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浮萍之棋局》 第1章 密谋 密集的乌云将天空染成灰蒙蒙的。状如柳絮的白雪铺天盖地降下,几乎把整个皇宫掩埋。 住在皇宫里的人,除了如石塑站岗的羽林郎,几乎都被飞雪带来的严寒逼到了屋子里取暖。本就庄严肃穆的皇宫,此时更是死寂。 在纷纷扬扬的暴雪中,蓝超步子细碎,疾行不止。帽子和两肩上已有积雪,但他却连随手掸去的闲暇都没有。 雪花因被踩踏而发出的惨叫,伴随着蓝超的脚步一路蔓延。 两仪殿就在眼前了,他非但没有松口气,反而又快了几分,拾级而上。 “蓝公公,皇上正和范大人议事。”瘦矮的太监卞喜小老鼠般的脸微笑成滑稽的模样,深深地弯下腰,恭敬地将蓝超拦住了。 “出大事了。七皇子,他……” 蓝超宽广的额头密布汗珠,方脸阔嘴现出急吼吼地样子,恰到好处的欲言又止。 卞喜立即意识到事态严重,说了句“稍等”,便忙进去通报。 皇帝正和范安商议如何应付雪灾,瞥见进来后安静地跪在地上的卞喜,丹凤眼寒光一闪,略带愠怒地问道:“何事?” “回禀陛下,蓝公公有急事禀报,和七皇子有关。”卞喜斟酌了一下,如此回答。 皇帝顿时萌生不祥的预感,但还是镇定地说道:“宣。” 蓝超步入殿内,先是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头,才惶恐地说道:“陛下,七皇子不慎坠入湖中。太医们正在诊治。” 皇帝腾地起身,圆瞪双眼问道:“现在如何?” “还在昏迷中。”蓝超哭腔道。 范安闻言,明白后宫出了乱子,起身跪辞道:“陛下,臣告退。” 皇帝走到范安身前,略一沉吟,说道:“范卿随朕走一趟吧。” 皇帝不等范安回答,便大步往外走去。 范安只好紧跟着。 范安往日听说了后宫女子间的是是非非,有时会为这些把圈养的女人们长吁短叹。此次被迫参与其中,平日在皇帝面前也无惧色的他,此时双眉紧蹙,那因经常苦思而刻成了壑深垄高的“川”字又凸显了,方正的脸勾勒出冷峻的神情。 才年过三十的他,竟经常令人产生久历沧桑的错觉。 因年老而有些吃不消疾行的孙琪,看了眼这位高大瘦削的男人,又瞧见焦急的皇帝,心里长叹一声,只得硬撑着。 皇帝高坐在龙辇上,心却已经飞到了七皇子的身旁,不停地催促着。 骑着狂风的风雪簇拥着这行人往永和宫去了。 当孙琪看到永和宫时,不禁长舒一口气,略一蓄神,便高声叫道:“皇上驾到!” 皇帝下辇,扯着范安的左臂,快步进去了。 几个正在院中慌走的太监宫女,立即放下手中热水毛巾,跪了下去。 顺妃冲出屋子,双膝并拢,重重地跪在雪上,挺直上身望着走进院中的皇帝,凄厉地喊道:“陛下,要为臣妾做主啊。” 长发在风雪中狂乱,才止住了的泪水又奔涌而出,悲伤而又愤怒的表情反倒显得坚定决绝。 皇帝鼻头一酸,急重的几步踏得脚边一阵雪尘。 他一把搀起顺妃,温柔地说道:“别冻伤了。” 顺妃顺势倒进皇帝怀里,有气无力道:“陛下,咱们的孩子……” 顿时哽咽,那句残忍的话噎在了咽喉。 皇帝无语,只是将顺妃紧紧地拥在怀里,往屋里去了。 才一进去,范安立即感觉被香暖所淹没,一时不适,连打了几个喷嚏。 响亮的喷嚏在被哀伤、忐忑不安氛围包裹的屋里如同雷鸣。 躺在榻上的孩子脸色如同白纸,安静地躺着,像是没了气息。 七皇子的病榻旁,十几个太医跪成几排,低垂着头,如待宰的羔羊。 皇帝将死了一般的孩子搂在怀里,轻缓地抚摸着孩子的头发,沉声问道:“何时能醒?” “臣无能。”太医们高喊。 皇帝冷哼一声道:“又是这句!好,这次,你们陪葬吧!” “皇上饶命。” “陛下饶命。” …… 太医们头如捣蒜地哀求道。 皇帝冷眼看着,不为所动。 “医者何罪。” 低沉的一句,此时却如晴天霹雳。 众人回转头看向声音的来处范安 范安跪在地上,直直地看向皇帝,慢条斯理地说道:“无论实情如何,在外人看来,陛下所为实在残暴。望陛下三思。” 君臣对视了片刻。 皇帝终于轻叹一声,说道:“鞭二十,罚俸一年。” “谢主隆恩。” “谢陛下开恩。” …… 太医们又喊成一片。 “七皇子是怎么掉进湖里的?”皇帝一开口,屋里立即又安静了。 几个宫女太监战战兢兢地跪下。 “回禀陛下,七皇子要在冰上耍。湖边的冰薄,奴才们一时疏忽,致使七皇子掉入湖里。当时奴才们惊慌失措,迟了些才捞七皇子出来。”其中一个跪着的太监颤声道。 “胡扯!”皇帝一声大吼,冲将过去,朝那个太监脸上重重地一脚。 太监向后倒去,贴着地的脸,左颊红肿,嘴角渗出血丝。 “陛下息怒。这件事先调查清楚再定论不迟。”范安的声音平稳。 皇帝看了范安一眼,对那几个跪在地上的宫女太监冷然道:“你们带朕到七皇子落水处瞧瞧。” 一行人出院门时,顺妃追了出来。 凌乱的丝发被寒风拂得更乱,她哭得红肿的两眼里全是凄凉,痴痴地看着皇帝,无助地喊了一声:“皇上。” 皇帝心里泛起酸楚,咬牙切齿地说道:“朕定为咱们的孩子报仇。” 皇帝不敢再看顺妃,转身离去。 “谢皇上!”顺妃跪在地上磕头,声嘶力竭地高喊道。 皇帝怕泪水流出来,握着范安的手力道重了些。 范安忍着疼,没叫出来。 雪渐缓了,但湖边的风却依旧凛冽。早已干枯的柳枝在风中剧烈地摇摆,刚猛地抽打着冰封的湖面。大明湖俨然成了一面大镜子。 被踢的太监指着湖边的窟窿,说道:“陛下,正是这个。” 皇帝看着窟窿冷哼一声,指着那几个太监宫女,眸子里杀意浓烈,说道:“你们上去跳,若陷进去,无罪,不然,都要被扔到冰窟窿里。” 范安上前几步,侧身看了眼冰的厚度,不禁为这几个人惋惜。 那些人明白徒劳无功,立时跪下求饶。 皇帝无动于衷地一挥手。几个侍卫上前,依次把这些人扔了进去。 伴着那些人猪羊被宰时的哀嚎,皇帝失了魂似的,径直往湖心走去。 没人敢劝阻,众人只是安静地看着明黄色的背影逐渐缩小。 终于,皇帝停了下来,转过身。 “范卿,来啊!”皇帝笑着高喊道。 范安不敢违拗,只得大着胆子上了冰面。 他虽然知道冰厚得可以跑马车,但是仍旧胆怯,颤颤巍巍地走着。 “过来,过来。”皇帝急切地招呼道。 范安快走两步,不料想脚底一滑,险些摔倒。 皇帝立即搀住他。 范安一惊,忙要下拜。 “在此你我只为挚友,不是君臣。”皇帝手上的力气加重。 范安不再拘礼,和皇帝并肩而立。 “做皇帝真累啊。”皇帝望着天边的乌云,感慨道。 “做臣子也很累啊。”范安有样学样。 两人对视,继而哈哈大笑。 皇帝笑着,笑出了眼泪,顺着胡须落下,砸在冰面上。 悲凉的眼泪两行,把脸凝固成无尽哀伤的神情。 范安的笑僵住了。 “陛下。”范安试探地轻声叫道。 “朕哪是陛下,叶家才是陛下。”皇帝苦笑道。 “叶家权势滔天,遮蔽皇权。然而,天下共主名义上仍是陛下。乌云只能遮挡太阳一时。陛下万不可因一时的黑云遮天而心灰意冷。”范安躬身劝道。 “朕还能做什么呢?!”皇帝望着远方,声音悠远缥缈。 范安略一沉吟,说道:“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皇帝回首直直盯着范安的双眼,范安不躲闪地迎了上去。 范安凑近皇帝,低语了十多句。 笑意在两人脸上弥漫开来。 “依范卿看来,何人可用?”尽管周围再无他人,皇帝还是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 “赵烈。”范安毫不犹豫地回答。 “赵烈?百官盛传你俩有过节。”皇帝诧异道。 范安抿嘴笑了,说道:“过节?那天,赵烈骑马与臣的轿子相逢狭路。依礼,赵烈应给臣让路。然而,他却打马直行,冲撞了轿夫,导致轿子砸在地上。呵呵,臣的头上当时就起了一个大包。百官以为这便是过节,但在臣看来,不过是一件无聊的小事而已。况且。” 范安说到这里,猛地停住了。 皇帝不语,凝神看着范安。 范安酝酿情绪,终于底气十足地说道:“况且,作为皇帝,应问的是赵烈是否能胜任,而非臣子间鸡毛蒜皮的小事。” 皇帝欣然笑了,问道:“为何推举赵烈?” “赵烈为人直爽胆大,最重要的是心中只有陛下。其他官员削尖脑袋想挤进叶家的门而不得,赵烈则是受邀而置之不理。赵烈虽然屡立军功,但一直被打压,想必早已视叶家为仇敌了。除叶家,非此人不可。” “既然范卿如此,朕再无顾虑了。过几日,朕暗召赵烈,面授机宜。”皇帝愉悦地笑了。 范安突然跪下,说道:“今日密谋,不可让第四人得知,否则,一旦泄密事败,便是万劫不复。” “总要给顺妃一个交代吧。以顺妃的性子,定会……”皇帝欲言又止,眼巴巴地看着范安。 范安抬头,双眸如火,以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训斥道:“陛下!一个妃子重要,还是祖宗家业重要!” 皇帝心中一凛,仿佛被火灼伤了般,身体猛地蜷缩,神情黯然。 范安起身冷笑数声,大步走去,怒吼道:“臣还是沉于这大明湖吧!” 皇帝忙扯住范安的衣袖,并拢两指指天道:“今日密谋,唯有三人得知。若朕泄密,天打雷轰!” 范安转身,重重地磕了三下。 皇帝笑道:“敢如此对朕的,范卿还是独一个。” “臣知罪。”语气里分明毫无怯意。 皇帝稳稳地扶起范安。 千秋宫,便是皇后的城。此时,城里白雪皑皑,肃穆死寂。 宫人要扫去院中的雪,却被叶皇后劝止了。 “他仍不会来,何必扫呢。”话语里无尽的心灰意冷。 皇后的城中,原是有花草的,但在那天全拔尽了,自那以后再也没栽种过。 那时,皇帝站在宫门口,回身,神情死寂地说道:“自今以后,朕不想再见到你。” 望着广袖鼓满了风的背影远去,她倔强的脸上止不住泪流。 她哭泣着,亲手毁了满院正盛的花草。 自那天起,她再没出过自己的城。 自那年起,院中的雪再也没扫过。 皇后的城里从此再无欢声笑语。 一个衣服与他人不同的宫女裹挟着风雪疾步进入殿内,距皇后十步远处恭敬地跪下。 斜躺在榻上的叶皇后缓缓睁开双眼,看到了跪着的宫娥,示意在旁添茶添香的宫女退下。 等殿内的宫女退干净了,跪着的宫娥以适当的音量说道:“陛下果然震怒,把钱元等人扔进了大明湖。徐太医他们各领杖二十,罚俸一年。” “绝不能亏待这些人和他们的家人。如往常一样。”叶皇后疲倦地闭上眼,躺着不再言语。 “是。另外,锦云有一事必须禀告主子。皇上和范安在大明湖的冰面上聊了将近一个时辰。上岸后,皇上好像很高兴,。”锦云说着,头伏得很低,几乎贴着地面。 叶皇后猛地坐起,身体前倾,两眼锐利地注视着跪着的锦云。 “皇上驾到!” 骤然的一声,仿佛晴天霹雳。 第2章 意外 锦云陡然一惊,求救似地看向叶皇后。 叶皇后面色冷峻,示意锦云别慌。 皇帝大步走了进来,叶皇后和锦云忙高呼万岁请安。 皇帝看着跪着的两人,眼底寒意弥漫,然而只是一瞬而已,又立即换上笑,搀起叶皇后柔声道:“地上凉。” 堵在心里的冰山顿时崩裂消融,化为一汪春水。她勉强抑制住哭泣的冲动,强硬地挣脱皇帝。 皇帝浅笑,问道:“还在和朕赌气?” 叶皇后低眉冷淡地说道:“臣妾不敢。” 皇帝露出孩子恶作剧狡黠的笑,拦腰抱起她,往榻走去。 叶皇后挣了两下,感受到皇帝的坚决,便顺从地贴着他厚实的胸脯,两颊红烫,恍惚回到了当年。 那年,她一时贪杯,醉倒在御花园。皇帝轻轻地将她抱起,跨过条条长廊,放回千秋宫的凤榻上。她只模模糊糊地记得,空中皎洁的冰轮和皇帝嘴角怜爱的笑。 “陛下。”她轻唤道,想笑,不料却流出了眼泪。 皇帝轻柔地拭去了她脸颊的泪水,似漫不经心地问道:“院子里的雪怎么不扫?花草怎么全没了?” 泪泉汩汩地流。 “怎么,见到朕就难过得哭?算了,朕还是走吧。”皇帝装作生气,作势要离开。 “别!”叶皇后一把扯住皇帝的衣袖,紧张地喊道。 皇帝回身,脸上现出稳操胜券的笑。 叶皇后的脸一红,低头松开了手。 皇帝就势坐下,拥叶皇后入怀里。 锦云抿嘴笑着,悄悄地退了出去。 “臣妾以为,你来是为顺妃讨回公道。”叶皇后别过脸,幽幽地说道。 皇帝握着叶皇后的两手,只说了句“手好凉啊”,便放在嘴边哈气。 “你不怪我?”叶皇后回首,盯紧皇帝的双眸问道。 皇帝抚摸着她的脸颊,慢条斯理地说道:“当然怪你了。” “你打算怎么治臣妾的罪?”叶皇后硬硬地说道。 皇帝嘴角露出一丝笑,说道:“范卿劝住了朕。” “范安?他向来厌恶我叶家。”叶皇后警惕地说道。 “他说,要除掉叶家,还是要靠皇后。”皇帝的笑意更浓。 叶皇后冷哼一声道:“痴人说梦。” 皇帝充耳不闻,继续说道:“他说,朕若对叶家用强,势必鸡蛋碰石头,因此,必须把眼光放长远,用皇后对付叶家人,到时不费一兵一卒。” “我怎么会对付自家人?怎么个对付法?”叶皇后此时没了怒气,反倒来了兴趣。 “朕和叶家,在皇后的心中,自然是叶家最重。倘若皇后诞下龙子,太子日后坐了江山。儿子和叶家,在皇后的心中,自然是儿子最重。皇后怎会眼睁睁地看着儿子做傀儡皇帝。到时,皇后一定会想出妥善的办法解决。”皇帝抚弄着叶皇后的乌黑长发,娓娓道来。 皇后噗嗤笑了,说道:“这个范安啊,一肚子鬼主意。” 皇帝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凑到她耳边悄声问道:“被冷落了十年,你恨不恨我?” “当然恨。没想到你那么狠心,十年,一次也没来过。”皇后说罢,紧咬嘴唇。 “叶家势大,我不得不压制。”皇帝无奈地说道。 叶皇后挣脱皇帝的怀抱,怒道:“陛下能登上龙座,难道不是靠我叶家?!叶家子弟凋零大半,试问当时可曾向陛下求过什么?!” 皇帝的脸猛然红了,无言以对。 “反倒是陛下,一无所有时苦苦哀求求取姑母,想和叶家联姻。待陛下掌天下权,却觉得叶家尾大不掉了。哼!陛下当真是仁德天子,懂得知恩图报。”叶皇后的嘴角牵扯出揶揄的弧度。 皇帝勃然大怒,吼道:“你想让朕再十年不见你!” “此生再不相见更好。”叶皇后拂袖转过身,坚硬决绝地背对皇帝。 皇帝只觉得身体被怒火充溢,随手抄起一个瓷瓶狠摔在地上,又气急败坏地朝香炉上连踹几脚。 殿内的物品,易碎的都被摔得粉碎,立着的都被推倒。皇帝如疯子般,怒吼着破坏。 叶皇后转过身,冷静而又怜悯地看着。 终于,皇帝坐在地上,喘着粗气。 叶皇后走上前去,递过绣着龙凤的丝绢,柔声说道:“擦擦汗吧。” 皇帝伸过头笑道:“你来。” 叶皇后嫣然一笑,轻缓而又认真地擦去皇帝额头上的密汗。 皇帝一把抓住叶皇后的手,强横地将她死死在压在身下。 叶皇后双手勾住皇帝,眼里风情万种。 窗外,风像个顽皮的少年牧马人,赶着雪乱窜。 此时,顺妃搂着彻底冰凉的孩子,泪水已经流干,安静地枯坐着。她的心几乎完全麻木了,剩下的一丝灵动,便是期待着皇帝严惩叶皇后。然而,这不大可能成为现实。在这之前,数位妃子的儿子意外而死,证据直指叶皇后,但最后都不了了之。叶家势大,经常连皇帝都不得不唉声叹气,这是朝野皆知的事实,因此,她本不抱太大希望。但是,皇帝咬牙切齿的坚决,让她蓦地有了盼头儿。 碎急的脚步自外而来。她听出是蓝超的。 果然是蓝超进来了。他跪在地上,说道:“禀主子,暗下黑手的几人,都被陛下扔到湖里了。” 她面无表情,心湖无一丝波动。皇帝以前也是这么处理的。 “皇后呢?”她轻声问道,希望如一豆烛火。 “陛下去了皇后宫中,现在还没出来呢。”蓝超慎重地说道。 顺妃腾地坐起,满脸喜色。 以往,皇帝只是处死直接行凶的人,却对皇后避而不谈,更别说到皇后宫中追究了。看来皇帝这次是下狠心了。 蓝超瞥见主子的喜悦,以不忍的语气说道:“皇帝已赏了皇后花树十株,花草十多种。” 顺妃听见了心被摔碎的声音,默然跌坐在榻上。 “主子。”蓝超哭了出来。 顺妃像是从迷梦中被唤了出来,两眼空洞地望着远方,呆呆地走了几步。 蓝超担心地看着,像在照看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 顺妃停住了,呆立数秒,突然凄厉地叫了一声“我要去见皇上”,便跑了出去。 蓝超叫上几个宫女,喊着“主子”追了出去。 风雪中,汹涌的泪水冰凉,她神思恍惚,披头散发,疯子般地狂奔,一时竟令蓝超追赶不上。 我不相信蓝超的话。 我的陛下发誓今生不让我受任何委屈。 我的陛下咬着牙说定会为孩子报仇。 一定是蓝超搞错了。 一定是的。 我要见我的陛下,要证明蓝超是错的。 中宫已遥遥在望了,她奔向这个今日诅咒了千百次的所在。只因她的天在这里,她的公道在这里。 “站住!”两个侍卫断喝道。 她顺从地停住了,结实地跪在雪地上,朝内大喊:“陛下,陛下……” 蓝超等人赶了过来,苦劝不得,只好跪在地上。 顺妃的天,正拥着叶皇后评赏雪景。 “陛下,顺妃正在宫外喊叫。”锦云略带笑意,上前跪着禀报道。 “不成体统。叫她闭门思过,没有朕的旨意不得外出。”皇帝轻捏皇后的鼻头,随口说道。 锦云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中宫的门大开。锦云瞧见狼狈的顺妃,不禁得意地哼了一声。 顺妃见锦云来了,眸子里射出两道寒光。 锦云嘴角扯出嘲讽的笑,说道:“陛下责骂你,贵为妃子,竟如疯妇在皇后宫门前哭闹,当真不知羞耻。陛下令你回去闭门思过。” 顺妃心一沉,不甘心地问道:“陛下现在正做什么?” 锦云得意地一笑,说道:“呵呵,正和皇后喝交杯酒呢。我若是你,早就上吊了。” 顺妃眸子里的光彻底死了,垂头半晌无语, 锦云志满意得地笑,描述着皇帝和叶皇后此刻的亲热场面。 见顺妃如石雕般死寂,蓝超耐不住了,凑过去,轻声唤道:“主子?” 顺妃蓦地起身,朗声大笑而去。 雪夜寂静,顺妃倚着榻坐在地上,眼神呆呆地望着虚空。 任凭蓝超在门外说着宽慰的话,她仿佛置身在另一个世界里。 分明已经心死,然而泪水还是不争气地连连不断。 “在这后宫中,朕最爱你在身旁。” “在这后宫,朕就是你和宏儿的天。” …… 往日的蜜语甜言,如窗外的暴雪,纷纷扬扬,满天满地。 今日,她的天塌了,她的世界全崩毁了。 “我若是你,早就上吊了。” 这句话突如其来,在脑海中凸现。 皇帝正在批改奏章,瞥见孙琪正和卞喜嘀咕着什么,心里本就不顺,怒道:“何事?” 孙琪和卞喜跪下。孙琪示意卞喜开口。 卞喜说道:“回禀陛下,顺妃自缢了。” 皇帝心一惊,朱笔从手中滑落,在奏折上重重地一点,洇了一团血红。 他愣怔了良久,才失魂落魄地说道:“厚葬。” 卞喜应了一声,便恭敬地退了出去。 皇帝像才想起什么,对孙琪说:“宣旨,这件事交给皇后去办。” 孙琪应了一声,迅疾地离开了。 皇帝踱到窗边,望着不歇的雪呆若木石。 第3章 葬礼 叶皇后自得到主持顺妃葬礼的圣令,便将大小事交给了锦云,自己则习惯临窗坐着,闲散地望着天上的云,漫不经心地看着忙碌的太监宫女。 即使一连数日乌云群集暴雪不止,她也能露出浅浅的笑。那些匆忙穿过院子的宫女太监瞥见叶皇后正笑瞅着自己,吓得忙跪下。 只有锦云明白,主子又回到了少女时候。 那年,主子还未入宫。那时,叶皇后还是主子的姑母。 皇帝牵着叶皇后的手,坐着龙辇离开叶家时,回眸对跪送的人微笑。当时,主子顽皮,不把礼仪放在心上,在跪着的群人中,昂首直视皇帝的眼。 一个小误会,便令主子欢呼雀跃。 主子扯着她的手,兴奋地说道:“锦云,陛下对我笑了,只对我一人笑了。陛下是喜欢我的。” 她不忍令主子失望,笑着说道:“是啊。似主子这么漂亮可爱的女子,哪个男子能不爱呢。” 主子却撇嘴丢开她的手,不悦地说道:“普天之下,哪个男子能和陛下相提并论!” 她忙纠正道:“陛下是天下最特别的男子,主子是天下最特别的女子。” 主子却不禁叹了一声:“可惜,陛下是姑母的。” 她反握住主子的手,不知该说些什么才能令主子开心。 主子猛然道:“这辈子,除了陛下,我谁都不嫁。姑母那么疼我。我跪着求她,她一定会同意的。” 坚信的神情澌灭,主子的眼神迷离而又忧伤。 “一定会的。”她轻拍主子的手背,如此安慰道。 那时,她便如此临窗坐着,脸上挂着旁人不懂的浅笑,完全沉浸在想象的幸福里。 人人悄声议论,叶家的女儿魔怔了。 主子不睬这些风言风语,只是与她相视一笑,共享秘密的快乐。 提亲的人几乎要把叶家的门槛踏破了,主子却对那些世家的青年才俊瞧都不瞧一眼。 “不能嫁给陛下,我愿削发为尼,青灯古佛伴一生。”主子决绝的语气,恍若荆轲易水离别。 她看得心疼,却也无可奈何。 世事难料,主子的姑母旧疾突发,带着未能给皇帝留一儿半女的遗憾离开了人世。 主子自然而然地成了新的叶皇后。 “锦云,我最近常常不禁回想往日,反倒觉得现在不过是场梦。我真怕梦醒的那一天。”叶皇后苦笑,拉着锦云的手坐下。 “主子切勿心忧。陛下这次是真的变了。”锦云捂住叶皇后冰凉的手。 “希望如此吧。”叶皇后努力笑,却失败了。 顺妃的葬礼那天,细雪纷飞。 各路妃嫔中,静妃来得最早。她远远地见锦云拿着名册坐在檐下,忙小碎步上前,对锦云深深的一礼。锦云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在名册上打了个勾。 灵堂设在檐下,棺材停放在院中,白布与雪花混同。 静妃完全无视雪地的泥泞,噗通跪在地上,喊了一声:“好姐姐,你走得真急啊!” “不得吵嚷!”锦云厉声喝道。 静妃不敢再哭喊,将要说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泪水却不停洗刷着瘦俏的脸颊。 其它妃嫔陆续来了,脸上多带着事不关己的笑,凑在一块儿饶有兴趣地斗嘴闲聊。 静妃不愿在人群里现出悲伤,擦净眼泪,看着灵位发呆。 叶皇后是最后到的。她端坐在凤辇上,被太监宫女和禁卫们簇拥着。 妃嫔们齐跪在地上,喊道:“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娘娘吉祥千秋。” 叶皇后平淡地说道:“平身吧。” 众人才敢起身。 锦云将名册递了上去。 叶皇后看了几眼,不悦地问道:“独少了熹妃?” “熹妃说,怀有龙种,不敢擅动。”锦云提高嗓门说道。 叶皇后坐下,厉声道:“周彪,务必把熹妃请来。” 一个健壮的太监应了一声,领着几个禁卫远去了。 叶皇后扫视众妃嫔,说道:“同处在深宫,同为陛下的女人,就应互敬互爱。好姐妹不幸离世,众姐妹应当高声痛哭。凡不痛哭流涕者,杖二十。” 众妃嫔为难地互看,却无人领先。 “哭!”锦云厉声喝道。 静妃哭着喊道:“顺妃姐姐啊……” 其他人有声无泪地大哭起来。 叶皇后左手托腮,眉目含笑地望向虚空,像在听世间少有的美妙曲子。 不多时,两个禁卫拖着熹妃来了。周彪趋步上前,说道:“禀皇后娘娘,熹妃已带到。” 熹妃的头发散乱,俏脸上赫然几个指印,衣服被扯破了几处。 叶皇后怒斥道:“熹妃,你无故不来,又如此失仪,该当何罪?” 熹妃噗通跪下,说道:“回禀皇后娘娘,无人通知臣妾,衣服又是被狗奴才扯破的,臣妾何罪之有?” 叶皇后看向锦云,锦云浅笑着默认。 叶皇后会意,喝道:“不通知,你就不来吗?姐妹不幸离世,难道不会主动来吗?如此狼心狗肺,还敢狡辩。杖二十,三十,打到本宫喊停为止!” 熹妃冷笑几声,怒视围上来的禁卫,指着肚子说道:“肚子里怀的是龙种,打坏了,你们担得起吗?” 禁卫们停住了脚步,犯难地看向叶皇后。 “周彪,你去请示陛下。”叶皇后胸有成竹地笑道。 周彪应声而去。 “如兰,如意,你俩也去。”熹妃吩咐两个宫女道。 两个宫女应了一声,便离去了。 “你顶撞本宫,这笔账要先算算。