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族:天使的陨落》 第1章 给我一个不杀你的理由 在有记载的历史中,长乐山的雾气从未散去。 十二月,c城。 c城的冬天阴冷潮湿,郁郁阴云沉积在天空,寒意浸人。上午九点一刻,寒歌把她的红色jeep指南者停在清虚观外的古玩一条街上,下了车,靠在车门上,细长的香烟夹在指间,烟灰抖在盛咖啡的纸杯里。也不知想起什么,莹莹的脸庞上浮起笑意。 路过的人就看痴了,电瓶车险些撞上过街的行人。 寒歌无疑是那种百分百回头率的女孩子。十七八岁的模样,一双眼深邃如夜,长长的卷发盘在头顶,原色亚麻裙子盖在小羊皮的靴子上,上身套了一件牛仔小夹克,显得她格外娇小可爱。 但她的神情常常给人一种遥远疏离的感觉,让人难以亲近。 她观察的人是一个算命的老头,就在街对面的清虚观外,坐在一张小马扎上,脚边摆了一张卡纸,写着:摸骨算命。 对了,老算子是个瞎子。 据说,真正的摸骨算者都天生失明。因为没有视觉的干扰,所以他们摸的骨都特别准。 但凡是出了名的道观,观外总少不了几个算命的。算得准不准且不说,但只要你肯坐下,这口袋里的钱就很难保住了。原本大家日子过得还很顺当,但半个月前来的老算子,让所有人都怨声载道。 究其原因,是那老算子算卦很准。 寒歌把烟头扔进咖啡杯,把杯子投进垃圾桶,穿过街,来到老算子的面前。她没说话,但老算子却开了口。 “算命吗?”老算子翻着白蒙蒙的眼对向她的方向。 “好啊。”寒歌在马扎上坐下,伸出手。 老算子摸索着找到她的手,干枯、略有些发凉的指头一碰着她的手腕,蓦地哆嗦了一下,就想往回收。但寒歌反手扣住了他的手腕,眼中一丝凛冽寒意掠过。老算子挣脱不得,浑浊的眼突然向下一翻,两团晶亮的黑色出现在眼窝中。 没有瞳孔,也没有眼白,泛着黑耀石般幽光的黑色占据了整个眼球,几道银色光丝如闪电般在其中划下树枝状的痕迹。 寒歌只是冷笑。 眼中的闪电更密,老算子颤抖着,仿佛这娇娇柔柔的女孩子才是世间最可怕的。但他克制住了想逃的冲动,片刻后,那双眼又翻了两下,恢复了先前瞎子的模样。“求,求您了……”他哀求。 他确实是个摸骨高手,所以,他知道他眼前坐着的是谁。所以,他也知道,他绝不可能从她面前逃走。 “给我一个不杀你的理由。”寒歌站起身。 阴沉的天空已经飘下了细细的雨,北风渐起,寒歌的眼中仿佛也蒙上一片水汽。远处,长乐山起伏的山峦在雾气中越发朦胧了。 背上的旧伤又痛了起来,寒歌皱眉。她不想在这里再耽误时间了。 “如果,”老算子喉头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如果今晚有人请您喝茶……请一定去。” 寒歌失笑:“这也算理由?” “现在不算,但到了明天,您一定会同意,它确实能换我这老朽之躯一条命。我已经老了。我能活到这个岁数,是因为我不管别人的闲事。您的秘密在我这儿是安全的。我只想安安心心走完剩下的路。” “什么路?” 老算子颤巍巍抬起手,指向雾中的长乐山。 寒歌凝望着那片山,半晌,神情略缓,冷冰冰地说:“既然做了选择,又何必在红尘耽搁。你该上路了。” “是。” 老算子佝偻着身子站起,没有收拾地上的东西,慢慢向西边山峦方向走去。 很久以前,曾有人对老算子说过一句话:“当你见到她时,你会知道她正是你寻的人。把我的话带给她,然后,你可以继续你的路了。” 那时候,老算子还不叫老算子。那时候,老算子还不老。他知道世界残酷,但不知道会有这么残酷。 两行泪水滑下老算子苍老的面容。命运啊,如此坎坷曲折! 从这一天起,再也没人见过老算子了。既然做了选择,又何必在红尘耽搁,寒歌的那句话,说得明明白白。 寒歌回到住处时,已经快中午十一点了。 车停在楼下,她赖在车里不想下车。背上的伤灼痛难当,动一动都很难受。再想想下了车冷风一浸,那滋味……啧啧。c城的冬天就是这样,稍一变天,她就会旧伤复发。她已经请假两天。本以为今天情况好转,出去转转不会有事。 结果,又发作了。 “讨厌!”她咒骂,取出一根烟点上。 车窗被人敲了两下。寒歌心中不快,冷冷向窗外瞥去,倒想看看是谁敢敲她的窗。可等她一看清窗外的青年,顿时有一种被捉奸在床的尴尬。 手指夹着烟滞在空中,晶莹的小脸上一双美目骨碌地转了一圈,手指勾着开了门,已经换上灿烂笑容。 “组长大人好。”声音里有了点撒娇的味道。 “背痛了?”方哲板着脸。 “知我者,莫若领导大人你啊。”寒歌嘻嘻的,一只手悄悄把抽剩的烟头摁进烟灰缸,“搭把手,搭档嘛,不要见死不救。” 方哲无语,探过身熄了发动机,替寒歌解开安全带,然后把她从车里抱了出来。 寒歌老实地缩在他的怀里,舒服地把头靠在他胸膛上。方哲看她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气也不是,笑也不是。转念一想,还是别给她好脸色,省得这姑娘回头好了伤疤忘了痛,纯粹不长记性。 寒歌被他抱着上楼,口里还不时地哼叽两声,表明佳人确实身体有恙,需要格外关心爱护。 “不舒服你还出门?”方哲一针见血。 “出门的时候又不痛。” “老毛病了,它是怎么发作的你自己还不清楚?”方哲责备道。 “清楚啊。所以才觉得今天肯定会好,谁知道又发作了。幸好你来了。哎,今天组里不忙?”只要寒歌愿意,她可以很乖巧。 “不忙,闲得很。” 这显然是反话。 特案组从来没有不忙的时候。到了年终,更是有做不完的事。 方哲已经连续加班两周,周末也没有休息。身为领导的搭档,寒歌当然一清二楚。这不没话找话吗? “不忙啊?难怪你有时间过来看我。”她说得兴高采烈。 “给你带点吃的过来。钥匙呢?”两人已经到了门前。 “噢!组长大人你这么关心我,我一定会好好养病,争取早日重返工作岗位,不给领导添麻烦。”寒歌一边表态,一边从口袋里找出门钥匙。 “你够了。”方哲终于笑了。 推开门,方哲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空调和地暖全都开到最大,然后才把寒歌放到床上,蹲下身给她解鞋带。 “我今天去看那个老算子了。”寒歌伸手拔了束发的银簪,及腰的长长卷发在枕上散开,趁得她小脸雪白娇艳。 “怎么样?”方哲的手顿了顿。 “看两天再说。” “嗯。”方哲继续给寒歌脱鞋。 寒歌不安生起来,脚拧来拧去捣起乱来。 “别闹了,我还要赶回组里开会。”方哲无奈,不得不抓住她的脚踝脱下靴子,再把那双小小巧巧地脚塞进了被窝。 “明天是圣诞节。”寒歌望着窗外,“你说会下雪吗?” “也许会吧。” “我在这里还没见过雪呢。”寒歌轻声说,“白茫茫一片,放眼只有雪,好像时间也静止了。” “旧金山也有雪吗?”方哲问。寒歌是他从旧金山分部调到c城的,旧金山也不是下雪的气候。 “没有。”寒歌摇头。 方哲知道她不谈过去的事,也不再追问,摸了摸她的头,柔声说道:“睡吧。如果晚上结束得早,我过来看你。” 寒歌眼中一亮,不过还是再一次摇头:“不用了。寒潮一来就好了。你还是回家睡觉吧,每天睡那么晚,换谁也撑不住啊!” 方哲笑了笑,没再说什么。两人搭档三年,已经到了无需矫饰的地步。他确实感到疲倦。 看着方哲修长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寒歌脸上的笑意黯淡下来。空荡荡的房子给人无所寄托的感觉。 唉,她听见自己的叹息声。 在老算子这件事上,她没说对方哲说实话。她有一种感觉,方哲也知道她没有说实话。 方哲了解她,但只是她想让他了解的那部分。她藏了太多的秘密,哪怕只让他隔着阴影瞥上一眼,只怕他也再不会像今天这样待她。 她不想让他知道那一切。 “寒歌……”她合上眼叫了一声自己的名字,心中突然刺痛了一下。背上的伤突然一阵发作,疼得她蜷缩起身子。 房间里的温度升得很高,额头渗出细密汗水。 寒歌就这样忍受着,直到她筋疲力尽,昏睡过去。 卧室里的光却更暗了,仿佛它有一种魔力,聚集了周围所有的黑暗,填满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灼热,阴冷,充斥着刺耳的喧嚣。 老算子眼中的闪电变成漫天电光,寒歌听见有人唤自己的名字。不是寒歌,而是很早很早的那一个。 两把烈焰长刀深深扎入她的脊背向下切割,疼得刻骨铭心。 一张她以为她已经忘记的脸蓦然出现在眼前,温柔、冷漠,纤长的手指抚摸着她的脸庞。她尖叫: “为什么?” 寒歌一下醒了过来。 窗外早已是夜色沉沉,床头的电子时钟显示此时是夜里十一点。远处有欢笑的喧闹声隔着窗玻璃隐隐传来。房间里温度很高,背上的伤却已经不疼了。 手机在床头柜上嗡嗡震动。 寒歌抓起手机,下意识地摸了摸脸,冰冷一片。“忙完了?”她接起电话,手指拭着泪水,让自己的声音振作起来。 “是啊。本来想过来看你,怕你睡了。”方哲温雅而富有磁性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 “刚醒呢。” “背还痛吗?” “不痛了。今早我就和组长大人你说过,今天肯定好!你还不信我。我的伤当然只有我最清楚咯。”寒歌趴在窗台上向外看,问道,“今天是圣诞前夜,街上应该很热闹吧?” “既然背不痛了,想不想出来喝茶?”方哲声音带着笑意。 这平常的一句话震得寒歌顿时僵住,老算子的话历历在耳:如果今晚有人请您喝茶……请一定去。 “在哪儿?”她怔怔地问。 “半山。” 房间里的温度很高,寒歌却感到手足有刺骨的寒意浸入。 第2章 被八卦的组长大人 半山不是山,是一间茶舍。 方哲每次经过这里,总会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感。很多次他想进去看看,但一直未能成行。 半山的消费很贵,普座一夜,上千是寻常的事。但这不是理由。方哲不缺钱,他缺的是时间。 二十一岁加入c城刑警队,三年后被国际异族联合事务委员会任命为c城特案组组长,成为ijcaa系统里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地区主管,接下来的四年里,方哲的生活几乎全部被工作占据。 就像今夜,接近十一点,他才结束城西的临检。 特案组早已安排了圣诞活动,方哲素性喜静,ktv这样的场合就是去了,可能过一会儿也会找个安静的地方看书。 他半路下了车,把车让给了去参加活动的组员。走出不远,就看见了半山茶舍。 半山的茶道,果然值得起它那贵得离谱的价钱。 雅室每夜五千不含茶水和点心的昂贵费用,如果不是圣诞前夜很多人有活动,茶舍还未必有空房间。 茶师是位优雅的中年女子,一身水墨色的汉服,举手抬足都让人觉得赏心悦目。 方哲靠窗随意坐在暖榻上,心思却不在茶道之上。手机拿起又放下,寒歌的号码早已熟记在心。 她应该已经睡下了吧? 但牵挂还是占了上风。 电话接通,寒歌的声音似乎有点哑,像是刚刚哭过。 方哲没有问原因。c城并没有能让她伤心的东西,能让她伤心的一定是过去的事。 方哲答应过不问她过去的事。这是他们成为搭档时方哲做出的承诺。 所以,方哲才会邀寒歌饮茶。 孤独会让负面的情绪成倍加重,于此,方哲深有体会。 挂断电话,方哲却又想起上午的事。清虚观外的老算子来c城有半个多月,特案组去了几个调查员,都没摸透他的底。 老算子很有可能是个异族。 异者,不同也。 对异族的通常解释是“非我族类”,族的概念可以衍生为民族、种族。 一个民族视其敌对民族为异族,会说出类似于“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样的话。 但很少有人会称狮子老虎为“异族”,因为异的另一面,则是承认了对方与自己同处一个层面的事实。 在特案组,这个概念更加不同。异族的异,指的是异于这个世界,人类所生活的这个世界。 这是一个没有公开的事实。 异族来自于另一个世界。不是在现在,而是在很久以前。 他们中的大部分曾有另一个称呼——“神”。有着与人类相似的外表,却有人类不曾拥有的“神迹”。 人类古文明中出现的神灵,都能在异族中找到对应的族类。 就像希腊神话中的宙斯不是一个人,他们是雷电神族在地中海的支裔,曾在那片海域享受人类的崇拜和祭祀。 神曾经统治这个世界。 神曾经昌盛,曾经没落,在人类的土地上繁衍生息,在人类的历史上写下自己的印迹。 直到今天,当初那些神的后裔,依然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有的权势熏天,富贵倾人;有的默默无闻。 方哲认识的某丰快递员就是一个喜欢打dota的异族,闲下来约上三五好友(都是人类)去网吧开黑,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 但在c城异族的圈子里,这人却很有名。 各国高层对异族的事心知肚明,但要把这事儿公之于众,别说当权者了,就是异族自己,也不愿意。 这些某日诸神的后裔们自己不愿意被人当作异类。他们相信人类是一种残暴而毫无理性的生物,对于自己不了解的事物总是先灭之而后快。 人类的精英们当然不会同意这样的论调。但只要看看明星的粉丝们是如何疯狂忘我,他们就不敢让普通人知道“神”的存在。 可以说,无论是人类还异族,对人类的劣根性都不抱太大的期望。 于是,就有了国际异族联合事务委员会,简称ijcaa,负责协调人类与异族间的关系。 于是,就有特案组这样的机构,处理各种与异族或异族生物有关的事件。 身为特案组长,方哲认识c城每一个异族。 他尊重他们的生活方式,也要求他们必须遵守人类的法律。 他的手段温和而又坚决,一旦触动他设下的底线,就是毫不留情。他上任不到一年,就得到了本地异族的尊敬。 大家关系融洽,方哲在这些异族的店铺里刷个脸卡什么的是非常管用的。甚至还有人约他打麻将。 这位异族麻友在本地圈子中算得上德高望重,方哲当然不会拂他的面子,欣然前往。 大家很快发现这位英俊潇洒的组长大人麻将打得太精明了,几次下来,大家挫败感很强,后来就不带他玩了。方哲正好乐个清静。 老算子刚一在c城出现时,就有异族把消息递给了方哲。 说来也怪,c城的这帮异族也不知道老算子究竟是哪个族的。但某些异族反应,只要他们接近老算子,就会感到非常害怕。 方哲一边琢磨着老算子的事,一边闭目养神。幽幽香息萦绕室内,茶师见他休息,备好茶后悄然退出。 窗外,风已经停了,街道上飘着一层薄薄的雾。 不知过了多久,方哲在手机铃声中醒来。他顺手接起电话,轻松的神情渐渐凝重,目光下意识落向窗外,虽然乌云压顶没有星光,但他知道,连绵的山峦就耸立在西方沉重的黑暗中。那就是长乐山和它终年不散的雾气。 平安夜,终归不平安。 起雾了。 寒歌开着车从街道上驶过,街的两侧,刚从酒吧里出来的年轻男女打闹着行过,在雾气中显得那样遥远和不真实。 她一脚刹车把车停下,跳下车,看向西方的天空。 那里是雾气中的长乐山。 四年前,她刚到c城的那一天,方哲就带她去了长乐山。在春雨的湿濡中,雾也仿佛被染得苍翠。 是那片雾,让她留在了c城。 第3章 长乐出迷雾 c城之西,隔着荒芜的山前平原,一条公路直抵大山之中。 山名长乐,来历早已不详。 c城早期的历史里很少见到关于它的记录,直到宋代,“长乐出迷雾”的说法才见诸文字。 连绵数百里的峰谷常年被雾气笼罩,陷入在半是光明半是阴暗的调子里,进入者九死一生,最是险恶。 到了夜间,就连没有雾气的外山也被一种说不清的黑暗笼罩,让人轻易不敢靠近。 这山因而又被称为“鬼魅之山”。 c城公安局在进山公路入口处立了一个牌子,上写着:“日出可进,日落则出,珍爱生命,远离雾区。” 就是这样一座山,每年仍有好事者深入其中,想要证明它的可怕是子虚乌有的传闻;每年都有人去而不归,消失在那片雾气之中。 搜救队不会进入雾区,这是无数血的教训得出的铁律。 今夜,十二人入山,生死不明。 “……不在雾区。你知道的,就是梁垣道旁边的无名修道院,前年咱们一起去过。”方哲接到的那个电话里,市刑警队队长张力这样说。 “……方哲,你过去也是咱刑警队的兄弟。我不瞒你,省厅张厅长的亲侄女也在失踪者中。上面打了电话来,我被压得没办法。唉,再怎么说,也是十二条人命……” 方哲当过三年刑警,理解张力的无奈。 虽说c城人都知道夜入长乐山是大忌,但如果接警不出,又若失踪者因搜救不及遇难,且不说领导的不满,光是铺天盖地的舆论就能让大家冠上见死不救的恶名。 可如果出事的是出警的刑警,张力又怎么向他们的家人交待? 同是人命,却是两种标准。 按照惯例,与长乐山有关的警情都应通报特案组,不过,方哲很清楚,张力把电话打给自己,是因为他知道,在c城,只有特案组才能应对长乐山的诡谲。 结束与张力的电话,方哲的手机一直忙碌。 资料从刑警队传来,特案组值班人员正在做入山的准备,消息来往不断。离开雅室时,方哲接到寒歌打来的电话,说已经到了楼下。 方哲的本意是不想让寒歌参与这次行动。 山里的温度比城里低,寒歌的背伤又是极怕冷的。每每想到她伤痛发作时煎熬的神情,方哲就心中不忍。 但寒歌坚持同行,并且声称如果他不等她,她就自己进山。 寒歌的脾气有多倔,没人比方哲更清楚。想了想,方哲也就不再反对。 凌晨,半山的琴声越发舒缓,茶舍各处都焚上了清远香。铺了柚木地板的走廊上,新来的客人在侍者的陪同下迎面走来。方哲侧身让他们通过。 “谢谢——”青年抬头,表情僵了一下,那个“谢”字的音也就拖得略长。 方哲说了声“不客气”,走出几步后,又寻思这青年的表现实在古怪,不由得驻足回望。 没想到青年也在看他,俊美的面庞上浮出淡淡笑意。 方哲心头一怔,只听侍者说:“欧阳先生,您请……” 欧阳。 那一笑仿佛相识。 但若相识,自己又怎么会毫无印象?方哲回味着青年的笑容,有所触动。如果他们见过,他想,他就不会忘记。 凌晨一时零七分,红色的jeep指南者从外环线驶入长梁公路入口后,停在路边。 paulstephenson的“玻璃上的月光”飘进雾气之中,还带着淡淡的橘子皮的清香。点火器“啪”地一声弹了起来,寒歌取下它,点燃细长的香烟,轻巧地下了车。 这里是c城最荒凉的公路,哪怕是日头晴朗的正午,也几乎看不到几辆车,而到了夜里更是冷清至于极致。究其原因,是因为它的终点在长乐山。 寒歌仍然穿了长裙配夹克,看着十分单薄。 “穿上。”方哲脱下外套递给她。 “我不冷。”寒歌笑道,笼在头上的面纱在风中拂动,像流淌的影子。如果不是背伤发作,她原本是不怕冷的。 寒歌在方哲的下风向选了个位置站好,想着这样方哲就不用吸她的二手烟了。她仍然想着老算子的话,觉得今夜的事透着神秘莫测。 “会不会是恶作剧?”寒歌轻轻吐出一口烟气,问。 “不像。”方哲思索了一下,把手机递给她。 “你看,这是失踪者傍晚时发的微博。他们和朋友打赌,要在长乐山中过夜。七点半,其中一人在这个路口做了一个自拍,表明他们已经开始入山。 “八点二十三分,他们已经进山了,注意照片上这棵杉树,是在岔路口。他们选择了梁垣道继续前进,四十分钟后,抵达无名修道院。这是他们拍的一组照片……” 照片里,在亮的前景中,几张年轻面孔洋溢着得意笑容。 他们的身后就是无名修道院大门,门侧石砖上的天使雕像处在灯光与阴影的交界处,清晰可见。 另几张照片都是在修道院中拍摄的,为了证明他们确实到了目的地。 夜里十点半,进山的十二名青年发出了最后一条微博。由于信号的原因,一段视频没能成功上传。 微博里的照片显示,他们当时正位于唱诗班教室中。此后,无论他们的朋友怎么联系他们,电话都无法接通。 凌晨,失踪者的家人报了警。 “够蠢。”寒歌评价。 “用轻率的冒险去证明自己的胆量的确愚蠢。可是,如果因此付出生命的代价,也很有不值。希望只是虚惊一场吧。” 方哲摇了摇头,取出枪,检查了弹夹后,放回上衣口袋。枪不离身,他来c城七年,皆是如此。 寒歌看了看他,打定主意今晚不会让他离开自己的视线。 雾气在灰色的路面上浮荡,路灯的橘黄色光芒外,道路两侧的山前平原渐渐消隐在黑暗里。几辆车闪着警灯远远地驶来,特案组的越野车紧随其后。 寒歌扔掉烟头,重新用面纱遮住脸庞。 刑警们在路口与特案组汇合,听方哲交待入山注意事项。 这些话大家早就听得熟了,思想不免开起小差。站得靠后的刑警悄悄打量人群之外的寒歌。 他们知道她是方哲的搭档,一个从不在夜里露出面容的女孩。 搭档?为什么是她? 寒歌很美,但也很年轻,稚气未脱的模样总让人觉得不放心。 搭档,应该是互补的关系,是在危险中可以相互依赖相互信任的关系。她能够承担得起这样的责任吗? 方哲大家比较了解,当刑警时就以心思慎密料事如神而著称,在案情和事件走向的判断上罕有错漏,这甚至掩盖了他初入警队时神枪手的锋芒。如果不是他性格上有些不大合群,几乎称得上完美。 但寒歌呢? 在刑警队和特案组为数不多的合作办案中,每一次案情的分析、结论的推出都和方哲有关,而她,一言不发,只作壁上观。 联合执行任务时,她也是那副疏远冷淡的模样,一双柔嫩洁白的手大概连枪也没拿过吧。 可有可无,这就是刑警们对她的评价。 一个可有可无的人怎么当上方哲的搭档?方哲从不解释。虽然有好事者到熟悉的特案组调查员那里去打听,但无一例外没有答案。 今夜,寒歌再次出现在方哲身边,依旧是那副清清淡淡的样子。漂亮是漂亮,刑警们想,可惜是个花瓶。 悄然注视的目光让寒歌很不舒服。 她仿佛回到多年之前,站在议事厅的白色灯光下。国际异族事务联合委员会的三十七位常任委员坐在环行的主席台上,从黑暗中俯视她。 被围观,让她感到耻辱。 “报上你的名字!” 她还记得那位委员苍老的声音,庄严,充满权威。她也记得她当时的犹豫:如果她抛弃过去,也必须抛弃那个名字。 “寒歌。”她回答。从那天起,这就成了她的名字。 起风了,吹得寒歌面纱轻拂。回忆退回到意识深处,雾气缭绕身周,虽然路灯明亮,她的身影却显得越发黯淡。 一个家伙叼着根烟溜到她的身边,一身特案组黑色作战衣,看着倒还英姿飒爽。 “寒歌,我和你说啊,这两天你休假,那个susan,susan你知道吧?就是鉴证科的那个妹子,老大上个月招进来的。”段小懋声音压得很低。 寒歌想了想,还真想起来了。 方哲上个月招来的新人,很清纯漂亮的一个姑娘,笑起来温柔婉约,每天上班都会带自制饼干甜点和大家分享,办公室外常有想来搭讪的组员成群溜达而过。 “她怎么了?”寒歌随口问。 “你不在的时候她天天在老大身边转悠,还送蛋糕,就是那种芝士蛋糕,配咖啡挺好的。”段小懋比划,“你知道的,老大每天早上都喝咖啡。她那一脸崇拜的样子,啧啧,兄弟们都特别看不惯。真的!我们都站在你这边儿。” 寒歌正想说“看就看呗”,突然转念一想,这可是段小懋啊!特案组第一八卦人士,调查个事儿能把人家祖宗十八代的隐私给扒出来,常年在八卦论坛写帖子,狗血得要命。 再看自己左右,已经多了几个身影,寒歌顿时就明白怎么回事了。 “小懋,看不出来你套路挺深的。”寒歌的声音微微一挑。 “哪里,哪里。”段小懋嘿嘿乐。 “你知道我和你们老大是什么关系吗?”寒歌问。 这是睡过了?段小懋双眼发光! 关系这个词可意义深远啊!老大这人就是藏得深,现在大家都没打听出他睡衣是什么花纹。战术小组的玻璃罐里塞满了下注的钱,谁能套出老大和寒歌目前的具体关系,谁就能把钱拿走。 段小懋正美,突然心中一个激灵。 寒歌你这套路也深啊!这是在套我的话吧?这要是被老大知道八卦的事,被罚去扫厕所也是很有可能的。 差点忘了寒歌也是调查员。 “还用说嘛,你是老大亲密的搭档。”段小懋一脸诚恳地说。 “那你还敢在我面前八卦他,不怕我告诉他?” 寒歌在特案组的地位很特殊。她是方哲的搭档,理论上说,应该是特案组的二号人物。但她这人特别怕麻烦,开会什么的都是能躲就躲,倒是常常和大家一起出外勤。所以,大部分时间里,调查小组和战术小组的人都把她视为“非领导”的自己人。 “寒歌你真幽默。”段小懋打哈哈。 “是吗?”寒歌转过身,瞅了瞅身后正偷听的两位战术小组干将,“听得挺开心?” 这两人也和段小懋一个打扮,一人手里拎了架半自动bu枪,听了寒歌的话,纷纷表态:“寒歌,我们是站在你这边儿的。” 不知是谁说过:特案组里多贱人。此刻,寒歌深以为然。 “好了,我们出发吧……”方哲的声音在凌晨的寒意中响起。轻松的聊天就此结束,众人打起精神,向车的方向走去。 第4章 夜入长乐山 “那几个家伙又在废话什么?”上了车,方哲问道。 “你招的人,你还不了解?”寒歌说,“诶,听说这两天鉴证科的susan给你送蛋糕了。” “嗯。蓝莓芝士。” 寒歌“噢”了一声后半天没了动静,方哲转过视角一看,她已经笑得肩头耸动。 “你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 说罢,方哲自己也笑了。这帮家伙,又在背后八卦他…… 车队行驶在宽阔的道路上,渐渐远离城市。 薄雾消散,水泥路面在车灯下滑过,虽然没有什么变化,却像久不住人的房屋,给人一种破败的感觉。 山前平原不知何时被甩在身后,路灯的影子在车窗上快速闪过,一个接着一个,一明一暗。 进入山区后,开着jeep指南者走在最前面的方哲把车队的速度压至每小时四十公里。盘山公路路况复杂,他宁可晚到,也不想在路上出事。 十几分钟后,车队穿过一片狭窄的谷地,当他们从俯倾的山石下绕过,寒歌的心向下一沉。 路灯的光芒终止,前方一片黑暗。 停电了。 尽管长梁公路夜间少有人至,但从它建成那天起,就很少停电。 尽管光明之下也有罪恶,但总比一片漆黑让人感到欣慰。 公路就像长乐山向外延伸的肢体,哪怕是一起普通的车祸,也会让人揣测不断。所以,除非电力检修或是某些迫不得已的原因,市政方面总是尽量保证这里的供电。 从微博上的照片看,失踪者进山时路灯还亮着。那么,电是什么时候停的? 方哲再次压低车速。 “太黑了。”寒歌说。 是的,太黑了。异乎寻常的黑暗侵占着原本不属于它的空间。道路中央的反光带明暗不定,车灯只能在前方扫出极狭窄的一片明亮。 这是靠近雾区的征兆。 可在方哲的印象里,这里距雾区应该还有一段安全距离。寒歌感到背上的旧伤再次发作,灼痛难当。 雾区,真的很近了。 负责押后的的特案组越野车最后一个驶入黑暗,于是,明亮的那半公路又变得寂静荒凉。 车队在黑暗中行驶了大约半个小时后,从路标上看,离目的地越来越近。 这是一片山间平地,前方是盘山而行的公路,左侧有一条名叫梁垣的古驿道。 驿道淹没在蒿草与灌木丛中,一端与盘山公路相连,另一端通向云雾弥漫的山中,看不见尽头。无名修道院便坐落在公路与驿道交汇的道口,像一个被时光抛弃的孤儿,独有一种遗世之美。 秋有红叶,春有繁花,哥特风格的小教堂和本地建筑的完美结合,再加上墙垣和门楣上美伦美焕的天使雕像,使得景与物交融为一幅幅完美的画卷。 尽管长乐山名声不佳,但在晴朗的白日,来此游玩的人依然络绎不绝。 唯独,黑夜是它的瑕疵。因为,它是长乐山的一部分。 几年前,有人提议将教堂整个搬迁至市区,不过,本地基督教会表示反对。他们的意见是:它既然在那儿,就让它在那儿。 于是,修道院留了下来,像一块界石,隔在长乐山的雾气与外面的世界之间。 当车队驶上最后一个斜坡,一阵不安涌上方哲心头。 他果断停车,打开远光灯。 雪亮的光芒中,报案人提到的定制版保时捷“卡宴”从漆黑中探出车尾,再向前,越过另外三辆车,几十米处,白蒙蒙一片翻滚涌动。无名修道院就像是从雾中浮出一般,哥特式的拱顶深深扎入黑暗。 盘踞在长乐山腹地的雾气,数十年来,第一次侵入到修道院所在的山前平地。 长乐山以雾气的边缘为界,分为内山和外山。内山终年雾气缭绕,正是警示牌上提到的不可进入的“雾区”。 特案组定期派人巡视雾的边界,观察雾区边缘的变动。寒歌来到c城的四年里,这条界线的进退从未超过一米。精准得让人感到可怕。 车门“砰”的一声合上,寒歌纤细的身影向雾气走去。她的背影被灯光照亮,面纱被风吹得拂动不已。 刑警队的人都露出吃惊的表情。他们没有想到,面对长乐山诡谲的雾气,第一个走上前的居然是寒歌——那个他们认为花瓶的姑娘。 寒歌停在雾气的边缘,透过面纱的遮挡看向黑暗。 她为长乐山的雾留在c城,讽刺的是,她却从未走进这片雾。她曾数十次眺望长乐山的雾,飘渺,苍白,在一片被雾气湿润的墨绿色中起起伏伏,就像她的心海,在长久的冰冷和沉寂中,突然就有了波澜。 但她知道,如果她想抛弃过去的一切,就不能走进雾中。 寒歌转身返回车边,对方哲说:“雾气已经开始后撤了。” 后撤,意味着刚才雾气的位置还要靠前。如果雾气继续前推,今晚的调查就必须终止。 方哲点点头,盯着并排停在院墙下的四辆车,突然说:“少了辆车。” “少了一辆?”寒歌不解。 “报案人说一共有四辆车上山。我记得失踪者在院门前合影的背景里有一辆银色宝马x6。我没看见这辆车。” 这里确实没有那辆宝马车。 显然,有人在到达后又驾车离开。 但前往修道院的路只此一条,车队上山途中没有遇见任何下山的车。 也就是说,在方哲和寒歌来到外环线与长梁公路交汇路口前,这辆车就已经回城了。既然这样,为什么离开的人没有和任何人联系? 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那辆车停放的位置可能被夜里腾起的雾气占据。 方哲走向雾墙,但他看不清雾后的情形。灯光被黑暗吞噬,山风呼号,似乎还掩藏着另一种声音。轻微,有力,具有节奏感。 仿佛那儿有什么东西在窥视他。 c城人害怕长乐山的雾气,不是因为雾气本身对人有伤害,也不是说踏进雾气就立刻出事。但雾气中总有东西,说不清,道不明。曾有人目睹自己的朋友走进雾气后被恐怖的黑影卷走,从此精神失常。 幸运的是,只要你待在雾区外,就不会有事。雾气的边缘就是安全界线。 如果再向前,是不是就可以看清那藏在暗处的生物?方哲向前一步,那声音就更清晰了。 突然,一个念头浮出方哲的意识:如果他错了呢? 如果他错了,那东西就会冲出浓雾! 危险的预警强烈刺激着方哲的神经。他撤步拔枪,寒歌已经箭步抢上,拽得他向后疾退两步。 一阵风擦身拂过,白色的雾剧烈震动了一下,骤然平静。惊悚的感觉消失了。突然的变动惊得后面的人纷纷拔枪。几名战术小组的队员赶了上来,警惕四周。 “看清是什么了吗?”方哲问。 寒歌摇头。她察觉危险,但什么也没看见。浓烈的雾气之后是这片平地的边缘,空荡荡的只有蒿草随风起伏。 难道刚才只是她的错觉? 寒歌回到方哲身边,仔仔细细地看了他一遍。 “我没事。”方哲说。 寒歌勉强一笑。她知道他没事,但心里忐忑不安,总觉得刚才那一刻怪得惊悚。她不禁想,如果没有听到老算子那句话,今夜她还会坚持和方哲一起进山吗? 很难说。 “车不在雾里。”寒歌又说。 “看来有人离开这儿了。”方哲点点头,取出手机,发现已经没有信号了。停电导致最近的信号发射塔中断工作。 “你怎么看?”张力望着修道院高高的院墙,问道。 “现在还不能下结论。”方哲回答,“一辆车最多能坐五个人,至少还有七个人留在这儿。先进去看看再说。” “妈的,这都什么事儿?”张力爆了句粗口,“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到这鬼地方来冒险。都特么的是闲出水来了。” 方哲拍拍他的肩,什么都没说。 推开修道院沉重的大门,黑暗扑面而来。手电筒的光芒陡然暗了一下,立刻又恢复正常。风扫着落叶划过地面,发出簌簌的声响。 凌晨的夜色里,寒意更浓。 这是修道院的前院,教堂、祈祷室、圣器室组成修道院主体建筑,呈“l”状,靠着东墙的一排平房现在被挪为管理员办公室。 方哲留下几人在此警戒,带着剩下的人走向两栋建筑间的通道。 逼仄的空间里,墙壁的阴影从两侧倾压而下。北风挤入,把白昼残留于此的文明气息席卷一空。 前方的出口外就是神学院了。 修道院和神学院原本一体,从1932年建成至1938年关闭,仅仅使用了六年时间。 十年前,作为市级文物单位,经过小规模修葺的无名修道院再度开放,但也只限于从上午十点到下午三点间短短的五个小时。 神学院淹没在有如墨汁般的冬夜中,但寒歌在记忆中找到它的模样。 那是一片环绕院墙而建的平房,青灰色的砖,龟裂的房椽和柱子,明亮的玻璃窗与,门也是一样,上部一半是大块的玻璃;在教室和宿舍之外,深灰的瓦片覆盖着长长的回廊,将所有房间连在一起;院子中央的池塘边立着图书馆的八角楼。 失踪者最后出现的唱诗班教室靠近北边的墙垣,是所有教室里面积最大的一间,所以连门都是对开的两扇。 就在那边。 寒歌微一侧头,突然,停下脚步。神经在刹那间紧绷起来,狂暴的情绪在血管里奔涌,背上旧伤灼烧,仿佛就要迸开。 她强迫自己呼吸,努力不去尖叫。 风吹着窗棂“咣当”作响,潮湿的木料散发着霉味儿,和着熟悉的刺鼻气息,在风里四散开来。 她闻见了! 那是血的味道! 第5章 如果我是凶手 轻快的音□□_过风声隐隐传来. 寒歌发着抖。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异样,因为没有人和她一样,感受到血的浓烈气息。 血气一缕缕飘来,搅得她思绪混乱。 她的步子明显有些滞后,张力瞟了她一眼,摇了摇头。“唱诗班教室。”方哲指了指左手的方向。 “你那个搭档……能行吗?”张力还是用只有方哲才能听到的声音提醒他。 方哲的心里“咯噔”一下,立刻停下脚步等待寒歌。夜幕中的寒歌纤瘦的身体仿佛被风吹得飘摇不定。 众人已经来到唱诗班教室外,电筒的光芒扫过一个写了简介的铜牌。两幅门扇大大敝开着,几道雪白的光柱投进教室,一片血色世界。 音乐停止,沾着血的手机在黑暗中亮了一下,便熄了。 教室的门正对着一面镜子,硕大,镶着黄铜的边,占据了整面墙,在微弱的光线下反射出众人的影子。 大量殷红的血喷溅在墙面与镜面之上,与凶器扬起时甩上的弧形血迹交织在一起,但要是与地上惨绝人寰一幕相比,它们又算得了什么? 没有一具完整的尸体。头颅、胳膊、腿、从肩斜向下斩开的躯干,数十块灰白色的尸体残骸历历在目,从门边一直铺向最里的角落。内脏从死者身体内流出,堆在地上,恶臭难闻。 有人干呕一声,冲到廊下吐了起来;有人倒抽凉气,脸色煞白。 “有人从这儿离开。”寒歌声音沙哑。 她站在走廊边缘,手指抠住木质的栏杆竭力忍住没有逃走。光芒聚向她所指的方向_通向地面的台阶上,有一滴血。 再向外,又是一滴。 血迹点点,指向院中。 寒歌的手指不停地颤抖。 “我带人去!”张力对方哲说。离开时,他瞥了寒歌一眼,堂堂特案组长的搭档,见了死人吓成这个德性,真是令人无语。 “还能坚持吗?”方哲靠近寒歌,声音压得很低。 寒歌抖得厉害,血的味道蒸腾在空气中,只需要一颗火星,就能点燃她的神经。她觉得自己就快崩溃。 “有,有烟吗?”几个字从她齿缝里迸出。 调查员里多烟民,一听她的话,立刻知道怎么回事,有人掏出烟和火机,还没等伸出手,就被寒歌劈手夺烟。 寒歌又躲回黑暗,慌乱地扯下面纱,拼命地想要打燃火机。但风吹来,几次把火吹灭。 “我来。”方哲的手稳稳握住她的手腕。“啪”,一簇火苗出现在黑暗中。 就着打燃的火,寒歌贪婪地吸了一口,混乱的气息让她呛得咳了起来。方哲挡在她的身前,不让刑警队的人看见她的模样。 “没事,有点恐血症。”段小懋向刑警们解释。 大家露出理解的表情,这种场合确实不大适合女孩子。 不过,还是有人心中闪过一丝疑惑:这姑娘怎么知道走廊上血滴?她手中既没有拿电筒,身边也没人为她照明—— “砰!砰!” 方哲一把拽倒寒歌。不需提醒,所有人都知道那是什么——枪声! 众人卧倒在地。 “关掉手电筒!”方哲喝道。 电筒立刻熄灭。此刻敌我不分,手电的光芒会暴露大家的位置。 方哲手肘撑在地上,身体护住寒歌。寒歌的手指紧攥住他的外套,方哲能听到她的呼吸,从急促慢慢地变得平缓。 周围似乎沉寂了许多,黑暗仿佛成了有质的实体,把风声隔绝在外,变得遥远。 面纱从寒歌的脸庞上滑下,深邃明眸在黑夜里熠熠生辉。她凝望着方哲沉静的脸庞,便觉得宁静和放松。 有他在,没有什么可以害怕的。 所有人都在等待,没人随意起身。黑暗之中容易误伤,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等事态平稳。 紧张不断凝聚,像长乐山的黑暗,浓得化不开。 突然,又是几声枪响。 仿佛是应和着枪声,院里的灯全亮了。来电了! 当灯光点亮无名修道院,黑暗带来的压迫感在一瞬间消失。 寒歌掩好面纱,再次把自己的脸藏起来。 “没事了。”图书馆八角楼外,刑警队长张力垂下手中的枪,冲着唱诗班的方向高喊。他们找到了第二处凶杀现场。 破碎的尸体,大片的血迹,死者的遗骸铺陈在八角楼外的池塘边。浓重的雾气就在半米外远。 最先开枪的刑警面色羞愧。他很年轻,工作还不到半年,开枪的原因他也说不清楚,只觉得扣响扳机前的刹那,恐惧到了极点。而其余的人则完全是被他误导。 虚惊一场。 没人责备他们,但尴尬在所难免。 刚才刑警们还腹诽寒歌在现场失态,转眼自己人就没出息地胡乱开枪。打脸来得真是及时,好在终于来电了。 信号通畅后,特案组的电话也打了过来。 停电的原因初步查明。据电力公司工程师判断,可能有人在控制程序中植入木马,导致无名修道院附近在夜里10时45分出现供电关闭。 同样是这个木马,在凌晨3时,重新启动了供电程序。 大家略松了口气。一起有预谋的谋杀当然比长乐山的雾气给人的压力要小得多。 “一共十二个人。”寒歌突然说。 “什么?”张力一怔。 “教室里十一个,这儿一个。” 刑警们一阵骇然。 这姑娘当时吓得话都说不出来,一直被方哲护着。她究竟是什么时候数的人头?老实说,数人头这事儿很恐怖,正常人根本不可能泰然自若地看着一堆尸块点数。 有人怀疑她看错了,回头去数,果然没错。 震惊就更加深了。 张力则是心中一片恶寒。 他认识寒歌,也相信此刻站在方哲的女孩的确是寒歌。 但他无法把这个蒙了面纱的女人和白天那个清冷的女孩划上等号。他只是觉得,那面纱后,不是同一副面容。 寒歌意识到张力在观察她。她默默退了两步,站到了方哲身后。虽然院中灯火通明,她所站的位置,依然给人很暗的感觉。 雾气在院子的一侧翻滚,像灰色的海潮。 唱诗班教室里,音乐再一次响起。那是手机的铃声,满怀着亲人的期待。不过,不会有人接听。 “凶手要么参与打赌,要么就是知情者。”张力说。 方哲点头不语。 “凶手应该不止一个人。”刑警说。 “废话,一个人对付十二个人?可能吗?”有人回应,脾气不是特别好。刚才的枪声让每个人的神经都绷得很紧。 “一个人对付十二个清醒的人确实不可能。但如果他们不是清醒的呢?如果他们被下了药呢?”一位被大家称为“大李”的刑警问。 众人都露出思索的表情。 大李又说:“池塘边的死者可能当时还比较清醒,所以才有力气逃出教室。但其他人已经失去了行动能力,所以凶手才会离开教室追赶他。地上的血迹有两种可能的来源:一种情况是,他当时已经受伤,血滴在奔跑中落在地上;第二种情况,血是凶手追赶他时从凶器上滴落的。” “我们还需要留意另一个细节。凶手是怎么进山的呢?长乐山不通客运,只有私家车可以进入。我们都知道,修道院管理处下午三点下班。如果当时停车场上还有没驶离的车,他们一定会注意到的。同样,受害人抵达修道院后,也没提到门外停着一辆车。这说明什么呢?” “说明凶手至少有一个帮凶。这人白天时送凶手进山,并把车开走,制造了修道院里只有十二人的假象。”段小懋答得很快。 “对。”大李重重地点了点头,“凶手很有经验。他们不仅知道受害者的赌约,而且采取措施确保受害者一定会进山。他们杀了十二个人,离开时一点痕迹都没留下,策划精密,手段毒辣。” “什么仇什么怨啊?下这样的毒手。”有人叹了口气。 “是啊。多大的仇。”张力无力地说。 十二条命啊!不管这个案子是不是发生在长乐山,刑警队的处境都很糟糕。上级督办,限期破案,追究相关人责任,张力几乎可以想象到接下来他将面对什么。压力太大了。 众人讨论的时候,方哲和寒歌已经回到了唱诗班教室外。 “你怎么想?”方哲问。 寒歌的目光又回到地上零乱的尸块。两条腿,断掉的胳膊,从肩膀贯穿到髋骨的躯干,离门最近的这几块肢体应该属于一个体格强壮的青年男性。 “断面光滑平整,应该是一刀斩过,中途没有任何凝滞和停顿,凶器一定非常锋利。”寒歌思索,说道。 “但只有锋利还不够。如果它不够坚硬,就会在砍断坚固的骨骼后刀锋翻卷变钝,留下粗糙的切口。” “凶手的爆发力也很强,才能把人拦腰斩断。”寒歌目光又投向稍远的一块残躯,声音顿了顿。 方哲等待她继续。 “他们很清醒。” 铜镜反映着寒歌的身影,恍惚不清。 “他们亲眼目睹他们的同伴被斩杀。一击致命,光是喷出的鲜血就让他们慌了神。” “如果我是凶手,这正是我的目的。我要让他们感到恐惧,让他们失去反抗的信念。他们吓呆了,尖叫,慌乱地向后退,想离我远一点。他们会有一种不切实际的乐观,以为我只会杀掉他们中的一个或者几个,而放过其他人。” 寒歌的声音更加的飘渺疏离。 “但你不会?”方哲问。 “不,当然不会。我怎么可能放过他们?我占尽先机,要享受杀戮的乐趣。我会一个一个杀掉他们,享受鲜血从斩断的动脉里喷涌而出的快意,他们的惨叫在我听来只是死亡的邀约。来吧,杀死我,品尝我。不,我不会放过任何一次屠杀的机会——” 背上的旧伤一阵灼痛,寒歌陡然清醒。 她沉默了。 “不要怕,寒歌。”方哲轻声说,“不要怕。” 泪水涌上寒歌的眼眶。是的,她害怕了。不是怕死人,不是怕那满地的血肉。她怕的是她自己。 过了好一会儿,寒歌才再次开口。“我们在和一个非常危险的杀手打交道。” “我明白。” “老算子让我今晚和你呆在一起。”寒歌终于说了白天的事。 “你怕我出事?”方哲微笑。 “你这人工作起来太拼命。”寒歌侧开脸,觉得脸上热得厉害,急忙岔开话题,“你知道你的衣裳破了道口子吗?” “在哪儿?” “就在那儿。” 顺着寒歌手指的方向,方哲也看见了,在外套上靠近心脏的位置处,有一道很不起眼的细长口子。 “可能是在哪儿挂破了吧。”他说。 就在这时,一样东西落入了方哲的视野。那是血泊中的一只断掉的手。洁白有如瓷器,沾着几点殷红。 那是一个女孩的手。 指尖前方,一截白色的蜡烛倒在血中。 第6章 为什么是蜡烛 为什么有蜡烛? 有蜡烛,说明凶杀发生时已经停电。 停电,雾气,黑暗,每一项都能为长乐山令人恐惧的传闻添砖加瓦,每一项都能让神经脆弱者当场崩溃。为什么受害人没有立刻离开,反而取出蜡烛,共同坚守在长乐山的漆黑世界中? 就为一个赌注? “找刺激呗。”回程的路上,张力坐了特案组的车,“现在的年轻人的日子可比我小时候好多了。只要有要求,爹妈总是尽量满足。不像我们小时候,买个零食啊,小人书啊什么的都得考虑半天。哎,你知道小人书吧?” 方哲一怔。他今年二十八岁,比张力小十来岁,差了快一代。 “我小时候在国外生活。”方哲含糊地说。 “难怪以前你在队里的时候都看英文书。”张力恍然大悟。 方哲笑了笑,并没纠正张力他当年看的书中,其实有很大一部分是法语和意大利语。 “人呐,只要闲着了就会找事儿。”张力又接着说,“鬼片、恶作剧已经满足不了他们了,还有什么地方比长乐山更适合找刺激。哎,现在有句话怎么说的……对,nozuonodie。我英文差,你凑合听个意思。” 张力这英文讲得口音浓重,把前排开车的段小懋听乐了。 张力和特案组众人都比较熟,也不生气:“小懋,我给你讲过你们老大刚到刑警队的事儿没有?那年你们老大才二十一……对,是二十一吧。” “没讲过啊,张哥!”段小懋的八卦之魂雄雄燃烧,都想扭脖子过来听八卦了。 “开你的车。”方哲瞪了他一眼。 段小懋吐了一下舌头,没敢再吱声,继续专心开车。 车行驶在山路上,晨光驱赶了黑夜的影子,窗外一侧山石嶙峋,另一侧溪谷深涧,远处的山峦在雾气中若隐若现,有如水墨山水的画卷。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谁又能想到昨夜那惨烈的一幕呢? 黎明之时,天光洒在修道院外满是落叶的地面。 寒歌取下面纱,苍白美丽的面庞上,一双清澈的眼在晨光中呈现近于黑夜的深蓝色。她点了一支烟。 方哲返回市区让她感到一阵轻松。 不是寒歌不信任方哲的能力,方哲是她见过最聪明的人,而且心思慎密,几乎从不犯错。 但她宁可谨慎一些。无论如何,市里也比山里安全。 “跟紧点你们老大的车,回组里给我电话。”寒歌把电话打给送方哲下山的战术小组成员,挂机前又补了句,“别告诉他我给你们打了电话。” “没问题,寒歌。” 修道院的门外拉起了隔离带。来自特案组的调查取证人员和市刑警队的警员进进出出。 又有几辆警车沿着山路驶上。光线变得更加明亮,天气没有好转的迹象,云层低压着大山。雾气已经退回了远处的林中。 在地图上,长乐山脉向西与纵贯西南的高山峡谷相接,但从没有人从别的方向找到进入它的道路。 从c城出发的长梁公路是唯一能够抵达这里的道路。而修建这条道路时流传出的各种恐怖传言,也终于让这条公路的修建永远停止了。 蜡烛,为什么是蜡烛呢?寒歌向雾气的边缘走去。 雾区的边界会随季节有所进退,但从凌晨时的雾墙位置看来,雾气已经退出将近百米之外。变化如此剧烈,真是说不出的诡异。 寒歌停下脚步。脚下就是她夜里到达修道院时雾气的位置。她和方哲曾经站在这里,向雾中凝望。 忽然,寒歌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夜里到达修道院时,雾气正在后撤。既然后撤,那之前的位置应该更向前。向前到哪儿呢? 九时零三分,这是微博上显示死者抵达修道院的时间。没有人提到雾。 长乐山的雾气是比黑暗还要恐怖的东西。想要炫耀自己勇气的人没道理进入长乐山雾区而不提及。这只能说明,当时雾气并没有前进到修道院外的这块平地上。 更大的可能是,受害者们根本没有意识到雾气是在移动的。 那么,停电后呢? 黑暗中点起蜡烛,会有人注意门外的雾气吗? “谁在现场?”寒歌拿起对讲机。 “我在……寒歌,你们昨晚是怎么熬过来的?”一个愁苦的声音传来,接着就是一阵干呕声。 “多看一会你就习惯了。进屋去帮我看看门后有没有血。” “不用看了,老大刚才打电话也问过这个问题。”答话的人感动得快哭了,不用再回现场真好,“没有,墙上和门扇上,一滴血也没有。哦,对了,老大说,要是你也来问这个问题,就告诉你,门里面的插销完好无损。” 寒歌合上眼,黑夜降临眼前。 停电,十二个人坐在烛光照亮的唱诗班教室里,有说笑声,有打闹声。然后,有人打开了门。门外—— 有雾吗? 寒歌睁开眼,低头看去,脚边的草叶上有几滴干涸的血迹。 为什么现场会有蜡烛? 方哲也在纠结着同样的问题。车已经驶入市区,资料传入他的随身的电脑里。 “修道院是市级文物单位,又在山里,明火是严令禁止的,教堂里更是连祈祷用的蜡烛都没有。”他说,“所以,蜡烛肯定是受害人带上山的。” 张力点头。“这种蜡烛在宜家这样的超市很容易买到。” “为什么要带蜡烛呢?”方哲继续分析,“难道他们预先知道要停电?或者说,他们已经下定决心,哪怕没有电,他们也会呆在那儿?” 张力一滞,突然觉得有哪儿不对。 “也许他们不知道停电的事,只是因为某人无意中随身带了蜡烛,所以现场才有蜡烛出现。”张力有些迟疑。 “你忘了停电后手机没信号。”方哲提醒。 当初听见唱诗班教室里有音乐传出,事后证明是一部手机定下的闹钟。死者本应在那个时候给母亲去个电话。但这个电话终究没机会再打了。 张力顿时呆住。 受害人用发微博来证明自己呆在修道院。但没有通讯信号后,他们还有必要呆在那儿吗?而且—— “他们为什么要打开大门?”方哲的问题紧随而至,“就算决定在山里过夜,难道不该选择呆在有烛光的室内,关好大门,上好插销吗?唱诗班教室的门有两幅门扇,并且是向内开的。就算有人上个厕所什么的,也只需要拉开半幅门扇。” “没错。”张力感到背上凉嗖嗖的。他已经知道方哲要说什么了。 “但门是打开的,一百八十度开启,紧贴着两侧的墙面。墙面和门扇的背后都没有血。为什么?” “因为有人为凶手开了门。”张力无力地说。 “开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为什么不是拉开半扇门,而是把门大大敝开?别忘了,外面可是长乐山的黑夜!” 方哲的话刀锋般切开张力的神经,冷得他打了个寒战。 这是整个凶杀案最关键的一点:刑警们判断凶手利用黑暗袭杀受害人,却忽略了黑暗本身的威慑力。 站在门外的凶手同样要承受黑暗的压迫! 不,张力突然明白了方哲的重点。 赌约不是受害人夜入长乐山的真正原因。受害人打开大门,是因为这正是他们来到修道院的目的。 动机,才是破案的关键。 “教室里还有一个人。”方哲又给出另一个结论,“张队,这是我的案子。” 方哲调查的是什么样的案子?作为刑警队长,张力心里很清楚。 c城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有些案子也古怪得让人毛骨悚然。 以前没有特案组时,这类案子都由刑警队派专人负责,保密协定签了一堆,出了任何事都得闷着。方哲刚到c城刑警队时,就是专门跟进这类案子的。 这几年,怪异的案件都归了特案组,大家的心才渐渐松懈下来。 张力当然希望眼下的案子是特案组的,至少肩上的担子能够轻一些。不过,他有点吃不准。 特案组接手案件只有一个标准,就是案件不能以常理推断。 问题是,“无名修道院凶杀案”却是介乎“常理”与“非常理”之间。停电是因为电网控制系统中被人为植入木马程序;死者被斩杀的形式令人发指,但为它寻找一个合理的解释也并非不能。 唯一非常理之处就是案发于长乐山中,不过,也正因此,凶手的行为才更具有迷惑性。 方哲说教室里还有别人。证据呢? 以受害者对社交网络的钟爱,不可能在微博中只字不提。 “如果他会催眠呢?”方哲问。 第7章 催眠这种老梗 “我……”张力一句话噎在喉中。 催眠,他是知道的。 过去办的一个案子曾与c医大的一位从事催眠研究的教授合作。教授说过,催眠因人而异,作用也没有小说或影视中说得那般夸张。 十二个人呢,就这么被催眠了? 开玩笑吧? 如果说话的不是方哲,张力或许要摆出刑警直率的刻薄,冷言冷语呛他个无地自容。但方哲,张力就没脾气了。 七年前方哲到刑警队报到的那天,张力还不是刑警队长。 技术科的小林姑娘小脸红扑扑地冲进办公室,兴奋叫了声“来了一个帅哥耶”,他把茶水喷了一电脑。 帅哥?小白脸吧?给个下马威是必须的。 几分钟后,方哲就走了进来。至今张力还记得这一幕:很年轻,略有些病弱,目光一一扫过诸人,不卑不亢,办公室里的气氛立刻就变了味儿。 这是个什么感觉?过了几天,才有人怯生生地找出一个词。 自惭形秽? 一顿暴骂。 回头细想,可不就是那样吗?这年轻人无论出现在哪儿,都有与生俱来的气场:他坐着,你就会不由自主挺直腰背;他开口,你就懂什么叫虐。反应永远最快,判断永远精准,他不说话时你盼着他开口,他说时你又会觉得自己笨得想找块豆腐撞死。 一虐就是三年。 方哲辞职时,大家已经当他是兄弟。 为什么会这样?私下里大家想不通,难道不该很讨厌这种人的存在吗?某人唏嘘地回答,可能是差距太大,所以连讨厌的勇气都没有。 于是,又被虐了。 “咳咳,催眠啊……”张力含含糊糊,同情起寒歌来。和这种人当搭档真不容易,找不到存在感实属正常。 “很可笑?”方哲手指滑动着电脑屏幕。 “有一点。”张力承认。 方哲终于从电脑前抬起头。他看了一路的资料。在张力的印象里,他一直是个工作狂。 “受害人年轻、时髦、家境富裕,喜欢飙车,逛夜店,出国购物。他们的行踪动向,你只要看看他们的微博或者朋友圈,就一清二楚。所以,如果有一样东西他们每个人都有却又同时避口不谈,那应该是很不合理的。对吧?” “对。” “这就是我说的那样东西。”方哲把电脑递给张力。屏幕上是被害人家中陈设的照片,方哲在其上做了标注。 “画?” 照片中圈出的地方是一幅油画。 “准确说,是十二幅油画,每个受害人一幅。不是廉价的印刷品,而是艺术品。画者的水平相当高。” 张力又看了看画,只觉得不错,但真没看出画者的水平是怎样。 “这些画没有署名,题材也很广,从人物、小品、风景,再到建筑,不一而同。有意思的是,这些画是同一个人的作品。” “没署名怎么知道是一个人的画?”张力问。 “画风。”方哲接着解释。“这人的作品中揉和了西蒙·夏尔丹的诗意和平静,以及东方山水写意的闲淡趣味,但题材偏重死亡,色调也偏于阴暗。” 张力听得晕。 西蒙那啥,还诗意,还闲淡趣味……看看画就能看出来? “你接着说。”张力清嗓子。 方哲知道他不懂,也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接着说:“画者的造诣很高,作品气质不俗,它们的价格应该不是普通人承受得了的,以被害人张扬的性格,买了这样的画,怎么也该拿出来炫耀一番才对。” “也没有人提过这个画家?”张力跟上了方哲的思路。 “没有。调查员问过家属,他们也不知道画者是谁。”方哲回答,“难道不奇怪吗?他们甚至没向家人提起这些画的来历。” “所以,你认为……” “不是他们不想说,而是他们说不出。画者利用心理暗示控制他们,这些画的存在正是精神控制在时间与空间范围上的延续。 “啊?”张力越听越玄。 “他就在被害人的身边,利用催眠让自己处于不被无关者注意的位置;他诱使他们做出打赌的假象,把他们骗至无名修道院;长期潜移默化的信任,促使十二名受害人在停电留在山中,点上蜡烛,关掉手机,打开唱诗班教室的大门,哪怕杀戮者就在眼前,也不知逃走——” “还有一个逃走了。”张力抓住了分析中的漏洞。 方哲又想起了寒歌的话。 ……我占尽先机,要享受杀戮的乐趣。我会一个一个杀掉他们,享受鲜血从斩断的动脉里喷涌而出的快意,他们的惨叫在我听来只是死亡的邀约…… “杀戮的目的从来不是死亡。”方哲沉声说道,“这是一场杀戮的盛宴。没有尖叫、绝望和恐惧,凶手就不可能得到满足,杀戮的意义就无法得到满足。强烈的精神控制会削弱被控制者对外界的反应,控制者必须在杀戮开始之前解除所有的精神控制。” “但为什么只有一个人逃走?”张力执着地追问,“他一个人不可能拦住这么多人?” 方哲脸上浮过一丝奇怪的表情。 “我从没说过控制者和杀戮者是同一个人。” 寻找宝马x6的行动进行得十分顺利。 从修道院回c城只有长梁公路一条路。公路与外环线交汇,方哲与寒歌抵达这个路口时,正是凌晨一时。 虽然路口没有摄像头,但凶手肯定是在这个时间之前通过路口。此后,无论他们从哪一个入口进城,都逃不过摄像头的监控。 视频资料连夜传至特案组,直到方哲和张力走进特案组数据分析实验室时,才刚刚有了结果。 银色宝马车最后出现的图像定格于中央的巨型显示屏上。 半山。 春江路23号,半山茶舍,黑底金漆的牌匾出现在画面中。图像来自茶舍对面的atm机。时间:凌晨零时十一分。 “接着放。”方哲站在显示屏前,命令道。 视频继续播放,一个人从车上下来后,代客泊车的侍者把车开进地下停车库。半分钟后,一辆红色jeep“指南者”停在路边。 大家都知道,那是寒歌的车。 又过了几分钟,方哲看见自己从茶舍中走出,上了车。 视频反复播放。在方哲离开半山茶舍前的半个小时里,宝马x6的车主是到访茶舍唯一的客人。 是的,确实有这样一位客人,穿过萦绕着琴声与香息的走廊,与方哲擦肩而过,在他一回首中,向方哲投来宁静的笑容。 欧阳。 车仍在地下室,但人已不在茶舍。茶舍内没有安装摄像头,atm机也没有拍到青年离开时的画面。 雅室“听雨轩”的黄花梨方几上,一张素笺字迹飞扬——迂回蜿蜒的人们的灵魂里,这孤独的面容永生不朽。 “叶芝。”方哲戴上一次性乳胶手套,从桌上捡起纸笺。“威廉·巴特勒·叶芝,爱尔兰诗人。这句话取自他的诗作《尘世的玫瑰》。” “为什么要留句诗在这儿?”张力纳闷。 方哲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示意调查员把纸条收进证据袋中,又说:“如果我猜得不错,这里不会有人记得他。” “你还是坚信催眠?”张力问。 “问问就知道了。” 答案很快揭晓。从前台经理到泊车小弟,再到当夜值班的茶师和侍者,没有一个人记得这位凌晨来客。不仅不记得他,就连雅室的预订单也莫名其妙地失踪了。这个神秘的青年仿佛一个隐形的人。 “‘听雨轩’今天打扫过吗?”方哲又问。 前台立刻去查,不出所料,在他们到达一小时前,清洁工已经对雅室进行了彻底的清扫。至于那辆银色宝马x6,似乎也不用抱太大希望。 打扫房间,却留下纸条。这当然是有意为之。 “他知道我是谁。”方哲回答了张力先前提的问题。 迂回蜿蜒的人们的灵魂里,这孤独的面容永生不朽——这行诗正是叶芝诗作里方哲最喜欢的一句。 但青年是怎样知晓? 这行诗,是挑衅还是嘲讽? 青年的笑容浮现在方哲的眼前,似乎意味深长。 “昨晚的会面是一个偶然,但一定也打乱了他的计划。”方哲的脸上波澜不起。 “他用了不少时间消除留在茶舍的痕迹,不过,他未必知道我们在受害人家中找到的线索。何川,你带人去美院打听一下,他们应该能够给我们答案。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如果他足够谨慎,应该知道c城不能久留。” 何川立刻带人离开。 方哲上了楼,回到“听雨轩”,他的目光停留在墙上的画作。烟雨中的长乐山,没有署名。 是他的画吧? 身后有了脚步,张力停在隔门旁。 “方哲,我有一个问题不大明白。如果他认识你,如果正像你分析的那样,他是一个高超的催眠师,你怎么知道他没有催眠你?你怎么知道你说给我们听的,不是他强行灌进你大脑里的?” 这是张力今天问的最好的问题。 第8章 半山与欧阳云 “催眠师?” 上午十点,秋召明取出自己最好的铁观音,放进紫砂壶中。热壶,洗茶,冲泡,茶道一事最适合打发上班的无聊时光。秋召明在市档案馆工作有十年时间,早已混得如鱼得水。 热茶斟进小巧的杯中,双手奉给寒歌:“实在记不清了。哪一年的事?” “我来这儿的第一年。”寒歌接过茶杯。 寒歌到c城的第一年就认识秋召明,说是救命之恩毫不为过。她无意中提起想找个催眠师,秋召明就介绍了一个。 两人在伊清江边的茶舍见面。 那是一个深秋的下午,落叶从窗前掠过,飘飘零零。 青年名叫半山,穿了一件呢子的外套,脱下后随手放在身旁的椅子上。他身上飘着淡淡的颜料的味道,似乎那些颜色也沾在他浅灰色的中式衫子上。 隽永、清雅。 半山无疑是一个很漂亮的男人。 那天寒歌在茶舍呆的时间很短,因为天色已经有些暗了,再过一会,她需要面纱来挡住脸庞。 她找了个由头离开。 后来,半山还曾给她来过几次电话,问她催眠的事考虑得如何。 寒歌想了想,拒绝了。失去一段记忆固然令人迷惘失落,但让一个陌生人进入自己的心灵,却是她怎么也不能接受的。 方哲说起的那个青年,会不会就是这个半山? 半山,和那茶舍是一个名字。 “实在记不起了。”秋召明蹙眉思考,终于抱歉地说道。 寒流如约而至,狂风吹得小叶榕臃肿的树冠东倒西歪,走廊上的窗没有关严,来回撞得“哐当”作响。阅览室虽开着空调,依然冷得够呛。寒歌坐在磨得鉴光的藤条椅中,手捧着杯子低头沉思,半晌才问: “你是记不起有这人,还是压根不记得有这回事?” 秋召明愣了一下,方才说,其实脑子里对那件事根本没有印象。 “这事……很重要吗?”他又忐忑不安地问,“要是急着找他,我在圈子里还有点人脉。” 圈子,当然是异族的圈子。 人脉,当然是异族的人脉。 除了对自己身份懵懂不清的,只不要不是特别孤僻,异族们还是喜欢混个圈子。遇上孩子读书择校,换个工作找个医生什么的,有个圈子就可以互相帮衬。 寒歌沉思不语。 当年她和秋召明说这事时,因为有特别的条件,所以秋召明是辗转托了人才有了消息。 健忘是人之常情,忘了人的样子和姓名很正常,但完全记不得这回事,就有些蹊跷了。秋召明是做文史工作的,记忆力相当不错。 莫不是与半山的会面原本就是一场预谋?寒歌思索。 但这预谋又让半山得了什么好处? 催眠她吗? 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如果寒歌不愿意,没人能催眠她。张力置疑方哲被催眠,同样荒谬。催眠方哲且不被他发现,是一件非常非常困难的事。 寒歌把杯子放回茶托,抽了支烟,取火点上。墙上虽有“严禁吸烟”的标志,秋召明可没有拦她的想法。 c城的异族敢请方哲打麻将,但有谁敢在这姑娘面前说一句玩笑话? 秋召明是取了个碟子给寒歌接烟灰。 “知道无名修道院吗?”寒歌问。 “知道。”秋昭明点头。 “教会为什么把它修在山里?”寒歌又说。 每一个城市都有一个地方,可以帮助你了解她的历史,了解曾经存在于这里但却被遗忘的细节。 这个地方就是档案馆。 寒歌打算去掘历史的坟茕,档案馆无疑是上佳的选择。秋召明在档案馆工作十年了,家族世居c城,对c城的过去更是了如指掌。 “这么说,昨晚进山的人出事了?”秋召明来了兴趣。 “你听到什么消息了?”寒歌的目光飞快地在他脸上扫过。 “算不上消息。其实,每年都有人打赌要到修道院过平安夜。有些人打zui炮,有些人是真去。我们有时候会下点小赌注,这都快成传统了。” “但往年没死人。” 秋召明沉默了片刻。“死过,只不过是很多年前。要不教会怎么会在修道院建成还不到七年就把它关闭了。” “出什么事了?” “不知道,听说死了很多人。我爷爷那天清早去打听消息,看见从修道院里运出些黑色的袋子,都向外渗着血。第二天举行驱魔仪式,也没用。然后,修道院就关门了。” “你刚才说打赌,是赌他们赢还是输?”寒歌又问。 “我赌他们死。” “为什么?” “因为……昨晚起雾了。很多年前的那个平安夜,也起了雾。”秋召明眯缝起眼看向窗外。“不是好兆头。” 雨夹着雪,飞扬地洒落。 c城下雪了。 “都在这儿了。” 秋召明搬出无名修道院的资料,堆在资料室的长桌上。 上午的时光,寒歌在阅读中度过。 民国二十一年,即公元1932年,丁兆一神父筹建无名修道院,宣布将以“主之荣光”驱散邪恶。 那时,它的名字叫做“圣心天使修道院”,共有修士十二名。 1935年,英国人龙彼得在回国前收集了本地天主教会资料,其中包括旧城内和附近乡里大约三十多家修院,“圣心天使修道院”也在其中。 “你看。”秋召明找出当年资料的影印本,铺在阅览室的长桌上。 龙彼得的记载详实丰富,文字与插图相配,还有许多发黄的黑白图片。 上了年头照片有一种独特韵味,那些老街旧巷,那些遗留在纸面上的一颦一笑,奏起绵软悠长的旧曲,背景后嘈杂的人声像旋涡一样,把想要窥探历史的人卷了进去。 照片中的无名修道院几乎和现在一模一样,木门和拱顶,台阶与地面铺着的石板,以及浮雕天使的特写。 龙彼得用大量的文字来形容这些美丽的雕刻,称之为“艺术的杰作”。 丁兆一神父则说,那位天才设计者是一位“虔诚的信徒”。 一张张照片,一页页翻过。其间,方哲发来嫌疑人的素描画像。虽已是三年前的旧事,寒歌还是认出,半山茶舍的欧阳正是伊清江边的半山。 寒歌心中一懔。 这个欧阳太不简单,既通过秋召明接近自己,又处心积虑地观察方哲,三年来居然无人察觉,实在是一个危险人物。 她把电话打给何川,叮嘱他在自己回来之前,切勿让方哲离开他的视线。 身为战术小组负责人的何川是方哲筹建特案组后亲手带出来的一员得力干将,深得方哲器重。 何川和寒歌共事四年,经历的危险不知多少,但从没见她这么紧张方哲的安全。所以,他回答得也十分干脆。 “你放心,寒歌,老大走哪儿我就在哪儿。绝不会有半点闪失。” “嗯。回头联系。” 挂断电话,寒歌心不在焉。接近正午,天色暗得仿佛傍晚,手机纯黑的屏幕反射着点点灯光。 蜡烛,镜子,血中的手机,池塘边的死者,现场的一幕幕在寒歌脑海中反复,时不时,草尖上的一滴猩红的血刺激得她背旧伤灼痛。 一定还遗漏了什么! 寒歌琢磨,目光随意扫过资料,突然凝固。 依然是七十多年前的照片,穿着青衫的青年站在修道院大门旁,挺拔的鼻梁,翕薄的嘴唇,双目如点漆,透着妖冶。 半山。 同样的面孔,同样的笑容。图片旁有一行模糊的注释:“欧阳云——画家,圣心天使修道院设计者。” c城的豪宅大多临着伊清江而建,“禹苑”正是其中之一。一栋栋精致洋房伫立在摇曳的林木之中,苑区主路已经封锁,警车把这里围得水泄不通。 目标:13号别墅。 美院的西洋画系的秦教授认出了受害者家中的画。 “欧阳云。”他确信自己不会记错这个名字。“他为人比较低调,所以知道他的人不多。你们可以去‘禹苑’找他。我听说他在那租了栋别墅当画室。” 13号别墅就是欧阳云的画室。 寒歌到达“禹苑”时,特案组的突袭行动刚刚结束。 白色花园桌上的骨瓷茶杯触手微温,显示主人离开未久;桌上也有一张素笺,也写着一行话: 茫然谛视那光芒的心,一片寂静。大海荒芜而空寂。 t.s.艾略特,《死者的葬礼》。 “晚了一步。”张力遗憾地说。 “他在等我们。”方哲摇头。 艾略特与叶芝一样,是方哲欣赏的诗人。这行诗是欧阳云留给他的。欧阳云知道,自己一定能找到这儿。 走进画室,落地窗半敞着,窗纱轻舞,偌大的房间里,居中的画架上放着一幅画。 画中,有三位死者,三位生者。死者,斩断的身躯浸泡在殷红的血中,惨白面容上漆黑的眼,带着讥诮看向画外;生者,□□的少女,围绕着血中的残躯,舞蹈,玫瑰花瓣从指尖洒下,飘零在看不见的风中。 残忍与美,以一种极致的方式结合。 “macabre。”方哲低声说。 “什么?”张力莫名其妙。 “死亡之舞。”寒歌清冷的声音在门边响起。她来到方哲的身边,审视着这张未完成的画作。 “是。”方哲点头。 所有的权力、荣光和欢乐,都会终结;红颜易逝,终归尘土。中世纪的欧洲充满对死亡的厌恶和哀叹,死亡之舞,macabre,就是那个时期的对死亡主题的缩写。我是死亡,一切生灵都熟悉的死亡。 永生。死亡。 跨越七十年容颜未老的欧阳云,似乎在用血的图画来述说他对生与死的理解。没有暴力,也没有狂热,只是冷漠的平淡。 他为什么留下这幅画? 如果之前的两张纸条是他向方哲的宣言:我了解你。那通过这幅画,他又想传递何种信息? “看这儿。”方哲有了发现。 阴郁的树林中,池塘的水面上反映着一张蒙眬的脸庞。 就连张力这样对绘画一窍不通的人也看出这张脸的不寻常之处。 从倒影的角度分析,这人应该跪在水塘边的草地上。但欧阳云显然忘记了画中还有这么一个角色,以至于在原本属于他的位置上,绘上了一朵洁白的马蹄莲。 死亡。倒影。水面。 寒歌把电话打回现场。她问了一个让张力觉得非常奇怪的问题。“池塘边的现场发现打火机了吗?” “没有。”现场调查员翻阅记录后回答。 “池塘里呢?”方哲问。 “老大你等一下。”手机的扬声器依然开着,传来“扑通”入水的声音。 张力不由得吃了一惊。接电话的人居然直接就跳进水里了。 要知道山中寒冷,水温极低,那位调查员跳进水中毫无迟疑,可见他对方哲的命令执行是不折不扣,绝无商量的想法。 别看平时那帮调查员八卦领导津津有味,但关键时刻,却是无条件服从。方哲治组之严,从这一件事就看得清清楚楚。 几分钟后,有人拿起电话,气喘吁吁。 “找到了。” “还是不对。”寒歌盯着画中的马蹄莲,脸上的神情捉摸不定。所有的细节都对上了,唯有一个问题无法解释。 方哲。 他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 第9章 异族 入夜。雪,越下越大。 寒歌倚在车边,望着雪花出神。这是她来c城的第一场雪,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已是四年,她都快忘记以前的生活了,好像她一直生活在这里。 如果能一直在这里,也很好啊。 可是…… “是你的案子了。”站在刑警队的院子里,张力看着装着证据的箱子送上特案组的公务车,不由得重重叹了口气。 半个小时前,正式的移交通知下达。从此,在警方的归档中,“12·24惨案”将被彻底封存。 “还有你的手机。”方哲提醒。 张力苦笑,从手机中调出欧阳云的素描画像,看了看,自嘲地说:“哥买个手机不容易啊。” “别舍不得,你买个新的,我给你报帐。” “真的?” “你要买个vertu就别来见我了。”方哲打趣道,“水果机没问题,挑个最新款的送给嫂子吧。” “那我就不客气了。”张力笑,有一点羡慕,“你们特案组真阔气。” 特案组的装备是按国际顶尖水平配置,光是段小懋他们昨晚穿的作战服,不知让多少特警眼热。 但转眼,张力目光落回手机屏幕,神色又是一暗。 “他不像个杀手。我不是说画家就不会杀人,我见过一个钢琴家把他老婆的头砍了……我想不通,他这么做是图什么?” “动手的不是他。”方哲说。 “我想也是。”张力耸耸肩。“我计算过他下山的时间,我也看过宝马车经过所有路段的监控录像,中途没有停车,车上只有他。所以……应该是他的同伙,你提到的那个杀戮者。你……” 张力看向西方的天空,雪片模糊了他的视线。“你不会告诉我,对吗?” “抱歉。” 有一条界线横亘在真相与现实之间。它源于那片远古的迷雾,沉浸于过往的历史,它与人类的命运缠绕交织,一直向未来延伸。 “12·24惨案”,方哲已经有了答案。 可惜,他不能与张力分享。 寒歌曾说,真相是世上最讨厌的东西,天生就该拿来掩藏。方哲承认,她说得有理。 离开刑警队,方哲上了寒歌的车。红色jeep指南者在路口脱离特案组的车队,驶上出城的方向。 向西,外环线。 “这个主意很糟糕。”寒歌不满地报怨。 “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去的。”方哲舒服地靠在座椅上,闭着眼,“这就是搭档存在的意义。路上很无聊,你需要一个人陪你聊天。” 寒歌“嗤”的一声笑了:“昨晚的茶好喝吗?” “很不错,改天我陪你去……”几句话后,方哲的声音渐渐弱了。将近四十个小时没有休息,他实在太困了。 面纱下的寒歌嘴角抿起一弯笑意。 她不再说话,任由音乐在车中回荡。她喜欢这种感觉——和他在一起的感觉。 盘山路,又一次消失在黑暗中,就像昨夜一样。 但昨夜的停电是木马程序作怪,而今夜,则是方哲的要求。 黑暗恢复了长乐山原本的模样。雪片在车灯射出的光柱中飞舞,在它之外,一层淡得几乎不为人注意的雾气,开始在山间蔓延。 方哲醒来时,车已经停在了无名修道院外。 看守现场的警员已经在日落前全部撤离,留下黄色的隔离带,在黑暗中反射着手电筒的光芒。 雾墙已经形成,缓缓向修道院推进。 方哲拿上枪,和寒歌一起走向修道院大门。 门外的台阶上积着一层雪白的东西,寒歌以为那是雪,但凑近检查,则是新洒的盐。 盐,驱魔之物。 下午时,寒歌与教会的人谈过。1938年的那个冬夜,十二名修士死于唱诗班教室,其惨状几乎与昨夜一模一样。第二天,同样的事再度发生。 魔鬼——当年的记录上就是这样写的。 “电视剧看得太多了。”寒歌无奈摇头。盐是碱性,如果真要用它来驱魔,最好是酸性魔鬼。 国际异族事务联合委员会通常把魔鬼归类为“意图不明的破坏性物种”,按照危险程度把它们划分为五个等级,最高的级别是“极度致命”,最差的也要给个“可以致命”的评价。 魔鬼也有自尊心的,要是连个“致命”的技能加点都没有,还不如找块豆腐撞死。 至于类似“某魔:酸性”这样的标签,那更是绝不可以出现。轻则告你一个种族歧视,重则到你家里显示一下“致命”的技能,也是很让人头疼的。 “我见过一次用黑狗血的。”方哲说。 “真的?后来怎么样?”寒歌兴致盎然。 “原本那家伙只是想和人开个玩笑,后来被人家淋了一身的狗血加童子尿,就发火了,把那家人的房子给烧了。” “人呢?” “人没事,就是一身的鸡血加猪粪,恶心了好些天。” “脾气还不错嘛。” “谁说不是。四级危险,除了爱捉弄人,没什么不良嗜好。”方哲瞥了一眼寒歌指间燃烧的香烟。 “肯定是不抽烟的。”寒歌使劲点头。 穿过教堂区,来到神学院。就在这短暂的几分钟内,浓雾越过神学院的高墙,无声无息地涌了进来。 国际异族事务联合委员会的培训教材里,开篇是这样写的: 远古,“诸神”随着迷雾而来…… 这是异族来源的官方解释。那是诸神的时代,许多古老的神话与传说都能在那里中找到源头。 如今,一些古老文献中还能看见那段历史的影子:古埃及古风时期的一份纸莎草纸上写道:光明之神出于迷雾;出土于阿卡德帝国时期的一块黏土板上也有相似的记载,只是这一次,神明换成了“安”,苏美尔神话的天空之神。 在那个遥远的时代,迷雾横亘世界。跨越两个世界,从彼岸到此岸。 长乐山的雾就是那个时代最后的遗存。当寒歌第一次站在它的面前时,她就认出了它。 寒歌凝望着翻滚的雾气,心潮涌动。 远古的迷雾是否也如今夜一般掠过这个世界,把那被遗忘的过去变成一片白色之海? 彼岸的星空依然灿烂吗? 唱诗班教室的门在合页转动的“吱啊”声中打开,浓重的血味再次向寒歌袭来。尽管现场经过彻底的清扫,但侵入砖缝与泥土中血液已经开始腐烂发酵,在挥之不去的恶臭中散发出死亡和恐惧的味道。 寒歌取下面纱,看见了镜中的自己。 笼罩着她黑暗在她的面容上染上深浅不一的阴影,像画者手中失败的画笔,扭曲了她白日时美丽的五官,令她显得怪异丑陋,令人厌恶。 镜中的方哲也在看着她,神情和平时没有两样。他从不会像别人那样,畏惧夜里的她。 “准备好了吗?”方哲问。 她默默点了点头。 电筒熄灭,亮起烛光。 敞开的大门,风声和黑暗,烛光照亮的巨大的镜中,两个身影并肩而立。昨夜的情形想必与此相似。 十二人,在烛光中等待。 等待“神”的降临。 雾气已至,淹没了无名修道院。 “你在哪儿?”寒歌低声问道。黑暗里无人回答。烛油淌下,沾在她的手背上,有些温暖。 白色的雾气模糊了烛光。 她知道,它会来的。 这是欧阳云为它修建的祭所。冬季的浓雾将它带回了阔别数十年的杀戮之地,它曾在这里品尝盛宴,又怎会轻易离开? 还有方哲。 在修道院外的停车场上,那东西袭击了站在雾气边缘的方哲。 寒歌至今感到后怕。如果当时她再慢半秒,便是血溅当场。 可为什么是方哲呢? 这说不通。那东西杀人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你必须先看见它。但方哲没见过它。如果他见过,他就不可能活到现在。 寒歌仰头看向方哲,方哲冲她一笑:“你说它会不会放我们鸽子?” 她摇头。不会。它的猎物,它一定会下手。寒歌不想让方哲来当这个诱饵,但方哲说这样把握更大。 两次屠杀,相隔七十余年。错过今夜,再想找它,可能就要再等上七十年了。 雾气更浓,镜中开始有了一些东西,朦胧不清,像是一片灰色的布帷。 慢慢地,先是出现了那东西的轮廓,随着它从背后向两人靠近,镜中的影像逐渐清晰。 一个近于完美的生物,有着和人一样的躯体,修长匀称。 它似乎是一位男性,悬浮在空中,巨大的薄膜般的双翼在身后完全展开,轻轻地,有节奏地扑打。 雾气缭绕。 迷雾开启了诸神的时代。 远古诸神,世界的精灵,曾经存在但又消失的传奇,都来自那片远古的迷雾,来自迷雾后的另一个世界。 彼岸,正是后世学者对那个世界的称谓。 彼岸,是一个谜;那些神秘的种族因何而来,也是一个谜。随着迷雾的消散,就连那段岁月,也成了谜。 他们自称神族,因为他们的祖先曾是高高在上统治人类的神明。但官方的说法则是异族。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这个称谓多少带着些污辱的含意。 镜中的生物就是一个异族。 第10章 别怕,寒歌 夜天使,这一异族种群曾经兴盛于远古。 隐身,肉眼不可见,身体散发的热量被坚实隔热的皮肤吸收,即便使用红外线夜视镜也不可能发现它。 它们昼伏夜出,只有通过自然光下形成的反光镜面,才能看见它们的真容——例如月光照射的湖面就是极好的反射体,或者,火光反射下的镜子——它们蓝色的眼睛银光流动,异常美丽。 身为一种浪漫自恋的生物,夜天使常在水边欣赏自己的倒影。 看见它的人会为之倾倒,甚至有人因为爱慕它的影子而溺死水中。通常情况下,它们从不伤人。 所谓“通常”,是因为万事总有例外,就如眼前的这个生物。 它俊美如画,与众不同,双翼平展于身体两侧,是通常夜天使翅膀的两到三倍。薄翼遮住了室外的光线,也很容易消解声波的传递。但它的双眼不是蓝色,而是如血一样的红色,像野狼的眼睛。 它就是那个特例,诞生于彼岸世界雾气沼沼的黑暗山谷里,从出生时便被死亡抛弃。 它的生命在发着恶臭的泥沼里慢慢腐烂,却永远不能抵达死亡的对岸。于是它变得乖戾,愤世嫉俗,痛恨那个世界对它的不公。 不知从何时开始,它成了一个猎食者,从猎物的恐惧中汲取生命的力量,尤其嫉妒年轻美丽的生命。 它如此美丽,又如此残暴,没有人能控制它,因为,没有人能理解它。直到有一天,一位神找到了它。 那位神不忍毁掉这样一个获得永恒的生命,于是,给它设下了两个禁制: 它无法离开迷雾。 它无法肆意虐杀,除非猎物看见它。 在漫长的岁月里,它徘徊在林地间雾气沼沼的水域,捕捉那些在水中倒影中窥见它身影的不幸者。 从那时起,它被称为林中古神。 昨夜,停电后黑暗的唱诗班教室里,夜魇展开它的双翼。烛光照亮了这令人室息的一幕。 只有一个人逃走。 或许,是因为他当时正在看手机,抬头时只看见室中血肉横飞。 他吓得扔掉手机冲入黑暗。他在黑暗中徘徊,在池塘边跌倒,他摸出裤兜里的打火机,火光映出池水中夜魇血红的眼。 我不同情他们。出发前,寒歌曾对方哲这样说。 献上最纯正的恐惧和最鲜活的生命,是欧阳云修建这座祭所的真实目的。 他在外墙上雕刻了夜魇的姿容,他在唱诗班教室里安置了通向死亡的镜子。他确实曾用催眠控制受害人,但夜入长乐山,则是十二名受害人自觉的选择。 他们来到这里,是因为欧阳云的引诱。这种诱惑,持续千万年。 永生。 将自己献给林中古神,你就能得到永生。 浓雾浮荡在夜魇的身周。 方哲看着镜中的夜魇,夜魇也看着他。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面对面。当凌晨时方哲站在修道院外的雾墙边时,夜魇也是这样看着他,轻轻扑打双翼,死者们的血从它爪尖滴在草上。 这个可怕的生物从雾中向方哲挥去死亡一击。如果没有寒歌,方哲已经死了。 方哲感到困惑。 寒歌说过,只有看见夜魇真容的人才会成为它的猎物。他从未见过它,否则,他早就死了。 这是一个悖论。 但,夜魇确实为他而来。 这个极美的怪物在空中左右摇摆,鼻翼微微起伏,呼吸着,嗅着,寻找恐惧的味道。但是,没有期待中的恐惧。它迟疑着,一双狭长的双眼狡黠地转动,漂亮的容貌转眼变得阴骘凶狠。 夜魇的目光在寒歌和方哲脸上游移。 忽然,它变得暴怒起来。双翼猛得振动了一下,张得更开,原本收垂在身侧的手抬起——那不是手指,而是锋利如刀的长长的爪子,昨晚它正是用它们切开了受害者的身体。 它张开嘴,露出锯齿状的尖牙,高频声波从它的喉部发出。方哲听不见,却觉得头痛欲裂。 “闭嘴!”寒歌喝道。 黑暗中一道银光划过,寒歌的身体优美地转过半圈,细长尖利的银簪直扎进夜魇的胸口。高频声波戛然而止。 夜魇挣脱了银簪,飞到接近天花板的位置,从那里俯视着袭击它的女孩。 烛光中的寒歌,长而美的卷发散了下来,一直垂到腰际。 雾气在她身边盘旋翻滚,与黑暗分离,在她的身后展开,仿佛是一对银色的翅膀;她的脸仍然沉浸在黑暗之中,冷漠残酷,与背后雾的双翼形成鲜明的反差。 这一刻,她是她自己。 她看见了夜魇,所以,那个古老的禁制允许她成为夜魇的猎物。 夜魇向下俯冲,疯狂地向她袭来,但雾气边缘的黑暗像一双无形之手,卷住它,把它扔向教室的角落,重重撞在墙上。 夜魇拼命地拍打双翼,想要平衡身体。老朽的房梁振动着簌簌落下尘土,勾勒出它庞大的轮廓。 寒歌带着黑暗向它走去。 血与恐惧的滋味刺激得寒歌想要尖叫。 啊,杀戮!那令人厌恶而又欣喜的滋味!正是它,在寒歌第一次来到现场时,差一点让她失控。 失控的她,是杀戮的另一个名字。 寒歌憎恨这生物,因为它唤起她对杀戮的回忆,让她在杀戮的渴望和欣喜中变得丑陋。 她憎恶它,因为它让她重新看到她所厌恶的自己,在血与黑暗的诱惑中,它让她意识到她的羸弱。 方哲一手持着蜡烛,一手握着枪,在镜中找到了夜魇。 黑暗的逼迫中,夜魇挣扎,拍起尘土飞扬。突然,它推开黑暗,再度凌空。汲取无数生命和恐惧的身躯骤然闪亮耀眼光芒。 它的眼,它双翼上绵延的脉胳,它皮肤下的血管,都流淌着银色的光芒,让它有了近乎圣洁的美丽。 它是夜魇,但它也是夜天使古老种群的佼佼者。 它在黑暗的深渊中窥得永恒的秘密,这是许多远古诸神也不曾达到的高度。它为此感到骄傲。 浮在空中的夜魇俯视寒歌,光芒浸过黑暗,它的利爪上浮起几道青色锋芒。刚才,它轻敌了;现在,它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双翼缓缓拍打,夜魇盘旋空中。 寒歌望向镜中,异样的情感升起于心间。虽是凶残,但永生不易,就这样毁掉一个踏入永恒之境的生命…… 卷动的雾气稍有减弱,寒歌的思绪飞得很远。伺机而动的夜魇狐疑地停在空中,阴冷的目光投向方哲。 血红的眼中,光芒尽失。它的猎物,它一定要拿到。 方哲打了一个寒战。 他可以估算它的方位,但在转身的刹那,他会失去开枪的目标。 就在这时,方哲听见一声叹息。 那是寒歌的叹息声。 镜中,被黑暗萦绕的寒歌,苍白的脸庞突然清晰,一双漆黑的眸子闪出冰冷星芒。 “阿摩那耶。” 寒歌念出那生物的名字,黑暗瞬间将方哲笼罩。 疾扑而来的夜魇阿摩那耶撞上那层黑暗,身体痛苦抖动。 它见过这黑暗,在暗无天光的死亡峡谷游荡,发出诱人的喘息,然后,吞噬所有试图接近它的生命。 夜魇惊恐万分,掉头想要逃走,但为时已晚。黏着它的黑暗中,一朵火花迸出,旋即,燃起雄雄烈火。 黑暗之火,无根之火,死亡之火。 夜魇阿摩那耶的银光在火光中黯淡。火苗燎燃了它的灰色双翼,像流动的黑色油浆,迅速蔓延开来。 它疼得受不了,撕心裂肺地惨叫像泡沫摩擦着玻璃的声音。 它伸出手臂,也许是某种祈求,请求镜中的女孩的保护和宽恕。 但寒歌全然不去理会夜魇,雾气形成的双翼在寒歌身后收拢而后展开。她在光亮与黑暗之间,冷酷残忍。 或许,她曾有短暂的仁慈。只要夜魇阿摩那耶肯退回到它藏身的水泽,她就放它一条生路。 但夜魇向方哲投去的恶意的一瞥,是它今夜犯下最大的错误。 它眼中的贪婪让寒歌明白了它真实的意图:它视方哲为猎物,它将追索它的猎物,不死不休。 寒歌绝不容许任何威胁方哲生命的东西存在世间。 夜魇宣判了自己的死刑。 方哲转过身,向着空中奇形怪状燃烧跃动的火苗连开三枪。刺耳的嘶鸣声戛然而止。那团火落在青石板的地面上,扭动了几下,熄了。 昏暗的烛光中,灰状的碎屑像雪花一样飘舞。 雾气开始退却,推动它翻过修道院西侧院墙,在松林雾气的边缘停住,仿佛那里有一条看不见的界线。 雾回到它来时的地方。但这一次,夜魇回不去了。 夜魇已经死了,但仍有许多疑问未解。 寒歌可以确信,欧阳云是一个人类。但一个人类如何能做到青春长驻? 考虑到相隔七十余年的两起惨案都与他有关,不由得让人猜测,他是否已从夜魇那里找到了一条青春永驻之路。 或许,那些血淋淋的生命就是购买青春的代价。 如果是这样,他为什么要在画室里留下那幅指向夜魇的画作?水中的倒影,生与死的暗喻,无一不指向答案。 寒歌想着欧阳云那张几乎如夜魇一样俊美的脸,散发着非人的气息。在这张跨越数十年不变的容颜中,有多少属于人类,又有多少属于夜魇? 搜捕欧阳云的行动还在继续。 凌晨,车进入c城市区。雪已经停了,月光从厚厚的云中迸出一缕光线,照在无人的街道上。 “我送你上去吧。”方哲停了车。 寒歌的状态令人担忧。离开无名修道院后,她就一直没有说话。 寒歌蜷缩在座椅上,纤细的手指抓着面纱挡住脸庞。 方哲伸手想摸摸她的脸庞。 她躲开,只是摇头。 “寒歌……”方哲叫她的名字,觉得心隐隐作痛。她曾离他那么近,此时,却是那样的遥远。 “我想一个人呆着。”寒歌踉踉跄跄下了车,方哲想扶她,却被她推开。她飘摇着走向楼宇的铁门,黑暗摇曳不定。 她渴望方哲的拥抱,渴望他陪伴在身旁。她感到孤独,感到要被那心中的空虚吞噬。但她宁可孤独,也不想把她今夜的丑陋留在方哲的心田。 她艰难地上了楼,用尽最后的力气开了门。 门在她身后关上,她一下滑坐在地上,身体抵在门上,泪水从指间滑下。 她听见楼梯间的脚步声,听见有人徘徊在她的门外。她知道那是方哲,她知道只要她打开门,就会有一个温暖的胸膛倚靠。 但她没有开门。 背上的旧伤像地狱之火在炙烤。黑暗中仿佛又看见那张曾经爱过恨过的脸。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愤怒在寒歌的心中呐喊,最终化成了深深的悲伤。她躺在地板上,一动不动。门外的脚步又渐渐远了。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寒歌不想接电话,但铃声反复而执着。她终于按下了接听键。听筒里没有人说话,只有轻轻的呼吸声。 “欧阳云?”寒歌问。 “没错,是我。”清冷而疏懒的声音回答。 “为什么留下那幅画?” “因为只有你才能杀掉夜魇。” “为什么要它死?”寒歌追问,脑海中回忆起那闪耀光芒的夜天使阿摩那耶。 “因为我欠它的,已经还清了。我的未来属于我自己。”欧阳云回答。 “那些被你害死的人的未来呢?他们又欠了谁的债?”寒歌的问题并没有讥诮之意,她只想知道答案。 一阵沉默后,电话挂断了。 寒歌关了手机,凝望着黑乎乎的天花板。 她咀嚼着欧阳云最后一句话,有了结论:欧阳云从夜魇那里得到永恒的秘密,但也将命运交托在它的翼下。 永生与自由之间,必须有一个选择。欧阳云做出了选择。自由,比生命更加重要。弄清这一点的人并不多。 寒歌扶着门站起身,来到窗前。 她看见方哲的身影伫立在车边,望向她的方向。她冲他挥了挥手,他也向她挥手。她拨通了他的电话,却不知该说什么。 “别怕,寒歌。”方哲这样说。 “嗯。”泪水再次滑下。 关上窗,开了灯,这个冬天里,寒歌第一次感到非常冷。她走进浴室,拧开龙头,热水从沐浴喷头里洒出,狭小的空间里充满湿热的水汽。热水冲去了挂在发间的灰烬,也让冬夜变得温暖。 浴室里有一面镜子,立在洗手台后的马赛克墙面上。 寒歌背对着镜子,把湿漉的头发拂在胸前,这样,就可以看清整个背部。两条长长痕迹依然没有褪色,从左右蝴蝶骨向下,像一个没有交汇的v字。 “报上你的名字!”她仿佛又听见委员会里那苍老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大厅中。 “寒歌。” “说出你的种族。” 她合上眼,听见自己清晰的回答声:“异族。” 我是一个异族! 她回手轻轻抚摸着背上的伤痕,仿佛听见翅膀的扑打声…… 第11章 冬夜里的电话 星期二,鉴证科的大美女susan红着眼着跑出了方哲的办公室,引起一片哗然。 不是说方哲不会把姑娘骂哭。 方哲训人不分男女,错了就等着吧,保证让你记忆深刻,终身难忘。他可是当过刑警的人,审讯时什么尖刀子的话不会扔,简直是刀刀命中。 外联部的张小雨姑娘是多么可爱的软萌妹子,还不是因为把文件送错地方被他训得哭了一下午。 但susan今天并没有犯什么错。 她唯一做过的事,就是一大早给方大组长送过一碟蛋糕。就算不合口,好歹也是一片心意嘛。 这可把人力资源主管老赵同志气坏了。 “方哲,搞毛呢?你搞毛呢!?”特案组里,能直呼方哲全名的,除了寒歌,大概也就只有老赵了。 这是一位战斗经验非常丰富的老同志,曾在本市公安系统的团年酒会上笑到最后,并为胜利当场赋诗一首。 老赵同志不仅酒量好,会做诗,而且,他还很会看人。 据说他只需要一眼,就能把人看个八_九不离十。特案组招人,一般都是先让他去看,他看准了,再让方哲拍板。 susan就是老赵从委员会北京学院挑中的。 看见susan姑娘哭,老赵很沉痛,一屁股坐下就开始说方哲。“你知不知道susan是哭着跑回鉴定科的?” “怎么?你的意思是让我去哄哄?”方哲处理邮件,头也没抬。 “去去去!”老赵翻了个白眼,“你好歹给个说法吧?人家姑娘给你送块蛋糕,怎么就得罪你了?就算是喜欢你,男未婚女未嫁,不也很正常吗?” 方哲没回答,从座位上站起,快步走到门边,拉开门,厉声喝道:“闲得没事是吧?自己去加班表上签个名吧。” 门外一片哀嚎。 果然是一群八卦健儿,看见老赵杀到老大办公室,立刻跑来听消息。谁想遭此横祸。没什么好说的,一群人乖乖排队在加班表上签名。 方哲关了门,回到自己的座位,问道:“你吃过susan的甜点吗?” “吃过啊。”老赵被问得有点走神。 “何川也吃过,小懋也吃过,二楼数据中心的詹明和一楼外联处的大魏也吃过。但寒歌没吃过,鉴证科的柳倩没吃过,和鉴证科一墙之隔的证据室的管理员张小雨也没吃过。吃过的,没吃过的,名单在这儿,你看看吧。” 一个薄薄文件夹扔在了老赵的面前。 老赵拿起文件翻一下,立刻明白了方哲的意思。吃过甜点的人有两点特征:一,都是男的;二,都是各部门的头头脑脑。 “这丫头……” 老赵也无语了。送点心搞好同事关系本来没什么,可这姑娘的做法却让人觉得别扭。 “特案组是准军事机构,不是社交圈的下午茶会!看人送蛋糕,她当她在玩二桃杀三士吗?” 方哲这话就说得重了。 “二桃杀三士”讲的是春秋时期的名臣晏子,利用两个桃子挑拨齐景公手下三名大将内斗,最终兵不血刃地除掉了三人。 方哲这样指责susan,自然是说她的行为破坏了特案组的团结,危害极大。 老赵有心为susan辩解两句,但仔细一想,又觉得方哲说得没错。 一块蛋糕就能让收到的人和没收到的人产生微妙的心理差异。 人是感情动物,一旦对他人有了好感,就免不了宽容和偏袒。对犯错者的宽容,就是对没有过错者的不公,久了,受到不公平待遇的人就会积压起怨气,就会让原本和睦的工作环境变得紧张和敌对。 没想到自己看人多年,居然也在一个姑娘手里走了眼。这姑娘也算倒霉,遇见方哲这样的领导。 老赵叹了口气:“说说也好,省得以后多是非。咳,我还以为你是怕寒歌生气呢。” 方哲一头黑线。 他的人事主管才是这大楼里的八卦之魂啊! “哎呀,我办公室里还泡了冻顶乌龙呢。诶,有兴趣到我那儿尝尝。”老赵来得快,溜得也快。 老赵没走多久,办公室的门一开,一溜烟进来一人,轻盈一跳,就坐上了办公桌,一双明眸闪动兴奋的光芒。 “诶,组长大人,听说你把susan骂哭了?” “你来凑什么热闹?”方哲虽是责备,却不由得露出笑容。寒歌的情绪已经比几天前好多了。 “我本来在天台上抽烟……” “你不是戒烟吗?” “对啊,抽完这包就戒。”寒歌眨巴眼,信誓旦旦的样子,“然后,小懋他们几个跑来找我打听消息。” “你准备从我这儿打听了再告诉他们?” “才不呢。我知道了,然后就不告诉他们,急死他们。哎,真好,想想就很爽呢。”寒歌兴高采烈,稚气十足。 方哲心情大好。 这件事他当然不会瞒寒歌,一五一十说了。 寒歌听了,却露出怅然,半晌才说:“这样的人哪儿都有。你以为她是对你好,到头来却在背后捅你刀子。你教训了一个susan,以后说不定还有sally,有sarah。” “别的地方我管不了,在我这儿不行。”方哲说。 寒歌瞅了他片刻,忽然展颜一笑,跳下桌子,宣布:“我要去吃蛋糕。” “想吃什么口味的?我给你出钱。” “当然是你请客了,你薪水是我的几倍好吗?”寒歌嘟囔。她虽然是方哲的搭档,但方哲是地区主管级别,两人的薪水完全不在一个档次。 “是是,我薪水高,我有错。”方哲笑着摇头,把钱包扔给寒歌让她自己取。他自己则继续回邮件。 寒歌拿了钱就溜出门吃蛋糕,一上午没人影,急死段小懋一干人。 到了下午,寒歌回到特案组,和方哲说的第一句话却是:“又让欧阳云那王八蛋跑了。” 欧阳云居然还在c城,方哲颇为惊讶。 上一次有他的消息是两周前,也就是案发后的第三天。机场有人发现他,等到特案组的人赶去后,欧阳云已经从警察的包围中大摇大摆离开。 从现场视频可以看出,警察是眼睁睁看着他离开,毫无反应。 强大的催眠者能在一瞥之中控制他人。机场的一幕证明了欧阳云的催眠能力是多么惊人。 方哲自忖,除了他和寒歌,恐怕c城没人能拦住他了。但他和寒歌也不可能随叫随到。 按道理,做了这么大的案子,欧阳云早就应该逃离c城。可他迟迟不走,究竟还有什么打算。 他熟悉方哲,方哲却对他毫无印象。 特案组和方哲家附近的监控录像被仔仔细细捋了一遍,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人员。 何川给方哲安排了贴身警卫,方哲拒绝了。如果欧阳云想对他下手,何必等到案发后。 这倒是无可反驳。 “他该不会是暗恋你吧?”寒歌托着下巴,想着各种可能。 方哲差点被水呛了。 “任何可能我们都要考虑到。这是调查员的基本素质。对了,前段时间我在家休息时在网上看了好多这种文……” 方哲满头黑线。 “哎,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觉得我分析得特别有道理?”寒歌还在嘀咕,“你长得挺帅的啊……” “我觉得你网文看多了。”方哲很真诚地说。 这一天晚上,特案组加班的景象很是壮观。八卦健儿们全部在场,特案组大楼的三层和四层灯火通明。 其实,就算没有白天的事,加班的人也不会少。 作为国内唯一一个处理异族案件的专业机构,特案组的工作并不限于c城。 每天,特案组都会收到来自全国各地的案情通报。如有需要,特案组会派出特别调查小组奔赴案发地进行深入调查。 有点经验的调查员都会把放有换洗衣物和护照的背包放在组里,接到命令,就能立刻出发。 调查工作十分辛苦,事后写报告、处理案件卷宗的工作更是枯燥乏味,令人痛恨。 但这些事一样也不少,一样也不能马虎。大部分调查员都把这项工作留在晚上,加班当然成了常事。 后勤综合部提供宵夜和睡袋,加班的人签个字,随意取用。 方哲忙到十一点才回了家。 这一夜睡得并不踏实,凌晨时一个电话吵醒了他。 这是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没有自报家门,只说了一句“你还记得周希吗?”便挂断了。 方哲的睡意被这句话冲的一干二净。 他披衣起身,推开窗,冬日的寒风和黑暗一起灌进。 他怎么会忘了周希? 第12章 过去 七年前的那个冬天,飞机降落在c城机场。寒潮初至后细雪纷飞,北风浸人。 来c城之前,方哲以为自己做好了准备,到了后,竟有些失落。陌生的城市,未知的前途,难免不让人意志消沉。 接机口,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举了张写着他名字的纸片,翘首张望。 他走过去:“我是方哲。” 第一次见到周希,方哲也看见了周希眼中的惊讶。后来,周希说,没想到他这么年轻。 是啊,那年方哲才二十一岁,拿着一张单程机票,孤身来到c城,而此行的目的,是为了当一名警察。 这是他过去从没想过的事。 “局里派我来接你。”周希的脸上洋溢出笑容,握住他伸来的手,“很冷吧,我们c城的冬天不大好过。没暖气,又潮湿,外地人不容易适应。” 方哲的手很冷。 那一年经历了太多,所以他看着比现在瘦弱,眼中燃着叛逆和倔强。 周希就不一样了,常年风吹日晒的脸庞温和亲切,又不失爽朗干练,就像疾风暴雨中伫立不倒的松柏,让人觉得可以依靠。 周希从军队转业,在c城刑警队已经干了八年时间。因为这个背景,国际异族事务联合委员会认为他最适合指导方哲。 过了这么久,方哲还记得周希的笑容,敦厚,诚挚。 那一年,特案组还没有成立,方哲和寒歌也未相识。那一年,方哲也没想到,在c城这么一呆,竟是整整七年。 后来,周希—— 方哲突然怔住。 周希死于六年前的冬天。 方哲在长乐山的一处溪水中找到他的遗体。他衣衫破碎,面部和手上的一道道血痕,脸肿得不像样子。 一切都历历在目。 可是,当方哲试图回忆自己是怎样来到事发现场,又是怎样找到周希时,记忆中的场景就变得非常模糊。 方哲把回忆向前推。 忽然,他意识到,在将近一年的时间里,这种模糊的情况出现得更加频繁,很多细节被很不自然地重叠起来,甚至,完全消失。而等方哲的思绪离开这个时间段,一切又恢复了正常。 更让方哲心惊的是,他意识到,这是六年来他第一次认真回忆周希。仿佛有一股力量不让他重温那段过去。 事情有些不对劲了。 方哲换了衣裳,拿着车钥匙匆匆出了门。 凌晨的街道冷清无人,树影在街灯下晃动,北风正是凛冽。方哲把车驶进柏海路,37号的大门缓缓打开。 这里就是c城特案组,门前有一块“军事管制区”的牌子。 其实,c城特案组既不属于公安系统,也不在军方管辖之下,但成立时国_安局的人劝方哲,这个牌子好,你想啊,至少街道办事处绝不会找你的麻烦。 听人劝,得一半,这牌子也就一直挂到了今天。 方哲把车停在门前挡车杆前。两名荷枪实弹的守卫靠近,一人牵着防爆犬走来,绕着车辆转了一圈。另一人把手电筒雪亮的光芒照在车中人的脸上,接过他递来的身份卡,在读卡器上验证后,挥手示意放行。 “不好意思,老大。” 方哲点点头。规矩是他亲自定下,执行时必须不折不扣。 他从停车场坐电梯上了三楼,值班的何川在电梯门外等他,一手拿着卷宗,一手端了杯咖啡: “老大,你要的存档。” 接过咖啡,方哲的眼光习惯性地落到告示栏上。居中处,贴着ijcaa一级通缉犯欧阳云的照片。 告示栏上的照片取自六十年前的民国文献,复印放大后虽然略有模糊,但那嘴角边微弯起的笑意,意味深长。 他逍遥法外,方哲心有不甘。 方哲来到办公室,刚坐定,寒歌也到了,戴着面纱,长裙外套了件黑色长外套,舒舒服服窝进百叶窗下的三人沙发里,问道:“出什么事了?” “等我再确定一下。” 翻开卷宗,正是自己的笔迹。方哲当警察时经手的案子,特案组成立后已经全部转了过来。 六年前,周希入长乐山迷雾不幸遇难。方哲在溪水边找到他的遗体。纸张来回翻时发出凌乱的“哗啦”声,方哲很快把它看完。 “还记得咱俩第一次见面吗?”方哲问。 “费城?”寒歌想了想,“记得啊。我说我脾气暴躁,你说总有些蠢人会惹人生气。” “我当时不是这么说的。” “意思差不多就行了呗。”寒歌无所谓地说,随即,又严肃了,“喂,究竟出什么事了?” “人的回忆总是添加了当时的情感。”方哲沉默片刻,开口说道。 “如果你饿了三天,就算只是一个馊馒头也会让你觉得那是世间第一美味。时间会强化情感,弱化细节,时间越久,细节上的出入也越大。所以,调查案件时,我们总是尽量在第一时间为证人做笔录。” “没错。”寒歌点头,“有时候,同一件事由不同的当事人说出来,也会完全不同。” 方哲绕过桌子,把卷宗递给寒歌。 “这是‘1·13意外死亡案’结束当天我为我自己做的记录。看最后两页,‘我去半道口寻找周希,这是他最有可能进入长乐山雾区的地方……’”他没有看卷宗,却把上面的话一字字念下去,就连一个语助词都没错。 “我还不知道你能过目不忘。”寒歌说。 “我没这本事。”方哲说。 如果某段记忆经历数年而分毫未变,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它是虚假的,是被外力强行植入大脑的。 “寒歌,我想我被人催眠了。” 简单说,催眠的原理就是利用外力影响人类的潜意识。 它可以帮助人回忆过去发生的事,就像重回事发现场;也可以将意识植入被催眠者的大脑,达到控制被催眠者的作用。 方哲不愿接受这个结论。 是什么人催眠了他? 夜里的电话重提周希,又究竟出于什么样的目的? 想要知道这个答案,唯一的办法就是解除催眠。 但这事谈何容易? 催眠者会事先设定一个密语和手势,用于结束催眠状态。 但密语和手势通常只有催眠者本人知道。如果强行结束催眠,必然会对被催眠者造成巨大伤害。像欧阳云那样强大的催眠者,普通催眠师根本不可能撼动他的设下的屏障。 “你打算怎么办?”寒歌问。 “先打个电话。”方哲回答。 这个电话打给谁,内容是什么,寒歌没有过问。她也曾被催眠,失去的记忆至今没能找回。 她没有打算从方哲那里获得这方面的帮助。 她希望她能将过去全部埋葬,她希望她的生命是从认识方哲那天开始。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但她还是常常这样想。 她知道方哲也有过去。 方哲从不谈他的家人,从不谈他来c城前的事。仿佛他已经一刀将过去斩断,永不回头。 他们都是有过去的人,他们都小心翼翼地不去触碰。 寒歌什么都没问。 她去了走廊,在夜宵茶点处给自己又倒了杯咖啡,选了块muffin。 大办公室里还有七八个人在加班,有人对着电脑狂敲键盘,也有人趴在桌上,大概是写着写着就睡着了。 寒歌靠在墙上,取下面纱,点上一支烟。在强烈的灯光下,笼罩寒歌的黑暗变得弱了许多。 “不是戒了吗?”不知何时,方哲也出了办公室。 “这包还没抽完呢。”寒歌一脸无辜看着他。 “你这包烟是加量装的吧?” “有可能噢。” 方哲无奈摇头,也和她一样,倒了一杯咖啡,看着大办公室加班的人。一时间,两人都没说话。 “很自豪吧?”忽然,寒歌问,唇角微翘,笑意盈盈。 方哲怔了怔,随即也是会心一笑:“是啊。” 四年前他刚筹备特案组时,只有两间办公室,不到八个人。如今,却是设置完备、破案率高居委员会下属机构前三名的地区级机构。这一路走来的艰难,也只有身为搭档的寒歌最清楚。 他很自豪。在所有人以为他快完了的时候,他活下来了,走出来了。 方哲的眼中滑过一丝感伤。 他不想和过去纠结,但终究躲不过。 第13章 记忆回来时 这一天,方哲很早就下了班。 他回到家中,给自己泡了壶了茶,把枪取出放在桌上,看了整整一下午的书。天色渐渐阴下,傍晚时,房门被人敲响。 门外是一位老者,拎着一个银色的密码手提箱。 箱子里有一个密封的信封。 方哲看着信封,里面的写了什么他已经记不得了。但他记得当年老师对他说的话—— “我所教你的一切,都是教会你守住自我。你可以受伤,可以死去,但你绝不能被人控制,绝不能被人利用。” 这就是反催眠训练的目的。 为了避免意外的发生,在训练之初,老师对他进行了一次深度催眠。这次催眠被称为“门”。 这是在方哲潜意识里留下的一道门。当它解除时,在它之后发生的任何一次催眠也会随之解除。 而解除“门”的方式叫做“门钥匙”。 这封信就是门钥匙。 老者从箱子里取出信封,双手呈给方哲:“这是解除催眠的密语。您当年亲手写下,封入信封。今天,只要您亲手撕开信封,读出上面的密语,催眠就会解除。” 把手势和密语结合起来,可以避免不怀好意者利用密语控制方哲的可能。 方哲把信封捏在手中,沉吟不语。 夜幕垂落,窗外的灯光映进室内,老者试探着说:“催眠解除时,您可能会有短暂的不适——” “会有人陪我,你们走吧。” 老人露出惊讶,但还是起身,应了声“是”,退出房间,下楼带着一直等他的四人离去。 方哲继续看书,又过了半小时,听见敲门声。 开了门,只见寒歌倚在门边,翘起的手指间夹着刚燃起的烟,白日里略带稚气的美丽脸庞如今笼罩在一片锐利的暗影之中。 “这也叫戒烟?”方哲无奈。 “嗯,今天戒了三次呢。”寒歌高高兴兴进了屋,径直去厨房,“我抽完烟就来找你。” 她走路的声音很轻,像在跳舞。 抽完烟,她就回到客厅。她关好窗,拉上窗帘,室内只留一盏灯,光量收到最小。窗外比先前更暗了。 “躺在沙发上吧。”寒歌说,拖了张椅子坐在沙发前。 方哲依言躺下。 “可以开始了吗?”他问。 “可以。” 寒歌的声音和她的黑暗侵入整个空间。角落里的灯光像一点将熄的烛光,黯淡无力。 方哲撕开信。 记忆回来时,他站在半山茶舍外。 半山茶舍里,常有夜茶饮。 c城人爱饮茶,市内街巷里茶舍林立,既有奢华的会所式茶楼,也有小巧雅致、只容的两个客人的恋爱茶室。 茶室里最常售卖的是来自伊清江下游左岸南山的绿茶,俗称“银露”。 其实,c城也产茶,就在长乐山上,连绵的雾气在清明前会稍稍减退,露出野生的茶园。谁要是有胆量,尽可以到那里采拮最嫩的芽尖。 有胆量的人不多,尤其是真正需要考验胆量的时候。所以,这样的茶就算价格贵得离谱,也没有人会多加责难。 茶名“雾熏”,用滚热的山泉水沏了,真乃茶中极品。 半山茶舍位于城西,是c城经营“雾熏”数一数二的茶室,其静道香疗更是闻名。 茶室面朝着长乐山雾气迷朦的山峦,夜深时,室内点一盏烛灯,燃一炉店主特制的香,古琴声从走廊里传来,悠远古朴,便有澄净身心的功效。 “你心情不好?”对面的人问。 方哲端起的茶杯又放下:“你知道藏木吗?” “干嘛问这个?” “是周希今天和我说的。他说是种香料,很值钱,最近有人找他帮忙进长乐山采木。” “说的不是外山吧?”昏暗的光中,对面的人穿了件象牙色中式开衫,合着眼,盘膝坐在暖榻上。 方哲点头:“要是外山,我就不问你了。可是,雾区……你比我更清楚,雾气终年不散,进去是九死一生。” “我记得周希在c城也待了七八年了,怎么这么鲁莽?” 隔着烛光与烟气,对面的人似乎蹙眉思索。 “他有他的难处。”方哲苦笑。 今晚吃饭时,周希说,刑警的工资低,年轻时不觉得什么,可现在孩子读书、买房子、老家那边需要接济,哪一样不花钱?找他去采藏木的人是过去的同事,一起同生共死过,绝对靠得住。何况,他也不是没进过长乐山。 周希的眉间盘踞着说不出的愁苦和抑郁,与平常办案时坚毅的风格判若两人。 “他说得也有道理。”对面的人又问方哲,“你怎么回答他的?” “我问他缺多少钱?”方哲脸上红了一下。 他确实没想到周希对这句话的反应如此剧烈,几乎是立刻就从桌边站了起来,嘴唇哆嗦着半天才扔出一句话,“方哲,你要还叫我一声‘哥’,以后就别说这种话。” 他当时真有无地自容的感觉。 “真没想到你会说这样的蠢话。”对面的人轻笑。他换了个姿势,用手肘支了上身斜倚着。 “我只是想帮点忙。”方哲争辩。 朦胧的烟气挡着那人的脸。 “你怎么帮?现在他缺钱买房,你给;下次他想买车,你也给——你能给一辈子?” 他见方哲脸上露出不服气,又说,“是,我知道你不缺钱。‘雾熏’以金论价,第一次请你来品茶,我买单时你眼皮都没抬,这样场面根本入不了你的眼。说实话,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有人连袜子都是订做的。” 木制的隔门被轻轻敲响,穿着汉服的女孩膝行进来,在茶壶里续上水,又在炉中添了香。 “周希不会要你的钱。”青烟后的男人声音慵懒悦耳,“他缺钱,但绝不拿不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况且,就算他要了你的钱,以后在你面前算什么?是该感激涕零,还是装作什么也没发生?方哲,你当然可以给,但你给了,这个朋友也就彻底没了。” 方哲低头饮茶,半晌,才说:“他们一直照顾我,我……想让他们过好一点。” 对面的人微俯着身子,面容便清晰起来:“唉,你怎么还不明白,你想要的,是用钱买不来的。” 方哲猛然睁开眼,想要坐起。 寒歌按住他的肩头,“别动,你会受不了的。” 回忆的画面还在脑海中冲撞激荡,让他眩晕想要呕吐。 闪光的碎片沉淀后,又闻到半山茶舍的幽香。他看见对面的人,似笑非笑的俊美脸庞上,漆黑的双目摄魂夺魄——那是欧阳云,永不会老的欧阳云,“夜天使案”元凶的欧阳云,方哲的知交故友欧阳云。 他想起欧阳云擦肩而过后的微笑,意味良多。夜里电话后的潜台词:你还记得我吗,方哲? 第14章 藏木 记忆回来后,方哲记得关于欧阳云的一切。 茶舍之谈的第二天,欧阳云就带他去了城西的古玩市场。沁芳斋的老板凌怀是本地人,听说他俩是来找藏木的,就关了店门,请二人进了里间。 他取来一个沉香木盒,打开来,问:“方先生,您说的是不是这样东西?”凌怀不知道他是刑警。 方哲看到了藏木。 藏木看起来是一块不起眼的碎木头,只有小手指般大小,在阳光下呈现出深棕色的光芒。沉香本来就是贵重的香料,又用它来存放藏木,可见主人的珍贵爱惜。 周希说藏木是香料,但方哲闻了,并没有特殊的味道,就问欧阳云:“你见过吗?” 欧阳云把天青色的汝窑茶盏搁在桌上,笑骂:“凌怀,你这茶差得很,也敢端出来?” 凌怀会意,说了一声“是我的错”,便笑着端了杯子去换新茶。 待他的背景消失在帘子后,欧阳云才又开了口,神情中还是那般懒洋洋的。 “藏木,古名黑安息木,又名返魂香。说它是香料,是因为它防腐的功能极好。据说人将死前,饮下一盏用藏木煎成的汤药,尸身不腐。返魂的说法有两条:一是说人将死时,燃一钱藏木,可延一天的寿命;二是说它通灵,只要调配得当,就能招回死人的魂魄。” “要是每天都烧一钱,不就永远不死了?”方哲问。 欧阳云扬扬眉,瞅着他笑。“以前也有人用了一整块藏木来延命,可你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吗?” 方哲摇头。 欧阳云收了笑,唇角挂上几许讥讽。 “每天看着一点点少去的藏木,知道自己的死期一天天接近。这样等死的感觉恐怕比死还难受。人性至贪,总是得陇望蜀。为了这东西,凌家有一辈儿死得只剩一个儿子,就是凌怀的太爷爷。所以,凌家有一条家训,子孙不得采藏木。现在凌家也就剩这一小块儿了,就算你想要,我也没办法。” “我还以为你什么都能弄到手。”方哲取笑他。 “如果只是东西,没有弄不到的。”欧阳云正色说,“易得千金宝,难寻有情人。你太年轻,和你说这些就是对牛弹琴。” 欧阳云二十七八岁的样子,也谈不上老吧。说话却时不时有历经风霜的老气。 “懒得理你。”方哲拈着藏木细看,随口扔了句话出去。 欧阳云侧过头,笑道:“我再告诉你一句——藏木斫之有血,最是连心。” 方哲正想问是什么意思,凌怀已经端了茶回来。 “这茶赶不上雾熏,不过也是去年的极品碧螺春,您二位凑合着喝吧。”凌怀脸上堆笑。 “饶了你这次。”欧阳云端起茶,赞了句,让凌怀收了藏木,把新收来的东西给他看。此时室内的光线并不算强,但凌怀的瞳孔收得针眼般大小,皮肤显出不易察觉的绿色。 凌怀是个异族。 这是方哲第一次走近c城异族的圈子。 不知道是不是长乐山的缘故,c城的异族比别处更多,奇奇怪怪的东西也多。就像藏木,方哲以前从没听说过。可他并不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人。 似乎凌家人曾进过长乐山。 方哲也想进长乐山看看,但周希不同意,欧阳云也不同意。估计凌怀也不会答应。异族的圈子是很难进的,有钱也不行。 欧阳云是这圈子里的熟客,周希查案时,也常和这些人打交道。 周希说,工作八年,离奇的案子看多了,觉得这世界不像过去那样简单。知情的人都讳莫如深,上面也说,这些事查就查了,不能提。 秘密藏久了,自己也成了秘密的一部分。 凌怀是个异族,他自己知道,欧阳云也知道,只是他们不知道方哲也知道。 离开沁芳斋时,方哲收到了周希的短信:如果我没回来,帮我照顾你嫂子。谢谢。 方哲的心向下一沉,没想到周希这么快就进长乐山。 方哲把短信反复看了三遍,又给周希打电话,发现他已经关机。 “把你车借我一下。”方哲对欧阳云说。欧阳云有一辆二手越野车,方哲坐过,性能不错。 欧阳云把车钥匙拿在手上,却不给他:“你去哪儿?” “长乐山。” 欧阳云看了看天色,说,“我送你去。” “随便。” 车离了城区,拐上进山的长梁公路。虽然长乐山久有恶名,但在几十年前,c城人还是试图修一条贯穿山区的公路。 长梁公路的“长”,指的是长乐山,而“梁”,则指的是深入雾区的古驿道——梁垣道。 这条路一直没有修完,它的终点名叫“半道口”。 黄昏时,欧阳云把车停在了半道口。路下方的溪水在山石间流淌,前方一片雾气朦胧。那里就是长乐山的雾区。 三十年前的冬天,筑路队把路修到了这里。那天夜里,雾气漫出,覆盖了刚修好的道路。 谁也不知那晚发生了什么。 第二天有人过去时,发现工棚空空,机器停转,一个人也没有。 数十名筑路工人一夜间全部失踪,尸骨无存。 那是一个不信鬼不信神的年代。长乐山的传说就像“四_旧”一样,应该被打碎,扔到废纸堆里。 人们自发组织起来,带着手电、火把和武器走进了雾中。 这些人再没有出现过。 那场雾直到第二年开春时才散去,修路的事也不了了之。埋葬一件事最好的方法就是不再提它。 从此,就剩下进山的半条路。半道口的名字也是由此而来。 十年前,周希曾为了找人沿着溪水上溯,直到雾区里的第一个隘口处才返回。周希也是c城警队里唯一一个活着走出雾区的人。 方哲相信,如果有人请周希带路进长乐山,他很有可能会选择这里。 方哲下车,白色浓重的雾气阻挡视线。每到冬天,半道口的雾区范围就会增大。 他向前走,欧阳云跳下车拦住他:“不能进去!” “你和我说,如果我给了钱,就会没了朋友。但那又怎样?”方哲望着雾气,“我不过是没个朋友,但嫂子会没了丈夫,小松会没了父亲,这个家会像天塌下来,再也回不到过去。欧阳,我应该阻止他。” “你想进去找周希?”欧阳云变色。 “是。我受过这方面训练,能够应对里面的情况。”方哲的脸上带着青年人不畏一切的骄傲,欧阳云凝视着他,黑色的瞳仁仿佛结上了一层冰。 “你一个人不成,我和你一起去。”欧阳云松开手,“但得等到明天。夜里太危险。” “明天就晚了。”方哲没有动。 “如果明天晚了,那你现在去也晚了。明天,我陪你去!只要周希活着,我一定能活着带他出来。” “相信我,方哲。” 方哲的决心在那一刻动摇。相信一个人有多难,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但他想相信欧阳云,因为他是他的朋友。 半道口的雾气在黄昏中浮荡,他们上了车,渐起的黑夜在车后追逐。 “陪我再去喝一次茶吧。”欧阳云说。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共饮夜茶。 第15章 背叛 半山茶舍里铺着暖榻,即便在深冬也暖意融融。 欧阳云穿了件浅色的中式衫子,把滚烫的山泉水倒进小巧的茶壶。明天就要进山,他脸上却如平常般淡泊。 “我们认识快有一年了吧?”他问方哲。 “是。”方哲接过他递来的茶,放在鼻下去细品茗香。氤氲的水汽在室内浮荡,就像长乐山的雾气,悠远而神秘。 认识欧阳云,是刚到c城的那个春天。 那时,方哲的生活一团糟。 刑警队的同事帮他在城南租了一套两居室的住宅,在别人眼中,刚工作的人有这样的住宿条件已经相当不错。但同样大小的空间,过去做他的卧室都不够。 以前在家时,他出行有专门的司机。到了c城,他开始学挤公交上班,因为以他那时微薄的收入,打车会显得格格不入。 过去的生活早已成了习惯,而世上最难改的也是习惯。 方哲能分辨顶级红酒间微妙的差别,能流利阅读但丁的意大利原版《神曲》,但却连最简单的打开燃气炉烧壶开水也不会。 他不会做饭,不会熨衣,第一次用滚桶式洗衣机他发了呆,第一次换被套时弄反了方向。 过去有人帮他做的一切,现在全都需要从头学起。 说放弃过去重新开始,那只是用来掩盖自己的迷惘和困境。他是走投无路才来的c城,就像一个即将溺死的人抓住浮在水上的稻草。 未来怎样? 那时候,方哲不知道。 他感到孤独,心底的空洞好像越掏越空。 他试着融入眼下的生活,却不知道从何做起。同事们很照顾他,也很照顾他。但他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同事们聊房子,聊车子,聊孩子上哪个学校,聊媳妇最近想买个包。 忙完了一天后,大家聚餐喝酒打算k歌,但方哲所热爱的莫扎特、莫奈、叶芝或是艾略特……没人感兴趣。 这就是方哲初来城第一年的生活。很寻常,但他融不进去。 方哲无比渴望一个朋友。 来到c城的第一个春天,方哲独自去长乐山踏青。 他听说只要爬上凝雾台,向峡谷对面望去,就可以观赏伊清江上游壮美的水流。到了后才知道,那段坡近于垂直,需要手脚并用才能上去。 方哲过去很爱徒手攀援,经验也很丰富。 所以,他只是稍稍估计了一下地形,就换了鞋,慢慢向上攀登。攀到三分之二处时,他感到异常吃力,左手轻微颤抖,使不上劲。 身体的恢复并不如预想的好,而此时向下比向上更加艰难危险,他别无选择,只能继续。快到顶时,体力严重透支,他几次深呼吸,都无法把身体再向上挪动一寸,只得把身体紧贴在岩石上休息。 “需要帮忙吗?”上方传来说话声。 他看见欧阳云的脸逆着清亮的阳光,带着微笑。于是,便一见如故。 认识欧阳云,方哲的生活渐渐走上规律。欧阳云教他养生,教他节制,教他如何在平凡的环境里拾回生活的品味,如何寻找心灵的平静。 他们去饮夜茶,因为‘雾熏’与茶舍的静道香疗可以宁神静思,而方哲那时的神经衰弱非常严重,没有药物根本无法入睡。 睡眠正常后,方哲的身体终于恢复到大病之前的状况,整个人仿佛脱胎换骨。 欧阳云也很擅长徒手攀援。 而且,他很熟悉长乐山。他带着方哲走遍没有云雾的外山。偶尔,也会在雾气的边缘行走。 他对方哲说,只有你足够了解这座山的脾性,才能真正走进它。 方哲想要进长乐山救人,就离不开欧阳云的帮助。 ———— 周希走后的第二天黎明,欧阳云带着方哲来到了无名修道院。 黎明的雾气稍有退散,积雪发出簌簌的踩踏声。梁垣古道经过修道院,深入雾气,正是欧阳云选定的出发点。 “为什么我们不走半道口?”方哲问。 “因为如果周希真的进过半道口,他就该知道,这个季节到那里就是找死。他们一定知道另一条路。你要救他,唯一的办法就是在他赶到藏木林前截住他。”欧阳云说。 “你去过藏木林?” “我去过很多地方。相信我,他不该去那里。”欧阳云自嘲一笑,但手帮方哲整理背包的带子。 “方哲,这片迷雾存在了很久,人们说它邪恶,说它残酷,却不能理解它只是在竭力维持自己的过去。” 他说话的方式很奇怪。 方哲琢磨着,脸上却突然重重地被欧阳云拍了一巴掌,“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事,先保自己的命。” 只觉得欧阳云的眼光有些异样,手似乎也在自己的脸上停得太久。 欧阳云放下手,笑了笑:“我们走吧。” 向前一步,便是迷雾的世界。雾气在他们的身后合上,仿佛他们从不曾存在。 雾中没有雪,阳光从乳白色的雾中洒下,温暖舒服,和雾区外飘雪的寒冷天气截然不同。空气呈现出薄纱般半透明的效果,远处树影绰约,似真似幻。 梁垣道就在脚下,用浅色砂岩土夯筑厚实,虽然年代久远,却依然清晰可见。 二人走出一段后,道路下倾厉害,很快就深入林谷之中。 光线黯淡,照在路的两侧,石像和石碑大多破碎,金器玉壁掩埋草中,随处可见。