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病之秋》 第1章 豪赌 卜知坊建立于临安闹市之中,送往迎来,多数都是皇亲贵胄或江湖高手,这日却有些不同。 十几二十位青壮年的汉子杵着长棍将半条街都封锁住了,当中围成一个圆圈,划下道来,中间站着两男两女。 一张木桌,两杯好酒。 萧竹音安然的坐着,她也不急,只在等眼前的男子做决定。 那男人虽生的五大三粗,但也不算太难看,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手中抡两把板斧,声如炸雷,能喝的半数人耳中嗡嗡作响。 他此时涨红着一张脸,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双铜铃怒目直直的瞪着桌上的酒,且恼且恨,倒似老僧入定了一般动也不动。 而另一位则羽扇纶巾,气质斯文许多,微微摇着把铁骨折扇,也是不言不语。 “不知这酒两位可商讨好了,让谁饮下呢?” 萧竹音反客为主,但这件事说起来,全然都是江湖恩怨,双方都不曾占理。 来寻仇的这两位,一位是湘北寨的大当家周随成,另一位则是他的妹夫吴冬岭,吴冬岭身份也不低,现在已是寒山堡的堡主。 当年两家结亲虽是出于利益考虑,但吴冬岭此人专情,所以时日一久,这对亲家的关系浑如铁桶般稳固,滴水不渗。 大约半月之前,有人抬得两箱黄金来,问卜知坊买个湘北寨的消息,萧竹音是个生意人,这两箱黄金足赤,来的又干净,不会招惹麻烦,也就顺势将这消息卖了,但也提了一个条件,若对方要下手,最好鸡犬不留,她这里可不想沾染恩怨纠纷。 后三日,湘北寨遭灭门之祸,被人连根拔起,周随成在亲信的保护下奔逃到寒山堡中,被吴冬岭收留,追杀之人懂得进退,到此处就立即退开了。周随成虽身受重伤,但也保全了这条性命。 连云寨说不好听一点,就是个匪帮,但落草为寇的多少都有些血性,周随成将伤养好后就思量着为兄弟报仇,他的目标原本针对的是杀上连云寨的人,但这些人做事隐秘利落,查来查去也毫无结果,倒是听说了卜知坊出卖消息的事。 “萧竹音!” 周随成将手中板斧往地上一凿,他武功不弱,这一声浑似平地炸雷,直撼动的周围民宅木门与纸窗都震了一震,隐隐似乎还有婴儿啼哭。 萧竹音丝毫没有内功,脸色便也随之一白,她身侧站着的小姑娘跨前一步,霸道的劲力便沿着她的身形破空散去,护得萧竹音毫发无伤。 这小姑娘有种难以言说的锐利,她看上去颇为懒散,一身劲装,微微掩嘴打了个哈欠,她的眼微微眯着,歪着头有意思的看着周随成。 “有酒不喝是蠢,大当家的是蠢人吗?” 酒杯在她手心滴溜溜的一转,一滴不剩的淌入腹中,周随成瞪大了眼睛看着这小姑娘,“你……酒中之毒只要半个时辰就能走遍你的全身,你竟然……竟然……” “哈……”这姑娘转头对萧竹音一笑,“坊主说了这是场豪赌,大当家的不接招,今日纵使铲平卜知坊,他日也难免惹人耻笑。” 周随成默然不语,他成名数十载,纵横萧山一带,刀头舔血的日子从没少过,所以也谈不上畏死,但他现在报仇为重,他必须为了连云寨上上下下数百条性命贪生怕死。 “看来是我提的条件还不够啊,”萧竹音看出了周随成的心思,加码道,“倘若你在毒发之前能赢了洛叶,我卜知坊不仅束手就擒,还能告诉你消息的买家。” “卜知坊主一言九鼎,周随成明白了。” “大当家!”杵棍的青年人中有几个扑通一声便跪下了,“大当家!” 周随成掷杯而碎,抹一把嘴边酒渍,大笑道: “都起来吧,不过是个小姑娘罢了,你们也太小瞧我了!” 话音甫落,他便拔起脚边巨斧,双臂一挥往洛叶的头顶上削去,周随成不是无谋之人,刚刚这小姑娘分劲化气的功夫已让他吃了一惊,若不尽快抢占先机,今日怕是真要黄土埋骨了。 折身,反躲,洛叶以手撑地,借力半空翻滚,在夹缝中寻求生机,她从腰间抽出把称手的兵器来,是支只有半截的□□,滑步,倒错,她扭身转进周随成的怀中,枪尖一挑,逼的周随成乱步而退,三丈方止。 “如何?”洛叶挑衅的一仰头,一双好像永远带着醉意的眼睛里闪闪发光,她手里的银枪灵蛇般绕着手腕转了一圈,这是个尤有余刃的守势,枪尖上染了小小的一片红,是周随成的血。 “再来!” 周随成见大开大阖的阵仗降不住这灵巧的小姑娘,便一动心思,板斧也走细腻,刚刚那一招“随山走”与现在这一招“春风拂面”有云泥之别,他这一身功夫毫不花哨,按周随成的说法,便是土匪要有土匪的气节,杀人就要用杀人的手段。 数十年光阴,一身伤痕赋予他的是经验与心态,周随成这一斧已经割断了洛叶的几根垂发,转眼就要落在了那雪白的一截脖子上。 这小姑娘不动不摇,四面围观的江湖侠客们不少都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么年纪轻轻有这般修为,折在此处实在可惜了。 却不料那板斧生生顿住了,惯性所致,只听得“嘎”一声,周随成的手腕断裂,板斧脱手而落,直直的钉在小姑娘的脚下,周随成面色苍白,他看着面前这仍带着笑意的年轻人,恍恍惚惚的颓然而倒。 一截枪刃从他身体中缓缓抽出,喷薄的热血溅在洛叶的脸上,她随手卷起衣角抹了抹,又闪身退回了萧竹音的身边。 收枪,半倚,她解下挂在腰间的葫芦,就势灌下一大口老酒,轻佻而又冷血,周围细细碎语,对她指指点点,有愤怒自然也有畏惧。 连云寨的人抢上前来,他们围着周随成,有些甚至眼眶通红,三十来岁的汉子也忍不住哀嚎,可见这周随成真是个非常好的老大。 洛叶喝酒之中抽空瞧了一眼,颇为惋惜的叹了口气。 而那吴冬岭却看上去十分镇定,他的脸色虽有些苍白,但还稳得住局势,这场赌约,针对的本就是连云寨,即便是有一层连襟关系,也不该牵扯到寒山堡,所以吴冬岭至始至终既未插手也未叫停。 他不在漩涡之中,自然也不会有人怪他。 “我们要为大当家的报仇!” 人群中也不知道是谁喊了这么一句,群情激奋,纷纷扬起了手中长棍,杀人的是洛叶,但多数人针对的却是萧竹音。 “呵……”洛叶将酒葫芦一抛,□□扛在肩上,就这样往萧竹音身前一杵,沉声道一句,“谁敢?!” 都见过了她的手段,冒进不是办法,吴冬岭铁扇一开,挡住了连云寨的人,“各位,各位,且听吴某一言。” “今天的事怪不得卜知坊……” “堡主!您是大当家的妹夫啊,不帮大当家的报仇也就罢了!怎么能如此忘恩负义!” “哼……”闻此言,萧竹音不动声色的冷笑一声,她蒙头喝一口手中的小盏新茶,倒想看看这人能玩出什么花来。 “郭云,动武之前,萧坊主就把利害关系和规则都说得清清楚楚,他们手段光明,大哥也输得有气概,倘若我们现在闹事,岂不是泼了大哥脏水?” 这话说得动听,洛叶恨不得当众鼓起掌来,她与萧竹音都不是场中那些任他愚弄的无知者,整整两箱黄金,倘若不知道来历,卜知坊又岂会轻易收下。 这吴冬岭的演技也是真好,情真意切,满含悲痛,就算转眼便要将周随成的尸体丢入阴水沟中,这时也还是表现的亲似一家人。 “堡主不走,是还有事要求卜知坊么?” 温热的蒸汽氤氲着萧竹音的那张脸,莫测高深又遥不可及,吴冬岭在她眼中看出了一丝的不耐烦,忙命人将周随成的尸首抬了下去,风光而来,铩羽而归。 萧竹音待他们走远了之后,才站起身来,浑然一个不会武功的人也有了肃杀之气,她与洛叶道:“阴险狡诈,此人留不得,今夜的门要关紧了。” “好。”洛叶点了点头,她将枪头一转,还留着血污的锋刃上有道不同寻常的褐色,不似血,倒似……药。 散离的围观人群中,还有两道身影吸引了洛叶的目光。 其中一个渔樵打扮,戴着顶遮挡面目的毡帽,剑在鞘中,鞘在腰上,通身一股令人生畏的杀气,行在他周围的人恍然不觉的绕路而走,生生给他辟开了一丈清静之地,这个人在看洛叶的人。 另一个绸缎锦袍,端的是公子风流,一双桃花眼,看上去令人心生欢喜,瞧不见他的武器,大概被拢在了衣下,他融在人流当中,亲和的仿佛一缕春风,但纵使人潮涌动,他被推搡拥挤,却始终停留在原本的位置上,他在看洛叶的枪。 “哈……”洛叶轻笑,“临安城好久没有这么热闹了啊。” 第2章 饕餮 夜半无人。 一慢两快三声梆子打过了三更天。 卜知坊中静悄悄的,几乎能听见枯叶从树梢剥落的细微脆响,几道黑影鱼贯而入,身手利落干净,他们左右张望一下,确认无人之后才谨慎的踏入卜知坊的院墙之中。 “来了吗?” 一声似近似远的疑问,火光点亮方寸之地,房顶上垂腿坐着一个浪荡不羁的年轻姑娘。 她将手里的火把轻轻一扫,躲在黑暗中的人无所遁形,一把□□,一个酒葫芦,她笑的微微眯了眼睛。 “是她?” 领头的似乎认识洛叶,他退后一步,随他而来的另外四人便成包围状拔身而起,齐齐攻向屋檐上的姑娘。 银枪似破开了晦暗的月光,酒倾天地,洛叶打了个哈欠,懒散的性子如蚕茧般褪去,寒风中凛凛一个人物,高傲冷漠的很。 首当其冲的是个皮球一般圆滚却轻盈的男人,他的双刀贴着洛叶的面门滑下,也不见这姑娘如何退避,但纵使刀锋绵密如春雨,也是沾不上洛叶的发丝衣袂。 而那蛟龙一般的枪杆抵在他的胸膛中间,软绵绵竟似毫无力道,男人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正欲嘲笑两句,忽觉气血翻涌,四肢百骸无不麻木僵硬,已近生死边缘。 他开始庆幸自己身边还有朋友,如果不是他们将自己一拉,那晃眼而来的一枪便要直直的扎进心窝处了。 “苗刀许七先生的成名技,你用起来还差了六分火候。许七先生一生光明磊落,只可惜二弟子朱团圆却是个天生的坏胚子。” 一语道破师承与身份,朱团圆呕出一口鲜血,扶墙喘息,一双赤目中是毫不留情的杀机。 “朱团圆另有三位结拜兄妹,你是华莹莹。” 峨眉刺灵巧穿梭,华莹莹的武功稀松平常,但这一手缠人的轻功绝技却叫人叹服,连洛叶也吃了一惊,笑道:“你比朱团圆有趣。” 华莹莹拖住洛叶的攻势,另有一人提剑而上,剑势走的是君子正风,难得的潇洒流畅,他怕是四人当中实力最高深也最懂得审时度势的,双方兵刃甫一交接,他便退开一丈开外,方才的意气风发都散了去,眼神说不出的颓唐与不甘。 “老大商原,天赋不高却后天努力,只是……妒贤嫉能,毒杀数十同门,可惜啊。” 枪在手中“嗡嗡”作响,洛叶眯了一下眼睛,反手勾上酒葫芦,她这毛病改不了了,千军万马当中也要喝个酒饱,桂花酿的清香飘然而去,她不舍的舔了舔瓶塞。 “敢问姑娘名姓,师承与……芳龄?”商原斜剑立在院墙上,一丝血线顺剑身汇聚,脸色煞白。 他阻下了还欲再战的其他三人,嘶哑着嗓子摇了摇头,“我们与她……差太远了。” 江湖中练武,绝不是任何年纪都能成事的,商原问洛叶,是想知道自己到底差在哪里,差了多少,他这一生执着于天赋,几乎成了魔障。华莹莹担忧的看了他一眼,默然地退了回去。 “师承不可说,在下洛叶,小辈而已,上月刚刚年满十七。” “呕……”商原蓦然的喷出一口鲜血,眼中渐有疯狂之色,念念叨叨着一句:“十七哈哈哈……十七……才十七……哈哈哈哈” “大哥!”华莹莹忙将他搀扶住了,这份关怀看在落叶眼里,也只得叹了口气,叛出师门,带着一身绝学屈居人下,不过为了这一个情字罢了。 洛叶没有进逼,她往房顶上一坐,看着那四人往外而去,渐渐消失在夜色当中。 朱团圆经脉受创,运功则如蚁蚀心,生不如死,而商原受此打击,一气走岔,十之八九下半辈子都要浑浑噩噩了,至于老四黎木生,梁上君子无大奸大恶,洛叶本也不想和他动手。 “对了……我今年到底多大了来着?” 洛叶一手捧着葫芦,一手掐来掐去,可怜商原竟被句信口诌来的谎话气吐了血。 潜入萧竹音房中的黑衣人已经不算是洛叶的猎物了,更何况洛叶对萧竹音也有信心,这么一个半夜飞来杀人灭口的蠢货,卜知坊中任何一个长着脑袋的都能折腾死他。 “是副堡主吧?” 娴静如萧竹音,好动如洛叶,都喜欢在这种寂静的黑暗中说上这么一句话,只唬的那黑衣人一个激灵。 寒山堡的副堡主名唤罗佑,是个实诚心眼的汉子,这一生千不该万不该欠上吴冬岭一份恩情,他既不会算计,亦不会背叛,是把天生好用的刀。 这些年里,罗佑只听从吴冬岭一个人的命令,手上也是血迹斑斑,灭门屠户的事并未少做,助纣为虐,一体同罪。 “副堡主来世做个聪明人吧……” 萧竹音的话音刚落,罗佑便感觉眼前闪过一道白芒,彻骨的冰冷从喉咙口溢了出来,他的面前刚刚亮起了一点烛火,那点烛火在青衣女子的手中,风一吹,摇摇晃晃。 罗佑缓缓跪倒,大好头颅滚落脚下,齐齐一个碗大创口,鲜血汩汩,直漫到了萧竹音的脚下。 这间房被称为饕餮,机关七十二道,陷阱三十六重,吃的是血肉,吐得是白骨。 萧竹音微微地叹了口气。 “坊主,这人头我去送吧?” 洛叶不知何时趴在了窗户口,她看出了萧竹音的惋惜,便歪着头,有一句没一句的同萧竹音说话,“你别太往心上去。” 萧竹音笑了笑,“他们杀人灭口,无勇无谋,我并没有……” “你有,”洛叶举着酒葫芦,露出的半张脸上少有的认真,“你多情我寡义,所以你动脑子,我杀人,这样很好,为了你自己,不要改变。” 她风一样飘入屋内,拎起血污中的人头,又风一样的飘远了。 “嗨,坊主,等我回来奖我三坛桂花酿呗,我的酒葫芦又空了。” “哈……”萧竹音无奈,她不算是个完全的江湖人,恩恩怨怨,生生死死,虽也见过不少,但要释怀又谈何容易。她骨子里也不过是个冷漠的人,纵使挂怀,也只在这一时半刻罢了。 “堡主堡主!” 一大清早的,吴冬岭就被人吵醒了。 年轻的弟子蓬头垢面的捧着一封信闯进卧室内,结结巴巴的指着外面道:“堡主……人……人头……还有……人” 吴冬岭心中一跳,慌忙中也不知穿鞋,随意照了件白褂子就下床来看那封染了血的信,这信贵重,值两箱黄金。 信是萧竹音早就写好了的,笔笔追录着黄金的来历,吴冬岭越看越心惊,一张本就惨白的脸染着冷汗,显得更加病态。 “送信的人呢!” 吴冬岭急声问。 “在……在大门梁上。” 洛叶喜欢高处,高处近天,偌大一片江山装进眼里,喝起酒来才豪气。 寒山堡的大门足够高,足够气派,这么大块的汉白玉雕成柱子,洛叶往上面一躺,感觉自己财大气粗,下面有不少人拿着扫帚或梯子想驱赶她,洛叶躺了半天,也只等到他们爬了一半。 吴冬岭赶来了。 “嚯,这也太狼狈了”,洛叶心说,面上却还撑着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等吴冬岭靠近了才略微端正一下坐姿。 “堡主,你毁约在先,卜知坊要回礼了。” 吴冬岭仰头看着洛叶,这堂皇富丽的大门上除了乞丐一般的洛叶外,还有一颗人头,孤零零的安放在“情义千秋”的牌匾上面,那是罗佑,寒山堡的刀。 “不……不可能的,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吴冬岭抹了一把冷汗,“难道是罗佑哪里得罪了卜知坊?” “唉……”洛叶叹了口气,她心里明镜似得,但有时候真相说出来利人不利己,她是懒又不是蠢,只摆了摆手,吆喝吴冬岭离开,“今天日中吧,你们寒山堡就要易主了,堡主别说卜知坊绝情,话提前说了,堡主趁现在快逃还来得及。” “卜知坊也对我寒山堡有……” “没兴趣,”洛叶轻飘飘的打断他的话,人似只短线的风筝忽然坠落,离地一丈时借了秋风之力滑翔而去,“卜知坊事多,买卖至今日止,以后寒山堡的事情不闻不问。” “少侠!少侠!” 吴冬岭追在她的身后连喊两声,却转眼就失去了洛叶的踪迹,堡里突然大乱,有人冲出来大喊。 “大当家的活过来了,大当家的活过来了……” 吴冬岭如被人当头淋了一桶凉水,怔怔地茫然起来。 “堡主堡主,千山门门主说接到了卜知坊一封书信,正在山下骂您贪得无厌,卑鄙无耻……” “堡主,峨眉掌门也……” “燕山六侠来了,说要铲除祸害……” 嘈杂慌乱的人声和脚步声将吴冬岭淹没,他意识到自己掉进了一个做好的陷阱里,罗佑的死,周随成的复活都在针对他,他是想杀萧竹音灭口……但计划安排在周随成下葬后。 萧竹音只用了一个小小的手段,便将整个寒山堡握在了手心里,吴冬岭看着向自己行来的周随成,通体冰冷,他知道自己逃不掉了。 第3章 真相 树林中,秋风瑟瑟。 洛叶忽觉身后有人跟踪,她醉猫般将身一旋,足尖踢在树干上,似离弦之箭往来人藏身之处射去。 剑意 迫人的剑意,分草扬灰,跟踪洛叶的人一压头上蓑帽,他未进也未退,一张脸微微低着,隐在帽檐下。 洛叶与他半臂距离,相互试探与僵持着。 洛叶记得这个人,他曾在湘北寨与寒山堡闹事时混在人群中打量过自己,但这种形式下的单独见面却还是第一次。 “哈……”洛叶笑一声,她掏过腰间的酒葫芦灌满一口,酒是新酒,桂花飘香,但总不如陈上数十年来的浑厚,洛叶好酒,却总也喝不醉,她的枪是酒坛子里泡出来的,越喝越利。 “……酒喝多……不好。” 这男人的声音听起来也甚年轻,平平缓缓,冰冰冷冷的,他有一把剑,五彩斑斓形状怪异,如个孩童玩物。 他对上洛叶,却并没有拔剑的意思,他这样的高手,其实说来也不必拔剑。 摘叶飞花,卷风扬土,都已是他的剑,洛叶身在剑阵中。 “你要拦我?” 洛叶仍是笑眯眯的模样,她甚少会对什么上心,纵使一日苍天塌下,自有万里江山矗立,哪里轮到尘埃里的蝼蚁担忧。 她面前的男子闻言,却只稍稍退开一步,剑意消弭,方才那一幕宛如梦幻泡影。 狼可似犬,收爪牙而已。 “你还跟着我吗?”洛叶问。 男子摇了摇头,“当见则见。” “那我先行一步。” 轻功绝顶,一支独秀,洛叶想离开无人能留,那男子再将帽檐压一压,反身而去。 卜知坊中恩怨已止。 萧竹音这个时辰多半是在书房中,她经营的是情报买卖,一条消息可值万两黄金,所以风险也大,不事前安排好后手无异于自寻死路。 当连云寨与寒山堡同来卜知坊时,萧竹音便布好了一个最简单的局,请君入瓮。她与洛叶相比,或不善武艺,但萧竹音是个骗子,杀人不见血的骗子。 “事情结束了吗?” 萧竹音放下了手中的书,她看着老大不客气的洛叶,后者门也不敲的闯了进来,此时正将自己蜷成一团塞在椅子中猛喝酒。 “嗯。”洛叶闷闷的点了点头。 “怎么了?这么不甘心的样子。”萧竹音指了指桌边垒起来的酒坛,又道:“酒在这儿,一半新,一半陈。” 洛叶的眼睛亮了亮,却没有立即行动,她道:“我回来时遇到了一个人……故人。” “要我处理吗?”萧竹音问。 “嘿嘿……”洛叶抹了一把脸,笑得见牙不见眼的愚蠢模样,“不用了,我的事我会自己解决,坊主管我酒饱就好。” 萧竹音点了点头,她将手边的银票递过去,面额不小,足够普通农户五、六年的吃穿用度。 “这是湘北寨的那部分,算你一成,再加上这个月的薪水。” “哦……”洛叶懒洋洋的笑着,“坊主帮我收着呗,酒钱就从里面扣。” “话说……”洛叶一停,好奇地望着萧竹音,“两家都收钱啊……” 寒山堡两箱黄金买得一个消息,让湘北寨几乎鸡犬不留,同样的,湘北寨也可以用万两银票买下凶手的身份。 周随成有赤子之心,他在萧山落草为寇,却并不算胡作非为,萧竹音看他顺眼,所以伴随情报奉送了一条杀计。 罗佑是个莽夫,卜知坊前酒赌,他未来,必然是在看守寒山堡,给他一封“亲笔”信,注明时间地点与灭口对象。 周随成假死,带着他的尸体,吴冬岭回程的脚步必然大大减缓,半日路程叠成两倍。 纵使回返,为防夜长梦多,吴冬岭定急着要着手祭奠事宜,他表面上仍要树立起重情重义的形象,这些俗根本无法免。 这一忙,至少也要忙到凌晨,顾不上罗佑,更顾不上探听消息,卜知坊做生意不可先破规矩,但若雇主先动了手,反击亦是理所当然。 杯中毒名“醉生”,枪上药名“梦死”。 醉生梦死不仅可以止血生肌,更是强身健体的良药啊,服者一日之内心缓脉沉,若不睁眼,便称“假死”。 “小洛叶,我是个生意人啊。”萧竹音微笑着端起手边的小盏与洛叶对饮而尽。 风吹过院中的苍天巨木,阴影缭绕,策生谋死。 洛叶守在门前等萧竹音入睡,善用心思的人总不易入眠,得亏的洛叶耐心好,有时连守半月也无怨言。 萧竹音很喜欢被洛叶守着,所以有时候对一些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后半夜,倚坐在台阶上的人抹了一下口边酒渍,她见房中已熄了灯火,渐渐也安静了许久,便锤一锤僵直的腰腿,晃晃悠悠的酒鬼模样收一收。 今天该去挑战那一家了呢?洛叶苦恼的打了个哈欠,“远方镖局吧,听说桑凡的枪法很不错呢。” 夜半的破庙,总是四面来风,冷的让人不想动弹。 洛江流刚杀了人回来,报酬有三两银子,换了一斤热酒,一块火石,剩下的他也没留下,散在路上了。 他将头顶的蓑帽脱下,年轻的脸上波澜不惊,他有一把剑,一把渍了血迹的长剑,五彩斑斓,只似玩物。 有人来了。 “老三。” 脚步声在门前戛然而止,洛江流没有理睬开口的人。 “有人在我这里花了大价钱买你的命啊。” 洛江流将收集的枯枝干草堆在石圈中,手中火石擦了数下也不见发热,他微微地叹了口气,将火石放在一边,长剑乍然而出,溅起几点火星,枯枝燃烧,室中瞬间温暖了起来。 “老三啊,你好歹搭理一下我吧。” 陆湘已经走近了,她好白衣,夜色中也如一支白莲,美是自然,但染了血。 “多少?”洛江流终于开口了。 “三万两……黄金,老三,你真是值钱啊。” “不值。”沉默寡言的人将火挑得更旺了些,洛江流从来不喜欢这样的黑暗,他的剑,也不适合在夜里杀人。 江湖中有一张杀手榜,倘若要买命,便可挑个适宜的价钱找上对眼的人,在这张杀手榜中,洛江流位列第三,而陆湘强压他一名,以一手双刀短刃穿蝶衣的好功夫排在第二。 陆湘是个无情的多情人,她好美人,尤好年少的美人,无所谓男女,十二三岁入她身边,到十七八岁便被抛弃。 运气好,得她宠爱的,可寻一户普通人家或送几十两银子安身立命,运气不好的,不是早夭便是送人,几年下来形销骨立,疯癫如狂。 所以陆湘总是需要大量的银子来维持自己的这项爱好。 “我们要在这里动手吗?我美丽的老三啊。” 陆湘出口调戏,她的手中握着把短刃,长不过七寸,轻轻置于洛江流的下巴上,短刃锋利,不经意的划出一道血痕。 “走。” 洛江流不愿抬眼看她,手上的剑轻轻一挽,从短刃的桎梏中退了出来。 洛江流啊,说起来真不适合当个杀手,收钱买命的行业里算他脾气最差,动辄买卖不成还要了雇主的性命,所以他也总是穷宿街头,一身上下除了人便只有剑。 他这把剑,剑名取得文艺,叫“相思”,一出鞘,便带着淡淡的绯红,如情人的胭脂,也如雨中的血河。 陆湘从没见过洛江流的杀气。 这一刻,天地仿佛为之一寂,她只想退,退出这杀戮的包围圈。 但洛江流已经动了,他垂着目光,轻轻叹道:“你不该杀我。” 那剑忽然拆做两半,似一轮满月,兜头斜削。 陆湘招架,慌忙去拔第二支短刀。 千斤之力一泻,陆湘的腕骨应声而碎,她将一声痛呼狠狠咽下,苦笑道:“老三,你骗我。” 洛江流居高临下,他的肩膀上插着一支小刀,血一滴一滴的渗出来,慢慢浸满了衣裳。 他皱了皱眉,“衣服,五两。” “哈……”陆湘已经快说不出话来了,搁在她短刃上的剑一寸一寸的压下,几乎能听到削进骨肉中的声响。 她的右手要废了。 忽然,压力一松,洛江流道:“告诉你的雇主……” “洛家村的后人,回来了。” 顿了顿,洛江流伸出手放在兀自喘息的陆湘眼下,“你的命……五两,我的伤,五两。” 陆湘苦笑着摇了摇头,她解下荷包,里面有一张银票和几锭碎银,洛江流挑了颗最小的掂了掂,银子在他掌心一揉,裂成两半,一半被他丢回。 “三十两。” 说完,洛江流将剑重新插回剑鞘,头也不回的往破庙而行,他与陆湘没什么交情,但洛江流今天心情好,并不想多杀人。 陆湘看着面前已现了裂痕的短刃,咳出两口血来,她踉踉跄跄的从泥土里站直了身子,陆湘是骄傲的。 她认输。 花钱买洛江流性命的,也是个极漂亮的人,倘若他们交手,不知谁胜谁负呢? 陆湘想着,沿夜色往黑暗中退去,杀人人杀,她这条性命在洛江流的手里断送不了,但远处虎视眈眈的人却不会轻易的放过她。 洛家村的血案,洛家村的后人,陆湘终于想明白为何洛江流这条性命能值万两黄金了。 他这次回来,是为了报仇。 第4章 三十文 洛叶摇着酒壶坐在矮墙上,她在等人。 远方镖局的首席镖师在院子中央舞枪,银光涟涟,灿然若花,他也在等人。 临安城里头刚冒头的后辈没有桑凡不注意的,但他却忽然收到了一封匿名的挑战信,恭恭敬敬的放在镖箱上头,他清晨起来热身的时候刚巧看到。 字不算好看,但凌厉异常,笔锋走势暗合枪法,是为证明自己的实力而来,却不留名,真是个奇怪的人。 洛叶看了看天色,她跳下墙头来,一摇一晃的小跑到萧竹音的面前。 萧竹音正在看书,她不必抬头,便也知洛叶那双贼溜溜的眼睛必是转来转去的在想借口。 “去吧……” 等了许久也不见洛叶开口,萧竹音只得叹口气放下了手里的书。 “别用枪,暴漏了你的武功来路,我还要收拾。” “好的,坊主。”洛叶答应的非常快。 “临安城里还有几家未曾败给你?”萧竹音问,她似笑非笑,被问的人十只手指掐来掐去,很苦恼的又多喝了一口酒。 “四家。你瞒着我可结了不少仇呢。” “哦……”洛叶乖乖的低眉顺眼,她本也没有成心瞒着萧竹音,被看出来也是迟早的事。 临安城……不,整个江湖里都有卜知坊的耳目,洛叶救萧竹音时可一点也没想过抱上了这么一棵巨木。她初下山来还无去处,这一次好心,却让她有吃有喝有人养,运气之好,当真令人叹服。 “……我走了啊。”洛叶风一样飘得远远的,生怕萧竹音反悔般,到了大门口才顿足挥了挥手。 “给我留坛酒做早饭。” 萧竹音摇头叹气,她总是拿洛叶没有办法,一点办法也没有。 距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个时辰,洛叶脚程虽快,但她不认小路。 这路跟路也是有差别的,比如荒郊野外,有人给你指个方向,你就只管往那里走就是了,见山翻山,见水淌水。 但城里却不一样,城里有墙,有巷子,你又不是皇帝老子,哪敢将这些都打个稀巴烂。所以洛叶总是笨鸟先飞,昨天找了一个晚上的路,到处都留了记号,今天也就方便多了。 “先去买把剑吧。”洛叶心想,她身上没有多少钱,凑合一用的东西几十文也应该够了。 “三十文!不卖不卖……” 王老头家今天换了人打铁,生意都不会做了,洛叶揉了揉鼻子,她伸手想削人后颈,手抬到一半又放下了。 她身边站了个佩剑的公子,生的真好看,一双眼睛里有桃花,笑眯眯的瞧着她。 洛叶也笑了回去,两人活像见着了亲人般脸都笑皱了。 “哎,我说两位,不买东西就让开好么?” 铁匠铺的小伙子撑着腰,老大不客气的驱赶客人。 “……”洛叶从外面放废旧缺口残兵器的地方摸出一口歪斜的剑来,她指了指贴价的牌子,随手扔了十文钱给铁铺的小伙子。 这十文钱扔的蹊跷,枚枚打在他的穴道上,一枚点穴,一枚解穴,第十枚却被那佩剑公子随手一捞,轻轻的放在柜台上。 铁匠铺的小伙子动不得,气苦的看着两人一前一后的出了铺子。 “哎哎哎,姑娘等等我。” 这公子洛叶也见过,卜知坊前曾和洛江流一道站在人群里,看着是个好人样子,但洛叶却一点也不想搭理他。 “在下萧子衿,姑娘认识我娘吗?” 洛叶脚步陡然一停,教那公子生生撞在自己的背上。 “你姓萧?” “啊……”萧子衿揉了揉自己的脑袋。 “你认识萧竹音吗?”洛叶问,她手上的歪斜之剑轻轻一挽,是个好看的剑花,颇有威胁性。 “若姓萧的都相互认识了,那你……”萧子衿笑嘻嘻的神色一敛,“还姓洛呢。” “哦……”落叶应了一声,她终于有兴趣打量起萧子衿来,“喜怒无常的人最可怕。” “也是啦。”萧子衿凛冽起来的气息一散,也就不再追问了,他一步一步轻轻巧巧的跟在洛叶身后,“我只是不喜欢被人提起这个姓名而已。” “哦……”洛叶又沉默了,她打了个哈欠,脚下稍一错落,便拎着酒葫芦离开萧子衿数十丈,萧子衿的心里也不得不佩服这神出鬼没的身法。 “姑娘慢走。”萧子衿挥了挥手,他的神色一黯,不比方才那样嬉笑从容,“唉,我到临安前明明还无风雨啊。” 而提着破剑逃远了的洛叶长长的舒了口气,“好险好险,差一点就招架不住了。” 缘着前晚做下的记号,洛叶只绕了两个弯路就赶到了远方镖局,她随手将衣角撕下一块蒙上了脸,束成马尾方便行动的长发也散了下来,她将一身的气息都变了变,可不能让桑凡认出自己来,否则回去又要挨说了。 “谁?” 敲门声惊动了院子里还在练枪的桑凡,桑凡抹了一把额上头的细汗,他寻地上一粒石子,于指尖一弹,门栓应声而落,一个披头散发蒙着面的小姑娘便喝着酒出现了。 “前辈。” 这小姑娘一双眼睛笑眯眯地,显得精神又有礼,一手酒葫芦,一手拎一把奇形怪状的剑。 “你……就是下战书之人?” 桑凡自她这个人身上看不出什么特别,便将目光放在了剑上,这把剑歪斜错致,虽有些生锈,但难保不是什么独门兵器。 “在下……无名人,请前辈赐招。” 剑在洛叶的手上一抖,如此残铁也发出蜂鸣。 “哈哈哈哈,好!” 桑凡刚热完身,正是意气风发之时,他挺枪的架势够刚猛,但冲劲太大不易回招,枪尖走灵巧但枪身不怀柔,时间一长,劣势远胜优势,洛叶手上的剑自顾自的走了七招,桑凡就有些吃不消了。 “姑娘可知道卜知坊的看门人?” 桑凡向后踉跄两步,退出了战圈,他性情直率,倒是不介意自己这一输,“那看门人也耍得一手好枪……我观姑娘年纪轻轻,何不……” “咳……咳咳咳……”正喝着酒的洛叶被这话呛到了,她思索了一下,一本正经道:“晚辈只想挑战前人。” “唉,可惜了。”桑凡摇了摇头,“倘若你们二位一战,桑某还想就近围观呢,那必是精彩无比啊。” “也许吧。”洛叶耸了耸肩,她随手将剑一扔,这把剑早已经承受不住两股内力的激荡而遍生裂痕,这一脱手,只听得几声崩响,碎成了三段。 桑凡啧啧称奇,他也好酒,见这姑娘千杯不醉的架势,就又生了争胜之心。 “我这里有五坛状元红,姑娘豪气,今晚可共饮?” 桑凡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醉过去的,等他醒来的时候,夜早已过尽了,天色还有些阴,那姑娘早就不见了。 桌上摊放着一张沾了酒渍的挑战帖,是洛叶托他交给胡汝名的,说来还是白天那张旧的,只是将桑凡的名字涂掉罢了。 萧子衿贴着墙角等了大半个晚上,阵阵酒香从砖缝中透出来,等鸡鸣时分,方才见到一个偷偷摸摸的影子晃了出来,蒙头盖面,披头散发,还怀抱着一大坛酒。 光见这猫着腰的背影,萧子衿就能认出洛叶来。 前后也不过两面之缘,只是萧子衿有目的藏在里面,因此所有的不经意都成了刻意,这般熟悉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深知洛叶的能为,萧子衿不敢跟的太近,至少也要拉到五丈以上的距离。 两人三越五纵,又走岔了一次,天空敞亮了才得到卜知坊。 随着开门声,洛叶喜滋滋往里头钻,她护着酒坛子,附耳同那来开门的侍女说了什么,那侍女脸一红,低着头给她指了指,让洛叶能够平安的避开萧竹音。 趁她们不注意,萧子衿沿墙一滑,他是来卜知坊问事情的,却不想走大道。 萧竹音撑着头看着窗外,手里把儿玩着一块碧玉,闻酒香便知道有人回来了,这般偷偷摸摸,蹑手蹑脚的行径,恐怕是为了怀抱里那坛状元红吧。 自己何时禁过她的酒?萧竹音想着,低头一笑,她忽然开口道:“公子入饕餮之口,不怕尸骨无存吗?” 萧子衿在房梁上荡了一下,足不沾地的借惯性一旋身,平稳落于萧竹音的面前。 铃声大作。 这房间看起来温良无害,充斥着一股书香味,但其实每个角落里都布着暗线,线上绕铃,除非知道方位,否则根本避无可避。 萧子衿“哦?”了一声,老神在在的为自己斟了杯水。 萧竹音仿佛早就料到会有人来,茶水是热的,杯盏有两个。 萧子衿喝完了茶,原本想问的事情又被吞入腹中,他转了一下杯子,退出两步来拱了拱手,“多谢姑娘的茶。” “嗯。”萧竹音没有留他,铃声又一响,吞没了萧子衿的身影,这一次是试探,她知道这男人必然还会再回来。 萧氏的渊源不比洛姓那般血腥,甚至也不够亲密,数十年前就被掩藏的秘密,萧竹音心中还不知道对方了解多少,所以她要等,等萧子衿问出第一个问题。 第5章 大道 胡汝名是临安城里的风云人物,他有一座庄子,号称无双,儿孙满堂,个个文韬武略,还有一位年轻美貌的妻子。 他的剑法有君子之风,“大道十式”纵使是在他最富盛名时也只用到第八招,他二十仗艺走大散关至淮水一带,曾入军中,因此和圣贤王赵思明结下了友情,甚至一度被称为“关北神将,大道无疆”。 桑凡受人之托,将挑战信送至无双府中时,胡汝名刚将赵思明的二公子赵良玉送走。 这些年北方蒙古渐渐壮大,金与西夏内忧外患,也就渐渐放松了对中原的控制,赵思明的年纪也大了,便将军权交出,回到临安来安安心心的做他的逍遥王爷。 说起这赵思明,那更是了不得。 皇亲贵胄之身,却精通兵法策略,年轻时有“不败骄阳”之称,武艺超绝,博览群书,在最风光的年岁里卸甲而归,将所有的虚名实权都交还给当今圣上,除了还挂着一个王爷的头衔,就已和江湖人没什么区别了。 他膝下三位儿女,以长公子赵闵最为聪慧,得他真传,但他最疼爱的还是小女儿赵希铃。 不过……谣言所传,赵闵非是赵思明的正妻简氏所生,乃是个来历不明的,因此不得青眼,纵使惊才艳艳,在圣贤庄里也没什么地位。 胡汝名将这邋遢不堪的书信往掌心里一托,扑面而来的酒气熏得他皱了皱眉头,“桑镖头见过那送信的人了?” 桑凡对胡汝名十分的敬佩,但凡他问,知无不言。 “见过了,是个小姑娘,剑法不纯,混合着刀、枪、棍、棒之风,但确实是个高手。这点年纪也不知经历了什么,炼造出这么好的功夫。” 胡汝名点了点头,又道:“可有什么特别?” 这么一问,桑凡倒是愣了愣,他仔细地回想起那晚过招时的不同之处,犹疑道:“每过一招她好像就要喝点酒,晚了,变招时似乎会有些迟钝。” “嗯?” 胡汝名的脸色微变,“变招迟钝?是不是因为手臂僵直的原因?” 桑凡摇了摇头,“我与她云壤之别,实在无法分辨。” “哈……”胡汝名笑了,他命管家将桑凡恭敬的送出府外,手中却捏着那张皱巴巴的挑战信。 如果说胡汝名还有什么害怕的东西,那么信中的笔锋走向算一个,手臂僵直的人也算一个。 “快!把夫人请来。” 胡汝名急急的奔书房而去,桑凡口中的这个小姑娘似乎将这两样都占尽了,不可不防啊。 胡汝名的妻子,姓简名琢,乃是圣贤王妃的胞妹,生的自是倾城容姿,性情虽然活泼却难得一颗七窍玲珑心,胡汝名有许多事都与她商量了才会下决定。 “屋里的窗都关了,为何不燃灯?” 简琢到他书房时,只能隐约看见一道影子动了动,闻声方醒悟过来,将手边的红烛点亮,胡汝名不知在想什么入了神,整个人都有些恍惚。 简琢的心思一动,这些年里,能让胡汝名动摇的只有一桩血案,一桩他不是主导,却是帮凶的灭族血案。 “阿琢,我觉得他们回来了。” 胡汝名叹了口气,他拉过简琢的手置放在自己的掌心,时间没能在他妻子的身上留下多少痕迹,却生生将他催老,现在的胡汝名,已经不是当初自由而奔放的少年郎了。 简琢安慰的拍了拍他的手背,“十多年前,洛家村为朝廷打造兵器,你虽然负有监督之责,但灭族时你远在秦岭一带,圣上都未曾怪罪,你又何必自寻烦恼呢?“ 胡汝名苦笑着摇了摇头,“阿琢……你不明白,我也不想你明白。” “你又这样说……”简琢似有些不高兴了,她微微的曲了曲手指,却还是没忍心抽回来,“算了……你要是真的担心,那我们就设个陷阱,将给你递挑战书的人留下来。” “你有主意了?”胡汝名问。 “困个小姑娘而已,无非靠人和机关,不需要费多大功夫。”简琢笑了笑,她伸手揉开胡汝名皱起来的眉头,“你呀,在这么老下去,我可不管了。” “哈……”胡汝名按住妻子那双不规矩的手,轻声道:“阿琢说要陪我一辈子的,怎能反悔?” 因今早归晚了而受罚的洛叶正看着院子里发呆,她身后的躺椅里坐着萧竹音,卜知坊无事的时候萧竹音那些无处安放的坏心思就都用来对付洛叶了。 现在正值秋日,院子里不是树便是草,洛叶要将地上的杂物都清扫干净根本不可能,只要有一阵风,该飘落的东西还是要飘落,洛叶仰望着这棵百年巨木,真想一掌拍下去。 “不许动武。” 悠悠的声音在她耳边警告着,“你咬牙切齿的声音街上都要听到了。” 洛叶动了动僵直的手臂,她已经有一个时辰没喝酒了,血脉不通,遗传的疾病总是拖累。这病在她身上最为严重,连稍稍弯曲一下小臂,都伴随着一阵酸麻。 她手上握着的扫帚渐渐失了力道,最后终于脱手而出,倒在尘埃里,洛叶愣了一下,委屈的拿眼睛偷偷地瞄了瞄萧竹音。 萧竹音叹了口气,从躺椅中将她的酒葫芦拿出来,取一小碟满上,低声道:“过来吧。” “嗯。”洛叶终于笑了,她就着萧竹音的手将碟中桂花酿饮下,一线饮喉,在内力的催化下融入血中,阻塞的经脉被打通,她发出一声满足的噫叹,伸手将萧竹音抱个满怀。 “谢谢坊主。” “不要嬉皮笑脸的,”萧竹音拍了一下她的后脑勺,“听说你给胡汝名也下战帖了?” “嗯。”洛叶很懂得审时度势,她舔了舔唇边的酒渍,掰着手指,乖乖的回答问题道:“只剩下圣贤庄,千山门,还有……” “你真想一个一个的打过去?”萧竹音将酒葫芦抛还给她,而自己往躺椅上一倒,微微眯着眼睛晒太阳,“你是想败吗?” “不想。”洛叶抱着酒葫芦,饮多伤身,不饮则废,时间一长便也习惯了这冲人的味道,她五岁入酒坛,最爱上了年岁的花雕和临安老巷中的桂花酿。 “我一点也不想败,”阳光细柔的落在她的身上,她眨了眨眼睛,有些困了,“坊主,洛家的人败不起啊。” “那你是为了什么而将临安搅得不安宁呢?”萧竹音问,“你不是个报仇的人。” “哎呀呀……”洛叶将整张脸都埋在了酒葫芦的后头,她喝酒的速度远胜平常,仰着脖子接下酒泉,喉咙都不肯动一下,“灭族之恨,我岂能不报。” “你不是个报仇的人。”萧竹音懒洋洋的又道,现下卜知坊中安安静静,人人各司其职,只有看门的小姑娘与坊主是闲人,搬了两张躺椅,隔一方案台,酒与茶都是上好。 “哦……” 洛叶总是醉眼朦胧笑眯眯的样子,她往椅子里又缩了缩,“坊主,下次桂花酿配桂花糕呗,好吃。” “随你。”萧竹音将眼一闭,耳中可听到一旁的人起身的动静,她是个娴静而从容的女子,所以挽留的话不善多说,“你……保重吧。” “好。”洛叶抱着酒葫芦一步三晃,马尾在脑后蹦蹦跳跳,她看上去倒是一点也不紧张,“打不过我会逃,也不是非赢不可。” “嗯……还有一件事,”萧竹音顿了一下,道,“洛江流。” “……哦。”洛叶都踱到门口了,“我不担心,洛叶的亲生大哥,一定也是千年的祸害。” “哈。” 门口的人走远了,躺椅上的人浅眠,临安卜知坊是个有趣的地方,所以也是难得能安宁两天。 无双府里,简琢临风立着,她已近中年,有仙人之姿,比洛叶稳重,比萧竹音活泼,雍容华贵却也有种江湖人的飒沓,她当年一双巧手,握尽世间所有玲珑机簧。 “夫人,机关都布好了,府里的人要不要都撤出去。”管家恭敬的齐眉一揖。 “都退了吧,你们扛不住。”简琢点了点头,“让老爷把莲子粥喝了,他又是这样,拿起那把剑来就废寝忘食。” “可是……”管家很为难,“除了夫人,老爷不会听任何人的话。” 简琢抬袖掩嘴,一双眼睛笑的微弯,“我就爱听你们这么说。” “……”管家无奈,一时语塞。 “好了,下去吧,今晚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必再回府中了。”简琢摆了摆手,管家领命退下,偌大一个无双府只剩下她与胡汝名了。 胡汝名在花园里舞剑,他这把剑是七大名锋之一,唤作“风沙”,配上大道十式可平地起旱雷。 掐指算来,从四年前他决定封刀退隐开始,风沙剑就再没出过鞘了。此剑杀气过烈,出必染血,普通剑鞘镇不住,所以常年以白布缠裹,若不是秦岭一役告捷,圣上替他重铸剑鞘,以简琢血气为引,到现在他恐怕还要每日割手喂剑呢。 心思一重,剑尖偏过毫厘,院子里一棵杏树瞬间遭了殃,“啊!坏了。” 胡汝名吓得抓耳挠腮,连剑也顾不上了。 这棵树是简琢种的,五体不勤的女子花了好些个心思才得成活,这一下给他劈作两半。胡汝名蹲下来扶了扶,这棵树就更不给面子的连根一倒,这是连救都救不及了。 有个冷冰冰的目光定格在胡汝名的背脊上,他不回头也知道是简琢来了,因爱而生怖,我佛诚不我欺啊。 “这……阿琢我能解释。” 胡汝名被盯的冷汗蹭蹭,简琢少见的没有怪他,一言不发的飘过来将莲子粥塞进他手里,转身就出去了。 正当赫赫有名的“关北神将,大道无疆”想要松上一口气的时候,就听到花园墙后的抽噎声,委屈的很,他手上托着的莲藕粥一打滑,差点没端稳。 “阿琢啊……你听我解释。” 第6章 风沙 这次洛叶来得早。 她半步都没有走错,畅通无阻的进了无双府。 在临安城里,无双府算是个地标性的建筑,高大壮观,往寻常人家的屋顶上一爬就能看的清清楚楚,所以洛叶用飞的,跑了个直线。 她到的时候,胡汝名还在栽树,整个人灰扑扑的,也没有功夫搭理她。 “你等会儿,我弄好了才能和你交手。” 洛叶点了点头,就抱着酒葫芦一边喝一边看他忙来忙去。 他们约在亥时,洛叶到的时候才戌时,所以等胡汝名抹了抹脸上的汗,舒了口气的时候也不算迟。 “这棵树是阿琢种的,我不小心给劈了,总要再给她种下去。” 胡汝名笑着道,随即又摇了摇头,“像你这样的年轻人怕是理解不了吧。” 洛叶也跟着笑了笑,她的马尾扯了下来编成一束垂在脑后,还是蒙着脸,对胡汝名这样的高手,她不敢用自己不擅长的兵刃,所以洛叶带了银·枪。 “这花园里都是阿琢的宝贝,我们去前院吧。” 胡汝名站起来跺了跺脚,他的衣服上也有黄泥,屈指一掸,发出“蓬蓬”之声,瞬间又光亮如新了。 斜倒在旁边的风沙长剑一握,胡汝名做了个请的手势。 洛叶不疑,像胡汝名这样的武学大家本来也没有算计她的必要,所以这第一步就踏进了陷阱里。 “嚯……”洛叶看着兜头而来的一张银丝网将腿一曲,整个人平贴着地面滑了出去,同时短·枪入手□□网眼中顺势一搅,网缩成两臂大小,被她甩了出去。 “前辈……” 洛叶四顾,哪里还找得到胡汝名的身影,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被人算计了,“啊……早知道将坊主也带来了,我不擅长动脑子啊。” 才过一关,银网之后是箭矢。 强弩所发,由蜀中唐门打造而成,可穿骨裂石。洛叶不敢硬抗,折腰缩头,尽量以身法与之纠缠,暗处的胡汝名有些不忍,他拉了拉妻子的袖袍道:“阿琢,不是活捉吗?” “所有想杀你的人,我都不会留情。”简琢银牙一咬,“要是事情败露了,就算这小姑娘放过你,也还有……” “我知道我知道。”胡汝名安抚她,“你别急。” “我就是心惊的厉害……”简琢叹了口气,忽然,只见院子里的洛叶从腰间又掏出半段·枪·杆,兵器成双,卸力回射,强弩之弦应声而断。 “好险好险。”洛叶抚了抚胸口,她不敢松懈,此时的无双府已经变成了龙潭虎穴,要活下去就必须逃! “刚才那一招是燕子回返!她果然和慕容瑾也有关系。” 胡汝名想动手却被简琢按下了。 “你也别急,看她能破我几关。” 除了这对夫妻,在暗处看着洛叶的还有萧子衿。他曾经见过洛叶的·枪·法,但卜知坊前,她的招式太散漫了,虽有其形但意不足,不过“燕子回返”这一招乃是当年慕容瑾的成名绝技之一,能卸机簧巨力,同时将这股力量归为己用,化转之后成倍投出。 慕容瑾……乃是萧子衿的母亲。 洛叶望门而走,她心中已知这胡汝名恐怕和当年的事脱不了关系,若这些机关无法留下自己,那胡汝名一定会亲自动手。他曾是一代宗师,自己这般年岁,纵使先天悟性高,后天死努力,也不一定有胜算。 那就只能赌在轻功上了。 第三道机关是简琢最擅长的飞针,就在院门后,人一到,脚着地就会被触发,一时之间绵如细雨。 “救命啊……”洛叶是个怕死的,惊叫一声将眼一闭,萧子衿见她那副自暴自弃的样子,都要冲出去救人的时候,才发现这胆小鬼其实是个奇才。 轻功奇才。 “时雨不沾衣。”洛叶闭着眼睛在密集的毛针中穿梭,因为太快而近乎不动,她的衣她的发与她这个人仿佛连在一条直线上,一针未中,全部射了个空。 “好功夫。” 院门开了,站在洛叶面前的是胡汝名,她今夜来的真正目标。 洛叶心疼自己,酒已经快要见底了,这一路闯过来耗神耗力,她从来不擅长机关陷阱,刚刚虽都被破开,但银网来得猝不及防,网上倒勾划破了肩膀;反击□□时角度又错了,虎口裂的不浅;“时雨不沾衣”的身法自然沾不上毛针,但哪里料到那发针的匣子会在最后弹出来,正中胸口,疼啊。 不过……在山中时,她受过的伤远比现在重得多,几经打磨,皮也糙了肉也厚了,但是怕死的个性却没见消减。 洛叶又想喊救命了,她憋了一口气,正想长啸之时却被大道一式打散了。 大道一式“渡天堑”,讲求一个大巧若拙,平平挥出后,沉腰落肩,携的是万斤巨力,若被击中,难免断骨碎筋。 洛叶没敢回击,看似呆板无趣的剑招里却暗藏玄机,将她兜头网住,没一处退路。 “渡天堑”的破绽在外围,所以只有两人对峙时,洛叶必输无疑。 “嗯?!” 胡汝名忽然收剑回身,挡住了背后的暗箭,洛叶抚了抚胸口,一边顺气一边道:“好险好险。” “好聪明的娃儿。”胡汝名赞叹,“你早知道我会有此一招?” 暗箭是之前唐门□□发出的,羽镞上系着一根透明风筝线,线的另一端在洛叶手中。 “晚辈只是因为挡不住大道一式而略有防范。” 洛叶眯着眼睛将两截·枪·杆相接,她在请招。 暗处的萧子衿变了脸色,哭笑不得的啐了一声,“找死!” 陆地上用·枪·的,多是军旅之辈,武功也都稀松平常,而惯常走江湖的,却多选刀,剑,刺,笔之类的灵巧之物来防身,一是近身长兵限制太多,二是高等武学都以此类兵器为辅。 洛叶用的原本是截短·枪,与胡汝名的风沙交手或许占不到便宜,但也不至于被对方压制,但现在双杆相接足有六尺余长,要在狭小之地对付高手宗师,谈何容易。 “小娃儿胆子不小。”胡汝名笑了,他先抬手,做了个让招的动作,洛叶便也不再客气,银·枪落了月虹,是枪出刀式。 平地走砂石,胡汝名心里一惊,倘若不是借银·枪使出,这一招刀式该有隔风倒水之能,他曾在一个人的手下败的心服口服,那人在边陲之地的极寒高峰上,只用双指,五招破尽大道十式。 其中一招,便是这洛叶使的“凄凉”。 “罗轻笑是阁下何人?”胡汝名再不敢松懈,手上起剑,已经直接用上了大道九式。 大开大阖,以巧讨巧,转眼即分的时间里,已经相较数十招。 是洛叶输了,萧子衿可惜的摇了摇头,只差一点点,若是洛叶不撇开枪·尖,胡汝名不止赢不了,恐怕还得落个大窟窿。 洛叶的失误,不是因为武功不济,而是因为简琢。 高手过招,每一分的注意力都是生死线,简琢在胡汝名的身后发了两针,一针错开洛叶的枪·头,另一针直打心房要害。 洛叶反应的快,时雨不沾衣的身法又是上上之流,胸口也被这一招划开寸许撕裂伤。 胡汝名的剑收势不及,□□洛叶的肩窝当中,不深,一点皮外伤。 萧子衿动了。 他有一身的风流,招摇的厉害,生怕别人看不见一般爬在最高的那层楼顶上。 “嗨,我说你们这些武林前辈怎么能以多欺少呢?” 正在喝酒的洛叶认出了他,差点没喷这神经病一脸。 胡汝名和简琢没想到还有人看着,顿时变了颜色,他们本未想要洛叶的性命,最多只是重伤囚禁,等风头过去了,再把人废了武功,放出来。 但现在却不行,此事不能有第四个人知晓,所以洛叶或可因歉疚而留,萧子衿却必须死。 洛叶察觉到了胡汝名的心思,心想着:“这疯子虽然烦人,但能站出来说句公道话,不该死啊。” “谢谢姑娘夸奖。”萧子衿仿佛能读懂洛叶的心思,他在屋顶上冲小姑娘抛个媚眼。 洛叶从骨子里打了个寒颤,狠狠甩了两下头,想把刚刚的情景从脑袋里甩出去。 “在下萧子衿,想救那位姑娘。” 听上去像个高手。洛叶难掩好奇,来来回回的打量了几眼这个阴魂不散的重病患,正掂量斤两的时候,又闻他言,“否则我便敲响手中铜锣,教所有的人都看看无双府主的卑鄙嘴脸。” “……” 胡汝名的脸色铁青,他手中的风沙剑卡在洛叶骨隙中,一旦拔出,就等于还给这姑娘自由身。她虽受伤,尤有余力,屋顶上的青年人必然是敌非友,他们两个一旦联手,胜负还在未定之天。 “还不放人啊,那我真敲了啊,数到三……” “一,二,三……噹……” 萧子衿咧嘴一笑,道:“骗你们的。” “……” 这种阴阳怪气,喜怒无常的人还是死了的好。 “我的亲大哥,我的酒快见底了,你来救人的手脚能快一点吗?”洛叶忽然冲萧子衿大喊,“我要是死了,你对得住天上的爹娘吗?” 都是扯谎的祖宗,看谁先害死谁。 “哈……”萧子衿随手将铁匠铺里头买来的铜锣一丢,“哐当哐当”的响了几声,简琢的心都吊到了嗓子口。 “喂,小姑娘,我问你,我引开简夫人,你能不能自己脱身?” “疯子,你小瞧我了。” 得到了肯定的答案,萧子衿便不再搞这些虚的,洛叶是他的敲门砖,非救不可。 “那么简夫人,”煞白一身衣裳的男子轻飘飘的从屋顶上落下,“请赐教。” 第7章 恩来仇往 后辈前浪,胡汝名真觉得岁月不饶人啊。 洛叶掂了掂酒葫芦,大概还有两口酒,一个时辰。她知道自己的本事,却也不敢托大。 胡汝名这一剑刺的蹊跷,血流的不多,但疼痛却是双倍,要逃开确实不易,那只有一个办法。 找死的办法。 风沙剑透肩而入,洛叶运了劲力的掌风已到胡汝名的颈侧,多年生死边缘徘徊的经验,让胡汝名弃剑而退,电光火石之间,洛叶已为自己取得了生机。 另一边,萧子衿背着手和简琢玩儿着攻防的游戏,洛叶急着走,血淋淋的手提溜过萧子衿的后领,而后运起绝顶轻功,翻墙越顶。 胡汝名和简琢哪肯轻易的放过他们,脚下碎步滑退的萧子衿忽然一改嬉笑样貌,腰间薄刀连鞘出招,胡汝名一见,大惊失色,伸手拦下了简琢。 “让他们去吧。” 曾经叱咤风云的无双府主神色颓唐倦怠,“我们输了。” “可是……”简琢一跺脚,她忧心的拉了拉胡汝名的衣袖,“你怎么办?” “我没事。”胡汝名揉了揉妻子的头顶,任她牵着,慢慢坐在了屋顶上,“我待会儿写个信过去解释清楚,阿琢,你别怕。” “好。”简琢挨在胡汝名的胸口,“回去还喝莲子粥吗?” 洛叶是掉进卜知坊的。 刚巧不巧,一头栽倒在萧竹音的脚底下。 “救命啊,坊主……”灰头土面的姑娘后头跟着连根头发丝都整齐干净的萧子衿,一个是泥沼里打滚的乞丐,一个是画卷里走出来的公子。 萧子衿蹲在洛叶的旁边,看她张着嘴死命的呼吸,语调凉薄的道:“姓洛的,果然难死。” “你走开。”洛叶随手抓了把土灰往萧子衿脸上一扬,她的伤看着可怕,却并未伤及筋骨,回来的路上也做了简单的处理,要好也不过半个月的事。 只是酒葫芦已经见了底,不耍些赖,又要给萧竹音训斥了。 “坊主……”洛叶躺在地上“哼哼唧唧”的,萧竹音无奈的摇头,将她从地上拉起来,替她掸了掸一身的尘灰。 “疼吗?” 只有在萧竹音的面前,洛叶才是乖巧的,她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道:“不疼……啊啊啊,坊主,你轻点戳,啊……疼疼疼。” 好容易才止了血的伤口又裂了开来,洛叶欲哭无泪,抱着酒葫芦乖乖的给大夫诊视,萧竹音还是“疼”她的,至少桂花酿一口没少,给她灌在了葫芦里。 “大夫,大夫,我这伤是不要紧吧?” 洛叶很无聊,那两个人说是有事相谈,便入了书房,只留下她和这须发皆白的老大夫面面相觑。 卜知坊里的老大夫要是打得过洛叶,早就一把将她拍死了,哪还能留下这么个祸害。 “你下次最好被砍头剜心,救不回来!真是糟践了老夫的那些珍稀药草啊。” 老大夫痛心疾首,一边抱怨,一边仔细的将药粉抹入伤口中。 “哈哈哈,若是我被砍头剜心了,就曝尸荒野,不劳您来救……” 洛叶被人狠狠的瞪了一眼,半截话咽了下去,灰溜溜的缩在酒葫芦后头看老大夫的脸色。 她这话说重了,也难怪老大夫不高兴。 “你们这些年轻人啊,就是这么冲动,动不动就是恩怨,就是情仇,要这么豪气,为何不去杀了奸曾,不去抗金,抗夏,抗蒙古?就知道在家里逞意气……” 老大夫说的奸曾,是当朝宰相曾霄汉,权势滔天,暗害忠良,人人都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祸水,却没人能够除的掉他。 当年南逃,赵思明率三万官兵断后,想保住渡江的百姓。阎王城,飞渡寨,魔教与江湖各大帮派感其仁义,伸手相援,而与当今圣上已到临安的曾霄汉却强行要求赵思明弃民保君。圣旨连下,以家人为胁,让赵思明无法抗命。 三万官兵的撤退,导致江湖中人直面金兵,他们武功虽高,却并无作战经验,又无统筹规划之人,倘若不是最后罗轻笑带昆仑一脉参战,使得金兵知难而退,当真不知现今江湖里还能有什么人物了。 “可据我所知,曾霄汉是奸是善还有待商榷。” 洛叶不以为然,她从小到大听到的版本无数,各不重样,有说是赵思明主动撤军的,有说是皇上贪生怕死的,当然遭骂最多的还是曾霄汉。 而这曾霄汉自承宰相之位以来,功过皆有,忠良是害死了一两位,但也提拔了不少铁血干将,乱世里谁都不干净,这曾霄汉怕搅了太多浑水,把自己也搭进去了。 “你这娃儿怎么能替大奸臣说话呢!”老大夫气的操起手边的木箱就打,将洛叶追的团团转,一边躲一边求饶。 卜知坊里的老大夫姓崔,有个儿子叫崔晗,少年时投在阎王城下,淮水里埋了尸骨,而今也不知哪处安家了。 天渐渐暗下,如点墨入水,亮了星辰,晦了风云。 萧子衿抱着膝盖蹲坐在瓦顶上,他只问了卜知坊主一个问题,一个根本得不到答案的问题。 他问萧竹音,“你与我是什么关系?” “唉”萧子衿唉声叹气,“早知道会被赶出来,我就换个实际点的问题了。” 他可怜巴巴的又把身子缩了缩,几乎蜷成了一个团,“好饿啊……” 正抱怨着,凌空落下一个大酒坛,半只烧鸡和三碟小菜,菜品不仅丰富而且香味扑鼻,只教饥肠辘辘的人眼巴巴的看着,咽了咽口水。 “我对你这救命恩人还不错吧?” 洛叶翻身坐到他的身边,大概是得罪了大夫,一只手裹缠的如同蚕茧,动都动不得。 “哈……哈哈哈……”萧子衿忒没良心的嘲笑她,一边笑还一边欺负洛叶行动不便,将半只鸡连皮带骨的解分成了架子,肉散在荷叶当中,这手艺,当可在最好的餐馆里当个刀工师傅了。 “这鸡是城西头的朝阳居里买来的吧。”萧子衿虽然饥饿,但吃相却仍然优雅,不慌不忙,一口菜一口酒,洛叶瞧得十分心累。 “你是不是从来没有挨过饿啊?” 洛叶偷了块鸡腿,她吃过了晚饭,本来也不觉得饿,怪只怪萧子衿太过享受,仿佛在品尝什么山珍海味,挠的人心里头直痒痒。 萧子衿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话,倒是转手便把荷叶包换到了左边,让残了一只手的洛叶够也够不着了。 “小气。”洛叶拍了拍屁股跳了下去,“你最好别呆在饕餮的屋顶上,入了夜,机关全开,卜知坊管杀不管埋。” “哈……”萧子衿眯着眼睛目送她走远。洛叶菜没多吃,却没少喝酒,带上来的两个酒盏里就没空过,可心疼死萧子衿了。 他晃了晃酒坛,对天对地斟了杯酒,也不喝,尽数倾倒于月下,也不知是在敬哪位故人。 “您们几位合干了这杯,剩下的可都归我喽。” 此夜平静,卜知坊中人人安眠,连萧竹音房中的灯火都熄的早。 萧子衿听了一会儿动静,便也干脆将眼一闭,横竖是睡不着的,养养神也比发呆强。 同样的一个夜,圣贤庄可过的没这么太平。 自胡汝名的信送来之后,简狄便有些坐立不安,她出生于大户之家,自小家风极严,连教书的先生都是直接请到家中的,十六岁之前从未出过家门,只得一个亲妹妹,同祸同福,视若珍宝。 她其实对当年的事也不甚清楚,耳闻目睹,能了解个大概,但细致之处赵思明从不肯多说,简狄知进退,也从不多问。 但胡汝名绝对牵涉其中了,她担心挖出来的真相终究会拖累简琢,故此不敢松懈。夜深了,她仍然陪在赵思明的身边,看他会做出怎样的决定。 “夫人,你先回去睡吧。”赵思明道。 他与简狄并不如外传的那么伉俪情深。 赵思明身份高贵,乃是当今圣上的小叔叔,照规矩,除了正房王妃,还应有三嫔三妾,但他自纳简狄之后,便再不近女色,搏了一身的痴情名声。 但却很少有人知道,赵思明远在淮水抗金之时,曾经爱过另一个姑娘,甚至留下了这个长子赵闵。 简狄这些年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两人渐渐生了嫌隙,再也不如年少时候的亲近了。 在灯下柔和成了一朵海棠花的简狄笑了笑,轻声回他,“不急,等王爷歇下了,臣妾才敢休息。” “……” 片刻的沉默之后,赵思明吹灭了书案上的烛火。天边已泛出了鱼肚白,简狄放下手里边绣着的花样,也不说什么,只叹了口气,静静地瞧着自己的丈夫。 “夫人,你羡慕阿琢和汝名吗?”赵思明问。 简狄摇了摇头,她微笑道,“不羡慕,阿琢从小命不好,她与汝名也是历经艰苦才能在一起的,而我与王爷……我与王爷的感情平平淡淡,本也惊不起波澜。” “王爷,你知道的,我和阿琢的性子不同,这样的日子,于简狄来说已经很好了。” “嗯。”赵思明牵过妻子的手,拉着她坐到梳妆台前。 这里的摆设仍然和简狄搬出去时的一模一样,铜镜光鉴,胭脂水粉不增不少,她心中一动,或许赵思明还是念着自己的。 “夫人,我为你画眉吧。” 赵思明说着,笔尖沾了螺子黛,细致的描画简狄的眉眼。 他很少这么温柔,纵使当年新婚夜,也是接了加急的圣旨,连夜返回边关,甚至来不及掀开新娘的盖头。简狄仰慕他仰慕了数十年,这其中的患得患失说来心酸,她也知道自己再争再斗,又怎么能赢过一个已故之人。 赵思明对她礼遇感恩,给她一个王妃该有的所有殊荣,但赵思明不爱她,所以接下来赵思明所说的话,如当头浇下的凉水,冰冷刺骨。 他说:“胡汝名是留不得了。” 第8章 洛、萧 无双府出事的消息是伴着一声锣鼓传进卜知坊的。 屋顶上正在闭目养神想心思的人“哎呦”一声就吓得掉了下来,洛叶单手一接,卸力御力,抱着萧子衿的腰,把人完好的放到了地上。 “好了,我现在也救了你一命了,从此往后,两不相欠。” 洛叶说着,拍了拍手,忙着挤过去打听来龙去脉。 让她挽了腰的人不依不饶,撒着欢儿的挂在洛叶身上,嘴里叨咕着:“洛姑娘,你救了我,不如我以身相许吧?” “去你妈的!” 洛叶是个有文化的人,向来不说脏话,所以这句也只卡在了喉咙口,她只当身上长了块人形的疮瘤,也不理睬萧子衿,只往传消息回来的小丫头身边钻。 “陶儿陶儿,怎么回事?给我说说呗。” 洛叶在卜知坊里混得如鱼得水,人人面上嫌弃她,但其实对她都不错,陶儿更是常常偷酒给她。 这丫头平常见到了洛叶也乖巧的很,嘴里甜甜的喊着:“洛姐姐。” 然后挽着她的手,眉飞色舞的将无双府外打听来的八卦讲了个大概。 原来,昨个儿晚上,洛叶与萧子衿离开不久,整个无双府都叫人端了,一把火从东头烧到西头,胡汝名难逃一劫,而简琢却只受了轻伤,现在刚被接到了长公子的府上休息呢。 “洛姑娘,我瞧你也不是个灾星模样啊,咋走哪儿从哪儿死人呢?” 萧子衿嘴损,活这么大没叫人撕了看来武功是真不错。 洛叶运了股巧力,想把这人抖落下去。都是不动声色的高手,暗中较着劲,走一步踏一坑,把陶儿瞧的目瞪口呆。 “萧公子,昨个儿晚上,你可是同我一道的,人指不定是谁克死的呢。”洛叶皮笑肉不笑。 “咳咳……”萧竹音刚从屋子里出来,便看到自家院子里被踩裂的石板,倍感心疼,她冲那两不正经的罪魁祸首咳嗽了几声,萧子衿赶忙从洛叶的身上翻落,毕竟这是人家的地盘,他还不想死的太难堪。 “……坊主……”洛叶蔫儿了,她刚刚那股气势都缩进了龟壳里,懦懦无为的怂人样,就差躺在地上撒泼打滚装可怜了。 “卜知坊的规矩,就算是你也不能破……还有陶儿,你跟我过来。” 萧竹音手里还提着浇花的小木桶,她就这么轻轻巧巧的吩咐了一句,陶儿赶紧跟到萧竹音身后,偷偷回头对洛叶做了个委屈的鬼脸。 洛叶垮着一张脸,一步一停的踱到角落里的铁门前,熟门熟路的把自己锁了进去,自窗口扔出了唯一的钥匙。 “怎么回事啊?”萧子衿偷偷地问一边晒草药的崔大夫。 崔大夫鼻孔出气,冷哼了一声,道:“洛丫头就是个惹祸精,这个月关的第二次禁闭了吧,都才出来没两天呢,真会折腾。” “哦……”萧子衿同情的瞧了瞧那黑咕隆咚的屋子,转眼哼着歌,又出门惹是生非去了。 临安城,深秋高寒。 黄昏微雨,有宅缟素。 一辆四马拉的车驾缓缓停在宅子跟前,忙有两个小厮跑了出来,一个牵了马,另一个急匆匆的附耳隔帘,同里头的人说了些什么。 那轿子分明是来参加葬礼的,样式精致华贵,却朱红紫白映衬。御车的马夫年纪轻轻,戴着顶宽檐毡帽,落地无声,踏雪无痕,显见的是个轻功高手,他一身青蓝的亮色衣袍,手中马鞭上系了条红绳,路上行人见了难免要窃窃私语。 跑进宅子的小厮不一会儿又出来了。他身后领着个被人搀扶的白面妇人,那妇人年纪不小,却依旧有让人一见难忘的气度风华,她正是那无双府胡汝名的夫人——简琢。 简琢轻轻的朝那顶轿子福了一福,眼见着摇摇晃晃又要倒下去了,却看那轿夫身形微动,已架住了她。 “小娘不要太过悲伤。” 轿里人终于出了声,声音温润清越,却让简琢的脸色变了又变。 她颤颤巍巍的问了一句:“闵儿,怎么王爷没有亲自来?” “家父抱恙,命我前来吊唁。” 轿帘缓缓掀开,露出内中的黑衣公子,折扇轻摇,腰佩璧珏,倒真是个风流无双的人物。 他一双凤目慵慵懒懒的看着简琢,放在左手边的剑鞘古朴不堪却寒光冽冽,“我来之前,家父托我带句话给小娘你,他说罪不及妻儿,让小娘放心。” 素宅对面,是一座人多口杂的酒馆。 萧子衿挑了个好位子,一边瞧着好戏,一边听五湖四海的八卦。 最近临安城的人们茶余饭后有两样谈资,一件是无双府里的事,另一件却还要更大些,涉及到了十几年前的一桩灭族惨案。 “老刘啊,你听说了吗?最近江湖上盛传,这天下排名第三……哦不,第二的杀手洛江流,原来是洛家村的遗孤。” “不像,不像”老刘连连摇头,“洛家村的人世代患有残疾,哪能练武啊。” “那可不一定……” 萧子衿转过头去,见那一桌的两个人神神秘秘的轻声谈论着。 “我可听说,洛家村来过外族人,你想想看啊,那外族人又不残疾,万一生下的孩子也是……” “嘘嘘嘘!” 老刘察觉到了两束毫不友善的目光,赶忙拍了拍同伴的头,让他停止猜测。 萧子衿轻笑一声,他游离的视线看向了角落里低帽,破披风的男人,刚刚便是自他的身上散发出了令人汗毛竖立的杀气。 他有一把剑,色彩斑斓,诡异至极。 萧子衿感觉自己今日出门是看了黄历,除了能见识到圣贤庄和无双府的闹剧,还能看到另一个风口浪尖的人物。 “洛兄弟。” 总有人悍不畏死,萧子衿把酒坛子一提溜,干脆跑到了洛江流的面前,他这一出声,酒馆里三教九流的人物忽然都停下了动作,直愣愣的瞧着他和洛江流。 洛江流没有动,他微微的抬起脸来打量着萧子衿,“我不认识你。” “哎呀,洛兄弟,我今天请你喝酒,你我就算朋友啦。” 萧子衿把手里缺角裂缝的酒碗一放,一人倒满一碗。劣质酒,都闻不出什么稻米香,但洛江流却丝毫不介意。 他举碗,和半坐在桌子上的萧子衿一饮而尽。 “洛兄干脆啊。” 萧子衿将嘴一抹,他能把周遭虎视眈眈的目光视作无物,却不能把脖子上的这柄剑视作无物,更何况这把剑还是握在洛江流的手中。 洛江流慢慢的喝完了萧子衿的酒,他的剑一出,也瞧不出动静,只有萧子衿重重叠叠的身影在酒馆里网罗交织,最终却仍逃不过洛江流手里的三尺青锋。 酒馆里的不少老江湖脸色越来越差,最后都摇了摇头,失意而去。只因从一开始,他们便完全瞧不出这两个年轻人的破绽。 一静一动,都是上等的武学。 “好啦好啦。”萧子衿咧嘴一笑,“我们两个动手,谁都捞不着好。” “你是谁?” 洛江流问,他没有动,喝完酒之后,他就去除了所有多余的动作,连眼睛都不肯多眨一下。 “我是洛叶的朋友。” 萧子衿回答他,“洛兄弟认识洛姑娘吗?” “不认识。”洛江流将剑收回,他已经在同一个地方逗留的太久了,追杀他的人手脚很快,马上就会找到这里,“我要离开。” “再见,好走,不送。” 萧子衿摆了摆手。现在,这间酒馆里已经只剩下老板娘和他了。 “琴姐,再给我打两斤桂花酿。” “嗯?”老板娘瞥了他一眼,“你以往不是都喝老乞么?” “我最近认识了一个朋友,她喜欢桂花酿。” 萧子衿又走回了自己原来的位置。停在素宅门口的马车早就进去了,原本死气沉沉的宅邸随着这个人的到来而逐渐有了宾客。 简琢仍然站在风中,由二女儿胡惜情搀扶着,她脸上的神色如同死灰,纵使昔日故友一个个的表达了哀痛之情,她也只动了动眼珠子,露出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也是可怜。”老板娘将酒坛子给他抱过来,她顺着萧子衿的目光看过去,“都一整天了,到现在才有人敢来凭吊。” “唉,琴姐,你知道刚刚进去的马车和公子是哪家的?”萧子衿掂了掂酒坛的重量,准备带回去安慰安慰那困在小黑屋的可怜人。 “这你都不知道啊?”老板娘“啧”了一声,继续道:“还以为你这跑江湖的见多识广呢。” “那是圣贤庄赵王爷的长子,叫赵闵,可是个了不起的少爷。” “哦……”萧子衿若有所思,他拎起酒坛子,也不走大门,从窗户里窜了出去,人已远,声方至,“琴姐,酒喝完了再把坛子给你送回来。” 卜知坊里,没了闹腾的人,就安静下来。 萧子衿敲了敲铁门,门里的人不应声,他便把封泥揭开,往里送酒香。 “别装了,我知道你有办法出来。” “……” 过了不多久,果然听见了开锁的动静,洛叶出手如闪电雷霆,又快又巧,抢过了酒坛子就将铁门关上了。 “洛姑娘,你也不谢谢我啊?” 萧子衿撑着伞站在院子中央,他向来是唯恐不扎眼的装束打扮,晚上一身银练雪白,到了日间又喜红色。若不说话,按他的长相来分,也算翩翩佳公子……可这佳公子偏偏脑子有伤,大伤,药石罔效。 “洛姑娘,在下闲着无聊,不如你给我讲个故事吧?” “……”洛叶想冲出来打人。 禁闭室里除了她,还有一盏灯,一张桌子,一大摞的书和几叠纸。 她手握着狼毫笔,一边喝酒一边研墨还要一边抄书,真正是不想听门外的疯子胡言乱语。 洛叶想了一下,忽然道:“萧公子,你这个人很奇怪,忽然在临安城里出现了,又什么事都想插一手,莫非……也是洛叶故人?” 门外果然安静了,洛叶抄起三张纸,对齐叠好,沾了浓墨的笔写下一个字,在内力的催动下映在其它纸张上,墨不晕,浓淡适宜。 第9章 两拨人 萧子衿被一个问题困住了。 他这个人,不擅长回答问题,却擅长逃避问题。所以他决定装个聋子,就当刚刚洛叶什么话都没说。 “洛姑娘,你还记得第一次见面的铁匠铺吗?” 铁门里冷冷的“哼”了一声,萧子衿就全当她听见了,继续道:“我曾问你,你认识我的娘吗?” “……你娘是谁?” 等了半天,等出洛叶这句问来,萧子衿比划了一下,道:“我娘叫慕容瑾,大概这么胖,这么高,和姑娘一样也是个女的。” “……” 洛叶痛心疾首,她一世聪明,怎么就认识了个傻子。 她这静心的书也是抄不下去了,干脆把笔一丢,抱着酒坛子,缩了脚,整个人往椅子里一蜷。 “我有个素未蒙面的师姐,也叫慕容瑾,萧公子认识她吗?” “哈……”萧子衿笑了,他道:“今天时辰已经不早,洛姑娘早点休息吧。” 铁门里头的灯油上次忘了加,刚刚就烧尽了。 黑暗中,洛叶点了点头,她侧耳静听外头的动静,柔风细雨,枯叶落地,怀里的桂花酿又香的厉害,世间乐土,莫过于此。 洛叶这里正是一派祥和,而自酒馆子里出来的洛江流可就不是那么轻松了。 他给萧子衿认出了身份,消息传得很快,不到午夜,追杀他的人就在林子里形成了“罗网”。 洛江流是落在网里的猎物,他从来不轻敌,这次也是同样,他的剑还没出鞘,因为他还在等。 像这样有规模的组织行动,一定会有一个幕后黑手和一匹“头狼”。 洛江流等的,便是这群人中的“头狼”。 林子里很静,连风雨声都显得小心翼翼,织就罗网的人都是高手,普通人中的高手,对于洛江流来说,在这样的网罩上造出一个缺口并不是难事,所以这只“头狼”一定要有震场的能力。 人来了。 杀气很盛的绝顶高手,全身上下都散发出一种炽烈的刀意。他是一个比洛江流整整高出两个头的瘦削竹竿,所过之处,折草断茎。 反观洛江流,他就像个普通人,毫无武功的普通人,不惊不扰,安静的如同一束芦苇,一片空气。 这匹“头狼”并不像其他人那样掩藏自己的身份,他也知道自己的身形与兵器都太过惹眼。他手中握着一把三尺长的纯铁折扇,打开后,有一圈薄窄刀刃,在雨中冷冷发光。 “华舞白骨阎王扇,”洛江流抬起眼睛,目光冷漠淡然,但颤抖的指尖却已反衬出他内心的跃跃欲试,“纪平云。” “洛先生。”纪平云的脸上一直有种笑意,他很温和,与这种惊鸟伏蝉的杀意格格不入。 月轮般的扇刀在纪平云手中一抖,如展屏的孔雀。他这把诡异的武器也有个名字,唤作“沐春风”,倘若今日月朗星稀,刃上可现数道华光,对敌之前,先晃瞎对方的眼目,十分歹毒。 “洛先生,江湖里无人不知您的名头,纪平云今日斗胆请教,还望先生手下留情。” 他嘴里说着客套话,面上亦是笑容不改,但甫一出手,就使上了扇刀独传的秘技,走诡谲狠厉之风。 纪平云出身世家,府上有压箱底的绝学,又是这代弟子中最为有天赋的一个,十三岁时教长天刀客落了眼目,强行虏到道行观中收为徒弟,他学成之后,却怪长天刀客坏了他的人伦亲情,把道行观上上下下屠了个干净。 所以他这套刀法,既融合了河南纪家庄的平缓高雅,又有道行观长天刀法的阴险爽利,乃是属于他自创的一套“春风化雨”。 洛江流置身在刀和雨之中,他脚步一滑,握着剑的手稳得很,“相思”仍在鞘中,纵横的雨水沿着坑坑洼洼的剑鞘往下淌。 “好功夫!”纪平云不禁赞叹,他的“春风化雨”就好像最细密的网眼,与胡汝名的大道一式有异曲同工之妙,能将人困在里面,近十年来还没人能轻易钻出,但洛江流却不慌不忙,只落了几根发丝,坏了衣服前襟。 “我要出剑了。”洛江流道。 他的话一出,这才有了气势。 洛江流的剑意黏腻滞涩,将纪云平包裹在里头,冷冽的杀气慢慢化消,乍起乍落间,尤闻雀鸟归林,竟是毫无血腥之兆。 相思在刀雨中劈开了一道圆弧,短兵相接,屈肘,掣腿,压肩,斗力,刹那间十进十出,暗中包围的人很聪明,在无形的刀剑之气中后退,原本狭小的战圈瞬间又扩大了一倍。 “嗯!”纪平云闷哼一声,他被洛江流用剑柄拍在腹上,瞬间气血翻涌,张开的扇刀一合,并成铁骨,重重砸在相思剑上,惯性巨大,把相思长剑钉入土中难以拔出。 洛江流手握剑柄,旋身踢脚,在沐春风划到胸前时,竟又自相思剑柄中拔出五寸长的匕首来。 