锦云,你去掌嘴。掌嘴对龙种应该无害吧?”叶皇后邪笑道。 熹妃想反抗,却被禁卫死死地摁住。 锦云握着细长的木板,结结实实地打着。 待周彪、如兰、如意领着孙琪来时,叶皇后才喊停。 那时,熹妃的嘴早已鲜血直流,两腮红肿。她期待地看向两位宫女。两位宫女低泣着跪下。她全明白了,蓦地笑了,凄凉得令人心发冷。 孙琪怜悯地看了熹妃一眼,却不得不向叶皇后说道:“陛下有旨,全凭叶皇后处置。老奴在旁观看,回去复旨。” 叶皇后得意地笑道:“熹妃,你服不服?” 熹妃心如死灰,安静地趴在条凳上,闭上双眼,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 “打。”叶皇后淡然道。 惨叫声伴着板子打在身上的声音,响个不停。 众嫔妃宫女都低头不敢看,就连孙琪都转过脸,老泪纵横。 锦云朝用袖子遮住脸的众妃嫔说道:“皇后娘娘重罚熹妃,正是给各位看的。” 众妃嫔闻言,只得老老实实地看着,无不脊背发凉,仿佛每板都打在了自己身上。 熹妃熬不住,冲叶皇后大骂道:“我咒你不得好死!我咒你叶家断子绝孙!……” 叶皇后气急败坏地吼道:“打!把她打死!” 禁卫更卖力地重重打了下去。 又十几板子,熹妃不再大骂,也不再动弹。 禁卫停手,查看后跪下说道:“禀皇后娘娘,熹妃已死。” 叶皇后却不止怒气,吩咐道:“扔到京郊,喂野狗吧。” 禁卫应了一声,便拖着熹妃的尸身离去。 尸身在雪地上画下一道粗粗的红线。 叶皇后精疲力竭地说道:“锦云,这里交给你。本宫要回去了。” 众人齐齐跪下,声如雷鸣:“恭送皇后娘娘!” 叶皇后却无丝毫欢喜,脸色苍白,有气无力,被宫女扶着离去了。 当夜暴雪不止,仿佛玉山崩塌。宫里的嫔妃们望着这要埋葬万物的雪花,大多有种凄惶感,宛如迷路于狼群里的小羊。 在这样狂雪肆虐的天气里,大概谁都会躲在被窝里瑟瑟发抖。 但是,有一个人却很奇怪。 他跪在叶府门前,脊背笔挺,纹丝不动,如块石头。堆在他身上的雪,厚实得仿佛羊绒棉袄。 “吱呀”一声,叶府的大门开了。一个裹在黑绒里的人提着灯笼走了过去。 “我家老爷在书房里等着赵将军呢。”苍老的声音略略沙哑。 “多谢。”赵烈说罢,要起身,不料身体早已麻木,一时站立不稳。 老仆忙伸手去扶。 赵烈又道了声谢,便由老仆搀着进去了。 叶府深阔,走了多时,赵烈才瞧见从书房里溢出的光。出了屋子的光,已是强弩之末,昏黄地撒在白雪上。 老人恭敬地将赵烈请进了书房,便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叶历瞥见赵烈进来,却仍旧翻着书卷,心不在焉地看着。 赵烈噗通跪下,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下,才说道:“赵烈拜见叶老大人。” 叶历像是这才注意到跪在地上的赵烈,仿佛见到突如其来的猛虎,吓得一跃而起,书卷被抛在一旁,疾步过去一把搀住赵烈的两臂,惶恐地说道:“赵将军吓死老朽了。老朽承受不起。” 赵烈不起,低垂着头地说道:“赵烈以前不懂事,未能及早登门拜访,实在惭愧。今日是特来谢罪的。” 叶历压制住笑意,说道:“赵将军不起,老夫就要跪下了。” 叶历说着,做了个下跪的动作。赵烈忙起身。 叶历笑得脸上的褶子全舒展开了,拍拍面前这位俊朗挺拔的年轻人,说道:“老夫欣赏的,正是赵将军的气节。” 赵烈羞愧地摆手道:“叶老大人羞煞赵某人了。” 叶历豪爽地哈哈大笑,说道:“莫提往事。赵将军能及时回头,老夫大感欣慰。今夜陪老夫畅谈至天亮,可好?” 叶历伸出手,作邀请状。 “赵某岂有不奉陪之理?!” 两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哈哈大笑。 转眼一年已逝,又到了雪飘的冬季。 叶皇后坐在亭子里,望着亭外纷飞的雪。 “主子,该回去了。”锦云提醒道。 “再坐会儿吧。许久没在亭子里赏雪了。”叶皇后一动不动。 “估计陛下已到千秋宫,见不到主子,又会大发脾气了。”锦云往前走了一步,语气里多了些坚决。 “好吧。回去。陛下越来越黏人了,讨厌。”叶皇后的语气里藏不住笑意。 锦云偷笑,扶着叶皇后起身。 叶皇后蓦地觉得天旋地转,无力地倒在地上。 第4章 宴会 “回禀陛下,皇后娘娘并非得了急症,而是……喜脉。”徐太医噗通跪在地上,兴奋地说道。 “喜脉?”躺在皇帝怀里的叶皇后不禁喜上眉梢。 “千真万确?”皇帝眼底含笑,问道。 “若非有十足把握,老臣岂敢妄言?”徐太医底气十足地说道。 “锦云。”叶皇后唤道。 锦云躬身应了一声。 “徐太医缺些什么,你就赏些什么。”叶皇后看向皇帝。 皇帝对孙琪说道:“你随着锦云,再赏一份。” “遵旨。”孙琪躬身应道。 “谢陛下,谢皇后娘娘。”徐太医激动地磕头道。 孙琪、锦云、徐太医退下了。 皇帝摩挲着叶皇后的腹部,说道:“朕今年四十有五,皇后二十有五了。龙子来的时机恰好。” “万一是公主呢?”叶皇后的手穿过皇帝的手背,十指相扣,悠然问道。 “皇后怀的一定是龙子。”皇帝肯定地说道。 “陛下不喜欢公主?”叶皇后回首,眸子定定地盯上皇帝的。 四目相对。 皇帝不自然地别过脸,不情愿地说道:“只要是皇后的孩子,朕都喜欢。” 叶皇后拍拍皇帝的手背,安慰道:“放心,臣妾定会为陛下诞下龙子的。” 皇帝不语,只是轻轻地吻上了叶皇后丝绸般滑顺的长发。 “若没有空白的十年,想必陛下和臣妾早已儿女成群了。”叶皇后一时忘情,感慨道,但立即意识到不对,及时住嘴了。 皇帝感觉到叶皇后的忧虑,转移话题道:“再过几个月就是皇后的诞辰,朕想盛大地热闹一番,弥补朕对皇后十年的亏欠。” “陛下。”叶皇后将头彻底地靠在皇帝肩上,呢喃一声,泪已悄然两行。 皇帝轻柔地撷去叶皇后两颊的泪水,笑道:“皇后受冷落的十年,从未哭泣和哀求,最近怎反倒多泪?” 叶皇后笑了,泪水反而涌出得更多。 皇帝继续说道:“到了那天,,叶家老少,后宫妃嫔,文武百官,一定会比春节还热闹。” “臣妾已十一年没见家人了,只是在书信中骗他们说着陛下的恩宠,怕他们对陛下发难。他们虽了解真相,但想必明白臣妾的苦心。臣妾也必须为叶家考虑,不能让其他女人的龙子活着。臣妾明白,陛下到时会为这些人,拔掉叶家这颗眼中钉。臣妾让龙子活了七八年,已是对陛下的最大让步了。叶家明白,必须势大,才能不让臣妾这个受冷落的皇后被他人欺辱。”叶皇后沉声说道。 皇帝将叶皇后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一吻,重重地叹了一声:“让你受苦了。” 数日后,庆国公叶历入宫,谒见皇后。 皇后搀起头发已半白的庆国公,不禁潸然落泪。 “老臣已十一年没见皇后了。”庆国公强忍着眼泪,眼眶红着说道。 待两人坐定,叶皇后拭去泪水,挤出一丝笑,说道:“当时女儿狼狈,不忍让爹娘忧心,就静等时机,等柳暗花明后再与爹娘相见。” “你这些年所受的苦,叶家族人无不愤慨。”叶历重重地拍了下桌子。 “这正是女儿所忧心的。皇上忌惮叶家势大,已不是一日两日了。女儿书信告诫叶家子弟不可轻举妄动,正是怕闹到不可收拾。到时叶家未必能占尽便宜。毕竟皇帝还是名义上的正主,被一帮忠臣守护。”叶皇后微微蹙眉,面露忧色地说道。 叶历不禁得意地轻笑两声,说道:“那帮所谓的忠臣,哼!以赵烈来说,起先誓死不从,现在呢,还不是主动投到叶家门下。” “前几日,赵烈来拜会过了。只是,让他做禁军统领,是否合适?”叶皇后身体前倾,严肃地询问道。 叶历却不以为然地嘿嘿一笑,说道:“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了。一直以来,皇帝可以对叶家百般让步,但是禁军统领却从不放松。赵烈是唯一一个让皇帝和叶家共同认可的人。” 叶皇后微微颔首。 “今日,陛下在朝堂上说,皇后有怀上龙子的迹象。”叶历试探地说道。 叶皇后羞红了脸,说道:“还说不准呢。只是,再过几个月,就是女儿二十五岁诞辰。陛下预备大大地热闹一番。” “这自然好。”叶历不假思索地赞道。 “陛下的意思是,让叶家上下都来,在文武百官前夸耀叶家的荣耀,也可表示皇帝和叶家和和睦睦,是一体的。陛下承诺,在那天会大大封赏叶家人。只要是叶家人,哪怕还在襁褓中,也能有个爵位。” 叶历凝眉道:“这该不会是个陷阱吧?” 叶皇后掩口笑道:“陷阱啊,聪明的范大人的确想出布置了一个。” “咦?”叶历不由得惊道。 范安一直是叶家最头疼的人物。这个人总是一肚子鬼点子,往往出人意表。 叶皇后便一五一十地讲了。 叶历哑然失笑,好一会儿才说道:“让臣的外孙做皇帝,叶某自愿归隐,做普通的富家翁。” “让大哥和二哥也来吧。”叶皇后略一沉吟,装作随口说道。 “不行,绝对不行。他们两人在外掌兵,是叶家在军界的支柱,不可妄动。”叶历断然回绝道。 “爹爹好狠心啊。大哥和二哥领兵,在苦寒的地方多年,久不见家人。借着这个机会让他们见见嫂子和孩子。再者,叶家的人全部到齐,才能真正的热闹。”叶皇后几乎要哭了。 叶历犹豫了一会儿,忧心忡忡地说道:“臣只是怕皇帝突然发难,到时叶家就要覆灭了。” 叶皇后脸色一寒,嗔怪道:“爹爹思虑过甚了。如今陛下已经改了心性。这一年来,陛下只来女儿宫中。女儿稍有不适,陛下就来嘘寒问暖,亲自喂女儿喝药。若是虚情假意,怎能这么久没有丝毫懈怠?” 叶历毫不留情地一摆手,说道:“今天不谈这个。容臣回去细细思量。” “也好。只是女儿的宴会上要冷清许多了。家人不团聚,始终是难以快活的。”叶皇后说着,装作饮茶,偷眼觑着父亲。 叶历低头不语。 不出叶皇后所料,在寿诞那天,叶弘和叶志果然来了。 她太了解父亲和兄长了。自幼时起,即使她要天上的明月,他们也会想办法得到。 那日,凡五品以上的京官,都带着家属来了。平日相熟的,凑在一起闲聊。那些女人们衣着颜色缤纷,胜似百花齐放,暗暗计较谁的衫裙更艳丽。 “皇后驾到!”一声高喊。 皇后施施然而来,后面跟着的是叶家上下。 浩浩荡荡百人,依照辈分排定,以皇后为中心,向左右扩散,宛如遮蔽太阳的鹰群,阴影重重地压在了众官心上。 众人齐刷刷地跪下。 “平身吧。”叶皇后的语气里多了母仪天下的高贵。 范安起身扫视叶家人,高声夸赞道:“壮哉!窥叶家而知朝廷。” 叶皇后冷笑道:“只怕范卿口蜜腹剑,表面赞美,暗地里出一些除掉叶家的毒计。” 叶家老小听了这一句,同仇敌忾地怒瞪着范安。 范安则悠然笑道:“皇后说笑了。臣即使有这个心思,恐怕也是螳臂当车。” “明白就好。为臣子的,应多给陛下提出一些治国良策,为圣上分忧,而不是一肚子坏水,尽做些让人家破人亡的勾当。” 范安跪下,高声喊道:“谢皇后娘娘教诲,臣自当铭记在心。” 叶皇后不再理睬他。 “摆驾栖凤楼!”又是一声高喊。 叶家人随着皇后走远了。 范安望着叶家人的背影,眸底升起寒意。 栖凤楼建于开国初,共有七层。开国初,皇帝感念皇后往日的不离不弃,承诺在皇后寿诞那天,让皇后与家人尽数团聚,又不受外人干扰,就建了栖凤楼。然而,未等楼成,皇后竟病逝。因此,百余年,栖凤楼一直空置着。 为显示对叶家的恩宠,皇帝决定让叶家人在栖凤楼宴饮。 叶家人依照亲疏辈分官位高低,分层坐定。孩子独聚在一个楼层。 “各位都是本宫的家人,因此,本宫今日就说几句心里话。”叶皇后扫视众人后说道。 “皇后娘娘教诲,吾等自当聆听。”叶家族人齐声应道。 叶皇后冷峻地说道:“叶家在朝廷能独当一面的人都在这里了。本宫希望诸位能有所收敛。陛下毕竟是本宫的夫君,是各位的主子。以后不可以下犯上,不然就是和本宫作对……” “噔噔噔”一阵响,孙琪自外进来,跪在地上。 “何事?”皇后沉声问道。 “陛下有请,说有要事相商。”孙琪恭敬地说道。 “本宫去去就来,锦云留在这里伺候诸位。”叶皇后起身道。 “想必陛下猴急,离开一会儿都不行。”叶志调笑道。 “兄长不可胡说。”叶皇后笑嗔道。 看着叶皇后和孙琪的背影,叶家人拜倒,齐声喊道:“恭送皇后娘娘!” 叶皇后心情好,一路上与孙琪说笑了几句。孙琪的应答倒也得当。 两人到时,皇帝正在殿外徘徊。 “陛下怎不与百官在麟德殿同乐?”叶皇后笑问道。 皇帝扯住叶皇后的手,稳稳地走着,说道:“朕怕皇后饮酒,对龙子不利,故寻了个理由,支开了皇后。” 叶皇后不语,任由皇帝牵着,往殿内走去。 “朕昨晚梦到了先帝。先帝说生前杀伐过多,以致怨债一时难以偿还,恐对龙孙不利,要皇后手抄一份《金刚经》,为龙孙护持。” 叶皇后见皇帝严肃,知道此事非虚,就跪接了旨意。 皇帝搀起叶皇后,说道:“笔墨纸砚已准备停当。” 叶皇后自幼便熟习书法,虽耽搁多年,但稍加熟悉,便能得心应手。 皇帝坐在旁边读书。 不知不觉已过多时,叶皇后觉得手酸眼疼,便说道:“时辰已不早,臣妾也觉得疲累,想去和父兄告别,顺便休息一下。” 皇帝笑道:“时辰尚早,让他们尽情欢闹吧。皇后可在朕怀里休息。” 叶皇后浅笑道:“十一年未见,臣妾更应多陪他们才是。臣妾与陛下来日方长。” 她说着,径直往殿外走去。 “来人。”皇帝一声喝。 十名羽林卫陡然出现,铁甲散发着寒意,死神般矗立,拦住了叶皇后。 叶皇后回头直直地盯着皇帝。 皇帝别过脸,心虚地说道:“无论发生何事,你都是朕的皇后,一生不变。” 叶皇后心一沉,怒问道:“陛下要对臣妾的家人动手?” 铁甲尖锐的摩擦声自远而近,赵烈大步进来,跪下后要说什么,看了眼皇后,询问的目光看向皇帝。 皇帝不耐烦地说道:“讲。” “陛下,臣围住栖凤楼,放火自底层烧起。叶家人大多身葬火海,侥幸逃脱的也被当场射杀。”赵烈说时,抬眼看着叶皇后。 叶皇后将凤冠狠狠地砸在地上,仰天哈哈大笑道:“原来都是虚情假意。真是难为陛下了。” “你仍旧是朕的皇后。”皇帝语气坚定,如此承诺道。 叶皇后披散的长发下发出几声刺耳的冷笑。 “我有什么脸面独活?!九泉之下,我有什么脸面见叶家人?!”叶皇后说着,拔下金钗,狠狠地划向脸。 长发散乱,脸已血肉模糊,凄冷的笑在大殿回荡。 连久经沙场的赵烈都头皮发麻。 “我诅咒你们的下场甚于叶家千万倍!”叶皇后一声骂,朝柱子奔去。 “快拦住……”皇帝高呼。 然而,为时已晚,叶皇后已经触柱而亡。叶皇后的尸身倒在血泊中。 在场的人无不低头。 第5章 新欢 因叶皇后是罪人的身份,宫中没有披孝。此时正值春季,桃红柳绿,蜂蝶成群,压在众人心头的巨山随着严寒消散,春节残留的喜庆把热闹的气氛充实在人心里,因此就连平日严穆的宫里,也有了些欢声笑语。 然而,凝滞在皇帝心里的阴云却一直遮天蔽日,叶皇后那张血肉模糊的脸总蓦地出现在梦里。那些妃嫔用尽浑身解数只能换来他瞬间勉强的笑。 叶皇后,又是叶皇后! 她分明是罪大恶极的女人。她的死,应该会令朕狂欢不止的。 为什么?为什么!朕最爱的顺妃逝去时,朕也没如此悲痛。 朕如丧失至亲。 真是荒谬的感觉! 他站在殿外,失神地望着远处。 “陛下,近来百花齐放。此时不赏,恐负了春意。”孙琪不忍皇帝陷在痛苦中,换了个滑润的音调提醒道。 皇帝这才回过神,嘴角扯出了个勉强的笑,说道:“短短数十日,恍若隔世。” “冬天肃杀,万物灭尽;春天温润,万物复苏。老奴最爱冬去春来,也深信陛下厌绝肃杀的昨世,会在蓬勃的今世奋发。”孙琪躬身朗声说道。 皇帝一愣,转瞬笑道:“你这奴才,怎和范安一个德性。” 孙琪宽心道:“老奴怎敢与范达人比肩,不过拾范达人牙慧而已。” “好吧。咱们随意走走。”皇帝说着,往下走去。 孙琪忙跟上。 妃嫔们三五成群,有说有笑地赏花,见皇帝来了,忙跪下请安。皇帝则心不在焉地应付几句,脚不停地往前走去。妃嫔们望着皇帝渐远的背影,徒然心急失落。 皇帝漫无目的地转悠了将近一个时辰,脚终于停下了。 “陛下,前面是千秋宫。”孙琪谨慎地提醒道。 皇帝望着“千秋宫”三字,哑然失笑,过了一会儿才自嘲道:“这双腿倒是习惯了。” “依陛下吩咐,千秋宫依旧差人打理。”孙琪。 “走,进去瞧瞧。”皇帝说完,迈步进去。 孙琪紧紧跟着。 还未推开厚重的门,清越的歌声便已入耳。 “哎~~~ 月亮出来亮汪汪 亮汪汪 想起我的阿哥在深山 哥像月亮天上走 天上走 哥啊哥啊哥啊 山下小河淌水 清悠悠 哎~~~ 月亮出来照半坡 照半坡 望见月亮想起我阿哥 一阵清风吹上坡 吹上坡 哥啊哥啊哥啊 你可听见阿妹 叫阿哥” 皇帝一时入神,驻足不前。孙琪明智地站在一旁,沉默不语。 悠扬的歌声不歇,接连几遍。 皇帝恍若抖掉浑身的冰渣,融进温暖的阳光里,脸上不自觉地出现了明媚的笑。 他示意孙琪推开门。 沉重的门大开,一个宫女唱着小调,随手摘下一朵桃花,斜插在头上。 她听到身后异样,笑盈盈地转过身。 白里透红的俊脸,身着粉红衣裳,亭亭玉立在桃花间。 “人面桃花相映红。”皇帝愣怔间脱口而出。 宫女大胆地打量着皇帝。 “这是陛下,还不快跪下。”孙琪急急地提醒道。 宫女顿时慌了,跪在地上只顾磕头。 “平身吧。”皇帝柔声说道。 宫女起身,偷眼看去,正与皇帝火热的目光相对,忙低下头,两颊红烫。 她低头看着那双脚缓步走近,又见它们在自己面前停住了。 男人的气息萦绕着她,拨弄得她心里发痒。 皇帝早就春心大动,又许久不见不经□□少女的娇羞,一时冲动,将她拦腰抱起,径直往里走去。 宫女正在胡思乱想,蓦地身体腾空,又惊又喜又羞,认命地躺在皇帝怀里,不敢伸手勾住皇帝的脖子,只是低头蜷缩,如一只乖巧的小猫。 皇帝把她轻放在榻上。 她却如被火烧到,忙挣扎着起身惊呼:“这是凤榻!” 皇帝不由分说,重重地压了下去。 宫女感受着男人粗重的气息,听到了一句话。 “对朕而言,朕临幸女人的地方都是凤榻。” 宫女安静了,躺着任由皇帝摆布,别过去的脸上不经意地滑落两行泪。 自那天春风一度后,她就堕入梦幻中无法自拔,有时做梦,会梦到做了妃子,被宫女太监侍卫们簇拥着,哈哈大笑着接受众人的跪拜。 每次回想到这样的梦境,她有时蹙眉,骂自己八成是疯了,有时则会兴奋一阵儿,幻想那一天的来临。 前不久的她,断然不会做这样的梦。 前不久的她,还是大山里的村姑。 她是在前不久入宫的,被家里人卖进来的。 “宫里什么都有,绸缎衣裳可以随意穿。” “每顿饭都能吃到肉。” “说不准以后做了皇后娘娘,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 爹娘和卖她进宫的那个亲戚唯恐她不愿意,围着她反反复复地说着宫中的好处,仿佛自身经历过。 其实,她是不会违背的。为了年幼的弟弟,她愿意为贫困的家奉献自己。 只是,她舍不得村中的大壮哥。 大壮哥,是她的梦中的爱人。她只敢在梦中和他说悄悄话,互相搂着做那好事。 然而,大壮哥家是村中的首富,家里养了十几头牛。大壮哥的爹想让他娶另村的虎妞。虎妞家比大壮哥家多出几头牛。因此,当听说虎妞想嫁到镇里后,大壮哥为此急得嘴上出了几个大火泡。 她在临别时,特意找大壮哥说再见。大壮哥却又到虎妞家死缠烂打了。 她含泪离开了村子。 只身到宫里后,她便与家人没了联系,再也没见过那个卖她的亲戚。 初来乍到,她便被皇宫的雄伟所震撼。 领路的太监见她总是两眼瞪大大张着嘴站着不走东瞅西瞅,没好气地骂了几次,见无济于事,便只得无奈地催促。 她一时沉浸在喜悦中,完全没有注意到太监的几次骂。 然而,喜悦没能维持多久,她又开始想家,想爹娘和弟弟们了。 孤独纠缠上了她。宫女太监没有山村里的乡亲热情,每个人都努力向他人证明自己不好欺负。 来到皇宫的第二天,她就稀里糊涂地帮别人干了不少活。 她们笑盈盈地央求,她不假思索地答应了。 她笑盈盈地请求帮助时,她们冷笑着回绝了。 次数多了,她的心便凉了,只觉得皇宫宛如冰窖。 她每天醒来,都恍惚回到了自家的土炕上。但第二眼都会残忍地令她绝望。 那段时间,她总是暗暗哭泣。 栖凤楼被烧不久后,她便被派到了千秋宫。 老太监徐如海慈眉善目,笑呵呵地对她说道:“千秋宫是皇后娘娘的住处,是圣上特别嘱咐派人照看的。别人送银子,我都没让去。唯有你不送银子,正直。我喜欢你这种人。所以,我独派你去。你考虑一下,愿不愿去?” 她当下欢喜地叩头谢恩。 当她在千秋宫数天后,才明白那天徐如海见她笑着接受后憎恶的撇嘴是怎么回事。 偌大一个宫,只有她一个人,难免会感到寂寞。不过,她早不想见那些人的可恶嘴脸,独居在这里,也乐得清静。至于那些人所说的怨鬼,夜里敢在坟里玩耍的她,自然不会在乎。 日子久了,她有了与世隔绝的错觉,对过往开始淡漠。 只是,还会偶尔想起大壮哥,洒几滴泪。 闲时,她偶尔会观察凤榻。初到千秋宫时,徐如海特别提醒,皇后屋里的不能乱动,尤其是凤榻。她绕着走了一圈圈,上下打量,实在看不出有什么特别。心里有个声音怂恿她探出手触摸一下,但徐如海的话蓦地出现。 “触碰凤榻是要杀头的。” 这句话让凤榻变成了烈火。她仿佛被烈火的热气而灼伤,猛地缩回手。 但是,皇帝改变了她。 “对朕而言,朕临幸女人的地方都是凤榻。” 如这般推论,皇帝在草丛上临幸女人,那块草地便是凤榻;皇帝突来兴致,把女人按在墙上临幸,那堵墙便是凤榻。 徐如海这个老东西。她不禁轻蔑地笑了。 从那以后,她睡在凤榻上,如睡在家里的土炕上。皇后屋里的东西,她也能随意地使用。 她坚信,不久后,皇帝一定会宣旨把她册封为妃。毕竟皇帝第一次见她,就迫不及待地要了她。 到时,在众太监宫女羡慕嫉妒恨的目光中傲然而立。 到时,一定要狠狠地打徐如海两耳光。 到时,一定要大赏宫里的太监宫女,让他们感谢她的恩德。 …… 自那以后,每天对未来的憧憬和计划便占用了她大量的时间。 然而,随着日子渐多,皇帝册封的旨意始终不来。她开始动摇了,开始心虚了。 虽然美梦还没成真,但是身体发生了变化。她开始没来由地想吐,也开始喜欢吃酸。她见多了村中过门不久媳妇的这种情况,明白是有喜了。 她开始焦急,向上苍祈祷着皇帝快点儿来。 每次从恶梦中惊醒,她都要在暗夜里哭一阵子。 宫女莫名其妙怀孕了,这是杀头的罪啊。 终于,她觉得不能再等了,必须要主动出击了。 她要出去见皇帝。 然而,皇宫这么大,只熟悉千秋宫的她自然总是迷路。 更糟糕的是,被徐如海撞见了。 “谢敏!” 背后传来徐如海的大喝。她猛地一个激灵,脸上不禁露出悲苦的神情,缓缓转过身。 见谢敏这种表情,徐如海得意地笑了,阴阳怪气地说道:“擅离职守,杖二十。” 谢敏忙扯着徐如海的衣袖央求道:“求您老放过我这一次吧。” 徐如海伸出右手,说道:“银子,有没有?” 谢敏沮丧地摇头。 徐如海冷哼一声道:“这就怪不得我了。” 他一把抓住谢敏的头发,扯着大步走着。 谢敏怕疼,只好任由被他扯着,小碎步紧紧跟上。 和皇帝议事完毕的范安,远远瞧见一个老太监如抓鸡仔般地抓着一个年轻宫女的头发快步走着,就迎了上去,大喝一声:“站住!” 徐如海知道面前这位是大名鼎鼎的范大人,立即松开手,换上一脸笑,行了一礼。 范安指着满脸泪痕的谢敏道:“这是怎么回事?” “她擅离职守,依律二十杖。” 谢敏听见面前这位是官员竟能让徐如海这种奸猾的人如此畏惧,心想是个机会,就匆忙跪下,朝范安说道:“我怀了陛下的龙种。” 徐如海猛觉得晴天霹雳,大吼道:“胡说八道。” 他抬手要打谢敏,却被范安凌厉的眼神逼了回去。 范安严肃地说道:“如有假,便是杀头的罪。” 谢敏重重地说道:“小女子愿面见圣上。若有假,万死无悔。” 