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子成媒》 第一章 新晋官媒 一 盛唐元和二年八月 夜魅沉,夏正深…… 那是一种几近绝望的呼喊,嘤嘤浅浅、断断续续的,似被一口铜钟密实的罩在了湖底,伴随着逐渐清晰的水波声,几乎让赵卿欢惊怕的喘不过气来。 周围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浸没在水中吃了重的衣裳如灌了铅一般一寸一寸的拉着她不断的往下坠,她下意识的拨动着双手,努力的想睁开眼,可冰凉的湖水却猛的冲入了双眸,刺痛瞬间袭满了她的感官,她尖叫得挣扎了起来,终于在黑暗中紧紧的抓住了一双有温度的、微颤的手…… “娘子,娘子……娘子,您又发恶梦了?” 熟悉的呼唤声让赵卿欢猛地睁大了双眸,迎着透过窗绢纱探入屋内的晨曦,她看到的是染婳那一脸紧张的模样。 “娘子,您醒啦。”见赵卿欢睁开了眼,染婳下意识的就伸手拍起了自己的胸口,惊魂未定道,“我在外头烧水,柴还没旺,就听见娘子的叫声,我冲进来的时候便就知道您定是又发恶梦了,只是我怎么都喊不醒您,可把我吓坏了……” 赵卿欢愣愣得盯着直眨眼的染婳出了一会儿神,过了好久,她才伸手探了探自己的额头,却见沾在指尖上的竟全是豆大的汗珠。 她不由的深吸了一口气,扯了个虚笑道,“什么时辰了?” “差一会儿就卯时了。”染婳见她要起身,连连拿起了放在床尾的薄坎披在了赵卿欢的身上,又问道,“娘子要沐浴么?” 赵卿欢趿鞋的动作一顿,随即抬头轻声吩咐道,“把水烧热一点。” 半个时辰以后,当赵卿欢从净房踱步而出时,脸上已全然没了之前惊醒时的惶恐与不安。 她目光沉静,神色温然,举手投足之间散发的是从骨子里透出的秀雅清辞,宛若一支色泽纯绵的白釉长颈甜瓷花瓶一般,每一处都透着不沾粉黛的素素风采,端的便是芳泽无加、铅华弗御的美态。 “娘子,常服已经熨平整啦。”这边,赵卿欢刚拢衣落座,那边,染婳就捧着深碧色的常服进了屋。 赵卿欢循声看去,只见衣带上那黄亮的鍮石在窗外初日的折射下熠熠生辉,闪着格外明亮的光华。她目光微闪,脑海里突然浮现出昨日在官媒衙门中窃笑她的那些恼人面孔,便是双眸一敛,沉声道,“一会儿先去国公府。” 染婳一愣,却速速接口道,“那娘子要换襦裙吗?”见赵卿欢点了点头,染婳便是利索的退了出去,不一会儿就捧着一套素雅的云烟兰花襦裙又折了回来。 说起来眼下已是染婳服侍赵卿欢的第五个年头了,做人婢子,日夜相伴,她多少也摸得清赵卿欢的习性喜好。自家娘子外出办事见尊者惯穿素色襦裙,见生人多穿男服,这点她还是拿捏得准的。 而正当染婳心里如此念叨的时候,赵卿欢那不温不躁的声音又传了过来,“梳个简单的高髻,插支白玉流苏步摇,画个小山眉即可。” 赵卿欢说着说着目光便定在了铜镜中自己的双眸间。 想她进官媒衙门也有大半个月了,李国公这儿是头一桩,若要给娘亲争脸的话,这一桩必须要说成,而且要成的漂亮! 这念头已悬在赵卿欢脑中多日,此刻想起,不由让她鲜少激动的心都隐隐的兴奋了起来。 第一章 新晋官媒 二 赵卿欢踏入国公府之际,时过朝食,阖府井然。 她只身而入,刚过偏门,便有个眉清目秀的小婢子悄然无息的迎了上来替她引道。 这一路三进,赵卿欢眼观鼻鼻观心的只垂目而行,每踏一步都谨记着自己的身份和此番前来的目的。只是即便不曾抬头而望,国公府的沉奢娇逸却还是扑面而来了—— 八月盛夏,枝叶繁茂,虫蝉肆意,然而足踏在这偌大的国公府之内,赵卿欢的耳畔,除了一阵一阵随风略过的婆娑叶动声之外,竟不曾闻到一记蝉鸣,一声虫啜。 在这树密叶重的广院中,要把那些繁殖力旺盛的虫蝉一一捉尽,赵卿欢很难去想象这得费多大的人力和财力。 察觉到这一点以后,赵卿欢的步子就迈的更谨慎了。 官媒之则,她以为最首要的其实是不卑不亢,只有自己端的正,别人才会正眼瞧你,毕竟不论是官家还是百姓,人之往来,利益有道,赵卿欢以为多一分谦卑,总好过多一分无谓的尊傲。 正如此想着,前面引路的婢子忽然停下了脚步,温声道,“赵掌媒,十郎就在前头的亭子里,您今儿来的巧,梅九爷正好也在。” 小婢子话音刚落,前面的临湖石亭中就传来了一阵柔悦的笑声,不阴不阳,锐而不利,倒生出了让人如沐春风的感觉。 “十郎若是瞧中了,回头某便给您牵个线搭个桥,旁的不说,见一见聊一聊还是可以的呀。” 这声音,好听的紧,也是陌生的紧,可“梅九爷”的名讳,赵卿欢却是如雷贯耳的! 九爷正名梅遇笙,端着一个“爷”的称号,实际上不过是个去势的新晋宦官。 宦官之势从玄宗年间至今,虽有起有伏,但却一直无法让人小觑。旁的不说,便就说圣人初登大殿一事,这其中自然也是少不了宦官之势的推波助澜的。 而这个梅遇笙,就是在初春的时候,似凭空从天而降一般入了宫的。他明着是圣人的贴身内侍,但赵卿欢对他常常涉足后宫嫔妃之处也是略有耳闻的,且她还知道一件古怪的事儿,那就是这个看似普通得再普通不过的新晋宦官手上还捏着一个圣人钦赐的鱼袋,虽是个银的,但却也是宦官宫人中的唯一特例了。是以在红砖灰瓦的高墙之外,旁的人也时不时能见着这个经常肆意出宫走动的梅九爷。 而梅九爷出宫的意图就更令人啧啧称奇了,想他如此左右逢源,牵线拉桥,为的不过是给宫里宫外适婚的郎君娘子们保上一桩媒。可便就是这份看似“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心意,却引来了不少达官显贵的美誉与追捧,甚至到了最后,连圣人都睁一眼闭一眼的权当默许了。 是以到了今日,梅遇笙这个宦官,仗着自己平日多有接触权贵勋戚之便,却是大摇大摆的在圣人眼皮子底下做起了私媒的营生。 想到这里,赵卿欢不由的微敛了低垂的眼角,下意识的轻咬了一记薄唇,再抬头,便已换上了一副端秀欣然之态,但见她提裙弄摆拾阶而上,寸步之间就从容的入了石亭。 第一章 新晋官媒 三 “赵卿欢见过李郎君,梅九爷。” 美人入亭,听着略似怯生生的问候打断了李歧睿和梅遇笙的交谈。 那对桌而坐的两人循声望去,映入眼帘的便是已落落大方的行了欠身礼的赵卿欢,正是玉颈如瓷,青丝如墨,隐有玉骨之姿。 这是赵卿欢第三次登门国公府,李歧睿对她并不陌生,相反的,因为之前的两次接触,李歧睿对赵卿欢还颇有几分赏识,“赵掌媒,你今日来的正是时候,瞧,梅公公也正想替我这个单身郎保个媒呢,你刚好来参谋参谋。” 李歧睿说着便将手边的美人画卷推到了赵卿欢的面前,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他似并不介意将梅遇笙与自己私下聊的话摊到赵卿欢这个正经官媒的跟前。 赵卿欢顺着李歧睿的手势看向了眼前的三幅美人卷,然后眼眸一抬,正对上了梅遇笙。 想她披上官服进官媒衙门前后不过数月,可却听了不少梅九爷的“传世佳话”,但闻名不如见面,眼下这一眼,却是赵卿欢第一次真真切切的看到活生生的梅遇笙。 面冠如玉,剑眉星目,不过是件顶普通的绛紫暗秀对襟半臂衫却衬得他风度怡然,俊雅翩翩,明明是个宦官,可梅遇笙浑身上下却并不沾半点油腻的脂粉气,相反的,他不过是勾了勾嘴角冲她虚礼客道的一笑,竟生出了一丝媚态,偏那一举一动的做派又带着显而易见的肆意潇洒,是以只这一眼,倒让赵卿欢有些无法逼视了。 “赵掌媒。” “梅九爷。” 赵卿欢淡淡的颔首算是回礼,随即自然而然的又将视线从梅遇笙的俊容上挪回了美人卷中。 “相府的七娘,钱尚书家的九娘,哦,这不是程校书家的十娘么,某若没记错,程十娘今年才刚满十四。” 只扫一眼,赵卿欢便对美人卷上的三个小娘子如数家珍,就这份能耐,便引来了李歧睿的欢笑,“如何九爷,我同你说过,赵掌媒是个活户籍,只怕这长安城里头的孤男寡女啊都逃不过赵掌媒的一双慧眼呢。” “十郎这一句金口妙赞,想必回头赵掌媒这一身官服便能穿的更挺括了呢。”梅遇笙闻言,轻扬剑眉张了口,语气中却带了几分不屑和细讽。 可是,他虽出言微刺,但那一嗓子声音却是好听的紧,不仅不似其他公公那样尖锐虐耳,反而清亮明悦,好似琴弦一抹,沁人心底。 “得十郎谬赞,某愧不敢当。”赵卿欢笑不沾暖,用眼角的余光轻轻的扫了一眼正单手托腮弯翘着嘴角的梅遇笙,心思一转,又清清淡淡的追了一句道,“一身官服为圣人分忧,干系重大,某素来不敢掉以轻心。九爷托媒乃兴致所在,某托媒则是分内职责,虽心念不同,但也多少都是希望能牵得有缘人的。” 一句话,不仅捧了李歧睿还点了自己的身份,末了又把梅遇笙做的那名不正言不顺的私媒营生给挑了明,赵卿欢这一反唇相讥,倒也是滴水不漏的。 第二章 新晋官媒 四 唇齿争锋间,赵卿欢就知今儿国公府这一趟算是白来了。 不过也幸有李歧睿那宽心一举,倒叫她多少摸清了一些梅遇笙的门道。想来在李歧睿这儿,这位梅九爷用的手段也不过就是多张罗些美女卷册让李歧睿随意挑选罢了。是以只一念间,赵卿欢又觉得自己这一趟也是来对了,毕竟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啊。 可是赵卿欢保媒,素来不喜外人参合其中,是以顶了梅遇笙一嘴后,她便鲜有再开口,直到李歧睿和梅遇笙聊完后,她才簌簌起了身,先梅遇笙之前同李歧睿行礼告了辞…… 话说赵卿欢今日出门不晚,在亭子里留的时间也不长,所以当她只身跨出国公府大门的时候,暑气还不曾上头,夏风拂面之余,倒也让人觉得有一丝舒爽。 只是她秀足还未沾到门前的石阶,眼前就缓缓驶来一辆方舆马车,骏马迎辉,奕奕有神,便是那车舆顶棚四角垂落的成结流苏都显得格外的精致细巧,一瞧便知这是辆富贵人家的使件。 “我送赵掌媒一程?”忽然,一记清亮之声从赵卿欢的身后传来,口吻熟稔到两人仿佛是旧识一般。 赵卿欢猛的回头,却见梅遇笙正十指交握垂在腹前,灼人的笑意从他那俊朗非凡的五官中微微透出,却有几分男儿郎身上少见的明媚之色。 “某不敢劳烦九爷。”赵卿欢微垂了双眸,然后不着痕迹的后腿了一步,轻巧的将厌恶压在了眼底。 “赵掌媒太客气了。”梅遇笙星目浅弯,朗然的笑声随即脱口而出,“想来因为十郎的关系,我以后与赵掌媒多少都要撞在一块儿的,虽你我二人挑的门楣各有千秋,但左右都是为了想给十郎择一美眷不是吗?” “某不敢与九爷比肩。”赵卿欢做足了恭敬之态,话语间都不曾抬起头,水一般的眸子直直的盯着自己襦裙的裙摆,似要把那绣在素雅纹理间的兰花看活了一般。 “哟,赵掌媒自谦了。”梅遇笙微近了一步,顿时觉得眼前这个看着略带傲骨的小娘子尤为口是心非,不由轻笑道,“这放眼整个官媒衙门呐,有谁不知十郎的媒是我早就相中的。” 梅遇笙这句话说的露骨直白,听得赵卿欢下意识就抬了头。 视线中,梅遇笙的脸上笑意未散,却不知道为何,赵卿欢只觉他笑不至眼,神色不悦,还莫名有些慑人之气。 她因此微微一怔,再度开口,答的倒也是从容不迫,“人在其位,唯谋其职,九爷位高权重,自难体会某这般小官的左右为难。”见梅遇笙闻言微愣,她不带任何情感的淡笑着又道,“九爷常伴圣人之侧,定是知道圣人对十郎的婚事也是颇为关心的。圣人关心的,便是官媒衙门关心的,所谓官媒,穿的是朝堂官服,可说到底不过也只是末流的七品官罢了,思圣人所思,先忧而谋,方得圣心,这个道理九爷不会不懂吧。” “呵,理透人精,官媒衙门里很久没有出赵掌媒这样的人才了。”梅遇笙云淡风轻的扫了一眼赵卿欢,心里不由暗笑,真是好一个思圣人所思,这个赵卿欢,若不是太耿直就是太精明,他倒真是有兴趣好好的同她过过招。 “九爷又谬赞了,某哪里是人才,不过是因为衙门里的前辈们都不敢接十郎的媒罢了。毕竟……”赵卿欢自然不知梅遇笙心中所想,只难得的拉长了语调飘飘然的奉承道,“在这长安城里,谁也不愿得罪了九爷您啊……” 第二章 新晋官媒 五 翌日南宫福熙殿 听罢赵卿欢的话,衡阳公主半惊半笑的将指尖咬了一口的芙蓉糕丢回了盘中,然后抿嘴道,“你真这样同他说的?” 赵卿欢抬了眼,神情凝悦道,“对啊,君子坦荡荡,既避免不了和他打交道,又何须暗着不喜,明着讨好呢?” “啧啧啧,眼下怕这整个长安城里,敢在他梅遇笙头上动土的人,就只有你一个了。”衡阳笑得眯起了眼,倒不隐那欲瞧好戏的姿态。 赵卿欢道,“君子之交,本就是井水不犯河水的,他一介宦官,本职不就是伺候好圣人么,偏他一心二用,摇头晃脑的做起了私媒营生,我听人说,这位梅九爷在外头做一桩媒,收的可是这个数儿。”她说着便伸出了五指。 “五十文?”衡阳好奇的追问。 “五贯开元通宝。”随着衡阳的一阵抽气声,赵卿欢隐隐咬了咬牙又道,“这不过是做媒时普通交涉的钱财往来,若是媒说成了,还有钱文可以得呢。” “这个梅遇笙,也是有能耐的。”衡阳这话听不出褒贬,却也少不了微赞。 “能耐?是挺能耐!”赵卿欢冷笑一声,“他确是撬了我一桩媒还浑然不知的,却奈我生生被姨母念叨了大半年。” “是哪一桩?”衡阳愈发好奇了。 赵卿欢一愣,随即故作叹气道,“事儿都过去一年多了,是非暂且不论,不过偏他那种肆意的做派我是顶看不惯的。” 衡阳不禁笑道,“可他如今真是得宠的,不止皇兄,连几个娘娘对他都是亲睐有加的。你想,他本就是宦官,内宫里外出入自由,且又是个八面玲珑的性子,与人交涉左右逢源,便是上个月初一,他还特意来过我这福熙殿呢。” “他来福熙殿做什么?”赵卿欢眨了眨眼。 衡阳摇头道,“不过是送了些七窍玲珑的小玩意儿,说是东洋货。” “他如何得知公主喜欢那些的?” “这便是他的能耐了。”衡阳微挪了一下后背的迎枕,直了直腰身又道,“这整个后宫里头,我的福熙殿也算是冷清了,他如今风头正盛,大可敬而远之的,却仍要亲自造访,叫人不好拒绝。” “不过是生的一副好皮相让人初见不厌罢了。”赵卿欢不冷不热的附和了一句,然后顺势将衡阳面前已经冷透的茶倒入了矮几边的茶痰中,接着又沏了一杯温热的新茶递到了衡阳的手边。 可衡阳却被赵卿欢的话逗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连带着轻咳了几下后说道,“连咱们赵掌媒都说梅遇笙生的一副好皮相,可见他那张脸也确是长安城里数一数二的了。” 赵卿欢不可置否的笑了笑,眉宇间却顿时染上了一抹愁虑,“您怎么又咳嗽了,请了徐大人来瞧过没?” “有什么好瞧的?”衡阳云淡风轻道,“不过是老毛病,徐大人来一趟,那些话我都能倒着背出来了,无外乎就是气淤体寒,忧思过甚这些个老套话罢了,便是药,柜子里还有好几盅没熬呢,压多了也散了药性,白白浪费。” “过几日您若是还想去灵阁寺,便就要让徐大人来瞧一瞧,不然我可经不起御史大人的念叨。”赵卿欢轻轻的捏了捏衡阳公主纤细的玉指,只觉她指尖微凉,掌心带寒。 而衡阳闻言,不由的瞪了赵卿欢一眼,可眼底的那抹娇嗔却衬得她白若初雪的脸颊上隐隐的透出了绯红之晕。 第二章 新晋官媒 六 这日,赵卿欢出了福熙殿后转脚便回了官媒衙门。 她一身便衣襦裙,本也并不是正经去坐班的,是以到了衙门口,见了那双扇广开的府门后,她随即思量了片刻,终究还是绕去了后院。 可谁知这边,赵卿欢的手才刚搭上后院小门的铜环,另一边,那门已被人大力的拉开,紧接着一抹玄色便是疾然而出,连带着一声轻骂就这么飘了过来。 “活似没见过适逢婚嫁的小娘子一样,既这么想做媒,何不干脆把整个衙门的生意都揽了……” 裴苑一脸的恼火,不过在和赵卿欢四目相接的时候,她还是下意识的就闭了嘴。 “裴大人。”赵卿欢稳住了脚下的重心,因便服在身,还礼数有加的冲裴苑做了个官揖。 可裴苑却苦笑了一声道,“师姐,你可别寒碜我,咱们这官媒衙门只怕以后都要改姓梅了,我哪儿还敢被人称一声大人啊!” 赵卿欢扶着门环的手微微一顿,蹙眉问道,“梅遇笙来了?” 裴苑撇了嘴,“你可是没瞧见衙门里那几把老骨头,简直就把他当成土地爷一样只差没有供起来磕头烧香了,便是那平康坊一片儿的二十八户小娘子,老项愣是眼都不带眨的就把卷子搁到了梅遇笙手里啊。多可笑,我之前好说歹说的,但他个老东西也不过就给了我轻飘飘的三卷而已,活像打发叫花子!”裴苑越说越来气,一双水灵灵的眸子瞪得大大的,估计是盼着要把梅遇笙生吞活剥了。 “不就是平康坊的二十八户么,你可是为了要给苏员外家的少年郎说媒犯的愁?”赵卿欢拍了拍进衙门比她早一年却要恭谨喊她一声师姐的裴苑道,“平康坊那十几二十户的都是眼界高的,像苏员外家这样人丁简单的门户,陪个独门娘子是最好不过了,你瞧方千牛卫家的小娘子如何?” 裴苑一听眼睛一亮,立刻露着谄媚的笑道,“方大人我是不熟的,不过若是师姐愿意……” “改日我带你去。”不等她话说完,赵卿欢已淡淡的将事儿揽了过来。 裴苑这才微松了一口气,忍不住指了指头上乌灿灿的官帽道,“旁的人总觉得姑娘家家的能进官媒衙门做个掌媒那是天都要掉下来一样了不得的大事儿了,可谁又知道咱们脚下的路有多少坑坑洼洼的坎儿。且先不说衙门里那些个倚老卖老的,就当说眼下这个梅……” 可裴苑话还没有说完,手腕就紧紧的被赵卿欢给拽了一记,她整个人毫无防备的踉跄了一下,正莫名其妙之际,却听赵卿欢冷冷开口道,“梅九爷。” “啊呀,赵掌媒。”梅遇笙笑得如沐春风,宛若他和赵卿欢本是久交甚熟关系颇好一般,“昨儿今儿连着见你两次,也是巧了。” “某不敢与九爷攀近。”赵卿欢拉着裴苑,轻巧的将自己和梅遇笙的关系摘了个一干二净。 可梅遇笙却置若罔闻的笑道,“瞧着赵掌媒你一身便服,想必今日也是得闲,那不如就烦请赵掌媒多牵一匹马带我走一趟东市吧。” 第三章 正面交锋 上 “东市?”赵卿欢谨慎的看着梅遇笙道,“梅九爷去东市做什么?” “赵掌媒不也是要去杜府替李家十郎说媒的吗?刚好顺路带我去东市办点事儿。”梅遇笙说完便径直迈开了步子。 赵卿欢本是不想搭理他的,可在梅遇笙话音刚落的时候,她却猛的顿住了跨出的右脚,而一旁的裴苑也是满脸惊讶的张大了嘴,眼中透着呼之欲出的莫名。 “九爷怎么知道我要去杜府的?”赵卿欢的嗓音褪去了素来的温婉平润,清冷的有些令人发颤。 “哦……”谁知梅遇笙却笑着半转过了身,耸了耸肩道,“之前还是猜的,如今我倒是确定了。李郎君配了杜娘子,赵掌媒,你这单生意确是不好做啊。” 赵卿欢闻言,猛的咬住了牙根,心里头顿时烈火喷油七上八下的不是个滋味。虽然她紧紧的捏着素拳一再的告诫自己不要随意被别人、尤其是被梅遇笙扰了早就想好的谋划,可看着梅遇笙渐渐远去的背影,她到底还是忍不住跺了跺脚,简单的同裴苑嘱咐了两句话后,便提了裙摆小跑着追上了梅遇笙。 官媒衙门的后头备有马厩,里头的官马留名可用,不过仅限媒官而已,是以梅遇笙才一定要拉着赵卿欢一起走的。两人一前一后的出了衙门,随即便一路策马向东顺着朱雀街往小雁塔而去。 时过申时,虽天色还亮的很,但官道上却有不少商旅小贩正挑担而归,略见熙攘的人流逆向而来,倒叫赵卿欢和梅遇笙不得不松了手中的缰绳放马缓行。 “这个时辰动身出城,一会儿等我们到了东市,只怕办好了事儿再回城,闭门鼓早就敲完了。”梅遇笙骑着马,悠哉悠哉的左顾右盼了片刻,方才抬头看着天际道,“莫非今日赵掌媒本就没有回城的打算?” 赵卿欢自认对素不相熟之人不会存什么喜恶之分,可她于梅遇笙却是存了私怨在前,积了公怨在后的,便是她心境再平和,此时对着梅遇笙也是和颜悦色不起来的,闻言就冷冷的回道,“梅九爷回头办好事儿直接回衙门还了马即可,就这点小事儿,您还怕衙门里头会有人闲言碎语不成?” “赵掌媒看着似不太喜欢我。”梅遇笙拢了拢手上微松的缰绳,偏头冲赵卿欢挑眉一笑,“若非赵掌媒在气我插手了李郎君的婚事不成?” 梅遇笙的浅笑似带着灼感,如一块煨暖了的炭石轻轻的覆在了赵卿欢的脸颊上,她瞬间惊觉的抬了头,却叫两人的视线直直的对在了一起。 但这一眼,却又激起了赵卿欢的不悦,她从小就非养在深闺的善男信女,说媒保亲也有好些年头了,说实话,不管是王公纨绔还是市井无赖她见的也不少,可若说像梅遇笙这样痞气中竟还带着七、八分优雅的男……不,宦官,她还真的是从无过招的经验。 是以那一刻,赵卿欢的不悦不喜和莫名的畏惧直接就从眼底透了出来,“某之前就说过,说媒保亲是官媒之责,某拿着俸禄,自然要替圣人办事。若是能促成两情相悦和美一桩,那就是某把差事办成了,反之则就是某的失职。可如果是郎君看不上小娘子又或是小娘子不愿点头随了郎君的,这样的失职某自甘领罚,但……”只是洋洋洒洒间,赵卿欢的话还来不及说完,就被梅遇笙给打断了。 第三章 正面交锋 中 “但若是被我横插了一杠子的失职,赵掌媒就不乐意了?”梅遇笙依旧笑眯眯的,仿佛不过是无心而接下了赵卿欢的口。 “难道某说的不对吗?”看着梅遇笙那笑不露齿的样子,赵卿欢又道,“以梅九爷您如今的身份地位,给李家十郎保媒那也是屈尊了,李家巴不得让您天天登门呢,某这儿即便有再合适的小娘子,都只怕已经输给了九爷您的面子了。” “杜家的小娘子也非倾国倾城,只姿色这一点就足以让赵掌媒你在我跟前矮了半截,成与不成又何必全推到我的头上?”梅遇笙笑的更欢了。 见他如此的自大狂妄,赵卿欢简直恨得想伸腿往他坐下的马肚子揣上一脚,“某说的媒,旁人又怎会知道其中的精妙。” “赵掌媒所谓的精妙,不过就是杜家小娘子有个克煞金命而已吧。” 一记骏马低鸣,赵卿欢猛然的拉紧了缰绳,她坐下的云驹随着她手中的动作踏蹄不前,停在了原地。 梅遇笙的一句话,如同一块石头猛的击中了赵卿欢的心,那看似简单的措辞,背后却透着让她不敢多想的缘由。 这一刻,赵卿欢脑中突然蹦出了警惕,眼前的梅遇笙,似不止擅旁门敛财、滥用职权而已,他身上还有一种危险的气息,能让她方寸骤乱。 两人的话题就杜家小娘子这儿开始打住,然后便在小雁塔旁分道扬镳,梅遇笙继续往东,而赵卿欢则去了南边。 可这一路上,赵卿欢走的却极不安心。她恍然生出了一种错觉,仿佛从昨儿一早李府的事儿开始,这一切都是梅遇笙精心谋划好的。 不过很快的她就摇头否决了自己这一番的胡思乱想。即便方才在官媒衙门那儿是他故意堵的她,可昨儿一大早她不坐班却绕去李府的事儿梅遇笙又是如何先知先得的? 但偏偏梅遇笙刚才说的最后一句话却生生的烙在了赵卿欢的心尖儿上。 一句“克煞金命”听似普通实则是句内在的行话。虽然杜家小娘子的生辰八字不难得到,但要从她的八字中看出克煞的门道来却是非行家不可的。 可是,旁支中是断然没有他梅遇笙这号人物的,莫非,他是本家的人? 赵卿欢眉头紧蹙,越想越诡异,只觉整个脑子涨得要命却抓不到要领。但忽然她猛地转念一想,竟不由的微松了一口气。 虽她拜师以来从未和本家的人打过交道,但这些年按照本家那事事拿规作矩的手段来看,他们是绝然不会让一个太监入门的。 只这么一想,赵卿欢整个人顿时又冷静了不少,神色也渐渐恢复了寻常那般的淡然不惊。 是啊,梅遇笙说穿了不过就是个去势的太监,或许那些道行上的话就是他在这些年说媒保亲的营生里学来的。更何况他之前做的那几桩媒她自己私下也查过,并无什么特殊之处,想来这一次也肯定是她多心了。 念及这些,赵卿欢心中更为笃定,当下便是抓紧了手中的缰绳双腿径直往马肚子上一蹬,很快的,永崇坊的坊门就在她的视线中若隐若现了。 第三章 正面交锋 下 这自然不是赵卿欢第一次登门杜府了,不过却是她最为不专心的一次,最后连坚持要送她出门的杜婉婉都忍不住驻足在偏门拉住了赵卿欢。 “赵掌媒可是有什么难处?”杜婉婉出身书香世家,举手投足间都是闺阁小娘子的端庄架势,从容中处处透着慢条斯理。 其实这两年,因为杜美人在宫中得宠的关系,杜家风头微甚,但难得的是,杜婉婉却并未沾染上千金小娘子惯见的浮夸做派,反而依旧难得的平易近人,这便是赵卿欢喜欢她的原因。 不过……赵卿欢想着便抬了眉眼看了一下满眼担忧的杜婉婉,不由的在心里微叹了口气:到底输在了姿色平庸上。 “今日让小娘子看笑话了,某不瞒小娘子,今日某是先去的李府,在那儿……某遇到了梅九爷。”赵卿欢实话实说,也算是和杜婉婉交个底。 “梅……九爷……”杜婉婉的声音立刻就轻了下去,半晌才叹气道,“这事儿,还望赵掌媒不要和爹爹娘亲多言,免得又节外生枝。” 赵卿欢自然听出了杜婉婉话里的意思,便是轻轻的拍了拍她的手道,“不过一个梅遇笙罢了,却是抵不过你和李家十郎难得相配的生辰八字的,要说十郎于你不利之处不过就是他为人喜色,贪爱容貌罢了,但此人也是个坦荡惜才的,若诚心相待,你与他也定能成为一段佳话。” 听赵卿欢如此一说,杜婉婉一直抿着的嘴角这才放松了下来,“那就有劳赵掌媒多费心了。” “你放心,某一定尽心尽力。”赵卿欢说罢便让杜婉婉留了步,只一人速速的出了杜宅大门。 话说杜府地处永崇坊内,这一来一回的就算赵卿欢如何的快马加鞭,只怕也快不过宵禁闭门鼓的鼓点声。所以她本就是算好了时辰准备去东市过一夜再回城的。 长安城东、西两市中皆建有府廨,这府廨平日里便是巡市官兵歇脚囤物之处。只是如今相比井然有序热闹繁华的西市而言,东市却有些散漫混杂,是以连那府廨也已年久失修有些破败了。不过赵卿欢也就歇一晚的脚,所以也无所谓下榻的地方是好是坏了。 趁着天色未晚,赵卿欢便骑着马进了东市,下榻前她还特意在临街的小铺吃了一碗热呼的素汤麦面和大半张胡饼,方才折身去了府廨。 夏夜消沉,东市府廨的大门前暗幽幽的晃着一盏微灯,远远看去不见气派只见萧凉,让见过门庭精致的西市府廨的赵卿欢不免有些唏嘘。 不过很快的她便撇开了微愁的思绪,熟稔的绕到后院拴好了马,然后摸出了官媒衙门的官牌就径直推开了府廨的木门。 可一开门赵卿欢便愣住了,小小的东市府廨内竟是灯火通明的,从里头隐隐约约还飘出了面粥热菜的香气,而守门看宅的杨老头儿也不知去了何处,门后只留着一张空荡荡的四脚椅,椅面上搁着的是杨老头儿惯用的褐色茶瓶。 赵卿欢狐疑的一蹙眉,正想伸手去探那茶瓶的余温,却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了杨老头儿那熟悉的沙哑声。 “哎呦赵掌媒您总算来了,梅公在里头可是候着您好久啦!” 第四章 冤家路窄 上 赵卿欢被杨老头儿拉进屋子的时候整个人还没回神,一直到耳际边传来了梅遇笙的笑声,她方才激灵得一哆嗦,顺势找回了自己云里雾里的思绪。 “赵掌媒来啦。” “你怎么在这儿?” 两人异口同声,一个云淡风轻,一个却有些剑拔弩张。 “梅公若没什么吩咐,小的这就退下了。”杨老头儿是个会看眼色的聪明人,一瞧眼前这架势,便悄悄的往后挪了挪身子。 梅遇笙笑着冲杨老头儿一颔首,随即竟提着酒壶站起了身走到他的面前道,“劳烦打点,这壶小酒给您打打牙祭。”按着梅遇笙的身份地位,称杨老头儿一声“您”绝对是纡尊降贵了,乐得杨老头颠儿颠儿得双手接了酒壶便乐呵呵的退出了屋子。 一时间,通明的广室里只剩梅遇笙和赵卿欢两人,微曳的烛火燃得正旺,把梅遇笙投射在壁上的墨影都照得挺拔有型,似能生出熠熠光辉来。 正中的矮桌上整齐的摆放着十来碟佳肴,荤蔬对半,蒸炒不一,更夸张的是其中竟然还有一盘鱼鲙。 只是那薄如蝉翼的新鲜鱼肉入了赵卿欢的眼,却让她生出了一股恶心劲儿,差一点让她连着之前才下肚没多久的热汤胡饼都一股脑儿的吐了出来。 “你……接着吃……”赵卿欢见不得生肉,即便是鱼肉,她也会犯恶心。这股子难受劲儿一上来,她自然就没了和梅遇笙争锋的心思,连连摆手打起了退堂鼓。 可梅遇笙倒好,也不顾男女授受之嫌,直接拉着赵卿欢就入了桌。好吧,他也不是个真男人,这授受之嫌也就姑且不论了。 “披星戴月的,赵掌媒也不是铁打的,吃几口热菜暖暖胃再歇不是更好?”梅遇笙笑得人畜无害的,那张被烛火照得分外清晰的脸上透出的是蛊惑人心的俊逸。 只可惜,于赵卿欢而言,此时此刻男色再美也敌不过鱼鲙的威力。 只见她扯了扯嘴角冲梅遇笙敷衍的一笑,然后反手挣脱了他的钳制,随即伸手一端,便是轻轻巧巧的将那盘透着鲜嫩色泽的鱼鲙径直反扣在了桌上! 好多了…… 赵卿欢深吸一口气,顿时觉得连呼吸都通常了许多,这才慢悠悠的迎上了满脸错愕的梅遇笙,眨眼道,“梅九爷雅兴,此等简陋之处也能倒腾出一桌珍肴来,某不敢扫了九爷的兴致,还是就此辞桌的好。” 可还未等赵卿欢起身,梅遇笙便接口道,“赵掌媒是聪明人,我也就不拐弯抹角了,李家十郎的事儿,还望赵掌媒不要插手。” 赵卿欢一愣,却见梅遇笙的脸上依旧扬着恍人的笑意,见自己正看着他,他便继续道,“李歧睿这桩媒有些特殊,若只是我一时兴起也就罢了,偏他这桩婚事,后头是有人想要好好做一做文章的。赵掌媒为官也有些时日了,上头那些弯弯绕绕的事儿也不会不清楚,我这么说……你明白吗?” 赵卿欢思索了片刻,点了点头道,“某明白。” 梅遇笙闻言微悦,连连双手一击掌,朗声道,“我就知道赵掌媒是个聪明人……” “只可惜说媒保亲,促的是天作之美,若是利益加身而男女不和,那这媒还不如不保,九爷您说是吗?”这一回,是梅遇笙话还没说完,赵卿欢就径直转了话锋。 一时间两人之间的气氛全无,冷冷清清的仿佛那盘被生生倒扣在桌子上的鱼鲙一般。 第四章 冤家路窄 中 本是佳肴美酒撩月色的当下,赵卿欢和梅遇笙却闹了个不欢而散。 转身出门之际,赵卿欢更是冷嘲热讽的追了一句道,“要九爷握着金鱼袋在这寒室漏屋中将就一夜着实委屈,他日若是某促成了李郎君的婚事,定让郎君给九爷您留一杯喜酒。”她说罢便头也不回的拐进了偏屋,只留梅遇笙一人孤零零的对着一桌子还未失色的佳肴出了神。 这个赵卿欢,令他颇觉意外,却又好像是在情理之中啊。 看着赵卿欢翩然消失于门边的裙袂,一直沾在梅遇笙眼角的那抹笑意终于隐没在了他略显深邃的目光里。但意外归意外,他和她之间的关系到底还是复杂了些,若要用李歧睿这桩亲事来换她赵卿欢这个人,梅遇笙忽然觉得这未必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而一旁的偏屋中,靠墙而坐的赵卿欢虽已闭目养神准备小憩,可她那起伏不定的心念却远没有凝而不乱的神色看上去那么淡然无波。 梅遇笙话里的意思她自然是清楚的,李国公身份尊贵显赫,便是圣人见了他都要礼让几分,李歧睿是李国公的老来子,虽前头有几个文才武略皆为精通的长兄拦了他的仕途,但这辈子的荣华富贵和家门的显赫之尊他是肯定享用不尽了。如此佳婿,试问怎会无人问津无人眼红? 可婚配之事,除去门当户对之外,于赵卿欢而言,还有一点也非常重要,那就是命格。 诚然她这些年说媒保亲促成的也并非都是命格登对的,但就李歧睿和杜婉婉这样五行相合、煞元互补的命格来说,既让她碰上了她便不会随随便便让旁的不懂门道的人给搅合散了。 命格相合此乃天道,比起虚无缥缈的姻缘之合来说,赵卿欢自然更愿意相信命格。 但想到这里她也不由微微的叹了一口闷气,“说姻缘飘渺,那命格又何尝不是难成的?”赵卿欢轻声自语道,“若非李家门庭高贵,杜婉婉又并非天仙之姿,这门亲事,怎会轮得到你梅遇笙……” 赵卿欢说着便是将视线微微一挪,却见正对面的窗上透出的是比月色更多了几分浓烈的明亮,那分明就是烛光高照所致。 这梅遇笙的奢华做派和神通广大赵卿欢是早就略有耳闻的,但他会花心思在东市府廨截住她这一桩她确是没有料到。 其实仔细算起来,李家十郎的媒并不是她和他交锋的第一次,前头有几桩媒,赵卿欢知道梅遇笙也是暗中跑动过的,可大多数都是不等她出面他那儿就已没了下文,唯独李歧睿这一桩,他却上心的很,且从今儿早上他堂而皇之的在她这个御用媒官跟前与李歧睿说项来看,梅遇笙对她防的几乎可以说是硬碰硬了。 难道梅遇笙后头的人就这么不愿意李家和杜家结亲吗? 看着窗外忽明忽暗的光亮,赵卿欢突然轻轻的挑了挑眉,眨眼间,她双眸中透出的全是势在必得,便是连嘴角的那一抹笑,都带着不容人怀疑的笃定。 第四章 冤家路窄 下 那一晚,赵卿欢和衣而眠,竟意外的睡得格外的沉实。 若是换做寻常在家,通常天际还未破亮她就已经朦胧转醒了,可今日她却是被门外忽重忽轻的脚步声和碎语声惊醒的。 赵卿欢缓缓的睁开了眼,猛的就被那几束透窗而入的刺眼日光闪迷了双眸。 深睡初醒,赵卿欢整个脑子还是混混沌沌的,忽听叩门声骤响,紧接着门外就传来了梅遇笙的声音。 “没想到赵掌媒公差在外倒很是节约,看来今儿是想省了早膳直接用午膳吧?” 即便隔着门扉话声渐轻,可赵卿欢却依然能听出梅遇笙那沾了嘲笑的调调来。那声音犹如魔语一般,让她顿时想到了梅遇笙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当下便是一个激灵起了身,随即略作整理收拾后就打开了屋门。 门外,梅遇笙已是不见了人影,可看着那狭窄敞亮的过道,赵卿欢却面色凝重了起来,好像,即便她不用膳直接出府廨也是要经过厅堂的啊。 但一想到此时此刻那可能坐在厅堂的长桌边举箸用膳的梅遇笙,赵卿欢就觉得空荡荡的胃里似泛起了一阵抽痛。 其实赵卿欢虽已知晓梅遇笙这号人物许久,可直到那日李府之见,两人才算是第一次正式打了照面的。不过梅遇笙的为人确如旁人所言那般浮夸不实、急功近利,所以也不怪她打从心底里就瞧不起他了。 只是若这一大清早的就要与他唇枪舌剑斗上一番,便是连赵卿欢都觉得有些心累,本她昨儿还打算一早进东市逛逛再走的,但一想到身后可能会跟着个梅遇笙,她便觉得还是直接回城更省事儿。 思忖间,赵卿欢已别无他选的穿过了过道来到了厅堂,却见昨日那摆着佳肴珍馐的老旧长桌上正满当当的放着热气腾腾的早膳。 赵卿欢被那诱人的香气迷得步子一顿,只顺势用余光一扫,便看到了各式的小饼、精致的佐菜和一大碗软糯的菜粥。 “赵掌媒可算是起了,不如和我一道用个膳?” 背后,是梅遇笙看好戏的神情,眼前,是简单却精致的诱惑。 然而,“吃人嘴软”这四个字却仿佛一把锐利的短匕直直的戳在了赵卿欢的脊梁骨儿。 她转了身,面无表情的看着门口沐浴在晨曦碎光中的梅遇笙,左右衡量了片刻后大胆道,“某明日午后要在沾琉台宴请李郎君,九爷若是得空有兴,也可前来小聚。” 暗处使阴之事赵卿欢素来不屑,所以她也憎恶那些专耍小计谋的人,就比如眼前的……梅遇笙。 只可惜论人脉论手段,赵卿欢自认不是梅遇笙的对手,而且那个看上李家这门亲事的人既能说动梅遇笙出面周旋,必定也是个富贵在身的,想她一介末流官媒,要和这样的权贵正面交锋,无疑就是找死。 既然如此,她干脆大大方方的把自己的牌面交出去,要阻要拦的,那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想他梅遇笙也不会做的太过火。 更何况李、杜两家的事儿她是做足了谋划想好了计策的,若是失败了,也是她自己的过失,和梅遇笙有没有插足其中也没有太大的关系。 想她本就是正经保媒论亲的钦官,说到底其实也不用提防害怕他一个太监! 第五章 罅隙之言 上 话说这沾琉台一聚,是赵卿欢早就安排好的。为了让两家人都重视这事儿,当时那拜请的帖子还是她亲自去送的,且上头还按了衡阳公主的印号。 是以这一大清早的,当赵卿欢着一身玄色官服带着染婳踏出屋宅的时候,衡阳的御用车马已赫然的停在了门口的石阶旁。 “你……怎么就穿这一身去沾琉台?”镂空雕花的车窗内,衡阳微微的探出了头,眉心的三叶金箔花钿在初阳的照耀下晕成碎光,叫人目不转睛。 “不然穿什么?”赵卿欢一愣,已是习惯的撩了衣摆径直就下了石阶。 她身后,是一处两进的宅子,坐北朝南,又是在胡同的最里边,前头就是墙根死路,私密性是极好的。 这座叫“翎竹苑”的屋宅当时还是衡阳亲自给赵卿欢挑的。说起衡阳一个堂堂的嫡公主为何会与赵卿欢一介八品官媒私交甚好,其中自然是有些渊源的。不过抛开旁人不知的那些私话,衡阳就是看中赵卿欢为人坦荡磊落,看似绵柔却说一不二,朝堂后宫那些附庸权贵的事儿她又极为不齿的性子,所以也不在意自己金枝玉叶的身份,素来甘愿替她出力一二。当然,这些都是旁话了。 正如眼下,衡阳见了赵卿欢的随性,也不过就是淡淡的笑了笑,随即顺手就放下了卷起的洒金锦帘。 不一会儿,赵卿欢便小心翼翼的入了车内,与衡阳并坐。两人还未说话,只听前面已传来了骏马低鸣的声音,眨眼间,马车已稳稳当当的动了起来。 “李、杜两家的事儿,你有几分把握?”衡阳私下鲜少与赵卿欢论及说亲保媒之事,这回似乎是第一次。 赵卿欢颇觉意外,眨了眨黑沉的双眸,眼睫如扇,灵动逼人,“公主何出此问?” 衡阳侧颜看了一眼虽一身玄色官服却不掩灵韵风姿的赵卿欢道,“今日出宫,你猜我在嘉福门遇着谁了?” “梅遇笙。”赵卿欢淡淡蹙眉的回了一句。 衡阳不由拉高了声调,“你如何知道?” 赵卿欢眼帘微垂,半晌才叹气道,“最近我与公主之间,也就只有他梅遇笙能算得上是个话题了。” 衡阳闻言失笑道,“如此被你点破,我这话倒是引得好生无趣呢。”她说着顿了顿,随即细细的打量了一番赵卿欢后又道,“可他说,今日沾琉台一聚,你开口请了他?” “他要去?”赵卿欢有些惊讶,见衡阳点了点头,她嘴角不由的一沉,“我不过也是顺口,却没想到他是个厚颜的。” 可衡阳却驳道,“不,小欢,这事儿不是我帮梅遇笙说项,可李家的事儿,只怕他也是身不由己的。”见赵卿欢闻言不语,衡阳继续道,“就李国公爷今时今日的地位,我无需多言你心中也是有所掂量的,李家十郎是他的老来子,一出生便是集了万千宠爱的,国公夫人小蒋氏虽是个继室,可那也是先国公夫人的嫡妹,就这一层关系在里头,李家十郎即便以后仕途无望,可这一辈子那富贵公子的命是坐实了的,你当真没有人眼红?” 第五章 罅隙之言 中 “郭贵妃早就觊觎李家许久了,这事儿我知道。”赵卿欢听闻衡阳的语气微急,便知她是真的替自己捏着一把汗,随即松口点破道,“可眼下郭贵妃正和郑昭仪斗的不可开交,两宫娘娘谁都不好得罪,与其这样,倒不如让素来不闻外事的杜美人占个便宜,岂不是更妥当?” 衡阳瞪了她一眼,微沉了语气担忧道,“后宫的事儿,岂又是你手上随便指几桩媒就能搅和过去的?你只看到郭贵妃明着向国公夫人小蒋氏讨过几个香露方子,却是看不到吐突承璀暗着送过李家三郎两对琉璃杯呢!” 这一回赵卿欢倒是愣住了,“吐突承璀?”她闻言蹙眉道,“他也对李国公敢兴趣?” 衡阳见她当真迷糊,忍不住伸手拍了赵卿欢的脸颊一下,满眼警觉道,“我当你这媒说的是前后左右都细细查过的,谁知你竟这般粗心大意。这回头若是成了好事自然是皆大欢喜的,但若是不成,新人无缘是小,你一下子结了郭贵妃和吐突承璀两个梁子才是大呢!” 赵卿欢听后抿嘴一怔,忽然问道,“吐突承璀的事儿是梅遇笙告诉公主的吧?” 衡阳眼神微闪,却见赵卿欢正直愣愣的盯着自己猛瞧,便是干笑道,“我……觉得他的话也是有道理的。” 赵卿欢心思一滞,深吸一口气压了微怒道,“公主怎知他又不是在挑拨离间危言耸听呢?” “他……”衡阳一时语塞,随即轻咬了薄唇支吾道,“你又如何知道是梅遇笙同我说的?” “公主久居深宫,若说能想到这其中有郭贵妃的势力我倒是信的,可吐突承璀虽是宦官,但却常伴君侧,他的一举一动,公主又是从何而知的?”赵卿欢就是厌恶梅遇笙那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顺口又道,“况且公主今日虽亲赴沾琉台,却不是为李、杜两家的媒事去的,是,我送出的帖子是按了公主的印号,但谁都知道这不过是个排场罢了,偏要他到公主跟前来嚼这个舌根?” 衡阳与赵卿欢认识多年,一听赵卿欢冷冷的口气就知她是真的动了气,便是急忙笑着缓和道,“你瞧你,我也不过就是说了两句,有则留意,无则大吉,左右你也没有损失啊。” 赵卿欢无奈的叹气道,“可公主却信了他,这算不算损失?” “那也是关心你。”衡阳又瞪了赵卿欢一眼,“若非这事儿与你无关,我又何必屈尊同他在嘉福门前聊那么久。” “公主又怎知不是梅遇笙故意等的你?”赵卿欢对梅遇笙生出的恶感其实也并非眼下他诱言衡阳公主这一桩。只不过于赵卿欢而言,她素来喜欢同沉稳端庄的人打交道,这样的人守得住义气,成得了知己也办得好事情,可偏偏那梅遇笙虽皮相皎皎风姿卓越,但浑身上下却和沉稳端庄无半点干系。 且本来他的身份她也是有忌的,是以加上眼下衡阳这一桩,赵卿欢对梅遇笙这个人就更无好感可言了。 可在衡阳公主面前,赵卿欢到底还是不能枉议宦官的,所以梅遇笙这个话题就在马车缓停之际戛然而止了。 第五章 罅隙之言 下 长安城沾琉台位善和坊南首,其实距皇城并不太远。 沾琉台取义“夙夜沾轻风,琉月舞韶华”之意,因台主本就是附庸风雅的墨客,据说他当年花费重金买下沾琉台后便将这座三层小楼拆梁重建,且其中更有豪门贵客倾囊相助暗自帮衬,是以当沾琉台焕然一新再见世人的时候,俨然就成了权臣新贵设宴赏舞品酒议事的绝佳去处。 单看这沾琉台正是庸而不俗、奢而不靡的,便是那一砖一瓦一梁一木都隐隐的透着文墨之气,也难怪当时赵卿欢想来想去,还是把小聚的地点选在了这里。 今日衡阳公主出宫,这沾琉台自然是被包了场的。是以眼下虽过了茶时,可楼台内却还是冷冷清清了无人迹的。但当赵卿欢虚扶着衡阳跨槛入门时,楼内却有婢子簌簌来迎,步伐轻缓,整齐划一。 “我去‘天阁’等你,你完事儿了就来寻我,今儿不急,咱们用了晚膳再走,沾琉台的八宝鸭还是不错的。”走至梯间,衡阳向右,赵卿欢向左,分道之际,衡阳不忘同赵卿欢嘱咐道,“方才瞧你气成那样,若是一会儿梅遇笙真的来了,你也且记住……” “我知道。”不等衡阳公主说完,赵卿欢就失笑道,“这点分寸我还是有的,难不成公主还怕我当众同那种赖痞吵起来不成?” 衡阳见她言之凿凿,便是轻轻的点了下头,然后由婢子引着径直上了楼。 沾琉台之约虽定的是今日午时一刻,可赵卿欢这儿却是从昨日一早就张罗开了的。是以眼下她入楼,虽也是用心在左右看查,但其实已并无什么具体要打点准备的了,正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而正当她带着染婳轻松的落座“花阁”的时候,沾琉台现如今的大掌柜也一并跟了进来。 大掌柜姓乔,人称乔一楼,瘦高身材,面色黝黑,一张笑脸八面玲珑官民通吃,赵卿欢知道他并不是沾琉台真正的主子,可眼下整个沾琉台却是他乔一楼说了算的。 “今日劳乔掌柜的多费心了。”场面交际,赵卿欢深谙其道,话语间她已经从染婳的手中接过了一个沉甸甸的荷包,丝滑的锦缎透着别致,将荷包里头的市侩之味掩在了精巧之下。 乔一楼也不见客气,作揖之后顺手就接过了荷包,却不见他掂量,只恭敬状的拢在掌心中,随即轻语道,“赵大人客气了,这些都是小人分内之事。”见赵卿欢负手而立,一身娇柔之气渗透在凌然的神色中,乔一楼便上前了一步继续道,“杜娘子昨日就已经来了,她没让小的知会大人一声,小的将娘子安排在了‘月阁’歇息。” 沾琉台共五阁,天、地、星、月、花,其中天阁最尊,花阁最雅,可若要说隐秘似宅的,当属“月阁”,是以赵卿欢闻言便露出了一丝笑意。 他乔一楼能坐镇名声大噪的沾琉台,果真是个识时务、明轻重的。 第六章 扬长避短 一 沾琉台之约,明为小聚,实则看媒,而赵卿欢大费周章的将李、杜两家人凑在一会儿,也不是只用用膳吃吃茶那么简单的。 事实上这次小聚,李家在明,杜家在暗,李家人是压根儿不知道杜家也有人来了沾琉台的。所以目送走了乔一楼之后,赵卿欢便径直挑了个椅子就落了座,并没有要去“月阁”找杜婉婉的意思。 话说她身处的沾琉台“花阁”素有雅阁之名在外,妙就妙在“花阁”的东面有一飞斜外探的木台,台边无栏,架空而铺,若坐在阁内往外看,那木台仿佛是没有任何撑架置在半空中一般,宛如仙瑶舞池,美轮美奂。 但其实这凌空的木台不过是二楼“星阁”的屋顶,但是当时在重建沾琉台的时候,有巧匠花心思把这二楼的屋顶和三楼的小阁连了起来,承重木架被掩盖在了惟妙精致的飞檐之中,远远看去,那木台像是独成一楼,甚是惊艳。 而这个看似颇有门道的木台就是今日赵卿欢要杜婉婉一定终身的地方。虽有些小,但在长安城里头却是独一无二的。 这次木台上的布置,都是赵卿欢亲力亲为的,她选的纱幔透而不轻,撑在高立的支架上重重垂落,借着升腾的日辉,青蓝的纱色隐隐的透出,衬得古色木台宛若有烟飘渺,意境绝佳。 阁内燃着清水香,香气淡雅不俗,令人心旷,赵卿欢端坐椅上,怔怔的看着前方的木台出了一会儿神后方才凝目回首对身后的染婳吩咐道,“你去一趟‘月阁’,和杜娘子说,今日只描眉不上粉,唇……轻点即可。” 染婳应声退出了“花阁”,一时间,阁内悄然无息,赵卿欢甚至能听到自己缓缓有力的心跳声。 今日之举,不能说万无一失,可是她却是势在必得的。其实呢,她用的法子也不是什么稀奇古怪的旁门左道,“走马观花”的典故谁人都不陌生,她一会儿就是要杜婉婉好好的做一回花,让李歧睿好好的走一回马。 想到这里,赵卿欢忽然莫名的松了一口气。亏得杜婉婉没有绝姿盛名长安,所以旁人很少知道她其实师承梨园艺者姚娘子,一身舞技融入骨髓,举手投足间都是伶者之态。 这,才是今天她手中最大最重要的一张牌! 如此一想,赵卿欢心中更是笃定了一些,便是安安静静的坐着等李府之客。 时过午时,国公夫人小蒋氏并了李歧睿双双入阁。今儿乃私宴,两人心中都有数,是以左右的随行婢子也只见寥寥几人,可见小蒋氏对赵卿欢说媒的重视。 赵卿欢闻声就已站了起来,一番寒暄过后,三人依次落了座,沾琉台的婢子就开始慢条斯理的布起了菜。 小蒋氏之前见过赵卿欢几次,对她略带几分赏识,更何况今日之聚还是由了衡阳公主的名号,所以她着了一袭锭蓝盘金彩绣烟雾钿钗礼衣,虽是常服却也暗显尊贵,且她又是梳着端庄大气的开屏髻,带着宝蓝点翠扇簪步摇,一颦一笑之间皆是贵门命妇的姿态,叫人隐隐生畏。 但小蒋氏其实不过是生了一张不怒而威的肃脸,若论私下相处,赵卿欢知道她素来是个平易近人的。 第六章 扬长避短 二 “今日辛苦夫人跑这一趟了,外头闷热正起,夫人先吃个冰碗消消暑。”赵卿欢说着便递上了青瓷冰碗,那碗是冰镇过的,里头盛了酸甜的梅汁,单是捧在手心中,就令人遇凉舒爽了。 小蒋氏见状,笑着接过了冰碗,然后柔声道,“赵掌媒这话说反了,今日之事,是赵掌媒替小郎操心了。” 赵卿欢闻言恭谨颔首,笑语间偏了头就看向李歧睿道,“沾琉台的菜想必十郎吃的肯定比某多,只是今日某做东,十郎也不要客气,一会儿若是某同国公夫人聊久了冷落了十郎,十郎回府以后可不要抱怨某的不是呢。” 李歧睿正悠哉的喝着冰碗,闻言便笑道,“听赵掌媒的意思,你今日定是有备而来的?” “无备即成鸿门宴,某可不敢如此在国公夫人与十郎面前拿大呢。” 见赵卿欢微垂了头,李歧睿哈哈笑道,“母亲你瞧,我就说赵掌媒是个伶牙俐齿的,今日你可得好好的盘问盘问她。” 李歧睿这放声一笑,阁内的气氛顿时又欢愉了不少,小蒋氏便是趁着婢子布菜的空当,拉着赵卿欢左右问起了她自己原本相中的几个小娘子,却见不管她问起谁,赵卿欢左右都能对答如流,不由惊讶道,“小十说赵掌媒是个活户籍,今日一聊,果真如此呢。” 赵卿欢闻言谦虚的一笑,正要说话,却忽闻外头传来了一阵悦耳的银铃声,声动如水波般荡漾而起,时近时远的叫人分不清来处。 她心中骤紧,顺势抬头一看,桌上二十道菜已全部布齐,本伺候在旁的那些婢子也已悄然退出,而正前方的凌空木台上,一抹绯红之色正缓缓从天而降! 赵卿欢下意识的看向了左手边的李歧睿,却见他正举着竹箸,目不转睛的盯着木台上的身影,脸上透出了饶有兴趣的神色。 她暗自松了一口气,随即转回了头对着坐在东侧的小蒋氏道,“美酒佳肴自当有,名伶歌舞也是少不了的,今日便就是小聚,夫人且也随意些。” 赵卿欢话音刚落,木台之上便响起了轻灵的乐声,竹笛交融时缓时急,如潺潺流水叮咚悦耳,又如天际浮云飘渺无境,而在那悠扬的曲调中,那一抹绯色的聘婷之姿在层层薄透的纱幔中翩然起舞,如惊鸿游龙摇曳袅袅,又如薪火微燃热情奔放。 曲,是宫中少见的民间之乐,舞,是梨园特有的单人独技。外头炎日正当,充沛的日辉铺天盖地的洒落在木台之上,隔着纱幔,仿佛一座氤氲仙池一般,叫李歧睿看得如痴如醉。 而恍惚间,他努力瞪大双眸,也只隐约的看到那绯色舞者露在面纱外的那两道婉约明柔的黛眉和那一双灵动逼人的黑眸。 那舞者的眼神专注,舞艺精湛,而且更为难得的是虽只是远观,但李歧睿却感觉到她身上散发着一种闺秀娟雅之气,有别于那些教坊中已落风尘的凡俗舞娘,顿时叫人心生怜惜。 此情此景,此番感受,李歧睿是悦享有余,确有动心的。 第六章 扬长避短 三 片刻后,乐停舞止,那舞者在台上柔身行礼,随即径直走到了无栏的木台边,竟是一个纵身就跃下了高架的木台。 随着小蒋氏的一阵轻呼,李歧睿也猛的站起了身,力道之大甚至打翻了他身后的交背木椅。 “她……”李歧睿神色略有复杂,还未退去赞许的脸上已生生的蒙上了一层吃惊,“沾琉台竟还有这等舞技高超的能者,为何我以前从未见过?” “教坊舞娘乃凡俗之姿,某又怎会引一个普通的舞娘给十郎和夫人开眼?”赵卿欢微微一笑,心中略有犹豫下一步棋是该走还是暂缓。 可李歧睿却急急问道,“那这是哪家的小娘子?” 赵卿欢定神看了一眼李歧睿,又看了看一旁同是吃惊的小蒋氏,然后高声喊道,“染婳,带李郎君去‘月阁’赏画。” 染婳无声而入,垂着手就立在了李歧睿的身侧。 “赵掌媒这又是唱的哪一出?”见她非但不答自己的问题,这会儿干脆连菜都不让他吃了就明着要遣他出“花阁”,李歧睿确有些二张摸不着头脑了。 “某会给十郎留口热菜的。”仿佛是看穿了李歧睿的心思一般,赵卿欢笑颜盈盈的对着染婳点了点头。 染婳见状,便二话不说顺势恭恭敬敬又半推半就的将李歧睿带出了阁。 眼见儿子的衣袂消失在门扉处后,小蒋氏这才顿时回了神,“赵掌媒,你这是……”只是即便是回了神,她却依然无处下问。这……今日来沾琉台不是来说媒的吗?怎么眼下看这事态好想不像是说媒的样子。 “夫人莫慌,十郎确是去赏画了。”赵卿欢给小蒋氏夹了一块芙蓉糕,从容道,“方才在木台上的舞者是杜家的小娘子,婉婉。” “杜……杜婉婉。”小蒋氏略有所思道,“杜美人的妹妹?” 赵卿欢点了点头,并没有打算在小蒋氏面前再卖关子,“杜美人如今在宫中深得圣宠,且数年来杜家根基也并不浅,美人嫡妹配了李府十郎,正算是门当户对的。” “那杜美人确是绝色容貌,可我却听闻她那待字闺中的小妹倒并未承了她半点姿色啊。”同是城中权贵,对于杜家的事儿,小蒋氏自然是略有耳闻的。 赵卿欢从容回道,“这事儿分两端看。某且先不同夫人说那些以色侍人从无长久的大道理,某先来同夫人说说十郎的姻缘命格。” “姻缘命格?”小蒋氏听着新鲜,顺势就点头道,“愿闻其详。” “十郎如今二十有五,按年岁算也不小了,某既接了十郎的媒,自然就细心查过,十郎二十岁的时候夫人和国公爷是给十郎说过一门亲事的,当时虽两家没换八字,可也是口头定了事儿的,不过没多久,那小娘子就染了恶疾去了。” 赵卿欢话一出口,小蒋氏的脸色就立刻沉了下来,“我倒不知赵掌媒说媒还要翻旧账的。” 赵卿欢见状却并不收口,反而继续道,“三年前,李家又给十郎定过一门亲,据说还是夫人的表侄女,只可惜那小娘子也是福薄,不过是携伴游湖,却不甚落水,救上来的时候就断了气。” “你……”听完赵卿欢的这一句话,小蒋氏终究绷不住了,当下便端着惯见的命妇架子轻斥道,“赵掌媒你是何居心!” 第七章 扬长避短 四 其实小蒋氏如此生气也并非没有道理,事实上赵卿欢说的本就确有其事,而当年事发之后,李家也是费了不少劲才把消息给压着瞒住的。 毕竟这直接关乎到李歧睿的终身大事,虽然那两个小娘子的死是和李歧睿无半点干系的,但毕竟人是和李歧睿有了媒约之说后方才没了的,多少有些晦气不吉,若回头被好事者知道了妄加复议,李歧睿的婚事很有可能就此耽搁了。 所以当赵卿欢面色凝沉的说着这两桩与李歧睿不利的往事时,小蒋氏才会护子心切,骤生怒意的。 然而这其中的原委赵卿欢自然是知晓的,正因为知晓,她才特意旧事重提,“夫人先不忙动怒,某提及这些,正是要让夫人明白,十郎的姻缘命格中煞气微重,五行多木,若随随便便配个小娘子,很可能就会有闹出人命的下场。” “你说什么!”小蒋氏再尊贵也不过只是个贵宅妇人,一听“闹出人命”这种说辞,她顿时惊呼了一声就站了起来,一张脸渗得泛白,连带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微颤,“赵卿欢,你且不要在这儿危言耸听,我的小十郎……他、他分明是好端端的!” “阴阳八卦,五行煞气,夫人,某并非危言耸听。是,十郎的生辰八字是没有问题,可是夫人却不知,姻缘际会它也是有命格定数的,只是这姻缘命格却鲜少为人所重视罢了。” “你……” “好,若夫人觉得某这些话乃一派胡言,那咱们就先看看夫人瞧的明白的事儿。国公府数十年基业本是佳话,十郎虽为幼子,但身份地位到底是摆在台面上的,国公爷一句促儿姻缘,便是红了多少人的眼。”赵卿欢说着顿了顿,见小蒋氏正抿嘴蹙眉细细听着,便是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别的暂且不论,单是贵妃娘娘和郑昭仪明着暗着的示好,夫人不会瞧不见吧。” “这……皇家难亲,老爷若是……” “是,皇家难亲,如今后宫里头,两宫娘娘争位夺势也并非一日两日,左右任国公府亲了谁那一边,后果都难以估量,这也不正是国公爷把十郎的事儿丢给官媒衙门的原因之一吗?” “赵掌媒……”小蒋氏心中微动,凝神抬眼看了一下说辞滔滔却又泰然自若的赵卿欢,忽然尴尬的笑了笑,竟是无言以对的没了下话。 “可衙门里头那些个掌媒都是官场老人,谁又看不清楚这其中的门道?不管是国公爷还是两位贵妃,哪一方是他们得罪的起的?这不,十郎的事儿才落到某的头上来了。”赵卿欢坦诚道,“但正如夫人所见,某做媒,定是要做那百里挑一的好良缘的。若是随随便便给十郎配一个小娘子,某找个三五人凑数定然是不成问题的,可成不成是两说,闹不闹的出人命是后话,咱们就单看十郎,若是今日错过了杜娘子这样的良配,只怕过了而立之年,都有可能还是孑然一身的。” “当真?”小蒋氏猛的眨了眨眼,“那杜家小娘子当真如此配我的小十郎?” 第七章 扬长避短 五 赵卿欢闻言,肃穆道,“就明的说,杜美人如今正受圣宠,可她端敏聪慧,性子圆滑,在两宫娘娘跟前便是哪边也不偏哪边也不向的。杜家是书香门第之府,圣人这些年文武并重,朝堂之上放眼望去,文官之中,杜家人也算是深得圣心的,选了杜美人,可要比靠了哪位娘娘稳当多了。”见小蒋氏略有所思的点了头,赵卿欢又道,“那就暗了说,杜家小娘子的姻缘命格是克煞金命,金克木,正好承了十郎的盛木之行,五行相合、煞元互补,旁的不说,就两人姻缘来看,某可以保证,成亲以后定是和和美美子孙满堂的,夫人和国公爷操心的也不正是这个么?” “可即便人再好,到底还是姿色平庸了些,只怕十郎他……” 但不等小蒋氏将担忧说完,门外已响起了李歧睿那阔朗洪亮的声音,“赵掌媒,快给小爷说说,你从哪里找来的这能舞擅画的名伶才女,倒让小爷好生好奇!” 李歧睿进屋的那一瞬间,神情愉悦,小蒋氏顺势看了赵卿欢一眼,却见赵卿欢正对李歧睿颔首示笑,就知方才自己的儿子是肯定没有看到杜家小娘子本人的,是以便佯装不解的问道,“怎么,方才你是去瞧了什么宝贝不成?” “母亲,你真应该去看看,那一幅《捣练图》虽是临摹,但也真是惟妙惟肖的,便是连我第一眼看去都差点以为是真迹,且从笔锋轻重来看,此画多半应出于女子之手,按我想,赵掌媒从不是那三心二意之人,是以这画画的女子和方才那舞者必是同一人吧。”李歧睿从小浸染富贵,家学做课之余却不曾深探仕途之道,反而把全部心思都花在了琴棋书画这等附庸风雅的事儿上。他素爱临摹作画,对卷画流派也多有效仿研习,所以方才那一说,便是间接的肯定了杜婉婉临摹的造诣。 “十郎也觉得那幅《捣练图》仿的不错吧。”赵卿欢笑道,“只可惜那小娘子虽然技艺精湛,但姿色庸庸,她一直仰慕十郎的才情,多次想让某帮着引荐,但某怕扰了十郎的雅兴,是以今日也未曾让小娘子以面示人……” “诶,赵掌媒怎能如此狭隘!”谁知李歧睿闻言竟突然反驳道,“交友之道,岂能以色为首。” “十郎所言甚是,是某多虑了。”赵卿欢闻言恭谨的站起了身,趁热打铁道,“十郎素来惜才求贤,某这就去迎了小娘子来给十郎引荐。”她说着便冲还坐着的小蒋氏使了个眼色,然后顺势带着小蒋氏一并出了“花阁”。 “这……能行吗?”出了阁屋的小蒋氏自然是看明白了赵卿欢的用意,不由拉住了她满眼担忧道,“只留十郎和杜小娘子,赵掌媒不怕今日的心血付之东流弄巧成拙么?” “某使计在先,这后头的事儿,杜娘子必定要与十郎坦诚相对的,不然姻缘大事,他们怎能长长久久百年好合?既然要十郎重杜娘子的才而轻她的容貌,那势必要让十郎对娘子多加了解,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更何况最后还有夫人和国公爷替十郎把着关呢。”赵卿欢寥寥数语点到为止,便是连素来见惯大事的小蒋氏也不由暗中佩服她处事老练极有章法了。 第七章 扬长避短 六 话说赵卿欢在送走了小蒋氏之后便亲自将杜婉婉带进了“花阁”,随后她婉拒了李歧睿的盛邀,径直退了出来折身去了“天阁”。 事已至此,赵卿欢只觉自己也算是功成身退了。总算今日一切大抵都在她的预料之中,杜婉婉的表现也堪称完美,接下来成败与否她虽还不能完全笃定,但能说到小蒋氏略有动心,她便知道成功的把握又大了几分。 如此一想,赵卿欢整个人便轻松了下来,连带着腹中就席卷上一阵饥迫感。 想想刚才桌上那二十碟佳肴美味,赵卿欢便饿的更慌了,下意识的,她拾阶而上的步子就迈的更快了。 “天阁”俨然已近在咫尺,踏上最后一阶木梯后,赵卿欢顺势就伸手准备去推门,可忽然,她眼前银光一闪,一抹人影就这样毫无征兆的从拐角处冲了出来。 赵卿欢下意识往后一退,结果左脚一踩空,眼看着整个人就要往后直直的倒下去了。 电光火石间,她腰身一紧,被一股力道使劲一带,几乎是半抱半挡的被人从腾空的状态拉了回来。 “小欢?”顾容云的声音从头顶落下,听着是心有余悸的。 “呵,顾大哥……”赵卿欢也是惊魂未定的,说话间都没有看顾容云的脸,反而是一个劲的回头猛瞧身后那蜿蜒盘旋的扶梯,随即喘气道,“你怎么突然就冲出来了。” “我见你许久不曾上来,便想下去看看是什么情况。”顾容云正身站定,低头看了一眼脸色依旧有些泛白的赵卿欢,口吻中也透着些后怕。 赵卿欢视线所及正是顾容云领口的那片云纹暗绣,墨色的锦料用了绛紫的绣线点缀,华而不奢,恰好衬了顾容云的沉稳轩昂之气 她与顾容云私交数年,如今的他是年轻有为的御史中丞,是顾氏一族的顶梁之辈,可平步青云的他却依旧不骄不躁,便是这份手沾权贵却心思磊落的性子,就让赵卿欢暗中敬佩不悔深交。 是以听闻顾容云如此一说,赵卿欢当下就笑了起来,神情自若道,“怎么,御史大人还怕我在沾琉台迷路了不成,要这样亲自来接迎。难得的机会,你怎么不多陪陪公主,等今日她回宫,你们要见,就又要等上……” “你还不知道?梅公公来了。”顾容云眼波未动,神色淡然,但语气中多少渗了一丝凉意。 赵卿欢顿时收了口,速度快到险些咬到了自己的舌尖,“梅……梅遇笙?” 顾容云点头道,“这会儿正在里头陪公主喝桂花酒呢。” 赵卿欢闻言素拳紧握,强忍着翻江倒海的微怒道,“梅公公来多久了?” “我到的时候他已经在‘天阁’陪公主闲聊了好一阵儿了。” 赵卿欢冷冷一笑,暗自咒骂了自己一声“蠢”! 是啊,她难道不蠢吗?李歧睿和杜婉婉的事儿发展的出乎她意料的顺利,便是连小蒋氏都已露出了被她说动的神色,这桩媒在她看来已是八九不离十了,她合该高兴,却偏偏乐昏了头,压根儿把梅遇笙这一茬给忘的一干二净了。 第八章 君子顾郎 上 正当两人在楼梯口面面相觑的时候,长廊尽头处的“天阁”内突然传来了衡阳的一记悦耳轻笑。 赵卿欢猛一眨眼,一边歉意的看了看顾容云,一边快速的上前推门入了阁。 “天阁”是沾琉台内唯一一间引了清泉潺流而过的雅间。这眼清泉是从沾琉台北侧的芙渠直接引过来的,穿梁绕栋,自屋顶而下,循环往复。那叮咚泉水平日里是只做雅音听赏的,但若是如眼下这般正逢酷暑,泉盆中便会摆上冰山,冰遇水消融,凉意四散,解暑的效果是堪称一绝的。 而此时此刻,衡阳和梅遇笙正一同蹲在那石雕的泉盆边,有说有笑的在看着泉水里的什么稀奇物件。 赵卿欢脸色一片阴沉,下意识就扭头去打量一旁的顾容云,却见他依旧淡然自若,似眼前的场景不过是飘渺幻影罢了。可偏顾容云越是无动于衷,赵卿欢就越觉得无地自容,当下便清了嗓子开口道,“我以为我邀九爷今日来沾琉台一聚,为的是十郎的终身大事呢。” “小欢,你来啦。”衡阳闻言先站起了身,然后悦声道,“梅公公珍奇玩物甚多,今日竟带了一条天竺独有的扇尾彩鱼过来,好是有趣呢。”衡阳说着,不着痕迹的飞快看了一眼顾容云,然后从容道,“楼下的事儿都办妥了?” 衡阳公主小的时候很爱吃先国公夫人蒋氏亲手做的柿饼,蒋氏也乐意亲近嫡公主,是以即便如今蒋氏辞逝,但衡阳和国公府的关系却一直还是不错的。 赵卿欢闻言,点着头看向了正缓缓起身的梅遇笙,然后唇角一勾冷笑道,“只要九爷不再动什么古怪的心思,公主便只等着喝国公府的这杯喜酒吧。” 梅遇笙彼时正垂首掸着衣摆上的水珠儿,一听赵卿欢那话里带刺语中夹棒的口吻,便佯装不解道,“哎哟,赵掌媒可真是折煞小的了,小的哪里有这等能耐敢在赵掌媒这儿动什么歪脑筋啊。” 赵卿欢是最瞧不得他这一副烂泥囫囵插科打诨的赖痞模样了,当下便是伸手一拉,紧拽着梅遇笙就往外头走。 “九爷想必还没用膳吧,正好,我也饿了,九爷若不嫌弃,和我一道随便吃点儿?”赵卿欢咬牙切齿的客道着。 梅遇笙却是憋着一脸笑意不忘同衡阳嘱咐道,“公主别忘了,这小鱼儿需日晒的清水供着,三日换水,两日喂一次……” 只可惜他话还没来得及说完,人就被赵卿欢拉出了“天阁”,随着重重的一记摔门声,赵卿欢和梅遇笙的身影便彻底消失在了衡阳的视线中。 而一瞬间,洋溢在衡阳脸上的笑容便沉了下来,只见她先是怔怔得看了一眼那尾在石盆中悠然自得的小鱼儿,然后一边落座一边同顾容云道,“陪我吃点吧,都过了点儿了,我瞧着小欢方才余光看着桌上的菜,眼睛都直了。” “今日她是要操心的,饿着肚子还要对付梅公公,也是够呛。”顾容云微微的叹了一口气,然后随着衡阳一并坐下了身开始用膳。 第八章 君子顾郎 中 顾容云今日还不曾入宫,所以此刻是一袭墨色胡装在身,腰间别致的系了一条银秀宽带,整个人看上去神采奕奕的。 衡阳只看了他一眼,就觉心中暖意微腾,不禁连神色都柔媚了几分,细声问道,“你可是从校场刚出来?” 顾容云点了点头,伸手探了探桌上汤碗的余热道,“南岭的案子圣人催的紧,我方才去校场和闵大人问了些情况。”他说着视线一挪,往门外瞧了一下,满眼歉意道,“还没来得及去看下面什么情况就在扶梯边撞到了小欢,说也奇怪,她素来沉得住气的性子,怎么遇到梅公公就火急火燎的?” 衡阳一听苦笑道,“可不正是邪门了?” “那你探出点什么没?光看你在那逗小鱼儿了。”顾容云眼中透着压抑的溺宠,此刻这般的独处,于他和衡阳公主而言都是难得。 在外,他们身份有别,即便衡阳从未有过高高在上的姿态,可他却时时刻刻谨记自己不过只是一介奴才。所以眼下二人私聚,顾容云即便克制,但目光中到底还是带着不愿隐忍的倾慕的。 两人早是心照不宣的,衡阳自能感觉到顾容云的情绪,顺势就轻轻握住了他搁在桌沿边的手娇嗔道,“今儿让你受委屈了,本我也没想着要让梅遇笙扰了你我难得的小处,可他最近颇受皇兄重视,行为举止便多少乖张了些,这会儿又不是在宫中,我若端了架子不免有些小题大做,最后吃亏的还是小欢,毕竟……” “怎么,你以为我吃味儿了?”不等衡阳说完,顾容云便欣然笑道,“可别把我瞧得这么小心眼儿,我只是不太喜欢梅遇笙那巧言令色的做派罢了。” 衡阳闻言抿嘴笑道,“到底是御史台大人,素来都是和那血气方刚的铮铮男儿结交来往的,却是不知后宫里头的那些宦官,全都是梅遇笙那样的嘴脸,我早就习惯了,全当耳旁风罢了。” “那就是没探出什么来?”顾容云见衡阳黛眉轻蹙,神情凝重,心里便也知晓了一二。 果然,衡阳闻言点头道,“这些宫里头摸爬滚打的宦官有哪一个是省油的灯?且先不说我本就和梅遇笙不熟,即便今日是同他有一定的交情,可有小欢断他财路在先,他也肯定不会同我交什么心的。” “笑话,小欢可是堂堂正正的八品官媒,与人说媒,又怎么会变成断人财路?”顾容云嗤之以鼻,俊容上沾染了不悦,让他整个人看上去尤为英气逼人。 衡阳看了他一眼,到了嘴边的话在舌尖绕了个圈儿,随即又被她咽回了肚子里。 这倒并非是衡阳不上心赵卿欢的事儿,只是李家、杜家的媒事再加上梅遇笙横插的这一脚中有太多的利益牵扯,这些不是她眼下和顾容云并肩而坐随意一聊就能剥丝抽茧一锤定音的。 与其聊破了天都聊不出个结果来,那倒不如把这难得的浮生一闲私留给她自己。 她有多久没有这样私下单独见顾容云了?似有一个多月了吧。宫里的日子实在太难熬了,正是情话易抒、相思难诉,可千言万语却仍比不上她能这样真真切切的见他一面。 她有太多的心事想告诉他,若今日不说,下一回,又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了呢…… 第八章 君子顾郎 下 这一厢,衡阳和顾容云正诉着脉脉衷肠,可那一厢,赵卿欢和梅遇笙之间就没那么有欢愉感了。 “赵掌媒不是说要请我用膳么。”今日的梅遇笙竟穿着一袭粉色圆领窄袖长袍,袍身绣梅,花香枝繁,艳而不俗,且那衣料轻薄灵动,随着透窗而入的夏风微微浮摆,从一旁看去,那些手绣的红梅竟生出了摇曳的姿态,着实惊艳。 是以赵卿欢也只不过是无意中撇了一眼梅遇笙,却无端被他长袍上的绣梅所吸引,若不是梅遇笙那一句调侃,只怕她很有可能就要被他抓住笑柄了。 因此回神的那一刹那,赵卿欢猛的就别过了脸,硬生生的将不自然的面色隐在了敞开的窗边,然后答非所问的回道,“九爷心宽,某好生佩服。” “吃食就寝,一日之常,若是……”梅遇笙拉着语调,懒洋洋道,“赵掌媒不点菜,那我可就不客气了。”他说罢便笑眯眯的转身走了出去。 待梅遇笙折身而归的时候,赵卿欢已经坐在了桌面,正一脸若有所思的紧盯着他。 梅遇笙也不知从哪里取来的折扇,顺势“啪”得一声展开了扇面,然后一边摇扇祛暑一边坐在了赵卿欢的正对面道,“今日真是辛苦赵掌媒了,先是为了杜家小娘子操心,后又为了衡阳公主与顾大人叙旧不得不与我一室用膳,也不知我坐在这儿会不会倒了赵掌媒的胃口。” 他处事圆滑到有些油腻的手段赵卿欢已见过一二,可此时她单手托腮,怔怔的看着圆桌对面笑意无害的梅遇笙,忽然又觉得他有些可怜。 是,他梅遇笙是为人玲珑,八面不倦的,可一个阉人,若没有这样的本事,只怕早就折损在那嗜人的深宫之中了。 在赵卿欢看来,俗人为官不过三等。位高者手握权贵,自有人左右攀附阿谀奉承,位中者不语立场,为的不过是明哲保身谋求出路,而位低者见人见鬼皆要泰然自若,求的不过是安身保命太平度日罢了。 宦官有势确是不少,但除了那个别几个在圣人跟前受重用的之外,放眼朝中文武百官,又有几个是真真正正把这些阉人当同僚挚友相待的? 赵卿欢不信那些背地里对宦官的污秽耻笑和咒骂他梅遇笙从未听到过,可他一个阉人,即便是听到了再不堪入耳的腌臜话,只怕也只能生生的往肚子里咽,人前,照样要笑的如沐春风的,这才是做宦官的最大能耐。 想到这里,赵卿欢忽然对梅遇笙生出了一丝悲悯,连带着就李歧睿的事儿也不想与他多费唇舌了,闻言便只点了衡阳的事儿道,“九爷是聪明人,公主于你我而言就是主子,你我不分大小不过就是个官奴,主子的事儿,自然轮不到咱们妄加多言。” “吃人嘴软。”梅遇笙嘴角的笑意更张扬了一些,“这一点我清楚,赵掌媒尽管宽心。” 他,真的是生的一副好皮囊!但可惜,这副皮囊入了赵卿欢的眼,却怎么都有些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味道。 第九章 名声大噪 上 话说那日沾琉台之后,就李歧睿的事儿,梅遇笙还真没有再插手其中过,这自然让赵卿欢安心了不少。 不过那日别过后,她自己也没有再去过李府和杜府,只安安分分的每日往返衙门和家宅,闲散的令人费解。 是以这日午后当她私溜出衙门去福熙殿见衡阳的时候,衡阳便张口问及了李歧睿和杜婉婉的事。 谁知赵卿欢却只从容道,“强扭的瓜不甜,十郎和杜家娘子这一桩事只可缓,却万万急不得。” 衡阳闻言蹙眉道,“知道的便懂你是个慢性子,不知道的还当你就是在偷懒呢。” 赵卿欢听后却不以为然道,“媒妁之言事关重大,连国公爷和夫人都未来催我,旁的人又能嚼得出什么舌根来。”她说着说着,视线忽然定在了衡阳左手边的窗框上。 小窗朝南而开,日晖重洒,轻巧的落在窗框上摆着的琉璃小瓶中,那矮身圆口的瓶里豢养着的正是那日在“天阁”中梅遇笙送给衡阳的扇尾彩鱼。 “这小鱼儿倒是活得自在。”赵卿欢收回了视线,转了话锋问道,“那日公主回宫后,顾大人拉着我问了好些话,他那般心思缜密的人,又怎会瞧不出公主最近凤体微恙,偏公主还一门心思的想瞒天过海。” 衡阳脸色一僵,压下了一记轻咳讪笑道,“你且信了他危言耸听,我自己的身子我能不清楚?” “沉疾岂能轻视,月底的时候您还要去灵阁寺还愿,若公主再不好生静养,怕是回头圣人都不会点头让您出宫了。”赵卿欢眼中透着担忧,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不过就是去还个愿,若是我去不成,找了绿荷替着去一趟也是一样的。”谁知衡阳闻言却恹恹的一摆手,眉宇间的失落叫赵卿欢看了心中不由微疼的一颤。 “顾……大人去不了灵阁寺了?” 衡阳苦笑道,“恩,去不了了,南岭的案子皇兄那儿催的急,正是因为去不了灵阁寺,他才来的沾琉台。”言辞间,衡阳声音微闷,那一记轻笑似一抹最粘稠的药汁,悉数将她的神采沾染殆尽。 深宫岁月,蹉跎磨人。越与衡阳交心,赵卿欢便越清楚顾容云在她心中的位置。那种情愫,是一种嗜人心骨的执念,她的魂牵梦萦、一颦一笑全由顾容云所起,即便见不到,可心中却依旧装得满满的。 赵卿欢心疼的看着衡阳,心忽然微微一怔,有匪君子,顾郎良彧……她还记得顾容云第一眼看到衡阳时的那种怜惜和惊艳,也记得寡淡如他竟会陪衡阳聊一整晚的闲语,更记得为了一句对衡阳的承诺,他夙夜策马千里加急,只因几粒她寻了多年的花种…… 这样的深情就发生在她的眼前,浓得令赵卿欢几乎无法直视。所以每次看到衡阳压抑的神色,她都恨不得跪到圣人面前去替顾容云求来这一桩媒。 只是……天下良缘甚多,但偏偏衡阳和顾容云却不在其中。 第九章 名声大噪 中 索性没过几日,李府就传来了好消息,顿时叫沉闷了好些天的赵卿欢轻松了不少。 消息是国公夫人小蒋氏亲自送来的,小蒋氏很是正式,先是写了帖子送到了官媒衙门,然后又派了软轿来衙门接人,待见到了赵卿欢,小蒋氏二话不说便径直将一个四掌见宽的木匣子推到了她的面前笑道,“这是赵掌媒应得的,国公爷也再三嘱咐让我好好的谢谢赵掌媒,十郎的事儿让你多费心了。” 小蒋氏虽是开门见山,却未点到正题,弄的赵卿欢左右不得要领,只好奇的盯着眼皮子底下的木匣子道,“某……不知夫人的意思。” 小蒋氏闻言抿嘴笑了笑,然后一边伸手打开了未扣锁眼的木匣子一边道,“我这儿定了和杜夫人下月初五换龙凤帖,到时候还要辛苦赵掌媒在咱们两家之间跑上一趟了。” 随着小蒋氏渐落的话音,赵卿欢这才看清楚匣子里装着的竟是满满当当的银锭子。她当即只觉眼前一花,那融在一块儿的银光直直的刺入她的眼中,倒叫赵卿欢下意识的就合上了匣子盖,“换龙凤帖的事某自当亲力亲为,夫人这礼,某可真的收不得。” “赵掌媒……”小蒋氏闻言眨了眨眼,略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赵卿欢道,“赵掌媒可是嫌少?” 赵卿欢一听吓了一跳,连连摆手后退道,“夫人千万别折煞某,十郎的事儿是圣人指着衙门让咱们多上心的,于公,某办的这是衙门的差事,是某的职责所在,于私,杜家小娘子无论从品性还是德行都是拔尖儿的,把这样才德俱佳的小娘子送进李府,某也算是做了件姻缘善事,积了良德,又怎能收夫人的私礼?” 见赵卿欢说得言之凿凿,且话语间她便是都没有正眼瞧一下桌上那半掩的木匣子,小蒋氏便宽心笑道,“赵掌媒心怀坦荡不为私欲只为良缘,此乃我大唐之福啊。” 只是她这一张口,帽子扣得如此之大,又让赵卿欢顿觉无地自容,便是匆匆的问了小蒋氏就李、杜两家交换龙凤帖时要留心的细节后就寻了个借口逃出了李家大门。 但李歧睿即将成亲于整个国公府而言确是件稀罕事儿,且喜事多外传,是以没过几日,街头巷尾便都知道她赵卿欢给国公府的十郎保成了一桩良媒。 又过了几日,李、杜两家换了龙凤帖,街头巷尾的话锋就又变了,这一回,说的是赵卿欢给素来偏好美色的李家十郎说了一个丑媳妇。随后又过了十来日,当众人得知两家的婚事定在了十月初十时,街头巷尾的流言就更甚了些,那些不知出处的道听途说神乎其神的把赵卿欢传成了一个巧言善令、魅惑男女的神婆,一夕间,那些来官媒衙门求媒的寻常人家几乎快把衙门的门槛都给踏破了! 只是,这突如其来大噪的名声却让赵卿欢苦不堪言了起来。且先不说翎竹苑门口莫名的也多了不少蹲点的陌生人,就单说那变的闹哄哄的官媒衙门里头,虽来访的百姓是多了许多,但赵卿欢每一天能听到的闲言碎语和冷嘲热讽也是纷至沓来的,这让赵卿欢在感叹长安城里适逢婚配的郎君、娘子甚多的同时,也不由的尝到了被周遭同僚们嫉妒排挤的个中滋味。 第九章 名声大噪 下 是以这日,在费力接过钱掌媒递上的一叠厚厚的美人卷后,赵卿欢先是回头看了一眼自己案桌上那垒得整整齐齐的数十捆卷册,然后终于忍无可忍道,“若是我没记错,钱掌媒给林大人府上的五郎说完媒以后,已经有好几日没有出过衙门保媒说亲了。” “欸,赵掌媒,能者多劳啊,我也是没有办法。”钱掌媒轻巧的挑了挑眉,清了清嗓子指着赵卿欢捧着的美人卷道,“这几个小娘子皆色庸才疏之辈,若没有经过赵掌媒的妙口点化,只怕这辈子要寻个人家都难哦。”钱掌媒身材魁梧高大,站在赵卿欢面前低眼而视,怎么看都是有些趾高气昂的样子的。 赵卿欢自然听出了他话里头的意思,正要反驳,却见钱掌媒皮笑肉不笑的一勾嘴角,然后抬手重重的拍了拍赵卿欢的肩,竟这般不等她反驳就径直转了身扬长而去了。 赵卿欢愣住了,想前两日那些瞧她不顺眼的掌媒派活儿给她的时候,左右还会和她唇枪舌剑一番,最后即便她被迫着接下了活儿,可嘴上到底还是能占到便宜的。可现在倒好,他们干脆连这一点便宜都不让她占了,如此欺善,简直令人不齿至极! “师姐……你还好吧?” 忽然,裴苑的声音怯怯传来,赵卿欢正怒意上着头,回身看裴苑的时候力道太大,手中那一摞卷册便顺势“稀里哗啦”的掉了个满地。 “你瞧着我像是好的样子么?”赵卿欢气不打一处来,偏对着裴苑也不能撒个痛快,只能咬着牙道,“我竟也不知,圣人在咱们这偌大的衙门里头养着的都是些不晓礼义廉耻……” 可赵卿欢话还没有说完,从裴苑身后就闪出了一个精瘦的身影,那人眉目俊朗,天资自然,一伸手就捂住了赵卿欢的朱唇笑道,“赵掌媒,隔墙有耳,你可切莫再到处树敌了,不然回头这衙门里可真就要容不下你了。” 这沉磁的声音,这万年不变的龙息香,赵卿欢纵使没有抬头,也知道捂着她嘴的定是连贺。 “师姐,你且稍安勿躁,连……连掌媒已经知道为何突然衙门里头的那些人会如此排挤你了。”这几日赵卿欢的处处为难裴苑这个师妹自然是感同身受的,可无奈她在衙门里头也没什么根基,要想帮赵卿欢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 不过裴苑是怎么都没有想到,最后帮了她一把的竟然会是连贺!但连贺素来在衙门里的名声不太好,所以眼下这种情况,裴苑真的很担心赵卿欢会一口咬在连贺的手上,便是急急忙忙的出声打着圆场道,“师姐你仔细想想,咱们这官媒衙门自设立以来说成媒的又不是只有你一人,虽国公府的十郎是块难啃的骨头,可也是个烫手的山芋,若非人人敬而远之,当时这桩难事也不会落到师姐你的头上来不是?毕竟那时候你才进衙门几天呐!” 听裴苑这样一说,赵卿欢便使了劲猛的拉下了连贺那堪比女子一样纤细的手掌,先是抬头瞪了一眼坏笑的连贺,然后压着怒意对裴苑道,“是啊,我这会儿就是哑巴吃黄连,费尽心思说成了李歧睿的媒,到头来却是一点功劳也没有沾着,反而还惹来了一身骚!” 第十章 祸福两极 上 “那是因为赵掌媒推了国公夫人的私礼。” 听着赵卿欢的义愤填膺,连贺骤然轻笑了出来,一双凤眼甚为清朗,“咱们衙门的俸禄有多少赵掌媒是知道的,如我们这样做官媒的,能促人姻缘自然是好,可人本唯利,说成媒以后能得多少私礼于咱们来说也很重要。偏偏……国公府这一桩,赵掌媒堂而皇之的推了国公夫人的馈赠,一时之间成了街头巷尾的美谈不说,也断了咱们正大光明的财路,赵掌媒你说,别的大人私底下能不气你么?只怕是要把你生吞活剥了的心思都有了。” 连贺说的一本正经,俊朗的面容上看不出一丝的调侃,让乍一听的赵卿欢竟哭笑不得不知要作何反应。 “师姐,是……真的。”裴苑见赵卿欢愣在了原地直皱眉,连忙压着声音接口道,“今日我同连大人去王侍郎家说媒,走的时候王夫人还特意把国公府的事儿说给了我们听,那话外之意已是不言而喻了。” “官媒说媒成人之美,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吗?”这是怎样,她没收小蒋氏那一匣子银锭子翻篇儿回来倒成了她的不是,可是也从未有人同她说过官媒那般私相授受是早就被默许了的啊! “再天经地义也要吃饭过日子,炒米油盐哪一处能少了银两,平日咱们说媒打点,多多少少都会贴上些私己,这些若是细算,可也是不小的一笔花销呢,赵掌媒以为咱们白贴就是理所应当,收礼就成了污秽之事?” 连贺这番话虽理歪却实在到有血有肉,说起来李歧睿和杜婉婉这桩美事是她说的头一桩媒,前后她只奋力的想着如何让李歧睿撇了容貌只赏杜婉婉的才,左右她是一直花心思提防着梅遇笙的插足,结果谁曾想到媒说成了,却一举成错,落了个遭人排挤的下场。 饶是赵卿欢再理直气壮,此时此刻面对连贺,她竟也反驳不出一句话来。 是非对错本是自在人心的,当衙门里所有的官媒都把事成收礼当作不成文的规矩来为之的时候,她赵卿欢自然就成了鹤立鸡群的那一个特例。 “师姐,这事儿怪我,本我也应该多少同你说说咱们衙门里头的这些门道的……”裴苑见赵卿欢脸色顿时青白一阵,不由宽慰她道,“不过这人言可畏也是一阵儿,师姐你也别太放在心上,过段时日待流言蜚语少了,兴许也就没事儿。” 赵卿欢闻言扯了一记淡笑,随即抬头对连贺正色道,“今日有劳连掌媒多费口舌,某也并非冥顽不灵之人,连掌媒的告诫某记下了。”她说罢便是后退了一步顺势弯腰拾起了散落在地上的卷册,然后冲连贺和裴苑微一颔首,便是折身快步出了衙门的内务堂。 看着赵卿欢急走的背影,裴苑担忧的叹了口气道,“师姐从来都是不屑金银的,如今却是因这等俗物吃了个闷亏,也是为难她了。” 连贺闻言目光低垂,视线正巧落在了裴苑戴着的那顶半旧官帽上,随即似自然自语的说道,“为官之道哪里是她一个人想怎么走就怎么走的?说媒这条路,只怕赵掌媒要栽的跟头还多着呢。” 第十章 祸福两极 中 结果谁曾想,第二日一大早,连贺的那张乌鸦嘴竟就一语成戳了! 话说当时赵卿欢和裴苑两人正在内务堂里闷着头整理这两日堆成山一般高的卷册,可忽然从外头进来了一个穿着侍女襦裙的年轻婢子,她的身后还跟着钱掌媒和连贺。 “赵掌媒。”那婢子见了赵卿欢,只几不可查的点了一下头算是行了虚礼,随即便微扬了下颚口吻硬朗道,“贵妃娘娘听闻赵掌媒与人成媒手段极佳,特命奴婢前来衙门请了赵掌媒入宫领赏。” 这婢子手中并无后宫通传文书,也无贵妃玉印,让她入宫全凭白齿红唇一张嘴,且赵卿欢为官以来也从未和贵妃娘娘郭氏有过交情,如此阵势,不由让她生了疑惑。 可眼瞧着这婢子身后钱掌媒那一脸讨好巴结的模样,赵卿欢便深知这婢子的身份肯定不假,口中的传令也必定不是信口开河的说辞,只怕今日这趟后宫,她是非去不了了。 这样一想,赵卿欢心里就没了底,但就在她深吸了一口气迎上那婢子的目光想问几个简单的问题时,那婢子竟已转过了身,只不耐的催促道,“劳请赵掌媒快些,贵妃娘娘可是已在宫里头候着了。” “哎呦,赵掌媒你倒是快些跟上,别让贵妃娘娘等久了!”钱掌媒闻言上前就催促开了,见赵卿欢的脚始终没迈开步子,钱掌媒一伸手就用力的推了她一把。 赵卿欢险些一个踉跄就扑在地上,好在她眼跟前的连贺眼疾手快的帮她挡了一下。 这一冲一挡间,赵卿欢只听到连贺用极轻微的声音在她的耳畔轻轻的说了三个字——“鸿门宴”。 她顿时心中了然,抬头对着连贺便是一记苦笑,随即就快步的跟上了那个已走出很远了的冷颜婢子。 从官媒衙门到大明宫其实不远,有了宫里头专门派来请人的软轿,那这路就更快了。 宫门城墙,赵卿欢并非第一次入,可眼前这深入皇城华贵骄奢的承乾宫,她却真的是实打实的头一回看到。 那重檐宫顶在夏辉之中泛着晕色碎光,飞檐陡峭,瑞兽栩栩,这帝王宫殿,便是连一砖一瓦都透着穷工极丽的奢华。只是,那千重顶、朱漆门、同基台的厚重,却捆绑住了多少韶华岁月和青涩妙龄,又吞噬掉了多少纯真善意与静好安宁…… 不过是拾阶入门进了宫,赵卿欢的思绪已是连着翻飞了好几圈。但她深知今日这一遭走的是鸿门宴,便是不敢多有马虎,当即就飞快的屏气凝神低下了头,只安安分分恭谦有加的跟着那来“请”她的婢子一路往宫内行去。 也不知到底走了多久,就在赵卿欢感觉周遭的气氛越来越沉闷之际,前头那引路的婢子突然停下了步子,面无表情的嘱咐了她一声“赵掌媒且候着”,便先一步掀帘入了内殿。 赵卿欢心里头七上八下的不是滋味,闻言便是本分的站定在了原地。 忽然,里头有人高声唱传道,“请赵掌媒入殿。” 赵卿欢猛的抬起了头,只见殿门边有两个宫女正一左一右的掀开了垂幔,颔首示意她入内。 第十章 祸福两极 下 偌大的宫殿回廊静的可闻针落,赵卿欢的耳畔甚至能听到自己足尖蹭到官袍前摆的婆娑声。这衣料的声响犹如一声声的催命鼓,逼得她不得不压低了自己的脖颈,紧紧的咬住了唇。 其实进宫见郭贵妃本不是一件什么可怕的事儿,更何况眼下这清白天日的,既郭贵妃是派了人在众目睽睽之下“请”她入的宫,那想必她也不会刻意刁难自己。 只是这种前途未卜的压抑感确真正叫人难受,这就好比是被人拧着脖子生生的按进了井口一般,人未触水,可那深幽渗寒的井水已是扑面而来,让人难掩惊恐。 赵卿欢下意识的握紧了拳,忽然感觉有一阵淡雅宜人的清香缓缓袭来,紧接着,她眼前豁然一亮,一个雍容华贵的倩影就这样映入了她的双眸。 “微臣赵卿欢参见贵妃娘娘,娘娘万福。”赵卿欢站定后便低着头行了跪拜大礼,举手投足间倒也堪称从容。 “赵掌媒平身,淳意,给赵掌媒赐座。”郭贵妃的声音听着很是悦耳,倒清减了一些她身上那厚重的奢华之气。 赵卿欢闻言簌簌起了身,然后由那唤名淳意的婢子引着落了座。待她坐稳后抬头细看,才发现原来这个淳意就是之前去官媒衙门请她入宫的那个冷颜婢子。 真是……好一张不苟言笑的脸呢。 赵卿欢走神微叹了一记,正准备抬头去迎郭贵妃的目光时,却突然在余光中扫到了一个极为熟悉的身影。 今日的梅遇笙着了宦官宫服,乌帽齐额,圆领大袍,明绣的瑞鸟花纹中闪着丝丝银光,依然是个富贵打扮。 这无声一撇,他自然也看到了她,迎着赵卿欢诧异的目光,梅遇笙飞快的眨了眨眼,嘴角一抹狡黠笑意显露无疑。 不知为何,赵卿欢顿时有了一种被人算计的感觉,便是在心中狠狠的啐了一口,然后毅然决然的看向了郭贵妃。 “本宫今日忽请赵掌媒入宫实有唐突,不过听闻赵掌媒替国公府的十郎保了一桩极为漂亮的媒,本宫便很好奇赵掌媒的手段。”郭贵妃先是眯着眼打量了一番赵卿欢,然后便开门见山的点了用意。 此入承乾宫本就是不测当下的一桩苦差,这会儿又在郭贵妃的手肘边看到了一脸似笑非笑的梅遇笙,赵卿欢便是径直将那些客客道道冠冕堂皇的话给省了,直挑郭贵妃感兴趣的回道,“回禀娘娘,微臣并没有用什么手段,不过就是投其所好罢了。” “呵,赵掌媒这投其所好也是别出心裁的,李家十郎那是出了名儿的偏赏美色,可杜家那未出阁的小娘子却是个姿色平庸的,如此这二人也能被赵掌媒说到一块儿去,本宫甚觉有趣。”郭氏说着转头看了一旁的梅遇笙一眼,然后笑着问道,“听闻那日公公也去了,不知公公看没看出赵掌媒所谓的投资所好到底是什么门道。” “回娘娘,奴才眼拙愚昧,并未看出赵大人的门道。”梅遇笙一边说一边佯装惶恐的弯下了腰做起了恭谦姿态,可赵卿欢却分明看到他眼角微眯露出的笑意。 第十一章 引火上身 上 梅遇笙那不明所以的笑意看的赵卿欢直慎得慌。 承乾宫中,尊者在上,眼下在贵妃娘娘郭氏的跟前,她和他其实都是不得不低头的奴才。可身份未变,自己和梅遇笙与主子的亲疏却极为有别,似那日在东市府廨那般不屑的姿态,赵卿欢是死也摆不到今日的台面上来了。 是以听了梅遇笙这不咸不淡的一句话,赵卿欢虽怎么都拿捏不准他的用意,却还是硬着头皮回道,“梅公公这么说真是折煞某了……” “娘娘您不知呢,早两日小的还和赵大人在国公府里头碰到过一回,那一次小的带去的美人卷,啧啧,便是随随便便哪一张都能让十郎眉开眼笑的,小的当时可乐了,心想着这事儿准能八九不离十,偏小的高兴的早,半路让赵掌媒给截了胡呢。” 梅遇笙一张口就绵绵柔柔的打断了赵卿欢的话,那语调中糅杂着埋怨和娇嗔,沾笑的双眸时不时的往赵卿欢这儿撇上一下,看得赵卿欢如坐针毡,脊梁骨上顿时浮起了一阵粘稠的凉意,若不是死死咬牙撑着,她估摸着这会儿自己应该已经跪在地上了。 “本宫也觉得可惜,想那吴家的小娘子,多水灵漂亮的一张小脸儿啊,本宫瞧了也是喜欢的,本配了十郎,也算是天作之合了。”郭贵妃悠悠的端起了手边的茶盏,凑到唇边吹了吹后啜了一口香茗继续慢条斯理道,“还有,梁家的小娘子,豆蔻之年,嫩的都能掐出水儿来,笑起来的样子本宫也是喜欢极了……” 这一回,赵卿欢再也不敢绷了,直直的一闭眼,“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 她跪的没什么技巧,一双膝盖就生生的磕在了玄石砖上,光听那“咚”的一记实沉劲儿,梅遇笙就“哎呦”一声闭上了眼别过了头,拧巴着眉心揪着领子在那儿做心疼状,看的赵卿欢都想直接站起来冲到他跟前给他两个大耳刮子了! 可是她不敢啊,郭贵妃的话明明白白的就在告诉她:赵卿欢,国公府这桩事儿原本就是本宫看上的,现如今你这样堂而皇之的跳出来,摆明了就是要跟本宫过不去! “娘娘,十郎的事儿当时微臣是从衙门里头接的手,这本也是微臣入衙门为官以来接手的第一桩媒,微臣便想着,若能促成天作,回头在衙门里也能不被旁的大人看了笑话去。”见郭贵妃只低头看茶却不发一言,赵卿欢便慌忙继续道,“外人只道十郎喜色,却不知他也是个惜才的。若拿容貌和才能相比,哪一个能更长久本就是不言而喻的,微臣不过是掩了杜家娘子的貌而宣了她的才能罢了。” “好一个掩貌宣才呢。”郭贵妃眉眼一抬,冷着神色道,“十郎倒也买你的帐。” “微臣惶恐。”赵卿欢叩首道,“娘娘看似这里头是微臣使了伎俩用了旁门左道,但其实不过就是杜家小娘子的舞艺画技刚好入了十郎的眼罢了。” “呵,伶牙俐齿。”郭贵妃轻笑了一记,声音终于略见柔和道,“既赵掌媒这么有手段,不如也费费心替本宫去谋一桩媒如何?” 赵卿欢只感觉到自己鼻尖也已冒出了细汗,闻言顺势就抬起了头道,“娘娘尽管吩咐,微臣一定尽心尽力。” 第十一章 引火上身 中 “上个月,本宫得了妙手丹青云娘子的一张《绿荷染》,云娘子的荷花画的是越来越出神入化了,只可惜,她这姻缘之路倒有些不顺,已过双十却依旧孑然一身,本宫觉得有些惋惜,这多好的一个姑娘家,也是才貌双全的,合该有个心疼她的人陪在身边同她共知冷暖,赵掌媒以为呢?” 洛阳奇女,妙手丹青云千素! 得了,在没听到郭贵妃点人的时候,赵卿欢就俨然已经知道眼前是一个坑了,如今她一张口就搬出了云千素,赵卿欢便觉得她眼前有个坑,头上还悬着一方千斤石! “微……微臣以为……”赵卿欢并非胆小之人,眼下这般结结巴巴对答不顺,实在是因为太过无奈哭笑不得罢了。 她心里很清楚,云千素不过是郭贵妃拿来堵她的一个借口,贵妃娘娘要的结果并不是最后云千素能觅得一个如意郎君,而是要赵卿欢看清楚,今日得罪了她郭氏,她便能搬出一个云千素来挫了她的锐气,若是明日再插足她中意的人,那她这个堂堂贵妃就能让赵卿欢丢了头上的乌纱帽! 想到这里,赵卿欢便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看着郭贵妃道,“贵妃娘娘一番苦心全为良缘,微臣自当竭尽全力。” 郭氏虽不是皇后,可却执掌着整个后宫,她虽是贵妃的身段,可举手投足间却见凤仪之姿,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女子,又岂是她一介小小八品官媒能抗衡的? 富贵可争,人命天定,这个道理有的时候赵卿欢是不得不服的! 是以这一番摆姿做态的阵势之后,当赵卿欢恍恍惚惚的出了承乾宫时,便觉整个人虚脱无力饿得慌也渴的要命。 “赵掌媒请留步,赵掌媒……请……” 赵卿欢自然听到了身后梅遇笙那张扬的呼唤声,承乾宫前殿的回廊下,赵卿欢在前,梅遇笙在后,她步子走的急,为的就是想甩掉他,可她却没想到梅遇笙竟是个不依不饶的,到了最后竟跨步大跑一个侧身直接横在了宫门口,把她堵了个严严实实。 “赵掌媒看来是不待见某了。”梅遇笙一脸笑意,眯着眼的模样看着倒是尤为和煦的。 可赵卿欢却是怎么看他怎么来火,压根儿连正眼都懒得瞧一下,只懒懒道,“劳烦梅公公让一让,某还要给贵妃娘娘说媒去呢,若是耽搁了一二只怕公公也是担待不起的!” “哎哟哟,赵掌媒这睚眦必报的性子倒是能忍,方才在娘娘跟前,你倒挺沉得住气,可眼下这一看,你像是不愿意接云娘子的事儿啊。”梅遇笙站直了身子,顺势捋平了衣袖上的褶子道,“这如今啊,赵掌媒也算是身处水深火热了,这官媒衙门里头的闹心事儿还没消停,眼看着又受下了贵妃娘娘的托付,若是赵掌媒有什么需要周全打点的,尽管与我直言,我若能帮,一定亲力亲为。” 梅遇笙说这番话的时候,弯腰垂首,整个人往赵卿欢的侧脸边靠近了几分。他身材颀长,如此一举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极像是在同她耳语一般,让感受到他气息的赵卿欢顿时觉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抓心挠肺的,只怕自己会一个忍不住就往他的脸上挥上那么一拳头…… 第十一章 引火上身 下 “师姐你打过去了吗?”午后翎竹苑的茶屋中,裴苑饶有兴趣的拉着一直沉着一张黑脸的赵卿欢追问道,“打过去了吗?” 赵卿欢气不打一处来的白了裴苑一眼,郁结至极,“你当我傻?我若真揍了梅遇笙,明儿只怕你要去刑部大牢看我了。” 裴苑眼露惋惜皱眉道,“也不至于这么严重,合该他就是欠揍的份儿。” “怎么不严重,他如今可是皇上贵妃身边的大红人,便是连他做私媒营生这一茬,贵妃娘娘都是睁一眼闭一眼的左右袒护的,今儿我在殿上,娘娘反反复复的几句话,无非就是在告诉我,本来国公府的事儿是她看上的,是她派了梅遇笙去的,偏我有眼不识泰山,愣是把她的事儿给搅和黄了。你说,若今儿我在承乾宫打了梅遇笙,我还能有什么好下场么?” 今日承乾宫这一趟赵卿欢实在走的太过憋屈,以致她回来以后干脆冲进了官媒衙门拉出了裴苑就径直回了翎竹苑。 真是天地良心,她根本没有想过要用李歧睿和杜婉婉的这一桩媒让自己名声大噪的,她的所作所为,真不过就是官命在身、分内职责而已,可谁曾想,她促了一双璧人,却让自己深陷了泥潭。 “诶,便就知今日你去承乾宫肯定没什么好事儿,国公府十郎的媒你接过手的时候我就同你说过,这里头水深的很,但偏偏让你遇到了一个杜婉婉。”裴苑闻言,也只能无奈的拍了拍赵卿欢的肩以示安慰。 自己这个师姐的性子裴苑是清楚的,赵卿欢与师父很像,与人成媒先看门当户对,再定生辰八字,若遇着什么天作之合的命格,那是头破血流也要给人配成双的。过去这十几年以来,师父的名声也因此一直好坏参半,如今轮到赵卿欢承了师父之愿,裴苑甚至都可以想象师姐多年以后的模样了。 “有这样的命格摆在我眼皮子底下,难道我能当视而不见?成人良缘,胜造……” “是,是!成人良缘,胜造浮屠。”这句话是师父的口头禅,裴苑从小就听,耳朵早就起了茧子,一听赵卿欢拿了这句话做开头,便知她又要念叨那些条条框框的老规矩了,当下就截了她的话头反问道,“但再好的良缘当前,师姐你也得先把手头的事儿给办了!” 见赵卿欢狠狠的瞪了自己一眼,裴苑忍着笑意又道,“你瞧,衙门里头那些糟心的事情我还能帮着你跑跑,可贵妃娘娘派给你的差事,怕就只有你自己硬着头上了。” “妙手丹青云千素……”赵卿欢冷笑了一声,突然叹了口气问裴苑道,“你说,若我就在她这儿栽了跟头砸了师父的招牌,师父会……” “会把你逐出师门一路追杀到你讨饶为止。”裴苑根本不给赵卿欢深思的机会,一张口就断了她的念想,“师姐,你还是好好想想怎么给云娘子说一桩良媒吧。” “恩,都道她孑然一身至今是因为欢喜女子,你觉得……我是不是应该带几幅美人卷上门呢?”赵卿欢看了一眼义正言辞的裴苑,还真是单手托腮认真想了起来…… 第十二章 明暗之势 上 翌日一早,赵卿欢匆匆的去了趟官媒衙门处理了一些琐事后就牵马上了路。 从长安城到洛阳,她一人一马紧赶慢赶也要约莫五天左右,这一来一回的就是整整十日。为了能在重阳节以前赶回来,赵卿欢知道这一路上她是半点都耽搁不起的。 夏末暑重,早晚又偏凉,出门在外自然谈不上舒坦,好在她走的是官道,夜宿的是驿站,除了奔波疲累些之外,这一路的风尘仆仆中,她倒并没有吃什么苦头。 五日之后,赵卿欢顺利的骑着马进了洛阳城。 西都长安、东都洛阳。 遥想当年洛阳在武曌称帝定都的时候就已是座不容世人小觑的都城了。现如今,它虽是陪都,可气势上却一点也不输长安,旁的不说,就单说洛阳城中轴那贯穿南北的运河,俨然就是一条安定社稷的命道,毕竟长安城一半以上的粮食和物资都是靠着洛阳城供应的,洛阳与帝都的命脉联系,早已是秤砣不分了。 眼前这座如此热闹繁华不亚帝都长安的陪都,赵卿欢是第一次踏足。确是市集琳琅人潮如织,只穿街走巷的功夫,她耳畔周遭响彻的全是商贩卖力的吆喝声,且各路的方言都有,赵卿欢甚至还听到了类似波斯语的奇怪话音,咿咿呀呀的叫她不明所以。 只可惜,这繁华之都赵卿欢却只走马观花的撇上了几眼,随即就直接穿城而过直奔郊野。 自古,贤才之者多爱在静谧偏僻之地安家落户,这云千素也不例外。她的宅子在洛阳城外南三十里处的一个小村子里,这村子小的仅三四户村民,时逢酉时日落西山,整个村子却连炊烟都几乎望而不见,害的骑马疾奔的赵卿欢差点就跑过了头! 如此一折腾,待赵卿欢牵着马叩响了云千素小宅的门环时,天际边那最后几抹黯然失色的余晖中已依稀能看到星点的碎光了。 “谁?”不一会儿,宅子里便有了询问声,紧接着,一个梳着花苞鬏儿的小姑娘便利索的拉开了木门探出了脑袋。 那双眸伶俐的小丫头先是仔细谨慎的打量了赵卿欢一番,然后问道,“这位官家姐姐有何事敲门?” “某乃官媒衙门的掌媒使,姓赵,今日冒昧来访,是来寻见云娘子的。” “我家娘子不见外客。”小丫头客道老成的笑了笑,然后顺势就要关上木门。 赵卿欢眼疾手快的伸手拦住了她,一边掏出了官牌一边道,“且劳烦你拿着官牌去和你家娘子知会一声,某这儿确有要事要同你家娘子说说,也是耽搁不得的。” 小姑娘抬头看了一眼赵卿欢,月色初上,华光满地,宅子门口还未点灯,这黑灯瞎火的,倒让赵卿欢那双灵动有神的双眸显得格外的真挚,小姑娘心中顿时生出了一丝好感,闻言便利索的接过了赵卿欢手中的官牌道,“那大人且稍候片刻。” 看着小姑娘折身而回的背影,赵卿欢微微的松了一口气,却也不禁犯起了愁。 若是一会儿那丫头出来同她说云千素还是不愿意见她,她该如何是好?想她这会儿人都到这宅门口了,让她连云千素的面儿都没见上就打道回府,显然也有些不妥,可一想到重阳节的“赏秋宴”,赵卿欢便暗中担心若是在云千素这儿耽搁了,重阳节就未必赶得回长安了。 正这般胡思乱想之际,门口突然又有了动静,只眨眼的功夫,那小姑娘便又蹦了出来冲赵卿欢笑眯眯的说道,“大人且进吧,我去帮大人拴马!” 第十二章 明暗之势 中 小宅清雅,颇有闲云野鹤之意。屋内有灯,摇曳于窗宣之上,衬出一抹袅袅清姿,纤细温婉。 赵卿欢下意识的整了整起皱的衣摆,然后沿着院中小径入了门厅。 一进屋,便有一股肉香袭来,赵卿欢猛得深吸了一口气,还没来得及开口,肚子里就传来了一阵“咕噜”声。 “大人风尘仆仆披星戴月,若没有急务在身,不如先坐下用个膳?”就在赵卿欢尴尬之际,端坐矮几前的云千素已站起了身,笑着迎了上来。 这洛阳才女云娘子的身上有一种浑然天成的书香墨气,黛眉似柳,杏眸如水,衣着素雅却难掩灵动之韵,叫人过目难忘。 只是赵卿欢这空城计唱的实在是响亮唐突,逼得她只能干笑着附和点了头,随后便跟着云千素一并落了座。 热汤热饭,两荤两素,陌生人一桌对食,即便想聊些什么也是无从开口的,所以赵卿欢便谨慎的压下了此次来意,只专心的低头喝汤吃菜。 半个时辰后,两人用完膳便移步了书厅,赵卿欢见云千素已对自己投出了好奇的目光,便先开口道了一声谢,“某今日冒然造访实在唐突,多谢云娘子方才的款待。” “赵……掌媒?”云千素笑着点了点头,然后便从桌上拿起了赵卿欢的官牌递还给了她道,“不知大人今日来我这儿所为何事?” 赵卿欢闻言蹙眉思忖了片刻,随即将郭贵妃“嘱托”自己的事儿原原本本的告诉了云千素,末了又道,“贵妃娘娘爱贤惜才,想必也是惋惜这些年娘子错过了好姻缘还孑然一身,有贵妃娘娘口谕,某也不敢耽搁,便就想着先来洛阳探探娘子的口风。” “口风?”云千素失笑着摇了摇头道,“赵掌媒一个姑娘家,风餐露宿的从长安跑来洛阳,虽地界不远,但到底也是辛苦的,今日赵掌媒若不嫌弃,就在我这儿好生歇息一日,明儿一早我带你好好逛逛洛阳城,也不枉你此次这番连日折腾。”她这一开口,已全然抹掉了赵卿欢的来意,听似绵柔的语气中却有着不容反驳的坚定。 “云娘子又何必拒人千里,今日且先不说贵妃娘娘的嘱托,就单说某身在其位,做的就是促人良缘保人成双的媒事,娘子何不给某一个机会,同某说说欢喜怎样的郎君,某也好给娘子参详参详。”赵卿欢闻言却不觉失望,脸上的笑意也未见薄凉。 其实她虽入衙门的时间不久,可仔细算来,她踏入媒妁这一行当也有将近五年的光景了。 与人说媒,练的就是与人交涉的手段和口才,被人拒绝本就是常情,赵卿欢早已习以为然了。 可云千素显然是第一次遇着官媒这样不依不饶的,听了赵卿欢的话,她不由蹙了眉心,说道,“赵掌媒这份诚心只怕今日是走错了地儿,若我这番话赵掌媒还是听不明白的话,那您也不要怪我向您下逐客令了。” “佳人当配才子,想必云娘子这般风雅之姿应该也不会喜欢一介莽夫吧,那玉树临风的俊才郎君如何?”但,赵卿欢却依旧置若罔闻。 云千素见状忽而一笑,却是语气愠怒道,“您贵为掌媒也是身不由己,洛阳城中有个云来客栈,赵掌媒今日大可去那儿歇一歇脚。” 逐客令一下,赵卿欢便不请自走的退出了宅子。 这颠簸一路如预料那般毫无收获,可骑马折身回洛阳城的赵卿欢却还是松了一口气,好歹那云千素的五官面相她是瞧了个一清二楚的,虽没有拿到她的生辰八字,但今日能亲眼看一看云千素的面容,赵卿欢已是心满意足了。 第十二章 明暗之势 下 话说就在云千素目送赵卿欢出了宅子之后重新回到屋中时,原本空无一人的书房里竟赫然站着一个男子。 他一袭夜行墨衫负手而立,面向书桌背对着门,皎皎身姿挺拔颀长,突兀的像是从天而降一般的不真实。 云千素下意识就抬头看了一下依旧严严实实的屋顶斜瓦,一边用手捂着猛跳的心一边没好气的说道,“这大半夜的是想吓死人么!” “师妹,你的画技果然精进了不少,难怪贵妃娘娘一直念叨着说想请你入宫给她作幅画呢。” 随着一阵轻笑,那男子缓缓的转过了身,烛火中,梅遇笙的侧颜映衬在不透光的窗油纸上,散成了一片模糊的光晕。 云千素闻言冷哼了一声,先是看了一眼梅遇笙,然后转身就走出了书房。 “这下你也见过赵卿欢了,觉得如何?”梅遇笙见状,背着手,大步一跨就跟上了她吊着嗓子道,“若论能力也是有的,但要我说就是呆板了些,总一幅正儿八经的模样,可倒真比我更适合坐那位置。” “梅遇笙!”云千素一听,忽然止了步子转头道,“你且别当这是在宫里头,赶紧给我收起你那阴阳怪气的调调!” 