍惚了,那仿若从遥远的星汉之外传来的声音,竟像是他执着了万年才等来的一声呼唤,跨越迢迢银河,终于,找到了他。 如同嗜酒之人等来了琼浆玉酿,如同好乐之人等来了天籁美音,他急急地转头,不为身后的天与地,只为那哪怕仅存一瞬的幻影。 然后,他看到了,繁花织似锦,□蔓连波中,她的衣衫被风卷起,瘦小的身子在风中飘摇。那跌跌撞撞的脚步,毫无迟疑,微笑着,招手着,向他靠近。 “阿珏——阿珏——” 她跑得很喘,上气不接下气,却生怕他听不到、看不到,一声接一声地唤着他的名,一下接一下地挥舞着她只有那么一丁点儿的臂膀。 “阿珏——啊——” 脚下的石头突地将她绊倒,她头朝下栽倒进了药田中。 声音不见,身影不见,黑珏被一下重返空荡的天地惹红了眼,他发疯似地朝着她消失的地方——狂奔而去。 “筱蘩——!!” 什么礼数、什么尊卑、什么禁忌、什么爱与不爱,黑珏都已顾不得,一搜寻到那抹匍匐在地的人影,便将她抱起入怀。 孟筱蘩摔得不重,只是有些头晕目眩,她闭眼将头枕在黑珏的肩头,还未缓过劲来,便忍不住循着他呼吸的方向,念叨出,她憋在心头许久的疑问。 “阿珏……阿珏……为什么好久、好久……你都不来看我?” 她的尾音滑落在呼呼作响的风声里,掠过黑珏的耳边,他不忍心扭头去看她此刻的表情。 紧了紧手臂,他将她抱得更牢,也走得更慢。只是望得见终点的一段路,很快、很快,就到了该放手的时候。 药田旁的一处阴凉地,一个用来冥想打坐的石凳上,黑珏将孟筱蘩放下。 “为什么?为什么……” 她睁开了眼,望着他,继续问。他沉默地替她拍着身上的尘土,无从答起。 此身已为他人奴,彼身已作他□,不是不去,而是去了也只能看到一眼惘然。他与她之间因为那个人,有了太多的不得已与逾越,那重重无形的关卡,山长水阔,他——飞不过。 “诸事累身……很忙,没能抽出时间去看你。”他答的是实话,却有几分心虚。 “很忙?为什么每个人都很忙?”她倾身黏在他的身上,环着他的腰,想的却是另一个男人,“他也很忙,忙得我好久、好久都没见到他了……” “是啊……都很忙……” 远远近近,无处不在酝酿滔天的风云,瞬息即能万变,关系的是天下千千万万人的性命。风凌修、尚三晴、尚四凝,还有沧浪阁中无数的人,早已被卷入了这场波涛之中,此时怎能抽身?就连留守的他,为了统筹好那些秘密进驻到南山、越来越多的兵马,不也深陷其中,不可自拔吗?更何况,是处在风口浪尖上的上官狂炎…… 他知道,上官狂炎奔忙四方,运筹帷幄、打通关节,已有好些日子不曾回过她所居住的大屋。而她,独自一人静待空闺,绵长了思念、加重了孤单,也闭塞了视听。 世人的匆忙踏不乱她的脚步,外界的纷扰浊不浑她的双眼,这世上有些事,能如她这般旁而不观,真真是种修也修不来的福气。 该来的终究会来,这是个人的命运,也是天下所有人的命运。只求,老天曾忘记过这个痴傻女子,便永远不要再将她想起,慈悲地容她去看春山如笑——当这人世间生灵涂炭,不再拥有纯真的笑颜。 “有记得吃我给你的药丸吗?”一有机会就探探孟筱蘩的脉已经成了黑珏的习惯,他的手指搭上她的手腕,隔着那层惨白到近乎透明的皮肤,依然,探不到任何脉息。 他收回手指,缩在手心,捏成了拳。他觉得有些寒冷,不是因为有风,而是看到身边依偎着他的女子,他害怕,她会跟他一样,零落成泥、碾作尘,随风而逝、空余香…… 孟筱蘩抬起头,伸手扯了扯黑珏的衣角,唤回他的注意力,然后将手探上自己的腰间,取下了一件东西。 黑珏伸出手,抚上柔软的缎面,那上面绣着一个在云雾中微微探头的淡黄色小月芽儿,像极了躲在墙角害羞地朝着他偷偷张望的她。 这是他给她的香袋,她正浅笑着摇晃在手。她说过,这是她最最宝贝的东西,因为上面有她最喜欢的图案和他不甚精工、却为她而尝试的一针一线。 “我很想你……”孟筱蘩拿出香袋里那颗红得出奇的药丸,似是随口而出的几个字,说得黑珏卒不及防。 她捏着那颗药丸,有些犹豫地放入嘴中。 那立刻在口腔中扩散开去的滋味让她几乎作呕,拧着眉,强忍不适,她说得含糊不清:“我一想你就吃这药丸……一吃……很苦……很苦我就会想到是你给我吃这么苦的药丸,然后……才不会那么地想你……” 由她口中诉说而出的,是一个傻丫头的思念——要用她最憎恶的苦味才能盖去的思念,结结巴巴间,比甜言蜜语更加缱绻。 游离在人群外,漠然漂泊地来,心动了,也心沉了。他本以为自己会就这样因着那一个男子而悲悲怆怆地去,一生孤苦,无以为系。 可还是,遇上了这样一个女子。 原来——他走得,并不是那么地无牵无挂。在他的身边,存有一双不愿放开他的手,就算有一天不得不放开了,也还会有思念,将他们紧紧相连…… 胸腔翻腾出一种情绪,满溢而出,成了脑海中的一个念头,黑珏刹那一惊,即忙猛然摇头。 欲念一生,便得一生挣扎。这滋味,既然品尝过,就该至此别过,他怎可再一次以一己私欲去叨扰如她这般心性的女子?! 此身已为他人奴,彼身已作他□……一切的一切……都已经注定……不该也不可了…… 第二十七章 用云淡风轻的笑去遮掩的苦涩与四年多前那一天告别的,并无不同,时间允许黑珏翻越千山万岭,却从未让他来去随心。 他含笑着从孟筱蘩的身旁退开一步,目光移向别处。他们之间挤进了风,还有其它,不入她的眼,反入他的心。那由他拉开的距离因他的刻意而彰显,在他的心底蔓延,直至无边。 “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他问她,当他需要一个问题去缓释自己的心情。 孟筱蘩被这个问题点醒,“哎啊”一声站起来,着急地朝四处张望:“糟了!糟了!我的风筝……” “风筝?” “我写完了字……就出来放风筝。可……可……线断了,我追着风筝跑,跑到这里来……”孟筱蘩哭丧着脸,说得异常懊恼,“可……我看到你了,就把风筝给忘了……” 那风筝是前些日子上官狂炎亲手交到孟筱蘩手上的,她时时拿出来看,视若珍宝,总舍不得放,就怕如眼下这般给弄丢了。 但其实,她不懂得,不管怎样小心翼翼,是风筝,就会遇上风,就终有一天会飞不见。 “我的风筝……不见了……”孟筱蘩按着自己的心口,说得失魂落魄。在她小小的心眼里,再微不足道的东西,一旦关联上那个男人,也是天大的事。 黑珏伸出手缓缓地凑近孟筱蘩低垂的侧脸,还未够上她的颊,她转过头来,眼眶微红:“那是他送我的第一件东西……他送的……现在不见了……” 就在那一毫芥之外,黑珏的手蓦然顿握成拳,迅速收回身侧。她的话连同她的表情,再一次重重地提醒了他——“他”的存在。 脸上留有微热的尴尬,黑珏扬起头,迎风而立。他不愿让她看到他此刻的仓促,纵然在她的眼中,除了那个“他”,她什么都看不到。 “放风筝本就是为了‘放郁’,将那线割断,郁积了一年的晦气才会随着风筝远飘而去。不见了又怎样,风筝飞上了天就该断线,谁会傻到去执着于那样一个注定要被丢弃的东西?” 黑珏负手背向孟筱蘩,遥望着天空生硬地开口,他选择用疏离作为自己的保护色。可他背后的女子对他略有些激越的话语充耳不闻,她只是不喜欢看到阳光化作他身后的阴影,于是,上前一步,牵住了他的手,靠着他的臂膀,和他并肩。 她的手融化在他的手心,他以为他会挣扎,但他没有。他觉得此情此景好象是他宿命里的一滴泪,前世溶进他的血液,今生烙印他的额间。 十世的共枕换不来今生的擦肩,一眼却可以万年。是否因为前世不曾缠绵,今生才如此眷恋? 他们对彼此是那么地熟悉,自然到如影随形,那一个个的瞬间都恍然是前世的重演。她没有发现,他却一点点地深陷。 黑珏开始觉察到一种可能,在这个他的命属之地,他或许是来奔赴那狂龙的命数,或许注定要因他而重拾□之苦,但那个男人却不是他的尘埃落定。他撩拨开了他的心窗,放进了灼热的光芒,让他终年积雪的心头开始消融,可那雪融过之后的温暖却是要等待着——她来汲取。 晴空万里,飞絮隔烟,一份感情探不出深浅,却轻易地摇撼他曾痴迷的一种欲念。 静默着心手相牵,她在“他”的天空寻找她的风筝,他在她的脸上寻找他的风…… 黑珏并没有继续去挖掘另一种无比讽刺的可能,他忘记了老天的性格其实比上官狂炎更加乖戾。 此时的他为着这个让他喜忧参半的可能,感慨万千,也为着她的陪伴,悠然心安。 “我是多么地盼望着,你放掉的风筝可以无踪无影,直上云霄……如果那样意味着,你来年会无灾无病。” 天际尽头有最纯透的蔚蓝,有最柔软的云朵,如果那是断线风筝的归宿,那么,他愿随它一起乘风,为她带走所有的不如意。 无灾无病,对她来说,是多么美好的一个祝愿;而能在来年群芳斗艳之时再次陪伴着她的语笑嫣然,对他来说,又将是多么美丽的一个心愿…… “风筝不见了……就可以不生病了吗?”孟筱蘩的心头有一些东西在对抗,她试着去衡量,取舍之间的孰轻孰重。 她边说边端倪身旁的男子,他的神色间有一抹淡而重的愁,她显然被吓到了。她挤进他的怀里,将他抱住,嚷嚷着说:“风筝不要了、不要了,我不要生病……我不要你担心,不要你难过……” “来年我们要一起放风筝……一起无灾无病……” 这个男子陪她病、陪她哭、陪她笑,一直、一直没有怨言,如果风能将他带到她的身边,她愿意——用那个人给她的礼物,去交换。 他要如何去拒绝她?在这只有他们俩的天地,他们的身体好象曾经共生过般地契合,他感觉着她的拥抱,推不开她了。 缘——从未飞上过天,也从未断过线。这一生,若即若离,他都推不开她了…… “我不会放风筝,你愿意教我吗?”黑珏侧了侧身子,为孟筱蘩挡住了刮面的风,他搂着她的肩头,问她。 “你爹娘、你爷奶没教过你放风筝?”孟筱蘩觉得很诧异。她那么笨都会放风筝,他那么聪明怎么不会? “我没有爹娘,没有亲人……”有些东西不是不能学会,而是没有机会去学会。 孟筱蘩仿佛听到了比天崩地裂还可怕的事,她瘪着嘴,皱着眉,将黑珏抓得死死地,浑身颤栗。 他拍拍她的背,安抚她因他而生的紧张。她那总是直接而过度的反应在常人看来十分地可笑,但对他来说,却是最珍贵的籍慰。 因着这份籍慰,他开始告诉她,他不是难于启齿,而是无人倾诉的事。 “我的生命不是开始在父母的怀抱中,而是开始在一个残破空寂的道观里。随白发苍苍的老道长早晚修持是我最初岁月里的全部朝夕。” “我以为我生来是道士,道士便会是我的一生。披着不合体的道袍,我只看到,那里面的世界是盏枯灯,那外面的世界是淌浑水,一个不耐浮尘的孩子,唯一的等待只是生复灭,灭复生,早日超升。” “后来,将我寄放在道观的师傅带走了我,我们隐居到了了无人烟的群山万仞之间,他教我道法、教我医理,教我术数……并指引我到了这里来。” “今日的我看过很多风景、学会很多东西、懂得很多道理,但我再也寻不到我的根。没有根,天地再大,在这个世上,我都无处容身……” “而我认识的人屈指可数,我不知道其中有没有哪怕一个人在我离开这个人世之后,愿意唤着我的名字,替我安魂……” 黑珏的眼眶快要渗出水来,他强忍着,伸手去擦拭她的悲伤。他怕,她已决堤的泪再也承受不起——多一滴的重量。 “我还没有过机会去放风筝,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将它放得很高……但我愿意陪着你去放,你的坠地,我也坠地;你的飞翔,我也飞翔……” 他不知道到她听懂了多少,也不知道他的这个愿望会不会成真,但他知道他愿意等待,就算等待到最后,仅剩幻灭。 孟筱蘩的泪水湿透了黑珏的衣襟。她想告诉他,他活着,她愿意拿出她心中那块不再只属于她的狭小天地,让他容身;他死了,她愿意写他的名字、唤他的名字,字字不倦、声声不息,让他不再孤单…… 可她的话在喉间哽咽,可他们没有注意到的不远处——那个一直冷冷地注视着他们的男人手握一支将他引到此处的沙燕风筝,再也按捺不住地,走上前来。 一切都将被打破,当三个人不可能找得到一个平衡点;一切都将成为一个预示,当那本该带走晦气的断线风筝被“他”给寻了回来…… 第二十八章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这个男人的举手投足间一向拥有无人能出其左右的优雅与从容,他也一向擅用自己外表的锋芒来隐藏——他内心的任何一点风吹草动。 他正站定在那儿,单手托高一支风筝。 风好似听到了他的召唤,乖乖地聚集在他的手中,卖力地替这个美人尖、悬胆鼻、朗星目的男子舞动他手中的风筝,以及他飘然欲飞的衣袍。 就连太阳,也因为他的出现而收敛起了自己的光芒,只敢用夕阳的余辉,氤氲出,他脸上、肩头星星点点的金黄。 他用一抹浅而薄的笑去迎接黑珏的目光,虽然有一股出离的失控感笼罩着他,让他找不回心头的平静,但他已经在生活的历练下习惯用笑容作为面具,保护自己不愿被人窥视的情绪。 抬首即映入眼帘的身影让黑珏楞在原地,他觉得他刚刚所说、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一记响亮的耳光,就等着此时,将他狠狠地打醒。 他还有什么可以等待、可以期待呢?从他叫这个男人“主子”的那一天开始,从师傅告解他命运的那一天开始。 而怀中拥着的女子,是一个他连碰都碰不得的肖想。推不开她,是他的无奈;推开她,则是他在这个男人支配的天空下——仅存的余地。 黑珏松开自己的怀抱,就在他茫然若失的片刻,上官狂炎已悄悄地走到了孟筱蘩的身后。 单手缠绕上她的腰枝,他将她搂进自己的怀抱中,头枕在她的肩上,他闭着眼笑得像一个单纯的孩子。 伴着这样的笑靥,他的话音低缓而出。 “你似乎忘了,我曾告诉过你,你的记忆里只允许有我的存在……你们是如此相依相亲,我要如何……才能将他从你的记忆里拔除?” 