范安见她如此肯定,安心了不少,示意她跟着。 徐如海见势要逃,却被谢敏一把扯住。 “要去哪儿!” 谢敏沉声说道。 范安笑了道:“你还是老老实实地跟着吧。” 徐如海只好苦瓜脸地跟在后面。 到了延英殿,三人跪下,口呼万岁。 “何事?”皇帝令三人起身后,问范安道。 “陛下,是我。”没等范安回答,谢敏抢先说道。 “不得无礼!”孙琪喝道。 “不妨事。”皇帝制止道,然后饶有兴趣地问“你是谁?” 谢敏心中一阵悲凉,带着诧异和恨意问道:“陛下不认得我了?!” 孙琪上前小声说了几句。 皇帝恍然大悟状,说道:“哦,原来是你。你有何事?” “小女子怀上陛下的龙种了。”谢敏不紧不慢地说道。 皇帝一惊,绷紧脸说道:“如有假,便是灭族大罪。” “如有假,小女子甘愿领罪。”话语掷地有声。 皇帝露出有好戏看了的笑,吩咐道:“传太医来。” 孙琪领旨出去了。 第6章 姐妹 没多久,太医来了几位,依次为谢敏号脉,最后跪下异口同声道:“恭贺陛下,确是喜脉。” “日子对吗?”皇帝忧虑道。 孙琪掐指算了一阵,说道:“回禀陛下,日子大致也对。” 皇帝转忧为喜道:“既然如此,册封为嫔吧。” “我还以为是妃呢。”谢敏噘嘴道。 殿内的人,除了徐如海,全乐了。 皇帝笑道:“若是龙子,千秋宫就归你。” “此话当真?”谢敏不放心地问道。 “朕一言九鼎,岂会骗你这小女子?!”皇帝对谢敏陡然有了兴趣。 谢敏满意地笑了。 皇帝仿佛此时才注意到徐如海,指着他问道:“你有何事?” 徐如海战战兢兢,沉默不语。 范安便把所看到的一切讲了出来。 待范安说完,谢敏说道:“我只因没送银子给他,被他折腾得好苦。” 说到伤心处,谢敏不禁抹了把眼泪。 “徐如海,念在你往日功劳,朕不重罚。你领二十杖,收拾行李出宫去吧。” 徐如海忙磕头谢恩,急匆匆离去了。 “换了我,一定砍了他的狗头。”谢敏狠狠地说道。 皇帝转移话题道:“你以后对朕讲话,要自称‘臣妾’,不可再‘我’、‘我’的了。宫中礼仪,你必须要学。” 没等谢敏反驳,皇帝对孙琪说道:“你带敏嫔下去,安排一下。” 孙琪应了一声,站在谢敏身旁。 谢敏想说什么,见孙琪恭敬地等着,只好出去了。 “陛下,以后后宫就要热闹了。”范安躬身说道。 皇帝笑着颔首,拿起一方砚台,说道:“方才孙磐送来的,据说是端砚中的神品。朕早就听说范卿是行家里手,想让范卿评点一二。” 范安正色道:“那只是臣早些年的嗜好。臣怕玩物丧志,早已痛改前非。” 皇帝扫兴地叹了一声,说道:“范卿好无趣啊。” 范安抿嘴笑了。 “敏嫔娘娘,老奴告辞了。”孙琪交代完一切,躬身说道。 被皇帝责为不知礼,谢敏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为难了好一会儿,才终于说道:“我送你出去。” 孙琪明了她心中所想,说道:“娘娘只管安坐,令周显、周全两兄弟送我就行。” 谢敏哦了一声,便老实地坐回。 周家兄弟送走孙琪,回来复命:“孙总管临别时托我两兄弟转告娘娘,只拨给娘娘四个宫女,是怕人多眼杂,反而坏事。宫人贵在忠诚,而非众多。” “知道了,改日定会酬谢孙公公。”谢敏如此说道。 “自明日起,娘娘要学习宫中礼仪。鉴于娘娘怀着龙种,就让她们登门来教吧。” “好。一切全凭你两兄弟安排。”谢敏微微颔首。 周显步到院中,吆喝一声。四个宫女立即聚齐,随着周显进来,齐刷刷地跪成一排,熟练地说道:“娘娘吉祥。” 周显指着四个宫女分别介绍道:“玉秀、玉翠、玉环、玉嫣。” 四个宫女抬起头,让谢敏瞧个仔细。 玉秀、玉翠、玉环稍长,十□□岁的样子,唯独玉嫣最幼,不过十六。 六人眼巴巴地看向谢敏,期待着什么。 谢敏只好说道:“以后大家要生活一起,也算是一家人了。既然是一家人,就要互相照顾。” “是。”六人整齐地应道。 谢敏看向周显,说道:“皇上赏赐的,你负责赏给她们吧。” 周显应了一声,领着四位宫女出去了。 谢敏看向总是面色阴沉的周全,歉意道:“我没有银子,改日发达了,一定会重重地赏你两兄弟。” 周全闻言,突然跪下。 谢敏被猛然的举动一惊,但见周全面色凝重,不再言语。 “娘娘,孙总管令我俩护卫娘娘和龙种的安全,便是把我俩的命和娘娘的绑在一起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说句不吉利的话,倘若有一天,娘娘行差走错,我们都是要陪葬的。所以,奴才恳请娘娘,以后在宫中千万小心,尽量少说话……”周全言辞恳切地交代着。 谢敏恍惚了,以周全的说法,皇宫便是虎狼窝,随时会有丧命的危险。虽知道宫里多非善良之辈,但断不会这般凶险。 “兄长,你在做什么呢,岂不是要吓坏了娘娘。”周显笑着走了过来,跪在周全身旁,说道“方才家兄所言,确非危言耸听,但娘娘也不要恐惧,凡事多个心眼儿就行。” 看着周显的笑,谢敏安心了几分。 “娘娘,静妃娘娘来了。”玉嫣小跑着进来了。 谢敏在宫里有些日子了,稍知礼仪,便忙出去迎接。 静妃已走进院子,见谢敏弯身欲拜,忙一把搀起,笑盈盈地说道:“妹妹无须多礼。” 谢敏见对方热情,就顺着说道:“姐姐怎得闲来?” 静妃仿佛主人,拉着谢敏的手往里走,说道:“听闻妹妹入宫不久,先前又被徐如海那狗奴才欺辱,在宫里举目无亲,想必寂寞非常。姐姐今日得闲,就来作伴,再者手把手地教妹妹礼仪。” 谢敏感动万分,抓住静妃的手,说道:“多谢姐姐关心。” 静妃温柔地在谢敏的手背上轻拍,说道:“尽管放心,虽是初见,但我和妹妹一见如故,仿佛一家人。” 谢敏笑问道:“不知姐姐老家在哪儿?” 静妃面上立时蒙上阴霾,幽幽地说道:“姐姐本是苗人,原居贵州。” 谢敏顿时来了兴趣,扯紧静妃的手,兴奋地说道:“早听说苗人的习俗与众不同。你老家可有什么好玩的?” 静妃的眼眸猛然明亮,不紧不慢地讲道:“衣着风俗的确与中原异样。男人以青布裹头,女人以马尾杂发,偏髻大如斗,拢以木梳。每到孟春,选择平地为月场,男人吹芦笙,女人摇铃盘鼓歌舞,这叫做‘跳月’……” 静妃宛如陷在当时的歌舞中,眼里逐渐雾蒙蒙的,末了苦笑道:“可惜被困在深宫里,再也回不去了。” 静妃说完,突然捂住嘴,恐惧地看着谢敏。 谢敏却豪爽地说道:“倘若有机会,妹妹定让姐姐如愿以偿。” 静妃笑着朝谢敏一礼道:“如此,先谢谢妹妹了。” 谢敏忙搀住静妃,说道:“自家人哪来这么多客套。” 两人相视而笑。 静妃走后,周全看着依门相送的谢敏,提醒道:“娘娘,在这深宫中,防人之心不可无。” 谢敏嘿嘿一笑,说道:“静妃姐姐蛮不错的,不像坏人。” 周全想再说什么,却被周显的眼色劝住了。 殿内,皇帝正饶有兴趣地把玩砚台。 孙琪趋步向前,躬身道:“陛下,都安排妥当了。” 皇帝抬头道:“以后敏嫔处的动静,都必须要向朕汇报。” 孙琪恭敬地应了一声。 在深宫中,唯有静妃经常拜访谢敏。其他妃嫔都作壁上观,各怀心思地等着。 一日,谢敏送静妃。 望着静妃的背影已经远了,谢敏仍痴痴地看着。 周全躬身往前进了一小步,悄声说道:“娘娘,奴才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谢敏不耐烦地说道。 “人心隔肚皮,娘娘万万不可……” 没等周全说完,谢敏斜睨周全一眼,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自那以后,静妃来得尤其勤。两人经常在一起亲昵欢笑,俨然一对亲姐妹。 “静妃姐姐说……” “静姐姐说……” “我姐姐说……” 谢敏刻意笑呵呵地说,赌气似地看着周全。 其他人也随着呵呵笑。 周全只是冷眼看着,不置一词。 翌日,谢敏觉得闷,要去回访静妃。 “玉秀、玉翠。”谢敏收拾停当,叫道。 周显嬉皮笑脸地过来道:“娘娘也带上奴才吧。” 谢敏颔首,觑着周全说道:“某个人就留下看家护院吧。” 周全郑重其事地躬身应了一声。 春风醉人,谢敏一行人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已穿过了三条长廊。 周显蓦地抬头,看见几人渐行渐近,悄声说道:“怡妃过来了,娘娘依例是要下拜的。” “做了娘娘,还是见了谁都要下拜。”谢敏不悦地嘟嚷着,但还是毕恭毕敬地跪下。 因谢敏的肚子作怪,即使靠玉秀、玉翠帮助,也颇费了些力气。待她完全跪好时,怡妃等人已到近前了。 谢敏早听说怡妃的艳名,于是偷偷地瞅了几眼,不料想恰好与怡妃对视。 “哟,大着肚子还到处乱跑。不怕一不留神小产了?”怡妃尖酸地说道。 “龙种非比寻常,岂会轻易小产?!”谢敏做宫女时,多听到这种语气,向来反感,就立即反驳道。 怡妃轻笑,说道:“乡下村姑,果然牙尖嘴利。” “娘娘的身份高贵,果然笨嘴笨舌。”谢敏含笑说道。 怡妃顿时大怒,厉声喝道:“掌嘴二十。” 周显忙跪着趋前,说道:“怡妃娘娘息怒,我家主子正怀着龙种。不如这笔帐先记着,待日后诞下龙种连本带利再打不迟。” 怡妃更是火冒三丈,怒道:“谁不曾怀龙种!哼!想拿这种大话来吓我。打!” 怡妃的贴身宫女领命上前,揪住谢敏正要动手,但正对上谢敏恶狠狠的眼神,一惊,手僵住了。 怡妃气急败坏地推开宫女,抡圆抽谢敏了一耳光。 谢敏仆倒在地,嘴角渗出血丝。 怡妃此时才觉得后怕,不敢再打,只好朝谢敏扔了一句恶狠狠的话:“这次先给你个警告。以后你再敢无礼,小心打得皮开肉绽。” 怡妃便领着一行人急急地远去了。 谢敏被搀起,丢开众人的手,一语不发地往回走。 周显等人默默地跟在后面。 第7章 诅咒 谢敏被怡妃打的消息很快在宫里传开了。 静妃匆匆来了,揽谢敏入怀,手摸着谢敏还红肿的脸颊,心疼地长吁短叹。 谢敏静默了好一会儿,才伤感道:“不想同是住在深宫里的姐妹,竟会下如此狠手。” 静妃不禁笑道:“正是同为圣上的女人,才会如此这般手狠。怡妃一直得宠,是横惯了的。妹妹敢顶撞,也算是为其他嫔妃出了口气。妹妹是不折不扣的英雄。” 静妃冲谢敏竖起了大拇指。 “姐姐说笑了。”谢敏难为情地说道。 静妃怜爱地轻拍谢敏的头,说道:“过些天,又到了后宫姐妹同游赏花的日子。妹妹趁早选几件艳丽衣服,令众姐妹刮目相看。” 谢敏指着隆起的肚子说道:“妹妹就不去了吧。” 静妃叹气道:“妹妹不去,实在可惜。少了妹妹这样的妙人,只怕花会寂寞。” 谢敏当下心动,不顾周显使眼色暗示,笑道:“怕姐姐寂寞,妹妹只好相陪了。” 两人的手又紧紧地握在一起。 赏花那天,静妃早早地来了,一改往日的素雅,珍珠钗插,吊朵玲珑簇罗头面,红罗销金袍帔,令谢敏和几位宫女咋舌。谢敏则不同,只是穿着素净宽松的衣服。 见静妃诧异的神情,周全替谢敏解释道:“宽松是为了龙种,素净是暗示主子无意争宠。” 静妃瞧周全了几瞬。 谢敏在旁催道:“姐姐,咱们走吧。” 静妃这才回过神来,应了一声。 两人到约定地点时,其他妃嫔早到了,凑在一起争奇斗艳。 暂且不论妃嫔们衣服艳丽,就连宫女们的也令百花黯然失色。宫女们多穿小簇花锦袍,白玉装腰带,头上花钗多像生杂花朵。 谢敏远远地瞧见了,不由得懊悔,发狠道:“周全与妹妹无冤无仇,何苦要害妹妹?!” 静妃少有的严肃,说道:“不可胡说。亏得周全,妹妹不知要少挨多少暗箭。妹妹一定要对他心存感激才对。” 谢敏嘟着嘴哦了一声。 怡妃斜瞥谢敏道:“哎呀呀,瞧你穿的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乞丐婆子在皇宫里乱闯呢。” 众嫔妃宫女对谢敏指指点点,哄笑着议论。 谢敏面露难堪,两颊红得像被狠狠地抽了几十板子。 静妃慨然道:“赏花本是件愉悦的事,何必闹不痛快呢。” “你一个失宠多时的人,自然要巴结她了。可惜,她肚子里的不一定是龙子。”怡妃冷哼一声,说道。 “自己只生公主,也巴望别人也是如此,真是可怜。”静妃感慨道。 谢敏夸张地大笑。 众妃嫔宫女抿嘴偷笑。 “你笑什么?!”怡妃指着谢敏怒吼道。 “姐姐,妹妹要告辞了。”谢敏不理睬怡妃,朝静妃一礼,含笑说道。 静妃一把扯住谢敏的手,说道:“有一个嘴巴臭的人在这里,连花都不香了。” 两人哈哈大笑着携手而去。 当夜,谢敏快乐得哼着小曲。 周显想为主子的畅快大赞两句,但看到周全绷紧的脸,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然而,谢敏的快乐只持续到了第二天早晨。 第二天一大早,玉秀就急匆匆地冲了进来,喊道:“不好了。门上被人诅咒了。” 谢敏感觉血往头上冲,紧咬牙关。 “主子应做到泰山崩于面而色不改。“周全沉声劝道。 谢敏不理睬他,气冲冲地往外走。 门上血淋淋的,地上一摊血水。血腥味儿熏得众人都掩住了口鼻。 “一定是怡妃干的。”谢敏恨得几乎咬碎牙。 “没有确切的证据,就不要随意说是谁干的,否则就是诬陷他人。”周全躬身恭敬地说道。 谢敏指着他,手气得颤抖,说不出话来。 周显在旁笑着说道:“娘娘气坏了身子,岂不是让贼人得意?!娘娘只管心平气和地等着,那贼人见没有效果,自然就慌了手脚,会继续作案。到时我们不是有机会逮个现行吗?” 谢敏知道周全的话有道理,又被周显笑嘻嘻地劝了一通,就消了气,对周全无奈地说道:“你为什么不和你弟弟一样,说些有用又顺人心意的话?” 周全应道:“每个人都不相同。娘娘要身边的人都是同一模子刻出来的,不觉得无聊吗?” 谢敏哑然,看着周全。 周全谦卑地躬身,却透出一股强硬。 “你说的对。”谢敏说完,浅笑一声,便回屋里了。 没等玉秀她们清理一半,看热闹的人就来了。 怡妃在一大帮妃子宫女的簇拥下,指着染着血的门说道:“瞧瞧,这就是报应。仗着肚子里怀着龙种,竟敢以下犯上。有人替天行道……” 玉嫣被这阵势吓得脸色发青,疾跑回去禀报谢敏。 谢敏对周全笑道:“这不算我诬陷别人吧。” 周全想要说些什么,却被周显的摇头拦住了。 谢敏领着周氏兄弟出去,正见怡妃热烈说着。 怡妃见谢敏出来了,冷笑一声,说道:“这就是你顶撞我的后果。” 谢敏急速向前几步,逼问道:“是你干的?” 怡妃先是一惊,往后退了几步,继而说道:“是我干的,你能怎样?不是我干的,你又能怎样?” 谢敏一个箭步冲过去,一把揪住怡妃的领子。 “啪”、“啪”,清脆的两耳光。 谢敏抬手想要继续打,被周氏兄弟拉住了。 怡妃哭着挣脱了谢敏的手,两颊各有一个鲜明的手掌印记。 “我警告你,你胆敢再惹我,我见你一次就打你一次。”谢敏指着早已吓坏的怡妃说道。 其他妃嫔宫女被谢敏凌厉的目光扫视,全都低下头。 “皇上驾到!”自远处传来一声高喊。 众人回头,见皇帝高坐在龙辇上往这里来了,忙跪下高喊万岁。 龙辇落下,皇帝依旧坐着,淡然道:“平身。” 众人起身。 皇帝见怡妃头发散乱两颊红肿的狼狈相,不禁蹙眉问道:“怡妃……” 还等皇帝问,怡妃就哭着跪下道:“敏嫔以下犯上,在众人面前痛打臣妾。” 皇帝询问的目光转向谢敏。 谢敏忙跪下说道:“怡妃在臣妾门上泼血,以作诅咒,又一早纠集众人前来闹事。臣妾一时冲动,就打了怡妃两耳光。” 皇帝逼视怡妃,问道:“可有此事?” 怡妃跪着趋前,抓住龙辇,喊道:“臣妾冤枉啊。纠集众人看热闹是真,泼血的确不是臣妾所为啊。” “敏嫔,你说怡妃泼血,可有证据?” 谢敏立即心慌,但还是理直气壮地说道:“前些日子,臣妾和怡妃多有过节。在众妃嫔中,只有她一人视臣妾为仇敌。不是她,还能有谁?” “胡闹!”皇帝喝道。 众人又战战兢兢地跪下。 “仅凭猜测,就断定是某个人做的?凡事要用心去看,眼睛和耳朵反倒会让人目盲。”皇帝的语气软了下来。 怡妃见皇帝的怒火消了,又大哭着喊道:“陛下要为臣妾做主啊!” 皇帝怒视怡妃道:“敏嫔打你,确实不对。但你知敏嫔怀着龙种,次次欺辱,是何居心?!” 怡妃顿时哑了。 皇帝又说道:“这次就算了,以后再犯,定不轻饶。” 众人见龙辇升起,齐齐地高喊万岁,恭送皇帝离开。 怡妃起身,恶狠狠地瞪了谢敏一眼,便在宫人的搀扶下离开了。 其他人也知趣地散去了。 周显护持着谢敏回去,笑着夸赞道:“主子那两耳光当真干脆利索。” 谢敏瞥向周全,说道:“恐怕某人会怪我冲动惹事。” 周全难得地笑了,说道:“主子今日所为虽是莽撞,但成效很大。众宫女妃嫔在主子的扫视下,无不俯首。主子隐约有中宫之象。” 谢敏得意地笑了两声。 “不过,今日主子得以体面,全赖圣上相助。不然,主子难免大祸临头。”周全严肃地说道。 谢敏脸色阴沉,沉吟不语。 “主子,静妃娘娘来了。”玉嫣通报道。 静妃随后便到,笑盈盈地说道:“方才听说妹妹所为,几度惊险。” 谢敏伸开双臂,转了个圈,说道:“你瞧,不是有惊无险?!” 静妃轻轻地打了下她的头,笑嗔道:“你实在莽撞,该打。” 谢敏应道:“方才周全还劝我应谨慎小心。” 静妃看着周全正色道:“你以后应努力护持主子,本宫有赏。” 周全诡异地一笑,说道:“是。” 两个好姐妹搂着进去了。 数月后,高高隆起的肚子已经令谢敏不能下床。静妃比以往来得更频繁了。 静妃摸着谢敏的肚子怪道:“小家伙,把你母妃折腾得这般辛苦。我以后一定要收拾你。” “听徐太医说,一准儿是个龙子。所以才折腾得这般厉害。”谢敏嘴角扯出微笑,说道。 静妃的眼底浓郁的忧虑,深深地叹了一声。 谢敏握着静妃的手,问道:“姐姐怎么了?” 静妃反握紧谢敏的手,说道:“妹妹当心啊,万不可告诉他人。” 谢敏闻言,双眉一紧。 静妃缓缓地讲出了宫里因皇子发生的惨剧。 听了一个下午,谢敏只觉得脊背发凉。 天色渐暗,静妃终于要告辞了。 临行前,她意味深长地握了握谢敏的手。 谢敏点头示意明白。 第8章 真凶 当夜,谢敏与周氏兄弟密谈。 周显拍胸脯道:“主子放心,这等事我两兄弟自会留心。奴才定会把那些心怀叵测者斗得屁滚尿流哭爹叫娘。” 谢敏立时拉下脸来,斥道:“这等事岂是玩笑?!” 周全同情地看了一脸委屈相的周显一眼,沉着地说道:“主子身旁的内奸,奴才已经找到。” 谢敏一惊,压低声音问道:“本宫身边果然有?是谁?” 周全自信地说道:“主子暂时不需要知道,只需按照奴才的计划行事就行。” “你告知本宫内奸是谁,本宫也有防备。”谢敏身体前倾,带着央求的语气。 周显插嘴道:“主子向来藏不住事,难免打草惊蛇,不如放心地交给我两兄弟。” 谢敏略一迟疑,颔首道:“也好。不过,在这计划里,本宫需要做什么?” “这也是奴才要对主子讲的。” 三颗脑袋凑在一起嘀咕了一阵才散去。 数日后,皇帝正在批改奏章,猛一抬头,见孙琪恭敬地立着,随口问道:“有事吗?” “周显说,敏嫔娘娘最近不大舒服,大概是肚子的龙种出了问题。”孙琪说着,偷眼看皇帝的表情。 皇帝紧蹙双眉,随手扔下朱笔,大步走了出去。 孙琪紧跟其后。 谢敏躺在床上,见皇帝进来,一脸痛苦地说道:“请陛下恕罪,贱妾实在不能下床恭迎圣驾。” 皇帝坐在榻沿,一把握住谢敏的手,宽慰道:“无需多礼。太医怎么讲?” 这时,玉嫣正端药进来。 周显接过,端到皇帝身边,说道:“大概是药有问题。娘娘这几日突然觉得不舒服。药里可能被人做了手脚。” 皇帝急切地说道:“传徐太医来。” 孙琪领旨出去了。 “臣妾初来乍到,大概是得罪了什么人吧?”谢敏一副卑屈的样子说道。 “你是指怡妃?”皇帝笑了笑了,继续说道:“不会。怡妃是个直肠子,做不了这种事。” 谢敏两行泪突如其来,别过脸去,幽怨地说道:“到这时,你还偏袒她。” 皇帝不语,起身踱到窗边,负手而立,凝视着窗外。 “徐太医来了。”孙琪走到皇帝身边,说道。 徐太医跪下,向皇帝和谢敏请安后,说道:“在来时的路上,孙总管已向老臣说明情况了。” 皇帝示意了一下,周显将那碗药端给徐太医。 室内寂静,几乎能听到轻微的呼吸声。 “陛下,药汤里多了一味药,是斑蝥,堕胎用的。”徐太医的声音虽低沉,但在他人听来仿佛炸雷。 “陛下。”谢敏哀怨地叫了声。 皇帝陡然怒吼道:“是谁?” “回禀陛下,最近几日的药是由玉嫣负责。”周显斜看了玉嫣一眼,回道。 玉嫣立即跪倒,身体颤抖不停。 “竟然是你?!我何曾亏待过你!你竟如此害我!”谢敏颤声道。 玉嫣一个劲儿地磕头,说道:“主子待奴婢的确不薄。但叶皇后的大恩不能不报。” “叶皇后对你有何恩?”皇帝倒是来了兴趣。 “当年,奴婢初到宫中,备受欺辱。一日,被叶皇后撞见。叶皇后一句话,让奴婢不再被其他宫人轻贱。奴婢只是想夺走孩子,不想害主子的性命。不料想第一次下药,奴婢就被逮个正着。至于前几日,实在不是奴婢所为。”玉嫣哭着说道。 “谁指使的,说!”谢敏厉声喝道。 “拉下去,查出主谋。”皇帝示意孙琪。 孙琪应了一声,叫了两个贴身侍卫,押着玉嫣离去了。 残月高挂时,孙琪回来了。 “是不是怡妃?”谢敏胸有成竹地问道。 孙琪犹豫了片刻,缓缓说道:“静妃。” 谢敏顿时如五雷轰顶,大叫一声,昏厥过去。 待到午夜时,谢敏才缓缓醒来,盯着天花板痴痴地望了一会儿,才对还坐在身旁的皇帝说道:“我想见她,问个清楚。” 皇帝低叹一声,说道:“何必呢?” 但他撞见谢敏坚定的眼神,只好对孙琪说道:“带静妃来。” 孙琪应了一声,离去。 “玉嫣现在如何?”谢敏虚弱地问道。 “已交付大理寺审理。” 谢敏有气无力地说道:“饶了她吧。难得她是宫里唯一一个知恩图报的人。” 皇帝讶然,继而对周显说道:“按照敏嫔的意思去办吧。” 周显应了一声,恭敬地退了出去。 皇帝看到谢敏悲伤的样子,想安慰几句。 “我累了。”谢敏闭上眼睛,有气无力地说道。 少时,静妃被带来了。 她的头发散乱,两颊红肿,嘴角还残留着血丝,身上的衣服残破,几处肿着流着血,状如恶鬼。 “跪下!”孙琪一声大喝。 两个侍卫朝静妃的腿弯处猛踢一脚,本来傲然而立的静妃惊叫一声跪了下去。 谢敏睁开眼,侧脸看过去,只说了句:“姐姐。” 本一脸坚硬的静妃蓦地哭了,说道:“宫闱中岂有姐妹?!” “门上的血是你令人泼的吗?”谢敏的目光哀戚地看了过去。 静妃立即摇头道:“不是,绝对不是。我喜欢你的性情,本想与你做姐妹,但听到你即将诞下龙子时,还是忍不住……都是我的错。我宁愿一死。” 静妃嚎啕大哭。 “不是你就好。”谢敏的声音里掺杂着一丝惨笑。 静妃突然停住,正色道:“我敢担保,绝对不是怡妃干的。在宫闱中的,没人不是恶鬼。宫中的很多惨剧,都找不到真凶。妹妹今后更应小心。” 谢敏低沉地说道:“我不想知道是谁干的。我不想杀你,只是……只是不想再见到你。” 谢敏转身躺着,不再说话。 “即刻驱逐出宫!永世不得踏进京城一步!”皇帝喝道。 静妃结结实实地朝谢敏磕了三下,被孙琪带了出去。 “静姐姐在宫里养尊处优惯了,吃不了宫外的苦。玉嫣还小,又非大恶之辈。陛下赐她们一生衣食无忧吧。在宫里孤孤单单如履薄冰地活着,又久离家乡和亲人,想必思念得紧。陛下干脆打发她和玉嫣各回家乡吧。”谢敏淡然说道。 皇帝一怔,继而感慨道:“敏嫔仁厚!” 数月后,敏嫔如徐太医所言,果然诞下龙子。皇帝如约,着升敏嫔为敏皇后,入住中宫。 为祈求上天佑护龙子,皇帝赐名为“永安”。 中宫依制增添宫女太监。宫女由玉秀、玉环、玉翠分管,太监由周氏兄弟分管。徐太医住在中宫别院,负责皇后和皇子的饮食安全。 待谢敏训示后,宫人各自散去。唯有周全不动。 “何事?”谢敏问道。 周全疾行几步,走到离谢敏一两步远时,突然跪下低声问道:“奴才有一事,不知当问不当问?” 谢敏笑了,说道:“尽管问。” “为永保皇后太子的富贵,可否对陛下临幸过的女人赐药?” 