方哲心中的疑问更甚:为什么古人可以把驿道修入雾中,而今人却不能修一条公路? 欧阳云从背包里取出一把通体黝黑的短剑,握在手中。 “古代的君王常常自称为神子。”他说。 “神是什么样子?不同的文明有不同的形象。大多数时候,神总是以人的外表,或是带有人类特征出现。所以,才有神以自己形象造人的创世传说。 “其实,外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徜若神没有人类无法理解的宏大力量,他就没法证明自己神的身份。 “不过,太虚无飘渺的东西不容易使人信服,所以就得把这种力量‘物化’。人能看见,也就知道了畏惧。” “就凭一条路?”方哲问。 “不是路,是这片迷雾山区。” 欧阳云的脸上掠过一丝哀伤。 “这里曾是上古东方诸神驯服人类君王的教化场。梁垣道是神所恩允的道路,所以它才能修成。远人来朝,十步一拜。再大的仪仗,也只能走在这条狭窄小路上。否则,格杀勿论。这些金玉奇珍就是朝觐者的供奉。” “所以,我们只要走在这条路上,就不会有事?”方哲又问。 哀伤消失,欧阳云笑了。 “你真是天真得可爱。过去的事怎么能放在现在来说?我带你走这条路,是想告诉那些隐居在此的古老生灵,我们怀着敬畏而来。说不定,他们中的一些会懒得答理咱们。” 方哲觉得欧阳云言不由衷。 两人继续前行,林中时有奇怪的响动,时而与他们并行,时而远去。当所有的光线消失后,欧阳云点起了火把。 那是一片更加古老的森林,树种奇异,暗影游动。 “靠近我,紧跟着我。”欧阳云说,“无论有什么响动,都不要去看水面。” 林中有水光返照。 脚下的路湿濡难行,一路都有附上深色苔藓的人形骨架,像是一座坟场。 林子闷热潮湿,恐怖的感觉在四下弥漫,令人觉得整个脊背都寒意凛然。隐约,有翅膀的拍打声。好几次,方哲差一点就望向水汽腾起的沼泽,但身后那附骨浸人的呼吸声又让他克制下来。 他有一种感觉,有什么东西在看着他。 于是,他把注意力转向欧阳云。欧阳云持剑胸前,面容妖冶冷峻,眼中银光流淌。 “你是异族。”方哲一惊,想退后,被欧阳云反手扣住手腕。 欧阳云脸上也满是讶异。 这时,水里突然有剧烈的响动,伴着尖利刺耳的啸鸣声。 “别看!”欧阳云大叫,挡在方哲身前。 方哲紧闭着眼,一动也不敢动,听见欧阳云仿佛在和什么人说话。 “为什么你要这么做,他没有见过你……不,不可能,这是他第一次来玄泽,他不可能见过你的样子…… “……难道我喜欢的你就一定要夺走吗?让他走吧,不会再等多久了,我会奉献给你更好的……” 翅膀仍然在扑打,冷冰冰的东西在他脸颊边滑过。欧阳云握着方哲的手心里渗出了汗。 方哲僵在那儿,心中冰冷。 过了不知多久,那“嘶嘶”的呼吸声才渐渐远去。 “别睁眼,这段路我带你走。”欧阳云语悠长连绵,声声绕耳,诱惑至深可以追魂夺魄。细长手指勾勒在方哲的额头、眼睛和鼻梁、最后停在嘴唇。 “相信我,我不会伤害你。”那双银光之眼带着深深的渴望。 认识欧阳云这么久,从不知他会催眠,从不知他心里还存了别的想法。方哲感到心中一阵刺痛和羞辱,欧阳云背叛了他的信任,胆敢趁着眼前的危险引诱他。 方哲怒火中烧,手握紧枪柄。 杀了他吗? 刹那间,他犹豫了。 方哲忘不了凝雾台上那张逆着阳光的脸庞,忘不了欧阳云为他做的一切。哪怕那些关怀中掺杂着杂念,但方哲也不会忘记,是欧阳云帮助他走出人生的困境。方哲不是一个恩将仇报的人。 方哲松开了握着枪的手。 “我相信你。因为你是我的朋友。但仅此而已。” 一声叹息,诱惑消失。欧阳云的声音带着淡淡的苦涩,“对不起。” 方哲不再说话,任由欧阳云引着自己向前走。他感到窥视的眼神从四面向他投来,想要将他吞噬。 第16章 服山 雾中,难分时间,也难分方向。 方哲睁开眼,眼前林木已疏,先前溽热腐败的气息被清新的空气代替,金色的松针铺在地上,光线均匀地从头顶洒下。他甩开欧阳云的手,一拳重重地打在欧阳云的脸上:“欧阳云,你找死吗?” 欧阳云被打得连退几步,面如死灰,半晌,才低声说: “我以为你懂。” 方哲被气得一个“我”字噎在喉咙里。 不是他不懂,而是他从未朝这个方向想过。方哲并不固执偏见,如果欧阳云能在山外坦诚相告,他也会平心静气地说明自己的态度。至少,他们还可以做朋友。 但欧阳云却趁人之危。 “懂?如果你真的认为我懂,你会用催眠这样的手段吗?”方哲拔枪抵在欧阳云的眉心,气得咬牙。 正是因为知道他不懂,不会同意,所以才这样做的吧。 欧阳云面无血色,眼中有些恍惚。 “对不起,方哲,林中的事是我的错。你不喜欢,我再不提就是了。但你想杀我,现在不是时候。你一个人走不出长乐山。” 方哲恨极:“欧阳云!你不就是这么骗我走的梁垣道吗?” “我没有骗你。”欧阳云叫道,“赤女枭栖息在北方半道口,而现下又正是它们繁殖的季节,受惊必伤人。所以,我选了玄泽。虽然有夜魇,但我相信我能带你走过,哪怕——” “闭嘴!”方哲收起枪,径直向前走。 “走右边。”欧阳云追上他。 方哲嘴唇抿成薄薄一条线,惨白着脸,虽然立刻改变方向,但再也不和欧阳云说一个字。 这样走了一会儿,欧阳云拦住他:“我们是去救人,你再厌恶我,现在也不是发脾气的时候。如果你不想和我说话,只点一下头就可以了。” 方哲面无表情看了瞥了他一眼,点了头。 “你如此厌恶我,是因为我是一个异族?”欧阳云追问。 方哲没理他。 两人默默前行。朦胧的雾气里,早已在外界绝种的远古树木异常巨大,枝叶伸展,露水滴下,时有清脆鸟鸣。偶尔一阵轻风,落英细雨般落在肩上和发上,方哲拈起它,半透明的翠色绒毛,仿佛有生命一般,又从他指尖飞走。 经历了刚才的黑暗恐怖,这里处处萦绕着仙境般的美好。加之以威慑再施于恩泽,上古人类君王走在这里,哪儿还会有反抗背叛之心? 树林突然就到了头,视线骤然开阔,景色的变化如此强烈,出人意料。 巨大的灰色山脊在脚下向两翼展开,浓雾中的峡谷深不见底。梁垣道到此陡然一折,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这里寸草不生,山体千疮百孔,岩石的断面上覆盖着乌黑的结晶体,乍一看,很像火山区附近才有黑曜岩。 但仔细再看,却像是被高温烧融后凝固而成的金属。 峡谷对面,高耸的峰林染上灿烂的金色,层峦叠障中隐约有亮光反射,像是颇有规模的建筑群。 “那儿才是真正的长乐山。”欧阳云指着峡谷对面,“可惜很久前就不能进了。” 方哲冷冷站在一旁,但眼中露出好奇。 “长乐山是最后的神域。”欧阳云知道他想听,接着说,“当年古国神族与神域开战,天帝玄石下令截断通向外界的所有通道,不惜一死固守长乐山。那是最后一次‘神战’,从此神域封闭,别说是人类,就是外面的异族,也不敢轻易进入这片雾区。” 方哲被他看破心思,又恢复刚才倨傲冷漠的样子。 “真是小孩子脾气。”欧阳云无奈,“你说我骗你,方哲,你何尝没有骗我。你早就知道异族的事,却从没有提过。” 方哲沉默,开口时已收起傲慢:“对不起,不是我不想说。我不能说。” …… 人类对异族的态度,充满矛盾。 远古之时,异族从迷雾中走来,从此成为这个世界的一部分。他们称原来的世界为“彼岸”,称现在的世界为“此岸”。 异族曾经以神的身份统治人类。 想要把他们推下神坛并不容易。那些看穿真相的人知道,你不可能推翻信仰,因为异族的力量会让蒙昧的人狂热追随。摆脱他们唯一的道路就是建立新的信仰。科学,也是一种信仰。 这是一种博弈。 古老的神族退居幕后,学会用人类来统治人类;人类在服从中观察,把每次与异族的战争隐藏在历史中——他们攫取权力,掌握主动。 两个文明的碰撞,最终的结果就是相互渗透与妥协。反抗者答应保守异族的真相,异族同意缔结和平。 和平的缔结远比人们想象得早。 但世上没有永久的和平,了解异族,才能占据先机。 曾经带来异族的远古迷雾早已退去,但人类想要研究它的渴望从来未变。 国际异族事务联合委员会(ijcaa)把目光投向长乐山的沼沼雾气,十年之内,三次派出考察队。三次铩羽而归。委员会总结原因,认为缺乏必要的前期准备,才有之后的惨败。 “你试试吧。”委员会派了方哲来。 这一切都是高度保密,c城方面除了几个高层,就连周希也不清楚方哲真正的背景。 …… 下午四时,暮霭渐浓,天空中掠过巨大的影子,方哲和欧阳云翻过溪流一侧的山坡,又经过一座荒芜的石庙,植被渐稀直到消失,景色越发苍凉。 下了坡,脚下的土质更加柔软,踩在上面,扬起浮灰,灰朦朦的雾中,隐约现出一座巨大的土丘。 “服山。”欧阳云压低嗓音,“方圆一里之内,除了藏木,不生一物。” 传说中的藏木,伫立在服山的边缘,放眼望去,也不过稀疏的七八支,高矮错落,表面乌黑黝亮,泛着油润的光泽。 “别靠近,走在我的外侧。”欧阳云提醒方哲,“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开枪。” 方哲“嗯”了一声算是答应。 两人绕着土丘前进,转到另一侧后,隐约看见灯光从雾中透来。两人心中不约而同都是一惊! 荒山野岭,哪儿来的灯光? 电锯的声音突然想了起来。 “住手!”欧阳云失声大叫,几前冲去。 方哲心知不好。敢进长乐山采伐藏木的人都是敢下手的狠角色,怎么可能让人分了马上到手的好处。他一把将欧阳云扑倒。枪声响起,子弹“嗖嗖”地贴着头顶掠过。 再晚一秒,两人就会被打成筛子。 “别开枪!”有人出声阻止,听着很耳熟。这时,停下的电锯声又启动了。 “别,别……”欧阳云伏在地上喃喃低语。银光在他的眼中流动,像黑暗中的星光。 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从灯光方向传来:“妈的,怎么有血?” 方哲心头一震,那日欧阳云在沁芳斋说的话跃然脑海——藏木斫之有血,最是连心。 刹那间,欧阳云眼中银光凝固。他抓住方哲胳膊:“快逃!”说罢,他翻身跃起,不顾一切地拽着方哲向右侧的石坡跑去。 右侧,正是他刚才说给方哲的“外侧”。他曾警告方哲,一定要走在他的外侧。 内侧会有什么? 这个念头在方哲脑海里一闪而过。欧阳云已经带着他冲上石坡。枪声震耳欲聋,子弹追在身后。细小的石屑腾起,一片烟尘。 一到坡顶,欧阳云猛力把方哲向前推出。方哲失去平衡,滚进下方一米深的洼地里去。欧阳云跳到他的身侧,抬手捂住他的嘴。 “别动,别说话。”欧阳云眼中露出祈求。方哲从未见他如此害怕,不禁呆住。 枪声已经停止。 又是寂静。 方哲的心跳得很快。这寂静中,好像藏着东西。 “什么东西——”石坡下,声音响起,又被截去。 枪声再响时已失去了分寸,凌乱慌张。随之,惨叫声再度陡然响起,刮擦神经,方哲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这时,又是那个熟悉的声音压过恐慌,“站在一起,背靠背!看准了再开枪!” 周希! 方哲猛地推开欧阳云,翻过坡顶,双手持枪,放低身子沿着山坡快速下降。 雾气稍散,灯光更加明亮,先前的□□个人靠在一起,神情紧张。其中一人看见了他:“方哲?” 前方风声骤起。 “小心!” 方哲的身体被人带了一下,速度慢了慢,那风就直奔面部而来。欧阳云已然赶到,挥剑迎上。 黑色短剑发出“铮”的一声,昏昧光线中现出一道暗影,一闪而逝。方哲不及思索,转身毫不犹豫地开了枪。 一刹那,暗影再现,恍惚是一个人。 打中了吗? 方哲确认没有失手,但对方却没有任何受伤的反应。方哲一拽背包带,背包从肩上滑下。风声再起,但方向已经转到背后。 见鬼了! 欧阳云步履轻移,不再防守,而是全力进攻。他平时风雅无比,如今却是杀气凌厉,剑风护住方哲,虽然敌暗我明,也丝毫不落下风。 金属相击的“铮铮”声连绵不绝,但敌人究竟在哪里,谁也看不清。此时,方哲已经把手中东西向空中扔出。那东西是ijcaa特制照明弹,启动后在空中爆炸,可以维持长达五分钟的高亮度照明。 瞬时,直径二十米范围内,一切清晰可见。 方哲开了枪。 他枪中的子弹也不是普通的子弹。它们由ijcaa指定军火制造商生产,子弹中就含有专门对付异族的成分。 第一枪怕伤着欧阳云,只是试探。 两道暗影闻声向两侧闪开,进退之时,覆盖在半透明肌肤上纯黑铠甲拖出一条长长的影子。 方哲计算在前,跟着右边那人的运动方向连开两枪,第二枪直入颅骨。那人单膝跪地,黑玉般的长剑扎入泥中,无风而扬的白色长发仿佛得了信号,同时垂下。 这时,方哲看清了他的模样。 纤瘦的人形生物,分不出性别,脸庞清淡,仿佛没有上色的玩偶模型,还没有来得及画上眉毛涂上唇色,原本该是眼睛的地方闭合无缝,只有微微隆起眼球的形状。 其余的人终于反应过来,纷纷开枪。 但左侧的那人已经逃到暗处,不见了踪影。转瞬之间,跪地之人燃烧起来,金色的火焰燎着他的身体,黑甲黑剑迅速碎裂化作灰烬。烈焰熄灭时,只剩一下枯木一截。 光线悄然退去,藏木寥寥立于尘土之中,守望着服山的暮色。 起风了。 第17章 古国天使 关于六年前的回忆,到此有了断层。 方哲记不起爆炸是怎样发生,他清醒时,欧阳云和周希焦急的面容在眼前晃动,但他什么也听不到。 硝烟,狼籍。 衣上和发上沾着血和藏木的细小碎片,心跳得很快。 方哲被周希拽着,跟随欧阳云向藏木林跑去。尘土遮蔽了黄昏时最后一点光线,空气里萧杀之气弥漫。 “把藏木搬上车,动作快点……”身后的灯光中有人叫喊。 风沙在山间肆虐,压迫着方哲呼吸困难。 就在这时,地面突然向下一沉,三个人来不及叫,便落了下去。 那个坑距离地面大约有三米,上部被爆炸震裂后,承不住力垮掉。“安静。”欧阳云的声音压得很低。 地下一片漆黑,沙土沾了三人满身。 上方的昏暗中,隐约有两个细长的影子立在那儿。 方哲感到不安。加上他刚才杀的那个,偶人似的黑甲人有三个。但天知道上面究竟还有多少,欧阳云如此害怕,不会没有原因。 枪声从更远的地方传来,夹着汽车引擎的轰鸣—— 车?哪儿来的车? 两个影子仿佛得了信号,化作一道拉长的黑影,向着枪声的方向一掠而去。 汗水浸湿了方哲的背心。 这些杀戮的生物,无论谁被它们追上,都难逃一死。 恍然间,方哲心中一个念头闪过:雾并不是为了阻止外来者的闯入,它真正的目的,是不让雾中的异族离开。 长乐山的雾区有如另一个世界。 三人在坑里又等了一会,心中稍稍安定。枪声还没有结束,但已经稀疏了不少。 坑口距离他们站的位置有数米高。上不去,也不能上。且不说黑甲人神出鬼没,哪怕是流弹,也让人受不了。 地下更安全。 这个深坑其实是地下洞穴的一部分,方哲三人很快找到了一条长长的甬道。甬道倾斜向下,很安静。 “我是不是做错了?”走出一段距离后,方哲问。偶人化身藏木的一刻深深地印在他的心间。 欧阳云停下,明白了他的意思。 方哲为救人而来,如今却像一个闯入别人家的暴徒,杀死了想要阻拦偷盗者的屋主。他所以为的正义,难道只是一个错误? “不是你的错。”欧阳云说,“你冲下山坡去救周希时,他们已经把你视为必须消灭的敌人。” “他们?”方哲问。 “是的,他们,服山的守护者。你不杀他,他必杀你。服山守护者的脑子里没有‘仁慈’这两个字。我们现在要考虑的是怎么活着离开这里。”欧阳云说。 “对不起,我连累你了。” 欧阳云凝视他片刻,微微一笑:“也罢,是命。” 方哲知道,就为这句话,他已经无法再恨欧阳云。他只觉遗憾,因为,他们注定回不到过去。 转过弯,周希在等他俩。 周希显得十分疲惫。 他没想到王栋会带炸药,更没想到藏木竟然是活生生的生物。他慌乱地在包里找烟,但最终徒劳地靠在墙上。 “……要是知道,我绝不会答应王栋……凌怀说,那是香料,是植物!”周希手在抖。 “凌怀?沁芳斋的老板凌怀?”欧阳云急问。 “是,就是他。”周希滑坐在地上,抱着头。 “他们早就准备了,但是缺人手。王栋知道我进过长乐山,就来找我。我那个时候才知道,凌怀进过山。” 周希呢喃自语。 “有两条路能进雾区,一是半道口,二是梁垣道。凌怀说,半道口那段路涧谷多,进不了车;梁垣道他绝不沾,十人进去十人死。最后,他说他知道另一条路。” “另一条路?”方哲看了一眼欧阳云。欧阳云微微摇头。 “是一条地下河。”周希说,“从外山的一个水洞进。船向上溯行,可以进入雾区。那条河的出口接近地面,到了后,用简单的起重工具就能把车吊上去。那些东西都是从国外运来再组装的,看样子花了不少钱。” “谁是你们的雇主?”欧阳云皱眉。 “我只见过那人一次。”周希抬起头,抹了抹脸,振作了一下精神,“是不是雇主我不知道,但凌怀很怕他。” “能说详细点吗?”方哲追问。 “没啥不能说的。”周希整理了一下思路。 “是昨天下午的事。王栋约我一起去地下河的河口,做出发前最后一次检查。凌怀陪着那人,我看他那小心谨慎的德性,就和宫里的太监差不多,生怕自己行错半步。 “那个人一直站在水边看我们工作。他准确的岁数我说不清,但肯定不会超过三十五岁;个子和方哲你差不多,一百八十公分或更高一些;肤色很浅,留着黑色的短发,微微带着点卷;眼睛的颜色很深,但也不是黑色,而且两眼颜色在阳光下看着不一样。 “对了,他说话时,一直在拨弄中指上的戒指。” 周希又想起了一个细节。他把戒指的样子描述给欧阳云和方哲听,两人都算见多识广,也从没见过类似的图案。 “走吧。活着回去,才能考虑以后的事。”欧阳云习惯性地想拍方哲的肩,又尴尬地收回了手。 三人沿着甬道摸索。越往里走,空气就湿润温暖,岩壁上凝聚着细密的水珠。这里已经有了光亮。 方哲关了电筒。淡淡温暖的光芒从甬道的尽头透来。空气里弥漫着硫磺的味道。 他们走向光芒,随之,呼吸不能。 甬道的尽头是一个庞大洞穴。方哲稍稍琢磨了一下它的位置,便知道它应该就在先前看到的那个巨大土丘下。 欧阳云称那个土丘为服山。 雾气沉聚在服山的地下洞穴里,露出了数十米高的壁画。 画中的女孩应该是神话中的天使,双翼在身后展开,纤细的手足被锁链束缚,卷曲的长发遮挡了她的身体。她高傲地昂起头颅,面对向她半跪致意的持斧披甲巨人。整幅画都用了象征死亡和哀悼的纯黑色, 方哲轻吸了口气。 关于异族的记录,唯独缺少天使。 不是只在镜面倒映中现身的夜天使,也不是背生透明双翼的寒夜精灵,而是可以走入众神殿堂、掌握天堂与地狱权力的神族天使。 《异族王朝史》中曾说,古代神族曾用“古国天使”一词作为对王族的尊称。这是所有异族记录中,唯一一次涉及天使。 但又有异族语言学家说,“天使”一词,在古神族语言中,意指“天神”。所以,没有证据证明这种有翼高等智慧生物的存在。 但在服山的地下,在异族的土地上,方哲看见了她。她跪在刑台之上,不肯向死亡低头。 那幅画散发着琉璃般的光,把雾染成日落结束时的淡淡的黄色。数百只半人高的琥珀色茧整齐排列,像一颗颗晶莹剔透的宝石,服山守护者身着黑甲持剑膝坐在茧中,俯首朝向画中的天使,仿佛在向她致以最后的崇敬。 这一幕实在太震撼了。 如果这些守护者全部醒来,会是多么可怕的景象。方哲三人摒住呼吸,唯恐惊动他们。 但就在这时,脚步声从甬道里传来。 三人闪身躲进岩石的凹陷处。 一个人跌跌撞撞冲进洞里。他受了伤,扶着岩石的手上沾满了血。洞内的情形显然让震惊不已,竟然忘记危险,趔趄地向那些茧走去。 “妈的,这是什么鬼东西。”他挥舞着手中的半自动□□,声音在空旷的洞穴里格外刺耳。 突然,距离他最近的一个茧裂开,服山守护者挥剑而起,闯入者人头落地,咕噜地滚进雾中。 叫嚣声戛然而止。 服山守护者持剑而立,人偶般的脸微侧,似乎在侧耳倾听。 方哲等人大气也不敢喘。徜若这数百名服山守护者全数惊醒,别说逃命,恐怕只能被砍成肉酱。 过了一会儿,服山守护者重新收剑坐下,雾中升起琉璃般的液体,又将茧封住。 三人不敢多加停留,沿着石壁小心前行。洞中水声潺潺,温暖的泉水从岩石中一人多宽的缝隙流出。他们走进去后,发现里面并不狭窄,水声传得很远。 长乐山地下水系发达,只要顺着水走,走出服山的可能性很大。 将近午夜,一点自然的光亮照在一片低洼的水泽边。雾外的天空或许正是一轮清明,使这雾也染上光芒,异常美好。 方哲三人终于走出服山。他们在溪水边坐下,用水洗去身上的血和尘土。 这时候,他们终于有机会稍作休息了。 “在我来长乐山之前,藏木林就已经存在多年。”欧阳云望着天空,长长出了口气,“天帝玄石在位时曾有禁令,任何种族不得靠近藏木林,违者诛杀。神域之战后,长乐山的异族便自生自灭,再没人管了。” “我今天看服山下有许多碎裂的茧壳,想来只要有人侵入藏木林,就会惊醒守卫。他们的人数越来越少,可见数千年来,他们无法繁殖,只能靠着结茧休眠来延续种族的生命。这样的沉睡,却不知会到何时。” 欧阳云感慨不已,眼中的银光闪烁如星。 方哲想起有一次欧阳云问他,你喜欢叶芝的哪一行诗句。他回答:“迂回蜿蜒的人们的灵魂里,这孤独的面容永生不朽。” 那时,欧阳云的眼中闪亮着同样的光芒。 第18章 藏木之血 休息了几个小时,天蒙蒙亮时,方哲三人吃了些干粮,再次上路。 原路返回的计划已被欧阳云彻底放弃。夜魇在玄泽表现出反常的态度,甚至想违背身上的禁制,杀死没有看见它的方哲。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方哲也想不通,他确信自己从未见过这个名叫夜魇的生物,也相信欧阳云在这件事上没有撒谎。但夜魇为什么要对他动手呢?这个问题,两人都没有答案。 离山的路当然不只一条。但别的路更加艰险,且又远离现在的位置。服山守护者正在四处搜寻他们,在长乐山待得越久,被找到的可能性越大。欧阳云说,他从未没见过盗木者活着离开。 “那外面的藏木是从哪儿来的?”周希对他早有疑心。 “很简单。你们先前在地下已经看见了。服山守卫杀尽盗木者后就会返回洞穴,重新坐茧沉睡。我什么都不需要做,只等着你们被干掉,再取走散尽血味的藏木就可以了。我问你,炸藏木林时,凌怀在哪里?”欧阳云冷笑。 周希面色铁青。凌怀没有和大家一起去藏木林,说是有点小事要处理。大家想着反正他也不可能不要藏木,所以也没在意。没想到他却想来黄雀在后这一套。 最终欧阳云决定来琰溪,也就是周希来时走的那条地下河。 地下河里停着周希等人来时乘坐的船。按原计划,采到藏木后,他们会乘船离开。“藏木退血需要至少一个对时,我们只要在日落前赶到,就能登上那艘船。”欧阳云对这个计划很有把握。 这个计划的另一重点就是要找到凌怀。 在长乐山,没有哪个地方是绝对安全的。如果一条地下河就能随意进山,那进山的人早就成群结队了。 那水里有东西,而且,很可怕。 凌怀进山时一路都在摇一个铃铛,显然那个铃铛可以克制水中的怪物。所以,找不到凌怀,就绝不能登船。 下午四点半,他们终于赶到琰溪。 这是一条碧玉如带的水涧,水流得很缓,墨绿的表明了此处的水极深极寒。三人藏在溪涧一侧坡地上草中,向下观望。 水边的几块大石,藏木分开放置,散发的血味很远都能闻到。 如此多的藏木,用价值连城形容,丝毫也不过分。为了这些东西,有些人会拼上自己的命。 方哲一动不动的伏在草中。他知道,凌怀就在附近。凌怀不会和王栋这些人在一起,因为就像欧阳云说的,这些人的身上已经沾上了藏木的血。那血味儿,很难洗尽。服山守护者会追逐着血味儿,直到将所有人赶尽杀绝。 这应该就是凌怀的计划:借刀杀人,独吞藏木。 凌怀究竟藏在哪儿呢? 方哲三人静静等待。 又过了一会儿,天色更暗。越野车沿着溪边的石滩疾驰而来。驾车人车技娴熟,不时变速侧移,拼命想甩掉站在车顶的黑甲人。 是的!服山守护者就站在车顶上,像一个钉子牢牢地钉在上面。 他看着是那样轻盈灵动,在薄薄的雾中颇有道骨仙风,银发逆风飘展,仿佛每一根发丝都是活的。副驾位上不断有子弹向它射出,都被它轻松地避过。 “他在召唤他的同伴。”欧阳云把望远镜还给方哲。“你看他们的发丝,不是风吹动的,是他们在控制。” “用头发传递信息?”方哲问。 “我猜是通过振动传送固定频率的声波。我见过他们相互配合,可以做到行如一人。”欧阳云神色紧张。 “是王栋!”看清驾车的人,周希说。王栋是周希过去的同事和好友,就是他邀请周希入山的。 “不想死就给我闭嘴!”欧阳云低喝。 “我不能见死不救。”周希摇头,“他救过我的命,我也不能抛下他。”周溪从藏身的灌木丛跳出,冲向石滩。 只是一秒钟后,方哲追了上去。 欧阳云气得骂:“你们这帮警察什么毛病?”他跃出藏身的草丛,持剑赶了上去。 越野车在石滩上一个急刹,紧靠着地下河的入口停下。车门一开,滚出两个人。方哲和周希同时向车顶开火,服山守护者微微一晃,便是一道黑色幻影,转眼便出现在另一侧。他并不正面进攻,只是不断骚扰周希等人。子弹打在他的黑甲之上,便无声弹开。众人以石壁为倚靠,暂时没有生命之虞。 方哲扶起王栋,突然感觉手腕一紧,情知不妙,沉肩卸力已然不及,被王栋一个近身擒拿制住。王栋的枪管抵在方哲的下颌。 “王栋你干什么,快放开方哲!”周希惊呼。 王栋浑身是血,双目通红,叫道:“去把藏木给我搬上船,否则我就杀了他!左翔,你去帮忙!” “你不要命了?”周希怒喝。 “老子拿命换来的东西,你说不要就不要?妈的!这些鬼东西,妈的……左翔,你他妈的动作快点!” 左翔带着哭腔嚎:“王哥,又,又来了两个!” 藏木就在几米远处的车上,但薄暮之中,另两道黑影正迅速靠近。“我来掩护,你们去搬藏木。”欧阳云咬牙对周希说。 欧阳云脱掉冲锋衣,露出内里常穿的象牙色对襟褂衫。他双手持剑,山风吹来,身姿秀美挺拔。 “来吧。”他说,双眼流光如银。 于是,在长乐山黄昏的雾气中,暗影交织在那白色的身影外,剑影翻滚如雷电将至前的乌云。 方哲脸色惨淡。以一敌三,欧阳云没有胜算。 “动作快一点!”王栋冲左翔吼道。 左翔战战兢兢从越野车上搬下藏木。周希几次举枪瞄准服山守护者,但投鼠忌器怕伤了欧阳云,不敢扣去扳机。 藏木搬上吊篮,从连在船上的滑索运下。王栋露出狰狞的笑容,他身上藏木的血味令人作呕。 “凌怀?”方哲突然叫道。 洞穴边的几双眼一起盯向他看的方向。周希伸手一抓,竟从岩石上拎出一人。那人离开岩石后,便从灰色变成正常的颜色。 异族凌怀,能像变色龙一样随着环境变幻自身。他本想趁着众人不备,潜入吊篮,没想到却被方哲看破。 借着王栋分神之机,方哲抬手抓住他持枪右手猛得一拧,头顺势向后一撞,正击在王栋的鼻梁上。王栋吃痛,手上不禁松了一下。方哲得了空档,左手夺过枪,对着他肩部开了一枪。王栋身体失去平衡,跌入山洞。他身摔在岩石上,挣扎着站起,捂住受伤的肩,向船挪动。鲜血洒在石上水中。 “左翔!别去!”周希吼道。 那个叫左翔的年轻人已经不顾一切地跳上吊篮,锁扣一松,篮子便向船滑去。能带着这么多藏木离开,诱惑实在太大。 方哲顾不上这两人,欧阳云已经快支撑不住了,浅色的衫子上沾上斑斑血迹。方哲捡起自己的枪,深吸一口气,扣动扳机。 这一枪由不得他思考,直觉决定了一切。 这一枪,或许是方哲一生中最准的一枪,那一刻,他觉得他几乎可以看见子弹飞出的痕迹,擦着欧阳云耳畔,直射入服山守护者的额头。 服山守护者倒下,化为一截藏木。另外两位守护者似乎对方哲的枪法颇为忌惮,身形一掠,闪进林中。 “放我下去,放我下去!”凌怀尖叫。 欧阳云正在气头,一把将凌怀从周希那儿揪了过来,扯开领口,拽下一样东西,正是凌家最后一小块藏木。凌怀把它用皮绳穿了,挂在颈上。 “你不知道已经晚了吗?它已经闻到了血味。”欧阳云嘴角微微一弯,笑容冰冷刺骨,“凌怀啊凌怀,你真是要钱不要命啊。既然这样,我送你一程。”说罢,一脚把凌怀踹了下去。 这时,下方的水域变得不平静起来。船发出“咔咔”的声响,巨大的黑影从雾气朦胧的水中浮起。 这恐怖的生物已经闻到了血气,它为血而来,无人能逃!铃铛的声音在地下洞穴里回荡,应和着凌怀等人恐怖的哭号。 “走吧,这里出不去了。”欧阳云说。 三人跳上越野车。车原本就没有熄火,周希挂上挡,一脚油门,那车便快速后退。“我们去哪儿?”他问。 欧阳云吸着凉气。他刚才受了伤,现在想起疼了。“去半道口,我给你说路。”车掉转头,向着来时的路而去。 爆炸声在他们身后的山洞中响起。 有人拉想了手_雷。 第19章 就这样遗忘 是谁引爆手_雷?这大概是一个永远的谜了。人常说,生命是这世上最可宝贵的东西。但在生死之间,许多人仍然会选择钱财。 此时的方哲,只想活着离开长乐山。 车向着半道口而去,他为欧阳云包扎伤口。“你知道我为什么怕服山守护者吗?”欧阳云问他。 “为什么?” “因为他们会冤魂不散地缠着你,你再厉害,他们也会慢慢耗死你。你枪法很好,我们俩搭档确实不错。但你看,他们已经学乖了,藏起来了,不会再给我们机会。”他从后窗玻璃看去,“我猜他们还跟着我们。等我们疲惫了,松懈了,再动手。” “所以我们要和他们速战速决?”方哲束紧绷带,欧阳云疼得龇牙。 “我们得找点帮手。” 琰溪离半道口很近。车开出一个小时,就看见山岭在夜色中起伏绵延的轮廓。“往上开,”欧阳云对周希说,“能上多高上多高。” 周希握着方向盘的手轻微发颤。“我明白。” 换档后,油门踩到底,越野车“轰”地冲上山坡。两道暗影紧随其后,幽灵一般不离不弃。 “你在服山用的东西还有吗?”欧阳云问。 “有。”方哲把照明弹握在手中。 “好,我让你扔的时候你就扔。” 车将到顶时,再也上不去了。三人下车,向前狂奔。翻过山脊,便是涧谷,两侧林木茂盛。 欧阳云急停转身拦住服山守护者袭来的剑风,大叫:“方哲!” 照明弹升空,顿时林间一片雪白。方哲向上瞥了一眼,不禁毛骨悚然。粗大的树枝上黑压压一片,不是树叶,而是一群怪鸟——形如夜枭,首如人脸,尾部生有一个漆黑的倒钩。 它们就是栖息在半道口附近的赤女枭。此时正是群枭繁殖的季节,受惊必伤人。 亮光之下,赤女枭无声起飞,露出鲜红的腹毛和如刀利爪。它们扑向这些闯入者,毫不在意他们之间是敌是友。 三人头也不回地向前奔去,但服山守护者似乎没弄明白林中的情况,其中一人停下。群枭立刻压上,尾钩扎入他裸_露的皮肤,他顿时发出凄厉惨叫。 方哲等人冲向山涧,赤女枭在后紧追不舍。 这时,黑影一晃,服山守护者已经从侧翼赶上,黑玉色的剑砍向方哲。欧阳云挡开来剑,脚下一滑,便拽着方哲向山涧滚去。山涧边铺满蓬松的松针,减轻了翻滚时的冲撞。 欧阳云翻身跃起,一剑劈向追来的黑甲人,浑不知身后一只赤女枭正俯冲而来。方哲此时没有开枪角度,情急之下,竟空手去挡赤女枭。赤女枭被打下,但鸟尾的倒钩也深深扎入他的手臂。 毒液注入体内,剧痛无比。 欧阳云斩杀服山守护者后,听见方哲痛苦的叫声,脸色剧变,挥剑砍断枭鸟的头颅,把他拽到自己身边。 周希开枪挡住飞袭而来的赤女枭,叫道:“那边有筑路工人开凿的山洞。带方哲过去,我给你们引开这些鸟。”他边开枪边向着溪流的下游跑去,赤女枭被枪声吸引,抛下欧阳云和方哲,跟了上去。 林内的光线已经暗下,欧阳云半拖半扶着方哲进了山洞,刺死几只紧随而上的赤女枭,用当年筑路工作留下的木桌挡住洞口。 “周……周希呢?”赤女枭的毒性开始发作,方哲说话困难。 “他活不了。”欧阳云语声冰冷。 山洞里有一只没用完的蜡烛,点上它后,有了微弱的光芒。赤女枭的鸣叫渐弱,终于安静。 方哲躺在地上,枪从指弯中滑出,落在一旁。 “当年筑路队那么多人,一晚上就被赤女枭杀光。周希是夏天进山,大概他人也比较谨慎,也算运气好。”欧阳云半跪在地,俯身盯着方哲,似笑非笑。 “我说过,你帮不了他。方哲,你太任性了,救不了周希,还把自己搭上。赤女枭的毒液是最好的神经毒素,它能让你的意志放松,听凭我的意愿。在玄泽的林子里我没成功,但现在,我一定能成。” 欧阳云的声音又带上那魅惑人心的力量。 “为什么你一定要这样做?”方哲再次感到背叛的痛苦。 “难道你还不懂我对你的心意?只要能把你留在我身边,我愿意做任何事。何况,无论我怎么做,你迟早也会杀了我。”欧阳云看着自己的双手,凄凉一笑,“这双手沾满了鲜血,有一天你会知道真相。你是委员会的人,怎么会放过我?我又怎能让委员会的人,带着长乐山的秘密离开。” 方哲摸索着枪,身体的知觉越来越弱。 “你在玄泽边问我是不是异族。不,我不是。”欧阳云的脸靠得更近,双目中光芒有如夜空中的星河,令人沉迷,“但,我也不是人。我不知道我究竟算什么,在长乐山待久了,大概都这样。” 方哲的手指触到枪,然后是枪柄。欧阳云瞥了一眼,把枪从他手中取走。 “别这样做,欧阳?”方哲恳求欧阳云,不要毁了他们的友情,但就连自己声音,他也几乎无法听见。 欧阳云把手放在他的脸上,眼中的光芒暗了一下。 “曾有那么一刻,我想把你留在玄泽。因为离开长乐山后,你就永不会再见我。我不该引诱你,那是我犯的最大的错。”欧阳云的声音因痛苦而嘶哑。 烛光摇曳,方哲的视线渐渐模糊。 “但是,方哲,”欧阳云的声音再次唤回他的意识,“如果有一天你想起今天的事。无论你多么憎恶我,无论我做的事如何让你不可原谅,也请记住,那只是我的错。请怜悯它们,无论是服山的守护者还是赤女枭,它们只是为生存而战,请怜悯它们最后的家园。” 他在说什么?方哲困惑,但意志远去,无法思考。 “你救不了周希,那不是你的错。他选了那条路,就得自承后果。”欧阳云叹了口气,撬开他的嘴,把一样东西塞在他的舌下,“但你得活着回去。晒干血气的藏木可解百毒,这是凌怀家那块。我说过要帮你救周希。抱歉,我只救得了你。好了,我接下来说的很重要,一个字你也不能记岔。”他的语声占据了一切。 那是欧阳云的催眠,他抹去了发生在长乐山里的事,在方哲心中植入一段新的记忆。 “你来半道口,是为了寻找周希,因为他曾提过要到这里来寻藏木。但你来得太迟,他已经死了。这不是你的错……无论谁问你,事实都是这样。”欧阳云的声音飘渺遥远。 他说,沿着溪流向下走,就是半道口公路下的松溪。每天日出后的一个小时,雾气会稍有减退, 雾气的边缘距此只有不到五十米。 “你一定能跑过去的。我会为你引开赤女枭……” 方哲合上眼,昏睡过去。藏木和欧阳云的催眠一起发挥着作用,他一夜未醒。后来,他在蒙眬中睁开眼,看见欧阳云持剑站在洞口,晨曦的光芒缓缓透进,洒在他明朗的脸庞上。“你会忘了我。” 于是,那张脸伴随着过去的时光,一并从记忆中洗去。 方哲醒了,空荡荡的山洞给他陌生的感觉。他背起背包,捡起枪,冲进了雾里。五十米,身后是赤女枭从远处起飞的鸣叫,脚下坎坷不平;五十米,一口气跑完,他跪在半道口路基下的溪水边,吐出口中的藏木。乌黑的藏木掉进溪水中,很快就冲走了。 松溪的水从山中流出,也冲下周希浑身是伤的遗体。 六年前的冬天在哀悼中度过。周希的妻儿搬回了北方,方哲一直在悄悄资助他们。做你该做的事,不必让人知晓。虽然他忘记那些天发生的事,但有些东西,仍然记住了。 …… 真相就是如此。 催眠的副作用慢慢退去,但回忆带来的冲击却很久也不会消失。方哲为自己倒了杯水喝了,站在窗前看着西方的黑夜。 有时,他看着那片迷雾山峦觉得亲切熟悉;有时,他会想起他第一次去攀凝雾台的陡壁,在困境之中,有人从平台的顶上向下问,“需要帮忙吗?”那张脸庞逆着清晨明亮的阳光,却要过这么多年才能认出。 他想起他未回答的那个问题,“你如此厌恶我,是因为我是一个异族?”欧阳云这么聪明的人,却不明白,喜欢叶芝的人不会厌恶异族。 他从未厌恶过欧阳云,自始至终,也不会。哪怕无名修道院十二名死者血淋淋的残躯在他眼前晃动,也无法让他忘记琰溪边仗剑迎敌的欧阳云。 但方哲也不能无视自己的职责,无辜者不能枉死,作恶者必须伏法。他听见自己的叹息,万般无奈。 夜里十点,是饮夜茶的时候。 “我知道欧阳云在哪儿。”他转过身,对黑暗里的寒歌说。 “你打算怎么办?” 他摇摇头,“我不知道。” …… 半山茶舍,常有夜茶饮。 茶已备,香已燃,他独坐,想起当年对面的人,倔强的眼神里隐藏着迷惘,笑起时有些自矜却真诚动人。他在杯中绪了茶,“雾熏”的气息沁人肺腑。若相思,莫相忘。走廊上的琴声顿了一下,又接上了。隔门被拉开,他以为是续香的女孩,但烛上的火光却晃动了一下。 她走进,黑暗在她脚下静伏。他知道无所逃避,不禁战栗,脸上流露出掩饰不住失望。 “欧阳云,我们又见面了。”寒歌取下面纱,微揽裙裾,膝坐在他的对面。“你清楚,他不会来的。怎么,不给我上杯茶?” 他取了新杯子,恭敬地为她斟了一杯。 寒歌注视他片刻,又问:“为什么打那个电话?” “知道不该打,但还是忍不住。也许是想不被遗忘,也许……我本打算明天就离开c城。他让你来抓我——不,还是杀我?” 轻晃的杯子里,浅金色的茶汤像是清晨初起的霞光。寒歌停下手中的动作,说:“你害死那么多人,还指望他放了你?我以为你了解他。” 他低头不语。虽然了解,仍然期待。 “我有一个问题。”寒歌又说。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欧阳云不敢正视她,“你曾被人催眠,但那人比我强大远不止百倍。我帮不了你。” “嗯,我猜也是。”寒歌点头,“好了,说说那枚戒指,就是周希提到的黑衣人的那枚戒指。” 欧阳云想了想:“我记得他说,是一枚宽大的银戒,纹饰复杂,深蓝色的戒面,上面是镶嵌着一对银色的翅膀。这几年我也打听过这枚戒指的消息,但没人知道它的来历。” 寒歌低头思索,过了一会儿:“你可以走了。” “你说什么?”欧阳云惊讶不已。 “他若要杀你,今夜就会自己来。”黑暗向寒歌聚拢,她端坐如仪,“你救了他的命,我替他还你一命。下一次再见,那就是公事公办。” 欧阳云俯身拜谢,缓缓退出茶室。 寒歌一笑,拿起手机拨了方哲的号码,说:“我去晚了,欧阳云已经走了。”话筒那边的人,似乎松了口气。 一点烛光照在寒歌的脸上,香气缭绕,她思索着那枚戒指,喝下杯中的“雾熏”。 “果然好茶。” 第20章 寻找 长乐山中有一种花叫“早樱”,四月盛开,进山的路上能见早樱花瓣飘零如雪,十分浪漫唯美。往年到了这时节,每到晴朗天气,就有入山赏樱的车队。但今年却十分冷清,想来是去年圣诞惨案余波未了,令人心怀忐忑。 况且,如今进山也不像过去那样容易了。 省厅和市局终于接受了相关单位的建议,在长梁公路上设立了检查站。进山的车都要在这里登记。 有多少人,为什么进山,什么时候出山,紧急联络人电话是多少等等。检查点每半小时放行一次,每次也能凑上三四辆车同行。这还是白天的规矩,到了夜里,除了相关单位的车辆,禁止通行。 这个相关单位,自然指的就是特案组。在c城公安系统里,公开提到特案组时,向来使用这一含糊的称谓。 “那辆车还没出来?”一大早,检查站的人就议论起来。 “没有。”当天值班的张志说道。 半个月前的黄昏,一辆附有特别通行许可证的jeep指南者车进了山,直到今天还没有回来。张志记得,开车的人脸上戴面纱的女人。按照规定,有特别通行许可的车是不需要接受检查的,所以,他也不知道女人长什么样子。 “不会已经死在里面了吧?”大家继续猜测。 “不动脑子。”一直没吭声的站长开口了,“进山这么多天不出来还没人去找,这女人不简单。” “那个特案组究竟是什么单位?”有人凑到站长面前打听。 “别问,别到处打听。有些事知道了只能给自己添麻烦,何必呢。”站长慢吞吞地喝茶,“我提醒一下大家,你们是签了保密协议的,一条条章程咱们也是一起捋过的。谁要是把这件事说出去,吃牢饭的时候别哭。” “哪儿敢啊,就是咱们自己人讨论一下。”众人忙解释。 “张志!”坐在监控显示器前的人突然叫了起来,“那辆jeep车是不是红色的?我看见它了!” 冷清的长梁公路上,一辆红色jeep指南者正沿着长梁公路出山的方向,向着检查站驶来。张志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屏幕上的时钟。 …… 十点一刻。 寒歌的车驶过长梁公路检查站。她的脸色异常苍白,双眸仿佛被染上一层淡淡的蓝色,银色的光芒流淌其中。 这是长乐山雾气对她靠成的影响。 在来到c城的第五年,寒歌终于走进雾区,沿着狭窄的梁垣道,重走方哲和欧阳云走过的道路。 她在玄泽边停下,那里已经没有夜魇,漆黑的水面下白骨森森。金色的影子在光线晦暗的林中闪动,无名的生物从她脚边跑过。她在那片林中徘徊了一天,找到了夜魇的巢穴。她可以确认,那是一座历史久远的异族建筑。 寒歌试图在里面找到欧阳云生活过的痕迹。但建筑内空空荡荡,如果欧阳云曾经在这里生活,那么,他也带走了属于他的东西。 寒歌仍然不明白为什么夜魇要对方哲下手。 显然欧阳云能够控制夜魇,他在玄泽里阻止了夜魇,说明他们之间有着奇妙的联系。这种联系必然持续多年,并且深厚无比,他由此得到了夜魇的信任,找到永恒的奥秘。 他在这片雾气中生活了多久? 应该很久吧,寒歌想。 离开玄泽后,寒歌去了方哲提到的那片峡谷,凝望峡谷对面的神域。她在那片峡谷前站了很久。 当她离开时,外面的世界似乎已经变得遥远而不可触及。雾中的长乐山向她张开怀抱,恍惚中,她觉得她可以永远留在这里,随着这片山林沉寂。 这段路走得很艰难。 后来,她来到了服山,站在那幅巨大的壁画前,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她没有惊动沉睡的服山守护者,悄然离去。 她在长乐山的迷雾中游荡,像一个孤魂野鬼。 有一天,她发现她站在溪水边,站在一辆废弃的越野车旁。 她突然清醒了。 这是琰溪,为了拿到藏木,王栋在这里挟持了方哲,欧阳云在这里与服山守护者作战。 寒歌找到了被手_雷炸坍的洞穴。爆炸让那里形成了一个向下的斜坡。她沿着斜坡来到地下河旁的岩石上,看到了周希说的那艘船。 那艘船似乎是被一种巨大的力量推上了岸,撞得船头凹陷。 寒歌绕着船体转了一圈,看到了仍然挂在缆绳上的篮子,怔了一下,骤然变色。她匆匆离开,没有原路返回,而是向着赤女枭的栖息地而去。她无法再独自承受迷雾的诱惑。她要回去。 她要回家。 寒歌是从半道口走回无名修道院,车早已耗尽电量无法启动。她用早已准备的应急电源发动了汽车。 她走进特案组时,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头发散乱,长裙沾满泥土,落魄不堪。 她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径直走进方哲的办公室,一双清澈的眸子怔怔地盯着方哲。她觉得她好久没有见过他了。 “我回来了。”她说,不知道对面的人是否明白,她是为他回来的。 “我知道。”方哲说。 仿佛身体被抽空了一般,寒歌觉得很累。方哲抢上一步把她抱住。“好困。”寒歌说,靠着他的肩闭上眼。 “困就睡一会儿吧。”方哲把她抱到沙发上,给她盖上毯子。 寒歌像孩子一样蜷缩着身子,身子发着抖。方哲不知道她在害怕什么,手轻拍着她的背。突然,她一把抓住方哲的手,把手紧贴在脸庞。然后,她仿佛是找到了什么失去的东西,长长松了口气。 “方哲……” “我在这儿,寒歌。”方哲柔声说。 “藏木不见了。有人把它拿走了。”寒歌呢喃像梦中的噫语,把方哲的手握得更紧了。 …… 寒歌足足用了三天时间才恢复过来。 她在地下河里找到了当初王栋让左翔运藏木的篮子。篮子空空,附近也没有散落的藏木。很明显,有人在事后取走了藏木。 是欧阳云吗? 寒歌和方哲一起排除了这种可能。 欧阳云对长乐山的迷雾有深厚了感情。当他知晓方哲是委员会的人时,他曾恳求方哲怜悯长乐山中的生灵。就算藏木价可倾城,欧阳云也不会用它们牟利。 那么,就只有那个戴古怪的银翼戒的男人了。 他是谁? 这当然是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当年的知情者已经死光了,就像过往漫长的历史,不知埋葬了多少真相。 第21章 与神为敌者 寒歌常常想起她在旧金山的日子。委员会为她租了一间老式公寓,在黄昏的时刻,她常常坐在公寓楼下咖啡馆门外的白色小桌旁,欣赏落日坠向蔚蓝浩瀚的太平洋。 每年四月,寒歌会回旧金山,不是怀旧,而是为了和方哲一起参加泛太平洋区异族调查局的年会。这是最让她受不了的事,因为似乎除了她以外,局里的异族都认为这有助于增进他们的联系,并显示他们异于常人。 他们会举办只有异族参加的晚宴。 参与者中有出生显赫的二十六大神族世系的成员,也有普通的异族。前者大多来自与委员会结盟的神族流亡内阁,与他们的死对头神族议会一样,认为自己才是当年神族王朝的正统继承者。 寒歌不是二十六大神族世系后裔,甚至,她连个普通异族都算不上。普通异族好歹知道自己家族渊源,来自何方。但她,只是一个流离者。 流离者,在委员会的指导手册里,定义为“不清楚也无法确定种族渊源”的异族。也就是说,寒歌是一个连自己来历都说不清的异族。 这其实也是相当寻常的事。 异族的历史也像人类的历史一样,经历了分崩离析,经历了惨痛重建。一些异族流离在外,随着时间迁移,他们的后代遗忘了自己的祖先,把自己当作人类。即便他们显示出了异族才有的特殊能力,他们也只会在茫然中感到深深的不安。很多流离者会花上十年甚至更长的时间来重新定位自己的人生。 从道理上讲,委员会内部的异族聚会能够促进流离者的种族归属感。 可惜,寒歌是个另类。 当大家聚在一起欢歌笑语时,她在角落里玩手机游戏。一个年轻人在旁边看了她好一会儿,终于鼓足勇气凑了上来:“姐姐,这里禁止吸烟。” 她抬头一看,却是一怔。 那是一个长相极漂亮的年轻人,十八_九岁的模样,整个人仿佛笼罩在一层看不见的光芒中,异常明亮炫目。 寒歌不是颜控,但对长得漂亮的人还是很容易有好脾气。“你叫什么名字?”她指间夹着烟,下巴微扬。 “我叫夏添。” “战神家族?”寒歌问。 “姐姐你好眼力!我爸是战神阿瑞斯家族,我妈是人类,她在联合国工作……” “我不需要知道这么多。”寒歌果断打断夏添,“你知道六十年前旧金山‘神圣清洗’事件吗?” “知道啊!旧金山实验室提取了一名神族死囚的灵质进行研究。神族议会认为这是对神族血统的亵渎,决定采取最血腥的报复,这就是所谓的‘神圣清洗’。当年的参与者几乎全部遇难,负责分管这件事的泛太平洋调查局陷入瘫痪……” 这个叫夏添的战神后裔似乎有明显的话唠潜质,寒歌不得不再次打断他。 “知道为什么我没死吗?” “姐姐你……”夏添大惊,寒歌看起来和他年纪差不多。如果不是已经知道她在c城工作好几年,他也不会叫她姐姐。毕竟是资深调查员,夏添是很尊敬嘛。 “你敢叫我奶奶,你就死定了。”寒歌微笑。 夏添吓得吞咽了一下。他终于注意到了,在强烈的餐厅灯光下,寒歌的身周隐隐浮出黑色的暗影,让她显得有几分诡谲和凶戾。 “那……那姐姐你当年为什么没死啊?” “因为我不管闲事啊。”寒歌笑盈盈地把烟灰弹进了咖啡杯。 寒歌很早就离开了聚会,并且,没有出现在第二天的工作早餐会上。她只想找个地方待着,比如巴特洛斯咖啡馆,墙上贴着发黄的老照片,音乐舒缓,咖啡清淡,华芙饼新鲜出炉,正是甜香四溢。 很遗憾,这样美好的时光也会被打断。 安东气冲冲地走进咖啡馆,坐在了她对面。“寒歌,为什么这么厌恶你的同类?” 这也算问题吗? 寒歌不想搭理他,用餐刀把华芙饼切成小块,蘸上糖浆,细嚼慢咽。“谈不上厌恶。只是不关心,不在意,无所谓。” “所以你关心人类,在乎那个叫方哲的人?”安东的火气蹿得更高。 “他是我的搭档。”寒歌把叉子扔进盘子,发出响亮的碰撞声。如果不是因为她认识安东多年,此刻她已经翻脸。 “那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他二十四岁就被委员会内定为c城特案组组长,可以随意挑选下属,经费由委员会直接划拨,只把管辖权留在泛太平洋区调查局。他的个人档案保密级别直到今天仍然是最高级。”安东一样样数来,“寒歌,你动动脑子,你在和什么人打交道?” 对于这种八卦的行为,寒歌向来采取无视的态度。 “委员会里向来竞争激烈,别人奋斗十年也未必做得到他的位置。他这样的人我以前也见过,有背景,有后台,但敌人也不少,想看他笑话的人更多。这些人暂时动不了他,但可以拿你开刀。” “有完没完?” “到时候,你就替死鬼,谁也保不了你。委员会把你扫地出门,你就只剩下死路一条,因为我们投靠了人类,是异族中的叛徒!”安东猛拍桌子,引来邻桌的侧目。寒歌做了一个抱歉的表情,有心想把安东扔出门去。 她示意侍者给她续了咖啡,然后瞅着安东无奈地摇了摇头。“我知道方哲是什么人。” “什么人?”安东问。 “与神为敌者。” 安东露出惊愕,“逆天者?” 认识方哲第一天,方哲就说了他是谁。逆天者,异族的死敌,神族议会最强劲的对手。只要他们存在一天,神族议会就不敢为所欲为。这个眼中带着温暖笑意的青年,给寒歌的第一印象,却完全没有这种敢于把神斩于沙场的杀伤力。 寒歌惊讶于方哲的坦率。 异族通常不愿意与逆天者合作,因为逆天者对异族的傲慢,不下于诸神对人类的轻蔑。方哲说,没有人可以选择过去,但可以决定自己的未来。 “时代不同了。”方哲说。事实上,在共事的三年里,他也没有表示出任何对异族的偏见。 “你不觉得这很不正常吗?”安东临走时甩下这句话,差点把寒歌噎个半死。 是的,她信任方哲,信任他说的每一句话。相信一个人,就相信他的全部,这就是寒歌的作风,从头到尾都没有变过。安东竟然敢用对待笨蛋的方式来看自己,真把她气得够呛。 这帮愚蠢的异族! 第22章 安东 虽然寒歌心情不好,但她还没有无聊到要向一个异族解释自己的人生观和世界观。 她坐上巴士,漫无目的地在城里晃了一天,傍晚时才回了酒店。“当代异族问题研讨会”在酒店的演讲厅举行。为了筹备会议,酒店在半个月前就对外宣布不再接受预订。她悄悄溜了进去。 何川是今天最后一个演讲的人,演讲的题目是《武云山区异族空间位移装置的考察》。有鉴于他的英文水平,寒歌觉得这篇稿子来历极为可疑。 “不会是你写的吧?”她问方哲。 “不是。他写的底稿,外联科的人一起翻译的。我看了最后一遍,改了几处修辞。其实,不改也成。” “一会儿提问怎么办?” 方哲不怀好意地笑:“那就没人帮得了他。知耻而后勇,不让他来丢一次人,他就长不了记性。” 和特案组大部分调查员一样,何川业务能力强,但英文很烂。 特案组的文档有一大部分需要用英文完成,上交委员会备案。一提到这事儿,调查员们就纷纷抗议,既然联合国都有六种官方语言,凭什么他们不能用中文来写报告? 说得很好,方哲说,原因很简单,我们已经有了中文版本,现在需要的是英文版本! 提高英文水平的事原本没被方哲太当回事。一是他想着大家常写常练,久了怎么也能应付个七七八八。再加上各部门还有语言水平相当出色的助理,实在不行还有助理顶上,问题不大。 但春节后他收到的一封邮件,让他彻底清醒了。 和所有的大型组织相同,委员会内部交流是用邮件的。一件事,邮件往来,转发相关人事,前因后果清清楚楚,事后追责也非常方便。 邮件讨论的事已经并不重要了。反正就是特案组某组员和泛太平洋调查局就某件狗血事件纠缠不清,各自占理,邮件吵架分胜负。这位调查员大概是吵怒了,愤怒地打上了行字就发过去了。 可是,对方看不懂啊! 明明是英文,可就没人看明白。看不明白还吵个屁?那边的负责人气不过,就把邮件直接发给了方哲,誓要为自己人讨个公道。 方哲一看邮件,无语良久。 那句话是这样写的:youoobb! 当事调查员被火速招至组长办公室,当场骂成猪头。邮件传阅全组,大家纷纷感叹自己空有满腹经纶却吵架失利,实在给老大丢脸了。方哲懒得和他们啰嗦,发了狠话,要是谁年底还不能过语言关,请助理的钱就自己出。 光这么做还不够,如果不杀只鸡给这帮猴子们看,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于是,就有何川今天的演讲。 到了提问时,方哲离开会场接电话。寒歌正打算好好欣赏何川的临场发挥,方哲回来,俯身在她耳边说: “安东出事了。” …… 安东的住所位于城东,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的老房子。 方哲和寒歌赶到时,门外已经停着警车,拉上了反光隔离带。一楼的门开着,不断有人进出,神色严肃。 两人亮了一下证件,就走了进去。 进了门,映入眼帘的是狭窄的门厅,右手边一道铺着深绿地毯的木楼梯直通向二楼的卧室和书房。一位调查员侧着身子从楼上下来,指着楼梯旁的走廊,用英语对方哲和寒歌说:“在那边。” 方哲说了声“谢谢”。 天已经完全黑了,走廊的顶灯亮着,右侧的门前挤着好几个人,都穿着有委员会ijcaa标志的黑色制服。他们和方哲、寒歌打了声招呼,就让开了一条路。 两人走进客厅,都是一怔。 客厅就像刚被龙卷风扫过,所有的东西都打翻在地,墙纸烧卷剥落,白灰四散呛人。空气里充斥着燃烧过的焦味儿。 这里曾经起火,地上还有消防喷淋系统洒出的水迹。寒歌捡起一个相框,发现里面嵌着一张家庭照,照片中人的衣着都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的。她认出了幼年的安东,穿了件套头毛衣,傻傻地笑。 寒歌拂去相片上的灰,一抬头,看见墙上的男人。她瞬间脸色惨白。 那是安东,齐佩瓦火魔的后裔,浑身□□,整个身体已经完全石化,肌肉紧绷着,仿佛米开朗基罗充满力量的大理石雕像,半嵌在墙体中。 他保持了生前的最后的表情——绝望,痛苦,还有一丝悲伤——水平张开的双臂让寒歌想起古罗马帝国钉在十字架上的受难者。 “安东。”她低声念出他的名字。 这不是她印象中的那个温和儒雅,总是穿着肘上打了补丁的休闲西服和灯芯绒长裤的男人。墙上的石像更加狂野,充满异族奔放的力量。齐佩瓦的火魔不会轻易就死,他用烈火反攻,所以他的衣裳才会烧光,消防喷淋系统才会启动。 “什么时候的事?”她听见方哲提问。 “一小时前,维修电缆的电信公司职员发现异常,报了警。”调查员哗啦地翻着本子,“安东今天早上八点离开中心实验室,十点半回到家中。我们正在确定他在这段时间的行程——” “他当时和我在巴特洛斯咖啡馆见面,就在酒店附近。”寒歌说,但没有回头。 那人点点头,接着说:“十三点十四分,安东的手机无法接通,现场发现手机已经烧焦,可以推断死亡时间是在今天中午。这条街道上有三个摄像头,安东遇害的那段时间里,有十一人出现在监控录像中。我们圈出了一个嫌疑人。”视频截图迅速同步到在场所有人的平板电脑上。 十二点过三分,一个男人出现在安东家附近的摄像头中,双手揣在上衣口袋里,低着头,帽子挡住面容。 四十分钟后,他离开,仍然是那个姿势。 石膏鬼还是美杜莎?不,寒歌听见自己的思考,这个人的外形和这两个种族都不符合。 “为什么是四十分钟?”方哲的声音响起。 “什么意思?”有人不明白他的话。 方哲转了一圈,看了看周围:“房间里的混乱说明死前一定有剧烈的冲突。安东反抗了,火焰烧毁了他的衣裳,所以他死时是赤身裸体。不过,如果他和凶手纠缠打斗了四十分钟……邻居早该报警了。我能看看证物登记表吗?” 方哲是那种到了现场就绝不把自己当外人的人。 有人递上登记表。 方哲扫了一眼表格,又戴上一次性手套,在现场转了一圈。几分钟后,他找到两只浸泡过的红茶包,把它们拎在手中。 “安东没有上班,是因为他约好了和这人见面。他们交谈,喝了茶——茶包就是证据——然后发生争吵和打斗。” 负责现场调查的旧金山特案组组长肖恩脸上露出一丝赞许:“你说得完全正确,方组长。安东的确约了人。这是技术人员从安东的电子邮箱里恢复的一封邮件。” 那封邮件是写给一个名叫克罗斯的人—— 我已经想到怎样从实验室里带出那样东西。你明天就能看到。上午十一点,我在家等你…… “寒歌,你看看。”方哲把平板电脑递给寒歌。 “中心实验室?”寒歌问。 “对,委员会下属旧金山中心实验室,安保规格有多高不需要我向大家过多解释。安东是实验室的高级研究员,目前负责一个绝密研究项目。我们现在正在评估损失,必要情况下,会将案件优先性提至最高。” “你的意思是说,中心实验室很有可能发生了泄密事件?”方哲问。 “没错。中心实验室大楼安保规定极其严苛,进入时要接受x光透视,上缴所有通讯设备和外接存储设备,未经允许,哪怕是一张纸屑也不能带出。但安东却向人保证能将某样东西带出来。谁也不知道,这是他第几次这么做——” 泄密。寒歌的心抖了一下。 这个克罗斯然是一个具有石化异能的异族。安东把从一级安全设施中带出的东西交给了一个异族,这不仅仅是泄密,这是背叛! “安东不是叛徒!”寒歌冲着方哲尖叫,房间里的灯暗了一下,让她稍微恢复了一些理智。 她逃一般地离开现场,跳上第一辆停下的出租车。 第23章 你不了解他,寒歌 回到酒店,寒歌把自己藏进了房间。关了灯,拉上窗帘,只留下浓如墨汁的黑暗。 她蜷缩着身体躺在酒店的床上,手紧紧地攥着,指甲深陷掌心,一滴滴血淌在床单上。她要靠痛苦克制自己的愤怒。现场时突然暴发让她感到害怕,她想把胆敢污蔑安东的人撕成碎片。 而那个说话的人,却是方哲——她最不想也最害怕伤害的人。 寒歌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暴怒,她一直相信自己根本不在乎任何异族,又何况一个安东? 但安东的死,却让她感到出离的压抑和愤怒。 不知过了多久,房间的门被人敲响,又轻轻推开。她知道那是方哲,她总能听出他的脚步。 方哲拉开窗帘,城市的光亮照了进来。 “你啊……”他看见她手上的血,不得不掰开她的手指,从浴室里拿来毛巾压在伤口上。“以前你生气时不总是砸我的办公室吗,怎么今天拿自己出气?” 寒歌的脾气向来不好,方哲也是认准了就绝不让步的人。 搭档的第一年,两人没少争执,气不过时,她就当着他的面把他的办公室砸个稀烂。直到有一次,她发火时,方哲说,“等一等,我把刚写的报告备个份你再砸。”她气得笑了,然后就再没发生类似的事。 至今,方哲的办公室仍然是整个特案组最简单的,用他的话说,“迟早要被砸,何必浪费钱。” “你要还生气,就去把我的房间砸了吧。”方哲逗她,“我刚在前台留了信用卡,应该够赔的。” “安东是我的朋友。”寒歌感到委曲。 “你说他是你的朋友,”方哲拖了把椅子坐在床边,“那你告诉我,他平时喜欢看什么书,听什么音乐,喝咖啡时放几块糖,他前妻叫什么名字?” “他……” 寒歌瞠目结舌,所有的问题,居然一个也答不上。 “寒歌,你不了解安东。”方哲说。 寒歌怔怔地出着神。方哲说得没错,她不了解安东。 她与安东相识于六十年前的旧金山。那时,她是一个性格孤僻的异族,已经加入泛太平洋异族调查局;安东还是一个孩子,接受调查局监护。 安东就住在她的楼上,由一个墨西哥裔女人抚养。安东总敲她的门,有时候递给她一颗糖,有时候和她说在学校里的事。 安东很活泼,她很疏冷。 她不愿担负感情的责任,因为所有人都是生命里的匆匆过客。牵挂越多,痛苦越多。 安东上大学时,寒歌去了非洲。像她这样青春长驻的异族,为了不引人注意,在一个地方不会待上超过十年。安东给她写信,他学了生物,室友是个人类;他有了女朋友,他很爱她;他毕业了,去了卢森堡的实验室;他要结婚了。但寒歌从不回信。 五年前,安东回到旧金山中心实验室工作。 寒歌知道的安东就是这些,但这几十年来,哪怕安东的衰老慢于长人,但他走过的心路,又怎是她能明白。他说她厌恶异族,何尝不是在报怨她对他的疏远和冷漠。寒歌想起那个穿着套头毛衣的小男孩,眼泪不知不觉淌了下来。 生命中所有平淡的小事,直到生离死别,才知道它的烙印如此之深,触及灵魂。 方哲陪着她。 方哲了解寒歌,他知道她表面有多坚强,心底就有多脆弱;他知道她在心里顽强地保留着她的纯真,不让时间麿损,不让世事改变。这就是寒歌的真性情。 等到寒歌哭够了,方哲打电话要了客房服务。不一会儿,送上沙拉、比目鱼排和空心面包,饮料是新鲜果汁。 寒歌洗了脸,坐在床上双手捧着果汁杯。秀美的卷发洒开披在身侧,衬托着她娇小迷人。黑暗被灯光驱散,一张美丽脸庞带着几分稚气。 “既然不生气了,就轮到我说。”方哲也饿了,索性边吃边说。 “我并没有说安东是叛徒,我只是陈述一个事实。安东违背安全条例,把一件从绝密实验室中带出的东西交与一名异族。直到现在,我们也不知道他带走了什么。这个事实一定会引出安东可能叛变的推论,我们不得不考虑这一点。中心实验室的安全问题拥有最高优先级,事先防范非常重要。” “我没生你的气。”寒歌嘀咕。 方哲笑,不去揭穿她。 两人聊了一会安东,又有电话打进了方哲的手机。他接起电话,应答几声后挂断,神色已变得凝重。 “又出事了。”他说。 两人下了楼,何川已经叫好了出租车等在酒店门口。“怎么样?”寒歌问起下午演讲的事。 “欲_仙_欲_死。”何川一脸生无可恋。一半的问题听不懂,另一半听个五六又不知道怎么回答,简直就像放在油锅里炸。 “是吗?看来下次开会还得让你来。”方哲说。 “别啊,老大。”何川苦着脸上了车。他是宁可拿枪冲在最前,也实在不想站在台上去丢那个人。 寒歌已经笑得肩头耸动。 轻松是短暂的。对于何川这样的资深调查员,夜里出门,通常意味着有事发生。何川只想知道,什么样的案子,需要大洋彼岸的特案组出面。 出租车停在日落区的一条小巷外。 又是警车,又是穿着制服的旧金山调查局调查员。三人亮了证件,走进小巷。 小巷是一个死胡同,两侧是红砖房,一角有垃圾桶,抬头就可见金属消防梯黑色线条般的轮廓。灯光从窗户里透出,伴着争吵声、哭泣声,以及电视机里如机关枪一般的西班牙语对白。 现场人员匆忙从寒歌等人身边挤过,拍照,取证,一切有条不率。 “谁报的案?”方哲逮住一个取证人员,问道。 “一个ji女,想在这里拉客,结果……吓个半死。”那人耸耸肩,又赶紧去做自己的事。 寒歌把手揣进上衣口袋。很多喧闹的声音在小巷里回荡,却很奇怪地让人觉得这里弥漫着一种异常的静谧。而就在这片静谧中,一些零碎的画面在她眼前一闪而过。等她想去寻找时,又藏得不知所踪。 旧金山特案组的组长肖恩站在小巷的尽头。这是寒歌今晚第二次见到他。 寒歌走向他。 “看看吧。”肖恩冷冷地说。 顺着他的目光,三人看见了对面墙上的死者——二十来岁的年轻女性,长着一张亚洲人的面孔。和安东一样,她的双臂也向两侧平举张开;不同的则是,她身穿的卫衣、棉布长裤和慢跑鞋,与身体一起,化成石灰岩的灰白色。 又是一个石化者。 “陈予菡,中国人,27岁,斯坦福大学埃达学院交流生,专修新闻策略。”肖恩怒气冲冲,像个体积巨大的炮竹。 “埃达学院是为国际异族事务联合委员会培养后备人才的高级研究院。”寒歌用中文给何川解释,“入学者要经过五层选拔,拿到录取通知前甚至没有听说过‘异族’这两字。所以,你在任何招生简章中都不到它的名字。” “上面要求咱们参与案件的调查。”方哲清了清嗓子,无奈补充。 寒歌这才明白肖恩的怒气从何而来:没人喜欢外人插手自己管辖区域的调查。跨区域调查就是拉仇恨,破了案,仇恨加倍。 “你们可以在这里看,但别指手划脚。”肖恩警告。 “没问题。有需要你叫我。”方哲点头。 肖恩紧绷的神情缓了缓,“很抱歉,我今晚脾气不是太好。这该死的案子!对了,寒歌,我不知道安东是你的朋友。” “他不该碰安东。”寒歌看着受害者,轻声说。 “什么?”肖恩没听清。 “没什么。”寒歌说。无论是谁杀了安东,她都会让他付出惨痛的代价。那个异族必须死,无论他逃到天涯海角,最终,她将找到他。这只是时间问题。对她来说,时间从来不是问题。 方哲果然没有插手调查。他只是偶尔停下来检查一下某处,或是看一看收集起来的证物。何川英语不好,却是天生的自来熟。几分钟后,他戴上了一次性手套,和刚认识的调查员一起搜集起证物来。 一刻钟后,肖恩又找到了方哲,神情略有些尴尬:“这里交给你了。我得去下一个现场。” “下一个?” “又死人了。”肖恩面色铁青,\&是安东的同事。” “安东有几个同事?”方哲追问,语气十分紧迫。 肖恩立刻省悟:如果安东的死与他的工作有关,那他的同事可能也陷入危险。“还有三个,我给你地址,咱们分头行动。需要我给你安排辆车吗?” “不用。”方哲的目光落向巷口。 说话间,两辆车一前一后停在隔离带外。前面路虎车司机下来,看向方哲的方向。方哲走过去,接过车钥匙。这时,寒歌注意到那人的举动——他并没有直接转身离去,而是后退几步,这才侧身上了后面那辆车。 这是恭敬的举动,但正式得有些不同寻常。 第24章 神圣清洗 “何川,过来。”方哲招手示意。 何川快步跑来,看见打开的后备厢,吃了一惊。这后备箱差不多快赶上一个小型军火库了。 给老大送车的人究竟是什么人啊? 方哲取出一把手_枪和几匣子_弹递给他,“你留下来跟现场。听不懂你就让他们说慢点,要是还听不明白,就让他们给你发邮件。总之,把这儿的事弄清楚。” “明白,老大。”何川答应。 “自己注意安全,有事给我电话。”方哲叮嘱,“实在找不到我又需要援助,打这个电话。”他又给何川发了一串号码,“告诉接电话的人,你是我的人。他们就懂了。” “是。”何川没有多问。 “我们走吧,寒歌。”方哲把车钥匙递给了寒歌。“能开多快就多快。”寒歌眼露笑意,翩然上车。 小巷里的人只听得发动机轰鸣之声骤然响起,那辆路虎车就以不可思议的启动速度,飙了出去。 方哲拿出手机,拨了肖恩给他的号码。但电话并没有打通,他又拨了另一个号码,接通后,说,“请替我接1104号房间。” 电话很快接通,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 “是张然博士吗?”方哲说,“我是泛太平洋调查局的方哲,你可以打电话回局里确认我的身份。”他报上一串身份验证号码,挂断电话,又对寒歌解释,“张然和他太太分居,最近一直住在酒店。” 片刻后,手机响起,张然把电话打了过来。“对不起,方先生,我的手机出了点小故障。” “没关系。”方哲一字一字地说道,“请听清楚,张博士。锁好门窗,到卫生间去,用椅子从里面抵住门,在我到达之前,不要给任何人开门。如果有武器,请随身携带。增援很快就会赶到。” 张然颤抖的声音从话筒里传出,寒歌闯过一个红灯,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时钟,凌晨零点二十七分。 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路虎车飞驰着穿过旧金山的大小街道。寒歌开车的最大特点就是敢冲敢加速,而且技术非常好,就连专业赛车手出身的段小懋都对她赞不绝口。方哲却不同,他开车极稳,不到万不得已,从不超速。 大家都佩服方哲开车稳重,不愧是老大,有这样坚持原则的气度。但方哲有一次私下和寒歌聊起,说以前出过车祸,就再也不敢开快了。 寒歌很诧异。 听方哲这意思,当年的车祸是他开得太快。可认识方哲这么久,真没觉得他是那种图爽快不要命的人。 “我以前和现在不一样。”这是方哲给的答案,有几分自嘲。 寒歌用了不到一半的时间抵达了目的地。车在酒店门前一个急刹,方哲跳下车,脱下外套,挡住握枪的右手。 “我们分头行动。”他说。局里增援的人还没有赶到,目前只有靠自己了。 “嗯。”寒歌点头。 酒店的大堂明亮如昼,虽然是深夜,但来了一批迟到的客人,所以还十分热闹。方哲进了电梯,门正要合上时,几个醉鬼挤了进来,口音里带着伦敦腔,一身酒气。他微微蹙眉。 很凑巧,这些人也去十一层。 到了十一层,几个烂醉的家伙率先挤了出去,正好撞上送餐的侍者。侍者痛楚地叫了一声。 “对,对不起。你……你的手还……好吧……”撞人者含糊地说。他的同伴指着他放声大笑。 “没关系的,先生。”侍者说。 方哲绕过几人,匆匆赶向1104室。英国人的嘻笑在身后继续,高唱,“对不起,侍者先生……” 方哲心念一动。 这时,他已经站在了1104室门前。他突然莫名焦躁,按在门把手上的手向下一沉,门居然就这样开了。 方哲的心也跟着向下一沉。 他扔掉外套,双手握枪,侧身进入室内。屋里没人,卫生间的房门开着。张然的身体嵌在大理石墙面中,头颅垂着,半睁双眼仿佛注视着方哲。 “嗒”,很轻微的一声。 方哲猛地转身,看清是寒歌,才垂下枪口,“是那个侍者,他就在楼里。” 寒歌一怔,突然间心中一阵庆幸。如果方哲认出凶手,当时的情况又会如何?她不该和方哲分开,死一百个张然算得了什么,方哲只有一个! 片刻后,赶来的增援封锁了酒店。但搜索以失败告终。 寒歌在酒店顶楼天台找到被抛弃的侍者制服。异族不是人类,他们有很多办法从一个开阔的空间逃走。 肖恩的电话也追了来,他找到了另一名死者。如今,安东的实验室里只有一人活着。弗格森博士因为加班,逃过一劫。 “速回调查局。”肖恩阴沉地挂断了电话。 …… 凌晨两点半,寒歌和方哲走入泛太平洋区异族调查局。 等他们的人脸上流露出不耐烦的神情。走廊上警戒增加,来参加年会的各区域代表齐集泛太平洋区总部,絮絮的议论声传递着焦虑和不安。 领路的人带他们来到局长办公室。 办公室里的人不多,都是调查局的头头脑脑,或立或坐,围着一个老人。 老人坐在轮椅上,苍老的面容中透出令人信服的威严,犀利的目光从皱纹密布的眼窝里透出,隐约藏着对暮年残生的厌倦。亨利·钱伯特身居高位,作为国际异族事务联合委员会十三位核心委员之一,他的出现也意味着旧金山事件局势严峻。 看见方哲和寒歌进来,局长泰勒便提醒说:“阁下,这两位是——” “不用介绍了,我认识方组长。”老人摆摆手,又把目光移向寒歌,露出一缕笑容,“寒歌,很久没见了。” 寒歌从震惊中清醒:“你好,亨利。” 钱伯特随意的一句问候,使寒歌成为局长办公室的焦点。周围投来的异样眼光,让她如芒刺在背。她讨厌关注,因为关注会引来不必要的好奇和探索。而她的过去,是不能被人探索的。 “七个月前,”钱伯特开口,让众人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他的身上,“旧金山中心实验室启动‘灵质’研究项目,安东任项目负责人——” 寒歌腾地从座位上站起,摔门而出。 室内一片愕然。 连委员会主席在钱伯特委员面前也是恭敬有加,这个寒歌,太无礼了! …… 凌晨时分,调查局餐厅里不时还有人员进出。寒歌取下面纱,希望强烈的光线能够让笼罩在面容上的黑暗不至太过明显。 纸杯里的咖啡已经凉了,她全无胃口。方哲出现在门口,从咖啡机里接了两杯咖啡,坐到她的对面。 “抱歉。”寒歌说。 “没什么。”方哲把滚热的咖啡递给她,“你没砸了局长大人的办公室,我已经很满足了。” 寒歌勉强一笑,低垂的眼向上微抬,近乎黑色的眼中泛出海的深蓝,缭绕浮动着银白色的光芒。 “这就是我的‘灵’。”她说。“灵,也称灵质,是异族生而有之的东西。你判断一个异族,不是根据他的外貌,而是他体内是否有灵质。灵质赋予异族以异能,异族以失去灵质为耻辱。” 两人不约而同想起欧阳云,一个人类,不知如何竟也有了灵质。 “你不赞成灵质研究?”方哲问。 “怎么说呢?”寒歌纤细的手指揉捏着纸杯。“从情感上说,确实如此。谁愿意当个小白鼠供人研究?但人类和异族对抗多年,知己知彼是战略需要。人类相信,揭开灵质的秘密就能占据对抗的先机,所以,灵质研究是迟早的事,唯一的区别就是由谁来完成。” 她淡淡苦笑,“这件事谁来都成,唯独他钱伯特不行!” “为什么?” “因为‘神圣清洗’。”寒歌用一个词解释了她所有的顾虑。 早在六十年前,委员会已经开始着手灵质研究。他们想弄清楚,异族的异能和灵质究竟有什么关系? 神族文献记载,剔除灵质是对一个异族最严苛的惩罚。可以对于异族而言,可以失去性命,但绝不能失去灵质。 正因为这方面的考虑,灵质研究一直非常慎重。 一九五三年秋,旧金山中心实验室秘密提取了一名神族死囚的灵质用于研究。这件事本该隐秘,没想到走漏了风声。消息泄露的第三天,神族议会发表檄文,声称这件事是对神族血统的公然亵渎,将采取极端报复行动。他们称之为“神圣清洗”。 檄文发表当天夜里,异族杀手血洗旧金山中心实验室,在场者无一生还。 次日,神族议会公布了剩下四十三人的清洗名单。 作为昔年神族王朝的继承者,神族议会在当世异族群体中拥有不可撼动的地位。相比于他们而言,委员会中的异族真算得上弱势了。 那年冬天真是腥风血雨,委员会所有异族都接到神族议会的严厉警告,不得插手清洗行动,否则以同罪论处。 “我记得那段时间天天都在死人,只要上了清洗名单,就只剩下死路一条。”寒歌回忆。 “钱伯特委员当时也在旧金山?”方哲忽然意识到,寒歌和钱伯特的关系也许并不像表面那样淡漠。 六十年前,寒歌也在旧金山。 “是。”寒歌的声音有了强烈的情绪波动,“他是死亡名单上的最后一人。” 第25章 不速之猫 六十年前,钱伯特是泛太平洋异族调查局局长助理,年轻有为,前途无量。 寒歌抿着嘴,愤怒从她眼中溢出。 作为那场惨剧的唯一幸存者,钱伯特比任何人都清楚重启灵质实验的危险。六十年前,他只是一个受牵连者;六十年后,他又将更多的人置于同样的险境之中。如果不是他,安东又怎么会死? “现在还不能确定和灵质研究有关。”方哲说。 “也不能确定没有。”寒歌把空空的咖啡杯拧成了一个纸团,“你不明白,方哲,死亡不是最可怕的。” “我明白。” 寒歌托着下巴望着方哲。他说他明白,他明白什么? “死亡是结束,死去的人没什么可怕的。可怕的是绝望,它不给你任何希望,比死亡更残忍,更煎熬。”方哲转动手中的纸杯。 寒歌打了寒战,默默地点了点头。 “接下来咱们做什么?” “去和弗格森博士谈谈。我们负责调查泄密事件。”方哲晃了晃杯中的咖啡,“是钱伯特阁下的意思。” 寒歌顿时又来了气,正想开口,厨房里一连串金属撞击翻倒的声音吸引了她的注意。 “这该死的猫!”骂骂咧咧的声音很快就进了餐厅。一只脏兮兮的浅色小猫在桌子间跳跃,灵活凶猛像头小虎,嘴里叨着一块牛排。跟着后面的人愤怒地扬着菜刀。餐厅里的人都围上来看热闹。 方哲脸色一沉:“够了!像什么样子?” 那人被他喝了一声,一下懵了。他知道今天局里来不少重要人物,放肆不得。“那猫,它,它总偷东西。” 趁着这片刻的功夫,小猫趁机狼吞虎咽地把牛排吃了个精光,然后看着被它收拾得满脸是血的男人,悠闲地舔爪子。 寒歌一直观察小家伙,这时不禁笑了,冲它说道:“过来。” “它才不会听你的。”拎菜刀的厨师说。 但凡养过猫的人都知道,猫这种高冷生物,别说一个陌生人了,就是主人在场,也未必能把它叫过来。而眼前的这只猫,和它打过交道的人都知道,性格格外野,凶起来像头小虎,出爪又快,沾上就是血淋淋的一道,厨房里的人可没少吃亏。 寒歌只是一笑。 说来也怪,那猫竟然真的跳过几张桌子,来到寒歌的面前。 “你叫什么名字?”寒歌笑问。 小家伙喵了一声,歪着脑袋看她,模样十分可爱。 “一个人在外面很辛苦吧?”寒歌又说,伸出手,轻轻抚摩小猫的头和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猫不仅没有挠她,居然趁势仰天躺下,亮出肚皮撒起娇来。寒歌揉着它的肚子,眼睛中满是温柔的笑意。 方哲心中一动。如果有一只小猫陪着寒歌,她也许就不会那样孤独吧。 “这猫是餐厅的?”方哲找到餐厅主管。 “野猫!”主管无奈地说,“一个月前溜进来的。赶也赶不走,还尽捡着牛排吃。我们这儿预算是固定的,哪儿经得住它这么折腾。” “这是我的电话,”方哲递上名片,“你们统计一下损失,给我报个数,我会把钱转给你们的。这猫我们就带走了。” “这,这……太感谢您了!”主管又惊又喜。 方哲笑了笑。 寒歌悄悄戴好面纱,不好意思让方哲看见她眼中浮起的朦胧水气。上了车,她才咕哝说:“干吗给他们钱啊?咱们把小波带走是帮他们的忙,我没找他们要钱就不错了!看看小波瘦的,肯定没吃饱。” 猫弯着前爪仰躺在寒歌的膝盖上,已经睡着了。 “小波?”方哲失笑。真是小孩子气,已经给小猫取名字了。 “嗯!波尔卡,简称小波。你觉得这名字怎么样?”寒歌捏小猫爪垫,小猫呼噜打得格外响。 “你喜欢就好。” “我很喜欢,方哲。” 去中心实验室的路上,这只猫就躺在寒歌的膝盖上睡大觉,全不把自己当外人。过了午夜,车窗外的城市就只剩下一团团不断闪过的灯光。 闪动的光影把寒歌的记忆带回到了六十年前的那个冬天。 她坐在窗台上,披着条纹的织毯,路灯的橘黄光芒隔着玻璃上的水雾朦胧。手指沿着信纸的褶缝来来回回,虽然没有落款,但她认得字迹:“请照顾安东。” 这是钱伯特托人送来的信,他离死不远了。 钱伯特那张曾经年轻的面孔出现在寒歌的眼前,与衰老的面容相互交迭。岁月如此残忍,令人感伤。 寒歌伸手去杂物箱找烟,才想起此刻不在c城。仪表盘的光投在方哲的眼中,她突然意识到另一件事。 有一天,方哲也会老去。 …… 凌晨五点,方哲和寒歌来到了旧金山中心实验室。 中心实验室位于索玛区,大厦地基坚实,外观用了朴素的灰色,内部则是明亮的浅绿色和白色。作为泛太平洋地区最重要的研究基地之一,委员会为什么把它建在地震频发的旧金山,这个问题一直让人不解。 二十一层的休息间被临时挪为讯问室。小猫仍然在睡觉,对面的人厌恶地瞥了它一眼。真脏啊! “弗格森博士,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方哲指节扣桌,提醒这人注意。 弗格森回过神来,把掌心的汗蹭在裤腿上蹭了蹭。他是安东实验小组的第五人,刚刚得知四位同事的死亡,依然在震惊之中。 “对不起,方先生,我不知道安东带走了什么东西。他没有和我们说过。但,但是,这根本不可能!大楼的安检非常严,任何和研究有关的东西都不能带离。” 方哲和寒歌对视一眼。 这东西必然和研究有关,否则也不会一天之内连死四人。 “安东最近有什么异常?”方哲又问。 弗格森茫然摇头,“最近研究不大顺利,大家的情绪都不好。”迎上寒歌和方哲投来的疑惑眼神,连忙解释,“实验里总会遇到这样或那样的麻烦,需要花时间来解决。” “你今天怎么没回家?”方哲在本子上记了一笔,又问。 “有一个关键数据错了,如果今天不找出原因,明天的计划就泡汤了。”弗格森抹去额头上的汗水。 “你们进行灵质提取实验了吗?”方哲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 “不不不!”弗格森大惊,“提取灵质是严格禁止的,但我们有志愿者。我们通过研究他们血液、激素以及一些医学检测手段,来分析灵质对异族生理和心理机能的影响。六十年前的事……我们都知道。” 寒歌紧绷的心略略放松了,没有提取灵质,就可以基本排除神族议会报复的可能性。 “放松一点,弗格森博士。”方哲看出男人的紧张,安慰说,“你现在可以回办公室收拾一下自己的东西,一会我们会安排人送你离开。” “我不能走!我的实验还没有完成!”弗格森叫了起来。 “请冷静,弗格森博士。”方哲耐心地说,“实验以后还能继续,但生命只有一次。调查局会安排人护送您和您的家人去安全的住所,并提供二十四小时的全面保护。这是非常时期,请听从安排。” “我,我妻子带着孩子回她母亲家了……” “别担心。从目前的情况看,凶手没有伤害受害人家属的倾向。”方哲把弗格森送出休息间,目送他被特工不情愿地带走。 半小时后,中心实验室大楼被清空,只留下的必要的调查人员和安保人员。 整整一天,安东所经手的研究项目被全部取出重新审核。调查人员查看事发前三天的监控录像,并与相关人员谈话,希望后者尽量回忆安东举动中的不寻常之处。调查工作一如既往的繁琐枯燥,各种研究报告宛如天书一般。 期间,何川来过一次电话。 何川这一天也没闲着,操了一口中式英语,在平板电脑上下好了英语辞典,居然单枪匹马去和陈予菡的左邻右舍以及同学好友谈了一遍。他斩钉截铁地告诉方哲和寒歌—— “陈予菡和其余四名死者绝对没有任何联系。” 方哲曾说,何川有一个优点,就是他绝不说大话。所以一件事交给他办,就不用担心他会玩虚的。 “我已经到了埃达学院,学院方面同意我检查陈予菡最近的研究工作。嘿嘿,她的笔记都是中文写的!” 方哲无奈摇头,“你就这点出息?” 傍晚时,方哲收到所有调查员的笔录副本,他一直看到晚上九点。后来,他又专门调出一段监控录像,反复看了几遍。 寒歌无法集中注意力,在实验室的水槽里把猫洗了,又找了吹风机把它吹得干。小猫享受着暖风吹拂,快活地眯着眼。 何川打来了第二个电话,听来心情甚佳。 “老大,我还是没找到陈予菡和安东等人的关系。不过,我转变了一下思路。” “你说。”方哲按了免提键。 “陈予菡手里有一个研究课题,名字叫做……咳咳,你们等等啊,我翻下笔记……”扩音器里传来纸张哗拉的声音,“对,叫做《二十世纪异族事件媒体应对机制》,其中一个章节专门探讨了五三年清洗事件时,委员会各部门对于危机的处理措施,其中提到了旧金山中心实验室。我把资料给你传过来。” “干得不错。”方哲表扬。 挂断电话,传真机发出鸣叫,向外吐出一张张纸来。忐忑的情绪再次在寒歌心头荡起波澜。陈予菡与五三年旧事的联系,带着令人不安的征兆。 第26章 异族入侵 窗外,又是夜色。 “走吧,去吃点东西。”方哲说。那猫似乎听懂了他的话,立刻抖擞精神,凑了过来。 “你这个吃货。”方哲笑道,揉了下小猫的脑袋。 两人一猫出了大厦,在附近找了家咖啡馆吃晚饭。方哲连续四十来个小时没有睡觉,再加上时差的影响,已经非常疲倦,靠着咖啡勉强支撑。 “别喝了。”寒歌说。 “最后一杯。”方哲赶紧把咖啡灌下肚,一副生怕她把杯子夺走的样子,“你注意到中心实验室的复印机没有?” “嗯。”寒歌点头,“是新复印系统,我听弗格森的助手说,那东西需要输入复印者的身份id和密码才能使用。” “不仅仅是复印的id。实验室的打印系统在半年前更新过一次,所有的文件在生成时都会附上加密条码,就和你在商品包装上看到的条码一样。只要扫一扫条码,你就知道这份文件是由谁编写的,经手过几人,曾经在哪里流通。这个加密条码相当于文件的个人档案。” “复印系统也会读取这些信息吗?”寒歌问。 “没错。就像你在超市里买东西一样,收银员会先扫描商品的条码,而复印机在工作之前,也会扫描文件封面和每页文件抬头的条码,只有二者完全符合,机器才会工作。这样,什么文件复印过,由谁复印,都一目了然。” “也不嫌麻烦。”寒歌撇撇嘴,“如果是旧档怎么办?旧档可没有加密条码。” 方哲赞了一声“好问题”,又接着解释。 “如果是旧档,就使用通用码。一份旧档被提取时,档案中心的电脑会随机为它生成一个通用码。因为档案都是密封的,所以,通用码只能贴在卷宗的封面。也就是说,不是每页文件都有条码,而是只在封面才有。 “通过扫描通用码,联机确认它有效后,复印机就会启动。前天晚上八点,安东使用了一次通用码。他复印了一份旧档,但我没有在记录中找到这份文件。”方哲看了看空空的咖啡杯,意犹未尽。 寒歌伸手把杯子夺走。“知道是哪份文件也没未必有用。条码只在封面,内容完全可以替换成别的。” “有理。但也绝不可能是新档。新档内页都有加密条码。” 寒歌用叉子拨弄盘中的沙拉,眉头微蹙。“就算他复印了又能怎样?他不可能把东西带出实验室大楼。拜托,方组长,要搜身呢。” “这么正式的称呼,真不习惯。”方哲笑得狡猾,从包里拿出一张纸,放在她面前,“我就带出来了。”黑白打印的人像,正是寒歌。“你洗猫的时候我拍的,然后用安东办公室的打印机打印出来。” “这是照片,又不是文件。”寒歌辩驳,不过,又意识到这确实是一个漏洞。规定虽然严格,但在无伤大雅的细节上,还是有回旋的余地——比如说,一张明显和实验室工作无关的照片。 “没错。谁说文件一定得是写满了公式的纸?”方哲反问,“昨天清晨安东离开实验室时,值班保安说,安东的随身物品中多出了一张打印的照片。不过,我刚才说了,因为系统升级的缘故,实验室打印的所有文件,每一张页面顶端都会有加密条码。” “那张没有?” “没有。保安后来回忆,才想起没有。我也看了那段监控录像。虽然从监控摄像头的角度无法看清照片的内容,但也可以证实保安的说法,没有加密条码。” 不是打印,那就一定是复印。那张被复印的照片正是来自方哲提到的不在记录中的神秘旧档。 找到那份旧档,也就找到了破案的关键线索。 “保安还记得照片上有什么吗?”寒歌追问。小猫从背包里溜出来,匍匐着毛茸茸的小身子,悄悄向方哲盘中吃了一半的牛排接近,一身银灰色的皮毛非常漂亮。 “一只手。”方哲说,抬手摁住了小猫。 牛排打了包,猫吃得很开心,对方哲的态度几乎就是谄媚,时不时就用爪子扒扒方哲的裤腿,刷一下存在感。 寒歌把方哲打发去睡觉。 休息室里有一张沙发。方哲找了条毛毯,躺进沙发,虽然喝了不少咖啡,但还是顶不住困意,很快就睡着了。 寒歌开始寻找方哲说得那份旧档。 如果这份文件不在公开的记录里,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有人删除了它,二是它本身的安全级别不允许它出现在记录中。但要找到它,还是有办法的。 文件往来总有一个流程。不管它从哪里来,当它到达中心实验室时,会由文件中转处签收。文件中转处的人不会在意它是不是加密文件,而是在登记备案时给它一个流水号,再将它发往收件人。 寒歌逐一对比,一个半小时后,终于有了发现。她回头想叫醒方哲,却见方哲搂着小猫睡得正香,神情安宁放松。 寒歌不忍叫醒他,便拉上门,带着打印好的文件流水号,来到电梯间外。走廊上冷冷清清,研究人员已经撤离完毕。 电梯直达地下一层的大厦的安全中心。 出于安全上的考虑,安全中心与大厦相对独立,两架电梯和步行走廊都可以在发生意外事故的第一时间锁死。 走出电梯,寒歌就看见穿着有ijcaa标志的武装警卫正在监督物品转运。 按照流水号的记录,这份文件预定在午夜装车运走。确认了寒歌的身份,中心主任打开车厢,从一个标着“a7”的金属密码箱包中取出它。很旧的纸质文件袋,外面套了一层加着封条的塑料袋,只写着一个日期: 一九五三年十一月九日。 寒歌的心猛地抽搐了一下。安东,你为什么要动那一年的文件? 寒歌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撕掉封条,打开文件袋,于她而言,已经毫无悬念,那一定是当年灵质研究的档案。但取出文件的刹那,她还是惊呆了。 只有一叠白纸!文件被掉包了! 突然,灯暗了一下。她意识到那是停电后的紧急电源启动。光量减弱一半,以供应实验室和安全设备的用电。 但怎么会停电? 中心实验室是由专线供电,除非整个旧金山供电中断,否则绝不可能出现这样的情况。 未等寒歌思考。刺耳的声音响起,像海港的汽笛声。 那是警铃! 异族入侵! 监控画面中,灰色的浓雾从中心实验室大厦的前厅涌入,屏幕一下变得灰暗,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响起,凄厉无比。浓雾稍散后,监控器上画面抖动,血肉模糊的尸体像被千刀剐过,惨不忍睹。 随即,显示器失去图像,只剩一片雪花点。灰雾继续推进,监控画面一个个消失。本该开启的隔离门不知怎么没有启动,紧急安全装置已经全部失灵。那些东西的速度太快,转眼已到三楼 寒歌拿出手机,发现没有信号,想起上次纽约大停电也是这样,只有有线电话才能接通。她接通大厦的内部电话,听见方哲的声音,略松了口气:“是‘阿育代’。关好门,和猫待在一起,等我回来。” 交待完毕,她冲进电梯间,中心部主任伸手挡开了正在合上的电梯门,警告:“我们将启动备用系统。” 启动备用系统的目的是为了重新激活武器系统。 委员会的武器都是专门用于对付异族的。寒歌是异族,武器系统一旦激活,她就完全暴露在杀伤范围内了。 “我有多少时间?”寒歌问。 “系统在地下四层,我亲自带人下去,断电,重启,最少需要十分钟。”门外的人看出她眼中的决心,放弃劝说,“防卫武器会在系统重启后生效,开始运行前,你只有五秒钟时间寻找隐蔽处。墙上的警示灯会提醒你,但我建议你提前躲好。” 寒歌点头,说:“请别耽误我的时间。” 门外那双惊愕诧异的眼神消失在合上的电梯门后。 寒歌拽下面纱,抬头看着变化的数字。方哲在二十一层。那些东西会吞掉所经之路上的一切活物。 第27章 黑暗潜行者 紧急电源下,电梯运行时灯光明灭不定。 寒歌紧蹙眉头。 安东藏起了一九五三年的那份文件,只将一张照片的复印件带出中心实验室。一只手?它能证明什么? “阿育代”令人毛骨悚然的前进声传进电梯。这是一个古异族名字,翻译成人类的语言,就是“黑暗潜行者”,或者更形象些,说它是地狱的巡游者。 黑暗潜行者只在黑暗中行动,对阳光有天然的畏惧。它们曾经整夜停留在人类的村庄里,把那里变成人间地狱。这是神对人类的惩罚。 恍惚中,寒歌听见它们细咬骨头时的喀喀声,听见皮肉分离时将死者痛不欲生的惨叫。 钱伯特,你知道吗?它们又来了…… …… 寒歌第一次见到钱伯特,是在一九五二年秋天。当时她接受国际异族事务联合委员会的招募,乘船横渡大西洋来到旧金山。钱伯特奉委员会的指令,到港口接她。他在人群中一眼认出了她。那时钱伯特还不到三十岁,亚麻色的头发,浅蓝色的眼睛,穿着格子西装,彬彬有礼。 “我送你去你的住处。”钱伯特说着,接过她那只磨得鉴光的小皮箱。 他们上了电车,又走了一段上坡路,来到日落区的一栋公寓楼。她的房间在三楼,有些简陋,但窗外的风景很好。 “你想喝杯咖啡吗?”钱伯特问她。 咖啡馆就在楼下,阳光洒在白色的桌椅上。寒歌喝了苦涩醇香的意式浓缩咖啡,从此成了那儿的常客。在旧金年的十年生涯里,她独来独往,是异族中的另类。她不在乎异族,当然,也不在乎人类。 钱伯特对她很好,好到她不会不懂他的心意。 但懂又如何?她早已心冷如冰。 世界飞速变化,像疾驰的列车,把过往的一切抛下。寒歌也在学着重新审视这个世界,这个……人类的世界。 诸神已死。 时间转瞬即逝,老旧的房子里,时不时就会想起安东跑上跑下的动静。当那个墨西哥女人有事时,他就会在寒歌的房间里做作业。 安东总问她,钱伯特什么时候会来?钱伯特每次来都会带安东去吃冰激凌。 她总回答,我不知道。 一九五三年的冬天很快到来,随之而来的是残酷“神圣清洗”。 泛太平洋区调查局陷入瘫痪。委员会应对无力,内部争斗也越发严重。不断有人死去。到了十二月时,情况更加恶化。七名试图帮助人类盟友的异族被剥皮示众,恐怖的气息达到极致。 五四年新年时,寒歌去见钱伯特。 钱伯特已经搬进了郊区的一栋住宅。那是他祖父留给他的,靠近湖边,很荒凉的样子。寒歌到的时候,钱伯特站在门廊前劝说保护他的人撤离。 “到此为止吧。”他说,“没有必要为我搭上这么多人。回去吧,家里人还等着呢。”钱伯特已经接到了死亡通知。 他看来还很平静。 等到所有的人都离去,寒歌才从树后走出。 “寒歌?”钱伯特惊讶地看着她,不相信她竟敢在这个时间来找他。寒歌只是一个流离者,根本不可能和神族做对。 “不请我进去吗?”寒歌笑了笑,踏上木阶梯,来到走廊上。 “你不该来。”钱伯特无奈。 “我收到你的纸条了。”她说,打量着他的房子。她只因公事见他,这还是第一次到他家里。 钱伯特把她让进屋,烧水泡茶。她把帽子放在进门处,脱掉外套,坐在壁炉边和他喝了一下午的茶。两人聊了很多,为什么加入委员会,为什么来旧金山,钱伯特说起他去世的朋友,虽然悲伤,却没有面临死亡的孱弱。 “寒歌,你呢?” “我想看看人类。”她回答得直白。 “那你说说我们人类怎样?” “有好人,也有坏人。”寒歌说,滚热的杯子把热量传到掌心,“和异族差不多。”旧金山的冬天不算冷,但那天傍晚起了风,树叶簌簌,就有了几分苍凉的感觉。“对不起,我还没有准备好接受人类。”她知道钱伯特对自己的感情。 “我明白。你该走了,寒歌,天要黑了。”钱伯特的微笑中带着深深的遗憾。 寒歌走到窗边,拉开窗帘。阴沉的天幕,已经下起了雨。她凝视着窗外的雨,说,“今晚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能告诉任何人。” 她坐在面对着窗的椅中,双手放在扶手上,像等候觐见的女王,端坐在高高的宝座上。她等待,直到黑夜完全降临。冬雨凄凉,但渐渐地,黑夜中似乎就只剩下雨声。窗棂震颤,浓雾迷漫,“阿育代”来了。 “别看。”她说。 …… 电梯突然停了,不是二十一层,而是十八楼。寒歌背上的旧伤像被火焰灼伤,门“叮”的一声向两侧打开,头顶的灯光闪了一下又熄灭,整座大厦再次断电,陷入到一片漆黑之中。 渴望血肉的地狱巡游者“阿育代”从黑暗中扑来,轰地涌进电梯。 黑暗中,生出另一种黑暗,笼罩在寒歌的身周,在她的面容上投下深深的暗影。 灰色的“阿育代”们速度骤然减慢,雾气中凝聚出一个个黯淡的形体,像是蒙着青灰铁皮的骷髅,背上纵生着脊刺,畸形的颅骨上眼眶里有一团灰色流动的气体,细小的牙齿尖如锯齿,布满鳞片的手指干枯细长,在黑暗中探索。 黑暗灼热如烈火,刺骨如寒冰,牙齿咬破了嘴唇,寒歌抿了抿,血中带着铁锈的滋味。杀戮的号角在脑海中回响,心底里有个声音在回应召唤,她热血沸腾,拔下银簪,带着黑暗扑向挤在一起的嗜血生物。 银簪扎入“阿育代”的眉骨时,她发出畅快的尖叫。粘稠的血浆从丑陋的躯壳里喷洒而出,在墙上和地上留下一道道触目惊心的痕迹;而胆敢触碰她身体者,被黑暗搅得粉碎。她享受着杀戮的快感,像猎人般追逐。脚步踏在楼梯,轻盈得如一阵风,地狱巡游者疯狂逃蹿,她在后穷追不舍。 突然,四周传来清脆利落的声响,她无暇分辨。前方出现光亮,一只四条腿儿的家伙飞跃在空中,凌厉无比,爪子撩向的地方,“阿育代”就会现出原形,伴随着清脆的枪声,头颅爆开,洒下一滩滩灰红的液体。光亮中的另一个生物,没有畏惧,只是凝望着她,让她感到困惑。 “让开。”嘶哑的声音切割光明。黑暗在她身周翻滚,卷向前方修长的身影。 “是我,寒歌。” 声音如此熟悉,灼热的血骤然冷下,黑烟一般散去。走廊里的灯亮起,应该是安全中心的人开启了备用系统。地狱巡游者逃得不知所踪。她认出了他——那是方哲,双手握枪,小猫站在他的脚边,凶巴巴的。 他也看见了她,看见了真正的她。她惊慌失措,逃进了休息室,藏在角落里,把脸埋进膝盖,瑟瑟发抖。 她差点杀了他。 她感到方哲的手放在肩头,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难以言喻的羞耻再次占据了她。 六十年前的那个夜晚,当一切平静下来,她看见钱伯特眼里的震惊、恐惧和厌恶。于是,她走进雨中,让雨水清洗了自己的身体,从此再不肯与钱伯特见面。后来,钱伯特写来很多信,她没有看,全烧了。 “别碰我,脏。”她又向里缩了缩,垂下的长发挡住她的脸庞。她知道自己此刻肮脏丑陋,像从泥潭里爬出的怪物,能让任何一个看见她的人畏缩憎恶。 她从没想让方哲看到此刻的自己。 “没关系的。”方哲抱起她,来到水槽边。他让她坐台子上,找来毛巾,替她擦拭脸上的灰色污垢。 “对不起。”寒歌小声说。 “说什么话呢?我知道你不会伤害我。”方哲微笑,“你再找个搭档,也不一定有我这么好脾气。” “固执也算好脾气?”寒歌抬头小心看他。方哲那双温润明亮的眼睛一如往常,带着点不为人察觉的调侃。 “那叫坚持原则。” “那你怎么没待在屋里?”寒歌不服。 “我听见你的声音,就出来看看。”方哲拧干毛巾,认真地擦拭她头发上的血污,“以前只听过‘阿育代’的名头,今天还是第一次见,差点就完蛋。幸好有这只猫——对了,它肯定不是猫,我听说巴斯泰尔能够对抗半能量体的生物——多亏了它,帮我撑到你赶来。” 小猫灵巧地跳了上来,听他俩交谈。 猫神巴斯泰尔,古埃及的神灵,不用伪装就能扮成小猫混迹人群。人类曾训练狗去识别这种异族。但真猫怕狗,巴斯泰尔却可以单枪匹马教训几只成年獒犬。作为为数不多的非人形神族,它们具有一种悠闲的,与世无争的猫生态度。到了最后,就真得很难分辨了。 眼前的这家伙就是这样,找了机会,立刻跳进寒歌的怀里,亲亲热热地蹭着她。方哲失笑,“你扮猫扮得倒挺像。” 猫“喵”了一声,一副天真可爱又呆萌的样子。 寒歌搂住小猫,不再战栗, 第28章 杀戮后的宁静 “好像防卫系统失灵了。” 寒歌四下看了看,才想起有什么不对劲儿。启动备用电源后,防卫系统应该立刻重置,“死亡扫描”扫荡整栋建筑,如果不能及时躲入安全室,她此刻就该死了。 “它们有备而来。”方哲眉头紧锁,“先是断掉整个城市的电源,迫使大厦启动备用电源。旧金山位于地震带上,地下深处每天都有不为人察觉的能量释放,这就是备用电源的能量来源。我猜神族方面已经找到系统的漏洞了,所以防卫系统无法启动。你好点了吗?” “好多了。”寒歌抱着小猫神跳下桌子。此刻它再次进入扮猫状态,一脸敦厚。 目前情况还不算太差。 安全中心的内线能够接通,下面的人正全力抢修故障。正如方哲预料,防卫系统植入木马,正在全力排查中。 大厦的出入口早已封锁,地面应急队伍受到旧金山大停电的影响,最早会在一个小时后抵达。 最糟糕的是,因为侦测系统失灵,所以没人知道入侵的“阿育代”现在的位置。 “你们最好留在房间里。”安全中心向两人建议。 趁着短暂的平静,寒歌把文件的事给方哲说了。 “白纸?”方哲沉吟。多年的调查经验告诉他,事情没有寒歌说的那样简单。正疑惑间,调查局的电话打了进来。 这是另一件幸运的事,通讯还没有完全中断。 说话的人是钱伯特。 “直升机已经上路,二十分钟后会抵达中心实验室大厦顶层天台。”老人声音顿了顿,没有问大楼内的情况,“寒歌,请务必保护方哲安全撤离。” 保护方哲?寒歌一怔。她当然会保护方哲,可为什么钱伯特要专门强调这事—— “阁下,我加入委员会时,和别人一样签了弃权声明。”方哲强硬的声音打断了寒歌的思考。 “那份文件毫无用处!”老人喝道,“方哲,今晚谁都能死,但你不能!你是什么身份你自己不知道吗?” “我……” “好了!已经这样决定了!” 寒歌这才明白,原来直升机来的目的只是为救走方哲。她不禁瞟了方哲一眼。方哲沉着脸,问钱伯特,“阁下,实验室调取五三年旧档的事,您知道吗?” “我知道。他们的研究遇到困难,所以安东找到了我。一共有三份文件,都是未曾复制的孤本。”钱伯特的声音里透着疲惫。 三份! 寒歌和方哲不禁面面相觑。也就是说,还有两份旧档也失踪了。 “为什么没有复本?”方哲追问。 “理论上,它们不存在。”钱伯特回答。 “我想和弗格森博士谈谈。”方哲想了想,说。 话筒里沉默了一分钟,钱伯特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十分钟前,特勤组在弗格森家的地下室里发现他妻儿的尸体,已经全部石化。弗格森本人也失踪了。方哲,寒歌,清洗已经开始了。” 结束通话,方哲陷入沉思。寒歌早已熟悉他的习惯,凡事都要推敲再三。 “对不起,关于我自己,有些事我没有说清楚。”方哲下了决心,歉意地说,“我并不是刻意想去隐瞒。人们在意你的出身甚于你个人的努力,我原想,如果撇去这一层不谈,可能会好一些。” “你不用向我解释。”寒歌轻轻抚摸小猫,一双眼清澈美丽,“我保护你,是因为我们是搭档,与钱伯特说的话无关,更与你究竟出生在什么样的家庭无关。以前你告诉我说你是‘逆天者’的后裔,这件事没撒谎吧?” “没有。”方哲摇头,“我说过的话句句是真。” 寒歌嘴角微翘,“那就说说你刚才在琢磨什么?你这人就是心思太重,比较招人讨厌。” 方哲被她说得笑了,“你和钱伯特阁下都认为,今晚的事是神族议会发动的神圣清洗。” “难道不是吗?”寒歌听出他话中有话。 “表面上看,是这样的。”方哲慢慢分析,“钱伯特阁下判断的前提是,中心实验室从事灵质研究,而安东正是项目的负责人;你的依据则是六十年前在旧金山的亲身经历。但是……寒歌,你告诉我,这次清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安东之死,还是今晚地狱巡行者的入侵?” 寒歌心里“咯噔”一下。 上一次的神圣清洗始于死亡檄文,然后以“阿育代”的袭击来展示残酷。此后的屠杀严格依据清洗名单而来,并事先发出死亡通知,其耐心和残忍令人发指。但这一次,一天之内连杀五人,倒像是迫不及待地想要解决问题。 空调从出风口吹出徐徐的清风,大楼没有窗户,难分昼夜。这个漫长的夜晚,何时才能结束? “如果我们承认,”方哲说,“神圣清洗是一种威慑策略,以最极端的残忍和坚决来警告后来者不要轻举妄动。那么,安东等人的死就耐人寻味。除了安东的死亡时间稍微偏早,是在那天中午,剩下的四个人,包括陈予菡,都是在当天晚上遇害。这不是报复,寒歌,这是杀人灭口!” 仿若一声惊雷,寒歌突然明白了。案子的关键就在那份失踪的文件,神族议会不想让人知道当年的事。 正如弗格森博士所说,在进行灵质研究的过程中,研究小组遇到了困难。他们知道六十年前曾经有一个类似的项目,所以很自然地想到,要是能拿到当年的文件就好了。安东知道该去找谁帮忙。 在钱伯特的帮助下,三份陈年旧档从无数没有标注名字的绝密文件中取出,经过一连串的流程,来到中心实验室。 方哲在一堆纸片中找到了记录,“接下来的事就简单了。所有这类文件都有一个停留期。按照规定,文件必须今晚午夜运走。但他们可能还想把文件多留几天,所以就耍了一个花招。” “他们用白纸替换了这些文件!”寒歌脱口而出。 “对。只要过段时间打个报告说把文件装错了就成。”方哲做了一个了然的手势,这种事他也干过。“所以,你看,除了陈予菡,死去的四个人还有一个共同之处——那就是他们都看过失踪的文件。而陈予菡,非常凑巧,她恰好在研究五三年的神圣清洗事件。” 安东带着照片复印件走出中心实验室大楼的那一刻,就宣判了自己的死刑。 “但是,”寒歌说,“为什么凶手没有杀弗格森,他也是项目组的一员——”她立刻明白了。 “通话记录表明,安东死后半小时,弗格森接到了家里的电话。我猜那时候,凶手已经绑架了他家里人。弗格森大概以为只要听凶手的安排,就能保家人的平安。他告诉了凶手,项目组中有哪些人看过这些文件,这些人又分别住在哪里。”方哲给枪换了弹夹。“弗格森出卖了他的同事。” “但弗格森不可能把文件带出大楼。” “没错,他不需要把文件带走。因为凶手给他的命令是销毁文件。”方哲抬头瞥了一眼走廊,意味深长。 奇怪的感觉涌上寒歌的心头。六十年前究竟有什么事需要如此刻意隐瞒?如果它导致今时的屠杀,说它是当年神圣清洗的隐藏动机,是否也能成立? 如果是这样,当年的研究人员肯定发现了某件重要的事却没有引起重视,神族议会得知消息后,陷入两难的境地:如果他们公然杀人灭口,那一定会引来委员会的怀疑;反之,真相披露是迟早的事。 于是,他们把这件事上升到种族的高度,用维护种族尊严的神圣清洗来掩盖杀人灭口的事实。而这一事件的直接结果,就是封存所有相关资料——包括导致安东遇害的那三份失踪的卷宗。 但神族议会一定知道,重启旧档的一天迟早会来。难道他们一直在监视中心实验室的动向吗?所以,他们才会主动接触安东,才会了解弗格森的家庭情况,才会那么迅速地定位被害人,在一夜之间将他们斩尽杀绝? 寒歌又陷入迷茫之中,电话铃响时,她一点也没意识到。方哲按下免提,隐约的嘈杂声中,传来何川的声音。 “老大,寒歌,我知道陈予菡为什么会死。” 第29章 诸神已死 就在黑暗即将完全消失的时候,寒歌听到了脚步声,听到了塑料布张开时的窸窣声响。 “蹲下!”方哲吼道,用他能找到的唯一一张反光布把寒歌和小猫罩住。 但那块布并不足以完全裹住寒歌,方哲跪在地上,把她紧紧抱住,希望自己的身体能够挡住致命的光线。 死亡的光芒扫过时,方哲几乎感觉不到。他是人类,人类不受死亡扫描的影响。但怀中的寒歌在反光布下发出痛苦尖利的嘶叫。那嘶叫极其惨烈,附近的几盏灯同时熄灭,两扇玻璃墙瞬间裂成碎片。 几秒钟后,红灯熄灭。 方哲立刻揭开遮光布。猫从寒歌怀中跳出,它在寒歌的保护中安然无恙。但寒歌,已经里笼罩她的黑暗完全消失了 方哲抱着寒歌冲进电梯。门再次打开时,四五支乌黑的枪口正对着他。 “我是方哲。”方哲说。 为首的人身着黑色作战服,装备精良,肩头的标记表明他隶属于委员会。“您受伤了吗?”他问。 方哲摇头,看了看臂弯中的寒歌,“送她去医院!” 他们来到天台,直升机已经在等待方哲。但他把寒歌安置好后,又跳了下来。汤普森中尉拦住他,大吼:“我们奉命带您离开,您必须上飞机!”。 “谁告诉你可以对我发号施令?”方哲喝问。 汤普森中尉一怔。他接到的命令是不惜一切代价安全带回方哲,但没有人说,他有权指挥方哲。甚至,他出发前有人暗示他,“他姓方”。 方哲,姓方! 难道……汤普森想起了那个传言。那是一个远远高于他们之上的层次,是一个传说。他打了一个激灵,再不敢迟疑,带着人匆匆带人:“方先生,上面让我们来保护您。” “我正好缺人手。”方哲不客气地说。他吹了一声口哨,小猫快速跟了上来。 一只猫?汤普森额头渗出汗水。 这猫又是哪一出呢? 一行人重新返回大厦。大楼里一片狼籍,阿育代留下的肮脏灰渍粘得到处都是。安全中心已经开始对大厦进行地毯式搜索,电梯关闭,出口封锁。汤普森中尉带人自上而下与之呼应。 经过二十一层时,方哲对汤普森说:“我在休息室等你。” 汤普森想派人留下来陪方哲,但方哲拒绝。此刻人手严重不足,而且,经历了刚才的搜查,二十一层及其以上都已经没有阿育代的残留,再留人实属浪费。汤普森想了想,觉得他说得没错。 休息室里一片混乱,先前方哲和寒歌一起看过的文件散落的满地皆是,地狱巡游者的残骸正在迅速腐烂,发出阵阵恶臭。 方哲站在室中,四下望去。 今夜所有的事都是为了那三份失踪的文件。神族议会想要毁掉六十年前的卷宗,彻底掩盖真相,但“阿育代”做不到,因为它们只是嗜杀的怪物,不是销毁证据的清道夫。所以,一定还有别的异族混进大厦。 它不可能逃走。 实验室的安全系统主要是为了应对有毒物质泄露,一旦出现紧急情况,最外层的防护会直接锁死。通往天台的门在所有系统失效后,转为机械操作,密码只能使用一次。方哲用密码开了门,说明之前没有人出去。 如果这个潜入的异族逃过防卫武器,他就一定还在大厦里。 三十二层高的大厦,安东他们会把失踪的文件藏在哪儿? 方哲想要安静思考,但脑海里总是闪过寒歌惨白的面容。直升机已经起飞,她还好吗? 对讲机发出静电的噪音,随之而来是汤普森的声音:“方先生,我们发现弗格森的尸体,已经石化。” 方哲知道自己猜得没错,凶手确实跟随“阿育代”进入了实验室大楼。他有备而来,一直隐藏在“阿育代”之后。 他会不会也躲过了防卫武器的致命攻击呢? 方哲一张张捡起散落的文件,放回桌上。一道影子投射在走廊的墙上,他拔枪在手。随后,看清了来人,松了口气。 “需要帮忙吗?”那人从破碎的玻璃幕墙中向里看。他有一张白种人的面孔,穿着安全中心的制服,右手还扎着绷带。 “不,不用了。”方哲说,顺手把枪放在桌上,低头继续翻阅资料。 “今晚真难熬。”男人走了进来,鞋底踩在破碎的玻璃碴儿上,嘎吱作响。“终于结束了。”他的目光停在方哲的枪上。 方哲瞟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地说:“看来文件确实在这儿。” 男人愣了一下,“你说什么?” “我们见过。”方哲抬起头,“在张然遇害的酒店,你扮成送餐的侍者。有个喝醉的人撞了你受伤的手,所以当时你叫了一声。那是被安东烧伤的吧?我听说被火魔烧伤的伤口很难痊愈,就算对一个异族也不例外。” “还有呢?”男人耸耸肩。 “我猜你胁迫弗格森毁掉文件,可惜他犹豫不定,让你错失良机。他被迫撤离大楼后,你知道只有靠自己了。你杀了他的家人,又挟持他返回实验室。如果文件不在这个房间,你又何必指使‘阿育代’围攻我们?最重要的一点,克罗斯,你知道是什么吗?” “是什么?”三世复生者冷冷问道。 “杀手不该有太多好奇心。” 方哲话音未落,小猫从柜子飞扑而下,锋利的爪子撩向克罗斯的咽喉。克罗斯反应奇怪,侧身避过,一回头,便看见方哲已经抓起手边的枪。 扣动扳机,那一枪直中三世复生者额头正中。克罗斯倒地,血从后脑勺的开口处涌出。 几分钟后,汤普森中尉带人赶了回来。他们在下一层发现两具警卫的尸体,其中一具的衣裳已经不翼而飞。 方哲分开腿坐在椅上,手握着枪放在膝盖旁,神色傲慢。小猫蹲在他的脚旁,目不转睛盯着地上的尸体。方哲抬手示意汤普森等人止步。克罗斯死过两次,一次在六十年前,一次在几分钟前。 猫发出低而压抑的吼声,地上的尸体,动了动!又是一声枪响,方哲手中的枪冒出一缕青烟。 “三条命。”方哲冷笑,对着门外的汤普森说,“你们可以收尸了。” 等所有人都离开后,方哲环顾四周:身后的墙边,一侧原本是摆放松饼和咖啡机的工作台,如今已经塌掉;另一边是冰箱,还在运行;沙发绕着墙角排开,供疲惫的人休息;还有两个金属柜,都没有上锁,里面堆着些杂志,还有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文件就在这里,三世复生者克罗斯用生命向他证明了。 方哲的目光落向了冰箱。昨天凌晨和弗格森谈话时,弗格森好几次看向这个方向——他当然不会是饿了。 打开冰箱,过期的三明治、变质的牛奶和没有吃完的午餐都存在冷藏室里。冷冻室里放着几盒速食披萨,拿出最下面一个盒子时,他掂了掂,重量不对;打开一看,里面是用塑料袋密封的纸袋。 这就是失踪的三份文件。 寒歌苏醒时,看见方哲靠在病床前的沙发上熟睡。小猫跳上床,伸出小小的爪子,触碰她的手掌。 “波尔卡。”寒歌叫出它的名字,眼中露出温暖。 方哲听见她的声音,睁开眼,笑道,“很久没这样睡过了。”看他轻松的模样,就知道事情已经解决。 “阿育代”全军覆没,一个种族就此消亡。神族议会否认行动与己有关,但又暗示,可能是某个激进的异族组织指使。委员会接受了这个解释,但要求赔偿,因为出事当晚,中心实验室二十一楼发生大火,损失重大。协商还在进行中。 “大火。”寒歌会心一笑。“那不就什么都烧没了?” “是啊。”方哲的眼中又带上狡黠的笑意。只有让神族议会相信卷宗已经毁于大火,实验室才会真正安全。 他走到病床边,拍了拍波尔卡的脑袋。小家伙跳下床,跑到门边蹲着。方哲取出失踪的三份卷宗,放在寒歌手中。 寒歌一页页读去。文件涉及了神族成员蒙特杀人案的前因后果,灵质提取和研究的关键步骤,以及蒙特死刑前的一段狱中记录。她在其中寻找神圣清洗的真正原因。 终于,她看见了害死安东的那张照片。一只手,戴着一枚戒指——银色古朴的戒托,深蓝色的戒面,镶嵌着一对银色的翅膀。七年前,周希在长乐山里,也曾给方哲提过类似的戒指。 她打了一个寒战,目光落在了照片下的那页纸上。纸上注明,这是蒙特的临终祈祷,他说:“吾王,诸神之神,吾卑贱之魂魄在深渊之下,亦将仰望您归来的荣光!” 但这不是祈祷,寒歌摩挲着纸张。她现在读懂了那枚戒指的意思。诸神之神,这是异族对迷雾中古老先王的呼唤,恳求他重归王座,他们将聚集于他的双翼之下,以神的名义重新统治这个世界。 异族正在为王者归来而准备,在成功之前,一切都是秘密。 人类与异族的战争永远不可能停止,因为他们所争夺的东西独一无二——这个世界,只能有一个主人。 寒歌,你将为谁而战? 旧金山的夕阳余辉在窗外熄灭,黑暗从角落里匍匐而来。重伤后的疲惫感再次席卷全身,寒歌的嘴角慢慢滑过一丝轻蔑的冷笑。 她说:“诸神已死。” 第29章 无路可逃 有些人有夜里跑步的习惯,陈予菡就是其中之一。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他们跑步时常常下意识地遵循同一条固定线路。陈予菡也是这样的人。她遇害的地点恰好就在她的跑步路线上。凶手显然了解她的生活习惯,一早就埋伏在路上。 看起来很简单。不是吗? 但是,何川另有一个想法。陈予菡和安东等人毫无交集,为什么凶手偏偏要在谋杀安东等人的同一时间段里,对她起了杀机? 旧金山特案组的调查肯定遗漏了什么。 为了证明自己的猜想,何川调出了陈予菡夜跑路上的监控视频。 案发现场外的街道上一个atm机,路口还有一个摄像头。正常情况下,从atm机到路口,跑完只需要不到两分钟。但就是这样短短的一段路,在出事前的三天里,陈予菡跑完它,却用了至少一个小时。 为什么? “因为案发的小巷是非常好的隐蔽观察点。”寒歌说。 “没错!”何川的声音似乎故意把声音压低,“我返查了现场登记表,第23号证物:透镜碎片。” “望远镜?”方哲声音一凛,“陈予菡在监视凶手?” 寒歌随即明白。陈予菡一定是在监视凶手的过程中被凶手发现,挣扎时望远镜落在地上摔碎镜片。虽然凶手事后拿走了望远镜,但那么黑的环境下,他不可能捡走全部的碎片。 “案发现场的小巷是死胡同,出口的对面,只有一栋楼,它名叫rainbowpark。我已经找到了凶手的住处。而且……”何川顿了顿,支吾道,“我现在就在凶手的家里。”不仅如此,他还用的是凶手的座机。 太冒失了! 最能惹怒方哲的就是不负责任的鲁莽行为,方哲气得变了脸色。电话那边的何川早就料到,扔出了爆炸消息然后立刻不歇气地汇报: “凶手名叫克罗斯·坦纳,三年前来到旧金山,护照上的年龄是三十五岁,以色列人。他可能不认识陈予菡,但陈予菡一定知道他是谁。因为,六十年前他在旧金山时的名字是克罗斯·厄文,中心实验室的研究员,死于神圣清洗……” 震惊!难以言述的震惊! 六十年前的那场惨案过去后,委员会始终没有找到泄露灵质提取实验的人。他们相信,是一个研究员无意中向旁人提及了这个一实验,从而为他和他的同事们招来杀人之祸。他一定已经死于神圣清洗了。 但他们错了。 这个人还活着。不仅活着,六十年后,他又重返旧金山,杀掉了同样进行灵质研究的人。所以,他当年的行为并非无意。他是神族议会潜伏在旧金山实验室的间谍。 多年来,渗透与反渗透一直是委员会和神族议会间冲突对抗的主旋律。 陈予菡研究过六十年前的惨案,她肯定看过克罗斯·厄文的照片。也许是一次偶遇,她认出了应该早已死去的的克罗斯·厄文。 她秘密监视他,但却在出事的当晚暴露行踪。她的死更多的是一个偶然。 “克罗斯,”寒歌重复着这个词。“我懂了。”她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无法判断凶手的种族。 克罗斯,一个谐音,古名“葛罗斯”,三世复生者。每个葛罗斯有三条命,一死则一生,生死之间,原有的异族特质会随之变化,没有定数。 就是这个克罗斯,六十年前,向神族议会泄露了灵质研究计划,并以死亡的形式逃过泄密的嫌疑。他的再世,就是克罗斯·坦纳。他的新异能就是石化。 石化异能可以克制安东的烈火,也能驱役幽冥世界的怪物“阿育代”。远古葛罗斯将死者钉死在无形的十字架上的传统,成为后世古罗马统治者效仿的对象。 这时候,方哲也已经完全理清了所有的线索。 一切的关键就是失踪的文件。 “那三份失踪的文件就是‘阿育代’袭击实验室的原因。文件没有找到,攻击就绝不会停止。”方哲给出结论。 寒歌那双深蓝色近乎黑夜的眼眸眼看向冰冷的走廊,她紧握银簪,面庞在暗影中散发出杀气与恶意。 “别让它控制你。”方哲说 寒歌怔了怔,吁了口气,冲他笑了笑,重新用簪子把头发盘好固定。她知道黑暗的力量,无时无刻想要重新攫取掌控她的权力! 方哲的目光顿住,走廊里腾起灰色的浓雾。“它们来了。” 灯光,又一次灭了。 仅仅工作了不到二十分钟的备用系统也失灵了。“沙沙”的蠕动声仿佛是无数条长蛇在地上蜿蜒爬过走廊。方哲点亮了电筒,雪白的光芒之下,与走廊一墙之隔的钢化玻璃墙上,畸形丑陋的“阿育代”不顾一切地用身躯撞击着幕墙,发出混乱的“砰砰”声。 猫从寒歌的怀里跳出,低声咆哮。 玻璃墙出现细密的裂缝,破裂声声惊心。不堪重负的玻璃猛然间碎掉,“阿育代”疯狂地从裂口中挤进。 方哲开枪了。 子弹爆开那些怪物的头颅,但它们毫不在意,沾上死者的灰红粘液,更加狂暴。它们倾巢而出,聚集在旧金山这座保险柜般的钢筋混凝土大厦中,其数量是六十年前无可比拟的。 “没用的!”寒歌叫道,“把电筒灭了!” 灯光熄灭的瞬间,黑暗在寒歌身后展开,将她、方哲和小猫笼罩其中。 黑暗之外的黑暗中,“阿育代”们聚集起来,地上站不下了,它们就攀附在墙上和天花板,倾斜着或倒勾着垂下身体,完全不受重力的影响。地狱巡游者们在黑暗的边缘闪烁进退。挑衅,伺机待发。 于是,寒歌身周这片狭小的黑暗成了他们唯一的保护。 黑暗与黑暗对峙。 攻击,刹那间爆发。“阿育代”们游离在实体与灰色气体之间,干枯的手指像食尸鬼燃着幽光的掘墓枯指,一片片撕开黑暗。猫发起了反攻,腾挪纵跃,利爪撕开“阿育代”青铜色的身体,冒出深色的浆液。受伤的黑暗潜行者迅速化作青烟逃开,但更多的畸形的身影涌上。 小猫终于退回了黑暗,不耐烦地用爪子刨着地面,刺耳的摩擦声激起方哲一身鸡皮疙瘩。 黑暗在“阿育代”们的吞食中逐渐变小,寒歌反手拔下银簪,长发如瀑布般倾泻而下。熟悉的召唤声像古老的歌谣唱起,她战栗,黑暗暴涨。一只手从旁边伸来,紧紧握住她的手,“别让它控制你。” 她偏头看方哲,眼眸中银光流动,灿若星汉。她和他身处二十一层,直升机将降落在三十二层止方的大厦楼顶停机坪。两者相距十一层楼,地狱巡行者占据其中。要想闯出一条生路,就得全力一博。 “跟着我,始终踩在我身后的阴影里。我带你出去。”她松开方哲手,虽是无光的黑暗,方哲仍然看见她一抹笑容。 但当她转过头,便只剩狰狞杀气。 站在寒歌身后的黑暗中,才知道那并不是完全的黑暗。银与火的光焰缭绕着,衬出黑暗双翼般的形状。又是那妖冶欢快的叫声,又是“阿育代”被黑暗绞杀时疯狂地惨叫,前方那纤纤素手落下时,扬起迷朦的血雾。 寒歌在她的身后踏出了一条鲜血铺就的道路。 黑暗肆无忌惮地蔓延。凤凰在火中重生,黑暗也将化做烈火,将这里的一切融为焦土。 力量和毁灭相伴相生,没有人比寒歌更清楚。 六十年前,钱伯特为她保守了这个秘密;六十年后,她将自己揭开真相。 很久以前,有人问她,你是谁? 她说,我是魔鬼。 据说,魔鬼是天堂的叛逆者。安东不会明白,她没有同类,她只有把自己隐藏起来不让人发现才是最安全的。她的努力就要在今夜付之东流。 “就为了一个人类吗?”她仿佛听见了嘲讽声,从遥远的过去传来。 不,那是方哲。 安东说,你只在乎方哲。他说得没错。她肯为他而死,钱伯特也看出来了,否则他不会这样恳求她。 她停下,看见楼层尽头黑色的“32”。 三十二楼,大厦顶层。 她微侧脸庞,对身后的方哲说:“到地方了。”黑暗把“阿育代”彻底隔在走廊的另一端,通向天台的门就在方哲身旁的楼梯上方。“出去后,记着把门关好。” “和我一起走。”方哲向她伸出手。 她已经走不了了。她放纵黑暗,也将沉沦黑暗。“不。”她咯咯狞笑,“我要把它们杀光!”黑色的翼开始燃烧。 方哲被迫退上楼梯,他转动机械密码锁,又用手掰了三下气压阀,打开门。没有光的城市,星辰闪烁,直升机螺旋桨的巨大声响透过夜幕传来。 楼顶的风很大。 当黑暗完全失控时,寒歌选择了放任。她不再奔跑,等待蜕变的一刻到来。但光明先它而来,灯光在黑暗的边缘徘徊,分离出彩虹般的颜色,但都较之平常黯淡。安全系统终于恢复正常,墙上的红灯发出“呜呜”的警示声。 