上官狂炎睁开眼,直直地盯住黑珏,他自己看不到,黑珏却看得到,他此刻脸上空寂的可怕——仿佛他才是那个一无所有的人,仿佛他才是那个得不到的人,而在他的眼中,背叛他的,不只她、他,还有他自己与整个世界。 “我好想……生生地剜去你们的双眼、砍断你们的双手,看你们要如何相望、相拥……我好想……像对待所有曾让我愤怒的人那样,让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上官狂炎说着笑出声来,沉沉的笑声中,他在嘲笑自己的迟疑,居然在他们紧紧相拥的那一刻没有将杀人的冲动付诸实现,而是容忍到现在——成了一句脱口而出的“好想”。 他迟疑了,他变得像自己而又不再像自己,为着那个他不愿去弄懂的原因。 他抗拒着那个原因,可他却一点也不再抗拒怀中的女子。是否就是这个矛盾让他终将不断地做出否定自己的事,再嘲笑地质疑自己? 他持续地笑着,笑声和风声混在了一起,也混进了一个女子止不住的抽泣声。 看到上官狂炎诡异莫测的表情,黑珏垂下眸子,平静地双膝跪倒,上身匍匐在地,他开口道:“主子,夫人到这里来纯属巧合。一切都是黑珏逾越了,与夫人无关,您只管惩责小人便是。” “巧合?”上官狂炎瞅了瞅线头绑在自己手指上的风筝,“是啊……怎么会不是一个巧合呢?” “要不是在炎馆外面凑巧看到了这个我送给她的风筝翱翔在天,又凑巧地顺着风筝断线的方向走到这里来,我怎么会那么凑巧地亲见你们的巧合?” “是啊……都是巧合,一个又一个……” 上官狂炎平坦地陈述着,丝毫没有泄露出——他在撞见他俩的难分难舍时,心底那份前来寻她的期待与欣喜是如何地被重重击破,直至粉碎;而冷眼旁观的心情又是如何地将他拉回幼年曾生活过的那个地狱——那时的他,冷冷地注视着别人的喜怒哀乐,年复一年,看不见花开花落,看不见雪生雪融,只当自己已经死了。 用力地扳过孟筱蘩的身子,上官狂炎急需弄疼别人来抚慰自己:“他说他愿一并承担,那你说……沧浪阁千百种酷刑,我们从哪一种开始才好?” 她低着头,他看不见她的眼睛,他不停地摇晃她,力道之大,仿若想摇晃出她的灵魂,看看那里是否有自己的存在。 可这个被黑珏不得已的手推开、又被他霸道的双臂俘获的女子只是一个劲地哭泣,她在黑珏的伤痛中浮沉,不能自己。 她是一个以胆怯的双眼看着这个世界的女子,她会为着小小的光明而满足,也会为着每一种黑暗而恐惧,她的心中留有大大小小的阴影,满目疮痍。 她曾深深地体会过被伤害、被放弃、被遗忘的滋味,这些细碎的滋味堆积成了一个巨大的雪球,追逐她,并最终将她压倒。于是,她非常害怕,她所珍视、所爱着的每一个人在面临相同的处境时,会如她一般输得——弄丢了自己。 她是多么地想伸出自己的援手,当自己已经无可救药,可她却只能一次次地唾弃自己,因为面对别人的伤痛,她除了感同身受,早已无能为力。 这种悲哀的心情,无人能体会,黑珏不能,上官狂炎亦不能。世人只是无情地撩拨她的痴傻,用自以为是的方式。 孟筱蘩攀上上官狂炎不断摇晃着她的手臂,她的嘴唇张开一点,哆嗦着:“不要伤害阿珏……他没有爹、没有娘……他受欺负时,没有人保护他……他难过时,没有人安慰他……他孤单时,没有人陪伴他……” “求求你……不要伤害他……全世界都不爱他……我们一起爱他好不好?” 她削瘦的身子快要站不稳了,她紧紧地抓住上官狂炎,她望着他的眼中,是再多的泪水都淹不掉的信任与期待。 一个痴傻女子,悲哀地为着一个男人向另一个男人乞求爱,也悲哀地向这个自己都找不到爱的男人渴求理解…… 黑珏的脸上凉凉的、湿湿的,无声无息,他的眼角掉落——他需要去擦拭的东西。 上官狂炎狠狠地将孟筱蘩揉进怀中,她的额撞上了他坚硬的胸膛,在那里,有他狂乱的心跳。 “你知道我有多么地恨你吗?当你的泪掉落,却不是为我……当你要着我的爱,却不是为自己……当你的爱,想要分给另一个人……” “孤单、难过、受人欺负……哈!哈!”他扬起一阵不可歇制的笑,那笑无比凄凉,好象冰冷的雪,就快要将这世间又一个怨尤的背影,从此冰封。 “有父母又如何?保护?安慰?陪伴?他们可曾有片刻记起过…………我?”如果这个男人允许自己流泪,黑珏和孟筱蘩将会看到,鲜血代替眼泪,在他的脸上,重现时光的线条。 他们可曾有片刻记起过……我? 这是一个少年反复问了许多年的问题,可当他归家后,他的母亲用怨毒的眼神诅咒他、用郁郁而终抗议他的所作所为;他的父亲将他视作瘟疫、魔刹,惟恐避之不及,于是他再也不去苦苦地追问这个问题。 因为他已懂得,答案是,在他父母乃至任何人的心目中,他不曾有片刻被记起过。 不曾!不曾!在这个世上,被人记住的是“上官狂炎”四个字,却不是他!不是他! 他狼狈地推开孟筱蘩,那一瞬间,他的脸上,没有笑,有恨,有怨,以及更多复杂的感情。 孟筱蘩被上官狂炎突如其来的悲怆给震慑住,她用尽全身力气拉住他放开她的手,“别恨我!求你!别恨我!你恨我……我会恨我自己的……”她想要拉起他的手心贴上自己的脸颊,可她拉不动。 她很慌乱,她生怕她的手一放开,他就会转身不见。她为他,再一次地哭了,虽然她流了太多的泪早已干涸了她的身体。 “我爱你啊!我爱你啊!你可不可以也爱我……也爱我爱的人……” 她摇摇欲坠地在风中低吼,但他的手却毫不留情地抽走。她只感觉眼前一片漆黑,天地都在打着旋儿。 然后,她没有看到,那双放开她的手又迅速地伸了回来,稳稳地接住了她昏厥的身子。 上官狂炎吻上她为另一个男人、也为他而泪湿的脸颊,说出了她听不到的痛苦:“你为何要是如此一个痴儿?你为何明白不了,爱之于我只可能意味着独占,分享是会让我毁灭别人……也毁灭自己……” “不要向我要求,不要向我索取,我什么都没有,我给不了你……” “但如果想要爱我……”他脸上掠过一丝温柔的笑,“笨……那你就要记住信守你曾对我许下的承诺,因为……我的心头有一个血肉模糊的伤口,那伤腐烂到现在还没好,疼得我无法呼吸,我不允许任何人一再地碰触它……” “这任何人中包括你,也包括我自己……” 上官狂炎的吻与呼吸在孟筱蘩的脸上轻柔地流连,他抱着她,转过身去。 背对着身后的男人,他撂下最后一次容忍与警告:“不要踏近她身边一步,任何的一步我都要你自断手足。” “而当你完成了你在沧浪阁的使命,天涯海角,只要没有她的地方,我都会放你去……” 黑珏知道,上官狂炎已为他抱拥着的女子做出了他所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而他的未来,注定是要与她——天各一方。没有她的地方,才能是他的容身之地…… 风在吹着的时候停息,人在相见的时候别离。 三个人,有远去的背影,有伫足的身影,他们围在同一个方圆里,眼望着彼此的悲戚,却怎么……也走不出自己的困局…… 第二十九章 日入人定,夜色渐浓,伺寝的丫鬟仔细地替已经熟睡的孟筱蘩掖好被子,拢好纱帐,便轻手轻脚地拿上灯,退到了外间。 外间的灯先前就已熄了,丫鬟举高手中的灯,屋内不再漆黑一片。她向四周望去,目光扫过窗户时,硬是生生地给吓了一跳。 一个全身着黑的颀长身影斜倚在窗台旁,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随夜色沉睡而去的风景,他身上散发出一种和他周围的黑暗特别契合的气息——越沉寂,越令人恐惧。 他察觉到了身后的响动,转过头来,微亮的灯光一下印上了他的侧脸,若隐若现中,是难以描摹的绝美线条。 “主子?!!” 虽然上官狂炎不是第一次在这样夜深人静之时突然造访,但丫鬟还是显得有些措手不及,她不由得惊呼一声,赶紧行礼。 走上前来,上官狂炎略微不快地示意丫鬟噤声,视线随即抬向内间,他轻声问道:“睡了吗?” 丫鬟点点头,颔首等着上官狂炎发话,可捱了半晌都不见任何动静,于是忍不住地抬了头,朝旁边望去。 那高不可攀的男人就那样站定在透入些许光亮的黑暗中,一言不发。他的周围,光与影无声无息地侵蚀着彼此,像是一种沉默的对抗,扰乱了他眸中的安宁。 当房中静得只剩下呼吸,在他没入黑暗的方向,凭空地,多了一声叹息。 “掌灯吧……”他的声音沉缓到不甚真切,丫鬟楞了一下,看着他的背影眨眼便消失在了那个让他迟疑了许久的入口,连忙快步地跟了上去。 火光摇曳,罗幕轻寒,一层浅浅的薄纱,在清醒与沉睡间,隔着天与地的距离。 上官狂炎立于床边,看着朦胧中那张安静的睡脸。有那么一刻,他恨不得撕碎手中的纱帐,摇醒她的美梦,质问她,如果她爱他,她怎么可以在他孤枕难眠之时,睡得如此安稳? 可心中一闪而过的坚硬被某些脆弱而柔软的东西击溃了个彻底,他只是将掌心贴合在垂下一席阻隔的罗幕上,一遍遍地凝望着他不忍去打扰的女子。 在这样一个又一个她一人入眠的夜里,他来到这里,悄悄地让黑夜收容他的疲倦与孤寂,再悄悄地离去。他甚至不敢让掌灯的丫鬟靠得太近,就怕昏黄的灯光惊扰了她,也暴露了自己。 不管他有多么地想将她看个分明,不管他有多么地需要她被窝中哪怕一丝的暖意,可他却还是那个名唤上官狂炎的男子。他用生命许下了诺言,要在清醒之时圆一个金灿灿的帝王梦,于是人人好梦之时,无人介怀之时,他必须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在别人的床榻旁,冰冷地游离。 他在黑夜中清醒,比谁都更早地迎接光明。可明天的太阳能否洗刷今晚的阴靡?在那阳光底下,将被他亲手建立起的城,又可否容纳这世间最孤单的两朵魂?而如果此刻之后不再有明天,永恒的意义会否就是不用再去面对自己的困局,也不用再将手中的爱变作最伤人的武器? 答案也许早已注定,只是无人能够预知结局。 他就这样站着,忘了时间几何。夜色尽情地让一切在悄然无息中沉淀变浓,终于,他嗅到了白露沾裳的深寒,想起,他不得不再一次地离去。 无法控制地,他的手从底下穿过了纱帐,探到了她的被子里。他摸到了她的手,不太暖,却足以退去他的寒冷。 忽然,她的手在他的手心里一动,用力地回握住了他,仿佛在他无法进入的梦中,她也正在找寻他的手。 而同时,他感觉到,有一件被她握着入梦的东西,从她的掌心,掉落进了他的掌心。 蹲下身子,他轻轻地将她的手掌扳开一点,看到了那件东西。他紧紧地蹙了眉,视线移到她的脸颊,那儿,透过油灯微微的亮,泛着道道分外醒目的白光——正是她的斑斑泪痕! 他霍地一下站起来,抽走了自己的手,仓皇而又愤怒地,逃了。 丫鬟不明就里,只得追了出来。 离房门仅几步之遥,上官狂炎背着光,停了下来,狠狠地将手中的东西扔到圆桌上,他肩膀抖动,无声地笑了起来。 丫鬟将手中的兽形铜錾油灯放到圆桌上,顺势拿起了那个香袋——普通的质地,糟糕的手工,只因上面绣着一个黄色的小月芽而与众不同。 “这不是夫人睡觉也要带着、宝贝得紧的香袋吗?”丫鬟不明白她家主子为何要对这个香袋使这么大的气,不觉低声喃喃自语。 “宝贝得紧……嘿!嘿!”上官狂炎冷笑着转过身来,从丫鬟手里夺过了香袋,“你家夫人整天念叨的不是这个香袋,而是送香袋的人!” “她可有整日对着它垂泪,直至哭着睡去?”指节突起,他只盼能将手中的香袋捏得粉碎,也一并捏碎她对那个男人难以割舍的思念! “确实有,奴婢也常劝夫人宽心些,可起不了什么作用,只能干着急。但奴婢觉着……”这丫鬟能进到沧浪阁的内宅,实非没有见过世面的等闲之辈。虽然她无法看出个中端倪,但从上官狂炎的反应中,她也猜到了几分由头。于心不忍,她便试探着想帮自个万分景仰的主子解解当局者的迷思。 “觉着什么?”上官狂炎渐渐从一瞬间的狂怒中平息下来,挑高一侧的眉,他平静地开口。 “恕奴婢直言,奴婢觉着夫人终日睹物垂泪是因为太过寂寞了,连个说说体己话的人都没有。夫人念叨的,其实只是一个陪伴她的人,当这个人不在身边,她当然只能执着于唯一一件能够让她有所寄托的物品。” “你是说,我可以用另一个人去取代她对他的思念?”上官狂炎盯着手中的香袋,如果这里面真的承载着她对他的思念,那他立马要将它烧成灰烬。 丫鬟的眼中掠过一丝笑意,她突然觉得人前无比老成持重的上官狂炎此刻只相当于一个情窦初开的懵懂少年,他怎么会认为爱情可以有一物代一物那样的简单和干脆呢? “取代兴许不易,但消解尽可一试。”她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消解?消解到最后却还是不会有我的存在……片刻都不会有……”此消彼长通通与他无关,不曾被想起过的人依旧还是那个被弃置于外的多余! 心中的哀自上官狂炎的口中逃逸而出,在清冷的房间里显得分外凄凉,丫鬟不免添了几分感慨,看着这再是何等风光也一样会无能为力的男人,她告诉他:“奴婢不知道夫人的思念中有几个人……但如果那思念中没有您,奴婢觉着,夫人不会常常责怪自己弄丢了您送的风筝;也不会泪流满面地在纸上一笔一划地写下您的名讳;更不会反复地问,您是不是很忙……是不是很累……是不是忘了回家……” 她只是一个旁观的下人,但正是如此,她才能够看到许多如上官狂炎这般高高在上的人看不到的东西,而这些东西之于爱情,永远不会是可有可无的旁枝末节。 听着丫鬟的话,上官狂炎的眼前出现了一幕幕他不曾亲见、却可料想的场景,他的眼角在暗处流转出一缕光。又是好一阵的沉默,终于,他放松了手中的香袋,交到了丫鬟的手上,“还给她吧……” 他的语气中带着沉沉的无奈,但在香袋脱手的那一刻,他第一次体会到了——某一种因为爱而不再锱铢必较的心情。 有些如释重负地走到门口,他打开了门。外面夜色如一,他抬头望着繁星,不知是在对天许诺,还是在对着房中沉睡着的女子开口,他说:“如果我不能守在她的身边,那我要交还她一样东西,只为了她的眼泪,只为了她的有人作伴……” 第三十章 不管星空之下、黑暗之中隐匿了多少未眠人,不管这些人的身上背负着多少只能独自舔舐的伤口,在每一个黑夜之后,太阳总是会从天边升起。