谢敏紧盯周全的双眸,说道:“叶家当年势大,足以欺凌皇权,叶皇后想独霸,终究落得凄凄惨惨。可见,富贵由天定,非人力可及。若天佑我母子富贵,他人岂能夺去,不然,即使费尽心机,也只会徒劳惨死。再者,宫中阴毒甚深,怨仇如山。当一扫旧蔽。后宫行事,贵在正大光明!” 周全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下,慨然道:“皇后器量非常人可及。奴才此后定肝脑涂地,任由驱使。” 皇帝对范安说起事情的来龙去脉。 范安拊掌赞道:“好一个宽仁的皇后!好一个正大光明!” 范安说罢,退了几步,行三拜九叩大礼。 “这是何故?”皇帝惊问道。 “恭贺陛下得此皇后,真乃社稷之幸,百姓之福!”范安声音洪亮地说道。 皇帝却换上一副愁容。 范安收敛笑意,困惑地问道:“陛下为何不快?” “皇后本是山中一村姑,没有显赫家世撑腰。朕恐百官不服。”皇帝浅叹一声。 范安毫不在乎地嘿嘿一笑,说道:“陛下多虑了。满朝文武早被叶家驯化为绵羊。无论何人非议,陛下只要龙目圆瞪,冷哼一声,就可令百官俯首帖耳。另外……” 皇帝见范安停住了话头,撇嘴道:“范卿爱说一半藏一半的坏毛病该改了。” 范安往前一步,笑道:“臣斗胆猜测,陛下正是看中了谢皇后无显赫家世,才会在那日故意将中宫之位伪作打赌送出。陛下心意已决,谁能拦得住呢。” 皇帝大笑道:“百官传言,范卿智通神明。此言果然不虚。” 范安一躬道:“陛下谬赞。” 自谢敏入主中宫后,便免了妃嫔们朝见的礼数。妃嫔们见谢敏无为而治,没了管束,自然欣喜不已。 然而,一日,周显差人通知各宫院妃嫔,说谢皇后有要事相商。 妃嫔们无不疑惧,暗想必定是好日子到头了。尤其是怡妃,更加忐忑不安。 谢皇后当初只是嫔时,就敢怒打怡妃。这种威势,一直是众嫔妃心头的一座大山。 因此,嫔妃们都早早地到了。 众嫔妃行礼后,各自坐定。 谢敏扫视众人说道:“本宫成为皇后,想必众人多是不服。本宫无显赫家世,在众姐妹中又貌不出众,不知礼数,肆意妄为。然而,陛下却力压百官非议,将山中村姑置于高位。陛下必定自有一番道理。既然陛下将重担交于本宫,本宫也应有作为,不辜负陛下厚望。” 本低头受训的众嫔妃齐刷刷地抬头,恐惧地看向谢敏。 谢敏笑道:“众姐妹不要多心。过往的恩怨,都一笔勾销,无论本宫与某位姐妹,还是众姐妹之间的。本宫今日召众姐妹来,无非是告知一件事,自今以后,各位务必安分守己,努力侍奉陛下,若谁再干见不得人的勾当,一经查出,罪加一等。各位以为如何?” 众嫔妃顺从地应了一声。 怡妃起身跪下道:“多谢皇后娘娘宽宏大量。” 谢敏正色道:“以后犯错,是要罚的。” 怡妃连磕三下,说道:“贱妾已痛改前非。” 谢敏摆手道:“好。众姐妹散去吧。” 不等众嫔妃行礼,谢敏兀自起身离去。 第9章 驾崩 光阴荏苒,悄然间已过数年。因谢敏主持后宫,行正大光明,赏罚分明,后宫少了很多算计,短短几年,皇帝已添了三位皇子和五位公主。 皇帝喜极,健爽不少,时常骑马打猎,常说再等数年,一定要御驾亲征,一统天下。 最近几日,霜寒露重,但皇帝的兴致依旧一路飙升。 皇帝一时无忌,在猎场策马狂奔。羽林郎们如往常一样,隔了几十米,不紧不慢地跟着。 突然,皇帝不再灵动,在马背上宛如一截木头,直直地栽了下去。 御马往前又跑了几米,便停住了。 羽林郎们惊呼着,飞奔过去。 皇帝已不省人事。 谢敏闻讯赶到时,太医们已诊断完毕。 礼毕,徐太医说道:“禀皇后娘娘,陛下这些年全凭着好心情,耗虚了身体,加上最近天气寒凉,陛下难以支持,便陡生急病。” “几时能好转?”谢敏拉着永安的手,凑到皇帝身边问太医们道。 十几位太医你瞧我,我瞧你,最后才像是终于下定决心了。 徐太医率太医们跪下,说道:“臣等无能。重病缓治,恐怕要一两个月,或者更长。请皇后娘娘降罪。” “你们尽管安心诊病,无须多虑。”谢敏平和地说道。 “谢皇后娘娘。”太医们齐声说道。 这时,皇帝艰难地睁开眼,轻唤了声:“皇后。” 谢敏忙坐在榻沿,蓦地泪双行,握住皇帝的手。 “传范安和赵烈。”皇帝的声音嘶哑。 “宣范安和赵烈即刻入宫。”谢敏对孙琪说道。 孙琪应了一声,出去了。 皇帝面如金纸,手缓缓地伸出去,招呼永安道:“离朕近些。” 永安乖巧地走了过去。 皇帝慈爱地抚摸着永安的头,说道:“朕今日发觉皇儿更加喜人。” 永安忍不住泪水,哭腔道:“父皇。” “皇儿无须哭泣,父皇要活一万岁的。现在不过是暂时卧病在床。让皇儿忧心了,是父皇的错。等父皇的病好了,一定给皇儿赔个不是。”皇帝努力展现笑容,却因脸色极差而显得凄惨。 永安收住泪水,脸与皇帝的紧贴,安静而又失神地看着地面。 “怕扰了陛下,也怕乱了人心,臣妾就没知会其他嫔妃。”谢敏跪在地上说道。 “皇后做得对,快快请起。”皇帝伸出手,做出要搀起的动作。 谢敏又坐回榻沿。 “朕向来任性而为,这些年难为皇后了。”皇帝轻拍谢敏的手,歉意道。 “男儿应当纵横无忌,何况陛下贵为天子。”谢敏劝慰道。 这时,孙琪走进来复命:“禀陛下、皇后娘娘,范大人和赵大人已到,正在院中候着。” “宣。” 孙琪走到门外,高喊一声。 跪在地上的范安和赵烈忙起身,往里走去。 见皇帝以那副尊容躺在床上,范安大惊失色道:“早朝时陛下还生龙活虎,怎么……” 赵烈则跪下说道:“但听陛下吩咐。” 范安慌忙跪下。 “范卿和赵卿即刻入住宫中,直至朕病愈。范卿陪在朕侧,代朕批阅奏折;赵卿卫护京城,总理兵事,自今夜起,实行宵禁。两位爱卿需齐心协力,务必使政事如常。”皇帝说完,猛咳了几声。 “臣必不辱皇命!”范安和赵烈叩头齐声说道。 “孙琪,两位爱卿在宫中的起居,就由你安排。另外,两位爱卿府上,也需你照应。”皇帝说道。 孙琪应了一声。 当夜,京城宵禁,十人一队巡逻;宫里巡逻的次数和人数翻了一倍,别说是内朝官,即使太监宫女出入也要详细盘问。 范安守在龙榻旁,念大小官员的奏折,和皇帝商量后,再以皇帝的意思批复。对收缴上来经过朱笔批复的奏折,再进行复查。 自皇帝卧病后,一切照常运行。 皇帝的病一直反复,不见好转。在卧床的第四个月,病情急转直下。皇帝的咳声接连不断,经常气若游丝。 这次,谢敏真得急了,吼太医们道:“这是怎么回事?” 太医们久不见谢敏发怒,忙战战兢兢地跪下,说道:“回禀娘娘,皇帝已经老迈,最近几年房事频繁,又经常游猎,所以精力耗损极大。” 皇帝坦然道:“皇后不必怪他们。朕已五十有余,却如年轻人那般折腾,能有今日,并不奇怪。” 谢敏不禁垂泪,说道:“陛下龙体若有万一,偌大一个国家怎么办?” 皇帝沉吟不语,许久才对范安说道:“通知在京官员,朕明日亲临早朝。” “陛下。”范安颇为焦虑,欲言又止。 皇帝沉声答道:“国事为重。自朕登基以来,凡事任性而为,损毁国力。在最后时刻,再倦怠不前。史官铁笔无情,让后人如何看待朕。” 范安不再反驳,躬身应了一声。 次日早朝,百官到齐不久,皇帝就在孙琪的搀扶下,缓缓升座。 待皇帝坐稳,百官跪下,齐声恭贺皇帝龙体无恙。 皇帝意味深长地笑了,说道:“朕今日召开朝会,专为交代身后事。” 下面立即传来一阵劝皇帝不可消极的安慰话。 皇帝示意百官静下来。百官仿佛一群听话的绵羊,顿时鸦雀无声。 “为了省去爱卿们猜测揣摩朕病情的时间,朕今日就毫不避讳了。待朕归天后,太子永安登基;范安为左相,主管政事;赵烈为右相,主管军事;左右相平等;皇后临朝听政,辅助新皇。待皇帝十五岁,左右相废除,皇后不可再干政。若有人妄谈废幼帝,是为国贼,天下人可共击之!此旨务必昭告天下。” “若有人妄谈废幼帝,是为国贼,天下人可共击之!”群臣齐声喊道。 皇帝满意地笑了。 皇帝和大臣们又随意说了几句,示意孙琪。 “退朝!”孙琪一声高喊。 范安在旁扶着颤颤巍巍的皇帝走了下去。 “恭送陛下!” 身后一片整齐划一的喊声。 皇帝重回龙榻时,仿佛又被扒了一层皮,躺着许久没动静。只有艰难却持续的呼吸声告诉众人:皇帝还没归天。 皇帝缓缓睁眼,环视周围急切的脸,歇了一会儿,才有力气说话:“除了孙琪和皇后,你们都退下吧。” 其他人如被狼驱赶的群羊,立即退了出去。 “孙琪拟旨,皇后跪下听旨。” 谢敏立即跪下,孙琪备好纸笔。 “待皇帝十五岁,左右相务必废除,皇帝重掌政事军事。若有人妄谈废帝,是为国贼,天下可共击之……平身吧。” 谢敏起身,坐在榻沿,问道:“听范大人说,陛下已在朝会言明。此旨何用?” “权臣当道时,百官自会依附。到那时,谁还能记得朕的旨意?范安老谋深算,赵烈功大,又性骄横。此二人都会是新皇的障碍。皇后不得不防。”皇帝说时,紧握着谢敏的手。 谢敏两只手紧紧地覆在皇帝的手上。 “让他们进来吧。”皇帝躺好后说道。 待谢敏收好了圣旨,孙琪才高喊一声,请众人进来。 交代完后事,皇帝安心了,经常静静地躺着回忆过往,在天气暖和时,也会在外面晒太阳。 他的身体奇异地转好。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以为会是虚惊一场。 然而,在几天后的夜里,皇帝突然不省人事。太医们早料到这种情况,有了万全准备,因此,应付时不疾不徐,有条不紊。 皇帝看着围在身边焦急的众人,倒是笑了,说道:“朕毕竟是人,人都会有生老病死,你们又何必惴惴不安呢?朕只是早你们一步而已。” 永安扑到皇帝怀里开始大哭。 皇帝慈爱地抚着永安的丝发说道:“皇儿不久后也会是皇帝了。作为皇帝,就要有威严。” 如此一说,永安哭得更大声了。 黎明星升起时,宫中传来几声高喊:“皇上驾崩了!” “皇上驾崩了!” …… 赶制了多天的孝布终于派上用场了。 全国举丧,皇宫成了白的,仿佛已到了大雪掩埋世间的时节。 此时,边关传来急报:西戎申律王子大军压境,庆城危急。 永安代理皇帝,谢敏在旁辅政。 谢敏高声问:“何人可用?” 范安跪答:“赵烈将军可用。赵烈将军往昔常与西戎交战,屡立战功。朝野上下,对付西戎,没有比赵烈将军更合适的了。” 谢敏看向赵烈。 赵烈跪答:“臣愿领命出征。” 众臣纷纭:“臣附议。” 范安高声道:“就近选一吉日,新皇亲拜赵将军出征。” 十天后,范安随着永安先入太庙正殿,立于东侧。赵烈随后跟入,北面而立,面向先王灵位。 典礼开始,永安年幼,无法操起钺首。赵烈跪趋向前,轻易地拿起。 永安拿着范安写在纸上的稿子,不脱稚气地念道:“由此上至于天,皆有将军管制之。” 赵烈又操起斧柄。 永安念道:“由此下至于渊,皆有将军管制之。” 授受已毕,永安再致训词:“将军用兵,应乘虚而入,遇坚则止,切勿以为我军众多而轻敌;勿以为受命深重而期必死;勿以为自己位高而蔑视他人;勿以为一己之独见而违背众心;勿以辩论之言为合理而偏听。士众未坐,不可先坐;士众未食,不可先食;严寒酷暑,必与士众同甘共苦。如此,则士众必能尽其死力以听命。” 如何应付,赵烈早已背得滚瓜烂熟,因此不疾不徐道:“臣闻一国之事,经纬万端,处断在于君上,不能受外面的干预,即所谓‘国不可从外治’;军中之事,戎机万变,处断在于主将,不可受朝廷的遥制,即所谓‘军不可从中御’。臣若怀有贪生背叛的二心,不可以事君上;君若怀有犹豫猜忌的疑虑,则不可以应敌。今臣既受国君之命,得专斧钺之权,臣不敢望生还于国,但也愿君上授全权之命于臣,使臣得以专断而从事。君上若不许臣,臣不敢受命而主将。” 永安按照范安的指示,又吩咐了几句。 赵烈一一领命后,不耐烦地说道:“军情紧急,臣无暇啰嗦,即刻出征。” 永安不知所措地看向范安。 “允。”范安擅自做主道。 第10章 战前 数十日前,全庆城人被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 五万西戎骑兵兵临城下席卷而来,如黑云压城。 睡眼惺忪的守城士兵立时吓得倦意全无,惊慌失措地大声嚷嚷。早饭时候,全城百姓已经在谈论这件事了,神色言语里满满的恐惧。 不应怪庆城人胆小,就连守卫庆城的大将军景平听到这个消息,都目瞪口呆,筷子掉在了地上,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再无食欲,他漱口,起身往后院去了。每逢遇到难事,他便会到后院的凉亭里,不见任何人。 西戎这次来得蹊跷。往些年,到了深秋,草几乎全部枯死,牲畜大批饿死,西戎人一个个面黄肌瘦。这时,西戎才会打庆城的主意,意在劫掠粮食。一来二往,双方倒有了默契,西戎一出手,庆城便会老实地送粮食。这已成了惯例。在外人看来,庆城百姓毫无血性。庆城人却有另一番计较,不打仗不流血,何乐而不为呢。如此一来,两方倒能友好相处,每月还有一个集市,西戎人和庆城人做买卖。 可是,现在正值春末夏初,草正茂盛,水源也丰足,西戎完全没有出兵的理由。 唉!算了。既然已经来了,多想无益,不如想办法对付。回到打仗的这老本行,他反倒安心了。 “三位将军,老爷吩咐,概不见客。”这是管家的声音。 “滚开!”这是鲁阳的声音。他向来粗鲁。 管家领着三人进来,歉意道:“老爷,我……” “下去吧。”景平毫无怪罪的意思。 管家一躬,便离开了。 “西戎大军压境,不料想大将军却在凉亭里悠哉悠哉。”方晓笑着揶揄道。 景平瞥了他一眼,不做计较,看着向来沉稳的郭峰,问道:“你说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打呗。老子的骑兵也不是吃素的。”鲁阳气呼呼地插嘴道。 郭峰摇头道:“西戎兵力强,士气又正盛,如燎原烈火。我们应坚守不出,待西戎粮草不继,士气低落,再奋而攻击,一定会大获全胜。” 景平满意地点头,说道:“还应派人快马给京城送信,请求援军。自今日起,实行宵禁,凡违此禁令,不问缘由,即刻拘拿,若是反抗,就地正法;凡偷鸡摸狗,打架斗殴,造谣生事,此类都罪加一等。这件事交给你办。方晓,你在城中广为宣传,援军不久就到,粮仓存粮足够全城百姓吃上三年五载。鲁阳,你挑选军中凶悍的将士,临时编为一军。” “是。”三人跪下领命。 “千万记住,各位一定要脸上挂着笑,从从容容。这样将士和百姓见了,才会安心。只要民心稳定,我们就多了几成胜算。”景平咧开嘴笑道。 “是。”三人异口同声地答道。 夜已三更,此时连花也休息了,但景平躺在榻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他干脆坐起,在寂静的暗夜里连叹数声。 “老爷又醒了?”一个女人的声音,满是怜爱。 “不料又扰了夫人。”全是歉意。 “既然醒了,干脆就和老爷闲聊几句吧。”女人说罢,下榻去点亮蜡烛。 景平盯着摇曳的烛火发呆。 女人将一件外套披在景平身上,问道:“老爷是在忧心西戎?” “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景平无奈地说道。 阳光暖暖地照进窗子,赵晴雪正临窗练字。稚嫩的小手,歪歪扭扭的字,她握紧毛笔,一丝不苟地写着。 丫鬟绿珠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却要尽力说话。 赵晴雪揶揄笑道:“怎么,让狼撵了?” 绿珠喘匀了气,急切地说道:“太后、皇上、长公主来了,夫人让小姐快点儿过去。” 赵晴雪轻缓地搁笔,脸上全是不情愿,懒懒地说道:“好吧。” “夫人说,快点儿。”绿珠提醒道。 赵晴雪撇嘴道:“多嘴。” 赵夫人惴惴不安地应付皇太后善意的询问,回首见赵晴雪不紧不慢地来了,不禁训斥道:“怎么这么迟!还不快点儿!” 谢敏和善地说道:“无妨。本宫这次来,不过是想和夫人唠唠家常而已。” 赵晴雪趋步上前,跪在地上说道:“拜见皇太后、皇上、长公主。” 长公主跑过去,一把搀起赵晴雪,笑着问道:“母后,儿臣想和赵家姐姐去玩。” 谢敏笑嗔道:“全没有个长公主模样,好,你们去吧。” 永安眼巴巴地看着长公主昭阳。 昭阳心神领会,又央求道:“哥哥也去吧?” 谢敏回看永安,说道:“安儿,你也去吧。” 永安欢快地应了一声,一溜烟儿跟了出去。 谢敏瞅着远去的几人,笑道:“瞧,全没个皇帝长公主的模样。” 赵夫人陪笑道:“皇上长公主真是生龙活虎。” 昭阳扯着赵晴雪的手,有说有笑。永安倒被冷落在一旁了,百无聊赖地跟着。 “赵府有什么好去处?”永安终于耐不住寂寞,没话找话。 赵晴雪略一沉吟,说道:“仔细想来,唯有小池略有可乐处。” “池里有什么稀罕物什?”永安来了兴趣。 “池里种了些荷花,池底藏了些青蛙。只是,现在的荷花还是个小花苞。”赵晴雪边想边说。 “无趣!”永安立即否定道。 “陛下在深宫里见惯了好东西,敢问世间有什么能入得了您的法眼。”昭阳撇嘴道。 永安得意地嘿嘿笑,豪气地说道:“朕富有天下,自然见多识广。在这世上,没有朕得不到的,也没有朕做不到的。” 赵晴雪双眸一亮,旋即跪下磕头。 永安被猛地一惊,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姐姐有什么请求,尽管开口。陛下什么都能给,也什么都能做到。”昭阳说着,幸灾乐祸地斜睨永安。 永安惊出一身冷汗,心虚地说道:“尽管开口。” “晴雪不求其它,唯求陛下召回父亲。” 赵晴雪言辞恳切,令昭阳动容。 “这是为何?”永安诧异道。 “父亲每次外出征战,母亲都会日日在佛像前祈祷,每日不思茶饭,难以安眠。晴雪恳求陛下召回父亲。”声音嘶哑,带着被泪水浸湿的潮意。 “这……”永安犯难道。 昭阳搀起赵晴雪,劝道:“姐姐别难为陛下了。现在大小事务,全由母后和范大人做主。” “对啊。不过,你想要什么,朕就赏你什么。只要不是太过珍奇,朕就能做主。”永安拍胸脯说道。 “其它的,晴雪一概不要。”赵晴雪沮丧地说道。 永安和昭阳相视,浅叹一声。 西戎围城数十日,并不急于进攻,只是每日按时在城下叫骂。于是,景平的前十八代和后十八代无一幸免。城中将士无不气得嗷嗷叫,景平却只是轻笑几声,每顿依旧是两碗干饭。 晨练过后,景平洗漱罢,问妻子道:“志儿呢?最近几日怎么总不见他?” 景夫人低眉浅笑道:“他比你还忙呢。” 景平冷哼一声,说道:“是该好好管教了。我这么大时,已会上山砍柴,补贴家用了。” 景夫人抿嘴笑了,说道:“该吃早饭了。” 景平用罢早饭,正要离席时,见景志揣着弹弓回来了。 景志将弹弓往桌上一放,大大咧咧地坐下,狼吞虎咽地吃饭。 “慢点儿,别噎住了。”景夫人慈爱地说道。 景平冷脸问道:“你一大早去哪胡闹了。” 景志不客气地反驳道:“孩儿去练弹弓,要打西戎。” 景平拍案呵斥道:“胡闹!你还是个孩子,安心读书吧。” 景志执拗地摇头,慨然道:“父亲,你可知外人是怎么看你的?” 景平明知故问道:“如何评论为父的?” “外人说,父亲胆小怕死。他们称您为‘鼠将军’。孩儿要为父亲挣回面子。” 景平饶有兴趣地问道:“怎么挣啊?” 景志得意地一笑,拿起弹弓,转身立时发弓。 十丈开外,院中石桌上的茶盏应声粉碎。 景平一惊,脸上不禁浮现出笑意。 管家步履匆匆进来,一躬说道:“老爷,郭将军说,援军到了。” 景平瞥了眼儿子,将想说的话硬生生地咽了回去,疾行而去。 由富贵人家的空房改成的临时帅府里,赵烈正与方晓等人有说有笑,忽闻军士通报。 “景将军来了,现在院中。” 赵烈起身,示意大家出迎。 景平见赵烈出迎,忙下拜道:“末将惶恐不已。” 赵烈一把扶起景平,诚恳地说道:“本帅在来的路上,所见所闻,又听诸位将军介绍,只觉得景将军确有大将之才。本帅亲迎,理所当然。” 景平冷汗直流,垂头说道:“被人称为‘鼠将军’,末将惭愧。” 赵烈爽朗大笑,说道:“若非景将军,庆城早被踏为平地。那些愚人见解,景将军不必放在心上。走,进去谈。” 赵烈扯着景平往里走。景平心头一热,顺从地跟着。 赵烈斥退闲杂人等,下令道:“二百步内严防死守,不许任何人靠近。” 众军士应了一声,便出去部署。 待坐定后,赵烈正色道:“景将军把军士强弱分化,这正合我意。不过,这些弱兵,本帅却有另一番谋划。” 赵烈说着,自怀里掏出地图,展开在桌上。地图已有些残破,明显是被多次摩挲。 几位将军凑了过去。 赵烈便一五一十地和盘托出计划。 “不行,末将不敢苟同。”景平鼓足勇气说道。 “有何不妥?”赵烈面露不悦。 “为将者,应珍惜士卒性命。”景平痛切地说道。 “妇人之仁!”赵烈斥道。 “末将以为,只要坚守城池,待西戎粮草不继,军心涣散,再出城猛攻。”景平据理力争。 赵烈眸中怒气暴涨,冷笑道:“景将军是在教本帅如何打仗吗?” “末将不敢。”景平忙行礼道。 “来人!”赵烈一声高喊。 几位军士威风凛凛地进来了。 “送景将军回家闭门思过,没有本帅的允许,不准外出,也不准见任何人。带下去。” 景平知道多说无益,便任由军士们押着出去。 方晓等人垂头,不敢言语。 当天夜里,赵烈就向西戎下了战书。西戎果然爽快地答应了。 第11章 暗战 细长的柳条在风中摆荡,昭阳蹦跳着去踩柳条映在地上晃动的影子,永安却倚着柳树郁郁寡欢。谢敏坐在石凳上,有一句没一句地与周显闲聊。 昭阳看到渐近的范安,小跑着喊道:“范伯……” 范安抓住昭阳的两条细臂,高高地举起,在空中转了几个圈才放下。 昭阳咯咯笑个不停。 范安瞥了眼永安,问道:“陛下有何犯愁?” “没,没有。”永安的语气疲软。 “我知道,我知道。哥哥自赵家回来后就一直这样。”昭阳大声嚷道。 范安眸中泛出猜疑。 昭阳不用人催促,就急急忙忙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得一清二楚。 永安瞪了昭阳一眼,恼道:“多嘴。” 昭阳却调皮地朝他做了个鬼脸。 范安面色冷峻,训斥道:“陛下贵为一国之君,怎可随意对人承诺!幸好未酿成大错。以后,陛下应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凡事必须要与太后和微臣商量。” 永安顺从地点头。 “范卿,何事?”谢敏起身,笑问道。 范安欲拜,却被周显搀起。 “大渝使臣要觐见陛下。微臣前来教陛下如何应对。”范安恭敬地说道。 大渝国的使臣像个军人,脸庞勾勒出的弧线给人一种坚硬无情的感觉。 他昂首挺胸迈进殿内,傲慢地环视群臣,又瞧了眼坐在龙椅上的幼帝和皇太后,躬身有口无心地说了句祝福的话。 “大渝使臣远道而来,实在辛苦。范卿应妥善安排。”永安依范安所教,将应对使臣的活丢给范安。 “学大人说话说话容易,但处理国事能得心应手吗?”使臣冷笑道,想抓住幼帝不放。 “不消朕回答,范大人就可以解使臣所有的困惑。”永安故作轻松地浅笑。 范安笑意弥漫,接过话头:“国事自然交给大臣们处理。百官精练强干,天子只需垂手而治,天下就可太平。贵国的皇帝大概凡事都亲力亲为吧?” 大渝使臣的嘴不自然地抽动,略一沉吟说道:“垂手而治,权柄交于他人手中。一旦权臣握有神器,自会颠覆社稷。敝国皇帝才不会做这等蠢事。” “自古以来,江山被权臣所盗,无不是皇帝昏庸羸弱。敝国天子有自信魄力,可令权臣无用武之地,甘心俯首。贵国国君有自知之明,范某颇为佩服。”范安向前一步,如此说道。 大渝使臣冷笑道:“贵国天子所少的,恰恰是自知之明。贵国现在老皇已崩,幼主未稳,人心不安,犹如散沙,再者,饱受西戎侵扰。若大渝百万雄师席卷而来,必定势如破竹,一往无前,不出数月,就可直逼京师。