云千素这一吼,惊得梅遇笙连连举起了双手讨饶道,“好好好,我知道你最不耐烦我不请自来,这不也是事出有因么,我来不及同你商量。”这次开口,梅遇笙的声音竟一改之前的轻悦,变得厚重而实沉,听着好像就是个活脱脱的……男人! “也真是够稀奇的。”云千素闻言瞪了梅遇笙一眼,还真是眼露不耐道,“之前若说你闲,宗族上上下下也确是没你什么事儿,可如今你都入了宫,也是讨了主子们的欢心得了不少差事的,怎么还是这副游手好闲的模样,你这个公公倒是做的很轻松呢。” “师妹,你怎么这么看我!”梅遇笙佯装惋惜的长叹了一口气,一脸惆怅道,“若非师父临终的时候再三嘱咐……” “你我同宗同族一块儿长大,且就别在我跟前唱大戏了。”云千素最是吃不消梅遇笙那学着师父模样数落自己的做派,连连冷笑着嘲讽道,“你且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关心我的事,那这日落西山戌时已过的,你也不担心赵掌门能不能在闭门鼓之前进城,毕竟,她平平安安的,我才能觅得好良缘呢!” 最后几个字,云千素说的咬牙切齿的,直听得梅遇笙脊梁骨一阵阵发麻,“呵,她能干着呢,若论混市井的能耐,那丫头可比你强上百倍千倍。” 梅遇笙说着,视线便落在了云千素客厅南墙处的多宝阁架子上。那花梨木的架子并不大,为数不过六格,圆正不一,左右不称,只在中间的格中端端正正的摆了个糯底阳绿白玉金佛,佛身掌寸见高,擦的水油光亮的,可见云千素对这孤零零的小物件倒也上心。 不过这一眼,却看得梅遇笙容色尽敛,眉眼不悦,“姓方的来过了?” 云千素本正拿着湿绢在窗边擦着兰花叶上的浮尘,闻言便是手势一顿,再抬头,她闪躲尴尬的视线便同梅遇笙眼眸中的冷然撞在了一块儿。 第十三章 洛阳驿站 上 而另一头,从云千素的宅子出来以后,赵卿欢便是一路策马,总算是在敲闭门鼓之前进了洛阳城。 虽说赵卿欢很小的时候就开始随着师父四处游走说媒,可这洛阳城却真的是头一回来。 初来乍到,她自不敢太马虎,所以还是谨慎的取出了官牌,细问了守城的侍卫后便直奔北面的驿站而去。 一路往城腹而行,举目望之,灯火成海街景辉煌,远处行宫忽明忽暗似绘于墨山之上的一张美卷,让赵卿欢不知不觉就松了手中的缰绳放缓了速度。 长安洛阳皆繁华,可华盛的姿态却不一样。长安贵为国都,盛世繁荣中透出的是一种苍劲和洗尽铅华的沉淀,而洛阳的繁华是透着朝气的,也是蕴着隐忍的,现如今它是纵贯南北的富庶陪都,当年的盛世之景,已没入了城中百姓们的碌碌光阴中,便是有人提起,也总是小心翼翼的。 思绪飘渺间,赵卿欢已踏夜到了驿站前。偌大的驿站灯火通明,墙围高耸斜瓦层层,飞檐瑞兽直入云端,甚是气派。 赵卿欢心中微有感叹,正取出了官牌准备自报家门时,却突见那厚重的铜门从里头被人缓缓拉开,紧接着碎步跑出了一个公公模样打扮的侍者,粉面红唇,双眉如蚕,见了她便尖着嗓子眼儿问道,“来者何人?” 赵卿欢一时摸不着头绪,也不知这个公公是驿站里头专职打点的还是另有什么来头,径直就递上了手中的官牌道,“某是官媒衙门掌媒赵卿欢,今日有事赶来洛阳,准备夜宿驿站。” 那小公公闻言顺手接过了赵卿欢的官牌,然后就着门前的灯光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后说道,“赵掌媒且候着。” 见那公公说罢转身就走回了驿站,赵卿欢不明所以的心中直嘀咕,莫非这洛阳城的驿站同别处的驿站不同,并非谁人拿着官牌都能进站夜宿的? 完了,若是今儿她不能在驿站过夜,此刻闭门鼓已止,她这么一个大活人今晚难不成要在这驿站门口迎风熬一宿? 这开的是哪门子的玩笑!赵卿欢微有些不乐意了,想她官阶再末流,大小也是个掌媒,怎能如此被个看管驿站的小太监挥之则去? 若一会儿那小太监眼高于顶不让她进驿站,那她也不是吃素的,非得和那小太监论论理…… 可是不过片刻,赵卿欢自个儿还没嘀咕完,先头的那个小公公就从里头又走了出来。 “赵掌媒入厅吧。”小公公说着将官牌还给了赵卿欢,可言词间却不见半点恭谦模样。 赵卿欢的不悦就更重了些,便是特意驻足了一会儿,待那公公走出了十来步开外,她方才垮过了门槛入了驿站。 只是,她不过才堪堪的迈了两步,手腕就被一股突如其来的拉扯之力给拽住了。 赵卿欢愣了愣,当即就感觉到一股似曾相识的气息从身后袭来。她猛的转过了头,可跃入眼帘的却是一个背光而立的身影,朦朦胧胧的叫人看不清楚。 “谁!”这月黑风高的,赵卿欢是不信有人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在驿站门口加害朝廷命官的。只是眼前这身影轮廓太过熟悉,看得赵卿欢的头皮直发麻,被钳制住的手腕也隐隐的蓄起了力。 第十三章 洛阳驿站 下 “这没头没脑的就往里面闯,若里面等着你的是龙潭虎穴呢?” 那声音,赵卿欢是再熟悉不过了。这可真是……冤家路窄啊!不,这分明就是梅遇笙一路从长安跟着自己到洛阳的! “你就是龙潭虎穴!”赵卿欢百般嫌弃的一挥手,本以为就此能甩掉梅遇笙的钳制,却没想到他握着自己手腕的掌心中用了巧劲,这一甩,她非但没有摆脱他,反而把自己折腾的一个踉跄,直接撞在了梅遇笙的胸膛上。 “呵,女人就是心口不一,方才说我是龙潭虎穴,这会儿又要投怀送抱了?” 梅遇笙的声音直接烧红了赵卿欢的脸。他的不正经她是一一见识过的,可越见,就越觉得他真的是天生欠揍的份儿。 且即便梅遇笙是个宦官,但赵卿欢在力气上和他相比依然还是男女有别的,煨着火热的脸颊,她感觉到自己手腕处传来的梅遇笙掌心的温度,赵卿欢下意识暗中又挣扎了几次,在目光低落的瞬间便看到了梅遇笙露在衣摆外的足尖。 这一次,赵卿欢想都没想就径直抬起了脚,狠狠地、准准地踩了下去! “嘶……”眨眼间,赵卿欢的耳边就传来了一阵梅遇笙倒吸凉气的声音,紧接着,她只感觉自己腕处一松,整个人瞬间就被梅聿笙一把推开了。 “最毒妇人心啊!”随风摇曳的灯烛下,梅遇笙紧皱着眉,气急败坏的看着赵卿欢。 “呵,这一脚,某以为,九爷该受!”这一次,轮到赵卿欢冷笑了。 但见她嘲笑完以后迈开步子就要往里走,梅遇笙却还是不依不饶的一伸手就拦住了赵卿欢的去路。 “九爷这是没完了吗?”赵卿欢一咬牙,不悦之色已浮上了眉间。 “你可知今儿一早谁下榻在了驿站?”见赵卿欢目光微怔,梅遇笙又道,“其实本这事儿我也不用管你,反正不管回头护军中尉怎么给你使绊子也都是你赵掌媒该受的。”同样的话,不过片刻,他就原封不动的还给了她。 “护军……吐突承璀来了?”闻言,赵卿欢便顾上梅遇笙的睚眦必报,顿时瞪大了眼睛就后退了一步。 “这会儿才怕,晚了吧。”看着她无意识的举动,梅遇笙嘴角便扬起了笑意。 会怕,才像个小娘子家家的模样,像刚才那样横冲直撞的,真是让他怎么都提不起帮她的兴致呢。 “谁怕了!”谁知赵卿欢却嘴硬的顶了回去,“他……也并非三头六臂,有什么好怕的!” “是啊,并非三头六臂,可赵掌媒的舌头怎么像是打了结,听着不太顺溜了。”梅遇笙说着特意掏了掏耳朵,还弯腰凑近了几分,像是要再仔仔细细的听个明白一般。 赵卿欢忍住了一巴掌招呼上去的冲动,目光却不自觉的越过了梅遇笙的肩头看向了正对面灯火通明的驿站大厅。 今日在洛阳驿站撞到吐突承璀是个巧合,不过也说明她最近运气欠佳,点儿真的太背。 话说当时梅遇笙透过衡阳公主传给她的那些关于吐突承璀暗中想拉拢国公府消息的事她是记忆犹新的,后来她也暗中查过,便深知因为李歧睿和杜婉婉的这桩媒,自己是真的得罪到了吐突承璀的。 所以此时此刻,要说她一点都不怕,那还真是一句假话,但若要问她到底在怕什么,其实连赵卿欢自己也说不清楚。 “还要进去吗?”她的思忖间,梅遇笙却是一脸的想看好戏。 “不然在门口等死么?”赵卿欢很不高兴的瞪了梅遇笙一眼,转过了头就径直往里走。 她现在是骑虎难下,吐突承璀早已经知道她来了,方才那小太监也肯定就是他的人,都已经通报过了,难不成她还能临阵脱逃?开什么玩笑,她又不是他梅遇笙,富贵在身权贵在手的,她一介末流官媒,哪儿敢和大名鼎鼎的护军中尉叫板。 只这一念间,赵卿欢的脚就已经踏入了驿站的大厅,不过是微微一抬头,她就看到了端坐在正首的吐突承璀。 当真是金缕鲜衣、面冠如玉的清秀郎君,虽吐突承璀已年近三十,可却依旧面颊嫩白宛若女子,眉眼间那阴阳不辨的风韵甚至比梅遇笙都胜了几分。 如今的吐突承璀算得上是宫里头的一个人物,想他从一个小小的宦官爬到今日的内常侍,亲手管着掖庭、宫闱、奚官、内仆、内府等局,眼下又承圣恩被封了个神策军护军中尉,握紧了实权,而且前阵子还有耳闻,据说圣人还想封他一个蓟国公当当,只是左右被一些眼红的大臣给压了下去。 但赵卿欢却觉得,这蓟国公的头衔是迟早都要落到吐突承璀的头上的,压的越凶,他的胜算也就越大。 想到这些,赵卿欢身子不由的微微一颤,今日她前有吐突承璀,后有梅遇笙,若真能全身而退,她觉得自己应该马上冲到灵阁寺去烧一把头香以谢各路神仙庇佑。 “赵掌媒。”见赵卿欢愣愣的杵在厅门口似出了神,吐突承璀先寒暄道,“久仰赵掌媒大名,却不曾想竟在洛阳与赵掌媒见了面。” 吐突承璀说话语调轻缓不见尊傲之气,平易近人的像个邻家兄长,这倒让赵卿欢很是意外,闻言便慌忙行礼作揖道,“某惶恐,不知大人先至驿站,若某有什么冒犯大人的地方,还望大人……” “我就和你说,这妙手丹青是何许人也,普通的公子郎君她能看得上……哎哟,这不是护军中尉大人么!” 只是两人平和的寒暄还未道完,梅遇笙的声音就横插了进来,响彻众人耳际。 “梅九爷?”吐突承璀有些吃惊的看着梅遇笙,眼底闪过一抹凌厉之色。 一旁的赵卿欢闻言也很吃惊,她没想到高高在上的吐突承璀竟然会尊喊梅遇笙一声“九爷”。 可梅遇笙却受之无愧的笑道,“这大晚上的真是巧了,您来洛阳办事儿?”见吐突承璀点了点头,梅遇笙不请自坐,然后替自己倒了一杯茶灌了几口后又说道,“也是,这大热天的,都快入秋了白天还是燥的慌,若不是有要事儿在身,谁愿意大老远的跑洛阳来瞎折腾啊。” “九爷也来办事儿?”吐突承璀笑了笑。 “是啊,替贵妃娘娘跑个腿。”梅遇笙一搁茶盏便唉声叹气道,“其实本有李家十郎的事在前,娘娘是信得过赵掌媒的能耐的……”梅遇笙说罢还挑了眉眼往赵卿欢的身上瞄了瞄,随即又压了声音同吐突承璀说道,“不过大人你也知道,娘娘办事儿就爱稳妥,妙手丹青云千素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娘娘怕赵掌媒说不动人家云娘子,这才又暗中差了我过来呢。” 他说完,又连连转头冲赵卿欢笑道,“哎哟哟,赵掌媒可别往心里头去,娘娘这回是真器重你呢,十郎和杜娘子的这桩媒,你可是说到娘娘的心坎儿里去了哟。” 第十四章 为官之道 梅遇笙话音刚落,站在门口的赵卿欢便轻轻的咳了两声。 其实她真的是忍不住想笑的,但是总算在笑声溢出嗓子眼儿的时候被她强忍着佯装咳嗽了一下糊弄过去了。 啧啧,梅遇笙这信口雌黄的本事,她算是见识了!虽然她不清楚梅遇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可在吐突承璀面前有他给自己铺路,总是好过自己硬碰硬的和吐突承璀正面交锋的。 果然,在听了梅遇笙几句看似自言自语的话之后,吐突承璀便收回了盯着赵卿欢的目光,慢条斯理道,“赵掌媒巾帼不让须眉,如此年纪便有这番作为,自受得起贵妃娘娘的青睐。” “某不敢当!”赵卿欢虽冷眼旁观着眼前的斗法,可听到吐突承璀点了自己的名,她还是机敏的深深作了一揖,面儿上诚惶诚恐的模样也是显露的恰到好处的。 便就是梅遇笙这一番插科打诨后,吐突承璀果然就没有再出言为难赵卿欢,只寥寥的和梅遇笙说了几句话后便先行起身去了厢房。 他一走,周遭那几个眼观鼻鼻观心的侍从也一并退出了厅房,一时之间,偌大的门厅内便只剩下依旧举着茶盏的梅遇笙和门口站的有些小腿发麻的赵卿欢了。 “还杵着准备睡门口?”待回廊处的那些脚步声彻底听不见后,梅遇笙大大的伸了个懒腰,然后打着哈欠站起了身。 赵卿欢一边暗中跺了跺有些发麻的双腿,一边说道,“请九爷先行。” “哈,我可担不起你这一声‘九爷’。”梅遇笙嫌弃的摆了摆手,直接越过她进了回廊,然后挑了间靠最西边的厢房走了进去。 “这驿站里头也没个侍者来伺候么?”很难得的,赵卿欢也一并跟他进了屋子。 梅遇笙好奇的看着她轻轻的合上了门扉,却还是耐着性子答道,“吐突承璀的做派就是如此,所到之处不爱有生人伺候。只怕这会儿驿站里头的那些侍者都已经被赶到下房去了。” “那今儿可要委屈九爷了,您身边少了伺候的人也不知道一会儿能安生下榻不。”赵卿欢径直坐下了身,终于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赵掌媒如此关心某,倒让某受宠若惊呢。”梅遇笙佯装一脸惊恐的模样,眸子里却盛满了笑意。 赵卿欢看了他一眼,虽心有不甘,但左右还是撇了撇嘴轻轻的说了一声,“今日之事,多谢九爷周全。” 说来真奇怪,其实对她来说,梅遇笙和吐突承璀就是一类人,但不知为何,要论相处,赵卿欢却觉得和梅遇笙说话要更自在些。 “啊呀,好生难得,赵掌媒竟要谢我?”梅遇笙闻言,夸张的倒吸了一口凉气。 赵卿欢波澜不惊的看了看他,心念不由笃定了几分。对,她会觉得和梅遇笙相处比较自在,绝对是因为梅遇笙这油头滑脑没有官架的性子所致。 想到这一点,她突然放松了起来,连一直紧绷着的肩都下意识的柔了几分,“是啊,谢九爷方才在护军中尉大人面前替我周全十郎的事儿。” “赵掌媒可千万别误会。”梅遇笙闻言收起了笑意,眼神微凝道,“我刚才可不是替赵掌媒周全的。” “自然,九爷今日的说辞,自然是在替贵妃娘娘周全,某不过是沾个光得了便宜罢了。”赵卿欢很有自知之明,“不过只这一点便宜,就足以让某在护军中尉大人面前不栽跟头,这个人情,某记下了。” “既欠了我人情,那以后说媒保亲中若是遇着我相中的人,赵掌媒可否高抬贵手……” “九爷,你我都是促人姻缘的,姻缘一事干系一辈子,又岂是九爷说让某就能让呢?”赵卿欢毅然的打断了梅遇笙的话,明言人情归人情,规矩还是规矩。 “呵,赵掌媒真有原则,也不知顺着这原则,赵掌媒在官道儿上能走多远……”梅遇笙闻言冷笑了一记,意味深长的看了赵卿欢一眼。 赵卿欢闻言一愣,正想反驳,却听梅遇笙又开口道,“一个国公府十郎,赵掌媒就把贵妃娘娘和吐突承璀给得罪了,宫里头最大的两方势力啊,虽彼此也是水火不容的,但那毕竟是暗中,明面儿上,贵妃娘娘依然是主子,奴才……就应该听主子的。” 这番话,听着和两人之前说的毫无关系,但,赵卿欢却听明白了。 方才梅遇笙在吐突承璀跟前演的那一出看似是在替赵卿欢铺路,但赵卿欢心里清楚,梅遇笙端出的还是郭贵妃的面子。毕竟这一趟洛阳城,她是替郭贵妃跑的腿,即便之前因为十郎的事儿自己确是得罪了贵妃娘娘,但云千素这一桩,贵妃娘娘却是有心在试探她愿不愿意归顺的。 是以在事态和她的心态没有完全明朗的情况下,梅遇笙自然不会把她推向吐突承璀,这其实就是赵卿欢所谓的沾了光。 但这偏偏和她当时一心想入朝为官的初衷却是大相径庭的。媒妁之责一旦为用,赵卿欢以为便该是一心一意只为良缘的,诚然她并非天真不懂世故,为官以前她也是想过官媒难为的,可不过是末流八品的小官罢了,赵卿欢还真没有想到这为官之道竟会如此的艰难不易。 梅遇笙的这番话其实她知道自己没法反驳,因为正如他方才所言,一个十郎就让她得罪了宫中两大势力,如今摆在她面前的路其实很简单,要么顺着贵妃娘娘,要么找个机会好好巴结吐突承璀,再要么……或许就是保不住头顶的乌纱帽了。 如此看来,权势之选和良媒婚配并不可能两全,若有朝一日真让她昧着良心促成了一桩无分姻缘的话,赵卿欢觉得这官媒之路估摸着自己也要走不长了。 这或许就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赵卿欢想着便看了看梅遇笙,突然心中又生出了几分厌恶。若今日自己如他这般手握权贵,或许这脚下的为官之道便会略微顺畅些。又或许如果梅遇笙此人是个正经媒人,能好生仔细的说媒保亲,那自己与他联手与他方便也不是不可能的。 偏偏这两边,她没沾着,他也没沾着,似就注定了自己只能一意孤行,和他道不相同了…… 这番貌合神离的交谈,止在了赵卿欢的心中。 那一夜,她择了最靠近厅门的小偏屋和衣浅眠将就了一夜,第二日一早,便趁着众人未起时,先一步离开了洛阳回了长安。 一入长安城,赵卿欢便马不停蹄的进宫觐见了郭贵妃,将同云千素的初见汇报了个仔细干净,还自觉地略过了驿站的事儿。不过好在郭贵妃听她说完后也未刨根问底刻意为难她,只寥寥嘱咐了几句后便就点了头让赵卿欢退了下去。 赵卿欢一身轻松的出了宫,想了想还是先回了一趟官媒衙门,怎知她才刚踏入衙门口,就撞见了匆匆而出的连贺和裴苑。 “你们这是去哪……” “赵掌媒。”连贺见了她顿时眼露笑意,一脸的如释重负。 “师……赵掌媒,你总算回来了!”裴苑一个激动也差点喊错了称呼。 “恩,刚回……诶……等等,你们这拉着我去哪儿……”但赵卿欢才一张口,人就已经被连贺和裴苑推着直往外头退。 “刚被你赶了巧,咱们长话短说,先上马车,你赶紧随我们去驿站见一见宁州刺史梁大人。”连贺一边说一边拉着赵卿欢就上了衙门口候着的马车。 三人共车,一路往东。 车内,待赵卿欢沾座坐稳,连贺便徐徐不急道,“梁大人日前进宫述职,圣人对他果断建坝防洪、疏浚河道之举颇为赞赏,特封了他轻车都尉之勋,以示圣勉。” “宁州这次水灾确实严重,若非梁大人提前做足了准备,只怕灾情要比现在糟糕多了。”而且这次宁州水灾圣人也尤为重视,前后派了数次护援,终将灾情稳妥控住,且刺史梁元山也是抗灾有功的,赵卿欢闻言便觉得这勋爵之功梁大人是受之无愧的。 “是是,梁大人功不可没,所以圣人得知梁大人家还有小娘子未出阁时,就笑着要点鸳鸯谱啦。”裴苑差点忍不住要翻白眼了。 显然自己这个师姐是刚回城还不清楚状况,这火急火燎的当下她还悠哉悠哉的在那儿替梁大人赞誉功勋呢。 “圣人指婚了?”赵卿欢有些回不过神,圣人指婚此乃金缘,不是挺好的事儿嘛。 “若圣人指了婚,今儿就没你的事了。”连贺看了正要张口的裴苑一眼,抢在她前头道,“便是圣人才开了个鸳鸯谱的头,梁大人就指名道姓的点了要你赵掌媒保媒。” “我?”赵卿欢一双眸子顿时瞪得圆如铜铃,“……为什么?” 裴苑见状干干一笑,假模假样的眨了眨眼摇头道,“不知道,兴许是师姐你盛名在外,梁大人也略有耳闻?” “鬼扯!”赵卿欢狠狠的瞪了裴苑一眼,又看了看一脸事不关己的连贺,突然垂头丧气道,“宁州离长安虽不是隔了十万八千里,可到底也是两个地界儿,眼下我给李歧睿才说媒多久啊,哪儿来这么大的风能把这事儿吹到宁州去啊。” 第十五章 赏秋小宴 上 是啊,宁州刺史是怎么知道她赵卿欢的? 这问题搅的赵卿欢心神不宁的,只觉是不是又被梅遇笙或者郭贵妃,又或者是吐突承璀给暗中摆了一道,所以在驿站见到了下榻的梁大人后,赵卿欢便径直就问出了口。 “实在也是唐突,内人与杜夫人是旧识,前些日子,内人收到杜夫人的信函,信中,杜夫人左右夸了赵掌媒好几次,内人便想着不知这次老夫来长安,能否有幸亲自会一会赵掌媒。也巧了,圣人正好问起小女的婚事,老夫也就不藏着掖着了。”面对赵卿欢突兀的问题,梁大人倒很坦率,言辞间也听出了诚意。 而听他这么一说,赵卿欢顿时大大的松了一口气,肯定了这不过是自己疑心病重闹出的一场虚惊,随即便慌忙接口道,“梁大人哪里的话,是某唐突了才是,不曾想杜夫人和梁夫人还有这般交情,大人放心,小娘子的婚事且就交给某来参详一二。” “如此便有劳赵掌媒了。”梁大人倒也客气,堂堂一个刺史,还冲着赵卿欢行起了虚礼。 赵卿欢自然不敢担当,一边客道的作揖回敬一边细细的询问起了梁家小娘子生辰八字和欢喜爱好,末了又道,“梁大人何日启程回宁州?” “三日后出发。” 赵卿欢点了点头承诺说,“等过了重阳节,某便来一趟宁州见见梁娘子,到时若是梁夫人得空,大人不妨也让夫人一起来看看某带去的郎君图?” “那是那是,若赵掌媒到了宁州,老夫一定尽了地主之谊。”梁大人甚是满意的笑道,两人随后又细聊了些梁娘子的情况,赵卿欢便起身告了辞。 出了驿站,马车还在,马车边,裴苑正皱着眉鼓囊着嘴仰着头同连贺在抱怨着什么。 眼见赵卿欢踱步而出,裴苑赶紧跑上了前问道,“怎样怎样师姐,可是有诈?” 赵卿欢见状,一个心气不顺举起了手就往裴苑的脑门上轻轻的敲了一记爆栗,“嘶”了一声道,“炸什么炸,你这火急火燎的性子什么时候能改一改,方才那般模样,我真当这里头是有诈的,但分明梁大人就是受了夫人之托来求媒的。” “她哪儿是急梁刺史的事儿,她是因为赶着要去西市收美人卷,那些卷轴前后已经耽搁了三日了,她今儿慌慌张张想起来才急了心奔出衙门的,正巧你这两日不在,与梁大人的往来是我在打点,不过就是都凑在一块儿罢了。”连贺忍着笑意,却伸手抚了抚裴苑被赵卿欢打的额际。 赵卿欢双眸微敛,顺势抬头就去看连贺,却见他目光如水,温柔四溢,哪里还有半点平常那般清傲不屑的姿态。她当下心中微微一怔,却故作视而不见道,“梁大人的事儿有劳你了,一会儿你要陪裴苑去西市吗?”见连贺点了点头,赵卿欢又说道,“那你们赶紧,我自个儿回衙门即可。”她说罢便是略有所思的看了裴苑一眼,然后转身就迈开了步子。 ※※※※※※※※ 两日后,便就是一年一度的“赏秋宴”了。 其实长安的“赏秋宴”有大小之分,大宴是设在重阳节当天的,佩茱萸,食蓬饵,饮菊酒,登高“辟邪”,踏秋行宴,众人齐聚,祈福安康,图的就是热闹。而第二日的小宴,则是另有一番情趣的。 长安的赏秋小宴,实是媒妁之聚。这小宴,多由有身份地位的官宦世家中那些未出阁的小娘子发起办之,小宴多选在地处开阔的山间广亭或人来往之香火甚旺的寺阁之中,小宴的余兴之乐和大宴也并无差别,赏花品酒,吃糕对诗,左右也就是那些欢闹的事儿,不过宴中会有陌生郎君加入,不仅远观,还可入座,同宴中小娘子畅谈诗词歌赋,雅俗共乐。 当然,这些郎君是有备选的,或者是小宴中有郎君自己中意的小娘子,又或者是有参宴的小娘子指名的郎君,二者有一,方才可入宴,无一例外。 所以长安赏秋小宴这一日,便是官媒衙门分外忙碌的一天。 话说这并非是赵卿欢第一次入赏秋宴,却是她第一次以官媒的身份加入,所以这日小宴她是格外重视的。 小宴同大宴一样在整个长安城中有好几众好几波,赵卿欢参加的,便是衡阳一手操办的。 公主设宴,自然是有别于其他官宦之家小娘子操办的。地儿,选的是皇家惯去祈福的灵阁寺,吃食摆设所用之物也都是皇家排场,奢贵逼人。 这日一大早,赵卿欢就入了宫,然后随了衡阳的马车一并前往灵阁寺。 衡阳公主今日盛妆出宴,额点花钿,胭脂染面,一袭月白牡丹翠绿烟纱碧霞罗裙衬得她眉眼如画、容颜娟好,真非尘世中人。 两人数日未见,车内不曾有侍人随行,衡阳便是打从坐下就拉住赵卿欢左右细问,一会儿好奇云千素的容貌品相,一会儿又担心衙门里头是不是还有人给赵卿欢使绊子,一会儿又聊到了宁州梁刺史家的小娘子,问到后来就连赵卿欢都有些招架不住了,连连摆手讨起了饶。 “公主看着深居简出,对外头的事倒也是清清楚楚的啊。”赵卿欢看得出衡阳今日心情不错,出口便打起了趣儿。 衡阳闻言睨着眼道,“大小也是个主子,若这些事儿我还掌握不了,那这个公主也是白当了。” 瞧着衡阳难得端着架子说话的模样,赵卿欢一个没憋住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您还是低眉浅笑轻语品茶的样子最好看,贵妃娘娘那一套啊,在您这儿可就成了东施效颦啦。” “赵卿欢!”衡阳气急败坏的伸手就去挠她的痒,两人瞬间嘻嘻哈哈的笑成了一团。 皇家御用的马车上了街,自有开道之行,是以不过半个时辰,赵卿欢随了衡阳公主就到了灵阁寺。 今日公主举宴寺阁,主持方丈大人早已命众沙弥在各入口处把守了起来,谨防闲杂人等随意入内走动。 所以衡阳一行拾阶上山入寺,沿途只见风景不见凡俗之人,周遭清幽的可闻鸟鸣,渐浓的秋景少了人来人往的噪声,倒显得格外的赏心悦目。 衡阳的小宴设在灵阁寺寺门正南方的六角亭中,此亭依山而筑,视野开阔,景色俱佳,本就是众多雅客供香小憩的佳处。 在衡阳来之前,早有宫人侍女提前过来打点一二,因此当衡阳并了赵卿欢入庭时,一切吃用摆设茶具杯碟都已放了个整齐满当,叫赵卿欢不由的暗叹了一声。 “您派帖子的时候是不是又故意晚写了半个时辰?”见衡阳徐徐落座,赵卿欢便顺势从一旁紧跟着二人的绿荷手中接过了一件貂绒大氅披在了衡阳的肩上,然后又倒了一杯热茶放置了她的手中。 衡阳正出神的赏着眼前那广袤无垠的山间秋景,忽觉肩头一重指尖一暖,便回神笑道,“诶,你也知道人多太闹了我也待不久,回头她们来了嘻嘻哈哈一阵子我就该回了,早些来不是更好,只你我两人,看看美景喝喝茶。” “您这两日气色瞧着好多了呢。”赵卿欢不敢大意,挪了步子就站在了衡阳的对面,替她挡去了时不时扑面而来的阵阵山风。 衡阳自然看出了她的心细,只心中一暖,便拉着她坐下了身,然后叹了口气道,“小欢,你我二人虽相识不久,可却一见如故。纵使我贵为公主,可你心里清楚,同你说话,我是半分主子的架子也不端的……” “公主……”衡阳这般口气赵卿欢从未听过,心中不由暗暗惊了惊,慌得连忙去看一旁的绿荷。 怎知绿荷只冲她无奈的笑了笑,然后便转过了头。赵卿欢正不解,却听衡阳又道,“说穿了我也是个无权无势的,这些年空顶了个公主的头衔,却也未曾在宫中给自己留什么后路,仗着皇兄疼我,我便也从未想过那些复杂的事儿,可是小欢,我的心思你是知道的……听说明年开了年,契丹使者会来长安朝贡,皇兄他,好似想要与契丹和亲。” 赵卿欢闻言便如鲠在喉,只堪堪的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小欢,你若……与子成媒,便配了我和顾郎……可好……”那一刻,衡阳的眼中有一丝奢愿和轻求,赵卿欢心疼的一目了然。 她听懂了衡阳的意思,却突然发现自己又看不懂衡阳的心思了。之前马车上与自己展演欢笑的衡阳分明就在眼前,那盈盈的笑声确是发自肺腑,明明那么欢快的人,怎么一下子就愁郁了起来。赵卿欢不懂,此时此刻衡阳眼中透出的期许和苦楚究竟是被她怎样用力的压在了心底的? 天之骄女,万人之上,金贵骄奢如衡阳,其实渴望的不过是一桩两情相悦托付终身的姻缘罢了,但这唯一的渴望,与她而言,却是一种奢望。 “小欢,你若与子成媒,便配了我和顾郎可好?”衡阳的这一句话,一直萦绕在赵卿欢的耳畔许久。 时过午时,赏秋宴开,莺歌笑语从四方涌入,舞妓翩翩、水袖飞扬,可赵卿欢却沉默不语的站在亭外,遥望着眼前正浓的秋意出着神,却不曾发现有一抹熟悉的身影已悄然的来到了她的面前,无声的遮挡住了她眼前盛满的秋色。 第十六章 赏秋小宴 下 “这是什么意思,亭子里欢声笑语的,赵掌媒却一个人站在这边愁眉苦脸的,莫非……是衙门里遇到了什么难处?”梅遇笙亦真亦假的关切叫人捉摸不透。 但赵卿欢却好似已对他这种说话之态习以为常了一般,只敛了神对他虚礼一欠身,顺势将方才满腹的迷茫深藏入了心中。 “就在想公主设宴怎能没您的份儿参与,念着念着九爷就来了。”赵卿欢勾了勾嘴角,皮笑肉不笑的对着梅遇笙道,“桌上的梅花糕您尝了么?御膳房特意按着公主的口味做的,甜而不腻,好吃。” 梅遇笙乐在了心里,这个赵卿欢倒也并非顽固不化,这遇人说人话遇鬼说鬼语的本事可学的挺快,瞧着她这会儿嘴上如此热络招呼,心里真指不定在怎么骂自己呢。 这样一乐,梅遇笙便是越发肆无忌惮了些,挨着赵卿欢佯装与她分外熟络道,“诶,赵掌媒有所不知,先头我是先去了平成侯夫人亲妹妹在小南湖边设的小宴,故而赶到这里才晚了些。” “卓娘子的赏秋宴上白鹤公子一定去了吧。”赵卿欢难得的由着他假装热络。 “哎哟,赵掌媒真是……”梅遇笙闻言,眼中顿时露出了他乡遇故知的神情,不自觉的语调都高了半分,见赵卿欢毫不避讳的瞪了他一眼,梅遇笙连忙用手轻轻的捂了捂嘴,然后又压着声音继续同她耳语道,“方才我便是一直等着白鹤公子画完了画再走的,当真是玉树临风翩翩才子啊,卓娘子有眼光呢。” “再玉树临风,也不过是养在平成侯府的一个画师,风头正盛又如……”赵卿欢说着,突然发现自己语带轻蔑,颇有不妥,便连连咬住了唇齿,半晌又生硬的转了话锋说道,“呃……能看到白鹤公子亲笔作画,九爷今儿运气也不错。” 梅遇笙哪里又看不懂赵卿欢的心思,顿时便笑道,“是了,这不,看完了画我便来了,知道公主的赏秋宴上那才是真正的佳人齐聚啊。” “是啊,佳人齐聚,那九爷看中谁了?”赵卿欢一心二用,一边和梅遇笙搭着腔,一边冲坐在亭中和她相视而笑的衡阳心照不宣的点了点头。 “齐家的小娘子,宋家的小娘子,还有……”梅遇笙意味深长道,“宁州梁家的小娘子。” “九爷也看中梁娘子了?”赵卿欢突然由衷的笑了出来,然后在心中恶狠狠的咒骂了一声“梅遇笙,不和我做对你是会死么”? “赵掌媒,这事儿看两面,其实按着你的立场,倒是可以看成我这儿有个不错的郎君可以同梁家小娘子撮合撮合。” “梁刺史这背后可是又有什么某不知深浅的水潭了?”赵卿欢笑得更深了。 梅遇笙一愣,摇了摇头,“这倒不是,不过我帮史府的七郎说媒好久了,一直没遇着合适的,眼下恰好知道梁刺史的事儿,便觉得梁史两家也是良配呢。” “礼部侍郎史大人家的公子?”赵卿欢问道。 “哎呦,真是什么都难不住赵掌媒啊,活户籍一说,赵掌媒当之无愧呢。”梅遇笙闻言眼前一亮。 赵卿欢抬头看了看梅遇笙,确是君子朗朗眉目有神的,只可惜,这个所谓的“君子”,肚子里却憋着一水儿的坏念头。 “活户籍某是不敢当了,眼下九爷是压着能耐暗中在和某较劲的,某自叹不如,也不敢与九爷一争高下。他日,待九爷明着要执掌官媒衙门了,整个衙门肯定都会以九爷马首是瞻的,某身为其中一份子,自然也是要顺应大流的。所以今儿史家郎君的事儿,恕某是难以从命了,某还想趁着九爷没起了兴致接手衙门之际,认认真真的办几桩像模像样的良媒呢。” 这番冷嘲热讽的话憋在赵卿欢心里许久了,今日会借着劲儿如此畅言出口,连她自己也不曾预料到。但梅遇笙偏偏就有这样的能耐可以轻易的点燃她心里的无名火。分明她素日里也是个和颜悦色与人为善的,但这些在梅遇笙面前就统统的不管用了。 这种感觉很奇怪,分明是厌恶,但又觉得有种棋逢对手的爽快感,赵卿欢不禁都有些糊涂了。 可糊涂归糊涂,眼下如此名正言顺的将了梅遇笙一军,赵卿欢顿时一扫阴霾,心气甚好的折身回到了衡阳的身边。 山亭中,衡阳正靠在软椅上同宋瑶闲聊,见了赵卿欢过来,宋瑶便落落起身向衡阳行了礼,然后侧身越过了赵卿欢扬长而去,眉眼都未曾抬一下。 亭内笑声络绎不绝,那些熟悉的陌生的脸孔一张张从赵卿欢的眼前略过,她一路从亭外走到衡阳身边,但凡是认识她的小娘子皆会冲她颔首示笑,唯独宋瑶,也是认识她的,却分明摆了一张对她视而不见的脸。 “呵,阿瑶的性子还是那样生冷。”衡阳示意赵卿欢落座,目光却看着止步亭边的宋瑶道,“你别往心里头去,她素来不爱笑。” “公主这话说的,我哪儿有这么小气。”赵卿欢失笑道,“宋娘子性子磊落,其实倒比那些趋炎附势的要可爱的多了。” 衡阳闻言乐了,“你这指桑骂槐的,可是梅遇笙又给你使绊子了?” “绊子倒是没有,就是明着暗着在那儿套我的话,心思狡诈,实在让人生厌。”赵卿欢黛眉微蹙,顺势看了看天色道,“怕是过一会儿郎君们就要上山了吧。” 衡阳点头道,“恩,就要来了,我也差不多要准备回宫了。” “顾……大人今儿不来吗?”赵卿欢很惊讶,她以为今日赏秋宴,顾容云一定是会来一趟的。 “宫里有事儿他走不开,赏秋宴本也人多,不太方便。”衡阳眼中透着淡淡的失落,神色倒还算清朗。 “那我陪您一块儿回去。”见衡阳说着就在绿荷的微搀下起了身,赵卿欢便也跟上了前。 谁知衡阳却突然转身拉住了赵卿欢道,“小欢,你先留一步,一会儿上山的那些郎君中,有归德将军的嫡孙娄家五郎。” “归德将军?” “对。”衡阳点点头,“也是刚才阿瑶和我闲聊的时候顺口说的,明年三月,是归德将军八十大寿,仙鹤之年正寿旺迎,娄家是准备大摆流水席的,是以上个月开始娄家就已经在拟宾客名单了。她这一说我才想起,娄家五郎至今不曾婚配,算算年纪,也是二十有二了,娄家也是着急的,不过到了五郎跟前却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的份儿。” “娄五郎……”赵卿欢略有所思道,“可娄家这事儿不曾呈到衙门里来,兴许他们已经有好的人选了。” “宋家和娄家走的近,阿瑶的堂姐嫁的是娄夫人弟弟家的大郎,所以两家逢年过节都是有往来的,阿瑶说五月端午的时候她和五郎还见过,那时并未听说他已定了婚配。” “那您是想……” “我想再给你添把火。”衡阳直言道,“归德将军德高望重盛名在外,他虽早已经不涉政事,但那些年征战沙场的荣耀连皇兄都是铭记在心的,有祖父辈的荫蔽摆在那儿,娄五郎的仕途势必也不会窄。如今你在国公府这儿开了个好头,若能再在娄家这儿搏个好名声,到时候我这儿……” 下面的话衡阳没有说,她只静静的看着赵卿欢,心里的念头昭然若揭。 赵卿欢轻轻的捏了捏衡阳的手,点头道,“恩,我明白了,您放心,待会儿娄五郎这儿,我一定好好看一看。” “小欢,你……千万别怨我。”见赵卿欢闻言依然坦然,衡阳自嘲的笑着垂了眼帘,神色微闪道,“与你深交,便知你为人坦荡,心里有话不爱藏着掖着,我便也不愿你以为我是带着目的同你相处的。若没有你,我便不会认识顾郎,顾郎……我不愿放弃,即便身份有别,我也想……你能帮着我一块儿争一争。” 衡阳说的直白,可那一字一句入了赵卿欢的耳却让她心中微荡,五味杂陈。 若论朋友相交,她自然是喜欢衡阳的,公主如她,素雅纤柔,从不在人前摆什么趾高气昂的架子,深居简出的性子让她比寻常的深宫主子更沉得住气耐得住浮华。 谦谦君子如顾容云,赵卿欢知道他是配的上衡阳的,但偏偏,她是看过两人的姻缘八字的,正是因为看过,所以每次在面对衡阳如此重托的时候,赵卿欢才会觉得如坐针毡,心虚有愧。 与旁人说媒保亲,赵卿欢是从不在情感上多下工夫的,对她来说,门当户对、八字相符,既是良缘,反之,再是欢喜,若门户有别,八字相冲,那她是断然不会开媒妁之口的。 可是面对衡阳,赵卿欢却真的第一次尝到了不知所措的滋味。小的时候,她是亲眼见过为情所困最后却被情所害香消玉殒的娘亲那不堪的下场的,长大踏足媒妁一派,师父对她也是一再耳提命面,告诫她良缘当前,切莫太过看中私情。 这一准则,赵卿欢一直铭记心中,但却没想到在衡阳这儿打上了死结。 第十七章 梦魇如织 过了十一月,天气一下子冷了许多,芳草如烟,花藏不见,肃色萧凉的初冬之景似乎在一夜之间就弥漫了整个长安城,视线所及,皆为一片青灰之景。 这一个月,赵卿欢过的格外忙碌,前有络绎不绝上门请媒的权贵百姓,后有绊子不断冷嘲热讽的衙门同僚,脊梁骨上,还戳着一个总爱凑着她上蹿下跳的梅遇笙。 不论是尚书家的姚娘子,还是杏林世家的王郎君,又或者是永春街街拐角豆腐西施张娘子,他梅遇笙简直就是见缝插针,能截胡就截胡,不能截胡也要把赵卿欢手中已经码好的牌给拆散了。 本她合计的好好的,尚书府配了国子监,杏林世家配了书香门第,豆腐西施配了客栈掌柜,门楣相当,男才女貌,皆是良缘。 但偏偏梅遇笙一路唱着程咬金的戏文,把她池子里的水给搅和得浑不见底,乱七八糟。 别的且先搁下不论,总好歹也是官宦对官僚,权贵配权贵的,唯独让赵卿欢闹心的便是豆腐西施张娘子,放着好好的客栈老板娘不去做,偏似被梅遇笙灌了迷魂汤一般,非得要去给万年县的冯员外做妾。 想赵卿欢刚从连贺嘴里听到这事儿时,正好在西市画坊取美人卷,气得她差一点就把画师新画好的十幅美人卷给砸在了地上。 “他这是要逼我上奏圣人么?”画坊门口,赵卿欢眼露愠怒,咬牙切齿,声音冷得都有些发颤。 “参他梅九爷一本,就为了个豆腐西施?”连贺龇牙咧嘴的“嘶”了一声,事不关己的说道,“倒也并非不可,不过有些小题大做罢了。” “也不知他同那张娘子说了什么连篇的鬼话,与人做妾难道能好过正牌夫人了?”赵卿欢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唔,那到未必,据说冯员外虽年过三旬,可貌似潘安才比宋玉呢。”连贺侧身附耳道。 赵卿欢闻言冷笑了一声,“才比宋玉就比出了个员外的头衔来?” “赵掌媒可切莫瞧不起员外郎哦。”连贺一捋鬓发,凤眼沾笑。 “昨儿本裴苑来同我说,今年腊月不想随我回江陵府了,我本是点了头的,看看她这些年独自闯荡,也能把自己打点安生,年节腊月她不愿折腾也是难免,可这会儿我想,毕竟她已有一年多未见师父了,今年除夕,怎么也是要回去给师父磕个头的吧。”赵卿欢突转话锋,堵了连贺一个措手不及。 连贺一时半刻还没回过神,可待他细细琢磨完了赵卿欢的话后,一抬头却发现赵卿欢早已经抱着美人卷走出了巷子口。 “赵掌媒,一码归一码,你这是公报私仇!”连贺顿时发现玩笑开过得不偿失了。 除夕佳节,若是裴苑随着赵卿欢一回江陵府,那自个儿岂不是要孤零零一个人留在长安城守岁了? 可此时的赵卿欢却压根儿没这个闲情去搭理身后急着讨饶的连贺,因为她才刚出巷子口,就看到了一身戎装手持宝剑的顾容云正迎风而来,英姿不凡。 赵卿欢快步的迎了上去,展颜道,“顾大人。” 顾容云也早看到了她,两人便很默契的一块儿挪到了临街的廊子下,随后顾容云便指了指赵卿欢怀中抱着的美人卷问道,“又来找白画师画美人卷了?” 赵卿欢点了点头,反问道,“最近因为丰台县杨县令的贪污案,御史台上上下下都忙坏了吧。”丰台县县令徇私舞弊、贪赃枉法、草菅人命的案子呈到圣人手中前后已有一个多月了,年节将至,出了这么大的事儿,皇帝陛下盛怒之余勒令清断彻查,绝不姑息,是以除了御史台介入此案外,刑部和大理寺也有一些人被圣人指派去了丰台,三法司联手,虽并非特例但也极为少见,足以见圣人对丰台县贪污一案的重视。 据说这案子虽纰漏出在丰台县,可却是牵连甚广。事儿一大,自然是遮不住口风了,因此会传到赵卿欢的耳朵里也是不足为奇的。 “忙倒不算忙,不过圣人对此事尤为重视,三司各职之人都不敢掉以轻心,细中求精,总是费时的。”顾容云说着便从赵卿欢的怀中拿过了那一摞美人卷,又道,“我正要回宫,顺路送你回衙门。” 赵卿欢顿感手上一轻,便也不扭捏的说了声“谢谢”,然后并了顾容云的步伐沿着廊子慢慢的往官媒衙门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两人随意的聊着,话题自然就落到了衡阳公主的身上。 “那日赏秋宴,公主也不过坐了片刻就回宫了,想着也是因为你不在的关系,不过我不敢多问什么,怕伤了公主的心……”赵卿欢微微的叹了口气,总觉有千言万语应该和顾容云说一说,但话到了嘴边,她又拿捏不准哪些该说,哪些该瞒,结果却变得语无伦次了起来。 “小欢……”顾容云轻轻的唤了她一声,见赵卿欢一愣,他不由的也叹了一口气,然后抬起了头眺望着远处只见飞檐不见城的皇宫低喃道,“你能明白不见相思,见亦相思,不负相思,不可相思的那种感觉吗……” 七尺男儿,血性刚烈,这一身戎装俊逸飒爽,宛若神君天降,威正四方,但说这番话的时候,顾容云的眼中却有着化不开的温柔,这份深情,让赵卿欢不由自主的颤栗了起来。 这是一种不舍的心疼,赵卿欢不由的忍了好久,才深吸了一口气缓缓的点了点头道,“我知道。”她说话的时候垂着眼帘低着头,眸子里全是苦涩。 “可君臣有别,我又能给衡阳什么承诺?”顾容云自嘲的笑了笑,并未发现赵卿欢凝眉愁苦的模样。 他随之沉默,她也跟着不再说话,漫漫长街,人头攒动,络绎不绝,赵卿欢晃神的看着从眼前一一略过的那一张张陌生的脸孔,突然仿佛似步入了幻境中一样。 那水汽升腾的湖边,聚了好多好多的人,尖叫声、惊讶声、切切私语声交织在一块儿,那些陌生人看着她的目光似乎是在窥探和挖掘一个不齿的秘密。 她还记得自己跌跌撞撞跑到湖边时的狼狈样,旧的褪了色的衣摆上全是泥点,汗水和泪水打湿了衣襟,她不敢看,却不得不去细辨已被人打捞上来的那具尸首。 那个笑靥如花的女子,那个温柔脉脉的女子,那个总是在深夜一遍又一遍喊着她“小乖”的女子,此时此刻却消无声息的趟在湖边,发白发胀到几乎有些透明的肌肤抹杀了她一切的娇柔和美好。 她这一生,为情而活,为情而死,从不曾有过轰轰烈烈,只留下了一个……累赘。 有缘无分,真的不算良配。当年娘亲因为执着,错过了上佳姻缘,结果换来的却是地府之路,虽然每个人的决定和活法都各不相同,她不能代替衡阳,也不能代替顾容云,但她明知他们并非良缘却爱的至情至性,这个死结究竟要怎样才能解开? 还有,她自己也…… “小欢,小欢?” 就在赵卿欢心乱如麻之际,顾容云连着的轻唤声忽然传来,顿时拉回了她涣散的思绪。 “啊?你说什么?”赵卿欢敛了神,这才发现原来不知不觉两人已到了官媒衙门口。 顾容云见她有些迷迷糊糊的,便由衷道,“你与我相识多年,彼此都再熟悉不过了,我知你心思重,其实衡阳的事儿我不应该来烦……” “不是不是。”听他这么一说,赵卿欢也有些着急了,忙打断道,“你放心,你与公主的事儿,我一定会想法子帮到底的。公主虽不是圣上的胞妹,但这些年圣上对公主的疼惜还是在的,只是这事不宜操之过急,你与公主都需仔细从长计议才好。” “我与衡阳的事情我心中有数,你别光顾着别人,却忽略了自己的事。”见赵卿欢已经从他手中取走了美人卷,顾容云下意识就拉住了她的手。 赵卿欢只觉自己心骤然一跳,一个激灵便抽回了手腕,干涩的笑道,“我能有什么事儿。” “梅遇笙梅公公。”谁知,顾容云竟郑重其事道,“我听衡阳说,他总时不时的会找你麻烦,好像你手上有好几桩媒都被他给搅和了?” “之前国公府的事儿我断了他的财路让他在贵妃娘娘的跟前失了颜面,他心有不甘也是人之常情。” “只怕没这么简单。”顾容云闻言却不认同道,“我与他并无深交,不过据说此人八面玲珑尤擅交际,自他入宫以来,从未听说他有得罪谁或明着和什么人作对的,说了你未必信,据说私下,他同吐突承璀和俱文珍的关系都格外的好。” 赵卿欢惊讶的“啊”了一声,显然是有些不可置信。 可顾容云却点了头道,“吐突承璀和俱文珍对立多年,两人背后的势力一直是此消彼长的,你别看眼下好像是吐突承璀占了上风,但俱公公却一直是圣人最信任的心腹。放眼整个朝廷,能有几个人是占了两边的好的?只怕一个手都是数的过来的,又何况他梅遇笙入宫才没几年,这等城府,只怕你根本招架不住。” 第十八章 冤家宜结 “这……”听顾容云这么一说,赵卿欢只感觉一阵凉意从脚底窜起。 “如此通晓人心面面俱到的梅九爷,为何会单单与你过不去?”顾容云果断说道,“或许真不是因为国公府的事儿这么简单的。” “那还有什么?我不过一介八品官媒,有什么能威胁到他梅遇笙的?”赵卿欢糊涂了。 顾容云摇头道,“我也没有想明白,所以才特意来告诉你一声,小心驶得万年船,梅遇笙此人城府极深,阿谀狡诈,但凡被他盯上便不会有什么好的下场,往后你若遇着他,能避则避,不能避也不要傻傻的硬碰硬,你未必是他的对手。” 顾容云这番话也算的上是掏心掏肺了,赵卿欢虽还毫无头绪,却是认真点了头受用了。 又过了两日,赵卿欢抽空进宫去了一趟福熙殿。 但冬来寒至,年节已近,衡阳虽向来深居简出,可这岁末前后的,她贵为公主,却也免不了迎来送往的排场,是以赵卿欢便识趣的并未久坐,只同衡阳闲聊了片刻后就起身告了辞。 不过,赵卿欢才刚刚跨出殿门踏上甬道长巷,迎面便遇到了正从承乾宫请安回来的杜美人。 两人之前在衡阳这儿有过一面之缘,是以也是认识的,今日偶遇,杜美人显然颇感意外,便是连连拉住了赵卿欢笑道,“换做平日我是定求不来赵掌媒大驾光临的,今日碰巧,您便给我个薄面,去我的毓秀阁坐坐如何?” “怕是要叨扰您了。”赵卿欢也不做推辞,行了行虚礼后便点了头。 杜美人立即眉开眼笑的拉着她就往毓秀阁走,边走边说道,“您若没急事儿,便随了我去歇歇脚,左右也不远,您瞧,前头拐个弯儿穿过回廊就是毓秀阁了。” 两人虽是第一次单独相处,可杜美人是个性子活络的,一开了话匣子便总叫赵卿欢能自然而然的接上口,是以一直到两人并肩进了毓秀阁的内厢房落了座,赵卿欢都不觉得气氛有什么尴尬,反而还隐隐喜欢上了杜美人的洒脱健谈。 “说来我是应该要好好谢一谢赵掌媒您的,小妹婉婉的事儿,让您煞费苦心了。”一进屋,杜美人便挥手屏退了周遭的侍女,待她再开口,果然就说到了李、杜两家联姻的喜事。 赵卿欢当时正伸手接着杜美人亲自给她斟的茶,闻言便抬头看了杜美人一眼,宠辱不惊的回道,“某身为衙门掌媒,说媒保亲自有规矩可寻,杜娘子同李郎君本就是良配姻缘,某不过是撮合搭桥而已,您这话严重了。” “赵掌媒别谦虚,婉婉之姿确实称不上倾国倾城,然她性子温婉大气,从小养在闺中,饱读诗书学富五经,若说要给她随随便便配个纨绔郎君,咱们做亲人的也是舍不得的。为了这事儿,伯父伯母也来信同我提过几次,我心中也是着急的。我和婉婉虽是堂姐妹,可从小也是待在一块儿长大的,自然是希望她能定一门好亲事的。” “听闻上个月杜娘子过门,国公府摆了七日的流水宴席,特别热闹。”赵卿欢听懂了杜美人的意思,也由衷的愿意承杜美人这个人情。 杜美人闻言,果然眼前一亮道,“可不,热闹着呢,那日伯母直拉着我说赵掌媒未曾入席,真是可惜了。” “您也去了?”赵卿欢有些意外。 杜美人娇羞的垂了眼帘点头道,“承圣人偏爱,允了我在婉婉出嫁的那日出宫回了祖宅,看着她凤冠霞帔上了花轿后我才回的宫。” “皇上果真疼爱您。”赵卿欢由衷感叹道。 杜美人柔柔一笑,拿帕子抚了抚脸颊后对赵卿欢又说道,“其实这事赵掌媒功不可没,婉婉这个人情杜家随时都能还,且看赵掌媒什么时候需要了。” 顺着杜美人的话音,赵卿欢垂了首,几不可查的挑了挑黛眉,随后抬头冲杜美人了然一笑,权当是已经收下了她这番美意。 是啊,细算来看,给李歧睿和杜婉婉说成了媒,其实最得不偿失的就是她赵卿欢了,得罪了衙门同僚不说,连着宫里头最大的两股势力都被她一并给踩了,她真的觉得挺憋屈,不过做了一桩媒,就活活的成了众矢之的。 可是国公府是一块油腻腻的肥肉啊,百年皇族,到国公爷这一辈都还带着世袭的铁帽子,确是要面儿有面儿要实力有实力的,能被那么多人觊觎着,国公府里头的好处早已是不言而喻了。 但现在,这块肥肉里面的一口被杜家给咬了,还咬的皆大欢喜,这里头,其实仰仗的就是赵卿欢的本事。 所以自从赵卿欢那日从承乾宫出来以后,她就一直在等杜美人的这句话。她不傻,也从不想当什么清高寡欢的圣贤之人,经过李歧睿和杜婉婉的事儿,她也认清了若想要戴稳头上的乌纱帽,背后必须有人帮衬,而杜美人这一派,就是她自己亲手赢来的,赵卿欢觉得,以后若有要用到杜美人或是杜婉婉的地方,她是心安理得的。 因此,和杜美人如此开诚布公的一畅聊,当赵卿欢出毓秀阁的时候,心情是甚好的。但可惜啊,她这如暖意融融的冬日一般无比舒坦的好心情不过维持了片刻,就被一阵梦魇般的招呼声给顿时打散得无隐无踪了。 “赵掌媒真闲,竟能在这儿见着你?”梅遇笙笑着穿径而来,水素色的宫衣外头罩着一件玄色大氅,雪白的领口风毛倒真是衬得他俊秀朗然风度翩翩的,可一开口,却活脱脱是一副赖痞模样。 “巧么?”两人在毓秀阁前面的小花园撞着,四下无人,赵卿欢开口就带了刺,“不巧啊,每次我入宫,好像总能撞见九爷,许是九爷那儿有个耳报神,一直关注着我的行踪吧。” “哈,赵掌媒这话说的,今儿与你真是巧遇。”梅遇笙自己都不得不承认,和赵卿欢私聊,他越扇风她就越来火,其实还是挺有趣的。 “那想来张娘子那一桩,就真不是巧遇了吧!”赵卿欢其实很想忍着不问的,毕竟豆腐西施张娘子都已经过了门,嫁给了冯员外做了小妾,但眼下和梅遇笙这般一对一的,要她忍着不提,赵卿欢又心有不甘,“也不知我是积了德还是积了怨,如此承蒙九爷抬举,但凡是我赵卿欢瞧上的人,九爷都觉得好,都有兴趣来瞧一瞧看一看顺带拐走一二。” “哎哟,某还是惹赵掌媒你不痛快了呢!”梅遇笙眉眼弯弯,脸上的每一处神色中都透着笑意。 赵卿欢深吸了一口气,违心的摇头道,“无关痛快不痛快,某就是想问个清楚。”等问清楚了就能知道以后该如何摆脱你了!这最后一句话,赵卿欢打的是腹稿,却也是咬牙切齿的恨。 “与赵掌媒私交这些时日,某发现赵掌媒做媒喜配门当户对?”梅遇笙闻言,忽然一本正经的回答了起来。 “有何不对?”赵卿欢反问。 “理应无错,可一味的看重门楣,不免过于刻板。毕竟说媒说亲,成了以后人家可是要在一起过日子的,若第一眼就不喜欢,那往后的日子要如何过下去?” “九爷确是性情中人,想来这辈子靠着‘喜欢’二字就能帮人觅得良缘吧。”话不投机,赵卿欢只听了一句便没了耐性,不想与他再浪费唇舌了。 “那就奇怪了,赵掌媒既如此排斥情爱,又何必执意在官媒衙门为官?”见赵卿欢迈开步子就要走,梅遇笙也不拦着,可口中的说辞却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 赵卿欢使劲的咬了咬嘴,正想继续摆出置若罔闻的姿态,却听梅遇笙又说道,“人心本就最难拿捏,喜欢和不喜欢往往也就是一念之间,姻缘二字始于人,看对眼了就是好姻缘,赵掌媒又何须在意门楣这种虚物?毕竟没有感情,何谈姻缘?” 好一句“没有感情,何谈姻缘”! 赵卿欢猛的转过了身,冷冽的目光如周遭的寒气一般扑向了梅遇笙,“九爷如此至情至性只做私媒真是可惜了,按着九爷的说法,我大唐婚配,只要人对了姻缘就对了,那又要我们官媒衙门的这些媒官做什么?某早就说过,九爷的算盘打的好,一边高扬喜欢之情,一边又收着媒妁之利,九爷想必从冯员外那儿应该是捞了不小的一票吧,但好好的一个清白小娘子,九爷就这么顺手推去给员外郎做了妾,也不怕损了姻缘之德么?”赵卿欢说着忽然笑了笑,随即又似了然的点头道,“哦对了,某忘了,九爷……这辈子也是无缘妻儿的,这姻缘之德,九爷当然是不怕都败光了的!” 这句话说的实在狠绝,狠绝到赵卿欢转身迈开步子的时候整个人都后怕得在风中瑟瑟发抖。 那儿站着的可是梅遇笙啊,连郭贵妃都对他做私媒营生的事儿不多干涉,想必圣人对这事儿也是有七分知情的。便是如此势头正旺的梅九爷,她一个小小的官媒又有什么资格对着他冷嘲热讽恶语相向的的? 赵卿欢想着想着便觉得手心里黏糊糊的全是汗,随着一阵冷风猛的灌入她的衣襟,她一个激灵顿时清醒了过来,脚下落荒而逃的步子便不由自主的又加快了几分。 第十九章 一石二鸟 腊月伊始,赵卿欢的名讳突然又在长安城的街头巷尾流传开了。这一次,也是因为她保了一桩媒,促成了宁州刺史梁家的小娘子与归德将军的嫡孙娄五郎这一双璧人,圣人得知后御口称赞,随后又亲自提笔写下了“媒妁良缘”四字墨宝送到了赵卿欢的手中,令赵卿欢的名声又大噪了一次, 然而,这真的不是她的本意啊! 这日,赵卿欢闲在衙门里头,哭笑不得的看了一眼桌案上那一摞从四面八方送进衙门的婚配帖,又看了看外头正飘着瑞雪的灰蒙蒙的天际,万般无奈的直叹气。 照理说,一入深冬,应该是官媒衙门一年中最空闲的时候,腊月不说媒,这本是大唐媒妁之行里不成文的规矩。虽也不乏有特别心急的人家在腊月就想着提前着手准备挑亲家的,但……眼前这些婚配帖子未免也太多了吧。 赵卿欢坐在桌边,一手托腮,一手随意的翻了翻足有烛台之高的那一摞红艳艳的帖子,心里泛起的阵阵凉意就如同眼下这三九严寒天一般让人生畏。 虽说衙门多接婚配帖那是好事儿,可树大招风猪怕壮的亏赵卿欢已经结结实实的吃了一次,让她连着吃两次,她还真有些无福消受呢。 但若要把这些帖子分出去,她能想到的帮手也就只有一个裴苑,若加以威逼利诱,兴许连贺也能一并算上,可光是想到他那一张“事不关己”的脸,赵卿欢便又懒得想与他多费唇舌。 但那一叠帖子里,却是环肥燕瘦、门楣高低参差不齐的,单要理清头绪便就要费好些时日,赵卿欢只稍稍的想了想就觉得头疼不已。 就在这时,内务堂的门口响起了脚步声,赵卿欢循声望去,见是钱掌媒和胡掌媒正一说一笑的走了进来。 看到赵卿欢正在内务堂,钱掌媒先开口寒暄道,“哟,赵掌媒今儿没出衙门啊。” “近日略有得闲。”赵卿欢点点头,出于礼节的站起了身。 “如今赵掌媒应是大忙人才好,只怕是忙里偷闲吧。”胡掌媒闻言却冲赵卿欢手边的那一叠帖子努了努嘴,然后笑道,“不过咱们也是沾了赵掌媒的光,这临近年关了还能再多说几桩媒,顺顺当当的好过年啊。” 赵卿欢正心不在焉得应付着两人的话,听胡掌媒这样一说,她忽然寻思转念,一个回神便刻意放低了姿态试探道,“瞧您说的,您和钱掌媒都是老资格了,按理也该是我这个晚辈沾了您二人的光。”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听赵卿欢这样一说,胡掌媒脸上的笑纹果然又深了几条。 赵卿欢见状,忙趁热打铁上前了一步又说道,“其实不瞒您说,我这儿看到这么多帖子也愁呢,人家腊月送帖上门,一般总是想在出了正月得个好信儿的,可无奈我也不是三头六臂,就算想要在年节里头说说媒,那也要人家让我进门才好啊。” “一个人,确是忙了些。”胡掌媒和钱掌媒互看了一眼,不由的一并点了点头。 赵卿欢见他俩的神色,就知他们定是听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便不再卖关子道,“所以我想着,若您二位能帮着我一并分担些,我真是感激不尽呢。” 钱掌媒闻言,轻轻的咳了一下,然后正色道,“赵掌媒这说的哪里的话,你同咱们本就是同僚,同僚互帮乃天经地义……” “是了是了!”赵卿欢可不敢再听他说什么仁义之道了,便忙指着桌上的婚配贴道,“我瞧着便就按东、西两市的地界儿分吧,这些帖子里从西市那儿来的居多,不如您二位就辛苦些,一并分了西市的那十几户,剩下的东市我自个儿来。”西市比东市油水多了去了,赵卿欢这一无私之举引得钱、胡二人频频点头,连连说好。 这招一石二鸟一出,效果令人甚是满意。 要说同僚相处其实门道颇多,可按着赵卿欢那稀里糊涂已经得罪了人的情况来看,要想和衙门里头的各路人精重拾同僚之情,没有什么能比她亲自双手奉上一份大大的油水更有效的了。 与她来说,数桩媒事有了着落,与钱、胡二人而言,也看到了赵卿欢的“诚意”,真是办法不在新,管用就好啊。这不,就几句话的功夫,赵卿欢便把自己同衙门其他掌媒结下的梁子给化解了,冰释前嫌的滋味她尤感轻松,当下就觉得身上哪儿哪儿的气都顺了。 于是,在心情大好的送走了钱、胡两位掌媒后,赵卿欢便按着东、西两市之别分好了婚配贴,然后把属于西市的那十几张帖子郑重的放在了胡掌媒的桌案上。 烫手山芋分了一半出去,赵卿欢很是高兴,当下便准备提前出衙门去街上转转备些年货小礼打道回府。 可她才刚走到内务堂的门口,就眼尖的看到连贺正大步的从外院小跑着进来。 赵卿欢脚步一顿,直觉想躲,却已经来不及了。 “忙么?”连贺一个箭步直接逼近,逮着赵卿欢就问。 赵卿欢摆了个自认严肃的神情点头道,“忙。” 连贺拍了拍她的肩,竟无视了她的回答直接安排道,“别的事儿先搁一搁,劳您大驾这会儿先去一趟西市画坊,昨儿衙门里头送过去了一摞美人卷,是要补卷的,里头夹了原本要给梅九爷的七张新卷,那是明儿要呈给圣人的,这会儿趁着天色未暗,你赶紧帮我跑一趟西市,梅九爷那儿等不及了,晌午过后就已经差人来催了,我搪塞不过去干脆说了实话,让他申时三刻直接去西市画坊等我。” “我今日特别忙,真没时间。”赵卿欢想都没想就径直委婉的拒绝了。梅遇笙啊,她是能躲则必须要躲的,那儿还有这般巴巴凑上去的道理。 “瞎忙吧!”谁知连贺竟毫不客气的一阵见血,“早上我来衙门的时候就见你一直在案前整理户籍册了,往常你只有在特别闲的时候才会把户籍册拿出来磨时间的。”见赵卿欢闻言目光微闪却一言不发,连贺又耐着性子磨道,“这事特别急,若不是有侍者弄错了画卷,今儿也不至于要让梅九爷亲自往西市跑一趟,圣人的物件,你我谁敢耽搁的起?回头若是没及时呈上,圣人追究下来,还不都是咱们衙门出的纰漏?你这儿自然也是没法脱了干系的。” “关我什么事儿?”赵卿欢差点叫了出来,“又不是我送错的东西!”合该是被他连贺撞上了就要她赵卿欢倒霉么?这是哪门子的说法,“再说了你瞧着也不忙,为何不自己去跑一趟?” “长安县县令大人的马车就在外头,我今儿要赶去长安县定亲,那小郎君家急着要把媳妇娶过门好给长辈冲喜,也是大事不好耽误。”见赵卿欢死死抿着嘴左右不搭理,连贺便又生一念道,“我的官牌一会儿出城要用,你若实在不愿去,把官牌给我,我差人送去画坊也行,你也知道画坊的人只认官牌不认人,否则我也不会和你开这个口让你去和梅九爷碰头,我知你与他向来不对盘。” 赵卿欢闻言冷哼了一声径直给否决了。这是闹着玩儿呢?要是把她的官牌给了梅遇笙,回头还不知道他会怎么黑自己的名声呢。 可听着连贺的口气,再看看他眼露急切的模样,赵卿欢觉得他又不像是在同自己开玩笑,便最后挣扎道,“你且让裴苑跑一趟得了,我也是真不太方便。” “裴苑病了你不知道?”连贺叹了口气,声音中揉进了几分无奈和怜惜。 “病了?”赵卿欢吃惊道,“什么病,瞧了大夫没,严重不严重?” “昨儿她就不曾来衙门坐班了你没发现?”连贺睨着凤眼道,“就是染了风寒罢了,倒没什么大碍,已经瞧过了大夫,一早我便去给她抓了药,若一会儿再不送去只怕这药她就要喝不上了。”连贺说完,便是不管赵卿欢有没有反应过来,直接冲进了内务堂从自己的桌案上抓过了两册书卷就往外头跑,一边跑他一边还回头对着显然未全然回神的赵卿欢喊道,“别忘了,西市画坊,别磨蹭啊,这会儿梅九爷估摸着应该已经到了……” 连贺的声音如同由近及远的潮水声一般灌入了赵卿欢的耳中,她心里的拉锯战左右开工,去、不去!不去、去! 到底她要不要去啊…… 其实,都这么郑重其事的被连贺嘱咐了,她自然是没有理由不去的,更何况那是圣人要的画卷,连贺说的对,若是真的耽搁了,整个衙门上下都没有人担待的起。 可一想到又要见到梅遇笙那张脸,赵卿欢迎着漫天缓飘的风雪就抖了抖。 她俨然还记得上次深宫小花园中自己没有骨气在他跟前落荒而逃的场景,想来她和梅遇笙真的算得上是冤家了。人都说冤家宜解,但她却觉得自己和梅遇笙根本就是冤家宜结啊。 想到这里,赵卿欢直闹心自己今天运气太糟,便是一边狠狠的跺了跺脚一边折身回屋取了油纸伞,又利索的吩咐了衙门侍者备了马,随后便心不甘情不愿的策了马直奔西市画坊而去…… 第二十章 八字不合 瑞雪纷纷冬意凛然,暮色沉沉寒星渐明。 赵卿欢迎着风雪骑着马赶到西市白氏画坊时,远远的就看到一尊斜影长立廊下。恩,那人不言不语也不动的时候当真是积石如玉,列松如翠一般的赏心悦目。 赵卿欢缓缓的勒了缰绳,坐下骏马听话的低鸣了一声用力的一甩沾了薄雪的鬃毛,然后“哼哧哼哧”的在画坊门前停了下来。 “哟,稀客呢。”梅遇笙循声而望,只看了她一眼就轻浮的笑了起来。 赵卿欢此时还并未下马,居高临下的姿态越发显得她巾帼飒爽,眉目如画。说句心里话,这样低头看梅遇笙,让她倍感自在,便不由的眨了眨眼一派官家口吻道,“连掌媒不得空,某来替九爷跑趟腿。” 看着赵卿欢那一脸不情愿的样子,梅遇笙的脑海中忽然想到午膳后在东暖阁里头圣人问及他来年开春颁婚配令的事儿—— 圣人所思,无非就是江山社稷。最近几年,各地大小灾害不断,匪盗猖獗堵截不尽,以暴制暴并非圣人之愿,宪宗虽登基不久,可朝堂上的事儿他却是看的真真切切的。 若说眼下民不聊生倒稍有些言过其实,可不管怎么说,百姓与朝廷那就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干系,这偌大的李氏天下,没有什么比国泰民安更能让圣人稳坐身下的金鼎皇位了。 所以,田地不可荒,边疆不可弃,军力不可少,这一切的根本,就是老百姓啊! “要多生孩子,生了孩子才能有人,有了人才能安邦定国!” 圣人一本正经说这番话的时候梅遇笙正手执黑子看着棋盘,闻言他指尖颤了颤,勉强的憋住了笑意,但棋子却没有拿稳,“啪嗒”一声掉在了棋盘上。 “别动,朕赢了!” “胜……”胜之不武四个字已经绕在了梅遇笙的舌尖上,可看了一眼容光焕发的宪宗,他还是收了豹子胆安分的改口说了声“圣上英明”。 圣人一边收着棋子重新布盘,一边口吻平缓道,“官媒衙门里那些掌媒看着是个闲职,可回头朕这婚配令一下,也是有够他们忙活的。他们平日里是惯了走街串巷来回应酬的,半年之期朕想着应该是不为过的吧。” “半年之期?”梅遇笙不解。 圣人乐道,“半年之内适婚男女必须自行婚配,剩下的若迟迟不肯嫁娶,那朕就唯那些个掌媒是问。” “皇上心系社稷,此乃百姓之福啊。” “恩,此事先从长安城开始,再至各个州府,朕每年花了银子养着这些官媒,也不是让他们闲来无事才想着做一做月老的。”圣人越想越觉得这个法子很是可行,等明年开了春,官媒衙门这一忙碌起来,想必过不了多久,长安城里便会好事一桩接一桩的办起来,多喜气。 “怪不得皇上想着要看美人卷了,您是想要做一做月老牵线良缘吧。”梅遇笙恍然大悟。 圣人闻言,意味深长的笑了笑,“朕心里有谱儿,不过毕竟若朕开口了便等同赐婚,排场一大也未必就能让两家欢喜,还是要挑个可靠的人去替朕走动一二、跑跑腿。你瞧着,赵掌媒如何?” “小的与赵掌媒有过几面之缘,此人办事谨慎,做媒说亲也是循规蹈矩的,心思正的很。”梅遇笙如实道。 圣人满意的点着头,“是了,看她前头说的那几桩媒也是两边都欢喜的,小小年纪,能有这等修为,实属不易。”圣人捏了捏手中的白子儿,忽而又有些惋惜道,“不过到底也是年轻了些,权衡利弊的能耐还欠了些火候,国公府那桩媒啊,郭贵妃可是生了好久的闷气呢。” “经验积累也非一朝一夕之事,赵掌媒涉世未深,能做到这般也是不易,想来日子久了她处事自能更圆滑些。”梅遇笙垂首回道。 “哦?”圣人好奇了,“听你的口气,对她并无偏见,朕以为你同她该是水火不容才是,毕竟明面上,她可是从你手上抢了国公府的媒事的。” “陛下,小的不过实话实说,说媒毕竟是呈祥之喜,李郎君欢喜杜娘子,小的也不能棒打鸳鸯不是,到底还是赵掌媒的本事啊。” 圣人听罢,微眯的锐眸往梅遇笙的身上一掠,然后说道,“李家十郎年纪比你要小好些吧,如今他都已经成了亲,你却还单着。虽你是帮着朕在办事儿,可这身份也不能顶一辈子,左岭梅家就你这么一个独苗了,你自己的事儿千万要上心,朕眼下也不能明着打个灯笼帮你挑媳妇不是?” 圣人一语双关,梅遇笙瞬间丢了手中的棋子儿直直的跪在了御前表决心道,“小的惶恐,小的现在只一心一意的想替皇上办好事儿,别无他求。” 伴君如伴虎的道理梅遇笙是时时刻刻谨记心中的,这一朝天子,能给你权贵恩宠,也能给你苟且之生,他的一念,足以颠覆自己的乾坤,梅遇笙是从未想过要以卵击石的。 然而他身份太过特殊,却由不得圣人不起疑,正是因为惶恐这一点,梅遇笙平日大多都是侍奉在宪宗左右,几乎不太擅自踏足后殿。 “起来吧。”圣人低了眉眼看了梅聿笙片刻,随即和颜悦色的长舒了一口气道,“朕知道你向来无心风花雪月的事,可是娶妻生子乃天经地义,你这独苗若断了……” “陛下,茶凉了,老奴帮您换一杯。”忽然,一旁的崔公公出了声上前一步打断了圣人的话。 圣人当即一愣,立刻察觉到了什么,便是干咳了一下接过了崔公公递上的热茶,顺势隐了下文,将注意力又重新放回了面前的棋盘上…… 翻飞的思绪停在这儿,梅遇笙看着赵卿欢的眼神中就多了一丝笑意,“赵掌媒别着急,等来年开了春,可有的你跑腿的。” “什么意……啊!”赵卿欢正侧身下马,谁知这下了一早上的雪,地上已蓄了薄薄的一层冰水,临近年节画坊也忙,还未来得及在门口铺上草垫子,结果赵卿欢脚尖落地之际正好踩在一片薄冰上,便是倾着身子向后一滑,一屁股就坐了下来。 没有预料之中的疼痛,她整个人如同一条鱼一般被梅遇笙捞了个正着。 赵卿欢紧紧的咬着唇,狼狈的想从梅遇笙的怀中站起身,谁知她越着急脚下就越找不着干爽的地儿,脚尖竟是接二连三的直打滑。 梅遇笙强忍着笑意,佯装镇定的拍了拍赵卿欢的肩道,“赵掌媒,还是让我来吧。”他说着便搀起了赵卿欢的手臂,顺势就想拉住她帮她站稳。 谁知他才刚一用力,就听赵卿欢压着嗓子喊道,“等等,等等!扭着脚了!你别……啊啊、疼……你别松手!” 八字不合,必有大祸! 真的,赵卿欢就是信命的,眼前这高高肿起的脚踝就是如山的铁证。她不过就是被迫替连贺来帮梅遇笙取个画而已啊,怎么就落到这般田地了。 眼见孟太医用涂了药酒的手紧紧的握住了她的脚踝,赵卿欢还没来得及顺一口气,一阵火辣辣的刺痛感就从脚底窜上了她的脑门。 “赵掌媒,且忍着点啊。”孟太医圆圆的脸上堆着笑意,和煦如风的样子看着倒是让人放心,只可惜他手上的动作却一点也不轻柔,只见他话音才落,手上的力道便瞬间加重了几分,一拉,一扭,一松,一转……当真是一丁点儿都不给赵卿欢思考的时间,不过眨眼的功夫就干净利索的把赵卿欢错位的脚骨给矫了回去。 可怜赵卿欢死死的咬着牙根,一张脸涨得铁青,眼泪一瞬间就飙出了眼眶,真的疼,钻心的疼啊! “赵掌媒,你这下扭的可不轻,伤筋动骨一百日,这头一个月你可要格外的注意啊,按时换药,不要沾水,不要下地,不要……”孟太医笑呵呵的一边替赵卿欢上药一边嘱咐着。 赵卿欢这头被痛的还没缓过神,那头就听孟太医一连脱口而出了好几个“不要”,顿时一阵脑门发晕,狠狠的就朝站在门口双手交叉于胸前的梅遇笙瞪了过去。 “瞪我做什么?”梅遇笙见了哭笑不得,“也不是我把赵掌媒你拽下马的,分明就是……” “九爷画卷也拿到了,慢走,不送!”赵卿欢心中憋着一股邪火,当着孟太医的面虽不好发作,但她脸色却也真的黑的可以。 “赵掌媒,咳,那个……太医院是不留人夜宿的。”赵卿欢才低吼完,梅遇笙没开口,孟太医却先笑眯眯的回了一句。 赵卿欢的愠怒顷刻间灰飞烟灭。 刚才扭了脚踝以后,她是坐着梅遇笙的马车进的宫,专治筋骨之症的孟太医也是梅遇笙去唤来的,她能横着进太医院的大门,仰仗的依然还是梅遇笙。 梅遇笙?梅遇笙!梅遇笙…… 这三个字简直就成了赵卿欢的梦魇,她该骂的也是他,该谢的也是他,该咬牙切齿的也是他,该视而不见的也是他! 偏她现在脚踩着他的地界儿,愣是连一句硬气的话都说不出口,简直令人气的直想磨牙! 第二十一章 静留长安 翌日,赵卿欢便差染婳呈了一纸墨文去了官媒衙门,名正言顺的请了休,然后安分的待在翎竹苑养起了脚伤。 晌午过后,衡阳公主问询而来,一进门就关切的问道,“这是怎么了,好好的怎么会扭伤脚的?” 赵卿欢先是让染婳伺候着上了热茶点心,然后才一五一十的将画坊门口的事儿告诉了衡阳,随后才咬牙切齿道,“他真是我的丧门星,合该见了他就从没有什么好事儿发生。” 衡阳一听,哭笑不得道,“瞧着你这般闹心,梅遇笙的事儿咱们便先搁了不提,不过你这脚伤成这样,可千万不能马虎换药的事儿,免得回头留了遗症可不是闹着玩的。” “扭伤罢了,不会瘸的。”赵卿欢摆摆手,见衡阳瞪了自己一眼,她脖子一缩,立刻正色道,“您放心,染婳尽心着呢,我忘了她也忘不了。” 衡阳闻言笑着看了一旁的染婳一眼,随后又问赵卿欢道,“伤成这样,除夕之前你还要赶回江陵府去,我怎么瞧你也是不方便的。” 赵卿欢也正犯愁呢,闻言便道,“我也着急,本是合计好了五日以后就动身的,偏出了这样的幺蛾子,这一路颠簸来来回回的,多出了不少的麻烦,我这会儿也想不好到底要怎么办了。” “不然你先写封信回去和你师父说说情况,除夕就不走了,我接你进宫过年,等出了年你腿好了,再寻个休期回去岂不更妥当?” 衡阳说的真诚,当下这一刻确让赵卿欢有些心动。但大过年的,想着一个人独守空宅的苏桓君,赵卿欢就拿不定主意了,“毕竟是年节,您容我想想,过两日我答复您可好?” 衡阳也不勉强她,笑着让她宽心些,也一并嘱咐她不论之后是准备回江陵府还是留在长安过年,若遇着什么不便之处,一定说出来不要自己一个人受着。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闲话,衡阳怕扰了赵卿欢歇息,便移驾出了小院回了宫。 紧接着第二日,裴苑便赶了过来。 两人一见面,不等裴苑先开口,赵卿欢便伸手拉过了她问道,“你身子可好些了?” 裴苑一愣,忽而眨了眨眼,然后忙点头道,“好多了,你瞧,我这不是好端端的么。” 赵卿欢上下打量了她一下,确见她面色红润双目有神,看着就像是病丝抽尽的模样,便宽心数落道,“早就和你说让你搬来同我一块儿住,这院子这么大,也不是安不下你这个人,你倒好,偏要自己贴了银子挤到那小胡同口去,整天忙忙叨叨的也不知道好好照顾自己,尽让人操心。” “师姐,你不也没好到哪里去?”裴苑抿嘴偷偷的笑着,然后一把抓起了桌上彩釉盘中放着的金丝蜜桔就剥着吃了起来。 可裴苑不说还好,这一说半躺在懒人榻上的赵卿欢就眯起了杏眸,语调生冷的指着自己搁在硬枕上的右脚道,“连掌媒呢?也不见他来瞧一瞧我这个受了重伤的同僚?” 裴苑一口蜜桔差点噎在了嗓子眼儿,半晌才堪堪的将嘴里的橘肉咽下了肚,然后涨红着脸道,“他……他让我替他问师姐您好。” “我可好着呢,只怕过年也回不去江陵府给师父磕头了。” 裴苑只觉背上一阵冷飕飕的寒意爬来,连忙扬着大大的笑容讨饶道,“师姐,您这事儿也不能全怪连贺,偏是您自己不当心给扭伤的脚,哪儿能……” “我这儿也没怪他。”赵卿欢眯着眼,神色无波的面容上还当真瞧不出一点喜怒来,“不过我脚崴了却是真,昨儿公主来看我,也问道我还打算不打算回江陵府的事儿,我昨夜细细想了想,若要回,三日以后是必须启程了,可你瞧我这腿,哪儿是短短三日就能动的样子?” “师……姐……”一股不好的念头在裴苑的心中如破空祥云一般突兀升腾而起。 “所以我今日一早已经写信给了师父,同她老人家说,今年除夕我不回江陵府了,不过我说了……”赵卿欢胡诌的有板有眼的,说话的时候还特意拉长了语调,顿了一会儿方才又道,“你会赶在除夕夜回去陪她老人家守岁过年的。” “师……” 后面那个“姐”字,裴苑没喊出声,赵卿欢拿捏不准她是不愿意还是不甘心,想了想便语重心长的问道,“若说之前我脚没伤着,你不想回江陵府过年我也就随了你了,可眼下我一时半刻也没法子出远门,你还是这般扭扭捏捏的,到底是怎么了?往年也不见你如此不乐意回去陪师父过年的?” “啊呀,师姐,我没有不乐意,只是……”裴苑支支吾吾的嘟囔了几句,终究还是叹了口气如实道,“本我是同连贺说好了今年除夕要去九重里看大戏的,九重里的戏班子每逢除夕都会上一台群英会,师姐你也是知道的,那些个位置雅座的在重阳节以前就全定完了,连贺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定到的位置,不去真是怪可惜的。” 赵卿欢闻言,忍住了笑意,眨了眨眼都懒得去接裴苑的话。 这个师妹,是从小被师父捧在手掌心里头长大的,虽说也算承了师父一半的衣钵入了媒妁之行,不过她有几斤几两的能耐赵卿欢是再清楚不过了。 连贺这一门心思的看上了她,也真是活该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裴苑这丫头,心思简单着呢,虽一本正经的做着官媒的差事,可情爱之念与她而言根本就是浮云之物。这边他连贺是费尽了心思定了九重里的位置想博美人一笑,那边裴苑却根本就是冲着那一台群英会去的。 这完全就是瞎子过河鸡同鸭讲啊。 “是挺可惜的。”可见裴苑一直睁着一双水眸好不幽怨的盯着自己猛瞧,赵卿欢便又当机立断道,“那你回头就去告诉连贺,九重里的位置我问他买了,多少银子我贴给他。左右我这脚伤也是因他而起的,他但凡还有一点点良心,便让他抽身送你回江陵府去,你在衙门里也多亏有他左右照佛,大过年的,你带他逛逛江陵府,也当是弥补他看不了戏的遗憾了。” “啊?”裴苑果然没绕过来,闻言便不解道,“为何……要让连贺送我回江陵府?师姐,我雇了马车自己回去就行了啊。” “你二人本是提前约定好的除夕要去九重里,如今你撇开连掌媒独自回江陵府,我又买了他定好的位子,这腊月寒冬大过年的,你让他一个人对着四壁空屋孤单影只的守岁吗?” “是呢。”裴苑略有所思的点着头,又觉得赵卿欢有什么地方说的不太对,便是小声反驳道,“那师姐你为何一定要九重里的定位?我虽去不成,但兴许连贺也可以喊了别的朋友一道去听戏。” “我欠顾大哥一个人情,那个位子你们就让我借花献佛一次吧。”赵卿欢搬出了顾容云后果然成功的让裴苑闭了口。 便就这样,不过是一念之间,赵卿欢就定了留下在长安城过年的主意,也顺理成章的将连贺送到了苏桓君的跟前。 是以那日待裴苑走了以后,赵卿欢便急急的提笔写了一封信给江陵府的苏桓君,她在信中不列赘言,只简单的把自己扭伤了脚不便远行的事说了一下,又提及裴苑岁末会代她回江陵府的消息,最后,她还不忘把连贺的事儿给添了上去。 写完信,赵卿欢便交给了染婳让她赶紧送出去,谁知染婳才刚出去一会儿门口便又响起了“嘎吱嘎吱”的踏雪声。 “落了什么?”解决完了裴苑的事儿,赵卿欢甚感轻松,这会儿正捧着一卷书靠在懒人榻上看着,听到声响,她便是头也未抬的就开口问了一声。 “某来给连掌媒送药。”梅遇笙的声音似从天而降一般传入赵卿欢的耳中,惹得赵卿欢一个使劲,当下就捏皱了手中那册《人物志》散卷,不悦之色显而易见。 “梅九爷的脸皮子厚得真是令某好生佩服呢。”赵卿欢伸手一扣,重重的搁下了书卷,冷嘲热讽已出了口。 “赵掌媒误会了,某今日确实是来给你送药的,专程!”梅遇笙置若罔闻的笑着踏进了屋,一边抬起手晃了晃拎着的那一串药,一边不请自坐。 “染婳!”赵卿欢苦于不能动弹,只能高声的喊着染婳。 “哦,方才某进门,自报了名讳,有个漂亮的婢子便帮某引了路,随后就匆匆出府了,想来应该就是染婳了吧。”梅遇笙说完便看了看赵卿欢的腿,然后佯装关切的问道,“赵掌媒的伤可好些了?这药是……” “好,很好,快好了!”不等梅遇笙说完,赵卿欢就冷冷的打断了他的话。 梅遇笙确实有能耐逼急她,就凭他这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姿态,赵卿欢便已经没了辙。他这个人,一直是挂着一副看上去和煦实则不达眼底的笑意在和她过招的,不管她使出了什么法子,激将也好,震怒也罢,再或者是那种假心假意的奉承,他梅遇笙能统统收下却一招不回。 赵卿欢觉得这种感觉就如同她使出了浑身力气挥出了自认为重重的一拳结果却是打在了一大团棉花上一般,叫她突然没了方向感,也不知道下一步是要攻还是要守了。 第二十二章 争锋相对 “这药……是御赐的,圣人得知赵掌媒因公事伤了脚,特命了我来给赵掌媒送药的。” 梅遇笙话音刚落,赵卿欢只感觉自己一直往上窜的那一小撮怒火就那么“滋”的一声被人给摁灭了。 “哦,圣人还捎了一句话让我代为转达。”梅遇笙搁下了手中的药,一本正经的捏了捏嗓子眼儿清了调子模仿着圣人说话的模样道,“赵掌媒近日辛苦了,且安心养伤,来日朕必有重托。”说完后,他还顺势指了指药道,“御赐良方,都是宫里娘娘们用的上等药材,孟太医亲手熬制调配成的,赵掌媒可不要浪费啊。” 赵卿欢已经气不出来了,心里五味杂陈的。 可眼对面,梅遇笙好像根本看不懂她的神情一般,一边在彩釉盘中细细的挑着蜜桔一边慢条斯理的说道,“有圣谕在前,赵掌媒这回可以好好的休息休息了,等歇出了正月,可有的你忙咯。” “什么意思?”赵卿欢不解的问道。 “虽消息还没出,可陛下圣意已决,估计开春以后圣旨就该颁下来了。”梅遇笙说着挑了一个蜜桔,轻巧的剥开,然后丢了一瓣入口,却立刻眉头紧锁的吐了出来,嘟囔了一句“怎么一点儿也不甜”。 瞧着他的金贵做派,便是素来都算得上端庄的赵卿欢此时此刻一双白眼也都差一点要翻到天上去了,“我这儿的蜜桔自比不上宫里头的好吃,九爷还是别碰了,可别脏了您的嘴。您若是愿意,倒不如说说圣人要颁旨的事儿。” 便就是笃定了梅遇笙没这么容易就走,赵卿欢倒宁可他能和自己说些有用的消息,也省的两人大眼瞪小眼的互看不顺。 “哦,颁的就是婚配令。”梅遇笙闻言还真略感嫌弃的丢了手中的蜜桔,然后对赵卿欢说道,“要说呢也是赵掌媒你自己争来的面子,圣人对你的印象那是极好的,等婚配令一下来,陛下那儿可是有好几桩媒等着赵掌媒你参详一二呢。” “婚配令?”赵卿欢自发的跟着梅遇笙低语了一句。 大唐盛世至今,历代君王在位,为稳江山社稷安邦定国,婚配令是颁过不少次的,这本不是稀奇事儿,更何况官媒衙门所设初衷,有一大半原因也是为了帮朝廷督查各地适婚男女的嫁娶实情的,若是正好遇着朝廷颁了婚配令,官媒衙门里头的掌媒们也能由闲转忙,若是再兢兢业业的促成几桩于人佳传的良缘的话,那以后想继续攀高走仕,这绝对也是拿得出手的漂亮政绩。 但赵卿欢奇怪的是,这样的事儿,为何梅遇笙一个内宫宦官会先而得知。 “这么大的事儿,九爷能先知先得,可见圣人对九爷的器重。”赵卿欢一边明褒暗贬,一边心里头也隐隐的生出了警惕。 若是别的事儿,还可能是她多虑了,但偏偏干系到婚配嫁娶,赵卿欢就觉得,圣上对梅遇笙做私媒营生的事情是肯定知晓的,甚至很有可能是默许和首肯的。 诚然,在整个大唐,做私媒并不犯法,长安因是都城,有正经御设的官媒衙门坐镇城中,媒妁一行还是比较规矩有序的。但是地方上,尤其是偏远的州府,天高皇帝远的,一两个官媒肯定管不过来那么多的百姓,是以私媒一行还是很兴盛的,所以不管是朝中还是百姓中,大有做私媒的人在。 但是这事儿搁在梅遇笙的头上却很容易让人有另外一层猜想。一个宦官,久居深宫,又是御前的红人,这私媒营生一旦被他风生水起的做起来,很容易有朋党之嫌,结党营私,是朝中大忌,但圣人却视而不见,这难道不奇怪吗? 可梅遇笙闻言却乐呵呵的一笑,也不知是真没听懂赵卿欢的话还是假装没有听明白,反而调转话锋奉承道,“论做媒这件事儿,我在陛下跟前再吃香,也是吃香不过赵掌媒你的。” “我?”赵卿欢不喜欢梅遇笙的溜须拍马,她总有一种被他拽下水的感觉。 “先有国公府,后有将军府,更不要说什么姜侍郎家的大朗啦,开国伯卓家那个聪慧过人的二娘子啦,这些皇亲贵胄零零总总算起来,赵掌媒手上的这卷政绩册可是漂漂亮亮的一张金字招牌呢。哦对了,前些日子贵妃娘娘还问起了云娘子的事儿。”见赵卿欢正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梅遇笙略施柔媚的掩嘴一笑,然后一摆手道,“赵掌媒放心,娘娘知道云娘子的事儿不宜操之过急,也不过是随口问问,你心里记着便好……” “九爷。”梅遇笙正说的天花乱坠的,突听赵卿欢掷地有声的打断了他,“如今只得你我二人私下独处,九爷不妨痛痛快快给我一句大实话,我是否碍着九爷的财路了,否则九爷为何次次都这般处心积虑的和我过不去?” “赵掌媒这说的什么话,我如何与你过不去了?我倒还真的希望可以和赵掌媒交个朋友呢。”梅遇笙笑了。 可赵卿欢却是目光凌厉,“道不同不相为谋。” “道不同?同为媒妁,赵掌媒就这么瞧不起我这个做私媒的?” “我可不敢瞧不起九爷,三年前,凤翔府卢员外家的小女儿临出嫁前三日暴毙而亡,封郎君那里虽立刻退了八字庚帖退了亲,但这事儿其实是有转圜之地的,本来卢家小娘子的排位是能进封郎君家的祠堂的,偏……” “哦,凤翔府卢家的小女儿啊,我记得……”梅遇笙蹙眉沉思了片刻,忽而高声道,“我后来把她说给了孙秀才正好过世的亲弟弟对吧,恩对,没错,就是孙秀才。” 就是这件事!三年前,她第一次独挑大梁办的阴婚,就这么砸在了梅遇笙的手上。 想她当时得知这件事儿的时候,正好从封家出来,那会儿在封家,她真是苦口婆心的游说了好久,好不容易见着封老夫人要点头了,卢家那里小娘子的棺材却都已经被抬出了府。 当时她是死活要拦着棺材的,可卢家人很是坚持,员外夫人甚至满眼含泪的和她说道,“梅九爷说此乃天赐阴缘,咱们小娘子的棺材必须抬去孙家下葬才行啊。” 那是赵卿欢第一次听到“梅九爷”的名号,也是她第一次尝到被劫媒的滋味。事后,苏桓君念叨了她许久,直说她这桩阴婚办的太过草率,只光顾着活人的执念却忘了死人的渴求。 这个梁子,赵卿欢知道梅遇笙是不知情的,今日说出,她也不怕梅遇笙会从中听出什么门道,之所以如此明言,实在是因为她真的很想就此和他划清界限。 所以,看着梅遇笙那一脸恍然大悟的模样,赵卿欢更是打心眼儿里的鄙夷了他一下,然后说道,“是了,您瞧,从那时候开始,九爷您与我的道儿就是不同的,您说咱们这样,还怎么能心平气和的做朋友?” “那是一桩死人营生。”梅遇笙的声音忽然沉了下来,如平地惊雷一般在赵卿欢的耳边炸开了,“阴婚之则,先死后活,这个道理,卿欢你不知道吗?” 卿欢……卿欢你不知道吗?阴婚之则,先死后活,卿欢,你不知道吗…… 赵卿欢只觉得脑海深处有好多好多的念想在奔涌,彻骨的湖水浑浊而深幽,她的双脚踩在泥泞的湖边,耳边传来的是湖水拍打岸堤的声音,“啪嗒,啪嗒,啪嗒”,她捏着娘亲的手,那被水浸泡的手掌触碰上去有点像冻住的豆腐,滑腻腻的,透着一股腐味。 可忽然,她眼前的画面一转,一抹艳丽的大红色迎面袭来,卢家小娘子双眼紧闭,双手交叉搁置胸前,凤冠霞帔的睡在还散着香樟味的棺材里,周围咿咿呀呀传来的是丧唱的调子,不远处,孙家的人正披麻戴孝的站在村子口迎接…… 赵卿欢只觉得嗓子眼儿似被人紧紧的扣住一般呼吸难耐,脑海中那一波一波诡异的画面让她不由自主的发起了抖。 卿欢,你不知道吗?卿欢……你,不知道吗? “娘子,娘子,你醒醒啊娘子!” 染婳的声音由远及近破空而至,赵卿欢脑海中交叠在一起的那些画面瞬间烟消云散。她猛的睁开了眼,视线中,染婳正担心的看着她。 “娘子,你又发恶梦啦?”染婳一边说,一边拿着帕子仔细的帮她擦拭着额头的汗。 一种不知是梦境还是真实的惶恐感席卷了赵卿欢的全身,她浑浑噩噩的撑起了身子,哑着嗓子问道,“什么时辰了?” “已经快寅时末啦,我才刚起身,隐隐听到你的叫唤声,我当娘子你这是要准备起来了,进屋一瞧却见着你像是发了恶梦。”染婳说着便转身挑旺了烛火,整间屋子顿时燃起了洋洋暖意,明亮如昼。 原来,那只是一个梦而已…… 赵卿欢脑子里乱哄哄的,视线有些涣散的落在了桌边空着的交背方椅上,梅遇笙昨日坐的好像就是这张椅子,面容沾笑,目光冷冷,心思诡谲。 昨儿傍晚,她似乎都忘记梅遇笙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了,她只记得,梅遇笙问了她一句话,他说:卿欢,你我既阴婚同道,那能不能交个朋友…… 第二十三章 除夕守岁 上 那日之后,梅遇笙就再也没有来过翎竹苑,可是却差了一个小公公送来了整整大一筐进贡的金丝蜜桔。 送蜜桔过来的小公公名唤小良子,长的白白净净清秀玲珑的,一双圆圆的眼睛尤为讨喜,见了赵卿欢,上来就是一个磕头,然后直起了身子眯着眼弯着嘴角露着小虎牙道,“干爹命小的来给大人您送一筐蜜桔,干爹说让大人切记按时换药,过两日孟太医会再来给大人瞧一瞧伤势好得如何了。” 赵卿欢虽是个官,可却是个末流八品的官阶,且官媒在外,多做的也是奉承之态,鲜少有资格可以端架子摆姿态的,是以对这种磕头大礼赵卿欢受的很少,当下就尴尬的连连催促道,“你快起来,坐着说话就好。” 小良子闻言眼珠子咕噜一转,一个利索直膝就起了身,脆脆笑道,“干爹说的没错,赵掌媒可真是个会心疼人的软性子。”他说着,便把那一筐蜜桔往前头挪了挪。 伸手不打笑脸人啊!赵卿欢只觉得自己的嘴角笑得都快抽筋了,却还是咧着嘴道,“这蜜桔……” “这蜜桔是南边送上来的贡品,干爹说,赵掌媒要觉得好吃便给他捎个信儿,最近两年南边收成不错,呈上来的蜜桔数量都不少,赵掌媒绝对能尝到鲜儿的。” 赵卿欢干干的“呵呵”了一声,一句“无功不受禄”已经在肚子里溜达了好几圈了。 可谁知小良子话才说完就起了身,一点都不给她推脱的机会径直就打了个千儿说道,“小的不能久留,干爹还吩咐了事儿,赵掌媒记得吃橘子啊!”他说完,便一溜烟儿的就跑了出去,赵卿欢甚至都来不及让染婳出去送一送。 “娘子……”染婳是跟在小良子后头进的屋,都还没听出什么门道就见着小良子已经一阵风似的出了门,便是一头雾水的看着那端端正正摆在地上的一小框蜜桔道,“这小公公是替哪位大臣跑的腿?” 赵卿欢闻言看了看她,又转头看了看那一个个色泽饱满圆滚如球个头都几乎挑不出大小的蜜桔一眼,只觉得一阵酸味儿就这么从丹田处窜了上来。 干爹……梅遇笙可真是了不得,三十未立,竟就有这么大一个便宜的干儿子了。后宫里头那些弯弯绕绕的关系,即便是宦官,看来都是难以撇清的。 可,这蜜桔到底也是贡品啊,赵卿欢怒人不怒物,想着既蜜桔都已经被人送来了,不吃扔了也是可惜,若分给四周邻里当是新年之物想来应该不错。 所以她便是一点儿都没有犹豫,直接吩咐染婳道,“你留两个给自己尝个鲜,其余的回头过了晌午就均分给隔壁张大娘、斜对门的李先生,哦还有,街口的胡大叔他们一家也别忘了,两个小丫头正是馋嘴的时候,多给胡大叔几个。” 染婳见她神色恹恹还似有些不耐烦,便不敢再多问什么,连连点头后就抬着那一筐蜜桔退出了屋子。 而就在这时,裴苑却并了连贺上了门,两人是来同赵卿欢辞行的。 “此番回江陵府你肯定是仓促的,东西备不齐就别买了,我这儿还有些备好的年货,一会儿我让染婳给你放车上去。你能回去师父就高兴了,她那儿什么都不缺,你且安安心心陪她过完年初八再回来。” 裴苑闻言点点头,又暗中使劲的撞了一下一旁从进门开始就目不斜视盯着房梁猛瞧的连贺,然后笑眯眯的对赵卿欢道,“师姐,他今儿是来同你道歉的,这腿伤的事儿,您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吧。” “道歉?”赵卿欢难得起了促狭之心一本正经道,“我看他应该是要同我道谢才对吧。” 裴苑“啊”了一声没听懂,可连贺却和赵卿欢心照不宣的对视了一眼,嘴边露出了一丝笑意。 赵卿欢不由松了一口气,摆手道,“连掌媒也不用在意是道歉还是道谢了,这一路回江陵府,麻烦你把裴苑照顾好就是了。” “定不负所托。” 见连贺点了点头,赵卿欢又道,“若不介意,连掌媒能回避片刻么?我有些事情要让裴苑代为转达给师父。” 连贺闻言,立刻颔首退出了屋内,赵卿欢见状便不做耽搁的直接从手边的矮几抽屉中取出了一封信递给裴苑道,“这封信,你务必亲自交给师父,让师父不用着急回信,等你回长安的时候一起带回来给我就好。” 裴苑接过信看了看,封口的火漆红艳有光,一看就是刚封没多久,便自作聪明的误会道,“师姐你讹我,你压根儿就没给师父寄信。” “根本是两码子事。”赵卿欢抚额叹气呢喃道,“就你这一根筋的性子,也不知连贺是看上你哪一点了。” “师姐你说什么?”裴苑正因为猜错了在那儿吐舌头呢,完全没听清楚赵卿欢的后半句话。 赵卿欢被她闹的头疼了,连连摆手道,“你赶紧走吧,早点走早点到!”然后便是如恭送神祇一般的将裴苑目送出了门。 那之后,翎竹苑算是彻底安静了下来,赵卿欢每日除了吃和睡,余下的时间就是看看书、品品茶,闲来无事还重新誊了一遍户籍册,便就如此悠闲惬意的迎来了元和二年的除夕…… 这天一早,赵卿欢还在用早膳,衡阳请她入宫参宴的请柬就到了,只是这一次送请柬来的竟又是——小良子! 见着赵卿欢接过衡阳公主亲笔的请柬后一脸错愕的看着自己,小良子便是挠了挠头“嘿嘿”一笑,立刻解释道,“小的上次替干爹跑腿送蜜桔,这一次确真是帮公主跑腿送请柬的。” “公公能者多劳。”赵卿欢看了一眼衡阳的请柬,然后问道,“也不知公公是在那儿当差的?” “小的无才,不过就是在内侍省打杂跑腿而已,今日小的本是去公主那儿送银丝炭的,正好遇着专给公主出宫送信的福六肚子疼没当值,小的便请缨替公主跑腿,谁曾想倒是巧了,这最后一张请柬却是送到了赵掌媒这儿来呢。” 是个聪明人,脑子活络嘴巴能说,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肚子里是门儿清的,也不知这八面玲珑的性子是不是梅遇笙一手调教出来的。听了小良子的话,赵卿欢在心里感叹了一番,然后从手边的荷包中拿出了几个铜板子儿塞到了他的手里道,“大过节的,辛苦公公跑这一趟了,劳烦公公回去和公主说不用特意派了马车来接我,我过了晌午就进宫。” 小良子得令谢赏后就退了下去,可赵卿欢却望着他出门渐远的背影发起了呆。 自从那天傍晚后,她就没有再见过梅遇笙,这其中,只有在孟太医来给她看脚伤的时候她才会从孟太医的口中听到零星半点关于梅遇笙的消息。 不过当得知梅遇笙将云千素云娘子从洛阳接到了长安一事后,赵卿欢却震惊得连话都没有接上。 孟太医见状笑着问道,“怎么,赵掌媒不知道梅公公和云娘子是旧识么?” 赵卿欢木讷的摇了摇头,当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她又被梅遇笙这个混账给摆了一刀,随即便又听孟太医说道,“据说云娘子是梅公公还未入宫以前就认识的故友,也正是因为中间有梅公公的穿针引线,贵妃娘娘才会格外赏识云娘子的诗画才情的。” 赵卿欢恍然大悟,却碍着体面不便在未曾深交的孟太医面前再细问什么,只能将满肚子的疑惑都生生的咽了回去。 而此时此刻,赵卿欢一边思忖着,一边又看了看手上一直捏着的请柬,心中顿生澎湃。 手中这透薄的双面暗花纸上,衡阳的小楷清秀有力落笔成韵,指腹摩挲,能感觉到纸面的细腻,这份细腻透出的是皇家的精致和尊贵,可这纸再金贵,也不过是浆汁混捣曝晒而成的,就好似他梅遇笙,即便再金玉其外,可骨子里却是个会算计有城府的人,兴许,他在她面前做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有目的的! 阴婚一事,其实在媒妁这个行当里并不是秘密,他能说出“阴婚之则,先死后活”这样一句话来,赵卿欢就敢打赌凤翔府卢员外家小女儿的那桩阴婚,肯定不是他梅遇笙办的第一桩。也正因为他是行阴阳之婚做双界之媒的人,所以那时候两人在一同去东市的路上,他才会点出了杜婉婉是克煞金命的命格。 原来这一切真的不是她想多了,他梅遇笙,根本就是深藏不露。 可是既深藏不露,又为何偏偏要在自己的面前如此轻巧的点破?一息阁的宗族本家是不可能收宦官为子弟的,旁支里也肯定不会有他这号特立独行的人物,那他这阴婚之法,承的是哪一门哪一派?赵卿欢是真的理不清了。 但是眼下有一件事赵卿欢是非常肯定的,那就是给云千素做媒,贵妃娘娘不过是个听信了谗言的幌子,那背后真正要办此事的,应该就是梅遇笙。 这种被一步一步巧妙算计的感觉让赵卿欢觉得格外的不痛快,而且她敢打赌,今晚除夕夜皇宫一行,她定能“偶遇”到梅九爷。 看来这狭路相逢的一斗,她是怎样都避不开了! 第二十四章 除夕守岁 中 因着毕竟是除夕守岁,所以出门前赵卿欢琢磨了很久到底要穿什么衣裳入宫。 染婳也在一旁左一套右一套的帮她挑着,眼见着赵卿欢最终还是把一套崭新的官服穿在身上了,染婳便犹豫道,“娘子,大过年的还穿着官服,公主回头又要念叨你了。” “毕竟是入宫,别的衣裳也不大合适,还是穿这个最稳妥。”赵卿欢有些笃定的笑了笑,然后戴正了乌纱帽,便由染婳搀扶着出了翎竹苑上了入宫的轿子。 辞旧迎新,除夕守岁,整个皇宫被装点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的,一路从朱雀门直入深宫腹地,赵卿欢视线所及,皆是高悬的大红灯笼和迎风的福字展旗,便是连一众的宫女们都换上了红色的半臂,太监们也都系了大红色的宽腰锦带,以示迎新呈祥。 宫门口候着不少的小太监,见赵卿欢脚步微顿的下了轿子,便有一个眼尖的小太监急急的跑了上来,行了叩礼弓着身道,“赵掌媒您仔细脚下。” 赵卿欢抬头一看,来迎她的正是福六,因为赵卿欢脚伤还未痊愈,所以福六身后有一顶代步的双杠软轿,不用问就知是衡阳细心张罗的。 “赵掌媒上轿吧,天气冷,早些进宫暖和暖和。”福六说着便搀赵卿欢上了轿,两人一左一右的进了宫门便往福熙殿而去。 路上,赵卿欢见福六的脸色还是欠佳,便侧头问他道,“你闹了肚子怎不休息休息?” 赵卿欢进宫的次数其实不多,可是十次中有七、八次去的都是福熙殿,福六一直是衡阳身边专司跑腿的,所以与赵卿欢也是很熟悉的,闻言便嘿嘿笑道,“您是听小良子说的吧?那小子就是个碎嘴的,什么破事儿都往外头叨叨。” 赵卿欢倒是给小良子留了几分薄面,婉转道,“不过是我见着不是你来送信,便多心问了他一声,知道你闹了肚子身子不爽,却没想到是你出宫来迎我的。” “早上灌了一副药,肚子已经不疼啦,许是昨儿晚上贪吃了几个果子给闹的。”福六一边带着赵卿欢拐进了甬道一边又道,“今儿年节,福熙殿的人都忙着,我不好意思一直歇在屋里,身子爽了就赶紧出来了。” “公主请了很多人吗?”赵卿欢好奇道。 “也不多呢,左右都是您认识的,您前头啊,宋娘子刚进殿。” 赵卿欢无声的点了点头,一路再无赘言。 当她由福六搀着进入殿内的时候,衡阳正同几个小娘子说着笑,见了赵卿欢进来,她便热络的伸手招呼她走近。 衡阳今儿在内殿地上铺了一张大大的胡毯,艳丽的胡风绒毯红翠蓝黄交织在一块儿,花团锦簇的甚是好看。众人席地跪坐,矮桌上已摆满了琳琅吃食,年味微浓。 见赵卿欢笑着来到了自己的身侧,衡阳便蹙眉道,“你脚伤如何了?还有,怎么大过年的又是一身官服,这乌漆漆的沉的慌。” “孟太医五日前还来给我看过脚,他说已经好多了,仔细些不要太用力的走路就成。”赵卿欢顺势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还下意识的轻轻扭了扭脚踝,然后又笑道,“我一个朝官进宫,不穿官服穿什么?”不过,她怕衡阳揪着衣裳的事儿与她不依不饶的,说罢便立刻转了话道,“您今日摆了这么大的排场,一会儿皇宫正宴您不去了吗?” 谁知衡阳竟真的点了点头,先拉过了她坐下,然后附在她耳边道,“我一会儿不仅不用去正殿朝贺,皇兄还允了我带着你们去长安城看大驱傩赛会呢。” “真的?”赵卿欢也有些吃惊。 衡阳眉眼弯弯明媚笑道,“自然是真的,皇兄提前已经帮我在重华楼打点好了,街上乱,咱们是肯定下不去的,重华楼的雅间都是临街的,且不高,只有两层而已,坐在那儿看驱傩赛会,也算是身临其境啦!” “总是比在宫里头要有趣。”赵卿欢冲衡阳眨了眨眼,打了趣儿。 衡阳抿了抿嘴,却又略有惋惜道,“可惜后头还要跟着好些侍卫婢子,不然倒是真可以偷偷的溜上街……” “驱傩赛会,人多纷杂,公主还是死了上街的心思吧,万一出了什么事儿,咱们谁都担待不起呢!”不过衡阳话还没说完,一旁正在吃茶的宋瑶却突然插了话,随即,在座的其他几个小娘子也纷纷点头称是,惹得衡阳直喊自讨没趣。 这一屋的小娘子们聚首话家常,时间就过的特别的快,一转眼,外头的天色就渐渐的沉了下来,大片大片的火烧云卷着半明不暗的天际一路往远处蔓延,似要把那玉宇琼楼都染上一层佛度金色一般,令人深叹。 赵卿欢本吃茶吃的有些饱,便起身借口去了净房,可出了净房后她却没有直接回内殿,而是绕到了福熙殿的后花园里准备稍稍的活动两步消一下食,却不曾想这一拐弯,竟撞到了刚从内殿出来的宋瑶。 “宋娘子。”赵卿欢知道宋瑶素来不待见自己,便识趣的行了个肃拜后转身就要走,谁知却突然被宋瑶出声叫出了。 “赵掌媒请留步。” 赵卿欢狐疑的转过了头,略有不解的指了指自己道,“宋娘子喊我?” 宋瑶点了点头,左右看了看,确定四下无人后走近了两步平视着赵卿欢道,“我母亲……可有曾私下找过赵掌媒?” “宋夫人?”赵卿欢越发糊涂了,摇头道,“不曾有。” 宋瑶也是一愣,随即冷静道,“怕是因为年节家里迎客往来的事儿太过繁琐,我的事儿就被搁在一旁了吧,不过,出了腊月,母亲应该会要来寻一寻赵掌媒的。” “府上要给宋娘子说媒了么?”赵卿欢客道的问道。 “赵掌媒这话说错了,应该说是家母想要让赵掌媒给我说一说媒。” 宋瑶说话很难听出心境,她今儿一身青莲色襦裙打扮在福熙殿的那些个小娘子中也显得中规中矩的并不出挑,可赵卿欢却觉得宋瑶的身上有着别的小娘子没有的巾帼之气,但这飒爽的性子里头却也有些大户深闺娘子独有的傲然,所以宋瑶的喜欢和厌恶是直接摆在脸上的。这样的性子,衡阳是喜欢的,可传言宋瑶的闺中好友却真的是不多。 但想想也是,宋家三代为官,当年宋老太爷是先皇身边最得赏识的大相公宋懋公,宪宗还未登基的时候,大相公就辞官归隐了,这一归,似就把宋族一脉的官路仕途给归没了。因为至此以后,宋家为官最高也不过官拜正四品,如今,若不是圣人念旧,对宋懋公依然颇为敬重的话,宋氏一脉只怕在朝堂上的声音要比现在还要小的多。 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宋府老太爷一辈的辉煌照耀着眼下的宋氏全族,即便官不再高,可宋家人的脊梁骨却是硬挺挺的,但这笔直的脊梁骨,换来的除了有宋府的体面外,还有小辈们低不愿成、高不可攀的姻缘之路。 宋瑶,就正好卡在了这儿。 不过听了宋瑶的话,赵卿欢还是很机敏,径直就用了官腔道,“宋娘子放心,若宋夫人真来寻了我,我定……” “不,赵掌媒你会错意了,我私下与你说这些,就是想让你心中有个数,若改日母亲来寻你,你若能推辞了母亲,我定感激不尽。”宋瑶说完,也不等赵卿欢回答,便是行云流水般洒脱的转了身,徒留赵卿欢一人尴尬的站在原地咧嘴干笑。 半晌,赵卿欢才被一股冷冽的风吹的回了神,当下就自嘲道,“若说推就能推,我这个官做的可就轻松了。” “可不是嘛,宋娘子的心思倒也简单的很。” 那突如其来的声音顺着腊月的寒风灌进了赵卿欢的耳中。她猛的转头看去,却发现身后空荡荡的并无人影,但就在赵卿欢以为自己执念太久出了幻觉时,她耳边却传来了调侃的笑声——“赵掌媒找我吗?” 赵卿欢再一转身,梅遇笙近在咫尺,也不知他到底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神出鬼没一般让人心颤。 可是果真如自己想的那样,只要入了宫,她一定就能“偶遇”到梅遇笙。 赵卿欢感觉整个脑子里的思绪都开始咆哮了起来,这是一种遇到宿敌的兴奋感,要斗,怎么斗,如何接招,如何还牙,赵卿欢尤为期待,却暗中强迫自己一定要镇定,梅遇笙不动,她也不能动! 两个人就这样一高一矮的对峙在了福熙殿后花园的廊子下。天际边,墨黑的夜吞噬了最后一抹微亮的火烧云,无边的夜色将两个人彻底隐没在了腊月寒冬的冷风中。 耳畔边隐隐传来了内殿宫人们奔走的呼喊声和脚步声,不远处的宫殿里外也已悬起了大大的长福灯,摇摇晃晃的似一艘艘飘于汪洋的小船,悠哉至极。 可惜赵卿欢的定力到底不如梅遇笙,只这么看着远处的灯火,竟就差一点走了神。 忽然间,迎着沉谧的夜色,梅遇笙却清了清嗓子口吻沾笑的问道,“公主似要准备出宫去重华楼了,卿欢,你是准备一个人留在福熙殿守岁么?” 上架啦,拉票啦,攒人气啦! 编编通知我要上架啦,大家都是老看官了,充值看文写评得磨铁币这几个追v的方式苏月就不再赘言重复了! 承大家厚爱,《与子成媒》的成绩真的很出乎我的意料,其实这文苏月写的也很来劲,目前的铺垫或许只有九爷和小欢的内斗而已,但只要是一路看过苏月文的亲应该都知道苏月写文很喜欢铺垫和埋伏笔,九爷有伏笔,小欢有伏笔,两人的身份绝对不会是现在看的这么一目了然简单直白的哟……喜欢的亲一定不要错过呢。 苏月一直是亲妈,从来都舍不得虐男女主的,这文估计也是这样的了,不过对于男配女配,我这次决定要下一下手,大家猜猜,是会怎样开虐呢? 《与子成媒》一直有很多内心戏,不过这个文的基调大致还是很欢快的,我写的欢快,希望大家看的也欢快呢! 最后真的很谢谢愿意追v的亲们,只要你们写长评,我一定会打赏,打赏的磨铁币大家就可以用来看v文啦,苏月出品,绝对保质保量,后面依然是1v1男女调戏,大家跟着苏月一起欢乐入v吧! 第二十五章 除夕守岁 下 卿欢!卿欢? 到底是谁允许他这么轻浮、这么擅自做主的去了她的姓直呼她的名的! 赵卿欢气的牙直痒,正要发作,却见梅遇笙晃了晃手中的金鱼袋道,“我今日奉命陪公主出宫去重华楼看驱傩赛会,赵掌媒若是耽搁了公主的行程,可就不妙啦。”