于是,明亮与温暖苏醒,光阴逝去,那些来过的人,发生过的事,不被人知晓地留在了过去。 一场梦醒,恍如隔世。 当外面的天色亮了,房间中,她的床榻边,那个曾有个人留恋不去的位置被一团团的光晕所占据。 她的胳膊从被褥底下伸了出来,搭在了眼睛上。她试图去抵挡唤醒她的光线,可翻了几个身后,她还是不情愿地将手臂拿开,睁开了眼。 呆呆地望了望只有她的房间,她缓缓地坐起身,伸手拨开了纱帐。 在纱帐的外面,一切跟昨天、前天、大前天并没有什么不同,每件摆设、每样器皿都被凝固在了同一个地点。这个房间,从许久之前的那一天——他离开、不再回来的那一天,便没有了任何让人或喜或悲的改变,只除了——一份越发浓烈的思念。 而纱帐的里面,她一个人,醒醒睡睡,却不过是在反复地重温同一个画面——那是他放开了她的手,那是黑珏的泪,那是她的泪,在风中揉合成了满天满地的黑暗,陪她入梦,再陪她醒来,她根本已经分不清,现实跟梦境到底还有什么不同。 就连这样一个阳光暖人的清晨,她也不再能够为告别黑暗、迎来光明而感到欣喜,不再能够为上苍愿意多一天地在这天地间容纳她这样一个一无是处的女子而满怀感激。 她的心中多了许许多多的疑问、不满足、甚至怨恨,那些被她深深地压抑在体内的欲念撕扯着她,让她好想疯狂地大吼大叫,歇斯底里地抓住每一个聪明的人质问,为什么她要天生是一个又笨又傻的女子?为什么她伸出了手,却换不回一只愿意扶她一下的手?为什么她的爱会让她爱的另一个人受到伤害?为什么被冷落、被抛弃、被遗忘、被辜负要真如他人口中所说的那般,成为她的注定?难道她的爱同她的人一般,真的卑贱如此? 可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在眼角无声地掉落一滴又一滴的泪,这让她在更加看清自己的同时,也更加地憎恶自己——一个懦弱的、无能的、自轻自贱的女子。 拿起不知何时被放到了枕边的香袋,她紧贴着这个如今唯一还陪伴着她的宝贝,从身体里、血液里,硬是挤出已流失了太多的眼泪。 香袋薄薄的面子很快被她的泪水给湿透,如果这仿若也在为她落泪的香袋会动、会说话,它一定会因为她的悲戚,而帮那个只愿在黑暗中现身的男人挽起她的泪滴,轻轻地对她诉说出,就在此刻之前,那个她在梦中苦苦找寻他的夜里所发生过的一切、一切…… 刚用过早膳,丫鬟们还在收拾,孟筱蘩就自个儿踱出了房门。庭院里,山丹、瑞香、含笑全都开了,一朵赛一朵地怒放,她坐到廊下的秋千上,摇来荡去,看着花比人更灿烂的生命。 这世上有那么多如花样美丽的人,他们合该彼此注视、彼此爱恋,没有缝隙地组合成完美。 如果上官狂炎是其中最美的一朵,那么可以在他身旁一起绽放的那一朵会是谁呢? 岳彦雪?楼允慈?还是黄烟尘? 孟筱蘩希望是黄烟尘,可那个女子走了太远,远到无法回头,远到除了在孟筱蘩的心里,她的美丽已经从这个大宅院里消失不见。 那又会是谁呢? 在上官狂炎的身边,是否还会出现另一个黄烟尘,另一个岳彦雪,另一个楼允慈,或者是另一个完全不同的美好女子? 孟筱蘩想不出来,她只知道,虽然她进入到了他的大花园里,可那个陪他一起释放生命直至凋谢的人却不会是她,因为她只是一株无意掉落花丛的芥草,她的生长是无奈地等待着——被连根拔除的一天。 眼睛很酸涩,她苦涩地笑了笑。穿过眼前的庭院,有条路,一直走,兴许可以离开他的大花园,兴许可以回家,但她居然,不愿离开了! 她就这样在这里等着,很痛苦,不知道该如何努力,但她明明白白地发现了自己不甘心结束的心情。是的,甘心了二十二年,却在这个不属于她的地方,不知如何是好地一点也不甘心。 她怀有一份小小的奢望,那是他周围远远的一个角落,她想躲进那儿,看着他慢慢地老去,等待着他偶然一下的回眸注视。 如果可以像那样过很久、很久,当有一天,他已儿孙满堂,她会是白发老残,还是早就死去多年? 孟筱蘩虽然不了解自己身体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但她明白她体内潜伏着一种很可怕的东西,那是一种会让她硬朗过人的爷爷转过身,偷偷地抹去眼泪的东西,于是她很悲哀地肯定了,答案是后者。 她思索着,到了那个时侯,她的爷爷、爹娘可能都已经不在了,那么,她仅剩的亲人霜嫣会记得到她的坟上添上一把新土,陪她说说话吗? 也许霜嫣有自己丈夫、孩子的陪伴会不小心忘了她,也许这就是她不愿放弃,等待到最后的结果——被所有的人有意无意地遗忘一次、两次,终于永远地不再被想起。 思绪愈发地乱了,孟筱蘩心头萦绕着异常沉重的东西,关于爱情,关于生命,有些部分明明联系着未来,联系着明天,联系着期待,她却感受到了沮丧与绝望。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庭院里巧夺天工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可其实什么都没有入眼,在她的眼中,四周仅存无人进入的荒芜一片。 在秋千微微地前后晃动中,隅中悄悄地临近了,阳光开始变得明晃晃的,孟筱蘩终于站起身来,准备进屋。 但才转过身子,后面就传来了一阵不同寻常的响动。 有人来了?! 直觉那是人的脚步声,孟筱蘩几分惊喜几分期许地转过头,在看清来人中被簇拥着的那个是谁后,她的脸上出现了一朵暂时扫去所有阴云的笑靥。 第三十一章 “熏儿?!” 孟筱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快步地走下回廊,奔上前去。 熏儿看到孟筱蘩跑得很急,生怕她会跌倒,一时顾不得自个儿身子不便,撇下搀着她的丫鬟、婆子,几步做一步地迎了上去,与孟筱蘩亲热地抱到了一起。 这主仆二人自大半年前一别,这座气势恢弘的沧浪阁就将她们分隔在了海角天边。此番重逢,欢喜是自然,但一想起各自在这短暂而又漫长的大半年里所经历的种种人事变迁,不由得添了几多感慨万千。 “小姐,你是怎么了……怎么瘦成了这样……”被她搂着的身躯几乎仅剩下一把骨头,而那向来苍白的肤色中更是透出一股子黑气,熏儿焦虑地问着孟筱蘩,有了一丝不详的预感。 没能在小姐身旁照料的日子,她多多少少也从尚三晴的口中探听到了一些有关于她的消息。她知道在上官狂炎的周围,发生了很多事,而置身于其中的小姐似乎也过得并不如意,但她万万没有料到,小姐居然憔悴成了这等模样! “小姐,你到底是怎么了……”熏儿抚上孟筱蘩凹陷的脸颊,说得很是鼻酸。 孟筱蘩对上熏儿因她而红的双眼,虚弱地笑了一下。她嗫嚅着,仿佛有千言万语要对熏儿讲,却又不能够找到一种言语去承载、去倾吐,于是,她将那些说不出口的委屈与难过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傻傻地答了一句:“我很好呢……不要担心……” 她边说边咧着嘴笑,她的脸在太阳底下呈现出异样的色彩,好似一个会在阳光中瞬间消失的影子,虚幻不堪。 熏儿的泪奔涌而出,她死命地将孟筱蘩搂住,再也说不出任何话来。 一旁随行的婆子瞅着情况不妙,凑上前来,对孟筱蘩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才小心翼翼地把熏儿扶到了一旁。 拿出手绢,替熏儿摸着眼泪,老婆子小声地对她说:“熏姑娘,快别哭了!主子使你来是想让夫人高兴、高兴,要是把夫人惹伤心了,主子问下来,我们做下人的可不好回话啊!” “再说,大管家亲自吩咐老身要好好照顾姑娘你,你这样个哭法,伤着身子了,老身可要怎么向大管家交代啊!” 听了婆子的话,熏儿擦去泪珠,深深地吸了几口气。 勉强将心情平复住,她重新走回到孟筱蘩身旁,“小姐,外面太阳大,咱们进屋吧。”压下心头的不安,她笑着说。 牵上她伸过来的手,孟筱蘩愣愣地打量着褪下了一身丫鬟装束,而今青丝绾起、金绣禳衣的她,突然冒出了一句:“熏儿,你胖了好多……” 熏儿注意到孟筱蘩盯着自己隆起的肚子不放,有些发窘地红了脸,“是啊,被当成一头猪一样对待,怎么可能不胖呢……” “是吗?可为什么只有肚子那么胖呢?” 孟筱蘩只是单纯地好奇,她不知道她的无心之问让未婚先孕的熏儿恨不得找条地缝钻下去。 尴尬地清了清嗓子,熏儿思量着如何作答,余光扫到孟筱蘩歪着头,一副如天真孩童般急于求解的模样,忍不住冒出了爱使坏的本性。 她将脸侧向一边,肩膀微颤,装出一脸悲凄,“小姐,你不知道熏儿因为上次误闯沧浪阁的事遭受到了怎样残酷的对待!” “皮肉之苦都还是轻的,关键是被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大管家给瞧上了眼,逼着要去伺候他。这大半年来,熏儿日日都要受他□,最惨的是……是……”熏儿装得有模有样,还故意欲言又止。 “是……什么?”孟筱蘩想起上官狂炎曾说过他把熏儿赏给尚三晴做了玩物,顿时僵在原地,捏着熏儿的手紧张到指节发白。 “他每晚都要狠狠地踢熏儿的肚子,你看,现在熏儿的肚子都快给踢成个西瓜了!” 孟筱蘩的脑袋里立马浮现出面如鬼魅的尚三晴一脸狰狞地将柔弱的熏儿拽到地上,用脚毫不留情地踹她的肚子,不由得煞白了一张脸,嘴唇直哆嗦。 看到孟筱蘩那夹杂着愤怒、心疼、难过、不知所措的表情,熏儿莞然一笑,拉着她走到屋内,在圆桌旁坐下。 她执起她的手覆上她的肚子,抛去脸上所有玩笑的神情,郑重地说:“小姐,熏儿顽劣,刚刚骗了你。其实,这大半年来,熏儿过得很幸福,很快乐。” “这肚子之所以那么大……”拉着孟筱蘩的手来回轻抚自己已有近六个月身孕的肚子,熏儿笑得很动人,“是因为……熏儿有宝宝了,是大管家的……” “宝宝?你怀孕了?!”孟筱蘩瞪大眼睛,惊喜地用手去感受那正在熏儿体内孕育着的小生命。 熏儿点点头,凝望着孟筱蘩,她握住她的手,跪倒在地。 “小姐,也许你会觉得很奇怪,无法理解,但熏儿真的很爱他。虽然他的外表很可怕,虽然在一开始我很讨厌他,可……现在……我想做他的妻,为他生儿育女,跟他一辈子……” “小姐,请你答应将熏儿许给他吧……上官主子说只要你点头了,他便不会插手我和他的婚事……” 孟筱蘩看着熏儿,她脸上的那抹娇羞是那样地迷人,她的生命正在为一个她爱着的男人而绽放美丽。 这就是所谓女人的幸福吗?这就是可以一辈子的幸福吗? ……笨……我们还有一辈子呢…… 耳旁情难自禁地回响起一个男人曾向她许下的关于他们的一辈子,孟筱蘩扶起熏儿,眼眶湿润了。她的心一半甜蜜一半疼痛,为着她的熏儿找到了属于她的幸福,也为着自己注定无法品尝到此种绵绵一生的幸福。 那个为她画出幸福轮廓的午后已经远去了,眼前剩下的,仅仅是他人的幸福…… “嗯!”暂时抛却自己的不如意,她万分慎重地对熏儿点了点头,用一声简洁而有力的肯定表达了自己成全的心意与虔诚的祝福。 她要将她的熏儿交到一个她爱的男人手中,而那个男人也会爱她、保护她,还会爱她的孩子,保护她的孩子,他们的幸福将会帮她去达成那个她永远都无法实现的心愿…… “小姐……谢谢你……谢谢你……熏儿会永远在你身边服侍你的,还有我的孩子,他也会好好地服侍你……” “小姐……你一定要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地看着他出生、长大,等着他有一天给你作牛作马,代替熏儿伺候你终老……” 熏儿的话发自肺腑,句句恳切,听得孟筱蘩感动不已,连连点头。 这两个女子,此刻手牵着手,对望着彼此,因为有了对方的陪伴而无比欣慰。但她们忽略了,人生中,往往,越是衷心的许愿越是难以实现。 而那个不愿直面自己幸福的男人,他又能否注意到,当他暗中为她送还了这个可以陪伴她的女子,在这个院落里,便有一个生命在迅速成长,一个生命在迅速衰竭。 或许,终有一天,他会不得不去发现,这来自于老天爷的法则——春到花开,春去花谢。春天来了,凋谢的日子自然也就不远了…… 第三十二章 因为熏儿的到来,孟筱蘩的周遭明显热闹了许多。 大管家尚三晴派过来的人在这座僻静的院落里来来去去,一拨儿接一拨儿,把本是来照料孟筱蘩的熏儿神仙奶奶似地保护了起来,什么都不许她碰。 熏儿虽然身怀六甲,行动不便,但她毕竟在孟筱蘩身边伺候了十来年,孟筱蘩的任何事她向来都是亲力亲为,一时让她闲在一旁看着巨细靡遗都假之于他人手,她硬是有些无所适从。 于是,就看到偌大的宅子里,一个凶巴巴的大肚婆和一群寸步不离围着她打转的婆子、丫鬟们各执一方,从大清早孟筱蘩梳个头开始闹到傍晚时分孟筱蘩吃晚饭,直至孟筱蘩上床歇息了,也要为掖下被子、拢下帐子的事争它个几个回合,方才罢休。 孟筱蘩在一旁安静地看着,像是一个远道而来、有些疲乏的客人。只有当双方实在争执不下时,她才会笑着摸上熏儿圆滚滚的肚子,小心翼翼地说:“你们要小声些呐,宝宝睡着了哦!” 每到这个时候,熏儿纵是再牙尖嘴利也说不上半句话来。她比谁都清楚,抚在她肚子上的手有多么冰凉,而那抹的笑容又是多么地勉强。 她的小姐变了,虽然她还是不爱说话,还是总一个人默默地发呆,可她眼中那越来越深重的绝望却已让她完全不似那个傻傻不问世事、没有大喜大悲的孟筱蘩。 现在的她,仿佛一棵被蛀空了的树,再没有一只手将她扶住,就要拦腰折断了…… 硬是将身边的人支走,熏儿坐到孟筱蘩的床边,替躺平的她盖上被子,似是不经意地开口:“小姐……明儿个我找个大夫来给你瞧瞧,可好?” “为什么要找大夫?”孟筱蘩不明白地望着熏儿,“我很好啊,我没有生病。” 熏儿将孟筱蘩散在枕上的长发捋好,轻柔地顺着她额前的刘海,微微笑道:“你最近精神头不太好,还是唤大夫来瞧瞧,熏儿放心些。” 