到时,坐在龙椅上的,就是敝国国君了。为贵国天子计,不如趁此时机,归了我大渝,到时也许还能做一富家翁,安享富贵。” “放肆!” “狂悖至极!” …… 大臣们都怒发冲冠,冲大渝使臣吼道。 大渝使臣则负手而立,高昂着头,一副不屑的样子。 永安紧张地看着范安。 范安示意群臣安静。 大臣们渐渐平静了下来,看范安该如何应答。 范安抿嘴笑道:“贵使真爱说笑。两国交战多年,互有胜负,双方的兵力如何,都心如明镜。贵使以为‘百万雄师’,能唬得了敝国天子?现今的确人心不稳,但大楚军队倾巢而出,我国上上下下定会铁板一块,坚壁清野,妇孺皆兵。到时,贵国即使真有百万雄师,也定会片甲不还。” 大渝使臣打量了范安片刻,说道:“早听说范大人不凡,今日一见,隐约有周公之风。只是贵国天子亲政时,范大人已年迈。万一哪天范大人不测,贵国天子岂不是无可依靠?” 范安正色道:“敝国贤才辈出,想必数年后定会有人远超范某。” “若是如此,元康归国定劝敝国国君放弃一举灭掉贵国的妄想。”大渝使臣一礼道。 “两国交好,通商无阻,定会令两国国富民强。倘若刀兵一起,便是生灵涂炭,两国势必衰弱。贵使宜归国劝贵国国君,应一心富民,不可持有妄念。若做朋友,敝国必欢迎;若是侵略,敝国必痛打虎狼。贵使不要急着回国,暂住数日。赵将军已出征西戎,。不久定会有捷报传来。捷报兴许能助贵使断了贵国国君的妄想。” 元康恭敬地应了一声。 两军决战那天,庆城城门大开,骑兵步兵的混杂部队死气沉沉地出去了,如斗败的公鸡,有气无力地维持不太松散的队伍。 早已等着的申律王子笑得胡子发颤,西戎勇士们随着哈哈大笑,笑声如雷鸣。 本已委顿的军队停住了,恐惧的叫声此起彼伏。 申律王子见对方要逃跑,大叫一声,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西戎勇士们紧紧跟上,杀声震天,如五万条嗷嗷叫的恶狼。 混杂部队立即崩乱,哭爹叫娘地混乱奔逃。被自己人踩死的,不下五百。 申律王子一阵砍杀,如蛟龙在虾群里肆意翻腾。 守城的军士不及关上城门,便被逃回来的残兵败将砍翻在地。 申律王子大喊:“冲进城去!” 西戎勇士们不再在意弱兵,洪水般往庆城里拥。 待西戎勇士们全部进入庆城,庆城的城门结结实实地关上了。数千名持着□□的军士整齐地列阵,护住城门。 申律王子进了城,恍惚有被一股强力拖拽的感觉。 西戎的勇士们立即被街巷分割得支离破碎。安静无人的街上,突然涌出手持长剑和盾的士兵。 赵烈的军士,三五成群,各持长剑、短刀、盾牌。 房顶上猛然立起佩带□□的军士。百姓竟然也参战了,拿着随手可拾的瓦片。他们居高临下肆无忌惮地射向、砸向西戎骑兵。就连小孩也来凑热闹,一群小孩稳稳地趴在屋顶上,手拿弹弓,打向西戎骑兵。景志尤其神射,无不正中西戎骑兵的面部。一个正狂奔的西戎骑兵被打中眼睛,从马上跌了下去,撞死在墙上。 “撤!”见势不妙,申律王子高喊。 西戎骑兵立即以申律王子为中心,往外突围。 林立的□□如铜墙铁壁,西戎骑兵如困在铁笼里的野兽。 以数条命换一条命,尸体堆积如墙,鲜血染红了城门。终于撕开了一条口子,城门被打开,几十个西戎骑兵护着申律王子冲了出去。 城门又轰然关上。 城门外,鲁阳领着数千骑兵,早就以半月形围住了城门,虎视眈眈地盯着这群还未来得及庆幸虎口逃生的西戎骑兵。 申律王子不禁苦笑,绝望地大喊,冲了上去。 鲜血染红了夕阳和天际的云。 城中尸堆如山,血流成河,收拾了四五天,才恢复了原貌。 景平听军士说,赵帅请他赴庆功宴。 他一惊,继而沮丧。 他原本计划,在城破那天,杀死妻儿,与西戎做最后的血拼。 然而,景志在他被禁的那天悄然离去,至今未归。 大战那天,他远远地听到马儿哀鸣和人的惨叫声。 但那些声音却如无力的海浪,摸了把海岸,就没了声息地退了回去。 他明白了,赵烈胜利了。 淤积的烦闷蓦地被抽空,心里空空荡荡的,倒是更加别扭了。 他失魂落魄地行走在街上。 人们脸上洋溢着喜庆,欢快地乱走乱叫。 走到帅府前,他才强打精神,缓步进去。 赵烈正在院中大宴将领们,膝上坐着一个孩子。舞女浓妆彩衣,姿态曼妙。 景平定睛一看,见那孩子正是景志,忙上前喝道:“志儿,不得无礼,赶快下来。” 景志嘟着小嘴,不情愿地要下去,却被赵烈拥得更紧了。 赵烈笑道:“景将军勿恼,本帅已收志儿为义子,未能及早告知,勿怪。” 鲁阳大声道:“景将军,您还是坐下吃酒吧。” 景平无奈,只好坐下,心不在焉地观看歌舞。 “有如此儿子,真是景将军的幸运啊。志儿伤敌数十人,实在了得。城中百姓无不夸他为“神弓小将军”。”赵烈夸道。 众人一片附和。 景志得意地看向父亲。 景平则勉强扯出一丝笑,随意应付了两句。 他只是感觉这热闹如此遥远,仿佛模糊的梦境。 数日后,赵烈的捷报果然来了。谢敏和范安听后都长舒一口气。 谢敏兴奋地说道:“范府与赵府的吃喝用度与宫中同等规制。” 范安跪下谢恩。 周显领命去了。 范安心有余悸地说道:“倘若两线开战,国库银子定不能支持。现今赵将军以雷霆之势解了西戎这大忧患。大楚已失了先机。” 谢敏说道:“赵将军不日便班师回朝,到那时再特别嘉奖。” 范安摇头道:“不妥。应下旨令赵将军多住些时日,待时局稳定了再议不迟。” 谢敏颔首。 元康闲不住,领着十多名护卫终日在京城乱转,喝茶听曲。 早有驿丞禀告范安。 范安微微一笑,说道:“只要不闹事,随他吧。” 一日,在城中玩腻了的元康策马径直到了郊外。 路过一个村庄时停住了,他领着随从走近一户人家。 “老人家,我们想讨碗水喝。”元康站在篱笆墙外行礼,请求道。 坐在院中正修锄头的白发老人抬头看这一行人,起身去开门。 “老人家,家里只有一个人?”元康扫了几眼,见家里空空荡荡的,随口问道。 “老伴死了,两个儿子也战死了。”老人伤感地说道。 元康看了眼残破的锄头说道:“老人家竟如此孤贫。” 老人叹一声,说道:“朝廷拨发抚恤金,邻里又时常救济。唉!实在过意不去。” 元康浅笑道:“如你这样的老人,大渝是赡养的。老人家应到大渝才是。” 老人顿时怒道:“我两个儿子就是和大渝交战阵亡的。我虽年迈,但若与大渝交战,定会参加。” 元康尴尬地笑了。 月底,元康返回了大渝国都郢,在朝堂上详说了当时的问答和所见所闻。 “西戎申律王子率五万骑兵,却落得全军覆没,首级被送回西戎。由此可见,大齐并非可轻易灭国的,此时应化干戈为玉帛。”元康声音洪亮,如此说道。 一位老人立时跳出来怒道:“陛下不听老臣言,贻误了战机。” 元康反驳道:“大齐军民同心同德,即使我大渝发兵,也难逃申律王子的厄运。” 老人不屑地冷哼,说道:“你小子大概是被他们吓怕了。我怎么会有你这个窝囊孙子。” 元康脸涨得通红,想说什么,却被皇帝制止了。 老皇帝歉意道:“的确是朕的优柔寡断毁了丞相的大计。不过,丞相智慧通天,定会另有妙计。” 老人抚须朗声大笑,说道:“元脱虽不敢托大,但灭大齐的谋略还是有的。既然先机已失,只好静观其变。臣以为一方面派人搅乱大齐局势,消耗国力;另一方面,继续与西戎结盟,支持它壮大,只要时机一到,两家约定出兵,那时,又是两线作战的局面。” 皇帝重重地颔首,说道:“一切交于丞相。” 元脱跪下高喊:“老臣领命。” 赵烈自接到驻守庆城的旨意后,便一直闷闷不乐,动辄发怒。 一日,他正喝茶,感觉茶盏不太顺手,一时怒起,狠狠地掷了出去。 茶盏正中疾步进来的仆人额头。 仆人“哎呦”一声,本能地用手去捂疼痛处。鲜血顺着他的手直流而下。 “何事?”赵烈怒吼道。 “门外来了个书生,说要见赵帅。”仆人忍疼说道。 “不见!”赵烈干脆利索地拒绝道。 仆人从袖中掏出一张对折着的纸条,递过去道:“那书生说,赵帅看了,自会见他。” 赵烈狐疑着接过,看着沾染在上面的些许血迹,微微蹙眉,展开略看两眼,精神一震,急切地说道:“让他进来。” 书生白衣胜雪,仿佛未沾染世间的尘垢,轻摇纸扇,一张俊脸上现出淡漠的浅笑。 仆人觉得这位书生骨子里有种超凡脱俗的高贵,不由得谦卑有礼。 他随着仆人,在离赵烈两丈远处停住了,恭敬地一礼:“晚生拜见赵帅。” 赵烈沉声道:“你在纸条上写本帅有难,若说不出子丑寅卯来,定要被千刀万剐。” 被赵烈召来的几个将领怒目而视,各自挎刀出鞘,都一副立即要砍死书生的架势。 书生的脸色并未有丝毫改变,缓缓合拢纸扇,慢条斯理地说道:“晚生说赵帅有难,依据有二,一,赵帅功高震主,又手握军权,对皇权威胁太大;二,赵帅平日与范安不和,而范安智通鬼神,手握大权,又深受太后皇上信赖,百官爱戴。只此两点,赵帅就难免深陷囹圄。” 赵烈冷哼一声,斥道:“一派胡言!本帅是先帝钦定的辅国重臣之一,太后和皇上岂会不遵从先帝遗命?!范安雅量,有周公之风,岂会不顾大局,置本帅于死地?!” “把他拉出去砍了。”赵烈摆手道。 几位将领提刀围了上去。 书生却视而不见,不疾不徐地问道:“赵帅为何不即刻返朝?” 赵烈一怔,脸色更是黑云密布,示意众人退下。 待众人退净,赵烈恭敬地一礼,恳切地说道:“先生救我。” 第12章 无智 “先生,您再教犬子两天吧。李家的学费,定会是行情的数倍。”妇人言辞恳切,央求教书先生道。 教书先生连连摆手道:“算了吧。令郎天资聪慧,是不世出的天才,不是我这种迂腐读书人能教导的。请您还是另请高明吧。” 妇人看着边说边后退的教书先生,无奈地吩咐管家道:“不要亏待了先生。” 刘管家小跑着去追教书先生。教书先生以为管家要抓他回去,便大叫着一路狂奔。 丫鬟们被这有趣的追逐惹得笑个不停。 妇人本想劝止,但也禁不住笑了。 待妇人回到正堂,见小少爷早已乖乖地举着藤条跪下了。 “娘亲,孩儿又惹祸了,请娘亲责罚。”孩子怯生生地说道。 妇人高高举起,又轻缓地落下,怨道:“你什么时候能懂事,让为娘省点儿心。倘若你父亲在家,定会打得你皮开肉绽。” “但孩儿的确觉得先生说得不对。”孩子郑重其事地说道。 妇人苦笑道:“你这次又和先生争论什么了?先生说什么,就是什么。你只听就是了。” “可先生分明讲得不对嘛。”孩子嘟着嘴说道。 丫鬟翠萍在旁笑问道:“少爷这次又是怎么欺负先生的?” 孩子乐得嘿嘿笑。 今日上午,先生一大早就来了,在管家的带领下,到书房去见小少爷。 当时,孩子正在专心诵读。管家上前说道:“少爷,这位是新来的先生。” 小少爷恭敬地执弟子礼。 教书先生乐道:“孩子挺懂事的,不似传言的那么可怕。” 管家抿嘴偷笑,说道:“先生开始教书吧。” 管家说完,怜悯地看了眼教书先生,便退了出去。 教书先生和孩子坐定。 孩子定定地瞅着先生,问道:“先生,今天要讲什么?” “咱们今天要讲‘孝’。百善孝为先。人只有孝顺才能做一个好人。” 孩子的头摇得如拨浪鼓。 先生努力做出和蔼的样子,问道:“有什么不对?” “假如一个人为了让父亲开心,杀了一个无辜的路人。他还算是一个好人吗?”孩子弱弱地问道。 先生一听,一个头当时就大成两个,决定不再理睬,翻看书卷说道:“今天咱们讲‘彭举埋儿’和‘卧冰求鱼’的故事。” “先生请讲。”孩子的双眸闪现着好奇的光彩。 “从前有个叫彭举的人。他上有老娘,下有儿子,但家里太穷,无法供养四个人。有天,他带上儿子到山里,含泪对儿子说,家里太穷,只能埋了儿子,省下一份口粮伺候老娘。彭举的儿子很感动,决定帮着父亲挖坑。此举感动了上苍,上天让坑里布满了金银。彭家一世受用无穷。”先生讲完,满含期待地看着孩子。 孩子严肃地拧紧双眉。 “怎么,有什么不对?”先生紧张地问道。 “彭举不想养儿子,完全可以把儿子卖到富贵人家,或者赶出家门,任由他自生自灭,干嘛一定要把他埋了。”孩子一脸困惑。 先生沉吟许久,才说道:“大家都是这样传唱的,没人觉得哪里不对。” “但是我感觉出来了呀。”孩子不依不饶地说道。 先生无奈地叹了一声,说道:“好吧。我还是讲下一个吧。有个人的母亲生病了,说临死前想吃条鱼。当时雪花纷飞,水面又被厚厚的冰封住了。他无钱买鱼,就干脆赤着膀子躺在冰面上,暖化了厚冰。上天被感动了,就赐了他一条大鱼。他的母亲吃了这条鱼后,病就好了。后来,他做了高官。” 孩子蓦地笑道:“赤着膀子能把厚冰融化吗?” 先生立即急了,说道:“故事是这样讲的啊!这是为了教化百姓。” 孩子像是占了先机,一本正经地说道:“假的东西怎么能教化百姓呢。” 教书先生拍案而起,怒斥道:“你这个孩子,怎么这么多疑问?我说什么,你听什么就是。” 孩子认真地说道:“学问学问,就是要有学有问。” 接连几个回合,教书先生终于忍无可忍,气吼吼地往外冲,怒道:“这样的学生,我教不了。” 孩子恭敬地行礼道:“恕不远送。” 翠萍听了咯咯笑,妇人也掩口笑。 翠萍摸着孩子的小脑瓜道:“骗人的鬼话,怎么能骗得了咱们聪明的小少爷呢。” 孩子嘟着嘴抱怨道:“他们傻乎乎的。” 妇人说道:“在学问方面,放眼天下,无人敢与你文孟叔并肩而立。你又何必较真呢。” 孩子顿时有些伤感,拉着妇人的手问道:“爹爹和文孟叔什么时候回来?” 妇人望向窗外,幽怨地说道:“算来已出去将近一载,临近春节,是该回来了。” 翠萍看到主母如此,脸上的笑顿时没了踪影,扯住孩子的手,说道:“走,咱们出去逛街。” “我要吃吕记的冰糖葫芦。”孩子央求道。 “好,好。”翠萍笑着应道。 越近新年,人心越慌。妇人却日益消沉,惯坐在阁楼上眺望远方。翠萍悄声踏上台阶。妇人微微侧脸,问道:“无智还在书房吗?” “小少爷天未明就起床到书房了。小小年纪就如此努力的孩子,小少爷还是独一个。”翠萍含笑说道。 “商人的孩子无意经商,却只想做个读书人。他爹不高兴也是情理之中。”妇人淡淡地说道。 “小少爷才不甘心做个普通的读书人呢。他发誓要超过文孟先生。”翠萍兴奋地说道。 “文孟如浮萍般,四处飘荡,有什么好?倒不如和心爱的女子成家,做个普普通通的人。”妇人的语气里含着酸涩。 翠萍不敢多话,硬硬地将一声长叹憋进了心里,如咽下一杯苦酒。 妇人陡然笑了,说道:“我知道你素来爱慕文孟,不如将你许给他。” 翠萍两颊蓦地涨红,说道:“夫人真爱说笑。天下爱慕文孟先生的女子千千万万,其中不乏才貌双绝的。文孟先生却视而不见。我一个姿色平平毫无才气的女子,怎能入他的眼。” 妇人不语,许久才幽幽地说道:“真猜不透他究竟在想些什么。若他只是个平常男子多好。” “若他是平常男子,夫人怎会在乎他想些什么。”翠萍大着胆子说道。 “这倒是。”妇人微笑,淡然说道。 “咚咚咚”…… 急促的脚步声自下而上。 翠萍转身,见阿东捏着一封信上楼来。 “夫人,老爷来信了。”阿东递信给翠萍,说道。 妇人依旧坐着,纹丝不动。 翠萍示意阿东离开。 阿东朝妇人深深地一躬,便退下去了。 翠萍拆信扫了几眼,乐道:“老爷和文孟先生月底便归。” 一丝不易察觉的笑爬上了妇人的嘴角:“太阳此时才暖了些。” 翠萍闻言,看向橘黄的太阳。 春节的前两天,妇人正临窗梳妆。翠萍莽撞地推开两扇窗,一股寒气直冲进室内。 妇人本想埋怨,但看到几只喜鹊站在树枝上叽叽喳喳地叫,便喜上眉梢,笑道:“你这丫头,真能讨人欢心。” “他兴许今日就回来了。”翠萍笑嘻嘻地说道。 妇人半忧半喜,说道:“回来又如何,终究是要离开的。” “夫人,老爷回来了,已到城门口了。”这是阿东的声音,自阁楼下传来。 翠萍趴在窗口,问道:“文孟先生呢?” 阿东笑了,说道:“我知道翠萍姑娘会如此问。” 翠萍羞红了脸,说道:“哪那么多话,你尽管说便是。” “文孟先生自然是回来了,回来娶翠萍姑娘过门的。”阿东愈发说笑了。 “呸!大早上就没正形。”翠萍笑骂道。 阿东不再答话,大笑着离开了。 翠萍回头看妇人。妇人正挑选着发钗。 李向东远远地看到妻儿在一群仆人的簇拥下站在李府门前,喜从心来,便打马上前,在府门前的台阶下停住下马。 孩子不顾管家的劝阻,兴奋地跑下台阶。 李向东弯身张开两臂,眉眼充盈着幸福的笑意。 孩子却准确地躲过他的怀抱,向后跑去了。 高坐在马上的文孟见孩子奔向自己,便下马轻唤了声:“无智。” 李无智一把扯住文孟的手,说道:“文孟叔,这次回来别走了。” 文孟将李无智抱在怀里,捏着他的鼻头说道:“好,不走了。” 李向东见文孟和李无智亲热地过来,酸味儿十足地说道:“这孩子见了你,比见了我还亲。” 翠萍岔开话题说道:“文孟先生决定留下,就做小少爷的教书先生吧。短短半年,小少爷换了十多位教书先生。小少爷成了教书先生们的瘟神,人人唯恐避之不及。” 阿东在人群里喊了一声:“翠萍姑娘想早晚伺候先生。” 人群里一阵哄笑。 翠萍的脸枣红,骂道:“死阿东,庆嫂昨晚一定没狠狠地收拾你。” 又是一阵哄笑。 众人闹成一团。 文孟视而不见充耳不闻,说道:“如李兄不弃,小弟愿担此重任。” 李向东无奈地说道:“无智不愿学商,酷爱文,只好托付你了。” 众人说笑着进了院子。 第13章 文孟 自那以后,李无智便纠缠着文孟不放。 一大早,李无智就小跑着喊道:“文孟叔,文孟叔……” 文孟自窗口露出笑脸招呼他进去。 李无智当然毫不客气,欢快地疾奔,猛烈地推开门,碎步到书案旁。 文孟一把将他抱起,放在腿上,笑问道:“在家乖不乖?” “不乖!”李无智理直气壮地答道。 随着进来的翠萍不禁抿嘴笑了。 文孟这才注意到翠萍,说道:“你回去吧。我照顾他就行。” 没等翠萍说话,李无智在文孟怀里挣了一下,响亮地说道:“她是来见你的。” 翠萍的脸羞红了,忙低下头。 文孟看向这位丫鬟,恍然记起这正是昨晚的那位,淡然而又坚定地说道:“你回去吧。” 翠萍不情愿地应了一声,勉强扯出一个笑,失落地离开了。 “文孟叔,你这么久,究竟到哪儿了?”李无智仰着小脸期待着。 “我四处游历,了解天下的真实情况。”文孟的神色里流露出几分豪气。 “给我讲讲。”李无智扯着文孟的衣袖晃着,急切地说道。 文孟浅笑,摸着李无智的头说道:“你游历天下时,自然就知道了。到时,你用自己的眼看天下,也会有自己的见解。” 李无智噘着小嘴,赌气地转过脸,哼了一声。 文孟揉搓着李无智的小圆脸,笑道:“给我讲讲你在家里如何不乖的。” “你不讲,我也不讲。” “罢了,我才不想知道你的那些淘气的事儿。”文孟懒懒地说道。 李无智猛回头,勾住文孟的脖颈,嚷道:“我偏要讲。我要讲嘛。” 文孟呵呵笑道:“好啊,你讲吧。” 李无智从文孟的腿上一跃而下,模仿着当时的先生们和自己。 文孟被逗哈哈大笑不停,赞道:“你这小子,果然不辜负我的教导。” 李无智一本正经地说道:“所以啊,文孟叔不该给我取名为‘无智’。” 文孟微笑着问道:“我该给你取什么名啊?” 李无智猛张双臂,大声说道:“大智,全是智,天下第一智,超级无敌智……” 文孟敛起笑意,摩挲着李无智的脑袋低语道:“你日后自然会明白我的用意。” 李无智见文孟陡然神情黯然,一把抱着文孟的腿撒娇道:“文孟叔,给我讲讲你的游玩吧。” 文孟轻叹一声,无奈地说道:“真是拗不过你这淘气鬼。” 李无智得逞地嘿嘿一笑。 文孟将李无智抱起,轻放在书案上。 暖洋洋的阳光从窗子倾泻进屋里。 清风拨弄着院中的花。 李向东和李夫人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李向东慢品着香茗,李夫人忙着女红。 李向东瞥了眼,说道:“我说过多次,让下人做就好。” 李夫人低着眉眼,不咸不淡地说道:“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给智儿做件衣衫。” 李向东无奈地叹了声。 李夫人假装没有听到。 “这小兔崽子,又去缠着文孟了。我才是他爹啊。”李向东恼道。 李夫人这才抬头,语重心长地说道:“孩子嘛,更爱玩儿。你总是板着脸,让智儿心生畏惧。” 李向东反驳道:“这小兔崽子太淘气,不教训不行。” 李夫人微微笑道:“淘气的孩子反倒可爱。文孟能顺着捋毛。瞧你,动辄‘小兔崽子’。智儿能缠着你不放才怪呢。” 李向东迷茫地看着远处,说道:“希望智儿不要和文孟一样。” 李夫人冷哼一声,冷然道:“文孟如何不好!” 李向东视而不见李夫人的轻蔑,继续说道:“文孟现今还是独自一人。我李家数代单传,智儿学文孟,岂不是要断我李家的根。” 李夫人抿嘴笑道:“放心,智儿绝对不会。” “怎么不会?”李向东身体前倾,好奇地追问道。 李夫人笑而不语。 残月高挂在空中,翠萍快步穿过叶影摇曳的院子,轻敲文孟的房门。 没人回应。 翠萍侧耳倾听,屋内安静,仿佛是空的。 她急了,加大力度敲门,不料想门突然开了。 她正敲在文孟的鼻头上,脑袋轰的一声要炸裂,惊慌失措地向要文孟道歉。 文孟揉着鼻子,指着屋内,轻声道:“刚睡着。” 翠萍压低声音说道:“等他睡意深些,我再抱走吧。” “也好。”文孟平淡地答道。 一男一女站在门口,沉默得稍微尴尬。 文孟反身轻轻阖上门,低声道:“姑娘可否陪文某赏月?” 翠萍兴奋地难以自制,“行”字爽快高声而出。 “嘘。”文孟紧张地看了眼屋内。 还好,没有动静。 翠萍顿感犯了大错,低头不语,向石凳走去。 文孟歉然道:“是文某反应太过,吓到姑娘了。” 翠萍如获大赦,坦然道:“文先生请坐。” 文孟坐下。两人又是一阵沉默。 翠萍终于决定打破僵局,说道:“能和文先生坐在一起,实在是翠萍今生最大的荣幸。” 文孟吃了一吓,问道:“姑娘何出此言,实在折煞文某。” 翠萍脸上现出崇拜的笑,说道:“文先生盛名,天下谁人不知!传闻,先生登高一呼,天下景从。这种号召力,就连皇帝都忌惮几分。” 文孟笑着摇头,说道:“传闻,终究是骗人的。文某不过是众人的替罪羔羊而已。” “先生何必自贱!奴婢读过先生的诗文,觉得先生的见识,远非其他读书人可比。这也天下读书人公认的。” “即使学识渊博,见识远超他人,一呼而天下应,文某也不过是个普通人,一样要吃饭睡觉,要屙屎放屁,被刀砍到也会流血,头掉了也不能再活。终究是个凡夫俗子而已。”文孟望着空中残月,冷淡地说道。 翠萍噗嗤笑了。 “有何可笑?”文孟诧异道。 “奴婢原以为文孟先生定是个傲慢的文士,不曾想竟会如此谦虚。”翠萍抿嘴笑道。 “傲慢源于无知。每个人只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份子,仿佛江河中微不足道的浮萍,各有各的无奈无助,各有各的隐痛悲伤。世道太强,哪容得人按自己喜欢的方式生存。”文孟伤感地说道。 “先生原本要做怎样的人?”翠萍轻声问道。 “觅一寻常小院,和所爱每日读书弄花,临窗画眉。”文孟脸上现出憧憬的幸福神色。 “先生现在得到这些不是易如反掌吗?”翠萍不解道。 “可她已……”文孟语音沙哑,要说的话噎在咽喉。 翠萍知他所指的是谁,缄默不语。 文孟笑了,说道:“文某一时失态,让姑娘见笑了。” 翠萍忙摆手道:“今日得见文先生的真性情,实在幸运至极。” “文孟叔。”自屋内传来李无智的叫声。 文孟和翠萍同时起身,往屋内走去。 翠萍扯着李无智的小手往回赶,李无智则调皮地踩着树叶撒在地上的影子。 “小少爷,快点儿吧。老爷又要生气了。”翠萍焦急地催促道。 李无智面色一寒,停住,冷哼了一声。 翠萍抱起李无智疾走。 李无智坏笑,用翠萍的秀发搔弄着她的脸颊。 翠萍连打几个喷嚏,无奈地放下李无智。 李无智负手,似拷问犯人:“你和文孟叔说了些什么?” 翠萍笑道:“小少爷不是自诩聪明天下第一吗,干嘛还要问我?” 李无智赌气地哼了一声,说道:“你不说,本少爷也能猜出来。” 