猝不及防之下,纪平云拿手来挡,短匕入掌,削骨断肉,痛的纪平云连连惨呼。 “你输,我赢。”洛江流的膝盖抵在纪平云的背脊骨上,逼得他不得不曲腰下跪,匕首上的血顺着纪平云仰起的脖子流入衣领中。 “哈……哈哈哈……”纪平云忽然大笑,“洛先生,你是不是忘了,此地可不止纪某一个人啊。” 他的话音刚落,无数细微的暗器贴着地面袭向洛江流的腿脚,洛江流手上短匕一转,血溅三尺,切开纪平云的喉咙口,这一切发生的太快,纪平云的脸上还带着笑容,目裂吐血,死而不倒。 洛江流一拍尸体的天灵盖,借力拔空而起,吊挂在最近的树枝上。 有夜色的掩护,他暂时可保安全。敌人不知道他的方位,但同样的,洛江流也摸不清对方的底细。 忽然,寂静的夜色中起了火把。 一支连着一支,只把这一圈围的严严实实,风和雨都烧成了火红。 惨呼声不断,血潺潺而流,死的都是追杀洛江流的人。 不过片刻功夫,新来的这一伙人就掌控了局势,他们缓缓让开,从后面走出了两个蒙面人。 都是高手,其中一个甚至不在洛江流之下。 “洛先生,您该下来了。” 说话的这个五短身材,人小头大,像个没长大的婴儿,他抬头看着树顶。在那里,洛江流屈腿坐着,他压了压帽檐,对这人不理不睬。 洛江流感兴趣的,是他旁边的年轻人,深不可测的气度和风采,隔的这么远,洛江流也能嗅到股危险的气息。 “洛先生,您是否不信任我们?” 说话的人还在问。 洛江流忽然出剑,相思方才还银光烁烁的锋刃完美的融进了火光中,那年轻人背手不动,任由相思剑尖停在眉心不足半寸处。 “厉害。”洛江流将相思回鞘,“条件。” “洛先生真干脆。” 这年轻人挥退了想冲上前来搏命的手下,继续道:“我今日相救先生,是想求先生帮我杀一个人。” “谁?” “卜知坊坊主,萧竹音。” “……”洛江流低下头来,把破旧的毡帽又压了压,“自己去。” “先生,我有原因,不能亲自动手。”年轻人拍了两下手,围成的一圈火把又辟开道路,带上来了一个蓬头垢面,满身伤痕的女子。 “咳咳……老三……” 陆湘虚弱的喘息着,她的两只手已经废了,这半个月来一睁眼便是人间地狱,早已死了求生的心,所以现在看到洛江流,也不见欢喜,只苦笑一声,道:“杀了我……” 洛江流皱了皱眉,他停下离开的脚步,转头看向陆湘。 洛江流刚入江湖时并没有现今的名气,他本事好,脾气又怪,让不少人惦记上了,短短不过百天,他就莫名其妙的有了一群仇家。 不善言辞的人对上这种事,难免要吃个大亏,他被栽赃了一身的罪名,到后来连官府都惊动了,被逼无奈之下,洛江流跳江求生,在最困顿无奈的时候,遇到了陆湘。 陆湘救了他,并有一饭之恩,也因此,不管是生意上的摩擦还是杀手排名,洛江流都会稍退一步,让陆湘挣得了天下第二的名头。 而陆湘至今都不知道自己随手救助的乞丐,便是眼前的洛江流。 “如何?洛先生倘若能替我除去萧竹音,我便可饶你朋友不死。”年轻人缓缓的道。 “呸,”陆湘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倒扣在血肉中的铁刺外翻,瞬间体无完肤,“洛江流,你听着,老娘杀人放火无恶不作,这一生该放纵的也放纵了,该享受的也享受了,你救我,是对我的侮辱!” 洛江流沉默,他静静地看着疯狗一样的女人。洛江流还记得,陆湘是最喜欢干净的,每次衣服沾了血必要重换。但现在,污秽满身,脚瘫手断,是陆湘的报应,却不该是她的归宿。 他们从来都不是朋友,真正的朋友,不会为了几万两黄金就反目成仇,洛江流只是欠了陆湘一份恩情,不得不还。 “好。”洛江流道。 “哈哈哈……”年轻人笑了,“洛先生果然重情重义……” 话未说完,洛江流手中的相思剑忽然不见了,没有人来得及拦住他,连那近在咫尺的年轻人也慢了分毫。 相思剑捅穿了陆湘的心脏,陆湘甚至来不及感觉疼痛就已死去,血蔓延在泥泞里,人却倒在怀抱中。 “尸体我带走。”洛江流将人抱起来,“拦我者,死。” 第10章 兄妹 自黄昏到日出,也不过短短数个时辰。 在这几个时辰里,洛江流已经接连遭遇了两波围杀。 一拨人的目的很明确,就是想要他的性命,而第二拨人却神秘的多。 他们费尽心力,先是将洛江流救出,又以陆湘作为筹码,单单只是为了逼迫洛江流出手,刺杀卜知坊主萧竹音。 然而交易失败,被拒绝后,领头的年轻人居然还能笑出声,不仅未加刁难,更是通知放行,让洛江流这一路通行无阻。 照理而言,这帮人的能力与势力都属一流,倘若亲自动手,别说萧竹音,就是整个卜知坊也会在转瞬之间土崩瓦解。此番诡异行径,倒是真令人大惑不解。 这样想着的洛江流坐在一座新起的坟头前,坟里面安葬着陆湘,他找棺材铺的老板帮忙,买了副简陋棺木,理了理遗容,就这么好好地下土了。 这座坟挖的偏远,在个小山包上,没有多少是非,也不会平白给人盗了,坟里的陆湘换了白衣,棺材铺里的小姑娘帮忙抹的脂粉梳的头,虽然不大好看,不过洛江流不介意,陆湘更不会介意了。 他把人埋在这里,就算是断了前尘,伤心谈不上,洛江流只是有些寂寞。 以后没人资助钱财,日子可就更难过了。 天下第二这么思量着,拍拍屁股从黄土堆上站起身来,他一抓相思剑,往东而行。 既然事情都与卜知坊有关,那倒不如先去卜知坊一趟,将前因后果弄个清楚。 卜知坊接的是五湖四海的生意。 所以偶尔有几个连官话都不会说的陌生人在门外徘徊也能够理解。 洛叶懒洋洋的坐在屋檐上,昨天刚下的雨,今天已经出了太阳,她是看门人,理应呆在最高的地方,留意街上的动静。 洛叶低着眼睛俯视巷口,这几个徘徊的人该是从金国来的,隔三差五就到卜知坊门前踩点,看上去鬼鬼祟祟不安好心。 这个时候,中原和金国势同水火,他们居然也敢潜来临安腹地,不是有所仰仗,就是脑子有病。萧竹音放话在先,倘若对方没有出手,卜知坊也不可轻举妄动。 “谁!”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居然还真有不长眼的来翻卜知坊的墙。 洛叶一个旋身,随手抓了块瓦片就追了上去。 青瓦运了内力,自洛叶手中脱出打向来人的腿脚,对方不避不让,青瓦在离衣毫厘之处被震为粉末。 一般这种情况就可视作挑衅了,洛叶自腰间拔下□□,半吊着的手不给面子的疼了一下,枪尖稍偏,倒给来人占了先机。 剑气。 细微尖锐,绵如毛针的剑气把洛叶兜在里面。这年头,但凡是个有格调的高手,都擅长以指代兵,一是怕被人认出武学师承来,二是占个心理上的高度。 洛叶枪杆一转,正打得兴起的时候忽然收了招式,她不动,这个一身污泥,半干不净的蒙面人也跟着停下了。 两人面面相觑,互瞪了一会儿,洛叶忽然道:“我认识你吗?” “认识。”洛江流不会说谎,也没有说谎的必要,他想试试洛叶的功夫,这才临时起意把脸蒙了,相思长剑也藏在花坛下面,好让洛叶与他交手。 但他没有想到洛叶有伤在身,空气中弥散着血腥味,她这伤纵使不重,怕也远非近期能好。 “伤?” “啊?”洛叶愣了一下,“哦,你说这个啊,不要紧,都要结痂了,还挺痒的。” “还打么?”洛江流又问,他把选择权交到了洛叶的手里,倘若对方说“不打了”,他大可以扯下面巾,束手就擒。 “打啊,”洛叶跃跃欲试,“闯进卜知坊的人,就算和我熟,也和我的枪不熟。” “请……” 洛江流是个杀手,还是个不常说话的杀手,对于他而言,这个字已经充分表达了尊重。分隔十几年,纵使是他,也不想把兄妹关系变糟。 或许是因为伤势的拖累,洛叶的行动远不如以往顺畅,枪势走向不够精准,对付一般毛贼尚可,但若是洛江流这样的高手,失之毫厘,差之千里。转眼,洛叶的衣服上就多出了几个窟窿。 洛叶也察觉到了自己的不足,便不在以强招硬扛,她有世上最绝顶的轻功,若要缠人脱身,简直易如反掌。 油滑如鱼,灵巧似蛇,见缝插针的功夫饶是洛江流也奈何她不得,每一剑下去,都如同斩进了水流里,乍然似断了,转眼却又连接起来,竟也挑下洛江流的几根发丝。 洛江流的目光亮了亮,他收指停足,道:“够了。” “不够。”洛叶自他背后反手摘下面纱,“我就知道。” 他们两个其实长得颇为相像,洛江流年长,又是男子,棱角分明些,而洛叶则更加清秀,花开并蒂,都是顺眼的模样。 “大哥,走,我请你喝酒。”洛叶一拉腰间酒葫芦,桂花酿的清香瞬间溢了出来,“我发现这家老板娘的手艺很不错啊。” 院子里演的是一出认亲,都是极幼之龄便被抛弃的孩童,过早的体会过世情冷暖,有些话不说,也两厢清楚,洛江流先把正事放了放,跟在洛叶后头乱转悠。 而房间里却更有一场好戏。 萧子衿坐的靠窗,能清楚地瞧见外头的景象。 他喝着茶,问一旁看书的姑娘道:“上一次的问题,坊主仍是不打算回答?” 安静的房间里只听得见书页翻动的声响,卜知坊主不做声,萧子衿便全当她默认了。 “那好吧,我换个问题。”萧子衿自顾自的说道,“他们兄妹两个明明都知道对方身份,为何之前却不相认?” “这个问题,你该去问洛叶。” 借光阅书的女子都不愿抬头看他一眼,“我卜知坊里不养闲人,萧公子若无事,尽早离开吧。” “那不行。”萧子衿连连摇头,“我是来卜知坊买消息的,还救了坊主的人,若讨不到点甜头,我这交易岂不亏本?” “好吧。” 坐在阳光中的女子终于合上了手中书本,她撩过耳边垂落的发丝,撑着头道,“萧子衿,魔教余孽。” “父亲萧雪时,虽不通武功,但智虑绝顶,一人之力挽大厦将倾,在魔教分崩离析之际成为第二任教主,攘外安内,手段雷霆。” “母亲慕容瑾,有赤衣仙子之称,剑术纵横,与一剑居安楚自识也在伯仲之间,她还是个十足的大魔头,虽为正道,却不为正事,冷漠骄狂。” “……十几年前,淮水之战,魔教主力援助,却饱受正道质疑,死伤惨重。随后魔教内部又出了叛徒,导致名声败坏,遭江湖中人群起而讨,你的父母双双罹难,而你自此不知所踪。” “我说的对吗?萧公子。” “细微之处或许有差,但大体不错。”萧子衿忍不住鼓掌赞叹,“卜知坊果然厉害,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挖出我的身家背景。” “不敢……”萧竹音微笑着为自己斟茶,“公子想买的消息就算是卜知坊也毫无记载,这就是我一再推辞的原因。” 萧子衿若有所思,他自父亲身上继承了一部分的早熟,两岁开始识字记事,魔教覆灭时他已年满七岁,对很多事仍然记忆犹新。 在他的童年里,其实没有太多的勾心斗角和党派之争,魔教事务虽然繁多,但人人各司其职,叔叔婶婶们更是有德有能。他跟着父亲读书学棋,跟着母亲练剑切磋,就已经忙不过来了,哪里轮得到一个幼童去管外面的风风雨雨。 但现在萧子衿却后悔了,倘若当初多加留心,或许今日寻起那背叛之人就不必如此辛苦,也不必躲着暗中仍要复教的旧部了。 他想为父母与故土报仇,却并不想承接一个教主的名头,萧子衿不是个负责任的人,他要轻佻自由得多,如风来去,只为仇缚。 “那就没办法了。” 萧子衿叹了口气,“过两日,我就回魔教遗址看看吧,总能找到些线索。” “什么人!” 窗外,正拉着洛江流喝酒的小姑娘忽然一声炸喝,随即响起刀剑交击之声,有人自屋顶破瓦而下,短刀架在卜知坊主的脖子上,逼的萧子衿只得退开。 院子里还有另外三个蒙面人,房门一打开,他们立即弃战,退到了萧竹音身后,为首的男子打量了一下院子里的情况,斥道:“放下你们手里的剑和枪。” 洛叶不敢轻举妄动,她将手里银枪往地上一掼,整把□□破土而入,只留了一点枪尾在外头,气劲之强,震的地表一晃,她看着萧竹音身后的人道:“这是我的实力,坊主有事,天涯海角,不死不休。” “好,有点胆魄。”那男子不怒反笑,他将萧竹音往前一推,慢慢向大门靠近。 这个时候,整个卜知坊都已经被惊动了,看家护院有本事的贴着墙根将蒙面人团团围住,而武功不济的,只从窗户里往外瞧,不敢添乱。 “但我们这次来,并不想找卜知坊的麻烦。” 领头人看着萧子衿道:“我只要这位公子答应我几个条件。” “萧公子不是我卜知坊的人,他没有必要为了我而答应你们的条件。” 萧竹音被短刃紧紧的桎梏着,她察觉出这帮人的组织性,从潜入卜知坊到绑她为质,前后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实在快的可怕。 萧子衿跟在她的话后面连连点头,“就是就是,我又不是卜知坊的人,你们绑了坊主,对我来说不痛不痒。” “那就要麻烦卜知坊的各位想想办法了。”那领头人丝毫不着急,他先让另外三人先走。当初部署之时,错算了洛江流,也低估了洛叶的能力,不过几招之内,三人各有负伤。 “五日之后,萧公子与我约战城西红楼,这期间,有劳各位广发英雄帖了。” 一出卜知坊的大门,这蒙面男子立即消失在来往人流中,洛叶没有追,她知道追不出个结果,所以她只沉声说了一句话。 她道:“卜知坊中,有内应!” 第11章 祸害不死 现在,“饕餮”口中只容纳着三个人。 洛叶,洛江流和萧子衿。 萧子衿漠不关心的坐在太师椅中把玩儿茶盏,他方才想走,外面也有人想进来,奈何洛叶黑着一张脸启动了“饕餮”中的机关,瞬间就让里面和外面的人都消停了。 果然,平日里笑嘻嘻的人爆发出火起来连自己都坑。 “你该喝酒了。” 谢天谢地,终于有人说话了!萧子衿万分感激的看着洛江流。 自卜知坊主被绑走已经过了一个时辰,他们三人就这么被困在书房里,洛叶不开口,他也不好开口,而洛江流又是个明显的闷葫芦,真真是要憋死。 “你该喝酒了!” 这一声比方才还要严厉,吓的萧子衿一个挺背,端端正正的坐好,而被训斥的人这时方才回过神来。 “啊?哦……” 洛叶的手微微颤抖着,几乎连酒葫芦都握不紧了,麻痹的感觉从肩膀直到指尖,感觉不到疼痛,也感觉不到实物。 见她喝下了酒,洛江流那张紧绷的脸上才稍有缓和,他又道:“内应?” “嗯。”洛叶点了点头,“卜知坊做着最得罪人的生意,要是人人都能这么轻易的绑走坊主,那我们都可以卷铺盖回家了。” “我看也不知很难啊,”萧子衿真是不怕死,这件事明显因他而起,他居然还能面不改色的贬低卜知坊。 “我在这里头呆了两天,别说绑个人了,要放火烧宅也简单的很。” 萧子衿的话刚说完,洛江流就不动声色的往洛叶身前挪了挪,倘若要打起来,他好歹能拦一拦,再不成也不能让洛叶吃亏。 但现在的洛叶却冷静的可怕,她的酒葫芦在掌心一绕,肩膀上的伤逐渐恢复了疼痛,同时带起来的,还有因担心而滞涩的思维。 “卜知坊里除了我这个明处的看门人和数十护院,还有暗中巡查的高手,他们行事隐秘,连我也不曾真正见过。而坊主的书房‘饕餮’里更是机关重重,只有待客时会关闭,平常几乎固若金汤,一旦进入,纵使有通天之能,也难逃一死。” 洛叶瞟了萧子衿一眼,继续道:“这群人能绕开所有护院高手,更懂得挑在‘饕餮’中有外人时下手,若无内应,实难办到。” 萧子衿也给她说得来了兴致,简单的辩白了两句,“反正不是我,我这个人最怕麻烦了,总不至于自己坑了自己。” “我也懒得怀疑你。”洛叶对他没做多大搭理,这冷淡的反应惹得萧子衿一阵不快,他“哼”了一声,干脆背过身去。 过一会儿,见洛江流搭不上洛叶的话,而他的心里又泛上来一股好奇,实在忍不住,就又放软了脾气,问道:“你知道是谁吗?” “不知道,当务之急是救出坊主,内应之事可以后再说。”洛叶叹了口气。 她到现在还没开口说起这件事,原来是在这儿等着自己,萧子衿心中气不平,起身就要走,他不怕“饕餮”的机关,最坏也不过装个死,总能逼得洛叶先把门开了。 “你别动,我没想求你。” 洛叶看出了萧子衿那点花花肠子,她弯腰在书桌下的抽屉里挑挑拣拣,摸出根木尺来,“让我量量你的体型。” “你做什么?!”萧子衿眼见着洛叶朝自己走来,张臂就要圈住他的细腰,吓的一个蹦跶,往房梁上这么一窜。 他这一窜不要紧,“饕餮”中的机关瞬间被激发,悬丝伏线,箭针洞坑,碰到哪儿,哪儿翻个个儿,满房间的铁钉针板,还淬着蓝莹莹的剧毒,连地板都忽然打开,黑咕隆咚一个陷阱,削的锋利的细竹上还有干涸的血迹。 “救命啊!”萧子衿牢牢的抱着顶梁柱不肯撒手,洛叶扒在他的腰上,而洛江流则拽着洛叶的裤腿。 “让你别动你非要动,你要是在底下垫着,我一定很高兴把你踹下去。” 洛叶的嘴里衔着木尺,有些吐词不清。她吊着的那只手从前面把萧子衿卡在里头,两个人的姿势很尴尬,洛江流咳嗽了一声,点出关键。 “关‘饕餮’。” “咚……咚咚……”外面的人听到了不小的动静,一时担忧,敲门询问情况,“洛姐姐,萧公子,你们没事吧。” “别……别进来,别敲门!都退出十丈距离!” 兴许是洛叶喊的太过大声,太过焦急,把门外的人一吓,瞬间都散了开来。 “哥,我的轻功好,也只有我知道枢纽所在,待会儿我一松手,你立马借力拽住萧子衿。” 洛江流点了点头,“好。” “快点快点……上面在滴油,我要抓不住了。”萧子衿听洛叶倒数。 “一,二,三,松手” 三个人同时旋身交错,洛叶的吊颈纱布自萧子衿的身上一滑而下,整个人如翱翔的鸿雀,贴梁柱而落。 同时,她下首的洛江流将腰一摆,整个人向上荡去,牢牢的抓住了萧子衿的手臂,他的脚在空中停顿一瞬,为洛叶提供了着力点。 这套动作一气呵成,萧子衿运劲入指,停住了下落的趋势。半寸的距离已是绝好的默契。 洛叶的袖中有三支短箭,也是她常用的防身暗器,这个时候可供她在空中稍作停留。她轻盈的仿佛一片鸟羽,飘飘然全似随风,转眼已到了书架后。 开“饕餮”的机关显眼顺手,关它的却藏在隐秘之所,若不是洛叶有自知之明,早向萧竹音问过了位置,恐怕今天三个人都要断送在这儿了。 “嘎嘎”机簧运转的声音逐渐停下,随即扭转格局,桌椅板凳全部回归原貌。 洛叶松了口气,她一边把地上散落的各种暗器捡起来藏好,一边心疼的摸了摸紫檀木的桌角,心里想着这个月的酒钱算是要全部赔光了,嘴里就忍不住咬牙切齿的道:“萧公子,请你不要试图害死我们。” 萧子衿刚从上头落下来,他拍了拍手上的灰,挑眉道:“洛家两位后人,在江湖上有几十万两黄金的身价,我为何不试上一试?” “一对一,你可以搏生死,二对一,你找死么?手抬起来。”洛叶又拿起木尺,她这次警觉,知道先制住眼前这个人,洛江流又配合,早先一步按住了萧子衿的肩膀,让洛叶可以踏踏实实的把萧子衿的身形量过一遍,“看不出来,确实是练武的好身段。可以了,手放下吧。” 洛叶说着,又比划了一下自己的,“萧公子,卜知坊里没你什么事了,走还是离开,你自己选吧。” “哦?”萧子衿笑了,他也上下打量着洛叶的身形,小姑娘还在发育的阶段,前不够凸,后不够翘,扁平似个男人,但幸好纤细匀称,腿长腰软,有些地方也有看头。 “你是打算易容成我,自己去救卜知坊主吗?” 萧子衿瞧出了洛叶的心思,他摇了摇头,“你虽然个头不小,但比我还是差得远了,全身易容会导致出手不畅,龙潭虎穴里可没有生路啊。” “我去。” 洛江流忽然道,他手里还捧着几本散落在地上的卷册,刚刚这一闹把萧竹音的书房也搞得乌烟瘴气,洛叶的紧张劲儿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所以他趁方才的功夫简略的收拾了一番。 江湖人,除了萧子衿这般自恋自负的,都不大喜欢打理自己,所以洛江流的心是到了……能力却还没到。 “大哥……” 素来逍遥自在的洛叶最近实在头疼啊,她冲过去,从洛江流的手上夺回古籍,“大哥,你身上的剑气还没消,就先不要动了。” 洛江流方才动了武,他没对这些机关死物留情,所以杀性浓烈,好一会儿了也没能将剑气全数按下来,周身寸许蚊虫不进,古籍在他手里沾了一下,就碎成了废纸。 “……” 我的酒钱啊,洛叶心里在哭。 “我去。” 洛江流在这件事上很坚持,他居高临下的看着自己的妹妹,又解释了一句:“我不放心。” 洛叶没有一定要自己去的理由,她原本就是抱着拖萧子衿或洛江流下水的坏心眼,所以这时候也就苦个脸,假装为难的点了点头,“那大哥你一定要小心了。” “呵”萧子衿抱臂倚在门框上看她惺惺作态,毫不掩饰的嘲笑了一声,他道:“你们兄妹,冷淡起来好似路人,亲近起来又互相担忧,如此心机,我要是当年害了洛家村的人,一定连觉都睡不好了。” “咚咚咚……” 他的话刚说完,门外头守着的人又来小心翼翼的探听动静了,房里头一会儿声如雷震,“霹雳乓啷”的响个不停,一会儿又寂静如死,外头的人面面相觑,生怕真出什么事。 “洛丫头……洛丫头,你还活着吗?”这次来喊的是崔大夫,“饕餮”里乱成了这样,就算不死估计也得缺胳膊少腿了,他医术不算极好,但这时候能救一个算一个吧。 “崔大夫,”门从里头开了,三个年轻人一个没少,连血丝都不见,就只有坊主的宝贝书房遭了殃,崔大夫揪起洛叶仔细的瞧了瞧,叹了句“祸害不死啊”,就挺失望的背着手离开了。 “咳……”洛叶被这一大院子的老老小小围着,再厚的脸皮也红了红,她对众人点了点头,“救坊主的方法已经有了,安心安心。” 第12章 弱点 黑衣人与萧子衿约战的红楼建在城西。 不是个正经的地方。 临安城城西是四个方位里最乱的,聚集着最风骚的□□,最下贱的逃犯,最残忍的土匪,和最落魄的侠客。 当然,这里来来去去的人都带着一身的秘密,使得城西成为了最大的消息场,倘若在卜知坊里出不起代价,便会回来这里,有命呆三天,藏得再深的秘密也可听出几个版本来。 而红楼所在的地方更加的蹊跷。 它傍水而立,在纷乱当中静若处子,纵使满脸疮脓,斜眼缺耳的恶棍到了这里,也想要梳洗一番,把自己整的人模人样了才敢往里去。 红楼独占了城西最美的一片风月,笙歌夜舞,亡国不知,从上而下都透露着血腥而旖旎的心思。 红楼里纳客甚多,三教九流,来者不拒,却从没有发生什么大事。江湖中传言,红楼的东家乃是阎王城的少主,所以纵使有再大的火气,也没人敢在此处撒野。 而今日,红楼却教人包了场子。 说是包场,其实也不尽然,仍是同往常一般待客,只是停了大部分声色犬马的营生。来的都是些江湖人,有老有少,从初入江湖的幼虎到混迹数十年的前辈,从声名狼藉的鼠盗到锦衣华服的世家,今个儿算得上是大热闹。 他们中,有人收到了英雄帖,而有人则是道听途说,不过相同的是他们都很有兴趣来看看这场争斗。 单是卜知坊坊主这个筹码,就够无数人感觉到紧张和兴奋了。 但到现在,他们还不清楚这个萧子衿是谁,之前江湖上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么一号人物。 这个名字,就像是在一夜之间传遍了大江南北,伴随着无数的揣摩和猜忌。 “姓萧的……莫非是……” “嘘,你找死啊,当年的事闹得那么不愉快,正道武林和阎王城的梁子还结着呢。” “可不是,你们说说啊,魔教援助淮水之役,最后却弄得如此下场,阎王城和它同气连枝,哪能就这么就算了。” “那你们倒是说说啊……这萧……咳咳子衿,到底什么来历?” “我们哪能知道啊,不过事情因为萧竹音而起,这两人……莫不是血缘?” “别瞎猜别瞎猜,我还听说和这萧子衿对战的,是黑白无常白不黑哩。” “……你这消息哪里听说的!莫非他,真的……真的是……” 胆小者吓的脸色铁青,他忙往人群后头缩了缩,不过是来看看热闹的,可千万不能惹得荤腥上身啊。 “不好意思,不要意思,”他后退时不小心撞到了一个人,忙叠声道歉。 “这位老兄,”抬头方知是位年轻雅服的公子,生的很是硬挺漂亮,手里摇把扇子,温温和和的将他扶稳,“请问前头的热闹开场了吗?” “还没,两方人马都迟到了。” “哦,谢谢大叔。” 这看着纯良其实满腹黑水的雅服公子便是萧子衿,他来这一路,听着各种关于自己的猜测真是操碎了心,一是不甘无名二是不甘出名,倘若这一趟和魔教产生关系,那真是麻烦不断啊。 这么想着,萧子衿寻个偏僻无人的角落旋身而起,借着红楼里暧昧不明的光线,轻飘飘的落到了二楼。 他来得早,想趁机多观察观察对手,岂料都是拖延的主,洛叶那里没有动静也就罢了,连挑事人这边也没有动静。 又等了一会儿,他耐心足,摇着扇子,挑着楼底下的美人看,倒也不觉得烦心,但江湖人匪气众,更何况台子附近挤的厉害,不多时已经隐隐有爆发的趋势了。 “都一个多时辰了,这人还来不来了!” “就是就是,我们还赶趟儿呢!” “要是再不出现,我们就把这台子掀了!” 不只是哪个胆大的炸雷般喊了这么一句,人群里立即安静下来,他们打着哈哈,谁也不敢应和。 就在这个时候,一方的主角终于出现了。 身高九尺,阴阳双面,薄纸般扁平的一个人手里抱着萧竹音,在场几乎没有人看清他的来路,而看清了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黑白无常,白不黑!” 这个名字立即引起不小的动静,白不黑是个江湖怪人,他既不算魔教的人,也不算阎王城的人,但却帮这两家做事,小到跑腿传信,大到杀人放火,可供这两家呼来唤去,但倘若是旁人,那就要留意项上人头了。 他今日真到了现场,不顾身份的挟人为质,只为了和这姓萧的小子争斗,台下众人面面相觑,对这迟迟不现面的萧子衿更加的好奇了。 而正主本人则躲在二楼,他乍然见到白不黑的时候,甚至下意识的捂了一把脸,千想万想,萧子衿确实没有猜到弄出这么一大圈麻烦的真是魔教中人。 照理来说,他才来临安没几天,这些年在江湖里也多是以化名行走,魔教纵使消息灵通,也不该来的如此迅速啊。 “来了来了。” 楼下又起了一阵轰动,他们为来人身上的气势所震慑,竟不由自主的让开一条道路来。 洛叶和“萧子衿”走的是寻常路,从门口到围起来的战台总共三十六步,不多也不少。 “萧子衿”手里拿着的是把……破剑,洛叶到铁匠铺给挑回来的,他那把相思太过显眼,若要冒充旁人,还是收起来为妙。 “原来我这张脸板起来这么好看啊。”萧子衿在二楼揉了揉自己的腮帮子,他看着那两个人慢慢的登上了台面,白不黑退开两步,他早把萧竹音绑在了椅子上,绳细结活,倘若是个会武功的,一挣即脱。 “你来晚了。” 白不黑人如其名,真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从头到脚阴阴测测,连说话都带起一股冷风。 “你未走,不晚。” 洛江流的声音与萧子衿还是有很大不同的,只是他这个人沉默寡言,说的字少,台子下面又闹闹哄哄,白不黑自然听不出来。 “哈……哈哈哈哈……公子既然来了,那么今日之约也可继续了。” 白不黑力灌右腿,脚一跺,台子中央瞬间翻转,现出一块棋盘来。 棋盘不大,左右之距不过两米,纵横十九道,三百六十一个交叉点上以柔韧苇杆点缀,纵使风吹,也有摇摆之势,人若落于其上,轻功稍差点就难保不折。 这阵名唤“云崖”,意指险如陡峭高峰,在方寸崖顶过招,错一步,万劫不复。 而更艰险的是,对方斗的不只有武功,还有棋艺。 洛江流“咳”了一声,他拢在袖子里的手偷偷拽了拽洛叶,低声道:“轻功一般,棋艺……很差。” “……” 洛叶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讪笑道:“我也不会下棋……” 这下好了,萧竹音的两个救星都是幼年漂泊的命,遍地流窜中折腾出来的武功,根本不像世家公子还得空陶冶陶冶情操,这一阵真是硬着头皮也要上了。 他们斜上头的萧子衿把刚刚的小动作看得很清楚,他想了一下,忽然恍悟的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这这这……不是来败坏本公子的名声吗?” 就算是败坏名声,对方把道都划下了,众目睽睽,现在反悔也早晚了五天。 “规矩你定?”洛江流皱了皱眉,他作为一个不守行规的杀手,如今处处受制,实在难受。 “抱歉,筹码在白某人的手里,公子没有转圜的余地。” 白不黑微笑着。他这个人有一种魔力,阴森的厉害,却还带着种诡异的亲和,说句话,就算理再偏,都教人无法反驳。 “……” 洛叶心疼自家坊主那纤细雪白的脖子,白不黑刚刚手上加重了力道,萧竹音昏迷中也轻哼一声,她身子单薄,又给人绑去了整整五天,也不知对方有没有亏待她,吃得好不好,睡得安不安稳。 “萧公子,请上杆。” 正胡思乱想着,白不黑已经请招了,洛江流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洛叶冷静下来。 场面上好像来的只有白不黑一个人,他要和洛江流过招,自然不能时时刻刻的看着萧竹音。 但从进场开始,洛叶已经察觉到了对方的小手段。 这台子是个周正的圆形,绑萧竹音的椅子在角落里,背光,但由于来观战的人太多,处处摩肩接踵,自然也有团聚在椅子之后的。 方才他们进门时,洛江流故意外泄剑气,众人退缩间难免推搡,但萧竹音身后却有几个人毫不动摇。 看来这就是白不黑上杆后,负责看守萧竹音的人了。 “好!” 棋盘中,人一落杆,苇杆受重下沉,便是第一子。 白不黑折腰一拧,单脚踩在苇尖上,踢开了洛江流迎面而来的剑锋,剑锋虽走,但这把破剑上却裹着洛江流的内力,他这一招没伤到白不黑,却割开了他右脚上的鞋。 “哦?” 白不黑轻敌了,但同时,洛江流这里的情况也不甚乐观,他专精剑法,轻功勉强算个辅助,能让苇杆不断已是全力,倘若顾及棋路,混不过三刻,必败无疑。 这架打的双方都不吱声,难免无趣,所以在落第二子的时候,白不黑问了洛江流一个问题。 他问:“萧公子可是魔教少主?” 一句话引起了轩然大波,台下之人变色不少,吵吵闹闹惊惧怀疑。 有为魔教鸣不平的,也有要手刃仇敌的,总之乱成了一片,甚至还有不顾规矩,要爬上圆台的,都教洛叶踢了下去。 洛江流毕竟不是真正的萧子衿,他的心绪丝毫不为这个问题困扰,甚至落落大方的承认了。 洛江流道:“我是。” 第13章 凉薄 “……” 洛江流这一承认不要紧,只把真正的萧子衿弄得苦不堪言,他躲在二楼,倘若这个时候现身,只会惹得一身麻烦,但倘若此时不现身……那之后也有一身的麻烦。 进退两难,好一个陷阱。 与他同样震惊的,还有一个白不黑。 他提出这个问题,一是为试探,二是为扰敌,猝不及防之下,让洛江流的反应给惊到了,脚下一失章法,洛江流便后来居上。 这次洛江流聪明,他不攻人,而是将苇杆削短,白不黑要落子何处,他便削短哪一处,让白不黑自乱己阵。 白不黑是个老江湖,单论经验而言,远胜这帮后起之秀,所以这一瞬的震惊也只拖累了两步走棋。 再来,眼看洛江流就要输了。 台下的□□更甚,不少胆小怕事的已陆续退场,不曾走的都在盘算自己的心思。 洛叶更忙了,她一边要提防着往台子上放的冷箭,一边还要思索着怎么救萧竹音,这一挡一拦之间,她已靠近椅子不到三步距离。 “砰” 苇杆终于承受不了洛江流的重量,自中央裂成数瓣,他行的先手黑棋,几乎全军覆没,而就在这时,有两个人终于动了。 一个是洛叶,她以身法见长,□□杀人于无形,在对方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已经将萧竹音连人带椅的抱进了怀里。 另一个,则是一直躲在二楼的萧子衿,他背着手,从回廊上一跃而下,轻飘飘的落在苇杆上。 今天一连三件诡事,惊的台下群侠面面相觑。 “这这……怎么这魔头还有两个?!” “喂喂喂,台下这个,说你呢,喊谁魔头啊?”萧子衿对自己这新得来的称呼颇为不满,“公子我根正苗红,古道热肠,朋友有难还知道拔刀相助,倒是哪里似个魔头啦?” “品貌俱像。”洛叶嘀咕着。 她这边正在和绑架萧竹音的人对峙,洛江流刚从那束手束脚的棋盘上下来,面上虽然看不出,但其实里头憋着一口闷气,把脸抹了抹,连剑势都比以往凌厉些。 “哥,你先顶着,我给坊主松个绳索。” 洛叶有点担心,萧竹音经过了这么一波风浪,到现在还没醒过来,软绵绵的倒在她的怀里,脸色煞白。 “……喂,洛姑娘,你给她解个穴试试。” 萧子衿抱臂随着苇杆上下晃悠,他站得高,大厅中的局势一目了然。 “你……”白不黑赢了刚刚那一局,也勉强算逼问出了萧子衿的真正身份,这时候他还没从棋盘上下去,正不解的打量眼前这个飞扬跋扈的萧子衿。 “白叔,”萧子衿的目色深沉,他从腰间拔出一剑一刀,剑长刀短,并称离别,“您还记得这一剑一刀吗?” “……少主。”白不黑在无声的压力中低头,他从苇杆上退下,屈膝弯腰,竟就这么当着群雄的面跪在了萧子衿面前,“是属下有愧少主。” “哎哎哎,”萧子衿赶紧把他扶起来,刚刚脸上的阴霾一扫而光,他笑眯眯的道:“白叔不需行此大礼,子衿只有一事不明。” “少主但问。” “是谁教你用这种办法来逼我现身的?” “这……”白不黑为难,“少主,此事有因,不能怪这个人。” “哈,”萧子衿笑了,一脉相传的心思重多算谋,到了他这里已经根深蒂固的埋在骨血里了,该明白的时候连装糊涂都不行,“好了,我知道了。” “各位……”他这一声用了内力,字字清晰有力,在红楼的大堂里边回荡,激的人耳膜阵痛,有些武功稍弱的已经倒了下去,“在下萧子衿,有德有能萧公子,我对振兴魔教没什么兴趣,却对报仇雪恨很有兴趣。当年屠杀魔教,没参与的回家继续好好做人,参与了的,按情节轻重逐个自省,我……” 萧子衿一笑,他的话音忽的转向凉薄,字句如刀锋,刻骨的冰冷,“一个都不打算放过。” “说的好!” 洛叶附和,她要不是臂弯里抱着一个萧竹音,早就鼓掌助兴了,“那萧公子,我们现在能走了吗?” “当然。”萧子衿将头一歪,他把狠话放完了,就又是那副纨绔子弟的相貌,拍拍屁股,留下满堂错愕的群雄,两步跑到洛叶身边。 “洛姑娘你抱的累不?要不我来?” 洛叶想给他脚下使个绊儿,都是满肚子的坏心眼,她一动,萧子衿就平平的滑了出去,飘到洛江流的身边。 在阻挡他们的都是魔教旧部,有些人连萧子衿也没见过,但都恭谨有度,见萧子衿来了,便识趣的退了下来,把周遭蜂拥的人一挡,让这四人能够平安退出。 这时,萧竹音在洛叶的怀中轻轻的“哼”了一声,逐渐有醒来的迹象。红楼外雨压云头,眼看阳光尽敛,风雨欲来,她微微的睁开了眼睛,不慌不乱的从洛叶怀中落下,柔声道:“我们回去吧。” 萧子衿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电光火石之间,几乎能感觉到乍迸的杀气,洛叶脸色一沉,不经意的挡在这二人中央。 今天的形势已经十分复杂了,有心人还在暗处蠢蠢欲动,要是萧子衿非要揪出个真相来,那恐怕就不只两败俱伤这么简单了。 但幸好,他只是笑了笑,对萧竹音轻声言道:“坊主,等我们回去,可要好好谈谈了。” 现在,他们要走,围观的人留不住也不敢留,而魔教的人则更是处处维护。阴暗的角落处有个人影一闪而过,他是来监视卜知坊的探子,这般大事岂能不闹个沸沸扬扬。 红楼里的奇事传进圣贤庄的时候,赵思明正在弹琴。 皇亲贵胄之身,少年聪慧好学,让赵思明除却兵法之外,琴棋书画也是精通卓绝。 他的手平稳的搭在琴弦上,回报的人不敢惊扰他,只能垂手安静的站在一旁,他弹的这一首曲子激昂高亢,响彻行云,最后只听得“砰砰”两声,琴弦尽断,琴身折裂。 “唉”赵思明惋惜的看了看这把上好古琴,“无用之物,扔了吧。” “是……” 一旁伺候的婢女将损坏的古琴抱起来,习以为常的往厨房而去。 赵思明用温水浸润了一会儿双手,这才有空问起临安城里的事。 “卜知坊安分了这么久,也有出错的时候吗?” 赵思明自妻子的手上接过毛巾,他的这双手纤细修长,骨节分明,在秋日的冷风中泛出青白色,有舞文弄墨的雅致,也有杀伐果决的力度。 “属下在红楼里还见到了一个人。” 回话的人长相平平,个头平平,武功平平,多看几眼也无法留下什么特殊的印象。 “谁?”赵思明问。 “杀手第二洛江流。” “嗯?”赵思明手上的动作一顿,“他与卜知坊也有关系?” “卜知坊看门的小姑娘名唤洛叶,属下想……” “我知道了。”赵思明打断了他,“把闵儿喊过来吧,我有事吩咐。” “是。” 回禀消息的人不敢逾矩,他退了两步,方才回身而走。 偌大一个院子里,又只剩下了两个人,简狄什么话都不说,她替风里头的赵思明拢了拢衣服,静静地站在一旁。 赵思明与简狄,育有一子一女,嫡子赵良玉,能袭王位,但人人都道赵闵之才,远远在赵良玉之上,久而久之,兄弟之间也生了嫌隙。幸而,赵良玉非是小肚鸡肠之辈,纵使心有不服,也对这位远来的兄长礼遇有加。 而简狄又是大家闺秀温婉贤良的性子,她与赵闵母子相称,素来不咸不淡,这一家除了小妹都是克制守礼的人,却也无形当中冷漠的很,层层隔阂,半点也不像血脉之亲。 “父亲……” 赵闵被人领着走到这里,他的手里握着把玉骨的扇子,温润似水。 赵思明点了点头,他挥退了下属,简狄明事,便也跟着退了出去,只留下赵闵一个人。 赵闵面容柔和,总是春风拂面一般的微笑,三教九流都能交上朋友,他这种人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整个临安城,或有人不知圣贤庄嫡公子,却无人不知圣贤庄的长公子。 一无所知的安静中被人打量了很久,赵闵仍是清风玉露般一个人物,他了解自己的父亲,若非要事,赵思明都不愿多看他一眼,若有要事,恐怕一去难还,九死一生。 “闵儿,你有朋友吗?”赵思明问。 “有。”赵闵点了点头,“但不多。” “从今以后,你只能有四个朋友。”赵思明的话从来带着不可抗拒的命令性,“你去卜知坊吧,如果交不到这四个朋友,你知道该怎么做。” “……是,父亲。” 赵闵早已习惯了这样辗转反复的命令,也习惯了赵思明对自己的厌恶,他只是弯腰行了个礼,慢慢的退出了院子。 “大哥!” 院子外,是一个天真浪漫的少女,她似乎早就等在这儿了,手里提着扎油纸包。 “大哥,这是我去留仙楼买的桂花糕,你陪我尝尝呗。” 赵闵微笑着摸了摸小妹的头顶,“不急,等大哥晚上回来再尝。” 第14章 日常 卜知坊里异样的严肃。 洛叶把晚饭端进了书房,不一会儿就吐着舌头赶紧出来了。 且不论萧竹音追不追究那一地的瓷片残页和桌尸椅骇,单是这两个姓萧的处在同一间房里,都让洛叶心惊胆战。她那条胳膊都还吊着呢,伤员病患可实在受不了房间里的气氛。 而卜知坊的大杂院里,却热闹的很。 有个雷打不动,风吹不倒的洛江流杵在那儿,年少年长的姑娘们都看着他心生欢喜,个大个小的汉子们都瞧着他想试拳脚。 毕竟是天下第二的杀手,卜知坊里主事的人回来了,整个坊里都随之松懈下来,一个个都空闲无事可做,专门来找这面无表情的稀罕物切磋,观摩。 “哎?洛姐姐,”十三四岁毛还没长齐的小姑娘揪了揪洛叶的衣袖,“他真是你的亲大哥啊?” “是啊。” 洛叶挂在树梢上喝酒。 她这个样子远不讨喜,在红楼里染的血斑斑驳驳的散布在衣服上,大多是溅上来的,不算严重,但看上去却也脏得很。 而洛叶又从来没在意过自己的外形,老大不小的一个姑娘家,短袍,裹腿,破破烂烂一身游侠打扮,往萧竹音身边一站,都像个乞丐。 所以陶儿“哼”了一声,仰着头想从这副邋遢模样里打量出洛叶和洛江流的相似之处。 “头发也不梳,胭脂也不涂,洛姐姐,你真不让人省心。” 陶儿抱怨着,但她那活泼机灵的眼睛里可不见这些烦恼,嘟囔了一句,又随其它小侍女玩儿去了。 “哈。” 洛叶被人念叨了,反而将自己的酒葫芦抱得更紧,一口接着一口,浓烈的酒水下肚,她听见头顶上的树枝响了几声,便知道又有人上来了。 “酒喝多,不好。” 洛江流皱着眉,他没出手阻止。偌大一个树冠上全是桂花酿的味道,这种酒分酿酒人,有的香甜可口,有的磅礴野性,洛江流认识一个老板娘,她的手下,桂花酿可是嶙峋风骨。 “不喝酒,我这胳膊就是废的,可麻了。” 洛叶撅着嘴不高兴,她晃了晃酒葫芦,一想起这两个月的酒钱都要赔萧竹音的古玩字画,就一阵一阵的心疼。 “……对不起。”洛江流忽然道。 他的眼睛亮的好像剑锋,洛叶都能从里头看见刃口来。 “又来了又来了。”洛叶烦恼,她这个哥哥万般好,明理护短,聪明冷静,就是太过认死理,千说千不听,万讲万不理,固执的可怕。 “娘胎里头带出来的病,跟你有什么关系?” “……” 洛江流不说话,他这时候还坐在洛叶的上头,又是个气场强大的人,一沉默,天生的压迫感。 “哥……” 洛叶给他看的虚汗直流,“村里多少叔叔伯伯一辈子残疾,一辈子打铁,那都是数一数二的铸师,我这几口酒就能治好的毛病,根本不算什么。” 洛家村的残疾,是上天的妒忌。 百十来户人家,几乎人人都或轻或重的抬不起手臂来,所以纵使这里是江湖中百八武器的锻造圣地,却从未出过任何高手。 洛叶和洛江流的母亲也是一样,只不过症状轻微,不做重活的时候根本引不起任何不适。 而他们的父亲更是难得一见的外族,所以洛江流出生时,在村里头可是引起了轰动,手舞足蹈的健康娃娃,任谁都爱抱一抱。 洛叶却不同,她把洛江流的残疾也承接了,双臂沉重如灌铅,幼时就是个小废物,没有哥哥和父母的照料,就连饭也吃不到嘴。 所以洛江流一直自责,他想该是自己的错,才让妹妹受人欺负,却选择性的忽略了,从小就凶恶可怕的洛叶其实一点亏都没吃着。 “哥……”洛叶拍了拍洛江流垂下来的小腿肚,她指了指门窗紧闭的书房,掩不住好奇的问:“你猜里头在说什么呢?” 洛江流思考了一会儿,方才颇有底气的回答她,“认亲。” 但其实书房里没发生这些令人感动的事情。 萧竹音和萧子衿对面坐着,一张桌子两盏茶。 萧竹音看上去很轻松,研了墨,起笔画风景,而萧子衿却有些不痛快,显而易见的冰冷态度。 他们其实是一类的人,不管萧子衿再怎么的游戏人间,说到底也不过心狠手辣。 “你的局?” 过了很久,宣纸上远山已成,萧子衿才开口问出了第一句话。 “是。”萧竹音回答的痛快。 “白叔为何会听你的?你这书房里的机关又为何如此熟悉?”萧子衿又问。 但这次萧竹音却没有立即回答,她把笔搁下,似笑非笑的看了萧子衿一眼,“你猜。” “你的年纪与我相当,而我并无姊妹。” 萧子衿回忆道:“当年魔教中,也没有任何一位教众有适龄的女儿,所以,你并不是魔教的人。” “白叔只听从魔教与阎王城的命令……你是……” 犹豫了一下,萧子衿又自己摇了摇头,“不该啊,阎王城虽然与魔教同气连枝,但内中不睦,最后几年更是冲突不断,否则也不会坐视魔教被灭。” “差一点。”萧竹音道,“只差一点你便能猜对了。” 而这一点,却是萧子衿万万想不到的,所以他没有再猜,而是继续问道:“你的局,要我暴露身份,为什么?” “魔教需要它的少主,而你,需要报仇。” 萧竹音顿了顿,又道:“我希望你能报仇。” “哦?”意味深长的一声噫叹,萧子衿打量了几眼桌上的山水画,崇山峻岭,草木繁盛,云雾缭绕中静静地淌着一条河,水色漆黑,浓稠似胶。 “哈……哈哈哈哈……” 萧子衿看着这条河竟情不自禁的笑了起来,他把椅子推开,拍了拍屁股道:“我去外头找洛姑娘说话了,她比你有意思。” 萧竹音也没有阻止他,门一开,串联的铃铛在风中发出脆响,书房里阴暗的气息一扫而光,而那幅山水画则被萧竹音卷了卷塞进了抽屉里。 门外,苍天的古木上呆着两个年轻人。 一个腰挂着葫芦,白纱布裹着胳膊,还晃悠着垂下来的那条腿,没半点正形,而另一个则紧绷着脊梁,闲散状态下也是一柄利剑。 萧子衿看着好玩儿,他不动脑子的时候颇有点爱捉弄人的坏心眼,要洛叶说的话,这点与萧竹音又像了个十成十。 “干什么呢?” 萧子衿在树底下吆喝。 “喝酒呢。” 洛叶懒洋洋的回答他。 “带我一个呗。” 萧子衿嘴里说着,却忽然运了掌力照树干一拍,树干不动,但整个棚盖一样的冠顶却剧烈的抖动起来,一掌之下成波纹状扩散,几乎将顶上两人都震了下来。 洛叶吓得一双大眼圆瞪,剪纸般轻灵的身影照着整棵树上上下下,来回检查了三遍,她到不担心树上的人,她只担心这棵老树。 “萧大公子,卜知坊里这棵树都好几百岁了,您能不能放过它老人家。” 洛叶见树上并没有落下什么伤痕,这才舒了口气,上百年的老金桂,那可是宝贝,要是坏了根基,哪里去寻这么香的原料啊。 萧子衿抱着手臂看她忙活,他方才用的力控制精巧,只为了逗人,不为了杀树,天知道这把年纪的金桂树有没有得灵成精。 这厢正闹着,那厢又有贵客上门了。 最近卜知坊看门的小姑娘总是不务正业,坊主又对她放纵,久而久之,倒成了陶儿和几个闲不住的小丫头来引路。 不过今遭也不亏,来了两个好看的年轻人。 一个马夫打扮,帽檐压的很低,见人也不开口,只静静的站在车驾旁边。 另一个银冠玉扇,端的是公子无双,见几个小丫头们跑急了,差点绊上一跤,便脚下一转,把陶儿扶住了。 十几岁的小女娃把脸一红,羞怯的指了指路,自己则躲到大红的柱子后头,探头探脑的瞧情况。 卜知坊的院子里,还有另外三个人。 赵闵一眼就瞧中了洛江流和萧子衿,一冷一热一正经,交织成的画面对于小丫头们来说当真好看。 “让让,让让。” 崔大夫抱着晒药的筛子从三人当中穿过,“年纪轻轻做什么都不说话,洛丫头人呢? 被点中名字的人早在瞧见崔大夫露头的那一瞬就跑了个没影,洛叶的轻功,谁拦得住? “问你们话呢!”崔大夫见这三人都不理睬自己,更是心头火起,他本来就是个暴脾气的人,这一下眼见着脸红脖子粗,就要开口孔孟之礼的训人了。 “崔先生……” 这句来得及时,柔声喝住了崔大夫。萧竹音站在书房的门口,示意他莫要计较,崔大夫嘀咕了一句,却也听从坊主的安排,抱着他的药筛子回小屋了。 他离开后,三人的中央竟连着地砖出现裂痕,各退一步,互相打量。 “圣贤庄的赵公子,”萧竹音是个生意人,她微笑道:“卜知坊这块地可值百两?” “当然。”赵闵将扇子一开,“明日自有人将百两银票送上贵坊。” “那便好。” 萧竹音微微侧过身,请赵闵入“饕餮”,“若赵公子是来谈生意的,那只要付得起卜知坊的代价,我这里随时欢迎。” 第15章 切磋 才开了没一会儿的门又关上了。 “饕餮”之腹里常年暗藏着秘密,萧竹音守口如瓶。 她与赵闵这不是第一次见,在江湖里权大、名大、势力大的圣贤庄本就是情报贩子必须结交的对象。 萧竹音做过几单大生意,或多或少都与圣贤庄有关,它的脉络四通八达,有的时候赵闵也会亲自到卜知坊里来,一来二去,也算是老交情了。 在此之前,赵闵也曾见过洛叶几次,印象中是个不怎么讨喜的姑娘,见人爱理不理,说是看门,大多数时候也只是往卜知坊的院墙上一挂,满身的酒味和桂花香,把江湖人的不拘一格发挥的很彻底。 他这次来,是奉了赵思明的命令结交四个人,除了坊主萧竹音外,自然还有魔教少主和杀手第二,只是这洛姓的小姑娘实在叫人不解。赵闵在马车上的时候便思索了一会儿,这血缘至亲的推论便在脑海里成了形。 洛江流,洛叶,同在卜知坊里头,这么紧密的联系,该是不会错了。 “赵公子,赵公子……” 萧竹音唤了他两声,才将他从思虑中喊出,赵闵微笑了一下,他手中的玉扇搁在唇间,缓缓而言:“抱歉,是在下失礼了。” 萧竹音停留在他脸上的目光垂落,为他递过一杯茶,这是卜知坊里上好的茶叶,清晨带露采回的,在第一泡水中碧翠剔透。 “不知赵公子今日前来卜知坊,是要作何生意?” 这茶盏上蒸腾的水汽都带着幽香,将萧竹音的眉眼都氤氲的朦胧起来,赵闵心里头感叹着卜知坊主的羞花之容,嘴里说的话却言不由衷。 “坊主应当知道,我圣贤庄与无双府乃是连襟,家中主母和胡夫人有一世的姊妹亲缘。而前几日,却忽然有人潜入无双府,将无双府主杀害,主母因为记挂妹妹,食不下咽,睡不安寝。” 说到这儿,赵闵手里的扇子展了开来,深秋凄寒的天气里,他居然还扇了两下。 萧竹音对他的这些小动作早有留意,只有在隐瞒真相时,赵闵才会忍不住以扇遮面,只留着一双点漆似的眼睛。 “所以我这次来,是想问卜知坊买凶手。” 卜知坊那一夜,不管发生了什么,最后见到胡汝名的人终归只有两个,一个是洛叶,另一个是萧子衿。 旁人或许不知,但萧竹音对洛叶的动机却略有了解,那般的深仇大恨放在眼前,纵使洛叶当真没有下重手,也不会有人相信。 无双府胡汝名在江湖里的名望很高,几乎有一代宗师的风范,他的死原本就已闹得沸沸扬扬,暗中探听的人并不少,洛叶与魔教少主同流合污,真要曝出真相,那恐怕连卜知坊也难逃一劫。 但以卜知坊这些年建立起来的情报网,倘若假装不知,难免引得更多怀疑,这也是一个进退两难的局面,真是一报还一报啊。 萧竹音喝了一口茶,她道:“赵公子给个时间吧。” “哦?”赵闵眼睛一眯,半张脸都挡在扇面之下,“圣贤庄与坊主之间的交易不少,不管难易,都取三日,所以……” “那便三日吧。”萧竹音答应了,她这反应却教赵闵着实摸不出深浅,当下只得客气两句,将茶喝了。 饕餮的门再次打开,院子里头的人都三三两两的散了,洛叶吊着一只手坐在走廊上仰头看树冠。 本来这个季节,树叶都脱·的光·光了,再神气漂亮的金桂树都不怎么让人喜欢,但洛叶却瞧的很是高兴,时不时的喝口酒拍个掌,也时不时的担忧砍落的树枝。 “你们轻点!” 她大喊一句。 赵闵顺着她的目光望上去,只见两条人影起伏错落,都没用武器,一者招式精妙,一者内力深厚,都是这辈里头杰出的人物。 “怎么回事?” 听到萧竹音的声音,把洛叶吓得一个翻身,滑出三丈方止。 “我也不知道……”洛叶老实回答,“我回来的时候他们就打起来了,听说是一言不合……” 树冠上两个人互不相让,直叫人看的目不转睛,萧竹音不通武艺,只等他二人几招过后,各据一方的站着才能看个清楚。 “好!” 赵闵临风站着,很有点意气风发的豪情,他似温玉,相仿的年纪,乍遇的高手,也将他打磨出了棱角。 萧竹音听得这声喝彩,心念一动,道:“赵公子也想与人切磋么?” 赵闵摇了摇头,神色微有些落寞,“家父不允。” “卜知坊里的事传不出去,公子但可一试。”萧竹音说着,又对洛叶道:“伤着一只手,还能动武吗?” “当然。”洛叶将葫芦口塞住放回腰间,半米银枪一晃,没等到赵闵反应,已经先出一招。 枪尖抵在玉扇上,赵闵退了两步,背靠木门方才停住身形。 而这时洛叶的枪势又变了。 她刚出手只是江湖道义上的请招之式,没什么技巧和变化,留意的是对方的反应和力道,与“童子拜佛”“横刀据山”一类相仿。 而这第二招才是实力。 “黄河西来”化自刀法,用在狭而窄的枪尖上几乎毫无杀伤力,赵闵“咦”了一声,却在瞬间察觉到了其中的奥妙。 刀法纵横捭阖,有气度和力道,但洛叶的枪尖行的虽是“黄河西来”,枪身却又是不同的绵软,浑然似堆棉花,全不着力,颇有武当剑式“雪絮”的精髓。 赵闵赶忙撤招,不让洛叶化力己用,这一枪双招的实力,当今江湖中可谓前无来者后无古人,倘若不是洛叶年纪太轻,根基不够,早能败了赵闵。 但这圣贤庄的大公子也不是吃素的。 光这一招,他已探出了洛叶的深浅,玉扇连出,唯快不破。 他是个养尊处优的皇亲贵胄,平常也寻不到人可以动手。圣贤庄虽处在江湖里,却也没有瞎了眼的敢随便挑战,以至于这一身绝好的武艺都如珠蒙尘,无人赏识。 在这临安城里人人都称赵闵一句:温润如玉,佩兰君子,他也多以文士的形象走动,只有零星几人知道,他还是一位武功奇好的侠士,孤身可行万里,过淮水上塞北。 原本卜知坊里这兴起的切磋他只想掂量洛叶斤两,但甫一交手,两人都起了争胜之心,十八般武器都化在一枪一扇当中,到最后,连萧子衿和洛江流也停了下来,专看这华丽繁复的对招拆招。 萧竹音对武学的研究十几年统合起来还没有一本书厚,所以半点看不懂,幸而萧子衿是个乐于说话的,便偶尔也将形势说给她听。 “噢,以刚破刚,以柔化柔,这两人杂学百家啊。” “这招华山派的‘楚江开’真是漂亮,小洛差点就避不开了。” “……” 萧子衿这改口改的颇为熟稔,一路从“喂”到洛姑娘,再到小洛,才短短几天,到好似挚交数十年了一般。 “他们两个……”萧竹音犹豫了一下,少见的有些羞于启口,“有多厉害?” 她这一问,到将萧子衿问愣了。 这武学固然可以随着年龄积累。 有些掌门先人,开始时也只是山头上的普通弟子,但等到七八十年后,一派仙风道骨,只要还活着,都有个宗师的头衔,根基深厚,招式流畅,没有突破却也难以撼动。 但有些人生来带有绝高的天赋,再加上名师的指导和自身努力,造化好的还能有段奇遇,年纪轻轻就能身居巅峰,创自己的招式内功,走自己的争议之路。 萧子衿自己,算是后一类人,按年纪和成就来看,院子里这几个除了萧竹音,都是一时之选。 这看着轻松的人生,其实也嶙峋峥嵘,最起码以萧子衿的心性,更喜欢山间打打鱼,早起蒸包子,做个酒囊饭袋。 “后起之秀年年岁岁如过江之鲫,他们两个可做顶峰之争。” 这话出自萧子衿的嘴中可算是头等的褒赞了,顿了顿,他又道:“不过还得加上我和洛兄。” “……” 话刚说完,洛叶和赵闵便一同收了兵器。因方才杀气炽烈,洛叶没敢立即回到萧竹音身边,半点没有内力的人若被波及,重则伤筋动骨。 “不知洛姑娘师承何人?” 赵闵站在洛江流的下首,离萧竹音也有一段距离,玉骨的折扇阖在掌心,近看能见细纹。 “百家之长,山林野兽就是师傅。”洛叶这么答,院子里四个人,一个都骗不过。 她这枪法,虽说的确融的杂,但主学却是刀法,以昆仑一脉居多,但她既不愿明说,那也无人戳破。 “那……洛姑娘,不知他日可有机会再行切磋?” 赵闵的认真道。 “……”洛叶思索了一下,她摇了摇头道:“你的年纪太轻,又不到卜知坊里闹事,我不想找麻烦。” “嗯?”赵闵有些疑惑,他虽不至而立,却也早已束冠,比洛叶要大不少,这“年纪太轻”之言,是从何而出? 未等他解开疑惑,洛江流就忽然上前揪住洛叶,刚刚那一战不是玩笑,而小姑娘又躲了崔大夫两天,她肩头的纱布上映出星点血渍,被人抓着利索的那只手,一步三回头。 “坊主,萧子衿,赵公子……救命啊!” 第16章 圣贤庄 好端端一个王府,却远不如藏在巷道当中的卜知坊来的轻松热闹。 赵闵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圣贤庄里安安静静的,仆人们或低头扫落叶,或端着水盆饭菜,忙忙碌碌。 没人同他说话,也没人招呼他,赵闵早已习惯了般穿过九曲回廊,他还记得答应了小妹回来尝尝桂花糕,天性喜闹的小女孩赤着脚踩在水塘里头,卵石润滑,时不时便要栽个跟头,惹得随行的丫头捂嘴轻笑。 “大哥!” 赵希铃远远地便瞧见了他,这一分神,就又栽进了水里头,齐腰的塘水也要扑腾好一会儿才能站稳,背后的丫头们却不敢再笑了。 圣贤庄里头谁都知道,王爷王妃不喜欢这个忽然冒出来的长公子,同他说话是要挨罚的,若对他笑了,王府里头就也呆不住了。 “大哥。”赵希铃也不管自己这一身湿淋淋的衣服,从池塘里头爬上来,小跑两步,一头栽进了赵闵的怀抱里。 “这么冷的天,怎么不知道好好照顾自己?” 赵闵无奈的脱下自己的斗篷,替这骨子里爱乱来的妹妹擦了擦头发,“快回屋,我让厨房熬碗姜汤。” “嘿嘿嘿……”赵希铃蹦蹦跳跳的拉过他的手,拽着他往闺房走,“桂花糕我就买了五块,原本想给大哥留两块的,结果路上遇到了二哥……” 女孩子不满的嘟囔了一句,“给他偷了一块去。” “渍了几个月蜂蜜的桂花蒸的呢,又甜又香。” 停在姑娘的闺房前,赵闵面有难色,他拉过兴冲冲的小姑娘道:“要不,还是铃儿把桂花糕拿出来吧,大哥就不进去了。” “哎呀,有什么关系嘛!” 赵希铃将嘴一噘,跺了跺脚道,“大哥总是这样,老爱扫兴。” 赵闵苦笑着揉了揉她的头顶:“铃儿如今是大姑娘了,怎能随意让男人进出闺房?” “那二哥还成天往里头钻了,见着我有什么稀罕物就要拿去耍。”小姑娘不服气,“再说,爹娘和先生都只教防外人,不曾教防大哥啊。” “……”赵闵还是摇了摇头,“我与你二哥不一样。” 他说着,见小姑娘又不高兴了,赶忙从袖子里掏出个东西来送给她,回程的时候路上见着的,是个镂空的小球,木雕的,十分精致。 “哇哦……” 到底年轻,小姑娘双手捧着那鸡蛋般大小的雕刻品连连惊呼,“里头有个小船哎,怎么放进去的?” 严丝合缝的雕刻着实叫人惊叹,见吸引住了小姑娘的目光,赵闵赶紧道:“看大哥给铃儿买了东西的份上,就放过大哥呗。” 他这话说得颇有些哀求的味道,愁眉苦脸的半蹲着,好让视线与赵希铃齐平。 “好啦,”小姑娘被逗笑了,她大手一挥,“我去把桂花糕拿出来。” “谢谢铃儿姑娘。” 隔着三米开外的池子与半个走廊,赵思明背手静静的站着。 岁月在他身上留下了不少的痕迹,却也让他变得更具魅力。简狄爱他时,爱的是才情,而现在,却仍旧仰慕着他的沉稳与气度,一个痴人,为他一生。 赵思明看的是赵闵的背影,说起来,赵闵其实是三个子女中最像他的,无论是外貌还是心思。良玉轻信,希铃天真,都是致命的弱点。 “爹……” 赵闵回过头来,刚巧看见了屋檐下的赵思明,冷冷的目光,瞧的不似自己的儿子,而似一个物件。 赵思明也察觉到了赵闵的目光,他点了点头,而后背手离去,多年的经验告诉赵闵,他这桂花糕是吃不到了。 王府很大,很冷清,当小姑娘用手帕将桂花糕拿出来的时候,门外就已不见了人影,她心里头有些难过,想了想,却又将桂花糕收了起来,“没关系,晚点热一热还能吃的。” 而这时的赵闵在书房里。 隔着张梨花木的桌子,他只能瞧见赵思明的后背。 一张军人的后背,坚毅的,挺直的,伤疤从颈子口泛出来,像百腿的蜈蚣,十分狰狞。 赵闵沉默着,他知道这个时候不能多说话,赵思明也向来不喜欢他多说话,舌头长着,只要能为他传递消息便足够了。 “刚回来?”赵思明问。 “是。” “发现什么了吗?” 赵闵犹豫了一下,他的犹豫,却教赵思明瞧出了破绽,“怎么,有何事不能同我说?” 有杀气,冰冷拂面,却远不如心里来的凄寒。 赵闵摇了摇头,苦笑道:“孩儿与人动武了。” “赢了?”赵思明又问,他不止一次的试探过赵闵的武功,虽心知双方各有保留,但而今江湖里,能和赵闵交手上十招的已是鲜有高手。 “不曾……平局。” “喔?”赵思明对这个回答却也并不惊讶,赵闵极少用尽全力,对他而言,平局才是最好的掩饰,既能测出对方的实力,又能卸除心防,倘若还有下一次,便赢得简单了。 但赵思明不知道的是,卜知坊里那一战,赵闵虽不至于竭尽全力,却也并无保留,他没有这个机会。 “和你动手的是洛江流还是萧子衿?” “……洛叶,卜知坊的看门人。” 当初赵闵这一去,虽是主要留意萧子衿与洛江流二人,但其实更要确定洛叶的身份。 无双府里递过来的那封信,虽然没能保住胡汝名的性命,却让赵思明对这名不见经传的小丫头上了心。“洛”这个姓氏对赵思明而言,是一块禁区,宁可杀错,绝不放过。 “她与洛江流的确是兄妹。” 赵闵这话说的十分笃定。 “那就是了,当年完颜北果然带出了两个孩子。”赵思明的手放在桌面上,这一用力,桌板应声而落,竟呈一个完好的手掌形,内力之纯之精,由此可见一斑。 “我想要的东西必然在这两个人的身上。” 方才还杀性毕露的人这时回过身来,他微笑着伸手,想要搭上赵闵的肩膀,赵闵后退半步,不着痕迹的避开了。 “父亲,孩儿会尽力融入他们,请您无须担心。” 赵闵的态度是温顺恭谨的,让人找不出半点的破绽,但赵思明的心里仍是不由自主的防范这个儿子,他同他的母亲一样,心思缜密难猜,当年吃过一次的亏,赵思明便立誓,绝不会再输一次。 “父亲,若没有其他吩咐,孩儿便退下了。” “等等……”赵思明叫住他,“把萧子衿与洛江流在卜知坊安身的消息放出去,教整个临安……不,整个江湖都知道。” “是。” 赵闵领了任务,便连夜撒网布线,直到凌晨才得以片刻喘息,他撑着头,面对着一张张快马飞鸽传出去的画像发呆。 为他驾车马的年轻人推门而入,烛蜡随着动静,滴了一点凝固在纸上,这才将他自神游当中唤回。 “小白……”赵闵笑了笑,“你怎么来了?” “小姐昨天一直在等你。”梓白很无奈,他知道赵闵的性子,一旦沉迷进任务里,便将其他事尽数忘个干净。 “啊!糟了!” 赵闵赶紧从书桌后站起身来,慌乱间碰翻了灯台,油蜡把剩下的画像染个透湿,他愣愣的瞧着,竟似怔住了。 “小白……”赵闵叹了口气,“我又惹祸了。” “……”梓白更加的无奈,他反应得快,及时扶起了灯台,正用纸替赵闵擦干净袖口,“小姐等了你一夜,现在正不欢喜呢,你先去找她,这里交给我吧。” “嗯。”赵闵点了点头,他正了正衣冠,也来不及重新换一身,就往后院而去,谁都知道赵希铃的任性胡为,也都知道,这个时候只有赵闵才能安抚她。 桂花糕被抠的粉碎,丢进池塘子里喂鱼。 小姑娘红着眼眶,拳打脚踢的赶走了身边的人。赵闵刚到,管家便苦着脸来求他。 “大公子,你给想想办法吧。小姐虽然身子好,但昨天水里着了凉,这天又阴冷,大清早的就坐在这里,要是病了,我们怎么担待得起啊。” 管家急的额头上全是虚汗。 这赵希铃是简狄心尖上的肉,更得赵思明的喜欢,可说全家最宠这位小郡主,若是真出了什么事,那照看她的婢女小厮们,可就得跟着遭罪了。 “没事,你下去吧。” 赵闵安慰了一会儿提心吊胆的管家,而后蹑手蹑脚的走到赵希铃的身边。 小姑娘正抠着桂花糕,念念有词的诅咒他:“既然大哥这么忙,那就忙死他好了!哼!” 过一会儿,咬着下嘴唇的小姑娘又反悔了,“不不不……不要忙死,忙病……呸呸呸,也不好……” “铃儿……” 赵闵见她这副思来想去的糊涂模样,就忍不住喊她,小姑娘回头看了一眼,更加的愤愤不平。 “走开,走开!大哥是不守诺言的小人!小人!哼!” 赵希铃将手里的桂花糕一丢,整个人蹦起来,瞅准了位置,一掌拍在赵闵的胸口。 赵闵没有躲,生生接了这一掌,把小姑娘的吓的都快哭了出来。 “大……哥,你要不要紧?疼不疼啊?” 赵希铃还小,刚到豆蔻的年纪,练武又不爱下功夫,虽有赵思明的亲自教导,仍把家传的掌法学的零零落落,只够防身。 但这一掌,她心中以为赵闵必然能够闪开,便下了死力,又打在关键之处,倘若是个普通人,这会儿也该吐血身亡了。 但赵闵只晃了晃身形,脸色煞白,他咳嗽了两声,勉强笑道:“大哥没事,现在铃儿还生气么?” “不生了,不生了,”小姑娘立马抽抽搭搭的回答,“大哥,我扶你去看大夫吧。” “咳咳……不用了,大哥还有事同父亲商量,铃儿不生气了,就赶紧回屋好么?” “嗯……”小姑娘难过的点了点头,站在房门口等赵闵走远了,这才回身入屋。 第17章 合围 “咳咳……”赵闵气虚的站在卧房里。 赵思明也才刚刚起床,正在洗脸换衣,他看了角落里的赵闵一眼,道:“听府里人说,你被希铃打了?” “小妹不是故意,是孩儿没有躲。” “为何不躲?”赵思明已梳洗完毕,他们两人的对话向来隐秘,连简狄都不能在场,所以仆役们也懂事,赶紧收拾干净,退了出去。 “铃儿的性子,吃她一掌,倒好安抚。”赵闵说着,又咳嗽了两声,嘴角隐隐的有些血迹。 赵思明视若无睹,又问道:“消息都传出去了?” “是……”顿了顿,赵闵强压下喉咙口的血气,道:“这两日,正道便会结成联盟,卜知坊不是一个安身之处。” “洛江流与楚自识有交情,每年秋末冬初,他都会上奕剑山庄请招,卜知坊如果呆不下,他必然会找上楚自识。”赵思明皱了皱眉,“人与陷阱,你都安排好了?” “半月之前就安排好了。” “那就好,你休息休息,再去一趟卜知坊吧。” 梓白牵着马车停在朱门鎏墙之外。 照他以往的经验,一旦赵闵去找了赵思明,那必然是要出门的,天南海北都去过。赵闵对他信任,一般身边只跟着梓白一个,有什么任务也从不瞒他,时日愈久,梓白就成了赵闵的心腹。 “你受伤了?” 见赵闵果然开了门,一言不发的提衣上车,梓白将马一催。 马行的平稳,圣贤庄前是官道,清晨人多所以车马缓慢,到卜知坊也要一个时辰。 “轻伤,调息一盏茶就好。” 帘子里的声音闷闷的。 “嗯。”梓白不再多问。 近日临安城里多了许多江湖人,都配着刀剑,行路匆匆,三两结群。还有不少是同门同派的,包了客栈,白天还有弟子巡逻,大概来了大人物。 不过,名山大派之间,向来各不服气,所以三天两头的械斗,把个好端端的临安城闹得不可开交。 除了江湖人,临安城里头的外族人也逐渐多了起来。他们大多隐而不露,各有伪装,还会说流利官话,要不是行为举止上的破绽,还真叫人分辨不出来。 洛叶今日一开大门,立马吓得又给阖上了。 门外阵势不小,跟官兵似得分列站着,领头的人洛叶没全见过,但也认识一二,全都有名有姓,中间几个还都是不出世的高手。 她先反省了一下近日言行,小错不少但也没到十恶不赦的地步,这些拿枪带棍的正道英豪,怎么也不会为难个看门的小姑娘吧。 这样想着,洛叶揪住路过的陶儿,遣她去通知坊主,而后又将门打开了。她勉力挤出一个笑容,颇有些奸佞宵小的渗人模样。 “各位……前辈,不知有何事光临卜知坊啊?” 洛叶将姿态放的很低,她跟着萧竹音久了,也知道做生意的,话说三分,理敬七分,能不惹事就不惹事,若是给官家留意上了,那可是甩都甩不掉的污水。 “小姑娘,我找卜知坊的坊主。” 说话的白胡子老头看上去行将就木,但其实不过五十又三。 他是崆峒派现任掌门的师叔,人称“白头翁”,当年讨伐魔教时,遭慕容瑾一剑剔骨,现在整个人都像靠左边支撑着,而右半边身子则如融化的泥浆般,很是恶心。 看到他,洛叶就知道这帮人的来意了,她赶忙道:“坊主还没起呢,再稍等会儿,我让人去请了。” 她的态度虽好,却也惹人不满。这些世家门派的公子小姐们,都是千里迢迢,连夜赶来,竟还得在露水里头站着,无凳无椅也就算了,连院子都不让进,实在令人心头火起。 洛叶瞧着已有几个年轻气盛的在泛嘀咕了,若不是良好的教养,与前头板着脸的师父师伯,怕早就亮了兵器,要和这嬉皮笑脸的傻姑娘论个输赢。 等的时间有些久,连赵闵的马车都到了,也不见萧竹音出来。 这日是阴天,风大,很冷。 南方潮湿的空气顺着众人的领口往里爬,洛叶有酒喝,能时常暖身,却委屈了这一干皮薄馅儿厚的,在卜知坊的门前瑟瑟发抖。 “这都等了半天了,怎么还没人出来?” “是啊是啊……” 没经过多少风浪的小弟子们在背后窃窃私语。 “师叔也不知怎的回事,听到个不知真假的消息,就连夜赶来临安了。” “我们掌门也是,他还是从过路的游侠口中听来的哩。” “莫不是……嘘,我可听说我们掌门曾经仰慕过贵派师叔哦。” “咳咳!” 无事闲琢磨,再这么下去,这帮小弟子说不定能脑补出风流野史来,前头高上好几辈的人全急了,咳嗽声响成一片。 “这位小姑娘,不知坊主何时才能出来?” 这位仙风道骨的先生看着脸熟,洛叶回想了一下,才记起自己曾偷学过他几招“风生柳絮”的剑法。 怎么也算得上是半个师父,洛叶就更客气了,她哈了哈腰,道:“我帮道长催一催。” “不必了。” 门后传来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静温柔,洛叶一笑,她将葫芦扔回腰间,替她开了门。 萧竹音很美,凌厉极致,充满了侵略性的美,她平素爱好淡雅的装扮,青蓝长裙,水粉胭脂也不抹,所以瞧着确实温婉。 但今天却把洛叶惊了一跳。 紫衣浓妆的女子甚有气势,她一来,就控制住了场面,让这帮五湖四海聚起来的江湖人纷纷噤声垂眼。 在她身后的,是卜知坊明暗两系的人,除却外头执行任务的几个,几乎可算全数出动。 “各位前辈,我卜知坊前道路狭小,你们围的这般水泄不通,是为何故?” 领头的诸位高人们相互看了一眼,沉默了小一会儿,才由峨眉派的黑衣神尼回应,她道:“施主,传言这魔教少主与天下第二的杀手,都安居在卜知坊里?” “是又如何?” 萧竹音笑了,“卜知坊不只出卖消息,也出卖人命,只要各位出得起价钱,这二人可以任由处置。” 一石激起千层浪,瞬间引起哗然,萧竹音悠闲的喝着洛叶端上来的茶,倒想听听这帮人能商讨个什么结果出来。 另一边,萧子衿和洛江流躲在角落里。 萧子衿呢,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外头闹开了以后,几次想冲出去,挫败几个前辈高手,好扬名立万。 而洛江流可闷的很,明明是个杀手,却不想惹麻烦,揪着萧子衿的衣服不撒手,一连数次,把萧子衿的劲头也给消磨没了。 说起来,萧子衿这个魔教少主当着真憋屈,他本没有这个心,却教人逼出了身份。旧部一个没赶到,仇人倒是闻风即来,看这架势是不死不休啊,萧子衿叹了口气,准备继续做个四处漂泊的游侠。 第18章 有钱人 卜知坊前隔三差五这么聚一聚。 邻里们也都习惯了,照常打打招呼,买买菜,顺便带点桂花糕回来,喂饱那巡街看门的小姑娘。 这么一大帮子的武林人士被忽略的彻底,但大家都有涵养,只关注在一件事上。 萧竹音的提议固然不错,但来的都是正道人士,虽不排除伪君子的可能,但功大于过的确实不少,耿直凛然之人亦有,若真出钱买命,这一世搏来的清名也就废了。 “坊主,这两人在江湖上臭名昭著,一个是魔教余孽,扬言要报复,另一个杀人不眨眼,害人无数,还望坊主三思。” 黑衣神尼这话引起在场所有人的共鸣。小弟子们大多不明白事情的真相,被这话一引,也难免生了区别心。 “神尼此话差矣,魔教覆灭时,萧子衿才几岁?害人谈不上,余孽更谈不上,难不成当时诸位就想要斩草除根?” “这……我们……” “至于洛江流……”不等黑衣神尼开口辩解,萧竹音便又道:“他接的生意,大多棘手又没意思,杀的人十之八九有案在身,连官府都在感激他,想来在场诸位谁没杀过人?又有几个杀对了人?” 好个伶牙俐齿的卜知坊主,她这三问,问得多少人抬不起头来,连远处的萧子衿都要忍不住给她鼓掌喝彩了。 “坊主今日是打算维护此二人了?”崆峒派“白头翁”见势头不对,赶紧转了话锋,反正理还站在他们这边,总不能任人宰割。 “当然不,”萧竹音嘲讽的笑了笑,“老爷子怎么会认为卜知坊会做折本的买卖?” “那是?”一句话几种意思,听的人一头雾水。 “我还是那句话,只要各位出的起价钱,这二人任由处置。” “你!”这气憋在胸口,只教人难以咽下,白头翁想抢上前去做个意气之争,却迎面而来一杆银枪,最近在江湖里风头正劲的洛叶挑了挑眉,半分不惧。 “我出六万两……黄金。” 车马里的人终于动了。 赵闵看了好一会儿的戏,他原本还猜想要两三天的时间,才能将这帮互瞧不顺眼的大门派们聚集起来,却不料他们早从红楼出事起就开始准备了,萧子衿到不甚要紧,要紧的是洛家兄妹啊。 “我出六万两黄金。” 他又重复了一遍,堂皇富丽的马车就停在巷子门口,纵使不知道他的来历,也不难猜出是个财大气粗的主。 但不认得圣贤庄的长公子,那眼力劲儿,也不必再混武林了,多半是被骗死的命。 “赵公子……” 人人冲他行礼,他也客气,一个个的回过去,看的洛叶脖子都酸疼了,幸好卜知坊里都是些不拘小节的,逢年过节不必磕头,路上遇见也不必招呼。 “刚刚赵公子出价六万两?” 萧竹音笑道,她摇了摇头,“不够。” “什么!