孟筱蘩没有说话,她闭上了眼,又睁开。然后,她一把掀开被子,用手缓慢地按住自己的心口,脸上,笑得比哭还难看。 “熏儿……这里生病了……也可以治得好吗?” 她问熏儿,一个她知道答案的问题。 熏儿的心猛地一阵纠紧的疼,可她还是克制住自己的情绪,继续道:“小姐,心病也有心药医,不要什么事都往坏处想,要学着宽心宽怀些。毕竟不管怎样,还是自个身体要紧。” “再说,咱们明儿个唤大夫来,姑且不提什么治不治病的。单是借此让那个人知晓一下你身体不适,说不定,他找着了籍由,就会大大方方地抽空过来看你呐。” “那你就不用再为相思之苦……” “要是他不来呢?!”孟筱蘩猛地一下坐起身来,扯着嗓子将熏儿打断。 痛苦地抱着头,她的心情临近崩溃。 “要是他知道我生病却不来呢?要是他根本不是没有想起我,而是准备忘记我呢?” “我想见他啊!我每天都在想,如果我出了这大门,要往哪里走,他才可能会出现……可我好害怕!我害怕得不敢哭、不敢动。我害怕要是我走出去了,他会比上次更加生我的气;我害怕要是我不在原地等他,他来了,会找不到我……” “可……我更害怕,他根本不想来找我!他根本恨透了我!” 熏儿楞住了,她从没见过这幅模样的孟筱蘩,一种极端强烈的情绪正从她那薄弱的躯体里爆发出来,太刺目、也太灼心了! “熏儿,如果我和他的一辈子就只能这样了,我是该哭还是该笑?” “要是我明天就死了……在我闭眼之前,他会来看我吗?他会来吗?” 孟筱蘩的脸上一滴泪都没有,她以无比严肃的神情说着自己的切肤之痛,仿佛这些都是她不愿接受、却已经发生过的事实。 “他会来的!他会来的!”熏儿慌了,她扳过孟筱蘩渐渐垂下去的脸,试图说服她去相信那些其实早已发生过,只是她不曾发觉的一切。 “他一定会来的。小姐,你知道吗……熏儿现在之所以可以陪在你的身边,是因为他啊!” “当初他把熏儿赏给三晴的时候,他当着熏儿的面亲口说过为了让你我牢记住自己的不安分与逾越,这辈子我们都甭想再见面了。可现在,你看,他却出尔反尔了。小姐,你能想象出,要是没有特殊的缘由,那样一个铁齿的人会自食其言吗?” “虽然他只是看似随意地向三晴提起可以放我过来探望你一下,可他隔天便派来了许多人,一副压着我过来,我不愿意都不行的态势。” “小姐,他或许没有直接表示过,但他每天都在向外面的那些婆子探问你的近况啊!而且……而且……” 熏儿顿了顿,她在孟筱蘩迷茫的双眼里找寻那能重新点燃生命之火的悸动。 “小姐,你不知道,他有来过!他真的有来过!只是每每都在你熟睡了以后,只是每每他都交代丫鬟们不许向你透露!如果不是贴身伺候你的丫鬟实在看不过去,偷偷地跟我说了,我们永远都看不到背地里,其实他是那么地牵念着你!” “小姐,你要相信,他关心你啊……他比任何人都……” “小姐!!!” 房间中传出熏儿的惨叫声,守在外间的众人一拥而进。 那个被命运捉弄的女子,躺在床上,头耷拉向一旁,已经昏死了过去…… 生命之重重不过情殇之恸,孟筱蘩终是病倒了。大夫们一个个地来了又去,却什么都不肯讲,只是留下了一大堆千奇百怪的药方。 又一个眉头紧锁的大夫闷葫芦般地就完诊,熏儿将他送了出去。 庭院里有一棵枝叶繁茂的银藤,这个季节,这种高大的藤木总是会开出大串大串的银白色小花,香气四溢地倒垂下来,极为可人。 可她们庭院里的这棵,到现在,还是没有开花。 回屋的路上,熏儿特意在银藤树下转了一圈,仍是一个花骨朵都没有找到。 她叹了口气,却不愿去多想。 是的,不愿去多想。 她只乞求,那个不知道在顾虑些什么的男人,出于怜也好,出于爱也好,为了那张在病榻上昏睡不醒的小脸,赶快、赶快出现吧…… 第三十三章 为官不易,这头一桩苦差事便是早朝,如若再碰上一月三次的经筵,那可真是让文武百官们叫苦不迭。 上官狂炎对这套形同具文的仪式早已深感厌倦,但叩头如仪、听讲颂恩,他仍是百官中最为持之以恒,也最为规矩、慎重的一个。这背后的原由,并不是因为他真如他身着的那件由皇上特赐的蟒衣所褒奖的那样——为人臣下尽忠职守、兢兢业业,而是他明白,终有一天,他也需要这样的繁文缛节,在亿万臣民无数次的磕头、谢恩中,来证实和巩固自己一人君临天下的最高权威。 这天,上过早朝,听完经史,与同阶的官员一起用罢光禄寺准备的酒食,上官狂炎乘上在文华殿外候着的官轿,一如既往地出宫去。 但轿子刚出文华门,便在御路上被人给拦了下来。 拦轿者是个宦官,上官狂炎接过他递上的黄金令牌,略略扫过上面篆刻的“炎”字,唇角一勾,也没说什么,下了轿,吩咐轿夫们在原地候着,便独自随那宦官而去。 走到文华门外一香樟树林深处,领路的宦官突然不告而退,将上官狂炎一个人留在了僻静得有些诡秘的树林里。 上官狂炎知道来人会是谁,也知道那女子素来喜好玩些出人意表的花样,所以心下丝毫不慌,只是气定神闲地站在树阴下,静观其变。 一时半刻过去,万籁俱寂之中终于添了一丝踩过落叶的细微响动,上官狂炎神色一凝,没有转头,仍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手中的令牌。 直至肩头陡然感到一阵尖锐的刺痛,他转过身去,将那正放肆地咬着自己肩头的女子单手擒住。 “好久不见啊……怀安公主!” 被上官狂炎唤作公主的女子头戴花钗冠,身披月华裙,风姿绰约、明艳照人。她用舌尖意犹未尽地舔着刚从上官狂炎身上移开的红唇皓齿,全然不顾加诸在自己手臂上的力道,硬是攀上了身旁男子的颈项,薄嗔佯笑道:“以前用得着本宫的时候,你可是一口一个‘玉祥’地唤得亲热。如今一声怀安公主就想撇清干系了吗?” “可别忘了,你曾是上过本宫床的男人……” 怀安公主——朱玉祥,皇后所出的嫡长公主,品貌出众、处世圆润,深得天武皇帝朱熙照的宠爱。凡是对内廷宫闺有所了解的人都知道老皇帝私下里对此女子言听计从,她在宫廷内的地位,诸王公主皆不敢攀比。 当年上官狂炎之所以能够如此迅速地在朱熙照跟前窜红,正是利用了她的影响力。 而那个刻有上官狂炎名讳尾字的令牌便是当年新科状元与内宫公主私通的最好见证。 望着手上的黄金令牌,回想起当年是如何一步一步地引诱这个骄慢公主甘之如饴地栽进他的锦囊袋,任凭他差遣,上官狂炎嗤鼻一笑。 将令牌放入怀中搁好,他收起笑容,挥臂拂开那有意无意在他胸膛上游移的手,正色道:“公主,男女之事,既然是你情我愿,便无从苛责。更何况,上过你床的男人,岂止是区区在下一人。” “公主如果无法忘情于声色,自有大把的男宠为伴。恕臣现在已是有家室之人,不便奉陪了。” 听着上官狂炎的话,朱玉祥狠狠地瞪起了双眼。忽然,她手一抬,朝上官狂炎的脸上挥去。 “别弄疼了自个儿的手,公主!”稳稳地禁锢住朱玉祥向他挥来巴掌的手,上官狂炎仍是一脸轻松。 朱玉祥气得浑身发抖,她用力地从上官狂炎掌中抽回自己的手,骄傲地昂起头,直直地与上官狂炎对视。 “你以为本宫是随随便便一个乡野村妇,能让你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炎,你太小看本宫,也太高估自己了。” “炎,你以为只要遮住了父皇的耳目,就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你以为除了大皇兄,整个朱家没人知道你正在谋划些什么?” “那你想不想知道,本宫的脑袋里装着什么?” 重新敛起金枝玉叶的傲人锋芒,朱玉祥的气势咄咄逼人。 上官狂炎微眯起双眸,一脸肃寒。 “你与蒙古各部素来私交甚密,私运兵器与其进行贸易已久。近日,你故意引大批蒙古兵入塞,造成边防吃紧的假象,并借此向朝廷请兵。” “不光是京师的精骑劲旅,就连两京、河南的备操军,山东、南京沿海的备倭军,江北及北京诸府的运粮军都被你给借机调走。撇开我大皇兄驻扎在近郊的兵力不提,整个京师的守城兵士不足万人,而你的兵力已经在大半个北方部署停当。” “与此同时,你一面和我父皇虚与委蛇,一面勾结不法诸侯,逐杀地方官吏,豢养强盗,搜罗亡命之徒,私制兵器,待机而起……” “在天子眼皮底下谋反逆乱,妄图篡位称王,你可真是向天借了胆!” “哼!你以为你做得天衣无缝,殊不知本宫随时可以向父皇告发你的罪行,单是一项‘擅权枉法’就可以将你碎尸万段!满门抄斩!” 朱玉祥自信满满地冲上官狂炎一笑,仿佛已经将他的生死掌控于手。 上官狂炎没有接话,不置可否。 朱玉祥将上官狂炎的沉默视作被击中要害后的心虚,不由得浮上了得逞的快意。她欺近上官狂炎,微撅起嘴凑近他的唇边,吐气如兰,神情暧昧。 “炎,你害怕吗?你的所有秘密都在我这个你打算弃如敝屣的女人手中……” 脸上是娇媚女子独有的诱人风情,她像是在对枕边人倾吐情思。 “其实,四年前我就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只不过,正如你说的,你情我愿。我才不管你是真情还是假意,我只认定,全天下的男人,我只想要你一个。” “你要借我向上攀爬,你要杀我父皇,你要杀我皇兄,你要得到天下,我看着,我等着,我甚至可以全力相助。我不在乎什么大逆不道,我只在乎你身边那个独一无二的位置……” “想要你的秘密永远成为秘密,炎……”朱玉祥瞬间放低身段,拽住上官狂炎的衣领,近乎哀求,“娶我!炎!向父皇提亲,说你想做我的驸马!” “炎……娶我吧!你让我得到你,我让你得到这个天下!” “公主……”淡淡一笑,上官狂炎平定自若地开口,“臣……已经娶妻了,不会再娶任何人……” “娶妻?那又如何?宁远侯家那个废物我还没有放在眼里,一封休书就够抬举她的了!” “炎!你要知道,这世上除了我朱玉祥,没人有资格与你并肩。更别提那个一无是处的白痴女人!” “炎,娶我!我们会像过去一样快乐!” 上官狂炎面无表情地望进朱玉祥异样渴求的双眼里,仍是重复:“公主……臣已经有妻子了,不会再要任何人。” 朱玉祥定定地盯着上官狂炎,忽然哈哈大笑。 “你是在跟我说笑吗?为了遭受世人耻笑的孟筱蘩,你准备拒绝我?你不怕我把你的秘密昭告于天下?” “你看清楚了!站在你面前的是一个千金之躯的公主!可不是你家里那个无才无貌、连话都不会说的低能儿!” “本宫告诉你,如果你再继续拿那个贱人推脱本宫,本宫随便找个茬子就可以让父皇将她赐死!” 朱玉祥的脸上满布狰狞,她死命地抓扯上官狂炎,嗓音尖锐像刺,实足一个泼妇。 上官狂炎扯开朱玉祥在他身上放肆的手,笑着捏在掌中,慢慢地加重力道。 “玉祥……今天我敬你是庙堂之高的公主,你在言语与态度上对我夫人的不敬,我不与你计较。” 他说得很缓,缓得像低空中渐渐凝聚成的风暴,平静中的可怕。 “但……你最好从这一刻开始祈祷你的父亲与哥哥能将他们的位子坐得长久些。不然,当有一天,你不再拥有公主这件金缕玉衣护体,你现在用了多少字眼来羞辱我的夫人,我就要割下你多少的血肉来偿还。” “记住,我一向说到做到。” 说完,上官狂炎甩掉朱玉祥的手,转身便走。 “啪——” 朱玉祥掏出怀中的软鞭,发疯似地朝上官狂炎挥打去。 上官狂炎回过身来,一点也没闪躲,空手将朱玉祥挥舞着的鞭子拿住。 两人就这样对立,朱玉祥哭着向上官狂炎大吼:“为什么?我是公主啊!娶了我不是对你更加有利吗?你要当皇帝,你要杀谁,我都可以助你!你何苦要与我为敌?!你何苦要逼我去告密?!” “你不是冷血无情吗?你不是不择手段吗?你不是除了江山,什么都不在意吗?为什么?为什么你现在变成了这样?” “她到底有什么好?她值得你为了她这样对我?!” 为什么? 朱玉祥问上官狂炎,上官狂炎也问自己。 他思索着,在他平静无澜的脸庞上,多了一些微妙的东西。 “也许……”想了想,他说,“是因为……她绝对不会对我哭闹耍泼,也绝对不会对我利器相向,更绝对不会威胁我……” “也许只是因为她笨她蠢,所以你们这些女人会对我做的一切,她都不会……” “也许只是如此……也许……” 他叹了口气,胸中涌上的一些情绪,让他愈发想逃离这里。 将手中带勾的鞭子抛在地上,他向朱玉祥扬了扬自己血流如注的掌心。 “玉祥,记住……我绝对不会娶一个会让我流血的女人,更何况,她还姓朱……” 上官狂炎说得很随意,但听在朱玉祥的耳里却有了绝望的意味,她一下软倒在地上,不住地摇头,“不!我不相信!我是公主啊!怎么可能会输给那样一个女人!怎么可能!” “你要想清楚啊!我没有骗你!谁都知道那个女人是如何地不济!谁都知道她配不上你!不是我在胡诌啊!” 她狼狈地爬起来,上前抓住上官狂炎,厉声道:“你可想清楚了!你要是不休了她娶本宫,本宫立马就去向父皇揭发你!你可想清楚了!本宫绝不会给你后悔的机会!” 上官狂炎有些厌烦地拨开朱玉祥的手,眼中是对她自以为是的聪明的嘲讽。 “玉祥,你还不明白吗?你是公主,可当人们不再认可的时候,你就不是公主。但她却是我的妻子,不管人们认不认可,她都是我的妻子。” “至于那个秘密……”他抱胸而立,脸上是无关痛痒的笑。 “我要说,玉祥,我只知道朱熙照宠爱你入骨,没想到……朱玉堂对你同样如此,连此等机密的敌情都向你一一道尽。” “只不过,你似乎没有仔细地想过,事情到了如今这步田地,如果向朱熙照告发我还有用,你那老奸巨滑的哥哥会不付诸行动,而只是向你抱怨、抱怨吗?” “晚了,玉祥,不管是要我,还是要那个宝座,到今天才来威胁我已经晚了……” “为你和你们朱家尽情地祈祷吧,玉祥……这是而今你唯一还能做的事……” 第三十四章 每当踏入这个院子,他的脚步总是迟疑。 像是在抗拒生命中注定的一场事与愿违,像是终于在这夜色之中看清了自己的身影,他的宏图伟愿,他的炽热野心,再如何地坚如磐石,也不再能够促使他勇往前行。 