他说完,冲赵卿欢眨了眨眼,然后侧身一让,示意让赵卿欢先行。 而这时,前面真的就传来了唤她的声音,可恨赵卿欢有满肚子的疑问想要拽住他好好的问个清楚明白,却还是败在了时机不对。 当她略有迟缓的移着步子越过梅遇笙的时候,余光所见是梅遇笙捏在手上的那只金灿灿的鱼袋。 一个宦官,手握鱼袋,还是个金色儿的,光是这份圣宠,只怕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要说赵卿欢不艳羡那是假的,可每每想到梅遇笙的品性,赵卿欢却总会感叹精明如圣人也会有马失前蹄看人走眼的时候! 因为本就没有和梅遇笙对峙多久,所以当赵卿欢从小花园出来的时候,正好遇着衡阳一行人。 “去哪儿了?找了人去寻都不见你人。”见了她,衡阳松了一口气,然后连连给一旁的福六使了个眼色。 福六心领神会的一个上前就搀住了赵卿欢,然后借了一半的力给她。 赵卿欢轻轻的说了一声“有劳”,然后一言不语的跟在了衡阳的身后和她一起上了早就在殿门口候着的马车。 待两人一坐下,赵卿欢就忍不住开口道,“怎么今日梅遇笙也要跟着您出宫?大明正宫的除夕宴,他不用在御前伺候着么?” “你怎么知道他要跟着?”衡阳也颇有些惊讶。 “就是在小花园那儿与他撞着了,这才耽搁了。” 衡阳方恍然大悟,随即道,“今日驱傩赛会人多吵杂,皇兄能点头允了让我去重华楼已是格外开恩了,左右他一定要让我带个人,怕我回头心散了闹出乱子来。” “这人就是梅遇笙?”随着马车车轴的“咕噜”声,赵卿欢的声音也渐渐拔高了几分,“您这温吞水的性子,圣人还怕您闹出乱子,也真是高估您了。” 见衡阳闻言抿嘴就笑,赵卿欢又嘟囔道,“这个梅遇笙也真是阴魂不散,我瞧着一会儿把您送到重华楼我就先回吧,我与他真是八字不合的,若干干杵在那儿两看两相厌是小,闹的一屋子人乐不起来才是大呢。” “小欢,你可不许走的。”衡阳一听有些着急了,连连阻止道。 赵卿欢一愣,顿时反应了过来,“难道……是顾大人……” 她话还没说完,就见衡阳轻轻的点了点头,赵卿欢倒吸了一口凉气,不由紧张道,“您胆子也太大了些,重华楼就在朱雀门旁,这皇家御用的酒肆楼宇,进进出出有多少熟面孔啊,您怎么就……” “丰台县的案子快结案了,他这次去燕州暗查了很久,今日晌午刚进的城。我就让他绕道来一下重华楼,我……很久没见他了小欢……”衡阳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楚楚的渴求,这淡薄沉静的女子似只要一提到顾容云,整个人都似容光焕发了一般的美好。 赵卿欢心头一怔,根本不忍心拒绝,只能咬着牙道,“今儿不比以往,外人真的太多了,不过别的都好说,单那个梅遇笙却真的是个人精,您心里一定要有个谱儿。” 衡阳心知肚明的笑道,“我知道,一会儿我会说喝了酒有些不适,你就陪我去偏厅散散酒气,偏厅那儿我都打点好了,我只和他说一会儿话,不会有人察觉的。” “回头您进去,我帮您守着门,这样更妥当些。”赵卿欢是心甘情愿帮衡阳和顾容云守着秘密的,所以她更不愿做那个煞风景的人。 “小欢,谢谢你……”衡阳暖暖的笑了笑,如春而至。 但衡阳的这一声谢,却如同一把银剑一般明晃晃的悬在了赵卿欢的头顶上。 那时,翎竹苑开满了桃花,风过花散,瓣若红鸾,就这样轻轻的拨弄了情缘。 赵卿欢还记得,自己端着热茶从小灶间出来的那一刻,视线所及便是一幅再多笔墨也描绘不出的美卷——郎君如玉风姿独秀,佳人聘婷清丽出尘,两人对视凝望,夭夭之桃簌簌摇曳,如风拂玉树,雪裹琼苞,胜似谪仙落尘,芳华尽展。 那个时候,赵卿欢仿佛听到了什么东西蹦裂的声音,夹着浅浅花香的暖风从她的身上轻巧掠过,似将她心里蒙尘了许久的一个角落顿时吹的一干二净。 从前是不敢奢望,如今是不能奢望,可笑的是身为官媒的她,天天做着郎才女貌的姻缘营生,却永远弹不好自己手中的这一张情谱! ※※※※※※※※ 话说长安城里一年到头游街兴办的驱傩会大大小小的能有十来场,不过这最大最隆重的一次自然当属除夕夜的这一场。 驱傩吹笛又击鼓,瘦鬼涂面赤双足。桃弧射矢茅鞭打,鼠窜引得众欢呼。 除夕驱傩赛会,意在驱除疫鬼祈求福安,这一晚,男女老少皆带面具,手执青竹,随歌起舞,上街欢闹,而各坊也有巫傩自发组人共跳大傩舞,人流随舞涌至朱雀大街,街上彩灯高悬,爆竹声声,傩戏对台,面具琳琅,令人目不暇接乐不思归。 所以当众人抵至重华楼纷纷落座后,衡阳便提议大家趁着大傩舞还未跳至朱雀街以前先来玩行酒令,输的吃酒,赢的得赏,众娘子齐声称好,一时间这二楼雅间中确是欢歌笑语莺莺不断,琼浆玉娘香醇不绝的…… 也不知这行酒令玩了几轮,忽然之间,街上传来了好几阵爆竹声,清脆炸耳,紧接着,随着一阵一阵渐行渐近的铜铃声,那咿咿呀呀宛若梵音的大傩歌就传进了众人的耳畔。 “来了来了,快看,今年这大傩舞,领舞之人戴着的是青色的石敢当面具呢!”有小娘子耐不住跑到了窗边一瞧,随后就振臂欢呼了一句。 在座的众娘子闻言,都小小的兴奋了起来。衡阳见状,便搁下了手中的杯盏道,“到底酒过三巡了,我这会儿都有些晕,你们先玩闹着,我让小欢陪我到偏厅去歇一歇散散酒,这桌上的杯盏且不准撤啊,刚才就赢了娇娘一个,一会儿我可是要让她再多喝两杯的。”衡阳说着便笑了笑,在众人齐朗的恭送声中便由绿荷和赵卿欢微扶着就出了雅厅。 到了偏厅,衡阳立刻就松了一口气,然后一边让绿荷去外头候着一边对赵卿欢道,“你先不着急出去,陪陪我。” “您和顾大人是约的什么时辰?”赵卿欢往窗子外头探了探,见此时此刻的朱雀大街上已是人声鼎沸熙熙攘攘了,不绝于耳的爆竹声一阵响过一阵,似就在眼皮子底下炸开一般让人防不胜防。 衡阳闻言道,“和他约好了大傩舞跳至正街口以后他就上来。” “那顾大人应该早就在附近候着了?” “应是这样的,他比我细心的多,这些事总是会做在前头的。”衡阳一边说一边拿起搁在手边的温热帕子捂住了脸颊,又说道,“宋瑶这个丫头方才灌的太猛了,似就怕我喝不醉一样。” “我去让人给您煮一碗醒酒汤吧。”赵卿欢细细的看了看衡阳的脸,却见她面颊上烧着不自然的红晕,一看就是上了头,便贴心的起了身。 她脚伤其实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可也怕落下什么后遗症,所以眼下但凡遇着要走路的时候,她还是格外的仔细的。 偏厅略小,也没有旁人,赵卿欢走路时一重一轻的脚步声就尤其的醒耳。 衡阳看在眼中,顿觉歉意满满,正想出声让赵卿欢别忙活了,可就在这个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了纷杂的脚步声,“噔、噔、噔噔……”像是有很多人急奔上楼,直冲着这儿过来了。 赵卿欢愣了愣,先以为是顾容云来了,后想想又不太对,可正当她狐疑的转头看了一眼衡阳的时候,偏厅的门却突然被人大力的撞开了。 门外,梅遇笙一把推开了嚷着让他停下的绿荷,冲进屋子道,“外面出事儿了,公主快跟我下楼!” 衡阳“噌”的一下站了起来,却因为用力过猛晕眩上了头又堪堪的晃了晃身子跌坐在了软榻上。 “公主!”赵卿欢彼时是站在两人中间的,又想拦着梅遇笙往衡阳面前冲,又想上前去扶住衡阳,一时间竟左右不得只能尴尬的站在原地。 可梅遇笙却一点也不给衡阳喘息的机会,径直一个箭步上前越过了赵卿欢一把扶起了衡阳就强行带着她往外走。 但赵卿欢哪儿能允许他这般不由分说的胡作非为,见状便顿时张开了手臂横在了门口,强装冷静道,“梅九爷这无缘无故的就要带公主回宫恐怕不妥吧。九爷今日只是奉命来伺候公主的,却不是……” 不过她话还没说完,窗子外面突然就跳进了一个穿着夜行衣的高大身影,那人手中持剑,寒光聚闪,一个穿栏飞跃就轻巧的站在了厅中。 紧接着,外面也响起了银剑交错的杀喊声,有一个嘶哑低沉的声音还彪悍的啸叫道,“一定给我抓住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第二十六章 有惊无险 骤乱突至! 一句“怎么回事”卡在了赵卿欢的嗓子眼儿,直到这个时候她才发现,原来外头真的出事儿了。 千钧一发间,衡阳还算镇定,一个猛退就躲开了那黑衣人。 许是那黑衣人也不曾想到这间偏厅中竟站着这么多人,站定后也是一愣,可他到底是武者,行为思绪都比寻常人快了几分,见衡阳下意识的一躲,那黑衣人便是不分青红皂白的伸了手就想去抓她。 衡阳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金枝玉叶,见状虽不曾尖叫出声,可一双小腿早已开始打颤,哪里还有逃的力气。 “当心!”赵卿欢离衡阳不过几步,完全是急在眼里,当下顺手就抄起了手边桌上的烛台直往那黑衣男子的身上砸了过去。 烛芯火苗遇风悄然而息,整间屋子顿时陷入了一片半明半暗的昏沉中。窗外,月色浸洒,屋内,剑拔弩张。 赵卿欢手中的烛台最终还是砸在了那黑衣人的肩上,虽力道小的可怜,却也成功的引起了黑衣人的注意。只听他闷哼了一声,转了头举了剑就冲赵卿欢直直刺来。 衡阳背光而立,眼睁睁的看着那闪着寒光的银剑破空指着赵卿欢而去,她尖叫了一下,冲出去就想拖住那黑衣人,可忽然“哐当”一声,黑衣人手中的剑就被一个物件给打偏了。 黑衣人一怔,只感觉手掌一阵痛感袭来,手腕处也是酥麻酥麻的提不起劲,他顿时心中一紧,闷声道,“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连人都没弄清楚,哪里有一点做刺客的样子!”梅遇笙的声音隔着门外那“乒乒乓乓”的打斗声飘忽而至。 赵卿欢其实真的被吓的不轻,昏暗中,她只看到梅遇笙一个飞梭箭步上前就与那黑衣人纠缠在了一起,这混乱的场景让她顿时就全身抽筋跌坐在了地上,只感觉自己的一颗心几乎就已经悬在了嘴边。 原来,梅遇笙竟有着一身的好武艺! 可这突如其来闯入的究竟是什么人呢?他们是仇杀还是劫富?来这里是巧合还是早已安排好的?他们想要寻的是谁?难道是…… 一连串的问题塞满了赵卿欢的脑子,她使劲的咬着牙根想强迫自己能镇定下来,而就在这时,迎着月光,那个黑衣人就这样重重的倒在了她的面前。 鼻息间,一股血腥味混入了空气中,瞬间四下弥漫,沾血的银剑倒映着窗外皎洁的清月,将黑衣人那骤然放大失去了生气的双眸刻在了赵卿欢的眼前。 “还愣着干嘛,快走啊!”梅遇笙说着已经从一旁的角落中抱起了瑟瑟发抖的衡阳。 他迎光而立,赵卿欢背光而坐,居高临下的瞬间,赵卿欢看到了梅遇笙眼底那一抹还来不及消散的凌厉以及他侧脸上几滴鲜艳的血渍,那一刻,他浑身上下竟透着一种万夫难敌之威。 赵卿欢的胆子并不小,今日也不是她第一次亲眼见到死人,可那种被剑直逼命悬一线的压迫感却是她生平第一次亲历,紧接而来的劫后余生,并没有让她感觉舒坦,相反的,直到她被人搀扶进了马车中,她整个人还在瑟瑟发抖的后怕着。 重华楼里,不断有面色仓皇的官客踉跄跑出,激烈的打斗声正在渐渐消散开去,隔着车帘,赵卿欢还能清楚的听到驱傩舞的曲声正响彻在朱雀大街上空。她下意识的掀了帘子的一角往外看去,如织的人潮井然有序,一张张狰狞的面具一一从她的眼前掠过,那欢声笑语的热闹浓重到已经完全掩盖住了重华楼中的杀气,刚才那些突如其来的刀光剑影似一场幻觉一样,就那么在赵卿欢的眼前一闪而过了…… 忽然,马车轻轻的一震,有人从外面一把就掀开了车厢的门帘。 暖意的烛火瞬间照亮了狭小的车厢,赵卿欢眯着眼,半晌才适应了这骤然而入的亮光,却不曾想,进入车厢的,竟是发髻微乱的梅遇笙。 “公主呢?”赵卿欢忍着心中的微惧,强迫自己用尽量平稳的口气问道。 可梅遇笙将烛台搁置在了矮桌上后就坐到了她的身旁,面对赵卿欢的问题他一贯的置若罔闻,却是径直就将她一直紧捏住的右手一把拽到了自己的面前。 “你……”一阵钻心的疼瞬间渗入赵卿欢的骨血,她捏着的拳被梅遇笙重重的掰开,掌心竟是一片血肉模糊。 赵卿欢诧异的抬头看着梅遇笙,有那么一刻,她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因为十指连心的钻疼,也因为……她不知他是怎么知道自己受伤的。 “有勇无谋等于自寻死路,下次若是遇着要砸人,千挑万选也不要拿个正烧着的烛台,蠢!”梅遇笙悠哉悠哉的从脚底拎起了一个小小的箱子,箱子一开,里面是各种瓶瓶罐罐。 赵卿欢不解,本能的就想抽回自己的手,却发现梅遇笙将她的手拽的紧紧的,分毫不让步。 “九爷莫不是想给我包扎伤口吧?”赵卿欢忍着不知名的害怕,说话的时候牙齿都差一点咬住了舌尖。 这右手掌心的伤确如梅遇笙所言,是方才她拿烛台砸那黑衣人的时候留下的。那时候她一心想要拖住黑衣人以免他伤了衡阳,握烛台的时候烛火倾斜,滚烫的烛油顷刻间就全部倒洒在了她的手心上,混着热油,在那般紧要的关头,她甚至都听到了“滋”的一声。 痛感如预料般而至,可她却根本顾不得这些,事后,掌心的烛热已完全消散下去了,右手只要不动,便几乎已经感觉不到灼伤的痛感,所以梅遇笙这一举,着实让赵卿欢震惊不已。 可相比于赵卿欢的故作镇定,梅遇笙却是真的气定神闲。听了赵卿欢的话,他先是无声的哼笑了一下,然后目不斜视的从箱子里取过了一个小瓷瓶,不由分说的打开了瓶盖后就将里面的药水直接倒在了赵卿欢的掌心中。 那毫无预计的疼痛感瞬间在赵卿欢的全身弥漫开来,火辣辣的如千万根银针同时扎在了她的心窝上,她痛的张开嘴直喘大气,清泪顿时涌出了眼眶。 “会痛就好,痛了以后就要记住,命只有一条,做傻事的后果很可能就是这辈子都没机会再痛了!”梅遇笙冷冷的睨了赵卿欢一眼,铁青的脸上似写着嘲笑她的四个大字——不自量力。 其实原本,她和衡阳能从黑衣人的剑下逃脱,靠的是他梅遇笙,仓皇间自己掌心受了伤,第一个取药帮她清理伤口的也是他梅遇笙。照例说,她是应该心怀感激郑重其事的和他说一声谢谢的,但此情此景,看到他满脸不悦的神情,赵卿欢却连半个“谢”字都憋不出口! “今日倒是有劳九爷了,九爷放心,一会儿回了宫,即便公主忘记了九爷今日的舍身相救,我也一定会提醒公主让她在圣人面前好好夸夸九爷的英勇之举的。”赵卿欢说的尤不甘愿,她总觉得自己和梅遇笙似已经跌进了一个奇怪的魔怔中,两人分明都是互看不顺的,可偏偏总会被千丝万缕的事给牵扯在一块儿。 其实梅遇笙的身上还有好些谜团自己是没有解开的,但偏偏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根本连问都来不及好好问他一下,身后的麻烦就已经如同越来越大的雪球一样向她滚来。 这种明知应该划清界限却又避之不及的感觉实在是太让人糟心了! 但梅遇笙却似乎练就了一身只听好言不闻冷嘲的本事,面对赵卿欢的暗讽,他只慢条斯理的取出了另一个小瓷瓶,然后重新拉回了赵卿欢的手,一边将瓷瓶中的粉末均匀的洒在她掌心中的烫伤处,一边取过了干净的纱棉将她的手掌仔细的包扎了起来。 他的指尖圆滑如石,微凉似水,当那略感粗糙的指腹划过赵卿欢的掌心时,赵卿欢只感觉整个人微微一颤。 突然的,梅遇笙就开口道,“赵掌媒与其担心一会儿如何在圣人面前给我争面子,倒不如好好想想一会儿你和公主还有御史台大人要如何在圣人面前把今儿晚上重华楼遇刺的事儿给圆过去。” 赵卿欢闻言,下意识的就闭上了眼睛。 那魔怔,似乎一直在继续,也不知到底是她冲了梅遇笙还是梅遇笙冲了她,每当她以为糟糕的事情已经告一段落的时候,那最大的噩耗往往会突然的从梅遇笙的口中蹦出来。 赵卿欢如是想着,突然睁开眼看了看梅遇笙的薄唇,心中暗暗生恨:如果可以把这张嘴给封上,一定能换来她这一辈子的安宁。 可是,再恨再生气,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尽管刚才在听到有人喊“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时候赵卿欢脑海中就已经闪过了顾容云的身影,但如今听梅遇笙如此确凿的将这场凶险的始末摊到台面上来的时候,赵卿欢却还是惊觉到了一丝山雨欲来的危险气息。 可就在赵卿欢怔怔的出神之际,梅遇笙又开口说道,“而且趁着还没回宫,我还真是有兴趣听赵掌媒说说这其中的牵扯,毕竟眼见未必为实,耳听又未必为虚,圣人关心的未必是赵掌媒关心的,我只有左右都拿捏住了,才好想办法在圣人面前替公主和御史台大人周全周全。” 烛火摇曳中,梅遇笙的脸忽明忽暗的,正如同他的心思一般亦正亦恶叫人难以捉摸。 赵卿欢一直都知道梅遇笙是个难缠的人,可是以前她从未有过想打退堂鼓的念头,但这一次,在这狭小略挤的马车中,她却突然生出了异样的胆怯,她真的有点怕这一次她若再与他杠上的话,自己就没法全身而退了。 第二十七章 如履薄冰 “我不明白九爷的意思。”赵卿欢低头看了看已经被梅遇笙包扎妥当的掌心,总觉那被纱棉缠绕着的是一个烙印,一个梅遇笙占了上风的烙印。 “衡阳公主与御史台大人私通……” “梅遇笙!”赵卿欢狠绝的瞪大了双眸,“无凭无据,梅九爷可不要乱给公主扣这么大的帽子。私通?公主与谁私通?今日重华楼的事儿前前后后哪一桩您不是身在其中的,便是大家在厅里行酒令的时候,您还在外头恭恭谨谨的候着不是?您瞧着御史台大人了么?或是我眼拙了,这里外上下的我是压根儿没瞧见他的。” “呵呵,卿欢,有没有人说你嘴硬的样子特别的……可爱?”梅遇笙笑的刺耳,瞬间点燃了赵卿欢使劲压着的愠怒。 “梅九爷素来男女不忌,说话做事也自成一派,旁人若是喜欢亲近您,只当九爷是洒脱成性,风韵潇洒的,可在我看来,九爷真和那市井地痞并无两样,调戏女子似已成一乐了。卿欢?我与梅九爷无亲无故,您这一声闺名昵唤我真是受之有愧的,还望九爷以后多加自重才好!” 这一刻,赵卿欢发誓,她真的特别、特别想一脚把梅遇笙给踹下马车去。 可梅遇笙闻言却依旧悠哉,态度也并不见有半点恭然,不怒反笑道,“一个名字而已,既是名字,起了就是让人唤的,这就好比男欢女爱一样,一旦情根深种,那是拔都拔不掉的哦。” “你……”赵卿欢一时语塞,她心里特别清楚梅遇笙这句话说的就是衡阳和顾容云,偏偏自己刚才已经一口咬定了打从进了重华楼就没有见过顾容云本尊,是以现在她如果回答,就等于搬起了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所以说,赵掌媒,气……是气不出个结果来的。眼下,不如你细细的听我来同你分析分析?”见赵卿欢咬唇不语,梅遇笙尤为满意的点了点头,忽而目光一敛,回忆道,“其实,第一次在沾琉台遇着顾大人我就已经心生疑虑了,但顾大人性傲清冷,为人坦荡正气,我便觉得许是有什么巧合,才会在沾琉台偶遇他,若想的太偏,倒显得我心思不正了,卿欢你说是吗?” 赵卿欢面无表情的看着梅遇笙,心里咒骂他了一句——无耻之徒。 梅遇笙见她眼露愤意,不由媚态一笑,随即又道,“可今儿情况却不一样,公主出宫夜游遭遇刺客,重华楼乃天家酒肆,今儿这楼里头,除了公主这一桌,下面还坐满了贵胄皇亲,内书省的姚大人,国子监的程大人,东台的傅大人,哦……还有奉议郎庄大人,那群歹人冲进来的时候,那些大人可都吓的不轻,众目睽睽悠悠之口,你说,若有心人真的要闹出点什么风波来,公主这一劫,是躲得过还是躲不过呢?” “事情并非如你所想,公主和顾大人今日不过是……” “我想,是巧遇吧!”赵卿欢急着辩解的话被梅遇笙轻松的接了下文,“顾大人从燕州回来本就是要进宫面圣呈上丰台县杨平志勾结朝臣草菅人命的罪证的,谁知与杨平志私贿往来最密切的少府监何旭怕罪证败露性命不保,便不惜花重金买通了杀手,想杀了顾大人灭口,再夺回顾大人手中的书函罪证。顾大人为人谨慎,其实早已发现进城后就一直有人跟踪他至朱雀街,趁着驱傩赛会人多易躲,他一度摆脱了杀手们的追击,只可惜杀手众多,顾大人寡不敌众最终还是被发现了行踪,双方厮杀了起来,顾大人一个避闪不及险些丧命,幸儿及时躲进了重华楼。重华楼内外皆有侍卫看守,顾大人引杀手们至此也是为了寻求庇护,终侥幸躲过一劫,却不料惊扰了公主凤驾,索性此事有惊无险,众人无碍,此乃万幸!” 那一刻,赵卿欢只觉得整个车厢内空气都仿佛凝结成了冰,那寒气,是从她露在外面的肌肤往里一点一点渗透的,先是脸,然后是脖颈,再是手…… 她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又觉得荒诞,又觉得让人松一口气。在梅遇笙说的这番话中,她根本辨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所以,当赵卿欢出神的看了梅遇笙半晌后,最终却只问了他一个打脸的问题,“你为何要帮公主?” 梅遇笙闻言,倾身凑近了赵卿欢一点,一双深沉如潭的眸子紧紧的盯着她,随后如魅语一般低喃道,“赵掌媒,你不妨猜猜看,我居心何在?” 而与此同时,另一辆马车内,顾容云和衡阳双坐其中,衡阳依然有些惊魂未定,可听完了顾容云转述的梅遇笙的话,她还是尤为诧异的问了顾容云一个同样的问题,“梅遇笙为何要帮我们?” 镇定泰然如顾容云,此刻的脸上却透着无尽的懊恼,闻言便蹙眉叹气道,“先不管梅遇笙用意何在,今日的事,确是我大意了!” “顾郎……”衡阳心中莫名一紧,眼眶中顷刻就泛起了如雾般的氤氲,“不,这事全因我而起,若非我孤注一掷想奢望一点贪念,你从燕州一回来就应该立刻进宫去见皇兄的。是我,明知不可违却偏要为之,如今连累了你,我、我……”衡阳哽咽难耐,泣不成声。 “衡阳,别哭。”顾容云心疼的一伸手就把低头垂泪的衡阳揽入了怀中,这狭小的车厢,将年节的喧闹和世俗的纷杂统统挡在了外面,徒留一处深情脉脉。 他见她第一眼,便尝到了一见钟情的滋味,从此相思难忘,誓不负情。可他和她之间,又岂是隔了几重宫墙那么简单的,她是主,他是仆,这道鸿沟他跨不过亦又填不平,无数个日夜,无度的相思,他甚至有想过带着她一走了之从此策马浪迹的念头,可他不忍也不舍,这金枝玉叶的娇贵不能枯萎在他的执念中。 兜兜转转,两人竟就这样绕成了死结,到头来也不过是“一句相思几重断肠,一场痴情水月镜花”的空念罢了。 可仅是这片刻的温存,便让衡阳感觉到了无比的安心,她静静的偎在顾容云的怀中,闭着眼,聆听着他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忽然,她环着他腰身的手紧紧的收了几分力道,人虽未动,可却缓缓的开口道,“和亲的事儿,你是不是已有所耳闻了?” 顾容云紧绷着下颚,搂着衡阳的手微微一颤,却故作轻松道,“和亲也不过是陛下的一念,契丹使者即将朝贡的事儿也不曾具化,衡阳,你千万别胡思乱想,这样与你也是危险的。” 衡阳闻言乖巧的点了点头,说道,“皇兄上次传我去御书房聊了很久,谈及和亲,皇兄还特意问我若让我去契丹,我可愿意。我当时只感觉自己脸烧的慌,以致后来皇兄絮絮叨叨的说了些什么我也没听进耳中。回宫以后我就病了好几日,皇兄还亲自来福熙殿瞧过我,契丹的事儿,却是再也没有提的。可皇兄素来心思缜密胸怀大志,如今边疆动荡不安,皇兄有心治理却苦于鞭长莫及,其实和亲本是最好的安定之法,更何况……” 后面的话衡阳还来不及说,顾容云温热的唇就已经轻轻的落了下来,衡阳激动的双眸一颤,清泪瞬间滑落脸颊。 可她心里却是有苦的,苦涩难耐,不与人说。当朝,若论资排辈,按年龄算,能出嫁和亲的公主其实并没有几个人,满打满算加上她统共也才四个而已……而这些年,她、昌平、阳朔、真安四人的婚事始终没有被宪宗搬到台面上来谈,其实她和昌平公主早已过了婚嫁之龄,可皇兄为何就婚事避而不谈,衡阳心里是格外清楚的。 她这条和亲的路,估计是早也要走,晚也要走,就看走的是什么方向,走的是哪一方不归处了! 之后的事态,说来也是可笑,那除夕夜让所有人都战战兢兢的重华楼遇刺一事,竟就在梅遇笙的三寸不烂之舌中悄然无息的化解在了御前。 大年初一,众臣朝拜,圣人怒斥了丰台县一案牵扯的一众人,铁证如山罪证凿凿,以杨平志为首的十二人纷纷被关押进了刑部大牢择日问斩,剩余的二十三人全都坐牢问审,静候降责。这沸沸扬扬彻查了将近三个月的丰台县贪赃一案就这样在新年伊始中肃然落幕了。 然后,从年初三开始,就是朝臣的新年休沐假了,这假一直休到了年初九,所以在年初八的这一天,赵卿欢便迎回了从江陵府拉着一车年货而归的裴苑和连贺。 这天晚上,赵卿欢设小宴于翎竹苑,三人对桌共饮话聊南北,裴苑一边绘声绘色的说着这一年江陵府的变化,一边问着赵卿欢这几日长安城可有发生什么趣事。 “哪儿有趣事,大家都是闷头在忙着过年的。”赵卿欢说着看了连贺一眼,见他正低头吃着菜,便刚想问他江陵府可好玩,却听裴苑已经轻声笑了出来,“重华楼那么大的事儿,师姐也不同我们说说?” “你怎么知道的?”赵卿欢有些诧异。 “进城的时候遇着宋家的马车,她凑上去给宋娘子送年货,宋娘子问起了你手上的伤势,这才说起重华楼的事儿的。”连贺慢条斯理的在一旁顺势堵住了裴苑的嘴。 裴苑气的直瞪他,刚想反驳,却听赵卿欢正色道,“在外野了这么多日回来了就收收心,明儿去衙门坐职可不能这么口无遮拦的。”说罢她又朝裴苑伸了伸手道,“我让你带回来的师父的回信呢?” 裴苑撇了撇嘴,从腰间抽出了一个对折的信封拍在了赵卿欢的掌心中道,“宋娘子还让我告诉你,不要忘记她同你交代的事儿。师姐,宋娘子她交代了你什么?” “吃完了么?吃完就顺路早点送她回去。”谁知赵卿欢接过了信封就站起了身,然后充耳不闻的对着连贺笑了笑,两人竟就这样心照不宣的互点了头,全然不顾一旁的裴苑气的几乎已经要开始跳脚了。 第二十八章 新年采薇 上 一月望春,径草染绿,桃杏萌动。 话说就在大年初九官媒衙门开府迎送的第一日,赵卿欢竟候来了一位贵客——宋府的三夫人,宋瑶的娘亲。 其实宋家宗族在老太爷宋懋公过世以后就分了家,宋瑶的爹爹在本家排行第三,如今在国子监领了个闲职当差,为人中规中矩不见风浪起落,这辈子若没什么差池的话,想必是能在国子监里头熬到告老的了。 不过宋三爷脾气好那在长安城里头是出了名的,早些年宋家的余威还在的时候,宋三爷也是考过科举中过举人的,这些年三爷的官途虽并无起色,可实打实的学问还真做的不少,便是圣人有的时候在和各文官斗嘴皮子之际,也爱找了宋三爷来判定一番以做正解。 有着这份殊荣,宋家三爷的面子在长安城还是吃的开的,是以宋夫人伍氏便常被人尊唤一声“三夫人”。 其实这一次宋三夫人来的很突然,因还未过元宵,所以街头巷尾的年味还足足的,是以这一大清早官媒衙门这府门开的也是拖拖拉拉的不见干脆,可就是这么个寒冬腊月的,宋三夫人在府门未开之际就已经在前头候着了。 所以当钱掌媒将宋三夫人仔细的迎进衙门的时候,光赔个不是就赔了好几回。 但宋三夫人闻言却尤为和气的笑着让钱掌媒宽心,在见了赵卿欢后,她甚至还给钱掌媒下了一个台阶道,“这官媒衙门里啊您资格是最老的,今儿有您亲自出来迎我,于我也是个吉祥的兆头。” 钱掌媒一听腰猫的更低了,连连赔笑着也一并说了几句顺溜儿的吉祥话,便就额头冒汗的将这烫手山芋直接丢给了刚拿着户籍册走过来的赵卿欢。 见着钱掌媒簌簌遁走的模样,赵卿欢便是尴尬的笑了笑,然后对着宋三夫人行了肃拜后说道,“虽衙门今日开府,可却鲜少遇到您这样大清早就候着的贵客,若咱们衙门里有什么怠慢之处,您千万多多包涵。” “赵掌媒言重了,说起来今日是你我初次相见吧,我冒昧造访,也烦请赵掌媒不要见笑才好。”宋三夫人落落大方的一颔首,因自己到底长了赵卿欢一个辈分,所以便是直着腰受了赵卿欢的礼拜,方才由她引着入了内务堂的里间,然后上了座。 矮几上正煮着茶,茶水未沸,温吞无声,跪坐着的赵卿欢先是看了一看正在环顾四周素景的宋三夫人,然后先清了嗓子道,“不知三夫人今日造访,可是要为谁说媒保亲吗?” 这话其实是一句废话,毕竟这一般亲自登门衙门的人,不论贫富,十之**都是来求媒论亲的,更何况早也有宋瑶和她不冷不热的打过了招呼,赵卿欢这一句话其实也不过就是客道的寒暄罢了。 果不其然,就在赵卿欢话音刚落后,宋三夫人便狐疑的定睛看向了她,问道,“小女阿瑶没有找过赵掌媒吗?” 赵卿欢镇定自若的摇了摇头,那佯装的诚恳连她自己都略感惊讶。 宋三夫人一愣,忽然轻笑道,“诶,不瞒赵掌媒,我这不请自来也是临时起的意,今儿一大早我天还没亮就上了灵阁寺,多年来的习惯,每逢初九和十九我就会去烧一烧香,求的也不过是顺泰安康罢了。不过今儿我却在山脚下遇着了匡夫人,匡家四郎说的媒是永平坊刘大人家的小娘子是吗?” 赵卿欢想了想回道,“是有这么回事。” “这媒是赵掌媒做的吗?”三夫人闻言有些失望。 赵卿欢摇头道,“不是,是钱掌媒做的。” “也是郎才女貌啊。”三夫人惆怅的一笑,眼见赵卿欢伸手提起了已经烧沸了的茶壶正在那儿替自己斟茶,袅袅茶烟顺着杯沿腾空而起,遇冷微凝,稠的就好比是现在自己心里的思绪一般,她顿时有些动容,再开口便没了之前言语间的遮掩,“我今儿是直接从灵阁寺到了官媒衙门,这一路上我就在想啊,若是再不找你们出一出面,阿瑶这孩子的婚事我就真的没有一点办法了。先头我看上的是永乐坊周大人家的小郎君,可惜,叫人给捷足先登了,又后来,我好不容易打听到了匡家四郎的八字,这眼看着还是挺登对的,偏又让……诶,阿瑶开了年就十九了,若咱们做爹妈的再不着急,皇上可就要急了。到时候这黑灯瞎火的拉上帘子就是一配,还不知道能不能对得上眼呢。” 赵卿欢闻言这才恍然大悟,细心问道,“是皇上那儿有什么消息传出么,是要给宋娘子指婚吗?” 三夫人闻言又是一阵叹气,连连答道,“便就是摸不透圣人的心思我才干着急啊!年前老爷有一次面圣,圣人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的问过一句,老爷也并未在意,张口就回阿瑶并未婚配,皇上听了只是笑笑,可是……赵掌媒你说,皇上这笑里头的意思,谁琢磨的透啊!” “您说的是。”赵卿欢由衷的点了点头。 自古圣意最为难测,君臣之谈,很多时候其实不过是隔靴搔痒而已。你以为你听明白了圣人的意思,最终却可能事与愿违。为人父母,对着适婚的子女,最大的愿望总是希望其能嫁的顺心娶的欢心,虽媒妁之言也有限制,但总好比圣人随手一点的乱谱鸳鸯要好一些吧。 更何况赵卿欢好像听闻宋家这一辈子嗣都略为单薄,宋三爷这一房总共也不过宋瑶和下面的一个幼弟,所以三夫人今日会如此紧张,赵卿欢觉得完全是可以理解的。 “赵掌媒,你虽年轻,可到底也是正经的官媒,咱们同为女子,我的心思你定是能够明白的。国公府的喜酒我也是去讨喝了一杯的,那之后我同杜夫人私下也有过走动,李家和杜家这桩媒啊,你可是说到杜夫人心坎儿里去了。哦,你可能还不知道吧,婉婉已经怀了身子啦……” “真的?”赵卿欢闻言很是意外,格外高兴道,“这真是个好消息。” 宋三夫人点着头,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意道,“是啊,就是年前太医给诊出的喜脉,哦,本三个月内是不好说的,赵掌媒你心知肚明就好。” 赵卿欢郑重的点了头道,“三夫人您放心,这点分寸我是知道的。” 三夫人见状,又把话绕了回来言归正传道,“所以你瞧啊,别的府里头都是成双成对、欢天喜地的,我心里头着急啊,赵掌媒,阿瑶的事儿,你看看能不能帮我先上上心?” “您这话说的,只要皇上这儿没什么御指,衙门这里,是马上就可以帮您物色人选的。” “是吗?”三夫人闻言有些喜出望外,可随即又有些犹豫不觉。 赵卿欢见宋三夫人忽而眉头深锁,只愣愣的捧着手中的热茶出了神,不由出声试探道,“三夫人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又或是有哪家中意的郎君?不妨说出来与我听听。” 宋三夫人闻言一怔,下意识摆了摆手说道,“哪儿还有什么中意的郎君啊,好不容易看中的两个都去别人府上做乘龙快婿了。” “三夫人莫急,宋娘子性子舒朗有柔,衡阳公主也不止一次夸她是个识大体的,若今儿我承了夫人的意接下了宋娘子的事儿,回头如果做的不好,公主也定是不会饶了我的。” “阿瑶有福,能得公主厚爱。”宋三夫人闻言,宽慰的笑了笑,终在与赵卿欢不期而遇的对视中坦言道,“阿瑶这孩子啊性子烈,今日只有我同赵掌媒两人私下相谈,有些心里话我觉得还是要和赵掌媒交代交代的。当年,我怀子嗣艰难,阿瑶是差一点被老爷当成守灶女养的,幸而没多久我就怀了穆儿,虽然当时怀着的时候也不知是男是女,但老爷到底多了一丝念想,这守灶女的事儿也就搁下了。可是这些年,阿瑶是咱们三房的长女,老爷对她多是严厉少了儒爱,便就养成了她性子老成多做少说的脾气。有些时候,连我和老爷都拿捏不准她的心思,这不……她……”宋三夫人说到这儿忽然就顿住了。 赵卿欢正听得入神,忽闻宋三夫人没了声儿,便是猛地眨了眨眼就望了过去问道,“宋娘子如何?” “这孩子……好像私下去见过梅公公了。”宋三夫人语气晦涩,似难以启齿。 赵卿欢不由的瞪大了眼睛,她素来知道宋瑶性子孤傲略不合群,却不知道她一个小娘子竟能乖张至此。 “她去见梅遇笙了?”赵卿欢顿时觉得头顶飘来厚厚的一片乌云,感情今年是从正月里开始她就要被梅遇笙这个魔怔阴魂不散的纠缠住了吗? 可宋三夫人还是肃然的点了点头,然后满心苦涩道,“老爷是个脾气好的,可知道了这事儿也气的不轻,足足罚阿瑶跪了三日的祠堂,这正月还未出呢,那丫头就因为这种事儿进了祠堂,所以我更是没了主意。这不,今儿一早听说了匡家的事情,我想着不能再干等了,便就急急忙忙过来了。早就听闻赵掌媒你说媒的本事赛过红娘,我也就没想着要找别的掌媒,便是看在阿瑶得了公主赏识的份上,她的事儿,也劳赵掌媒你多上心了!” 第二十九章 新年采薇 下 送走了宋三夫人,赵卿欢独自在雅室又静静的跪坐了片刻后就回到了内务堂。 桌案上,那厚厚的一叠婚配帖依然堆在笔架边,赵卿欢漫不经心的一份一份打开看着,可脑海中不断浮现而出的却是宋瑶那张线条略显英气的脸。 守灶女么?直到现在,赵卿欢才有些恍然大悟,难怪她每次见宋瑶,总会觉得她身上一直少了一种小家碧玉似的温婉之气,多了一种长女为大的担当感,且每次在衡阳那儿见着她,赵卿欢发现她几乎都是独来独往的,寻常小娘子凑在一块儿私谈的那些个胭脂水粉、绫罗绸缎的话题,她也是从不参与的,最开始的时候赵卿欢觉得宋瑶端庄的有些过了头,可见多了,她才发现这便就是宋瑶的本性,从头到尾她都是不屑装腔作势的。 而如今,被宋三夫人这样一说,赵卿欢便更加明白了宋瑶的天性,也是突然的,她就对宋瑶多了一些以前不曾有过的好感。 但是,对于宋瑶竟会私下主动去找梅遇笙这件事,赵卿欢却尤感不解。是,梅遇笙做私媒这件事儿在帝都朝臣贵胄的圈子里并非秘密,不管他开价多令人咋舌,可上门诚邀他出宫说媒的人还是有很多。不仅如此,赵卿欢还知道有的时候像钱掌媒和胡掌媒他们遇着难配的媒,还会私下去和梅遇笙讨一讨合适的人选,梅遇笙多半也是笑脸相迎的。 其实本来嘛,媒妁这一行当,一个人的人脉那再大也是有限的,整个大唐,官、私媒人互通有无那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可是若这事儿换做别人,赵卿欢兴许还会主动找上门去与之促膝长谈一番,但偏偏又是梅遇笙,要让她先低头,那简直是天方夜谭! 想到这里,赵卿欢忽然没精打采的合上了手边的婚配帖,再一次深深的觉得宋瑶的事儿其实就是一个烫手山芋。 先从宋三爷的府上来看,小娘子和亲爹妈俨然就成了两派。三爷和三夫人应该还是偏向她赵卿欢的,但宋瑶对她似乎就没有什么好感了,即便现在她心怀诚意的过府拜访,只怕换来的也不过是宋瑶的一顿冷嘲热讽,毕竟这之前,在宋三夫人没有来找她的时候,宋瑶就已经三番两次的明着暗着警告过她让她不要接手宋家的事儿了。所以这一层,是他梅遇笙占了上风。 再者,皇上这边到底是个什么想法眼下连三爷和三夫人都是拿捏不准的,她赵卿欢也不可能径直就这样冲进宫去问皇上的心思,那么这样看来,梅遇笙又是个近水楼台的,毕竟他常伴御前,揣测圣意总是比她要更有几分把握的,如此,梅遇笙又胜了一层。 是以思忖了一番后,赵卿欢的眉头就皱的更拧巴了,要按这么比的话,宋瑶的事她在梅遇笙的面前根本毫无胜算啊! 这媒,要怎么配? 赵卿欢一心烦就打开了手边的户籍册,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冯陈褚卫……她一目十行,看的同时心里也在细细盘算。 册子上的那些人名沾了窗外洒进的暖阳跃入了赵卿欢的眼中,忽然,她视线一顿,嘴角微扬,一张俊逸的脸孔就随着那户籍册上的一笔一划在她的脑海中浮现了出来。 ※※※※※※※※ 因宋瑶的事儿突然有了些喜人的眉目,所以赵卿欢愉快的用好了午膳以后拿着一叠人像就晃出了衙门府。 虽隆冬未尽,可举目而望,视线所及已多少有了一丝春意。那从家院中悄悄探出的枝头尖儿上已有了新抽的嫩芽,星点的翠绿迎着料峭碎寒非但不见畏惧,反而透着勃勃生机,令人见了就觉得颇为赏心。 眼前,有三三两两的人顶着风低头而过,赵卿欢收回了视线,拢了拢风毛宽领,不由的加快了脚下的步子。 今儿一大早刚开府门,连贺、裴苑并了胡掌媒和邱掌媒就各牵了一匹马出城去了邻县,害的她刚才到了马厩一看里头竟是空空如也的。 所以这会儿赵卿欢一边抱紧了手中的十来张画卷一边暗自腹诽道:等开了春,各衙役例行进宫述职的时候,她一定要把多备两匹马的要求白纸墨字的写在奏折里。 其实从官媒衙门徒步去西市倒也并不是很远,只是这隆冬初九天寒地冻,迎风步行还是有些折腾人的,所以刚踏进西市,赵卿欢便转身进了一家汤饼铺子,张口就要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羊汤准备先驱了寒再去画坊。 “王氏汤饼”是老字号了,这间小小的铺子在西市的第一个胡同口已经开了快十年了,他们家的汤饼汤鲜饼脆,口味也多,所以这会儿虽已经过了膳时,可铺子里却是桌桌有客,人满不闲的。 笑眯眯的小二很快就端上了赵卿欢点的羊汤,赵卿欢顺势捧着汤碗,一边暖手一边微微的吹开了汤上的那一层羊脂浮油,正准备喝一口,却忽听邻桌一个书生模样的少年郎和同桌友人叹气道,“今儿真是白跑了一趟,原本以为这还没出正月,白氏画坊应该是空的很的,我还特意是多拿了两幅古卷想让白大亲自给我裱个新边儿的,这下倒好,连画坊的门我都进不去。” 赵卿欢的嘴刚凑到碗沿边,闻言视线就一扫自己放在手边的那一叠炭描素画的人像,不由就转头向那少年郎问道,“敢问郎君,那白氏画坊怎么了?” 少年郎闻言看了过来,一见赵卿欢一袭官服在身,立刻知无不言道,“大人还不知道吧,今日明柳先生在白氏画坊开案授课,这一大早的,整条茶门胡同就被挤了个水泄不通,多少人想一睹明柳先生的风采,白三这回啊,又赚大发咯。” 这少年郎口中的眀柳先生姓方名绥之,是当朝赫赫有名的方家的八郎。 说到长安城长安县的方家,那可真是百年的书香门第之府,俗语有云:两朝帝师肃拜,一门方氏独受——这“方氏”,说的就是方家的太上老爷方镇海。 方家世代以做学问为重,从本家宗族到旁支,几乎鲜少有入朝为官的,不过不走仕途却丝毫没有折损方家这近百年来积累下来的名望和声誉。这几十年中,从帝都远赴各处的方家子弟不计其数,方氏一族严格恪守了行万里路读万卷书的族风,最为难得的是,方家在奉行独尊儒术的同时并没有完全辱没了其他学派的修为内养,“三教并存,儒为根本”的族风也一直延续至今,受人敬仰。 这明柳先生方绥之是宗族本家方府的第八个儿子,他自幼习画,天赋异禀,十二岁的时候因画了一幅“近池闻香荷满图”而名动长安,弱冠之后,他是深居简出很少抛头露面的,一年之中也鲜有画卷问世,不过越是这样,他的画就越受人追捧,据说,方绥之的真迹,如今在黑市已经能卖到千金了,所以除了他的字号“明柳”之外,外界也有雅称他为“千金先生”的! 不过赵卿欢觉得这根本算不得是雅称,因为这个“千金先生”的叫法有着一股子文墨酸气。想当初赵卿欢从衡阳口中听到这个雅称的时候直笑了半天,还没轻没重的调侃说这方绥之还活着都已经是千金了,若万一有一天他驾鹤西去了,那真迹一值钱,这“千金先生”岂不是要改口叫“万金先生”了?当然咯,当时赵卿欢刚说完,就受了衡阳好大的一记白眼。 所以,这会儿赵卿欢听那少年郎说方绥之竟在光天化日之下开案授课于白氏画坊,她顿时就明白了此人说的“白跑一趟”的原委了。 “真的很多人吗?”但想想自己一路迎风而至,冻得鼻尖通红牙齿打颤的,赵卿欢心里又存了一丝侥幸,或许,她这一身官服能保她把人像交给白大或者白二呢? 谁知那少年郎竟肃穆的点了点头道,“还是奉劝大人今日不要往里头挤了,也不知这白氏三兄弟和明柳先生是什么关系,这白氏画坊今日能请到素来半隐的明柳先生不说,进坊的规矩还定的死死的,没有请柬,连递了银鱼袋上去,白三的眼睛都是不眨一下的。” 赵卿欢闻言,客道的冲那少年郎一颔首,然后转回了身开始默默喝起了温热正好的羊汤。 得了,今儿喝完这碗汤,她也应该打道回府了。既白三连银鱼袋也不正眼瞧一下,那她这块挂在腰间的官牌想必就更不抵用了。 说起来,做媒妁这一行久了,赵卿欢便越发的觉得民间才是真正卧虎藏龙的一汪深池。 远的不说,就说这立在西市茶门胡同的白氏画坊吧,其实当家的并非一人,而是一胞同生的三兄弟,三人长的几乎是一模一样,细辩难分,可性格却差了个千山万水。 白大寡言少语,擅舞笔墨,一纸狂草妙手生花;白二八面玲珑,能说会道,圆滑世故最擅迎客;白三精于算计,最擅敛财,画坊内外物件进出全靠他一人打点。 三兄弟齐心,将这小小的一间画坊生意做的是风生水起客来不断,硬生生的逼得西市其他几间经营不善的画坊关门大吉。且外人也很难摸透这白氏三兄弟到底是什么来头,只知他们与众多画派的名家大师都有往来私交不错,所以一听这明柳先生一来就把授课的案台放在了白氏画坊,赵卿欢也是见怪不怪了。 第三十章 倾慕君兮 上 羊汤入肠,倒真是全身暖意十足的,可赵卿欢的心情却不见好转,想着自己大老远跑了个空,这会儿还要再迎风回去,她顿时一张素脸就沉了三分。 可正当她顺手在空碗边丢了三文钱准备起身出铺子的时候,一记轻唤却忽然隔着周遭的吵杂声传入了她的耳中。 “赵掌媒?” 赵卿欢狐疑转身,在满目的粗布羊袄中,云千素身上的那一袭银色狐毛大氅披风格外的夺目,风毛长软,灰银交错,素雅之色衬的云千素的面颊红润有光,秀丽清雅。 “云娘子?”赵卿欢也是吃惊,这才恍然想起还是年前从孟太医的口中听说了梅遇笙将云千素从洛阳接来了长安,只是她却不知云千素竟还未回洛阳城。 “方才远远的见着你坐着喝汤,我还不敢确定,见你起了身,我才敢出声唤你。”云千素说着已经走了过来,她的身后,跟着一个孔武有力的随从和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小侍女。 “真是巧。”赵卿欢点了点头,可却为难的左右看了看人满为患的汤饼铺子,深觉这实在也不是个可坐可聊的好地方。 “赵掌媒可有要事在身?”云千素看了看赵卿欢出言问道。 见赵卿欢摇了摇头,她便像是读懂了赵卿欢的心思一般又道,“既赵掌媒并无俗务缠身,那相请不如偶遇,不知我可否请赵掌媒过坊一叙?” 原本,两人的关系应该是赵卿欢主动云千素被动的,毕竟赵卿欢的身上还有郭贵妃下的给云千素说媒的旨意,所以听闻云千素竟主动的想邀自己一聚,赵卿欢便是没有任何犹豫的就点了头,然后两人并肩就出了汤饼铺子。 可是千算万算,赵卿欢却没算到云千素说的“过坊一叙”,这坊竟然指的是白氏画坊。 是以当两人一前一后挤过熙攘人群走到画坊门口的时候,连站在门口收请柬的白三看到赵卿欢都是一愣。 “赵掌媒,今儿您……”白三正想拦着她,却听一旁的云千素上前一步道,“赵掌媒随我一同进。”她说着便递上了手中的请柬。 赵卿欢注意到,云千素递上的请柬是白色的,和白三手中那已经收齐的一摞柳叶色的请柬不太一样。 可是白三在收过云千素的请柬后脸色却一变,忽然格外尊敬的冲云千素和赵卿欢行了一个肃拜之礼,然后狗腿的笑道,“小的今日有眼不识泰山,云娘子、赵掌媒,您二位千万大人不记小人过。” 云千素倒是和气的笑了笑,然后吩咐了一句“备一壶茶端来南屋”,随即便先一步夸入了画坊的门槛。 赵卿欢见状,虽还未理出头绪,可却见缝插针的借了云千素的面子说明了自己的本意道,“这些人像要作君子卷,老规矩,出了正月十五能给我吗?”她说着,就顺手把一直抱着的那一叠素像放在了白三的手中。 白三点头哈腰的笑道,“能的能的,您放心,我让白大给您画的妥妥的,过两日弄好了我差了人给您送去衙门,免得您这大冷天的还要来回跑。” 果然有人好办事啊! 赵卿欢一边诧异一边很是满意的点了点头,然后心情愉悦的跟着云千素进了画坊。 坊内南屋,冬日斜照,暖意洋洋,赵卿欢和云千素隔桌对坐,茶香袭人,浮生偷闲。 其实,虽然一直在白氏画坊做美人卷和君子卷,但这画坊内,赵卿欢却是第一次进来。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今儿有明柳先生在此开案授课,所以坊内静的可闻落针,和外头的拥挤热闹倒成了对比。 赵清华略感好奇,跪坐下以后就和云千素直言了今日的际遇,最后笑道,“今日若非遇着云娘子,方才在汤饼铺子里我就已经准备打道回府了。” “不过举手之劳,赵掌媒别客气。”云千素笑着举壶斟茶,然后将其中一杯递到了赵卿欢的手边,忽然问道,“洛阳一见后,赵掌媒就再没有来找过我,不知郭贵妃嘱托的事儿,赵掌媒办的如何了?” 赵卿欢一愣,没想到云千素竟如此直接,不由也坦言的摇头道,“某不才,至今也不曾想到有哪家的风雅郎君能配得上才情满溢的云娘子的,这事儿,还请娘子宽限某一二。” “才情满溢?”谁知云千素闻言突然笑了起来,赵卿欢一度以为自己是听错了,因为在云千素的笑声中,她竟感觉到了一丝酸楚和无奈。 “某说错了?”赵卿欢硬着头皮问道。 云千素笑声不止的摇了摇头,半晌才沉了眉眼道,“才情满溢又如何,画的再好,也画不出自己想要的日子。便如同外人都说赵掌媒就是活月老,说媒保亲的本事巧心妙意,虽是媒妁,却能说到郎君娘子们的心坎儿里去,如此能耐,不免叫人期待赵掌媒会给自己谋一个怎样的如意郎君?” 赵卿欢蹙眉凝望,视线中,云千素的眼中透着寒意,那神色,和她在洛阳云宅第一次见她时一模一样。 其实只见一面,赵卿欢就发现云千素的性子和宋瑶还挺像,都是那种笑得敷衍温和的刻意实则有些薄凉的脾气。这样的人乍一看仿佛很好相处,但其实你可能一直都弄不清楚她心里真正的想法。 就好比眼下,赵卿欢不觉得云千素是真的就想请自己吃一杯茶这么简单,既有心把她请进没有闲杂人的坊内,她应该……是有什么话要告诉或者是警告她。 所以,听了云千素的话,赵卿欢也不郁结,反而更为宽心道,“郎君好求,如意难寻,于云娘子这儿,我是不会随意拉了谁家郎君给您凑数的。”见云千素闻言黛眉一扬,赵卿欢又说道,“第一,不管娘子觉得我为人如何,我与娘子倒是一见如故的,娘子的脾气性子与我的一位故友颇像。第二,娘子的媒事,到底是承了贵妃娘娘的旨意的,若娘子不满意,贵妃娘娘也不会轻易的作罢,所以我也是不敢马虎大意的。第三……娘子与九爷是旧识,九爷我是得罪不起的。” “梅遇笙……”云千素轻轻一笑,衣袖顺势拂过了桌沿,似自言自语道,“他这边,大可忽视不计了。” “娘子说什么?”云千素呢喃的太轻,赵卿欢没有听清便问了一句。 云千素闻言,定睛看了一眼赵卿欢,见她脸上真挚尽显说的话也还算中听,心中不由一动,伸手就从腰间宽带中抽出了一张桃花笺放在了赵卿欢的面前道,“赵掌媒看看。” 赵卿欢依言便摊开了那张对半四折的桃花笺,可只细看了一眼,她便是连呼吸都变的轻缓了起来。 桃花笺上只有寥寥一语,笔落纵行写着: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落款是一个“素”字。 原来,妙手丹青早已心有所属,看来她已过婚配之年却迟迟未嫁,外界的那些流言蜚语倒也真的是说中了一半。 “这……”仿佛是突然偷窥到了云千素的闺中私密一般,赵卿欢顿时有些不知要作何反应才好。 但云千素却未见局促,反而落落大方的展颜道,“赵掌媒可知道这一纸桃花笺,我是写给谁的?” “我……” “这些年你独自在外别的没学到什么,胆子倒是大了不少,如今竟也会这般没害没臊的说那些不齿的事儿了。” 谁知就在赵卿欢不由自主的倾了身子靠近了云千素想一探究竟的时候,南屋的移门忽然被人大力的拉开了。 门外,一袭莲青色梅迎素雪宽袍的梅遇笙怒目而立,锦袍上,那红梅压在莲青的底色上,衬了银线细绣的薄雪,越发显得艳丽芳泽栩栩如生,也映得梅遇笙金玉其外,俊朗生媚。 赵卿欢下意识的闭上了眼,只觉得汤茶喝多了肚子涨得慌,便悄悄的挪了挪跪坐的有些发麻的小腿准备立刻起身去一趟净房。可是,她这边是生了能躲就躲的心态想马上离开南屋避避风头,但门那边,云千素却和梅遇笙杠上了。 “你倒是真有办法,没了请柬也能进来,看来是给了白三不少的好处。这个见钱眼开的!”云千素哼了一声,紧绷的神色有些不太自然。 梅遇笙闻言,余光一扫赵卿欢手中还拿着的那张桃花笺,一脚跨进了南屋顺手就“砰”的一声关上了移门,然后皱眉道,“素素,年前我带你回长安,为的是让你在贵妃娘娘跟前一展画艺的,后来你说想在长安留一些时日,我虽有想过原委,可也是点头了的,但……你却背着我来见他,你这般算计我,以后还让我怎么信你?” “洛阳远么?即便没有你带我来长安,我要来,还是会来。还有,什么叫背着你见他?今日他开案授课,满城皆知,他的羊脂柬,一共才送出去九份,我既拿到了,便一定会来!他是君子,为人处事皆坦坦荡荡,哪里有你说的如此龊龌不堪?我就不懂了,我唤他一声师叔,今日师叔授课,我这个做晚辈的为何不能来捧一捧场,见一见他?” 第三十一章 倾慕君兮 下 赵卿欢只觉得手中这张桃花笺突然烧的慌,一屋三人,两两对峙,她俨然就是那个最多余的。 手中的笺纸薄透轻盈,可上面却承载着相思无度的重量,那一句“心悦君兮君不知”突然让赵卿欢如鲠在喉,眼前的云千素,就这么幻变成了衡阳隔窗而盼的模样,那份深情,蕴藏在女子心底的最深处,寄托在每一天的相思中。 被压抑的记忆顿时如潮水一般向赵卿欢袭来,重华楼里如惊弓之鸟却倔强不服的衡阳,御前垂着头只听梅遇笙娓娓道来而一言不发的衡阳,在前殿廊下和顾容云擦肩而过清泪瞬落的衡阳…… 那些情绪,就如同一根根的丝线缠绕在赵卿欢的身上,有时松散,有时紧绷,挥之不去,有增无减。 这世间,情爱最难,难在有心却无缘,难在相思却无守,即便她赵卿欢承媒妁之言,受父母之命,可自问也做不到十全十美。她不过是一介官媒,哪怕促成了几桩天作之合,也不过是天时地利机缘巧合罢了,男欢女爱的事,又怎会由得她来随意拿捏。 想到这里,赵卿欢便将手中的桃花笺郑重的放在了矮几上,然后簌簌起了身。 门口,云千素和梅遇笙还不依不饶的对视着,两人各执一词,慢条斯理却掷地有声。可屋内的赵卿欢却觉得压抑的很,心里那种背负了云千素辛秘的感觉让她尤感沉重。 想来,今天即便是没有梅遇笙来搅局,云千素也会大方的坦然她对方绥之的爱意,这应该就是云千素特意邀她来白氏画坊的用意。 而赵卿欢也敢肯定,这不是云千素心血来潮的念头,她之所以愿意和盘托出,或许是想让她这个官媒知难而退,又或许是想让她这个官媒助其一臂之力,但不管云千素的目的是什么,赵卿欢觉得自己都很难顺她的意。 可就在赵卿欢出神的时候,却被梅遇笙紧紧一拽,径直将她拉入了两人的对峙中。 “既如今贵妃娘娘钦点了赵掌媒来帮你说这门亲事,那姓方的能不能入了赵掌媒的眼,还要由赵掌媒自己说了算。”梅遇笙说着,还将赵卿欢往前推了推。 “梅遇笙,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打的什么主意,我即便是这辈子都孑然一身做了女户,又哪儿碍着你了?你若逼我,我定会把你的真面目告诉赵掌媒的!”可云千素显然在梅遇笙的面前也不愿示弱,虽她到底矮了他许多,可抬头的瞬间,赵卿欢却在云千素的眼中看到了一丝狠绝。 赵卿欢突然觉得有些心怜云千素,又觉得有些无奈,立刻转了身面对着梅遇笙然后顺着云千素的话继续道,“云娘子所谓的九爷的真面目我真是没有兴趣窥探,我今儿也总算把前后的事都串在了一块儿了,贵妃娘娘不过是个幌子,九爷当时耍了心机让贵妃娘娘召见了我,想必为的就是今天这一刻吧。”见梅遇笙神色微怔,赵卿欢只觉心头一冷,“九爷那些玲珑手腕我就不多赘言了,想必云娘子是应该比我还要清楚的。我呢,是承蒙九爷看得起,要让您千方百计的兜这么大一个圈子把云娘子的终身幸福托付给我,九爷看中的,想来无外乎就是我说媒保亲的那一套规矩吧。” “规矩?”云千素好奇的插了一句。 赵卿欢话语一顿却并未转身,依然背对着云千素叹了一口气解释道,“九爷是笃定了我只配门当户对不计男欢女爱的说媒规矩不会在娘子这儿破例的。”听着云千素一阵不明所以的轻笑,赵卿欢又对上了梅遇笙深幽的双眸继续说道,“虽九爷算计的没错,但拆人姻缘折损姻福的事儿,我却不会让九爷这么轻轻松松的扣到我的头上来。九爷的乱债,何须我来替你还清?九爷若是没这份能耐,那还不如趁早结束了你手上的私媒营生,也好还了咱们官媒衙门一个耳根清净前途坦荡,如何?” 赵卿欢这一番指责一气呵成,头一次成功的堵住了梅遇笙喋喋不休的嘴。而她身后的云千素也听的格外过瘾,两个女子虽立场并不相同,可在面对梅遇笙的时候,倒是意外的竟能想到一块儿去。 所以当赵卿欢话音刚落的时候,梅遇笙就觉得自己算计偏了,而且是偏的很的那种。 屋子里的氛围顿时又阴沉了几分,赵卿欢说罢就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正想见好就收赶紧功臣身退的时候,门口却突然想起了一阵礼节性的叩门声。 “咚、咚咚、咚咚咚……”那声音轻重相间,有序谨慎,分明就是一种明晃晃的试探。 果不其然,就在屋里三个人顿生疑云之际,那道移门已是不请自开了。只是这一次,这门开的缓慢温和,和之前梅遇笙开门的急躁大相径庭。 门外,一青袍男子双手插袖正身而立,玉簪墨发、翘头鞋履、腰环刺锦,朗朗如月,气度不凡。 赵卿欢心思一动,正想猜此人来历,却听身旁的云千素已经一声“师叔”喊出了口。 果然是方绥之! 赵卿欢抿嘴后退了一步,巴不得这一刻那高高在上的儒雅郎君看不见自己才好。 可偏今儿她注定了好像是要事与愿违一般,只见方绥之先是对着云千素颔首一笑,然后竟垂了眉眼看向了赵卿欢,竟缓缓开口道,“赵掌媒辞言滔滔、理据有证,说的不错,某还是第一次见着小九也有哑口无言的时候。” 赵卿欢的脸就这么“噌”的一下烧了起来,脸颊的两抹绯红甚至一直蔓延到了她的脖颈,让她顿时特别的局促不安。 非礼勿听真君子,显然刚才方绥之在门外驻足的时候并没有循了君子的做派,但这却不损他那与生俱来的尊者风度,“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这君子三变,似乎就是方绥之最好的写照。 就在这一片沉寂中,三人又听方绥之说道,“晚上我设宴沉香榭,赵掌媒若没什么事儿,就随着小九一起来坐一坐吧。” “明柳先生的课,晚辈也想学习学习,不知……。”可梅遇笙却压根没有把方绥之的话听进去,反而上前一步就提了要求,一双眼睛还死死的盯着方绥之的手。 赵卿欢好奇的顺了梅遇笙的视线看去,这才发现不知何时,方绥之竟已牵住了云千素的柔荑。 而就在赵卿欢惊讶的同时,方绥之却开了口婉拒道,“课就免了,我本就没有派帖子给你,你能进画坊已是运气,我的课,你听不到一半就会犯困,若小九你真的闲得慌,就先陪了赵掌媒去逛逛我的沉香榭如何?”方绥之说完,便转身带着闷声浅笑的云千素离开了南屋。 天知道赵卿欢也想笑的,可那笑声到了嘴边她还是咬着牙根忍住了。 不过梅遇笙倒是特别的善解人意,只见他伸了脚一勾门框就把方绥之那挺拔的背影关在了移门外,然后他心气不顺的跪坐了下来,一边倒了热茶给自己解燥一边干笑道,“赵掌媒若想笑就笑出来,憋着容易内伤。” 梅遇笙一说到憋着,赵卿欢才恍然想起自己真的应该先去一下净房,便是匆匆的丢下一句“九爷稍等”后,就提起衣摆拉开移门奔了出去。 看着赵卿欢略显娇柔的身影,梅遇笙本是沾着恼怒的双眸却突然变得深沉了起来。 方绥之、云千素、赵卿欢! 把这三个人捆在一块儿是他走投无路以后想的一招险棋,他或许真的是想偏了,可却依然还是希望一无反顾的来赌一把。赢了,自然皆大欢喜,若输了,就大不了随了云千素的意,这辈子让她孑然一身做个女户,那也是谁都不损失的。 这世上的男欢女爱他见的太多了,两情相处,不是山盟海誓就是流水无意,可他却没想到云千素就这么爱的另辟了蹊径。要说喜欢吧,方绥之是真喜欢她,千般溺宠,万般疼惜的,云千素在十二岁那年,方绥之就把自己从不离身的观音金坠送给了她,十五岁及笄的时候,他一挥手,又把自己书房案台上的那尊糯底阳绿白玉金佛送给了她。这两样东西都是方绥之的心头好,当时送给了云千素,一下子就打开了她的情关。从此以后,云千素便是坠不离身佛不离居,活脱脱的一个妙龄少女就这样被这重到不能再重的爱意给压得成天郁郁寡欢相思成疾了。 可不管云千素如何宝贝那两样东西,他梅遇笙就是一眼都看不上的。观音是什么?是心静如水,佛是什么?是普度众生。这两样东西,分明就是方绥之这辈子不能把承诺说出口的可笑寄托。 既不能爱,又何必假意要爱?梅遇笙从前就觉得方绥之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如今更加觉得他不过是为了风度翩翩的耍一次流氓而已! 想到这里,梅遇笙便是一个闷气就把手中的杯盏砸在了桌上,却就在这时,赵卿欢正好拉开了移门。 “九爷还没气完呢?外头又飘雪了,九爷不如去院子里站一会儿解解火?”她难得能抓住梅遇笙的小辫子,若不好好把玩一下,赵卿欢觉得她就太苛待自己了。 梅遇笙偏头看了看站在门口的赵卿欢,故作惊讶道,“赵掌媒还没走吗?” “为何要走?”赵卿欢知他明知故问,却依然心情微悦道,“难得明柳先生开口说要请我赴宴,这样的机会若是错过岂不可惜?” “鸿门宴而已,你真以为是去吃香的喝辣的?”梅遇笙脸上写着不甘,和他素来的泰然若之比对鲜明。 赵卿欢终于发现原来梅遇笙真的也是有死穴的,不由开心的笑道,“甲之蜜糖,乙之砒霜,九爷又怎知今晚于某而言是鸿门之宴不是福气临门呢?” 第三十二章 车马踏雪 其实呢,越和梅遇笙相处,赵卿欢就越觉得他并非大奸大恶之人。当然,见钱眼开、牙尖嘴利、性子乖张他是占了个齐全的,可若要平心而论的话,他除了嘴欠了一点,行为举止轻浮了一点,唯利是图了一点之外,也并非特别难以相处。 虽然,八字不合乃天注定的孽缘,但赵卿欢也必须承认,有那么几次,若非没有梅遇笙的出手相助,自己的下场可能会更糟糕。 所以,当赵卿欢和梅遇笙一并离开白氏画坊准备前往沉香榭的时候,她就暗自告诫自己马车上一定要忍住了和梅遇笙抬杠的心思。 话说那城外近郊悠梨亭旁的沉香榭赵卿欢是早有耳闻的。于这方水榭,长安城街头巷尾也有赞誉之言——“沉香水榭,十里芦苇百里月,四季如春,一壶香茗万卷书。” 光听这话,赵卿欢就可以肯定这水榭是个附庸风雅之地,刚来长安城的时候,她还真是有些向往的,不曾想,今日倒是有了这机缘巧合能一睹其庐山真面目。 平头马车迎着纷飞的大雪疾驰在不见人烟的官道上,车内,赵卿欢和梅遇笙左右分座,见梅遇笙一上车就开始闭目养神摆明了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赵卿欢便从腰间抽出了一本尤为小巧的册子翻看了起来。 这册子,其实是她自己誊的一本户籍册,之所以做的这么小,就是为了方便携带的。旁人都说她是活户籍,夸她一眼十行过目不忘,其实都是言过其实的。她赵卿欢之所以能把户籍册默背于心,不过就是日积月累的功夫罢了,还真无什么过人之处。 许是这狭小的空间到底只有他们两人,又许是梅遇笙的闭目养神不过又是另一番装腔作势的调调,总之过了很久,久到赵卿欢以为梅遇笙真的就这么坐着睡着了的时候,梅遇笙却突然睁开了双眸定睛看着赵卿欢道,“这会儿去沉香榭,闭门鼓以前是回不了城了,赵掌媒一个小娘子家家的露宿外屋,不怕周遭闲言碎语么?” “多谢九爷关怀,某行得正,不怕。”赵卿欢不曾抬头,只用余光悄悄的看了一眼对面的梅遇笙。 梅遇笙听罢无趣的翘起了二郎腿,然后一边掀开车帘往外头瞧了瞧一边又说道,“这风大雪大的,挑那么远的地方设宴,那姓方的一看就是居心叵测。” “居心叵测也分立场。”赵卿欢实在见不得梅遇笙的没话找话,干脆“啪”的一声合上了手中的户籍小册,然后眨眼笑道,“于某而言,今日能受明柳先生一邀赴宴沉香榭,那是荣幸,自然了,于九爷而言,可能就未必了。”见梅遇笙眉眼一扬就要驳她,赵卿欢连气都不敢换就接着抢白道,“若是换个事儿换个立场,某也会觉得九爷是居心叵测的。” “哦?”梅遇笙果然来了兴致,一甩手就放下了车窗的帘子正身对着赵卿欢端笑道,“愿闻其详。” 赵卿欢飞快的看了一眼梅遇笙,脑海中突然回想起了那日裴苑从江陵府带回的苏桓君的书信。 那封回信写的并不长,字里行间除了苏桓君对她的关心之外,前后一共回答了赵卿欢问的两个问题。 第一,一息阁本家从不与宦官打交道,第二,现任一息阁本家的少阁主复姓东方。 在确定了梅遇笙和本家根本毫无瓜葛以后,赵卿欢承认自己是松了一口气的,只要他梅遇笙不是一息阁的人,即便他这一双手还沾了阴婚之利,那与她而言也不过就是个野路子。 媒妁一行,其实是活死皆说的。很多私媒路子广了也会多少碰到一些人家正要说阴婚的,这死人生意是有来无往的单媒,因为难配,所以一般动了这种念头的大多都是有些底子的大户人家,钱文也给的爽快,叫人略难抗拒,所以阴婚之事虽并没有大张旗鼓的盛行过,但也是从未绝迹过的。 是以当那一次梅遇笙亲口说出了“阴婚之则,先死后活”这样的行话后,赵卿欢怕节外生枝,便特意写信去问了苏桓君,在肯定了梅遇笙并非是一息阁的人后,赵卿欢对他的戒备之心也就随之松懈了许多。 所以这会儿在马车中,赵卿欢便明显的没了以往的剑拔弩张,再开口的时候反而还难得的生出了一丝平心静气,道,“九爷做事向来分明,我也不愿总和九爷这样互相抬杠,今日我就是好奇,宋瑶找九爷,是为了说媒保亲的事吗?” 梅遇笙一愣,脸上顿显错愕,因为赵卿欢的问题,也因为她乍现的温婉态度和他脑海中已出现的她生气的模样极为不同,这不免让梅遇笙觉得无趣,顺势就咋舌道,“赵掌媒还是巾帼之姿更为飒爽痛快呢。” 赵卿欢一愣,听出了梅遇笙语中的戏谑,忽而觉得他真的是个很有能耐让人抓狂的人,不禁顶道,“九爷若觉得被骂了以后才能好好聊天的话,某也是愿意奉陪到底的。”这根本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啊! “呵呵。”梅遇笙这一下笑得倒是真情实意的,不过却依然不答反问道,“三夫人找过你了?” 赵卿欢并不打算隐瞒什么,闻言就点了头说,“就是今儿一早,衙门还没开,三夫人就已经在外头候着了。” “恩,宋家着急也是情有可原的,毕竟……”梅遇笙卖了个关子,话锋一转竟绕到了赵卿欢的身上,似口出忠言道,“宋家的事儿,我劝你别插手了,回头办不好还惹了一身骚,得不偿失。正好婚配令的事儿就要下来了,你也有借口推了三夫人,圣旨在上,三夫人就算再着急,也不会太为难你的。” “为何?”赵卿欢不解。 先不说她本不是个知难而退的人,就说这话从梅遇笙的口中说出来,赵卿欢便觉得只可信其中的一小半。 “赵掌媒不信我?”梅遇笙佯装受挫的捂住了胸口,眼露惋惜。 赵卿欢觉得他实在是个唱戏的好苗子,却不由乐着问道,“九爷可信吗?” 梅遇笙眼神烁烁,沉默了片刻后对着赵卿欢说,“既这样,我同赵掌媒打个赌如何?就拿宋娘子的事儿来赌一赌。” “打赌?”赵卿欢又不懂他的意思了。 “对啊。”梅遇笙眨了眨眼,似故弄玄虚道,“若赵掌媒说成了宋娘子的媒,我便替赵掌媒办一件事儿,除了杀人放火,其他的我在所不惜,反之,则赵掌媒替我办一件,如何?” 那之后,一直到两人下了马车进了沉香榭,赵卿欢脑子里都在琢磨梅遇笙提出的那个赌约。 其实这“一件事儿”的范畴太广,暂时还引不起赵卿欢的兴趣,但赌资虽不诱人,可能名正言顺的赢一次梅遇笙,对赵卿欢而言却格外的让她兴奋。 但是,看梅遇笙那一脸确之凿凿的模样,赵卿欢又怕这中间会有什么蹊跷,而且她一直觉得宋瑶不会无缘无故就找上梅遇笙的,所以最后的时候,赵卿欢还是犹豫了。 梅遇笙见状也不催她,倒是一反常态格外认真的带着赵卿欢下了马车,然后熟门熟路的将她领进了沉香榭。 这方水榭其实很大,黑瓦屋顶、朱红柱子、砖砌台基,一跨进门槛,赵卿欢就看到了正中间那个四边不靠的飞檐正堂,整个水榭的“回”字风格也就一览无遗了。 而外头盛传的沉香榭“四季如春”在赵卿欢看来也有些夸大虚言了,但她想着毕竟眼下正值隆冬,若还是满目的春艳夏浓倒不免妖异,且那堂屋边的数十株腊梅是真的香气四溢令人醉心的,自然也算得上是花团锦簇了。 见赵卿欢驻足梅树之下,梅遇笙也顺势抬起了头,看着那迎风摇曳被雪轻压的一朵朵嫩黄忽然道,“这几株金梅是姓方的从江南移过来的,当时费了好大的力气,只因素素想画一幅香雪胜海图。” 赵卿欢吃惊一愣,正想接话,可梅遇笙却又讽笑道,“不过要论梅花,江南的哪儿比得上南诏的,洱海素梅甲天下,他移花接木以前也不知道来问一问我这个姓梅的,满以为江南的就好了么?” 赵卿欢刚蓄上的伤感之情顿时就烟消云散了,随即毫不客气的笑道,“九爷的笑话讲的不错!” 梅遇笙瞪了她一眼,一边迈开了步子一边说道,“外头光秃秃的没啥好看的,沉香榭的里面是个暖房,里头还开着桃花呢。” 赵卿欢好奇的眨了眨眼,然后紧紧的跟着梅遇笙就走到了正屋边,正弯腰脱鞋之际,她就感觉到了背后传来的一阵暖意,直让她整个人瞬间就舒展开来了。 内屋果然如梅遇笙所言,真的就是一间偌大的暖房,暖气从地砖下升腾而起,随着铺好的地龙沿着屋梁窗框一路至顶,暖意不绝,而四周绿植环绕春花尽展,粉桃、白梨、芍药、牡丹……这些本不能在一处汇聚的花景竟就这么突兀的跃入了赵卿欢的眼中。 诶……还是自己孤陋寡闻啊,赵卿欢一边啧啧暗叹一边感慨万分,想着自己方才还念叨什么四季如春也是夸大虚言,原来到底还是自己没有见识眼浅了。 第三十三章 雪夜围炉 上 傍晚日落时分,陆陆续续便有宾客登门入榭,来的人并不多,且都是文人墨客,赵卿欢不见眼熟,便安安静静的跪坐在西边的小桌边听着梅遇笙吹牛。 “瞧,刚才进屋的那个,对,肚子圆滚滚矮矮的那个,就是徐昌和,徐氏画派的掌派人,那个,就是和徐昌和正说话的那个高个子,你别看他细细长长一个,一手狂草可是写的出神入化的。还有那个穿锦蓝袍子的郎君,那就是翰林院的白学士。” “翰林学士……白居易?”赵卿欢的视线随着梅遇笙微抬的下颚看了过去,确见一眉目清朗的男子正笑着将手中的请柬递给了身旁的侍者。 “对,就是他,他和元县尉私交甚好,以前方绥之设宴的时候他们两人都是一块儿请的,不过现在元稹在家丁忧呢,这三年里估计在长安城是见不着他了。” “元县尉才华横溢,只可惜少年郎初落官场锋芒太甚,权贵之忌他也不太在意,眼下去了河南做县尉,又遇着家中大丧,倒是有些可惜他如今的大好时光了。”赵卿欢说着,不由又怔怔的看了一眼白居易,见他虽年纪轻轻两鬓却已见霜白,不禁想起以前曾听说过白居易自幼聪颖过人,读书十分刻苦,所以少年华发看着老成,如今一见,还真果不其然。 而突然间,赵卿欢只觉得梅遇笙暗中用手肘撞了自己一下。她狐疑回头,却听梅遇笙压着声音小声道,“看,沈拓来了!” 这刑部伺郎沈郎君也是圣人面前的一位红人。他的名字,最开始的时候赵卿欢是从顾容云的口中听到的,后来有一次东市闹了惯盗,一连五日连盗二十四家,直接惊动了大理寺和刑部,沈拓还亲自去了一趟东市。那一次,赵卿欢正好在东市府廨,两人便就有过那么一面之缘。 据顾容云说,沈拓此人刚正硬朗,不苟言笑,素有“铁面侍郎”之称,可能也正因他性子格外冷然,所以已过而立之年却还未娶妻,私下也不曾听说他有什么红颜知己。坊间暗传他有“断袖之癖”,不过在赵卿欢看来,这铮铮的铁骨男儿不过是黑脸黑面不得娘子眼缘罢了,若说“断袖”,这沈拓身上还少了那么一股子媚劲。 如果……想到这里,赵卿欢突然猛的转过了身,紧盯着梅遇笙看了看,心中顿念,如果有人和她说堂堂梅九爷有断袖之癖的话,她是肯定会点头相信的! “看我干吗?”察觉到了赵卿欢异样的眼神,梅遇笙警惕的耸了耸肩,然后忽然又笑着问道,“话说,我们赵掌媒还想不想打赌了?” “瞧着您这一头热的劲儿,我还真怕被您给坑了。”在外头那些宾客来以前,赵卿欢和梅遇笙足足处了有一个多时辰,梅遇笙带她前前后后的把这沉香榭给逛了个遍,两人倒也算是和平共处了片刻,这会儿聊天,自然没了火药味儿。 “哟,赵掌媒可真是高估我了。”梅遇笙赶忙摇起了头,然后指了指正往两人这边走来的沈拓道,“你说,沈郎君配了宋娘子,可是一招好棋?” 梅遇笙这“抛砖引玉”的功夫拿捏的恰到好处,好到赵卿欢还来不及说一个字,沈拓就已经沉着一张脸站在了他们的正对面。 “梅公公。” “侍郎大人。” 梅遇笙已经站起了身,和沈拓互行了拜礼。 而赵卿欢也已识时务的默退到了梅遇笙的身后,隐在了多宝阁的后面,所以沈拓并未太在意她。可她离那二人其实不过几步之遥,所以沈拓的声音就清楚的传了过来。 赵卿欢听到他说,“光德坊的案子有劳公公出手相助,如今主犯问斩从犯流放,那一家六口的亡魂终于沉冤得雪了……” “官场上的话,很无趣吧。”谁知,赵卿欢正竖着耳朵好奇的听着,背后突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紧接着,云千素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赵卿欢本是偷听,这会儿被逮了个正着,吓的面容失色,压着胸口就尴尬的笑了起来,然后赶紧岔开了话题道,“娘子从哪儿进来?方才门口并未看到你。” “从后门进来的。”云千素反手指了指便问道,“赵掌媒酒量如何?” 赵卿欢想了想,不敢夸口,便谨慎回道,“能喝那么一两杯。” “那一会这儿开席了以后,我和赵掌媒在偏厅围炉吃酒如何?” 赵卿欢没拒绝的理由,却也顿时明白了今儿自己会出现在这沉香榭的原因,感情还是仗着云千素的面子了。看来明柳先生是真的溺宠云千素的,知今儿晚上这宴说穿了不过是个私聚的官宴,便是歪打正着的请了她过来,想来为的不过是来陪云千素打发时间的。 但是赵卿欢却觉得她这一趟走的并不冤枉,本来嘛,她也对正堂里那些正在拱手做拜相互寒暄的墨客官吏并不感兴趣,其次,她也想细细的理一理云千素的事儿,所以听云千素这么一说,赵卿欢便是不假思索的就点了头。 两人一拍即合,然后并肩就从偏廊入了南首的一个四方小厅。 那小厅里除了正中的一张花梨木矮几外就没有多余的家舍了,厅有双门,东面是入厅的移门,南边还有两扇紧闭的移门。 赵卿欢好奇的打量了这空空如也的小厅一眼,正想落座,却见云千素已经走到了南边的移门旁,然后反手一拉,“哗啦”一下,移门敞开,竟是别有洞天。 那门外并非堂屋,而是一处甚为私密的院落,迎着回廊灯烛的光亮赵卿欢定睛看去,只见院中有一方冒着热气的温池,池边有两株腊梅,看梅花的色泽品相就知比外院的那十来枝金梅要上乘的多,院中无径,满地鹅卵,偶有嫩绿的青草从石缝中探出,生趣盎然。 此刻夜已渐深,那精致的温池就这样在明晃晃的火烛和月色的映衬下散着暖暖的雾气,让赵卿欢不由好奇的穿着白袜就踩着鹅卵石走到了池边,然后伸手便探入了池水中。 “那是地热泉,可惜今儿外头人太多,不然你我倒是可以享一享贵妃之奢,这池水啊很是养颜呢。”云千素拢着风毛大氅站在廊下,见了赵卿欢的举动也不阻止,还细心的撑开了伞想替她挡了外头正大的飞雪。 赵卿欢自然不敢让她如此费神,便是连连甩干了手就进了屋,却不忘感叹道,“原以为外头的暖房已是巧具匠心了,没想到这里面竟还有如此一处温池小院,当真是精巧别致的。” “不过是砸了金银花点心思罢了,他有闲工夫,就是爱折腾这些。”可云千素闻言却是淡淡一笑,将那满院无双的心思掩在了轻描淡写中。 随后,便有侍者端上了炭火小炉和荤素小菜,又给两人分别暖了酒后方才退了出去。 赵卿欢顺势端起了酒杯闻了闻,发现那酒香中竟糅杂了梅花的香气,她好奇的浅啜了一下,温酒入喉,甘醇肆意,令她不由的弯起了嘴角。 “这是雪梅酿,我今儿特意从地窖里多拿了好几坛上来,你若可以,咱们就都吃了,来它个不醉不归!”云千素看出了赵卿欢对这酒很是满意,便豪迈的举了杯,还不等赵卿欢做什么回应她就仰头一饮而尽了。 赵卿欢见状也立刻将杯中酒一口灌入,然后倒着空杯笑道,“本今儿就回不了城了,我舍命陪娘子。” 云千素轻快的笑了起来,一边将丸子蔬菜丢入小锅中一边说道,“第一次见赵掌媒我多有怠慢,后来想想当时应该留你住一晚的,可今日再见,赵掌媒却不计前嫌,我心感有愧啊。” “娘子言重了,第一次是我唐突,不瞒娘子,那会儿快到重阳节了,我怕赶不回长安,所以到了洛阳城便想好了只留一夜,并非娘子之故,娘子无需挂怀。” 云千素闻言便给赵卿欢斟了酒,然后又道,“梅遇笙这个人吧,你瞧着是不正经了些,可心思到底不坏,赵掌媒你也别和他一般见识。” 赵卿欢连连虚抬了一下酒杯,回道,“九爷的事儿,我不敢参与,娘子千万别折煞我了。” “他素爱和人抬杠,总以为自己一双慧眼能看遍天下有情人,可我的事儿也并未碍着他,师叔也是更冤枉,从头到尾都不曾得罪了他,却偏要被他这样时时刻刻的盯着。”云千素说罢就懊恼的搅了搅锅里的汤汁以泄不满。 炭炉正旺,鲜美的汤汁很快就“咕嘟咕嘟”的烧开了,肉香酒香混在了一块儿,瞬间勾起了赵卿欢的食欲。 只是看看面前眉眼微蹙的云千素,赵卿欢还是默默的搁下了竹箸,然后说道,“娘子是当局者迷,九爷是关心则乱,天底下,愿意这般把别人的事儿当成自己事儿操心的人不多,九爷与娘子的私交相比定是很不错的。” 云千素正吃酒呢,一听赵卿欢的话就叹气道,“赵掌媒也是怕他的吧……” 第三十四章 雪夜围炉 中 云千素是真的以为赵卿欢会摇头的,可谁知她竟想都没想的就点了头。 “怕啊,当然怕。”赵卿欢见云千素夹起了一块新鲜的鱼鲙沾了蒜末酱汁就放入了口中,胃里顿时翻上了腥气,连连又喝了一杯酒压了压以后方才说道,“他好歹也是皇上跟前的大红人,做事又是圆滑玲珑的,论人脉论关系,比我可要强的多了。九爷跟前,多的是趋炎附势接贵攀高的主儿,我若说不怕他,也难免对他不敬。” 赵卿欢说的正经,云千素听着便一直“咯咯”的笑个不停,半晌才止了声儿道,“如此说来,赵掌媒心里头还是不怕他的。” “又非三头六臂,有什么可怕的。”赵卿欢小声的嘟囔了一句,见云千素面前的杯盏已空,便倾身给她倒了酒,然后平心而论道,“其实我与九爷不过是道不同不相谋罢了,但我看得出,九爷是真心替娘子着想的。” “恩,他们都是为我着想的。”云千素眯着眼,一边吃酒一边似陷入了往昔的回忆中,慢悠悠的说道,“明柳也说是为我着想,毕竟叔徒有别,他也算我的半个师父,方家虽鲜沾权贵,可门楣却依然厚重,百年的书香之府,若是和我这样的人传出了这个的关系,只怕……他以后就没法在方家立足了。” “娘子何故如此看轻自己?”赵卿欢不太赞同云千素对自己的评价,反驳道,“娘子虽一介女流,可如今也有盛名在外,妙手丹青的雅称也并非浪得虚名,娘子的画,便是连当朝的贵妃娘娘都赞不绝口,娘子千万不要如此诋毁了自己才好。” 赵卿欢虽不重女权,但却觉得有才之士皆可得尊敬,女子并非不如男,这世道本就艰难,若自己都不心疼自己,又如何指望外人来心疼呢? “赵掌媒可知,其实我还要唤他梅遇笙一声师兄呢?”云千素又喝了一杯酒,而她那单手撑着额际眯着眼问赵卿欢的模样餍足慵懒,确实眼波动人举措娇媚的。 赵卿欢闻言自然是吃惊的,张了嘴就问,“难道娘子也做私媒?” 不过她说完就打了个酒嗝,酒劲也一下子就上了头,而云千素则是笑得玉指直颤,杯中的酒就这样洒了一半。 “自然不是!不然梅遇笙还巴巴的让赵掌媒你来给我说媒么?”见赵卿欢两颊微红,云千素便将手边的凉帕递给了她,然后才解释道,“他多年前曾拜过方家七叔方闵之学棋道,七师叔总骂他空有慧根却不潜心钻研,那时候,他和我一样,也是寄宿方宅的。只是他住了不过两年,我……却住了整整十年。” 十年…… 那入喉的清酒仿佛变成了一根牵引回忆的线,一点一丝的将云千素的记忆从脑海的深处拉了出来。 “那时候我不过五岁,很多事也记得不清,却唯独记得第一次去他书房时,见着他正提笔作画,现在想来,那一屋子的墨香在后来的岁月中成了我孑然一身时最好的慰藉。可我的师父不是他,我也只能唤他一声师叔,但后来,他也是教过我作画的。如今,外人都说我梅花画的好,可我自己知道,我的梅画的再好,也不及他的一半。”云千素絮絮而言,赵卿欢知道她不过是在自言自语,口中提及的那个“他”,说的就是方绥之。 端着手中的酒杯,赵卿欢又听云千素道,“我很小的时候双亲就过世了,是师娘把我从双元寺带回的方家,说来这也是我和师娘的缘分,她是双元寺的俗家弟子,我刚到双元寺的时候师娘的陪嫁婢女正好病逝,她见我眉眼与那婢女长的有九分相似,便恻隐不忍我小小年纪就在寺庙吃苦,这才将我带回了方宅。后来师娘待我如亲,又让我跟着师父学字作画,我才有了今日这听着光鲜的虚名。”云千素说到这儿苦苦一笑,仰头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忽而眼中含泪的笑出了声,“哈哈……你说多可笑,以前,我做梦都在感谢方家感谢师娘,千素这个名字也是师娘给我取的,师娘说,带我回家的那一天,梨花开的正好,恰似东风吹落花千素,我还记得我小的时候怕生,师娘总会温柔的将我揽到身后,笑着和大家说别吓着素素。可如今……我多恨方家,恨自己和方家有这个的关系,所以这辈子都注定了和他有始无终……” 赵卿欢拎着已经见底的酒坛轻轻的晃了晃,突然拍了一下桌子,然后指着云千素道,“你们这些小娘子,就是容易为情所动,你们以为自己成天喊着情啊爱啊的得到了手就能握住一辈子吗?我告诉你云娘子,其实统统都是狗屁……”赵卿欢说着说着就猛的站了起来,却不小心把膝盖直接磕在了桌沿上,痛的她“哎呦”得喊了一声就蹲了下来,满脑子混混沌沌的分不清虚实。 “赵掌媒,你没事吧?”云千素的酒量似真的比赵卿欢要好一些,此刻她虽有些晕眩,可人倒是还算清醒。 赵卿欢按着膝盖蹲了一会儿后径直坐了下来,然后顺势拿起了筷箸就敲了敲摆在小炉边的那盘被云千素吃了一半的鱼鲙道,“这……对,就是这个东西,我真不明白你们怎么会那么爱吃?”她说着又丢了筷箸猛的拍起了自己的胸口,然后压着一个劲儿从胃里往上窜的恶心道,“那年我从湖边把我娘亲拉上来的时候,她整个人已经在湖里泡了好几日,人都发胀了,面目全非啊……她那么爱漂亮的一个人,死的时候那张脸我都认不出来了。这鱼鲙的肉……和死人的、的肉……有什么……呃……区别……” 其实那种感觉若是不说便还受得住,但一旦说开了,赵卿欢便觉得整个人就烧了起来,朦朦胧胧的,耳边似乎又传来了湖水拍打岸堤的声音,那有节奏的水浪声夹杂了大大小小的惊呼声,越发的显出了那一俱尸首的骇人。 赵卿欢真的一辈子都没有想到,娘亲会用这种方式结束了自己的一生,那被娘亲引以为傲的姿容,当时已被湖水吞噬成残,看着娘亲脸上的坑坑洼洼,赵卿欢甚至在想……湖里的大鱼是不是已经啃食过她的腐肉用以果腹了。 因为醉酒,赵卿欢已分不清哪些是回忆哪些是真实了,为了压住不停泛上来的那种恶心的感觉,她一个劲儿的在那儿猛灌酒,一杯,两杯,三杯…… 其实,这世上最蠢不过人心,如她娘亲这般,本是秀才之女,若能好好的择了一位本本分分的读书人,日子可能清苦,但总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可她偏要去给高门大户做小,虽看着风光,可也终究磨不过岁月催老。权贵之爱,利益永远胜过人心,当初是怎样的喜欢,可摆在利益面前,这喜欢也是可以随手转赠与他人的。 昔日的如意郎君,一转身可以变成斩断你去路的刽子手,因为宁死不愿被送去别府伺候另外的男人,她娘亲就这样抱着还在襁褓中的自己被赶出了赵家的大门。 后来,她好像听娘亲说过,当时她们母女被赶出来的时候也是这样的一个雪夜,那漫天而降的素白,硬生生就将当年的海誓山盟统统埋葬在了冰天雪地中。 晕晕乎乎中,赵卿欢手脚并用的爬到了云千素的面前,然后重重的捏住了她的双肩,强迫她看着自己后随即说道,“你……与明柳先生那是门不当户不对的,好,就算咱们先撇开身份不说,若先生真的喜欢你,为何不大大方方的娶了你,还要梅遇笙那个家伙这般替娘子操心?在我看来,娘子也不用在一棵树上吊死,整个洛阳,还有整个长安城,哪里会觅不到一个与娘子相配的好郎君?娘子何必要如此暗自伤神,强扭的瓜不甜,你看,我娘就没有好下场,与人做妾,最后还要被心爱的男人送给别人做妾,她宁死不愿,就抱着我被赶出了家门。娘子,你知道了吧,为何我赵卿欢一定要做门当户对的媒妁之言,只有门当户对,底气才能足!以后即便一拍两散,那也是和离,谁也不能把谁赶出去!” 当时,云千素的酒劲也窜了上来,她越听赵卿欢的话越觉得委屈,那种在心里压抑了多年的自怜这会儿便是借着醉意全散了出来。 此刻,又听到了赵卿欢说着她娘亲的凄惨过往,云千素鼻子一酸,眼泪就大颗大颗的开始往外冒。 人这一醉啊,回忆里的东西好像就会变的清楚起来,云千素仿佛看到了小时候站在梅树下的自己,正悄悄的执笔临摹着方绥之的素梅图。 她画的拙劣却认真,丝毫没有察觉方绥之已经站在了她的身后。那日,雪霁天晴,薄阳斜照,她转身去取朱砂,一回头,便看到方绥之就那么朗朗的立于树下,柔着神色正看着她微微的笑。 她当时吓的笔都掉在了地上,脑子里却想:这世上真有如此好看的人,丰姿奇秀,宛若谪仙,令人神往…… 第三十五章 雪夜围炉 下 见云千素一哭,赵卿欢紧绷着的难受也快要忍不住了。可她还是一边给云千素胡乱的擦着眼泪一边咬着牙道,“娘子哭什么,为了男人,最不值得,这天下,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却遍地都是!” 云千素一听,顿时破涕为笑,连连拿过了两人的杯盏,端起了酒坛就想倒酒。可是她到底也醉的不轻,眼神也不见利索,结果说是倒酒,可杯子里却只沾到了几滴,剩下的酒全洒在了自己和赵卿欢的身上。 “哈哈……”赵卿欢正觉得整个人烧的慌,眼下衣裳被这酒水一打湿,顿时感到了无比的凉爽。 可云千素却懊恼的皱起了眉,随即跌跌撞撞的拉着赵卿欢站了起来就往院子里走,边走还边嘟囔,“这满身酒气的如何是好,一会儿若是着凉了可不是闹着玩呢,来,咱们到池子里暖和暖和……” 赵卿欢已经醉的难受了,是以当她一站到院子里被那夹着飞雪的风一吹的时候,当即就甩开了云千素的手蹲在地上稀里哗啦的吐了起来。 可她这手上的力道甩的太猛又太急,云千素被她一推,一个重心不稳就跌坐在了池子边,眼看着她摇摇晃晃的就要往暖池里倒下去的时候,小厅的移门忽然猛的被人一把拉开了。 门外,是一脸怒意的梅遇笙,门里,是窜上来的一股子熏人的酒气和一桌子凌乱的菜碟以及桌子下面东倒西歪的好几个空酒坛子。 梅遇笙倒吸了一口凉气,扭头正想开骂,忽听院子里传来了一阵笑声。 他循声看去,吓的连连喊了几声“我的祖宗哟”然后就三步并作两步的冲了过去,可再赶紧赶慢,梅遇笙还是迟了,因为就在他快要冲到池子边的时候,云千素已经仰面朝天“扑通”一声倒了进去。 “你……”脚边,是一直拍着胸口喊难受的赵卿欢,眼前,是浑身湿湿嗒嗒却不停在朝他泼水的云千素。 梅遇笙一股子火就这么从五脏六腑窜了上来,可正当他想朝着门口吼一声的时候,方绥之已经从角落拿起了云千素的风毛大氅不疾不徐的走了过来。 “你看看,你看看!”梅遇笙气的冲方绥之骂道,“那可是雪梅酿啊,饶是酒量再好也不过四五杯就会上头,你既知她遣了人拿酒,就应该心里有个数儿,若不是席间我拉你来瞧瞧,你这会儿还在前头和人高谈阔论呢!” “这有什么?”可方绥之竟泰然自若的将云千素从水中拉了出来,然后仔细的替她披上了大氅,再将她横着抱在了怀中,随即转身撇了一眼气急败坏的梅遇笙道,“让她来这儿,就是让她有个发泄生气撒泼骂人的地方,今儿她不过吃点小酒,我都不着急,你有什么好急的?” “方绥之!”梅遇笙咬牙切齿的看着方绥之,右手却紧紧的拉着这会儿还坐在地上干呕的赵卿欢。 “疼……”赵卿欢迷迷糊糊的只感觉手掌传来的一阵疼痛,她弱弱的挣扎了一下,整个人顺势就要倒在梅遇笙的腿边了。 “如此,小九你就负责打点一下赵掌媒,我瞧着她也喝了不少酒。”方绥之淡淡的冲梅遇笙一颔首,迈开步子就要走。 梅遇笙见状一脚横跨拦住了他的去路,然后下颚一指他怀中的云千素道,“她也我来打点,免得你起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小九,别逼我把你赶出沉香榭。”方绥之眯了眯眼,额际青筋隐现。 “怎么,我好歹是个太监,比你可安全多了!”梅遇笙也不甘示弱的回瞪了回去。 可方绥之闻言却冷笑一声,抬起了脚就揣在了梅遇笙的小腿肚上,趁着他吃痛收回脚的时候,方绥之又开口道,“就你那点小把戏,别在我面前耍,你想当猴子,我却没心思看。”说罢,他便抱着也不知道是晕过去还是睡着了的云千素扬长而去…… ※※※※※※※※ 翌日申时 赵卿欢是被一阵阵忽缓忽急的头疼给闹醒的,当她努力了两下缓缓的睁开双眸后,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陌生的床帏。 那是一块素底藕边的凌布,画着山峦鸟兽,那水墨之功当真是别出心裁的,倒比寻常人家只用普通的纱棉做床帏要赏心悦目的多。 赵卿欢就那么愣愣的趟在床上瞧了好久,整个脑子依然涨疼的要命,以至于昨儿她到底是怎么入的这屋、上的这架子床她竟是全然没有印象的。 屋子里格外的静,连一丁点儿的声音都不曾有,趟得久了,赵卿欢甚至能听到自己闷在被褥里的心跳声。 “咚……咚咚……” 她一下一下的听着,脑中忽然闪过了一道电光火石般的思绪,赵卿欢只感觉到呼吸一滞,便是猛地拉开了被褥瞧了过去。 此时此刻,她身上穿着的是一件干净的中衣,衣衫绵软,还透着一股子清爽的皂角香。 赵卿欢只看了一眼便就直了腰身猛的坐了起来,可是这一坐,却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因为瞬间,一阵如针扎一般的疼痛就从她的脑门席卷而过,疼的她深深的倒吸了一口凉气。 而就在这个时候,屋门缓移,紧接着,一个端着热水的婢女就垂首挪步走了进来。 见赵卿欢已经醒来,她先是微微一愣,然后立刻端着木盆来到了床边,一边绞了帕子递到了赵卿欢的手中一边轻声说道,“大人总算醒了,您睡了好久,外头都快闹起来了。” “闹……什么?”赵卿欢扯了扯嘴角问了一句,随后便赶忙将热帕子按在了额际上。 那婢子闻言说道,“这会儿已过了申时三刻,九爷说大人若再睡下去恐有不妥,素娘却不允旁人把您吵醒,直说您昨儿喝多了,必须要睡到自个儿醒了才舒坦。” 那婢女一句“喝多了”顿时就唤起了赵卿欢一点点零星的记忆。 好像,有个偏门小厅,里头有个铺满鹅卵的独院,院子里有一方温池,她和云千素两人雪夜围炉,上了好多的菜,而那酒实在甘冽爽口,她一喝就至不住了…… 赵卿欢闭着眼细细的回忆着,可思绪却如同搅和在了一起打了死结的绣线一般怎么都顺畅不了。 而一旁的婢女见她眉眼都皱在了一块儿,便是一边揉着她的背帮她顺气一边道,“大人昨儿吃多了雪梅酿,这会儿定是难受的,炉子上已经煨了醒酒药,大人稍等,奴家这就替您端来。” 赵卿欢连连点头,见那婢子转身就出了屋门,她便是松了牙根又躺回了床上…… 待赵卿欢喝完了醒酒药,由婢子伺候着洗漱干净换了一袭合身的半臂襦裙从屋里出来的时候,外头的天已经全沉了。 赵卿欢跟着那婢子走过了狭长的回廊,穿过了一个花厅和一个书房模样的堂屋,终觉眼前一亮,顿时目光中就映入了三张熟悉的面孔。 一堂三人正对桌而食,同时,一股熟悉的醇香已经隔空飘入了赵卿欢的鼻息间。 她下意识就捂住了嘴,却见云千素已经笑着在那儿伸手招呼她过去了,“卿欢,来来,赶紧坐下用膳,你都睡了一天了,还不得饿得发慌了呀!” 直到昨日,云千素还在恭谨的喊她“赵掌媒”,可那一场宿醉以后,她已能自在的将她的名字脱口而出了。 这样的亲近是一种认可,也是一种情分,赵卿欢并不排斥,随即就扬起了笑意走了过去与云千素并肩跪坐了下来。 “快快,赶紧趁热吃。”云千素一边说一边将碗筷放在了赵卿欢的手中。 赵卿欢轻声的说了一声“谢谢”,然后飞快的看了云千素一眼,随即在心中暗叹道,同是宿醉,可云千素的脸色却比她要好的多,看上去已经基本恢复了。 赵卿欢一边想,一边就用余光看了一眼正夹菜的方绥之,然后她只感觉脊梁骨一凉,便正襟危坐道,“某初次造访便如此不成体统,实在是汗颜,还望明柳先生多加包涵,若某昨儿有什么过分之举,给先生造成了麻烦,某在这边便是给先生赔个不是,某……” 赵卿欢说到一半的时候方绥之就已经搁下了手中的汤匙向她看了过来,她顿时感觉到了一阵紧张,结结巴巴的也理不清到底想说些什么怎么致歉。 索性这边她话还没说完,那边梅遇笙就已经先开了口截住了她的尴尬道,“赵掌媒可别谢错人,昨儿你醉的不省人事,可是我找了人把你扶回屋的,也是我找了婢子帮你换了衣裳收拾了干净服侍你就了寝的,今儿一早那醒酒药,自然也是我命了婢子熬下去的,怎么,赵掌媒这一觉睡的天昏地暗的,莫非这会儿酒劲还未散,连要道谢的人都分不清是谁了?” 赵卿欢闻言,险些被自己的口水给呛到,却是正要转头之际又被方绥之的声音给吸引去了注意力。 “是,昨儿晚上,小九对赵掌媒关心有加,想来赵掌媒于小九而言也是很特别的一个人,毕竟我与小九相识多年,还真不曾见到过他会对一个外人如此关怀备至的。” 这一次啊,赵卿欢是真的被自己来不及咽下去的口水给呛了个正着! 第三十六章 半城柳色 上 “您可真抬举我。”见赵卿欢咳的快岔了气儿,梅遇笙倒是依旧泰然自若,一边夹起了一片鱼鲙一边道,“您昨儿是只顾着素素了,那怎么办呢?咱们赵掌媒大小也是个朝廷命官,若在您这儿做出了什么过分之举,传了出去,损了面子是小,毁了声誉可是大。” “小九,面子和声誉,不是一回事儿么?”方绥之语中含笑,端着酒就敬了敬梅遇笙。 梅遇笙正想哼他,却听对面的云千素开口道,“以后但凡有卿欢的地方,鱼鲙这道菜就别上。”她说着便冲一旁的侍者使了个眼色,侍者便是心领神会的就将那盘才动了几筷子的鱼鲙给径直端了起来拿走了。 赵卿欢当时正低着头猛喝汤掩饰着满脸的尴尬,闻言却惊的睁大了眼睛抬起了头,直直的看向了云千素。她心里清楚云千素的这话绝对不是巧合,云娘子一定是知道了自己不吃鱼鲙才会这么说的。 可要命的却是赵卿欢已经完全不记得自己是在什么时候和云千素说过这鱼鲙的事儿了,昨晚吃醉以后,她断片儿断的相当厉害,直到现在,整个脑子里还是嗡嗡的一片混乱,对昨晚的事几乎是毫无印象的。 而鱼鲙被端走以后,梅遇笙倒是忽然安静了下来,也并未再和方绥之斗嘴抢白,赵卿欢见状,几乎是感激的冲云千素笑了笑,然后便闷头吃起了菜。 晚膳后,因还未开敲闭门鼓,赵卿欢便准备告辞回城,可她一说要走,一旁的梅遇笙也顺势站了起来。 “九爷不用麻烦,我已同云娘子借好了车马。”赵卿欢不太想再和梅遇笙同车回城,便先一步笑着推脱开了。 可梅遇笙却回敬道,“她哪儿有马车,还不都是方绥之的,赵掌媒你信我,欠了谁也不要欠咱们明柳先生的人情,你还不起啊。” “梅遇笙,你有完没完呢?”虽这些年早已经习惯了梅遇笙和方绥之明着暗着的互损,可连着这样听几日,云千素真觉得有些上火。是以她骂了一句以后便转身对赵卿欢央求道,“合着也不是车马的问题,沉香榭的车马多的是,只是他真的太闹心,卿欢,你便是当日行一善,就带着他一起回城吧,刚好也能让他送你回去,外头雪天难行,这会儿也是入了夜,你一个人多有不便,两人结伴总是好些。” 云千素这两日的诚意相待让赵卿欢倍感暖心,再者自己昨晚确实醉的不清,也给方绥之添了不少的麻烦,是以听云千素这样一说,她便不假思索的就点了头道,“九爷的身份在外留宿多日也不妥,如此我便和他一道回城,娘子放心。” 云千素闻言舒心而笑,然后拉着赵卿欢的手走到了一旁耳语道,“这几个月我应该都待在长安了,你若有时间,过来沉香榭找我,我就住这儿。”见赵卿欢吃惊的眨了眨眼,云千素又道,“我现在顶怕他来烦我,你若来,千万别让他知道。”她说完就用余光扫了扫一旁一脸不耐烦的梅遇笙,然后又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赵卿欢见状,忍住了笑意道,“娘子多虑了,我这儿若没遇着什么说媒的事儿,与九爷是碰不在一起的,他是贵人,贵人多忙,哪儿能天天顾着这城外十几里地儿的事。” 云千素感同身受的点了点头,随后便并了方绥之一道将赵卿欢和梅遇笙两人送上了马车。 外头正淅淅沥沥的飘着雪雨,马车内却燃着银丝炭,打开车门便是一车箱的温暖舒适,赵卿欢沾着雨雪刚坐下就感到了一股热意缓缓袭来,她惊讶的转头看了一眼梅遇笙,笑道,“九爷果然贴心。” 这要说梅遇笙有一张多变的脸还真不是言过其实的,想在圣人娘娘们跟前,他脸上浮的全是谄媚之色,在那些要巴结奉承他的官吏跟前,他露出的又是八面玲珑之姿,在方绥之的面前,赵卿欢见到的是一个泼皮耍赖的梅遇笙,而此时此刻,这狭小的车厢内,又只剩他们二人,这梅九爷的脸,就立刻沉了下来。 其实,梅遇笙五官生的俊俏,不说话不讽人不调侃的时候模样还真的是格外端正顺眼的,只可惜他性子太乖张,便是长得再剑眉星目面冠如玉的,赵卿欢也依然觉得他这个人亲近不起来。 不过呢,人与人之间的相处之道都是对等的,在自己不喜欢梅遇笙的同时,赵卿欢也深信堂堂梅九爷对她定是没有多少好感的。就好比眼下,听了她上车后的那一声由衷的赞叹后,梅遇笙不过是微微的点了点头,也不接话,只自顾舒坦的坐下了身,然后又闭目养神了起来。 车厢外,穿着厚实蓑衣的车夫扬起了马鞭甩了手就是一记猛抽,那两匹高头骏马破空嘶鸣了几声,然后便由缓转疾的跑了起来。 这一路回长安城,雨雪交加,夜途漫漫,车夫顾着安危,不敢让马儿跑的太欢,是以这回城的路就变的更长了些。 车内,赵卿欢干干的瞪着眼看着梅遇笙靠着迎枕在那儿假寐,她一度也想强迫自己能小憩片刻的,可无奈醉酒以后这一觉她实在睡的太足了些,眼下根本半点儿的睡意都没有。 更何况能和梅遇笙如此独处的机会并不多,赵卿欢本就有一肚子的疑惑想要让他来解,是以她挣扎了片刻,终究还是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谨慎的问道,“那日重华楼的事,最后在御前,九爷为何会帮公主与顾大人周全?” 梅遇笙睁开了眼,看了看赵卿欢,忽然翘起了二郎腿调整了一下坐姿,然后说道,“这太简单了,赵掌媒想不出吗?” 赵卿欢摇了摇头。 梅遇笙又道,“我想让赵掌媒你记得自己欠我一个人情。” 赵卿欢蹙眉,哑口无言。这答案,听着明明格外的不正经,却偏偏好像就是梅遇笙的为人之道。 “那昨日九爷说要把沈拓沈大人配了宋瑶的事儿也不是信口开河的?”赵卿欢继续追问。 “自然不是,怎么,你觉得他二人不配?”梅遇笙也难得的又没有卖关子。 一句“当然不配”卡在了赵卿欢的嗓子眼儿,她狐疑的看了一眼梅遇笙,又问道,“那宋娘子私下找了九爷,都同九爷说了什么?” 梅遇笙轻轻一笑,终于转了话锋道,“不然换了我先问问赵掌媒吧,你如今知道了素素和方绥之的事儿以后准备如何继续?” 赵卿欢心里一沉,下意识就摇了摇头,“云娘子的事儿,我会找个机会进宫亲自和贵妃娘娘解释的,娘娘托付的这桩媒,我自认无能为力。” “娘娘金口已开,岂是你一句无能为力就可以搪塞过去的?你当娘娘殿前同你说的都是儿戏?”梅遇笙嘴角笑意不渐,可说的话却字字如针,又尖又利。 赵卿欢一听也不乐意了,立刻扳起了脸道,“九爷别以为我不知道,云娘子的事儿,分明是你在贵妃娘娘背后捣的鬼。” “你到现在还如此以为?”梅遇笙不免有些惊讶。 赵卿欢冷笑道,“九爷向来都是有担当的,怎么就这事儿偏偏不愿意承认了呢?” “因为确实不是我怂恿的贵妃娘娘。”梅遇笙斩钉截铁道,“你也不动动脑子,为何你前脚到了洛阳,我后脚就到了?若说是我擅自行动,偶尔出宫溜达一圈还成,可长安城到洛阳,这么多日,我便是有分身术也难以招架,若非是领了旨意,我一个宦官,那儿有这么大的胆子敢不在御前伺候着?” 赵卿欢冷不丁的一抬眼帘,却见梅遇笙是正色而言的,嘴角已没了之前戏谑的笑意。 见赵卿欢愣着不回话,梅遇笙便继续道,“再说后来,我大大方方的跟着你到了驿站,前有驿站侍者为证,后有吐突承璀为证,我一个大活人,若是擅离职守私自出宫,这一回去,吐突承璀绝对会参我一本的,既然如此,我躲他都来不及呢,还会这样和他正面交锋?” “你……”赵卿欢原先不分析还真的有些不清不楚的,眼下听梅遇笙这样一说,她背上立刻浮起了一层细汗,不由惊慌道,“你真的……云娘子的事儿真的和你没关系?” “信不信在赵掌媒你。” 梅遇笙话音刚落,赵卿欢就陷入了沉思。从念想上来说,她是不愿意相信梅遇笙的,但在听了梅遇笙的话以后,她真的就犹豫了。 而假如,云千素的事真的是贵妃娘娘的主意,那想来若要婉拒只怕是难了。 “不管怎样,多谢九爷诚意告之,也是解了我心中早有的疑惑,还有,昨晚我喝醉以后,也多谢九爷左右周全,让九爷费心了。”既然躲不过,赵卿欢便决定能拖就拖。反正她身上有正儿八经的庶务在身,再加上如果梅遇笙所言的“婚配令”一事属实的话,想来贵妃娘娘也应该不会拿私事来为难她。 可是拖延之法能对付郭贵妃,但对云千素,赵卿欢心里却硬不起来,向来多情空余恨,赵卿欢虽不能理解云千素对方绥之那种割舍不下的感情,但看到她为情所困也多有于心不忍,尤其想着两人昨日因共饮宿醉俨然也算得上是杯酒知己,是以眼下,赵卿欢还真是有些绕不过自己这一关,变得骑虎难下起来。 第三十七章 半城柳色 中 过了正月十五元宵节,宪宗果然颁了“婚配令”。这道令文极为简单,明黄的令册上写着:门下,民乃社稷之本,盛则昌荣,衰则威损,故令制以半年为期,适婚男女须自行婚配,官媒旁从,若违令者,则由官媒媒妁相配,请奉。 这令文是直接下到官媒衙门的,一接到令文,衙门里的掌媒们都愣住了。为啥?这在以前是听过有“婚配令”这令制的,但听过却不曾见过,如今亲眼所见,却如一味苦药下肚,苦的哑口无言,那这又是为啥呢? 因为—— “要白干了啊!”恭送走了宣令文的公公,钱掌媒第一个拍案而起,心里那叫一个苦啊。 这“婚配令”可是顶大帽子,一旦扣下来,长安城乃至整个大唐上上下下都要动起来了,这得多少人啊?说是自行婚配,可衙门的人要去盯着对不对?掌媒们得按着街坊划分去一一巡视对不对?遇着说亲的人家,得乐呵道喜,遇着还未说亲的人家,得笑着凑上去问贵主有没有什么婚配媒妁上的需要,遇着丧偶的得关心,遇着和离的也得关心,左右都是费神的事儿啊。 这以前,衙门虽设着,可大多是上门来求媒的,带着重金厚礼不说,求媒的可是被动的,做掌媒的可是主动的。但眼下,因为一则婚配令,活儿多了不说,俸禄也没涨,俸禄不涨也就算了,连油水也顺势少了一半,因为如今人家上门求媒,已经可以名正言顺的打着圣人下诏的“婚配令”的旗号了,他们这些做掌媒的若是有半点怠慢,那可是抗旨啊! 一想到这些,钱掌媒那张圆脸就垮了下来,焦躁的在堂屋内踱起了步。 周围的几个掌媒见了,唉声叹气也是此起彼伏的,大家心里都清楚这则“婚配令”的分量,撇开活儿多俸禄不涨的私欲不说,这则令文一下,就意味着圣人的目光已经略过了层层的宫墙落在了官媒衙门的屋顶上了。 