防卫武器即将启动。它是人类用于异族的武器,当它启动后,控制区域里所有的异族都在劫难逃。安全中心主任的话在寒歌耳边响起,防卫武器会在系统重启后生效,开始运行前,你只有五秒钟。 那就是没有时间了。 武器启动。那是一片看不见的光,横扫整座大厦,所经之处,“阿育代”化做青色的烟尘。黑暗感觉到光波的力量,潮水般撤退。她璨然一笑,看了看一直跟随在脚边的小猫,把它搂在怀中。 “瞧,那就是死亡。”她说。 他们无路可逃。 第30章 诸神已死 就在黑暗即将完全消失的时候,寒歌听到了脚步声,听到了塑料布张开时的窸窣声响。 “蹲下!”方哲吼道,用他能找到的唯一一张反光布把寒歌和小猫罩住。 但那块布并不足以完全裹住寒歌,方哲跪在地上,把她紧紧抱住,希望自己的身体能够挡住致命的光线。 死亡的光芒扫过时,方哲几乎感觉不到。他是人类,人类不受死亡扫描的影响。但怀中的寒歌在反光布下发出痛苦尖利的嘶叫。那嘶叫极其惨烈,附近的几盏灯同时熄灭,两扇玻璃墙瞬间裂成碎片。 几秒钟后,红灯熄灭。 方哲立刻揭开遮光布。猫从寒歌怀中跳出,它在寒歌的保护中安然无恙。但寒歌,笼罩她的黑暗已经完全消失了。 方哲抱着寒歌冲进电梯。门再次打开时,四五支乌黑的枪口正对着他。 “我是方哲。”方哲说。 为首的人身着黑色作战服,装备精良,肩头的标记表明他隶属于委员会。“您受伤了吗?”他问。 方哲摇头,看了看臂弯中的寒歌,“送她去医院!” 他们来到天台,直升机已经在等待方哲。但他把寒歌安置好后,又跳了下来。汤普森中尉拦住他,大吼:“我们奉命带您离开,您必须上飞机!”。 “谁告诉你可以对我发号施令?”方哲喝问。 汤普森中尉一怔。他接到的命令是不惜一切代价安全带回方哲,但没有人说,他有权指挥方哲。甚至,他出发前有人暗示他,“他姓方”。 方哲,姓方! 难道……汤普森想起了那个传言。那是一个远远高于他们之上的层次,是一个传说。他打了一个激灵,再不敢迟疑,带着人匆匆带人:“方先生,上面让我们来保护您。” “我正好缺人手。”方哲不客气地说。他吹了一声口哨,小猫快速跟了上来。 一只猫?汤普森额头渗出汗水。 这猫又是哪一出呢? 一行人重新返回大厦。大楼里一片狼籍,阿育代留下的肮脏灰渍粘得到处都是。安全中心已经开始对大厦进行地毯式搜索,电梯关闭,出口封锁。汤普森中尉带人自上而下与之呼应。 经过二十一层时,方哲对汤普森说:“我在休息室等你。” 汤普森想派人留下来陪方哲,但方哲拒绝。此刻人手严重不足,而且,经历了刚才的搜查,二十一层及其以上都已经没有阿育代的残留,再留人实属浪费。汤普森想了想,觉得他说得没错。 休息室里一片混乱,先前方哲和寒歌一起看过的文件散落的满地皆是,地狱巡游者的残骸正在迅速腐烂,发出阵阵恶臭。 方哲站在室中,四下望去。 今夜所有的事都是为了那三份失踪的文件。神族议会想要毁掉六十年前的卷宗,彻底掩盖真相,但“阿育代”做不到,因为它们只是嗜杀的怪物,不是销毁证据的清道夫。所以,一定还有别的异族混进大厦。 它不可能逃走。 实验室的安全系统主要是为了应对有毒物质泄露,一旦出现紧急情况,最外层的防护会直接锁死。通往天台的门在所有系统失效后,转为机械操作,密码只能使用一次。方哲用密码开了门,说明之前没有人出去。 如果这个潜入的异族逃过防卫武器,他就一定还在大厦里。 三十二层高的大厦,安东他们会把失踪的文件藏在哪儿? 方哲想要安静思考,但脑海里总是闪过寒歌惨白的面容。直升机已经起飞,她还好吗? 对讲机发出静电的噪音,随之而来是汤普森的声音:“方先生,我们发现弗格森的尸体,已经石化。” 方哲知道自己猜得没错,凶手确实跟随“阿育代”进入了实验室大楼。他有备而来,一直隐藏在“阿育代”之后。 他会不会也躲过了防卫武器的致命攻击呢? 方哲一张张捡起散落的文件,放回桌上。一道影子投射在走廊的墙上,他拔枪在手。随后,看清了来人,松了口气。 “需要帮忙吗?”那人从破碎的玻璃幕墙中向里看。他有一张白种人的面孔,穿着安全中心的制服,右手还扎着绷带。 “不,不用了。”方哲说,顺手把枪放在桌上,低头继续翻阅资料。 “今晚真难熬。”男人走了进来,鞋底踩在破碎的玻璃碴儿上,嘎吱作响。“终于结束了。”他的目光停在方哲的枪上。 方哲瞟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地说:“看来文件确实在这儿。” 男人愣了一下,“你说什么?” “我们见过。”方哲抬起头,“在张然遇害的酒店,你扮成送餐的侍者。有个喝醉的人撞了你受伤的手,所以当时你叫了一声。那是被安东烧伤的吧?我听说被火魔烧伤的伤口很难痊愈,就算对一个异族也不例外。” “还有呢?”男人耸耸肩。 “我猜你胁迫弗格森毁掉文件,可惜他犹豫不定,让你错失良机。他被迫撤离大楼后,你知道只有靠自己了。你杀了他的家人,又挟持他返回实验室。如果文件不在这个房间,你又何必指使‘阿育代’围攻我们?最重要的一点,克罗斯,你知道是什么吗?” “是什么?”三世复生者冷冷问道。 “杀手不该有太多好奇心。” 方哲话音未落,小猫从柜子飞扑而下,锋利的爪子撩向克罗斯的咽喉。克罗斯反应奇怪,侧身避过,一回头,便看见方哲已经抓起手边的枪。 扣动扳机,那一枪直中三世复生者额头正中。克罗斯倒地,血从后脑勺的开口处涌出。 几分钟后,汤普森中尉带人赶了回来。他们在下一层发现两具警卫的尸体,其中一具的衣裳已经不翼而飞。 方哲分开腿坐在椅上,手握着枪放在膝盖旁,神色傲慢。小猫蹲在他的脚旁,目不转睛盯着地上的尸体。方哲抬手示意汤普森等人止步。克罗斯死过两次,一次在六十年前,一次在几分钟前。 猫发出低而压抑的吼声,地上的尸体,动了动!又是一声枪响,方哲手中的枪冒出一缕青烟。 “三条命。”方哲冷笑,对着门外的汤普森说,“你们可以收尸了。” 等所有人都离开后,方哲环顾四周:身后的墙边,一侧原本是摆放松饼和咖啡机的工作台,如今已经塌掉;另一边是冰箱,还在运行;沙发绕着墙角排开,供疲惫的人休息;还有两个金属柜,都没有上锁,里面堆着些杂志,还有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文件就在这里,三世复生者克罗斯用生命向他证明了。 方哲的目光落向了冰箱。昨天凌晨和弗格森谈话时,弗格森好几次看向这个方向——他当然不会是饿了。 打开冰箱,过期的三明治、变质的牛奶和没有吃完的午餐都存在冷藏室里。冷冻室里放着几盒速食披萨,拿出最下面一个盒子时,他掂了掂,重量不对;打开一看,里面是用塑料袋密封的纸袋。 这就是失踪的三份文件。 寒歌苏醒时,看见方哲靠在病床前的沙发上熟睡。小猫跳上床,伸出小小的爪子,触碰她的手掌。 “波尔卡。”寒歌叫出它的名字,眼中露出温暖。 方哲听见她的声音,睁开眼,笑道,“很久没这样睡过了。”看他轻松的模样,就知道事情已经解决。 “阿育代”全军覆没,一个种族就此消亡。神族议会否认行动与己有关,但又暗示,可能是某个激进的异族组织指使。委员会接受了这个解释,但要求赔偿,因为出事当晚,中心实验室二十一楼发生大火,损失重大。协商还在进行中。 “大火。”寒歌会心一笑。“那不就什么都烧没了?” “是啊。”方哲的眼中又带上狡黠的笑意。只有让神族议会相信卷宗已经毁于大火,实验室才会真正安全。 他走到病床边,拍了拍波尔卡的脑袋。小家伙跳下床,跑到门边蹲着。方哲取出失踪的三份卷宗,放在寒歌手中。 寒歌一页页读去。文件涉及了神族成员蒙特杀人案的前因后果,灵质提取和研究的关键步骤,以及蒙特死刑前的一段狱中记录。她在其中寻找神圣清洗的真正原因。 终于,她看见了害死安东的那张照片。一只手,戴着一枚戒指——银色古朴的戒托,深蓝色的戒面,镶嵌着一对银色的翅膀。七年前,周希在长乐山里,也曾给方哲提过类似的戒指。 她打了一个寒战,目光落在了照片下的那页纸上。纸上注明,这是蒙特的临终祈祷,他说:“吾王,诸神之神,吾卑贱之魂魄在深渊之下,亦将仰望您归来的荣光!” 但这不是祈祷,寒歌摩挲着纸张。她现在读懂了那枚戒指的意思。诸神之神,这是异族对迷雾中古老先王的呼唤,恳求他重归王座,他们将聚集于他的双翼之下,以神的名义重新统治这个世界。 异族正在为王者归来而准备,在成功之前,一切都是秘密。 人类与异族的战争永远不可能停止,因为他们所争夺的东西独一无二——这个世界,只能有一个主人。 寒歌,你将为谁而战? 旧金山的夕阳余辉在窗外熄灭,黑暗从角落里匍匐而来。重伤后的疲惫感再次席卷全身,寒歌的嘴角慢慢滑过一丝轻蔑的冷笑。 她说:“诸神已死。” 第31章 特案组的新成员 暮春的清晨,西方的天空雾霭萦绕。汗水渗过跑步者薄薄的t恤衫,勾勒出他健康匀称的肌肉线条。晨跑是方哲到c城后才养成的习惯,五点半开始,六点半结束,在特案组工作,需要时刻保持充沛的精力。 方哲住在城西的新区。 天麟苑堪称开发商心中永远的痛,因为与长乐山间几乎没有任何屏障,所谓山景房的噱头简直就是自抽耳光。在房地产一片火热的大好局面下,新区房子开盘时,销售处冷清得让人流泪。房价降到城东的一半,仍然无人问津。 就在开发商绝望地想要跳伊清江时,突然某一天,销售处热闹了起来。 一大群人,似乎相互间都很熟悉,像选白菜一样挑房子。 房产公司老板端茶送水,恨不得把这帮人当成爹娘一般供着。更让他热泪盈眶的是,有人告诉他,一大拨客户正在赶来的途中。 老板一激动差点涨价,但为首的人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地吹起茶汤的沫子,“你敢涨一分钱,我担保你这儿再不会有一个客人。”他吓得闭了嘴。 大家选房正热闹的时候,一个风度翩翩的青年从门外走进。刹那间,室内静了一下,然后为首的客人热情地招呼。 “方组长,您也来看房啊?” “是啊,听说便宜。”方哲笑道。 方哲那时的房子在市中区,是刚来c城时刑警队为他租得两居室。房子内部结构局促,交通不便,而且夜里周边吵闹,很不适合他喜欢清静的习惯。 天麟苑就不一样了,绿化好,视野开阔,十分清静。 “那您先选,您先选……” 于是,在c城的异族们为淘到便宜商品房而欢欣鼓舞时,方哲也趁此机会为自己换了房。从市中心的二居室出租屋,搬到了城西。 晨跑结束,方哲放慢步子,走进小区。一位西装革履的异族正要赶早去保险公司开晨会,见了他热情洋溢,“早啊,方组长。最近有兴趣买保险吗?我们公司新推出了一款产品,绝对适合您……” 方哲敷衍了两句,赶紧溜走。 鹅卵石步道幽静迷人,正是春花灿烂时,一排四层花园洋房沿着步道排列。方哲住在7栋的2a座,实际上占据了小楼的三层和四层。客厅的窗户正对着长乐山。一个人时,方哲常常坐在那儿,静静地望着那片迷雾山区。他隐约感觉,那是一切的答案。 方哲上了楼,看见自家门前的地上坐着一个人。她抱着膝盖,脚边放着一只大得不成比例的鸦青色暗条纹手提袋,百无聊赖地玩手机。 “一下飞机就找不到家门钥匙了,只有来投靠你了。”听见他的脚步声,寒歌抬起头,苦恼地望着他。手提袋里的小猫波尔卡从睡梦中惊醒,从包里探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四下张望。 刚才的烦恼一扫而空,方哲伸手拉起寒歌,“怎么不打电话让我去接你?” “没必要嘛。在c城我是地头蛇,我不去欺负别人,谁还敢来惹我?”寒歌拎起口袋,逗了逗小猫。 “那倒是。”方哲笑道。 大门刚一打开,波尔卡就从门缝里挤进屋,火速奔向冰箱。方哲抢上几步,俯身抓住它,把它从地上抱了起来,小家伙讨好地冲他嗲嗲地“喵”了一声,一脸天真可爱萌猫无敌。 “你不是猫,你是猫神巴斯泰尔。”方哲觉得好笑。 波尔卡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使劲点头,仿佛在说,“是猫,是猫,如假包换。”方哲和寒歌忍俊不禁。 这个靠着无赖手法在旧金山泛太平异族调查局里混吃混喝、戏狗逗鸟的家伙,不仅是猫神巴斯泰尔后裔,更是预言□□驻委员会的特别代表。 委员会对与预言团的合作期盼已久,盼来盼去,结果弄了只猫来——对,说是猫神后裔,但谁看得出它和喵星人的区别?——真是欲哭无泪。至于为什么旧金山方面长期不了解它的背景,其中缘由,恐怕只能用预言团特立独行,不走寻常路的办事习惯来解释。 寒歌这两天出门,正是专程前往委员会总部为波尔卡办理交接手续。她从包里翻出一张揉皱了盖了红色印章的公函,塞给方哲。 预言团代表,猫神巴斯泰尔后裔波尔卡正式加入c城特案组,成为光荣的吉祥物……不,调查员。 调查喵波尔卡最爱吃牛排。 方哲从抽屉里找出备用钥匙,见寒歌困得直打哈欠,便说,“你在我这儿凑合睡一会吧,出发前我叫你。” “出发?去哪儿?”寒歌揉眼睛。 “鬼镇,这下你高兴了吧?” “不开玩笑?”寒歌兴奋得瞪大了眼。 “不开玩笑,团体订餐可以打七五折,还可以自带酒水。”方哲微笑着说。 “切,我还以为是去捉鬼。” “不是,就是因为划算。” “团体订餐?那就是大家一起去了。”寒歌又露出怀疑的表情。“不对,今天才周五,你什么时候这么好心,放大家上班时间出去玩?” “你忘了,今天春游。” 在特案组,春游的重要性在今年被提到了“五险一金”的高度。加班已经加出审美疲劳,k歌打牌都成了前尘往事,方哲的调查员们左思又想,终于鼓足勇气去了他的办公室。无春游,勿宁死,老大你看着办好了。 “这是个什么逻辑?”方哲莫名其妙,“那就安排时间吧。” 重拳打在一坨棉花上,广大调查员对如此轻易地取得民主胜利不大适应。“老大,你说的是真的?” “你们说呢?” 特案组的人都知道,方哲是一个从不食言的人。于是,定了时间,就有人去张罗。据说麻将、扑克、钓鱼、卡拉ok、美食和啤酒,一个也不会少,真是令人感动。 “哎呀,我真给忘了,幸好赶回来了。”寒歌欢呼,把条纹袋扔在地上,手机随手抛向沙发,转身跑向卧室。“借你睡衣穿一下。”她已经把备用钥匙的事抛在脑后。 “衣橱里,自己去找。”方哲捏着备用钥匙,摇了摇头。 猫已经急了,用爪子扒拉方哲,又眼巴巴地望望冰箱。“等着。”方哲把它放在炉台旁,从冰箱中取了牛排煎了,切成小块放在盘子里。猫欢快地扑了上去。趁波尔卡享受美味的功夫,方哲去洗澡。等他出来,猫吃饱喝足,转移到沙发的靠背上打盹儿。 卧室里,寒歌也睡着了。乌黑蓬松的卷发洒在薄被外,纤细的手指从灰色的真丝睡衣中滑出,蜷缩着身体的模样像个小孩子。淡淡的香味在温暖的空气中化开,疏懒的阳光为房间添些许暧昧的情绪,方哲不由得心跳加快。 相识三年,不知不觉走到这样亲密的地步。喜欢看她睡着的样子,安静,天真,抹去黑暗暴戾后的血腥,不染尘埃;喜欢替她整理额前乱发时的甜美,看她自由自在的欢笑——这是他找她做搭档时未曾预料的美好。 “你在想什么?”寒歌的觉很轻,一有动静就会醒。 “没什么,就想看看你。” “那你看吧。”她轻轻地笑,闭上眼。“回来真好。” 第32章 沙赫因那的意义 拿上笔记本电脑,方哲回到客厅。出发前还有两个小时,他一边准备早餐,一边查看邮件。委员会例行询问“夜魇”一案的进展,他筹措着怎样回复。 自己进过长乐山的事方哲一直没有向上汇报。 “请怜悯他们最后的家园。”欧阳云的话如在耳边,提醒着他——你的一句话将决定很多人和异族的命运,你必须为自己的决定负责。 这样的责任,太沉重了。 在c城的七年里,方哲的工作与生活中出现过许多异族。他们中大部分其实和普通人没有太大的区别,过着同样的生活,为着相似的事或喜或忧。人类与异族的界线在如今的时代大大的模糊。 时代变了。 人类与异族的关系也变了。 但是,旧金山的事却让他重新意识到,这种模糊也许仅仅只是表面上的。在更高的领域里,仍然潜藏着重重危机。当双方面对种族的生死抉择时,情况又会怎样呢?在旧金山的最后一天,方哲把这个问题抛给了寒歌。 寒歌沉默了很久,说道:“在异族的传统里,强者统治世界。” 这句话之下隐藏着另一层意思。神族议会就是异族传统的传承。寒歌是否在暗示,眼前的和平只是神族暂时的妥协和隐忍?他们从未曾放弃统治世界的野心 是。寒歌给出了明确的答案。 “所以,你们必须赢。” 回想着寒歌的这句话,方哲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儿,他才结束这封邮件。这时,他的私人邮箱里显示收到一封新邮件。 打开邮件,一眼就看见发信人的名字:“半山”。 半山茶舍里,常有夜茶饮,除了欧阳云,还会有谁? 邮件是这样写的: 很意外收到你的来信,那个邮箱已经很久没用,没想到你还记得。你问我是否听说过“诸神之神”的说法,我虽然有一点模糊的印象,但并不能确定。所以,我专程去拜访了一位朋友——他研究异族历史多年,是回答这一问题的最恰当人选。和他一番详谈后,我对这个问题大体有了一些了解。 “诸神之神”的称谓极为古老,最近古的使用也在异族第三王朝早期。你也许知道,异族称第三王朝为“亚特兰蒂斯”,在古神族语言中,意思是“众神的国度”。所以,“诸神之神”,当然是异族之王了。 从当时的文献看,这位神王不仅统治异族,还是一位先知。有一段祷词赞颂他为迷雾中的“执灯者”,手中托起的光芒,照亮通往“沙赫因那”的道路。我记得“沙赫因那”翻译成中文,是“家园”的意思。但放在这样的语境下,似乎又无法解释。 奇怪的是,这个称谓使用的年限极短,后来的异族诸王中,再没有人以“诸神之神”自居。 另一个有趣的发现是,在更早的文献中——这份文献当然不是官方文献,因为第三王朝及更早时期的异族文献,大部分都随着亚特兰蒂斯沉没海中——“诸神之神”以复数的形式存在。这似乎意味着,并不只有一位“诸神之神”。但在异族后来的正式的文献中,几乎再也看不到这个词。 似乎在异族的历史中,曾经一度想抹去这位神王的存在。这不禁让我想起我们在服山地下洞穴里看到的壁画,那位被斩首的天使,不也被历史遗忘吗? 不知道还有多少异族也同样遭此命运? 世间所有的力量,没有可以超越时间的。哪怕是最伟大的神,也会被时间抛弃。从这一点看,长乐山就像一座时间的坟墓…… 信的结尾,流露出淡淡的感伤。欧阳云是否想表明,无名修道院的血案,只是一个为了自由而奋争的人的无奈选择? 但那选择毕竟是血淋淋的,以剥夺别人的自由为代价。任何借口在这一现实面前,都是那么苍白无力。 方哲揉了揉太阳穴,关掉邮箱,没有回复。 方哲一直忙到八点半,这才收了东西,去做早餐。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连泡方便面都不会的青年。如今,闲暇时自己下厨也是紧张工作后的放松。 早餐准备得差不多后,他把寒歌从床上叫了起来。 寒歌睡得正香,赖了好一会儿才肯起床。方哲的睡衣罩在她纤细的身体上显得太过宽松,她把袖子和裤腿松松地挽起,一双洁白好看的脚踩着地板走了出来,她坐上餐台的高凳,托着下巴看方哲倒咖啡。 “好香!”寒歌把装着pancake的盘子拖到面前,深呼吸。方哲忍不住笑着伸手去摸了摸她的头。 猫闻见食物的香味,立刻醒了,几个跳跃就来到了餐桌边。寒歌抱起它,亲了亲它的额头,叮嘱说:“小波,今天是你第一天正式上班。咱们一会儿去捉鬼,你要好好表现。说不定组长大人一高兴,你后半辈子的牛排就不用愁了。” 说起捉鬼,寒歌就很激动。她从没见过鬼,以前比较闲的时候,要是哪儿闹鬼,看热闹的人里准保少不了她。但大多数情况下,不是人为装神弄鬼,就是以讹传讹。所以,她对鬼镇的期待就特别高,和方哲说了很多次。 “寒歌,你怎么看‘沙赫因那’这个词?”方哲从烤箱里取培根肉时,想起这个问题。 寒歌认真地往薄饼上抹蓝莓酱,猫在一旁耐心等待。“‘沙赫因那’是一个起源古老的词汇。通常情况下,它指的是家园。” “特殊情况下呢?”寒歌把抹好果酱的薄饼给了小猫。 “古老的异族相信,死亡并不是终结,而是生命的一个阶段。当他们跨越死亡,就会踏入通往飞升的‘来世之路’,去往另一个世界。他们称之为‘沙赫因那’。不过,”寒歌扮了一个鬼脸,“沙赫因那也像死亡,永远没有人真正知道答案。人们宁可追求现世的财富和权力,也不在乎死后的轮回与报应。从这一点上来说,异族和人类也蛮相似。” “你呢?”方哲问。 “沙赫因那么?”她露出无赖的笑容,“我对那地方不感兴趣。” 咖啡和薄饼的香味和阳光混合在一起,烤得焦香的培根肉放在盘子里时还滋滋冒油,寒歌捧着热腾腾的咖啡杯,悬空的脚丫前后摇摆,说话时眉飞色舞——这就是方哲心中家的样子,很温暖,也很放松。 第33章 闹鬼的小院 九点半,集合的时间。 伊清江桥头上,先来的人吹着河风,见了方哲就笑眯眯地打开后备厢,“老大,你看。” 方哲着实震惊了一把。 夜视镜,军用级别的加密通迅器,格恩枪,束缚器,高能信号侦测仪……简直就是一整套高科技捉鬼工具! “你们带这些东西来干嘛?”方哲一头黑线。束缚器这类东西是专门用来对付纯能量体异族的标准装备,市面上不仅买不到,甚至很少有人听说,要是被偷了麻烦就大了。 “哎呀,还不是怕老大你一时兴起想捉鬼,然后没装备不能尽兴嘛。”四下里一片附和声。陆续又有车赶来,一大堆人围着整三车的装备啧啧赞叹,方哲极度无语。 波尔卡好奇地跳进后备厢,左摸摸右闻闻,可爱的样子逗得大家笑了起来。 人到齐后,就兴致勃发地上了路。 车队驶过伊清江大桥,继续向东北行去。伊清江自西向东而流,北泉岭横亘于江水北岸,连绵向东。从地质结构上看,北泉岭也属于长乐山系,但因为两者间有一段几乎趋于平坦的地形,让人以为它是一座完全不相干的山。 澜镇就坐落于此,临着北泉湖一蓑烟雨。 据说,近代的某个深冬的清晨,某位专程来此踏古寻幽的文人从宿醉中醒来,发现竹林空空,茅舍寂寂,炉边温着酒,桌上的棋局只开了一半,主人仿佛匆匆离去,甚至没来得及收拾一下行李。 细细的雪片中,万物寂静。澜镇人消失了,留下一座空镇。从那时起,就有了闹鬼的说法。 这就是鬼镇的由来。 鬼的传闻多,但真正见过的人少。近代的战乱结束后,澜镇上渐渐又有了人居住。 车转过前方的弯道,视野骤然开阔,青墙白瓦的小镇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水中,山水画卷一般。沿着河堤把车驶入小镇,停在四马街旁的停车场。阳光中的小巷,墙面斑驳,野草从磨得光滑凹陷的青石板缝中生出,打发宁静的时光。 寒歌蹲下来,寻找和她捉迷藏的波尔卡。方哲停下来等她,脑海里还在思考着欧阳云的来信。 无论怎样,那已经是遥远的过去,就像寒歌说的,“诸神已死。” 寒歌对异族的态度,一如既往地轻蔑。就算是把她扔到神族议会的面前,满屋子都是虎视眈眈想要把她撕成碎片的异族权贵,她也敢面不改色地说一声——loser。 你们都是失败者,你们抛弃了自己的故乡,你们活该忍受流亡的耻辱!要不是这样桀骜不驯,她在委员会本该有更好的位置,至少不会工作六十多年,还只是一个调查员。 “我也是loser。”她说这话时仍然一脸无赖。 想到这儿,方哲不由得笑了。 六十年,对于一个人类,已经进入了生命的最后一个阶段。但异族的生命形式和时间观似乎大有不同,虽然大部分异族和人类的寿命相当,但确实有一部分拥有超长的生命。目前看来,寒歌就是其中一员。如果你问寒歌活了这么久有什么感受,她会耸耸肩,问你昨天和前天究竟有什么区别。 庄子说,朝菌不知晦朔。诚然。 寒歌是一个矛盾混合体。她处事果决,但又带着强烈的孩子气的任性,只在危机时才会展露出她性格中倔强顽强、以至于冷酷的另一面。 走进四马街后,方哲看见前面的人停在一处院落外,吵吵嚷嚷。这地方叫“棠苑”,是预先定好的地方,来过的人说,后面有一个院子直通向湖面,在摇曳的木船上打麻将,真是人间的至高享受。 “他们怎么不进去?”给小猫拍照的何川拎着相机挤进人群。一问,才知道这家临时出了些事,所以今天不能营业。 “那就换一家吧。”方哲说。众人的表情就变得怪怪的。 原来,“棠苑”的老板给大家推荐了附近的齐家老院,古典的风格,正临着湖湾,船是仿古船,既气派又漂亮,饭菜也相当好……只不过价钱嘛,高出预算一长截,船钱还得另收。其实,大家说,自掏腰包也不是不可以,但这显然不符合公款消费的那种特别温馨有爱的氛围。 方哲被雷得不轻,一想到调查员都能言善辨,马上就要对这个话题展开深入讨论,他就觉得头疼,“行了,别废话了,就那儿吧。” 众人欢呼,立刻掉头向齐家老院进发。方哲叫住何川,悄悄把自己的钱包递给他,“好不容易大家一起出来,不用管预算。记着,这事儿不要和别人提。” “嘿嘿,明白。” 等人走得差不多了,方哲再次环顾四周。热闹退去后,四马街被一种异常的静谧笼罩,家家关门闭户,偶尔有人开门出来,也是脚步匆匆,目光闪烁,稍一接触便即避开。这里肯定出了事。 “方大组长,我猜你又要管闲事了。”寒歌拎着波尔卡的胖爪儿,瞟了一眼“棠苑”朱红色的大门。 “真聪明。”方哲笑着表扬。 推开“棠苑”贴着门神的红漆门,便看见前院天井里开谢的的海棠。昨晚雨中落下的花瓣残在黑色的泥中,青瓦上的雨渍还没晒干。 “喂!出去出去,今天不营业——”声音处,青年站在檐下,一脸不耐烦。但他的话只说了一半,便迎上寒歌冷漠挑剔的一瞥,剩下的就硬生生吞了回去。 “出什么事了?闹鬼了?”方哲四下打量,问道。 “你……你……怎么知道?”青年惊愕地问。寒歌忍不住叹了口气,这家伙真是笨得够戗,居然这样就被方哲诈了出来。猫也摇头,无比崇拜地望着领导大人。 “第一,你是警察。”方哲说,“警校毕业没到一年吧?”青年果然没经验,立刻就点头了。右边房间里传来大笑,走出一个留着平头的男人,快步走上,握住方哲的手,“方哲,你当然知道他是新人,老人没你不认识。” “哎哟,梁哥。”方哲也笑。方哲在c城刑警队工作时就认识梁绍明,实在是熟得不能再熟的人了。寒歌抱着猫,侧脸淡淡地冲梁绍明点了点头。梁绍明和她打了个招呼,立刻把炮火转向方哲。 “小赵,特案组的方组长你没见过也听过吧?咱们刑警队出来的,当初你这岁数的时候,破案都破得腻味。去现场就逛那么一圈,案子,就破了!……”他吹得天花乱坠,寒歌忍俊不禁。方哲大窘,“梁哥你放过我吧,你说的那人我不认识。” “放过你,也成。你才说了‘第一’,那‘第二’是什么?” “第二,来了警察,肯定是出了事。一般的事不会让好好的店放着生意不做,也不会让附近的人一提起‘棠苑’就噤若寒蝉。我又想,会是什么事让大家这么害怕?‘棠苑’的老板昨天下午还打电话和我的人确认了今天的行程安排,所以,事情肯定出在昨晚至今早的时段。但也不会是今早,否则现在门外就会被看热闹的人挤满。夜里出的事,又是在澜镇,我顺口问句‘闹鬼’,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何况……”方哲卖个了关子,绷着脸不笑。 梁绍明明知上当,也只得问,“什么?” 方哲正色说:“梁哥,我说‘闹鬼’的时候,你可没否认。” 梁绍明被他一语中的,不禁苦笑:“你信吗?”方哲笑而不语。梁绍明当然知道他的习惯,没有听到案情前,他什么判断也不会下。于是让小赵叫来“棠苑”老板叫他把昨天的事再说一遍。 “棠苑”的老板路勤连忙答应,请大家在木桌边坐下,又让一个女孩子快去倒茶。 “昨天晚上,大概是十点半。”他回忆,“我正在陪两位新来的客人聊天。他们打算去长乐山,想找我介绍个向导。我说,您二位去外山我可以亲自陪你们去,但要是雾区——趁早歇了这念头—— “你们在哪儿聊天?”方哲插了一句。 “哦,就在这儿。” 前院中摆着五六张八仙桌,雨檐从四边探出,不远处是餐厅和茶坊,一条狭窄的通道通往厨房。 “请继续。”方哲示意。 “大家聊得很高兴,所以就想喝一杯。我去后院取了去年酿的果酒,出事的时候,刚走回到中门。”路勤指着前院和后院之间的黑色小门,“后院是住宿的地方,这个时节没什么生意,客人也不多。几位男客去了小安桥的酒吧,只有204室和112室还亮着灯。204住着的是一位单独出来旅行的姑娘,112是对老夫妻。” 方哲起身,走到中门。后院比前院宽敞,修着仿古的二层木楼,栏杆涂着和大门一样的红漆。 “灯光就在我头顶,一晃一晃的。我们这儿是山里,又靠着湖,夜里有风。”路勤跟了上来,“已经飘起雨点了,我听见电视里的音乐声。然后……”他打了一个寒战,上下牙咬得“咯咯”作响。 然后,路勤回忆着当时的情形,他脑中一片空白,一股寒意贯进脊柱,冻得他战栗不已,酒瓶差一点脱手落在地上。急促而惨烈的叫声像锯齿一般,撕裂黑夜的安宁,令人不由得毛骨悚然。那一刻漫长无比,仿佛整个世界都被这个声音占据。 “当时是几点?”方哲突然提问。 “啊?”路勤愣了一下,“应该是十点半左右吧。” 方哲点头,在手机的便笺本上记下这个时间。 直觉告诉路勤,这不是玩笑,而是真的出事了!聊天的客人闻声赶来,被惊醒的客人从屋里走出,一起寻找声音的来源。湖水拍打着岸边的堤坝,夜里的风声被刚才的尖叫压下后又重新占领了黑夜。这时,他意识到,住在105室的年轻女人没有出来。 女人名叫罗亚玲,和结婚不到一年的丈夫来c城度假。因为身体不适,所以,昨晚她没有和丈夫一起去酒吧,而是留在了房间内。 路勤用力地敲打105室的房门,但没有人应声。屋内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最后,在大家的劝说下,他用备用钥匙开了门。 打开灯,女人穿着睡衣躺在地上,双眼圆睁,嘴唇乌青,整个身体在惊恐中紧绷着,像拉紧的弦,在断裂的刹那间,一个字从她的齿缝里迸了出来—— 鬼! 第34章 湖边的画家 “她是被吓死的?”寒歌脱口问道。 “是。”梁绍明沉声说道,“去医院的路上就不行了。心脏病。家属也承认有心脏病史,应该是惊吓过度导致突发性心脏病而致死亡。”梁绍明叹了口气,“但鬼这个说法……你们信吗?” “喵!”小猫神波尔卡听得来劲儿。 梁绍明失笑:“寒歌,你这猫挺有意思的,好像听得懂我们谈话。” “噢,它就喜欢听八卦。也不知道是谁教的。”寒歌摸了摸小家伙的脑袋。小家伙心领神会,配合着撒起娇来。 方哲无语。 在特案组这种八卦基地里混上几天,就算是一只猫也染成了八卦分子。哪儿有热闹哪里钻,听得聚精会神废寝忘食,成了名副其实的八卦猫。据传它有微博马甲,经常在上面吐槽组里的事。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鬼这个事……见人见智吧。”方哲含糊地回答。 澜镇闹鬼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但吓死人,还是头一遭。如何向家属解释,如何应付媒体,总不能直接告诉家属,死者是被鬼吓死的,这话妥妥是要上社交媒体热搜榜的,被骂白痴是小事,也难怪梁绍明头痛。方哲不由得对他深表同情。 “这案子该你们特案组接手。”梁绍明真诚地说。 “这事儿真不归我们管。”方哲的拒绝也很诚恳。灵异事件大多都是子虚乌有,如果让特案组处理这种案子,工作量至少翻上两翻。特案组资金充裕,可也经不住这样浪费。委员会早有规定,除非能确认案件具有异族性质,否则任何灵异类事件不得插手。 “不讲义气!”梁绍明责备。 方哲只是笑。 虽然这样说,梁绍明打心眼里感激方哲。方哲是出了名的破案高手,就算现在市里有疑难案子,有时也会请他去帮着看看。如今他什么没说就留下来看现场,显然是想帮点忙。 说话间,几人穿过中门,来到105室外。 “我在外面等着吧,那件事……咳,太瘆人了。”路勤不好意思地说。 方哲微笑,“没事儿,我们自己看就成。”猫从寒歌的臂弯中跳下,率先进了屋。 105室保留着出事时的样子,被褥掀开在床上,桌上放着打开的化妆包,衣裳搭在椅背上,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常。 方哲用手捻了捻窗帘,对着门外问道:“你们进来时,窗帘是拉开的吗?” “窗帘?”路勤一下被问住了。当时进屋的人包括住店的客人和本店的服务员,情形十分混乱,根本记不住了。 “我来的时候,是拉开的。”梁绍明确信地说。 寒歌推开窗,开阔的湖面水波荡漾,几只小船在湖中停着,游客的嬉笑声隐约可闻。清风拂来,令人神清气爽。 方哲走了过来,从她肩头向外看。“看见湖对面没有?”湖的对岸是一片新绿草地,点缀的彩色帐篷。 “是宿营的人?”寒歌问。 “ghostseeker——鬼魂追逐者。大部分都是外国人。十年前有个英国人叫理查·克莱森来澜镇采风,夜里看到白色发光的影子从湖面上飘过。他拍了几张模糊的照片,在网上说这是鬼魂的最好证据。然后,就一传十,十传百了。” “老外最多事,几张破照片就拿出来忽悠。”梁绍明不屑一顾,突然叫道,“哎……寒歌,你的猫跑了……”波尔卡三两下爬上窗台,翻了出去,转眼,尾巴就消失在草丛中。 “不用管它。”寒歌说。 草丛里一片扑啦啦的响动。不时能看见小猫神毛茸茸耳朵尖儿从绿色的草中冒出头。 方哲眯着眼看着猫的耳朵,仿佛出神。 风卷着潮湿的空气涌进室内,带着淡淡的青草和泥土的味道。夜里枕着湖水缓缓的起伏声而睡,想来会安眠整夜。 105室唯独缺少了传闻中鬼屋专属的阴森恐怖的气息。 这样说或许稍微主观了一点。毕竟夜里清冷的湖面与阳光下的粼粼波乐是分属于两种不同氛围的景象。 罗亚玲确实是被吓死的。她凄厉的惨叫,临死前的惊恐呓语,无不在说明,她当时看见了可怕的东西。 但那究竟是什么? 难道她真的出于好奇心,拉开窗帘,向黑暗中的湖面望去,看见了北泉的鬼魂? 方哲心念一动。就在这时,调查喵波尔卡拖着一个被水浸泡过的手机从草丛中钻了出来,抖了抖一声的泥浆,一脸得意。 方哲的嘴角滑过一丝不为人察觉的微笑,那通常是在他窥破案件玄机时才有的表情。 “寒歌,我们去湖对面看看。” 沿着种满垂柳的湖堤向西走,房屋渐少,石板路变成了泥路,野花在水畔绽放。宿营地传来笑声,几个大学生模样的青年追打嬉闹,更远处,一人衣衫宽大,赤着脚站在水边作画。 方哲愣了一下,恍惚间看见另一个身影。 方哲第一次来澜镇是在六年前。欧阳云提起鬼镇,他好奇不已。两人傍晚到达,也是宿在湖边。搭好了帐篷,欧阳云就在秋风里作画,不想画了,把笔一扔,从车上取下一瓶apoleora和两只酒杯,问他,“你喝吗?” 他摇头,“已经戒了。” 过去的他和现在判若两人,血液里流淌着酒精和□□,等他清醒的时候,已经毁了自己的健康。c城救了他,给了他一个全新的开始。 那天晚上,方哲没有看到鬼。欧阳云说,他在c城待了十年,从没有见过北泉湖的鬼。 方哲不相信鬼,他相信人心比鬼险恶。 仿佛是察觉到方哲的注视,那人转过头。他是一个印度人,四十来岁的样子,身材瘦削,肤色微黑,一双眼温润清澈,颇有修行者的安宁恬静。他端详着方哲,先是惊讶和不解,慢慢地,就成了发自肺腑的笑容,快步向方哲走来。 “你认识他?”寒歌问。 “我……”方哲觉得眼前的人似曾相识,极力思考,猛然,他想了起来——“天呐,他是莫尔吉·拉塞!” 莫尔吉·拉塞,当代最伟大的艺术家之一,他融汇异族与人类绘画的特性,作品充满了神性的力量,可以直抵心灵深处。据说,观看了他作品的人,无不为之震撼。 方哲也曾着迷于拉塞的画作,甚至还收藏有拉塞的成名作——《佛陀的睡莲》。 不过,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 但方哲不能理解拉塞第一眼的愕然。因为行程原因,十年前的欧洲之行,他和拉塞在布鲁塞尔画展上只有一面之缘。他买下《佛陀的睡莲》后,便匆匆赶往瑞士,前后和拉塞对话不超过十句。 十年过去,拉塞能认出自己,已然让人不解,更何况后来的笑容,更像老友重逢的喜悦,实在不正常。 方哲不由得怀疑拉塞认错了人。 但拉塞却说:“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您,方先生。布鲁塞尔一别,已经十年。”他确实记得他。 短暂的寒暄后,拉塞说明了来意。长乐山的迷雾和北泉的幽魂激发了他的创作灵感,他从印度来到c城,在湖边待了三天,将乘坐下午的飞机离开c城。 “你见到鬼魂了吗?”寒歌好奇地问。 “或许见过,也或许没有见过。”拉塞微笑。 “愿闻其详。”方哲说。 “昨晚……我确实看到了些东西。这边来。”猫跑过来在拉塞的脚边盘绕了两圈,就掉头快乐地冲向湖边的野鸭。 拉塞带着方哲和寒歌来到他的画前。 这幅画绘的正是夜色中的北泉湖。月悬柳稍,湖水映着深蓝的夜空,小楼处几点灯火,正是对岸的“棠苑”。 “我记不清时间了。”拉塞回忆,“可能是十一点,也可能更早。我坐在帐篷边,聆听湖水声。我们印度人练瑜珈,追求心灵与自然的融合。你可以从湖水中听到这片山川的过去……不好意思,方先生,寒歌小姐,我跑题了。” 拉塞做了个鬼脸,继续他的回忆。 “那些年轻人在做游戏,输的人喝酒。后来,我看见了些亮光,就在对岸的楼外,飘忽不定。我想,这大概就是北泉的幽魂。但它并不像克莱森所说的那样是美丽的银白色,色调上更偏暖色,很快向上一跃—— “方先生,寒歌小姐,你们看这儿,它跃上二楼后被树冠挡住。我记得二楼的那间房亮着灯,如果里面的人当时正向外看,一定能更清楚地看见那样东西。不过,这种可能性很小,因为那东西消失了,再没有出现过。” 方哲相信一个画家的观察力,他能凭记忆绘下草叶上的一滴露珠,也不会错过北泉的幽魂。 向上一跃!方哲站了起来,走向湖边的那群学生。 湖风吹得帐篷在风中“哗啦”作响,野鸭们被波尔卡赶得四散游开,引来学生们纵声欢笑。 寒歌不得不来到水边呼唤小猫的名字,以免它做出更离谱的事。湖风吹拂着她的长裙,衬托出她柔美玲珑的身躯。 方哲从学生那里借了一台双筒望远镜,望向湖对面的棠苑。 路勤说过,昨晚二楼亮灯的只有204室;拉塞说,亮灯的房间被树枝挡住。透过镜片望去,方哲找到了它。但当他移动镜筒向下,看到拉开窗帘的一楼房间时,他突然意识到,他忽略了一个重要的事实: 204室的楼下不是104室,而是死者罗亚玲所住的105室。 第35章 阿若娜的预言 一丝嘲讽从方哲的眼中迅速滑过。 人性啊,不过如此。 当方哲收回视线时,他又回归了往日的平淡,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是当他的目光掠向水边的寒歌时,眼中寒冰渐渐融化。 寒歌蹲在水边,一边用别人递来的毛巾擦拭波尔卡身上的水渍,一边小声地训它。小猫可怜巴巴地望着她,她说着说着,就抱着小猫笑了起来。 方哲的目光就更加温柔了。 “很久没有见到猫神巴斯泰尔的后裔了。”拉塞感叹,“很神奇的种族,你永远弄不清它们究竟知道些什么。” “是啊。”方哲点头。 “据说猫神曾是天界守护者薇洛安娜的爱宠。在善于亚特兰蒂斯的异族作品中,这是一个永恒的主题。” “你听过‘诸神之神’的说法吗?”方哲突然想起拉塞是著名的异族文化研究者,或许他对这个词会比较了解。 “诸神之神……”拉塞沉吟,“那是神中的神,是高于神的存在。异族在追忆他们在彼岸的历史时曾提到过这个词,不过,在第三王朝的记载里,还没谁敢享有这样的尊号。就算迈林这样的一代英主,也只能算做‘近神者’。” “那薇洛安娜呢?”方哲又问。 “薇洛安娜差不多是传说中的人物了。相传她与‘幽冥之神’阿弥敦、‘大地之主’迈奥斯、以及‘生灵之王’卡东和‘深渊女神’罗耶一起,在亚特兰蒂斯开创了异族第三王朝,并称为亚特兰蒂斯五大神圣守护者。至于他们是不是达到了‘诸神之神’的高度,那就很难说了。” 方哲微微点头。 “其实,真正了解异族的人不是异族本身。”拉塞又说。 “哦?” “常言说的好,最了解你的人往往是你的敌人。所以,最了解神族的一定是他们的老对手。我相信方先生应该知道我说的是谁。” “逆天者。”方哲淡然一笑。 “是。”拉塞也是会心一笑,“喝杯茶吗?我刚煮的。” 如果不是眼前的案子,方哲很想接受拉塞的邀请,盘膝坐在湖边,听着舒缓的水声,煮一壶黑茶,谈一谈艺术。他诚恳致歉,但拉塞摆手说,今日一见始料未及,如果无缘详谈,也是命运的安排,不必强求。 “也好,希望以后能有机会。”方哲和他握手告辞,走出几步,实在忍不住,又转身问,“拉塞先生,为什么你刚才看见我时……那么惊讶?” “您真的想知道?”拉塞的笑容一滞。 “是。” 拉塞注视着他的双眼,声音如印度瑜珈一般柔韧舒缓:“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还活着?你难道不是应该……已经死了吗?” 死了?这是什么意思?方哲素来冷静的面容上终于浮出了几分愕然。这样莫名其妙的说法究竟从何而来? “历史上许多赫赫有名的预言者,都会观测到一些他们认为非常重要的未来事件。”拉塞一字一字地说道,“为了分享他们的发现,又不干预未来的进程,预言者们常常把这些发现记录下,密封在一个特别的圆柱形金属容器中,并要求后世者只在指定时间才能打开容器。” “时间密档?”方哲脱口说道。 “没错。”拉塞点头,“我的一位朋友为预言团工作,负责管理这些记录。八年前,我去秘鲁探望他时,他和我说起了一件特别的事。” 方哲手心冒出冷汗,自己的事怎么会和预言团扯上关系? “就在我抵达秘鲁前的一个月前,”拉塞接着说,“预言团打开了一份封存的时间密档。它由异族第四王朝晚期最伟大的预言家‘沉思的阿若娜’写下,用黄金与白银封印,指定在两百年后开启。” “方先生,如果您了解预言团,你就会知道,如果预言团有一位神,那就是阿若娜夫人。她所写下的每一份文字,都被后人反复分析理解,试图从中找出善于未来的奥秘。可以想象,预言团是多么重视这份文件。” 方哲紧抿着嘴,等待着拉塞继续说下去。 “那份记录并没有明确的预言,”拉塞的声音变得有些遥远,“它只要求预言团在时间档启封后的第一个新月之日,进行一次神圣预言。也就是说,这是一场由二十七位预言团核心成员和一百一十三名大预言团成员共同参与的预言。通常情况下,只有在世界面临重大变化时,预言团才会做如此规模的预言。” “但是,阿若娜夫人在预言团的至高地位让一百四十位成员决定遵循她指令,进行这次完全没有提示的预言。您知道他们预言了什么吗?方先生。” 方哲慢慢地摇了摇头。 “你。”拉塞说,“在没有任何提示的前提下,一百四十位预言者看到了同一个未来——他们预言了你的死亡。方哲,你不可能活过二十一岁。” 一阵眩晕袭来,柔软的草甸踩在脚下,云朵一般。 方哲伸手想要抓一个可供扶持的东西,湖光从指缝中透过,闪耀斑斓光芒。他分不清身在何地,仿佛再一次从酒精和毒_品的麻醉中醒来,躺在冰冷的地板上,明亮的光线刺得他不开双眼,以为那是通向死亡的光明坦途。 庄周梦蝶,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 他确实曾面临死亡,在生与死的边缘上挣扎,在黑暗中沉沦,在一次次睡梦中惊醒,大汗淋漓。 刹那间,恐惧占据了方哲。眼前的一切,会不会如北泉之魂的幽思,只是尚未醒来的幻觉? “我没有死”——四个字几乎用尽方哲全部的力量。为什么这样说,他自己也不清楚,只是觉得这是最合适的回答。 “是的,您不用怀疑。”拉塞合什致意:“您还活着,这是一个奇迹。” 方哲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水边,来到寒歌的身边。只是在寒歌回眸一笑中,他才找回了自己。 “我认为你的推断是正确的。罗亚玲的死没有那么简单。”寒歌下巴微扬,阳光照得她肌肤如雪,异常美好。 方哲冲她笑了笑。 如果这是一场梦,他希望他永远不会醒来。 第36章 方哲的分析 关于“棠苑”事件,方哲已经有了一个完整的想法,不过他还需要证据来证明自己的结论。 梁绍明见他肯帮忙,火速把昨晚的询问笔录送到乔家大院。“慢慢看,不用急着还我。”梁绍明恨一脸如释重负。 上午剩下的时间里,方哲埋头苦读,直到午饭时,他才合上最后一页。 菜热气腾腾地摆上桌,红酒白酒加啤酒,一看就是要自相残杀。特案组工作特殊,凡工作日严禁饮酒,好不容易有了机会,大家都想放开喝一场。只不过方哲的面前却只有清茶一壶。 来c城七年,他滴酒未沾。 以前刚到刑警队时,大家觉得他拿矫,一个年轻小伙子喝杯酒有什么大不了的,干吗要做出这副样子。久了,大家发现,他是真不喝,就算领导来劝,哪怕是最后劝酒的人下不了台,他就是那一个态度—— 不喝。 不解释,也不找借口。 特案组的人自然是早就习惯了,主动自觉地给他要了茶。大家聚在桌边,倒酒的声音叮零当啷。 “梁哥,听说隔壁闹鬼了。”抿上一口酒,嘴里扔上一颗花生米,八卦分子们就不安生了。 “呵呵。”梁绍明干笑。 闹鬼的事已经传到了乔家老院,调查员都是八卦爱好者,稍加分析就知道方哲刚才看的是什么。但方哲落座后谈笑风生,偏就一个“鬼”字也不提,大家伙心中仿佛猫抓一般,终于有人忍住,怯怯地问: “老大,有新案子了?” 方哲瞟了瞟手边的文件袋,“哦,这个啊……没什么事。今天休假,你们放宽心玩。” 大家又拿眼睛去看寒歌,却见寒歌抱着猫拿着手机玩游戏,波尔卡看得入迷,时不时小爪伸向屏幕,蠢蠢欲动。 “看我没用。”寒歌头也不抬地说。 于是,餐厅里一片抱怨声,说这日子没法过了,老大你是存心玩死大家。 方哲放下茶杯,正色说:“调查员最基本的素质有两条,一是敏锐的观察力,一是好奇心。” 他一开口,大家说话的声音就小了。 “因为观察力,我们可以查找线索追寻真相;但只有好奇心,才能让我们在看似不起眼的平常事件中抓住解决问题的关键时机。”方哲徐徐说道。 “你们肯定注意到了‘棠苑’的异常。不过你们没有在意,因为今天是春游,是一个你们认为与工作完全无关的日子。但事实是,从你们进入特案组的那一天开始,工作就是你们生活的一部分。如果你们中有人无法接受这一点,我建议他尽早转行。今天是一个放松的日子,我说这些话不是为煞风景,只是给大家提个醒。” 席间一片静默肃穆。 梁绍明暗自点头。早就听说方哲治组有方,今天一看,果然名不虚传。接下来,方哲话锋一转,微笑道,“再说,梁哥都没发话,我怎么能随便说。” “能说,能说,你们都是专家。”梁绍明巴不得立刻把这个烫手的山药处理掉。 方哲这才把事件原委说了,询问笔录也在几个桌子间传了一遍。 “不要纠结鬼的问题。”他提醒道,“把它当作一个平常的案子,寻找你们觉得不平常的线索。” 调查员们低声议论了一会儿,何川问道:“老大,你说的是不是店老板路勤提到的音乐声?” “没错。音乐声从哪儿来?前院的两名客人离得远,213室和201的客人都睡了,112室的老人在看电视剧,204室的王雪伊在看书——除了路勤,没有人听见音乐声。那么,是路勤在撒谎吗?”方哲环顾众人。 “他没必要撒谎。”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方哲点头,又问:“如果他没撒谎,声音从哪儿来的?案发时没有人在听音乐。” “也许是手机的铃声。”何川说。 寒歌把手机扔在桌上,拍了拍波尔卡的背,也安心地听起讨论。 “但那会是谁的手机呢?”方哲追问,“在场证人中,没有人提过接电话的事;不在场的人也没有谁说当天夜里把手机落在了房间里。那么,这声音究竟从何而来?” 又是一片安静。 过了一会儿,段小懋迟疑地问道:“老大,你认为这是一起谋杀案?” “有三个疑点需要解释。”方哲没有回答。 “一个没人承认的深夜来电,一个被抛弃的手机,还有一个鬼,在恰当的时刻,出现在受害人的窗外。 “死人不会说话,我们缺了罗亚玲的证词。但死者丈夫张元的笔录中说,他是看着罗亚玲服下感冒药后才离开。我们都知道,感冒药能让你睡个好觉。那么,为什么罗亚玲会中途醒来,又恰好在醒来的时候拉开窗帘,看见北泉的鬼魂?” “因为有人打电话叫醒了她?”另一桌有人回答。 “正确。”方哲冲他点了点头。 “但是……”梁绍明迟疑着说,“昨晚赶到现场后,我检查了罗亚玲的手机。通话记录里没有显示案发时有电话打入。” “通话记录可以删除。让移动公司查一下,一定有这个电话。”方哲把一个塑料袋放在桌上,斩钉截铁地说,“这是小波在罗亚玲窗外找到的手机。它本应该在使用完后抛入水中。可惜的是,被树枝挡了一下,跌到近岸的水草中。” 猫霸占了一条鱼大快朵颐,听见提到自己的名字了,立刻从鱼上抬起脑袋。众人哈哈大笑。 梁绍明接过手机。一台市值不过数百元的普通手机,很新,似乎还没有用过。 “如果你说得对,方哲,凶手当时就在现场。只有这样,他才能趁着混乱删掉通话记录,并把手机放回原处。但你怎么解释鬼的问题?” “很简单,”方哲说,“凶手只需要从二楼窗口放下一个内置照明装置的鬼怪面具或是类似的东西,哪怕是一个健康人也会被吓个半死。完事后,处理掉手机和面具,就几乎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了。罗亚玲住的105室,但她楼上正对的房间——” “妈的!是204室。”梁绍明骂道。 “没错,凶手就是住在204室的是年轻女人王雪伊。但是,要完成这次谋杀,还得有一个前提条件。那就是事发时,罗亚玲必须单独待在房间。能让她做到这一点的,只有一个人——她结婚一年的丈夫张元。” 凶杀案的第一嫌疑人永远是死者的配偶,这是一条经历无数案例检验的真理。 案子就这样破了,干净利落,一如方哲的风格。但他还是对梁绍明说了一声“抱歉”。 警方一定能找到张元认识王雪伊的证据,如果他们足够幸运,也许还能在这个扔掉的手机上找到后者的指纹,但最关键的面具现在下落不明。 它可能沉在湖水里,也可能被烧掉。案发后,凶手有充足的时间来处理作案工具。没有它,他们可以怀疑,可以推断,但想要定凶手的罪,太难了。 梁绍明错过破案的最佳时机,懊恼不已。 他走后,方哲看了看桌边的一干人,说:“请牢记这个教训。一个小小的失误,可能是一个无辜者的死亡,也可能是一场灾难。”他端起茶杯,“不好意思,我不喝酒。以茶代酒,敬大家一杯,大家这一年辛苦了。” 现在,方哲明白他为什么留在c城。梦想于他太过奢侈也太过遥远,他需要更踏实的东西才能重新把握命运的方向。 我还活着。 第37章 北泉之鬼 五月的澜镇还没有进入一年的旅游旺季,入夜后,短途游客返城,宁静重新占了上风。 这一夜,特案组一行人宿在乔家老院,快到十二点时,没有一个人打算上床。打牌的打牌,唱歌的唱歌,喝多了的四处找人拉手谈心。笑声与歌声隐隐传到后院,湖畔的斜坡上,只有四个人一只猫。 没有灯,黑色的水面反射着月光。 “棠苑”伫立不远处的湖岸边,树影掩映着小楼模糊的影子。 寒歌目不转睛盯着水面,回手推了推方哲:“一会儿有鬼我叫你。”方哲头枕着胳膊靠在躺椅上闭目养神,应了声“好”。 另一棵桃树下,何川的手边放着捉鬼用的格恩枪,小猫坐在它的膝盖上,监督着他把今天拍的照片一张张放给自己看。 猫神后裔波尔卡来中国后致力于经营社交网络,每天萌照不断,如今粉丝已过十万,随便发张图片下面就是尖叫一片,更有猫粮生产商热情邀请参与广告拍摄。作为它的御用摄影师,何川为此颇为自豪。 “我从未见如此自恋之猫。”段小懋手拿牛肉干,各种引诱波尔卡,“来,叫声小懋哥就归你了。” 猫神会不会说话,这还真是个历史谜题。反正自历史记载以来,就没有猫神开口的先例。这不好不容易遇上个吃货,段小懋有心激发一下它的潜力。 “小心它急了挠你。”何川笑道。 波尔卡的脾气可不小。不熟的人摸下头都不可以,但方哲和寒歌却可以揉肚子。它早已稳稳占据特案组第一马屁精的宝座。 波尔卡一会看看牛肉干,一会儿看看照片,内心斗争如何复杂,却不是何川和段小懋能够理解的。 喵了个咪的! 趁着段小懋不备,小猫飞出一爪,夺得肉干,得意洋洋地对着段小懋大嚼起来。“我去!”段小懋郁闷。 “嗨,快瞧。” 方哲被寒歌推了一下,睁开眼。 “棠苑”二楼亮起了灯光,他知道那是王雪伊回来了。十分钟前梁绍明打来电话,说没有证据他没法继续扣留杀人疑凶。两个人影从窗玻璃后透出。“这么快就搞一起了?”寒歌兴奋地说。 “你乐个什么劲儿?老梁现在气得要死。”方哲摇头。梁绍明没证据逮捕嫌疑人,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人离开,就气得差点骂娘了。 “有热闹看嘛。”寒歌的面纱下,一定是一幅幸灾乐祸的表情。 就在这时,波尔卡躬起身体,箭一般射向湖边。它银灰色的长毛炸起,前爪刨着泥土的地面,小小的身体里暴发出低沉的咆哮。 方哲下意识伸手摸枪,还没有碰到,只听得“砰”的一声,棠苑204房间的窗玻璃突然被撞开,一个人从裂开的窗户里飞出,重重落在水中。 紧接着,又是一个! 方哲不及多想,站起身,迅速脱了鞋,跃入水中,游向距他最近的人。黑暗中,那张脸庞煞白恐怖,在水中沉沉浮浮,双眼毛细血管破裂,淌出两行鲜血。她的嘴大大的张着,却不能发出声音。方哲的视野里,已经看不见另一个落水者了。 这个女人正是棠苑杀人案嫌疑人王雪伊! 方哲从后面揽住她的脖子,把她托出水面。北泉岭的起伏的轮廓与黑夜融为一体。只有身前一片光亮。 方哲背上一阵恶寒,只觉身周出奇的明亮,他仰头望去,不禁深吸一口气。 银色的眼,银色的脸庞,所有的一切,都是闪亮的银,那道身影浮在空中,缓慢地绕动出光的旋涡。 北泉的幽魂俯视着他,观察着他,越来越近! 方哲无法合眼,头裂开般地疼了起来。王雪伊在他臂弯中抽搐颤动,喉头猛地发出一声怪异的响动,再无动静。 王雪伊死了。 这是警告。方哲不得不松开王雪伊,慢慢向后划水,但那东西仍然紧盯着他。 头痛,越发剧烈。眼中只有北泉幽魂恶意的凝视。不,方哲不相信世上有鬼,他知道它是什么。 一个异族! 寒歌尖叫声刺透黑暗而来,她已经摘下面纱,踏入水中。黑暗在湖面蔓延,浪潮般涌来。北泉之鬼猛然抬头,露出迟疑的神情。就在这时,仿佛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银色的光向后一缩,变成了淡淡的蓝色。 何川手持长筒格恩枪站在岸边。 格恩枪的子弹内含有少量高纯度放射性元素铯,能够标注异族,使其在短时间内呈现出无法退却的蓝色,以便追踪。 北泉之鬼察觉不妙,向着对岸退却。它的光时而灿烂,时而黯淡。无论怎样变化,格恩枪的标记无法消除。 “追上它!”方哲在水中向何川挥手示意。 很快,何川分配任务的声音从岸上传来,现场的调查员分为三个小组,两组开车沿着湖堤两侧包抄追踪,另一组设立观察点,并疏散宿营地无关人员。 无论如何,北泉之鬼的消息都会在今夜开始扩散,留守c城的值班人员接到消息后会立刻通知相关部门封锁消息。 方哲游回岸边,寒歌站在黑暗之中,向他伸出手。他感到那只冰冷的手微微颤抖,知道寒歌已动杀意。于是,他说: “我没事。” 北泉之鬼向着澜镇对面的山林逃去,黑夜中的林木将成为它极好的掩护。但追踪仪锁定放射性元素铯,何川等人有条不紊,包围圈不断缩小。北泉的鬼魂徒劳地埋伏起来想要袭击他们,但这绝对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一个狡猾的家伙窥视在侧。 潜伏、接近、进攻,这个飞起的毛球尾巴高高扬起,在空中伸展它肥胖的身体,一爪凌厉地挥向那团泛着蓝光的身形。 北泉之鬼猝不及防,被猫神后裔一爪击中,光线瞬间凝固,再没有刚才那样行动自如。它仓促后退,赶上的人补了一枪。 子弹射中北泉之鬼时,在它的表面产生涟漪状的能量波动。银色光线再度暗下,向着何川希望的方向退去,在它脚下——或许,应该称为“他”——四个黝黑的四面体已经安置到位。 “嗡”,磁场启动。 束缚器利用磁场来捕捉能量,北泉的幽魂踏入这无形牢笼,再也逃不掉了。山风呜咽而过,电筒的光柱切割黑夜,北泉之鬼悬浮在空中,光的身体左突右冲,电流发出“嗞嗞”的声响,每一次淌过他的身体,他就发出痛苦的哀号。 “挣扎只会让情况更糟。”方哲从树后走出,警告他。 “放开我!否则你们一定后悔!”北泉之鬼愤怒咆哮。 寒歌扯下面纱,歪着头端详他,“吹牛谁不会?有本事你让我后悔试试?”黑暗缭绕身周,薄如轻纱,锐如刀锋。 虽然和她熟悉,但几名调查员还是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半步。 “你是谁?”北泉之鬼问。 “你管我是谁。” “哥林的魔族?……不,他们天生金黄竖瞳……”这个异族居然认真思考起这个问题,他说着一口流利的本地话,听着格外怪异。 “那就是……不,也不对,安宁塔的死神家族没有影子!而且……”他突然露出明了的表情。“滚开,你这荒原贱民的后裔!滚开!”北泉之鬼吼叫,“别让你肮脏的黑暗污了我前往沙赫因那的道路!” 荒原贱民。第一次有人明确地说出寒歌的种族,而且是不予以任何具体称谓的贱民,施以最轻蔑的鄙视。 多少年来,寒歌的档案里,种族一栏长期写着“不详”一词。异族以血统定尊卑,委员会中大部分异族都有声明,绝不与贱民为伍。如果此事曝光,寒歌在委员会中的将前途俱失,举步唯艰。 “我不走,气死你。”寒歌笑得狰狞。 她既没有否认这个身份,也没有看在场任何人一眼,包括方哲。这似乎可以解释很多问题——她与异族的疏远,她为什么痛恨异族——因为她是一个贱民,她的种族倍受污辱和轻视。 笼中的异族暴跳如雷,咒骂不已。 方哲心中一警。这不是一个普通的异族,他使用了古老的神族语言,在所有提到自己的地方,都带上象征“神”的后缀词根。一个神族成员为什么会在北泉岭装神弄鬼这么年?难道—— 侦测器仪有规律的鸣叫突然变得混乱失常。 “寒歌。”方哲用眼神示意她不要冲动。她这才把面纱拢在耳后,慢悠悠来到他身边。特案组已呈戒备之势背向内侧而立,警惕林中。 黑暗中,有了团团的银光,缓缓地,亮起一个又一个身影,将林中照得宛如白昼。从没有人想过,北泉不只有一个鬼魂。 第38章 拓天者往事 明亮的光影将特案组等人包围在林子中央。 片刻后,光芒稍暗,清晰地显出人的轮廓。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了出来,它显然是北泉之鬼的首领,光芒洁白耀眼。 “我们不与人类为敌。放了我的同伴,我也放你们离开。”他的声音空灵,充满自信。 “杀人者当伏法。”方哲说,“你凭什么和我谈判?” “我是天神空甲——” “我是逆天者后裔。”方哲厉声说道。他使用的是第三王朝神族语言,一言既出,林中异族一片骚动。 特案组中的人大多经过异族语言培训。不过,他们所学的都是目前异族通用的都是第四王朝异族语,在语法和修辞上远不如第三王朝语言古雅复杂。方哲虽然只说了自证身份的简单一句,但也足够让他们听出其中的区别。 可以这么说,不经过长年的学习,光是名词后缀就能让绝大部分人崩溃。 “啊,与神为敌者,难怪如此傲慢。”空甲向他点头致意,目光投向被囚禁在磁场中的北泉之鬼。 “夕至杀人不是出于残暴和贪婪,而是一时激愤。”空甲解释道,“死者假借北泉之鬼的名义残害无辜,本就该死。我们在北泉居住多年,从没有影响人类的生活。但太多的目光关注澜镇,喧嚣之声已经影响了我们宁静的生活。夕至一怒之下失控杀人,于情于理,都没有逾界的地方。” “情理?”寒歌冷笑,“夕至,你在北泉湖中,想杀的只有两个人?” 夕至不答理她,只对方哲说:“逆天者,是你先想救那个女人!” “救人者也该死吗?”方哲质问。 空甲显然不知道这件事,一时无言。倒是他旁边那团光接上了话,“你们带来贱民,玷污神的土地——” “这是两码事好不好?”寒歌气极反笑。 “你们听清了,北泉的异族。”方哲慢慢地向身周的光团看去,“第一,这里是人类的土地,我们是主,你们是客。第二,寒歌是我的搭档和同事。对她的不敬,同样是对我的轻慢。逆天者从不接受异族的羞辱,别忘了这一点。” “强行带走夕至,与杀他无异。夕至罪不至死。”空甲开口后,林中静了下来。“逆天者,如果我能说服你,你是否可以发誓守秘?” “那要看是什么样的秘密。”方哲说。 “与人类无关。” “好。如果你给我一个充分的理由,并保证再不会发生类似的事件,我可以答应你。” “请跟我来。”空甲说罢,北泉之鬼们在他身后让出一条道路。 “我的搭档和我一起来。”方哲又说。 异族不满地抗议。空甲盯着寒歌看了片刻,说,“如果她能保证收敛她的黑暗,我没有意见。” 澜镇人有一个说法,南岸居人,北岸居鬼。 北岸的林木罕有人类打扰,自由生长,树冠遮挡天日,其下枝叶迷离,盘根错节。 方哲和寒歌跟着空甲而行,深深浅浅走了一会儿,就来到一片被树根和藤蔓绞得破碎的废墟。 黑色的玄武岩石块磊成的低矮石屋,深深的台阶通向地下的黑暗。寒歌拦住方哲,在入口处静站片刻,说了声“我先下”。 石梯绕着岩墙盘旋向下,下方是一个天然洞穴,一块石台立于中央,泉水从它两侧潺潺流淌。 “所有的事,都应从我族的历史说起。”空甲的银光被泉水倒映在岩石上,照亮地下的空间。 “吾族名为拓天,追随诸神之神‘缈’来到此岸世界,并在第二迷雾期时,完成云空之城修建。诸神之神‘天极’曾在城上君临诸神。此后七百三十一年,神王‘天极’将‘缈”斩首于通天塔,引发神域叛乱。 “双方决战于旷野。‘天极’飞凌空中,俯视大地,万丈光芒从他双翼之后升起,令人不敢仰视。诸神之神‘夏叶’追随其后,荣耀壮美。刹那间,我们战栗恐惧,信心全无。吾神已死,世间还有谁可以比肩‘天极’?于是,我们不顾曾经发下的誓言,仓皇逃离战场。” 背生双翼的诸神之神。 方哲想起了服山洞穴内萦绕的庄严气氛,壁画中,背生双翼的天使在行刑前宽恕持斧的披甲巨人;壁画外,服山守护者持剑而跪,宛如整装待发的军队。 “缈是女性吗?”方哲问。 “是,诸神之神中,只有四位女性。天极君临诸神时,唯有缈可以和他并肩而立。”空甲接着说。 “诸神之役后,吾方大败。天极流放异己,我们被迫离开迷雾,四处流浪。 “不知过了多少年,迷雾期结束。那时候,传来一个消息。一位陌生的异族君主统治着东方最后一片迷雾之地,接纳并保护所有的流亡者。 “我们来到这里,连绵的雾气横亘于视野的极处,我们难以抑制心中的激动,流下热泪。但东方的君主拒绝我们进入雾区的请求,因为我们违背了神圣的誓言,因而沙赫因那的大门将向我们关闭。 “他将我们囚禁于此,这处石台上刻着神圣的铭文。只要它存在一天,我们就永远无法离开北泉的山与水。哪怕……血肉之躯消失,只剩灵质的虚空。一百年前,最后一批拓天者走上化魂的道路,我们亲手修建的澜镇终于成了一座空城。” 他们会永远困在此地,因为当年铸下铭文的君王早已离开了迷雾的长乐山。正如欧阳云所说,最伟大的神也会被时间抛弃。 空甲长叹一声,目光流连于石台上金色的文字。“你们带不走夕至,他会在禁咒的边界上被你的武器摧为无形。” “难道没有办法毁掉石台?”寒歌问。 “除非你能读出上面的铭文。”空甲又露出嘲讽的神情,“可惜,你读不懂,我也读不懂。这是彼岸神明镌刻在命运之墙上的文字,读懂它,你就可以成神了。” “那位神对你们还真够仁慈呢。”只要寒歌愿意,她可以非常毒舌。在口角升级为斗殴之前,方哲连拖带拉把她拽出了地下。 方哲放过了夕至。 其实空甲有一点说得没错,夕至罪不至死。该死的人已经死了,或许这能告慰死者的亡魂。如果人真的有灵魂的话。 特案组的春游在凌晨的黑暗中结束。 北泉之鬼终于有了定论,还有大量的工作等着大家去做。尤其是网络,关于北泉之鬼的消息疯狂地传播着,有人从远处拍下了照片,而这些照片终将不能再见天日。 有时候方哲会有一种负罪感。真相固然令人惶恐,但真相也扫开前进途中的荆棘和雾霭,让人看清这个世界。 车灯亮起,缓缓驶上了回城的道路。 只有方哲的车还停着。 “我想再待一会儿。”寒歌站在车外对他说。 方哲迟疑不决,面纱后的寒歌很难揣测。“如果你想换搭档……你已经知道咯,我是贱民。”寒歌说。 方哲忍不住笑出了声,“你不会一直在想这件事吧?” “我就是问问!”寒歌很是气恼。 她凶巴巴的模样就算隔着面纱方哲也能想象,懊恼中带着几分稚气,很可爱。方哲打燃发动机,又看了看她:“答应我你不会惹事。” “好了,好了,你放一百个心吧。” “真敷衍。”方哲大笑着开车上路,后视镜中,寒歌窈窕的身影与黑暗融为一体。 月光在山峦的边缘勾勒出模糊的线条,他知道那流离失所的灵魂,徘徊在林间湖畔,望向那迷雾深处无法企及的家园,就像他和他少年时的梦想,隔着一条永远无法填平的鸿沟。如果心中有一道枷锁,哪怕死亡也不能让你解脱。 在湖边徘徊良久,寒歌再一次走进林中的废墟。拓天者的银光向她汇拢,“滚出去,贱民!” 她恍若未闻。 顺着盘旋的阶梯向下,水声叮咚,在拓天者照亮的地下世界里悠远回响。猫跟在她的脚边一路小跑,不时仰头看她 拓天者们想要挡住寒歌的去路,又怕被黑暗污染了灵质;他们打算杀掉她,但所有的攻击都被黑暗消弥无形。 “你的同伴答应过我们,不会打扰拓天者的宁静!”空甲愤怒斥责,“你们怎么能言而无信?” 寒歌停在石台边,手指掠过被时间消磨了锋芒的岩石。“空甲,”她问,“徜若一切重来,拓天者还会弃誓而逃吗?” 没想到她会提出这样的问题。 “已经发生的事怎么可能改变?”空甲说,“拓天者在北泉的每一天都是对那个错误的赎罪。如果我们事先知道了今天的命运,或许当年我们会鼓起勇气,奋力一战。但这只是一个可悲的假设。直到今天,回忆‘天极’凌空的刹那,我仍然心神恐惧,恍惚战栗。贱民,你想嘲笑我们的怯懦,就尽情欢笑吧。” 寒歌绕到石台的正面,金色古老的文字在岩石表面流动。 “梅尔克,在彼岸古语中,意为雷暴。”她说。 “梅尔克荒原位于隐山山脉的背面,金色铭文深刻在山麓的岩石上,从东方连绵到西方。贱民被禁锢于此,长达数千年。没有阳光,只有无休止的雷电横扫这片昏暗的世界。荒原的南面,是布满熔岩沼泽的绝境。 “某一天,他们的首领说,来吧,让我们向南走,哪怕殒身于烈火岩浆,也不做无望的囚徒! “于是,他们带着黑暗,向南前进。那是世上最漫长艰难的跋涉,尸骸铺满灼热的道路,漫天的火山灰筑起一座座坟茕。当他们看见迷雾横亘于天光之中时,只剩下寥寥百人。他们走出了地狱的囚笼,来到这个世界。虽被视为最卑贱的种族,他们也有向命运索取自由的勇气。” 寒歌扯下面纱,大声质问,“拓天者,你们有什么资格嘲笑他们?” 回应她的是一片寂静。 寒歌再次把目光投向石台,黑暗匍匐在她的脚下。她念诵:我,以万千世界守护者的名义,宽恕你,迷雾的弃誓者…… 她的声音有如天籁回响,石中的铭文应和着她的召唤,化作闪亮的碎片。那些银色的光芒感到无比惊愕,这贱民的女孩,竟能读出彼岸诸神的语言!他们向她聚拢,想要透过笼罩她的黑暗,一睹她的真容。 头顶的岩石开始崩塌,纷纷坠下,拓天者们将她和小猫笼罩其中,形成一道光的屏障。他们听见枷锁碎裂的声响,伴随着寒歌清远的吟诵。 ……云空之城的缔造者们,我赐予你们,自由。 在澜镇的山道上,方哲站在车旁,心中仿佛被某个声音触动。他抬头望向西方的天空,一道道银色的光芒如流星划过天际,奔向迷雾中的家园。 于是,他的嘴角浮出淡淡的微笑。 第39章 梦有故人来 这些天,方哲常梦见梁玟,穿着黑色的紧身衣和白纱的芭蕾裙,抬手挽起一头柔顺的黑发时,轻抬眼帘,冲他浅浅一笑。 方哲和梁玟相识,是母亲葬礼后的第三天。 乙先生把她带到他的面前。这个行走时有着舞者优雅的女孩,第一次见面时,也是那般浅淡的微笑。 长大后,笑容中就会有忧愁。 梁玟说,她想是去冰岛当一个诗人。披着波西米亚的方巾,长发逶迤在肩头,一张白纸,一只铅笔,还有咖啡和细长的女士香烟,看着冰与火的在那个安宁的世界里缓缓交融。或许,还有一个情人,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单手拎着一台磨旧相机,揉乱的短发中残留着中东战火的硝烟。 “我不缺钱,”她对方哲说,“我只是不想结婚。”像她这样的家庭,婚姻是权力和财富的结合,唯独与爱情无关。 “你可以嫁给我。”方哲说,他不想看她不开心,“然后你想干什么,就去干什么。”说话的时候,他十六,梁玟十七。 梁玟的眼中滑过一缕哀伤,夹着烟的手指抚摩着他的鼻梁,“真傻,你会娶一个你爱的人。” “我也爱你。” “但不是那种爱。”梁玟把烟递给他。 方哲接过烟吸了一口,呛得咳。梁玟侧过脸笑,他也笑。他们就这样依靠着坐在大树下,为那种只有他俩理解的默契而笑。香烟的气息在阿尔卑斯山清新的空气中缭绕。并不是他们喜欢烟的味道,而是因为它意味着叛逆。 几年后,这个心存叛逆的女孩最终选择了婚姻。 但站在她身边的人,不是方哲。 …… 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打断了方哲的梦境,床边的电子钟显示凌晨四点。有人越过一楼门禁直接上到三楼。 他心中一懔,从枕下取枪在手,侧身开门。 门外,三个男子都穿着镶有狮形徽章的黑色西服,年纪稍长者亮出证件。“方组长,请跟我们走一趟。带上你的护照。” 这是命令,没有协商的可能。 不管你是谁,只要你身在国际异族事务联合委员会一天,就要接受内务调查部的约束。他们负责审查内部人员的忠诚度,以及这些人是否有失职的举动。如果他们敲开你的门,那只意味着一件事——你有麻烦了。 “可以让我换件衣裳吗?”方哲问。 “可以。” 被三个男人守着换衣裳的感觉着实尴尬。方哲找了一件埃及棉的宽松衬衣,配了一条驼色休闲长裤。 百达翡丽的腕表平时很少戴,他手下的调查员曾好心提醒他,“老大,百达翡丽没出过这款。你要买a货我认识一个靠谱的兄弟……”于是,百达翡丽专门为方哲二十岁生日定制的这款表,便长期呆在了他的抽屉里。 方哲更中意手机,它时间准确,而且功能颇多。可惜,他的手机被没收了——隔绝被调查人所有外部联系,也是内务调查部的常规手段。 十分钟后,方哲来到楼下。 九月的c城,潮热之气在凌晨稍有退却,黑暗从西方压来,路灯透过树荫洒下。金发青年抓住他的胳膊,友好地冲他一笑,“祝你好运。” 原来,这是一位信使。 信使,可以携带人与物,在两个开放空间之间进行瞬间移动的空间跃迁者。委员会很少使用信使,一是因为信使皆为异族;另一个原因则是这种人员传递方式无法监控,安全性太低。重要人员因信使叛变而失踪的事件曾有发生,此人尸体至今没有找到。 “谢谢”,仿佛冰水浇灌,方哲还没来得及打个寒战,眼前的景象已经迥然不同。仍然是黑夜,潮湿的空气中散发着食物变质的酸臭的味道。 “我们在哪儿?”方哲问。 “孟买。” 孟买的天还没有亮,但东方的天空已经有晨曦初现的迹象。 方哲被带至泰姬玛哈饭店的套房里,吃了一顿简单的早餐。两名内务部调查员全程作陪,整整一个上午,不能打电话也不能上网,没有人告诉他究竟发生了什么。直到中午,一位五十来岁的男人走了进来,灰色的头发梳理整齐,一丝不苟地贴在头顶,黑色西服前的徽章表明他是一位高级主管。 “你可以称呼我z先生。”男人说。 方哲点点头。 z先生坐在桌后,点上烟。方哲很客气地说:“麻烦您把烟熄了。”z先生熄了烟,带着古怪的表情看着他,“我听说,c城特案组的成员是由你亲手挑选?那么,你怎么判断这些人忠诚可靠。” “忠诚可靠?”方哲扬了扬眉,“我不记得这是特案组招募成员的基本条件。相反,招募条款中的第一条特别强调,所有的调查人员都必须秉承‘公正而无任何偏见的态度’。如果您说的‘忠诚’指的是这一点,我相信我的人。” “为什么选寒歌做你的搭档?”z先生打量他。 “为什么不呢?”方哲反问,“她适合这个职务。而且,委员会‘反种族歧视’条款也鼓励我们选择异族作为搭档。” z先生笑了笑:“真奇怪,一个逆天者后裔,放着逆天者集团的大好前途不要,却在委员会里浪费时间。” “那是我的私事,与你无关。”方哲面无表情。 z先生耸耸肩,“知道莫尔吉·拉塞吗?” “见过两次。”四个月前的见面浮现于方哲的脑海,莫尔吉·拉塞那张宁静平和的脸庞,让人想起佛陀池畔黄昏下的莲花。 “他死了,寒歌杀了他。” 刹那间,方哲觉得自己听错了。 “我不相信!你有证据吗?” “你要证据?我给你。”z先生的面部肌肉轻轻扯动。不知为何,方哲觉得这笑容有些像父亲。那不是真正的笑意,而是嘲讽。 酒店房间的窗帘垂下,室内昏暗,淡淡的香味萦绕不散。 录像开始播放。时间:凌晨零点三十四分。 莫尔吉·拉塞进入一间布满画作的展室,在一幅画前站住。他看着画,好几次想要手指用触摸画幅,但又停了下来。过了片刻,他回头向身后看去,突然,画面消失,只剩下一片雪花点。 “是雷电。”z先生解释道。“只有一个摄像头还在工作。” 雨在凌晨下起,连续不断的雷电影响了无线电信号的传输。图像断断续续,屏幕上不时出现大面积的雪花点,而且没有任何声响。 过了一会,画面回来了。 莫尔吉·拉塞跪在地上,凶手低头,双手扼住他的脖子。这一幕持续时间不长,大约三四秒钟,随后又是两分钟的雪花噪点。图像再次出现时,拉塞已经瘫倒在地,凶手缓缓抬起头,看向摄像头的方向。 那是寒歌,美而冷酷的脸庞,没有半点血色,嘴角挂着诡异的笑意。 “你瞧,方哲。”z先生说,“你要证据,我给你了。现在轮到你了。告诉我,寒歌在哪儿?” 刚才涌上头的血液已经慢慢回退,方哲平静下来。 几个小时的隔离是为了不让自己和寒歌互通消息。内务部追捕寒歌无果,所以才有此一问。 他用很慢的语速说,“我看到的是,一个酷似寒歌的女人杀了莫尔吉·拉塞。除此之外,我没有发现任何可以定罪的证据。谋杀,必须有动机,必须有作案时间。请问,你们有吗?” z先生猛拍桌子:“眼见为实。难道你想凭一句话就推翻所有的证据?” “请让我用调查说话。” 空气微妙地凝结。 z先生打发了屋里其他人。“委员会里总有你这样的人,对异族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你们愿意和他们分享这个世界,忘记了为自由抛洒热血的先辈。方哲,你太让人失望了!” z先生犀利的目光停留在方哲的脸上,“我同意你来调查这个案子。”他推过一张白纸,“但有一个条件:如果凶手就是寒歌,你将辞去在委员会中的一切职务。方哲,写下你的军令状!” 室内,响起落笔时沙沙的声响。 第40章 小战神夏添 九月到孟买,方哲想起某位诗人的话,“这座浮现于棕榈树与榕树间的维多利亚式的伦敦,有如一场周而复始的梦魇。” 潮湿溽热的空气中飘着恶臭,雨水无法顺利排入地下水系统,却带着地下的秽物返上地表,浸入城市空间的每一个角落。 莫尔吉·拉塞的白色宅邸位于孟买的高级住宅区,静谧的庭园在郁郁阴云下雅致迷人。有着古风时期的庄严沉静。 在内务部提供的个人档案里,莫尔吉·拉塞的生平非常简单。 莫尔吉·拉塞,人类,现年39岁,出生于印度婆罗门种姓家庭,家境殷实;父母都是孟买人,生前为委员会效命;他自幼擅长绘画,成年后曾去世界各地采风,十年前的非洲之行改变了他的画风,从此,跻身世界艺术大师的行列。 “嗨,嗨!说你呢!” 方哲的思绪被声音打断。声音来自后方跟上的一辆大众轿车。车窗半摇下,一股冷气冒出来,又探出一张很年轻的脸:“喂,你就是方哲咯?” “是我。” 那车从他身边开过,“吱嘎”一声停在路边,跳下一个青年,“砰”的一声把门关上。方哲眼前一亮。 暮色黯淡中,只有这青年仿佛吸引了白天里残存的最后的光线,格外清晰明亮。那张脸庞漂亮得近乎完美,找不到一点瑕疵,健康的棕色皮肤反射着丝绸一样悦目的光泽。 方哲不自禁叹了一口气。 青年心中喜气,咧嘴一笑:“老兄,没见过这么帅的吧?” 方哲无语,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说见过,好像有点得罪人;说没见过,又不想说谎被雷劈。 “你西服后摆夹在车门里了。”方哲继续往前走。 “喂,等等我。” 只听得身后一阵混乱,衣料扯裂的声响,咒骂声,开车门身,再关车门声,等方哲再次转过身看他时,青年已经满头大汗,原本笔挺的内务部西装已经被孟买潮湿的空气弄得黏呼呼了,狼狈不堪。 这就对了,方哲想,这里不需要花瓶。 “我叫夏添,z先生让我来陪你看现场。”青年慌张地自我介绍。 “你今年多大?”方哲脚下没停。他没习惯在工作时等人,要么跟上他的速度,要么自己走人。 “十九岁,我一年前从剑桥大学毕业。”说到这事,夏添很得意。 “混血儿?” “哦,是。我爸那边是战神阿瑞斯家族,他在北京留学时认识我妈。我妈可厉害了,她在联合国工作,我爸怕她怕得要死……你不知道,我们家那边都有些怕老婆。我妈说不能让我再重蹈覆辙,所以托人把我送进委员会实习。” 方哲苦笑。 果然z先生不会让自己的调查称心如意,表面上他派了一个异族和人类的混血儿,显得他处事不偏不倚。实际上,这小子是地道的新手,估计是指望不上了。 “你怎么姓夏?”方哲边走边问,来到宅邸入口处,有人在等他们。 “二位,请跟我来。”黑皮肤的佣人说。 “这是我的中文名字,随我妈姓。”战神小夏同学跟在方哲身后喋喋不休,从十八代祖宗前说起自己的家谱。似乎怕老婆是这家的遗传。 走进案发现场时,方哲对他说:“请安静。”夏添赶紧闭上嘴,摆出一副很专业的样子打量现场。 这是拉塞的私人展室里,庄严典雅的拱形建筑位于宅邸中央的庭园里,天花板的穹顶用六块弧形玻璃搭成,仿佛包合在一起的花瓣。从此处仰望,乌黑的云浪翻滚,不时被闪电照亮,置身其下,只觉得自然之力震慑心灵,心生敬畏。 展室里收藏了自文艺复兴以来异族画者传世之作,其中安·柏尔金堪称异族中的达·芬奇,他笔下的《君王出行》,曾让无数异族为之倾倒流泪。 十余幅画作错落有致,在展灯的光束中散发出超越时空的神秘气息。 而在居中的大理石平台上,一盆黄色的普罗旺斯红门兰娇艳盛放。 方哲停在了一幅肖像前。画中,美丽的青年女子静坐窗前,唇角微弯,美目流盼。 “尼娜的微笑。”夏添的脑袋凑了过来。 “什么?” “我是说这幅画的名字。”夏添一脸神秘,“这个女人名叫尼娜·耶夫林,出生于奥地利贵族之家。她的丈夫是是达赫因堡的守卫。1691年春天,尼娜被人发现死在自己的卧室。凶手挖出她的心脏,斩断她的四肢,把她的头和上身放在桌子上,就像画里的样子。你可不知道,她还睁着眼呢……不对,是眼皮被割了。那件案子一直没破。” 方哲愣了一下。 达赫因堡是异族王室监狱,囚禁当时最危险的犯人,据说是在西伯利亚某地。不过至今无人知道它具体的位置。 “你从哪儿听来的?”方哲问。 “拜托,老兄,我大学时的研究课题是‘晚期神族王朝史’。我是在翻找达赫因堡的文献时才发现这件事的。 “档案里有一封尼娜寄给丈夫的最后一封信。她在信里说,‘我常有眩晕无力之感,睡下时不过午后,醒来却已到次日清晨,身处于市郊园林。而其间之事,竟无一记得’;她又说,‘常有幻影出没,想来与近日所犯之头痛症有关,每每看到您托人为我所画之小像,总有心悸之感……您让我烧掉画像,但下手之时,总是不忍’。” “尼娜是异族?”方哲眉头微拧。 “不,是人类。耶夫林家族是神族的追随者。嘿嘿,你要去看那段历史就好了,维也纳连环谋杀案啊。一共死了十一个女人,都是人类,尼娜是最后一个。回头我把当时的现场素描给你看,哎呀,真是重口味啊……” 《尼娜的微笑》因为画中人的惨死而在史册留名,但画作者生平来历,却一直不详。似乎是一个巧合,拉塞生前看的最后一幅画,恰好就是它。 方哲在这幅画前停留了很久。过了一会儿,他抬头向四周看了看,说道:“我看不见监控摄像头。” 这里应该有摄像头,否则就不会有寒歌杀死拉塞的视频。 “无线针孔摄像头,都藏在马赛克后面。”夏添跳到他前面,一一为他指出八个摄像头的位置。 “你来过这儿?”方哲对战神后裔有了些兴趣。 他能说出画像的来历,又能指出摄像头的位置,看来来这之前还是有所准备的。 果然,夏添的回答证实了他的猜想。“没有,文件里记载得挺清楚的。我过来前看了一遍。” 不过,也就这一句话。 转眼,小战神那在调查方面的经验空白也完全暴露了。“老兄,已经知道是寒歌杀的人,干嘛还费这劲儿啊?” 方哲盯着摄像头。就是这个摄像头拍下了寒歌杀人的一幕。 “如果凶手是寒歌,杀人后她干吗要抬头一瞥?”方哲问,“她分明知道那是摄像头的方向,为什么没有一点躲避的意思,好像巴不得所有的人都知道她是凶手?” “这个……”夏添支吾起来,“老兄,她可是异族啊!异族的事怎么可以用平常的办案方式来解决?” 方哲一笑。 “正因为她是异族,所以她绝不可能是凶手。” 第41章 谋杀、绘画和历史 没有日落的黄昏,雷电在云层中游荡。 方哲仍然没有联系上寒歌。 每年,寒歌都会利用休假出门远游。这是她独处的时间,背着包,行踪不定,有时好几天也不开手机,仿佛消失一般。 两天前,她给方哲发了一条短信,“我到孟买了。” 这正是z先生如此自信的第二条证据——作案时间。她在孟买,视频拍下她谋杀拉塞的一幕。 但z先生忽略了最关键的一点。 第一次看录像时方哲已经有了答案,他没有说,因为这个案子涉及了寒歌,他不想让别人来调查。 “你去把录相找来,我告诉你原因。”方哲对夏添说。 “我电脑上有!”听说z先生可能要被打击,这个年轻的实习调查员似乎非常兴奋。“靠,我把电脑落车上了,马上去取!” 夏添飞奔地跑了。 方哲走出展室,示意仆人锁上展室大门。压抑的低压聚集着浓重的雨气,原始蛮荒的歌声从花园里传来,透过葱笼的树木,火光之中,一群非洲人载歌载舞。 恍惚中,方哲不禁有时空错乱人感觉。 管家图因见到方哲后,走过来向他问好。图因是一个肤色黝黑的非洲人,举止却有英式管家的严谨和端庄。 “他们在驱赶不干净的东西,让拉塞老爷的灵魂得到安宁。”图因解释。 “不干净的东西?”方哲问。 “不知名的东西。好些天前我就警告拉塞老爷,家里来了脏东西,我的人都感觉到了。我说,‘老爷,是时候为宅子重新施下咒语和法术了’。但老爷不同意。”图因说罢,摇头叹息。 “你们……靠巫术来保护宅邸的安全?”方哲错愕。 莫尔吉·拉塞对非洲文化的推崇他早有耳闻,但用巫术来保护价值数亿的艺术品,实在荒唐。 “您不信?”图因看穿了方哲的心思,向火中投进一把粉末。 白色的烟气腾空而起,在空中“忽”地散开。微苦的香气袭来,歌声募地遥远,刹那间的眩晕,方哲堕入了一片黑暗。 所有的声音消失后,一点光芒在蒙眬中出现。 方哲意识到他已不在拉塞的花园。这是一间地牢,铁质的囚栏将它与陡峭向上的台阶隔开。台阶的尽头,隐约有一道黑色的铁门。 那点光亮来自铁花架上的火把,照在囚栏前血肉模糊的尸体上。 那人夹在弯曲的囚栏间,断裂的骨头从血肉中伸出,触目惊心。方哲心头一惊,不由得后退一步。 火“噼啪”地燃烧,钥匙“丁零”作响,上方的黑色铁门缓缓开启。 十余名黑衣人拾阶而下,袖口、腰带,乃至剑柄上都镶嵌着白银和宝石。在前引路的狱卒失声惊呼,“锵锒”一声拔剑在手。但他的目光并未落在地具尸骸之上,而是越过方哲的肩头,看向他的身后。 方哲转身,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不禁倒吸了一口气。 鲜血绘成的图画布满了整整三面墙!作画的人佝偻着身子站在墙前,手指沾染着血,身体裹在麻布长袍中,低垂的风帽遮挡了面容。 这时,一个女人从队列中走出,压下惊呼者握着剑柄的手。她黑纱蒙面,身材窈窕,目光从面纱的缝隙中透出,深邃无边。 “我知道你来了,我的美人。我一直在等着你。”被血浸泡的囚徒用嘶哑的声音说。 女人示意狱卒打开囚栏上的门。 “夫人……” 有人想要劝阻,但她微微抬手,那人犹豫退后,持剑戒备。女人缓步走进囚室,环视血的图画,镇定自若。 囚徒拖着镣铐行走,想要触摸女人的黑袍。血的气息在地室中蒸腾,炙热和狂暴喷薄而出,他大声吟诵:“我要撕破你那伪装的浓纱,让你的娇躯在我的身下□□;我要让你的鲜血流过我的喉咙,你将向我献上死亡与崇拜之吻……” 那声音深深扎入方哲的脑海,令他热血沸腾,不住地战栗。 终于,女人开口,声音娇嫩而冷酷:“你将葬身于此,从此无人知你埋身之所;烈火地狱是你的归宿,它将焚烧你腐烂的灵魂,直到世界末日。你的时间到了!我看到此刻,也预见此刻。” 预言之声瞬间将方哲笼罩。 在这交织着严寒和热血的地下,他面对着女人。不再有死囚,只有他自己! 他就是囚徒,囚徒就是他。 鲜血从指缝中淌下,染红褐色的长袍,他声嘶力竭:“在我为你做下这么多事后,你怎么能如此待我?你爱我!你是爱我的!我会证明这一切——” 仿佛有什么东西绕过他的脖子,嘶哑的声音便戛然而止。 他拼命挣扎,吸不进一丝空气,肺仿佛就要炸掉,“砰砰”的心跳声越来越快,眼前的血红化作雄雄火焰,他闻到了硫磺的味道。死囚就站在火光的对面,风帽下的阴影之中闪过狡谲一笑。 方哲大叫一声,睁开眼。 幻觉消失后,方哲仍站在拉塞的花园里。剧烈的心跳让他有些支撑不住。图因一把搀住他。 “方先生,看来您不大适合这种香草,柯合巴粉和灵药的混合,有时候会要人命的。来吧,我们去餐厅,我给您煮壶药茶。” 坐在餐厅里喝药茶时,夏添抱着笔记本电脑回来了。 “嗨,老兄,刚才我看见有人跳大神了。”他神采飞扬。图因把剩下的药茶放在墙边的桃木矮柜上,虎着脸走了。 凶杀录相再次播放,停在凶手抬头的刹那。方哲凝视着定格于屏幕上的那张熟悉的脸庞, 夜里的寒歌,即便在强光中,也隐约笼罩在无法形容的黑暗阴影中。所以,夜幕降临后,她总是戴上面纱,以免暗影中的凶戾气息惊吓了他人。拉塞的死亡发生在深夜,凶手面容暴露,却没有寒歌独有的阴影。 没错,那是寒歌的脸,但她绝不是寒歌。 “这么简单?”夏添很是沮丧。他明明在寒歌的公开档案里读到过她的异族特征,可事到临头,他却完全没有联系到一起。 “是啊。”方哲端起药茶,慢慢喝了下去。 药茶的效果不错,眩晕和呕吐的感觉没了,心跳也慢了下来。刚才幻觉如此鲜活,让人难分真假。 在部落文明中,致幻剂的使用,常常是在幻觉中创造一种神明降临的心理暗示,其效果则因个体而异。 谋杀、绘画和历史。方哲苦笑,倒真是一个绝妙的组合。 晚餐很快送了上来:一份用香料腌制再文火慢烤的鸡,配有素菜、鲜青柠汁和“加巴地”面饼。仆人带来图因的口信,已经为两人安排好了客房。 方哲胃口不是很好,只取了一块饼,边嚼边想案情。 没有凶手进出现场的痕迹,死者的脖子上也没有找到指纹。凶手扮成寒歌,说明她知道寒歌两天前曾经造访拉塞;她知道摄像头的方位,意味着她熟悉展室。但没有任何证据显示拉塞宅里有一个酷似寒歌的女人。 所以,最简单的回答:凶手是一个可以任意变形的异族。 这是一个看似简单的结论。徜若世上有一个异族种族数据库,问题就能迎刃而解。麻烦的是,没有这样的东西。没有人——也没有异族——知道,在那个遥远的年代,究竟有多少种异族穿过远古迷雾,来到此岸世界。 确实有变形者存在。就像落基山脉的狼人种群和南美的伽伽特人,已知的很少,未知的则太多……方哲意识到,这样的思考只会把自己引入异族种族学的庞大体系中去。 夏添却满怀好奇地打量着方哲。 夏添早就听说,方哲是一个很厉害的人物。在见到方哲之前,夏添就在猜测他会是什么样。 霸气侧漏,还是战斗力爆棚? 不管怎样,能让z先生让步的人,肯定是牛叉到了极点。 见面后,夏添挺失望。 夏添的面前是一个温和优雅的青年男子,目光深沉,难于捉摸。但和方哲相处越久,夏添的感觉就越不同。他说不清那是什么,只觉得方哲有一种力量,可以让自己显得很蠢。他有点沮丧。 “你在看什么?”方哲被他盯得发毛。 “你的挂坠,挺罕见的。”夏添扬了扬下巴。 一条纯银项链从方哲的衬衣领口滑出,做工古朴,下方悬了一块精美的圆形挂坠。挂坠由纯黑金属制成,镂空出古朴的蜗旋形花纹,中央镶嵌了一块黑色水晶。 “哦。”方哲说,把挂坠塞回衣内。 餐厅的窗开着,季风从海面吹来,带来雨的气息。方哲的目光越过夏添的肩头,看向窗外。 暴雨将至。 七年前去委员会报到的前一天,纽约也是雷电交加,雨如倾盆。父亲站在曾祖的画像下,用惯常的冷漠语气说,“有一天,你会知道你错了。” “错了?”他反问,“父亲,什么时候您开始在意我的对错?什么时候开始您还记得您有一个儿子?又有哪一位父亲,像您这样厌恶自己的儿子?我的对与错,和您又有什么关系?” 父亲注视着他,缓缓说:“委员会在利用你。” 他大笑起来,“那我应该庆幸!原来我还不是一个完全没用的废物。” 笑过后,却要强忍泪水。 那一天,方哲头也不回地走进雨中,脖子上就挂着这个坠子。这是母亲的遗物。母亲说,它叫“玄苍”,是古物。她大概从未想过,她最爱的丈夫会抛弃他们的唯一的儿子。 在那次会面前,方哲就已经知道父亲即将再婚。这次婚姻应该为父亲带来一个儿子,一个可以替代方哲的继承人。 家族需要继承人,这是铁一般的定律。 记忆中的一幕像孟买的雨,悄然而至。方哲想一笑人生,却发现怎么也做不到。他低头,用手指摩挲着“玄苍”,掩饰眼角的泪光。 第42章 玄苍与火种 晚餐后,雨点很大。方哲和夏添冒雨穿过花园,走向西边的主宅。 花园里的驱邪仪式已经结束。夏添很失望,他对方哲说,跳大神是祖国宝贵的文化遗产(方哲忍不住打断他,说那是非洲人民的遗产),能在异国他乡看到,他非常激动。 他边说边把手里的东西举在胸前。灰灰白白的骨头样的东西,串在一起,上面还有一些来历不明的颜色。 “什么玩意儿?”方哲问。 “辟邪的。”夏添扬扬眉毛,“我找那群黑哥们儿要的,他们还给了我一些硫磺。对了,我还有一瓶圣水,你要不,防鬼护身,百试不爽!” “鬼?在哪儿?” “老大,拉塞被人杀了不是?尼娜死得惨不?你想想,他们阴魂不散,游荡在这里,风大雨大,还有雷——” 就在这时,天空一声巨响,雷声仿佛是在耳边炸开,一道闪电在空中走了一个凌厉的“之”字形。 天幕明亮,黑色的云浪仿佛从地狱里冲出,突兀地出现在眼前。 “我的妈呀!”夏添惨叫,“嗖”的一声就射了出去。只见他三两步跨过花园小径,身后留下淡淡的金黄色的光痕。方哲还没来得及回过神,他已经冲进了主宅。 “呼”,方哲重重吐了口气,这鬼天气。 拉塞的画室位于主宅二楼,整整一面墙的落地窗正对着海天间的黑暗,厚厚的玻璃隔绝了外界的狂风,屋里还保留着主人生前的状态。 房间的南部摆着一张橡木桌,摊开着几本绘画书籍,完成的画堆放在墙角;北侧的墙上,悬挂着一幅安·柏尔金的《君王出行》——它显然是莫尔吉·拉塞的临摹之作——在拉塞的笔下,画中的君王多了几分淡淡的哀愁。 在《君王出行》的前方不远,无名作者的《尼娜的微笑》临摹已经完成,颜料盘随手搁置在一张高脚架上。 “奇怪……”夏添嘀咕。 “有话就说。” “都说拉塞是伟大的艺术家,怎么连临摹都不会,出那么大的纰漏,还好意思挂墙上。” “纰漏?” “是啊,原作上一共有十三人,这幅图上少了一个人,应该是……右起第三个,我记得是一个穿斗篷的人。” “你没记错?” “呵呵,老兄,一看你就不了解我。我这人除了帅,除了聪明,就是记性好,过目不忘。不信你可以看画册。”夏添不知从哪里拖出一本画册,“哗啦”地翻开。他说得果然没错,原本十三人的图上少了一人。 “再看看别的。”方哲精神一振。 这一看,和他的猜测基本吻合了。拉塞一共临摹了十五幅安·柏尔金的作品,每一幅都少画了一个人。这个人物常常处于画中最不明显的位置,所以,只要技巧处理得当,很难看出来。 不过,《尼娜的微笑》里只有一个人,所以也谈不上少一个人的说法。 “不不不,这幅画也缺了东西。”夏添摆手指,“你看这儿。” 顺着他手指去的方向,方哲立刻发现,原作中的镜子不见了。 它原本位于尼娜右肩附近,在原作中做了模糊的处理,是一个色彩对比的装饰。到了拉塞的临摹作中,它被换成了一只陶瓶。 为什么?方哲眉头微拧。 临摹的本质,就是追求相同。换句话说,不同,肯定有问题。 “来,咱们办一件事。”方哲说,“把这些画分开,沿着墙壁摆上一圈,按原来的顺序,就像展厅里一样!” “没问题,老兄!” 当所有的画摆好后,方哲站在了画室的中央,他以为会有所感受,但什么也没有。窗外,风大雨疾;室内,中央空调发出安静的运行声。 方哲没有察觉到异常。后来,他意识到,没有异常才是真正的异常。 当方哲意识到问题时,他已经躺在客房的床上,柯合巴粉带来的副作用让他异常疲倦,很快就陷入朦胧的睡意。 苍凉的非洲歌谣回荡在梦境的边缘,他看见梁玟盘膝坐在浅绿色的沙发上,形容清瘦。已经七年没有见她,这时觉得好像只是昨天的事。他叫她的名字,她凄凉一笑,举起手中的刀,在脸上划出深深的一道。 “对不起。”她啜泣。 一片血红。梁玟消失了。方哲又回到了拉塞的展厅,从透明的穹顶仰望朗星明月。这里并不像白天时那样安静,四处都有低低的声音。像是女人哀求的哭声,还有笑,刺耳,耳膜生疼。 声音,来自那些画。 心中深深的痛楚。 方哲想起拉塞的画室,虽然布置着几乎一样的画作,却完全没有类似感觉。如果画也有灵魂的。但为什么展厅里的画,却充满着混乱、躁动,甚至是毛骨悚然的感觉呢? 方哲突然醒来,汗流浃背,身体仿佛被掏空一般,虚弱乏力。 床前,黑影俯视着他。空气中飘着淡淡的香味,就像他傍晚时在火篝旁闻到的那样。烟雾让他看不清那人的脸。 方哲喘不过气来,心脏跳得太快,已经快无法承受。他不能去想这人是如何进到他的房间而不被他发觉,不能去想刚才的梦境和现在的一刻有何联系。大脑仿佛正在经历一次停机重启,而这过程又漫长得似乎永远不会结束。他动弹不得。 “松开手”,黑暗中的那张脸凑近,用异族的语言说,“我留你一条活路。” 刀锋滴着血,刀面从方哲的鼻梁滑过,冰冷湿腻。那张脸贴着方哲的脸,像一条泥污里爬出的蛇,浑浊的汗味儿混合着香气。 黑影拖着长而缓慢的调子说:“或者,你更愿意让我把你一点点切开。我保证,那会非常疼。” 方哲的手指动了动,这是恢复的征兆。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愚蠢的人类!我问你,谁给了你‘火种’?你是谁?你是他们中的一员吗?”黑影的声音有些熟悉。 火种! 方哲突然明白了。睡觉前原本放在枕下的玄苍,不知什么时候,被他牢牢握在手心。玄苍,又名火种! “松手!”黑影在他耳畔低吼。 “不。”方哲回答,手指将玄苍死死攥住。无论刚才昏迷时发生了什么,他知道,是玄苍阻止了它。 “垃圾!肮脏的臭虫!恶心的、下贱的种族!”黑影压低声音。“你死定了。我会好好折磨你,你会开口,一定会……”他摸索着方哲的身体,从一根肋骨滑到另一根肋骨。刀,从肋骨的间隙切进。疼得钻心。 剧痛中,方哲于抓住了他要找的东西。从c城来的突然,他没有带枪,只从餐厅里取走一把锐利的水果刀作为防身之物。 水果刀扎进黑影的腰间。黑影惨叫一声,健硕的身体向后跃起,无声地落在地板上。 方哲奋力向床边滚去,身体挂着台灯,一起摔在地上。陶瓷的灯座摔得粉碎。但黑影的速度比他想象的快,眨眼间就出现出现在他的面前。 “我要把你切成碎片!”黑影在雷声中吼叫。闪电骤然亮起。窗外,雨敲打着窗棂,流下成片的水。 “图因!”方哲失声叫道,声音小得连他自己也听不清。刚才的一击是聚积浑身力量的突袭。此刻,微苦的芳香从毛孔里挤进,带走他仅存的力量。 图因强健的胳膊拎起他,把他扔向了墙壁。墙上的静物画晃了晃,沿着墙面滑下。方哲看见图因的脸,却觉得是另一个人。 他感到刀尖在肌肉中运行的锋芒,很慢,也很疼。他疼得说不出话,疼得分不出每一次刀割的间隙。 “感觉怎样?”又是那令人作呕的“喀喀”声。 虚掩的门开了,夏添睡眼惺忪地握着门把手,气不打一处来:“我说,老兄,睡觉不用搞那么大动静——” 他居然戴着发套,顶着眼罩!说不定,哪个荷包里还装着耳塞。方哲听见自己呻_吟了一声,这个笨蛋! 刀从方哲的身上拔出,图因拧过头,杀气腾腾地看着夏添。 “呃……这个……那个……打扰了……”夏添结巴着说,就差鞠躬。 “快跑。”方哲用尽全力叫道。 图因转过身,一刀扎进他的左肩。他闷哼了一声,冷汗大颗地滴下。 烟气聚集在房间,越来越浓,从伤口逆势向内钻进。“玄苍”沾着方哲的血,发出幽暗如冥火般的光。方哲在剧痛中感到眩晕,心跳声在耳旁越来越响。天啊,别让我再掉进那该死的幻觉。但眼前的一切,越发模糊。 刀锋向他刺来。 “我砸死你个王八蛋!”小战神夏添突然战斗力爆发,他几乎是一瞬间就出现在图因身后,把一只硕大的青花瓷大花瓶向图因头顶砸去。 你该去拿枪,方哲无力地想。 苍茫歌声从虚空中飘来。白烟消失,图因消失,没有雨,也没有浓烈的香,阴暗的房间里,只有盘膝而座的梁玟。 “对不起。”梁玟的泪水像早春的雨样飘洒,秀美的身躯在血中裂成碎片。 “不!”方哲猛吸了口气,醒了。 青花瓶在图因的脑袋上砸开了花,图因恼羞成怒,斗大的拳头把夏添打在地上喘不过气来。 “你……你……你敢打我的脸……”夏添带着哭腔。 方哲奋力抬起手,握在手中的玄苍它像冬日里温热的火苗。“你这个肮脏恶心的杂种。”他说。这个异族轻蔑人类,只有同样的蔑视才能吸引他的注意。 果然,图因忽地转过身来,“杂种”一词让他极为光火。 “人类,我将割下你的四肢,切开你的胸腔,介时,你将悔恨你的无礼,哀叹你卑贱的命运。”他扑到方哲的面前,居高临下俯视这个冒犯他尊严的男人。 “去你妈的。”方哲扯着嘴笑了笑,把“玄苍”推向图因心脏的位置。 “玄苍”在接触图因的刹那,发出烙铁般暗红的光。那道火烧穿了衣裳,灼得图因凄厉尖叫。图因松开手,捡起地上的刀,捂住伤口,向方哲步步逼近。 窗外,一团黑影在雨中奔跑而来,仿佛远古传说中的巨大夜蝠,纵身一跃,破窗而入。玻璃碎渣儿随着雨水扑进房间。 那影子径直冲向图因,一道银白之光深深扎进了图因的喉咙。 第43章 梦中青梅 这一击本该致命,但不知怎么回事,图因却敏捷地摆脱影子的纠缠,逃了开去。 “快叫救护车!”来人喝道。 夏添一溜烟跑得没影。 “你还好吗?”女人没有去追图因,而是半跪在方哲的身边,用手摸他满是冷汗的脸庞。温度很高,心跳也没有减慢的迹象。 “你来了。”方哲气息微弱。听见这声音,他嘴角扯动,露出一丝笑容,摊在身侧的手松开,玄苍滚落一旁。 “嗯,我来了。”寒歌裹在黑色的袍子里,已经湿透了。 “餐厅的柜子上……有……有一个茶壶……里面有药茶,应该有效……” “我这就去取,你等我。”她哽咽着,捡起玄苍,重新放回他的手中。 方哲看着她,面无血色,他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时间,也许再也见不到了,他很想多看她几眼。“好,我等你。” 夏添拿着手机和枪跑了回来,吓得双腿哆嗦。寒歌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守着他!在我回来前,别管是谁,只要靠近,就开枪。” “那如果是你回来怎么办?” “你这个笨蛋,我会先说话的!”寒歌冲出了房间。 夏添像一条大狗样守在方哲身边:“嗨,老兄,你别千万别死啊。我怕鬼……” 方哲的意识随着夏添的唠叨渐渐遥远。在晦暗不清的世界里,有音乐声,笑声,说话声,刀叉与餐盘相撞的声音,影像晃动昏暗,好像旧电影发黄的胶片。 梁玟坐在餐桌边,穿着格子的连衣裙,头发整齐地束在脑后,戴着一串珍珠项链。她看见他,笑着向他招手。 他想起,那是上大学一年级时,他从普林斯顿去剑桥城看她。 那天是她生日,过生日的地方是一家很精致的小餐馆。她性子低调,不喜奢侈,在剑桥城读了两年书,没人知道她是大家族的女继承人。就连方哲看她,也被提醒提前把他的布加迪威龙停在几个街区外。 她的室友看见方哲时问她:“是你弟弟吗?” 她大笑,搂住方哲的腰,亲吻他的脸颊和额头:“是的,我可是看过他光屁股呢!” 他有点脸红,那时他才七岁,洗完澡浴巾被狗叼走。真是人生糗事。梁玟把狗的照片给大家看,是一只可爱折黑色拉布拉多猎犬。 所有的人都在笑,他也在笑。那真是快乐的日子,有美酒,有欢笑,有活力,有可以随意挥洒的青春。当然,还有大_麻。第二天早上醒来时,身旁躺着梁玟的室友,她叫珍尼弗,是一个甜美可爱的姑娘,天生的玲珑的曲线和漂亮的褐色头发。 他一直记得那一天早上,感觉生活那样美好,死亡又是那么遥远。 方哲的脸上露出微笑,衣衫被鲜血浸透。 他和梁玟一起长大,分享少年时期所有不能向大人透露的秘密。她抓住他偷看□□杂志,他在她和男孩谈情说爱时埋伏在树上。他们一起躺在屋后的草地上,互说着心事和梦想。他发誓要保护她,因为在这世上,除了母亲,她是他最爱的人。 但,不是那种爱。 梁玟订婚的那天,方哲正躺在疗养院的病床上接受毒瘾治疗。 他无法分辨时间,无法叙述成行。不知过了多久,昏昏沉沉中,他似乎看见了梁玟的脸庞,泪水涟涟滴落在他的枕边。 “我爱你,方哲。”她说的是那种爱,可以执子之手,与子携老。她跪在床边,一直哭,最后,她说:“对不起。” 如果方哲能够开口,他会问:“为什么,你要嫁给我的父亲?为什么,你们就这样抛弃我?为什么,你们都不肯相信,错过的可以重来?” 但他什么也说不出,所以,只能让背叛在心头刻下一道道伤口。 心惊胆战的夏添一手拿枪,一手按住方哲的伤口。他看见这个面临死亡也保持镇定的男人,此刻,眼角滑出了泪水。 雷电在孟买的空中肆虐,雨水打湿了窗台,打湿了家具和地毯。方哲双手摊在身旁,在每一次呼吸中,等待死亡。 关于濒死的体验,有很多说法。生命中重要的时刻会像电影片断一般回放,有白色的光,长长的甬道,有已经离去的亲人,在光的那一头等待。如果死亡让方哲有所期待,他希望,他能见到母亲。 母亲已经去世二十年,他仍然记得她秀美的面庞,乌黑的眼,温柔的笑容。她在世上的日子太过短暂,像一颗流星,在最绚烂的时刻陨落。 他很想再见她一面。 方哲没有见到母亲。他回到了拉塞那间玻璃穹顶的展室,仰望着星空宇宙。在那无尽的黑暗中,星云的光团放射出目炫神迷的光彩。他穿越他们,向未知之地而去。终于,他看见了白色的光,明亮得让人不敢直视。 光芒中,有人在低语,有嘀嘀的声响。那是终点。 一张熟悉的脸庞悬在上方,微笑中泪光莹莹。“寒歌,寒歌。”方哲喃喃叫着她的名字,握紧她伸来的手。 几分钟后,眼圈淤青的夏添溜了过来,一见面就说,“老兄,你差一点完蛋!” 昏迷三天后,方哲苏醒了。 孟买的案子已经告一段落。尽管z先生很不情愿,但还是把军令状还给了方哲。事实证明寒歌不是凶手。莫尔吉·拉塞遇害当晚,寒歌在孟买附近的一所神庙,完成此次印度之行的目的:冥想。她盘膝坐在神庙的檐下,敛息沉思,直到第二天中午。寺庙的僧侣证明了她说的一切。 寒歌回到城里时,已是深夜。 看到方哲的邮件后,她立刻给方哲打电话,但手机已经关机。她知道方哲的习惯,手机向来是二十四小时开机。意识到情况不对后,她立刻赶往拉塞宅。所幸她的住处离拉塞宅很近,所以才能及时救下方哲和夏添。 “图因呢?”方哲问。 “他死了。” 图因的尸体被人发现躺在花园的榕树下,身上有三处伤痕:腰部的刀伤,胸部的深度灼伤,以及颈部动脉的穿透伤。 图因并不是当晚唯一的死者。 主宅一楼的女仆在壁室里遇害,尸体惨遭肢解。调查局推测死亡时间,应该是在方哲遇袭之前。现场遍布图因的指纹。 凶手是在杀死女仆后潜入方哲的房间。 “想看照片不?”夏添兴冲冲地问。 方哲不想,但他仍然接过了平板电脑。 很年轻的一个姑娘,血淋淋的身体立在壁室的窗台上。她的四肢被切下后,整齐地放在身体两侧,剩下的半个身躯,包括头颅,都被刀子切割过,血肉外翻,只有嘴和眼完好,微微上翘,仿佛微笑。 尼娜的微笑。 方哲感到伤口痛楚,刀锋的冰冷仍然残留其中,它缓慢地游走,想把痛楚无限延长放大。 更多相似的案件正在浮出水面。孟买警方的统计数据不断传来,情形让人战栗。 系列凶杀已经延续了半年,大部分案件发生在情况恶劣的贫民窟,死者均为年轻女性,死亡方式和十七世纪维也纳系列谋杀案惊人相似。 委员会内务调查局刑侦专家认为,这是一起系列模仿杀人案;凶手,就是图因。 图因很有可能是非洲精灵的后裔,但因为死亡后灵质消亡,所以无法进一步确认。在非洲的土地上,精灵的传说不绝于耳。他们可以幻化人形,并与人类结合,繁育后代。 拉塞的死亡是一个附带事件,也许他无意中发现图因的秘密,所以才会被杀人灭口。至于为什么图因要变形成寒歌,则可能是另一个偶然事件。 似乎所有的环节都扣上了。 唯有柯合巴粉带来的幻觉,仍然游离在真相之外。 合上眼,方哲常常会回到那夜,看到绰绰之影在烟气中缭绕,感到刀锋切开身体,慢慢向里探索,仿佛要刺入他的灵魂,把他杀死。那种痛苦远远超过肉体的折磨,并且一直停留在他的体内。图因的狞笑声会在不经意时响起。那不是图因的声音,至少在回忆中不是。残忍,毫无怜悯。 方哲成宿难眠,反复翻阅孟买案的卷宗。寒歌担心他的状况,不敢离开半步。好几次,她看见方哲拿起手机,又沉默地放下。她问他怎么了,他说,“我害怕。” 但方哲没有提他怕什么。 “凶手不是图因,对吗?”寒歌问。 “不是。”方哲摇头。因为过度疲劳,夜里他发起高烧。他叫了好几声“梁玟”,直到寒歌把手放在他的额头,他才安静下来。 第四天,方哲恢复了些力气,让夏添请来信使。“你们想去哪儿?”信使问。 “纽约。” 第44章 梁玟 上午十点,梁致远来到他位于纽约上东区的办公室。 梁氏律师行,听来没有什么名气,但敢把办公室选在寸土寸金的上东区,已经说明了一切。华尔街的投资银行家说,敲开梁氏律师行的大门,也就打开了阿里巴巴的山洞。成功者甚少,所以诱惑更大。 办公室奢华低调,一切以传统为美,女性雇员不得穿着暴露,秘书们通常是上了年纪的女人,精于法律事务,但绝不会惹来难听的桃色新闻。梁致远的主顾非常讨厌这样的事,所以,梁致远也讨厌。 今天一进门,他就皱起了眉头。 一个打扮入时的年轻人斜倚在前台桌边,和金发碧眼的前台接待有说有笑。那小子长得很帅,头发是罕见的乌金色,而且绝对不是染成的。 梁致远脸色一沉,他知道这是什么人。 该死的异族! 助理迎面走来:“梁先生——” “叫保安来,把那小子扔出去。”梁致远不耐烦地说,匆匆向办公室走去。 “有人想见您。”助理急着说正事,“没有预约,也没有说自己的名字,但他说认识您。” 梁致远看看表,今天有三个重要会议,合并案的规模高达数十亿美金,他不大可能有时间接待某个没有预约的熟人。 “重新安排个时间,打发他走。” “他已经在您的办公室里了。”助理神情忐忑。 梁致远不悦,助理跟他已经有三年了,这样简单的事还处理不好。那人在办公室,意味着他必须见他一面。 他思考着怎么快速而不失礼貌地打发那人。 助理为他拉开了办公室的门。梁致远看见了那个青年,英俊挺拔,坐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面色苍白,仿佛刚刚大病一场。 房间里并不止他一人,还有一个异常美丽的女孩儿,坐在靠窗的沙发上,抱着胳膊,神情淡然。 “你好,致远。”方哲说。 “您好,少爷。”梁致远毕恭毕敬地说,然后,他告诉助理:“取消今天的会议安排。”助理惊愕地离开。 “您气色看着不好。”梁致远认真地看着方哲的脸说。方哲长得太像他父亲了。 “死不了。” “我马上为您安排医生会诊。”梁致远把手伸向电话。 方哲按住他的手腕。“不用了。”他说,犹豫了片刻,才问,“梁玟,她最近怎样?” 梁致远坐在他旁边的椅上,双手合着,放在唇边,思考了片刻,说:“小玟……她去世了。” 方哲又感到那夜的痛苦蚕食着他。他一言不发,嘴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线。 “是一个月前的事。老爷让这件事低调处理,不用告诉外人。” 方哲冷笑。 梁致远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补救:“少爷当然不是外人,但事情太突然了,所以——” “她是怎么死的?”方哲厉声打断他。 梁致远注意到一直坐在窗边的女孩儿身体微微前倾,对方哲的问题极为关注。 “自杀。” 方哲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他想起那晚的幻象,她碎裂的身体,无法抹去的血殷红刺目。那时,他就知道她死了。只是,人总会抱着一种幻想,以为不去面对,一切就没有发生。 “请原谅她,少爷。”梁致远的声音也哑了。“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家族的利益。您当年的情况……” “我当年……”方哲喃喃自语。 梁致远飞快地打量了一眼方哲。这个昔日沉迷酒精与毒品的颓废青年,如今仿佛变了一个人,虽然憔悴虚弱,眉宇间却自有上位者不怒自威的气度。 “我替你说了吧。”方哲直接了当,“父亲认为我是一个没用的废物,想再培养一个继承人。” 七年前,父亲还当盛年,再婚后生下新的继承人是情理之中的事。 梁致远有些尴尬。“少爷,请您理解一下老爷。方家是逆天者集团十一大家族之一,继承人事关家族前途。您是家族唯一的继承人,当年又是那样的情形……” “接着说。”方哲冷冷淡淡。 梁致远叹了口气。 “当年集团内部关系微妙,牵一发而动全身,和别的家族联姻不是明智之举。老爷这才决定在追随家族中挑选。而继承人的母亲又必须血统纯净、出身高贵,可供选择的余地并不大。小玟符合这个条件。梁氏一族一直追随您的家族,我们很荣幸能有这样的机会,为家族延续血脉。” “所以,父亲挑了梁玟?” “小玟嫁给老爷,是她自己做出的决定。”梁致远小心措辞,“没有人强迫她,她把这桩婚姻看作她的责任。” 父亲的决定让方哲在逆天者集团中没有立足之地,当他戒毒后想要重新开始时,集团已经向他关上大门。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方哲会放下一切,去为国际异族事务联合委员会工作——这与他集团十一大家族继承人的身份相比,几乎就是天上地下的区别。 七年过去,方家仍然没有新的继承人诞生。 梁玟的死亡,让这个希望再度破灭。仿佛命运坚定不移地站在方哲的身边,哪怕在预言团预见他必死的未来后,他仍然顽强地把死亡踩在脚下。 办公室的门敲响,助理伸进半个身子:“梁先生,那人不肯走,在接待处大吵大闹。” “让他进来。”方哲命令道。 梁致远无力地挥了挥手,片刻后,夏添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坐在寒歌的身边。 “我听说她生前在研究一副画——《尼娜的微笑》——我想要她的研究笔记。”方哲在外面呆的时间久了,有些虚脱。 他是在拉塞的笔记中发现梁玟的名字。梁玟比拉塞更早研究《尼娜的微笑》,两人曾以电子邮件的形式交换过关于画作作者的猜想。 梁致远骤然变色,呆呆地坐在那儿,半晌没有反应。 “致远。”方哲叫他。 “您等等,少爷。”梁致远走到门外,吩咐不许任何人打扰他,回屋后,又反锁门。做完这一切,他走到一幅油画前,拉开它,露出后面的保险柜。 “小玟死后,老爷封锁了所有消息。他让我烧了这些东西,但我做不到。小玟死得不明不白,我这个做哥哥的总想做点什么。”梁致远哽咽着说,从柜子里拿出厚厚的文件袋,放在方哲的面前。“都在这里了。” 带着一种莫名的不祥感觉,方哲翻开了卷宗,腹部仿佛被一拳重击,痛得他说不出话来。 尼娜的微笑。 梁玟破碎的脸,带着幻境中的苍凉。她确实是自杀,盘腿坐在沙发上,用刀割开了自己的脸,留下七道纵横交错的伤口;她割开了自己的身体,从胸骨末端到腹部,内脏流出,堆在她的腿间。那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去承受死前痛苦的煎熬? 她忍受住了,端坐在那里,面带微笑,一手持刀,一手摊开,搁在膝盖上。她仿佛坐在血莲花上,等待涅槃的一刻。 她的脸和幻境中的脸重叠。 “方哲,我爱你。”梁玟当年的表白深深扎在方哲的心头。方哲无法呼吸,他感到眩晕,感到刀锋在割裂他的灵魂。他发誓保护她,而她,竟然这样死去! 寒歌来到方哲的身后,看见照片中的内容,她从他手中抽走了照片,倒扣在桌上。 梁致远又说:“小玟死前,纽约已经发生过七起类似的案件,唯一的区别是,她们的四肢被切下,放在身边。小玟死后,谋杀就停止了。” “你想说什么?”寒歌问。 梁致远沉默,把一份警方调查报告推到二人面前。真相出人意料。 梁玟生前是纽约连环凶杀案的嫌疑人,她的行程与凶杀发生时间吻合,现场有她的指纹和头发,还有人看见她在案发后走出死者的公寓。 她是畏罪自杀。所以,她的死才会低调处理,以免对家族造成恶劣的影响。 “我想看看现场。”方哲艰难地开口。 “少爷——” “难道还要我重复一遍?”方哲怒吼。 “不,当然不用,少爷。我让人准备直升飞机。” 第45章 原谅我 梁玟去世的地方位于长岛的一所高级公寓,是方哲的父亲送给妻子的礼物,作为她的个人工作室。也许是受到前两任妻子自杀的触动,方哲的父亲给了这位年轻的妻子更多的个人空间。 公寓清新典雅,是梁玟喜爱的风格。客厅对着大海,染血的沙发和地毯已经换掉,房间空空荡荡,浅绿色带白色花卉的墙纸有些起泡,角落处开始脱落。 方哲看着墙上的一幅画——《宫中贵妇》。这是安·柏尔金另一幅重要画作,他没想到会在梁玟手中。 在画中,神秘的预言者“蒙面夫人”阿若娜出现在异族君王迈林的王座旁。 迈林一生没有结婚,阿若娜坐的位置正是王后才能占据的高位。阿若娜身份至今是谜,唯一知道的就是她是一个异族。否则,她不可能进入异族的宫廷。 根据第四王朝王室文档记载,因为出身原因,迈林不可能娶一个没有来历的女子为妻。但也有说法,迈林曾数次向阿若娜求婚,但被拒绝。 画中的阿若娜依然蒙着面纱,一只手搭在椅子的扶手上,戴着一枚闪耀着白色光焰的戒指。侍女们围坐在她的御座前,远处有一只小猫蹲在窗台上晒太阳。 安·柏尔金的画笔如此传神,在繁奢的氛围里,烘托出阿若娜的疏离和冷漠。 方哲记得这幅画是迈林钦定安·柏尔金绘制的。是否这位异族第四王朝最后一位君王想用这幅画来暗示,无论她是否戴着王后的冠冕,她在他心中的地位都无可撼动。 但这对传奇人物终究还是以悲剧结尾。 阿若娜失宠后搬至塞浦路斯,并在那里以叛逆罪处死。不知她是否预言到她自己的结局。 方哲神色黯淡。 “这幅画是哪儿来的?”他问。 “是从拍卖会上拍下的。”梁致远回答。 方哲犹豫了一下,才问:“我父亲对她……” “老爷对小玟很好。只要小玟喜欢的,老爷从不会拒绝。”梁致远明白他的意思。 方哲的唇角滑过讥讽。如果真的好,梁玟何至于走到这样的地步。她死时的痛苦,父亲又能体会多少? 梁致远叹了口气。 “少爷,人生没有尽如人意的事。” 方哲沉默。 夏添围着画看了半天,伸手想去摸摸,被梁致远一巴掌打开。“别碰坏了,这幅画值五千万美金。” “那你还不赶快收到保险箱里?”夏添很是不满,摸一摸又不会死人。 “老爷不说话,谁敢动?” 方哲翻开梁玟的笔记,意识到自己有多么不了解她。 梁玟研究安·柏尔金的作品已有五年时间,她查阅了大量的资料,走访了欧洲绝大多数博物馆和研究中心,并在丈夫的帮助下,获准进入国际异族事务联合委员会的绝秘档案室。 梁玟在笔记中写道: “……安·柏尔金的作品充满着某种未知神秘主义风格,使他的作品有一种别具一格的魅力。……如果仔细观察他的画作,你就会发现,柏尔金喜欢让自己成为画中的人物。一张脸,一双眼睛,甚至是一个背影,每一幅画中,你都能找到他的身影。 “……注意穿斗篷的人,注意镜子(她在这句话下面画上波浪线)。在王室指定创作的画作中,他以更加低调的形象出现,或许是想表达他的谦卑。这一特征成为鉴定安·柏尔金作品真伪的有效方法,我将在后面进行更详细的说明…… “……一六五四年始,柏尔金下落不明。他很有可能因为得罪王室而遭到流放。柏尔金曾私下表示过他对异族君王迈林的情人阿若娜夫人的爱慕。 ”阿若娜夫人,即预言者‘沉思的阿若娜’,人称‘蒙面夫人’,以从不在人前显露真容而著名。安·柏尔金曾为她画过三幅肖像画,都被下令焚毁。一□□五年,《君王出行》画成,本该陪伴在迈林身侧的阿若娜没有出现在画中。一些人认为,柏尔金因此失势。……” 看到这里,方哲愣了一下。他想起拉塞的临摹作,突然间,恍然大悟。在这些画中,拉塞都会少画一个人,这个人,正是安·柏尔金! 为了确认,他问了夏添。 夏添想了想,脸上也出现了豁然开朗的表情,大叫:“没错,没错,确实是同一个人。” “但《尼娜的微笑》怎么解释?”寒歌问。 “是啊。”夏添赶紧发言,那幅画里只有尼娜一个人,不可能再少了。 方哲想了想:“小夏,你说过,那幅画里少了一面镜子。”他快速地翻着笔记,找到了另一段话: “……柏尔金去了哪里?最大的可能是达赫因堡。作为王室监狱,据传达赫因堡有一间地下囚室,大门以远古黑暗金属制成,刻满咒语铭文。安德列·耶夫林曾任达赫因堡首席长官,他在任期间,其妻尼娜·耶夫林前往达赫因堡探望归来,带回一幅肖像画,这就是著名的《尼娜的微笑》。 “尽管对此画作者的猜测众说纷芸,但我个人认为,它反映了柏尔金作品的很多特点,例如色彩的运用,光影变幻的处理……另一个证据是画中的镜子。如果用放大镜观看,可以看见,镜中人身披褐色斗篷。由此,可以做一个大胆的猜想,《尼娜的微笑》正是安·柏尔金的遗作。他生前曾关押于达赫因堡……” 笔记的时间终止于半年前。也就是说,梁玟从没有公布自己的研究结果。 “你们看。”寒歌捏住墙纸的一角,猛得将它揭起。梁致远和夏添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呼。 在墙纸的后面,赫然是一幅血绘的图画,一幅血绘的《宫中贵妇》。它占据了整整一面墙,坐在王座中的阿若娜不再被面纱遮挡,她目光凝视画面之外,眼中流露淡淡的忧伤。 方哲震惊不已,看着怔住的寒歌:“寒歌……你……” 看着那张和自己酷似的面容,看着那仿佛仍然滴着血的线条,寒歌的脸上露出困惑和迷惘。 “我不知道。”她摇头,“方哲,我真的不知道。” 第46章 苏摩的秘密 谋杀、绘画和历史。 柯合巴粉的幻觉中,当蒙着黑纱的女子在摇曳的火光中走下地牢的台阶时,异族第四王朝的标志在迤俪的裙裾上时隐时现。她就是传说中的预言者阿若娜,她留下的时间秘档指引后世预言了方哲的死亡。 方哲终于明白他在幻觉中看到了什么。 那是画者安·柏尔金被处死于达赫因堡黑门囚室里的一幕。 在文献中翻阅十七世纪的欧洲历史,就会发现更多的死亡,从伦敦到布达佩期,从斯德哥尔摩到佛罗伦萨,五十三名年轻的人类女性被□□、屠杀和分尸,其中一人是当时北方华尔神族首领的未婚妻——她的遇害,差一点导致神族与人类联盟的分裂。 安·柏尔金失踪后,系列谋杀便即终止,直到三十年后,出现维也纳系列谋杀案。后者因案发时间短,并且远离神族王权核心,没有引起相应的重视。 一个变态杀手的鬼魂附在《尼娜的微笑》中,逃出了达赫因堡。 “我说有鬼嘛,你还不信。”夏添时刻不忘炫耀。 四季酒店的套房里,阳光从窗外倾洒而入。方哲不愿回家,执意住进了酒店。家族管家乙先生听说他受伤,立刻离开在瑞士举行的逆天者集团高层会议,返回纽约。几番劝说方哲回家无果,他包下了酒店整整一层楼,亲自照料方哲的起居。那分慈爱之情,不下于一位亲生父亲。 “鬼魂怎么杀人?”寒歌问道,“柏尔金是死囚,处死前一定会先行毁灭他的灵质。就算他有一缕幽魂逃脱,也杀不了人。除非……”她蹙眉不语。 “他不用亲自动手。”方哲低头看着手中的照片,“梁玟和拉塞都热爱艺术,尼娜又把画像挂在自己的卧房中。只要意志稍有薄弱,就难免不受他的诱惑和控制。” “老兄你记错了,杀人的是图因,不是拉塞。”夏添提醒。 “不,孟买系列杀人案的凶手是拉塞。”方哲低声说,“小夏,你仔细想想。如果图因一直使用用巫术保护宅邸,拉塞为什么还要在展室里安装隐蔽摄像头?” 夏添一怔。 “拉塞一定也出现了与尼娜相似的失忆,所以才开始怀疑《尼娜的画像》,才在展室中安装摄像头,想要找出问题出在哪里。”方哲接着说说。 夏添已经听糊涂了。“那图因又是怎么回事儿?” “另一个傀儡吧。”方哲把照片放在床边。 这是拉塞展室内部陈设的照片,大理石台上的普罗旺斯红门兰娇艳盛放。寒歌取过照片,坐在窗下安静地看着。 乙先生不愿方哲在案子上太过费神,走进来打断了会议。“睡一会儿吧。”他让人拉上窗帘,自己坐在床前守着方哲。 方哲闭了一会儿眼睛,说:“我想去看看她。” 她,当然指的是梁玟。 黄昏,墓地。 扫去墓碑上的尘土,放上洁白的花束,方哲半跪墓前,吻了吻冰冷的碑石。 “你不需要向我道歉,你没有做错任何事。错的只是我。”他紧蹙眉头,泪水扑簌落下。他在放纵中选择放弃,就不能埋怨别人抛弃了自己。错过的事可以重来,但付出的代价,却是永远的失去。“我爱你。” 方哲在墓前跪了很久。直到在清冷的路灯下,倏忽现出一个身影。信使来了。 “我要走了。”方哲对乙先生说。“请告诉我父亲,梁玟不是凶手。她应该有一个符合她身份的葬礼,应该允许亲人和朋友的悼念。她的墓碑上,应该有‘挚爱之妻’的称谓!” “回家吧,少爷。” “不。”方哲的脸庞在黑暗中显得惨白冷峻。“我要为她报仇!”他向信使走去,寒歌裹着一袭轻纱,在黑暗中等待他。 方哲要去追捕一个幽魂。 九月,孟买。 孟买的雨季,迟迟不肯结束。黄昏时,黑色的云开始聚集,风骤然大了起来,钻过未关严的窗,吹得窗帷飞舞。 站在展室的玻璃穹顶下,方哲看着云潮涌动。不过才几天时间,他已经有了前世今生的感觉。第一次站在这里时,他想象着天光浇灌,想像自己像一棵树木一样舒展枝叶。那时,他怀疑莫尔吉·拉塞是一个异族。他既对了,也错了。 苏摩是一种生长于远古迷雾中的纯灵性物种,它有植物的特征,安静,逆来顺受;它有生长,也有死亡,唯一不同的是,它扎根的不是丰沃的泥土,而是另一个生命。 这个生命会因苏摩的依附而健康长寿,但也有失去自我的可能。为了避免这种情况,每年,苏摩的侍奉者会让苏摩离开自己几天,以让心灵得到恢复。在此期间,苏摩会被供养在一株精心挑选的植物上。 比如,一株普罗旺斯红门兰。 这是拉塞的秘密。他隐藏得如此之好,就连寒歌也没有看出来。 拉塞遇害的那天,正好是苏摩离体的休整期。但他不知道,这正是藏在画像中的那缕邪恶幽魂觊觎已久的良机。安·柏尔金依附于苏摩之上,获得短暂现身的能力。他化身寒歌,杀死了拉塞。 寒歌曾说,没有灵质的异族幽魂绝不可能出现所谓“鬼上身”的情况。 但是,她又说,苏摩是一个例外——它是一种生命的粘合剂,可以融合不同的生命形式,比如说,一个幽魂和一个人类。 那就是图因。 原本,还应该有一个方哲。 但玄苍阻止了他。方哲在融合过程中抓住了枕下的玄苍,从而打乱了安·柏尔金的计划。 图因死后,幽魂会带着苏摩寻找下一个宿主。 他在哪里?方哲一无头绪。 展室里,普罗旺斯红门兰已经凋谢。。 方哲把从长岛带回的安·柏尔金的《宫中贵妇》从画框中切下,放在画室中央的大理石台面上,脑海里不由得浮现出夏添的模样。 “嗨,老兄,你想清楚了,这可值五千万美金啊!” 方哲的嘴边露出一丝笑意。 夏添很胆小,还有些孩子气,但在最危险的时候,他仍然是热血男儿,仍然敢只拿着一只花瓶就冲上去战斗。当然,这也很蠢。年轻时,或多或少都有点蠢,谁又不是从这种荒唐可笑中成长起来? 方哲点燃了画布。安·柏尔金是一个变态杀手,但同时,他也是一个优秀的画者。他创造了画中的世界,谁要胆敢毁坏它,他一定不会放过。 方哲等待着。 黑夜渐浓。雨声沙沙,打在花园的泥土中。一辆车停在宅邸外的路边,车上走下一人,不顾大雨滂沱,穿过花园,快步走向展室。画室中亮着灯,光芒从穹顶透出。推开展室的大门,一道闪电亮起,室内的灯光暗了一下,又恢复了正常。 z先生走进画室,看见面无血色的方哲和他面前的那堆灰烬。 “居然是你。”方哲笑道。 “很意外?”z先生问。 “不,很讽刺。” z先生的脸颊轻轻抽搐,想笑,却笑不出来。他的脸上仿佛戴着一张面具。 “我在和谁说话?”方哲问,“z先生,还是安·柏尔金?” “都是。”面具下的声音冷冷答道。“但最终还是我,安·柏尔金,幽冥之神,亚特兰蒂斯神圣守护者阿弥敦之高贵后裔!” 第47章 幽冥之神的后裔 西元一六五三年冬,英格兰,剑桥城。 深夜里,街道失去了颜色,一片黯淡的光景。下过一场小雨,磨损严重的石板路上,照例积上水洼。今日最后一场舞会已经结束,潮湿的水汽加重了冬季的寒冷,偶尔有某个寻欢作乐的大学生买醉归来,也是立起衣领,匆匆行过。 那时,街上起了雾,很清淡,树影烟笼飘渺,四下寂静。 但不过一眨眼功夫,雾气中便生出些模糊的东西,越走越近。十三人,从四个方向走出,穿着黑色的紧身衣,披着镶着毛边的大氅,剑身从大氅的一侧探出,帽沿压得很低。 几声扑蔌,落在屋脊上的身影收起翅膀。 人已经到齐,无声无息地向街道左侧的一处房屋走去。房门已从内反锁,但那些人轻轻拧拂一下圆形的把手,门就开了。十三人鱼贯而入,踩在有些年头的木地板上,悄无声息。这时若有人看见,只怕要把他们当做坟场里踽踽而行的鬼_魂。 二楼的卧室内,壁炉之火燃烧着,床帷后的青年男子裸_露着上身,睡得正熟。他身侧的男孩蜷缩在被褥中,稚嫩的脸上有几处淤伤。 青年突然醒来,感到炉火的温暖正在退去。他大惊失色,纵身跃起,冲向房间一墙上的画作。 但那时,门已经被人撞开,黑衣之人冲了进来。青年的半个身子已经进入画中,但闯入者一剑扎入他的脊骨,他惨叫一声,从画中跌了出来,被三个黑衣人按在地上。 床上的男孩也醒了,□□着身体,慌张中想要去抓地上的衬衣。黑衣人揪住他的头发,一刀割断他的喉咙,鲜血从伤口_射出,正喷在那幅画上。 “该死!该死!”青年叫道,“你们毁了我的画!” 黑衣人的首领沉声说道:“我,皇家堡禁卫队长阿瑟特恩,奉吾王,迷雾之君、诸神族共奉之神圣君主迈林之命,逮捕神族之子安·柏尔金。你因凌_辱谋杀托斯卡纳的莱娅·德尔小姐被捕——” “住口!”青年叫嚷,“我是安·柏尔金,幽冥之神,亚特兰蒂斯神圣守护者阿弥敦之高贵后裔!只为区区一个下贱的人类,你们无权逮捕我!” “德尔小姐是北方华尔神族首领但恩的未婚妻。” “愚蠢的但恩,他就不该和人类联姻。我把他从麻烦中解救出来。”安·柏尔金昂起头,轻蔑地看着阿瑟特恩。 “你在她的闺房中强bao她,将她受到羞辱的身躯撕裂,钉在城堡的铁栏上,让她的双亲痛不欲生。你以同样手段,残杀五十三名人类女子——” “那又怎样?我们本是神,统治世界。”柏尔金看着地上的男孩,冷笑道,“他们不过是卑贱的人类,供我享乐,又有何不可?我用完他们,自然要将他们宰_杀,难道你指望我会像你们这群蠢货,让人类的血液沾染神族血统的纯洁?” “闭嘴,安·柏尔金!”黑衣禁卫的首领阿瑟特恩喝道,“你恶行累累,承吾王恩典,赐你永囚达赫因堡。” “迈林,他是你们的王,不是我的王!他无权关押我,无权……”一条包裹着龙细鳞的皮索勒住柏尔金的脖子,等到他的声音小了,这才微微松开了一些。 禁卫队让开一条路,身蒙黑纱的女人走上前来。 “阿弥敦的后裔柏尔金,你背叛你的君王,玷污了你家族名号;你羞辱北方神族,背叛了我们与人类的协议。” “阿若娜,阿若娜……”柏尔金低声叫道,“你怎不了解我对你的热爱?你在艾兰的花园取下面纱,从此征虏我的心。世间一切男女,都莫如你的美貌。我听见他们啼哭之声,便越发感觉对你的爱慕。阿若娜,你怎不了解我之所为皆因你而起? “我把她们的血肉身躯献给你,你才懂得我一片真心。阿若娜,你却如此残忍,仅仅因为我窥视你的容颜,就要除我而后快。我向迷雾之中彼岸世界诸神发誓,我将得到你,哪怕我的怀中只有你玲珑尸骨……” 他的话没有说完,因为系在他脖子上的龙鳞之索再度收紧。神族中人对于绝望者的诅咒,总是格外忌讳。 “你将被剥夺灵质,囚禁在达赫因堡黑门之后,直到吾王裁决你的命运。”阿若娜冷冷宣布。 柏尔金闻言,面色苍白,一双湛蓝的眼中,填满深深的怨怼。 他被按在床边,黑衣禁卫撕开他的衬衣,用锋利的剑锋切开他的背脊,小心地把一只细口玻璃瓶倒置在伤口上。片刻后,一股银色的烟从伤口逸出,进入瓶中。那是幽冥之神的后裔柏尔金的灵,它来自远古迷雾后的另一个世界,是他的命,是他的一切。没有它,他的行动便如凡人。 柏尔金瘫软在地,眼睁睁看着阿瑟特恩用铁钳夹起一块被烧红的黑色金属,把它扔进瓶中,生生毁了他的灵。 “我是幽冥之神。”柏尔金说,他的话中,已经缺了他自己信服的力量。 一六五三年的冬天,亚特兰蒂斯神圣守护者阿弥敦的唯一后裔安·柏尔金被“双翼者”北地守卫送至西伯利亚达赫因堡囚禁。 此后的三十年里,他被称为“画匠”。 在耶夫林的记忆中,一六八五年的寒冬格外漫长。他于次年二月十四日抵达达赫因堡,西伯利亚的漆黑树林伫立在城堡北方。那一夜风雪凛烈,在他守卫达赫因堡的余下二十余年里,从未超越。 他沿着冰冷的石梯走下地牢,腰间的钥匙“丁零”作响,温暖的呼吸化作团团白汽,他怀念远在维也纳的新婚妻子,意志萧条。 那道久闻其名的黑门,用陨铁制成,刻满铭文。 这一年,耶夫林二十八岁,他将有二十年时间去理解铭文的含意。但在那时,他除了对流放命运的冷漠,什么也不在意。门需要他的血去开启。当血液沿着铁门上的沟槽流过时,他觉得更冷了。 寒意来自阴冷的地牢。那个囚犯坐在室中,在达赫因堡,他被称为“画匠”——这意味着,将他送进地牢的人不愿让看守者知道他的真名实姓。 从外貌上看,“画匠”是一个模样端正,与人友善的青年,嘴角常挂着微笑。他看来没有任何危险,却是达赫因堡最严密戒备的囚徒。 谣言说他曾经徒手撕碎一个试图为他更换便盆的守卫,并用他的血在墙上作画。耶夫林到达达赫因堡时,这些画已经从石墙上抹去,所以,其实并没有证据来证明这个说法。 耶夫林和“画匠”相处甚佳。第三年,耶夫林的妻子从维也纳来探望他,“画匠”为她创作了一副肖像画。那真是绝妙的图画,光影处理极为高明,耶夫林夫人美目婉转流盼,令人倾倒。 这幅画完成不久,就在耶夫林夫人即将返程的前一天,黎明之际,一行十三人的行刑队从皇室堡赶到达赫因。他们都穿着黑衣,袖口、腰带,乃至剑柄上都镶嵌着白银和宝石,为首的贵妇黑纱蒙面,身材窈窕,裙袂之上绣有皇家标志。 “带我们去见他。”女人命令道。 耶夫林在前引路,穿过那道只能用血打开的陨铁门,走下三十六级台阶,他为眼前的一幕惊得魂不附体。 血绘成的画布满了整整三面墙。值夜的守卫倒在铁栅栏前,双手双腿折断,血肉模糊。 “我知道你来了,我的美人。我一直在等着你。”被血浸泡的囚徒用嘶哑的声音说。他不再是腼腆羞涩的青年,尖利的指甲好像夜狼的利爪。 耶夫林永远忘不了青年带着血的宣言: “我要撕破你那伪装的浓纱,让你的娇躯在我的身下呻_吟;我要让你的鲜血流过我的喉咙,你将向我献上死亡与崇拜之吻……阿若娜,你听见了吗?” 耶夫林震惊不已。 他没有想到,此次前来的使者竟然是君王的情人,那位传说中神秘无比的阿若娜。这位画匠究竟犯了什么重罪,竟让她不远千里,驾临凄凉荒凉的西伯利亚。 在达赫因堡黑门之后,耶夫林听见了她的预言: “你将葬身于此,从此无人知你埋身之所;烈火地狱是你的归宿,它将焚烧你腐烂的灵魂,直到世界末日。你的时间到了!我看到此刻,也预见此刻。” 她向前踏出,“画匠”被她预言中蕴含的力量震慑,不自主地向后退却。他声嘶力竭地喊叫,黑衣侍从走进牢笼,把黑色鳞甲制成的绳索套在他的脖子上。 他的尖叫变成沉闷压抑的响动,他的腿拼命地蹬着,又被两双手牢牢按住。他瞪着血红的眼,看向那黑纱下的女人,死亡降临时也未合上。 那个夏日的清晨,达赫因堡的地牢,密布着神秘铭文的陨铁门后,带血囚室在充满着硫磺的烈火中燃烧。门后的一切,都画为灰烬。那扇门,再也没有开启过。其实,也无人能够开启。 死刑的第二天,耶夫林夫人带着她的肖像离开了达赫因堡。两年后,她死于谋杀。 第48章 幽冥之神的终结 安·柏尔金的生命在于创造。他创造了那些画,也在画中创造了自己;他很小心,不让人发现这个秘密。 他的画作悬挂在皇家堡的黑石走廊上,悬挂在贵妇们的沙龙里,悬挂在所有想要炫耀他们拥有安·柏尔金杰作的神族宅邸里。 很少有人知道,安·柏尔金,是一个真实与虚幻世界的游走者。他走进画中,从一个自己跳跃到下一个自己。于是,他有机会从画中看这个世界。 一六五三年冬天,他因为叛乱罪被流放西伯利亚,囚禁于达赫因堡。当时的监狱长就是尼娜丈夫,安德列·耶夫林。 但他最后还是送给自己一份珍贵的礼物:《尼娜的微笑》。 数百年前那个初夏的清晨,当死亡之索缠绕在他脖子上时,那幅画就在尼娜的丈夫,安德列·耶夫林的怀中。 于是,安·柏尔金的肉体死了,他的幽魂回到了画中,跟随尼娜来到了维也纳。那时,他还很虚弱,需要鲜血和灵魂的滋养。他控制了尼娜,让她成为自己的手。 杀戮,让他感到快乐和力量,当然,还有希望。 但很快他就发现,尼娜从一次次失忆中渐渐接近真相。他不得不另觅仆从,并且杀人灭口。他差一点就被发现。 尼娜死后,画被人买走,长期放置在阴冷的地下室中。他在那儿待了很多年,积聚力量。 终于,有一天,他可以走出那幅画像,重新穿梭于他创造的世界里,从一幅画走到另一幅画。他看见了拉塞,看见梁玟,也看见了偶然造访拉塞的寒歌。但他永远走不出画中的世界。 他想要一具可以容纳他的身体,但他办不到,因为阿若娜毁了他的灵。他只是安·柏尔金的一缕幽魂。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遇上一个苏摩。 那个暴雨的凌晨,安·柏尔金终于离开了他自己创造的囚牢,占据了依附在普罗旺斯红门兰上的苏摩。他杀掉拉塞,带着苏摩重新回到兰草的叶片上。 第二天,方哲出现在展室。 后来,又是z先生。 “我不喜欢图因的身体,他太蠢。”z先生的躯壳耸耸肩,“方哲,你很不错。” 方哲打了一个寒战,想起那一夜醒来时的痛苦。柏尔金使用柯合巴粉让他陷入昏迷,但本能让他在挣扎中握紧了玄苍。他仿佛看见柏尔金·拉塞的身影和自己重叠,听见自己灵魂被侵凌时发出的哀鸣。 “是的,你曾是我,我曾是你。”安·柏尔金的幽魂说。 “不,我从来不是你。” “真可惜,我只有杀了你。”柏尔金上前两步,方哲后退一步。时间不多了。 “为什么要嫁祸寒歌?”他问。 “因为……”柏尔金转过身,看见站在门廊下的寒歌。夜风吹起她的衣袂,面纱紧紧贴在她的脸上。她不露一寸肌肤,但窈窕的身姿在雷电中更显神秘美丽。 雨,渐渐小了。 “阿若娜,”柏尔金声音嘶哑,“我的美人,你终于来了。” 方哲身体猛然一震。 阿若娜。这个和他命运息息相关的名字,为什么会放在寒歌的身上? 他握紧枪柄。这样近的距离,一枪爆头完全没有问题。但是,这没有用。z先生会死,安·柏尔金不会。死人不会再死一次。 方哲希望一切准备就绪。 寒歌走进展室。她牵引着柏尔金的目光,走到方哲对面的那面墙前,她的头顶,就是《君王出行》。 “为什么不和我说话,我的爱人。”柏尔金呼唤着她,“你可知,我从那些画中看你,看你在艾兰的庭园里沉思,看你长发轻垂,看你笑颜如花。我的美人,我为你而杀戮。阿若娜,你如星月之光,那些女人在你的面前,只不过是泥浆与尘埃。我把她们敬奉给你,这样,你就知我对你的爱,深如龙渊!” 寒歌转过身,质问:“既然你说我是你的爱,你的一切,为何你与凡人融合,玷污我神族的光华?” 柏尔金的情绪越发狂热:“我的阿若娜,你若讨厌这副躯壳,我便为你抛舍。” 一道铁灰色的光芒从z先生的身体中迸发。这个三元生命在嗡嗡的吟哦声中分开:一侧是柏尔金的幽魂魅影和苏摩的白树银光;另一侧是z先生,他蜷缩着,像一个连体婴儿被从原来的身躯上撕下,痛不欲生。 分裂的过程非常慢,z先生凄厉的惨叫声回荡在穹顶之下。幽魂对身体的伤害,远非苏摩可以修补。 方哲侧过脸,不忍倾听。片刻的软弱让他倍感羞耻,但他的神经不由控制地紧绷着,哪怕是死,他也不想再经历这一刻。 他一步步靠近z先生,z先生的灰发已经变为雪白。 方哲扶住他,把他拖到墙边,为他注射了事先准备好的肾上腺激素。片刻后,激素产生作用。z先生躺在地上,面若死灰。 此刻,最让方哲担忧的是寒歌。柏尔金·拉塞向她走去,幽魂的铁灰色光芒侵吞着苏摩的银光。“阿若娜,我的爱。”银灰色的影子张开双臂,“我已经准备好了,来吧,和我在一起,我们永远在一起!” 寒歌的手抓住了面纱的一角:“告诉我,柏尔金,你曾见过夜晚的我吗?” “是的,我见过。那些夜晚里,我看见迈林褪去你的华服,看见你如玉的肌肤和微启的红唇。我嫉妒我看到的一切,因为他是君王,所以他可以随心所欲,在你的娇躯上驰骋。” 柏尔金的幽魂光焰稍减,他被嫉妒折磨,灰色的人形微驼着背,喃喃说道,“你是我的,阿若娜。诸神听见了我的誓言。” 室内突然变得安静,远处隐约传来雷声。 “是这样吗?”寒歌一把拽下面纱。黑暗向她涌来,聚拢在她的身后,展开如翼。她的双眸寒星闪动,穿过锐利的阴影,看向柏尔金。 柏尔金大吃一惊:“不……不!你不是阿若娜!不……你是谁?哦,远古诸神啊……” 黑暗瞬间包裹了柏尔金。方哲听见幽魂在黑暗中嚎叫,白树之光隐约透出。黑暗边缘的空气变成白色,室内温度骤然降低。突然,一声低低的叫声,眼前的黑暗散开,寒歌退后,阴影浮荡在她身周,极不稳定。在她的对面,柏尔金的幽魂已经变成漆黑,树神苏摩银白的影子不断向穹顶探索。 方哲猛然明白,苏摩正在从穹顶外的自然汲取能量。这就是拉塞修建这间房的原因。它是苏摩的生命之室。 寒歌的身影像黑色之剑,刺向柏尔金。她要撕裂幽魂与苏摩的联系,但幽魂之力已经超过了她。她尖叫了一声,飞了出去,撞在墙上,黑暗垂下,覆盖了她的身体。柏尔金走向她,每一步都在地上留下一块焦痕。 “告诉我,你是谁?”幽魂问。 “喂,柏尔金,”方哲大声说,“你这个让人作呕的变态!除了谋杀女人,你还能干些什么?你说你是神,为什么我看你就像阴沟里的老鼠,又脏又臭。” 柏尔金怒吼一声,转过身。 方哲取下颈上的玄苍,把它扔在地上。“我在这儿,你敢过来吗?” 柏尔金看了看地上的寒歌,犹豫了一下,便冲向他,黑色的焰火一靠近方哲,便向他身体浸入。融合的剧痛并不下于割裂。 但在火焰的另一边,方哲看见夏添捡起落在地上的玄苍。他看着方哲,犹豫着,但方哲的眼神说明了一切:哪怕同归于尽,他也绝不愿作柏尔金的傀儡。 玄苍进入柏尔金的幽魂时,柏尔金惨叫起来。浸入到方哲体内的黑焰退出,方哲痛得几乎晕倒。而那棵银光白树,剧烈地摇晃,在银光和黑焰之间,终于露出一条缝隙。 缝隙之后,是寒歌冷酷的脸庞。她抓住柏尔金的幽魂,生生将他从苏摩的光芒上撕下。银色的苏摩落在了兰花的叶片上,光芒渐渐黯淡。 这个无害的生灵终于寻回了宁静。柏尔金的叫声刺耳难耐,寒歌不得不扔开他。他欣喜若狂,奔向了他的画。那是他的世界,他可以逃走,逃到远方的另一幅画中,在那里等待下一次机会。 但他逃不走! 从他踏入展室的那一刻起,夏添就带人在室外的墙上喷涂混有硫磺的防水材料。硫磺,可以阻挡幽魂。安·柏尔金重回到他自己建造的牢笼中了。 方哲亲手点燃画作,寒歌向其中撒下硫磺。幽魂在火焰中挣扎哀嚎。正如三百多年前的那个预言,烈火地狱是他的归宿。 方哲、寒歌和夏添就坐在主宅的屋檐下,看着火光映红了玻璃的穹顶。 后来,雨停了。东方的天空出现了微妙的变化,乌云的边缘有了一线明亮,俄顷,成了耀眼的金红色。这一天的第一缕阳光突破云层的禁锢,向世人昭示它的存在。 屋檐下的三人轻声赞叹,为它的美摒息凝神。 回到c城,方哲有一种久违的感觉。他在c城前后不过住了七年,但若说到回家,他总是想到这里。 c城秋意渐起,风里带着淡淡桂花的香味。方哲伤愈后第一天上班,大家为他开了一个庆祝party,有蛋糕,有披萨,有啤酒,还有人为他炖了一锅鸡汤。在他进屋前,小猫波尔卡忠心耿耿地守卫在蛋糕前,谁想靠近,就是一巴掌;骂它马屁精的,就再来一爪。 在人群中,他看见夏添,乌金色的头发格外醒目。经历孟买的事后,z先生把他打发来了c城。他手里拿着调令,口中吹着牛皮,战神小夏同学不一会便混得个自来熟。他眼中闪耀着快乐和希望,这正是年轻时最美好的东西。 这一天有很多欢笑,让人忘却烦恼。方哲靠在窗前,想要把这一刻永铭心间。幸福因短暂而珍贵,偶尔,他会想起父亲。父亲的慈爱是遥远的记忆,那时,他拥有一切。 我的父亲,恨我。 所有的伤口,都不及这一刀来得深刻。 夜里,方哲仍做着恶梦。时间能够治愈创伤,他想,我只需耐心等待。 第49章 四年前的面试 “川哥,还不下班?”段小懋在门口嚎,“哥几个,麻辣香锅走起!” “你们去吧,我事儿还没做完。”听见招呼,何川从电脑后伸出手,冲门口的方向挥了挥。 “小懋哥,你真没眼力!川哥一会儿要接小艾下班,然后,花前月下。”有人贱贱地说。 “哦哦!”一群狼嚎。 “赶紧滚。”电脑后又飘出个声音。 “走喽!”一群人哄笑。 开玩笑归开玩笑,大家都知道得有个度。何川在这座楼里的地位仅次于特案组“三巨头”:方哲、寒歌,以及人事主管老赵。虽然年轻,但他是战术部的负责人、委员会挂了号的神枪手,实打实的实力。只要方哲再向上走一步,这特案组组长的位置迟早轮到他。 其实,何川也没想到自己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如果没来c城,也许他不会认识艾晨;也许生活会按部就班,读书、考大学、找工作、结婚生子,然后在某一天和同窗好友聚集在酒桌边,回忆年轻时的青春和懵懂,叹息年华已逝。但四年前那场面试,却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 记忆里,还残留着那间房里灰尘的味道,沉淀后,他又回到了那一天。 …… 冬日的走廊冷冷清清,厕所的门“咣当”打开,中年男人腋下夹了本杂志,看见何川,便热情地问:“同学,来面试的?” “是……哦,老师,不,我该昨天来……我弄错时间了。”临到大学毕业,找工作成了头等大事。但他怎么也没想到,为了一个减少一个竞争对手,平日里热心肠的同学竟故意说错了面试的日子。竞争就是这样无情吧。 “是开发区那个招聘?” “对。” “已经结束了。”那人打量了他一翻,“要不,我们这儿还有一个面试,你试试?对了,带简历了吗?” 很幸运,他带了。 阳光透过树影洒在会议室里,五名考官,十三名学生——除了他,都来自国内名校,不是获奖无数,就是头顶着学生会主席一类的光环,每个人都紧张得要死,好像拿不到这份工作就只有出门自挂东南枝。 其实,问题真的很简单。 “有女朋友吗”,“会抽烟吗”,“半斤白酒没有问题吧”,“平时有什么业余爱好”,“工资低点儿是不是介意,我们这儿经常出差”…… 问题一个比一个简单,却不断有人被要求离场。 淘汰的标准究竟是什么? 何川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向另一个方向。 青年安静地坐在墙边的椅上,按理说,应是一个普通的工作人员,却有一种落落不俗的优雅风度。 渐渐地,何川发现了更多。 应聘者回答问题结束后,看八卦杂志的中年男人就会把目光落向这个青年。如果青年用手指轻敲扶手,提问就会继续;反之,回答者便会被要求离开。 难道他才是真正的考官? 面试者一个个被淘汰,到了最后,只剩下何川和另一个张姓同学。 “平时玩游戏吗?”看八卦杂志的考官问。 玩,当然玩。魔兽、lol加cs,平时没事帮着同学打排位……话一出口,何川就后悔了。 但青年的手指,轻敲一下。于是,考官看向另一人。 张姓同学西装革履,容光焕发:“我觉得学业更加重要,不应该在游戏上浪费过多时间——” 手指,没有动。淘汰。 考室里只剩下何川一人,问题仍然在继续。“要是有一天你走在街上,遇到游戏里的怪兽,怎么办?”另一个考官问。 “这个……当然是逃跑喽,总不能留下来被吃了。” “如果你有一把枪呢?” “您开玩笑?”何川怀疑这是不是脑筋急转弯。有些公司招人时有这毛病。青年的眼中有了笑意。 “你看我的样子像开玩笑吗?” 豁出去了!要想猜透青年的心思是绝不可能,不如想啥说啥,反正这面试机会也是白捡的,丢了也不可惜。 “游戏终归是游戏。”何川说,“如果是现实,我想,我没有处理一头怪兽的权力。就算怪兽,也有生存的权利吧……除非它想杀我。所以,我认为这个问题和枪没有关系。”他几乎能感到青年点了点头。 于是,五名考官站起,鱼贯走出会议室。室内,只剩下青年和他。 “我招人,只有一个条件:你必须能够做出正确的决定。”青年说。 “我怎么知道正确还是错误?”何川反问。 “当事情发生时,你就会知道。”青年笑了笑,把一份文件推到他面前:“签字吧,你得到这份工作了。” 耳边仿佛有“叮铃”的声响。偶尔,会有人听得见命运的敲门声。“如果我不签呢?”他壮着胆子问。 “签与不签,都是你的决定。” 何川抓过纸笔,飞快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一周后,距离毕业还有半年时间,一辆没有牌照的车将他接走。先乘飞机,后走山路,他在封闭的训练营里足足待了半年,离开时,他是最优秀的狙击手。 那已是四年前的事了。 那个青年,就是方哲。 …… 晚上八点,何川还在工作。方哲来到他的桌前:“陪我出去一趟。拿上枪。” “有任务?” “嗯,别多问。”自从上个月在孟买重伤,方哲的精神大不如前,上了车后,就闭目养神。 方哲和四年前也不同了,似乎有太多的担子压在身上,有时候便显得冷漠。何川想起方哲给他上的第一堂课:“跟我做事,看一遍,学一遍,做一遍,不懂就问。你可以犯错,但绝不能重复。” 他说得没错。这一行危险是家常便饭,愚蠢,必然会送掉性命。 但有一件事,何川始终没有想通。特案组这样重要的机构,选拔人才应该慎之又慎,怎么会允许随便在哪儿弄个人就能面试?他每次提起,方哲总是笑而不答;每次想起,就觉得百爪挠心。 至于那个第一面以夹着八卦杂志的猥琐姿态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老赵同志,就更别想从他嘴里套出话来。 何川把车驶入c城大学后,停在研究生院大楼外的空地上。方哲下了车,抬头看了看云层边的月华,叮嘱何川,“拿好枪,别让人看见。” 大楼107室,挤满来听讲座的师生。牛津大学教授罗兰·特尔维刚刚结束他的演讲,微微一笑,极富魅力。 如此年轻英俊的教授,又来自遥远的英伦牛津,一时间倾倒c大校园,台下尽是一双双爱慕的眼眸。但他的目光越过人群,投向进门处那个修长的身影。等到兴奋的人群散尽,又和几位c大同仁客套了一翻后,特尔维才终于脱身,走向那人。 “我知道你,”他对这个穿着中长风衣的男人说,“你是方哲,c城特案组组长。” “我也知道你。”方哲说,“吸血鬼罗兰·特尔维,你为什么不顾禁令,擅自跨界进入严管地区?” 有生以来,何川第一次见到吸血鬼。 第50章 地震 吸血鬼算不算异族?至今仍有争论。 既然现存的三百零七名吸血鬼都是人类的转化体,神族议会认为,他们最多可以划归为变种人类的行列。 “至于晋升神族,”自诩为“人类创造者”的北方洛德神族曾对吸血鬼首领毕兰克说,“你干嘛不去照照镜子?”毕兰克铩羽而归。一八八_九年《罗马协定》,吸血鬼正式加入人类联盟,起因多半与这次羞辱有关。 《罗马协定》是第一部关于吸血鬼的国际性法案,其中有几点格外重要。 “在不得伤害人类的前提下,吸血鬼享有合法生存权。” “吸血鬼种群的繁衍,由选择性条款约束。” “吸血鬼享有行动自由的权利,但不得违规进入以下法定禁区……” c城于十年前加入法定禁区名单,严禁吸血鬼进入。罗兰·特尔维一下飞机,方哲就得到了消息。 何川的手放在茄克口袋里,紧握枪柄。 方哲和特尔维并肩走出大楼,踏上幽静的林荫道。秋风吹拂落叶,有几许萧瑟。“我只是想来看看长乐山。”特尔维年轻的脸上,目光沧桑,“虽然神族否定我们吸血鬼的身份,但我们深信,我们的源头同样来自那片迷雾。” “远古迷雾早就没了。”方哲说。 “但我听说长乐山是远古迷雾的最后领地。我这里有国际异族事务联合委员会的批复,同意我进入长乐山区,方组长……” 天突然刮起北风,寒意顿起。特尔维后面的话,何川没有听清,只听得方哲说:“这不可能。我派人给你订明早的航班,今晚,请你务必在指定地点休息。” “凭什么?”特尔维低吼,“凭什么我们就该受到这样歧视,难道我们没有遵守《罗马协定》?难道这些年我们在科研方面做出的贡献没有让人类获益?人类可以给异族和平,为什么不能给我们同样的权利?” 特尔维离方哲更近了。何川把枪取出,垂手握住。 方哲摆了摆手,示意他等待命令。“尽管你有委员会的批复,但在这里,我有否决权。我正式通知你,吸血鬼罗兰·特尔维,你请求进入长乐山区的申请已经被正式驳回。你有任何异议,都可以向委员会申诉。” 特尔维的愤怒消失,叹了口气:“我知道是为什么了。” 方哲眼中闪过一道凌厉的光芒,但一转头时,便消失了。突起的大风已经止住,云散后的天空,一半是灰色,一半是奇异的暗紫色。 特尔维打了一个寒战:“那边就是长乐山吧。” 远方,只有一片黑暗。 黑暗中,是迷雾一片。 这一夜,何川是在加班中度过。方哲要求他亲自带人监视罗兰·特尔维,从电话到网络再到往来人员,所有细节必须详细记录。方哲没有说原因,他也没有问为什么。 凌晨时分,方哲打来电话询问情况,声音听着异常疲倦。 好在这一夜风平浪静。 清早,何川推开酒店的房门,吸血鬼罗兰·特尔维站在窗前,迎着清晨的阳光。 “别担心。”他背对着何川,整理袖口,“抗阳光过敏注射液,最新吸血鬼专用护肤霜,防紫外线指数高达300。唯一的缺陷是眼镜的防护比较薄弱。我们得不到自由,至少还可以得到阳光。” 他戴上墨镜,转过身:“我想,你们已经为我买好机票了。” “车在等我们了。”何川公事公办地说。 其实,他也不大明白为什么昨晚方哲的态度这样坚决。从《罗马协定》签订以下,吸血鬼捕猎人类的事已经很久没有发生。人们对这一物种更多的是好奇和向往,毕竟,成为吸血鬼就意味着永生,而现代科技已经克服了他们的对黑暗的敏感。 “谢谢。”特尔维拿了行李箱,把外套搭在胳膊上,举止中颇有学者的儒雅。很难想象他会扑上来咬穿某人的血管。 “我听说你研究历史。”下楼时,何川没话找话。 特尔维微微一笑,“没错,欧洲中世纪史。那是欧洲的黑暗蒙昧的时代,有许多值得研究的课题。吸血鬼在研究历史上有天生的优势:我们有比人类有更长的寿命,能够亲历历史;我们既是人,又是异族,了解人类的痛苦,也渐渐有神性的思维。世上没有哪个种族像我们这样关心世界的命运。” 何川扬了扬眉。 吸血鬼对于自己是否为异族这事还真挺在意,动不动就要拿出来说一句。但吸血鬼没有,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寒歌说,异族的身份认同就在于灵质,没有灵质就不是异族。但她也说过,欧阳云是人类,却有灵质。那么,这世上是否有没有灵质的异族呢?何川突然觉得,这还真挺像个哲学问题。 “你……活了多久?”何川又问。 “不到七百年。” 说话间,两人出了酒店。夏添已经在车中等了他们好一会儿,如今正对着镜子欣赏自己帅气的模样。 “行了,别自恋了。”何川挤兑他。虽然这样说,但有夏添的地方,总有阳光的感觉,让人心情莫名地敞亮。 “嫉妒,川哥你这是□□裸的嫉妒。——喂,你就是那个吸血鬼吧?” “我猜你有神族血统。”罗兰·特尔维很自然地向夏添伸出手,“如果没看错,你身上流着战神阿瑞斯的血。” “好眼力。”夏添和他热情握手。 车启动后,气氛更加轻松。特尔维风趣幽默,说起话来虽然引经据典,却又不着痕迹,何川听得津津有味。上了机场高速后,何川收到方哲的电话,寒歌乘坐的飞机八点半降落,让他顺便接一下。 到达机场时,仪表盘上的时间正好是八点二十分。寒歌乘坐的航班将正点抵达。 何川和夏添通过专用通道把特尔维送进候机大厅,用了不到十分钟。他们找了位置,一左一右坐在吸血鬼身边。 “不用这么麻烦吧,我又不会逃跑。”特尔维解嘲道。 “我们老大说了,要寸步不离地跟着你。”夏添口无遮拦,何川无奈地瞪了他一眼。夏添是上面安排到特案组的,指明由方哲亲自指导。方哲的修养在特案组有口皆碑,但遇上这家伙后,也已经砸过两次杯子了。 “哎,我怎么有点头晕?”夏添站了起来。 未等何川回答,大楼就开始剧烈晃动,像有一只巨手扯着地面左右摇摆,楼体发出令人恐惧的“喀喀”声,似乎随时都会倒塌。何川突然明白发生了什么。 地震! 惊慌失措的人群涌向出口,夏添跑在最前方。一个老人被拥挤的人群撞到,母亲发现孩子被人流冲散,慌忙中抓着何川的手,欲哭无泪。何川返身寻找孩子,却停在巨大的玻璃窗前,目瞪口呆。失控的飞机冲向航站楼。 “快走!”一只手抓住他的胳膊,吼道。 特尔维力气大得惊人,拽着何川就向出口跑去。这时,天花板开始崩裂,碎块砸向地面。楼猛得震了一下,接着,就是爆炸声。 地震震起的灰尘弥漫了城市上空,呼喊、尖叫,还有震后的混乱和恐惧,也一如灰尘,填满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很久以来,就有人说过,长乐山位于地震带上,迟早都会出事。但是,从它出现在历史文献中时起,c城从未有过地震的记录。当你以为它永远不会发生时,它却悄然到来。 恐慌的车流把道路堵得水泄不通,人们站在街头不知所措。不知过了多久,扬起的灰尘沉淀下来;又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吵嚷声,喇叭声,全止住了。所有的人,仿佛入魔一般,都看向同一个方向。 大街上,出奇地静。 蓝天之下,长乐山峦崔嵬如画。地震的一刻,数百年来盘踞于此的雾气陡然消散。 第51章 群鸟 航站楼垮掉前的瞬间,吸血鬼特尔维带着何川冲了出来,爆炸后的冲击波将他俩掀翻在地。巨响声中,半座航站楼轰然倒塌,扬起白色的粉尘把刚刚逃出的人一口吞没。灰朦朦空气中,人影晃动。不知从哪里蹿出来一个家伙,张牙舞爪地一把抱住了何川。 “川哥,你没死啊!”夏添大叫。 何川摇着头,被粉尘呛得喘不过气。爆炸造成的短暂失聪过去后,不远处,消防车呜鸣着赶到。爆炸燃起的大火还没有熄灭,飞机的紧急出口没能打开,机上人生还的机率几乎为零。 何川呆呆地看着这一幕—— 地震时,寒歌乘坐的飞机刚刚降落。 三年前第一次见寒歌时,何川惊为天人。寒歌用银簪子盘起头发,常穿素淡的亚麻长裙。她不是很爱说话,独来独往,虽然看着比自己还年轻,但在特案组里,是仅次于方哲的人物。相熟一些时,他知道她喜欢开车时听歌,喜欢橘子的清香,烦躁时常常抽烟,夜里,用面纱蒙着脸。 某个夜里,寒歌取下面纱,从此,何川知道他的同事是异族。 机身冒着滚滚黑烟,让他想起寒歌在黑夜里行走的模样。黑暗是她的追随者,这样的人,也会死吗? 站在地震的废墟旁,深深的无力感侵蚀着何川。第一次,明白了自然的无情。 地震后的半小时里,陆续又有多次余震,但都不如第一次来得恐怖。人群终于恢复了镇静,道路上的车辆恢复通行。紧急通讯频道开启,方哲终于联系上了何川,他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飞机失事了。” 双方都是一阵沉默。 过了一会儿,方哲说:“尽快把特尔维带回特案组。” 挂断电话,方哲的手指下意识地按下了一串号码。“对不起,你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他拨的是寒歌的号码。 心,仿佛空了。 “我绝不相信寒歌死了!”夏添挥舞拳头,慷慨陈辞,“全世界人都死绝了,也轮不到她。” 这话说得诛心。这样规模的地震,c城市区的情况不敢想象。每个人都在担心家人,更有人的亲人如今就埋在坍塌的伺机楼里,听着这话就急红了眼,抡起地上的砖头就想砸他。何川死活将那人拦下。 这个时候想要离开机场已经不可能了。高速公路入口损毁,暂时封闭,而当初为了保证收费,从机场进城的道路只有这一条。 人们咒骂着,但无计可施。 “走吧,去停车场。”何川沉声说。停车场地势开阔,相对安全。 三人回到停车场。这里已经聚集了很多人,每一个都面色惨淡,忧心忡忡。通讯中断,消息不通,大家此刻最想知道的就是:地震有多严重? 十来分钟后,何川终于用紧急通讯频道拨通了艾晨。女孩哭得稀里哗啦:“电话打不通,还以为你……呜呜……” “小笨蛋,我怎么会有事?”何川说着,鼻头发酸。不是第一次经历生死,却是第一次有了牵挂。第一次明白,除了生命,这世界还有更美好的东西值得留恋。挂断电话,他想起还欠特尔维一声谢谢。 虽然是一身白灰,吸血鬼风度依旧,微笑道:“我们吸血鬼也不是那么糟,对吧?” 何川笑了笑。 人要是一起经历过生死,情感上就会有一种特殊联系。此时,他们不是监视与被监视的关系,倒有了些生死之交的感觉。 “哎,你平时喝人血不?”夏添找了个话题。 “人造血浆,由世界知名医药公司定向制造,富含丰富的维生素和微量元素,有多种口味可供挑选——甚至还有芒果味儿。”特尔维扮了一个鬼脸,“就是特别贵,大概以为我们吸血鬼不差钱吧。” “吸血鬼都是高富帅嘛。”夏添艳羡地说。 “没有花不完的财富,也没有谁天生就是生意人,我的朋友中很大一部分热爱科学和艺术,其中有几位更是世界顶尖的学者,在医学和物理学方面造诣精深。但收入,远没有外界想得高。”特尔维无奈地笑了笑,“当然,更不敢和你们方组长比。” 有那么两秒钟,何川以为他说的不是方哲。 方哲对自己的生活有一种近似强迫症的节制。从未见他喝酒,也从未见他放纵,白天工作,夜里如果不加班,一壶香茶,看着资料便到凌晨。方哲似乎一直在准备,为某个谁也不清楚的目的而准备着,不敢稍有懈怠。 私下里同事开玩笑说,无欲则刚,老大这样的人最可怕。但无论怎样说,富二代,阔少爷——绝不是方哲的标签。 “老大绝对是高富帅。”夏添露出脑残式崇拜。他可是跟着方哲去过纽约的。逆天者家族那气派,啧啧。 “再有钱,也买不来命。”特尔维的这句话来得没头没脑。 何川正想细问,夏添突然跳了起来,猛踹了他一脚,指着西边大声说:“你们看,那是什么?” 西方的天空,一片黑云正快速移来。它时起时伏,迂回盘旋,不一会功夫,已经到了近前。 “鸟,是鸟群!”人们叫了起来。 鸟群铺天盖地,刹那间头顶一片黑暗。夏添叫了声“妈呀”就躲到了何川的身后,而这时,群鸟开始向下俯冲,人群惊慌散开。一个在地震中受伤的中年男人跑得慢了,被赶上飞鸟啄倒在地。更多的鸟扑了上来。 鲜血和肉屑从黑色的鸟群中飞溅而出。 “这些鸟吃人!”特尔维脸色骤变,“小心,大家小心!” 何川向鸟群开了一枪。鸟群受惊飞起,地上的人已经血肉模糊,脸部和手部露出森森白骨。 小战神已经吓得面如土色。 “快进车里去!”何川高喊。 发懵的人群这才醒悟过来,纷纷冲向汽车。地上的人动了动。“帮我一把。”何川招呼夏添,这小子吓得魂不附体,哆哆嗦嗦地凑过来,一看见血,就直说头晕。 其时,血已经止不住了。 “走吧,川哥。”夏添快哭了。 伤者□□一声,停止呼吸。群鸟盘旋。然后,再次聚拢。 小战神夏添手脚发软,那些鸟正看着他们呢。他忍不住想去看表,难道开饭的时间到了?快跑吧!他拽着双手沾满了血的何川,撒腿狂奔。身后,翅膀的拍打声密集如雨。 好像,还真下雨了。 白色的水花从天而降,天空放出亮光。机场的消防车架着水龙及时赶到,驱赶鸟群。车上跳下一个人,挥手叫道:“血,是血。它们是闻着血的味道来的!” “寒歌!”何川叫道。 “我说嘛,寒歌姐死不了。”夏添得意极了。 在眼睁睁看着前一架飞机撞在航站楼上爆炸后,寒歌的脸上第一次绽开笑容。地震时,她乘坐的飞机刚刚落地。一阵剧烈的摇晃中,空乘打开机上的紧急出口,组织大家顺利撤离,但她的手机在跳滑梯时摔坏了。 早知道就不跳了。费那劲儿…… 特尔维看见她,缓缓地,庄重地向她躬身行礼。寒歌的笑容消失,恢复倨傲的神情。 她从特尔维身旁走过,看也没有看他一眼。 “寒歌。”何川追上。 “吸血鬼怎么到c城来了?”寒歌眉头微蹙。 何川微微一怔。寒歌对吸血鬼的态度和方哲出奇的一致。他感到尴尬,又很困惑。同时,一种奇怪的感觉弥漫心头。他想抓住这缕线头,但那线头迅速从他的思绪中消失。 究竟是哪儿不对劲儿呢? 有了消防车的支援,鸟群的威胁暂时控制。机场人员开来了摆渡车,大家一起把伤者接上车,紧闭门窗。消防水栓全部打开,奋力冲刷地面的血迹。 血味淡后,群鸟停在附近,既不进攻,也不离开,仿佛在等待着某个信号。 这些鸟是从哪儿来的? 何川到c城四年,从没听说这里有食人鸟。 何川等人回到城中,已是午后。接到特案组的通报,市区内所有的消防车都已出动。收音机、电视、高音喇叭,反复播放防御飞鸟的注意事项。即便这样,多个城区因为受到鸟群攻击,伤亡人数不断增加。c城进入紧急状态。 何川开着车慢慢行驶在街上。 道路的两旁,害怕群鸟的人挤在车中,一双双惊惧的眼带着迷惘和悲伤。 第52章 绝望 c城剧变,特案组已经召回所有休假人员。 当何川等人走进特案组大楼时,方哲就站在一楼大厅。他下令逮捕特尔维,但理由有些荒唐——吸血鬼罗兰·特尔维没有在指定时间离开c城,已经违反《罗马协定》。 “这是不可抗力因素!”特尔维抗议。 但,抗议无效。 狭小封闭的审讯室里,只有一张桌,一把椅子。特尔维坐在桌后,透过镜面,仿佛看到镜后的人。 “方哲,我没有恶意,我可以帮助你们。”他诚恳地说。 方哲站在镜后,一身迷彩服更让他气宇轩昂。“记住,永远不能相信一个吸血鬼。”他对何川说。 “为什么?”何川不解地看着他。 “知道选择性条款吗?” “培训时讲到过。从《罗马协定》签订之日起,吸血鬼数量不得增加,但允许一命换一命。一个吸血鬼死亡,除非他生前有遗嘱指定继承人,否则,必须从人类提供的名单中顺序选择候补。所以,选择性条款又称‘换命条款’。” 方哲指了指玻璃后的吸血鬼,目光冷冽。“什么样的种族会签署这样的协议?”。 何川一怔。什么意思? 方哲看了他一眼,目光回到特尔维的脸上。“任何一个种族都以延续自身为最大本能,但吸血鬼不是这样。他们放弃了繁衍的权利,放弃了吸食人血的生存方式,他们甘愿把命运交给人类——他们曾经的猎物,曾经的敌人,曾经被他们视为卑贱的种族!他们放弃了这么多,只是因为一个纸面上的协定?” 谈话被敲门声打断,段小懋推门说:“老大,直升机已经到了。” “我知道了。”方哲点点头,低头看了看时间,又对何川说,“我和寒歌打算进长乐山看看。在我们回来之前,我授权你代理我的职务,特案组由你全权负责。我带了卫星电话,有问题可以联系我。” “还在地震呢,不能再等几天?”何川吃了一惊。 “拖不了那么久。长乐山的雾气消失得太诡异。卫星图像和长乐山雾区监控网也显示,鸟群是地震后才离开长乐山区。不去那里看看,总让人不放心。记住,特尔维必须单独关押,没有我的命令,不得释放。”方哲走向门,又停下,“别让他看出你的软弱,他会让你为此付出代价。” 何川心中一震。 方哲刚才那翻话真可谓严厉警告。但是,软弱?他不服气!滴水之恩还要涌泉相报,生死一瞬,难道特尔维还有时间计算得失? 他想起特尔维昨晚对方哲说,“我知道是为什么了”,忽然觉得其中另有内_幕。 难道方哲曾和吸血鬼有过节? 如果这样,倒是可以解释很多问题。因为一些个人原因,方哲对吸血鬼存有偏见。但是…… 但是,认识方哲这几年,何川从没见方哲因为个人情绪影响过工作。甚至,在他以为寒歌出事后,也没有失态。 唯独,在吸血鬼这件事上,失控了。 目送方哲和寒歌何川回到监视室,从单向玻璃后观察特尔维。 瘦削的特尔维,眼窝深陷,独处时,年轻的躯壳会映射出时间磨蚀的痕迹。除此之外,他与人类没有不同。每一个吸血鬼都曾是人。是人,就应该有人性。 何川拿了一瓶矿泉水,推门走进审讯室。 “谢谢。”特尔维接过水,放在桌上,“我要见方哲。” “抱歉,我做不到。” “方哲的命令?”特尔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懂了,他心里仍然怨恨我们。但他不能把私人恩怨搁置于公众利益之上。” “你什么意思?” “知道选择性条款吗?” 这是一天中,何川第二次听到人提起它。“换命条款?” “没错,说法直白了些,但确实如此。吸血鬼的生命不受自然死亡的约束,这是一个福祉,因为它给予人类一个机会,让那些对这个社会作出卓越贡献的精英,能以另一种生命形式活着。吸血鬼转化候补名单的人,绝大部分都是在各个领域有极大贡献的人 “二十年前,方哲的母亲病危,他父亲找到我们,希望我们能够救她一命。我记得他说,‘无论多少钱’,但这不是钱的问题。” 何川审视着特尔维。他是否该相信这个吸血鬼? “我们也希望能帮助她,”特尔维注视着他的眼睛,“但吸血鬼只会将机会给予最杰出的人士。他们注定将改变时代,改变世界。所以,我们拒绝了这个请求。这很残忍,但我们学会了去面对。” 原来是这样! 何川心神一震。也许方哲一直没有从失去母亲的阴影中走出。能救而不救,绝望中的希望破灭,目睹亲人的离去而束手无策,有几人能从这样的阴影中走出呢? 何川点了点头,站起身,略带歉意,“谢谢你救了我,但我不能放你走。” “何先生!”特尔维大喊,“不管你信不信我,听我说,‘群鸟毕至’,这件事曾经在历史上发生过!去查长乐县志,文人周世安一例……” 门重重地合上。 在余震的袭击中,时间一点点过去。 c城局势不容乐观。因有塌方风险,出城高速公路在地震后全部关闭,想要离开c城的车流把出城方向的道路完全堵死。 从国家地震台网传来的消息,c城在上午8时32分,发生里氏7.1级地震,震中位于长乐山中。 下午3时40分,特案组战略室收到通报:鉴于形势异常,增援的军队已经从最近驻地出发,最迟在今晚八点抵达。 整个城市里可能只有一个家伙最不操心。小猫波尔卡坐在战略室的窗前,用爪子扒拉着玻璃窗,眼看着有鸟不能抓,真是心如刀绞。 “乖,过来,等这事儿结束了,哥哥请你吃牛排。”夏添劝它。黑色的食人鸟成排站在树枝上,冷眼看着屋内的人。夏添打了一个寒战。 何川带着人从和夏添和猫旁走过,进入三楼尽头的战略室后,一把抓起桌上响个不停的的红色紧急电话。 不到一分钟的通话,何川脸色惨淡。 所有的人都看着他,不知道又出了什么事。他放下电话,脑子里好像爆炸后的空白,无所着落。 半晌,他开口,几乎听不出是自己的声音。 “刚刚接到观察点的消息。老大……”仍然不敢相信那个消息,他咬着牙说不出话,等了一会儿,声音不禁哽咽,“不,特案组组长方哲和调查员寒歌乘坐的直升飞机,因不明原因……在长乐山坠毁。” 这一天经历了太多生死,何川只觉得麻木。冷水激在脸上,好半天才有了感觉。 汇报,然后等待国际异族事务联合委员会的决议,三个小时就这样过去,终于有了回复:直升机坠毁时发生剧烈爆炸,方哲等人生还机率极小;长乐山余震不断,内部情况不明,放弃搜救;尊重方哲的决定,危机时期,何川代理特案组组长一职。 每一个字都扎在心里,却那么无奈。何川抹去了脸上的水,挺直脊背。 c大派人送来的《长乐县志》堆放在案情室的大桌子上,一共有七大本。何川找来几个古文底子好的人,让他们立刻翻找关于文人周世安的一切信息。 自古以来,各地官方就有修订地方志的习惯。地方志代代传承,保存与当地有关的大量历史、地理信息。从明代到清代,长乐县志一共整理过七次。关于周世安的记录,出现在清康熙年的县志中,并明确说明,它出自明代初期本地仕人曹玉山的《显山堂笔记》。 周世安暴毙之时,县志中记载为“元至正五年”。这一年黄河决堤,灾荒持续。饥民逆河而上,来到富庶的清远江上游。从曹玉山的记载看来,长乐县人的生活还算宁静安详。 关于周世安死亡的准确时间,没有详细记录。只知道那时距清明不远,正值本地文人墨客一年一度的盛会,以诗文见长的周世安自然不愿错过。“是日,群鸟毕至。”周世安归来后,出现发病迹象,高烧不退,次日清晨,“息止”。 史书很少记载一介平民死亡的详情,但周世安是一个例外。他的死亡,标志着元至正五年,长乐县瘟疫的开始。到了那年冬至,长乐县“门庐荒芜,千户空绝”。 清远江,即今伊清江。 长乐县,即今c城。 门窗摇晃,余震又一次到来。案情室里翻阅文献的几人,都是脸色惨白,相视无语。情况,难道还会更糟吗? 审讯室的门被“砰”的一声推开。特尔维从满桌的书和笔记上抬起头,看向何川,“你已经知道周世安了?” “你想警告我,这些鸟会引发疾病?” 特尔维摇头,面色沉重:“我想告诉你,元至正五年,也就是公元1345年,距离1347年欧洲黑死病大暴发,只相隔两年时间;我想告诉你,黑死病,又称世纪绝症,那一次爆发,全世界死亡人口超过千万;我想告诉你,这不仅仅是c城的麻烦,这是人类共同面对的危机。c城只是一个开始。” “传染方式?” “呼吸、接触、血液——不,我不知道。”特尔维摇头,“你需要专家。” 每一次余震都刻骨煎熬。c城所有的人都知道,死亡方式有两种:要么,留在室内,等待房屋在不堪重负下倒塌;要么,走出去,成为飞鸟的晚餐。 现在,有了第三条。 绝望,大概就是这样。 夜里八点,救援军队在距离c城100公里处停下,何川带领特案组外勤人员来到通往长乐山的长梁公路入口处。到十点时,隔离带已经安置完成,军方宣布宵禁。飞机飞过c城上方时,人们不禁抬头仰望。白色的降落伞下方挂着金属箱,缓缓降落。 那一刻,莫名的恐惧突然就涌上所有人的心头。此刻的c城既不能进,也不能出,已是孤城一座。 第53章 怀疑 凌晨,总是特别黑暗。 这一夜刮着大风,就像地震前一天夜里那样,怪风不知从何而来,折断手臂般粗的枝桠,呼啸着敲打门窗。 何川给艾晨打了电话,得知她在医院加班。“注意安全。”他叮嘱。但女孩听出他声音不对,问他怎么了,他想了想,说没什么。 他什么也不能说。 委员会已经下了死命令,绝不能透露瘟疫可能爆发的消息。这个时候,比瘟疫更可怕的就是恐慌。 凌晨五点,何川驱车来到城东公路入口。白色的隔离带距离停车处有五十米,十来辆小车停在路上,警车灯光闪烁。 何川下了车,和段小懋一起站在车边。受政府和委员会双重委托,他们负责监视这次行动。 过了一会儿,从重兵守卫的隔离带的另一方走来五人,都拎着银色的箱子。来者是世界顶尖传染病学家、华裔学者周奕成和他的医疗团队。c城地震时,他们正在西部某城市进行学术交流,受委员会委托,他们立刻赶赴c城,进行医疗援助。 这真是一个好消息。十分钟前,第一例疑似病例已经出现。 在何川看来,周奕成的到来,有些像死刑审判时走向审判席的法官。但在前来迎接周奕成的市政官员的眼中,他就是大救星,就是希望。周奕成和诸人握手后,看向路边沉默的何川。 “c城特案组的何组长,负责您的安全。”一位工作人员向他介绍。 周奕成从簇拥的人群中走向何川。四十来岁的周奕成个头不高,面容清瘦。“麻烦您了,何组长。”他伸出手,微笑。 这微笑太熟悉了! 何川握住周先生那双细长、柔若无骨的手,心中突然有了一个可怕的念头;抽回手时,背上已经被汗湿透。 周奕成上车时,向东方望了望,取出墨镜戴上。 车队驶向市医院,拿着手机的何川几次拨错号码。晨曦挣脱夜色,从云层间照在绵延的长乐山上。它如此美丽,动人心魄。那是方哲和寒歌死去的地方,他们追寻另一个世界的秘密,也把生命埋葬在那儿。 何川深呼吸着,等到纷乱的心稍微平静,电话也接通了。 “立刻把罗兰·特尔维转移至a级禁闭室,没有我的命令,不得释放,也不许任何人见他!”命令下达,他没有解释。 方哲曾说,任何不正常的事件背后,都会有一个合理的解释。 特尔维来c城,是正常的;地震是天灾,但也是正常的;不正常的,则是时机——如果不是特尔维提到瘟疫和群鸟的联系,何川不会向委员会紧急通报,同样,周奕成等人也不可能大摇大摆进入c城。 方哲绝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第二个电话也拨通了。何川开门见山,“周奕成是不是吸血鬼?” 黎明到来时,事情开始走向最坏的一面。 市人民医院已是一片紧张混乱。短短的一个小时里,发病人数剧增,出现莫名其妙的咳嗽、高热、吐血,伴有痉挛休克。所有医护人员都被要求立刻返回工作岗位,即便如此,仍然人手不够。别的医院的情况也不比这里强多少。 周奕成就是在这样一个时刻出现在市人民医院。 他站在走廊上,用温和却有说服力的声音下达指令:建立隔离病区,必须使用防护眼罩和特制过滤式口罩,制定初期治疗方案。紧接着,他以最快速度建立疫病防治实验室,并且在到达后一个小时,就开始运转。情况逐渐恢复了秩序。 他是一个学者,但更像君王。 周奕成,著名传染病学家,诺贝尔医学奖有力争夺者。一年前,他遭遇车祸,生命垂危。 如果是平常人,也就死了。但他不同。他的名字列于国际异族事务联合委员会制定的《吸血鬼转化候选名单》中;恰好,当时吸血鬼族群中出现一个空额。所以,一切顺理成章。 “希望你不会因此对我产生偏见。”周奕成对何川说,“我是一名医生,治病救人是我的职责。” 真诚的眼神动摇了何川心中的怀疑。但另一个声音又在脑海中响起:“记住,永远不能相信一个吸血鬼。” 那是方哲的叮嘱。 何川环视四周的医护人员,“请记住,这些人曾是你的同胞。” “他们依然是我的同胞。”周奕成再次伸出手,何川犹豫了一下,握住了那只冰冷的手。 离开医院前,何川去看了艾晨。她忙得没有时间和他说话,护士服的前襟沾上了病员喷出的鲜血。 凝望着她的背影,何川的心轻轻一悸。他不敢去想灾难什么时候结束,也不敢想结束后会是怎么疮痍。 只盼望,她的平安。 回特案组的路上,何川感到精疲力竭。但思绪仍然飞快转动。 如果方哲说得对……不,不是如果,他相信方哲!这种信任不是盲从,而是直觉,是几年来处理异族案件带来的经验。 对于c城人来说,地震、群鸟和瘟疫是一场灾难。 但对他,何川,一个资深的特案组组员,这是一个特殊的案件。线索已经摆在了面前,他要破解其中的玄机。 这很重要。虽然,他不知道有多重要。 特案组里,气氛压抑。方哲和寒歌的离去带来的冲击久久不退去。每个人都认真地做着自己的事,严格的规章制度让特案组在危机中仍然维持着正常的秩序。 走近方哲的办公室,何川停了下来。 百叶窗后,显示屏仍然亮着,仿佛主人只是离去片刻,一会儿便能听见他熟悉的脚步声。他推开房门,感到方哲的气息还存在于这里。 “老大,我该怎么做啊?” 空荡的座位上,再不会有回应。“你必须能够做出正确的决定。”当年的话历历在耳,事到临头,却如此力不从心。 何川在桌前坐下,希望能像方哲一样思考。手下意识碰到鼠标,出现登录窗口。他输入密码,屏幕上出现委员会内部邮件终端。 方哲离去期间,收到三封邮件:一封来自欧洲的某位吸血鬼研究专家,他刚从非洲回来,才看见方哲的邮储,愿意就方哲提出的问题进行解答,并留下了电话号码;一封来自美国某大学图书馆,通知方哲,他所需要的资料已经扫描完成,等待他的接收确认;最后一封则来自委员会档案中心,提供了近一个世纪来吸血鬼转化记录。 方哲确实在调查吸血鬼。他或许已经看到了问题的症结,但他并没有预料到自己长乐山之行会一去不返,而留下的何川对他的调查方向则完全没有概念。 寒歌一定知道该怎么做。 何川的思维突然顿住。 特尔维说:“我知道你,你是方哲……” 特尔维向夏添伸出手:“我猜你有神族血统。” 机场,群鸟,特尔维第一次见寒歌时,那深深的一鞠躬。 吸血鬼罗兰·特尔维从未和方哲握手,从未和自己握手,因为,他们是人类!人类,曾是他们的猎物,他们的敌人,是他们眼中最卑贱的种族!他不屑于触碰卑贱者的手。 永远,不能相信吸血鬼!他必须沿着方哲的路走下去。他把夏添叫进办公室,“英语水平怎么样?” “川哥,不带这样挖苦人的。我剑桥大学毕业,你说我英语怎么样?”夏添埋怨。 “对不起了,兄弟。”这么二,居然是剑桥毕业的。何川把事情交待了一遍。夏添追在他身后问:“喂,你干嘛去?” 何川拔出枪,瞥了一眼墙上的电子钟,不紧不慢地说:“打鸟的时间到了。”当决心已定时,所有的不安和焦虑烟消云散。 第54章 奇怪的鸟 每个人都该做他最擅长的事。 夏添智商极高,记忆力超群,所以,让他阅读方哲留下的资料最为合适;何川擅长的是实战,追捕和伏击,冲锋陷阵他绝不发憷。 一切准备就绪。 上午九点,围歼群鸟的战斗即将开始。军队整装待发,市民已经接到通知,留在室内,关闭所有门窗,尽量用桌子等坚硬厚重的物体挡在窗玻璃前;在接到战斗结束通知前,不能离开藏身处。 特案组的装备与特警类似,只是标记不同。没有生病的外勤人员全部到位,荷枪实弹,齐集在一楼,等待命令。 “这些鸟会不会飞走?逃到别的城市去。”有人问。 “不会。”何川说,“如果能走,它们早就走了。这里是它们的家,但更是我们的家园。我们绝不会将它拱手献出!在这里,我们说了算!”他没有意识到,他脸上的坚毅正是特案组此时所需要的。 他们需要一个领军者,需要一个可以相信的领导者——这与年纪无关,与资历无关,唯一所需要的,是信念。 信念,正是此刻何川所拥有的。 c城人永远忘不了这一天。 枪声密集,让人想起新春的礼花和鞭炮。临时停电,屋内昏暗。群鸟遮挡天空,发出嘶哑刺耳的叫声。它们以同归于尽之势,疯狂地向地上的人类冲去。余震摇晃着房屋,让人产生错觉,以为撼动大地的是窗外黑夜般的群鸟。难道它们的出现,就是为了毁掉这一切? 黑暗,仿佛世界末日到来。 这是生存之战。从出现在这世界以来,人类曾经无数次走在灭亡的边缘。战斗!战斗!除此之外,别无选择。狭路相逢,唯勇者胜。退却,鸟群就会反扑,将懦弱者撕成碎片;前进,黑羽的死神就会撤退,在地上留下大片的鲜血和羽毛, 正如何川所预料的那样,群鸟没有逃离c城,而是选择向西方长乐山退却。它们的行动并非随意,反而呈现出某种协调一致的纪律性,掩护性的进攻、有条理的撤退,它们带走死亡的伙伴,没有一只鸟的尸体被留下。 越是这样,何川就越好奇。“我们必须抓住一只鸟!”他吼道。 “怎么办?老大!” 他愣了一下,这样的称呼只是给方哲的。“我们得找个抓鸟行家。”他笑了。 特案组大楼后的小巷里,一只银灰色的小猫在垃圾箱边溜达。它先是跳上铁皮箱,“咪唔”地叫了一声,悠闲地憩着爪子。 与主路的激战相比,这里只有一小群鸟低空游弋。它们并不想搭理这只小毛球,只是为撤退做准备。 小猫跳上墙头,仿佛是对一片树叶有了兴趣。突然,它一跃而起,空中一个轻巧的转身,一口咬断某鸟的喉咙,落地后,叨着它,像一道灰色闪亮的箭,飕地一下,便窜了出去。鸟群懵了一秒种,随即疯狂地追了上来。 那小猫胖虽胖,却左右腾挪一点也不含糊。要知道,它可不是普通的猫。它是猫神巴斯泰尔后裔波尔卡,预言团驻特案组特别代表,出可镇狗,入可卖萌,微博粉丝无数,而且全是活粉,可谓振爪一呼百者应,怎么可能在几只鸟面前露了怯? 它躲过鸟们数次袭击,向着地下停车场的入口跑去。飞鸟排成窄而长的队伍尾随在后,像一条黑色流动的曲线。 地下车库的尽头是刚修好的4号地下仓库入口,内部三面为墙,入口是二十厘米厚的钢板。波尔卡冲进了地下仓库,大门在它身后即时放下,截断鸟群。来不及闪避的鸟撞在钢板上,“嘭嘭”作响。 “好样的,波尔卡!”何川赞道。 小猫飞身跃起,举爪和他的手掌相击。 “行啊,小波!”有人顺手揉了揉猫的脑袋。破天荒的,猫没挠他,只是默默地伸爪子拨开了这只手。 对不起,本猫的头只有领导能摸。 人与鸟的战争还在继续。一辆越野车离开特案组后,在c城的道路上狂奔。特案组飙车高手段小懋开赛车出身,最大的梦想就是有朝一日能够大白天在城市大街上横冲直撞。今天,他如愿以偿了。 “快点!再快点!段小懋,你他妈的就这水平吗?”何川冲他吼。 “你妹,再不闭嘴老子就不开了!”段小懋火气很大,那群鸟仿佛是知道他后座上的冷藏箱里放着一只死鸟,在车后紧追不舍。 前方十字路口,军队和鸟群正面遭遇,段小懋狂按喇叭。军队已经提前接到命令,立刻让开一条通路,密集的火力立刻将追上的鸟群逼退。 这时,前方出现隧道。进入隧道,两人终于摆脱了鸟群的追赶。事实上,群鸟撤退的迹象比先前更加明显。 何川来到c城林业研究所时,天空中几乎看不到一只鸟了。 人鸟之战,以人类胜利而暂时告一段落。 但是,医院传来的消息却不容乐观。凌晨的第一批发病者全是前一天被鸟啄伤的人,但现在,原本在医院治疗其它疾病的患者也出现了早期症状。给艾晨去电话时,她的声音还算坚强。“我们这儿消毒做得特别好。你怎么样?” 何川勉强笑笑:“还好。”挂断电话时,听见轻轻的咳嗽声,心蓦地一紧,呼吸困难。 走进林业研究所实验室,鸟类学家柳教授和他的学生小许已经准备就绪,一见何川和段小懋,便递上两杯棕色的液体。 “咖啡?”段小懋闻了一下,脸上便露出苦色。 “柳老配的抗病毒中药汤剂,非典甲流都抗过,效果特别好。”小许同学说。 “有没有想过抗一下艾滋病?”段小懋一本正经地问。 别说,还真想过。柳教授正想就此发表高见,何川赶紧提醒他还有正事儿要做。于是,在隔离箱中,鸟被取了出来。放在工作台上。 “从形态上看,应该属于雀形目鸦科……像渡鸦,但体型很小,喙的弯曲度也不够。”他用镊子拨弄羽毛,眉头紧蹙。 “怎么了?”何川问。 “小许,给我解剖刀。” 锋利的解剖刀切开黑色飞鸟的身体时,鸟头突然动了一下,尖尖的喙部狠狠向柳教授的手啄去。但柳教授毫不慌张,左手“咔嚓”一声,拧断它的脖子。“在家都是我负责杀鸡。”教授解释道。 三个年轻人都没吭声,目不转睛地盯着桌上这只被开膛破肚的雀形目动物。 羽毛的身体里,不是血淋淋的内脏,一团蓝色幽光如心脏一般搏动,同样的光芒缓缓流过合金似的骨骼,越来越慢,直至停止。幽光熄灭,在心脏的位置留下一块灰色的晶体。 一只人造的鸟。 实验室里,四人面面相觑。太高科技了,太科幻了,有人在长乐山的迷雾里制造了一群生物机械结合体的食人鸟;想想吧,有这技术,制造塞隆人都够了。 柳教授取下灰色晶体,把它放在高倍放大镜下。于是,刻在晶体上细密的痕迹便清晰起来。 那是文字,带有古代神族语言的特征。何川和段小懋只是在培训时学习过现代异族通用语,就好比学了简体字然后转头再去看金文篆书,压根就是两回事。但对于何川,这已经够了。 逻辑很简单:如果有问题,你就必须解决它;有时候,你并不一定知道问题在哪儿,规则的制定正是为了应对这种情况。 关于禁区,规章更为严格。在紧急情况下,涉及异族威胁的案件,特案组在禁区管辖内拥有最高优先权。这意味着,何川可以调动c城所有的资源,而禁区紧急法案启动后,军队也将全力配合他的工作。 “你这里能做病毒分析吗?” 小许同学插嘴:“有!我们的实验室是国家分子病毒学重点实验室。” 太专业了,何川和段小懋完全听不明白。“能就好!”何川说,“我想知道这些鸟身上带的究竟是什么病毒。” 柳教授连忙招呼小许通知实验室工作人员。何川连忙阻止。“绝不能让别人知道你们在做这个实验。我现在没法给你们解释,但请相信我。一有任何消息,请打这个电话号码。”他在纸上写下特案组专线电话,又说,“如果——尤其是你,小许同学——如果在这件事结束前我发现任何网站上有这些鸟的照片,有任何关于这件事的议论,我保证,我会以危害国家安全罪起诉你,而且你有生之年绝不可能出狱。” 小许吓得面如土色。 “请放心,我们一定会严格保密的。”柳教授说。 “对了,柳教授,能把这中药方子传真到特案组办公室吗?”顿了顿,何川有些尴尬,“我可能没钱来买您的配方。” “胡说什么啊,救人要紧!” 半小时后,车又以和来时同样的速度飞奔在道路上。 “你不相信周奕成?”段小懋潇洒地打着方向盘,还哼着小曲,“那可是国际知名传染病专家。” 何川板着脸:“我不相信那帮吸血鬼。” “你越来越像老大了。” 车内顿时安静。大街上,军队清洗战场,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漂□□的味道。救护车呼啸而过。 何川轻轻叹了口气。 第55章 丰饶之角 地震后第二天中午,c城迎来了疾病发作的第一次高峰。 医院超负荷运转,已经应对不能。当局请求症状轻微的病人到离家最近的应急站领取抗病毒中药汤剂,并尽量待在家中隔离;有重病患者的家庭,请在面朝大街的窗上挂上一条毛巾,军队会将病人接到临时医疗点。 两个小时后,中药汤剂告急,焦虑的人群为了争抢最后几杯中药而大打出手。各大超市的货架完全清空,人们把食物和水搬到车上,来晚的人采取了过激手段,引起骚乱。防爆警察出动,军队宣布全城戒严。 与此同时,市医院三楼27号床的病员抢救无效死亡。 传染病防控小组对他实行紧急尸检。切开腹腔时,液化的脏器混着大量的血涌出身体,一位年轻的医生因无法忍受恐惧而当场精神崩溃。 大规模发作可能会在午夜前到来,必须做最坏的打算。 国内各大微博上出现死者惨不忍睹的图片:“请救救我们!”短短的几分钟时间,转发上万。电视、网络、报纸,黑色醒目的标题——灾区!疫区!危急! 这一天,世界的中心是c城。 …… 特案组案情分析室里,夏添指挥分析部的工作人员,把数百张照片密密麻麻地贴在墙上。看见得到消息赶来的何川,他说:“我知道老大在找什么了。” 何川看着照片,仿佛没听见他的话。 那些年轻面孔,瘦削,挂着迷人的微笑——吸血鬼,从《罗马协定》时起,他们便以这样一副友善无害的模样出现在人前。 他看到了罗兰·特尔维,《罗马协定》的签署者。 他看到了周奕成,《自然》杂志专访他时的照片和他登记成为吸血鬼的照片并列摆放在一起——明明是同一副面容,为什么看起来却像两个人? 他还看见了周奕成的两位随从,他们曾在《罗马协定》签署时并列立在特尔维身后。 转化不到一年的周奕成,身边居然陪伴着如此重量级的人物。c城究竟有什么值得吸血鬼觊觎? “川哥,”夏添叫了他一声,把打印出的文件铺在桌上,“老大联系的吸血鬼专家名叫班杰·布伦特,在吸血鬼研究领域很有名气。老大问他的第一个问题,《罗马协定》怎样确定当时的吸血鬼数量只有307个?” 这确实是一个问题。“你接着说。” “没法确定。” “噗”,何川一口水差点喷在夏添脸上。 夏添机敏地向后跳开:“这是承诺性条款。所有吸血鬼都进行血统登记,如果以后发现有吸血鬼没有登记入册,吸血鬼种群将丧失繁衍权。” “我知道选择性条款,但是,怎样才能保证吸血鬼不会私下转化人类?”何川不解。 “good!这是老大问的第二个问题。”夏添说,“答案是:ucopia,‘丰饶之角’,一种古老的异族装置。” 丰饶之角的运作机制非常简单。它向吸血鬼体内注入一种名叫“原物”的无色流晶体,它与吸血鬼的血液结合,成为吸血鬼存活及转化人类的关键物质。 当吸血鬼转化人类时,转化者必须将自己的血液给予被转化者。但是,只有流出血液中的“原物”达到一定数量时,转化才会成功;与此同时,转化者本人却会因为失去过多“原物”而死亡。 《罗马协定》允许自由转化,它符合“换命”条款的相关规定。 “丰饶之角”一直由委员会专门小组控制,只在“被动转化”时才会使用。所谓被动转化,与自由转化相对立。 所谓“被动转化”,指的是虽然吸血鬼长生不死,但要是碰上个飞机失事什么的,也难免一死。这种情况下,就必须提取事先储存的该吸血者的备用血液,并在委员会提供的候选名单中的优先人选中进行转化选择。 夏添接着说:“协定还附带了一个苛刻条件。为了保证吸血鬼遵守承诺,协定签订当日,人类要求一名吸血鬼贵族自愿放弃生命,转化一位人类重要成员,以此证明签署协议的诚意。” “他们答应了?”一阵寒意顺着何川的脊梁上行。 “毫不犹豫。”夏添的眼中也流露恐惧,“这个吸血鬼的名字叫埃默林,吸血鬼三大长老之一;被转化者阿奈特·肖是19世纪反异族联盟领袖之一。一年前,阿奈特·肖自愿放弃生命,转化车祸受伤的周奕成。” “在这面墙上,”夏添走到何川背后的那面墙边,“是近一百年间的转化者与被转化者,共五十七人。我把他们的简历附在照片下了。” 一个个熟悉的名字,你能在重要的历史教科书中找到他们;他们曾经改变人类的未来,在战乱与黑暗中给予人类命运以光明。如今,他们的名字下都有一个标注:吸血鬼。 何川心中的震骇难以形容。 方哲说过,任何一个种族都以延续自身为最大本能。吸血鬼从未放弃这种本能,不仅如此,他们还通过《罗马协定》获得了从人类中挑选精英的权利。甚至,他们愿意放弃小我而完成种族的优化。 如果没有巨大的利益,他们凭什么签署如此苛刻的协定? “小夏,继续吧。”终于,何川从震撼中镇定下来。 “嗯!”夏添深吸了口气,“老大的第三个问题是,吸血鬼等级体系是根据什么来确定的?” “什么?” “不知道。但班杰·布伦特认为,最大的可能是血统!” 血统,没错,这就对了!罗兰·特尔维和周奕成,吸血鬼两大首领同时出现在中国,难怪方哲的反应会如此激烈。 “喂,川哥,你又去哪儿啊?”夏添跟在何川身后喊。 我要去阻止他们,希望这一切还不晚。 …… 夜。 市人民医院。 穿过实验室的隔离门,戴着呼吸面罩的年轻研究员来到周奕成身边,低声说:“先生,特案组派了专人来‘保护’您。” 周奕成随手在手边的拍纸薄上做记录。“来就来吧,难道我们还能阻拦他吗?” “是。” “我让你做的事做了吗?” “已经完成。”随从又说,“您太太来了电话,她很担心您。” 周奕成这才抬头,冲实验室外的四名特案组外勤人员礼貌地笑了一下。“这个恶心下贱的女人,难道就不能处理了她?” “特尔维先生说,还不到时候。” 周奕成把目光重新回到电子显微镜前:“就快到了。” “是。”呼吸面罩下,年轻的吸血鬼露出谦恭的笑容。“但特案组那个姓何的真很麻烦,他已经 下令在出城处建立第二道隔离检疫带,没有特案组的批准,任何人和物不得进出c城。而且,特尔维先生还被关在特案组里呢。” “罗兰不会有事。”周奕成说,“何组长要是以为他能兴风作浪,那他就错了。” 何川确实错了。他以为他能得到委员会的支持,但委员会却说,一个世纪以来,吸血鬼从未违反《罗马协定》,贡献卓著,是值得人类相信的盟友。吸血鬼周奕成是阻止这次危机的唯一希望,如果何川胆敢莽撞行事,从而导致事态恶化,那他必将成为千古罪人。 “你负不起这个责!”一位委员警告何川。“我们已经收到吸血鬼方面的请求,要求释放罗兰·特尔维。” “这不可能!”何川说,“紧急法案规定,我只接受特案组组长方哲的命令。他命令我在他外出时代理组长一职,他命令我拘禁吸血鬼罗兰·特尔维,直到他归来。”一股自豪激荡胸中,他绝不会辜负方哲的信任! “方哲已经死了。” “不,您错了,委员先生。方哲组长只是失踪,您无法确定他已经死亡。” “失踪48小时,委员会就有权解除他的职务。” 何川看了看手表:“那么,先生,你还得再等24小时。” 通讯信号中断。 “现在怎么办?”段小懋问。 “找到证据。我要知道他们究竟想干什么,我要让他们慌张、犯错,我们要逼他们露出马脚。” “他们会不会狗急跳墙啊?” “以整个种族的繁衍权为代价吗?我可不这么看。”夏添凑到两人之间,说,“我赌他们会竭尽全力掩盖罪行,这点我们占优势。” 何川第一次觉得夏添也并不完全是不靠谱。 夏添把手搭在他的肩上,又说:“川哥,你刚才很牛叉啊!老大不在了,我决定以后跟你混了。” “一边玩儿去!” 战略室里有了短暂的欢笑声。在灰暗的日子里,需要一些希望和幽默。但他们不会高兴太久,c城医疗系统上报的死亡人数已经达到一百人,而且,这个数字还会不断上升。 第56章 真相 李丰是中科院地质所的研究员。这几天,他一直在研究c城地震。一些数据引起了他的关注。 很难解释。 他盯着这些数据发呆,心里莫名地生出恐惧。 下午四时,他在室外散步时,接到一个奇怪电话。对方自称来自震区c城:“请问,地震可以预测吗?” 这样的问题他听得多了,于是耐心地说:“可以监测,不能预测。” “那么,可以人为制造一起地震吗?”对方又问。 “请别提这种无聊的问题!”李丰皱眉,心却“突”了一下。 “对不起,李老师。”对方仍然很客气,“请看您的附近,是不是有两个穿浅色夹克外套的男人,其中一人戴着墨镜?” 李丰向四周看去,目光刚落到那两人身上,两人便迎了上来,亮出证件:国安局。“李老师,请回答那边的提问。” “如果……”李丰咽了一口唾沫,“一场地下核爆释放的能量,可能引发地震。” “我知道您是地震专家,根据您的判断,c城地震是否确定无疑是一次自然现象?” 李丰闭眼想了想,觉得口舌发干:“我无法确定。地震之初我们监测到一次无法确定性质的能量爆发,我们正在做进一步研究。” “谢谢您。” 李丰挂断电话,一张保密协议送到了面前。“李老师,麻烦签个字。” 同样在这天下午,c大历史系部分师生被紧急召至校长办公室,要求说明牛津大学罗兰·特尔维访问c大期间全部细节。特案组调阅了自特尔维抵达c大后的相关监控视频,发现有两个不明身份人员曾与特尔维接触;但因为视频质量太差,无法进行面部分析。 稍晚时间,中国大陆出入境记录的电子文档发往c城特案组,分析员立刻将其与307名吸血鬼护照记录进行交叉比对。近一个月来,除去特尔维与周奕成等人,还有七名吸血鬼以各种理由进入中国,并且尚未离境。 夜里九点十三分,方哲的一位线人发回消息,这七名吸血鬼下落不明。 逻辑很简单。方哲绝不可能允许吸血鬼在禁区单独停留。罗兰·特尔维需要一场危机,这场危机可以保证周奕成等人顺利进入c城,并且不受方哲的干扰。 这场危机就是地震。 地震释放了禁锢在长乐山迷雾中的食人鸟,食人鸟带来世纪瘟疫,这时,周奕成登场的时间就到了。 这个计划至少在一年前就开始策划,周奕成的车祸绝不是偶然。 吸血鬼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这才是真正的危机。 在委员会的紧急会议上,一位委员沉吟良久,谨慎发言: “何组长,你不能证明地震是人为造成,所以,你也无法证明你的假设成立。我们刚接到消息,疫苗研发已经进入关键性步骤。如果我们贸然逮捕周奕成,延误了疫苗的研发,后果不堪设想。委员会不能冒这个险。你的请求被正式驳回。” “如果他们骗了我们呢?”何川沉声问道。 “那不就证实了你的猜想吗,何组长。”委员冷笑。画面传输中断。 “去你妈的!”何川把耳麦砸在地上。战略室里鸦雀无声,技术人员默默地看着他。各大医院死亡人数已经接近两百,特案组有一半人病倒,此刻,疫苗比什么都重要。 午夜,已经不远了。 走进市医院,身着白色防疫服的军人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检查了何川的证件后,放他通过。 “你要见我?” 周奕成取下口罩,微笑说:“我有一个好消息,何组长。我们在甲型流感疫苗的基础上合成了新的、专门针对c城病毒的疫苗——” 何川冷笑,“不是说黑死病是鼠疫造成的吗?” “十四世纪的‘世纪瘟疫’是多种流行病的集中大爆发。”周奕成耐心解释,“我们有理由相信,在瘟疫蔓延的初期,曾有一种杀伤力极强的流感病毒在东亚肆虐。它摧毁人类免疫系统,并在其西进过程中与鼠疫病毒混合。不过,请不用担心。最快,十个小时后,第一批疫苗就可以投入使用。” “果然是好消息。”何川冷冷地说。 “我知道何组长对我们吸血鬼有成见,我们愿意用行动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看来,已经有人向他们通风报信了。何川不说话,只等他继续。 “罗兰·特尔维是我的朋友。”周奕成双手合什,恳切地说,“他不仅仅是一个吸血鬼,而且还是一位在历史学和医学上很建树的学者。他没有做任何违背《罗马协定》和本地法规的事,我请求你,何组长,去除偏见和歧视,给予他应有的权利。” “如果我不释放他,人类是否还能得到疫苗?” “天啊,你怎么会这样想?我也是一位医生,我也曾以希波拉底誓言为我的终身的追求。无论你是否释放罗兰,疫苗都会按时生产。这只是我个人的请求。” 何川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时,手机振动。他冲周奕成点了点头,便走到一旁去接电话。来电话的人是林业研究所的柳教授。 “小何,我们初步确认食人鸟上的病毒类型了。” “请说。” “它是h1n1病毒的一个变种,类似甲型流感病毒,但发病更快,也更猛烈。我们的中药汤剂完全可以缓解疾病症状。不过……” “什么?”何川看向周奕成,他耐心地等在一旁。 “它对医院里的病人完全无效。” “你怎么看这件事?” “也许是病毒在医院发生了变异。” 也许是某些人施放了另一种病毒。“谢谢您的来电。”何川挂断电话,看见周奕成微笑的脸上露出淡淡得色。他输了,几百人的生命,换来的只是吸血鬼向人类证明他们卓越成就的机会。他输得太惨了。 “你听着,你这该死的吸血鬼。”他握紧拳头,怒火中烧,“也许你能让委员会里某些人听命于你,但你别想从我这里捞到好处!我绝不会释放罗兰·特尔维,哪怕押上我的一切,我也要让你们付出代价!” 周奕成的嘴角滑过一丝讥诮,“一切?也包括艾晨吗?” 热血“轰”的涌上头来,何川扑上去,狠狠掐住周奕成的脖子,□□抵在他的太阳穴上:“你他_妈的敢动她,我现在就毙了你!” 周奕成抬手阻止想要赶上的助手,反手抓住何川的手腕。这双优雅的手,不再柔软,坚硬如寒铁。 “何组长,让我告诉你一个坏消息。你的艾晨在今天下午发病。为了不影响你的工作,我们没有通知你。很不幸,她的病情发作得非常快,现在已经进入三期。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何川紧咬牙关,手指扣在扳机上。 “她等不到疫苗了。她必死无疑。”眼前的周奕成已不再是谦谦君子的模样,双眼凶光暴露,“杀了我,人类就休想拿到疫苗!” 何川忍不住颤抖。他为什么忘了方哲的警告?“别让他看出你的软弱,他会让你为此付出代价。” 艾晨,是他心中最柔软的牵挂。爱情,也是一种软弱。他害了她。 “你这个王八蛋!我要杀了你……”眼中噙着泪,但扳机却怎么也扣不下去。c城人必须得到疫苗,这是他的职责,他别无选择。 周奕成冰冷的面孔透着碜人的寒意,“放下枪,我给你另一个选择。” 拿着枪的手无力垂下,疲惫和痛苦席卷全身,泪水便在此刻流下。他的面前,人的皮囊下藏着一个残忍的恶魔。但他却不得不和恶魔谈判。 “你知道,生命的形式并不只有这一种。我们愿意给予艾晨一种全新的生命形式,这是很多人类梦寐以求的生命……只要,你按照我们的要求去做。” “吸血鬼?”他想冷笑,却流下更多的泪水。“她不在候选名单上。” “换命条款。”周奕成把手搁在他的肩头,“我的人愿意用自己的生命来换她的活着。” 一直没有说话的助手向着周奕成深深鞠了一躬:“是。我已经写下遗书,根据选择性条款,指定艾晨小姐为我的合法继承人。” “而且,”周奕成对何川说,“当有一天你决定放弃人类的身份,加入吸血鬼时,我们会为你提供一个位置。到时候,你就可以和你的艾晨永远在一起。” 从悲伤的震动中慢慢恢复过来的何川慢慢直起身子:“你们能得到什么?” “我们需要聪明人。方哲强将手下无弱兵。何组长,你是一个聪明人。” “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在撒谎?” “因为没有必要。如果我们骗了你,正如你说的,走到天涯海角,你也不会放过我们。方哲已经死了,这件事结束后,我们可以确保你得到特案组组长的职位。男人,哪有不喜欢权力的?考虑一下吧,你还有十个小时的时间。” 终于,最后一道防线被攻破。“你想要做我做什么?” “来吧,我会告诉你。” …… 隔离病房中,艾晨睁开眼,透明帷幕后,模糊地站着两个身影。 “小艾,看看谁来看你了……”护士长捂着嘴,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她的护士中已经有四个人像艾晨一样倒下。她们还是孩子啊! “嗨,”看见何川的身影,艾晨挣扎出一缕笑容,“对不起……说好今年陪你回去探亲的……笨蛋,别哭啊,别哭……”眼泪滑下她的脸庞,作为护士,她知道自己的情况不容乐观。 何川泣不成声。“对不起,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他想冲进帷幕去看她,却被护士长拼命拉住。绝望的哀嚎从病房里传出,听者无不心酸落泪。 何川不是第一个哀恸者,但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他有机会和爱人诀别,而更多的人,甚至连最后一面也见不到。死者的遗体必须立刻火化处理,家属甚至连骨灰都拿不到。一个人,就这样没了。 尘归尘,土归土。 夜幕中的c城,悲哀萦绕不散,哭声和余震彻夜不绝。群鸟在西边的天空盘旋嘶鸣,但再也没有进入城区。 天朦朦亮时,何川走进a级禁闭室门。 罗兰·特尔维正等着他。“我可以走了吗?” “是。” 第57章 灾难的终结 《群鸟》结尾 这世界,总有一个人,你愿意用生命去爱,愿意为之抛舍一切,哪怕身入炼狱,万劫不复。 艾晨,就是何川的这个人。 “你病了。”特尔维蹙起眉头。 “这有什么关系呢,反正很快就有疫苗了。”何川说,觉得有点冷。二人并肩走进清晨的阳光。 “你会第一批拿到疫苗。” 何川点点头:“我已经撤销了长乐山方向的检查站,你的人应该很快就会通过那里。我想,他们一定拿到了你们想要的东西。” “是啊,并不容易。”特尔维说,“为了拿到它,我们不得不破坏一个远古能量场。当然,这也是计划的关键。能量场会持续多次释放,飞机失事是一个意外。可惜方哲进入长乐山的时机不对,他在我们的优选名单中排名非常靠前。不过,他的不幸却是你的幸运。恭喜你,你拿到了这个名额。” “那东西究竟有什么用?”何川问。 “它有什么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只要拿到它,我们将迎来一个属于吸血鬼的黄金时代,步入神的殿堂,接受人类的膜拜。成为这世界真正的统治者。“特尔维向他伸出手:“再会吧,何组长。有一天,你也会走入神的行列,你将为今天的决定自豪。” 目送着特尔维离去,何川叫来段小懋,“送我去医院。” “你就放他走了?” 没有回答。 周奕成离开c市人民医院时,受到英雄般的欢送。试验性疫苗取得良好疗效,一个小时后,批量生产的疫苗就会送到各大医院和隔离医疗点。后续治疗将有本地医疗机构继续完成,按照与委员会的协议,吸血鬼将撤出c城。 c城得救了,当然,世界也得救了。只是,那些躺在病床上的数百名三期患者,属于他们的,只有死亡。 周奕成向着何川的方向微微颔首。他上了车,在与罗兰·特尔维会合后,将一起坐直升飞机离开。这就是计划。那样东西会跟随周奕成离开。在这个时候,又有谁会怀疑一个英雄呢? 绕过喜极而泣的人群,何川上了三楼。艾晨的病房里,两名吸血鬼正在等他。转化仪式必须在艾晨死前完成。她将随另一名吸血鬼一起离开,并在抵达安全区后,上报委员会专门小组备案。一切都安排好了。 病床上的艾晨气息微弱。 “我们可以开始了吗,何组长?”一名吸血鬼礼貌地问。 “请让我先关上门。” 合上房门,何川肩头轻轻抖动,再一次感到呼吸困难。这样的决定,这样的结果,人生若像游戏,失败时不过重新载入,那该多好。但命运残酷,过去的再难挽回。泪水从他眼中滴落。对不起,我的爱。 枪,从怀中滑出,落入手中。 何川连开两枪,消_音器下,只有“噗噗”的声响。一个吸血鬼应声倒地,灌着水银的子弹灼烧着他的身体,但第二个躲过了子弹。何川没想到吸血鬼的速度这么快,眨眼间便到了眼前。身体被重重一撞,额头剧痛,胸中沉闷,几乎室息。 但第三颗子弹仍然射出,没有任何迟滞。吸血鬼愕然地看着他,又看看自己胸前暗红燃烧的伤口。他永远也不能明白,眼前的青年为什么这样做?他们给了世人渴望的永生,他却决绝地放弃。 吸血鬼在阳光中化作灰烬。何川捡起弹壳,从墙中撬出弹头,然后打开窗,让那些灰烬样的东西,在秋风中散去。 做完这一切,他穿过阻隔他与艾晨的透明塑料帷幕,俯身抱起昏迷的她,搂住她,吻她的嘴唇。“对不起,对不起……”他压抑着自己的哭声,“我必须做正确的决定……对不起……我爱你……”泪水沾满她的秀发。如果时光从来,我愿天天对你这样说。 他把她放回床上,又为她理了理头发,最后看了她一眼,走出了房间。 段小懋在等他。 “走吧,我们还有正事要做。”他说,心中有些东西,已经死了。 车,奔驰在街头。无人说话。 血,从额头滑下,滴在何川的衣上。他觉得冷,低声咳嗽。 “喝点药,座位下有医疗箱。”段小懋说。他盯着驾驶台上的跟踪定位仪。红色的光点代表罗兰·特尔维。 “他们会在这片开阔地见面,然后等待周奕成会合,一起去机场。”何川说。 “你确定?” 确定?不,他了解他们。他们夺走他的爱人,却教会他读懂这个种族。他们侵占人类的身体,也吞噬人的灵魂。他绝不会把艾晨交给吸血鬼。 长乐山峦灰暗如石,不再如昨天那样清晰壮丽。起雾了,一切就要结束了。 何川登上城西郊外的一片荒芜山坡,目送段小懋的车驶向回城的方向。他把子弹按入弹夹,合上眼,感受风的力量。一共有十一名吸血鬼。他可以保证出手时,前五人无处可逃。但五枪之后,对方就会确定他的方位。到时候,手_枪会比狙击_步_枪更有用。吸血鬼的动作很快,留给他的时间不会太多。失误就是死亡。 枪,已经上膛;眼,看着瞄准器;手指,扣在扳机上。 何川伏在地上,静静等待。他想起训练时也曾这样,就算是天塌下,也不为所动。他是一个狙击手,耐心是他的美德。 手机轻轻振动。蓦然,他有了一种错觉:这是艾晨的电话,她还健康地活着。所有的一切,只是一场迟迟未醒的噩梦。他拿起手机,号码熟得有点古怪。 “喂。” “是我……” 他很想哭,想痛快地、不顾一切地哭,“老大……是你吗?” 越过长乐山东方那片暗影般的土地,氤氤雾气中,渐渐地,两个迷惘的身影浮现。直升机焦黑的残躯上停着数只黑色的鸦鸟,见了他们,便振翅向山谷的方向飞去。它们来自那里,也将回到那里。 寒歌捡起地上的一块碎片,递给方哲。两人都不禁惊讶,那正是他们乘坐的直升机。只记得一分钟前,飞机剧烈震动,清醒后,便站在这里了。 何川的声音听着和平时有些不同,方哲隐约觉得不对,“出什么事了?”听见静电的嘶嘶声。 安静了片刻,仿佛通讯中断,然后传来何川嘶哑颤抖的声音:“老大,你快回来吧!” 雾气更浓,信号便断掉了。 头晕沉沉的,身上更冷了,耳中尖啸声一划而过,何川按下了一串号码:“小懋,带人去长乐山……”他听见欢呼声,于是,关掉手机。 晨曦的大地上,两辆车从出现在西方的道路,东方的路口,绕过废旧的厂区,另一辆车也来了。车上的人下来,互相拥抱,面带着熟悉的、令人憎恶的笑容。 目标终于到齐了。 何川的呼吸平稳下来,耳边回响着方哲的声音:“你必须做出正确的决定。” 这就是,我的决定。 他扣下扳机。 …… c城危机,以死亡人数逾两千而终告结束。对于周奕成教授的研究小组,各大媒体不吝赞美之辞。 感谢他们,他们拯救了人类! 周奕成和他的小组本该出现在c城临时机场,登上等候他们的直升飞机,在鲜花与掌声中出现在媒体之前。但他们没有来。事后,警方在c城某处偏僻的荒地上找到他们乘坐的车。没有抢劫的痕迹,也没有车辆和人员离开的痕迹。他们失踪了,仿佛人间蒸发。 国际异族事务联合委员会责令方哲对此事进行调查。从他从容的应对中,委员会明白,这件事不会有结果。是的,特案组中有人杀了十一名吸血鬼,但你没法证明。没有证据,你休想动方哲的人,众所周知,方哲是一个很护短的人。 “很高兴您平安归来,方组长。”委员无奈地说。 “谢谢您,委员先生。” 特案组大楼外秋日明媚,经过广场时,方哲把车停在路边,像所有祭奠的人一样,拿着一束鲜花和一张照片,来到纪念长廊。长廊中的纪念幕墙上,写着死难者的名字。他找到了她的名字,工作人员帮他把照片粘在了幕墙上。 艾晨,21岁,市人民医院急诊科护士。 “天灾无情,请节哀。”工作人员轻声说。 不,这是战争。在看似平静的表面下,有永恒的战争。赢得战争,除此之外,人类没有选择。 方哲回到车上,想着失去的两天时间,他和寒歌究竟去了哪儿?当他从迷雾中走出时,眼前的世界,却有一些陌生的感觉。 西方的天空下,长乐山再次回到迷雾的怀抱。 病房里,何川挂着输液器,还在昏睡。寒歌倚着窗守着他,膝上趴着百无聊赖却怎么也不愿离开她的波尔卡。夏添看见方哲来了,积极主动要求帮老大买杯咖啡来。 “我带波尔卡去吃点东西。”寒歌也站了起来。波尔卡立刻来了精神。 “好。” 坐在椅上,方哲看着憔悴的何川。那天从长乐山回来后,段小懋立刻带他和寒歌去了伏击点。何川已经高烧昏迷,口中喃喃地念着“箱子,取回箱子”。两个弹夹中_共少了十一发子弹,最近一颗弹头距他只有一米远。何川没有失误。 现场经过方哲和寒歌的彻底清理,绝不会留下任何线索。 箱子里的东西无疑是一件异族古物。为了它,吸血鬼不惜冒着被人类发现的风险,制造了这场骇人听闻的灾难。何川说,吸血鬼将凭此得到成为神的承诺。那么,c城危机背后的指使者,会不会就是神族议会——那些曾主宰人类命运的异族呢?这样东西已经锁在一处秘密保险库中,等待研究。 何川动了动,睁开眼,怔怔地盯着在风中轻舞的窗纱。 “你醒了。”方哲说。 何川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良久,才转过头,问:“我做对了吗?” 方哲把椅子拉近了病床,沉思片刻,“二十多年前,我母亲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她从五层楼上跳下,落在地上时还有呼吸。我父亲立刻把她送到医院,医生尽了全力,也只能暂时延缓了她的死亡。” “后来呢?” “那天晚上,罗兰·特尔维带人来了医院。他对我父亲说,吸血鬼愿意用自己的生命换我母亲活着,没有任何附加条件,只要……只要我父亲说一声‘同意’。”泪光在方哲眼中闪烁,“我父亲非常爱我母亲,愿意为她做任何事。我恳求他答应特尔维的提议……”。 “他答应了?” 方哲摇头:“他叫着我的名字,说,你看,这些吸血鬼,他们一直在悄悄观察我们,一旦发现你的痛苦,便趁虚而入;孩子,别让他看出你的软弱,他会让你为此付出代价。我父亲当晚就命令医生拔下我母亲的呼吸器。他不会给他们任何机会。” 静静的病房里,两个男人共同承担了失去亲爱之人的痛苦。 “你恨你父亲吗?”何川又问。 方哲深吸了一口气:“我知道他做了正确的决定,但我永远不会原谅他。” 这天夜里,何川梦见了第一次遇见艾晨的情景,那个可爱的、瓷娃娃般的女孩。醒来后,他痛哭失声。 这天夜里,方哲提着一只长长的箱子,走进特案组地下三层的库房。他把箱子打开,看着分拆成数个部件的m24狙击_步_枪和经过改装的54式手_枪——它们曾击毙十一名吸血鬼,在那场看不见硝烟的战场上,最后一刻,扭转战局。总有一天,人们会纪念它们。 但在此之前,不会有人知道它们的存在。 第58章 初遇寒歌 寒歌第一次见方哲,是在费城30街火车站。 之前,方哲打来电话,他在为自己找一个搭档,觉得她很合适。“不如见面聊。”方哲说。于是,她选了这个地方。 寒歌对这个工作不报希望。在委员会里,她以孤僻暴躁出名,和前几任搭档闹得很僵,没人愿意与她合作。委员会已经几次暗示,会将她调往更为偏远的部门——比如南极考察站这样的地方。或许,这个姓方的就是来干这件事的。 冬天的费城寒风浸人。她提前五分钟来到车站,仰望那尊著名的大天使像。 方哲乘火车来,穿着深灰色的外套,风度翩翩。他伸出手,自我介绍。她点点头,没有和他握手的意思。 “你饿吗?”方哲问,“我还没吃午饭,你要不介意,我知道这附近有一家餐馆很不错。”餐馆不大,不是吃饭的时间,客人也不多。两人坐在最靠里的车厢座里,方哲点了简餐,要了咖啡。她要了一瓶红酒。 “你看我干吗?”她讨厌别人盯着她看。 “先说好,和我一起工作,上班时间不能喝酒。” “你怎么不问问我会不会接受这份工作?”她态度傲慢。 “为什么不呢?”方哲说,“既然你不打算离开委员会,总得找个稳定的职位。我这人很好相处,不会过问你的私生活,不会说些无聊的话让你生气,唯一的要求,只是希望你在加班的时候不要放我鸽子。” “知道我前几任搭档的下场吗?” 方哲想了想,说:“三个被你打成重伤,两个主动要求更换搭档,其有一人至今仍然在接受心理治疗。” “我这人脾气不好。”她漫不在乎,自斟自饮。 “我知道被打伤的人中,两个曾受到女性职员的性骚扰投诉,一个有严重的种族主义倾向。”方哲注视着她的眼,“他们对你说什么了?” 她把脸别过去。 “这不是你的错。”方哲说,“你只是有点倒霉,恰恰碰上这样的搭档。干嘛因为几次小小的挫折就放弃希望?我还是先给你介绍一下这份工作,你再决定。”他谈起特案组的筹备,很枯燥的事,由他讲出,便有了特别的魅力,就和他的人一样,不张扬,但总能吸引眼光。他说完后,又续了咖啡:“轮到你了,只要我能回答,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为什么是我?”她问。一瓶红酒已经见底,她又要了一瓶。 “我看过你的档案。你很直率,虽然很多人不喜欢你的性格,但他们欣赏你办事干净利落的风格。这正是我对搭档的要求,我不想在猜测搭档心理活动中浪费时间。如果我们共事,我希望我们能开诚布公,相互信赖。” “就这个原因?” “当然还有别的。”方哲笑道,“有一个擅长打架的搭档,出门办案时我会比较有安全感。” 她忍不住想笑:“我还不了解你。” “一个下午的时间够吗?” 那个下午,他们一起游览了费城。两人的话都不太多,但相处愉快。天色渐暗时,他们来到河边。最后一缕阳光消失,黑暗向她聚拢。她从黑暗中看向方哲,等着他落荒而逃。但方哲说:“你看,这就是我的意思。你觉得会有人敢在夜里打劫咱俩吗?” 她第一次在夜里笑:“那地方怎么样?” “c城吗?”方哲想了想,“它会让你有家的感觉。” 她看了他很久,终于说:“我保证,作为搭档,你可以信赖我。但我只有一个条件:请别问我的过去。” “成交。”方哲再次伸过手。 那个冬季里,唯一温暖的就是方哲的手。 …… 似乎所有的坏事都发生在夜里,命案尤其如此。 方哲接到国际异族事务联合委员会(ijcaa)中国分部通知时,已是凌晨。他本就疲倦失眠,不愿说话,但看了来电的号码,不得已接了。 对方语焉不详,案情细节一无解释,只是要求他亲自带人,尽快赶到现场。 方哲强打精神返回特案组,召集人手,着手准备车辆和相关物资。 不一会儿,寒歌也回了组里。猫在她的怀中睡着大觉。她看了看方哲,蹙眉说道:“你脸色太差了。” “没睡好。”方哲揉了揉太阳穴,勉强一笑。 “抽空去检查一下身体吧。”寒歌轻声说。孟买重伤后,方哲的精神一直不好。上次直升机失事似乎让他的情况有所加重。 “空了再说吧。”方哲的回答明显有了敷衍的成分。 忽然,他觉得气氛有点不对。寒歌伸手夺下他手里的咖啡杯,把一团毛茸茸的东西塞进他的怀里。 小猫神醒了,一脸懵呆状。 “先睡一会儿,好了我叫你。小波,看着他!”寒歌气愤地摔门而出,留下方哲和小猫面面相觑。 方哲很尴尬。猫一脸同情。 说来也怪。躺在办公室的沙发上,方哲居然一下就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梦。黑夜,荒原,浓重的雾气在四野里飘荡,湍急的水流在他脚边。幢幢人影透过朦朦雾气,在河的另一侧缓缓行走。 “他们已经死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在他耳边说。 方哲忽然惊醒,看见站在沙发伸手轻拍他的寒歌。“一切就绪,可以出发了。”寒歌说。 两人来到停车场,外勤人员围在一起说话,见了方哲立刻停下,向两侧散开。冷白的灯光下,他看见何川,眉头紧蹙:“不是让你休假吗?”群鸟事件后,何川常因女友之死自责,方哲担心他撑不住出事,便强制他休假了。 何川左臂戴着黑纱,头发剪得很短,笔直站立的身姿像一个军人,以前脸上常有的笑容,如今被一种更坚毅的东西代替。 “老大,让我去吧。我一个人待着会疯的。” 闻者无不动容。 虽然说,忘记悲伤的最好办法就是工作,但弦绷得太紧也会断掉。方哲迟疑片刻,无奈点头:“上车吧。” 出发时将近四点,五辆越野车亮起车灯,驶入浓黑的夜色。“你再睡一会儿吧。”寒歌说。方哲答应了,但睡不着,头隐隐痛着。 车行四个小时,不到八点,赶到临省的z城。 第59章 三名死者 昨晚的案子,透着一股令人不解的神秘。 夜里10时45分,z市刑侦支队接到上级命令,赶到z城大学。秋风肆虐,学苑路上异常冷清,两名死者横卧路边,尸体尚温,说明凶手离开不久。 十分钟后,刑警在图书馆与中文楼之间,找到第三具尸体。 紧接着,封锁现场,等待进一步指示。 很快,保密协议发到每个人的手中,要求对今夜之事,保持缄默。原因没有人出来说明,问起来,领导就说,是有关部门的意思。 方哲的到来,恰好成了这个史上最神秘部门的代言。 现场交接工作大约进行了十分钟,等待方哲的时候,史上最神秘部门的猫蹲在车里,无聊地打着呵欠,从车窗缝向外张望。 而寒歌就靠在车门上,点了一支烟,吞云吐雾,想了想,把手机塞进了车窗。小猫神开心地扑了上去。 寒歌依然是平常的打扮,浅色的亚麻长裙外罩了一件深色小外套,长长的卷发用银簪子盘起固定。她不在乎围观人群中惊艳的目光,透过袅袅烟气,观察方哲。 从孟买回来后,方哲的状态就不是很好。大家知道他受伤很重,对他偶尔精神不振也能理解。一路上,除非必要,方哲一言不发,闭目养神。过去他也熬夜,但总不会像今天这样,完全没有恢复的迹象。 烟抽得差不多,方哲也回来了。 两人走向案发现场。 一夜北风横扫,梧桐枯枝如画,每到秋冬,学苑路便有一番萧瑟的北国之美。如今这分美中,添了几分肃杀之气。 段小懋已经带着人开始忙碌。 “老大,寒歌,小心血迹。”他提醒道,相机的快门声一直没停。 一辆半敞车门的路虎车停在路边,两具尸体倒卧在小树林外的人行道上,附近的地面和树干上到处都是喷溅的动脉血,经历寒冷的秋夜,变成触目惊心的黑红色。 工作七年,方哲见过太多的血,见过太多诡异惨烈的死亡,但没有哪一次,有如此的惊心动魄。 死因很简单:割喉。 当时的情景或许是这样的:深秋的夜里,两个男人在校园里下了车。他们只想稍作停留,所以没有拔下车钥匙,让发动机启动着;他们抽了烟,一位死者的指间夹着未燃尽的烟蒂;他们也许还谈了谈最近的烦恼,脸上便不禁露出无奈。在他们的身体已经变成了令人作呕的灰白色时,这分无奈仍然定格在脸上。 凶手在他们没有防备的情况下突然动手,血溅当场。 “老大,你看。”段小懋停下快门,戴着一次性乳胶手套的手拨开死者外套,露出深棕色的枪套。 方哲和寒歌对视了一眼。这枪套倒是眼熟得很。 把枪□□再看…… 果然,委员会标准配备。 “委员会的人?”寒歌目光中掠过一丝惊讶。 “看来是了。”方哲从死者上衣口袋里找出证件,看了一眼,随手扔给了她。很显眼的ijcaa的标志,除了国际异族事务联合委员会,还有谁会带着这样证件。 “委员会又搞什么妖蛾子?”寒歌小声嘟囔。 方哲没回答。他从枪套里拔出枪,拉开枪膛,弹出子弹。子弹上膛,但一枪未发。他的眉头就蹙得更紧了。 “没熄火的车、佩枪的外勤,还有烟蒂,我看这次咱俩的判断不会有分歧了。”寒歌望天,一脸不了然的样子。 “我同意,应该是监视任务。”方哲点头。 寒歌耸耸肩。委员会的流程她实在太熟悉了。来c城之前,她没少熬夜监视,真是极无聊的工作。 当然,方哲也经常安排这种无聊的工作。 不过,让她觉得奇怪的是,委员会怎么会在z大安排监控任务,而且案发后也不向特案组提及呢。毕竟,作为地区主管,委员会有义务向方哲提前通报任务安排。 “你说委员会在监视谁?”她问方哲。 方哲向四下看了看,“那边”,果断地向一个方向指去。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越过停在路边的路虎车和街对面一小片停车场,恰好可以看见校图书馆的入口。 案发之时,两名死者监视的人一定就在图书馆内。所以,他们选择了这人的必经之路守候。 但他们又是怎么遇害的呢? 他们训练有素,遇袭时却连拔枪的机会都没有。 他们甚至来不及害怕,来不及抬手挡一下刀锋,身上只有一个伤口,从气管直到颈动脉,一击致命。 死亡,就这样简单。因为简单,所以才准确高效,才防不胜防,令人胆寒。 是谁杀了他们?他们又在监视谁? 方哲扶着路虎车低头深呼吸。不适之感越发严重,乌黑的血迹在明亮的晨光中格外刺眼。脑海里一直响着警报,他却找不到警报的源头。 他拿出案发现场的地图铺在引挚盖上,在上面重重地点了点,对寒歌说:“你看。” 第三位死者,恰好就在图书馆后。 图书馆与中文楼之间的空地是通往东区宿舍的捷径,向来疏于打理,杂草丛生。走得人多了,草地上就露出一条弯弯扭扭的小路。 何川带着夏添站在第三名死者身旁,都是一脸惊讶。 第三位死者同样死于割喉。这个身材高大的北欧人发如白金,死时面带微笑,手中握着的古剑锋芒如雪。 “老大,是cosplay耶!”小战神夏添看见方哲和寒歌,激动得冲上来汇报。方哲气得无语。 “是异族。”何川说,用镊子挑开死者领口。死者背部苍白粗糙的皮肤上,隐约出现青色鳞甲,这是死前的异化。 方哲的目光却投在那把古剑上。剑上若隐若暗,尽是铭文。 “‘冰霜之剑’,他是提尔家族的伯雷克。”方哲和她同时认出了死者。 提尔家族属于北方阿萨神族支系,是委员会中举足轻重的异族势力。伯雷克以勇武著称,手中的“冰霜之剑”铸于迷雾古国,无坚不摧。 什么人能一刀封喉,能在‘冰霜之剑’下全身而退,能让提尔家族的伯雷克毫无还手之力? 方哲终于听清了警报声,死亡的序幕只不过刚刚开启。 第60章 君子的传说 人们讨厌有关部门,是因为它总是保持着一种多余的神秘性。 z大挪出了图书馆一楼作为特案组临时办公场所,与“有关部门”的视频会议开了十五分钟,一问到“为什么z大校园里会出现三名委员会特勤人员”时,委员会情报局负责人便居高临下,对方哲摆出一副“此事机密,无可奉告”的轻蔑表情。 就连猫都有了火气,对着显示屏凌空挥了一爪,被夏添一把摁住。 “委员先生,你让我的人身陷危险,还想告诉我这件事与我无关?”方哲强压怒火。 “方组长,你这样说太过分了吧?” “好,我的人都在这儿。”方哲怒不可扼,“委员先生,请你看着他们的眼睛,亲口告诉他们:这个案子与那个叫‘君子’的杀手毫无关系;他们待在这里毫无危险,他们每一个人都能活着看到明天的太阳。你只要敢说,我现在就给你道歉!” 室内一片哗然。 君子,最著名的异族杀手,出道五年,五起大案震惊国际政坛,从未失手,也从未有人活着说出他的模样。他要价很高,也不容讨价还价,杀人合约一旦敲定,目标必死无疑。 君子,说的是他出手的完美如君子的德行,无懈可击。这样的人,是你惹得起躲不起的狠角色。 能将伯雷克一击致命的人,除了“君子”,方哲想不出第二个。方哲气得咬牙切齿,委员会毫无预警,就把特案组置于危险之中。 “我再说明白一些,”他说,“如果伯雷克等人是暗杀的目标,死亡就是终结,委员会没有必要神神秘秘找到特案组,连事情的前因后果都不肯交待清楚;正因为他们不是,所以,真正的目标还活着。” 委员会想让方哲牵制杀手的注意力,这才是调来特案组的真正原因。他们想把特案组当作诱饵,可方哲不喜欢被人挂在钩上。 委员一声不吭,神色异常难看。他没有想到方哲这么快就猜出了答案。 何川走进房间,在方哲耳边低语片刻。方哲点点头,又继续说:“z大图书馆必须刷卡进入,昨晚十点后,有三十七人离开图书馆,其中一人至今下落不明。他名叫俞凡,是公共管理学院大一学生。你的人在监视他——” “不,我们在保护他。”委员沉声说。 “哦?”方哲冷笑,“你们连俞凡在哪儿都不知道,何谈保护?” 对方沉默,片刻后,再开口时,口气已经软了不少:“方组长,我会让我的人来和你谈谈——” 方哲打断他:“什么时候?” “明天。” “不,半小时,我只等半小时。见不到人,我的人立刻退出。” 委员脸色一沉:“你擅自退出,就是抗命!” “那你撤了我好了!” 委员的脸色更加难看:“方组长,委员会很尊重逆天者集团——” 方哲一扬手把杯子摔了:“委员先生,既然您知道我是谁,就该知道,让我从委员会滚蛋是最能让集团高兴的事。” 特案组的人很少见他发这么大脾气,不由得面面相觑。 委员盯着他,半晌才说:“我们会考虑你的请求,希望你不要冲动。” “半小时!”方哲异常严厉,“委员先生,我们的对手是顶级杀手,他能杀掉伯雷克,也会干掉所有挡路的人。所以,请别考验我的耐心。” 视频会议中断,何川发现方哲握着椅子扶手的手一直在颤动。 猫悄悄溜到方哲身边,一声不吭地蹲在一旁。此时,大部分人才意识到,寒歌没有参加这次会议。 与委员会的人打交道,是寒歌最不愿做的事之一。 她选择重返第一现场。 路虎车已经被开走,死者遗体也抬走了。地上残留的血迹提醒着这里曾经有杀戮发生,但再过上几天,就会被人们遗忘,变成茶余饭后的谈资。 在那被风吹得几乎不可嗅闻的血腥中,寒歌仿佛又回到了那陪伴她多年的梦境:翻滚的血浪浸透荒原,她行走在累累白骨之上,身后是亡魂的哀嚎,凄冷入骨。她猛然一惊,转过身,仿佛一点星光直奔咽喉而来。 风吹过路边的小树林,沙沙作响。她回过神来,面色苍白。 这一刻,她仿佛看见君子出剑的刹那。 几年来,委员会有专人研究“君子”的行动规律。最后,他们得出结论:他的规律就是没有规律。 你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出现,不知道他是怎样越过重重守卫,在短得不可思议的时间杀掉目标及其保护者——只要他动手,就没人可以活着。 你唯一可以祈祷的:你不是他的目标。 面对君子这样强大到极致的对手,守护俞凡的特勤人员绝无逃生可能。但俞凡呢?寒歌思忖。 校园里再没有第四具尸体,附近也没有类似的凶杀案。 所以,他还活着。 寒歌想着这个逃走的男孩,证件照上的他貌不惊人,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线,给人一种坚韧的感觉。 为什么他没有死? 寒歌思索片刻,又回到图书馆门前。台阶右方,一条狭窄的小路绕到楼后,通向第二凶杀现场。也许昨晚俞凡并不想走主路,而是选择穿过图书馆和中文楼间的空地,从捷径返回宿舍区。这样的话,伯雷克的死就可以解释了。他及时赶到,从“君子”手下,救了俞凡。 寒歌想起伯雷克颈上那道致命的伤口——干净、利落,毫不犹豫——她摇摇头,草丛并不凌乱,死亡的对决不会超过三个回合,就算伯雷克以生命挡住凶手的攻击,俞凡仍然不可能活着离开。 但他确实逃走了。 所以,还有第四个人在场! …… 在图书馆一楼的休息室里,就着清水,方哲吃了药。 孟买受伤后,他的身体一直没有恢复,每到疲劳时,头便痛得厉害,仿佛被几把钝刀慢慢切开碾碎,疼得满身大汗。这件事他谁也没说,实在疼得撑不住时,就吃几片止痛药。 他不想让委员会的人看出自己的虚弱,更不想让自己的境况传到父亲耳中。自他加入委员会的那天起,就有不少人等着看他的笑话。他没打算给他们机会。 他躺在沙发上,何川找了一条毯子给他搭上,见他痛得难忍,就说:“老大,我再给你拿点水来喝吧?” 方哲摇摇头,手挡在眼上,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还有第四个人。” “什么?”何川问。 “我睡一会儿,委员会的人一到就叫醒我。”方哲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猫跳上了沙发,靠在他的手边。 何川关了门,守在门外。半个小时后,委员会的人到了。 第61章 天胄之年 唐奇准时来到特案组驻z大临时办公点,迎接他的是一个左臂带着黑纱的青年。他心念一动,知道这是何川。 何川因为上月的c城危机而声名雀起,道上传言吸血鬼两大首领的失踪与他有关。考虑到他是委员会挂了名的神枪手,这样的传言也并非全不靠谱。听说他的女友在危机中病故,看样子他还在哀悼期中。 何川带他进入一间会议室。 唐奇注意到窗台上的猫。是那只猫神吗?真的和猫没什么区别啊! “唐主管。”方哲站在会议桌前,称呼正式。 方哲和唐奇从未谋面,却互相久闻其名。前者这几年领导c城特案组屡破大案,风头正健;后者比前者年长八岁,是委员会的红人,现任某个秘密部门的主管,前途无量。 “方组长,今天的事失礼了。情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虽是道歉,但有一股让人不快的傲慢。 “我请你来,不是想听道歉的话。出了事,这歉你也道不起。”方哲身体不好,脾气也差了许多。 唐奇脱下外套,坐了下来:“今天我说的话,绝不能传出这间屋子。” “已经传出去了,杀手比我们消息灵通。”方哲犀利回击。 “他只知道杀人,但并不知道自己杀的是谁。”唐奇说,“我给你提个醒,明年就是‘天胄之年’了。” 方哲心中一凛。最近自己精神不济,竟然把这样重要的事忘了。 上世纪初,神族第四王朝最后一位君王迈林神秘失踪,从此生死不明。神族王廷陷入一片混乱。 迈林号称“中兴之君”,早有传言他已经踏入永恒境界。 对于异族而言,永恒几乎等同于永生,半只脚跨入“神境”,其地位堪比远古诸神王。 先王未死,新君不立,这是神族王朝亘古不变的规则。迈林失踪,没有人确认他是否死亡。 这位神王的命运究竟如何?命运三女神不知,神族把目光投向预言团,希望“神圣预言”能够找出一丝线索。 但预言团拒绝了。 迈林的情人、“沉思者”阿若娜在生前向预言团发出的最后一道手谕中,禁止任何人预言迈林的命运。 很少有人知道,阿若娜曾是预言团团长。 迈林的命运成了一个谜。 神族王权的传承,也成了一个谜。 但预言团告诉神族诸领袖,虽然阿若娜禁止他们预言迈林的命运,但没有禁止预言新王何时登基。 1945年二战结束时,预言团宣告新的“天胄之年”到来的日期。一时间,神族内部震动异常。 天胄之年,不仅意味着新王即将做好即位的准备,异族王权的百年空置期行将结束;更意味着,一个王朝的终结,新的王朝即将开启。 神族将重启一个复杂的新王选举程序,用来确定他们的“天命之君”。 这个程序,上一次使用,是在几千年前。 唐奇说,俞凡,正是这位新王的候选人之一。 会议室里一片震惊,就连方哲的脸上都不禁流露出惊讶之色。那个瘦瘦小小的少年居然有可能是下一位异族之王,真是出人意料。 异族的传统,天赋王权,君王是唯一的领袖。谁手中有了王位继承人,谁就控制了异族。 问题是,打这个主意的人实在太多了。 神族议会自认为是异族正统,所有与人类结盟的异族都是叛徒。但无奈新王号称“天命之选”,凭的是血统,与出身无关。为了保证自己人上位,最好的办法,就是干掉别家的候选人。 很不幸,俞凡就属于别家。这个“别家”就是国际异族事务联合委员会。 委员会希望得到一位异族君王,一方面可以让为委员会效力的异族们免受“叛徒”称谓的困扰;另一方面,“胁天子以令诸侯”,到时候,神族议会大概会安分许多吧。 两年前,因为一个非常偶然的情况,俞凡进入了委员会的视线,并被纳入到专门针对王位候选人的“守护者计划”的保护中。 “大隐隐于市,最危险的地方也最安全。”唐奇说。 两年时间,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他的真正身份。甚至连身为当事人的俞凡自己,对此却都一无所知。 “你就没打算问问他愿不愿意?”方哲冷冷问道。唐奇的这种不顾别人死活的作派,倒真和对付特案组如出一辙。 “俞凡从小被人收养、家境贫寒。现在上大学靠的是助学贷款和勤工俭学,请问如果他知道自己有机会成为异族的君王,将有用不完的财富和至高无上的权力时,他会拒绝吗?”唐奇反唇相讥。 “方组长,你出生逆天者集团,大概不明白贫穷是什么滋味吧。” 这是特案组调查员们第一次听说方哲的家世。 至于逆天者集团,他们早有耳闻。异族称逆天者为“与神为敌者”,从古至今就是人类对抗异族的中坚力量。 到了现今社会,逆天者集团以财富、权力和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秘而著称,是委员会财力和政治的强大支持者。其中处于集团顶端的十一大家族,据好事者说,那简直就是神一般的存在。若不是眼下案情紧急,大家少不得要坐下来细细八卦一番。 方哲没有回应,唐奇这一拳就打了个没着没落。于是,他接着说起案情。 北京时间昨晚10时28分,潜伏在神族议会内部的线人冒死通知委员会,“君子”已至z大,随时可能动手。 暗杀早在预料之中,但这样措手不及,却是唐奇完全没有料到的。 回忆十个小时前的事时,他也流露悲伤和感慨…… 接到消息时,费城“守护者”总部战略室内一片安静。刺客是“君子”,结局已经注定,他们救不了俞凡。 沉默后,有人说,与两名守护者的联系中断不过一分钟,俞凡也许还有机会。 但又怎样?另一人反问,某国前总统及其八名贴身保镖被杀时,从“君子”现身到离开,不过一分钟——他们甚至没来得及开一枪。这样短的时间,这样凌厉的身手,别说救人,救人者能否活着回来都成问题。 站在门边的信使洛林抱着双臂,犹豫片刻,说:“也许我能,只要此刻他还活着,但我需要时间。” “你需要多少时间?”唐奇问他。 “一秒钟,我需要有人替我挡下一秒钟。” 伯雷克站起,沉声说道:“我给你这一秒。” 这就是伯雷克之死。他成功了,所以,才有临死前的一抹笑容。 第62章 生而不凡 信使洛林就是第四人,伯雷克用生命给了他一秒钟,他带走了俞凡。奇怪的是,洛林和俞凡也失踪了。 “我们没有线索。”唐奇承认。如果有线索,他绝不会在方哲这里浪费时间。 “杀手怎么知道俞凡在z大?”方哲问。 这个问题唐奇都不想回答。当然是有人泄密。委员会相关机构正在进行内部调查,涉及人员相当多。 “现在谈个问题已经没有意义了。”他说。 “不,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方哲说,“我是问,刺客怎么怎么找到‘守护者’,怎么知道俞凡那时在图书馆?” “他一直在跟踪俞凡。”唐奇很不耐烦。 “这不可能。”方哲声音微沉,“我的人调阅了案发现场附近所有的监控录像,没有发现‘君子’。” “也许他有别的方法。” “唐主管,你有几个候选人?”方哲换了一个问题。 “四个,另外三个——” “也有刺客暗杀他们吗?” “没有。”唐奇真是烦透了。这个时候,他本该在外面查找洛林和俞凡的下落,可这个方哲却吱吱歪歪说个没完没了。 “为什么没有?”方哲的问题一个比一个尖锐,“是因为他们的血统远不如俞凡纯净,所以神族议会根本就没有把他们当作一回事?还是你们保密工作做得特别好?所以你们的对手压根就没发现他们三个?” 方哲话中的意思已经相当明确:神族议会的暗杀目标只针对俞凡,说明他们和唐奇一样清楚,俞凡是最有可能当选新王的候选人。 “方哲,你究竟想说什么?”唐奇的话中,已经闻得到浓浓的火药味儿。 “从目前的证据来看,没有所谓的事前跟踪。我相信你们一定在俞凡的随身物品里安装了定位装置。所以,谁既知道俞凡是所有候选人中最重要的一个,又有机会拿到定位信息,谁就是泄密者。” 唐奇从座位上跳起,额头青筋暴胀。 “方哲,你少给我装腔作势!你不是逆天者后裔,c城特案组长的位置能轮得到你?我为委员会工作十六年,伯雷克和我搭档四年,我了解他,我敢把命交给他!你有什么权力说我的搭档背叛了我?” 屋里突然安静下来。唐奇的话说得明明白白,别人凭着实力在委员会中苦苦打拼,你方哲靠着家世背景就能轻而易举身居要职,这公平吗? 不,这不公平!何川几乎叫起来。 这不公平,特案组是方哲亲手建立,是他没日没夜的工作,是他全部心血,才成就了特案组今天的地位。谁也没有权利任凭一个他从未炫耀的出身,就抹煞他几年的辛勤工作。 方哲紧绷着面孔,放在桌上的手紧握成拳。何川以为他就要发作,但他只是盯着唐奇,一言不发。 何川感到愤怒和无奈。这不是公平不公平的问题,他们就这么做了,一次又一次,甚至不给方哲一个辩白的机会。双方的人都盯着方哲,等待他的回应。 过了一会儿,方哲艰难开口:“唐奇,我刚才的话中,哪一句提到了伯雷克?” 唐奇愣了一下,猛然间意识到什么。不是方哲,是他自己给出了结论。在昨晚出事之前,知道这两点的只有他和伯雷克。不是他,自然就只剩下伯雷克。 “那他为什么还要救俞凡?”争辩时,唐奇已经没有刚才的底气了。 “因为他泄密的对象并不是神族议会。”方哲声音有些虚弱,“唐奇,想得到王位继承者的人并不只有委员会,神族议会的对手也不一定是人类。” “你是说异族流亡内阁?” 一百年前,神王迈林失踪,神族分裂。神族议会独掌大权,排除异己。流亡者在外组成流亡内阁,与委员会结为盟友。为了巩固联盟,流亡内阁中常有异族加入委员会,伯雷克就是其中之一。 “对。”方哲点头。“作为异族,伯雷克当然希望未来的君王站在自己这一边。他把俞凡的事告诉了流亡内阁,流亡内阁中有人又把这个消息传到神族议会。” “那洛林呢?他为什么带走俞凡?” “洛林也是来自流亡内阁。”方哲又说,“当他得知刺客赶到z城时,他一定以为是委员会中出了泄密者。所以,留给他的选择只有一个。” 唐奇颓然坐下:“他把俞凡交给了流亡内阁。” “对。最新的消息表明,异族流亡内阁正在集结人手。”方哲把一张纸从桌面上滑给他,“‘君子’很快就会意识到留在z大是一个错误。找到俞凡,只是时间问题。” 杀戮也只是时间问题。 “方……方哲,这个推论你有多大把握?”唐奇客气了些。 “48小时之内如果没有屠杀,就是我错了。”方哲站起,双手撑在桌上,“我有些累了,就谈到这里吧。我会安排移交一切现场证物,以供贵处继续调查所用。” “委员会希望守护者与特案组的合作——” “没有合作,这件事从一开始就不是合作。到此为止吧。”方哲挥了挥手,“何川,替我送一下唐主管。” “是。” 唐奇带着他的人不情愿地离开。 “老大,别把姓唐的话放在心上……”会议室里,特案组的人讷讷劝他。但方哲说:“对不住大家了,请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合上门时,看见方哲坐下,脸埋在双手中。 他确实失态了。 头很疼,疼得他不想说话。唐奇说合作,他怎么可能答应。以他现在的状态来对付君子,只要有一丝错漏,就会搭上许多人的性命。 至于俞凡……看他的命了吧。 此刻,俞凡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委员会关注的头号人物。 他一夜没有睡好,听着海浪拍打礁石,惶恐不安。 昨晚的事,如在梦中。 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神经抽风,原本应该走学苑路回宿舍,他却选择了捷径,就是那条介于图书馆与中文楼间的破败小路。 北风吹着蒿草,凄冷得很。 他有些害怕,想掉头回到原来的路。但来时的路上,慢慢走来一个人。 有人并不奇怪,这里既然是捷径,便时不时会有人经过。奇怪的是那人的打扮,一身西装考究精美,戴着皮手套,左手握着一把黑色长柄伞,步姿优雅甚至有些做作,很像电影里19世纪的英国绅士,走在伦敦雾气冰冷的夜巷中。 俞凡停下,难以名状的不安笼罩着他。绅士也停下,笑笑,右手优雅地抓住伞身,“嗡”的一声,左手便从伞柄中拔出一柄——剑! 没错,确实是剑,长而细,在夜的黯淡光线下,轻轻一扬,便光华盛放。光华中的男人俯视着剑光,宛若一尊雕像,异常静美;但他启动时,却疾如离弦之箭,啸鸣着,直袭俞凡的咽喉。 俞凡脑中一片空白。这样戏剧性地死法,从来不在他的计划里。死亡的流光盛放于眼前时,他只觉得很美。 他感到空气轻微的颤动。另一把剑出现了! 宽阔的剑锋侧向而出,来势诡异,持剑的男人身材高大,白发异常耀眼。他用尽平生之力,奋力挡住袭向俞凡的致命一击。 俞凡本该死,但生死刹那,命运之力骤显峥嵘。 后面的事,快如闪电。绅士的长剑洒出一道美妙弧光,鲜血从后来者的颈上喷洒而出。黯淡的光线下,俞凡本不该看清它的颜色,但眼中,它却美如秋日红叶。这一幕,深深印入脑海。 然后,他就来了这里,站在院子里。前一刻还是黑夜,一眨眼却是斜阳西沉于海。难道时光倒错? “别害怕。”身边的男人说,松开手。俞凡感到一阵头晕,浑身冰冷。“第一次总是不舒服。”这个人说他叫洛林,是一位信使。 “信使?”他困惑。 “对。信使能在一瞬间,从一个地方转移到另一个地方。” 他听得瞠目结舌。 就在这时,七八个人从白色的房子里走出,看见他,便激动地欢呼。俞凡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似乎他们都把自己当成了某个重要的人物。甚至,还有人跪在他的面前,握住他的手,流下泪来。 他惊慌失措,自己不过是一个连大学学费都缴不起的穷学生,这帮人一定搞错了。 “不,不再是了。”有人说。“您生而不凡。” 命运的陡转,来得天翻地覆。 第63章 与时间赛跑 回到c城,特案组进行案情总结,结束时,已是晚上九点。秋风吹拂,方哲等着人走得差不多了,才来到停车场。 寒歌在等他:“我送你回去。” 他把车钥匙递给她,坐在了副驾位上。很累,身心俱疲,他只想赶快回家。车灯在窗外滑过,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三年前咱们第一次见面时,你告诉我,委员会里总有几个王八蛋。”寒歌说,手指轻轻理了理面纱。 “这不是我的原话。”方哲想起两人初遇时的情景,不觉露出一分笑意。 “差不多吧。”寒歌笑道,在cd盒中挑了一张自己喜欢的,“你不能决定自己的出身,也不能不让别人说话。你就是你,你不用证明你自己。可惜了,今天我应该在场,一定会很热闹的。” “你打算干嘛?” “揍人啊。搭档不就是干这个的吗?”她侧脸看他,面纱也挡不住她的笑容,“其实,我认识唐奇。我曾经是他的搭档,不过只有半年时间。” “合不来?” “嗯。”寒歌点头,“唐奇是一个很有野心的人。他需要一个能把他送上高位的搭档。我不成,我只是一个没身份没地位的流离者。” “伯雷克是神族。”方哲明白了,“他不该这样对你。” “没什么。”寒歌说。她感谢唐奇,没有他的不义,她不会遇见方哲。在黑暗要将她吞噬时,她看见方哲的身影为她守望。 秋雨沙沙,打在车窗玻璃上。方哲说了几句话后,便又累了。 “何川告诉我,你不舒服。”寒歌说。 “这小子真八卦。”方哲合着眼,感觉她柔软的手放在自己的额头上,便伸手握住,“别担心,只是有点累。” “你需要休息。”寒歌任由他把手握着。 他低声答应。车在雨中滑过,渐渐地,他有了困意。回到家,他便躺下,意识蒙眬,耳边有许多细碎的声音交杂着,刺进大脑,疼痛不堪。寒歌的身影在眼前晃动,他听见自己说:“寒歌,我想看看你。” 她摘下面纱,在所有黑暗中,只有她的脸庞明亮动人。 方哲滑入混乱的梦中。尖叫、哭泣、厮杀时的呐喊、兵戈相击的怒吼,黑云翻滚的天空下,是血与火的世界。一切的一切,都在这片荒原战场上重复。孟买归来后的每一个夜晚,都在同一个梦中度过。他在等待,等待那一直没有到来的一刻。 我想看看你。这就是答案。 声音,忽然消失了。那一刻终于到来。 他看见她,燃烧的黑暗在她身后展开有如遮天之翼,她的白袍被血浸湿,长发在风中飘扬,她踏着白骨而行,毁灭一切。 无数身影从方哲身边滑过,疯狂逃匿。他却向前,走向她,张开双臂,哪怕燃为焦骨,也要将她拥入怀中。 她的脸庞,滑下两行泪水。 “方哲……” 方哲突然醒了,听见寒歌轻轻叫他的名字。她守了他一夜,窗外的天已经透出朦胧天光。 “怎么了?”他问,头痛已经退去。 “出事了。”寒歌说。 两人匆匆出门。寒歌一路飞车,不知闯了多少红灯,赶到特案组时,大门处戒备森严。警卫加强了一倍,全副武装,一见是方哲的车驶来,立刻放行。 踏进电梯,就见一片血迹。特案组的管理向来井然有序,如此明显的血迹无人清理,可见形势有多么紧迫。 电梯停在二楼,血迹从电梯间一直延续到走廊。四个外勤人员守在医疗室外,穿着防弹背心,垂下的手中握着枪。 “你是什么时候登录查询系统的?”方哲问。 “半小时前……”被问的人紧张得语无伦次,“对不起,老大……我……我必须确认他的身份——” “不是你的错。”方哲说。 倒计时已经开始。会有人注意到这次查询,会有人猜到发生了什么,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医疗室里,何川带人守在病床前。伤者肩部受伤,大量失血,所幸还不致命。没有受伤的男孩坐在凳子上,浑身颤抖。 “发生了什么事?”方哲问。 信使洛林挣扎坐起,双眼通红:“半小时以前,‘君子’袭击了异族流亡内阁希腊分部……” …… 活着,是一个奇迹。 希腊时间凌晨一点半,洛林被一个念头惊醒:杀手怎么知道俞凡当时在图书馆? 夜深人静时,思路异常清晰。真相一层层剥离,恐惧步步逼来。没有别的解释,必定如此!洛林冲出房间,那时,对讲机里已经没有了信号。他看见了塔楼上一道白光闪过。“君子”,他来了! 洛林按响警报,叫醒俞凡。枪声响起,“砰砰”,又戛然而止。 诡异的静谧笼罩在这座十八世纪的建筑中。 想走前门已不可能,洛林拉着俞凡跑向露台。他是信使,只要给他一片开阔空间,他就能带着俞凡离开。 海风扑面而来,夹着雨,露台的灯还亮着,照在死去的守卫者身上。 诡谲的身影立在露台的木围栏上,浪涛拍打着他脚下的悬崖。“君子”就这样站着,仿佛是风中待发之箭。 那一刻,洛林的脑海里只有一个词:逃跑。 离开的瞬间,他看见了光如寒星,刺向俞凡。他用身体挡住了俞凡。也许,那一剑已经穿越了空间的隔绝。 出现在c城特案组门前时,鲜血染红了他的衣裳。 …… 听完他的讲述,方哲问:“为什么到c城来?” “白天时,我接到消息,说国际异族事务联合委员会来电,暗示失踪的俞凡就在流亡内阁手中。内阁当然否认,但派人悄悄打听消息的来源。对方说,提出这种假设的人就是你。”洛林回答 “你认为我会相信一个叛徒的说辞?”方哲微一挑眉。 “我只是忠于我的君王。”洛林争辩道,“流亡内阁中有叛徒,唐奇现在恨我要死,我无路可去。你是人类,而且你姓方,逆天者家族从不与神族妥协。说来真滑稽,你是唯一不可能出卖我们的人。” “那你就不怕我出卖你吗?”寒歌好奇地问。 “寒歌,你还不够被收买的资格。”洛林语带讥讽。 寒歌眨巴着眼,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第一次见她如此窘态,特案组的人都强忍着不笑出声。 寒歌耸耸肩,走到窗台上,抱起了小猫波尔卡。小家伙今天一直跟着何川,一见寒歌伸手,快活地扑了上来。 “他受伤了。”一直沉默的俞凡突然说: “谁受伤了?”方哲的眼光扫过他。俞凡和夏添年纪相仿,身材也差不多,一双漆黑的眼眸混杂着迷茫和倔强。 “想杀我的人。”俞凡指着自己的右臂,“就是这儿。我看见血从他的右手淌下。” 这确实不同寻常。过往的暗杀事件里,从没听说君子受伤。 急匆匆的脚步声停在门外,有人拿着电话:“老大,委员会的电话。”洛林带着俞凡到达特案组后自报身份,值班人员按照惯例登录委员会系统确认身份。这是安全程序,但也同时间接地证明了洛林和俞凡此时正在c城。 从登录确认身份再到委员会的电话打来,不到一个小时,这个反应速度,出乎意料的快。 方哲做了一个“等等”的手势,问洛林:“你来c城的事,还告诉了谁?” “我发誓,没人知道我来c城。” “洛林,你知道委员会是怎么处置叛徒的吗?”方哲声色俱厉。 洛林大声说:“我知道!我的命不重要。我请求c城特案组,基于异族流亡内阁与委员会的同盟协定,给予天命之子、神族王位继承人俞凡以特别庇护。” “请帮助我们。”俞凡恳求。 方哲沉默了几秒钟。他没有选择,俞凡的到来,已经把这里所有人的命运和他绑在了一起。就算他现在让俞凡离开,君子也一定会追踪到特案组。 与其逃避,不如决战。 “我们时间紧迫。”方哲沉声说道,“洛林,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内,我的人会给你们录口供。我要你们回忆刺杀发生的所有细节,我要你画下现场守卫的分布图,我要知道事发时在场异族的全部个人信息。根据你们的描述,刑侦肖像画家会绘出刺客的相貌。如果你们觉得回忆困难,我可以立刻安排催眠。洛林,我无意刺探流亡内阁的□□,但你所说的话关系到这里所有人的性命,请务必如实相告。有问题吗?” “没有。”洛林说。 “好。”方哲示意门外的人,“把电话给我。”接了委员会的这个电话,就意味着他将承认俞凡在c城。这个世界没有秘密,至少,没有那种真正藏得住的秘密。消息会像风一样传开,他在和时间赛跑。 方哲必须赢。 第64章 第一剑 夜幕初降,c城军事机场重兵戒备,灯光照亮每一个角落,不会有一个人落于他人视线之外。所有士兵都接到上级指示,若有不明人等,立刻开枪,格杀勿论。 命令很奇怪。这样严密戒备的军事重地,脑子抽风才敢硬闯吧? 不解归不解,但任务布置时透露出的诡异紧张的气氛,让每个人的弦都绷得很紧。 按照方哲的要求,五架没有标记的豪华商务飞机在一个小时之前降落机场,它们将飞往五个不同的地方;起飞前,没有人知道目的地,也没有人知道机上的乘客是谁。 傍晚六时三刻,五辆一模一样的黑色越野车在军车的护送下驶入机场。距离机场很远处,高倍望远镜后,“君子”皱起眉头。 一小时前,他来到c城。那时,特案组外的三条大街已经全部戒严,特案组大楼封闭,连个苍蝇也飞不进去。 他只有放弃原定计划。 不过,他也知道,方哲不可能永远这样做。只是,他绝对没有想到,方哲竟然调动了委员会五架专机。实在是太过分了! 无法确认俞凡的具体位置,也就无法动手。君子把电话打给他的消息来源人。对方在电话里笑了。 暗杀,其实是政治;委员会和异族流亡内阁博弈的结果,就是没有藏得住的秘密。“再等等。”对方说,“你会得到你想要的。” 那就等等吧。飞机总会落地的。 夜里七点半,五架商务飞机从c城军事机场先后起飞。这是一个奢侈的计划,但相比于一个神族王位继承人而言,实在算不上什么。 洛林紧张的情绪略略放松了些,绷紧的背向后靠向椅背,侧头看了一眼方哲,问:“你不害怕?” 方哲谢过空乘递来的橙汁:“害怕也没用。至少,我知道我现在是安全的。” “你这么确定?” 方哲很想睡一会儿,但又不能不回答他:“‘君子’曾经行动五次,三次在夜里,两次在白天,每一次,都是等待受害人躲到他们自认为安全的建筑里后才动手。目标移动越快,变数越大。我们这叫以动制静。” “为什么在c城你不这么做?”洛林调侃,“龟缩在你们特案组办公楼里,你就不怕出事?” “双拳难敌四手,好汉也架不住人多。你看,他袭击你们在希腊的分部时,只有一剑失误。潘布尔奇是铁甲人,除了一双眼睛,浑身上下刀枪不入。‘君子’第一剑刺中他的咽喉,他毫发未伤,所以才有佛诺打伤他的那一枪。这可是头一次。” “但‘君子’还是杀了他们。”洛林神色黯然,伤口一阵剧痛。 短期之内,他的身体无法承受再一次的空间移动。如果此刻“君子”出现在面前,除了等死,他还真没有别的想法。这样想,更觉内疚。委员会内所有信使都停职接受忠诚度审查,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的错。 “因为你们的人太分散了。君子又是突袭,你们照应不及。”方哲揉了揉太阳穴。 “我在c城和他赌的是风险系数。特案组大楼是老房子改建而成的,别说他,就连新来的员工也弄不清它的内部格局。我要求我的人至少四人一组,而且两组之间绝不能脱离对方的视线。他不知道我把俞凡藏在哪里,也没把握全身而退。他不是疯子,不会冒无谓的险。” “你算得很清楚。”洛林又说,“你有那么好的防范措施,为什么我们不留在c城?” 方哲苦笑。 “c城上月发生了地震,特案组大楼内有多处需要修缮,安全防护系数太低;而且,我的人手不够。我调动了所有人手坚持了一个白天,我不能保证我能挺过这个黑夜。” “你搞了这么大排场,我猜你是做给‘君子’看的。你想确保你离开c城后,特案组不会受到牵连。”洛林一针见血。 方哲闭上眼:“是。‘君子’的目标是俞凡,我带着俞凡走得越远,特案组就越安全。” “有你这样的人当老大,你的人很幸运。”洛林感慨。 方哲调整了一下枕头:“让我睡一会儿吧,我最近睡眠不好。” …… “君子”坐在床沿,一夜过去,电话始终没响。“有消息了?”枕边的女人睁开眼,慵懒的神情甚是迷人。他微笑说“快了”,想起第一次见她时,这个穿着纯白绵裙的瘦削女孩,嘴唇耀眼如火。女孩抬手轻轻抚摸他的伤口:“疼吗?” 枪伤是一个意外,如果不是铁甲人让他一击失误,他本可以躲过子弹。“不。”他说,温柔地抚摸她的脸颊。“痛苦能让我保持清醒。” “要小心!”她叮嘱。 吃早餐时,她为他新煮了壶蓝山咖啡。他一边喝,一边用ipad看新闻,不时抬头冲她一笑。 九点半时,电话终于响了。 “方哲没有上那五架飞机。”对方说。 他微微愣了一下。方哲一定亲自保护俞凡,如果他没有上飞机,难道——“他还留在c城?”他问。 “不,他搭乘了民航班机,我拿到他在东京机场中转的录像,目的地是加拿大。有三人和他同行,我把照片发给你。” 照片取自东京机场监控录像。“君子”认出了洛林和何川,方哲比照片更有魅力,他始终将身边的人置于保护之中——那人的面容只在登机前出现在监控录像中,正是俞凡。 君子不禁佩服方哲,这声东击西的计策玩得还挺漂亮。可惜了,这么聪明的人也得死。 …… 方哲没有睡好,睁开眼,听见广播中通知,飞机已经开始下降。 选定目的地时,方哲挑中这座城市。它位于加拿大南部,默默无名,航班少,机场也不拥挤。几次转机,所幸对接方面没有花掉太多时间,来到出站口时他看了手表,已经当地时间夜里九点半了。 方哲环顾四周:航站楼二层,几个旅客有说有笑;因为接连有两班飞机落地,大厅里稍显拥挤;西侧的休息区出售咖啡、酒和饮料,客人稀稀寥寥。他深吸了一口气,头又隐隐痛了起来。 希望一切顺利。 越过人群,“君子”看着方哲。 这件事拖得太久,他两次失手,于声誉大有损害。他决定改变策略。对方一共只有四人,两个人类,两个异族。人类不足为虑,至于洛林,这正是在机场大厅动手的好处——洛林没有足够的空间带走俞凡。 这一次,他一定会成功。 “君子”走向方哲,风衣挡住剑的锋芒,剑柄握在手里,深怀敬意。变化之极在于至静,他在至静中看到一切变动,这就是速度之美。他已拔剑,并不担心被人发现,摄像头已经停止工作,致命的一剑会很快,快到周围的人以为那只是眼前一花。 头突然不痛了,方哲停下脚步。声音消失,他看见“君子”身影从人群的背景中突出,像一把名剑,沉敛,光华四溢。那双眼,那嘴角边淡淡的笑容,宣判了他的死刑。 枪已在手,却不知是否有还有时间射出救命的子弹。 年轻女子站在二楼,俯视着“君子”。她了解他,他的弱点就是速度。每一次进攻都是速度的极致,那一刻,他就是剑,剑就是他,一往无前,绝无退却;那一刻,他将自身的一切暴露于人前,毫无防护;那一刻,是他最脆弱的时刻。 没关系,她微笑,我会守护你。 她举起望远镜,看向俞凡。俞凡戴着帽子和口罩,低头走在方哲身侧。二楼上,几个说话的人暴发出笑声,俞凡下意识地抬起头。天啊!她失声低呼。 那不是俞凡,那是陷阱! 一张网,渐渐收紧。它并不快,但有条不紊,从“君子”出现在机场大厅的一刻起,就已经开始。所有的步骤都经过精心计算,十二个人,混迹在人流中,等待的正是他启动的时刻。这时,他们已经就位。所谓以静制动,正是如此。 那不是俞凡,“君子”终于看清了方哲身边的那人。他想退,已经来不及了。 十二人,十二柄剑划出凛凛寒光。一剑,挡开直指方哲的致命一击;一剑,扼住他的回旋之地;十二把剑,剑剑相随,连环一般,化解了“君子”闪电般的一击。只不过,是一秒钟。 方哲只要这一秒钟。一秒钟,足够他扣动扳机。 最好的防守就是进攻,计划的关键就是挡住君子的第一剑。这十二个人没有一人是君子的对手,但持剑的第一人却绝对可以拦下君子。 所有的计划都为了这一刻。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方哲视线中只有“君子”。这一枪,不可能失手。 子弹射出枪膛时闪耀火光,方哲看见了那个女人。 她曾出现在z大命案现场附近,两个学生的手机拍下了她,夏添看见了她,特案组的现场取证照片里却没有她。 方哲怀疑她是一个信使,因为只有这样,“君子”才能在最快时间来到z大杀人。如果她是,洛林说,那也不属于我所知的任何一个信使家族。 子弹射出的一刻,女人的身影一闪而现,挡在了“君子”的身前。生命因你而没有遗憾,她的眼神,他读懂了。 一刹那,在剑光的包围中,这对相拥的身影消失,只留下溅在空中的血,艳如夏花。方哲面如白纸。他算到每一步,却算不到一个肯为爱人舍生而死的女人。 上了车后,他打电话给寒歌通报情况。他说,“计划失败”,却听见她如释重负的回答,“你没事就好”。寒歌和俞凡乘坐的飞机已经降落在费城。 方哲突然很想她。 第65章 袭击 车队高速行驶在公路上。 “段先生,谢谢你们的帮助。”洛林对身旁的青年男子说。段铭就是挡住“君子”第一剑的人。 “不必。”段铭不客气地回答,“我们是来保护少爷的。只要少爷没事,死几个异族,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洛林尴尬地笑了。 为了这个计中计,方哲动用了家族的力量。逆天者家族多年藏于幕后,偶尔一露真容,果然出手不凡。搜肠刮肚一番,他又说:“方组长很能干。” “还用得着你说吗?”段铭一脸自豪。 谈话彻底进行不下去了。 不过,情形确实也很尴尬。一个异族和一个逆天者成员共乘一车,还聊天,这种事应该很久没有发生过了吧? 第三辆车中,空调的温度不冷不热,座椅调节得恰到好处。方哲吃了药,终于睡着。前排的老者回头慈爱地看了看他,小声对开车的人说:“开平稳点,让少爷好好睡一会儿。” 片刻后,老者又自语:“这孩子,太要强了。” 是啊,太好强了。处理这种事何必亲自犯险,老者当然了解方哲性格,说完后,忍不住叹了口气。 假扮俞凡的夏添坐在第四辆车中,吓得至今双腿发软。“川哥,老大打中那个杀手没有啊?” 何川不知道。 太快了,不仅杀手出手太快,方哲拔枪的速度也是异乎寻常的快,谁也无法确认那一枪打中了谁。不过,大家还活着。这也算好消息吧。 “我给小波发个消息。”过了好一会儿,夏添抹了把汗,才想起重要的事。小猫神被寒歌留在了c城,目前可能正趴在电脑前等消息。 小猫神有微博,有推特,有电子邮件甚至还有企鹅号,但没人亲眼见它使用这些账号。猫神同学究竟是如何打字发消息一直是个谜。大家见得最多的就是它揣着爪子蹲在电脑边打盹儿,活脱脱一头无聊的家猫。 而更重要的问题是:你怎么知道那一只只活动在人类身周的猫们不是猫神呢? 有猫的人都回家把自家的猫拎出来看了n遍。 小猫神波尔卡并没有在社交账号上发表对这件事的看法。甚至,这一天,它一条微博也没发。这很罕见,以至于它的粉丝都担心它出事了。 紧张。每个人都感觉得到。 转眼,七天过去,风平浪静。没有刺杀,也没有“君子”的消息。 洛林说,那个女人一定是信使。她负责把君子带到目标所在地,“君子”负责杀人,他们是一对搭档。 不,方哲说,他们是一对爱人。 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洛林不以为意。信使在进行空间移动时不能有任何实体阻隔,虽然机场也有大门,但没有信使能保证自己跳跃时,能准确穿越那里。所以,信使总会选择露天场所进行空间跳跃。 如果穿不过去呢?方哲问。 那她就会永远困在某个亚空间里,洛林又说,如果她在空间跳跃时死去,同样的事也会发生。“我认为她死了。” 他说得或许不错。机场血迹检验,确认它属于女性。 “很有意思,”洛林感慨,“虽然外在有那么多不同,但大部分异族和人类在基因上几乎没有差异。” 对委员会来说,这是一个好消息。 委员会正与异族流亡内阁协商俞凡的问题,在结果出来之前,俞凡留在费城“守护人”总部,由唐奇和方哲共同监护。安防级别加到了最高级。 有一次,俞凡对方哲说,虽然不再是一个普通人,但感觉自己像一颗棋子,命运操纵在别人的手中。 方哲思忖片刻,说,如果你选择放弃,就会有另一种生活。这个两度经历生死的男孩却回答,如果这就是命运,谁又能逃避? 方哲不禁凛然。 这句话仿佛击打在他的心间。 这一天,又轮到方哲值夜班。他来到酒店停车场,等着回房间拿手机的寒歌。 方哲一直不喜欢住酒店,觉得没有家的感觉。方家在费城有产业,听说他来了这儿,已经派人收拾了房子,说那里“又清静又舒适,正是按少爷的喜好布置”,又殷切地补充“虽然离工作的地方远些,但有直升机接送,其实很方便”。 方哲有些动心。 唐奇为他安排的这家酒店位置不好,夜里特别吵闹,他总是睡不好。但他很快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唐奇不满他在加拿大自行其事,对他始终没有好脸色。自己在费城也待不了多久,何必落人口实。 手机铃声响了几下。地下停车场的信号不好,接起来断断续续,好一会儿,话筒里的声音才清晰起来: “……我是北美分部情报中心的乔斯·怀特,我们刚刚截获神族议会的一条消息。‘君子’还活着,听清楚了吗?方先生?……‘君子’还活着……他已经赶到费城,”那声音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方先生,我们相信,你是他的目标之一……喂,喂……” 话筒里,乔斯·怀特的声音还在继续,但方哲什么也听不见。头痛停止,四周寂静无声。他转过身,看着十来米远外的“君子”。 剑已出鞘,寒光流动。 那双眼充满切骨仇恨,轻盈的步伐踩出死亡的节奏。“你杀了她。”宁静中,只有“君子”的声音。他安葬她,哀悼她,而今,他要为她复仇。 方哲拔枪在手,但“君子”已到近前,剑,轻轻一拨,枪便脱手而出。“你杀了她。”他又说,举起剑。这样近的距离,他可以慢慢割开方哲的喉咙,享受复仇的快感。停车场的灯似乎暗了一下。 剑,直奔咽喉而来。 宁静消失,黑暗奔涌而至,撞得剑尖猛烈颤动,剑速骤减。与此同时,一股力量拽着方哲向后倒下,剑锋从距他喉咙不到一厘米处滑过。那剑一击落空,缓了缓,顺势向下,但为时已晚。黑暗中,一点银光击在剑身,音如天籁。 那是寒歌盘发的银簪,它避过锐利锋芒,将剑生生荡开。 “君子”跃开,凝视着她,毫无畏惧。他感到来自黑暗的阻力减缓了进攻的速度,于是,他挑了挑剑尖,想要诱寒歌出击。 但寒歌不为所动。“君子”刚才的一击没用全力,他现在一定很后悔。自己没有他快,如果贸然进攻,一旦方哲失去黑暗的保护,“君子”就会痛下杀手。她不会让他得逞。意识到这一点后,“君子”撤退,似乎很慢,转眼就到了出口。 他走了,但他还会回来。被他盯上的人,不能活着。 午夜的紧急会议上,差一点打起来。起因是唐奇的一个提议,他对委员会特别代表说,既然寒歌可以挡住“君子”的进攻,理应由她贴身保护俞凡。 何川气不打一处来:“那我们老大怎么办?” “是啊,你说!”夏添补充。 “保护候选人是委员会头等大事,当然放在首位。”唐奇阴阳怪气,“方组长嘛,有家族保护,我们不用担心。逆天者的实力,大家有目共睹。” 方哲坐在他的对面,手抚额头,忍着痛楚,气得浑身发抖。 在场所有的人都知道唐奇这话不靠谱。方哲在加拿大是靠伏击取胜,这招只适合敌明我暗的情况。现在方哲是活靶子,保护他的人只要一次疏忽,都会一起送命。 “再说,这还不是方哲自己惹的事。”唐奇又说。 “你他妈说什么呢?”何川一股无名之火上冲,跳起来就想去揍他。特案组的人摩拳擦掌。 寒歌一把拽住他,淡淡说道:“打人不用你动手。” “可不是,有寒歌姐呢!”夏添火上浇油。 “代表先生,”寒歌看了看在场诸人,缓缓开口,“‘君子’有两个目标,唐奇说得对,‘君子’比我速度快,我不可能同时兼顾两人。很抱歉,我只会保护一个人,而且,只有这个人,没有选择的余地。”她只在乎方哲。 唐奇脸色微沉:“寒歌,你应该以大局为重——” 寒歌扯下面纱,室内亮度骤然降低,黑暗在她美丽的轮廓上投下狰狞暗影,她的声音也变得异常冷酷:“唐奇,你给我闭嘴!” 唐奇立刻闭嘴。 这场架没有打起来。一是唐奇确实不敢动手;二是因为方哲突然头痛症发作,无法坚持,会议只进行了一半,便草草结束。 这件事的处理到第二天凌晨时,有了分晓。 事情是这样的。国际异族联合事务委员会主席接到一个电话,来电者是逆天者集团的一位元老,很久没有公开露面,他咳了几声,慢吞吞地问:“什么时候逆天者十一大家族继承人的命还不如一个异族了?” 主席先生顿时汗流浃背。什么时候方哲又成了继承人?当初不是说他已经被废除继承人资格吗? “您老误会了。方哲的档案一直保密,下面的人不大清楚……” “哦,是这样啊。”又是几声咳嗽,电话便挂断。半小时后,律师打来电话,一笔来自逆天者集团的资金暂时冻结。 十来分钟后,唐奇被公开申饬。委员会怎么可能置自己人于不顾呢?当然要保护方哲,不仅要保护,而且要保护好。于是从那一夜开始,方哲住进了“守护者”总部,得到了和俞凡同样级别的关照。 这件事,“君子”间接地听说了。 很好,无论方哲藏到哪里,他都必须死。 第66章 B计划 停车场遇袭后,方哲的头痛症越发明显,脾气也暴躁起来,因为一点小事便会发很大的火,无缘无故就能骂人。 他不再是何川熟悉的那个温文尔雅、处变不惊方哲。他把自己关在一间办公室里,在狭小的空间里来回踱着步子,苦苦思索。那些思索常常以更加激烈的头痛发作而结束。他消瘦了很多。 他可以躲在这里一天,两天,甚至更久,但他能这样永远地躲着吗?他杀了君子最爱的女人,复仇的怒火只会因时间而燃烧得更加猛烈。 等死的煎熬,太过痛苦。 寒歌从办公室门上的小窗看着方哲,露出深深的担忧。 每个人都感觉到了方哲的绝望,对他的态度也就格外小心谨慎,就连唐奇也收了冷嘲热讽,不去惹他。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六天。 第七天,方哲要求召开一次临时会议。唐奇仍然坐在方哲的对面,和蔼可亲。 “诸位,”方哲面容憔悴,“现在的情况大家都很清楚。‘君子’存在一天,就是一个威胁。他要干掉我和俞凡,也不会放过保护我们的人。我们与其被动等待,不如主动出击。” “你有计划吗?”唐奇问。 方哲看了一眼寒歌,解嘲一笑:“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寒歌能够找到‘君子’。” “寒歌,你能找到吗?”唐奇把问题扔给寒歌。 “给我时间,当然能找到他。”寒歌面色冷洌,“可是唐主管,在我离开去寻找君子的时间里,你能守住这座大楼吗?” 唐奇嘴唇嚅动,终究没敢应承。 “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寒歌目光转向参会诸人,“好消息是,如果我一个人面对‘君子’,我有七成把握杀了他。坏消息是,这几天我感觉到他就在附近,但每次我靠近时,他就溜走。他很狡猾,也很有耐心。” 方哲点头:“我的耐心没有他好。所以,我想使用b计划。” “哦?说来听听。”唐奇尽量不让语气中带上嘲讽。a计划已经很不靠谱了,居然还来个b。都说方哲聪明,也不过如此。 方哲的嘴角抽动了一下。“我们都知道,‘君子’唯一的破绽就是他全力进攻的时候。那时,他的杀伤力最强,但也失去了防护回旋的余地;同样,这也是我们除掉他的最好时机。” “你还想玩加拿大的那一套?”唐奇皱眉。 “当然不。一个计策使用一次就够了,他不会上当。”方哲摇头,神情倦怠,“我最近身体不是很好,已经预约了后天的检查——也就是星期四。那是一家私立医院,安全设施不错,听说也相当安静。如果我一个人出现在那儿,相信‘君子’一定会出现。” “会不会太明显了?”有人问,“明知是圈套,他还会来?” “如果诱惑足够大,他就无法拒绝。寒歌不会在场,他想杀死我,不会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方哲回答。 唐奇沉默不语。 方哲的判断很有道理。像现在这样耗下去,方哲受不了,君子的耐心又能有多好?方哲想摊牌,固然有速战速决的想法,但方哲一旦离开大楼,寒歌肯定会跟着一起走。那么大楼里俞凡的安全又该怎么办? 除了寒歌,还有谁能护得俞凡的安全? 这时,方哲已经示意夏添调出医院的三维图。他走到投影幕前,指着十二层楼的尽头,“我会乘专用电梯来到这里。无论是谁给君子通风报信,都会从落地玻璃窗中看到我。他会出现的。 “上次在停车场他没有全力攻击我,这一次,他不会。从启动到最快速度,他需要一段距离。在达到全速前,没有东西能伤害他,包括子弹。” 众人点头同意。 异族流亡内阁分部遇袭现场到处是散落的弹壳,当时不知打出多少子/弹,但只有一颗因为意外击中君子。 “我让人帮我计算了一下,”方哲在地图上圈出一点,“这里,就是他达到全速的位置,前后误差不会超过两厘米。我需要一个神枪手。”他看向何川。 何川站起来,仔细研究地图。几分钟后,他说:“最近的狙击点在七百米外,考虑到风阻、气压以及刺客启动的距离……” “你有多大把握?” 何川没有立刻回答,他低头盘算,喃喃自语,半晌,才说:“如果是一枪命中,命中率不会超过百分之八十。老大,这太冒险了!” “八在中国是一个很吉利的数字,我觉得没问题。”方哲说。 众人面面相觑。这算什么吉利啊? 唐奇好心提醒他:“你有没有考虑到,‘君子’会在你到达这个位置前就动手,比如停车场和电梯间。” “有人护送我去。” “谁?”至少有三个人同时问,目光却落向寒歌。 “不是寒歌。寒歌出现,君子一定不会出现。”方哲笑了笑,对何川和夏添说,“你俩见过。”于是,唐奇等人都知道了,方哲会再次动用家族力量。 即便这样,他们也觉得方哲疯了。 听了半天,寒歌终于说话:“能不能给我说说你的c计划?” “没有c计划。”方哲的笑容里有几许苦涩。 会议结束后,何川追上方哲:“老大,你这个计划太危险了,能不能换一个?我……如果我失手……” “你不会失手的。我相信你。” 这算什么话?何川急了:“寒歌,你倒是劝劝老大。” “别劝我了!”方哲不等寒歌开口,便厉声说,“我不想每天都困在这该死的大楼里,我不想每天一睁眼就想着有人要杀我,我不想每时每刻都在想这会不会是我生命的最后一刻。够了!足够了!” 走廊里一片安静。 方哲的失态让何川震惊,也许唐奇说得对,方哲已经濒临崩溃了。他怔怔地看着方哲离去的背影,在方哲制定的所有计划中,从没有这次这样漏洞百出。 “尽力准备吧。”寒歌叹了口气。她了解方哲,当他真正打定主意时,就没人劝得了他。骨子里,方哲很好强。 第67章 命运 星期四。 距离医院约五百米远的这座大楼,是方哲和何川商量好的狙击地。唐奇摒弃前嫌,亲自带了一支特勤小组来保证何川的安全。他说:“公事公办,你放心,我不会害你们老大的。” 何川默默点头。唐奇不算坏,只是心眼有点小。 来到天台,何川取下左臂的黑纱,折叠整齐后放进上衣口袋,心中有些酸楚。现在,他必须全力以赴,心无旁骛。 他架好狙击步/枪,校准风向,从瞄准镜中看向数百米外的医院,缓缓呼吸。几分钟后,方哲就会出现在那里,他把生命交给了自己。 “川哥,你说老大……是不是被吓出毛病了?”夏添小心翼翼地问。 “闭嘴!”何川感到紧张,不是对自己,而是因为方哲。 昨晚他去见方哲。房间里没有开灯,方哲一个人坐着,看见他,眼中不自禁流露出惶恐。于是,他不再劝方哲。他不想看着自己曾经崇拜敬慕的人就这样垮掉。 今天,他绝不能失误。 车队驶入医院地下停车场,一切正常。 寒歌留在“守护者”总部,以防“君子”突然放弃方哲,偷袭俞凡。 好几次,她想去追赶方哲。方哲不用去冒险,她可以保护他,可以一辈子陪在他身边。她有很多话要和他说,有些话,一旦错过,便不会再来。离开c城前的那一夜,方哲说,我想看看你。如果可以,她想永远看着他。 泪水从眼中滑落。 她可以阻止他。但是,那不是方哲想要的。方哲渴望真正的独立,不是活在父辈的阴影下,不是一个贴着方家大少爷标签的公子哥儿继承人。他想成为他自己,那个叫方哲的人。因为这个原因,她不能去。她双手抓着窗台,手心全是冷汗,从未有一次,这样担心。时间如此漫长,撕心裂肺。 “你很……关心方先生。” 寒歌侧过头,看着说话的俞凡。他似乎很适应现在的生活,不说话时,就用ipad上网。他说以前没钱,看见同学有这样的东西,非常羡慕,现在有了,就要好好玩一下。 “他是我的搭档。”寒歌说,侧着脸,不让他看到自己的泪水。 俞凡把ipad放在茶几上,好奇地看着她的侧影:“洛林告诉我,我会成为所有异族的君王。你也是异族,为什么你不肯保护你的王?” “因为洛林错了。我没有王,我的头顶是天空,脚下是大地,没有人,也没有哪个异族可以君临于我。我是自由的。”她理解方哲,因为她和他是同一种人,都努力想要摆脱过去的束缚,却常常力不从心。 主宰我命运的彼岸诸神啊,请让他平安归来。寒歌听见自己的祈祷声,从未如此虔诚。 一条短信发进寒歌的手机:“我到了。” 那是方哲的短信。 方哲下了车,走进电梯,段铭赶上一步,用脚抵住电梯门,恳求道:“少爷,让我陪你上去吧。” “不。”方哲摇头。计划中,他必须一个人去那儿。 “可是……” “在这里等我。这是命令。” 有时,方哲会忘记,在那个仍然被古老传统统治的世界里,只要他还是是继承人,他的话就是法,甚至,超越法。 “是,少爷。”段铭退出电梯。 电梯开始上行,数字键一个个亮起,仿佛生命的倒计时。今天,必须结束这件事。 方哲整理了一下外衣,误杀神秘女人时,他穿的就是这件。“君子”爱那个女人,他会认出的。方哲赌的是“君子”复仇的欲望。 头有些痛,为了保持清醒,方哲没有吃止痛药。 十二层到了。 君子看见了方哲。憔悴,精神不振,他听说方哲最近日子不大好过,这正合他的心意——等死的折磨会加重死亡的痛苦,方哲必须付出代价。 君子知道这是一个陷阱,不,是一个赌局。方哲用自己的命下了赌注,他说得对,只要诱惑足够大,自己就无法拒绝。他太想为安琳报仇了。 但是,方哲一定不会想到,他的计划已经泄露。君子知道所有的细节,包括何川必须瞄准的那个目标点。他的消息人说,人类是贪婪软弱的,只要你抓住他们内心的欲望,就能得到一切——他确实做到了。 君子仍然很小心。这家医院是费城有名的私立医院,以医术精湛,收费昂贵闻名。提前一天,他扮成快递员进入现场查看情况,还和前台接待友好地聊了一会儿。前台接待在这里干了五年,有两个可爱的孩子。她告诉他,周四那天,有一个重要人物会到这里看病,所以,那天的预约几乎全被取消。 在方哲的计划里,君子会跟踪他,并在他到达医院后进入大厦。不过,君子笑了,方哲又错了。既然自己已经知道了他的计划,为什么不早点来,不杀他个措手不及?这件事很容易办到。如果某位职员的电脑出了问题,如果他恰好需要一位维修工……事情真得就这么简单。 突然,愤怒填满了他的胸膛。这个该死的男人,竟然穿着杀害她那天穿的外套!这是挑衅吗? 方哲走出电梯时,没有看见君子。他的目光被窗外的景象吸引,数百个彩色气球缓缓升起,像节日的庆礼。那些气球挡住了视线——方哲的,还有何川的。 于是,方哲知道,君子已经到了。 看着这意外的一幕,何川只觉大脑一片空白。他不可能隔着气球射击,他甚至看不清走廊里的情况。“怎么办?”他听见夏添焦急的声音,无法回答。他没有办法,已经没有时间重新挑选狙击地了。 走廊的那侧,君子肃立,穿着维修工的蓝灰色的套装,手中握着剑。一个好的计划,应该能够预防意外事件。当然,意外事件是可以创造的。比如说,气球。 他露出狰狞微笑。方哲不寒而栗。 那一剑袭来时,方哲看见绚烂光芒后的黑色双眼。在剑锋割开自己的咽喉前,君子会一直看着自己的眼,品尝复仇的快乐。这就是他和君子共同等待的一刻,他们用生命下了赌注,现在,翻牌的时候到了。 再一次,君子沉浸在极速带来的静美中。昨天,他曾走过这条走廊。阳光的角度,空调吹出的气流,每一个拐角,每一个物体投下的影子……每一个细节都牢记在心。今天,一切正常。 他看得见方哲脸上的所有变化。这个男人很平静,没有畏惧,只在他接近时,双眸中闪过一点光芒。那不是他期待的恐惧,君子有些慌乱,因为,那是——胜利者的微笑! 不对,一定哪里出了问题! 阻滞来自剑尖,于是,他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在气球飘过的间隙中,何川看到了君子一闪而过。他没有开枪的角度,但方哲也没有倒下。“君子”仿佛撞上了什么,虽然隔着数百米,何川仍然感觉到那一撞的威力。君子弹出几米远后,重重摔在地上。 何川愣住。这一幕实在太意外了,片刻后,他扔了枪,哈哈大笑。 “川哥,怎么回事啊?”夏添问他。 坐在天台上,何川笑得岔气。这才是他熟悉的方哲,从不妥协,从不放弃,有时还不乏幽默感。“老大……老大的演技……真好!” 怎样才能挡住君子,这个问题让方哲颇费脑子。解决问题的关键在于掌握原理。“君子”的杀伤力,归根结底在于速度,就像子弹——没错,就像子弹。 所以,他需要一块防弹玻璃。 君子撞击上玻璃后,晕厥了几秒钟,醒来后,浑身剧痛。持剑的左臂断了,透过血色,他看见他的剑就在几步远,那是他的力量之源。他挣扎着向它爬去,视野里人影晃动,高压电棍击打在身上,痛苦难当。 这些人抓住他,把他折断的手臂拧在身后,揪住他的头发,让他的脸朝上。他看见玻璃从方哲身前缓缓抬起。他的高速一击,已经在玻璃表面留下细细裂纹。击败他的,不是方哲,而是他自己的力量。 方哲走过那道保护他的屏障,低头看着被按倒在他脚下的君子,说:“这块玻璃是专门订购的,昨晚连夜安好,防弹防爆,透明度高,几乎没有任何光线的折射。” 刺客倔强地抬起头,用淌着血的眼睛瞪着他。“不可能……有了它,光线会变化,气流也会变……不,你骗不了我!” 方哲怜悯地瞧着他:“为了你,我买下了整座医院;为了你,我让人改造了这一层楼的通风系统和照明系统,任何微小的变化都由计算机控制,保证和你来查探时一模一样。你不可能感觉到任何不同。” 血从君子的嘴角淌下,虽然痛苦,他却不肯屈服。看着他,方哲没有胜利的骄傲。他是方哲遇过的最强对手,没有之一。他以一己之力,打得委员会和异族流亡内阁毫无反抗之力。他展示了异族曾经拥有的力量——他们决定人类的生死,冷酷无情。 方哲非常清楚,君子的失败,不是因为自己有多么聪明,而是因为自己不是孤军作战。他的身边,有可以托付生死的朋友。他的身后,站着整个家族,站着逆天者集团;为了保下自己的性命,他们可以不惜一切代价。 这不公平。 此刻,他理解了唐奇对自己的厌恶。人本该生而平等,但命运却如此不公。如果这就是他的命运,他能逃避吗? “少爷,”身边的老者提醒他。 方哲下不了决心。他有什么权力去决定别人的生死?老者的眼中带着责备:“少爷,不能留后患的,该做决定了。” 方哲必须决定。这也是命运,无法逃避。他强迫自己点头:“动手吧。” 枪声响起。子弹从君子的后脑勺射入,他的身体扑在地上,鲜血湮开,迅速浸湿地毯。一个刺客的生命,就此终结。 这也是命运。 …… 费城的事终于就要结束了。 没有人去问“君子”的死,委员会只要知道威胁彻底消失,就心满意足。方哲把他的骨灰洒在空中,希望他最终回到他所爱的人的身边。 委员会和异族流亡内阁达成和解协议,俞凡搭乘专机去了更加安全的地方。他一直没有表现任何异族的特征,但不经意间,他会闪现出令人惊讶的洞察力。洛林追随俞凡一起离开,这也是和解协议的一部分。 唐奇仍然讨厌方哲。一个原因当然是方哲在诱杀“君子”这件事上戏演得太好,居然把他也给骗了。另一个原因和寒歌有关。唐奇没有想到,当年他抛弃的搭档竟然是这样一个厉害的角色,而他最懊恼的是,竟然让方哲捡了便宜。 方哲的演技受到了以何川为首的特案组同事的高度赞扬,他们纷纷说,老大,你的演技完全可以拿本年度特案组最佳表演奖,等回去就给你颁奖……放心,我们复制了“守护者”总部的监控录像,洗成照片,完全可以放在大镜框里挂在办公楼的走廊上。 这真是赤/luo裸的威胁,方哲郑重道歉,请求大家谅解。于是这帮人又说,好不容易出国,不能公费旅游实在太可惜了。 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他老老实实交出了信用卡。 方哲又来到费城30街火车站,又看见寒歌站在天使像下。 他走向她,猜她会不会转头。她果然转头,嘴角轻轻上翘,颇有得色。她快乐时就有孩子般的笑容。 “怎么样?”她问。 “该做的检查都做了,一切正常。医生说,只要有足够的休息时间就可以恢复。” “头还疼吗?” “偶尔。只要唐奇不来找我的麻烦,就不会有事。”他笑,“你说,唐奇那边怎么总出内奸啊?” 寒歌白了他一眼:“你还好意思幸灾乐祸?你把大家都骗了。是谁和我说,搭档间要开诚布公,相互依赖?” “好像是我。我错了,原谅我吧。”他温柔地说。那天回到“守护者”总部时,看见她脸上的泪痕,他就后悔了。这世上,最不想骗的就是她。 “先拿点好处来贿赂我吧。” “要不我请你饭吧,还是上次那家餐馆。” “你带钱了吗?” “我看看这帮小子给我留了多少……好像还够……” 车站里人来人往,昏暗的灯光洒在那尊著名的大天使像上。方哲和寒歌并肩走出车站,有说有笑,秋日的阳光温暖迷人。 …… 方哲第一次见寒歌,是在费城30街火车站。 他在为自己找一个搭档,觉得她很合适。她选了这个地方。他坐火车而来,看见大天使像下的女孩,浑身笼罩在一层淡淡温暖的光芒中。她如此纯真美好,让周围的一切黯然失色。 这一幕深深刻在他的心中,从此,哪怕是无尽的黑暗,她也是初见时的美丽。 方哲感谢命运的眷顾,让他在茫茫人海中,与她相逢。 第68章 回忆 “请别放弃。” 方哲骤然醒来,昏暗的视线里,光一明一暗,仿佛夜里的火车带着嘈杂的声响从身边驶过。女孩空灵的余音回荡耳旁,七年前的一幕似乎就发生在刚才。 那是五月的一天,白天时方哲去见父亲,想谈谈接下来的打算。他记得小时候无论父亲多忙,每天总会抽上一些时间和他说话。很难想象父亲这般严厉的人,会慈爱地坐在床前,只为给幼子念上一段睡前故事。母亲去世后,父亲变得疏远,家族的事都交给乙先生打理,偶尔见儿子一面,也很冷淡。方哲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从而失去父亲的关爱。那天他等了很久,最后只见到父亲的助理。 “少爷您回去吧,老爷最近可能没时间见您。” 方哲一个人回到位于纽约上东区的豪宅,一个人独坐良久。这里是纽约最昂贵的顶层寓所,按照他的喜好设计为现代派的简约风格。墙上挂着萨尔瓦多·达利的超现实画作,书架上摆着从各地搜罗来的珍贵的初版书。十八岁生日时,乙先生把钥匙交到他的手里,说是父亲的礼物。 “少爷,从今天起,您就成年了。” 为什么不是父亲亲手递来?方哲没有问。很多人说,他像他父亲,所以,他也像父亲那样,把所有的情感藏起。第二天,他回了普林斯顿,为自己开了一个放纵奢侈的生日派对。此后,他只在假期回到这里。 那一天夜色渐深,方哲仍然坐在落地窗前。没有开灯,枪放在膝上,酒搁在桌上。这是他戒毒后的第三十二天,也是神智清醒的第三十二天。他忘不了父亲的眼神,轻蔑、鄙夷,像一把刀插在心头。偶尔他会想,哪怕其中有一点点失望也好。他在疗养中心呆了半年时间,除了最疼爱他的乙先生常来看他,父亲一次也没来,也没有电话。今天,父亲的漠视彻底打碎了他最后一点幻想。 爱的反面不是恨,而是冷漠。 方哲拿起酒杯,又放下。夜晚在绝望的挣扎中缓缓流淌,城市的光线宛若明星璀璨。他举起枪,抵在下颌。 只需要一枪,就可以结束一切。到了明天早上,所有的人都会知道,方家唯一的继承人死了。这是对父亲的无声抗议,除了生命,他无有可以报复父亲的。 指尖绷紧,压在扳机上。余光中有淡蓝色的光芒倒映在玻璃窗上,那是手机来电时亮起的屏幕。他怔了一下,手指松开,下意识拿起手机。听筒里传来稚嫩清晰的女声: “请别放弃。” 也许是做梦吧,方哲想。眼皮很沉,怎么也睁不开。 很多光亮在脑海中闪亮又归于黑暗,很多声音在耳畔响起又消失。回忆和梦境缠绕在一起,模糊了意识的边界。一丝游离的线索在虚空中飘荡,方哲突然再度惊醒。 我在哪儿? 方哲猛然坐起。被天光染得明亮的雾气中,树影婆娑,潺潺的水声隐约传来。看似宁静的树林里,却充斥着浓烈的血的味道,令人毛骨悚然。他的身周,在他视野所及之处,遍是血肉尸骸!没有一具完整的尸体,这些人仿佛遭到猛兽的围攻,都被撕的支离破碎,露出森森白骨。 血泊中,有半张脸。陌生的面容,留着髭须,披散着发。死者的手边,有一把剑。青铜的剑。 究竟出了什么事? 没有手机,没有枪,什么也没有,方哲的口袋里空空如也。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他记不起自己是怎样来到这里?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活着? 方哲俯身拾起剑,想要细看,但一声女子的尖叫从雾中传来,异常紧急。他持剑向声音的方向赶去,无数疑问在心头闪过,随时就要掀起惊涛骇浪。树林,不散的雾气,沾着血的半张脸,还有套在丝与麻的衣裳外皮革制成的甲胄。 不,一定有什么地方搞错了! 他淌过白练般的溪水,遇上林间闯出两个人。年轻女子长发凌乱,半幅长裙染上血色。她跌倒在地,焦虑的语气似乎是在催促身边的孩子赶紧离开,但所用的,却是一种方哲完全陌生的语言 小男孩只有六七岁的模样,拉着女子的衣襟不肯离开。女子听见脚步声,转头看了过来,惊呼:“方哲?” “你是……” 枝叶飒飒,方哲闻声而动,转身挡在女子和男孩的身前,心中不禁一阵恶寒。“是翼兽貙吾!”女人低呼。 它是传说中才会有的生物,身形巨大,很像一头放大数倍的黑豹,但嘴部前突,露出锯齿般锋利的牙,纯黑的双翼收拢在身体两侧,一双漆黑的眼闪过几点寒光。它发出沙哑高亢的叫声,慢慢向猎物靠近。 方哲紧握剑柄。 方哲少年时学剑,老师是乙先生从家族中挑选出来的高手。他其实很不了然,既然有枪,剑实在是多余的东西。 “论到简单实用,自然是枪最好。”老师和颜悦色,“但枪与剑不同。子弹出膛便脱离了开枪者的控制,而剑讲究的是形神合一,是您决心和意志的延伸,哪怕生死交割的刹那,您也可以回锋轻转,坐笑晏谈自如。所以,我要教您的是控制,是精准,是平衡,是判断,您学好了,终身不必动剑。” 今天,却是动剑的日子。 方哲观察、等待,直到那漆黑的庞然之物让光亮在眼前黯淡。足够了。他侧身挥剑,当年所学,都尽在这一剑之中。剑光划过,血从翼兽的颈中迸发而出,在双翼的带动下,这个在半空就已死去的生物越过方哲的肩头,滑翔出一段后,重重摔在地上。 方哲双手握剑,半边身子被血染红。翼兽貙吾带着戟骨的尾部刺穿了他的肩胛,血流如注。一直没有离身的“玄苍”从领口滑出,沾了血的黑色水晶像一块燃烧的火炭。小男孩发出一声压抑的哭泣。林中,更多的沙沙声响起。黑色的貙吾从林中走出,它们齐声嘶鸣,同时展翼,将他们围在当中。 方哲脸色惨白。一剑的胜利又算得了什么?它们成群而来,轻易就可将他撕成碎片。视线变得模糊不清,身体摇摇欲坠,他不得不把剑拄在地上,才能勉强站稳。 他感到有些冷,想起他离开c城时正值寒冬,寒歌抱膝坐在窗前,洁白的肩颈从睡衣敞开的衣领中露出,任由北风吹拂,背上两道狭长的伤疤若隐若现。他系上外套的纽扣,低头吻了她的秀发,说:“等我回来过新年。”她仰头微笑,手从宽大的衣袖中滑出,抚摸他的脸庞…… 眼前更加明亮,蒙眬中一个人影:“看着我的眼。”那双眼中,银光缭绕。 方哲心如明镜,他回不去了。 寒歌。 第69章 长乐甲虫 c城特案组地下三层的库房,收藏着缴没而来的异族物品,其坚固牢靠,堪与国家银行的金库媲美。冰冷的灯光投下,照在冰冷的不锈钢工作台上。 “老大什么时候回来?”夏添一边问,一边敲击搁在工作台上的罐子,想看看里面的东西会不会有反应。 波尔卡很不满地用爪子把夏添的脸扒到一边。看就看嘛,还敢挡在本猫前面。 “就这两天吧。”寒歌说,在交接单上写签下自己的名字。 虽说方哲此行是去ijcaa总部进行年终述职,但与往年不同,寒歌不在述职之列。关于她贱民身份的指责传得沸沸扬扬,据说已经有异族联名致信,要求委员会开除她。他们说,与贱民为伍,实乃奇耻大辱。 倒是眼前这两个不知羞耻的异族,你给我脸上一巴掌,我戳你肚子一下,玩儿得不亦乐乎。 “哎……川哥,这就是你从吸血鬼手里抢来的东西?”夏添捉住波尔卡,被小猫一记右直拳打在鼻梁上,酸得热泪盈眶。在特案组第一萌宠面前,小战神夏添的战斗力还不如门前那两条大狼狗,堪称异族之耻。 “是啊。”何川也签了字。 十月的c城危机,何川单枪匹马干掉十一名吸血鬼,夺回他们从长乐山迷雾中带出的异族古物。这样东西将在今天移交委员会,运往新西兰的研究中心。当然,物品来历一项,按惯例填了“不详”二字。 第一次看到它时,何川几乎觉得这是一场残酷的玩笑。 那东西就像实验室里的圆柱形玻璃罐子,透明的罐身内,金色的液体中悬浮着一个巴掌大的甲虫状物体——因为它来自长乐山,因此得名“长乐甲虫”。 长乐甲虫通体青金色,泛着金属光芒,表面覆盖细密的鳞片,八只足收拢在腹部,虽然一动不动,却给人以随时都会苏醒的感觉。但它的腹部刻着一对奇怪的符号——一个四棱金字塔形的图案,下方是三条波纹线——又显示出它人工制品的特征。 罐子上下两端分别是两块成分不明的合金,与晶体罐身天衣无缝地接合在一起。实验员尝试各种方法,都无法打开。夏添很不屑地说,“找个榔头把它砸开不就得了。”结果,他砸了整整一个下午,罐子上连道划痕也没有。 罐子的顶部蚀刻着一行符号。ijcaa位于希腊的语言学研究中心分析认为,这些符号属于一种罕见的异族文字,但因为信息不够,无法解读。 正是这样东西,吸血鬼首领罗兰·特尔维说,它将引领吸血鬼步入神的殿堂,从此开启一个黄金年代。 就凭一只甲虫?何川冷冷地看着瓶中的生物. 押运车离开特案组时,午后的天空呈现沉重的铅色。北风吹来,寒歌打了一个寒战,背上的旧伤隐隐作痛。尽管她知道,以人类当今的科技发展,要想打开罐子至少还需要百年时光,但她仍然害怕。 这东西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不该存在于任何世界。那行字是先民的警告:天谴之物,擅启者死。 手机响时,寒歌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原以为是方哲的电话,之前打去时他关了机,但号码很陌生。接起后,只听一个略带清冷的声音说道:“寒歌,已经发生的事,是不是不能改变?” 仿佛又见半山茶舍中的青年,转身时拂不去身上的落漠。 欧阳云。 时隔一年,这个夜天使案的元凶却突然打来这样的电话,让寒歌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她沉吟片刻:“没有人能够改变历史。历史之所以称其为历史,是因为它在时间的长河中,已经谱写了自己的命运。” 长久的沉默后,这个集残酷与优雅于一体,行走在人类和异族边界的欧阳云,用悲怮嘶哑的声音说: “那么,方哲已经死了。” 好像又回到冰冷的大西洋中,巨大的冰山在月光下发出幽蓝的光芒,黑暗的海水将她吞没,拖向寂静的深渊。直到何川叫她的名字,寒歌才从刚才的绝望与震惊中清醒,脸上已经沾满泪水。 她非常清楚,徜若欧阳云的生命中还有一丝眷顾,那必定属于方哲。他绝不会拿方哲的生命开玩笑。 但,何川不相信欧阳云。 虽然方哲的电话无法接通,但也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他身处危险。就算出事了,方哲身在总部,也轮不到欧阳云来通报死讯。何川让夏添把电话打到总部询问,得到的结果是,方哲在述职结束后的当天便退掉了酒店的房间,但机场出入境登记处的名单里没有他的名字。没人知道方哲去了哪儿。 方哲失踪了。 很久以来,寒歌第一次拨打了ijcaa核心委员亨利·钱伯特的电话。他欠她一条命,是偿还的时候了。 “你最后一次联系他,是什么时候?”钱伯特问。 她想了想,昨晚九点时方哲给来过电话,问了组里的事,又问她背上旧伤发作好些了吗,最后他说,结束手头的事,就立刻赶回c城。方哲的手机经过特殊加密,无法追踪定位。 “还不到24小时。”钱伯特很注意措辞,“也许他需要时间处理一些私事,但不想让无关的人知道。寒歌,别忘了他是谁。我想你懂我的意思。” 她当然懂。她是一个异族,一个荒原贱民,配不上逆天者十一大家族的继承人。钱伯特不会明白,或迟或早,她终将哀悼方哲的逝去,这是命运给她的惩罚,她已经学会接受。但她不能忍受他孤独地躺在某个冰冷漆黑的地方,让尊严和骄傲受到死亡的践踏。无论方哲是生是死,她必须找到他。 “我没求过你,亨利。”她直呼钱伯特的名。 钱伯特叹了口气:“我不能直接问方家他们的继承人去了哪儿,但我会想别的办法。” 一个小时,漫长得难以忍受。加密的视频资料从总部传到中国c城,何川召集人手,逐一对比视频中与方哲接触过的人员。夏添坐在案情室的中央,他过目不忘,只要出现在视频中的人,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我们会找到老大的。”何川对她说。 她没有说谢谢,因为她知道,何川不需要这句话。 五个小时后,天黑了,夏添突然站起来,叫了一声“停”,指着其中一幅画面说:“这个人,他两次出现在老大住的酒店大堂里。每次老大进去后,他就起身离开。” 那是一个中年男人,天生一副大众脸,扔在人堆里泡也不会冒一个。 搜索范围再次扩大。很快,酒店附近的监控录像传来。方哲结账离开酒店时,这个人出现在酒店对面的咖啡厅里。 面部资料扫描后,接入ijcaa总数据库。钱伯特下令向特案组授予最高安全权限,他们可以在绝密数据库中畅行无阻。 检索进行一个小时后,仍然没有结果。寒歌走到窗前,点上烟,吸了几口,又把烟摁灭。“波尔卡,自己找地方玩儿去。”有人说。 “等等。”寒歌回头。 猫不知什么时候醒了,端正地坐在桌上,微微昂起头颅,注视屏幕上的男人。 第70章 预言团 这并是一只普通的猫。准确说,它是猫神巴斯泰尔的后裔。 学者龚绪明在《远古异族宗教探源》一书中,提到一种古老的异族信仰:在时光的起点,混沌悬浮在寂静天空和深渊之海间,孕育千万个世界,包括异族的彼岸世界和人类的此岸世界。这就是著名的“创世三界论”。 三界,天空、深渊和万千世界,是异族世界一切秩序的根基。万千世界飘浮在原始天空和深渊之间,彼岸和此岸都是这万千世界的一员。 由此,异族《神谱》将诸神为分三大世系,即,天空世系、深渊世系和大地世系。 一个种族是否能进入《神谱》,必须是亚特兰蒂斯时期确定的三大世系的后裔。正如以宙斯为代表的希腊神裔,无一不出自亚特兰蒂斯天空世系;而更为古老的美索不达米亚诸神,则均延绵于迷雾时期的深渊世系。 放在古代,作为希腊战神的后裔,夏添可以称得上半人半神。 非人形种族很少能够进入《神谱》,但猫神家族绝对是例外中的例外。其中的缘由,与一段亚特兰蒂斯时期的遗留文献有关。 文献记载,伟大的天界守护者薇洛安娜坐在金色宝座上时,猫神巴斯泰尔就伏在她的膝上,和她一起接受天空诸神的朝拜。 所以,论到在异族中的地位,特案组三异族中,其实属这只猫级别最高。而寒歌所在的贱民一族,则处于整个异族体系的最低端。 不仅如此,特案组这只猫还有另外一个名号——波尔卡是预言团驻jicaa特别代表,曾经准确预测夏添买来当午餐的红烧大排饭会被一位同事撞翻,并且准时守候在夏添的桌子旁,成功接住了即将落地的排骨。 此刻,这位吃货预言者对着屏幕上的男人,庄严地低下了头。这是致敬!寒歌恍然大悟。 那个神秘的男人,是一位预言者! 寒歌把电话打给了钱伯特。 “寒歌,你不能要求预言团常务理事和你会面。”电话中,钱伯特苦笑不已。“通常情况下,我们提出请求,然后等待。他们会在特定的时候出现,而且不会有提前通知。没有人能够命令预言团。” 是吗? 寒歌抚摸着膝上的小猫,眼中渐露杀气:“我不会等待,亨利。请转告预言团:如果方哲出事,我会杀掉所有相关者,无论他是人或异族,无论他是有罪或无辜。我有无穷的时间来复仇,哪怕永堕黑暗,我也会将预言团从这个世界抹去,因为我曾给过他们机会,但他们拒绝帮助我。我发誓,以三界守护者之名,我之所言,必将应验!” “寒歌!”钱伯特想打断她,但已来不及了。他了解寒歌的力量,也知道如她这样的异族,一旦许下誓言,便没有回头之路。 寒歌把电话挂断,对小猫凄然一笑:“你跟着我,实在太让你为难了。”猫把前爪放在她的掌心,一双绿色的眼,像幽幽潭水。 寒歌静静坐在窗前,北风吹散云层,几颗星光在遥远的世界闪烁。 她想起方哲离开时俯身一笑,哪怕明知他只是生命中匆匆过客,也想在这片刻间为他停留。背上的旧伤仿佛要被灼裂,她痛得抓紧扶手。 已经发生的事,是不是不能改变? 她的心比那伤还要痛。 “寒歌。”何川敲了一下门,走了进来。“外面有人要见你。他不肯说自己是谁,只说你在等他。” 寒歌站起,在痛苦中挺直脊背,不再掩饰黑暗,走廊上的人纷纷避开。猫走在她的脚边,亦步亦趋。 一楼大门外的院子中,白发苍苍的老人孑然而立。见到寒歌时他露出一丝惊讶,但仿佛又立刻明白了什么。 “你是预言团的人?”寒歌冷冷问道。 “不,我只是一个送信的人。”老者取出一个圆柱形金属容器,双手捧起,举到寒歌面前,“这是一份时间密档,两百年前,由预言者阿若娜夫人亲手封存,指定在今时今日送至此处,交与一名叫寒歌的异族。” 寒歌愕然。 阿若娜,这个生活在数百年前的异族女子,是异族上一位君王迈林的情人。从她走入异族王廷的那一刻起,就注定成为那个时代最伟大的预言者。 她预言了拿破仑在俄国寒冬中的溃败,预言了东方之国的没落,她站在加那利岩礁上,迎着大西洋狂暴的海涛,指向遥远的美洲,说:“一个没有王的国度将要诞生。” 她被誉为“伟大”,是因为她一生中做出的所有预言,无一例外为时间所证明。 寒歌接过密档,将信将疑。难道这位曾经暗示方哲命运的传奇预言者,也透过蒙昧的时光,看见了自己的未来? 金与银的封印保存完好,正是那位传奇预言者的标志。砸开后,滑出一枚银色的戒指,精美的戒托上镶嵌着一颗纯白的宝石,银光旋绕其中,光彩夺目。还有一张纸条,只用异族语言写下一个词: 希望。 这个直抵灵魂深处的词汇,让寒歌不禁动容。 “阿若娜夫人还让我带上一个口信。”老者驼着背,仿佛不堪疲惫。“她说:‘已经发生的事不能改变,但又有谁真正知道,在那些逝去的时光中曾经发生了什么;又有谁能在历史的尘埃中找到真相。’” “你是阿若娜的侍奉者?”寒歌心中一动。 西元1807年,失宠于迈林的阿若娜移居塞浦路斯,在那里度过了她生命中的最后二十年。也就是说,这位送信的老者,至少活了两百多年,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种族所能达到的寿命。 “是。夫人离去时曾对我说:‘我虽沉沦黑暗,亦不忘光明美好。’”说罢,老人深深鞠躬,转身离去。黑夜在他的行走中拉长,像一条没有尽头的隧道。直到他消失时,那抹漆黑仍然残留在冬夜的北风中。 波尔卡“喵”了一声,黑暗中隐约出现了几个身影。 预言团的人终于到了。 第71章 无法预言的未来 “预言者不会因恐吓而妥协。” 安第斯山的天光云色从回廊上雕刻着木棉树和圣鸟伊察姆耶的石柱间透进,室内却是禅风和煦。居中而坐的青年女子素服黑发,一张东方面孔温婉端庄,双眸乌黑明亮,令人过目难忘。赵宛,这位预言团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理事放下手中的茶盏,对寒歌缓缓说了这一句。 十分钟前,寒歌与何川等人随信使来到预言团位于南美的静修之所。 这座在玛雅古城基础上改建的宏伟建筑,坐落在磐石般坚硬平坦的山峰顶部,周围崇山峻岭,一条嵌在千米绝壁上的简陋公路将它与外界联系。除了当地人为静修所送来日常用品,平时少有人至。 由于时差的关系,此地正值一天的清晨。 “如果你以为我在威吓,那你就大错特错。”寒歌反击,“贱民重视自己的诺言,胜过生命。” 赵宛的目光扫过寒歌的无名指,不禁黯然:“这是阿若娜夫人的‘永恒之戒’,没想到有生之年能够见到它。寒歌,我相信你的话。但你能来到预言团的静修之所,却不是因你许下誓言。这一切在冥冥中早已注定。” “哦?” “半小时前,一位老人送来了阿若娜夫人生前遗留的时间密档。”赵宛把一张纸条放在长几上。 同样的羊皮纸,同样秀美的笔迹,只写了一个名字:寒歌。 寒歌深深吸了一口气,强忍心中痛苦,把纸条推了回去。她想要的不过是方哲平安的消息。 “你想要的答案,我无法给你。甚至,我不知道该怎样表述这件事。”赵宛思考片刻,“请允许我从头说起。” “你说吧。”何川替寒歌回答。 “谢谢。我尽量长话短说。”赵宛俯身致谢。“一个月前,我们的一个预言者在阿姆斯特丹失踪。她的名字叫蝉,今年十九岁,为一家私人艺术博物馆工作。蝉加入预言团还不到两年,天赋极佳。作为她的指导者,在她加入之初,我就和她建立了冥想联系。失踪那天,我们通过冥想,就玛雅预言和地中海预言的差异展开讨论。当我提到德尔斐神喻所的皮提亚女祭司制度时,联系突然中断。” “从那天开始,我就再也没有蝉的消息。预言团/派往荷兰的调查者一无所获。于是,我们决定使用预言,在未来中寻找她的踪迹。那时,我们发现了另一件奇怪的事。” “什么事?”夏添对这种神叨叨的事最有兴趣,立刻来了精神。 “我们无法预言她的未来。” “啧啧,瞧瞧你们这业务水平。”夏添大摇其头,顺手捅了捅猫。猫赶紧把头转到一边,一副“我和这二货真的不熟”的样子。 “这就情况常见吗?”何川问 “不,很罕见。”赵宛沉吟片刻。“事实上,自预言团成立以来,这样的事只发生过三次:阿若娜夫人,她的未来是迷雾一片;方哲,八年前的一个新月之夜,预言团按照阿若娜夫人遗留的时间密档的要求,为他召集了一次神圣预言——他本应死于七年前的自杀,却出人意料地活了下来,从此,无人可以预言他的未来;蝉,正是她孩童时的一个电话,改变了方哲的命运。” 何川感到震惊。他很难相信,如方哲这般意志坚定的人也会有绝望到放弃生命的一刻。 寒歌的眼中浮起一片蒙眬。难道这就是阿若娜在时间密档中未曾提及方哲的原因?她无法预测方哲的未来,却通过旁人的命运,给予自己暗示。 桌上的香燃尽了,猫吧嗒地舔着牛奶,山间的宁静浸入室内。赵宛的眼光变得悠远。 “所谓预言,就是已经确定的未来。任何尝试改变预言的行动,终将成为它实现的力量。我们不能理解,是什么样神秘伟岸的力量,假借蝉之手,彻底转变了方哲的未来?或者,这正是阿若娜夫人真正的意图。她让我们目睹未来的转折,世界已经走上一条充满不确定性的道路。 “夫人曾把人形容为时间荒原上的孤独旅行者,纵是刹那间的相逢,也会将命运投映在彼此的心田。我虽不知蝉的未来,却能感觉到,她的生命仍然行走在某个遥远未知的地方。也许,和她曾经在命运之路上相逢的方哲,能够帮助我们找到她。” 三天前,赵宛派遣自己的代表与方哲接触。代表详细讲述了事件的前因后果,这是方哲第一次听说蝉的名字。 “方哲的本意是希望由特案组介入调查。”赵宛说,“但预言团是一个独立于异族和人类的组织,保持预言的中立是我们的责任。所以,我们希望方哲以私人身份参与调查,并保守这个秘密。两天前,他随信使来到静修所。” 赵宛引领众人穿过枝叶扶疏的庭院。死亡之神基西姆从斑驳的石墙上注视着远方来客,其旁刻着一段异族箴言:你应欣喜,因你终将死亡。 何川困惑:“不是在阿姆斯特丹出的事吗?为什么要来静修所?” “因为这次调查的方式与你们想象的不同。” 预言团的调查是一种基于意识领域的实验性方法。 首先,预言团/派出“搜忆者”,通过读心术,从阿姆斯特丹带回关于案发前后所有细节。由于这些细节是直接从相关人员的记忆中提取,因而没有受到任何个人情感扭曲,保持了出现时的原有面貌。然后,在静修室中,“幻象者”将这些细节组织为一个具有正确时间线索和空间结构的完整场景。方哲所需要做的,就是通过冥想,让自己的意识进入这个复原的场景,在其中寻找破案的线索。 赵宛推开一扇漆成绿色的木门,幽凉的气息从石室内迎面扑来。这里就是进行冥想调查的静修室。 “当时,方哲就躺在这里。”赵宛指着石室中央的长方形平台。“为了不受任何外界干扰,他换上了一套宽松的静修服,赤着双足。‘搜忆者’和‘幻象者’各有两名,盘膝坐在他平台的四边,通过冥想建立意识的连接。‘幻象者’进入‘搜忆者’的意识,开始构建案发时的场景。我和另一名预言者在旁监督,以保证整个过程中,不会有人受到意外伤害。” 但,意外还是发生了。 当冥想者进入静谧的意识世界时,一种不可名状的东西渗入石室幽暗的空间。虽然袅袅升起的烟气与往日并无不同,虽然冥想者们面色平静,但赵宛却感觉自己仿佛站在狂风中的船甲板上,灰色的海流相互撞击,形成一个巨大无光的旋涡。 旋涡的中心,就是方哲。 赵宛黑色的双眸似乎仍然看向意念之海中的深渊。“我想提前结束冥想,可当时的情况已经不由我们控制。”那股力量不断加强,将她的意识屏蔽在外。就在她快要绝望之时,一切又骤然平静。 她仍然站在石室中,“搜忆者”和“幻象者”们睁开双眼,对刚才的事一无所知。但当他们看向中央的石台,恐惧由中而起。 方哲消失了。 “我说姐姐,你是不是推理小说看多了?”震惊之后,夏添第一个说话。这位在特案组有“夏二”之称的天才青年语重心长:“撒谎一定要把故事编圆。你想,一个人怎么可能凭空消失?就算信使,也不可能从密闭空间里把人带走。你要玩密室那一套,就不能带上灵异,这是对读者不负责任……” 小猫波尔卡被他的逻辑深深折服,目瞪口呆。何川安慰地摸了摸它的脑袋。虽然夏添这番话实在不着调,但何川觉得未尝没有道理。静修室没有监控视频,赵宛的说辞难以取信于人。 “我想试试。”寒歌突然开口。如果赵宛所说属实,她只有亲自体验一次,才有可能知道冥想调查究竟出了什么纰漏。 “寒歌,我们还没有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如果失踪事件再次发生——” “那你该感到庆幸,赵宛。因为如果你撒谎,我会立刻杀了你。”寒歌纤细的手指摩挲着墙面上的玛雅历轮,美丽的脸庞的微侧着,天真无邪,黑暗却在她身后无声延展,等待着她的号令。 赵宛所说的危险对她毫无意义。如果方哲已离开这个世界,她愿追随他的脚步。在时光的荒原上,她不忍让他独行。 当静修室再度归于宁静时,寒歌躺在方哲曾躺过的平台上。 静谧的气息在她合上眼后渐渐远去。 先是无意识的朦昽,随即,有一团光在前方,慢慢变得清晰。寒歌清醒过来,发现自己站在一条安静的走廊上。 走廊上铺着深色地板,踩下时发出“吱嘎”的声响;米黄色的墙纸已经泛旧,走廊尽头的阳光在蝉的背影打上一层明亮的光晕。虽然寒歌知道这不过是记忆的组合,但它的真实却给她一种错觉,仿佛只要叫上一声,蝉就会回头。 转念间,寒歌已经进了屋。冰箱运行发出嗡嗡的声响,窗外的天空灰蓝阴郁,河道穿梭在古老的城市中,波光潋滟。因为蝉是独自居住,所以,这一段只有环境的复原,并没有她的身影。 没有打斗的痕迹,笔记和素描摊开在桌上,手机搁在一旁。寒歌下意识去拿手机,手指却穿过桌面,什么也没有碰上。她想起这只是意识的幻象,她可以看,却无法触碰。她走进卧室,瞥前床上的晚礼服。十九岁,正是生命中最美好的日子。 客厅里响起脚步声,虽然轻,寒歌仍然听见了。 奇怪,出事时房间里除了蝉没有别人,这脚步声从何而来?她穿过走廊,回到客厅的门前。穿着白色衬衣的青年男子站在窗前,低头翻阅桌上的素描本。 “方哲。”她失声叫道。 第72章 再见长乐山 盛放着蝉的私人物品的纸箱被取出,放在图书馆的长桌上。何川打开刚刚从特案组送来的鉴证工具箱,从里面取出一次性乳胶手套戴上,又递了一副给夏添。“寒歌,你想让我们做什么?” “箱子里应该有一个素描本,找到它。”寒歌望着窗外,声音幽远。 何川很快找到了本子,放在桌上。赵宛一眼认了出来:“蝉为博物馆工作,这是她给馆内文物做的素描。” 寒歌点头,神色郁郁,让人捉摸不透。 “何川,我要你取下这个素描本上所有的指纹。”寒歌的声音有些颤抖,“取完后,把指纹传回组里,让鉴证科进行一次快速指纹比对。用内部数据库就可以了。” “寒歌……” 何川心中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寒歌的要求太奇怪了,难道她怀疑蝉的失踪和特案组有关? “求你了,何川,别再提问了。”寒歌低声恳求。 既然她开了口,何川也不好再问。以他与寒歌合作的经验来看,寒歌的要求从来不是无的放矢。 他开始操作,一丝不苟。 等待的时光分外难熬。寒歌独自来到庭园,仰望头顶一方天空。猫安静地陪伴在她身边,不时蹭蹭她的手掌。 不知过了多久,何川来到庭园,在寒歌身边坐下。他手中握着传真来的检测报告,半晌无语。 “我记得上个月十二号,咱们还在费城。老大真聪明,连‘君子’这样的顶级刺客都栽在他手里。”他抽了一下鼻子,说不清是笑是哭。 寒歌从他手中抽出检测报告,慢慢翻开。她看见了那个熟悉的名字。 方哲。 何川在蝉的素描本上找到了方哲的指纹。那张纸的下方还记了一个日期:十一月十二日。那一天,蝉从她的公寓失踪;那一天,方哲还在费城,专心对付“君子”。一个人不可能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但在记忆的幻象中,寒歌看见了他,指纹证明了这个荒谬的事实。 或者,那根本就不是幻象。 赵宛以为他们筑起的是一个幻觉的世界,却不曾想到,他们无意中打开了一道通往过去的大门。大门开启的瞬间,寒歌的意识跨越了幻象和真实的界线,回到蝉失踪的那天,看见被抛入过去的方哲。他们擦肩而过。 为什么方哲会消失,而自己只是意识的穿越?寒歌紧蹙眉头。两次冥想究竟有什么不同? 一个可怕的念头随之涌上:如果方哲回到了一个月前,为什么他从没有联系过自己? 为什么欧阳云会说,方哲已经死去? 只要一个电话,她就会提前知道发生什么,从而阻止这次调查! 只有欧阳云亲眼目睹了方哲的死亡,才会有如此的结论。但是,为什么一个月前欧阳云不打电话告诉自己?为什么,他一定要等到现在? 或者—— 寒歌仿佛明白了什么,慢慢跌坐在台阶上。 整个夜晚,她独自徘徊在安第斯山的星空苍穹下,苦苦思索。直到黎明时分,她才毅然地看向远方,对时光另一端的人说: “我知道,你还活着。” 在时光的另一端,方哲昏迷中醒来。 我在哪儿?他问自己。偌大的殿堂里没有一根梁柱,壁画和浮雕精美绝伦;大殿一侧临着万仞绝壁,原本是墙的地方空无一物,黄昏雾中的山景如画卷般映入殿中,呈现出淡淡柔和的金色。 宛若仙境。 很快,方哲意识到他并不是一个人。 两个穿着黑衣的人跪在榻边。他们为他清理重伤的肩胛,把一块u型的银甲前后固定在他的伤口上。 冰凉的感觉压过疼痛。方哲感到疲倦,很快又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唤醒他,喂他吃了些东西,为他换下被汗水渗湿的衣裳。做完这一切后,他们放下垂帷,悄然退下。 接下来的几天里,方哲见的最多的就是这些行动迅速安静、训练有素黑衣侍者。他们的脸上永远是谦恭敬畏,身子总是卑微地躬着,有时低语几句,都是方哲听不懂的语言。他们照料方哲无微不至,甚至还细心地为他刮去脸上的胡茬儿。后来,方哲意识到,他们把自己当成了异族。 偶尔,会有一个异族进入殿中,打量他一番,又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对这一切,方哲保持沉默。 从见到林中死者的一刻开始,方哲就开始怀疑自己已经不在原来的时空了。 交领右衽的衣,蓄发留须的风俗、以及古风的青铜剑,无一不提示他,这是一个古老久远的年代。异族是这个时代真正的统治者。他们掌握生杀夺予之权,视人命如草芥。所以,方哲不会因为他们救了自己就感激涕零。 他能活着的唯一原因,就是他还有用。虽然,他不知道是什么用。 第五天,方哲可以勉强坐起来。他示意侍者扶他去殿西的平台。隔着那一层不可穿透的无形屏障,雾中的世界向他显露真容。高耸的山峰被巨大的银色建筑群包裹,层层叠叠,从云海中突破而出;古老的飞行器穿梭在迷蒙的雾气中,时光侵蚀的表面还映射着彼岸世界的余辉。 它宛如一部华丽的乐章,融汇了未知与神秘。 当现代人把历史视为一种被抛弃的过往时,在时光的某个片断中,这个异族的城市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姿态,昭示它超越人类文明的辉煌。方哲忽然寒歌曾说过的一句话——击溃异族的永远不是人类,而是他们自己。 方哲脸色惨白,摇摇欲坠,黑衣侍者上前一步,躬身扶住他的手臂。 方哲认出了它。他曾站在灰色的山峦边,隔着迷雾山谷向这里眺望;他曾遗忘这段过去,遗忘曾有一个人,为了带他走出这片迷雾山峦,不惜以身犯险。可他终究还是困在这里,隔着漫漫山峦,隔着时光,遥望属于他的过去。 长乐山。 这里是长乐山!是欧阳云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七年前的长乐山之行,站在峡谷之侧,欧阳云曾指着峡谷对面闪着光芒的山峰对他说,那儿才是真正的长乐山,是最后的神域!在最后一次“神战”中,天帝玄石下令截断神域的所有道路,从此,再无人进入这片古老所在。 但今天,方哲就站在这神域之中。 仿佛有一条鸿沟将他彻底隔绝在这个世界中。这一刻,方哲的心沉到了谷底。 伤愈后的第七天,方哲再次见到溪边的女子。 那时,方哲已经可以不用人搀扶着行走。肩伤没有留下后遗症,皮肤上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他仍被软禁在殿中,仍然有异族不时闯入,只为看他一眼。 那些眼神是那样复杂,有惊讶,有不解,还有憎恶。 被关注被围观的奇异氛围,莫名地让方哲毛骨悚然。 方哲开始恢复锻炼,沿着殿墙慢跑,在俯卧撑和仰卧起座中大汗淋漓。只要活着,他就不会放弃希望。 殿门打开时,他正好结束上午的锻炼,换上干净的衣衫。侍者撩开垂帷,女子一袭素白长裙站在殿中,笑盈盈地瞧着他。 这一次,方哲认出了她。 蝉。 第73章 蝉与太乙 方哲想起很多事。怎样来到预言团的静修所,怎样在冥想中来到蝉的公寓,怎样在刹那间被抛进黑暗,又怎样在迷惘中醒来。他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蝉,也没想到,在未来仅失踪一个月的她,已经在这个世界待了整整三年。 她是怎么熬过这三年? “开始时会很难,尤其是语言问题。人类的语言历经数千年的时代变迁,从发音到词义都有很大变化。只要挺过第一年,你就能活下来。”蝉提起时轻描淡写,但眼中染上的沧桑,令人感慨。 与方哲交谈时,蝉一直使用英文。她说,在这个时代,英文的语言系统还没有形成,是最安全保密的交流方式。“所幸我曾研习过异族第三王朝语言,所幸异族的语言没有地域差异,所幸这个时代,人们敬畏神的一切。”提到神时,蝉的嘴角露出一分嘲讽。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 殷商是一个极度敬奉神明的时代,社会运转的核心是为了得到神的青睐。一年之中,大小祭祀无数,以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其中,以血腥的人牲制度最为残酷。但对于蝉来说,这却是不幸中的万幸。 因为精通神族语言,蝉被当作巫女奉献给商王。 这位王的名字叫太甲,即历史上著名的“桐宫太甲”。史载太甲即位后三年,因“暴虐乱德”而被重臣伊尹流放桐宫。 “不尊天命即为乱德。”蝉说,意味深长。 任何时代都不乏叛逆者,太甲的问题不是他不信神,而是他更愿意取而代之。为了惩治这位狂妄的人类君王,两年前,天帝玄石下令将其召至神域。包括太甲的妻儿在内的两千名随从陪同前往,蝉也在随行之中。 耗时数月的旅程,翻越崇山峻岭,途中死伤过半。没有回头的可能,脱逃者将被雷电击杀。最后,他们来到天帝玄石所居的神域,把这片巍峨的山峦称为“昆仑墟”——即神的居所。 他们走在神赐的狭窄小道上,十步一拜,在每一座神龛前奉上祭品,虔诚无比。两侧的林中不时响起令人恐惧战栗的声响,不小心走出神路的人,被拖进黑暗,再没有出现。 最终,他们抵达了桐宫。这座由桐木修建的宫室位于阴暗潮湿的密林,终年不见天日。太甲被幽禁于此潜心思过,他的长子却得到天帝玄石的喜爱,亲自赐名为“太乙”,允许他在神域中自由行走。 “你很难不被这里征服,相信这是神的国度。”蝉望向平台外瑰丽的异域世界,情绪低落。 为了表达自己的悔过之心,求得天帝玄石的赦免,太甲决定在自己被囚禁于此的两周年之日,一次性献祭了三百名人牲。毫无警觉的武士们被驱赶进翼兽貙吾的领地,惨死林中。当天迟些时候,太乙在蝉及十余侍从的陪伴下,前往桐宫探望父亲。回程的路上,被离开祭祀区的翼兽攻击。侍从全部殒难,蝉和太乙勉强逃到溪水边,如果不是方哲即时赶到,恐怕都难逃一死。 原来那个小男孩叫太乙,方哲想,这注定是一个君王的名字。 不知欧阳云是否也生活在这个时代?他曾提过一位异族君王名叫玄石,是不是指的就是这位天帝玄石。他从未说起自己是怎样来到长乐山的。 “还记得那天的事吗?”方哲问。 “一辈子也忘不了。”蝉苦笑,“我四点时离开博物馆,出门时遇见萨莉。她刚从埃及回来,从开罗的市场上淘到一件有趣的小东西。卖东西给她的人向她保证是新王国时期的古物。萨莉总是这样,别人说什么信什么。”她嘴角微弯,眼中却已湿润。 方哲心中触动。 “那盒子是一件很精致的工艺品,漆黑光亮,看来也有些年代。但从外面的纹饰来看,和古埃及没有半点关系。”蝉又解释。说是盒子,也只是因为它的外形很像,给人中空的感觉,其实根本没有开口,“不过,那些花纹很特别。我把它画在本子上后,和赵宛约好的时间也到了。回到卧室,冥想连接后,就开始了讨论。后来……我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醒来时,就到了这个时空。” 黑衣侍者趋上几步,低声对蝉说了两句。“我得走了,有机会我再来看你。”蝉无奈说道。 方哲想起另一件事:“异族为什么把我关在这儿?” “我也不太清楚,”蝉摇了摇头,“只是听守卫这里的异族说,在天帝玄石归来之前,绝不能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蝉匆匆离去后,方哲陷入沉思。 如果是冥想把自己送回到事发时蝉的公寓,为什么自己没有停在那个时空,反而跟随蝉来到这个时代?必定有另一种力量存在,它维持的时间很短,否则赵宛派去寻找蝉的人也应该受到影响。 方哲回想在蝉的公寓里的一刻,触摸素描本时那种真实的感觉。突然间,手足冰冷。他知道蝉说的是哪一个盒子了。他在蝉的素描本中见过它,表面有一个罕见的符号组合:三条波纹线上有一个金字塔形图案。上一次见到这个符号是在—— 长乐甲虫。 这个陌生的标志属于一个人类还不了解的异族种族。 但是,方哲仍然不能把穿越时空和异族联系。如果能够征服时间,异族还会给人类崛起的机会吗? 已经发生的事,还能改变吗? 方哲合上眼,仿佛又见笑容中清澈的明眸。在所有可预料的未来,方哲只看见黑暗。他希望在漫长艰难的路途上,有一盏灯光为他亮起,让他能够鼓起所有勇气,面对一切;他希望,那是她的笑容。 在神域的每一天夜里,方哲都梦见寒歌。每一天睁开眼,他都会问自己,我怎样才能冲出时光的囚笼,回到她的身边。 蝉再来看方哲时,已经十天后的事了。 和她一起来的还有那个叫太乙的男孩。殷商尚白,男孩穿着白色的衣衫,莹润的玉佩从腰带上垂下,虽然不过六岁,但竭力扮出一副庄重成熟的大人模样,用神族语言感谢方哲的救命之恩,神情稚嫩可爱。方哲不禁笑了。 “去玩儿吧。”蝉柔声说道。 男孩得了允许,就欢快地跑到平台上,看云起雾涌中几只凤凰带着一群斑斓彩鸟在空中纷飞起舞,兴奋地和黑衣侍者嘀咕着说个没完没了。 “我进宫之后,商王就让我教养他,教他神族的语言。”蝉说起太乙时,眼中带着慈母般的温暖柔情:“他是一个宽厚聪明的孩子,日后一定能有所作为。只是……他对这个世界很着迷,我说不清是好事还是坏事。” “你有没有想过回去?”方哲问。 刚才的欢乐又黯淡了下去。“我回不去了,方哲。”蝉低头抚摩悬于腰间的玉玦,“也许你慢慢就能理解我的感受。最开始,好像有一股线牵着你,你的根还在未来,你的心还在未来,只要有人拽一拽那根线,你就像风筝一样回去了。但不知道哪一天,那线就断了,你飘啊飘,可回去的路,再也找不到了。” 蝉的绝望让方哲沉默。在那些未知的力量的面前,他们实在太渺小了。 夜里,方哲想着蝉关于线的比喻,辗转难眠。不知道未来的世界里,是不是已经到了新年?不知道寒歌还好吗? 睡意蒙眬中,他又回到了半山茶舍。夜茶芬芳,欧阳云白衣如雪,哀伤的眼从袅绕的烟气中凝视他:“早知如此,当年就该把你留在我身边。” 方哲一下醒了。 第74章 彼岸的没落 西窗外,一片漆黑。 殿墙发出柔和的光芒,入睡时暗下的光线如今又亮了起来。两名黑衣侍者卷起睡榻前的垂帷,其中一人躬身,用神族之语说: “天帝召见。” 睡意,一扫而空。 方哲起身,黑色的“玄苍”从领口露出。这块黑色水晶镶嵌在一个镂着蜗旋形花纹的黑色金属底座上,是母亲留给方哲的遗物,它又有另一个名字—— 火种。 幽冥之神安·柏尔金用刀切开方哲的身体时,就是这样称呼它的。 火种,在异族的语言里,是一个双关语,象征着开端和希望。孟买遇袭后,方哲就再没有取下它。 方哲起身更衣,由四名黑衣侍者陪同着出了殿门。同样数目的异族侍卫在外等后,前后护送他来到一扇门前。 方哲走进门,发现这其实是一间过厅。一对戴着青铜的面具鲛人的雕像从两侧的黑色石墙上突出,其间,又是一道门。方哲想了想,向门走去。 门,无声打开。 青色的幕帷挡在门外,隐隐的光亮和喧杂的议论声从帷幔后透过。“……诸神之神的时代已经结束……”清朗声音响起,议论声停了下来。 “您是天帝玄石,理应是诸神之神……” “不,朔天。我是神域的守卫者,仅此而已。”那个清朗的声音回答。 方哲停下脚步,门在他身后合上。 天帝玄石接着说:“我知道诸位心中惶恐。‘天极’是最后一位诸神之神,他的辞世,意味着古国天使的飞升之路彻底终结。” 天极,这个名字方哲听过。他是远古的诸神之神,背生双翼,是异族所追随的神王;他曾斩杀另一位诸神之神“缈”,引发神域叛乱。不知什么原因,它的名字被遗忘,就像许多古老的神明,被抛弃在时间的坟墓中。 方哲又想起服山地下壁画中被锁链困住的双翼女孩。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那就是“缈”。 但飞升之路又是什么意思呢? 因为思考,方哲有点走神。他赶紧把注意力又转回殿中。 “……是的,我们曾经有很多选择。彼岸的世界里,生命各寻其道。精卫选择朝生暮死,在懵懂中度过短暂的一生;‘创造者’追求技艺的登峰造极,甚至把岩石和生命结合;或者,像古国天使和永恒塔的歌者,听从内心的召唤,追随神的脚步。” 他在讲异族的历史吗?方哲侧耳倾听。 “但所有的一切,都在离我们远去。暮阳残红垂在世界的边缘,大地坠落,古海死寂。先民所创造的奇迹伫立在高崖之上,在千万年的风中,一点点崩塌。在我们离开的彼岸世界里,路快要走到头了。 “也许还有十万年,或者,一百万年。彼岸的世界将沉入深渊,在阿索斯立柱旁,让它的残骸被时间的尘土吞没。我们没有选择,只能穿越迷雾,在万千世界中寻找新的家园。很幸运,我们来到这儿。 “我知道我们中有人曾想返回彼岸,即使与故土同埋深渊,也不愿漂泊无根。但是,我们必须面对现实。我们曾经荣耀的过去已经终结,古国天使的没落是命运给我们的明证。一个新的时代已经开启,我们必须为神族寻找未来。” 天帝玄石结束了他的演讲。 “这么说……”有人犹疑开口,“‘天极’真的死了。那么,谁将继承亚特兰蒂斯的王位?” “是啊……”许多声音响应。 “依照过去的律法,只有诸神之神才能登临王位。”天帝玄石说,“十二天使出迷雾,建立古国第一王朝和第二王朝,共推‘天极’为神王。虽然中途也有几次叛乱,但直到他斩杀诸神之神‘缈’时,都没有触动王朝根基。” “但‘缈’死后,她的追随者引发神域之战,数位古国天使因此陨落。到了亚特兰蒂斯从大海中升起,‘天极’在其上重建神之国度,真正能够继承王位的人只剩下了诸神之神‘夏叶’了。” “但‘夏叶’也在征伐‘黑暗之子’时,死于极北之地了。”有人插了一句。 “这些年好像已经没有听到‘黑暗之子’的消息了。”“说不定哪天又钻出来了。他出现时就很神秘嘛……” 瞧着这群异族歪起楼来丝毫不比特案组那帮调查员差,方哲微露笑意,但最后一句话让他身体猛得一震。 “安宁塔那边似乎说,似乎他的追随者是荒原贱民……” 北泉之鬼曾说,寒歌是荒原贱民的后裔。 寒歌从不提她的过去,方哲也从来不问。但从费城归来后,寒歌突然说了这样一番话:“我是被放逐者,一个异族;你是方哲,逆天者家族的继承人。我们是天生的敌人。所以,在一切还不晚的时候,我允许你问我的过去。我发誓,无论你问什么,我都会如实相告;我发誓,如果你无法接受真相,我会安静离开。” 过去,似乎是寒歌最忌讳的东西。但这一次,她愿意把她隐藏的过去完全暴露给方哲。 方哲没有问。他说:“你是寒歌,这就够了。” 每一个人都应该有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如果寒歌想要抛弃过去,他愿意陪她一起忘记。 荒原贱民,这个被异族极尽鄙视和轻贱的种族,居然有一段与诸神之神为敌的历史。不知道“黑暗之子”又指的是谁?突然,方哲意识到,幕帷后的话题已经转到了自己身上。异族们对方哲住在天阁极其不满。 “……一个人类,擅闯神域,又杀死翼兽貙吾,理应处死。”有人怒气冲冲。 “杀死的‘火种’的携带者吗?刑天!”天帝玄石厉声说,“诸位,难道你们忘记了曾经许下的誓言吗?我们绝不会伤害‘火种’的携带者!” “他是人类——” “我们的誓言中,从没有提过他是神还是人!刑天,你的貙吾差点闯下大祸,我命你思过,难道就是这样一个结果?” 于是,再没有议论。一片杂乱的脚步声后,殿中会议终于结束。大殿中,安静无声。但片刻后,天帝玄石又开了口:“出来吧,你听得太久了。” 方哲从幕帷后走了出来。 王座上的青年双目如黑玉一般温润明亮,安宁的神态中带了一点倦怠,浑身上下散发出耀眼的光芒。“我一直在等待你出现的一天。一位‘火种’的携带者,真没想到是一个人类。” “你知道我会来?”方哲问。 “我是一个预言者。”天帝玄石站起,“你叫方哲,对吗?” “是。” “别担心,我不会问你未来的事。既然你出现在这里,该发生的就已经发生。跟我来,我不喜欢待在这里,太冷清了。”他带着方哲穿过另一道门,来到内殿。 殿里焚着香,帷幔轻垂,墙上有一幅壁画。背生双翼的女孩侧向而立,纤细的手指捧着盛开的莲花。卷曲的长发从她身侧垂委,半遮着她的面庞,显得她身形异常娇小可爱。 “我第一次见她时,她就这样站在云空之城的花园里。美好得让你忘了呼吸,忘了时间,让你只想永远驻足在那一刻。如果世上还有永恒,这就是了。”天帝玄石凝视着天使,身周的光暗了下来,露出哀伤。“那时我还不是一个预言者。她陨落后,我才变成现在的样子。” “她是‘缈’?”方哲问。 “命运之间,息息相关。”天帝点头,“‘天极’不该杀了她,这世上,她是最不可能背叛他的,他却偏偏没有看懂。他失去她,也注定失去一切。徜若‘缈’还活着,未来何至于此?徜若天极不是那样多疑自用,又何至于众叛亲离?又何至于让所有人都背上背叛誓言的恶名?我看着他的棺椁沉于海中,说不出是悲是喜。诸神之神的时代已经结束,我们的荣耀也终不复来。” “你们杀了‘天极’!”方哲恍然大悟。曾经发誓效忠的异族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君王,于是就让时间掩埋了真相,把这个时代从记忆中抛去。 “不,我去的时候已经晚了。” 殿门打开,四名黑衣侍者躬身走进,把一个箱子放在长几上,又退了出去。天帝摇了摇头:“他们惹了祸,想让我帮着收尾。”他手指轻挑,箱子“嗒”的一声打开了,圆柱形的罐子跃入方哲眼帘。 方哲脑海中一片混乱。 似乎他来到这个时空并不是一个偶然,所有的事都有联系,所有的一切都在命运之手的掌握下,勾织成一道他看不透的网。 为了眼前的这样东西,吸血鬼制造了导致两千余人死亡的c城危机。 长乐甲虫! 第75章 寒歌的打算 “它有什么用?”看着罐中的甲虫,方哲问天帝玄石。 “它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这位异族君王凝视泛着幽光的甲虫出神,脸上的表情正和寒歌一样,充满深深的厌恶。这样意气消沉地坐了一会,他终于又开口:“我说得太多了。一个预言者应该学会沉默。” 似乎天帝玄石有很多事想告诉方哲,但他最终选择了沉默。这次见面就以这种古怪的对话结束。但在方哲离开时,玄石还是补了一句:“如果她还活着,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方哲知道,他说的是“缈” 已经发生的事,还能改变吗?这天夜里,方哲反复问着自己。他有答案——不能。就像曾经他所经历的一切,已经发生的,永远无法改变。 这次会面以后,天帝玄石允许方哲在神域中自由行走,并让人呼唤他“宣君”。黑衣侍者对他更恭敬了。 蝉说,这样的称谓,通常只会赐给异族。 方哲常去看蝉和太乙,他们住在神域的下层,异族称之为“鹿台”。这是天帝玄石的殊遇,让他们不用忍受桐宫的黑暗逼仄,不用担心潜伏在幽林之中的暗影会随时扑进殿中。太甲归国的日期再次延后,私下里有传言,天帝玄石可能要另立新君。太甲正筹备新的祭祀,以获得天帝的欢心。 在蝉看来,这只是无来由的担心。根据历史记载,还有一年,太甲就会结束桐宫之囚重返殷都。不出意外,他百年之后,太乙将以长子的身份成为新的王。 已经发生的事不会改变。 对于方哲,他更想知道的是,欧阳云是否生活在这个时代?是否已经成为夜魇的侍奉者?他是否有机会改变欧阳云的命运,让他不至于在未来背负无数人命,不至于成为一个永远藏在黑暗中的通缉犯。 但走遍神域,方哲也没有见到欧阳云。或许,欧阳云的时代还没到来吧。 天帝玄石常请方哲过去闲聊,谈天的内容大多是他是如何思念爱慕心中的女神、那位已经故去的“缈”。虽然方哲同情他失恋的境遇,但也实在受不了这位情痴的啰嗦。于是,话题一转,便是人与异族。 玄石认为神族是为生存而战,有过激的举动可以理解。方哲反驳,你跑到别人的家里,要强行赶走主人,这算什么道理? 争吵自然难免,偶尔还会翻脸。 一次,方哲质问天帝玄石,为什么要接受残忍的人牲祭祀。玄石自信满满地回答:“唯有献出最珍贵的生命,人类才知道神所赐予的和平是多么珍贵。我让他们奉上三百人的生命,就可以避免一场死伤无数的大战,难道还称不上仁慈? “你自己怎么不去死?”方大少爷拂袖而去。 “喂,你什么态度?” 黑衣侍者看得目瞪口呆。 虽然和天帝玄石相处不错,方哲的日子并不安宁。异族敌视的目光环绕身周,尤其是那个叫刑天的异族,傲慢、暴戾,散发着一种长期饲养猛兽的血腥杀气。所有的黑衣侍者见到他,无不战栗畏惧。 方哲明白,他必须尽快离开。 于是,方哲问了天帝玄石一个他最想问的问题,他能回到未来吗?玄石想了一天,派了一名黑衣侍者给他带话:“预言者所看到的未来,只是命运想要展示给他们的片断。” 这和没说又有什么区别? 到了晚上,方哲刚睡下。黑衣侍者簇拥着两位曼妙的女子走了进来,说是“天帝的赏赐”。方哲哭笑不得,起身换了衣裳,就径直去见玄石。 “我不需要女人。” “哦,男人?”天帝玄石的笑容变得有些暧昧了。 方哲险些吐血:“我只想要一个答案。” 天帝挥手打发黑衣侍者:“我给不了你,方哲。你的出现是我最后一个预言,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能够预言并不是幸事,它让你看到无法改变的未来,让你在它到来前饱受折磨。所以,当那一天到来时,我觉得是一种解脱。” “哪一天?” “我看见‘黑暗之子’的那天。‘夏叶’追踪她去了极北的酷寒地带,血与火在遮天蔽日的黑暗中燃烧,焦骨之味蒸腾弥漫,神族溃不成军。我以为我会死,但她没有杀我,转身离去。等我从震惊中清醒后,预言的能力就没了。方哲,我已经无法预言你的未来了。” “她?”方哲脱口而出,“黑暗之子”竟然是女性。 “是。生于光明,永堕黑暗。还有什么比这更不幸?”玄石喃喃说道,轮廓分明的面庞染上悲哀的沉重。 两人各自安静。良久,方哲问:“‘火种’究竟是什么东西?” “很多人问过这个问题。”玄石又恢复了平常那种倦怠的模样,“但他们都问错了。重点不是‘火种’,而是‘火种’守护的那个人。关于这个人如何,你自己肯定比我清楚。对了,你真不想要那两个女人?如果你喜欢那个叫‘蝉’的女人……” “君请自重!”方哲起身走了。堂堂异族君王把自己搞得像拉皮条的,算个什么事? 回到天阁,女子已经离开。方哲松了口气,合衣躺下,只希望玄石不要再想出什么新花样。 深沉的睡眠中,梦回秋日午后,寒歌蜷缩在窗前的长椅上睡着,膝上那本杜拉斯的《情人》被风吹得窸窣作响。他走过去,单跪膝在椅前,静静地看了她很久。世上的所有,都比不上她那一刻安宁的美丽。 醒来时,方哲知道,牵引他回家的线还没有断。 …… “寒歌,你说你有办法救回方哲?”会议厅的圆桌边,赵宛第一个发话。预言者坐在她的两侧,各怀心思地打量对面的寒歌。 眼前这苍白迷人的女孩,真的就是传说中的荒原贱民吗?但她的眼眸纯净清澈,怎么看,也不应该属于那个被黑暗侵蚀,有着不洁灵魂的种族。 寒歌坐在赵宛对面,思绪游离。她在蝉的遗物中发现了那个盒子,三条波纹线和金字塔形符号,表明它属于“创造者”——一个被诅咒的古老种族,很久以前,就从异族的世界消失了。传说,他们曾经想要征服时间;最终,他们被命运摧毁。 这东西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 听见赵宛的提问,寒歌收回眼光:“是。冥想幻境之所以能把方哲送回过去,是因为幻境本身已经无限接近真实,所以,才会与过去的世界重叠,形成一个贯通过去与现在的时空之门。我们需要做的,就是再打造一道这样的门。” “你说得容易。”坐在门边的青年神情傲慢。“上一次,我们是在‘现在’开启了一道通往‘过去’的门,方哲因为当时身处在冥想的中心,所以才从‘现在’回到‘过去’。而对于迷失在过去时空的方哲来说,他需要的是一个通往‘未来’的门,也就是我们所处的这个时空。但方哲既没有‘搜忆者’为他收集当下的环境信息,也没有‘幻象者’为构建幻象,寒歌,他拿什么给自己开这道门?” 他言之有理,众人纷纷点头。 “当然是我们帮他开了。” “什么?”预言者炸了锅。说得这样轻松,难道时空之门是你想开就开的? 赵宛微蹙眉头:“寒歌,你的意思是……” “很简单。”寒歌解释,“我们需要做的是,建造两个冥想幻境,打开通往两个时空的门:一道开在‘现在’,也就是我们营救方哲的时候;另一道开在方哲所在的时空。然后,用冥想两道门连接为一体。这样,门的一侧是过去,一侧是现在。方哲只要跨进这道门,就可以从过去回到现在。” 很大胆的设想。预言者交头接耳,低声议论。 赵宛沉思片刻:“要把两个冥想幻境连接起来,需要非常强大的意念。”她看向刚才发言的青年,“在我们中,伊尔是最强大的意念者,也是冥想幻境的最初设计者。但仅凭他一人之力,也不可能。” 金发伊尔点头同意:“我需要一个合作者。我会将两人的意念合二为一,形成一个强大的意识体。他不能比我弱太多,因为连接两个冥想幻境需要极其稳定的控制,不能出一点差错。” 这是一个很大的麻烦。赵宛的水平和伊尔差不多,但要同时形成两个幻境,必须有四个“幻象者”,如果她和伊尔合作,“幻象者”就缺一个。 “算上我呢?”寒歌问。 北方乌戈神族后裔伊尔“腾”的一声从座位上跳起:“我绝不会让贱民肮脏的灵魂玷污了我的意念!” “好了,伊尔!方哲是在预言团失踪的,我们理应尽力。”赵宛发话,给大家提了一个醒。找不到方哲,别说寒歌,逆天者集团也不会放过预言团。现在最要紧的,就是解决这件事。 伊尔气冲冲地走了,又有人提出新的问题:“通往‘过去’的门开在哪个时空?如果我们不知道方哲在哪儿,怎么重建他所处的环境。别忘了,诸位,已经发生的事无法改变。” 在经历了三天痛苦的折磨后,寒歌的脸庞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解决问题的关键就在几天前的对话。 欧阳云问她,已经发生的事,是不是不能改变?她给了肯定的回答。于是,才有了欧阳云的最后一句话:“那么,方哲已经死了。” 这是一个推论。 欧阳云并没有真正看到方哲死去的一幕,但他确实在过去的时光中,曾与方哲相逢。 第76章 林中古神 方哲也在思考冥想幻境。 理论上,既然它能把自己带到过去,也应该可以把自己和蝉带回未来。但蝉说,幻境的构建原理非常复杂,她对此只是略知皮毛。仅凭她一人之力,无法构建一个幻境。 “好歹有一个方向。”方哲笑道。 蝉心中一动。方哲已不再是她在预言中看见的那个绝望的青年,他能在逆境中笑,也能在逆境中活。于是,她也笑了:“我想我们应该试试。” 构建冥想幻境,离不开“搜忆者”和“幻象者”。 “你去过我的公寓,我也熟悉我的公寓。”蝉对方哲解释,“所以,理论上,我们都是‘搜忆者’。我可以试着用我们的记忆来创造一个幻境。如果我成功,我们都有机会回到那个时间点。唯一的麻烦是,我们不能和当时的我们相遇。” 已经发生的事不能改变。既然蝉和方哲都没有看见另一个自己,说明他们在未来并没有见面。 “我懂了。”方哲说。 他们开始研究构建幻象的步骤,思考着如何让两人在幻象建立后,一起进入那个世界。十天后,蝉决定做一次尝试。 “明天早上吧。”分别时,蝉脸上露出朝阳般的笑容,“到鹿台来找我。” 夜里,方哲去见了天帝玄石。如果明天他能成功离开,今晚就是道别。玄石站在“缈”的画像前,望着他心中的爱人:“你瞧,她手上戴着的戒指,是她离开彼岸时歌者为她打造。他们称之为‘永恒’。” 求不得,心最苦。 第二天,天帝玄石离开神域,去寻找“缈”那枚失落的戒指——“永恒”。他命人给方哲带了句话:“那样东西,既是一把钥匙,也是一把锁。它锁上的东西,只有它能打开。” 他说的,是“长乐甲虫”。 方哲下到底层的鹿台。蝉苍白着面孔跪在地上,欲哭无泪。祭祀的牺牲终于选好。商王太甲下定决心,要将自己的长子奉献给神域,以此获得重返王廷的许可。 这是最虔诚的供奉。 商王的侍从告诉蝉,王子太乙已经沐浴更衣,在黑衣侍者的陪同下,踏上通向死亡的道路。在禁林深处,有一座巨石垒成的神殿,只有一条铺满落叶的小路可以通达。这是一个没有旁观者的祭祀。祭祀开始后,所有的人都必须退出禁林。没有人知道祭祀究竟是怎样进行,也没有人知道被献祭者最后的归宿。 “为什么?”蝉问。 方哲听懂了她的问题。为什么命运如此残酷?它把未来从她手中攫走,如今,又要带走她所钟爱的孩子。她感觉自己就是命运掌中的玩物,无论如何努力,最终只剩下绝望。 “我们去找他。好吗?”方哲把手伸给她。 擅闯禁林的祭祀场,方哲知道这句承诺意味着什么。但若没有希望,生命有何意义?他能给蝉的,只有这微弱的希望。这一去凶多吉少,他也许再不能回来,再没有机会去看那新年的晨曦。他希望时光那一头的爱人能原谅他的失约,因为,他们必须为希望而战。纵然,它只是渺茫。 蝉握住他的手,重新鼓起勇气。 没有人阻拦他们,因为方哲是天帝所封的“宣君”,是一个赐居神台的人类。通往禁林的落叶小路上,铜柱上方绑着火把。巨大的神殿便在火光摇曳中,从漆黑的林中,突然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这里祭祀的是,林中古神。一个古老的神。 石殿的大门敞开了一条只容一人通过的缝隙。方哲顿了一下,觉得不妥。蝉低呼了一声,从地上捡起一个玉佩。那是太乙的随身之物,她不顾一切地冲了进去,方哲一手握剑,一手举着火把,来不及阻拦,也跟了进去。就在两人全都进入石殿时,身后传来不祥的响声。 门突然合上了! 几乎是一眨眼功夫,殿中所有的火把都燃起。这是一间巨大的圆形神庙,墙壁的表面铺着一层打磨得光可鉴人的青铜。雄雄的火光在铜镜的往复反射下,把整个大殿照得如同白昼。一道横贯的裂口把神庙分为了两个半圆:一半站着方哲和蝉,另一半,是太乙和貙吾的主人——刑天。 蝉奔向男孩,但那道深不见底的裂口将她阻挡。方哲拽住她:“我们上当了。” “什么?”她不解。 神庙有两座大门,相对而立。无论从哪座门来,都不可能到裂口的对面去。太乙并不是从林中小路而来。也就是说,别人告诉蝉的一切都是假的,太乙不是祭祀的对象,她和方哲才是。 “你果然来了。”刑天冲方哲愉快地笑。“你以为有了天帝的庇护就可以随心所欲吗?不错,我们发过誓,不能伤害‘火种’的携带者。但有别的东西能杀你。没有人逼你来这儿,一切都是你自找的。等你死后,我会来犬火种’。” “放他们走吧。”方哲说,“你要杀的人的是我。” 刑天不答,问固定在双臂中的男孩:“太乙,你想留在神域,生活在众神的身边吗?” “我想!”男孩高兴地回答。 “不!”蝉尖叫。但她什么阻止不了,刑天用刀在太乙的掌心划下深深的一道。血从太乙掌心淌出,落向裂口下的深渊。 令人毛骨悚然的高亢鸣叫从黑暗中升起,“呼”的一下,撞飞方哲手中的火把。方哲带着蝉向后退。就在这时,他和蝉看清那东西。 人一样的躯体映在对面青铜墙面上。它悬浮在空中,俊美优雅的男性躯体后,展开灰色的双翼。但那双眼,血一般的红,从镜中注视着方哲和蝉。然后,它抬起刀锋般锐利的爪子,指向他们。 它是夜魇,永生的夜魇,只能在镜像中看见的夜魇。你见到它的脸,也就宣判了自己的死刑。 “我,太甲之子太乙,”男孩稚嫩的声音随着刑天的指引念道,“把这对年轻的生命奉献给您,守护黑暗的神灵。您将生命赐予我,从今,我便是您的追随者、侍奉者;从今,我便不是太甲之子太乙,我的名字叫‘云’。” 夜魇扑打翅膀,殿中火苗突突闪烁。方哲盯着男孩,脑海中一片空白。 欧阳云。 半山茶舍,常有夜茶饮。 听雨轩的茶客已经在这里待了三天。见过他的人都说,那是一个异常漂亮潇洒的男人。只是,太悲伤了。 木门拉开时,茶客甚至懒得抬头。在荷兰与蝉的偶遇,尘封的记忆被悄然唤醒。他赶去找蝉时,得知她失踪的消息。记忆的片断一点点编织起来,幼年时蝉说的一些话,让他明白发生了什么。然后,他在记忆中看见了方哲。 他亲手把至爱之人献给夜魇,甚至连为他哀悼的资格也没有。为什么,他问冥冥中的命运,你要这样捉弄我?他痛苦不堪,几次举杯,几次放下。 “欧阳云。”几个人闯了进来,枪瞄准了他的眉心。 “想杀我吗?”他挑衅,“那就开枪吧。”既然方哲已经死了,这世上还有什么值得留恋? 何川走了进来,垂下枪口:“寒歌要见你。她说,她能救方哲。” 第77章 光明 “你救不了他,他已经死了。”见到寒歌时,欧阳云直截了当地说。 “你亲眼所见?” 欧阳云愣了一下。根据古例,夜魇接受祭祀的过程是不能被观看的,所以,念完祭祀的祷词后,刑天就带着他离开神庙。天帝玄石归来后,震怒无比,下令将刑天斩首。此后,就再也没有人提过蝉和方哲。“不。但我知道,他们不可能逃出来——” “不,你不知道!”寒歌打断他,“你知道的只是他身陷危险,但你并没有看到真正的结局。”已经发生的事不能改变,但又有谁真正知道,在那些逝去的时光中曾经发生了什么?正是这未知,是她营救方哲的关键。 “如果能救他,我愿做任何事。”欧阳云说。 “我知道。”寒歌说。 静修室里,两名“搜忆者”进入欧阳云的记忆。这需要很长时间,因为欧阳云是他们唯一可以找到的见证者,他们要从他的意识里,找出打开时光之门的所有信息。 入夜后,欧阳云走出静修室时,看见寒歌站在安第斯初升的月光下。“赵宛让我转告你,他们准备好了。” 寒歌“嗯”了一声,向静修室走去。欧阳云追上一步:“你有多大把握?” 她说:“我唯有的只是希望。” 静修室里,人已到齐。八个人分为两组,负责制造“现在”和“过去”两个幻境;乌戈神族后裔伊尔盘膝坐在两组之间的空位上,对面的位置属于寒歌。小猫波尔卡蹲坐在最外围,作为此次冥想幻境的监督者。 “川哥,我怎么这么紧张啊?”夏添用胳膊肘撞了一下何川。 “闭嘴。”何川的紧张一点不比夏添少。 欧阳云站在门边,脸色惨淡。 “我们开始吧。”伊尔说。作为此次冥想的核心,他指引全部过程。寒歌合上眼,感到伊尔强大的意念向她袭来。 黑暗,将寒歌和伊尔连接。 祷词吟诵的一刻,命运注定。这个本该成为人类君王的男孩,走上了漫漫黑暗之路。他获得不老的生命,最终,也在永生中煎熬。 大门在刑天和欧阳云的身后合上,殿中只剩下夜魇和他的猎物。 “对不起,我有负于你。”方哲低声说。 这句话,欧阳云永远也听不到了。因为,在门合上的那一刻,方哲的命运也已注定。 已经发生的事,不会改变。活着离开神庙的是夜魇,而不是方哲和蝉,时间证明了这一切。几千年后,他将在长乐山与夜魇再见。时光的吊诡正在于此。 方哲举剑身前,准备完成他人生最后一战。他仿佛又见秋日午后寒歌宁静的睡容,在死亡到来时,他愿怀着如此的美好离去。 但蝉说:“看着我的眼,方哲!” 方哲猛然明白。蝉想在夜魇进攻前的短暂空隙创造一个回到未来的幻境。不,时间太短了,他们做不到!但蝉的意念刹那间顺着目光侵入他的意识,一片黑暗。夜魇利爪的寒光在黑暗中亮起。 “谢谢你找到了我。”蝉说。 方哲感到自己被重重一推,便坠向了黑暗的深渊。 无名之物再次浸入静修室,时间的力量在刹那间掀起无形的风暴。何川在感觉自己仿佛就站在风暴的中心,随时会被吞没。 突然,夏添一声欢呼:“川哥,快看。” 刹那间,风平浪静。静修室的中央,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穿着白色长袍的方哲,惘然而立。 我在哪儿? 视野中昏昏暗暗,光时明时暗,剑脱手时落在地上,发出金石相击的声响。方哲感觉有人扶住他,是何川。“老大,你怎么样?”他什么话也说不出,很累,很困。然后,他看见了她,喜极而泣的脸庞上挂着晶莹的泪珠。 方哲冲她笑了笑:“寒歌,我回来了。” 然后,他晕了过去。 当然,他没有看见门边的青年悄然离去,踏着月光走在绝壁上的小道。“他还活着,我别无所求。” 欧阳云的笑容有些凄凉。 静静的夜中,寒歌睁开眼。这是一年中最后一天,窗外北风呼啸,c城沉浸在冬的寒冷中。她悄悄起身,在长长的白色睡裙外,套上一件深色长外套。 “你要出去?”方哲醒了。 “嗯,到楼下买包烟。”她回到床边,抚摩他的脸颊。不过分别几天,觉得他瘦了很多。“你睡吧,我一会儿就回来。” “穿暖和点。”他握握她的手。 他终于回来了,跨越几千年的时光,回到她的身边。蝉并没有构建幻境,她没有时间。但是,作为二十年来最有天赋的预言者,她感觉到了寒歌等人开启的时光之门。生死关头,她用意念把方哲引进那道门,却把自己留在了过去。 蝉的人生,已经没有未来。 似乎命运确实在谱写着什么。她把方哲带回了遥远的过去,把一件件异族秘事展现在他的面前,让他在历史中,渐渐看清真相。玄石说,“长乐甲虫”是一把锁,是一把钥匙。为什么几千年前,亚特兰蒂斯的弑君者要把它送至长乐山?为什么几千年后,又有人想要取走它? 它究竟锁了什么? 墙角的地灯出发温暖的光芒,方哲又睡了过去。寒歌拿上钥匙,出了门。 虽然是深夜,又是这样寒冷的天气,但小区外的咖啡馆还开着。方哲所住的小区是c城异族聚居的地方。咖啡馆老板当然也是一个异族,和寒歌很熟,冲她笑着打一个招呼,递上她常抽的烟。寒歌说了声“谢谢”,付了钱,走到一张桌边坐下。 预言者伊尔脸色惨白。 寒歌点了烟,黑暗从角落里向她匍匐而来,光线更暗。她眼中银光渐现,透过青烟打量着曾经对她轻蔑傲慢的伊尔。时间一点点过去,寒歌抽完烟,起身准备离开,伊尔开口:“我……我该怎么做?” “你准备怎么做?”寒歌反问。 这位天空神系的后裔喉头颤动了一下:“我会用死亡向您献上我的忠诚。”他知道眼前的女孩是谁,在静修室的冥想中,他无意中进入了她的记忆。他感到惶恐、卑微,对他在安第斯山的一言一行,感到无比的后悔。 寒歌摇头:“忘了你看到的一切。你所以为的那人,早已死了。” 她起身离开,沿着清冷的走廊向外走去。在她的身后,伊尔跪在地上,四肢与头颅伏在冰冷的地板上。他低声吟诵,仿佛祈祷,仿佛忏悔。他已经知道了神族有史以来最大的秘密,这个秘密,必将在未来风云变幻。 在这沉沉的夜中,伊尔感到他与命运的不期而遇。他有何德何能,能在这茫茫世间,与她相遇? 新年的前夜里,天空中飘起了雪。 寒歌回到卧室,方哲仍然熟睡。她守着他,直到窗外天光渐渐明亮。阿若娜的“永恒之戒”戴在她的无名指上,像一团燃烧的白色火焰。 窗外的雪越来越大,她走到窗前,向西方望去。迷雾中的长乐山,就在漫天飞雪后。她听见身后有轻微的声响,一双温暖有力的胳膊搂住她。她闭上眼,发出快乐的叹息。他真的回来了,熟悉气息萦绕在身周,她听见他说: “新年快乐,寒歌。” 这是寒歌在c城的第四年,她在这里找到光明。 第78章 重返埃及 薄暮之中,飞机降落在开罗机场。 冬季的埃及,日落后温度骤降,冷冽干燥的空气中浮着粗砺的灰尘。寒歌走出机舱,站在舷梯的顶部,脸庞藏在黑色的阿拉伯头巾下,目光疏离遥远。方哲察觉她指尖冰凉,便问她冷不冷。她摇头,说:“我已经很久没有来过埃及了。” 很久。有多久? 寒歌问自己,但没有答案。仿佛仍然在奔跑,在求生的路上东躲西藏,野草锋利的边缘在肌肤上割下一条条血痕,碎石子刺得脚掌鲜血淋漓,她像一头走投无路的野兽,蜷缩在水边的芦苇丛中,烈日灼灼,她冻得瑟瑟发抖。 仿佛仍然听得见尼罗河水的奔流,听得见涉水而来的脚步,听得见男人和他的孩子呼吸的声音。 男人抱起她,带她来到泥土和草筑成的矮屋中。 她背上的伤口流着血,反复地,无数次地,裂开,合上,再裂开。上了年纪的女人温柔地安抚她,在她的伤口涂上清凉的药膏,喂她喝沉淀了泥沙的水。她渴得要命,浑身滚烫。窸窣的低语声传来,她听不懂他们说什么,因为那是她第一次这么近地和人类接触。那时,她不知道自己是谁。 当黑夜降临时,她听见自己的尖叫,眼中就只有血…… “怎么了,寒歌?”方哲的声音穿透回忆。 “我没事。”寒歌微微摇了摇头,意识到自己已经站在最后一级台阶上。非洲大地距离她只有不到二十公分的高度。几步远外,何川、夏添和段小懋聚在一起有说有笑。对于他们来说,非洲之行是工作附带的福利。而对于她,却是跨向回忆的一步。那是她想忘记的过去,是她成为寒歌前的过去。 紧绷的脚尖前迈出一步,她再次踏上非洲的土地。 机场的灯光暗了一下。 渐渐暗下的天光里,仿佛大地被震动,有无形的黑暗向外弥漫而去。在这一刹那,有许多个身影突然停下手中的事,向着同一个方向望去,露出不可思议的惊愕。但方哲等人并没有感觉到这一异常。 走出机场,天幕深蓝。 来接机的是一位女士,三十岁出头,用深色的头巾包裹头发,麦色的皮肤被阳光晒出细小的皱纹和淡淡的雀斑,笑容迷人。方哲之前和她通过电话,知道她名叫安娜·西蒙斯,是委员会下属希腊古物研究所研究员。 “请这边来!”西蒙斯是一个很干练的女人。 她带着大家从揽客的出租车司机中挤过,来到一辆七座旅行车前,把她的助手兼司机介绍给大家,“吉米·杨。”然后不等大家寒暄,就利索地拉开车门,把所有人撵上车。吉米·杨和她配合默契,一轰油门,车就冲了出去。 旅行车很快就陷入到开罗拥挤的交通中。 西蒙斯做了一个无奈的表情,从背包里扯出一个黄色的纸袋,转身递给方哲。“方先生,这就是你要找的东西。” 纸袋里是一叠冲洗出的照片。沙漠,废墟,几张特写,定格在一组符号上——三条波纹线和一个四棱形金字塔图案。 这是创造者的标志。 创造者,一个在异族穿越迷雾来到人类世界之前就已消失的种族。 在彼岸世界的各种古老文献中,关于他们的记载少之又少。只在偶尔不得已提及处,称他们为“受诅咒者”。 这是一个被众神诅咒的种族,注定要从那个充满神秘力量的世界里消亡。 方哲一共见过两件刻有创造者标志的遗物:一是长乐甲虫,它来自于失落古国亚特兰蒂斯,盛在一个当今科技无法开启的晶体罐中;一是藏有时光之秘的黑盒子,曾把他带到遥远的过去。 但这一次,它的标志出现在埃及某个荒漠中的神庙废墟中。e13号,是这座神庙遗址在古物研究所存档中的编号缩写。 十年前,因为一个偶然的原因,希腊古物研究所在尼罗河西岸的荒漠中发现了它。当时的考察人员推测,它可能建于古风时期,距今约有五千年历史。由于它毁坏严重,加之当时还有另一个重要遗址需要调查,所以考察没有继续。 方哲手中的照片就来自这次考察。其中一张古物所在三天前传真给他,促成了特案组此次埃及之行。 “你们也看看。”方哲把照片传给后排的何川等人。 “这些是今天中午从遗址现场传回的照片。”西蒙斯又递上一个平板电脑。 方哲大为意外。双方之前已有约定,特案组和考古队在开罗集合,然后一起前往遗址展开调查。怎么古物所的人提前去了? “西蒙斯博士,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方哲不喜欢在拐弯抹角上浪费时间。 “很抱歉,方先生,安排会根据具体情况做出调整。”西蒙斯露出尴尬的神情,“不过,井上教授在异族考古领域有极高声望,由他亲自带队为合作调查作前期准备,我想,我们没有理由不满意。” “这不是满意不满意的问题。西蒙斯博士,特案组要求在开罗见面,是因为有些问题不能通过电话沟通。我们带来了这个种族的相关材料,希望在讨论和分析后再决定考察的具体方向。在没有充分了解这个种族之前就贸然前往,西蒙斯博士,你们做过事前风险评估吗?”方哲质问。 西蒙斯默然。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方哲只想尽快赶到遗址现场,把考察的风险降至最低。“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西蒙斯再次露出歉意的神情:“一旦得到井上教授的通知,我们立刻动身。” “靠!”“无耻!”“咦,川哥,小懋哥,什么个情况?”坐在后排的那三位听了,不禁哗然。 方哲气得无语。为了独占发现新异族遗址的风头,古物研究所已经把特案组彻底踢出了调查。旅行车终于冲出车流,拐上一条较窄的道路。黑暗和灯光透过车窗,映在寒歌的眼中。她用最轻蔑的声音说: “愚蠢。” 第79章 创造者 照片,看了一遍又一遍。 开罗时间九点,北京时间凌晨,经历了二十多小时的旅程,方哲很累,但没有睡。他把外套脱了扔在床上,让客房服务为他送来一杯espresso,把西蒙斯给的照片反复地看了又看。苦涩的咖啡滑过喉咙,身体无奈地靠向椅背,他重重呼了一口气,想起半个月前和寒歌的谈话。 