六万两黄金还不够!” “这不是诚心为难吗?” “这卜知坊果然在袒护祸根。” 人多嘴杂,说的无不是恶意揣测,这点卜知坊可比他们好,就冲着黄金,也得护短护到底。 洛叶骄傲的拍了拍小陶儿的肩,弄得后者一头雾水。 “那坊主需要多少?” 赵闵将主导权交还给了萧竹音,没有圣贤庄出不起的价钱,更何况,赵闵也不相信卜知坊会轻易的交出这二人。 “我要金国占领的那半面江山。”萧竹音道。 嘈杂的人群沉默下来,只留风吹的声音,这个价钱,没人出得起,也没人敢出,他们面面相觑,都不开口了。 “魔教倾巢而出,拼死护过半壁江山,平民百姓,洛江流杀过内通的奸臣,出不起这样的价钱,你们便不能带走这二人。” “洛叶,送客吧。” 萧竹音面色一沉,字字诛心戳伤,她不再搭理卜知坊墙外头的群雄,紫红色的身影消失在门里头,洛叶吹个得意的口哨,将□□在衣服上擦了擦,道:“各位,请吧。” 在一瞬间的失神之后,还是少年弟子们先回过神来,千里迢迢,顶风冒雨的来这一趟,还什么都没做呢,到先让人数落了一番,刚想要讨个公道回来,却又给赵闵阻止了。 他将玉扇一开,无奈笑道:“各位,且听在下一言。” 到底是圣贤庄里出来的大人物,稍一吐气,就把人群压得死死的,老一辈们表示洗耳恭听,小弟子们就不敢妄动了。 “这二人倘若真的有犯江湖道义,那圣贤庄绝不会坐视不理,请诸位稍安勿躁。” 赵闵说着,趁这时对洛叶道:“洛姑娘不会也将我拒之门外吧?” 洛叶打量了他几眼,“赵公子是卜知坊的熟客,我可不敢挡坊主的财路。” “那就好。”赵闵垂目而笑,他得了肯定的答案,外头议论纷纷的人们也就安下了心。 谁都知道圣贤庄的能耐,能摊上赵闵替他们出头,难得求来的机会,怎会有人不善加珍惜。 当下,几派的师叔师伯掌门人们连连拱手,客气话说了又说,道是:“麻烦赵公子了”而后都散了去。 谁也不傻,刚刚见识了卜知坊的实力,若是硬拼也讨不得好,还不如顺杆而下,让圣贤庄去烦恼。 “那洛姑娘,请你收枪引路吧。” 赵闵摇着扇子,悠闲自在的跟着洛叶。 他们推开门,刚刚严整以待的人们都像被抽离了骨头,散漫的在院子里游荡。 陶儿手里拿着扫帚,有一下没一下的和枯叶纠缠,她心里头盘算着还有多少活儿没干,什么时候才得空去街上逛逛,晃了神,不注意,就撞到了赵闵的身上。 小丫头的反应极快,错步一转,贴着赵闵的衣襟旋了过去,让这一“撞”轻易的变成了“擦”。洛叶嗔怪的瞪了她一眼,小丫头赶紧扯了个谎,去厨房里头接热水了。 “之前从未注意,原来卜知坊里卧虎藏龙啊。”赵闵感叹,他想了想,又道:“想必那崔大夫定是学派宗师吧,能让洛姑娘那般惧怕。” “……哈哈哈”洛叶有些尴尬,崔大夫是卜知坊里唯二不会武功的,但那一手不够精准的金针渡穴,真是让人想想都发寒。 “赵公子,坊主就在里头。” 洛叶引着赵闵停在书房门口,但赵闵却没有要进去的意思,他停了下来,摇着扇子打量洛叶,从酒葫芦瞧到银枪,然后徘徊扫视着这张白白净净的脸。 把洛叶瞧的坐立不安,她只道早上又没把脸洗好,败了卜知坊的面子呢。 “啊……赵公子……”洛叶面色纠结的喊着一动不动的赵闵,“我还要去看大门,要不您自己进去呗。” “抱歉。”赵闵回过神来笑了一下,“我今天就是来找洛姑娘的。” “找我?”洛叶迷惑了,“找我有什么意思?” “洛姑娘前日和我切磋,枪势讨巧,颇像家父一位故人。我回去同家父说起此事后,他便坚持让我将洛姑娘请入府中。” 赵闵说话的时候总是十分真诚,纵使洛叶被人欺骗惯了,也是丝毫看不出套路来,他和萧子衿不同,前者九真一假,后者九假一真。 所以还没等洛叶答应,一直偷偷摸摸听墙角的人就忍不住了,走廊里拐出两个人来,洛江流和萧子衿。 洛江流关心洛叶的安全,圣贤庄里头深不可测,他事前探了好几次,仍是被拒之墙外。倘若洛叶这一去,对方扣了人不肯放出,那岂不是要劳心劳力,损兵折将。 而萧子衿恨的是另一番的道理。 他和赵闵其实在品貌上颇有些相似,都是锦衣华美的少年公子,他行为举止乖张,常常出乎意料,却也讨人喜欢。而赵闵有礼有节,进退得度,临安城里再也找不出一个比他更雅致的人,如此相较,到被压了一头,要萧子衿如何甘心。 “不去不去。”萧子衿把洛叶一拉,“我们这边的人让圣贤庄请过去了,有鬼还是有诈?” “……”赵闵一时语塞,他这种人,命里被小人克,萧子衿虽不是个小人,却也论不上君子,道理纯粹讲不通,以一敌三又打不过,所以赵闵只得叹了口气。 “洛姑娘,圣贤庄绝无为难之意啊。” “我去。” “……”赵闵还待说些什么,却让这一声给打断了,不只是他,连萧子衿与洛江流也怔了一怔。 洛江流皱了皱眉,他拉着洛叶往远处走去,到无人之处,才问,“为什么?” “你和我都曾探过圣贤庄,但都进不去,庄外防范尚且如此,庄内可想而知。” 洛叶说这话很有分量,她的轻功纵使谈不上天下第一,却也已经登峰造极,皇宫大内绕一圈也不是什么难事,饶是如此,她也被圣贤庄给难住了。 “而且我这一去,他们若是动手,那就一定与当年之事牵扯,我们就不必再查了。” “可你……”洛江流仍是不同意,“我们离开,你就一个人。” “离开?去哪里?”洛叶问。 洛江流犹豫了一下,回答道:“来人太多,不避不行。我会去弈剑山庄。” “……” 大眼瞪小眼的沉默,洛叶拍了拍长自己四五岁的大哥,笑道,“安心啦,没你的时候,我也混得很好。” “现在不行。”洛江流高她整整大半个脑袋,说话都在俯视,这一旦认真起来,压迫感就更加的明显,他认真道:“可我在了。” “……大哥”洛叶无奈。 她也知道洛江流的性子,若不给他一个值得放心的理由,他既不会放洛叶去冒险,也不会就此离开。 洛叶对自己,也对萧竹音有信心,但洛江流不同,他原本就是身在暗处的杀手,现在又和魔教少主混在一起,稍有不慎,那洛叶每年清明,还要多烧一份纸钱,多拜一座坟头了。 他若能去弈剑山庄,得到楚自识的庇护,自然是件好事,所以洛叶脑子里转了几个弯,才道:“哥,你不放心我还能不放心坊主吗,我要是陷落在圣贤庄里,她一定不会坐视的。” 萧竹音的说服力远比洛叶来的高,所以纵使洛江流仍有疑虑,却也给洛叶钻了空子,她赶紧又道:“以你的身份,一直留在卜知坊,我承担的风险才大呢。” “哥,要是我没能从圣贤庄里出来,就让陶儿去通知你,好不好?” 洛叶把嬉笑的模样收了,也很有一诺千金的少侠气概,“你报仇,我伸冤,不是一早说好的吗?” 第19章 人心冷 洛叶虽然对小事不爱上心,但在大事上却从未糊涂,惜命的人,从来不敢大意,更何况她这一生还极其倒霉。 等他们说完了话回来的时候,萧子衿赶忙将洛叶一拉,他对这兄妹两的个性很了解,单凭洛江流那张笨嘴,绝不可能说服的了洛叶。 “你还是要去?”萧子衿问。 洛叶点了点头,“放心吧,我是卜知坊的人,就算与你们有交情,圣贤庄想必也不会太过为难。” 她这话说的大声,不止萧子衿听到了,连赵闵也听到了,他当下立即保证:“洛姑娘是圣贤庄的贵客,圣贤庄怎会为难。” “那赵公子……我们走吧。” 洛叶做了个请的动作,随着赵闵离开了卜知坊。 “你还不出来,是要等人死了下葬吗?” 见那二人出了门,远的连身影都瞧不见了,萧子衿才忽然道:“刚才的话,都听见了吧?” “嗯。”书房里的女子背抵着窗上木棱,“随她去吧,圣贤庄也不是龙潭虎穴。” 圣贤庄的确不是龙潭虎穴。 这里虽然地处偏僻,但门前就是官道,不少慕名而来的文人剑客把路踩的齐平,所以马车一点也不颠。 赵闵坐在马车里头,洛叶却躺在车盖上头。 她喝着酒,同过路的农人渔夫打招呼,吆喝着赵闵听也没听过的调子,甚是自在。 一个时辰里,半壶酒喝的很快,赵闵也没预备,洛叶便干脆自己翻下车去,随便挑一处小摊,打了壶劣酒。 钱自然是赵闵来付,他摸遍全身,连那不苟言笑的马夫身上都没二十个铜板,最后只得扔了块足赤的金子,把洛叶心疼的又多顺了两坛。 “洛姑娘,这酒有何好喝的?让你一刻离不得。”赵闵在马车里问她。 “也没什么,只是清风明月恰好,若不佐酒岂不可惜。” 赵闵掀了一点轿帘来,官道上尘灰满面,偌大一个太阳挂在上头,清风明月没有,倒给他呛了一口灰。 “咳……咳咳咳……”赵闵赶紧将轿帘放下,在马车了缓了一会儿才能开口说话,“洛姑娘确与常人不同。” “哈……”洛叶不过是这么随口一诌,她和赵闵谈不上交情,几次擦肩,一次切磋,都还比不上王老头家看店的小伙子。 交浅言深是行侠大忌,更何况赵思明或许与当年之事脱不开关系,他的儿子,洛叶千千万万个小心的防范着。 “噢,我看见圣贤庄的大门了。” 洛叶一个鲤鱼打挺的坐了起来,在临安城这大半年里,其它事可少听少见,但这圣贤庄却是处处能闻,连街头卖的茶点上,都印着它的图样。 不过,这也不是洛叶第一次瞧见圣贤庄,她虽没登门拜访过,但隔三差五会摸来探路,只是晚上黑咕隆咚的,她又尽挑些灯火照不到的角落蹲着,所以时至今日,也才算真正见到了圣贤庄的模样。 以堂皇富丽相称显得庸俗,洛叶心里盘算着,回头酒楼里说书的先生得改改唱词了。 车辙缓缓,圣贤庄就一点一点的从光秃秃的桃花林里探出了头。 洛叶觉得自己来的不是时候,这么看木枝嶙峋,连栖在枝头的乌鸦和精瘦的野犬都把它衬的凄凉无比。 黄土泛着白,门开着,鲜红似血口,洛叶有点后悔,直觉自己这一身四两肉还不够它塞了牙缝。 “公子,到了。” 驾车的这么说了一句,忽然驱马加快了速度,洛叶猝不及防,迎头浇了半襟酒水,还差点坠下车盖去。 “夭寿……”洛叶心叹,她来见的可是当今皇上的叔叔,堂堂圣贤王,本来这一身江湖布衣的打扮就失了礼数,再给这么一浇,没让人当醉汉赶出去就是幸事。 “怎么了?” 赵闵也察觉到了不同寻常的酒气,他手上的玉扇轻敲了两下车盖,头顶上总在折腾的人这会儿安静下来,倒似被一阵风给吹跑了。 “洛姑娘,你还在吗?” “在……”车盖上的人好一会儿才答,这酒洒在衣服上,风一吹,实在是透骨的冰冷,她从里到外都湿了,哆嗦着问赵闵,“圣贤庄里有衣服能换吗?” “嗯?”赵闵疑惑。 “我把酒洒了……”洛叶说着,从车顶上落下来,顺着轿帘滑进了车里,车里很暖和,她打了个喷嚏,颇有些狼狈的看着赵闵。 “有……呵……呵呵……咳……”赵闵用玉扇遮着嘴角偷笑,“你且忍一忍,马上就到了。” 话刚说完,驾车的人一勒马绳,将车稳稳当当的停了下来。 对门便是赵闵的房间,他先嘱咐梓白将马车驱回后院中,而后挑挑拣拣,给洛叶寻了身少年时候的衣裳,蓝白绶带,细花暗纹,穿在身上既舒服又柔软,洛叶长到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细腻的布料。 所谓换一身衣服做一行工,说的便是洛叶这种人吧,她刚刚还是个杂役模样,现在从内房出来时已变成了富家少爷。 有八分的书卷气和一分的温柔,是个让人喜欢的小公子。 “原来洛姑娘也不是那么……简陋嘛。” 赵闵想了想,挑了个温柔些的词来形容。洛叶耽搁了这么一会儿功夫,就已经有人来催了,年纪尚小的侍女垂着手,就在门口站着,也不敢大声,“大少爷,老爷问,人来了吗?” “来了。”赵闵将门打开,他带来的这位小公子生的可爱,看上去才十五上下,对小侍女笑了笑,道,“有劳这位妹妹引路了。” “……啊,原来是位姑娘……”小侍女失望了,她低头,恭恭敬敬的在前面走,赵闵看出来了她那点心思,无奈的摇了摇头,也是可惜少女的情怀。 “到了,”小侍女仍是早早地停在了门口,也不敢再进一步,探手为赵闵和洛叶推开门,道:“请进。” 还不到晚上,这屋子里就点上了蜡烛,半点光透不进来,有种难以言说的憋闷感。 屋子里背门站着一个人,英姿挺拔,虽有些年纪了,但白发却不多,精神瞿烁,洛叶一瞧,便知道他是圣贤王赵思明。 他们两个在此之前并未见过,但这乍然一眼却都心生熟悉,越看越是沉默,连空气都结了一层薄冰。 “咳……”洛叶将酒葫芦一搭,挡了半张脸,一边喝酒,一边掩饰情绪。 赵思明也回过神来,“闵儿,这位就是卜知坊使银枪的小姑娘?” “是。” 洛叶瞧了赵闵一眼,这个人从踏入房门开始,就像埋葬了珠玉的光华,粗砾如同沙石,古波不惊,却也引不起旁人的争胜心。 “哦?敢问姑娘姓名?”赵思明仍在饶有趣味的打量洛叶,他的目光毫不收敛,纵使洛叶迟钝,也能察觉到夹杂其中的火药味。 “在下姓洛,也许王爷听说过。” 洛叶知道赵思明心中已然存疑,便也不再掩饰,龙潭虎穴都进来了,若不拔几根虎须,岂不浪费。 “哈……哈哈哈哈……” 赵思明大笑,他道,“洛字姓也不算稀罕,圣贤庄里就有几个,姑娘怎会如此问。” “没什么。”洛叶也跟着笑,“只是一时想起了往事。” 刚刚还阴气森森的房间里此时却是其乐融融,门口看着的几个侍女仆人面面相觑,真搞不懂大人物们说变就变的心思。 “洛姑娘,我听闵儿说,你二人交手不分胜负?”赵思明道。 “赵公子手下留情,非是洛叶的本事。” “不不不,”赵思明摆了摆手,他笑道,“我这个儿子我清楚,他肯夸你,必是洛姑娘有令人折服之处。” 顿了顿,赵思明又遗憾道,“可现在洛姑娘只在卜知坊里当个看门人,不觉得屈才吗?” 洛叶闻言,又摸起腰间的酒葫芦,犹豫的喝了几口,“卜知坊坊主待我恩重如山,而我也将卜知坊当做自己的第二个家了。” “那真是可惜啊。”赵思明道,“洛姑娘与我一位故人确实相似。” 他说着,走到窗户口瞟了瞟外头的光线,“我观现在天色已晚,不如姑娘稍留一夜,明日再走吧。” 洛叶一听,这不是天大的好消息吗,留在圣贤庄莫说一夜,就是半宿,也足够她把赵思明的底细摸干净了。 “那洛叶恭敬不如从命了。”又喝了一口酒,洛叶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王爷,我这酒葫芦又要见底了,不知王府……” “哈哈哈哈……”赵思明这一炷香的功夫里也算是笑的多了,他点了点头,“闵儿啊,你带洛姑娘去酒窖挑几墰酒吧。” “是,父亲。” 出了房门,赵闵仍是不改庄重的相貌,洛叶却不同,她在夕阳下松了口气,蹦蹦跳跳的跟在赵闵的身后。 王府的酒,再差也有几十年的窖藏,而据传言所说,赵思明又是个好酒的,必能挑到皇帝老子都没喝过的琼浆玉液,思及此处,洛叶就忍不住餍足的叹了口气,仿佛都能嗅到那股子馥郁酒香了。 “到了。” 赵闵停在一扇古旧的木雕门前,门上的锁也是锈迹斑斑,酒迹和封泥渍在其中。 光看这门和锁也知道上了年岁,洛叶待赵闵开了门,便迫不及待的朝里瞟了瞟。 一排一排的酒架子上码着陶瓷坛子,扑面而来各色酒香,也非得洛叶才能辨的分明。 “洛姑娘,我不善饮酒,就在外头等你吧。” 洛叶狐疑的看了他一眼,入了酒窖,也入了为她布下的陷阱。 第20章 一剑居安 圣贤庄里头静悄悄的,洛叶提了两坛子酒出来了,她在里头呆的不长,但也有一炷香的时间,圣贤庄的酒窖联通整个地底,赵闵原以为一个时辰她都出不来呢。 赵闵虽然不懂酒,但也闻得出好坏,这两坛恐怕是整个酒窖里最香醇的了,这小姑娘的鼻子灵的很,千八美酒里也能选出极品来。 不止美酒,洛叶还能辨出桂花和血腥味,前两者是因为心头好,后者却是因为习惯…… “嗯?”当下,洛叶顺着晚风想仔细享受享受这两小坛的宝贝,扑鼻,却有一股难以忽视的血腥。 四周瞬间杂乱起来,挑灯的挑灯,敲锣的敲锣,赵闵随手拦下一位小厮询问情况,“怎么了?庄子里为何会乱成这样?” “在前院浣衣的思甜姑娘叫人杀了。” 回话的少年苍白着一张脸,他惧怕的瞥了瞥洛叶,整个圣贤庄里就她这么一位外人,十几年都没出过事的宅子这姑娘一来就死了人,实在让人怀疑。 洛叶也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她忙问到,“报官了吗?” “当然报了。”少年没好气,“难到还要包庇凶手不成。” “……” 刚刚自己在酒窖里头,没人看着行踪,前院离这儿又近,如果非要嫁祸,纵使百口亦难辩白,洛叶将酒坛子一抱,想要强溜,却忽略了这身公子的衣服衣带极长,让赵闵拽在掌心里,除非脱下来,绝难逃脱。 洛叶没穿里衣,她虽然脸皮厚,但也没到坦荡上半身的地步,所以只好委屈的一步一停,跟着赵闵往事发地走。 枯草地上躺着具尸体,还很年轻,生前大概很爱美,衣裳都是时下流行的款式和色调。 但这时,纵使天香国色也显得狰狞,她是失血过多而死,肌肤苍白泛青,身子底下的土地都是玄黑色,腥臭味十分要命,只把几个先围上来的丫头熏得干呕。 官府的人到的很快,就像在府外侯着一般,这边才出了事,那边已经举着火把,把现场围个水泄不通。 洛叶远远就瞧见了这姑娘心口处的血窟窿,尖尖圆圆的,是个明显的枪伤。 这么一看,陷阱的味道就更加明显了,官府的人正和赵思明说些什么,态度谦卑,时不时地弯腰作揖。 他们见赵闵将洛叶带来了,便将表情肃一肃,周遭的小厮侍女对她指指点点,洛叶做了半辈子的灾星,竟也熟门熟路的接受了。 她揉了揉鼻子,慢踱着走到赵思明的面前,背后一脸嫌恶的捕快还推搡了一下,她腰间的银枪与枪杆相互碰撞,发出清脆声响,可是把这罪名又坐实了些。 “本官方才和王爷谈过了,这圣贤庄中,可只有你一位外人?” 这官老爷长得不错,一把美髯,细皮嫩肉的,说的话也平和温顺,装了一肚子的圣贤书。 洛叶叹了口气,点头道:“是。” 这圣贤庄里,上至老,下至小,个个极好的品貌,乌黑的心肠,她看的开了,也就懒得解释。 “那本官再问你,你与这李思甜可有冤仇?” “有啊,”洛叶痛心疾首的道,“我这手就是被个年轻姑娘弄折的。” 那官大惑不解,他奇道,“这……又和被害人有何关系?” “那思甜姑娘的死又和我有何关系?” 洛叶笑眯眯地歪着头,“天下间年轻姑娘那么多,弄折我手的不一定是被害人,那天底下的银枪那么多,捅死人的,就偏偏是我这一杆?” “这……”那官一时语塞,他转头悄悄看了赵思明两眼,这背后的人才站了出来,满脸不做假的沉痛和愤恨。 “洛姑娘,你入夜时,身在何处,可有人证明?” 洛叶刚要开口,却见赵闵打开了手中玉扇,叹息着摇了摇头,她苦笑一声,“身在酒窖却无人证明。” “那你枪尖与衣物上的血迹何来?”赵思明追问。 洛叶心中一沉,下意识的看了看银枪与衣带,赵闵在她身旁又叹了口气,洛叶无奈的答道,“大概是杀人的时候沾上的吧。” “你承认了?”那官大喜,召唤左右,手铐脚镣的把洛叶绑了。 “唉,我果然是个不善动脑子的,这么笨的陷阱我都能栽进去。”洛叶抱怨了自己一句,却也不见多担心,反而还记挂着那两坛美酒,“王爷,酒既然送给我了,可千万别后悔啊。” 赵思明冷笑,“当然,饯别好酒,让姑娘喝个够。” 洛叶陷落在圣贤庄里,而萧子衿与洛江流两个人也在卜知坊分了头。 洛江流往弈剑山庄而去,他找的庇护之所属于一剑居安楚自识,说起楚自识,那难免就要提起萧子衿的母亲,慕容瑾。 早在二十多年前,这两人便有段作孽的姻缘。 君心对月,月照溪流。 说来奇怪,这慕容瑾和洛叶分明是同一个师傅教出来的,品性上却南辕北辙毫不相像。 洛叶是星星,微芒半点,毫不起眼,她本人也是邋遢性子,江湖里摸爬滚打的卑略手段,而慕容瑾那是六月里的太阳,不苟言笑却相当的果敢坚决,心里没个是非定论,刚有名声,就认识了楚自识。 那天雨下的大,世家子弟楚少侠窝在自己的画舫里,随身伴着两位美人,一个研墨,一个善舞。 忽然,船头微微一沉,旁人或许不查,但这楚自识却已是一等一的高手,他掀了船帘来,便瞧见个黑衣黑剑的姑娘在磅礴大雨里站着。 她很狼狈,也很苍白,冷眼看着船舱里头暖暖的炉子和灯火。 楚自识出身极好,自幼便知怜香惜玉,眼见这姑娘被雨淋的如此悲惨,就忍不住想把人请进来。 但他尚未开口,却闻这姑娘道:“你便是弈剑山庄楚自识?” “是,不知姑娘……” 话未说完,却见连鞘砸来的一柄长剑,剑嵌在木板中,直直落于楚自识的面前,这姑娘又道,“慕容瑾,请招。” “这……”楚自识苦笑,他今天纯属出庄游玩,连剑都没带趁手的那把,更何况外头狂风暴雨,他这艘画舫停在浅滩处也有些摇摇晃晃,倘若真打起来,他或许不要紧,但船里头的两位姑娘岂不遭殃。 “慕容姑娘,今日楚某实在不便,能否他日再约。” 慕容瑾犹豫了一下,倒也通情达理,竟一言不发的点了点头,顺着浪涛飘然而去。 她那把剑就在楚自识面前插着,漆鞘上雨水纵横,楚自识那时还曾以为相见赠物,把个少年人的天真遐想发挥个透彻,到后来,才知道慕容瑾是个健忘的…… 这一日后,弈剑山庄外便时常见到这位姑娘的身影,或站在门前狮头上,或立于八角长亭尖,就是个犄角旮旯里,她都能僻出一片清静地。 慕容瑾想找楚自识比武论名,楚自识偏就躲着她,一来二去,两人就纠缠上了,不过却也没因此纠缠出一段佳话来。 慕容瑾还是去了魔教,还是爱上了萧雪时,她没得两颗心可分给楚自识一半,她甚至不知道这位楚少侠也有情根深种的一天。 因这段往事,萧子衿是不可能随着洛江流上弈剑山庄了,所以两人兵分两路,萧子衿还是在临安城里的客栈里徘徊。 他知交遍天下,倒也混的风生水起。 弈剑山庄里,这些天都静悄悄的。 没有人进去,也没有人出来,连隔三差五就送蔬菜瓜果来的胡二都不见了踪迹。 洛江流站在金粉刷就的牌匾底下,他是个冷漠的人,就如同这座静默冷清的府邸一样。 他来时,很多人都说弈剑山庄里头闹鬼,已经断断续续闹了近两个月了,但洛江流却不信,当年千百冤魂都未索命,今日又怎会在个好人家里头闹腾。 不过弈剑山庄确实不同寻常。 他从前来,必有管家接待,等半盏茶的通传时间,那楚自识和楚姑娘都会出来,一整个山庄,从前门热闹到后院,晚上也不谢客,比卜知坊还自由些。 但现在,只余秋风冷涩,门前苔草丛生,竟似荒废了许久。 洛江流推开了门,积尘落了少许在他身上,庄里头除了冷清点,倒也没什么奇怪的地方,门口围了不少过路人,对他指指点点,都惋惜的摇头叹息。 “小伙子,你快出来,快出来,这山庄吃人啊!”有个好心的拄杖老人离得远远的招呼他,洛江流回头一看,那扇暗红旧门就在他的眼前闭上了,无人动它,只吓得周遭人群一哄而散。 “有趣。”洛江流道,兄妹两个其实都是恶劣的性格,只是洛江流不外显,倒更像个好男人。 弈剑山庄不比圣贤庄小,只是两家风格不同,赵思明到底皇家血脉,讲究个壮阔富丽,而楚家江湖隐士,山庄藏在土木里,丛林茂密,水榭亭楼,不过这长久不打扫,乱起来也更甚一筹。 洛江流左右瞧瞧,他的手放在腰间,时刻准备拔剑的姿势,做杀手做久了,都有点毛病,他的眼一眯,就知道庄里头不止他一个人。 第21章 遭劫 洛江流这柄相思剑,有三种变化,当初洛叶找的着他,可不是因为洛叶记性好,就是因为这把五颜六色的剑。 分别数十年,洛叶到江湖里一打听,处处都有人说起这把古怪长剑,废了不到半天功夫,这兄妹两个就接上头了。 而今,洛江流站在弈剑山庄的堂前道上,他忽然回身拔剑,剑光两分,合成把双面弯刀,刀刃抵在盘旋而来的暗器“上弦镰钩”上,他闪身退腰,再往身后探去,又接到一把镰钩。 这暗器又是唐门铸的,向来成对出现,有上就有下,而且从来不是一个人用。思索间,又有一对镰钩到了,转眼满天花雨,林林丛丛的竟有几十把。 洛江流不敢硬拼,边挡边退,竟被逼进了房间里头。 这镰钩是种讨巧的暗器,纵使伤不到人也能在三四寸范围之内钩坏衣服,对方人多势众又不现身,只在片刻之间让他衣裳褴褛。 “东西不在他身上,快退。” 领头的蒙面人舌尖发出声长哨,先前埋伏在池塘枯草堆里的杀手瞬间撤离,只留下一座空宅。 洛江流进的是一间厢房,本来也没什么事,结果这第一步就踏空了。 洛江流的身子往下一沉,暗道不好,下落间立即把双刃弯刀插入滑道墙中,减缓速度,他在卜知坊的“饕餮”中领教过机关的厉害,丝毫不敢松懈。 这滑道的下面却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险恶,平稳无害的落了地,油灯渐次点亮,将这地底宽阔的墓道照的昏黄。 “谁?!”洛江流忽然道,他一伸手,从拐角里拽出个软软糯糯的姑娘,年纪和洛叶差不多,个头却要小上一点,颤抖着咬紧下唇,见到了洛江流这才抽噎出声,“洛……洛大哥……” 这姑娘就是楚自识的女儿楚小冬,洛江流见过她几次,可是个棒槌一样的姑娘,不算聪明,却有股不服气的好脾性,现下她在通道里也不知困了多久了,眼睛都适应不了光明,一边揉一边哭。 “洛大哥,洛大哥……你在上头可曾见到我爹爹。” 女孩子紧紧抓着洛江流的手臂,她的眼眶还红着,止不住的往下流眼泪,但看样子并不是伤心的。 “没。”洛江流说着,仔细留意四周的情况。 照他目前所见,此处并不是吃人的陷阱,而是一处逃生用的通道,楚小冬在里头呆了这么久,除了眼睛稍有不适外,仍不见脱水或消瘦,所以必然有囤积食物的房间。但这位弈剑山庄的大小姐被困了这么久都没出去,就有点奇怪了。 “那就好,看来爹爹还没回来。”楚小冬安慰的拍了拍胸口,她好奇道,“今年论剑之事不是定在入冬吗?洛大哥怎么提前来了?” “我来避难。” 通道里的灯光逐渐暗了下去,烧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楚小冬笑了笑,解释道,“这灯里的机关只能持续这么久,除非再有人下来,不然就总是一片黑了。” 小姑娘熟门熟路的往前摸着,她拽过洛江流的手,把他拉进了一座空旷的房间里。这就是她的避难所,水是活泉,从墙上的一个孔洞中送进,而贮存的食物也充足,旁边就是冰窖,可藏身数月。 “怎么出去?”黑暗中,只听到洛江流这样问。 小姑娘犹豫了一下,咬了咬牙,“出口被人炸了,出不去。” “这水?”洛江流将耳朵贴在石墙上,能听见泉水汩汩的流淌。 “墙有数丈厚,最外面更是由铁板铸就。”楚小冬苦笑,“我用剑劈过,纹丝不动。” “洛大哥……”沉默了片刻,寂静中听到楚小冬又道,“你怕吗?” “……我们能出去。”洛江流的语气如此笃定,楚小冬又不争气的抹了抹眼睛,她狠狠的点了点头,道,“嗯!” 所谓遭劫遭一对,受难受一双。 洛叶正蹲在大狱里啃馒头干。 她是杀人重罪,镣铐加了一身,进来前还让高手先点了穴,两个时辰检查一次,谁也不给探视。她隔壁两间都关着人,可见世道乱,杀人放火也是常事。 洛叶在这里头谁也不认识,但耳聪目明,多听听八卦,也就知道这些人是怎么进来的了。 她左边是个布衣老头,听说很有能耐,前些日子终于找到了仇家,往人家饭碗里洒了把□□,缺德是缺德了点,但是老人家心里痛快,偶尔还给狱卒和犯人们看看病。 还真别说,他的医术可比崔大夫厉害多了,洛叶这手吊了这么多天,终于能活动了。 她右边则是个大块头的庄稼汉,名叫吴大海,脾气冲,力气大,一失手打死了个放火烧田的富家公子,这公子家里有权有势,他进来才半天,已经吃刑不少,都仗着布衣老头的调理,才没落下什么病根。 “唉,小姑娘,你是怎么进来的?” 死牢监的看守是个肥差,每天没啥事做,还可以磕嗑瓜子,和临刑前的犯人们聊聊遗言,倘若有什么信件需要寄出去,那难免会从中挣点银两。 “我啊……”洛叶揉了揉鼻子,“杀了人。” “废话!”稍胖一点的狱卒叫管业,嘴无把门,什么话都敢说,他盘着腿坐在洛叶的牢门前,和她分享了一坛老酒,闻此言,不屑的哼哼,“你没杀人会被关到这儿来?” “我杀的不是普通人。”洛叶神神秘秘的把破瓷碗递给管业,“满上满上,清早赵公子的车夫来塞给了你那么一大锭金子,你还舍不得这点酒啊。” “那不是……托您的福嘛……”管业讪笑着,不仅给洛叶倒满了酒,还顺手撕了条鸡腿给她,“姑娘认识大人物,这牢里肯定呆不长。” 管业只知得了赵闵的好处,好酒好菜的伺候着这位主子,却不知陷她入狱的却是当朝正经的圣贤王,赵闵就是再有能耐,也保不出洛叶。 她在牢里不愁吃喝,却也被其它犯人们瞧不起,都是些穷苦人家,对权势富贵带着羡慕而不可得的偏见,只有那布衣老先生和庄稼汉偶尔还搭理搭理洛叶。 洛叶把鸡腿上的骨头剔出来,肉盛了一盘,分给那两人尝尝,这管业也算尽心尽力,酒是洛叶指定的桂花酿,鸡也是好菜馆买来的招牌鸡。 老先生吃的文雅,纤白的手指挑了两根肉丝,细细地嚼了几下,叹息道,“娃儿,你身上的病,老夫也无能为力。” 洛叶心有天地宽,这双臂酸麻之症也不致命,十几年都过来了,还能怪这素不相识的老先生么,所以她只笑了笑,“没事没事,劳先生费心了。” “嗨,他费心是应该的!”吴大海声如炸雷,把个死牢吼的平地一震,阴暗中的人们赶紧背过身去,蜷在角落里自怨自艾。 “啊?”洛叶大惑不解,那老先生也瞪了吴大海一眼,把个刚直的汉子瞪得一愣,赶紧打着哈哈道:“我是说,吃了人家小姑娘这么多好东西,可不该费心嘛。” “哪是我的好东西呦,”洛叶干脆伸手把整个酒坛子都提溜住,一边说着一边往葫芦里头灌,她进来时,银枪袖箭都被搜了,这个酒葫芦,还是管业给领出来的呢。 “是有人陷我下狱,良心过不去啊。” “哈”贴墙站着的赵闵闻言,在狱牢外苦笑了一声,他的车夫灰衣灰袍的从门后飘出来,附耳轻声道:“公子,我已经把牢房里的消息传进卜知坊了。” “好,那接下来的事就交给萧竹音吧,我们走,别让父亲发现了。” 赵闵将扇子一摇,才来了没多会儿功夫就把上上下下都打点通了,一半是为赵思明,这两天得有几个杀手埋伏进来,另一半却是私心为洛叶,让她过得舒服些,也让萧竹音方便行事。 第22章 秤砣 没了洛叶的卜知坊不知怎的秋意更浓了。 光秃秃的金桂树已经没有枯叶可掉,拿着扫帚的小陶儿望树长叹,她的嘴一天到晚都有话说,谁都受不了烦,只有洛姐姐能听整宿。 而晒药的崔大夫也觉得少了什么,他老就爱找洛叶的麻烦,看着这能耐的小姑娘蔫儿了吧唧的往面前一站,心情能好上半个月。 萧竹音看着这院子里死气沉沉的一帮人,不知该哭该笑,“好了,她在的时候一个个又气又恨,她不在了你们倒上起心来。” “那坊主你还不是一直念叨……”小陶儿不服气的嘀咕,“桂花糕都买了三趟了。” “咳……”萧竹音无奈的摇了摇头,“院子里也没什么可扫的,你去将萧公子请过来吧。” “是!坊主!”小陶儿瞬间雀跃起来,她把扫帚往身后一丢,不斜不偏的靠在墙角,又小声问道:“我们是不是要救人啦?” “跟我这么久,还是多问。”萧竹音叹了口气,“快去吧,有什么问题你可以问问萧公子。” 萧公子的日子,可过的比洛江流和洛叶好的太多了。 他坐在红楼里,美酒当前,佳人在侧,借作诗的名头,还能挽着姑娘的手蘸墨落笔。 这位姑娘,也不是什么没有头衔的艺姬,她唤作紫棠,弹得一手好琴,是红楼里排名第二的头牌,千金不得一顾。 紫棠与萧子衿认识很久了,后者刚入临安城时,隔江听闻一首琴曲,便以长笛相和,这一和,便入了佳人的心。 可萧子衿看着聪明,感情上却秤砣一般,他道紫棠绝不会爱上一个浪荡公子,就提议兄妹相称,连把子都拜好了。亏得紫棠姑娘叹得一句“无心便休”,好好一段姻缘就这么凋谢了。 “哎呀,好妹妹,你就进去说一声嘛。” 小陶儿在紫棠姑娘的门外跺脚,她是来传信的,却不料被个半大的垂髫丫鬟挡住了,死活不让进去。 “那不行,”小丫鬟白白胖胖,说话奶声奶气的,“小姐说了,谁也不给进去。” “死丫头,我能是别人吗?”小陶儿戳了戳丫鬟的脑袋,“这可是坊主的口讯,耽搁了你负责?” “我……我……”小丫鬟一时不知如何才好,十岁刚出头的娃娃,心里掂量着哪位小姐更重要,只急的眼眶中泪水转悠。 “好了,小陶儿,你别为难她。” 门被推开,里头抱琴的姑娘轻言浅笑,她着一身鹅黄色的衣裳,看上去十分柔和。 “萧大哥已经从窗户里溜走了,你还不快追” “啊?紫棠姐姐!你这是要害死我啊!”小陶儿又跺了跺脚,赶忙跑了出去,大街上人来人往,这块鱼龙混杂的土地上要找一个人,谈何容易。 “好了,人走了,你出来吧。”紫棠回头轻笑道。 从窗户外又翻进一个漂亮的公子来,小丫鬟眼睛眨呀眨,大惑不解。 这公子就是萧子衿,他伸了个懒腰,从紫棠身后探出头来,四处看了一看,见卜知坊那活蹦乱跳的丫头果然跑远了,这才松了口气。 似不经意的问了一句,“你们认识?” “你都能猜到的事,又何必多问。”紫棠嗔怪的看了他一眼,“好啦,你还有要事在身,快走吧。” “紫棠通透啊。”萧子衿叹了一句,他虽避的开小陶儿却避不开萧竹音和洛叶,所以卜知坊还是要去的。 这一路,没有那叽叽喳喳,问题无数的小姑娘陪着,萧子衿慢慢悠悠的在集市上晃荡,还知道中途停下来给小陶儿买根糖人赔礼。 一进卜知坊,死气沉沉的,院子里的人都抬头看了他一眼,又旁若无人的擦桌搬椅了。 萧子衿正觉得奇怪呢,那厢便听见一声带着哭腔的大吼:“你!” “哦?是小陶儿啊。”萧子衿赶紧陪着笑把糖人递给她,“别哭别哭,多漂亮的小姑娘啊。” “你你你,为什么躲着我!”小陶儿手里举着糖人,舔了一口,这绵糖入口即化,好吃得很,但即便如此,也抵消不掉她心里被戏弄的愤怒。 “他是怕你的问题太多,答漏了嘴。” 萧竹音说着,拿白娟替小陶儿擦了擦眼泪,“我和萧公子还在相互算计着呢。” 小陶儿一头雾水,只觉得这两人十分奇怪,谈不上朋友论不上敌人,天天跟做贼似的猜来猜去。 “你先回房洗把脸吧,头发都散了。” 萧竹音嘱咐道。小陶儿乖乖的点了点头,她刚才找人找的急,确实弄得十分狼狈,在意自己外形的小姑娘窜回自己的屋里,还不忘泄愤的瞪了萧子衿一眼。 等人都散了,萧竹音坐在自己的躺椅里,她旁边的姑娘今日不在,令四周冷冷清清的。 “酒都没人喝了啊。”萧竹音叹气,她手边习惯性的放着一壶茶和一坛酒,茶自然是她的最爱,但这酒嘛…… “酒也不错。”萧子衿仰面朝天,躺在洛叶的那张椅子上。 两个人居然都不着急,你一盏我一盅的说瞎话。 这可把崔大夫急坏了,他从刚刚开始就躲在门缝里朝外瞧,虽然明知坊主是为了洛丫头才找来的人,但这一层不捅破,卜知坊里所有的人都不好有行动,洛丫头这么久都不见踪影,万一……可怎生是好。 正心烦着,却听萧子衿先开了口,“救人可以,但我得有好处。” 萧竹音没做犹豫,她直接应声道:“你提。” “真干脆啊。”萧子衿虽然这么感叹着,却并不显得惊讶,“不过我现在还没想到要什么好处。” 他狡黠一笑,又道,“不如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吧。” “阎王城城主,是不是也姓萧?” “哈……”萧竹音笑了,她不置可否,“萧公子请午夜动身吧,到时自有卜知坊的人接应。” “我的问题,你可没有回答啊。”萧子衿拍了拍衣裳下摆,话不必说透,他的心里又明白了几分,“账先欠着,等洛姑娘救出来了,我自会来讨。” 话一说完,人与酒壶都伴着清风消失了。 萧竹音微微笑着,她为自己又续满一盏茶,“这临安城,可要大乱了。” 午夜来得很快。 一转即逝的人影从更夫头上掠过,他茫然四顾,打了个寒颤,只想快点完工回家喝碗小米粥。 萧子衿不善于这种躲躲藏藏的行径,今日月儿正好,本能照得白衣烁烁笼光,但官府重地,可由不得他任性,这身夜行衣,还是小陶儿给他套上的。 “还有别人……” 萧子衿贴墙站着,他到的这处地方已经离死囚牢很近了,隐约能听见犯人们的喊冤声。 将死之人果然精神好,这个时辰了还中气十足,萧子衿心想着,又往暗处躲了躲。 囚牢门口还站着另外三个人,一老两少,萧子衿勉强认得其中两个,都是江湖上了不得的人物。 那背驼腰弯上了年纪的,是背药老人华高衡,莫看他形容枯朽,很不中用的样子,当年可是孤身一人毒遍了蜀中唐门,不仅杀了四位长老中的两位,更让上代门主晚年恶疾缠身,最终自尽而亡。 而那穿着官袍,见人说话,客客气气的青年人名唤沈一心字子健,是临安城里的神捕,精通七十二路小擒拿手,栽在他手上的江洋大盗不知凡几,又因沈一心交友甚广,却趋炎附势,所以也被人偷偷地称为:沈自贱。 不过陪他们一同到来的这年轻人,萧子衿却从没见过,也从没听说过。但看样子,这年轻人的地位不低。 表面上,或许是这年轻人对华高衡与沈一心颇为尊敬,但他的举止神态里自有一股傲气,即使是这两位隐士前辈也不敢逾了本分。 “人都来了,快进去吧。” 来开门的狱卒小心翼翼的探看了一眼,赶紧又将门闭上了,他只是收了钱来放个行的,可不想招惹上其他麻烦。 萧子衿一个滑步,趁那狱卒不注意的时候,从围墙上翻了进去,这死牢可算戒备森严,又进了这么多的高手,自负如萧子衿也不敢轻忽大意。 和外面劳心劳力的萧子衿不同,洛叶这时候正抱着葫芦睡的香。 她旁边的老先生活像个神仙,吃得少睡得少,晚间只要阖目打个坐,第二日就精神奕奕,而那吴大海平素鼾声如雷,今天却也警觉不少,蜷在角落里,半眯着眼睛,留意外头的一举一动。 “几位,里头就是你们要找的人了,是死是活我们不管,进这里面来的,最多活到明年秋后,但血别溅的太多,难收拾。” 狱卒把钥匙交到那年轻人的手上,“小王爷,你们慢慢来,兄弟几个先出去了。” 听了这称呼,萧子衿心里就有数了,临安城里王爷有两位,世子自然也有两位。一个是文员,风雅的很,另一个就是赵思明,可能有这般人脉关系的,想来错不了,这小王爷,就是赵思明的二儿子,赵良玉了。 “那丫头是小王爷的目标,老夫只要那杀我胞弟的恶人赔命。” 话正说着,他们已到了洛叶的牢房门口,无色无臭的毒粉漫延在空气中,只片刻,黑暗中再听不见哀嚎叫冤声。 第23章 救人喽 “华老爷子,多年不见,你依然尖酸的嘴脸锅盖的背啊。” 说这话的,是那青衣白褂,神仙般的老先生,他缓缓的睁开眼来,月光温柔,仿佛全都照在了他的身上,他将衣袖挥了挥,细微的药草清香过木穿槛,牢房里呼吸声未停的,都慢慢醒了过来。 “嘿嘿……” 华高衡不知是哭是笑,他枯黑的脸永远朝下低着,沙哑着嗓子道:“阮先生,你在牢里可呆的好?” “好好好。”老先生从地上爬起来,“比你当年困在唐门时好得多了。” “娃儿们,如果不想丧命,最好离这儿远远的,该让我与华老爷子算算总账了。” 他的话一停,只闻“蓬蓬”两声,水滴般的“观音露”向华高衡兜头网去,华高衡也不甘示弱,“阎王散”虽风而走,刹那间雪雾朦胧,沾者即碎。 “还不快溜!” 洛叶也不知何时醒过来的,她趁合眼休息的功夫打通了穴道,一掌破开牢门,抓住吴大海的后颈就走,“观音露”被华高衡以一把粗陋蒲扇挡回,正射洛叶面门,幸而她的轻功极好,护着一个人也略有余力。 这吴大海看着是个五大三粗的庄稼汉,但其实也有武功,他被洛叶拉到外头,稍一反应就回过神来,只是心中暗自惴惴,若不是洛叶反应及时,这毒雾沾到身上可不得了,一刻间便要化成一滩血水。 “怎么人还不来?”吴大海小声嘀咕着,他不过一个普通护院的本事,可完全敌不过这些使刀弄剑的高手,搞不好还得成为拖累,当初坊主把自己送进来的时候,可没嘱咐过要拼命的啊。 正当吴大海思来想去,要打退堂鼓的时候,萧子衿终于现身了,他习惯于来迟半步,此刻正横躺在屋顶上悠闲的观战。 小陶儿那丫头也是粗心,千万没想到萧子衿把他那身白穿在了夜行衣下,此时月满星亮,把个风流公子衬得十分晃眼。 “什么人?” 沈一心大喝一声,他和赵良玉追着洛叶刚出来,身上的衣服难免有几个坑洞,想来该是两位老人家误伤的,洛叶叹了口气,竟觉得自己以一敌四。 “我是萧公子,你应该听说过啊。” 房顶上的萧子衿一如既往的皮厚馅儿黑,笑的一脸纯良,“就是专救人间美少女的萧公子。” “……” 大兄弟,你说哪位啊,吴大海可怜兮兮的眨了眨眼睛,怎么瞧,这院子里需要被解救的,也只有他这么一位九尺壮汉。 “幸会幸会。” 赵良玉面色不改的做了一揖,“红楼中一战成名,萧公子现下可是江湖里炙手可热的人物。” “……” 趁他二人你来我往的相互恶心之时,洛叶忽的一使力,把吴大海扔出围墙去,沈一心刚想拦阻,却被一个破葫芦拦住了。 洛叶的醉眼眯了眯,笑嘻嘻的看着沈一心道:“捕头大人,可要先拦住我这个重犯啊。” 那头被扔出围墙的吴大海都没来得及惊呼一声,洛叶这一手用了死力,得把个大活人扔了十几丈远,他就地滚了有两米方才停下,一身的灰泥,还撞到了目瞪口呆的打更人。 “嘘嘘,大兄弟,你别怕,我是好人哩。” 吴大海挠头笑了笑,“给你锭银子,你莫喊,好不好?” 打更人咽了口唾沫,愣愣地点头。 待他回过神来,哪还瞧得见生人,只有掌心那锭大银子,沉甸甸的,三个月都吃不完。 吴大海原本就是萧竹音安排到死牢里接应的人,他武功虽差,却有一样绝学,能山中打洞,一日十里。 所以这死囚牢的地下,也给他钻出一条通道来,只是那狱卒管业每天都来扯嘴闲聊,让他荒废了功夫,最后那点尾巴到现在还没挖通,可巧让洛叶扔出来了,否则不是丢了自己的脸面。 这般想着,吴大海赶忙往地道出口奔去,他手脚很快,今夜定能把洛小姑娘救出来。 围墙里可真热闹。 狱卒,捕快们都跟死了一样,闹成这样也不见有人出来管管。 萧子衿已经从顶上头下来了,他这么扎眼,现在临安又是皇城,若给旁人瞧见了,难免大做文章。 “你的枪。”萧子衿这薄薄的一层衣服里也大有文章,他竟能藏得下两杆银枪,一壶小酒,整个人看上去仍不显臃肿,洛叶好奇的打量了这人几眼,萧子衿立刻见杆顺爬,“我好看吧?” 银枪想也不想,照着眼睛就挑,萧子衿赶紧退开三步,拍了拍胸口,没个正行的委屈道:“亏我好心来救你。” 洛叶可没那么好忽悠,她白了一眼,“坊主答应你什么条件了吧。” “……” 他们将这沈一心和赵良玉视作无物,赵良玉还好,虽然年少,却有一股子沉稳劲儿,笑眯眯地,跟只小狐狸一样静静站着,倒是沈一心这个老江湖先动了气,他怒喝道:“一个死囚,一个余孽,也敢在小王爷面前放肆!” “沈捕头三更半夜和小王爷来害人,就算的上光明正大啦?” 洛叶冷笑,她伸手一拉胳膊上缠着的绷带。 说来好笑,赵思明布这个局,一是不想让她死在圣贤庄里,招来不必要的麻烦,二是官家好行事,自她身上搜个东西,套个线索总是简便,却不想给洛叶留了修养的机会,身边还有那么个了不起的大夫,肩膀上的窟窿,也好的七七八八了。 “好了,咱们明人不做暗事,且以功夫见输赢。” 洛叶说着,却自己挑了个更易于下手的赵良玉,这小王爷不如他大哥,而自己横竖吃不了亏,那就让萧子衿去啃硬骨头吧。 “该死!”萧子衿恨恨的一咬牙,心道,“让洛叶占先了。” 可沈一心这次来,也是为了这小姑娘身上的一件东西,怎能分心给一个无关痛痒的魔教少主。 这位远近驰名的神捕,所用两对子母爪,母爪套在手上,鳞甲外翻,泛着蓝莹莹的微光,子爪收在腰间,是偷袭用的暗器,不过因为放的明显,所以也不算什么卑鄙下流的手段。 他忽然发难,一抖双掌,抓向洛叶肩头,就是个瞎子也能看出她此处有旧伤,打人打弱点要害,沈一心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嗨嗨嗨,我说前辈……”萧子衿用剑一般带鞘,所以离剑剑锋难得见人,时间一久,到让人忘了它该是一柄见血的利器。 萧子衿嬉笑的神色一收,道:“你也将我看得太轻了。” 动似溪涧游龙,止如渊渟岳峙,沈一心见势仓皇收掌,母爪贴着洛叶的发根平削掠去,这小姑娘静静站着,连眼皮都不眨一下。 “小王爷,你想留下我,可要尽力啊。”洛叶叹道。 她的目光看着赵良玉腰间那把寒光内敛的长剑,这柄剑可有名,王室忠贞之礼,号:神绶,赵思明的偏心由此可见一斑,这柄剑有丹书铁劵之效,即可免死,又可斩而后奏,是先帝所赐,连当今皇上都动不得。 赵闵再优秀,也不过用了一把江湖锈剑,而赵良玉乃王室正统,今日圣贤庄的威名,他日终归次子命中。 不过洛叶是个不爱瞎操心的人,她现在只想逃出去,躺在卜知坊的床上美美睡个觉,大家之间有仇没恩,也就也谈不上什么规矩道义了。 洛叶将手中□□一弹,迎面就刺。 她没有请招,出手凌厉萧索,把赵良玉逼得后退半步,洛叶手中这杆银枪是萧竹音掏钱打的,乃是个备用,真和神绶长剑对上,可难免要遭罪了。 而且,称手之物稍有斤两上的不同,花纹与角度上的残缺,高手相较可容易吃亏,洛叶那杆师父送的宝贝,进死牢时就被没收了,现在也不知在哪处落灰。 洛叶的身上,还有着禁锢行动的锁铐,她将其也视作一样武器,趁赵良玉躲闪的机会,锁链兜头反搅,只差那么一点,这公子的脑袋就要被拧下来了。 赵良玉或许不如赵闵天纵奇才,但其实也差不到哪里去,他自幼跟着赵思明习武,生长在军营里,切磋练手,对战的都是用枪的兵,所以跟洛叶交手,也占了兵刃上的便宜。 他的神绶长剑果然不同凡响,锁链沾之即毁,洛叶一脱开桎梏,瞬间折身后退,硬拼从来都不是洛叶的首选。 “……萧大公子,坊主可有交代你什么?这两位,一位是朝廷命官,一位是皇亲国戚,难道真要杀出去?” 洛叶跟条活鱼一样钻来钻去,偏不和赵良玉交手,她不是避战,而是不想浪费精力,报仇的事可等洛江流来做,她首要是先逃出去。 萧子衿那方也是游刃有余,可别见他老不正经的模样,若要认真起来,整个江湖里也挑不出几个对手,更何况这沈一心对付一般武林人士还有办法,可遇上高手就难免支绌。 “你们坊主心眼多,等着吧。” 萧子衿把袭腰而来的子爪一挡,这阴毒的玩意儿直扑洛叶面门,小姑娘身形一矮,可让赵良玉着了慌。 想来赵思明这一招实在失策,倘若牢房里没关着那老先生,又倘若那老先生和华高衡没有恩怨,那一把药粉,早把洛叶放倒了,萧子衿这种见势不妙转头就溜的人,也定激不起什么浪花来。 不过,牢房里若没关着那位老先生,华高衡也就不来了,他是个怪脾气的人,只在曾霄汉的手下做事,赵思明想要挪用他,还得多陪个笑脸,而曾霄汉给这帮江湖人的自由度又太大了,对己无利之事华高衡,可不会多做。 第24章 老人家 说起这两位老前辈的恩怨,可得牵扯到上一代。 这位老先生名叫阮七,享誉武林的药王,可医死人药白骨,只是性格清冷,没什么朋友,活到这把年纪也只有一个麻烦不断的冤家罗轻笑,和一个意气相投的结义兄弟唐须臾。 华高衡的弟媳当年染病在身,非得唐门至毒续命不可,但这唐门至毒若让与他人,整个唐家堡的地脉、瘴气、毒性都会被激发,唐须臾作为门主,责任在身,自不肯妥协。 一时冲突不断,挨了整整半年多,华高衡的弟媳终于去世,他的胞弟思念成狂,竟提出报复唐家堡满门的想法。 华高衡这一生啊,说来残忍,若不是这个胞弟华高理自小维护着,早让人打断了背上罗锅,他是个畸形的孩子,小乡村里不祥的预兆,被碾压,唾弃,奢求的只是半刻安稳。 所以对他而言,华高理的想法、愤怒与爱情,远比他自己来的重要,他闯进唐家堡,毒杀无数人,也将唐须臾的武功废弃,让他和自己一样,如同活在世间的蛆虫。 这样破釜沉舟的做法,也让华高衡伤痕累累,他失去了一只眼睛,重伤濒死之际却被曾霄汉救起,从此过往舍弃,安心做他的背药郎。 对华高衡来说,这段恩怨从此结束,但对阮七来说,才刚刚开始。 老先生原本只是位隐士,天性懒散。江湖泥沼太深,他不是一个擅长动脑子的人,就避了开来。 但他在唐须臾弥留之际曾到过唐家堡,纵使竭尽全力,三天三夜不眠不休,也救不回唐须臾的性命,他是世间最好的大夫,他救不了自己唯一的兄弟。 阮七治病救人也不过一时兴起,在他眼里,这些人命也没什么不同,死也死了,救也救了,都随心情,阮七是个心冷的人,在认识罗轻笑和唐须臾之前,对万事万物都无动于衷。 所以,唐须臾这一死,却把个魔头放了出来,阮七一把火把自己的小茅庐焚毁,大江南北的开始寻找华高衡与其胞弟的踪迹。 这一找,几十年匆匆而过,阮七始终没能放下。 他与华高衡早已交手了不知多少次,阮七赢多输少,因为他没什么牵挂了,但华高衡却还要分心自己的弟弟。 这两位老人家曾经打赌,若一方被人逮住,不可用自己的本事逃出,非得等人来救,阮七孑然一身,这赌必输,但他却应承下来了,若合该他孤独终老,那阮七也甘愿领受。 深秋的临安城,阮七独自斟酒高台,一杯撒于黄土,一杯扬于远方。 而卜知坊就是在这时找上他的。 这事洛叶并不清楚,她原本就有一身的大事小事要处理,所以萧竹音派了小陶儿。 她卖了两个秘密给阮七,前者让他报仇,后者让他甘心入狱。 阮七得了消息,终于能够下了毒在华高理的饭食中,把今生大仇报了一半。 所以兜兜转转,这两位老先生都是执着的人,不把对方的人头祭在坟堆前,怕是会纠缠一辈子了。 夜色中,有丝丝清甜入鼻,喉咙里的血腥如蜜汁,萧子衿难得的大惊失色,赶紧捂着自己和洛叶的口鼻往上风地去。 一墙之隔的死囚牢里,尘嚣散尽,两位老人家的状态看上去都不好,脸色发白。 他们的脚底下,血肉泛着泡泡,慢慢的从最里面往外淌,闻不到意想之中的腥臭,反而飘来淡淡桃花香,这桃花香如同瘟疫传播,第一下让人头昏体软昏昏欲睡,再嗅第二下,便教你从肺腑里慢慢融化,成了一滩无人辨得的烂泥。 “华老……” 赵良玉刚一开口,便让华高衡点住了穴道,这毒既不是他也不是阮七刻意为之,而是“观音露”与“阎王散”碰到一块儿混合而成的,倘若吸入三口,就是神仙也救不回来。 偌大一个府衙,刚刚是有人却不现身,现在可不一定,死亡的气息漫延在每一个人的身畔,只听见黑暗中时不时的传出哀嚎,盏茶功夫,又安静的如同荒郊坟地。 阮七掏了两颗药丸给两个小辈吃下了,所以说古往今来,用药用毒的人最可怕,谁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就弄出致命的东西来,弄完了也不管收拾,只把个天下搅得不得安宁。 “呼,终于挖到了。” 就在众人身处毒雾当中不敢妄动的时候,吴大海忽然从地底探出头来,他还没来得及看清周围的情况,就迎面套来一件外衣,把他的呼吸一阻,又有人点住了他的穴道,把嘴掰开,硬塞了颗药丸。 “呸呸呸……什么东西!” 吴大海扯开头上的外衣,和洛叶面面相觑,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拽着小姑娘的手就往下头钻。 “快走快走,留在这儿等早饭吗?” “……” 他这洞挖的巧啊,是从他原先呆的那间牢房里通出去的,因为怕人瞧见,所以洞口藏在墙壁下,方才萧子衿和洛叶为避毒香,就正好站在这面墙上,否则,吴大海哪里还有活命的机会。 这是个逃跑的好机会,赵良玉他们隔得虽不算太远,但一步难到,这四周又充满了毒血,光是血中散发出来的香气已是如此歹毒,倘若一不小心沾到了,那华高衡就该头疼了。 而洛叶他们就在地道边上,还没来得及思考呢,萧子衿就忙不迭的把阮七和洛叶往黑漆漆的洞里塞,“赶紧赶紧,不要拖累本公子逃命。” 把人都丢进去之后,他还记得回身把洞口封住了。 只是这匆忙挖出来的地道很小,吴大海原本只要带洛叶一个人出来,但现在四个人挤在一处,摩肩擦踵,倒也狼狈。 等他们从另一头爬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洛叶一回头,才发现此处离府衙也不过几十米,幸好通在巷子中,没人往来,否则岂不是做了无用功。 洛叶伸了伸腰,活动活动筋骨,鼻子里嗅着这普通至极的空气,心里却无比放松。 “……” 怎么同样是在土堆里爬过,同样挤的汗流浃背,这萧子衿和老先生就一点都不肮脏呢,洛叶主动往吴大海的身边靠了靠,这才像是吃苦耐劳的老实人。 “噢?衙门里也热闹起来了啊。”萧子衿道。 听闻几声锣鼓响,整个儿街道上都乱成了一团,是沈一心带着残存的捕快们匆忙列队,怕是要挨家挨户的寻找他们几个死囚犯了。 没见赵良玉和华高衡的踪迹,想必为了避开风头,已经从后面离开了,萧子衿观察了一会儿,觉得那毒虽可怕,但也消散的够快,否则不会留下这么多的活口。 “看来卜知坊是暂时回不去了。”洛叶有些遗憾,“也不知道坊主晚上睡得好不好。” “你还有工夫管别人呐。”萧子衿哭笑不得的摇了摇头,“现在你我,都是无处可归的人,可有什么打算?” “没……”洛叶耸肩,“不过我想再探一次圣贤庄。” 他们两个正说着,那边清风玉露般的老先生也拍了拍衣服,准备离开了。阮七可不似他们,有什么恩仇,还都藏着掖着,他这次来临安,只是为了针对华高衡,但现在……老先生淡淡的看了洛叶一眼,现在这治病救人的本事,也该拿出来用一用了。 “两位少侠……” 老先生开口,这还是洛叶第一次被人称作“少侠”,难免受宠若惊,她赶紧摆手,有些不好意思的小声说着,“不敢不敢”,而萧子衿一个魔教余孽,被人称“侠”还觉得怪别扭呢。 “……两位少侠,老夫先谢过救命之恩。” 阮七一揖到地,可把洛叶吓坏了,赶忙道:“老先生快起,折寿折寿啊。” “娃娃,”阮七摇了摇头,拿开洛叶扶他的手,“我和你师父相互欠着恩情,而今又欠了卜知坊与你的,若有机会再见,我会还。” “老先生也要离开了吗?”洛叶问。 “我和你们的目的不同,强行绑在一起也没益处,且分开的好。” 阮七说完,再不留恋,返身而去,他本有一副桀骜心骨,在这清晨晓风中显得尤为突兀,药王阮七可不是个圣贤人,恩怨分明,也好也坏。 看着他的背影,洛叶就觉得十分纳闷,怎么这样一个人也能忍了师尊的怪脾气,要知道,当年师姐下山时,可是指名十年后要捅他老人家一剑的呢,这石破天惊一个约定,到现在还刻在昆仑山石上,以供后人观摩。 “师尊……坏了!我的枪!” 洛叶一拍脑门,这才想起来自己的那对防身宝贝。 “这个么?”灰扑扑的吴大海从背后的布包里掏出一支□□,半根枪杆,雪练似的晃眼白,可比寻常人家打造的好看多了。 “是是是……”洛叶也顾不得脏,连着包袱一起抱进了怀里,“你哪儿得来的?” 吴大海挠了挠脑袋,回想道:“是个公子给的。昨晚你一把我扔出来,我就赶紧跑来挖洞了,那公子就守在这儿等我,让我把这个包裹交给你。” “那公子长什么样?”萧子衿一皱眉,追问道。 “细眉凤眼,五官深邃有点外族人的血统,但是温文雅致的,还用了把玉骨的扇子。”吴大海答道。 洛叶与萧子衿对望一眼,“果然是他。” “我同你一起探一次圣贤庄吧。”萧子衿想了半天,才说了这么一句话来,让他这么个躲避麻烦的人主动找上麻烦,这还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洛叶歪着头,神色复杂的瞅着他,“赵闵不算大恶,你用不着跑这一趟去膈应他。” 萧子衿可不管,他若还落的一样好,便是言出必行。反正这几天,没什么正派人士打上门来,要他以死谢罪,也没什么魔教旧部痛哭流涕,求他光复门楣,总归是闲着,他就爱无事生非。 洛叶知道自己劝不住他,也就干脆随他去了,一旁的吴大海很是尴尬,这两位年轻的人物已经不需要自己帮忙了,可现在开口提离开,又显得没有胆魄。 这位汉子的家里还有个吃奶的娃娃呢,以往半日不见,也想那母子想得厉害,现下都出来三四天了,虽然相信坊主的安排,但要他不惦念,也是为难。 “吴大哥,你回去报平安吧。”洛叶道,“告诉坊主,接下来的事情,我会自行解决,让她别多费心,好好睡觉。” “好好好,”吴大海心中一喜,他拍了拍手掌上的泥灰,刚要走,又忽的不好意思的回过身来,挠头笑了笑,“那……洛姑娘可要小心了,官府可逮的凶。” “嗯,”洛叶把酒葫芦晃了晃,仰头灌下一口,她自信笑道:“吴大哥放心。” 第25章 母子 临安城从早上开始,就沸腾起来。 先是衙门的后院墙,无缘无故的坍圮了一段,然后封街锁巷的不让过路,接着沈大捕头带着人,到处查访,连城门守卫都多了不止一倍。 像洛叶和萧子衿,这种独来独往都习惯了的浪子,其实完全不受影响,白天可躲,可易容,晚上能翻墙,能灭口。 影响的,是这两个月刚到临安的另一群人。 他们的长相,高鼻陷目,虽与中原人的差别不是很大,但骤然有这么一大群,也难免引人怀疑。 奇怪的是,沈一心的人见到了他们,不仅不加以拦阻,反而放他们一路畅行。只见这群人,就这么大模大样的抬着个足有半人高的木箱,进了卜知坊。 “生意来喽。” 小陶儿一声吆喝,洛叶不见了踪影,她这个打杂的就得多干一样,看门的任务瞧着轻松,但往来这么多人,要一个个的赔笑过去,也是眼胀脸疼。 “我找你们的主人。” 好家伙,说话这人一看就不是善茬,络腮胡子,枯草一样的粗发,跟江南温水泡出来的诗人公子可毫不相同。 这该是草原上牧狼的,这么冷的天气还敢坦着上半身,他来的地方定是严寒无比,小陶儿一个灵秀的姑娘,在这么一大帮的男人里头,显得更加小巧可爱。 这么个精致的娃娃,心里头七拐八弯,仍是笑脸不改,可不教他们看出破绽来。 “各位大爷稍等,我进去通报一声。” 话刚说完,只见她错落几步,晃眼已经消失了,这身法得洛叶真传,几年后,也能大成。 “坊主,坊主……”小陶儿敲了敲门,等里头发出机关闭合的声音,这才敢探头进去瞅了瞅,“有客人来了。” “什么人?”萧竹音放下手中的书,洛叶不在之后,她连院子里都懒得去了,一天到头憋在书房里,连崔大夫都怕她憋坏了,连劝多次也是无用。 “穿着汉人的衣服,但看上去可不像汉人。”小陶儿撇了撇嘴,“不是金,就是辽。” “金人吧。”萧竹音站起身来,微笑着摸了摸小姑娘的头顶,“陶儿聪明了。” “我本来就不笨!”小姑娘可不服,鼓着腮帮子生闷气。 外面的正是午时,阳光落在金桂树的顶头上,萧竹音的眼睛眯了眯,问小陶儿道:“这几天北边可有传来消息?” “有的。”小姑娘掂着脚尖,抬手努力给萧竹音遮点阳光,“都放在书房底下了,坊主想查看?” “嗯。”停了停,萧竹音又笑道,“不急,等先看看这几位客人想打听什么。” 卜知坊,除了一间阴森森的书房,其实还有专门用来接待客人的大堂。 只是萧竹音生性极懒,连路都不大乐意走,所以熟客也都懂规矩,知道在书房里头找她。 而这闹哄哄一大缸子的陌生人,书房可是呆不下,才安排在了大堂里面。 看着粗野的金人,其实规矩并不少。他们来了有五个人,两个担箱子的,两个戒备的,还有一个定是来谈生意的。 整个大堂里,只有那位和小陶儿搭话的汉子坐着,他的坐姿十分拘谨,挺背沉肩,倒像个常年军旅的将士。 萧竹音在心里头笑了一下,这样的人大多耿直天真,没什么心眼,让他来谈生意,可只有亏本的买卖能做了。 “萧坊主……” 这汉子赶紧起身,想学着文士作个揖,又觉得太过牵强,只好抱拳,咧嘴笑了笑,“我们是……” “我知道各位的来历,”萧竹音挥了挥手,打断他的话,“请直接说消息与价钱吧。” 九丈大汉局促的都快涨红了脸,他赶紧将那木箱打开,里面的金银珠宝在阳光里几乎要把人眼闪瞎。小陶儿喉咙里压抑的惊呼了一声,就算是在卜知坊里,她也没一次见过这么多的钱财。 萧竹音却不为所动,她确认似的点了点头,指尖拂过箱盖,又把珠宝掩藏了起来,“出得起这样的价钱,想必要买的消息也不是那么简单吧。” “……是,”这汉子犹豫道:“但我家公子可以再加价。” “不急,”萧竹音双手拢在薄纱袖中,温言细语,“且说你们想要知道什么。” “十三年前,洛家村被灭的真相。” 小陶儿闻此言,吓的一个哆嗦,往萧竹音的身后躲了躲,她可怜兮兮的捂着自己的耳朵,可不想听到些要人命的秘密。 萧竹音摇了摇头,她微笑道:“这个消息,可不止这一箱珠宝。” “姑娘但可开价,只要我家公子拿得出来,定不吝惜。” “钱我不缺。”萧竹音说的是实话,卜知坊里人人腰缠万贯,就是洛叶这个穷光蛋的酒钱,也能在临安城里置办一座不错的宅子。 “那姑娘想要什么?”大汉又问。 “我手上有你们想要的消息,你们手上也有我想知道的往事,二者相易,如何?” 精明的生意人会永远把握这缝隙里的机会。这金人买的,是淮水分界以来,临安城里最大的消息,所以萧竹音作为交换的,也一定是能搅得天下风云突变的秘事。 金国里能与之相提并论的祸事却还要早一点,得追溯到二十几年前。这汉子想了想,实在弄不清楚这姑娘到底要做什么。 “这事我不能做主……”他为难的皱了皱眉,“需和我家公子商量了,才能定夺。” “好。”萧竹音也不客气,“那便等你们商量好了,再来吧。” “陶儿,送客。” 其实,萧竹音想要的消息没那么复杂。 金国二十多年前一场内乱,她这里自有记载,就算不够详尽,推敲推敲,也能明白个七七八八。而今风头已去,该死的不该死的都埋了黄土,萧竹音又不傻,要这无用的消息作甚。 她轻轻叹了口气,嘱咐小陶儿烧上一壶茶。要让洛叶知道她又将自己关在书房不肯出来,定是唠唠叨叨许多责怪,还不如趁此时在躺椅上晒个太阳,也好省了那些担忧的心。 而这时,洛叶和萧子衿正窝在酒楼里。 洛叶会易容,也不知跟谁学来的手艺,只要不作夸张的表情,就可让人辨不出真伪。 他们两个现在是求学的文弱书生和花甲老母。 萧子衿是老母。 为了能占洛叶的这点便宜,他也算是豁出面子去了,洛叶也赏脸,一口一个“娘”的招呼着。 “娘啊,这酒你可不能喝,对胃不好。” “娘,娘,快把桂花糕放下,您的牙可经不起甜了。” “娘,您慢点起来,都这把年纪了就服点老,昨天还差点给人拐走了呢。” 年轻的书生可真孝顺,鞍前马后的伺候着自家老母,可有谁知道,老母心里苦啊,萧子衿气哼哼的坐在酒楼窗户旁,也不理睬殷勤的洛叶。 大家都只当这年老的母亲脾气不好,指指点点的,偶尔也背后说几句羡慕话。 “这可是你自己选的。” 洛叶笑眯眯的给他乘了碗小米粥,幸灾乐祸的声音压成一线,直接传到萧子衿的耳朵里。 这酒楼建在闹市区,往来捕头甚多,可就是瞧不出这二人的身份。不过身处豺狼虎豹当中,胆大如洛叶,也不敢光明正大的嘲弄萧子衿。 萧子衿想了想,忽然把那粥碗往地上一掼,巨大的声响把周遭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洛叶也瞠目结舌的愣在那儿,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她的余光一扫,瞧见了刚上楼来的沈一心。 这易容虽好,但也很难瞒过沈一心的眼睛,他在江湖里能称一声神捕,也不是全无本事,光这“凝目识伪”的天赋就难得一破。 他身边还陪着一个赵良玉,和几个小捕快,要是现在被他察觉出身份来可糟了。 幸好,萧子衿与洛叶这一桌靠窗,都侧对着沈一心,萧子衿刚刚将碗一摔就背过身去,而洛叶则低着头收拾地上残骸。 都酒楼里的人,以为是做儿子的惹了老母伤心,一瞬间的沉默后又各干各的去了,沈一心站在楼梯口探看了一下,嘴里嘀咕了一声“晦气”,就陪着笑脸,带赵良玉换别家酒楼谈事。 洛叶蹲在地上,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这才敢站起身来。 “……” 小二个子不大,气场挺强,他横眉怒目的瞪着洛叶,气的说话都不利落了,“你你你……这碗碟可是一套,坏了这一个,其他都不能用了!” “我赔,我赔……”洛叶赶紧堆满卜知坊里接生意的笑脸,她从怀里掏出锭不小的银子,“小二哥,剩下的你留着吧,今天是我们不好,让你担心了。” 小二这才缓和了脸色,他们这间酒楼是城里最临近圣贤庄的,生意兴隆,不过怪异的客人也不少,未防人生事,酒楼里从跑堂到厨子,都有一身的好本事,万万不能得罪。 “娘,我们走吧……”洛叶搀扶着颤颤巍巍,老眼昏花的萧子衿下楼,酒楼里的人,远远地还能听到那老妇的埋怨声。 “为啥走啊,我还没吃饱呢……” “娘啊,你砸了人家东西,哪能继续留下……” 三两匪徒,对那怀揣着银两的书生着了眼,遂拿了包裹,远远地跟了上去。 第26章 宴席 绕过几条空无人烟的狭巷,这书生和老妇停在了墙角下。 城外临郊多是废弃空房,这条爬满青苔的小巷更是隐秘,简直就是为杀人越货备下的。 见时机已至,跟踪其后的匪徒们便忽然冒出,吓的那老妇直往儿子身后躲。 “有财外漏,兄弟们,给我杀!”为首的这么吼了一声。 书生抖如筛笠,想把老母亲往外推,老母亲可不敢,这么一来二去,洛叶和萧子衿便拼上了内力,地上青砖崩裂,弯腰驼背的老妇人也忽然高大起来。 “这……啊!”匪徒面面相觑,忽觉扑面一道剑光,断头溅血,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身体抽搐了两下,方才死去。 “嗯,这包裹里有不少现银。”书生欢欢喜喜的从血污中捡起布包,萧子衿掸了掸沾了青苔的灰袍,可不屑的撇了一眼洛叶。 他们在酒楼里呆了大半日,人多口杂的,也听到了不少消息。有关他两的,传的神乎其神,都快妖魔化了,而有关赵思明的还可一听。 今天是千山门门主陶远的生辰。 这个陶远与赵思明,曾霄汉都有交情,把持着临安城的三分江湖,也在洛叶的名单上。 他的生辰也算是件大事,蹲在酒楼里的人,一大半都是前些日子跑去卜知坊叫嚣的。他们留意着圣贤庄的动静,一旦赵思明表明态度,便要带上礼物,赶个趟儿到千山门道贺一声。 由此可见,赵思明就是立在武林中的一支标杆,朝野两不误,都是受人尊敬的角色。 洛叶知道,今晚的宴席,赵思明非去不可。 现在的临安城里,可就剩下圣贤庄和千山门两家了,唇亡齿寒,赵思明还没自负到萧子衿这个程度。 所以洛叶在等,她把血泊里捡来的银子洗了洗,换了两坛酒,一坛入夜前喝,一坛装了葫芦。 萧子衿躺在她的身边,仰头对着太阳,整个人被晒得热乎乎的,嘴里还不肯停,“咿咿呀呀”地哼着歌,七调八走,丧心病狂的难听。 哼到兴起处,洛叶也跟着附和,反正这十里桃林里连个鬼影都没有,可任人作妖。 “嗨,小叶子,我们都这么熟了,你不跟我说说洛家村的事?” 萧子衿笑眯眯的撑起头来,他们两个呆的树枝很近,洛叶屈腿坐着,只管边打瞌睡,边灌酒。 正是迷迷糊糊的时候,萧子衿这一问,却让她立即清醒过来,洛叶甩了甩头。瞒者瞒不识,她和洛家村的那点关系就从没在萧子衿面前遮掩过。 “我有个娘,姓洛。” “……”有说跟没说一样,萧子衿也不打算追问,他笑道,“我有个爹,姓萧。” “哈……”洛叶想了想,忍不住发笑,“哈哈哈……” 风越来越凉,薄云流过墨池,日月交替。 桃花林里簌簌几声,两道人影如一瞬惊鸿,沾了雪落了泥。 萧子衿一身月牙柔白,好说歹说,也不肯把脸蒙起来,而洛叶则和夜色融在了一处,黑漆漆的一团,连眼睛在哪里都要找上半天。 他们停在圣贤庄的高墙上,四周都是火把,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也难怪这么久了,洛叶和洛江流都没能混进去。 “你有什么主意?”萧子衿低声问她。 洛叶不发一言,萧子衿却忽然起了警惕之心。 “你做什……哎呦!” 萧子衿避的开洛叶第一脚,却没能躲开第二脚,惊呼一声,倒栽葱般的掉下墙去。 他这一掉,还不忘勾倒几根火把,连珠串似的黑了一片,锣鼓与脚步声都往这边聚拢,便宜了偷偷摸摸的另一个人。 “……”圣贤庄的家丁们大半夜的逮到个傻贼。 穿一身白也就算了,众目睽睽之下,竟然还慢条斯理的站起来理了理衣角袖口。 “麻烦各位了。”萧子衿客气的抱了抱拳,“请问圣贤庄怎么去啊?” 他在这边吸引目光,洛叶几个纵跃,就入了圣贤庄的腹地。 这庄子太大了,前几天被请进来的时候,洛叶也没机会能好好的转悠转悠,现下往里一走,头脑里全蒙了,四面八方不是假山就是湖,哪里还走得出去。 “……”洛叶苦恼的趴在屋顶上,她寻思着得找个人来引路。 圣贤庄里家丁不少,但这个时候大部分都睡了,外头严防,里面却是半个空城,可见赵思明有不少秘密不想被人撞见。 洛叶犹豫了一下,刚想跳窗绑人,却让闹回来了的萧子衿一把捞住。 “你做什么?” 萧子衿压着洛叶的头,屋檐下正有挑着灯笼的侍女行过,兴许听到了什么动静,这侍女“咦”了一声,四处瞅了瞅方才离开。 “你回来的这么快?”洛叶轻声道。 “要甩掉他们还不容易。”萧子衿扫视一眼院子,不用想也知道,定是洛叶又失了路径,给困在此处了。 正说着,二人头上却忽然起了一阵邪风。 “谁!” 死人堆里爬过的人这点警觉性还是有的,洛叶低喝一声,仰头便看见一个灰袍的影子一闪而过。 这个身影又矮又小,四肢虽短,头却显得很大,像个发育不全的婴儿。他蜷起来如同皮球一般,几乎是从这片瓦滚向了那片瓦。 “跟我来。”这灰袍人哑着嗓子道,“有好戏。” 洛叶与萧子衿对望了一眼,想也不想,紧随而上。 千山门里的宴席刚刚摆开。 赵思明还不知道家里遭贼了,正与几个眼熟的人拱手客气。 他们这一桌安排的讨巧,都是些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上首原本是想让给赵思明坐的,但百般推却,最后还是寿星陶远占了。 在他左侧落座的是赵思明和赵闵,右侧则是沈一心和曾青枫,千山门的夫人和简狄挨肩坐在对面,时不时的指点一下这般男人,捂嘴偷笑。 曾青枫乃当朝宰辅曾霄汉的义子,教旁人看来,是碍于身份和面子,圣贤王和千山门主才忍了和他一桌,但这沈一心比之他们却官低人微,怎么想都显得突兀。 陶远的夫人闺名安离,赵安离,也是皇亲国戚之身,得称呼赵思明一声“皇叔”。她与简琢都是顽劣的性子,打小爱胡闹,所以可算挚友,双方嫁人后,还常常联系,但简狄自幼沉闷,因而与这位公主并不是很熟。 两人私语着,都叹息无双府的事情,赵安离想抽个功夫去看看,却让简狄摇头制止了。 “现在去还有什么用呢?”简狄说着,微微抬眼看向赵思明,这满腔的心事,不知道是在说别人,还是说自己,“胡汝名是爱阿琢的,所以他故去了,阿琢是该伤心难过。但若有一天……王爷也故去了,我亦难免为之难过,值不值得都难过……” 赵安离听得懂简狄在说什么,所以忍不住想安慰她,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了,她委委屈屈的瞪了一眼陶远。正在招呼宾客的陶远恍然不觉,他多喝了几杯,眼角眉梢都是喜气。 跟着灰影追过来的洛叶和萧子衿真是趴墙头的命。 到处都是火红的灯笼,菜饭热腾腾的上桌,美酒喝一半撒一半,洛叶在冷风里面舔了舔嘴唇,感叹同人不同命。 那畸形的灰袍人论轻功在萧子衿之上,却还快不过洛叶。 他们一路上也有几次交手,奈何那灰袍人的衣服上刷满了油,入手极滑,别说留人了,碰都碰不了。 一入这座庄子,那灰袍人就凭空消失了,洛叶和萧子衿趁人多局乱,找了几趟也没瞧见。 来都来了,既然有好戏看,那便等着吧。 这料峭寒风沾染着江南特有的水汽,往衣服的每一个角落里钻,萧子衿哆哆嗦嗦的往洛叶身边靠了靠。 “冷啊?”有酒暖身,又天生骨血带热的小姑娘想了想,把外面那层夜行衣扒给萧子衿披上。 萧子衿嫌弃的很,他和黑色天生有仇,宁可冻死也不碰,洛叶一看,也懒得理这公子毛病一身的人,他不爱穿,那自己披着好了。 又过了一会儿,洛叶的第二口酒还没咽下,萧子衿便委屈道,“冷……” “……”洛叶看了他一眼,无奈的叹气,她将自己的宝贝酒葫芦递过去,这人再怎么难伺候,也是自己的盟友,有恩没仇的,总不能眼看他冻死。 