他在很小的时候懂得,活着就是不断地付出代价,而事实往往是代价越痛,回报越大。于是,他一直说服自己笃信,在他的生命中,他愿意用最痛的代价去交换最大的回报。 只是,当这代价之痛不是来自于肉体,不是来自于他人的非议,不是来自于种种的是是非非,他茫然不知,他应该如何用余生去忍受那剜心之痛。 明月皎夜光,四顾何茫茫。 不知不觉,他已经走到了回廊上,离那房门一步之遥。他的心中有些彷徨、有些挣扎,当他对未来无法避免的伤害有所窥见,他无法去面对她,不光因为那难以启齿的情感,也因为那允许人犹豫,却不允许人逃避的现实。 他恨透这种不得已,他恨透去揭穿与她有关的真相,但处心积虑、步步为营地走到如今,他还能在这收官的时刻,放过那已被他一缓再缓的制胜一步吗? 他能吗? 他不能,所以他唯一能够做的,是等着事过境迁,是等着有一天他无所不能的时候,用他的所有去补偿…… 这是他爱的方式,他告诉自己。 然后,他推了门,走近她的房间…… 孟筱蘩躺在床上,白衣素裹,憔悴得出乎上官狂炎的意料。 她仿佛已经停止了呼吸,只是走时,太多仓促,太多不舍,才将这无力的躯体,遗留在了人世。 上官狂炎蹲下身子,很困难才将手覆上了孟筱蘩的颊。他的手指,顺着她凸起的颧骨,来到她落下深深黑晕的眼底,他突然觉得自己受不了此时此刻的这种相对。 他们之间犹如隔绝了千万里,他的沉重呼吸加重了他们的距离,他不敢去想象,这种情景如果成真,他的人生,将如何地可悲。 “笨……我听说……你病了……” 他埋首于她的怀间,说得没了任何属于上官狂炎的痕迹。 “大夫怎么说……可有仔细地替你瞧过……” “沧浪阁的大夫很多,有一一地请过来吗……” “笨……你可有乖乖地吃药……你周围的人可有好好地照顾你……” 他的声音轻得不能再轻,他设想着,昏睡中的她听得到他的声音。 “笨,你梦着什么了……让我猜猜……可好?” 他抬起头看着她,她紧阖的双眼,她垂下的睫毛,织成了一片他无法拥抱的黑暗。 “你不愿意醒过来的梦,那里面,一定有你的家人……” “或许……也有别人……” 他的指腹来回于她的眼角,脸上是似有若无的笑。 “那么……有我吗?” 他碰触着她冰冷的肌肤,问得小心翼翼。 “有也罢,没有也罢……”他的声调不断地下沉,短短的一句话,是他在倾吐,他再一次的无奈,“别再哭了……我在的时候,你总是哭的……” 站起身,他用掌轻柔地将她的脸捧在手心,细细地注视她。 她是那么地瘦小、那么地纤弱。他第一次疼痛地发觉,她的生命可以如此轻易地转瞬即逝。 忍不住将自己的额抵上她的额,他用自己的热,企图去摩擦出——她的温度。 “冷吗?”他闭上眼,陪她一起去感受那黑暗而寒冷的世界。 可他的手,无缘无故,涌上了一股湿热。 他睁开眼,看到的是,那正从她合拢的眼角,无声无息,淌下的泪。 他慌了,慌得颤抖着收回自己的手,慌得看着自己再次沾染上的她的泪,不知所措。 “你是怎么了?”他不敢去碰触她,僵在那儿,颓然出语。 “太冷了吗?还是有哪里不舒服?是不是我把你给弄疼了?” 他问她,声音自喉底生硬地挤出,在这房间里一字一字地破碎。但她仍是躺在他触不到的世界里,一动不动,仿佛听不到。 他觉得自己的眼睛很疼,疼得他宁愿代替她流泪。然后,一丝莫名的感觉抓扯上他,这是他从未体会过的狂乱。 他一下扯开嗓子,朝着他瞬间忘了身处何时何地的周围,大吼:“来人啊!该死的!来人啊!” 转过身,朝着房门,他的脚步踉跄,几乎不能移动。他狼狈而急切地想要寻求他人的帮助,他知道自己已不能够再独自承受这一切更多。 就在这个时候,一双小小的手,在能拉住他的最后一刻,拉住了他。 “别走……别走……我不哭就是……你别走……” 他回过头,那女子大半个身子都悬在床外,正用双手,拼命地,紧紧地,将他的一只手拉住。 “我没睡啊……熏儿说你在我睡着时有来过……我就一直醒着……但我怕你看到我醒着会走掉,会不理我,会气我……我就不敢睁眼、不敢动……” “我很好……我没事……我只是怕晚上会不小心睡着,会等不到你,我才在白天强迫自己睡觉……她们才会以为我昏睡不醒……” “我不是故意骗人的……我不想让你们担心……” “可我想见你……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别气我……别走……别走……” 孟筱蘩一边啜泣,一边着急地解释,如若一个犯了滔天大错而被抛弃的小孩,恳求着她爱的人,回心转意。 她是如此地激动,以至于没有注意到,在她哭着闭眼睁眼的瞬间,有一口气从上官狂炎的体内,长吁而出。 他像得到了救赎般地上前将她抱住,好半晌,他的唯一语言,只是,抱住她。 能永远地抱住一个你想要永远抱住的人,那是怎样的一种期盼与心情,他无法告诉她,但却在此刻——深深地铭记于心。 “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又一遍,他知道她在等待一个诺言。 所以,虽然他从不在自己没有十足把握的情况下许下任何承诺,但他还是告诉她说:“别哭,别哭……我不走了……不走了……我会一直都在你的身边……一直……” 世界上最有效的药是什么? 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答案。 但对于心中有爱的人来说,也许是一种信念,一种在爱与被爱间获得的对生活、对生命重新燃起欲望的信念。 孟筱蘩还是很虚弱,但当她能在每天的某几个时辰看到那个在屋里走来走去,负着手,锁着眉,督促她吃药的男人,她的精神明显一天好过一天。 甚至在这春夏更迭的一个寻常午后,她主动提出,她想出去晒晒太阳。 “这个时辰的太阳最毒,有瘴气,你受不住。”上官狂炎正端着一碗补身的汤药,有些笨拙地往孟筱蘩的嘴里送,听到她突如其来的提议,回得很蛮横。 孟筱蘩也不再说什么,只是习惯性地在被拒绝之后,微微地拢了拢眉头,暗暗垂下眼帘。她显然不知道,她郁郁寡欢的模样,对她眼前的男人,有多大的杀伤力。 上官狂炎一脸别扭地将手中的碗放下,捧起孟筱蘩的脸,细细地查看她的气色。 他皱着眉、抿着嘴,如一个七老八十的老郎中般认真而严谨,孟筱蘩觉得很好笑,忍不住掩嘴咯咯地笑出了声。 上官狂炎瞪了孟筱蘩一眼,脸上窘得紧,他赶紧侧了身,对着一旁的丫鬟,说得有些心不甘、情不愿:“去找管事的拿个伞盖,再准备些茶点,我带夫人到院子里坐坐。” 太阳真的很大,明晃晃地让人睁不开眼。 但对于坐在亭子里,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孟筱蘩,那阳光却有种莫名的吸引力。 她的体内犹如一个腐朽的幽窟,极端地渴望着,某一天,满满的阳光,带着光与热,一寸一寸地遍及她似乎早已停止运行多年的躯体。 她的渴望是那么地强烈,在沉默的对视中,让上官狂炎无法回避。 他有好多的理由去回绝她的胡闹,但他回绝不了。他只好将她抱起,护在他的臂弯里,顶着骄阳,一步一步走到了庭院的正中。 六月的阳光没有空隙地包围着他们,他的汗顺着背脊滑落,衣服粘在了身上,很不舒服。但他很享受地看着,她沐浴在阳光中,眯着眼,笑着去捕捉那纯色的金黄。 “夏天快到了……”时间总是在无意之间仓促,上官狂炎不得不承认。 “对啊……秋天到冬天,冬天到春天……春天到夏天……”孟筱蘩扳起指头,数起她自己的数,“快一年了……” “嗯?”上官狂炎一时没明白过来。 孟筱蘩往上官狂炎的怀抱里缩了缩,她对着头顶那遥远的火球,伸出了手臂。阳光顿时穿透了她□在衣袖外的血肉,看在他的眼里,成了一种折磨。 他想都没想就将她的手臂拉了回来,急急地藏进了自己的怀抱里。 孟筱蘩微笑地看着上官狂炎的奇怪反应,突然想到自己还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于是轻轻地开了口:“我离开家,快一年了……” 一年,树上的年轮只多了一圈,她的生命,却走了好远、好远……而这个怀抱,可是她的终点? “我想回家看看爷爷,看看爹娘……可以吗?”她的眼中有感伤,但不浓,望着他的时候,是一些淡淡的对生命的释然,是一些沉沉的对拥有的感恩。 他却像被硬物噎住喉咙,一下说不话来。 他将头扣在她的颈间,手臂收了又收,一直沉默,良久。 他不断去逃避的那一天,终究逃不过她的心愿? 他不愿去提及的那次谋面,终究还是输给了注定的这种关联? 老天正在嘲弄地俯视着他,他知道。可他已经不能拒绝——不能拒绝她,更不能拒绝沉浮了二十四年的自己。 “找一天……我陪你……一起回家……” 他终究还是说了,终究…… 第三十五章 上官狂炎终于带着孟筱蘩回了家,整个宁远侯府张灯节彩,好不热闹。连一向身体不好、鲜少露面的孟家老爷也出来迎接。 上官狂炎小心翼翼地扶着孟筱蘩下了马车,在迎接的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神采矍铄的白发老人——孟家老太爷孟守谦。 孟守谦先前还冷硬的脸在看到自己孙女时一下老泪纵横,上官狂炎站在一旁,看着这个家庭重聚时的情深意浓,他强压住心头的动容,告戒自己——这个老人绝非善类。 孟筱蘩在这一天显得特别高兴。 仆役们纷纷上前恭贺她找到一个如此品貌上乘的如意郎君,她靠在上官狂炎的怀里,看着表现得温文尔雅的他与自己的父母、妹妹闲话家常,阿爷在旁边满意地喝着茶,心里美滋滋的,病痛仿佛也减轻了许多。 她拉着上官狂炎在府上四处逛,带他去看她的卧房以及每一个见证过她成长的地方。她没头没脑地给他讲她小时侯的蠢事与遭遇,好的不好的,烦琐的无趣的,上官狂炎并不着恼,很耐心、很仔细地听她诉说着一切。 事实上,此时上官狂炎的心里并不好受。艰难的抉择拉锯着他的思想,他极力压抑着。很多次,他都话中有话地泄露出自己心中的爱恋与挣扎,只是这些话太过晦涩,孟筱蘩似懂非懂,根本没有觉察到上官狂炎潜伏着的痛苦。 这一天很快过去,孟筱蘩身子乏了,上官狂炎抱她回房睡下,一个人到房外沉思。 外面夜深露重,上官狂炎想起这些年来的种种,想起房中日益病重的人儿,想起就算有一天登上帝位,却还是只能独自面对如此清冷的长夜,一时竟迷惘了。 突然,有人拍了他的肩膀。 回过头,居然是孟守谦。 老人仍旧傲气不减,只是一改日间对他的冷漠,发自肺腑地向他道了一声感谢。 上官狂炎不解。 孟守谦掩息一笑,真情流露道:“丫头活了二十二年,这是老夫第一次在她的脸上,看到发自内心的骄傲与满足。这是因你而起的,老夫要谢谢你。” 上官狂炎僵在原地,满目颓然。 第二天,上官狂炎主动邀孟守谦到园子里下棋,孟守谦欣然接受。 孟筱蘩和妹妹坐在园子的另一头,她注视着这两个她一生中最爱的男人,心里满是对生命的感激与依恋。 上官狂炎和孟守谦棋逢敌手,心照不宣,暗中较劲。 两人激战正酣,上官狂炎冷不防地抛出他此行真正的来意。 他嘴角含笑,完全回复到平日里的冷冽模样,对孟守谦道:“到了您这年纪,大福大贵享过,大风大浪见过,应该没有什么好害怕了吧?” “我曾经以为您真的很爱小蘩,也以为如果还有什么能让您有所顾忌,那一定是她。” “可我没想到,一个人的野心与欲望一旦生根,不管经历多少岁月,还是一样的可怕。” “如此在乎一个人,却亲手将她推入龙潭虎穴。两厢权宜,原来,爱这种玩意儿啊,真是会输得一败涂地!” “我想,我许您孙女一生的荣华富贵,或是立时取她性命相挟必是都无法撼动您称王登帝的决心吧?那宁远侯爷可是给晚生出出主意,如果您处在晚生的位置上,可要如何逼您就范,乖乖地交出那支军队呢?” 上官狂炎看着远处正在冲他傻笑的孟筱蘩,想着如果不是风凌修的误打误撞,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个把最宝贝的孙女嫁给他的老人居然是他最大的威胁所在! 当他在这里和他闲情逸致、共聚天伦,一支几十万的大军正在他的手中蓄势待发,随时等着坐收他与朱玉堂鹬蚌相争的渔翁之利! 上官狂炎的心失去了最后一点温度,他因孟筱蘩而残存的情感焚起了更为狂暴的怒火,那是对命运、对自己、对眼前这个男人的恨。 他不恨他如他一般的抱负、野心、决绝,不恨他选择与他为敌。 他只恨他为了麻痹敌手的耳目,居然牺牲了那么单纯地爱着他这个爷爷的孟筱蘩,亲手将她置入到了最危险的境地。 如果他不曾爱上她呢?是不是现在的孟筱蘩早已被他捏在掌心,生生折磨,用来反制孟守谦,然后再被漠然抛弃,在双方的绝情中挫骨扬灰? 连这个世界上最干净、无辜的人都祭奠给了欲望,上官狂炎顿时觉得整个世界兜兜转转,却不过是一个讽刺的笑话,他是套线的傀儡,被戏弄到了如今。 而人与人的情感,从头到尾,只是一片没有甘霖泽被的荒地。 上官狂炎以孟筱蘩相要挟的话让孟守谦如遭雷殛,他终是明了,当初不顾家人反对将小蘩嫁与这个男人,又是一个一意孤行的错。 但他又何尝期望如此! 他比谁都更想要留丫头在身边,比谁都更明白要上官狂炎爱上丫头,根本不可能。 可丫头毕竟是一个女子啊,除了为人子女,她还有很多没有体验到啊!他不想她短暂的一生留有任何遗憾,更不想她死了都还要被人嘲笑嫁不出去! 上官狂炎是唯一与丫头有婚约的人,在当时那么仓促的情况下,他没得选啊! 孟守谦异常懊恼,不是因为他真的有所图谋,而是,他为他的小女孩可怜。 任谁都可以一眼看出,丫头有多么深爱这个男人,可早被权欲污秽了心智的他却只是把她当作了搏弈的筹码。 她的来日无多了,如果这一切被她所知晓,要她情以何堪啊! 孟守谦不由得想起了二十二年前,他的小丫头刚出生,被瘴气所伤,本该夭折。是他苦苦哀求自己的挚友黑慎南,勉强为其施了还阳术,将唯一符合的命格——她父亲的阳寿借予一半给了她,她才活了下来。 