掌媒一职,除了掌管当地的男女婚配之外,还取鳏寡而合和之,予田宅而家室之,此之谓合独,这意思就是当地鳏夫寡妇的再娶再嫁家舍整合分配也是掌媒的事儿。所以背着皇权,其实官媒衙门的官吏虽官阶不大,但权利却不小,可获之利也不少,这一点,是天知地知圣人也知的。 更何况,私媒虽在民间极多,可但凡涉及到婚配成家的,没有官媒之督那就并非合法,所以再能干的私媒也是要仰仗着他们这些正儿八经的衙门掌媒的,官大一级压死人,其实就是这个理。 而且,自从圣人登基以后,严查除党之风就吹开了,三省六部上上下下几乎都被洗了一遍牌,圣人是如何上位的天下人心里都清楚,自古皇帝皆狠结党营私,宪宗也是不例外的。 所以这婚配令一下来,赵卿欢觉得,明面上圣人是心系社稷威慑天下的,可实际上,多半是这股严查之风已经吹到官媒衙门的窗户边了。 但她心里这么想着,却并没有当着衙门里所有掌媒的面说出口。因为越在衙门混,她就越发的觉得身边的这些掌媒同僚都是人精。现在且瞧钱掌媒是捶胸顿足烦恼不已的,可转个身,赵卿欢敢打赌他一定是那第一个冲出衙门府去街坊巡查的人。 可是,身在官场,见的最多的就是钱掌媒这样的,赵卿欢倒真的不觉得如钱掌媒这般有什么不好。毕竟若是正反处理得当,那就是活脱脱的另一个梅遇笙啊,八面玲珑圆滑世故的,可比她这般不谙事理总被人说是顽固性子的要吃香的多。 不过这关上衙门的大门,掌媒们背地里骂归骂,可毕竟皇命在上,他们又都是啃着皇粮的,所以聚众泄愤了片刻后,掌媒们就纷纷做了鸟兽散,而那张盖着御印的“婚配令”随即也被钱掌媒好生的搁在了多宝阁上视作警示之用。 赵卿欢并了连贺和裴苑两人是最后走出内务堂的,外头阳光四溅,隐约间,初春的气息已经渐渐浓了,不过春寒料峭的冷却还在延续。 三人并肩走出庭院,裴苑被一阵风吹得直搓手跺脚的,连连喊道,“今儿真是冷透了,偏这样还要跑街坊,好麻烦。” 赵卿欢瞪了她一眼道,“多大的人了,心里装不住事儿是不是?” 裴苑一愣,这才恍然如今头上正如佛光普照一般的悬着皇命呢,赶紧缩头笑道,“我……忘了,师姐别骂。” “我看你最好干脆连脑子也一起忘在家里得了!”赵卿欢顿时气的哭笑不得,连忙冲连贺摆手道,“也就你吃得消她,赶紧的,带她好好去醒醒,这莫非是昨儿晚上做贼了一宿没睡?怎么大白天还迷迷糊糊的不让人省心。” 赵卿欢不过是顺口说了句玩笑话,可裴苑的脸色却立刻变了变,随即扭了头飞快的拉着连贺道,“走走,我们先去南边,刚好天儿好,就当是晒太阳了。” 赵卿欢疑惑的看了看裴苑,终究还是目送他俩出了庭院,随即她自己也略微的收拾了一下就出了衙门。 ※※※※※※※※ 赵卿欢今儿出衙门是为私不为公的,因为她从重华楼一事以后就再也没见过衡阳,本来正月以前她就想着要去一趟福熙殿的,可每天都有不大不小的事儿脱不开身,今儿正好得了半日闲时,赵卿欢便是见缝插针的直奔福熙殿了。 她昨晚就派人去宫里送了信,是以今日到了宫门口后就见着福六已站在墙根等着她了。 看到赵卿欢牵马而至,福六一个机灵就上了前,行了个拜礼后接过了赵卿欢递上的缰绳就道,“您可来了,主子从一大早就盼着您了。” 赵卿欢冲他笑了笑,然后便由福六引着穿甬道过园子,最后独自进了福熙殿。 可是她人才踏入内殿,鼻尖就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药香,从香气的稠稀来判,衡阳这一副药应该是一大早就熬着了。 “您怎么又喝药了?”赵卿欢一急,便跑了几步,到了衡阳的跟前也来不及行礼,径直就先张嘴问了一句。 衡阳脸色确实不好看,这会儿正盖着个软绒毯子斜躺在贵妃椅上,见赵卿欢来了她作势就要起身,却被赵卿欢和一旁的绿荷一并压了下去。 “徐太医都是日日来瞧的,你也别大惊小怪的,坐上来陪陪我。”衡阳说着挪了挪脚,她身下的那张贵妃椅大的都快赶上雕花床的,说要赵卿欢坐上去陪她倒也并不夸张。 赵卿欢闻言,走了过去坐在了椅子边,一边拉起了衡阳略感微凉的手一边道,“若知您身子不好,我便也不急急的进宫了,且等您养好了精神再说。” “不就是老毛病了,一遇冷就容易犯咳,来来回回的我都习惯了。”衡阳笑的时候又咳了起来,一旁的绿荷连忙取了温水伺候她喝了几口,她方才顺了气儿,然后不等赵卿欢开口她便抢先道,“一早盼着你来,就是想告诉你,昨儿皇兄已经定了去契丹和亲的人。” “定了吗,定的是谁?”契丹和亲一事已经拖了有些日子了,契丹使者这长安城都来了两回了,如今这事儿定了下来,宫里头许多人心中的那块大石头也应该能放下了。 “是阳朔。”衡阳脸上的笑意全退,眼底有说不清的神色在闪烁,“说起来,阳朔比我还小了三岁,她母亲是齐美人,虽并不得父皇十分的宠爱,但齐美人知书达理通晓诗赋,父皇很喜欢同她夜聊,所以这一路过来,她们母女的日子倒也是安顺的。” “那齐美人如今在感业寺……” “去年的时候已经走了。”不等赵卿欢问完,衡阳就幽幽的说道,“许也是因为阳朔这儿也算是了无牵挂了,皇兄才会想着让她去契丹的吧。”衡阳说完,就和赵卿欢一并很有默契的陷入了沉思。 赵卿欢对阳朔公主的印象并不深,记忆中,她素日不太出宫走动,姿色算不得绝艳但也是明眸善睐秀丽有加的,而按着衡阳的说法,那么阳朔公主今年也才十七岁,如此这般的豆蔻年华转眼就要远赴契丹,而这一路,只怕是有去无回了。 自古女子命运多舛,生在帝王家,含着金汤匙,眼看着是富贵齐天锦衣玉食样样不缺的,但寻常人家的女子又怎会明白帝王女的悲哀和无奈? 就好比衡阳这般,圣人对她也是偏有兄妹之情的,按着说有圣人的宠爱,她这个皇妹应该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但偏偏帝王家,父子可反目,手足可相残,在江山社稷的面前,一个并非一母同胞的妹妹又算的了什么? 赵卿欢想着想着就觉得一阵寒意从脚底窜起,她不由的拉紧了衡阳的手,强迫自己冲她笑了笑,然后打破了沉默道,“你可知,宋三夫人来找过我了?” 她这一问,果然就将屋子里沉闷的气氛给带活了,衡阳的注意力也分散了过来,饶有兴趣的问道,“可是为了阿瑶的事儿么?” 赵卿欢点点头,随即就细细的将宋三夫人那日来官媒衙门寻她的事同衡阳说了起来……一时间,内殿只听二人的窃语和轻笑声,倒叫一旁已经担心的蹙起了眉心的绿荷沉沉的松了一口气。 第三十八章 半城柳色 下 赵卿欢在福熙殿待了半个多时辰,见衡阳眼露倦意后她便簌簌起身告辞退了出来。不过她人还未走出殿门,身后便传来了绿荷的轻唤声。 “赵掌媒,烦请稍事留步!” 赵卿欢正纳闷着,绿荷已经跑到了她的跟前拉着她往廊子下面挪了挪,然后面带难色道,“奴婢有些事儿……想了想还是应该同大人您说一说。” “怎么了?”绿荷是衡阳身边的掌侍,在福熙殿那一众的婢女中也算得上是头一位,她素来沉稳寡言,和衡阳的性子很是相似,衡阳待她宽厚,有什么事儿总是带着她在身边,是以看到面前略见慌张的绿荷,赵卿欢的一颗心瞬间就悬了起来。 “大人……公主这病……”绿荷吞吞吐吐的,两道黛眉都快蹙到一块儿了,忽然她猛一跺脚,似下定了决心一般抬头继续道,“大人肯定不知,公主这病,是她自己硬折腾出来的。”见赵卿欢愣愣的似没听懂自己的意思,绿荷忙又张了口,“重华楼的事儿过了之后,公主就一直不曾踏出过福熙殿的宫门,可皇上那边的事儿,公主暗中却盯的死死的,果不然,过了几日,御书房那边就有风声传出,说皇上可能动了心思想送公主去和亲。公主当晚就带着我出了福熙殿,这大冷的雪天儿啊,公主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就让我连连在她身上浇了三桶井水!” “你……衡阳她……”赵卿欢闻言语塞,眨了眨眼都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绿荷也心疼的红了眼眶,一边悄悄的用袖子抹着眼角的湿润一边沉了声音道,“奴婢当时是想拦着的,可公主却问奴婢,是不是想眼睁睁看着她去契丹和亲?奴婢……奴婢给公主浇水的时候,整个人冷的都在发抖,公主却愣是一动不动,死死的咬着牙。赵掌媒,三九寒天啊,那水真的是刺骨的冷,公主对自己,得多狠啊!” 难怪!这样能不病吗?赵卿欢听了自然是生气的,可更多的却是如鲠在喉的无奈。衡阳的动机她明白,虽不赞同,可她觉得若是当时自己也在场,应该也说不出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去驳了她的这一举。衡阳为了不去契丹,已经是在拼命了。 “那当时这一折腾,公主她……严重么?”赵卿欢见绿荷说完以后就垂下了头,心里也是一阵难受,问的问题也有些不明所以。 绿荷闻言叹气道,“本是计策,自然是有准备的,公主沾了井水,宫里是被好了热水的,可公主偏不肯暖身,硬生生撑到徐太医赶来,人已经烧得话都没力气说了。” 赵卿欢明白衡阳的倔劲,她认定的事儿,便是鲜少有听劝的,更何况,这牵扯到顾容云与和亲,这即便是打落牙齿活血吞,衡阳也一定不会说个“不”字。 赵卿欢心里五味杂成的,沉思了片刻后问绿荷道,“那徐太医来给公主诊脉,可瞧出了什么不对劲?” 绿荷摇了摇头,“太医来以前公主已经换了干净的衣裳躺下了,院子里的水渍也已经清理干净了,左右知道这事儿的人不多,都是可信的。公主身子本来就弱,徐太医只当是咱们这些婢子入夜了不曾服侍好公主让公主受了凉,倒并未起什么疑心。” “皇上来过么?”赵卿欢又问。 绿荷道,“皇上隔日傍晚来的,公主还烧着,可精神却好了一些,拉着皇上絮絮叨叨的同他聊起了小时候的趣事,奴婢……不敢打断,可是皇上走了以后奴婢给公主喂药,才发现公主身下的褥子已经全湿透了。” 湿透了?应该是汗。赵卿欢心里默思,在圣人面前做的这场戏,衡阳虽不过是动之以情,但估计还是紧张的。圣人心思缜密,衡阳远不是他的对手,刻意为之和真情流露中间是横着界限的,一旦衡阳拿捏的不准,圣人肯定是会心生疑虑的。病着烧着又要演足了戏份,衡阳不可能不紧张,不过好在是有惊无险,总算这份苦心换来了于衡阳而言最好的结果。 想到这里,赵卿欢不由的看向了绿荷道,“这些事儿,是公主让你来和我……”不对,若是衡阳想告诉她,方才两人在内殿的时候衡阳就会说的,不会这会儿再让绿荷巴巴的跑出来一趟。 果然,不等赵卿欢说完,绿荷就猛的摇了摇头,眼泪瞬间落了下来,“公主不让奴婢说的,您来以前公主还特意嘱咐过,这事儿定不能告诉您。可是……可是奴婢不忍心,大人,您没瞧见,那晚,公主真是咬着牙忍着水寒的,嘴唇都差点咬破了。徐大夫到的时候,公主已经烧的很烫了,奴婢……奴婢斗胆,求大人也帮公主想想法子!”绿荷说着“噗通”一声就跪了下来。 赵卿欢见状伸手就去扶她,可她却硬是不肯起身,带着哭腔道,“奴婢四岁被带进掖庭,若没有公主垂怜,奴婢只怕是熬不过去的,奴婢不忍看到公主受苦伤心,您贵为掌媒,若能帮着公主一下……”绿荷说到这儿已是泣不成声了。 赵卿欢沉沉的叹了一口气,正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可刚触碰到绿荷那微微颤动的柔肩的手却在瞬间顿住了,因为,她想到了一件事! 或许是个转机! “你且起来,把眼泪擦干,进去以后别让衡阳瞧出异样。她心思细,若知道你这般不管不顾的同我说了这么多,责罚你是小,让她为难是大。”见绿荷闻言已抬起了头,赵卿欢便沉着的继续道,“公主的事儿,我不能和你保证一定能办妥或办成,你是宫人,从小在这儿长大,见的不会比我少,有些事儿不用我说你自己也是清楚的,但我和你保证,我会试一试,不管是公主还是咱们这些有心帮忙的,都不能坐以待毙不是?” 绿荷闻言猛的点着头,随后便被赵卿欢仔细的扶了起来,赵卿欢还贴心的替绿荷整了整起皱的裙摆,接着两人又说了几句话后便在殿门口分道而行了。 ※※※※※※※※ 赵卿欢出了福熙殿下意识就顺着甬道往南疾行,可是过了双道门绕过了南花园后她却愣住了。 这宦官休宿的舍屋在哪儿? 眼前,东南西北处的景致各异,可赵卿欢却直在心里骂自己蠢笨。刚才在福熙殿,她光顾着安慰绿荷却压根忘了向她问路。这下可好了,虽天色还早,可她一个外官,此刻这般无人引路的在皇宫里瞎转悠,回头若是遇着侍卒,她便是有口难辩啊。 赵卿欢想着便回头看了看,正准备乖乖的先打道回府,但就在这时,面前出现了一行人,为首的那人鲜衣大氅,行路有风,气势尽显。 一阵冷风吹来,赵卿欢觉得自己小腿有点儿发颤。此时此刻,她身后是一座只见凋零的园子,身边最高的那几丛灌木也只到她的腰际,她头皮一阵发麻,感觉自己整张脸都僵了。 因为,迎面向她走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前不久刚被圣人封为蓟国公的吐突承璀。 “赵掌媒?”就在赵卿欢不知所措的时候,吐突承璀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且一眼就认出了她。 迎面而视,赵卿欢根本无处可躲,只能硬着头皮拱手弯腰行了肃拜礼后恭敬的寒暄道,“下官见过国公大人。” “衡阳公主又召赵掌媒进宫了?”吐突承璀含笑回礼,脸上是一团的和气。 可他不过说了一句话,却让赵卿欢惊慌不已。想她与吐突承璀以前并未有过任何的交涉,今日之前也不过是在洛阳见过一面,眼下又只是偶遇,但他却对自己的行踪了若指掌。这种感觉如芒在背,赵卿欢这会儿已是额际微凉,汗意津津了。 而相比于赵卿欢,吐突承璀却格外的自然,见她不答话,他也并不在意,反而从容的笑了笑,可却并没有离开的意思。 赵卿欢被他笑得心里格外的不自在,只好干扯了嘴角道,“什么都瞒不过国公大人啊。” “如今婚配令一下,赵掌媒要忙咯,过两日可能都没时间入宫了。”吐突承璀又不着边际的说道。 赵卿欢只能干笑,“圣人英明,此令惠利天下,固稳江山社稷,乃我大唐之福。” “赵掌媒会说话。” …… 这下,赵卿欢真的是连干笑都笑不出来了。 这个吐突承璀到底要做什么?这般杵在这儿和她大眼瞪小眼的,不冷吗?哦……他是不冷!赵卿欢想着想着,飞快的看了他一眼,那件光泽亮丽的貂毛大氅将吐突承璀裹了个严严实实丝寒不进的,光是看着就觉得暖和。可是,她很冷啊! 赵卿欢暗中咬了咬牙,正绞尽脑汁想着要怎么寻个借口脱身时,忽然灵光一现,随即便一转之前尴尬的神色,落落大方的笑道,“想来今儿某出门是挑了黄历的,某方才正犯难的,却巧了就这么遇着国公大人了,您真是某的救星。” “哦?”吐突承璀的笑中透着让人不明所以的深意。 赵卿欢承认她真的要有些招架不住了,张口便略显急切道,“婚配令一下,官媒衙门的事儿自然就多了起来,有一些事,掌媒们托我来同梅公公私下商量,不过某以前从未在宫中与梅公公见过面,是以这会儿从福熙殿出来,竟不知要去何处寻他,不知国公大人能否帮某指条路,某感激不尽!” 须知 关于今后文中称呼的修改! 今天和《盛唐绝唱》的作者蔚微蓝聊天,才发现《与子成媒》里有很多称呼上的错误,今天特意开个公告赘言一下,烦请各位亲稍事一看。 我在开文以前确实是查了很多宪宗年间的资料的,对唐朝的称呼也有过学习,不过大家都知道以前我写仿清文的,很多称呼有些先入为主,以致《与子成媒》里就犯了一些低级的错误,为了保证文的唐味,我特此纠正一下,唐朝是没有“爷”这个称呼的,“爷”这个叫法是从清朝开始的,所以,之前十几万字里面,有很多细节在后文里都要改掉。 首先,是男主,我之前一直称呼梅遇笙“九爷”,在以后的文里,对这个称呼会改成“九郎”。 然后也没有“老爷”这个叫法,我以前文中出现的宋三爷为例,下文中应该喊其“宋三郎”,若是宋夫人称,应该叫“外子”或者“我家三郎”。 也没有“公国大人”的叫法,国公就是国公,唐朝“大人”一词是对父母的尊称。所以前文中涉及到的各种“大人”,下文里都会称其官职。(这个修改也很多,前文就不该了,后文我会注意!) 还有一个细节,就是前文里有出现过“老太爷”一词,以后的文中会改成正确的“太祖父大人”这样的尊称。 今天晚上修改手稿的时候,发现有问题的称呼涉及了180多处,当然大多就是“九爷”这个称呼……手稿里我已经全改了,不过已经发表的文中要一个一个去后台对,暂时我就先忽略了,所以特此公告,以后的文里,对各种称呼我会更谨慎的! 最后谢谢微蓝的点拨,也谢谢大家对《与子成媒》的支持!mua! 第三十九章 君子协议 赵卿欢发誓,这一路,绝对是她这十九年的人生中走过的最漫长、最难熬、最如履薄冰的一路。 很显然,整件事儿和她当时想的有些偏差,因为她不过是希望吐突承璀帮她指一下道儿,然后她便正好以此为借口可以先走一步。谁知,千算万算,她却没有算到吐突承璀和她开口道,“我正好要去给梅公公送点东西,赵掌媒随我一起吧。” 他这句话一出,赵卿欢整个就变成了自寻死路,还能怎么着啊,只能紧紧的跟着啊。 一行人穿桥过廊,顺甬道而行,一路往东,出了宫城到了皇城,然后再往东,也不知到底走了多少路,终于,走在赵卿欢前面的吐突承璀突然缓了步子摇手指道,“那是东明阁,今儿梅公公不当值,不过他不曾出宫,想来应该是在东明阁了。” 赵卿欢顺着吐突承璀指的方向看了看,然后点头如捣蒜的说了几句“多谢蓟国公”之类的虚话,正想迈开步子就走,却听吐突承璀又慢悠悠的开口道,“赵掌媒若是方便,帮我把东西送进去可好?” “方便,方便,自然方便。”赵卿欢摆出了一个自认还算诚恳的笑意。 吐突承璀点了点头,从一旁的小太监手中接过了一个手掌见宽的木匣子道,“这是苏州的香茶,之前我偶与梅公公细品,他甚是喜欢,我如今得了些,正好可以赠他一品。”吐突承璀的声音其实很尖,有那种阉人的吊嗓感,可他说话甚是轻缓,一字一句中都透着与年纪相符的沉稳和老练,让人不自觉就谨慎了起来。 所以赵卿欢闻言,干脆跨了一步转过了身,面对着吐突承璀以后才伸出手恭敬的接过了他递上的茶盒。 吐突承璀满意的笑了笑,说了一声“有劳赵掌媒了”,视线还越过了她的肩膀看了看,之后便带着一众小太监踱步而去。 什么叫如释重负,赵卿欢此时此刻总算是略有体会。目光中,吐突承璀的背影已隐没在了宫门处,可她却捧着茶盒还呆呆的站在原地吹风。 赵卿欢一直觉得宦官之制本就凉薄,这些阉人,大多都是从小就去了势的,据说因为越小就越容易活下来。去势的痛苦,只怕唯用撕心裂肺来形容了,而更悲凉的却是从此那种不男不女的日子。 如果不是真的熬不下去了,如果不是被人辗转贩卖,想必那些被送进宫送进去势房的男童一定会咬着牙换一条路走,换一个活法,但可悲的是,去势之刑看着是一条死路,可对大多数阉人而言,却是一条活路。 而且她小的时候也听过,有些有权势的公公会娶妻养子,后来入了媒妁一行,她才知道,其实“对食夫妻”在阉人之列中尤为常见。想来也不过是因为这辈子得不到,所以哪怕有个挂名聊以慰藉也是好的吧。 深宫里头,每个人背后都有一个鲜为人知的故事,那些穿梭在皇权、恩宠、新贵世家中的宦官也不例外。当时,赵卿欢的眼中已经完全看不见吐突承璀的身影了,可她却突然感叹了起来,不知吐突承璀的身上,到底有着怎样令人唏嘘的过往。 赵卿欢想着想着心里不由生了哀叹,随之便是感触良多的转了身,可不过回首的瞬间,梅遇笙挺拔的身影却骤然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呵……”赵卿欢被结结实实的吓了一跳,手中捧着的木匣子都差一点掉在了地上。 “赵掌媒。”梅遇笙脸上透着惯见的笑意,和颜悦色道,“真巧。” 赵卿欢顺着梅遇笙刚收回的目光转头看去,却见自己的背后就是那条空空如也的狭长甬道,并无生人和他物,便好奇道,“九郎在这儿看什么呢?” “赵掌媒在看什么,我就在看什么。”梅遇笙颔首回道。 赵卿欢干笑了一声,正想回嘴,可心里仅剩的那一点对阉人的可叹却在眼下自然而然的投射到了梅遇笙的身上。 是啊,纵使他性子乖张令人不喜,但毕竟是个阉人,这辈子注定也无法过正常男人过的安顺日子,于梅遇笙这样玲珑八面的人而言,何尝不是一件可惜的事儿,这口舌之争,便是让一让他,其实也无妨的。 不过转念之间,赵卿欢的态度就起了变化,再开口,语气中倒是透着少有的和气,“某一路从福熙殿走来,竟不知九郎的东明阁这么远,某问九郎讨杯茶暖一暖九郎不会拒绝吧?”她说着便举起了手中的木匣子冲梅遇笙晃了晃。 “吐突承璀让你给我的?”梅遇笙睨了她一眼。 他果然看到了! 赵卿欢心中腹诽,却不肯定梅遇笙到底看到了多少,听到了多少,不免好奇道,“既九郎都瞧见了,方才怎么不出来和蓟国公打个招呼?”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和蓟国公打招呼?”梅遇笙乐了,却不着痕迹的将身上的狐毛披风解了下来,一顺手就披在了赵卿欢的肩上,嘴里还碎碎念到,“瞧瞧你,一个姑娘家,迎着风口送人,鼻子都红咯。你若仰慕他那可太好办了,改日我回蓟国公礼的时候同你知会一声,你替我跑一趟,既免了我的口舌,又能让你一睹蓟国公的尊容,岂不一举两得?” 突如其来的暖意让赵卿欢一直缩得紧紧的脖子立刻舒展开了!其实她骑马从官媒衙门至皇城,出来的时候是带着避风大氅的,只是当时福六帮她去拴马,一并连大氅也拿走了。后来出了福熙殿,她也是临时起意要来找梅遇笙的,这一来二去,竟然就这么穿着件夹棉的官服来回走了那一路,说冷到骨子里倒也不然,但确实是遇风则寒的。 是以当下这寒暖一糅杂,赵卿欢的脑子就有点转不过来了,听了梅遇笙的话,她皱眉想了好久,半晌才反应了过来吼道,“谁要替你送礼,你的算盘别打到我的头上来,还有,你们什么时候打的招呼,你走路都不带声儿,到底站我背后多久了……” 赵卿欢便是一路嘟囔着跟梅遇笙踏进了东明阁,不过身处皇宫禁地,她多少还是留了个心眼儿,一句“谁告诉你我仰慕蓟国公”的话确是死死的压在嗓子眼儿并不曾吼出来。 这东明阁的格局其实挺简单,砖瓦台基,四屋小院,中间空了个园子,一株落了大半的腊梅孤零零的傲立园中,若和方绥之的沉香榭比起来,那景致可真是天差地别的。 梅遇笙带着赵卿欢进了南首正堂,堂屋里烧着地龙,赵卿欢又还披着狐毛披风,顿时热的七晕八素的,便是连连扯下了披风,而这一动,她顿时就在披风上闻到了梅遇笙身上惯有的那股子龙涎香的味道。 她愣了愣,这才恍然想起方才梅遇笙的举动似乎有些轻浮,可正当赵卿欢抬头想同他争辩时,梅遇笙已经端着茶具走了过来,然后跪坐在了她的对面,一边开始煮水泡茶一边说道,“阳朔公主要去契丹和亲的事儿衡阳公主同你说了吧。”见赵卿欢点了点头,他又道,“你这一路从福熙殿过来,是吐突承璀给你带的路?他同你说了些什么?” “便是没说什么才让人心里发慌。”赵卿欢说着叠好了那件大氅放在了矮几旁,继续道,“不过今儿也幸亏有了他,不然我怕是找不着九郎了。” “找我做什么?”梅遇笙眼中的笑意渐深,却依旧让人猜不透他到底在笑什么。 赵卿欢却对他这副面孔早就习以为常了,见状便也扯了个笑意回敬道,“不知九郎日前所言要以宋娘子的婚事与我打赌,如今还作数不?” “宋瑶的事?”这一茬却有些出乎梅遇笙所料,他搅茶的手顿了顿,忽然“嘶”了一声,“让我猜猜,赵掌媒这赌约,是为了衡阳公主求的吧。” 赵卿欢笑而不语,可心里却忽然没了底。梅遇笙确实是聪明的,这聪明中还透着精明世故,虽然她在宫里的交情是只有衡阳一人,可这会儿只听她问了一句话而已,梅遇笙就能把前后都串起来猜到了点儿上,赵卿欢顿时真的有种自己挖了坑往里跳的感觉。 但跳就跳吧,总比……衡阳这样一个劲的折磨自己要好!赵卿欢其实并不觉得自己有佛祖般普度众生的胸怀,相反,衡阳的事儿,她以前从不曾如此上心过,一方面是因为她配过衡阳和顾容云的姻缘八字,知他们的姻缘不过是个下下等的劣配,而另一方面……另一方面赵卿欢也从来不曾深究过,是不愿也是不敢。 可今天,她之所以会想到来找梅遇笙,却真的是因为衡阳公主的执念。 说媒保亲这些年来,赵卿 第四十章 夜残更漏 东明阁内,两人对坐,桌上茶水已沸,壶中正“咕嘟咕嘟”的冒着热气,光是看着就觉得茗香诱人。 赵卿欢跪膝端坐,看着梅遇笙的眼神有一种隐隐的期盼。 不过,虽梅遇笙在赵卿欢面前素来爱拿乔,但今儿不知为何倒颇为爽快,见着赵卿欢但笑不语,他仍径直点头道,“只要赵掌媒愿意,不管是什么赌注,某都奉陪,我们以两个月为限,如何?” “君子一言!”赵卿欢暗自松了一口气。 “驷马难追。”梅遇笙捧场的接了话,可顿言之后,他却又补了一句道,“若到时我赢了,赵掌媒也要愿赌服输哦。” 赵卿欢心里默默想了想之前准备配给宋瑶的郎君,然后大方的允诺道,“那是自然,九郎放心。” “茶好了。”梅遇笙就此不再赘言,只伸手将热茶递给了赵卿欢。 浓绿的茶汤香味扑鼻,赵卿欢第一次发现梅遇笙竟然是煮茶的高手,看着他那指节修长的手穿梭与各个茶具时,赵卿欢忽然心思一滞,好奇起了梅遇笙做宦官的那个故事背后到底装了怎样的无奈。 而就在这个时候,已经走回宫城的吐突承璀一行人却在离紫宸殿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见吐突承璀正动手解着大氅的系扣,方才一直捧着茶盒的那个小太监便立刻眼尖的上前一步伸出了手,而他身后那七个小宦官却依旧是眼观鼻鼻观心的垂首站着,连呼吸声都是微不可察的。 脱下了大氅,一股寒气猛的就灌进了吐突承璀的圆领长袍中,可他却一点儿也不为所动,只面不改色的正了正自己头上的官帽,然后与一众小太监说道,“一会儿皇上宣了你们进殿,且都机灵些,皇上惯不喜欢油嘴滑舌的,说话天花乱坠的那套做派给我收住了。” 小太监们均默不作声的点了点头。 吐突承璀又道,“请安问礼这些不用我再教了,日后若想在御前伺候,这点眼力劲儿是要有的,不然你们今儿出了这紫宸殿,日后也别喊我的名儿,我嫌丢人。” “是,定不会抹了您的面子。”那个捧着大氅的小太监见状就笑着上前哈啦道,“,您且宽心的先进去同皇上说会子话,我在这儿再拾掇拾掇这几个小兔崽子,回头若是在皇上跟前出了岔子,回去了瞧我怎么收拾他们呢!” 吐突承璀看了那说话的小太监一眼,脸上表情还算满意,不过他刚要转身,却忽然又回过了头,冲那小太监招了招手。 小太监一个小跑就上了前,凑到吐突承璀跟前道,“国公,您吩咐。” “福熙殿和官媒衙门里头都用心给我打点好了,若出了什么差池,当心我要你好看。” “当然当然,国公,都派人盯着呢,您放心。”小太监重重的点了点头,却是皱着眉压低了声音道,“不过小的不懂,这小小的一个掌媒,左右不过是个八品小官,哪儿值得您花这般心思?” “官大官小做准么?”吐突承璀尖着声音冷笑了一下,“梅遇笙左右也不过就是个太监,可为何他有银鱼袋但你没有?”见那小太监一愣,吐突承璀便是往他脑门上狠敲了一个爆栗后朝紫宸殿的方向努了努下颚,又道,“再大的官,入不了皇上的眼,那也没用,再小的官,若能让皇上高兴,那就要在他身上动心思。你当赵卿欢只是个小小的掌媒?那婚配令文下来前,整个官媒衙门里,唯有她被皇上点了名的,你说,值得不值得咱们花心思?” 吐突承璀说完以后转了身便往紫宸殿走去,这一路,夹寒的风吹过他的眉梢,让他脑中不停翻滚的思绪多少平静了一些。 这个赵卿欢很有意思,他百般算计的李歧睿当时就是砸在了她的手上,不过呢,郭贵妃也并没有捞到什么好处,这是不幸中的万幸。可是他却没想到,因为李家的事儿,皇上竟会注意到她这小小的一个官媒,且这些日子以来,经她手的还确都是些天作之美的良配,小小年纪,能有如此能耐,若再磨练几年,站稳了脚跟,只怕是不容小觑的。 这个人脉,他必须要抓住,哪怕已经比梅遇笙晚动手了,他也依然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 而话说这日,当赵卿欢回到翎竹苑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她自己也没想到会和梅遇笙扯这么久的皮,扯到后来竟还留在东明阁吃了他一顿晚膳。 不过宫里的伙食就是好,他一个不当值的宦官,一顿晚膳而已,御膳房竟送来了四荤两素外加一个热汤和一盘点心,赵卿欢当场就咋舌他“骄奢淫逸”,却被梅遇笙一句“赵掌媒乃座上宾,宾客之待,奢而不怪”给顶了回来。 好,既然是按着她为座上宾的由头来的这顿晚膳,赵卿欢在席间就没有客气过,筷不离手是基本常识,一道炙鸭点椒盐吃的赵卿欢直点头,还有那道酱沾秋葵也是口感极佳的,主食是汤饼,松软香糯还很有嚼劲,赵卿欢眼睛都不带眨的就啃了一张。 可是,吃的愉快的结果就是当天晚上,她因为太撑而失眠了! 睡不着这件事对赵卿欢来说是鲜少见的,她有时会半夜发恶梦而惊醒,有时也会在天未彻底放亮的时候自然醒,但是却真的很少失眠。 所以当她在床榻上睁着眼听了一个时辰“悉悉索索”的沙漏声后,赵卿欢终于忍无可忍的一下子坐了起来。 她肚子依然有些撑,贪吃的结果她发誓自己不会再尝试第二次了。而一想到膳时在东明阁,梅遇笙还嘲笑她的吃相时,赵卿欢就满是后悔和懊恼。 早知道这会儿是这么个结果,打死她也应该秉着起码的端淑之态小口用膳的,如今看来,这晚膳吃的简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太失算! 这一想到自己在梅遇笙面前也出了洋相,赵卿欢就满有不甘,都道吃人嘴软,她估计这话柄梅遇笙是肯定会攥在手里用来数落她的,是以一瞬间那心烦意乱的情绪就上了头,顺势便捧起了枕边的户籍册准备默念默念静静心,可就在这个时候,染婳却忽然急匆匆的在外头叩响了门扉。 赵卿欢吓了一跳,一边披了披肩趿鞋下了床一边问道,“怎么了染婳,出了什么事儿?” “娘子,您醒着么……” 可染婳还未说完,厢房的门就已经被人一把推开了,赵卿欢正举着灯柱,一抬手,明晃晃的烛光就打在了裴苑的脸上。 深夜造访,缓急皆重! 赵卿欢先是什么话都没有说的把裴苑带进了屋,然后又吩咐染婳备来热水帕子让裴苑洗了一把脸,最后才屏退了染婳与裴苑面对面道,“什么事儿?” 裴苑本就愁着一张脸,听赵卿欢这样一问,她心里一咯噔,当下就如坐针毡起来。 赵卿欢知她肯定摊上了什么大事,不然按照裴苑的性子这大晚上外头黑的伸手不见五指的,她是摸到哪儿都不会摸来这翎竹苑的,是以又沉了嗓子道,“既来了,就是想好了要同我说,若你现在不说,以后也别同我说了。” 赵卿欢与裴苑虽并非亲姐妹,可俩人从小是一起在苏桓君的跟前长大的,赵卿欢比裴苑大一岁,小的时候裴苑总不服喊赵卿欢一声师姐,所以赵卿欢也几乎从来不在她面前端师姐的架子。可唯独遇着裴苑犯错闯祸,赵卿欢这为人师姐的本能就会立刻显现出来。 要说裴苑天不怕地不怕连师父苏桓君也未必会怕上一下的话,那她唯一的死穴就是生了气的赵卿欢。 是以在听到赵卿欢肃然的口气后,裴苑立刻讨饶道,“师姐,我说了你别恼。” “恼不恼要看你捅了多大的篓子。”赵卿欢瞪了裴苑一眼。 裴苑脖子一缩,努了努嘴小声道,“我……我的阴缘牌被人收了。” “你什么?”纵然裴苑说的很轻,可赵卿欢依然听见了,但听见了以后她便觉得自己肯定是听岔了。 “阴缘牌……”裴苑哭丧着一张小脸,眼眸里尽是惴惴不安,“师姐,那人我素未见过,断然不是长安人,不,肯定也不是洛阳人,说话倒是一派的京腔,只说……”因为害怕赵卿欢发作,裴苑一个劲的在顾左右而言他,可说着说着她就发现赵卿欢正瞪着一双眸子紧紧的盯着自己,裴苑怕的差点咬到了舌头,心里一阵怨声载道。 “阴缘牌?你最近帮人配了阴婚么?”赵卿欢眼皮一阵乱跳,总觉得这事儿的背后,裴苑是瞒了自己好多的。 果然,裴苑竟真的就咬着牙点了点头,却是飞快的又垂下了眼帘,做足了小媳妇挨训的姿态。 赵卿欢心里有怒,却知道眼下也不是发作的时候,憋着气又问道,“做了几桩?” “就那么五、六、九、十来桩……” “到底几桩!”赵卿欢伸出手就重重的拍在了桌子上,额际青筋隐现。 “十二桩!”裴苑吓了一跳,连连喊道,“就十二桩,本手上这一桩做完我就想不干了的,谁知道碰……碰到个人,说我触了行规,顺手就把我的阴缘牌给收了……师姐,怎么办啊?” 第四十一章 云翻袂影 上 是啊,怎么办呢?赵卿欢闻言觉得自己已经完全气不出来了。 “十二桩。”她看着裴苑,声音不由自主的沉了下来,“难怪你倒是不愿同我住在一块儿,也难怪我总瞧着你有时白天一副恹恹不足觉的模样,我倒真放心你,你却……” “师姐,我真的错了,怎么办,师姐你想想法子帮我把阴缘牌要回来吧!”裴苑一边冲赵卿欢讨饶得搓着双手,一边欲哭无泪的撇着嘴解释道,“是啦,擅自配阴婚是我不对,我应该同师姐你说的,可是头两桩人家出手都很阔绰,一桩阴婚五十个铜板,师姐,那我也不能和钱过不去不是?” “五十个?”赵卿欢蹙了眉,“都是大户人家?” “大户……人家也不算。”裴苑回忆道,“有两个员外郎,其余的都是商贾之家,做营生的大多有钱,我想着既人家愿意出钱,我就帮人办事……”裴苑说着说着声音又低了下去。 赵卿欢压下去的火气便又冒了起来,开口数落道,“你便是这样,让你学的时候你总是不好好用心,到了现在《一息卷》你从头到尾也不曾细细的研习过,阴阳五行的命格就更不用说了。以前在江陵府,师父宠着你,前头还有我,你且做个半吊子也不会有什么,可这会儿在长安城,你倒是学会乱来了?裴苑,你说你……” 赵卿欢没说完,对面的裴苑已经直起了腰身跪住了,眼中也隐隐的有了些氤氲之气,撒着娇道,“本都是好好的,我虽学艺没师姐你精湛,可阴婚之配要注意什么我这些年也不是白跟着师父学的,而且还有连贺……” 裴苑的声音戛然而止! 赵卿欢冷笑了一声,终于发作道,“我就知道,这无缘无故的,你以前惯不喜欢做死人生意的,如今怎么就突然莫名其妙的会闹到被人收了阴缘牌!连贺……他什么来头啊,哪门哪派啊?只怕不过是个野路子吧,还敢带着你往坟地里闯!” 裴苑暗骂自己大意,低着头紧紧的咬着牙跟不敢再吱声,可赵卿欢却没这么容易就放过她,拂袖道,“与其跪我这儿,你不如先去把连贺给我找来,咱们六眼三口的把话说个明白。怎么,他有这胆子拐了你走歪路,你如今出了事儿,他却没胆子站出来帮你说一句话?算什么男人!” “师姐……其实……”裴苑头皮有点发麻,装可怜的眨了眨眼后吞吞吐吐道,“连贺就在翎竹苑的门口,他、他不敢进来。” 等到赵卿欢这边一番折腾喊了染婳去门口带了连贺进来的时候,连贺的披风已经全湿了。 赵卿欢见状,开了窗子伸手探了出去,外头果然下雨了,而且雨势还不小。她不由的长叹了一口气,随即就吩咐染婳去熬些姜汁茶过来。 染婳应声而退,屋里只剩烛光三影,身形修长的连贺跪坐在裴苑的身旁,眉眼微垂,那一脸“我知道错了”的模样让赵卿欢涌到嗓子眼儿的责备无处发泄,最后只能笑骂道,“还当你没担当,想来也是我错了。” 连贺的脸色到底有些不自然,闻言只微微的转了头道,“一人做事一人当,赵掌媒不用在这边冷嘲热讽的。” 赵卿欢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得,是个汉子,便是连说也不能说一句了。 就在三人都尴尬的时候,染婳倒是动作很快的已经端来了姜汁茶。 茶汤浓郁,姜味肆意,染婳特意多放了一点红糖,倒茶的时候也顺带给赵卿欢倒了一杯。 可当她把茶盏端到赵卿欢面前的时候,赵卿欢却嫌弃的直接推开道,“给他们就好,我又没在风雨口站一晚上。”这话直白的很,以致连贺直接黑了脸,而一旁的裴苑则是呛得直咳嗽。 不过热茶下肚,连贺真觉得身子果然暖和了许多,而且赵卿欢的屋子里已经燃了炭,这周身干燥舒爽的感觉和方才宅门口阴雨沾身的寒意是没法比的,当下他就微整了心思径直对赵卿欢道,“此事因我而起,闹到现在无法收场,全是我的错,赵掌媒不要一味的责怪裴苑。” “连掌媒私下也配阴婚?”调侃归调侃,但实际上连贺比赵卿欢还虚长几岁,赵卿欢思来想去还是喊了他一声“连掌媒”。 连贺伸手擦了擦鼻尖,然后坦然点头道,“只是你不知道而已,掌媒衙门里,多的是配阴婚的……野路子。”见赵卿欢干干的笑了笑,连贺也知此刻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便又正色道,“钱掌媒、胡掌媒、项掌媒他们都配过阴婚。你也知道,官媒做久了,总是会遇着这样的事儿,即便不是你诚心去找,也会有人捧着钱来寻路子。衙门的俸禄够养活谁的?累死累活都是应该,可配一桩阴婚,里头的油水可多了去了。只是这些都不是台面上的事儿,当时,我也特意嘱咐了裴苑不要告诉你的。” “连掌媒缺钱?”既然连贺愿意如此开诚布公,赵卿欢当然是乐意坐享其成的。 连贺直腰端坐的看了赵卿欢一眼点头道,“自然,而立之年,总是要娶媳妇的。” 赵卿欢当时正喝水呢,闻言便闷呛了一声,然后不着痕迹的看了一眼连贺身旁的裴苑,心中不禁腹诽道:连贺你这敛财的法子倒是有趣,也有带着未过门的媳妇一并赚聘礼的,还真是闻所未闻呢。 可偏连贺这话说的另一个主角儿却是无动于衷,不禁无动于衷,裴苑还惊讶的抢白道,“连贺,你有心上人啦!” 屋子里一团死气沉沉,赵卿欢忍住了笑意,连贺则是又黑了脸。裴苑左右看了看,虽很是不明所以,却还是不忘正事儿道,“哎呀,连贺你的事儿先放一放,师姐,快想想法子怎么拿回我的阴缘牌!” 赵卿欢睨了裴苑一眼,压根懒得理她,便又径直看着连贺道,“裴苑会配阴婚的事儿,你是怎么知道的?” “她自己说的。”连贺也显得很是无奈,“她说她师父是江陵府的苏桓君。” “呵,像裴苑做的事儿。”赵卿欢点了点头,深信不疑。 连贺这回是笑出了声,胳膊却立刻被裴苑重重的掐了一下,他“嘶”了一声转头冲裴苑一瞪,然后又看向赵卿欢继续道,“不过出事的这一桩媒却有蹊跷,我总觉得是有人估计要让我和裴苑上当的。” “怎么说?”赵卿欢问。 “你们是一息阁的,道儿上的都喊你们一喜阁,但凡是配阴婚有些年头的人都知道,只有你们一息阁的人才会手持阴缘牌。说实话,裴苑是前年进的衙门,你是去年,直到我认识裴苑以前,都不曾见过阴缘牌到底长什么样子。” “你以前在长安城都不曾见过?”赵卿欢有些惊讶,据她所知一息阁本家的人虽不说是遍布各地,但长安是肯定不会少的。 连贺道,“我配的阴婚都非大户,小门小宅的人家不过是想逝者安息而已,找的冥人虽也都三五不等,但大多也是普通宅门人家,没那个机会与一息阁的人打交道,其实不仅是我,衙门里大多掌媒也和我一样。” 连贺说罢,赵卿欢便接口道,“你既知道我师父的名号,那肯定知道我们不过是一息阁的旁支,并非本家。”见连贺点了点头,赵卿欢又说道,“其实这块阴缘牌不过是个门派的象征,就是拿来唬同道之人的,要搁在百姓中间,根本没人认这个。” “是这个理。”连贺赞同的反问,“所以赵掌媒到现在还没能想明白我话里的意思么?” “你是说,拿走裴苑牌子的人也是配阴婚的媒人?”这一点,其实赵卿欢早就想过了。 “不,不仅是配阴婚的媒人,很可能还是你们一息阁本家的人。”连贺的声音从容却笃定,有着不容人怀疑的气势。 “连掌媒为何如此肯定?”赵卿欢眯起了眼。 “这事儿还要从头说起。”连贺仔细回忆道,“这桩阴婚其实刚开始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是万年县的一户人家,死了个庶女,姨娘就托人找到了咱们。当时咱们也奇怪,虽是庶女,可怎么会是姨娘出的面,但是左右也不曾见过那户人家的主母,我们问起,那姨娘便说主母多年不管事儿,如今在寺庙清修供佛,家里的事儿她能做主,且这也是她亲生的闺女,家里的阿郎于这事儿也是默许的。那姨娘出手阔绰,一下子就给了二十个铜板,说不讲究对方的身份样貌,只求小娘子在下面能有个陪伴的人。我们当时给说的是邻村一个屠户人家的亲戚,年岁也相仿,两个刚好都是病逝的,其实也算是良配。” “那怎么出的事儿?”听到这里为止,赵卿欢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连贺闻言便叹气道,“当时是挺顺利的,这事儿前后不过三日就定了,今日,小娘子的新棺一早就出了后门,谁知咱们才走到一半还未上山,后面就有人追了过来。双方当时就闹开了,我和裴苑也是听了好久才听明白,原来追来的正是当家主母,她也给小娘子说了一桩阴婚,对门是大户,还给了白彩(冥婚的彩礼),主母闹着要把棺材抬回去,姨娘偏也不肯,结果又来了两个人,为首的是个用银制面具遮住了半边脸的男人,长发,一口的京腔,身形匀称,举手投足间倒是有些世家做派的,一开口就让裴苑把阴缘牌拿出来亮一亮,赵掌媒你说,这是不是碰到了行家?” 第四十二章 云翻袂影 中 “后来呢?”赵卿欢听着心里也没了底。 连贺闻言道,“后来双方一直在僵持,那人说了很多我不曾深解的话,什么阴阳命格互煞之类的,又说裴苑触了行规,配了一桩劣媒,理应被没收阴缘牌的。” 赵卿欢听了以后,没好气的转头就冲裴苑说道,“你是不是没细算两人的阴阳命格?” 裴苑干干的笑了笑,撇嘴道,“一个多木,一个多……” “多土是不是?”赵卿欢愤愤的接了话,气都不打一处来了,“裴苑,你就是这样,做事老按着孩子气的性子来,以为别人不知道,以为不过是桩死人生意,以为这,以为那,这下好了,以为出了事儿吧。” “赵掌媒,我不是很明白……”见赵卿欢眼都不眨一下的骂着裴苑,连贺不由的有些心疼,插了话就转移了赵卿欢的注意力。 赵卿欢也知这会儿就算骂得裴苑耳朵起茧了估计也是无济于事的,便是一脸无奈的对着连贺解释了起来,“阴婚有道,其实这里面的规矩做派真的挺多,要信则有,不信则无。一息阁配阴婚,头一个讲究的就是阴阳命格,这个命格是要结合生辰八字和寿终正寝的时刻来算的,这其实有些复杂,日后你若有心我再同你细说。”见连贺点了点头,赵卿欢便继续道,“阴阳命格里也是有五行相生相克的说法的,木克土是什么意思不用我和你说吧,裴苑就是犯了这个大忌。这忌讳,其实一般人真看不出来,但是但凡对阴婚之道有些深究的,应该都能算出来,如果说那日你和裴苑遇到的真的是一息阁本家的人,那只能说是你被裴苑带进了沟儿,这船,裴苑是翻的活该的,你就有些冤枉。” “师姐,我也冤枉!”裴苑一听就喊了起来,然后回瞪着赵卿欢的怒目道,“我真的是冤枉的,因为后来咱们被迫跟着小娘子的新棺回宅子了以后我才知道,那姨娘根本就是把小娘子的生辰八字给说错了。” “说错了?”赵卿欢一愣。 裴苑连忙点头,“是,申时她给说成了酉时,我这才会算错阴阳命格的!” 连贺闻言,也连忙沉着道,“而且那男子收了裴苑的牌子后便让我们三日以后去沾琉台的天阁等他,他说我和裴苑破了他算好的良辰吉日,这事儿必须要找个解决的法子,因为眼下有三俱冥人,可新娘子却只有一个。” “呵,什么良辰吉日,故弄玄虚。”赵卿欢闻言冷笑一声,然后伸出手指点了点裴苑的眉心道,“过了这一次你且给我记住,回头若是牌子要回来是最好的,要不回来,你就自己到师父跟前解释去。” “师姐……”裴苑苦着一张脸,一个劲的直摇头。 赵卿欢却看都不看她一眼,直接转头对着连贺道,“连掌媒若是对阴婚之道有兴趣,以后可以来问我,阴阳媒妁其实并不分,钱财收益是一方面,与生者慰藉也是一方面。家里能操持得起阴婚的都不是寻常百姓,连掌媒若想做的更妥当些,以后还是少与裴苑讨教才好,她自己也不过是个半吊子,如今没有出什么更大的乱子已经是万幸了。” 连贺闻言,默不作声的看了一眼气鼓鼓的裴苑,然后忍着笑意点了点头。 三人谈了约莫一个时辰,说完的时候外头的风声渐弱可雨势却不减,赵卿欢不想让两人再冒夜雨来回的折腾,便吩咐染婳赶紧去收拾了一下隔壁的两间厢房,然后开口留裴苑和连贺暂住翎竹苑一宿。 两人闻言都不做推辞,随即便一并起了身。可赵卿欢却突然思绪一闪,忙也站了起来对连贺道,“连掌媒留步,还有些事儿我要再问问你。” 裴苑以为赵卿欢自然是要问连贺阴婚的事儿,便想着反正自己该说的都说完了,就没有再存了什么坐留一听的八卦心思,只愁眉苦脸的冲连贺摇了摇头,然后便是头也不回的就先出了赵卿欢的厢房。 待裴苑的脚步声渐渐被外头淅淅沥沥的雨声遮盖住以后,连贺才正色问赵卿欢道,“赵掌媒是想问我这次过年回江陵府是不是有和苏先生透露过我与裴苑私自配阴婚的事儿吧。” 赵卿欢闻言轻笑道,“和聪明人说话果然不费劲。” 连贺一听便郑重的摇了摇头,“我并未同苏先生透露半句,就是不知赵掌媒信不信了。” 赵卿欢说道,“我信,因为裴苑这次从江陵府回来的时候带了师父的一封手信,我看信的时候注意了一下落款,她是在你们回来的前一日写的,信中师父并未提及你的事,所以我信你不曾和师父透露过阴婚的事。”她说罢便定睛看了看连贺后又问道,“不过,为何你没说?” “因为不够慎重。”连贺认真的回答,“我对裴苑……是真心的,也希望一生一世护着她的好,我父亲不过是个书生,教了三十几年的书,总算教出了一个做官的儿子。如今他们年迈在家,日子上没什么太大的念想,但却总盼着我能早点成家。” “我记得你是岐州人?”赵卿欢插嘴问道。 连贺点了点头,“是,岐州上河村人,所以并未有什么大的来头和名声,家中也不过就是平平度日,说大富大贵都是不敢奢求的。来日我便是想在万年县买个宅子,娶了裴苑,接了双亲,三十而立,于我而言,眼下也就这点心愿。不过如今我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日前去江陵府,若冒然和苏先生提及阴婚的事,先生不知我的难处,难免觉得我有教坏裴苑之嫌。任谁都有私心,我堂堂七尺男儿,自然也不愿在裴苑的师父面前先留了坏印象。只是……也没想到,今日会出这样的岔子,临了还要让赵掌媒插手一二,实在惭愧。” 连贺说着便微行了拜礼,恭谦之态与他平常惯有的桀骜大相径庭。 赵卿欢为之动容的点了头,本想再同连贺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作罢,只笑着亲自将他送出了厢房。 当连贺和裴苑回客屋厢房下榻后,周遭一下子静了下来。赵卿欢思前想后,却始终猜不透对方到底要拿了裴苑的阴缘牌做什么,绕来绕去的,思绪便自然的绕到了连贺对裴苑的这份情意上。 其实在她刚入官媒衙门的时候,赵卿欢对连贺此人并无太大的印象,因为他大多时候都不在衙门,早出晚归,是很勤勉,但也不太平易近人。直到有一次说媒,她和裴苑同时看中了一家小娘子,然后是连贺出面帮裴苑另挑了一户,那之后,赵卿欢才同他熟络起来的。 在赵卿欢看来,连贺是标准的面冷心热,说出的话都是凉飕飕的,可办的事儿却让人倍觉踏实安心。 之后,便是她瞧出了连贺对裴苑的那份心思,而且令赵卿欢尤为吃惊的是,连贺面对她的试探,竟也毫不回避,光是这份坦荡,赵卿欢就很是欣赏。 想这些日子以来,她见惯了的都是些相思无度、欢爱不成的情缘,前有衡阳和顾容云,后有云千素和方绥之,赵卿欢自认不是性情中人,但她也并非冷血无情,见了看了,相处久了自然也会感同身受,所以,当连贺把对裴苑的这份情意如此郑重的摆在她的面前时,赵卿欢是感动的,更是乐意成全他们的。 裴苑从小就活的无忧自在,很早的时候苏桓君就亲自帮她算过命格,她的五行皆匀,金木水火土每一格的盈缺都差不多,换句话说其实裴苑的姻缘命格很是好配,只要不遇到特殊的那种命格,都能称得上是良配。 再者,抛开命格虚理不说,连贺的出生家世与裴苑也格外相符,按着连贺这样的条件,即便是到了苏桓君的跟前,苏桓君也是不会拒绝的,所以赵卿欢私心自然是希望他们俩最终能成双成对的。 而且从方才连贺的话中赵卿欢也能听出,他其实对阴婚之道很有兴趣,裴苑自己呢是个半吊子,这辈子要她在配婚这件事儿上有什么精进修为只怕是难了,既然如此,若这担子落在将来的夫君身上,那又何尝不可呢? 这世上所有的婚约良配都是要看缘分的,而所有的媒妁掌者也都是要看天赋的。便如裴苑这般,她确实是从小就不爱与冥人打交道,以致她虽然师出苏桓君,但配阴婚却真的不是她的强项。而赵卿欢虽称得上是苏桓君的得意爱徒,可说到底不过是个女子,她们旁支这一脉,阳气一直偏弱,如今,若能因为裴苑而得了一个连贺,对她们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想到这里,赵卿欢便是连连磨墨提笔给苏桓君去了一封信,信中,她将连贺对裴苑的这一片心意加重了笔墨,可却对今日裴苑被人拿走了阴缘牌的事儿只字不提。 因为在赵卿欢看来,其实连贺就是裴苑的良配,正所谓微瑕不掩瑜,对事是,对人亦是! 第四十三章 云翻袂影 下 那之后的三天,整个官媒衙门的掌媒们都忙的脚不沾地儿的,恨不得一天骑马在万年县和长安县之间跑一整个来回才好。 且人忙也就算了,偏偏天宫还不作美,连着下雨,湿湿嗒嗒的让人极为不便,便是连差事的进度都慢了不少。 不过,这不查不知道,一查可是吓一跳啊。为啥堂堂长安帝都,竟然会有这么多的单身男女?这些小郎君小娘子都在想什么,年纪到了也不成亲,一个个闷在家里是准备要形影相吊一辈子吗? 形势太严峻啊! 钱掌媒越跑越寒心,越寒心就越害怕,干脆集结了众掌媒,大家一起约定,每日巡街串坊之后必须全部回衙门,先清点人数,再男女分置,最后互通有无。 所以,素来都是准点儿闭府的官媒衙门接连几日都是用通明的灯火来迎接头一声闭门鼓的。 这日傍晚,直到闭门鼓敲完,赵卿欢他们几个掌媒才把当日集回的单身郎君娘子们的户籍整理好。这连轴转的滋味不好受啊,官媒衙门虽算不得安逸之地,但和六部比起来,那绝对是份轻松的差事,曾几何时遇到过这种几乎是要通宵达旦拼了命忙活的情况,是以几个掌媒看着脸色都不大好,一瞧就是一副缺觉少眠的模样。 因此,当赵卿欢在名册上写完最后一个名字的时候,对着哈欠连连的钱掌媒就说道,“您和项掌媒明儿正好得了旬假,且先在家休息一日吧。” 钱掌媒打哈欠的嘴一抖,嘴角都差点抽了筋,连忙先摇头道,“不得不得,这假不休了吧。” “哪儿能啊。”裴苑素来会看眼色,闻言便不着痕迹的帮着赵卿欢道,“人非铁打,咱们连着忙活了这几日,也不是说后头就没事儿了,若连假也不休,累得病了,岂不更糟?” 钱掌媒其实就在等这句话呢,闻言便假模假样的推脱道,“那让你们忙着我休旬假,也说不过去啊。” 赵卿欢正想接招,一旁刚理好名册的连贺却快了一步先开了口,“后几日就轮到咱们休旬假了,还不是一样要累着钱掌媒您呢?” 钱掌媒一听便找到了台阶,连连不再拿乔道,“那一会儿我和项掌媒知会一声,明儿我同他先休息休息?” “得嘞。”赵卿欢笑着冲钱掌媒点点头,然后众人便各自收拾了物件,方才灭了衙门的烛火。 赵卿欢并了裴苑和连贺是最后闭府关门的,当三人一起走出衙门的时候外头的雨已经停了,偶能听见更夫敲更和几声狗吠,却反倒让人觉得格外的沉寂。再过两日便是初一,此刻墨夜沉谧偶见星子,天际残月高悬于空,看着像一片薄透的柳叶飘在远处,恍恍惚惚的不甚真实。 赵卿欢抬头定了定神,然后才对连贺和裴苑说道,“明日沾琉台的约,我一人去就可以了。” “师姐?”裴苑皱了眉,“你一个人去寡不敌众,万一……” “你当我去打仗,还寡不敌众呢?”赵卿欢没好气道,“我是去见人的,一块牌子而已,怎么,你怕我要不回来?” “不是啊。”裴苑忙摆手道,“一来师姐你不曾见过那拿了我牌子的人,二来对那邱家已过世的小娘子的事儿你也不太清楚,若是回头反倒被人拿了把柄,我不是怕你一个人孤零零的吃亏嘛!” “银制面具,一口京腔,他约了你在沾琉台的天阁见,这样我还能弄错?”赵卿欢反问道,“至于那个邱家过世的小娘子,我应该知道的无非就是她的生辰八字和死的时辰地点,你明儿写张条子给我就成,这有何难?” 裴苑被堵得哑口无言,直冲一旁的连贺打眼色,可连贺此时却胳膊肘儿往外拐,竟点头附和着赵卿欢道,“那人一看就是行家,想来没了我和裴苑在场,你也能更加自在些,邱家的事儿明日我找个机会和你仔细说说,其实来龙去脉也不复杂。正好明日遇着老钱和老项旬假,他俩一不在,你明儿就能早点走。”这也是刚才连贺暗着帮衬赵卿欢的意图所在。 赵卿欢暗自庆幸连贺是个明白人,想着眼下已经很晚了,便不给裴苑再多辩解的机会,赶忙发话让连贺牵好马把裴苑给带走了。 这两日,他们大多忙到深夜,每次出衙门,赵卿欢都让连贺去送裴苑而自己则独行回府。 因为她的翎竹苑相对近些,而且一路过去都是主街,沿途会有一个坊卒的值夜棚,骑马回去用不了多久,相对比较安全。而裴苑住的宅子却在小胡同里,周遭住的也不乏三教九流之辈,虽城里入夜以后都是太平,但有连贺送裴苑回去赵卿欢总更放心些。 深夜街巷,孤身骑马,说赵卿欢心里一点儿都不怵那是假的。四周虽有高挂的灯笼,但摇摇晃晃的似随时都会被风吹灭一般,看着反倒叫人心头一紧。赵卿欢不敢多做耽搁,迎着耳边呼啸而过的夜风声,她又是一抽缰绳,不想让马儿的速度因夜寒湿冷而慢下来。 不一会儿,赵卿欢的眼中便出现了几簇摇曳高燃的火光,她知夜巡坊卒落脚的棚子就快到了,正想松了手中的缰绳放缓了马儿的速度好在那棚子前停一停脚的时候,突然,从左边狭小漆黑的巷子里猛的窜出了一个飞奔的黑影。 赵卿欢连人带马都被那突如其来的黑影给惊到了,就在她来不及做任何反应的时候,胯下的棕马已经抬蹄仰头嘶鸣了起来。 赵卿欢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的就去拉手中的缰绳,然后双腿紧紧的夹住了马肚子。好在官马都是训练有素的,马儿虽惊,但只扬天嘶鸣了几声以后便“哼哧哼哧”的喘着粗气安分了下来。 赵卿欢吓出了一身的冷汗,连忙纵身下马去寻那从巷子里冲出来的人,可就在这时,从她前后的屋顶上却突然又跳下来了几个蒙着脸的黑衣人。 来者各个身手矫健,在赵卿欢看来用穿天入地来形容也是不为过的。她吓的紧挨着马背站了个笔挺,刚想放声大叫,却听一个黑衣人开口道,“跟丢了?” 另一个立刻回答,“恩,跟丢了,那小子聪明,分明我们已经跟不上了,他还要迎着马冲过去给咱们找点麻烦,此地不宜久留,坊卒很快就要过来了。” “恩,这次算他运气,撤!”先说话的黑衣人闻言便冲赵卿欢的方向看了一眼,可只那一眼,却撞入了赵卿欢的视线中。 黑暗中,那黑衣人的双眸迥然有神,透着寒意,却又似乎带着一点点的惊讶。可是就在赵卿欢眨眼间,那黑衣人已经一个纵身跳上了屋顶,很快就消失在了无边的夜色中…… 赵卿欢本就吓的不轻,偏眼前的一切来的快去的更快,真假虚实似只在她一念之间,好像她睁着眼做了一个诡异的梦可一瞬间这梦就凭空消失了一般,随后她整个人顿时脚底一滑,一屁股就坐在了湿冷的青砖地上。 而果不其然,很快的,远处就传来了坊卒的奔跑声,见着赵卿欢失魂受惊的坐在地上,来的三人先是举着火把四下巡视了一番,然后才面色凝重的跑到了赵卿欢的跟前说道,“赵掌媒,您可是遇着夜盗了?方才咱们听见惊马了。” 官媒衙门这两日连番着都忙到很晚才闭府,钱掌媒早就和南衙的兵曹疏通打点过了,所以各掌媒踏夜而归也并未被沿街的坊卒为难拦下,赵卿欢也是不了外的。 而且这两日她还会特意带着家制的点心在坊卒值夜棚稍作逗留,送些点心混个脸熟什么的也能让她心里更踏实一些。是以这会儿跑来的三个坊卒对她都还算客气,一边关切的问着话一边还将她扶了起来。 赵卿欢确是惊魂未定的,这大冷天的,她却感觉背上一阵一阵的冷汗直冒。 “是……有、有一个黑影惊到了我的马。”大口的喘了几下气以后,赵卿欢的情绪就稍微平静了些,她一边朝那个盯了她一眼的黑衣人消失的方向看了看,一边心不在焉的回了坊卒的话,最终还是把有第二波黑衣人的事给瞒住了。 “黑影?看来定是宵小夜盗之辈!”为首的一个坊卒下意识的就握了握手中的火把,然后转身和同伴说道,“看来要赶紧将此事禀报给孙曹兵,这两日应多加一次夜巡。” “是的!”令一个坊卒闻言吸了吸鼻子点头附和,“这才出了年就不让人安生,看来这些宵小真是穷疯了。”那坊卒一边说一边还顺势牵过了赵卿欢的马问道,“赵掌媒可伤着哪儿没?” 赵卿欢无声的摇了摇头,那坊卒见状便吆喝了马儿一声道,“既赵掌媒并无大碍,我送您回府吧。” “有劳。”听到了马鸣,赵卿欢脑子一下子就清醒了不少,连连冲那三个坊卒致了谢以后便跟着其中一个迈开了步子。 风声不止,狗吠依稀,赵卿欢一步一步踩着脚下不平的青石砖,心里不由的泛起了重重疑惑。 宵小夜盗么?若说那从巷子里冲出来惊了马的那一个像是宵小的话,那后面几个追上来的却绝对不是。 尤其是那个在夜色中只看了她一眼的蒙面黑衣人,赵卿欢对他竟生出了一种恍然的熟悉感,她认得这双眼睛,而且,不止这眼睛她瞧着很眼悉,连那黑衣人身上沾染的味道,她都觉得似曾相识…… 第四十四章 楼台识君 上 寒夜朦朦残月兮兮,高台露水琼楼如画。 那敞开的窗子外头倒是一片良辰美景,只是眼下,沾琉台的天阁内,气氛却诡异的让小良子的小腿肚儿直哆嗦。 屋内加上他,一共也才四个人,两个横眉冷对,一个事不关己,单撇了他一个夹在中间,左右不是。 “那个……干爹……”都道伸手不打笑脸人,小良子先是转头看了一眼刚扯下黑色面罩的梅遇笙,然后用尽量讨好的口吻道,“这个……让翻山雀跑了也并非东方先生本意,过两日总会抓着他的。” 梅遇笙闻言一手推开了挡在自己面前的小良子,然后冲对面带着一张半面银质面具的男子道,“之前是你说要抓活的?” 戴面具的男子点了点头,傲然的气势竟也并不输梅遇笙半分,“是,翻山雀手上握着的不止是人命,还有其他做冥人生意的头目的行踪,若杀了就可惜了。” “可惜什么,少了一个翻山雀你就查不出别人的下落了?你东方旬若只有这点能耐,我还能放心把一息阁给你么?”梅遇笙冷笑了一声,“翻山雀行踪飘忽心思诡秘,今日遇着他实属运气,这下倒好,人没抓到,反倒打草惊蛇了,日后遇着他,别留活口。” “九郎,翻山雀手上……” “手上什么,就他手上那点破消息能值几个钱,传我的令下去,之后抓翻山雀,若活的抓不成,就死可见尸吧!”梅遇笙只要一想到刚才在巷子口看到的赵卿欢那张惊恐万分的脸,心里就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像是有气在胸口翻江倒海的往上涌,让他此时此刻格外的想去翎竹苑看看她到底有没有安全回府,又或者有没有伤着哪里。 这个该死的毛贼,脚下动作倒是很快,他不过是打了个喷嚏而已,竟就这么从他眼皮子底下给溜走了。还有,最近官媒衙门是怎么了,天天加值到三更半夜的,元宵已过宵小皆归难道她赵卿欢不知道吗?竟就敢这么一人一马踏夜而归,这小娘子的胆子也未免真的太大了些吧! 梅遇笙越想越来气,越来气他看面前的东方旬就越不顺眼,便是伸出脚就踢了一下身边的矮桌道,“翻山雀的事儿办完了你就早点滚回江陵府去,长安没什么好晃悠的……” “九郎,祖母麽麽的意思是,一息阁以后准备在长安城设立分阁。” 梅遇笙是正想走的,可东方寻的话一出,他顿时就觉得头顶炸开了一个响雷,“轰隆”一声惊得他转头的时候差一点就扭到了脖子。 “你说什么?” “属下是说祖母麽麽想要在长安设立一息阁的分阁。”东方旬那露在面具外的半张脸依旧不见什么表情,“祖母麽麽还说,您在外头玩儿了三年多,也是时候该收收心了。” 梅遇笙揉着自己的脖子,径直看向了坐在窗台边嘴里叼着一根稻草的男子道,“禾煜,祖母真有这么说过?” 那名唤禾煜的男子闻言转过了头,忽然眼神闪烁的笑了笑,不答反问道,“九郎,你与刚才翻山雀在巷子口特意闹出动静惊了的那匹马的马主人认识是不是?若我没看错,那可是个小娘子。” 梅遇笙眯着眼盯了盯禾煜,谨慎道,“她就是苏桓君的徒弟,将来旁支的主子。” 梅遇笙话音刚落,东方旬的眼皮子就跳了跳,正要开口,却被禾煜抢了白。 “那么巧?那还真是不打不相识啊,咱们这般招呼总是不妥,想来日后在长安城,若明着不能同那位娘子打交道的话,做冥人生意只怕是避不开了,不如改日……” “她是官媒衙门的掌媒,我还没查到她在长安城有给人私下配阴婚的。”梅遇笙径直打断了禾煜的话。 “可是……” “恩,九郎,来日方长嘛。”见东方旬又要说话,禾煜又抢了他的白,这一次,他不但抢了白,还暗中给东方旬使了个让他闭嘴的眼色。 梅遇笙这会儿正心烦意乱呢,自然没注意到禾煜的小动作,闻言便不耐烦的摆手道,“你们先解决了翻山雀的事儿再说。”他说着就要出门,却忽然又猛的转过身嘱咐道,“办好事儿就先给我回江陵府去,别想伺机留在长安城,分阁的事儿我会亲自问祖母的,我没点头,你们谁也不准动心思。”他说罢,便是一把拉开了天阁的门,然后带上了毡帽就扬长而去了。 一旁的小良子见状,急急的跺了跺脚,然后冲屋子里的东方旬和禾煜道,“干爹这两日脾气不大好,您二位多担待。”说罢也一溜烟儿的跟着梅遇笙的步伐跑了出去。 “有意思。”听着小良子渐渐远去的脚步声,禾煜将口中嚼了又嚼的那根稻草吐向了窗外,然后纵身跃下了窗台,嘴角噙着笑意道,“这还真是有点意思。” “有什么意思?杀了翻山雀后面的事儿还做个鬼啊,不等于重头再来!”东方旬满是愤懑的一手摘下了脸上的面具,一张比寻常娘子还要美艳的面容就这么映在了盈盈的烛火中。 “十一郎,你不觉得有意思吗?”禾煜乐不可支,暗中骂了东方旬一声“木头脑袋”。 “所以以后要再查翻山雀背后的人,你一个人可以全搞定是吗?哦还有,刚才你为什么不让我说话,他们旁支明明有人是在私下给人配阴婚的,之前我们不是还收了一块牌子么?约了让人家明日来取,顺便也解决一下那三俱冥人的事儿。”东方旬是真没弄明白禾煜到底在“有意思”个什么劲,他只觉得明明很简单的事儿,怎么到了梅遇笙这儿却偏偏变得麻烦起来了呢。 禾煜闻言看了一眼东方旬,吧唧了一下嘴道,“十一郎,说你聪明你是不笨,说你不聪明你还真有看不明白的事儿。”见东方旬抬了手使出了拳头就冲他招呼了过来,禾煜脚下轻点,一个小跳就避开了。 可东方旬却是不依不饶的冲禾煜送上了第二记拳头,禾煜见状也不恼,一边左右闪避一边气不带喘的问道,“十一郎,你到现在都没看出来九郎是因为翻山雀差一点就伤了苏桓君的徒儿才把气都撒到你头上来的吗?” 禾煜话音刚落,东方旬的拳头就擦过了他的脸颊击中了后面的书架,书架受重,猛的抖了几下,然后“哐当”一声,架子上一只青瓷彩釉梅花瓶便应声而落,瞬间碎成了好几片。 “啧啧,十一郎,你这个败家子,九郎这儿可都是真品啊!”禾煜吓的连连后退了好几步,立刻把自己和地上的那个破瓶子之间的关系摘了个一干二净。 而东方旬那张美若天仙的脸此时此刻倒是尤为镇定,因为他总算闹明白了禾煜一个劲说的“有趣”到底有趣在哪里了! ※※※※※※※※ 话说那一晚,赵卿欢回到翎竹苑之后就立刻让染婳给她煮了一碗凝神茶。 染婳瞧她鬓发微乱神色紧张,吓的不敢多问,一转身就进了厨房,不多久就把热茶端进了厢房。 “娘子当心烫!”见赵卿欢接过了凝神茶就往嘴边凑,染婳连连出声喊了一句。 赵卿欢一怔,这才发现茶碗烫热,烧得她指腹都有些发疼了,便是赶紧搁下了茶碗甩了甩手。 “娘子,你怎么了?”染婳见赵卿欢眉头深锁,不由关切道,“方才是坊卒送你回来的,莫非路上……遇着什么事儿了?” 赵卿欢闻言看了染婳一眼,脑海中顿时涌现出了之前在巷子口的那一幕惊险。 她当时可谓是身临其境了,可以肯定的是那第一个冲出巷子口的黑衣人分明就是冲着她的马来的,想来那人应该是故意惊到了马,好引了坊卒的注意借机造成混乱。而那第二波冲出来的几个人,应该是要抓第一个人的,但因为坊卒已经被官马的嘶鸣声引了过来,那些人唯恐暴露,这才选择撤退的。 她身在其中,完全是一个巧合,可这巧合中,却有一双让她觉得莫名眼熟的双眸和一股熟悉的龙涎香! 当然,放眼整个长安城,用龙涎香的郎君何其多,光凭这一味香料就认定一个人,赵卿欢觉得也不免有些武断,可偏偏那双眼睛,那蒙面人看她的那一瞬间,真叫赵卿欢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可一转念,她却又立刻安慰起了自己,这世上哪儿有这么诡异的巧合?他梅遇笙不过就是个宦官,平日虽有巧言令色之能,重华楼之乱时,她虽也见过他手中的几分能耐,可身为宦官,左右就是伺候皇上的,他即便是本事再大,想来也不可能在圣人的眼皮子底下作怪,否则,不是乱了天了么! 想到这里,赵卿欢不由的轻拍了几下胸口压了压惊,然后才对染婳避重就轻道,“没事儿,不过这两日坊内好像有宵小夜盗滋闹,坊卒见我孤身一人走夜路恐有不妥,就顺路送了我一程。” “啊?可抓着那宵小了?”染婳闻言就担心了起来,“娘子,这衙门里是天天要折腾到这么晚么?您说,明儿要不要让隔壁张大娘家的小栓子去街口迎一迎你?” “栓子才多大,平常白天让他跑腿干活儿也就算了,这大晚上的难道你不让人家孩子睡觉了?”赵卿欢闻言就失了笑。 染婳听了,依旧面有难色,一边将已经半凉了的凝神茶端起来放入了赵卿欢的手中一边又提议,“不然咱们也花钱雇个侍从吧,宅子外头有人打点,入了夜娘子也能踏实些。” “这……”赵卿欢不免有些动心,点头说道,“等裴苑的事儿解决了以后我准备让她搬来和我一起住,到时咱们再合计合计,该雇人的确是不能少,否则也是多有不便的。” “是,全凭娘子做主。”染婳宽心的笑了笑,见赵卿欢已喝完了茶,便端着空茶盏退出了厢房。 第四十五章 楼台识君 下 第二日,赵卿欢照常入坊巡户,然后赶回衙门整理郎君、娘子的户籍,当众并无任何的异样,仿佛昨晚宵小惊马的事儿并未发生过一般。 申时末,裴苑从外头回了衙门,一进内务堂,她就看到赵卿欢正在收拾案桌上的笔墨册籍,便问道,“师姐,你要走了吗?” 赵卿欢搁好了最后一支笔以后点头道,“是,早些过去总更重视些,毕竟是你唐突在先。” “唐突什么呀。”裴苑不情愿的撇了撇嘴,“师姐你一会儿可别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倒显得咱们理亏了。” “不理亏么?”那天当着连贺的面赵卿欢没有多说,这会儿内务堂并无外人,她话匣子一打开就忍不住念叨裴苑道,“师父一番苦心将你我送进衙门是为了什么?原本以为你为了官,多少也能稳重些,怎么还是一副孩子脾气,做事一点也不考虑后果?” “这事儿我知道错了师姐,你可……千万别告诉师父。”裴苑连连嘟囔着求道,“我以后一定不会了。” “等这事儿解决了,你就把现在那宅子给退了,住来翎竹苑。”赵卿欢下令。 “是。”裴苑心里是一万个不愿意的,可这会儿她也明白自己根本没有和赵卿欢讨价还价的资格。 赵卿欢见了她这般可怜兮兮的模样,不由叹了口气软了心道,“住来翎竹苑也不见得我就会把你管的死死的,你平日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只要没什么出格的事儿,我就都不会碍着你,左右你同我也算有个照应。” “我明白。”裴苑连连点头,又听赵卿欢碎碎的嘱咐了几句话以后,便目送赵卿欢出了内务堂。 虽这会儿酉时还未到,不过外头天色已经沉了一大半,但到底是过了立春,即便迎面有风,也不似隆冬那般刺骨难耐。阳和起蛰,品物皆春,想着年前下的那几场瑞雪,赵卿欢便觉得今年也应该是个风调雨顺的好年头。 因着出衙门的时候还早,所以赵卿欢此番去沾琉台并未骑马,她用时拿捏的很准,从她出官媒衙门到走进沾琉台,前后刚好半个时辰。 沾琉台的那几个茶博士都是机灵的,见赵卿欢进了门其中一个就招呼着迎了上来,拜了个礼后恭敬的笑问道,“赵掌媒今儿怎么有空过来?” “过来见个朋友。”赵卿欢说着伸手指了指上头道,“天阁来人了吗?” 那茶博士闻言一愣,偏了一下头道,“您来见天阁的人?” “怎么,不妥吗?”赵卿欢平视着那个冒着青涩胡茬的茶博士,小小的年纪,身子还未张开,面相倒已见清秀了。她不由暗想,这个乔一楼,挑几个茶博士的眼光都这么刁钻,也难怪沾琉台能一直如此客似云来。 而就在赵卿欢出神之际,乔一楼已经迎了上来,笑声连连,“赵掌媒要去天阁么,您这边请,仔细脚下。”乔一楼一边说,一边引着赵卿欢上了楼直至天阁门前,然后轻声道,“里头已有人候着了,赵掌媒请。”他说罢就后退了两步,然后转身负手下了楼。 赵卿欢其实很是欣赏乔一楼这种不拖泥带水的干练劲儿,作为沾琉台的管事,他前后都打点的很到位,待人接物也不卑不吭恭谦得体,赵卿欢忽然觉得这沾琉台幕后的主人还真是个有眼光的,能把乔一楼这种有能耐的地头蛇收的服服帖帖为己所用,此人本事肯定也不小。 如此一想,她不由的敛了敛神色,然后又将官服拉了拉挺,随即扣响了门扉。 门内很快有人应和,赵卿欢随声推开了移门,却见阁内矮几旁一左一右正坐着两个年轻的郎君,其中一个脸上确戴着半张银质面具。 “这位娘子找谁?”见赵卿欢推门而入,禾煜一手抽掉了嚼着的稻草,眼中露出叫人猜不透的笑意慢悠悠的问道。 “日前郎君是否在万年县的邱家拿走过一块阴缘牌?”赵卿欢行了肃拜后走进了阁内,一张口就点明了来意。 “咦,那日那位小娘子怎的没有来?”禾煜装模作样的明知故问。 赵卿欢不太喜欢禾煜脸上挂着的那一丝笑意,因为禾煜的这种虚笑很像一个人,赵卿欢看着看着就感觉自己思绪有些飘,连忙转移了视线正色道,“那日郎君拿走的是我师妹的牌子,某今日替师妹赴约取牌,应无不妥,还望郎君宽待。”赵卿欢说完犹豫了片刻,终还是坦然的自报了家门道,“某姓赵,是江陵府苏四娘的徒弟。” 江陵府苏四娘,说的就是苏桓君,“苏四娘”这个外称,在江陵府是响当当的,可出了江陵府,外行人知道的确是不多,这也就是为什么那日连贺在她面前会尊喊苏桓君一声“苏先生”而并非“苏四娘”了。 所以,与赵卿欢而言,她只要用苏桓君的一个称呼,就能试探出对方是不是江陵府的人,只要是江陵府的人,又认得阴缘牌,那他们真的很有可能就是一息阁本家的人。 “哦,原来是四娘的爱徒,失敬失敬啊。”禾煜佯装恍然,然后连连起身道,“赵娘子别客气,来来,入座,入座。” 果然! 赵卿欢心里一凉,脸上的笑意突然有些挂不住了。她没想到,裴苑千惹万惹,竟真的这么烂命的惹到了本家的人。 “不,是某失敬才是,竟不知师妹莽撞,坏了一息阁的事,某在这儿代师妹给二位郎君赔不是了。”赵卿欢说着便又行了一个礼,恭敬之色始终挂在脸上。 禾煜本也没有想要遮掩身份,却不曾料到赵卿欢的脑子转的比他想的还要快,闻言便大方介绍到,“某姓禾,禾木的禾。”说着又指了对面一直未发一言的东方旬道,“这是十一郎,东方十一郎。” 东方! 赵卿欢闻言嘴角一抽,心里顿时想直接掐死裴苑的心思都有了!因为她俨然记得苏桓君在那次回信中提到过,如今一息阁的阁主复姓东方。 这要么就是巧合,要么这个十一郎不巧就是一息阁的大当家。 赵卿欢一边胡乱想着一边干笑着跪坐了下来,再开口,她便先把解决问题的办法给抛了出来以示诚意。 “日前师妹办事却是欠周祥,某私下以为邱家小娘子的新棺二位郎君可以带走,邱家姨娘那儿某会亲自去解释,至于邓屠户亲戚家的小郎君,某已经帮他配好了另一桩阴婚,算起来也是阴缘具合的,邓家应该不会拒绝才是。” “娘子处事干净利索,某佩服。”一直憋着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的东方旬终于出了声,他边说,边从一旁拿过了一块青色的玉牌,赵卿欢定睛看去,那块玉牌正是裴苑的阴缘牌。 可就在赵卿欢以为自己的提议东方旬是欣然接受了而顺势伸手去拿那牌子的时候,玉牌却被东方旬修长的手指一把压住了。 赵卿欢抬起了眉眼,看向了东方旬,无声的示意他这是什么意思。 东方旬自然看懂了她的神色之意,口气冷然道,“咱们一息阁是从来不做这么掉价儿的事的,赵娘子口口声声称那日的小娘子是你的师妹,可娘子的师妹却是连邱娘子的阴阳命格都算错了,某真没想到,苏四娘一手调教出来的徒弟竟是如此不堪。” 东方旬的一句话,如火折子点了烛芯一般,“啪”的一下就点着了赵卿欢心里的火头,偏她脸上笑意不减,依旧耐着性子道,“郎君的话某不太明白,某和师妹随师父学习,学天学地学人情世故,学诗文学古史学为人处世,谁说某的师妹就一定要是精通阴阳命格的?便是师妹手上有这一块阴缘牌又如何?郎君也是识货的,这不过是块普通的玉坠子,搁在外头路上,许也不会有人看上一眼。再者,师妹当时是随着友人一道给邱家小娘子配阴婚的,两人都与我说,之前和他们打交道的是那邱娘子的姨娘,正是姨娘把邱娘子死的时辰给说错了,所以到了郎君这儿,才会有什么算错了阴阳命格的说法。某以为郎君切莫太过苛责,毕竟邱娘子的事本就有蹊跷,某的师妹不过是歪打正着撞上了,合该她倒霉。” “把死的时辰说错了?”禾煜在一旁隔岸观火,末了还饶有兴趣的追问道,“错了多久?” 赵卿欢如实道,“师妹说邱家姨娘前后说了两个时辰,第一个是错的,第二个才是和邱夫人说的一致的对的时辰,前后差了约莫三刻钟。” “本是娘子的师妹技不如人,娘子又何故如此替师妹找借口?”可东方旬闻言却又摆出了一副咄咄逼人的姿态。 赵卿欢素来护短,一听便是连最起码的笑意都懒得装了,只冷冷的回敬道,“天下之大,连圣人都有诸多管不过来的事儿,东方阁主倒是个心大的,管天管地还管起了咱们旁支的事儿?某的师妹学艺再不精又如何?师父指着她能嫁一户本本分分的好人家,本就没指望她能把配阴婚这件事儿做得天花乱坠的。眼下既东方阁主如此在意师妹的学术造诣,不如某斗胆,先请东方阁主给师妹配个良缘如何?某也好借机看看东方阁主的姻缘之配造诣精不精!” 这东方旬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非逼得她赵卿欢吵架啊。想她今天来本就是放低了姿态的,解决的法子她也已经想妥了,善后的事儿她也承诺愿意亲力亲为,若他们还有什么不过分的要求,赵卿欢觉得自己这个头也是点的下去的,可她谦和,却不表示能任人拿捏啊! 怪只怪裴苑这个死丫头,惹谁不好惹了一息阁,如今便是她吵架在气势上都觉得输了人东方旬一大截,这叫她如何不恼火嘛! 第四十六章 涟漪如波 见赵卿欢突然剑拔弩张了起来,禾煜忽然伸出手在赵卿欢的眼前晃了晃,吸引了她的注意道,“赵娘子先别恼,许你多少有些误会。” “误会?”赵卿欢哼了一声,“东方阁主这口气要叫人不误会还真有点难。” “娘子如何知道他是阁主?”禾煜说正事儿以前还不忘好奇一下。 “东方阁主美名在外,干这一行的谁人不知?”赵卿欢冷嘲热讽的回道。 “娘子别恼他,他惯不会说话,人前人后都这样。”禾煜一边打着哈哈一边冲东方旬使了使眼色,然后才正经道,“不过赵娘子说的没错,那邱家的小娘子死的确实很蹊跷。” “什么?”赵卿欢一愣,以为禾煜又要耍什么花招,心里便生了一丝防备,“某愿闻其详。” “据我们细查,这邱家小娘子是被人杀害的,而非病死。”禾煜并没有卖关子,话说的直接又明白。 赵卿欢心里顿生凉意,却依然细问道,“什么叫被人杀害,她不是……” “邱家的事说起来也是无巧不成书。”不等赵卿欢问完,东方旬便接了禾煜的话茬继续说道,“万年县有一个范员外,余月前家中独子忽然暴病而亡,员外夫人不舍儿子年纪轻轻就做了亡魂,便辗转托人想做一桩阴婚,且小娘子的生辰八字员外夫人都是算好了的。一来二去,有人接了这活儿,左右一挑,发现邱家小娘子的八字正合适,可一个大活人定是不愿和死人配阴婚的,所以不过一夜之间,邱家小娘子便被人灭了口。” 赵卿欢听着听着脸色便沉了下来,一双手也不自觉的握成了拳。 东方旬见她神色有变却并未出声,便接着说道,“凶手是个老江湖,手法很精细,若没有明眼的仵作来查是根本查不出什么猫腻的,所以邱家人都以为小娘子是入夜后暴毙的,而且正是邱夫人和那凶手里应外合,才让那凶手能如此轻轻松松的拿了小娘子的性命的。” “什么?”赵卿欢这下真吃了一惊,立刻辩驳道,“可是不对,我师妹说,他们到邱家的时候,邱夫人明明不在府上啊。” “是,邱夫人本来和人说好是过了头七以后才让范家的人上门来配阴婚的,而那几日,她自己则借口要替小娘子超度亡魂而躲进了僧寺,想来也是因为做贼心虚吧。可是偏偏那么巧,邱家有下人说漏了嘴,结果邱夫人要给邱娘子配阴婚的事儿就被姨娘知道了,姨娘心疼自己的亲生女儿,又恨邱夫人连死去的女儿都要拿来敛财,便心一横,想趁着邱夫人不在的那几日赶紧把事儿给办了,这才有了赵娘子你师妹的那一出。” 赵卿欢闻言方才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似自言自语的说道,“难怪连贺说邱家的事儿前后很顺利,不过三日那邱家姨娘就点了头,如此看来那姨娘是真的很着急。” “是,不过最后邱家姨娘到底还是慢了一步。”东方旬道。 “那你们为何会和邱夫人一同出现的?”赵卿欢思绪飞转,咄咄追问。 可东方旬却招架自如,“不瞒赵娘子,给范员外家牵线买凶和配阴婚的是一个人,但凶手和阴媒却并不认识。” “你们主动出面给员外郎的儿子配阴婚,为的是抓住那个凶手!”赵卿欢一点就透,闻言立刻指着东方旬道,“这招黄雀在后确实精妙。” “是很精妙,不过砸在了赵娘子师妹的手上。”东方旬毫不客气的点了点头。 赵卿欢眉眼一僵,佯装咳嗽了一声收回了手局促的捏了捏衣摆干笑道,“呵,呵呵,阁主也说是巧合了。” “所以,咱们与赵娘子也算扯平了?”这会儿,东方旬没有再为难赵卿欢,说话的时候,他还一并将裴苑的阴缘牌递了过去。 赵卿欢看着那反着烛光的玉牌,犹豫了一下以后终还是拿在了手上,然后说道,“师父虽收了某和师妹为徒,可却并没有打算让某和师妹走阴媒这一条路,师妹这次确实莽撞,某回去一定会严加苛责于她。至于邱家小娘子的事儿,某希望阁主能继续追查到底才好,定不能让那歹人拿旁人活生生的性命来生财。” “赵娘子跟随苏四娘多年,活人死媒的事儿应该也听过不少吧?”东方寻问道。 赵卿欢无声的点了点头,“听过,知是令人发指,所以……” 东方旬见状叹了口气,“某与禾煜一路从江陵府追至长安城,也希望邱家小娘子是他手上沾的最后一条人命了。” “若阁主日后有什么需要某帮忙的地方不妨直言,若有力所能及之事,某定全力以赴。”她说着,便将翎竹苑的地址告诉了东方旬。 虽一息阁分本、旁两派,但身为阴媒,在“活人死媒”这件事儿上,赵卿欢的立场和东方旬却是相同的。 那之后不多久,赵卿欢就起身告了辞,从天阁拾梯而下的时候,赵卿欢就在琢磨要不要去找乔一楼借一匹马,可她这边还不曾拿定主意呢,那一头,在沾琉台的门口,她就和刚刚下马跨步而入的顾容云撞了个正着。 “顾郎?” “卿欢?” 两人异口同声,都觉有些意外。 顾容云今日穿着一身束腰胡装,干练之余风度依旧,一看就不是从衙门里出来的。 赵卿欢不由好奇,正想问他话,却听顾容云的身后已经传来了微嚷,“啊呀那位郎君啊,偏站在门口,还让不让人进去吃茶啦?” 虽已入夜,可沾琉台的生意却依然很好,里头客坐桌满,外头还不停的有人往里进,格外的热闹。 见顾容云一边致歉一边侧身让出了道儿,赵卿欢便觉得这店门口实在不是个说话的地方,于是问道,“顾郎与人有约吗?”见顾容云摇了摇头,赵卿欢便展颜笑了笑,“那太好了,便劳顾郎大驾送我一程如何?” 不知怎的,见了赵卿欢脸上那清浅的笑意,顾容云只觉心里的烦闷顿时消散了许多,径直点头道,“我本来就是出来透透气,如此正好,我送你回去,你陪我散步。”他说着,便冲赵卿欢指了指外头的正街,然后一拽手中的缰绳,拉着马儿就先转了身。 青砖石街蜿蜿蜒蜒,路的尽头,与无边的黑夜融在了一起。赵卿欢和顾容云并肩而行,马蹄踢踏的“哒哒”声似一曲编乐,让此时此刻的安静也变得尤为怡然。 迎着头顶依稀可见的月色,赵卿欢先是悄悄的用余光扫了扫顾容云的脸,然后才故作轻松的问道,“方才你说出来透气,怎么,近日衙门里很忙么?” 顾容云闻言,竟先长叹了一口气,然后才无奈笑道,“衙门的事儿我总也是应付的过来的,且才刚开年,只怕御史台里都还没你们做掌媒的忙呢。” 赵卿欢知他说的是“婚配令”的事儿,随即笑道,“可不是,日日加值,大家伙儿都恨不得自己是有了三头六臂才好,真是不查不知道,如今长安城里,适婚的郎君娘子还真是多的很呢。” “是吗?”顾容云声音一下子轻了下来,“也不知到时是谁来顾家查档。” 赵卿欢的心“扑通”乱跳了一下,顿时止了步子仰头看着顾容云,然后小心翼翼的问道,“是不是顾伯他……” 顾容云嘴角一扯,一抹苦笑渗入心肺,“三十而立,父亲着急也是对的,若换做我,家中有郎迟迟不娶,我也是无颜面对列宗的。” 赵卿欢觉得眼皮一阵抽跳,手心都紧张的冒出了汗,脑海中顿时涌入了那日在福熙殿的廊子下面绿荷哭着同她说的那些话。本来,她以为那已经算糟糕的了,没想到,顾容云这里也并未见太平。 “是因为婚配令吧?”赵卿欢黛眉紧蹙,心里有一种被什么东西压住了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可顾容云却摇头道,“有没有婚配令都一样,不过是早些逼我晚些逼我罢了。” “顾郎……”赵卿欢犹豫了一下,“不如我去和顾伯说说?” 赵卿欢与顾容云的缘分说起来也是因为苏桓君,顾容云的娘亲是江陵府人,出阁以前曾和苏桓君在一所女学私塾同窗,两人交情甚好,多年后,当苏桓君一心想着为赵卿欢和裴苑铺路的时候,自然就想到了顾容云的娘亲,这才让顾容云和赵卿欢有了相识的缘分。 但顾容云一听,却径直摇头道,“小欢,这件事我是最不愿意你来插手的,父亲已经明着暗着说了很多次,甚至还有意将你我凑成对,可是你知道我对衡阳的心意,我真的不希望你在中间为难尴尬。” 一瞬间,赵卿欢觉得一直潮湿的掌心生出了凉意,她下意识就低了头,深沉的夜色将她脸上一闪而过的失落很好的掩盖在了刻意流露出的笑容中。 虽然早就知道,但如今听他这般亲口说出自己与衡阳的不同,赵卿欢还是觉得呼吸难耐。从前,她从不深究自己于顾容云的感情,也千般万般的不愿承认这种一厢情愿,她只当这是一份相知和相识,不加奢望,就自认不会失望。 可原来,不曾奢望,也还是会失望,不仅失望,还让人觉得钻心的疼…… 第四十七章 心念郁疾 当天夜里,赵卿欢睡得尤为不安生,辗转反侧中,她一会儿觉得有些冷,一会儿又觉得背上一直在冒汗,结果到了后半夜,果然就发了热。 烧得迷迷糊糊之际,她却感觉自己做了一个梦,梦境中,是两年前她离开江陵府时的场景。 那时,春柳微拂,艳桃尽展,苕溪边,苏桓君与她依栏而坐,亭外风景如画,亭内,苏桓君略见风霜的脸上却凝着鲜为人知的心事。 “小欢。”苏桓君轻声唤她,“此番去长安城,务必不能莽撞行事,媒官虽列官阶末流,可你知道,我千方百计让你和裴苑为官,却不是让你们累官为政的,女儿家,终归还是本本分分的好。”苏桓君的声音时浅时重的传来,赵卿欢额头的汗越来越密,“我之所以让裴苑先去长安,一来是因为她性子活络,比你擅与人打交道,那些人脉关系上,有她帮你铺路,总比你这清清冷冷的性子出去要强多了。二来,这些日子,你手上的事儿也处理的差不多了,如此,便就没什么后顾之忧了。我这一辈子,那些情啊爱啊的从前是看多了以为不稀罕,后来再要稀罕,早已过了年纪,好在我福气不薄,有你和裴苑相伴左右,总算也是聊以慰藉的。可名声再响,金银攒的再多又如何?整个江陵府,谁不知我苏四娘是个做冥人婚配营生的,说的好听,是媒妁,说的难听的呢却也是不堪入耳的,这些年,我是活人生意越做越少,死人生意却是怎么断也断不了。同样都是成亲拜堂,一个敲锣打鼓热热闹闹恨不得全镇全府都知道,一个却是鬼气阴森不见天日,哪怕是穿红戴绿,最后也不过是块牌位。小欢,这条路,裴苑是没那个能耐我指望不了她,你是能耐太好我却不舍得指望,不愿拖累了你一辈子。” 赵卿欢还记得,那一日的苕溪边,春意正浓,溪水潺潺,不知名的紫色野花遍地开满,衬得枝间的桃蕊越发的艳美夺人,却也显得苏桓君的神色愈发的寂寥落寞了。 其实年过四十的苏桓君虽容颜已旧,可眉宇间依然留着往日的风韵,而她身后的那段故事,赵卿欢在年少的时候倒曾听阁里的老嬷嬷说道过。 世人都道百无一用是书生,苏桓君当年喜欢的便就是个家境颇殷的书生。那书生本不是江陵府人,只是来此求学,初识后便与她两情相悦起来,偏书生家中双亲嫌苏桓君的出身低贱不同意他们成亲,可当时苏桓君却已怀了身孕。 书生知道以后说愿意带苏桓君私奔离开江陵府,苏桓君满怀希望,可等来的却是书生独自离开江陵府回家乡与邻宅大家闺秀成亲的消息。苏桓君伤心欲绝当即小产,随即便断了念头了无牵挂一心一意的做了媒妁这一行。 事隔久远,老嬷嬷叙言又平直单调,当年赵卿欢听着不免觉得乏善可陈。可如今她见多了世间的男欢女爱,却觉得与毫不相干的人而言,所有为情所动的故事都是那么的苍白,也许只有身在其中,才会刻骨铭心甘之如饴,所以,这些年她时时刻刻记着苏桓君的提醒,从未轻易动心过。 可情根深种的事却偏偏又是那么的身不由己,不管是衡阳和顾容云也好,云千素和方绥之也好,哪怕是连贺对裴苑也好,又或者是自己……一旦情起,又岂是能任人随意压制摆脱的? 这一夜,迷迷糊糊间,赵卿欢闭着眼发着热说了好多的胡话,额头是一阵湿凉一阵温热的感觉交替的换着,梦里,她一会儿看到苏桓君转身要走,一会儿又看到顾容云转身要走,一会儿看到衡阳哭,一会儿看到云千素哭,还有……迷迷糊糊间,她好像也看到了梅遇笙那张亘古不变的假笑着的脸。 清晨,月落日升明媚忽至,赵卿欢被透窗而入的骤亮照得睁开了眼,刹那间,一股软乏难受之感便从她的全身席卷而上,直涌入了她的脑中,直叫她头疼欲裂。 “娘子?娘子,你醒啦!”见赵卿欢睁了眼,一直伺候在床榻边的染婳欣喜若狂的放声喊道,“郎君,我家娘子醒了!” 郎君? 赵卿欢忍着难受看了看视线停留在门口的染婳,正努力凝神时,忽听耳边传来了沉稳有力的脚步声,紧接着,梅遇笙的脸就这样一寸一寸的在她的视线中慢慢放大了…… “你怎么来了?”赵卿欢烧的浑身疲软无力,说话的声音都是飘飘忽忽的。 梅遇笙站在床榻边,与她保持着礼节之距,又细心的低头看了看她,然后径直无视了赵卿欢的问题却转头对染婳道,“瞧你家娘子的脸色只怕这次病的不轻,我还是先去请了宫里的太医来给她瞧瞧吧。” “这……郎君,会有不妥么?”染婳一听又要从宫里喊人,便就知道赵卿欢是肯定不乐意的。 但梅遇笙却道,“春寒可大可小,伤风小染若不及时用药,拖的久了变成顽疾不是更麻烦?” “是是,郎君说的是!”染婳一听“顽疾”二字便吓的直点头,见梅遇笙转身就要走,就连连送了出去。 赵卿欢苦于自己根本无力辩驳,只能叹气的闭上了双眸眼不见为净,可谁知她这一闭眼,竟又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当她再醒来的时候,窗外明媚依旧,不过她自己却觉得身上的乏重之感略消,烧也好像已经退了。 厢房里并无他人,染婳也不知所踪,赵卿欢先是伸手探了探自己的额头,然后又翻身活络了一下四肢,最后才使了力气坐了起来。 “染婳……”她微有精神后方才发现口干舌燥渴的难受,正张口喊了一声染婳,门外就已经有了动静。 “赵掌媒醒了呀。”不过,应声而入的不是染婳,而是孟太医和梅遇笙。 赵卿欢眨了眨眼,一边冲孟太医笑了笑,一边睨了一眼梅遇笙道,“九郎好闲。” 孟太医闷声一笑,然后利索的卷起了赵卿欢的衣袖就给她把脉问切,末了才道,“是风寒症,想来应是日夜受了凉,赵掌媒最近休息的不大好吧?索性你身子骨好,这睡了一日倒也恢复了一些,烧也已经退了,不过切记还是要吃几副药,好好休息休息,不然积疾反复,来势汹汹,也是要落下病根的。” 赵卿欢点了点头,见孟太医已经起身到了桌边开起了药方子,便出言感谢道,“大老远的要您跑一趟,这笔账啊,回头您千万别和梅九郎客气。” 梅遇笙闻言倒吸了一口凉气,正要发话,却听孟太医先笑道,“赵掌媒倒和某想到一块儿去了。” “嘿,我今儿这是狗拿耗子么?”这两人一唱一和的是把他当成众矢之的了啊,梅遇笙老大不乐意了。 “九郎这拐弯抹角的骂某是耗子么?”孟太医捋了捋八字胡,眯着眼又对赵卿欢说道,“九郎最近但凡遇着不当值就往宫外躲,还真是闲的,眼下赵掌媒只怕还要在家卧病两日,有什么事儿你大可指了他去跑腿。”他说罢便捏着一张笔墨未干的药方子冲赵卿欢晃了晃,“这药今儿就吃,某先带着娘子的婢女去抓药,顺道就回宫了。” “您费心了。”赵卿欢笑着点点头,然后冲梅遇笙道,“九郎替我送送孟太医如何?” 孟太医闻言哈哈大笑了起来,“不必不必,怕他一会儿真能黑了脸。”说罢便簌簌的推门而出了。 赵卿欢见状也轻轻的笑了笑,可当她笑声渐止的时候,眼前已多了一杯温水,她随之一愣,却见梅遇笙已经将杯盏搁至了她的手中。 “你也是能耐,这掌媒做的还真是废寝忘食,竟能把自个儿给折腾病了,回头该在皇上跟前表你一本,不然你这病不是白折腾了?”梅遇笙话中带酸,直让赵卿欢听得皱起了眉。 “看来九郎真是闲的。”赵卿欢将杯中水一仰而尽,顿时觉得舒服了不少。 梅遇笙看在眼中,又拎着暖壶默默的往她的杯中加了些水,这才怨声载道的说着,“你们衙门接了婚配令是先管了坊间百姓,却放着宦官之家不闻不问了。我这两日在宫里,但凡没在皇上跟前伺候着,便总有人寻来东明阁,什么娘子郎君的统统往我这儿报,乖乖,我总觉得若要生财,如今去开个喜铺是最好的。你瞧着,等明年开了春,保管这铺子赚的钵满盆满的。” “谁说衙门只管百姓!”赵卿欢不乐意了,“咱们分明是一家一家挨着巡的,百姓官宦都一样。” “那就是曹侍郎他们信不过你。”梅遇笙说着后退了一步跪坐在了桌边单手托扫道,“话说我今儿来也正是为了曹侍郎的事儿,谁知碰巧遇着你病的厉害,你说说,是不是该好好谢谢我?” “谢谢九郎让我又欠了孟太医一个大人情!”赵卿欢狠狠的白了梅遇笙一眼,“上一次脚伤的人情我还没有还呢,可真难为九郎这般热心了。” “哎哟,和孟太医你客气个什么劲啊,他好白茶,改明儿你捣鼓两斤送去,什么人情都还了。” “我可没九郎这般厚颜。”赵卿欢冷哼了一声。 “啊呀,何必如此拘泥。”梅遇笙却权当没看到赵卿欢对自己的冷颜,径直说道,“而且今儿我是真有桩正事的呢。” “就九郎你?”赵卿欢狐疑的看了看梅遇笙,“什么正事儿?” “曹侍郎要我给小儿子说个媒,可如今婚配令一下,挨家挨户的小娘子都抢手,我实在是想不出什么门当户对的小娘子了,不知赵掌媒这儿可有什么娘子能与曹家配一配的,咱们互通一下?” “哪个曹侍郎?”赵卿欢反问。 “礼部侍郎曹奉石啊。”梅遇笙敲了敲桌子,“日前就是他上奏科举之改,尤得圣心,如今也是皇上跟前的红人儿啊。” 赵卿欢本是差一点就又想冲着梅遇笙冷嘲热讽一番的,可话到了嘴边,她却忽然转念一想,立刻佯装正色道,“是有那么一个人选,不过我若把那小娘子告诉了九郎,九郎可要告诉我你打算何时去宋府哦,还有,你真打算把沈侍郎配给宋瑶吗?” 第四十八章 瑶琴心付 傍晚,梅遇笙走了以后,赵卿欢吃了点清粥喝了药就歇下了,可她躺在床上却是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想着之前梅遇笙同自己言之凿凿的那些话,赵卿欢心里就泛起了嘀咕。 沈拓配宋瑶,其实单看真的是一桩良媒,两人无论是从样貌还是家世来比,都是般配的。 但梅遇笙此人行事素来诡异,宋瑶的事儿她和梅遇笙本就有赌约在先,是以眼下在梅遇笙毫不遮掩的说出就是想把沈拓配给宋瑶的时候,赵卿欢便起了疑心。 于梅遇笙,赵卿欢对胜之不武一说自然是喜闻乐见的,可要是一不小心被他带进沟里,那她可就真的翻不了身了。 所以在休息了三日以后,赵卿欢一回到衙门,转了个身就牵了匹马直奔宋府。 她这番来的突然,不过好在三夫人在府上,听了传报,便是速速出来迎了她。一见赵卿欢,三夫人就关怀道,“最近衙门忙吧,瞧着赵掌媒都清瘦了。” 赵卿欢当然不好说自己是病了三日喝了三日的清水白粥才看着消瘦的,只能含蓄笑道,“是有些忙,不过其实也是好事儿,以前衙门不太巡户,如今婚配令一下,咱们坊间来回巡一趟,哪家郎君还未婚配哪家娘子还未出阁,心里顿时清楚了不少。” “是、是。”宋三夫人何等精明,自然听出了赵卿欢的来意,便亲自将她迎进了内堂,然后又吩咐婢女煮了茶上了点心,方才屏退了周遭伺候着的人谨慎问道,“赵掌媒今日突然造访,可是因为阿瑶的事儿?” 赵卿欢闻言,却先是不答反问说,“三夫人如今可知道宋娘子为了何事找的梅九郎?” “哦,是知道了。”宋三夫人点了点头,“阿瑶是为了莒王妃宁氏表妹一事去找的梅公公。” “莒王妃?”赵卿欢没想到会突然冒出个旁人,一时没反应过来。 三夫人也不由叹气道,“也是因为三郎这个做爹的这次确是铁了心,左右罚她禁足了一个月,阿瑶这才松了口。赵掌媒有所不知,咱们素来同宁府走的近,宁氏未出阁以前和阿瑶也是情同姐妹的,这事儿她会求到阿瑶的头上倒也不奇怪。” “可王妃为何不正大光明的来一趟官媒衙门呢?”赵卿欢气结。 三夫人尴尬的笑了笑,压了声音道,“王妃的表妹是鲁州河西人,许也是想借此机会嫁到长安城来,若走衙门的路子,那就等于上了台面不是?据说梅公公私下认识不少的郎君,估摸着王妃这才动了心思的,可她会想着让阿瑶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去找梅公公,也是怪异。” 赵卿欢扯了扯嘴角,面对从三夫人口中说出的这个结果,她竟不知道是应该笑好还是应该哭好。 若说笑,自然是因为宋瑶找梅遇笙并不是为了她自己的事儿,只要宋瑶私下没有和梅遇笙串通一气,那赵卿欢觉得自己和梅遇笙的这次赌约还是很有胜算的。 而若说哭也不是没有哭的道理,毕竟梅遇笙这又算抢了官媒衙门的生意发了一次横财,让她这个正经的官媒多少觉得有些丢脸。 不过一码归一码,赵卿欢很快就敛了心思对三夫人道,“莒王妃的事儿咱们先搁一搁,某今日确是为了宋娘子的事儿来的,日前某整理长安城的郎君户籍时找着一个尤为合适的人选,便顺道过来给三夫人参详参详。” “谁?”三夫人一听瞪大了眼睛,身子微倾,一脸的好奇。 “京兆府少尹,韩涛。” 三夫人饶有兴趣的眉眼一挑,嘴角弯弯道,“京兆府韩少尹?” 赵卿欢欣然的点了点头,“我与韩少尹有过几面之缘,此人风趣健谈磊落至情,正好和宋娘子的内敛互补有余。” “那韩少尹虚年是几岁?” “正好比宋娘子大了五岁,虽生辰八字属相五行某还没有细对,但单从家世外貌来看,某以为还是般配的。” “般配,当然般配!”三夫人也尤为满意,“阿瑶性子刚烈,不瞒赵掌媒,我倒真是怕一般的书生纨绔也是奈何不了她的,如今赵掌媒这一配,倒是让我放心了不少。” “三夫人言重了,此事成不成还是两说,不过如今婚配令在上,单身郎君娘子皆都抢手,若三夫人乍一听也是满意的,那韩少尹那儿,某就准备择日去走动走动了。” “好,好,有劳赵掌媒了,若有什么是需要咱们这边准备的,赵掌媒尽管直言。”见赵卿欢说着已经直了腰身准备站起来了,三夫人也连连随她而立。 赵卿欢见状赶紧说了一句“三夫人请留步”后,便拱手笑着后退了几步,随即在宋三夫人的目送下出了内堂。 外院门边垂首站着两个婢女,赵卿欢此行目的达到,心情格外轻松,正想让婢女引路带她出府,一旁却忽然走来一个梳着双螺髻的小婢子,一见赵卿欢就肃拜道,“大人,我家娘子请大人内园一叙。” 宋三郎的府邸前前后后除了这会儿还在堂屋里的三夫人之外,也就只有一个娘子了。赵卿欢闻言,顿时有种脚踩刀刃的试炼感,便是想都没有多想的就跟着那小婢子往南边走去。 宋府其实不大,“凸”字型的宅子是北窄南宽的,是以跟着那小婢子穿过抄手游廊后,赵卿欢的眼前就豁然开朗了起来。 外人皆说宋府三郎风雅成仪,庭院建仿有江南水韵之感,眼下赵卿欢身临其境,便觉外人所言非虚。 这宋府的后宅一木一花都是依池而造的,厢房三舍,分别坐落南、北、东三侧,西边则是个亭子,远远看去像是建在池水之上,赵卿欢觉得待到春末夏初之际,周遭花团锦簇绿荫成伞的时候,这园景一定是美若水墨胜似仙林的。 “赵掌媒不请自来,到是泰然。” 忽然,宋瑶的声音从赵卿欢的背后传来,她闻言回头,见一身胡服的宋瑶正立在杏树下,眉宇间透出的还是那份万年的疏离感。 “很少见宋娘子穿胡服,倒有几分巾帼之气。”赵卿欢即便不用脑子想也知道宋瑶特意找她过来肯定是要找茬的,是以这一开口她便夸了宋瑶一句,左右缓了缓气氛。 可宋瑶素来软硬不吃,闻言便冷笑道,“赵掌媒这巧言令色的能耐倒是百用不怠的。” “媒妁吃饭一张嘴,像某这样做官媒的,若不说话,岂不是和头上的乌纱帽过不去?”偏赵卿欢也不是个好拿捏的主儿。 “所以赵掌媒为了让世人都知道你的能耐,便是故意想与我来唱一唱反调?”宋瑶步步紧逼。 这园中小径清幽,也不知宋瑶是故意让人在外守着不准旁人入内还是宋府本就人丁单薄鲜有人迹,总之这偌大的院子,此刻就只她与宋瑶二人,是以两人这话一旦咄势起来,周遭的气氛就骤显尴尬。 “宋娘子这话说的……” “赵卿欢,我分明已提前和你打过招呼,如此你还要接下娘亲的嘱托,你分明就是个卑鄙小人。”宋瑶不给赵卿欢解释的机会,径直打断了她的话,眼中透着一丝厌恶,“是,你是媒官,职责所在,有人来衙门求媒,你们就要接下,怎么,这一次赵掌媒在我娘亲跟前显摆的是谁?想你今日突然造访,只怕手上定是有了什么了不得的人选吧?是国子监的校书还是曹兵营里的少将,又或者干脆是六部哪一个中丞家的亲戚?赵掌媒做媒擅配门当户对,以我宋瑶的门楣,要配方才说的那些酒酿饭袋想来也是绰绰有余的吧?” 宋瑶这样算得上是恣意挑衅了,不过好在赵卿欢却还算镇定。诚然她并非是清高雅贤之才,听到宋瑶对自己这样的误会赵卿欢心里也是存了气的,但是转念之后,她却不得不承认自己如今会这般上心宋瑶的事儿,归根结底却并非是受了宋三夫人的托付,而是因为她和梅遇笙的一个赌约。动机不纯,她的立场就不正,立场不正,她的心气自然就不足了。 所以在静静的听完了宋瑶的愤懑后,赵卿欢只轻飘飘的问了一句道,“阿瑶,你是心有所属哪家的郎君吗?” “没有。”宋瑶答的很坦然,也很干脆利索,“怎么,赵掌媒不会以为我这百般不愿屈就是因为和人暗中徇了私情吧。” “是。”赵卿欢也直言不讳。 宋瑶一愣,勾了嘴角道,“赵掌媒未免把人想的太不堪了。” “不堪么?”赵卿欢并不苟同,“阿瑶,人生在世又岂能避开一个情字?你当三夫人折尊来衙门寻我是为了什么,是为了与你的母女之情,三夫人抛不开舍不弃。我呢,我又为何要这般殷勤的往你府上跑,是为了义,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乃我之则。今日你我抛开那些莫名的成见且开诚布公的说一说,远的不论虚的不言,咱们就单说圣人下的婚配令吧,若半年之期过后你还是孑然一身待字闺中的话,那且不管衙门给你配了张三还是李四,你都要嫁,不嫁就是抗旨,抗旨就得入狱,阿瑶,这个罪,你可想好要背了?” 其实赵卿欢并非危言耸听,但她也尤为佩服自己竟在这种关头还能把话说的如此冠冕堂皇婉转有力。可看着宋瑶渐渐起了变化的神色,赵卿欢确是真真切切的第一次在心底里鄙视了自己一回。 第四十九章 细语微澜 不过赵卿欢的“一语中的”宋瑶并没有当场买账,虽她脸色微变,可话却回的依旧很是斩钉截铁,“赵掌媒如今是官媒衙门的金字招牌,上领圣意,下得人心,这番话,若搁在我娘亲跟前,那定是能让她心生畏惧的。” “阿瑶,不管你到底为何讨厌我,但我诚意替你做媒,并非是想把你往火坑里推,若你心里有什么想法,不妨说出来与我……” “若门不当户不对,赵掌媒也愿意配?”宋瑶沉着冷静的看着赵卿欢,仿佛这句话不过是用来试探她的底线一样。 赵卿欢一愣,坚持道,“即便我同意,你爹爹娘亲也不会同意的。你爹爹盛名在外,宋家的门楣也不低,你若真的意气用事,到头来受苦的不还是你自己么?” “门楣?”宋瑶淡淡的一笑,“宋家的门楣,早就已经跟着太祖父烂在了泥地里。”她说完便摆手道,“罢了,我终究和赵掌媒是话不投机的,你方才还说人生在世又岂能避开一个情字,这会儿又只重门楣不讲情义了了?” 赵卿欢闻言摇了摇头,“情义有分,并非都是男欢女爱……” 可宋瑶已无心再和赵卿欢对峙了,逐客令下的干脆利索,“你不用说了,奉劝赵掌媒还是别在我身上浪费精力了,不送。” 就在宋瑶说完以后,便有婢子不知从什么地方走了出来替赵卿欢引路,赵卿欢很是无奈,视线里,宋瑶的背影倔强孤寂,似一株傲然迎霜的松柏,哪怕有暖日轻照,却也掩盖不住那桀骜之姿。赵卿欢看了心中微动,但也只能暗自叹了一口气然后随着引路的婢女退出了园子。 彼时的宋瑶正面向池水,听着赵卿欢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她垂在两侧的手不禁紧紧的收成了拳。 “娘子,或许霍郎君的事……”突然,有个青衫侍女从一旁靠近了宋瑶,犹豫之余,终将心里的担忧说出了口,“或许霍郎君的事儿到了赵掌媒这儿还是会有转机的。” “转机?”宋瑶目不斜视的盯着随风起波的池面心灰意冷道,“方才赵卿欢的话不是说的明明白白的吗?父亲的颜面,宋家的门楣,便就是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注定了我一定没法凤冠霞帔的踏进霍家的门。” 是啊,她要怎么办?到底应该怎么办?宅门闺秀和王府幕僚,她和霍晏之间这高低门楣的鸿沟到底要如何才能逾越?就算再不苟同赵卿欢的处事之道,但眼下宋瑶也不得不承认,赵卿欢刚才的那番话也并不全是废言,至少就婚配令一事来说,赵卿欢分析的就没有错! 可现如今她能想到的法子就只有拖,但其实拖的越长宋瑶自己就越没有信心,越没有信心她就越害怕。她是喜欢霍晏的,这一生,若不能嫁给霍晏她便没了盼头,可再欢喜,宋瑶的理智却还是在的。 曾几何时,霍晏是有和她提过私奔的事儿,两个人,以天为盖地为庐,只要到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地方,守在一块儿,那此生也是无憾的。 但是她能抛下荣华富贵,却不能这般自私的断了霍晏的仕途。虽然眼下他不过是王府的幕僚,但宋瑶知道霍晏有才,处事审时度势又机智过人,只要他有心、有门路,将来哪怕做个直官,宋瑶也觉得是比这辈子隐姓埋名默默无闻好太多了。 可是她怕啊,怕拖不过婚配令的半年之期,又怕她和霍晏的感情经不起世俗的浸染,更怕有朝一日,如果媒妁已定父母有言逼她出阁,她要如何是好…… ※※※※※※※※ 而话说,和宋瑶这样一争辩,刚出宋府的赵卿欢也是一肚子郁闷劲。想想这元和三年一打头,她似乎就有诸事不顺的预兆,先是衡阳的事儿,再有云千素,中间裴苑惹了一息阁这一茬她还不曾善后,前几日因为顾容云又闹的病了一场,如今再有宋瑶这般明着暗着不乐意自己给她保媒,这各中滋味,赵卿欢只觉得挫败连连。是以出了宋府,她干脆连衙门也懒得回,调转马头就直奔城外。 即便事分轻重缓急,可再缓,却还是要有所交代的,云千素的事儿就是其中一桩。虽然贵妃娘娘年前在把替云千素寻觅良配的担子丢给了她之后就不曾再过问过此事,可主子不问,却不代表她赵卿欢可以不闻的。 因赵卿欢念着过两日想进宫去看一看衡阳,又觉得时隔许久理应也去郭贵妃的跟前把云千素的事情呈一呈,是以她骑着马出城以后就毫不犹豫的直奔沉香榭。 一天之内连着两处造访赵卿欢都是不请自来的,索性她运气不错,宋府没有扑空,沉香榭这儿也是在大门口就撞到了刚刚从外头回来的云千素。 见了纵身下马的赵卿欢,云千素不由失笑道,“倒没瞧出卿欢你是这般利索的性子,怎么来也不事先派了人知会一声,这大老远的若是跑个空岂不折腾?” 赵卿欢讪笑道,“本是临时起意,若扑了空,就当出来散心了。” “这是怎么说的?最近衙门很多糟心事儿么,你竟还要来散心?”云千素一边笑着招呼仆役上来调车牵马,一边高兴的挽住了赵卿欢的手将她往榭舍里带,“不过你能想着来这儿散心,我自然是愿意的,要不今儿就不走了,咱们再来个不醉不归?” “使不得使不得。”赵卿欢一听吓得连连摇头摆手,然后压着声音道,“若今儿再醉,我以后定是没法直颜明柳先生了!” “哈哈哈……”云千素笑出了声,“为何你们都怕他?” “先生受人敬仰,想来也只有你才不怕他吧。”赵卿欢撇了撇嘴,脱了鞋就跟着云千素进了雅室。 两人对桌跪坐后云千素问道,“你可用膳了?”见赵卿欢摇了摇头,她便立刻吩咐侍女去备素面,然后感叹了一句,“如今为官真难,连一个媒官都要如此拼命,饭都赶不上吃。” 见云千素蹙眉认真的模样,赵卿欢顿时抿嘴笑出了声,“娘子这是替我感春悲秋呢?” “我是在想当年还好他没有点了头要为官,本来,帝师之位,总也应该有他一席的。只是伴君如伴虎,你看看梅遇笙就知道,多肆意潇洒的性子,入了宫,还不是要夹着尾巴做人日日看别人的脸色。”云千素有感而发。 “梅九郎他……为何会入宫?”两人本是闲聊,赵卿欢便也问的顺口。 “他……”云千素眼睫微颤,结巴了一下才隐约含糊的说道,“我倒是不曾细问的,许也是有什么难捱的日子吧。” 赵卿欢也觉得自己这个问题问的有些过了火候,便立刻转了话锋道,“娘子方才从哪里回来?” “我去镇上转了转,添了些物件,你呢?怎么好端端的要跑出城来散心?” “便就是给婚配令闹的,别看如今单身郎君娘子多的很,般配的却真是没有几个。”赵卿欢从来不在背后道人闲话,宋瑶的事儿,她便咽在了肚子里。 而云千素一听,却忽然问道,“你说的不般配,是指门楣?” “自然是。”赵卿欢点头。 “那若娇门贵女与寒门书生呢?如果两人彼此真心实意的喜欢,你硬要给人说一桩门当户对的媒事,岂不等于棒打鸳鸯?” 赵卿欢愣了愣,反对道,“正所谓道不同不为谋,娘子都说是娇门贵女了,书生清苦,又怎养得起从小就娇惯的千金娘子?” “那卿欢,你是认定越了门楣就无真情实意了吗?” “并不是。”赵卿欢摇了摇头,正色道,“可是娘子,成亲过日子却不是今日你欢喜我我欢喜你就能过一辈子的。成亲以后,柴米油盐酱醋茶,哪一样不是要人去打点的?娇女少了仆役,让她日日夜夜只做伺候人的事儿,再多欢喜都会伺候完的。一样,贵客娶了贫妇,上至公婆,平至妯娌,下至小辈,她哪里不是矮人一等的?就那一点嫁妆,让她如何在婆家能抬得起头?除非做小。” “是……他也是这么和我说的……”赵卿欢话音刚落,云千素就淡淡的一笑,口中的那个“他”,说的自然就是方绥之。 赵卿欢闻言心神一怔,当即恨不得就甩手抽自己一个嘴巴。可说出去的话就如同泼出去的水,即便她想挽救,却也为时已晚,是以她只能轻声道,“娘子,你且瞧我说的这般言之凿凿,但其实于九郎而言都是胡扯,他便能说出一大堆道理来堵我的话,我也不过就是……” “不,其实你说的也对。”谁知云千素竟点头附和道,“以前梅遇笙就没办法说服我,可如今我听你的话,倒真觉有些道理。你说的和他说的很像,可他说这些太让人心寒,我往往听一半就难受,但你说,我竟能听的心平气和的。不然卿欢,以后你多和我说说这些道理,也能让我早日死了这条心?” 云千素的这番话,听的赵卿欢瞠目结舌,但即便她是赞同自己的,可这个头,赵卿欢却是怎么都点不下来,因为若点了头,她就真有一种棒打鸳鸯的感觉了! 这破天荒的第一次,她赵卿欢竟会觉得什么门楣高低,全是胡扯! 第五十章 何为良配 两人这抵座一聊,很快就聊到了天黑,不过用了晚膳以后,赵卿欢却起身就此准备告辞了。 “真不留宿?”云千素显然有些意犹未尽。 她是不曾想自己竟会和赵卿欢这般相聊甚欢的,两人从媒妁一直聊到了梅遇笙,又从梅遇笙聊到了长安的各色酒肆,再从酒肆聊到了诸多画坊。其实云千素倒并非没有来过长安城,只是以前她都是独来独往,即便有方绥之作伴,可那种感觉却和遇到像赵卿欢这般性子爽然的朋友是完全不一样的。 就在稍早的时候,她还曾犹豫过要不要再过两日就回洛阳去了,可眼下,她却觉得应该找一日拉着赵卿欢去西市逛一逛再说。 不过面对云千素的挽留,赵卿欢却笑着摇头道,“不啦,今儿本就是偷了闲的,衙门里还堆了一摞的画卷,我明日还要去一趟白氏画坊,然后再进宫……哦对了,说到进宫,我这两日准备去见一见贵妃娘娘。”赵卿欢这一说,才恍然想起今日来沉香榭的缘由。 “为了我的事儿?”云千素指了指自己。 赵卿欢点了点头,“是啊,毕竟贵妃娘娘托付在先,且不说她是有心还是无意,我却是要上心的。” “其实你不用如此费神,过两日我就要回洛阳了,回去以前我必会进宫一趟去和贵妃娘娘辞行的。见了娘娘,我便会同娘娘提及此事,让她无须再替我多操心了,这样一来,你不就也能收手了?” “若在以前是简单的,可如今圣上颁了婚配令,娘子这事儿只怕没这么容易了。”赵卿欢还是隐隐有些担心。 可云千素却坦然道,“卿欢,敕旨是死的,人却是活的,有些事你不用太刻意,或许缓一缓退一步,你会发现真的能船到桥头自然直的。” “我若能学到娘子一半的豁达就好咯。”赵卿欢说着就行了礼,然后又让云千素留了步,只自己独自一人出了内堂。 外面星月刻夜,微亮有光,赵卿欢吃的有些饱,便冲一旁上来就要为她引路的婢子说道,“我认得去马厩的路,不劳烦了。”说罢就顺着廊子踱步往北面的马房走去。 沉香榭的夜景其实格外的精致迷人,主要是因为榭舍内每隔十来步就有一个地置的笼罩,里头点着腕粗的火烛,烛火迎月,交相辉映,将整个沉香榭照得明暗相接、物影互错,令人流连。 赵卿欢一步三回头,没了人带路,她反倒轻松自在的边赏边逛,可结果竟走错了道儿绕去了仆役屋舍,但当她回过神来正要折身的时候,忽然被不远处两个婢女的对话吸引去了注意力。 皎皎灯烛下,那两个婢女正在整理器皿茶具,其中一个说道,“你瞧见了吧,今儿一早五夫人走的时候,云娘子哭的多伤心呐?诶,那模样,我看了就心疼呢。” “可不是。”另一个连忙附和到,“你看见五夫人出园子的时候先生那骨子气劲儿没?五夫人这话说的也……太难听了。” “怕是都生了恼怒之意的吧,五夫人是真把娘子当成亲生女儿看的,多想看着娘子凤冠霞帔的嫁一户好人家啊,可……却不曾想娘子竟就喜欢上了先生。” “诶,我瞧着也是心疼,娘子追出去的时候还摔了一跤,五夫人却是头也没有回的,后来我给娘子换衣裳的时候,看见那双膝盖都是红的。” “我听月牙儿说,老宅那儿已经要准备给先生说亲了。” “啊?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月牙儿这些年都是在老宅子里伺候六房的,消息肯定比咱们灵通,她说老太夫人年节的时候还问起先生的事儿呢,说先生如今早已过了而立,是时候该成家啦。” “啊呀,那娘子怎么办?”那婢女边跺脚边着急道,“我以前都有些怕先生,先生扳着脸的样子活像是阎王爷要吃人,但只要有娘子在,先生脾气就好多了,遇着人还会笑一笑,说话也是和和气气的。这若是没了娘子……谁家敢把女儿嫁给先生啊。” “我倒是心疼娘子的,白白磨了这些年的大好时光,谁想最后竟是五夫人第一个站出来不同意的,五夫人以前多疼娘子啊。” “疼归疼啊,到底不是亲生闺女啊,你可知道,月牙儿说,给先生说亲的事儿就是五夫人在张罗的,是五夫人堂姐家的小娘子,亲上加亲,五夫人自然不会站在娘子这边啊。” “可怜劲儿的……” 两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的,不一会儿那话音便随着一阵“叮叮当当”的器皿碰撞声渐渐轻了下去,最后消失在了不远处的屋舍中。 晚风徐徐,震叶微颤,顿时吹的赵卿欢的心湖犹如翻江倒海一般汹涌澎湃了起来。 那两个婢女的对话虽不曾清楚的点了名道了姓,可赵卿欢却听的格外明白。方家的五夫人,应该就是云千素的师娘,先生指的自然就是方绥之了,那娘子,当然就是云千素。 赵卿欢没想到原来一大清早云千素的师娘就来过了沉香榭,那场面想也知道定是风卷残云一般的狼狈的,而方绥之今儿之所以不在这儿,只怕是因为追了五夫人回了方家老宅还不曾回来吧。 可是,这么大的事儿,云千素却一点儿也不曾显在脸上,甚至还谈笑风生的和她聊了一个下午。 不,不对!赵卿欢想着想着忽然惊觉其实是她自己后知后觉,没察觉到云千素那分明而显的异样,因为她说的什么让自己以后多和她说说道理的那番没头没脑的话本就透着一股子奇怪劲儿。 赵卿欢不由暗中懊恼的一跺脚,心里正七上八下的不是滋味时,忽听有人诧异的问道,“赵掌媒怎么在此?” 她猛的回头,见是之前伺候她与云千素用膳的婢女,便敛神尴尬的说道,“啊,天黑恍眼走岔了路。” 那婢女不疑有他,便热络的笑道,“赵掌媒随我来吧,从这儿抄近道走几步就是马房了。”她说着已提了灯笼带起了路。 赵卿欢无奈的朝南边云千素的屋舍看了看,终还是回了头跟着那婢女迈开了步子…… 回去的路上,赵卿欢一路策马狂奔,她心有烦闷,手中的缰绳甩的“啪啪”作响,终在闭门鼓还响彻天际的时候一鼓作气冲进了城门。 绝尘的马蹄后头,坊卒挥着手上的佩刀冲赵卿欢消失的方向大吼大叫道,“这横冲直撞的不要命啦!” 可赵卿欢却不曾让马儿慢下半步,却是沿着主街一路往南迎风而驰,唯恐怕遇着闭坊给拦在了外头再节外生枝无端添堵。 索性她今日回来的也算早,虽耳畔闭门鼓声阵阵不绝,但她却已顺利的冲回了官媒衙门的马房。 拉缰拽马纵身跃下,这一连串的动作赵卿欢做的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直叫站在一旁的连贺看得当即就鼓起了掌。 赵卿欢吓了一跳,猛地回头看了一眼,方才瞪着连贺道,“这么晚了你在这儿做什么?” 连贺双手环胸笑道,“刚从东市回来,今儿成了三桩,口干舌燥的,来衙门喝口水。赵掌媒你呢?连着病了三日,头一天当值却不在衙门好生待着,这是去哪儿受了一肚子的气回来的?” “谁说我受气了?”赵卿欢撇了嘴。 连贺却乐呵呵的伸出手指对着自己的脸画了几个圈道,“这气都写在您脸上呢。” 赵卿欢一愣,见连贺正要转身,便忙出声喊住了他问道,“连掌媒,你说,门当户对和两情相悦,哪一个更称得上是良配?” 连贺步子微顿,抬头看了看廊子沿边挂着的那盏早已褪了色的旧灯笼后平心论道,“这世上哪儿有什么人什么事是能一概而论的,便是叶子都没有完全一模一样的两片呢,我以为,所谓良配,其实只在人的心里罢了。” “什么意思?”赵卿欢有意讨教。 连贺笑道,“你瞧,咱们周边大有那两情相悦却门楣相抵的郎君娘子对吧,不能与此生挚爱携手白头,你说你给他们配个门楣相当的,能是良配么?” “可自古媒妁之言父母之命,若都按着你的说法让郎君娘子们随心所欲,那天下不就乱套了?” “能乱套么?玄宗盛宠杨贵妃,要追其辈分,她可是玄宗的儿媳呢。天家如此都不曾乱套,又何况民间百姓?”连贺压着声音一语惊人。 “你……”赵卿欢吃惊的瞪了他一眼,却也无语反驳。 不过连贺说完倒也知收敛一下,又补了一句道,“是是,这话是我口无遮拦了,可也是赵掌媒你非要让我说出个子丑寅卯的。但其实你今儿问我这问题,便是咱们说破了天都寻不出一个答案来的,不信改日你去问问梅公公,他定能给你说出千种万种个两厢情愿乃世间良配的道理来的。” “就你这不正经的模样,师父愿意把裴苑嫁给你才怪。”赵卿欢虽吃了个憋,可因为连贺的一番话,心里竟也舒服了不少。 而连贺一听却佯装微怒道,“赵掌媒这就不对了,咱们就事论事一码归一码,没得硬要把公事扯到私事上不是?诶,赵掌媒,赵卿欢,你且听我再同你论论,别走这么快啊,当心前头台阶,喂,赵卿欢……” 夜色中,官媒衙门依旧灯火通明,连贺的哀怨声便随着迎风摇曳的烛火一点一点的飘散在了那灰瓦粉墙的沉影之中了。 第五十一章 韶华两依 上 第二日一早,赵卿欢先是马不停蹄的跑了一趟白氏画坊,然后就匆匆的进了宫。 一到福熙殿,见衡阳气色已大有好转,她这才放宽了心念道,“马上就要三月踏青了,若到时您还是一脸病怏怏的模样,只怕皇上也不会放您出宫了,那我可就难办了。” “怎么说?”衡阳今日看着精神不错,和赵卿欢闲聊之际还吃了小半碗云燕粥。 赵卿欢一听,故作紧张道,“三月的踏青笺请宴那也是要看来头的,若是您出马,还愁没有小娘子来捧个场么?若换做是我,谁搭理啊。” 衡阳被赵卿欢那拍马屁的样子给逗乐了,连连笑骂道,“得得,我这虚名你随便拿去用,用的不好算我的,用的好便全算你的功劳,这还不成么?不就是几个小娘子么,瞧把咱们堂堂官媒衙门的金字招牌给为难的。” 赵卿欢一听却佯装委屈的叹气道,“您是不知道,如今外头未出阁的小娘子可抢手着呢,这三月踏青笺请宴,我可真是要用了您的由头才能引来她们的垂怜呢。” “行了,就知你进宫肯定是有什么事儿要办,这会儿我答应你,三月踏青笺请宴这个忙我帮了。”衡阳作势还拍了拍赵卿欢的肩。 “您可不许反悔。” “我还怕你不办呢。”衡阳娇嗔的瞪了赵卿欢一眼,忽然又正色问道,“对了,说起来阿瑶的事儿你有眉目了么?” 赵卿欢一愣,思绪快速一绕,便只告诉了衡阳自己和宋三夫人都觉得京兆府少尹韩涛是个不错的人选。 衡阳一听也点头道,“韩少尹我是有些印象的,他性子出挑热情有度,与人相处都是一派和气的,配了阿瑶的冷然,倒也是互相补余的。” “您也这么觉着吧,三夫人也是这么想的,所以过两日我就准备去韩家走一趟。” “要去就动作快,我听说如今你们衙门忙的很,只怕皇兄这婚配令一下,多少户人家要乱了阵脚哟。” “可不是。”赵卿欢赞同的点点头,又陪着衡阳喝了一盏茶,方才起身告了辞。 出了福熙殿,赵卿欢在殿门口就犹豫上了,左边是去郭贵妃承乾宫的道儿,右边则一路可以直接走到梅遇笙的东明阁,这一左一右的,她应该先选哪一边呢? 头顶是明晃晃的春日,二月底的天已经见暖,想着昨日膳桌上云千素和她说许今年是待不到春末天就要回洛阳了,赵卿欢便轻咬了朱唇,一皱眉,迈开步子就往右边的甬道窄门走去。 宫城之内,随处都能见着行色匆匆的朝臣结伴而过,赵卿欢沿着宫墙根儿低头快行,眼角的余光扫到的全是紫服金带虎绣豹纹的衣裳,让她顿感身上这一袭碧色石带的官袍略见突兀,脚下的步子不由的就又快了几分。 可就在赵卿欢疾步转了个弯跨过宫门的那一瞬间,眼前的景象让她愣得顿时停住了步子。 一个、两个、五个、七个…… 前头官舍的牌匾上赫然写着“东明阁”三个字,可那廊檐下挨个排着队的那些个探头探脑的朝官是在等什么? 赵卿欢满腹狐疑的走了过去,犹豫了半天,终伸手拍了拍排在最后的一个朝官的肩小声问道,“敢为这位郎君,大家排在此处是为了何事?” 那身着浅绯色官服的朝臣转头上下打量了一番赵卿欢,然后抬着下颚道,“你是谁?” “某是……官媒衙门掌媒赵……” 可不等赵卿欢把话说完,前头就响起了一阵阵的抽气声,紧接着就是此起彼伏的交头接耳声,然后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的看向了赵卿欢。 赵卿欢不明所以的后退了一步,就在她感觉自己脸上的干笑快要挂不住的时候,阁内突然冲出来一个瘦小的身影,直喊着“赵掌媒,赵掌媒,远看就瞧着像是您来了,梅公公请您进去……” 赵卿欢循声看去,冲出来的正是小良子。她心虚的抬了抬手示意了一下,可一眨眼的功夫,方才那些候在廊子下的朝官们就纷纷做了鸟兽散。 赵卿欢只感觉一阵凉风吹过,打在她的脸上,让她顿时哆嗦了一下。 “赵掌媒来的正好。”小良子顺着那一阵风,一溜烟儿的窜到了赵卿欢的面前,然后弓着腰笑眯眯的冲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赵卿欢见状迈开了步子,却忍不住好奇道,“方才那些朝官是……” “都是来请干爹给说媒的。”小良子并不隐瞒。 赵卿欢恍然大悟,却又觉得格外可笑,忍不住调侃道,“倒不曾想他们见了我这个正经媒官也会觉得不好意思。” “可不是。”小良子一心二用,一边说一边又让赵卿欢仔细脚下,“这些人不都是背着媒官来请干爹说媒的么,若放在台面上被有心人告到了圣人跟前,那还了得。” “我可不会参这一本。”赵卿欢不乐意了,她这还什么都没说却莫名其妙的唱了个黑脸,这黑锅她可不想背。 “哪儿是您啊,您千万别多心。”小良子“嘿嘿”一笑,然后推开了手边虚掩着的门,又轻声道,“干爹让您直接进去,不过……曹侍郎这会儿正在里面呢。” “曹侍郎?”赵卿欢蹙眉问道,“礼部侍郎曹奉石啊?” “是啊是啊,正是他。”见赵卿欢略有犹豫,小良子连忙又道,“您别担心,我带您走的这是后门,回头干爹会让曹侍郎从前头出去的,您同他撞不着哈。”他说罢就顺势推了一把赵卿欢,将有些局促的她径直送进了阁内,然后就从外头一把关上了门。 赵卿欢退无去路,就那么尴尬的站在了外堂,忽听里面已传出了对话声。 “若是门楣太高呢也怕过门的儿媳压着小郎,若是门楣太低呢拙荆又怕女方嫁妆少了,诶可怜我一个大老爷们儿啊,夹在那娘儿俩中间难做人啊。”这,应该是曹奉石在说话。 “是是,我自然明白曹侍郎的用意。”紧接着,梅遇笙那极有辨识度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梅公公是见惯了这些事儿的,您办事儿啊,我放心,银子什么都好说,只要媒说成了,这当中总有您这一份的。” “诶,曹侍郎和我说这个就见外啦。” 梅遇笙回的很快,语气谦和诚恳,顺势引来了赵卿欢一记无声的冷笑。 “方才来的时候瞧见外头还候着好些同僚呢,那这儿我就不耽搁您啦,小郎的事儿,就烦请公公您多上心了。” “一定一定,侍郎您慢走啊……”随着梅遇笙的一声客道,前头便响起了渐渐远去的脚步声。 想着方才小良子的话,赵卿欢便壮了胆子掀开了门帘进了内堂,刚站定,就看见折身而回的梅遇笙。 “来啦?”梅遇笙见了她并不惊讶,反倒透着一股子的理所当然。 “九郎这东明阁门庭若市的好不热闹,刚才我差点以为自己这是走错了地儿呢。”赵卿欢想笑,却又觉得眼下这情况若是笑了可就真对不起自己身上的这一袭碧色官服了。 “亏得有你来,我送曹侍郎的时候顺势瞄了一眼,怪怪,外头候着的那些都走了呀!”梅遇笙仿佛没看到赵卿欢已经黑了脸一般,还热络的招呼她坐下来吃茶。 赵卿欢倒也不见外,一掀袍跪坐了下来端起梅遇笙刚倒好的茶就啜了一口,然后闷声问道,“曹侍郎的话九郎是特意让我来听一听的吧。” “是啊。”梅遇笙竟真的就点了头,“如何?你要说给我的那家小娘子可符合侍郎的要求?” “曹侍郎的儿子如今可有官职在身?”赵卿欢问。 “并无。” “连个闲职都没有要求还这么多,门楣不高不低的小娘子如今正是炙手可热的。”赵卿欢冷哼了一声。 梅遇笙却睨着眼笑道,“哟,赵掌媒不会是想赖账吧,我分明已经把下个月初三准备去宋府的事儿告诉你了呀,而且我还直言和你说了要和宋夫人提的郎君就是沈拓呢。” 赵卿欢憋了口气,无奈的翻了翻白眼道,“是,是有这么个门楣不高不低的小娘子正好可以说给曹家小郎,九郎看太原府詹少尹的妹妹可合适?” “太原府啊。”梅遇笙闻言却没有幸喜之色,反而还嫌弃道,“有些远呢。” 赵卿欢气的一掌拍在了桌子上,震得桌上的两只玉盏都抖了三抖,“九郎若是得闲,不妨多关心关心云娘子,娘子的情况眼下比曹侍郎家的事儿可急多了!”她说罢,便也不等梅遇笙细问,就一股脑儿的将昨日膳后在沉香榭里听到的那些话原原本本的告诉了梅遇笙,最后又道,“娘子的事儿我是真看不透九郎的用意,我本今日是想先去见贵妃娘娘的,可见了娘娘我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偏昨儿还让我听到那些话,我自认有心无力,却觉娘子诚心待我,她亦值得深交,我若不做点什么,总觉得自己心有不安,但……” “但方绥之就是个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调调,别说一棍子了,就是十棍子都打不出一个响屁来,你能拿他怎么办?”梅遇笙面色无波道,“说起来,方绥之这性子,和顾御史倒真有那么几分相似呢。” 第五十二章 韶华两依 下 “你胡说,那怎么能一样呢,顾御史他、他对公主是……是一往情深此情不渝的!” “方绥之对素素也是情根深种此生不换的,但有什么用?不照样被身上的担子压得喘不过气来?” “有么?我是真没看出来。”赵卿欢对方绥之有着几分敬意,可却没有深识的情分,按她看来,在云千素受了如此大的委屈时方绥之竟留她一人独处沉香榭,这样的心思,便就称不上挚爱深情。 “男欢女爱,本来就是冷暖自知的,若一眼就能看出来的,那是调戏,又怎称得上是默默深情。”梅遇笙冲赵卿欢一阵挤眉弄眼,也算“深情并茂”了。 赵卿欢瞪他道,“九郎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过了年倒是见长了。既然你都不着急娘子和明柳先生的事儿,那我也就不用皇帝不急太监急了。” 这话说的一语双关,梅遇笙搅茶的手顺势顿了顿,过了好久才开口道,“方绥之身上的担子其实比顾御史可重多了,顾御史顶多就是找不着合适的机会去向皇上开这个口,他虽贵为御史,但却是个清贫出身,除非有朝一日立了大功,否则求娶公主一事,他是断然难以启齿的。但方绥之……方家百年门第,光是书就放满了整整两栋小楼,这些年他们是无心为官只做学问,若方家入世,长安帝都的文官一派还不知会变成怎样一番情况呢。但这样的门第,规矩也是多如牛毛的,仁义礼智信,天地君亲师,这人道主次方家人是谁也不能乱的,即便是他方绥之也没这个胆子,除非……” “除非什么?”见梅遇笙卖起了关子,赵卿欢很识相的追问了一句。 “没除非什么。”梅遇笙竟就此打了住,忽然转了口气道,“以我之见,你就多给素素安排见见各方才子,方家门第再高,也不过就是学问做的大了一些,一股子酸腐味倒叫人觉得别扭。” “呵。”赵卿欢这下学聪明了,竟毫不上当,反而回敬道,“九郎这算盘打的真好,分明就是你斗不过明柳先生又不愿看着云娘子相思成疾,这才光明正大的把烂摊子丢给我的吧。” “咱们原本就互相扯平了啊,你不也是希望我来收拾衡阳公主的烂摊子的么,对不对,卿欢?” 梅遇笙笑的坦荡,仿佛早已洞悉了一切,看的赵卿欢顿时脊梁上就浮起了一层冷汗,“九郎说什么,某不明白了。” “赵掌媒,你我之间就不要隔着肚子打哑语了,之前我拿宋瑶的媒事来和你打赌,你便是理都不理,如今却突然反过来拿着此事和我谈条件,定是想赢了我以后让我帮你办一件连你都觉得为难的事儿。我思来想去,能让你如此上心又让你如此为难的事儿,放眼周遭,也只有衡阳公主和顾御史这一桩了。” 梅遇笙说的简明,三言两语就把赵卿欢的花花肠子给翻了个底朝天,可赵卿欢却硬生生咬着牙不肯承认,径直顾左右而言他道,“九郎又何尝不是时刻都在算计我?云娘子的事儿,九郎便算准了我不会袖手旁观,可若换做别人我或许还能想出些法子,但云娘子和明柳先生这一对,我是真的无能为力,恐怕要让九郎失望了。更何况,论以情动人,九郎分明要比我技高一筹,云娘子的事儿,九郎又为何要居于人后呢?” “因为关心则乱,我……” 可梅遇笙正想直言,却忽听赵卿欢连连倒吸了几口凉气,然后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一脸不可思议道,“我果真没猜错。” “什么?”梅遇笙眉皱如川,心里总有一股不太好的念头。 “九郎,你喜欢云娘子是不是?” …… 那一天,插队进东明阁的赵卿欢却是被铁青着一张脸的梅遇笙用笤帚赶出来的。 直到傍晚时分,梅遇笙那一句发自肺腑的“滚出去”还回荡在赵卿欢的耳畔,让她在用晚膳的时候频频走神。 “师姐,师姐,你说那个东方十一郎是一息阁的什么人来着?”裴苑拿着筷箸在赵卿欢面前晃了晃,第三次成功的打断了她的出神。 话说晚上裴苑是被赵卿欢拎回翎竹苑的,本她以为肯定免不了又要受一顿唠叨,却发现席间赵卿欢竟安静的过了头,一脸“心事重重”的模样直晃神。 而被裴苑这样一打断,赵卿欢的思绪顿时从梅遇笙那儿拉了回来,干咳了一下以后指着放在手边的裴苑的阴缘牌道,“那个东方旬就是一息阁现在的阁主,你运气也真是好,惹谁不好惹了这么个阎王爷。” 裴苑撇了撇嘴,一手抓起了牌子塞进了腰带间一手愤愤的扒着碗里的米饭,然后含糊不清道,“人身上又没挂牌子说自己是一息阁的,再说了,我和连贺不过去配了一场阴婚,又哪里知道这背后会有这么多弯弯绕绕的事儿?” 赵卿欢闻言也无意责备,只就事论事道,“其实那日我和他们也不过匆匆一见,虽彼此是亮了身份,但他们对我也是有所保留的。不过活人死媒这种事却是天理不容的,我们旁支和一息阁虽然素有怨节,可一息阁却从不做那些旁门左道的事儿,这一点,我还是愿意相信他们的。所以你这半吊子,以后配阴婚这样的事儿就别参合了,连贺是不知道里头的学问,你还能不清楚么?” “我知道了师姐。”裴苑乖巧的点了点头,这一次倒是并无异议的。 “还有,我都已经让连贺问过了,你那宅子是月底收租,这正好,过了这个月,你就可以把宅子退了,给我住到翎竹苑来。” “好嘛。”裴苑拿着竹箸死命的戳着饭碗以泄不平,不过忽然,她又抬起了头好奇的问道,“对了师姐,邱家小娘子的后事一息阁的人会处理,那邓屠户亲戚家的小郎君呢?” “已经葬了。”赵卿欢将碗里的汤喝完后擦了擦嘴道,“这事我让连贺去办的,人已经下葬了,也贴了些银子,连贺有意想把事情做完,便答应了邓家会帮小郎君另择一桩阴媒的,不过需要一些时日,邓家人也点头了。” “让连贺?”裴苑很惊讶,“为何你不让我做,他才是个半吊子啊!” “半吊子还不是被你带成的?人在没跟着你瞎捣鼓以前,也像模像样的配过阴婚不是?再说我只是让连贺去找合适的冥人,能不能成我会教他算的,你着什么急?”赵卿欢无奈的看了裴苑一眼,突然觉得连贺的情路也真算得上是坎坷了。 “你要教连贺学算阴阳五行命格啊?”裴苑更惊讶了。 “很难么?”可赵卿欢却轻飘飘的站起了身,“你都学得会的东西,没理由我教不会连贺啊。” 罢了,她也是好人做到底,反正师父在回信里的原话就是——连郎君为人沉稳端敏,若配裴苑,也是良缘! 七日之后,裴苑乖乖的拎着大包小包搬进了翎竹苑,那天帮着她挪窝的自然是连贺。 那日是两人的休沐假,赵卿欢干脆早回了宅子让染婳做了一桌好菜算是给裴苑接风。席间,赵卿欢自然就和连贺说起了教他算阴阳五行命格的事儿。 连贺当然是愿意的,闻言便是点头道,“邓家的那件事儿我这边已经有眉目了,寻到的那两个都是病逝的小娘子,回头你得空了正好可以和我说说。” “等等。”裴苑听着听着突然嘴角噙着一抹笑意看着连贺道,“你要跟我师姐学配阴婚,那是不是要喊我师姐一声师父?如此一来,那你岂不是要喊我师……” “师你个头!”可裴苑话还没说完,赵卿欢的筷子就当头落了下来。 “啊呀!”裴苑吃痛的捂着头瞪着赵卿欢道,“师姐你干嘛,我又没说错!” “你去看看染婳消食茶煮好了没?煮好了就和她一块儿端过来!”赵卿欢一边说一边费神的赶走了裴苑。 看着裴苑不情愿的背影,赵卿欢抚额对连贺说道,“她少根筋,你自己可要多费心,我能帮的也不多,纵使师父满意,可最后也要裴苑自己愿意点头才是。” 谁知连贺却摇头轻笑道,“其实那丫头真没赵掌媒你想的这么迷糊,她这是在逗我呢,裴苑做媒官也不少日子了,若是这点眼色都没有,她外头还怎么给人说亲保媒啊。” 连贺说的轻松,可却真是问倒了赵卿欢,她随之一愣,这才感觉自己压根儿是多管了闲事,不由“嘶”了一声心里腹诽道:自己这真是关心则乱,人家小两口打情骂俏不亦乐乎,她却把人家的乐趣当成了无趣,是以又干笑解释道,“也怪我,和她在一起十几年,总把她当成是长不大的小娘子,其实她的主意真的不比你和我少啊。” “我就喜欢她这性子,你放心,我一定会对她好的。”连贺说着,举起了手边的杯盏,里头有赵卿欢方才给连贺倒的青竹酒,酒香浓醇,寓意香满。 赵卿欢定心回敬,与连贺相视一笑,虽把裴苑这个当事人给撇在了外头,可他俩总算是彼此心照不宣了。 第五十三章 金缕华衣 一入三月,天气便一日热过一日,赵卿欢也愈发忙碌了起来。 因为衡阳已经答应了赵卿欢愿意牵头办一个踏青笺请宴的,是以赵卿欢这两日得了闲就会往福熙殿跑一跑。 说起来,长安城这踏青笺请宴其实和重阳赏秋小宴的性质差不多,无非就是众多妙龄娘子借着“踏青”的由头游山玩水品鉴诗词外加挑一挑有没有适合的郎君可以凑一桩无双的美事。 但其实前两年,凡来笺请宴的小娘子,都是要宴主三笺五信的去请的,可今年,衡阳已经不止一次为了名册的事儿发愁了。 这日,赵卿欢被衡阳急急的召进了宫,两人一见面,衡阳就苦笑着摇了摇手中的桃花笺道,“你猜,今儿来信的又是谁?” 赵卿欢低头看了看衡阳面前那一长串的名册,眨眼道,“实在是猜不出来。” “是秋妃娘娘。” 赵卿欢拿着名册的手一颤,惊讶道,“秋妃娘娘为何要来笺请宴?” 衡阳摇头道,“我若知道,也不会犯愁了。” 两人正说着话,忽听绿荷在外头唱传道,“公主,梅公公来了。”随着绿荷渐轻的话音,门外便响起了沉稳的步调。 赵卿欢尤为诧异的扭头看了衡阳一眼,夸张的用嘴型问道:为何叫他? 衡阳却是笑而不答,一边示意赵卿欢稍安勿躁,一边笑着吩咐一旁的侍女奉茶。 梅遇笙是提盒而入的,一见衡阳,他就先是毕恭毕敬的行了个拜礼,然后笑着将提盒递给了上前的侍女道,“这是公主日前要的花种,这会儿天暖土润,最是适合落种,我便直接带来了。” “有劳九郎了。”衡阳很客气,笑着唤了梅遇笙一声“九郎”,俨然就是把他当成了客。 “哎哟,贱奴承蒙公主抬爱,公主这一声‘九郎’真是折煞贱奴啦。”梅遇笙说着,余光在赵卿欢眉眼间一扫,然后就垂了眼帘。 这是自那日赵卿欢被梅遇笙有笤帚赶出东明阁以后,两人第一次打的照面,不过好在还有衡阳这个主子在场,所以两人都不曾把尴尬摆在脸上。 “九郎别自谦,今日我找你来,其实也是有些私事想找九郎商量商量。”衡阳说着便看向了赵卿欢道,“小欢,你把笺请宴的名册给九郎看看。” 赵卿欢闻言站起了身,昂着头目不斜视的就把手里的名册硬塞到了梅遇笙的手中,随即咬牙道,“请梅公公过目!” 梅遇笙压根没想到赵卿欢给个名册会使这么大的劲儿,脚下一个踉跄就退了一步。 而衡阳呢自然是不知这两人私下的暗波涌动的,见状先是柔声让两人落了座,然后才和梅遇笙解释道,“三月十五我要在骊山办笺请宴,本定了不过十来人,可左右收到不少私笺,着实让我为难。踏青泡汤本是乐事,我也不想因此得罪了谁家娘子郎君,说出去总也是个不快,所以……九郎可否帮我个忙,三月十五这一日,一同来骊山帮我照顾一下上山来踏青的那些郎君们?一来,男女混处本就是有诸多的不便,我想留众人夜宿骊山,总也是要有几个人来费心的,二来,我知九郎因为许多私托而少不得要多见一些娘子郎君的,这个人情,我送给九郎,算作九郎这次帮我的报酬,如何?” “公主只要用得上我,我定在所不辞。”梅遇笙拱手作礼,竟回答的干脆利索。 “那我当九郎是答应了。”衡阳似料定梅遇笙肯定会点头一般,见状也不见惊讶,只淡淡的笑道,“费神出力皆不用九郎操心,那之前我也会去和皇兄说要借你两日,免得你在皇兄面前难做。” “公主细心。”梅遇笙闻言自然乐意。 两人这番对话顺畅的仿佛是事先就对好的一般,倒叫从一开始就和衡阳在悉心筹备笺请宴的赵卿欢听的一头的雾水。 可就在赵卿欢百般不解的时候,却忽听衡阳又道,“既九郎愿意帮忙,那有个事儿我也顺口想问问九郎。” “公主请说。” “九郎可知,秋妃娘娘在长安有没有什么亲人家眷的?” “秋妃娘娘?”梅遇笙眯眼一怔,声音顿促道,“这个我确是不知。” “九郎常侍皇兄身侧,秋妃娘娘如今盛宠在身,九郎和娘娘能见面的机会应该不少,九郎不妨帮我多打听打听?九郎放心,我有心与娘娘结缘,不会做出让九郎为难的事儿的。”衡阳说着,便将一直捏在手中的那张桃花笺放在了梅遇笙的面前…… ※※※※※※※※ 半个时辰后,梅遇笙先行告退,只留赵卿欢和衡阳相视久望,一时间,阁内静得便只闻矮几风炉上“咕嘟咕嘟”沸腾的茶水声了。 衡阳知道赵卿欢心有疑惑,便沉稳的端着茶盏耐心的等着她先开口。 可赵卿欢此时此刻却是心思纷乱五味杂陈的,在最开始的时候,她真是看不懂衡阳找来梅遇笙的用意,可直到衡阳把秋妃的事儿摆到了台面上,赵卿欢便顿悟了,但这份顿悟,却让她觉得格外的苦涩。 “公主以前……是从不曾如此费心后宫的亲疏关系的。”知道衡阳是在等自己先开口,赵卿欢便硬着头皮问出了心中所感。 衡阳闻言,竟松了一口气笑道,“人总是要变的小欢,可不管怎样,我并无害人之心不是?” “公主……”赵卿欢轻轻的握住了衡阳正要提壶的手,摇头道,“忧思深重并不是好事,宫里的事儿,算计了一步就要算计第二步,您……” “你是怕我算计不过来么?”见赵卿欢轻轻摇了摇头,衡阳又说道,“今日让你看到这些,本也是我想让你时时刻刻能提醒我,一旦走上这条路,就要一无反顾的走下去。皇兄的心思我是猜不透,可猜不透却也不能坐以待毙,我不想要 第五十四章 满盘皆乱 话说踏青笺请宴之前,赵卿欢择日去了一趟韩府,找的就是韩涛本人。 说起来赵卿欢和韩涛之前也是有过几面之缘的,可两人私交不深,是以见到了特意登门的她,韩涛普一开口就笑问道,“赵掌媒这一身官服踏足寒舍,想必是为了公务吧。” 韩涛言行举止间糅杂了顾容云的稳重和梅遇笙的热络,可却没有顾容云的沉闷和梅遇笙的轻佻,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总觉他虽贵为京兆府少尹,但却有着平易近人的性子。 是以赵卿欢闻言,便也直来直往道,“韩少尹气度非凡相貌堂堂,婚配令当前,怎能没有官媒掌媒上门来与你说上一说?” “还真是啊?”韩涛一愣,惊讶之色浮显于脸。 赵卿欢笑着看去,见韩涛今日一身绛紫色圆领宽袍常服在身,腰系玉带,挂有吉坠,神清气爽又风采翩翩,心中不由暗自将他与宋瑶比对了一番,然后才胸有成竹道,“韩少尹年轻有为仕途坦荡,成家之事也不能落于人后啊。” “哈哈,听赵掌媒的口气,今日是有备而来的?” “那是自然。”赵卿欢闻言就拿下了斜背着的画桶,然后从里头取出了宋瑶的美人卷展在了韩涛的面前,伸手指到,“这是宋府的小娘子,如何?” “三郎的女儿?”韩涛一看美人图,便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赵卿欢点头道,“对,韩少尹与宋娘子以前曾见过?” “不曾。”韩涛回道,“不过我与三郎倒是认识的。” “那太好了,若韩少尹觉得此事可谈,那不妨今日就把您的生辰八字……” “赵掌媒。”可就在赵卿欢觉得开头顺利可续后言的时候,韩涛却突然打断了她的欢喜,径直回绝道,“宋娘子美若仙灵确是妙人,可我……已有心上之人,赵掌媒的这份抬爱,我只怕是受不起了。” 赵卿欢的声音戛然而止,笑意也随着韩涛的话凝在了唇边。纵使她做媒无数,且如今天这般的情况也偶有发生,但是赵卿欢却万万没想到会在韩涛身上撞了墙,以至于她一瞬间整个人都如神魂出窍一般没了反应。 而韩涛说完以后也是略见尴尬,不自觉的就挠了挠后脑勺故作轻松的笑道,“这事儿虽然还不曾请了保山出面说项,但咱们两家确是已经是私定了的,且她本就是我娘亲那边的远方亲戚,于外也就没什么消息传出,所以赵掌媒以为我还未婚娶也没什么错,说到底是我疏忽了。” “不不!”赵卿欢当下已回了神,闻言便连连作拜道,“韩少尹言重了,说媒说媒,便是要先说才能成媒,于韩少尹这般已有喜配的情况咱们做媒官的见了多了,我不过是觉得有些可惜,若早些来与韩少尹说这事儿就好了。” “诶,左右让赵掌媒白跑一趟,我倒有些过意不去了。”韩涛见赵卿欢说完就起了身,便也连连跟着站了起来。 赵卿欢又哪里敢让他亲自相送,便是连忙出言制止道,“韩少尹太见外了,不管今日你与哪家小娘子成双那都是喜事一桩,我在这边就先恭喜韩少尹了,您请留步。”她说完就冲韩涛礼数周全的笑了笑,然后便转身疾步出了堂屋。 从韩府回官媒衙门的路上,赵卿欢的一颗心一直是七上八下的。本是算好的一局棋,如今突然全盘大乱,眼看着再过两天就是踏青笺请宴了,她又要跟衡阳去骊山三日,这一来一回的,宋瑶的事儿就又要耽搁了。 更何况,三月初三,梅遇笙已经去过宋府了,就算她没有旁敲侧击的去打听他此番造访宋府的结果,但就从今日她在韩涛这里得知的消息来看,梅遇笙亮出的沈拓已经是完胜韩涛了。 那可怎么办?这打赌的事儿她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要输给梅遇笙,但如今,她却成了那个毫无胜算的人,这个落差,她要怎么去适应,又要怎么去扭转? 带着一脑门子烦闷的思绪,赵卿欢牵着马在朱雀大街上转了道,径直进了一家茶肆。天大地大吃饭最大,想她一早就直奔韩涛府上,最后却落得个失望而归,是以赵卿欢觉得自己眼下这空空如也的肚子是万万不能再受一点委屈了。 这会儿已过正午食刻,茶肆客稀,三三两两的分坐各桌,一眼看去倒是清净。 赵卿欢挑了个临窗的位置落座,张口问茶博士要了一壶青豆茶和一张胡饼,可茶饼还没上来,却先有人隔桌和赵卿欢寒暄了起来。 “赵娘子,真巧。” 赵卿欢循声看去,竟看到禾煜正举着杯盏冲她示意,他身边,坐着的自然是带着半张银质面具的东方旬。 她顺势颔首一笑,犹豫了一下后便和茶博士打了个招呼,然后起身换位坐到了禾煜这一桌。 “今日真是巧,竟在这儿遇到赵娘子。”禾煜很热络的替赵卿欢倒了热茶,又将盘碟中还热着的胡饼递到了她的面前。 赵卿欢不好意思直拿,只象征性的接过了茶捧在了手中,然后说道,“是啊,二位郎君这是准备去哪儿啊?” “明日我们就要启程回江陵府了,今儿准备再去西市逛逛。”禾煜道。 赵卿欢闻言点点头,想了想后便又开口说道,“前两日邓家小郎君的事儿已经办妥了,不知邱家小娘子的事儿可还顺利?” “都顺利。”这次开口回赵卿欢的是东方旬,“不过今日偶遇,某还想请赵娘子帮个忙。” “十一郎请说。”赵卿欢正襟危坐。 东方旬道,“那做活人死媒的人外号翻山雀,这一次我们大意了并没有抓住他,让他给跑了,如今我们要回江陵府了,长安虽有眼线,但多一个人留心总也不会错。兴许后头赵娘子或者周遭同僚也会有配阴婚的时候,若发现什么不对劲的情况,烦请赵娘子能马上告诉我们。此人行踪飘忽心狠手辣,赵娘子切记不要打草惊蛇。” 东方旬拜托的很是诚恳,赵卿欢自然不好拒绝,只能委婉道,“若是他日真有那翻山雀什么消息,某一定快马加急传信十一郎。” “如此便有劳赵娘子了。”东方旬闻言用异样的眼神看了禾煜一下,然后两人双双直膝起身,似非常着急一般的就冲赵卿欢草草的告了辞。 赵卿欢很是纳闷,觉得这两人古怪的很,便直了腰身顺着他们离身的门口看了过去,却发现门扉广开处,似有一抹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看着竟好像是……梅遇笙? 可就在赵卿欢刚想起身定睛细看的时候,茶博士突然端着热气腾腾的青豆茶和刚出炉的胡饼走了过来,一横身遮住了赵卿欢的视线就张罗道,“这位官娘子,您点的茶饼来了!” 这一挡,那抹本就有些模糊的身影便瞬间消失在了客来人往的门口,连带着禾煜和东方旬的背影也一道找不见了。 赵卿欢见状眨了眨眼,心中默想自己最近可能是太累了缺觉,竟会三番五次的看花眼,实在糟糕。 可此时此刻,就在茶肆后头的窄巷里,禾煜和东方旬两人却是飞快的迈着步子低头前行,看那模样,似是在卖力的躲什么人一般。 “你确定没看错?”禾煜一边问一边放慢了步子,“他眼下怎么说也是个宦官,层层宫墙戒备森严,哪儿能让他一个公公成天没事儿宫里宫外瞎转悠的?” “信了我大不了白跑一趟,不信我的话万一你被逮住,你以为就凭你背着他和赵娘子私交,他会放过……”可不等东方旬把话说完,一个黑影就从天而罩拦住了两人的去路。 窄巷蜿蜿蜒蜒,白墙灰瓦高耸,在这静谧的午后,周遭显得格外的寒意森森。三人对峙,双影对单,可气势上,却分明是那孤单影只的黑影占了上风。 “禾煜,十一郎眼睛素来比你的尖,你若能一心一意信了他,许这会儿我也就追不上你们了。”梅遇笙说着就从墙头纵身跃下,轻巧的站在了两人的正对面。 禾煜正心虚呢,见了他便不由往东方旬的背后侧了侧然后笑道,“我和十一郎马上就要回江陵府了,有什么事儿您就不能睁一眼闭一眼权当没见着么?” “我不是同你们说了不要打赵卿欢的主意么?”梅遇笙脸上挂着笑意,可偏比眼露凶意还要让人不寒而栗。 “我们不曾打她的主意,大家都是正常往来,她替师妹来取牌子,我想着让她在长安城帮我留心一下翻山雀的事儿,如此交涉,有问题么?”可东方旬脊梁骨倒是很硬,一脸理所当然的驳了梅遇笙的话。 “你……” “又或者九郎现在愿意帮我们打听一下翻山雀了?”见梅遇笙的说辞卡在了嗓子眼儿,东方旬便趁胜追击道,“只要九郎愿意,我们自然不会再麻烦赵娘子了。” “东方旬你当我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你在长安城安了多少眼线还能瞒得过我?小小一个翻山雀,要你这样拉下脸去找一个小娘子帮忙?”梅遇笙不高兴了,可气头上却又找不出东方旬的破绽,这让他更闹心了。 “既九郎你也知道这事儿并没什么太大的危险,赵娘子于我不过就是多了一双眼睛,那你又有什么好着急的?莫非……”东方旬拖了语调,忽然声色一沉,眯着眼道,“莫非你舍不得赵娘子帮我们跑腿?” 第五十五章 莺歌日暖 上 那日,梅遇笙是彻底黑着一张脸回的东明阁,他刚一进门,小良子就笑眯眯的凑了上来,左右问他隔日启程去骊山要带上的物件明细,结果却平白无故的吃了梅遇笙好几个爆栗。 小良子呜呼哀哉的直抱着脑袋躲了出去,直到出发的那日,也没敢再踏进东明阁半步。 到了三月十五这一天,衡阳的车马在巳时整便缓缓的行出了宫城。这日天气极好,沿途而望,春景是铺天盖地的撞入眼帘,云卷云舒,纵野春色,风徐不寒,花蕊初冒,满满的真有些“纵使晴明无雨色,入云深处亦沾衣”的感觉。 此番衡阳出宫去骊山踏青圣人是点了头的,是以整个车马之列排场很大,前有禁军开道,后有侍卫压尾,封街堵人,一路通畅。因并非私游,所以这一次赵卿欢便没有和衡阳同车,而是独坐一车,一路无伴。 不过别看官队阵势不小,但速度实在龟慢,赵卿欢已经小憩了片刻,这队伍在官道上也才刚走了一半,按着这个速度,她觉得等到了骊山,能赶上用午膳已是很快了。这样一想,赵卿欢又有点后悔当时答应了随衡阳同行,若非如此,她此刻便能快马一鞭直奔骊山山脚,说不定还能和那些先到的小娘子或郎君打个招呼混下熟。 可就在这时,赵卿欢忽然感觉到车厢不自然的一晃,像是什么人跳了上来,她纳闷的双目紧盯车门帘子,不过眨眼的功夫就看到小良子鬼头鬼脑的探了进来。 赵卿欢一愣,赶紧伸手把他拽进了车厢问道,“外头这么多侍卫,你这窜来窜去的有什么要紧的事儿?” “干爹让我过来同您知会一声儿,回头上了山,郎君们都安排在东侧,娘子们都安排在南首,中间有回廊甬道隔着,晚上过了子时是会有嬷嬷落匙值夜的。”小良子冲赵卿欢行了个礼,然后又说道,“干爹还说,若您晚上想泡汤,出北园绕过海棠汤再往南一点,那儿有个汤池,离尚食汤不远,虽池子没名号,可胜在僻静,能浮生偷闲。”小良子歪着脑袋回忆着梅遇笙的话,一字一句的重复给了赵卿欢听。 赵卿欢闻言就好奇道,“这是怎么说的?上了山,也轮不到我来传令安排娘子们下榻,这事自有掌事的女官嬷嬷们去费心,至于泡汤么……”赵卿欢说着说着就留了半句。 因为毕竟难得能上骊山,她确实是有私心想泡一泡汤的,可眼下看圣人替衡阳摆出的这般排场架势,只怕回头能不能沾汤水也不是她可以说了算的,所以梅遇笙这操心操的未免也太宽了些。 小良子一听,挠了挠脑勺,一脸干笑道,“诶呦,不瞒您,干爹自从前两日开始就闹了脾气,成天黑着一张脸活似炸毛的刺球儿,这方才他也不知是想到的哪一出,冷着调子就冲我哼哼非要我过来您这儿一趟,我便只能窜来有什么说什么了。” “九郎生谁的气?”赵卿欢眼眸微敛,心里头却有些兴奋。 可小良子却一脸苦大仇深道,“若知道就好了,偏就不知道干爹在生谁的气,那才闹心呢。” 赵卿欢见状笑道,“你和九郎坐一辆马车么?” “可不是!”小良子简直要哭了,“您摸摸,我这脑门子后头还肿着呢,这两日已经不知道吃了干爹多少个干爆栗子了。” “那你且在我这儿待着吧。”赵卿欢说着就伸手虚指了一下外头道,“先不说别的,就说外面那么多冷面神看着,你这贼头贼脑来来回回的也够呛。” “可干爹那儿……”小良子很是动心,却也很是犹豫。 赵卿欢笑着冲他招了招手,“有我护着你,你怕什么,就说我光顾着问你宫里的事儿了,你推辞不得就留下了。” “亏得您心疼我,可让我好好喘口气啊。”小良子一听便松了身子骨,跪坐下后伸手就接过了赵卿欢递上的食盒。 赵卿欢又道,“先填填肚子,官列走的慢,估计午膳都要晚点儿了。” 小良子闻言频频点头,还真就顺着官列的话茬和赵卿欢说起了宫里头的人事俗闻,却意外的解了赵卿欢一路的枯燥乏味。 不过这一路浩荡的车马在出了城门上了官道之后就加快了速度,是以当大部队徐徐抵至骊山山脚下的时候,日头仍偏,离午膳食时竟还有大半个时辰。 赵卿欢当时正听小良子在说梅遇笙挪死了贵妃娘娘偏爱的一株兰花一事,忽感车马骤停,她便好奇的推门看去,随即发现最前头的马车已经在那儿卸物下人了。 她顺势抬头看了看,瑰丽的骊山赫然映入眼帘,云浮宫琅,青苍琇岭,景色宜人。 可正当赵卿欢要带着小良子下车的时候,不远处,梅遇笙已沉着一张脸笔直的走了过来。 “哎呦。”小良子眯眼瞄了一下,吓的当即就叫了一声。 赵卿欢见状则拍了拍他的肩示意他放宽心,然后利索一跃,跳下了马车就迎上了梅遇笙。 “九郎。”她一开口就拦住了梅遇笙的去路,顺势挡下了他瞪着小良子的目光道,“九郎不赶紧去打点一下北边的屋舍吗?算算时辰,郎君们只怕都快要到了。” 梅遇笙闻言看了赵卿欢一眼,然后指着她身后的小良子道,“让你个小兔崽子去传话,怎么连人都传不回来了?” “到底是谁这么大胆子得罪了九郎?”赵卿欢不答反问,眉眼弯弯,笑得倒是真开心。 梅遇笙一愣,脑海中顿时浮现出不见正经的禾煜和一直都太正经的东方旬的面孔来,眼角不由就扬了起来道,“方才公主已经下车了,赵掌媒不用上前头去看看?” “我手上有些事儿要让小良子出点力气,九郎把小良子借我一日如何?”赵卿欢也不着急,笑眯眯的和梅遇笙来回打着太极,且还不忘记护了小良子一个周全。 “这小子弱不经风的,能帮赵掌媒什么事儿。”梅遇笙说着狠狠的瞪了一下一直缩在赵卿欢背后的小良子。 可赵卿欢的视线却在此时越过了梅遇笙的肩头,正好瞧见了秋妃那缓缓而至的车辇。是以她便收起了与梅遇笙调侃的心思,一把拉过了他低语问道,“怎么秋妃娘娘的车辇在咱们后头?” 梅遇笙回头看了看,语气轻松道,“圣人早上是从永和宫出来的,想来秋妃娘娘就比公主晚出宫了。”永和宫正是秋妃的寝宫。 “你可打听出秋妃娘娘此番为何执意要来公主的笺请宴没?” 梅遇笙眉宇微扬,闻言就笑道,“赵掌媒可知道要让我私探消息,是个什么价儿?”他说着还空着手掂了掂,比划的很是形象。 “哦,也是,想九郎可能也有探不到消息的时候,娘娘既有心前来,必会挑个合适的时候同公主私下细聊,也不用我们这些外人一个劲的瞎操心。”和梅遇笙过招多次,要说赵卿欢摸清了梅遇笙古怪的脾气倒也不见得,但这见招拆招的本事她也算是自学成了才的。 他要吊她胃口,她偏就不上钩,哪怕噎死了自己,也不能让他开心,这一点,赵卿欢做的实在是进退自如! 可就在梅遇笙轻轻一笑无动于衷的时候,赵卿欢又似突然激灵一念翩然对梅遇笙说道,“对了九郎,忘记同你说,今日云娘子上骊山,是有明柳先生作陪的。” “赵卿欢,你……”梅遇笙功亏一篑,脸色顿时变了变,当即就伸出手直指赵卿欢,可惜赵卿欢已拉着小良子飞快的穿过了停靠在路中的车马,然后朝衡阳站着的地方跑了过去。 这一跑便是春风拂面,有种洒脱清爽之感,而想着方才回眸之际梅遇笙那张错愕的俊脸,赵卿欢心里便生出了一丝愉悦。 很多的事儿,好像都是她被梅遇笙气的直跳脚,可却唯独在云千素的事儿上,她似能借着方绥之把梅遇笙压的死死的。 不过,这法子是好用,且屡试不爽,但为何她总有种想继续窥探梅遇笙心思的念头。虽明知即便没有方绥之,梅遇笙和云千素也是不可能的,但赵卿欢依然觉得梅遇笙这种默默的关心让她格外的动容。 他,许应该就是真心的喜欢云千素的吧…… “小欢,你看到秋妃娘娘的车辇了没?”就在赵卿欢带着小良子跑上来的时候,衡阳也眼尖的看到了她,顺势就停下了脚步问了赵卿欢一声。 “在后头呢,已经到了。”赵卿欢说着抬手指了指身后,“您这儿看去应该是被挡着了。” 衡阳闻言轻轻的点了点头,然后似自然自语道,“为了她那个义妹,她也算是用心良苦了。” “义妹?”赵卿欢很诧异,“秋妃娘娘私下已经找过您了?” “就是昨儿下午的事,趁着皇兄议政,她便来了一趟福熙殿,说有那么一个义妹现如今住在了长安城,豆蔻年华待字闺中,这个妹妹当年在润州对她有恩,可润州的事儿你也知道,那是皇兄的忌讳,她左右忠义不能两全,便只能想着能不能从我这儿找找法子,她许也是知道我和你私下关系好吧。”衡阳一边说一边冲绿荷使了个眼色,然后便带着赵卿欢拾阶而上。 绿荷自然是心领神会的拦在了两人的后头,把一众的侍女随从全都挡出了几丈之远,直至衡阳的声音在她耳畔渐渐模糊不辨之后,她方才从容的让开了道儿,然后不紧不慢的带头开始整理起了从车马上卸下的随行物件。 第五十六章 莺歌日暖 下 “润州……”赵卿欢一听,心中顿时了然,喃喃低语了一句以后便收了声。 彼时,一众官仆被绿荷一人压在了山脚,而衡阳则由赵卿欢虚扶着已经上了百余阶石梯,不过衡阳说话却依旧是压着嗓子的,“是啊,润州。李锜举兵叛乱的事情才过去了多久啊,可她就有本事只凭一曲‘金缕衣’就得了皇兄的赏识。想她刚进宫那会儿,杜美人早已经侍奉皇兄多年了,两人都姓杜,刚开始杜美人是不曾把她放在眼中的,想着不过是一介舞姬,皇兄多半就是图个新鲜。谁知,后来竟就封了妃……” 衡阳说着忽然叹了口气,“原就是摸爬滚打出来的性子,如今到了皇宫内院,更是如鱼得水了。都道外头的历练才是真的长本事的,她便是个好例子,光我就知道有好几回,皇兄是将她留宿在内殿过的夜。而且更难得的是她那沉得住的脾气,你可知,她明明姓杜,却为何要旁人尊唤她一声秋妃娘娘?” “是因为杜美人吧?”这个秋妃娘娘的宽宏贤德,赵卿欢是略有耳闻的。 衡阳看了她一眼笑道,“呵,她这颗心,贤惠的都可以裱起来了呢。那时她才刚封妃,遇着杜美人还会喊她一声姐姐,巧了有一回我也在场,听了秋妃的那一声‘姐姐’,杜美人的脸色是真的不好看,也不知道是被吓的还是被气的,总之后来就传出秋妃不让旁人唤她杜娘娘这一茬了,说是她怕难为了杜美人。这事儿后来让皇兄给知道了,秋妃娘娘的称呼就这么喊了起来。你瞧,多聪明的一个人儿啊,这招以尊压贱就这么白白的赏了杜美人一记无声的耳光。” “您既不喜欢她,又为何要答应了让她来这次的笺请宴呢?”赵卿欢听不出衡阳的口气,也就闹不明白她说这番话的心思了。 衡阳步子一顿,秋水一般的眼眸在赵卿欢脸上一扫而过,然后才目眺群山心如止水道,“小欢,后宫里那些腌臜的事儿只怕这辈子你都是瞧不见的,瞧不见这些是福气,瞧见了却要做到无动于衷那是难上加难的。不管是妃子,宫人,还是咱们这些皇子公主,没有人手上是干净的,我……本只想在福熙殿安安静静的做个待嫁娘子,却不知其实在这大明宫里,连这点愿望都是非分之想……”说着说着,衡阳突然转换了口气,无比坚定道,“从前是不屑,可如今,但凡能让我在顾郎身边留下来的人,我都要伸出手去巴结讨好一下!” 巴结,讨好! 赵卿欢看着衡阳的脸,只觉短短几日未见,她似乎又清减消瘦了几分,那白皙盈润的肌肤中并没有透出少女应有的红润来,她脸颊上的绯红,不过是胭脂拂过轻扫上去而已。 这些年来,衡阳的病其实一直都没有彻底的好透,她的病在身,更在心,只要这心病一日未除,赵卿欢觉得衡阳就是吃再多药石怕都是无济于事的。 ※※※※※※※※ 初春临至,骊山的美景骤显两极,山顶仍寒,远远看去,依存着隆冬的肃然萧瑟,可山脚下已是暖意盎然,视线所及便能看到星点绿植,野花丛生。 此次衡阳发帖笺请,本是想与众人同去同归的,无奈后来收到的回帖实在太多,且那些不请自荐的娘子、郎君平常与衡阳的往来也是不断的,是以算到最后,衡阳便决定此番骊山踏青夜宿,凡来者车马自理。 这样一来,衡阳轻松不说,来参宴的那些娘子郎君也能轻松而来,潇洒而归,大家都乐的自在。 不过因是主位,所以衡阳特意早了两个时辰出宫,索性一路顺畅,她能赶到骊山行宫用上热膳。 今日是十五,衡阳斋戒茹素,本想和秋妃分桌而食的,谁知秋妃一听衡阳斋戒,便笑着过来打了招呼,开口就道,“我与公主这斋戒之习倒凑在了一块儿,也是省了我一桩心事。” 秋妃娘娘这一开金口,衡阳便笑着相邀,随即与她并列入了膳席,而赵卿欢见状,则是识趣的悄悄退出了堂内,不过她还没走出衡阳下榻的屋舍,迎面就碰到了从外头进来的小良子。 “怎么还在这儿转悠?”赵卿欢打趣道,“若再不去你干爹那儿,到时候怕是谁都救不了你咯。” “赵掌媒误会啦。”小良子咧嘴“嘿嘿”一笑,然后冲里屋努了努下颚道,“秋妃娘娘在公主这儿用膳了吧?” 赵卿欢点点头。 小良子闻言立刻说道,“走走,那赵掌媒赶紧跟着我去用膳,灶间这会儿已经熄火拉,怕是应该没什么可以单独留给您下口的了。”他说罢,便是不由赵卿欢拒绝,拉着她就往外头走去。 骊山行宫群舍南簇北拥,南边的屋舍坐北朝南,北边的则是坐南朝北,俗有“阴阳”之分。 这行宫群舍由“十”字型的两条回廊前后衔接,周围配院带园的,若没有小良子给赵卿欢带路,只怕她才出衡阳下榻的屋舍就已经迷了路。 可却不曾想,她这七拐八拐的跟着小良子瞎走,最后竟在梅遇笙夜宿的屋前止了步。 视线所及,一袭束腰宽袍的梅遇笙正跪坐桌前,似就是在等她来一般。 “九郎住这儿啊?”有口热饭自然是好的,赵卿欢并不排斥,更何况,比起一个人冷冷清清的待着,赵卿欢倒真觉得梅遇笙这儿其实更好打发时间。 “要一起吃么?”梅遇笙吊儿郎当的提着筷子将自己面前的空碗敲得“叮当”作响。 赵卿欢顺势看去,桌上有四菜一汤,还冒着腾腾的热气,顿时觉得食指大动,便是不做矜持的就脱鞋进屋落了座,然后敷衍的说了一声“多谢九郎”后便端着碗吃了起来。 梅遇笙见了,不着痕迹的屏退了一旁的小良子,然后单手托着腮,一边勺了一碗热汤推到了赵卿欢的眼前,一边佯装漫不经心的说道,“慢些吃,当心噎住。” 赵卿欢此时正拿着筷子和一只酒糟鸡斗智斗勇呢,闻言只偏头看了看一旁问道,“小良子呢?他吃过了?” “早吃过了。”梅遇笙看她捣鼓了半天也没有把鸡腿扯下来,终于看不下去伸出了筷子帮忙,不一会儿,整只酒糟鸡便连肉带骨被均分了开来,瞬间一阵酒香弥漫。 赵卿欢满足的夹了一块鸡腿放入碗中,咬了一口以后回味了一下,随即心满意足道,“之前在宫里的时候就听衡阳说过骊山行宫这酒糟鸡做的极好,今天我也算是沾了九郎的光了。” “我吃着一般,酒气太重,只怕你是肚子饿了吧。”梅遇笙非要和赵卿欢唱反调。 美食当前,赵卿欢才懒得和他计较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闻言竟意外的没有回嘴,只挑了挑眉以示不屑,然后又低下了头吃起了碗里的鸡肉。 不得不说,几次跟着梅遇笙用膳,赵卿欢吃的都很是酣畅淋漓。主要是梅遇笙的嘴刁,眼下又是圣人身边的大红人,普通的菜肴那是根本端不到他的桌上来的,所以眼前这一顿,赵卿欢自然也吃的愉快。 尤其是那一只蒸闷极具火候的酒糟鸡,肉嫩汁鲜,醇香不腻,熏腌微甜,真如衡阳说的那般口感极佳。赵卿欢饿劲上了头,便是连着一口一口的吃,很快的,大半只鸡就果了她的腹。 “你这么个吃法,往后谁养得起你啊?”席间,梅遇笙只吃了几根菜,扒了几口饭,他的视线,几乎没有离开过赵卿欢。 而一心冲着填饱肚子来的赵卿欢此刻也已经吃了九分饱,闻言便咽下口中的饭菜满足的笑道,“天大地大吃饭最大,更何况不过是吃了九郎的半只酒糟鸡而已,九郎不会是心……疼了吧?” “你脸怎么红了?”听赵卿欢说话轻缓,还带着浓浓的鼻音,梅遇笙便定睛看了看,这才发现赵卿欢的脸颊竟透着不太自然的红晕。 “不知道啊。”赵卿欢眯着眼,抬起手往自己脸颊上贴了贴,然后含糊道,“只觉得头晕晕的,许是……春困?”她说着,便是不管不顾的往身旁的软垫上靠了过去,然后还不忘冲梅遇笙嘱咐道,“你去忙,我先眯一会儿,让小良子一会儿来喊醒我就行……” 听着赵卿欢渐轻的声音,梅遇笙“哗”的一下站了起来,一手端起了那锅酒糟鸡闻了闻,然后摇着头自言自语失笑道,“你这是要多迷糊,醉了还是困了都分不清?” 而就在这个时候,小良子正巧跑了进来,见梅遇笙站着,他便不看状况张口就道,“干爹,冯大娘让我问您,山上阴湿,要给您和赵掌媒烫一壶惠泉酒暖身吗?” 梅遇笙摇了摇头,不着痕迹的垮了一步挡住了已经睡着了的赵卿欢,然后冲小良子说道,“不用了,你先出去,守着门口别让人进来,我有些事儿要和赵掌媒私谈,等我们用完了膳,会喊你的。” “好嘞。”小良子根本不疑有他,以为赵卿欢这会儿还坐在梅遇笙的身后正好生用膳呢,闻言便重重的点了点头,然后颠儿颠儿的跑出了屋舍。 第五十七章 红鸾心动 有粉红! 山间气候多变,方才还是晴空万里暖日高照的,不过眨眼的功夫,便阴沉了下来,又过了片刻,竟淅淅沥沥的飘起了细雨。 桌上的菜早已冷了,梅遇笙从厢房里取出了一条薄毯走到了桌边,然后弯腰将毯子盖在了赵卿欢的身上。 许是感觉到了一丝忽至的暖意,赵卿欢浅嘤了一声转头换了睡姿,却一不小心将额头抵在了梅遇笙的掌心间。 炙热之感顿时在梅遇笙的全身散开,他僵硬的跪也不是,站也不是,竟就那么半蹲着愣在了原地。 有些情绪,好像眨眼间就从心底喷涌而出,猛烈的他几乎快要承受不住了。 他的计划中,有隐瞒的身份,有家仇,有族恨,有兄弟情义,有祖辈恩情,也有她赵卿欢,却唯独没有眼下心里这种不受控制的感觉。 分明,赵卿欢的尖锐、自护和执意都这么清楚明白的展现在他的面前,他本该是不屑不顾的,可视线却总是会不自觉的跟着她的身影打转。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博她一笑成了执念,和她斗嘴却总不忍看她默默生气,不愿让她置身危险,更不想让她陷入复杂的权贵争斗。 而最可笑的是,这些念头竟都是点点滴滴慢慢渗入他的心中的,他浑然不觉,直至那日,禾煜问他:莫非你舍不得赵娘子帮我们跑腿? 是啊,他忽然发现,他竟真舍不得! 窗外,雨声沥沥敲打屋檐,梅遇笙甚至听到了自己的心跳,随着赵卿欢的浅吸,让这间堂屋显得更加的空旷了。 窗未合,风已潜,一股凉意席卷而来,他却只感觉到掌心的那份温热,似盛着最想呵护的东西,丝毫不想松开。 忽然,她的头一转,清丽的素颜就这样呈在了他的面前,双颊莹润,眉目如画。 这张脸,即便是他看着,也会时不时想起,每当想起,总是能会心一笑。以前他不知是为什么,也不知是在笑什么,可这一瞬间,他竟明白了,许这样,就是喜欢。 是,是喜欢。因为喜欢,所以不舍,因为喜欢,所以想念,因为喜欢,所以…… 鬼使神差般的,梅遇笙竟猛的低下了头,他的唇抵在了她的面前,只有分毫只差。 可就在此时,山风猛的灌入屋舍,拍得窗棂“吱嘎”作响,忽然,赵卿欢似半梦半醒的微睁了双眸,神色涣散,目光微浑,只轻轻的呢喃了一声:“顾、郎……” 可她还不曾说清,那句呢喃就戛然止于梅遇笙的唇间。 冷风盈雨,天际似混,梅遇笙只觉自己的心徒然一暖,呼吸和心跳便骤停在了那一抹柔软中。 想他兜兜转转,竟会喜欢上一个心系旁人的丫头,真是风水轮换,流年不利啊! ※※※※※※※※ 赵卿欢醒来的时候窗外还有一丝亮色,不过矮几上却已点了灯烛。 她呆呆的坐了起来,下意识就伸手拉住了从肩上滑落至腰际的薄毯,纷乱的思绪却怎么都和用午膳那会儿接不上弦。 “赵掌媒,您醒啦!” 忽然,小良子一个俯身冲到了赵卿欢的跟前,一边笑眯眯的递上了一杯温茶一边嘀咕道,“您若再不醒,我都快要睡着啦。” “我怎么就……嘶!好苦!”赵卿欢一边呢喃一边就将茶盏凑到了唇边,可一喝却是满嘴的苦味,惹的她顿时眉头紧蹙。 “您再喝两口,这苦丁解酒是最好不过啦。” “解酒?”赵卿欢一愣,扭头看了过去,却发现餐桌上已收拾干净,只留了一对杯盏和一个温着的茶壶,她顿时就更疑惑了,“我午膳并不曾吃酒啊?” 小良子捂嘴闷声一笑,然后挤眉弄眼道,“说起来啊,我还是第一次见着吃个酒糟鸡都能吃醉的人,不过其实也难怪啊,那酒糟鸡是用无锡的惠泉酒做的,惠泉肆香,三杯袭人,您以前应该也喝吧,那惠泉酒啊劲儿可足了,也难怪您一吃就醉。” 惠泉酒…… 赵卿欢脑子嗡嗡的,一边囫囵的将整杯苦丁茶倒入了口中一边连忙站起了身问道,“这会儿什么时辰了?” “未时末啦。”小良子虚扶了赵卿欢一下,借力帮她稳住了重心。 “糟糕!”赵卿欢惊呼了一声,便是来不及多说什么提了衣摆就冲出了屋舍。 待她慌慌张张的跑到前堂的时候,堂屋里面已略见热闹了。 赵卿欢侧身躲在门扉后头悄悄往里头看了看,入目便有好几张熟悉的面孔,而南首高阶之上,衡阳和秋妃娘娘正端坐桌前,附耳相交,巧笑倩兮。 赵卿欢随即低头看了看身上那睡得褶皱横生的官服,总觉若是这般进去不免有失体统,便想着不如趁这会儿先回屋换套衣裳再说。 可正当她挪步后退的时候,背上突然一软,似撞到了什么人。 赵卿欢不由惊的冒出了满额的细汗,猛一回头,却见梅遇笙正居高临下的看着自己,眼中一片戏谑。 不知为何,见到是他,赵卿欢便松了一口气。可正当她没说一句话低了头绕过了梅遇笙就想走的时候,却见梅遇笙已经先发制人的伸出了脚横在了她的足边。 “干嘛。”赵卿欢不耐烦的仰起头瞪了梅遇笙一眼。 “苦丁喝了么?”梅遇笙似漫不经心的问道。 赵卿欢一愣,思绪顿涌,这才想起自己午时分明就是和梅遇笙一桌用的膳,当即想都没想就重重的抬起脚眼都不眨的踩了下去。 “喂!”梅遇笙吃痛的跳了起来,见赵卿欢已经要抬另一只脚了,他连忙伸手一挡,抵住了她的膝盖道,“君子动口不动手,更何况我怎么着你了,你要这般拼命。” “那锅酒糟鸡,我……你也不知道拦着我一下?”赵卿欢其实自知理亏,却总觉应该在梅遇笙身上撒点什么气方才能解了心中的烦闷。 “赵掌媒,我的诚意天地可表,既开桌请你用膳,怎还能阻了你吃菜?如此不堪的做派,我可摆不出来。”梅遇笙是真哭笑不得了。 “你……你……黄鼠狼给……” “小欢?”而就在赵卿欢怎么也编排不出理由找梅遇笙茬儿的时候,她身后忽然响起了衡阳的声音,“你方才去哪儿了?我让绿荷找了你两回都不曾找着你。” 赵卿欢一怔,连忙回头迎上了衡阳道,“让您担心了,我方才……方才和梅公公一道用膳,结果席间贪了杯,酒气上头就眯了一会儿,这才耽搁了。” 若要撒谎,这乱糟糟的当下赵卿欢还真不知要找什么借口能让衡阳信服的,可若要她直言说自己是因为贪吃了几口酒糟鸡而醉了头,这样没面子的事儿赵卿欢也是说不出口的,最后她索性就干脆真假参半把话混在了一块儿。 “是梅公公骗你喝的酒吧。”衡阳看似心情不错,闻言不但没有追问,反而还艳羡道,“不过山间美景怡然,阴晴柔目,见了心怀自然宽敞,品酒作乐也是常情。你也应该谢谢九郎,有他附庸风雅,才有你的片刻闲暇呢。” “公主说的是。”赵卿欢硬着头皮笑了笑,余光一扫,就瞥见了抿着嘴的梅遇笙正在那儿冲她直瞪眼。 “行了,既睡醒了,那就赶紧去换身衣裳,这会儿人都到的差不多了,男女一堂,虽隔了屏风分了屋,但还是要留个心,免的出了什么乱子。我要陪着秋妃娘娘,娘子们的那些琐事,你且赶紧来帮我打点打点,绿荷即便心细,也还是摸不着门道的。”衡阳笑着吩咐道。 “是。”赵卿欢闻言便不敢再做耽搁,连连冲衡阳行了个礼,然后就匆匆的退了下去。 可是当赵卿欢换了一身清爽的官服重新折返前堂的时候,衡阳却不见了踪迹,正南首的高阶上,只有秋妃娘娘一人独坐桌边,正和一旁的婢女耳语着。 赵卿欢纳闷的顺手拉住了一旁的一个婢女问道,“公主呢?” 那婢女端着托盘摇了摇头,“奴家不知。” 赵卿欢冲她笑了笑,然后抬头看向了前方的秋妃,就在她犹豫着要不要借这个机会上去打个招呼的时候,忽听外头有侍者传唱道,“洛阳云娘子到。” 赵卿欢闻言,顿时就转了身朝门口迎去。 廊下,云千素翩然而至,她今日身着一袭粉色襦裙,裙角绣有展翅欲飞的彩蝶,微风拂过,裙袂翩翩,竟让她有一种踏风而来的感觉,更显得她蛮腰赢弱,楚楚动人了。 “娘子怎么这么晚才上山,还有,明柳先生呢?”赵卿欢一见云千素便笑着拉住了她的手,带着她就往里面走。 “他来了呀,不过留在半山腰了。今儿九郎不是也在么,人太多,他怕九郎又闹起来,回头若是扫了公主的兴可就不好了。”云千素笑着回道,言语间还时不时的左顾右盼了一下。 “半山腰?”赵卿欢不明所以,“先生要睡在山里啊?” “哈哈,哪儿啊,山腰那里有一处私宅是他们方家的,平日作清修斋宿之用,很是清雅,他是常去的。” “咳咳,是这样啊。”赵卿欢听了云千素的解释就尴尬得咳了一声,然后深吸了一口气稳了稳心思,随即就和云千素一道绕过了屏风进了娘子们齐聚的屋中。 第五十八章 骊山夜雨 上 当晚,骊山行宫夜膳席间,可是让赵卿欢好好的使了一下自个儿那“活户籍”的本事。 这一堂两屋约莫二十来人,不论是之前认识的还是不熟悉的又或者压根就没见过的,赵卿欢都能一一报上名讳族门来。 且她在与人相谈的时候口气恭敬,不卑不亢,话呢又是挑着好的上台面的讲,是以这一大圈下来,在座的娘子、郎君们对她的印象都极好。 俗话说,一回生二回熟,前有赵卿欢的一一介绍,后有她和梅遇笙分别带着娘子、郎君暖了场子,这一来二去的,虽男女落座的长案中间隔了一条宽道儿,但却不碍大家饮酒作乐、玩闹行令,而且席间还有衡阳专备的伶者舞技助兴,是以不过半个时辰,堂屋里便是欢笑阵阵、气氛高涨了。 推杯换盏间,已有小娘子悄悄的挨到赵卿欢的身边借着酒劲同赵卿欢打听起了对桌的郎君,赵卿欢也都是知无不言的。小娘子们听得高兴,走的时候人人都会往赵卿欢手里塞一个小香囊,因此不多一会儿,赵卿欢的脚边就堆起了花花绿绿的钱袋子。 “今晚你和九郎可是双赢,不行,明日回长安,我得拉你去西市转转,你请我去酒肆吃酒。”寻着赵卿欢的一个空当,云千素赶紧挨了过来。 赵卿欢被云千素一靠,顿时低声笑问,“娘子是何时知道九郎私下在做媒人的?” “他哪儿是做媒啊,便是成人之美也都是随心所欲的。”云千素把玩着手中的酒盏道,“其实呢不用我说,你也应该猜得出,他进了宫,见的人多了,左右帮人牵线搭桥做个月老红娘,那都是水到渠成的事儿。他素来爱惯闲事,又视财如命,这个活儿倒是适合他。” “是挺视财的。”赵卿欢同意的点了点头,又凑近云千素的耳畔嘀咕了一句。 云千素闻言就惊呼道,“真的?这么高的价码?” “九郎是个聪明人,他周遭非富即贵,若价码低了,岂不显得他没了身份?”赵卿欢说着顺势翻了翻手中的纸笺,嘴角微微弯了一弯。 “这是什么?”云千素好奇问道。 “红娘签。”赵卿欢将那几张纸笺折好压在了酒壶之下,仔细同云千素解释道,“便是一堂共乐,总归是男女有别的,在座的也都是有身份的娘子郎君,左右隔着屏风,能偷偷瞧上几眼就算不错了,又何谈相知相识。” “所以……”云千素听得有趣,顿觉赵卿欢到底是正经的衙门媒官,比梅遇笙这个全凭一张嘴的野路子是要厉害些。 “所以若是娘子看中了对面的哪个郎君,就会写一张红娘签给我,能配成,就是有缘人。” “竟是这样。”云千素向来远居洛阳,又是心有所属,所以这些年来不论是赏秋小宴还是踏青笺请宴这一类的团宴她都不曾参加过,是以还真不知道有流传“红娘签”这么个事儿,不由继续好奇道,“可中间隔了一个台子呢,左右还有屏风遮挡,我方才仔细瞧了瞧,最多也不过是恍看了那几个郎君的脸而已,这般模糊,又怎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更何况我连对面那些人是谁名谁也不知道,即便有欢喜的,又如何落这个笔呢?” “衣裳啊。”赵卿欢说着偏了头避开了屏风望向了对面。郎君长案边,皆是推杯换盏的“叮当”声,笑声朗朗,高谈阔论,倒是与娘子们这边的轻声细语相映成趣。 “衣裳?”云千素纳闷的也跟着赵卿欢探了头,定睛一看以后方才恍然大悟道,“你不说我确真是没看出来呢。” 赵卿欢笑道,“这回看清了吧,即便坐的远,眉目虚晃,可每个郎君的衣裳却不一样,即便是颜色相近了,绣纹也不一样,心仪谁,在红娘签上落笔写下郎君衣裳的色泽纹饰,那就错不了了。” 云千素了然的回了头,确见同桌娘子们的襦裙也是各色千秋花式不同的,又问道,“郎君那边,也会写这个红娘签吧?” “郎君那儿叫月老牌。”赵卿欢笑着提壶给云千素添了一些酒。 云千素闻言抿嘴道,“我是第一回听说这个,难怪今儿我上山的时候,明柳同我说正好让我去长长见识呢。” “先生见多识广,男女同宴本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事儿。”赵卿欢见云千素将酒盏中的酒一饮而尽,随即便笑着调侃道,“不过如今娘子知道了这其中的玩法儿,如何?要不要写一张红娘签给我,我好给娘子参详参详?” 云千素瞪了她一眼,伸手就戳了戳赵卿欢的肩头道,“是和你一见如故,知公主设宴你又特意相邀,我怕不来便是让你脸上无光,这才来给你撑撑场面的,你倒好,还编排起我来了。” “落花无意却也不代表流水无情,娘子你对郎君们没兴趣,可说不定对面九郎手握的月老牌里有写着娘子身上的这一袭襦裙呢。”赵卿欢眯着眼,说着说着还细细的打量了一番云千素。 云千素一愣,忽然咋舌道,“卿欢,你可知你这说话的样子像极了九郎呢!” 赵卿欢是正同云千素闹着玩儿呢,闻言嘴角便是一抽,当即神思就虚晃了一下。可正当她张了口要反驳的时候,却见绿荷翩然而至。 “赵掌媒,秋妃娘娘请您过去说话。” 云千素一听,连忙放开了挽着赵卿欢的手,然后无声的冲她笑了笑,便自顾自的转身又倒起了酒。 赵卿欢簌簌起身,一边嘱咐云千素少吃些酒,一边就跟着绿荷上了南首高台。 南首的高台可俯看左右两侧的酒桌长案,五级阶梯,赵卿欢提摆而上,在不绝于耳的丝竹宫调中,她恭敬的对坐着的衡阳和秋妃行了肃拜。 “这位就是赵掌媒?”秋妃笑着招呼她入座,不由感叹道,“却不曾想竟是这般年轻貌美的一个小娘子呢。” “娘娘谬赞。”赵卿欢微垂了头,拿腔作调的姿态她寻常是惯做的,恭敬之态都显在举手投足间。 “她心思细,本就是媒官出身,总是比咱们两个门外汉要更明白些。”衡阳顺着秋妃的话说了一句。 秋妃认同的点了点头,然后看向了赵卿欢,开诚布公道,“公主想必应该已把我的来意同赵掌媒说过了,那穿着月锦襦裙,梳着碧落髻的就是我的义妹,林怡秀。” 赵卿欢闻言,抬头看了过去,其实心里根本已是了然。因为今儿在座的娘子中只有林怡秀是生面孔,是以在晚膳前,赵卿欢就暗中打量过她,这个林娘子,虽姿色尚娇,但举止间却不见千金闺秀之态,即便是一身锦衣华服,却也难掩小户之气,也难怪如此受宠的秋妃娘娘会把这事儿带到衡阳和自己跟前来讲。 “林娘子姿形秀丽,容光照人,性子也活络热情,确是讨人喜欢。”但毕竟是官媒,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赵卿欢还是分得清的。 “这个妹妹从小与我一同长大,亲如手足,容貌虽是比不上别家千金,但却胜在心地善良。”秋妃也不虚晃夸大,实在道,“如今她快要双十芳华了,身边也一直没一个关心照顾她的人。我身居宫中,也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把她带在身边,是以总想能不能替她择一门良婿,这一辈子也算是不负她唤我一声姐姐。” “娘娘可有看中意的郎君?”赵卿欢自然是听明白了秋妃的意思,问话也很是直接。 秋妃一怔,转身看了看一旁正偏着头听曲儿的衡阳,方才重新与赵卿欢对视道,“赵掌媒确如公主所言那般是个直爽的性子。” “让娘娘见笑了。” “不,我喜欢赵掌媒这般有话直说,既这样,那我也就不再遮掩了,依赵掌媒看,沈拓沈伺郎如何?” 赵卿欢眨了眨眼,脑海中各种措辞顿时翻涌成浪。 今儿这是怎么了?没想到一场普普通通的笺请宴,倒让沈拓一下子成了众矢之的。 可是说来也奇怪,赵卿欢之前并不知道梅遇笙还请了沈拓,沈拓来的也晚,晚上膳席已开,他才翩翩入堂。不过许也正因为如此,他才得了满堂的瞩目。 从刚才赵卿欢收到的“红娘签”来看,一共六张签条,写沈拓的就有三张,如今再加上秋妃娘娘这一句,沈拓只怕今年要想不娶都是难的。 可是……梅遇笙不是已经存了私心要把他配给宋瑶的吗?既已有了打算,为何还要堪堪的让沈拓来骊山走一趟? “赵掌媒?”见赵卿欢蹙眉出了神,秋妃便轻唤了她一声,“可是有什么难处?” 赵卿欢猛一眨眼,整了整思绪便对秋妃说道,“娘娘不如先将林娘子的生辰八字写于我,沈侍郎的八字我这儿本就有,回头对一对便知是否合适。” “若是合适自然是好,可若是不合适呢?”秋妃隐隐有些担忧。 “若是不合适,我这儿倒有个不错的人选。” “哦?”秋妃闻言双眸一亮,“愿闻其详。” “太医署太医令魏川。”赵卿欢气定神闲的回道。 第五十九章 骊山夜雨 中 酒过五巡,宫调乐浅,醇香尤盛,堂外,是山间风雨,堂内,是觥筹交错。 南首高台之上,秋妃和衡阳还在聊着,而赵卿欢已退回了台下的长案边。言辞往来间,秋妃的余光时不时的会掠过赵卿欢坐着的位置,衡阳看在心里,却聪慧的并不点破,只漫无边际的和秋妃闲聊着宫里琐事,从妃子到宫婢,从侍从到圣人,私乐不止。 不过席间衡阳菜没有吃多少,酒倒喝干了好几坛,越坐,她就觉得酒气越上头,最后晕得只能扶着秋妃结结巴巴道,“今日娘、娘娘能来……能来这笺请宴我便是高兴的,特别高兴,娘娘高兴么?娘娘别客气,好好在……在骊山玩儿两日,回头和我一块儿回宫……” 秋妃见衡阳已醉的不清,便连连唤了伺候在一旁的绿荷道,“你快些找人扶公主回屋歇下吧,这堂内前空后空的,外头风雨又大,若公主醉酒吹了风,只怕要吐上一晚呢。” 绿荷此时正担心着呢,闻言便是连连点头,随后赶紧唤来了两个侍女,三人一并扶稳了已眯上了眼的衡阳就匆匆的从偏门出了堂屋。 当时堂内还有郎君在阔论边疆战事,小娘子这儿也依旧热热闹闹的在玩行酒令,秋妃娘娘淡淡的环视了周遭一圈,然后眼露倦意的同一旁的贴身婢女吩咐道,“你让人去给怡秀传个话,喝酒作乐点到为止,切莫玩的太过火。” “娘娘要回了?”小婢女恭敬领命,见秋妃说罢就站起了身,便伸出手稳稳的扶住了她。 秋妃点头道,“是啊,不曾想衡阳竟也是个会喝的,本宫这会儿都有些熏然了。” “奴婢送娘娘回屋以后再来给林娘子传话吧。”那婢女说着便随着秋妃迈开了步子,很快的,主仆二人就出了堂屋,一路往东南的屋舍走去。 山夜本就清凉,再加上廊外细雨不止,倒让迎风而行的秋妃顿时清醒了不少。 她的酒量很好,方才席间的那几杯其实还不足以让她觉得上头难受,是以被这冷风一吹,秋妃脚下的步子反而就更稳了。 同行的婢女本就是与秋妃朝夕相伴的,即便是夜色中,也察觉到了秋妃举手投足间的细微变化,待两人绕出了回廊以后,她便开口轻声说道,“娘娘,奴婢不懂,那衡阳公主分明知道您今日的来意,可左右却不见她帮娘娘筹谋,便是连那个什么赵掌媒都是娘娘亲自开口去请的,这个衡阳公主未免也太……” “你懂什么。”不等那婢女说完,秋妃就出声打断道,“衡阳的性子在几个公主里头是出了名的清冷孤傲,她素来不屑攀附,也鲜与妃子互利往来,皇上正是看中了她这一点,这些年才会一直舍不得把她送出去。越是这样的人,嘴就越严实,怡秀毕竟是本宫在润州留下的一笔债,当年若没有怡秀,也就没有本宫的今天。本宫不能忘恩,可皇上却万万不能知道本宫并没有忘恩,润州,是本宫最不该在皇上面前提起的两个字。即便有万千宠爱又如何,世人只见我常伴君侧,又有谁能知道我的担惊受怕?” “娘娘……”那婢女只感觉秋妃握着她的手微微一颤,不由担心的喊了一声。 秋妃闻言,转头冲她虚笑了一下,又道,“所以衡阳这性子本宫喜欢,冷漠之人就鲜有是非,没了是非,本宫才能好好的还怡秀一份恩情。你瞧着衡阳摆足了一副视而不见的模样,可你却不想想,为何那个赵卿欢在听了本宫的话以后并不吃惊,反而还一脸的理所当然,又为何她能这么快的就说出一个魏川来?若不是事先就有了准备,她哪儿能如此从容不迫?” “娘娘的意思是公主她……”婢女闻言有些了然了。 秋妃见她听明白了,便会心一笑,随即和那婢女就一道加快了步子。 ※※※※※※※※ 这一晚,众人直闹到了子夜方才罢了休。 小宴散场的时候,许多郎君都已醉的不轻,便是几个不胜酒力的小娘子脸颊也是一片绯红,需侍女搀着才能勉强站稳脚跟。 赵卿欢晚上是长了记性的,发了狠滴酒未沾,一并还看着云千素让她少喝了好几盅,是以小娘子们离席的时候,赵卿欢才能悉心打点,什么人送谁家的娘子回下榻的屋舍,她前后是安排的井然有序的。 “难怪衡阳公主一个时辰以前就离席了,有你在这儿尽心善后,她自是能高枕无忧的。”云千素是端着一杯消食茶看着赵卿欢里外操心的,眼见小娘子们都已经各自回屋了,她便利索的站起了身,一把拉过了刚喘了一口气的赵卿欢道,“既都忙完了,咱们泡汤去!” “啊?”赵卿欢以为云千素又喝醉了,连忙反手扶住她问道,“你是不是又偷喝酒了?” “我又不是酒鬼!”云千素径直失笑。 “这大半夜的,行宫里外都有侍卫把守,衡阳公主这次出宫是做了排场的,你以为这汤是你随随便便能泡到的?”赵卿欢其实心里也有些遗憾,这紧绷了一个晚上的脑子啊,若是能泡汤解乏,那真是再好不过了。可惜衡阳这会儿估计早已经睡了,没公主或者秋妃娘娘的口谕,谁都不能擅自进出汤池。别的不说,就单说出屋舍的门口就有侍卫值夜,若没有宫牌,是根本出不去的。 “谁和你说要在皇家行宫里泡汤啦,方家半山腰有屋舍,也有自家的汤池,咱们去半山腰找明柳不就成了!”云千素瞪了赵卿欢一眼,仿佛在暗骂她蠢笨。 赵卿欢也不甘示弱的回瞪道,“便是半山腰能泡汤,你要如何出行宫?大半夜的,翻墙还是挖洞啊?” “干嘛这么费力,有他带路啊。”云千素说着就冲赵卿欢的身后努了努嘴。 赵卿欢警觉的一转身,果然看到梅遇笙正双手环胸眼神微敛的站在她的后面。 索性赵卿欢对梅遇笙的神出鬼没已是见怪不怪了,看到他,她只撇了撇嘴问道,“你也去?” “我不去你怎么去?”梅遇笙冷哼一声。 “怎么去?”赵卿欢懒得理他,转过了头直接问云千素道,“外头有侍卫,虽天黑了,可下了一晚上的雨,山间路滑怕是都不好走,而且咱们也不能明目张胆的直接找人引路去半山腰啊。” “这骊山行宫啊,咱们梅公公都不知来过几会了。他说西南角的屋舍后面有个引道,鲜有人知,咱们从那儿出去,再从那儿进来,方便的很呢。”看出了赵卿欢的蠢蠢欲动,云千素干脆也不再多费唇舌,一个劲拉住了她招呼了梅遇笙一句就开始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还念叨道,“你说你,事儿都办完了大家伙儿都回屋歇息了,有什么好担心的。来骊山不泡汤,等明儿下了山,可后悔不死你!” 赵卿欢被云千素这样一带,干脆就放弃了争辩,脚下也跟上了云千素的步伐,小跑了起来。 其实说到底也都是贪玩的年纪,且不管是方绥之还是云千素都是可交可信之友,再加上前面还有一个梅遇笙保驾,赵卿欢觉得难得放纵一次其实也未尝不可。正如云千素所言,都已经到了骊山,若没有在这风景如画的地方享一下贵妃之爱的话,岂不枉然! 行宫夜路难行,可前面有梅遇笙引路,三人很快的就避开了值夜的侍卫和老嬷嬷,先是取了蓑衣斗笠,然后便径直到了西南角的引道处。 这地方本就偏僻,杂草丛生,那引道的出口就隐在两株参天古樟的后面,上头又覆了层层叠叠的藤叶,若不仔细,确是很难发现这儿还有一扇只有半人高的拱门。 梅遇笙显然对这儿很熟,三两下就拉开了遮掩着拱门的藤叶,然后轻巧一转八角门锁,只听“咔擦”一声,那门就打开了。 三人依次猫了腰穿过了拱门,然后一路顺着石子小径下了山。摸黑走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赵卿欢远远的就看到前面有摇曳的火光盈在墨色的和风细雨中。 她当即心里一惊,步子一乱,脚底顿时就打了滑。 “当心!”就在她差一点摔倒的时候,一旁的梅遇笙却眼疾手快的拉住了她的胳膊。 “前面……”赵卿欢指了指眼前的火光,这么明显,她不信梅遇笙和云千素会看不见。 可谁知她的担惊受怕才刚酝酿出来,身边的云千素却已经冲那处亮光跑了过去。 “云娘子……” “那是方绥之的人。”梅遇笙稳稳的扶住了赵卿欢,笑意不减道,“你不会以为这下雨天的,我们要一路走到半山腰吧?” 赵卿欢闻言,气的使劲甩开了梅遇笙的手,然后大踏步的就跟上了前面的云千素。 她当然……这一路就是在想这个问题,这群山峻岭黑漆瞎火的,她每走一步都在好奇是不是为了泡个汤要在这山道上走一个晚上。想刚才也没人告诉她方绥之会派人来接啊,她也不知这泡汤的主意其实是云千素早就计划好的,她真以为这不过是云千素的临时起意啊。 这会儿见到火光会担心,能怪她么? 第六十章 骊山夜雨 下 托了云千素的福,遇到了方绥之派来接应他们的人以后,赵卿欢就坐上了下山的软轿。 山路微颠,轿子摇晃,惹得她径直闭了眼就小憩了一路,等一行人抵至方宅的时候,赵卿欢已是一觉睡醒,神清气爽了。 下轿脱蓑衣的时候,赵卿欢就看到了已经在门口相迎的方绥之,当时云千素已先一步进了门,方绥之顺势就解开了身上的大氅披在了她的肩头,两人随即相视一笑,然后方绥之又低下头附在云千素的耳边说了几句话,云千素便是频频点了头。 “看什么呢?”忽然,梅遇笙的声音就在她背后响了起来。 赵卿欢连忙敛了神色,正转身呢,却只感觉一串水珠子扑面而来,溅了她一身。 “公公这蓑衣脱得真是惊天动地啊。”看着梅遇笙拎着手里的蓑衣直往自己跟前甩,赵卿欢恨不得直接装一盆水倒在他的身上。 “哎哟哟,都怪姓方的,省这点铜板,宅子门口就点一盏灯笼,黑灯瞎火的,溅了赵掌媒一身,抱歉抱歉。”梅遇笙咧嘴一笑,然后伸手就把蓑衣丢给了一旁的侍者。 赵卿欢只觉他根本就是故意的,正想和他争,手腕却突然被云千素给拉住了。 “还愣着呢?快快,进来泡汤去,这一路又是风又是雨的,若不赶紧泡泡汤驱驱寒,回头真要病了不可。”云千素说着就拉住了赵卿欢直往里头走。 赵卿欢压根都来不及好好的同方绥之寒暄招呼,只慌乱的冲他颔首一笑,人就已经被云千素带进了屋。 “没泡过汤啊!”门口,梅遇笙的喊声带着些许的不乐意。 方绥之嘴角噙着一抹笑意踱步至他的面前,睨着眼问道,“不是怎么都请不动你吗?这会儿倒是不请自来了,寒舍蓬荜生辉啊。” “别酸溜溜的给我咬文嚼字啊,要不是看在素素的份上,我才懒得过来呢,这大雨天的。”梅遇笙其实和方绥之是一般高的,但方绥之看他,就仿佛在看一个没长大的孩子一般,那种眼神,可以很轻易的撩起梅遇笙心里的不悦。 “哦,素素可没请你,素素请的是赵娘子。”见梅遇笙脸色一沉,方绥之便闷着笑意又说道,“对了,十一郎走的时候来了我这儿一趟,你知道吗?” “来你这儿干嘛?”东方旬这个小子,当时他就不应该大意,应该亲自送他和禾煜出城才对,谁会想到那两个小子嘴上答应的好好的,临走竟还摆了他一道,多大的事儿啊,还要找方绥之! “来做客啊。”方绥之说的理所当然,“十一郎和禾煜来长安城,来我这儿做客喝茶叙叙旧也不行?” “呵!”梅遇笙冷笑一声,根本不相信方绥之的鬼扯,“既你和他们交情深,那下次他们来长安城,我就让他们住到方家去,也好让我眼不见为净。” “恩,我也觉得以后是应该和十一郎他们多多联系,毕竟……他们走的时候还告诉了我一些有趣的事儿呢。”方绥之说着就转了身。 有趣? 梅遇笙琢磨得眨了眨眼,却是怎么都想不出东方旬那个小子会告诉方绥之什么事儿,便是先下手为强的迈开步子跟上了他,然后果断问道,“那小子把翻山雀的事儿告诉你了?” “翻山雀?”方绥之一愣。 不对!梅遇笙眼睁睁的看着方绥之一脸迷茫的神情,笃定东方旬说的肯定不是这一茬,便忍不住又追问道,“不是翻山雀,那是什么事儿?” “九郎,你……猜猜看?”方绥之缓了步子,笑得尤为欠揍。 梅遇笙冷笑一声,暗骂自己也是够蠢的,便聪明的不再接他的话自讨没趣,反而是加快了步子先进了屋,把一副无所谓的姿态摆的足足的。 ※※※※※※※※ 话说方宅私院的后面有一个偌大的汤池,池口天然,三面环山,男女共用,中间有秀石假山相隔,既保证了隐秘,又有共汤的乐趣,实在妙哉。 衣物什么是方绥之早就准备好的,赵卿欢根本无需多费心,一旁自有侍女细心打点操办,不过眨眼的功夫,她和云千素就身着中衣下了池。 池水潺潺热度适中,浸没在汤水里便能感觉到通体舒畅,寒意尽散。 而就在赵卿欢靠着池壁闭目养神之际,云千素忽然破水而来,拍了拍她的肩问道,“喝不喝?” 赵卿欢睁开眼,就见两人面前正漂着一个木托盘,盘子上摆着一小壶酒和两个杯盏。 “好啊。”方才在行宫席间她光顾着替衡阳前后打点,滴酒不敢沾,眼下一身轻松,赵卿欢自然不会拒绝。 云千素笑了笑,倒了酒提了杯放入了赵卿欢的手中,然后举杯和她的轻轻一碰,在“当”的一声脆音中,云千素说道,“三日以后我要回洛阳了,你若是得空来看我啊?” 赵卿欢喝酒的手一顿,转头在一片氤氲中看向了云千素,问道,“娘子为何要走?” “为何?”云千素笑了笑,“家在洛阳,怎能不回?” “先生愿意放娘子走么?” “也并非是第一次分开,没什么舍不得的。” “是沉香榭容不下娘子,还是先生容不下娘子,又或者是……五夫人容不下娘子呢?” 即便是身处暖热的汤池,听了赵卿欢的话,云千素也不由的感觉从脚底猛的窜起了一阵寒意,惊的她整个人微微一颤,紧紧的盯住了一脸肃然的赵卿欢,半晌才道,“你怎么……” 赵卿欢叹了口气,将那日偶然在沉香榭迷路听到的话说给了云千素听,末了才说道,“我不懂明柳先生,先生或许有他的无奈和不舍,毕竟他是方家的嫡子,肩上有方家的担子,可是……旁观者清,先生对娘子你也是一片呵护至情至性的,我不懂,既注定了情孝不能两全,难道先生就真的要这样拖着娘子你一辈子?” “小欢……”云千素闻言动容,千头万绪绕到了嘴边却不知要如何开口倾诉。 赵卿欢心里也是不好受的,方绥之盛名在外,她对他是有敬仰的,私下,她也是眼见他对云千素呵护有加的,可偏偏就是这样一对璧人,却左右不能在一起?这无疑就激起了赵卿欢骨子里的不服。 虽说云千素的事儿到了现在和她已经没多大的关系了,而且若说是郭贵妃的嘱托,她或许还不会如此上心,但正因和云千素私交渐深,赵卿欢才真的期望云千素能有一个好的归宿,是以心里的这份不平就更甚了。 眼见云千素欲言又止,赵卿欢便咬了咬牙又道,“不管眼下到底是谁容不下娘子,长安城却不会容不下娘子,沉香榭住不了了,娘子来我的翎竹苑如何?” “赵卿欢,你别乱出主意!”就在赵卿欢话音刚落的时候,隔着假山,梅遇笙的吼声就传了过来。 赵卿欢和云千素双双一愣,却听梅遇笙继续吼道,“衙门的事儿还不够你忙的么?你要这样参合素素的事?” 赵卿欢是分明的听出了梅遇笙的不快的,但若在以前,她肯定会立刻反唇相讥的,可眼下,她满脑子都是梅遇笙默默喜欢了云千素多年的假想,越假想,她就越觉得这一池子好像都是可怜人儿,当下就把梅遇笙的不快抛在了脑后,径直替云千素点头道,“行了,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你先来我的翎竹苑住几日,若是住的惯,你就再留些时日,若是住不管,我也不留你,如何?” 云千素正会心笑着,假山那头忽然又有了声音。 “如何什么,赵卿欢我和你说……”这一回,梅遇笙似乎不光是动口,听那边“哗啦啦”的水波声,他此时此刻好像正要出汤池往这边冲过来。 但忽然,就听梅遇笙“哎”了一下,紧接着,方绥之那低沉的嗓音便加了进来。 “你去哪儿九郎?” “你拉我干嘛?” “拉着你免得你非礼而视。”方绥之沉着道。 梅遇笙一听就跳脚了,“我?我视什么!你没听到赵卿欢要让素素去翎竹苑住么?” “听到了。” “听到了你不着急么?” “为什么要着急”这一次,赵卿欢和方绥之隔着假山,却是异口同声的。 然后,方绥之突然又追问道,“九郎,既你觉得着急,那是着急素素呢还是着急赵娘子呢?” “姓方的,你别给我搅混水,什么叫……喂,方绥之,方绥之你给我回来!” 假山的那一侧,随着一阵水波翻动的声音,方绥之和梅遇笙好像已一前一后的出了汤池走回了屋。 而听着那渐渐远去的脚步声,赵卿欢顿时敛了恍惚的思绪,然后回神对云千素道,“你瞧,明柳先生也不曾反对,那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小欢,我会给你添麻烦的。”云千素有些心动,又有些顾虑,“若我在长安城,夫人……一定会再来找我的。”其实云千素也知道,刚才梅遇笙也正是在担心这一点。 “长安才离洛阳多远,她难道就不会去洛阳找你吗?” “左右要好些,只要我安分的待在洛阳城。” “你放心,想来五夫人也是通情达理之人,即便她真的找上门,你是我请回家的客人,夫人应该不会太为难我的。” “小欢……” “娘子莫把事情想得太复杂,先生没反对,那就说明先生在暗中也会护着你的。”赵卿欢说罢就冲云千素敬了酒,然后举杯一饮而尽。 第六十一章 浮生一刻 骊山夜雨,浮生一刻。 在方宅山舍泡汤的这一晚,赵卿欢过得格外舒坦。不过汤水灼烫,池子里并不宜久待,是以在梅遇笙和方绥之进屋不久,赵卿欢和云千素也双双出了池子,净身后换了干爽舒适的长袍也一并回到了堂屋。 彼时已过子夜,外头的雨已经停了,堂屋内有古琴声隐隐传来,乐如天籁,音色韵沉清越,余音绝妙,缠绵悱恻。 “这个点儿还有乐师奏乐?”赵卿欢一脸惊讶的看了看云千素,只觉方绥之确实够附庸风雅的。 云千素闻言,只神秘兮兮的笑了笑,然后一边缓缓的拉开了移门,一边说道,“我猜,是有些人想显摆一下琴技罢了。” 赵卿欢顺势探头看去,堂屋里,竟是梅遇笙端坐琴前,在那儿撩拨细弦,落音成调,而他身旁的方绥之正提笔挥墨,点点素梅跃然纸上,绘形有神。 眼前此景,绝对算得上是赏心悦目的,正所谓君子会弁如星,终不可谖兮。 不过,这场景,却不似赵卿欢之前所想,以致她便忍不住好奇的问云千素道,“我以为他们俩会吵起来的。” “一定是吵过啦!”云千素却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而且不用问,肯定是九郎辩不过明柳的。” “叮”一声,梅遇笙抚琴的手势骤停,悠扬乐声戛然而止。 “谁稀罕和他吵。”梅遇笙说着一把推开了面前的古琴,一脸不以为然的模样。 “祖宗,那张是雷公琴,若是弄坏了,我看你拿什么来赔。”方绥之闻声笔尖一顿,但依然是目不斜视的。 可站在门口的赵卿欢却在瞬间屏住了呼吸,急急的迈开了步子俯身细细的看起了案台上的那张古琴。 蜀地雷家世代造琴,其中以雷威最为著名,传说他的技艺经神人指点,出神入化,制琴精妙,宛若仙器。不过在贞元二十年的时候,雷威就已经休匠封技不再造琴了,是以眼前的这张雷公琴,绝对算得上是金贵之宝。 赵卿欢一边想,一边伸手触了一下琴身,琴为伏羲式,紫檀所制,木色沉暗,龙池为圆形,凤沼作细长之椭圆形,琴面以微隆起之势成纳音,白玉制琴轸、雁足,刻工精美,令人叹为观止。 “这……是仿了‘九霄环佩’所造吧?”赵卿欢小心翼翼的问道。 方绥之落笔抬头,眼中笑意浅浅,“赵掌媒也是好乐之人?”言下之意,是她答对了。 赵卿欢忙摆手道,“不不,只是家师偏爱雷公琴,我不过是耳濡目染略知一二罢了,倒在先生跟前班门弄斧了,还望先生不要笑话我。” “这张琴名为‘玉池’,虽不能与‘春雷’、‘九霄环佩’相提并论,但确是出自雷公之手,世上独此一张,也算是良琴之作了。”方绥之说着就拎起了手中的那张墨宝继续道,“这画就送给赵掌媒,念你我知音一遇。” 赵卿欢双眸一瞪,嘴角顿时咧开了笑意,连忙点头上前接过了方绥之的画,正想道谢呢,忽听梅遇笙冷飕飕的开口道,“一张破画而已,就想收买人心。” “赵掌媒倾力相助,我自当礼待于人,九郎,你哪儿来这么多闲言碎语的?”方绥之这一次是看着梅遇笙说话的,眼露不耐,口吻见狠。 “这是做什么,还想吵吗?”而就在这时,云千素正端着点心走了进来,一落座,她就将还冒着热气的清粥分摆至桌,然后和赵卿欢说道,“你别理他们两个,回回见面都是吵,吵得人心烦意乱便是看着都恨不得让他们出去打一架才干净。” “恩,论口才,九郎应该比不过先生,但论拳头……”赵卿欢慢悠悠的端起了粥碗,闻了闻粥香后忽然顾左右而言他道,“娘子准备何日搬来我这儿?” “后日。”云千素安安静静的低头喝着粥,将方绥之那两道直直的视线撇在了一旁。 赵卿欢用余光一扫案桌对面的两个人,了然点头道,“后日我让侍女染婳在宅中候着娘子。” “好。”云千素冲她淡淡一笑,可握着勺子的手却不争气的有些微微发颤。 ※※※※※※※※ 圆月渐沉,星空微亮,寅时过半,赵卿欢和梅遇笙便起身准备夜回行宫了。 本来云千素也是要一并回去的,不过她才刚直了腰身,赵卿欢看了一眼方绥之就道,“算了,娘子就留在这儿陪陪先生吧,我和九郎是不得不回去,娘子倒是无妨的,回头若是公主问起,我便说昨日散席以前娘子就出舍下山了。” “这样好么?”云千素有些犹豫,“毕竟公主还不曾下山……” “确是无妨,且娘子本是我请上山的,公主宿醉一夜,今日只怕未必想的到娘子,娘子无需太担心。” “那……如此我就不折腾了,我送你们出去。”云千素闻言也不作坚持,只并了方绥之将梅遇笙和赵卿欢送出了山舍送上了软轿,左右嘱咐二人天黑路滑务必谨慎小心后方才目送他们上了山。 软轿一路晃到山顶下面的一个山坳处便停了下来,然后为首的侍者就同梅遇笙说道,“九郎,咱们点着灯,若是再上去,行宫此刻只要有人站在外头看守,很容易就发现咱们了,这会儿月明星亮的,便就要难为九郎和娘子自行上山了。” 梅遇笙了然的点了点头,出言谢过了抬轿的那些侍者之后,便和赵卿欢一起下了轿,然后顺着那若隐若现的石子小径开始慢慢的往上走。 山林清幽,半明不暗,置身这一大片的广袤古树中,踏夜徒步,其实对赵卿欢来说是一种别样的体验。 更何况这会儿风雨已静,空气格外清新,若是细听,除了自己和梅遇笙那浅浅的呼吸声以外,还能听见不知从何处顺流而下的山涧水声和虫鸣蛙叫,野趣盎然,令人神爽。 “你行不行啊?”梅遇笙走在赵卿欢的前头,刻意放慢了步子,一步三回头,倒很是配合她的步调。 “为何不行?”赵卿欢抬头看了他一眼,忽然开口问道,“此次笺请宴,为何你会请沈侍郎来?” “那你为何没有请宋娘子呢?”梅遇笙停下了脚步,夜色中,他的一双眸子竟显得格外明亮。 “我为何要请宋瑶?”赵卿欢紧张的暗自握住了拳,不断猜测梅遇笙会怎样的先发制人。 “因为韩少尹已是心有所属了,宋娘子的事儿,你不是应该从长计议才是吗?” 赵卿欢闻言下意识的闭了闭眼,默默的深吸了一口气以后方才沉着说道,“你果然已经知道了韩涛的事儿,所以之前才会如此大方的把要将沈拓配给宋娘子的消息告诉于我。” “事先并不知。”梅遇笙竟直言道,“不过是后来偶然在御前遇到韩少尹,我无意旁敲,他便悉数相告,想来可能也是怕我再给他乱点鸳鸯谱他无力招架吧。”见赵卿欢闻言紧紧的抿着唇,梅遇笙突然似发了善心一般的又说道,“还有,为何今日沈拓会在此,那是因为宋娘子把我们堂堂的沈侍郎给回绝了。” “回绝了?”赵卿欢愣住了,“为何回绝?” “我若知道,也不会放着不管了,估计……” 可梅遇笙这句话还没说完,赵卿欢就看到他脸色一变,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捂住了她的嘴,紧接着抱住了她这个人就一个劲的往后退。 “唔……你……”赵卿欢蒙了,当下第一个反应就是摇头挣扎。 可梅遇笙脚下的动作却丝毫没有滞缓的迹象,一边飞速的将她带进了枝繁叶茂的林子里,一边附在她耳畔轻轻说了一句,“别动,有人来了!” 赵卿欢顿时脚踝一僵,只觉一阵冷汗爬满全身,当下就吓的禁了声,只任由梅遇笙将她带到了一株参天古树的后头躲了个严严实实。 耳边,先是风过树叶的“沙沙”声,不多久,竟真的就传来了轻浅的脚步声,然后……便有了叹息不止的话语声。 “若能一直这样该有多好啊……顾郎……” 赵卿欢背靠着树干,在梅遇笙的怀中猛的抬起了头,一双眸子睁得大大的,眼底透出的尽是不解和迷茫。 那声音,分明就是衡阳的,为何在这黑漆漆的密道上,衡阳会……会和…… “衡阳,这次依你,可是以后,你却不能再随意做这么危险的决定了。”紧随其后的,便是顾容云的声音 赵卿欢浑身一颤,下意识就伸出手抓住了梅遇笙的衣襟。 梅遇笙低头看了看她,黑夜中,他俊逸的五官就这样清晰的呈在了赵卿欢的眼前,那双眼中盛着蓄势待发的精锐之气,仿佛只要她随意动一下,他就会再次狠狠的捂住她的嘴一般。 赵卿欢整个人都是虚软无力的,脑中有无数的念想奔涌而过,那是千万种情绪交织在一起的错乱感,有背叛,有惊讶,有害怕,更有想问一问衡阳和顾容云的冲动…… 而就在此时此刻,衡阳竟突然开口问顾容云道,“顾郎,若……此生我们都无法相守于世,那……便让我怀了你的孩子可好?” 