萧子衿喝了一口又赶忙吐了出来,他哭丧着一张有些苍白的脸,“酒不好,咽不下去……” 要不是在别人的地头上,洛叶早把这人踹下去了。这种本来就该受苦受难的时候,他还非得锦裘佳酿,得多大的闲心才能这么折腾。 “我刚刚留意了一下……”萧子衿看得出来,洛叶那根揍他的弦已经绷得紧紧的了,因此不敢乱说,而是小心翼翼的拉了拉洛叶的袖口,开口道,“因为要接待客人,千山门整理了几间厢房出来贮存酒菜,怕酒菜太冷,还生着火炉……” “你怎么不早说。”洛叶死气沉沉的脸瞬间活泛起来,催着洛江流道,“快带路快带路,有酒有肉有好戏,这一趟没白来。” 第27章 完颜 腾出来的厢房有四间。 房间里一侧靠墙累着酒坛,一侧放着长桌,桌上盘装的冷菜和水果十分诱人。 千山门财大气粗,这厢房足有卜知坊的院子那么大,里头黑漆漆的,洛叶挡着萧子衿藏在坛坛罐罐里,不细看也找不出来。 他们挑的这一间是最靠后的,偶尔才有一两个人过来点点数目,临前是陶远的书房,外头虽然闹腾,但里面又暖又安静,洛叶欢喜的一步一蹦跶。 “这好戏也拖得太久了吧?” 洛叶在窗户纸上戳了个眼,宴席中仍是一派其乐融融,完全看不出暴风雨的前兆,“冒这么大的险,就为了把我们引出王府?” “不可能。”萧子衿蹲坐在火盆旁边,外头的寒冷浸在骨子里,他的手指冻得青白,哆哆嗦嗦的放在炭火上,距离之近,都让洛叶怀疑会不会烫到指尖了。 “你怎么知道……” 话没说完,外面就有了动静,洛叶闭了嘴,颇为佩服的朝捂暖的萧子衿拱了拱手。 酒过三巡,陶远那一桌已经倒下了不少人,连简狄都说不舒服,与赵安离一同回房休息去了。 时机正好,别处还在热热闹闹,陶远与赵思明便假称担忧各自的夫人,推脱离席,却和沈一心,曾青枫二人去到了书房。 洛叶下意识的往门后一缩,门外头的灯笼晃晃悠悠的,时不时的透过窗上小洞落了点光在厢房中,忙碌的侍女小厮们或许看不出来,但警惕如陶远,沈一心之流,可就难说了。 幸而,这四人都满怀心事,没有功夫去注意些冷风微光,让洛叶逃过了这一劫。 小姑娘见书房的门终于关上了,这才敢松懈下来,连喝三口酒后对萧子衿招了招手,“快来快来,有秘密听。” 贪恋温暖的萧子衿裹紧衣袍,他凑到洛叶身边,正听到陶远说第一句话。 “王爷,洛家后人现身临安的消息是真是假?” “……是真。” 良久,赵思明才搭腔,洛叶在暗处忍不住的笑出了声,附耳对萧子衿道:“我是个好大的麻烦。” “嘘……”萧子衿捂住她的嘴,那边刚说到关键处,赵思明的言语里提及了一样十分重要的东西,没能得到之前,这两位洛家的人甚至可以免死。 果不愧为老江湖,这四下无人时说的悄悄话也如此隐晦,饶是萧子衿的花花肠子那么多,也是听不出这样“重要的东西”到底是个什么。 他看了一眼低头喝酒的洛叶,知道这姑娘虽然看上去不拘小节,但嘴却严的很,现在问她,她也会糊弄过去,还不如不费这个功夫。 “王爷,洛家的小丫头有很多的帮手,药王和那魔教少主都不是好惹的主。” 这是沈一心的声音,他和萧子衿交过手,前后不过一两招,但这被人强压一头的滋味拂之不去,他晚上一闭眼,梦里就全是离剑的剑锋,数次惊醒。 “阮七是华高衡的,你我最好都别遇上,至于那姓萧的……自有前仇后怨,只要好好利用他的身份,也构不成威胁。” 圣贤王心机深啊,萧子衿给他说的缩了缩头,正打算把这些阴谋陷阱听清楚的时候,外面又出事了。 千山门里涌进了不速之客。 锦狐貂裘,毛镶的帽子和衣服,一看就是北边的打扮。 来人都穿着华贵,分排列对的站成两边。 从书房里匆匆赶出的陶远面色不渝,好端端一个寿辰被陌生人团团围住,实在扫兴。 赵思明却一眼看出了这帮人的身份,他对陶远点了点头,示意他稍安勿躁。 现下临安城里,有这么一个人,他自金国而来,身份尊贵,因而有一小队的护送侍卫。 赵思明曾为表友好,见过这人一次,所以对他身边的护卫也有印象。他上前一步,抱拳道,“请问,来的可是完颜公子?” “王爷……”随着这声似笑非笑的招呼,走出来个半大的孩子,看上去才十五上下,相当可爱。 他背着手,身边跟着个低着头一言不发的青壮汉子,早年戍边的时候,赵思明和这个汉子屡次交手都讨不得好,金国第三的威名可不是说说而已。 “……完颜公子,今日能否卖赵某人一个面子,且等晚宴过了再说事。” 赵思明这个态度,让所有人大惑不解,陶远皱着眉,却也不敢造次,忍气吞声的站在人群里喝闷酒。 “当年王爷带军,碾着父皇败走三百里,可曾卖他老人家一个面子?” 这小少年看着不大,说话却呛得很,赵思明给他说的下不来面子,偏偏还不好发作。 两国连郊,还让人占了半边国土去,这少年乃是当今金主完颜泓的长子,嫡传的皇位继承人,完颜有晴。自签订和平条约以来,年年秋末出使中原,很有气概,连圣上也不敢得罪的人物。 现下中原积弱,十几年前的战火再燃烧一遍,就是亡国的下场。 所以赵思明只得退让,这少年径直走到人群中央,他身边跟着的人立即搬来椅子,一步不离的守在旁边。 “过两日就是我父皇的生辰了。” 完颜有晴扫了一眼千山门里的喜宴,继续道,“我们金人,不兴大摆筵席这一套,我今天来,是想送父皇一件礼物。” 人群大惑不解,窃窃私语着,想猜测这少年的目的,却只有曾青枫和陶远苍白了脸色。 完颜有晴笑了笑,“父皇受辱之仇,我身为人子倘若不报,岂不显得不孝。” “拖满,去把那两个人的人头拧下来吧。” 少年指了指曾、陶二人,他说的轻松,好似已不把对方当成活物了,拖满亦章领了命,垂着头往前跨出一步。 他这一步,谁也没能看清,再反应过来时,已到了曾青枫的眼前。 早在完颜有晴说话之际,赵思明就动了,所以此刻,拖满亦章才没能拧下曾青枫的脑袋,他们两人之间,隔着一个拿剑的赵思明,无论是身份还是武功,拖满亦章都不宜再动。 “完颜公子,请你收回成命,这位曾青枫乃是我朝宰辅之子,而陶门主又是武林泰斗,不可乱来。” 赵思明说的在情在理,拖满亦章回头看了一眼自家主子,完颜有晴面色不改,也没有收回任务的打算。 拖满亦章再不迟疑,忽视掉了赵思明往左肩削来的长剑,右手呈爪,抓向曾青枫的喉咙。 曾青枫也不是吃素的,他这个义子收来,就是杀人的工具,前后名师拜了有一打,医从华高衡,武从韦经纬,都是曾霄汉手下一等一的人物。 所以拖满亦章这一爪并未抓到人。 曾青枫反应极快,矮身一躲,又有赵思明相助,一时只见人影交错,竟也分不出输赢来。 “各位,趁今日热闹,我来为你们讲个故事吧。” 完颜有晴说着,低头饮了一口属下递上的茶水,陶远脸色一变,抢冲上去要堵住完颜有晴的嘴。他可以死,但千山门不能亡,当年的事如果抖露出来,那不只金国会兴师问罪,恐怕当今圣上也会株其九族亲眷。 可惜,今天完颜有晴的身边可不只拖满亦章一个高手。 陶远刚有动静,立即抢上前来两个侍卫将他缠住,完颜有晴笑了笑,这少年公子的身上既有种懒散,又有种不屑一顾的贵气,所以口中说出的话再荒唐,也有三分的可信度。 “二十多年前吧,我还没出生的时候……” 二十多年前,完颜泓也还年轻,他没什么才能,性格又中庸,在皇室里头并不冒尖,也不讨人喜欢。 可巧的是,她的母亲为正室皇后,所以完颜泓虽生的晚点,但也自幼挂着太子的名号。 和完颜有晴一样,自十二岁始,太子便要担负起出使诸国的任务,而那一年,完颜泓来的便是中原。 自古帝位传承,都有人动歪心思,所以金国里横生两大派系。 除了完颜泓之外,老国主还有三儿一女,最为突出的,是大哥完颜旻。 完颜旻其人,惊才绝艳,在整个北疆亦是有名。他的手段果决,为人多智,可比老二完颜泓强上数倍,所以朝里也有许多忠信之臣拜于麾下。 金不同于中原,常年征战,在强国之间立身,所以只认霸途,走不得仁路。 完颜旻可带金国统御北方,抵辽,夏,蒙古,而完颜泓……只能勉强治一国。 在当时,连曾霄汉都以为完颜旻更有机会当上国主,所以受了贿赂,派人路上拦截暗杀,让他回金国时灾劫连连。完颜泓一生隐忍,翻船能淌水,马死能跑路,追了整整一路,也没能杀了他。 而曾霄汉所派的这个人,就是陶远。 完颜有晴可是差上一点就没能来到这个尘世里啊,所以他绝对恨对了人。 “陶大门主,这些年你可是春风得意啊。” 完颜有晴含笑,“我们金国,十五岁成人,父王要我成人之后再报仇,让你快活了这么多年,你活的可还满意?” 此时的陶远被缠的脱不开身,他冷汗涔涔,在这两人的手上讨不得好,眼见就要吃亏挂彩了。 忽听得一声冲霄长喝,“都住手!” 第28章 一波三折 两方人马闻声分开。 赵思明提着剑,方才那一声出自他口,所以完颜有晴才挥了挥手,让几个手下退了开来。 “王爷,你有话说?” 少年公子懒散得很,他有一夜的功夫来陪这帮人耗,反正今天要杀人,不急一时。 “今日本是件喜事,我们如此相斗,不仅难的结果,更有可能两败俱伤,坏了宾客们的兴致。” 完颜有晴随着赵思明的话环顾了一下四周,所宴之人不是哆嗦着要走,就是想围观个高手相斗,哪还有什么兴致可言。完颜有晴知道这是赵思明的推脱之辞,到也不加阻止,偏有闲情的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不如我们双方各出几位代表,三局定胜负,倘若公子能拔头筹,那我便不再插手此事,反之,公子便要暂且放下仇怨。” 完颜有晴听的新鲜,他这里有个拖满亦章,金国第三的高手,而赵思明那里,碍于身份他自己绝不可能亲自动手,曾青枫虽然厉害,但也走不过二十招,至于陶远……那就更不用说了。 在完颜有晴的心里,赵思明可不是个有勇无谋之人,他狐疑的扫了一眼这个曾御疆岭的将军,抿嘴笑了笑,算是同意了。 “多谢。”赵思明抱拳,他往人群里扫了一眼,看架势的确心中有数。 “哎哎哎,你猜赵老头会派谁上去送死呢?” 窝在厢房里的两个人头靠头,暗自瞅着外面的热闹,丫头小厮们老早被吓到了,哪还敢到处乱走,跑来取酒取菜,所以便便宜了屋子里头贪杯的。 洛叶此时手里抱着坛上好女儿红,萧子衿则将几个菜盘子放置在火炉上,外头的人享不到的福,却让他两享尽了。 “我猜会是那赵大公子。”萧子衿将鸡骨一转,连丝皮肉都不带出,说话的功夫已经剔好了一大盘子的烤鸡。 洛叶只管张口,她喝上一点酒,萧子衿就揪一小块肉放到她的嘴边,千山门的酿酒师父一流,厨子也不差,可盘算着拐回卜知坊里,那等来年金桂花开,便不会浪费了。 “我猜也是。”她说着,又把窗户上的窟窿捅大了点,现在洛叶和萧子衿可不怕被人发现了,且不论陶远有没有闲工夫来管两个小毛贼,就是他想管,完颜有晴怕也要搅合进来的。 果如偷鸡摸狗的两个人所料,外面的赵思明谦逊道,“我这长子,平生也好武功,杂学百家,江湖后辈里也算搏得了一些名声,就由他来迎战吧。” 赵闵站在人群里,他这时方才几不可查的叹了口气,宾客们纷纷让出道路来,他不可推辞,只能摇着扇子走到场地的中央来。 完颜有晴的功夫稀松平常,自是瞧不出好赖,但拖满亦章不同,他只淡淡的打量了这年轻人一眼,就已经掂量出了斤两。 高手相对,惺惺相惜。拖满亦章对赵闵微微点了点头,赵闵回之以礼,还未等主事者说话,这就算对上了。 “小王爷身份尊贵,岂能与这般莽夫动手。” 曾青枫开腔,他这话引起不小的哗然,临安城里谁都知道赵良玉才是圣贤王府的继承者,所以大多以“公子”来称呼赵闵,而今曾青枫直呼他为“小王爷”,可见宰辅朝臣一脉却偏向赵闵。 “小王爷,”曾青枫走上前来拱了拱手,“你且歇歇,此人让我对付。” 在场所有人里,唯一能不给赵思明面子的,只有这个曾青枫。 他真是个不要命的个性,这场赌局里,压上的可是他自己和陶远的性命,但以方才局势来看,他完全不是拖满亦章的对手,除非仍有后招,否则今日非输不可。 “曾大哥……”赵闵还待说什么,却见曾青枫运劲往他胸口一拍,这一拍,让他踉跄数步,竟退出了战圈。 “哇……”洛叶惊叹一声,“今年找死的人可真多。” 她本就是个不善动脑子的,温室暖酒一熏,就更迟钝了,幸好旁边还有个狐狸心思的萧子衿,偶尔看上几眼,就知道这帮人都有自己的打算,遂嗤笑一声,道:“你别看那赵闵温文无害,其实也满肚子的坏水,这对父子掐起来,可是一场好戏啊。” 赵思明面色不愉,却也不再说什么,只安心观战,希望借此瞧出拖满亦章或曾青枫的弱点,那么下次应对时,便会轻松很多。 边塞之地敬英雄,曾青枫重道义轻生死,在拖满亦章的眼里,已经算是个英雄了,所以他出手时先留了四分力,尽量不伤害曾青枫的性命。 曾青枫用的,是一对子午鸳鸯钺,他素手以拳法见长,配上这对曾霄汉重金购来的宝物,可谓如虎添翼。 而拖满亦章却仍不用兵刃,以掌破拳,颇有强者风范。 千山门的院子不算小,容了数十桌的宾客,但现下空出的这方场地本就在桌椅板凳之间,又围了许多的人,却也着实不算宽阔。两人短兵相接,才过盏茶功夫,曾青枫已经呼吸不平,略有喘息了。 因地方狭隘,更考验当局者的招式及内力,如洛叶这般轻功高的,便难免吃亏,而曾青枫寻不到脱身的机会,每一次的交手都消耗巨大,盏茶功夫已把他累得够呛。 “呼呼……”曾青枫皱着眉,贴地平腰,躲过拖满亦章横削而来的掌风,却不料他半空变招,狠狠砸向曾青枫的腹腔薄弱处,护体罡气一破,曾青枫如玉山倾颓,猛的冲天吐出一口鲜血。 拖满亦章还待再进,他家公子有吩咐,这信曾的最好活捉,那信陶的最好弄死。 “等等!” 一柄薄玉纸扇携利风盘旋而来,抵在拖满亦章的掌下,扇上尚有余力,能悬空不落,可见其主人内功之强,角度之精妙。 “这第一战,因曾兄之故,我得以暂避一时,但现在为救他性命,赵某却非出手不可了。” 赵闵说着,身形却紧接玉扇而来,右手抄过扇子,左手将曾青枫一推,受伤的人被陶远和沈一心接住了,匆忙唤仆人们连夜去请个大夫来。 “请。” 赵闵话音刚落,只见那金国人自腰袍下取出一柄小巧银枪,可较洛叶那杆精致的多,比起上手的对敌兵刃,却更像是中原的暗器,不过这般大小,作暗器又委实太大了些。 能让拖满亦章如此郑重其事,赵思明若有所思的看着这位长子,对这一仗充满了期待。 银枪对玉扇,赵闵也算是有经验的,他对武不算痴,却也很难认输,汲汲营营要破这古怪的枪招,现在倒是派上了用场。 赵闵的这把扇子不是原先的那一把,卜知坊里切磋之后,他便找城里工匠研琢过,玉材质不变,上好的冰种,纹花雕字,可不知为何,这枪尖到了上头就直打滑。 扇面虽是纸质,但其中嵌了金丝银线,再以陨铁掺和,柔韧无比,拖满亦章只觉身入泥潭,处处不得力。 武器之便,或许能胜常人,但如拖满亦章这般的高手可不会为形所困。 他手中枪头抵在扇面上一旋,一股巨力横生,刚强无比,不仅破了赵闵的阴柔内功,更是震的他虎口酸麻不已。 赵闵将玉扇一撤,枪尖穿胸而来,方才与曾青枫的对战中,赵闵便注意到,拖满亦章的轻功非常拙劣,快闪或快退都能延误他转眼一瞬,便是这转眼一瞬,赵闵也对准了拖满亦章的喉咙。 眼看就是两败俱伤的局面。 却不料,这千山门里的晚宴,一波三折,又横生了一段枝节。 也不知从哪里又冒出一个刺杀的姑娘来,她的目标是完颜有晴,正趁着现在众人的目光都放在拖满亦章和曾青枫身上时,出手了。 鱼肠短剑在这样的夜里如披墨漆,能见人影却不见锋刃,骤然之间,也让完颜有晴吃了亏。 完颜有晴是马背军营里长出来的孩子,纵使年少,也远比一般人镇定,他捂着鲜血淋漓的右手往人后退去,而拖满亦章也弃了猎物,向这女子奔来。 三方合围之势,这女子一身打眼的白衣,蒙着面仍是风姿绰约,虽是上了年纪,没有小姑娘的活泼劲,但岁月沉淀风华,似拂水杨柳,让人心生温柔。 女子道:“诸位只围观不动手的可听清楚了,我只要那娃娃的性命,不过我的剑长久不用了,人骨好磨石,来一对我便杀一双,你们找死,我可代劳!” “月娘?!” 萧子衿这一声喊得压抑却清晰,洛叶吓了一跳,女儿红含在嘴里,差点便要浪费了。 “你又认识?”洛叶狐疑道,“怎么天底下的人你好像都认识啊。” “你看看她,再看看我,”萧子衿没好气的把离剑抽了出来,“我要去救人了,你来吗?” “……” 原来是魔教的人,洛叶心里明白了,大晚上的做坏事还能这么心安理得,套着白衣,性格乖张,别的地儿也孕不出来。 “我不去,你能不拖我下水?” “不能。”萧子衿得意一笑,拉着洛叶手上的酒坛子就踢门往外走。 第29章 魔头 因这月娘的出现,曾青枫与陶远之危得以稍解。 数十目光都盯着这白衣女子瞧,有好奇的也有叹息的。 现下完颜有晴的身边,可不止拖满亦章和那几位高手的保护。中原作为主家,金国太子有难,那是不得不帮。 “你是何人?” 完颜有晴问,他怎么着也算身份尊贵,行踪更是隐秘,驿馆附近三步一哨五步一岗,而此人居然能挑对时间前来行刺,可见其背后必当有人。 月娘并不打算答话,她现在被团团围住,要想脱身,得尽快找到薄弱处,她是来杀人的,又不是来找死的,自家少主还没找到呢,还不值得赔上性命。 “她叫月娘,是我魔教的护法。” 这声清越如沉溪龙吟,内功稍弱的心头狂震,纵使高手如拖满亦章,也是忍不住一惊。 说这话的人站在屋顶上,明晃晃的月亮照着,眉眼雅致,蒹葭玉树,光这一眼,就知道是个棘手的角色。 他的身旁还蹲着另一个人,黑乎乎的一团,好像还抱着酒坛子不撒手,与此情此景甚为不和,如同滴在山水里的墨汁,碍眼啊,碍眼。 “魔教的人?”完颜有晴记得自己的恩怨里可没有这一笔。 虽说魔教临界北线,从前是两国拉锯之所,现在处于金国境内,但朝廷与江湖从不相互干涉,更别说魔教覆灭的那一年,他还是个不晓事的孩童了。 “少主?”月娘眯着眼睛,想把背着月光的那人看个清楚,奈何风动灯摇,只能见一个大概的轮廓。 十几年不见,当年那个贴心温柔的孩子也长偏了,月娘老怀欣慰,他们这帮魔教老臣当年可担心了,少主又善良又正直,以后可怎么搅的天下雷响云动啊。 “月娘,”萧子衿拖着那条不情不愿的黑影落到女子面前,他笑眯眯的,十足十的狡诈,“这么多人,我可打不过,快逃吧。” 随即,风中传来浓烟,火势凶猛不可阻,厢房里堆着易爆的酒坛子,只听见一声冲天巨响,屋倒人伤,千山门里头瞬间乱的不可开交。 “老爷,老爷,后头着火了,夫人被困在房里出不来。” 管家附在陶远耳边轻声道,“火势起的很快,东西两个方向都烧起来了。” “什么!”陶远再没心情去管这一大院子的烂摊子,急匆匆的退了出去,这到底是他的家,困着的是他的妻子,后面还睡着他不满八岁的宝贝儿子,这完颜有晴还是个来找他报仇的,怎么想都怪不得他临阵脱逃。 趁着这一片乱,萧子衿忽然出手,他可不敢在拖满亦章与赵思明面前托大,向来不怎么用的別刀也出了鞘,刹那间如流金泻玉,无数奇形怪状的兵刃相交,各方人马都陷入了混战。 “还不快溜!”与洛叶交手的是赵闵,他身边那位年轻马夫也是硬点子,这两人联手要伤到洛叶简单,但要留住她却不是那么容易。 更何况,赵闵手底下放的水,实在明显不过。 “再不逃,等火扑灭了,天罗地网一织,谁都救不了你。”赵闵挑开洛叶的枪头,沉声道。 洛叶也打得虚情假意,她喝了口酒,甚是为难的摇了摇头,“我也想溜啊,你们两好说话,能放我离开,萧大公子那边可是招招要命,我师姐就这么一个儿子,我要是见死不救,可不敢再回卜知坊和师尊身边了。” 几句话的空档,各怀鬼胎的三人一合计,打着打着便撞到了萧子衿那边。 原本就乱的不可开交的战局更显复杂,加上月娘仍不死心,逮着个机会就要尝试去捅完颜有晴一刀,把个应对自如的拖满亦章也弄得疑神疑鬼起来。 “走!” 洛叶忽然大喝一声,她手中□□合二为一,挥开两丈距离。萧子衿瞧见那马夫的腰间拴着的白玉,想也不想,这般慌忙的时辰里也要挑下来接到手里,嘴里念叨着,“原来如此。” “哎呀!傻了吗?”洛叶可是拼尽了力气才争得这片刻的缝隙,她的□□针对的是赵思明,袖箭却拐个弯,照完颜有晴射去,那帮金国人最在乎的就是这小皇子的安危,对着这个弱点打,便能缓下他们的脚步。 “走不脱啊。”萧子衿与她抵背,“沈一心堵了去路,他手底下都是衙门的人,阵脚站得稳。” 洛叶与萧子衿正在抗敌,边打边退,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想寻个出路来,月娘却不慌不忙,上下打量着这个小姑娘,竟还有心思去想些不着边际的事情。 “少主啊,你今年该有二十三、四了吧?这姑娘看上去都快小你半轮了,你可真是道德败坏啊。” 月娘唏嘘,她的身影在火光中翩若惊鸿,游鱼飞鸟般的宁静祥和,萧子衿脸皮厚,这个时候还能占个便宜,他得意道,“洛姑娘救过我一命,我可是要以身相许啊。” “……” 接连与多位高手过招,洛叶的身上已经冷汗涔涔,也腾不出手来去喝口酒,乍闻此言,只觉一股热血往脑袋里冲去,杀性顿起,辩不得敌我是非,一杆银枪,逐涟涟水波,赶的众人鸡飞狗跳。 “好恶的姑娘。”月娘赞叹,心里却更加欢喜了,“正是我魔教的派头。” “好了,我们也闹够了,”萧子衿语调一变,轻佻里生了端庄,离剑別刀同出,天地间一道不完满的圆弧,千山门十丈高的院墙一分做二,中央坍圮一段,裂成了半臂宽的通道。 自脚底下漫延起来的颤栗让沈一心挪不动步,萧子衿的那一剑,不止破了墙,还将两个前来阻拦的衙役劈成了两半,血糊在地上,半边身子仍在抽搐,却没有一个人感到震惊。 他这时方才意识到,这院子里交手的每一个人,都比他厉害,比他心冷,他帮圣贤王府做了那么多年的事,掩了那么多的罪证,仍是没有这些后生晚辈的气魄。 所以沈一心逃了,他没有拦下萧子衿的勇气,趁着混乱,弃了手中火把往人群里一躲,但能留命便是最好。 赵思明信错了沈一心,导致整个撤退路线空门大开,洛叶和赵闵交换一招,洛叶捅了他一枪,踉跄的赵闵撞到拖满亦章的身上,再想追,那三人已到了视野的尽头,在场所有人没一个轻功绝顶的,徒劳的事,不做也罢。 拖满亦章生的高大,他铁青着脸色,单膝跪在完颜小王子的身边,替他包裹臂上伤口。 这一剑不深,却差点殃及脉下血管,完颜有晴性命无碍,此番惊吓也不能喝退少年人的争胜心。 千山门的火烧了有整整一夜,和那无双府一样,最终只剩下一片废墟。 陶远灰头土脸的抱着赵安离和幼子,一边感谢上苍垂怜,一边又唾骂纵火之人,而简狄只是愣愣的坐在焚毁的土地上,她不敢去看赵思明,不敢问他为何不来救自己。 被困火海的绝望就已经够了,这夜如此难捱,且让简狄做个窝囊人。 现而今,这千山门里只有这摆宴席的院子还算完好,被管家用古旧的屏风隔成了两边。 一边躺着伤者蹲着大夫,一边坐着王子站着捕快。 这些年,中原积弱,这金国小王子明明是来闹事的,却还要人人都陪着笑脸迁就他。 本来皇亲贵胄遭刺杀也不是什么稀奇事,赵思明一个月里有三十天要防你又防他,但完颜有晴要真的死在中原境内可就麻烦了。 “王爷,我遭受了这么大的危险,你们还让凶手逃脱,是无能还是相互勾结?” 完颜有晴也是见惯了大风浪的,他除了脸色苍白之外,也看不出其他异状,他虽是质问赵思明,但眼睛却直直的瞧着沈一心。 这位鼎鼎大名的神捕弃刀而逃的形貌都被人瞧见了,现下正低着头,任凭赵思明与完颜有晴处置。 沈一心并不后悔自己在那一瞬间做出的判断,他是个求生的人,做着毁尸灭迹的工作便不担杀人放火的罪责。 “完颜公子放心,后来的那两人还有案子在身,我保证,必在半月内寻出他们的踪迹。”沈一心信誓旦旦的说着。 “沈捕头说出这样的话,却教我难以相信啊。”完颜有晴挥了挥手,拖满亦章便站了出来,走到沈一心的身边,“这样吧,让拖满跟着你,若是遇到危机也好有个帮手。” 能得这金国第三的帮助,对沈一心来说是天大的好事,他忙不迭的点头称谢,道:“公子放心公子放心。” 逃出千山门的三个人漫无目的得走着,洛叶与萧子衿也算是逃跑的行家了,知道哪条巷子又小又旧,就这么躲藏着外面越来越多的官兵。 月娘看着洛叶是越看越欢喜,她一拉萧子衿,小声道,“你对她有没有意思啊?” “……”萧子衿十分无奈的拉开月娘攀上来的手,昔日魔教和平,这些姑姑婶婶,叔叔伯伯们就爱搅是非,爹教娘下次棋,都当成举案齐眉的范本到处传扬,现在爹娘已故,恐怕自己也是难逃此劫了。 “月娘,我喜欢膈应洛姑娘而已,可不是真要以身相许,”萧子衿说着,拿眼睛偷偷瞧了瞧洛叶,“再说……她也知道我是在逗她。” 第30章 荒宅故人 话分两头,且说困在弈剑山庄里的洛江流。 他和楚小冬在这黑漆漆的地道里也不知呆了多久,有水有食,每天除了寻出去的路,便指导这小姑娘几招剑法,楚小冬有天赋,也学得像模像样。 “昨天走完了左边,今天该走右边了。” 小姑娘手里拽着一根线头,循着这根线头,总能走回原处,这几日他们就是以这种方法,将整个四通八达的地道摸了个遍。 而洛江流这时候在做饭。 他身上带着火折子,地道里虽然封闭没有出路,但并不憋闷,墙壁上有许多的蜂窝状通气孔,呈对流之势,所以生火造成的浓烟造不成困扰。 他两都尝过了楚小冬的手艺,所以这项任务算是落到了洛江流的身上。 因为没有火,这小姑娘前几天都就水嚼着干饼,隔壁冰窖里的鱼肉动都没有动过,也是可怜。 洛江流同情的摇了摇头,一言不发的将整块肘子放在临时搭起的架子上烤。 这房间里可算应有尽有,柴火被褥,锅碗瓢盆,不像用来逃难的,倒像是个小家。 肘子一面烤的金黄,油脂溢出,滋滋的冒着泡泡,洛江流撒上一把盐,那厢摸路的楚小冬已经闻到了气味,循着线头就回来了。 “路,找到了?”洛江流一边问着,一边从相思剑上拔下匕首,给楚小冬割了一块烤好的肘子肉,抹上胡椒粉,装在碗里递给她。 “没,”楚小冬答得爽快,她将肘子肉撕开,烫的指尖通红仍然迫不及待,“洛大哥你放心,我快摸到头了,要么出的去,要么还有的困呢。” “……我要出去。” 洛江流说着,将地上的线头拿起来,问“哪条路?” “这条……”楚小冬愣愣的指了指背后,“你走的时候可要小心摔倒,不知为何这路上坑坑洼洼……” 她的话还没说完,洛江流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黑暗中了,楚小冬舔了舔手指,该说的话也说了,着急的人有没有听进,可就不怪她了。 洛江流沿着墙走,每隔一段距离,便停下来附耳倾听,想从细微的动静中,找出这地道的缺口。 他这些天,心绪不宁,总觉得自己耽误了许多事,再不出去,临安城里的大戏便赶不上,十数年的血海深仇也不用报了。 “嗯!”洛江流正全神贯注的想着心事,听着声音,忽觉脚下一空,本能欲躲,狭小的空间里稍一转身便抵上了墙壁,左右受阻,还是磕倒在了地上。 这土入手,细腻柔软,比其他通道中的更具湿气,照理而言,此处深埋地下,池塘浅溪渗不入,钻井之水又太深,该不会出现这种土质。 除非…… 洛江流忽然加紧脚步往深处走去,越是靠近底部,这股湿气愈是明显,到最后,连墙壁上都凝集着微小的水珠。 他将相思剑抵在这条死路的封路口,轻轻的敲了两下,实心,但比之他处要松软许多,要破开不成问题。 洛江流手里的线头抖动了一下,他清楚该是楚小冬吃饱喝足来找人了,寂静的通道里,随便说句话回声都很大,纵使隔的远,洛江流知道,楚小冬一定能听见。 “我找到出路了。” 果不其然,线那头的动静变快了,不多时,楚小冬便走到了这条路的尽头,和洛江流大眼瞪小眼。 “黑漆漆一块土墙,洛大哥,你是要怎么出去?” 洛江流一言不发,他的手贴在墙上,将原本就十分敏锐的感觉放大,一丝一毫的浅厚波动都逃不开掌握。 土石随着触碰而剥落,他运气沉力,忽然睁眼道,“找到了。” 相思剑随着这一声轻喝骤然出鞘,剑刃灿若霓霞,把火光切得粉碎,松软的土墙轰然而倒,涌进的却不是久违的阳光。 原来,这面墙外,就是弈剑山庄的环庄河,墙一破,水就立即不受阻的冲撞进来,把洛江流和楚小冬卷的磕磕绊绊。 ……逃是逃出来了,糟的是洛江流他,不会游泳啊! 潜行在路上的洛叶忽然心里一惊,她摸了摸胸口,在千山门里的混战中,她是挂了彩,但心头要害并不见血,这种森凉的感觉却挥之不去。 “怪了。”她皱着眉,又再检查了一次,“小时候也有过这样的感觉,莫不是恶疾?” “怎么了?” 萧子衿见她半天没有动静,这才凑上来,看她摸了摸胸口,抬起头来,一脸茫然的样子。 “大概没事……”洛叶犹豫了一下,又道,“也有可能快死了。” “啊?!”萧子衿将脸一皱,还待再问什么,却听前头的月娘道,“废宅到了。” 一栋荒凉建筑立在闹市里,漆剥阑凋,院中草有人半腰高。 天早已亮了,再冒险奔途是为不智,而他三人,有或多或少的负着伤,总要略微收拾一下,这天寒雨多,感染了可难办。 萧子衿从墙上跃进去,满眼所见皆是潦倒枯木。 腐朽的秋千断了一头,栽进泥土中,石桌上布着一盘未尽的棋,落叶青苔覆在上头,没人输赢。 “哈……”萧子衿看着棋盘发笑,“爹藏了十几颗棋,才让娘追了上来,娘不知,屡屡要拔剑,砍了这石桌呢。” “这是你家的宅子?”洛叶不解,“魔教不是在北边吗?” “魔教是在北边,但房产却满江湖都是,爹不爱管事娘又好胜,国破之前,我们一家常常乱跑。” 萧子衿拿起黑棋,往东北角上一填,白子瞬间一败涂地,“娘赢了,爹输了,”萧子衿顽童般的鼓起掌来,“这下他二老该瞑目了吧。” 洛叶咽了口唾沫,问,“我们真要呆着这里?” “为何不呆,外面追缉我们的人可不少。”萧子衿好奇,“这里虽然破旧了点,但洛姑娘也不是个讲究的人,我才是啊。” “可……”洛叶有些纠结,“你看上去很不高兴……” “这也看得出来?!”萧子衿奔到屋里寻了块铜镜,一边照,一边摸着两颊,“还好还好,我纵使不高兴也蛮好看的。” “……” 洛叶耸了耸肩,当事人愿意和自己过不去,那她这个外人多说无益,还不如把身上七零八落的伤口涂涂药,趁下次危机来临之前养饱精神呢。 “教主,夫人,月娘对不起你们啊!” 魔教出来的人,是不是都有点咋咋呼呼的毛病啊,萧子衿年轻爱显摆就算了,月娘这么个散仙似的优雅女子竟也结结实实的吓了洛叶一跳。 她刚进了大堂,堂上挂着幅两人像,不用想也知道必是萧子衿的爹娘了。月娘把那画像拿了下来,捧在手里哭。 “……”洛叶见她实在伤心,便忍不住走过去蹲到她身边,“在想也终是死了,这画又不是尸骨,你哭,他们听不见。” “倒也是。”月娘擦了擦眼泪,“等我把仇人都杀了,再到坟头哭给他两听。” “说起仇人……” 洛叶有些疑惑,“魔教与完颜氏有仇?” “有!”月娘咬牙,“天大的仇。” 她郑重的将画像放在桌子上,卷起白衣擦了擦,抹干净这些年积攒的灰尘,画上这两人,都能看出萧子衿的神采,男的微笑温雅,女的凌厉快意,洛叶也忍不住叹了一声。 “原来,这就是我那无缘一面的师姐啊。” “少主。” 月娘这一声将洛叶从出神中唤醒,萧子衿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到了他们背后,他伸手将这画像翻个儿覆住,不动声色的笑了笑。 “这段恩怨,我也未曾听说过,月娘,到底是怎么回事?” 萧子衿问,这里有他太多的回忆,逗留一刻,便是把曾经的温柔撕心裂肺的拉扯出来,他已经放下的,不能再拿起。 月娘闻得此问,面色一沉,叹息道,“教主多智,识人清却心肠软,让完颜泓留了一命,他自己也知道是件祸事,两国之间,无恩,有仇。” 第31章 曾经沧海 二十多年前,完颜泓滞留中原,曾和魔教教主萧雪时相交至深。 那一天已入冬,气候恶劣。 北方严寒,大雪。 萧雪时披了件雪白鹤麾蹲在暮雨河上,他突来的兴致,想泛舟垂钓,可这河冰冻三尺,他手无缚鸡之力,凿了半天,不仅毫无成果,雪还越积越厚了。 “让开。” 他身后抱剑的姑娘实在看不下去了,一把将他抱起,双足运力碎冰的同时退到了岸边。 小半个暮雨河瞬间塌陷,漏出里头滚滚洪涛,鱼跃虾蹦,可乐坏了萧雪时。 “瑾儿,你将我放下吧。” 萧雪时笑了笑,他拂开慕容瑾头上的雪花,忍不住挪揄她,“我与瑾儿都白头了啊。” “有杀气!” 慕容瑾却没能听到他在说些什么,雪漫漫而下,有血腥顺风而来。 “不想管。” 抱剑的姑娘皱了皱眉,“你也不许管。” 但萧雪时早就撒着脚丫子跑远了,他心思重拖累了身子,一个月倒有十五天生着病,好容易能出来行侠仗义,岂有不管之理。 这位魔教的教主,天生也不是个安分人,他聪慧过人但练起武来却是个蠢材,少年时也想仗剑天下,后来不得已放下了,不过好管闲事的毛病深入骨髓,治不好了。 雪中映了殷红,点点如落梅。 萧雪时裹紧了衣裳,慢慢沿着血迹寻了过去。 “哼!” 慕容瑾想要转身而去,横竖又不放心,拿眼睛偷偷瞟了瞟萧雪时的背影,忽闻一声,“瑾儿,快过来啊,有人打架哩。” 那命里的克星招了招手,慕容瑾便身不由己的叹了口气。 她行过雪地,却不像萧雪时一般留下脚印。 越是靠近树林,血腥味越是浓厚,慕容瑾挽着萧雪时的腰往树林顶上一窜,远看那近乎虐杀的场景。 十几个黑衣蒙面的围着三个外族人。 这三个外族人狼狈非常,身上没一处干的地方,不是血就是水,神色倦怠泛着死气。 “如果我没猜错,当中那个该是完颜泓。”萧雪时轻声道,“听说金国也乱的很,曾霄汉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 “不懂。”慕容瑾老实道,她也不想懂,朝廷里的事不闻也不问。 “我知道你不懂,瑾儿单纯,我便是爱你这一点。” 萧雪时低着头偷笑。 “但是完颜泓不能死,更不能死在中原境内,他那哥哥若是当上国主,中原危殆。” “救人吗?”慕容瑾手里的离剑抖了抖,“这几个人都不是我的对手。” “等等,不急,完颜泓伤的还不够重。”萧雪时拉了拉身上的鹤麾,他穿的厚重,慕容瑾却只有单衣,手指在雪里冻得青白。 “瑾儿,你冷吗?” 萧雪时抱了抱慕容瑾,循环不熄的内力捂的两个人都暖烘烘的,他满足的低声呓语,“有瑾儿在真好。” “完颜泓快死了。” 慕容瑾忽然凉凉的说了一句。 雪地里躺了三具尸体,有两个是那护着完颜泓的,捕杀之人愈渐靠近,他流了不少血,踉踉跄跄的后退着,就抵在慕容瑾和萧雪时呆的树底下。 “哎呀呀,瑾儿快救人!” “好,那你站稳了。” 慕容瑾搂在萧雪时腰上的手一撤,骤然少了这么个大暖炉,冷风席卷而来,他打了个冷颤,默默地抱紧了树干。 就在逼命之际,完颜泓已经完全放弃了抵抗,他知道自己无能,这一死,且随了很多人的意,倘若真是为金国故土,也罢。 “住手。” 风一扬,雪雾四起,当中一个红衣的姑娘,冷剑冷眼,却火热心肠。 “姑娘,姑娘……”完颜泓想要拦住她,慕容瑾再厉害,在当时看来也不过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对面十几高手凶神恶煞的,今日已难逃一死,又何苦连累他人。 谁料,这小姑娘只要沾上一点血,便如荒漠里的头狼,剑道纵横霸道,运气如密雨,不只是人,便连树木尘土都搅得粉碎。 一时之间,但见人影憧憧,不时有肉块残肢刮落完颜泓的身边,他颇受打击,捂着伤口看那姑娘逞威能。 “你……你是什么人?” 为首的黑衣人也算有点本事,接连损失四人后还能边指挥撤退,边变换阵型。 只可惜,他遇到的是慕容瑾。 离剑出手,“雪舞春秋”,在这样的天气里越发的沧冷,人再多,阵法再精妙,唯强不破。 剑尖一刹那便到了那为首黑衣人的脖子上。 “慕容瑾。” 这声应答伴着一阵血光,离剑又回归鞘中,蜂鸣不已。 这一场雪,下了不知道有多久,天地皆白,万籁俱寂。 完颜泓自那日后,便被慕容瑾扛回了魔教,经半月调理,身子也渐渐好了起来,有事没事和萧雪时手谈几局。 完颜泓在棋道上足称一流,但他赢不过萧雪时,半子都赢不过。 或许从那时起,完颜泓就将萧雪时视作芒刺,金若要入主中原,像萧雪时这样的人绝不可留。 “小王爷,你的杀气太明显了。”萧雪时笑着为自己与完颜泓斟满茶水,“拖满将军已经带人到了山脚下,您不动身吗?” “哈……”完颜泓也不禁微笑起来,“承蒙萧兄关照我才能保住性命,多谢。” 他拱了拱手,还想作揖,却被萧子衿扶住了,“小王爷是狼,我这小小的山大王只求平安,王爷可别惦记。” 完颜泓欠下的是恩,却如萧雪时所料,还回来的是仇。 两国对立其实也怪不到他,萧雪时这种人留着就是祸害,完颜泓的皇位坐稳了以后,就暗地里关注着魔教的动态。 待萧雪时落难时,狠狠地推波助澜了一把,那个时候,萧子衿已经失落了很久,这段往事,他既无从参与前因,又不能得知后果,而今从月娘的口中把原委听了个明白,也只能摇头苦笑。 “娘总说爹会死在多管闲事上,不过……”萧子衿抿嘴一笑,“娘也说会陪着爹共赴黄泉。” “我这个做儿子的,不管是皇亲贵族,还是乞丐浪子,该讨回来的仇,一分不让。” 听的都是人家家事,洛叶有点不好意思了,她等月娘都说完了才想起来避嫌,蹑手蹑脚的要往门外溜。 “听都听了,想赖账啊。” 萧子衿往她的退路上一挡,似笑非笑的看着洛叶。 “可是……我和完颜泓又没仇,突然帮你去揍人家儿子,会不会太不讲理啦?”洛叶搔了搔耳垂。 “哎哎哎,先不谈报仇的事。”萧子衿的食指横亘在洛叶的双唇上,“外面乱哄哄的,这种废宅沈一心肯定不会放过,我们能够暂避,却不可久留。” “那少主的意思是?”月娘问。 “我们先把身上的伤处理好,血腥味容易引来衙门的猎犬,这两日街上必然戒严,晚上也不能妄动,且等沈一心回了衙门再说。” “那行。”洛叶小心翼翼的舒了口气。 她本不愿和完颜氏结仇,萧子衿如果强拉她入伙,那她可管不得外面戒不戒严了,只待天黑便要溜,不过看现在这意思,萧子衿这仇也不想假借他人,难得有个栖息地,洛叶盘算着能留下总是好的。 “只是,这宅子十几年没人住过了……有屋檐蔽身,却无物可食啊……” 月娘为难道,“形式如此严峻,总不能上酒楼,去集市吧。” “哦,这件事但是无妨。”萧子衿说着,从他那单薄的衣服里硬是掏出三菜两盘和一壶好酒。 洛叶遭受牢狱之灾时便瞧见过这手本事,而今更是瞠目结舌,心想着:这人该不是个传说里的精怪,不然岂会耍的一手好妖法。 “少主……这也不够吃啊……”月娘看了看在座的三个人,她虽然很希望把洛叶拉进魔教里,但如果注定要饿着一个人的话,也非得这小姑娘不可。 洛叶汗毛一竖,想也知道自己是被排挤的那个,赶紧陪笑道,“放心放心,我是雪山上长大的,只要有酒有草,我便饿不死。” 第32章 再次相会 弈剑山庄里的一场大水,差点便要了洛江流的性命。 他这名字叫的不好,合起来一片汪洋大海,本是近水的命,奈何不谙水性,还好楚小冬自小就在这条河里泡大,自己游得出来,拖着一个人,还能游得出来。 洛江流抹了一把嘴边的水渍,他反应迅速,记得闭了气,但猝不及防之下,还是呛了几口。 这样的深秋,两个全身透湿的人走在街上,还是能引起许多注意的,这会儿功夫,洛江流已经遇上了三波偷袭者。 当众杀人毕竟不好,更何况他身边还跟着个小女孩,所以洛江流也只砍断了对方的手脚,一时之间,整条街的人闭门阖户,不想招惹是非。 “现在我们去哪儿啊?” 楚小冬半步不离的跟着,她也能算是洛江流的救命恩人了,弈剑山庄现在那副德行,总不能把救命恩人丢在里头等死吧。 洛江流叹了口气,万分无奈,“你去客栈。” “不去。” 楚小冬赶紧摇头,“我跟你私混了半条街,人人都知道我与洛江流认识,现在去投客栈,就我这本事,隔天你就能收到绑架信了。” “……”句句在理,洛江流踹断偷袭者的脊梁骨,也觉得楚小冬这一身稀松平常的本事活不过三个时辰,便又道,“跟着我,卜知坊。” “好嘞。” 楚小冬应声,转眼又扑上来一堆寻仇滋事的,她只管大踏步的往前走,本事低的自有洛江流料理,本事大的,她也打不过,人贵在自知,楚自识的女儿可楞不可笨。 卜知坊这些日子,依旧没断了生意。 萧竹音的书越读越多,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的心情不怎么好,昔日自有洛叶担着,被捉弄几次就能缓了这阵雷云,但现在…… 小陶儿十分担心自己的生命安全啊。 “洛大哥?” 乍见离开数日的人,小陶儿难掩激动,她赶紧去敲萧竹音的书房门,道,“坊主坊主,洛大哥回来了。” “哦……”萧竹音在里头轻轻的应了一声,不见波澜,也不见开门,昏黄的烛台还是亮着,像是不打算起身迎人。 “啊?坊主,你就这反应啊。”小陶儿有些失望,她在门外跺了跺脚,抱怨道,“洛姐姐都遭难了,坊主再不上心,我就去买点纸钱,还赶得及烧给她。” “……你这丫头,”里面安静了一阵,萧竹音将房门拉了开来,一卷书不偏不倚的敲在了小陶儿的头顶,“我若不上心,千山门里能让她逃出来?” “可……可是……”小陶儿嗫嚅,“只救了一半,不作数的。” “唉……”萧竹音叹息,“因为另一半难救啊。” 正说着,洛江流与楚小冬已经走到了。 洛江流内力深厚,要捂干一件衣服还是挺容易的,但楚小冬就费力的多,她没有另外的衣物用来替换,风一吹,忍不住揉了揉发痒的鼻子。 “陶儿,你带楚姑娘下去换身衣服吧。”萧竹音吩咐。 “是……”小陶儿赶紧装作恭敬的模样,对楚小冬道,“楚姑娘,请随我来。” 楚小冬为难的看了看洛江流,“你们商量事,我不能留下来听,但待会儿洛大哥一定会把我扔在这儿。” “你是累赘。”洛江流这话毫不留情。 “那可不一定。”楚小冬一梗脖子,“我会点医术,会点毒蛊,会点易容,会点轻功,什么都会一点,你带着我,便是带着一箩筐的入门书。” “……”楚小冬说的这些,全是洛江流的弱项,他一时语塞,竟也想不出反驳的道理。 “哈……”萧竹音轻笑出声,“楚姑娘放心,我会将洛公子留到你来。” “生意人说话我不信。”楚小冬盯着洛江流,“得他自己保证。” 洛江流求救的瞧着萧竹音,可他这人习惯面无表情,谁也不知道他的意思,萧竹音又忍不住要笑,轻咳两声忍住了。 “楚姑娘博学,带着她利大于害,洛公子还是答应吧。” 有了萧竹音这一劝,洛江流只能叹着气答应。小陶儿这才拉得动楚小冬,两个丫头欢欢喜喜的去挑衣裳了。 萧竹音将“饕餮”的门关上,里头机簧转动,卜知坊里的人都知道现在要绕得远远的,坊主要谈的事必是十分紧要,擅入者等同寻死。 “弈剑山庄里也有埋伏吧?”萧竹音坐在书桌后,上次洛江流他们三个留下的刮痕还没饰平,看上去十分扎眼。 “嗯。”被询问的人点了点头,“是谁?” “还不知,你要我查,卜知坊便要收取代价。”顿了顿,萧竹音又道,“他们大闹了千山门,现在寄居一座废宅里,你要去,最好趁夜。“ “可以。”洛江流也不是个冲动的人,而今临安城里处处陷阱,为了他自己也为了洛叶,能小心的地方还是尽量小心。 “……月前,有两拨人,”洛江流想了想,又道,“一波要杀我,一波把我引进卜知坊。” “你认为他们与弈剑山庄伏击你的有关?”萧竹音来了兴致,“两拨人?” “请坊主代为查探。”洛江流起身抱拳,“我可为坊主利剑。” “这个代价不算轻,”萧竹音笑道,“还是我占了便宜,这样吧,我不仅会查出弈剑山庄里伏击你的人,也会留意其他方面的动静。” “多谢。” “不必,做生意的,不求谢字。”萧竹音摆了摆手,“现在还早,你先到客房里休息休息,养足了精神去与洛叶会和。” “嗯。” 深秋,昼短夜长。 黄昏的时候下起了小雨,使得天色更加的晦暗。 一大一小两条身影在巷子里穿梭,茅衣蓑帽,半张脸都掩在雨帘中,这种恶劣的天气里,也辨不得相貌。 街上除了他们,还有不少衙役和金国人严阵以待,他们正在挨家挨户的寻找画像上的通缉犯,看这架势,不找遍整个临安城决不罢休。 “走。”洛江流将蓑帽又往下压了压,拉过了楚小冬避在巷子里,等着一拨人过去了,才敢继续往前。 “洛大哥,我们这是去哪儿啊?” 洛江流没有答话,他领着楚小冬又走了大概半个多时辰,这才停在了一座寂静的荒宅后头。 这荒宅在雨里显得更加苍白。 如低伏的雄狮,不言不语。 墙头上趴着一只青灰小兽,见有人靠近,这小兽忽然动了动。 “谁?” 雨里传来一声低喝,就在楚小冬的耳边,她的脖子下贴着一杆冷枪,稍有动作,便要刺进咽喉中。 而墙头上的青兽却不见了。 “是我。” 洛江流的手指夹在银枪的另一端,都是杀人不眨眼的人物,他知道现在洛叶承担不起风险,怕她真下了重手。 “哥?” 洛叶撤枪,她被淋得透湿,这雨不大,绵密细腻,把个雨中的姑娘衬得更加爽利。 “快进来,快进来。” 废宅的后门“吱嘎”一声又关上了,水色淋漓,又复平静。 不同于外面的荒凉,这宅子里已被收拾妥当。 客房里生着火炉,萧子衿暖烘烘的捂着打瞌睡。 窗户忽然开了,凄风冷雨,萧子衿打着哆嗦惊醒,一睁眼,看见三个鬼一样的人影。 “怎么淋成这样?” 萧子衿皱了皱眉,“不是说下了雨,就在屋檐下看着吗?” “墙上看得清楚。”洛叶扯了块毛巾擦头发,这些日常用物都是萧子衿的父母留下的,不少还是崭新,正好应急,“这位是弈剑山庄的楚小冬,楚姑娘。楚姑娘,这位是魔教少主萧子衿。” 洛叶腾出一只手来戳了戳,这就算认识了,萧子衿为楚小冬倒上一杯茶,道,“楚姑娘一路辛苦,喝杯茶暖暖身吧。” “谢谢。”楚小冬脸一红,她生的好看,灯下如含苞桃花。 “还有你的酒。”萧子衿又从暖炉旁端起一壶酒,酒温的刚好,倒在瓷杯里还泛着雾气,洛叶将杯子捧在手里,满足的眯上了眼睛。 “我先去了卜知坊。”洛江流忽然道,他本能的横跨一步,挡在洛叶身前。 萧子衿挑了挑眉,微笑道,“那我们惹的事,萧竹音都告诉你啦?” “差不多。”洛江流很明显的不高兴,“我们不同完颜氏结仇。” “为什么?”萧子衿来了兴致,他看得出洛叶有意回避这个问题,洛江流这个死人脸也绝不会告诉他。金与中原世代大仇,完颜又是金国国姓,一腔热血的中原人怎会不记恨。 “有趣。”萧子衿摸着下巴,他那股狡猾的气息又从皮囊下溢了出来,活像只千年的狐狸精。 “……”在这人面前,果然一句话都不能多说,一句话都不能说错啊,洛叶叹气,什么事都能让他揪着小尾巴查到突破口,藏着这么多年的秘密,还瞒不过他两个月。 “好了好了。”此时的房间里有些剑拔弩张,洛叶拉过楚小冬,道:“天晚了,我哥和楚姑娘来得匆忙,也没收拾其它屋子,那今晚就这么两两分配,将就将就。” 说完,便拉着人跑远了,她还有大半夜的班要值,可操不得这两位公子的闲心。 暖炉“噼里啪啦”的烧着,萧子衿与洛江流大眼瞪着小眼,竟是一夜无眠。 第33章 束手就缚 凌乱的脚步声,响的很急很快。 洛叶从墙上翻了下去,迅速隐没在荒草当中。 她瞧见了衙役,非常非常多的衙役,偷偷摸摸的想要包围这座废宅。 “嘘。” 洛叶将月娘和楚小冬也拉进了萧子衿的房间里头,“不对劲,沈一心他们也来得太快了。” “你昨天来的时候,可有人尾随?”萧子衿问洛江流。 洛江流摇了摇头,自弈剑山庄出来后,他的每一步都十分小心,后面跟着的尾巴不是被料理了,便是被甩掉了,怎会留到现在。 “那就奇怪了……”萧子衿皱眉,他又道,“此事先放下,现在重要的是如何出去。” “洛姑娘,外面是什么情况?” 萧子衿一旦正经起来,还是很有气魄的,洛叶知道这些人里,算是他最有头脑,四面楚歌之境,也只有他可以想出主意。 “三班衙役埋伏在街巷角落里,看样子会是沈一心亲自来敲门,”洛叶想了想,“完颜有晴身边的亲卫来了有五六个,拖满亦章也在。” “倘若强冲,你,我,洛兄必会被他们拖散,月娘我不担心,可是这楚姑娘……”萧子衿为难,“而今临安里处处都有我们的通缉令,就算能突围,也必然负伤,无处可去,这是下策。” “那上策呢?”月娘问。 萧子衿摇了摇头,苦笑道:“没有上策,只有两条下策。” “还有第二条下策?少主,你怎么净想些馊主意?”月娘是魔教老臣,跟着萧雪时定天下,搅风云,见识过了什么叫做手段,所以才会嫌弃起萧子衿来。 “这第一条,弄不好全军覆没,这第二条只需牺牲两个人。”萧子衿迟疑了一下,他的话未说尽,洛叶已经知道什么意思了。 这世上姓萧的,是不是都如此近妖,楚小冬来的时候,萧竹音交给她一个小木箱,箱子里有些上好的金疮药并不稀奇,有几张大饼也说得过去,剩下的,却全是易容所用。 萧竹音大概早就料到了今日之围,也早就做下了判断。 洛叶相信萧竹音,所以想也不想,便选了这第二条的下策。 “我留下,拖住他们。”洛叶边说,边将两把银枪托付给了洛江流,“现在的局面,可逃不可留,我要是蒙混不过,这枪带着也没什么用,麻烦大哥了。” 洛江流不接,冷着一张脸不说话,照洛叶的估算,沈一心只有半个时辰便要杀进来了,他们的“闲工夫”最多一刻,可容不得拖延。 “哥,你必须走,我必须留下,可别逼我动手。”洛叶眸色一暗,她的银枪上散发着危险的气息,萧子衿赶紧拉住,在这么说下去,大半盏茶的时间都要到了。 洛江流虽认死理,却也拗不过这个妹妹,只得点头答应。 除了洛叶,还必须留下一个无关的人来照看着,然而楚小冬毕竟是外人,倘若她要走,尽可从大门离开,沈一心甚至不会为难她,若不是心思善良温柔,又何必为了他们留下。 但现在,荒废的宅子里就只剩下洛叶与楚小冬两个人了。 楚小冬没有走,也没有害怕,她替洛叶准备好了易容的材料,便坐在一边,看洛叶改换形貌。 临安城一个天罗地网,正在慢慢的覆盖废宅,但能拖住沈一心与拖满亦章等人一炷香的时间,萧子衿他们便可钻出网眼,逃的无影无踪。 易容术瞒不过神捕的眼睛,所以洛叶尽可能的把自己弄得丑不忍睹,沈一心少看一眼便识破的晚一点。 敲门声已经响起来了,只是走个流程,拍了没两下,就有人踹门,有人越墙,满满当当,把个院子塞的水泄不通。 一个被惊醒了的小姑娘揉着眼睛,推了门出来看看情况,嘴里嘟囔着,“谁啊……” 面前的光景生生的唬了她一跳,沈一心不知何时已绕到了她的身后,捂着小姑娘的嘴,附耳道,“这里除了你,可有他人?” 小姑娘“呜呜”的点了点头,“还有我的奶奶。” “你奶奶?”沈一心奇怪,“没有其他人了?” “没了……”小姑娘被吓的不轻,眼眶红着,小声抽噎。 “莫不是消息有误?”沈一心沉吟,他推了一把小姑娘,“你奶奶在哪儿,带我们去看看。” 易了容的洛叶就窝在隔壁房间,她现在是个眼不明耳不聪的老妪,满脸皱纹,形容枯槁,拖着副将死的皮囊,躺在床上喘气。 门是被踢开的,沈一心跟着那小姑娘进来了。 洛叶这才睁开眼睛,慢腾腾的爬了起来,低着头絮叨:“大清早的,是谁在闹啊?“ “奶奶,是官家来人了。” 楚小冬赶忙走上去扶住她,“都跟您说过了,这废宅子受朝廷管制,不能随便住的,您偏不听,可要惹上麻烦了。” “啊?咳咳咳……真是官老爷来啦?” 老妪一边咳嗽着,一边往地上跪,全身抖如筛笠,脸都快埋进尘灰里了,“官老爷,老妇和孙女儿不晓事,万求手下留情,可受不得牢狱之灾啊。” 沈一心的脸色更加难看了,他打量着这个房间,忽然道,“这么重的酒气,二位老少,喝的可舒坦啊?” “这……”洛叶赶忙掩饰,“天冷,我让孙女儿打了壶酒,她手笨,打翻在了房间里,让官爷见笑了……” “外面下了一夜的雨,”沈一心不等她说完,又道,“这房间虽被打扫过,但地上湿气仍重,看这样子,该不止两个人吧?” 昨夜留下来的水印子还有少许未能散去,在地上呈现细微的灰色,洛叶暗道失策,沈一心弯下腰来,那张刚正的脸近在咫尺,端详着老妪。 “易容的手法拙劣,你表现的再害怕,脸上却毫无动静,”沈一心说着,两根手指在洛叶的左颊上一沾,像蜕皮般,剥落了一点枯朽皱纹。 洛叶见再瞒不过,忽然钳住沈一心的手,双腿贴地往后急退,护住了楚小冬。 神捕果不愧为神捕,盏茶功夫已将这局堪破,所以洛叶不得不凭本事,再拖片刻功夫。 “待会儿不要离了我身侧。”洛叶低声嘱咐,她的好枪托付给了洛江流,却还在被子里留了那副萧竹音打来备用的。 现在追捕他们的头头脑脑都在这儿,外围必是薄弱,想来那三人要逃也不是难事。 “用枪的?你就是那日抱酒坛的小姑娘。”拖满亦章声如洪钟,他就堵在房门口,阳光从他身后漫进来,视他如神如基,不可撼动。 洛叶点了点头,她脸上的面具自那道裂缝开始脱落,露出张白净清秀的面孔。 “你的同伙呢?”沈一心的手还被洛叶扣着,他不是不挣扎,而是不能挣扎,原本便打不过,还给这小姑娘占了空隙,现在被抓着脉门,擅动的话,手便废了。 “同伙?”洛叶装糊涂,“我向来独来独往,哪儿来的同伙?” “哼……”拖满亦章冷笑一声,他可不管沈一心的死活,待把这小姑娘擒下,施以酷刑,还怕寻不出其他人来? “吓死我了,吓死我了。”洛叶拉着楚小冬自拖满亦章的掌风中脱出,她也知道擒住沈一心无用,还不如腾出手来专心应敌呢。 门无人看守,被洛叶钻了个空,跑到了外头的空旷地带,枪从手中滑出,她护着楚小冬,要把个临安府衙杀的鸡犬不留。 沈一心与拖满亦章随后跟出,院子里已是一片血海,倒了两个衙役,一个金人,还有好几个受伤的,都退到了后面。 “喝!”拖满亦章大吼一声,他运指成爪,抓向洛叶的肩颈,四周劲风不歇,细碎的割坏衣袍,因气势太凛,指亦如刀。 满宅秋色,草枯叶舞。 血混杂着昨夜雨水,淌过泥泞脚步。 刀光剑影,枪游沉渊,中央四人画成了一个圈,就是满目破绽,也没人敢上前掺和。 而这四人里,交手的又只有洛叶与拖满亦章。 拖满亦章来中原时也算自信满满,他出生低微,讨过饭,坐过牢,参军时当的还是伙夫,全靠努力拼上了金国第三的地位,他要擒这小姑娘,按理来说不会多于三招。 但现在,洛叶已经与他走了三十多招了,他甚至尚未占足便宜,洛叶自然有所损伤,手臂上三道抓痕,鲜血淋漓,但拖满亦章的胸口也被挑破,寸许的枪印十分碍眼。 见拖满亦章还想再斗,沈一心却是明白了洛叶有意拖延,现在正是将这伙人一网打尽的好时机,倘若错过了,圣贤王与完颜公子那边都不好交差。 沈一心心念一转,反手偷袭正观战入迷的楚小冬,锋利的爪尖抵在那白白嫩嫩的脖子上,楚小冬硬是咬着牙,不肯讨饶。 “快让她停手!”沈一心在楚小冬的耳边道,“你不喊,我便杀了你。” 楚小冬的脸色发白,却仍是不做声,她本就是个耿直的脾气,虽年轻,已认是非曲直。 但楚小冬虽不说话,洛叶却瞧见了这般险境,本是个局外人,因受了他们的拖累才莫名其妙的卷入是非中,洛叶本就对楚小冬心怀着亏欠,这一下,更不敢再打了。 算算时间,萧子衿他们现在要不是为人所擒,便已消失的无影无踪,就是她这边溃败,沈一心也暂时搜捕不出形迹了。 于是洛叶忽然道,“等等,我不打了!” 她说着,竟把银枪往地上一扔,束手就缚,“好好善待楚姑娘,不然就是打死我,我也吐不出同伙来,留着她,我或许还能说说实话。” 第34章 被困水牢 沈一心目瞪口呆,这是他有史以来起效最快的威胁,而拖满亦章一口真气提在嗓子口没处去,震的地面“嗡嗡”发颤。 “别怕,”洛叶乖乖地让衙役们带上手铐脚链,她微微的笑着,对楚小冬道,“相信我。” 本来,洛叶这个狼狈样子,实在让人生不出什么认同感,但楚小冬却忍不住点了点头,道,“好。” 人是逮住了,归属问题却随之而来,这洛姓的姑娘,是圣贤王想要的人,但现在拖满亦章在场,又怎会让沈一心把人带去圣贤庄。 “你们王爷若想讨人,让他去驿馆。”拖满亦章冷着脸,他带来的金人已经将洛叶和楚小冬围住,态度强硬,让沈一心无隙可钻。 洛叶打了个哈欠,看他们翻着花样的想要抢人。 沈一心本就是个趋炎附势的惜命之徒,拖满亦章要想杀他,举手之劳罢了,他自己也明白实力悬殊,故不敢再拦,遣了一个衙役往圣贤庄去报消息,而后陪着笑脸,送拖满亦章离开。 现在正是日头当空,街满人多,带着两个白净漂亮的姑娘回驿馆,本就瞒不得人,更何况,其中一个姑娘还满身伤痕,带着几副镣铐。 过路的行人指指点点,流言在不明真相的情况下诞生,完颜有晴眼看着就变成了强占良家小姑娘的淫贼。 而洛叶虽在卜知坊只呆了几个月,却也算混得临安有名了,人群里有人急匆匆的往卜知坊而去,好告诉萧坊主这件事情。 驿馆并不远,一行人徒步半个多时辰也就到了。 完颜有晴站在朱红色的大门口,笑眯眯的等着拖满亦章押来的人。 北方的民族,都有种骨血里的狼性。 野,而且骄傲,敌进一寸,还之一尺,完颜有晴把洛叶视作了笼子里残喘的猎物,洛叶缩了缩脖子,不动声色的将楚小冬挡在身后。 “你便是当日刺杀我的三人之一?” 小公子抬手掐着洛叶的下巴,她现在一张脸上还残存着面具的碎片,斑驳皲裂,完颜有晴这一下又带了力道,指尖陷进皮肉中,流出血来,好好一个清净小姑娘,狼狈不堪。 “哈……” 洛叶却笑了,“当日我只管救人,公子的命,我并未稀罕。” 完颜有晴心中腾然有气,他收回了手,吩咐拖满亦章道,“将她关进水牢里,水别浅,先泡个半天。” “是。” 拖满亦章在他的面前总是低着头,废宅里的狂性收敛,推搡着洛叶与楚小冬离开。 “等等,等等……”洛叶忽然连声道,“我关在水牢里,那她关在何处?” “她?”完颜有晴这时才注意到一直被洛叶护在身后的楚小冬,清秀可怜的惹人模样,又不说话,只拿一对雪亮的眸子瞅着周围的人,“她是谁?” “属下也不知……” “她是弈剑山庄的大小姐,什么都不知道,莫名其妙便被卷进来了。”洛叶打断了拖满亦章的回话,“小公子,你狠但是不卑鄙啊,可不能欺负小姑娘。” 完颜有晴的眼睛眯了眯,洛叶这话说的没错,若是这小公子手段卑鄙,那尽可谣言蛊惑,权势逼诱,要那皇座上的人抄了千山门,便也引不出这诸多麻烦了。 这整件事里,完颜有晴断定洛叶是主谋之一,但楚小冬不同,她今日方才露面,也没惹出多大风险,小公子想了想,“水牢旁边寻一处干净的地方关了吧。” “多谢,”洛叶又笑了,她真心实意的抱了抱拳,这才转身而去。 驿馆中的险恶处,越往深处行越是心惊。 面上看来,这是皇家安置使臣的地方,亭台水榭自是美不胜收。但这地下室里头,却是另一番的景象。 首先便是个刑房,鞭、棍、钉、锥上血迹斑斑,烙铁上还粘着人的皮肉,腥臭扑鼻。 楚小冬不像其他人一般,习惯了这光鲜下的晦暗,她不忍的撇过脸去,却又见另一处堆放着剜眼球的铜膜,粘着丝丝缕缕的血筋,楚小冬咬着牙不作声。 洛叶轻轻地叹了口气,抬手捂住她的眼睛,心中可怜这单纯可爱的姑娘竟惹上他们这帮灾星,这江湖也有不险恶的地方,可楚小冬运气不好,一进来,就陷在最肮脏处。 穿过刑房,里面便是牢狱。 洛叶被沉进水里,水漫到她的口鼻处,要踮着脚尖才能换气,而楚小冬则囚在对面高起的干净牢房里,两人挨得近,等押解的金人们退走,也能说说话。 “洛姐姐?”楚小冬看着漆黑一片的水牢,小心翼翼的喊着。 水面纹丝不动,连锁链声也听不到,她的心里涌起一阵不安,方才拖满亦章往洛叶的脚踝上绑了两个铁铸的实心球,重得厉害,沉入水里时,水花激荡,该不会已将人淹死了吧? “洛姐姐?”她又喊了一声,牢房里好像就剩下了她一个人,回声连连,却无人应答。 “我在这儿……”等了许久,楚小冬都快急哭了的时候,眼前忽然冒上来一颗湿淋淋的脑袋,洛叶笑的欢喜,她道,“我刚刚潜进水里,把铁球搬过来了。” “……噗……”楚小冬担忧的心放了下来,她看着洛叶脸上被水化开的那层□□,卷起衣摆,替她擦了擦,“洛姐姐,我们现在落到那贼人手里了,你怎么都不担心一下啊?” “担心何用啊,”洛叶踮着脚尖趴在牢房的台基上,她身上除了捆腿的铁球,还有拴手的链子,堪堪够长,从水牢的中央拖到四边。 “我留记号了。” 卜知坊里听闻消息前来救援的小陶儿往墙上一站,院子里凌乱枪痕拼成巨大的“救命”两字,实在看得令人头疼。 “临安城里只要发生了大事,卜知坊一定会有所行动,我虽然不可信,但我家坊主却是一等一的人才。”洛叶低声安慰楚小冬,“你放心,外面有他们想办法,里面也有我保护你。” 楚小冬点了点头,她将两只手叠起来,弯成个碗状,捧了水往外倒。 一捧水本就稀少,又于指尖流失许多,真正能带出水牢的不过沧海一粟,但小姑娘忙着忙着,竟也学着洛叶笑出了声。 “谁说你不可信的,我这就不怕了。”楚小冬揉了揉酸胀的眼眶,深秋临冬的季节,阴森凄凉的牢狱,她才接了一点水,便也觉得冷,泡在水里的人是何感受? “看他们的架势,是不想提审的太早,”洛叶“嘿嘿”的想引开话题,“听大哥说,弈剑山庄遭劫了?” “嗯,”楚小冬手上的动作不停,照这架势,还真有掏干了水牢的恒心,“爹两个多月前忽然失踪,没人知道去向,只留了字条说要等冬至了才回来。” “爹一走,家里就遭了贼,喊打喊杀,仆人们都给赶跑了,我也躲到地道里藏了起来……” 说到这里,楚小冬忽然有点不好意思,她抿了抿嘴,亮闪闪的眼睛看着洛叶,轻声道,“我早知道庄子里有人埋伏的事,也一直在等洛大哥掉进陷阱里,他不来,我便出不去……” “……”洛叶明白了,暗中那人的手脚当真厉害,连弈剑山庄也能陷落至此,怕又要劳坊主费心了。 地牢里,洛叶与楚小冬得了充裕的时间,能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慢慢理清,而驿馆中的完颜有晴也在探听有关她们的事情。 “你说那年长些的姑娘姓洛?”小公子皱着眉,“可是十多年前的洛?” 拖满亦章摇了摇头,“属下不知,从红楼那里探来的情报也是零碎,只道当年或有两个孩子免于其难。” “那她的武功呢?可能看出来路?”完颜有晴继续询问,“若她与洛家村真有联系,那就不只一个问题要逼问出来了。” “这……”拖满亦章回忆道:“她没用枪法……” “什么意思?”完颜有晴的手慢慢抚过面前的银枪。 这对银枪便是洛叶被擒时所用,出自普通铁匠之手,丝毫看不出特殊之处。 “她虽用枪,但走的却是刀法,剑法,笔法,棍法,杂学百家,看不出来路……只是,”拖满亦章思索着与洛叶一战的细枝末节,“刀法为多,最似昆仑。” 此话说来,却又将完颜有晴的好奇心勾引,没有来路的枪,没有来路的招数,却能和拖满亦章挣个高低。这满身秘密的姑娘,实在有趣。 “咚咚咚……”有人在房外敲门,小公子示意拖满亦章不必再说,扬声问道,“谁?” “是我。” 门外的声音十分亲和,不老不少,带着笑意。 “原来是韦总管啊……”完颜有晴将门打开,“有事吗?” “也没什么大事,”韦飞絮紫黑的裘领,穿的暖和,“便是来问一声,夜间的酒席可还操办?” “自然,”完颜有晴点了点头,“杜姑娘可到了?” “到了,在轿子中等公子呢。” 第35章 怀璧其罪 洛叶被抓的事,表面上自是波澜不惊,整个临安府依旧太平长安。 但暗地里,却是恶浪翻涌。 第一个得知消息的自然是卜知坊,萧竹音喝尽杯中的暖茶,让小陶儿研了墨,说要写封信给这件事的罪魁祸首送去。 第二个得知消息的却是赵闵。 梓白回来得很快,身上还带着雨后的湿润气息,他尾随着沈一心等人到过废宅,只做旁观,又藏得隐秘,也算是真正目睹了始末。 “所以人被拖满亦章带走了?”赵闵摇着扇子。 他在圣贤庄自己的房间里,此处远离庄中的各个正房,藏身竹林里,偏僻但也清幽。 “嗯。” 梓白站着,顺着赵闵的目光望向林子里,这个时节只有麻雀还在,偶尔“叽喳”两声,也不觉得厌烦。 “小白,你说竹子会开花吗?” 赵闵忽然问了个无关紧要的问题,梓白想了想,便回答道,“会。” “那为何我没见过?”赵闵不满,他气哼哼的阖上了扇子,直盯着梓白道,“原以为竹不耐寒,只有北方的竹子才不开花,可我见这临安的竹子,也是十多年不开花嘛。” “会开花的。”梓白加重了语气,“纵使不在今年,也在来年。” “小白真会安慰人……”赵闵叹了口气,他低着头,微微的笑了起来,“娘说爹爱这虚心傲骨之物,逃难的时候还让我捧了一株带到这江南来,等竹林开了花,爹便回心转意了。” “可爹却宁可自此不再爱竹,圣贤庄中,除了我屋前,再也见不得这雨中苍翠了。” 他说着,又叹了口气,“父恨子,子厌父,一场阴谋里算计,我不能输。” “我知道。”梓白在他身边呆的太久了,偶尔也生出同情来,他明白赵闵的意思,便安慰他,“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会帮你。” “嗯。”赵闵笑道,“我知道。” 他又看了一眼院子里的光景,沉默片刻,这才起身摇着扇子招呼梓白,“备车,我们去驿馆走一趟。” 卜知坊与圣贤庄均有了动静,而萧子衿他们三人才堪堪赶到魔教现而今的容身之所。 此处远在临安郊外,是户普通的农户人家。 一整个村子,有老有少,都趴着门框,想瞧瞧这位少主的模样。 萧子衿为显得自己平易近人,从踏进这里开始就没放下笑容,但看上去却越发的不怀好意,把几个年幼的孩子都吓哭了。 “少主。” 萧子衿还记得这位先生打扮的伯伯,他小时候可自这人的手上吃了不少苦头呢。 魔教教主之下,分设三位护法,月娘属天,性情狂傲,不知收敛,而这说话的先生属人,三大护法之首,江湖里称竹杖芒鞋柳行路。 萧子衿那些捉弄人的心思,全都来自柳行路。 他的父母,一个清净温和,一个满身杀气,把他教的也耿直没心眼,教众们从此操碎了心,最后强迫着萧雪时开了个会,把萧子衿的教育问题全权授予柳行路,这才出了个小狐狸。 “柳叔。” 萧子衿行了个礼,柳行路摇着他的羽毛扇子,乐呵呵的接受了。 “不错不错,可比当年那个愣头愣脑的小娃娃可爱多了。” 月娘在后头掩着嘴偷笑,她推了一把洛江流,满头雾水的杀手就这么处到了风口浪尖上。 “哦,柳叔,这位是我刚认识不久的朋友,洛江流。” 萧子衿按着洛江流的肩膀,笑眯眯的介绍。 柳行路上下打量着洛江流,“你是洛家的后人?” “是。”洛江流抱拳,他生的年代,已将这些前辈编成了传说,可别见月娘这副爱搅是非的模样,当年也曾单枪匹马杀过仇家,千里之遥,数十高手,活脱脱一个血缸里泡出来的罗刹。 而柳行路更是德高望重,初建魔教之时,内乱不断,江湖中人人畏惧,他一人一扇,独对千军万马,至今仍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宁教欺君,断不遇柳。” 可就是这么一群人,窝在一起的时候,和普通人也没什么区别,爱好家长里短,雄心壮志一丝不剩,还老不正经。 洛江流听着他们的故事长大,现而今见到了真人,倒也不觉得失望,世上高手,有争强好胜的,自然也就有看得开的,不追究,不强迫。 “那你的母亲唤作什么名字?”柳行路又问,他却不似方才那般的懒散随意,含光的双目恰如宝剑熠熠,看得人发憷。 “家母洛云盈。” 洛江流瞒了小半辈子的秘密其实要说出口也不是那么艰难,柳行路的羽毛扇附在他的嘴上,阻止他接下来的话。 “有些事不适合在此处说,且随我来。” 柳行路带着他们三人进了草房,关门闭户,还遣了几个弟子门外守着,这才将许多连萧子衿都不清不楚的事情吐露。 “洛少侠,敢问当年之事发生时,你有几岁?” 柳行路郑重,在萧子衿的心里已经对所有事都形成了模板,只缺了一块线索,而这线索,便在洛家兄妹的身上,他不问,却终有别人来问。 “已有十二。”洛江流道。 “那你的父亲,可有将所有始末告知于你?”柳行路追问。 “有。” “那你……” “是。”不等柳行路说完,洛江流便打断了他,“东西不在我们身上。” “……拜托一下啊,两位打哑谜也看看场合呗,”萧子衿“啧”了一声,强烈表现自己的不满,“既然已将我拉来,还有何事不能说个清楚。” “少主……”柳行路忽然半跪在他面前,扶之不起,他道,“我会将此事原原本本的告知少主,还望少主能够担上责任。” 萧子衿将眉头一皱,老大不爱听了,他宁可捂起耳朵,让自己的好奇心弄死,也不愿套上父辈的枷锁。 “这可有关那洛姑娘啊,少主难道不想抓住她的小辫子?” 还是月娘懂得萧子衿的心思,将他捂耳的手拿掉,乐呵呵的催促柳行路道,“快说快说。” 洛叶与洛江流的姓氏随母不随父,是因为他们的父亲乃招致祸患的根源。 洛云盈嫁的这个男人,乃金国的三皇子,完颜北。 完颜北生性纯良,极有天赋,年纪尚轻的时候,文武双全,可称金国第一。 他也是最得宠的那个儿子,老国主疼他疼到不敢让他掺和进国仇家恨里面,早早的封了他王爷,放他逍遥。 又因老国主有旨,除非金国无人可继皇位,否则决不可迎完颜北入朝,所以两个哥哥都不嫉妒他,反而与之交好,手足难得情深,偶尔还聚在一起喝酒吃肉。 原本相安无事,却不知何人放出了一个消息。 塞外漠北之地,掩藏一座黄金城,城中不只千万珠宝,更有兵法器械,龙脉风水,能进城中,便能染指五族之地。 这城的位置画在羊皮卷上,照惯例,中原,蒙古,西夏,辽,金这几家势力该各执一分,相互制衡。但这城主任性,偏就割成了三块,交给了三个人。 这其中一块羊皮卷,就在完颜北的手上。 谣言在金国大肆传扬,老国主一死,完颜北的两个哥哥都动了念头。 先是皇位之争,搞得整个血脉凋零,忠臣殆尽,完颜北趁乱逃入了中原。随后皇城追兵无数,撵着他辗转流入洛家村。 在那里,完颜北得以安身,他爱上了一个打铁的姑娘,生下一儿一女。 “咦?”萧子衿举着手,有事要问柳行路。 摇着扇子说故事的老先生扫了他一眼,并不打算理睬,萧子衿却不依不饶,他道,“这些事与我魔教有什么关系?柳叔怎会知道的这么清楚?” “咳……”月娘又忍不住偷笑起来,她催促柳行路道,“快说快说,刚要到精彩处哩。” “我为何会知道?”柳行路神色复杂的看着萧子衿,笑不像笑,嘲不似嘲,还颇有些同情,“我还知道你与那洛姑娘有婚约呢。” “……”萧子衿与洛江流一起瞪大了眼睛,同声道:“不可能!” “怎不可能,我说完了洛家兄妹的生事,也该说到魔教的渊源了。”柳行路咳嗽两声,故作正经道,“我魔教的建立可不是某一个人的心血来潮。” “等等……”萧子衿停了一下,“我或许已经明白了……” “哦?”柳行路手里的扇子一停,他叹道,“少主果然长大了啊。” 萧子衿苦笑,“不忙夸我,我只有最后一个问题了。” “少主请问。” “我父亲可有姊妹兄弟?” “……”柳行路犹疑了不到片刻功夫,便答道,“有。” 这下,轮到洛江流云里雾里了,他遭遇这些事时,早已开始记事,也了解魔教的几次援手,但现在自己的事情任人言说,却对这些人毫无了解,岂不显得十分危险。 “有了柳叔的这句话,我就更有把握了。”萧子衿的眼睛发亮,他盯着洛江流道,“我是你妹夫啊,哥!” 第36章 盛世隔江 “……” 萧子衿总有法子惹的人忍无可忍,要不是有柳行路和月娘拦着,恐怕早给洛江流捅个对穿了。 “洛兄,你先别动怒,”萧子衿虽是这样说着,也不放心的手握了腰间剑柄,“我也听过这黄金城的谣言,据说这黄金城有两道入门的关卡,照我推测,其中一道必然就是我魔教。” “与我何干?”洛江流已是强压的火气,他没有萧子衿的心思,许多事情留意不到,现在洛叶不知生死,这原本就看不顺眼的人还突然冒出了婚约,实在令人愤怒。 “哎呀,”萧子衿一边慢慢的后躲,一边瞅着门外的动静,他道,“洛兄,你想啊,魔教与黄金城有渊源,黄金城的地图又在你父亲的手上,那我两家岂有陌生之理?” “与我何干?”