翠萍笑道:“好啊,你猜猜看。” 李无智略一沉吟,说道:“你准是向文孟叔套近乎,让他多看你一眼。” 翠萍哑然失笑,旋即赞道:“小少爷果然聪明了得。” 李无智得意洋洋地两手叉腰,仰天翘鼻。 翠萍又扯住李无智的手,说道:“走,快点儿。” 李无智竭力挣脱她的手,神秘兮兮地说道:“文孟叔今日给我讲了他在外面的经历。你不想知道?” 翠萍立时驻足,问道:“聪明的小少爷,快给奴婢讲讲吧。” 李无智得意地说道:“老规矩。” 翠萍笑嗔道:“你这小色狼。” 她弯下身,将脸颊凑近李无智。 李无智重重地吻了一下。 “快讲。”翠萍催促道。 “文孟叔说,他见了不少欺压百姓的贪官污吏恶霸,也见了不少受苦受难的人。他说,读书人应该扶危救困,不应该埋头在故纸堆里浪费人生。”李无智简短地总结道。 本是期待的翠萍不禁失望,问道:“就这些?” “就这些。”李无智确定无疑地说道。 “没有他与某些艳名的美女在一起游玩的故事?”翠萍提示道。 “有吗?”李无智有种被文孟骗了的感觉。 “当然有了。文孟先生每到一处,当地已嫁未嫁的女子都会热血沸腾。传闻,为睹文孟先生一面,不少女子坠河被踩踏而亡。” “真的?”李无智惊呼道。 “怎会有假!文孟先生风流,天下谁人不爱!莫说女子,就连读书人中,也有不少思慕文孟先生太甚而公然写艳诗的。” 李无智啧啧不止,豪气地嚷道:“有一天,我会比文孟叔更受人爱,我要天下女子为我疯魔。” “小少爷真是壮志凌云啊。”翠萍奉承道。 李无智摆出一副万人敬仰的架势。 “别臭美了。快走!”翠萍扯着李无智。 “让我再香一口。”李无智坏笑道。 “好啊,追上我就要你香一口。”翠萍说着,小跑几步。 “一言为定。”李无智笑着追了上去。 第14章 拜师 “滚!”伙计一声大喝,将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子推倒在地。 男子往后倾,扑倒在地时,本能地去抓。 龙广和仆人龙常正好经过这里。 男子结结实实地抓住了龙广的腿。 伙计看龙广富人的打扮,立即换上谄媚的笑,弯身恶狠狠地剥掉紧箍在龙广腿上的手指。 龙广蹙眉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伙计指着男子不屑地说道:“这是个泼皮,想吃霸王餐。” 男子虚弱的声音自下传来:“我不是泼皮,只是饿惨了,想讨口饭吃。” 龙常立即打抱不平道:“酒楼不欠这一顿饭,舍于他又能如何?!” 伙计见龙常下人打扮,底气十足地说道:“酒楼是赚银子的,不是施舍的粥棚。倘若施舍他人,恐怕不出数月,我们掌柜也要去施舍了。我说的对吗,老爷?” 伙计对龙广说话时,脸上又恢复了谄媚的笑。 龙广明显不想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缠,一把搀起男子,说道:“我请他。” 伙计脸色一寒,又迅疾地笑了,高叫道:“三位里面请。” 龙常朝伙计脚下啐了一口。 龙广和龙常各叫了一碗面,男子却毫不客气地报了两斤牛肉一壶酒一碟花生米。 “小二,来。”男子高叫道。 那伙计匆忙跑来,见是男子叫他,轻慢地瞥了一眼,抬腿要走。 男子一把抓住伙计的手腕,理直气壮地说道:“怎么,怕不付账?!这位阔老爷自会替我付账。有什么好吃的,尽管端上来。” 男子说完,松开了手。 伙计不防,连退数步,跌坐在地上。 龙常讪笑道:“你倒是挺不客气的。” 男子笑道:“你家主人都不在意,你急什么!” 龙常刚要争辩,却被龙广伸手制止了。 龙广微微笑道:“其实,他也是为了你好。阁下久未进食,骤然暴饮暴食,会对身体有极大伤害。” 男子捧着酒壶刚要喝,听他这么一说,就放下了,叹道:“唉!在这人世间,孤孤零零的,不如早死。人生多愁苦,仿佛噩梦一场。” 他说完,仰头咚咚咚大口饮下。 龙广的愁绪被牵起,放下筷子,连叹数声。 男子瞥了他一眼,问道:“难道你也死了爹娘?” 龙常顿时火了,吼道:“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龙广兀自在悲伤中,深深地叹了一声。 男子忙拱手道:“我一个乡野村夫,实在不会说话,得罪,得罪。” 龙广摆手道:“无妨。阁下尽管慢用,我主仆二人要走了。” 龙常忙陪龙广站起。 结过账后,龙广掏出几十两银子放在桌子上,说道:“你用这个做小买卖,也不至于饿死街头。” 男子蓦地站起,冲龙广拱手道:“先生何不留下名姓?” 龙广不以为意地说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阁下尽管安心吃饭。” 龙广不等男子回应,就疾步走了出去。 龙广和龙常急于赶路,一时错过了客栈。天色近墨时,两人驱马到了卧牛山下。山如一头卧着的牛,便被人这么叫。卧牛山被傍晚将落的夕阳披上了深红。 龙常望着巍巍青山,不禁犯愁道:“不如退回去,在临近村庄暂歇一晚。” 龙广却坚定地说道:“还是冒个险,早点儿回去吧。” 龙常只得硬着头皮,在后面紧跟。 然而,才行了三四里,只听见一声叫喊。 十几个持刀的强人拥了过来,举着火把,围住了主仆两人。 为首的精瘦汉子提阔刀大步跨过来,高声道:“把身上值钱的全掏出来。” 主仆二人只得下马,开始颤颤巍巍地往外掏东西。 旁边一个油光满面的大胖子凑过来说道:“干脆让他们把衣服脱了,一人一刀,倒也省事。” 精瘦汉子当真开始认真考虑。 主仆二人立时吓出一身冷汗,忙告饶道:“好汉,夺了我们钱财,又何必伤我们性命。” 精瘦汉子一声暴喝:“脱!” 两人只得解开衣领。 “嗖”“嗖”两声,只见两声低吟,精瘦汉子和大胖子的头各出现一个窟窿,血流如注地倒在地上。 群匪立时如炸了窝,乱糟糟地跑叫。 又是几声,几个土匪倒在了地上。剩下的土匪哭爹叫娘地逃走了。 主仆二人大喜,忙上马,打马往回赶。 “恩公留步!”一声高喊。 在酒楼被救的男子从一棵高树上一跃而下。 主仆二人顿时明白了,忙下马谢恩。 男子搀起二人,说道:“无须多礼,我怕恩公遇险,便尾随而来,不想果真帮了忙。” 龙广深深地一揖:“一事不烦二主。龙某斗胆请先生护送我二人安全抵家。自然会有重谢。” 男子豪爽地说道:“恩公所托,季兵不敢不遵。” 三人当即返回,在一个农家歇了一晚。三人等路上热闹了,才上路,没等夕阳西下,就早早地安歇了。 当三人结伴而行近十日后,龙常兴奋地说道:“老爷,今晚咱们就可以在自家的榻上睡个好觉了。” 季兵当即勒住马说道:“既然两位已回乡里,季某就此告辞。” 龙广一把扯住季兵所骑马的缰绳,说道:“季兄如此便走了,岂不是陷龙某于不义。” 龙常也劝道:“不答谢季兄一番,我们老爷定会寝食难安。” 季兵在马上拱手道:“既然如此,季某恭敬不如从命。” 三人又风似地往前赶。 不消半日,龙府赫然出现在眼前。 龙常下马去敲门。 过了许久,门才“吱呀”一声开了。 房门老刘探出脑袋,见龙广回来了,忙打开大门,惶恐道:“少爷的病又犯了。” 龙广的脸一下子煞白,二话不说往内院冲。龙常要紧跟着,却被季兵一把扯住了。 “你家少爷得了什么疯病?”季兵的手如铁钳,令龙常动弹不得。 “小少爷自小就得了怪病,突然四肢伏地,尖叫着,遇人便撕咬。每月发作一次,总要闹腾大半天才肯罢休。”龙常抹了把眼泪,说道。 正说话间,一个丫鬟哭叫着狂奔,披头散发,赤着脚。 后面的孩子如一只大猫,四肢着地,疾奔着追赶。 季兵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把揪住孩子扔到了半空中。 众人惊呼。 季兵却轻松地慢走几步,伸手接住了。 孩子伸手去挠季兵的脸。 季兵头往后倾,顺势抓住了孩子的两腕。 孩子却抬脚去踢。 两人斗在了一处。 季兵如戏弄小猫咪,一会儿便把孩子驯得服服帖帖。 众人这才敢围上去。 季兵将怀里的孩子往外一探,把众人吓得都忙往后连退几步。 “不妨事。”季兵又将孩子抱在怀里,笑着说道。 孩子有气无力地躺在季兵怀里,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 龙广大步上前,作揖道:“亏得季兄能制得住犬子。” 季兵将孩子交还给龙广,说道:“不瞒龙兄,小弟能治这个病。” 龙广闻言大喜,深深一拜,说道:“求季兄救救犬子。” 季兵爽朗地说道:“好说,好说,不过要先拜师。” 本要选个良辰吉日的,季兵却不以为然地说道:“哪来那么多讲究,明天就行。” 翌日,孩子双手捧着一杯茶,碎步走近,跪下将茶盏高举过头。 季兵接过饮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弟子龙康。”孩子虚弱地说道。 龙广在旁解释道:“是为了让孩子健健康康的。” “改为龙隐吧。”季兵的话音有些蛮横。 “行。”龙广毫不犹豫地应允道。 季兵沉吟良久,才想了些教训弟子的话来:“本门没有名字,第一代叫刘浩。刘浩是一代巨侠,武功高绝,出神入化,远远超出所谓的天下第一高手。历代弟子无不如此,却行事各不相同。但殊途同归,归在‘侠’字。比如,刘浩的弟子乌生,动辄杀人,但是,侠名远在刘浩之上。” 龙广假咳一声。 季兵立即会意,挠头笑道:“哎呀,说些什么好呢。就这样吧。从此你就是我的弟子了。” “谢师父。”龙隐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下。 拜师当天,季兵便向龙广讨要了一处偏僻的小院,不许龙广夫妇遣人照顾。 当夜,这对师徒便住了进去。 数天后,龙常汇报:“季兄只带着少爷早起时闭着眼呼吸。他说这叫做吐纳。” 中午,龙常汇报:“季兄和少爷各执一根枯木在打闹。” 妇人犹豫地问道:“他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龙广说道:“何必着急,到时自然知道了。” 数月后的一天,汇报突然变了内容:“老爷,季兄正教少爷骑马。” 龙夫人惊叫一声,埋怨道:“康儿的身子亏了多年,虽得一时调养,但也耐不起这种折腾。” 龙夫人离座,要去劝止。 龙广拉住了她,劝慰道:“夫人勿急,季兄自有打算。隐儿已数月没旧病复发了。这都是季兄的功劳。俗话说,慈母多败儿。拜季兄为师,是隐儿几世修来的福气。为人父母,应为子女做长远打算。” 龙夫人甩开他的手,往外走着说道:“你不可怜我的康儿,我可怜。他好不容易病好了。我不会再让他受任何伤害了。” 龙广只好跟了出去。 两人才到院子,就听到急促的马蹄声渐近。 一头小马驹突至,惊得两人忙往后退。 龙隐勒马笑道:“孩儿原想让父母亲欢喜,不料想吓到双亲。” 龙夫人用丝绢抹着眼泪,说道:“康儿高兴就好。” 季兵骑马到了,睹此情状,与龙广相视而笑。 第15章 除恶 “季兄只管安心去,少爷还在睡觉呢。”龙常挥手,与季兵告别。 季兵在马上拱手,便打马而去。 白底杂着黑毛的骏马四蹄生风,朝着朝阳绝尘而去。白毛被朝晖映得微微金黄。 清晨的露气散尽,空气稍稍燥热。 季兵远远地瞧见前方有团黑影。仅容一人通过的小路被恰好被黑影阻住了。 季兵勒马慢行,待近了,才瞧清楚。 “师父太不仗义,有此等好事,怎不告知弟子?”龙隐安坐在小马驹上,如此埋怨道。 “此番凶险,隐儿才学得剑术皮毛,还是回去吧。待隐儿剑术大成,再做除暴安良这等事不迟。”季兵说着,去扯马驹的缰绳。 龙隐握紧缰绳,执拗地说道:“弟子保证,只在旁边看,绝不插手。” 季兵明了龙隐的倔脾气,只得点头。 “多谢师父。”龙隐拱手正色道,催小马驹让路。 季兵无可奈何地笑了。 “老爷,老爷,不好了。”一个仆人慌慌张张地跑来,高声叫道。 “大早上就说这种晦气话。”龙常在旁斥道。 “出了什么事?” 龙广的语气亲切,令仆人心头一暖。 “少爷没在房中,小马驹也不见了。” 龙常又急又怒,斥道:“你是干什么吃的,连个孩子都看不住。” 仆人一脸委屈。 龙广劝慰道:“罢了。隐儿自从痊愈后,执拗的脾气一日胜过一日。有季兄在旁,谅不会出什么差错。” “老爷,我实在不放心。”龙常说完,转身就走。 龙广连叫几声,见止不住,对仆人笑道:“这人也是犟脾气。” 仆人陪笑。 火轮升到天空的正中时,季兵勒马道:“到了。” 赵家村赫然出现在眼前。瓦房和土坯房相杂,村口数条狗闲散地躺着,街巷空无一人。 “我们来了!”龙隐高喊道。 “别大呼小叫的。”季兵立即劝止道。 龙隐不悦地摇头道:“他们为什么不出来欢迎咱们?” 季兵这才明了徒弟的心思,笑道:“咱们是自愿来行侠仗义的,不是来讨赏钱的。” 龙隐自知错了,便岔开话题道:“村中怎么冷冷清清的?难道全到田里耕作了?” “匪患太烈,他们大概躲在家里吧。你去高喊‘救你们的人来了’。”季兵稳坐马上,吩咐龙隐道。 龙隐打马往前,边行边喊。 狗被惊得乱叫。 死寂的村庄顿时沸腾。 有人探出脑袋,谨慎地张望。 有人打开门,走了出来。 很快,几乎每户都走了出来。群人聚集在村口,围着季兵和龙隐,三五人凑在一起小声嘀咕,却无人上前询问。 “族长来了。”一个年轻男人高喊道。 人群裂开一条口子,几个青壮年簇拥着一位拄杖的白发老人走了过来。 老人作揖道:“不知两位有何贵干?” 龙隐毫不谦虚地说道:“我们是来行侠仗义的,前来助你们除去匪患。” 老人狐疑地打量着面前这两位高坐在马上的剑客。 “仅两位?其中一个还是孩子。两位回去吧,别自找杀身之祸。大家散了吧。”老人转身,劝村人离开。 村民顺从地纷纷离去。 “实不相瞒,我师徒二人已多天没进食了,恳请族长赐碗热汤。能借住一晚再好不过。”季兵高声说道,使眼色不让龙隐多话。 族长毫不客气地说道:“侠士,你们在村中打听,看谁敢收留你们。若有,是你们的运气,老夫绝不阻拦;若没有,你们还是早早离去吧。” 季兵高声喊了几句,奈何村民此时仿佛全聋了。 正当季兵叹气时,缰绳被一位佝偻着的老人抓住了。 老人嘿嘿一笑道:“两位跟我来吧。” 族长急吼道:“赵老栓,你要想清楚了,别惹祸上身。” 村民停住了脚步,呆呆地看着老人。 赵老栓视而不见,牵马直走。 季兵忙下马拱手道:“多谢。” 龙隐只得也下马拱手道谢。 黝黑的木门上有四五个碗大小的窟窿。 赵老栓推开门,恭敬地说道:“两位请进。” 小院子内井井有条,唯一的桃树下蹲着一位香儿。 老人叫道:“香儿,家里来了客人。你快去准备饭食。” 香儿转身应了一声,打量着这两位持剑的客人。目光在龙隐身上停留了片刻。 “别傻站着,快去。”赵老栓笑盈盈地催促道。 香儿跑开了。 吃饭时,季兵胡编了一个落魄剑客四处飘荡的感人故事。 赵老栓盯着龙隐看了许久,才开口说道:“小小年纪,就四处闯荡,真是可怜。” 季兵在旁笑道:“是啊,这孩子实在可怜。” 龙隐没好气地瞪了眼季兵。 敲门声响起,紧接着一声高喊:“少爷在吗?” 季兵大喜道:“龙常来了。” 香儿跑出去开门。 龙常一眼就看到了龙隐,疾冲过去,抓住龙隐的双臂,上下打量,问道:“没有受伤吧?” “这么溺爱,他什么时候才能成为真正的剑客。”季兵不悦道。 “少爷才不要做什么剑客呢,剑客都是穷鬼做的。少爷一生衣食无忧,只要会经商就行了。”龙常毫不客气地反驳道。 龙隐挣脱了龙常的手,冷然道:“我要做剑客,要做天下第一的剑客,要成为巨侠。” 老人闻言,赞道:“好报负!” 龙常嗔道:“少爷说什么傻话。少爷哪能做什么剑客,随便玩玩就行了。” 龙隐怒道:“你不信?我就让你瞧个仔细。” 龙隐大步走到桃树前,屏气凝神,手紧握剑柄。 龙常只听到剑出鞘时的清越声音,又见一道亮光。 龙隐自负地浅笑,转身离开。 龙常围着桃树转了一圈,嘲笑道:“没什么变化啊。” 他说着,伸手去摸桃树。 桃花上半截轰然倒地,掀起一阵尘雾。断口处是整齐的截面。 季兵大笑。龙隐抿嘴微笑。 赵老栓和香儿惊诧不已。 季兵问道:“老人家,我俩除匪,够吗?” 老人目瞪口呆,答道:“绰绰有余。” 龙常嘴硬道:“这没什么了不起的。” 老人招呼香儿近前,搂着她对龙常说道:“你和那位小少爷是出自大户人家吧?” 龙常自豪地说道:“那是当然。” 老人拉着香儿跪下,连连磕头。 龙常一时不知所措,慌忙去搀两人。 老人坚决不起,恳求道:“求您领走这个苦命的孩子吧。” 香儿抱着老人说道:“爷爷,我这辈子都不会离开你。” 老人慈爱地摸着香儿的头,说道:“说什么傻话呢。老头子已经是要死的人了,不能连累了你。今日好不容易遇到个好机会。在大户人家里做丫鬟,好过给我这个穷老头子做孙女。” 香儿执拗地说道:“我宁愿饿死,也绝不会离开爷爷。” 龙常犯难地看向龙隐。 龙隐冷然道:“哼!不知内情的人还以为是生离死别了。本巨侠做主,你俩都做我龙家的仆人。” “谢谢少爷,香儿,快给少爷磕头。”老人按着香儿的头,说道。 香儿怯生生地说道:“谢谢少爷。” 龙隐再无兴趣,干脆转过身。 龙常兴奋道:“几位稍等,我去镇上买些酒菜,再雇辆马车。咱们吃饱喝足了,就坐着马车唱着歌回去。” 龙隐斩钉截铁道:“不绝匪患,誓不回还!” 龙常可怜巴巴地看向季兵。 季兵恶作剧似地笑了,说道:“季某正是这个意思。” “常叔,你尽管雇马车带他们走。”龙隐冷着脸,完全是下令的意思。 龙常不敢违拗,应了一声,便推门离去了。 不多时,门外传来高喊。 “赵老栓!” “老栓头!” …… 没等赵老栓开门,十几个年轻小伙子破门而入,气势汹汹地逼向季兵和龙隐。 季兵仍旧躺在檐下,脸上的笑不去,仿佛没有注意到这突然的变化。 龙隐握紧剑柄,目露寒光,警惕地看着对方。 香儿张开双臂,护在赵老栓身前。赵老栓却扯着她,想把她拉到身后。 族长拄杖步入院中,说道:“强人们来了,想和两位大侠聊聊。希望两位明了我等的难处,不要连累村人。” 季兵坐起,招呼龙隐道:“好徒弟,咱们去会会土匪吧。” 龙隐松开剑柄,不语。 村中的空地上,村人齐聚,几十个骑高头大马的强人在正中央。 青壮年们围着季兵四人走近,族长作揖道:“各位大爷,正是这两位不知从哪来的莽汉在村里大放厥词。” 一个中年人凑近为首的强人,指着赵老栓和香儿,谄媚地说道:“正是这两个大胆的,收留了这两个混吃混喝的。” 族长忙说道:“赵老栓爷孙俩只是见这两人可怜,实不敢与各位大爷作对。望各位大爷网开一面。” 那个中年人指着族长吼道:“若不是我及时向各位老爷报信,族长恐怕也会庇护这两个人。” 季兵拨开青壮年,径直走到为首的匪徒面前,说道:“这是咱们之间的事,和村民无关。不如让他们走,咱们爽爽快快地打一场。” 匪徒狞笑道:“我说了算。我想给他们教训。等我杀了你俩,我要他们永远记住我的恐怖。” 季兵笑道:“哎呀!看来是谈不拢了,真是可惜。” 说话间,季兵抽剑一挥。 匪徒首领座下的马硬生生地分成上下两半,血如暴雨。 他没还反应过来,就被季兵一剑刺中咽喉,一命呜呼了。 村民惊恐地叫嚷着四散逃跑。 匪徒们结结实实地把季兵围在中间。六个匪徒骑马围住了龙隐。 初次实战,龙隐难免穷于应付。双臂各一处刀伤,血顺着手指滴落。 赵老栓操起一根棍子,竭力快步,朝其中两个匪徒坐骑臀部狠打几下。 马一时受惊,两个匪徒无法应付,跌落下马。 龙隐趁机将两人刺死,顺利地脱围。 赵老栓哈哈大笑。 笑戛然而止。 一个匪徒朝他的背后狠砍一刀。刀横贯了他的后背。 他摇摇晃晃,扑倒在地。 香儿哭着冲了过去。 待季兵和龙隐全灭匪徒,赵老栓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 村民围成一个圈,麻木地看着大哭不止的香儿。 第16章 丧母 窗外的雪在渐浓的夜色愈加白亮,千万朵雪花在夜幕上画上一条条明亮的白线。 他打开门,探出头向外张望。深沉的夜,安静得几乎能听到雪花摔在地上的惨叫。 其实,他不必多此一举地打开门。门上千疮百孔,足令他以任何角度毫无遮拦地观察外面。 这次,他只能又失望了。低着头,两串泪珠从脸颊滑落,他沮丧而又缓缓地关上门。木门碰在门框上,发出轻微的哀鸣。 他艰难地爬上了炕,摆了个“大”字,无力地躺着,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 突然,他猛地坐起,跳下了炕,奔到土灶旁,从灶脚的柴中抽出几根,塞进了灶肚里。 那堆柴全是歪歪扭扭的瘦枝。因他还远不到十岁,只能捡些落在地上的枯枝。 枯枝多是慥的,引火时只冒烟,极难起火,因此,窄小的土坯房里很快被浓烟笼罩了。 他连咳几声后,憋着气强忍着。如此一来,眼就吃了大亏,被熏得疼痛。右眼闭上,左眼却眯着,侧着头,尽可能地避免浓烟地直接侵害。 也许是上苍可怜这个孩子,枯枝上终于起火了,火势虽比如豆的烛光还微弱,但已经能令孩子欢呼雀跃了。 他压制住了兴奋,忙鼓起腮帮,轻缓地吹着。 火逐渐变大,开始跳跃。 这时,他才想起锅是空着的,忙小跑着去拿盛水的罐子。罐子里的水已经结冰。他取下木擀杖敲下几块大的,丢进锅里。坚硬的冰块砸在铁锅上,发出几声“当啷”。 他抱起盛面的罐子,直上直下地往小木盆里倒。面只能遮住盆底。他蹙眉看着,发现罐底有些面粉黏着,伸进手仔细地抠着。抠出的面粉竟也有一小把。 待冰成了沸水,他倒进面粉,用筷子搅着。间或沸水溅在他的手上,都被他咬着牙坚持下来了。 一个衣衫褴褛的妇人佝偻着身躯,疲惫地走向小土屋。若在白天,人们一定会忍不住多瞧她几眼:头发已白了大半,额头几道深深的皱纹,眼睛浑浊不堪,脸粗糙得仿若砂纸,嘴唇几道细长的裂纹。她习惯性地焦虑地舔舐嘴唇上的裂纹,但润湿却加重了疼痛。为了抑制疼痛,她努力掐自己,但皲裂的手掌的血肉清晰可见的裂痕就会张大,引起深入骨髓的疼痛。 这也难怪,在寒冷的冬季,她却还只是穿着秋季时的衣服和鞋子。 土屋的火光昏黄,但足以使逐渐靠近的她的影子越来越细长。 站在门外,她就闻到了浓烈的烟味儿,心当即“咯噔”一下,猛推开门。 门因猛烈地一推,重重地撞在墙上,又强烈地反弹。 她一把揪住愣怔着的孩子,不由分说,狠狠地抽了几耳光。 孩子的脸颊顿时红肿,但他咬着嘴唇,任由泪水在眼眶里转悠。 她又猛地把孩子搂在怀里,嚎啕大哭。 孩子推开她的双臂,骄傲地指了指锅。 她困惑地走过去,掀开锅盖,才明白了。 恼恨交加,她开始狠命地抽自己的脸:“娘亲错了,娘亲错了……” “娘亲!”孩子大叫着,努力抱着她的两臂。 深夜,她搂孩子在怀里,轻轻地抚摸着孩子的头发,幽幽地自言自语道:“你怎么就不哭呢?哪怕哭出来也好。” 翌日,孩子醒来时,发现母亲并未如往常那样早已离去。 妇人躺在床上,脸部如夕阳红,呼吸困难。他伸手摸向额头,不禁惊呼一声,仿佛被火烧了一般。 他忙把家中仅有的一床被子铺在母亲身上,匆忙跑出去。 他找了离家最近的一家医馆,才进去就头如捣蒜地磕。正在把脉的大夫和排成长队的病人都吓了一跳。 他哭腔道:“大夫,您去救救我娘吧……” 一声比一声惨,他跪在地上哀求不止。 大夫见状,不好拒绝,只得拱手道:“诸位,容老朽去去就来。” 其中几个豪爽的人当即叫道:“尽管去吧。” “实在太可怜了。我们可以等会儿。” …… 他又转向这些好心人磕头。 大夫一把扯起他,说道:“走吧,别耽误了诊治。” 他在前领着,大夫和背着药箱的学徒在后面紧跟着。 大夫远远地看见破旧的土屋,不由得蹙眉。学徒看见几乎家徒四壁的屋子,更是长叹一声。 