第六十二章 方心未艾 那一日,直到衡阳并了秋妃娘娘一同出行宫下了山,梅遇笙的视线都几乎没有离开过赵卿欢的左右。 可是,她却依旧姿态端谦,笑容可掬,不管是谁同她说话,她都是对答如流心思缜密的,丝毫看不出那晚在林间、在他的怀中露出的满目慌张和手足无措。 梅遇笙原本真以为自己是看得懂赵卿欢的,可这一日,他却突然又看不懂她了。 宫辇浩浩荡荡一路北行,直入城门,穿街走巷,最后终进了皇城宫门。 赵卿欢是在宫门口下的马车,因秋妃与衡阳同辇,所以她并没有上前辞行,只和一旁的婢女交代了几句话以后就折了身。 梅遇笙是骑马压在队伍后面的,眼见她低着头从自己的脚步踱步而过,当即心里就是七上八下的不是滋味。 好不容易,看着衡阳和秋妃娘娘在殿前分了手,梅遇笙便是纵身腾跃策马而去,把一旁急急从东明阁跑出来候着他的小良子给呛得满口尘土。 “干爹……”小良子伸出手,欲哭无泪的看着绝尘而去的梅遇笙,额头的汗就这么滴了下来。完了啊,皇上在御前已经发话了,这让他一会儿如何回话啊! 话说梅遇笙骑马,赵卿欢走路,所以不过多时,他就顺利的在朱雀大街上拦下了她。 梅遇笙来的气势汹汹,径直吓了赵卿欢一跳,“你怎么……” “你若心中有气对着公主不好撒,改明儿就和素素去说说,憋在心里要生病的。”梅遇笙一开口,说的虽像是关心贴己的话,可脸上的神色却不那么友善,甚至还带着一丝不屑。 赵卿欢愣了愣,眨了眨眼半晌才皱了眉问道,“和云娘子说什么?” “说……”梅遇笙也被赵卿欢问愣了,当即就牵着马把她从街面拉到了窄巷里,居高临下道,“素素不是那种会嚼舌根的主儿,山里那件事儿,你大可放心同她絮叨。” “山里……”赵卿欢喃喃重复了一下梅遇笙的话,突然恍然大悟的抬起了头,轻了声儿道,“九郎说的是公主和……顾御史的事?” “不然呢?”梅遇笙吼了她一句。 “可这事没什么好说的呀。”谁知赵卿欢却淡然的摇了摇头。 “没什么好说的?”梅遇笙冷笑了一声,突然觉得自己是疯了在自作多情。 而赵卿欢却浑然不知梅遇笙暗生的恼怒劲,竟还开口嘱咐他道,“说来今日我也没寻着好的机会同九郎说一声,今晨在林间的事儿,九郎可否帮……公主守口如瓶?” “若我说不行呢?”梅遇笙眉眼渐寒,忽然也不知道是哪里生出来的火气,就这么和赵卿欢杠上了。 “九郎是聪明人,怎会不知道说了这事儿会惹出多大的乱子。说起来公主也颇为赏识九郎,九郎能睁一眼闭一眼,以后宫里头的事儿,只会更方便,如此捷径,九郎又为何要弃而不走呢?” 梅遇笙闻言忽然笑了出来!好,这可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了,想他就这样不管不顾的冲了出来一心一意念着要如何让她放宽心,可她赵卿欢倒好,竟在这儿还给他循循善诱了起来。 说白了衡阳和顾容云要偷趁**也好,要珠胎暗结也罢,这都不关他梅遇笙的事儿,可偏偏,赵卿欢此时此刻摆出的姿态,却让他心里的火气直窜,压都压不下去。 “你就是蠢!”气到后来,梅遇笙觉得自己简直是在对牛弹琴,便是恶狠狠的瞪了赵卿欢一眼,然后调转了马头便扬长而去。 赵卿欢抵在窄巷的青砖墙边,怅然所失的看着梅遇笙远去的背影,心里突然生出了一丝苦意。 山林间,衡阳和顾容云的对话仿佛还缭绕在她的耳边,直到此刻,她还能清楚的感觉到自己的心似被银针扎过一般的生疼。那时,若非梅遇笙在场,只怕她不仅会暴露了自己,更会当即不管不顾的冲出去责问衡阳和顾容云。 可是直到两人的话语声随着脚步声渐渐远去的时候,赵卿欢却顿时清醒了过来。 她是谁?有什么资格去责问?即便这次笺请宴,衡阳表面是承了她赵卿欢的面子登山开宴而实则是为了和顾容云暗中私会诉请的,那又关她什么事儿?她待衡阳如故友,可衡阳到底也是她的主子,她待顾容云如知己,可顾容云深爱的却永远都只有衡阳一个人。 从头到尾她都是知道两人的心思的,也是看着这段感情一路艰难走来的,她有什么资格去奢望?又有什么资格去责问? 可分明,她已经很努力的在忘记了,偏偏刚才梅遇笙的几句话,又轻巧的撩拨起了她心里的苦。 是啊,是苦,她替衡阳苦,金枝玉叶盛唐公主,却要这般卑微的去守护自己的感情,她替顾容云苦,御史才俊前程似锦,却不过只是权贵下必须牺牲的一颗棋子,她也替自己苦,明知得不到却始终放不下…… 但这些,都不能说,即便是烂在了肚子里,带进了棺材里,也都是不能说的! ※※※※※※※※ 过了两日,云千素如约而至,带着大包小包。 待染婳悉心的将她安置在翎竹苑的偏厅后不久,赵卿欢和裴苑正好从衙门回来。 云千素要暂住翎竹苑的事儿,赵卿欢事先是已同裴苑说过的,以致裴苑一见云千素,便笑逐颜开的上前拉住了她道,“久仰云娘子的大名,今日一见,当真三生有幸。” 赵卿欢一听,脸上没绷住,“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然后抬手拍了一下裴苑的后脑勺道,“哪儿有你这么狗腿的,还什么三生有幸呢,是嫌你自己年纪不够大是么?” 裴苑尤不开心的转头瞪了一眼赵卿欢,然后挪回了视线对云千素道,“您与她处久了呀就会知道她惯会做正经的,假正经!” “裴苑!” 赵卿欢厉呵了一声,吓得裴苑当即拉着云千素就往屋里跑,不过她一边跑一边还不忘同云千素说道,“眼下您来了就好,也省的我天天和师姐大眼瞪小眼的。对了,您若得空,能随便帮我画几张画儿么……” 左右不过眨眼的功夫,两人就这么把赵卿欢晾在了一边儿,手挽着手有说有笑的进了屋。 入了夜,三人一块围桌用了膳,席间裴苑热络的拉着云千素七聊八扯,一会说东市进去第一个巷子口的胡汤做的地道,一会儿又说五月五长安城的女儿祭是最热闹的,一会儿又说若是到了夏天一定要带云千素去尝尝西市豆腐西施家的冰镇豆花,林林总总,竟就这么一路说到了隆冬要带云千素去吃冻鱼。 云千素闻言,一一笑着点头允诺,可最后赵卿欢却听不下去了,赶紧出声问裴苑道,“早上钱掌媒给你的那十来张美人卷你规整好了吗?钱掌媒可是说了明儿一早就要问你拿的。” “啊呀!”裴苑闻言连忙丢了手中的勺子站起了身道,“你不说我还真忘记了,我这就回去整理。”说着她还顺势冲云千素眨了眨眼,一脸俏皮道,“反正您都在这儿住下了就多住两日,平日总听师姐说她这宅子太空少人气,如今咱们一同住,便是多吵吵她,娘子您可千万别不好意思呢。”她说罢,便就在赵卿欢的一记瞪眼中轻巧的起了身跑出了堂屋。 赵卿欢见状,不由揉了揉额际叹气道,“娘子别见怪,这个师妹从小被我师父怪坏了,性子乖张的很,本以为进了衙门多少能收敛些,可却不过是学会了做表面功夫罢了。” “是你太见外。”谁知云千素却笑意暖暖道,“我不曾有过姐妹,如今却觉得这也是一种遗憾,有个妹妹的感觉真好。” 赵卿欢被云千素逗乐了,不忍直言道,“这话娘子可千万别让裴苑听到,她会顺杆而上折腾死你的。” 云千素大笑,“瞧你那一脸感同身受的模样,想来是没少被折腾吧。” “等住的久了娘子就知道了。”赵卿欢收了笑意,突然谨慎的问道,“今日娘子是……一个人过来的?” “怎么会,是他送来的。”云千素闻言却尤为云淡风轻,“我把沉香榭的东西都搬来了,不瞒你说,下午你那小婢女在门口接我的时候,看到我搬来的那些东西眼睛都瞪大了。” “染婳同我说了。”赵卿欢点了点头,感叹道,“还好东面那个厢房也够放,不然我可就罪过了。” “罪过什么!”云千素蹙眉道,“我便是谢谢你还来不及呢,合该让他再多给你几幅画的,权当是偿我欠了你的这份人情。” “娘子这话说的。”赵卿欢连忙反驳道,“这事儿和先生并无干系,是我想多和娘子亲近亲近,怎又说到了什么人情上呢?” “不止是他,九郎也一样。”可云千素却依然叹气道,“一个是舍不得却又留不得,一个是可以留却又不想留,两人都当我是烫手的山芋,如今倒好,我安安分分的住在你这儿,倒让他们两个眼不见为净了。” “先生也是心有无奈,不然那日在骊山,他还用当着九郎的面儿把娘子你托付给我?分明先生自己就是很在意的,只是……” “这会儿你倒是帮他说话了?”云千素一愣,忽然失笑道,“小欢,于我和明柳这事儿,你是一日一个念想,倒真和几年前的九郎是一模一样的呢。” 第六十三章 君意忽至 翌日,赵卿欢因出衙门巡坊,顺路就特意去了一趟刑部。 然她一介官媒跑来此处,其实多少有些奇怪,以至刑部衙门口的侍卫当即就欲拦不拦的将她请到了门边,先是上下打量了一番身着官袍的赵卿欢,又定睛看了看她腰间的碧色石带,然后才小心翼翼的问道,“这位娘子是来……举案的?” “不是,某官媒衙门掌媒,今日特来拜会沈侍郎。” “侍郎不在衙门。”小侍卫如实道。 赵卿欢一愣,没想都自己竟扑了个空,不由问道,“侍郎是出去查案了吗?” “是,侍郎查案去了万年县,娘子若是有要事的话……” “不用。”赵卿欢想都没想就打断了小侍卫的好心提点,然后笑道,“某来访也是私事,想来却是不应该到衙门来找侍郎谈,多谢告知。”她说罢,便在小侍卫错愕的目光中速速的转了身。 刑部衙门出街有一条很长的甬道,道有并列四人见宽,两边皆是宫城高耸,灰瓦一片,单是看着就觉得庄严森畏,令人生寒。 赵卿欢快步的走在甬道上,想着今日会来找沈拓的缘由,也不由的觉得格外的欠妥。她感觉自己最近的魂好像丢了三魄,做什么似乎都没过脑子,这会儿还想都没想的就独自闯到了刑部来? 亏得是沈拓不在,不然岂不是要闹出天大的笑话?她一个官媒,竟跑到刑部来给堂堂的侍郎说媒……这估计她才开口,沈拓就能一掌把她给招呼出衙门去。 都说铁血的男儿面子薄,她虽不至于走南闯北,可这些年见过的人、事也算是多了,眼下竟会犯这种错误,真是…… 就怪昨儿晚上和云千素又聊多了,每回和云千素聊,她心就会更偏向云千素和方绥之一点,这一偏向,她就会感情用事,总觉得门当户对若是没有感情,兴许过一辈子也是痛苦。 对,没错,就是因为这样,她今天才会鬼使神差的跑到刑部来,想仗着自己掌媒的身份问一问沈侍郎心仪的娘子该是个什么模样的。 毕竟,刑部沈侍郎是梅遇笙看中的人,是秋妃看中的人,是骊山行宫里好几个小娘子看中的人。若是这个沈拓她能抢在梅遇笙之前拿下,那便又是漂亮的一桩,于她赵卿欢,那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 再者,这前头,不管是衡阳还是云千素,都是情路漫漫有待披荆的,赵卿欢折腾了余月,几乎就没找到下手的地方,便心念不如先换个方向、换个人,兴许还能来个柳暗花明。 可此时此刻,她才在刑部衙门口溜达了半圈,压根都还没进去呢,后悔的念头就徒然而生。这般莽撞,和当时梅遇笙直闯国公府有什么区别? 想不到,无意中竟真的让云千素一语成谶,她最近似总会做出些和梅遇笙举止颇似的行为来,真是……近墨者黑!看来最近她实在是和梅遇笙走的太近了一些。 正这样想着,赵卿欢只感觉头顶一暗,似有什么东西直直的挡住了她的前路,遮住了她头顶的暖日。她狐疑的抬头,面前突然就出现了两个骑着马的人,皆背着光,居高临下的横在她的面前,摆出了一副打量人的模样。 赵卿欢正想后退避让,却忽听有人笑道,“赵掌媒。” 她抬脚的动作一顿,正皱眉呢,前面梅遇笙已经纵身跃下了马迎了上来道,“你我可真是天涯何处不相逢啊!” “梅公公,真巧。” “真巧。” 两人假模假样的寒暄了两句,赵卿欢正要问他怎么也来刑部衙门的时候,另一匹马上的人也在这时跳了下来走上了前。 赵卿欢定睛一看,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沈拓! 她心里顿时打起了小九九,暗中还瞪了梅遇笙一眼,然后便硬着头皮冲沈拓行了肃拜道,“见过沈侍郎。” “赵掌媒多礼了。”沈拓也环手回礼,抬头便问,“赵掌媒可是稀客啊,今日是来举案的?” 是了,谁都会觉得她一个官媒虽穿着一身官服,可也不可能是跑到刑部衙门来给人说媒的。是以赵卿欢闻言便是嘴角微颤得笑道,“这……本是有些私事想问一问侍郎,正巧……” “你瞧,我便说这骊山一行,我们沈侍郎就要成了人人争抢的如意郎君了。”结果不等赵卿欢把话说完,梅遇笙就直言不讳的将她的来意摆上了台。 赵卿欢有心想驳,却又无言以对,最终只能干笑着看了看梅遇笙,又看了看沈拓,干脆来个闭口不答,让人猜不透她此时此刻心里真正的想法。 “梅公公言重了,某不过一介凡夫,又怎能和长安城那些贵胄公子相提并论。”沈拓仿佛是看出了赵卿欢的尴尬一般,顺势就接了口圆场道,“不过若今日赵掌媒真是执工差而来,那某也是愿意配合的。” 沈拓这话一出,惊的不止是赵卿欢,更有梅遇笙。 “沈侍郎,方才在来的路上你可不是这样回答我的。”梅遇笙笑道,“怎么,查人判案某能助你绵薄之力,说媒保亲侍郎你就信不过某了?” “梅公公这话说的。沈侍郎乃朝廷官臣,如今婚配令已过半期,侍郎还是孑然一身,若说着急成家大事,也是人之常情,怎听公公的口气,是要越俎代庖帮咱们官媒衙门的掌媒来操心这整个长安城的单身郎君娘子了?”既沈拓都开口了,赵卿欢便没有再沉默的理由了。如今三人对峙,沈拓似明显的站在了她这一边,她又有圣人颁的“婚配令”做令箭,一套说辞自然是说的冠冕堂皇、义正言辞的。 可梅遇笙就是端出了要和她斗嘴的架势,闻言便笑道,“赵掌媒这过河拆桥的本事某真是心寒,想骊山笺请宴不过就在眼前,赵掌媒竟就这么把忙里忙外的某给忘了个一干二净,某这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呢,如今倒成了越俎代庖了。” …… 梅遇笙的伶牙俐齿,从来都是收放自如的,赵卿欢被他堵了个张口无声,脑子里的思绪那叫一个风起云涌啊,可偏偏能顶他的话不能说,能说的又没办法顶到他,真让她眼红气急的浑身不爽快。 而就在她堪堪不言之时,沈拓却笑了起来,忽然风马牛不相及的说道,“想起来我第一次见赵掌媒,是因为顾御史吧。” 赵卿欢气得一愣,忽而眨了眨眼,努力拉回了思绪回忆道,“是,那时我刚进官媒衙门不久,有日去东市巡坊,正好遇着侍郎和顾御史联手在查二十四盗案,在东市府廨我与沈侍郎有过一面之缘。”赵卿欢说完也惊讶了,她没想到这件事儿沈拓竟也还记得。 “对,后来我还问过顾御史,他说与你是旧识。”沈拓双眸烁烁,炯炯有神,却一直含蓄的看着赵卿欢,一点儿都不曾偏离过视线。 赵卿欢却浑然不知,只不住的点头道,“是,我与顾御史确是旧识。” “索性只是旧识。”沈拓明朗一笑,忽然眉宇微挑的转了头同梅遇笙说道,“方才出万年县的时候,梅公公不也好奇某到底心意怎样的娘子么?” 三个人,两匹马,梅遇笙却一直是那个站在局外冷眼旁观的,即便他方才嘴皮子翻了天儿和赵卿欢你来我往争的厉害,却也不妨碍他一直静静的在一旁看着沈拓。 沈拓的目不斜视,沈拓的谦谦笑意,让梅遇笙心里生出了一股古怪的念头。 而就在此时,沈拓又突然这样毫无预计的反问了自己一句,梅遇笙心里顿时笃定了自己脑中横生的那个荒谬念头。 不会是…… “是怎样的娘子!”这一次,是赵卿欢问在了梅遇笙的前头。 “恩,某觉得,如赵掌媒你这般,便就值得某心仪所向……”沈拓笑容可掬,棱角分明的五官中映出的全是柔和之光,和他素日的刚毅沉稳简直判若两人。 赵卿欢愣了愣,当下就觉得沈拓这句话说的有些奇怪,只闷闷的佯装明了道,“哦,原来侍郎喜欢为官的娘子。” 沈拓闻言一怔,眼里的笑意就更甚了。 而一旁的梅遇笙干脆直接翻了翻白眼,当下俊脸就黑了一半,一扬手中的缰绳突兀问道,“沈侍郎不是说还要回衙门去查一查之前几桩疑案的相似点么?” “恩,没错。”沈拓听后不疑有他的对梅遇笙感谢道,“今日便是有劳梅公公随某跑这一趟万年县了,梅公公人脉之广,某好生佩服。” “哪里,承蒙侍郎看得起,也不会做什么过河拆桥的事。”梅遇笙一语双关的撇了撇嘴角,顺便睨了一眼思绪还在打转的赵卿欢。 沈拓无声一笑,也觉今日自己虽表露了心声但却并非天时地利人和,便见好就收道,“那某就此告辞。”他说罢便匆匆的行了礼,然后纵身上马就直奔不远处的刑部大门。 而就在那阵阵远去的马蹄声中,赵卿欢却忽然“嘶”了一声眼睫飞闪了几下,然后冲着梅遇笙道,“这长安城里为官的小娘子能与沈侍郎年纪相仿且还不曾婚配的,好像真的不多了。” 第六十四章 浪推一潮 梅遇笙几乎是扬鞭一呵扬长而去的,赵卿欢在他身后避之不及,吃了满嘴的尘土,呛得直眯了眼。 而且梅遇笙这一鞭子跑的很快,绝尘中,他胯下的骏马已奔进了皇城直闯东明阁,险些把老早就候在门口的小良子给惊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干爹。”小良子打小儿就跟在梅遇笙的身边,看惯了他脸上喜怒哀乐的神情,当下不过一抬头,心里就凉了半截,只盼着今儿这天能早点黑,他能早点回宫去伺候贵妃娘娘。 “你闲的很啊,总在这儿打转悠?”梅遇笙纵身下马,神色不阴不晴的,说出的话也是阴阳怪气的。 小良子“嘿嘿”一笑,连忙狗腿状的上前道,“圣人在殿前问过您一次,说若是您从刑部回来了,就让您去一趟御书房。” “皇上什么时候问起的?”梅遇笙闻言解披风的手一顿,回头问道。 “半个时辰了。”小良子眼睛咕噜一转,“皇上瞧着并不着急,似也就是想问问万年县那案子查的如何了吧,毕竟……有些人心惶惶的。” “恩。”梅遇笙淡淡的应了一声,然后又重新系上了披风,折身出了东明阁,直往御书房而去。 御书房内,圣人正与人端坐窗前临盘对弈,梅遇笙经人传报捏脚而入,却不曾想圣人正好抬头端茶,见了他垂首低眉的模样,圣人就笑道,“这是做什么,偷偷摸摸的。” “这不怕扰了皇上您的闲情么。”梅遇笙咧嘴一笑,跪膝行礼,然后侧身站到了圣人一旁,抬了眉眼一看,确见坐在圣人对面的正是俱文珍。 “俱将军。”梅遇笙脸上笑意满满,眼底却闪过一丝戾气。 “梅公公。”俱文珍也是“呵呵”一笑,眼角的皱纹里透出的全是岁月磨练过的一团和气,丝毫没有官拜高位的凌厉和狠绝,反而有种让人生错的平易之感。 “说起来,文珍,你好像还是第一次见九郎吧。”圣人的眼波在两人之间来回转了转,然后停在了梅遇笙的肩头。 俱文珍笑道,“是久仰梅公公大名的。” “俱将军言重了,我这虚名,都是皇上褒赏的,若没有皇上抬举,这皇宫腹地,又哪儿有我的立足之地啊。” “梅公公是能者多劳,我听闻私下,有不少文武朝臣会找你去寻一门良缘呢。”言辞间,俱文珍已站起了身,姿态恭谦,眉眼和顺。 梅遇笙无声的勾了勾嘴角,正要说话,却听圣人突然出声道,“可惜啊,文珍,当年朕要让你收个干儿子,你却不曾答应,现在想来,是不是觉得有些可惜?连九郎,都收了一个干儿子呢。” “那是梅公公人缘好,小太监们都会挑人,若换成我再年轻个十几岁,也愿和梅公公结为知己。可老奴性子孤僻,当年小太监们各个对老奴那是趋之若鹜的,更别说要收谁做干儿子了,老奴也只能拂了皇上的一番美意了。”俱文珍一派谦言,眉宇间的笑意从头到尾都不曾散过。 他这副模样,确是和梅遇笙印象中的极为不同。 几年前,梅遇笙还不曾用如今的身份久居皇宫的时候,曾机缘巧合在洛阳见到过一次俱文珍。那时,顺宗才即位不久,圣人还只是太子,吐突承璀还没有进宫,更不要说如现在这般羽翼丰满人人敬畏了,当时的朝廷,也是宦官的天下,而当时宦官之中,俱文珍若要称第二,想来应该没人敢称第一。 那时的俱文珍,盛气凌人语力夯实,眉眼间显露的全是执意之态和雷厉风行。 其实在贞元末年之际,俱文珍的势力就已经格外的膨胀了,当时整个皇城中,凡是握有兵权的宦官大多依附于他,那时的俱文珍,呼风唤雨无所不能,是以他才能将“永贞革新”顺利压制,也才能让圣人顺利的坐上殿宇龙椅。 当年的那一场“内禅”之变,若是没有俱文珍,就没有今日意气风发的圣人。 可是,人无千日好,这个道理无论放在这大明宫的哪一处梅遇笙以为都是适用的。 圣人即位以后,确也是重用俱文珍的,他背后的势力,圣人一则忌惮,二则需要。可日积月累之后,俱文珍的存在,突然就这么尴尬的成了圣人的软肋,曾经的助力俨然变成了阻力,曾经的扶持,如今可能一个不小心就会变成皇权旁落。 所以在圣人的默许下,宦官势力之中,吐突承璀实力猛增,也有了他梅遇笙的一席之地,这都是因为……圣人之意不愿让他俱文珍一人只手遮天。 但圣人心有余悸,俱文珍又何尝不是,他本也是聪明,如他这般经历过风浪侍奉过多个皇上的权臣来说,他早已练就了进退自如的本事。所以今日,梅遇笙才能看到一个谦和有加笑意如春的俱文珍,才能看到一个戾气尽敛宛若迟暮的俱文珍。 但,梅遇笙却不信,曾经站在浪尖上的他,真会甘愿如此默默隐退,输给一个吐突承璀,输给一个来路不明的自己。 想到这里,梅遇笙低着头忽然无声的溢出了一记冷笑,想来在这皇宫之中,能置身御书房还这般悠闲的陪圣人对弈一盘的,本来就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几句寒暄以后,圣人便遣了俱文珍。梅遇笙用余光看了一眼他退出御书房的背影,随即转头笑着同圣人道,“今日是什么风把俱将军吹来了?” “陈年旧账了。”圣人将手中的杯盏搁在了桌上,摩挲了一下指腹,点了点棋盘道,“他心浮气躁,棋艺都差了不少。” “还是为了东川节度使的事儿?这都过去两年多了吧。”梅遇笙有些吃惊。 “李康的事儿朕已经不追究了,不过这一次西川的事,朕本想着让吐突承璀去做监军的,可他却抢在了吐突承璀的前头。到底是宫里的老人,背后势力还不曾散,你是没瞧见,昨儿在朝上,两个人吵的不可开交,朕是左右不得啊。”圣人说着,微微的叹了一口气,言辞间露出的皆是直意的失望。 “朝臣们站哪一边?”梅遇笙小心问道。 “你又站哪一边?”圣人本是闭着眼的,闻言却突然睁开了眼,凝神看着梅遇笙道,“朝中的事儿,有几件是你不知道的?闹的这样大,便是这两日你光顾着帮沈拓查案子去了,可回宫了总有小太监跑到你跟前来献殷勤吧。” “什么都瞒不过皇上。”梅遇笙眯眼一笑,本以为就此能打个马虎糊弄过去,却不曾想圣人倒对方才的问题紧咬不放了。 “既知瞒不过朕,那就同朕说说,你站哪一边。” 梅遇笙思绪一转,恭敬道,“若说能力,西川这一次的监军,我以为还是蓟国公更为合适。” “也是,到底隔了家仇,这辈子只怕你是不会想见着文珍再复势了。”圣人朗声笑了笑,见梅遇笙垂首不答,便又转口问起了他和沈拓查案的情况,主仆二人细细长聊了约莫半个时辰,圣人方才挥手遣了梅遇笙出御书房。 ※※※※※※※※ 而话说在吃了梅遇笙马蹄下那一嘴的尘土之后,赵卿欢当晚回了翎竹苑就和云千素还有裴苑二人说起了今日在刑部衙门口发生的事儿。 说实话,原本赵卿欢一人住在翎竹苑的时候她总觉得一人用膳冷冷清清,几间屋子一到夜里就空空荡荡慎得慌。而眼下,有了裴苑又有了云千素,这前后两进的宅子如今总算是有了一些人气,便是用个晚膳,也能吃出个热闹劲。 就好比当下,裴苑一听赵卿欢说完,急的搁了筷箸就去抓她的手腕,一边抓一边还用力摇着说道,“师姐,你傻啊,什么叫能与沈侍郎年纪相仿且还不曾婚配的为官小娘子不多啊,你都没听出来沈侍郎说的就是你吗?” 裴苑说罢,皱眉白了有些晃神的赵卿欢一眼,转头又对一脸若有所思的云千素道,“娘子你说,沈侍郎的话是不是应该如我这般理解?这……这分明就是沈侍郎在和我师姐表明心意啊!” “裴苑。”赵卿欢一听,连忙出声止了裴苑的大呼小叫,“你且别乱说话,沈侍郎分明就是拿我打了个比方而已。” “你那是当局者迷。”裴苑机敏一笑,难得思路清楚道,“我素来听闻刑部沈拓此人言行举止沉稳中规,若他真的对师姐你无意,又怎会当着你的面说出这样让旁人容易误会的话来?不信改日你去问问梅公公,梅公公一定也会觉得我这样想没有错,沈侍郎肯定是对你……” “对了,那九郎当时是个什么反应?”可就在裴苑口若悬河的将自己笃定的那份欣喜若狂强加给赵卿欢的时候,一直不曾说话的云千素却突然开口打断了裴苑的激动。 裴苑的声音顿时轻了下去,她显然是没明白云千素问这个问题的用意,不过其实赵卿欢也没明白,却在听了云千素的话以后抿嘴道,“九郎啊,黑了一张脸,也不知又是哪儿说的他不高兴了呢。” 感冒太严重了…… @@如果明天下午三点以前没有更新那明天可能就断更了……抱歉,感冒真的太厉害了,整个人不太在状态,很累,今年努力写了一点,也不是很满意,大家都是出了磨铁币看的,我希望能尽可能保质保量,我今晚再努力看看,如果状态实在不好真的只能说抱歉。 已经在挂水吃药了,只是家里妈妈又被我传染了,今天刚带她去的医院,事情都堆在一起了。 而且断更我也舍不得全勤t_t,所以如果明天没有更新,后天肯定接上……诶。 生病的滋味太不好受了……希望大家理解!@@ 第六十五章 后知后觉 云千素一听,嘴角一扬,然后竟忽然口吻轻松的转头对裴苑道,“我这么一听,也觉得沈侍郎似对咱们赵掌媒心意匪浅呢。” “你瞧!” “云娘子!” 云千素话音刚落,裴苑和赵卿欢便齐齐的喊出了声,只是一个是激动高兴的,一个却难得的满脸羞意。 “这有什么好害羞的。”云千素瞧着脸颊绯红的赵卿欢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古人之云坦坦荡荡,我倒很是佩服沈侍郎能将心意这般直接的表露出来。” “这……嗐!”赵卿欢急的顿时结巴了起来,干脆一搁手中的饭碗站起了身就笑骂道,“瞧瞧,这便是人言可畏的,本来分明就是没有的事儿,叫裴苑这样一搅合,娘子你再这样言之凿凿的一说,好像便坐实了沈侍郎确是对我有意一般。这会儿还好,不过是咱们自家宅子里天花乱坠的扯一扯,若是搁到了外头,还不要笑掉别人的大牙啊。” “是啊,便就是在自家宅子里我和裴苑才会这般肆无忌惮的直言的。反正事有两面,眼下,要不就是我和裴苑猜错了,沈侍郎确是想觅得一介官家小娘子,正在刑部那儿巴巴的等着你赵掌媒牵线搭桥呢。又或许这么不巧,被我和裴苑猜中了,那若是这样,你要如何是好,卿欢?”云千素将赵卿欢的手足无措看在了眼中,却依然联合着裴苑继续逗她。 而裴苑一听有人帮腔,嗓门就更大了一些,连连也站起来踱到了赵卿欢的跟前抵着她追问道,“是啊师姐,若沈侍郎真是喜欢你呢?郎君佳人,我给你来说一说媒啊!” “越说越没谱了!”赵卿欢闻言脸色一沉,多少有些恼羞成怒,便是瞪了裴苑一眼道,“这些话,今儿就在这屋子里打住,回头若是你再往外头说,看我怎么收拾你。” “师姐。”裴苑仿佛是兴头上被人生生的泼了一大盆凉水,见状不由叹了口气耸肩道,“如这般看来,那沈侍郎估计是入不了师姐你的眼了。” “本就是没边儿的事情,何来入眼一说。”赵卿欢哭笑不得,当下便不敢再多说什么,怕又无端的生出什么幺蛾子来,只匆匆的说了一句“我吃饱了”后就头也不回的出了膳堂。 看着她疾步而去的背影,云千素饶有兴趣的单手托腮道,“裴苑,你愿与我打赌么?” “赌什么?”裴苑狡黠一笑,“娘子是要赌沈侍郎到底喜欢不喜欢我师姐么?” “是啊。”云千素点了点头。 裴苑闻言佯装一脸为难道,“那可不好开局了,我猜娘子赌的是喜欢,而我赌的呢……也是喜欢!” 云千素略有赞同的笑道,“是了,既你我想法一样,那就真的开不了局了。不过我可以和你赌一赌你师姐会不会点头应了沈侍郎的这份心意。” “咦……”裴苑一听便来了兴致,连忙凑到了云千素的身边细声探道,“娘子以为呢?” “你以为呢?”云千素抿嘴笑着,卖了个关子。 裴苑撇了撇嘴,口中振振有词道,“说起来师姐这些年一路从江陵府到长安城,见的郎君也不在少数,可若要说师姐心仪谁,好像真的还没有过。不过方才我瞧着师姐脸颊都红了,既这样,我便赌师姐可能也中意沈侍郎!”裴苑说罢,还一拳击在了桌面上,“砰”的一声,以示一锤定音。 云千素见状轻轻的拍了拍她的素拳道,“好,既你赌中意,那我就赌,不中意吧……” 翌日一早,赵卿欢和云千素在垂花门口意外的打了个照面。 想着这两日几乎日日晚起的云千素,赵卿欢便好奇问道,“娘子今日要出门?” 云千素笑着指了指背着的画卷道,“要去一趟画坊裱一裱画,你呢?” “我今日要去一趟宋府。”其实想到宋瑶的事儿赵卿欢便没来由的头疼,但职责所在却由不得她临阵退缩,更何况,前头还有梅遇笙在那儿虎视眈眈的盯着呢,她更是不敢马虎应付。 “早上我听着厢房里头有动静,本以为你一早就出门了。”云千素说着便并了赵卿欢同行。 赵卿欢回道,“一早出门的应该是裴苑,她今日似有两桩媒能定下来,天黑之前能赶回来用膳已是快的了。” “你们做媒官的一遇着说媒就要整个帝都来回的跑,保不齐还要跑个邻州邻县的,也是累人。”云千素这话说的暖意贴心,一大清早又似有感而发,着实让人听不出什么异样来。 是以赵卿欢闻言便苦笑道,“这不皇上颁的婚配令还在衙门里供着呢,左右也不过就剩下三个月的时日了,我们着急,郎君娘子们也着急,就怕回头睁眼一抹黑给随随便便的塞进了旁人的府宅,虽说和离也不是什么天大的事儿,但于娘子而言总是不那么体面的。” “那你呢?”云千素听着听着突然先发制人,“双十年华芳泽无加,卿欢,你若褪下这一身中规中矩的官袍,活脱脱也是个美人胚子啊,怎的这些年就一门心思的只给他人做嫁衣呢?” 赵卿欢一愣,这才转头看向了云千素,笑意浅浅,“娘子在这儿等着我呢?” “瞧你左右操心我的事儿我便就好奇,这世上,怎样的翩翩郎君才能入了咱们卿欢的眼。”云千素回眸而视,目光里全是深究。 赵卿欢的脑海中瞬间涌入了一股潮湿的记忆——初晨的山林,偶闻的虫鸣,梅遇笙身上的沉香还有……衡阳和顾容云的呢喃低语。 这两日午夜梦回之际,她时不时的就会生出一种担惊受怕的错觉来,若是衡阳真的就这么怀上了顾容云的孩子,她怕眼前这好不容易被众人努力掩盖住的真相和真情便会这样一夕崩塌。到时候,只怕“龙颜大怒”已根本不能承载这场欲来的山雨,只怕……她会不会看到衡阳又或者是顾容云就此走上末路? 所以思及这些可能,赵卿欢就不敢继续往下想了,因为只要思绪一触碰那日的回忆,她整个人都会惊恐起来,以致她一直压在自己心里的那一点小小的贪恋都忽然变得如此的微不足道了。 “或许,正是看多了娘子与先生这般的刻骨深情,我便觉得其实还不如一个人来的洒脱自在呢。”赵卿欢失神了片刻,忽然惆怅的叹了一口气,用云千素自己的故事堵住了她的好奇。 两人一番浅谈后就在宅前的巷子口分了道,赵卿欢往东,云千素则去了西边。 话说今日赵卿欢登门宋宅是提前和三夫人打了招呼的,是以三夫人早早的便就在宅子口候着了。 见了赵卿欢,三夫人急急的就下了石阶,惹的赵卿欢也不由的小跑了两步。两人一碰着,三夫人就絮絮叨叨的念开了,“这两日正闹着脾气,谁的话也不听,气得她爹直跺脚,直喊这个女儿是白养了。” “谁也没见过么?”赵卿欢一边由三夫人带着进了宅子一边细细的问到。 “期间除了莒王妃来过一回她见了一见,之后就再也没见过旁人了。”三夫人连连叹气,“这孩子的性子,真是和谁都不像,早知这样,当初就不应该把她当什么守灶女养的,如今这般模样是要急死我这个做娘的呀。” “莒王妃……”赵卿欢将三夫人的着急看在了眼中,心里的疑惑却一个劲的往上窜。 又是莒王妃宁氏! 先头说宋瑶是因为莒王妃表妹的事儿特意去找了梅遇笙,而这会儿宋瑶前后谁也不待见却唯独见了莒王妃。若说这里头真只有表妹的媒妁之事,赵卿欢还真的不太信了。是以她便低声又三夫人道,“听闻之前梅公公来过贵府了,为了宋娘子的事儿。” 三夫人的念叨声一滞,脸上的苦笑就更甚了些,“是,梅公公一番好意,给阿瑶说的人那也是万里挑一的……” “恩,我知道,刑部沈侍郎。”赵卿欢无意和三夫人打太极,直接把话挑了个明白。 三夫人吃惊的看了赵卿欢一眼,随即就又怅然道,“真是……怪只怪我和三郎太骄纵阿瑶,刑部的沈侍郎……多好的一门良配啊,就这样被她一个小丫头给搅黄了。为了这事儿,三郎还直念欠了梅公公天大的一个人情,以后在宫里见了面他都不知道要如何和梅公公打这声招呼了。” “若说良配也未必只这一桩,不过,三夫人,还是先让我见一见宋娘子再议吧……” 赵卿欢闻言,突然愈发肯定宋瑶心里头是有个结的,不然寻常过于害羞矜持不愿出阁的小娘子她赵卿欢也是见多了的,却万万不会是宋瑶这般心意决绝任谁都不肯点头的模样。婚配嫁人这件事,不想和不肯是完全两个意念,若今日宋瑶只是不想,那还有转圜的余地,可若是不肯,那赵卿欢觉得除非找出她不肯的缘由,不然很可能这事儿办到最后都是一个解不开的死结呢。 第六十六章 父母之命 不过赵卿欢打算的好,却好不过宋瑶闺宅的门锁。 这闭门羹她是吃的理所当然又着实让人恼火,但不管赵卿欢如何好说歹说的挨着门扉讲了个口干舌在,那守在门口的小侍女却始终低眉顺眼道,“赵掌媒,我家娘子真的不见客。” 说赵卿欢不气是假的,即便她知道宋瑶分明是有心不见她的,可她却只能束手无策的干瞪眼。 而就在这时,三夫人也闻讯而来,眼见赵卿欢被直接拦在了门外,她怒目一瞪,厉声冲那守门的小侍女呵道,“放肆,养了你这么个不长眼的贱婢,竟敢把媒官大人拦在门外。” “夫人息怒!奴婢……” “三夫人。”见小侍女皱着一张欲哭无泪的脸,赵卿欢也知今儿就算是真责了这个丫头其实也无济于事,便不由提高了声音刻意说道,“算了,既某今日见不着宋娘子,那方才那两张郎君图您一个人来看也是一样的。 三夫人闻言一愣,定睛却见赵卿欢正无声无息的冲自己微微一眨眼,她当下心中一片了然,随即便用似早已和赵卿欢商量好的口吻回道,“如此赵掌媒便随我去书房稍坐片刻吧。” “好。”赵卿欢笑着点了点头,然后回身看了一眼那门窗紧闭的深闺,便就跟着三夫人一并出了宋瑶的小院。 三夫人带赵卿欢走的小径果然直通内宅书房,两人直走进了屋,落了座后三夫人就歉意满满道,“本知道这孩子倔,却不知真的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今日,让您为难了。” “只怕宋娘子是有心结啊。”赵卿欢直言不讳,觉得在宋瑶的娘亲面前,本就没有什么好遮掩的。 三夫人一愣,倒是笃定的摇了摇头,“若说心结倒真的不像,只是这孩子被我和三郎从小给养坏了,如今这般咬着牙根在和我们斗,也不知最后吃亏的还是她自己!” “早知今日见不着娘子,我本也应该把郎君图带来给您先过目的。”赵卿欢觉得自己有些失策。 “真有郎君图?”三夫人吃了一惊,不由笑道,“我还以为是你故意说给阿瑶听的。” 赵卿欢一听也有些尴尬,连忙说道,“自然是有的,毕竟我登门造访,为的就是说媒保亲,不过左右和宋娘子是旧识,公主又关心此事,我才想是不是应该先问一下娘子的意见,但若搁在别人的府中,这样的事儿,其实还是应该以长辈之意为重的。” “是了是了!”三夫人听完也频频点头道,“你瞧,咱们都被阿瑶这性子给折腾的本末倒置了,媒妁之言父母之命,老祖宗的话不就是这样说的么?只要我和三郎点了头,阿瑶便是不喜欢也还是要嫁的对不对!” 赵卿欢说道,“理是这样没错,所以……郎君图我是早就备好了的,回头就能让夫人挑一挑。” “还能挑?”三夫人闻言眼前一亮,“那就说明赵掌媒选了不止一个人?” “是,我之前算过,和宋娘子八字相合的郎君有五人,里头有两人相较出众,一个是御史中丞莫公之侄,一个则是国子监林少监。”赵卿欢并未卖关子,将之前已准备好的人选直接说了出来。 “林少监!”三夫人似很意外,眼沾笑意道,“三郎年前还有提到过他,说他是国子监少有的俊才,没想到赵掌媒竟会算到他?三郎定是喜欢的。” 赵卿欢笑道,“年纪相仿,八字相合,我算到林少监的时候也觉得单从面相上看,他与宋娘子也是般配的。既三夫人还算满意,那明日我就先把郎君画送到府上来,三夫人和三郎也再商量商量,咱们不谈林少监,莫十郎也是万众挑一的好男儿,又或者,能让宋娘子也过目过目自然是更好不过了。” 不过这一回,三夫人显然很决绝,闻言就一挥手斩钉截铁道,“无妨,她看不看都不要紧,三郎已是着急的,我也被这丫头磨得没了耐性,待明日赵掌媒你郎君画一送到,三日后我和三郎就能给你答复,婚姻大事,理应由父母做主,这点还轮不到她一个小丫头来闹什么的。” 赵卿欢听罢,黛眉微蹙,总觉心中有一股隐隐的不安,随即无意识的转了头朝着宋瑶小院的方向望了望,然后叹了一口气道,“好,那明日我再来一趟吧。” 赵卿欢说罢就起了身,推了三夫人执意相送之举后便簌簌的出了内宅的书房。 院子外头,有侍女正依墙而立静候着给赵卿欢带路,见了赵卿欢踱步而出,那侍女便迎了上来,正要顺势迈步,却听赵卿欢忽然唤住了她轻声说道,“出去的路我认识,你不用送了,便就烦请帮我给宋娘子带句话吧。” 那侍女一愣,随即点头道,“掌媒请说。” “你和你家娘子说,我一会儿要去莒王府见一见莒王妃,明日过后,许王妃会来找她,若有什么想说的,就让她千万说明白了,不然错过了这个机会,后面的事儿,便是谁都帮不了她了。”赵卿欢细细的斟酌了一番措辞以后便将话转给了那侍女。 那侍女一一记下,正要转身,却听赵卿欢又吩咐了一句,“这些话,不要和你家夫人说了。” 侍女见赵卿欢目光流转语气微凝,就猜其中定有什么无奈,便知晓轻重的点头道,“掌媒放心,奴婢知道。”随即她人便在赵卿欢的道谢声中悄然转身去了宋瑶的小院。 ※※※※※※※※ 话说那侍女果然言之有信,径直从书房走至宋瑶的深闺后便一字不落的将赵卿欢的话带给了宋瑶。 宋瑶的屋里近日来都浮着一股不见欢悦的闷气,因和双亲僵持的闹了十来日,虽说不上茶饭不思,但她到底心事重重胃口见小,所以脸色也不大好看。 不过在听了那侍女的话以后,宋瑶神色还是一僵,似骤然又沉了几分,然后压着声音问道,“她还说了什么?” 那侍女摇了摇头,“没有了,赵掌媒嘱咐让我不要告诉夫人后就走了。” 宋瑶只觉头皮一阵发麻,忽而又心焦的问道,“那刚才她和我娘亲在书房里都聊了些什么?” “隔的远,奴婢听的不清。”那侍女常年待在内宅书房,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心中早已有了一张谱,“不过赵掌媒和夫人确有提到什么郎君画的,赵掌媒应了夫人明日会送来府上。” 宋瑶眼睫一颤,半晌才故作镇定道,“行了,没你的事儿了,下去吧。” 那侍女应声而退,出门的时候还不忘反手将门扉给轻轻的合了个严实。 屋子里顿时一暗,在那侍女渐渐远去的脚步声中,宋瑶和站在一旁的贴身侍女这才面面相觑了一番,两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娘子……”宋瑶的贴身侍女犹豫了一会儿,终忍不住开口道,“那个赵掌媒她……她为何要去莒王府找王妃?” “我不知道。”宋瑶幽幽的开了口,一颗心也是七上八下的不是滋味。 宋瑶住的其实是间单屋,想方才赵卿欢虽被强硬的挡在了门外,可她左右和在屋子里的自己不过就隔了一堵窗墙,而且赵卿欢的声音并不轻,所以她和三夫人的那几句对话,宋瑶之前是听的再清楚不过了。 可是,即便宋瑶听出了赵卿欢言下之意中故意为之的姿态,却赌不准赵卿欢究竟能不能说动娘亲。但是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一桩她还拿捏不定呢,那一边,赵卿欢就突然主动告知她要走一趟莒王府了。 这其中有什么关联,宋瑶很想弄明白,却又觉得自己好像已经着了她赵卿欢的道儿。 但遥想这些日子以来,她已经生生的撑到这里了,其实不管是她还是霍晏都已经走投无路了。 霍郎为了她,已经私下变卖了所有值钱的家当,只要她一点头,他就会带着她一路往西穿城越国,赶赴异乡,从此浪迹天涯。可她却点不下这个头,并非她不能跟着心爱的人一起吃苦,而是她太清楚霍晏的满腹才学,也清楚他的一身正气,她能走,却不能断了他的路,所以,她只能孤注一掷,不成功便成仁! 宋瑶想着,头微微一转,视线便看向了手边的一个木托,那托上,端端正正的放着一绸白绫,双掌见宽,色泽灵润,叠得四方整齐,生生的透出一种生死边界的阴冷来。 如果这一闹真的闹开了,那也是她走投无路才想出的办法。这办法,除了身旁的贴身侍女,她是谁都不曾说过的,便是莒王妃那儿,她也不曾开过口,所以即便赵卿欢去问,怕也问不出什么花样来。 而这条路,她确实是早就想好了的,只是原先她不曾想要拖谁下水,眼下,看着步步紧闭的赵卿欢,宋瑶心里突然生出了愤恨! 既她这般不避不让的,那反正自己是要做戏的,不如就做的干脆漂亮些,让她赵卿欢这块金字招牌也能顺便砸在自己手里,那才叫热闹好看呢! 第六十七章 旁观者清 赵卿欢让侍女给宋瑶传的那句话并非信口开河,事实上她出了宋府转身就回了衙门,取了要给三夫人过目的两卷郎君画之后就马不停蹄的赶去了莒王府。 不过,赵卿欢倒没想到,在莒王府的朱门前,她与正从里面出来的梅遇笙撞在了一块儿。 今日两人见面,不知为何有一股说不上的尴尬。瞧方才梅遇笙出来的时候脸上分明是带着笑意的,可这会儿却不知为何,一见她,他便笑容尽失,立刻摆起了脸色。 饶是赵卿欢也吃不消梅遇笙这种没来由的阴晴不定,当即牵着马就准备来个视而不见。可就在和梅遇笙擦肩而过的时候,赵卿欢却后悔的顿了步子,脑子一热,张口就问道,“九郎来莒王府做什么?” 梅遇笙今日并未骑马,只穿了一袭宽袍便服,瞧着竟有股两袖清风之态,而他头上带着乌纱幞头,露出了光洁饱满的额头,倍显两道剑眉的英气,无端的就少了几分媚姿,多了三分俊逸,端得便是玉树临风的俊朗风姿。 是以他不过是回眸一看,便让赵卿欢暗中生出了一丝感叹。 生得俊俏,也难怪皇上喜欢让他伺候在身边,便是不使唤他做些什么差事,哪怕就是随意站着让人看看,也能让人有个不错的心情吧。 而梅遇笙却不知道赵卿欢此时此刻心里所想,只挑了眉眼顺着她的问题开口道,“怎么,赵掌媒以为我又是来同你抢人的?” 赵卿欢也不明白他到底是哪里来的如此大的火气,正想甩头就走,可脑海中却突然闪现出了三夫人方才那确之凿凿的神色来,当下她心里一软,便又折身走到了梅遇笙的对面耐着性子道,“有件事儿,我拿捏不准,还望九郎帮着参详参详。” “我?”梅遇笙忍着惊讶,故作傲然,“我哪儿有什么能耐可以帮赵掌媒参详事情的。” “九郎今日来莒王府,为的是宋娘子,还是莒王妃的表妹?”赵卿欢无视梅遇笙的小性子,爽快的开门见山。 梅遇笙打量了赵卿欢一眼,伸手擦了一下鼻尖道,“宋娘子的事儿,你很上心?” 赵卿欢点点头,正色道,“上心。” “因为和我有赌约在先?” “一来是因为赌约,二来……”赵卿欢犹豫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道,“九郎后来再去宋府可曾见到过阿瑶?”见梅遇笙摇了摇头,她便苦笑着继续道,“许是因为公主的关系,我与阿瑶虽算不上亲善,可到底也是旧识一场。如今要给她说媒,其实即便是她驳了合适的人,我也总是能再给她挑出几个更合适的。但她性子虽素来冷然,可这一回却有些孤注一掷的姿态,似就是铁了心不想嫁。但不嫁总有不嫁的理由是不是?便是心里有了人,又或者有什么难言之隐,说出来大家商量商量也好。可如她这般和三夫人三郎又或者是你我这样的媒人僵持着,与她来说其实是最吃亏的。” “真是难得,咱们赵掌媒说媒,不是素来只管门当户对不在意人之私情的么?”梅遇笙闻言非但没有感同身受,反而还戳了赵卿欢的脊梁骨一下。 “话不投机。”赵卿欢气的径直转了身。 可就在那一瞬间,梅遇笙又幽幽的开了口,“我今日来为的是宁氏的表妹,这中间确是宋瑶牵的线,宁氏的性子,说得好听是恬淡,可其实她颇有城府,你若想从她那里套出宋瑶的事儿,我猜以诚动人可能会更有效。宁氏表妹的事儿和宋瑶并无太大关系,人已经定了,这一桩你倒可以直接跳过了。” 他一口气如此直接,倒让赵卿欢有些难以招架的回了头,“既沈侍郎这儿没了下文,宋瑶这儿,九郎你就不再上心其他的郎君了么?” “宋瑶的赌约,不若就当我输给你了吧。”突然,梅遇笙的话锋一转,说了赵卿欢一个应接不暇。 “为何?”赵卿欢心里一慌。 “衡阳那儿,我劝你有时间也多和她说说,千万别做傻事。”梅遇笙淡淡的回了一句,却是神色无异,叫人一点也看不出什么蹊跷来。 见他说完转身就要走,赵卿欢一个着急,伸手就去拉,便就这么直直的拽住了梅遇笙的衣袖。 “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于衡阳的事,赵卿欢觉得是根本不用再和梅遇笙打马虎眼儿的,毕竟那日在骊山,她听到了什么,梅遇笙也就听到了什么。可是宫里的事,皇上的圣意,梅遇笙却要比她占得太多的先机,这一点,赵卿欢觉得自己只能巴结着他,别无他法。 梅遇笙能感觉到自己袖口传来的属于赵卿欢的重量,那一记牵扯,无端的让他想到了那日沈拓在刑部衙门口说的那一句话。 他心里当即一沉,无意识的就伸出了空着的那一只手想顺一顺赵卿欢耳际边的鬓发,可看着赵卿欢那双执意刨根问底的眸子,梅遇笙徒然一惊,抬起的手就这么尴尬的停在了半空中。 终究,还不是时候! “你到底知道了什么?”赵卿欢察觉出了梅遇笙的异样,却以为他不过是在纠结到底是隐瞒还是直言,便不由自主的又追问了一句。 梅遇笙放下了手,又从赵卿欢的指尖中抽回了自己的衣袖,然后平静的回道,“我并不知道什么,不过即便要找筹码去和皇上谈衡阳公主的事儿,那前提也必须是公主并没有做出什么让皇家难堪或者蒙羞的事来,不然便是公主有理,皇上也不会点头允了她这份深情的,不是吗卿欢?” 梅遇笙这话说的赵卿欢毫无反驳之力,当下只能默默的点了头,然后目送着梅遇笙转身离去…… ※※※※※※※※ 话说,就在赵卿欢和梅遇笙偶遇于莒王府门口之时,云千素和方绥之却对坐在西市的白氏画坊中迎着一室宁静品茶对弈,一派悠然。 两人今日相见,一点都不曾有半分的面红耳赤,反倒像是故友私聚,格外的温情脉脉。 茶过二沸,香茗正浓,方绥之心情愉悦,甚至赞了一声云千素的棋艺,夸她终于学会了以攻为守,以退为进之道了。 云千素执着黑子,狡黠一笑,忽然说道,“说到以攻为守,我以为九郎这一招才是学的真漂亮。” “小九?”方绥之眉头一皱,突然勾了勾嘴角,“他又做了什么惊世骇俗的事儿,值得你今日兜这么大一个圈子来铺垫给我听?” 云千素在心里微微的叹了一口气,不由定睛看了一眼隔桌而坐的方绥之,顿时有片刻的晃神。 这世上,好像真的有这样一种人,你的一颦一笑他都能记在心里,你的一言一行他都能揣测到位,而且他清楚你的底线,也清楚你的能耐和过往,即便和你争执,他虽占理却总会让着你,即便不能光明正大的在一起,即便总是因为那些繁琐的事无休止的争吵,但……不论如何,他的心却始终向着你。 方绥之于自己而言,就是这样一种高高在上又贴心如己的存在。这些年来,不管两人怎样争执,可云千素却不得不承认,唯有方绥之,才是世上最懂她的那一个唯一。 想到这里,云千素的心情忽然又变得明亮了一些,当下就笑着将赵卿欢说的关于沈拓的事儿告诉了方绥之,然后又道,“听卿欢说,当时九郎脸色就不好看了。” “不好看?吃醋了?”本是应该被人藏着掖着的情绪就这么被方绥之轻轻松松的说出了口,惹得云千素差一点呛到了一口茶。 “咳,咳咳……”一阵乱糟糟的咳嗽声后,云千素缓了一口气,拍了拍胸口道,“应该是吧。” “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正如沈侍郎所言,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听着有人喜欢自己爱慕的小娘子,他吃醋也是人之常情。”方绥之说的坦然,眼眸中竟半点惊讶都不曾有。 这一下,轮到云千素好奇了,“明柳,为何你都不吃惊?” “吃惊什么?”方绥之也很奇怪。 “九郎喜欢小欢的事儿啊?” “你之前没看出来么?”方绥之忽然笑道,“小九那么乖张的性子,看着是一副嬉皮笑脸的,心里头却从来不曾装下过谁,与你,那是打小的情分,你唤他一声师兄,他待你如亲人,可旁的女子呢?哪一个曾入了他的眼?但这两次,但凡有赵卿欢的地方,时不时的总能看到他的身影。你说他这假太监做的好好,不在皇上跟前伺候着,倒是天天想尽了法子往宫外头跑,难道真的就是为了给人说媒的?他从来都不是个善茬,说媒也不过是个幌子,你当他真的就上心了?” “你都看出来了为何不早些告诉我?”云千素不免有些懊恼,本她还想今日在方绥之面前献献宝的,没想到却被反将了一军。 可方绥之闻言却失笑道,“他的事儿,我素来懒得管,他自己这会儿还云里雾里弄不清方向呢,我劝你也别往里头参和才好!” 今天无更新T_ @@今天太卡了,写到现在才300多字,被全家人生病打乱了节奏,这两天大家不要等我更新了,在周五以前我一定恢复早上9点更新……大家允我找一下节奏! ps:不更新不代表我没有码字啊,我一直有在码字的……所以大家不用担心我会停更哈!不存在这个问题!@@ 第六十八章 措手不及 上 早上九点见又回来啦 可是,赵卿欢没有想到,在宋瑶的事儿上,她注定是要一波三折的,因为莒王妃宁氏也给了她一个闭门羹。 赵卿欢有些诧异,本想好的另辟蹊径就这样被莒王妃的主动交恶给断了前路。但越是这样的反常,就越让赵卿欢觉得宋瑶的执意坚持里透着古怪。 第二天,她依言带着郎君画又去见了一下三夫人,不过这一回,宋三郎竟也正陪着三夫人一起等着她。 见了赵卿欢,宋三郎很是客气,张口就道,“听夫人提及赵掌媒很多次了,没想到今日总算是见着了。” “三郎太客气了。”赵卿欢有些惶恐,连连行了肃拜。 几声寒暄后,三人便依次落了座,三夫人一边笑着展开了赵卿欢带来的画卷一边说道,“昨日我就同三郎说了,其实我和三郎中意的都是林少监。哎呦,你瞧瞧,眉清目秀的,模样也是俊俏。”三夫人心有所意,一展卷,看的就是林少监的画像,便是越看越满意,越满意就越喜欢。 “恩,按着两家的家世,林家也是更合适些。莫府根基深厚,莫公这些年虽不问世事了,可莫大郎在皇上跟前说的话还是举足轻重的,咱们总归是高攀了。若换个性子绵柔的女儿我和夫人倒也愿意费费神,但阿瑶的性子……”宋三郎说着便微微的叹了一口气,眉宇间凝着的皆是愁云。 赵卿欢自然是听懂了夫妻二人话里的意思,闻言便说道,“如此看来林少监确是不二人选,那若二位都点了头,回头我就去一趟林府吧。” “望这一次不要再节外生枝了。”三夫人苦笑了一下,看着赵卿欢道,“我便是私心想让你快些把这事儿给办了,就烦请赵掌媒多上心了。” “应该的。”赵卿欢说着顺势就收起了郎君画起了身,“三夫人你太客气了,这本是我的分内之事,若能促成良缘,自是再好不过了。” “我送赵掌媒出去。”三夫人见状看了一眼宋三郎,两人之间眼波流转,闪着旁人看不懂的暗动。 赵卿欢是明眼人,见状自然连忙摆手拒绝,然后便匆匆的告辞退了出去。 待她出了堂屋外的园子,宋三郎一直紧绷的背才略微松了松,然后便对三夫人道,“我查了,是莒王府里的一个幕僚。” 三夫人脸色一白,堪堪的张了张嘴,可话还没说出口,她眼眶里就已经晕出了泪雾,“这孩子,这孩子的心思怎么就……” “亏得我昨儿比赵掌媒早到了半步,不然若是宁氏真的见了她,凭着这赵卿欢的能耐,保不齐宁氏会说出些什么来的。”宋三郎沉着一张脸,使劲的压着心里的那股子闷气,“我就知道,那丫头平日里虽脾气大些主意也多些,可却不会是这样不管不顾的性子,怎么一说要成亲嫁人,她就这般抵触,好像非要和咱们弄个鱼死网破一样,肯定有蹊跷。” “那个人……那个幕僚,你见了么?”三夫人颤抖着唇,担忧的问道。 宋三郎心疼的看了夫人一眼,只觉连着这些时日,为了女儿的事儿,夫人是操碎了心,不由柔了声音叹气道,“我没见,已经给了钱让宁氏想着法子打发了。” “宁氏能办好么?” “怎么不能办好!”宋三郎气的低声一吼,“事儿就是在她府上出的,她这个做姐姐的没看好,差一点酿成大祸,如今我出了银子让她把人给我打发远了,这点小事还能难倒她一个王妃不成?” “三郎,你、你别气……”三夫人一听就抹了眼泪,哽咽道,“千不好万不好总算是在情况变的更糟以前咱们就发现了。如今又有赵掌媒配的这桩媒,我瞧着林府不错,你与林少监也算是半个同僚,若事儿能定下来,阿瑶这念头,也是好断的。” “希望如此。”宋三郎伸出手轻轻的拍了拍三夫人微颤的肩,目光绕过了门扉,看向了堂屋外头。 园子里,梨花白郁粉梅争艳,枝头散绿盎然成趣,好一片三月明媚春色渐浓之景,不正是凤冠霞帔嫁女迎婿的好时光么! ※※※※※※※※ 赵卿欢出了宋府就深深得吸了一口气。三月春光正好,举头而望,天际一片蔚蓝,盈着各宅探出墙来的绿枝,娇艳欲滴的令人欢喜。 她这两日绕着宋瑶的事儿连轴转,本这会儿折身就应该马上赶去林府的,可牵着马走了两步以后,赵卿欢便改了主意准备先回衙门一趟。 从宋府回官媒衙门,若是有心,可以绕过西市再转道,赵卿欢便就如此顺路去西市口吃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饼,然后又将搁在画坊好些天的那几幅美人卷和郎君画取了出来,方才慢悠悠的遛着马回到了官媒衙门。 眼看就要入四月天了,衙门里的掌媒们照旧是忙的七晕八素不见踪迹的,是以这青天白日的,整个官媒衙门里头却是冷冷清清鲜见人影的。 时近正午,衙门的小衙役正抱着一杆令茅杵在门后头打瞌睡,听见外头有脚步声传来,小衙役睡眼惺忪的打了个哈欠,扶了扶歪在了一边的官帽,正要定睛看呢,头顶却突然吃了一记爆栗! “衙门冷清,你也不能这样明着胆子在门口打盹儿啊。”赵卿欢双眸一瞪,将手中的缰绳甩给了正点头哈腰的小衙役,然后又训了他一声道,“回头若是让钱掌媒瞧见了,有的你好受的。” “嘿嘿……您回来啦。”小衙役自知理亏,涨红了一张脸唯唯诺诺的牵住了马,然后冲已经走了进去的赵卿欢喊道,“赵掌媒,有位娘子在内堂候了您多时了。” 赵卿欢步子一顿,惊讶的回头道,“娘子?” 小衙役点点头,“而且我已经问过了,这位娘子不是来求媒的。” 赵卿欢闻言更诧异了,便是冲小衙役笑了笑,然后转了身三步并作两步的就直往衙门内堂走去。 可是她却没想到,这专程来官媒衙门候着她的,竟然会是云千素。 “云娘子?”见了闻声转了身的云千素,赵卿欢不由失笑道,“这是怎么了,你竟会到衙门里来寻我?” “小欢……”可云千素的脸色却不太好看,眉宇凝愁,一脸的心事,欲言又止。 赵卿欢一愣,以为她是又和方绥之吵架了又或者是被方五夫人伤了心,便急忙上前宽慰道,“你且放宽心,若是明柳先生又让你不高兴的话咱们这两日就不见他了,由得他去天天惦记着咱们才好呢。” “不是!”谁知云千素却径直摇头驳了赵卿欢的话,正色道,“小欢,今儿我进宫给贵妃娘娘去送画,席间娘娘和我闲聊,竟……竟说了一件事儿。” “什么事儿?”赵卿欢一愣,正要转身去倒茶的手势便顿住了。 “小欢,你知不知道,衡阳公主……皇上已经准备让衡阳公主去和亲了。” 云千素这句话说的是真真切切的,可赵卿欢却听得云里雾里如同飘渺,仿佛眼前一切都是梦境,只要她眨一眨眼,所有的人和事都会随之消失一般。 “小欢,小欢!”看出赵卿欢愣得出了神,云千素着急的拍了拍她的手背,又摇了摇她的肩,镇定道,“你且缓一缓神,公主和亲也不是坏事,就是突然了些。” 云千素是只知赵卿欢和衡阳公主私交甚密有些情分的,但衡阳和顾容云的事儿她却是全然不知的,是以对于衡阳和亲的事,云千素这般急急来告,全是因为事出突然她也尤感惊讶,若说里头还有别的什么情愫,那倒不然。 “和……和、和亲去哪里?”赵卿欢使劲的捏紧了拳,强迫着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并无异样。 可其实她此时此刻内心却如波涛一般汹涌而扑,衡阳的脸,顾容云的脸,还有昨日梅遇笙在莒王府门口和自己说的那番话,正一波一波的撞击着她颤跳的心。 “郭贵妃说是南诏王亲自来求亲的,求的就是衡阳公主。”云千素回忆着之前在宫中和郭贵妃的私聊细细道,“贵妃娘娘说这事儿前后不过一日功夫皇上就定了,许下个月南诏使者就要来长安城朝贡了,到时候和亲的日子应该就能定下来了。” “南诏?”赵卿欢失神的低语了一句,忽然抬头问道,“是南诏王亲自写文书来求的亲?” “是啊。”云千素点头,“你也知道,南诏这两年闹的厉害,势力不容小觑,娘娘说皇上见了文书,左右思忖了好久,后来便亲自去了一趟福熙殿。” “是白纸黑字写的求取衡阳公主么?”赵卿欢抓着云千素的手臂又追问了一句。 云千素不甚明了的摇了摇头,“贵妃娘娘是这么说的,可实际上到底是怎样,娘娘也不曾同我细说,只是这事儿如今在宫中已经传开了,娘娘今日告诉我,是因为想让我给衡阳公主作一幅画,这才闲聊……诶,小欢,你去哪里?小欢……” 但不等云千素把话说完,赵卿欢就仓促的起了身,然后头也不回的就冲出了堂屋,徒留身后急急唤她不归的云千素一人端坐桌前,看着赵卿欢奔足而去的背影百思不解。 第六十九章 措手不及 下 赵卿欢一路策马狂奔至城门口,却一把被守门的侍卫给拦了下来。 可此时此刻的赵卿欢满脑子想的都是衡阳要和亲的事儿,压根都没反应过来被侍卫拦下是怎么回事,反而甩了缰绳就要往里冲。 可两个侍卫却根本不买她的账,一左一右的拦着她呵道,“门籍呢?” 赵卿欢一愣,这才想起自己以前进宫找衡阳,左右都是衡阳在里头打点好的,不然她一个末流媒官,连个鱼袋都没有,更不要说可以拿到随意进出皇城的门籍牌了。 而没了里头的人打点,没有门籍牌,今日她赵卿欢就进不了城门见不到衡阳,这是她始料未及的。 索性赵卿欢还算冷静,即便着急却也不至于做出什么有损官颜体面的事儿来,闻言便就知趣的连连后退,随即冲两位侍卫尴尬的笑了笑后看着其中一人道,“不知这位兄台可否帮我给福熙殿的衡阳公主传个话?” 那被赵卿欢盯着的侍卫闻言一愣,正不耐烦的挥着手想出言打发了赵卿欢,却忽听从边上传来了一声叫唤。 “赵掌媒!” 赵卿欢并了那两个侍卫寻声看去,却见是小良子正匆匆的从皇城里头跑了出来。 赵卿欢眼睛一亮,连忙冲小良子招起了手。 小良子脚下步子飞快,不过眨眼的功夫就跑到了三人跟前,然后摇了摇手中的门籍牌对赵卿欢笑道,“梅公公在里头已经候了好久了,赵掌媒你可真是马虎,这门籍牌昨儿你就应该带出宫去的。” 赵卿欢虽不明白小良子话里的意思,可也能看出他就是在帮自己圆场子的,闻言便赶紧接话道,“是某疏忽了!” 而一旁的两个守门的侍卫也都是明眼人,见状便后退了两步道,“行了,娘子进去吧,以后可别如此马虎硬闯了。” “是是,多谢两位。”赵卿欢连连点了头,然后牵着马就跟着小良子进了城门。 这一路而行,赵卿欢是心急如焚的,当下便是连问一句小良子为何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城门口都顾不上,急急的就直往南边奔。 可没想到她脚还未沾到皇城的门槛,胳膊就已经稳稳的被小良子给拽住了。 “赵掌媒,这会儿你先随我去东明阁吧。”小良子睁睁得看着赵卿欢,眼里有着不容人忽视的坚定。 赵卿欢一愣,伸手指了指南边道,“我……有急事要去见一见衡阳公主……” “干爹让我在城门口候着你,他是算准了你要进宫的,也算准了你要去福熙殿,可干爹说,无论如何让你先去一趟东明阁再议。”小良子说着就拉着赵卿欢折了身,一边走一边又道,“而且这会儿除非有皇上的口谕,否则谁都别想踏入福熙殿半步。” 赵卿欢步子一顿,慌忙问道,“为何?公主……被……” 小良子摇了摇头,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赵卿欢道,“赵掌媒,皇宫腹地,隔墙有耳,咱们还是快些去见干爹吧。” 赵卿欢心里微怔,当下就明了的闭了嘴,然后一言不发的跟着小良子一路走到了东明阁。 话说今日的东明阁不若往日那般人多喧闹,反而透着一股子清冷之意。小良子在门口就止了步,然后从赵卿欢的手中取过了缰绳牵过了马就直直的往前面的马厩走了过去。 赵卿欢看着他那略显瘦弱的背影,犹豫了一下以后便径直进了阁内。 屋子里燃着香,淡雅无烟,隐露禅意,梅遇笙负手而立,侧面临窗,听闻她来,也不曾转头,只似忽然自言自语的就开口说道,“南诏的事儿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了,衡阳公主那儿你自己心里也要有个准备才好。” 这一路走来,赵卿欢本来还真是抱着一线希望的,可如今她还不曾开口,梅遇笙就已言之凿凿的断了她的念想,让她一个措手不及就愣在了原地。 “早上小良子是在贵妃娘娘的内殿伺候着的,贵妃娘娘见了素素说了什么小良子是一清二楚的,所以我猜想素素出宫以后一定会把衡阳公主要和亲去南诏的事儿告诉你,这才让小良子去宫门口候着的。”梅遇笙见赵卿欢不说话,便又继续道,“不拦着你进宫,是怕你胡思乱想,但其实现在福熙殿那儿谁都进不去,消息也只在宫里头传开了,还不曾传到宫外头去。我派人去打听过了,顾御史昨儿就出了城,这两日怕都会在外头奔波着,你回头应该想想这事儿要怎么和顾容云说。” “皇上为何要把公主软禁在福熙殿?公主是不是不愿意和亲?”赵卿欢垂着眼帘,说话的语气中听不出她此时此刻的情绪。 “你觉得呢?”梅遇笙伸手关了半开着的窗棂,那“吱嘎”一声的轻响便将园子里头的一片明媚阻在了那一层窗纸外,“现在,没有人知道皇上到底和衡阳公主说了什么,公主不点头,那是理所当然的,没有哪一个公主听到‘和亲’二字是会兴高采烈欢天喜地的,皇上不让人随意进出福熙殿,想来也是希望给衡阳公主留一份体面,毕竟……据说昨日两人是闹的很凶的。” “你昨日就知道了?”赵卿欢突然抬起了头,眸子里闪着愤恨的目光,似要将梅遇笙的心彻彻底底的看个明白一样,“你昨日就知道了却只云淡风轻的和我说了那么一句话,如今这消息我还是从云娘子这边得知的,若不是今日云娘子进宫来见贵妃娘娘,那是不是我还会被继续蒙在鼓里直到公主出嫁和亲?梅遇笙……你简直欺人太甚!” “那依你之见,我应该如何?”梅遇笙闻言冷笑了一声,深邃的目光微冷,俊颜中透出了一丝失望,“圣意在上,是你我能随意揣测的吗?南诏的文书只有皇上一个人看过,你问我为何知道的?那是因为皇上昨日一早从福熙殿回来以后问了我一句话,让衡阳公主这样倔强的性子去和亲,究竟是对还是错?连皇上都还在犹豫,我一个官奴又能有资格说什么呢?” “那你为何昨日不曾和我说清楚?”赵卿欢心里有气,明知不应该对梅遇笙发,却还是忍不住的吼了出来。 “说出来让你能名正言顺的直闯皇宫直闯福熙殿么?”梅遇笙见状,也不甘示弱的吼了回去,“赵卿欢,你做事能动动脑子么?今日若非我让小良子去城门口候着,只怕你连宫城门都进不了,就更不要说是福熙殿了,更何况即便真的就让你显了神通见到了衡阳,你能做什么?是劝衡阳公主不要和亲么?又或者是帮着她和顾御史私奔?还是抱着衡阳公主痛哭流涕一番?” “我……”是了,赵卿欢承认,她没有想过,她根本就没有想过如果自己此时此刻见到了衡阳,她要和衡阳说什么,是劝她呢还是安慰她呢,想她这点力气,真的对和亲这件事儿是毫无帮助可言的。 “但是,我听云娘子说,是南诏王亲书指名了要衡阳公主和亲的,皇上难道就不觉得这事儿有蹊跷么?南诏王久居关外,又如何知道公主的名讳公主的为人?我大唐这么多公主,他为何会独独点了衡阳公主?”赵卿欢沉默了一会儿,又追问道。 梅遇笙心思一凝,不由的微微叹了一口气,由衷的笑了一下,“总算还不笨。”见赵卿欢蹙眉瞪了他一眼,他又缓缓开口道,“连你都看出来的蹊跷皇上又怎会看不出来?所以这事儿现在是悬着的,一直要悬到南诏侍者进宫面圣以后一切方可知晓。但悬着却不代表有转机,在我看来,衡阳公主这次和亲是和定了。”梅遇笙好像摆明了不给赵卿欢一点点希望一般,话转的直接又清楚,毫不犹豫。 “为何?”赵卿欢急的呼吸都略显短促了起来。 “你自己就是媒官,怎么在公主的事儿上却一点也看不明白?衡阳公主是皇上的妹妹,皇妹待字闺中,若皇上有心想给衡阳公主一个好归宿,在皇上登基之时这事儿就应该被摆上台了。但是衡阳前头已经有两个公主走了和亲的路,衡阳公主今年多大了?已过双十了吧,若不是皇上早已有了让她和亲的念头,只怕如今她已是承欢膝下、儿女双全了。所以,你别以为是南诏截断了衡阳公主和顾御史的路,其实皇上就没有想过要给公主选驸马,不然婚配令在上,怎么着也应该是宫里头几个公主先成亲才对。” 赵卿欢有一种生生被人扼住了喉咙的感觉,难受的她几乎就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梅遇笙话中的每一个字就如同一根根的银针直刺她的心肺,她不由的后退了好几步,双手终撑在了身后的案沿边,花了好大的力气才稳住了自己一直微颤的小腿。 “这些……公主她知道……”赵卿欢脑中突然灵光乍现,纷乱的思绪中,她竟格外的笃定,这些,关于皇上的这些心思,衡阳应该都是知道的! “她贵为公主,生于皇室长于皇室,这些关乎皇权利益国之昌盛的路子,她从小便是耳濡目染的,又怎会不知道?”梅遇笙再一次盖棺定论,令人毫无反驳之力。 赵卿欢忽然闭着眼轻轻的笑了一下,可心里,却接连不断的涌上了无尽的苦涩,直难受的她眼眶尽湿,悄然无息的哭了出来。 第七十章 风波骤至 上 这是赵卿欢第一次在梅遇笙面前落泪,记忆中,好像自从娘亲死了以后,她就不曾落泪了。哭泣这件事儿,于她而言遥远且陌生,因为对赵卿欢来说,万般的伤心和难过都抵消不了她曾经抱着娘亲的尸首跪在河边的那种无措和惊恐。 小的时候,她就知道,哭,其实一点用都没有。 可这一次,赵卿欢却哭得旁若无人,她心里难受,五味杂陈,不只有被衡阳欺骗了的无助,还有不知要如何面对顾容云的无助。 她忽然觉得,自己竟是这般的无用,仿佛每一件事儿,经了她的手,都会变得更糟糕起来。 这种挫败感,夹杂着无休止的惶恐,一遍一遍的撞击着赵卿欢的心肺,让她忽然愈发的发泄了起来,泪也掉的更猛了一些。 “你若想不好怎么去和顾御史说,那这事儿,你就全当不知道吧。” 梅遇笙是没想到赵卿欢会哭的,他以为她足够隐忍,足够坚强,也足够沉得住气,可到头来,他却觉得自己又高估了她。 但是赵卿欢这样一哭,却哭得梅遇笙顿时心烦意乱了起来。本来,在见赵卿欢以前,他是铁了心不准备参和衡阳的事儿的,公主和亲,可大可小,这两年他常伴圣侧,别的没学会,却学会了一个道理,那就是伴君如伴虎。 若说他如今是骑虎难下那是一点都不为过的,现在他自己身份尴尬,眼看着圣人一手栽培的势力已暗中茁长而成,梅遇笙太清楚他已经是时候应该要找个机会隐退了。 其实朝廷依然是那个风雨飘摇的朝廷,先者的盛世辉煌到了现如今早已只剩残喘。但圣人有心,能撑起一方天地,他为人臣子,必将肝脑涂地。可他不笨,他太清楚自己是要留着这条小命的,即便在宫中,他无法手刃仇者,可只要他现在能找到一条可以全身而退的路,梅遇笙就愿意一无反顾的走上去。 所以衡阳的事儿,梅遇笙太清楚他是不能沾的! 但是眼下看着赵卿欢这般模样,梅遇笙心软了,这种情愫其实已经纠缠他很久了,他清楚自己是喜欢她的,所以很容易被她的情绪所左右。这种感情,梅遇笙并不排斥,反正他本就是个再正常不过的男儿郎,喜欢一个小娘子,就是天经地义的。 可是眼下的身份却格外的碍着他放开心思喜欢她、迁就她、接近她,所以,眼下衡阳的事儿一出,梅遇笙就变成了那个进退两难的人。 若进,他确有把握能在衡阳的事儿上帮一帮赵卿欢,虽他不能阻断和亲一事,但个中消息往来,他却能保证可以马上让赵卿欢知晓。但走的越近,危险就越多,到时他要周全的就是自己和她,梅遇笙以为这个险冒的有点大。 若退,那就是他能成全自己,也能顺理成章的用另一个身份去和赵卿欢继续明争暗斗,可眼下看来,这个退路,却很容易让赵卿欢就此给自己扣上一个“见死不救”的帽子。 所以,即便心思缜密如梅遇笙,这一次也是乱了心思,没了方向。 “我不说,那你去说?”而一边,赵卿欢闻言却是重重的一抹眼眶,猛的扬起了头,瞪着眼睛红着鼻尖,一脸负气的模样。 梅遇笙被她闹的哭笑不得,径直丢了一方帕子在赵卿欢的眼皮子底下,然后尖着嗓子道,“关我何事。” 赵卿欢吸了吸鼻子,一筹莫展,“他……我是说,顾御史对公主是真心的……” “真心天地可表,他若真是真心,便会想着要如何让衡阳放心的去和亲。”梅遇笙尤为不屑。 “梅遇笙,你不是号称最喜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吗?你不是最不在意什么狗屁的门当户对的么?为何衡阳和顾御史的事你就不能帮帮忙呢?”赵卿欢这话说的,已经是穷途末路中带了一丝恳求了。 “这事儿我和你话不投机,你若哭完了就早点回去。等什么时候皇上松了对福熙殿的禁令,我再让小良子去找你。”梅遇笙说着就冲赵卿欢摆了摆手,一脸嫌弃的模样。 赵卿欢自然是不甘心的,可当下这样她确实是一点办法也没有,闻言只能巴巴的看着梅遇笙道,“若是南诏那边……” “南诏那边就算有动静了也和你没关系。”可梅遇笙一点也不给赵卿欢机会,闻言便径直打断了她的话,“卿欢,我还是那句话,衡阳的事你别插手,因为就算你自不量力的插了手,最后的结果也是你伤心无助,可衡阳依然还是要去和亲的。” 这世上,有不少人喊过她“卿欢”,这两个字,起承转合的其实恰到好处,卿欢卿欢——卿本佳人,欢喜无度,赵卿欢记得,当时娘亲是这样解释她的名字的。 那个一生为爱所累的女子,将生平一切的念想全都寄托在了她的身上,她的呱呱落地,是娘亲对挚爱的妥协和期许,可谁知,卿欢如她,却唤不回爹爹的一记回眸。 所以娘亲死的那些年,她是憎恨自己的名字的,可是师父却和她说,生体发肤受之父母,她无权更改自己的姓名,所以这婉转的名字才一路跟着她走到了长安。 直到那一年,顾容云笑着和她说,“卿欢,真是个好名字。” 她曾经以为,这世上,唯顾容云唤她的名是最优雅好听的,可是眼前,梅遇笙那一句不经意的轻唤,竟让她无端的心颤了起来。 “卿欢”这两个字,被他唤得柔情似水,带着温柔的暧昧,让赵卿欢的意识瞬间就混沌了。 “我,能自己想办法的。”混乱中,赵卿欢骤然站起了身,可此时此刻,她如麻的心乱却并不是因为衡阳和亲的事儿,而是自己心中那突然对梅遇笙生出的异样情绪。 “随便你。”梅遇笙也似笃定了赵卿欢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闻言也不阻止,只淡淡的笑了笑,“到时候若是后悔了,来寻我,可记得不要嫌弃我的数落。”他说罢就冲赵卿欢微微一颔首,然后神色从容的看着她诡异的落荒而逃。 ※※※※※※※※ 这天晚上,赵卿欢因为几件事儿交织在一起几乎是辗转反侧彻夜无眠的。 她眼睁睁得看着窗外的天色渐露,又挣扎的闭了一会儿眼,终觉肯定是睡不着了,便深深得吸了一口气,随即无奈的起了身。 可就在这个时候,染婳却突然披头散发的直跑了进来,连门都来不及敲半下。 主仆二人面面相觑,皆愣了一会儿,赵卿欢方才出声问道,“怎么了?” “娘子……外头、外头有官兵来、来寻你。”染婳咽了咽口水,急的几乎红了眼。 赵卿欢闻言也是一惊,当下不敢多做耽搁,连连随意的穿了一袭襦裙,又将发髻高高挽起束了整齐,然后就带着染婳急匆匆的出了屋子。 园子里,三个官兵齐刷刷的依在垂花门口,见有人出来,其中一个便上前了一步看着赵卿欢试探的问道,“赵掌媒?” 赵卿欢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迎着晨起的清雾,她镇定的开了口,“不知几位官差郎何事至此?” “是宋娘子报的官,就烦请赵掌媒随我们走一趟御史府吧。”三个官兵说罢就上前钳制住了赵卿欢,举手投足间的态度竟毫不客气。 赵卿欢愣住了,“哪一个宋娘子?” “赵掌媒,我劝你稍安勿躁乖乖跟着我们走,这事儿闹大了对你没有什么好处,你一个官媒,如今闹出了人命,人家宋娘子这会儿才捡回了半条命,若非你不是做的太过分,人至于躺在床上气若游丝的还不忘参你一本么?” 那官兵洋洋洒洒说了一通,可赵卿欢却听得云里雾里,不明白什么叫她一个官媒如今闹出了人命,什么又叫宋娘子捡回了半条命? “是宋三郎家的娘子宋瑶么?”被推搡的当下,赵卿欢任不服的追问了一句。 “就是宋三郎家的小娘子。”其中的一个官兵许是看她真的不甚清楚,便难得的耐着性子道,“咱们也是公事公办,还望赵掌媒多多配合,走吧。” “娘子!”染婳一见这个架势,急的差点哭了出来,连连拉着其中一个官兵的手不肯放,“别抓我家娘子,别抓!” “小欢!” “师姐!” 而院子里这般大的动静早已吵醒了隔壁屋里的云千素和裴苑,两人都不知发生了什么,双双推门而出的时候皆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 可一看眼前的阵势,两个人瞬间都被吓醒了,一并上前齐齐想拦着,却被站在最后的一个小官兵一把给挡了下来。 “两位娘子切勿妨碍咱们办差,若是想见赵掌媒,想法子去御史衙门疏通关系吧。”小官兵这话说的也够在情在理的,却也明摆着讲出了眼下谁都不能拦着他们带走赵卿欢了。 “去找九郎!”都这般架势了,赵卿欢本也无意反抗,可情急之下,她脑海中闪过的却不是可能会和她在衙门里相见的顾容云,反而是向来都对她忽冷忽热的梅遇笙。 正所谓,患难见真情……只可惜,那时候,赵卿欢已是泥菩萨过江了,是以压根就没那闲工夫往儿女私情上去寻思琢磨了。 第七十一章 风波骤至 下 赵卿欢没想到,她有生之年竟还能亲临一次御史衙门的大牢。 牢房阴冷,暗无天日,索性押送她来的官兵看她是一介女流,并无给她上了手铐,但这周遭森冷的寒气和触手可碰的牢门却让赵卿欢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阶下囚的滋味。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里头待了有多久了,两个时辰,亦或者是半天?这中间,有狱卒来给过她一碗粥汤一样的糊糊,赵卿欢当时饥肠辘辘的,想都没想就端起来喝了一口,不过却立刻就吐了出来。 “嫌难吃啊?这可是今儿刚烧的,我劝你多少吃点,留着力气好接审呢。”狱卒还算是耐着性子,对她倒并没有怎样刻薄的讥笑嘲讽,反而还出言提醒了赵卿欢一句。 赵卿欢看着碗里半生不熟的糊粥,又看了看那狱卒,便是一咬牙仰头就把碗里的粥给喝了个精光。 随后她便急忙问道,“烦请问一下这位兄台,我……要在这儿关多久?” “这哪儿知道啊。”狱卒大笑着收回了赵卿欢手里的碗,看了她一眼道,“左右不出三日就会有侍御史来问审你的,也是奇怪,咱们御史衙门素来不管命案,娘子你这事儿,应该去刑部才对啊……”那狱卒碎碎念了几句后便摇着头走开了。 赵卿欢看着他的背影,顺势缓缓的靠着墙根坐了下来。 她到现在还有些恍惚,总觉眼前一切似一场格外逼真的梦境,想她一个小小的媒官,怎么就和人命牢狱牵扯上关系了呢?她不懂,也知自己此时此刻就根本没这个能耐去弄明白,毕竟她人都在大牢里了,还能怎么着啊? 眼下,她似乎除了耐心的等着就别无他法了,好在外头还有云千素还有裴苑,想她们两个应该不至于看着自己这般锒铛入狱不管不顾才是。 对了,还有梅遇笙…… 不知为何,赵卿欢在这会儿一想到梅遇笙,心里竟会特别的平静,好像她能笃定梅遇笙一定不会见死不救的,好像她也能笃定只要梅遇笙一出马,她定能安然无恙一般。 想着想着,赵卿欢就将手环住了曲起的双膝,然后把头枕在了膝盖上,看着眼前一摞略见潮湿的草垛子就这么发起了呆。 她忽然觉得有些可笑,又觉得有些莫名的害怕,她不曾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会对一个宦官生出了连自己都弄不懂的情愫。 可是,梅遇笙身上确是鲜少有宦官惯有的那种脂粉造作味,更多的时候,一和他相处,赵卿欢便觉得他和一般的男儿郎并无两般。 对,一定是这样才生出的错觉! 思忖间,赵卿欢重重的咬住了嘴唇,然后使劲的摇了摇头。或许,她刚才就不应该让云千素去找梅遇笙的,想她如今人就在御史衙门,这儿本就是顾容云的地盘,这般情急之中,她为何会独独把顾容云给忘记了呢。 思绪一混乱,赵卿欢人便放了空,然后她只觉得眼皮子渐渐的重了起来。其实她本是一夜未眠的,如今身陷牢狱,除了等着,便什么都做不了,因心里头想着外面总会有人帮着自己打点一二的,所以要说赵卿欢有多担惊受怕倒也不至于,是以她心里的那点慌张终究还是没能抵过渐重的瞌睡劲,最后,赵卿欢便就这样蜷在牢房阴暗的角落中睡着了…… ※※※※※※※※ 梅遇笙是在接近正午的时候赶到御史府的。 鲜衣怒马,面容沉俊,眉宇间生生的凝着“不悦”二字,明眼人只需稍稍一瞟,就能看出梅九郎今日心情极糟,即便不曾说话,也已摆出了一副生人勿近的面孔。 可是职令在身,却由不得守门的侍卫有半点马虎,哪怕心有不愿,可其中的一个侍卫却依然硬着头皮上前拦下了梅遇笙的马,谄媚的讨好道,“九郎今日来办……” 只是那侍卫话还没说完,只觉眼前一道银光闪过,侍卫吓得连连握紧了手中的银枪,正想后退,却忽见那闪着银光的东西就这么从天而降的直落到了自己的胸膛。 那侍卫见状,下意识伸出了手就去接,“砰”的一声,那东西就这样应声掉在了自己的掌心中。 “收好了,回头我来取。”梅遇笙目不斜视,撂下了话后便是一夹马腹,他胯下坐骑随即低鸣了一声,撒开蹄子就长驱直入的冲进了衙门府里头。 慌张的侍卫被飞扬起来的一阵尘土呛的连咳了好几下,最后眯着眼总算看清楚了自己手中握着的是个银鱼袋。 可是,鱼袋虽是金贵,但显然不合规矩啊! 侍卫愁眉苦脸的回头冲同僚摇了摇梅遇笙丢下的银鱼袋后小声问道,“怎么办?” 那站在门边的同僚压着声音说道,“能怎么办,收好啊,都是皇上跟前的红人,哪一个都得罪不起,就让里头去掐吧,关咱们什么事儿!” “诶,说起来今儿也不知是什么鬼日子,向来都是和颜悦色的顾御史方才回来也是阴着一张脸,活像阎王爷似的眼露凶相。”那拿着银鱼袋的侍卫挠了挠头,整了官帽后便揣着鱼袋跑回了门边。 “可不是。”同僚闻言点头附和道,“瞧着天光不错,可怎么来一个就能见这么大的火气?” “今日你我还是安分些,千万别出什么乱子引火上身哟。” “是了是了,今儿不能打盹了。” 两个侍卫交头接耳的嘀咕了几句以后,御史府的门口便又恢复了往常的肃然安静。 可此时此刻,内堂里头的气氛却是剑拔弩张的,连窗外头的一阵风过叶响似都能轻易的煽动堂屋里头那令人窒息的压抑感,两两对峙中,那被人刻意压着的怒火似随时都能一触即发,令人心悸。 “梅公公这般火急火燎的往御史府里头冲,为了何事?”只是沉默终归不能解决问题,和梅遇笙对峙越久,顾容云的耐性就流失的越快。 “顾御史外出办差回来的也挺早。”梅遇笙在来以前是打听好的,他素来不太做没把握的事儿,如今赵卿欢人就在御史府里头,走谁的关系都没有走顾容云的关系来的妥当。 而顾容云听着梅遇笙和自己打着太极,当下指节就“咯咯”得作了响,“公公明人不说暗话,有什么事儿,直言吧。”其实他能打赌梅遇笙此番前来为的就是赵卿欢,但不知道为何,他更愿意听到梅遇笙亲口承认了此事,因为只有他亲口承认了,他才能拿赵卿欢的事儿去和梅遇笙做交换。 梅遇笙偏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日光正好,穿堂斜照,将他和顾容云的影子投在了砖墙之上,略见飘忽,仿佛是两个皮影在各执一角,互相试探。 已经有四个时辰了,从云千素匆匆来找他到他进宫探听虚实,赵卿欢已经被关在御史衙门里面四个时辰了。他觉得自己已经算是沉得住气的性子了,可当探到吐突承璀在中间横插了一脚的时候,梅遇笙还是在东明阁发了一通好大的脾气! 眼下,他只身来到御史府,便相信顾容云肯定能猜出他此番的来意,说破了要救赵卿欢的说辞有千种万种,可怎么和顾容云谈这中间的条件却是极有讲究的。 “顾御史想去福熙殿吧。”诱人之饵,必一语中的,梅遇笙常年在人精堆里转悠,这个道理他自然清楚。 “呵。”顾容云闻言果然双眸一敛,冷笑一声道,“公公是有备而来的。” “好说。”梅遇笙佯装从容淡定的行了个虚礼,脸上半分着急紧张的神色也不曾有。 “为何要想着救赵掌媒?”顾容云追问道。 “救?”梅遇笙话锋微转,“某受挚友之托就是来看一下赵掌媒是否安好而已,若说救……顾御史确实抬举某了。正如某愿意帮顾御史进一趟福熙殿一般,某不过就是让你和公主见一面罢了。” 纵使要帮赵卿欢,梅遇笙也依然有自己的底线,帮赵卿欢他义不容辞,可帮顾容云他却有那么一点不愿意了。说到底,赵卿欢心里现在还有顾容云的影子,这就是梅遇笙最不舒服最忌讳的地方。 双方试探到这里,对彼此的底牌也算有了了解,是以顾容云听罢便正色道,“若今日先撇开公主的事儿不谈,公公对赵掌媒的事情有几分的把握?” “某……” “冠冕堂皇的话公公就不要再多费唇舌了。”梅遇笙聪明,顾容云却也不笨,“公公贵人多事,若不是想着要帮忙救赵掌媒,这大老远的,又怎会特意绕到御史府来溜达一圈?若说只是为了看一看赵掌媒,那公公这份体贴也是超乎常人了。说到底,公公就是不想白白的帮我见一面衡阳罢了。” 这一回,轮到梅遇笙轻笑了,“和御史大人说话就是痛快。” “我倒觉得和公公可以携手共事一番。”顾容云无视梅遇笙眼里一闪而过的蔑视,洒脱坦然。 “这么说,赵掌媒的案子,是由顾御史亲自来审的咯?” “不是。”谁知顾容云却摇了摇头,“不瞒公公,某提早回长安城,为的正是公主的事儿,却不曾想,赵掌媒也出事了。” “就是说顾御史知道的未必有我多?”梅遇笙忽然觉得自己真是浪费时间了。 顾容云轻轻一笑,“是,肯定不及公公的多,但某却可以让公公私下见一见赵掌媒不是?” “那还不赶紧!”梅遇笙瞪了顾容云一眼。 顾容云见状,便颔首示意道,“梅公公这边请。” 第七十二章 欲加之罪 上 赵卿欢是被一阵腿麻的感觉给闹醒的。她只觉得睡的不太舒服,却又觉得精神好了一些,正当她想抬起头的时候,却莫名的感觉到了在对面的黑暗处,似有一道目光正盯着自己。 这种氛围很诡异,以致赵卿欢的脖子一僵,人就跟着想站起来。 “你真是够宽心的,这样也能睡着。” 突然,一记轻笑从黑暗中传来,赵卿欢呵了一声,刚使了劲的小腿骤然发了软,就这么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头也“当”的一声碰到了冰冷的砖墙,疼的她眼泪瞬间就溢了出来。 “这是怎么了?两天见着我都要哭一回么?”随着脚踩草垛的“嘎吱”声,梅遇笙笑着走近了赵卿欢,然后蹲下了身子与她平视,视线一溜儿在赵卿欢的身上打了个转。 “你……你你、你什么时候进来的。”赵卿欢吃痛得都结巴了,好半天才环顾了一下周围,发现自己还在牢房中。 “有一会儿了。”梅遇笙伸手揉了揉赵卿欢额前的碎发,举手投足间竟透着一丝怜惜。 可是赵卿欢却没察觉到梅遇笙的异样,因为听闻了他的话,她脑海中的记忆瞬间全涌了上来,便是干脆就这样坐在地上也不管姿态雅不雅观的,一把揪住了梅遇笙的衣襟就问道,“是云娘子让你来的是不是?有没有查出什么?真的是宋瑶上吊自缢了?人呢,她人没事吧?” “你一下子问这么多的问题,让我先回答哪一个?”梅遇笙倒是一点也不在意她这样揪着自己,反而还顺势更靠近了赵卿欢一些,笑道,“来以前我本是要想法子快些把你弄出去的,不过看你在这儿能吃能睡的,想来再待上两日应该也无妨。” 可让人哭笑不得的是,梅遇笙话音刚落,赵卿欢的肚子就发出了一阵“咕噜噜”的饿鸣,响得正合时宜恰到好处,让赵卿欢“滋”的一下就涨红了脸。 梅遇笙也是愣住了,半晌才闷着笑意道,“恩,我收回能吃这一句。” “梅遇笙!”赵卿欢气急败坏的伸手抓起了脚边的稻草就往他脸上扔了过去,“你若不愿救我现在就可以滚了!” “想我大老远来御史府,也不是单单来参观御史府的大牢的。”梅遇笙拿下了粘在头上的几根草,这才定睛看向了赵卿欢道,“宋瑶是上吊了,不过没死成,事实上她也死不了,不过这一招棋她下的有点险,据说差一点那一口气就回不来了。之所以她不愿意嫁,是因为她早已经和莒王府的一个幕僚好上了,这事儿她瞒的很紧,要不是她自己险些把自己的小命给赔了进去,这会儿只怕咱们都还被蒙在鼓里呢。” “咱们……”赵卿欢慢慢的琢磨着梅遇笙的话,忽然敛了神色,“所以宋三郎和三夫人是知道的?”她问这话的时候,心里一阵寒凉,想她是真真切切的在替宋瑶寻媒的,可不曾想到头来竟被她摆了一道。 梅遇笙闻言点了点头,“知道的也不早,不过肯定在你前头了。” “你也早知道了?”赵卿欢瞬间起了疑心。 梅遇笙听罢佯装无辜的举起了双手道,“你别忘了,因为衡阳公主的事儿,宋家这媒,我本也没打算参和了,自然就没有再去探宋瑶的底细。今儿之所以会知道,全是因为宋瑶自己说的。” “自己?”赵卿欢眨了眨眼,不由糊涂了,“之前不管我旁敲侧击也好,直言明问也罢,她就是一副打死都不说的模样,这会儿为何又自己说了?” “她人一醒,就找了蒋拾遗参了你一本,说你仗着官威强行逼婚,不视婚约,牟取暴利,明着是媒官,私下其实做着人牙的勾当,一心帮贵胄结党,以权谋私。”梅遇笙细细的将宋瑶呈上御前的奏折默背了一遍,然后话语风凉道,“最后她还加了一条,草菅人命,恩,大抵也就这些了。” 赵卿欢气的双眸骤瞪,闻言就冷笑道,“宋瑶落笔竟也不心虚,强行逼婚不视婚约?我何时逼过她的婚?她又是何时有的婚约?这样的空口白话,皇上也信?” 谁知梅遇笙却郑重的点了点头,“皇上信了。” 赵卿欢愣住了,满肚子的牢骚就这样统统的被压回了嗓子眼儿里。 “你知皇上为何会信吗?”梅遇笙并没有卖关子,“因为吐突承璀跟着蒋拾遗一道也参了你一本。” “为何?”赵卿欢的声音有些虚,思绪也跟着打了结。 吐突承璀,宋瑶的事儿前后好像和他根本没有一丁点儿关系,为何在这个时候他会突然站出来要跟着参自己一本? 梅遇笙闻言,眉眼尽冷的摇了摇头,抿嘴道,“我没查出来了,不过其实也不难猜,卿欢,你可知你暗中已断了他两次想结党的路了。” 赵卿欢糊涂的摇了摇头。 梅遇笙失笑道,“第一次是李家,第二次是娄家,据我所知,吐突承璀想和归德将军交好许久了,好不容易想着可以走个亲上加亲的法子,结果让你给捷足先登了。若是这样看,他也是有理由厌恶你的,正好,我记得在宫里,有看到过他和宋瑶私下相聊甚欢的,宋瑶的事儿他或许真没有参与其中,但借着宋瑶的这股东风,若是能绊倒你,他自然也是乐意的。” “我一介小小的媒官,也真是难为他了,如今他贵为国公,虽不过是个虚职,可到底也是皇上器重的,现在竟劳驾他这般颠倒是非的来对付我,可见他吐突承璀也是狗急要跳墙了。”赵卿欢闻言轻蔑的笑了一笑,眼里透出了一丝无奈。 “你当他是对付你一个,你也未免太小看他了。”可梅遇笙却好心的继续和她解释道,“他是谁?皇上登基以后,他从一个官宦能做到手握兵权的国公爷,你当他的目光只有你一个媒官这么短浅?早些年,他以利谋权,一路走来,左右都是自己的心腹,可这些年,皇上根基渐稳,各方势力都开始蠢蠢欲动了起来,以利结党这条路不是说不好走,却也没有以前那么顺畅了,所以他才看中了联姻之法。不过别看官媒衙门不过是个末流小府,但里头的关系确是层层绕绕的深的很,吐突承璀要想完全把握住,其实很难,所以,他正好可以借你的事儿清一清整个官媒府,找一找还有什么人是可以为己所用的,这才是最说得通的。” “这是你猜的?”赵卿欢闻言就问,见梅遇笙点了点头,她便继续反问道,“既你都能猜到,皇上难道猜不到他的用心?现在扣在我身上的本就是明摆着的欲加之罪,皇上为何不下令彻查?” “你也说是欲加之罪了,何患无辞?”梅遇笙看着赵卿欢,“若说彻查又怎么没有?不然你以为你现在为何会身处御史衙门?” “我……”赵卿欢一愣,这才明白了梅遇笙的意思,御史台监察弹劾诸司百官,看来皇上是铁了心要从她这里开始查官媒衙门了。 “这样合适么?婚配令的期限马上就要到了。”想清楚了这一点,赵卿欢整个人顿时就泄了气。 “你还有闲心管婚配令?宋瑶这样一闹,我敢保证,你头上的乌纱帽肯定就保不住了,你还不赶紧趁着这两日好好想想以后的出路?”梅遇笙伸手戳了一下赵卿欢的眉心,气她到这会儿了竟还没开窍。 “我大不了回江陵府,不过就是被师父责罚一顿,但我自问坦荡,也不怕师父重责。”赵卿欢骨气倒是挺硬,可言辞间却多少带了一丝不甘心。 “你心思倒是真宽。”梅遇笙摇了摇头,这才四下环顾了周遭一圈道,“说起来,我还是第一次来御史府的大牢呢。” “对了,你怎么进来的?”他这样一说,赵卿欢才觉出了不对劲,猛的回头看去,却发现之前狱卒坐着的地方只剩下两条空空的长凳,外头的人都不知道去了哪里。 “我和顾容云谈的条件。”梅遇笙说着便站起了身,居高临下的看着依然坐在地上的赵卿欢道,“本我是不想沾衡阳的事儿的,不过因着你,我倒还要想法子让顾容云和衡阳公主见上一面。你说,这个人情你要如何来还?” 赵卿欢仰着脖子,费力的看了一眼梅遇笙,忍着饥肠辘辘的感觉突然好奇道,“九郎,你既不愿帮衡阳,那又为何要帮我?”她这话问的格外的小心翼翼,好像有种窥探梅遇笙内心的局促感。 而梅遇笙闻言却扬了扬嘴角道,“估摸着你还要在这儿待上一日半日的,牢中无趣,不妨你就猜猜我为何要帮你?你若猜得中,也就不枉我的一番苦心了。”他说罢,就对赵卿欢摆了摆手,然后反手推开了牢门就走了出去。 赵卿欢怔怔的看着梅遇笙在门外头熟稔的给牢门上锁抽匙,心里忽然没来由的一慌,顺势站了起来就跑到了门边,巴拉着木门眨着眼睛就问梅遇笙,“真的……一日半日就能出去?” 隔着木门,梅遇笙伸手就拍了拍赵卿欢微凉的脸颊,笃定道,“是,到时我来接你!” 第七十三章 欲加之罪 下 梅遇笙前脚刚走,顾容云后脚就踏了进来。不过和梅遇笙不同的是,顾容云看赵卿欢,是隔着牢门留了距离的。 两人相视互望了片刻,赵卿欢便先开口道,“衡阳公主的……” “小欢,衡阳的事你别操心,况且,再操心,咱们如今也不过是干着急。”可不等赵卿欢说完,顾容云就沉着得打断了她的话,“当务之急,你一定要想清楚自己的事儿。” “我?”赵卿欢愣了愣,随之坦然笑道,“无外乎就是摘服被贬,其实这倒也好。” “小欢,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你若被摘了服,回头和你师父怎么交代?”可顾容云却并不默许她的故作洒脱。 赵卿欢叹了一口气,“方才九郎来过,整件事儿也和我交代的算是清楚,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皇上若真的要拿整个官媒衙门开刀,我一定是第一个要被儆猴的那只鸡,与其反抗,不如大大方方承认。官媒不做我还能做私媒,也没现在这么多条条框框的规矩。” “九郎……”顾容云细细的品了品赵卿欢话里的意思,“小欢,原来你与梅公公私下的交情已经很深了。” 赵卿欢闻言,心剧烈的一抽,正想反驳,却听顾容云又道,“难怪他听到你出了事儿以后会这般急匆匆的就跑来御史府兴师问罪,本我以为他也可能会落井下石,如此看来,是我小人之心了。他方才还说能帮我与衡阳见一面,看来我也能放心的信一信他。” “不是的,我与他……” “这样甚好。”看出了赵卿欢的欲驳无词,顾容云便对着她宽慰的一笑,“你的事,有他暗中帮衬,想来结果也不会太糟糕。” “可公主的事儿你不能全靠着梅遇笙,昨儿其实你没回城以前我为了公主的事情已经去找过他了,但那时候他还是摆出了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我看得出,公主的事他是不愿意多沾的,想来也不会太尽心尽力的帮你。” “衡阳和亲一事必须从长计议,这里头本就有蹊跷,一切待南诏使者进了宫,我便会想办法去探一探实情的。”顾容云说罢看了一眼赵卿欢,“这两日你就辛苦些受点委屈,最多不出两日,你肯定能出去,毕竟宋娘子如今并无大碍。” “我这事儿,会是你来审么?”赵卿欢闻言便轻轻的问了一句。 顾容云摇了摇头道,“你这案子会不会在御史府审还是个问题,不过若是审了,按理说也到不了我这里,但是你放心,若御史府里真要开堂审你,我也会安排妥当的。” “不是你审也好,回头不要再因为我连累了你。”赵卿欢听后便松了一口气。 “哪儿能这么容易就连累上的?小欢,我保证,你一定不会有事的。”顾容云说着就给了赵卿欢一记坚定的微笑,随即郑重的冲她行礼示意了一番后便折身离开了大牢。 看着他消失在昏暗石阶上的挺拔背影,赵卿欢忽觉心里空荡荡的,有一种说不出滋味的失落感。 同是相视而谈,可眼前顾容云和自己的这番谈话却让赵卿欢觉得客道到有些疏离,远不及方才梅遇笙与她谈的那般真实贴心。 其实,并不是顾容云的态度变了,相反的,从赵卿欢认识他开始,她就知道他是外冷内温的性子,说话做事皆不太带个人之见,全都是就事论事的。所以记忆中,赵卿欢几乎就没有看到过顾容云有什么开怀大笑亦或是伤心烦闷的情绪,更多的时候,他就温吞的如一碗并不烫手的汤,冷热正好,却也是中规中矩并无惊奇的。 可梅遇笙却相反,至少在她的面前,梅遇笙的喜怒哀乐似都是写在脸上的,他举手投足间的风采不似顾容云这般若即若离,对赵卿欢来说,那是有血有肉的一种鲜活感。 想来,顾容云最温柔似水的那一面,到底还是独留给了衡阳的。 可忽然,赵卿欢却苦笑了起来,她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会拿着梅遇笙和顾容云来作比较,看来,她真的是彻彻底底的看淡了顾容云在自己心里的分量了…… ※※※※※※※※ 那之后,赵卿欢就再也没有在御史府的大牢里见过顾容云了,在接下来的整整半日中,和赵卿欢面面相觑的就是那个专门负责给赵卿欢送吃食的狱卒。 狱卒有些年纪了,两鬓花白,腰间揣着十来把铜匙,走路的时候慢悠悠的,一直伴着“叮叮当当”响声,没事儿的时候喜欢就着香喷喷的蚕豆喝两盅米酒,顺便和赵卿欢瞎聊着有的没的。 “咱们御史府这大牢里啊已经好些年没有看到有小娘子被关进来咯,不过托了娘子你的福,今儿晚上的伙食可是堪比过节咯。”就在梅遇笙和顾容云见过赵卿欢的当天晚上,这狱卒便喝多了,红着一张脸,一边打着酒嗝一边和坐在牢房里的赵卿欢胡侃。 赵卿欢闻言便想着方才刚用的晚膳,两张蒸饼配了一大碗热腾腾的肉汤又加了一碟秋葵,新鲜入味,确实比最开始她吃的那一碗不知是什么的糊粥要好上太多了,不由便好奇道,“怎么是托了我的福呢?” “哟,娘子有所不知,之前梅公公走的时候,特意绕去了御史府的膳房,丢了两串实沉沉的铜板指明了说是给御史府加膳的。明眼人都知道啦,说要加膳,肯定是少不了娘子你的哟。”那狱卒拎着还没喝完的小半壶酒晃荡晃荡的说道,“娘子是没看到梅公公那架势啊,诶,到底是伺候皇上的人,在膳房里转悠的时候那是怎么看怎么的不顺眼,可把咱们掌勺郎给吓的哟,这不,晚上连连把菜都给换了。” 赵卿欢有些想笑,又觉得有些莫名的感动,沉了沉情绪方才道,“梅公公对吃食是很讲究的。” 狱卒闻言连连点头,“可不是,宫里人都讲究,咱们御史府也不是随随便便的小罗罗能进来的。” 赵卿欢但笑不语的看了狱卒一眼,随即便又默默的坐下了身陷入了沉思。 翌日,一切照旧,只是昨儿的狱卒交班了,换了一个略显年轻的狱卒来守她。 牢房里百无聊赖,连时间都显得格外的慢,赵卿欢拿捏不准确凿的时刻,只能按着放膳的点儿来粗略的算。只是她本以为自己怎么着都还要在牢房里再用上一顿晚膳的时候,梅遇笙又来了。 “走吧。”这一次,梅遇笙是穿着常服来的,发髻高束,深袍黑履,一脸的玩世不恭。 赵卿欢一个人被关久了神思还有些恍惚,见梅遇笙竟自己拿着钥匙“咔嚓”一下打开了牢门上的铜锁,她脸色一惊,语无伦次道,“你、你……你这钥匙……外头若有人抓你怎么办?” “抓我干嘛?”梅遇笙一把拉开了木门,伸手就招呼她道,“赶紧的,莫非你今儿还想在这稻草地上睡一夜?” “他们……允许我走了?”其实赵卿欢也不知道她自己问的这个“他们”指的是谁,但她却问的格外谨慎。 想她身上这会儿还被扣着一连串连七八糟的罪名呢,别回头再被扣上一个私自逃狱的帽子,那她估计这边出了御史府,那边自己就该进刑部大牢了。 “恩,允许了。”可梅遇笙却回答的很轻松,一边说一边还把杵在原地的赵卿欢给拉了出来,随即笑道,“放心,你如今是阶下囚,我哪儿还能再害你不成?皇上点了头的,这钥匙是御史大夫何公亲自给我的,不然我哪儿能这般堂而皇之的进来给你开门?” “为何不是狱卒来开门?”赵卿欢依然有些心有余悸,并非是她不相信梅遇笙,只是梅遇笙做很多事儿都格外的出跳,让她由不得不怀疑。 “我说了,亲自来接你,决不食言。”谁知,依在门边的梅遇笙竟毫无预计的突然说了这么一句,眉宇间糅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 赵卿欢一愣,狂跳不止的心似乎一下子就蹦到了嗓子眼儿,半晌才结巴道,“那……那、那我们走吧。” 梅遇笙看着落荒而逃的赵卿欢,嘴角溢出了一丝玩味的轻笑,顺势呢喃了一句道,“非让人说,说了又不自在,活该。” 话说赵卿欢直到随着梅遇笙出了大牢才发现这会儿天色已晚,沉云烧霞,正当归时。想她隔了将近两日才呼吸到了外头的这份清新,自然是欣喜的,当下就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 可突然,梅遇笙却在一旁问道,“顾御史在内务堂,你要去和他打个招呼再走么?” 赵卿欢的手就这么干干的晾在了半空中,半晌她竟摇头道,“算了,又不是来做客的,打什么招呼,走吧。” 梅遇笙闻言也不惊讶,便冲她点头道,“那走吧,先去沾琉台。” “为何去沾琉台,不回家么?”赵卿欢有些奇怪。 “酉时三刻,自然是先用膳啊,走吧,素素已经等你好久了。”梅遇笙说的婉转,可字里行间却都是帮赵卿欢接风洗晦的意思。 这份体贴,赵卿欢默受不语,却感激在了心间。 第七十四章 摘服被贬 赵卿欢从御史府大牢溜达了一圈回来以后就闲在了家中。 四月初三,圣人敕旨至宅,赵卿欢摘服被贬,折为平庶,五年之内不得笔考晋官入府。 赵卿欢本以为落得这般下场,自己已是蒙冤悲凉了,可殊不知五日之后,整个官媒衙门就经历了近十年来最大的一次洗牌,状况忧悲堪称空前。 四月初八,以钱掌媒为首的衙门里为官最久的四个掌媒摘服入狱,负罪以权谋私、暗通贵胄、结党谋权。 四月初九,方掌媒、胡掌媒被贬为民。 四月初十,官媒衙门新官上任,宋远平手握实权坐府为大,一日之内提拔了四人入职媒官,新官上任,宋掌媒下令不计日夜全力谋务,势必在六月末完成圣人之旨,确保婚配令之效。 宋远平原是尚书都事,说媒保亲实乃门外之汉,如今入职媒官,本事不大架子倒大的很,事务之事虽全然不懂但偏爱指手画脚,闹的衙门里剩下的那些本就战战兢兢的媒官一个个人心惶惶苦不堪言,一时之间,整个官媒府便积了不少官怨,令人心寒。 而赵卿欢则因为梅遇笙提前尽力费心的将她从官媒衙门里摘了出来,所以她算是因祸得福,竟在这场风波中意外的得了个清净。 四月,白昼渐长,即便是过了酉时,天色还依然清亮。这两日,赵卿欢的作息倒是调的极正常,晨起打一套养生拳,然后用膳,然后誊户籍册,午膳过后睡半个时辰,起来就跟着云千素描画,落日时分,她会进膳房开灶亲自下厨做菜,然后等着裴苑回来并了云千素三人一块儿落座用膳。 若说闲,赵卿欢还真觉得自己每日似过的都挺充实,丝毫没有那种待在家中无所事事的消沉感。结果闹的裴苑每天从衙门回来一见到赵卿欢都是怨声载道的,巴不得自己和赵卿欢对调一下才好呢。 说起来,这次官媒衙门清户贬官,裴苑和连贺都是侥幸躲过一劫的,赵卿欢觉得这已是最好的结果,但自宋远平新官上任之后,裴苑的抱怨就一日多过一日,说到后来,次次都是以“罢官”二字收尾的。 但赵卿欢太了解裴苑的性子了,是以这两日对裴苑的连番抱怨她都是只听不评,一笑了之,闹得裴苑回回都是雷声大雨点小,说一通解气后第二日还是乖乖的照旧去衙门坐班受气,忍辱负重。 赵卿欢是看在眼中的,所以每天晚膳都会变着花样做裴苑爱吃的菜,以致不过几日光景,她的厨艺竟意外的有了长足的进步。 这天,裴苑回府,身后还跟着已许久没来翎竹苑的连贺,赵卿欢正摆着碗箸,见了连贺也不意外,只笑着说道,“你们倒是算得准,踩着点儿回来的。” 裴苑见云千素已经在桌边落了座,便冲正与赵卿欢寒暄的连贺道,“正好人都在,趁着还没开吃,先把事儿说了吧。” “要不要吃完再说?”