相思剑已经出了半鞘,再这样拔下去,他们人倒不打紧,这屋子却要遭殃了。 就在这时,有人敲响了房门。 “呼……”萧子衿赶忙开了门,他早在等这救命的消息。 那站在外面的小弟子见到这种剑拔弩张的场面,吓得吞了口唾沫,少主刚一回来,就在村子外揪住了他,遣他乔装打扮去街上探探消息,他这才刚回来,便对上了明晃晃的剑锋。 “少主……救我……” 小弟子哆嗦着,他眉心的剑尖被两根手指夹住,萧子衿面向着他,笑道,“莫怕,街上可曾打探到什么?” “打听到了……”小弟子担心自己的生命安全,趁这会儿功夫往柳行路的身边避了避,“今早有一个小姑娘和一个不人不鬼的怪物从废宅里被逮到了驿馆。” 闻言,洛江流的剑尖又颤了一下,看得人头皮发麻。 “还有这个……”小弟子盯着洛江流,小心翼翼的从怀里掏出封信来递给萧子衿,“街上的漂亮妹妹给的,说要交给少主。” “哦?”萧子衿将信拆开,信上落款,写的是卜知坊主。 “谁的信,说什么?”洛江流问,他已将相思剑收了起来,恍若无事发生一般,坐到凳子上喝茶。 “萧竹音的来信,信中说,虽然表面是沈一心和官兵擒拿洛叶,但洛叶极有可能在完颜府中,完颜府中戒备森严,又是奸相安排的府邸,当中肯定蹊跷不少,也不知洛叶她们被关在何处。” 洛江流皱着眉,事已至此,急也无用,这两位姓萧的不会袖手旁观,那么人救出来的可能性还是蛮大的。 洛叶不傻,有些事情一旦说出来,必死无疑,她自幼过得并不比任何人快活,极刑加身也能顶得住,现在只求时日充足。 洛江流身上的仇太多,可不想再担洛叶这一条了。 “你过来,”萧子衿笑眯眯的招了招手,那小弟子不情不愿的往前走了两步,他早就听闻了这位少主在临安里闹出来的事,渲染的神乎其神,根本是个喜怒无常的神经病。 “你将这块玉佩拿着,去卜知坊里交给萧坊主。”萧子衿拿着的这块玉佩,恰是那天他自马夫的身上摘下,“再捎句话给她,就说洛叶救出后,此处相见。” 小弟子狐疑的看了看他,挪着脚步又往村外头去了。 萧竹音仿佛早就料到会有回信,让小陶儿守在门口,瞧那年轻弟子探头探脑的在外面张望,忙将人拉了进来。 见是那上午遇见的漂亮妹妹拽着自己的手,小弟子心里自然欢喜,还没闹清楚情况,便被拉着送到了萧竹音的面前。 “喂喂,”小陶儿唤了他几声,这年轻弟子仍是呆呆愣愣的只管傻笑,把小丫头惹急了,狠狠地踹了他一脚,这才将他的魂拉了回来。 “啊?”年轻弟子茫然的眨了眨眼睛,小陶儿不满的瞪着他道,“你便是跑来发呆的?” “当……当然不是!”小弟子涨红了脸,慌手慌脚的从袖子里掏出块素白美玉来,放置到萧竹音的面前,“这是我们家少主让我交给您的东西。” 萧竹音的眼神里刹那波涛汹涌,她轻笑一声,道,“可还有什么话要带给我?” “有啊……”小弟子讶异的睁大了眼睛,“少主还说,救出了洛姑娘,让您去我们那儿聚一聚。” 顿了一下,小弟子又神神秘秘的偷问道,“您知道我们住在哪儿吗?” “天底下就没有我们坊主不知道的事。”小陶儿不屑的将那年轻弟子连推带搡的赶出了书房门,“好了好了,东西送了,话也带到了,别在这里给我们坊主添麻烦。” “哦……”小弟子委屈的扁了扁嘴,“那我以后还能来看你吗?” “看我做什么?我又没病没灾的。”小陶儿莫名其妙。 听着外头少年人的小小心思,萧竹音的指尖划过桌上素白美玉,无奈的摇头苦笑,“我落了一个好大的把柄给你啊。” “坊主?”小陶儿将那缠人的年轻弟子赶跑了,这才回来,伸着脑袋往书房里瞧。 她一直在等萧竹音给她个任务,哪怕只是去驿馆里蹲屋顶都好,但卜知坊里至今却无动作,小陶儿忐忑,生怕自家坊主又犯了那生意人的毛病。 “何事?”萧竹音将白玉收好,拿起手边的书,微微抬眼透窗看向那院子里的大树。 平日里,时常有个好高的人抱着酒坛子坐在上头,萧竹音的书看累了,总能瞧见她在上头招手,现而今空落落了许久,那人陷在牢狱中,也不知遭了什么样的罪。 看着小陶儿那副殷切的样子,萧竹音岂会不明白她的心思,耽于书室的女子不慌不忙,她道,“不要忧心,我已让红楼开始行动了。” 杜轻舞的轿子,从红楼里抬入完颜有晴所住的驿馆。 她是临安城里赫赫有名的美人儿,琴棋书画皆精,舞姿更为曼妙,其才其能,犹在紫棠之上。 她今日来,一是受了曾霄汉的钱财,来为完颜有晴跳舞助兴,二是为了与人接头,将洛叶的消息传达出去。 “杜姑娘。”完颜有晴为她掀开轿帘,少年公子已有些一国之主的气魄,他早闻杜轻舞的盛名,曾霄汉也有心,交到红楼里的银两,足以将杜轻舞买下了。 “多谢公子。” 杜轻舞薄纱覆面,却捂得并不紧实,朦朦胧胧里的倾城国色,不似牡丹雍容,却有夏莲清净。 “我来吧。”驿馆里油滑的主事者韦飞絮忙上前来,替了完颜有晴,忙前忙后的为杜轻舞铺路,他道,“请姑娘准备一下,待会儿且为公子小舞一曲,等到了晚上,还有大场面。” “好。”杜轻舞向完颜有晴福了一福,“公子稍等。”便跟着韦飞絮往偏房去了。 “这江南,纵使秋末也不十分寒冷,”完颜有晴看着杜轻舞远去的身影感慨,“养出来的人物,美丽而多情,可舞文弄墨却握不紧枪戟。” “但使我的家乡,也有如此风土,又岂会连年困冻,饿殍满地。” 小公子摇着头,能说出这番话来,可见其性如父,挂怀的是金国寸土黎人,但牺牲的却是中原庶民。 “公子……牢里的人?”拖满亦章低垂着头跟在他的身边,完颜有晴纵有能力,却也需贤臣相辅。 “晚上有席,先验过了红楼的歌舞,再去刑审。” 完颜有晴说完,便往院中而去,那里正在紧锣密鼓的摆桌子上火炉,看上去是个小聚会,当中一座小莲台,便是那杜姑娘的舞场。 “公子。”不消片刻,杜轻舞便已换下了裘披,着一身素雪碧裙,款款而来。 “杜姑娘请。”完颜有晴拖了张板凳坐了下来,仆人们把高一点的椅子都挪作他用,现在又不好晾着美人去别处搬,便只好委屈了他自己,将就着坐下吧。 杜轻舞微微一笑,她脚底下打个旋儿,衣带一扬,便落在了莲花台上。 秋风冷,人更冷。 完颜有晴原本以为,她只是个水里生出来的清骨,柔许多,力不足。 但这人站在了铁铸的台子上,才生出了风华。 无乐而舞,满耳皆闻衣袂泠泠,似风鼓旌旗,野走黄沙,而这莲台上的舞者,淡漠的看遍生死别离。 忽而,眉眼冷峻的人又生了笑意。 雪化了雨,点滴落在三月里,温暖如同春巷小酒,肃杀的水袖婉转起来,天地一寂。 舞,停了许久,完颜有晴才回过神来。 怪不得红楼中趋之若鹜,有此歌舞,亦算盛世啊。 “好……”由衷的赞叹,仆人们混乱的步调都安静下来,似怕惊动这倾在红尘里的清泉。 “姑娘……”小公子站起身来,他抱拳感叹,“能见之一舞,实属荣幸。” “公子抬举。”杜轻舞荣辱不惊,仍是红楼里任人一掷千金的女子。 完颜有晴笑了笑,嘱咐一旁垂手而立的韦飞絮道,“韦总管,且带杜姑娘下去好好休息。” “是。”韦飞絮弯着腰去引杜轻舞,待两人走远,完颜有晴才褪去了方才的风雅。 他的眼里又结了冰霜,冷声道:“去水牢。” 第37章 岁月不换 洛叶撑着头打瞌睡,楚小冬仍在往外捧水。 地牢里静悄悄的。 忽然,听得一声门开,洛叶嘴里嗫嚅了一下,踮着的脚尖一松,整个人吐着泡泡滑了下去。 “咳……咳咳咳……”呛了好几口水,这才真正的清醒了,她回头一看,透进来的阳光里站着两个人。 完颜有晴完全没有想到,洛叶居然会将铁球搬到另一边去,这水牢虽不大,但伸手,也够不到她。 “……” 拖满亦章身子一拧,踏着水纹落在捆锁洛叶的铁链上,随即卷臂强拉,洛叶被拽的后倒,跌跌撞撞的趴到完颜有晴的面前。 “将她捞出来。”完颜有晴皱了皱眉,浑浊的牢水溅了不少出来,他的鞋尖都沾了湿气。 “你们要对洛姐姐做什么?”楚小冬急了,她小巧的身子可以勉强伸一半在外头,只可惜,面前一汪漆黑牢水将她与洛叶隔得生远,再努力,也是徒劳。 “别担心。”洛叶抹了一把湿淋淋的脸,一边被拖着走,一边还扭着身子回头道,“我没事。” 只有洛叶自己才会觉得这叫没事。 几道大穴,都被拖满亦章以重手法点了,这可不比临安府衙里的那些酒囊饭袋,莫说两个时辰冲不破,便是冲的破,也会落得重伤残废的下场。 现下,她又被人拖到了刑房里。 森森皮骨血肉,腥气长久不退。 拖满亦章将她按在地上,她象征性的挣扎了两下,也就懒得动了。 “按辈分,我是不是该喊你一声堂姐。” 完颜有晴俯视着洛叶,这人冻得脸色发白,全身泥滚一样的狼狈,居然还是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相貌。 他只当洛叶是装出来的,却不知山中寒暑,莫说水里泡几个时辰,就是雪地里埋几个时辰也有的事。 小时候,人世间的诸般苦痛都咬着牙过来了,这把年纪的洛叶,早适应了刀凉心冷。 “咳……”洛叶盘腿坐在地上拧干衣摆,她道,“你喊吧。” “……”刑讯时套近乎的话谁会当真,完颜有晴的脸色变了变,却仍是挤出些笑容来,他舒服的半躺在椅子中,递了把小刀给拖满亦章。 “你要做什么?” 洛叶黑漆漆的眼珠子一转,抬起手迅速的捂住了自己的脖颈。 “我不杀你……”完颜有晴有趣的看着她的反应,“我只问你,王叔他随身带着的东西,你可曾见过?还有那日刺杀我的人到底是谁?” “什么东西?” 洛叶皱着眉,“你王叔是谁?” “别装傻!”完颜有晴的面色一利,手拿小刀的拖满亦章忽然一挥手,洛叶的跟腱应声而断,此处乃是要害,瞬间血流不止,疼的洛叶一个激灵。 “嘶……” “疼么?”完颜有晴笑道,“这根筋一断,你这脚就算废了,倘若再不吐实,便把你四肢筋腱全部挑断。” “多狠的手段啊,亏得当年父亲还心心念念,让我们不要和他家里结仇呢。”洛叶心里叹息着,她捂着喷血的脚跟,粘腻的血气沾了一手,口中却道,“公子为何不把已经查清楚的事情告知我,我好补充补充,也省的浪费救我的时间。” “……洛家村当年只脱出了三个人,其中一个必然是那洛江流,而另一个是你吧?” 完颜有晴继续道,“你与昆仑派亦有关系?” “公子好生奇怪,”洛叶失血极快,在寒潭了又泡了许久,森冷的水气这时仿佛侵入了骨髓,双臂又酸又麻,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再这么折腾下去,她这身老骨头可算完了. “提我来,是为几天前的刺杀之事,但现在却只问我的来历与师承,有什么事,竟比公子的性命还重要?” 完颜有晴,他见洛叶的血已流的差不多了,便从衣襟里掏出瓶金创药粉,金国皇家之药,想来必是有止血奇效。 完颜有晴摇着瓶子,道:“你自然知道什么东西会比性命重要。” 洛叶阖目叹了口气,“我知道,所以你问不出。” “是么?”完颜有晴一示意,押着洛叶的拖满亦章手起刀落,血花溅了他满面,两只脚跟具是淋漓,洛叶愈疼,面色却愈加严肃。 “习武之人,最重手脚,姑娘再倔下去,可就只能做废人了。” 洛叶瞧着自己的双臂,笑道,“我早已是废人了。” “你或许不怕,但折腾完了你,还有那姓楚的小姑娘,她能忍受多久?” “哎哎哎?!”洛叶挣扎了一下,血流得更多,她昏昏沉沉的眨了眨眼睛,“人家小姑娘与你何冤何仇?” “无冤无仇。”完颜有晴真怕洛叶会失血致死,便将金疮药抛给了拖满亦章,草草的涂了脚筋伤口。 “她错就错在认识了你。” “唉……这又是何苦,还要伺候我上药。”洛叶叹着气摇头,“我答应了要保护好她,便不许任何人伤她一分一毫。这秘密值我的命,却不值她的命,你要听,我便说给你听。” 洛叶招了招手,示意完颜有晴附耳,一桩旧事七真三假,听的人当然也是将信将疑。 “你父亲死的时候,你不在身边?”完颜有晴摇了摇头,“即便这样也不代表东西就不在你身上。” “公子信也罢,不信也罢,能说的我都说了,不能说的,我也说了,”洛叶将手一摊,“你要想明白,当真折腾死了我们两人,便是海深山高的仇,公子可否顶得住?” “身陷囹圄,姑娘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 完颜有晴冷笑一声,他抬眼望了望上头的天色,起身嘱咐道,“水牢里是不能再关了,让那楚小姑娘照顾好她,我先去接待客人。” “是。”拖满亦章应声,他将洛叶扛了起来,怀揣着那瓶金疮药往地牢而去。 洛叶闭着眼睛,她还在思考,脑子里一片混沌,时而是刀林剑雨,时而是雪中豺狼,撑着的那口气一松,便也做了个糊涂人。 这梦里,前半段实在憋屈,不是眼见着亲人朋友横尸遍地,就是师尊他老人家拿着根鞭条,寒冬的夜将她赶进森林里。 后半段却畅快些,她是那复仇的人,先将那萧子衿骗上一轮,再把完颜有晴按在凳子上,替家里的长辈们管教管教,这最后,还要杀个血海漂杵。 兴许是看她过得太快活了,脚跟处一阵绞肉刺痛生生将她唤醒。 洛叶皱着眉呓语一声,不满的睁开了眼睛。 身下是干净柔软的茅草,身边是急切的漂亮姑娘,只比梦里差了那么一点点。 洛叶这么想着,居然还能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 楚小冬抹着眼泪,洛叶不曾在意的伤口,在她看来却如皲土裂地,皮肉外翻,露出里头森森白骨,单是瞧在眼里,便忍不住疼的脸色发白。 “别哭……”洛叶伸手替楚小冬抹了抹下巴上的泪水,她咳嗽了两下,轻声道,“有个老先生说我是祸害,命大的很,不值得你哭。” “说什么胡话!”楚小冬给她上着药,恨恨的瞪了她一眼,“哪有人把自己的命看得如此轻贱,我都快急死了!” “呼……轻……轻点……疼,”洛叶无辜的嗫嚅着,“我也贪生怕死啊,哪有轻贱自己的性命。” 楚小冬不说话,双肩微微的抖动着,眼见又要哭了,把洛叶急的赶紧抱住她,“莫哭莫哭,我真的,真的不要紧。” 小丫头把脸埋在她的头发里,哽咽着道,“你待我那么好,若是……,我必然要伤心,怎会不值得。” “哈……”洛叶的面容柔软起来,她撒娇似的用鼻头蹭了蹭楚小冬的肩头,小声道,“既是担心我,怎么还不好好上药?” “啊?”楚小冬一楞,瞬间又反应了过来,她伸手狠狠的擦了把眼泪,咬着牙给洛叶脚跟上狰狞的伤口填药,“洛姐姐,你放心,要是有人来救,我便将你背出去。” 洛叶抿着嘴偷笑,若是岁月能换,可教她早日认识这些人,做个真正的逍遥浪子。 第38章 情故人非 黄昏已至。 天还不够暗,青蓝的天边悬挂着火盆一样的大太阳。 看着热,却透骨生冷。 完颜有晴裹着稍厚的裘毛衣裳,倚在门边等人。 首先来的,是一人一骑。 马,是雪练似得一匹白马,蹄儿有碗口大,血红似火焰,远远望来,如生遍地莲花。 人,是身披金丝黑袍的江湖人,四十上下,精瘦的体格,面目端正,白肤长须,是个俊杰。 马,急停在门前十丈处,马背上的人乘风一跃,背着手,落到了完颜有晴的面前。 “小公子。” “韦大侠。” 两人见过一礼,完颜有晴便侧身让人引他进去了。 这来人,便是曾霄汉手下的第一号人物,天下第二,韦经纬。 按道理来说,完颜有晴与曾霄汉可算深仇,他大闹千山门,也是为逮到曾青枫。 但这临安城里,却还要处处看着点曾霄汉的脸色,完颜有晴纵使少年骄狂,也不敢闹得太僵,曾霄汉也有意攀上这位金国国主的长子,两家心照不宣,和着稀泥,打着太极。 完颜有晴爱才,韦经纬又是江湖里公认的天下第二,让他来联络感情,再好不过了。 这一夜,除了宰相曾府,完颜有晴还有一个人要等。 车马缓缓而行,赵闵温着一壶酒,忽然想听人唱唱歌,同他胡说八道了。 但这人现下困在牢狱里,就在他眼前的这座驿馆中。 完颜有晴要等的,便是圣贤王的这位不得意的长子。 深秋的黄昏,冷的北方长成的汉子都忍不住要打个寒颤,从马车上下来的赵闵,居然还有闲情摇扇子。 驿馆里亮起灯来,完颜有晴等的人都到齐了。 “咚咚咚……”有人敲响了偏房的门。 杜轻舞对着铜镜上妆,下午那一场歌舞,只是为了告诉完颜有晴自己值得这个价钱。而晚上这一场,才是这帮人来请自己的原因。 她本就是个色艺双绝的人物,不做打扮时,悠然雅致,此时精心装扮起来,可教□□赫然。 但来敲她门的人,却不肯看看她。 “韦大哥……”杜轻舞微微地叹了口气,“可有探听出什么消息?” “这府里多是金人,说话也少,只是押人的时候,是从北边去的,刚刚也是从北边出来的。”韦飞絮思量了一下,又道,“拖满亦章身上沾了不少血,人怕是不完整了。” “那洛姑娘是楼主的挚交,可千万不能出了事。”杜轻舞见有托着果盘的丫鬟路过,便福了一福,对韦飞絮道,“韦总管稍等,我簪了头发便来。” “好,”韦飞絮还了一礼,“公子们都在院子里等,姑娘稍快一些。” 两人交换了消息,韦飞絮便在头前引路,杜轻舞跟在后面,她几次想要叫住前头的人,然而开口却是无言。 远远地,便瞧见雅苑中的三个主宾。 韦飞絮脸色一变,反身藏在了廊柱后面。 “他怎么来了?” “谁?”杜轻舞往院中一看,“韦经纬?” 韦飞絮点了点头,“有他在,必能吸引府中所有人的注意,好方便我们探查,只是……” “只是……你却不能见他,”杜轻舞叹了口气,“你走吧,我自己过去。” “轻舞……”韦飞絮这才抬起头来,两人乃是多年的交情,但这一眼,却是许久未见,“我那兄长,是个偏好美色的……你……” “楼主派我来,本就是让我跟着他。”灯火摇曳里的姑娘韧如蒲丝,她狠,可手刃亲夫,她柔,可浅埋情丝。 韦飞絮又岂能不知杜轻舞的能耐,他深深的瞧了姑娘一眼,便又低下头去,话也不说一声,便转身而走。 杜轻舞苦笑。 她独自在风中站了一会儿,这才慢慢的舒展开眉目,浅浅的笑起,往灯火通明处而去。 那厢,歌酒正欢。 有个水滴滴的小女孩正在唱书。 红头绳扎了辫子,鼓锤挽个花,尽说些江湖里稀奇古怪的段子。 现下正说到:“昆仑有个罗轻笑,天下第一的名头,十二三岁就挑遍了名山大川……” 韦经纬的脸色瞬间就变了模样,他重色重名,平生最恨“天下第二”的称号,当下便将酒杯一掷,碎在那小女孩的跟前,把她吓得抱头一蹲,再也不敢说话了。 “韦大侠又何必与个孩子动气?” 完颜有晴端起手边的玉盏,笑道,“您已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了。” “哼……”韦经纬冷笑一声,“完颜公子请来的人不说别的,但说罗轻笑,不知何故?” “哈……”完颜有晴不置可否,他本有心试试韦经纬的本事,此人虽作文士打扮,态度却高傲得很,坐下这么久,竟连一杯酒也未向主人敬过,旁人或许能忍,但奈何完颜有晴也才这点年纪啊。 韦经纬或许脾气不好,又满身毛病,但却算不上傻,他看得出完颜有晴的芥蒂,便有意露个身手,好让这见识尚短的娃娃心服口服。 “此次随公子来京的,还有金国的第三高手拖满亦章?” “是。”完颜有晴招了招手,一直在他身后默不作声的汉子上前来,向韦经纬行了一礼,“韦大侠。” “体格不错,资质一般。”韦经纬瞟了他一眼,“倒还不如小王爷前程远大。” “咳……咳咳……” 安心喝酒看戏的赵闵原想置身事外,乍闻此言,尴尬的呛了一口酒,连连摆手道,“岂敢岂敢。” 拖满亦章不恼,在他家小公子的面前,这人的锐气从来不显,但只要完颜有晴一句话,纵使刀山火海,拖满亦章也去得。 “既然韦大侠如此瞧不起你,你便同他切磋切磋吧,点到即止。”完颜有晴喝着酒笑道,“来人啊,把中间的架势都撤了。” 那唱书的小姑娘被爷爷拉着,赶紧小跑到了后边,等领了赏银便要离开,而雅苑中央迅速腾出一块地来,只等两位高手入内。 “请吧。” 韦经纬一扬衣袍,方才那股子趾高气昂的感觉全散了,现在方似个高手,沉静如江海凝光,周身半丈似泥潭,陷入其中便挣脱不得。 如韦飞絮所言,他这个哥哥,的确能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全吸引过去,现下驿馆里除了恪尽职守的侍卫,全都去瞧这一仗了,而他作为总管,就算闲逛被看见,也没人敢吱声。 他们两兄弟不睦,虽然都在曾霄汉的手下做事,但因韦飞絮偏文轻武,虽也算得上是个高手,不过比起他这持家的本事来说,却差得远了。 而韦经纬时常觉得自己这个弟弟,是不安分的性子,必与他人有所勾结,隔三差五就在曾霄汉面前提一提,因此韦飞絮对他能避则避,曾霄汉也不再将韦飞絮视为心腹,许多事情终是瞒着他了。 就比如这驿馆里的地牢,韦飞絮在外面徘徊了许久,也没看见个进出的道路。 “奇怪了……”韦飞絮摸了摸胡子,他蹲在地上寻破绽,铺砖的地方平整,长草的地方葱郁,哪里都不似有暗道机关。 “嗯?血……”入手黏腻,韦飞絮指上沾了一点,他寻迹而去,停在一座巨大的石桌边,“是有移动的痕迹,怪不得完颜家的小公子总要带着拖满亦章进出呢。” 他沉吟着,四处张望一圈,此处本就隐秘,这时更无什么人影,正是探路的好时机。 韦飞絮气沉丹田,双臂一提,竟将这百十来斤的石桌轻易的搬了开来,露出里面阴森森的洞口。 刚入内,便闻腥气,他手里点着支小小的火折子,入目,血迹斑斑。 “洛姑娘……洛姑娘……” 地牢里十分的安静,连他自己的呼吸声也能听得清楚,他唤了几声,无人应答,不安的感觉慢慢泛了上来。 “是谁?” 这声应答有气无力,他心里一喜,快走两步,出了这刑房,便瞧见稀奇古怪的牢狱里困着两个姑娘。 “……水牢便也罢了,居然还有铁笼……” 韦飞絮念叨着绕了开来,他借着星点的火光一望,楚小冬横挡在洛叶的身前,只似要扑上来咬死他一般。 “我是卜知坊主派来的,你快让开,让我瞧瞧洛姑娘的情况。” 韦飞絮好言好语,楚小冬却不敢懈怠,洛叶早已遍体鳞伤,再折腾一下,坟也该挖好了。 “小冬,不要怕,是韦总管。” 洛叶还有力气说话,但韦飞絮却觉得她是活不长了,“洛姑娘,你这……” 臂上有伤,脚上有伤,湿淋淋的可能还发着烧,脸色苍白没得血色,若不是还喘气,韦飞絮都当她已经断气了。 “我得尽快与坊主安排,将你救出去,”韦飞絮一皱眉头,从衣服里掏出个小巧红盒子,“坊主知道你必受伤,这是阮七爷留下的,能保心脉。” 韦飞絮将东西递过去之后,又急急道,“我不能久留,姑娘尽可能的养好身子,待人来救。” “多谢。”洛叶一抱拳,目送着韦飞絮离开,这药含在她的嘴里,阮老先生细心,这药微微的甜,十分好吃,“我就说吧,我命大得很,十分难死啊。” 第39章 不知我者 雅苑里,激斗正酣。 杜轻舞迤迤而来,她停在走廊的尽头,正对着院子中的两个人,眉目依稀,也看不真切,韦经纬却忽然退了开来。 他拍了拍衣服上的灰泥,方才的缠斗沾上的,过不了几招,还没分出个上下来,他却不想打了。 “有美人若此,我们岂能失了礼数。” 韦经纬举起桌上的酒盏一饮而尽,他远远地对杜轻舞笑了笑,杜轻舞便走进了些。 牡丹国色在她面前亦是赫然,杜轻舞施了一礼,完颜有晴便笑道,“原来是杜姑娘到了。” “公子……”杜轻舞垂着眼睛,清净温婉,风从衣上走,血红的轻袍,比不得白日里的素雅,端的似个妖魅,她笑道,“且让我来助兴吧。” 乐声起,莲台当中一束火焰,这女子本有玲珑剔透的心思,只是性情太过刚烈,若不是萧竹音当年的救命之恩,她与韦飞絮都埋入黄土,所以此生甘愿卑微,为萧竹音所用。 她腰肢柔软,一娉一笑里脉脉含情,只把韦经纬看呆了,酒一杯接一杯的喝,难醉也得醉。 完颜有晴岂能看不出韦经纬的心思,他虽介怀这人的傲慢,却不得不承认韦经纬是个值得拉拢的人才,方才一战虽然简短,但拖满亦章落了下风他还是知道的。 既然韦经纬平生好美人,这杜轻舞又是曾霄汉送给自己的舞姬,岂不做个顺水人情,完颜有晴想着,举杯一笑。 “韦大侠,这舞好不好?” “好好……”韦经纬满足的叹了口气,“红楼里的杜姑娘,岂有不好之理。” “那……我便遣人将她送至韦大侠府上吧。” “不……”韦经纬遗憾的摇了摇头,“我虽想要,却也得问过了杜姑娘才行,若让如此美人日日惆怅,实在是罪过。” “……哈……”完颜有晴发笑,世人都道这天下第二乃是色中饿鬼,居然也有这么君子的时候,真是奇哉怪也。 乐师弹琴的手按在弦上,最后一丝音收,琴弦兀自颤动,莲上之人伏于地,若一瓣落红。 掌声不绝,连赵闵也连声赞叹。 有随行伺候的丫鬟上前来,托着杜轻舞的手,将她引到韦经纬的面前。 “杜姑娘,我有意让你为这位韦大侠跳舞,不知你是否愿意?”完颜有晴是个痛快的人,这夜酒席,虽有一时不快,却不妨此时的意兴高涨。 想来这杜轻舞真是个不寻常的人物啊,她一出现,便熄了所有人的戾气,乖乖的坐着瞧她跳舞,方才的争胜心全都散了去。 “韦大侠乃是震惊朝野的英雄,能侍候他,是我的荣幸,”杜轻舞欠身道,她的眼睛微低着,似有些害羞,“只是我来的匆忙,只带了几件衣裳,若要去韦大侠府上,还得先回红楼收拾收拾。” “不急不急,”韦经纬心里更加的欢喜,他伸手将杜轻舞扶住,轻声道,“姑娘且去收拾,我明日再去红楼接你。” “多谢大侠体谅。” 杜轻舞又福了一福,这才退了下去,她刚刚便瞧见了躲在阴暗角落里的韦飞絮,想来该是完成楼主的交托了。 酒席间的赵闵随着她的目光一瞧,便低下头来,以酒杯掩了笑容,谁道洛家村的遗孤命苦,这不是许多人尽着心力要救她吗? “如何?” 离了觥筹交错的酒席,杜轻舞仍不敢疾走,待到了无人处,才向阴影中道,“洛叶还挺得住吗?” “她的状况很不好,若不尽快救出去,怕是阮老先生也无能为力了。” 韦飞絮摇着头,心疼道,“她在卜知坊的时候,主人何曾让她吃过这样的苦,这完颜小公子真是心狠啊。” “你既已探出了具体位置,那我便出去告知主人,她若安排,可保万无一失。” 杜轻舞说着,便在拐角处与韦飞絮分道扬镳,她往偏房而去,韦飞絮则去监管酒食饭菜,今夜才刚刚开始,到黎明还长着呢。 “小王爷……”完颜有晴见兴致恰到好处,便举杯,再敬赵闵。 说来,他两可不只主客关系,临安城里但凡有眼力劲的,都巴结着赵良玉,而完颜有晴却是一来,便将请帖交到了赵闵的手里。 外人再亲,终是外人,赵闵的母亲却是完颜泓一母同胎的妹妹,不用想也知道完颜有晴的结盟对象,必是先考虑赵闵。 “皇兄也有近十年不曾到过金国了吧?” 完颜有晴也不惧外人在场,这声皇兄叫的亲热,却能让赵闵死无葬身之地。 赵闵喝着酒,只是微微笑道,“是啊……当年见你,还是个粉嘟嘟的娃娃呢。” “自皇兄离开后,父王十分想念,他时常说,当年若不是您的母亲舍命相护,便也做不得金国国主。” “哈……多谢陛下挂怀。”赵闵淡淡的瞧着院中枯树,听着完颜有晴说起故国风土,既不厌烦也不在意,全似个局外人。 完颜有晴也看不出他的心思,不好多说,只道,“我这驿馆距王府有些远了,皇兄不如留宿几日,我们也好叙叙旧。” “嗯。”赵闵本就有留下的意思,也不推辞,只举酒劝人同饮。 唱小曲的班子已经收拾好了行当,替这些达官贵人们演一演才子佳人,韦飞絮安排的确实周到,一夜未冷场。 空无一物的田埂上站着一个人,他的身后万灯摇曳,面前却是一片漆黑的夜。 也不知他在看什么,只是手里捏着封书信。 天刚刚要亮,鸡鸣此起彼伏,月娘手里提着盏灯笼坐在村庄的牌匾上,她端详着自己少主。 如此风流倜傥佳公子,见人时却少个正形,那般过往,如何能笑? “唉……”萧子衿叹了口气,他原本没什么牵挂惦念,这日子过得不太好,却也不太坏。 自从入了这临安城,他的朋友便成倍的多了起来,天大一个责任,生时不曾顾他死活,任他流离,等心死的时候,才又相见。 萧子衿啊萧子衿,十年前,却还不敢叫这个名字。 他不是没有杀过人,他报仇的时候,才真是魔教里出来的阎罗,这一路,踩着骸骨往上爬,等他本事到了,才敢姓萧,才敢祭坟。 放浪不羁的外壳剥尽了,一颗冷漠的心,除了自己,世人可死。他掩藏的一直很好,这般心肠,却无人知晓。 “少主叹什么气啊?” 月娘不解,她手里的灯笼在风里晃了一晃,差一点便熄了。 “叹自己实在是堕落了。”萧子衿回过身来,当真满脸悔恨。 他把手上的书信招了一招,又道,“后半夜的时候,卜知坊来信了。” “是洛姑娘的消息么?” 月娘从两三米高的空门上跳下来,急急问道,“少主为何不早说?” “我在想啊,”萧子衿无辜的撇了撇嘴,“她要是死了,我再给洛兄一刀,地图就彻底失落了,我也就不用再管这些有的没的,不是更好?” “啊?”月娘一愣,“少主是认真的?” 萧子衿不置可否的挑了挑眉,他忽然朗声,“洛兄,你的轻功这么烂,是如何做这杀手的?” 不远处的屋顶上当真低伏着一个人,洛江流慢慢的站起身来,走到田埂上。 “洛兄跟了我小半夜,可曾看出什么来?” 萧子衿笑道,“我当真有那么惹你疑心么?” “不……”洛江流摇头,“你会救。” “……” 萧子衿一时无语,他方才想了那么多的心思,却让人一眼看透,果然是对头的哥哥。 “哝,你看看吧。”萧子衿把书信递给洛江流,“上面就是个蠢笨的法子,就你跟我冲进去救人。” “人在何处?”洛江流将纸一抖,信上分明一字没有,只画了一张俯视的驿馆布局,后院处用朱笔点缀出来,便是那地牢所在。 “什么时候?”洛江流又问。 “越快越好,完颜有晴并不是善类,落在他手里,并不比落在赵思明的手里好。”萧子衿叹了口气,“人大概还活着,只是不知道完不完整了。” 洛江流眉头一皱,他已将地图牢记在心,手一扬,绘了地图的信纸便碎成了粉末,“什么意思?” 萧子衿摇了摇头,不愿再说,“今晚是最好的时候,卜知坊那边会想办法将完颜有晴引出,你我要做好准备。” “嗯。”洛江流点了点头,他虽看萧子衿不顺眼,但重要时刻仍是有相互信任的默契。 第40章 分文虚名 卜知坊今天最为奇怪。 平素向不轻开的大门早早就敞开了。 小陶儿打着哈欠拄着扫帚张望,时不时的扫上一两下,也去不了多少尘埃。 一架车马哒哒而去,驾车的人阴阳面,车里坐着的,自然是那小半年都没出过远门的卜知坊主。 “这是要去哪儿啊?”邻里们难免奇怪,挎着菜篮子同小陶儿打听。 “还有近日咋不见那闹腾的洛姑娘啊?” 小陶儿叹着气,她怀抱着扫帚,双手接过李婶递过来的桂花糕,一边吃一边撒谎,“洛姐姐出嫁了,坊主便是去看她的。” “出嫁了?!”邻里更加震惊,“什么时候的事?咋没见动静啊?” “嘘……”小陶儿神神秘秘的眨了眨眼睛,“是娃娃亲,男方来接的,还没正式进门呢。” “哦……” 事实当然与小陶儿所说南辕北辙。 萧竹音去的是官家驿馆,为的是做桩生意。 “白叔,临安城里真热闹啊。” 萧竹音将轿帘稍稍掀开,这才辰时刚过不到巳时,街上已多是来往商贩,也有不少小姐公子出来游玩,熙熙攘攘的不见愁容。 “……您已许久不曾出来过了。”白不黑无奈,“临安城里向来都是这么热闹的。” “是吗?”萧竹音笑道,“真好。” 白不黑的驾车技术很好,平平稳稳又行的极快,转眼便能看见驿馆的大门了。 昨夜闹得很晚,恐怕现在仍未能起,大门紧闭着,连侍卫都没有。 “您先别露面,我去唤门。” 白不黑叮嘱,“别试图自己驾车,这马见了你,会惊吓。” “……哦。”良久,才听见里面的人不痛快的应声,萧竹音自小便是孤家寡人的体质,但凡四脚能跑的动物都不敢近身,为此白不黑也算操透了心。 “咚咚咚……”扣环三下,方有人来开了门。 是韦飞絮。 他探头一瞧,见了那顶灰蒙蒙的车马,忙拉着白不黑道,“护法,你怎么让少主亲自来了?” “她不放心,执意要来,我怎么拦得住?” 白不黑无奈,“你快去将完颜家的小子喊起来,不要让她久等。” “好。” 韦飞絮应承了,便笼着手往里面小跑,远远瞧见那圣贤庄的大公子坐在石桌边,礼节性的点了点头。 “公子,公子……” 韦飞絮站在完颜有晴的门外,他不敢大声,但里面的人也向来浅眠,闻着声响,便也醒了。 “韦总管?” “公子,卜知坊来人了。” 韦飞絮隔着一层木门,也能听见里面的响动,该是完颜有晴急匆匆的起来了。 “快将人请进大堂,我马上来!” “可来人不愿进来,要公子亲自去接待。”韦飞絮为难,他暗自笑了起来,可惜完颜有晴看不到他的面目。 “那……韦总管你先去拖住他们,我马上便来。” “是。” 韦飞絮躬了躬身,领命下去了。 完颜有晴这时方才嫌弃起中原衣裳的约束,扯穿了半天仍是凌乱。他也顾不得仪表身份,一边披着外袍,一边往大门而去。 韦飞絮正站在马车下和里面的人说着什么,他时不时的点头,见完颜有晴来了,才退了开来,走回到门前。 “公子,萧坊主问,前几日的生意还做不做了?” “做!自然要做!”完颜有晴拱着手朗声道,“只是岂敢劳动坊主亲自登门?” 萧竹音将轿帘掀开,也不下车,只淡淡言道,“公子说的是件大买卖,旁人来,我并不放心。” “那……坊主为何又不入内?” 完颜有晴有些忐忑,他也知洛叶与萧竹音交情匪浅,倘若萧竹音要换人,他不得阻拦,便只好暗中让拖满亦章将人杀了,只有封了口,秘密方不能外泄。 “公子的府邸也不够安全。”萧竹音轻笑着,又将轿帘放下了,“白叔,我们走吧,若公子真要知道始末,晚间时候到卜知坊来,我们在饕餮口中说个明白。” “坊主……坊主……”完颜有晴还要再留,却喊不住白不黑驾车的鞭子,他心中嘀咕,怏怏地吩咐韦飞絮,“韦总管,劳烦去将拖满将军喊起。” “好好。”韦飞絮连连点头,他见这小公子满脸不悦却不好发作的样子实在痛快。 虚度一日,时光总是晃眼。 韦飞絮这些中原人没资格进屋。 完颜有晴有事要嘱托那些手下,闭门锁户的,嘀咕着金国的语言,都准备妥当了,这才轮到韦飞絮他们。 “韦总管,你嘱咐下去,就说晚间不许出门,人人各司其职,若有动静也别管闲事。” 完颜有晴做事谨慎,对这些曾霄汉安排来服侍自己的人留了心眼,今夜平安便好,若当真出事,也别让他们搅合了。 韦飞絮只管应承,他可是个贴心的总管啊,岂能让主人忧心呢。 目送着车马离开,韦飞絮倚在门口挥手,命看门的侍卫们将朱门早早地拴上,自己则呵着气,叹一句“真冷啊”,便埋头躲进了屋子里。 萧竹音最近的手段是越来越直白了,能抢的绝不偷,救个人就差拉条横幅,去大街上吆喝了。完颜有晴也不笨,看似空荡的驿馆里绝对设下了埋伏。 “唉……也不知坊主是怎么想的。”韦飞絮坐在窗户前,手擎烛花,偷偷的往外瞧。 夜还不深的时候,便有先后两条人影扑了进来。 一个象牙暖白的衣裳,不知收敛,一个斑斓五彩的长剑,收敛无用。 “……”韦飞絮摇头,这两倒不似来救人,而似来害人的。 “照地图上所标,人在后院。” 洛江流一马当先,他对这临安城里的地形十分的清楚,莫说宅院,就是哪处田埂上垒了草垛子都清楚。 跟着他的人啧啧称奇,这兄妹两个果然天生互补,洛叶把洛江流要说的话都说了,洛江流把洛叶要认的路都认了。 “这么安静啊?” 萧子衿摸着下巴,他在走廊上闲来逛去,眼睛看着屋顶,哪有做贼的架势,“萧竹音可说暗中有伏虎呢。” “拖满亦章?”洛江流皱眉,“他没离开?” 萧子衿摇头,他饶有兴致的舔了舔嘴唇,“拖满亦章已是台面上的猎物了,算不得伏虎……谁!” 萧子衿一喝,离剑之鞘与一柄玉扇相接,从黑暗里掠出来的蒙面人暗道,“是我。” “赵公子?”萧子衿没有撤剑的意思,“你在帮谁?” “……我穿成这个样子,还能帮谁?” “……”三个人里,属赵闵最严谨,标准的刺客打扮,若不是手里镶金带玉的折扇,就是个坦坦荡荡的宵小之人了。 “萧竹音说的这个接应可真不错。”萧子衿心里想着,这才把剑收了起来。 刚刚的动静虽然不大,若是落到普通人家,却也能惊动看家护院之人,但此夜仍然静,滴水不惊。 月明如洗,瓢泼一般落在后院里。 泥塑的人影盘腿坐在石桌上,已上了年纪,须发皆白。 一件灰袍,一支钓杆。 唐括桑。 拖满亦章在这老人的面前,也只敢站着,第一与第三之间是条鸿沟,拖满亦章再有十几二十年,也迈不过去。 “怪不得完颜有晴有恃无恐……”萧子衿叹了口气,“怎么最近天下的排名都不值钱了,跟我们这些后辈计较的,全是些第一第二。” “小娃儿……” 石桌上的人慢慢的睁开双眼,他是盲的,眼珠子一片朦白,他是残的,左臂缺了手掌,但这个人却也是可怕的,浑浊的声音从腹腔中震荡而出,揉乱了夜色,惊动了枯枝。 他这一开口,石桌岿然不动,地面却裂了开来。 萧子衿未退,寸许深的裂口停在他的脚尖,唐括桑扯着嘶哑的嗓音,“哈哈”的笑了起来。 “好胆魄。”唐括桑道,“姓萧?” “是。”萧子衿抱拳,“萧子衿。” “我曾与你的母亲交过手。”唐括桑惋惜,“给她十三载,天下无敌。” “母亲生来好胜,有前辈这句话,足慰平生。” 萧子衿还从未这般有礼过,他又抱拳道,“只是在下挚友困于囚笼,不得不救。” “牢里那姑娘我已见过,能活下三天也靠运气,只是……”唐括桑摇了摇头,“难救。” 第41章 退敌救人 这地牢,建的隐秘而且坚固,但是隔音效果却差了那么点。 洛叶四仰八叉的伸展着四肢,头朝上,呆呆的看着牢房顶。她的脚筋被挑,多日不近酒,除了脑袋,哪儿都不能动。 身体被毁,内息却还在,外面的动静逃不开她的耳目。 瞧这架势,来的人不少,她暗自窃喜:看来我的人格也不是太坏,终归是有人愿意来救的。 洛叶在下面偷懒,萧子衿却不敢懈怠。 一对一是稳输的局面,但事已至此,要救出牢里的人,就必须一对一。 “洛兄,你挡住拖满亦章,赵公子,唐括桑就拜托你了,我会趁机下去先将洛叶救出来,人一出来立马溜!” 萧子衿摩拳擦掌,他的离剑別刀在月光之下潋滟如水,似将秋色都分隔开来。 “唉……”赵闵玉扇一横,苦笑道,“萧公子果真恨我入骨,今天倘若不出全力,只怕要埋尸于此了……” 他的话音未尽,已先动了手,锋利的扇缘堪堪划过唐括桑的颈前,老人家只往后仰了仰,垂落的胡须却遭了殃。 “好!” 起如白鹤凫水,唐括桑一掌拍在石桌上,人在空中连翻,他的钓竿仍在原处,欲以空手对敌。 “中原小儿果然人才辈出,老夫也不算白来。” “老前辈过奖了……”赵闵一招不能得手,折身退开两丈,衣袍不惊,面色不改,玉扇轻轻摇着,端的是公子无双。 而那边,洛江流也没放过拖满亦章。 千山门中那一晚,拖满亦章与其他两人都曾交手,彼此之间算得上熟悉,但洛江流却还是初次相识。他那柄怪剑,天下恐找不出第二把来,拖满亦章虽有令在身,也难免想试试眼前这位年轻人的身手。 萧子衿仍站在枯草之中,动也不动。 他分配给自己的活计,看上去最轻松,但其中凶险,赵闵也是清楚的。 唐括桑与拖满亦章这两人的主要心思,仍是放在石桌上,与人对敌是次要。 倘若萧子衿要动,顷刻之间便要对付这两人的合力之招,弄个不好,便要身首异处。 所以萧子衿要等,既不能搭上自己,也不能赔进洛江流和赵闵。 唐括桑是个瞎子,这一夜又过分宁静。 风把地上落叶卷起,没人吱声。 赵闵不先动手,唐括桑便也随之不动,看似在辨认方向,但也只有赵闵心里明白,这个人根本不需要眼睛。 闪电般的三招当中,唐括桑甚至没有碰到任何一片枯叶,他的指法,全数贴叶沿而过,收发自如,初时绵软无力,赵闵以扇来挡,千钧洪泄,震的手臂酸麻。 然而赵闵,终究是赵闵,他不想输的时候,纵使罗轻笑来,怕也难缠的很。 玉扇慢慢阖在掌心,他微微笑道,“前辈,请了……” 唐括桑蓦然心惊,石桌上的钓竿不能不用! 这还是他第一次被江湖后辈逼出武器来,一缕花白长发飘然而落,倘若不是招架及时,刚刚此招,已可将唐括桑的脑袋一分为二了。 “你怎会用‘凄凉’?!”唐括桑神色大变,“罗轻笑是你什么人?!” “凄凉?”萧子衿也因此问分神,他瞧了一眼地上留下的刀痕,又放心的摇了摇头,明白这是赵闵在卜知坊与洛叶交手时学到的,有形无意,所以威力不够,他心道,“要是让牢里的人使出来,定让你后悔托大。” “我与罗轻笑并无关系。”赵闵重在攻心,今日是来救人的,无论用什么手段,只要让唐括桑的注意力能转移到自己身上,那便是机会。 他这一手,算是铤而走险,若不是唐括桑一时震动,此招根本碰不到人。 “干得漂亮。”萧子衿默默的赞叹。 天下间的好手,谁不希望与顶峰之人搏个高下,唐括桑这般年纪,这等修为,也不外如是。 争胜之心一起,就是个普通凡人,要在这样的唐括桑身上找破绽,可简单多了。 那就剩下拖满亦章了。 洛江流可没赵闵与萧子衿的花花肠子。 要留住高手,只需够强。 相思剑一出,管他拖满亦章有什么命令在身,都不得不全神应对。 机会来了。 萧子衿不会给唐括桑任何挽救的机会。 秋水三尺,电光一瞬,石桌轰然而碎,一半坍圮洞外,一半滚落洞中。 金国两大高手面色□□,齐齐抢向洞口,也只堪堪扯下萧子衿的一块衣袂。 “前辈,你我之间尚未分胜负,可别忙着走啊。”赵闵话音一沉,他面前的唐括桑失了气度,双指透扇而入,把玉骨搅得粉碎。 “让开!”唐括桑的怒火可不同平常,他长袖一挥,赵闵竟不由自主的踉跄数步。 “前辈恕罪,今次一战,晚辈退不得。” 赵闵有极好的修养,洛叶并不值得他赔上性命,他也没有打算赔上性命,只是要取得这几人的信任,今天却非要见血不可。 外面战的不可开交,萧子衿却顺着洞口,落进了建筑庞大的监牢里。 楚小冬挥着手招呼他,“萧大哥,萧大哥,我们在这儿。” 她的膝盖上躺着一个闭着眼睛的人,一头杂乱的头发覆在脸上,苍白不见血色。萧子衿心里一惊,路也不打算绕了,拔身渡水而来。 他朗声道,“后退!” 楚小冬赶紧揽着洛叶往角落里缩了缩,迎面一道剑痕,把水牢都劈的乍然而分。 拦在萧子衿面前的柱子“砰”的一声,不是碎成了木屑,就是滚落水中,他半跪在洛叶身边,先伸手探了探鼻息,那只见进气,不见出气的姑娘,忽然睁开眼,目中寒芒一闪即逝,见是萧子衿来了,才又回归混沌。 “嘿嘿……” “你笑什么?”萧子衿皱了皱眉,楚小冬没见过他这般严肃,只吓得缩了缩脖子,把洛叶揽的更紧了。 “我笑我终于能歇一会儿了……”洛叶嗫嚅着,一股睡意漫上头顶,喉咙里的声音如同呜咽,“我把我和小冬的命……交给你了哈……” “喂喂……”萧子衿看着她头一沉,啥也不想的晕了过去,“莫不是死了?” 细微的心跳不能作假,萧子衿分明担心,偏又不屑的“哼”了一声,“果然好大的祸害。” 他把洛叶一抱,护在胸前,转头对那楚小冬道,“还能跑吗?” “能。”小姑娘把地上的瓶瓶罐罐全数揣进怀里,一边答应着,一边把碍事的裙子撕的褴褛,“洛姐姐在牢里教导过我一些身法。” “那好,跟着我。” 萧子衿又打水上过,抱着一个人身形也不觉沉重,他踏在一块漂浮的木柱上,木柱被内力震开三瓣,以供楚小冬落脚。 “出去后只管往北走,什么都别管。” 楚小冬闻言,狠狠的点了点头,她只觉背后被人一拍,内力瞬间提升数倍,闭着眼,风一般的窜了出去。 “赵兄,洛兄,为我垫后!走!” 萧子衿人未露面,声音先至,月光之下只见一道白鸿孤影,贴着草芒而过,怀里托着个昏迷的俊俏姑娘。 “走,走,走!” 他一边逃,一边还不忘催促旁人,这三个“走”字,一个比一个远,最后一声时,竟已逃到了府外。 “……”洛江流想赶,可惜一生忠于剑技的人实在腿脚太慢,还没走两步就被拦住了。 “哪里走!”拖满亦章拳可裂石,洛江流回身一剑,相思的寒芒如大雨倾盆,兜头盖脸,拳在当中化成了掌,似江河纳百川,驭骤雨于无形。 非是洛江流一个人脱不了身,赵闵那边同样陷入胶着,若不是唐括桑尚且顾及情面,早就遍体鳞伤了。 “小白怎么还不来!” 赵闵到不担心自己,他是圣贤王的儿子,又是完颜有晴一心拉拢的对象,就算坏了他的好事,完颜有晴也不会做绝,但洛家兄妹和萧子衿却不同,保守估计,也会被折磨得形销骨立。 他们都是宝藏的钥匙,可毁不可让! 赵闵长啸一声,马棚里睁着眼睛对苍天的人终于动了。 他跨上那匹千里神骏,破栏踏草,马蹄子正正的顿在拖满亦章的脸上,缰绳一勒,马鞭席卷拖满亦章的脖颈,洛江流趁势而逃。 见目的已然达成,梓白与赵闵都不恋战,两人一马,急急闯府门而出。 马背上这两人,都是成年男子的体格,照理说,压着这马应当跑不快。 只是,他们骑马的行状,却又与他人不同。 梓白手拉着缰绳,坐在前面,而赵敏却摇着扇子站在后面,他脚下生风,似一片柳絮,重不过两粒纹银。 唐括桑手中钓竿勾向赵闵衣襟,被他扬手打落,马是好马,人是高人,赵闵知道回庄前甩不开他们,只求不让他们追上。 这条路很远,入夜一战此时已到鸡鸣。 赵闵被吊线划开了不少伤口,其中一次,还差点让拖满亦章打下马去。 “小王爷!我家公子待你不薄,你居然勾结外人背叛公子!” 拖满亦章极为忠心,此事若坏在他的手上,一死难赎。 “赵闵从来不是什么小王爷,我与完颜有晴也并没有那么熟,”赵闵这话说的凉薄,“我的亲情,都死了。” 第42章 一国为赌 卜知坊中煮茶。 喝的是世态炎凉,说的是前尘故事。 完颜有晴的口中,金国的皇权易改,也不见得就比中原干净。 他不说,有些事也瞒不过萧竹音,索性便全盘托出,从完颜旻的心狠手辣叹道长公主的命苦。 这长公主,便是赵思明在边疆时候的一时失足,也是赵闵的亲生母亲。 其中曲折,却又与谣言许多不同。 当年,完颜旻阴翳多疑,他是有野心,但自顾性命尚且不暇,还谈什么争权夺位。 老国主驾崩之时,完颜泓不在金国,其母一手把持朝政,要杀完颜旻,也要杀自己的亲儿。 满朝文武算计不过一个女人,这是耻辱,连史官都不敢撰写,故此,全数罪孽都推到了完颜旻的身上,把他生生逼成了十恶不赦的魔头。 “哦?”萧竹音吹开杯中茶沫,神色不惊,“这么听来,公子你,倒是挺同情这位叔叔的喽?” “金国内战四年,父亲而今领兵治国的本事,都是那时学来的,皇叔他……其实也有别的心思吧。” 完颜有晴苦笑着摇了摇头,“只是我没参与过,多半也是父亲夜半呓语时听来的。” 完颜有晴的这位皇祖母,曾是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将军,中原史籍里多有记载。 两国割据,金中有一小将,杀伐果决,智略无双,在最艰难的岁月里守了故土三年,满身伤疤,数次死里还生。 那是金国最晦暗的一个朝代,家不家国不国,内中腐朽空洞如遭蚁食。 皇祖母推翻了那样的王朝,引得长子与亲子相互残杀,决出强者交重托,付天下,而后自绝先皇坟。 其心之狠,拿一国作赌。 完颜有晴说着,神色里充满了向往,他道,“父亲说,皇祖母曾骂他是个懦夫,国之大,万万黎民,与之相比,皇亲国戚都是个屁,若不趁乱重整朝纲,便等着做个亡国之君吧。” “她还说,食民之禄,还之于民,为了这次的变革,奸臣必死,忠臣可死,而皇族亦值得为之凋零。” “真是个……好女子啊。”萧竹音也忍不住赞叹,“能有这般气度,若朝堂容得下,便让她做个皇帝又何妨。” “那长公主呢?”萧竹音问,钦佩是钦佩,但紧要的事还是记得的。 “长公主没死在内乱里,她死在中原。”完颜有晴挑眉,“这事就得问问圣贤王了。” “我明白了。”萧竹音的茶滚了三滚,清香充盈在小屋中,她自手边拿起一卷小轴,拆开轴线轻轻一推,刚好展开在完颜有晴的面前。 “完颜公子说的仔细,连这些不可为人知的家事都告诉了我,那我卜知坊也不能失了礼数。”萧竹音见完颜有晴正低头看着那卷轴上的内容,便将火熄了,为自己沏茶。 卜知坊中所用,看着朴素,实则都是奢侈上品,酒与茶比贡品还要高个等级,沸水一下去,起起伏伏里宛似春秋。 “这轴中所记,便是洛家村血案的几个元凶。如果我没猜错,完颜北,就藏身在洛家村中吧?” 萧竹音双手捧着茶盏,她身体偏寒,久坐易冷,全靠外物保温。 完颜有晴点了点头,他将卷轴挽在袖中藏好,便又闻萧竹音道,“洛家村被人所灭,为的自然是完颜北带来的那样东西,你若要查,还是从这些人身上查起吧。” “啊?”完颜有晴大惊,地图的事,除了父亲与自己,根本无人知晓,但这卜知坊主却全在掌握,她应当知道,为了掩盖这个秘密,完颜有晴不惜杀人灭口。 兴许是他眉宇里的杀气太过炙烈,萧竹音微微摇了摇头,“杀我?公子得举国来犯。” “……哈……”完颜有晴愣了愣,他以笑掩饰,起身告辞道,“既然得了坊主的情报,我也不好多留,还望坊主守口如瓶啊。” 萧竹音只管喝她的茶,金主走了,也不见起身恭送。 卜知坊里漫延着懒病,连院子里的小陶儿都百无聊赖的眠在树下,这病崔大夫无能为力,非要自己亲自走一趟方可。 “备车吧。”萧竹音裹紧了衣裳,她推开小窗吩咐道。 树下装睡的人揉了揉眼睛,小陶儿盘腿坐起来,伸了个懒腰,“坊主要去哪儿?” “去看看你的洛姐姐。” 完颜有晴离了卜知坊却没回驿馆。 他去的方向是圣贤庄。 驿馆里有唐括桑和拖满亦章在,轮不到他费心,却不知强中更有强中手,本事大的遇到只管逃的,也是毫无用武之地。 赵闵栽倒在赵思明的面前,恰逢完颜有晴入了圣贤庄。 年轻的公子就站在面前不足五米的地方,他皱了皱眉,看着一身夜行衣的小王爷。 赵闵还半跪在地上,他也没料到这么早圣贤庄里的人都已起来了。 他抬头,一眼就看见了面色不悦的赵思明,和他身后的完颜有晴,心知在劫难逃,赶紧使了个眼色,让角落里的梓白先走。 梓白虽认赵闵为主,却还是半个江湖人,与圣贤庄没有太大关系,赵思明也约束不了他。为防出事,他就地一滚,趁着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赵闵身上时躲了起来。 庄外,唐括桑与拖满亦章也追来了。 他们见到庄里的情况,心中震动并不比赵闵要小,当即一撩衣袍,抱拳跪倒在完颜有晴的面前。 “公子恕罪,人……我们没看住。” “怎么回事?”看这情况,完颜有晴已能猜出七七八八了。 萧竹音把他引出驿馆,的确是想救人,但千防万防防不住家贼,他念及与赵闵的情分,也算招待周全,却不想猛遭背叛,失了手头筹码,当即便要唐括桑与拖满亦章说出个前因后果来。 “老夫来说吧。”唐括桑重重的叹了口气,他纵横江湖数十载,年轻时或许不经事,吃了许多亏,但现在早已老谋深算,竟还是让这伙兔崽子骗的团团转,实在心有不甘。 “公子,小王爷与外人勾结,缠住老朽,老朽因意气之争,走失了洛姑娘。” 唐括桑叩首,身怀绝技却心甘卑微,“老朽自愿领罚。” “不急,待回了驿馆,我再论赏罚。” 完颜有晴的脸色骤然冷了下来,他心知赵闵已有想要拉拢的对象,以洛叶为礼,就绝不会与自己结盟,那便要趁现在断了赵闵的势力,“王爷……” 他上前两步,走到赵思明的身边,“贵公子的行事作风,王爷可有话要说?” 赵思明的脸上早已涌动了杀机,他一脚踹在赵闵的肩头,赵闵往后倒栽,蓦地喷出一口血来。 “小皇子放心,我这便砍了逆子,向您赔罪!” 他抽出手畔长刀,赵闵阖上眼睛,也不闪不避,只听到撕心裂肺的一声“大哥!” 血溅三尺,赵思明的刀尖连起一片暗红,天色为之一阴。 赵闵吭也不吭一声,睁着眼,意识不清的躺着,胸前狰狞的伤口不断流血。 赵希铃跑到他身边,小脸吓得煞白,急匆匆的捂着赵闵的胸膛,“爹你做什么!叫大夫!叫大夫啊!” 小姑娘的声音喊得嘶哑,满脸泪痕,她不过来外面凑个热闹,却见骨肉相残的场景,赵思明仍然冷冷的站着,他拱了拱手,对完颜有晴道,“小皇子可满意了?” “哼!” 完颜有晴也是没有想到,赵思明竟会如此心狠手辣,怎么着也是亲生骨肉,说砍就砍了,这血腥溅的生远,把他一件上好的袍子都弄坏了。 “既然王爷有此决心,我也不好多说,还望王爷好自为之!” 事情弄到这般地步,完颜有晴想问的事也不好再问,他走出去同情的看了一眼地上的赵闵,这一刀救得好或许能活,但赵思明下手的时候毫不迟疑,想来根本就是要赵闵的性命。 原以为只有自家情薄,原来世间皆都如此。 “叫大夫啊!”赵希铃仍在哭,她扑倒在父亲的脚底下恳求,“爹,爹,女儿求你了!大哥他……大哥他……” “去找大夫吧。”赵思明一说话,才有下人敢去医馆寻医,他弯下腰来,扶起全身发抖的赵希铃,将她抱在怀里,抚摸发顶,“嘘嘘嘘……铃儿别怕,只要你们不做错事,爹还是爱你们的。” 赵希铃太过单纯,还听不出这话里的好赖来,她乖乖的点了点头,看着血泊里的赵闵直掉眼泪。 圣贤庄里的祸事,都是洛叶惹出来的。 而这惹事的人现在十分规矩,陷在被窝里动也不动。 “不会是死了吧……”萧子衿不放心,一刻间探了四五次鼻息,他抱怨道,“怎么卜知坊里的老狐狸还不安排大夫来?!” “谁在念叨老夫啊?” 天上地下,唯有两个人能救现在的洛叶,一个背药老人,不能请,一个药王,请不来。 但请不来的人,却会自己四处跑,阮七一身直长的道士衫就站在门口听抱怨。 “我这不是来了吗?” “看人!”洛江流把阮七往里面一抓,他从被窝里掏出洛叶的手,而后压着阮七不让他起来,怪脾气的药王正要发作的时候,却又见他往面前一跪,“求前辈救救她!” 第43章 谁在局中 这般卑躬屈膝,就算阮七有天大的脾气,此时也只得连叹三声“罢罢罢”。 他将洛叶的脉扶在手中,这姑娘,遍体生凉,身子一直颤抖着,骨血却热的像火烧。阮七探看过脉象,又一言不发的检视洛叶脚跟的伤口,萧子衿正打算问问,却见这老先生猛然将手边的水杯掷到地上。 声音之大之突然,把个身经百战的萧子衿都吓得一愣,他滚在喉咙里的话“咳”了一声,又给吞回去了。 “是谁造的孽!”阮七平素冷漠,却也很少上火,但此时轰的炸了开来,真怕他一把药下在空气里,把村屠了。 “完颜有晴。” 只有洛江流不怕他,两个人对视一眼,满目的仇火恨光,这么下去非得连成一线,把完颜有晴碎尸万段不可。 萧子衿为大局着想,只能硬着头皮站到两人之间,提醒阮七道,“老先生……还有得救吗?” “有有有,”阮七咬着牙,“如此大量的失血受寒,日后必然留下祸根,你的命就这么轻贱吗!” 他伸手欲拍洛叶的脑袋瓜,半途却又没舍得,只狠狠的瞪了昏迷中的人一眼,“我真是欠了你们师徒的。” “你,把她的牙关掰开,你,去烧点热水,还有你,你,你,去搬点酒来,越醉人的越好!” 在阮七的吩咐下,挤了满屋子的人们立马行动起来。 萧子衿小心翼翼的托住洛叶的头,用手捏着她的脸,阮七从药箱地下掏出个金丝边的盒子,一看就是价值连城。 盒子千金难买,里面的药丸更是起死回生。阮七自唐须臾逝后,日夜研究,这么多年也只做出一颗来。 老先生一边惋惜的摇着头,悲叹着“我这颗救命丹啊”,一边毫不犹豫的塞进了洛叶的嘴里,温水化开,辅以萧子衿的内力舒筋活络,这药起效极快。 洛叶被噩梦魇住,这时方才挣脱了桎梏,她的一双大眼睛睁出一点缝隙,“嘿嘿嘿嘿”的傻笑,“好久不见啊……萧公子。” 因失血,缺水,高烧而沙哑不堪的喉咙里冒出这么句话,萧子衿却没舍得骂她,他只跟着笑了笑,轻声回答,“是啊,好久不见。” “哼……”阮七把个浸透了药汤的湿毛巾丢在萧子衿的脸上,冷笑道,“将她臂上的伤口擦好涂药。” 嘱咐完,阮七又将叠好的毛巾塞进洛叶的嘴里,“咬着,我给你续筋。” “呜……”洛叶乖乖的点了点头,她想瑟缩一下,奈何腿架子被卡在床上,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阮七拿好酒冲小刀。 “你外面的皮已经要结痂了,但是里面的筋还断着,没处理好,大概都是脓水,”阮七小心翼翼的将整个外皮再剥开,血水与脓泡用小碗接了,递给打下手的小姑娘,楚小冬哽咽着一碗一碗的往外倒。 洛叶欲哭无泪,怎么这救人的比害人的还能折腾。断脚筋时,那是一瞬间的生不如死,续脚筋时,却是时时刻刻的生不如死啊。 “呜呜……”洛叶扭着身子,试图躲过这帮阎王的摧残,奈何上头有萧公子压着肩膀,下面有楚小冬摁着膝盖,中间还有亲大哥钳着腰腹。 “下面会更疼,实在没办法就打晕她吧。” 阮七拿酒洗了手,指头抠进血肉里,将那已经后缩了的经脉拉出来。 洛叶呜呜咽咽的喊了一声“疼疼疼”,便再没了动静。 “阮先生,阮先生!” 萧子衿急了,“你那药管不管用啊!” “臭小子!”阮七凑过去让楚小冬擦了擦冷汗,他手上还捏着细弱的血管,心疼洛叶遭的罪,却也不得不让她遭这个罪,“我那药救命,但是不止疼,待会儿洛丫头恐怕还会疼的醒过来,你想办法分散分散她的注意力。” “啊?” 萧子衿戳了戳洛叶软乎乎的腮帮子,他忽然道,“不治了不治了!她要报什么仇,我都给打瘫痪了揪过来,她要申什么冤,我就将状纸递到狗皇帝眼前去!这么遭罪,不治了不治了。” “……治。”说话的是洛江流,“否则白受罪。” “……” 萧子衿沉了脸,他一腔火气没处去,连眸色都为之一暗。 “少主真动气了……”月娘抖了抖,“好可怕。” 正当里面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萧竹音终于到了。 她没进去,只在外面等,一碗一碗的血水倾倒在门口,小陶儿越看越烦心,干脆翻上了房顶,掀了瓦片往里瞧。 “坊主……”哭的稀里哗啦的小姑娘蹲在高处,她的眼泪倾盆大雨一样,哭得久了,还打起嗝来,“坊主为什么不快点救人……洛姐姐她……哇……” 萧竹音没说话,她自认能将洛叶救回来,也自认能将人救完整,但让洛叶被完颜有晴所抓,却也全在算计当中。 她要逼得萧子衿退无可退,逼得魔教东山再起……洛叶,不过局中棋。 “来了多久啦?”阮七倚在门上擦手,“人在里面,已经挨过那一阵了,正在嚎,你不进来看看?” 萧竹音摇了摇头,“她……还好么?” “好好好,差一点归西。”老先生说着,忒不明白的瞧了瞧这帮年轻人,“世事本多险恶,坏人那么多,为何偏和自己过不去?” “哈……”萧竹音轻笑,她对阮七福了一福,道,“老先生辛苦,暂且休息休息吧。” 房里,洛叶苦哈哈的对着一整海碗的黑色汤汁,这是阮七吩咐人刚熬好的,续完经脉之后再喝,能更快地养好身子。 她现在连手指头都动不了,像只砧板上的死鱼,眼看着那碗到了跟前,连逃都逃不掉。 “不喝!”洛叶撇过脸去,被人疼的感觉美似腾云驾雾,她好开心的梗着脖子耍脾气,反正现在受不了一拳一脚,自然没人敢打她。 “阮先生……”洛江流也不劝她,只对着门这么一喊,唬的洛叶赶忙埋头牛饮。 她这辈子大概与大夫犯冲,遇到医术一般的,便轻伤,遇到医术高超的,就弄成现在这个样子,她与阮七,以后能不见面,还是不要见面的好。 “精神不济就再睡一会儿,不要逞强。” 洛江流替她盖好被子,洛叶迷迷糊糊的傻笑,这副样子,好像智商也给疼掉了,流个口水就是痴呆儿。 房间中除了洛叶,空无一人。 前一天还生死未卜,身陷囹圄,现在却安心的陷在被窝当中,洛叶闭上了眼睛。既然没有方才那么疼了,那她脑子里千头万绪的想法,也就该捋一捋了。 好酒者,未必不能醒,蠢笨者,未必不能思,洛叶的脾气,要么信,绝不生疑,要么疑,绝不再信。 她惯常拿嬉笑的外表掩藏心思,倘若在昆仑,师尊定能一眼识破,但现在在临安,纵使亲生的兄长,也不够了解她。 “是醒的吧……”良久,嗅到一股轻轻桂花香,她虽未睡,却也不愿睁眼。说来可笑,江海湖泊中一片孑然落叶,居然也有不想面对的人。 “从萧子衿出现在临安时,就是我动的手脚。” 这人自顾自的说着,“你与周随成交手,我让人引他观战,他必起疑。” “萧子衿起疑后,既想跟踪你,又想入卜知坊探知真相,千方百计让我欠他情,我便让白叔将我绑架,单方面的暴露萧子衿的身份,让他成为众矢之的。” 这人说着,似乎微微地叹了口气,“你被关入衙门,他与衙门为敌,而你身上的秘密,又让他与圣贤庄为敌。” “可是,光这样并无用处,魔教的人已经心存安逸,扎根此处,若不将这里毁了,永远没有重建的机会……所以,我需要你再被抓一次。” 洛叶终于睁开了眼,她呆呆的看着萧竹音,苦笑了一声,“坊主,我救过你的命啊!” “……是,你救过我的命。”萧竹音低垂着眼睛,“但我是个生意人啊,小洛叶……” “……我身上有什么东西,可以让他们追溯到这里?”洛叶问。 “阮七先生说,敷在你脚踝上的金疮药有异香,之前全被血腥盖住了……” “好了……”洛叶打断她,“坊主……你先出去吧。” 萧竹音没再说什么,她转身而去,手自外头覆在门缝上,额头相抵,她的身后,站着佩剑带刀的少年公子。 “你都猜到啦?”萧竹音没回头。 “是……自你将我的身份泄出后,我便一直旁观,乐见其成……”萧子衿道,“不染魔教的想法自那刻起就已粉碎,招了这么大的仇恨,我一个人报不了仇,还不如顺着你的计划,来个背水一战呢。” “哈……”扶在门上的人慢慢转过身来,“萧子衿,你和我一样狠……” 第44章 嗑些瓜子 洛叶没有睡,她不知道自己哪里更难受一点。 此刻最想酒,嘴里却只有汤药的苦涩。 她翻了个身,正对着空荡荡的房顶,话说不出来,气也发不出来,狠狠的闷在胸口,涨的似乎要炸开了。 洛叶才入江湖不算久,也不是没被骗过。 多拙劣的局,只要能蒙蔽她的眼睛,她也只管一头栽进去,被萧竹音算计,她并不觉得丢脸,她只是很介意。 “唉……”洛叶叹了口气,把脑袋里的东西都赶了出去,自己还是这般糊里糊涂的好,什么都不必看得太清,伤且痛着,觉且睡着,走一步看一步吧。 屋里屋外两个世界。 近冬了,天气一直不好,难得今天出太阳,萧子衿搬了短凳和几个人坐在院子里。 筛子里兜着瓜子花生,脚旁边跑着鸡鸭兔鹅,卷着袖口衣袂,边吃边举目四顾。 盛大的太阳下,家家户户呼儿唤女,炊烟一缕一缕,过了吃饭的时间,显得寥落却热情。 “真好啊……”萧子衿叹,他懒洋洋的眯着眼睛,剥个花生都剥出了天下风流除我与谁的公子范儿。 “……既然已经剥了,为何不吃?”萧竹音也堕落了,卜知坊多好的风水,能养出这般粉妆玉砌的人物,到了这里不过几刻的功夫,已经学会了赶鸭逐鸡。 “茴香煮的花生配酒最好,我又不是酒鬼。” 萧子衿叹了口气,“把人害成这样,总是要赔礼道歉的,她虽不至于气到捅你一枪,但我可就危险了。” “你会怕这个?”萧竹音想了想,放下手里死嚎蹬脚的兔子,也开始帮他剥花生,“你赔罪的时候,记得裸着上半身,带条藤鞭。“ 萧子衿“哼哼”了两声表达不满,他们这边真悠闲,忽然从门口推搡进了两个小弟子,一个急匆匆的道,“我的事要紧,我先说。” 另一个也不肯让,“你的事能有我的要紧,走开走开。” “哎!师弟什么意思啊,我今天偏要先说!”撸袖子挽裤腿,马步一扎,吓人的气势。 “平日你就仗着身份欺负我!今天少主在,我就是不让!” 这个也壮了胆子,把腰间的柴刀一拔,恶狠狠的呛声。 “好了,先进来的先说。”萧子衿嫌弃的瞥了他们一眼。 “嘿嘿,”师兄得意的挑眉,拱手向萧子衿道,“在圣贤庄前面徘徊的丐帮兄弟说,圣贤庄好像出事了,一大早进去了许多大夫。” “知道了。”萧子衿并不震惊,赵闵救人的事情不暴露还好,一旦暴露,赵思明怎么会轻易放过他,“那你呢?有什么消息?” “啊……”小师弟不开心的努嘴,“驿馆那里聚集了很多江湖人,曾霄汉一派也搅合进去了,浩浩荡荡的不知要去哪儿。” 萧子衿与萧竹音对视一眼,萧竹音忽然起身告辞,她道,“我得回家一趟,你这里需要帮忙。” “去吧去吧,”萧子衿拍了拍手站起来,“我也想看看阎王城的派头。” “哈……”萧竹音掩嘴而笑,她唤过在村头门梁顶上玩的小陶儿,又驾着马车跑远了。 大小两个弟子面面相觑,也不知他们葫芦里卖着什么药。 “你们两个,”萧子衿招手,看不过这对兄弟傻呵呵的样子,嘱咐道“快去将村子里会武艺的人都聚集起来。” “是……” 两人狐疑着退了下去。 萧子衿回头往门里看了一眼,这间小屋寻常不过,但上有洛江流,左右还有月娘和柳行路,想来无坚不摧,就是敌方杀到了,屋子里的姑娘也不妨事。 “赵闵虽然心怀鬼胎,但毕竟是洛叶的救命恩人,若是就此死了,岂不显得无情。”萧子衿叹了口气。 蹲在屋顶上的洛江流已经观察他们很久了,离得不远,能听得见那两个弟子咋咋呼呼的声音。 “我能信你吗?”洛江流从屋顶上直直的看下来,萧子衿避无可避,只能硬着头皮点了点头,“当然。” “那你保护好她,我去圣贤庄。” 洛江流说着,将相思剑一紧,他翻身落在萧子衿的面前,不过眼神交汇,两人心中已经有了测度,萧子衿留下稳大局,洛江流去探知消息。 清风一走,洛江流便离了小村庄,现在这里,只剩下这帮老魔头。 因萧子衿下了命令,所以大家都在揣测外面的情况,小孩子躲在木门后,偷偷的瞟两眼少主,平平静静的,也看不出有什么事要发生。 圣贤庄里也是同样的风平浪静,朱门后的长道上还散着血,已泛了黑,还没人清理,也没人敢清理。 竹园里飘散着浓重的药味,大夫们一个又一个的接来送去,赵希铃还在抽泣,眼睛都哭肿了。从黎明折腾到傍晚,这才慢慢的把赵闵救了回来。 圣贤庄里除了赵希铃,也没人关心他的生死。 房间里的灯火明明灭灭,梓白窝在毛竹尖上,晃眼飘过一个人影,他将其挡在门外,瞧清楚之后才重新融进了夜色里。 自千山门的晚宴后,圣贤庄的守卫大不如前,不少都被萧子衿打的鼻青脸肿,没个三两月估计也好不了。 赵闵在床上呓语,赵希铃撑着头,坐在旁边照看他。 小姑娘还很年轻,深夜的时候熬不住,头一点一点的打着盹。 洛江流从窗户而入,惊动了本就浅眠的赵希铃。 她的警惕性很高,两眼一睁,立马袭向偷入的人影,只可惜,她的武功五式里面只通两式,十招里面只学四招,跟洛江流甫一交手,就给打的措手不及。 赵希铃慌乱的也顾不着章法,现在大哥身受重伤,要让这人胡乱拍一掌,就是大罗神仙也救不回。 洛江流被这小姑娘也缠的脱不了身,他无意伤人,但偏偏学的都是杀人的手法,不得已将张牙舞爪的小姑娘拦腰一抱,捂着她的嘴,防止她大喊。 赵希铃一口咬住了洛江流的虎口,血和着口水往下淌,洛江流面不改色,他指了指床上的赵闵,道,“我和他,是朋友。” “呜呜……我不信……”赵希铃不松口。 “我要杀你们,轻而易举。” 洛江流的手上挂着小姑娘,靠近赵闵替他看了看伤势。 赵希铃见他确实没有为难自己的意思,这才松了口,怯怯的挠了挠头发,小声道,“对不起啊……” 嘴里仍有血腥味,小姑娘这才注意到刚刚自己力道大了,这人不同自己计较,反而被咬的鲜血淋漓。 她从衣服上扯下一块布条来,替他包扎好伤口,“这次算我欠你的……日后一定会还!” 小姑娘眨了眨眼睛,一刻也闲不住的好奇心,她小心问道:“你来庄里做什么?昨天哥哥……做的事,是不是和你有关?” 洛江流不答话,既然现在赵闵的状况还好,天色仍处中夜,他倒是想趁此机会探一探圣贤庄。 洛江流起身要走,赵希铃却不放,本就满脑子鬼主意的小丫头这一松懈,就缠着洛江流问东问西。 “嗯……你知不知道你很好看呐?”小姑娘还不会羞怯,烛光摇摇曳曳的映在洛江流的眉宇里,他生的不差,凌厉的漂亮,只是杀气太重,平素无人察觉。 乍闻此言,洛江流愣了一愣,他犹犹豫豫的道,“……谢谢?” “哎哎哎?你去哪里呀?”赵希铃拉着洛江流的袖子,闪闪亮亮的眼睛充满了好奇,“带我一个,带我一个。” “探圣贤庄。”洛江流也不隐瞒,他纵身从窗户口跳了出去,赵希铃紧跟不放,小丫头的轻功不错,跟了盏茶的时间,也只被甩开了两丈距离。 “你不跟我说,我就大喊喽!”小姑娘内功却不济,实在累的气喘吁吁,插着腰在背后威胁洛江流。 “……”洛江流无奈,只能停下脚步来等她。 赵希铃噘着嘴,她是被宠大的,人情世故半懂不懂,却也知道父亲与大哥之间矛盾重重,更知道父亲心狠,得罪不少人,她想保护好哥哥,也想保护好爹爹,若不能两全,就只能揪住父亲的小辫子,先救救重伤的哥哥了。 所以,她才要跟着洛江流,以他的本事,一定能寻出父亲的秘密。 “这儿是爹爹的书房……”小丫头压低着嗓门说,“他经常呆在里面的。” “……”洛江流搞不懂这一家七拐八弯的心思,干脆也不细想,绕着墙角转了一圈,弄清楚里面没有人之后,方才翻窗而入。 第45章 生死由命 书房里很干净。 赵思明本来就是个相当严谨的人,他的东西一丝不苟的分门别类,从窗台到书架一尘不染。 这还是赵希铃第一次进父亲的书房。 她在家中最得宠,也只是跟赵闵与赵良玉比起来,他们的父亲怕是天生人情冷漠,一年之中能夸子女两句,以算是破天荒的事情。 往常,这书房只有赵思明传唤时才可进,说的都是正事,赵希铃又没什么正事,所以半步靠近不得。她尚幼,任性调皮,生辰那天非要闹着找父亲,闯进了书房里头,被狠狠打了手心的,断了饭食,差点给饿死。 所以,当她踏入房门时,表现出来的激动尤甚洛江流,乃至忍不住发出细碎的赞叹声。 “哇……书好多啊……” “咦,还有烟杆,爹抽烟吗?” “这砚台真好看,还雕着龙呢……” 就在赵希铃对这屋里的一切爱不释手的时候,洛江流却在留意刮痕,书目顺序,像这种爱算计的权贵,最喜欢弄些暗格机关,想找到赵思明的秘密,还得从那里入手。 “你在找什么啊?”赵希铃小声问,“要不要我帮你?” “不规整的地方。” 洛江流答,这书房连搁毛笔的间距都一模一样,实在是看不出什么突兀处。 “……”赵希铃回头来看着烟杆。 这烟杆大气婉约,玉雕的小嘴,乍一眼看来十分美妙,放在桌上与文房四宝相得益彰。 只是赵思明素有洁癖,虽不算严重,但要让烟灰沾在衣上,恐怕也会大发雷霆,所以赵希铃才从没见过父亲抽烟,所以这烟杆,也不该出现在书房里。 “你把烟杆拿起来试试。”赵希铃拉了拉洛江流道,她可不想在这里留下自己的痕迹。 既是圣贤庄,那这小姑娘知道的东西必然比自己多,洛江流伸手去拿烟杆,一用力方知,这烟杆是焊在桌子上的,根本拔不动。 洛江流也不硬来,他沿着桌上纹理,将烟杆微微一转,只听到“嘎嘎”几声,整面后墙全部翻转,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洞口。 洛江流这一去,已有一日一夜,小村庄的宁静早被摔得粉碎,待他回来时,也不知能不能找到入村的门道了。 完颜有晴带着许多的江湖人,将这里围了个水泄不通。 有几个萧子衿认得,就是在卜知坊前叫嚣的,看来贼心不死,到现在还留于临安城中寻找机会除掉他。 这浩浩荡荡该有百十来人吧,萧子衿“啧啧”的赞叹着,他坐在村前拱门上嗑瓜子,花白的果壳洋洋洒洒,像阳光下飘散的飞雪,落了这些江湖人满身。 唐括桑看来自恃身份,并没有参与这帮乌合之众,完颜有晴的身边照例跟着拖满亦章,这小公子学赵闵,大冷天的摇着扇子,胸有成竹的抬头看向萧子衿。 这村庄,已不似半日前的和睦,但凡懂点武功的全出来了,老弱妇孺则紧闭门户。 四散的屋顶上都立着带斗篷的人,不多,却俱是高手,最近萧子衿的便是月娘与柳行路。 一改往日嬉笑模样,魔教黑袍加身,月娘抱着剑沉默不语,还好头上一顶低沿的蓑帽,盖了大半张脸,否则让完颜有晴认出来,还不知闹成什么样呢。 现在,局势分明,萧子衿这一方明显处在劣势。 他们能用的多说有四五十人,完颜有晴那边少说有百十来人。 若不论人数论品质,村中高手七八个,而那帮武林败类加上金国侍卫,都是极难应付的硬角色。 但萧子衿却不见慌张,他早就料到了今日的局面,所以心中也估算出了能付的代价。 今日的完颜有晴学聪明了,上来一句话不说,先指挥手下劈头盖脸的一顿乱打,既然实力碾压,又何苦多费唇舌。 整座村庄瞬间燃起烽火,刀光剑影,处处危机,萧子衿再对拖满亦章,月娘与黑衣神尼过招,柳行路则挡下了白头翁。 