他仿佛没有看到,指着躺在床上的母亲说道:“大夫,您快瞧瞧吧。” 大夫走过去,坐在炕沿儿,认真地把脉,又摸摸她的额头,说道:“是感染了风寒,待我开一副药方。” 女人听了,连忙说道:“我没事。我很好。我家穷,没有银子给你。” 她不顾别人的劝阻,硬挣扎地坐起,下炕歪歪扭扭地走了几步,忽然晕倒在地上。 三人将女人抬到炕上。 孩子一脸严肃地说道:“您尽管开药方,银子我一定会给你。我可以出去做工。” 大夫摸着孩子的头说道:“好孩子,我明白你的心意。你尽管安心。” 过了一会儿,大夫将药方递给他。 他抓着药方就往外冲。 然而,药房伙计明显没有大夫那么好心,认定了只有收到银子才会抓药。 孩子见苦苦哀求无济于事,终于心灰意冷。 他失魂落魄地走着,不经意走到了魏府,一个激灵,下定了决心,跪了下去。 两个持棍的护卫见了,其中一个忙回去禀告家主。 过了大概一盏茶的功夫,家主在奴仆的簇拥下出来了,一眼瞧见孩子,面含微笑,说道:“原来是你啊。终于想回来了。” “求魏老爷救救我娘。”他磕头,哭腔道。 “她怎么了?”家主蹙眉道。 “我娘感了风寒,现在卧床不起。我没银子买药。” 家主怒吼道:“哪家药铺不给你药?在辽城里,还有我魏大彪的儿子得不到的?” 魏大彪看了眼跪在地上的孩子,对管家说道:“你随着他去抓药,一定要治好她。” 管家应了一声,便和孩子乘着马车去药铺。 原本对孩子趾高气扬的伙计,见了管家,立即弯腰献上媚笑。 管家冷哼一声,将药方随手扔在地上。 伙计忙不迭地捡起,放在柜台上,高叫一声:“抓药!” 其他伙计也不敢怠慢,抓好药后小跑着放在马车上。 马车走远了,孩子还能依稀听到伙计高叫“魏爷走好”。 在昏迷中,女人恍惚看到了一个面如冠玉的男子。 男子披头散发,满脸是血,怒目圆睁。 女人愧疚地说道:“启明,是我不好……我没有把他掐死……还把他抚养成人了……但是……他只是不懂事的孩子……” 她的梦呓断断续续,哀婉异常。 马车稳稳当当地停在土屋前。 孩子见母亲胡话不止,用力摇着母亲的双臂道:“娘亲,娘亲,孩儿回来了……” 女子艰难地睁开眼,见泪迹斑斑的孩子坐在身边,努力笑道:“娘亲今早不能为我儿做饭了。” 管家凑过脸去,似笑非笑道:“柳姑娘别来无恙?” 女人的双眸顿时满溢着恨意,凭空添了一股蛮力,朝管家脸上猛抓了一把。 管家遭此突袭,哀嚎一声,捂着脸跳开。 “娘亲……”孩子哭着叫道。 女人用尽全身力气,瞪着孩子吼道:“你居然去求魏家人!” “孩儿万般无奈,只得求魏家人就你性命。娘亲只需低头这一次。”孩子跪在地上,哀求道。 女人再也支撑不住,有气无力地躺着。 她怜悯地摸着孩子的头说道:“可怜的孩子,为娘要走了。从此你就孤零零的了。你要记住,一定要远离魏家。” 女人说罢,用力咬断舌头。鲜血从嘴里喷涌而出。 嗓子眼里沙哑地□□了几声便停止了,手从孩子头上滑落。 孩子扑了上去,声嘶力竭地哭喊。 第17章 恩仇 孩子倔强,完全不理睬魏府管家在旁翻来覆去地劝说,硬是用稚嫩的小手挖出了一个大坑。十根指头鲜血直流。 他努力忍,然而,当用破烂的草席裹着母亲瘦弱冰凉僵硬的身体下葬时,还是小声地哭了出来。 他不相信这是真的。他渴望着,母亲的身体突然活泛起来,坐起笑着摩挲他的头。因此,他的动作很缓慢。 现实显然有另外的打算。 魏府管家魏连见孩子堆上最后一捧土,提醒道:“六少爷,该回府了。” 孩子回头,眼睛里全是恨意。他随手拿起一块土疙瘩砸向魏连。 魏连轻松一跳,躲了过去,后退几步,依旧期待地等着。 在魏府多年,他深深地了解魏大彪。在辽城,从来没有魏大彪得不到的东西,价值连城的宝物,或者某个人。这位刚被埋掉的女人柳青便是最好的例子。 当年,士子梁启明和艳绝柳家女儿柳青的爱恋,在辽城成了一段佳话。 然而,魏大彪只见了柳青一眼,便动了心思,略使手段,便令柳家家破人亡。 后来,梁启明意外身亡,柳青被魏大彪要了身子,生下魏家的骨血。 魏大彪就是辽城的皇帝,他想得到的,只是迟早的问题。 因此,当这个孩子说死也不肯到魏府时,他没有丝毫的担心,只是冷眼看着。 他见孩子情绪稳定了,便安心地回到魏府,向魏大彪汇报。 魏大彪冷笑一声:“恐怕到时就由不得他了。” 丧了母亲,再无依靠的他,只得思虑着做些活计,免得饿死。 天还没大亮,他趁着熹微的晨光,略吃了点儿前些日子留下的饼。干巴巴的饼,冰冷的水,刺得他胃疼。 幸好,当他步入人烟繁多处时,太阳已完全跳了出来。 街巷上,一些商铺刚开门,伙计们忙着洒水打扫。 他努力抻平发皱的衣角,奈何破衣烂衫不打算如他的愿。 弃了打理衣衫的念头,他凑近一个正洒水的伙计。 未等他开口,伙计倒先恼道:“要乞讨,迟些再来!大早上,穷神入门,岂不晦气!还不快走远些!” 伙计说着,将水泼在他身上。 刺骨冰凉,从头而下,湿了大半,浇得他透心凉。将刚要出口的辩解,拌着苦笑咽了回去。 他退到街巷转角,老实地站着,等恰当的时刻。不敢蹲下,蹲下便真成了乞丐。 望着路边饭摊儿香味儿袅袅,路人坐下吃饭起身付账,肚子擂鼓般叫,他连连咽下馋液。 终于,街上开始热闹了,商贾们叫卖的大嗓门和买客讨价还价的碎语相映成辉。 他快步走到临近街巷转角的商铺。 的确有好心的商家,他们见他可怜,怜悯他几文,但听了他想讨个差事的话,就凝眉劝他离开。至于蛮横的商家,更是一口回绝,恶言恶语。 无论哪种商家,他都赔笑逃离。 攥紧被施舍的几文钱,他小跑到饭摊儿前,一个个问价格,再计较着买什么,买多少。 卖饭的小贩儿终于烦了,嗤笑道:“大老爷,您快点儿拿主意吧。小子盼着你的几文活命呢。” 他的脸羞红,递上一文,干脆地说道:“来两个馒头。” 小贩儿将不耐烦地馒头塞到他手里,高喊道:“多谢大老爷赏下的一文钱,小子全家几世吃穿不尽啊。” 吃饭的、行路的,无不哈哈大笑。 他躲避箭雨般,飞快地逃命。 藏在角落里,握着馒头,他泪流满面,咬着嘴唇悄声地哭泣。 同在角落里的两个成年乞丐,看到那两个馒头,双眸一亮,默契地对视一眼,饿狼般扑了上去。 馒头和几文钱被抢,额头被揍得流血,他孤魂野鬼般游荡在街上。 他还没开口,就讨了商家的嫌。寻了半日,又是毫无结果。 他终于心灰意冷,耷拉着脑袋往家里赶。 不期然,他的头触到了柔软的东西。 “怎么这样不小心?”温柔的话语里慈爱得带着甜意,自上传来。 他抬头看到了大夫的笑,突然想抱着对方大哭一场,但还是被眼泪忍了回去。 大夫不多问,拉着他的手,安静地走着。 他温顺得宛如小狗。 待到了医馆,大夫边在他的伤处抹药边说道:“你这样回去,岂不是让你娘亲伤心?!” 他终于忍不住了,大哭道:“我娘死了。” 大夫略停片刻,揽孩子入怀道:“你今晚留下吧。” 晚饭时,孩子的吃相可谓穷凶极恶。 大夫的妻子抿嘴笑道:“这孩子大概饿坏了。” 大夫却道:“我打算收他为徒,取名为‘子恒’。” 孩子蓦地停住了,喃喃自语道:“子恒,子恒。” “怎么,不喜欢?”大夫浅笑道。 孩子猛喝几大口汤,激动地说道:“我终于有了名字,当然高兴。不过,我不想再给你们添麻烦。我要走了。” 大夫挽留几次,见孩子去意已决,便吩咐一直闷声在旁吃饭的学徒道:“子绍,稍等片刻,你送子恒回去。” 子绍满嘴是饭,含混不清地应了一声。 大夫的妻子一言不发地离座。 须臾,她拎着一个包裹过来,递给孩子,不容他推托,硬生生地塞进他怀里。 孩子一语不发,挎着包裹起身离去。 子绍忙放下碗筷,追了出去。 在马车里,子绍兴奋异常地给孩子讲治病救人时的趣事。 虽然孩子只是安静地听着,但他眼中的光彩全收子绍的眼底。 翌日,在睡梦中的孩子被大声嚷嚷吵醒了。 没等孩子问询,木门就被踹开。几个壮汉凶神恶煞地闯了进来,自动分成两列,让出一条路。 一个穿着貂皮的瘦高商人走进来,指着孩子喝道:“滚出去!这个地方归我了。” 孩子怯懦地略一收拾,便逃了出去。 壮汉们高举大锤,当着孩子,肆无忌惮地把土坯房砸成粉末。 孩子将泪水硬生生地咽进肚里,背着包裹,顶着凛冽的风离开了。 在街上吃了顿饱饭,孩子便有计划地去寻活计。 今日较为幸运,昨日对他恶语相向的泰来酒楼掌柜,在街上撞见时,一把扯住他,热情地说东说西。 孩子起初惶恐不已,但听了他的种种好处,便老老实实地跟着。 泰来酒楼掌柜说,恰好少了一位活计,孩子面相正合适。 孩子一时感激,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你叫什么?”掌柜关切地问道。 孩子略一沉吟,答道:“子恒。” 掌柜顺手取下子恒的包裹,递给在旁的伙计,指着酒楼顶部说道:“上面有个洞,你带上工具补好。” 有个伙计带着诡异的笑,将泥瓦匠的常用工具一股脑儿地塞到子恒怀里。 子恒本想拒绝,却被抱上了梯子。 掌柜一脸诚恳地说道:“干完了,我奖你一两银子。” 那些伙计说了些鼓励的话。 子恒抓紧,心惊胆战地往上爬。 眼见就要到酒楼顶部了,他感觉出梯子往后倒。 没等他反应过来,他整个人就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被梯子压着。 他看到那些人露出残忍的笑,就不省人事了。 “子恒,子恒……”稍稍熟悉的叫声,仿佛把他从沼泽地里拉了出来。 大夫的脸模糊逐渐转为清晰,脸上全是焦急。 见他醒了,大夫常舒一口气,带着恨意道:“那些人真是灭绝人性。” “子恒。”子绍凑了过来,关切地叫道。 他勉强张嘴,觉察出失去了说话的力气。 大夫的妻子在旁说道:“以后你安心待在这里吧,别再说报恩的傻话了。” 第18章 归魏 自此,孩子便成了子恒。有了名字,仿佛成了另外一个人。 在医馆养伤,他了解到,大夫姓薛,妻子薛刘氏,子绍原本是个孤儿。 寒冬渐远,阳光有了些暖意。 他临窗躺着,感受着暖到心底的温度。 娘亲已逝,家也被毁。这都是前几天发生的事,很奇怪,感觉却像是上一世。 他怕被上一世纠缠。 一个多月后,他终于可以下榻活蹦乱跳了。 子恒自然成了薛大夫的学徒。 背医书,辨识药材,这都是基本功。好在子恒聪颖,又勤奋,进步极快。 来瞧病的人都知道了,薛大夫添了个小学徒。自此,医馆又热闹了几分。 然而,喜极悲来,世间毕竟哭多笑少。 城东的朱赖,到衙门告薛大夫蓄意杀人。 朱赖说,吃了薛大夫的药,老母一命呜呼。 几个衙役粗声大气地闯进医馆,为首的人高喊道:“杀人凶徒薛明,快快出来!” 正在给人瞧病的薛明,起身拱手问道:“不知各位差官前来,有何贵干?怎以杀人凶徒相称?” 那人一脚踢倒病人,一耳光打在薛明的脸颊。 粗壮有力、打惯了人的手,将薛明打得一个趔趄,嘴角渗出血丝。 子绍、子恒跑来,护在薛明身前。 薛明拨开两人,谦恭地说道:“薛某愿跟差爷走,只是求不要再胡闹。” 那人狞笑,招呼了一声。 几个衙役便熟练地把薛明绑紧了。 自薛明被捉后,薛刘氏便闭了医馆,四处托情求人。 但是,见薛刘氏一日甚过一日的憔悴,子绍和子恒便明了了。 两人只能焦急,照顾好薛刘氏的衣食起居。 一日,子恒正分类药材,恍惚听到前院有人叫门。 子恒走去,隔着门重复着这些日子早已说厌的话:“请回吧,大夫不在家。” “有其它事,与瞧病无关。”一个中年男人粗朗的声音。 子恒打开门,一眼便瞧见了魏管家那张被抓伤的脸,忙关上门。 一只大手用力推开门,子恒不敌,跌坐在地上。 管家指着子恒,对人谄媚地笑道:“正是他。” 男子上前,一把拎起子恒,瞧了好一会儿,笑道:“你便是六弟?好小的一个人啊。” 子恒惊恐不已,大声嚷嚷。 子绍赶了过来,要夺回子恒,却被男子一脚踢倒在地,挣扎不起。 男子抱紧子恒说道:“我是你大哥,魏琰。” 子恒努力挣脱,却宛如被铁链拘住。 男子抱着他,大步出去,骑马而去。 马在拥挤的人群疾奔,路人无不惊恐地避让。 不多时,马在泰来酒楼前停住了。 魏琰抱子恒下马。 前来牵马的伙计满面掬笑,迎了上来,讨好地腔调道:“魏大公子许久不来了。” 他瞥见魏琰怀里的子恒,眉不由得紧蹙。 子恒识得这个人。当日,正是这个伙计把他抱上梯子。 魏琰冷问道:“紧锁着眉,怎么,见了爷不高兴?” 伙计忙不迭地鞠躬,换上笑道:“日日盼着爷来呢,怎会不高兴。” 他说完,指着子恒问道:“这位小兄弟是谁?” 魏琰踢了他一脚道:“这是魏家六爷,也是你随意指的。小心你的狗爪子。” 伙计连连说“是”,领着魏琰两人进去。 魏琰牵着子恒的手,径直上楼,到了天字阁,将想随着进来的伙计推到外面,吩咐道:“叫你们掌柜来见我。” 伙计连应数声,小跑着下楼去了。 子恒环顾四周,立时傻眼了。他随着薛明去富商家医病,也算是见过些世面。那些富商所夸耀的,这间房里全都有。由金丝串成的翠玉珠帘,古朴的筝。 他一时不知所措,缩手缩脚,生怕碰坏了,赔不起。 魏琰笑了,将一根翠玉珠帘硬塞到他手里,握着他的手,用力猛拽。 整根珠帘脱落,清越坠地。浑圆的珠子乱滚。 “魏家大爷,小人可以进去吗?”这是泰来掌柜的声音。 子恒熟悉这个声音,慌得忙躲到魏琰身后。 “进来。”魏琰散漫地说道。 掌柜进来,一眼便瞧见了散落一地的翠玉珠子,才一蹙眉就立即换上谄媚的笑。 魏琰将子恒从身后拽出来。 掌柜见了,一脸错愕地怔住。 “这是我六弟。”魏琰握紧子恒的手,介绍道。 掌柜恭敬地一躬,说道:“小人拜见六爷。” 子恒怯生生道:“我把你的珠帘弄坏了。” 掌柜竖起大拇指赞道:“六爷果然目光如炬。六爷拽脱的那根,本就有毛病。伙计惫懒,未能及时更换。若不是六爷提醒,小人还被蒙在鼓里呢。” 魏琰揶揄笑了几声,说道:“前些日子,我六弟险些被你们摔死。今日我携六弟前来,正是要讨回公道。” 掌柜忙不迭跪下磕头,求饶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差点儿害了六爷。请六爷责罚。” 子恒不知如何应对,反握紧魏琰的手,求救似地看向魏琰。 魏琰狞笑道:“我六弟说,让你从酒楼顶上跳下去。” 掌柜涕泪交加,却笑着答道:“谢六爷。” 看着掌柜疾奔而去,子恒却心有不安,跟了出去。 掌柜果然爬到了酒楼顶上。伙计和路人兴致勃勃地看着议论。 见掌柜迟疑不决,魏琰喝道:“跳!” 掌柜若鳖四肢乱舞,哀嚎一声,便跳了下去。 众人即使闪开。掌柜贴在地上,身下成了血泊。众人围了过去,观摩并且发表观后感悟。 魏琰无心查看,抱着子恒上马,快马而去。 魏府门前,早已车马拥堵。 魏琰弃马,牵着子恒的手,横冲直撞地上前。 众人纷纷闪避,让出一条宽路。 魏琰视而不见,领着子恒径直到了后院。 后院,奴仆们匆忙进出,为今日的盛宴做准备。 “吴妈!吴妈!”魏琰高声叫道。 一个高胖如熊的女人高声回应着,跑着过来。 “这是我六弟,你带他沐浴换衣服。”魏琰吩咐罢,对子恒诡异地一笑,便兀自走开了。 吴妈一把抓住子恒的手,几乎要拖拽着往前走。 沐浴更衣后,子恒终于摆脱了几位丫鬟,羞红了脸,这才明白魏琰那个笑的含义。 吴妈把他领到前厅,交还给魏琰。 前厅几张饭桌,围坐着的人只是小声聊天,像在等什么人。 魏琰领着子恒目到中央最大的桌前。 一个发须略略发白的壮硕男子不由分说抱起子恒。 男子威严的气息迫使子恒不敢随意动弹。 男子声如洪钟地说道:“今日幼子过生,魏某请各位府上一聚。各位务必尽兴。” 众人依次奉承了几句。 魏大彪示意众人坐下。魏琰一挥手,舞女乐师便上前了。 席间,魏大彪握紧一个白面书生的手,说道:“鹿知县,魏某有一事相求。” 鹿知县拱手道:“魏老爷尽管吩咐。” “有位叫薛明的大夫曾对犬子有恩。魏某听说薛大夫被鹿知县捉进了大牢。薛大夫素来行善,不像为非作歹之徒。”魏大彪不再言语,自饮了一杯。 鹿知县慨然道:“薛大夫一案必有内情,卢某必定早日还薛大夫公道。” 子恒闻言,忙向鹿知县道谢。 鹿知县惶恐地连连说“分内之事”。 宾客散尽,大醉的魏大彪回房歇息去了。 魏琰领着子恒来到院中。几个护院家丁手持棍棒,押着两个破衣烂衫的人过来。 子恒一眼便认出他们是那日抢打他的乞丐。 魏琰轻描淡写地说道:“把他们的双腿打断。” 家丁摁死两人,挥棒狠打。 两人哀嚎不断。 子恒转身闭上眼。 魏琰却强硬地扳回他的身体,撑开他的双眼,沉声道:“你一定要看仔细了。” 子恒战栗不止。 晚饭时,一个仆人来报:“六爷,老爷在书房等着你。” 魏琰示意子恒跟着。 仆人将子恒领进书房,便退出去了。 “跪下!”那张威严的脸硬硬地说道。 子恒恐惧地跪下。 “从今以后,你姓魏名达。给我磕三下头,说‘谢爹爹’。”声音里掺杂了些慈爱。 子恒几乎把嘴唇咬出血,最终磕头道:“谢爹爹。” “快来。”魏大彪招呼道。 子恒起身,在离魏大彪几步远处停住了。 魏大彪不耐烦地吼道:“近些!” 子恒往前走了两步。 魏大彪扯着子恒的小手往前猛拽,抱在怀里,摸着子恒的小脑袋感慨道:“魏家的孩子终于归家了。为父想你念你得好苦。” “娘亲说,魏家全是应千刀万剐的大恶人。”子恒不假思索地说道。 魏大彪冷哼一声,问道:“酒楼掌柜、那两个乞丐、毁了你土房子的人,可不可恨?” 子恒攥紧小拳头,恨恨地说道:“可恨!” 旋即,他的拳头又松开了,说道:“但又很可怜。” “他们比别人强时,就成了恶人;比别人弱时,就成了可怜人。你娘亲说我恶,是因为我比别人强。”魏大彪的声音略高了些。 子恒觉得哪里不对,但一时无从反驳。 “为父幼时,和你一样,是个瘦弱的孤儿。因此,总是受人欺负。有次,为父冒着生命危险,狠狠地教训了那些欺负为父的人。自那以后,为父要什么,他们就给什么。人只有强,才能活在世上。”魏大彪把拳头握得咔咔响。 子恒不知如何接话茬儿,依旧沉默。 魏大彪指着对面的画像,问道:“达儿说,画上的女人漂亮吗?” 子恒一时入神,痴迷道:“像娘亲讲的仙女。” 魏大彪哈哈大笑道:“这就是你的娘亲。” 子恒执拗地摇头。 魏大彪停住笑,说道:“这就是你娘亲以前的样子。那时,你娘亲与一个姓梁的小子相好。为父拳头硬,就抢了你娘亲。男人只有强,才能得到想要的女人。” 子恒想起娘亲,满腹伤心。 魏大彪掏出一张纸,塞到子恒手里,说道:“这就是你土房子的地契。你可以在那块土地上任意建房。来,笑一笑。” 子恒勉强笑了一下。 魏大彪轻打子恒的脑袋,笑嗔道:“小王八蛋,竟然不领情。” 第19章 弄臣 秋日将尽,凉气转寒。肃杀气息弥漫在天地间,花草树木多已残败。街巷上的人稀少,不免令人有凄凉感。 尽管如此,孙玉珍还是早早地出门了,在丫鬟慧儿的陪伴下,坐马车直到西苑。 西苑,在京城郊外,蓄养着奇异的花草,又有袖珍青山丽水,是长公主昭阳最爱的去处。 昭阳常呼朋引伴,在西苑赏花品茗游山玩水。就连太后和皇帝也会偶尔出没。 被邀请自然是无上的荣耀,因此,西苑又被人称为“小朝廷”。细究昭阳的女伴,便知朝中谁得势谁失权。 在众多女伴中,唯有赵晴雪和孙玉珍是不曾变换过的。 赵烈战功赫赫,又肩挑辅国大任,手握大权。他的女儿赵晴雪常伴昭阳左右,是再自然不过的了。 然而,孙玉珍的父亲孙磐,自入仕以来,多受百官非议。在众多非议中,最为紧要的一条便是,有才无德,无耻媚上。 孙磐学识渊博,又拥有一双识得天下宝物的火眼金睛,因此,常能献些奇物稀品给皇帝。先帝喜他处理政务得心应手毫无差错,就不顾众臣闲言碎语,对他宠爱有加。 于今,先帝已崩,新帝年幼。孙磐却能及时献上孩子喜爱的物什,迅速地成了新君的柱石。范安和赵烈常用他缓解双方间的冲突,就一直对他青睐有加。百官虽嫉恨他,但有时不得不求他办事。 因此,孙磐令人又爱又恨。 孙玉珍虽年幼,但天生有孙磐的好手段,在昭阳的众多女伴中如鱼得水。 她到时,众人早已聚齐。 昭阳佯嗔道:“姐姐今日何故迟来?“ 孙玉珍愁容道:“长公主上次说,百花残败,双陆马球宠兽早已玩腻。臣苦思有趣的东西不得,一时入神,就误了时辰。” 昭阳扯着孙玉珍的手叹道:“让姐姐费心了。但还是要劳动姐姐多费心神,为众姐妹想出有趣的玩物。” 孙玉珍欣然领命。 散朝后,孙磐面色凝重,不经意间已到了书房,长吁短叹,负手徘徊良久。 自赵烈不顾皇帝诏令,擅自回朝后,便骄横百倍,令人头疼不已。 作为范相和赵烈的缓冲地带,他前所未有地感到吃力。 赵烈这次返朝,明显与以往不同。 孙磐强烈地感觉到了赵烈身后的浓黑的阴影。阴影如乌云遮天,正午宛如午夜。 “老爷,门外有个小乞丐,说是老爷故人,要见老爷。这是他给老爷的信。”管家趋步上前,将信递了过去。 孙磐展信细读,双眉紧蹙。 管家见状,紧张地问道:“把他轰走?” “快请他进来。”孙磐折信,急切地说道。 管家快步而去。 孙磐忙将信揉成一团,塞入口中,硬硬地囫囵咽了下去。 小乞丐随管家进来,依照管家的吩咐,结结实实地磕头,哀求道:“小子实在走投无路,才携信投奔。望老爷能给小子口饭吃。” 孙磐使了个眼色,管家知趣地离开。 “若你父亲见你这般没出息,岂不垂泪!起来!”孙磐喝道。 小乞丐起身,直直地看向孙磐。 孙磐盯着孩子的眉眼看了好一会儿,恍惚见到故人,定了心神才问道:“你现今姓什么?” “随了母姓,姓盛名斌。”小乞丐恭顺地答道。 孙磐连连点头道:“幸好,幸好。自今以后,你绝对不许对任何人提起父姓,否则会有性命之忧。” 小乞丐连连说“是”。 “你去见管家,沐浴后,再换件干净衣服。至于做什么,你要听管家的吩咐。下去吧。”孙磐说完,随手拿起一册书展开书卷,做出要读书的姿态。 “谢老爷。”小乞丐磕头罢,起身离去。 孙磐看着小小的身影,若有所思。 沐浴罢,又换了件新衣,盛斌依管家的吩咐,去做花匠老吴的下手。 由于无人引领,他毫无意外地迷了路,然而并不焦急,倒是悠然地四处乱走,边走边看。 “站住!”一声断喝。 盛斌转身,见一个锦衣打扮的小姑娘由一个小丫鬟陪着。 “叫我?”盛斌指着自己问道。 “院中再无他人,不是叫你又是叫谁!” “你是谁?”盛斌指着对方问道。 慧儿怒道:“孙家大小姐也是你随意指的!” 孙玉珍笑道:“无妨。我见你面生,又乱闯乱看,就叫住你了。” 盛斌拱手道:“小子原是乞丐,今日才到府上做佣人。” “管家指派你做什么?”慧儿好奇地问道。 “修理花花草草。他说,有门手艺,不用再沿街乞讨,可保衣食无忧。”盛斌庄重地说道。 “乞丐?每日跪坐闹市,逢人伸手要钱,不是也衣食无忧吗?” 盛斌不由得笑了,说道:“哪有那么容易。若是那般,恐怕早已饿死街头了。” “怎么,做乞丐也要辛劳?”孙玉珍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问道。 盛斌嘿嘿一笑,自腰间取下竹板,说道:“全凭这个吃饭。” 孙玉珍抢过,拿在手里看了好一会儿,递还回去,问道:“这个如何用?” “这叫竹板。每逢集日,小子用它去讨钱讨吃食。”盛斌说着,有节奏地打了两下。 孙玉珍双眸发亮,急急说道:“你如何用它讨钱的,让我瞧瞧。” “假设你是掌柜的,我来向你讨钱。我会打着竹板唱,竹板一打响叮当,恭喜发财又健康,今日小子上门讨,希望掌柜大大方。你给了我几文后,我就要唱,竹板打来话就长,众位看官听一场,如果不是贵人赐,小子早已饿断肠。”盛斌打着竹板,朗声唱道。 孙玉珍露出狡猾的笑,说道:“我不理睬你,你能怎么办?” “小子唱歌不好听,因为命苦到门庭。恁多梓叔看热闹,掌柜生意日日兴。”盛斌露出谄媚的笑。 孙玉珍嫌恶地摆手。 盛斌做出卑躬屈膝的姿态唱道:“掌柜算盘滴滴圆,进进出出都是钱,少用一个银毫子,救得小子过一天。歌子越唱越有财,都唱掌柜发大财。