连贺嘴角噙着笑意,眼光烁烁眉宇凝神,一副看好戏的表情就这么明晃晃的写在了脸上。 赵卿欢顿觉连贺今日就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于是搁下了手中的空碗就道,“用膳前说也好,还能省我一点菜。”言下之意,若连贺说了什么不好的事儿,她是绝对会赶他出门的。 连贺闻言一愣,转头就对裴苑道,“你师姐不当官了以后,脾气也大了不少呢。” “可不是,到底是去御史府的大牢里走过一趟的人,胆儿都肥了。”裴苑点头附和,惹的跪坐在桌边的云千素笑的差点岔了气。 赵卿欢素来都知道裴苑只要和连贺在一起就很容易嘴贫,可却殊不知她竟会拿她在御史府大牢的事儿来调侃她,当下就沉了脸,“看来你们今天都不想用膳了,那正好……” “今儿沈侍郎来衙门了。”连贺是会看脸色的,见状便是不等赵卿欢说完,径直就张了嘴,“来求媒的。” 赵卿欢闻言“哦”了一声,还真有些好奇了,“求的谁家的娘子?指名道姓了没?沈侍郎可是百里挑一的好门户,若他有什么念想,你们怎么着也要用点心。”赵卿欢虽已被贬为民,但到底也是在官媒衙门做过了官的,身份易变,可这媒官的心态一时半刻却很难转过来,是以一张口,说的也都是些冠冕堂皇的套话。 “恩,师姐说的是。”连贺随着裴苑喊了赵卿欢一声“师姐”,可套近乎的时候,他却笑得眉飞色舞的。 赵卿欢不解的盯着他道,“你笑什么,我并没有说错啊。” “恩,诚如师姐所言,所以我今天无论如何也是要随裴苑来一趟你这儿的。” 连贺这话说的其实已经很明白,至少一旁的云千素已经听懂了,当即就轻呼了一声站起了身,话语间都带了兴奋,“连掌媒的意思是沈侍郎求的媒是你来说的。” 连贺闻言眼前一亮,转头就冲云千素道,“云娘子旁观者清。” 这下赵卿欢是真的糊涂了,只觉眼前这哑谜格外的难猜,便是纳闷的将视线在云千素和连贺两人的身上转了转,然后问道,“什么意思。” “师姐,你也觉得沈侍郎是百里挑一的好门户,既然如此,沈侍郎向你求媒也算是门当户对啦?”裴苑见状便笑得沉不住气了,一张口就把事情摊了开来。 这下,赵卿欢便彻底懵了,张着嘴半天没有回神,连喘气声儿都几乎听不见了。 反倒是云千素顿时接了话,“小欢,你瞧,那日我和裴苑说沈侍郎对你心有所属你还笑话我们两个多心,如今人家正儿八经的去了官媒衙门,心意可表,诚意满满啊。” “是啊,师姐。”趁着云千素收声的当下,裴苑紧随其后,“要说沈侍郎也是格外用心的,如今衙门里头那个乱糟糟的情况你也是知道的,宋远平就是个门外汉,除了会拍马屁会摆官架子之外什么都不会,他也是聪明,自进了衙门就只顾着管人了,说媒的事儿倒是一桩都没沾过手,跟着他进来的那几个呢也都是半吊子,空有个面子,手上却一点也拿不起。所以今天沈侍郎来衙门的时候指名道姓要找连贺,竟是一点儿都没给宋远平好脸色看呢。” “莫非沈侍郎知道连掌媒和小欢私交甚好?”云千素听罢也有些好奇。 而这事儿连贺自然最有发言权,闻言张口就道,“为了师姐,沈侍郎确是用了心的,他私下同我说,之所以指名道姓找了我,是听了梅公公的引荐。” “谁?你说的是梅遇笙梅公公?”见连贺点了点头,云千素连忙别过了头闷声笑了起来。 想她本是笃定了赵卿欢对沈拓并无儿女之情的,所以之前也只起了看热闹的心思,可当连贺这句话说完的时候,云千素却有一种好戏即将上演的激动感,兴奋得她只差没拍手大呼一个“好”字了。 而赵卿欢闻言,显然就愈发的惊魂不定了,半晌才涨红着脸强装镇定道,“这事儿……还是我自己来解决吧。” “师姐,你要自己给自己说媒啊。”谁知裴苑一听,便没头没脑的喊了出来。 赵卿欢当下一记凌厉的眼神就飞了过去,“你是嫌还不够乱么?” 其实赵卿欢是真的有些生气的,恼羞成怒的那种气。她是完全没有想到当时云千素和裴苑的猜想会成真的,她也是真的以为沈拓那日和自己说的那句话的意思是他想寻一户官家小娘子的。 沈拓是好,无论是他的官路还是家世,都是清白明正的那种,是以沈拓的好,是那种正气磊落让人安心的好,也是高可攀低可就的好,若他有心想娶,这媒是很容易配的。 可这样的好,扣到了她自己头上的时候,赵卿欢觉得那种感觉就不太对了。那是一种明知百里挑一却不见喜悦的尴尬和局促,让人高兴也不是,闹心也不是。 然而就是在这一瞬间,赵卿欢才突然顿悟到,原来不管门当户对配不配,但凡对方并非是自己中意喜欢之人时,竟是一种味如嚼蜡的感觉。 在场的三人自然都看出了她的烦闷,连贺聪明的直接闭嘴禁了声,裴苑被赵卿欢吼了一句以后也乖乖的收起了玩笑的心思,云千素见状,则连忙上前打起了圆场化解尴尬道,“不过是求媒,说穿了也不是大不了的事儿,沈侍郎能求,你能点头更能摇头,但也都不急在一时对吧,这会儿我们还是先用膳吧,回头菜都凉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云千素一展如画的笑颜,赵卿欢自然也就不好再板着一张脸了,便是扯了扯嘴角算卖了云千素一个面子,然后随着她一并落了座。 可万万没想到就在气氛好不容易略见平缓的时候,染婳却突然走了进来通传道,“娘子,梅公公来了。” 桌沿边四人闻言都愣了愣,云千素更是蹙眉看了看桌上的菜饭,又看了看门口抬脚而入的梅遇笙,深觉今天这顿晚膳铁定是要吃不踏实咯…… 第七十五章 联手结营 梅遇笙进来的时候笑意满满神色无异,见着一屋子人正要落座用膳,他还直嚷嚷的是来对了时候。 赵卿欢见状,连忙扭头就吩咐染婳再去膳房做两个菜,蒸两张饼,然后才招呼梅遇笙道,“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梅遇笙彼时已经跪坐在了云千素的身边,闻言就道,“怎么,家常便饭的,还舍不得我吃了?” 赵卿欢没想到自己诚意寒暄却换来了个软钉子,当下也懒得再贴热脸,便是径直坐在了梅遇笙的对面,端起了碗就开始用膳。 沿桌一下子多了人,让小小的膳堂倍显盈满,而染婳的动作很快,赵卿欢不过刚喝了半碗汤,她就端上来了两道热菜,还有一笼香喷喷的蒸饼。 碗筷相碰间,梅遇笙捏着小半张饼,正想吃,却又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转头就对着连贺问道,“今儿沈侍郎是怎么夸咱们赵娘子的呀?” “与人和善不畏强权。”连贺咬着筷子回忆着,“哦还有,眉目如画。” “咳、咳咳……”即便赵卿欢素来都不觉得自己是个脸皮薄的,可听着连贺这样说,她依然感觉到了格外的不自在,连连佯装咳嗽的打断了他道,“沈侍郎那是说的客气话,这你也信?” “不像啊?”可连贺却立刻反驳道,“沈侍郎言辞间确是很中意师姐你的。” “恩,中意。”梅遇笙慢悠悠的搁下了汤匙,然后丢下了手中的饼看着赵卿欢道,“若说中意,我也很中意你,如今你既脱了官服不再为官,不如与我联手一起做私媒如何?” 赵卿欢闻言一愣,看了看梅遇笙,又看了看裴苑,轻笑道,“既都是说私媒了,我一人独户也能单干,又为何要与九郎你联手呢?” “除非你不想在长安城再说媒了,不然你去外头打听打听,长安城的私媒,分门别派有大有小,单干的却还真的不多。”今日,梅遇笙显然是有备而来的,面对赵卿欢的拒绝,他倒是挺坦然的。 “梅公公说的没错。”而就在赵卿欢还来不及反驳的时候,连贺又接了梅遇笙的话道,“想师姐你一进长安城就入了衙门府,咱们官媒是鲜少会和私媒正面打交道的,是以就长安城的那些私媒,师姐你见的不多,自然也就不太清楚那里头的规矩。” “是见的不多。”赵卿欢闻言便是毫不避讳的指了指梅遇笙道,“光看一看咱们梅公公就够了。” “承蒙赵娘子看得起。”梅遇笙见状一笑,然后冲一旁正看好戏看得出神的云千素使了个眼色。 云千素当即一愣,然后老不甘心的对梅遇笙撇了撇嘴,终万般不情愿的站起了身对裴苑和连贺道,“估计一会儿他们就该吵起来了,走,咱们先躲躲。” 她这话说的直接,便是连裴苑这般后知后觉的也顿时明白了云千素的意思,当下就并了连贺起了身,抓了一张蒸笼里的饼扭头就对云千素道,“咱们去街口吃豆花吧。” “好啊!”云千素笑着点了点头,然后颇为同情的看了看冲她直瞪眼的赵卿欢,随即拉着裴苑和连贺头也不回的就出了膳堂。 赵卿欢简直无言以对,正直了腰身也想起来,却听梅遇笙忽然正声道,“今儿一早秋妃娘娘还问起你的,言下之意是你虽摘服被贬,但她也愿意继续让你替她妹妹说媒,你之前与秋妃娘娘说的是谁来着?哦对,太医署太医令魏川是吧。”见赵卿欢不动声色,梅遇笙便笃定一笑,“魏川甚好,这事儿你就多上心吧,秋妃娘娘在皇上那儿可是连贵妃娘娘都不敢说她半句的,想来她妹妹的事儿,你也推脱不掉。” “不会又是九郎帮我揽上身的吧?”之前的云千素就是这样,如今的秋妃之妹,赵卿欢完全有理由相信又是梅遇笙给自己下的套。 “好处呢?”可梅遇笙却不急不躁的反驳道,“贵妃娘娘是我的半个主子,为人忠仆最忌一心二用,宫里就这么点人这么点地儿,我若帮了秋妃,贵妃娘娘岂会不知?我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么?” “即便是我要继续帮秋妃娘娘的妹妹说媒,但也不表示我需要和九郎你联手为营啊。”赵卿欢依然不肯点头。 “卿欢,衡阳公主的事儿你和顾御史都要靠我留心打点,怎么我让你帮衬一二你就这么不爽快呢?”梅遇笙笑着问道,“莫非你怕我吃了你?” 赵卿欢一愣,刚想张口,可梅遇笙又马上说道,“再者,沈侍郎那里,你若愿意承了他的好意呢我自是会拱手恭喜,但你若不愿意点这个头,那我就帮你去驳了他的意,你觉得这个人情你收不收?” “为何要帮我?”赵卿欢不解。 “与其说我帮你,不如说你帮我。”梅遇笙闻言,突然放低了姿态道,“宋远平是吐突承璀的人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如今官媒衙门里格局大乱,与其让你在长安城里同别的私媒斗的死去活来的,我不如把你带在身边,一来如今有些事儿确实也不方便我自己出面,二来……你跟着我,左右也能护了连掌媒和裴掌媒的平安,不是吗?” 说实话,梅遇笙这饵丢的是正中赵卿欢下怀的,日后除非是她不在长安城里说媒为生了,不然跟着梅遇笙是肯定利大于弊的。 但其实她犹豫的从来都不是此事的本身,她犹豫的不过就是自己的心态而已。想若是以后跟着梅遇笙说媒,隔三差五的两人就会碰面,而她如今私下见他已是尴尬,每每见他,她的心里总有种奇怪的情愫在升腾,这种感觉说不清楚,却让赵卿欢觉得害怕。 但这一路走来,若没有梅遇笙出手相助,只怕她现在的下场会更惨一些,是以不管是面子还是人情又或者是衡阳和顾容云的事儿,赵卿欢知道自己是没有理由摇头拒绝梅遇笙的好意的。 是以在沉默了片刻以后,赵卿欢便半愿半不愿的点了点头道,“那沈侍郎的事儿就有劳九郎了,若此事以后还能与他互为朋友,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梅遇笙闻言,乐在了心里,却依旧面色平静道,“既你也觉得他为人不错,为何不干脆点头应了?” 赵卿欢抬起眼帘看了梅遇笙一眼,随即轻轻的摇了摇头,“无缘无分,不可强求。”说这句话的时候,她脸上透着些许晦涩和无奈,直看的梅遇笙心里一怔,双眸忽而就变得沉柔了起来。 “你想好了?”不知为何,沉默了一会儿,梅遇笙还是又重新问了一遍,似生怕赵卿欢只是一时心思不察日后极会反悔一般。 可赵卿欢却眯着眼反问道,“九郎为何这么在意?” 梅遇笙一愣,眼底闪过一抹尴尬之色,却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你与人说媒这么久,看多了男欢女爱凤冠霞帔,又是适逢婚嫁之龄,如今沈侍郎也算是良配,其实若你想就此宅门高坐,这倒是个机会。” “宅门高坐,九郎就是这样看我的?”赵卿欢心里有点失望,又或者说有点失落,可究竟这情绪为何而起,她却并未深究,“正因为沈侍郎是良配,所以我才不敢高攀的。至于九郎说的让我帮你这事儿,容我想一想,三日后答复你可行?” “行,为什么不行,别说三日,三十日我都等你。”梅遇笙素来爽快,闻言便站起了身,看了看赵卿欢碗里已经冷透了的汤食,忽然觉得自己今日来的好像有点仓促,便抛下一句,“冷汤伤胃,热一热吧。” 就在赵卿欢出神之际,梅遇笙已经匆匆的转身走出了膳堂,眨眼间就消失在了皎皎月色之中。 赵卿欢看着他的背影出了神,一会儿觉得梅遇笙的提议其实很是诱人,一会儿又觉得不想和他再有过密的私交,这一来二去的念头闹得她顿时就没了胃口,当即便喊了染婳过来与她一块儿收拾起了桌上的残羹冷炙。 话说梅遇笙急急的出了翎竹苑以后就钻进了巷子边的小胡同里打算抄个近道直接去朱雀大街。 夜黑路窄,他却走的脚下生风健步如飞,可就在他正要出胡同口的时候,前面突然闪过一抹青色的身影,“呼啦”一下就挡住了梅遇笙的去路,随之而来的,便就是一串如银铃般的轻脆笑声。 “呵呵,九郎走的这么急啊?”挡在梅遇笙前面的是云千素,她笑意盎然的脸上盈着挑衅的神色,手里还拎着一袋香气四溢的豆花。 “人吓人吓死人啊。”话虽如此,可梅遇笙脸上却不见惊魂之色,反而淡然自若的似算准了云千素会在这儿堵他一样。 “九郎夜路走多了,连鬼都不怕,还怕我?”云千素“咯咯”得笑个不停,也不知在开心什么。 梅遇笙最不喜欢看到云千素这种没头没脑的笑法,好像她生得一双慧眼已将一切洞察了清楚一般,当下就不耐烦的轻推了她一下道,“趁着豆花没凉就赶快回去,挡着我是几个意思?” “就是想看看千算万算唯独算漏了自己心思的梅九郎如今对着小欢要如何的圆场,啧啧,这场戏想来应该很是精彩。”面对梅遇笙的冷言冷语,云千素却笑的更开心了。 从来,只有他看她笑话的份儿,因为方绥之的事儿,梅遇笙见她的时候,多的是话带风凉语沾犀利的碎碎念,却不曾想有朝一日,她也能亲眼目睹梅遇笙为情所困心急火燎的模样,这可真是风水轮流,三十年转一转呢。 试问这么好的机会,她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易的错过这场好戏?作为知己,怎么着,她也要帮赵卿欢把一把梅遇笙这道关哪! 第七十六章 心不由人 “话这么多。”梅遇笙当然听懂了云千素话里的意思,可听懂了却不表示他一定要顺着她的话茬继续往下说,是以他便摆出了装傻充愣的姿态,风马牛不相及的应付着云千素。 云千素见状,也不着急去探梅遇笙的底,只凉凉的继续站着似自言自语道,“若说姿色,小欢也算明媚动人的,若说家世,她如今虽已不在衙门为官,但她前后也积攒了不少人脉,回头这私媒营生再一做起来,也算是清清白白的一户小娘子。虽贵胄士林之家可能无缘而入了,但一般的官宦又或者是商贾之家,想必都会觉得她也算是不错的媒妁之选。这如今,一个沈侍郎好推,那以后呢?两个、四个?六个……师兄一个一个替小欢挡着么?”见梅遇笙的脸色渐渐的阴沉了起来,云千素心里笑的更欢了,“诶,毕竟小欢也是双十芳华了,除非她这辈子是铁了心要做女户的,不然不管是嫁人还是招赘,总是要成亲的吧……” “素素,你如今人一待在长安城,倒越发的显得闲散无事了。”梅遇笙冷笑一声,威胁的口吻已经溢出了词间。 云千素抿嘴一笑,却并不为梅遇笙的恼怒所恐,反而继续挑衅道,“师兄即便现在耍了手段把小欢留在了身边又如何?留得住人,却留不住心,从头到尾,她也只当你是个宦官,既一开始就给你定了身份,她又怎会对你有儿女私情?” “云千素!”这话,无疑是踩到了梅遇笙的痛脚。打从他认定了自己对赵卿欢的那份心思之后,这当时千方百计假套在身上的身份就成了他能亲近赵卿欢最大的阻碍。 一个宦官,怎么论及婚嫁,这不是天大的笑话么? 可是,现在说破,却不是时候,而且在没有确定赵卿欢的心思以前,梅遇笙也不敢冒这个险。毕竟如今在世人面前,他就是宫里伺候皇上的阉人,所以,云千素的话自然让梅遇笙格外的恼火,“我的事儿孰轻孰重你心中是有数的,说大了那是圣人的威严,说小了也是我这条人命,你若敢自作主张和她说些什么的话,那到时候就不是替我收场这么简单了,你干脆直接替我收尸好了。” 可云千素却不以为然的佯装害怕道,“师兄又何必说的这么吓人,谁不知道,你这样子本就是圣人默许的,不然哪儿轮得到你如今在宫中的呼风唤雨呢。” “你到底想说什么?”梅遇笙被她闹烦了,也懒得再和她咬文嚼字瞎对峙了。 “师兄能着急,说明对小欢是真上心。”可云千素却突然转了态度,目光轻柔道,“我想说的无外乎就是师兄的这份心意我觉得难能可贵,小欢这儿,我愿帮师兄做个眼线。” “你?”这下,梅遇笙是真惊讶了。 “对,我啊。”云千素郑重的点了点头,“师兄莫非信不过我?” “突然这么好心?”梅遇笙和云千素打小就相识,两人情分堪比亲生兄妹,这些年明着暗着也没少较过劲,是以面对云千素突然这般的关怀,梅遇笙心里顿生疑惑。 “你便就是这样,总爱以君子之心夺小人之腹,我自己身在其中,本就知道相爱却不能相守的痛苦,怎么,在师兄你眼里我就真的那么歹毒,一定要看着你与小欢走上我和明柳的路才高兴?”话说到这个份上,云千素的心意也算真切了。 梅遇笙一听,脸色果然略见讪然,说话都不由结巴了一下,“自、自然……不是的。” “你放心,同为女子,我看得出小欢对沈侍郎并没有男女之心,不过如今既你已动了心思,那宫里头的事儿你也要早做打点。皇上本就允你五年之约,想来也不会一辈子把你留在宫中,从前你是孤身一人来去无谓,如今有了牵挂,若能尽早抽身自是再好不过了。” 面对云千素的突然贴心,梅遇笙暗忖了片刻,忽然问道,“你……是不是早就看出来了?” 云千素闻言一抿嘴,可一记轻笑还是猝及不防的溢出了嘴角,“从不曾见过你对谁家娘子这般上心的,我若再瞧不出来,岂不是睁眼瞎了?” “这么明显?”梅遇笙一听,不由吃了一惊。 可云千素却摇头道,“若说明显也不尽然,你本就是八面玲珑的性子,若非与你相识多年,我也未必能看出你对小欢的别有用心。不过之前我也并不肯定,但明柳却是言之凿凿的,也就让我更笃定了你的心思。” “他也知道?”梅遇笙怪叫了一声,连连瞪着眼看着云千素道,“你是嫌还不够乱么?” 可云千素却出言撇清关系道,“明柳早就看出来了,只是我有日问起,他才说出了口,他的嘴可比我的要更牢靠,你担心什么。” “担心你把我卖了。”梅遇笙没好气的吼了一声,然后万般无奈道,“行了,问清楚了,这下可以让道儿了吧?” 云千素见状,很是配合的侧了身,就在梅遇笙与她擦肩而过的时候,她还不忘轻轻嘱咐了一句道,“小欢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师兄若真想与她联手说媒,只怕还要改改你这死鸭子嘴硬的脾气呢。” 见梅遇笙大迈的步子顿了顿,云千素这才心满意足的转了身,拎着豆花悠哉悠哉的往翎竹苑的方向走去…… ※※※※※※※※ 第二日晌午,赵卿欢正准备给自己和云千素下一锅汤面时,却见染婳脚步匆匆的跑了进来通传道,“娘子,刑部沈侍郎来了。” 云千素彼时正在园子里晒纸,一听染婳的话,她便诧异回头看了一眼赵卿欢道,“他怎么来了?” 赵卿欢摇了摇头,却不敢怠慢,连连说道,“我去前堂见一见他,娘子若饿了……” “啊呀,多大的事儿啊,我难道还会饿死不成,你快去吧。”云千素哑然失笑,冲赵卿欢摆了摆手后就打断了她的话。 赵卿欢闻言便出了内堂,直往外屋走去。 沈拓今日未着官服,一身绛紫色的宽袍显得他更为洒脱俊朗,丰姿神秀了。 赵卿欢在门口顿了两步,然后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正要跨门而入,却见沈拓已经机敏的转过了头。 到底是刑部的人,洞察力确比旁人要敏锐很多。赵卿欢在心里苦笑了一下,嘴角却微微的扬了扬,然后入了前堂的门张口就寒暄道,“沈侍郎今日休沐么?” 沈拓点点头,“早上的时候见了梅公公,后来想想理应来你这儿拜会一下才是。” 赵卿欢很惊讶,她没想到梅遇笙的动作竟快得这么离谱,嘴角的笑意便有些挂不住了,“某……某……”但赵卿欢“某”了两声便没了下文,沈拓只说见了梅遇笙,却并未说和梅遇笙聊了什么,所以她当下也完全不知道要和沈拓说些什么了。 不过沈拓却尤为洒脱,见赵卿欢已显局促,便朗声笑道,“梅公公说赵娘子你坦荡率真,与我更有知己之意并无男女私情,诚如梅公公所言,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确也不妥,想来到底也是我鲁莽了。” 听他这般畅言,赵卿欢简直要无地自容了,臊得连耳根子都热了起来,连连摆手道,“不不、不,是某没这个福气,承蒙沈侍郎抬爱,只是某如今……如今并没有考虑过自己的事儿。”赵卿欢的话说的支离破碎,因沈拓的坦荡而更不好直接说是因为自己不喜欢他的缘故了。 可沈拓却很明朗的打断了赵卿欢的解释道,“说起来我也是个心粗的,若说断案捉凶我还算在行的话,这求媒说亲一事我确很马虎,之前听顾兄总提及赵娘子,后与娘子有了几次偶遇以后我也觉得娘子是个与人和善的,便想着许也是件不错的事儿,可我到底还是没能顾及娘子,如此倒让娘子为难了。” “沈侍郎……”赵卿欢已经汗颜了,却更觉得沈拓是个坦荡荡的磊落君子,不由本能道,“若您信得过我,沈侍郎的这门媒事,某一定会尽心尽力的。” “如此,某也谢过娘子了。”沈拓闻言微微一怔,随即便笑着向赵卿欢行了礼。 那之后,沈拓又和自己说了些什么赵卿欢已经不大记得了,她只知道在送走了沈拓以后,她便觉得两条腿都在打颤,整个人都似虚脱过了一般恍恍惚惚的。 这又是什么情况,君子如沈拓,虽两人的事儿因她的拒绝而黄了,他却依然过府相见,坦坦荡荡,言辞间并无扭捏,反而还存了交好之心。可自己呢?赵卿欢想着想着下意识的就抹了抹脖颈间的细汗,自己竟对沈拓说要帮他说一桩好媒,人在极度慌张和心虚的时候果然很容易说胡话! 赵卿欢不由的苦笑了一下,顿时却也感觉到了一丝轻松。是啊,这样也好,如沈拓这样的良人,若在她的身上浪费时间,那简直是暴殄天物了。 第七十七章 负荆请罪 上 可是,今天或许注定就是不安分的一天,因为就在赵卿欢心虚恍惚的送走了沈拓还未喘一口气的时候,云千素和染婳却双双脸色不佳的进了前堂。 “我没事儿,沈侍郎光明磊落,我与他这般说开了,日后见面还能打个招呼,其实已是最好不过了。”赵卿欢以为她们是担心自己和沈拓这番私聊会生出什么罅隙来,便赶紧解释道,“你们别担心,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 “不是,小欢,是……”云千素欲言又止,扭头看了看这会儿已是眼露忿意的染婳后便不假思索的直接说道,“是宋瑶来了。” “娘子,不若让我把她直接赶了出去吧,她害的娘子这般狼狈,如今竟还敢登门造访,简直就是不要脸!”染婳护主心切,就在赵卿欢堪堪的“啊”了一声的同时,她已经一脸忿怒的表了心态。 赵卿欢当下伸手就拉住了她道,“别乱来,你且也不知道她今日为何会来找我,就这般怒气冲天的把人给赶出去,多不合适?” “做了那样龌蹉的事,她既有脸来,又怎会想不到下场。”染婳鲜少驳了赵卿欢的意思,可就宋瑶这件事儿上,她却格外的有主见,看来是真的恨上了宋瑶。 索性赵卿欢是知道她的心思的,闻言则轻轻的拍了拍她的肩道,“你先把她带去内堂,我和云娘子说两句话就过去。” “娘子!”染婳瞪大了双眼,“您和她之间还有什么好谈的,您竟还要对她这般客气?” 是啊,赵卿欢不由微微一怔,此时此刻,她确实想不出自己究竟和宋瑶还有什么可谈的,但是她是真好奇,倔强如宋瑶,好像从来都不会轻易低头一样,可如今竟不请自来的登门翎竹苑,光是她的来意,赵卿欢就挺想深究的。 “你又怎知我会对她客气?”但面对跟了她多年的染婳,赵卿欢还是采取了安抚的政策。 染婳闻言,眉眼中的怒意果然就散了些,便是跺了跺脚道,“哼,也应该让她知道咱们并非任人拿捏的软柿子。”说着她扭头就出了前堂,脚下的步子踩得“咚咚”直响。 “我一直以为染婳从来不会生气的。”看着染婳负气而去的背影,云千素半晌才回过了神,咋舌道,“却不曾想发起了飙来也是个凌厉的。” “她随我多年了,第一次见了我被人陷害锒铛入狱,心思难免偏怪一些。”赵卿欢笑着摇了摇头,然后对云千素道,“这两日家里乱了些,或许……以后跟着九郎一起真的是个不错的选择。” 云千素闻言眼前一亮,“你想好了?” 赵卿欢犹豫的点了点头,“这一次,不管是我被御史府关押还是沈侍郎的事儿,九郎都是尽心在打点的,想来他身边确是急需人手,且衡阳公主……”她说着有些难为的看了看云千素,“且衡阳公主那儿我也需要九郎帮我费心着,左右我和他好像都是栓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了。” “需要人手?”云千素一愣,随即意味深长的笑道,“恩,是挺需要人手的。其实与九郎合作你真的不用太费心,日后他交代的事儿,你想做就做,不想做就直接推了,你瞧他还能怎么为难你。” “这哪儿成。”赵卿欢只当云千素在开玩笑呢,抿嘴摇了摇头,随即道,“但其实我与九郎也是互帮的,就好比现在,宋瑶来找我也不知是为了何事,若她提出难意,我就准备推给九郎了。”她说着,便对着云千素眨了眨眼,心思坦然的很。 云千素闻言,“噗嗤”一下笑出了声,好一会儿才敛了神色催促了一句道,“恩,既你已想好了后路,想来一会儿见宋娘子便也不会没章没法的,快去吧,且去看看她为何而来,便就如染婳说的,咱们也不是那软柿子,能任人拿捏的。” 赵卿欢闻言,同云千素相视一笑,然后就转身出了门往内堂走去。 ※※※※※※※※ 这是出事以后赵卿欢第一次看到宋瑶,多日未见,宋瑶淡漠的神色依旧,只是脸颊看着消瘦了些,整个人也不似从前那般神透傲骨了,想来定也是吃了不少的苦头的。 宋瑶本是站在内堂的案桌边的,听见门口有脚步声传来,她便直觉的抬了头,视线就这样和赵卿欢的撞在了一起,两人对视凝神,彼此的目光中都流露出了许多复杂的情绪,倒让屋子里的气氛顿时尴尬了起来。 半晌,还是赵卿欢先收回了目光,沉着的走到了宋瑶的对面,可当她正想直身跪坐下来的时候,却突然发现案桌上空空如也,竟连一一壶热茶也不曾上桌。 “这个染婳。”赵卿欢不禁哑然失笑,从容对宋瑶道,“你稍等,我去煮一壶茶。”说着便折身出了屋。 待她拎着热茶重新回来的时候,宋瑶已经跪坐在了桌边,赵卿欢动手斟了一杯清茶给她,又倒了一杯给自己,方才屈膝落座道,“你今日过府,所为何事?” 宋瑶低着头抿着嘴,死死的捏着拳,一副大义凌然的模样让赵卿欢觉得哭笑不得,不由叹气道,“若是来喝茶呢,我这儿的茶是远没有你自己家中的好的,阿瑶,你显然是来错地方了。” 赵卿欢的这声轻唤,让宋瑶顿时抬起了头,眼里写满了惊讶。 她唤她“阿瑶”,还和从前一样,仿佛这些日子以来那被自己搅得翻天覆地的事儿从不曾发生过一般。 宋瑶心里忽然一阵动荡,只觉五味杂成,脸上一直用劲绷着的神色也开始悄悄的起了变化。 “我……今日是来……负荆请罪的。”过了良久,她才缓缓的透出了一口气,语调中没有傲气,没有不甘,没有往日那般的不可一世,竟平静的出奇。 方才在来的路上赵卿欢就想过宋瑶今日过府的各种理由,其中当然也设想过她可能是来道歉的。可当这假想成真的时候,赵卿欢还是愣了一愣,随即正色道,“是,阿瑶,你真的欠我一个道歉。”见宋瑶眼中闪过一抹羞愧,赵卿欢继续道,“若只有我一人也就罢了,我知你素来不愿与我接触,许也是我真的不够资格替你说媒,你生了抵触也是人之常情。但即便是再恨我,你却选择了一条两败俱伤的路,非但让我被贬了官,还搅了整个官媒衙门不得清净,最后呢,你自己也没落得什么好下场,你这一步棋,走的千疮百孔的,只这一句负荆请罪,可真是便宜你了。” “我……”宋瑶隐隐的直了腰身,欲解释一二,却终究还是柔了眉眼放低了姿态道,“是,错全在我。” 赵卿欢见她如此,心里不由一凉,语调也跟着冷了几分,“既你的歉意已至,那咱们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阿瑶,你请自便吧。” 宋瑶闻言慌了神,见赵卿欢好像作势要起身的模样,她心里一急就开口道,“我本来真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的,是,假装寻死一事是我想的主意,可当时除了那样,我想不出有什么法子能让皇上重视我的折子的。且蒋拾遗那折子原本我只让他写了强行逼婚、不视约法,至于什么牟取暴利以权谋私什么的……都、本来都是没有的啊。”宋瑶说着说着人也随之激动了起来,“况且那时我本就知道父亲和母亲已经去查过了霍郎,他们已经私下同宁姐姐商量了要暗中把霍郎赶出长安城了,所以上吊的时候我便不服气的挣扎了两下,气就差点没喘上来,被侍女救下来的时候我整个人都已经不记事儿了,后来醒了也是迷迷糊糊的。本来这事儿我就只是和蒋拾遗对好了时辰,是以他根本不用管我在宅子里的死活,只用算好了时辰递上去了折子即可。我足足在屋里趟了五日,人才算彻底清醒了,可却不曾想你已经出了事儿。”宋瑶说到这儿,神色间的愧意就更重了一些,“赵卿欢,我只想和霍郎能名正言顺的,我也知你素来就认定了门当户对,于霍郎这般的出身,想来你定是看都不会帮我看一眼的,又怎会费心帮我去周全?以前你问我我不说,那是因为我不敢拿霍郎去赌你的心思,若你一转头把霍郎的事儿告诉了我父母,我这一年多的隐忍岂不是统统白费了?可是你信我,我真的没有狠绝到要让你摘服被贬,当时侍女同我说的时候我就知道折子的事情是着了蒋坤的道儿了,他本是吐突承璀的人,我只是没想到自己的满盘算计最后会成了吐突承璀手里的一颗棋子。后来……我也无能为力了,又被父亲禁了足,更是插手不上你又或者是官媒衙门的事情,便……就闹到了这般田地。赵卿欢,这责任是在我,我今日来并不是来推诿的,只是我想让你知道,事情变成这样,实非我所意,若今日我能做些什么弥补一二,你尽管告诉我,我便是拼了全力也会去试一试的。”宋瑶说完,眼里已经有了轻盈的泪光,眉宇间,竟还生出了一抹怅然悔悟的娇态。 第七十八章 负荆请罪 下 “既都被禁足了,你今日是如何出来的?”并非赵卿欢不相信宋瑶,只是她被宋瑶骗过一次是事实,她是绝对不会笨到在一个人身上栽两次跟头的,所以这设防之心赵卿欢还是留了一分的。 宋瑶闻言苦笑了一下,“母亲因为这事儿也对我冷言冷语了好久,其实母亲格外的喜欢你,你提到的那两个郎君她也是中意的,母亲说不论人品相貌与我都是门当户对,可我当时……后来出了那样的事儿,母亲对你是心怀愧疚的,却因为我卧床多日而脱不开身,是以才没有登门致歉。这两日我好了一些后,越发觉得是欠你了一个人情,和母亲一提,她就点头放我出了宅门。母亲说,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事儿我亲自向你道歉比她来向你道歉更显诚意。” “三夫人太客气了。”赵卿欢颔首笑了笑,又不动声色的问道,“那么那个霍郎君呢?” 宋瑶脸色一变,“霍晏……被宁姐姐遣出城了,据说是被莒王府的人押去了苏州。” “苏州,这么远?” “留着命已是万幸了。” 宋瑶沉静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的情绪,可在赵卿欢瞧来,却有种哀莫大于心死之感,便突然又生了好奇道,“那如今,你可是愿意安安分分的应了媒妁之约么?” 宋瑶猛的一怔,眼睫微颤,下意识就紧紧的咬了咬唇角,半晌才故作镇定道,“如今……家里没人再提这事儿了。” “那就还是不愿意的。”不知为何,仅宋瑶这一句话,赵卿欢却突然又对她有了一丝好感。 这些年,棒打鸳鸯她见的多了,自己喜欢的,暗通情愫的,有不少都会迎上父母祖辈的反对,虽也有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吵法,但到最后,大多的人还是默默点了头的。所以,这贞男烈女也就格外的让赵卿欢钦佩。 “愿意不愿意现在也没了意义,只怪当时我自己太过自信,本以为总可以为自己和霍郎争取一点时间的。他虽为王府幕僚,可确是有满腹学问的,若不是家境贫寒,他也是能参了试考了学走个仕途的,但……当时我就是为了不断送他的前程,这才想把事情闹大,好拖延一二让霍郎可以赶上今年的春试,只是我到底高估了自己的能耐,最后竟……是我害了他……”宋瑶说到后来,声音已见哽咽,透红的眼眶里盈满了哀怨。 赵卿欢沉沉的看着她,淡然的喝了两口已经变温了的茶,方才说道,“其实人与人之间讲究缘分,也讲究相处之道。好比你我,虽彼此之间并无什么深仇大恨,可从第一次相见开始,你便对我存了偏见之念,以致后来我诚意想帮你却被你拒之门外。也好比你与那霍郎,虽你们之间的情义天地可表,但终因你一念之差不得相守,阿瑶,这一次你是真的错的离谱了!” 宋瑶怔怔的看着赵卿欢,双眸一眨,便就这样悄无声息的哭了出来…… ※※※※※※※※ 三日后,到了赵卿欢要给梅遇笙准确答复的时间了,是以过了晌午,梅遇笙就差小良子来给赵卿欢传话,约了她入夜以后在沾琉台一聚。 傍晚,赵卿欢应邀而来,一入雅间顺手丢下了马牌就落了座,却见梅遇笙正同侍者点着茶,折腾了一番以后,侍者恭然而退,梅遇笙方才笑眯眯的问道,“娘子考虑的如何?” 赵卿欢看了他一眼,忽然摇了摇头,“这两日心里有件事儿一直搁着放不下,是以倒并未考虑九郎的问题。” 梅遇笙一愣,“那你今儿是准备回绝了我?” “那要看九郎的态度了。”赵卿欢狡黠的冲梅遇笙眨了眨眼,然后仔仔细细的将那日宋瑶来找她的事说给了梅遇笙听,末了才道,“要说我已经原谅了阿瑶那倒不见然,想我落得今日这般下场,实则是托了她的福,我也不是圣贤之辈,这种被人甩了一个巴掌还要再凑上去的事儿我可做不出来。” “所以?”梅遇笙心中隐隐的有了不怎么好的预感。 “所以九郎可以啊!”赵卿欢笑的格外无邪。 “我有病啊?缺银子还是多时间啊,非得要赶鸭子上架去贴宋瑶的冷脸?”梅遇笙想都没想就瞪了赵卿欢一眼拒绝道,“我瞧着你还是赶紧来帮我的好,这天天闲在家里都闲傻了。” “九郎觉得不妥在哪里?”可赵卿欢却不为所动,固执己见。 “哪里妥?”梅遇笙盯着她,双眸里温怒乍现,“若非宋瑶,你今儿那一身官服还妥妥帖帖的穿在身上……” “若穿着官服,我就成不了九郎的人了。” 赵卿欢噙着笑意打断了梅遇笙,梅遇笙一愣,这才发现赵卿欢是有备而来的,便清了清嗓子继续道,“若非宋瑶,官媒衙门也不可能如现在这般人心惶惶的。” “清者自清,若钱掌媒他们本就行得正,那又怎么会被吐突承璀拉下水?” “……” 面对赵卿欢的“冠冕堂皇”,梅遇笙第一次词穷了,半晌才气不打一处来的冷嘲热讽道,“原来赵娘子今儿来不是来同我合作的,而是来扮清高的,既然如此,你何不自己去帮了宋瑶的忙?” 赵卿欢苦笑了一下,突然撇了撇嘴讨好道,“你瞧,其实这两日我是真光顾着想宋瑶的事儿了,是,我承认我还是恼她的,她的确是把我好端端的日子给搅了个天翻地覆。可这中间,若没有吐突承璀的插足,不管是我摘服被贬也好,又或者是官媒衙门被清理门户也罢,想来都不会发生,若这样算来,宋瑶也是被吐突承璀暗中摆了一道的,而且还是浑然不知的那种。那日她来,虽傲气尤在,可我能感觉到她的歉意和悔意,她无非是想有情人终成眷属,最终却什么都没有得到,思慕的郎君还被遣去了苏州,其实……也算是惩罚她了。” “既你自己都没理清头绪左右摇摆不定,又何必让我来趟这浑水?”就算赵卿欢的话至情至理,可梅遇笙却远没有这么好糊弄。 “因为九郎比我厉害啊。”赵卿欢想到了宋瑶走的那天晚上,她去找云千素商量对策的时候云千素告诉她梅遇笙的耳根子最是软绵,听不得一句明夸的话,当下这仰慕式的赞誉就脱口而出了。 梅遇笙闻言果然一愣,忽闪了两下双眸后突然结巴了,“你……你你少拿迷汤灌、灌我。” 果然! 赵卿欢笑在了心里,却忍着兴奋故作真挚道,“论说媒,我与九郎你也算难分高下了,但若论情感,九郎却比我更懂得如何眷顾有情人。”见梅遇笙闻言眯起了眼,赵卿欢更是坦诚的继续道,“我私心想让你帮一帮宋瑶,并不是我有多清高圣贤,而是因为周遭所见的相守相知已是少之甚少,既宋瑶一心不改,若能成全,那也是美事一桩。” “人都已经被送到苏州去了,又闹了这么大的事儿,你当是你一句若能成全就能成全的了的?”梅遇笙眉头虽还蹙着,可言辞间却已松了几分。 赵卿欢一听,便端坐直身道,“所以那日宋瑶走的时候我并不曾给过她什么承诺,我也知这事儿实属不易,不敢轻断妄言,咱们只暗中试试,不摆上台面。反正眼下看来,闹了这样一次,宋三郎和三夫人应该不会太着急再给阿瑶说媒的,若最后咱们成了自然是好,若是不成,那也是天意。” “呵,你倒是看得开。”梅遇笙冷笑一声,没有点头,却也没有再拒绝。 “是啊,当然看得开,正因为看得开,便就觉得以后若跟着九郎,也是一桩美差呢。”赵卿欢趁热打铁,冷不丁的就允了梅遇笙之请。 梅遇笙只觉这一番话谈下来大有被赵卿欢牵着走的感觉,偏偏他心里又是甘愿的,顿时就自己和自己较起了劲儿,径直沉了脸道,“如此看来,和你联手的买卖我是亏大发了,赔了夫人又折兵,还要再帮你解决个烫手山芋,既你把事儿都丢给了我,那我找你联手岂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 “九郎心思何必如此狭隘?”谁知赵卿欢今日思绪却格外的清楚不顿,“莫非九郎的媒妁营生仅限这几桩了?算来算去,我托九郎的也无外乎就是衡阳公主与宋瑶两桩,且两桩都是难办的,我也不曾让九郎当即就给了我答复。可往后九郎有事儿,便就是我的事儿,若说跑腿什么我也是义不容辞的,怎么就变成赔了夫人又折兵了?” 梅遇笙一听,“嘶”了一声就屏住了呼吸。以前他也是知道赵卿欢的伶牙俐齿的,却不知道她竟能伶牙俐齿到这般条理清晰让人无处下手去驳的,这可真是……活见鬼了啊! 而相比梅遇笙此刻的焦虑糊涂,赵卿欢则显得尤为淡定自若,非但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反而还悠哉悠哉的端起了手边的热茶细细的品着。可是沉默间,她心里却不由想到了出门的时候云千素不断嘱咐自己的那几句话。 恩,想来真的是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啊,看来宋瑶的事儿,十有**梅遇笙是会点下了这个头的。 第七十九章 惊天秘闻 上 雅室里就这样忽然安静了下来,静的赵卿欢好像能感觉到云千素的话响彻在她的耳畔一般。 “小欢,你且记得,九郎傲然不羁,即便对着你是客客气气的,可骨子里,却不见得和气,宋娘子的事儿,你若想要说动他,动情动理都不如说动他的心来的快。其实呢,法子也简单,他若言辞强硬了,你便服个软说两句好话,九郎的耳根子其实绵软的很,若他态度犹豫了呢你便强硬些,你有了主意,他才会拿来做比较,切记,不要争不要恼,若你能把姿态放低些,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想到这里,赵卿欢抿着杯沿的嘴忽然露出了一记轻笑,可就在这个时候,雅室的门却突然被侍者拉开了。 “郎君,外头……”那侍者姿态微颤,眉宇紧蹙,正要说话,一旁已经有人“哗啦”一下大力的拉开了移门,然后跨步入了室。 梅遇笙“噌”得一声就站了起来,全身紧绷的一下子就拦在了赵卿欢的跟前,可突然,一记笑声就这样明晃晃的飘了过来。 “啊呀,只想着来见一见赵掌媒的,却不曾想梅公公也在这儿啊。” 赵掌媒? 赵卿欢被梅遇笙修长的身影整个儿挡住了视线,正纳闷这长安城里还有谁会在眼下错喊她一声“赵掌媒”的时候,一张俊逸的笑脸已从梅遇笙的腰际边透了出来。 赵卿欢定睛一看,惊呼道,“禾煜!” “赵掌媒,别来无恙?”禾煜嘴里依旧叼着一根稻草,笑眯眯的双眼像极了天际细长的眉月,与赵卿欢的这声寒暄,他打的是又自然又亲切,好似两人真的有那么熟一般。 “别……别来无……”赵卿欢有些惊慌失措,顺势就站起了身,然后挪了步子往一旁走了走,这才看见禾煜的边上果然站着依旧带着银质面具遮去了半张脸的东方旬。 她心里不由一怔,想到了那时两人离开长安城的时候同自己说的那番话,当下也顾不得他们是如何知道自己在沾琉台这雅室里头的,张口就问,“可是那谁……翻山雀又闹出了人命?” 她话音刚落,梅遇笙便是一道厉光直扫而来,“你怎么认识他俩的?” “哟,梅公公不知道我们认识赵掌媒么?”禾煜唯恐天下不乱,将“梅公公”三个字咬的格外重声。 “你和他们又是怎么认识的?”赵卿欢看着梅遇笙,却是不答反问,一头雾水几乎懵了她所有的思绪。 眼前的东方旬和禾煜就好像完全是从天而降一般,毫无预计、毫无征兆的就这样突然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而且还和梅遇笙这般熟络,这当中的联系,她却是一点也对不起来的。 “你先回去吧,这事儿我日后再和你解释。”梅遇笙看了一眼禾煜,又看了一眼赵卿欢,沉着脸压下了心中的怒意,出言让赵卿欢先远离是非。 赵卿欢下意识就点了点头,且先不说论相熟的话,她肯定是站在梅遇笙这一边的,就说当下这尴尬的氛围,她也觉得自己不太适合再留在此地,随即就匆忙的笑道,“如此那你们先聊,我便回去了。”见梅遇笙点了点头,她顺势行了礼就疾步出了雅室。 待赵卿欢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耳际之后,梅遇笙方才一敛双眸,脚下步子一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出了右拳就直接打在了禾煜的小腹上。 禾煜闷声吃了一记痛,下意识就捂住了被挨打的地方,连连后退了好几步,当即就讨饶道,“这玩笑是我开……” “砰”! 谁知他话都来不及说完,梅遇笙一记勾腿又横扫而过,踢中了禾煜的右脸颊。 禾煜本就还没缓过神,当下一个踉跄就栽了下去,直接扑在了身后那尺画着五马奔腾的屏风上,然后重声摔在了地上。 “喂,打人不打脸哈!”禾煜揉了揉脸颊,也恼了! “我打的是小人。”梅遇笙见他来了劲,力道便又攥在了手上,抡起一拳就揍了过去。 可这一回,他的拳头没有揍在禾煜的脸上,却是被东方旬稳稳的接在了掌心中。 “你也要造反?”梅遇笙冷冷的看了东方旬一眼,怒意直上脑门。 “何来造反一说?”感觉到了手中梅遇笙那依然蓄势待发的拳劲,东方旬便是暗中又加了几分钳制的力道,方才语调平缓的解释道,“昨日我们到长安城,本给你通了信,你却不曾回复,我与禾煜受祖母麽麽之托来与你商量分阁的事儿,你这般避而不见,我们也只能采取别的办法了。” “别的办法?”梅遇笙尖着嗓子,“你们这个别的办法可真是别出心裁啊,还有,你们和赵卿欢是怎么认识的?” 想到禾煜方才如此亲昵的同赵卿欢打招呼,梅遇笙这气就不打一处来。上一次他们为了翻山雀的事儿在长安城逗留的那些日子里,自己到底错过了一些什么事儿,以致他们和赵卿欢这照面打的他都糊涂了。 “此事说来话长。”见梅遇笙已收回了拳,东方旬便暗中松了一口气。 “那就给我长话短说!”梅遇笙吼了一声,眉眼间尽是不耐。 东方旬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正从地上爬起来站稳了的禾煜,这才后退了一步事不关己道,“引火**,你纯粹自找的,你自己和他说。” 禾煜嘴角渗着血丝,一张口就一阵生疼,不由的就“嘶”了一声然后苦着脸道,“君子动口不动手,九郎,你这般暴躁,哪里像个太监。” “我看你今儿是想死在长安城了吧?”梅遇笙说着,拳头又扫了过来。 “你瞧你瞧,话不投机,哪儿有太监如你这般暴力不堪的。”可禾煜这会儿已经做了准备,当下便是轻轻一跃就躲开了梅遇笙的武力相向,然后还不见棺材不掉泪的继续道,“哦对了……也是,别人都不知道你其实是个假公公,想来你这般样子平日里也是够憋屈的,不然今日咱们先不谈别的,我好好陪你打一架,抒发抒发你心中的怨气如何?” 禾煜挑衅的厉害,脚下跳的也厉害,其实论武功,他远在梅遇笙之下,不过是脚上的轻功厉害一些,所以这会儿也并不十分怕梅遇笙。 可谁知他话音刚落,梅遇笙却冷冷淡淡的收回了拳,似漫不经心的看了一眼禾煜,说道,“和你打架太浪费力气,你们还是哪儿来滚回哪儿去吧。” 这又是唱的那一出?禾煜一愣,一阵纳闷直涌上了心头,不对不对,以前的梅遇笙就是一根爆竹,一点就着呢,哪儿会是眼下这般态度的? “怎么你不好奇我们是怎么认识赵掌媒么?”禾煜想了想,依旧不死心。 可梅遇笙却径直转了身,然后走到了合着的移门边,不见情绪的说道,“无妨,你们不说,赵卿欢也会告诉我的。”他说着,便是一把拉开了移门。 可是,门外明晃晃的灯光下,赵卿欢那张惊魂未定的脸却骤然跃入了梅遇笙的双眸中。 这一刻,在场几个人脸上的神情都很难用言语形容。赵卿欢是觉得有一种五雷轰顶一般的感觉顿时砸在了头顶,梅遇笙则是神色阴晴不定的欲言又止,而此刻还站在屋子里的禾煜和东方旬则是面面相觑了一番,禾煜更甚,当下后退了一步径直就从窗子里跳了出去。 这次真的玩儿大了,他若再不走,只怕真的要被梅遇笙弄死在长安城了。 “我……是来拿马牌的……”赵卿欢心有余悸,好不容易憋出了一句话,却是连嘴唇都在颤抖的。 到底是无巧不成书呢还是纸终究包不住火呢? 沾琉台有些附庸风雅,若骑马而来入台吃茶,进门的时候,会有侍者上前代客拴马的,因怕人多手杂忙中出错,所以一匹马一块牌,要走的时候,用牌取马,万无一失。 赵卿欢方才走的急,马牌就这样落在了桌上,待她下楼出了门,方才发现自己还未取马,一摸身上,这才记起牌子还留在雅室里,犹豫了一番以后,她便折回了身,重新轻轻的上了楼。 当时屋子里正闹腾着,她在外头又是刻意放缓放轻了步子的,是以梅遇笙他们谁都没发现她又折了回来。 而赵卿欢呢,听着里头明显的打斗声便犹豫了,正想再等等的时候,禾煜的话就这样一字不落的入了耳。 其实,梅遇笙拉开门以前,她是已经回了神的,若要躲也并非来不及,可不知为何,她脑海中顿时就闪过了一个坚定的声音,不断的重复着告诉她:不要躲!不要躲! 所以,当梅遇笙拉开门的那一瞬间,她就那么堂而皇之的立在门扉之后,神色仓皇,却并不闪躲。 这秘辛之事,就这样暴露在了人前,没有惊天动地,也没有难以启齿,所以面对着有些颤抖的赵卿欢,梅遇笙就那么突然没来由的松了一口气…… 第八十章 惊天秘闻 下 两人就这样对视互望,眼神里都充满了探究之色。 于梅遇笙而言,相处越久,就越不想对赵卿欢隐瞒,越是喜欢,就越想告诉她自己的真实身份,这段时间以来,或许是梅遇笙这二十多年来历经的最纠葛最寝食难安的日子了。 一直想告诉她,却苦在没有天时地利的好时机,因为怕她会对自己生出了抵触情绪,所以他也不敢放手一搏。其实那日和云千素的那一番对话后,对于云千素和自己到底承诺了什么说了什么梅遇笙是完全不上心的,但他唯独肯定的一点就是——他确实喜欢赵卿欢,喜欢到想随时随地都把她栓在身边,寸步不离。 所以,当这秘密以这样啼笑皆非的方式被揭开的时候,梅遇笙心里感到的竟是无比的舒畅和惬意,甚至,他嘴角还微微的扬起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隐而不发,却是满心欢喜。 可赵卿欢却不知道梅遇笙此时此刻的心念,这事儿搁在她身上就好像嗓子眼儿被人拿利剑抵住了一般,她不知道自己是应该装疯卖傻当浑然不知好呢还是应该立刻忠心表态说自己一定会替他保守这个秘密好。 其实,知道这么多并非她的本意,即便梅遇笙不会拿这件事儿要挟她,即便她根本不好奇梅遇笙为什么会是个假太监还在宫中如此来去自如,但眼下,在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以后,她自认很难再用以前的姿态来面对他了。 这样一想,赵卿欢整个人不由一怔,想着他那儿还有自己拜托的事儿,赵卿欢心里便是一阵呜呼哀哉的。这以后,到底是要和梅遇笙保持距离呢还是继续联手呢,这一刻,赵卿欢不确定了。 “我们谈谈吧。”就在赵卿欢僵着身子进了屋走到桌边拿了那块万恶的马牌时,梅遇笙已经站在她的身后堵住了她的退路。 赵卿欢没有回答,却感觉到一阵夜风从前面吹来,惹得她的衣袂簌簌而动,她下意识抬头一看,发现屋子里,禾煜和东方旬早已不知了去向。 “不如……改天吧。”赵卿欢心乱如麻,虽知梅遇笙肯定是好意,但她确实觉得眼下不是深谈的时候。 “赵卿欢!”见她飞快的拿了马牌就要躲,梅遇笙一个箭步上前就抓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掌心炙热,对,素来就炙热,可今日却尤为的炙热……赵卿欢脑子混混沌沌的,视线一低,就看到了梅遇笙修长的指节突显分明,青筋略显的手背上透出了不容她闪躲的气势。 赵卿欢挣扎了一下,却发现梅遇笙将她拽得更紧了。 顿时,她心中有一种诡异的情绪开始慢慢发酵,以前忽略的、不曾想过的、觉得荒谬的那些思绪如今都突然变成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如果只是宦官,她会默默的将这种情绪当成心心相惜,又或者当成相互利用。赵卿欢承认,她一直没有太过深究梅遇笙对自己的这份情谊到底透着怎样的心思,因为他是阉人,是宦官,所以很多事便就没有了结果也不需要思索。 可突然,这构架在所有问题之前的假设被人一语道破轰然崩塌了,赵卿欢就突然害怕了起来,不仅害怕去深究,更害怕梅遇笙抓着她不放。 “我……我可以当什么都没听到……”面对梅遇笙的咄咄逼近,赵卿欢不由自主的抬起了头,言语间竟透出了一丝恳求。 “没听见什么?”可梅遇笙却丝毫不给她闪躲的机会。 赵卿欢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伴随着梅遇笙低沉的嗓音,让她突然喘不过气来,“我……觉得现在真的不是谈话的时候……我脑子很乱,不过我真的不会乱说的,我……”赵卿欢鲜少慌神,可这一次却真的乱了方寸。 梅遇笙的手腕仿佛煨过了热铁一般,灼得她的肌肤阵阵生疼,纠葛万分的滋味又如同被千万根细针碎碎扎过全身一般,她当下只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卡在了心中,让她一下子就发泄得哭了出来。 “我……我能当不知道,你到底是不是那个,那……其实真的和我没有太多关系,若你觉得尴尬,我们以后也可以减少联系,我……” 可忽然,赵卿欢的声音戛然而止! 有温柔轻轻的覆在了她的唇间,悉数吞没了她慌张的喋喋不休。双眸中,梅遇笙俊朗神秀的五官格外的清晰,连他微颤的眼睫都根根分明。 赵卿欢整个人愣在了原地,只感觉梅遇笙的气息在她的唇边轻抚而过,由浅至深,深情寸寸……她的思绪整个被抽离了,脑中一片空白,空着的手下意识就扯住了梅遇笙的衣襟。她想推他,可腰际却突然传来了突兀的重量,不过是小小的抵抗,却换来了他更**的禁锢。 也不知过了多久,梅遇笙才意犹未尽的松开了唇,然后看着眼神迷离的赵卿欢道,“你说,怎么减少……” 可他话还没说完,一记“啪”的响亮声透着火辣辣的疼痛感径直就在梅遇笙的脸颊上丝丝蔓延了开来。 “无耻!”一瞬间,赵卿欢眼里就窜上了怒意,她气息微浮,脸颊透红,眉宇间娇羞和愤懑糅杂在一起,让她显得更加妩媚动人。 “呵,还有力气打人,那就说明你没被我吻糊涂。”一记巴掌换一亲芳泽,梅遇笙不觉得这是一笔亏本生意,甚至,他很早就想再尝一尝她的味道了,不是在她醉酒睡着的时候,也不是在他套着假太监身份的时候,眼下,这念想如愿以偿,梅遇笙觉得脸颊的疼里都透着甜。 “梅遇笙,你不要欺人太甚!”赵卿欢狠狠的瞪了他一眼,顺势用力推了他一下以后就仓皇的逃出了雅间…… ※※※※※※※※ 第二天一早,云千素就发现赵卿欢不对劲了! 粥煮得太糊,茶泡的太老,饼蒸的太干,小菜做的太咸……总之一桌子的早膳,看着和昨日没什么两样,吃起来味道却是千差万别的。 以致云千素在吃到第三口粥的时候终于忍不住悄悄的用手肘撞了一下同样皱着眉的裴苑道,“你有没有觉得这粥……” “糊了!”裴苑压着声音抢了白,然后看了看对面一直扳着脸的赵卿欢,清了清嗓子说道,“师姐,你今儿这粥……” “爱吃不吃,不吃拉倒。”可裴苑才开了腔,赵卿欢就冷冷的一句话飞了过来堵住了她的嘴。 裴苑结巴了一下,缩了一下脖子,然后连连搁下了碗筷对云千素嘀咕道,“我去衙门了,一会儿门口我去买个素包,娘子你今儿自求多福啊,我晚膳就在外头随便糊弄几口就成,别等我了!”说罢,她便是连连直腰起身,然后头也不回的就出了膳堂。 云千素啼笑皆非的看着逃命一样的裴苑,半晌才回神问赵卿欢道,“怎么,你昨儿回来的时候我听到了动静,但看看时辰便觉得不便再去吵你,可今儿一早瞧你这模样,是昨儿同九郎谈的不愉快吗?” 九郎! 这两个字好像符咒一样,“噌”的一下就让赵卿欢瞬间涨红了脸。她昨晚是彻夜无眠的,好不容易熬到了天亮稍微睡了一会儿,可梦里全是梅遇笙搂着自己的画面,那种感觉太过真实,以致赵卿欢直到现在还觉得耳根子发热,心跳极快。 其实,昨日发生的一切,于情于理她都应该要恼他的,毕竟梅遇笙对她欺骗在先,轻薄在后,活脱脱就是一个登徒子,那一记巴掌,真的可以算是便宜他的。 但赵卿欢不懂,为什么她的心里一直有一种揪着的感觉,明明知道借此机会两人可以好死不相往来的,但她却一直在想,回头等到梅遇笙来找她的时候,她应该是要继续像昨晚那样对他冷言冷语好呢还是干脆在他服软的时候下了台好呢? 直到现在,赵卿欢都觉得自己的思绪依然因为梅遇笙而被分成了两半,一半恨着他恼着他,一半却念着他向着他……这种自己和自己打架的感觉逼得赵卿欢整个人都喘不过气来了,所以在听到云千素的这一句“九郎”以后,她当即就恼羞成怒的站了起来,可那排山倒海一般埋怨的话到了嘴边,赵卿欢却顿住了。 她不知道云千素关于梅遇笙的身份到底知道多少,就算他们两人是旧识,但却不能保证云千素也是知道真相的。所以若她这会儿说了,很可能就会无端的给梅遇笙惹来麻烦,可若是不说,赵卿欢还真的不知自己当下这极度反常的模样要拿怎样的借口来搪塞云千素了。 而云千素显然也被赵卿欢的模样吓了一跳,连连也跟着她站起了身,语带关切道,“怎么了小欢?是不是九郎又哪儿惹得你不高兴了?你别着急,九郎是个刀子嘴豆腐心,如果昨晚你们真的有什么闹的不愉快,今儿他一定会来找你赔不是的。如果他不来,我们就去找明柳,让明柳来给你撑腰!” 第八十一章 庇护留宿 云千素刚说完,赵卿欢一张脸又垮了下来。 云千素直觉可能昨晚真的发生了什么事儿并非吵架这么简单,刚想拉着赵卿欢细问,外头突然有了染婳的喊声。 “两位郎君,两位郎君……你们……你们怎能擅闯……” “赵掌媒!” 随着染婳的喊叫声,一记寒暄直入赵卿欢和云千素的耳际,两人闻声便转头看了过去,却见背光的门口立着两个身形修长的男子,明晃晃的,格外眼熟。 赵卿欢眯了眯眼,微转了视线,方才惊呼道,“禾煜” 而站在赵卿欢身边的云千素此时也诧异的喊了一声,“十一郎?” 四人视线顿时交织在了一起,赵卿欢看看门口不请自来的禾煜和东方旬,又看了看对他们似乎并不陌生的云千素,突然眯着眼对云千素道,“娘子是不是知道九郎其实是个假太监?” 云千素正沉浸在东方旬和禾煜莫名造访的诧异中,一听赵卿欢这话,她脸色顿时呈了青白色儿,一双杏眸瞪得圆圆的,张着嘴“啊”了一声后便没了下文,直到禾煜笑眯眯的走了进来,轻轻的托了托云千素的下巴,调侃道,“妙手丹青的这副模样,可不大雅观。” 云千素一个激灵回了神,“啪”的一下伸手就打在了禾煜的手背上,然后嫌弃的看了他一眼以后连连拉过了赵卿欢小声问道,“是……是九、九郎和你说的?”她显然有些激动,满心以为是梅遇笙一下子开了窍找赵卿欢表明了心意,心里那个兴奋的,瞬间就冒上了头。 可她话音刚落,赵卿欢还没开口呢,一旁的禾煜就凉飕飕的接了话道,“怎么会是梅遇笙说的呢,昨儿分明是我不小心说漏嘴的,这才让赵掌媒知道了这么一个惊天秘闻呢!”禾煜语气夸张,说完以后还不忘对着赵卿欢神秘秘兮兮的眨了眨眼。 云千素愣住了,对禾煜的话有听没有懂。 禾煜见状,则格外好心的将昨晚在沾琉台雅间里发生的事儿告诉了她,说完又道,“按说这事儿真的不怪我和十一郎,素素你想,我们来长安城也并非游山玩水来的是不是,若不是有事来找他梅遇笙,我们也懒得这般来回奔波。想我和十一郎手上事儿也多,本想着大家和和气气的见个面,把该说的该办的交代清楚,那我们也能早些回去对吧。哟,他倒好,收了我和十一郎的信,却连一个字都不回,我们也不是你梅遇笙肚子里的虫子,哪儿又知道你这不表态是准备要见我们呢还是不准备见我们呢?既他的态度这般不清不楚的,那只有咱们自己主动上门找啦。也是很巧呢,昨儿刚好遇着九郎和赵掌媒在谈事,这一不小心,就成了今天这般模样了。”禾煜说完摊了摊手,一脸的无辜。 云千素认识他很久了,知道禾煜嘴溜口快,说出的话没几句能信的,闻言冲他假假的一笑后就径直迎上了正在四下打量堂屋的东方旬,张口问道,“十一郎,你们来长安做什么?” “有公有私,你要听那一桩?”东方旬声音沉稳,不似禾煜那般轻佻,字里行间自然更容易让人信服些。 “算了算了,不管公还是私都和我没关系。”云千素想了想就摆了一下手,总觉当务之急是应该好好的和赵卿欢马上谈一谈,便转了话题道,“那今儿你们来小欢这儿,又是所为何事?” “来避难啊。”禾煜夸张的压低了声音,看了看抿着嘴一言不发的赵卿欢,心里闪过一丝诡笑,却是故作为难的蹙眉道,“昨晚的事,赵掌媒……” “我已经不是官媒了。”赵卿欢面无表情的打断了禾煜,不知为何,听禾煜唤她这声“掌媒”她总觉得格外的别扭。 禾煜眨眼一愣,却很机灵的没有多问,只径直改了口道,“昨晚的事,娘子也是在场的,虽我说漏了嘴在先,可并非是有意透露给娘子的,只是说起来还是无意中暴露了九郎的秘密……这件事,关系到九郎的安危,即便不用我多言想必娘子心里也是清楚的。我信娘子定不会将这秘密随意的透露给他人,但九郎确实已经恼了我的。是,错是在我,我无言辩驳,只是九郎发起火来也是厉害,是以我和十一郎想这两日在娘子这里避避风头可好?” “我这儿?”赵卿欢很吃惊,“为何要在我这儿?” “昨日娘子无意中知道了九郎的秘密,于你自己也是多了一份危险,九郎待娘子……情谊深重,想来此时已是内疚不已的,所以我和十一郎都觉得,整个长安城里,没有地方是比娘子的府宅更安全的了。” 可禾煜话音刚落,赵卿欢又瞬间涨红了脸,随即佯装咳嗽了一声后澄清道,“什么情意深重,我与九郎也不过就是泛泛之交而已。” “咦?九郎素来觉得和娘子志同道合犹如故交知己,难道……是某理解错了?”禾煜不着痕迹的勾了勾唇角,脸上透出的却是疑惑满满的神色。 赵卿欢一愣,这才惊觉禾煜口中的“情意深重”并非她自己心念所执的那种“情意深重”,当下思绪就又打了结。 而一旁的云千素却是旁观者清的看得分明,趁着赵卿欢犯糊涂的时候,她偏了头狠狠的瞪了禾煜一眼,然后才迎上了东方旬的目光,冷言问道,“他这么闹,你也不管管?” “自身难保,管不着。”东方旬摇了摇头,言下之意是他也已经被禾煜给拉下水了,这会儿只能和他共进退了。 云千素撇了撇嘴,正想着要怎么帮赵卿欢推了这两人时,忽闻赵卿欢开口道,“若两位郎君不嫌弃,院子西面还有一间小屋,虽不大,但留两位住些时日还是可以的。” “小欢?”云千素吃了一惊。 而一旁的禾煜闻言,则拍手称好道,“如此我和十一郎便就要叨扰娘子几日啦。” “无妨,我让染婳先带你们去看看屋子,若缺了什么……” “若缺了什么我和十一郎会自己置办的,娘子不用费神操心。”禾煜知趣的开了口,又与赵卿欢说了两句无关痛痒的闲话后方才并了东方旬跟着染婳出了堂屋。 “小欢,你怎么了,为什么要留他们住下?其实你大可不用……”看着那两抹修长的背影绕出了廊子,云千素猛的转头看向了赵卿欢,义正言辞道,“你大可不用理会他们,东方旬也就罢了,但是那个禾煜,生性狡猾一肚子的坏水,有时做的事儿比九郎还要出格,你看着他今日上门言之凿凿的,说的好像很为难一样,但谁知道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而且你与他们也不熟,好,就算他说的没错,你不小心知道了九郎的秘密可能惹来祸端,但这些也都是九郎回头要帮你考虑的,哪儿有他这样还专程来找你这个一介女流寻求庇护的?” 谁知赵卿欢突然松口笑了笑,脸色终于略见了好转,“那般舌灿莲花的,不用娘子多说我也知道他是个狡猾的,正因为他狡猾,我才想着留下他也好。” 云千素闻言一愣,不明所以的看着赵卿欢眼露担忧道,“小欢,九郎的事儿其实不是你想的那样,他也是有苦衷的,不然你想谁会愿意……愿意对外说自己是个……” “这是两码事。”赵卿欢淡淡的点了点头,“梅遇笙的事我们暂且不说,就单说禾煜和东方十一郎,想他们今日登门本就是有备而来的,他们并非久居长安,于我的住府却是说来就来,光是这份能耐,本就不容小觑。既是有备而来,定是有什么计划的,如此看来,应该是怎么都赶不走的,那不如我大大方方的留下了他们,至少面儿上大家总也能和和气气的。” 见云千素眼里渐渐的露出了笑意,赵卿欢又撇了撇嘴道,“反正梅遇笙最晚不过明天肯定知道了我这里的动向,到时候让他去和禾煜他们周旋,我只准备做那黄雀,好好的问一问梅遇笙这往后他到底准备怎么办,岂不是更轻松!”赵卿欢说到后来,脸颊又是一阵绯红,言辞间已有了一些咬牙切齿的姿态。 而云千素闻言便终于安心道,“原本以为你是被气糊涂了,可现在看来却依然精明的很呢,可是……小欢,你今日已经脸红了好多次了,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 “没事!”赵卿欢一听,慌忙打断了云千素的关切,连连摆手道,“没事的,你不觉得这两日渐渐有些热了么?”赵卿欢说着还略微夸张的用手扇了扇风,虚晃的笑道,“我觉得天气是一日热过一日了,改明儿日头好,定要让染婳给我换一床薄的被子,呵……” “有吗?”云千素却是一头雾水的看了看外头明艳的天色道,“天气是极好的,可也没那么热啊。” “那就是我怕热。”赵卿欢扯了扯嘴角,然后心虚的低下了头,不着痕迹的抹了抹额际的细汗,心中一片窘然。 第八十二章 千丝万缕 而那之后,果然不出赵卿欢所料,这还未入夜呢,梅遇笙就已经冲进了翎竹苑,甚至比从官媒衙门回府的裴苑还要早了一刻钟。 “人呢!”当时赵卿欢正在膳房做膳,内堂里,只有云千素一人。见了她,梅遇笙自然是没什么客气的话,当即开口就吼了一声。 云千素挑眉迎上了梅遇笙的目光,笑眯眯的问道,“如今这宅子里住的人多,九郎问哪一个?” 梅遇笙正在气头上,本以为自己青着一张脸呢,云千素怎么都要怕他几分的,却不曾想她竟全然没有将自己的怒意放在眼中,当下便是一愣,心里更不悦了,“赵卿欢人呢。” “哦,小欢啊,她在膳房,出门右拐再左拐就到了。”云千素格外好心的提点道,“九郎要当心,小欢今日的脾气也是糟糕的很呢。” 看着梅遇笙跨门而出的脚顿了顿,云千素笑在了心里,便是继续低头整理起了手中的画笔。 话说梅遇笙走到膳房的时候,赵卿欢正好站在窗口洗碗。两人一个在屋内一个在屋外,隔着敞开的窗棂,视线就撞在了一起。 赵卿欢本就是等着梅遇笙来的,这会儿看到他自然也不惊讶,不过那挥之不去的尴尬却依然还缭绕在她心间。昨晚的那一吻,就如同烙印一般火辣辣的烙在了自己的胸口,就算她再刻意的不去想,可人只要稍微一放空,思绪就开始不由她控制。 但与其说她是不想去深究梅遇笙为何要吻她,还不如说她是不敢去深究他吻她的用意和心思。赵卿欢太清楚她自己分明也是有些古怪的,知道了梅遇笙并非真的太监以后,她除了震惊,心里竟还带了一丝惊喜和宽慰,可这样的心思,她自然不会和旁人去分享,更不会告诉梅遇笙,所以便就无法细念,只能囫囵一般的全部咽进肚子里了。 两人就这样面面相觑的沉默了片刻,见赵卿欢目光如水神色凝沉,一点也没有要开口说话的意思,梅遇笙便在心中微微的叹了一口气,然后先张口道,“东方旬和禾煜的事儿你不用担心,我会让他们马上搬出翎竹苑的。” “我已经答应了十一郎和禾煜了,他们的事不用梅公公操心。”赵卿欢转开了视线,疏离的回了一句,然后慢条斯理的将洗干净的碗筷叠放了整齐,又擦干净了手,便跨出了膳房准备让染婳来端菜。 梅遇笙自然就拦下了她,耐着性子问道,“他们本就是来找你无理取闹的,你放心,他们的事儿我会处理好的。” “他们诚意与我为友,可比公公要坦荡多了,何来无理取闹一说?”赵卿欢像就是要气他一般,学了禾煜的语调,把“公公”两个字咬得格外清晰。 梅遇笙感觉自己就是搬起了石头在砸自己的脚,想昨儿那甜头尝得还意犹未尽呢,可今日两人直接就杠上了。他不是听不出赵卿欢在说气话,就算眼下他还没闹明白禾煜和东方旬是怎么同赵卿欢认识的,但他敢打赌,两人与赵卿欢绝对不是什么诚意为友的关系。 可是,偏偏面对的是赵卿欢,梅遇笙的脾气就犟不起来了,说话时那低声下气的姿态也是心甘情愿的,“怎么不无理取闹了,你一屋子男未婚女未嫁的,天天有郎君这般出入你的府邸,若传了出去多不好听?” 赵卿欢一愣,没想到这会儿梅遇笙竟还能说出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当下差点失笑出了声,“这又如何?若我以前还在衙门为官,兴许清誉名声还要顾全一二,可现在我不过就是个寻常百姓,家中住几房人是男是女会不会惹来闲言碎语,与公公又有什么干系?” “赵卿欢!”梅遇笙忍得额际青筋尽显,“你若要气我法子多了去了,何必给自己找不痛快?” “找不痛快?”赵卿欢冷冷的看着梅遇笙,昨晚蓄了一夜的无数个疑惑就这样翻江倒海的从嘴里冒了出来,“既公公如此心疼我,也见不得我不痛快,那我便就痛痛快快的问一问公公,你与十一郎还有禾煜是什么关系?你是不是一息阁的人?你是不是在以前就知道我是苏桓君的徒弟,你是不是也知道我师出旁支?一息阁与旁支多年来井水不犯河水,你们清高在上,我们独过阳关,师祖有训,你别说你不知道,你根本就是知道的分明,却又为何要来惹了我?” 昨晚那是仓促,又加上梅遇笙突如其来的轻薄,是以在沾琉台的时候,赵卿欢根本没有太多的精力去想事情背后那千丝万缕的联系。 可后来她回了府,一个人静静的躺在床榻上失了眠后,有些以前断断续续连不起来的疑惑便突然就这么顺畅的连在了一块儿。 想很早以前赵卿欢就怀疑过梅遇笙的身份,但当时因为认定了他是宦官,所以她才笃定他应该和一息阁没有任何关系的。但是现在,在知道了禾煜和东方旬的来历后,在亲眼证实了他们和梅遇笙的关系以后,要再说梅遇笙和一息阁没有任何联系,赵卿欢也觉得那就是扯淡。 一息阁和旁支的关系并非一两句话能说清楚的,双方之势沿承至今,虽已说不上是水火不容,可对彼此都还是有些芥蒂的,是以双方都刻意保持着距离。但如今,先是梅遇笙,后是禾煜和东方旬,一息阁的人一个接一个的出现在了自己的身边,这不由的就让赵卿欢警惕了起来。 “卿欢……”梅遇笙见赵卿欢越说越激动,伸出了手就想去稳住她这个人,却被赵卿欢侧身躲了过去。 “你隐瞒身份常伴君侧,想来一定是有什么难言之语的,既是难言,所以就算昨日我无意窥探到了你的秘密,我也可以保证关于你的事我不会再问你。可是梅遇笙,我不来招惹你,便求你也别来招惹我行吗?”赵卿欢说这话的时候,只感觉呼吸有些困难,心跳都无端得快了几分,“若论公,咱们可以联手共处,可私下,咱们能尽量别见面吗?” “若我说不行呢?”梅遇笙静静的看着她。 “那你可做好了把一切都告诉我的准备?”赵卿欢也绝不退让。 有些事,她只是不愿意去细想,但这却不表示她是迟钝的,梅遇笙对自己的态度,赵卿欢不是不懂,她知道,他喜欢她。 可是说到喜欢……这情愫是既陌生又熟悉的,好比衡阳对顾容云,云千素对方绥之,宋瑶对她的霍郎,自己……对顾容云。 赵卿欢想着想着就轻轻一笑,她不知道,梅遇笙喜欢她什么,毕竟从两人相处开始,叠加起来的那些记忆中,真正愉快的并不多。 更多的时候,他们是剑拔弩张的,是明争暗斗的,是负气相悖的,若说梅遇笙讨厌她,赵卿欢是毫不犹豫能点下头的,但……他竟是喜欢她的…… “卿欢,你在逼我?”梅遇笙此刻心乱如麻,自然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注意赵卿欢的一举一动,是以就没发现她眉宇间已变柔了的神色。他能懂赵卿欢生气的理由,却并不赞同她想解决两人之间存在的这些问题的方式,所以再开口,他的声音里就多了一丝疲倦。 赵卿欢忽然觉得有些心疼,却依然目光坚定、毫不让步的摇了摇头道,“不是九郎,我是在等你。” 梅遇笙一愣,猛的抬起了眼帘,目光中的赵卿欢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尽态极妍,他一直都知道她很美,因为惯穿了雌雄难辨的官服,所以赵卿欢那明艳的风韵中还带着一种男儿般的英气,便是眼下她一袭鹅黄色襦裙在身,也折损不了她目光中透出的毅然风华。 “你说什么?”可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说糊涂了梅遇笙。 “我说,我是在等你。”不过赵卿欢并不吝啬解释,“等你愿意把你的秘密告诉我以后,或许我就能放下对你的警惕。”这句话太过暧昧,以致赵卿欢一张口脸颊就透出了薄绯色,“人与人之间相处贵在坦诚,可现在你有你的难处,我有我的顾虑,与其大家以后日日猜忌步步为营,不如现在坦荡荡的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你不说我不问,这样不是很好?” 见梅遇笙沉默无言,赵卿欢犹豫了一下又说道,“而且现在于我来说当务之急就是衡阳公主的事,且你这身份左右也不是马上就能抛开的,事有轻重,难道你以后就准备与我揪着这个问题不放了?” “你这洒脱倒是手到擒来。”梅遇笙能明白赵卿欢说这番话的心态,可也当即笑她天真,“你以为做一做缩头乌龟,你担心的那些事情就不会发生了?” “就算要发生也是以后的事儿了,我何必现在就为了以后的事心烦意乱?”赵卿欢回的也理所当然。 两人似在打着哑谜,又似在打着太极,索性她能明白他,他也能理解她,这话对起来倒也毫无障碍,是以梅遇笙闻言就顺从的点头道,“既你不敢去细究,那我便依了你,可是之前说好的你来帮我的事……”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赵卿欢也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立刻见好就收,不敢再在别的事上对梅遇笙表现出半点的马虎敷衍。 梅遇笙见状,终于舒心的笑了笑,心里却对赵卿欢又不由的多了一分眷宠。 第八十三章 一波未平 那之后,梅遇笙便神色从容的出了翎竹苑,不过他走的时候,还不忘拉上了正准备落座用膳的东方旬和禾煜。 晚膳过后,裴苑被连贺拎去了官媒衙门处理庶务去了,东方旬和禾煜还没回来,赵卿欢和云千素有了难得的清净,便靠着窗煮了茶聊起了闲话。 赵卿欢是知道云千素心里肯定已经如同被猫爪儿挠过似的生了痒,便也没有卖什么关子,三言两语的就把昨晚和方才的事告诉了她,然后又说道,“我心里确有百般好奇,可也觉得不愿他犯难涉险。禾煜此举虽有鲁莽,但于我而言也是解了疑惑,所以我才会点头让他们住在翎竹苑的。” 云千素静静的听她说完,一边用指腹在杯口转着圈儿一边眨了眨眼道,“你也觉得沾琉台一事并非偶然?” 赵卿欢摇了摇头,“我不肯定,若说偶然,那也未免太巧了,但若说是禾煜故意说给我的听,那只能说第一,他耳力极佳,早已听到了我的脚步声,第二他时机拿捏的正好,什么该让我听到什么不该让我听到他格外有数。” 云千素闻言,双眸微敛,“我与十一郎和禾煜的交情是源于九郎,后来反倒是明柳和他们走的更近。我对禾煜此人向来褒贬参半,若往好了说他确实机智过人,若往坏了说,那就是他心思古怪。不过不管他这一次让你知道九郎的秘密是故意的还是无心的,我都觉得你和他还是要保持一些距离才好。” “娘子放心,我心中有数。”赵卿欢看了一眼云千素,不着痕迹的松了一口气。 事实上,在此番相谈以前,赵卿欢还在犹豫到底应不应该问一问云千素她是不是一息阁的人,可她的话还不曾出口,云千素这里却已经给了她一个模糊的回答。如果按照云千素所言,那她与禾煜和十一郎的关系也不过就是相熟而已,这样看来,云千素十有**应该和一息阁并无关系。 “小欢。”可就在赵卿欢陷入浅思之际,云千素突然搁下了手中的杯盏说道,“你可知,九郎很喜欢你。” 赵卿欢诧异微怔,她没有想到这被自己和梅遇笙刻意回避的话题会被云千素这般轻巧的说出口,当下她就惶惶的摇了摇头。 云千素见她神色慌张,不由失笑的站起了身,然后轻轻的拍了拍她的肩像是在鼓励赵卿欢一般说道,“我与九郎自幼相识,情同手足,他儿时跌宕,身世悲苦,慢慢的便就让他养成了心思不露的脾气。你且看他平日端着一副吊儿郎当不见正经的模样,但其实他比谁都看中相爱相随白首一生这件事,所以……他才会那么厌恶明柳对我的态度,也所以对他来说,既认定了你,想来你应该是躲不过了……小欢,若他日,九郎离宫恢复了身份,你,会点头吗?” ※※※※※※※※ 第二天,赵卿欢是日上三竿了才和禾煜打上了照面的。眼见禾煜眼角边上一块血肿淤青,嘴角也破了,眉梢上面还微微的鼓了起来,她便佯装正经道,“煜郎入了夜还是不要出门的好,先不说长安城宵禁严苛,若闭门鼓响了以后还在街市游荡有所不妥,就单说我这宅子在胡同的最里面,那天黑路窄的也确实容易摔跤。” 云千素当时正在院子里摘花,听了赵卿欢的话,她一阵轻笑就溢出了唇齿间,扭头去看的时候,就看到素来伶牙俐齿的禾煜正抿着嘴,欲辩不辩的模样也是有些憋屈的,便好心的给了他一个台阶下,转口问道,“十一郎呢?” “一早有些事儿,他出去了。”禾煜知趣的回答了一句,然后看了看云千素道,“我同赵娘子有些话要说,素素你……” “我正要出门。”云千素笑着摇了摇手中刚剪下的花枝道,“若论资排辈呢我还比你早在这儿住下呢,你可别向我摆那反客为主的架势哦。” “不敢不敢!”禾煜连忙朝云千素行了虚礼,然后恭恭谨谨的送云千素出了院子。 赵卿欢笑在了心里,待禾煜折身返回时,脸上已没了戏谑之意,只正声问道,“煜郎要问什么?” 禾煜目光微闪,左右看了看后便径直开问说,“不知,裴掌媒现在还有在给人配阴婚么?” 赵卿欢摇了摇头道,“她是没有再做了,不过上次与你们有过一面之缘的连掌媒倒是时不时还会遇着有人上门请媒的。”赵卿欢口中的这个“媒”,自然说的就是“阴媒”。 禾煜闻言略有所思,“那娘子可曾听闻连掌媒有说起什么古怪的事儿吗?” 赵卿欢想了想,便回道,“自从上次裴苑的牌子被你们收了一回后连贺做事也格外的小心,他自己也说,上门来寻他做媒的都是由熟人介绍的,且那些来请媒的人的底细连贺事先也会去探查一番,要说有什么奇怪的事儿,还真不曾听他提过。”见禾煜闻言了然一笑,赵卿欢又问道,“怎么,你们到现在还不曾抓到那个叫翻山雀的人?” 禾煜苦笑了一下,“这事儿比想的还要棘手。” “你们上次就已经追到了这里,就是说他在长安城已经差一点被你们抓到过一次了,这天子脚下,他还会再在这里犯案吗?”赵卿欢不解。 禾煜道,“他为人谨慎,其实现在作案的次数已经比年前减少了好多,不过听闻黑市中,他为人买命的价格也翻了一倍。你也知道,小门小户做阴媒的出的银子本来就不多,可这事儿,其实里头油水却是大的很,但凡能把这事儿做成排场的,家里是非富即贵的,若一单做成了,就是真金白银,其实还是很让人眼红的。” “那这次你们来,可是确定他又回了长安城?”赵卿欢觉得心里有些不安,这种杀人买命的事,不知道也就算了,若是知道了,寻常的人都会觉得有些异样。更何况她虽不做阴媒,可这行里头的规矩却是清楚的,阴阳双媒皆讲究命格,这个翻山雀的做法,无疑是逆天而行的,这种人,折损的不只是别人的命福,更是他自己的命福,赵卿欢由衷的希望禾煜他们能快一点将他绳之以法。 禾煜郑重的点了一下头,收起了玩世不恭的神色,肃然道,“并不是非常确定,所以我和十一郎还要在娘子这里叨扰数日,若给娘子带来什么不便……” “不便是没有的,你们也看到了我这宅子说大不大,可住你们几个人还是绰绰有余的。”赵卿欢见不得向来言辞滑头的禾煜突然一本正经了起来,便连连摆手打断道,“不过呢你们住这儿,有人心里总是不舒坦的,回头他若是刁难了你和十一郎,你们且不能殃及无辜呢。” 见赵卿欢嘴角微微一扬,禾煜心中也格外的坦荡,突然对赵卿欢又生出了几分好感,正想顺着她的话再诋毁两句梅遇笙时,裴苑突然气喘吁吁的从外头跑了进来。 “师姐,师……那个……咳咳咳……”本来裴苑一看到赵卿欢就准备喊的,结果视线一转,又见到了赵卿欢对面还站着一个禾煜,她当即就收了口,干脆站在原地大口大口的顺起了气。 禾煜见状,知趣的冲两人友善的一笑,然后借口有事便转身出了园子,见他缓步走远了,裴苑才赶紧拉过了赵卿欢道,“师姐,南诏使者今日到长安了!” 赵卿欢心跳一顿,紧张问道,“你从哪儿知道的?” “是小良子来衙门寻的我,话是梅公公让他带的,想来应该不会错。”裴苑说着也不由好奇道,“说来也怪,若换成别国使者入宫觐见,那消息应该早已经传了遍儿,都不需外人费神去打听,可这次南诏来使却神神秘秘的,若不是梅公公来说,宫里头是一点消息也不曾出来的。” “梅公公可还有带什么话?”赵卿欢沉着的问。 裴苑闻言便连忙道,“有,小良子说,公公让你等他消息,稍安勿躁。” 赵卿欢点点头,想了想还是细心的吩咐裴苑道,“如今衙门不比从前,你和连贺为人处世要格外的小心,方才禾煜和我说了一些事儿,是关于给人配阴婚的,若连贺得空,你让他亲自过来一趟。最近如果不是特别知根知底的人来寻他,阴婚的事儿,你且让他一概推了,少这些钱总比日后惹了什么麻烦要更妥当。” “是不是和之前那个万年县的邱家一样?”裴苑小心问道。 赵卿欢并不想瞒她,点头道,“是,牵扯到活人死媒的事儿,咱们自然不能昧着良心,阴媒之道本就是慰藉为本,逝者天灵又岂能和活生生的人命牵扯上关系,这根本就是触了大忌的,所以连贺那儿,你让他暂且收手吧,回头闹的不好,很可能要出事的。” 裴苑闻言,便知此事轻重,随即就认真的点头应了下来。 第八十四章 一波又起 当天夜里,梅遇笙是踩着最后的几下闭门鼓声敲响了翎竹苑的门的。当染婳迎他进堂屋的时候,赵卿欢已经披着一袭宽袍在里头等他了。 看她的模样似已经准备就寝了,梅遇笙眼中闪过一丝尴尬,开口解释道,“今日宫里有宴较难脱身,是以出来的晚了一些。” 赵卿欢见他目光有些闪躲,这才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着,虽有些随意但却不算失礼,不由笑道,“方才和云娘子一同研磨,不小心打翻了砚台,襦裙上溅了墨汁,正巧你又来了,我怕有什么急事,便没换身体面的裙衫出来,倒让九郎见笑了。” “我是怕你不自在,你怎么反倒担心起我来了。”梅遇笙心中微悦,当下就感觉到了赵卿欢对他的态度和昨日已经大为不同了。 赵卿欢闻言却笑了笑,然后就此打住了衣着的话题凝神说道,“早上你让小良子给裴苑带的话我已经都知道了,现在你来,可是南诏使者那里有什么动静了?” “没有,安静的很。”梅遇笙一边说一边落了座,摇了摇头继续道,“南诏能一举统一六诏,势力本就不容小觑,这些年南诏又一直归顺我朝,暗中养精蓄锐,实力比起天宝年间,那是有增无减的。如今的南诏王是劝龙晟,此人虽然荒淫暴戾,但若论上阵杀敌,也称得上肖勇。他年少即位,由众将臣辅佐,为王至今身边那一众幕僚群臣的能耐也是令人忌惮的。今日南诏使者进殿,言辞间已略有狂妄之态,圣人……已将其看做了眼中钉,衡阳的事儿……” 赵卿欢听得心惊肉跳的,双手忍不住的微颤了起来,见梅遇笙欲言又止,她便连连追问道,“圣人察觉了南诏的野心,是不是也觉得和亲一事并不妥当?” 可偏偏梅遇笙却径直断了她的空想道,“卿欢,你其实是明白的,却总是不愿意去承认,衡阳的事儿,是板上钉钉的,圣人就算心里对南诏再不悦,可对于劝龙晟求娶衡阳一事,圣人是不会否议的。” “那衡阳公主岂不等于是去送死?”赵卿欢怔怔的看着梅遇笙,指尖渐凉。 “所以,我们阻止不了衡阳去南诏,但可以想法子在……在圣人对付南诏的时候把衡阳接回来。”梅遇笙轻声道,“卿欢,你要知道,这是目前我们对衡阳唯一能做的事了。” 赵卿欢堪堪的张了张嘴,欲言又止的看着梅遇笙,眼中糅杂着挫败和期许,半晌才沙哑道,“你是告诉我,我们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皇上……把公主往火坑里推吗?公主,公主她可是皇上的亲妹妹啊。” “皇族天家,父子都能反目,手足亦能相残,又何况衡阳公主并非圣人的胞妹。”梅遇笙一语道破炎凉。 “九郎……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么?”见梅遇笙眼波平静,赵卿欢却由不死心。 “除非有人现在就挑起大唐和南诏的战事,不然,五月十五一过,衡阳就要出宫了。” “这么……快?”赵卿欢蹙了眉,“那顾御史他……” “顾容云被皇上派去了云南。”梅遇笙语出惊人,可口气却有些小心翼翼。 “什么?”赵卿欢瞪大了眼睛,竟吃惊的说不出一句话来。 “所以卿欢,我和你说过,衡阳的事,皇上是有了万分的把握。天子脚下,除非是皇上刻意不去深究,不然鲜少有事能瞒得过他的。” “皇上……莫非真的知道了顾御史和公主……”赵卿欢颤抖着唇,几乎不敢去想象自己的假设。 梅遇笙闻言轻轻的摇了摇头道,“皇上是今日见了南诏使者以后急召顾容云进殿的,两人是密谈,连我都不知道皇上和顾容云说了些什么。不过我当时知道顾容云要面圣,所以走的时候便留了小良子在殿外候着,小良子说顾容云出殿的时候面色看着还算沉稳,并不像是出了大事的样子,是以我觉得许是皇上让他到云南去办事的。” “有这么巧么?”赵卿欢心有余悸,在面对衡阳的事儿时,不知为何,她总是会往最糟糕的一面去想。 “若南诏有什么动静,云南太守肯定不会不知道,南诏虽不容小觑,但皇上肯定也不会静候不动等着南诏来犯,顾容云此番去,或许正是皇上要走的第一步。” “可如果不是这样呢?如果是皇上知道了顾御史和衡阳公主的事儿呢?”赵卿欢很想相信梅遇笙的话,可又觉得最坏的局面并非不可能出现。 “卿欢,圣人日理万机,眼下南诏来使只差没在太岁头上动土了,若换做我是圣人,也不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只想着去关心妹妹的儿女私情而把国危放在一边置之不理的。”梅遇笙耐心说道,“更何况虽然今日顾容云走的仓促,但若真的要打听皇上交代了他什么其实也并非难事,不过就是需要些时日罢了。更何况我今日来也不是要你操心顾容云的,我是来告诉你,明日我会派小良子来接你进宫。” “去看衡阳吗?”赵卿欢眼前一亮。 可梅遇笙却镇定否认道,“不,去见秋妃娘娘。” 赵卿欢闻言就糊涂了,“秋妃娘娘?” 梅遇笙见状,伸出手轻轻的拍了拍她的脸颊目光温柔道,“我会帮你打点好一切的,但你切记,明日入宫,你就是去见秋妃娘娘的,因之前骊山之行娘娘与你一见如故,如今你摘服被贬,娘娘倍觉惋惜,便邀了你入宫叙旧,仅此而已。” 寥寥数语,梅遇笙说的轻松,可赵卿欢却能想象他在其中左右周全的为难,闻言便由衷谢道,“九郎,这件事,我就替公主先谢过你了。还有秋妃娘娘这儿,你本是替贵妃娘娘办事的,如今为了我却要冒险去奉承秋妃娘娘,我真的……” “你别多想,宫里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有些却也没你想的那么危险。”梅遇笙见赵卿欢始终眼含歉意,倒忽然有些不习惯了,于是连忙打断了她道,“就说秋妃娘娘的事,确是她来寻的我,我卖给她一个面子,刚好能替你和衡阳牵线搭桥一下,其实也是两全其美的。不过你切记,回头见着衡阳千万长话短说,我给你只留了半盏茶的功夫,说短不短,说长也远不够你们哭哭啼啼期期艾艾一番的。” 赵卿欢重重的点了点头道,“你放心,我知道了。” “卿欢,切记,多劝劝衡阳,让她把眼光放长远一些,按着皇上话里的意思,朝廷肯定是要对南诏出兵的,不过是早晚的问题,且南诏虽然看着强势,但如今内部也乱的很,皇上正是认准了这个机会,才动了这样的念头。她去和亲不过是个前奏,若能就此忍了过去,等再回来,皇上肯定会念着她的大义,到那个时候,她和顾容云的事儿自然就能够水到渠成了。” “可……” “没有可是!”见赵卿欢依然犹豫,梅遇笙又斩钉截铁道,“你素来都有主见,待人处事也都算是冷静,这么一遇到衡阳的事儿就容易乱了方寸?” 梅遇笙的声音深沉,自身份暴露了以后,两人私下见面相谈,他就再也没有故意吊着嗓子说过话,是以赵卿欢也才知道,原来梅遇笙真正的声音竟醇厚如钟,朗朗有韵,和之前他刻意为之的尖细截然不同。 而思绪纷乱中,赵卿欢方才缓缓的开了口道,“这一年来,我总觉得……是我耽误了公主。” “你什么?”梅遇笙一个晃神没听清楚。 “我耽误了公主,也耽误了顾御史。”赵卿欢抬起了头,苦笑道,“若没有我,他们就不会相识,若他们不相识,自然也就不会陷入欢恋之中,但九郎你知道吗?我很早的时候就给公主和顾御史算过姻缘命格,他们……注定了有缘无分。” “所以呢?”梅遇笙修长的指尖在桌面上轻轻的敲了敲,“所以你觉得你才是他们的因,他们因你而成果?” “难道不是?”赵卿欢有些激动,“不然衡阳不会对顾御史执着不放,若非如此,可能她也不会走到今天。”衡阳的事儿,因为夹着顾容云,所以在这一年多的时光中竟无巧不巧的就这么成了赵卿欢的执念。其实她心里也清楚,这不过是她自己给自己上的枷锁,但每次看到顾容云郁郁寡欢和衡阳心念成疾的模样,赵卿欢心里就会没来由的气自己,好似这一切的错都是她引起的一样。 “你以为,没了顾容云,衡阳公主今日就不用和亲了吗?”梅遇笙指尖的动作骤然一停,眼底突然露出了一丝愠怒,“卿欢,衡阳的处境她自己是最清楚的,今天就算没有顾容云,就算没有南诏,皇上把她留在身边这么多年,也不会平白无故让她就这么轻轻松松选个自己喜欢的驸马郎君嫁了的,所以哪怕是为了顾容云,你明儿见了她,也记得千万要劝了她把心思放正了,她如今即将和亲,若能平平安安凤冠霞帔的出宫自然是最好的,可但凡她生出了一丁点儿其他的念头,只怕回头第一个遭殃的就是她心心念念的顾郎! 第八十五章 肃穆深宫 上 翌日一早,小良子便来接了赵卿欢入宫。 今日的赵卿欢乌蛮束髻,淡扫娥眉双眸生辉,一身青衫素裙浅露端庄,那略施粉黛的面容上露出的一颦一笑都似染了无边的春色一般,让人看了就会无端的心叹连连,顿生怜意。 以致从翎竹苑去皇宫的路上,小良子终也忍不住说了一句道,“娘子还是穿襦裙更漂亮些。” 赵卿欢闻言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打扮,然后才笑道,“比起黑漆漆的官服,襦裙的颜色总是明艳些,且今日是进宫去见秋妃娘娘的,我也不敢穿的多清素随意。” “娘子说的有理。”小良子使劲的点了点头。 马车摇摇晃晃的穿街走巷,外头隐约能听到小贩吆喝和街邻的喧哗,赵卿欢坐在马车中,思绪始终有些忐忑,犹豫了片刻后便开口问道,“那南诏的使者这次来长安要待多久?” “不知道呢。”小良子如实道,“今儿是澧王在陪他们,据说是去泡汤了。” “澧王陪使者泡汤?”赵卿欢一愣。 小良子压低了声音道,“娘子有所不知,此番来长安的使者中,有一位是南诏王的表亲,在南诏也是有些来头的。” 原来有个皇亲国戚,难怪气焰如此嚣张。赵卿欢想了想又关切道,“那梅公公最近可是要更加辛苦了吧?” “要说辛苦也是还好,干爹一日之制照常,左右还有蓟国公在皇上跟前守着,干爹倒也懒得同他多争什么面儿。” 吐突承璀么?赵卿欢闻言眉宇一冷,稍稍的看了一眼小良子以后便没了下文。 因梅遇笙一早就已经帮她打点过了,是以赵卿欢如今虽已是平民,但这宫门倒是进的格外的顺利。只是眼下她的身份到底和以前不同,所以今日行踏在皇宫的甬道时,赵卿欢便比以前更加谨慎了一分,一直低着头,眼不斜视只观鼻口,紧紧的跟着领路的小良子,就这样一口气走到了秋妃娘娘的永和宫。 这在以前,赵卿欢都是不曾来过永和宫的,所以看着眼前陌生的奢华金殿,她脚下的步子不由的就顿了顿,下意识就拉了一下见皱的衣袖,方才又重新迈开步子走了进去。 秋妃已在园子里候着她了,热茶点心,凉亭春景,看着就是迎客的做派。 赵卿欢诚惶的连连上前行了肃拜,然后恭敬道,“民女参见秋妃娘娘,娘娘万福。” “赵娘子别客气,来来,上座。”秋妃跪坐席上,温婉的让赵卿欢平了身,又让侍女伺候她入座。 一番张罗后,两人才算正颜对见,竟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随后秋妃先说道,“之前娘子的遭遇我虽身处深宫但却略有耳闻,为官路难,索性最后御史台那里也查明了娘子虽有失责之实,却并不曾有以权谋私之举,到底也是令人欣慰的。” “某惭愧。”赵卿欢微微的低下了头,眉宇皆柔。 秋妃娘娘见状心中了然,顿时话风微转,“你瞧,本今日请娘子入宫,是想和娘子叙叙旧的,可一见面,我倒是和娘子说起这般扫兴的事儿来了。” “娘娘是有心关怀,某愧不敢当。”赵卿欢自然知道要怎么回秋妃的话,“某摘服被贬确有失职,娘娘能这般无所顾虑诚心待某,某……万分感激,娘娘宽宏慈心,此乃我盛唐之福。” “娘子聪慧柔贞,说媒之技巧熟于心,想来即便不在衙门为官也定能给自己某一条出路的。”秋妃娘娘双眸微闪,然后冲一旁的侍女使了个眼色。 侍女心领神会的左右看了看,然后带着几个小侍女鱼贯而退。赵卿欢将这一切看在眼中,待耳畔那纷沓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以后,她才缓缓的抬起了头道,“娘娘所言甚是,想某能谋生的手段也只有这一个而已,眼下若不做私媒只怕某很快就要风餐露宿了。” “呵呵,每个人都有不一样的活法,之前娘子为官有为官的活法,如今不为官了也并非就是死路一条。”秋妃娘娘说着便悠哉的端起了手边的茶,浅浅的啜了一口以后又道,“其实不瞒娘子,怡秀本也就是寻常人家,之前娘子身为媒官,我多少还是有些忌讳的,可现在却正好承了我的私心,还望娘子对怡秀的事儿能多多上心。之前娘子说的太医署太医令魏川我私下查过他,就面儿上确是个难得的少年郎,就是不知道他一心为官,脚踏仕途,会不会觉得怡秀的门槛略低,毕竟……有些往事,已经不会再有人去提起了,怡秀与我的这份恩情我只能铭记却不能多言,想来这门亲事,以后对魏川未必能有帮助。” “娘娘放心,说媒说媒虽也有一说就成的,但大多还是要来回权衡左右斟酌方能见喜的,若是一语就成那是缘分,若不成娘娘也别着急,如今圣人所颁的婚配令期限未过,长安城里多的是郎君翘盼未出阁的小娘子,魏医令若是不行,某就再给林娘子另则良缘,总也能遇到谁家的郎君是真心欢喜林娘子这个人的。” “是,是!”秋妃闻言眼前一亮,连连伸手想去拉赵卿欢的手,却一个不小心径直将端着的温茶悉数泼洒在了赵卿欢的身上。 这茶似是放了糖霜煮的,顿时,一股甜腻的味道便在赵卿欢的鼻息间弥散而开。 赵卿欢愣了愣,对上了秋妃的视线正要说话,却发现秋妃的脸上并无半点失措的模样,反而还透着一丝沉笑。赵卿欢心中一怔,下意识想去擦那黏糊糊的茶渍的手就缓缓的垂了下来。 秋妃将她的一举一动收入眼底,随即轻声道,“礼尚往来乃处客之道,娘子诚心帮助怡秀,我便也愿意私下帮一帮娘子。只是娘子切记,长话短说,不可久留,不然恐有不妥。”她说罢,便不等赵卿欢回神允诺,径直高声宣喊道,“来人,本宫不甚弄脏了赵娘子的裙衫,且带赵娘子下去换洗一番吧。” 想来,这个计谋应是秋妃和梅遇笙共策的,因为侍女将赵卿欢从凉亭带离以后,便引了她进了园子边的一个小屋,屋子里陈设极简,只有一张略显华贵的贵妃榻和一个高脚桌案,而就在赵卿欢还没来得及多问多说的时候,那侍女已经取来了一身干净的衣裳,麻利的替赵卿欢换上了身,随即又看了赵卿欢一眼,然后一言不发的引着她走出小屋,进了园子,穿了回廊走了小径偏道儿,不过眨眼的功夫就顺顺利利的将她带到了福熙殿的后偏门。 “奴家在此候着娘子,娘子且记,最多一盏茶的功夫便一定要出来,不能久待。”那侍女说着,伸手一推,只见那原本紧闭着的赭色双圆偏门就这样“吱嘎”一声被推开了。 赵卿欢不敢多做耽搁,出声应诺了以后便是头也不回的转身进了门。 整个福熙殿静悄悄的,娇奢依旧明媚如昔,恍惚间,赵卿欢仿佛觉得自己置身梦境,每踏一步都似有那么一点不真实。 自从南诏和亲之意显露和衡阳被软禁了以后,她时不时的都在盼能见一见衡阳,可如今,这愿望成了真,赵卿欢却忽然变得踌躇了起来。 多日不见,隔着这天翻地覆的变化,赵卿欢知道自己的心态已经和从前不一样了,那么衡阳呢?衡阳的心思到底有没有变,又变了多少,赵卿欢始终不得而知。 可想着左右不过只有短短一盏茶的功夫,她脚下渐缓慢的步子便又快了起来,到了最后,赵卿欢几乎是小跑着进了福熙殿的正殿。 殿内同外头一样也是空空荡荡的不见人气,连个守堂的侍女都不曾看见,却充斥着一鼻子的药石味儿。赵卿欢不由的皱了皱眉,随即匆匆的环顾了一下四周,正准备往内堂走去,里面突然闪出了一个娇柔的身影。 赵卿欢定睛看了看,顿时高兴的喊道,“绿荷!” “赵……赵掌媒……”绿荷闻声就跑上了前,一看到赵卿欢一双眼睛便立刻红了一半,“可总算把您……盼来了!” “公主呢?”赵卿欢急声问道。 绿荷一抹清泪,赶紧伸手指了指里面道,“公主在里头歇着,您快进去看看她吧,公主她……” 赵卿欢慌忙的冲绿荷点了点头,不等她说完便是迈开了步子就走进了内堂。 里头,药味更甚,浓稠的似不曾参水干熬的苦汁一般,让素来不太沾汤药的赵卿欢顿觉呼吸都难受了起来。 远远的,她就看到一身素袍的衡阳正侧身躺在床榻上,乌发尽散,倦态微展。 赵卿欢不由的放缓了脚步,而就在她快要走到床榻边的时候,衡阳已缓缓的睁开了眼睛,是以赵卿欢这才看清楚了衡阳此刻的模样,双眸黯然无波,眼底淤青尽显,苍白的脸颊消瘦如削,毫无血色可言。她整个人就是恹恹无神不见精气的,往日的柔艳丰腴如今只剩下了如柴的纤瘦,一看就是久病食药破败了元气的模样。 而见了赵卿欢,衡阳眼中终于见到了一丝欣喜,可她浑身无力,只能气喘虚浮道,“小欢,你来了。” 赵卿欢闻声,清泪顿时盈满了眼眶,她没想到衡阳的声音竟已嘶哑如石磨碎沙一般不见清亮了。 第八十六章 肃穆深宫 下 “您的嗓子……”想起了梅遇笙、秋妃和方才那引路的侍女说的话,赵卿欢立刻揉了揉眼睛,深吸了一口气以后快步走到了床榻边,一边将衡阳小心翼翼的扶坐了起来一边轻声问道,“您的嗓子怎么哑了?” “何止……咳,咳咳,何止是嗓子。”衡阳扯了扯嘴角,伸出手指了指自己的脸道,“就算绿荷把铜镜都收了,我也知道自己现在肯定是一副死人模样……” “公主。”赵卿欢蹙眉打断了衡阳满嘴的不吉利,“天大的事儿都没您自己的身子重要,您若先垮了,那往后就算咱们再怎么帮您筹谋,都是空的。” “还能筹谋什么?”衡阳心如死灰,稳了稳身子道,“圣人之令,若我不点头就是抗旨,他如今贵为国君,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会带着我到湖边去摘莲藕把错都往自己身上揽的太子哥哥了。南诏……只是我没想到他会让我去南诏,小欢……”衡阳说着突然激动了起来,瘦如枯柴的手顿时紧紧抓住了赵卿欢的手腕,“为什么会是南……咳咳南诏!” 赵卿欢看得出,衡阳病的很厉害,只要一用力说话就会咳嗽,撕心裂肺的那种,似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般,忍都忍不住。 可想着眼下到底不是和衡阳闲话叙常的时候,赵卿欢便一咬牙,先问道,“您这身子,太医有按时来瞧么?您自己有按时服药么?” “呵,他怕我万念俱灰就这么死了,太医恨不得一日三餐都住在我这福熙殿里,药……我不服,自有人给我灌进去,我这弱不经风的身子,哪里有力气去抵抗什么!”衡阳冷冷一笑,毫无生气的眼底突然透出了一丝戾气。 “和亲总是不能如公主之意,今儿不管是不是南诏,于公主来说其实结果都是一样的。”想着梅遇笙昨晚同自己说的话,赵卿欢在心里挣扎了一番后终还是劝起了衡阳道,“若在以前,或许我还会和公主说咱们不着急,且好好的想想办法。可是前面阳朔公主才刚去契丹,若我今儿再同您说咱们不着急之类的混账话,那就是眼睁睁的看着您去送死的。” 衡阳一愣,缓缓的抬起了头看了看赵卿欢,努了努嘴想说话,却最终什么都没说出口。 赵卿欢见状,一鼓作气道,“您现在的处境您自己是最清楚的,我这次进宫,有多难公主能想得到吧,如今我已摘服被贬,一介平民之身,过了今日,若想再进宫,只怕更是难上加难的,左右我只能和您说一会儿话,公主若还是要这般气馁不争的话,那不论我和顾御史怎样在外头帮您努力都是枉然。” “顾……郎……”衡阳眼睫轻颤,突然无声的落下了泪,“我……我对不起他。” 赵卿欢心里一酸,双手猛的揽上了衡阳的双臂轻轻的摇了摇想让她振作起来,“我与顾御史都没有放弃,公主要放弃了么?我们都没有认命,公主就要认命了么?” “此去南诏,难道还有转圜的余地吗?”衡阳哭着道,“就先不说南诏如今势头难挡,单说那劝龙晟暴戾无度,我……我……”衡阳哭着哭着整个人都抖了起来,如孤零一叶被狂风卷上了天一般,瑟瑟不止。 赵卿欢如鲠在喉,同为女子,她知道衡阳在怕什么。此去和亲,不管圣人打的什么主意,南诏那边打的什么主意,但作为衡阳,作为一个为了大唐大义献身的女子,她这一路而去,回来必定就不是完璧之身了。 若衡阳此生无念可能往后的日子还不太难,但她心里装着一个顾容云,这个槛有多难过,赵卿欢虽不能感同身受,心里却也是格外清楚的。 “只要留着命,别的都有退路,是不是?”沉默了一会儿,赵卿欢眨了眨微红的眼光,继续劝衡阳道,“我这一路进宫,前后左右都是梅公公在替我打点,他是皇上身边的人,最清楚皇上的一举一动,他也说,皇上对南诏出兵是迟早的事儿,南诏朝夕不保,到时我们一定会想法子把您给带回来的。那时候,皇上念着您的大义,您的要求想来皇上都会点头成全的。这……就是现在我们能想到的最好也是最安全的一条出路。” “我的大义……哈哈……”衡阳含泪笑了起来,“世人都叹皇族公主金枝玉叶万人之上,却不曾想公主卑微起来竟要和蝼蚁一般苟且偷生。” “即便偷生,也是为了您和顾御史的将来。”赵卿欢重声道,“您心里清楚,和亲您是去定了,梅公公说皇上如今国事缠身,暂且没有心思去彻查别的事儿,可说不准皇上是已经看出了顾御史和您之间的端倪,所以这次云南一行,皇上只派了顾御史一人前往。 “你说什么?”衡阳一愣,一抹冷笑就凝在了嘴角。 “顾御史去了云南,想必是皇上派他去查南诏的事儿了。所以您知道的,和亲的事情您这儿是不能有一丁点儿的差池的,一旦出了事儿,皇上第一个发难的很可能就是顾御史。” 顾容云! 衡阳微垂了头,纤瘦的双手紧紧的捏成了拳,因为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她的胸膛起伏不定,却因此而更显得她柔弱病娇,楚楚怜人了。 “我以为我还能见着……他一面……”顺了几口气以后,衡阳腰身一软,整个人就靠在了身后宽大的迎枕上。 “能的,一定能!”赵卿欢使劲的握住了衡阳冰凉的手掌,目光坚定道,“如今有了梅公公的帮助,虽不能说万事不难,但至少我们就多了几分的把握,更何况顾御史也不会……逆来顺受的,公主即便对我们没有信心,对顾御史应该是有信心的吧。” “梅公公……为何会这样帮你?”