这儿捉对厮杀,完颜有晴则好整以暇的端坐在战场中央,他没瞧见洛叶,也没瞧见洛江流,却见一个年轻的武当弟子闯入茅草屋后,被一股大力推搡而出,伴随着一声低沉的“滚!” “嗯?”小弟子贴地翻了两个跟头才勉强收式,他还没反应过来,稀里糊涂的把手里的薄剑紧上一紧,还待再闯。 “等等。” 完颜有晴阻止了这不知死活的年轻人,他身边窜出去一个身影,只听见小弟子喊了声“师叔”,这茅草屋就跟死人棺材一样,连一点动静都听不到了。 “糟了!”萧子衿欲从拖满亦章的手下脱身,那间茅草屋里,躺的是重伤的洛叶,纵使药王阮七再怎么妙手回春,这也才一两天的功夫,洛叶又怎么是武当风随声的对手。 就在他转念之间,茅屋又起了变化,似被一股澎湃的剑风撑破,鼓鼓囊囊的“砰”一声,木石砖瓦尽数滚落,四面墙倒了两面,房顶上一个窟窿,直往里漏风。 这一眼,就能看清屋子里的景象了。 武当“飞絮”剑,讲求的是一个借力打力,最适合老弱病残,连毫无内功者,都能巧妙的退敌,但当双方都想借力的时候,剑锋上凝聚的无形气便会越聚越多,好像一个泡泡,达到极限后,自然便碎了开来。 洛叶在床上,半支着身子,风随声挂在房梁上,轻的好似一片棉絮。 还有一个楚小冬,手里捧着药碗,愣愣的看着忽然多出来的这许多人。 “小姑娘,你怎么会这风生柳絮的剑法?” 总不至于告诉他,武当后山上结的桃果太好吃了,自己窝在树上的时候,恰好瞧见他练剑,偷学来的吧……洛叶心想,还这么多少年人看着呢,千万不能损了颜面。 “武当掌门教的。”于是洛叶如是说。 风随声心中无比震动,他千算万算没算到这小姑娘和武当有渊源。风随声耿直,这世上他只敬仰掌门师兄一个人,这小姑娘既然是师兄的徒弟,又和自己没有恩怨,那便没有继续争斗的理由了。 他拖剑就走,不愿再和洛叶纠缠。 连武当风随声都只能和这重伤的姑娘打个平手,还有哪个晚辈敢上前,洛叶一拉被子,乖乖的让楚小冬喂着药,这场景看上去诡异无比。 无人来犯,可不意味着洛叶不犯人。 手边落了这么多的茅草,随意捡起一根来,便足以当成暗器,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解围。 她的精神,已经比刚救回来的时候好很多了,虽然看上去仍然病怏怏的,至少不像要随时断气的样子。 完颜有晴自认武功极差,金国中算个三流,所以绝不会没脑子的亲自动手,他集合这帮武林人的时候亲自看过,有几个年轻辈儿的还算厉害,心高气傲,或许能和洛叶交个手。 其实当初来临安的远不止这些个江湖人,只是碍于完颜有晴金国人的身份,有些不想搭理他,有些半道上放不下仇怨,自己走了,只留下一些把魔教与金国掂量了一番,决出利害关系的人随他而来,否则也不会纠缠到现在。 这些个年轻弟子,都是派中翘楚,八年一次的论武大会上都有他们说话的份,年轻人里头备受瞩目,有两个还是钦定的未来掌教,刚刚洛叶退风随声,都当是侥幸得了人情,丝毫不将这名不见经传的小姑娘放在眼里。 萧子衿心里暗暗地嘲笑他们,洛叶可是个怪物,实力深不可测,也不知是怎么锻造出来的,重伤之下还占了风随声的便宜,等到了自己这把年纪,该不会闲来无事称霸武林吧。 一个武当弟子,两个峨眉的,一个空洞派的和一个少林的和尚,都不屑于围殴洛叶,纵使完颜有晴催促,也只嗤笑这少年急于求成不懂事,偏要一个一个的上。 洛叶的药这个时候已经喝完了,正在吃手帕里包着的蜜饯,药不算苦,可梅子十分好吃,她总是装的愁眉苦脸的多骗楚小冬几个。 先上来的,是那对峨眉的姊妹,她们二人一体,来一个人是一起上,来十个人还是一起上,所以算不上群殴。 洛叶的枪不在手边,她拿了根长一点的茅草,一运力,松软的草芒绷得笔直,她的脚伤还没好,限制了身法,只能以招破招。 两柄短剑朝着头顶就招呼,洛叶手中茅草卷起一股小旋风,往左边的剑刃上一压,短剑就收不住势的掏向另一人的心窝,顿在心房毫米处,骇的两个姑娘脸色一白。 “什么妖术!” 既没受伤,两人更加不服,这次誓要洛叶的性命。 “哼……”洛叶眼色一厉,她从来慈悲为怀,不杀人的规矩却可一不可再,倘若杀她的人不懂进退,那她就要为自己报仇了。 这根茅草,变成了刀剑,活生生的戳开两个妙龄女子的喉咙口,血从嘴里咯出,毫无生机。 “阿弥陀佛,施主年纪轻轻竟如此残忍!” 小和尚横着个禅杖走了出来,慈目低眉,真有些出家人的典范,但他这道理却讲的太偏。 “若是今日这两位的功夫比我厉害,我身上老早有百八十个窟窿了,不只是我,连楚小冬怕也要被灭个口,怎么,她们死便是我残忍,我们死,便是为民除害?” 洛叶忍不住笑,她这两天憋得火十分可怕,自己无比珍惜的这条命被别人视作草芥,自卫起来杀个人也被说教,她本就有漠视生死的本事,将心比心,居然还给人看轻了! “一起上吧,一个一个的杀,我不痛快!” 第46章 情断义绝 黄金城之外,有两道门锁,萧子衿所猜,这两道门锁,一道是北方魔教,一道是盘踞江南的阎王城。 萧子衿走丢的那一年,还小,家里的亲戚朋友又不常走动,所以并不知道其中关联,直到柳行路承认萧氏仍有旁支。 那这一切都显得顺理成章起来。 他还有个大伯,阎王城的城主,而这少城主必然是萧竹音无疑,这女子处心积虑要重振魔教,自然不会任其灭亡。 白不黑一马当先,越过围栏停在村中。 马蹄堪堪顿在完颜有晴的眼前,金国的侍卫训练有素,瞬间退回主子身边,只白不黑一人,还不足为惧。 便在这时,萧竹音也到了,阎王城,卜知坊与红楼有头有脸的人物跟着她,浩浩荡荡,这小村庄从里到外乃至田埂上都站满了人。 识时务的全停下了动作,各门各派自己分好,打了一炷香的功夫,双方互有损伤,却只死了两个人。 洛叶毫无愧疚的撇了撇嘴,悄悄将手上还淌着血的凶器收了起来。 金国皇子有种掀桌的冲动,他来中原之后,但凡想做什么,都会中途杀出个意外来,千山门里是,圣贤庄里是,连这小村庄里亦是! 在这么下去,自己倒像是个慈悲人了,到手的猎物,放了个干净。 “萧坊主,我正在为你中原武林除害,你却有意阻拦,不知何意?” 完颜有晴似笑非笑问,他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既然洛家两兄妹都在这里落脚,那掘地三尺,定能找到地图的线索。 萧竹音岂会不知他的心思,她今日紫红的衣裳,将手一笼,穿过自动分开的人群,走到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面前,“中原之事,与金国何干,莫非半壁江山的债,公子是想还了?” 她说着,目光淡淡的扫了扫跟随完颜有晴的江湖人士,“阎王城从来不是名门正派,你们要荡涤奸邪,明显是与我挑衅,退避三舍可不是阎王城的作风。” 这里有好多人是认识她的,当初就被萧竹音说的哑口无言,今日再次相见,更是无地自容,生怕这姑娘把矛头转过来,将他们一个个的骂过去。 不过,萧竹音却没搭理他们,这帮蠢材被恐惧蒙蔽了眼睛,生怕遭受魔教的反扑,结狼吞虎,竟忽略了金国是个多大的威胁。 “完颜公子,今日我不退,你没有赢得机会,请回吧。” 萧竹音送客,完颜有晴虽不想走,审时度势却也非走不可,当真闹起来,这些江湖人必定不想和阎王城为敌,到时候独木难支,吃亏的还是自己。 “哼!”完颜有晴一挥手,他带来的人四散分开,不到一刻时间,已经完全消失在小村庄的周围。 洛叶往床上一栽,装着死,她现在还不想搭理任何人,头也埋进被子当中,只听见脚步声从她身边走过,拖走了地上的两具尸体。 萧竹音与萧子衿在说话,他们现在什么事都不打算瞒着洛叶,所以就盘腿坐在床下谈事,让洛叶避无可避。 “你果然是我的堂妹。”萧子衿很是开心,他身上还溅着血,随便擦一擦,村子里乱糟糟的,自有月娘与柳行路两人处理,现在行踪既已泄露,以后便没有太平日子可过,这里自然也就待不下去了。 “竹音虚长你一年又三月,你该唤我为姊。” 萧竹音面不改色,她看上去这么年轻,但算算年纪,萧子衿默默的吐了吐舌头,怪不得如此妖孽。 “当年你失踪后,阎王城曾经暗中寻找过,但不久魔教大乱,相隔千里,山水迢迢,父亲没能救得了你们一家,至今仍然自责。” 萧竹音的话没说完,听的人却慢慢冷了脸色,萧子衿摆了摆手,不甚在意,“若是江湖里没人横死,倒奇怪了。” 温文可爱的性子,磨成今日这般阴晴不定,萧子衿这些年经历的事情并不比洛叶轻松,算是难兄难弟吧,洛叶从被褥里露出一只眼睛来,怕别人看见似得,还微微眯着。 只闻萧子衿又道,“我能不能见见我这位大伯?” 萧竹音摇了摇头,“父亲隐居多年,你要见他,不可带着江湖是非,所以现在还不是时候。” “好吧。”萧子衿也不强求,他道,“这里不能呆了,我们准备商量一下,北迁重回墨取山。” “也好。”萧竹音点头,“最近蒙古活越频繁,不出所料的话,过两日完颜有晴会来求我,倒时你同他一起回去。” 萧子衿也不问为什么,只答应着,说“好”。 这里什么事都处在尾声,洛江流却堪堪将圣贤庄的闹剧拉开序幕。 书房黑漆漆的洞口正对着洛江流与赵希铃,小姑娘龇了一下牙,目瞪口呆,而洛江流对这些忽然出现的东西一回生二回熟,也不惊讶,打着火折子便进去了。 这洞口里的房间并不大,只抵小半个书房,当中搁着一个金边红匣子,十分的惹眼,怎么看怎么阴险。 若是旁人,定不敢轻易的打开这匣子,但洛江流从不细想,这么个东西放在眼前,绝没有不碰的道理。 这匣子一打开,确实空空如也,但也没什么机关暗器飞出来,洛江流将匣子翻个个儿,这才发现其中还有奥妙。 这匣子,才是盖在了宝贝上。 托着匣子的是张古桌,中间挖了一个坑,埋着圣旨和半张地图,洛江流将地图展开,只一眼便认出了这个物件,他皱了皱眉,赶紧重新封好。 而圣旨,白纸黑字写着洛江村灭族的原因与首恶,到头来,这冤屈竟是申不得了,谁又敢为一族与一国为敌。 洛江流面上不显,但握圣旨的手却紧的溢出血来,赵希铃不明所以,直觉中害怕的望旁边挪了挪。 “你……你怎么了?”小姑娘怯怯的问。 “没事!”洛江流的眼睛里没了光彩,这么看上去十分的吓人,全身上下一股杀气,挡在他面前的人事物仿佛一瞬间化为虚无。 他将圣旨与地图都收入怀中,一言不发的转身便走。 赵希铃不敢跟的太近,左闪右躲的想从洛江流的身上偷来那两样东西。他们进来了许久,外面已经有人察觉到了,并不如方才太平。 洛江流吹灭了手中的火折子,一片黑暗里能听见细碎的脚步声,门外有四个人,三个都不算高。 小丫头也察觉到了异常,赶紧缩头缩脑的躲到书架后面,这是她的家,在家里做坏事让人逮着了,可比在外面还可怕。 赵希铃悄悄的透窗瞧出去,来的是她二哥还有几个家丁,凶神恶煞的,小姑娘吐了吐舌头,她知道二哥为了讨爹亲欢心,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更别说告发自己这个不讨喜的妹妹了。 她在想什么,洛江流无从知晓,只是书房被闯入仍不见赵思明出面,也就意味着他今夜不在府中,单此一点,不知是幸亦或不幸。 久等门内人不出,赵良玉略微心焦,他知道这书房里一定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倘若闯进去的人心怀不轨,那可是天大的麻烦。但相同的,他这里也不能强攻,万一伤了什么宝贝,赵思明一定不会手下留情。 就在他左右为难的时候,门忽然开了。 迎面而来一道剑光,笔直的劈向赵良玉的眉心,他左翻想避,却又见弯弯冷刀割腰而来,背后侵肤的寒,在那一刻,赵良玉分明只瞧见了一个人,却被四面八方的刀剑团团围住,上天入地亦不能脱。 他气喘嘘嘘的拿手中之剑来挡,每一下,皆承泰山之力,双臂震颤不已,赵良玉的信心在瞬间瓦解,他明白自己不是此人的对手,欲唤更多的王府侍卫来援。 然而剑风甚烈,压逼的他说不出任何话来,赵良玉这时方知人外有人,心中泛起的悲凉与失望无以言喻,甚至想放弃抵抗,死在这狂风暴雨一样的剑势里。 说来合该赵良玉倒霉,洛江流刚在密室里看了那张圣旨,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尽化相思剑上,才导致实力如此悬殊,若是在平时,没个三招五式也难分出高下来。 天边静悄悄的要泛明了,洛江流并不想多做纠缠,他并刀为剑,挥向赵良玉的同时往外围急撤,许多刚刚起身的侍女们惊慌失措,圣贤庄里刹时乱成了一片。 洛江流乘隙离去,相思剑上血肉分离,只留下跪倒的赵良玉。 血染了这位小王爷半边身子,他的一张脸,比纸还要苍白,右臂在泥土中抽搐,俨然已是个废人。 赵希铃吓得连呼吸都忘了,她虽然小姐脾气,最记恨这位二哥欺负自己,但也从没想过要害他,此时乍见这般惨景,心中难过,抽噎了几下,几乎要哭出来了。 第47章 徒劳无功 赵思明回来的时候,还不算晚。 黎明刚至,马还没停好,便见管家匆忙而来。 “老爷……老爷……”管家哆嗦着想把话说清楚,他在这里干了许多年,什么场面都见过了,报这噩耗时深深的吐息两下,一边留意赵思明的脸色一边道,“小王爷……受伤了。” “嗯?”赵思明把眉头一皱,若是小伤,还劳烦不到自己,但看管家如此慌张,便猜得出事情绝不简单,“怎么回事?” “后半夜的时候,好似有人闯进老爷的书房,小王爷带人围捕,给……给砍下了一条胳膊!” 管家说着,想领赵思明往卧房而去,“现在夫人正在照顾,大夫们说手怕是接不回来了……” “什么!书房有人闯入?!” 赵思明脸色一变,转而往书房去,管家一愣,只好跟上了他的步伐。 “是什么人敢闯圣贤庄?”赵思明问。 管家摇了摇头,他当时不在场,所听之言都是从那帮家丁和侍女的口中拼凑而出,挑挑拣拣,能用的并不多。 “好像是个剑法奇高的青年人,模样形容不出,但是那柄剑据说五色斑斓的……” “洛江流!”赵思明“哼”了一声,又加快了脚步,他心中腾起一股不祥之感,既然人来过了,那东西也一定被带走,否则小偷小摸之人又怎会突然出手伤人。 书房的门已经被重新关上了,赵希铃失了魂儿一样的蹲在地上,就眼瞅着那摊血,动也不动。 她两个哥哥,虽然有亲有疏,但平日里对她尚好,赵良玉偶尔欺负她,却极为护短,若是赵希铃在外面遭人打压了,这个心口不一的二哥一定会帮她报复回来。 但现在,她感觉自己闯了天大的祸,赵良玉的那只手纵然不是她砍得,她却也有帮凶之嫌。 远远地,赵思明疾步而来,看也不看的从小姑娘身边路过,赵希铃低着脑袋,眼泪砸在地上,哽咽着道,“爹,大哥与二哥都要死了……” 赵思明不发一言,他急着要看密室里的东西,根本无暇其它。 “爹……你去看过二哥了吗?”赵希铃又问,她过了十几年单纯美好的生活,却在这几日迅速成长起来,这个家,套着虚假的外壳,绕着赵思明团团转,但赵思明却从来不想要他们。 娘说的没错,父亲是没有心的,他的心或许丢在了金国,或许出生时就没带上。 “小姐,快起来吧……”管家偷偷抹了抹眼泪,他知道书房是禁区,所以不敢进去,便在面外扶起了一直在哭的赵希铃。 小姑娘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如此狼狈过,管家心疼的替她掸了掸衣服,又卷起袖子,帮赵希铃擦干净哭花的脸。 “我的小姐啊,可别哭了,老奴的心都要碎喽。” “管家爷爷……”赵希铃将头埋在管家的胸口,低声道,“我没有家了……” 进了书房的赵思明只看到那面还没被翻转过来的墙,黑洞洞的对着他,像嘲笑的口,唾弃他的无能。 东西自然是不在了,不仅如此,桌与箱似被人在震怒当中翻了个个儿,到处留着洛江流的痕迹。 “找死!”赵思明的眼里已经不透光了,相由心生,他眸色本来就较常人更为黯淡,此时满腹杀机,将一双眼睛染得漆黑。 “李思,备马!我要再回相府一趟!” 门外的管家听到吩咐,赶紧叮咛了赵希铃两句,反身去马鞍牵匹新马来,赵希铃就这么旁观着自己的父亲来了又去,心里不知是在恨自己,还是在恨别人。 阳光中的相府,有种阴测测的堂皇。 外头居然没有人守着,可见曾霄汉实在心大。 但其实,相府纵使跟圣贤庄一样重兵把守,也没有什么用处,赵思明德高望重,想他死的有也有,但不多,不像曾霄汉,隔三差五便被发个取命函,耿直的刺客通常潜入府中直接杀他,心思多的,下毒布计设陷阱全沾个遍。 早年,曾霄汉也学过圣贤庄,五步一哨十步一岗,后来发现,把守的人越多,吸引来的全是团伙,没个七、八人都不好意思上相府。 后来曾霄汉看开了,倒不如让刺客们一个一个的来,打发的还轻松点。 圣贤王赵思明刚走没多会儿,又风风火火的回来了,开门的小厮一头雾水,却也不敢阻拦,急吼吼的又去喊自家相爷出来迎客。 这相府里,十足的荒凉,算上厨子,侍女,小斯,妻妾和一帮江湖人,两双手也数的过来。 这年头,谁也不想在曾霄汉府里做工,时时冒着生命危险之外,还要被乡邻指责。 但好在,曾霄汉人品虽然不怎么样,态度却极好,整天笑眯眯的,是个清峻和蔼的老头子。 现在,这个老头子正在和赵思明商量事情。 曾霄汉到底是个文官,经不起秋风吹,眼看就快入冬了,他裹着厚厚的狐毛外衣,慢条斯理的挑着茶叶,给自己倒热水。 “怎么又回来了?家里遭了贼问我借锅吗?” “不开玩笑。”赵思明和曾霄汉勾结这么多年,知道这人带偏话题的能力,拔根鸡毛也能说到铁树开花上,所以一开口,就点名了关键,“圣旨和地图都丢了,洛家的人干的。” “哦……”曾霄汉挑完了茶叶,正在数雕花的银杯上有几个瓣儿,他丝毫不见担心,真是稀奇,“圣旨和地图都没了?” “是。”赵思明原本紧皱的眉头也松懈下来,他笑道,“你……不担心么?” “有什么可担心的?”曾霄汉试了试水温,刚倒进杯子里的茶水烫的他一缩手,一边捏着耳垂一边怪自己不小心,“他是洛家村的人,洛家村谋反,全族被歼,乃是世人皆知的事实,纵使他现在摇着圣旨说是朝廷奸计,也无人相信……” “至于地图嘛……”曾霄汉眯了眯眼睛,“连同他们手上的那一卷都迟早是我们的,不急,不慌。” “那我们,也不能什么举动都没有吧?洛江流可不笨。” 曾霄汉磨磨蹭蹭,挑三拣四的终于把茶泡好了,等到这一杯“露中牡丹”,真是叫人等的心酸。 赵思明接过他递过来的小玉杯,看着水中三点缓缓绽放的叶芽,不禁赞叹,“不愧是素有茶中国色之称的潭照,露水中摘下,还未入口,已有天高海阔的悠然清香。” “今年这茶只出了两斤,一斤是皇家贡品,还有一斤散落江湖。” 曾霄汉对自己的手艺也很满意,“皇上知道我钟情潭照,特别御赐了八两,而我这里原本也搜罗了八两。” 赵思明喝茶的动作一顿,这温热和煦的水里,多的是重重杀机。 此时,又听曾霄汉道,“你那里,让韦经纬去一趟,好歹追查一下。” “……明白了。”赵思明的茶也喝完了,以他对曾霄汉的了解,再多呆一会儿还不知道捅出多大的篓子,所以,赵思明这就想告辞,“那相爷,我府中还有事,暂且告辞。” “去吧去吧,”曾霄汉似乎沉浸在茶香当中,也顾不得送人,“王爷且照顾好两位世子。” 赵思明的脚步一停,回头来深深地看了一眼曾霄汉,后者微微笑着,温和如文人雅士,却让人不由自主的心生寒凉。 洛江流怀揣着圣旨和地图往小村庄走,他走的很慢,一步一顿,如同做杀手的那些年岁。 当他杀人前,他常常跋山涉水,为了节省精力,也为了能保持巅峰状态,便是这样缓慢的拖步而行,一路上不言不语,不吃不喝。 但临安城并不大,出了城区便是小村庄,走的再慢,也有到的时候。 所以洛江流停了下来,他举目看着破破烂烂的庄门。 离开的时候,这门还干干净净的十分漂亮,此时却镶着刀剑之痕,泥灰土迹。 而庄里更是不得了,没几间房子还留着屋顶,不是坍圮一半,就是墙掀瓦损。 人人脸上都不甘心,咬牙切齿的要报仇,但无哀悼神色,应该没有人员损失。 所以洛江流还不担心洛叶的安危,有萧子矜的承诺在先,更何况洛叶只要还有意识,那任何人都别想轻易得手。 所以他并不急着进去,他的手,紧紧握着怀里的圣旨,冷汗顺着掌心渗进布帛里。 洛江流还没有想好怎么说起这件事,洛叶汲汲营营十来年,查的出赵思明,查的出无双府,却都是徒劳。 他们族人的命不值什么,当年从一片疆土上抹去,除了两个孩子,谁也不记得,谁也不知道。 “洛公子,在外头站着为啥?”跑进跑出的妇人看他踌躇,抱着把软稻草,忍不住停下来问他,“妹子那屋破的严重,搬后头去了,公子要不认识路,便跟我来哩。” “再等等……”洛江流仍是站在村门前一动不动。那妇人拿他无法,想不通的摇了摇头,只当洛江流年纪轻,受不了窝囊气,正在盘算报复呢。 这妇人手里的软稻草,是想临时补补自家屋顶,正匆匆的往里赶,迎面撞上了自家少主,她赶忙指着门口道,“少主,洛公子给气的癔症了,钉在门口动不得呢,你快去看看吧。” “啊……”萧子矜给她推得踉跄两步,莫名其妙的往外走,嘴里嗫嚅着,“洛公子?洛江流?他那种冷冰冰个性,也会生气?” 心里虽然不相信,眼睛却忍不住想看洛江流生气的奇景,萧子矜蹦蹦跳跳的跑过去,就看见洛江流傻愣愣的呆在村口。 “咦?不会真……”萧子矜刚凑过来,洛江流的目光便直直的落在他的身上,比平素还要冷,还要绝望,仿佛是一个死人在看另一个死人,了无生趣,萧子矜打了个寒颤,喃喃道,“这是受了什么刺激啦?你的仇家出问题了?” 洛江流不想回答他这些无聊的问题,他只道,“带路。” 萧子矜明白他想去见洛叶,也就不再多问,把轻浮的脚步放稳重了,引着洛江流往后面去。 他们两兄妹的事恐怕出了什么问题,不然以洛江流喜怒不显的性子,绝不会露出如此多变的神情,旁人或许不查,萧子矜却也曾是这样的人,再了解不过了。 第48章 大日常 洛叶在门里,洛江流在门外。 兄妹两个咫尺距离,千言万语。 萧子衿识趣的走开,他往墙角处一躲,探头探脑的也想听点稀罕事。 “是大哥吗?” 洛叶轻功好,自然听觉也胜旁人,她从被窝里露出一双眼睛来,静静地看着门外,“你有心事?” 洛江流挺得铅直的背忽然塌了下来,“是。” “很难跟我开口?”洛叶又问。 “是……” “你去过圣贤庄了……跟洛家村的案子有关?” “是。”到第三个“是”时,洛江流已经推开了门,进到了茅屋里头。 被子里的人好像什么都看开了,倒也不急着问什么事,而是贪婪的眯了眯眼睛,小声道,“给我打酒了吗?” “嗯。”洛江流从袖子里顺出一个小壶,装不到二两酒,但对洛叶来说却够了,她这两天,天天活在楚小冬的眼皮底下,谨遵医嘱少沾酒,喝的量仅供畅通手臂酸麻,再来便没有了。 洛叶抬起上半身,满足的嗅了嗅桂花酿的味道,“哥,还有什么事你说吧,放心,我不会疯的。” “这个。”洛江流把圣旨放在洛叶的腿上,后者还没打开看,便猜到了一部分。 洛叶咬着酒瓶子,将圣旨往地上一丢,“不看不看,恶心人的东西。” “你要怎么办?”洛江流也不捡,冷冷的看着这卷破烂黄帛,颇有点要踩两脚的意思。 “造反,我要做皇帝。”洛叶嬉笑着,她想了想,又道,“不成,我做皇帝也是个昏君,还是给坊主好了。” “认真的?”洛江流手握相思,“我有此心。” “假的假的。”洛叶赶忙挥手打断自己的幻想,“都没有造反的经验,也没有造反的人手,现在皇座上的那一位,虽是腐肉画皮,但要拿他江山,也不简单。”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居然有人在自己的地盘上讨论造反,萧子衿叹了声“人心不古”,继续扒着窗户不肯走。 他只敢在外面听听八卦,却有人直接推门而入。 这两天,萧子衿与萧竹音都自觉没脸再见洛叶,一直都是避着她的,纵使知道门里人有什么想吃的,想买的,也是早早的弄好了,托楚小冬带进去,洛叶有好几次看见萧竹音的衣角在门口一闪即逝,想喊她,却又来不及喊,实在憋得难受。 但现在,萧竹音却主动进了洛叶的屋子,她将地上的圣旨捡了起来,叹息道,“这点,倒是连我也没想到。” “坊……坊主……”洛叶下意识的把酒壶往怀里一塞,冰冷的瓷物贴着皮肤,冻得一激灵,她忽而又想到脚上的伤,愧疚感去的一丝不剩,竟把酒壶又掏出来,当着萧竹音的面开始喝。 “……” 看着洛叶气鼓鼓的样子,萧竹音甚是无奈,这人其实大可以一剑砍过来,就算自己赔上性命,也只当得“活该”二字,辜负了往日的情分,也愧对于一厢情愿的信任。 只可惜,洛叶的心里,只分得了亲和仇,她不恨萧竹音,自然算不上有仇,那该如何处理现在的尴尬关系,洛叶真是半点没辙。 “我还在生气呢!”洛叶背过身去,什么大侠风范,什么玲珑通透全抛个没影儿,活像个三岁娃娃。 “我知道。”萧竹音叹了口气,“如果这圣旨是真,那赵思明与曾霄汉都不是幕后之人,你仍要找他们报仇?” “同谋共犯,没什么差别。”洛叶灌了口酒。 “小洛叶……”萧竹音坐到她的床沿上,扳过她的身子,让她直视着自己,“萧子衿走的时候,你同他一起离开,临安城交给我。” “我……”洛叶怔怔的看着她,所以习惯真是可怕,洛叶还记得自己决定跟着萧竹音的那一天,萧竹音跟她说的是,“成为我的利刃,你便不需要再猜忌,所有的阴谋阳谋,我都会帮你。” 所以洛叶几乎本能的点了点头,她心里一苦,又赶紧摇着头道,“不信了,不信了!” “你在这里招惹了太多是非,再呆下去非常危险。”萧竹音捧着洛叶的脸,将她的腮帮子拖着,“我保证,当年害你的人,一个都逃不掉。” “……哦。”洛叶的眼眶有些涨疼,她扁了扁嘴,忽然笑了起来,“敬我们重归于好,干一壶!” “那我呢,我呢!”萧子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正半趴在窗户上看着洛叶,“也顺手原谅我呗。” “三十坛陈年桂花酿。”洛叶趁此机会狮子大开口,把洛江流都吓了一跳,桂花酿在临安城里算是名酒,虽然家家都会酿一点,但因桂花产量和新酒买卖的问题,能陈下来的并不多,三十坛可以说是极限。 “好好好。”萧子衿居然满口答应,他笑眯眯的,像丝毫不为难。 “你跟我来。”洛江流忽然道,他居高临下的看着萧子衿,突然而生的压迫感,十足十的挑衅。 萧子衿挑了挑眉,乖乖的跟在他身后,也不多话,一直走到还没打扫完的破瓦堆里,洛江流才停了下来。 他背对着萧子衿,沉默了许久,就在萧子衿无聊到要打第一个哈欠的时候,忽然听到洛江流道,“你喜欢洛叶。” 萧子矜想了想,竟就这么承认了,他随手就从地上拔起根杂草衔在嘴里,一副吊儿郎当的轻浮公子样,“我好像是喜欢她?” 洛江流把眉头皱了皱,纵使他喜怒不形于色,萧子矜也能看出这份不痛快来。 “拔剑!” 相思“锵”然出鞘,横亘在萧子矜的脖子上,洛江流虽然儿女情长半点不通,但也早就察觉到萧子矜与洛叶之间的异样,他看这人越看越生厌,杀不得也得断个腿脚,好让他不敢觊觎洛叶。 “哎哎哎……”萧子矜并着双指,将近在咫尺的剑锋推开,“千万小心,千万小心,万一伤了哪里,我就没有机会让洛姑娘喜欢啦。” “她不需要。”洛江流挥剑就砍,这次再不留手,把萧子衿逼得上纵下跳,直喊饶命。 他们呆的地方,离洛叶的茅草屋不算远,萧子衿心念一转,拔腿破窗而入,蹦到床上,往洛叶背后一缩,探头探脑的看着执剑闯入的洛江流。 萧竹音看了看这两人,只管掩着笑看热闹,洛叶满头雾水,捅了捅萧子衿小声问,“你怎么得罪我哥哥了?” “我要抢他妹妹。”萧子衿一本正经。 “抢我?我又不值钱,抢来做什么?” 真所谓一物降一物,萧子衿是个风流过客,这一路招惹的美人儿不在少数,他不信真情,只做兄妹之意,这时候栽进了洛叶这个巨型坑里,倘若不说明,几番委婉,这姑娘恐怕也只当自己是个“比较好”的朋友。 “他不许我喜欢你。”萧子衿覆在洛叶耳边道,这话说得缠绵无比,软软黏黏的呼吸挠骚着洛叶的耳垂,还没喜欢过人的姑娘全身僵硬,梗着脖子问他,“你……你……喜欢……啥时候?为什么?” 萧子衿被她问笑了,“也许是昨天,也许是第一次见面,也许是你长得好看,也许是我瞎了眼。” “哈?”洛叶卷着被子一个旋身,从床上窜了出去,蹲坐到了萧竹音身边,萧竹音哭笑不得的看着她,“小心点,可别把脚后的刚结的疤碰裂了。” 洛叶疼的龇了龇牙,她缩着脑袋,乖乖的让萧竹音看看伤口,那边两个人,没了中间这道屏障,又交上了手,打的乒乒乓乓。 “坊主……刚刚萧公子说的话是不是……是不是……那个意思?”洛叶城墙厚的老脸皮居然也红了。 萧竹音有心逗她,自然是要点头,还添油加醋的描绘一番,“我看他是认真的,情至深处喧诸于口,否则岂会千百般的救你,烦你,缠着你?” “可是……”洛叶有些为难,她小声道,“我又不喜欢他……” 这句话虽然说得很轻,屋子里的人却都听到了,洛江流即将刺中萧子衿胸口的剑尖一收,很是欣慰的点了点头,把个傻愣住的萧子衿扔在冷风里。 萧子衿苦笑一声道,“没关系,我可以再努力。” 洛叶猛的多灌起酒来,其实说实话,萧子衿很有魅力,特别是信誓旦旦,傲视群雄的时候,只是把这说情爱,洛叶却不敢苟同。 她此时抱着酒葫芦,盘腿坐在床上的角落里,沉默不语,屋子里的人都散尽了,只有楚小冬憋着笑,把张白面馒头一样的小脸憋得通红。 刚刚发生的事,转眼间已传的人人皆知,阮老先生亲自给她灌了一葫芦的酒,来让她消消愁。 这酒,是药酒,阮七做得好,没什么腥气,还以桂花酿为主,喝来稍显苦涩,却也香醇,有舒筋活络之用,也不被禁。 在最缺酒的时候,洛叶为了保命,连乞丐碗里的酒渣都舔过,所以这些奇怪味道并不算什么,她只是抱着酒葫芦想事情,入了神,竟忘了喝它。 第49章 生死荣枯 洛叶两岁那一年,恰逢洛家村巨变。 洛家村,向来以打造兵器闻名于世,既接朝廷的活,也接江湖生意,但因朝廷通常需求量巨大,所以大部分的时候,吃的都是皇粮。 完颜北隐姓埋名,娶妻洛云盈,一家和和睦睦,在洛江流的心里,是最美好不过的日子。 洛云盈的手艺,有“天工造物”之称,因打出来的都是削金断玉,杀人不见血的利器,所以村里人都不让她做官家活,而是偶尔有个千金来求兵刃的前辈高人,才让她接待。 久而久之,“圣手”洛云盈之名可比“洛阳纸贵”的左思,但凡有什么铁器冠上“云盈”二字,都遭哄抢。 而今江湖里流传的几把名品,大部分都出自洛云盈之手,譬如“风沙”,譬如“长生”再譬如“相思”和“离别”。 本来,洛云盈打造的兵器,除却品质高等,因人制宜外,还常伴有外形上的苛求,样样件件,从不重复花样,或端庄祥和,或明丽活泼,十足十的好看。 而洛江流手上这柄惹人耻笑的剑,却可以说是洛云盈一生的得意之作,外形取自洛叶之手,材料由完颜北挑回,给洛家村唯一可以练武的大儿子打把趁手的剑器。 而就在相思完工的那一天,狂风瀑雨。 洛云盈的血溅在刀刃上,洛家村数百条人命一夜消逝,完颜北领着洛江流,怀里抱着洛叶,一路杀出重围,磕磕绊绊里丢了儿子。 完颜北将洛叶托付给了挚友罗轻笑,从此之后,一直到他死,洛叶再没见过父亲一面。 说起来,洛叶算是罗轻笑养大的,这个传说中的天下第一,温柔而严厉,几十年也不见老,鹤发童颜,常常把个小娃娃丢进最危险的泥沼里,洛叶要想活下去,就得杀人。 她的双臂,本是不能动武的,罗轻笑便请来阮七,替她诊治,最终以酒为引,化开筋脉,洛叶自记事起,每日泡在酒坛中,少则一个时辰,多则大半日。 洛叶的武功,可以算是速成。 暑九过荒漠,大雪偎深山,每一次,洛叶都几乎丢尽性命,她只记得师尊说,“以你的身世,若还想报仇,就得有这般本事,否则,江湖也不必入了,不如死在昆仑山上。” 幼年这些荆棘,非但没把洛叶磨成钢筋铁骨,反而让她怕疼怕得要死,整日畏畏缩缩,贪闲偷懒。 她才收拾东西下山的第一个月,就认识了一个热心肠的江湖人,教洛叶如何赚钱花钱,如何在这尔虞我诈的红尘里活下来。 当然,最后一课,是这人拿生命教她的。 洛叶胸口的伤,到现在都偶尔会疼,被人从背后捅入,一个对穿,要不是师尊不放心,仍然悄悄跟在后面,她哪还有命活到现在。 当然,洛叶也没让自己吃亏,她一枪回捅,劲力四散,把那人的身体扯得四分五裂,这不是她杀的第一个人,却是她杀的第一个朋友。 不过这些苦难,现在想来也不过过眼云烟,洛叶早就忘得七七八八了,她容易满足现状,一座茅屋能避风雨,一壶小酒能热心肠,屋子里有哥哥有坊主,却还没来得及装下萧子衿。 小村庄里的大家已经在收拾包袱了,洛叶没什么家当,只管养好身子。这些天,萧子衿殷勤了许多,比之前更加粘人,洛叶无论睁眼闭眼,脑海里都是他的脸…… 萧子衿这里处理完了大事,便谈谈情说说爱,等等完颜有晴来赔礼道歉,而完颜有晴那里却浑不似这么轻松。 他当日从魔村回去后,便看到一匹疲惫不堪的马停在驿馆门口,全身上下脏兮兮的,原本雪浪一样的鬃毛沾着砂砾和尘土,几乎看不出原先的样子了。 这马是金国的宝马,完颜泓将它赏赐给了一位护国有功的将军,但现在却这副狼狈模样,可见必有大事。 “怎么回事?”完颜有晴抚摸着马背上虬缠的鬃毛,韦飞絮立即上前道,“这马驮着个昏迷的人来的,我已经安排他到客房,并延医诊治了。” “带路。”小公子的眉头一皱,吩咐照顾好神驹,随即跟着韦飞絮到了客房。 客房的床上躺着个貂毛短衣的中年男子,已经醒了,风尘满面很憔悴,嘴唇干裂开口,刚要说话,就崩出血珠来。 “殿下,殿下……”他连唤两声,眼睛似乎有些盲了,只能大概看见个轮廓,双手在空中乱舞,似乎想拉住完颜有晴。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完颜有晴把他的手握住,“你是费莫将军的卫士,为何不守在将军身边?” “殿下……蒙古进攻墨取城,将军被围困半月有余,人乏粮绝,求殿下救命啊!” 这男子满脸悲怆,墨取城距离金国国都极远,却紧挨中原边境,想来是情急之下,又只逃出他一个人,他才决定冒险入中原,向完颜有晴求救。 “墨取城地处墨取山,是官商来往重地,受此压迫,居然无他人来援?!”完颜有晴的心里一紧,满朝当官的,朝野有隙,文武有隙,甚至同为封疆大吏,也有功过与城池之争。 而费莫好舍平素为人耿直,不懂变通,得罪同僚不胜枚举,他遭了难,周围都是袖手旁观者,怕是因此,才弄得这般地步。 抓着完颜有晴手掌的男子摇了摇头,他恳求道,“属下知道殿下有事在身,但我家将军身处险境,只有殿下能救,还请殿下顾念早年师徒之情,回墨取城挽回大局!” “你先休息,墨取城的事,我就会想办法。”完颜有晴说完,又吩咐一旁低头站着的韦飞絮,“照顾好他。” “是……”韦飞絮恭谨的点了点头,目送完颜有晴离开,他紧握的左手掌心里攥着一张纸条,上书“送人入府,收拾尾梢”八个字。 早自墨取城被围攻之日起,已有消息传入卜知坊中,连床上躺着的这个男人,都是阎王城的人护送而出,一路明岗暗哨,将追杀他的人全都料理,将他完整送入完颜有晴的驿馆。 一如既往的,韦飞絮想不通坊主的心思,不过他也懒得去想,坊主做事,向来有自己原因与底线,他只管听从安排,全心信任。 离了客房的完颜有晴站在院子当中,风簌簌的吹,天阴沉一片,似要下雨了,拖满亦章一声不吭的跟着他,江南纵比塞北温暖,近年来也越加严寒,过几日,雨结成了冰,满目一片苍白,他们也还没见过雪里头的小桥流水。 “备车,去相府。”完颜有晴缓慢言道,家中失火,明知借不来的水,也总要试一试。 蒙古兵力强盛,倘若一心要拿墨取城,他身边带的人根本不足以抗敌。而在金国内部,他到底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威信与功劳都不足以驱使那帮叔叔伯伯,现在唯有仰仗中原之力。 曾霄汉觉得自己最近很忙,都闲不下心来喝茶了,若是手艺练不好,等入冬煮雪之时,岂不又让卜知坊的萧丫头耻笑了去。 他叹了口气,拿棉布细细擦拭泼洒出来的温水,面前急匆匆地少年人高鼻陷目,俊朗贵气,但也过于浮躁了,不如赵思明,是个好的品茶对象。 “完颜公子所为何来?” 曾霄汉没有抬头,他把紫砂器与玉杯一样样过了水,好好的收拾起来,今天的悠闲被打个粉碎,不再适合泡茶,还不如暂且放下,做些其他风雅事呢。 “墨取城的事,相爷知晓吗?” 完颜有晴单刀直入,中原一向以中立自居,其实不过因为累年积弱,喜作壁上观,使得消息往来,尤其细致灵通,边境之争,贵为宰辅,曾霄汉应该早已有数。 “墨取城早年已归金国所有,就算今日土崩瓦解也与我中原无关,完颜公子要问的事我知道,但我不关心。” 曾霄汉微微笑着,他的手整了整衣袍,随意翻开一本奏折来,瞟了两眼便丢尽了茶水桶中。 “相爷!”完颜有晴渐渐按耐不住火气,他身边站着的拖满亦章赶紧安抚似得拍了拍他的肩膀,完颜有晴紧攥的手慢慢松开,放低了姿态道,“相爷,而今墨取城有难,你我之间毕竟存在利害关系,还望相爷援手。” “利害关系?”曾霄汉笑了,这才抬起头来,打量着眼前的小少年,“当年,是我派人害你父亲于边境之南,与我攀交情的,是你的大伯,和我有仇的,才是你的父亲,公子这次来,难道不想捉拿青枫为难我?” “相爷……“完颜有晴紧咬着牙关,他忽然将衣袍一撩,单膝跪在冰冷的石板地上,“求相爷援手!” “这是做什么?”曾霄汉伸手扶他,“快起来,快起来,我一弱国之相,怎担得起殿下一跪?” 曾霄汉想了想,又道,“我一文官,在军中并无威信力,圣上恐怕也不甘心帮你退兵,这样吧……你去找赵思明,他或许会有办法。” “相爷……”完颜有晴还想再求,然而看曾霄汉的意思,已是毫无转圜,他只好站起来,道了声谢,与拖满亦章又往圣贤庄而去。 曾霄汉看着那少年离去的背影,忽然淡淡的说了声,“萧丫头,你可欠我一份人情啊。” 第50章 太平乱世 拖满亦章有些担心自家的小公子。 完颜有晴不是贪图享受之人,性情谈不上温和却也不恶劣,他在金国的日子,虽不如意却也平安,本来没有必要陷进这般屈辱里头。 但拖满亦章也知道,小公子心里有天下,有责任,求不来援手,他决不罢休。 所以,他这个负责公子安全的人,只能默默跟着,看他出了相府,又敲响了圣贤庄的门。 中原的皇帝,其实已经名存实亡了,所有的权利,都掌控在这两个人的手里,完颜有晴没有选择,他只得放下高贵的姿态,为了墨取城来谈条件。 开门的是李思,他认得这位小公子,忙让人去通知老爷了。 原本该比相府热闹几倍的圣贤庄,现在也冷冷清清,负责洒扫的小厮和婢女大气不敢喘一声,李思有些尴尬,轻咳了两声,把完颜有晴安置到了大堂。 赵思明刚刚探望了赵良玉,好好一个王爷府世子,落得残废的下场,他虽然不在乎这几个孩子,却也要考虑自己的身份,赵闵有一半的异族血统,赵希铃又是女儿身,最终这圣贤王的称号,还是会落到次子的身上。 他这一世坑蒙拐骗赢来的名声,恐怕也要就此断送了。 “老爷,完颜公子来了。”报信的人不敢多话。 赵思明点了点头,算是听到了。 墨取城的事,似乎每个人都比完颜有晴知道得早,赵思明早就料到这位金国的殿下会来求自己,干脆避而不见,绕过了大堂,直接回书房。 完颜有晴被晾在空荡荡的房子里许久,左等也无人来,右等也无人来,他便知道赵思明的心思了,大金与中原毕竟是死敌,又怎么能怪他这个抗金英雄置之不理呢。 完颜有晴叹了口气,他手边的茶早就凉了,李思也给续上了很多杯,然而该露面的人始终不肯露面,完颜有晴看看天色,只得起身告辞。 “公子,这江南的晚风蚀骨,容易留下病根,您还是进车去吧。”拖满亦章跟在完颜有晴身后,亦步亦趋。 从圣贤庄出来后,这小公子就不发一言,低着头往回走,路过了自己的车架也不为所动。马夫只好挥着鞭子并行旁边,走两步停三步,慢慢踱着。 这时候,天空已经开始飘雨,夹杂着雪花,不大,却也湿淋淋的。 完颜有晴驻足在空旷的街上,他抬头看着天,冰刺一样的雨水灌进领口,没什么特别的感觉,跟故乡也差不多,冷而已。 “这才一天的时间……” 这才一天的时间,就将他从一个呼风唤雨的位置上拉了下来,他现在奔走无门,只能遥遥的感觉墨取城正一点一点的被人蚕食,城中饿殍遍地,血流成河。 “公子……”拖满亦章杀人的造诣很高,但要论政事却是半窍不通,帮不上完颜有晴多少忙,他只能轻声问,“若是中原当官的不愿相帮,那江湖里呢?” 一句话,提醒了迷茫的完颜有晴,他忽然翻身往马车上一跃,道,“去卜知坊!” 马夫得了指令,赶紧将缰绳一松,抽着鞭子就往卜知坊而去。 雨雪交加当中的卜知坊,冷冷清清的,琉璃碧瓦,水色淋漓,看上去静默如同横卧的巨人。 但里头,却是另一番的光景。 这帮人,没了萧竹音的约束,一个个的把本性都拿了出来,都是戏耍江湖的魔头,三更半夜的纵酒狂歌,骂天骂地,恨不得把万里江山抬起来放在肩膀上。 崔大夫是这里唯一一个规整自律的,被折腾了这两天,本来就不好的脾气,蹭蹭蹭往上冒火,睡也睡不安寝,一从药房里出来,就被浑身酒气的人揽住,非要灌个两三口。 所以,当卜知坊的门被敲响时,只有崔大夫一个人听见了,也只有他一个人还清醒着。 他叹了一口气,从院子当中横七竖八躺着的人身上绕过,嘴里喊着,“来了来了。” 完颜有晴整了整湿透的衣裳,甫一开门,见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他扫了一眼,见没有萧竹音的身影,便问,“老先生……” 话未尽,门“砰”的一声又摔上了,雨水溅了完颜有晴一身,他眨眨眼睛,有些愣神。 崔大夫一眼便能认出金人的服饰,独子之仇,他不能报,但不代表可以放下。坊主与金人的生意,他早已看不顺眼,若让他知道完颜有晴的身份,现在能忍着不掏把斧头出来,都算是仁至义尽了。 “咚咚咚”急促的敲门声再次响起,伴随着完颜有晴略带鼻音的声音,“老先生,请问萧坊主在吗?” “……”完颜有晴的这个年纪,与崔大夫失去的孩子差不多大,最是少年华美,崔大夫到底是心软了,叹了口气,缓缓回道,“坊主并未回来,公子他日再来吧。” 听闻萧竹音还未回到卜知坊的消息,完颜有晴的心瞬间沉了下去。 他们最后一次相见是在小村庄中,双方闹得不甚愉快,萧竹音既然未回卜知坊,那必然还留在那里。 萧竹音是个生意人,只要完颜有晴给得起价钱,要请动这个救兵,并不算困难,但那萧子衿却一看就不是善茬,倘若他不肯善罢甘休,那自己的所有盘算都是徒劳。 更何况,还有一个洛叶横亘着…… “公子,今日天色已晚,您还是先回驿馆,再做打算吧……”拖满亦章看得出自家殿下的为难。 那荒郊野外的小村庄虽不是很远,但现在几近中夜,墨取城的事,纵使急,也急不过这一时三刻了。 完颜有晴微微的咳嗽了一声,轻声道,“好……” 闻言,拖满亦章立刻从马车里取出温暖的狐裘给小公子披上,风雨里的马车,又“哒哒”的往驿馆而去了。 也许是心思过重,也许是受了大半夜的湿气,完颜有晴病了。 小公子躺在床上,发着高烧,呼吸之间炙热无比,他虽睁着眼,但视野里却一片模糊,意识浑浑噩噩,仿佛陷入了一场梦魇。 完颜有晴呓语着梦话,这是他清醒的时候从没有过的景象。人前的小公子,锐利带锋芒,手段曲折残忍,为了自己的目的,可以不计得失,这是未来一国之君该有的气魄。 却只有拖满亦章知道,殿下出生在金国百废待兴之际,没过上一天锦衣华服的日子,母亲在他三岁时染病而亡,完颜泓至今未立后。 这个少年,过早的失去父母的疼爱,却承担着常人无法想象的责任。 完颜有晴未曾抱怨过一句,十数年,从不明白事理到心思玲珑,一句都没有。 他昏迷了整整三天,第三日黄昏的时候,完颜有晴终于挣扎着醒了过来。 他一睁开眼,便看到屋子里整整齐齐的站了许多人,拖满亦章就在床头,赶紧给他倒了杯水,让小公子润润干哑的嗓子。 “我病着的时候,有什么变故吗?” 拖满亦章摇了摇头,“我已经安排人前往边境探听消息了,蒙古的两位将军似乎意见不合,所以墨取城还未攻下。” “咳咳……很好……”完颜有晴将递上来的药一饮而尽,他道,“备车。” “殿下!”拖满亦章赶紧按住急于往外走的小公子,“你的身体还未痊愈,请……” “让开!” 完颜有晴的声音一沉,他漆黑的眸子看过来,逼得拖满亦章膝盖一软,跪倒在床下,“殿下是储君,身上担着社稷民生,决不能再倒下了,您今天若执意要走,请赐我一死!” “你!”完颜有晴一瞬之间确有杀机涌现,下一刻,却又叹了口气,他道,“近些年来,蒙古势力浩大,有吞国并疆之嫌,若墨取城被他们拿下,等于将开锋的匕首置于枕畔,有亡国之便……” 完颜有晴气力不济,微微喘息了一会儿,才又道,“国若亡了,储君何用?你放心,我不会为难自己的。” 拖满亦章从来争不过小公子,两方僵持之下,终是他退了开来。 今天是个好天,黄昏的时候,天边一片温柔的暖色。 风一吹,那些云也不动,厚重的好像棉被,把肃杀的大地轻轻披盖着。 洛叶的脚伤好的很快,毕竟是阮七的药,阮七的针灸,与阮七的医嘱。 这位老先生,整天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也不住在小村庄里,但好像洛叶一闹腾,他就凭空出现了,把个小姑娘治的死死的。 “唉……”无聊的只能靠观云来打发时光的洛叶唉声叹气,大家都在忙,没什么空闲来陪她磕唠,但萧子衿这个应该最忙的人,却总能腾出时间来。 “叹什么气啊?”萧子衿抱着双腿坐在洛叶身边,两个人蜷在一块横放的木柱上,屁股底下硌得慌,这块圆滚滚的木柱原本是村门的一块,雕着獬豸和貔貅,张牙舞爪的十分威武。 “想上屋顶。” 兴许轻功好的人都喜欢高处,视野好,置身事外的冷眼旁观。 洛叶现在还不能运功,虽然可以慢腾腾的走两步,但要上屋顶,阮老先生非得抽死她不可。 “这还不好办?”萧子衿把人一抱,随清风一起,落在了最完整的屋顶上,洛叶“嘿嘿嘿”的奸笑起来,忽然一把五彩斑斓的剑贴着萧子衿的头顶掠过,洛江流满身杀气的喝道,“放下!” 这是今天第二场剑决了,洛叶拍着手喝彩,“大哥加油,削他头顶,削秃削秃……” 第51章 银货两讫 完颜有晴到的时候,马车差点被一道剑光劈成两半。 幸亏洛江流收剑及时,相思的寒芒停在马夫眉心,吓得他战战栗栗的不敢妄动。 “呦,完颜殿下又来打我魔教的注意啦?”萧子衿整了整自己有些杂乱的头发,清白的束带夹在其中,风一吹,跟蝴蝶一样轻盈,俯视着他们的洛叶忽然想伸手摸一摸。 “萧公子……”完颜有晴在拖满亦章的搀扶下,从马车里走了出来,脸色仍然苍白的吓人。 萧子衿一挑眉,诚如完颜有晴所想,他不是个善茬,满心满腹的坏心思,这个时候同情心泛滥的是君子,萧子衿可不是个君子,洛叶的仇,毁家的恨一股脑的涌上来,他偏要以牙还牙。 “哎哎哎,这里的土可都泛着魔教的臭味,不适合小公子落脚。”萧子衿不动声色的一挥手,起了一股利风,刮的完颜有晴踉跄两步,退到了村庄之外。 “你!”拖满亦章被完颜有晴死死的捏着手,这时候也只得憋住了火气,小公子咳嗽了两声,把前日里急功近利的跋扈模样都收了起来,“萧公子,我有事与卜知坊主相谈,还望引见。” “呵……”萧子衿笑了,不少魔教的人听到动静,偷偷地往这边瞧,虎视眈眈中形成了一道屏障,几乎把完颜有晴撕成血淋淋的肉沫。 “我道是谁。”月娘说着这话,自不远处走过来,温婉中纠缠的妖媚,她看完颜有晴的眼神更为露骨,野鹰爪下的猎物。 “我们魔教什么时候做起慈悲事了?”月娘勾唇一笑,转眼俯身掐住了完颜有晴的下巴,两个人的鼻子几乎贴在一起。 拖满亦章在自家公子的限制下,不敢妄动,只能担心的看着姿势诡异的两个人。 月娘盯了手掌心的人一会儿,笑意收敛,满身肃杀,又道,“我们魔教,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月娘!” 完颜有晴的脖子上已经见了红,忽闻萧子衿一声沉喝,她不服气的皱了皱鼻子,慢腾腾回到少主身旁。 倚在门口瞧好戏的人,先让这帮魔头撒了气,这才现身,小陶儿一蹦一跳的跟在身后,这丫头见到了完颜有晴,不屑的轻哼一声,撇过脸去。 “小陶儿,不得无礼。”萧竹音的话语里听不出多大的责怪,她不亲不疏的欠了欠身,道,“殿下与我的生意,已经银货两讫了,近日来找我,何事?何价?” “洛姐姐差点成了废人,我怎么就不能无礼了……”小陶儿嗫嚅着,又引来萧竹音一个无奈的眼神,护短的小丫头吐了吐舌头,这才不多话了。 “墨取城,只要我能给得起。” 完颜有晴知道,萧竹音这里的消息更是灵通。天底下的事,大到攻疆掠地,小到家长里短,只要她有心,没有探听不到的,所以完颜有晴并不需要明说,已然心照不宣。 “墨取山是魔教起始和发源之地,你既然将他们的家园弄成这副模样,自然要再赔他们一个。”萧竹音微微笑着,好像清风明月一般高远,她又道,“我帮你救回边陲贸易大城,你让魔教重新回到墨取山安身立命,并且有生之年,不得进军墨取山,不得骚扰墨取山的武林人士。” “墨取山的位置太过敏感,若是有朝一日,魔教实力壮大,觊觎我大金呢?” 此时此刻,完颜有晴也必须考虑清楚代价,若是一时的急躁,在自己身上留下一道芒刺,到底是日后隐患,不得不防。 萧竹音不置可否的笑了笑,她转眼看向萧子衿,两人眼神交汇,萧子衿微微点头,她便又道,“今日魔教少主也在,不如我将话挑明吧。” “完颜公子,你知道黄金城有两道锁么?” 完颜有晴愣了愣,他可没料到萧竹音竟会如此的直接,半晌,少年才叹了口气,“知道。” “魔教居北,阎王城居南,这是祖上遗留的规矩,我们这些孙儿辈,只是想守住这个承诺。小公子若是不信,自可签下条约,由我卜知坊作保,双方署名,绝不相互侵犯。” 萧竹音虽然身为阎王城少城主,又与萧子衿有血缘之绊,但卜知坊却又有所不同。这是她在江湖里一手建立的威望,遍布中原,金,蒙古,夏与辽,一诺之重,可比一国之玺,向不轻许。 “好。”完颜有晴终究点了点头,他这个决定一下,全身的气势瞬间散尽了,软绵绵就往地上倒,拖满亦章赶紧扶住他。 “他这个样子前往墨取城,只会令军心动摇。”萧竹音冷冷看着,她的生意一谈完,瞬间恢复了常人的好恶,她可不管这少年吃了什么样的苦,又有怎样的天性,但凡欺负卜知坊中人的,一概列为鄙薄对象。 所以小陶儿这护短的个性,就是打这儿学来的。 “把你家公子抬回去吧,好好休息几日,墨取城就算要亡,不急两三天,这期间我会安排快马,半月可抵。”萧竹音说完,将衣袖轻轻一挥,头也不回的走了。 洛叶这时候还蹲在屋顶上,看他们有来有往,她冲归来的萧竹音挥了挥手,原本浸在阴谋冰霜里的女子这才真心的苦笑起来,“你的酒坛子从衣服下面漏出来啦!” “咦!”洛叶赶紧一捂,不好意思的眨了眨眼睛,求坊主不要告知阮老先生。 阴霾一扫,今天还是个好天。 圣贤庄这几天都没什么动静,曾霄汉给韦经纬的命令,早就下了,可惜这个天下第二耽于酒色,直到现在才想起来这一茬。 韦经纬这个人,嫉贤妒能,重名好色,但有一样好,痴情。 他的痴情,又与常人眼里的痴情不同。 他爱一个姑娘,直到热情消退时,就只爱这一个,追到手的,千金裘,五花马,恨不得捧在手心里;追不到手的,日思夜想,水米不进,甚至痴狂到为她创个新的武功招式。 等心冷了,也记得好好安置,所以被他所爱的人虽多,但大多数都能从那几个月或几年的光阴中,体会到毕生的幸福。 而现在,跟在他身边的,是杜轻舞。 水揉进骨子里的一个姑娘,一直默默的站得不远,韦经纬正和赵思明说话,她若是不懂武功,这个距离,便听不见。 韦经纬只让她等了不到半盏茶的时间,便招了招手,一同往这座宅子里去。 杜轻舞不仅美,还知心意,她聪明,却又不会太过聪明,处在刚刚好的那一块,让人放心。 冷清了许久的宅子,因有客人的到来而稍显生机。 赵闵的伤逐渐痊愈,他整日整日的闷在竹林里,除了赵希铃和梓白,谁也不见,不过也没人想去探望他,若不是曾霄汉和他向来交好,他这次本也不愿接待韦经纬。 白衣的贵公子站在厅前,赵思明淡淡的扫了他一眼,并没有说什么,他们这家人,千丝万缕的利用关系。 赵思明砍赵闵的那一刀,看着凶险,但用的却是大道六式“雨润沙”,是套逼供的刀法,手腕上带着回旋力,创口外翻,从皮中取肉,创面大且血流的极多却伤不到筋骨,对练武之人来说,只是皮外伤。 所以赵闵现在的气色,比洛叶还要好一点,他静静的坐在太师椅中,手里捧着一壶热水,没添茶叶,平淡不过的味道。 “相爷说,既然消息已经传出去了,那王爷想要怎么处理都可以,我留在府中听用,相爷身上的污点多一个不多,您要什么人死,只管吩咐。” 韦经纬的气势和之前所见完全不一样了,之前的他高傲,目中无人,而现在至少放得下杜轻舞,他连说话的时候,都微笑着面向这个姑娘。 “……临安城中萧竹音,江湖尺素卜知坊,这个人不除,我始终放心不下。” 谁都知道韦经纬的坏毛病,所以赵思明纵使看不惯,也只是低着眼睛,仔细研究着茶杯里滴溜溜转的叶芽,“她还是洛家丫头的朋友,若真的参与了这场复仇,我们将要多费很多的心思。” “知道了。”韦经纬点了点头,说实在的,赵思明并不需要解释这么多,他要么不来,既然来了,便不会多问,多年在曾霄汉身边练出来的品性。 韦经纬自认是个江湖草莽,朝廷中的腥风血雨,学再多仍是看不明白,不听,不说,不问,才是生存之道。 “小王爷,相爷很关心你的伤势,最近边疆纷乱,怕不久便有重责落到你的身上,你可要养好身子啊。” 韦经纬这话是对赵闵说的,他对这父子两的态度,可谓南辕北辙,一者公事公办,一者却礼遇有加,他的态度便是曾霄汉的态度,单凭这一点,赵思明又怎么舍得让长子死。 赵闵点了点头,养了这几日,他的脾气养大了,手脚养懒了,既然已经见过了相府的人,也不算他怠慢,赵闵慢慢从椅子中站起来,仍是捧着手里的紫砂小壶,眼观鼻鼻观心,轻声道,“我累了。” 说完,转身而去,留下赵思明憋了一口气在胸口,冷哼一声,终是随他去了。 第52章 老不正经 走出了大厅,赵闵在堂前阴翳的大道上发了会儿呆。 太阳还没完全落下去,但半边天已经暗了,风很冷,要入冬了。 梓白不知从哪棵树上跃下来的,轻飘飘仿佛一枚枯叶,手上托着一件洁白无瑕的雪貂袍,赵闵摇了摇头,刚刚还走两步喘三声的人,这个时候挺直了背脊,晦暗中与生俱来的傲气。 “这两天,我们要离开临安了。” 赵闵忽然道,他身后的梓白默然不语,只一步一步的静静跟着,两人都走得不快。 “应是同往年一样,前往边关留意动向,小愁那边有消息吗?” “没有。”梓白答道,“已经很久没有消息了。” 圣贤庄中,有一位早年兵权在握,又有先见之明,功成身退的王爷,那他的儿子,自然免不得也受人尊敬。 所以不管圣贤庄中有多乱,赵闵还是担着军中少帅之职,虽没有完整的兵权,但每有纷争动荡,他都要前往边境安定人心。 赵闵是赵思明的儿子,光这一点,就足够让随着赵思明出生入死的老将军们,心甘情愿的为他卖命。 当今圣上最善利用人心,圣贤王父子不和,最是相互制衡的好办法。 “……”赵闵似乎叹了口气,“小愁她,也许信不过了……” “不会。”梓白坚定的打断他,“小愁不会背叛你。” 他的眉头紧皱着,又道,“你的疑心,重了。” 赵闵的脸上有一瞬间的迷茫,也只一瞬间,他又恢复了过来,微微低头笑着,“幸好有你在,我不会杀错人。” 他们往竹林去的时候,遇到了长廊上坐着的简狄,她又消瘦了许多,但目光仍然温柔,安安静静的喂着池塘里的金鱼。 说句老实话,简狄对赵闵,虽不亲近,却也不坏,不少他吃穿,甚至请了老师到家中,专门教授他中原的礼节。 她只是不肯多看赵闵一眼,不肯抱他一下,赵闵小时候,或许期待过母亲的安抚,但现在,不过歧路陌生人。 他只远远的瞥见了简狄,也不惊扰她,继续自顾自的往回走。 等赵闵回到他的小竹林时,韦经纬的住处也安排好了,离这块葱郁的清净地不远,是一间不大,却精致的客房。 杜轻舞先过来安顿了,她的身上,自有股恬静的气质,不过冬的鸟儿们从竹林里飞出来,停到她的面前,也不害怕,歪斜着脖子看她。 “呵……”杜轻舞蹲下来伸手,轻轻摸了摸这毛茸茸的一团,“你倒不怕人。” 顿了顿,杜轻舞又放柔了声音问它,“饿了吗?” 这鸟自然不会说话,只在她的脚边蹦跶了两下,又振翅飞走了,杜轻舞有些失落,她摇了摇头,推开了客房的门。 这是韦经纬到圣贤庄的第一天,赵思明自然要宴席招待,一时半刻回不来,所以自门进去的是杜轻舞,却有一个蒙面短打的人自窗户翻出。 这个人一刻不停的往城外小村庄而去,身姿轻渺,夜色中淡如一阵青烟。 这座中原小城里,危机暗伏,同样的,边陲墨取山也风雨飘摇。 完颜有晴给了自己三天的时间,病虽没养到痊愈,却也不再影响行动,他早早的挑了人,收拾好行李往卜知坊而来。 魔教建出来的村庄,先前就被破坏的七七八八,再加上这两天一会儿晴空万里,一会儿狂风暴雨的折腾,没个完整的屋子,这要入冬的季节,老弱病残可挺不过去。 所以现在,举庄靠萧竹音的接济,一部分住到了卜知坊里,一部分藏身红楼。 当完颜有晴再入深巷卜知坊的时候,真正一个鸡飞狗跳。 洛叶趴在古木的树干上,一边咬着包子,一边嘻嘻哈哈。 洛江流与萧子衿一如既往的“切磋”,你死我活的气势。 药王阮七霸占了一张躺椅,舒舒服服的眯着眼睛抽会儿水烟,同行崔大夫,却是吹胡子瞪眼,恨不得把除了坊主的所有人赶出去。 月娘喝酒喝的微醺,正揽着柳行路跳舞,一撞,撞到了拖满亦章的身上,面色潮红的女子微微一笑,竟然也要拉他入伙。 “……萧坊主,这是怎么回事?” 出征在即,没一个上心的,完颜有晴说不生气是假。 他们此去,要解决的是军国大事,哪有如此胡闹的,朝堂不比江湖,守城不比决斗,这幅论调,如何相助?! “完颜公子不必动摇,他们不少人生长在墨取山,你若要保住这座城池,他们才是最好的选择。” 萧竹音走上前来,她的话虽是对完颜有晴说的,目光却停留在树冠上,萧竹音微微招手,洛叶便冲她咧嘴笑笑。 “小洛叶也会随你去墨取城,你若是还想打她的主意,我会让你家破国亡。” 如此轻柔的语调,却让完颜有晴的心脏紧紧一缩,萧竹音的话,好似层层缠绕的枷锁,让他一瞬间有被束缚的错觉。 “萧坊主放心,此去中原人马都是我大金的客人,我不会自讨苦吃。” 马蹄哒哒,一排一行的从卜知坊的前后门里走出来。 他们轻装简从,散落各处的魔教弟子早已收到了消息,有些先行赶到墨取山下,有些则在半途与之会合,所以完颜有晴的这队人马才十多个人,跟普通商队或镖局差不多,并不足以吸引耳目。 一干家眷都暂留卜知坊,等墨取山里安顿好了,才来相接。和他们一同被留下的,还有楚小冬和洛江流,这是萧竹音的意思,所以没人多问。 这一次,洛叶终于换下了她那一身隔三差五破破烂烂的短褐,扮成个千金小姐的模样。 从这里到墨取城的路上,虽没有千山万水,但也远非一两日的工夫,中途必然耳目众多,若人人精光内敛,岂不容易露出破绽。 城门大开,几个官兵正在查看通关牒文,洛叶的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你们是做什么的?” 看上去像是长官的人一边翻查文书,一边命人检视行李和车轿。 最擅长扯谎的萧子衿立马陪上个笑脸,一边往官兵手里塞银子,一边道,“我是来城中做丝绸生意的,刚取了个媳妇儿,要带回家让村中长辈瞧瞧。” “是么?”那长官忽然一个跨步,用刀柄挑开了轿帘。 里面端坐着一个美貌的姑娘,双颊微微红着,窘迫的瞪大了眼睛,似被人欺负后泫然欲泣的神情,她咬了咬嘴唇,状似委屈的“你你你……”了半天。 那长官心知冒犯,赶紧放下帘子,“小伙子好福气啊,走吧走吧。” “谢谢官爷,谢谢官爷。” 萧子衿挥挥手,让车队先走,而后又往长官手里塞了些银两,这才跨马跟上。 “呼……”轿子里的人闷闷的传出声音来,“不是商人之女回家省亲吗?” “一样一样。”萧子衿“呵呵呵”的傻笑着,“你也扮的挺好。” 正说着,官道上的人忽然往两边散去,有个挑担的老人家拍了拍萧子衿的马屁股,好意提醒道,“快让让,官兵要出门哩。” 金甲红盔的赵闵一骑当先,身后跟着数千人马,挥舞着大旗也往此处而来,尘灰纷扰中,完颜有晴微微皱了眉,他冷哼道,“坐山观虎斗的手脚可真快。” 洛叶也将捂得厚重的轿帘掀开点,阮七之前有交代,前两日不可骑马,不可受风,过了这几天,她的伤便没有大碍了,所以众人里面,她的待遇最好,却也将洛叶闷的够呛。 “是赵闵?”洛叶忽有股不祥的预感,“这个人很奇怪,为人处世虽像个好人,但骨子里却有股邪性,我不怕赵思明,但会怕他。” 她说着,赶紧又缩回马车里了,抱着酒葫芦苦着脸,“可我偏又给他救过,还不只一次,要怎么还呢……” “我也救了你不只一次啊,怎不见你如此上心?”萧子衿瞪着不透光的轿帘道。 蜷成一团的洛叶忽然沉默了,她好像从没想过要还萧子衿的恩情。 自她出师以来,她就没欠过债,钱债也好,情债也罢,能还的终要还上。 “咦……我怎会觉得欠着他也无所谓?”洛叶小声嗫嚅着,她啜了一口葫芦中的桂花陈酿,又想开了般恍然大悟,“他这个帮凶,害的我这么长时间只能喝药不能碰酒,恩仇相抵,我自然不欠他什么了。” 轿外的人,还不知她一瞬间翻了这么多的心思。 萧子衿等这批人马都走了之后,才吩咐道,“官兵的速度并不比我们要快,若继续走大道,迟早会被发现,我们早歇晚行,挑山间小路。” 完颜有晴点了点头,一行人往岔路上而去,。 马颠簸,却走的奇快,再加上这些年,月娘与柳行路没少偷摸回墨取山,对这路上的城乡坑洼了如指掌,所以短短□□天,就已经走了大半路程了。 现在,他们宿在坪举镇的一间客栈里头,柳行路去更换马匹了,而洛叶重新换了一身行头。 翠绿色的裙子,不算长,很是活泼,腰间一侧别着两根□□杆,一个酒葫芦不离手,月娘替她束的发,很有些飒爽英姿。 在这个小村镇里,能见到这么一个姑娘,其实是件稀罕事,洛叶也不惧旁人的目光,她缓缓的喝着酒,却盯着门口刚进来的人。 第53章 鬼迷心窍 门口进来的,不止一个人。 但洛叶却只认识其中一个。 洛叶认识的这个人瘦高个儿,长得不难看却也不漂亮,两个眼睛一张嘴,实在普通不过。 他叫谭笑禅,昆仑派掌门的师兄,洛叶的师侄。 洛叶认识谭笑禅,是从一本薄子上认识的,这本薄子,昆仑派人手一本,记的都是高辈分的叛门之人,曾经师姐也有一张,但被师尊撕掉了,也没人敢有异议。 所以,说起这谭笑禅,就不得不提到昆仑派了。 洛叶出生的这个宗门,内部旁支甚多,且各有侧重,谁也不服谁,隔三差五打一架,但从来点到即止,倘有外人来犯,必当同仇敌忾,先退了外敌,再继续争个你我高下。 而谭笑禅没能明白其中的道理。 他很有天赋,十多岁带艺上的昆仑,比武打架就从没输过,甚至被誉为罗轻笑第二,一时响动整个昆仑派。 他的师傅属“器”门,而上任昆仑掌门则是轻功翘楚,两人水火不容,见面就掐,掐完喝茶。 也因此,谭笑禅误以为门派不和,为了替师兄弟们雪耻,在一次切磋中下了重手,让两名弟子一死一伤。 这整件事,谬误的就跟儿戏一般,但涉及到了生死,昆仑派再也容不下他,谭笑禅走过山中轮回路,从此只是红尘人。 “唉……”洛叶一边喝酒一边叹气,这个师侄,脾气太过暴烈又不通事理,恐怕到而今都没明白错在哪里,纵使今日让他为人抵命,他也死得不明不白。 “可是奇怪,昆仑派向来执法极严,叛出师门者,戒鞭轻重不等,杀害门中弟子的更要钉穿琵琶骨,废除武功,但看他身手矫健,难不成他师父放水了……” 洛叶撅了撅嘴,又小声道,“也难怪,都护短。” 就在洛叶留意谭笑禅的时候,萧子衿也看到了一个人。 这个人和谭笑禅结伴而行,这时方才走了进来,她的耳垂上挂着倒吊的蛇坠,是个异常妖艳的女人。 如果,谭笑禅的出现,还没有引起洛叶重视的话,那这个女人绝对会让她恨不得撒腿就跑。 “梭罗曼,两面三刀,血手玲珑。” 萧子衿的面色一肃,他赶紧拦下正要喝酒的洛叶,还含了一口酒在嘴里的洛叶像被蝎子蛰了舌头一样,忙不迭的往外吐口水。 “快看看快看看,我有没有变色?”洛叶抓着萧子衿的手慌忙问。 梭罗曼是毒蛊圣手,她和阮七、华高衡可不同,这个女人年逾八十,仍曼妙年轻如少妇,精通毒理却完全不懂救人,她有一招七色蛊,曾拿一座边境小镇试毒,到现在那里的尸骨都没人敢收。 这七色蛊,是活物,微小的近乎尘粒,专爱年轻姑娘的血肉,中者面色忽紫忽白,不痛不痒,两日间血肉食尽,只留下一张面皮,以供梭罗曼点缀。 除了谭笑禅与梭罗曼之外,这一伙还有三个人。 洛叶与萧子衿怎么说也是年轻一辈,对这些久远之前退出江湖的前辈前辈前前辈不甚了解,倒把刚进门的柳行路吓了一跳。 “这不是来找我们麻烦的吧?”柳行路办好了事,刚坐下来想喝口茶,但见梭罗曼朝着自家少主一笑,瞬间放下了手中杯子,掩饰性的咳嗽两声,摇了摇手中羽毛扇。 然而,这间小客栈中,除了他们几个之外,都是些半点武功不懂的行脚僧,商客与书生,而且梭罗曼那露骨的眼神……恐怕在劫难逃啊。 “柳叔,你可能认出他们的来历?”萧子衿一面微笑着举起手中杯盏向梭罗曼致意,一面轻声问。 “昆仑谭笑禅,血手玲珑梭罗曼,追影刀韩停风,琴剑双绝苏无邪与孤狼谢淼。当中最难对付的,便是血手玲珑。“ 柳行路摇着扇子又道,“但她有两个弱点,一是好色多情,二是珍惜容貌,少主,你可以试一试。” 萧子衿把眉一挑,“我已经心有所属了。” 出乎意料的,一直到晚上,这群人依旧没有动静。 完颜有晴他们一直过着日夜颠倒的日子,到了这个镇上,原本是想趁着更换马匹之时,好好休息休息,养足精神的,但现在却仍然不得安生。 夜里稍有的风吹草动,都把这帮江湖人惊醒,洛叶第一次懊恼自己的警觉,这么宁静的夜色里,半点睡意也没有。 “睡不着吗?” 一个身影坐在窗户口,半边的月色,银白汪汪的,如同深潭水包容着他,萧子衿拎着一坛酒,眉眼里的笑意不多不少,正温柔的看着洛叶。 “……睡不着。”洛叶翻身坐了起来,她的衣服一件没脱,靴子都还穿着,腰间银枪随着动作一撞,“叮叮”作响。 “屋顶上有狼在嚎,哪个睡得着。” “那……喝酒吗?”萧子衿从他那无底洞般的衣襟里掏出两个海碗来,弄得洛叶心里直痒痒,想将他的衣服扒下来,看看里面到底是个什么架构。 “你不怕中毒?”洛叶狐疑的盘腿坐到窗户下面,“梭罗曼哎……” “就因为是梭罗曼,所以避也无用。” 洛叶的头发散乱的披着,头顶上有几根因为枯燥而支楞,夜风一吹,很是可爱,萧子衿是个行动派,手指忍不住圈弄起来,遭人一瞪,死不悔改。 “这是第九坛了,你还欠我……”洛叶掐着手指,比了个数字,“三十一坛!” “行行行,”萧子衿忍不住笑,“但今年的上好陈酿,被卜知坊搜刮的只剩十八坛了,我明年再还剩下的呗。” “明年要还六十二坛!”坐地起价,洛叶龇着牙笑嘻嘻的,“得有利息。” 萧子衿想了想,忽然俯下身去,蹭在洛叶的眼前,“是不是得还一辈子?” “啊?”洛叶的脸色以看得见的速度红了起来,她赶紧将自己埋到海碗里,“咕嘟咕嘟”的往嘴里吞酒,等这碗见了底,萧子衿仍在等她的回答。 “萧子衿。”洛叶的脸装在海碗里有小盏茶的时间,“我想喜欢你。” “喜欢我很简单的,”萧子衿没羞没躁的从窗台上跳下来,蹲到洛叶身边,“我可以教你啊。” 屋顶上的狼嚎更甚,一声长过一声,安宁的夜要结束了。 洛叶脸上的红晕瞬间退去,她目中倒映两点寒光,□□如游龙出渊,单臂抱着萧子衿一滚,“笃笃笃”三声,原先避开的地方钉了五支袖箭。 萧子衿一点也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他手里的酒坛子为挡一柄剑而破了个大口子,香醇美酒往外淌,淋了两人一身。 “不识情趣的人。”萧子衿摇头叹息着,很无奈的从地上站起来。 这件事真是很奇怪,滚的是同一个房间的地板,淋得是同一酒坛的酒,萧子衿衣冠整齐,除了有些酒渍之外干净如洗,洛叶却把件漂亮衣裳弄得灰扑扑的,跟刚从厨灶后爬出来一样狼狈。 “苏无邪,谭笑禅。” 洛叶这个房间不算大,剑拔弩张站了四个人,谭笑禅虽不认识洛叶,却认得她手里的枪。 “你与昆仑什么关系?” 这个谭笑禅比洛叶想象出来的那个严肃多了,铁青着一张脸,夜色笼罩下好似幽灵,双手拢于袖,也不知下一刻会扔出什么暗器来。 “你认为呢?”洛叶冷冷的看着谭笑禅,“居然在袖箭上淬毒。” “不可能。”谭笑禅也打量着洛叶,“这是援救墨取城的金国队伍,昆仑弟子只为苍生不为君,而今却不曾生灵涂炭,除非……” 谭笑禅刻板着脸,喉咙里却滚出阴测测的两声笑来,“你也同我一样,是个背叛师门的人?” “长生在我手里。”洛叶也不辩解,她的银/枪缓缓横亘于眼前,月光一照,流转的不知是云还是风。 谭笑禅不说话了,“长生”枪可比掌门印信可怕多了,昆仑历代掌门,都是温温吞吞的性子,而长生的持有者,却是出了名的胡闹乱来,任性妄为。 昆仑执法虽严,却很少杀生,万事求个转圜,罗轻笑却向来手起刀落,一枪一个,因此,“长生”此枪,乃是执法象征,纵使早已脱离昆仑,谭笑禅仍是胸口一寒。 眼见谭笑禅似有动摇,一柄状如冰棱的长剑立即攻向洛叶喉咙口,苏无邪号称琴剑双绝,曾是江南世家公子,这一剑挽的有如行云流水,煞是好看。 “苏老前辈,以您的身份地位,何苦再入江湖啊?”萧子衿叹了口气。 苏无邪早已绝迹多年,所以年轻一辈几乎无人得见,但他的名声,早已如雷贯耳,真是想忘都忘不了。 而今天下,要骂定骂曾霄汉,要夸定夸苏无邪,这位老人家,就是个活在故事里的人,众口相传,几乎成为一个传奇。 而现在,这个传奇竟然干起了暗杀。 苏无邪仍是满头青丝,只耳畔垂下两缕花白头发,高崖悬松的清冷风采,若不是有把剑正抵在别刀上,萧子衿真当他置身事外了。 第54章 昆仑往事 洛叶脚上的伤其实不算完好。 使得她的身法也不及往日般灵巧轻盈,这本是她最擅长的本事,没了轻功相辅,连枪法都失了风采。 巧的是,谭笑禅最瞧不起这门逃命的功夫,所以少年时偏有侧重,身法居然还落在下风。 两人纠缠着,从房里打到房外,从屋顶飞到花坛,所用之招悄然无声,寂静夜色中无人惊醒。 洛叶的袖中,常年也藏着几枚袖箭,两相交击,在月下寸寸化为齑粉,一阵酸麻感从指间蔓延上来,她腰一折,避过迎面而来的毫针,随即借一片风中枯叶之力,拔身后退。 她抓起酒葫芦望空一抛,银枪荡开流星镖的同时,气劲一散,拨开葫芦口,酒不经喉咙的灌入腹中,洛叶一抹嘴,“痛快!” 谭笑禅的手仍然笼在袖中,他到现在为止,好像没有出过一招,但四面八方转瞬即来的暗器却让洛叶左右支绌。 他们一个贴墙站着,手里还揽着酒葫芦,一个晃悠悠的立在树梢上。谭笑禅一身罩袍的黑衣,他俯视着洛叶,想从她的武学上看出什么破绽。 “小师侄,”洛叶仰着头,没吞进去的酒顺着衣领滑了进去,她在月色里镀了一层光,亮晃晃一双眼睛细细眯成了一条缝,“剑,器,偷,命,享乐五门,我一样不落,你还有何疑问?” 