那天是新年,下起了这个冬天第一场雪,他和寒歌来到长乐山。 站在雪花飘散的雾气边缘,寒歌取出长乐甲虫的照片,“这是‘创造者’的标志:波纹线和金字塔形图案,分别象征着创世时的太古深渊和支撑万千世界的阿索斯立柱。在彼岸世界最深的奥古斯深渊之畔,矗立着刻有深渊守护者南娜的金字塔形建筑。据说,那就是创造者的杰作。” “我从没听说过这一种族。”方哲说。 “那是因为早在异族来到这个世界之前,他们就已经灭亡。”寒歌回答。 “有多早?”方哲追问。 “很早。”寒歌犹豫了一下,说道,“如果你用人类的时间计算,那是几十万年之前的事了。”几十万年,足可以让关于那个种族的任何记忆淹没在时间的长河中。但寒歌又是从哪儿听说它的呢? 对于异族的历史,寒歌似乎知之甚多。但不到迫不得已,她很少提及。 关于创造者的故事大多只是传说。 他们被称为创造者,是因为他们创造了照耀那个时代的奇迹:城市的灯光点亮亘古寂静的海底,巨大的金字塔耸立在深渊之畔。他们甚至制造出可以穿越星空的金色飞艇,追随命运流星的轨迹,去探寻宇宙的真谛。 创造者用他们至臻玄妙的科技向世人表明,他们终将超越一切自然的界线,步入神的殿堂。 这是所有异族所追寻的道路。彼岸世界的异族们寻找摆脱命运束缚的道路,最终,创造者选择了科技。 据说,他们已经掌握了生命的奥义。 方哲还记得当时的问题:“寒歌,你说‘自由创造生命’,是什么意思?”雪花飘落在寒歌的发间,她有些失神。过了一会儿,她才把目光落向手中的长乐甲虫照片,打了一个寒战,“他们把生命赋予岩石和金属。它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 那时,方哲突然就明白了。 长乐甲虫就是创造者创造的生命,它是金属的,是有生命的金属,它沉睡在密封的罐体里,等待着被唤醒的一刻。 这是方哲必须解开的谜题。 天帝玄石曾说,长乐甲虫既是一把锁,也是一把钥匙;用它锁上的东西,也只有它能打开。几千年前,亚特兰蒂斯的异族要把它送到了长乐山的神域,几千年后,吸血鬼为了取出它,制造了骇人听闻的c城危机。 那么,它究竟锁了什么? 接到井上教授的电话后,方哲立刻组织人手,准备赶赴开罗。出发前,他和寒歌吵了一架。原因,与“创造者”有关。 寒歌不同意这次调查。她说,厄运毁掉了这个种族,所以异族的先民才会在盛放长乐甲虫的罐子上刻下“天谴之物,擅启者死”的字样,视其为不可触碰的不洁之物。这样的东西就算无法将它毁去,也要把它遗忘,抛弃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让尘土将它掩埋。 方哲反驳,既然“不可触碰”,那么,是谁把这个已经消逝的文明的遗物带到人类世界?他们的目的又是什么?人类怎么可能任由这样的危险在自己眼皮底下视而不见,还扮成鸵鸟一样把头埋在沙子里。 更重要的是,在几十万年前,在异族还没有穿越迷雾来到此岸世界之前,创造者是如何来到这个世界,如何在沙漠中留下e13号遗址?这也许是最久远的人工建筑,它已经诡异地存在了数十万年。 争执的结果是谁也没有让步。最后,方哲说:“寒歌,你不同意这个决定,可以不去埃及。” 但寒歌还是来了。一路上情绪低落,不愿说话。 方哲希望埃及之行能帮他找到答案,但古物所不肯提供e13号遗址的具体坐标。想要在茫茫荒漠里找到一座史前神庙的废墟,无异于大海捞针。在愤怒和无奈之外,他隐隐不安。是因为机场灯光黯淡的刹那,心中莫名的震动?还是—— “叮咚”,有人按了门铃。 方哲开了门。寒歌穿着一条宽松的长裙,头发湿漉漉地站在门外,皱眉轻轻嗅了嗅:“大晚上的,你居然喝咖啡!不想睡觉了?” “鼻子真灵。”方哲忍不住笑了,揉了揉她的鼻尖,“怎么,不生我的气了?” “看见你被人欺负,就不生气了。”寒歌轻巧地跳上床,蹦了几下,发丝上水珠四溅。方哲抓住她,找来吹风机给她吹头发。 “你还在研究它们?”她瞥见桌上的照片,问。 “是啊,这是我们手头唯一的资料。” “快拿过来。路上只顾着和你生气,都没功夫看呢!” 看她颐指气使的模样,方哲心中温暖,知道她这样做只是不想让自己为古物所的事心烦。他伸手取了照片,递给寒歌时顿了一下。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他的思绪里闪烁。他觉得自己似乎看见了什么,很不正常。 再次响起的门铃声打断了他的思路。 “老大,还没睡吧?”门刚开了一条缝,段小懋就向里张望。“哎哟,寒歌你也在啊。那老大你先休息,我们……” “行了,进来吧。”方哲头痛,知道这家伙的八卦之魂正在雄雄燃烧。夏添抱着笔记本电脑冲了进来,何川紧随在后:“老大,小夏有发现了。” 夏添的一大特长就是过目不忘。这个优点的附加好处,则是对细节的敏感。翻起显示屏后,屏幕上出现遗址照片。 “西蒙斯传给我们的。”段小懋解释。 “现在是我发言,小懋哥你安静一点。”夏添一有机会表现,就绝不给别人好脸色。看来他的发现非常重要,平时最喜欢教训他的段小懋立刻闭嘴。 “左边是十年前的照片,右边是考古队前天到达遗址现场时拍的。老大,寒歌姐,你们发现有什么相同的地方吗?”夏添说道。 “是同一段墙。”方哲观察了两秒钟后,说。 “没错,但拍摄的角度不同。”夏添很满意,把照片放大。“注意那个拐角!看见下方的沙线没有——” 方哲“腾”的一下站了起来。虽然角度不同,需要在大脑里进行一下空间转换,但他仍然看了出来。一瞬间,萦绕在心中的那种蒙昧不清的疑惑终于明晰! “再换两张!”他命令。 更多的照片调了出来,震惊无以复加。 两组照片相隔十年而拍,堆积在残墙下部的黄沙不仅高度没有变化,就连表面弯曲的程度都一模一样。再看砖墙本身,经历十年风沙,多少应该有所磨损。但若仔细对比,就会发现,每一块砖,包括上面细小的蚀孔和残缺,都保持着十年前的模样。或者说,e13号遗址从它建成的那个未知年代开始,就从未改变! 它不是废墟。 第80章 突发事件 如果e13号神庙遗址不是废墟,那它又是什么? “让古物所立刻撤出遗址。”方哲拿起手机,想要通知西蒙斯博士。急促的敲门声响起,众人不禁警觉。 这个时候,会有谁来? “老大,今天你这屋真热闹。”段小懋感叹,神色一变,已经把枪握在手中。他守住走廊与卧室的拐角,冲何川做了一个ok的手势。“小懋,你这是作死的节奏。”何川笑得轻松,但整个人十分戒备,拿枪的手垂在体侧,背贴着墙走到门前,用身体抵住门缝,用英语问了声:“谁?” “是我。”敲门声顿了一下,门外的人声音沙哑空洞,“安娜·西蒙斯。” 每天中午12点和晚上9点,e13号遗址考古队都会通过卫星,把当天的工作进展传给安娜·西蒙斯。 今天也不例外。 西蒙斯和方哲等人一起回到酒店后,把最近几天的现场照片复制了一套,发给夏添。她洗了澡,来到电脑前。其实,她也知道,就算自己不在,资料也会自动保存在服务器中。但如果那样,她就会错过和大家面对面交流的机会。 她尤其想和井上教授谈谈特案组的事。 刚开始时一切如常。卫星信号稳定,灯光从浅褐色帐篷中透出,篝火边有人跟着音乐的节奏摇摆。遗址静默的身影矗立在黑暗中,让人心神不宁。对遗址的全面发掘从今天下午开始,预计明天就能完成基本的清理工作。 “和我们预想的不大一样。”阿伯特咧嘴笑道,“不过,也在情理之中。你会喜欢的。” 她也笑了,叮嘱道:“注意安全。” “我知道。”阿伯特给了她一个温柔的飞吻。 这时,井上教授出现在屏幕上。两人就特案组一行何时前往遗址讨论了几分钟后,气氛出现了变化。 一声突如其来的尖叫打破营地里轻松愉快的氛围,画面中的人呆了一下,纷纷向屏幕左侧望去。然后,露营灯突然熄了。篝火的亮光从侧面映来,营地混乱起来。尖叫,奔跑,但究竟出了什么事,从电脑摄像头所在的角度,根本看不清楚。井上教授大声问“怎么回事”,他的脸因为光线不足而一片模糊。然后,他就从画面上消失。 通讯,就此中断。 视频反复播放了三遍,房间里安静压抑。考古队的营地似乎遭到不明来历的袭击,但袭击者没有出现在画面中。西蒙斯拨打对方的卫星电话,没有人接听。 “一定还有生还者。”她声音颤抖。 “就算有,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寒歌讥讽。 “他们需要我们的帮助!”西蒙斯尖叫,抱着头在屋里来回走,“我,我知道是我们不对。可现在根本不是争论对错的时候。那里有将近三十人!全是异族考古学的资深学者!我们有责任——” “你为什么要撒谎呢?”方哲盯着西蒙斯浅绿色的眼睛,缓缓说道。 “什么?”一丝慌乱在西蒙斯眼中闪过。 “你在寻找帮助,西蒙斯,但没有人肯帮你。”方哲淡淡地说,“荒漠,又是黑夜,你们的人逃生的机率是多少?百分之十,还是更低?我猜我们并不是你求助的第一对象,毕竟你也说了,你知道你们做得不对。不过,既然古物所已经把特案组踢出调查,当然希望做得彻底。你要不是走投无路,怎么可能来找我们?所以,我相信你来这儿之前,已经先联系了古物所,想向欧洲及地中海区分部求援,那儿是你们的属区。对了,欧洲方面是怎么回复你们的?” “他们……”西蒙斯语塞。 “我来替你回答吧。”方哲冷冷地瞥了她一眼。 “他们一定说,埃及不属于他们的管辖范围,你必须先向非洲分部上报案情,然后由非洲分部发出协助调查申请。其实,就算欧洲及地中海区答应提供帮助,标准程序也是要等到卫星对那一区域进行全面扫描,确认安全后,才会派遣信使进入案发区营救。而你很清楚,卫星资源非常紧张,等到委员会调配出可用的卫星时间,恐怕一切都已经迟了。” 西蒙斯点头,脸色苍白,声音变得无力:“我不能抛下他们。” “我理解你的心情,但你找错了方向。”方哲毫不客气地指出,“向埃及分部求援是第一选择。他们熟悉本地情况,知道如何用最恰当的方式应付紧急事件。” “可是,没有人会指望非洲分部。”西蒙斯辩解。 ijcaa非洲分部是一个神奇的存在,从成立之初起,它就以人员短缺而倍受诟病。它的电话永远没有人接,它的大门永远不知道朝着什么地方开。委员会对它采取了放任的态度,别的机构一般当它不存在。 “我不得不说你又错了,西蒙斯博士。如果你稍微留心一点就会发现,近十年来,非洲没有出现重大异族事件。这只能说明非洲分部在处理此类问题上独辟蹊径。”方哲接着说。 一席话说得西蒙斯哑口无言。半晌,她才开口:“方先生,我知道现在和你说这些太过分了。但特案组了解这次考察的背景,有应付不明异族的经验。目前看来,你们是前往遗址营救的最佳人选。只要委员会派出信使把我们送到阿拜多斯,我们就能在明早赶到——” “信使不会与特案组合作。”寒歌冷笑。 “为什么?”西蒙斯问。 “因为我是贱民。在我滚出委员会之前,没有异族愿意为特案组工作。” “除了我!”小战神夏添举手。 “混血请自重。”段小懋严肃地说。 西蒙斯失望了。她起身,露出哀凉的笑容:“对不起,浪费大家的时间了。我得走了,我还要赶夜路。” “不送。”寒歌挥手。 “寒歌……” 迎上方哲责备的眼神,寒歌一脸无辜:“我又没说不管这事儿。” 如果之前方哲要去遗址的决定还让寒歌有所犹豫,那么,从发现遗址秘密的那刻起,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选择。任何继承创造者传统的种族最终都走向灭亡,无一例外。她希望人类不要再犯这样的错误。 第 81 章 夜里十一时,特案组一行来到机场,一架“达索猎鹰7x”豪华商务机已经准备就绪。 这架飞机属于一个名叫阿里亚的埃及富商,其人经营着北非最大的通讯公司,人脉极广。阿里亚有着良好的生活习惯,每天十点一定会上床睡觉。今天他刚躺下时,一个电话打进了他的手机。当然,如果不是重要人物,也不可能知道这个手机的号码。打来电话的人,大家都尊称他为乙先生。 “阿里亚,我想向你借一架飞机。” 能和逆天者集团元老会成员打上交道,阿里亚觉得这是莫大的荣幸。他不知道乘坐飞机的人究竟是谁,但他交待他的助理,要以最高规格来准备。后来他才知道,这趟航班最受欢迎的东西是枕头和毯子。 从开罗到卢克索,整个航程,方哲都在睡觉。特案组的调查员都有这样的习惯,尽可能地在任务的空隙间休息,保持体力. 凌晨时分,寒意陡增,方哲走下飞机,逆天者集团在卢克索的沙特家族代表快步迎上。他为方哲带来了三辆装备精良的丰田陆地巡洋舰和一支全副武装的精锐小队。如果集团十一大家族的继承人在自己的地盘上出了意外……这种事,他想都不敢想。 “我只需要车。”方哲说。 三辆白色丰田越野车行驶在漆黑寂静的公路上。生命源于南方,死亡之地位于西方,这是古埃及人对方位的感受。南方,是尼罗河的源头;西方,荒漠通往死亡。e13号遗址把自己藏身在死者长眠的土地上,车队行进的方向,正是从生到死。 凝重肃穆的音乐在车内回荡—— “能不能换首活泼点的曲子?”坐在副驾驶位上闭目养神的方哲忍不住抗议,“太像哀乐,我听着瘆得慌。” “和气氛很符合嘛。”寒歌嘀咕,但还是听话地选了下一首。“我还以为你会让逆天者集团插手这事儿呢。” “我不敢。”方哲动了动,睁开眼。 他知道考古队的人危在旦夕,也知道如果动用逆天者集团的力量,或许他们中某有些人还有希望。但他不能这么做。他不知道e13号遗址究竟是什么东西,不知道它为什么出现在那儿。毫无疑问,不管是谁创造了它,他们所拥有的科技已经远远超越了当今时代。 “寒歌,你说厄运毁了这个种族,说实话,我不大相信。我宁可相信是他们的强大毁了他们自己。但是,如果有这样一种强大的力量摆在人类的面前,哪怕明知道它可能会带来毁灭,又有多少人能拒绝它的诱惑?” 方哲不敢拿人类欲望冒险。 他曾是逆天者集团最有希望的接班人之一,他离权力的巅峰曾经只有一步之遥。他离家时,家族掐断了他所有的经济来源,他不得不搬进简陋的汽车旅馆,苦苦等待委员会预支他试用期第一个月的薪水。他昔日的朋友友前来看他,打量卷起褪色的墙纸和泛着霉斑的墙面,笑了。 “方哲,别怪我害你。谁让你头顶着十一大家族继承人的光环?谁让你拥有别人一辈子都渴望不来的权力?要怨,就怨你自己姓方吧。你以为你去了委员会就有机会?一旦方家有了新继承人,你就什么都不是。这东西算我送你的,我知道你戒不了。”装着白色粉末的小塑料袋扔在桌上,教他吸/毒的人就站在他的面前。 为了权力,最好的朋友都可以反目成仇,又何况创造者那可以征服世界的科技? “还记得旧金山的事吗?”封闭的车中,寒歌的嗓音带着一种异常的空灵。“那次我差点杀了你。” “我记得。”方哲回答。他记得在中心实验室21层的走廊里,妖冶的欢笑中,寒歌的黑暗如刀锋般翻卷而至。“当时,你差一点就控制不了黑暗。” “那不是第一次。”寒歌说,“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不能控制黑暗。但是,我无法拒绝它。它能保护我,从此,再不用害怕,再不用躲藏!这种力量,就算你知道它会夺走你的意志,会让你忘了自己是谁,会让你和它一起堕进万劫不复的深渊,你仍然会把它牢牢攥在手中,以为它是你唯一的希望。” 她了解方哲说的那种诱惑。往事已逝,但心底深处却无法回避。她深吸了一口气,握住方向盘的手轻轻颤抖。 “因为它,我活了下来。只要听见它的召唤,杀戮的欲望就会占据我的身体。我杀过人,方哲。我杀过很多人。” 她鼓足勇气说出她的过去,却再没有勇气去看方哲的反应。震惊、愤怒还是轻蔑的鄙夷?虽然方哲答应过不问自己的过去,但他的工作却正是对付自己这样的异族。隐瞒与欺骗又有什么区别? 似乎听见尼罗河水的流淌,她在记忆中看见一张张没有生气的脸庞,男人的,女人的,还有孩子的;一摊摊血,殷红的,黏稠的,在她脚下渗入泥土。他们救了她,却被她的黑暗所杀。她慌张地逃到河边,很渴,用手啜饮带着泥腥味儿的水,漆黑的水面映出一张脸。恐怖、丑陋、被黑暗扭曲的一张脸。 是她的脸。 “刹车!”方哲喝道。 寒歌猛然清醒,她差一点就撞上西蒙斯的车了。车陡然停在路边,寒歌跳下车,冲进路旁的黑暗。方哲按下应急灯,追了上去。 “老大——”后车一个急刹,何川拉开车门。 “没事。”方哲甩下一句话。 “走吧,前面等去。”何川对段小懋说。 方哲撵上寒歌,伸手抓住她的胳膊,猛得把她拽进怀中。寒歌一下抱住他的腰,苍白的脸庞上沾满泪水,僵硬的指节死死抠住他的脊背,仿佛只要一松手,他就会转身离开,再不会回头。 “别怕,寒歌。”方哲声音嘶哑,“我在这儿。” 清冷的空气里浮着尘土的味道,几道模糊的影子从黑暗中浮出又退去,搅动着夜色缓缓翻腾。 第82章 贱民的故事 “川哥,听说总部那帮异族打了鸡血似的要撵寒歌走?” 段小懋把车停在五十米外的路边,开了灯,和何川一起吞云吐雾,呛得坐在后排的夏添咳得够呛,连声抱怨。 “是啊,闹得厉害。” 自从寒歌荒原贱民的身份曝光,国际异族联合事务委员会中的异族反应激烈,抗议之声不绝,最近甚至递上集体辞呈以示“有她无我”的坚定决心。特案组虽然远在中国西部,多少还是有风声传来。 “去年十一月老大从费城回来开人的事,你还记得吧?”何川打开车窗,把烟灰弹在车外。他以前不抽烟,艾晨去世后才学会的。 “鉴证科的susan嘛,绝对的美女,对老大一往情深,私底下投怀送抱不知道多少次,啧啧,老大说开除就开除——” “不八卦会死啊?”何川骂道。 “不会死,但会寂寞。”段小懋一脸猥琐,转眼,又郑重起来,“等等,川哥,不会是她把寒歌是贱民的事儿捅出去的吧?靠!因爱生恨,赶走情敌然后直接上位,太狗血了,我喜欢!不过,老大的脾气兄弟们都知道,最恨别人背后玩两面三刀,susan这事儿办蠢了。老大对寒歌的意思那是一天两天的事吗?要我说,susan应该先上离间计,然后才能是美人计……” “你不去写书可惜了。”何川对段小懋同志的八卦精神深感无奈。 “不要这样说,川哥,金子放到哪儿都会发光的。” “呵呵,说寒歌姐是贱民?蠢呐!”夏添从后排座探过头来,吓得段小懋一抖,差点把烟头吞了。 “蠢?说谁呢?”段小懋大怒。 “总部的异族啊。” “哦……”段小懋回过神,“怎么讲?” “很简单嘛,因为没有人真正见过荒原贱民。要想赶寒歌姐走,就得先证明她是贱民。但要证明她是贱民,就得先搞清贱民的定义。反过来,如果她不符合这个定义的描述,当然就不是贱民咯。”虽说夏添是特案组出了名的二货,但说到辩论,却很少出现逻辑上的错误。 “有道理。”段小懋赞道,“不过,你还是先说说究竟什么是贱民吧。” “呃,好吧。” 贱民的历史和一段传说有关。在彼岸世界,有一条连绵无尽的黑暗山脉横亘于北方的永夜中,异族称之为隐山。隐山是不详之地,又被称为“埋藏死亡的墓场”,很多诡异的传说都发源于这里。据说,贱民就诞生于隐山深处岩浆的灰烬中,是一个一出世就被黑暗浸染的种族。 “当然,最初时他们并不叫贱民。”夏添补充。 贱民与彼岸异族暴发过三次战争,原因早已不清。最终,诸神站在了异族的一方,将这个黑暗种族驱逐至更北的雷暴荒原,并在隐山山脉上镌刻铭文,彻底断绝了他们南下的道路。从那时起,这个被诸神抛弃的种族就被视为最卑贱的族类。 这就是荒原贱民的来历。 “其实,要想证明寒歌姐是贱民,或者,证明她不是,都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夏添又说。 “为什么?”段小懋问。 “因为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人见过贱民了。大家对贱民的描述都来自几千前的一条文字记录。” 阿卡德人生活在公元前两千多年前的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他们在楔形文字泥板上留下了一条记录,被认为是最符合贱民特征的描述。记录中说:这是一个游走在黑暗中的种族,他们头发卷曲,肤色惨白,身披黑暗,居无定所;族人幼年时与人类无异,成年后容颜不老,直到死亡时才会迅速衰老,化为灰烬。 黑暗、不老之躯、胜似初雪的肌肤和卷曲丰盈秀发,何川和段小懋不约而同想到寒歌。 “你这不是废话吗?”段小懋骂道,“说了半天,结果寒歌还是荒原贱民。小夏,你这个叛徒!我代表老大鄙视你。” “喂,小懋哥,话不能这样说诶!”夏添抗议,“头发肤色先撇开不说,光是‘身披黑暗’这么模糊的叙述,安宁塔的死神家族铁定躺着也中枪。再说,你们谁见过寒歌小时候的样子?谁知道她以后会不会衰老?所以啊,这都是些根本没法证明的事嘛。” “哦,你的意思是说,只要寒歌不承认,委员会就拿她没办法?”段小懋得出结论。 “省省吧,寒歌可从没否认过自己是贱民。”何川冷不丁地说。“只要她肯说一句‘我不是贱民’,老大早就想出一百个点子让她脱身,还会让她受委曲?” 何川一语中的,方哲的态度说明了一切:他知道寒歌是贱民,他知道在这个问题上争论没有意义,所以他采取了不做任何回应的冷处理,耐心等待事件平息。 “贱民真是很厉害的种族啊!”想起寒歌的黑暗,段小懋不由自主把声音压低。 “你们不知道吧?”夏添的脑袋又凑了上来,神经兮兮地四下张望了一番,说,“这个地方,我说的不是埃及,是非洲。上下埃及还没有统一之前,尼罗河还在泛滥,撒哈拉还没有成为沙漠时,贱民就生活在这里。” “真的?” “那还能有假?我老爸亲口告诉我的。当年贱民跟随‘黑暗之子’,在非洲和神族打了很多年的仗,杀得那叫个惨烈,神族一茬一茬地死,好多远古异族就是在那时候被干掉的。后来,他们追随‘黑暗之子’去了北方,再后来,‘黑暗之子’也被干掉,就没有他们的消息了。” “靠!‘黑暗之子’又是什么东西?”段小懋叫道。 “是一个很牛叉的存在。”夏添认真地点了点头,“不过,文献里找不到关于他的记录,因为异族很忌讳他。我上大学的时候读到过一首长诗,说是贱民到北方后的歌谣:‘我聆听冬日的歌声,追寻您轻盈的脚步;您孑然立于风中,黑暗向您臣服。我聆听寒冷的歌声,追随黑暗而来……’” 徐徐的朗诵声沉浸在allantaylor低沉醇厚的吟唱中,荒原贱民顶着风雪而行的身影仿佛就在眼前。 “寒歌的名字,”沉默片刻后,何川说,“是从这首诗来的。” 夏添和段小懋都是一怔。 车队到达阿拜多斯界时,已是凌晨四点。 传说中,“复活之神”奥西里斯的身体就埋葬于此。每一个古埃及人都希望自己的灵船能来此朝拜,从而在死后的世界里再生与复活。“西去吧,西去吧,到那个正义主宰之地。”祭司们在仪式中高喊。尼罗河西岸这片没有青草和水源的荒漠,无数人将它作为自己的长眠之所。 这是属于死人的世界,旅游手册上如是写道。 “川哥,小懋哥,你们说……这,这地方是不是经常闹鬼?”夏添战战兢兢问道。 “必须的。”前排两人异口同声。 一分钟后,何川和段小懋不得不拼命拉住想要逃窜到方哲车上的小战神,并且严正警告他,当电灯泡会遭雷劈。 “这不科学啊!”夏添困惑。 “科学,科学。”段小懋赶紧说,“都是人民群众宝贵的生活经验。” 在阿拜多斯南部加油站稍作休息后,车队驶向通往沙漠的公路。天蒙蒙亮时,他们再次停下,检查装备。西蒙斯和她的助手吉米·杨下了车,看见特案组诸人聚在方哲车前,似乎在讨论什么,便走了过去。 “……你们看,就是这儿……” 笔记本电脑上播放的正是昨晚事发时的视频。何川按下暂停键,画面定格在混乱发生时井上教授回头张望的一幕。 “这里!”何川手指左下角的一片阴影。它看来像画面的噪点,但分布并不均匀。一路上,这段视频西蒙斯不知道看了多少遍,压根没有注意到还有这东西。 何川把画面放大后,一张模糊的脸出现在阴影后。从拍摄的角度来看,这个人应该躺在地上。“我们分析了之前的画面和人物关系,”何川在键盘上敲打了两下,调出一张截图,“能够出现在这个位置的应该是她——” “凯拉!”西蒙斯脱口叫道。 “凯拉是井上教授的研究生。”吉米·杨解释。 “请注意听。”何川把视频向前倒了两秒,并将声音放到最大。“啊——”女子的尖叫戛然而止。 叫声恐惧,是因为看到了不寻常的东西;声音强迫终止,说明她受到攻击。 “不大可能是远距离狙击。”何川分析。“一是沙漠平坦,没有制高点;二是营地的布局,帐篷和车辆会挡住狙击手的视线。如果是近距离攻击,我没有听见枪声。”何川是特案组枪械方面的专家。他说现场没有枪声,也包括了安装□□的枪声。 近距离突袭。人?还是动物? 寒歌走到路边,点上一枝烟。黎明的寒意浸进衣衫,清透的光线中,黑暗犹如一层薄纱,为她的美丽蒙上几许神秘。但这一切,她没有意识到,她仍然不愿在夜里正视自己的面容。方哲走来时,她把烟掐了。 “怎么不抽了?”方哲问,递给她一瓶矿泉水。 “不想抽了。”她腼腆地笑。只要他在身边,她就不会抽烟。二手烟有害健康,还是小心为妙。 方哲没猜出她细密的心思,问道:“视频的事你怎么看?” “很难说。”她拧开依云水的瓶盖,抿了一小口。“你看现场的人奔跑的方向都不固定,说明袭击应该是来自多个方向。这是合围,合围的结果……我觉得我们应该做最坏的打算。”她静了静,又说:“他们不该那么蠢。” “不是蠢,是欲望。”方哲苦笑。 寒歌有点冷,轻轻贴近他。“方哲,”她叫他的名字,问,“为什么你从不问我的过去?”两人手背相碰,他顺手握住,生着细茧的指腹轻轻摩挲她的手背。“你准备好了,自然就会告诉我。”他回答。 “如果我永远都准备不好呢?” “‘永远’这个词对我太漫长了。”他笑了,“但我喜欢异族在《死亡颂》里对它的比喻,‘若我的灵魂能化为繁星一点,你凝望我的一刻便是永远。’我认识你时你就是寒歌,永远是我的寒歌。” 寒歌的眼中蒙上一层淡淡的水气。 他俩没再谈论这个问题,而是继续说起案情。上车时,寒歌仍然在思考着那团阴影。它究竟是什么? 怀着疑问重新上路,晨曦的光芒追赶在身后,车队驶进茫茫荒漠。远方,几个模糊的身影清晰起来,遥望伫立。 第83章 流沙 车队在渺无人烟的荒漠上行进了两个小时,单调的风景突然有了变化。几辆车,几顶帐篷,几段破败残墙,静默在天与地间。 车队停在营地二十米开外处,西蒙斯冲下车,脚下一深一浅地向营地奔去。“拦住她!”方哲喝道,离得最近的段小懋三两步追上,将她扑倒在沙中。寒歌上前,冷冷说道:“你想找死,也别拖累我们。” 西蒙斯仿佛没有听到她的话,挣扎着向前方看去。清晨的光线赋予e13号遗址迷人的魅力,让它反射出耀眼的金色。 它几乎和照片中一模一样,仿佛一座经历时光洗礼的史前神庙,沧桑破败。主殿上部坍塌,基座被沙土掩埋,几截泥砖砌成的墙体还没有被风沙蚀尽,入口处的四根立柱只剩下不到半米高的残桩。 但这不是真相! 它把自己伪装起来,藏在黄沙之中不知有多少年。相比于它不变的外表,它存在于此的未知目的更让人毛骨悚然。 寒歌打了一个寒战。西蒙斯消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有些空洞。 “阿伯特是我未婚夫。昨晚是我们最后一次通话。”这是她来这里的原因,明知希望渺茫,仍想尽力一试。 答案,就在二十米外。 走近营地,只觉安静得令人室息。 五辆车停在营地外围,浅色沙漠迷彩帐篷有序排开,熄灭的篝火留下一团黑色,两盏野营灯跌落沙里,发电机已经停止工作。搜索渐进展开,方哲不允许任何人擅自脱队。 “阿伯特!”走近一座门前挂有纸鹤的帐篷时,西蒙斯尖叫着冲了进去。抓起床上的一件衣裳掩面而泣。 帐篷里没有人。 不仅这个帐篷里没人,整个营地都没有人。没有死者,没有血迹,没有拖拽尸体的痕迹,甚至,没有混乱时留下的凌乱脚步。黄沙只用了一夜时间就将现场掩埋,考古队员仿佛人间蒸发一般,消失无踪。 寒意从众人心底升起。 似乎有一阵微风,腾起一片淡淡沙尘。当它落下时,盖在众人来时足迹上。这不由得让人想起e13号遗址那十年未变的沙线,仿佛这片沙漠具有一种力量,竭力维持它千百年来的模样。褪去晨光的e13号遗址恢复了它平淡无奇的表象,静卧在漫漫黄沙中。天空耀眼明亮,扫去阴霾。 众人恍然大悟。 袭击者并非来去无踪,考古队员也不是凭空消失,正是这不时腾起落下的沙尘,掩盖了他们离开的痕迹。 “说不定他们逃走了!”西蒙斯的脸上蒙上一层喜悦的光彩。“你们看,阿伯特的包不在了……对,还有他的电脑。他无论走到哪儿都带着的!” 何川和段小懋一起清嗓子。 逃走。这个逻辑该怎么讲?为什么不开车?为什么卫星电话无法接通?为什么有时间收拾行李,却不能为后来者留下一张说明的纸条?还有伤者,他们能够在沙漠中进行长时间的徒步旅行吗?就算当时情况紧急,恐慌让人失去正常的判断能力。但昨晚叫声惨烈,夺命的可能性极大。幸存者逃走,那么死者又去了哪儿? “你们看,今天的秃鹰真多。”寒歌出神地仰望天空。 如果你想在沙漠中找一个死人,就请跟随秃鹰而行。这种以腐肉为生的猛禽在空中盘旋,锐利的目光搜觅已经死亡的动物。徜若有一只发现美食,周围几十公里外的同伴都会闻风赶来。 十来只秃鹰向着同一个方向赶去,必定是一场盛宴。 丰田陆地巡洋舰在沙漠上狂奔。“老大,你能不能系上安全带?你这样搞得我压力很大!”前职业拉力赛车手段小懋踩着油门大吼,追逐着秃鹰向西冲去。“哪儿来那么多废话?”方哲喝道,还是依言扣上安全带。 “看,下降了。”寒歌提醒。 车向右前方弧形插去,已经可以看见秃鹰群聚的褐色身影。到了近前,方哲下了车,冲天鸣了一枪。秃鹰受惊,振翅飞起。它们盘旋在天空,舍不得离开到嘴的美食,双翼形成的阴影下,血气直冲鼻尖。 “妈的!”段小懋赶一看,破口大骂。 那是一个向下微陷的洼地,尸体横七竖八地重叠在一起,被秃鹰带钩的嘴撕得皮肉裂开,上面几具已经面目全非。 杀人者粗暴残忍,锋利的凶器斜劈躯干,从肩颈直到胯部,生生斩开胸骨。受害人很有可能没有当场死亡,而是死于其后的大量失血。血水已被疏松的沙粒吸干,方哲无法判断他们是被杀害后尸体转移至此,抑或是被袭击者押到这里处死。 死者的身下和身旁,堆着他们随身的旅行背包。 寒歌用面纱捂住口鼻,伸手从距她最近的包里找出一只钱夹,递给方哲。钱夹里有一张身份证、几张信用卡,以及数量不多的现钞。凯拉·罗斯奈,井上教授的研究生,年仅25岁。 方哲心头沉重。只因为一个错误的决定,一个年轻的生命就此断送。 十四名死者,十男四女,符合考古队失踪人员情况。至于准确的身份认定,还得由家属辨认甚至是dna鉴定技术来完成了。三人没有挪动尸体,都按照办案的习惯,用手机先拍下现场。 一粒沙滑动了一下,紧接着,又是另一粒。一粒粒沙聚成不起眼的小沙流,淌进沙坑的边缘。 “流沙!往后退!”寒歌惊呼。 三人火速退向陆地巡洋舰,前方沙流的速度更加明显,卷动着死者的遗骸和行李缓缓下沉。不能陷入流沙,陷进去就是死路一条。 “上车,小懋!”方哲吼道。段小懋回过神来,拉开车门时脸色惨白。 “别慌。”方哲说。 “是。” 情况紧急,但段小懋职业车手的素质也体现无余。车启动时极其平稳,快速向后倒去。沙面擦着右前轮坍塌,流沙范围继续扩大。方哲和寒歌的手机不间断拍摄窗外的情景,这是死者留下的最后证据。十四条鲜活的生命已然沉寂,从此,将长眠于这片死亡之地。 车在电光火石间退出了流沙区,掉头驶向营地的方向。刺眼的阳光下,秃鹰盘旋在空中,等待下一次盛宴的到来。 第84章 夜袭 “你们可以自行决定留下还是离开。” 回到营地,方哲向众人简短地通报了弃尸现场的情况后。然后,他对西蒙斯和吉米·杨这样说道。 情况比方哲想象的复杂,而动机,是此刻他思考的问题。 袭击者不为图财,否则他们可以开走考古队的车。其次,如果是单纯的杀人,为什么要带走死者遗体?不仅带走遗体,而且还拿走死者随身行李,伪造了考古队离开营地的假象。这么做意义何在? 是为了隐瞒他们杀人的事实? 那为什么所有的手机、电脑和照相机都不见了,为什么营地里没有留下任何与遗址有关的记录? 问题仍然出在e13号遗址上。 正如寒歌所说,它把自己藏身人迹罕至的沙漠,是想避人耳目;它不想被风沙掩埋,就像海上的灯塔,指引着寻找它的人。这是它出现在这里的目的,为了达成这个目的,它或许还有别的安全机制,比如,一群守卫者。 考古队一定发现了什么,招来了杀身之祸。在没有找到凶手前,方哲不会要求两名没有刑侦经验的考古队员留在现场。 “我,我可以现在就走吗?”吉米·杨颤抖着问。 “可以。”方哲点头,转头又看了看何川等人。“你们也一样。如果想走,现在就可以离开。这件事已经超出了你们的本职,我不会对你们的决定有任何偏见。同样,你们的决定也不会影响你们在特案组未来的发展。” “我留下。”何川检查枪支,头也没抬。 “那还用说吗?”段小懋嚷嚷,“老大,这种话你怎么说得出口?喂喂喂,小夏,你呢?寒歌,我就不问你了啊。” 寒歌冲他嫣然一笑。 “我?我妈说,我不能像我爸那样没出息。”夏添哆嗦地瞄了一眼身后。夏添的爹是希腊战神后裔,据说胆小如鼠,也不知他那担任联合国要员的老婆大人是如何看上他的。 方哲看了一眼还沉浸在悲戚中的安娜·西蒙斯,没有再问,转而对吉米·杨说:“收拾一下,一刻钟后,你们一起出发。” 十五分钟后,吉米·杨驾着考古队的皮卡离开。西蒙斯倔强的身影却留在弥漫的尘土中。“我不走。”她说,“我想留下来帮忙。” 上午十点半,特案组对现场展开调查。 他们发现细微的喷溅血迹,没有看完的书籍,以及盛着食物的器皿。他们把证物装进密封的塑料证物袋中,贴上标签。每一个帐篷检查完毕后就会被拆除,物品做好记录,打包装车。整个过程花费了数小时的时间,其间大家只在吃午饭时休息了片刻。 最后,e13号遗址前只剩下一个宽大的会议帐篷。四周视野良好,任何车辆或人靠近,都会在第一时间被发现。何川和段小懋枪不离手,就连夏添也分到一把贝雷塔92f型半自动□□。不过,看了他拿枪的姿势,大家都有点淡淡的忧伤。 西蒙斯一直在工作。 几个小时前,当方哲把e13号遗址相隔十年的照片放在她的面前,并提示她注意几个细节后,她惊呆了。她不顾一切地来到遗址的残垣断壁前,不敢相信这竟然是一个精致的,惟妙惟肖的伪装物。 她踩着厚厚的沙层,来到那个标志之前,抚摸三条波纹线和金字塔形图案时,泪水潸然而下。这里是她的爱人、朋友和同事们离去的地方,漠漠黄沙埋葬了所有的梦想和热情。只为一个傲慢的决定,就要用生命付出代价。她想,这辈子她也不会忘记它了。 寒歌无声地来到她身后:“他们是创造者,因为欲望而毁灭,所以,小心些,西蒙斯!别再犯同样的错误。” 回到营地后,她把前两天的考察资料从电脑里调出,一点点检查。她没有发现特别的东西,所有工作都符合异族遗址考察的标准规范。考古队员们提到不时浮起的沙尘,但没人注意到遗址上从未改变的沙线。她想起她没有昨天下午的考察报告,夜里的袭击导致卫星传送中断。不过,她可以通过日程安排表来推断考古队做了什么—— “天呐——” 她捂住嘴。阿伯特是怎么说的?“和我们预想的不大一样。……不过,也在情理之中。你会喜欢的。” 他们确实有所发现! 走上e13号遗址,方哲看到了创造者的标志。它刻在一块砖上,巧妙地做旧,仿佛历经岁月的磋磨。 “按照日程的安排,昨天下午,考古队会清理遗址的基座,就是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西蒙斯说。脚下的基座被沙掩埋,看不出曾有清理过的痕迹。e13号遗址诡异的恢复能力让人对自己的判断产生怀疑。“我想,问题就出在沙子下面。” “我们开始吧。”方哲说。 在西蒙斯的指导下,他们铲去厚厚的沙土,用小刷子一点点扫去残余在表面的沙粒。何川和段小懋持枪警戒四周。骄阳照耀,汗水打湿了衣衫。斜阳西沉,黑夜将至,远方天地相接,渐渐模糊。遗址基座终于完全出露。 它由一整块岩石打磨而成,表面雕出繁复的细纹,其上重叠着诸天星辰;穿着头盔和甲胄的人形生物站在四个角落,手托着象征世界之柱的金字塔。整个画面精美绝伦,令人赞叹。 “……这个代表天狼星,”夏添对异族古代星象符号颇有研究,“古埃及人根据它的位置判断尼罗河涨水的时间。不过,这个图好像和我们平时见的星空图一样……瞧这个,拖着长尾的星体……好像不是哈雷慧星吧?我记得哈雷慧星在古异族符号体系中,是用——” “它是‘阿赫巴德’。”寒歌跪在地上,手指抚过夏添所说的那个图案。它呈圆形,周围是三圈光纹,内中则刻着一只睁开的眼。 “命运流星‘阿赫巴德’诞生于远古混沌之中,它象征通往真理之地的旅程,也代表运行在宇宙深处的命运之秘。远古异族相信,在宇宙的深处,有一个终极之地。它可以告诉我们,我们是谁,我们因何而存在,我们将要向何处去。它就是‘阿赫巴德’运行的终点。在那儿,我们能找到所有的答案,从而摆脱自然桎梏在我们身上的枷锁,获得真正的自由。” “自由。”哀伤在寒歌的眉间一扫而过,她握着方哲伸来的手,站起,凄凉一笑。“何曾有过?” 黑暗浮上寒歌的面庞,笼上一层冷硬的阴影。白昼的热度开始下降,她用面纱笼住自己的脸庞。夕阳沉下地平线,黑夜统治世界。又是浮起的沙尘,缓缓落在基座的表面。 “是沙子。”方哲突然说,“视频里的阴影是扬起的沙子。” 没错,正是沙子!寒歌立刻懂了。袭击者从沙下而来,撩起的沙粒在视频上留下一片模糊的阴影。考古队猝不及防,才会全部遇难。 “小懋,开枪!” 守卫在基座西南角的段小懋听到寒歌的尖叫,虽然前方一无一物他仍然毫不犹豫地按下扳机。这是他与寒歌几年相识的信任,寒歌的命令,必是最紧急的状况。子弹出膛时枪火闪烁,扬起的飞沙后一个身影横空而现,被子弹高速撞击,向后倒仰出去,手中奇怪的武器脱手飞出,发出幽幽的光泽。 何川反应比段小懋快,他已经看清沙地上的异常。暮色微弱的光亮下,有东西在沙下快速地向遗址接近,所经之处隆起一道道沙脊。袭击者趁着黑夜从沙下遁来,避过地面上的观察。昨夜的情形必与此相似。 何川果断开枪,一人从沙中翻出,倒毙在地。但另一个袭击者借着同伴的掩护,挥刀袭向西蒙斯。 西蒙斯尖叫。 寒歌的黑暗骤然张开,笼罩遗址。 袭击者的进攻被突如其来的黑暗减慢,刹那间,方哲看清了周围的形式。不是一个,也不是两个,而是六七个身影腾空杀来,最近的一个已经到了夏添面前,脸上带着鱼形青铜面具,镰刀状的锋刃斜劈向下。方哲不及拔枪,情急之下推开夏添,刀锋掠过他的身侧微微向下一沉,几乎没有停顿地反手上撩再度攻来。 方哲重心在前,无法退避,一弧幽光转眼就到腹部。但寒歌已经抢上一步,左手搭住那人袭击者的手腕,黑暗顺势盘卷。方哲只觉眼前一花,便是漫天血雨,寒歌的黑暗瞬间将那人绞成碎片。 沙尘飞洒,袭击者破沙而出,直袭寒歌身后。冰冷的月光之下,八个镰形锋刃的弧光宛如雨夜前的电光,形成围杀之势。 眨眼间,特案组身陷险境。 但就在这时,众人听见“铮铮”之声清越回响,黑暗中凝出八个身影,手中弯刀如月迎着攻击的路线,直奔袭击者咽喉而去。刀锋斩过颈椎时几乎无声无息,鲜血从断裂的颈中喷涌而出,袭击者头颅滚落沙中,带着面具的脸无神地望向天空。 攻击顷刻间化为乌有,紧张的氛围却愈发浓烈。寒歌收起黑暗,于是,众人看清来者的模样。 e13号遗址上,八个瘦削的男子身着贝都因人的黑袍长衫,面孔冷冽俊美。 第85章 贱民之王 “贱民!你……你们是荒原贱民!”袭击者偷袭失败,潜伏沙下,暂时的平静中响起夏添的怪叫。小战神看清了新来者身披的黑暗,它与贝都因长袍融为一体,制造出随风轻舞的效果。 “你好,肯尼斯。”寒歌淡然一笑。 她的面纱被鲜血染红,长发从肩头垂委而下,来自彼岸世界的“永恒之戒”在她指上燃烧白色的光芒,驱散黑暗。在开罗的窄巷,在阿拜多斯的黑夜,在荒漠黎明的晨光中,她看见了他们的身影追逐黑暗而来。她知道,他们听见了她的召唤。 贱民的首领向她跪下,把弯刀的尖端抵在膝前:“您的召唤就是命令,因为,您是贱民之王。” 诸贱民闻身俯首致意,刀锋下垂,不忘警惕周围的变化。 虽然何川早知寒歌的身份,却没想到她的地位如此特殊。贱民祖先曾是神族的死敌,作为贱民的王者,她对异族的轻蔑,或许就来自她骨子里骄傲的记忆。 寒歌的目光停在肯尼斯的膝下。 袭击者的鲜血浸入e13号遗址的岩石基座,正沿着雕刻的纹理蔓延,所经之处,一缕缕银色的光纹连绵不绝。地面轻微震动,沙尘浮起后,再不落下。潜伏在沙下的袭击者疯狂撤离,在身后留下长长的沙脊。 地面轻微震动,随着每一条纹理的清晰,越发剧烈。 “动了,动了!”夏添叫嚷。 银色的星空正在完成,命运流星“阿赫巴德”顺着蜗旋形的细纹,在岩石的基座上缓慢运行。“快离开这儿!”方哲高呼。他强烈地感觉到,当“阿赫巴德”抵达终点,也就是整个基座的中央时,必定会有什么事发生! 果然,当他们撤到距离遗址三十米外的停车处时,身后的沙尘“轰”然腾起,四周一片模糊。脚下震动更加厉害,方哲和寒歌相互扶持,勉强站住。他们向沙尘的方向极目望去,不禁目瞪口呆。 巨大的青铜色立方体破土而出,迅速分拆并重新组合,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重塑自身,银色的光芒勾勒着它的轮廊,让人想起在星空图上运动的命运流星。它最终汇聚成一道光束,直冲星空。 然后,就是沉寂。 沉寂之后,黄沙落下,巍峨的神庙从夜色中浮现出来,仿佛从亘古之初就矗立于此。仰望这青金色的庞然大物,寒歌眼中噙满热泪。她看见曾经照耀她生命的彼岸的荣耀,穿越远古迷雾,向她张开怀抱。沾着血的面纱垂落地上,她踏上延伸到脚下的台阶,柔和的光芒渐渐亮起,笼罩神庙。 空旷荒凉的沙漠中,这座奇迹般的建筑像一座时光的灯塔,照耀着过去、现在和未来。 “寒歌。” 听见方哲叫她的名字,寒歌神情恍惚地回过头来,意识到自己的手还和他握在一起。“先等一等。”方哲柔声说道。 “嗯。”她点头。 探索一座来历不明的建筑,方哲需要有所计划。进入神庙的人不需要太多,西蒙斯精通古代异族语言和历史,夏添过目不忘堪称人肉摄像机,都是考察神庙的不二人选。何川和段小懋留在车旁,做好随时撤离的准备。还有袭击者,也是方哲需要考虑的问题,他们去而未归,威胁没有完全解除。 “肯尼斯,你们留下。”寒歌吩咐。 “是。”贱民俯身领命。 深蓝的夜空下,一道微弱的银光再次汇聚在神庙金字塔形的尖顶,但它没有像最初那样直奔宇宙星空,而是无力地闪动几下后,熄灭了。神庙的光线略暗了暗,又恢复了正常。方哲隐隐觉得不妥。 登上台阶,方哲等人来到神庙的入口。长方形的大门两侧是环绕神庙主体的宏伟的柱廊,让人想起雅典卫城的帕特农神庙,庄严肃穆之中不失优美,非但没有给人以强烈的压迫感,反倒创造出超然于世的空灵。但整个建筑的材质异常奇特,无论是立柱、墙体还是地面,都是金属制成,表面覆盖了一层细细的鳞片,反射出青金色的光泽。 走进大门,却不是想象中的神庙大殿,而是一条走廊。神庙本来就不是按照正常的方式建造,内部另有蹊跷也不为怪。寒歌更加小心,寸步不离地跟在方哲身边。这里的光线比外界暗,前方是一片漆黑。 “老大,你看你看!”夏添捅了捅方哲,使着眼色。走廊的右侧的墙面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光线突然亮了一些,金属墙面不再平坦,凹凸不平地变幻着,转眼,就出现浮雕般的图案。这些图案在墙面上运动,讲述与遗址有关的往事: 戴着面具的人从沙中钻出,向废墟般的e13号遗址匍匐而来。他们跪在灼热的沙上,直到夜幕降临,月上中天。然后,他们虔诚祈祷,等待祭祀者走上遗址,用弯刀割断自己的喉咙。鲜血唤醒了沉睡的神庙,它从地下隆起,接受生者的朝拜。只有一个人进入神庙,来到这条走廊中,向着走廊尽头膜拜。最后,他会倒退着离去。神庙重新沉入地下。 画面静止片刻,随即又从头开始。 “这是一份‘说明书’。”西蒙斯兴奋地说。 “说明书?”寒歌不解。 “我们都知道,是袭击者的血开启了神庙。他们就是图中戴面具的种族,是神庙的守护者和祭祀者。我们不知道神庙距今究竟有多少年,但创造者是一个非常古老的文明,而异族文献中又没有关于它的记载,所以,我们可以推测它修建的年代非常遥远。在这样长的时间段里,怎样让后来的人知道如何开启神庙?”西蒙斯眉飞色舞。 “如果我们把这座神庙想象成一个机械装置,我们就需要一份操作它的说明书。这份说明书不能用语言和文字写成,因为它们会随时间变化,最后变得面目全非。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图画!每一次祭祀结束前,祭司会来到这里,观看祭祀的全过程,并把这个过程传给他的继任者。” “有道理。”夏添赞道。“不过,有一个小小的纰漏。”他很得意地转了一个身,手指引着大家的视线看向对面的墙。 这面墙上也有图案,是一组联动的齿轮,正按照一定的节奏缓慢转动。 “这是一个计时器。”夏添说。“玛雅人用齿轮来演示他们的历法。一月有二十天,一年有十三个月,日轮转动一周,月轮转过一月。同样,月轮转过360,就会带动年轮转动一格。剩下的你可以依此类推——” “长话短说。”方哲皱眉。 “哦,明白,老大。这个计时器与对面的……好吧,和对面的说明书是同步的。它有一个开始的时间点,并在每次说明书结束时停在另一个时间点上。简单说,它不仅能准确地告诉祭祀者两次祭祀的准确时间间隔——我刚才估算了一下,大概是五百年——而且还说明了下一次祭祀的日期。这才是祭祀者进入神庙的真正原因。” 方哲和寒歌相视一眼,不禁懔然。 一座远古超现文明的机械神庙,每五百年出土一次,它的目的肯定不是仅仅为了完成一次祭祀。方哲想起那道直指天穹的银色光束—— “他们在发射信号。” 方哲话一出口,夏添露出很不了然的神情。“老大,这是异族诶,不是地外文明!” “不!这很有道理。”寒歌叫了起来。“关于创造者的传说中确实提到过,为了随命运流星‘阿赫巴德’的轨迹,探寻宇宙的真谛,创造者曾派出了由数百艘金色飞艇组成的舰队,从古海中破浪而出,奔向天幕。但是,没有人提到过这些飞艇是否回来,因为在那之后不久,创造者就灭亡了。” 彼岸世界的创造者消失了,但舰队却保留了文明的火种。 “这事儿不对。”方哲摇头。“寒歌,你说过,创造者的灭绝距离第一次迷雾期至少有几十万年的时间。一个已经灭绝的种族怎么可能在几十万年后,穿过迷雾来到这个世界?而且还在沙漠上建立一个发射塔?” “也许对他们来说,时间已经不是障碍。” 创造者的时间装置曾将方哲带往过去,或许,它也能把创造者带至未来。 第86章 退化 走廊的尽头是一堵墙。 一只金属甲虫贴着墙面,悬在距离地面约两米高的地方,伸手便可触及。在它的正下方,是一个创造者的标志: 三条波纹线上立着一个金字塔形的图案。 “圣甲虫一直是古埃及异族学研究的不解之谜。”这里光线非常暗,西蒙斯用电筒照着它说,“古埃及人认为太阳的出现都是圣甲虫推动的结果。它最早出现在皇室的印章上,到了中王国时期才作为护身符来佩戴。但这个信仰的来源却不能在异族文明中找到合理的解释。我想我们今天可能找到了答案。” 特案组三人都没有说话,因为他们知道他们看见了什么。 那是长乐甲虫。它是锁,也是钥匙,用它锁上的东西,只有用它才能打开。 那么,它究竟锁了什么? 手电的光芒一寸寸扫过墙面和地面。没有缝隙,没有接口,整个空间像是一个一次成型的盒子。 “小夏,你向后退。”方哲说。 夏添的脚挪开后,地面露出一个正方形的图案,两条对角线在中央相交。寒歌半跪下来,手指抚过图案的中央,仿佛是触碰到什么,一缕银光从中央的交叉点中逸出,和她指上的“永恒之戒”粘在一起。 “如果从空中俯视金字塔,会是什么样?”寒歌突然问。 方哲等人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从金字塔的正上方俯瞰,它恰好是一个正方形,四条棱线投影在平面上,在中央点相交,就像两根对角线。 寒歌一抬手,“永恒之戒”带着银光向上,一个小小的银色金字塔跃然出现在众人眼前,蔚蓝的水波在它下方微微起伏。它们显然不是实体,而是生动的全息影像。就在这时,他们听见头顶“嗒嗒”的声响,令人毛骨悚然。 长乐甲虫沿着墙面快速爬动,当它到达下方的创造者标志时,它停了下来,八条腿“咔哒”一声陷进墙面,和它融为一体。墙体发出沉闷的嗡嗡声,然后,开始拆解重构。光线越来越亮,仿若白昼。当方哲等人的双眼适应了光线的变化,眼前的一幕让他们几乎无法呼吸。 绚烂星光从天顶透入,金色的殿堂流光溢彩。 “欢迎……当您听见这见这段话时,意味着您已进入塔宁的生命之室。” 一个抖动的人影出现在大殿的中央。从体型看来,她似乎是一个年轻的女人,额头光滑,发线靠后,没有眉毛,皮肤呈现为蛋清色,像沾了水的白色聚脂塑料。“我是露埃,亚密里人塔宁的女儿,海洋统治者的后裔……” “是全息影像。”夏添说。 “不,是意识传输,所以我们才能听懂她在说什么。”西蒙斯纠正说。她懊恼地举起手中的摄像机。摄像机的镜头对准大殿正中,但画面中没有露埃。 “高科技!”夏添双眼闪亮。 “亚密里人就是创造者。”寒歌小声对方哲说。 意识传输没有因为谈话而中断,但似乎受到不明因素的影响,它时断时续,并不连贯。 “……亚密里的文明濒临崩溃,所有尝试改变的努力全部宣告失败。我们放弃一座座城市,退至深渊之畔。但诸神抛弃了亚密里人,深渊守护者南娜宣布了我们的命运。……所有的,都将毁灭。我们必须做出选择。” 露埃的眼中滑出一滴泪水。 “我们来到这里,是为了寻求解决之道。一个不同的世界,一个全新的开始,我们将在这里重建文明!”露埃的声音越发高亢激动,但面部表情却没有任何变化。 “但,我们失败了……退化,不可避免……‘阿赫巴德’的追寻者们,我们将把自己封存在生命之室中,等待你们归来!我们由衷地希望你们能带回命运的答案,终结亚密里人的厄运。在此之前,我们会长眠于此,直到能量耗尽,永沉岩浆……祝你们好运!也祝我们……” 生命之室的光线闪烁一下,意识传输中断。 退化。这是什么意思? 方哲四人的目光不由得投向殿堂中央弧形平台上的箱子。那是五个纹饰瑰美的长方形金属箱,呈伞形摆开。当他们走近时,可以看见箱子的上部是一层透明晶体,很像盛放长乐甲虫的晶体罐的材质。 再走近,他们彻底呆住了。 五个箱子,五个半人半鱼的生物赤/裸地躺着,人形的头颅已经显出鱼类的特征——没有眉毛,双颊极窄,眼上蒙着一层薄薄的膜,光秃秃的头顶覆盖着角质壳——双手指间生着膜状蹼,一身青铜色的皮肤,鳞片的分布从依稀还能分辨出腿形的鱼尾一直蔓延到肩颈。 “她是露埃。”寒歌停在第四个箱子前。瘦狭的脸颊和隆起的额头,还残留着露埃的一缕哀容。 “他们是人鱼?”夏添好奇地问。 “创造者原本就是海洋种族。”寒歌说。“他们和人鱼可能有相同的祖先。但人鱼不是高等智慧种族,它们从未创造出属于自己的文明。” 这就是退化。 从高等智慧生物向着低等生物的退化。 创造者希望通过休眠来延缓这一进程,但他们终究失败。在所有的战争中,只有一种最为残酷,胜利机率几近于零。创造者经历的就是这样的战争,他们的敌人,是主宰一切的命运。 寒歌感到一阵彻骨哀凉。 光线又暗了一下,生命之室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又稳住。方哲突然省悟。能量,是现在最大的麻烦。 每五百年一次的祭祀,目的是为了向太空传送信息。这个间隔周期是经过精心计算的数字,是生命之室能够承受的最短时间间隔。频繁的唤醒神庙,只会导致能量提前耗尽。正是因为袭击者知道现在还不是预定的祭祀时间,所以他们才会选择在神庙升起时逃走。 “寒歌,我们走吧。”方哲伸手拉过怔怔出神的寒歌,“这里不能久留!” 银色的迷你金字塔正在缓缓沉入地面,金属沉闷的运行声再度响起,生命之室的金色大殿消失,又是长长的走廊。光线比来时更加黯淡,神庙的能量即将耗尽。他们冲向出口,狂风夹着暴雨灌进。 这里是埃及的沙漠,但神庙之外,却是乌云密布,雷电游走。 第87章 黑暗之子 “老大,我们被神族包围了!” 何川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几分钟前,他发现两道身影突然出现在神庙外一百米处。几乎就在同一时间,第一道闪电从夜空击下,两个贱民应声倒地,其中一人当场死亡。紧接着,云层翻滚,暴雨如注,时而漆黑,时而电光照得天地间雪白一片,竟犹如末日降临一般。不断有信使带着人员降落在神庙周围,情况越来越糟。他们不得不退至神庙入口。 “他们知道我是贱民。”寒歌冷笑。 贱民曾被困于彼岸的雷暴荒原,雷电是他们的死敌。它是阻止他们在黑暗中自由穿行,让他们变得不堪一击。肯尼斯紧握弯刀站在她的身旁,难掩脸上的愤怒和悲伤。 “我们来遗址的事,你和谁说过?”方哲问西蒙斯。 西蒙斯有点发懵:“我……出发的时候我……我通知过欧洲和地中海分部。我,我想如果他们能派人……” “见鬼!西蒙斯。”方哲怒骂,“出发前我说得很清楚,这件事不能告诉任何人。你们这帮人为什么总是这么自以为是!” 西蒙斯无言以对,面如死灰。 “卫星电话也不能用了。”段小懋喘着粗气。 方哲心中一沉。卫星电话失效,意味着他们无法求援,无法将这里发生的事告诉外界。如果他们遇害,他们将和考古队一样,成为一场“不幸的意外失踪”事件的受害人。神族将因此躲过逆天者集团的报复。 一个完美的计划。 一道闪电击在阶梯上,溅出刺眼的火花。地面剧烈地摇晃了一下,灯光再次变弱,地底传出来历不明的巨响,仿佛一头洪荒怪兽正从沉睡中醒来! “方哲。”寒歌侧头看他,清澈的声音盖过被雨声、风声和雷声传来。“昨晚你和我说,如果我一直往前走,就能把黑暗抛到身后。” “寒歌——”方哲心中一痛。 “对不起,今天我得回头看一看了。”她轻轻一笑,转身望向前方闪电下的天空,倔强的面容上,两行泪水和着雨水滑下。“肯尼斯,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是。我们会用生命去保护他。” 寒歌伸出戴着“永恒之戒”的右手,庄严说道:“我永不会忘记你们今日的忠诚,就像我从不曾忘记我是贱民的一员。” 肯尼斯半跪在地,捧起她的手指,亲吻戒面。 迎着狂风与雷电,寒歌来到神庙大门外的平台上。雨水淋透了她的衣衫,她张开双臂,低声吟哦,那辞藻的古老已经无人能懂,但却有震慑心魂的魔力。 黑暗闻召而来,匍匐在她的脚边。 雷电区外,神族聚集。 出发时,他们都戴上了珍藏的戒指。那是用来自彼岸真银打造的戒指,蓝色的戒面上银翼展开。 今夜,他们为谋杀而来。他们得到指令,绝不能掉以轻心。除掉方哲,这个总是不断制造麻烦的逆天者集团的继承人;除掉寒歌,这个强大的贱民后裔是这人类最得力的助手。不能走漏风声,今晚出现于此的人类和贱民都将被无情剿杀,埋尸沙海。 他们没有想到这里有一座古怪的神庙,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的行动。因为,他们不是普通的神族!他们出身二十六大神族世系,每一族都曾统治人类,都曾被人类敬奉为至高的神明,都曾几乎决定人类的命运。 但,此刻他们感到恐惧。 “努、恩利尔、索尔、夏克、伊西切尔、尼格、巴尔伊斯蒙[均为神名。努,古埃及混沌之神;恩利尔,美索不达米亚天空与大气之神;索尔,北欧雷电之神;夏克为雨和雷电之神,伊希切尔为暴风女神,都是雅典神灵;尼格,巴比伦灾难之神;巴尔伊斯蒙,迦太基天空主神。]……”黑暗中的声音一一念出他们的族名,就像裁决死刑的魔咒。站在最前方的死神阿·普切家族的三名成员被随之而来的黑暗吞噬,甚至没有来得及叫喊一声。 雷电停歇,云层初散,露出月华如霰。寒歌走下台阶,黑暗在她身后张开如翼。 “我是黑暗之主。”她宣布。 在黑暗之后,肯尼斯护送方哲等人撤离神庙。 护送,对于方哲来说,就是强迫。放开我,他怒吼!他知道放纵黑暗的后果,黑暗诱惑寒歌,让她变成残酷的杀戮者。但肯尼斯说,如果她不这样做,今天没有人能够活着离开这里。 何川和段小懋震惊不已。他们亲眼看见肯尼斯等人被雷电击溃,但,寒歌却让雷电避让,暴雨停歇。 “她是黑暗之子。”方哲说。 他知道她是谁。当天帝玄石在神域中向他讲述与黑暗之子的最后一战时,他就知道她是谁。生于光明,永堕黑暗,还有什么比这更不幸?他和她相处的每一天,都深深地感受到她的痛苦。 她是在这里,在埃及的土地上,第一次从黑暗中清醒。 肯尼斯把方哲推上车,段小懋坐上了驾驶席;何川带着西蒙斯上了第二辆。但贱民没有上车。 闪电仍在天空游走。 “我们不会离开。”肯尼斯说。“我们的祖先追随黑暗之子,为了希望和自由而战。如今,我们也要留下,为她而战。方先生,她为你选择了黑暗,请你不要辜负她的努力。” 黑暗肆虐,神族凄厉的叫声不时从远方传来。方哲觉得自己看见寒歌的身影,踏在血与火中。 “肯尼斯,帮助我。我要带她走!” “这不可能,她的黑暗——” “我不能抛下她。”他决心已定。死亡何惧?若他的灵魂能化为繁星一点,她凝望他的一刻便是永远。 肯尼斯注视他,然后脸上露出一抹微笑,向他俯身致意:“她没有看错人。来吧,我能帮助你。” 神庙的震动变得持续而猛烈。它开始分解收缩,像一个巨大的变形机械。能量耗尽,创造者的生命之室即将结束它漫长的等待,回归大地的怀抱。 “小懋,你去那辆车吧。”方哲说。 “又来了不是?”段小懋抱怨,“老大,你开车比我差远了。这种事大家还是分工明确好点,你救人我开车……哎,是不是开始行动了?靠,贱民动作真快……” 寒歌又听见了黑暗柔情蜜意的吟唱,来吧,让我们燃烧,让这世界燃烧吧! 那个遥远的夜晚,她在迷惘中醒来,带着流淌鲜血的伤口,走到尼罗河边。荒原贱民就站在水边,注视着她。“帮帮我。”她向他们伸出求助之手。从那天起,她就是一个贱民。她从不后悔她曾一个贱民。 黑暗让她成为一个杀戮者。血与火染成的战场,她踏着累累白骨而行,想要毁灭一切。异族疯狂逃蹿,但却有一个身影坚毅向前,迎上黑暗,向她张开双臂。 方哲走向寒歌。黑暗在她身周翻滚,缭绕出艳丽的火光。但她脸上露出茫然的神情,还有一丝说不出的悲哀。他曾无数次在夜里梦见她,燃烧的黑暗在她身后展开有如遮天之翼,她的白袍被血浸湿,长发在风中飘扬。他走向她,张开双臂,哪怕燃为焦骨,也要将她拥入怀中。 她的脸庞,滑下两行清泪。 黑暗消失,寒歌晕倒在地。方哲抱起她,鲜血顺着手指滴下。那是她的血,来自她背上那两道狭长的伤疤。 神族没有放弃反攻。 黑暗之子,所有异族之敌,这不再是一次肮脏的谋杀,而是战争。神族成员源源不断地赶来,何川的子弹掩护着撤退的方向,贱民持刀迎上,为方哲杀开一条血路。 猛烈的撞击声从地下传来。神庙已经完全收拢,成为一个巨大的青铜色立方体。它用它最后的能量,击穿岩层,向着灼热的岩浆层坠去。 方哲拉开了车门,狂风卷起黄沙袭来。他希望贱民能够平安离去,因为,沙尘漫天的黑暗是他们最好的掩护。 当阿赫巴德划过夜空,我听见命运的召唤…… 寒歌在昏迷中呢喃。与其失去尊严地醒来,不如永远长眠于地下。在与命运的战争中,她不会低下她高傲的头。 e13号遗址下坠时激起的沙尘将战场笼罩。两辆车的车灯亮起,却也无法穿透翻腾的黄沙。段小懋看了一眼绑在手腕上的指北针,从容地向着东方驶去。他知道何川就在他的身后,不时,会有灯光照来。 流沙已经形成,将把这战场上遗剩下的一切,吞噬。 凌晨时,车回到了公路边。 段小懋和何川把车停下,检查车况。一辆半旧的皮卡从路的另一端飞驰而来,临到近前,猛得就一脚刹车。 “方哲在吗?”车中的人探出脑袋,用英语大声问。何川不客气地把枪口对准了他。“嗨,别冲动哦,老兄!我是非洲分部的克利姆,你们方组长前天给我打过电话。有点事耽搁来晚了,又不知道你们从这儿去了哪。我说,这两天我可是一直守在这儿等你们呐。” “我就是方哲。”方哲半身是血的从车上下来,脸色惨淡。“最近的医院在哪儿?” …… 卢克索的私立医院里,院长和克利姆私交甚好。这个年轻人常常带一些奇怪的病人来,而且不许他打听点小道消息。“如果我告诉你,我就得杀了你。可我怎么能杀我的朋友?所以,你懂的。”克利姆说。 这是一个很好的理由,院长大人决定听之任之。 寒歌盯着天花板。经历了两天的休养,她背上的伤口开始愈合。方哲连续照顾了她两个昼夜,如今终于放下心来,躺在另一张床上睡着了。 寒歌慢慢坐了起来,走到更衣间,换上克利姆为她准备的黑色长袍和面纱后,来到方哲的床前。她跪在地上,用手指温柔摩挲他的嘴唇。她想起他说的“永远”,我认识你时你就是寒歌,永远是我的寒歌。 我真想永远是你的寒歌。她轻声叹了口气,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泪珠。她的梦想其实简单,守着他,安安静静的,哪怕什么也不做,就像现在这样看着他,也很满足。但就连这样简单的愿望,也如此奢侈。 她必须离开。 委员会在找她,神族也在找她,无论她走到哪儿,都是战争的导/火索。但至少,她能让方哲远离这场战争。 她走出病房,克利姆正在等她。他带她来花园,推开一道蒙着灰的小门。门外,停着一辆车。 “请放心,我们会确保他在埃及的安全。”克利姆说。 寒歌点点头,上了车。克利姆把手放在胸前向她行礼。他没有蓄意隐藏,所以她能看见他身上隐隐的黑暗。克利姆拥有贱民的血统。 温暖的阳光下,车驶进卢克索的街道。寒歌看了一眼坐在前排副驾位上的男子,露出欣慰的笑容: “谢谢你,肯尼斯。” 贱民肯尼斯向她颔首:“能与您并肩作战,是我毕生的荣耀。” 方哲坐在旅馆客房的窗前。 这是寒歌离开的第三天,他觉得永远失去了她。他没有回c城,想一个人静一静。在袭击发生的那个夜晚,还出了另一件事。长乐甲虫在运送的途中被人武装劫走,押运人员中只有一人生还。这人回忆那晚的情形,只记得为首的劫匪手指上戴着一枚镶着银翼的戒指。 这应该不是一个巧合,方哲想。山雨欲来,他已经察觉剧变前的风暴。 门敲了几遍他才听见。 五个穿着笔挺西装的人走了进来,鼓起的腋下,是藏在衣里的枪套。最后进来的人是一个老者。 “少爷,您父亲让您回去一趟。”乙先生说。 方哲仍然坐着没动。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父亲了,他想,有七年了吧。 第88章 鹿鸣 雪夜中,在两驾武装直升机的护卫下,由欧直公司生产的ec225型豪华直升机降落在鹿鸣宫前的草坪上。 方哲走下飞机,年轻英俊的脸庞在风雪中稍显苍白。他穿着昂贵的烟灰色羊绒外套,神情疏落冷淡,只在见到鹿鸣宫的刹那,略有动容。时隔十年,他再次回到母亲曾经生活的地方。 鹿鸣宫,原名索尔斯克庄园,其历史悠久,可以追溯到十五世纪时某位巴伐利亚显贵的领地城堡。1867年,庄园经历上任主人的大规模改造,成就如今的浪漫主义风格。它伫立于阿尔卑斯山北簏,有如宫殿般堂皇优美,兼而四周袤林环绕,时有鹿鸣,所以也被本地人称为“鹿鸣宫”。 1917年,家族买下鹿鸣宫。但直到几十年后父亲在此迎娶母亲,它才真正成为家族的中心。这样做的原因,不过是因为母亲热爱阿尔卑斯山的湖光山色,而父亲想让挚爱的妻子快乐。 但母亲还是选择了死亡。 方哲眼中的光芒黯淡下来。他抬手阻止想要为他撑伞挡雪的段铭,向迎候的人群走去。 管家伯格带着庄园工作人员站在大宅门前的石子路上。 方哲脱下黑色羔羊皮手套,和每一个人握手,为自己深夜抵达带来的不便表示歉意。上了年纪的女管家声音哽咽,攥着他的双手不忍松开:“我的小少爷,你回来了。”方哲心中一酸。这一声称谓让他想起母亲在世时的光景,眼中湿润。“是啊,薇拉,我回来了。” 他原本以为自己永不会回来。 方哲加入国际异族事务联合委员会,并不像别人想象得那样从容。当年,委员会颇多犹疑。方哲失去继承人资格几成定局,逆天者集团明确表示,不支持方哲加入委员会的申请。集团元老会给方哲的建议非常明确:“你该结婚了。” 结婚,意味着两个家族的财富和权力将因姻亲而紧密结合,意味着方哲唯一的作用就是为家族传宗接代——这种耻辱深深刺痛了他,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难以释怀——接收他,委员会就必须承担得罪集团的风险。 钱伯特委员在自己的私邸接待了方哲,直陈现状。老人为他掺了一杯茶,说:“我希望你明白你的处境。” 方哲当然明白。想要摆脱家族的束缚重新开始,他必须有一份工作。集团的庞大的势力延伸至社会各个角落,找份工作,对于他来说,谈何容易。委员会是当时他仅有的选择。他强作傲慢,对老人说:“如果你们拒绝我,别忘了,总有一天我会成为方氏家族的家主,这是血统给予我的优势。委员会有否想过那时的情形?” 老人笑了笑,说:“如果你结婚生子,情况就会不同,逆天者集团跨代选择继承人的事也曾发生。何况,令尊即将再婚,想必不久就会再添贵子。方哲,你的地位还会像你想象的那样稳固吗?” 老人的话字字切中要害。方哲脸色苍白,起身告辞时脚步踉跄。 请等等,钱伯特又说,我还没说完。委员会不是逆天者集团的委员会,我们能够接收异族,为什么不能接收一个人类? 他怔住,仿佛没有听懂老人的话。 方哲,你得向我保证,你绝不会再碰酒精和毒品,绝不会在私生活上放纵无度,绝不会在你的同事需要你时,突然消失不见。 我保证,他说。 你必须学会责任,老人神色严厉,哪怕只有一次过失,我也会开除你。这是你唯一的机会,请珍惜它。 只有很少人知道,方哲在委员会的试用期是三年。他在c城当了三年刑警,直到授命他成立特案组时,才拿到转正通知书。 “选个搭档吧。”钱伯特递给他一叠人事档案。 离开委员会总部大楼,方哲来到附近的湖畔,一个人坐在长椅上,把掰碎的面包扔给水边的野鸭。梁玟怀孕的消息从纽约传来,方哲失去继承人资格的日子终于快要到来。乙先生打来电话,说会为他努力争取,他回答:“不用了,这样挺好。”细碎的波光中,他感到一阵轻松。过去的生活渐行渐远,鹿鸣宫的影子在他心中淡去。他不会回去了,他有自己的路要走。 方哲常常回想起那一天,享受着湖边片刻的安宁,随手抽出一份档案,白底的证件照贴在第一张表格上,寒歌桀骜不驯的笑意中带着嘲讽。 他觉得这个女孩很有趣。 方哲停在了欢迎队伍的最末端,目光看向地面。随从已经举枪拦在他的向前。顺着他们的目光望去,管家伯格目瞪口呆。老天,是那只猫! 两天前,女仆从附近的小镇上带回这只银灰色的小猫。它能吃能喝爱卖萌,唯独在捕鼠一事上毫无建树。此刻,小家伙不仅一本正经地坐在地上,而且,口中还叼了一个白色的信封。伯格突然省悟,冷汗淋漓。他犯下大错,竟让一个异族混进庄园! 但方哲示意随从放下枪口,露出几日来难得的微笑。 “波尔卡,你怎么来了?” …… 火在壁炉中发出噼啪的声响,猫蹲在桌上大吃牛排。如果伯格知道小猫神波尔卡有预言的本事,大概就能理解它是怎么知道庄园中需要一只会捕鼠的小猫,并由此顺利地进入守卫森严的鹿鸣宫。 方哲接过裁纸刀打开信封,一枚戒指滚落桌上。他捡起戒指,神色微变,随即取出信封中的卡片。那是一张用埃及莎草做成的名信片,正面印着“死亡之城”阿拜多斯;背面写着一个字母与数字的组合:e13。 几天前的夜晚重新浮现在方哲的脑海里:e13号遗址沉入岩浆,神族暗杀者操纵暴雨和闪电在干旱的沙漠上空肆虐。寒歌走下神庙的台阶,黑暗听从她的召唤,带着死亡席卷而来。没有贱民可以驱役黑暗,神族认出了她。 她是“黑暗之子”,远古诸神的死敌。 无数次征伐,无数次失败,最后,就连代表荣耀与至美的“光明之子”夏叶,也被她的黑暗击杀在北方雪原中。而在久远的过去,夏叶这个名字本身远比“光明之子”更加显赫,因为它的前面通常还要冠上另一个称号—— 诸神之神。 诸神之神陨落,黑暗之子尚在人间。 这个敢和诸神之神对抗的异类从何而来?她在杀掉夏叶后,又去了哪儿?在其后漫长的岁月里,除了用死亡来解释,再没有更恰当的说法。六十年前,一个女孩走进jicaa在德国的临时招募点。她说她叫寒歌,她需要一份工作。 寒歌喜欢看书淘碟,喜欢无聊时和猫一起打游戏。委员会对她的评价是“颇具潜力,不思进取”,她和方哲抱怨说她真的只是想找个地方混口饭吃。寒歌就这样慢悠悠地过着日子,直到几天前的那个夜晚,真相大白于天下。 神族议会宣布紧急状况,并对提供有关她线索的人以高额奖赏。正如ijcaa中一位异族委员所言,神族对她宿怨太深,没有和解的可能,以至于委员会虽然想要拉拢她,也不得不忌惮与神族暴发全面战争的可能。 但在方哲心中,她永远是那个欢笑时可以照亮他生命的女孩。 寒歌走了。她在他熟睡时离开,他醒来时脸颊上还残留着她手指的余温。她不想让他卷入危险,但他却想用一生去守护她。 卡片捏在指间,方哲的目光变得柔和温暖。他仿佛看见寒歌孩子气般得意的神态,不禁哑然失笑。波尔卡吃光牛排,凑过来眨巴着眼看他。“是她让你来的吧?”方哲问它,小家伙认真地“喵”了一声。 方哲又一次把目光投向戒指:古朴的银戒,蓝色的戒面上镶着一对展开的银翼。 寒歌寄来了戒指,却不愿别人知道她和方哲的联系。明信片是她提供的线索,戒指来自他们身处e13号遗址的那个夜晚,属于想要刺杀方哲的神族暗杀者。这正是寒歌想要告诉他的。 他俩都知道这枚戒指来历非常。 七年前的“藏木”案中,幕后主使的指上就戴着它。去年四月,地狱巡行者“阿育代”入侵旧金山中心实验室,追根溯源,与六十年前神族死囚蒙特有关。蒙特,也戴着同样的戒指。 显然,银翼戒不止方哲手中的一枚。长乐甲虫在从新西兰研究中心前往机场的途中被劫时,袭击者也是银翼戒的佩戴者。 是巧合吗?方哲沉吟不语。这戒指周身散发着阴谋的味道。 小猫跳上方哲的膝盖,前爪搭在他手掌的边缘,支着耳朵看向门外。段铭快步走进,说:“少爷,集团的人到了。” 集团,指的是逆天者集团。 第89章 集团的礼物 “希望没有影响方少爷的休息。” 集团执行部欧洲区的负责人拉凡德走进鹿鸣宫西翼宽敞奢华的起居室,精明冷酷的脸庞上笑容可掬。他带来了集团元老会对方哲殷切的问候,以及一件小小的礼物:任何针对继承人的暗杀都将受到最严厉的报复。 这是历来的规矩。神族议会懂,但一点办法也没有。因为神族议会以强硬自居,逆天者集团则是霸道得不近人情。只要你碰了我的继承人,我就要让你痛入骨髓。一时间,神族议会人人自危。 五台高分辨率显示器摆放到位,线缆连接到控制终端,操作人员坐在终端前,负责与行动现场联系。 漆黑的屏幕亮起,出现监视画面:细雨中,三辆黑色轿车在小城古老的街道上夺路狂奔,四辆车紧随在后,氙气灯白光芒如柱,教堂的尖顶在画面上一掠而过。 “目标是谁?”方哲抚摸小猫的脊背,随口问。 “夏玛希家族的梵松。一个小时前,他和他的随从从维罗纳[意大利古城。]出发,被我们的人盯上。”拉凡德回答。 方哲不禁讶然。 夏玛希家族曾是古巴比伦的太阳神。作为天空神系的重要代表,梵松在神族议会举足轻重,从者甚多。杀掉这样一个掌权者为自己出气,元老会这份礼不可谓不重。老实说,方哲不是特别想收。 收了人家的礼,免不了要欠下人情,方哲偏偏不想欠集团的情。 现场的飞车追逐已经进入白热化。七八辆车呼啸着飞驰在冷清的乡间公路上,车灯在树影间快速挪移,直升机盘旋空中。 静默状态已经形成。 很多年前,逆天者先辈发现,在某些特殊的情况下,异族的灵质不能正常发挥作用,异能也会因此失效。近代以来,研究更加深入,一种低频声波被分离出来,它能有效干扰大部分异族的灵质。 静默声波在1918年初展实力,逆天者集团以绝对优势结束黑岛之战,予以神族重创。但此后十年的中,静默声波对人体的伤害也在当年参战者身上显现出来。幻听、精神失常、以及神经系统大范围损伤,都导致这种武器最终只适用于局部短时战斗。但它对神族议会的威慑力依然强大。 激烈的枪声从扬声器中传出,伴随着刺耳的急刹声。驶在最前面的黑色轿车前轮爆死打滑,斜斜地撞在路边的大树上。逆天者的车辆随后赶上,一枚□□扔入车中,爆炸的火光在夜色中盛放。 “方少爷,您看是不是可以动手了。”拉凡德摁住麦克风,小声请示。 方哲愣了一下,随即明白。逆天者执行部随时可以干掉梵松等人,但既然这是元老会送给他的礼物,梵松的死刑当然得由他亲自判决。这真是—— 他苦笑,随即目光一凝,喝道:“画面d回放!” 画面d放大后占据了主显示器。这是梵松乘坐的第二辆车,车窗的防弹玻璃被穿甲弹击得粉碎,梵松铁青的面孔在画面上一闪而过。但方哲看到了另一张脸,他猛然站起,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抓活的!”他命令。 猫的脸上露出哀伤的表情。 第三辆车翻下山坡后,仅剩的梅塞德斯轿车疯狂逃窜。静默声波无声地回荡于空中,梵松勉强燃起的金色之焰只是闪烁了一下,便熄灭了。夜色中飘洒着绵绵的雨丝,发动机的轰鸣声在阿尔卑斯南簏山区中轰鸣而过。 这时,一道身影轻盈从梅塞德斯车的后窗中滑出,单手攀住车窗边缘,翻身跃上车顶。她稳稳站立,如丝的长发迎风飞扬,一件黑色阿玛尼皮风衣衬得她身材玲珑诱人,左手拎着一只银色的箱子。 她抿了抿嘴唇,略一助跑便腾空而起,落在后车的引挚盖时身体下蹲,消减冲撞。后车司机受惊之下急打方向盘,她身子晃了晃又稳住,右拳击碎挡风玻璃,就想车中人拽出。但车中人反应极快,一声枪响,雷明顿霰弹枪的巨大冲力将女人轰飞了出去。 她落地时轻巧无声,子弹在身上留下的伤口已经开始愈合。吸血鬼的自我修复能力丝毫不受静默声波的影响。那张白瓷般美丽可爱的脸庞占据了整个监视画面。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 她早已死去,却依然活着。 “抓活的。”方哲又重复了一遍。他很少重复,特案组的每一个人都知道,他的命令不容违背;他也不用重复,他是逆天者家族的继承人,在这里,他的命令高于一切。但他还是重复了,这个女人必须活着。 吸血鬼的速度快得惊人,眨眼间便已闯出包围,攀上路侧的岩壁。扬声器里不知谁怒吼一声:“谁他妈的拿了我的网枪?”拉凡德一想到这样粗俗的话居然被继承人听见,顿时满头黑线。好在这时拿枪的人已经扣下扳机,结实的绳网弹出,把吸血鬼缠住,令她挣脱不得。逆天者赶上,补上两剂麻醉弹。 战斗结束。 “谢谢你,拉凡德先生。”方哲缓缓坐下,冷峻的脸庞没有任何表情。他的眼眉中有他母亲的影子,但人们看见他时,会想到他的父亲。就连那几分不经意流露的落寞,也有同样凌驾一切的气度。 拉凡德向他躬身致礼。 抓捕行动造成七名人类死亡,他们都是神族的追随者,逆天者下手时向来不会留情。行动人员在第二辆车中找到梵松的尸体,一粒子弹打进他的脑干,抢救无效。吸血鬼被戴上全副电子镣铐,安置在特制的金属箱中,由直升飞机运走。 鹿鸣宫的起居室又恢复了安静。 “我应该告诉他,对吗?”方哲问。猫仰头望着他,把前爪放进他的掌心。 银匙轻碰杯碟,牛奶在暖暖的茶香中化开,蒸腾着佛手柑苦涩的芬芳。方哲过去喜欢在睡前喝一杯伯爵茶,鹿鸣宫把这个习惯延续了下来。回到家族的几天里,昔日生活中的种种细节都被有意或无意地恢复,仿佛他从不曾离开。 但他确实曾经离开。远去c城,用七年的时间学会做一个普通人。时间把他改变得太多,他已不再是过去的方哲。寒冬里的雪在窗外的黑暗中飞舞,细腻洁白的meissen瓷杯中,奶茶一口未动。 方哲走到壁炉边,思忖片刻,把信封连同卡片一起扔进了火中。 第90章 她还活着 这一夜方哲睡得很沉,梦境里只有浑浊厚重的海水,静得没有一丝声音。他醒来时屋里光线很暗,波尔卡不知什么时候溜上了床,毛茸茸的小脑袋抵着着他的脸颊,低沉地打着呼噜。手机的屏幕亮着,有电话打入。 接起后,一个久违的声音传来:“你还在睡?” “没有,已经醒了。”他说。窗外的雪已经停了,水雾蒙在玻璃上,屋里安静温暖,时间感略有错乱,一时难分早晚。似乎又回到七年前,加班回家睡下不久,迷糊中接到欧阳云的电话,问他想不想去喝杯夜茶。 “你最近怎样?”那确实是欧阳云的声音,仿佛隔着半山茶舍袅绕的烟气,让人觉得熟悉而又遥远。 “还行。” “怎么想起打听吸血鬼的事?”欧阳云的声音里带着熟悉的笑意。 “去年的一个案子。”方哲回答得很简短。 吸血鬼那张瓷娃娃般的面容在他的眼前晃动,去年十月的c城危机就像冰山出露在海面的一角,隐藏在水下的巨大的冰体让他感到危机的强烈紧迫。他需要答案,在这个敏感时期,欧阳云是他唯一的选择,他信任他。 临睡前,他给欧阳云发了一封邮件,没想到他会打来电话。 知道他不愿谈及案情,欧阳云也没有追问。“吸血鬼是一个非常封闭的族群。虽然从表面上看,他们和人类生活在一起,随和亲切,善于言谈,但你和他们接触得越多,你就会发现,你根本无法探究他们人类外壳内的真实想法。” “我不相信他们。”方哲说。 时间感已经恢复,床头时钟显示此刻为凌晨五点一刻。他推开通往衣橱间的门,灯自动亮起。明亮奢华的房间里,联排衣柜泛出木头特有的温润光泽,所有的衣物都分门别类地放好,配上合适的鞋与饰件。他找到厚绒卫衣和跑步的长裤,打开手机的扬声器,随手把它放在一边。 电话那端的欧阳云似乎在思考。片刻后,清淡的声音从扬声器里飘出: “你提起吸血鬼,我觉得有一件事或许你会感兴趣。这件事我从没有告诉任何人。那是亚特兰蒂斯沉入大西洋后的第十个年头,从古国迁移而出的神族遍布世界各地,异族王朝处于分崩离析的状态。我遇见那个异族时,他正被人追杀,逃进长乐山。 “我本不在意他的死活。自从数百年前亚特兰蒂斯古国入侵长乐山引发神域之战后,长乐山的迷雾便不再欢迎外来异族。让我感兴趣的是那些追杀者,他们有着异乎寻常的爆发力和极其罕见的自我修复的能力,在迷雾异族的进攻中能够进退自如。不过,还有一件事引起了我的注意。” “什么事?”方哲套上卫衣,坐在软凳上系鞋带。 “长乐山的迷雾能让异族的灵质显现,所以,当年你才会在我眼里看见银色的光芒。但那些追杀者的眼中没有灵质的闪耀。” 系鞋带的手停下。“他们是吸血鬼?” “反应挺快。”欧阳云笑道。 出于好奇,欧阳云救下了被追杀异族。但这个异族伤势太重,已经回天乏术。临死前,他告诉了欧阳云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和吸血鬼有关。 “第一个可以确认的吸血鬼出现在北非。”欧阳云回忆当年的谈话。“他以人血为食,并能通过血液交换把人类转化为同类。等到神族注意到他的存在时,他已经有数百名追随者了。这位吸血鬼首领被押解至亚特兰蒂斯接受秘密审问,此时距离亚特兰蒂斯沉没只有不到五年。在异族君王瑟丰的宝座下,他声称自己是异族。问题是,他的体内没有灵质。” 森森的寒意从方哲心底升起。 吸血鬼没有灵质不是秘密。1889年,人类与吸血鬼签定《罗马协定》时,后者声称,最早的吸血鬼是具有灵质的。不过,随着古老的神族血统在吸血鬼转化人类时不断稀释,灵质也随之淡化。因为这个原因,吸血鬼的异族身份一直没有得到官方的确认。 但他们骗了人类,自始至终,都在撒谎。吸血鬼从一开始就没有灵质。 寒歌曾说,灵质是异族生而有之的东西。你判断一个异族,不是根据他的外貌,而是他体内是否有灵质。 吸血鬼不是人,更不是异族,那他们究竟是什么? 方哲需要时间来思考这个问题,他拿起手机:“别再给我打电话了。你是委员会一级通缉犯,抓你是我的职责。” 欧阳云的声音陷入雾气般的蒙眬中:“为什么你还不懂?方哲,只要你说一声你想见我,就算明知是死我也会来。为了你的职责,为了你所在意的正义,你会说吗?” 方哲把电话挂了。 沿着铺着薄雪的小径慢跑,一掠鹿影在冷清昏暗的林中闪过。很多问题在方哲心中盘旋汇聚,像雨前的乌云,越发浓暗。欧阳云说破他不肯承认的事实:不是他抓不住他,而是他下不了手。理智和情感,终究是后者占了上风。 方哲放慢脚步。猫一跤栽在落叶中,呼哧喘气。小东西平时又娇又懒,今天居然早起陪着自己跑步,除了寒歌,方哲实在想不出还有谁能做到这点。不知道寒歌现在还好吗?背上的伤还疼吗?想到她每到入冬时就要忍受旧作发作,方哲便觉得心中不舍。 阿尔卑斯山的身影在晨曦中渐渐清晰,方哲抱起累得快要崩溃的小猫神,向鹿鸣宫走去。大宅的门前站着一个青年,穿了一件夹克,头发剪得很短,看见他时,脸上有几分困惑,又有几分欣喜。 “我猜你也差不多该到了。”方哲说。 何川咧嘴笑了。 几个小时前,他被委员会的信使从c城的住处带走,送到慕尼黑郊外的路边。一辆车接上他,中途又换了两辆车,最后,一架没有标志的直升机把他送到了这里。一路上,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说实话,心里还真有些忐忑。 两人走进大宅,早餐已经备好。黯淡的晨光从半圆形的落地窗照进餐室,男仆的手腕上搭着雪白的餐巾。 鹿鸣宫提供最经典的英伦早餐:烤番茄和炒蛋,煎蘑菇片与腌肉,面包片炸得金黄酥脆,散发着浓浓的黄油的味道;猫最喜欢的是煎鱼,但也不拒绝美味的香肠。很多食物何川都没有见过,一样取了一点放在盘子里。方哲的饮食极有节制,吃了两片抹了新鲜蓝莓酱的燕麦土司,亲手做了一壶法式压滤咖啡。 “老大,你找我来是不是有事?”何川了解方哲的脾气,知道他越是不说,事情越是严重。 方哲示意男仆退下,起身给何川倒了杯咖啡:“再给我说说去年地震的事。” 重复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吗?何川一怔. 地震,群鸟,瘟疫,吸血鬼虚伪面孔下的残忍,臂弯中奄奄一息的艾晨,死亡的阴影永远占据了何川心中的某个角落。因为他的职责,他失去了最爱的人。他不知道她埋在哪里,等他从高烧中醒来再去医院寻找她时,得到的答案是:所有瘟疫遇难者的遗体都被集中处理。那是一段混乱的日子,没有人能说清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很多个夜里他从梦中惊醒,想着她一个人在孤独中等死,痛彻心扉。 为什么方哲要旧事重提? 方哲没有解释自己的意图,只是等待。他知道自己的要求有多么不尽人情,但与接下来的事相比,这又算得了什么? 郁郁阴云低压在林地上方,雨夹着细雪落下。方哲静静地听着何川的讲述。 “……我知道无论我怎么做,都没有办法阻止他们。我知道我原本可以让艾晨活下来,就像小懋说的,现今的科技可以保证她像一个正常人那样生活。但……我见过周奕成,他让我害怕。上个月,我去上海见了周奕成的妻子。她说:‘明明看着是同一个人,为什么总觉得那么陌生?’” 何川以职业的平静讲述那两天发生的事,结束时,哽咽难言。方哲放下咖啡杯,拍了拍他的肩。“跟我来。” 他们穿过走廊,从一处隐秘的电梯间下到地下二层。这里是鹿鸣宫的卫戍中心,配备了世界上最先进的防御系统,电子仪器的发出嗡嗡的声响。猫爪踩着地毯无声地跑过,时不时停下等着两人。 又是一道门,一道通向地下的楼梯。这里比楼上安静,灰色的过道两侧,站着武装戒备的守卫。 方哲在门前停下。“很抱歉,让你重新经历这一切。” 门“嘀”的一声,在何川面前打开,冰冷的灯光照亮金属的囚室,他只觉得脑海“嗡”的一下,就是一片空白,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这一刻崩溃。他看见了她,站在灰色的高压栅栏后,橙红色的囚服好像燃烧的火焰。 艾晨! 她还活着。 第91章 审讯的技巧 鹿鸣宫地下的审讯室里,审讯继续着。 “所以,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方哲坐在吸血鬼艾晨的对面,结实坚固的金属审讯桌将他们隔开。 艾晨仍然穿着囚服,双手被分开用合金的链子锁死在桌子上。方哲向她道歉,这是规矩,希望她不要介意。他还让人给她倒了水,开玩笑说这里买不到她喜欢吃的烧烤味薯片。虽然是审讯,气氛却还算轻松。 听他再次问到这个问题,艾晨无奈一笑:“我醒来时躺在一辆行驶的车中,窗外是黑夜,还有路灯的光一点点闪过。因为我的身体很虚弱,见不得阳光,所以,我们只在晚上赶路。” “我们?”方哲问。 “是吸血鬼。”她轻垂眼睫,看着桌面。“他们救了我。” “抱歉,还不大习惯你现在的身份。”方哲笑道,“对了,你离开后,怎么没联系何川?” 在过去的一个小时里,方哲以不同的顺序,重复着几个重要的问题:你是如何变成了一个吸血鬼?你是怎样离开中国?你为什么不和亲人联系?神族成员梵松和你是什么关系?她做得很好,每一个问题都能自圆其说。 吸血鬼带她来到了海边,一起坐船偷渡去了吉隆坡。她在那里拿到护照和身份,又在东欧待了一段时间。再后来,她遇见了梵松。吸血鬼元老希望她能说服梵松,帮助吸血鬼获得合法的异族身份。 “我已经回答过这个问题。”一抹哀伤在吸血鬼的嘴角滑过。“我想见他,想回到他的身边。可我该怎么面对他?我已经不是过去的我了,方哲,我是一个吸血鬼。” “那又怎样?他爱你。”方哲说。 “爱?”她抬头质问,泫然欲滴。“如果他真的爱我,又怎么会把我一个人扔在那儿等死?” 方哲来到刑警队的第一课就是审讯。队长说,嫌疑人对付审讯的最好办法就是闭口不言。言多必失,所以审讯考验的是细节。他亲眼见过队长如何在提问中巧妙设置陷阱,一步步引着狡猾的嫌疑人说出真相。撒谎者总会在反复重温细节的过程中露出破绽。这是方哲等待的一刻。 “你怎么知道他把你一个人扔在那儿等死?你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吗?” 吸血鬼楚楚可怜的表情冻住,旋即,惨白的脸上笼罩上一层冰冷的东西。 方哲突然想起他所熟悉的艾晨。一个很可爱的姑娘,爱笑,爱看各类综艺节目,说起话来又脆又甜,只要一起出门吃饭,必然会用茶水为大家清洗碗筷,会督促着每个人湿巾擦干净自己的手。当护士的女孩,多少有点洁癖。何川宠溺地叫她“娃娃”,因为她眼睛很大,看起来就像一个美丽的瓷娃娃。 眼前这个吸血鬼正像一件瓷器,精致得有如一件艺术品。 “是谁转化了你?”方哲又问。 沉默。 谎言就像多米诺骨牌,一块倒下,便是全线崩溃。 吸血鬼的转化实行严格的换命条款。简直说,就是一命抵一命。艾晨成了吸血鬼,转化她的吸血鬼就会当场死亡。这是《罗马协定》的规定,也是吸血鬼与委员会结成同盟时的承诺。 转化艾晨的人必然是当时身在c城的十三名吸血鬼之一,否则,这个吸血鬼就一定有机会阻止何川接下来的行动,从而成功地带着长乐甲虫离开c城。问题是,十三名吸血鬼无一例外,都被何川狙杀。 所以,没有吸血鬼因为转化艾晨而死。 “你醒来后,立刻打电话给周奕成——我的人在周奕成的手机上找到这个号码,但医院里没人记得打过这个电话——那时何川已经杀了他们。于是,你逃走了。是啊,你必须走。因为你很清楚,只要我们知道你活着,就会发现吸血鬼已经突破了《罗马协定》的控制,开始自由繁衍。你们违背了和人类的同盟协定,你们背叛了委员会!” 方哲停顿,看着对面的吸血鬼。 吸血鬼露出自信的笑容:“这是你的猜测,方哲。我们都知道,周奕成等人失踪了,没有人知道他们的死活。你什么也证明不了。” 方哲笑得比她还要轻松。“我不需要证明。证据是为法律准备。我姓方,我不受世俗法律的约束。” 走出审讯室,方哲脸色又沉了下来。 这个世界没有人不受约束,哪怕是集团的领袖也要受到各大家族家主和元老会的限制。权力不受限制便会失控,集团早有体会。何况与吸血鬼开战,若不能在合理的损失范围内拿下胜利,便与失败无异。但,人类对吸血鬼了解得实在太少了。 方哲回到西翼二楼的图书室,何川坐在靠墙的椅子上,冷冷问道: “为什么让我见她?在过去的四个月,我哀悼她的死亡,每一天都想念她,希望她还活着;每一天醒来时我都告诉自己,我做的是正确的。我放弃了她的生命,她是在我怀里离去的。但你把我叫来,告诉我她变成了一个吸血鬼;而且,有一天你还会告诉我,你不得不杀了她。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让我知道她还活着?” “因为你一直怀疑自己的决定,而我想告诉你,你是正确的。”方哲回答。 “正确?这他妈的有意义吗?”何川火冒三丈。“那是艾晨!” “还记得周奕成的妻子说了什么吗?”方哲问。何川没有理他,于是他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明明看着是同一个人,为什么总觉得那么陌生?” 何川站起来想走,猫拦在他的脚前。 “我看见艾晨时,也有这样的感觉。”方哲接着说,“不仅是我们,根据委员会的调查报告,吸血鬼的亲属们或多或少都表达过同样的困惑。吸血鬼转化人类时,唯一的交换就是双方的血液。有人认为,这是种族转化时产生的疏离感。那么,又是什么让艾晨在变成吸血鬼后,第一时间联系周奕成?她怎么知道他的电话号码?要知道,可以告诉她这一切的吸血鬼已经死了!” 何川脸色惨淡。 “是血液。”方哲的音量微微提高。“血液交换不仅是吸血鬼延续血统、繁衍种族的方式,而且,他们用血液传递记忆,传递思想,传递他们之所以成为吸血鬼的那种东西。那个的吸血鬼有着艾晨的躯壳,也有着她的记忆。但我知道,你也知道,她不是艾晨。艾晨死了!我不能让怀疑毁了你!” 何川呆呆地看着方哲。他知道这几个月来,就算自己犯了错方哲也不会说什么。但他没想到,方哲会这样生气。 “我……”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去休息一会吧。”方哲叫来人,给何川安排了住处。何川犹豫了一下,跟着男仆离开。 图书室里又剩下方哲一人。他走到桌边,看着桌上的东西。 这是吸血鬼艾晨逃走时拎着的箱子,一刻钟前由拉凡德派人送来。箱子打开放在桌上,黑色的金丝绒衬里上,哀伤的面容刻在冰冷没有生命的晶体上。很有意思,吸血鬼想带走的是一副水晶面具。 思绪里有什么东西若隐若现。方哲心念一动,给夏添打了电话:“小夏,我记得你给我提过一个水晶面具。面具的表情比较特别。” “是‘哀伤者’吧?”和夏添说话最不费劲,因为他喜欢自问自答。“又叫作‘死亡面具’,制造者不详,1917年被卢浮宫收藏。bbc电视台做过一次它的专辑,我给你找链接去。老大,是不是要调查这个面具?带上我啊……” 方哲无语。你是半个异族,我现在带着你,你回家就是众矢之的。小战神很快把视频链接发了过来。 视频讲述了面具的历史。 1824年,法国商人卢埃达从摩洛哥带回“哀伤者”面具。三个月后,他在家中死亡,被人发现时脸上就戴着面具。不久,一位热爱艺术的女伯爵购得面具。女伯爵死于花园的水池旁,身边,也有面具。 近百年间,“哀伤者”面具辗转多人,死亡事件屡有发生。但无论是疾病还是意外,人们总是第一时间想到它,它因此又有了另一个名字:“死亡面具”。 不过,传言似乎也并不靠谱。在这期节目中,卢浮宫的沃森博士当众戴上面具。他至今安然无恙。 关于面具还有一条消息。在这期节目播出不久,面具被人从卢浮宫中盗走。案件至今没有侦破。 是谁盗走了它?异族,还是吸血鬼? 方哲思索着,不知不觉走到窗边。窗外的雪时下时停,连绵的林地被湿气染成的一片墨绿。黑色的车队从主路上驶来,方哲看见管家伯格带着人迎出。这时,图书室的门被敲响,段铭推门走进,“少爷——” “我知道了。”方哲打断他。透过晶莹的玻璃,方哲的目光落在缓缓停在门前的黑色劳斯莱斯幻影上。 父亲,到了。 第92章 父亲 方哲知道所有人都在看他,看他这位曾经落魄的继承人如何走回权力之巅。这些目光后,有熟悉的面孔,他们是家族要员,年长者看着他成长,年纪相仿者大多是他少年时的伙伴;还有些人他从未见过,或许是从追随家族中选拔的精英。 他在注目与问候中穿过东翼走廊,来到父亲的书房外。父亲的助理敲了敲古雅的门,等了几秒钟后推开门,微笑道:“少爷,里面请。” 父亲和乙先生正在说话,见他来了,乙先生退出房间。 寒冬的景色映在窗上,父亲单手扶着椅背,站在母亲的肖像下。七年未见,父亲也现出老态。 方哲想起小时候父亲常带他去打猎,父亲迈着大步踩在林中落叶的小径上,他要很费些力气才能跟上。父亲喜欢把他举在肩头,让他看鹿在被雨水洇湿的林中跳跃。他仍然记得冷暗色调下的跳跃的光亮,耳边,仍然有黑色拉布拉多犬奔跑时轻巧的声响。 父子间的亲昵早已一去不返,隔着宽大的书桌坐下,两人都显得过于正式。“你最近有什么考虑?”父亲问,仍然是冰冷的口吻。 “我想去新西兰一趟。” “因为楼下那个吸血鬼?”父亲审视着他。 “不完全是。”他取出银翼戒放在桌上。他讲了c城危机,讲了沙海中沉没的e13号遗址。他还讲到了昨晚的行动。神族成员梵松死于枪伤,但弹道检测表明,杀死他的子弹来自他自己的枪。唯一有开枪角度的是和他同乘一车的吸血鬼艾晨。 把长乐甲虫从长乐山中带出的是吸血鬼,在新西兰劫走它的是戴着银翼戒的异族。吸血鬼和异族一定在策划着什么。到目前为止,方哲唯一的线索就是长乐甲虫。 “你说的那个甲虫已经失踪六天,现在它可能在地球上任何一个地方。你去新西兰还有什么意义?”父亲问。 “也许它还在那儿。” 父亲的眼中露出疑惑,但方哲没有解释。如果不是吸血鬼艾晨的出现,他或许不会想到这一点。 “我必须去新西兰。”他强调。 父亲沉吟片刻,终于点头:“你去吧。”他起身想走,父亲又叫住他:“你打算什么时候辞去委员会的职务?” “我没有这个打算。” “你忘了自己的身份吗?”父亲脸色一沉。“堂堂方氏家族的继承人跑去给委员会打工,还嫌丢人丢得不够?” 方哲的动作遽然僵住。“父亲,如果您还有另一个儿子,您还会在意我的死活?还会在意我为谁工作?”他并不指望回答,问完后,便走向门口。但父亲冷酷的声音却在身后响起。 “我的儿子不会懦弱到选择自杀!” 这一刀捅得方哲痛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握住门柄的手微微颤抖。“父亲,也许您认为所有的人都应该按照你的要求做事。但有一句话我要说在前面:做您的儿子是我没有办法选择的事;但我是谁,却只能由我自己决定!您说得没错,自杀是一件非常愚蠢的事。这种事不会再发生了。” 直到方哲站在地球的另一半,在晨光中眺望太平洋壮阔的海面时,父亲那句话插/进心中的痛楚也没有随距离的遥远而有丝毫减弱。 原来父亲一直是知道这件事的,却从没有问过一句。 对父亲的每一次期望,都被现实击得粉碎。自己在父亲心中的价值,只是一个继承人的身份。 方哲走到路中,停了下来。 海风带来潮湿的盐味,新西兰正值夏季,风光甚佳。脚下的公路沿着海岸蜿蜒向北,西边就是纵贯南岛的南阿尔卑斯山,东边是临着海的高地。这里就是长乐甲虫被劫的现场,血迹和油迹早已被清理干净,只有几道又长又深的刹车痕,暗示着当时突如其来的变故。 ijcaa下属的新西兰研究中心距此地大约有一百公里的路程,以研究异族物品和人烟稀少闻名。研究中心原本打算用直升飞机把长乐甲虫运到基督城,再从那里转机去旧金山。但很不幸,出发前两天,直升机坏了。于是,就走了公路。于是,被劫了。 唯一的幸运就是安置在押运车上的报警装置。只要盛放长乐甲虫的金属箱离开车厢,就会触发警报。抢劫发生后的十分钟,接到警报的ijcaa澳洲调查局便封锁了机场和码头,堪称高效的典范。 各地调查局对此评价空前一致:奇葩! 奇葩,放在今天社会里,绝对不是一个褒义词。因为据生还者回忆,袭击者几乎是“从天而降”。由此,结论清晰了然:抢劫行动中有信使参与。信使可以携带人和物进行瞬间的空间位移,长乐甲虫肯定早就被带离新西兰了。这个推论当然也很合理。 “那封锁机场码头还有个屁用?”泛太平洋区调查局的同事在视频里和方哲说起这事时,活脱脱就是一副□□表情抠鼻孔的模样。 但封锁行动居然就这样一直维持了六天。 究其原因,则是签署封锁令的澳洲调查局局长因压力过大心脏病突发住进了医院。而本地系统的官僚作风又让解除命令变得不可实现。 这却是歪打正着的一招。 “这两天我一直在回顾c城危机。”方哲一边与何川说话,一边走下公路,沿着绿色的坡地向前探索。小猫在草丛里蹦跳,但从不会让他离开视线。 “当初我注意到吸血鬼来到中国,是因为异族——包括吸血鬼——的护照编号和常人略有差异,出入境处系统会自动识别并分类登记。你能从吸血鬼手中夺回长乐甲虫,也是因为没有你的批准,他们无法通过疫区封锁线,把长乐甲虫带出c城。为了做到这一点,他们让病毒变异,制造更大规模的瘟疫恐慌,其目的不外乎是让传染病学家、吸血鬼周奕成进入疫区,带走长乐甲虫。” 想起周奕成冰冷残忍的眼神,何川打了一个寒战。 “可为什么要这样大费周章?”方哲问。“一个信使就可以悄无声息地把吸血鬼带入c城,把长乐甲虫带出c城!为什么神族举手之劳的事,偏要让吸血鬼至少花了一年的时间来筹划?” 何川愣住了。 因为这是一个交易,就像艺术品窃贼负责从博物馆盗出名画,再把它交给藏在幕后的黑市买家。但是—— “这不是交易!”方哲说。“古巴比伦太阳神后裔梵松是最坚定的‘神族至上主义者’,他怎么会允许一个身份卑微的吸血鬼和他同乘一车?我们都搞错了。他们是在合作!” “老大,你的意思是……” “不是神族不肯帮忙,而是吸血鬼和长乐甲虫不能通过信使进行空间瞬移!吸血鬼制造c城危机,是因为他们必须这样做。只有常规的运输方式才能运送长乐甲虫。这意味着,神族想要从这里带走它,只能通过两种方式。” “海运,或者空运?” “没错。” 但澳洲调查局封锁了机场和海港,即使异族带着长乐甲虫通过海上走私的方式离境,也一定会留下蛛丝马迹。这就是方哲一定要来新西兰的原因。 海浪缓缓地拍打礁岸的声音从下方传来,几顶帐篷出现在前方的草地上。这里是一片岬湾,下方的海滩被陡峭的悬崖包围,很难上下。徒步者喜欢从这里眺望岬湾风光,前方的几个年轻人就是如此,穿着快干布的t恤和草绿色的短裤,站在悬崖边兴奋地向下张望。猫跑过去凑热闹,被人一把抱住:“快看,一只小猫!真可爱!” “小心,它的爪子很锋利。”方哲提醒。波尔卡不喜欢陌生人的亲昵举动。 “是你的猫吧?”抱着猫的女孩的回头,笑着把小家伙还给方哲。“对了,你们也是来看人鱼的?” 第93章 哀伤者面具 人鱼,也称鲛人、鱼人。相传它的眼泪是珍珠,帝王的陵寝里用它的油膏点起明灯,可以万年不灭。也有人说它是儒艮,一种海洋哺乳类动物,因为浮出水面时顶着水藻,远看很像人。 后一种说法和委员会有关。 亚特兰蒂斯遗存文献中提到三种人鱼,它们分别是:托厄种、海西种和银尾伽勒涅种。 银尾伽勒涅种就是传说中会用动听歌声吸引水手坠海的美人鱼,它们的银尾在波涛中滑过,掠起灿烂的光芒。该物种灭绝于亚特兰蒂古国时期。 在文献中,海西种是一种只见其名,不知其形的物种。学者推测,它灭绝的时间可能更早。 最后一种,也是唯一从远古存留下来托厄种人鱼却与美人鱼的标准相去甚远。 托厄种人鱼是凶猛的海洋猎手,暗青色的鱼鳞从鱼尾一直蔓延到肩颈,头颅有人形特征,鱼尾力量强大,可以跃出水面数米。托厄种人鱼的指甲异常锋利,指间带蹼,既用于捕食,也用于加速游动。根据以往资料,它们前进的速度与鲨鱼相仿,曾有人目睹此类生物在海中博击群鲨,最后惨死。但更多的时候,它们成群出现。 每年,国际异族事务联合委员会每年都会收到托厄种人鱼的报告,归类于异族生物档案,可以查阅全文。 为了掩盖它的存在,委员会接受一位生物学家提议,用儒艮作为官方解释,并在各大媒体上进行“走进科学”式的深入报道,畅谈儒艮的一生。神族议会为此专门发来贺电,称之为“一如既往的愚蠢”。 “瞧,就是这个!”听说方哲对人鱼感兴趣,大家就聚了过来,纷纷拿出手机,在youtube上调出这段点击数超过百万的人鱼视频。 视频拍摄的地点就在他们现在的位置。拍摄者是两个徒步旅行的年轻人,所用的器材是一台手机。 根据过往的经验,大部分人鱼视频都是好事者伪造。比如著名的“以色列美人鱼”视频,最后也被证明是电视台博取收视率而做的噱头。想要拍到人鱼极其困难。且不说人鱼是深海物种,极少出现在近海区域;就算出现,仅凭一部手机就想拍下它,那得是中彩票的运气。 画面很不稳定,放大后画质极差。 虽然三条鱼尾在碧蓝水面上翻腾了一下便沉入海中,总给人以造假的嫌疑,但方哲还是在人鱼短暂的出水过程中看清了它们的特征。 尚存于心中的希望,突然,落空了。 这段视频拍摄于1月26日,方哲清楚地记得这个日期。1月26日,正是长乐甲虫被劫的日子。 他仿佛看见戴着银翼戒的异族走向海边,将盛放着长乐甲虫的晶体罐子抛进水中。他们没有带走它,而是把它交给了另一群生物,一群进行长距离旅行却不会被委员会注意的异族物种。 它们就是人鱼。 长乐甲虫已经离开了新西兰。 方哲又做了那个梦。沉静厚重的海水里,海藻随着暗流缓缓摇摆,蒙着海尘的巨石被凝固的熔岩吞没,一道黑影从他头上滑过,他一惊,就醒了。大提琴低沉悠扬的曲调在窗外响起,澄净的阳光洒在斑驳的木窗台上。 他再次堕入时间混乱的微妙错觉中,猫尾巴拂过脸颊时,才想起自己已身在基督城[新西兰第三大城市,位于南岛。]。原本只想趁着午后时光小憩片刻,没想到一睡就是三个小时。猫自觉地混上了床,仰着肚子睡得正香。 方哲倒了杯水,来到窗边。 孤独的演奏者站在铺着鹅卵石的路边,圣桑的《天鹅》从他的弦下缓缓流淌。合上眼,看到寒歌的影子:洁白轻衫下的玲珑锁骨,还有低俯一笑中的神秘。水洒在了桌上,方哲意识到自己的失神,匆忙想去收拾打湿的文件,视线不禁被桌上的东西吸引。 是那块从吸血鬼手中夺来的面具。它不再纯净透明,而是萦绕着一层淡淡的白雾。 方哲拿起面具,几滴水落在掌心。是刚才无意中溅出的水吗?他揣测。阳光从面具的背面透过,落在手上,温暖平和。 戴上它会是什么感觉? 等到方哲意识到这是面具的诱惑时,已经迟了。一片白色的雾气涌来。 争吵的声音在雾中清晰起来。 没有窗的房间,弥漫着一层流动的雾气,白石的墙面被处理成半透明的晶体,镶嵌着雕刻着精美图案的银板,有着亚特兰蒂斯时期的风格,但图画中象征王权的权杖浮雕,被一对展开的双翼替代。 我在哪儿?方哲困惑。 包括他在内,房间里有五个人,坐在庄严的椅子上,其中穿着华袍的男人站起,走到房间的中央,对他挥舞胳膊侃侃而谈,神情激昂。 “……不!阿纳特,你不明白!没有人能征服黑暗之子,就算是‘光明之子’夏叶也不能。他死了,黑暗之子杀了他。可战争结束了吗?没有!因为天极不肯结束。一天不捉住黑暗之子,他就一天不肯罢休。不能继续下去了,阿纳特,我们需要你!” 阿纳特?他为什么叫我阿纳特? 但在方哲的意识中却有出现了另一个声音,或者说,只是一个念头:阿弥敦啊阿弥敦,你难道不是受了卡东的蛊惑,觊觎那属于诸神之王的王冠? 他愣了一下,突然,一个陌生的声音从自己的口中发出:“但他是神王,幽冥之神阿弥敦,我们曾向他发誓效忠。” 阿弥敦,方哲知道这个名字。阿弥敦与大地神族的首领迈奥斯、“生灵之王”卡东、“天界之神”薇洛安娜,以及“深渊女神”罗耶一起,共同开创异族第三王朝,并称为亚特兰蒂斯五大神圣守护者之一。在孟买重伤自己的安·柏尔金正是阿弥敦的后裔。 那么……方哲有些明白了。 夏叶已死,天极在位,这里是“诸神之神”统治下亚特兰蒂斯古国,异族第三王朝还没有建立。但阿纳特,他是谁?方哲从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是,他是神王!我们的先辈起誓追随他来到这个世界,但他没有引领我们重建昔日的辉煌,反而让我们深陷在与黑暗之子和贱民的战争的泥潭中,损失无数珍贵的神族血脉。难道我们就要任由他的狂暴带着我们走向毁灭?”阿弥敦大声说。 房间里,其余三人点头附和。 “如果我们失败,我们全都得死!不只是你,恩基神族的阿纳特,还有我、迈奥斯、卡东和薇洛安娜,以及我们所有的族人。他从不放过叛乱者,你忘了吗?他杀了缈,杀了时,杀了无光和白藏……还需要我一个个数给你听吗?他们都是诸神之神!” “让我想想。” “有什么好想的?”另一个男人不耐烦地说。 “我必须考虑,迈奥斯。把我们的未来押在一个被命运诅咒的种族上,是否值得。我去过那个地方,就在海底,一片连绵的山峦中,有你想象不到的深渊。漆黑,静默,就像失去星光的夜空。我只去过一次,但再也不想去第二次。他们把它建在那里,是因为他们认为没有人能找到它。” “但你找到了它。”女人的声音清朗明亮。 方哲又一次听到了意识里那细碎的喟叹声:啊,薇洛安娜,美丽的薇洛安娜。你忘记你在万神殿中的誓言。你说他是你至爱崇拜的君王,为何如今又毅然背弃他?只因为他心中还有另一个身影? 这是阿纳特的思绪,方哲恍然大悟。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方哲感到自己在摇头——不,是阿纳特在摇头: “不,薇洛安娜,是我的人鱼找到了它。人鱼是非常神秘的物种。它们一生只有一次繁殖的机会。当繁殖的年份到来时,它们会一起离开;十五年后,带着新的成员返回。这意味着每一代人鱼的年龄都是一致的,而如果某一代人鱼因故不能返回繁殖地,人鱼就会绝种。我的族人用了很长时间寻找它们的出生地,但没有人成功。 “同样,人鱼也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亡。当它们察觉到临终一刻即将到来时,就会游向深海,回到它们祖先安眠的地方,等待死亡。诸位,我的人鱼之所以知晓那个地方,是因为它们最终都会游向这个归宿。它是人鱼的墓地。而我,曾经发誓绝不会把这个地方告诉任何人。” 一阵沉默。 “这么说,阿纳特,你不打算帮忙了?” 方哲看向说话的华服男人,看他优雅地抚弄掌中的睡莲,看那花开了,又谢了,如此往复不停,仿佛四季流转,尽在指间。阴鸷的卡东,生与死之神,他曾是他最宠爱的臣子,也是最快背叛的一位。 他叹息一声:“不,卡东。但必须按照我的计划来。” 我们没有选择。 轻轻的思绪之后,又是一团浓重的雾气,吞没了方哲的意识。 猫咆哮起来,锋利的爪子在门上挠出一道道深痕。守在门外的随从撞开房门,冲了进来。方哲躺在地板上,四肢痉挛颤抖,但覆盖在脸上的水晶面具却不让他发出任何声音。段铭和何川听见呼声,赶了过来。他们试图撬开面具,面具却仿佛生了根一般,死死吸附在方哲脸上。 取不下面具,方哲就无法呼吸。逆天者集团有对付异族物品的丰富经验,但眼下最缺的却是时间。绝对缺氧五分钟,大脑就会死亡。段铭面如死灰。家族继承人在自己眼皮底下出事,他就是立刻死了,也无法弥补。 “用电击!让心脏停跳!”何川吼道。 第94章 人鱼 雾气,仍然是雾气。 灯塔的光芒扫过升腾着雾气的海面,海浪在岬弯中回旋冲撞。呼唤逝者的祈祷将持续到下一个新月,那一声又一声的呼唤,“归来,归来……”为什么让他感到被遗弃的哀凉?他回到睡榻,却是辗转难眠。彼岸诸神啊,请原谅我—— “这么说,他已经死了?” “你……你是谁?”方哲惊起,分不清声音与意识中,哪些属于自己,哪些属于阿纳特。帷幔在海风中扬起,清淡的薄雾徘徊室中。蒙着面纱的身影站在雕刻着卷草与睡莲的窗下,遥望大海。 “难道我的问题就这么难以回答?亚特兰蒂斯之王是不是已经死了?”那身影扶着窗台,向外探出半个身子,对着海的方向低语,“归来,谁会唤你归来?” 难道是她? 方哲的意识彻底被阿纳特取代。血液全都冻住,呼吸不由得困难,若是反抗,必死无疑。于是,他说:“是。他已不在这个世界。按照他的遗命,他的棺椁已经葬于海中——” “住口!恩基神族的阿纳特!” 她转身,面纱和罩袍滑下,黑暗在雾中翻卷缭绕。她穿着素白的长袍,苍白的脸上写尽哀伤和嘲讽。“你们怎敢说出这样荒谬的言辞?他是诸神之神,他是神王‘天极’,无尽苍穹才是他的归宿!他怎么可能选择黑暗深渊作为他长眠之所?你们谋杀了你们的王!” 黑暗占据了全部。 她说得对,他背叛了他的神。所有的背誓者都会受到处罚,他的处罚已经来了。他听见自己无力的声音: “我们别无选择……” 呼唤归来的声音在潮水中渐渐远去。 心脏除颤器被从紧急医疗箱中取出。 在临床上,除颤器主要用于紧急抢救。它有两片电极,充电后放在患者胸前,再按下放电按钮,就能产生瞬时高能脉冲,消除致命的心室颤动,恢复正常的心律。但今天,何川要用它让方哲的心脏停跳,造成假死的状态。 他和段铭一起把方哲平放在床上,用剪子剪开了他的上衣。他拿起除颤器,低声说:“老大,你过去运气一直挺好,这次可一定要挺住。” 何川的办法源于推断。女伯爵死于水池边时,面具落在身旁;法国商人死时虽然戴着面具,但没有任何人提过那面具无法摘下。所以,他猜测,一旦面具以为方哲死亡,就会松开。 “你有把握吗?”段铭抓住他的手腕,问。 把握?他想,就算他的推断正确。他也没有办法保证方哲停跳的心脏还会重新跳动。“没有。”他回答。“你有别的办法吗?” 晨雾被海风吹散,没有方哲,只有悲伤的阿纳特。 它们再不会回来。卡东杀了它们,美丽的海中精灵,长着银尾的伽勒涅。卡东说,那个地方不应该被人发现,所以,它们都该死。说得真好啊,卡东,难道你忘了,没有创造者遗留下来的东西,我们永远战胜不了天极。 他知道接下来该死的就是自己。于是,在黑暗之子造访他的第二天,他,背叛者阿纳者逃走了。一个人来到这个远离人烟的海岛,一个人在水中打磨他的面具。一晃,就是三十年。直到有一天,黑衣拉斐尔出现在他的面前。 拉斐尔是夏叶的独子,和母亲住在北方。他有诸神之神最尊贵的血统,却在天极的葬礼上公开宣布放弃王位继承权。他说:“请忘记我的父亲,让他的灵魂归于沙赫因那;请忘记过去的年代,让逝者寻回永恒的平静。诸神之神的时代已经结束,我们将共同迎来一个崭新的未来。”他因这一高贵的举动获得极高声望,但也有人说,他因此逃过一死。 “很悲伤的面孔。”拉斐尔凝视着水中的面具。“你相信吗?恩基的后裔阿纳特,诸神之神的时代还会回来。” 东方的晨光从拉斐尔的身后投来,明亮得仿佛是一双展开的银翼。“我相信,殿下。”他跪下,就像当年他跪在天极的脚下,哀伤地说,“只是那一天对我太过遥远。” “但你会为它做好准备。”拉斐尔摘下指上的戒指,递给他。 这枚用彼岸真银打造的戒指,深蓝的戒面上镶嵌着属于诸神之神的银色双翼。几十年过去,他仍然戴着它。 他错了,他不该背叛他的君王。诸神之神的时代还会再来。这是拉斐尔的预言,也是他赎罪的希望。 他从水中取出面具。经历整整六十年的打磨,它终于完成。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他低语。海鸥在浪端滑翔,他仿佛听到久违的歌声,有如天籁 “我已经准备好了。”他向天空张开双臂。 雾气将一切吞没。 空气灌进了肺部,剧烈的咳嗽声中,方哲恢复了意识。阳光耀眼,人影晃动,无数个涌进脑海的影像纠缠在一起。他又一次分不清身在何处。 寒歌。他看见了她,站在恩基神族阿纳特的寝居中,在雾气对着大海低语:“归来,谁会唤你归来?” 她在哀悼天极。 方哲知道自己看见了什么。 那是亚特兰蒂斯一段失落的历史,由一个名叫阿纳特的异族保存在“哀伤者”面具中。记忆就像笼罩在古国上空永不消散的迷雾,只把他想要展示的片段留了下来。 卡东,阿弥敦,迈奥斯,还有薇洛安娜,他们是传说中亚特兰蒂斯古国的缔造者,是拥有异族王位继承权的五大守护者中的四个。在幻境中,却是密谋叛乱的弑君者。他们用创造者的遗物除掉了神王天极,然后又杀掉人鱼,想把深渊中的创造者遗址永远埋藏。 人鱼。创造者。长乐甲虫。 方哲的心跳突然加速。那里是人鱼的墓地,只有人鱼才能找到。戴着银翼戒的异族把长乐甲虫交给人鱼,是想让人鱼带着它去那个古老的遗迹。因为它既是一把锁,也是一把钥匙,由它锁上的东西,也只有它能打开。异族要用它开启古老的遗迹,那里有世人不可想象的科技。 幻境中的晨光和基督城午后的艳阳交错重叠。黑衣拉斐尔说:“诸神之神的时代还会回来。”阿纳特最后的呼唤振聋发聩:“我准备好了。” 异族已经准备好了。 …… 强劲的西风掀起浪涛翻滚,“海葵号”号科学考察船摆脱风暴的裹挟,终于有了喘息之机。船长举着海事卫星电话对着马绪尔博士大喊:“是基金会打来的!” 见鬼!马绪尔嘟囔,这时候打什么电话,来送终的吗?可不管怎样,这个电话必须接。如果没有基金会,他现在还在英格兰挖滑齿龙化石。 滑齿龙是侏罗纪时期的一种海洋巨兽。马绪尔早年学术生涯就是在研究滑齿龙中度过。他沉迷其中,以至于当一家位于挪威的海洋研究基金会找到他,问他有没有兴趣从事真正的海洋研究时,他断然拒绝。现在想来,真蠢。 好在对方十分恳切,劝他说,要不,你先试试?一年时间,包吃包住,随时可以离开,而且还有好礼相送哦。随后,祭出一样大杀器:六位数的支票,保证滑齿龙三年的研究经费。真是亲人一样! 一个月后,马绪尔穿着他那件破旧的嬉皮士夹克登上了“海葵号”科考船。一年后,他把这张三十万美元的支票转赠给了他的好友泽拉尼博士,鼓励后者继续从事滑齿龙的研究。至于他,有了人鱼,谁还稀罕滑齿龙? “风浪太大了!有话快说,信号随时可能中断!”马绪尔一把抓过电话,海水狠狠抽在脸上,他冷得打了个激灵。 “马绪尔博士。”对方的英语是典型的纽约上东区口音,温和而富有磁性。“我注意到你的船几天前离开太平洋海域,现在正位于好望角以东。请问,是否人鱼出现异动?” “你是……”他问。 “方哲。” “是出资人。”第三方声音补充。 他的喉头蠕动了一下,手紧握船舷,看向灰色的海面。上百条人鱼逆着波浪前行,硕大的鱼尾划过一道道青色的弧线。 “方先生,你了解人鱼吗?” “我手边放着你的研究报告。现存的托厄种人鱼群一共有三个,分别位于太平洋、印度洋和大西洋——” 科考船在风浪中前行,马绪尔的目光从海面收回,大声打断方哲:“六天前,我们发现太平洋海域的人鱼群突然离开原有栖息海域,向南迁移,在进入印度洋后,与印度洋人鱼群汇合,现在,它们正打算绕过好望角,前往大西洋。方先生,如果这不是异动,我实在想不出什么才叫异动!” “你们可以追踪人鱼?” “是的。自从二十五年前印度洋人鱼群突然出现,我们就开始为人鱼打上追踪芯片。方先生,我认为,这些人鱼……正要去和大西洋人鱼群汇合……会有大事发生……我……听不清……” 新一轮风暴开始肆虐,信号中断。 第95章 阿纳特的记忆 从好望角的风暴成功脱逃,马绪尔觉得自己整个身心都得到了升华。他信心满满地追逐着人鱼群向着北方前进,快到佛得角盆地时。两架军用级直升机向“海葵号”快速接近。飞机盘旋在“海葵号”上后,放下几位客人。 准确说,是七个人和一只猫。 “你好,马绪尔博士。”为首的青年向他伸出手,颇具魅力的上东区口音让他立刻知道这是谁。 出资人。 理论上,方哲确实是出资人。早在上世纪六十年代,逆天者集团就开始筹划建立一个独立的全球性异族生物监控系统,海洋研究基金会就是这个计划的一部分。每年,集团会把一份计划简报送呈各大家族家主及继承人。但方哲因为当年废除继承人身份事件,从来没有看过简报。 “情况怎么样?”方哲问。 “定位芯片显示,北大西洋人鱼群已经向南迁移,很快就会与太平洋和印度洋人鱼汇合。”马绪尔在地图上用红笔标出了汇合点的位置。它位于大西洋海底山脊以东的海盆中,平均深度超过七千米。 人鱼终于快要到达目的地。 方哲看了看手中的银翼戒。第一枚银翼戒属于黑衣拉斐尔。拉斐尔继承了古国天使的血统,他梦想恢复他祖辈的统治。但他很清楚,时代的改变不以个人的力量为转移,他寄望于深渊中的那处遗址:创造者的遗物曾战胜天极,也能够帮助他征服异族。 埋藏着创造者遗迹的深渊一定就在这片海域之下。尽管方哲不清楚人鱼为什么要汇合,但他知道,在汇合前截下长乐甲虫是最后的机会。要做到这一点,人类不行,再好的潜水员也不是托厄种人鱼的对手。 委员会的“晨枭号”和“海神号”出现在望远镜中。对付人鱼,还是得靠异族。 特别行动小组站在船头,修长的四肢强健有力,裹在铠甲般的紧身外套中。作为深渊世系的异族,当他们进入海中时,颌骨下方会生出辅助呼吸的腮,手指与脚趾间也会长出膜状膜。 方哲认识队长坎宁。坎宁是北方拉恩神族成员,也是少有的几个得知寒歌是贱民时没有提出让她离职的异族。 方哲仍然没有寒歌的消息。 几个小时前,异族流亡内阁的特使和方哲通话。对方提出了一个建议,只要寒歌愿意宣誓效忠异族君王候选人俞凡,俞凡就会在登上王位之际,公开赦免她的过去。她不必再过隐姓埋名的日子,只要她愿意,仍可以留在委员会。 虽然明知对方是想借助寒歌的力量确保俞凡顺利即位,这样的提议也是罕见的退让。但方哲知道,寒歌绝不会接受。 归来,谁会唤你归来? 一个与神王天极有着过去的寒歌,怎么可能向弑君者的后裔臣服?这是寒歌的过去,她不愿提起,他也从未问过。 由上百条人鱼组成的太平洋和印度洋人鱼群就在前方,以平稳的速度向着目的地海域前进。 “他们在干吗?”马绪尔叫了起来。他看见另两艘船上有人跳入海中。老天!这太疯狂了!这是大西洋,不是你家楼下的游泳池!这是海洋霸主托厄种人鱼,哪怕最凶残的鲨鱼群,见到如此规模的人鱼群,也要避让三舍。 深渊世系的异族入水后,迅速消失在汹涌的海面下。 “他们能成吗?”何川担忧地问。 “人鱼不会伤害神族。”方哲说。“但它们也不会轻易交出长乐甲虫。” “为什么?” 为什么?方哲打了一个寒战。“我已经准备好了。”阿纳特的呐喊在脑海中回荡。他准备好了什么?他曾是人鱼的主人,既然他可以把记忆保存在面具中,为什么不能让人鱼记住他的命令?跨越三个大洋,不远万里来到这里,不就是为了送来长乐甲虫?它们怎么可能轻易撒手? 海船在波涛上起伏,方哲感到一阵眩晕。几天前死里逃生,出行都要带着心脏科医生。耳中有嗡嗡的声响,他抓紧栏杆,只觉身周仿佛一片混沌。银翼戒从指间滑脱,沿着甲板的滚动声与海浪声一并淡去…… 阿纳特的记忆占据了方哲的意识。 “这是什么?阿纳特。”黑衣拉斐尔的轮廓从光亮中透出。岩洞的顶壁映着动荡的水光,海浪声隐隐可闻。 “是我从那里带出来的东西。” “他是活的吗?” 快速切换的画面停下,石台上的青年赤身露体,合着双眼,像一尊沉睡的雕像。“我不知道,我的王。但您看,如果给他一点血……您瞧,就像这样……”一滴血滴在青年的唇上,他的嘴唇蠕动起来,吮着那滴血,眼球也随之快速转动。“当年我找到他时,他就躺在一具水晶棺中。” “我试试。” 拉斐尔的血滴落时带着淡淡的银光,沉睡的青年突然醒来,空洞的眼望着岩洞顶部的光亮,片刻后,又合上,继续沉睡。 “继续准备吧,阿纳特。当那一天到来时,你的罪行将被赦免……”拉斐尔的声音被海浪声吞没。 他又回到海边,踏进被阳光晒得温暖的海水。他举起面具,洁白的光线从面具后方投过。“让我再看看你,亚特兰蒂斯!” “老大!”“少爷!”在何川和段铭焦急的呼唤声中,方哲从晕眩中清醒。失去平衡的身体被何川扶着,他说“我没事”,挣扎着想推开何川。但段铭怕他心脏出问题,不敢冒险。他和何川一起把方哲平放在甲板上,又高声呼喊医生。医生和猫晕船,吐得正欢。 “把面具给我拿来。”方哲对何川说。 “少爷……”段铭急了。原本就该谨遵医嘱卧床静养,但这位少爷总是一意孤行,听不得劝阻。他曾打电话向乙先生求助,得到的答复是:他是继承人,他知道该怎么做。可这么做,不就是在搏命吗? 方哲却自嘲地笑:“家族拿这么多钱养着我,不是为养一个废物吧?扶我起来,死不了!”段铭按住他的手便僵住。 段铭以前听过这位少爷的名声:一顿饭可以喝去上几十万英磅的红酒,醉酒撞毁了昂贵的跑车,因为吸毒过量晕倒在自己的寓所里,被他父亲带人强行送去戒毒。有人说方家的继承人是个废物,但也有人说,这位少爷心肠很好,过去也不是这样。只不过,说话的人声音放低,老爷就是不喜欢。 后来,为了对付刺客“君子”,他被派去协助少爷。那时,他就觉得这位继承人和他过去想的完全不同。他不懂一个人前后怎么会有这样大的差距,但方哲的一句自嘲让他明白了很多。 继承人必须他该做的事。正如他的祖辈一般,哪怕明知此去战场有死无生,仍会从容而行,慷慨而歌。这是普通人无法理解的责任,但这责任也足够沉重。 段铭扶起方哲。 “快看!”船员惊呼,指向北方的海面。大西洋人鱼破浪而来,青灰色的托厄种人鱼带着水花跃出水面。 海面沸腾了! “拿好你们的枪!”方哲回头,对逆天者喝道。 第96章 面具之秘 人鱼群即将汇合。 “海葵号”、“晨枭号”和“海神号”连成一线,向着大西洋人鱼群前进的方向快速切了过去。“马绪尔博士,人鱼会主动攻击船只吗?”方哲接过何川递来的面具,问道。 “如果你挡住它们的路!”马绪尔声音发颤。你可以追逐,你可以并行,但你绝不能挡住人鱼的路。大西洋人鱼群是世界上最大的人鱼群,有将近两百条之多。它们虽然不能破坏船体,却能借助波浪的力量,让船身失去平衡。像“海葵号”这样追求速度的船只,不可能挡住人鱼的攻击。老天,出资人究竟想干什么? 方哲点点头:“很好。抓稳扶手。” 海船拦在了大西洋人鱼群的前方,剧烈的撞击声从船的右舷下方传来。人鱼坚硬如铁的指甲扒住船体,半身探出水面,一张张脸似人而非人,似鱼而非鱼,牙齿尖利有如锯齿,属于掠食者的双眼上蒙着一层薄薄的膜。它们发出尖利怪异的叫声,令人不禁寒意陡增。 所有的人都得到命令不得开枪,因为血会刺激杀意,让事态失去控制。 但在船的另一面,人鱼群突然向四周散开。水下有什么东西在扭动、翻滚,在挣扎、博杀。那些东西时而快速游过水面,时而深潜;又不知什么时候,会突然间就会闪耀出一线光芒。 方哲观察水面。 忽然,一个身影破水而出,高高跃起,甚至连双脚都已经离开水面。紧绷的身体形成一道弯弯的剪影,仿佛一把满弦的长弓,而他手中的武器,就是待发之箭。他的对手比他慢上一步,刚从水中浮出,便看见金属的寒光在空中划出一道死亡弧线。将死者发出绝望的哀鸣。血从颈上喷出,洒向水面。两个身体重重撞在一起,沉入海中。 方哲认出了死者身上的铠甲。他是坎宁的队员。 水下还有别的异族! 船体的摇晃得更加猛烈,海水溅在水晶面具上,凝出一层薄雾。方哲的心跳骤然加快,不安让疑点凸显出来:为什么在阿纳特纷繁的记忆里,他看见了寒歌,看见了异族的密谋,看见阿纳特的面具,却唯独看不清黑衣拉斐尔的脸庞? 答案呼之欲出。 因为他所看到的都是和他有关的,面具为他选择可以体验的内容。阿纳特花了六十年时间打造这个记忆体,想让某个人从这永恒的水晶中看到那段被掩埋的历史。但这个人绝不是他方哲。 潮湿的海风吹得衣裳紧贴在身上。方哲对着阳光举起了面具,白色的光线穿透面具而下。“让我再看看你吧,亚特兰蒂斯!”他听见阿纳特的哀泣,于是,他就看见了! 浩瀚的海面上,恢弘的城市耸立在迷雾之中,有如直冲云宵的堡垒。如今,这天国般的城市在震颤,岩浆从它下方喷涌,灼得海水冒出腾腾热气。它摇摇欲坠,镶着黄金和白银的巨石,黑色的、红色的和白色的,像雨一般从空中落下,砸起烟尘弥漫。 城市的基座崩塌,陆地向着水下缓缓沉去,掀起如山的海浪。迷雾消散,它意味着一个国度的终结。 这是亚特兰蒂斯的陨落! 又是晨光中的海水,又是水边的阿纳特。他放下面具,温情抚摸,就像它是他至爱的孩子:“你终将归来。” 所有的视线,都被水下的战斗吸引。借着海浪的掩护,数十只生着红白双翼的巨鸟悄然飞近。它们是曾经生活在南太洋岛屿上的异族猛禽“马克马克”,平展的双翼足有三米长。右舷的逆天者率先开枪,鸟群在空中散开。方哲听见枪声,转身向右舷看去,只见一直趴在甲板上晕船的波尔卡突然跃起,向他扑来。 不好!方哲想拔枪已然不及,展开的羽翼挡住了阳光。 小猫神的爪子拍下,几支翎羽飘落。从左舷偷袭的“马克马克”被小猫挠得失去平衡,双爪没有扣住方哲的肩膀,但划过的力量仍然将方哲带出船舷。段铭不顾一切地伸手去抓方哲,但手指只勉强地擦过他的外套。 海水瞬间将方哲吞没。 方哲觉得这好像那个梦。沉静厚重的海水将他包裹,安宁得仿佛世界为他沉默。水晶面具飘摇在上方的水中,柔和的光芒让它看起来仿佛活了一般。他向它伸出手,宁静的刹那便到此结束。 方哲感到脚踝被什么东西抓住,身体猛得向下一沉。他呛了一口水,咸涩的海水灌进口中,水泡模糊视线,身周是汩汩的声响。他挣扎,指尖碰到面具,面具翻滚落下,接触到他的脸庞时,突然紧紧附住。 这一次,方哲没有昏迷,也没有看到雾气。他无法呼吸,抓住他的东西像一把铁钳,拽着他向下。但脸上的面具有了变化,温热,滑腻,像伸展开的触角,从他的口鼻探入,带来剜心掏肺的痛苦。他张口想叫,但在咕噜的声音中,却发现—— 他可以呼吸了。 能够呼吸后,方哲看清了周围的情况。人鱼包围了他,青铜色的鳞片折射出奇妙的微光,硕大有力的鱼尾以同样的节奏缓慢摇摆。方哲仍然被人鱼抓住,但人鱼没有继续下潜。 似乎有歌声。但水下怎么可能听见歌声?声音会因在水中的传递变得怪异。但,方哲双脚踩水,凝神倾听。那确实是歌声,无比美妙。 丑陋的托厄种人鱼向两旁散去,另一些身影向方哲游来。 几张美丽的宛若天使般的面孔出现在前方,深色的长发浮荡在水中,挡住她们泛着淡淡珍珠光泽的身躯。伽勒涅的银色鱼尾在水中摇摆,冰蓝的双眼凝视着方哲。或者,是在凝视着那副哀伤的面具。 那是阿纳特按照自己面容打造的面具。 “我准备好了。”阿纳特说。他知道终有一天,银尾伽勒涅还会重回大海;他知道,当这一天到来时,他仍会透过晶莹的面具,从时光中看向它们。 人鱼围绕着方哲游动,纤细的手指轻柔地抚摸他的面庞,从鼻梁到眼睛再到脸颊。方哲没有动,只是看着它。它是海中的精灵,双眸就像最清澈的海水,却有一点淡淡的哀伤。人鱼的指间抠住面具的边缘,轻轻一抬,吸附在方哲脸上的力量消失,面具松脱了。 银尾伽勒涅捧着面具,掉头游向海的深处。托厄种人鱼仿佛得到命令,追随着它们的身影。 方哲奋力向上游去。 他失败了。他不可能阻止人鱼,那是数千年本能的力量,是铭刻在基因中的记忆;它指向只有银尾伽勒涅才能找到的深渊,阿纳特为此准备了数千年,这是人鱼的宿命。方哲不知道当深埋在海下的创造者遗迹打开时会发生什么,但他确信,那必定会让世界震荡。 他看见天光就在头顶,却觉得所有的力量都已用尽。他向下沉了一沉,但一支胳膊从后面揽住了他的脖子,托着他浮出水面。三大人鱼群已经汇合,向着深渊游去。船上扔下救生圈,穿着甲胄的异族向他游来。 他听见段铭的声音:“少爷,您不是废物,没有人、也不会有人这样说!” 第97章 阿德勒少爷 二月末,不期而至的寒流将升起不久的气温打回原形。黑色的梅塞德斯车离开慕尼黑后,驶上南部寂静的山间公路。两个小时后,车停在路边,车中的男人走下,在暮冬的寒意中耐心等候。维勒今年四十出头,在联邦政府中身居要职,举止温文儒雅,是个低调但却颇富影响力的人物。 他还有另一个身份:逆天者。他为此自豪。 冷杉林的墨绿在清透的空气中蔓延,林中不时传来细碎的声响。维勒把文件袋夹在腋下,点上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这样东西关系重大,必须亲手交给家主,所以,他才会放下手中的事,从柏林赶到慕尼黑。 烟抽了一半,黑色的车队出现在路的另一端。他连忙吸了烟,来到路边,车队在他面前缓缓停住,第三辆车的车窗滑下。 “迈……迈克少爷……”他看见靠在奶油色皮革座椅上的金发青年,不禁错愕。递上文件袋的手也有些僵硬。 迈克·阿德勒,阿德勒家族现任家主乔·阿德勒的幼子,因双腿残疾,长期隐居在法国普罗旺斯,不问家族事务,是家族中最不受重视的继承人。如今,他突然代表其父出席家主会议,是否意味着家族内部长期以来的继承人纷争已经进入白热化,以至于家主无暇□□旁顾,只能派他代为与会? 阿德勒少爷微微颔首,从管家手中接过封好的文件袋,拆开来草草看了一遍,又原样放好。“谢谢你,维勒先生。” 维勒不由自主俯身行礼,但心中的忐忑在车队远去后仍然未能平息。 这一天稍晚时候,阿德勒家族的车队停在了鹿鸣宫大宅前的碎石子路上。随行人员把阿德勒少爷从车中抱出,小心地放在已准备好的电动轮椅上。 “吉哈德先生,我真是一个没用的人。”他感慨。 “少爷切不可这样轻视自己。”家族管家吉哈德半跪地上,为他整理腿上保暖的毯子。前来迎候的乙先生目睹此景,赶上几步,帮着掖好毯子。 阿德勒少爷笑着道了谢,在两人的陪伴下,穿过奢华典雅的东翼长廊,来到会议厅门前。 再过一个月就是每隔五年一次的纽约峰会,先到的家主们趁着会议前的短暂时间交流意见。阿德勒少爷进来时,平稳的气氛突然掀起波澜。 阿德勒家族不论派谁来参与,都比这位少爷来得合适。谁都知道阿德勒少爷的残疾与方哲有莫大关系,而今天的议题恰与后者有关。一个因伤永远失去竞争家主资格,一个强势回归,在集团继承者中光芒闪耀,这样的反差,谁又能承受得了? 但逆天者集团没有同情弱者的习惯,阿德勒少爷的花草茶送上后,一份由方哲撰写的近期异族报告出现在显示屏幕上。 一个隐藏在异族中长达数千年的组织已经开始行动,他们以银翼戒为标志,谋划重建‘诸神之神’的统治。他们很有可能开启了深海中的创造者遗址,掌握了曾经帮助亚特兰蒂斯的异族击败诸神之神“天极”的异族科技。 种种征兆显示,吸血鬼已经违反了《罗马协定》,与异族结盟。 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众所周知,徜若吸血鬼不能确信在人类与异族的对抗中后者必将占据上风,他们绝不会轻易倒戈。毫无疑问,异族将有所行动。 方氏家主轻敲桌面,提醒大家注意,“诸位,在这样一个关键时期,逆天者集团需要一个决策者。他应该了解创造者,了解异族被掩盖的历史;他应该与银翼党打过交道,清楚局势的走向。家主会议将给予他最大程度的自主权,使他可以决定危机时期集团的行动策略,可以调动集团全部资源,以最快速度应对异族可能的袭击。我们的候选人不多,事实上,只有一个。” “世伯,您指的是方哲吧?”阿德勒懒洋洋地问。 “是。” 阿德勒轻晃着手中的茶盏,唇角弯起一丝讥讽的笑意,换了一副冷漠的口吻:“如果我没有理解错,阁下,您在要求我们将集团领袖的职责赋予方哲。” 会议厅里突然一片安静。 逆天者集团领袖的竞争向来激烈。一位元老曾把集团领袖比喻为君王,虽然并不恰当,但就其影响力而言,正是如此。各位继承人从幼时起便接受最顶尖的精英教育,为的就是有一天能够登上权力的巅峰。 方哲少年时便显出卓越的领导才华,曾是这一代集团领袖最有力的竞争者。但在座的家主们也绝不会忘记另一位——肯·阿德勒,眼前这位阿德勒少爷的哥哥。 十二年前,阿德勒少爷和他哥哥一伤一死,方哲难辞其咎。阿德勒家族从此陷入继承人之争,在集团中的影响力逐年下降。 今天,方家想把方哲推上高位,让身受残疾之痛的阿德勒少爷如何接受? 至此,诸位家主意识到,他们从未关注过这个笑容淡泊的青年。他们一直认为,他有酷似他哥哥的俊朗面庞,却没有那种征服世界的张扬霸气。 “只是权宜之计。”方氏家主解释,“一旦危机结束,家主会议有权力解除对他的任命。” “那我们就投票吧!”阿德勒冷冷说道。 “阿德勒少爷,恐怕您说的‘我们’中,并不包含您自己吧?”图灵家主出言讥讽。“我看,您还是先给您父亲打个电话吧。” “图灵阁下,我既然今天坐在这里,自然就能替我父亲发言!”阿德勒厉声说道。 家主们的目光转向了吉哈德先生,想看看阿德勒家族的管家会不会任由这位少爷如此放肆。吉哈德站起,恭敬地为阿德勒少爷斟了一杯茶。于是,所有的人都明白了,阿德勒家族的权力之争已经尘埃落定。他们对面的青年才是阿德勒家族真正的掌权者。 “投票吧。”方氏家主温和地说。 临时任命,需要二分之一的绝对票数。也就是说,至少要有六个家族投出赞成票,才能通过提案。 方氏家族同意投票,当然事先计算过票数。赞成7票,反对3票,还有1票摇摆不定。阿德勒少爷属于反对者,但他也影响不了最终的结果。 投票很快开始,10票投完,只有5票赞成,局面骤然向着不利于方氏家族的方向转变。因为,决定成败的一票居然就掌握在还没有投票的阿德勒家族的手中。 方氏家主和乙先生面色平静。权力之争向来如此,原本持赞成意见的萨森家族和安氏家族突然投下反对票,说明他们在权衡利弊后,选择了支持反对方首领勒古恩家主。自从方哲被驱逐出集团后,勒古恩家族对集团领袖便有了浓厚的兴趣。 “轮到您了,阿德勒少爷。”勒古恩家主已经笑成了一朵花。 迈克·阿德勒慢条斯理地喝完他杯中的花草茶,用亚麻手帕沾了沾嘴唇,这才抬头看向勒古恩家主,表情愉快地问:“世伯,你干吗笑得这么开心?” 第98章 七叶 阿德勒少爷提出这个令人尴尬的问题时,方哲正行走在阿尔卑斯冷硬的山脊上。 从大西洋归来后,他遵医嘱静养。其间,他见过父亲几次,都谈的是公事。父亲没再提让他辞职的事,却出乎意料地叮嘱他注意休息。他很冷淡地答应了,没打算再给父亲伤害自己的机会。 虽然父子俩的关系因为上一次争吵而再次跌入冰点,但挑家主会议的日子出门,不是方哲故意为之。 他今天必须去见一个人。 人鱼事件过去已有十天,预料中的异族变动没有如期而至。但风浪前的平静往往最具有迷惑性。 只有最充分的准备,才能应付最极端的变化。方哲每日的时间大多用于研究集团和委员会送来的当日简报,希望从纷繁的信息中,发现用的线索。与此同时,他还在思考另一个问题。 异族想要恢复诸神之神时代,必然要有诸神之神的后裔。黑衣拉斐尔,诸神之神夏叶之子,为什么在异族的历史中,找不到他的名字? 也许寒歌知道答案。 和寒歌分离一月,思念化作渴望。有时方哲夜里醒来,恍惚觉得寒歌就在怀中,鼻息间萦绕着她发丝间淡淡的芬芳。很多次,他渴望那轻柔的脚步声不是梦醒边缘的幻觉,渴望枕上有她的温暖。 但方哲没有试图联系寒歌。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她的手机,她的邮箱,一切与她有关的,都必须断绝。他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弱点,为了他,她可以不顾一切。找到她,就是害了她。 方哲想到了贱民。贱民的历史传承悠久,说不定对黑衣拉斐尔有所了解。 几天前,他借了段铭的手机,把电话打给了ijcaa非洲分部的克利姆。克利姆是贱民后裔,平时电话接通都是语音信箱。方哲留了言,当晚就有了回复。 “面谈吧。”克利姆说。 于是,方哲选了这里:阿尔卑斯山中的一座小旅馆,名字很有趣,叫“七叶”。安静、舒适、冬季时客人很少。 冷冽的山风吹来一片云层,整片山谷骤然阴沉下来。从这里俯瞰,小镇多彩的房屋仿佛染上了格林童话中挥之不去的阴暗色调。 这仿佛是一种征兆。 前途晦暗。 两天前,传来黑暗之子出现在马来西亚的消息。半座小岛差点被异族夷为平地,寒歌下落不明。何川昨晚从c城打来电话,说委员会正在调查,情况似乎并不乐观。方哲心中忧虑,脚下的步子也不由得加快。他希望尽快见到克利姆,打听寒歌的情况。 “少爷,慢一点,路滑。”段铭提醒。 山路上积的雪融了又冻,踩在上面,不小心容易摔倒。段铭倒不是担心方哲摔倒,前后跟了三名随从,都小心地盯着。他怕的是方哲身体恢复不久,几个小时的山路可能会吃不消。 走过这段山梁,七叶旅馆的原木屋顶出现在视野中。两层的石与木的建筑精致紧凑,建在松林前的空地上。临着山谷的一侧有宽大的木质露台,夏季时摆着铺了雪白餐布的木桌,风光甚美。 方哲穿过二楼的休息厅,来到露台。露台上只有一个客人,轻盈地坐在临空的栏杆上,纤细的手指间夹了根细长的香烟,翻毛领的浅棕色皮夹克下的厚实长裙被山风吹得篷起,仰头看流云淌过。 仿佛一道电流贯穿方哲的身体,他的世界便只剩下她绽放的笑容。他快步向她走去,在她还没有来得及从栏杆上跳下来前,把她紧紧抱在怀中。 山风的呼啸在夜里格外清晰。窗外半是积雪的松林,半是深蓝的夜空。方哲睁开眼,听见寒歌踩过地板的轻柔脚步。她光着脚,穿着他的衬衣,长长的卷发垂在身侧,双手捧着一只白色的马克杯。 她跪坐在床前的羊毛毯上,手指摩挲他的脸庞。几年相处,再细微的变化也一眼就能看出。她把杯子递给他,新煮的奶茶香浓四溢。 “我不在的时候,你是不是又去拼命了?”她问,小声抱怨。“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麻烦啊,走到哪儿都让人没法放心。” “是个意外。”他解释,觉得她认真的模样着实可爱。 为了这次会面,寒歌玩了一个声东击西的花招。她在马来西亚露面,然后就溜之大吉。异族把那儿掀了个底朝天,她已悠然来到欧洲。惹麻烦不嫌事大果然是她的风格,但费心去设计这样的一个圈套,还真少见。 “因为你太狡猾了,谁和你呆久了都会受影响。”她果断推卸责任。 方哲没有笑,把她揽进怀中,抬手将她脸边的长发拢到后面去。寒歌的笑容中带着孩子气的顽皮。“要小心。”方哲叮嘱。寒歌的强大常常让她觉得世上没有什么值得在意,而这恰恰是她的弱点。诸神之神天极也曾被亚特兰蒂斯的异族暗算,历史无数次证明,胜利通常不属于最强者。 她嘀咕着答应了,探出身子拖过背包,拽出被磕得满是伤痕的笔记本电脑。“对了,给你看样东西。” 打开电脑,调出视频,先是漆黑一片,隐约有窸窣的说话声,渐渐亮起的光线扫过岩石,用白垩色绘成的图案出现在屏幕上,原始、朴拙、每一根线条都迸发力量。 “罗塞尔岛,位于巴布新几内亚。”寒歌解释。“岛的西北方有一个三面被陡峭岩礁包围的狭小海滩。平时风浪很大,只在特定的日子,本地土著才敢乘坐独木舟靠近。这个山洞就在悬崖下的裂缝中,当地人称它‘海神的睡床’,是禁忌之地。十年前,预言团发现了它,但没有把它公之于众。”她把录像快进了几分钟,恢复了正常的播放速度。 “瞧这儿。”她指着岩石表面的一片深色印迹。 方哲的心突得跳了一下。 细密的鳞片斑驳地分布在花岗岩的表面,一块一块,像皮炎病人肌肤上的病灶,给人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于是,这块岩墙似乎也有了生命,像一个垂垂老矣的动物,把自己巨大的身躯藏在地下,等待死亡将它慢慢侵蚀。 鳞片,岩石。方哲懔然。 他见过它,虽然不在岩石上,但也是附着于没有生命的无机物上——长乐甲虫的表面生有鳞片,e13号遗址的创造者神庙的金属表面,也生着一层鳞片。它们何其相似! 走廊上有了动静,脚步声停在门外,然后又离开。方哲没有在意。他的注意力完全被寒歌带来的视频吸引。 图像中,有人用小锤敲下一块带有鳞片岩石,摄影者把镜头拉近,给它来了一组特写。覆瓦状的鳞片仿佛是从岩体中生长出来,脱落处没有任何人工镶嵌的痕迹,黯淡的金属光泽被表面蒙着的一层墨绿色粉末掩盖,生了锈一般。 拍摄者把敲下的鳞片扔在地上,继续前进。不时的,会有探索者的身影落入镜头。 光线探索着地下的空间。 洞穴很深,至少分为三层,石梯沿着岩壁螺旋向下,每到一层,有一个平台。渐渐的,方哲意识到,整座岩石原本都覆盖着鳞片层,却因为风化严重,大部分已经剥离脱落,看起来触目惊心。 一种说不清的感觉渗入思绪。 最终,探索队抵达洞穴的底部。没有e13号遗址中辉煌文明的痕迹,地面上只有一口井,或者说,它像一口井。 五边形的开口,上面用五条弯曲的支架搭成拱形的穹顶。方哲眯起了眼。 “你看出来了吗?”寒歌问 “是啊。”方哲心神不宁。支架光滑不染尘埃,不结蛛网,这个不见天日的地下世界里,没有鼠类,没有昆虫,什么活物也没有,就如死了一般。灯光投进漆黑的井坑,被黑暗吞没。 “预言团的档案里没有提到创造者的标志。我想,就算曾经有,大概也随鳞片崩脱了。”寒歌说。 旅馆的房间萦绕着熟悉温暖的气息。方哲把视频又看了一遍,寒歌抱膝而坐。窗外的夜空映在她明亮的眼睛里,几点银光如星。 “你怎么想打听黑衣拉斐尔的事?”她想起了此行的另一件事。 方哲把电脑合上。他讲了“哀伤者”面具,讲了亚特兰蒂斯的叛逆者,阿纳特和卡东,讲了如梦如幻的伽涅特人鱼,还有拉斐尔,他是诸神之神夏叶的独子,宣告了“诸神之神的时代还会再来”。 只有一件事方哲没有提及,那便是寒歌哀悼天极的夜晚。 孩子气的神情从寒歌的脸上退去。“你不可能在异族历史上找到拉斐尔的名字。卡东心狠手辣,虽然在天极的葬礼上没有动手杀他,但还是以他有人类血统为由,废除了他的神族身份。” “拉斐尔的母亲是人类?” “是啊。”寒歌勉强笑了一下,“夏叶遇见她时,她是魔女茉莉甘的侍女,不到十六岁,非常美丽。她为夏叶生了一个儿子,这让很多异族感到惊讶。因为在此之前,夏叶有很多异族情人,但没有人为他生下后裔。据说,夏叶很爱她,在出征之前——好吧,也就是找我的麻烦之前——把她们母子托付给他最信任的北方神族。卡东登上亚特兰蒂斯王位的第二年,就派人杀了她。拉斐尔逃走,下落不明。” 方哲看出她眼中的异样。“寒歌,你怎么了?” “方哲,”她唤着他的名字,叹息说,“是我杀了卡东的刺客,放拉斐尔逃走的啊!”她想起垂死的夏叶躺在晶莹的雪上,银光在他眼中渐渐黯淡。他对她说:救我儿子一命,我们过去的恩怨就此了结。她问他,你为什么明知送死一定要来。他说,我别无选择。 她也没有选择。 她看着夏叶死去,化做一道光芒奔向星空,就如数十万年前创造者的金色舰队,穿越无尽的宇宙,寻找终极的答案,在极北的黑夜中,像指引家园的灯火。如果你能找到答案,她凝望夜空,请告诉我。 寒歌回避方哲的目光,却又无法挣脱他的双臂。她想忘记过去,但似乎很多事又纠缠在一起,像窗上的水雾,挡住了真相。她又一次被温暖的气息包裹,陷入了令人深醉的迷乱中不能自拔。 也许,这就是答案吧。 夜色在窗外流逝,蒙眬中她听见方哲在耳畔说:“寒歌,别在我睡着时离开。” 寒歌在黎明前离开。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山路的转弯处,方哲方才回到旅馆一楼的餐厅。店老板已经起床,开始一天的劳作,看见他时,露出会心的笑容,倒让他有些不好意思。老板给他弄一杯很浓的咖啡,他喝咖啡时,段铭走了进来。 “乙先生昨晚来电话了?”方哲随口问。 “是。乙先生问少爷什么时候回去。我回答说,少爷打算在这里过夜,已经休息了,明天早上才会决定。乙先生就没有说什么了。” “我想你知道她是谁。” 段铭知道寒歌是谁。乙先生派他来照顾方哲,他事先做过调查。白日里美丽的女孩,到了夜里为黑暗改变。只是他不太理解,传说的中黑暗之子为什么没有黑暗。露台之上,阳光为她身周笼上一层明亮,令人刹那间为她室息。 “是。”段铭说,“我父亲教导我,要学会信任。” “你有一个好父亲。”方哲点头,眼光投向窗外的黎明,“希望我不会有负你们的信任。” 第 99 章 方哲的车驶进庄园时,集团元老会的祝贺电话打进了他的手机。 “祝贺您,方少爷,您已得到家主会议的授权,成为危机时期集团领袖;虽然它只是一个临时的任命,但我们仍然将依据集团成立之初的协定,无条件服从您的决定。现在,请允许我们用几分钟时间,向您介绍集团现有机构及其机构职能……” 方哲分不清这是什么滋味。 在c城呆得太久,有时方哲会忘记他是谁,忘记人生最低谷时压抑心中那一雪前耻的渴望。家族的一切变得非常遥远,遥远得仿佛并不真实。 在c城的宁静中,不时会让他有一种错觉,以为自己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能从简单的生活中体会平凡的乐趣,能在某个阳光的午后,放下手中的书时,不必在意世界的未来和动荡,只因对面女孩的微笑而微笑。但今天有人提醒他,你姓方,你已经夺回了本属于你的东西,那就是,权力。 可惜方哲深知巅峰处的寒冷,也知道通往那儿的道路上注定没有同行者。方哲不想要权力,他想要自由。 自由,大概是家族最不肯给他的东西。 在庄园的温室里,方哲找到了投下关键一票的迈克·阿德勒。后者正与园丁讨论兰草的种植。那张俊美脸庞上的专注几乎让人忘记了他是一位逆天者家族的掌权人。 方哲的到来引起短暂的混乱和不安。阿德勒少爷低头瞟了一眼自己的腿,慢慢抬起头。方氏家主的助理顿时心中“咯噔”一下,只希望二位少爷都拿出绅士的作派,不要当众翻脸。“请让我和方少爷单独呆一会儿。”阿德勒少爷神情淡然,但嘴角嘲讽的笑容有些讨打。 一阵脚步声后,温室安静下来。斑驳的光线在地面上洒下灵动的光斑,馥郁的花香甜得有些发腻,空气潮湿,几乎滴得出水来。 “为什么给我投票?”方哲双手插在外衣口袋里,皱眉问。 “因为我愿意,也因为我有权力这样做。”阿德勒少爷没打算向任何人示弱,“这难道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吗?方哲!击败所有人,成为逆天者集团的领袖,向你父亲证明你是个好儿子?” 方哲摇头。“不,那不是我想要的。我所做的是一个继承人应该做的,你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我之所以还没有拒绝家主会议的决议,是因为我知道你不会无缘无故投票给我。我了解你,迈克,没有麻烦,你不会来找我。” 他确实了解他。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亲如兄弟。 沉默之后,阿德勒傲慢的气焰已经消得差不多了。“不是我,是阿德勒家族。” 方哲耸耸肩:“走吧。我还没吃午饭。” 回到鹿鸣宫西翼的图书室,方哲让人给他送了些茶和三明治。“这里一点也没变。”阿德勒转动轮椅从书架间穿过,“可惜我们都变了。” “你要吗?”方哲把盛着三明治的盘子递给他。 “不。”阿德勒摇头。 “说你的事吧。”方哲收回盘子,就着茶水吃起他的三明治。 阿德勒不大习惯方哲这样随意的举动。方哲以前是一个生活很讲究的人。阿德勒一边好奇地观察方哲,一边开了口。 “我父亲这辈子最大的毛病,就是管不住他的下半身。他结过三次婚,公开承认的私生子就有七个,没有承认的有多少,估计他自己也不清楚。但他做的最糟的事,是在我哥哥去世后,纵容他的继承人争夺家主的位置。” 经历了长达十年的内斗,阿德勒家族内部的混乱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最终,阿德勒家族的各大追随家族达成共识,要求原家主乔·阿德勒隐退,推选幼子迈克·阿德勒接替他的位置。 阿德勒接手家族事后,着手清理这个烂摊子。半个月前,一笔异常的资金流向引起他的重视。 “奥尔格是我父亲的长子。他最喜欢两样东西——”阿德勒竖起食指和中指,“美女和豪华游艇。可为一家专门从事病毒研究的实验室提供资助?不,我不相信他有这样好心。这里面一定有问题。” 方哲点头同意。 有了怀疑,阿德勒仍然需要证据。调查工作由吉哈德分配给一直远离家族内斗的维勒。“这是我昨天才拿到的。”阿德勒从毯子下取出一个文件袋,递给方哲。橘黄色的信封里,放着一叠照片。 方哲拿起照片,随手翻了几张。 实验室,穿着白色防护服的研究人员,试管、显微镜及储藏药品和试剂的医用冷藏柜,说笑的亚裔女人—— 吸血鬼艾晨! 一股寒意激得方哲背部起了一片鸡皮疙瘩。奥尔格,一个逆天者家族的继承人,怎么会和吸血鬼扯上关系?他看了看照片上的时间,它摄于艾晨被抓捕的前两天。 方哲心中一懔,拍下照片传给何川。 “你怎么看?”他在电话里问。听筒里传出机场通告航班登机的播报,以及段小懋的唠叨声。 “老大,我们已经过安检了……小波,把你脑袋藏到袋子里去,一会儿被人发现你就上不了飞机了。小夏,你再给它点牛肉粒……哦哦,老大,你还有没有什么要交待的……” “注意安全。”方哲继续翻着照片。他需要有人替他去一趟罗塞尔岛,看看寒歌提到的那处遗址。 “放心好了。”段小懋大咧咧地说。“哎,川哥,你在看什么?你怎么傻了?喂,说话啊!老大,川哥——” 何川突然骂了一句。 “怎么了?”方哲问。 “我真是蠢到家了。老大,你看她的眼睛……我认得这双眼睛,去年瘟疫时我在医院见过!她是周奕成,不不不……她也不是周奕成……她就是你说的那,那个让艾晨、让周奕成成为吸血鬼的东西!它一直就在他们的身体里面!” 方哲翻动照片的手停住。 最后一张,时间显示为三天前。 白色的工作台上,打开的小型冷藏箱旁摆放着一个深色的正方体,正方体的侧面清晰地刻着一组熟悉的符号:三条波纹线和一个金字塔形图案——这是创造者的标志。 方哲没有想到,在一个完全没有准备的时刻,他苦苦寻找的线索冲击而来。 第100章 醒来会怎样? 入夜,德国汉堡。 易北河水在寒冷的夜风中流向北方,风声掩盖了划水声,几艘黑色的橡皮艇靠近岸边,二十多名身着作战服的行动人员借着黑夜的掩护,攀上堤岸。两架没有标志的黑色直升机从低空掠过,快速接近。他们的目标是灰色混凝土围墙后的古板的白色建筑——高科分子生物学实验室。 实验室里亮着灯,透过百叶窗,可以看见走动的身影。楼外的停车场上,停着三十多辆车。大门是自动控制,没有守卫。 一个街区外的大楼顶层,方哲放下望远镜。 这里就是照片中的实验室。由于维勒的内线只是一个初级研究员,无法接触核心研究,所以除了照片,她对实验室究竟在从事何种研究一无所知。不过,即使这样,也足以让阿德勒焦头烂额。 奥尔格与吸血鬼合作,在逆天者集团积极准备应对异族剧变的关键时期,隐藏创造者遗物的消息,这已经不是丑闻,而是背叛! 逆天者集团不能容忍背叛,阿德勒也不能隐瞒背叛。逆天者的社会建立在信仰和追随的基石上,奥尔格的行为对家族声望带来沉重的打击,虽然谎言可以掩盖一时的危机,但家族不可能再承受它崩溃后的震荡。 在鹿鸣宫的图书室里,阿德勒对方哲说:“我要求的并不多:一次没有偏见的调查,一个公正的裁定。我把票投给你,是因为我相信,就算你不愿帮我,你也不会落井下石。我哥哥已经死了,阿德勒家族不能毁在我的手里!” 因为这番话,方哲接受了家主会议决议。 回到桌边,方哲低头研看高科实验室的结构图。这是一座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建筑,地上四层,地下两层,配有先进的五级防疫系统,一旦发生泄露,安全装置可以在三秒钟内全部锁死。 这正是方哲最担心的。 吸血鬼制造了导致两千多人罹难的c城危机,所用的病毒很有可能出自这个实验室。如果强攻,只要稍有疏忽,就可能导致危险物质泄露,后果不堪设想。但若是一味等待,又怕错失先机。 “阁下,十五秒后,人员将全部到位。”执行部欧洲区主管拉凡德提醒他。这里缺乏有效的地势掩护,人员到位后如果不立刻行动,很有可能被对方发现,失去进攻的最好时机。 方哲犹豫不决。虽然他可以确信拉凡德的进攻计划没有任何问题,也相信逆天者集团执行部一定能准确无误地完成任务,但心中总有一根弦奇怪地绷着,让他难以决断。他一言不发,拿起望远镜。 望远镜再次扫过三楼左数的第二个窗口,走动的身影突然让方哲心中一寒。心中那根弦被清晰地拨动,冷汗从掌心沁出。 “行动暂停!”他命令。 拉凡德诧异,但仍不折不扣地执行。直升机离开预定航线,岸边的行动小组原地待命。维勒被叫到了顶层的临时指挥中心。 “维勒先生,麻烦给你的内线打个电话。”方哲说。 维勒有些吃惊:“对不起,阁下。我不能给她电话,会暴露她的身份。通常是她联系我——” “如果她还活着。” 死人没有身份。维勒听懂了方哲话中的意思,但他不明白方哲怎么会得出这样的结论。他的人一直监视高科实验室,今天和往常没有不同。研究人员在上午九点开始工作,通常要到深夜才会下班。内线的红色minicooper在停车场上十分打眼,没有任何迹象显示她出了事。 “维勒先生,请别让我重复第二遍。”方哲投来严厉一瞥。 维勒打了一个激灵。他真是糊涂了,眼前的青年是集团新任领袖,他怎么敢拒绝他的要求?他拿出手机,稍作犹豫便拨了内线的号码。电话响了一阵,没人接听。他又试了一次,情况依旧。 “鲍克林先生,你最快需要多长时间才能进入对方的监控系统?”方哲问。 “五分钟,阁下。但对方会发现我们的侵入。”安全技术主管鲍克林从电脑前回过头。 “不用考虑这个问题了。” 室内诸人的目光不由得悄悄投向一旁恭敬而立的拉凡德。这位以老谋深算著称的执行部元老级干将也忍不住腹诽:临阵犹豫,盲目刺探敌情,这样三心二意,实在缺乏居上位者杀伐决断的气魄。 但此时不是指责年轻领袖优柔寡断的时机。拉凡德不说话,鲍克林只得遵命行事。方哲回到窗前,俯视黑夜中的高科实验室。 百叶窗后的人仍在走动,向右三步,顿一下,再向左,回到刚才的位置,重新开始。 五分钟,是保守的说法。 逆天者执行部接管高科实验室的控制中心,实际上只用了3分23秒。当监控画面出现在显示器上—— “天呐!”有人叫了起来。 顺着惊呼者的目光看去,拉凡德头皮一阵发麻。如果他几分钟前对方哲的判断还有所质疑,此时已荡然无存。 五级防疫的红色警报在走廊上无声闪动。理论上,它意味着致命微生物泄露,快速传播,24小时内死亡率高达百分之百。 但,画面中仍有人在走动。 不是一个人,而是所有人。无论是研究人员还是保安,无论他们是否穿着生化防护服,都在走动。身体放松,微仰头,闭着眼,嘴唇像婴儿般轻微蠕动,步调轻柔缓慢,如同钟摆,在障碍物间,做着不知疲倦的往返运动。 明亮的灯光下,他们仿佛陷在无法醒来的梦中,只凭潜意识的驱动,机械地走动。 究竟出了什么事? 疑问在众人心中滋生。如果是病毒把人变成这样,那接下来又将发生什么?是死亡吗? 不,这不是答案。 在那些闭目而行的身影上,看不到任何濒临死亡的征兆。皮肤散发着淡淡的金属质地的光芒,安祥沉静的脸庞甚至称得上容光焕发;而他们的行动所展示出的同步性,以及没有目光的仰望中表达的欲望,让他们的意图显露无疑。 “他们在等什么?”终于,有人忍不住问了出来。 “他们在等待被唤醒的一刻。”方哲回答。 一股冷流淌过拉凡德的脊柱,寒毛根根立起。他一生与异族打过无数次交道,从未觉得如此恐怖。直觉告诉他,在一具具木偶般的躯壳下,有不属于人类的东西。 醒来会怎样? 第101章 继承人 夜里十点,军车驶过汉堡街道。撤离行动有条不紊,接近凌晨时,以实验室为中心,一公里为半径的隔离缓冲区布置完毕。 城市的南部,逆天者集团汉堡办事处灯火通明。门前的守卫比平时增加了一倍,附近街道路口停着的黑色厢式车中坐着待命的执行部行动人员,周边的楼顶上都安排了狙击手。 三楼的观察室里,方哲坐在椅中。 宽大的扶手椅,蒙着柔软的棕色皮革,正对着审讯室的单向玻璃。过去,方哲会亲自审问嫌疑人,但今天,他不是c城特案组组长,他代表了逆天者集团权力的核心。此刻的情形也正如此。 他的左侧,助理埃文斯·扬欠身陪坐,如许多集团高层一样,埃文斯出生平民家庭,靠着出众的才识深得元老会器重;他的右手边,迈克·阿德勒喝着热牛奶,悠闲适意;四位刚赶到的元老会成员和同为元老的阿德勒家族管家吉哈德坐在后面的椅子上,知道方哲喜静,稍作寒暄后便不再说话。 一墙之隔的审讯室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曾经风光一时的阿德勒家族继承人奥尔格声嘶力竭,额头青筋暴露:“你们好大的胆子!我是阿德勒家族继承人……你再敢碰我,我就杀了你!我要见我父亲……” “奥尔格少爷,何必自取其辱呢?”拉凡德在他身边坐下,把一张纸摆在他的面前,“你已经不是阿德勒家族的继承人了。这是几分钟前贵家族发给集团的正式文件,上面有阿德勒家主的签名。” 奥尔格仿佛没有听懂这句话,看着文件的签名处呆呆地静了片刻,突然爆发:“迈克,你给我滚出来,你这个狗娘养的瘸子,你不得好死——”守卫的手钳住他的脖子,把他的头重重撞在冰冷的审讯桌上。咒骂声止住,化作滚滚热泪。曾几何时,敢有人对他如此无礼? 方哲的身体轻轻一震。 没有人能预料自己的一生。从鹿鸣宫的宁静奢华到c城冰冷中泛着霉味的老房子,撇去一切浮华,或许才能真正看清自己。此刻,只有方哲能够理解奥尔格的痛苦。 彷徨,被抛弃的痛苦,和对未来无所着落的迷惘。 在c城的头一年,方哲每一天都在等待同样的文件。夜深人静时,楼道里响起脚步声,他就会惊醒,以为房门会被敲响,以为那一刻就要到来,他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孤儿。这种折磨甚至比毒瘾复发的恐惧来得还要痛苦,让他无法入睡。 “叮”的一声,迈克·阿德勒把杯子扔在碟中,回身对站在门边的人说:“告诉拉凡德,只要能让他开口,不必在乎用什么手段。” 立刻有人领命去办了。 失去身份的继承人很少有好下场。这是政治。 让奥尔格开口没有花去拉凡德太多的时间。既然阿德勒家主已经发话,拉凡德选择了最直接的手段。奥尔格的哭声传来,观察室内肃静无声。 “你的意思是说,找你的是吸血鬼三大长老之一的罗兰·特尔维?”拉凡德确认了一遍。 奥尔格点头,把受伤的身体蜷缩在椅中。 三年前,奥尔格结识了吸血鬼罗兰·特尔维。那时,他心爱的小女儿因先天性心脏病夭折,对他打击巨大。 “……财富、权力算得了什么?就算你拿出整个世界,也换不回她的命。逆天者又怎样,你们能改变命运吗?特尔维找到我,他说,吸血鬼不会衰老,不会得病,如果我们能利用吸血鬼的基因对人类进行改造,人类就会摆脱死亡的束缚。他愿意帮助我。”奥尔格盯着对面的镜子,仿佛知道那里有十数双眼看着他。 “你相信一个吸血鬼?这样做对他们有什么好处?”拉凡德笑时,奥尔格害怕地向后缩了缩身体。 “他,他们也有缺陷。” “这个我们都知道。阳光、白银和汞,都会对吸血鬼造成致命的伤害。不过,他们已经开发出抗光敏的防晒剂配方和隐形眼镜,阳光不再是问题了。” “不不不,我说的不是这个。”奥尔格拼命摇头。“特尔维告诉我,最早的吸血鬼拥有几乎称得上完美的身体,既可以在阳光下行走,也不怕白银的伤害。但随着吸血鬼种群的壮大,很多致命的缺陷也随之出现。最开始时,没有人注意这个问题。它们以为是偶然的现象。但后来,情况越来越普遍,等它们发现情况不对时,已经晚了。” 拉凡德怀疑地打量他。吸血鬼不怕阳光,这还是头一回听说。 方哲的身体因关注而微微前倾。欧阳云曾提起吸血鬼追杀神族成员来到长乐山,如果它们不能在白天行动,就不可能做到这一点。可是,一个种族不能保存自己的优势,反而在种族的发展中—— 一个词蹦进方哲的脑海,让他不禁悚然一惊。 “……特尔维把吸血鬼血液中引起人类转化的那部分物质称为‘真血’。”奥尔格的继续说, “‘真血’决定了吸血鬼的体质,它随着转化而不断稀释,新一代的吸血鬼总是比上一代脆弱,而上一代吸血鬼也会因转化导致体质下降。特尔维把这个现象称为‘退化’……” 没错!退化,就是这个词! 为什么吸血鬼也会退化?这个念头惊鸿一瞥,在方哲的脑海中闪过。他来不及思考,因为奥尔格接下来的供述引起观察室中一片议论。 他提到了《罗马协定》。 在所有吸血鬼的行动中,最让人不能理解的是它们与人类在1889年签定的《罗马协定》。 根据这个协定,吸血鬼同意人类使用一种名为“丰饶之角”的异族装置来控制它们的数量。通过向吸血鬼体内注入“原物”,这个古老的装置保证了吸血鬼的每一次转化都要付出生命的代价:一命换一命,一个吸血鬼诞生意味着创造它的吸血鬼死亡。这就是所谓的换命条款。 一个种族允许另一个种族控制自己的繁衍,看似非常不公平。但换一个角度看,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吸血鬼已经到了必须控制种群规模的时候了,就算没有《罗马协定》,它们也会这样做。 转化,必须有意义,必须有利于种族的未来。 “有一次,埃默林女士说,‘丰饶之角’并不能真正限制吸血鬼的数量。不过,它所提供的“原物”,能够在每一次转化中,保证‘真血’完整地从一个吸血鬼体内转移到另一个吸血鬼的体内。不会稀释,也不会退化。”奥尔格说。 一个《罗马协定》,既保存了种族,又能从人类的精英中挑选被转化者。真是一举两得。 吸血鬼承诺,只要找到解决退化的办法,就会给予奥尔格不死的完美之躯。奥尔格所要付出的,是逆天者集团强大的资金和技术,以及一个不会被异族或者ijcaa干扰的研究环境。 吸血鬼的每一步都经过精心筹划。 身材高大的奥尔格哭得像个孩子。他发誓他只是一时糊涂,就像一个生病的人去求医,他不过是找错了医生;他从没想过背叛集团和家族,。 几位元老的惋惜声从方哲身后传来。没有人不会犯错,但犯了错却连承担责任的勇气也没有,那就不配做一个继承人。 方哲想起十二年前的那件事,阿德勒兄弟一死一伤,自己的衣裳血迹未干,便当着所有人的面,被父亲一记耳光重重打在脸上。他长这么大,这是父亲唯一一次打他。他委曲、愤怒,事实摆在那儿,不是他的错,他尽力了。但父亲说:“不要说你没有错。你在场,就是你的错。你明知这件事有问题没有提前阻止,就是你的错。不要告诉我你尽力了,失败就是你的错!” 失败就是错,方哲永远记得这一课。从此,无论别人如何因十二年前的事责备他,他都未曾反驳。 奥尔格的命运在他说出上述那番话时已经决定。不会再有人为他说情,也不会再有人提起他,他失去了拯救自己最后的机会。 拉凡德把纸笔放在奥尔格面前。“写下你知道的一切。” 第102章 鳞片 凌晨三点,方哲仍然站在酒店顶层的落地窗前,俯视这个陌生的城市。云层随着西风流淌,警车的灯光闪烁在易北河畔。黑夜掩盖了城市与城市间的差别,合上眼,他会觉得自己回到了c城。 c城瘟疫爆发的那个夜晚,应该没有这么平静吧。 距离发现异常已有七个小时。七个小时里,执行部技术人员全力恢复高科实验室服务器上被删除的数据。他们得到了今天早些时候的监控视频和部分安全数据。 从安全数据看,下午16时52分,一场误报的火警引发五级防疫警报,并导致大楼封闭。 监控视频比这个时间晚几分钟,从17时03分开始。19分钟后,大楼中的人同时出现感染迹象并在几秒钟后昏迷;半个小时后,他们又同时站起,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三个小组,把视频反复快进看了三遍,却没有一人人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 感染源是什么?感染速度有多快?这件事和吸血鬼的研究有什么关系?为什么实验室中的一幕,方哲问自己,总觉得似曾相识? “少爷,太晚了,您该休息了。”段铭从门外走进,劝道。 方哲答应了,回到桌边,把电脑合上,又问:“你觉得阿德勒家主怎样?” “您是指迈克·阿德勒少爷吗?”段铭犹豫了一下。“虽然身有残疾,仍能从阿德勒家族众多继承人中脱颖而出,一定很聪明吧。”他很谨慎地没有去评价一位家主。 “太聪明了。”方哲苦笑,沉吟片刻,又说:“记着,以后我的东西别让外人碰,尤其是阿德勒家的人。” 他看出段铭眼中的惊讶,但没有解释。 这一夜,方哲睡得很不踏实。父亲的话反复在梦境里出现,“别和我说你尽力了,失败就是你的错!” 我不能失败,他对自己说。 说不清是梦或者不是。枕畔,有了海涛拍岸的声音,数千年前晨光中的片断又在眼前闪现:逆光而立的黑衣拉斐尔,打磨面具的阿纳特,岩洞里沉睡的青年合着眼,像一尊沉睡的雕像。 “我从那里带回了他。”恩基神族的阿纳特的声音蒙眬遥远。“……您看,如果给他一点血……您瞧,就像这样……” 一滴血滴在青年的唇上,他的嘴唇蠕动起来,贪婪地吮着那滴血。 鲜血。 方哲突然醒了,轻轻的敲门声清晰却不激烈。负责夜间值宿的人等了几秒,推开门,“少爷,您说有事就立刻叫醒您。” 方哲点了点头,起身换了衣裳,来到会客室。 天还没有亮,技术主管鲍克林戴着黑眶眼镜,双眼兴奋得发光,看见方哲走进,就慌张地打开电脑盖子:“很抱歉,阁下,打扰您休息了。但这个东西……我想您一定希望立刻看到……它的范围比几个小时前扩大了一倍,我的一个技术人员注意到了它……您看,就在这儿!” 监控画面来自24号摄像头。那是b306实验室,出事时有三名研究人员在此工作,敞开的培养皿旁有一根打碎的试管,原本白色的台面上有一块奇怪的疤痕状的东西。鲍克林把它放大后,方哲背心一阵沁凉。 鳞片! 细密的,泛着金属光泽的鳞片。 在地球的另一面,何川也看着鳞片。罗塞尔岛海边岩洞的深处已经没有海浪的声音,静得瘆人。照明灯下,鳞片反射黯淡幽光。 “你们怎么看?”他回头问。 “没错,是创造者。”段小懋点点头。 夏添瞧了瞧手臂中的猫,也点了点同。黑暗中,岩石崩碎的声音格外刺耳。小战神打了一个寒战:“小懋哥,你说这地方像不像坟墓?” “小夏你别他妈的自己吓自己好不好?”段小懋捏着枪的手攥出了冷汗。 那口枯井就在脚下。何川打燃信号棒,扔了进去。坑道很深,信号棒落地后,遥远得有如夜空中从云层中透来的一点星光。“我下去看看。”何川拍拍拱形支架,确认它可以支撑自己的体重。 猫跳到地面,打了个喷嚏,使劲抖了抖毛,一溜小跑没了影儿。“小波,你别跑丢了。”夏添急忙追了上去。 又是几点岩石破裂的声音。 段小懋把安全绳系在拱形支架的底端,又在井边安上一组滑轮装置。何川戴上呼吸面具。“小心,川哥。”段小懋叮嘱他。 何川点头,心中有些紧张。这是一个没有后援的任务。出发前,方哲布置任务时说:“这是我私人的请求,与委员会无关。这意味着,一旦你们接受任务,就不能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包括你们的同事,朋友或家人;你们将断绝与委员会的所有联系,也就是说,你们将不能得到来自委员会的支援。我无法立刻告诉你这件事的意义,但直觉告诉我,它很重要。我需要你们告诉我,它究竟有多重要。” 何川跟了方哲四年,他从不怀疑方哲的直觉。 绳索摩擦滑轮,发出均匀转动的声响,何川向着井底滑落。头灯照亮井坑,一点点向下移动。 井壁崩坏的程度比上方的岩洞更加严重,残存的鳞片看起来完全没有光泽,何川伸出戴手套的手摸了一下,手套沾上墨绿的粉末。他拉了一下安全绳,上方的段小懋止住绳索滑动。他从上衣口袋里取出取样袋,用镊子刮下些粉末,装入袋中密封好。 做完这些事后,何川继续下降,快接近井底时,信号棒熄灭,他又点了一根。墙面风化的残屑窸窸窣窣地从上方落下,这里温度比上面高,渗出的汗水湿透了何川的速干布内衣。 这里热得有些不正常。 井底已经没有鳞片的踪迹,凹凸不平的岩石表面上蒙着绿色的苔藓,触手湿润。 生命。在这个死寂如坟墓的山洞最深处,居然有了生命。 更多的碎屑落了下来。何川呆了一下,心中突然一阵恐惧。经历了千万年的风化,这座深井早已岌岌可危。它在长期的静置中维持着脆弱的平衡,一旦有外力影响,平衡就会打破。 他就是外力!井坑即将崩塌! 他抓住安全绳,却没有摇动。“我需要你们告诉我,它究竟有多重要。”方哲的声音在耳边鸣响。 这些苔藓,很重要。 段小懋拽动绳索的手已经开始发麻。他已经注意到松动的力量从下方传来,原本稳固的滑轮组不停地打滑。 “小夏!”他大叫。黑暗中没有回应。 忽然,“砰!”滑轮组下方的岩石裂开,滑轮弹开。系在何川腰上的绳子猛得向下一坠,一段急滑后被段小懋死命抓住;绳子磨着井口边缘,绷成一条直线。他一只脚抵在井沿,双手奋力向上拖动绳索,紧咬的牙关发不出一点声音,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下。 脚步声在黑暗中响起。段小懋心中腾起的希望又重重跌了下去。来者不是一个人。 还会有谁到这里来? 静谧的空间中,段小懋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和剧烈的心跳。他想取枪。但取枪就要松手,坑道、绳索、何川和他勉强建立的平衡就会打破。三十米的井坑一旦坍塌,何川必死无疑。 营救何川只有这一次机会,他绝不能松手。 脚步声转眼就到了近前,光的边缘,人影绰绰。为首者向上推起夜视镜,抢上一步,双手抓住绳索。 “很抱歉,我们迟到了。” “你是……”段小懋又想笑又想哭,双臂紧绷的刺痛减轻,变得麻木。几双手接过绳索,徐缓而稳定地向上拉着。 “少爷说,你们可能需要一点帮助。”有人笑道。 第103章 退化 三天时间,鳞片的扩张终于停止。它占据了b306室及其周边两个房间和走廊,簇新的鳞甲让人想起阳光下斑斓的毒蛇。 第一个接触到它的“梦游者”——拉凡德开始用这个名词来称呼那些没有意识的行走者——如今像一座铺满鳞片的雕塑,一动不动地立在实验室中,在那凝固的表情中,似乎还带着一抹微笑。 画面就固定在这个瞬间。 “阁下,您能估计一下最坏的情况吗?”元老会主席苍老和蔼的面容出现在方哲前方的屏幕上。 这也许是逆天者集团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一次会议。参会者包括十一大家族及其追随家族的家主及其继承人们,各大家族家族管家,元老会全体成员,以及各重要机构负责人等。汉堡办事处的视频会议大厅里,所有的屏幕都亮着。 “最坏?”方哲沉默片刻,抬起头,“过去三天时间里,我们没有找到一个吸血鬼。他们消失了,逃走了。这说明高科实验室病毒泄露不是偶然,而是吸血鬼的一次有计划的行动。我不知道什么是最坏,我只知道我们可能面临的未来。不,主席阁下,如果我们失败,我们就没有未来。” 他的话引起全场震动。 “阁下,我尊重您的判断。”勒古恩家主发言。“但在鳞甲扩张停止,病毒源没有查清的前提下,仅凭这几十个感染者就得出这样的论断,也未免危言耸听了。而且,我听说最新的空气和水源采样并没有发现异常微生物。这是不是说明,并没有你所谓的‘传染’呢?” “也许您想再看看这些人,勒古恩阁下。”方哲注视着他。几秒钟后,世界各地会场的主屏幕上都出现了同样的画面。 五级警报的红色灯光仍在高科实验室白色的墙上闪亮,四十三个“梦游者”就如他们被发现的那天,机械地,循着同样的步调,默默地走着,分不清是生,还是死。 从第一眼看见他们时,方哲就觉得曾经见过类似的情形。 那是阿纳特的回忆,那是吮食着黑衣拉斐尔血液苏醒的青年。那是世上第一个吸血鬼。恩基神族的阿纳特说:“我从那里带回了他。”无头无尾的一句话,意义非凡。 那里,是哪儿? 方哲注视着屏幕中一张张恬淡无争的面孔,站了起来。“诸位,”他说。“我们正在目睹一个新的吸血鬼种群的诞生。” 会场骤然静下。 他停顿了片刻,给大家时间消化这个消息。他很清楚,他接下来的话之前从未有人说起。 “吸血鬼,是人类赋予它们的名字。它们来自一个古老的异族文明,借着人类的身体生存。那个文明我们称之为‘创造者’,它因创造而毁灭,也是它,造就了吸血鬼。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但至少有一点是清楚的:他们曾将它埋藏在深渊中,希望它永不见天日。千万年来,这些生物一直耐心等待,等待人类的宿主,等待被唤醒的一刻。除非我们找到办法阻止他们,否则,这一刻必将到来。” 沉默的时间有点长。 “那又怎样?”良久,又是勒古恩家主开口。“就算他们苏醒,也只是四十三个吸血鬼。” “您错了,阁下。”方哲说。“世上现在的吸血鬼都源于同一个祖先。您面前的四十三个吸血鬼,代表了四十三个独立的吸血鬼族群。我们不知道它们是怎样变成现在的模样,但这也正是最可怕的地方。如果真有一种病毒可以让人在很短的时间里变成吸血鬼,如果这种病毒被人有意地大规模释放——” 他环顾会场,没有继续说下去。 奥尔格曾说,实验室没有找到解决“退化”的办法。但其中一位研究人员提出这样的理论:吸血鬼种族的发展历史就像荒漠上的一棵大树,一根主干,分枝再分枝,但不管怎样生长,这棵树都会死亡。血统的单一性必定会指向灭亡,吸血鬼需要一片森林。 现在,这片森林正在形成。 “你认为这件事和异族从深渊取回的创造者装置有关?”会场中,只有一个人能用“你”称呼方哲。 “是,阁下。”方哲看着父亲。 “那个装置有没有可能还在高科实验室里?”父亲问。“德国方面希望能够用武力摧毁这座建筑。他们保证,瞬间高温将杀灭空袭范围内的一切生物。美国方面曾在非洲使用过同样的方法,非常有效。” “如果他们失败,病毒就会暴露在空气中,我们将彻底失去对局势的掌握。”方哲说。他冲拉凡德点头示意,屏幕上出现了新的图像。 这是小猫神波尔卡和夏添在罗塞尔岛的岩洞里找到的东西。那处向下的通道藏在一块岩石的下方,波尔卡最先发现了它。它倾斜着向下,通向更深的洞穴。称那里为坟墓丝毫不过。 上百具尸体,嵌在生着鳞片的墙体里。他们的皮肤都已鳞片化,身体以一种极度痛苦的姿势蜷缩着,扭曲的面容上保存着临死前饱受折磨的表情。 “这是三天前调查的一处遗址。地质学家的分析,三万年前,这里曾有强烈的岩浆活动。我的人认为,岩洞中的深井可能是创造者采集能量的通道。遗址废弃后,通向岩浆的井坑被上涌冷却的岩浆堵死。 “那里曾经非常热,高温导致鳞甲异常活跃。当地土著曾把它视为神的居所,定期供奉活人祭祀。灼热的鳞甲把人牲同化,就有了我们今天看到的一幕。阁下,这些鳞甲不怕高温。高温只能让事情更糟。出于安全考虑,我建议推迟纽约峰会。” 父亲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元老会主席再度开口:“那么,阁下,请问您的打算是什么呢?” 何川站在门边,望着坐在会议厅正中的方哲。光线打在方哲的身周,他和平时没有两样,温和,从容,坚定。 方哲是何川见过最具人格魅力的人,从认识方哲时起,何川就坚信,这个青年一定能成就一番事业。但他从没想过,方哲会走得这么远,像一个君王般坐在中央,决定人类的命运。 “他生来就是领袖。”段铭冲他笑了笑,仿佛看透他的心思。“从你第一眼看他,你就会知道。” 方哲的声音带着穿透的力量。他不是在回答元老会主席的问题,而是作为集团的领袖,向在坐诸人宣布他的决定: “我将与异族谈判。” 第104章 谈判 一时间,方哲的决定引起轩然大波。 从没有一位集团领袖会与异族谈判。以傲慢而论,逆天者集团与神族议会相比,只有过之而无不及。何况,面对危机无计可施时提出谈判,简直就是自取其辱。 但集团领袖的意义正在于此,他的决定必须无条件接受。于是,尽管责难之声不绝于耳,谈判的事还是交与国际异族事务委员会出面斡旋。 接到委员会的回复时,方哲正在开会。这是一次谈判前的准备会议,元老会主席和执行部首席长官都出席了会议。方哲让何川打开电话的扬声器。不出所料,神族议会拒绝了谈判的提议。 “对不起,阁下。他们还让我转述……”打来电话的罗斯奈委员觉得很难开口。 “请直说无妨。”方哲神情平淡。 “他们说……‘也许逆天者集团为讨好他们尊贵的领袖阁下而连杀我们三位议员时,应该预先考虑一下今天的事。’” “是这样啊。”方哲笑了笑。“那就开战吧。” “什么?”电话那端的罗斯奈吃了一惊。 “罗斯奈阁下,请转告神族议会。”方哲的目光扫过在座诸人,声音冷酷,“拒绝谈判就是宣战。中国有句古语叫做‘玉石俱焚’。如果他们不懂,就去查查字典。” 两个小时后,罗斯奈再次打来电话,神族议会同意谈判。为了表达诚意,方哲同意只带四名随从参加谈判。 “您说要是今天神族议会不同意谈判,方哲阁下真的会宣战吗?”稍晚些时候,罗斯奈向钱伯特委员谈起这件事。 “这孩子来委员会八年,我观察了他八年。他向我保证的事,没有一件没做成。”钱伯特说。 “他是一个言出必行的人。”罗斯奈点头。 “不,这只是一方面。”老人摇头说道。“我说的是结果:他要做的事,一定会做成。谈判是手段,不是目的;为了达到目的,成大事者会不择手段。逆天者集团培养的不是绅士,是决策者。” “所以,战争也是手段?” “是他的剑!是否挥剑,取决于他的意志。”老人放下茶杯,叹息一声:“有决心,有魄力,有远见,方氏家主生了个好儿子。有时候,我还真盼着他被取消继承人资格。唉,可惜了……” “您老是在给自己选接班人吧?”罗斯奈笑了,毕恭毕敬给老人的杯中续上茶水。 “委员会需要一个强势的核心。”老人轻敲桌面,以示谢意。 “是。” 两人喝着茶,聊了一会委员会的事,罗斯奈又说:“只带四个人去谈判,方哲阁下也太冒险了。这要出点事——” “与逆天者集团和寒歌同时开战吗?我看神族议会没这胆子。”钱伯特摇头。 “您是说黑暗之子?”罗斯奈不解。“神族议会追得这么紧,她现在恐怕也自顾不暇吧?” “你真以为她怕了神族议会?” “您老的意思是——” “她心软了,下不了手了。时间能改变很多东西,罗斯奈。”老人感慨。“她选择退让,但也有底线。” “方哲阁下?” “没错。越过这条底线,就是黑暗,是光明也挡不住的黑暗。我们应该感到幸运,她爱上了一个人类。” 三月的西雅图,空气清新洁净,飘着小雨。方哲乘坐的劳斯莱斯停在华盛顿湖畔,五名神族信使已经等候多时。“请吧,阁下。”为首者向他微微躬身,伸出手。 “谢谢。”他握住信使手腕。 再睁眼时,是一处小巷。小巷有些年代,保持着维多利亚时代的风格,墙角生长着的野草已经开出了清新可爱的小花。往前几步,是一道木门。“我的人呢?”方哲问。 “很抱歉,阁下。我们临时改主意了。” 方哲笑了:“相信我,你们什么都没改变。” 走进木门,穿过幽静的小院,宽阔的会客厅里,深色的长桌后摆着十三张椅子,但只坐了十个人,都穿着传统的亚特兰蒂斯长袍,神情冷漠,目光轻蔑。桌子的对面只有一张椅子。 这是审判,不是谈判。 “知道为什么有三张椅子空着吗,方哲?”坐在最中央的异族问。 “我知道,因为他们死了,我的人杀了他们。”方哲轻松地坐在那张椅子上。“不仅如此,我还知道,如果我和我的人今天不能按时回去,所有的椅子都会空着。议长阁下——如果我没猜错,你就是神族议会的现任议长,亚特兰蒂斯神圣守护者卡东的后裔、天空神族的埃博——你觉得我们玩这种互相威胁游戏有意思吗?” “怎么,害怕了?”穿绿色长袍的异族哼了一声。 “不,劳恩阁下。”方哲准确地说出了对方的名字。“你知道为什么异族和逆天者对抗,总是负多胜少吗?” “为什么?”话一出口,劳恩就招来一顿白眼。虽然近百年来神族在与人类的战斗中屡占下风,但你这样一问,不就是直接承认了吗?这样长他人志气的作风,实在令人无语。 方哲笑得很愉快:“因为逆天者从来不是一个人。今天无论是你们杀了我,或是想扣下我当作人质,都无法改变与逆天者开战的结果。没有人是不可以牺牲的,继承人尤其如此。请容我提醒诸位,哪怕在异族最强大的年代,也不曾击垮人类。星星之火,是可以燎原的。” 会议厅中突然有些尴尬。方哲把话说得太透,反倒让人无法反驳。 “但我们确实对高科实验室的事一无所知。”坐在埃博左手的黑袍女人开口。她的左手戴着一枚凋零玫瑰图案的戒指,表明她是死神家族成员。“阁下,您不能要求神族为吸血鬼的罪行负责!” “真的不知情吗?”方哲冷笑,把手中的戒指扔在桌上。戒指咕噜地滚了一圈,停了下来。 纯蓝色金属戒面上,一双银翼闪闪发光。 短暂的宁静,静得能听见清冷的夹着淡淡的盐味的海风吹过山坡上茵绿的细草。 面对方哲的质问,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阁下,我们会对这件事展开全面调查。”埃博捡起戒指,沉声对方哲说。 “可能你还没有理解我的意思,议长阁下。我没有时间等待你们调查。吸血鬼的袭击随时可能到来。” “那你想怎么样?”一旁的神族议员发火了。 气氛骤然变得紧张。 “你们已经看过我们提供的高科实验室的资料了。”方哲取出手机,把它打开。“但,其中有一幕我想你们没有注意。出发前我猜我可能会遇见现在的情形,所以我特意准备了一个大屏幕手机,这样你们可以看得清楚些。” 十秒钟的视频,从累计上千小时的监控录像中发现并剪辑,记录了一位感染者昏迷前后的情形。 十秒钟的视频,神族议会足足看了十分钟;手机从一个人的手中传到下一个人的手中,每张脸上都写满震骇。 方哲没有感到意外。没有这十秒钟的视频,他不会来谈判。因为,视频中的被感染者有一双闪耀银光的双眼。 他是一个异族。 过去,从没有异族被转化为吸血鬼的案例。不是吸血鬼没有尝试,而是异族先天对转化免疫。 但这一次,情况变了。吸血鬼最大的愿望是获得灵质,晋升神族。还有什么比转化异族更为便捷呢? 方哲站起,看了一眼埃博手中的戒指:“我知道你们中一定有人手中也有同样的戒指,我知道你一定以为,在这件事上吸血鬼是一颗无足轻重的棋子。但你错了,吸血鬼利用了你们,它们骗了你们。今天夜里十二点前,交出吸血鬼!交出创造者装置!这是最后通牒。” 他走出会议厅,静美迷人的庭院上方,天空呈现出忧郁的蓝灰色。信使站在几步远处,恭敬地等待。方哲说得没错,他们什么也没改变。这场战争尚未开打,胜负已定。 “送我回去吧。”方哲命令。 “是。” 第105章 代价 来到逆天者集团的第七天,何川感到空前的紧张。等待神族议会回复期间,逆天者集团和委员会已经进入备战状态。方氏家族西雅图私宅里,委员会和集团要员带着他们的随从行色匆匆。走廊里到处是人,稍大一点的房间里都在开会。他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无所适从。 夜里八点,他去见方哲。方哲躺在沙发上休息。他想起在c城时,方哲加班累了,就会在办公室的沙发上躺一会儿。房间里很静,只开了一盏落地灯。“老大,你头痛症又犯了吗?”他注意到方哲的手放在额头上。 “别告诉别人。”方哲做了一个“嘘”的手势,勉强笑了一下。“太/安静了。我还是习惯特案组,随时都吵吵闹闹,觉得踏实。” 何川笑不出来。他知道方哲喜静,孟买重伤后更是如此。虽然方哲不说,但在特案组,只要知道他休息,大家都会自觉地把声音放小。 “老大,你压力太大了。” 方哲动了动身子,盯着天花板,轻轻叹了口气:“何川,我不能失败啊。”失败就是错。别人可以犯错,他不能。 何川不知道该怎么劝方哲。在特案组时,方哲虽然性格含蓄,却也有率性的一面:生气了会发脾气骂人摔东西,高兴了会由衷地笑,会和大家聊天开玩笑,会和大家聚餐,会趁人不备去买单。但回到集团的方哲心思很重,也很少说话,即使笑,也常常是礼仪性的。 “对了,有事找我?”方哲岔开话题。 “我想去见见艾晨。”何川说。 “你想清楚了?”方哲侧过脸,目光锐利。 “是。” “那就去吧。小心点。”方哲点点头,闭上眼。“出去时帮我把灯关了,我想睡一会儿。” 关了灯,屋里一片黑暗。不能失败。何川想,谁能做到? ijcaa西雅图a级监狱里关押着最凶残的异族罪犯。经历了三重检查,在两名狱警的陪伴下,何川下到b4层。这里只关了一名犯人,看守者都为人类。艾晨坐在玻璃墙后,像过去一样托着下巴。 “你终于肯来见我了。” “你究竟是谁?”何川坐下,示意守卫离开。 “我还是我。” 何川摇头。“不,你和过去不同。很多事……你的很多行为,都让人完全不能理解。” 艾晨笑了,柔软白皙的手掌贴在玻璃上:“如果你和我一样,有一天醒来时,发现时间的意义已经改变,发现过去数十代转化者的知识和经验在你体内积累沉淀,你所思考的东西就会和过去不同了。” “我不明白。” “你有没有想过,凭什么像方哲这样的人一出生就拥有一切,而我们要为了生计前途辛苦?凭什么他二十四岁就可以当特案组长,凭什么你努力做事却默默无闻,到头来所有的功劳和赞扬全都归他?” 何川沉默。 “这个世界是不平等的。”艾晨那双清透的眼眸似乎要看到他的心底,“但未来会不同,世界的体系会被打乱,世界的规则将被推翻重来。平凡人有机会改变命运,得到吸血鬼福祉的人能征服世界。” “如果有人不想改变呢?”何川问。 “那是未来。没有人能够阻挡时代前进的脚步。我们注定会成为世界的主人。” “我们?”何川盯着玻璃后那张瓷娃娃般的美丽脸庞。“你们究竟是什么东西?” “我,我是艾晨……你听我说,何川,未来……” “闭嘴!”何川怒吼。“别提她的名字,别和我谈未来,你他妈的根本就不配!你不是我认识的第一个拥有无限生命的人。她走过的时光你永远无法比拟,但再长的时间也没让她失去自我,也没让她变成没有感情的生物。方哲确实拥有很多我们没有的东西,但他知道权力意味着责任,而不是把自己当作——世界的主人。” 好像有什么东西哽在何川心头,酸涩得眼中聚起泪水。 他忘不了寒歌在雷电暴雨中走下创造者神庙的一幕,她是黑暗之子,但黑暗也不能剥夺她对方哲的挚爱。 他忘不了关灯后的黑暗里,方哲压抑而痛苦的吸气声。“我不能失败。”就凭这一句话,他愿意追随他终生。 “但是,你们……”他盯着囚笼中的吸血鬼,“你们根本不能理解我说的东西,你们只想得到……不,是攫取这个世界!任何挡了你们道的人都会被除掉。你们的残忍不是时间造成的,而是你们生来如此。” “你不是她,就算有相同的脸庞,你也不是她。”这是何川不得不承认的现实。 如果眼睛是灵魂的窗口,何川没有在吸血鬼的眼中看到他寻找的那个女孩。那是周奕成的眼睛,不,也不是周奕成。它就是它,是那个何川无法言明的东西。艾晨死了。吸血鬼拥有她的记忆,却永远不能理解那些记忆后的灵魂。 “你会后悔的。”吸血鬼慢慢坐回椅中,手掌交叠着放在身前。 “不,你错了。”何川摇头。“还记得去年c城危机时我是怎么和你说的吗?你应该记得吧,我们站在走廊上,你让我放了罗兰·特尔维。” 吸血鬼嘴角的肌肉微微抽搐。它知道,何川认出了它。那时的它,用的是周奕成的身体。 那句话是这样说的:“哪怕押上我的一切,我也要让你们付出代价!” 深夜里的一场暴雨,冲刷了里约热内卢的贫民窟。婴孩的啼哭,母亲的抚慰,沉睡者的呓语和呼声,都在潮湿溽热的白色水汽里蒸腾发酵。但越向深处走,那属于夜的独特的杂乱声就消失了在棚户区的深处。 很静,静得让人齿寒。 几道身影不时在小巷中滑过,悄然无声。若是有人无意中闯入,便再不会有人知道他的下落。 这片废弃的建筑就是一处禁地,不能说,不能靠近,甚至连想一想也不敢,只怕那魑魅魍魉会在梦中伸出干枯的爪子,把自己拖入烈火燃烧的地狱。 吸血鬼巡弋着它们的领地,一遍又一遍。 当它们再次出现在这条小巷时,雾气的中央浮现出一道耀眼的光的轮廓。但它们速度实在太快,一念之间已到近前。光芒中探出一只洁白的手,轻拂之际,黑暗的身影迅速化作一片尘埃。 生与死之女神,来自卡东神族的艾尔琳,周身笼罩在神性般的光辉之中。她解开深蓝的斗篷,让光焰彻底释放。在她光芒触及之处,曾经纵横远古世界的神军,从薄薄的雾气中走出。 陪伴她而来的是她的侍女、雪峰女神阿雅莉丹,她拥有东方信使的血统和睡眠女神的天赋,她的歌声正如某位古代哲人所言,大音希声,有言语无法形容的美妙。 婴孩不再哭泣,母亲露出恬美的睡容,所有不属于夜的声音都沉寂了下去。 但这片厂房中,一些在漆黑中行走的身影察觉了异常。它们想发出示警的啸鸣,却发现有一种东西隔绝了所有的声音。混沌之神阿泊迈着轻盈矫捷的步伐,流金铠甲闪耀彼岸世界的华光,他左手拔出“怒海之刃”,它黑如炭精,又纤薄如纸。 藏身于黑暗中的吸血鬼向远古之神的后裔扑来,可以生生剥开水牛胸膛的手指,触到的却是一片人形的烟尘。混沌之神的幻影一分为四,刀锋掠过,几个头颅滚落地上。他向着黑暗中另一个光影竖起手指:四。 来自东方神族的山地精灵纵声大笑,踏着被毒藤绞杀的吸血鬼的尸骨大步前行。暗红的火光沉闷燃烧,那是已死的吸血鬼在世间最后的证明。 阿雅莉丹的歌声回荡在每一个灵魂的深处,吸血鬼长老毕兰克在刹那的恍惚中停下脚步,他的手离盛放创造者装置的箱子只有不到一寸,死神拜罗狭长的双眼在暗寂中浮现,吸入生命的气息。 毕兰克的双眼瞥向拜罗眼中的银色流光,脑中闪过最后一个念头:创造我的彼岸生灵,为何不肯赐我一缕灵质? 第115章 厄运的预言者 上午十点,风暴到来前的中央公园冷清萧瑟。寒歌准时来到湖边,岸边的老人转过身,向她走来。她一眼认了出来,不得不说,方哲和他的父亲长得很像。 “我不会和你握手。”方氏家主表明他的立场,但并不傲慢。 “我也不会。”寒歌说。 与方氏家主见面是寒歌的要求。电话打给乙先生时,她只说了一个词:夏若。会面在五分钟内敲定。 “很久没来过这里了。你不介意陪一个老人散会儿步吧?”简短的一句话,表明了方氏家主对异族的时间观有深厚的理解。 时间,不仅是衡量事件发生先后的尺度,它更是一种状态。 在某种特定状态下,生命与时间达成平衡,衰老由此停止。所以,永生是一种时间的状态,而非物理的属性。吸血鬼长久以来得不到神族议会认可,很大程度也源于它们的永生来自后者,缺乏掌控时间的神性。 由于没有人能预测平衡的状态何时结束,理论上,永生并不存在。而在现实中,哪怕能够进入亚平衡,减缓生命衰老的进程,对于异族而言,已经是难能可贵。而即便这样,一个异族能在这一状态中维持多长的时间,仍然要取决于种族和个体的天赋。 就拿族议会议长埃博来说,同为亚特兰蒂斯神圣守护者卡东之后,埃博已经老态毕现,但他的姐姐“生之女神”艾尔琳仍是青春貌美,其中的差别不言而喻。 方氏家主自称“老人”,其实与年龄无关,而是表明相对于维持在青春年华的寒歌,他已经步入生命的暮年。 寒歌点头同意了他的建议。 两人沿着水边行走。铅灰色的云层倒映在涟漪动荡的湖面,一对情侣亲昵地牵着一条金毛猎犬走过,放在兜里的手中握着漆黑的枪柄。不远处,园区管理员打捞落叶,目光却始终不离方氏家主左右。 寒歌注意到了这些细节,没有点明。 她知道一定有人从远处观察这里,也知道一旦她有异动,静默声波就会启动。她可能没机会离开这里,神族议会杀不了她,不等于逆天者也不能。 一年前,她差点死在旧金山中心实验室中。那种专门针对异族的防卫武器被称为“死亡扫描”,正是由逆天者集团开发研制。 科技改变生活,也改变了杀人方式。 尽管这种武器的使用上有许多限制,而且制造和使用的成本极高,但她相信,逆天者集团不会在保护诸位家主上有所吝惜。 “既然见面了,有什么想说的,就尽管说吧。”老人从口袋里掏出装着面包的塑料袋,喂起湖里的野鸭。他欣赏寒歌的勇气。一个异族敢深入逆天者家族的控制圈,光是这番胆量就足以令人刮目相看。 “如果他知道你杀了他的同事和朋友,他永远也不会原谅你。” 寒歌是来谈判的。得知空难调查终止时,她对何川说的第一句话就是:绝对不要离开委员会总部大楼。 能够迫使钱伯特终止调查的人不多,唯一的解释就是逆天者集团再度插手委员会事务。何川碰了不该碰的东西,寒歌心里明白,除非得到方氏家主的承诺,何川等人的生命没有保障。 “你认为我儿子还活着?”老人问。 “作为一个刚失去儿子的父亲,你看来并不悲伤。”寒歌注视老人,她知道此刻没有必要浪费时间。“你相信他会回来,就像他母亲一样。他们都是在空难发生的48小时后重新出现。你已经派人控制了空难现场,你在等这个时间点。” “哦?”老人不置评论。 “阁下,三十年前你找到夏若时,她是不是戴着一枚黑水晶挂坠?她去世前,是不是亲手把这枚水晶挂在方哲的胸前?” 寒歌的质问直指问题的真相。 作为一个预言者,夏若预言了爱子的死亡;作为一个母亲,她不惜一切想改变未来。她很清楚,预言是已经确定的未来,无法改变;但她还知道,那枚叫“火种”的水晶会保护它的携带者。 她亲手把“火种”戴在方哲的颈上,并用死亡宣布自己火种携带者命运的终结。她知道不如此,爱子就不会成为真正的火种的携带者,就不能从残酷的命运中找到逃脱的机会。这是一位母亲对儿子做出的牺牲,她成功了。 老人的眼中闪烁着一点点晶莹的光泽,寒歌拿不准这是不是泪水。 方哲曾说,他的父亲恨他。也许这就是答案。对于方氏家主而言,他的儿子是害死妻子的凶手。 被风吹得凌乱的树荫倒映在灰暗的湖水中,野鸭们聚了上来,享受被湖水泡软的面包。方氏家主沉思良久,方才开口: “我妻子的确是一个预言者。 “她十七岁时第一次看到未来的景象,那是一场海啸,数万人遇难。她痛苦不堪,整整病了一个月。但这只是开始。很不幸,她是厄运的预言者。她哥哥和我一致认为,让她远离预言团是最明智的选择。我们尝试了很多方法,想帮助她摆脱预言的困扰。最初似乎很有成效。 “但到了我们结婚的第二年,情况突然变糟了。她预言了kal007号班机的空难,并不顾一切地想要阻止它。这不是她第一次这样做,之前的每一次都以失败结束,每一次,她都会出现在我面前,失去整整两天的记忆。 “寒歌,我希望你明白,三十年前我向委员会施加影响终止调查,不是为了掩盖;我妻子太痛苦了,我只是不想让她再重温那些不幸。告诉何川他们,只要管好自己嘴,就没什么可担心的。我想我妻子在天之灵也不希望再有人因此而死。” 方氏家主给出承诺,但承诺背后还有另一层含义:让寒歌传话,也意味放她离开。 “你不杀我?”寒歌问。 “我儿子爱你。他为了你愿意放弃集团领袖的职位,愿意去c城去当个小小的特案组长。如果一个父亲连这一点也看不清,那就太失败。这种事不是第一次。我记得图灵家族的一位先辈也曾爱上一个异族,为她放弃了一切,私奔去了南美。你知道集团是怎么处理这件事的吗?” 寒歌摇了摇头。 “他们杀了那个异族,带回了继承人,把他终生软禁。”老人摆摆手,示意寒歌听他说完。 “如果我今天杀了你,正如你刚才所说,他会恨我一辈子;等他回来发现真相,我会失去儿子,方氏家族会失去继承人。很遗憾,我只有一个儿子,家族只有一个继承人。但如果我留着你,他就会想尽一切办法保护你。你了解我儿子,他很聪明,很快就会知道该怎么做。” 爱她,方哲就必须放弃她;保护她,不让她受到逆天者的伤害,方哲就必须成为逆天者集团的权力至高者。她是方氏家主控制儿子的工具。无论方哲走得多远,最终,都会回到家族为他安排的道路。 她也许可以坚持,但坚持的目标不是让挚爱的人失去自由。泪水浸满寒歌的眼。她是强大的黑暗之子,却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 方氏家主看透了她。高压手段只能适得其反,唯有摆清现实才能令她屈服。他向她展示了权力。 权力,就是主宰别人的命运。 寒歌就这样怔怔地站了好一会,才无力地说出今天会面的第二件事:“他不会在那个时间点回来。” “什么?”老人神情微变。 “上一次坠机,我和他回来时失去了两天的记忆。委员会的物理学家认为,导致地震的巨大能量释放在两个时空间建立瞬间的联系,让我们进行了一次短暂的时间旅行。但也许他们错了。我们并没有失去时间,只是记不得去了哪儿。远古异族把这种情况比喻为‘迷失’。” “迷失?”方氏家主重复了一遍,眉头紧蹙。 “是的,他迷失了。我梦见了他——别问我我的梦有什么意义,我是一个异族——他说他需要我的帮助。阁下,请让何川继续调查,请让我带他回家。”寒歌强忍着,但泪珠还是一颗颗从她苍白的面颊上滚落。她是如此爱他,不惜向一个人类恳求。 曾几何时她高高在上,视人类有如蝼蚁。天帝玄石玩笑说,也许有一天你会爱上一个人类。她一笑置之,不屑于辩驳。直到方哲从过去的时光中归来,她才知晓,原来玄石早已预言了今天。 她真的爱上了一个人类。 第116章 何川的发现 在等待了将近五个小时后,被迫结束调查的何川等人终于回到c城。ijcaa中国区分部派来接管特案组的人已经于一小时前到达,代理组长宣布了委员会的决定:给予调查小组全体成员两周带薪年假,并且立刻生效。 如此关怀体贴,可惜无人买账。休假?还不就是变相停职。 休假期间不许谈论空难,不许公开方哲遇难的消息。他们默默交出了出入卡和枪,然后离开了特案组。 凌晨时分,街上已经没有行人。何川开车回了自己在城中区租的二居室套房。 拧开台灯,照片里的艾晨在灯光下甜美动人。何川拿起照片轻轻抚摸,良久,才不舍地放回桌上。他从抽屉里找出一张没用过的电话卡给手机换上,然后给寒歌发去一条短信。不一会,收到寒歌的消息: 等待。 春夜里的风柔软温暖,窗外雨声渐响。虽然很累,但睡意全无。何川洗了澡,换上干净的衣裳,给自己冲了杯速溶咖啡。他坐在沙发上,盯着墙上的时钟。 凌晨两点半。 如果方哲能够归来,那么最迟三小时后,他就应该出现在坠机现场附近。 时钟指针“咔哒咔哒”地走着,静夜的雨声中,摇晃的画面从四年前的回忆中浮现出来。 训练营的放映室里,光影投落在银幕上:幽暗静谧的海水,一个个形态奇异的生物被蒙眬的光晕笼罩,悠然游弋,仿佛身处另一个星球。这是委员会为参加训练营培训的新人准备的资料片,原生海洋异族生物在古老的太平洋中已经生活了数万年。 大部分原生海洋异族生物在来到这个世界的头一千年里就已销声匿迹。关于它们的去向一直没有定论。普遍的说法是它们无法适应此岸世界严酷的海洋环境,因而走向灭绝。但更古老的解释则称:消失的物种可能进入了更深的海域,找到了通往传说中“原始深渊”的道路。 让何川震撼的不是这些光怪陆离的生物,而是片尾花絮中持着深海摄像机、散发着淡淡银光的异族身影。 水下七千米,冰冷漆黑的死亡地带,巨大的水压激发了深渊神系成员体内的灵质。银色的灵质在海水中弥散,与用彼岸深海金属打造的甲胄,共同构成保护他们不受寒冷和高压伤害的屏障。 吸血鬼没有灵质,也不能在水下呼吸,更不能抵抗深海里致命的水压。恩基神族的阿纳特把世上第一个吸血鬼从大洋深处带回时,它一直沉睡。 是的,沉睡! 何川突然醒了过来,失去平衡身子一歪,险些摔下沙发。 如果你的目标是存放重要资料的存储卡,你还会在意拍下的它的相机吗?不,通常你不会在意,因为它不是重点。 但如果你换个角度,就会有新的发现。 沙漠中的e13号遗址内,创造者露埃也在沉睡,沉睡于维系她生命的晶体箱中。如果阿纳特从深渊中带出了沉睡的吸血鬼,那么盛放吸血鬼的那个晶体箱如今又在何处? 没有人提过它,从来没有。 这时,何川意识到自己刚才睡着了。凌晨五点半,距离空难,已经过去了四十八小时。 四十八小时过去,方氏家主仍在等待。 空难现场方圆二十英里范围内,一切都在逆天者集团的控制中。乙先生亲自坐镇,只要方哲出现,立刻有人将他安全带回。 寒歌坐在窗前的椅下,纤细的背挺得笔直。等待的每一分钟都极尽煎熬,她希望她错了,希望方哲能赶紧回来。但她知道她没有错,在那个充满寓意的梦中,有似曾相识的东西。他说她看见了他,这是什么意思? 桌上的电话安静得让人室息。 又一个小时过去。 希望随着时间的流淌而泯灭,那台电话始终没响。狂风刮着树枝敲打窗棂,不寻常的时代,不寻常的天气。顷刻之间,云层掩过,室内光线骤然暗了下去。 “只要你找到他,你可以得到你想要的任何东西。”老人的目光投向寒歌,形容中露出疲惫。 “我只想要他平安。”寒歌说。她不屑于与人类谈判,更不会用方哲作为筹码。这是她的高傲,也是她致命的缺点。 黑暗在寒歌身周翻卷,与窗外的暴雨的前奏交相呼应。纽约的黄昏倾落而下,很快,黑夜就会降临。 乌黑的云层携带着雷声与闪电,风暴揭开它矫揉造作的面纱,以摧枯拉朽横扫一切之势,向着曼哈顿快速推进;狂风卷着海浪,翻出漫天迷蒙的水雾,海水冲刷着码头,掀得停泊的船只颠簸动荡。 寒歌来到港口,最后一班船已经取消。天地被无名的黑暗侵吞,陷入莫名的狂暴之中。披着风雨衣的码头工作人员冲上来想要拉开她,但她摆手拒绝,兀自向码头走去。 命运在夏若捐身死亡的一刻改变,世界在迷失中重新寻找方向。面对着波浪滔天的大海,她感受到它的变动,越过时间的屏障向她奔涌而来。她无畏地迎了上去,宛若一朵盛开在风暴中玫瑰。 大雨滂沱,模糊视线。 几个身影出现在雨中,为首的青年男子穿着浅灰色的风衣。他缓步走来,雨水被一股无形力量阻挡在外,一滴也没有落在他的身上。 他停在寒歌身边,与她并肩而立。 沾满雨水的脸庞傲慢侧过,一双深邃明眸直透青年的眼底,寒歌认出这张优雅的面孔:十年前的乔·巴特勒,三十年后的丹尼尔·林克;两次坠机的幸存者,两次灾难的见证人。她冷笑:“薇洛安娜的孝子贤孙还没有死绝吗?” “让您失望了。”青年笑道。“因为命运要让我们见证它的未来。” 就在这时,一道闪电撕开这末世般的黑暗,在惊涛骇浪中,圣洁的白光突破滚滚乌云,投向青年。 “天界之光”,是属于王者的力量。 风暴潮咆哮而至,震耳欲聋。青年张开双臂,海水从中分开,十余米高的水墙撞在白色的光芒之上,碎成无数朵浪花。 “天界守护者”薇洛安娜的后裔、“神启者”贝伦从他出生的那天起,就被视为异族新王最有力的竞争者。 第117章 冥渊 与贝伦相遇,让寒歌想起今年是一个特别的年份——“天胄之年”。 1945年二战结束次月,预言团便宣告了“天胄之年”将要到来。在神族君王迈林失踪百年后,新王将通过“天命之选”登上异族王权的宝座。 所谓“天命之选”,指的是当异族内部出现重大变故且诸神族无法对王位继承人达成一致时,将接受“天命”的指引,重新甄选新王。 《诸神史》记载,“天命之选”一共出现过三次。 亚特兰蒂斯神圣守护者卡东通过“天命之选”登上异族王位,建立异族第三王朝,此后,王位世代在五大神圣守护者家族内部传承,直到亚特兰蒂斯沉入大西洋,第三王朝宣告终结。 公元前五世纪,“苍穹女神”埃芬重走天命之路,成为异族第四王朝的开创者。她如她的先祖、“天界守护者”薇洛安娜一般,怀抱着一只小猫神,端坐在黄金的宝座上,接受诸神朝拜。 第三位通过“天命”决出的异族君王是“睿智者”迈林。迈林的情人是预言者阿若娜。1912年,迈林失踪,生死不明。由于他没有子裔,失踪前也没有指定继位者,导致异族王位空置。 异族再一次将目光投向“天命”。但这一次他们足足等待了一百年。 1946年,即是预言团做出预言的第二年,贝伦在芬兰出生。是时,圣洁的“天界之光”突破北极圈的极夜照耀而下,似乎与一年前预言交相印证,昭示着一个新王朝的开创者降临人间。 他的追随者尊称他为“贝伦殿下”,以突出他新王候选人尊贵的身份。 “我是不是也该叫你一声‘贝伦殿下’呢?”坐在哥本哈根贝伦的宅邸里,寒歌挖苦说。 “哪能呢,您可是黑暗之子。”贝伦微笑。 贝伦的话并非嘲讽。几千年前,“天界守护者”薇洛安娜在她的领地中遇袭,不仅身受重伤,而且痛失永生平衡,被迫重返生命之路。此后,她隐居巴比伦,不问世事。这位倾国倾城的亚特兰蒂斯神圣守护者在王朝创立的第三十六年便香消玉殒,很大程度都源于这次袭击对她的沉重打击。而袭击者正是大名鼎鼎的黑暗之子。 也就是眼前这位娇美迷人的女孩。 她进入永生平衡时应该非常年轻吧?贝伦想。过了这么多年她还能状态如此稳定,真是惊人的天赋。 寒歌的眼神已经不耐烦了。 “我不是预言者。”注意到这一点后,贝伦言归正转。“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我这种能力,简单说,我能看见事件的联系,尽管我看见它们时不能理解它们的意义。我想我应该去看看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未知是非常奇妙的。” 所以,贝伦遇见了夏若的。 贝伦和夏若相遇时,夏若年仅十六岁。女孩刚刚从一次精神震荡中恢复,来到阿尔卑斯山调养身体。那次山路邂逅给贝伦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此后两年里,她常常出现在那些事件的结点上。 贝伦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他渴望见到她,渴望和她朝夕相处。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且不说夏若是人类而他必须在神族中挑选伴侣,更因为夏若已心有所属。她从小就爱着那个男人,梦想着长大后嫁给他。 很不幸,那个男人姓方。方氏家主是贝伦不能去招惹的人。 贝伦殿下的爱情还没开始就结束了,他为此消沉了很长时间,再不去追逐那些神秘的联系,直到1983年的8月底,他登上了飞往首尔的kal007号班机,再一次见到了夏若。这一次见面改变了贝伦对夏若的认识。 夏若是一个预言者。 导弹击中飞机的瞬间,夏若从贝伦的眼前消失。贝伦在“天界之光”的保护下顺利脱身,几天后,他知道夏若还活着。不过,他再也没有去见她了。 “为什么?”寒歌问。 “如果她以为我死了,就不必担心她的秘密会被别人知道。我不知道她会自杀,早知如此——”贝伦神色黯然。“算了,过去的事了。神不应该爱上人类,最好的办法就是离她远点。” 他摇晃着杯中的白兰地,琥珀色的液体搅着冰块撞击。他一口喝干,推开窗户,望向清冷月光下的大海,良久,才回头说:“飞机坠毁时,他在机上。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他说的是方哲。 那场爆炸来得十分突然。机身顿挫了一下,便剧烈摇晃起来。氧气面罩垂下,机舱里充斥着尖叫和哭泣声。 左翼引擎冒出滚滚深烟,机长的声音从扩音器里传出,要求大家坐在椅上,系好安全带。按理说,只要有一个引擎正常,飞机都能平安降落。但就在这时,刚经历爆炸的ua809号班机仿佛撞上了什么,巨大的震荡把还没来得及系上安全带的人抛向天花板。机舱里骤然暗了下来。 方哲下意识看了一眼时间,还没有到五点,天已经黑了,一团团雾气从窗外飘过,而在这种高度,根本不应该有雾。 短暂的黑暗之后,窗外又亮了起来,飞机穿过云层急速向前俯冲下坠。紧接着,又是黑暗。伴随着惊恐的叫声,白昼和黑夜以一种惊人的速度飞快转换,舱体上出现裂缝,并不断向外蔓延,放射出异样刺眼的光芒—— 方哲大叫一声,醒了。 温暖的火光在雾气里燃烧,很像坠机后他在残骸中醒来的那一夜。柔软的草中,飞机残骸燃烧的火光在黑夜里闪烁,雾气时浓时淡,露出苍穹星光。草原在风中起伏,远远地没入雾中。 除了方哲,没有人生还。他找到了七十二具烧焦的遗体,没有等到该来的救援。低沉的吼叫一声声穿透雾气从远方传来,声音的波浪激荡心扉。于是,他知道不会有救援了。他在黑夜中等待天亮,但没有天亮。 在本该是清晨的时间里,大地依然笼罩在深沉的夜色中。雾气稍有变淡,蒙眬中出现一些人影。 那真的是些影子,半透明的,灰暗的,重重叠叠,向他包围而来。他们身上散发着冰冷和死亡的气息,他们踏过的地方,迅速结出一片雪白的寒霜。 方哲被迫退到了水边。 那是一条河,平缓清澈的水流蜿蜒着流向远方,把这个世界分成两半。他踩在一块鹅卵石上,脚下一滑,右脚踏进水中。他感觉有什么东西抓住他的脚踝,再想脱身已经不及。巨大的力量拽着他进入水中。清澈的河水瞬间变成漆黑,无数只漆黑的手从四方伸向他,在幽幽的星光下发出贪婪的□□。 那是方哲从未见过的黑暗,像粘稠的墨汁糊住他的感观,透不进一点光亮。很冷,仿佛身上所有的热量都被抽走,无数凄厉的哀号侵入他的身体,拖着他坠向冰冷无尽的深渊。寒歌,他想在黑暗中寻找她的身影,但什么也没有。 就连心也仿佛被冰冻住了。 “醒醒,我的孩子。”温柔的声音穿透黑暗,闯入方哲冰冷的意识。游离的精神聚集起来,那是母亲的声音。 “玄苍”从方哲的衣领中滑出。 这块黑色的水晶是母亲留给方哲的。母亲说,它还有一个名字,叫做“火种”。说这话时,母亲抚摸着他的脸庞,流下清泪两行。那天母亲跪在地上,把“玄苍”挂在了他的脖子上,然后在她走向死亡的最后一个小时里,紧紧抱着他。 母亲为什么自杀?方哲永远不明白, 一点光芒在方哲的视野中亮起。先是火炭的暗红,骤然间燃烧出金黄的火焰,它撕破室息的黑暗,向外发散出耀眼的华光。抓住方哲的手被光明冲散,哀嚎着向后疾速撤退。方哲身子一轻,浮出水面。岸边,幢幢暗影无声伫立,凝望着河的另一方。 方哲不再犹豫,向对岸游去。 虽然有火种的光芒,水仍然冷得要命。每一次前进都消耗大量的体能,方哲很累,累得抬不起胳膊,累得想闭上眼。他坚持着,因为他知道,只要他稍有放弃,他就会沉到那片黑暗深渊中。他已经看到了岸边的岩石与蒿草,水变得湍急起来,白色的浪花激在脸上,让他喘不过气来。他徒劳地挣扎,想要抓住一块岩石。但他离得太远了。 再给我一点力气,他的意识渐趋模糊。 突然,方哲的手碰上一样东西。像是一根树枝,带着木头的坚实和温和。生的渴望燃烧起来,方哲用尽最后一丝力量抓住它,然后,就被拖到了岸边。一张刻满岁月沧桑的脸在他的视野里晃动了一下,他昏死过去。 是那个老人救了他。 “又做那个梦了?”老人干枯的手指从火堆里刨出烤熟的块茎,热腾腾地递给他。“吃点东西会好一些。” 跳动的火光照在这张苍老的脸上,在一条条干涸的皱纹中投下深深的阴影。生着金色竖瞳的双眼却异常的清澈,闪动点点银光。这是方哲获救的第二天,老者自称苦风,是一个苦修者,有一对尖尖的耳朵和一条灵活的尾巴。他不是人类,却有接近人类的外表。 方哲坐起来道了声谢,接过食物。烤得熟透的块茎进入口中,绵软香甜,如蛆附骨的寒冷稍微减退。 没有天亮,这里永远是黑夜和游荡的雾气。潺潺水声传来,差点夺去方哲生命的河就在十来米远外,但对岸已经被浓雾阻挡,什么也看不清了。 “那条河叫‘冥渊’,是生死界。这边属于生者,另一边就是死者之地。在你之前,我还从没见过有人能从对面游过来。他们总是被吞掉。是的,吞掉。无论是灵魂还是有点生气的活物,都沉下去了。”苦风把吃块茎吃得干干净净,取出皮囊喝起水来。 “有没有人到那边去?”方哲问。 “有啊,都没回来。你过去,就别想回来。我不是说了吗,你是唯一的一个。”苦风慢吞吞地说,在火里又加了些树枝。“还冷吗?” 方哲点点头。 “再睡一会儿吧。养好精神我们就出发。” “去哪儿?”方哲问。 “绿泉。我们要洗去你身上死者的气息,然后你才能开始你的修习之路。”苦风和蔼地解释。 “我想回家。”方哲躺下,冷得发抖。火堆就在他身边发出“噼啪”的燃烧声,但他感觉不到丝毫的暖意。 “回不去了,孩子。”苦风给他盖上一条秃了毛的毯子,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头,叹息一声。“没人能离开这里。想象一个空间,不在你的世界,也不在我的世界,它从原初就开始存在,重叠了所有的时间。过去和未来都是你心海里的倒影,如果你用心体会,你就能看到宇宙的全部。这就是修习的意义。” 苦风盘膝坐在湿润的草上,像一个入定的老僧,进入了冥思的状态。过了一会儿,他的身体开始变化:尾巴轻盈地腾在空中,皮肤从不健康的白色变成半透明状,一缕缕银光从他琉璃般晶莹的身体里渗出,把他萦绕其中。 方哲合上眼,阿尔卑斯山的夜晚徘徊在心中,寒歌赤脚在地板上轻盈踏过,娇小柔软的身子钻进他的怀里。“答应我,”寒歌的手指落在“火种”上,“你不会取下它。”他当然答应了她,只要她想要的,他都会答应她。不过,他还是问了为什么。“它会帮你看清方向。”寒歌回答。 在迷失的世界里,方哲最需要的就是方向。 “火种”燃起暗红的光,方哲终于不再发抖。他睡着了。金色的流星从永夜的星空中缓缓划过,留下一条长长的慧尾。 第118章 玄石的预言 黑暗、雾气。 寒歌又想起了那个梦。梦里的方哲说:“你知道的,你看见了我。”她知道他还活着,她在梦里看见了他。可除此之外,她还知道什么? 在方哲失踪的第五天,寒歌苦思冥想。她蜷缩在卧室的藤条椅中,这里是她和方哲曾经生活的家,她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希望他打开门,走进来,微微地对她笑。 但敲门进来的是何川。 过去的几天里,何川把方哲的住所改造成了效率极高的分析中心。大量的文件和数据从纽约传到c城,就像方氏家主说的那样,只要能找到方哲,任何条件都可以满足。段小懋和夏添争吵的声音从楼下传来,不用怀疑,最终的胜利者一定是小战神。 角落里的寒歌憔悴让人心疼。猫乖巧地跳上椅子,依偎在她的脚边。 经过五天的等待,在逆天者集团和ijcaa的协助下,遇难者遗体的dna测试终于有了结果。方哲不在其中。他失踪了。与他一起失踪的还有ua809号班机的飞行记录仪、部分飞机残骸以及七十二名乘客。 寒歌哆嗦了一下。 “给我看看。”她从何川手里抢过报告,攥住纸的手抖得厉害。“火种”不可能保护那么多人!失踪的飞机碎片、黑夜与光明的交替、雾气,她忽略了另一种可能。 历史上,一些人迹罕至地区曾经发生过神秘失踪事件。登山的军队在视线中消失,失踪的海船出现在沙漠之中,船上空无一人,最著名的当属有“魔鬼三角”之称的百慕大,迄今为止已经出现了近百起失踪事件。 地质学家和物理学家试图用各种自然现象来解释这些奇怪的事,但知情者却一直对此保持谨慎的沉默。 1903年,雾气笼罩着大西洋这片神秘海域,一座岛屿从海水中浮起,在异族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它被称为“黑岛”,象征着亚特兰蒂斯的再生,异族视之为神的领土。在接下来的几年里,神族占领了黑岛,试图重建昔日的辉煌。 在神族封闭黑岛之前,一支人类探险队曾前往这座岛屿。他们在最后一次探险报告中称:“它不是一座岛屿,而是某块大陆的尖端,无边无际的荒原一直延伸到迷雾的深处。我们相信,它是通向另一个世界的入口……” 1918年,人类与异族爆发了争夺黑岛的战争。战争结束后,黑岛永沉大海,在此后的数十年里,失踪事件不断发生。ijcaa的学者认为,曾经打开两个世界联系的能量残余仍然在发挥作用,失踪的船只、飞机和人员都已去了另一个世界。 不是“火种”,而是短暂出现于空难区域附近的能量波动导致的空间裂缝,吞噬了方哲和另外七十二名失踪者。 除非两个世界间的通道再次打开,否则,方哲不可能回来。但这所需要的能量和技术已经远远超过了这个世界的科技水平。不过—— “长乐山!”寒歌低呼了一声。 根据方哲的描述,殷商时期的长乐山迷雾深处的神域绝不属于这个世界。也许天帝玄石开辟了一条通往彼岸的通道。尽管欧阳云曾说,那条通道已经关闭,但说不定她还有希望回到那里。 她跳下椅子冲向房门,何川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她。 “冷静点,寒歌!”他反手关上门,知道寒歌关心则乱,已经乱了方寸。“你能确定你可以找到神域?你能确定你可以进入那里?你能确定老大一定就在那儿?如果你错了,寒歌,你就永远找不到他。冷静些,他需要你!” 何川问得十分尖锐,寒歌混乱的心思突然静了下来。 “你还记得吗,寒歌,特案组刚成立时只有不到十个人。我是新手,什么都不懂,老大走哪儿都带着我。他曾教我说,解决一个问题不要被它表面的东西迷惑,要去找它的本质,因为只有本质才会把我们引向真相。所以,他看问题总比别人清楚。” “本质?” “是。我问你一个问题:人能改变命运吗?寒歌,你在这个世界上生活这么多年,真的有人可以改变预言已经确定的命运吗?” “没有。不,除了……” “对,除了老大。神圣预言说老大应该在他二十一岁那年自杀,但他活了下来。所以,未来一定发生了改变。没有他,我们永远不会认识。小夏还在内务部混日子,小懋还在当他的赛车手,你可能还会留在美国,我可能会去北京碰碰运气;没有他,也许阿尔杰早就拿到了长乐甲虫,俞凡很有可能在希腊就被‘君子’杀了。可其它预言呢?它们改变了吗?” 寒歌怔了一下,明白了何川的意思。 如果方哲不带着“哀伤者”面具去大西洋,伽勒涅人鱼就不可能拿到阿纳特的遗物。方哲认为面具中储存着阿纳特的记忆,是实现黑衣拉裴尔的预言——“诸神之神”的时代还会再来——的关键。 方哲没有改变命运,他不仅深深地影响了这一未来,也是实现这一未来的力量之一。寒歌颓然跌坐椅中。 “我再问你一个问题,寒歌。如果老大在八年前就死了,天帝玄石怎么可能在几千年前预言他出现在长乐山神域?欧阳云又怎么可能变成一个永生的冷血杀手?” 寒歌和猫同时抬眼瞪着何川。 这是一个多么简单的问题,却直到今天才被何川点破。天帝玄石曾经预言寒歌爱上一个人类,其实他早就知道这人就是方哲。 这是一条隐藏的命运之线,阿若娜和玄石在未来的影像中发现了它。未来是两条明暗之线的交织,于是,哪怕是预言团也难以窥探它的真容。 “我得找人聊聊。”寒歌反身扑向手机,猫兴奋地蹦跳。 寒歌要找的人是欧阳云,这家伙如今在哪儿,可能除了方哲谁也不知道。但既然有微信这种神一般的存在,事情也就简单了。几个月前,欧阳云离开预言团静修所时把自己的微信号留给了寒歌。 “有事可以找我。”他说。虽然救方哲是他千情百愿,但好歹这件事是寒歌欠了他的人情。人情没有还清之前,他大可以不必担心寒歌会干掉他。 “方哲出事了。” 寒歌发给欧阳云的微信简明扼要,也不担心对方会不会被吓得心脏病突发,就连一旁的何川都有些不落忍。不过,微信的效果很好,欧阳云立刻回了过来:“给我你的电话号码。” 寒歌把号码给了他。 电话立刻打了进来,欧阳云的声音果然很不淡定。寒歌懒得废话,单刀直入地问:“你和天帝玄石最后一次见面时,他有没有和你说什么?” “你,你再说一遍……” 寒歌重复了一遍,不满地抱怨这么简单的问题居然还听不明白。 不是欧阳云听不明白,而是因为与天帝玄石告别的那天,后者是曾对他说:“记住,如果有一天某个人问你我今天是否和你说过什么,你这样对他说……”玄石说得一本正经,但接下来的话却让人莫名其妙,估计说出来寒歌就要骂人。 不过,不说可能下场更惨。所以,欧阳云只得硬起头皮,答道:“他说:3、2、1——” 应和着最后一个数字,卧室的座机铃声骤然响起,惊得手机两端的三人一猫头皮发麻。“玄石你这个混蛋!”寒歌骂道,一把抓起话筒。秉承着他一贯奇葩的传统,天帝玄石的预言总是含混不清。 “请问我在和谁说话。”来电者声音清亮悦耳,用的是措辞典雅的神族语言。 “贝伦?” “寒歌……” 电话两头顿时满头黑线。 致电者正是“神启者”贝伦。贝伦再次看到了联系,那是一个图案和一个电话号码,后者前面居然还带了区号。图案很快传真到楼下的传真机上,调查员们和负责联络的段铭都围了过来。 环绕着的螺旋纹,中央有一团燃烧的火。 “光之圣所!”夏添第一个认了出来。这个徽记代表着一座古老神庙,它的名字叫做“光之圣所”,是异族进行“天命之选”的神圣所在。 天帝玄石,这位古老的东方异族首领在寒歌濒临绝望之际,从遥远的过去为她指明了方向。 第119章 时间 绿泉的水洗去了方哲的寒冷,也让他再次失去对时间的掌握。 腕表的日历功能已经坏掉,时针指向两点,却不知是凌晨还是午后;有时候他从梦中醒来,说不清自己睡了几分钟,还是整整一天。其实,从孟买回来后,他就意识到自己出了问题。头痛是其一,时间的错乱则被他小心地隐藏。 苦风说,时间并不重要,因为这里根本没有时间。 如果没有时间,人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每个人都用生命来度量岁月。这个荒凉的世界在黑暗中绵延无限,就像时光在宇宙中历久不逝。偶尔,巨大的建筑会突兀地出现在方哲的面前,有时候是雕像,有时候是神庙,有时候什么都不是。但显然它们并非天然,光滑的石面在星空下闪耀着古老的光辉,令人仰望而心生敬畏。 是谁修建了它们? 那些古老的种族,苦风回答了方哲的问题。在“冥渊”救起方哲后,这个异族的老者已经把他当做了自己的学生,耐心地解答他的问题,耐心地指引他走上修习的道路。 苦风柱着白色枯木的手杖,蹒跚地攀上眼前这座金色的庙宇,带着方哲穿越重重门户。空旷岑寂的神庙回响着他们的脚步声,老者最终停在一座漆黑的大门前。他抚摸门上细腻的纹路,在上面留下银色的光迹。 “我曾在这里。”苦风说。“当我发誓苦修时,我的老师带我站在这里。我推开这道门,然后来到这个世界。” 方哲不解。如果苦风推开门来到这个世界,那神庙怎么也在这里?它难道不该存在于另一个世界? 老人指着天空。“所有的时光都重叠于这个世界,我走进的那个神庙已经不是现在的神庙。你懂了吗?” 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因为时光流转,过去不再。方哲懂了,他又问:“您为什么到这儿来?” “寻找宇宙的奥义。”苦风摇摆着他的尾巴,抬起覆盖在门上的手,秃了毛的耳朵尖微微地耷拉。“唉,再也打不开了。苦修之路一旦开始,就只能奔着真理而去。”他躬着背黯然离去,故乡的神庙又一次隐匿在黑暗与雾气之中。 也许,他再不会来到这里;也许,他再来时,它已不在此地。 方哲已经无法分清这一切究竟是真实还是虚幻。或许,一个永远无法醒来的梦。此刻,他正躺在某家私立医院的特护病房里,靠着呼吸机维持生命,所见所闻所触之物只是来源于大脑皮层的神经活动。 母亲也是这样走完人生的最后一段路。 失去母亲的日子让他迷惘,无所着落。母亲为什么不要他了,为什么要这样决断地选择死亡? “不是你的错。”他记得乙先生是这样回答他的。 一些陌生的影像出现在方哲的脑海里。母亲的葬礼上,父亲穿着黑色的丧服,家里到处都是前来吊唁的客人。他走到父亲身边,想要去牵父亲的手,但父亲侧开一步,从他身旁走过。如果不是他的错,为什么父亲如此厌恶他? 回忆,还是想象? 方哲越发怀疑这些东西只是他潜意识深处的幻境。可是,他又问自己,为什么梦境里没有寒歌? 难道梦境不该是他的期待:远远离尘世的烦恼,和她永远在一起。 如果不登上ua809号班机,是不是就不会有这件事?尽管明知于事无补,方哲忍不住去想这个问题。当然,他也知道,答案并非如此。 很多人不理解他辞去集团领袖一职的举动,段铭曾几次委婉地劝他留下。但他猜父亲和乙先生都心知肚明,他是为寒歌回c城的。 只有在c城,他才是方哲,寒歌才是寒歌。 他许不了寒歌海誓山盟。漫长的时光里,人类的寿命就像烟花闪过。他还能陪她多少年?十年,二十年?当他垂垂老矣,又怎忍心把她留在身边。寒歌把自己停留在最美的时光,而他,很快就会在她生命中走过。他只想尽量多陪她走上一段。 经历过生死,才知道欲望有多么简单。 方哲伸出手,想要在浮动的雾气中抓住寒歌的手。但他只扯下一蓬蒿草,草汁沁人肺腑的芬芳顺着鼻息而入,他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梦境会有如此真实吗? 冥想,行走,荒原和不散的雾气,方哲在他的旅途中寻找答案。 离开金色神殿后,苦风带着方哲走在山峦的边缘。渴了,就喝清泉水;饿了,就从泥土里挖出块茎或是从树上、灌丛中摘些果实。睡眠并不重要,行走了一天后,冥想替代了休息。方哲不再头痛,但迷惘依旧。 过了些时日,他们进入一片山区,走上一条通向山的另一面的绝壁小路。峡谷在他们的脚下,深不可测。被雾气笼罩谷地深处闪动着大片朦胧的光芒,像凌晨薄雾中的城市。一些庞大的东西弯曲着游荡期间,鳞片反射出点点幽光。 “库兰人的城市。”苦风把手放在胸前,向光芒处微微欠身。“很伟大的种族,最先发现我们的世界行将毁灭,也是最先探寻新世界的种族。他们从世界的边缘进入这片荒原,想要建立一个永恒的国度。但他们消失了,从他们的城市里,从这片荒原上……小心!” 苦风拉住方哲,指着从他们下方山壁上游走而过的庞然大物:“黑甲龙,它们是太古的生物。不知道为什么,它们占据了库兰人的城市。” 黑甲龙的沉重鳞甲磨过坚固的岩壁,发出轰隆的响动。几块巨大的岩石从从山梁上滚下,落进峡谷。 两人没有在峡谷过多停留,几个冥想日后,他们进入了平原。这里仍然是库兰人的土地,壮丽的星空之下,三座纯黑色的巨型金字塔排列成行。虽然光线微弱,方哲还是看清了上面的图案。 那是一个戴着鱼形面具的女人,占据了整整一个三角面,从塔尖一直到基座。小臂交叠着放在胸前,长长的头发一直垂到脚面,挡住赤_裸的身体。 “‘深渊守护者’南娜,最古老的创世神明。”苦风解释说。方哲想起了创造者,不知他们是否也曾来过这里? 一阵风吹过草原。 “你看见了吗?”苦风的金色的竖瞳眯成一条竖线。 方哲点点头。前方流动的雾气中隐约显出一个身影,戴着圆顶的帽子,保持着坚固的站姿,纹丝不动地伫立在风中。 一个幻影?还是一个沉默的苦修者?方哲慢慢向那个身影走去。当他能看清时,他停了下来。 那是一具风干的尸骸,戴着圆顶的遮阳帽,旧式的卡其色旅行服和破烂的靴子看着颇有历史,猎/枪的枪_管倒插在土中,维持着他的站立。方哲的心“突”得猛跳了一下。他认出这把枪:十九世纪初,由johannfanzoj公司生产的“伊舍步/枪”,枪身华丽有如一件精美绝伦的艺术品。 这不是梦! 曾经还有人来到这里。或许,也有人曾经离开。惊讶、悲伤和一点点骤然而至的欣喜,点燃了方哲心中的希望。 “我的名字叫戴维·莫利阿,这是我来到黑暗世界的第1456天——如果我的表没有出错的话——我仍然没有找到离开的路……” 把莫利阿埋葬后,方哲坐在火堆边读他的日记。这是日记的最后一页。戴维·莫利阿出生于1864年,在英国南安普顿和印度都有相当可观的资产。1901年,在前往南美的旅行中,他进入这片永无光明的世界。日记终止于他来到此地的第三个年头。 合上日记本,方哲把它收进了莫利阿的背包里,仔细地扣上搭袢。 “你还想回到你的世界?”苦风问。 “是。有人还在那边等我,我答应过要去见她。”方哲说。这不是他的梦,不是他的幻觉。来到这个世界的日子里,他第一次坚信他还活着。他不再迷惘,也不再犹豫。 “如果你永远找不到回去的路呢?”苦风捻起一根香草扔进火中。 “如果没有尝试,就谈不上永远。”方哲回答。苦风默默点头,目光落在方哲胸前的“火种”,陷入沉思。 水汽在温泉的上方蒸腾,夜草的微光清淡迷人,金色的流星横跨天空。方哲向苦风打听它的名字。苦风说了一个词,但方哲没有听懂。苦风的异族语言非常古老,很多词汇都难以理解。不过,当苦风再次重复时,方哲突然就明白了。 “阿赫巴德。”苦风扬起尾巴,用无比自豪的声音说。“它是命运流星阿赫巴德。” 第120章 候选人 南太平洋的瑟罗岛从没有出现在世界地图上。它很小,面积不到c城的一半,放在任何一张世界地图上,不会比一粒沙更显眼。 当然,这并非地图勘绘者忽略它的原因。哪怕是一块很小的出露在水面上的岩礁也有它存在的意义:12海里的领海和200海里的经济专属区,任何国家都不会轻视它。 但瑟罗岛是个例外。 小岛零零地伫立于大洋中部,远离航线,最近的岛屿也与它相距数百公里。在迷雾降临远古大洋时,迈雅人在瑟罗岛上修建了一座神殿。神殿传承着彼岸世界的一种古老信仰:混沌崇拜。 混沌,是异族创世观的核心。 原始天空、太古深渊,以及浮于深渊之上的万千世界,都诞生于混沌。彼岸异族认为,在万千世界形成之后,混沌没有消失;它存在于世界的边缘,古王坦帕曾从那里取回光明之火,奠定王朝根基。在离开彼岸世界之前,迈雅人取到了残留在那里的混沌,并把它带到了人类的此岸世界。他们在一座海岛上修建了神庙,用以供奉这太初的圣物。 这就是“光之圣所”的来历。 作为神庙祭司,迈雅人声称,圣所不属于任何种族和任何国家。 鉴于迈雅人特殊的来历——他们有四分之一的歌者血统,其中泰半都是预言者——远古神族承认了圣所无可取代的地位。预言团建立后,接管了圣所的世俗事务,但祭司和守卫者的选择权依然归圣所所有。 委员会对瑟罗岛的超然存在采取了默认的态度。 寒歌并没有硬闯神殿的打算。神殿祭司都是虔诚的缄默者,他们相信所有施加于他们之上的力量都是修习路上必经的考验,他们的字典里没有恐惧和屈服。想要得到他们的帮助,最好的办法就是尊重他们的规则。 异族新王选举的日子即将到来,圣所将向所有异族新王候选人及其追随者开放。届时,一位新王将在圣所加冕,成为世间所有异族唯一的首领。 寒歌需要一位新王候选人带她前往圣所。 已知的候选人共有五位,其中三人来自神族议会,都有着极其显赫的身世: “神启者”贝伦是“天界守护者”薇洛安娜的后裔,其“天界之光”玄妙莫测,被誉为古老神力的复苏。“生之女神”艾尔琳出身于卡东家族,继承了亚特兰蒂斯第三王朝首位君主卡东的生命之力,据说已经步入永生平衡,必将成就一代传奇。第三位的名字直到半个月前才被外界所知——命运女神之子阿尔杰是“光明之子”夏叶在世间唯一的血脉,深受北方诸神的爱戴。 委员会也有一位候选人,听说是个极其好赌的家伙,在拉斯维加斯输急了差点没把赌场给废了。委员会为他还清了一屁股债,才让他心甘情愿听了话。大家对他不抱希望,用知情者的话来说,这货压根就是来打酱油的。如果不是委员会想来打探一下圣所的虚实,才懒得在他身上花时间。 寒歌要找的是第五位候选人,也就是去年十一月方哲从刺客“君子”手中救下的俞凡。 自从“刺客事件”后,俞凡一直处于异族流亡内阁的保护中。寒歌身份暴露后,流亡内阁曾托夏添带话,称只要她肯向新王候选人俞凡效忠,就可以赦免她过往一切罪过。 流亡内阁这样说,实在是情势所逼。 先王迈林亲近人类,曾有诸多与人类和解的举动。他失踪后,敌视人类情绪逐渐占了上风,神族内部日益分裂,最终,迈林的忠实追随者宣布与神族议会的决裂,组成流亡内阁。但流亡内阁实力不济,虽然内阁与委员会结盟,他们更寄望于自身的强大。有了黑暗之子,情况必将大为不同。 寒歌断然拒绝了这个提议,她不会向任何人俯首称臣。 不过,既然她曾保护过俞凡,流亡内阁还是欠了她一份不得不还的人情。于是,“天胄之年”到来的黎明,寒歌站在了瑟罗岛上。 乌云积郁下的大海沉浸在黎明冷淡的光线下,漆黑的礁石上寸草不生。神庙庞大的身影耸立在岬弯的最高处,被岁月打磨得光亮的殿墙熠熠生辉。 过去的两周里,海岛经历了有史以来最强的风暴袭击,暴雨和狂风不分昼夜地冲刷整座岛屿。没有陌生人到访神庙,神庙守卫告诉寒歌,就算有,如果他不能走进神庙,也必然逃不过致命的风暴潮。 “不好意思,没能帮到你。”俞凡抱歉地说。 寒歌摇了摇头,示意没有关系。她没有以为一上岛就能找到方哲。只是,她无法回避这个念头。她太想他了。每天夜里她都会梦见他,梦见他像过去一样,结束了一次漫长公务旅行,推开房门,面容上带着轻微的疲惫,在美好的清晨,坐在床边看着她。她愿为这凝望的片刻,付出世间的一切。 白色的海岛在海面上起伏盘旋,清亮的光线从云层中透下,“光之圣所”的祭司们鱼贯而出,踏上高高的台阶,点亮了象征神庙开启的圣火。 异族等待百年的“天命之选”终于要拉开帷幕了。 在没有昼夜的日子里,方哲努力寻找时间的感觉。他把冥想的结束作为一天的开始,用泉水洗脸,用井盐清洁牙齿,用锋利的石片清理昨日新生的胡茬儿,然后振作精神,踏上前行的道路。生活的信念来自每一个细节,他曾经放弃,但现在不会。 方哲观察这个世界,在心中记录他所见的一切。他背着莫利阿的背包,并把自己仅存的几件私人物品放在里面。这个包已经有一百多年的历史,它是人类文明的一个侧影,是方哲坚信自己不在梦中的证据。每天歇下时,方哲会阅读莫利阿的笔记。 笔记中夹着一张手绘地图。地图上标出了所有莫利阿走过的地方。他曾沿着生死界河走了两年,然后,他发现他回到了最初离开的那个地点。笔记里没有记载莫利阿是否曾冒险进入河水。但显然他知道这条河不同寻常,所以才会花这么长时间研究它。 让莫利阿不解的是:如果河流回原点,说明它是一条闭合的水道,但显然这是不可能的。水借助重力从高处流向低处,闭合的水道不可能一直从高到低。那么,驱动水从低处流向高处的力量又来自何处? 于是,在莫利阿的地图上,苦风所说的“死者之地”被闭合的河水圈在其中。但在圆圈之外,地图依然很混乱。他无法分辩方向,无法理解那些时有时无的建筑。至于罗盘,早就失灵了。 “没有方向,没有时间。”苦风盘膝而坐,眯着眼仰望苍穹中的星斗。“别去找它,你会迷失的。” 迷失,方哲想,这不正是自己的处境。 第121章 看见 莫利阿的笔记停留在他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三年,再也没有继续。 天上聚起稀疏的雨云,不一会儿,雨下了起来,沙沙地打在树叶上。“到这儿来。”苦风带他灵活地爬上一棵大树。 这颗树生长在森林的边缘,一大片草地从斜坡上向下延伸,直到地势更低溪谷。树的中部架着一个用草皮与藤条制成的木屋,靠近窗的地方还放着一个陶土的花瓶。迷失在这里的人类都曾以自己的方式努力生活。莫利阿肯定不是第一个,方哲也绝不是最后一个。 命运流星阿赫巴德从云层的缝隙中划过,这已是方哲第三次看见它。 雨水顺着窗沿滴落。方哲想起寒歌来特案组的第一天,c城也在下雨。她从接机口走出,停在隔离栏前看着他。他觉得她那时还有些犹豫,不知是否应该在一个遥远的城市开始新的生活。他开车带她去了长乐山。孤寂的山道上,她站在路的中央,盯着前方萦绕的雾气,好像看着一个久违的朋友。 雨水浇打在她的身上,他给她打起伞。很安静的世界,就像今天,就像这里。 越来越急的雨声中,飘来悠扬的歌声。最初,方哲以为是幻觉,但那声音越来越近。薄薄的雾气笼罩大地,从树屋的窗户望下去,一行行身影出现翠绿的溪谷中,身体散发出淡淡的光芒,照亮了脚下的道路。 轻快的歌声在行进的队伍里起伏有致。这些陌生的异族有男有女,长袍外套着精致的皮甲,双眸中闪烁绚烂星光;小孩子坐在异兽拖曵的车舆上,对着天空比比划划。彩色的巨鸟展开巨大的翅膀滑行,听见召唤便会俯冲到主人的身边。 更高处,数十驾金色的飞艇缓缓而行,云团在它的底部翻滚燃烧。 欢笑声中,三四个生着透明双翼的少女从树屋的窗外掠过,在身后的雾气中留下几道长长的光痕。 寂静的世界突然活了过来。 “每一千个北方高地人中会出现一个高地精灵。”苦风把脑袋探出窗去。“很有意思的种族,喜欢流浪,从不肯在一个地方安居乐业。这应该是大迁徙开始时的事吧?我记得他们是第一批离开的种族。” “这么说,我看到的只是……‘时光的投影’?”方哲问。 “可以这么说。阿赫巴德出现在空中时,过去就会重现,是什么时代就说不清了。你看得见它,但它看不见你。就像这些高地精灵,他们是很友善的种族。如果那几个小家伙看见你,一定会停下来和你打招呼——哦,不,我错了。”苦风看见了飞艇,摇摆起尾巴。“如果他们和‘巡空者’一起,那他们应该是追随古国天使远行的南部高地部落……让我再想想,唉,过得太久了,有点记不清了。” “您知道古国天使?那您见过天极吗?”方哲的好奇心一下被拎了起来。 “只有一次。”苦风竖起食指。“当我刚刚开始追随我的老师开始修习之路的那年,‘天使之城’宣布,年仅十七岁的‘缈’已经步入永生平衡,成为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永恒者。” “这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成就,一是因为大多数的永生都是假象,只是生命进入一个极其缓慢的前进状态,而她的永生非常纯粹,歌者形容她已经掌握‘时间的真谛’;二是因为伴随着她踏入平衡,她的生命已经超越这个世界。那个时代的智者相信,缈已经踏上了通往‘天人’的飞升之路。” “为了庆祝她所创造的奇迹,在新月升起之时,所有的神庙都会为她点燃起象征永恒的火炬。如果从空中俯瞰,真是非常壮观。这个纪念仪式历时三个月,其间,我陪同老师前往天使之城,代表神庙向她献上衷心的祝福。” “您见到天极了吗?”方哲又问。 “你居然知道天极?”苦风的眼睛亮了一下。“古国天使的寿命可以长达千年,就算其中天赋极其出众者,也得耗时百年才能勉强接近永生平衡。天极是最强者,不过,他的时间比缈稍长,用了三十九年——我当然看见他了,他是缈的老师。” 在“天使之城”最恢宏的神殿中,缈从袅袅的芬芳中走出,她穿着一条白色的长袍,光的双翼在她身后展开,整座殿堂沐浴在无暇的圣光中,发出低沉而优美的吟哦。天极接过她的手,第一个送上祝福。 她仰视他,露出美丽纯真的微笑。 神殿缓缓浮升于空中,并在天空中停留整整三百六十五天。几年后,缈和天极,以及另外十名古国天使一起,踏上了前往开辟新世界的道路。无数种族追随在他们的身边,满怀着对未来无限的希望。 “他们成功了吗?”苦风问。 “我不知道。”方哲回答。他确实不知道和人类分享世界对异族意味着什么,也许和他们的初衷相比,谈不上成功吧。 苦风没有再问。 接下来的几个冥想日里,两个荒原的流浪者随着过去的幻像前行。这些幻象像一个流动的异族种族博物馆,虽然他们早在迷雾时期就从人类的视线中消失,他们所承载的文明之光却在震撼之余,让方哲感到易水潇潇一去不还的悲壮。 这一天,又到了休息的时候。方哲捧起从石缝里淌出的泉水喝了几口,昏暗的水潭骤然明亮。已经习惯了突然出现的幻象,方哲并不觉得惊讶。但这一次,与众不同。 对岸的石块上坐着一个娇小明亮的身影,乌黑美丽的卷发从她的身侧垂下,银色的光翼轻轻拍打,光芒所及之处,原本萎靡的枝条迸出蓬勃嫩绿新叶,野花悄然盛开。女孩用雪白的双足踢着清冽的泉水,手指头挠着黑色小猫神的脖颈。小家伙原本想扮得庄严肃穆,但被挠得舒服了,忍不住舒服地撒起娇来。 泉水从方哲的指间流下,他的目光无法离开女孩片刻。听不见她的笑声,但她绽放的笑颜让眼前的绚烂为之黯然失色。 他知道她是缈。 长乐山的地下岩洞的壁画里,他见她被镣铐锁在通天塔上,侧影中流露永恒的忧伤。她的陨落决定异族文明的衰落,天帝玄石说,她是最不可能背叛天极的人,但他偏偏没有看懂。天极毁了她。 她的不幸却是人类的幸运。 缈似乎被什么惊了一下,手轻柔地揽起小猫神,振翼从水边飞起。她轻巧地落在树林外柔软的草地上,光翼在她身后消失。几个穿着甲胄的女郎从树林里快步走出,恭敬地为她披上轻柔地斗篷。 她们很快就消失在树林里。光暗了下来,仍然是一片荒凉的景象。方哲回过神,伸手抓过背包,背在肩上。 “已经决定了吗?”苦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方哲沉默了一秒钟,说:“是。他们去的方向是我的世界,如果我跟随他们的脚步——” “他们不是真的,”苦风摇头,“他们走过的地方也不在这个世界。他们的影子会在你第五次看见命运流星时消失,你就会失去方向,迷失在荒原中。你会忘了你是谁,像莫利阿一样,最后在某个地方停下,接受死亡。我可以找到你一次,很难说会有第二次。” “我必须试试。”