但这不光造成了她被强留人间、先天缺陷,被人耻笑的一生,也造就了二十二年后,他不得不面临同时失去儿子与孙女的双重打击。 他命犯天煞孤星,早年勾心斗角、驰骋权势于尘土之上,害及无数生命。到老来,老天报应他膝下无荫,让他近死之心莫之能止却始终苟延残喘,生生辗转于骨肉分离之痛中不能自拔。 孟守谦苍老的心在滴血,他看着眼前这个和当年的他如出一辙的男子,狠狠地笑了他,如同笑着自己。 他对上官狂炎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他知道自己的实力绝对无法与他抗衡,但交出军队就等于丢盔弃甲,失去了最后一件能牵制他的武器。 上官狂炎已经把他当成了敌人,他难保他不会出尔反尔、赶尽杀绝。 但孟守谦不想让局面太过决裂而伤到小蘩,坦然于上官狂炎道:“十年前,老夫已年介花甲,饶再是何等精力过人,面对表面平静,内部早已危机四伏、波澜众生的局势也不由得身心俱疲,萌生退意。不管老夫愿不愿意承认,我都不再是那个正值壮年,辅佐先皇力挽狂澜于乱世,权倾天下的宁远侯。” “所以,当年天武皇帝的颓势,周围种种的狼子野心、虎视眈眈,老夫看在眼里,却再也无能为力。” “但退出了那个圈子不代表就能安然地置身于事外,老夫曾在朱熙照身边有多风光,那么他被推倒之日,老夫乃至老夫家族的命运就会有多凄惨。” “于是,当年解甲告老之前,老夫大量安插自己的人到最不为人注意却最为强悍的西北军里,为的不过就是局势动荡之时,可求自保。” “汲汲而为,权倾朝野几十年终是逃不过华发一把。我已经太老了,死亡是眨眼之间的事,再多的得意与功业也无异于梦境,继续执著岂非可笑?” “老夫四年前没有即时趁乱起兵,眼下也自当不会去搅你与朱玉堂的那淌浑水。” “孩子,你要明白,老夫纵使再冷血,也不会拿自己最心爱的孩儿来冒险!如果你是担心老夫有所图谋,既然我将丫头嫁与了你,你便大可以放心。” 孟守谦句句非虚,但上官狂炎显然并不相信这个当年是权术代名词的老人。 “那就把那支军队交出来啊,交到自己最心爱孙女的夫婿手上。这样,你少了烦恼,我少了顾虑,岂不合乐?” 但孟守谦并不让步。 上官狂炎怒极,他认定孟守谦为了自己的野心,甘愿牺牲孟筱蘩。 他最后摊牌,告诉孟守谦:“你以为我真的是来跟你谈判的?” “你这座宅第周围现在全是我埋伏的杀手,灭你满门不费吹灰之力。到了那个时候,诚然我得不到那支军队,但主事者都死了,你觉得那支军队还能有多大作为?”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动手?”孟守谦反问。 上官狂炎扬起一阵不可停歇的狂笑。 他为什么不直接动手? 原因很简单,那就是——孟守谦无所顾忌,他有! 他可以杀掉自己的伙伴、师傅,甚至是自己的父母,因为他不曾被他们爱过,也不曾爱过他们。 可他无法杀掉自己所爱之人爱着的人,就算他们是他的敌人,他也无法做到! 看来,老天执意要他泯灭人性,却还是未能得偿啊! 上官狂炎的疼痛入髓,如有万种猛兽撕咬,如有万把利刃齐戳。他摇摇头,再也笑不出来。 “不要逼我动手!”他对着孟守谦低吼,声音凄苦,近乎癫狂。他已经被命运逼了太远,皇位抑或是孟筱蘩,他两个都要,不要逼他再选! 孟守谦明白眼下的情势容不得他有所周旋,交出军队已是势必。 他凝视着上官狂炎,刚毅依然。 “老夫即刻签军令,将军队移交给你,你可以派人贴身监视老夫,但……”他打着最后一个交涉,“你不能带走小蘩。” “你的目的既然达到了,她就对你不再具有任何意义。把她还给我,这应该不难办到吧?” 孟守谦一心要夺回小蘩,他不能让这个男人再伤害她,他不能让她离开这个世界,却不是在他的身边。 上官狂炎沉默。他知道对面的老人绝非池中物,他害怕这是试探他的诡计,害怕他一旦知道他其实比他更紧张小蘩,会反用她来制约他。 终于,他做了日后他终将后悔一生的决定。 见上官狂炎与孟守谦下完棋,孟筱蘩高高兴兴地迎了上去,一手牵住一个。她浑然不知,被她牵着向前走的两个男人,是在用着一种怎样的心情看着她。 她不知道。 她知道的只是,那天晚上,上官狂炎着了魔似地吻遍她的全身,温柔而热情地进入了她的体内。 她很疼痛,却很充实。她忍不住微笑着哭了,她以为,老天爷终于不再捉弄她这个痴傻女子,给了她,她原本不可以得到的幸福。 眼泪还在颊边,她已安然入睡。 她醒来的时候,那个男人将从此走出她的生命。 虽然那个男人满腹勃勃的雄心,信誓旦旦地对着她的睡颜许诺——等着我,等我不用再去追逐权力,等我洗掉满手的血腥、满心的仇恨,等我拥有了世间至上的威严,我会用它来守护你的情感,我会用它来爱你,给你这世上最强悍、最高贵的爱。 等我……求你……等我事过境迁……等我无所不能……等我叫所有的人俯首称臣…… 我很快就会回来接你……我会很快的…… 他的确没有撒谎,他疯狂地开战,疯狂地杀敌,很快、很快。 可是,命运比他早行动了太久,他注定追赶不上…… 第三十六章 要说近日有什么事儿盛行于坊间好事者的口舌之中,除了频起的四方战事、更迭异常的京城政局,那就是昔日风光无限的宁远侯家接二连三的变故! 开始是大小姐因染上恶疾而被夫家忙不迭地撵回府中,沦为弃妇;接着是正值壮年的孟家老爷突然的撒手人寰,令人扼腕;然后孟家夫人竟也因承受不住女病夫死的双重打击而跟着病逝。 面对曾经的豪门贵胄而今此等雪上生霜的局面,人们不禁关心那个曾缔造无数传奇的孟家老太爷在垂老之即,是否还能继续于风雨飘摇之中守住世代伟业? 只不过,适逢乱世已起,大局势变幻莫测,人人自顾不暇,他人的瓦上霜除了流为一时话柄,早已无足轻重。 街道上时不时就能撞见南迁的车队和人流,不管出自怎样的府宅、门第,人们携家带口、匆忙上路的模样在烦闷的大热天里,都是同等的狼狈。 皇城——可以是最富足、最安宁的栖身之所,也可以是众矢之的的炼狱之场。 一座空城,因为自己主人率先的弃逃,因为日益逼近的战线与盛喧尘上的谣言,转眼成真。 谁还会去流连它往昔的繁华,谁还会去在意它今昔的冷清,当一切皆不可守之时,人所关切的不过是怀抱的稚子、手牵的亲人、心系的爱侣。 有家之人逃离空城,去向南方,就算颠沛流离、就算朝不保夕,但终会在某一个落脚的地方建起另一座城,另一个新的家园。 而无家之人呢? 戴着一顶垂纱遮阳帏帽的清瘦男子立于嘈杂的街口,他眼看着跟自己格格不入的熙攘人群,忍不住问起自己这个问题。 尘埃落定之日兴许就在眼前,他的际遇到底该去向何方? 如果他是一个胸无大志的莽夫,他会去到偏僻的乡间,用粗糙的双手为自己的妻儿慢慢开垦出一亩良田;如果他是一个壮志未酬的儿郎,他会投身乱世、驰骋沙场,报国或是立业,终要留名世上,光耀祖先;如果他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孩童,他会依偎在亲人的怀间,跟随他们的脚步,去向新的远方…… 可他是一个道士、一颗棋子、一名奴才,却什么也不是。 他只能独自徘徊在这座空城里,在别人的故事里来来去去、听凭发落,丢了自己…… 嘴角悄然溢出凄苦的无言,男子垂下头,将帽檐拉得更低,转身拐进一条寥落无人的街道…… “请问您是——?” 家里的仆役迫于近在眉睫的战事已走得所剩无几,孟霜嫣吩咐丫鬟好生看顾着病床上的姐姐,便亲自前去应门。 前来造访的是一个男子,青纱覆面,看不分明样貌。 只见他取下头上的纱帽,温文儒雅地朝她行了个礼,露出一张秀美非凡的脸庞,和额间猩红的一点朱砂。 孟霜嫣楞了一下,再次轻问:“请问您是——?”她确定她不认识眼前这位来客。 “小姓黑名珏,是上官主子的伺从,特来替主子探视夫人。” 黑珏低垂着脸,说得甚为谦卑。 孟霜嫣一向是个好脾气的人,但一听到那个狠心弃病重的姐姐于不顾的男人,心中有气,立马冷了一张脸。 “不用了!”她收脚退回门栏内,作势关门。 “且慢——”黑珏出手抵在大门上,一脸肃然地与孟霜嫣对视,“我一定要见到夫人,她需要我……我是一名大夫。” 孟霜嫣闷闷地走在前面带路,心想要不是辜念姐姐的病,她才不会让任何与上官狂炎有关的人踏进宁远侯府半步。 现在派个大夫来探视所又为何?试图弥补吗? 简直荒谬可笑! 如果他真的有半分在乎姐姐,他就不会在她生病之时不告而别,也不会在她承受丧父丧母之痛时依然杳无音讯,更不会让她在身痛之余还要辗转在思念于他的心痛。 他既然做得如此决绝,将姐姐全然丢弃,那正如爷爷所说的,无恩无义,无牵无挂,生生世世形同陌路,再无瓜葛。 只是啊,任谁也不忍心告诉她那可悲可叹而今恹恹一息的姐姐——她残喘着一口气所记挂的那个男人就算还未与她死别,却早已生离。 现在回想起来,狠心的岂止是上官狂炎,还有他们所有的人! 他们当初怎么能那么天真、那么轻率地就将姐姐交付出去,换得而今此等凄凉的无奈境地! 她好希望老天可以给她、给爷爷一个奇迹,还他们一个不识情爱、懵懵懂懂却可以一直呼吸下去的孟筱蘩。 手捂着颤抖的心口,孟霜嫣尽力不让来人看穿自己的异样,可心中无边无际的恐惧再是如何掩饰,也终究枉然。 她伸手掀起门帘,侧身让身后的黑珏进屋,自己却瞅见房中如今无药可救的姐姐,悲怯地止步于门边。 自从爹爹、大娘过世之后,她就越来越不敢去想这个家如果再失去姐姐,将会沦落到怎样一种凄凉的境地。 可这一天……她却分明知道……不远了…… 到时候,他们这些还活着的人要如何继续自己的余生?她那一直强撑着的爷爷,要如何去承受晚境之中连番的骨肉分离之痛? 她不敢去想,更无力一人承担…… 越过身旁的男子出其不意地将不算宽厚的手掌按上了她的肩膀,用一种很沉甸又很飘忽的力量,仿佛是在偷偷地安抚她无处闪躲的心伤。 孟霜嫣抬起头,对上的是一双同样载满忧戚的眼眸,在那里面,甚至压抑着更多她正切身感受的东西。 她不懂这个陌生男人此刻的悲切是从何而来,她期待他能说些什么,可他只是嘴角微微掀动,有些仓促地收手、转身,留下一室的沉默。 她莫名地看着他的背影,七月流火的盛夏,忽然觉得是那么地冷。 这个男人——真的只是一个伺从?一个大夫吗? 黑珏僵在孟筱蘩的床榻边,双手紧握成拳,是愤怒,也是怨尤。 他觉得平生被天意、被命运所蚕食、所压迫的一切此刻正在咆哮,从胸口到喉间,烧起了一把足以焚身成魔的火! 他自问,对于天意,对于命运,他倾其所能地揣度、追随,始终未曾质疑、未尝怨恨! 可现在,当他看到那个女子昔日白皙、细嫩的肌肤变做干枯、紫黑的吓人;看到她以往任他抚摸的满头青丝凋落得没了踪影;看到她曾死死不愿松开他的柔荑上那指甲脱落的惨况;看到她想冲他微笑,想唤他的名讳,却疲乏而痛苦地喘息着,他全身没了一丁点知觉——只除了窜到额间几近撕裂血肉的火焚之痛。 “筱蘩——”他跪倒在她的床边,他抱她入怀,想哭,流不出泪来。 他不见她不及百日,老天却将她折磨成了怎生模样!如果这是天意,如果这是他的人生,什么尘埃落定,什么新的际遇,他不要了!统统不要了! 她以为她在做梦,在梦里看到了这个她以为再也不会看到的男人。 “阿珏——”她还是那样唤他,吃力地微笑着想把手抬起来握住他。 她没有办到,他帮她办到了。 “你来了……你来看我了……不是做梦……”她嗫嚅着,泪流满面。 “是的……我来了……我来看你了……不是做梦……”黑珏眼前一片模糊,他赶紧用手背摸去那雾湿的水气,扯出一个艳阳般的笑容。他告诉自己,就算明知等待着她的是什么,他也要在她的记忆里留下一抹永恒的阳光。 “嗯……”她气若游丝地点点头,然后着急地看向周围,不死心地再次期盼着、找寻着。 可空空的房间里,有了阿珏,却仍然没有他…… 深重的失望旋即在她的脸庞浮现,她一下哑了嗓子,不甘心地问黑珏:“是他叫你来看我的吧……他那天走得那么急……是有事情要忙……对不对……他很忙……他来不了……所以他让你代他来看我……所以他不是忘了我……对不对……” 她小心翼翼地求证,说得断断续续,越来越喘,但她坚持着说完。 黑珏心痛得快要窒息,他抱起她,凑在她的耳边,大声地告诉她:“是的,他没有忘记你,他还惦记着你!” “他月初就领兵离开皇城了,他要去打仗,他不能来看你。但他给我写了信,吩咐我无论如何都要来看你!” “他知道我会医术,他知道我可以照顾你,他才派我来的。他绝对没有忘记你!绝对没有!他很关心你,他在信上说叫你等着他,他会回来的,他会回来看你,接你回家的!” 黑珏不断地重复,仿若担心她会不相信他,彷若担心她会带着遗憾咽下最后一口气。 那个男人,在离开皇城的当天就将他软禁在了沧浪阁,可两天前,他却突兀地修来书信一封,命他即刻动身前往宁远侯府。 他的信寥寥数语,除了那个将他放行的冰冷命令,什么也没提。 但他在他的身边,一直以来寸步不离,他早就看穿了他的绝情、狠毒、冷硬,也看穿了他的死撑、倔强、孤寂,以及他因她而渐渐产生的犹豫、妥协、放弃,他怎会揣摩不出他伪装起来的强硬背后——那说不出口的要他代替他来探望她的心意。 纵使他禁止他再靠近她,可当在千里之外的他想起了她的病,想起她需要一个出色的医生,需要一个能够陪伴她的人,他毕竟还是没能做到真正的铁石心肠。 在他的心中,其实始终是放她不下的吧。可是,他还有更多放不下的东西,可是,他预料不到她的病早已无人能治,于是,他害苦了她,也害苦了自己。 如果有一天,如果他如他一般终于看清了自己的追逐与宿命,如果那真的是一份爱,他也许会用一生去悔恨他曾将自己排除在了所爱之人的生与死之外。 第三十七章 就如同现在的他,陪伴着她的死亡,心痛、心伤、心死,却没有一丝悔恨。他因那个男人的命数而失落了他的前半生,但他却要感谢他,只为他没有让他错过今天——这终于寻回自己的时刻。 