谭笑禅不做声,他们这一组悄然无息,其他人却不买账,兴许是打架之前的废话都说完了,洛叶的房间忽然一塌,废墟里窜出两道雪白身影,随即捉对厮杀,到处“乒乒乓乓”,把裹着中衣就出来的店老板吓的动都不敢动了。 “师尊这些年,可还好?” 谭笑禅这一问,相当于承认了洛叶的身份。 他虽然心心念念放不下逐出山门的仇,几乎入了魔障,但器门掌令曾经捡他,养他,教他,育他,纵使长歪了,也有恩情难偿。 “老师兄已经过世了,去年寒冬,非要闹着看雪,旧伤复发,于山前老松下阖眼。” 他死时已年逾古稀,这么任性一个人,能活到这么老,已是幸事,昆仑无人悲伤,只山中落雪三日,把他的灵牌都盖了。 “老松?山前也该有棵三十年龄新松的……” 谭笑禅自语着,他的神智时好时坏,每当想起些往事,整个人都空洞洞的,怪不得当年江湖中曾有谣传,谭笑禅自下山之后,患有疯癫之症,夜夜逢人便杀,引得好长一段时间里人人自危。 他心有沉疴,无药可愈啊。 “我不曾见过新松。”洛叶老老实实。 那棵新松,谭笑禅走后,便被掌令一掌伐折了,此后寻遍各种办法,也不得活,老掌令叹了口气,将烂了的树根挖出来,扔到了山崖下,留着看的伤心物,不如放手的好。 谭笑禅现在就跟只鬼魅一般,喃喃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我与昆仑,这最后的一点联系,原来早就断了。” 这个时候的他,全身上下看起来都是破绽,但洛叶却不敢出手了。 谭笑禅的气息,微妙的改变着,一句话之前,他还是个有血有肉,能够击退的人,现在却似无处不在的暗影。 他是人时,纵使难对付,洛叶自认两败俱伤也不会输,但当谭笑禅化成一团夜色后,长生在手,也划不出光明。 “呼……”洛叶将葫芦上的绳子一绕,谭笑禅的身体里有两个人,她刚才好像一不小心,把个狂徒放了出来。 四周都是笑声,时高时低,时而阴森,洛叶叹了口气,将□□接成了□□,往地上一杵,也不打了,盘腿就坐下。 “小师侄,你得了什么好处要来杀我们?” “……”谭笑禅的身形一收,有一枚淬毒的袖箭停在洛叶眉心,“叮”的一声,又直挺挺的坠到了地上。 以前就是这样!一言不合便袖手抽身,打也不打,昆仑一脉,上上下下都是这个脾气,谭笑禅将牙咬的“咯咯”作响。 “起来。” 他一停,洛叶才能借着月光看清眼前人。 “……果然如此……”洛叶心里难免悲伤起来,现在这个谭笑禅,意气风发,已生皱纹的脸上洋溢着少年气,高傲的昂着头。 初在客栈相见时,洛叶便觉得谭笑禅太过奇怪,他忽而满脸笑容,忽而沧桑悲苦,连茶与酒都点了两份,饮茶时,默然不语,喝酒时却酣畅淋漓。 怕是走火入了魔,将一部分的自己永远困在了从前。 “说说呗,”洛叶仰头笑着,“说不定我就不去金国了,改帮你们。” “背信弃义!”谭笑禅“哼”了一声,十几岁的心性,好骗的很。 “我说真的,”洛叶拉了拉他,谭笑禅将眉一皱,不情不愿的也蹲了下来,“你也知道,只为苍生不为君嘛,金,蒙古在我眼里都是一样。” “我是蒙古人。” 谭笑禅的眼神在瞬间一黯,他头疼的敲了敲脑袋,又自语道,“胡说,胡说,师尊才不会杀我!” 洛叶就静静的看着他折腾,不急不缓的又问,“草原和雪山,你更爱哪一处?” “雪……雪山……”谭笑禅断断续续的回答着,他忽然暴喝一声,“你胡说!” 这一喝,整个客栈也抖了三抖,躲在暗中,想见缝插针的梭罗曼终于坐不住了。 血红的薄雾将谭笑禅包裹起来,安抚着他激动的情绪,梭罗曼单臂叉着腰,似笑非笑的看着洛叶。 “你想将我引出来?” “不敢不敢,我只是在尽一个师叔的责任,开导小师侄罢了。” 既然这会使毒物的人在自己这儿,那其他人至少没有后顾之忧,洛叶拍了拍手站起来,“他这病由来已久,若不点醒,一辈子都会疯疯癫癫。” “我又何尝不知……”梭罗曼托着谭笑禅的脸,“但他的过去,我并未参与过多,要如何点醒……” “……你爱他?”洛叶活见了鬼似得眨眨眼睛,那吃饭的时候,你还与萧大公子眉来眼去?! “噗……”梭罗曼笑起来的时候,当真是好看,这副死人的面皮一点也不僵硬,不像洛叶的易容术,跟带着层面具一样。 “我喜欢年轻的,可口的,他年轻时虽不错,现在可不行了。” “他是我的儿子。” “咳咳……咳咳咳……”一口酒呛的差点喘不过气来,洛叶的眼睛里都是泪水,她一副天塌了的样子,恨不得拔腿就跑。 怎么到墨取城的路上,会有这许多灾劫,好死不死,先遇到了昆仑手札上重点记载的师侄,又遇到了他的娘。 照规矩洛叶该尽力让他死前瞑目,但梭罗曼要在,如何开口。 “小姑娘,你确实是昆仑的人?”梭罗曼问。 “嗯。”洛叶乖乖的点头。 “你过来点。” 洛叶都快缩到小院门口了,梭罗曼冲她勾了勾手指,“我不杀你。” 阮七没有跟着队伍,若是梭罗曼想,洛叶顶多保住一人性命,这个老妖精的威名就算是师尊,也是每次提起都一阵发憷。 洛叶一步分作两步走,终于到了梭罗曼面前。 “我已经活不久了,如果你能点醒他,我便告诉你一个秘密。” 梭罗曼的话,十之八九听不出真假,但她那双柔嫩如少女的手上,却有一种枯槁感觉,梭罗曼一生最在乎自己的外貌,怕是的确油尽灯枯了。 这本就是我的责任。洛叶点了点头,她看着陷入迷茫的谭笑禅道,“比武台上,你杀的是大师兄,伤的是掌令。” 这句话,犹如雷亟,把谭笑禅震在了原地。 “不……不可能,明明是两个无关紧要的人……”谭笑禅的面容渐渐狰狞起来,他狂叫着要去掐洛叶的喉咙,却奈何那团红雾如同棉花般把他困在里面。 洛叶摇了摇头,“手札上记载,你本来痛下杀手的对象,的确是两个刚入山门的小弟子,但却让你的大师兄挡了一挡,他的心脏被你拽出,连赶来阻止你的掌令都受了重伤。” 洛叶说这话,就像在说一个事不关己的故事,话音冷冷清清的,“你的大师兄,陪你数十个寒暑,顾你冷暖,而你却害怕愧疚,把他的记忆抹个干净,以为自己还是那被捡回来的少年吗?” 谭笑禅便是从那时起走火入魔的,自走了轮回路,这病就一直没有好起来,他捂着耳朵的手逐渐松开,涕泗横流,如同一个遭了欺负的孩子。 “曾经,有许多弟子敬仰过你,他们或许口中不服,乐于挑衅,但谭笑禅这个名字,从我记事起就不断被提起,昆仑山,从来没有谁是无关紧要的,当年那刚入山门的弟子,一个接替掌门,一个现任掌令。” 洛叶似乎轻轻地叹了口气,她讲道理的本事还欠萧竹音一大截,多少都带着点自己的感情,冷眼旁观说来容易,做起来却是何等艰难啊。 “你的大师兄,真不该死啊……” “大师兄……”谭笑禅砸吧着嘴,他还记得一碗小米粥,大师兄厨艺不好,做什么都能搞砸,唯一一样行的,便是小米粥。 他刚被师尊捡回昆仑的时候,水土不服,吃什么吐什么,大师兄就摁着他的头往里灌小米粥,才没让他饿死。 大师兄是个很温柔的人,虽然有时候也凶到不行。 他最喜欢松树,山前同自己一起种了一棵,师尊还曾半夜起来,重新填了土。 前尘往事,过眼云烟,谭笑禅的眼神慢慢清明起来,他只是瞧着脚下一抔黄土,轻声道,“也好。” 第55章 风花雪月 梭罗曼知道这声“也好”的意思。 昆仑弟子,若是逐出师门后,仍有滥杀无辜的行为,便会由执法者执刑。 “长生”在洛叶手中,她就是那执刑人。 谭笑禅坦然的面对着洛叶,他与刚才相比,如同变了一个人。 这个谭笑禅,面容柔和,带着长辈的光辉,目光中冷漠却又怜悯,乍然大悟后的透彻。 洛叶手中的银枪一转,在他的胸口戳出一朵花来。 梭罗曼没有阻止,这个美艳的夫人,自指尖开始苍老,半张脸皮顺着额心裂成了两半,嘴里喃喃着,“我早该来的,我早该来的。” 院子里,最先爆发的血腥味引来了饿狼。 谢淼四肢并用,倒挂在屋檐下,绿莹莹的眼睛盯着梭罗曼。 他没有舌头,除了一声声的嚎叫,也发不出其它声音来。梭罗曼回头,狠狠的瞪了他一眼,谢淼呜咽着自阴影中爬出,像小犬一样,依偎在梭罗曼脚边。 他的心智或许并不成熟,却有着野兽般敏锐的直觉,孤狼谢淼是梭罗曼三十几年前捡到的一条狗,他便忠心为狗,为主人欢喜,为主人拼命。 谢淼龇牙咧嘴的面对着洛叶,仿佛全身的毛发都为之炸起,他一边防卫着滴血的银枪,一边用手推了推一动不动的谭笑禅,几声滚在喉咙里的哀叫后,仰天长啸。 兴许是过于单纯的原因,谢淼的武学早已蹬至顶峰,若江湖里的人,能放下面子正视他,不出花招,不玩阴谋,堂堂正正比个速度,那当今的天下第一又岂止一个。 洛叶知道,自己不是谢淼的对手,所以利爪袭向胸口的时候,她动也不动。 枪上的血,很缓慢的聚拢着,长生是把宝贝,过不了多久,连渍在雕花里的血都会流尽,看不出痕迹来。 洛叶半低着眼睛,好像在研究那血珠的形状。 “洛叶!” “住手!”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一个在她头顶上,一个却是梭罗曼。 谢淼的爪子停在洛叶胸口,多一分,便要把鲜红的心脏掏了出来。 “为什么不躲?”萧子衿的眸子,黑的如同暴风雨前的深潭,古井无波,却暗蓄着狂风巨浪。 “躲不过。”洛叶眨了眨眼睛,她佯装作伪的拍了拍胸口,“吓死我了。” 萧子衿的愤怒,并没有因为她的笑容而稍有消散,被这么盯着,洛叶也难免心虚。 被主人喝阻的孤狼一步三回头的重新蹲到梭罗曼的身边,梭罗曼伸手,揉了揉他那一头微卷的长毛。 “我说过,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梭罗曼的眼睛已经开始浑浊了,她吐出的每一口气,因为常年用自身血肉饲养蛊毒,而带着刺鼻的腥臭。 “你们这支队伍里,有魔教,有金人,自中原而来,往墨取城去,而你……” 梭罗曼抬起枯瘦的手指,直直的对着洛叶,“完颜北的女儿,罗轻笑的弟子,你的身上就算没有地图,也会被杜撰出两张来。” 洛叶沉默了一下,她揉揉鼻子,小心问道,“这些消息,你是从哪里听到的?” “头领派我们来的时候,身边曾站着一个蒙面的年轻人,你们所有的消息,都是从他口中流出。”梭罗曼的头发在风中一点一点的化为灰烬,谢淼呜咽着抱紧她的小腿,仿佛想借此留住她,却不知自己的脸上,正泛出了死亡的黑色。 “兴许是年纪大了吧……”梭罗曼笑了,这个笑容就这么孤零零的挂在满脸腐肉上,“而今,我只想带着他们,陪我一起入黄泉。” 院子当中,三具尸体。 洛叶甚至没怎么动手,就这么干掉了当今武林的泰山北斗。 心头那股担忧一松,萧子衿踉跄着便往地上栽,要知道来的这几个,都是曾经一时无两的狠角色,萧子衿与苏无邪拼上这一轮,纵使是赢,也付出了高昂的代价。 身侧的人一倒,洛叶下意识的就去接,手都够到了腰底下,萧子衿却硬生生退了两步,手拄着剑,半跪在地上喘息。 洛叶看着自己捞了个空的手,有点发愣,“你为什么躲?” “……”萧子衿的眸子看过来,满满当当的难过,洛叶纵使迟钝,也看出来这人是真的不高兴了,她反思了一下自己的行为,不确定道,“你还在生气?” 萧子衿似乎微微叹了口气,他招了招手,拉着走近的洛叶一起坐到了地上,从头顶到脚底把人看个清楚,确定不曾带伤后,方才展了眉头,“以你的轻功,躲不开谢淼?” 洛叶还没开口,萧子衿又道,“你是因为杀了昆仑的人,不想躲是不是?” “没有,没有。”洛叶赶紧摆手,“他的命,又不比别人金贵,我杀得了别人,自然也……” “你的命,在我眼里就比别人的金贵。”萧子衿打断了洛叶的辩解,后者抱起酒葫芦,一边喝一边噘嘴。 “亲疏有别,你又不想做什么圣人……只是,”萧子衿看着眼前左闪右躲,想逃避问题的姑娘,故作虚弱的咳嗽两声,拉回洛叶的注意力,“别动不动就自暴自弃,你死了,我怎么办?” “哦……” 这个人啊,怎么说话如此的动听,洛叶耳根通红,她伸手戳了戳萧子衿腹部的创口,引来一阵惨叫。 “疼吗?” “嗯……”萧子衿的眼里滚着泪水,被洛叶拦腰横抱了起来,“我送你回房,再去请大夫看看。” 这儿闹了有大半夜,等掌柜连滚带爬跑去报官的时候,这群奇奇怪怪的人早就消失了,只留下五具死尸。 死相最好的,是苏无邪,一剑穿喉,其次是院子里的三个人,可怜韩停风,先碰到了拖满亦章,又惊醒了柳行路与月娘,这几个,都是心狠手辣的人才,全身骨头都给打折了。 “哎呀,我说少主,你现在就享福了。” 月娘策马慢慢的跟在车架旁边,萧子衿把小窗口的帘子挑开,看外面几个人尘霜满面的模样。 “没办法,我受伤了嘛……” 来了五个顶尖高手,就伤了一个人,说实在的,这笔买卖实在折得慌。我要是蒙古头领,非得气的头撞南墙不可,萧子衿幸灾乐祸的想。 果不其然,这一路前半程还有明盗暗偷之类的来拜访拜访,后半程就太平多了,能杀了梭罗曼一行人的,别说武林中没人胆大包天非来找死,就是带一支规模不算太小的军队,都不一定成功。 墨取山已经近在眼前了。 洛叶只从他们的谈论中,听过这座背江的山。 林葱叶茂,山腰以上经年覆雪,不比昆仑温暖,山石嶙峋,隐隐透着红,出太阳的时候,整个山头都血色殷殷。 墨取山的左侧还有一道悬瀑,相当壮阔,远远都能听到轰鸣声,震动着整条山谷,名曰:天河倒悬。 墨取山很美,也很邪,所以能生出萧子衿这样的人来,洛叶站在江心的小叶扁舟上,就这么想着有的没的心思。 要去墨取城,自然要过江,唯一的旱路已经被蒙古军把守,沿江也都下了套笼,照月娘的话来说,瀑布的下面,水浪冲击,无论落什么在水里,转眼之间就被打没了,自那儿登山,是最危险,也是最安全的选择。 隔岸无船,这条水,间隔在金与中原之间,渔民们最多只在浅水区捞捞鱼虾,竹筏也就够用了,所以找来找去,只弄来了几张坚固的稍大竹筏,老手艺匠们为年轻小伙子扎的,被完颜有晴百两黄金买下了。 这年头,会划竹筏的人不多,魔教长在山林,戏于江水,个个都会。 萧子衿虽是年幼失踪,但行船本事不落下风,他垫了垫竹筏的重量和个头,自己掏钱买了个小的,就载着两个人。 江风拂面,阴湿而寒冷,洛叶的酒葫芦,重新灌了酒,最后的一坛陈年桂花酿,除此之外,萧子衿还问农家讨来了两坛香甜米酒,现下就压在竹筏上,晃晃悠悠进了洛叶的肚子。 “你的伤还疼吗?”洛叶盘着腿问,江心有风浪,她又常年踏踏实实的站在平地上,如今颠沛,竹筏显得毫不稳当,而萧子衿腹部还缠着绷带,让他这么积极的干体力活儿,就是洛叶,也有点过意不去。 “疼啊。”萧子衿撸着袖子,擦了把额头上的汗,他整个人精神了不少,粼粼月色下镀着微白的光,有种少年气,“你要是对我有点信心,我就不疼了。” 他手里的竹竿一挑,随之蹦上来一条银鱼,竹筏上划过一道完美的弧线,又落进了水里,洛叶“哇”的张大了嘴巴。 此夜,此月,此江,此鱼,静静往前流动的竹筏,萧子衿眯了眯眼睛,当年母亲就是在这时鬼迷心窍,要与父亲白头到老。 “洛叶,我果然喜欢你……”萧子衿低低噫叹着,“鬼迷心窍了。” 第56章 时雨不沾衣 竹筏一排排的停在瀑布前。 靠的不算近,也不敢靠得太近,周围的水汽仍是氤氲着染湿了衣裳。 这条瀑布名不虚传,山石自上而下有两道突出的圆台,原想把它的气势阻上一阻,却使得冲撞的水浪如万马奔腾,轰轰烈烈的碎在了江面上。 怎么上去? 这是所有不熟悉地形的人,心里首先泛起的问题。 如此天堑奇难,就算轻功盖世,也难保不摔个血肉模糊,更何况,这筏子上站的,还有完颜有晴这样拖后腿的。 “不难。”月娘与柳行路相视一笑。 他们的前任教主萧雪时,虽是体弱多病,却精研机关障眼。木石流马之类的工艺活儿,他绝对敢跟鲁,墨两家叫板。 所以,在“天河倒悬”这样紧要的关口,萧雪时又怎会不留下后路。 只见柳行路将手里的羽毛扇一旋,这柄轻柔无力的扇子平平滑出,竟能力透雷霆万钧的水势,准确无误的插在机关眼上。 “都稳住了!” 月娘冲天吹了声口哨,魔教众弟子提气凝神,专注在自己的竹筏上。 山体里,传来齿轮转动的声音,“轰隆”“轰隆”,平静的江面开始泛起波涛,起伏不定,越来越大。 颠簸的洛叶就快吐了的时候,那瀑布忽然自中间断成了两半,宽愈数米,一层层的石制台阶一面自圆石往下铺,一面从浅水底往上延,转眼连成一片,连个结合处都看不出来。 “哇……”洛叶目瞪口呆的看着,以至于忘记了自己翻腾的胃,“这比饕餮还精巧。” “两者都出自家父之手。”萧子衿挑了挑眉,一脸的得意。 早在山中等候多日的魔教众人也听见了动静,自上而下的挥着手,跟往日兄弟打招呼,萧子衿将撑竹筏的长杆往水里一掷,长啸道,“回家喽。” 这一声,压过了轰隆瀑鸣,仿佛把胸中豪气都唤了出来,在两岸之间不断回荡,惊的林鸟乍然飞起。 “回家喽!” 月娘与柳行路也绽开了笑容,学萧子衿把竹篙一掷,随即一声一声,接连响起,魔教众人一抹额上汗水,拔身登上了墨取山的天梯。 “这石阶和我昆仑的真不一样。”洛叶是最后一个登上墨取山的,她走得很慢,基本上是一步一停,“昆仑山后,也有这样的天梯,不上人,只下人。” 萧子衿看她说的难过,便也不打断,只静静听着。 “那天梯很长很长,站在上面,都看不见尽头。”洛叶叹了口气,“我是要杀人的,昆仑太美太好,容不下我。” 昆仑的轮回路,三万八千阶,好杀不改,自请下山的,三百八十鞭,老天待罗轻笑薄情,让他先送走了慕容瑾,又送走了洛叶。 那一段下山路,不比这里的好走,师尊远远的站在最高处,什么话也不说,什么人也不看,云海在他脚下蒸腾,真怕他突然想不开…… 洛叶的话,戛然而止,她不必多说,萧子衿已经知道她的意思了。 谁都是这么过来的,等这一阵伤春悲秋过去就好。 墨取山中,有一条通道,把整个山腰打个对穿,走过去,就是墨取城。 山洞里,虽然幽闭,却并不显得晦暗。 每隔几步,都点燃一盏油灯,却与平素所见的光芒略有不同。 这油灯发出的光,雪白透亮,一点也不昏黄,灯芯烧的笔直,风吹也不易熄。 灯油是乌黑的,装在碗状的容器里,可让人捧在手心,下面浮着水,一点也不会烫。 “哇……”这是洛叶第三次为这里惊叹,“魔教的新奇玩意儿好多。” “还有更好玩儿的呢,”萧子衿从架子上顺了一盏油灯递给洛叶,“这油不仅能在水里烧,还能烧个一干二净,留下的水能喝。” 从中原到墨取山,比计划中的多用了两天时间,完颜有晴早已心急如麻,哪有时间陪这帮满脸事不关己的公子小姐闲逛。 这一路,总能听到墨取城的消息,费莫将军顽抗不倒,一直高挂免战牌,不与交战。 蒙古人沿护城河设了防线,长期围城,隔三差五叫嚣挑衅。这么长时间,依旧无人来援,城中恐怕耽于粮草,在这么下去墨取城必然会从内部瓦解。 “公子不要担心。”拖满亦章低沉的声音在这山洞里莫名的令人安心,他伸手,搭住了完颜有晴的肩膀,“墨取城就在我们脚下了。” 墨取城,就在他们脚下了。 出了洞口,陡峭的悬崖,四面不着力,云里雾里,却能看见不远处的一座城池。 傍山而建,城小,却是南北贸易交通的重地。 但此刻,却丝毫看不出城里的热闹,从里到外死气沉沉的,连半点声音都听不到。 又是一片绝境,从这儿跳下去,定然粉身碎骨。 完颜有晴自觉的往后退了退,让出位置来,以便魔教的人整出自家机关。 但这次,完颜有晴却想多了,这洞口并没有暗藏什么机关,而是直接从峭壁上垂落一道铁索。 看柳行路和月娘的意思,要到墨取城,就必须借助这条铁索下去,完颜有晴现在明白为什么蒙古人没看着这座山了。 “我的轻功不济……”小公子勇于承认自己的缺陷,他指了指萧子衿身后连名字都不知道的魔教弟子,又道“比他们还不如。” 拖满亦章接着他的话点了点头,“我们金国人,更注重内力与外功,骑马射箭是好手,但都弱于身法。” 拖满亦章的意思是,铁索之上,他也只能顾着自己,无暇分神照顾完颜有晴。 这些人里,轻功最好的是洛叶与萧子衿,萧子衿虽然自负,但也知道自己这一样不如洛叶,更何况他身上还有伤,所以众人都不说话了,齐刷刷的看向喝着酒的洛姑娘。 洛叶有拒绝的理由,她的一双腿,差点因完颜有晴废了,若不是阮七老先生妙手回春,恐怕现在还摊在床上呢。 “还是我来吧……”萧子衿在她耳边轻声道,很温暖的声音,洛叶摇了摇头,她把下衣摆一掀,背对着完颜有晴蹲了下来,“上来吧,我背你。” 洛叶,是完颜有晴的姐姐,再小一点,再普通一点,她本来可以背着唯一的堂弟四处野,疯玩儿到半夜让家里人着急。 但是现在,没机会了。 完颜有晴比洛叶还要高上那么一点,骨架很轻,洛叶背着他,丝毫不吃劲,时不时地还替别人搭把手。 这铁索很多年没人打理,生了湿滑的青苔,偶有小弟子失足。洛叶在这峭壁上雀跃,好像专为此而生,她上下游溯,救了不知多少人。 萧子衿分了神来看她,完颜有晴真遭人嫉妒,他“哼哼”了两声,心道,若没有这个负累,他的叶子该是怎样的神采飞扬。 “到了。”洛叶脚尖沾地的同时,反手揽着完颜有晴的腰,把这个脸色有些苍白的少年放了下来。 城里的主道,冷清的刮过一阵风。 家家户户闭门阖窗,只有枯叶打着旋儿绕过脚边。 完颜有晴为这萧索的景象皱了皱眉,他往墨取城驻军的方向疾行,希望自己没有来迟。 但一切,皆如萧竹音所料,这半个月里,蒙古军并没有大举攻城,所以虽有粮草之忧,死伤数目并未上升。 他们离驻军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就被团团围住,应该是费莫好舍听到了城中传报,在不知敌我的情况下,动用了部分兵力。 这位老将军,雄浑威武,手臂上虽然漏出一截绷带,但盔甲却擦得锃亮,骑着马慢慢走到他们面前。 “是皇子!”费莫好舍刚毅的脸上,这时才漏出了破绽,他欣喜的全身颤抖,从马上下来后,立即半跪在完颜有晴面前。 “我就说,我就说陛下是不会放弃我们的。” 往皇城去的消息,恐怕早被人拦截在了半道上,完颜有晴不忍糟蹋老将军的忠心,只得先伸手把他扶了起来。 “费莫将军,快请起,城中局势如何?” “粮草储备最多还能坚持半个月,之前一战中,死伤惨重,一些止血药物已经用光了,死亡人数仍在增加。” 费莫好舍神情一肃,又道,“蒙古军驻扎在百里之外,至今没有动静,十分不寻常。” “嗯。”一边说,完颜有晴一边随费莫好舍登上了城墙,远远张望整肃有序的蒙古包。 魔教的子弟已经跟着副将去安顿了,军中无人多问,也无人猜疑,跟着皇子来增援的,竟是一帮中原人,察觉到不对的不敢多说,察觉不到的早和小辈弟子们勾搭喝酒去了。 “攻城的,是哪位将军?” 萧子衿忽然道,他们几个领头的,排排站在城墙上,光看对面插的挺立的旗帜,就知道绝不好惹。 “是拉克申。” 提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费莫好舍仿佛年轻了几十岁,眼睛里战意熊熊。 “领兵布阵,精细大胆,十分的好人才。” 第57章 不守规矩 “那钦来了。” 萧子衿一笑,“否则,以拉克申的能耐,不会攻不下区区一个墨取城。” 那钦与拉克申的关系,跟传统中互相嫉妒的师兄弟没什么不同。 那钦为长,拉克申为次,但拉克申样样强过那钦。 从出生,到地位,再到本事,活活给人压了一头,任谁都有愤愤不平的时候,只是那钦气量狭小,这些妒忌,终究演化成了愤恨。 “洛姑娘,”萧子衿看着那不想动脑子的人,“明日撤了免战牌,你挂先锋,去会会蒙古人。” 这句话被他说得满脸自豪,月娘赶紧悟了眼睛,感叹自己少主越来越没皮没脸了。 “这……”费莫将军打量了一眼洛叶,后者手里抓着酒葫芦,从上而下透出不可靠的讯息。 这可是出城第一战,让这么个……俊俏小姑娘来,有点太过儿戏了。 洛叶半边眉毛一挑,她的心境,很容易随着周围环境变化,临安城里,她可以低伏利爪,做个规规矩矩的看门人,两军之前,自然也可以擦了银枪,披甲挂帅。 费莫好舍对这群人一点也不了解,能做到这种程度的信任,已是大将之风,但完颜有晴却对他们十分了解。 这个少年不笨,来的路上把前因后果全想明白了,到最后自己是个被人玩弄股掌之间的棋子,还曾暗暗自得过。 卜知坊与魔教,千丝万缕,自己逼得魔教死灰复燃,又因墨取城之危,不得不做出妥协,洛叶受辱之仇,萧竹音报了;故土家园墨取山,萧子衿来了,到最后他们什么都没失去,却拿到了所有想要的东西。 所以完颜有晴相信萧子衿的判断,他点了点头,对费莫好舍道,“费莫将军稍安勿躁,先看看他们的实力吧。” “可是……”老将军终是重重的叹了口气,他看向洛叶道,“军中没有适合的盔甲,姑娘要受委屈了。” 洛叶的骨架不算大,身高还可以,但与一个成年男性相比,还是小巧了很多,倘若塞进一般的盔甲中,里面空空荡荡的,晃来晃去,不仅难以保护要害,还会碍手碍脚。 所以洛叶摇了摇手,“我只要一般江湖人穿的衣服就好了。” 她这一路,衣食住行都被人管着,月娘又致力于装扮小姑娘,可把洛叶折腾的够呛,现在都还穿着件叠纱广袖。 “这个不成问题。”月娘得意的点了点头,“我路上采购了几件。” “那……就有劳这位姑娘了。” 费莫好舍仍是对这种大胆的行为颇有顾虑。 战场之上,瞬息万变,他不是不信任完颜有晴,而是顾虑这位年轻的皇子,还没有真真正正的面对过千军万马。 在绝对的优势下,个人的能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这帮江湖人,在战场是剪了螯的螃蟹,其实没什么用处。 免战牌一下,拉克申那边立即收到了探子的回报。 这位三十上下的年轻将领正撑着头,慢条斯理的翻查着眼前的地图。 接到这个消息时,也不见有多大的情绪反应,他只低低的应了声,“知道了。” 一天前,有数十竹筏顺江而下,事有异常,拉克申已经去看过了。 能乘竹筏渡江,不惧风浪的,从来不是什么普通人,所以拉克申特意调查了一番墨取城的故事,所知情报并不全面,却也能够进行推断。 魔教的人回来了。 这几日中,战情必有变化,他心里有数,自然不为所动。 拉克申这般镇定,却惹恼了那钦。 他两人在军中官职相当,但拉克申常年随军出征,亲力亲为,所受到的拥戴远远超过了这个师兄,两人表面自是和睦有加,但暗地里使的手段,谁也不比谁光彩。 拉克申也不知道,他们怎么会弄到而今这般地步。 也不是没有亲近过,他们两个刚入师门的时候,都还小,那钦大他三岁,事事如个小老头,爱操心,操不完的心。 思及此处,拉克申忍不住笑了笑。 师尊他老人家好吃懒做,除了行军布阵,样样不能,师娘过世后更是越发放浪形骸了。 饭爱吃不吃,觉爱睡不睡,几次差点把自己弄死,若不是那钦支撑着,一点小个子喂饱了师弟再去照顾师尊,哪有今天的老少双璧。 “师兄啊师兄,你可真是让我头疼啊……” 帐外吵吵闹闹,拉克申不用抬眼,也知道是那钦来了。 “啪!” 拉克申面前的桌案被拍的一震,那钦这么愤怒的样子可不多见,他这个师兄,身体不算太好,这也是另一个不能长期随军出征的原因,不过那钦的脾气一向好,还算是个讨人喜欢的将军。 “墨取城有援军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拉克申胡思乱想着,却被一个严厉的声音拉回了现实,那钦冒火的眼睛几乎要烧起来了,“你知不知道我们几乎能够拿下墨取城了!” “这座城,虽然坐落的位置很好,但对我们这些草原上生长的人来说,没什么用处,又远,又孤立,”拉克申挑了挑眉,随手摸摸脸上刺手的胡茬,“攻不下来,就随他去喽。” “你!”若不是两军对阵在即,那钦恨不得拔出腰刀来砍人几下。 但愤怒到了极致,那钦反而冷静下来了,他冷哼一声,也不打算再问,刚来便要走,“墨取城我一定会拿下的。” “太执着了吧,呵……”拉克申笑了笑,他今天一天的干劲都被那钦骂没了,天还没黑,想睡觉,“说到底,国师大人也只是想把洛、萧两姓困在这里,攻城不过是个拖垮我的幌子而已。” 因为主帅这种懒散的任性,以至于费莫好舍发来的约战书并没有送到拉克申的手里。 那钦把奢华的滚金边战帖捏在手中,据他了解,墨取城的守将里,没有这种喜好轻浮的,那必然是援军迫不及待想一试高下。 他点了点头,原本就是相互试探的阶段,这战帖就是对方不下,他这里也会有相应的举动。 这第一轮的交锋,就发生在黎明时分。 天还没亮个干净,从墨取城放下的吊桥上,缓缓打马行来一个银枪的小将。 这小将看上去十分的年轻,捧着个酒葫芦,盘腿坐在马鞍上,那马颠簸,他也掉不下来,一身白裳,竖着发,自在逍遥的很。 “江湖人?”那钦微微皱了皱眉,江湖人不善马战,也不善用兵,大多独来独往又颇为自负,他实在不明白,身经百战的费莫好舍怎会犯这样的错误。 但既然是对阵,那钦纵使有千般疑虑,也还是要决一高下,墨取城遭此前重创,必是民心动摇,若再能取下一阵,不战而降是最好的考量。 看到了主帅的示意,邬桁夹了夹马腹,横槊而出。 他是马上作战的高手,心气高,有点小瞧这银枪小将。 洛叶也不在意,她是一身男装的打扮,干净利落,很适合舞枪。 两截长生被连成了一体,萧子衿领着其他人,就在她身后跟着,没有喧哗的声音,却有猜疑的目光。 洛叶把腿从马鞍上放了下来,调整好正确的坐姿,一把长槊连着红缨举面便刺。 邬桁不是个多话的人,他只想尽快把这个不自量力的小子挑下马去,却只见面前的人够着半边马镫,整个人贴附在马背上,避过了这一槊。 随即,银枪如游龙般从她袖中滑出,直刺邬桁的腰腹部。 邬桁没有躲,洛叶落枪的地方,被马头挡着,一击不中,容易留下破绽,而邬桁不想放过这个破绽。 长生在碰到活物的一瞬间,洛叶握枪一旋,抢尖搅起一阵血花,连人带坐骑钉成一串,跪倒在黄沙上,挣扎几下,没了气息。 那钦铁青着脸,命人上去将邬桁的尸体救了回来,洛叶没有阻挡,她只是坐在马背上静静看着,漠视鲜血与脑浆渍进了泥土中。 蒙古军中,有与邬桁交好的,摩拳擦掌,恨不得将洛叶凌迟而死,然而那钦却犹豫了,他看得出来,这般实力的差距,军中无人可与之媲美,这个少年要杀,却不能让一个人来杀。 他摇了摇手中的小旗子,立刻有四个高矮不一的汉子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两个在马上,两个在马下。 他们冲洛叶而来,双方座驾先打了个照面。 在后面看着的费莫老将军有些着急,他认识这四个人,就是他们绊倒了自己的马匹,让自己受了伤,同时也让他失去了一个好朋友。 当初一战,三对四,损失也如此惨重,老将军虽然惊叹于洛叶的本事,但心中仍然担忧。 “放心,她应付的了。” 萧子衿一改往日嬉笑面目,瞳色深沉的盯着战场,“我倒是比较好奇,拉克申去哪里了。” 照理来说,如此紧要关头,这位蒙古主帅应当亲临战场,但痛失先锋官的情况下仍不见他踪迹,必是有诈。 “怕什么,完颜小公子与柳大先生不也没现身嘛……” 月娘微微一笑,“这世道,谁会守规矩啊。” 第58章 赵家公子 正面战场上,正打的如火如荼。 洛叶的银/枪既然沾了血,此后杀起人来,更是肆无忌惮。 连折两阵,那钦便不再托大,步、骑两军蜂拥而出,瞬间陷入了一场混战。 而在这时,墨取城的后方,也遭到了烽火的波及。 墨取山下,江水被一分为二,一部分凿成了天然的护城河,以短坝拦截,每月入水出水五至六次,另一部分则绕着城池继续往东,直到汇入茫茫大海。 而在这两股支流中间,却有个薄弱点,被山势一阻,水流细而且流势较缓,几乎被拱起的山梁填成了陆地,表面上虽然看不出来,但是贴着山脚绕一圈极易攻城。 拉克申研究地形图研究了很久,早想引开城中主力,戳一戳这块软肉了。 所以他现在带着两队轻骑,约百千来人,勒马停在城墙下。 另一端的喊打喊杀声掩盖了此处的鬼祟行为,拉克申一声令下,数十道臂粗绳索连着铁钩卡在石柱间,固定结实后,精兵突袭。 忽然,空无一人的墙头上长啸震天,百十来个布衣人整肃的站了起来,手执锋利弯月刀,把绳索全数割断。 一时之间,城脚下血肉模糊,拉克申以箭掩护,勉勉强强没有全军覆没。 “将军,你太低估自己的对手了。”完颜有晴冷冷的俯视着马上的拉克申,“费莫老将军,早在建城之初,就察觉到了这处弱势,他故意放松此处防守,为的就是引你上钩!” 拉克申是个极其严谨的人,在真正行动之前,他不只一次的试探打听,而费莫好舍沉得住气,只把网张着,宁可做一时之输,也不急于收网。 但同样的,这位老将军也有个显而易见的弱点,不够果决,不愿冒险,求稳为上,以至于长时间里,也没有制造机会,让拉克申进入陷阱。 这样拉锯消耗着,实在浪费了老将军的心计。 所以萧子衿才这般狂妄自大,他从墨取山进入墨取城时,便注意到了常有探子徘徊江水两岸,还有这一处被忽略的城墙。 故意留下的木筏,故意造出的动静,都是为了告诉蒙古人,来援军了。 援军刚至,必是人困马乏,缺乏沟通,但时间一长,站稳了脚跟,再攻城就不如当初轻巧。 拉克申虽封锁了费莫好舍向金国求援的通道,却忽略了中原,忽略了这位年纪轻轻的小公子,这一疏忽,让他不能再等。 而今天,此刻,城中守军倾巢而出之际,就是他最好的时机。 拉克申叹了口气,他可是研究了很久,才发现这处山脉的,来自手下败将的算计,有时候就是这么容易上当。 “退!”拉克申当机立断。 他虽然不屑于上头的命令,但有时却不得不遵守。这次大败,他带来的都是军中百里挑一的精锐,至今损失泰半,说是大伤元气也不为过。 完颜有晴站在城墙上一招手,万箭齐发,撵着拉克申往主战场撤退。 毫不知情的那钦,在见到拉克申的瞬间,表情之变化,堪称精彩。 萧子衿一勒马,放他们狼狈而逃,费莫将军慢慢停在他身边。 “佩服。” 异口同声而言,微愣之后,相视一笑。 老将军受了这么久的窝囊气,今日大仇得报,忍不住在宴席上多喝了几杯。 这些酒,都是还留在墨取山的魔教人搬过来的,年岁已久,全部陈了有数十来年。 冷冷清清的街道上,也开始燃起了灯火,先是孩子,后是大人,墨取城虽然还未摆脱头顶上的阴云,但至少去了死气。 而与之相对的蒙古包里,却是针尖麦芒,压抑的几乎透不过气来。 拉克申受了箭伤,不算严重,左臂缺了块口子,正由军医包扎。 那钦就坐在他对面,皱着眉,也不说话,隐隐有山雨欲来的气势。 “是我太轻敌了。”拉克申点了点头,示意大夫先离开,那全程都未敢抬头的老大夫赶紧擦了擦头上冷汗,出了帐篷。 “从我们出征到现在,你的每一次计划都没有跟我商量过,师弟,你不是轻敌,是自负!” 那钦愤恨的把桌上墨砚往地上一摔,伴随着巨大的声响,裂成了两半,“我的才能,纵使比不上你,但作为副将,我却没有知情的权利?!” “让你知情,我们就能反败为胜?”拉克申要么不开口,要么每句话都能戳中那钦的死穴,“你是国师手里的棋,只是为了监视我而来,军中的事情,何必多管。” “你!”又一次的,那钦除了无处发泄的火气,什么情报都得不到。 “好了,我的伤口疼,让我休息一会儿,师兄要是想赢,不如出去安抚军心。” 拉克申冷笑了一声,他本就生的高眉陷目十分英挺,板下脸来威严更甚,那钦最后看了看他,忽而轻声道,“国家命脉,都在国师手里面握着,你急于寻死都行,但别害了师父。” 话音随着帐帘落下,拉克申不得不承认自己与那钦,还是有相似之处的,比如怒火攻心之时,都喜欢摔东西。 “该死!”拉克申狠狠的锤了一下手边的木桌,气劲一泄,血与木渣同时颓废的散落在地上。 拉克申与那钦口中的这位“国师”,并不是台面上的那位老不死。 蒙古国有两位国师,一位主管祭祀,大部分时候都过着隐居生活,对国事从不过问。 另一位则更加神秘。 只知道他很年轻,而且常年不在国内,见人时多半以物遮挡,就连商量机军国大事,也都蒙着脸。 但国主却很信任他,而他的本事,也确实高人一等。 天底下的奇人奇才,几乎没有他招揽不到的,手下五鬼更是神出鬼没,他的触手遍布大江南北,阴险的让人食不下咽。 而自他出现后,也迫使原本统占军权的师尊分出三分,由拉克申与那钦各自带领,从此师门不和,冲突种种。 倘若让洛江流见到这位蒙古的国师,想必他会大吃一惊。 因为洛江流曾见过这位年青人,若不是他的推波助澜,想必洛江流也不会那么快进入卜知坊,与洛叶相认。 天渐渐暗了,朗月之下,有一个人静静站在山石上。 他的身后,紧紧蜷缩着一团影子,头大身小,十分可笑。 “你还知道来见我吗?” 男子忽然出声,有一道浅碧色的烟霞落了下来,恭恭敬敬的跪坐着。 “小愁岂敢。” “嘿嘿嘿……” 角落里的影子动了动,如一团肉球忽然生出了手脚,这诡异的笑声,便是这肉球发出的。 “艳鬼,你在这荒僻的地方多享了几年福,就不把主人放在眼里啦?” “你说话最好小心一点,”被称为艳鬼的女子黛眉杏眼,与其说是“艳”更有一种山水之清,纯如白云,“我五岁跟在主人身边,八岁杀人,论排名,你娃娃鬼可在我之下。” “但在江湖上,殷坏可比陈小愁出名多了。”那团肉球滚到了女子身边,嘴里说着挑衅的话,举止却轻浮无比。 陈小愁眉峰一蹙,忽闻山崖上的男人道,“都住手!” 一场久别重逢,暗藏着杀机,殷坏的一对钩子缓缓从陈小愁的腰上挪开,陈小愁也松了拔软剑的手。 “主人。”陈小愁的头又低了些。 一支修长苍白,如削玉葱的手伸至她的颌下,将她的脸抬了起来。 山崖上的男子回了身,温润如玉的眸子静静看着陈小愁。 这个人,能把一件肮脏血腥的事情,做的得体而漂亮,他是临安城里的佩兰君子,也是让洛叶欠了人情的“救命恩人”。 赵闵微微笑着,芝兰玉树般的优雅,“你已潜入飞渡寨三年有余,寨主朱业更是对你宠爱有加,你却弄不清钥匙的下落?” “朱业虽然爱我,但他手下的兄弟却对我十分防备,未免露馅儿,属下一直不敢问太敏感的问题。” 陈小愁费力的仰着脖子,她这个姿势,连说话都十分辛苦,却仍然不敢挣扎。 “那你呢?”赵闵蹲坐下来,使得自己的目光与陈小愁的交汇在一起,“你对朱业,真心吗?” 陈小愁全身一震,“主人,我曾经爱过你,以后……也不会变。” “那就好。”赵闵松开她,摸了摸姑娘微微发抖的头顶,“飞渡寨是抗金的英雄,必定愿意与我交好,七日后正午,你若还有推脱,我就要亲自上飞渡寨了。” “是……属下明白。”陈小愁咬了咬牙。 “而今,三张地图都聚拢在了一起,临安城里的人已经没有用处了,让小白也开始行动吧。” 赵闵这话,也不知同谁说的,只是话音甫落,便有三只鸽子同时飞起,慢慢消失于夜色当中。 其实,就算没有赵闵的这句话,临安城中的人也不会安分,一场巨波,正在暗暗蓄势。 第59章 临安夜话 没了闹事的几个冤大头,卜知坊是安稳的。 但也仅限于表面上的安稳。 韦经纬要杀萧竹音,别说后者不会武功,就是会,也高不过天下第二。 但卜知坊主的日子,并没有因为这个消息而变得紧张。 她仍然读读书,喝喝茶,偶尔与几个同好会个面。 洛叶不在,小陶儿原本担心自家坊主会祸及无辜,但从小村庄回来后,这位一向唯恐天下不乱的主子,却一直心情很好。 萧竹音心情好,也就使得卜知坊的氛围很轻松,消息传来递去,连价钱都能便宜些。 “坊主,坊主,”小姑娘莺雀儿一般的蹲在屋顶上,坐的高,看得远,临安城的八卦总会不经意的流到街巷里。 但她现在却不是在看门,而是满脸好奇的望着萧竹音。 “杜姐姐说,韦老大要来杀你呢,你要不要躲躲?” “躲去哪里?”萧竹音放下手里的书,微微笑着,“若我走了,你们能保命吗?” 小陶儿想了想,自甘堕落的摇了摇头,要是韦经纬杀进来,自己也就是一巴掌的事。 “那坊主准备怎么办?为了我们牺牲自己?” “我是那种人吗?”萧竹音叹气,她这话虽然说的凉薄,却让人心安。 “那就好。”小陶儿鼓着腮帮子,笑嘻嘻道,“那我就继续晒太阳了。” 这厢正说着,忽见小厮跌跌撞撞的跑了进来,大口喘着气,满脸惊慌。 萧竹音皱了皱眉,似也有些担心,她忙问道,“圣贤庄有动静了?” “没……没……”小厮赶紧摆手,吞了口唾沫后,才能说出句完整的话,“完全没有动静,连杜姑娘都不见了!” “糟了,”萧竹音握杯盏的手微微颤抖着,“轻舞暴露了。” “啊?怎么会呢?”小陶儿从屋顶上蹦了下来,轻飘飘落在小厮面前,催促他把圣贤庄的情况说清楚。 小厮小心翼翼的看了看萧竹音的脸色,这才缓缓道,“那日,杜姑娘来传过消息后,我们就照坊主的安排,埋伏在圣贤庄的周围,但至今十来天过去了,却再也没有看见杜姑娘的身影。” “坊主……”小厮说着,单膝跪在萧竹音的面前,“若是杜姑娘……” “难怪赵思明放缓了动作,”萧竹音伸手将人扶了起来,“去驿馆,将韦飞絮喊回来,就说我有要事相商。” “是。” 卜知坊里出来的人,个个身手一流,只见这青年人刚往门口退去,转眼就失去了踪影。 “坊主……”小陶儿的声音里,能听出明显的担忧,“这头和那头的事……你与杜姐姐……” “别担心。”萧竹音的手按在小陶儿的头顶上,“不会出事。” 自完颜有晴走后,驿馆显然安静的多,虽还有些金人留在这儿,但已不似之前闹腾了。 韦飞絮这个管家更是清闲,每天浇浇花,喂喂鱼,想一想心事。 韦飞絮多半的时候,想起的只有一个人,一个名唤管月的姑娘。 七八年前,江湖上曾有一对侠侣,昙花一现。 男的,自是韦飞絮,女的从来蒙面不见人,只知道名为管月。 韦飞絮仁厚,但管月其人,心狠手辣,对这世间的不平事,只知以暴易暴,以杀止杀,虽是满腹的愤恨,却也率性可爱。 韦飞絮手里兜着鱼食,坐在走廊边上,看池塘里逐渐聚拢而来的小尾鱼,苦笑一声。 他那个时候,还很年轻,把未来设想的太过美好,正如管月所说,他没经历过世间残忍之事,所以不知道“恨”之一字,可以促生多少悲剧。 管月的父母,一个胞姐,一个刚学会撒娇的弟弟,全被人杀了,她自己,也在这场灾劫中,毁了清白。 人肉炖了汤,给她灌下,把这姑娘从里到外,毁了个干净。 但韦飞絮是爱管月的,极为单纯的相爱,管月也试着去回应他,渐渐学会了笑。 古往今来,在人最美满幸福的时候,总有一只手,偏要将你碾进尘埃里。 管月终于还是找到了自己的仇人。 “唉……”韦飞絮轻轻叹了口气,他从来没有怪过那个姑娘,即便是听说她要嫁给别人的时候,即便是她新婚之夜,剁下仇人四肢头颅,暴晒大街的时候。 韦飞絮难以放下的,是管月的不告而别。 他爱的姑娘,怕他的仁厚毁了她的复仇,将他远远抛在了身后,韦飞絮找了管月很久很久……爱意仍炙,心却凉了。 再见时,管月已经更名杜轻舞,两人始终若即若离,深渊般一个疮口,好也好不了。 那鸽子,一头栽进了韦飞絮的怀里,把正发呆的人惊了惊,他赶紧把手里的鱼食撒了,见四处无人方松了口气。 这鸽子腿上没有绑信,也不是传信的鸽子,但它飞入驿馆,还认得人,就是告诉韦飞絮,快出来,有事相谈。 果不其然,韦飞絮刚从大门出来,走到拐角处,就被人拉的一趔趄。 “韦大侠……” 韦飞絮认得这人是属卜知坊的暗部,平素向不轻易露面,这次来,一定不简单。 “何事?” “坊主让您回去一趟。” 青年人垂着手,整个身子都藏在阴影里。 “可曾说什么事?”韦飞絮问。 “……不曾。” 听出了这一瞬间的迟疑,韦飞絮心中不祥的预感更甚,他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 这一天稍晚时候,驿馆的大门紧闭,却从后墙翻出了一道影子。 韦飞絮的行踪很隐秘,几次停下来留意有没有尾巴,他已经习惯了鬼祟,所以就算临安城里最厉害的捕快,也抓不住他的痕迹。 卜知坊的后门为他敞开着,这个院子可不如表面上那么可爱,若有不长眼的宵小入内,必然有来无回。 “坊主……”韦飞絮在书房外敲了敲,一盏昏黄的油灯印在窗户纸上,寂静中听得到翻书页的声音,萧竹音抬起眼睛,轻道,“进来吧。” “饕餮”没有开,萧竹音就是在等他。 “圣贤庄中传来消息,轻舞被发现了。” “什么!”韦飞絮的心头,狠狠的凿了一下,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才沙哑着嗓子问,“有什么消息吗?” “你与韦经纬血脉相通,应当知道他的脾气……”萧竹音为他倒了杯茶,冷茶,“韦经纬最痛恨背叛,尤其是女人的背叛。” 韦经纬那出乎寻常的浪漫与痴情,一旦遭遇背叛,便会化成数十倍的怒火,他曾将一位逃跑的少女全身烙烫,而后抹上蜂蜜,扔在了野外。 所以韦飞絮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指尖发麻,整个人都陷入了深不见底的恐惧里。 “我接到消息后,便遣小白去看过了。”萧竹音倒不显得慌张,“虽然受了点皮肉之苦,但并不要紧。” “怎会不要紧……怎会不要紧……”韦飞絮喃喃着,他喝了口杯子里的凉茶,这才慢慢从震惊中缓和过来,“她最怕疼了……” “所以,要尽快将轻舞救出来。”萧竹音道。 “坊主,你有什么主意?”韦飞絮忙问。 他知道,萧竹音绝不会毫无把握的说出这样的话来,他和杜轻舞都愿意将性命相托,只因卜知坊主值得。 “我今日方才托了小白去探查情况,事有凑巧,韦经纬也是想在此夜动手。” “此夜?”如此短暂的时间转圜,弄个不好,别说救人,连卜知坊都会毁于一旦,韦经纬深深吸了口冷空气,感觉这样的天,快将血肉都冻住了。 “卜知坊中,除了我与小陶儿,其他人全数退至红楼,由阎王城出面相保,我与你说完话后,也会由地底通道离开。”萧竹音示意他继续听下去,“洛江流与你同去圣贤庄救人,没有韦经纬在,更易成功。” “可是坊主……韦经纬找不到你,一定不会久留。” 圣贤庄中,就算少了一个韦经纬,也必是岗哨重重,要救人,需要时间。 “我离开前,会将坊中所有机关全部打开,而你进入圣贤庄后,会有人暗中引路,速战速决。” 萧竹音的话音一落,便伸手拂灭了灯花,夜色掩护下四人分头而走,只听见“嘎嘎”几声机簧转动,一切又归于宁静。 韦经纬在街上慢慢的走。 冬已至了,天色暗的早且深,但近日天晴,月光皎然。 他穿着件牙白的衣裳,眉宇中透着杀气,高傲的微微抬着下巴,手中却握着一支珠花。 属于杜轻舞的珠花。 那日杜轻舞离开圣贤庄客房时,曾教一个人看见了,那人便是竹林里的赵闵。 他把这个秘密,写成了纸条,出征前作为礼物送给了韦经纬。 人,依旧在街上徘徊,已经能够看见卜知坊的大门了。 当然,来杀萧竹音的,却不只韦经纬一个,赵思明还从自己的手下中,挑了几个卓越的来相助。 他们都对这位传闻中的天下第二充满了敬畏与试探,相互保持着距离,默然不语的前进着。 第60章 多情无情 卜知坊的大门紧闭。 因得了萧竹音的关照,邻里们也都缩在各自的家中,不管外面发生什么,都不抱好奇心。 先是个身高八尺,手长脚长的大汉一脚踹在了门上,卜知坊里机关全开着,就是片落叶掉进来,也得穿百十来个孔,更何况是个人。 他这一踹,门上的黄铜把手忽然掀开,对着喉咙就是一箭,这大汉也不是个等闲之辈,毫无戒备之下,也能瞬间后仰躲避。 但那门环,乃是一对,一支射出翎羽短箭,另一支则如天女散花般,万针齐发。 阮老先生亲自淬的毒,就是全部躲开了,但能划上一点伤口,都必死无疑。 那大汉的胸口中了两针,直挺挺的倒在了地上,还有呼吸,身子却完全麻痹了,连眼珠子都无法动弹。 韦经纬淡淡的看了他一眼,灰败的颜色已经顺着血筋蔓延到了脸上,“哼……”韦经纬的脚尖轻轻踢了大汉一下,只听到胸骨断裂的声音,那巨大的身躯便跟肉泥般滚到了一旁。 “碍事!” 众人敢怒不敢言,只能加倍小心。 “饕餮”中,那盏被萧竹音拂灭的灯花,此时又亮了起来,晃晃悠悠的将一个影子印在窗户上。 那是韦经纬此来的目标。 一入卜知坊的院子,蛰伏在暗中的危机,便如蜘蛛结成的网,把这群人都困在了里面。 门不知何时关上的。 草地里,一踩一个坑,都是碗大的小陷阱,埋着蓝莹莹的钉子。 绷的挺直的弦,看似无处着力,却把那颗苍天金桂树罩住,幸而只是为了保它完整,否则这弦一缩,能把人连皮带骨割成沫儿。 惨嚎声不断,把好好一个夜晚弄得污秽而肮脏,韦经纬借着一具具倒下的尸体,毫无阻碍的往书房走去。 那灯花晃了晃,他心里起了疑窦。 这么大的动静,就是再镇定的人也会想知道发生了什么,至少也会往窗户外看一看。 但书房中的影子只是机械的偶尔换个姿势,四个姿势——韦经纬的心里数了一下,大概半盏茶的时间一换,但是个循环。 人早就不在这里了,是个局。 韦经纬得出这样的结论后,也算不得多惊讶,他料到了消息泄露,所以才与赵思明商量,放缓了计划,只是仍让萧竹音刚巧避开了这一天,可见圣贤庄上奸细甚多啊。 他屈指一弹,将溅到自己面前的血珠混内力送出,破空“嗖嗖”几声,全数袭向书房里的人影。 那是个纸糊的竹架子,做的很精细,但一碰到血珠,瞬间四分五裂开来,“饕餮”里机关齐发。 灯花灭了。 “哼,雕虫小技。” 来的所有人中,只活了韦经纬一个,他自大门进来的,又自大门出去了,一身长衣,无破无损,无血无污。 而就在韦经纬要入卜知坊之时,他的胞弟与洛江流也进了圣贤庄。 带路的,是个年轻人,蒙着脸,正是赵闵身边的马夫,梓白。 “进入圣贤庄后,只管往东南角走。”梓白的身影十分灵活,这还是他第一次在卜知坊的人前露面。 韦飞絮与他同样常年潜伏,所以同行这么久,也陌生的很。 “梓白。” 一语戳穿他身份的,却是另一个几乎没打过照面的人。 洛江流很笃定,只要他见过的身影,天南地北也能追踪。 “不错。”梓白在他们面前,也不想过多掩饰,他又道,“倘若惊动了庄里的人,我不会是帮手。” 三人沉默着,借夜色的掩护继续往东南而去。 圣贤庄里有私牢,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了。 赵思明作为一个德高望重的江湖人,经常出面解决纷争,抓来的败类都关在这里。 这监牢,虽不比驿馆中的那间阴森潮湿,但因困了不少人,所以更显的可怕。 梓白早就消失了。 一将韦飞絮与洛江流带到附近,他就悄无声息的离开,接下来的事情,得这两位想办法,他不能受到拖累。 这儿,既是个牢房,又是个不太隐蔽的牢房,那必然有看守的人。 是对兄弟。 都生的虎背熊腰,有近两米高,像两块肉山般堵在小小的入口前。 这对兄弟,走江湖时有个名号,唤作“哼哈二将”,人如其名,光是吼声,就能让地动山摇。 “洛兄弟,我走左边,你走右边,我们一起动手。” 韦飞絮将衣服摆子打了个结,圈在腰间方便行动。 他这次来的急,从驿馆出来时作文士的长衫打扮,也来不及换下,只希望别被绊了手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走。”洛江流只回应了一个字。 随即,两道影子前后射出,韦飞絮抬手削了颈后肉,而洛江流的剑鞘打碎了另一人的喉骨。 却不料,牢房的门边上,绑着不少的铃铛,线头握在这两兄弟的手里,他们这一倒,碰动了铃铛,圣贤庄里瞬间亮起了火把。 “你救人,我挡路。”洛江流将相思缓缓拔出。 韦飞絮也没同他客气,转身就进了错综复杂的牢房,他喊着杜轻舞的名字,想从嘈杂的呼救声中辨认自己要救的人。 “韦大哥?” 杜轻舞坐在枯草上昏昏沉沉的为自己包扎伤口,她这两天受刑不少,虽不致命,但也够疼,右手五根指甲去了两根,脸上都满是血痕,“韦大哥,是你吗?” 她挣扎着抓住了木制的牢杆,想看清呼唤自己的人。 “是我是我……”韦飞絮捧着她,低沉的嗓音里似有些隐忍的哽咽,“我来救你了。” 他说着,起身来劈开牢门上的链子。 入圣贤庄的犯人,大多身怀绝技又十恶不赦,所以必用铁钩钉穿琵琶骨,废了武功才放心。 杜轻舞的背后两个血窟窿,纵使止了血,也时时崩裂,韦飞絮将人抱在怀里,双臂止不住的颤抖。 “我来晚了,我来晚了……” “傻话,救我的时候,你从没晚过。” 杜轻舞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几乎像是嘴边呓语,她微笑着,又往温暖的胸膛中钻了钻,“你肯原谅我了吗?” 前门虽有洛江流挡关,但避不了要与人交锋。 韦飞絮干脆一脚将牢房的墙踹出个洞来,抱着人就往外逃。 “你都没道过歉,我现在紧张你乱了分寸,你别趁火打劫。” 韦飞絮看了看她,也忍不住苦笑起来。 他知道杜轻舞已经撑不了多久了,神志时而清醒,时而迷糊,但只要退入红楼,阮七老先生一定有办法救人的。 天有不测,雪上加霜。 当韦飞絮看到迎面而来的那个人时,就知道自己这一生,到此为止了。 他站在空旷的大街上。 月儿朗清,爱的人被他护在怀中。 若这是死路,也算是条美满的死路。 “小弟……” 逾十年,未曾有人这么喊过他,韦飞絮一时之间也愣了愣,下意识的回应道,“大哥……” “韦经纬?”浑浑噩噩的杜轻舞被这声“大哥”唤回了神志,她挣扎着想别过头去,好看看这个恶魔。 便是死,也要有这临死一眼,生生世世做厉鬼,缠着害她的人。 但韦飞絮却紧紧的抱着她,让她动弹不得。 杜轻舞的眼里,只能瞧见这个与她相爱的人,恨意,忽然就入不了骨子里了。 韦经纬也不曾想到,居然会这么巧,回王府的路上,遇到了这两个人。 他的眼睛眯了眯,这情况再明显不过了。 “你果然也是背叛者。”韦经纬盯着面前的一男一女,“我早与相爷说过,你不值得信任。” “哈……” 韦飞絮走到墙角边,将杜轻舞放在那儿,怕她疼,怕她冷,还将外衣披在杜轻舞的身上,“你就只想与我说这些?大哥……” “嗯?”韦经纬皱了皱眉,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 “一母同胞,纵使立场有所对立,你也不该连痛心都没有。”韦飞絮轻轻叹息着,“大哥,喜怒哀乐,七情八苦,你从小到大都不明白,你也只是在假装有感情罢了。” 这个世上,恐怕没有人比韦飞絮更了解韦经纬了。 自蹒跚学步开始,很长岁月里,形影不离。 韦经纬聪明,又喜好观察,去学周围人的各种行为,他偶尔弄错什么时候该生气,什么时候该悲伤,如韦飞絮所言,他的确什么都感觉不到,只是依照旁人的轨迹,去安排自己的情绪。 他的爱,传言中的一往无悔,说到底不过是种证明,证明韦经纬是个有情且多情的人,他的生命里缺了这么一块,就总想弥补回来。 但更多的时候,他的破坏欲会稳占上风,所以他杀人。老弱妇孺,挚友血亲,无一不可死。 真相被戳穿的感受,该是愤怒。韦经纬心道,但现在他的眼里,只有两个即将要死的人,便也没有这许多功夫,去戴上面具。 只一晃眼的功夫,韦经纬的身影已经到了跟前,避无可避,这掏心的一抓非要硬接不可! 第61章 天下无双 韦飞絮不是罗轻笑,所以在韦经纬的面前,犹如一苇稻草。 枯瘦的,无力的,容易摧折的。 这一爪,力透胸腔,韦经纬几乎能感受到心脏在掌下的跳动。 黏腻的血浆喷涌而出,他不明白为什么眼前的人在笑。 韦飞絮还有一口气,他抓着没入胸腔中的那只手,苍白的微笑着,涣散的目光看着墙边。 “轻舞,你在吗?” “……我在。” 目光的尽处,半坐着一个姑娘,他已瞧不见东西了,却在茫茫黑暗中,仍知道杜轻舞的方向。 “……我要走了。” “好。” 一笑还一笑。 眼睁睁目睹韦飞絮的离去,杜轻舞却没有悲伤。 她的眉头舒展着,轻声道,“生尽,缘尽,来世遇也好,不遇也好,我都知足了。” “为什么?”韦经纬忽然问,杀人之时,带给他的是一瞬间的兴奋,等血发了凉,他又陷入了对感情的沉迷中。 他生命里缺少的这部分,却成了让他上瘾的毒/药,每日饮鸩,把愤怒,仇恨,绝望当成玩具。 但他的问题,却永远也得不到回答了。 杜轻舞眠在墙角处,她本就是强弩之末,这根想活着的心弦一断,死亡便应邀而来。 她这一生不算苦,不能同衾,却同穴。 圣贤庄里,洛江流正与赵思明对峙。 当真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洛江流又不是个含蓄的人,杀气浓烈的几乎能从夜色中拧出实体来。 但事有轻重,他这次来是为救人,而就算此时杀了赵思明,江湖上流传,还是圣贤之名,他不仅要赵思明的命,还要他身败名裂。 “畜生。”他这一句,低沉着声音,在赵思明的耳中却如炸雷,把个堂堂圣贤王骂的一愣。 当年,屠洛家村时,完颜北侥幸得脱,赵思明曾明里暗里追杀,其手下所到之处,可说是惨案频发,□□掳掠无恶不作。 赵思明虽没有参加这场肮脏下贱的盛筵,但他心里却是明白的,这般纵容,不过是为了逼迫完颜北尽早现身。 那个时候,连走路都磕绊的小洛叶早就被送到了昆仑山,完颜北在红尘中辗转,为的就是找到遗落的儿子。 苍天在上,兴许是怜悯他一生不曾为恶,未过多久,完颜北就找到了洛江流。 相逢短短数天,大肆屠杀的消息就传到了他的耳中。 未曾娶到洛云盈之前,完颜北的心肠也不见得多好,虽没害过人,却也冷眼旁观,但洛家的小丫头,让他变成了一个更好的人。 完颜北主动去见了赵思明,骂的这第一句,就是“畜生”。 “哈哈哈哈……”赵思明气极反笑,“果然子类其父!” 他一抬手,家丁护院们瞬间包围上来,将洛江流四周围个水泄不通,而他自己,则往人群后退了退,静观其变。 圣贤庄的这些家丁,自然也不是普通的身手,有很大一部分都曾混过江湖,后来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投奔了圣贤王,做做这些脏手的活儿。 即便如此,以寡敌众,洛江流也是稳赢不输,这十来个人只觉得一道寒芒迎面,躲得稍慢的便是颈上一凉,一个血窟窿,汩汩往外泛泡。 只是拔剑,已有如斯威力,倘若真的动手,生死也不过转眼间的事。 他们不是赵思明培养的死士,在这种时候自然会恐惧,仓皇中现出了一道缺口,让人夺路而逃。 牢房的铃声很响,在这样安静的夜里,传的尤为清晰。 所以缩在床上,很久没有安眠的赵希铃也听见了。 她抱着腿,躲在一片黑暗中没有动,她已掺和了许多不幸,圣贤庄里但凡发生什么大事,非死即伤,她还不想那么难过。 然而,就在她堵住耳朵的时候,一道黑影推门而入,上来就捂着她的嘴不让大喊。 黑暗中,紧闭双眼的赵希铃有些胆颤心惊,也不知这穷凶极恶之徒会不会将自己这样……那样…… “赵姑娘?” 这把低沉的嗓音倒是很熟悉,赵希铃一睁眼,果然看见了洛江流。 便是这人,砍下了二哥的手臂,毁了他的一生! 赵希铃为人所制,又清楚自己完全不是他的对手,一双大眼里瞬间委屈的滚满泪水,抽咽着马上就要哭出来了。 “不许哭。”原本放软了的声音此时一严厉,赵希铃吓的打了个嗝,捂着自己的嘴,往床里面又缩了缩。 “如果我被发现,血洗圣贤庄。” 这句话充满了威胁,而洛江流这人又是常年冷着脸,见过他动手的人,十之八九都有些阴影了,赵希铃只得边打嗝边点头。 不一会儿,房间外果然响起了脚步声,来敲门的是赵思明。 “铃儿,你睡了吗?” “爹……睡了,外面出事了吗?我好像听见……” 赵希铃紧张的手心全是汗,死命憋下了喉咙里的那声呜咽,“爹……我有点害怕。” “不要怕,只是个小毛贼,爹一会儿就把他抓住了,你继续睡吧。” 兴许是赵希铃话音里的颤抖太过逼真,又或者失去两个儿子后,赵思明反而生了舐犊之情,总算骗到了这只老狐狸,他没有再追问下去,而是说了两句安慰的话离开了。 其实,自从赵良玉的事情发生后,这对父女已经好久没有搭上话了。 赵希铃终日躲着人,除了管家与母亲,谁也不见,性子也不如以往开朗,常常对着窗户外发呆,一坐就是整整一天。 “好了……你快走吧。”赵希铃紧紧地闭着眼睛,“我就当今天没有看见你。” “……谢谢。”洛江流轻声道,他打开窗户,先观察了一下外面的情况,顿了顿又道,“……对不起。” 洛江流道歉,不是因为伤了赵良玉,更不是因为他以后还要杀赵思明,他说这声“对不起”,是他不该当着这小姑娘的面,剁了她亲生哥哥的手。 赵希铃是个好孩子,罪不及身。 “唔……”小姑娘紧紧的抱着自己,满脸泪痕埋在被窝中,从敞开的窗户里吹来的风令人发冷,而她只想好好睡一觉。 洛江流离开赵希铃的房间后,却没有从别处离开。 他当初夜探圣贤庄时,发现赵闵的那一片竹林与外面的桃园交融,赵思明或许会在整个庄子中戒严,但他却不会入竹林。 当初赵闵迁至此处,种出这片林子来,怕有一部分的原因,就是想借此掩盖行踪吧。 果不其然,这一路畅通无阻,洛江流很有些杀手的水准,深夜行路,几乎与黑暗化成了一体。 他嗅到了风中的血腥味,非常厚重。 这么空旷的地方,这么疾走的风,仍是参杂着近乎惨烈的味道,可见其人早已血尽而亡了。 只是,洛江流没有想到,路上躺着的,正是韦飞絮与杜轻舞。 人,当然已经死透了。 这种冰冰冷冷的天气下,连尸首都凉透了。 洛江流见两个人都看上去高高兴兴的模样,也没多惋惜,背了一个,抱了一个,往红楼而去。 红楼的生意日夜不歇,这个时候还亮的如同白昼。 这条街上,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都曾发生过,所以陡然出现一个高排位的杀手,带来了两具尸体,也不是什么值得瞩目的事情。 大家自然而然的给他让了条路,连看,都懒得多看一下。 萧竹音还在等,她或许博览群书,又聪慧过人,却自幼对武学不感兴趣。这一部分的缺失,让她低估了韦经纬的实力。 当洛江流将人放在红楼的小厅里时,萧竹音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了。 卜知坊的机关,只要能困住韦经纬一个时辰,那今夜便足够圆满。 只是她错估了一炷香的时间,要命的一炷香。 “坊主……”小陶儿的声音哆哆嗦嗦,她扑上去,紧紧抱着萧竹音,“坊主你说说话啊……” 她的身体还没长开,不够高,要踮着脚尖才能让萧竹音窝在肩膀上。 “我没事,我没事。”萧竹音拍了拍小姑娘的后背,“能死在一起,是件好事。” “坊主……”要安慰人的人,却率先哭的说不出话来,小陶儿哽咽着,从最初的抽泣变成了嚎啕大哭。 而在楼上,有一扇窗开着。 紫棠静静地站在那里,她与杜轻舞相交,舞乐双绝。 这些年里,她没少听杜轻舞提起韦飞絮。 在杜轻舞的口中,这个男子优雅而羞涩,那么的有趣,那么的鲜活,简直是天底下最好的那一个。 而现在,他们躺在一起,确实是天底下最好的那一个。 紫棠忽然开口,问那粉粉嫩嫩,胖嘟嘟的小丫头,“年糕,我想离开这儿了,你随我走吗?” 才七八岁,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娃娃点点头,“要走呀,去哪里呢?” “没有是非,没有离别的地方。”紫堂微微笑着,她这一生,最好的那一个已经求而不得了,只愿归隐田园之中,自在一个人。 第62章 青青子衿 人,被埋在一座小山包上。 洛江流选的位置。 这里原本就有一座坟,现在倒是越来越热闹了。 当初将洛叶救出来时,这两人都有功劳,恩情还未偿,等她回来,也只能多烧烧纸钱了。 现在的墨取城,大雪满天,较往年更加的寒冷。 萧子衿裹着袍子,仍然瑟瑟缩缩的要让洛叶给捂手,后者连件衣服都不添,只要有酒,暖和的几乎能蒸腾出热气来。 这场战事,前前后后又交锋几次,拉克申提高了警惕,虽没占什么便宜,也没再吃亏。 “停了这场雪,蒙古军怕要有行动了。”老将军也手捧着一碗热汤,一边喝一边同萧子衿搭话。 “幸亏截了次粮草,虽未尽全功,但也缓了城中之急,我这个大胃口,也不必顿顿两口粥了。” “哈……”萧子衿笑了。 费莫好舍总是这么乐观,若不是他顶着墨取城的军心,也不能坚持到完颜有晴来。 “下一战我们要输。”萧子衿道。 “但不能输的太刻意。”老将军抖了抖胡子上的汤汁,补充道。 “但拉克申却一定不敢追。”完颜有晴也参合了一句。 “哦……”这是洛叶。 风又起了,眼前好一片茫茫,看什么都不真切,人还受罪。 “晚饭也该好了,我们先下去吧。”萧子衿把整个人都包在毛皮里,他感觉再这么冻下去,血管里都要生冰棱子了。 萧子衿此来,可不单单是为了帮金国,他虽忠君之心淡薄,但生为中原人,总要为中原考虑。 近年来,蒙古强盛,势不可挡,若让他吞下大金这块肥肉,转眼之间便会侵入故土。 倘若让蒙古在金国受阻,两相争斗,互成角抵,那中原还有太平日子过。 所以,萧子衿才要保住墨取城,重创蒙古军。 北风,鬼哭狼嚎的从窗户口经过。 军营里住处少,这几位贵客又不能安排进大通铺里,所以老将军把府里的客房腾了腾,萧子衿与柳行路一间,月娘与洛叶一间,并主动忽略了萧子衿的各种不甘心。 但柳行路与月娘,已经好几日不曾宿在这里了。 “咚咚……”半夜敲门声。 洛叶还没睡,她为萧竹音守夜守惯了,向来睡得少。 “谁?” “我。” 一开门,拖着被子的人就迫不及待的钻了进来,“冷冷冷冷……” “你那房间,少说生了两三火盆,不该比我这儿暖和吗?” 洛叶敞着门,好奇的看着他。 萧子衿揉了揉发痒的鼻子坐在月娘的床上,他哆嗦着摇头,“房间大,没人气,怎么也热不起来。” “那你煮壶酒,再舞舞剑,准能发汗。”洛叶说着,伸手就去拉他,“你这毛病,都是懒出来的。” 萧子衿原本想躲,却在指尖相触的那一瞬间妥协了,洛叶活脱脱一个火炉,掌心里像藏了太阳,让他从心尖上暖和起来。 于是两个人结了伴儿,一个在屋顶上喝酒,一个不情不愿的在雪地里练功。 离剑別刀,这名儿不好,命里多苦,但两者相合,总是圆满的刃光。 洛叶看迷了眼,连酒都忘了喝。 雪在刀尖上盘旋,遇了剑,便化了开来。 而人,与这寒冬交融,冷冽的气势又将雨凝结。 如一个循环,生生不息的轮回着,一招十势,留下无数清浅的痕迹,浑圆如满月。 终了之时,萧子衿脚下的雪花已全数拂去,泥泞的土地泛着黑,却连他的鞋底都沾不上。 萧子衿一抬头,见洛叶仍是有些愣神的朝他望着,便不免得意,“我好看吧?” “好看……”洛叶点点头,她咽了咽口水,坦然的承认,“你真他妈的好看。” “哇,你总算承认了。”萧子衿高兴地一蹦跶,他登上屋顶,就挨着洛叶坐下,伸手讨酒喝,“我都在你面前晃悠这么久了,你以前怎么不觉得?” “大概是没起什么邪心吧……”洛叶把酒葫芦塞给他,“只觉得你与旁人也没啥区别,还特别……招嫌。” “我可不招嫌,”萧子衿委屈,他晃了晃酒葫芦,不出意外的空了,“你去随便挑个人来问问,我,萧子衿,品貌双绝,能文能武,天底下绝顶的风流。” “哦……”洛叶舔了舔嘴唇,望着萧子衿笑了,“我的。” 寡廉鲜耻的萧大教主也是老脸一红,他把酒葫芦往腰间一挂,拉着洛叶往屋下跳,“厨房还有几坛陈酿,走,我们去偷。” 墨取城中,此夜宁静,而另一处要塞却风雨飘摇。 在这国土分界之处,连绵有百里山脉,最诡谲者当属墨取,但最凶险却是飞渡。 飞渡寨主姓朱,朱业,一个耿直坦率的汉子,他曾与萧雪时交好,当年不过一个初出茅庐的硬脾气,而今却也是万众瞩目了。 飞渡寨位于墨取山东,自成一脉,既不卖金国的面子,也不占中原的人情,其规模虽算不上大,凭借天险与机关,也能搏一处清净。 寨中除了寨主朱业,还有另外五个头领,只是平常都独占山头,偶尔才来相聚。 而艳鬼陈小愁,便是潜伏在了这样的地方。 她是朱业的妻子,两人年龄悬殊,差了有十来岁,但朱业很爱很爱她,几乎是倾尽所有。 陈小愁没有自己的人生,跟许许多多培养来杀人的孩子一样,十恶不赦。 她刚与朱业相识,冰冰冷冷的,盯着朱业就像盯着砧板上的肉,在她的心里,只有主人才是唯一。 但朱业此人,好似落在深夜里的光芒,他自己倒不觉的,五大三粗,天地当垆。 那天,陈小愁正在杀人,她干的是暗杀的勾当,却一不留神,变成了当街杀人。 满街老小见到血的时候,早就逃了个干净,只剩下不明所以的朱业还在四处张望。 这只是个小镇子,没见过大世面,若不是有人相邀,朱业也不会来。 陈小愁杀的是个与她年纪相近的公子,事闹的有点大,不过任务算完成了。 这些江湖恩怨,朱业从来不管,他让了路,放陈小愁离开。 本就是次擦肩,双方见过却没波澜,但在有心人的安排下,巧合,偶遇接二连三,共过了生死,朱业终于娶了陈小愁。 “天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啊?”朱业要处理寨中事务,平日就忙,墨取城那边打起来后,他就更忙了,经常午夜还亮着烛火。 他总关照陈小愁不要等他,但今天从书房出来后,却见妻子一人坐在积了雪的院子中发呆。 “睡不着。”陈小愁转过身来看着他,微笑着,温柔的不似赵闵面前的那个人,“来陪我说说话。” “好……”朱业将手里提着的灯笼放下,就坐在陈小愁的身边,拉着她的手问,“怎么了?” 陈小愁摇了摇头,她的指尖,顺着朱业掌心的纹理,一点点的摩挲着,把身边的人挠的有些发痒。 “让我陪你说说话,你却一声不吭的。”朱业无奈的抓住那不安分的手指,“冷吗?我去给你煮碗姜汤?” “冷倒还好,饿了。”陈小愁低低的笑了起来,“要吃水铺蛋。” “好。”朱业看她使些坏心眼,“你可别小瞧我,我跟李师傅学了半个多月,已经像模像样了。” 厨房没人,这个时候锅灶也都冷了。 陈小愁还是忍不住要笑他,朱业将袖子一撸,捏了捏她的鼻子,就开始像模像样的生火烧水。 朱业做了半辈子游侠,半辈子寨主,吃喝都是现成,别说做饭,就连到厨房里转悠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上次跟在李师傅屁股后头,把老人家吓的不轻,还以为伙食不好,寨主要换掌勺人咧。 “好了,打蛋,打蛋……”朱业用的锅是为寨中兄弟准备的大饭锅,两个蛋一下去,跟飘在江心的水母一般,刚成型,他赶紧拿着勺子去抄,心中一急,手上的力道就大了,里头的蛋黄给碰了出来,几乎成了一大锅的蛋花汤。 “哎呀,糟了……” 朱业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沮丧道,“我四十几年握刀的手,怎么连两个鸡蛋都煮不好!” “噗……”陈小愁看他慌慌张张的样子,又笑了出来,“李师傅没被你气死?” “那倒没,他只说要休息几天。”朱业把可怜兮兮的两个蛋放进碗里面,“糖还是盐?” “咸的。” 陈小愁捧过碗,接了筷子,刚吃了一口,笑容便不见了,她抱着碗,慢慢的蹲在地上,一边往嘴里塞,一边止不住的哭。 “怎么了怎么了?这么难吃吗?吃了肚子疼?”朱业吓了一跳,赶紧从怀里往外掏药瓶,从治外伤的,到调理气血的一应俱全。 “疼的厉害吗?你都几年没哭过了,要不要请大夫看看?” “朱业,你对我这么……这么好……”陈小愁抹了抹眼泪,她哽咽了一下,又笑道,“水铺蛋很好吃啊。” “呼……”朱业松了一口气,他也蹲了下来,有些莫名的看着自己的妻子,“今天怎么了?成亲前,你总是拒人千里,成亲后,却老爱拿我寻开心,可从来没……没……” “嫌弃我吗?”陈小愁瞪了瞪语无伦次的朱业。 “不不……”朱业赶紧摇头,“我只是觉得,你一直有事瞒着我……” 第63章 国士成双 陈小愁愣了愣,却又听朱业道,“但你不想说,我便不会问,包括你对小葵的安排。” “……” 陈小愁的心里,又微微的叹了口气,她将空碗放在地上,伸手去拉身旁的人,“回去睡吧,你明天还要忙呢。” “好。”