掌柜有财我有福,两文五文布赐来。” 孙玉珍别过脸。 盛斌哀叹一声,唱道:“竹板打了半小时,唱得声哑音又嘶。总是掌柜心肠硬,不肯布施一丝丝。” 孙玉珍厌恶地转过身。 “做大生意要大方,哪有滴涓不肯帮。莫要等到破产后,两手空空见阎王。”盛斌坏笑唱道。 孙玉珍怒瞪他一眼。 “小子讨饭不奈何,掌柜明年不如我。莫说小子看不见,掌柜又是上吊又跳河。” 慧儿在旁笑道:“掌柜的还是赏些吧。” 孙玉珍无可奈何地递给盛斌一锭银子。 盛斌毫不客气地揣进怀里,打着竹板唱道:“知道掌柜是好人,并非小子不能分。好心必然有好报,年年岁岁迎财神。” 孙玉珍抿嘴笑道:“乞丐原来与泼皮强盗无异。” 盛斌大摇其头道:“我们行乞,只要三两文便会欢天喜地。商人金山银山,却吝啬,不肯施舍一文。实在可恨。” 孙玉珍不再纠缠这些,说道:“以后你就跟在我身边吧。我保你衣食无忧。” 盛斌为难道:“管家派给我的活怎么办?” 孙玉珍吩咐慧儿道:“你去告诉管家和花匠老吴,说我用这个人。” 慧儿一溜烟地远去了。 数日后,盛斌随着孙玉珍到了西苑。 待慧儿和盛斌表演罢,昭阳随手掏出一颗金豆,令侍从交给盛斌,笑道:“赏你的。” 盛斌略一迟疑,看向孙玉珍。 孙玉珍道:“你尽管拿着。” 盛斌道谢,便揣了起来。 其他人见状,各掏出金银物什赏给盛斌。 盛斌向内侍讨了个小袋子,从袋中狠抓了一把,硬塞到慧儿手里。 昭阳赞道:“将金银毫不迟疑地送人,小乞丐的气度绝非凡人可比。” 盛斌笑道:“金银就是拿来活人的。多了无异。” 昭阳道:“除了乞讨的,你还有什么歌子。” “有,贵人们且听小子唱来。作一个揖来唱一个诺,打一回竹板敲几声钵。唱一曲莲花落诸位听着……参什么禅来修什么道,念什么佛来说什么魔,红尘里自有你和我,躲不开堪不破奈何奈何……化几次缘来敲几次钵,打几回竹板唱几回歌,管他什么佛来什么魔,那莲花宝座谁还坐着,三千世界齐来打破,人间路上有我行着,佛是我来魔也是我……” 听罢此曲,昭阳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盛斌大咧咧地笑道:“小子也不懂其中意思,只是听老乞丐经常如此唱。” “罢了。你可有别的本事?” 盛斌笑道:“为逗人笑,小子惯爱模仿狗。凭着这招,小子讨来不少饭食。一日,一户人家说,他的饭食只给狗吃。小子那时饿极,便学狗,换得饱腹。” 赵晴雪慨然道:“为了饱腹,受此侮辱,实在不妥。古人云,饿死不食嗟来之食。” 盛斌一礼道:“贵人的意思,小子大致明白。但是,诸位贵人自幼富贵,恐怕不知饥饿为何物。似小子这般贱民,只要能活命,莫说受辱,就连受人鞭打,都笑着接受。” 孙玉珍不想赵晴雪扫了大家的兴,插话道:“你模仿狗,让我们瞧瞧。” 盛斌爽快地应了一声,四肢伏地,如狗般跑到昭阳腿边,撒娇地蹭。 昭阳含笑抚弄盛斌的下巴。 盛斌如小狗般兴奋。 众人欢喜不已,轮着逗弄盛斌。唯有赵晴雪不乐,怜悯地看着盛斌。 “真是条好狗。” 如此一声,吓得众人寒噤。 第20章 余孽 盛斌寻声看去,见一个个头比自己略矮的孩子穿着明黄色的龙袍站在不远处。 众人下拜道:“恭迎陛下。” 盛斌却傻愣愣的,只顾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孩子。 孙玉珍忙摁低他的头。 永安笑道:“平身。” 众人起身,自觉地让开一条路。 昭阳嗔道:“皇兄悄然而来,蓦地一声,吓得昭阳一身冷汗。” 永安拱手道:“朕给皇妹赔不是了。” 昭阳笑着哼了一声。 永安指着仍伏在地上的永安道:“这厮为讨皇妹欢心,就甘愿化身为狗,当真可怜可悲。” 盛斌不以为然地一笑,说道:“陛下此言差矣。小子本就是条狗,现做狗态,有何可怜可悲?” 昭阳得意一笑,摩挲着盛斌的头发,说道:“这正是孙家姐姐送给皇妹的乖狗狗。” “既然是皇妹的狗,朕就赐他个官衔吧。说,你想要做个什么狗官?”永安戏谑地问道。 众人抿嘴笑了。 “本犬常羡慕将军统军千万,决战千里。陛下干脆赐本犬为‘狗将军’吧。”盛斌一本正经地央求道。 “好。朕就赐你为‘狗将军’。只是,将军岂能无兵?将军岂能不会排兵布阵,领兵打仗?”永安笑盈盈地问道。 昭阳豪爽地一挥手,说道:“这个容易。西苑蓄养小狗数十,可交给狗将军。” 盛斌郑重其事地三拜九叩,说道:“多谢陛下封官。本将军定会把这些狗训练成能征善战的狗兵,不负陛下和长公主的厚望。” 昭阳朝盛斌的头上轻打一下,嗔道:“你这呆子,居然把玩笑当真。” 永安不依不饶道:“朕一言九鼎,岂会玩笑?!下月底,太后会亲自观看将军的士兵。若是士兵懒散,朕定会治你玩忽职守的罪名。” 昭阳恼道:“皇兄!” 永安充耳不闻。 盛斌拜道:“臣领命!” 昭阳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盛斌果然当真了,从此在西苑开辟一空旷处,令人严防死守,不准任何人探视。 昭阳想一探究竟,却被他挡住了。 “军队是国家利刃,不可轻易示人。” 昭阳临走时,咬牙切齿地骂了声“呆子”。 孙磐许久不见盛斌,问管家。 孙玉珍忙答道:“长公主令盛斌在西苑养狗。” 孙磐便不再放在心上了。 时光恰如流水,转眼已到了约定的日子。 永安请来了太后、范安、赵烈和众臣。 他只说“有个令人惊喜的节目”,便面带笑意,站在一旁缄默不语。 昭阳忧心不已,满是恨意地瞪着永安。 永安坏笑,别过脸。 一个戴着狗型面具的小人儿,恭恭敬敬地跪下请了安。 孙磐听到熟悉的声音,心便如巨石“咚”地沉入海底,满是怒意地剜了孙玉珍几眼。 孙玉珍自知理亏,垂首沉默不语。 “开始吧。”永安令道。 盛斌两声尖厉的口哨。 数十只狗排成整齐的队伍,跑着出来了。 盛斌右臂笔直地直插入天。 狗们训练有素地排成五列,昂头挺胸地蹲坐着。 盛斌右臂重重地落下。 狗们立即四肢笔直,整齐地叫了一声。 盛斌双臂往外猛地分开。 狗们立即断裂,分化成两派,阵势恰如两军对垒。 盛斌交叉两臂。 狗们狂野地吠叫,扑向敌人,斗成一团。 盛斌左臂向前伸去。 狗们立即停止了,如石头一般。 盛斌一声尖厉的口哨。 狗们立即排成整齐的队伍。 盛斌右臂笔直地直插入天。 狗们训练有素地排成五列,昂头挺胸地蹲坐着。 在场的人无不瞠目结舌。 赵烈拊掌赞道:“这小子有将帅之才,若放在我手里□□几年,定会成另一个赵烈。” 孙磐却嗤之以鼻道:“似这等训狗的下贱人,怎会有将帅之才。” 赵烈冷哼一声道:“似你这般蠢人,只会把宝玉当做石头。” 谢敏不欲两人争吵,说道:“是否有将帅之才,以后再做计较。如今想看看这小人儿精是何模样,再赏些他什么。” “不可!这种下贱人的面容,必定丑陋如鬼,会吓坏太后。太后随便赏他点儿金银,让他退下去吧。”孙磐又劝阻道。 “胡说!那小子分明英气逼人,俊朗无比。”昭阳略带怒气辩解道。 “是啊。父亲分明是说谎。盛斌分明出自我孙府,父亲为何如此贬损他。”孙玉珍也为盛斌打抱不平。 孙磐以恨铁不成钢的眼色瞪向女儿。孙玉珍则不甘示弱地迎了上去。 范安不动声色地观察孙磐良久,料想必另有隐情,似漫不经心地说道:“依臣看,莫如依孙大人所言,赏些金银就让他下去吧。保持神秘感,才会更有趣。不然,一次便把美景赏完,下次就会觉得无聊。” 赵烈见范安与孙磐一派,故意与自己作对,便愤怒拔剑,指向盛斌喝道:“把面具摘下!” 无人再敢劝阻。 面具摘下,露出盛斌浅笑的脸。 赵烈和范安当场愣住,如见鬼魅。孙磐哀叹着低下头。 许久,赵烈一把揪住孙磐,将剑架在孙磐的脖子上,怒道:“你这混蛋,竟然藏着叶家余孽。” 孙磐少了平日的媚笑,理直气壮地说道:“叶家对孙某有改天换地之恩。孙某拼死也要保他子嗣。” 范安则冷静地问道:“当年叶家在栖凤楼全灭。他是如何逃脱的?” “他是叶弘的私生子。叶弘妻子善妒,因此,这孩子的娘亲和这孩子的存在,知道的人寥寥。”孙磐垂头说道。 “叶弘是谁?”永安好奇地插嘴道。 “叶弘原是南军统帅,是叶家的二子。这些都是前尘往事了,陛下不知也罢。”范安懒懒地说道。 一直冷眼旁观的谢敏终于开口道:“当初叶家权势滔天,两位爱卿一举击灭。现如今叶家只剩下一个小娃娃,两位倒是怕了?” 赵烈冷哼一声,傲然道:“即使叶家全部复活,赵烈也能再把他们杀死一次。” 昭阳挡在盛斌身前,怒道:“他是我养的狗。杀狗要先问主人。” 赵烈无奈地收剑入鞘。 谢敏期待地看向范安,问道:“范卿,你呢?” 范安一躬说道:“既然叶家势力已不在,我等又何必难为一个孩子。外人知道,定会笑我等胆小如鼠。臣曾闻,猎人收养狼崽,悉心培养。狼崽成年,就成猎人的左膀右臂,敢与狼群斗。既然这小子有将帅之才,莫如将他送入军营,假以时日,国家也许会再添一柱石。” 孙磐忙说:“这小子还太小,不如稍长些再做打算。” 昭阳也急说道:“这是我的狗,你们要先问问我才行。我要再养他几年,谁也不能和我夺。” 太后笑道:“总是你这小妮子,令人无可奈何。好,本宫就依了你。” 第21章 卖官 方才下了场薄雨,燥热多天,终于有了丝凉意。小摊贩立即占据了街的两岸,行人多是长衫打扮。 宋远看准了“鸿雁楼”三字,又见身后确无尾巴,才安心地走了进去。 一个高个子伙计忙迎了上来。 宋远往上一指,说道:“早有人等着了。” 伙计笑着,悻悻地离开。 宋远拾级而上,到了二楼,径直往左手第一间里闯。 正自斟自饮的孙磐见宋远来了,忙起身客气地拱手道:“候宋兄多时了。” “愚弟久未到京城,不熟悉路,因此迟来。弟先自罚三杯。”宋远说完,端起酒杯,连饮三杯。 孙磐拍掌笑道:“多年不见,宋兄果然豪爽依旧。” 宋远赧然笑了,问道:“不知故人是否本性不改?” 孙磐摇头叹气道:“在京城,即便是浑身是刺的铁球,也能磨成光滑透明的琉璃。” “当年先帝说,孙磐配得上这个。”宋远说着,竖起了大拇指。 孙磐的脸羞得通红,说道:“现今有愧先帝。宋兄这次来京述职,应该大开眼界吧?” 宋远顿时失去了玩笑的兴致,长叹了一声,说道:“又是权臣当道。” 孙磐举杯欲饮,听这一声叹,又放下了,说道:“百官多依附赵烈,多亏范右相苦苦支撑,才没使皇权受欺凌。愚弟劝你先拜访赵相,再去述职,也是这个缘故,否则定会多被刁难。你该不会怪愚弟胆怯吧?” 宋远苦笑道:“怎会?离京城越近,弟就越感觉到赵烈的势力大,本想做个孤直的忠臣,但这两条腿还是不由自主地迈到了赵府。惭愧,惭愧。” 孙磐端起酒杯,说道:“为你我二人的随波逐流干一杯。” 宋远举杯,与孙磐的轻轻地碰了一下杯子,仰头咽下,像咽下了苦药。 孙磐直视宋远的双眸,问道:“在赵府,你是否见到逸云公子?” 宋远蹙眉沉吟一会儿,说道:“我倒是见到一个面如冠玉,一袭白衣,轻摇折扇的年轻人。大概是他吧?” 孙磐连连点头道:“对,对,就是他。你看到他时,有什么感觉?” 宋远像陷入了梦境,说道:“当时,我与他在长廊相逢,见到他缓缓走来,不由自主地弯下腰,恭敬地立在一旁。他走到我身旁时停住了,笑盈盈地看着我问道,阁下是十多年前不畏死直谏的宋远宋大人吗?我忙回,是。他浅笑着离去。我觉得此人可怕,不觉已生了一层冷汗。” 孙磐拍桌激动地说道:“正是此人,赵烈才有今日的威势。” 宋远凝眉问道:“赵烈一介武夫,从哪儿弄来这样的人物?这人什么来历?” 孙磐下意识地压低声音,说道:“没人知道。他就像从天上掉下来的,从地底钻出来的。传闻,赵烈当年抗击西戎大胜后,逸云公子前去自荐。两人一拍即合。赵烈就带着逸云公子班师回朝。” 宋远起身,踱步到窗边,望着楼下稀疏的行人,呓语般道:“赵烈是要做千古罪人啊。” 孙磐颔首不语。 宋远猛地转身,目光灼灼地说道:“有逸云公子在朝,本国必有大变。在这风口浪尖,宋某定不顾惜性命,竭尽全力保一方平安。叶家权倾天下时,孙兄多方周旋,才暗中保下了不少忠义之士。外人骂孙兄变色龙擅奉承,弟知内情,向来敬重兄不逊范相。在此当口,兄更应不辞万苦。” 宋远说完,深深地一躬。 孙磐忙握住宋远的手,说道:“知我者,唯范相和弟二人而已。孙某知足,定不负汝二人厚望。” 数日后的朝会上。 赵烈出列,一礼后说道:“禀太后、陛下,近日西戎又大举骚扰,景将军来报,庆城钱粮吃紧,望朝廷能尽快拨付。” 谢敏叹气道:“西戎扰得我国无宁日,赵相何不出征,一举灭绝祸患。” 赵烈慨然道:“太后有所不知,西戎为游牧民族,向来居无定所,飘忽不定。很难寻觅踪迹。” 范安出列道:“赵相此话不妥。西戎并非鬼魅,完全是有迹可循的。西戎以牛马羊为主,势必凭水草而迁移。只要找到水源丰富草木茂盛处,大概就可以找到西戎了。” 赵烈冷哼一声道:“若像范相说的那般容易,恐怕只要动动嘴皮子四夷八荒便会举国臣服。范相若同意,可率一队将士,亲自去寻。” 范安理直气壮地说道:“赵相此言差矣,文人出谋划策,动嘴皮子,正如武将上场杀敌。古时便有苏秦张仪凭口舌而争霸天下的例子。” 赵烈不耐烦地说道:“扯什么鸟淡!咱们还是言归正传,谈谈拨付给庆城的钱粮问题。” 谢敏愁容道:“近年来,庆城已耗费大量钱粮,国库已无力承担。诸位爱卿,谁有良策?” 赵烈立即应道:“回太后,臣有一策,只是不知当讲不当讲?” 谢敏悦然道:“尽管讲来,言者无罪。” 赵烈朝范安得意的一瞥,慢条斯理地说道:“汉武帝时,为消灭匈奴筹集粮草,国库远不能支出。武帝就公然卖官,将官职爵位明码标价,允许国内商人购买。后东汉也实行了这项国策。这些买来的官,只享受应有的待遇,而不拥有实权,料想对国无害。范相,我说的对吗?” 范安一躬道:“的确有此等事。然而,此举后患无穷。武帝暮年,就后悔过。” 谢敏沉吟不语。 赵烈怒道:“人将饿死,还嫌肉汤里土!先过了眼前再说!不然,范相想一个好法子救急。” 范安愧色道:“禀太后,臣的法子是数十年的大策,解不了近渴。” 谢敏问道:“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臣觉得赵相的方法极好。” “臣附议。” “臣附议。” …… 范安和孙磐相视苦笑,暗暗地长叹。 谢敏只得说道:“就依赵相吧。” 范安拱手道:“今日还有一事要议。” 赵烈轻蔑地瞥范安道:“又是那些琐碎的事务?!” 范安不睬他,说道:“陛下已年过十五,到了主政的时候。” 谢敏颔首道:“本宫也有此意。陛下在旁学习多年,想必早就熟悉政务。” 永安立即说道:“朕旁听多年,早有心得,渴望能亲政,不让母后再操劳费心,也可稍稍减轻左右相的重担。” 范安跪下,俯首道:“谢陛□□恤微臣。微臣感佩至极,热泪夺眶。” 赵烈疑虑地盯着永安,问道:“陛下当真已十五岁?” 孙磐立即出列道:“仔细一算,范相所言不差。” 范安高声道:“当年先帝和众臣在大殿上起誓,待陛下年过十五,便要亲政。当日的誓言,现如今还回荡在臣的耳中。诸位,你们难道忘了!” 赵烈双目圆睁,扫视百官。 百官都垂头不语。 范安朗声大笑道:“满朝文武,懦弱恰如绵羊。” 赵烈却志满意得地躬身道:“臣突感不适,恐是旧疾复发,就此退朝回家修养,哪天痊愈了再与太后陛下商量此事。” 不待谢敏应允,赵烈振袖而去。 永安猛地站起,大怒道:“退朝!退朝!” 谢敏劝拦不住,永安拂袖而去。 谢敏无奈地说道:“退朝吧。” 周显尖声叫道:“散朝!” 众臣潮水般退了下去。 范安沮丧不已,沉重地走着。 “范大人请留步,太后有请。” 范安回首,正对上周显的双眸。 赵烈回府,径直到了别院,见逸云正独自手谈,哀叹一声,说道:“赵某很快就能和先生这般清闲了。” 逸云抬头,正对上赵烈那张似笑非笑的脸,期待着赵烈的下文。 赵烈坐下,将今日朝堂上的事和盘托出。 “太后和皇上早就嫌赵某骄横。倘若皇帝亲政,一定会想办法把赵某择得干干净净。到时,赵某就能和先生日日相对,听先生讲天地大道。”赵烈脸上全无喜色。 逸云依旧浅笑,不急不缓地说道:“赵相不必担忧,改日朝会答应就是。晚生自有办法让赵相独长大权。” 赵烈立时兴奋道:“赵某料到先生必有妙计。” 第22章 陷阱 贤必居酒楼,一直是京都士子的至爱。 贤必居与其它不同处,正是由于在此可以随意议论国政。 这日,范民与往常无异,早饭后仍到贤必居,听士子们议政。 近日议政的焦点,便是皇帝亲政。不久前,太后和左右相还政于皇帝。读书人们兴奋异常,仿佛自己亲政。 一个魁梧的士子振袖而起,慨然道:“国家苦赵相久矣。若当今圣上亲政,必定削赵相大权,缓步将以往的错失逐步补上。” 一个俊朗士子起身应道:“只怕该事不会顺遂,赵相盘踞多年,树大根深,恐不是一时难撼动的,再者,赵相素来骄横,这次被迫交出大权,必定愤恨不已。以区区所见,赵相必定会反扑,到时皇上和范相能否撑住,还是两说。” 一个高胖士子愤然而起,怒道:“赵烈老贼,屡屡误国。皇上可以细数的罪状,一举擒拿。” 俊朗士子不以为然地一笑,说道:“此言差矣,赵相凡出国策,必有一番说辞。比如这次公开卖官售爵,既有先例可循,又是解燃眉之急的唯一办法。敢问,当以何罪治赵相?” 众人哑然。 范民拱手问道:“先生高论,是否愿赐名姓?” 俊朗士子还礼道:“区区李无智。” 范民请道:“先生是否愿移步一聚?” “车马已备妥,区区即刻离京。若有缘,自当后会有期。先生请谅解。”无智说着,便往外走。 范民相送道:“盼望与先生再遇的那天。先生请。” 无智微微颔首,大步而去。 范民归家,对父亲范安讲起这件事。 范安喟叹道:“为父也正有此虑,想让你出去随意走走,了解民心。国君大政更替,根基在野不在朝。根基不稳,定不长久。” “孩儿定不负父亲嘱托。”范民慨然应道。 一连数日,范民四处转悠,留意各色人等对皇帝亲政的看法。 一日,范民步入一家酒肆,藏身在角落,一壶清酒一碟花生米。 “范安那个老匹夫,简直祸国殃民。” 这一声高喊,惊得范民竖起耳朵,移目看去。 范民见一个短衣壮汉在大放厥词。 壮汉情绪激动,一双手大开大合,唾沫星子乱飞地讲道:“范安那老小子全凭讨好太后和皇上,才身居高位。赵相反倒不同,屡屡想出利于国家的大策,因性子耿直,惹恼了太后和皇上。这次呀,范安那老小子是要借机夺赵相的权,献媚于太后和皇上。” “胡说八道!”范民忍无可忍,拍案斥道。 壮汉大声嚷嚷道:“范安就是一个没有卵蛋的王八蛋,他儿子是老婆偷汉子生的。” 范民快步走去,指着壮汉问道:“当众侮辱朝廷命官,该当何罪!” 壮汉一把将范民推倒在地,拍着胸脯吼道:“吓唬老子!老子是在为民请命,不怕死!” “你受何人指使?!”范民站起,厉声问道。 壮汉脸猛地一红,揪住范民,朝脸上重重两拳。壮汉对范民,恰如猛虎扑鸡雏。 无人敢近前。 壮汉将范民一顿暴打,又揪住范民的头发,大步走进一间屋子。 范民哀嚎不止。 壮汉将范民重重地摔在地上,反锁了门,自怀里掏出一把尖刀。 范民哭叫着往后爬。 壮汉惨笑道:“范先生,在下得罪了。” 壮汉说完,高举尖刀,直直地插向自身的胸脯。 肥猪般的身躯轰然倒地,鲜血立即急涌而出,在他的身下汇成了小水滩。 范民惊魂未定,狼狈地爬过去,见壮汉确已没了呼吸,忙仓皇爬起,打开门高喊:“他死了,他死了……” 几个恰巧经过的衙役,只大略一瞧,就不由分说,冲了上去,当即把范民锁了。 “老爷,杜府尹求见。”老奴仆拱手道。 范安略一诧异,忙说:“快请。” 杜府尹进了书房,磕头连连道:“下官拜见范相。” “无须多礼,快快请起。”范安伸手示意府尹起身。 “下官有罪,不敢起。”杜府尹的头垂得更低了。 范安正色问道:“府尹犯了何罪?” 府尹怯懦地答道:“令公子酒肆杀人,已被下官关进大牢。” 范安释然道:“府尹定是搞错了,错把他人当成了犬子。” 府尹自腰间掏出一玉佩,高举着说道:“这是犯人的。” 范安觉得天旋地转,跌坐在椅子上。 幽深的监牢黑黢黢的,哀嚎和哭泣仿佛自地狱深处传出。 杜府尹提着灯笼在前引路,浓臭刺得范安鼻子疼。 杜府尹在一间较小的牢房前停下了,将灯笼斜插在墙缝里,一躬,说道:“下官告退!” “多谢。”范安还礼。 牢房的草铺上,一个人蓬头垢面,石头般呆坐着。 “民儿,民儿。”范安推开牢门,悲怆地叫道。 范民挣扎而起,未应先哭,哭道:“孩儿负了父亲重托。” 范安搀起范民,拨开范民血污的长发,捶胸顿足道:“为父让我儿受这般苦,实在心如刀绞。” 范民扯住父亲的双手,安慰道:“父亲不必自责。只怪孩儿一时冲动,中了歹人奸计。” 范安凝眉问道:“究竟发生何事?” 范民毫无隐瞒地将事情原委讲了出来。 范安低吼一声,怒道:“他们终究还是动手了。” 火光闪动,映着范安悲愤的脸。 永安回首,盯定府尹,责问道:“如你所说,有诸多疑点,又有人证,府尹又何必拘拿范民?” “此事说大便大,说小便小,之所以重要万分,是因为范相的身份。因此,微臣只得询问陛下,该如何处置?”府尹恭敬地说道。 永安不假思索地说道:“既然范民无罪,就放了吧。免得冷了范相的心。” “遵旨!”府尹应了一声,便退出去了。 范民归家,范家上下无不振奋。范夫人心有余悸,几次三番警告范安,不可让范家独子再入险境。范安自觉此番亏欠儿子太多,少了平日的严厉,说起话来问声细语的。 本以为这便是风波的结尾,可惜天不遂人愿。 忽一日,范府门前来了一位老妪。她拄一根木棍,长发脏污,破衣烂衫。 她坐在范府门前,哭腔拍地骂天道:“老天,你真是不长眼啊!你让杀人的人在家里享福,却在我可怜的儿子头上扣上罪名。老天啊,你真是瞎了呀!我那儿子是世上最孝顺的,恨不能割下身上的肉给我这个做娘的吃。这么孝顺的儿子,怎么会杀人呢……” 老奴仆劝止不住,见门前群人糜集,忙回去禀报。 “要不把她轰走?”老奴仆建议道。 “不!我去瞧瞧。你去拦住少爷,切不可让他知道。”范安吩咐罢,便步出院子。 老妪见范安来,起身要去纠缠范安,却被范家的几个健壮奴仆拦住了,哭声更是凄怆。 范安凑近安慰道:“老人家,事情并非你想的那样。您失去了一位孝顺的儿子,范某也为之心痛。但犬子确非凶手。老人家,您还是回去吧,别在这里闹了。看你孤苦伶仃的,范某愿意养你终老。” “呸”,老妪唾在范安脸上。 范安面色冷峻,不动声色地擦去了。 “瞧啊!这狗官心虚了。”老妪指着范安大笑。 “老人家!”范安大喝。 “怎么,你也想杀了我这老婆子。儿啊,娘下去陪你了。”老妪一声高喊,撞死在门前的石狮子上。 顿时,群人沸腾。 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块砖头。幸好只是擦着范安的头发而过。 一时间,小石子、萝卜、菜叶都砸向范安。 奴仆们护着范安回去了。 “都查明了?”谢敏问道。 “大致查明了,这确是有人做的局,只等范家公子往里钻。那壮汉住在城东,与老母相依为命。该子至孝,一日听老母馋别人家飘来的肉味儿,就割去大腿上的肉,下锅给老母吃。正因为如此,才被歹人看重。想必歹人许以重金,承诺赡养其老母。”周全回禀道。 “歹人是谁?可有证据?”谢敏问道。 “奴才无能,只能查到这么多。歹人必定是老手,没留下丝毫线索。不过,歹人此番未能达成目的,必定还会出手。到时奴才一定捉住他。”周全保证道。 这时,周显大步进来跪下。 “何事?”谢敏问道。 “回禀太后,壮汉的老母已撞死在范家门前。”周显偷眼看着谢敏的表情,谨慎地说道。 “啊?!”谢敏和周全大惊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