有泪滑过脸颊,很苦涩,她强迫自己笑了,不管是真是假,阿珏的答案,她已心满意足。 虽然,在她的心底,仍有很多未完成的遗憾——她还没有看到熏儿的宝宝出生;她还没有等到霜嫣出嫁;她还没学会写那首诗给爷爷看;她还没有教会阿珏放风筝;她答应烟尘的事,她还没有做到;她还没有变坚强、变勇敢给她最爱的人看;她甚至还没有学会好好地写他的名字、自己的名字…… 可她知道她要死了,要跟爹娘一样,一个人去到那个又黑又冷的地方。很多的事情,真的,来不及完成了。但她不要她爱的人担心,她要让他们以为她没有遗憾。 于是,她笑。 她说不出话来,她逃不过来势汹汹的倦意,可她微笑着闭上眼睛,微笑着昏睡过去,仿佛从来没有这么快乐过…… “黑大夫——”孟霜嫣已从刚才的一切看出黑珏和姐姐的关系非同一般,他绝不只是他口中轻描淡写的一个替主子效力的伺从、大夫而已。但眼下这些都已无关紧要了,她关心的只是:“你看看……姐姐的病……可还有转机……” 皇城能请到的大夫都已请过了,每一个在看过姐姐之后,无不吩咐他们准备后事、节哀顺便。 他们说姐姐早该去了,只是心神间异常寄怀着什么才一直悬着一口气,久久不愿离开。与其让她这么痛苦下去,作为家人的他们不如早早了了她的心愿,放她好走。 但是,虽然她和爷爷清楚地知道姐姐在寄怀着什么,可他们却什么也帮不了她。因为他们既无法勉强那个男人来到她的床榻边,满足她的心愿;也无法狠心告诉她他已弃她而去的事实,粉碎她的心愿。 他们是绝望的,更是自私的。他们看着她受苦,却依然隐瞒着她,强留她在世上一日又一日。 孟霜嫣的话问过良久,黑珏才沉沉地回过头来,他看着她,只需片刻,那种黯然,那种失魂,不用言语,孟霜嫣也知道答案是什么。 也许……真的没有奇迹了…… 黑珏留了下来,他不吃不喝,也不说话。 他只是躺到孟筱蘩的身边,再没有任何顾忌与距离把她搂在怀里,像是盼望着能将自己的生命力过渡给她,他搂得很紧,丝毫不愿松手。 他知道她随时可能会走,但他希望她能感觉到他正在她的身边,不管或神或命运或谁要带她去哪里,他都陪着她,做人化鬼还是成魔,尘埃就在这里落定,再也不需要跋涉、需要追寻、需要放手了。 天刚清明,孟霜嫣想着黑珏已经三餐不进水米,于心不忍,便又过姐姐房里来劝。但当她看清他脸上那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神情,她瞬间明白这个男人已经用他的生命做出了最后决断,于是只得含泪咽下话头,默默地陪坐一旁。 姐姐的一生固然不幸,但拥有如此一个至情至性的男人陪伴,也不算枉走一遭!只是,当这个男人并不是她到死都念念不忘的那一个,未免还是让人不胜唏嘘、不胜遗憾…… “丫头好些了吗?”一记苍老、低沉的声音突然打破屋内的寂静,孟霜嫣从沉思中回神。 “爷爷——”孟霜嫣快步上前,急得不行,“您还病着,怎么就起来啦!” 来人正是孟老太爷孟守谦。 接连的打击让他不复往日的硬朗,旧疾发作,但他依然强打起精神,拖着病体,日日前来看望他最心爱的小女孩。 “丫头好些了吗?”他又问,就算这个问题他已经问过千万遍,失望过千万遍。 见孟霜嫣垂首不答,他慌忙撇下她的搀扶,自己杵着拐杖朝着孟筱蘩的床边度去,却见一年轻男子自床上而下,向他鞠躬行礼。 孟守谦始料不及,楞在原地。 “你是谁!?”随即回神的他断喝一声。 男子好似充耳不闻,没有出声,只是缓缓抬起头,与他对视。 那是一张漠然悲凄的脸,年轻、俊秀,孟守谦并不认得,但——那烙印额间、世间罕有的血色朱砂! 朱砂——!! 孟守谦不顾蹒跚的脚步、摇晃的身体,想确认什么似地急步向前,脸上刻满极度震惊之中的愕然,与几分无从克制的惊喜。 他的手巍巍颠颠地抬起,激动万分地指向就在手边的男子:“你、你……你是……” 他的话陡然卡在了喉间,他费力挣扎着想要说出口,一股热血急冲脑门,话在嘴边,他已直直地仰倒在地。 “爷爷——!!” 看着那个双眼死死地盯着自己,身体僵直地瘫倒在床,不能动、不能言,嘴角歪斜、口水横流的老者,黑珏沉痛地皱拢眉心,无奈地告知已经哭成了个泪人的孟霜嫣。 “老人家他……中风了。” 刚刚的一切发生得太快、太突然,他还没有回过神,孟家老太爷就已中风倒地。 到底是怎么了? 他和孟家老太爷素不相识,为什么他会在见到他的第一眼就如此震惊,仿若他从他的身上看到了什么不可能发生的事。 他那指着他,满脸激动、急切的模样,仿佛——他认出了他!? 认出了他?认出了姓黑名珏的自己吗? 可那有什么好惊讶的,一个什么样的大风大浪都见过的人,仅仅认出了一个上官家不请自来的陌生仆役,就算诧异,就算生气,也不可能情绪波动到刚才那种地步。 难道——!? 脑中深埋的记忆夹杂着一个念头突尔窜上心间,黑珏望着床上的老人,顺着他紧抓着自己不放的视线抚上了额际,他顿时被那似乎越想越真实的可能性激得浑身涔涔冷汗。 “孟小姐——”他心乱如麻,连声音都战抖起来,“你有听你家人提过你姐姐出生的时候……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情吗?” 他看着孟霜嫣,从来没有这么激动过,也从来没有这么慌乱、绝望过。 他的心中五味杂成、悲喜交织,所有的情绪汇集成了一种擂鼓般的恐惧——恐惧着他穷尽一生都不敢奢望能够找回的那些消逝的过去,会在这个地方、这个时刻、以这样的方式成真! 眼下的情形,孟霜嫣更挂心于爷爷的病情,本不欲浪费时间纠缠于往事。但她从黑珏的神色中嗅出了些不同寻常的味道,于是只得强压住悲伤,将她知道的一切如实道来。 “奇怪的事情倒不曾耳闻……只是姐姐初出娘胎就病入膏肓。爷爷说,那病是天生的,很重,世间几乎无人能治。他和爹、大娘操碎了心……” “那你姐姐后来是怎么挺过来的?可是有请到哪位奇人异士前来救治?”黑珏问得很急,答案似乎就在眼前,他已经不能控制自己。 孟霜嫣沉思了一下,“奇人异士倒是请了不少,要说真是哪一位把姐姐救过来的……爷爷有提过他的一位挚友,他说他很感谢他,姐姐多亏有了他才能侥幸生还……” 孟霜嫣停住又想了一下,继续道:“爷爷说那个人是个奇人,先皇曾非常赏识他,极力挽留他做了国师,他好象……跟你一个姓……” 国师!!一个姓!! 黑珏如遭雷殛,他唰地一下站起身,转眼又狼狈地摔倒在地。他全身麻痹,只感到天地万物都已死寂,耳边什么也听不到,眼前什么也看不到。 一切都已成真。 他原以为被剥夺掉而无法企及的幸福现在就在他的身边,可是却不过是让他明白所谓的天意、所谓的命运、所谓的际遇,只是老天兴头上的一个无聊玩笑,拿着他的人生和他所爱之人的人生,嬉戏、玩弄,覆雨、翻云,最后再用分离和死亡来盖棺定论! “黑大夫,你这是怎么了……” 孟霜嫣上前去拉黑珏起来,可他甩开她的手,放任自己如烂泥般地瘫在地上。 她不知道如何是好,她想去叫人,他却突然坐起身,狠狠地拉住了她。 她转身看向他的脸,像在哭,但是没有泪。只有一点猩红的朱砂,竟在哭泣——流出了疮痍满目的鲜血! 她被吓得哭出了声,他依然紧紧地拉着她,然后木然地开始想起、开始说起,那个不是黑珏的自己被上苍摆布的过往人生。 他还记得,那是四年前。 那时候的他,正在山中修炼气门。无意中,他看见山陵间鸟飞兽奔,树木在一瞬间焦枯,一条红光潋滟的大龙乘云而来。 他以为他终于得道成仙,御龙以登天极,便惊喜过望地唤来师傅,却没想到,这条龙引出师傅尘封的记忆,也解开了他命运的封印…… 黑慎南遥望那条在云层间盘旋不去的大龙,往事娓娓道来。 “十八年前,为师受老友之托去救他家那重病的婴孩,去了之后才发现他家媳妇其实诞下了一对龙凤胎。” “后出生的那个女孩气息微弱,即将油尽灯枯;然另一个却在母体里吸足元气、十分强健,而那额间渗血的朱砂更是释放出逼人后退的妖气,吓得那家人对所有人隐瞒了这个孩子的降生。” 黑慎南略一停顿,转向黑珏。 “那尚在襁褓中却让人畏忌莫深的小男孩便是你。” 黑珏扶上额头已经淡化成痣的朱砂,脚步踉跄。 原来……他并非师傅捡来的弃儿,而是另有……隐情! “天生打上这凝血印记之人,若非短命的孤魂野鬼,便要做那长生的乱世妖孽,不论哪一种,都是天地乱象的始兆!” 朱砂、朱砂乃是洙杀之意! “我本欲立时了结你的性命,但见你家人怀抱那个奄奄一息的女婴一脸悲戚,不由得……生了恻隐之心。” “我怜你父母的苦,也看出你男生女相,一身奇骨是个可造之材。本料收你随我学道,断了尘缘,用道法解去你的异端,便无孽障。谁知,当年的恻隐之心却成就今日的果。” 黑慎南回想起当年的种种,不得不在命运的操纵下哀叹。 “孩儿,十八年的潜心学道消退了你前世郁积、随今世脱胎于人形带出的摄刹之气。前尘往事不可追,今日抑或是将来,你都只能是曾随我寻真问道的黑珏,当年那个生来不祥的小男孩——已经死了。” 黑慎南淡然的陈述却是对人宿命的无情告解。 黑珏试着扯出一抹云淡风轻的笑,但却力不从心地溢出满脸苦涩。 十八年前是他辗转此生的开始,也是他抛弃前生过得奈何桥也要硬留下的印记的开始。 父母、手足、家庭——这些人生来就该拥有的爱与被爱,原来之于他……已经成了永不可追的——前尘往事。 “那当年的另一个孩子……她怎么样了?”那个他连一声“妹妹”都不曾唤过的同胞至亲。 “化作这天地间的一缕幽魂,随风而逝,重返轮回本该是那孩子的命运……但为师当年不忍心那对夫妇一下痛失两个孩儿,再加上老友的苦苦哀求……于是……便施了法,将她父亲的阳寿借给了她。” “我只想到,让这命运多厄的一家人再续天伦也算积下善缘,却没想到……当年的无心之举其实是在种因,不光把你,也把她,甚至是自己带入了这命运的颠沛离乱之中。” 这两兄妹都被他一手将命运翻转,他们不被祝福地出生,又如此无辜地受到命运的捉弄——共同去奔赴那狂龙的命数。 活着,却是为别人而活,要怎样才能获得属于自己的幸福? 尤其是那个打在娘胎里就和上官家定下姻亲的女孩,她父母和她爷爷希望她至少能体验到做一个女子所能体验到的所有,于是,二十二岁,寻常女子为□、为人母的年纪便成为她此生的大限。 她注定一生凄苦,不是因为生命短暂,而是她那强行从阎王殿下拉回、留在人间的破败身子,要如何去承载人为灵长的七窍玲珑?又要如何去担负身为「右弼」的命数? 残喘的生命无法体验到人世的芳华已是悲惨,还要深陷在权力斗争的旋涡中,成为自己丈夫手中的棋子,老天难道真的要那么绝情,让她的生命只余唏嘘吗? 还是——与妖孽化身的黑珏投生到同一母体,被他的妖气蚕食已是个错,而自己与她父母的倒行逆施更是错上加错,才导致了今天乃至未来无法挽回的种种?老天其实是在惩罚人的肆意妄为? 可为何要报应到这两个无辜的孩子身上? 他们无法选择命运的开始,被强留在了这个人世上,而当命运展开,他们又一次次地被剥夺了选择的权利。 老天要到什么时候才愿意给他们选择的机会?让他们主宰自己的人生? 也许,只要身为人,不管是谁,都无法自己选择、自己主宰…… 视线探寻那目不可及的苍穹尽头,黑慎南不自觉地喃喃出语:“我也是时至今日,才窥到命数的种种关联……而人在其中又是何等的渺小、何等的无力……” 人纵是万物灵长,纵是驰骋人间,但终究不能超拔于自身之上去审视所处的纷纷扰扰,因为真正的主宰者——在你抬头仰望也无法穷尽的顶端。 他知道,当年老天既然有意将那狂龙的命数透露给他,他与他之间必有种种命数牵连。但饶是他终其一生揣度天意,当时也没能猜到,这个牵连在他毫不觉察的许久之前就已开始。 而他为了躲避牵连带着黑珏隐居到这山林间,不过是为了早被他预言的果培养出它所需要的因。 但躲不开、也揣测不到的才叫命运——不是吗? 一直在云间翻腾的大龙放射出愈发刺眼的红光,四周热度已是人忍耐的极限。黑慎南收敛住心神,将目光再次投向黑珏。 “这龙魄便是来寻奉天之士的黑珏,去引动那共筑风云的机缘。这一切,都预示着他已横空出世。” 将命运之钥再一次交还黑珏,黑慎南郑重地说:“你这就随龙去吧,它会引你去见那个人,因为你注定是他命格里的「左辅」,是缘是孽都逃不开。” ……师傅一生追寻那羽化成仙的超脱,远走高飞却还是深陷人世的泥浆。原本要做那最超然的旁观者,到头来却是推动这种种命数的人…… ……也罢,因果循环冥冥中早已注定。你们的命运之轮就此转动,那个女孩既然是「右弼」,命运自会让你们相见…… ……震旦乾坤若真要因这条狂龙而摇撼,那是天意的安排,游龙在天之时便是尘埃落定之日…… ……孩儿,就此别过了。师傅只希望,尘埃落定之后能是另一番际遇的开始…… 那一天的他听从了师傅,听从了天意。他抛弃前尘、他翻山越岭、他委身为奴,只因别人口中的一个注定,一个被人告解的命运。 可现在,他的放弃、他的顺从、他的隐忍,又让他的人生剩下了些什么? 剩下了——这座家不成家的清冷宅院?剩下了——他未曾谋面却已故去的双亲?剩下了——还来不及唤他一声便倒下的爷爷?剩下了——他爱上了自己记挂了一辈子、思念了一辈子的同胞妹妹的讽刺?剩下了——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痛苦死去的现实? 不要!不要! 他不要接受!不要顺从!不要放弃! 他不要再一次站在宿命的掌心里无能为力!他不要分离和死亡成为他的尘埃落定! 他要另一番的际遇,自己掌握的际遇! 像是终于将生命中的层层迷雾拨清,像是终于挣脱了加诸于身的道道锁链,安静地讲述完所有前因后果的黑珏告诉了孟霜嫣他的决定。 还来不及孟霜嫣从震撼中抽身,还不及孟霜嫣好好看看这个突然成为她哥哥的男人,他已带着他的决定离去。 很多年后,当另一个男人在追查这一段过往的时候,他发现,那个叫黑珏的男人就是在这一天彻底消失的。 