朱业蹲的腿都麻了,他站起来跺了两下,“啊……累死我了。” 离七日后的正午,还有半日,天渐渐要亮了。 赵闵身负侠名,又算得上是个抗金义士,朱业好交友,所以收到拜帖时,想也不想,欢欢喜喜的下山迎人了。 而陈小愁,并没有跟着他。 飞渡寨五位头领里,只有一个女人,虽是个土匪,却比所有人活的畅快。 她也没下山迎人,而是跟陈小愁一起缩在小院儿里。 “怎么了,大清早就十万火急的把我喊过来。” 秦依依似在空气中燃烧的一团烈焰,鲜红炫目,老大不客气的曲腿坐在石桌上,她伸手捏着陈小愁的下巴,鼻尖几乎蹭在了一起。 “帮我照顾小葵。” 陈小愁抬着眼睛看她,眸子里一片漆黑,让秦依依呼吸受制,“带她下山,天南海北,去哪里都好,不要再回来了。” “你……想通啦?”秦依依被盯得心虚,下意识的松开了陈小愁下巴上的手,胡乱的揉了揉她的头顶,“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不了……”陈小愁苦笑,“小葵喊了我两年姨母,就是为了掩藏身份,我若是陪在她身边,反而不安全。” “秦姐姐……”陈小愁说话,总是轻轻浅浅的,好似江南沿河的垂柳,风不动声色的过,温柔的划出涟漪,“谢谢你这么多年,一直没有戳穿我。” “哈……傻话。”秦依依侧过身子,食指点了点陈小愁的眉心,“我当初查探防范,是因为你来历不明,但新婚之夜,你愿意为朱业而死,这份心……足够了。” “小葵,你过来……”秦依依招了招手,在走廊那头搓雪人的小姑娘便蹦蹦跳跳的溜达过来了。 “给,姨母。”走路都晃悠的丫头把侍女的手挥开,她的掌心里摊着一点雪球,因为温度的关系滴滴答答往下淌水,不一会儿就要化光了,“咦……” 小奶娃好奇的眨了眨眼睛,不一会儿眼眶发红,眼泪就要下来了,“不见了……” “小葵乖,不要哭,让你娘亲给你揉个更大的。”陈小愁含笑撇了撇秦依依,伸手将肉球般一个娃娃抱到膝盖上,“让你娘亲带你去江南,那里有飞絮,阳光,还有糖葫芦。” “姨母……”小娃娃扁了扁嘴,忽然挂上一个大大的笑容,“好。” 十月怀胎,为掩人耳目,陈小愁足不出户半年有余,抱病不见光,只有秦依依与朱业知道,这胖乎乎俏生生的娃娃,姓朱不姓秦。 朱业是个极其喜欢孩子的人,却也狠得下心来,在陈小愁的恳求下,把这肉团子托付给了秦寨头,不能时时照看,甚至连这宝贝什么时候学会说话,什么时候学会走路都不知道。 他们错过了小葵长大的好多个瞬间。 秦依依已经走了,陈小愁对着白茫茫,空荡荡的院子发呆。 雪不知什么时候又开始下了,安安静静。 她慢慢站起身,整了整衣裳发髻,听山寨前吵吵闹闹,鞭炮一声响过一声,讨债人来了。 墨取城中,早早的点兵点将,拉克申的攻势越发急迫了,只要不是大雪压境的天气,就来挑衅。 那钦也来了。 萧子衿在城头看了一眼,手一招,将护城河上的吊桥放下,因这河中,是活水,为防结冰,让拉克申有可乘之机,所以日夜进水出水各两次,雪又助长了水势,河床略有扩大。 风低低的呼啸着,雪已经是几日里最小的一场了,飘飘忽忽的,算不上十分冷。 听说,最近蒙古帐中,进出的使者不少,萧子衿截了一次,待弄清上面的内容后,便不再动手了,他倒是乐意见到拉克申被这些传信的监军搞得焦头烂额。 数一数,前前后后五道皇令,都是要拉克申尽快拿下墨取城的,蒙古皇帝年轻时也算英明神武,却没想到三十几年后,如此……昏聩。 拉克申虽还是一脸平静的勒着马,但充血的眼睛与眼睛下乌青的眼圈,却昭示着他已很久没能入眠了。 而另一方却正好相反,萧子衿昨晚别提过得多好了,窝在酒窖里唱歌跳舞,到现在心里还美滋滋的呢。 两军对垒,一言不发,转眼就交上了手。 洛叶今天是压阵的,站在右翼后方,只管看,不管出手。 她来了不久,已经杀了很多人,军中要建立威信简单,无非同甘共苦本事大,所以她虽不动,却还是让蒙古军中留了不少目光在她身上。 中央厮杀的,是那钦帐下先锋官与魔教一任副堂主,都是双兵好手。但那副堂主,显然更擅长于马下的殴打,没几回合,就现了颓势。 “吁……” 一声长哨响起,那位副堂主急忙打马回身,这厢一个银白身影就窜了出去。 是一直冷眼旁观的洛叶。 她一动,拉克申这边也变换了阵型。 羽雁一般的翅膀包拢过来,把单骑一人困在了里头。 随即喊打喊杀声接连响起,双方陷入了一场混战。 这前仆后继的阵势,仿佛专为洛叶这样的高手而设,浑然一体,无处可退,接连不断的消耗着她的体力。 除却这一阵之外,拉克申还以四至五人为一编排,灵活机动,专找将领下手,一时之间不少人被打下了马。 城墙上的萧子衿见状,立即挥旗鸣金,准备收阵。 墨取城众拖兵而走,虽是败阵,但旗帜不倒,阵型不乱,那钦欲追,却被拉克申拦了下来。 “穷寇莫追。”说完,便掉头回帐了。 “你!”那钦咬牙,不得已,也跟着调转马头,“军中还养着四个传信的铁嘴呢,你最好回去能解释清楚。” “驾!” 这几个信使,虽是职位低,但深受现今国主的信任。 也只有他们,能传国主的口谕,能背后谗言嚼舌根。 拉克申恨不得一把刀,把这几个狗东西剁碎了。 但他们向来与国师勾结,动他们,若让上头的人知道了,那还在监牢里关着的老师,就当真没救了。 “将军,我听说今天出征,您打了胜仗啊。” “打了胜仗却不追下去,妇人之仁,愚蠢之至。” “哎哎哎,快别这么说,将军行军打仗的经验多了,那是我们这些内臣懂的。” “内臣怎么了,内臣怎么了,至少我们忠心啊!” 一老一少,一慈一恶,拉克申感谢萧子衿还帮自己除掉了一个,否则这军营活像办马戏的,尽惹人发笑。 “那钦将军,您呢?您不会也不听国主的命令吧。” 见拦不下冷着脸的拉克申,这几个怪物又缠上了刚下马的那钦。 “苍蝇!”那钦心中烦躁,自然也没给他们好脸色,他一掀厚重的帐帘,嘱咐外面站岗的士兵道,“我与主帅商讨战事,任何人,任何东西,都不要放进来。” “是。” “哎,那钦,你什么意思……” 吵闹的话还没说完,只听见里面一声响过一声碎桌的声音,把这几个缩头乌龟立马吓的躲开了。 “窝囊!”拉克申抓着头发,“他们到底要干什么?!目的分明已经达到了,却还要死守这块地,背井离乡取处孤城,有什么好处!” 相比于拉克申的悲愤,那钦此时反而冷静的多,“不管他们要什么,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都会拿下墨取城。” “师弟……”那钦叹了口气,“国之将乱,士为国死,我宁可埋在此处冰天雪地,也不想葬身阴谋之下。” “国之将乱,士为国死,我却想让对的人,坐上对的位置。”拉克申也随着他叹了口气,“师兄,我们当真不同。” 那钦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今晚夜袭,我们都做好准备吧。” “那你……”拉克申点了点头,“一切小心。” 天渐渐暗了,水浪如漆,漫过山脚。 雪还在下,视野受阻,白日里还好,到了晚上三米之外连人形都辨不出,那钦在点兵,不多,刚好能坐满二十艘小船。 带着攀墙的工具与兵器,由那钦指挥,船沿江而下,自山脚雪地推进,绕进了护城河里。 护城河虽不大,放入这些玲珑小船却也简单,又有风雪掩护,城墙上的光透不下来,使得夜袭好像变的轻而易举。 忽然,两岸火把接二连三的亮起,完颜有晴站在高处,似笑非笑的看着。 那河上,飘着一层黑油,质地非常轻,落了火星在里面,立马焚烧起来,好像整条河都是通红的。 这是一片火海,船上的人无一得脱,却全是就义的模样,那钦远远望着西南方,双膝跪地长行一礼,道,“珍重。” 第64章 四道陷阱 远远的那一片红,把个雪夜映的透亮。 萧子衿与洛叶领了一队人马,直奔拉克申的主营。 王对王,两个陷阱。 拉克申衣不卸甲,端坐在帅帐之内,等的就是这一波偷袭。 所以,当墨取城的人马冲入蒙古营中时,等待他们的,不是万籁俱寂,或慌张混乱,而是从黑暗中杀出的奇兵。 回去的路已被截断,随即帅旗一挥,两排专断马腿的勾镰自人群中伸出,洛叶见状,先借力跃起,而坐下白马惨呼一声,往地上磕去。 护城河中,虽困着不少人,但拉克申的主力军却仍在这头,照此趋势,萧子衿极有可能全军覆没。 “不对!”拉克申忽然拍案而起,“糟了!” 就在他想通关键之时,外面忽然万箭齐发。 萧子衿与洛叶,带的是魔教江湖人,本就不需要什么马匹,他们自正面而来,吸引了大部分的兵力,而这箭,却是从背后而发。 费莫好舍一勒战马,万千铁骑踏雪而出。 这才是墨取城真正的守军。 “该死,竟然敢冒险留座空城!” 流矢上燃着火焰,转眼将整片营帐点燃,一支翎羽箭,准确无误的自烧开的帐顶钉在拉克申面前。 费莫老将军手持长弓,扬眉吐气。 “将军,四面受敌,现在该怎么办?” 一个满身鲜血的副将冲了进来,他背后还跟着四个颤颤巍巍哆哆嗦嗦的内臣,见帅帐尤算安全,赶紧缩了进来。 “撤!” 拉克申拔出腰间佩剑,寒光冽冽,将面前翎羽箭一分为二,“通传三军,不可恋战!” “拉克申!你这是什么意思!国师可是命你……” 发声的内臣,话还没说话,就看见自己的脚尖近在眼前,血溅三尺,登时丧了性命。 拉克申手握着长剑,剑尖血色温润,那些胆小怕事的馋臣吓的慌乱逃窜,却被他拎起来一手一个,杀个干净。 “将军……这……”副官也被吓到了。 “敌军夜袭,四位监军无自保能力,死于铁骑之下。” 拉克申将剑一抹,归入鞘中,“我们撤!” 相隔百里两场烽火,待燃尽的时候,天已经悄悄明了。 雪也不知是自己停的,还是被火焰烧成了灰烬,总而言之,长夜已尽。 费莫老将军摸了摸自己这匹老马的鬃毛,风中拂顺,尤有当年凛然威猛,他喃喃着,满怀欣慰,“赢了赢了,总算不负圣上重托。” 他这边家国情怀,那厢却在群魔乱舞。 “墨取城的物资被我们用了不少,这里头能拿的都拿了,可别亏了费莫老将军的招待之恩啊!” 月娘叉着腰直吆喝,一帮灰头土脸撸袖子的小弟子们搬来搬去,因为积雪的关系,这火虽烧的大,但也保留下不少有用的东西,小到锅碗瓢盆,大到半仓粮草。 “你们几个,看上去力气不错,去帮老将军抬抬尸体,挖挖坟,各为其主而已,尽量别让他们暴尸荒野。” 月娘做先锋官不行,但这后勤却可一把全担,指挥的紧紧有条,“都抓把劲啊,干完了回去喝酒吃肉。” 而洛叶则颠儿颠的跟在酒坛子后面,她还没尝过这塞外的糙酒,据说味辣性烈,混上马奶,古怪无比。 但也正是这样的酒,最适合寒天喝,围着烧的噼里啪啦的柴火,唱也好,骂也好,跳舞也好,打架也好。 “偷偷摸摸鬼鬼祟祟,你怕这酒落不到你嘴里吗?” 萧子衿看着她直发笑,“晚上庆功宴,我给你多留两坛。” “唉……”洛叶舔了舔嘴唇,有些遗憾的摇头,“我有些事,庆功宴怕是去不成了。” 想了一想,洛叶不甘心的又道,“不然我那两坛你藏起来,等我回来喝。” “啊?”萧子衿歪着脑袋,“你去哪里?不带我吗?” “你堂堂一个魔教教主,刚刚打了胜仗,该回去安顿安顿了,”洛叶装模作样的揉了揉鼻子,想把话里的重点小声带过,“而且我去的地方……你不能去。” “嗯?”萧子衿不开心了,他和洛叶也都是刚从战场上下来的人,身上有血有泥,谁也不见得比谁好,但萧子衿刚才是明亮的,活泼的,现在却耷拉着脑袋,有一下没一下踢着脚旁的雪。 “你去见赵闵。” “……” 洛叶知道瞒不过,她在这水北无亲无故,不在墨取城好好呆着,便只能是去见赵闵了。 魔教消息灵通,早上便知道飞渡寨迎上了客人,这不过咫尺距离,赵闵于洛叶而言,好歹是个救命恩人,他在圣贤庄受的那一刀,洛叶更是脱不开责任,这债欠着,终归是根芒刺。 “你放心,我就去报个捷,边境之忧得解,他也能欢欢喜喜的回临安了。” 洛叶的眼睛眨呀眨,“不过赵大公子确实……奇怪,他尽做些不痛不痒的事,看似好心,却经不起推敲……” “啊……”洛叶烦躁的抓头发,“怎么就不能痛快点。” “好了好了……” 萧子衿赶紧拉住她自虐的手,“再挠就秃了。” “哦……”洛叶顺势将萧子衿一牵,左手拖着人,右手把酒坛子一捞,烦恼暂且抛到脑袋后,“走走走,我们先去喝个饱。” 说是喝酒喝个饱,萧子衿可没想到是在这样的地方喝个饱。 “借”了两匹马,跑到墨取山下,几个纵跃,现在就对着冷风寒江,萧子衿紧了紧衣服,长吁短叹。 “哇……又有鱼跳上来了。”洛叶雀跃着,她好像对此处风景情有独钟,早晚念叨着,也到这时,才能真正回来看看。 “萧子衿,你家里头还缺人吗?” 洛叶忽然这一问,把冻的哆哆嗦嗦的人问愣了。 “啊?” “你看,肉麻的话我也说不出来……”洛叶的脸在慢慢泛红,她抠着手指数,“我要是有个家,得装着坊主,大哥,我自己和……你,那……那……” 转眼,连脖子和耳朵根都红了。 萧子衿也跟着紧张起来,他咽了咽口水,平素的厚颜无耻都蔫了去,洛叶这话说到一半,整个人都恨不得缩进酒坛子里,低着头,也不吭声了。 “昨晚,你可不是这么说的……”萧子衿伸手,戳了戳几乎团成一个球的姑娘,“怎么一天过去便害羞起来了?” “那不一样!”洛叶的声音闷闷的从酒坛子里传出来,“你看,昨晚我们意气风发,你问,我答,痛痛快快就告诉你了,现在我仔细地想了想,我就是喜欢你啊……” 话音一停,里面“咕噜噜”泛着泡,又没声了。 “出来出来……”萧子衿拎着洛叶后颈,把她从酒坛子中提出来,四目相对,萧子衿十分认真,“洛叶,我喜欢你,江湖之远,可并辔天涯,一隅之安,可朴素人家,临安城里我没胆气说清楚的,现在全说给你听。” “哎呀……” 这下才是真羞怯起来,两人都“腾腾腾”往外蒸腾着热气,洛叶把酒坛子一推,“喝酒喝酒。” 墨取城尘埃落定的时候,飞渡寨也已经事成定局了。 赵闵要的东西,朱业交不出,从而演变成了死局。 朱业为赵闵所杀,而陈小愁也以一把小刀,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这一切,发生的猝不及防,除了几个被软禁起来的寨主,谁也没有惊动。 而现在,飞渡山山顶被翻个底朝天,但凡能藏东西的地方,便是石头缝都不曾放过。 但,赵闵仍然没找到“钥匙”。 黄金城地图一分为三,两道关卡顾守南北,除此之外,要进城,还得有块“钥匙”。 这“钥匙”谁也没见过,只传说是块成了精的玉石,通体血红,能化人形。 “公子,这朱业的住处都快翻遍了,可真有你说的东西么?” 问这话的,是个矮胖老头,十分富态,一双月牙似的亮眼睛,“五鬼”中排行老幺,称“小鬼”蔡有,与那行四的“老鬼”傅彩云乃是夫妻。 “费什么话啊,公子让找,你就找。” 老太婆敲了敲他脑袋瓜,“别问这些有的没的。” 便在他们小声争吵的当口,赵闵忽似想到了什么,他的眼眯上一眯,突然道,“所有的头领都在寨中了吗?” 蔡有与傅彩云面面相觑,他们虽是赵闵的亲信,但多数时候,只在别处执行任务,公子身边只留着梓白与殷坏,一者明,一者暗,因此大多数的机密也只有这两人知道。 而飞渡寨常年行事隐秘,江湖中虽传言有五位寨主,但全数见过的也没几个,赵闵事前命人画了像,却只给娃娃鬼看过,所以老夫妻两人默默让到一边,到看殷坏怎么答话。 “缺了一个……”殷坏专责抓人,他低着头,但因身子矮小的原因,极像缩头的乌龟。 “缺了谁?” 赵闵这声压的沉,虽不似发怒,但使听者心惊胆战。 “东寨寨主,秦依依。” 第65章 认栽 就在殷坏满山寻遍秦依依的时候,她老早撑着船,渡到江心。 床舱里,有一叠小棉被,里头窝着个不哭不闹的娃娃,她好奇的趴在窗边,看那江中跳出来一轮一轮的小鱼。 “娘亲,我们去哪里呀?”小葵奶声奶气。 “去江南,去你姨母的故乡。”秦依依望着笼江薄雾里,愈行愈远的山影,又轻轻道,“大哥,各位兄弟,依依有愧,但重责在身,若有来世,必然结草衔环。” 此后千山万水,再无相干。 她本是飞渡寨的军师,目光高远,心思细密,她初次见到陈小愁时,便怀疑上了这来历不明的姑娘。 几番刺探打听,便连朱业都蒙在骨子里的秘密,全被秦依依看破了。 她便是在那时,首次听到了“赵闵”这个名字。 赵闵那时的势力,已算成形,小小一个飞渡寨难成对手,秦依依也有自己的秘密,纵使瞒的辛苦,也不可透露半句。 她不忠于任何人。 “娘亲,你难过吗?” “嗯,有点。” “啊……怪不得哭了,”肉呼呼的小手从船舱中伸出来,秦依依弯下腰去,那双手便捧住了她的脸,“娘亲别难过,小葵在这儿。” 远去的飞渡山下,刚刚御马而来的小姑娘还不知变故。 赵闵把山顶的消息全面封锁,而飞渡寨又一直处于放任自由的状态,偶尔几个头领大醉几天几夜,手下人只问询一声,也不多管。 所以一场酒宴,囚的囚,死的死,表面上看来仍是平静如常。 “我找赵闵,赵公子。”洛叶下了马,表现的也足够谦逊,手上挂着酒葫芦,赔笑哈腰。 却可惜,她触了这帮土匪两点忌讳。 第一,她自墨取城而来,身上顶好的锦衣白袍,牵一匹拂浪雪马,蹄有碗口大,腰间挂的枪寒光熠熠,一看,便是那金国贵客。 第二,洛叶虽做游侠打扮,戴顶茅草毡帽,但细看半边脸,也很容易认出是个女子,这里穷山恶水,匪寨里又是男子居多,形成了固有的偏见,除了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几个,剩下的大姑娘都是三脚猫的功夫,不是暗算偷袭,就是毒蛊之流,上不得台面。 “走走走,飞渡寨今天不待客。” 五大三粗的汉子杵一把铁铸的长桨,洛叶身量不算小,却硬生生的让他压了两个脑袋。 处在这片人形阴影下,洛叶缩了缩脖子,还是不想起冲突,她今天就是来传个捷报,顺便感谢感谢赵闵的救命之恩,实在没必要拆了人家的寨子。 “这位大哥,要不,我也不劳你通传了,您给指条路,我自己去?” 洛叶这个样子,着实窝囊,但凡有点血性的人,都受不了这般被人轻视。那汉子冷哼了一声,更是得寸进尺。 “我们飞渡寨,最恨两种人,叛国贼和窝囊废,我看你这姑娘年纪还小,便不同你计较,你还是尽早回去锦衣玉食,别到最后死的不明不白。” “哦……”洛叶叹气,她把毡帽拿下来,露出对亮晶晶的眼睛,那大汉的气势陡然一弱。 方才看不真切,现在方知是个清清秀秀的美人儿。 颜面这东西,好也不好,洛叶沾过它的益处,也吃过亏,而太讲运气的事,洛叶向来不肯赌,久而久之,这张脸懒得打理,人前总是灰蒙蒙的,难得见真容。 那大汉居然还是个怜香惜玉的,局促了一下,却还是想劝洛叶离开。 但未及开口,却见眼前的姑娘深吸了一口气,仰头长啸,“赵闵,赵大公子,救命恩人!” 这一口气,汇集了洛叶的内力,群山之中嗡嗡作响,连两臂粗的铁索都在头顶上碰撞。 林中幽居的鸟类惊飞一片,惨叫着徘徊了半晌,又归了巢穴,那大汉眨眨眼睛,在洛叶面前无害的像只小兽。 “好了,等一会儿吧。”洛叶喝口酒,清清嗓子,伸手安抚尥蹶子的白马。 这马和她的性子很像,不容易受惊,但喜欢装蒜。 “请问,是洛姑娘到了吗?” 果然来得快,这飞渡山虽算不上主峰,有数千米之高,但自山寨到山脚,也有百十来米,平素上下,慢的话要半个多时辰,就算快,也快不过两柱香。 但来接洛叶的人,前后只等了三盏茶。 “是。”洛叶的马拴在木搭的高台下,而人则晃荡着腿坐在顶端横梁。 几个看门的汉子大眼瞪小眼,各种长兵刃招呼了半天,也没能把人捅下来。 “各位,这洛姑娘是我家公子旧交,还请放她上山。” 傅彩云的大名,江湖中传的响,她算是个老前辈了,更何况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一板,威严无比。 看门的汉子喉咙里一涩,赶紧点点头,道,“既是赵公子的故交,我等没有阻拦的理由,请姑娘上山吧。” 洛叶见到傅彩云,心里头忽然“突”了一下,一种违和感油然而生,“灵婆婆是赵公子的人?” 傅彩云点了点头,面上仍是冷冰冰的,不多表情,看上去也怪吓人,“洛姑娘请吧,公子和寨主都在等呢。” 洛叶点了点头,自那横梁上飘了下来。 她二人轻功都好,便也不走那平缓的小道,借绝壁垂索之力,不消片刻,就跃上了山头。 “怎么是灵婆婆亲自来接我,山寨上的人……” 洛叶忽然不说话了,山谷中风烈,又是向上吹的,嗅不出血腥味,但到了山顶,这股浓烈的杀气就掩藏不住了。 尸体虽已尽数掩埋,但玄色遍布石板地砖,乃至桌椅板凳,洛叶就是傻,也看得出这里的人都死了。 “……洛姑娘想去哪里啊?” 这一声,熟悉不过,洛叶撒腿就跑,面前却挡了一个人。 “赵闵……”洛叶揉了揉鼻子,“墨取城已经平安了,我看你活蹦乱跳的,伤也不碍事,我就不打扰了……” 她这一段话,连珠炮似的,说完就要溜。 “既已来了,不喝杯酒水吗?” 赵闵的脸藏在扇后,只一双眼睛,静静看着洛叶,微带着笑意,和煦如春风,若不是脚下踩着血,就真的让人无法拒绝了。 洛叶掩饰性的轻咳了两声。 这山顶上活着会喘气,并能自由行动的人都看着她,目光灼灼的,似乎下一秒就要张嘴吃人了。 而洛叶也知道,自己弱于认路,这山中错综复杂,轻功再好也很难不被追上,逃也逃不掉。 更何况,虎视眈眈几个高手,也不打算放她离开。 “赵公子……你好深的心思……” 洛叶认栽,她叹了口气,伸手到赵闵的面前,“拿酒来。” 洛叶不够聪明,自幼想事情,都只能做个马后炮,只有打架的时候,凭本能还能先人一招。 地底那座黄金城,辗转来去,所有的地图其实都在她的身上,所有的秘密也都藏在她的心里,她来飞渡寨,找赵闵为一,却也存了偷钥匙的心。 据师尊所言,那城里淌着满是酒的河,简直是致命的诱惑,洛叶不想便罢,只要一想,就恨不得扑进里头。 对洛叶而言,亦有魂牵梦萦的好处,更何况是赵闵这般雄才大略之人,他与赵思明,相互憎恨,却又无比相像,洛叶只要转眼一想,便知道这人是冲着黄金城来的。 而所有冲着黄金城而来的人,都不会放她安生。 洛叶缩在太师椅中,没有酒喝,只有一杯茶,赵闵坐在她身边,隔着小小一方案台,水还热腾腾的冒着气。 殷坏他们还在搜寻什么东西,旁若无人,就在洛叶的头顶上翻来覆去。 “他……”洛叶说着,伸手指了指活像只皮球,胀得圆鼓鼓的殷坏,“我是不是见过?” “嗯。”赵闵吹着茶沫,点着头道,“他给你与萧兄报过信。” “哦……千山门那次,怪不得眼熟呢。”洛叶转转手里的杯子,她这碗茶,已经捧了有一会儿了,但怕里面搓了什么奇怪的东西,也不敢喝一口。 赵闵便摇着扇子看她,别别扭扭的,连风吹的声音都显得尴尬。 “我的腿好像麻了。” 洛叶瞪大了眼睛,她的身上,已经从上到下被搜了一遍,酒葫芦和银枪都被缴了。 这么长时间没碰酒,她握杯子的手微微颤抖着,但让她心惊的是,不仅指尖,便连腿脚,甚至全身都麻痹起来。 “我中毒了?” 赵闵不置可否,“我与曾相向来交好。” 曾霄汉身边跟着个背药老人,无色无味甚至不需要接触人身的毒/药多了去了,洛叶安慰自己,栽得不冤。 “我会死吗?”洛叶又问,华高衡的药,动辄让人七窍流血,从里到外化个干净,这死法太凄惨,她得拖个垫背的。 “不会。”洛叶问的干脆,赵闵也答的干脆,“这药只会让你全身无力。” “哦……”洛叶尝试着动了动蜷在椅子上的腿,果然软的厉害,那杯盏顺着掌缘滑了下去,“砰”的一声,砸碎在了地上。 “你救我两次,退蒙古兵还了一次,你又害了我一次,从此以后,便两不相欠了。” 第66章 神经病 赵闵盯着地上泗流的茶水,他有些发愣。 而洛叶这人,也是绝情的很,上山时,还把赵闵视作朋友,现在冷眼相顾,不至于转眼就将人脑袋砍下来,但其疏远,估计也是陌路人了。 “洛姑娘,”赵闵上上下下打量着她,扇骨一合,挡在唇中。 他的眼神,温雅如故,却有种难以言说的邪气,毒蛇泥沼般让人脱不开身。 赵闵忽然俯身过来,将洛叶困在椅子当中,居高临下。 “地图在你的身上。” “不在……”洛叶哼哼着,这药不仅能让人全身无力,更是涌上来一股困意,她也不抵抗,随波逐流的闭上了眼睛,“我先睡了……” “……” 赵闵脸色一沉,伸手将人抱了起来,吩咐傅彩云道,“你与小鬼看着她,洛叶狡猾得很,迷药不能断。” “是……”傅彩云应声,而富态的老头子却悄悄拉了拉她,偷声问,“公子是不是对这丫头,存了不该存的心思啊?看她跟我看你似得。” “别嚼舌根。”傅彩云一巴掌拍了拍蔡有的脑门,“我看公子只是想……” 这老前辈咽了咽口水,却没再说下去。 赵闵也不知自己存了什么心思,但可以肯定的一点,绝不是爱。 他喜欢洛叶的有趣,她就像个小雀儿,能给自己带来快乐,但她同时也是利用的对象,身上有那么多的秘密,可以慢慢挖掘。 赵闵想把洛叶关在笼子里,捏在手心中,想把她生命里的美好一点点摧毁,想让她孤苦无依,想让她变成另一个自己。 卜知坊中第一次见面时,也只是赵闵单方面的看见了洛叶,那时金桂树尚未凋零,洛叶眠在深碧色的叶间,满身的阳光。 还有那对精致的银枪,赵闵认得那对银枪,昆仑镇山三宝之一,罗轻笑的武器。 便是从那时起,赵闵便惦记上了洛叶。 他遍查过洛叶的所有事,她的出生,她的足迹。 赵闵不相信这世上能有人背负深仇大恨,却如此快活,他要给洛叶更多的苦难,要她低头挣扎。 赵闵有病,病入膏肓,阳光下,一个谦谦君子,而在阴暗处,却扭曲盘桓,见不得他人好。 这世上,只有一人,依稀知道赵闵的心思。 这个人现在临安城里,与萧竹音隔着窗与门,静静的说些话。 “赵闵将你留在临安城里,是想借机除掉赵思明?” 红楼里正经书不多,但乐谱却不少,萧竹音抱着把琵琶,有一下没一下的撩拨着。 “但除掉赵思明,并不需要你留在城中。” “那便是他不信任我了。”门外的人带着顶遮风挡雨的毡帽,帽檐压的低,手上还握着杆长鞭。 “不会。”萧竹音摇头,“他的心性,若是怀疑你,你便活不成了。” 顿了顿,房间里的琵琶声转向高昂,断断续续的弦音连成曲调,颇有黄沙万里的苍凉,“他是怕你跟去碍事,赵闵要杀人了。” “糟了!” 弦音一震,陡然断了,萧竹音急迫道,“洛叶!” “赵闵要动洛叶的心思了!” 门外的人面色一沉,屈起手指来轻敲了两下门扉,“冷静。此处与墨取山相隔太远,你去不得。” 只听得萧竹音苦笑一声,又道,“我去,也没有办法,赵闵若是动手,我赶不及。” 门“吱嘎”一声,从里面开了,抵在门框上的人也不知何时消失的。 萧竹音双手覆在栏杆上,往红楼下扫视了一圈。 这堂中,恢复了早前的生意,迎来送往,给几个铜板或一叠银票,都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小陶儿嘻嘻笑着,凭一张抹了蜜的嘴和讨喜的脸,在大门处看家护院顺便招揽客人,而洛江流则永远冷着张脸,坐在最偏僻的角落里,喝红楼中最好的酒。 “嗯……”楚小冬的脸微微泛着红,萧竹音不养闲人,她又无处可去,便也在这里端茶送水。 这千金小姐倒也好养活,被人呼来唤去却很少抱怨,只是暗地里爱偷偷瞧着洛江流。 “洛大哥……坊主好像有事找你。” 楚小冬活儿轻,这时候已经闲下来了,她爱四处看看,这才留意到了萧竹音的目光,“发生什么了吗?” 洛江流微微皱了眉,他将手里托着的小酒坛放下,话也不多说,翻身直接跃到了萧竹音的身边,“找我?” “是。”萧竹音点了点头,回身入屋。 洛江流的眉头再一皱,也随着她进了房,关上房门。 “要问什么?” 一母同胞,洛江流就不及洛叶可爱,哄人开心的话不会说,插摸打诨的本事更糟糕,一来,便直入主题,半点意思都没有。 “你们拿了地图。”萧竹音也不客气,说是问,她这话却说的肯定,“三张,齐了?” “是。” 洛叶相信的人,就算于他不甚了解,洛江流也不愿存疑,他点了点头,这三张地图的事,除了兄妹两个,谁也不知道。 但洛叶离开前,曾经嘱托过,若是萧竹音问起,不必瞒,若不问,也不必多说。 “果然,”萧竹音似有些愠怒,“所以赵闵才挑在这个时候下手。” “洛叶有危险?”杀手的敏锐。 洛江流也是做了多年恶棍的人,纵使行事作风正派,却也对行业内部,那些暗地里的腥风血雨十分了解。 而他看见赵闵的第一眼,便直觉这人身上带着阴暗,似要蚕食洛叶,这也是他不愿洛叶孤身入圣贤庄的原因之一。 “你即刻启程,”萧竹音道,“先去墨取山与萧子衿汇合,而后伺机救人。” 她说着,提笔寥寥数句写于纸上,交到洛江流手中,“我会传令下去,阎王城所有驿馆客栈为你备马,你到之后,将此信交给萧子衿,他自会明白前因后果。” 萧竹音向来是个很温和的人,纵使脾气躁的时候,也带着笑意,算计人来不见血,但这时也似着了慌,指尖有些抖。 洛江流见了,也不多话,只笃定的点了点头,“没事,你放心。” “哈……”萧竹音被这么一说,居然当真心安不少。 房间一扇窗开了,屋里的人翻了出去,而她摸过琵琶上断了的弦,微微笑道,“圣贤庄,我要报仇了。” 冬天的日子,昼短夜长,使得鸡鸣狗盗之辈也猖獗起来。 沈一心带人抓贼,一抓便是大半个晚上,到了寅时,才能揉着酸疼的膀子,回府休息。 门两边还燃着灯笼,值夜的小厮打着哈欠,个把时辰便添点灯油,见老爷回来了,小心开了一侧门,而后又继续没精神的缩进小屋里面烤火。 沈一心这府邸算大的,里外有两个大院子,三个小院子,他自己住在东南边,隔邻是明媒正娶的媳妇儿,而另一处大院子里,还住着两妾一姬,兴许是缺德事做多了,至今无所出。 自大门往房间去,要经过一道长长的走廊,建在水面上,月光凄凄而下,波光粼粼,很别致。 而今天,这走廊上却低伏着另一个人,阴阳面,连穿在身上的衣服都黑白分明。 一半身子似融在夜色中,一半身子却越发惨白,恍然看一眼,似浮在半空中的残尸,吓破人胆。 “沈一心,沈捕头。” 这人原先还在自己的眼前,转眼便飘到身后了,阴凉的指尖抓着喉咙,让沈一心“咔咔咔”的发不出声音,只得勉强点头。 “很好,我家少主要见你。” 白不黑连声音都像是阴曹地府里爬出来的,在沈一心耳边嘀嘀咕咕,连半丝人气都没有。 他也有意要吓一吓这嚣张的总捕,萧竹音不会武,莫到了她的跟前,再将人冲撞了。 沈一心骤然之间见一残缺之人,夜深人静中,受惊绝对不小,这才失了防御,若是白天二者相遇,白不黑也得费一番功夫才能得手呢。 把人点了穴,捆严实了,塞进马车里。 这时的街上已经没有人的影子了,连巡防的官兵也收了阎王城的贿赂,抄着几锭银子在城西喝野酒,白不黑哼着曲,畅通无阻的进了红楼。 红楼里还热闹着,通宵达旦的莺歌燕舞,肆意的酒香与肉香掺杂一片,白不黑拎着人往里走,没人多问,也没人多看。 这种地方,沈一心也没少来。 他是个极其会享受的人,陪着几个达官贵人家的公子哥,照红楼的规矩,调戏台上国色天香的美人儿,虽吃不到嘴,但这不远不近的撩人劲儿,才最叫人色销魂与。 而在这最混乱的地界上,阎王城便是法,江湖人便是规,就算眼睁睁瞧见杀了人,沈一心也不会出面。 所以他知道,入了红楼,就再难出去了。 白不黑夹着他,将地窖的门一推,里头敞亮的,燃的不知是何处的油,清澈透亮,不似外面的昏黄缱绻。 这门里,已有一位美人,半卧在榻上,正闭目浅眠,她身旁还趴着个雪球般可爱的小丫头,“呼噜噜”睡的正甜。 门一响,萧竹音便醒了,她侧头,懒洋洋的唤了一声,“小陶儿,客人到了。” 第67章 作恶的人 眠在床头的小丫头也睡的不深,听人唤,便揉了揉眼睛,醒了过来。 “哇,白叔,你回来的好快啊。” 小陶儿戳了戳裹成一团的沈一心道,“这就是大捕头吧。” 白不黑点了点头,他挺喜欢这丫头的,只要不将人弄死,便可随她折腾。 这地窖,把刚进来的沈一心骇得半死。 萧竹音呆的地方自然清净,让人打扫过,用一层屏风隔了开来,而另一端,却林林总总挂了数十道刑具。 这些刑具,沈一心作为公门中人并未少见,但这些刑具,加上白不黑这个人,便是最令人胆战心惊的组合。 沈一心还是个愣头青的时候,便听闻过白不黑的大名。 这人虽行踪隐秘,极少走动江湖,沈一心更是从未见过,但魔教内,所有混上去的奸细,都能在白不黑的手下,连家里几亩地都吐出来。 那段时间,动不动听闻哪一派、哪一盟又被灭门了,或是哪个首领又被斩首了,整个地方县衙闹得不得安宁。 这种手段,光是想一想,已教人背透冷汗。 “小陶儿,你先出去吧。”萧竹音道,“去厨房吃点东西,再给我和白叔炖碗汤。” “可是……”小陶儿不高兴了,脸皱成一团,她也想留下来,看坊主替洛姐姐报仇啊。 “乖。”萧竹音伸手捏了捏这丫头的脸,小陶儿一撅嘴,有些气哼哼的摔上了门,只留白不黑与萧竹音无奈的对看一眼。 这屋子里,即将腥风血雨,她还不到这个年纪,只望能够平安喜乐过一生。 “沈捕头是聪明人,”萧竹音微笑着,她的手轻轻搭在膝盖上,无意识的偶尔敲两下,“都是别人利用的工具,何不免了皮肉之苦。” “不不不……”沈一心慌忙摇头,“我知道你的目的,但我还不想死。” “傻话……”萧竹音笑意更甚,“阎王城同样杀人不眨眼,你若不开口,我便将你的家人全拖过来,一个个的剐,剐到你孤家寡人,九族不剩。” 字字句句,如兜头的凉水泼在沈一心的身上,向来他都是卑鄙无耻,不择手段的那一方,但现在萧竹音完全不像说笑,她不是个武人,却如当年萧雪时一般,令人闻风丧胆。 “如何?沈大捕头考虑清楚了吗?” 萧竹音不给他喘息的机会,“我听说你有一妾,国色天香,温柔巧舌,最是称心,哦,好像近来还偏爱酸梅了。白叔,劳烦再去……” “等等……”沈一心的脸都白了,他坐在冰冷的地面上,似乎深深叹了口气,“你要知道什么?” “你知道的,我都要知道。”萧竹音俯视着他,丹凤眼中一阵血光。 “我说了之后,你会不会留我一命?” “不会。”萧竹音冷冷一声,“洛家村血案,你插了手,而我答应一个人,她所有的仇家,我都会赶尽杀绝!” “哈……哈哈哈哈……”沈一心笑的前俯后仰,“我的债啊,我的债。” 萧竹音也不催他,等他渐渐笑罢了,方才开口道,“沈一心,时年四十又二,丁酉年间任杭奚县捕快,初次收受贿赂,沦为帮凶,奸一女,杀一幼童,其后五年间,共捕歹人三个,冤人入狱无数,因勤勉……” 萧竹音似有些厌恶,“因勤勉正直,调入临安,至今已有一十七年。你为官二十余载,妇孺死伤百位数,而为贪功,陷害无辜之人更是不胜枚举,这债,你已还的很轻了。” 沈一心从没机会停下来,数一数自己造了多少孽,他愣愣的听着萧竹音说这些数字,如此遥远,自然也不值得悔过。 “咳咳……”沈一心已是砧板鱼肉,他抬着眼睛,讥讽笑道,“姑娘比我干净?” “当然不,”萧竹音坦然承认,“只是天下间,还没人自不量力到找我算账。” 她又笑了,半倚在床上,“沈捕头既然认输,便将十五年前的事说一说吧。” “十五年前的事,我并未参与太多,”沈一心颓唐的缩在地上。 十五年前,沈一心也还年轻,深谙为官之道,入临安不久,就攀附上了赵思明这根高枝。 他那时还没什么能耐,但赵思明暗中要做手脚,难免留下些不该有的证据,他只负责将这些痕迹抹掉,因为手脚干净,赵思明对他大为赞赏,也引荐给了曾霄汉。 此后,平步青云,短短一两年,他已是堂堂天子脚下的捕头。 那一天,也是个晴好的夜晚,忽有人来敲门。 沈一心睡得迷迷糊糊,硬被拽起了身。 来的不是别人,而是曾霄汉的义子,曽青枫。 从他的口中,沈一心明白,圣贤王与几个江湖人屠了洛家村! 若是别的什么偏远村庄还好,自立门户又没本事,就算被人杀尽了,也只在衙门备个案,随着时间不了了之。 而这洛家村,以打造兵器为生,朝堂江湖都有交情,若闹大了,恐怕难以收尾。 而曽青枫来找沈一心,便是希望他日探查,无论发现什么,就地焚毁,连尸体都推入剑庐中烧个干净,尸体上留下的招式便也无从查起了。 “原来如此……”萧竹音似乎想起了什么,“难怪洛叶入临安,常常蒙面找人对招,约战对象,年纪均五十上下,便是想以此找出仇家。” “我照他们说的做了,临了,还一把火,把洛家村全数烧光。”沈一心回忆着,声音里有一丝难以忽略的颤抖。 “不过那时候,我也挺害怕的,若是上面追究起来,我绝难担当。” “但是没人追究。”萧竹音冷笑一声,“他们当然不会追究。” 沈一心愣了愣,他至今都以为这整件事,都是赵思明的主意,以为他神通广大,能左右朝政,但看萧竹音的反应,似乎并不止如此。 正思索着,便又闻萧竹音道,“沈大捕头聪明,为了自己的性命,也为了前途,当不会真把所有证据都淹湮灭了吧?” 在这间小地窖困了这么久,沈一心也渐渐冷静下来,他被捆的扎实,又有白不黑时时刻刻盯着,现在要逃出去太难了。 但他也不是毫无筹码,他看得出来,萧竹音早知这件事的前因后果,这女子想要的,是他手上的证据,能让赵思明身败名裂的证据。 “自然不会。”沈一心振奋精神,躲得过此劫,他便带着如玉远走他乡,这些捞什子的恩怨都不参与了。 “说吧,条件。”萧竹音看他死气沉沉的脸上又泛起了求生的欲望,不免觉得好笑,“除了你的命。” “什……”沈一心瞪大了眼睛,“卜知坊主真要置我死地?” “我向来不开玩笑。卜知坊主是生意人,自然要讲理些,但萧竹音卜知坊已被毁,身处红楼,便是阎王城的人,换个无关痛痒的条件吧。” 萧竹音的话不容转圜。 一步错,步步错,沈一心心如死灰。 他知道,自己纵使逃得过这一时,也会永远处在阎王城的追杀中,不得安宁。而自己的爱妾,与那腹中胎儿更是难以保全,他有舐犊之心,却怕腆为人父。 “信,用油纸包好,藏在水中。沿长廊自西往东数第五根柱子下。” 他的话音一落,便听见地窖外有人离开的风声。萧竹音眯了眯眼睛,裹紧了身上那件素锦漆袍,“白叔,我先去喝汤了,您一会儿来。” 小地窖的门关了起来,里面闷闷响了一声,萧竹音举目看着天上,似一个网兜的灯,露出许多的光来。 风冷冷吹着,阴暗而残酷的心思挥之不去,她摸了摸,从衣裳里掏出块微硬的桂花糕来,粉状的馅料散在嘴里,多半是不好吃的,但萧竹音却笑了。 “哎呀,坊主……”再走几步路,便遇到了端着汤碗的小丫头,她捧着个大碗,一边还小声的叫唤着,“烫烫烫。” “烫,还不赶紧放下。” 萧竹音苦笑的摇头,她随手拂了拂石桌上的积雪,小陶儿“哎呦”一声,把碗丢在上头,两只手摸着耳垂,小脸红扑扑的,“排骨汤,洛姐姐说坊主太虚,要多吃肉。” 这海碗有半个脸盆大,只孤零零放了支汤勺,料到不少。 “……陶儿,没有筷子……” 拳头般的大骨,热气腾腾,萧竹音十指如削葱,总不至于拿着啃。 她坏心眼的看着小陶儿。 “啊!” 小丫头懊恼的敲一下自己的脑袋,又将汤碗端了起来,“坊主,这里怪冷的,进屋吧,我去拿小碗和筷子。” 她嘴里说着,身形倒是无比快,转眼就闪没了。 这一夜,开始现了晨曦,快要过了。 宁静之下,泛着暗涌,萧竹音要掀一场巨澜。 相府中,曾霄汉也是整夜未眠,他手边放着一封信,总共才四个字,字迹隽秀,是和着上好的茶叶一起送来的。 “红楼一叙”。 第68章 阎王局 沈一心失踪的消息传得很快。 城西人多口杂,白不黑夹着个类似大捕头的人进了红楼,也是马上人尽皆知。 “沈一心在红楼?在萧竹音的手上?!” 赵思明的手紧紧的掰着桌角,梨木碎成了屑,堆在脚边,“相府那里可有动静?” “有。” 坐在下首的,是断了一支手的赵良玉,他仿佛老了数十岁,两鬓霜白,眼窝内陷,丝毫没有贵公子的光彩。 “昨日晚些时候,有人送信,入了相府。” “嗯?”赵思明眼色一沉,于这件事上,他与曾霄汉绑在一根绳上,当年曾约定,但凡事有变故,便要与对方谋定后动。 但这一次,沈一心的失踪,萧竹音的邀约,曾霄汉半字不提,可见已将他排除在计划之外,疑心已起,赵思明不得不抢占先机。 此时,又闻赵良玉道,“相府今晨备了马,往城西而去了。” “什么?!”赵思明颜色一变,“什么时辰的事?” “卯辰时分。” 话音一落,赵思明便急匆匆自屋中走出,撞到了端茶送水的管家,也来不及搀扶一下,径直往马厩而去。 而这时的红楼,也避了生意。 整个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个抚琴的女子与她身边打哈欠的小姑娘。 萧竹音就这么等着人,而看似空荡的红楼里,也处处危机四伏。 “坊主,你说谁会先到呢?” 小陶儿有些不耐烦了,她还年轻,活泼俏皮的心性,又不像萧竹音般手里有个把玩儿的物件,只眨眨难以睁开的眼睛,死盯着大门。 “小陶儿认为呢?” 萧竹音的琴收了声,余音震了震渐渐散去,她并无意再接一曲,倒不如同打瞌睡的丫头说说话。 “嗯……”小陶儿想了想,“赵思明。” “为什么?”萧竹音微笑着问。 “曾霄汉虽然出发的早,但他上了年纪,肯定坐的马车,相府又离的更远。但圣贤王爷现在肯定急吼吼的,马不停蹄赶来,他一定比曾霄汉快。” 小陶儿得意洋洋,“我没说错吧?” “嗯,一点不错。”萧竹音赞赏的点头,“只是除了这些,你还要知道,曾霄汉这样的老狐狸,惯常迟到。若来早了,反而吃亏。” “哦……”小陶儿还是有些不懂的,她转了转机灵的眼珠子,想看看坊主到底说的是哪番道理。 “吁” 急促的马蹄声停在红楼前,赵思明勒着缰绳四顾了一番。 红楼不愿意做生意的时候,连门前都冷清起来,没有人先到的痕迹。 赵思明微微舒了口气,他翻身落马,倒也还算客气的叩了几下门环。 小陶儿一听这个声响,精神又好了起来,她小跑着去开门,萧竹音便将手拢在琴面上,又奏了曲老调。 这琴曲很漂亮,婉转沧凉,大开大阖,似出自大漠草原,曾在军中流行一时。 但这曲子,是写给竹笛的,付于琴上,始终少了份高远。 赵思明从军数十年,对这首曲子不算陌生,准确说来,这首曲子,便是赵思明所写。 二十出头的年纪,遇到一生最爱的姑娘,便是再糙的汉子,都能憋几句情话,更何况赵思明文武双全。 他静静站着,也不打断萧竹音。 “王爷。” 曲终了,赵思明也有些恍惚,他听见萧竹音唤他,便抬起头来,轻声问一句,“卜知坊主都知道了?” 萧竹音点点头,“你,赵闵,完颜姑娘,所有的事,我都知道。我还知道,王爷今次来,却不是为了这件事。” 赵思明仿佛大梦初醒,他深深吸了口气,琴曲中搅乱心神的后遗症被压了下来,“卜知坊主到底有什么目的?” “很简单啊,”萧竹音看到了他的失态,也不点破,而将琴移至一侧,撑着下巴道,“要你的命。” “哈……哈哈哈哈……”赵思明笑了,“若是阎王城出动,我的命好取得很,萧坊主何必多此一举?” “我要你死不瞑目。”萧竹音的眼睛眯了眯。 “为了什么?”赵思明摇头,“洛家的后人能给你的报酬,我自然也能给。” 这下轮到萧竹音发笑了,她富可敌国,不缺钱,不缺权,她要的这样东西,还真是除了洛叶,谁都给不了。 她想要的,是洛叶一如既往的信任啊…… 见萧竹音但笑不答话,赵思明便又道,“坊主应当知道,这件事,我并不是元凶吧?” 那张揉成一团的圣旨,还在木匣子里装着呢,萧竹音当然知道,赵思明不过是人利用的工具罢了。 但这样工具,偏将任务添油加醋的完成了一遍,这里头赔上的人命,赵思明脱不开关系。 “若是坊主放我一马,我能帮你对付曾霄汉。” 这是赵思明的条件,听起来十分有价值,但萧竹音只微微冷笑了一声,也不说这笔买卖做不做。 曾霄汉比赵思明晚了有一刻的时间,他先在城西逛了一圈,这才不急不慢的奔红楼而去。 城西中,不动声色的聚了很多江湖人。 不少有头有脸,连昆仑都派了人来。 曾霄汉茶楼吃早饭的功夫,便探听出是萧竹音发的帖,曾与阎王城有交情,或与卜知坊做过交易的,都来了。 还有官兵,乔装易改的官兵。 曾霄汉朝中掌权这么多年,对几个老朋友和老对手都记得清楚,茶楼中一身便服,躲躲闪闪的,就有一个尚书,两个将军和四个侍郎。 好一场大戏。 曾霄汉心中赞叹,圣贤王这一遭,怕是绝然逃不掉了。 红楼的门虚掩着,曾霄汉轻轻一推便开了。 萧竹音与赵思明正在喝茶。 小陶儿泡的,挑剔的人不能入口。 到这个时候,赵思明反而不怕了。 他坚信自己的名望和地位江湖中极难撼动,而曾霄汉又向来与自己同流合污,应不会在此时倒打一耙。 所以,就算沈一心交出了证据,他只要矢口否认,那萧竹音也无可奈何。 赵思明思索着,饮了一口手里的茶水,又涩又苦,怪不得萧竹音只看了看,便放在旁边不动了。 “相爷到了。”萧竹音请曾霄汉也坐了下来,“相爷在外面绕了这么一大圈,形势应当清楚了吧?” “清楚了。”曾霄汉的态度偏偏暧昧不明。 “王爷,”萧竹音到没赵思明这些心思,她仿佛胸有成竹,“你知道为什么我今天便将你喊来了吗?” 抓住沈一心也不过是前一晚的事,便是拿到了证据,以萧竹音的谨慎,也绝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草率行事。 而通知江湖与朝廷,把当今天下有权有势的人齐聚一处,更是需要不少的功夫。 赵思明的心忽然一沉。 “相爷……”赵思明看向曾霄汉,“你早与卜知坊主布了局,是也不是?” “不……”曾霄汉却摇了摇头,他微微的叹了口气,“你且听卜知坊主怎么说吧。” 这下,连小陶儿也好奇起来了,她干脆将茶壶放到一边,也搬了个椅子坐下。 萧竹音开口,先讥嘲了赵思明几句,“王爷,幸亏你是皇家人,否则在这个官场怎么混的下去。” 赵思明脸色一白,萧竹音又道,“洛家村一案,你以为在你们的围追阻截下,完颜北是怎么带着两个孩子逃出来的?” 洛家村中,虽不乏年轻力壮的青年人,但因旧疾,无人练武。 当年,赵思明带了精锐三百,与几个连亲带故的江湖人闯入了这里,不过短短几个时辰,就把洛家村杀的鸡犬不留。 而完颜北也曾是皇亲国戚,天赋高,但锦衣玉食不需劳苦,所以实战经验并不多。 他一个人,承受丧妻之痛,带着两个孩子,怎么想也不会全身而退。 除非…… “我的兵权,早在回临安时,就交还给了当今圣上,那三百精兵是相爷亲自挑选的,”赵思明苦笑一声,“哈……原来是你动了手脚。” “你终于想清楚了,”萧竹音懒懒的点了点头,“相权制衡皇权,所以相爷这些年不择手段,不是为了你们赵姓一家,而是为了整个中原。” 她这话说的中听,曾霄汉不置可否的笑笑,也不搭腔。 “现在,我有沈一心的书信,相爷的指证,哦,对了……”萧竹音仿佛刚刚想起什么大事,“神偷薛才王爷听说过吗?” 薛才,阎王城中的一位宵小,却跟白不黑一般身为护法,打架不成,但鼠窃狗偷方面,却是一等一的高手,这世上,还不存在他摸不到手的东西。 “他现在正将您的王府翻个底朝天呢!” “萧竹音,你!” 赵思明拍案而起,这一站,天旋地转,眼耳口鼻中都流出血来,“你……” “王爷,切莫动怒,这药是阮老先生刚做出来的,越是动怒,发作的越快,“萧竹音就这么看着赵思明瘫倒在椅中,“你死后,这些证据都会大白天下,而你那皇帝侄子为独善其身,事后必然抄家灭门。” “萧竹音,你在江湖中,也算声名在外,为何如此卑鄙?” 赵思明的喉咙里灌满了血气,声音嘶嘶嘶的,听起来也不大清楚。 “阎王城,快意恩仇。”萧竹音伸手捂住了小陶儿的眼睛,“我与你,本就在一步之间。” 还没杀过人的小姑娘咽了咽唾沫,发出一声呜咽,哆嗦着喊了一声,“坊主……” 临安城,这一局胜负已分,渡江以北,风雪却还在酝酿声势。 第69章 蜜糖砒/霜 洛叶已经去了整整十天。 这十天里,据闻飞渡寨迎上了许多武林人士。 他们并不是一起到的,陆陆续续,前三天到的尤为多,相互之间也不认识,来自天南海北,有中原,有蒙古,也有西夏与大金,甚至连夹缝中求生的蕞尔小国也有人到。 飞渡寨的几个头领都不在,无人主事,这些武林人一来,下面的兄弟挡不住,沸沸扬扬便闹到了山顶上。 这一闹,暴露了赵闵的鬼祟行为,也使得飞渡寨完全被他掌控。 而在洛叶失去消息的第一个晚上,萧子衿便回到了墨取山,倘若去掉魔教这个名头,他也算个山大王,能和朱业接上话。 然而派去送信的,不管是人还是鸟,都没能回来,一来二去,萧子衿便知道事有变故,怕是赵闵终于撕了面皮,要做个卑鄙小人了。 坐立不安下等了整整十天,打探消息的弟子们每两个时辰回报一次,通常都是千篇一律,不是从东边来了谁,就是从西边来了谁谁谁。 萧子衿一声不吭的坐在石凳上,小小的雪片自松针的间隙中飘落,他面前是个棋盘,不久前才打扫过,很干净,落了两三子。 他一人对弈,月娘只敢静静的站在圆门外。 天很冷,萧子衿的骨节青白,平素闹着要暖炉的人,在这刺骨的风里其实也不见哆嗦。 这十天里,萧子衿撇了少主的名号,现在喊他,得尊称“教主”。 而魔教素来上下弟子参差不齐,有情深义厚,誓死追随的,自然也有心比天高的。 这突然冒出来的“教主”,还是引起了相当多的不满。 但不满归不满,魔教到有一样好,团结一心。 纵使曾散落江湖这么多年,仍是兄弟姐妹凑一团,毫无罅隙。 萧子衿花了几天的时间去了解,几天的时间去整顿,几天的时间去部署,教内仍有些不平的声音在继续,但已不似起初浩大了。 他终归是萧雪时与慕容瑾的儿子,也终究是自临安城始,名噪天下的萧公子。 “咚咚咚” 萧子衿执着棋轻敲桌缘,他撑着头,转过脸来对月娘轻轻一笑,这雪安静的刚刚好,洋洋洒洒,似江南三月的柳絮。 “找我?” “啊?”月娘想着心事,这时被唤回下意识的老脸一红,“教主,飞渡寨主动传了信来。” “嗯。”萧子衿没什么反应,他好像早就料到了一般,点点头道,“将信放下吧。” 月娘闻言,便过了圆门,将信放在萧子衿的面前,而人,却往对面一坐,趴着,满脸不解,“这一个颜色的子,怎么下啊?” “只要记得自己的每一步,就能下了。” 萧子衿说着,又往上中填了一子。 “啊?”月娘的眉都快拧到一块儿去了,“自己同自己下棋便也罢了,还用一样的子,教主啊,你别随手乱下糊弄我。” “哈……”萧子衿的手一拂,将棋面上的所有黑子收入罐中盖好,他这个样子,就有点像前代教主了,冷冷清清的,爱笑,特别温柔。 “我还能猜到这信里的内容呢。” 月娘刚在心里夸过了他,萧子衿的本性又暴露了,狡黠又爱捉弄别人,他双手撑着下巴,口中道,“我如果说对了,教中那些堆积的文件就交给月娘,行么?” “不行。”月娘想也不想,她挽了挽耳边的发,起身往院外走,腰肢扭如游蛇,妖娆的不像话,“但在洛姑娘回来之前,教中的事你尽可丢给我和老柳,洛姑娘回来后,你就别想推卸了。” “哦。”萧子衿笑意盈盈的看着月娘离开,人影一在风雪中消失,他的目光又低沉了下来,似孕育着雷云的天,危险重重,“赵闵!” 飞渡寨中来的信,是赵闵想约萧子衿“一叙”,毕竟旧友重逢,这边关之地也没什么好礼,他希望萧子衿奉上地图,而他则以洛叶交换。 萧子衿的指尖,仍捏在信封上,他没有拆开看,也不需要拆开看。 怒火一烧,信纸散成飞屑,混在雪里,一片茫茫的白,不到化雪时,也分不出来了。 而这时,远在飞渡寨的洛叶被困在一张狭小的床上。 连眼睛都睁不开,她整日昏昏沉沉的,这药量下的好,让她能听见身边的人来来去去,能吞咽,能知冷暖,却不能看,不能说话,鼻子痒了也不能挠一下。 数日来,照顾自己饮食起居,甚至是穿衣洗澡的,应该是两个手脚伶俐的小姑娘。 听声音,也不过十五、六岁,她们手中有一种香,只要在鼻子底下过一过,便能让药性稍微退去点。 这两个小姑娘的剂量掌握的很好,让洛叶起身时,却还麻痹着大半边身子,酒也不给喝一口,再这么养下去,待开刀宰人时,得重上十几斤。 “两位妹妹,两位妹妹……” 洛叶声如蚊蚋,她吃饱喝足,也养了好几日的精神,华高衡的毒虽然很难应付,但还不至于把洛叶变成废人。 “咦,你居然还能说话。” 这一惊一乍的丫头应该是鸢儿,大眼睛,娃娃脸,开口闭口都是“我家公子”。 “怪不得我家公子说你不能小觑。” “嘿嘿……” 洛叶扯着嘴角傻笑两声,她前几天憋着不做声,就是想从这两个丫头的口中,探听出赵闵的势力。 不过这两丫头的口风也严,零零碎碎知道个大概,剩下的还得靠猜。 除了鸢儿以外,还有一个丫头叫桃花,稳重许多,也内向许多,她们都自幼视赵闵为主人,生长在关外,有些身手,还忠心耿耿。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洛叶问,她舔了舔嘴唇,又道,“能给杯水吗?” 鸢儿抱着胳膊靠门站着,也不动,“哼”了一声撇过脸去,似是瞧洛叶许多不满。 倒是桃花抿嘴笑了笑,给她倒了杯温水,将洛叶扶起来坐好,边喂她喝水,边道,“已经申时了。” “还在下雪吗?天暗的好快。” 洛叶喝几口便要停一下,这种麻痹感渗透进肺部跟气管,虽能吞咽,却也很辛苦。 “嗯……”桃花下意识的瞧了瞧窗外,“这里靠江,到冬天的时候,总不能放晴。” “哦……”洛叶闭上眼睛休息了一会儿,桃花以为她累了,便将人放平,又盖上了被子。 房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鸢儿探头一瞧,兴许看见了什么,方才的愤愤不平消失了,欢欢喜喜的提着裙子跑了出去。 洛叶的眼睛便又一睁,她看着鸢儿的背影,忽然问,“鸢儿她,很喜欢赵闵吗?” “嗯。”桃花红着脸,怪不好意思的点了点头,“如果不是公子和夫人,我们两个早就死了。” “这样啊……” 洛叶没再做声,桃花等了一会儿,见她呼吸轻了,以为洛叶又睡了过去,便也起身离开了房间。 最近山上的人多,到处忙不过来,她偶尔也要帮帮手。 房间外,盘腿坐着一个老婆婆。 傅彩云与蔡有早晚轮班,照赵闵的吩咐看管着洛叶,绝不给她任何逃脱的机会。 等房间里空了,脚步声也去远了,洛叶才慢慢睁开了眼睛。 她直勾勾的看着床帐上的那朵花,没日没夜的睡了这么多天,她早就清醒了,身体仍然动不了,连曲一曲手指都是妄想。 “啊……”洛叶难过的叹了口气,“怎么这江湖里就没有个真正的好人呢。” 她曾在拿到“长生”的那么短短一刻,以为赵闵会是稀世珍宝,在江湖朝堂中浸淫了这么多年,仍然温柔,赤子之心。但现在,又庆幸自己还不是那么笨,始终对他提防。 那三张地图,是洛叶还活着的唯一原因,她捉摸不透的是,为何赵闵会舍近求远,拿自己去威胁萧子衿或大哥。 她人就在这里,罗轻笑的弟子,完颜北的血脉,再加上夜闯圣贤庄得来的那一份,若严刑拷打,自己万一一个贪生怕死便招了呢…… 胡思乱想了不知多久,房间里已经暗到伸手不见五指了。 忽然,门又开了,鸢儿和桃花一人捧着一根蜡烛。 两个丫头的脸色都不大好,鸢儿是愤怒,桃花更像是难过。 后者一进来,见洛叶还睁着眼睛,便下意识的笑了一下,这个模样看上去,却更招人心疼了。 “起来,洗澡换衣。” 鸢儿说话很不客气,她一双雪亮的大眼睛好像刚哭过,还红彤彤的,瞪着洛叶恨不能瞪死她。 “等等……” 洛叶心里咯噔了一下,“我不洗澡。” “洛姑娘,这是公子的吩咐,前些天我们也服侍过你……” 桃花还要说什么,却被洛叶硬生生的打断了。 洛叶眼里溢满了杀气,不能动武,却仍是骇的鸢儿一个缩手。 她沉着声音道,“这次不一样。” 第70章 猜 这一次是不一样。 然而无力反抗的洛叶只能放放狠话,最终还是被洗了个干净塞进被窝里。 桌上的烛火跳跃着,洛叶又在盯着头顶上的那朵花。 两个丫头出去了很久,在红烛燃尽之前,门又开了。 是赵闵。 “我没想到,你竟然如此恨我。” 洛叶的声音飘得很远,竟不似往日的懒散和无所谓,她叹了口气,却也很平静。 赵闵举着灯坐在她床头,偏颇的光使他的面目有一半的阴影,他笑着道,“我不止恨你啊。” 蛇蝎一般的阴冷,洛叶这才想通了一件事。 “你恨完颜,完颜北,完颜旻,完颜泓,甚至是你的母亲,完颜诺。” 赵闵已经俯下了身,呼出的热气在洛叶耳朵边徘徊,洛叶躲不开,干脆咬咬牙又道,“你也恨赵思明,你巴不得这两条血脉从此断绝。” 赵闵不置可否,他伸手解下了罗帐,面临死亡时,都不曾有过的恐惧漫了上来,洛叶的唇角咬出了血,她忽然想起被罗轻笑扔在雪地里的第一天。 她那时才六岁,练了一些剑法,每天苦哈哈的早起晚睡。 罗轻笑将她丢下的时候,她还搞不清楚情况,傻傻的陷在雪地里,等师尊来抱抱。 天黑了,有狼出没,一声嚎响过一声嚎,洛叶怕的不得了,连滚带爬的缩进一个山洞里面。 她一直哭,哭的眼睛都涩了也没人到,鞋子和衣服都湿了,冷飕飕的,身上只有一小壶酒可以保命。 自那个时候,洛叶就知道,凡事都要靠自己,她想活下去,躲在阴暗处蜷成一团也要活下去,这是个弱肉强食的山头,狼若吃不掉她,便要被她吃! 罗轻笑四天后才找到她,披着狼皮,身旁还有一堆骨头,似乎睡的正香,刚伸手想要抱她,却迎面而来一道剑光,与一对冷冷清清毫无感情的眸子。 就像赵闵现在看到的这样。 “你这是什么眼神?!”赵闵掐着洛叶的腮帮子。 洛叶却笑了,“看蠢货的眼神。”她舔了舔唇边的血,主动附在赵闵耳边道,“还记得千山门中么?” 话音一落,巨大的爆炸声接连而起,整个山头都为之颤了颤,房间外通天的火光,一片血红。 “哈,山上来了这么多人,酒坛应当不少吧?” 洛叶刚说完,鸢儿便急匆匆的冲了进来,门也没敲,喘着气道,“公子……公子……” “出去!”赵闵低吼一声,他一挥手,内力爆冲,一下子将鸢儿摔出去老远,门也随之关上了。 “你做了什么?!” 洛叶的脖子就在他的掌下,能感受到血管的搏动,赵闵终究松了手,他远离开洛叶,放下了手中的灯而打开了玉骨的折扇,“你是怎么做到的?” “你猜。”洛叶摆脱了困境,闭上眼睛又道,“外面出了这么大的事,必然乱成一片,你不出去看看?” 赵闵深深看了她一眼,直到鸢儿挨了半天又爬了起来,继续敲门,“公子……咳咳……公子,惊动了不……不少人,殷师叔那边已经快压不住了!” “走吧。” 赵闵推了门出来,他伸手将鸢儿扶住,又叮嘱守在门口的蔡有道,“看紧点,除了我和两个丫头,谁也不许进来。” “是。”蔡有应了一声,他除了呆在这里之外,其他的事也确实不用管,外面放烟花般的炸成一团,他还乐呵呵的就着烤鸡腿喝酒。 着火的位置在半山腰。 山寨上最不缺的就是酒,分三个酒窖放着,旁边还有零散几间客房,都是好酒的江湖人讨去了。 现在这把火烧的厉害,又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 但也幸好没人早睡,所以虽有损伤,还不至于死人。 “公子,你来了……” 桃花本就没有鸢儿坚强,这个时候站在火光稍远的地方,脸色苍白着微微发抖,“这……这……” “先别急。”赵闵阖着扇子微微皱了皱眉,“伤亡如何?” “只有四五位前辈受了轻伤……”桃花见到赵闵,微微镇定了些,“只是火势烧的大,很难扑灭,漫延下去,怕会影响到整个山寨。” 若是整个山寨起火,赵闵暗中扣押的那些人质,必然要想办法撤离,到时候萧子衿趁乱救人,便会事半功倍。 “哼……”谁知赵闵非但不急,反而笑了笑,他一招手,殷坏如肉球般从阴影里滚到他脚底下,“将水引上来吧。” 这飞渡寨上,常年住着一窝“不拘小节”的土匪,刚刚起家的时候,隔三差五打翻油灯,或是不小心燃篝火焚了林。 朱业虽御下张弛有度,明令禁止乱生火,但此类事件还是屡发不止,刚盖好一间屋子,转眼就烧了,心头岂止窝火。 所以,他干脆从墨取山请来一位工匠高手,先设计了水利,然后再继续砌他的山寨子。 这位工匠高手不是别人,恰恰好,便是萧雪时。 他在飞渡山中凿了一十八个开口,每个开口处都放一个相互连接的石泵,其中一座置于山脚的江水里。 待要用时,哪一层着火便打开哪一层的机关,而每一间房间下又有相应的放水暗格,水腾空而出,火势转眼便得到了控制。 这一闹,闹了大半夜,等最后一点火星也浇灭的时候,天刚巧蒙蒙亮,打鸣的雄鸡们引吭对日,不过整座山面上,除了洛叶,也没人还在睡了。 赵闵坐在房中闭目养神,这里本是朱业处理文告的地方,也算幽静。 房间外围了不少人,但里面却稍显空荡,只有鸢儿、桃花两个小丫头,与殷坏和一个看上去德高望重的前辈。 赵闵沉默了许久,鸢儿的身上受了点内伤,赵闵让她坐下了,只有桃花还乖巧的给他们斟茶。 “昨日,寨子中可有什么异常?” 殷坏是负责往来之人接应的,现在飞渡寨上乱的很,谁都可能是潜伏之人,暗地里做下这等手脚。 但奇怪的是,殷坏并没有瞧见任何鬼鬼祟祟的人,整个爆炸前后,只有桃花和鸢儿进过酒窖,为了给住在不远处的瘸腿张熙拿三坛女儿红。 “桃花和鸢儿进去过?”赵闵这一问,把两个小丫头吓到了,鸢儿眼眶红红的,死不做声,似乎还有点气鼓鼓的不满,而桃花手抖的茶都泼出来了。 “但她们进去的早,出来时离爆炸相差了半个多时辰呢。”殷坏又补充了一句。 “我也并未怀疑她们两个。”赵闵点了点头,他的手托住了桃花握着的茶壶,轻轻一笑。 “袁先生,寨子中出了这样的事,还请你帮忙安抚。” 被他唤作袁先生的人须发皆白,在江湖黑道里很是个人物,没人知道他的具体年岁,但据传闻,他与梭罗曼曾有一段情。 这位袁先生没有接话,仍是默默坐着,但赵闵却明白,他已经同意了。 “昨夜的火,我会在查,但现在最为紧要的,是三天后与萧子衿的会面,”赵闵似乎想到了什么,略有点不痛快,他又嘱咐两个丫头道,“让洛姑娘吃点苦,不要伤她性命,不要让人看出来。” “是……” 到这时,鸢儿的脸上才有了丝喜气,桃花看着她,忽有种不祥的预感。 洛叶是在一阵积雪压弯了枝头,“啪嗒”一声中醒来的。 她一睁眼,便觉的有些不对,似乎药量又增加了,昨天还神思清明,今天却昏昏沉沉。 耳边,似有两个人在小小声的争吵,她脖子都动不了,自然也就看不到。 “你倒睡的开心。” 迎面放大了一张脸,是鸢儿。 她似乎有点得意,手中摸着个小匣子,一打开,全是些又长又细的毛针。 在卜知坊中被扎怕了的洛叶一个哆嗦。 “知道这是什么吗?” “鸢儿!” 桃花嗔责的喊了一声,“别忘了,公子是怎么吩咐的。” “我又不杀她,”鸢儿撅撅嘴,“是她惹到公子,我给她点教训罢了,你要是看不惯,到外面等着呗。” “鸢儿,你怎么这么不晓事,这针是……万一……” 桃花急切的想要阻止她,却被鸢儿推搡着出去了,小丫头将门一关,插上了栓,任桃花在外面怎么敲也不开。 “你放心啦,我不会弄死她的,”鸢儿冲外面道,“至少现在不会。” 洛叶眼睁睁的看着这一切,她心里直发毛。 难不成自己是长得欠揍了点,到哪儿都要劳动别人用刑,连这么可爱一个小姑娘都忍不住要动手。 “你放心,这针扎下去,是不会疼的。”鸢儿轻声细语,但她脸上的笑容,却分明在告诉洛叶,这一针扎下去,就算现在不疼个半死,以后也会疼个半死。 “救命啊。”洛叶心里无声的喊着,她扭曲着表情闭上了眼,一副英勇就义的模样,不料,这一针下去,却实在不疼,反而身体一轻,中毒的感觉消散许多。 洛叶一睁眼,忽然小声道,“原来是你。” 第71章 □□ “是我,”鸢儿歪了歪脖子,笑着道,“我就说不疼喽。” “啊……”洛叶瞠目结舌。 她昏迷的那段时间,一直有个声音在耳边说些什么,她左耳进右耳出,就算听明白的,转眼就忘个七七八八,倒是有一句十分清楚,“我会帮你……” 所以,前一天她被洗完澡换完衣服时,便以水渍留了话,若当真是有人在暗中照料她,那必然会留意到此处。 鸢儿给她插完针,这才松了口气,她擦擦额头上的汗水,“这毒太难解了,我一时半会儿也没办法,最好,也只能做到这种程度了。” 洛叶动了动脖子,笑嘻嘻的感谢道,“这样已经很了不起了,你这手功夫,可比崔大夫好太多了,跟谁学的?” “梭罗曼啊。”小丫头把针一根根的□□,“我跟桃花以前都待在蒙古,不过,她那些都是害人的东西,我也是研究了很久,才研究出这套以毒攻毒的手法。” “哦……”洛叶心里感叹了一声,“怪不得。” “你有办法弄到酒吗?”洛叶开口问,“只要有酒,我便能自己想办法溜出去。” 小丫头拔针的手一停,似有些为难,“我们进出这个房间,也是要接受盘查的,赵闵禁止你喝酒,我们就连醉蟹醉虾都带不进来。” 见洛叶有些失望,鸢儿歪着头又道,“不过我会想想办法的。” “嗯,多谢了,等等……” 就在鸢儿要拔最后一根针时,洛叶却出声阻止了她,“你刚刚是要折磨我,如果一开门,我无伤无损,你就要被怀疑了。” “那……”鸢儿也愣了一下,“你不怕受伤吗?” “伤一个人,总比死两个人要强,”洛叶微笑,她闭上眼睛道,“下手吧,别留情。” 话音一落,鸢儿便将针往下一压,洛叶闷哼了一声,大片的血点自针下漫延开来,紫黑相间,有两个巴掌大。 “好了,我看她也能老实一段时间了。” 鸢儿边说着,边将门打开。 她拍了拍手,将夹在指尖的银针还压箱底,桃花一张脸吓的苍白,忙冲进来查看洛叶的伤势。 幸好,鸢儿下手知道轻重,这淤血看上去严重,化开也只需两三天,疼自然是疼,却不伤人。 桃花松了一口气,又忍不住嗔怪鸢儿,“你呀,以后莫要这么任性了,公子对洛姑娘上心,要真是坏了她的身子,你我都担待不起。” “哼,工具罢了。”鸢儿冷冷的站在门口说,“你照看着她,我去烧壶茶。” 桃花无奈的摇了摇头,她的年纪虽比鸢儿稍稍大一点,但鸢儿向来是更有主意的那一个,她总是劝不住这个妹妹,只能在鸢儿做错事时,多担待一些。 “唔……”缩在被子里的洛叶□□一声,桃花赶紧取来湿毛巾,替她揉一揉淤血积压之处。 “洛姑娘……你没事吧?”桃花小心问道,她又倒了杯水过来,扶着洛叶喝下,“我这妹妹是任性,你别同她计较。” “哦……”洛叶看了看伤处,笑道,“没事没事,也就疼了点,还能忍。” 她侧着头,上下打量了桃花一会儿,又问,“你们两个是怎么跟着赵闵的?还学了这一手好本事。” 桃花喂水的手一僵,似乎有点不自然,她摇了摇头,只说道:“我与鸢儿本不是跟着公子,而是跟着夫人的。” 而后再问,便不说了。 不过,对于洛叶而言,有桃花的这句话就够了,夫人公子,血缘至亲,但中间有天堑般一道鸿沟,寻常人怎么跨的过。 “我想再睡一会儿。”洛叶又躺了下来。 桃花也不再烦她,默默的退了出去。 赵闵给的麻药,四个时辰喂一次,现在还有两个时辰,闹了整夜的大火也让桃花身心俱疲,便也趁这个机会,稍稍眯一会儿。 洛叶等人都走了,微微曲了曲腿。 麻毒根深蒂固,没有解药或者足够长的时间,也难恢复以往的灵巧,更何况没有酒,洛叶连个杯子都握不好。 她眯着眼睛听了一会儿,确定桃花走远了,这才翻身坐了起来。 她没有要逃的意思,这个时候逃,也逃不掉。 洛叶一瘸一拐的走到柜子前,将自己原先那套白衣裳掏出来,她摸摸索索了半天,用牙把衣领咬开,里面装着两颗小如米粒的药。 一颗,是金疮药,完颜有晴那里讨来的,和当初水牢里的用料相似,研碎了洒在身上,据说会有难以辨认的味道,只有拖满亦章那样的鼻子,才闻的出来。 另一颗,是阮老先生给的解毒丹,专门针对华高衡,只要是他的毒,十之八九能化开,但有一样难处,酒是药引,若没有酒,含在嘴里也就是个膈舌头的米粒。 洛叶把解毒丹藏在舌头下,又将碾碎了的药粉往身上撒了撒,衣服重新收拾停当,倒回了床上。 她现在能做的只有这些,剩下的得靠萧子衿来完成了。 而她相信萧子衿。 飞渡寨的那场大火,有眼睛的全看见了,而墨取山离它不远,又对此处十分关注,自然知道的也快。 消息传回的时候,火甚至都还没扑灭。 洛叶想得起千山门的那一遭,萧子衿自然也想的起。 这算是个暗号,一来告诉萧子衿自己还活着,二来告诉他,自己在飞渡寨里还使得上手段。 萧子衿多聪明的人啊,从不会曲解了洛叶的意思,他甚至还知道飞渡寨中,有人相助。 那人说起来,也算是魔教中人。 “报!” 横冲直撞闯起来一个小弟子,看上去有点眼熟,似在临安城的小村庄中常见,他气喘吁吁的道,“洛……洛大侠……” “洛江流来了?”萧子衿蹙眉,“杀上来的?” “啊……”小弟子有些震惊的眨眨眼睛,“快到了……伤了不少人。” “阻他的人受的都是轻伤,揉揉就好,”萧子衿并不想要去见洛江流,反而顺手拔出剑来,用块白布,慢条斯理的擦一擦,“他是为了洛叶的事,要找的人是我,你去山头喊一声,让其他人不要管。” “是。” 小弟子也不多问,自顾自的退下了。 他去了没多久,洛江流果然一路畅通无阻的杀了进来,在见到萧子衿的那一刻,“锵”然拔剑。 “人呢?” 洛江流若真硬碰硬,以剑搏剑,萧子衿都觉得危险,但说起心情来,他也压抑了很久,两人互不相让的对峙了盏茶时间。 “好啦,洛姑娘还在飞渡寨上关着呢,你两到先怄着气。” 月娘端着盘点心和热茶推了门进来,“非得等人死了,你们才能和和气气的挖坟烧纸么?” “哼……”洛江流冷冷的收了剑,“什么情况?” “人还活着,”萧子衿也坐了下来,接过月娘递过来的热茶,“柳叔去墨取城借人了,三天后行动。” “赵闵会动手脚。”洛江流道,“他不是完颜有晴。” 完颜有晴抓了洛叶,使的都是些台面上的手段,赵闵不一样,他就不是台面上的人。 “我知道。” 萧子衿笑,“静观其变。” 所谓有恃无恐,洛江流看到萧子衿这个样子就明白了, “你有办法?” “没有,一切还得靠洛叶自己。” 萧子衿眸色一沉,“龙潭虎穴里,她也能谋生,你要对你这个妹妹,有点信心啊。” “吱嘎……”推门声。 洛叶从迷迷糊糊的睡梦中惊醒,一睁眼,便看到了锦衣华服的翩翩公子。 仿若隔世。 赵闵穿着初见时的衣服,摇着扇子,没这几日的乖戾,反而显得温柔起来。 “醒了吗?” 洛叶只看了他一眼,又发呆似的瞧着床顶的雕花。 “你烧了一把火,我就忙到了现在。” 赵闵的手沿着洛叶的额头描绘起,一点一点,自眼睛,到鼻子,最后停在了下巴上,“你知道,鸢儿与桃花曾经同梭罗曼学艺吗?” 洛叶紧张的咽了咽口水,隐隐约约有些不好的预感,说不出,却汗毛直立。 “梭罗曼有一手独门的功夫,”赵闵继续道,“能将女子的脸皮整片的割下,易容成她的模样。” “赵闵……”洛叶的眼神瞬间变了,她极少散发出杀气,然而一旦发怒,活生生如泥沼毒潭,让赵闵也愣了一愣。 “你放心……”赵闵迅速离开床侧,坐到了稍远一点的圆凳上,“我不杀你。” “嚯,说得好像大发善心一般。”洛叶的杀气收了,尽管逞些口舌之能,“剥了我的面皮,然后将我扔去哪里” “不敢,不敢。”赵闵连连摇头,“纵使易容成你的模样,以萧子衿和洛江流的敏锐,也会很快识破,我只需要她帮我骗出地图,事成之后,面皮仍然还给你,我可以再和他们做个生意。” “纵使是梭罗曼,剥下的人面也绝不可能医治如初。”洛叶突然珍惜起自己这张皮来。 到底看了十来年,越看越顺眼,倘若被拿去害人,败坏自己“武功高强”的名声,到时候惊动了师尊,让他老人家下山来,那…… 天翻地覆一场恩怨,谁也不用再争了,回家安心种田吧。 “你放心,梭罗曼剥得,都是死人的面皮,活人却不一样。” 赵闵将房门打开,门外并排站着两个小丫头,托着两个黑匣子,一些瓶瓶罐罐,和一壶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