方哲回头望向缈离开的方向。他考虑这个问题已有三天,但缈让他下了决心。 苦修者的肩微微地垂了下来,叹了口气:“每个人都在寻找自己的路,也许这就是荒原存在的意义。既然你已经下了决心,那就去吧。” 这是方哲最后一次见到苦风。能在异域与一位充满善意的智者相逢,能在开始一段艰苦旅程前得到一位师长的指导,方哲觉得自己是幸运的。 方哲一直在前进,跟随着彼岸世界的迁徙者,走在雾气笼罩的大地上,饿了就吃树上的果实或泥中的块茎,渴了就喝甘甜的溪水,鞋底磨穿,衣衫褴褛,唯一的休息就是冥想。 冥想,让他记得他是谁。 迁徙的队伍漫长而没有终结,缈的身影就在前方。只有踏在坚实的土地上,才会感受到命运指引的方向,与普通的异族一样,古国天使们也用他们的脚步度量着这段决定未来的旅程。 有时,缈与方哲近在咫尺。但她看不见他,因为她只是历史的幻影。 方哲还看见了天极。这位异族领袖浑身散发着超脱凡尘的神性,耀眼的光芒照亮黑暗大地。他是异族追随的目标,在古老的文献中,异族尊称他为“执灯者”,说他以光明引领他们走向未来。 诸神之神,方哲终于领略这个称谓中的敬慕与爱戴之情。 当命运流星阿赫巴德第五次出现在空中时,荒原仍然没有尽头。异族闪着光亮的影子变得模糊,时浓时淡的雾气里,渐渐剩下萋萋荒草随风摇摆。 缈的身影还残留在水边。 她停了下来,回头看来,嘴角浮着浅淡的微笑。“你在看什么?”天极停下来问她。她的目光从方哲脸上滑过,然后摇了摇头:“没什么。”她握住天极伸来的手,和他一起走进雾中。 缈与天极的身影消失在水的另一边。 方哲没有跟上,因为他的面前正是那条隔着生与死的“冥渊”。无声的、比死亡更加黑暗恐怖的深渊,就潜伏在缓缓的水波下。 方哲在水边站了很久。 苦风说得对,他和缈走过的不是同一片土地,也不是同一条道路。但他必须做出选择:要么,让信念指引方向;要么,在这里迷失。 风吹散了浓雾,死者之乡一边漆黑。方哲解下背包,脱掉鞋。他毅然踏进水中。黑暗的水流顿时将他吞没。 他的一生都是如此,在绝境中前行,从不在身后给自己留下迂回的道路。 第122章 光之圣所 寒歌站在海湾的岬角上,海鸥短促的鸣叫在浪花声中响起。她熄掉指间的香烟,拢了拢被海风吹乱的长发,用风帽和面纱遮住了自己的脸庞。在“天命之选”开始前,她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赵宛曾说,世上有三个人的未来无法预测,其中一人就是方哲。但那是方哲逃过神圣预言之后的事。在那之前,他的未来曾有人预言:天帝玄石预见他回到过去,阿若娜看到未来的转机,还有他的母亲夏若,为了扭转命运而献出生命 或许,迈雅人也曾预言过。 早在迷雾没有打开两个世界的边界前,迈雅人就已把自己奉献给命运之主。他们的数量越来越少,当他们来到此岸世界,修建了这座象征真理的圣堂后,最后一批迈雅人终老于此。岛上的守卫常说,在晴朗的夏夜里,会看见海崖上有佝偻着身体踽踽而行的身影,那就是迈雅祭司的幽灵。 迈雅祭司的一生都保持缄默,这个传统在圣所中至今保存。祭司们不会告诉你他看到什么,但他们又坚信,未来的影像出现在他们的意识中一定有它的道理,某些人可以领悟这其中的奥妙。所以,偶尔他们会用晦涩的形式把某些预言保留下来:一片文档的残卷,一幅看似粗略的画作,或者,只是一些谁也看不懂的符号。 寒歌想,说不定这正是天帝玄石为她指出的方向:一个深藏在神庙中的记载,一个与方哲有关的古老预言。 清冷湿润的海风让寒歌郁结的心情稍有缓转。她转身向来时的路走去,远远地望见阿尔杰的身影出现在岬湾对面的接引平台上。 阿尔杰身着黑衣,只带了七名随从。他的追随者昨天就已登岛进行前期准备,此刻,以最尊崇的礼仪在神庙前迎候他。 “藏得真好。现在就算神族议会想杀他,也没机会动手了。”何川走了来,和寒歌一起看着阿尔杰一行人走进神庙。 有了逆天者集团的影响,委员会同意何川等人随同王位候选人前来瑟罗岛。他们很快就承担了另一项工作:陪候选人打麻将。 在海船上连打了三天三夜,就如段小懋这样坚强的麻坛斗士都吐了。不过,候选人精神还不错,成天穿着精致的黑色长袍,一张脸藏在斗篷里玩神秘,逢人便说三缺一。 委员会诸位代表忍不住怀念起俞凡。多好的年轻人,虽然一点异能没有,但经过流亡内阁地精心培养,举手抬足间已经颇有气度。再看这一位,活脱脱就是一个笑话,真是想哭的心都有了。 “你认为阿尔杰会成为异族之王?”寒歌问何川。 “难道不是吗?”何川不解。诸神之神的时代即将到来,除了阿尔杰,还有谁能应验这个预言? “很难说……”寒歌迟疑了一下,“拉斐尔发过誓,他和他的后裔都放弃异族王位,所以卡东才会让他离开亚特兰蒂斯虽然当年这个誓言是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做出的,但誓言就是誓言。诸神之神的时代应该遵循的是异族最古老的传统,我不大相信阿尔杰会公然违背拉斐尔的誓言……当然,这很难说……” 一阵低沉响亮的号角声号角声冲破海涛的奏鸣,盖住了寒歌说话的声音。仪式就要开始了。 “光之圣所”伫立在岛屿的最高处,由巨型的黑色玄武岩筑成,后方临着暗礁海域的悬崖绝壁,仿佛一座坚固的堡垒。 圣所主体分为三层:最外层是居住区,平时只由守卫居住,大部分空置,如今提供给诸位选举人及其追随者,作为临时的居所;中间一层是圣所祭司的隐修处,有三条放射状的甬道连接内层;内层就是圣所的核心,守卫称之为“圣堂”。 五名候选人及其数百名追随者站立殿中,依然与“拥挤”一词相差甚远。 空旷的圣堂没有任何支撑物,拱形的天花板上镶嵌着巨型的花瓣状水晶天窗。清澈的阳光经由漆黑如镜的地面反射,照在殿墙的浮雕画卷之上。创世之神在混沌中开辟万千世界,古王帕坦从混沌中带来文明之光,异族文明的起源镌刻在光之圣所最神圣的庙堂中,显得瑰美异常。 但光明只占据了圣堂的一半。 在圣堂的中央,明亮的光线似乎遇到了无形的阻碍,被生生截断,形成一道光明与黑暗的分界线。在分界线的另一半,昏黄火光在青铜的灯台中燃烧,祭司念颂着无人能懂的祷词,熏香袅袅的烟气在黑暗中徘徊,一道门就在它的尽头。 这样强烈的对比让人感到敬畏和不安。 身着褐色粗质麻袍的祭司走到了石台边:“欢迎,致所有光明的追随者……” 这是圣堂祭司唯一可以说话的日子。由于长久的缄默,老祭司的古神族语言的致辞生涩难懂。好在夏添精通古代语言,压着嗓子向特案组等人解释“天命之选”的程序。 程序很简单。 在仪式开始之初,祭司会给每一位候选人一只龙血浸制的蜡烛。候选人拿着蜡烛来到黑暗中的那扇门前,用放在石台上的利器在掌心划上一道,如果沾着血的手能推开门,他们就过了选举的第一关。 接下来,他们穿过那道门,用藏在其的永不熄灭的万物之火,点亮手中的蜡烛,成功归来者即为神族新王。 “太他妈简单了吧?”段小懋很不相信。他伸手去拿手机,才想起出发前委员会发布的注意事项中,第一条就明确禁止了任何拍照的行为。 “小懋,圣堂里不要说脏话。”高剑提醒他。 “去去去!老子是无神论。孔子他老人家说过,鬼神这些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段小懋哼哼,但实际上也没太大底气。 “够了啊,小懋!小夏接着说。”何川发言,争吵停止。 “简单?呵呵,小懋哥,先不说你能不能推开那扇门,就算你进去了,也不见得能活着出来。前三次选举,十四位候选人,三人重伤,五人失踪。看见那盏油灯没?只要它熄灭,大门就会紧闭,直到下一次选举时才能打开,任何没有出来的候选人就会永远留在那里,是生是死,你们自己猜吧。” “这么玄乎?”有人将信将疑。 “文献里这样记载的嘛。混沌之气是天地之精华,变幻莫测,进入其中者就仿佛身处在另一个世界,恍恍惚惚。别说寻找万物之火,就那么一转身间,你连这门都找不到了,你说你怎么回来?” “呃……” “当然,按理说,你只要沿着一个方向走肯定能撞上殿墙,以我的聪明才智来分析,它应该是一个结合了幻象的迷宫,才能达到这种的效果。所以咯,只有真正的王者才能从混沌中取回万物之火,因为任何幻象都不能让他们迷失自我。因此,异族的王者又被称为‘执灯者’。……喂,我说你们出门前看没看我给你们准备的材料啊?”小战神解释得口干舌燥。 “哪儿有时间看呐,天天打麻将……” 第123章 仪式 古雅的致辞结束后,仪式正式开始。 第一位走上前的是“生之女神”艾尔琳。艾尔琳脱下深蓝色的丝质斗篷,交与侍女雪山女神阿雅莉丹。她接过祭司递上的烛台,缓步走向通往混沌的大门。沾着血的手触及冰冷的金属黑门时,一道道银色线条在门上游动展。 混沌之门悄然开启,朦胧的雾气在其中翻滚搅动。艾尔琳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门在她身后合上,一如初时,漆黑无光。 观礼者中发出轻轻的赞叹声。 “北山殿下。” 第二位候选人的名字被叫到,他从委员会的代表团里走出,果然如何川所说,神秘兮兮地把脑袋藏在斗篷里。 “我弃权。”候选人果断拒绝祭司递上的龙血蜡烛,引来一片哗然。 弃权。这还是头一次听说有候选人弃权。既然都做好了弃权的打算,你还凑什么热闹?大家的目光都在委员会诸位代表的脸上扫来扫去,陪同的异族成员羞得满脸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一位候选人想要中途退出,那是谁阻拦不了的事。喧哗过后,异族北山悠闲地看起热闹,祭司已经走到了贝伦的面前。“天启者”贝伦是神族的骄傲,就连阿尔杰的追随者也向他低头致敬。 贝伦从他的追随者中走出,垂眼看了看老祭司奉上的黑褐色龙蜡,说:“王者,天命之选,贝伦不敢僭越。” 在场异族震惊。贝伦也选择放弃,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请吧,阿尔杰殿下。”贝伦退后,不再解释。但他退让的姿态已经说明一切,阿尔杰才是天命所归。 阿尔杰微微一笑,接受他的致意。“承蒙诸位信任,追随我来到‘光之圣所’。”阿尔杰对他的追随者说,“但众所周知,我的先祖拉斐尔曾许下重誓,绝不涉足神族王位。为后辈者,怎能违背先人的誓言?” 全场再度愕然。 这样算来,能与艾尔琳竞争的就只有流亡内阁这一方的俞凡了。百分之五十胜率,何川不禁想,俞凡的运气好得也有些逆天了吧? 可事情真有这么简单? 果然,阿尔杰又开口了:“不过,今天还有另一位候选人与我同行,我很荣幸能追随他的脚步。”他侧向退开一步,他身后的侍从走上前,解开黑色斗篷,露出一身素白长袍和戴着白银面具的脸庞。 何川疑惑的目光投向寒歌。从追随者的震惊表情看来,似乎来此之前,他们也不知道阿尔杰的计划。 但寒歌没有说话。 如果说贝伦退出是因为阿尔杰的警告,那阿尔杰的行为就说不通了。虽然拥立一位傀儡君主也是掌握权力的手段,但他如何能保证这位候选人能够带着万物之火返回?今天的选举真是变故丛生,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怪异。 “候选人也能说换就换?这不合规矩吧。”流亡内阁中传出不满的嚷嚷。 “只要殿下能推开混沌之门,有何不可?”阿尔杰一方立刻有人出声反驳。“你说有规矩,找出来我们看看?” 规矩自然是没有的。 异族的许多古老法则都是寥寥数语,既无限定,亦无解释;说极端了,就算委员会想找个人类参选,也未尝不可。不过,既然开启混沌之门离不开异族灵质,而又只有天命中的君王可以取回万物之火,所以,繁复的规则其实并没有意义。 于是,老祭司举起龙血蜡烛,献给这位神秘的候选人。 在众人的注目中,候选人拿起蜡烛,径直走进黑暗的区域。不出预料,门在他身前打开,又在他身后合上。 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位候选人——俞凡。 从寒歌所站的位置,她看不到贝伦的表情。但贝伦一声“僭越”说得她惊心动魄。僭越,就是以下犯上,就是以不当的地位觊觎神族的王位。直白些,就是叛乱。叛乱者必以极刑处死,这是神族王权中不二的律法。 为什么贝伦要用这个词呢?是否应该阻止俞凡?寒歌这一犹豫间,俞凡已经走上前,接过了老祭司递上的蜡烛。 混沌之门在俞凡的身后合上。 没有风,黑暗中火光摇晃不定,似乎暗示着追寻光明之人面临的飘摇命运。十六名祭司从狭窄的小门中走出,沿着光与暗的分界线站立,把手笼在袖中,静立不语。 接下来只需等待。 短则数日,长则半月,祭司便会敲响墙上的铜锣,每一声代表一个归来的候选人。 虔诚的追随者跪了下来,以古老晦涩的语言低声祈祷。这样的祈祷将一直持续到新王归来。 “仔细听我说,”寒歌低声嘱咐何川,“在我回来之前,千万不要离开圣所。阿尔杰胆子再大,选举没有结束之前,他也不敢在圣所动手。不过,一旦新王即位,情况就会不同。新王可以赦免任何人的罪过,包括亵渎神庙的重罪。所以,你一定要派人守在这里。只要拿到万物之火的人不是俞凡,不管我是否在场,你们都必须马上离开。如果有可能,把俞凡也带走。” “但是——”何川刚一开口,就见北山向他挥手。 摆脱了选举的麻烦,这家伙惦记着找人赌上两把。何川好不容易打发了他,追出圣堂时,寒歌已经消失在圣所错落的走廊中。 等待选举结果的日子里,光之圣所沉浸在一种神秘莫测的氛围内。何川已经有两天没有见到寒歌了。 在弯曲连绵的走廊里穿行,寒歌轻盈纤细的身影仿佛一个幽灵。 此刻,她已深入圣所祭司们的隐修之地。螺旋与蜂巢式的布局,隐修区复杂的空间结构使得误入其中者极易迷路,但这难不倒她。她在寻找与方哲有关的线索,但两天过去,一无所获。她不得不重新思考天帝玄石的预言。 其实,预言压根没有提及方哲。玄石只是暗示她,在这个时间点上,贝伦看到的联系至关重要。 但对于玄石,什么才算重要? 几千年前的极北苦寒之地,她和玄石见了最后一面。玄石说:“请原谅我。”她放了他,不是因为这句话,而是因为她觉得她曾见过他。 面纱后的寒歌脸庞上沾满泪水。 如果她当时懂得玄石的这句话,她一定会当场杀了他。在他明知将要发生什么,却无动于衷,带着旁观者冷漠的姿态,看着她被命运抛进黑暗的深渊。原谅?不!她怎么可能原谅他。 但仔细想来,这不正是玄石的性格吗?命运和未来才最重要,这位曾与诸神之神比肩的异族君王,永远不会让情感挡住理智的道路。 阳光从水晶天窗中投下一道道白色的光柱,在寒歌走过的每一步中,变得灰暗无色。她渐渐偏离了原来的道路,走入一条不起眼的岔道。 岔道盘旋向下,潮湿黑暗。 奇怪的感觉涌上寒歌的心头,她从未来过这里,却莫名有些熟悉。好奇心驱使她继续前行,又走出一段后,她看见微弱的光芒映在墙上。 甬道到了尽头。 先前看到的光亮就来自甬道尽头的石室。石室嵌在岩石中,陈设简朴,靠墙摆着搁满卷轴的木架,地上铺着粗毛的毯子;盘膝而坐的隐修者守着一盏小油灯,一动不动。但在灯下,有一样东西与石室的古老格格不入。 寒歌的心跳几乎停止,泪水一下涌入眼中。 那是一个手机,正是方哲用的那款:专为户外探险者设计,边缘上包着黄色防护胶圈,信号稳定,内置gps和气压传感器,机身防震防水,可以应付极端恶劣的环境。方哲选择它是出于过去的习惯,他曾一度是个骨灰级的登山爱好者。 不可遏制的渴望让寒歌完全忘了刚才的感觉。只要让她亲手拿起手机,她就能确认它是否属于方哲。 他在这儿,他一定在这儿! 经历了十来天绝望的折磨,寒歌终于看见一线曙光。就在这时,她感到一阵轻微的,有如电流般的震动擦着她的身体而过,随着空气迅速传播。在这电光火石的刹那,很多微小的变化在她眼前闪过。 悬停在空中的水珠嘀嗒落下,绣在隐修袍上的银色沙漏光泽渐暗,橘黄的灯光开始微微闪动,仿若禅定的身躯颤抖了一下,帽子下露出一双尖尖的耳朵—— 天呐!寒歌几乎叫了起来。 银色沙漏,是创建“光之圣所”的迈雅人祭司的标志。它象征光阴流转,时间如沙。但迈雅祭司早在近万年前就从这世上消失,所以,眼前的景象只有一个解释:熟悉,不是因为寒歌曾来过此地,而是这静止的感觉! 时间静止。 这是另一种永生,肉体和精神永远停止在那遥远的一刻。寒歌的叫声中含着懊恼和歉意,她无意间打破了一个隐修者创造的永生平衡! 但后退已经来不及了。 时光在崩塌,平衡在瓦解。风帽从老者的肩头滑下,他睁开双眼,金黄的竖瞳闪起生命最后的光华,在寒歌的眼中投下他的记忆。 泪水从寒歌的眼眶中滚落。 她看见了方哲,从“冥渊”中浮起,在时间的茫茫荒原上前行;她看见他与缈相遇的一幕,也看见他追随着她的身影,重新站在那条生与死的分界线前。不,别过去!寒歌想叫,但喉咙阻噎着无法出声。 她知道那条河,古老传说中的绝境,没有灵魂可以逃离的死地。绝望灼烧着寒歌,她伸出双臂想要阻止方哲,身体失去平衡,摔倒在石室冰冷的地上,眼睁睁地看着方哲被拖进亡灵的深渊。 “我的名字叫苦风,我一直在等候您的到来……”迈雅祭司的意识和身体一并,化作袅绕烟尘。 油灯熄了。 无声寂静的空间里,黑暗垂落,覆盖在寒歌的身上。 第124章 神王 何川已经两天没有见到寒歌。 按照先前的约定,他在圣堂里布置了值班人员,并定时和段铭保持联系。某国南太平洋舰队已经进入瑟罗岛附近海域待命,只要寒歌找到方哲,他们就会用最短的时间把他接送到安全地带。 一个逆天者集团的领袖,差不多就是一个无冕之王。临行前钱伯特的一句话精确地诠释了逆天者集团强大的政治力量。但钱伯特还对何川说了另一句话:“如果你能弄明白方哲为什么选择放弃,你也就彻底了解他这个人了。” 何川不清楚自己算不算了解方哲,但他知道,方哲很爱寒歌。 方哲对寒歌的意义,从寒歌的变化就能看出:先是夜里令人厌恶和恐惧的狰狞面容,冷淡地把自己藏进浓重的黑暗;然后是偶尔泛起的笑容,柔和了阴影中来历不明的暴戾;到了后来,黑暗变得清淡,像是一层笼在身上的轻纱,只要方哲出现,寒歌就会被一层看不见的光亮照亮,露出很美的笑容。 想到这里,何川叹了口气。方哲不能死。他走了,寒歌怎么办? 来到瑟罗岛的第三天,天空湛蓝,澄静如洗。预言团运送物资的船只驶进港湾,何川收起卫星电话,站在神庙大门边和守卫聊了几句,反身回了神庙。 圣堂里,祈祷声持续两日未绝。段小懋站在委员会观察员后方的位置,见了何川,就走了过来。 “还没动静?”何川例行问了一句。 “没。”段小懋眼看着前方,八卦之魂又开始雄雄燃烧。“喂,听说没有,地下赌场为俞凡开出的赔率已经降到16:1了。” “最早是多少?” “差不多是190:1吧,阿尔杰的新候选人就是这个数。”段小懋想了想。“现在呼声最高的是艾尔琳,简直是众望所归。买贝伦和阿尔杰赢的人就惨了,听说有赔得倾家荡产的。”虽然身在远离现代文明的小岛上,小道消息还是无孔不入地渗透而来。 何川看向黑暗中的那道门。 几十年前,预言团预言,在“天胄之年”,异族新王将从“光之圣所”走出,开启一个新的时代。但新的时代是否就是诸神之神的时代?无论是委员会、流亡内阁还是神族议会,都对此存疑。没有任何证据表明,拉斐尔的预言会发生在这个时代。阿尔杰退出选举,似乎也间接地证明了这一点。但是—— 存放吸血鬼的晶体棺究竟去了哪儿? 很奇怪,每当想起拉斐尔的预言,这个挥之不去的困惑就会出现在何川的脑海。他懊恼地骂了一声。 “还在纠结?”段小懋问。 “是啊。”何川也很无奈。“不仅仅是这个问题。离开纽约前,老大对我说,有个问题他一直没想通:为什么恩基神族的阿纳特要制作‘哀伤者’面具?” “不是说那是个记忆存储体吗?”段小懋又问。 “没错。可干吗非得做成面具的样子?而且,它还能让人在水下呼吸。人鱼不需要面具。”何川又说。 “可能阿尔杰想要亲自去创造者遗址取回天极的遗物吧。那地方是人鱼墓地,应该很深。他看起来也不像能在水里呼吸的样子。”段小懋猜测。 两人不约而同看向圣堂中央。黑衣阿尔杰双膝跪地,虔诚祈祷,俊美的脸庞笼上一层悦目的光芒。 这时,圣堂有了轻微的骚动。贝伦出现在北侧入口。自从那天放弃新王候选的资格,他第一次公开露面。他默默从人群的注视中穿过,在光与暗的分界前跪下,一如阿尔杰的模样,闭目祈祷。 “北山那家伙呢?他怎么不一起来跪着?”段小懋啧啧称奇。 “喂,说我呢?”北山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吓了两人一跳。这家伙依然是深藏不露的打扮,看起来鬼鬼祟祟很是可疑。 “你不觉得这样很热吗,北山殿下?”段小懋的态度一贯坦诚。 “呵呵,你懂什么?我一时糊涂当了委员会的候选人,现在神族议会说我是叛徒,委员会那帮家伙又看我不顺眼。到时候要是打起来,我这袍子一脱,谁知道我是谁?”北山洋洋自得。 “佩服!”段小懋竖起拇指。 三人正聊着,夏添贴着墙溜了进来,一张口就是双眼发光:“川哥,小懋哥,我有重大发现!” “快说,快说。”北山亲热地搂着他的肩。“说完咱四个去搓一圈。” “北山殿下你还是先把上次欠的账还了吧。”夏添从他胳膊下挣脱,拿出平板电脑。“这两天我没什么事干,就顺便研究了一下圣所的结构。我们都知道圣所是三层结构,从最外层向内,通过放射性的走廊,就能到达整个建筑的中心——圣堂。” “对。”何川点头。 “不对,川哥。”夏添头摇得拨浪鼓似的。“如果你们仔细留意,就会发现所有的走廊都不是笔直的,都有一定的曲率;但设计者用浮雕的线条来牵引我们的视线,用位于岔道的六角形小厅来偏移方向,用水晶天窗对阳光的折射来干扰我们对空间的判断——” “你只告诉我们结论就可以了。”何川连忙打住他。这家伙一说到兴头上,准保没完没了。 “简单说,圣堂不在圣所的中心;不仅不在中心,而且它实际上位于整座神庙的最西侧,紧邻着外墙。你们看——”平板电脑上显示出夏添手绘的圣所结构大略图,他调整了一下方向,让大家能更好地理解圣堂在圣所中的位置。“混沌之门就在这儿!” 顺手小战神手指的方向,何川意识到,“光之圣所”隐藏上万年的秘密居然被小战神夏添给破解了。 那扇门赫然位于圣所最西侧的墙上,它的外面就是凭临着大海的悬崖绝壁。 没有存放混沌的房间,没有所谓的幻象下的迷宫,这一切都源于精巧的设计带来的错觉。但有一点毋庸置疑:当它开启时,里面雾气翻滚,分明有一个真实的空间;候选人走进去,也没有遇到任何阻碍。 那么,这道门——它究竟通向何处? 周围静了下来。黑暗中,混沌之门上银色线条再次闪耀,祭司敲响墙上的巨锣,一位候选人即将归来! 等待因焦虑而变得漫长无比。 祈祷声渐渐小了,许多原本在外层的观礼者听到锣声后也迅速到。这是一个重要的日子,一双双目光投向黑暗中的斑斓银光。混沌之门缓缓开启,几声零散的惊呼中,“生之女神”艾尔琳满身是血,步履艰难。 不见万物之火,甚至连她的灵质之光也已熄灭。她昂着头颅,鲜血顺着唇角淌下;她抬手拒绝想要帮助她的举动,迈过光与暗的分界线后,跪了下来,用战栗的声音吟诵起古老的辞藻。 异族中响起一片惊恐之声。 “她在说什么,小夏?”何川感到不妙。 “光……光明所及之处必是您的荣耀,吾王,请宽恕如我般的罪人……”夏添结结巴巴地翻译。“川哥,这是《诸罪录·忏悔书》的开篇,艾尔琳在……在做她的临终祈祷。但,但是……没道理啊!这是犯了重罪行将处死的囚犯才会用的祷词!” 艾尔琳颤抖的吟诵声在圣堂中回荡,令人齿骨俱寒。神族议会诸异族惶惶不安,究竟出了什么事,要让“生之女神”打算以死谢罪。 第二声锣声响得异常突兀,门几乎没有任何停顿就打开了。欢呼声响起,何川一口气长长吐了出来,悬在嗓子眼的心终于落下。 俞凡成功了。 俞凡有些狼狈,脸上沾着汗与泥的污渍,长袍被挂得支离破碎。一点微光燃烧在褐红色的龙血烛上,虽然不甚明亮,但终究是被点燃了。老祭司躬身从他手中接过蜡烛,搁置在中央的铜台上。侍从赶上,在破烂的长袍外披上华贵的斗篷。诸神之王已经选定,但混沌之门没有任何征兆地再次开启。 戴着面具的候选人走了出来,手中的蜡烛燃烧如炬。 只有万物之火才能点燃的龙蜡,只有真正的君王才能带能带回的神圣之火——圣所能告诉大家的只有这些。但两个候选人,两支被万物之火点燃的蜡烛,历史上从未出现这样的情形。异族们面面相觑,谁才是天命所选的诸神之王? 欢呼声便这样戛然止住,圣堂中只剩下艾尔琳的吟诵异常哀凉。 局势变得难以琢磨。 原本,在场势力可以分为三股:阿尔杰代表的银翼党自成一派;艾尔琳和贝伦,无论谁当选,都会得到神族议会的支持;委员会和流亡内阁寄望俞凡创造奇迹,他们确实达到了目的。 问题是,多了一个胜利者。 圣所祭司能保证“天命之选”的进行,但他们不能告诉大家谁才是真正的王者。于是,神族议会的立场就变得尤为重要了。他们一直是异族中最重要的势力,他们支持谁,谁就能坐稳王座。一时间,神族议会内部响起嗡嗡的讨论声。 流亡内阁中已派人与神族议会商谈,但阿尔杰冷眼旁观,并无任何动作。 何川的心突然哆嗦了一下。从c城危机到暗杀方哲,阿尔杰暗中筹谋,是真正的幕后主使。他怎么可能临到选举才随便找个候选人来应付?怎么有这样的信心,相信候选人一定会成功? 纷乱的线索缭绕不清。“哀伤者”面具,失踪的晶体棺,诸神之神的时代,还有贝伦与阿尔杰出乎常理的举动——真相的雏形已经在直觉的边缘徘徊,何川感到危险迫在眉睫,但想说出个究竟,却又是不可能的。 何川走向前,想要看得更清楚些。 一袭白袍的候选人从黑暗缓步走出。他停在艾尔琳身前,俯身而视。艾尔琳停止祈祷,抬起头来,乌黑凌乱的长发带着粘稠的血,沾在凝脂般的颈上。绝望之美惊心动魄。她向候选人伸出双臂,却不敢用带血的手沾染他白色的长袍。 “我宽恕你,卡东神族的艾尔琳。”候选人的平淡的声音盖过圣堂中所有的响动。“因你的敬畏,也因你的忠诚,我也同样赦免你的追随者,赦免他们险些犯下的叛逆之罪。带着‘生之女神’的荣耀,你可以安心去了。” 诸异族倒吸一口凉气。这个来历不明的异族正以神王的身份赐予“生之女神”死亡,他向在场的人表明,与他为敌者,即为叛逆。 艾尔琳微微摇晃了一下,恢复了惨淡的镇定。她俯身亲吻地面,低声念出最后的祷词:“吾王,愿世人皆能蒙您圣光普照。”一道灵质银光在她身周闪亮,继而,归于灰暗。“生之女神”艾尔琳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圣堂中一片寂静。 阿尔杰第一个跪下,赞颂神王的光辉。贝伦则自始至终就没有起身,他以卑微者才有的姿态,把双掌和额头贴在地面。 紧接着,是他们的追随者。 在场的每一个异族都很清楚,他们必须做出选择。追随一个王,意味着背叛另一个王。依然站立者不多,他们围绕在俞凡身边,大部分是流亡内阁和委员会的异族,也包括神族议会议长埃博等人。成败无法判断,他们只能坚定自己的信念。 当局势明朗后,何川看见了寒歌。 寒歌站在圣堂东南侧的入口,黑暗如涟漪般在脚下散开,“永恒之戒”在她指间璀璨生辉。她取下面纱,绝美容颜冷若霜雪。异族们惊恐无比,慌忙让出一条路。她缓步走来,清瘦的身影飘摇欲坠,一双明眸始终不离戴着面具的候选人。而候选人站在圣堂中央,丝毫没有退避的意思。 寒歌终于停下,站在明与暗的边界上。 候选人摘下遮挡脸庞的银质面具,露出雕塑般完美的青年男子的面容。温润如水的纯白光芒在他身周萦绕,不似阿尔杰和贝伦那般强烈耀眼,却让所有的光芒相形见拙,就连圣堂里的黑暗也为之退却。 “天极。”寒歌冷冷念出他的名字。 第125章 三巨头 神王天极。 真相的轮廓终于清晰地出现在何川的面前。其实,答案一直就在那儿。 “拓天者”被禁锢在北泉之北,是因为他们背叛了当年对诸神之神“缈”许下的忠诚誓言。弑君者永不得进入来世家园“沙赫因那”,亚特兰蒂斯的叛乱者也不会将自己置于如此地步。他们不会背弃誓言。 天帝玄石曾说,他看着天极的棺椁沉于海中,说不出是悲是喜。但他从未提及天极已死。 那具棺椁便是曾经盛放吸血鬼的晶体棺。它从未失踪,它是所有谜团的关键。创造者用它来让自己长眠不死,异族们则用它困住他们的君王,把他送至大西洋底黑暗的深渊。那里是创造者的遗址,也是神王长眠之地。 神王长眠,但未死去。亚特兰蒂斯的神族没有违背他们的誓言。 那片古老的,近乎死寂的深渊之地,只有恩基神族的阿纳特和他的人鱼去过。虽然阿纳特最终悔恨,但锁住创造者遗址的甲虫却早已被送至东方神域,交与天帝玄石保管。于是,他打造了“哀伤者”面具,让面具承载了他所有的记忆。 也许是出于他对人鱼无与伦比的了解,也许他深知卡东的险恶,因此对人鱼早有安排。总之,他相信,终有一天,银尾伽勒涅会重返这片海洋,带着承载他的面具,重返深渊。这是命运注定的结局,这是黑衣拉斐尔告诉他的预言。 终有一天,神王会重返人间。 当与他一起叛乱的同党都离开这个世界,阿纳特还活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亲眼目睹了亚特兰蒂斯的陨落,更加渴望神王的归来。 阿纳特死于亚特兰蒂斯陨落后的第五十一年。 数千年后,戴着银翼戒的深渊神族随着人鱼进入创造者遗址,他们开启晶体棺,把“哀伤者”面具戴在了天极的脸上。这是恩基神族的阿纳特为神王打造的面具,没有它,即使一位古国天使也无法保证活着从深海中返回。 诸神之神的时代还会再来。拉斐尔的预言准确无误,只是谁也没有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到来。 艾尔琳之死和贝伦的谦卑有了解释。 诸神之神再临,阿尔杰的追随者们在狂喜中释放他们的灵质,银白的光芒拱卫着这位异族君王,代表他们最虔诚的追随。六十年前,异族死囚蒙特在他临终祈祷中说:“吾王,诸神之神,吾卑贱之魂魄在深渊之下,亦将仰望您归来的荣光!” 他们终于等来了这一天。 骤然间,耀眼的光芒推开所有的黑暗,冲击圣堂的每一寸空间,巨大而美丽的光翼在天极身后徐徐展开,令人心神摇曳,难以自已。数千年来,无论是人类还是异族,这是他们第一次有幸目睹彼岸神族的风采。 两位上古时代的最强者,一个代表光明,一个象征黑暗。但从后者出现的一刻,神王的目光再也没有离开过她。 “很久不见了,缈。”天极柔声说道。 圣堂内一片惊呼。 委员会这一边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能来参加此次选举的神族成员却都是家世古老,传承悠久,对于诸神之神的渊源都有所了解。 缈,唯一能与天极比肩的古国天使。 有传言说,她的境界早已超过天极,她已经看透世界的沧桑变化,掌握万物消长的法则。她将踏上飞升之路,成为一个真正的神。 不是异族们自诩的神,不是诸神之神,是高居于苍穹之上,超脱于三界之外,摆脱命运且能掌握命运的真正的神! 那些神,真正的神,早已从世间消失。他们在世间唯一留下的,就是命运流星“阿赫巴德”。每一位神都会它上面铭刻上自己的名字。 早有异族跪伏在地,向这位诸神之神献上崇敬之礼。他们欢欣鼓舞,泪流满面。拉斐尔的预言在他们耳畔回响: 诸神之神的时代还会再来。 预言终于应验了。 贝伦怔怔地看着寒歌。他是“天界守护者”薇洛安娜的后裔,他的祖先既是天极的追随者,也是缈的追随者。薇洛安娜成为亚特兰蒂斯神圣守护者后,甚至不惜模仿这位神族的至高存在,学着她的样子抱着小猫神接受神族膜拜。贝伦没有想到,有一天,他能亲眼见到她。 生于光明,永堕黑暗,还有什么比这更不幸? 在无数个黑暗的日子里,寒歌会想起她在通天塔上被斩去光翼时的痛楚。曾经所有的信任和爱恋,都在那一瞬化为乌有。 缈已经死了,她是寒歌,她是黑暗之子。 她反手拔下束发的银簪,乌黑秀发如瀑布般倾洒而下。黑暗在她身后暴涨,浪潮一般与光明迎头撞上。整个圣堂都在光与暗的争斗中震荡,刀锋般的阴影在空气中惊得异族们趋避不及。她吟诵着古老的咒语,召唤着曾经引诱她控制她折磨她的黑暗之力,脚下的地面已经燃烧,烈火袅绕,仿佛狞笑。 何川不顾一切地冲出拥挤后退的人群。他在寒歌眼中看到的只有黑暗,于是,他知道了,方哲走了,寒歌将要再度堕入黑暗。 扑面而来的灼热压得何川喘不过气来,别这样,寒歌,别让他的努力付之东流! “寒歌!”终于,他叫出了她的名字。 寒歌?是谁?黑暗中的女孩在黑暗中怅然若失。她听见一个声音,在沙漠的清晨安静温暖: “‘若我的灵魂能化为繁星一点,你凝望我的一刻便是永远。’我认识你时你就是寒歌,永远是我的寒歌。” 她停止了吟诵,仰头看向圣堂的天顶,想要寻找那颗可以照亮她生命的星辰。 一颗泪水从睫毛上滴下,落入雄雄燃烧的烈焰。刹那,黑暗骤减,洁白光华从火中绽放。一对光翼在轻纱般的黑暗中展开,虽不如天极那般壮丽宏大,却另有一种空灵之美。 “缈,”天极向她伸出手,“回来吧,让我们重新统治这个世界。” 清澈的光线中,她寻找的目光与何川相遇。“没错,我是寒歌。”她认出了他,一抹凄凉微笑道尽心路沧桑。这是黑暗之子寒歌的涅槃重生,用她永恒的生命走过的血与火、生与死的磨难,重新寻找光明。 她的光翼还不算强大,却和她一样骄傲。 “这不是你的世界,天极,从来都不是。”寒歌的目光从神王的脸庞移过,落向右侧异族拱卫中的年轻面孔,说道,“取回万物之火,便是异族之王。但王者并立,古无先例。俞凡,你有两个选择:向他臣服,放弃天命苟且偷生;或者,站在我的身边,虽灰飞烟灭,也绝不辱你王者之名。” “我觉得我没有选择。”俞凡想了想,笑道,走上前与她并肩而立。 寒歌偏了偏头。俞凡应该害怕,却没有害怕,这个没有异能的异族能在危机时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他能取回万物之火,也许是有道理的。 “真希望老大也在这儿。”何川从人群中走出,站在寒歌的身边,双手握枪平举身前。寒歌点了点头,何川很聪明,已经有了答案。段小懋随即跟上,边瞄准还边啰嗦:“大家同事一场,不能看你们乱来。小夏,你他妈的给我滚回去!”夏添被他一句怒喝吓得呆住,被北山拖了回去。 更多的异族站了出来,他们来自流亡内阁和委员会,但也有埃博这样的神族议会的精英。当然,还有人类。 在场的每一个异族都知道,诸神之神已经分裂,他们必须做出选择。人类的选择倒是简单多了。 天极神色微变。 他太了解缈了。执着是她一生的弱点,就算神光全失,仍敢孤身站在焦土之原上,直面穷追而至的神族大军。她说战,定会战,哪怕以命相搏,也绝不后退。他爱她,也正爱她的执着。他是古国天使,他是诸神之神,但在他的心中,世间只有一个天使。 为什么如此执着?为什么不肯归来?只要她的一个微笑,他就可以把世界给她。但她的眼中,只有冷蔑。 “你赢不了,缈。”天极摇头。诸神之神的时代再至,他将重启神律,君临天下。光明之翼再次张开,越发壮美。诸神之神的追随者从地上站起,灵质之光闪耀殿堂。追随神王而战,自古就是诸神的荣耀。 他们中,许多人向寒歌俯身,深深致意。 同样,能战死在诸神之神的光翼之下,也是一种无上的荣光。寒歌微微颔首,示意她接受他们的致敬。 虽然有寒歌的光翼庇护,委员会这一侧的异族还是被天极压迫而至的神光逼得倒退。寒歌的双翼不停振动,弥漫的银光飘摇不定。 但她一步也没有后退。 “你赢不了。”天极又重复了一句。作为黑暗之子,寒歌能和他一战,但如果她选择了天使之翼,那她就太弱了。 “如果再算上我呢?”委员会中混乱了一下,北山挤了出来。 如果换了别人,至少有句叫好。可北山……一个完全没正义感的赌棍,平时除了扮大尾巴狼就是欠钱不还,委员会中诸异族只觉得遇见他就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北山你就别添乱了。”委员会中一声怒喝。这家伙真是二得令人发指。敢向诸神之神天极挑战,难道是嫌死得还不够快吗? “是你?”一缕惊讶滑过天极的眉宇。 “我去!这你也认得出来?你这听力可以得满分啊!”北山摘下挡住面容的帽子和围巾,露出永恒的面容,灵质的华光有如月光浮动的波澜,无数星光飞跃其间。 尽管今天经历了震撼已经足够多了,但还是挡不住异族们惊讶呼声响起。 “帝之星跃!”识货之人无处不在,传说中东方神族的王者异象只在古老文献中有所记载。 “那谁啊?眼力不错嘛。”北山夸赞,一个劲儿瞅是谁这么有见地。 “你还没死啊?”寒歌冷冷瞥了他一眼。 “别说这么难听啊,缈。我站在你这边儿呢。”北山被她咒了一句,一点也不生气,又侧过头问天极,“我和她一起,与你可有一战?” “若是当年的‘诸天之王’玄石,我们或可以战成平手。但你龟缩在神域太久,‘帝之星跃’早已黯淡。”天极出言相讥。 “是‘天帝玄石’!”流亡内阁一方显然对东方神族颇有研究。 “这特么也叫黯淡?”段小懋嘀咕了,立刻被人狠狠瞪了一眼。他无语地翻了个白眼,这帮异族变脸真快,刚才还是一腔鄙夷,现在眼中已经满满的全是爱了。 “确实黯淡了。”天帝玄石挺实在,“要是放在过去,好歹也能在你的光翼上劈出几个洞来。不过,如果是‘执律者’玄石呢?” 执律者,何川隐约听说过这个词。夏添喜欢在组里普及异族常识,提到过秩序和律法的守护者,彼岸神族称之为“执律者”。因天命而确定的法则和约定,或是建构在神圣誓言基础上的承诺,都受“执律者”的监督。 “天极,”天帝玄石又说,“我们曾起誓,以‘天命之选’立神族之王。你杀俞凡,即为弃誓。几千年前,我将背弃缈的‘拓天者’囚禁在北泉之北,今天,我也想试试能不能把你永锁圣堂。星跃之力虽弱,但天道秩序长存。难道我们真的还要犯过去的错误,将天命赐予神族的机会再度抛却?” “我可以先杀了你。”天极不屑。 “在这儿动手吗?”玄石笑得畅快。“以前咱们说好了的,这座岛是非战之地。哎,我说阿尔杰你别乱动啊!谁先动手我先封了谁。”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玄石?”天极抬手制止了阿尔杰。 天帝玄石看向寒歌,眉间浮起淡淡的忧愁。 他预见了天极的密谋,却没有看见她是如何陨落;他在极北之地与她相逢,才知她经历何种苦难。有时他会问自己:如果时间倒转,他会不会在第一次见到她时,就告诉她他深爱于她,至死不逾;会不会不顾彼岸神圣的法则,在她返回云空之城前,说出他预见的一切? 如果预言是已经确定的未来,任何尝试改变它的行动终将成为它实现的力量,那么,他就是可耻的帮凶。 他曾是“诸天之王”,也是诸神之神;他看得清未来的方向,却永远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天帝玄石苦涩一笑,星辰之光跃然空中,在被神光照得雪白的圣堂中,划出无数道跳动的金色铭文。 “天极,你真的想试一试吗?”他的声音变得肃穆冰冷。 第126章 归来 结尾 “光之圣所”中又恢复了往日的安静。 天极带着他的追随者最先离去。他记得当年的约定,以神王之名许下神圣的誓言,即便是他,也不愿轻易挑战“执律者”的权威。 委员会和流亡内阁撤离后,光与暗的分界重新出现在圣堂。 寒歌没有走。她一直等那些人离去后,这才双膝一软跪在地上,撑住地面的双手不停地颤抖。从黑暗到光明的涅槃,再到与天极的对峙,她几乎耗尽力量,一直支撑到他离开,不让他看出自己的弱点。 “缈——”玄石叫她的名字。 “你走吧,趁我现在不想杀你。”寒歌的肩头轻轻耸动了两下,冲何川摆了摆手,示意她只是想歇歇。但何川看见了她苍白的脸上挂满了泪水。 玄石伸出的手僵在空中,目光在黑暗中的混沌之门上停留了片刻,收了回来。“好,那我走了。” 何川送他出了圣堂,十余名委员会的神族高级成员恭敬地站在走廊里等候他。 “哎呀,搞这么隆重干什么?又不是不熟。”他打着哈哈。一行人尴尬极了。要知道他们这些天对这位诸神之神简直是极尽轻蔑挖苦,就差直接打脸了。要搁在过去,大家都可以当场自裁谢罪了。 为首的人当场就要跪下,却被玄石给拦住。 玄石叹了口气:“我若要你们跪,用不着等到今天。你们的王不是我。你们要追随的人也不是我。” 但那人还是跪了,按照古礼,亲吻他的脚面。“您是天帝玄石,是诸神之神!”他的声音中有压抑不住的激动。 他终于可以如他的先辈一样,追随诸神之神的脚步了。 玄石不再拒绝,坦然接受。然后,他回身与何川握手告别。“告诉小夏,欠他的钱我改天还他。” “恐怕会有人帮您还的。”何川笑道。这样一尊大神,委员会只怕要拿来供着。 “那就没意思了。”玄石露出一丝兴致索然的表情。似乎,对这位大神而言,他更喜欢玩笑人间。忽然,玄石又冲何川眨了眨眼,声音压得很低。“难得来圣堂一次,应该好好看看。” 何川愣了一下,他已带人扬长而去。 回到圣堂,寒歌几乎是蜷缩在地上,黑暗的薄纱覆盖在她的身上。段小懋还在感慨:“真可惜啊。天极要是动手就好了,北山殿下的‘执律者’大招一放,天下太平……”他还是习惯叫玄石“北山”。 “如果他真能制服天极,就不会故意站出来装腔作势。”寒歌声音虚弱,“‘执律者’虽然强大,但天极……” 那可是天极,她的老师,她曾经的爱人,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他的强大。不是玄石策略有误,而是他实在没有把握。一旦失败,便要搭上所有人的命。这一招虚虚实实,确实让人摸不透他的深浅。 只是,寒歌太了解他了。 寒歌不再说话,伏在地上静静休息。祭司们站在光与暗的分界线上,仍然是默然伫立。混沌之门外,一盏油灯光芒摇曳。 “咦,奇了,那灯怎么还没有熄啊?”夏添叫了起来。 何川一惊。油灯亮着,意味着还有候选人没有归来。但仪式已经结束,候选人也已全部离开圣所,为什么油灯迟迟没有熄灭?不仅没有熄灭,而且象征候选人归来银色的光纹又一次出现在了门上! 圣堂中,锣声回响。海岛中悬崖上飞起,最后一批离开的玄石等人也已从接引点消失。 时间好像停止,那门动了动,推开了。略有些消瘦的身形,破损但却干净的衣衫,左手中持着黑色的灯台,一点火光静静燃烧。他先是有些茫然,但看见寒歌时漾起笑意,仿佛他的世界里就只有她。 方哲归来了。 是他吗? 寒歌怔怔地看着方哲,觉得有些陌生,却又那样亲切。她用最温柔的声音唤他的名字,听见他的回应时,一双失去光彩的眸子又恢复了夜空般的深蓝,泪水不断地滚落,她的哭泣带着她所有的欢乐。 寒歌挣扎着想要站起,但她好不容易撑起手臂,又无力地摔倒。方哲扔掉灯台,把她抱了起来。她紧紧搂着方哲的脖子,泪水沾满他的颈窝。所有痛苦的打击,所有黯淡的未来,都抵不上这幸福的万分之一。 “抽烟不?”何川问段小懋。 “嗯,来一根吧。” 两人出去的时候,顺手架走了还想看热闹的夏添。 方哲亲吻着寒歌——吻她的嘴唇,她的眼睛,她小巧而挺直的鼻梁和她卷曲而丰盈的秀发——所有漫长的旅程,所有艰苦的等待,都是为了把她拥在怀中的一刻。 “你看见了我,寒歌。”他在她耳边说,拥抱着她的双臂想要把她揉化在心间。 她看见了他。在生与死的边界,在“冥渊”之前,隔着遥远的时光,她向他回眸一瞥。世间只有她的目光能让他追随,能让他怀着不可动摇的决心,在时光中找到回家的路。 经历酷寒的洗礼,方哲在黑暗中醒来,朦胧的火光隔着浓雾透来。一团金色的火焰,一个放在祭台上的灯台。他用这团火焰点燃了灯。一条荆棘之路在雾中显现,尽头是一道漆黑的门。 这扇门一直在这里等他。 很久以前,追寻真理的苦修者苦风在时光的荒原上找到了出口。站在瑟罗岛蛮荒的海岸上,他知道他的旅程已经结束。他在这里建造了“光之圣所”,希望寻找真理的火种能从这里代代传递,就像他在荒原上看到火种携带者时,了然自己存在的意义。 某些人注定能找到火种。 纯金色的火焰在漆黑的灯台上燃烧,传说中的“火种”坚若磐石。 在方哲开扔下灯台的刹那,祭司接住了它。总有一天,火种携带者会带着它归来。这是圣所建成时的第一个预言。同一扇门,为不同的人开启;不同的人,在同一扇门中看到不同的世界。 世上有许多预言。 预言说,这是“天胄之年”,天命的王者将从“光之圣所”中走出;预言说,这是诸神之神的时代,古老文明的荣耀将重新照亮世间。 但预言终究是预言,看到的只是时光的片断。 所有预言之下,掩藏着另一层意义:跨越彼岸与此岸的边界,真正的王者带着火种归来;这是一个时代的开端。 芬芳的气息萦绕在光明与黑暗之间,缄默的祭司们开始吟诵古老的祷词。他们祝福火种的携带者,因为他从那个古老的地方走来,又向未来与希望行去…… 方哲抱着寒歌穿过长长的走廊,久违的阳光从圣所大门外倾洒而下。两架直升机掠过碧蓝的海面,带着巨大的轰鸣声向瑟罗岛飞来。 天极已经归来。 在方哲追随寒歌的脚步行走在时光荒原上的岁月里,他有很多时间来思考最近发生的事。是他,方哲,让他的对手从深渊里重生。这是命运的安排。命运,在无数中看似不可能的巧合中,塑造着它的未来。 诸神之神的时代将至,天极会把神族再次聚集于他的光翼之下。但,那又怎样? 他想起八年前的那个凌晨,蝉让他在绝望中有了短暂的清醒,他坐在落地窗前,枪抵在下颌,酒瓶搁在桌上,死亡的念头驱之不散,求生欲望让他在黑暗中挣扎。只需一时的脆弱,他就会开枪结束自己的生命。那是他人生最艰难的一夜,因为他的敌人是他自己。 后来,他听见电梯间打开的声响,乙先生带人赶到,掰开他僵硬的手指,强行夺下了手中的枪。他脸色蜡黄,仿佛死了。老人跪在他的椅前,呼喊着他的小名,老泪纵横。初升的阳光透过黎明的黑暗照来,灿烂耀眼。 “我还活着。”他说。从此,无所畏惧。 方哲低头向臂弯中的寒歌微笑,阳光在他身上蒙上淡淡的金色。寒的脸庞轻贴在他的胸膛,他的体温和心跳隔着衬衣传来。 所有对未来的忧愁和绝望,都因他的归来而无足轻重。有他在,她什么也不害怕。疲倦,虚脱,但很幸福。她合上眼,听见他在耳边低语: “我爱你,寒歌。” 所有的等待,都因他而有了意义。 第118章 玄石的预言 黑暗、雾气。 寒歌又想起了那个梦。梦里的方哲说:“你知道的,你看见了我。”她知道他还活着,她在梦里看见了他。可除此之外,她还知道什么? 在方哲失踪的第五天,寒歌苦思冥想。她蜷缩在卧室的藤条椅中,这里是她和方哲曾经生活的家,她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希望他打开门,走进来,微微地对她笑。 但敲门进来的是何川。 过去的几天里,何川把方哲的住所改造成了效率极高的分析中心。大量的文件和数据从纽约传到c城,就像方氏家主说的那样,只要能找到方哲,任何条件都可以满足。段小懋和夏添争吵的声音从楼下传来,不用怀疑,最终的胜利者一定是小战神。 角落里的寒歌憔悴让人心疼。猫乖巧地跳上椅子,依偎在她的脚边。 经过五天的等待,在逆天者集团和ijcaa的协助下,遇难者遗体的dna测试终于有了结果。方哲不在其中。他失踪了。与他一起失踪的还有ua809号班机的飞行记录仪、部分飞机残骸以及七十二名乘客。 寒歌哆嗦了一下。 “给我看看。”她从何川手里抢过报告,攥住纸的手抖得厉害。“火种”不可能保护那么多人!失踪的飞机碎片、黑夜与光明的交替、雾气,她忽略了另一种可能。 历史上,一些人迹罕至地区曾经发生过神秘失踪事件。登山的军队在视线中消失,失踪的海船出现在沙漠之中,船上空无一人,最著名的当属有“魔鬼三角”之称的百慕大,迄今为止已经出现了近百起失踪事件。 地质学家和物理学家试图用各种自然现象来解释这些奇怪的事,但知情者却一直对此保持谨慎的沉默。 1903年,雾气笼罩着大西洋这片神秘海域,一座岛屿从海水中浮起,在异族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它被称为“黑岛”,象征着亚特兰蒂斯的再生,异族视之为神的领土。在接下来的几年里,神族占领了黑岛,试图重建昔日的辉煌。 在神族封闭黑岛之前,一支人类探险队曾前往这座岛屿。他们在最后一次探险报告中称:“它不是一座岛屿,而是某块大陆的尖端,无边无际的荒原一直延伸到迷雾的深处。我们相信,它是通向另一个世界的入口……” 1918年,人类与异族爆发了争夺黑岛的战争。战争结束后,黑岛永沉大海,在此后的数十年里,失踪事件不断发生。ijcaa的学者认为,曾经打开两个世界联系的能量残余仍然在发挥作用,失踪的船只、飞机和人员都已去了另一个世界。 不是“火种”,而是短暂出现于空难区域附近的能量波动导致的空间裂缝,吞噬了方哲和另外七十二名失踪者。 除非两个世界间的通道再次打开,否则,方哲不可能回来。但这所需要的能量和技术已经远远超过了这个世界的科技水平。不过—— “长乐山!”寒歌低呼了一声。 根据方哲的描述,殷商时期的长乐山迷雾深处的神域绝不属于这个世界。也许天帝玄石开辟了一条通往彼岸的通道。尽管欧阳云曾说,那条通道已经关闭,但说不定她还有希望回到那里。 她跳下椅子冲向房门,何川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她。 “冷静点,寒歌!”他反手关上门,知道寒歌关心则乱,已经乱了方寸。“你能确定你可以找到神域?你能确定你可以进入那里?你能确定老大一定就在那儿?如果你错了,寒歌,你就永远找不到他。冷静些,他需要你!” 何川问得十分尖锐,寒歌混乱的心思突然静了下来。 “你还记得吗,寒歌,特案组刚成立时只有不到十个人。我是新手,什么都不懂,老大走哪儿都带着我。他曾教我说,解决一个问题不要被它表面的东西迷惑,要去找它的本质,因为只有本质才会把我们引向真相。所以,他看问题总比别人清楚。” “本质?” “是。我问你一个问题:人能改变命运吗?寒歌,你在这个世界上生活这么多年,真的有人可以改变预言已经确定的命运吗?” “没有。不,除了……” “对,除了老大。神圣预言说老大应该在他二十一岁那年自杀,但他活了下来。所以,未来一定发生了改变。没有他,我们永远不会认识。小夏还在内务部混日子,小懋还在当他的赛车手,你可能还会留在美国,我可能会去北京碰碰运气;没有他,也许阿尔杰早就拿到了长乐甲虫,俞凡很有可能在希腊就被‘君子’杀了。可其它预言呢?它们改变了吗?” 寒歌怔了一下,明白了何川的意思。 如果方哲不带着“哀伤者”面具去大西洋,伽勒涅人鱼就不可能拿到阿纳特的遗物。方哲认为面具中储存着阿纳特的记忆,是实现黑衣拉裴尔的预言——“诸神之神”的时代还会再来——的关键。 方哲没有改变命运,他不仅深深地影响了这一未来,也是实现这一未来的力量之一。寒歌颓然跌坐椅中。 “我再问你一个问题,寒歌。如果老大在八年前就死了,天帝玄石怎么可能在几千年前预言他出现在长乐山神域?欧阳云又怎么可能变成一个永生的冷血杀手?” 寒歌和猫同时抬眼瞪着何川。 这是一个多么简单的问题,却直到今天才被何川点破。天帝玄石曾经预言寒歌爱上一个人类,其实他早就知道这人就是方哲。 这是一条隐藏的命运之线,阿若娜和玄石在未来的影像中发现了它。未来是两条明暗之线的交织,于是,哪怕是预言团也难以窥探它的真容。 “我得找人聊聊。”寒歌反身扑向手机,猫兴奋地蹦跳。 寒歌要找的人是欧阳云,这家伙如今在哪儿,可能除了方哲谁也不知道。但既然有微信这种神一般的存在,事情也就简单了。几个月前,欧阳云离开预言团静修所时把自己的微信号留给了寒歌。 “有事可以找我。”他说。虽然救方哲是他千情百愿,但好歹这件事是寒歌欠了他的人情。人情没有还清之前,他大可以不必担心寒歌会干掉他。 “方哲出事了。” 寒歌发给欧阳云的微信简明扼要,也不担心对方会不会被吓得心脏病突发,就连一旁的何川都有些不落忍。不过,微信的效果很好,欧阳云立刻回了过来:“给我你的电话号码。” 寒歌把号码给了他。 电话立刻打了进来,欧阳云的声音果然很不淡定。寒歌懒得废话,单刀直入地问:“你和天帝玄石最后一次见面时,他有没有和你说什么?” “你,你再说一遍……” 寒歌重复了一遍,不满地抱怨这么简单的问题居然还听不明白。 不是欧阳云听不明白,而是因为与天帝玄石告别的那天,后者是曾对他说:“记住,如果有一天某个人问你我今天是否和你说过什么,你这样对他说……”玄石说得一本正经,但接下来的话却让人莫名其妙,估计说出来寒歌就要骂人。 不过,不说可能下场更惨。所以,欧阳云只得硬起头皮,答道:“他说:3、2、1——” 应和着最后一个数字,卧室的座机铃声骤然响起,惊得手机两端的三人一猫头皮发麻。“玄石你这个混蛋!”寒歌骂道,一把抓起话筒。秉承着他一贯奇葩的传统,天帝玄石的预言总是含混不清。 “请问我在和谁说话。”来电者声音清亮悦耳,用的是措辞典雅的神族语言。 “贝伦?” “寒歌……” 电话两头顿时满头黑线。 致电者正是“神启者”贝伦。贝伦再次看到了联系,那是一个图案和一个电话号码,后者前面居然还带了区号。图案很快传真到楼下的传真机上,调查员们和负责联络的段铭都围了过来。 环绕着的螺旋纹,中央有一团燃烧的火。 “光之圣所!”夏添第一个认了出来。这个徽记代表着一座古老神庙,它的名字叫做“光之圣所”,是异族进行“天命之选”的神圣所在。 天帝玄石,这位古老的东方异族首领在寒歌濒临绝望之际,从遥远的过去为她指明了方向。 第119章 时间 绿泉的水洗去了方哲的寒冷,也让他再次失去对时间的掌握。 腕表的日历功能已经坏掉,时针指向两点,却不知是凌晨还是午后;有时候他从梦中醒来,说不清自己睡了几分钟,还是整整一天。其实,从孟买回来后,他就意识到自己出了问题。头痛是其一,时间的错乱则被他小心地隐藏。 苦风说,时间并不重要,因为这里根本没有时间。 如果没有时间,人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每个人都用生命来度量岁月。这个荒凉的世界在黑暗中绵延无限,就像时光在宇宙中历久不逝。偶尔,巨大的建筑会突兀地出现在方哲的面前,有时候是雕像,有时候是神庙,有时候什么都不是。但显然它们并非天然,光滑的石面在星空下闪耀着古老的光辉,令人仰望而心生敬畏。 是谁修建了它们? 那些古老的种族,苦风回答了方哲的问题。在“冥渊”救起方哲后,这个异族的老者已经把他当做了自己的学生,耐心地解答他的问题,耐心地指引他走上修习的道路。 苦风柱着白色枯木的手杖,蹒跚地攀上眼前这座金色的庙宇,带着方哲穿越重重门户。空旷岑寂的神庙回响着他们的脚步声,老者最终停在一座漆黑的大门前。他抚摸门上细腻的纹路,在上面留下银色的光迹。 “我曾在这里。”苦风说。“当我发誓苦修时,我的老师带我站在这里。我推开这道门,然后来到这个世界。” 方哲不解。如果苦风推开门来到这个世界,那神庙怎么也在这里?它难道不该存在于另一个世界? 老人指着天空。“所有的时光都重叠于这个世界,我走进的那个神庙已经不是现在的神庙。你懂了吗?” 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因为时光流转,过去不再。方哲懂了,他又问:“您为什么到这儿来?” “寻找宇宙的奥义。”苦风摇摆着他的尾巴,抬起覆盖在门上的手,秃了毛的耳朵尖微微地耷拉。“唉,再也打不开了。苦修之路一旦开始,就只能奔着真理而去。”他躬着背黯然离去,故乡的神庙又一次隐匿在黑暗与雾气之中。 也许,他再不会来到这里;也许,他再来时,它已不在此地。 方哲已经无法分清这一切究竟是真实还是虚幻。或许,一个永远无法醒来的梦。此刻,他正躺在某家私立医院的特护病房里,靠着呼吸机维持生命,所见所闻所触之物只是来源于大脑皮层的神经活动。 母亲也是这样走完人生的最后一段路。 失去母亲的日子让他迷惘,无所着落。母亲为什么不要他了,为什么要这样决断地选择死亡? “不是你的错。”他记得乙先生是这样回答他的。 一些陌生的影像出现在方哲的脑海里。母亲的葬礼上,父亲穿着黑色的丧服,家里到处都是前来吊唁的客人。他走到父亲身边,想要去牵父亲的手,但父亲侧开一步,从他身旁走过。如果不是他的错,为什么父亲如此厌恶他? 回忆,还是想象? 方哲越发怀疑这些东西只是他潜意识深处的幻境。可是,他又问自己,为什么梦境里没有寒歌? 难道梦境不该是他的期待:远远离尘世的烦恼,和她永远在一起。 如果不登上ua809号班机,是不是就不会有这件事?尽管明知于事无补,方哲忍不住去想这个问题。当然,他也知道,答案并非如此。 很多人不理解他辞去集团领袖一职的举动,段铭曾几次委婉地劝他留下。但他猜父亲和乙先生都心知肚明,他是为寒歌回c城的。 只有在c城,他才是方哲,寒歌才是寒歌。 他许不了寒歌海誓山盟。漫长的时光里,人类的寿命就像烟花闪过。他还能陪她多少年?十年,二十年?当他垂垂老矣,又怎忍心把她留在身边。寒歌把自己停留在最美的时光,而他,很快就会在她生命中走过。他只想尽量多陪她走上一段。 经历过生死,才知道欲望有多么简单。 方哲伸出手,想要在浮动的雾气中抓住寒歌的手。但他只扯下一蓬蒿草,草汁沁人肺腑的芬芳顺着鼻息而入,他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梦境会有如此真实吗? 冥想,行走,荒原和不散的雾气,方哲在他的旅途中寻找答案。 离开金色神殿后,苦风带着方哲走在山峦的边缘。渴了,就喝清泉水;饿了,就从泥土里挖出块茎或是从树上、灌丛中摘些果实。睡眠并不重要,行走了一天后,冥想替代了休息。方哲不再头痛,但迷惘依旧。 过了些时日,他们进入一片山区,走上一条通向山的另一面的绝壁小路。峡谷在他们的脚下,深不可测。被雾气笼罩谷地深处闪动着大片朦胧的光芒,像凌晨薄雾中的城市。一些庞大的东西弯曲着游荡期间,鳞片反射出点点幽光。 “库兰人的城市。”苦风把手放在胸前,向光芒处微微欠身。“很伟大的种族,最先发现我们的世界行将毁灭,也是最先探寻新世界的种族。他们从世界的边缘进入这片荒原,想要建立一个永恒的国度。但他们消失了,从他们的城市里,从这片荒原上……小心!” 苦风拉住方哲,指着从他们下方山壁上游走而过的庞然大物:“黑甲龙,它们是太古的生物。不知道为什么,它们占据了库兰人的城市。” 黑甲龙的沉重鳞甲磨过坚固的岩壁,发出轰隆的响动。几块巨大的岩石从从山梁上滚下,落进峡谷。 两人没有在峡谷过多停留,几个冥想日后,他们进入了平原。这里仍然是库兰人的土地,壮丽的星空之下,三座纯黑色的巨型金字塔排列成行。虽然光线微弱,方哲还是看清了上面的图案。 那是一个戴着鱼形面具的女人,占据了整整一个三角面,从塔尖一直到基座。小臂交叠着放在胸前,长长的头发一直垂到脚面,挡住赤_裸的身体。 “‘深渊守护者’南娜,最古老的创世神明。”苦风解释说。方哲想起了创造者,不知他们是否也曾来过这里? 一阵风吹过草原。 “你看见了吗?”苦风的金色的竖瞳眯成一条竖线。 方哲点点头。前方流动的雾气中隐约显出一个身影,戴着圆顶的帽子,保持着坚固的站姿,纹丝不动地伫立在风中。 一个幻影?还是一个沉默的苦修者?方哲慢慢向那个身影走去。当他能看清时,他停了下来。 那是一具风干的尸骸,戴着圆顶的遮阳帽,旧式的卡其色旅行服和破烂的靴子看着颇有历史,猎/枪的枪_管倒插在土中,维持着他的站立。方哲的心“突”得猛跳了一下。他认出这把枪:十九世纪初,由johannfanzoj公司生产的“伊舍步/枪”,枪身华丽有如一件精美绝伦的艺术品。 这不是梦! 曾经还有人来到这里。或许,也有人曾经离开。惊讶、悲伤和一点点骤然而至的欣喜,点燃了方哲心中的希望。 “我的名字叫戴维·莫利阿,这是我来到黑暗世界的第1456天——如果我的表没有出错的话——我仍然没有找到离开的路……” 把莫利阿埋葬后,方哲坐在火堆边读他的日记。这是日记的最后一页。戴维·莫利阿出生于1864年,在英国南安普顿和印度都有相当可观的资产。1901年,在前往南美的旅行中,他进入这片永无光明的世界。日记终止于他来到此地的第三个年头。 合上日记本,方哲把它收进了莫利阿的背包里,仔细地扣上搭袢。 “你还想回到你的世界?”苦风问。 “是。有人还在那边等我,我答应过要去见她。”方哲说。这不是他的梦,不是他的幻觉。来到这个世界的日子里,他第一次坚信他还活着。他不再迷惘,也不再犹豫。 “如果你永远找不到回去的路呢?”苦风捻起一根香草扔进火中。 “如果没有尝试,就谈不上永远。”方哲回答。苦风默默点头,目光落在方哲胸前的“火种”,陷入沉思。 水汽在温泉的上方蒸腾,夜草的微光清淡迷人,金色的流星横跨天空。方哲向苦风打听它的名字。苦风说了一个词,但方哲没有听懂。苦风的异族语言非常古老,很多词汇都难以理解。不过,当苦风再次重复时,方哲突然就明白了。 “阿赫巴德。”苦风扬起尾巴,用无比自豪的声音说。“它是命运流星阿赫巴德。” 第120章 候选人 南太平洋的瑟罗岛从没有出现在世界地图上。它很小,面积不到c城的一半,放在任何一张世界地图上,不会比一粒沙更显眼。 当然,这并非地图勘绘者忽略它的原因。哪怕是一块很小的出露在水面上的岩礁也有它存在的意义:12海里的领海和200海里的经济专属区,任何国家都不会轻视它。 但瑟罗岛是个例外。 小岛零零地伫立于大洋中部,远离航线,最近的岛屿也与它相距数百公里。在迷雾降临远古大洋时,迈雅人在瑟罗岛上修建了一座神殿。神殿传承着彼岸世界的一种古老信仰:混沌崇拜。 混沌,是异族创世观的核心。 原始天空、太古深渊,以及浮于深渊之上的万千世界,都诞生于混沌。彼岸异族认为,在万千世界形成之后,混沌没有消失;它存在于世界的边缘,古王坦帕曾从那里取回光明之火,奠定王朝根基。在离开彼岸世界之前,迈雅人取到了残留在那里的混沌,并把它带到了人类的此岸世界。他们在一座海岛上修建了神庙,用以供奉这太初的圣物。 这就是“光之圣所”的来历。 作为神庙祭司,迈雅人声称,圣所不属于任何种族和任何国家。 鉴于迈雅人特殊的来历——他们有四分之一的歌者血统,其中泰半都是预言者——远古神族承认了圣所无可取代的地位。预言团建立后,接管了圣所的世俗事务,但祭司和守卫者的选择权依然归圣所所有。 委员会对瑟罗岛的超然存在采取了默认的态度。 寒歌并没有硬闯神殿的打算。神殿祭司都是虔诚的缄默者,他们相信所有施加于他们之上的力量都是修习路上必经的考验,他们的字典里没有恐惧和屈服。想要得到他们的帮助,最好的办法就是尊重他们的规则。 异族新王选举的日子即将到来,圣所将向所有异族新王候选人及其追随者开放。届时,一位新王将在圣所加冕,成为世间所有异族唯一的首领。 寒歌需要一位新王候选人带她前往圣所。 已知的候选人共有五位,其中三人来自神族议会,都有着极其显赫的身世: “神启者”贝伦是“天界守护者”薇洛安娜的后裔,其“天界之光”玄妙莫测,被誉为古老神力的复苏。“生之女神”艾尔琳出身于卡东家族,继承了亚特兰蒂斯第三王朝首位君主卡东的生命之力,据说已经步入永生平衡,必将成就一代传奇。第三位的名字直到半个月前才被外界所知——命运女神之子阿尔杰是“光明之子”夏叶在世间唯一的血脉,深受北方诸神的爱戴。 委员会也有一位候选人,听说是个极其好赌的家伙,在拉斯维加斯输急了差点没把赌场给废了。委员会为他还清了一屁股债,才让他心甘情愿听了话。大家对他不抱希望,用知情者的话来说,这货压根就是来打酱油的。如果不是委员会想来打探一下圣所的虚实,才懒得在他身上花时间。 寒歌要找的是第五位候选人,也就是去年十一月方哲从刺客“君子”手中救下的俞凡。 自从“刺客事件”后,俞凡一直处于异族流亡内阁的保护中。寒歌身份暴露后,流亡内阁曾托夏添带话,称只要她肯向新王候选人俞凡效忠,就可以赦免她过往一切罪过。 流亡内阁这样说,实在是情势所逼。 先王迈林亲近人类,曾有诸多与人类和解的举动。他失踪后,敌视人类情绪逐渐占了上风,神族内部日益分裂,最终,迈林的忠实追随者宣布与神族议会的决裂,组成流亡内阁。但流亡内阁实力不济,虽然内阁与委员会结盟,他们更寄望于自身的强大。有了黑暗之子,情况必将大为不同。 寒歌断然拒绝了这个提议,她不会向任何人俯首称臣。 不过,既然她曾保护过俞凡,流亡内阁还是欠了她一份不得不还的人情。于是,“天胄之年”到来的黎明,寒歌站在了瑟罗岛上。 乌云积郁下的大海沉浸在黎明冷淡的光线下,漆黑的礁石上寸草不生。神庙庞大的身影耸立在岬弯的最高处,被岁月打磨得光亮的殿墙熠熠生辉。 过去的两周里,海岛经历了有史以来最强的风暴袭击,暴雨和狂风不分昼夜地冲刷整座岛屿。没有陌生人到访神庙,神庙守卫告诉寒歌,就算有,如果他不能走进神庙,也必然逃不过致命的风暴潮。 “不好意思,没能帮到你。”俞凡抱歉地说。 寒歌摇了摇头,示意没有关系。她没有以为一上岛就能找到方哲。只是,她无法回避这个念头。她太想他了。每天夜里她都会梦见他,梦见他像过去一样,结束了一次漫长公务旅行,推开房门,面容上带着轻微的疲惫,在美好的清晨,坐在床边看着她。她愿为这凝望的片刻,付出世间的一切。 白色的海岛在海面上起伏盘旋,清亮的光线从云层中透下,“光之圣所”的祭司们鱼贯而出,踏上高高的台阶,点亮了象征神庙开启的圣火。 异族等待百年的“天命之选”终于要拉开帷幕了。 在没有昼夜的日子里,方哲努力寻找时间的感觉。他把冥想的结束作为一天的开始,用泉水洗脸,用井盐清洁牙齿,用锋利的石片清理昨日新生的胡茬儿,然后振作精神,踏上前行的道路。生活的信念来自每一个细节,他曾经放弃,但现在不会。 方哲观察这个世界,在心中记录他所见的一切。他背着莫利阿的背包,并把自己仅存的几件私人物品放在里面。这个包已经有一百多年的历史,它是人类文明的一个侧影,是方哲坚信自己不在梦中的证据。每天歇下时,方哲会阅读莫利阿的笔记。 笔记中夹着一张手绘地图。地图上标出了所有莫利阿走过的地方。他曾沿着生死界河走了两年,然后,他发现他回到了最初离开的那个地点。笔记里没有记载莫利阿是否曾冒险进入河水。但显然他知道这条河不同寻常,所以才会花这么长时间研究它。 让莫利阿不解的是:如果河流回原点,说明它是一条闭合的水道,但显然这是不可能的。水借助重力从高处流向低处,闭合的水道不可能一直从高到低。那么,驱动水从低处流向高处的力量又来自何处? 于是,在莫利阿的地图上,苦风所说的“死者之地”被闭合的河水圈在其中。但在圆圈之外,地图依然很混乱。他无法分辩方向,无法理解那些时有时无的建筑。至于罗盘,早就失灵了。 “没有方向,没有时间。”苦风盘膝而坐,眯着眼仰望苍穹中的星斗。“别去找它,你会迷失的。” 迷失,方哲想,这不正是自己的处境。 第121章 看见 莫利阿的笔记停留在他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三年,再也没有继续。 天上聚起稀疏的雨云,不一会儿,雨下了起来,沙沙地打在树叶上。“到这儿来。”苦风带他灵活地爬上一棵大树。 这颗树生长在森林的边缘,一大片草地从斜坡上向下延伸,直到地势更低溪谷。树的中部架着一个用草皮与藤条制成的木屋,靠近窗的地方还放着一个陶土的花瓶。迷失在这里的人类都曾以自己的方式努力生活。莫利阿肯定不是第一个,方哲也绝不是最后一个。 命运流星阿赫巴德从云层的缝隙中划过,这已是方哲第三次看见它。 雨水顺着窗沿滴落。方哲想起寒歌来特案组的第一天,c城也在下雨。她从接机口走出,停在隔离栏前看着他。他觉得她那时还有些犹豫,不知是否应该在一个遥远的城市开始新的生活。他开车带她去了长乐山。孤寂的山道上,她站在路的中央,盯着前方萦绕的雾气,好像看着一个久违的朋友。 雨水浇打在她的身上,他给她打起伞。很安静的世界,就像今天,就像这里。 越来越急的雨声中,飘来悠扬的歌声。最初,方哲以为是幻觉,但那声音越来越近。薄薄的雾气笼罩大地,从树屋的窗户望下去,一行行身影出现翠绿的溪谷中,身体散发出淡淡的光芒,照亮了脚下的道路。 轻快的歌声在行进的队伍里起伏有致。这些陌生的异族有男有女,长袍外套着精致的皮甲,双眸中闪烁绚烂星光;小孩子坐在异兽拖曵的车舆上,对着天空比比划划。彩色的巨鸟展开巨大的翅膀滑行,听见召唤便会俯冲到主人的身边。 更高处,数十驾金色的飞艇缓缓而行,云团在它的底部翻滚燃烧。 欢笑声中,三四个生着透明双翼的少女从树屋的窗外掠过,在身后的雾气中留下几道长长的光痕。 寂静的世界突然活了过来。 “每一千个北方高地人中会出现一个高地精灵。”苦风把脑袋探出窗去。“很有意思的种族,喜欢流浪,从不肯在一个地方安居乐业。这应该是大迁徙开始时的事吧?我记得他们是第一批离开的种族。” “这么说,我看到的只是……‘时光的投影’?”方哲问。 “可以这么说。阿赫巴德出现在空中时,过去就会重现,是什么时代就说不清了。你看得见它,但它看不见你。就像这些高地精灵,他们是很友善的种族。如果那几个小家伙看见你,一定会停下来和你打招呼——哦,不,我错了。”苦风看见了飞艇,摇摆起尾巴。“如果他们和‘巡空者’一起,那他们应该是追随古国天使远行的南部高地部落……让我再想想,唉,过得太久了,有点记不清了。” “您知道古国天使?那您见过天极吗?”方哲的好奇心一下被拎了起来。 “只有一次。”苦风竖起食指。“当我刚刚开始追随我的老师开始修习之路的那年,‘天使之城’宣布,年仅十七岁的‘缈’已经步入永生平衡,成为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永恒者。” “这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成就,一是因为大多数的永生都是假象,只是生命进入一个极其缓慢的前进状态,而她的永生非常纯粹,歌者形容她已经掌握‘时间的真谛’;二是因为伴随着她踏入平衡,她的生命已经超越这个世界。那个时代的智者相信,缈已经踏上了通往‘天人’的飞升之路。” “为了庆祝她所创造的奇迹,在新月升起之时,所有的神庙都会为她点燃起象征永恒的火炬。如果从空中俯瞰,真是非常壮观。这个纪念仪式历时三个月,其间,我陪同老师前往天使之城,代表神庙向她献上衷心的祝福。” “您见到天极了吗?”方哲又问。 “你居然知道天极?”苦风的眼睛亮了一下。“古国天使的寿命可以长达千年,就算其中天赋极其出众者,也得耗时百年才能勉强接近永生平衡。天极是最强者,不过,他的时间比缈稍长,用了三十九年——我当然看见他了,他是缈的老师。” 在“天使之城”最恢宏的神殿中,缈从袅袅的芬芳中走出,她穿着一条白色的长袍,光的双翼在她身后展开,整座殿堂沐浴在无暇的圣光中,发出低沉而优美的吟哦。天极接过她的手,第一个送上祝福。 她仰视他,露出美丽纯真的微笑。 神殿缓缓浮升于空中,并在天空中停留整整三百六十五天。几年后,缈和天极,以及另外十名古国天使一起,踏上了前往开辟新世界的道路。无数种族追随在他们的身边,满怀着对未来无限的希望。 “他们成功了吗?”苦风问。 “我不知道。”方哲回答。他确实不知道和人类分享世界对异族意味着什么,也许和他们的初衷相比,谈不上成功吧。 苦风没有再问。 接下来的几个冥想日里,两个荒原的流浪者随着过去的幻像前行。这些幻象像一个流动的异族种族博物馆,虽然他们早在迷雾时期就从人类的视线中消失,他们所承载的文明之光却在震撼之余,让方哲感到易水潇潇一去不还的悲壮。 这一天,又到了休息的时候。方哲捧起从石缝里淌出的泉水喝了几口,昏暗的水潭骤然明亮。已经习惯了突然出现的幻象,方哲并不觉得惊讶。但这一次,与众不同。 对岸的石块上坐着一个娇小明亮的身影,乌黑美丽的卷发从她的身侧垂下,银色的光翼轻轻拍打,光芒所及之处,原本萎靡的枝条迸出蓬勃嫩绿新叶,野花悄然盛开。女孩用雪白的双足踢着清冽的泉水,手指头挠着黑色小猫神的脖颈。小家伙原本想扮得庄严肃穆,但被挠得舒服了,忍不住舒服地撒起娇来。 泉水从方哲的指间流下,他的目光无法离开女孩片刻。听不见她的笑声,但她绽放的笑颜让眼前的绚烂为之黯然失色。 他知道她是缈。 长乐山的地下岩洞的壁画里,他见她被镣铐锁在通天塔上,侧影中流露永恒的忧伤。她的陨落决定异族文明的衰落,天帝玄石说,她是最不可能背叛天极的人,但他偏偏没有看懂。天极毁了她。 她的不幸却是人类的幸运。 缈似乎被什么惊了一下,手轻柔地揽起小猫神,振翼从水边飞起。她轻巧地落在树林外柔软的草地上,光翼在她身后消失。几个穿着甲胄的女郎从树林里快步走出,恭敬地为她披上轻柔地斗篷。 她们很快就消失在树林里。光暗了下来,仍然是一片荒凉的景象。方哲回过神,伸手抓过背包,背在肩上。 “已经决定了吗?”苦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方哲沉默了一秒钟,说:“是。他们去的方向是我的世界,如果我跟随他们的脚步——” “他们不是真的,”苦风摇头,“他们走过的地方也不在这个世界。他们的影子会在你第五次看见命运流星时消失,你就会失去方向,迷失在荒原中。你会忘了你是谁,像莫利阿一样,最后在某个地方停下,接受死亡。我可以找到你一次,很难说会有第二次。” “我必须试试。”方哲回头望向缈离开的方向。他考虑这个问题已有三天,但缈让他下了决心。 苦修者的肩微微地垂了下来,叹了口气:“每个人都在寻找自己的路,也许这就是荒原存在的意义。既然你已经下了决心,那就去吧。” 这是方哲最后一次见到苦风。能在异域与一位充满善意的智者相逢,能在开始一段艰苦旅程前得到一位师长的指导,方哲觉得自己是幸运的。 方哲一直在前进,跟随着彼岸世界的迁徙者,走在雾气笼罩的大地上,饿了就吃树上的果实或泥中的块茎,渴了就喝甘甜的溪水,鞋底磨穿,衣衫褴褛,唯一的休息就是冥想。 冥想,让他记得他是谁。 迁徙的队伍漫长而没有终结,缈的身影就在前方。只有踏在坚实的土地上,才会感受到命运指引的方向,与普通的异族一样,古国天使们也用他们的脚步度量着这段决定未来的旅程。 有时,缈与方哲近在咫尺。但她看不见他,因为她只是历史的幻影。 方哲还看见了天极。这位异族领袖浑身散发着超脱凡尘的神性,耀眼的光芒照亮黑暗大地。他是异族追随的目标,在古老的文献中,异族尊称他为“执灯者”,说他以光明引领他们走向未来。 诸神之神,方哲终于领略这个称谓中的敬慕与爱戴之情。 当命运流星阿赫巴德第五次出现在空中时,荒原仍然没有尽头。异族闪着光亮的影子变得模糊,时浓时淡的雾气里,渐渐剩下萋萋荒草随风摇摆。 缈的身影还残留在水边。 她停了下来,回头看来,嘴角浮着浅淡的微笑。“你在看什么?”天极停下来问她。她的目光从方哲脸上滑过,然后摇了摇头:“没什么。”她握住天极伸来的手,和他一起走进雾中。 缈与天极的身影消失在水的另一边。 方哲没有跟上,因为他的面前正是那条隔着生与死的“冥渊”。无声的、比死亡更加黑暗恐怖的深渊,就潜伏在缓缓的水波下。 方哲在水边站了很久。 苦风说得对,他和缈走过的不是同一片土地,也不是同一条道路。但他必须做出选择:要么,让信念指引方向;要么,在这里迷失。 风吹散了浓雾,死者之乡一边漆黑。方哲解下背包,脱掉鞋。他毅然踏进水中。黑暗的水流顿时将他吞没。 他的一生都是如此,在绝境中前行,从不在身后给自己留下迂回的道路。 第122章 光之圣所 寒歌站在海湾的岬角上,海鸥短促的鸣叫在浪花声中响起。她熄掉指间的香烟,拢了拢被海风吹乱的长发,用风帽和面纱遮住了自己的脸庞。在“天命之选”开始前,她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赵宛曾说,世上有三个人的未来无法预测,其中一人就是方哲。但那是方哲逃过神圣预言之后的事。在那之前,他的未来曾有人预言:天帝玄石预见他回到过去,阿若娜看到未来的转机,还有他的母亲夏若,为了扭转命运而献出生命 或许,迈雅人也曾预言过。 早在迷雾没有打开两个世界的边界前,迈雅人就已把自己奉献给命运之主。他们的数量越来越少,当他们来到此岸世界,修建了这座象征真理的圣堂后,最后一批迈雅人终老于此。岛上的守卫常说,在晴朗的夏夜里,会看见海崖上有佝偻着身体踽踽而行的身影,那就是迈雅祭司的幽灵。 迈雅祭司的一生都保持缄默,这个传统在圣所中至今保存。祭司们不会告诉你他看到什么,但他们又坚信,未来的影像出现在他们的意识中一定有它的道理,某些人可以领悟这其中的奥妙。所以,偶尔他们会用晦涩的形式把某些预言保留下来:一片文档的残卷,一幅看似粗略的画作,或者,只是一些谁也看不懂的符号。 寒歌想,说不定这正是天帝玄石为她指出的方向:一个深藏在神庙中的记载,一个与方哲有关的古老预言。 清冷湿润的海风让寒歌郁结的心情稍有缓转。她转身向来时的路走去,远远地望见阿尔杰的身影出现在岬湾对面的接引平台上。 阿尔杰身着黑衣,只带了七名随从。他的追随者昨天就已登岛进行前期准备,此刻,以最尊崇的礼仪在神庙前迎候他。 “藏得真好。现在就算神族议会想杀他,也没机会动手了。”何川走了来,和寒歌一起看着阿尔杰一行人走进神庙。 有了逆天者集团的影响,委员会同意何川等人随同王位候选人前来瑟罗岛。他们很快就承担了另一项工作:陪候选人打麻将。 在海船上连打了三天三夜,就如段小懋这样坚强的麻坛斗士都吐了。不过,候选人精神还不错,成天穿着精致的黑色长袍,一张脸藏在斗篷里玩神秘,逢人便说三缺一。 委员会诸位代表忍不住怀念起俞凡。多好的年轻人,虽然一点异能没有,但经过流亡内阁地精心培养,举手抬足间已经颇有气度。再看这一位,活脱脱就是一个笑话,真是想哭的心都有了。 “你认为阿尔杰会成为异族之王?”寒歌问何川。 “难道不是吗?”何川不解。诸神之神的时代即将到来,除了阿尔杰,还有谁能应验这个预言? “很难说……”寒歌迟疑了一下,“拉斐尔发过誓,他和他的后裔都放弃异族王位,所以卡东才会让他离开亚特兰蒂斯虽然当年这个誓言是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做出的,但誓言就是誓言。诸神之神的时代应该遵循的是异族最古老的传统,我不大相信阿尔杰会公然违背拉斐尔的誓言……当然,这很难说……” 一阵低沉响亮的号角声号角声冲破海涛的奏鸣,盖住了寒歌说话的声音。仪式就要开始了。 “光之圣所”伫立在岛屿的最高处,由巨型的黑色玄武岩筑成,后方临着暗礁海域的悬崖绝壁,仿佛一座坚固的堡垒。 圣所主体分为三层:最外层是居住区,平时只由守卫居住,大部分空置,如今提供给诸位选举人及其追随者,作为临时的居所;中间一层是圣所祭司的隐修处,有三条放射状的甬道连接内层;内层就是圣所的核心,守卫称之为“圣堂”。 五名候选人及其数百名追随者站立殿中,依然与“拥挤”一词相差甚远。 空旷的圣堂没有任何支撑物,拱形的天花板上镶嵌着巨型的花瓣状水晶天窗。清澈的阳光经由漆黑如镜的地面反射,照在殿墙的浮雕画卷之上。创世之神在混沌中开辟万千世界,古王帕坦从混沌中带来文明之光,异族文明的起源镌刻在光之圣所最神圣的庙堂中,显得瑰美异常。 但光明只占据了圣堂的一半。 在圣堂的中央,明亮的光线似乎遇到了无形的阻碍,被生生截断,形成一道光明与黑暗的分界线。在分界线的另一半,昏黄火光在青铜的灯台中燃烧,祭司念颂着无人能懂的祷词,熏香袅袅的烟气在黑暗中徘徊,一道门就在它的尽头。 这样强烈的对比让人感到敬畏和不安。 身着褐色粗质麻袍的祭司走到了石台边:“欢迎,致所有光明的追随者……” 这是圣堂祭司唯一可以说话的日子。由于长久的缄默,老祭司的古神族语言的致辞生涩难懂。好在夏添精通古代语言,压着嗓子向特案组等人解释“天命之选”的程序。 程序很简单。 在仪式开始之初,祭司会给每一位候选人一只龙血浸制的蜡烛。候选人拿着蜡烛来到黑暗中的那扇门前,用放在石台上的利器在掌心划上一道,如果沾着血的手能推开门,他们就过了选举的第一关。 接下来,他们穿过那道门,用藏在其的永不熄灭的万物之火,点亮手中的蜡烛,成功归来者即为神族新王。 “太他妈简单了吧?”段小懋很不相信。他伸手去拿手机,才想起出发前委员会发布的注意事项中,第一条就明确禁止了任何拍照的行为。 “小懋,圣堂里不要说脏话。”高剑提醒他。 “去去去!老子是无神论。孔子他老人家说过,鬼神这些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段小懋哼哼,但实际上也没太大底气。 “够了啊,小懋!小夏接着说。”何川发言,争吵停止。 “简单?呵呵,小懋哥,先不说你能不能推开那扇门,就算你进去了,也不见得能活着出来。前三次选举,十四位候选人,三人重伤,五人失踪。看见那盏油灯没?只要它熄灭,大门就会紧闭,直到下一次选举时才能打开,任何没有出来的候选人就会永远留在那里,是生是死,你们自己猜吧。” “这么玄乎?”有人将信将疑。 “文献里这样记载的嘛。混沌之气是天地之精华,变幻莫测,进入其中者就仿佛身处在另一个世界,恍恍惚惚。别说寻找万物之火,就那么一转身间,你连这门都找不到了,你说你怎么回来?” “呃……” “当然,按理说,你只要沿着一个方向走肯定能撞上殿墙,以我的聪明才智来分析,它应该是一个结合了幻象的迷宫,才能达到这种的效果。所以咯,只有真正的王者才能从混沌中取回万物之火,因为任何幻象都不能让他们迷失自我。因此,异族的王者又被称为‘执灯者’。……喂,我说你们出门前看没看我给你们准备的材料啊?”小战神解释得口干舌燥。 “哪儿有时间看呐,天天打麻将……” 第123章 仪式 古雅的致辞结束后,仪式正式开始。 第一位走上前的是“生之女神”艾尔琳。艾尔琳脱下深蓝色的丝质斗篷,交与侍女雪山女神阿雅莉丹。她接过祭司递上的烛台,缓步走向通往混沌的大门。沾着血的手触及冰冷的金属黑门时,一道道银色线条在门上游动展。 混沌之门悄然开启,朦胧的雾气在其中翻滚搅动。艾尔琳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门在她身后合上,一如初时,漆黑无光。 观礼者中发出轻轻的赞叹声。 “北山殿下。” 第二位候选人的名字被叫到,他从委员会的代表团里走出,果然如何川所说,神秘兮兮地把脑袋藏在斗篷里。 “我弃权。”候选人果断拒绝祭司递上的龙血蜡烛,引来一片哗然。 弃权。这还是头一次听说有候选人弃权。既然都做好了弃权的打算,你还凑什么热闹?大家的目光都在委员会诸位代表的脸上扫来扫去,陪同的异族成员羞得满脸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一位候选人想要中途退出,那是谁阻拦不了的事。喧哗过后,异族北山悠闲地看起热闹,祭司已经走到了贝伦的面前。“天启者”贝伦是神族的骄傲,就连阿尔杰的追随者也向他低头致敬。 贝伦从他的追随者中走出,垂眼看了看老祭司奉上的黑褐色龙蜡,说:“王者,天命之选,贝伦不敢僭越。” 在场异族震惊。贝伦也选择放弃,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请吧,阿尔杰殿下。”贝伦退后,不再解释。但他退让的姿态已经说明一切,阿尔杰才是天命所归。 阿尔杰微微一笑,接受他的致意。“承蒙诸位信任,追随我来到‘光之圣所’。”阿尔杰对他的追随者说,“但众所周知,我的先祖拉斐尔曾许下重誓,绝不涉足神族王位。为后辈者,怎能违背先人的誓言?” 全场再度愕然。 这样算来,能与艾尔琳竞争的就只有流亡内阁这一方的俞凡了。百分之五十胜率,何川不禁想,俞凡的运气好得也有些逆天了吧? 可事情真有这么简单? 果然,阿尔杰又开口了:“不过,今天还有另一位候选人与我同行,我很荣幸能追随他的脚步。”他侧向退开一步,他身后的侍从走上前,解开黑色斗篷,露出一身素白长袍和戴着白银面具的脸庞。 何川疑惑的目光投向寒歌。从追随者的震惊表情看来,似乎来此之前,他们也不知道阿尔杰的计划。 但寒歌没有说话。 如果说贝伦退出是因为阿尔杰的警告,那阿尔杰的行为就说不通了。虽然拥立一位傀儡君主也是掌握权力的手段,但他如何能保证这位候选人能够带着万物之火返回?今天的选举真是变故丛生,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怪异。 “候选人也能说换就换?这不合规矩吧。”流亡内阁中传出不满的嚷嚷。 “只要殿下能推开混沌之门,有何不可?”阿尔杰一方立刻有人出声反驳。“你说有规矩,找出来我们看看?” 规矩自然是没有的。 异族的许多古老法则都是寥寥数语,既无限定,亦无解释;说极端了,就算委员会想找个人类参选,也未尝不可。不过,既然开启混沌之门离不开异族灵质,而又只有天命中的君王可以取回万物之火,所以,繁复的规则其实并没有意义。 于是,老祭司举起龙血蜡烛,献给这位神秘的候选人。 在众人的注目中,候选人拿起蜡烛,径直走进黑暗的区域。不出预料,门在他身前打开,又在他身后合上。 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位候选人——俞凡。 从寒歌所站的位置,她看不到贝伦的表情。但贝伦一声“僭越”说得她惊心动魄。僭越,就是以下犯上,就是以不当的地位觊觎神族的王位。直白些,就是叛乱。叛乱者必以极刑处死,这是神族王权中不二的律法。 为什么贝伦要用这个词呢?是否应该阻止俞凡?寒歌这一犹豫间,俞凡已经走上前,接过了老祭司递上的蜡烛。 混沌之门在俞凡的身后合上。 没有风,黑暗中火光摇晃不定,似乎暗示着追寻光明之人面临的飘摇命运。十六名祭司从狭窄的小门中走出,沿着光与暗的分界线站立,把手笼在袖中,静立不语。 接下来只需等待。 短则数日,长则半月,祭司便会敲响墙上的铜锣,每一声代表一个归来的候选人。 虔诚的追随者跪了下来,以古老晦涩的语言低声祈祷。这样的祈祷将一直持续到新王归来。 “仔细听我说,”寒歌低声嘱咐何川,“在我回来之前,千万不要离开圣所。阿尔杰胆子再大,选举没有结束之前,他也不敢在圣所动手。不过,一旦新王即位,情况就会不同。新王可以赦免任何人的罪过,包括亵渎神庙的重罪。所以,你一定要派人守在这里。只要拿到万物之火的人不是俞凡,不管我是否在场,你们都必须马上离开。如果有可能,把俞凡也带走。” “但是——”何川刚一开口,就见北山向他挥手。 摆脱了选举的麻烦,这家伙惦记着找人赌上两把。何川好不容易打发了他,追出圣堂时,寒歌已经消失在圣所错落的走廊中。 等待选举结果的日子里,光之圣所沉浸在一种神秘莫测的氛围内。何川已经有两天没有见到寒歌了。 在弯曲连绵的走廊里穿行,寒歌轻盈纤细的身影仿佛一个幽灵。 此刻,她已深入圣所祭司们的隐修之地。螺旋与蜂巢式的布局,隐修区复杂的空间结构使得误入其中者极易迷路,但这难不倒她。她在寻找与方哲有关的线索,但两天过去,一无所获。她不得不重新思考天帝玄石的预言。 其实,预言压根没有提及方哲。玄石只是暗示她,在这个时间点上,贝伦看到的联系至关重要。 但对于玄石,什么才算重要? 几千年前的极北苦寒之地,她和玄石见了最后一面。玄石说:“请原谅我。”她放了他,不是因为这句话,而是因为她觉得她曾见过他。 面纱后的寒歌脸庞上沾满泪水。 如果她当时懂得玄石的这句话,她一定会当场杀了他。在他明知将要发生什么,却无动于衷,带着旁观者冷漠的姿态,看着她被命运抛进黑暗的深渊。原谅?不!她怎么可能原谅他。 但仔细想来,这不正是玄石的性格吗?命运和未来才最重要,这位曾与诸神之神比肩的异族君王,永远不会让情感挡住理智的道路。 阳光从水晶天窗中投下一道道白色的光柱,在寒歌走过的每一步中,变得灰暗无色。她渐渐偏离了原来的道路,走入一条不起眼的岔道。 岔道盘旋向下,潮湿黑暗。 奇怪的感觉涌上寒歌的心头,她从未来过这里,却莫名有些熟悉。好奇心驱使她继续前行,又走出一段后,她看见微弱的光芒映在墙上。 甬道到了尽头。 先前看到的光亮就来自甬道尽头的石室。石室嵌在岩石中,陈设简朴,靠墙摆着搁满卷轴的木架,地上铺着粗毛的毯子;盘膝而坐的隐修者守着一盏小油灯,一动不动。但在灯下,有一样东西与石室的古老格格不入。 寒歌的心跳几乎停止,泪水一下涌入眼中。 那是一个手机,正是方哲用的那款:专为户外探险者设计,边缘上包着黄色防护胶圈,信号稳定,内置gps和气压传感器,机身防震防水,可以应付极端恶劣的环境。方哲选择它是出于过去的习惯,他曾一度是个骨灰级的登山爱好者。 不可遏制的渴望让寒歌完全忘了刚才的感觉。只要让她亲手拿起手机,她就能确认它是否属于方哲。 他在这儿,他一定在这儿! 经历了十来天绝望的折磨,寒歌终于看见一线曙光。就在这时,她感到一阵轻微的,有如电流般的震动擦着她的身体而过,随着空气迅速传播。在这电光火石的刹那,很多微小的变化在她眼前闪过。 悬停在空中的水珠嘀嗒落下,绣在隐修袍上的银色沙漏光泽渐暗,橘黄的灯光开始微微闪动,仿若禅定的身躯颤抖了一下,帽子下露出一双尖尖的耳朵—— 天呐!寒歌几乎叫了起来。 银色沙漏,是创建“光之圣所”的迈雅人祭司的标志。它象征光阴流转,时间如沙。但迈雅祭司早在近万年前就从这世上消失,所以,眼前的景象只有一个解释:熟悉,不是因为寒歌曾来过此地,而是这静止的感觉! 时间静止。 这是另一种永生,肉体和精神永远停止在那遥远的一刻。寒歌的叫声中含着懊恼和歉意,她无意间打破了一个隐修者创造的永生平衡! 但后退已经来不及了。 时光在崩塌,平衡在瓦解。风帽从老者的肩头滑下,他睁开双眼,金黄的竖瞳闪起生命最后的光华,在寒歌的眼中投下他的记忆。 泪水从寒歌的眼眶中滚落。 她看见了方哲,从“冥渊”中浮起,在时间的茫茫荒原上前行;她看见他与缈相遇的一幕,也看见他追随着她的身影,重新站在那条生与死的分界线前。不,别过去!寒歌想叫,但喉咙阻噎着无法出声。 她知道那条河,古老传说中的绝境,没有灵魂可以逃离的死地。绝望灼烧着寒歌,她伸出双臂想要阻止方哲,身体失去平衡,摔倒在石室冰冷的地上,眼睁睁地看着方哲被拖进亡灵的深渊。 “我的名字叫苦风,我一直在等候您的到来……”迈雅祭司的意识和身体一并,化作袅绕烟尘。 油灯熄了。 无声寂静的空间里,黑暗垂落,覆盖在寒歌的身上。 第124章 神王 何川已经两天没有见到寒歌。 按照先前的约定,他在圣堂里布置了值班人员,并定时和段铭保持联系。某国南太平洋舰队已经进入瑟罗岛附近海域待命,只要寒歌找到方哲,他们就会用最短的时间把他接送到安全地带。 一个逆天者集团的领袖,差不多就是一个无冕之王。临行前钱伯特的一句话精确地诠释了逆天者集团强大的政治力量。但钱伯特还对何川说了另一句话:“如果你能弄明白方哲为什么选择放弃,你也就彻底了解他这个人了。” 何川不清楚自己算不算了解方哲,但他知道,方哲很爱寒歌。 方哲对寒歌的意义,从寒歌的变化就能看出:先是夜里令人厌恶和恐惧的狰狞面容,冷淡地把自己藏进浓重的黑暗;然后是偶尔泛起的笑容,柔和了阴影中来历不明的暴戾;到了后来,黑暗变得清淡,像是一层笼在身上的轻纱,只要方哲出现,寒歌就会被一层看不见的光亮照亮,露出很美的笑容。 想到这里,何川叹了口气。方哲不能死。他走了,寒歌怎么办? 来到瑟罗岛的第三天,天空湛蓝,澄静如洗。预言团运送物资的船只驶进港湾,何川收起卫星电话,站在神庙大门边和守卫聊了几句,反身回了神庙。 圣堂里,祈祷声持续两日未绝。段小懋站在委员会观察员后方的位置,见了何川,就走了过来。 “还没动静?”何川例行问了一句。 “没。”段小懋眼看着前方,八卦之魂又开始雄雄燃烧。“喂,听说没有,地下赌场为俞凡开出的赔率已经降到16:1了。” “最早是多少?” “差不多是190:1吧,阿尔杰的新候选人就是这个数。”段小懋想了想。“现在呼声最高的是艾尔琳,简直是众望所归。买贝伦和阿尔杰赢的人就惨了,听说有赔得倾家荡产的。”虽然身在远离现代文明的小岛上,小道消息还是无孔不入地渗透而来。 何川看向黑暗中的那道门。 几十年前,预言团预言,在“天胄之年”,异族新王将从“光之圣所”走出,开启一个新的时代。但新的时代是否就是诸神之神的时代?无论是委员会、流亡内阁还是神族议会,都对此存疑。没有任何证据表明,拉斐尔的预言会发生在这个时代。阿尔杰退出选举,似乎也间接地证明了这一点。但是—— 存放吸血鬼的晶体棺究竟去了哪儿? 很奇怪,每当想起拉斐尔的预言,这个挥之不去的困惑就会出现在何川的脑海。他懊恼地骂了一声。 “还在纠结?”段小懋问。 “是啊。”何川也很无奈。“不仅仅是这个问题。离开纽约前,老大对我说,有个问题他一直没想通:为什么恩基神族的阿纳特要制作‘哀伤者’面具?” “不是说那是个记忆存储体吗?”段小懋又问。 “没错。可干吗非得做成面具的样子?而且,它还能让人在水下呼吸。人鱼不需要面具。”何川又说。 “可能阿尔杰想要亲自去创造者遗址取回天极的遗物吧。那地方是人鱼墓地,应该很深。他看起来也不像能在水里呼吸的样子。”段小懋猜测。 两人不约而同看向圣堂中央。黑衣阿尔杰双膝跪地,虔诚祈祷,俊美的脸庞笼上一层悦目的光芒。 这时,圣堂有了轻微的骚动。贝伦出现在北侧入口。自从那天放弃新王候选的资格,他第一次公开露面。他默默从人群的注视中穿过,在光与暗的分界前跪下,一如阿尔杰的模样,闭目祈祷。 “北山那家伙呢?他怎么不一起来跪着?”段小懋啧啧称奇。 “喂,说我呢?”北山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吓了两人一跳。这家伙依然是深藏不露的打扮,看起来鬼鬼祟祟很是可疑。 “你不觉得这样很热吗,北山殿下?”段小懋的态度一贯坦诚。 “呵呵,你懂什么?我一时糊涂当了委员会的候选人,现在神族议会说我是叛徒,委员会那帮家伙又看我不顺眼。到时候要是打起来,我这袍子一脱,谁知道我是谁?”北山洋洋自得。 “佩服!”段小懋竖起拇指。 三人正聊着,夏添贴着墙溜了进来,一张口就是双眼发光:“川哥,小懋哥,我有重大发现!” “快说,快说。”北山亲热地搂着他的肩。“说完咱四个去搓一圈。” “北山殿下你还是先把上次欠的账还了吧。”夏添从他胳膊下挣脱,拿出平板电脑。“这两天我没什么事干,就顺便研究了一下圣所的结构。我们都知道圣所是三层结构,从最外层向内,通过放射性的走廊,就能到达整个建筑的中心——圣堂。” “对。”何川点头。 “不对,川哥。”夏添头摇得拨浪鼓似的。“如果你们仔细留意,就会发现所有的走廊都不是笔直的,都有一定的曲率;但设计者用浮雕的线条来牵引我们的视线,用位于岔道的六角形小厅来偏移方向,用水晶天窗对阳光的折射来干扰我们对空间的判断——” “你只告诉我们结论就可以了。”何川连忙打住他。这家伙一说到兴头上,准保没完没了。 “简单说,圣堂不在圣所的中心;不仅不在中心,而且它实际上位于整座神庙的最西侧,紧邻着外墙。你们看——”平板电脑上显示出夏添手绘的圣所结构大略图,他调整了一下方向,让大家能更好地理解圣堂在圣所中的位置。“混沌之门就在这儿!” 顺手小战神手指的方向,何川意识到,“光之圣所”隐藏上万年的秘密居然被小战神夏添给破解了。 那扇门赫然位于圣所最西侧的墙上,它的外面就是凭临着大海的悬崖绝壁。 没有存放混沌的房间,没有所谓的幻象下的迷宫,这一切都源于精巧的设计带来的错觉。但有一点毋庸置疑:当它开启时,里面雾气翻滚,分明有一个真实的空间;候选人走进去,也没有遇到任何阻碍。 那么,这道门——它究竟通向何处? 周围静了下来。黑暗中,混沌之门上银色线条再次闪耀,祭司敲响墙上的巨锣,一位候选人即将归来! 等待因焦虑而变得漫长无比。 祈祷声渐渐小了,许多原本在外层的观礼者听到锣声后也迅速到。这是一个重要的日子,一双双目光投向黑暗中的斑斓银光。混沌之门缓缓开启,几声零散的惊呼中,“生之女神”艾尔琳满身是血,步履艰难。 不见万物之火,甚至连她的灵质之光也已熄灭。她昂着头颅,鲜血顺着唇角淌下;她抬手拒绝想要帮助她的举动,迈过光与暗的分界线后,跪了下来,用战栗的声音吟诵起古老的辞藻。 异族中响起一片惊恐之声。 “她在说什么,小夏?”何川感到不妙。 “光……光明所及之处必是您的荣耀,吾王,请宽恕如我般的罪人……”夏添结结巴巴地翻译。“川哥,这是《诸罪录·忏悔书》的开篇,艾尔琳在……在做她的临终祈祷。但,但是……没道理啊!这是犯了重罪行将处死的囚犯才会用的祷词!” 艾尔琳颤抖的吟诵声在圣堂中回荡,令人齿骨俱寒。神族议会诸异族惶惶不安,究竟出了什么事,要让“生之女神”打算以死谢罪。 第二声锣声响得异常突兀,门几乎没有任何停顿就打开了。欢呼声响起,何川一口气长长吐了出来,悬在嗓子眼的心终于落下。 俞凡成功了。 俞凡有些狼狈,脸上沾着汗与泥的污渍,长袍被挂得支离破碎。一点微光燃烧在褐红色的龙血烛上,虽然不甚明亮,但终究是被点燃了。老祭司躬身从他手中接过蜡烛,搁置在中央的铜台上。侍从赶上,在破烂的长袍外披上华贵的斗篷。诸神之王已经选定,但混沌之门没有任何征兆地再次开启。 戴着面具的候选人走了出来,手中的蜡烛燃烧如炬。 只有万物之火才能点燃的龙蜡,只有真正的君王才能带能带回的神圣之火——圣所能告诉大家的只有这些。但两个候选人,两支被万物之火点燃的蜡烛,历史上从未出现这样的情形。异族们面面相觑,谁才是天命所选的诸神之王? 欢呼声便这样戛然止住,圣堂中只剩下艾尔琳的吟诵异常哀凉。 局势变得难以琢磨。 原本,在场势力可以分为三股:阿尔杰代表的银翼党自成一派;艾尔琳和贝伦,无论谁当选,都会得到神族议会的支持;委员会和流亡内阁寄望俞凡创造奇迹,他们确实达到了目的。 问题是,多了一个胜利者。 圣所祭司能保证“天命之选”的进行,但他们不能告诉大家谁才是真正的王者。于是,神族议会的立场就变得尤为重要了。他们一直是异族中最重要的势力,他们支持谁,谁就能坐稳王座。一时间,神族议会内部响起嗡嗡的讨论声。 流亡内阁中已派人与神族议会商谈,但阿尔杰冷眼旁观,并无任何动作。 何川的心突然哆嗦了一下。从c城危机到暗杀方哲,阿尔杰暗中筹谋,是真正的幕后主使。他怎么可能临到选举才随便找个候选人来应付?怎么有这样的信心,相信候选人一定会成功? 纷乱的线索缭绕不清。“哀伤者”面具,失踪的晶体棺,诸神之神的时代,还有贝伦与阿尔杰出乎常理的举动——真相的雏形已经在直觉的边缘徘徊,何川感到危险迫在眉睫,但想说出个究竟,却又是不可能的。 何川走向前,想要看得更清楚些。 一袭白袍的候选人从黑暗缓步走出。他停在艾尔琳身前,俯身而视。艾尔琳停止祈祷,抬起头来,乌黑凌乱的长发带着粘稠的血,沾在凝脂般的颈上。绝望之美惊心动魄。她向候选人伸出双臂,却不敢用带血的手沾染他白色的长袍。 “我宽恕你,卡东神族的艾尔琳。”候选人的平淡的声音盖过圣堂中所有的响动。“因你的敬畏,也因你的忠诚,我也同样赦免你的追随者,赦免他们险些犯下的叛逆之罪。带着‘生之女神’的荣耀,你可以安心去了。” 诸异族倒吸一口凉气。这个来历不明的异族正以神王的身份赐予“生之女神”死亡,他向在场的人表明,与他为敌者,即为叛逆。 艾尔琳微微摇晃了一下,恢复了惨淡的镇定。她俯身亲吻地面,低声念出最后的祷词:“吾王,愿世人皆能蒙您圣光普照。”一道灵质银光在她身周闪亮,继而,归于灰暗。“生之女神”艾尔琳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圣堂中一片寂静。 阿尔杰第一个跪下,赞颂神王的光辉。贝伦则自始至终就没有起身,他以卑微者才有的姿态,把双掌和额头贴在地面。 紧接着,是他们的追随者。 在场的每一个异族都很清楚,他们必须做出选择。追随一个王,意味着背叛另一个王。依然站立者不多,他们围绕在俞凡身边,大部分是流亡内阁和委员会的异族,也包括神族议会议长埃博等人。成败无法判断,他们只能坚定自己的信念。 当局势明朗后,何川看见了寒歌。 寒歌站在圣堂东南侧的入口,黑暗如涟漪般在脚下散开,“永恒之戒”在她指间璀璨生辉。她取下面纱,绝美容颜冷若霜雪。异族们惊恐无比,慌忙让出一条路。她缓步走来,清瘦的身影飘摇欲坠,一双明眸始终不离戴着面具的候选人。而候选人站在圣堂中央,丝毫没有退避的意思。 寒歌终于停下,站在明与暗的边界上。 候选人摘下遮挡脸庞的银质面具,露出雕塑般完美的青年男子的面容。温润如水的纯白光芒在他身周萦绕,不似阿尔杰和贝伦那般强烈耀眼,却让所有的光芒相形见拙,就连圣堂里的黑暗也为之退却。 “天极。”寒歌冷冷念出他的名字。 第125章 三巨头 神王天极。 真相的轮廓终于清晰地出现在何川的面前。其实,答案一直就在那儿。 “拓天者”被禁锢在北泉之北,是因为他们背叛了当年对诸神之神“缈”许下的忠诚誓言。弑君者永不得进入来世家园“沙赫因那”,亚特兰蒂斯的叛乱者也不会将自己置于如此地步。他们不会背弃誓言。 天帝玄石曾说,他看着天极的棺椁沉于海中,说不出是悲是喜。但他从未提及天极已死。 那具棺椁便是曾经盛放吸血鬼的晶体棺。它从未失踪,它是所有谜团的关键。创造者用它来让自己长眠不死,异族们则用它困住他们的君王,把他送至大西洋底黑暗的深渊。那里是创造者的遗址,也是神王长眠之地。 神王长眠,但未死去。亚特兰蒂斯的神族没有违背他们的誓言。 那片古老的,近乎死寂的深渊之地,只有恩基神族的阿纳特和他的人鱼去过。虽然阿纳特最终悔恨,但锁住创造者遗址的甲虫却早已被送至东方神域,交与天帝玄石保管。于是,他打造了“哀伤者”面具,让面具承载了他所有的记忆。 也许是出于他对人鱼无与伦比的了解,也许他深知卡东的险恶,因此对人鱼早有安排。总之,他相信,终有一天,银尾伽勒涅会重返这片海洋,带着承载他的面具,重返深渊。这是命运注定的结局,这是黑衣拉斐尔告诉他的预言。 终有一天,神王会重返人间。 当与他一起叛乱的同党都离开这个世界,阿纳特还活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亲眼目睹了亚特兰蒂斯的陨落,更加渴望神王的归来。 阿纳特死于亚特兰蒂斯陨落后的第五十一年。 数千年后,戴着银翼戒的深渊神族随着人鱼进入创造者遗址,他们开启晶体棺,把“哀伤者”面具戴在了天极的脸上。这是恩基神族的阿纳特为神王打造的面具,没有它,即使一位古国天使也无法保证活着从深海中返回。 诸神之神的时代还会再来。拉斐尔的预言准确无误,只是谁也没有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到来。 艾尔琳之死和贝伦的谦卑有了解释。 诸神之神再临,阿尔杰的追随者们在狂喜中释放他们的灵质,银白的光芒拱卫着这位异族君王,代表他们最虔诚的追随。六十年前,异族死囚蒙特在他临终祈祷中说:“吾王,诸神之神,吾卑贱之魂魄在深渊之下,亦将仰望您归来的荣光!” 他们终于等来了这一天。 骤然间,耀眼的光芒推开所有的黑暗,冲击圣堂的每一寸空间,巨大而美丽的光翼在天极身后徐徐展开,令人心神摇曳,难以自已。数千年来,无论是人类还是异族,这是他们第一次有幸目睹彼岸神族的风采。 两位上古时代的最强者,一个代表光明,一个象征黑暗。但从后者出现的一刻,神王的目光再也没有离开过她。 “很久不见了,缈。”天极柔声说道。 圣堂内一片惊呼。 委员会这一边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能来参加此次选举的神族成员却都是家世古老,传承悠久,对于诸神之神的渊源都有所了解。 缈,唯一能与天极比肩的古国天使。 有传言说,她的境界早已超过天极,她已经看透世界的沧桑变化,掌握万物消长的法则。她将踏上飞升之路,成为一个真正的神。 不是异族们自诩的神,不是诸神之神,是高居于苍穹之上,超脱于三界之外,摆脱命运且能掌握命运的真正的神! 那些神,真正的神,早已从世间消失。他们在世间唯一留下的,就是命运流星“阿赫巴德”。每一位神都会它上面铭刻上自己的名字。 早有异族跪伏在地,向这位诸神之神献上崇敬之礼。他们欢欣鼓舞,泪流满面。拉斐尔的预言在他们耳畔回响: 诸神之神的时代还会再来。 预言终于应验了。 贝伦怔怔地看着寒歌。他是“天界守护者”薇洛安娜的后裔,他的祖先既是天极的追随者,也是缈的追随者。薇洛安娜成为亚特兰蒂斯神圣守护者后,甚至不惜模仿这位神族的至高存在,学着她的样子抱着小猫神接受神族膜拜。贝伦没有想到,有一天,他能亲眼见到她。 生于光明,永堕黑暗,还有什么比这更不幸? 在无数个黑暗的日子里,寒歌会想起她在通天塔上被斩去光翼时的痛楚。曾经所有的信任和爱恋,都在那一瞬化为乌有。 缈已经死了,她是寒歌,她是黑暗之子。 她反手拔下束发的银簪,乌黑秀发如瀑布般倾洒而下。黑暗在她身后暴涨,浪潮一般与光明迎头撞上。整个圣堂都在光与暗的争斗中震荡,刀锋般的阴影在空气中惊得异族们趋避不及。她吟诵着古老的咒语,召唤着曾经引诱她控制她折磨她的黑暗之力,脚下的地面已经燃烧,烈火袅绕,仿佛狞笑。 何川不顾一切地冲出拥挤后退的人群。他在寒歌眼中看到的只有黑暗,于是,他知道了,方哲走了,寒歌将要再度堕入黑暗。 扑面而来的灼热压得何川喘不过气来,别这样,寒歌,别让他的努力付之东流! “寒歌!”终于,他叫出了她的名字。 寒歌?是谁?黑暗中的女孩在黑暗中怅然若失。她听见一个声音,在沙漠的清晨安静温暖: “‘若我的灵魂能化为繁星一点,你凝望我的一刻便是永远。’我认识你时你就是寒歌,永远是我的寒歌。” 她停止了吟诵,仰头看向圣堂的天顶,想要寻找那颗可以照亮她生命的星辰。 一颗泪水从睫毛上滴下,落入雄雄燃烧的烈焰。刹那,黑暗骤减,洁白光华从火中绽放。一对光翼在轻纱般的黑暗中展开,虽不如天极那般壮丽宏大,却另有一种空灵之美。 “缈,”天极向她伸出手,“回来吧,让我们重新统治这个世界。” 清澈的光线中,她寻找的目光与何川相遇。“没错,我是寒歌。”她认出了他,一抹凄凉微笑道尽心路沧桑。这是黑暗之子寒歌的涅槃重生,用她永恒的生命走过的血与火、生与死的磨难,重新寻找光明。 她的光翼还不算强大,却和她一样骄傲。 “这不是你的世界,天极,从来都不是。”寒歌的目光从神王的脸庞移过,落向右侧异族拱卫中的年轻面孔,说道,“取回万物之火,便是异族之王。但王者并立,古无先例。俞凡,你有两个选择:向他臣服,放弃天命苟且偷生;或者,站在我的身边,虽灰飞烟灭,也绝不辱你王者之名。” “我觉得我没有选择。”俞凡想了想,笑道,走上前与她并肩而立。 寒歌偏了偏头。俞凡应该害怕,却没有害怕,这个没有异能的异族能在危机时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他能取回万物之火,也许是有道理的。 “真希望老大也在这儿。”何川从人群中走出,站在寒歌的身边,双手握枪平举身前。寒歌点了点头,何川很聪明,已经有了答案。段小懋随即跟上,边瞄准还边啰嗦:“大家同事一场,不能看你们乱来。小夏,你他妈的给我滚回去!”夏添被他一句怒喝吓得呆住,被北山拖了回去。 更多的异族站了出来,他们来自流亡内阁和委员会,但也有埃博这样的神族议会的精英。当然,还有人类。 在场的每一个异族都知道,诸神之神已经分裂,他们必须做出选择。人类的选择倒是简单多了。 天极神色微变。 他太了解缈了。执着是她一生的弱点,就算神光全失,仍敢孤身站在焦土之原上,直面穷追而至的神族大军。她说战,定会战,哪怕以命相搏,也绝不后退。他爱她,也正爱她的执着。他是古国天使,他是诸神之神,但在他的心中,世间只有一个天使。 为什么如此执着?为什么不肯归来?只要她的一个微笑,他就可以把世界给她。但她的眼中,只有冷蔑。 “你赢不了,缈。”天极摇头。诸神之神的时代再至,他将重启神律,君临天下。光明之翼再次张开,越发壮美。诸神之神的追随者从地上站起,灵质之光闪耀殿堂。追随神王而战,自古就是诸神的荣耀。 他们中,许多人向寒歌俯身,深深致意。 同样,能战死在诸神之神的光翼之下,也是一种无上的荣光。寒歌微微颔首,示意她接受他们的致敬。 虽然有寒歌的光翼庇护,委员会这一侧的异族还是被天极压迫而至的神光逼得倒退。寒歌的双翼不停振动,弥漫的银光飘摇不定。 但她一步也没有后退。 “你赢不了。”天极又重复了一句。作为黑暗之子,寒歌能和他一战,但如果她选择了天使之翼,那她就太弱了。 “如果再算上我呢?”委员会中混乱了一下,北山挤了出来。 如果换了别人,至少有句叫好。可北山……一个完全没正义感的赌棍,平时除了扮大尾巴狼就是欠钱不还,委员会中诸异族只觉得遇见他就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北山你就别添乱了。”委员会中一声怒喝。这家伙真是二得令人发指。敢向诸神之神天极挑战,难道是嫌死得还不够快吗? “是你?”一缕惊讶滑过天极的眉宇。 “我去!这你也认得出来?你这听力可以得满分啊!”北山摘下挡住面容的帽子和围巾,露出永恒的面容,灵质的华光有如月光浮动的波澜,无数星光飞跃其间。 尽管今天经历了震撼已经足够多了,但还是挡不住异族们惊讶呼声响起。 “帝之星跃!”识货之人无处不在,传说中东方神族的王者异象只在古老文献中有所记载。 “那谁啊?眼力不错嘛。”北山夸赞,一个劲儿瞅是谁这么有见地。 “你还没死啊?”寒歌冷冷瞥了他一眼。 “别说这么难听啊,缈。我站在你这边儿呢。”北山被她咒了一句,一点也不生气,又侧过头问天极,“我和她一起,与你可有一战?” “若是当年的‘诸天之王’玄石,我们或可以战成平手。但你龟缩在神域太久,‘帝之星跃’早已黯淡。”天极出言相讥。 “是‘天帝玄石’!”流亡内阁一方显然对东方神族颇有研究。 “这特么也叫黯淡?”段小懋嘀咕了,立刻被人狠狠瞪了一眼。他无语地翻了个白眼,这帮异族变脸真快,刚才还是一腔鄙夷,现在眼中已经满满的全是爱了。 “确实黯淡了。”天帝玄石挺实在,“要是放在过去,好歹也能在你的光翼上劈出几个洞来。不过,如果是‘执律者’玄石呢?” 执律者,何川隐约听说过这个词。夏添喜欢在组里普及异族常识,提到过秩序和律法的守护者,彼岸神族称之为“执律者”。因天命而确定的法则和约定,或是建构在神圣誓言基础上的承诺,都受“执律者”的监督。 “天极,”天帝玄石又说,“我们曾起誓,以‘天命之选’立神族之王。你杀俞凡,即为弃誓。几千年前,我将背弃缈的‘拓天者’囚禁在北泉之北,今天,我也想试试能不能把你永锁圣堂。星跃之力虽弱,但天道秩序长存。难道我们真的还要犯过去的错误,将天命赐予神族的机会再度抛却?” “我可以先杀了你。”天极不屑。 “在这儿动手吗?”玄石笑得畅快。“以前咱们说好了的,这座岛是非战之地。哎,我说阿尔杰你别乱动啊!谁先动手我先封了谁。”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玄石?”天极抬手制止了阿尔杰。 天帝玄石看向寒歌,眉间浮起淡淡的忧愁。 他预见了天极的密谋,却没有看见她是如何陨落;他在极北之地与她相逢,才知她经历何种苦难。有时他会问自己:如果时间倒转,他会不会在第一次见到她时,就告诉她他深爱于她,至死不逾;会不会不顾彼岸神圣的法则,在她返回云空之城前,说出他预见的一切? 如果预言是已经确定的未来,任何尝试改变它的行动终将成为它实现的力量,那么,他就是可耻的帮凶。 他曾是“诸天之王”,也是诸神之神;他看得清未来的方向,却永远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天帝玄石苦涩一笑,星辰之光跃然空中,在被神光照得雪白的圣堂中,划出无数道跳动的金色铭文。 “天极,你真的想试一试吗?”他的声音变得肃穆冰冷。 第126章 归来 结尾 “光之圣所”中又恢复了往日的安静。 天极带着他的追随者最先离去。他记得当年的约定,以神王之名许下神圣的誓言,即便是他,也不愿轻易挑战“执律者”的权威。 委员会和流亡内阁撤离后,光与暗的分界重新出现在圣堂。 寒歌没有走。她一直等那些人离去后,这才双膝一软跪在地上,撑住地面的双手不停地颤抖。从黑暗到光明的涅槃,再到与天极的对峙,她几乎耗尽力量,一直支撑到他离开,不让他看出自己的弱点。 “缈——”玄石叫她的名字。 “你走吧,趁我现在不想杀你。”寒歌的肩头轻轻耸动了两下,冲何川摆了摆手,示意她只是想歇歇。但何川看见了她苍白的脸上挂满了泪水。 玄石伸出的手僵在空中,目光在黑暗中的混沌之门上停留了片刻,收了回来。“好,那我走了。” 何川送他出了圣堂,十余名委员会的神族高级成员恭敬地站在走廊里等候他。 “哎呀,搞这么隆重干什么?又不是不熟。”他打着哈哈。一行人尴尬极了。要知道他们这些天对这位诸神之神简直是极尽轻蔑挖苦,就差直接打脸了。要搁在过去,大家都可以当场自裁谢罪了。 为首的人当场就要跪下,却被玄石给拦住。 玄石叹了口气:“我若要你们跪,用不着等到今天。你们的王不是我。你们要追随的人也不是我。” 但那人还是跪了,按照古礼,亲吻他的脚面。“您是天帝玄石,是诸神之神!”他的声音中有压抑不住的激动。 他终于可以如他的先辈一样,追随诸神之神的脚步了。 玄石不再拒绝,坦然接受。然后,他回身与何川握手告别。“告诉小夏,欠他的钱我改天还他。” “恐怕会有人帮您还的。”何川笑道。这样一尊大神,委员会只怕要拿来供着。 “那就没意思了。”玄石露出一丝兴致索然的表情。似乎,对这位大神而言,他更喜欢玩笑人间。忽然,玄石又冲何川眨了眨眼,声音压得很低。“难得来圣堂一次,应该好好看看。” 何川愣了一下,他已带人扬长而去。 回到圣堂,寒歌几乎是蜷缩在地上,黑暗的薄纱覆盖在她的身上。段小懋还在感慨:“真可惜啊。天极要是动手就好了,北山殿下的‘执律者’大招一放,天下太平……”他还是习惯叫玄石“北山”。 “如果他真能制服天极,就不会故意站出来装腔作势。”寒歌声音虚弱,“‘执律者’虽然强大,但天极……” 那可是天极,她的老师,她曾经的爱人,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他的强大。不是玄石策略有误,而是他实在没有把握。一旦失败,便要搭上所有人的命。这一招虚虚实实,确实让人摸不透他的深浅。 只是,寒歌太了解他了。 寒歌不再说话,伏在地上静静休息。祭司们站在光与暗的分界线上,仍然是默然伫立。混沌之门外,一盏油灯光芒摇曳。 “咦,奇了,那灯怎么还没有熄啊?”夏添叫了起来。 何川一惊。油灯亮着,意味着还有候选人没有归来。但仪式已经结束,候选人也已全部离开圣所,为什么油灯迟迟没有熄灭?不仅没有熄灭,而且象征候选人归来银色的光纹又一次出现在了门上! 圣堂中,锣声回响。海岛中悬崖上飞起,最后一批离开的玄石等人也已从接引点消失。 时间好像停止,那门动了动,推开了。略有些消瘦的身形,破损但却干净的衣衫,左手中持着黑色的灯台,一点火光静静燃烧。他先是有些茫然,但看见寒歌时漾起笑意,仿佛他的世界里就只有她。 方哲归来了。 是他吗? 寒歌怔怔地看着方哲,觉得有些陌生,却又那样亲切。她用最温柔的声音唤他的名字,听见他的回应时,一双失去光彩的眸子又恢复了夜空般的深蓝,泪水不断地滚落,她的哭泣带着她所有的欢乐。 寒歌挣扎着想要站起,但她好不容易撑起手臂,又无力地摔倒。方哲扔掉灯台,把她抱了起来。她紧紧搂着方哲的脖子,泪水沾满他的颈窝。所有痛苦的打击,所有黯淡的未来,都抵不上这幸福的万分之一。 “抽烟不?”何川问段小懋。 “嗯,来一根吧。” 两人出去的时候,顺手架走了还想看热闹的夏添。 方哲亲吻着寒歌——吻她的嘴唇,她的眼睛,她小巧而挺直的鼻梁和她卷曲而丰盈的秀发——所有漫长的旅程,所有艰苦的等待,都是为了把她拥在怀中的一刻。 “你看见了我,寒歌。”他在她耳边说,拥抱着她的双臂想要把她揉化在心间。 她看见了他。在生与死的边界,在“冥渊”之前,隔着遥远的时光,她向他回眸一瞥。世间只有她的目光能让他追随,能让他怀着不可动摇的决心,在时光中找到回家的路。 经历酷寒的洗礼,方哲在黑暗中醒来,朦胧的火光隔着浓雾透来。一团金色的火焰,一个放在祭台上的灯台。他用这团火焰点燃了灯。一条荆棘之路在雾中显现,尽头是一道漆黑的门。 这扇门一直在这里等他。 很久以前,追寻真理的苦修者苦风在时光的荒原上找到了出口。站在瑟罗岛蛮荒的海岸上,他知道他的旅程已经结束。他在这里建造了“光之圣所”,希望寻找真理的火种能从这里代代传递,就像他在荒原上看到火种携带者时,了然自己存在的意义。 某些人注定能找到火种。 纯金色的火焰在漆黑的灯台上燃烧,传说中的“火种”坚若磐石。 在方哲开扔下灯台的刹那,祭司接住了它。总有一天,火种携带者会带着它归来。这是圣所建成时的第一个预言。同一扇门,为不同的人开启;不同的人,在同一扇门中看到不同的世界。 世上有许多预言。 预言说,这是“天胄之年”,天命的王者将从“光之圣所”中走出;预言说,这是诸神之神的时代,古老文明的荣耀将重新照亮世间。 但预言终究是预言,看到的只是时光的片断。 所有预言之下,掩藏着另一层意义:跨越彼岸与此岸的边界,真正的王者带着火种归来;这是一个时代的开端。 芬芳的气息萦绕在光明与黑暗之间,缄默的祭司们开始吟诵古老的祷词。他们祝福火种的携带者,因为他从那个古老的地方走来,又向未来与希望行去…… 方哲抱着寒歌穿过长长的走廊,久违的阳光从圣所大门外倾洒而下。两架直升机掠过碧蓝的海面,带着巨大的轰鸣声向瑟罗岛飞来。 天极已经归来。 在方哲追随寒歌的脚步行走在时光荒原上的岁月里,他有很多时间来思考最近发生的事。是他,方哲,让他的对手从深渊里重生。这是命运的安排。命运,在无数中看似不可能的巧合中,塑造着它的未来。 诸神之神的时代将至,天极会把神族再次聚集于他的光翼之下。但,那又怎样? 他想起八年前的那个凌晨,蝉让他在绝望中有了短暂的清醒,他坐在落地窗前,枪抵在下颌,酒瓶搁在桌上,死亡的念头驱之不散,求生欲望让他在黑暗中挣扎。只需一时的脆弱,他就会开枪结束自己的生命。那是他人生最艰难的一夜,因为他的敌人是他自己。 后来,他听见电梯间打开的声响,乙先生带人赶到,掰开他僵硬的手指,强行夺下了手中的枪。他脸色蜡黄,仿佛死了。老人跪在他的椅前,呼喊着他的小名,老泪纵横。初升的阳光透过黎明的黑暗照来,灿烂耀眼。 “我还活着。”他说。从此,无所畏惧。 方哲低头向臂弯中的寒歌微笑,阳光在他身上蒙上淡淡的金色。寒的脸庞轻贴在他的胸膛,他的体温和心跳隔着衬衣传来。 所有对未来的忧愁和绝望,都因他的归来而无足轻重。有他在,她什么也不害怕。疲倦,虚脱,但很幸福。她合上眼,听见他在耳边低语: “我爱你,寒歌。” 所有的等待,都因他而有了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