这一天,他出了宁远侯府的大门,就再也没有踏上他来时的路,他于红尘岁月之中——失去了踪影。 后来换了新主人的皇城,也不知从哪里冒出了许多关于这个男人的传奇。 这些传奇流传在依然拥护前朝王室的百姓当中,无不说着这个男人其实是个幻化为人的乱世妖孽,就是因为他的妖法,所以当那个谋反篡位之人攻进天子的腹地时,才会出现一轮游龙在天的幻象,彷若这样大逆不道的改朝换代其实才是老天真正的旨意…… 终了 推倒玉山再难扶,光阴的力量无穷无尽。 一座庞大恢弘的宅第,一世留于身后的功名,须叟过去,不过是一个斯人已去的墓园,一个今人凭吊的劫狱。 他未尝料想当他能够心平气和地与她相对,竟然落入此情此景。 不是清明的时节,雨也一样下得淅沥,有一种心情唤做断肠,不用走到天涯,处处都是悬崖峭壁。 上官狂炎着一裳白衣,席地而坐,依偎着孟筱蘩。这是一个下了薄雨的晨曦,甚是清寒,他很平静,眸中没有波澜。他已经习惯在这样一个寂落无人的时分,来到她的生命所永久滞留的地点,无言地倾吐他的生命。 他靠着的是一块无名的碑,上面只篆刻了一个小月芽儿的图案。因为他知道他的妻不识字,他怕她的魂魄游荡,找不着这归依之地,无法前来与他相聚,他便留下她最心爱的标记,盼她冥冥中与他感应。 可三年了…… 三年前,他赢了战事,入主金鸾,上天用她的坟墓来朝贺他。 三年间,他挥霍他赢来的权力、尊贵、财富,大肆地修葺她的陵墓,姿意地拓建,将无数人的生命与这座世间最华美、最奢靡的阴冥殿作为他献给亡妻的祭奠。纵然朝野震动、民怨四起,他还嫌不够,他要让世人见识到他的疯狂,屈膝于他的疯狂,更要让老天看到他的愤怒,折服于他的愤怒,将她的灵魂送还到他的身边。 可三年后,无论是睡梦、还是清醒,无论在宫闺、还是在陵园,他仍然遍寻她不着。 他不知道他还能再坚持多少段这样的三年,忍受多少个这样的朝夕与日夜。他害怕,他的一生,无论他再做什么,这都将是他的——得到了一个王座与一个墓碑…… 可这两者到头来,究竟又有何种区别? 同样是只容一人栖身,同样是冰冷无声,之于阴阳两隔的彼此,唯一不同的,仅仅是墓碑死葬了她的生命,王座活埋了他的一生。 他寡然坐拥那座满是禁忌的城,他孤而临制无数陌生的人,他脚下的方寸变成了无垠的疆土,他傲然孑立,站得最高、看得最远。 可他看到的,无非还是冷漠、空乏、寂寥的自己,无非还是沉默而疏远的宫阙、城门、草木与人。 世间的种种不会因为受制于他而接纳他,或者被他所接纳。 当拥有一切的前提是彻底地失去了她,他得到越多,就会越恐惧地发现——他表面富有而华美的世界不过是架构在一个空洞的根基上,垒得越高,越濒临倒塌。 这一生,他自问始终没有对命运食言,可命运却诡计多端,一点点地骗走了他所有的情感。 他的爱到最后如同飞雪化手,无影无痕,片刻的流连与温暖竟然是永恒! 他亲手燃起的那把战火让家大业大的宁远侯府成了人丁凋零的断瓦残垣,而当他平息住了战火,他不得不,在这个昔日她成长栖息的地方,一砖一瓦地砌起了她的陵墓。 这就是他的盖棺定论——他用他的所作所为讽刺地否定了自己,走到了终点却又回到了原地。 纷扬的雨点打湿了上官狂炎的衣衫、眼帘,他不知道他正在为什么而流下一颗泪滴,兴许是哀悼她的生命,兴许是哀悼他的生命——三年前,她死,他活——活着变回了九岁那年的自己,只是这一次的他没有逃出四面的墙壁,留在了孤独、空白与黑暗中,任凭时光蚕食走他的记忆、感情与生命…… “我们真的要瞒住他一辈子吗?”孟霜嫣心下难受,她抬眼看了身旁的丈夫,语气有些哽咽。 风凌修一大早陪妻子来扫墓,他们是这些年来唯一能踏入阴冥殿的人,在这里看到上官狂炎并不稀奇,反而是……心疼。 那个衣冠冢之下并无孟筱蘩的尸首,当年,黑珏带走了行将就木的她,于群山万岭之间,寻他的师傅与她的一线生机去了。 他从妻子口中获悉了来龙去脉,与她成了世间唯一知晓这个秘密的人。 只是三年过去,那两兄妹音讯杳无,生死未卜。 这个秘密还是当秘密继续保守下去吧,那个女子生还的希望实在渺茫,与其让他燃起希望又再次失望,不如让他就此绝望。 毕竟,没有人能承受住他再一次的疯狂——那绝对是会让天下人陪葬的疯狂! 风凌修叹了一口气,搂住自己挚爱的妻:“瞒他一天是一天,瞒他一生是一生,为了天下人,也为了他自己……” 西南的边陲之地,贫瘠而偏远,只因为有了河流的贯通,才迎来了由水路经由此处歇脚的商贾船只、贩夫走卒。 这个只有一溜儿羊肠小街的镇子也才有了生意兴隆的客栈。 说是客栈,也不尽然,除了可以打尖、酒食,还将商人们带着的货物囤了放在店里出售,辖下村子里的人们也才有了地方添置一些油盐茶布以及杂货。 今天的生意不算忙,掌柜的守在店门口,津津有味地听旁边一桌客倌谈天说地。 从朝廷新颁的律令到江湖上的逸闻趣事再到前些年的战乱,说话的人南来北往闯荡惯了,见过的世面绝非他们这些闭塞的乡下人可比,所以就算人家从嘴里啐出口唾沫星子,掌柜和小二们也当神仙圣水般地恭迎。 “当年那仗一开打啊,我就知道守不住,立马带了妻儿老小上路。亏得跑得快啊!‘那位’刚进皇城的时候还算正常,军队不烧不抢,甚至将逮到的一些老皇帝家的亲戚都给放了。可后来不知道招了哪门子邪风,居然连夜关起城门,打着火把搜查任何跟前朝有关系的人,连以前我家隔壁那个给官老爷抬轿的肩夫都给抓了……你们猜猜是要干什么?” “杀人!挨个挨个地杀!就当着‘那位’的面,从早到晚,一个个杀给他高兴!一城的无头尸啊,杀了整整半个月!听说有刽子手杀得都架不住了,尿湿裤子,结果当场就被接替的人腰斩,一刀下去人就两截了啊!” “那个惨啊,我爷爷的爷爷怕是都没见过!摊上这么个主儿,以后咱们的日子可甭想清静咯……” 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中年髯客说起话来格外大胆,绘声绘色的模样,听得掌柜倒抽了几口冷气。 旁边有位小胡子客人从先前就一直想插话,等髯客大叔喝茶喘气,终于逮着了机会大放厥词:“老子呸!就你那俅大点见识,瞎说个屁!这叫立威,懂不懂!哪个改朝换代不是这样的,要不这么杀鸡儆猴,谁要服?你要服吗?怕是没等屁股挪上龙椅,四面八方就乱套了,那仗起码还要再打个十年八年,你今天有俅生意可做!呸!” “依我说,以前那位太温了,就只会粉饰太平哄哄你们这些无知小儿!现在这位虽然狠点,但这才叫手段!凭他三年可以稳定到今天这分局势,我替他叫个好!” 髯客大叔闻言大怒,扯了嗓子就和小胡子较上劲,两人争得脸红脖子粗,客栈里一时风声水起,好不热闹。 掌柜听得入迷,只知道呵呵地陪笑,好半晌,才惊觉身旁站了个人。 “哎哟!孟先生啊!您什么时候来的?可把我吓了一跳!”掌柜大叫一声,引起所有人的注意。 大家的目光齐唰唰地扫向来人。 年岁尚轻的男子,一副再普通不过的乡里人打扮——麻布长衫、方巾绾发,只是骨架过于清逸、眉眼过于精细,气质要比耕劳于田间的农人出脱太多,而且他的额间突兀地缺失了一块皮肉,令人不得不侧目。 “嘿嘿……这可是咱们镇上乡塾里唯一的师傅,厉害着呢!附近乡里的小孩儿们都跟他识字!”见众人掩饰不住的好奇,掌柜主动地介绍。 男子尾随掌柜进了店里,向里面的人一一颔首致意。 “来买东西的吧,孟先生?”掌柜从柜台里抱出一大堆货品,热情地招呼男子,“看看,都是客人们新带到的,这胭脂、头花可漂亮着,买些给你家小娘子吧!” 男子浅灼出笑意,摇头道:“不了,我要些盐就好。” 掌柜知道这里的人穷,大部分的人送孩子上学只能拿些粮食当束修,当师傅的手头很紧,他也不便再说什么,拿了包盐,又添了包茶,塞给男子。 男子手上只攥了几文钱,拿了盐,硬是不接茶。掌柜非要他收下,说是送他。 男子拒绝不过乡下人的善意,只得又掏了些钱,说:“那我再跟你买样东西吧……” 他细细扫过台面上的东西,都是些皇城里的人绝对看不上眼的粗劣玩意儿。他伸手,拿了最便宜、也最不起眼的一样。 “随惑——随惑——” 姑娘走在乡间坑洼不平的小道上,挽了个篮筐,脚下很快,脸上咧着笑,还没到屋就叫开了。 孟随惑正在生火做饭,听到她的叫声,探出了头。 “太阳都落山了,你一个人跑哪儿去了?”他微拧了眉,问她。 “我去了地里看看,顺便浇水除草……你看……”姑娘带着双颊红通通的笑容,高兴地举起手里的篮子,“去年种的南瓜长这么大了耶……看起来好好吃哦……” “你啊……”孟随惑接过篮子,用袖口为她擦拭满头的汗珠,有些埋怨,“不是叫你不要一个人去地里吗?我自己去顾就好……你身体才恢复过来,该多多休息才是!” 姑娘吐吐舌头,溜进屋里拿起茶壶先直接灌下好大几口,才道:“你每天忙塾里的事都忙不过来,哪有力气再去照顾田里的活儿?” “好相公,就放心地交给我去做吧……”她贴了上来,抱着他撒娇,“你看隔壁阿达家的媳妇,怀着三个月的身孕了,每天照样种地做家务,还要服侍老人,不是一样健健康康的吗?” “你是我的夫,我是你的妻!你会心疼我、照顾我,我也会心疼你,想要照顾你啊!” “让我也为你累着、操心着、忙碌着,好不好?” 她个子小,依然纤细羸弱,她环着他的腰,扬起头来,急急地想要求证,脸上黏有脏脏的尘土,看起来很是可笑,却眷着浓浓深情。 打仗的时候,家里人都死光了,只剩下她和相公相依为命。相公为了躲避战火一路带她逃来了这里,刚到的时候,人生地不熟,她又害着重病,日子过得很苦。 亏得相公一个人咬牙挺了过来,一面照顾她,一面在码头揽些搬运的活路,而且还硬抽出时间独自开垦出一亩荒地,生活这才慢慢熬将下去。到今天,她的病好了,他们不光有了一间遮风避雨的小屋,一块能产些瓜果的田地,相公还在镇上谋了个教书的差事,不用再去做那累得他嗑血的苦力。 他们的日子仍是清贫,却不再艰辛,这都是因为她的夫蹉跎了双手、累垮了肩膀,起早贪黑地操劳,一点一点地为她打造了一个家。 她生病的时候,发了好几个月的高烧,烧坏了脑子,过去的事情她一点也不记得了,她忘了他这个人连同自己,忘了他们是怎么相识、相恋,她又是怎么做了他的妻。 可每每看到一个如他这般相貌品性的男子,为着她这样一个平凡女子,穷尽自己的生命,将他所能得到的全部美好都给了她,她怎么能不被他的不倦情意打动?又怎么能不想去爱他,就如同他爱着自己? 她只怕她不能再爱他多一点,在一辈子这有限的时间里。 孟随惑什么也没说,他只是抱起孟筱蘩,圈在他的臂弯。 他让她坐在他的腿上,从怀里摸出新买的木梳。 家里的梳子早就断成了几截,她新长出的发又长又密,每次梳头仅着那么几个齿,很难拢在一起。 她也不抱怨,梳不起盘头,就简单地挽了姑娘家的辫子,但他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他拆了她有些凌乱的发辫,替她绾起一头青丝。 这是他的妻,在他为她支起的一蓑屋檐下,她正微笑着呼吸,将自己全身心地交给他。而她脆弱的肩头也努力着想要帮他扛下他沉重的生命。 他绾得很仔细,一丝不落下,他仿佛花了前世和这一生逝去的所有朝夕才等到这一幕的相守,因而分外珍惜。 三年前,他决定不再跟随于天意,不再蛰伏于宿命,他为着自己,带她离去。 他没有目的地,天地广阔、人海茫茫,他想寻师傅救她,但难觅他的踪影。 他回了他生命初开的那个道观,她已经负在他的肩头没了气息,他想,这是好的,至少他们能葬在一起。 但原来,师傅没有食言,他不用去寻找他,他其实早已等在原地,等着给他另一番的际遇。 就在那个最初的地方,他没有亲手掩埋她,而是用自己的生命、自己的阳寿,给了她再一次的生命。 一切都从那里重新开始,之于她,也之于他。 他剜了朱砂,也改了姓氏名字,因为他要让他的生命就此随惑一生,不再去做那个苦苦向老天求解却得不偿失的道家平衣。 然后是这风雨结伴的三年,他给她不起金屋暖宅、绫罗绸缎、珍馐美食,他只有用自己的身躯护住她,与她成了这僻静山村里再普通不过的平贱夫妻。 他上房梁添砖加瓦,她就在下面为他扶梯;他去地里收成,她就帮忙采摘果实;他到镇里教书,她就跟着学童们一起随他识字学习…… 她的呼吸在扎实、她的双手在粗糙、她的眼界在广阔、她的性情在开朗,她的皮肤沾染上了阳光的色彩,她的生命挥别了所有的阴霾,她常常散发出一种自然而然的美丽,绚烂了他的整个生命。 她就是一张轻盈的白纸,他小心翼翼捧在手心,在上面竭尽所能地涂抹上最亮眼的光明,然后当作他生命里拥有过的最美好的画卷,珍藏在心底。 三年,那么短的时间,过去的种种却如那个庙堂之高的男子,已经成了太过遥远的前尘往事。 眼下,就是他的尘埃落定,他的。 虽然他一辈子都要恪守于一个距离,不能碰她;虽然他们不会有儿孙满堂,天伦绕膝,可当他曾经一个人寂寞的九十年变成未来两个人携手的一辈子,他早已知足得感天谢地。 世间还有比他更幸运的男子吗?不光能跟自己上辈子错失的女子同年同月同日生,还能拥有着她,直至同年同月同日死…… 这是平淡无比却弥漫着满室幸福的瞬间,他忍不住低下头,亲吻了他的妻,轻轻地一下,生平第一次的尝试。 他的妻有些意外,羞红了脸,缩进他的怀间,好半晌没有抬头。 他笑了笑,手指灵巧地掬起她的发丝,一一盘起。 “侬既剪云鬟……郎亦分丝发……觅向何人处……绾作同心结……” ,他的妻突突开口,用温柔的目光缠绕他,婉转地道出心底的情意。 他不知道她从哪里学来的,但他知道那诗中所牵系着的难言心情。 他很窝心,那种甜蜜配得上生死相许的代价,他将她紧搂住,记住了此时她低诉出的每一个字…… 侬既剪云鬟……郎亦分丝发……觅向何人处……绾作同心结…… 此生……结发为夫妻,至此……恩爱两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