毕竟事关重大,衡阳想到梅遇笙以前的所作所为,总觉他行为举止有些轻浮,是以心里便觉得他不太可信。 “此事说起来有些冗长,眼下也不是细聊的时候,不过这次我入狱脱险也全靠了梅公公前后打点。有些事单这样看或许您会觉得奇怪,但其实梅公公与我有些利益牵扯,他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和顾御史私下又有些交情,所以才会这般出手帮忙的。且我们也没有让他怎样去左右圣人之意,不过是想借由他先一步知道圣人对您去南诏和亲一事以及之后对南诏的部署,所以于梅公公而言,其实并非什么难事,他不会感到为难,也就不会来为难我们。” 这番说辞,是赵卿欢昨夜就想好的,她清楚衡阳的顾虑,也知道衡阳对梅遇笙的印象一般,再加上后来梅遇笙和自己之间的那些事目前也完全不能让衡阳知道,所以赵卿欢才会真假参半的想了这样的说法,为的就是让衡阳能暂消顾虑。 衡阳闻言,果然轻轻的点了点头,“我如今身在这福熙殿内,对外头的情况知道的少之又少,自从他……皇上和我说了南诏的事以后,我与他就生出了罅隙,他对我有所戒备,我对他亦有了薄凉之心,小欢,这偌大的皇宫深院,人心是最不可测的,也是最能伤人的利器。梅公公若能诚心帮我自然是最好的,但对他,你若不留个心眼恐怕不妥。” “您放心,我有数。”就梅遇笙的事儿,赵卿欢不能对衡阳多言,所以衡阳说什么她便悉数点头都应了下来。 这一聊,时间便过的飞快,而且毕竟是承了秋妃娘娘之助,所以赵卿欢心里是一直默默的掐着点儿的,眼看着一盏茶的功夫很快就要到了,赵卿欢便不敢多做耽搁,赶紧又嘱咐道,“眼下您最重要的就是保重自己的身子,其他什么都不重要。我这次出宫以后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进宫,但您放心,我会和梅公公一直联系着的,若您有什么话要告诉我,可以让绿荷去找小良子,还是很妥当的。” 见赵卿欢说完就要起身,衡阳便是一把拉住了她道,“小欢……顾郎那里……”衡阳眼中露着慌张,似在等赵卿欢的一句肯定。 可赵卿欢谨记着梅遇笙和她说过的话,知道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不能给衡阳太多的希望,不然就等于是害了她,闻言便咬了咬牙道,“顾御史已经在去云南的路上了,不过梅公公答应了我会派人去打探他的消息,还有皇上到底为什么会派顾御史去云南的,梅公公也会帮着细问的。” 见衡阳沉默不语,赵卿欢又道,“您在宫里便只管静养,千万别胡思乱想,千言万语还是那句老话,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衡阳苦苦一笑,轻轻的点了一下头,“小欢,这是我和顾郎欠你的。” 赵卿欢嗓子一紧,好不容易忍住的泪又差点溢了出来,便是连连偏过了头悄悄的擦了擦眼睛,然后故作轻松的冲衡阳摆手道,“公主您快别这么说,您和顾御史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您……千万要多保重!” “你,也多保重。”衡阳眉宇微松,朱唇间终于露出了一抹舒心的笑意。 第八十七章 诸府堂前 上 那日,赵卿欢从福熙殿回来以后,神色并不见异样,云千素几次想开口问她,最后总觉不妥还是做了罢。 傍晚,裴苑带着连贺回了翎竹苑,因为给人配阴婚的事儿赵卿欢从头至尾就不曾参与过,是以她便只引了连贺同东方旬和禾煜见了面,随即就退出了屋子让他们三个人直面详谈去了。 不过当赵卿欢走出屋门的时候,却见回廊的灯烛下,裴苑正和云千素在那儿挨身站着低头私语。赵卿欢知裴苑是担心着连贺,可不懂云千素怎么还没回屋,是以便径直走了过去问道,“聊什么重要的事儿呢,怎么不进堂屋去?晚上风大,你们都当心着凉。” “素素在和我说禾煜的事儿。”裴苑说着便探头看了看赵卿欢身后灯火通明的屋子道,“师姐,你说禾煜会不会让连贺去帮他做饵?” 裴苑问的认真,可却惹得赵卿欢一阵轻笑,“做什么饵,连贺这官媒的身份世人皆知,那翻山雀机灵成精,会傻的自己来惹了衙门的人?即便禾煜真的有心要找人做饵引那翻山雀献身,这打头的也不会是连贺。” 裴苑一听连连拍着胸口道,“那就好,这种涉险的事,咱能不沾就不沾,没得还要倒贴上去的。” “你放心,若禾煜敢动你的连贺,小欢肯定第一个不会答应的。”见裴苑一脸担忧的模样,云千素便忍不住调侃了她一句。 只是这一说,顿时就让素来大大咧咧的裴苑害起了臊,连连跺脚瞪着云千素道,“娘子这会儿怎么学起了梅公公,说话尽没个准数。” “怎么就没准数儿了,我瞧着……欸欸,小苑你别走啊……”可不等云千素继续调侃完,裴苑已经扭头就跑出了回廊,纤细的身影一下子就闪入了苍茫的夜色中。 云千素见状哭笑不得的对赵卿欢道,“怎么,她这是还没开窍呢?” 赵卿欢也失笑得直摇头,“她这就是小娘子心态,自己本就是媒官,又哪里会分不清楚喜欢和不喜欢,不过就是嘴上不肯承认罢了。” “我看连掌媒前头的路还长着呢。”云千素说着便收回了远眺的目光,流转的视线顺势就投到了赵卿欢的身上,“明儿是十五,我想去灵阁寺上个香,你若没事儿就同我一起?正好这两日天气不错,咱们也就当踏青游寺了。” 谁知赵卿欢闻言却摇了摇头道,“不行,明日我要去一趟魏医令的府宅,然后顺道再去一趟宋娘子家。” “去做什么?”云千素有些吃惊。 “我还能去做什么,自然是去说媒的。” “啊?”云千素闻言更惊讶了,“你明日要去说媒?” “怎么了?”赵卿欢见云千素突然睁大了眼睛,不由笑道,“我之前已答应了九郎要帮他的忙,如今出门说媒,有什么不妥吗?” “不……没什么不妥。”云千素尴尬的连忙敛了神色,犹豫了一下才说道,“本你今日入宫去见衡阳公主,我以为你怎么都是要把她的事儿放在首位的。” “公主的事儿,我的眼界到底没有九郎宽,更何况如今我也不在衙门为官了,能做的实在有限。索性这次是见到了公主,也算了却了一桩心愿,那与其日后天天在家闲着,不如就赶紧把手上要办的事儿给办起来。”赵卿欢自然明白云千素是在关心她,且她自认也没什么可隐瞒的,是以一张口就把自己接下来的打算说了出来,“而且不光是私媒,便是连十一郎和禾煜这里,我以后也会多留心一些的。他们在长安到底陌生不熟,九郎的身份不便同他们接触过甚,想来我要在这中间牵个线搭个桥,那也是理所当然的。” “你能有这番打算那是再好不过了。”云千素轻轻的拍了拍赵卿欢的手臂亲昵道,“原先我就担心你被衡阳公主的事儿影响了情绪,可这到底也是你的私事,我若干涉太多确有不妥,但如今你能想的这样明白,看来我也是瞎操心了。” “怎么能不明白。”赵卿欢闻言突然神秘兮兮的冲云千素眨了眨眼道,“娘子你与明柳先生的大事儿不还没成么,九郎不管这事儿,我可是管定了呢。” 云千素闻言一愣,半晌才往赵卿欢的肩头猛的落下了一记轻拳娇嗔道,“你瞧,说你和九郎越来越像你还不愿承认,就你这说话眉飞色舞的样子,和他简直快要如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一般了……” “这有什么。”可赵卿欢非但没有生了反感,反而还理所当然道,“若我与九郎联手真的能把事儿由难变易的话,娘子与先生的这杯喜酒想来我们应该也是指日可待了。” “好,我等着。”云千素闻言,不似裴苑一般羞涩不应,反而是大大方方的承下了赵卿欢的美意。 两人随即相视一笑,然后便并肩踏着朦胧披月的夜色各自回了屋…… ※※※※※※※※ 第二日,过了晌午用了膳以后赵卿欢便出了门,先去的,就是魏川的府宅。 说起来赵卿欢和魏川认识还全是因为衡阳。多年来衡阳的身子一直偏弱,四季交替的时候很容易寒侵暑郁导致气浮体虚,不管严重不严重,几贴药汤是肯定少不了的。这太医署中,徐太医徐伯源便是专职医料衡阳的,而魏川则是徐太医的入门弟子,是以在福熙殿的时候,赵卿欢偶尔会和他打上照面。 不过说到登门造访魏宅,她却是头一次,是以魏老夫人见了她,一时半刻还有些二丈摸不着头脑的糊涂,直到侍女上了热茶,她还是一脸好奇的直打量着赵卿欢。 “某姓赵,以前在宫中谋事,和魏医令有过几面之缘,不过今日登门实也唐突,让您见笑了。”赵卿欢和往常一般,登堂入室以后便先自报了家门。 魏老夫人见她言谈举止都颇为大方得体,不由微微一笑,一边招呼赵卿欢吃茶一边问道,“那不知赵娘子今日过府所为何事?” “某是来给魏医令说媒的。”赵卿欢直言不隐,笑得明媚含蓄。 魏老夫人一怔,眨了眨眼道,“犬子并未同我说过此事。” “是,我也不曾同魏医令说过此事。”赵卿欢不慌不忙道,“因为这媒事本也是那小娘子家的亲戚来托了我的。” “哦?”魏老夫人显然有了一些兴趣,端直了一下腰身问道,“娘子能说的具体些么?” “那小娘子住在长安县东郊,不久前刚从外地迁来,安家落户也有些日子了,家中仅那小娘子和年迈的母亲,因我之前帮她家亲戚说过媒,是以前两日那亲戚便来寻了我。小娘子今年正好十七,虽并非大户人家那般的金枝玉叶,可却贵在质朴和善,温婉乖巧,家中一切打点的也是井井有条的。我这一瞧便就想到了魏医令,顿觉两人确是般配,便想着今日来府上打探一下,魏医令可有说了媒配了亲,若是没有,那老夫人您对我方才所言可觉合适?” “犬子倒不曾婚配。”魏老夫人闻言摇了摇头,“就这般听娘子所言,我倒觉得那户人家也是中规中矩的老实人,只是……光凭娘子这样一说,我却也不好帮犬子定夺啊。” “那是自然。”赵卿欢连连点着头,“只要您觉得这事儿有商量的余地,我便能在两家走动起来。我并非那随随便便上门来讨亲的,以前我是衙门的媒官,如今跟着宫里的梅公公做事,魏医令应该认识梅公公,待他出宫回府,您也可以问一问他。” “哦,原来如此。”魏老夫人久居宅内,对外头的事儿自然是没有儿子清楚的,闻言就道,“我这个做娘的呢眼界浅短,挑媳妇只认一点,那就是忠厚老实。娘子既认识犬子,想来犬子的情况也不用我同娘子多言,说起来他如今二十有二,确也到了成家之龄,前阵子皇上不是还颁了那什么……” “婚配令。”赵卿欢见魏老夫人一时卡声儿了,便轻声接了一句。 “是是,婚配令,家里也是为这事儿犯愁的。他爹走的早,如今就我一个老婆子在家和他相依,其实他身边也是应该有个知冷暖的人帮他上下打点起来的,这样说来,方才娘子提的那户人家,情况倒和咱们家很像。” “是。”赵卿欢点头道,“也正因如此,我才会先想到魏医令的。” “有劳娘子费心,不如……这事儿等犬子晚上回来以后我再同他商议商议?”魏老夫人斟酌了一下。 虽说媒妁之约父母之言是前话,可实际上,以前在做私媒的时候,赵卿欢也是见多了这种情况的——家中父母健在,但不论是眼界还是学识都不及子辈厚长,所以论及媒妁,父母多少也会问一问家中子辈之见。 因此听了魏老夫人的话,赵卿欢便理解道,“此事您不用着急,过两日我会再来一趟的。” “犬子的旬假是三日之后。”怕赵卿欢又扑了空,魏老夫人便把魏川的休作直接告诉了她。 赵卿欢说了声“多谢您”后便不再多留,径直起身就冲魏老夫人行了行礼,然后又止了她相送之举,随即转身就出了前屋。 魏老夫人直直的站在内堂,目送着赵卿欢踱步走出了垂花门消失在了视线中后,方才招手唤来了一旁的侍女道,“你去和郎君说,人已经走了。” “是。”那侍女闻声应诺,垂着头退了两步以后便从偏门走了出去。 第八十八章 诸府堂前 中 话说魏川一介小小的医令,其实官资俸禄都是有限的,在早两年的时候,他带着母亲是一直住在喧闹的小胡同里的,那地方窄小混杂不说,还是花了铜板租的,日子过的并不算体面。 不过后来他自己争气,药理和针灸都格外的拿得出手,得到了徐伯源的赏识,收为了弟子,官路这才顺当了起来。 再后来,魏川的名声在太医署也渐渐大了些,手头便也一日宽裕过一日,所以费心攒钱换了现如今的这座小宅,宅子虽不大,可好歹是他自己一手置办的,也是在那时,魏川与魏老夫人才觉得终于是在长安城安下了家了。 因府宅不大琐事也不多,所以魏府前后也不过就一个专职侍奉的侍女,加上前院有个专职打杂跑腿的小厮,魏家的人丁已经可以算是非常简单了。 那侍女已侍奉了魏老夫人多年,说话做事都是极有分寸的,是以在得了老夫人的口信后,她便疾步走到了宅子南侧魏川的书房,先是轻轻的扣了扣门扉,待听到里头有人出声让她进去回话后,她方才缓缓的推开了屋门。 “郎君,那赵娘子已经走了。” “她今日为何而来?”屋里,魏川跪坐案前,眉目紧蹙,神色沉凝,而他的对面,还跪坐着一个男子,鲜衣华服,剑眉星目,见了侍女进屋也不局促,只顾慢悠悠的提着茶壶往自己的空盏中添茶。 那侍女闻言,细细将赵卿欢方才同魏老夫人说的话重复了一边,然后说道,“阿娘还把郎君您三日后休旬假的事儿同赵娘子说了,想来赵娘子三日之后还会再来一趟的。” “知道了,下去吧。”魏川点了点头,就在他话音刚落之际,那侍女已恭谨垂首退出了书房,顺带还不忘轻轻的合上了门扉。 待屋子里光照一暗,魏川便正眼看了看前方,见梅遇笙依旧悠哉悠哉的端着一杯温茶在那儿细品,他心中一紧,不由感叹道,“公公神机妙算,没想到今日赵掌媒……哦不对,是赵娘子真的来了。” 梅遇笙闻言一搁茶盏,细声问道,“方才魏医令同我说的事儿,有几成的肯定?” 魏川捏了捏拳道,“我前日是第一次给公主诊脉,是以也不敢十分肯定。公主一日三次随餐而服的汤药都是徐太医早上亲自抓了备好的,福熙殿的侍女们也只负责煎药熬药,只是……我前日去给公主送药,公主正好喊了头疼,我这才进去瞧了瞧,从面相上看,公主只是久病沉积,病去抽丝好的慢一些罢了,但……公主的脉象确有不妥。” “怎样不妥?”梅遇笙双眸微敛。 “虚的很,照理说人沾旧病,脉象是会不稳一些,可公主整个脉象又虚又乱,并不像是药汤猛烈所致,反倒像……” “中毒?”听着魏川越来越低的声音,梅遇笙便沉着的接了口。 魏川震惊的抬头看了一眼梅遇笙,然后又飞快得低下了头,视线飘忽道,“我……我不敢肯定。” 梅遇笙随之沉默了,小小的书房中,顿时只有轻轻浅浅的呼吸声迎向了那从窗外射入的几束日光,而就在这一片沉静中,梅遇笙的思绪却格外的清晰。 所谓无巧不成书,用在他发现衡阳可能中毒这件事儿上是再贴切不过了。说起来,还是因为赵卿欢私下探过了衡阳,他便顺理成章的让小良子多少留意一下福熙殿的动静。本来呢近日圣人已多少放松了一些对衡阳和福熙殿的禁令,是以梅遇笙便想着若衡阳隔三差五的想给赵卿欢递个话传个信儿他这边有个小良子自然是不难办的。可昨晚,小良子顺路绕去了福熙殿,正巧遇到徐伯源去殿内送药,小良子本不疑有他,见徐伯源送了药就出了殿门,他便也慢吞吞的跟在了徐伯源的身后准备回东明阁,谁知徐伯源在半路突然加快了步子走了岔路进了西花园。这夜黑风徐的,西花园都不曾点灯,远远看去,黑漆瞎火的一片,小良子机敏,顿时长了个心眼暗中就跟着徐伯源窜了进去。 索性昨儿月圆如盘,即便没有灯烛,光是借着头顶那明晃晃的月光也叫小良子看清了徐伯源在西花园秘会的人正是近日因款招南诏使者有劳而颇受圣人赏识的澧王。 澧王! 梅遇笙当时听小良子说完就觉得事情有些不太对,可是找徐伯源对证显然是自寻死路的,所以梅遇笙这才想到了魏川。 “魏医令倒是诚实。”细思良久,梅遇笙忽然笑了笑,“想以前我与魏医令交集略浅,魏医令今日竟能将如此重要的事儿告诉我,魏医令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 两个并无利益牵扯的人要捆绑在一起,梅遇笙从来都不相信什么情义重天的屁话。他由衷的希望魏川有求于他,这样,他在衡阳可能被下毒这件事儿上才能有主动权。 “梅公公今日造访问及此事,就说明您对徐太医和公主那里已经起了疑心,我不过一介小小的医令,公公觉得我能求什么?”再抬头,魏川目光坚定,语气不卑不吭,倒是摆出了一副愿意和梅遇笙好好合作的姿态。 梅遇笙这才觉得平时扎在太医署的人堆里并不起眼的魏川其实是个聪明人,心中不由舒了一口气,然后说道,“大祸将至,人心难测,魏医令于己,求的应该不外乎就是明哲保身、家业平安吧。” “公公见惯世俗,一语中的。”魏川并不遮掩,闻言便点头道,“常言道居安思危,我现在便就是这个处境。说到底,我也要喊徐太医一声师父,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于情于理我都不应该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只顾着给自己铺路的。太医署里有很多人,即便是做了伤天害理的事儿,那也是因为有刀架在脖子上的无奈,我不想替徐太医去争什么理,事实上我更希望公公的猜测是错的,我的猜测也是错的。但是若今日我孑然一身,那我倒也能把事儿咽进肚子来赌一赌,可……我年幼丧父,十多年来与娘亲相依为命,如果福熙殿那里真如我与公公所料那般凶险,待东窗事发以后,徐太医为了自保会做出什么事儿,我不敢去猜。”魏川说的含蓄,可也悉数尽言,见梅遇笙姿正身直的专心听着,他便自嘲的笑了笑道,“其实我今日的做法于徐太医而言已是大逆不道,当年若非他提拔,便就没有我魏川的今日,可是……” “夫妻本是同林鸟,可大难临头还各自飞呢,更何况你与徐伯源。你明着喊徐伯源一声师父,但其实说到底,他不过就是将你收入门下使唤派事儿罢了,这些年,他可曾教了你什么?”见魏川实在为难,梅遇笙便好心的接了他的口,“别说是太医署,放眼整个皇宫,同你与徐伯源这般的关系大有人在,所谓师父徒弟的,不过就是一个高低位置之分罢了,魏医令能想着替自己替家人周全,才是真正的聪明人。” “公公的意思我明白了。”魏川闻言点了点头,虽不至于完全的释怀,可心里却已经坦然了许多,“我这一辈子若说要求大富大贵也是不敢奢望的,公公也看见了,我是家无根基手无人脉的,既公公愿意成全,我必不负所托,公公放心,福熙殿那里若我有机会,一定会帮公公再仔细探一探的。” 正如梅遇笙所言,魏川久居官位,也是个聪明人,是以方才梅遇笙虽并未直言承诺他什么,但梅遇笙字里行间的意思魏川已是听懂了,且也知道该拿什么来回报梅遇笙。 梅遇笙一听,便出声嘱咐道,“一切量力而为,切莫打草惊蛇。”见魏川点了点头,他又说道,“想来最近你与赵娘子的联系应该会多起来,衡阳公主与赵娘子私下交好你应早有耳闻,这件事……” “公公放心,我不会透露半分的。不过……”魏川犹豫了一下,“不过赵娘子来提的这门婚事……我……” “这么与魏医令说吧,赵娘子此番是承了秋妃娘娘之意上门说媒的。” “秋妃?”魏川显然有些吃惊,“我与秋妃娘娘素无来往,永和宫里的事儿,是轮不到我一个小小的医令来插手的。” 梅遇笙闻言看了魏川一眼,心里忽然对赵卿欢能替秋妃想到魏川而暗生赞赏。是啊,不然怎么说赵卿欢就是活户籍呢,这魏、林两家,论身份地位,论家世门楣,其实都格外的般配,要说唯一的变数,那就是魏川若是存了一点儿想攀高枝往上爬的心思,那秋妃的这个义妹,肯定就入不了他的眼了。 想到这里,梅遇笙自然就动了心念推波助澜了一下道,“赵娘子今日来其实与秋妃娘娘关系不大,可那林家娘子与娘娘却是渊源颇深的,这桩媒你要是答应了,往后若太医署出了什么事儿,哪怕我无能为力了,娘娘也不会见死不救的,只是……若你点了头,这辈子的官路也可能就到了头儿了。” 第八十九章 诸府堂前 下 话说赵卿欢出了魏府以后便去了宋府,不过她此番上门和媒妁一事倒并不沾边,主要她就是想去看看宋瑶。 可是赵卿欢这一登门,却尴尬坏了宋三夫人,虽她知道女儿前些日子刚去见过赵卿欢,可关于两人到底细谈了些什么宋瑶却是一句都不肯多言,只光说已经和赵卿欢道过谦了。 所以宋三夫人匆匆出来迎赵卿欢的时候,脸色并不太好看。 “三夫人,某冒昧造访,打扰了。”可赵卿欢见了她却是神色怡然并无拘谨之态的,“前两日阿瑶来我这儿坐了坐,我瞧着她精神比以前好了许多,今日我出门办事,就绕道过来看看她。” “娘子……您……”宋三夫人扯着嘴角笑了笑,端坐着的姿势有点僵硬,许是因为没想到赵卿欢竟会登门造访,她心思纷乱的竟连茶水也忘记吩咐让侍女上了。 “三夫人和三郎近日可好?”不过就算三夫人不说,赵卿欢也是能看出她的不安的,是以便如唠家常一般开口就和三夫人随意的聊了起来。 “好好,都挺好的,娘子您呢?” “我现在也挺好的,如今跟着梅公公做事。”赵卿欢莞尔道。 三夫人闻言一怔,见赵卿欢神色从容姿态大方,那横在心中的歉意便缓缓的落下了几分,而她本就是长辈,平常也并非没有见过世面,是以就这几句闲聊的功夫,她已慢慢的调整好了心态,再开口,谨慎依旧,可尴尬却已不复存在了。 “说起来,那日阿瑶要去娘子你的府上登门致歉,我本是要和她一起的,可阿瑶那孩子坚决不同意,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娘子你的事儿因她而起,这歉理应就由她一个人去道的。”见赵卿欢正凝神细听,三夫人心里不由一软,苦笑道,“其实也是咱们害了娘子你,想你本是好好的衙门媒官,如今也被阿瑶的鲁莽给搅和的摘了官服,这是咱们宋家欠娘子你的。” “您快别这么说!”赵卿欢闻言连忙摇了摇头。 可三夫人却执意继续道,“三郎因为这事儿心里一直格外的不好受,他原先是想着等此事风头过去一些以后去皇上面前再替娘子你说一说话的,但……如今宫里形势不太好,若寻常皇上心情好的时候三郎兴许还能说上两句话,可现在……” “三夫人。”赵卿欢柔声打断了宋三夫人的话道,“祸福旦夕此乃天命,阿瑶做的事儿是很鲁莽,可却是鲁莽在差点要了她自己的性命。”见三夫人惊讶的看着自己,赵卿欢又笑道,“其实要说我真的一点儿也不怨阿瑶那也是假的,阿瑶性子太烈,心里有什么事儿也不愿说出来同人商量,一门心思的只顾着自己,如今不幸酿成大错,被吐突承璀利用了机会,官媒衙门也因她大清了门户,这些错,确在阿瑶。不过她能亲自登门向我致歉,我倒觉得因为这件事儿,她从中也学到了一些为人处世的道理,这还是让人欣慰的。” “娘子豁达,倒叫我倍感惭愧。”三夫人一边说一边拉住了赵卿欢的手轻轻的拍了拍。 “如今我不能说是因祸得福,可其实为不为官于我来说不过是个身份罢了。我现在跟着梅公公做事,有他照佛着,其实和以前为官的时候差别也不大,私媒有私媒的门路,官媒有官媒的行规,但殊途同归,都是与人成媒的美事。” 赵卿欢这番话说的并不违心,想当初因为宋瑶的鲁莽,她不幸深陷御史台大牢,当时她确实是厌恶过宋瑶的。本来么,这事儿她只是承了宋三夫人所托,可却没想到被宋瑶这般摆了一道,换做寻常人,只怕也都是恨之入骨的。 但事实上,这整个过程中她吃的最大的苦头无非是大牢里那难以下咽的几顿餐食和两晚并不太踏实的浅觉而已,而且……她还因此和梅遇笙两人直敞了心扉,这一点,虽算不得因祸得福,但对赵卿欢而言却也是格外重要的一刻,所以她对宋瑶的怨愤也就随之减轻了一些。 再加上宋瑶后来亲自登门低头认错,又细细的说清了她和霍郎君的事,赵卿欢对她就更加的恨不起来了。而且更多的时候,赵卿欢看宋瑶,就好像看到了儿时刚跟着苏桓君的自己。 那时的她,也是这般倔强不让、誓不轻易信人的性子。赵卿欢一直不敢去深究,若当年她没有遇到苏桓君,如今的自己会沦落到怎样的田地。所以看到宋瑶这般放低了姿态,赵卿欢心里顿时就生出了如当年苏桓君一般的保护欲,这也就是为什么她会开口求梅遇笙帮宋瑶善后的原因了。 不过三夫人显然是不清楚赵卿欢的这番心思的,但是听赵卿欢这样一说她心里却是松了一口气的,是以眉宇间便又从容了一些,“娘子虽这样说,可于我却始终觉得过意不去,今日三郎入了宫,若他在府,也定是要和娘子来说一声对不住的。” “三夫人千万别折煞了我。”赵卿欢连连摆手,生怕宋三夫人会这样一直客气下去,便连忙问道,“阿瑶在吗,不知今日我可方便见见她?” “在的在的。”三夫人闻言连忙唤来了侍女道,“快,快带赵娘子去云雪居。” “是。”侍女应声之际见赵卿欢已经起了身,便后退了两步并了她一道出了屋。 待两人走远了以后,宋三夫人回神才发现聊了这一会儿她竟连茶都忘记给赵卿欢上了,便连连又唤了另一个在外头候着的侍女道,“去,去煮一壶花茶送到云雪居去,哦,对了,再准备些点心鲜果什么的……” 而就在三夫人忙着吩咐侍女张罗茶点的时候,这一厢,赵卿欢已经进了宋瑶的云雪居。 闺房中,宋瑶正在临帖,见赵卿欢突然走了进来,她当即一惊,手中握着的笔就顿在了字帖上。 赵卿欢“啊呀”了一声,连连道,“我瞧着屋门没关就直接进来了,坏了你一张字帖,回头要害得你重写了。” 可宋瑶却急忙搁下了笔道,“我这就是写着玩儿的,无妨无妨,不过你今日怎么过来了?” “顺道来的。”赵卿欢说着走了过去,正要落座,门口便有侍女轻喊道,“娘子,夫人吩咐我将茶点送来。” 宋瑶闻言点了点头,然后笑着示意赵卿欢赶紧坐下,随后问道,“你见过我娘亲了?” 赵卿欢点点头,待那侍女将茶水和点心放好退下后方才开口说道,“三夫人太客气了,一直在和我说抱歉,我坐不住了便就把你搬出来了,不过本来我也是想着要来看看你的,怎么,最近都这样待在家中么?” 宋瑶闻言苦笑道,“不然还能怎么样?”她说着便给赵卿欢斟了茶,然后叹了口气又道,“其实爹爹和娘亲心里还是恼我的,只是最近宫中似有很多事儿,爹爹每日都回来的很晚,娘亲本就不常数落我,不过就是还会板着脸色给我看罢了。” “这也是你自找的。”赵卿欢笑着喝了一口茶,细细的环顾了一下宋瑶的闺房后方才转回了视线,不等宋瑶问,便先说道,“你的事儿我自认是无能为力的,不过确是托付给了梅公公,但想来最近他应该是没什么心思来办的,等过了这一阵子吧,他若登门,我必定随着一道来。” 宋瑶惊讶的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的看着赵卿欢,半天才堪堪的问了一句,“为何……你还要帮我?” 赵卿欢看了一眼案桌上那两碟子精致的小点心,忽如自言自语道,“原先不止你,衙门里也有好多人私下都在说,赵卿欢张口说媒,只讲究门当户对。可我总觉得,左右娘子郎君都是不认识的,那什么来的最妥当?自然是门当户对,我这么做,有何不妥?” 赵卿欢说着便抬起了头,灵动的双眸紧紧的盯着宋瑶,继续说道,“可我却忘记了,人心都是难测的,不管是怎样的门当户对,一旦你心里已经有了人,那再上门的媒妁就都是多余的。这道理我知道的晚,却希望不算迟,可于你的事儿,我若再出手,难免会弄巧成拙,更何况……以霍郎君的身份,我自认是无从下手的,索性还有梅公公,若他真能想出什么好法子,兴许你还能有机会再等一等。” “赵卿欢……” “你先别忙着谢我!”见宋瑶双眸微润张口就直喊她的名字,赵卿欢连忙举起了手打断了她,“梅公公是点了头的,却也不能保证这事儿一定能成。我们唯一的把握就是因为你这一闹,大半个长安城都知道了你的壮举,想来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估计也鲜少会有人不知趣的再上门来给你说媒了,不过……”赵卿欢忽然话锋一转,神色郁结道,“不过很快的圣人所颁的婚配令的大限也马上就要到了,若到时你依然还没有与人说亲的话,那这接下来的事儿可就全都是官媒衙门里的那些掌媒们的事儿了。只是阿瑶,你可知道,如今整个官媒衙门里头,可都是吐突承璀的人了呀……” 宋瑶心里一阵哑然,头一次知道了“自食恶果”是个什么滋味儿。 第九十章 宅院杳杳 上 这日午后,赵卿欢在宋瑶的云雪居里待了近一个半时辰,本宋瑶是开口留了她用晚膳的,但想着翎竹苑如今住着一屋子的人,赵卿欢便觉得自己这个主人若是在外留膳多有不妥,左右便辞了。 当赵卿欢马不停蹄的往翎竹苑赶的时候,天边最后的一抹日光也已经完全没在了长安城中那些飞檐高宇的后面了,暮色缓降,星光稀见,一路看去,街巷中全是行色匆匆低头赶路的归家人,有些坊肆已早早的悬起了灯笼,那迎风摇曳的烛光似要将那些归家人的路照的更亮一般,在夜色中引人夺目。 因已隐隐的听到了闭门鼓的声音,赵卿欢这一路也不敢多耽搁,一口气就骑着马直奔回了翎竹苑。可是刚跑进了巷子口,远远的,她便看到了正站在宅门前提着灯笼等着自己的染婳。 赵卿欢连连拉起了缰绳麻利的让马儿慢了下来,待马儿四蹄纷沓“哼哧哼哧”得甩着长长的鬃毛停下来后她便纵身跃下迎上了染婳,打趣道,“辛亏我回来得早,你这弱不经风的站在巷子口,回头说不定都要被吹跑了呢。” “娘子!”可染婳脸上却丝毫没有笑意,眼中还满是慌张道,“阿娘来了!” 这世上,染婳只会喊一个人“阿娘”,那就是苏桓君。 赵卿欢闻言自然是吓了一跳,正想细问呢,却听染婳又道,“阿娘是下午到的,娘子,您还是快些进去瞧瞧吧,屋子里的气氛可不大好。” 染婳脸上的苦笑让赵卿欢心里一惊,想着如今住在苑里的人,赵卿欢当即就把手中的缰绳甩给了染婳,然后连句嘱咐的话也来不及说便就一头扎进了从巷子深处透出的深沉夜色中…… 当赵卿欢急匆匆的跑进堂屋的时候,所有住在翎竹苑的人竟全都在屋子里,窗边站着云千素,临桌对坐的是东方旬、禾煜、裴苑和苏桓君,靠墙还站着不知为何而来的连贺。 可怜这平日里看着总显空旷的堂屋这会儿瞧着却狭窄的紧,赵卿欢刚在门口一站定,便觉得里头已没了自己落脚的地方。 “师、师姐回……回来了!”裴苑素来就是怕苏桓君的,如今她的右手边,苏桓君正沉着一张脸一言不发的喝着茶,裴苑说话的时候便不自觉的结巴了起来。 赵卿欢看了看冲她摆着一脸苦笑的裴苑,然后深吸了一口气走到了苏桓君的身旁道,“师父您怎么突然来了,事先也没同我和裴苑说一声,这大老远的,也不让咱们去接一下您。” 她一边说一边便暗中冲对面的禾煜和东方旬猛使眼色,无奈东方旬是干脆闭目养神在那儿装深沉的,而禾煜对着她则又是耸肩又是挤眉弄眼的,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样。 赵卿欢瞪了他一眼,正准备收回视线,却听“哐当”一声,苏桓君已搁下了手中的杯盏,缓缓的开口道,“我本是来办急事的,却想不到长安城里已经发生了翻天的变化了。” 苏桓君话音刚落,赵卿欢就扑通一声跪下了,连带着裴苑也跟着跪在了一旁。 众人见状,坐着的纷纷起了身,站着的也开始挪了步子,眼前这般情况,若再继续旁观下去,礼节上也是不妥的。是以站在最靠近门边的云千素便冲大家使了个眼色,然后最先出了堂屋。 外面夜色正沉,染婳正小心翼翼的在廊子下挂着灯笼,云千素站在廊子上等了一会儿,待连贺、禾煜和东方旬挨个儿出来了以后她便上前一步轻轻的合上了堂屋的门扉,将苏桓君略见严厉的声音悉数留在了屋子里…… 可就在云千素关好了门,松了一口气转过身的时候,禾煜却突然站在她的面前笑道,“素素,一会儿还摆膳么?” 云千素一愣,想到傍晚的时候禾煜和东方旬从外头回来,一见到苏桓君那顿时变了的脸色和与她打招呼时那恭敬谦卑的口吻,便想着三人以前肯定是有什么闹的不太愉快的事儿,便嘲讽道,“只怕一会儿你都要被扫地出门了,更不要说晚膳了。” 禾煜闻言撇了撇嘴对东方旬抱怨道,“啊呀,早知如此就应该在西市吃了汤饼回来的。” 东方旬依旧的面色无波,只抬头看了看天色,似自言自语道,“不知一会儿出门还能不能寻到邸店。” “某知道这巷子出去再往南一些就有家邸店,东方兄若是有需要,某一会儿可以顺路带你们过去。”就在东方旬犯愁的时候,一直不曾开口说话的连贺答了他一句。 东方旬感激的看了连贺一眼,正要道谢,却见云千素狠狠的瞪了一眼禾煜和东方旬道,“挺好的,你们可真是仗义的很,如今小欢和裴苑正在里头受师父责罚呢,你们倒好,想着用膳想着邸店却没想过一会儿帮小欢在她师父面前解释解释?分明之前还是你们自己求上门来要住下的。” “当然是要解释的,不然方才我和十一郎这般尴尬的杵在里面是为了什么?”禾煜闻言两手一摊,故作无辜道,“可苏先生是长辈,她都不曾开口,我们做晚辈的怎好随意多说什么,那岂不正成了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反倒叫赵娘子难做。” “哼。”云千素冷笑了一声,知道论口才自己是肯定说不过禾煜的,不禁看向了连贺道,“一会儿若小欢的师父真的发了脾气要把他俩赶出去,你且也不用费神帮他们寻什么邸店,就让他们夜宿街头被巡坊的侍卫抓去了才好。” “啧啧,素素,你这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可真不好,回头我真要好好同明柳先生说道说道。”禾煜似万般惋惜的摇了摇头,“你说你,从方才就一直存了看好戏的心态,站在窗边纹丝不动的也不出声,你就这么想看我和十一郎出丑?” “胡说!”云千素低怒了一声,冲禾煜飞了一个白眼道,“有眼睛的都瞧得出小欢的师父并不待见你和十一郎,我留在屋里是怕你们一言不合吵起来,回头叫小欢难堪不说,大家还伤了和气。” “哟,瞧不出你还有这份体贴入微的心思。”禾煜吹了一记口哨。 “懒得理你!”云千素是最烦他这般轻浮的姿态的,说着便只招呼了连贺道,“走,瞧着堂屋里头的样子没个一时半刻是谈不完的,我们先去厨房弄点素面吃饱了再说。”说罢,便是不由分说的只拉走了连贺,留下禾煜和东方旬两人在廊子里灌风。 看着两人渐渐没入夜色的身影,禾煜扭头就问东方旬,“怎么办,难道要饿肚子?” 东方旬难得的冷笑道,“还能怎么办,出去找吃的呗,谁让你一张嘴把人都给得罪了,活该我陪你遭这份罪!” 而就在东方旬和禾煜也匆匆的走出回廊之际,堂屋里的气氛却因赵卿欢的一番坦白而显得更沉闷森然了一些。 堂屋的窗子未合严实,从细敞的缝隙里隐隐的透进了断断续续的虫鸣声,可那声音入了裴苑的耳,却像极了她肚子里正在唱的空城计,让她感觉更是饿得发起了慌。 无奈苏桓君的责问并未结束,就在裴苑饿的猛咽口水的时候,苏桓君又开口道,“我花了心思送你和裴苑来长安,为的是让你们给自己博个好的将来。本我以为你应该是让人放心的那一个,谁知道……” “师父!”裴苑一听就喊道,“这事儿不能怪师姐,师姐也是被那个宋……” “那也是你师姐自己没有处理好造成的。”苏桓君年过四十却保养的不错,只是她常年惯穿深色襦裙,总是梳着一丝不苟的圆髻,眼角凌厉,脸颊偏方,是以总给人一种肃然不亲的感觉。而她若是板着脸生起气来的话,面相看着便就更显凶怒了。 “师父……”裴苑嘟囔了一声,终究还是咬着唇低下了头。 “师父,此事确也是我鲁莽不计才变成今天这般下场的,徒儿甘愿受罚。”赵卿欢无声的叹了一口气,脸上倒并未出现什么不服气的神色。 苏桓君看了她一眼,语气依旧道,“衙门的事儿咱们暂且不论,可那东方旬和禾煜呢?纵使之前你们打过交道,但交情有深到你要这般留宿他们么?” “师父,此事说来话长,不过这中间因为几桩阴媒的事儿,我确是得到了那二位的帮助,且他们此番来长安城是为了抓一个名叫翻山雀的人,那人……” “他们也是来抓翻山雀的?”就在赵卿欢振振有词之际,苏桓君突然惊讶的打断了她的话。 想赵卿欢这会儿脑子里正绷紧着一根弦儿,因为面对苏桓君,有些话必须说,有些话却不能说,可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说的和不能说的前后又要串得起来,天知道她跪在这儿每开一次口,说的那些话脑子里是都事先过了一遍的,那紧张的感觉就如同吊着最后一口气一般不敢随意喘息。是以这会儿苏桓君一打断赵卿欢,她随之一愣,之前想好的措辞瞬间就“轰”的一下在脑子里散开了,当下便是连苏桓君问了一声什么她都没听清楚。 第九十一章 宅院杳杳 下 “您……您说什么?”愣了一会儿神,赵卿欢才感觉到裴苑一直在暗中拉扯着她的袖口,她这才忙不迭的回了神,眨了眨眼硬着头皮便又问了一次苏桓君。 苏桓君淡眉微挑,“我说他们也是来抓翻山雀的?” “对!”赵卿欢终于集中了精神,将东方旬和禾煜此番来长安城的目的原原本本的告诉了苏桓君,最后又表明了心意道,“因他们与梅公公是旧识,我此番能从狱中脱险其实梅公公当居首功,且翻山雀做的确是那伤天害理损人阴德的事儿,我便想着即便他们是一息阁的人,与咱们素来井水不犯河水,可若翻山雀这事儿是被咱们发现了,咱们也会想法子追查下去的,此事本不是一息阁和旁支之斗,我让他们在翎竹苑住下,为的还是方便他们能尽早抓住翻山雀,并没有无视师门之意。” 苏桓君听罢就问,“关于翻山雀的事儿,你知道多少?” 赵卿欢感觉裴苑捏着她的手紧了紧,便是掐头去尾的将如何与禾煜和东方旬相识的过程说了一遍,这其中自然隐去了裴苑被他俩收了阴缘牌的事儿,只着重说了在那次阴婚中发现了翻山雀的踪迹。 “这么说,一息阁去年就注意到此人了?”苏桓君的思绪顿时就被翻山雀的事给吸引了。 赵卿欢和裴苑当然是注意到了她言辞上的变化,便赶紧抓住了机会道,“是,这事就发生在去年岁末,当时他们来的匆忙,我们的交情确是不深,不过因为……接触中我的阴缘牌不小心被他们瞧见了,所以彼此的身份也就心照不宣了。因此他们在年末离开长安城的时候还特意嘱咐我和裴苑必定要小心翻山雀这个人,若发现了什么蹊跷的事儿,也可想办法和他们联系。” 赵卿欢说完,见苏桓君依旧抿嘴不语,便是谨慎的问道,“师父……您这么在意这个翻山雀,这会儿又是突然来了长安城,可是……和这个翻山雀有关?” 苏桓君看了赵卿欢一眼,又转了视线看了一眼裴苑,这才点头道,“说起来去年我同东方旬倒也因为阴媒的事儿打过几次交道,他们一息阁如今便是由他在做主,此人年纪虽轻,却沉稳老练,圆滑世故,但凡是遇到我,他左右也都还算客气。其实……你们也知道的,这些年我们旁支和一息阁,台面上那都是和气的,毕竟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轮到你们这一辈,祖训也不过就是刻在木牌上的那百十来字罢了……” “师父,我和小苑都不会忘记的。”赵卿欢见苏桓君轻轻的叹了一口气,便连忙解释说,“只是翻山雀所做之事令人发指,损人阴德,天理难容,凡事都有轻重,我以为抓住翻山雀一事自然应该摆在首位。” “是。”谁知这一次,苏桓君竟点了点头,“事有轻重,你说的没错,我这次突然来长安,确实就是因为翻山雀的事儿。” “难道您也……”赵卿欢和裴苑惊讶的面面相觑了一下,多有不解。 苏桓君见状这才将自己此番突然来长安的目的娓娓道来,“是我在万年县的一个旧识老姐妹,前些日子她突然死了小女儿,因那小娘子是个老来女,一出生家中就格外宠爱,如今遭遇变故,白发人送黑发人,自然是心酸的。那老姐妹就百里加急给我来了一封信,想让我来给那小娘子配个阴婚,我本是想把这事儿托给你们的,后来想想不如借这个机会来长安城看看你们过的如何。我其实今儿一早就到了,进了城以后便直接去了那老姐妹家中,那小娘子的棺材未葬,要明儿才落,是以我便长了心眼看了一下,这就看出了端倪。” “是……被人杀的?”赵卿欢赶紧问道。 苏桓君轻轻的摇了摇头,“不敢肯定,不过那小娘子的太阳穴那儿有一个不太明显的小红点,可类似的这种红点,同样的位置,我在江陵府也有见过两桩。当时行当里已经有翻山雀杀人买媒的消息传出了,我也听闻有人已经着手在查这件事了,不过之前我经手的两桩阴媒都配成了,死无对证,我也就不了了之没再细查。但是我老姐妹这儿却不一样,小娘子的棺材还停在宅子里呢,若是想查,兴许还真能查出些什么蛛丝马迹来。” “师父,这事儿您别插手了,让我来吧!”听苏桓君说完,赵卿欢便紧张得跪着上前拉住了她的手道,“别的先不说,单说那翻山雀的心狠手辣东方旬和禾煜二人是对我耳提命面过的,他们甚至还说过,若回头我或者认识的媒官遇到类似的事儿千万别打草惊蛇,免得人没抓到,还白白把自己给搭进去。” “是啊师父。”当时不小心卷入过其中的裴苑自然也是感同身受的,闻言便顺着赵卿欢的话接口道,“想一息阁查了这么久都没抓到他,您现在要一个人去对付肯定是行不通的,便是连我和师姐估计都够呛,咱们回头先想办法把那小娘子的事儿给解决了,剩下的就让一息阁的人去细查吧。” 苏桓君见膝下这师姐妹俩一前一后那担惊受怕的惶恐样,终于缓缓的笑了笑,气定神闲道,“我也没说我要管翻山雀的事儿,想我都一把老骨头了,也没得会这么自不量力的。所以我出了万年县才会来找你们,本就是想顺道看看你们俩再让你们替我把这事儿给办了的,谁知竟让我逮到你们两个仗着天高皇帝远的瞒着我这么多事儿。” “师父,我们错了。”赵卿欢和裴苑一听苏桓君这口气就知道她这会儿已经消气了,便是连连的又磕头认了一次错。 “罢了罢了,都起来吧,事已至此,我就是再念叨你们也无济于事的,终归还是我太信你们了,以为你们出门在外都能把自己给打点妥当的。” “师父您就是刀子嘴豆腐心。”裴苑一听便连连站了起来,然后跨了一步上前就亲昵的搂住了苏桓君的肩道,“既您难得来了就多住几日,那什么翻山雀的事儿您反正也不管了,就好好的在长安城玩两日吧。” 苏桓君被她娇嗔的摇晕了头,连连拍着她的手笑骂道,“就你天天闲的慌,阴媒的事儿我是不管了,可这次来长安我却还有别的正事儿呢。” “师父您还有事儿?”赵卿欢微微一愣,赶紧将裴苑一把拉了过来。 苏桓君这才伸手整了整被裴苑弄皱的衣领,然后竟抬头看着裴苑道,“是啊,是有事儿,这次来长安,我还想好好的见一见连掌媒呢。” 裴苑本还在那儿嘟囔着似颇有微词,可听苏桓君这样一说,她顿时收了声儿,佯装没什么事儿一般竟抬头看起了房梁。 赵卿欢抿着笑意,正想调侃裴苑几句,脑中却突然闪过了一些细念,连忙又开口问苏桓君道,“师父,您这个故友之女……若确实真的是被翻山雀所害的话,照理说翻山雀应该在下手以前就已经是盯上了这个小娘子的,也肯定是有什么有钱的人家死了小郎君要做阴婚法事,所以这个小娘子才会惨遭毒手以致遇害的,那么……” “我明白你的意思。”苏桓君见赵卿欢欲言又止,便径直道,“我这个老姐妹嫁人以后虽和我联系不断,但家中并没有人知道她认识我这么个做阴媒法事的人,所以当时她小女儿出事以后,家里就来过一个媒人,我老姐妹说那媒人本就是万年县人,是个眼熟的,但她心里执念想让女儿这门阴婚配的再体面些,所以才写了信给我的。” 赵卿欢了然的点了点头认真说道,“那师父,此事不能耽搁的,毕竟那小娘子还未下葬。” “是,耽搁不起。”苏桓君严肃道,“所以明日……请上一息阁的两位郎君,我们一道再去一趟万年县。” “师父……”裴苑很惊讶,“您要和一息阁的人一起做事啊?” “此一时彼一时。”苏桓君沉声不滞,“逝者已矣,当为最重,这种时候,私人恩怨还是要暂且放一放的。” “师父您能这样想是再好不过了。”赵卿欢不由的松了一口气,“其实东方旬他们是一心想抓住翻山雀的,想来这事儿明日交由他们来处理是再妥当不过了。” 苏桓君轻轻的点了点头,忽然又问裴苑,“近日衙门里公务可多?” “还……好吧。”裴苑拿不准苏桓君这么问的用意,便模棱两可的回了一句。 “那明日你就先别跟着我们折腾了,这事儿若要管,也让你师姐来管吧,你如今还在衙门为官,这样的事儿能不沾就不沾了。不过这两日趁我在长安的时候,你让连掌媒来见一见我,今日光顾着训你们俩了,方才倒把他给疏忽了。” 裴苑一听苏桓君的口气,就知道这一面连贺是肯定躲不过去了,便尴尬的笑了一笑乖乖的点了头道,“您放心,明儿晚上我会再让他来一趟的。” 第九十二章 一叶惊风 上 第二天一早,在裴苑前脚刚去衙门时,赵卿欢他们后脚也出发了。 因为昨晚在和苏桓君商量好了以后赵卿欢便在堂屋里等着禾煜和东方旬回来。只是也不知两人是担心自己会被赶出去还是真的在外头邸店里聊的太高兴了,待两人回来的时候赵卿欢已是哈欠连连了。 见了她这般模样,便是素来吊儿郎当的禾煜脸上都挂不住笑意了,自责道歉的话连番着从嘴里冒出来,可怜赵卿欢只想快点把事儿说完早早的回去睡觉,便连连制止了禾煜的碎碎念,一股脑儿就把苏桓君早上去万年县发现的蹊跷说了一番,然后又直言了苏桓君想让他们帮忙彻查此事的想法后便等着禾煜和东方旬自行定夺了。 最后三人自然是一拍即合的,不过因为翻山雀的事儿禾煜是一路跟到了今天的,想他素来雷厉风行的做派竟被翻山雀整整拖了有大半年,所以他如今是不愿放过任何一点点可握的机会,是以对于苏桓君发现的这个线索,禾煜便是格外的小心,当晚点头答应以后他便心有部署,嘱咐赵卿欢明日万年县一行,四人必须分头前往。 但昨日这一聊实在有些晚,赵卿欢当即也不便多问,是以今日四人出门之际,她便好奇的问禾煜,“为何执意要我们分开走?” 当时禾煜和东方旬已牵好了马,而赵卿欢和苏桓君也已经站在了马车旁。两人今日皆是一身轻便的束腰襦裙打扮,只是苏桓君依旧的深沉端庄,而赵卿欢则穿了一件颇为春意的柳色暗纹半臂,整个人看上去明媚又略见娇韵。 禾煜闻言就打量了一下赵卿欢,然后中规中矩的解释道,“若按苏先生所言,那很有可能这家小娘子是已经被翻山雀盯上的,既之前已有别的媒人登门过了,那么那个人很可能就是翻山雀的接头人。我和十一郎追查他这么久以来,发现他很少轻易自己出来说阴媒,再说的简单些,翻山雀就是个牵线人,最后一步配阴婚其实他并不会参与其中。但此人格外谨慎,虽然最后的阴婚他并不参与,但是在事情没有彻底做完以前他依然会留心着这户人家的一举一动的,所以今日登门咱们就要小心隔墙有眼。” “你是说……翻山雀可能一直在暗中盯着万年县那户家人?”赵卿欢当即便有些细思极恐的感觉,只觉手臂上浮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眼线很多,武功很好,脚下功夫更是了得,我自认轻功算是不错了,也只能勉强和他打成平手,所以我和十一郎费了这么长时间都没有抓到他。”禾煜说着不由叹气道,“这一次,我们宁可信其有,万事还是谨慎仔细些,毕竟苏先生也是承了故友之托,这不过只隔了一日而已,苏先生就从一个人变成了四个人登门造访,那户人家就是再不问,心里也会生了疑惑的。再者分开走也不那么引人注目,我和十一郎会走小路,娘子你无需隐瞒身份,和苏先生光明正大的去拜访,只说自己是苏先生的徒弟,会帮着苏先生一起配阴婚即可。” “那你们还要跟着我和师父进去吗?”赵卿欢听懂了禾煜的话,却没想透他的用意。 “你且记得我昨晚同你说过如何辨别那死去的小娘子到底是不是翻山雀下手的吗?”禾煜问道。 赵卿欢连忙点了点头,“用手按一按那太阳穴上的红点,若按得重了周遭出现了黑色的斑点,那就是了。” “没错,所以一旦确定了,这事儿肯定是瞒不住要同那府上的人说的,到时候我们再进府也不迟。”禾煜道。 “到时如何寻你们?”赵卿欢又心细的问了一声。 禾煜闻言就从马背上挂着的袋子里取出了一个东西递给赵卿欢道,“这个是传令火,你一旦确定了这事儿和翻山雀有关,就上口朝天,然后把尾端的丝线给拉了,自有传令火发出,我和十一郎看到以后就会来找你的。” 赵卿欢接过了禾煜递上的东西,拿在手里细细的看了看,发现就是一节打磨的很光滑的竹节,便妥当的收在了随身带着的挂包中然后说道,“好,那我和师父先走了。” “苏先生慢走。”一直不曾说话的东方旬听赵卿欢这样一说便冲苏桓君微微的颔首示意了一下。 苏桓君客道道,“此事还要有劳两位多费心。”她说着也冲东方旬点了点头,然后便带着赵卿欢坐进了马车里。 四个人在巷子口分道扬镳,马车走官道直往万年县方向驶去,而东方旬和禾煜骑着马则一路走了岔道往东边奔去。 上了马车以后,苏桓君就开始闭目养神,赵卿欢闲来无事,便随手拿出了户籍册开始瞎翻,结果她还没看几页呢,苏桓君却突然睁开了眼问道,“那个梅公公是什么来历?怎么会和一息阁的人牵扯上关系?还有,你之前还特意写信问过我一息阁如今当家的是谁,是不是和那个梅公公有关?” 苏桓君的洞察力一直都很好,赵卿欢深知若瞒得太过难免会让苏桓君心生疑惑,便从容回道,“这位梅公公是宫中内侍,伺候在皇上身边的,因占了天时地利,私下会做些媒妁营生,左右就会和我撞在一块儿。最开始的时候我与他却有些不太对盘,此人说媒保亲配的对都格外出挑,有些并非门当户对,我见多了难免要和他争一争,这一来二去的也就认识了。后来因为一桩媒,他无意中说了一句行当话,我便心疑他是不是和一息阁有关系,这才写信问了师父。只是后来师父您的回信还没到,我就在想他不太可能是一息阁的人,毕竟……” “一息阁不纳宦官。”苏桓君淡淡的接下了赵卿欢的话,随即又道,“这些年以来,我都不曾让你和裴苑沾过关于一息阁的一丁半点儿,其实你们说说唤我一声师父,但我却不想你们走我的老路,我们说是师徒,实则更像至亲,当年若非有你和裴苑左右陪着,我这后半辈子也是难捱……” “师父!”赵卿欢没想到苏桓君会突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不由心里一怔,慌张的就握住了苏桓君略显冰凉的手。 可苏桓君却眉目和悦的冲她微微一笑,然后继续道,“想我在江陵府左右顾忌着,所以即便离的这么近,你和裴苑都不曾与一息阁的人打过照面,结果千防万防,谁曾想到了长安竟会碰上。你那时问我一息阁谁当家我就奇怪了,不过……这些事儿既然来了,也就注定躲不过。” “师父,眼下我们和一息阁联手办事,乃为民除害,这种时候若我们不挺身而出,自然说不过去。”赵卿欢知道苏桓君的担忧,便宽慰她道,“等翻山雀抓住了,我们就不会和一息阁有瓜葛了,您放心。” “说到底瓜葛不瓜葛的无非就是个交情,我最担心的还是你们……你们若能安安分分的给自己谋个媒定了亲,我这辈子也算没白忙活了!”苏桓君缓缓的叹了一口气,看向赵卿欢的眼神中带着慈母般的温婉脉脉。 “您瞧,您这次来,不就是来给裴苑把关的么?”赵卿欢见苏桓君越说越动容了,便连连转了话题轻松笑道,“连掌媒此人我是已经帮小苑把过关了,忠心不二,家境清白,志向高远,是个坦荡荡的正人君子呢。” “从前你们还小,我也一直不曾想过让你和小苑之中的谁来承我衣钵,不过如今咱们旁支的势头虽不及一息阁,但这师承之脉却不能断在我的手上。”苏桓君轻叹道,“你上次来信的提议我确有考虑过,若那连贺真如你说的那般对小苑忠心不二的话,让他来承咱们旁支一脉,其实也未尝不可。” “师父深明大义。” “深明大义是谈不上咯,不过我是想百年之后在地底下见了师父祖辈们还能有颜面说上两句话。” “您这话说的,您如今正是精干的时候,怎的动不动就把百年之后这样的词端出来了?”赵卿欢娇嗔的拉了拉苏桓君的手,小女儿一般的姿态一览无遗。 马车之内只她们师徒二人,苏桓君也由着赵卿欢这般对自己撒娇,随后还轻轻的拍了拍赵卿欢的肩道,“这一转眼你师妹的事儿都有着落了,你自己呢?如今被人这一闹,算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了,难不成真要你师妹在你前头先出嫁?” 不知为何,苏桓君这说辞一出口,赵卿欢的脑海中自然而然就浮现出了梅遇笙那张粉饰俊逸的脸庞来。 最近她忙在宅内,他忙在宫内,虽不过就两日未见,但赵卿欢却觉得这日子竟仿佛过的格外的长。 要说人心真是奇怪,以前天天见面她都是嫌他不见正经太过吵闹总爱耍心机的,如今见不着了,她竟开始有些挂念了,挂念他在宫中是否安好,挂念他为了衡阳的事儿有没有深感为难,挂念他什么时候会再来翎竹苑…… 不过想来也是可笑,当初义正言辞要和梅遇笙划清界限的分明是她自己,可如今,反倒是她先方寸大乱了起来,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第九十三章 一叶惊风 中 “小欢?” 见赵卿欢因为自己一个不经意的问题而出了神,苏桓君眉头轻蹙的唤了她一声,“你在想什么呢?” 赵卿欢被惊得猛一眨眼,连忙敛了神思寻了个借口道,“哦,没什么,我就是在想您方才说小苑要嫁在我前头,那连贺这回可是要加紧看宅子咯。” “你这心思操的,若是你自己抓紧些,我是断然不会让你师妹的喜事办在你前头的。”苏桓君瞪了赵卿欢一眼,可说出口的话却多少有些无奈。 赵卿欢却笑道,“师父,咱们素来不讲究这些,若回头您见了连贺真觉得他人不错的话,他和小苑的事儿能早些定下来就早些定下……” 可赵卿欢话还没说完呢,就感觉马车骤然一停,然后前头的车夫便敲了敲车门喊道,“二位娘子,到咯。” 苏桓君闻言就应了一声,顺势又嘱咐了赵卿欢两句话,然后师徒二人便依次下了马车。 话说苏桓君相识多年的这个老姐妹嫁的是万年县的余家,这余家祖上是做药材营生的,几代相传至今,家中也曾出过秀才和举人,是以这老余家在万年县也是有些底气的。 而曾是衙门掌媒的赵卿欢自然知道这户人家,是以想到那正值花般年纪的余小娘子有可能是死于非命的,她心里顿时一阵唏嘘,看向出来相迎的余夫人的眼中便盈上了一丝惋惜的目光。 余夫人穿着一身素裳,面容憔悴,双唇泛白,眼底的淤青显而易见,一看就是心力不足哀思神伤所致。见了苏桓君和赵卿欢,她只勉强的扯了一记干笑,沉着声音同苏桓君寒暄道,“姐姐来了啦。” 苏桓君闻言上前一步就虚扶住了她,然后轻声问道,“你这两日都不曾休息好,怎么出门迎客这种事儿还要亲自来,府上的侍女呢?” “方才刚送走廖媒婆,不过就是转身走了几步的工夫,姐姐就来了,我便是正好来迎一迎。”余夫人轻声回道。 赵卿欢当时正低着头谨慎的站在苏桓君的后面,可一听余夫人这话,她却立刻机警了起来,也顾不上什么礼节之道张口就问,“夫人说的廖媒婆可是之前已经来过一次想给余小娘子配阴婚的那个媒婆?” 余夫人闻言一愣,探了头就顺着声音看了过去,然后不解的问苏桓君,“这位是……” “是我徒儿。”苏桓君侧了一步,让赵卿欢上了前。 余夫人了然的点了点头对着赵卿欢说道,“是,就是那个廖媒婆。” “夫人说那媒婆刚走?” 赵卿欢问的有些着急,余夫人虽不明所以,又觉赵卿欢一个晚辈如此咄咄之势有些失礼,但却碍着苏桓君的面子还是细细回道,“是,确实刚走不一会儿,所以方才听着有人敲门我还以为是她不甘心又折回了身,她其实已经来过两回了,只是我都不曾点头……” “师父,你先和余夫人进屋,我去去就回!”一听余夫人的话赵卿欢便是再也按捺不住了,连连和苏桓君打了个招呼就头也不回的冲出了门外。 余夫人愣了愣,眉眼间沾了些许的不悦,不由看向苏桓君道,“姐姐,您这徒儿也太……不合礼数了吧。” “你先别气,这里头有些事儿待我同你慢慢说。”此时,苏桓君心里大概能知道赵卿欢跑出去的用意,便是四两拨千斤的将方才的尴尬一语带过,然后并了余夫人一道先进了屋。 而赵卿欢跑出了余府,第一件事儿就是从挂包中取出了禾煜给她的那支传令火,然后将竹头朝天猛的就拔掉了尾端那根轻飘飘的丝线。 只听闷闷的“砰”一声,那竹节里就冲出了一道烟雾,直逼云霄。赵卿欢心里急的一个劲儿在默数,可她没想到才数到了“十”,禾煜和东方旬骑马飞踏的身影就出现在了她的视线中。 赵卿欢见了连连跑上了前,三人碰面,禾煜和赵卿欢竟异口同声的问了一句,“这么快?” 问完以后两人皆是一愣,索性赵卿欢连忙摇了摇头,一刻都不敢耽搁的就把方才余夫人说的话告诉了禾煜和东方旬,然后又转身指了指余府的门口道,“按着余夫人所言,那廖媒婆应该是往东面去了,因为我和师父是从西面过来的,下马车的时候我还特意四下打量过,不曾有见到人,可东面那儿前头就是个拐角,若廖媒婆真的走在前面,只要一拐弯,我就看不见了……” 赵卿欢说到这儿,就见禾煜已纵身下了马,然后脚程极其快的往东面跑了过去,一转眼的工夫便就消失在了赵卿欢方才说的那个拐角处。 见赵卿欢回了神以后一脸茫然的看着自己,东方旬这才慢条斯理的拉过了禾煜留下的那匹马的缰绳,随即一鼓作气的跃下了马后说道,“他轻功好,留下马去追人也不会被发现。” 赵卿欢闻言便恍然大悟,然后略显局促道,“我刚才一听就跑出来了,因为怕耽搁了会错过了机会,所以……” “多亏娘子当机立断,若此番真能抓住翻山雀,娘子是功不可没的。”东方旬向来话少,可这会儿却没有惜言成金。 “哪里哪里。”面对一个素来沉默寡言的人这样当面直夸,赵卿欢自然是有些受不住了,连忙摆手后退了两步道,“那我再进去看看,十一郎你……” “我就在那凉茶铺子候着吧。”东方旬左右一瞧,然后便指了指对面飘着门棋的那间铺子道,“禾煜那儿娘子不用担心,我一会儿进不进宅子关系也不大,娘子只顾去仔细看看,一切等我们回了翎竹苑再从长计议。” 有东方旬这么说了几句后赵卿欢就如同吃了一颗定心丸一般松了一口气,想着苏桓君此刻还在里头等她,赵卿欢便丝毫不拖泥带水的向东方旬行了个礼,然后转身又重新踏入了余府的大门。 ※※※※※※※※ 当天从万年县余府回到翎竹苑以后,四个人的脸色都不太好。 云千素是特意没有出门留在家中等他们的,不过见他们各个沉着一张脸满腹心事的模样前前后后的进了屋,她便聪明的没有再做声,只细心的带着染婳去了厨房给四人煮茶解乏。 余小娘子的事儿**不离十就是翻山雀下的手,当苏桓君把事情告诉余夫人的时候,余夫人哭到悲痛至极,人都晕厥了过去。 后来当家的余五郎回来了,一听苏桓君的说辞,他气的当众拍案而起,口念“此事必须报官”,脚就已经迈了出去。 当时场面确有些乱,这边,两个侍女还在照顾正躺在贵妃榻上未曾醒来的余夫人,那边余五郎又是气急败坏的油盐不进,只想着要给已逝的小女儿讨一个说法,一时之间屋子里骂声劝声响成了一片,直到余夫人悠悠转醒后突然发出了一阵撕心的悲鸣,余五郎方才颓颓的泄了气,被东方旬一把从屋门口拉了回来。 那之后屋子里陷入了沉寂,余夫人哭的断断续续,两个侍女怕她再晕厥过去,便是左右架着陪她坐在贵妃榻上,苏桓君看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便主动带着余夫人回了内厢房,而把安抚当家五郎的事儿留给了禾煜和东方旬。 是以这一整个上午,四人过的那是心神交瘁的,所以从余家出来以后,大家都很有默契的养精蓄锐了起来,一路回翎竹苑,苏桓君和赵卿欢甚至都没说两句话。 可是事情还是要办,且和以前一样,翻山雀要查,余小娘子的冤屈要伸,阴婚也要继续配,所以在四人都进屋落座后,苏桓君便先开了口问道,“想两位郎君已经多次遇到这样的事儿了,难道之前就没有谁家想到要报官的?” 禾煜立刻回道,“据我和十一郎所知报官的有五家,不过都不是在一个地方,查的久了查不出线索,官府那儿也就不了了之了。像今日这样能追到翻山雀的接头人,实在是天大的运气,以前我和十一郎不管费多少工夫,最后都会断了线索。主要翻山雀此人太过小心谨慎,而且他的那些接头人大多也知道他的手法,所以就算我们找到了接头人,只要对方一口咬定什么都不知道,我们也是死无对证的。” “余家五郎执意报官,可……”苏桓君叹了叹气,“可我瞧着这翻山雀的手法确实老练,若非以前我有遇到过类似的蹊跷事儿,说不定这小娘子今儿就已经下葬了。” “先生所言甚是。”东方旬随即说道,“宅中失亲,为人父母的情绪激动此乃人之常情,余家的事儿,先生若是放心,就交由晚辈来办吧。我和禾煜一路追查翻山雀,为的就是将他绳之以法,今日得先生之运已经有了很大的进展,我们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 东方旬说话和禾煜很不一样,他声线沉稳,抑扬顿挫的调调起伏不似禾煜那般一惊一乍的,且他措辞恭谨,一字一句对苏桓君都是仰敬有加的,是以苏桓君闻言神色顿明,当即就轻轻的点了点头。 第九十四章 一叶惊风 下 东方旬见状,也格外的认真,立刻起身郑重的向苏桓君行了礼道,“先生放心,晚辈定不负先生之托。” “十一郎太客气了。”苏桓君也并非不近人情,伸手不打笑脸人的道理她自然清楚,闻言就和悦道,“此事实属不易,二位郎君尽力即可,若能抓住那歹人自是皆大欢喜,不过一切当以你二人的安危为重。” 就在东方旬应声点头的时候,赵卿欢不由好奇的问禾煜道,“那个廖媒婆,煜郎你同她是打了照面的吗?” 禾煜咂舌道,“这么宝贵的机会,我怎么会那么粗心大意。你们放心,我是很仔细的跟了她一路的,也确定了这老婆子今儿只是独自一人来的,那翻山雀也没有和她接头。说实话,在余小娘子的这件事上要想办法抓住翻山雀其实很难,我们还是应该从那廖媒婆身上下手才对,我和十一郎很早就商量过,要想更稳当的抓住翻山雀,只有想办法给他下套,如今我们能得到廖媒婆这条线索,想来这个办法就可行了。” “那余小娘子那里……”赵卿欢闻言不由觉得有些惋惜。 “她那里……”禾煜正要接话,却听门口忽然传来了纷沓的脚步声,紧接着云千素和染婳便一起出现在了门口,一个神色微急,一个则稳稳的端着热茶点心。 两人进屋后,染婳径直在桌边布茶,云千素则向几人微行了礼以后便小心翼翼的跑到了赵卿欢的身边附耳同她轻声的说了两句话。 赵卿欢一听明显一愣,随即立刻向苏桓君说道,“师父,我来了个朋友,有些事儿,我先出去一下。” 苏桓君淡然的点点头,“你去忙,剩下的事儿我和二位郎君细谈即可。” 赵卿欢闻言又冲禾煜和十一郎一颔首,然后连连跟着云千素一前一后的出了堂屋。 来的其实不是别人,正是抽空从宫里绕出来的梅遇笙。 只是见赵卿欢和云千素竟神神叨叨的将他带去了厨房后院,梅遇笙不由有些哭笑不得道,“这是做什么,你宅子里来了什么贵客么,我就见不得人了?” 云千素呢是个会看眼色的,知道这会儿两拨人都有正事儿要谈,她一个大闲人横在哪儿都显得碍眼,便抢在赵卿欢前头先开口道,“我去白氏画坊转转,你们晚上别等我用膳,我吃了再回来。”说罢也不等赵卿欢答应她,直接转了身从容的就走出了厨房的小院儿。 看着云千素的背影,梅遇笙更是笃定了翎竹苑里有什么事儿了,便又追问了一句道,“这不过两日,又出了什么大事儿?” 赵卿欢本就是不想瞒他的,闻言便将苏桓君来长安的事儿和今儿在万年县走运碰到了翻山雀接头人的事儿一五一十的都告诉了他,然后又略见兴奋的说道,“禾煜也说今日运气是极好的,想他和十一郎查了这么久都不得而终,今日竟能偶遇到那个廖媒婆呢。不过禾煜也格外的谨慎,只小心的跟了那廖媒婆一路,他说若要稳妥的抓住翻山雀,没有什么法子比给他下套更好的了。” “胡闹!”谁知赵卿欢话音刚落,梅遇笙就开口骂道,“这么危险的事儿他们也能这样让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娘子乱来的?这只是今日凑巧翻山雀没有跟在廖媒婆的身后,若是今日翻山雀也在暗中呢,那回头要出了事儿呢?” “九郎……”赵卿欢有些不太明白梅遇笙在气什么。 “从现在起,翻山雀的事儿和你半分的关系都没有,就算禾煜和东方旬找你帮忙你也别答应。”梅遇笙说着就冷笑道,“多大的事儿,闹到现在这般鸡飞狗跳的,他们若是这点事儿都办不好,我还要他们……咳咳,他们以后还怎么在道儿上混。”梅遇笙就是气禾煜总是爱拖了赵卿欢下水,这要是什么无伤大雅的事情也就罢了,偏偏是翻山雀的事,赵卿欢本就没什么经验,更不懂保护自己,若不小心暴露了自己的身份被翻山雀盯上了,回头闹出了什么乱子,他发誓自己一定会把禾煜那颗脑袋给拧下来的! 看着梅遇笙怒目横眉的模样,赵卿欢心里是有想法的,可面儿上却点了点头道,“估摸着十一郎他们也不会让我帮忙的,我也帮不上……” “他们敢!”不等赵卿欢说完,梅遇笙就粗声打断了她的话,“不行,一会儿我还要和他们去说一声,免得他们脑子一热就发昏。” “呵……”赵卿欢干笑着敷衍了一下,见梅遇笙眼里的愠怒不散,便连忙转了话题道,“那你今日来又是所谓何事?” “哦,我今天是来告诉你南诏的那几个使者走了,一大早走的,是澧王去送的。”梅遇笙说着说着口吻就平静了下来。 “又是澧王?”赵卿欢心思一紧,好奇道,“这次南诏使者进宫,左右好像都是澧王在打点,又是礼待陪行又是吃喝玩乐的,连送人都是他去送,那遂王和邓王呢?” 梅遇笙不禁也有些惊讶赵卿欢的思绪之快,想他不过也就在她的面前提到过两次澧王,可她却能这样把前后的事儿都串联起来,这心思也是够细的。 可是一想到之前魏川和他说的事,梅遇笙就不敢马虎大意,随即立刻故作轻松的笑道,“其实也并不奇怪,虽邓王是长子,遂王是贵妃娘娘所生,两人之前较澧王而言确是更得圣心,但澧王毕竟是二皇子,想在圣人面前有所作为也是自然的。这次礼陪南诏使者好像是澧王自己请缨的,其实虽圣人眼看着对衡阳公主的事儿是点了头的,但对南诏,圣人心里还是不满的,是以澧王正好遂了圣人的心思,让圣人来了个眼不见为净,这次南诏使者的事儿圣人对他赞誉有加,这也是他应得的。” 梅遇笙说的有理有据的,赵卿欢听来自然顺耳,闻言就叹了一口气道,“使者一走,公主也马上就要走了……” “过两日我再让你进宫去见见公主,听闻公主她近日气色不佳?你还要多劝劝她才好!” “哦对,说到进宫,我已经去过魏府了,魏老夫人的意思是媒妁一事可能还要魏医令自己拿主意。”赵卿欢说着说着就皱起了眉,“其实我也知道若魏川一心想要在官途上走的再顺畅一些的话,这门亲事他多半是不会答应的,但确是门当户对的良配,我不去说不由也觉得可惜,只是若是回头不成,秋妃娘娘那儿……” “以我所见,魏川是个聪明人。”梅遇笙下意识伸出了手就想去抚平赵卿欢紧蹙的眉头,可他的手才刚抬起来,赵卿欢正巧也抬起了头,两人本就是对站在屋檐下说话的,结果被赵卿欢那灵动生巧的双眸这样一看,梅遇笙的手就缓缓的垂在了衣襟边。 四月的晌午,春红柳绿明媚正当,梅遇笙的背后就是两株开的正盛的垂丝海棠,从树顶洒下的斑驳日光悉数的泼在了梅遇笙的肩头,将他那用金线绘绣的衣襟照的旖旎成晕,而那丛丛新绿中深藏数点红蕾的花树就成了最自然的美景,倒是越发衬得一身墨衫长袍的梅遇笙丰姿神秀,宛若素仙了。 赵卿欢抬头一看就愣了好一会儿的神,直到梅遇笙那带着浅浅笑意的脸庞在她的眼前晃了晃后她才猛的眨了眼肃然回神问道,“九郎方才说什么?” “我说魏川是个……”梅遇笙刚开口说话,可心中忽然顿生一念,便若无其事的转了口道,“我说,为何你师父来了长安城,你却要这般防着我见她?难道我就这么见不得人?” 这句话其实并没什么问题,可怪就怪在梅遇笙那暧昧不清的口气上,仿佛赵卿欢对他就是“金屋藏娇”一般的心态,顿时惹的赵卿欢涨红了脸结巴道,“你……你乱说、乱说什么呢,什么见不得人。” “我哪里有说错?你分明就是把我藏着掖着……这是怎么了,你脸红什么?”见赵卿欢一下子手足无措起来,梅遇笙便是得了便宜还卖乖,调侃的越发起劲了。 可这一句,赵卿欢却听出了他的故意为之,便是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后直言说道,“师父之前有问起过你,我怕多说多错给你添麻烦,是以有些事儿便瞒了师父。可你今日来的突然,咱们这儿都忙着在想法子对付翻山雀呢,我哪里有心思给你整别的?与其回头咱们在师父跟前穿帮,那暂不打照面岂不是更稳妥?” “如此说来,卿欢,你是在担心我?”梅遇笙听完后顿时倾身凑到了赵卿欢的眼前,两人的距离一下子近了许多。 “担心什么,我不过是怕自己的谎圆不了而已。”赵卿欢知他在逗她,便是壮了胆子毫不闪躲的回瞪了过去。 忽然,微风拂过,叶动花浮,暗香幽幽,在这一片明媚的春色中,梅遇笙低沉的笑声就如同一曲悠扬的小调在赵卿欢的耳畔晕荡开来。 树叶沙沙如乐,光影碎碎如波,深院美景中,梅遇笙留在她耳边的那一句“你担心我,我很高兴”顿时让赵卿欢心有微暖,红鸾乍动。 第九十五章 引蛇出洞 上 经过了上午那波小小的混乱之后,下午的翎竹苑就已渐渐的恢复了平静。 以致晚上裴苑从衙门回来的时候,在看到赵卿欢和苏桓君两个人正在厨房里井井有条的张罗着晚膳时,她便不由好奇的问道,“你们……今儿没去万年县么?” “这事儿不用你管。”结果可想而知,苏桓君的一个软钉子就让裴苑乖乖的闭上了嘴。 “连掌媒今日没跟着你一道来?”赵卿欢正在切羊肉,诧异今日怎么是裴苑一个人回来的。 “连……他今天去长安县了,傍晚的时候还没回衙门。不过他说了,明儿请师父去沾琉台用膳。”裴苑脸上难掩娇羞,一句好好的话,却被她说的奇奇怪怪的,好像这顿饭就是场鸿门宴似的。 赵卿欢一听就笑出了声,“你这是在替连掌媒紧张呢,还是替你自己紧张呢?” 裴苑闻言顿时觉得面子有些挂不住了,狠狠的跺了跺脚道,“师姐你就笑话我吧,咱们来日方长呢!” “你跑什么啊,端个菜出去……”见裴苑说完扭头就跑,赵卿欢连连想喊住她,结果却还是慢了裴苑一步。 看着厨房门前空空荡荡的院景,苏桓君也难得轻笑道,“一转眼就是大姑娘了,那时候在江陵府,这丫头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这会儿却也知道害臊了。” 赵卿欢闻言就放下了手中的菜刀,然后轻声问道,“师父,余家小娘子的事儿,您真的想好了要让连贺来接手吗?” “怎么,你觉得不妥?”苏桓君反问。 “不不,也不是不妥……”赵卿欢连忙摇了摇头,“按之前十一郎的想法,他们这次肯定是想要引蛇出洞的,这当中廖媒婆是关键,我在想肯定是要找个面生的人去和廖媒婆接触的。您若是和连贺说了余小娘子的事儿,只怕他到时可能会毛遂自荐把引翻山雀的事儿也揽上身的。其实中午的时候我就在想,要论知根知底的放心,连掌媒确是个不错的人选,而且他以前也是给人配过阴婚的,这里头的门道虽说可能不太精,但至少他不是门外汉。可是……”见苏桓君闻言便认同的点了头,赵卿欢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可是如今官媒衙门不比从前,吐突承璀妄想一手遮天,不管皇上对他的这一做法是默许还是试探,如今我已经不在衙门了,便不能让连贺和裴苑再冒着摘服的危险去做一些咱们预计不了结果的事儿。” “你说的有道理。”赵卿欢说完,苏桓君就附议道,“本来我的确是想过这事儿让连贺来接一接手的,一来呢我能借机看看他的能耐,二来呢我也能以此为由将他收入门下。不过后来你说的这些我也有考虑到,便觉得让连贺来接手下面的事儿似有些不太妥当,他现在头上毕竟还带着乌纱帽,眼下官媒衙门又在风口浪尖上,若有一点差池,很可能就会走上你的路,所以我想接下来的事儿还是我自己来办更好。” “师父,还是我来办吧。”听到苏桓君说要亲自操手,赵卿欢虽心里着急,可却冷静劝道,“先不说您到底年纪大了经不起这样的折腾,就单说现在我无官一身轻,没什么事儿是不能沾的。若说危险,您上和我上危险都是一样的,若明知这事儿危险我却还不拦着您,那我也就白唤您一声师父了。” “小欢……” “师父,这事儿若让您来办,那不管搁在哪个道理上都是说不通的,您且不用同我争,一则余家小娘子的阴婚我也能给她配个妥当体面的,二则我和十一郎他们也熟悉,我想我这般出力,他们也不会陷我于不顾,再者翻山雀一旦抓住了,这事儿就完了,所以也没什么后顾之忧。” “你提前都已经是打好了腹稿在这儿等着我呢。”听赵卿欢明明白白的说完后苏桓君就笑了,“左右后面的事儿只要有你在我这把老骨头就碰不得了是吗?” “师父!”赵卿欢娇嗔道,“您也知道是犯险的事儿,还要这样为难我,不等于让我背个不仁不义的骂名么?再说了我午膳后就已经和禾煜商量过了,他也同意我的提议,且他都觉得我更熟长安城,人脉也相对广,如今又不在衙门为官了,更是无所顾忌了。” “怎么无所顾忌了,自己的名声不要了?”苏桓君原本嘴角还沾着笑意的,一听赵卿欢这样说,脸色便微微的沉了沉,“你别存着这样的心思去办事儿,不然便是你说破了天我都不会点这个头的,或者干脆你这次就和我回江陵府去,我看你是越过越不明白了。” “您瞧,我错了还不成!”赵卿欢见势连连讨了饶,“您放心,我哪儿是这般没有分寸的,更何况您不是还要在这儿住上一些时间么,有您看着,我也不敢胡来的。” 听赵卿欢这样一说,苏桓君虽隐隐的有些担心,可到底还是点下了头,这事儿也算就这么定了。 但当晚,当禾煜和东方旬带着赵卿欢去沾琉台商议接下来的部署时,梅遇笙却黑着一张脸突然的闯了进来。 “九郎,你怎么……”赵卿欢有些惊讶,想着不过是几个时辰以前两人才刚见过,他这会儿怎么又出宫了? 可是梅遇笙仿佛对她置若罔闻一般径直走到了禾煜的前面,一把将手中紧紧捏着的纸笺展了开来,然后咬着牙问道,“什么意思?” 赵卿欢莫名连连,赶紧站起了身,见梅遇笙一脸的怒意,她正想上前去拉开他,手腕却被一旁微微笑着的东方旬给按住了。 “十一郎……”赵卿欢也有些不悦了,“你也唯恐天下不乱?” “有你在,乱不了。”东方旬却淡淡的回了一句,不过到底还是把赵卿欢拉离了桌边。 而就在这时,禾煜却悠哉笑道,“果然是飞鸽传书呢,九郎你这脚程可真快。” “我问你什么意思!”梅遇笙把手上的纸笺在禾煜的眼皮子底下甩了甩,一阵“哗啦啦”的纸响后,梅遇笙愠怒的责骂就随之而来,“什么叫要让卿欢去和廖媒婆接触?” “啊呀呀,我这信上不是说的很明白吗?翻山雀的事儿咱们要找个人去和廖媒婆接触。”禾煜装傻道。 “非得她么?”梅遇笙冷笑一声,指了指一旁的赵卿欢道,“禾煜,你千万别考验我的耐心。” “目前……是非得赵娘子了。”禾煜丝毫不惧,甚至还探头看了看赵卿欢道,“更何况这事儿苏先生也已经点了头了,赵娘子你说是不是?” 赵卿欢见两人的矛头忽然就指向了自己,不由的缩了缩脖子,怯生生的说道,“九郎,其实……” “你且少拿苏先生和卿欢来给我当幌子,禾煜,你当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打什么算盘?”梅遇笙气得瞪了一眼赵卿欢,然后反手就把那张轻飘飘的纸笺甩在了禾煜的脸上,“在翻山雀的事儿上我知道你气我一直不给你个明确的态度,但我说过了,我……” “冠冕堂皇的理由咱们之间就省了吧,如今有了廖媒婆这么个接头人,你若再推三阻四的,可就由不得我耍手段了。”禾煜也明显懒得听梅遇笙长篇大论,径直打断了他的话,“现在的情况是再简单不过了,要么你就让赵娘子出面帮我们去设个饵引了廖媒婆来,要么你就自己来!” 禾煜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一直旁观着的赵卿欢顿时恍然大悟了起来,心里也不由懊恼自己千小心万小心还是上了禾煜的当。 难怪中午的时候他会那般认真的游说自己不要让苏桓君出面,什么尊师礼教之类的几乎被他说了个遍,然后又说他和十一郎不会让她涉险其中,一定会好生的护着她左右。 可其实赵卿欢当时心里的想法和禾煜也差不多,所以两人就那么一拍即合的互相点了头。但现在赵卿欢却明白了,中午禾煜之所以那么卖命的游说自己,并不是怕她不出面,而是怕梅遇笙不出面! 眼前的情况已是一目了然了,梅遇笙是在担心她的安危,而禾煜正是拿捏准了这一点,才花言巧语的拉了她进来。虽这其中也有她的本意,可现在在梅遇笙看来,就是禾煜挖了个坑让她跳了下去。 想到这里,赵卿欢不由的轻叹了一口气,然后看向了一旁拢着双手静观好戏的东方旬道,“这天底下,怕只有十一郎你才受得了禾煜的性子了。” “恩,娘子这么快就看明白了?”东方旬脸带笑意的扭头看了一眼赵卿欢,慢条斯理的说道,“不过娘子有一句话却说错了,这天底下,唯有我是最不耐禾煜的性子的,所以……每次看到九郎和他吵,我都是希望他俩能快一点打起来的!” 赵卿欢闻言,只觉自己嘴角抽了抽,半晌才回了一句,“那十一郎你也是憋的够辛苦的了!” 第九十六章 引蛇出洞 下 结果,却正如东方旬所愿! 这边,赵卿欢和东方旬还没说两句话呢,那边几言不和的禾煜和梅遇笙就已经打了起来。 那场面,东方旬是见惯了的,一眼看去,他的双眸里甚至还带着一丝兴高采烈的意味。可赵卿欢却吓坏了,生怕他们两个会闹出什么乱子来,但就在她伸出了手冲上去想拦的时候,东方旬却使了一个巧劲将她连拉带拖的拽出了屋子,随即只见他反手一拉,“砰”的一声就毫不犹豫的合上了屋门。 “十一郎!”赵卿欢眉皱如“川”,“他们打起来啦!” “娘子莫急,家常便饭而已。”东方旬一脸“稍安勿躁”的神情,甚至格外温柔的拍了拍赵卿欢的肩道,“反正也打不死人!” “你……” “到底都是血气方刚的,春燥易火,这气你总得让他们发出来吧。”东方旬耸了耸肩。 “呵呵。”赵卿欢见他如此淡定,不由也放了心,可却忍不住又调侃道,“原本我以为煜郎和九郎一样,性子急躁,如爆竹般一点就着,现在看来其实十一郎你才是煽风点火的那一个,难怪他们见了面几句不合就能打起来。” “罪过罪过,娘子怎么如此看我。”东方旬忽然眨了眨眼,眼角扬起一抹暗笑,“我可是什么话都没有说的。” “默许才最让人防不胜防呢。”赵卿欢眯起了眼,“煜郎这次给我下的这套,十一郎你敢说你毫不知情?” 东方旬闻言,干干的笑了笑,忽而又是一阵惋惜,“诶,估计这也是煜郎最后一次给娘子你下套了,有了这一回,娘子以后可就会学聪明了。真可惜……咱们可是好不容易才抓着九郎这一个弱点的,偏也没利用几次,就这么被娘子看明白了。” 虽没有点名道姓,可东方旬这句话说的也是够直接的,赵卿欢一听,脸颊上瞬间就腾起了绯红,连干笑都笑不出来了,干脆转过了头来了个视而不见。 索性东方旬到底不是禾煜,看到赵卿欢这般尴尬的模样他顿时见好就收,转口说道,“听里头的声音他们还有一阵子呢,不如咱们下去喝两杯茶再说吧。” 赵卿欢是求之不得的,见东方旬说完就要下楼梯,她连忙跟了上去道,“十一郎有逛过沾琉台一楼南面的院子吗?那儿一般不对外客开放,不过我以前在衙门为官的时候倒是常来这儿,左右也算是个脸熟的,若十一郎有兴趣,我一会儿带你去看看,那院子里有不少奇珍异草,晚上提灯夜赏也是一番情趣。” 可就在她话音刚落的时候,走在前面的东方旬突然一脸诧异的回过了头,好奇问道,“娘子……不知这沾琉台是九郎开的么……” ※※※※※※※※ 梅遇笙和禾煜这一架打的是格外的酣畅淋漓,待两人脸挂五彩、衣衫微乱的从楼上下来的时候,东方旬和赵卿欢正对坐在临窗的大桌前对弈。 梅遇笙走近后迷了眼,只扫了一眼棋盘,心里就微微的叹了一口气。黑子走的霸气,白子全军覆没,而赵卿欢执的正是白子。 不行,不能再让赵卿欢和这两个混蛋多相处了,不然很可能接下来的每一天他都要过的提心吊胆的! 想到这里,梅遇笙心里又窜起了小小的无名火,可当他正想喊赵卿欢的时候,却听东方旬在他前头开了口,“哟,这就打完了?” 赵卿欢闻言就抬了头,看了看各黑着一张脸的梅遇笙和禾煜,竟是不慌不忙的问道,“可以回去了吗?” “我送你!”梅遇笙目不斜视,伸手拉起了赵卿欢带着她就往门外走。 “那十一郎他们……”赵卿欢几乎是被梅遇笙拽着走的,便是连一句话都来不及说完,东方旬和禾煜的身影已经彻底的消失在了她的视线中。 看着梅遇笙那怒意乍现的背影和一脸无奈的赵卿欢不过眨眼的工夫就出了沾琉台的大门,依然跪坐着的东方旬便抬头看了看正在揉嘴角的禾煜道,“你瞧,玩儿过火了吧?” 禾煜闻言,意味深长的低头瞟了一眼东方旬,然后大咧咧的跪坐在了方才赵卿欢落座的地方,伸手端起了东方旬面前的杯盏,龇牙咧嘴的喝了一口热茶后方才眨眼笑道,“你别以为他和我开了打,就不知道挖坑让赵娘子跳下去的人其实是你这只笑面虎了。” 东方旬闻言一愣,咋舌道,“煜郎,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想着来日方长的话,你怎么也要帮我圆圆场,若是咱们两个都唱了黑脸,那以后还怎么骗九郎回来掌管一息阁呢?” 禾煜一听,也觉得之后的路似乎有点难了,下意识就抿了嘴角皱着眉道,“倒是可以从赵娘子……” “你当人人都是好骗的?”东方旬不等禾煜说完就冲他翻了一记白眼,“她方才就已经有所察觉了。” “哎呀,那可真是顾此失彼了。”禾煜双手一摊,忽而又狡黠一笑,“不过好在翻山雀的事儿九郎肯出手了,咱们就先混过了这一关再说。” “苏先生的事儿九郎没起疑心吧?”东方旬一边收拾着棋盘上的棋子一边漫不经心的问道。 “他日理万机忙的很呢,最多就能看到咱们在翻山雀的事儿上算计了他,且他现在一颗心全都挂在赵娘子身上呢,江陵府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的,他就算哪天灵机一想琢磨出这其中的关系,只怕我和你早已经拍了屁股走人了。”禾煜眉飞色舞的说道。 东方旬看了看他,伸手指了一下他脸上挂彩的地方,目光警敏道,“就是趁着他关心即乱我们才有机会下手算计他,可是九郎的能耐你不知道么?只要他有心,很快就能查出万年县余家小娘子的事儿是我们故意透露给苏先生的,只要知道了这一点,按着九郎的性子,以后我和你就别想再踏足长安城了。” 听东方旬这么一说,禾煜整个人下意识就抖了抖,“对对,你说的对,咱们应该谨慎为妙。” “我们知道他的能耐,他自然也知道我们有几斤几两,那翻山雀固然难抓,但对咱们来说也并非是登天的难事,不然你以为上次我们来长安城的时候他为何摆明了死活不愿出手?不就是看准了区区一个翻山雀还难不倒我和你么?” “好在现在有赵娘子!”禾煜心有余悸。 “你可别忘了,咱们现在手上这个摊子,就是要丢给赵卿欢的。”东方旬忍不住又翻了个白眼。 “我就是这个意思啊!”禾煜也回敬了东方旬一个白眼,“你看余家的事儿,她反应也快头脑也清楚,将来若……真能接手一息阁,想来也是能管的井井有条的。”后半句话,禾煜说的时候格外谨慎,甚至还左顾右盼了一下。 对于他说的这一句,东方旬也很是赞同的点了点头道,“是啊,咱们帮九郎做牛做马了这些年,为的就是让他能在宫中安心办事儿,可如今分明有了一个比你我更适合来掌管一息阁的人出现了,现在她又是九郎的心头肉,咱们没理由就这么眼睁睁的错过机会不是?” “没错!”禾煜眯着眼口吻坚定,“什么本阁旁支的,这些门面上的事儿连祖母麽麽都已经不那么在乎了,轮到咱们小辈,自然就更无所谓啦。” “是,而且这次余家的事儿苏先生也是点了头的,由此可见她心里对这两派之争也并没有那么多顾忌。”东方旬若有所思的微微一笑,想着后头的路可能比自己之前预计的还要顺利,他心中忽然就有了一丝小小的期待。 禾煜闻言也是两眼放光,两人一样的心思都汇在了那相视一笑中。 而有别于沾琉台内禾煜和东方旬的有商有量,一路踏夜往南的赵卿欢和梅遇笙之间的气氛似乎就不那么美妙了。 暮夜幽静,深巷隔月,风送鼓声盈盈于耳。可这闭门鼓本是催归的响音,但赵卿欢和梅遇笙两人的步子却踩的格外的缓,即便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可两人这步调倒还挺有默契。 突然,一个小巧的影子飞快的从天而降,“啪嗒”一声轻巧的就落在了赵卿欢的脚边,赵卿欢吓了一跳,一边尖声叫了一下一边连连往边上一躲,结果左脚就重重的踩在了梅遇笙的脚尖上。 “喵……”猛地从房顶上跃下的小猫儿也似乎被赵卿欢的叫声给吓到了,“嗖”的一下就窜到了小小的胡同里。 赵卿欢听到猫叫声顿时一愣,回了神以后才发现自己整个人竟都被梅遇笙搂在了怀里。 月光稀薄如星,四周静悄悄的,不知是谁家的窗户没有关紧,正随着风动发出着“吱嘎吱嘎”的摇晃声。 赵卿欢感觉到了腰际传来的梅遇笙掌心的温度,她方才落下的心瞬间又提到了嗓子眼儿,顿时伸出手就抵住了他的胸膛用力的推了一下,而就在这时,她的视线也正好落在了自己踩着梅遇笙脚尖的脚上…… 第九十七章 来者不善 上 “哎呦!”梅遇笙没想到赵卿欢会再往自己脚尖上用力一踩,顿时吃痛一喊松开了手就跳起了脚,结果他这一跳,便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嘴角、胳膊、肚子……但凡之前挨了禾煜拳头的地方这会儿全都隐隐的作起了痛。 见了梅遇笙那龇牙咧嘴的痛样儿,赵卿欢眉头微蹙,虽有那么一丝犹豫,却还是沉着嗓子道,“九郎你这气劲儿大的,想来也只有让你痛一痛你才能回了神。” “这又是说的哪一桩?”梅遇笙一边稳住了身子一边问。 “光我就见着九郎你和禾煜打过两回了,合着因为沾琉台是九郎你开的你就能随心所欲了不成?”赵卿欢一语双关,到底还是没憋住。 梅遇笙愣了愣,不由懊恼的叹气道,“我就说不让他们两个祸害住你这儿你非不信,瞧瞧,什么话都往外倒了吧?” “九郎是怕我天天讹你还是怎么着?”赵卿欢心里有些不痛快了,想之前她还格外的喜欢沾琉台的布置做派,曾经也暗中赞许过这幕后主人的细心和眼光,却不曾想这会儿反倒是她有眼不识泰山,竟全然不知梅遇笙就是沾琉台幕后的大财主。 “就你这点饭量还讹人?”梅遇笙朗声一笑,“你且听东方旬在那儿挑拨离间呢,这事儿压根就是你不曾问过,怎么,难不成我遇人还要凑上去把身家底子都报一遍才算对?” 赵卿欢语塞,虽觉得心里有些别扭,但也知道梅遇笙的话说的没错,顿时就偃旗息鼓的软了口气道,“那……和禾煜打架总是……” “那是他活该。”梅遇笙瞪了一眼赵卿欢,“这中午见你的时候我就嘱咐过你,不过几个时辰你转身就忘了。” “师父的事儿我怎能不顾?”可赵卿欢也有自己必须守的底线,“九郎能说的这么轻巧无非就是你认定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处世之道,翻山雀的事儿是和九郎没关系,搁着以前也和我没多大关系,但如今师父之托,我怎能甩手不做?” “你……” “我明白九郎如今身份尴尬多有不便,圣驾之侧九郎也有诸多顾忌,若这事儿九郎不便出手的话大大方方同十一郎他们说就是了,何苦要闹的这般一拍两散的地步?” 赵卿欢虽看清了禾煜的初衷,可说到底却还是没太深究禾煜和东方旬的本意。而梅遇笙呢,虽认定了禾煜和东方旬的目的并非一个翻山雀这么简单,但如今诸事缠身的他又没那个闲工夫去细查他们俩这般苦心谋划究竟是为了什么,所以最后就变成了他和赵卿欢彼此话不投机,一说就争了。 可若搁在平时,梅遇笙早就撂担子走人了,但偏偏眼前站着的是赵卿欢,他虽百口莫辩,却还是深吸了一口气耐着性子道,“我知道苏先生的事儿你不能置之不理,这不,我来,翻山雀的事儿我管了还不成么?” 赵卿欢看了他一眼,本想赌气说一句“不必劳九郎大驾”的,但这话到了嗓子眼儿却又被她压了下去,随即她微整思绪,开口道,“本你我就是难得一见,我也并非想和九郎你抬杠,但如今你的身份……这宫外头的事儿,你又怎好随随便便的沾了手?” “我说我来办也并非我亲自办,你放心,我会找个人稳稳妥妥的去和那廖媒婆接头的。” “但是……” “卿欢,禾煜的念头你看不懂么?你以为他真的是要找你来帮忙?他费心拉上你,无非就是想让我出手罢了。” “我知道。”见梅遇笙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赵卿欢自然也不能继续装傻了,“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你现在就安安心心的把秋妃娘娘的事儿给办好,然后等着我安排你进宫再去见见衡阳公主,想着这一见,许也是她和亲前的最后一次了。” 梅遇笙很会转话题,不过眨眼的工夫就轻巧的把赵卿欢的思绪给带了过去。 春夜绵软,连拂面而过的风都是暖乎乎的有些撩人。但一想到衡阳,赵卿欢的心就沉重了起来,连刚才和梅遇笙争执的气场都撑不住了,只沉声开口问道,“有顾御史的消息么?” “我在查。”梅遇笙见她微垂了头,心一软,伸手就轻抚了赵卿欢的背又道,“别急,事儿要来了都是躲不过的,咱们一件一件办。” “方才……禾煜的事儿……”赵卿欢的性子就是吃软不吃硬,见梅遇笙口吻温和了下来,她便跟着坦言道,“禾煜的事儿我心里有数,可你也别老这样动不动就和他大打出手,这……分明又占不到什么便宜,图乐还是怎么着,回头这挂的一脸彩,皇上见了难免又要问,你又要左右搪塞,多麻烦?” “卿欢,你在担心我?”梅遇笙闻言忽然笑了起来。 “谁、谁担心……!”赵卿欢结巴了一下,可这话还没说完呢,她整个人就被梅遇笙一拉,又毫无预计的撞入了他的怀中。 这一次,梅遇笙的右手轻轻的握住了赵卿欢欲推他的手腕,低头的刹那,他甚至不忘调侃了一句,“别再踩我了!”然后,就在赵卿欢脑子发懵的时候,梅遇笙的唇已经轻轻的落了下来…… ※※※※※※※※ 第二天一早,天才刚放亮,翎竹苑的各屋就陆陆续续传来了响动声。 自小院里一下子住进了这么多口人,染婳每日都忙忙碌碌的不得闲,索性住在小院里的娘子们各个都不是娇贵金枝千手不动的,谁有空,谁起的早,都会主动到厨房给染婳搭把手。 以前赵卿欢一个人住,偌大的小院一直都是倍显清冷的,如今多了人,虽琐事儿多了,但住着热闹,倒也更觉得家常的暖心可贵了。 话说今儿一早,先进厨房帮染婳打下手的是裴苑,紧接着赵卿欢后脚就跟了进来。 “你今儿怎么起这么早?”赵卿欢一进厨房,看到正在帮染婳摘菜的裴苑不由一愣,“是衙门有什么事儿吗?” 裴苑甩了甩菜叶子上的水珠儿,唉声叹气道,“宋远平今儿好像要带沈侍郎来衙门选美人卷,我最近手上没什么事儿,被点了名要早些去候着。” “沈侍郎,沈拓啊?”赵卿欢一愣,不由想着之前和沈拓之间发生的那些事儿,便关切的问道,“既宋远平已经请了人来了衙门,他心里一定是有了谱的,你可知他看中的是谁家的娘子?”纵使当时赵卿欢自己并未承了沈拓的一番美意,但沈拓此人赵卿欢还是格外的欣赏的,是以她就由衷的希望沈拓的婚事不要被有心人以私欲为由利用了去。 “这个我还真不清楚。”裴苑摇了摇头,然后不怀好意的冲赵卿欢调皮的笑道,“既师姐你这么关心,当初为何又不点头允了沈侍郎呢?” 赵卿欢“嘶”了一声,沾了水的手顿时就往她的脸上甩了一下,“这转眼自己就要谈婚论嫁的人了,心里还这么藏不住事儿,沈侍郎磊磊君子,即便我们并无缘分,可如今依然也是朋友,他性子谦和处事刚正,如今婚姻大事若是被宋远平给利用了去,岂不可惜?” 裴苑一听,一边擦着脸上的水珠一边笑道,“好好,我知道你的意思,沈侍郎的事儿我会盯着的,若能揽在我自己头上,那是最好不过了。” 见裴苑说完转身就要走,赵卿欢又忙喊住了她道,“让连贺别忘了晚上在沾琉台见师父的事儿。” “这哪儿忘得了。”裴苑脸一红,跺了跺脚刚要走,却差一点和正急匆匆往厨房小院里冲的染婳撞在了一块儿。 “哎哟……这是怎么了,火急火燎的?”裴苑连连伸手扶稳了自己头上已摇摇欲坠的乌纱帽,然后看着涨红了脸的染婳道,“你不是去前头摘花来煮茶么,怎么空着手回来啦?” “娘子!”染婳压根就来不及回裴苑的问题,只焦急的对着赵卿欢说道,“外头来了几个娘子,为首的一个夫人一进门就说要把云娘子给带走。” “什么?”赵卿欢一听就扔下了手中的面团,连沾满面粉的手都来不及擦一下就跑了出去。 堂屋里乌压压的站了不少人,这个点儿,苏桓君、东方旬和禾煜都已经起了身,此时此刻自然是和云千素站在了一块儿的。而他们的对面也站了三个陌生的女子,为首的那个妇人仪态端庄,面容和悦,乌蛮高髻边虽略见花白,可那一袭宽衣大袖的藕色束腰襦裙却又显得她风华正茂肃然微见。 而就在赵卿欢从偏门进了堂屋刚走到东方旬身边的时候,门口那妇人正好开口道,“素素,你向来懂事,如今怎的就这般傲骨凛凛不听人劝了呢?”那妇人精神烁烁,声音温婉细腻,柔若清泉,可不知为何,那语调却偏偏带着一股子不容人辩驳的压迫感。 第九十八章 来者不善 下 赵卿欢对这妇人的身份多少已有了些准数,再加上眼前怎么看都是一副“来者不善”的架势,是以不等云千素开口,她便笑容可掬的先一步走上了前爽快的说道,“今日云娘子你有客人来啊,怎么不事先同大家打个招呼,这么多人,这般尴尬的立在堂屋里多失礼数?” 赵卿欢素来平易近人,可方才这句话,却端起了翎竹苑女主人的姿态。 那为首的妇人一愣,视线便从云千素的身上微微的转了转,看向赵卿欢道,“这位娘子是……” “某姓赵,这小院正好是某的家宅,敢问夫人尊姓?”赵卿欢说着就冲一旁的东方旬使了个眼色,然后又用余光看了一下一脸警惕的苏桓君,心中也不由苦笑了一下,想着最近几件事真的都凑到了一块儿了。 “这是方府的五夫人。”就在赵卿欢刚收回了目光后,云千素已淡淡的开口替那妇人回了赵卿欢的问题。 果然! 赵卿欢心里一沉,正想说些冠冕堂皇的体面话让双方都先坐下再谈,方五夫人已笑着开口道,“某晨早打扰,还望赵娘子海涵。” 这个五夫人,仪态风度上做的是滴水不漏的,优雅的几乎无懈可击,让本来冲进屋就想开口和人吵架的赵卿欢顿时没了反击之力,也只能跟着她那软绵绵的口吻不痛不痒的回道,“无妨无妨,不知道五夫人今日造访所谓何事?” “素素自幼跟在我的身边,与我亲如家人,可许是这些年我与她走动的少了,心里头倒生疏了。近日我得知她来了长安,辗转才找到了赵娘子的府宅,便想着带素素回方府住两日,也好叫她不用再打扰赵娘子的起居。”五夫人一张口就动之以情,话说的那叫一个漂亮。 赵卿欢一听就笑了,“瞧夫人您这话说的,云娘子也不是小孩儿了,爱住哪儿只有她自己能决定。今日若她想走了,某绝不拦着,但今日若她不想走,某定也不会赶了她出去。” “赵娘子这是不放人么?”五夫人笑得如沐春风,可目光却已经凌厉了起来。 “这本不关赵娘子的事儿,夫人日前同我说过的话我心里头都记着,我也听了夫人的话搬出了沉香水榭,您还想如何,是让我从此以后都不能踏足长安城么?”面对突然冲进来的方五夫人,云千素先头也有些懵,索性赵卿欢的挺身而出让她有时间好好的整理了一番思绪,是以当她回了神以后,便自然而然的从赵卿欢的口中接过了与五夫人交锋的话题。 可云千素一张口就把话给挑了明,屋子里的气氛顿时尴尬了起来。赵卿欢即便没有落座,也忽然有了一种如坐针毡的不适感,也就是在这时,她才发现苏桓君、禾煜和东方旬他们早已悄然无息的从偏门退出了堂屋。 “素素,你知我并没有这样的恶意,我今日来,也是关心你的。你在长安城人生地不熟,我也是前两日才知道你并没有回洛阳去,便托了人多方打听你的消息,昨晚知道了你的落脚处后我才总算睡了个踏实的觉。”五夫人轻轻的摇了摇头,面色无波,笑不露出。 赵卿欢本来也正打算悄悄的退出去的,毕竟眼前这场面是云千素的私事,这开头她已帮云千素救了急,后面的事儿于情于理是都不应该再参合进来的。 可是正当她后退了两步要走的时候,却听到了方五夫人这样的一番话。若搁在以前,她兴许就会站在了五夫人这一边帮着劝云千素让她放下面子跟着五夫人回去。可偏偏之前在沉香水榭,赵卿欢无意中是听到过水榭里的侍女私下谈论过五夫人对赵卿欢那薄凉的态度的,是以五夫人这两面派的说辞自然而然的就让赵卿欢止了步。 “咦,想来正如夫人所言,云娘子与夫人虽恩情尚在,可似乎却许久不曾联系了,夫人竟不知娘子如今留在长安城,是因为贵妃娘娘差了宫里的人要帮娘子择一位如意郎君吗?”虽然赵卿欢和云千素相识的时间并不长,但如今两人同住一个屋檐下,彼此间早已有了一份心心相惜的默契。赵卿欢心知云千素和方绥之之间的那份深情,也是亲眼所见云千素是如何离开沉香水榭的,是以同样的事儿,她是绝对不会允许在她的翎竹苑再发生一次的,哪怕要她因此而得罪了墨宝士林的长安方家。 而方五夫人听了也是微怔,不解的问道,“娘子说什么?什么叫贵妃娘娘差了宫里的人要帮素素择一位如意郎君?” “云娘子不曾同夫人说过吗?婚配令在上,贵妃娘娘要某替云娘子保个媒。”赵卿欢落落大方的上前了一步,迎上了方五夫人的目光,官家娘子的做派一展无遗。 五夫人眯起了眼,觉得面前这小娘子看着一身常服打扮,可眉宇间却透着英气,并不像长安城中那些见了人就点头哈腰惯作奉承的私媒一般令人不耐,不由就探底问道,“不知娘子与贵妃娘娘是何关系?” “五夫人……”云千素心里一惊,她知道方五夫人为人处世的手段,她对你好的时候是真对你好,可她若心里对你有了芥蒂,那左右都会瞧不顺眼你。云千素不希望因为自己的事儿让赵卿欢和五夫人结下了梁子,当即就拦在了赵卿欢的前头道,“您……” “夫人若不嫌弃,不如咱们坐下再谈?”可谁知,赵卿欢的动作却比云千素更快,随即就把方五夫人和她身后两个面无表情的侍女迎至了桌边,然后又唤来了染婳煮茶上饼,最后才对云千素道,“厨房灶头上的火还没灭呢,不如就先劳烦娘子帮染婳去搭把手吧。” 如此直言的逐客让云千素神色一僵,只能干笑着向众人行了个礼后便无声的退出了堂屋。 屋外起了风,原本放亮的天际这会儿已经阴沉了下来。云千素走到了堂屋外的回廊后就止住了脚步,从她站的地方能隐隐的看到堂屋里坐着的赵卿欢和方五夫人,她此时一颗心是七上八下的,虽不知道赵卿欢要和五夫人谈些什么,但就这样能看见两人的身影,她左右也多少能放心些。 “素素。” 忽然,一旁有人喊她,云千素回头一看,见东方旬正背手立在她的身后,眉目舒朗,风采高雅。 “今日让你们见笑了。”即便云千素知道自己和方家的事儿对东方旬而言并非秘密,可她一直以为只要自己没有和方绥之待在一块儿,五夫人就会对她视而不见的,她根本没想到方五夫人竟会为了赶走她而登门翎竹苑。 “你别见外,也千万放宽心。”东方旬淡淡的笑了笑,“以前九郎就说过,天下女儿若都如素素这般一心不二只为深情的话,那可不知要成多少良缘美眷呢。” “呵……一心不二……”云千素扯了扯嘴角,终究是没能笑得出来。 “我一会儿和禾煜正好要去明柳先生那里坐坐……” “今日的事,不要告诉他!”云千素明白东方旬的意思,不等他说完就抢白道,“我不想他再为难了。” “好!”东方旬郑重的点了点头,见云千素正目不转睛的看着他,他不由又笑着说道,“禾煜那儿你也放心,他虽是聒噪了些,可这点轻重还是分的清的。” “多谢。”云千素闻言放了心。 东方旬颔首承谢,目光一眺,远远的看了看堂屋的方向后似自言自语道,“这些年九郎别的本事我是不敢恭维的,这挑人的本事却还是能让人折服的。这次我和禾煜来长安,一是为了翻山雀,二则也是想再看看能不能说动明柳先生。先生他心怀天下,志向清远,却唯独被家中桎梏所累,府中八郎,婚看门楣,方家的这条路,想来若要用走的,只怕这辈子你都进不了方家的门了。说实在的,不光是九郎,便是我和禾煜,都有过想劝你回头的心思,但……赵娘子好像还是想替你博一博的。” “博什么呢?”云千素听罢却突然笑了起来,但这一笑,她却顿时尝到了嘴角那一抹温热的苦涩,“这些年,我想过,盼过,也心死过,那时年少,总以为追着他就有幸福,可如今他的脚步我却越跟越累,有时在想,索性放了手会不会才是幸福?” “素素……” “又或者我还在想,为了一个方绥之,我到底值不值得背着这么个忘恩负义的罪名一辈子?五夫人曾经待我为亲,如今却恨我入骨,我曾经能以方家义女的身份风光出嫁,可现在却只能苟且在这偌大的长安城中终日惶惶,什么妙手丹青,什么洛阳才女……若没有方家,我这辈子或许就是勾栏院中那卖弄风尘的贱婢,如今这体面清高,是方家给我的,可我却要反过来让他们蒙羞,若今日换做我是五夫人,只怕早已把这等恩将仇报的人给挫骨扬灰了……” “啊,赵娘子和五夫人出来了。”忽然,东方旬温柔的拍了拍云千素起伏不定的柔肩,缓声道,“喜欢一个人从来都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事儿,素素,要走还是要留,其实谁都没有资格替你做决定,明柳先生不能,五夫人就更不能了。” 第九十九章 金口玉言 赵卿欢送方五夫人出府的时候远远的就看到了站在廊子里的云千素和东方旬,可当她折身回来的时候东方旬已经不在了。 “十一郎呢?”赵卿欢好奇问道。 “说和禾煜还有你师父先出门办事去了,要过了晌午才会回来。”云千素回道。 “我师父也走了?”赵卿欢有些惊讶。 “十一郎说苏先生好像要出去见一个故友,他们能顺路载苏先生一程。”云千素想起方才东方旬临走时说的话,这才察觉他细腻的心思,这一番对苏先生去向的交代,应该是东方旬特意借由她的口来转达给赵卿欢的吧。 赵卿欢闻言果然恍然大悟的点了点头,然后便亲昵的挽着云千素的手道,“走,折腾了一早上饿了吧,我刚才让染婳蒸了饼,这会儿应该已经出锅了。” “小欢……”可云千素却站在了原地动也没有动半分,“五夫人的事儿……” 赵卿欢闻言也止了步子,弯眉浅笑道,“其实我也想知道娘子你现在顾虑的到底是什么?”见云千素不解的挑了眉,赵卿欢又道,“娘子是顾忌和方家的这份情义呢还是顾忌和明柳先生的这份深情呢?” “若我说,我都在意呢?”云千素深吸了一口气反问道。 赵卿欢摇了摇头,“娘子,这世上没法两全的事儿太多了,你自己也清楚的很,于明柳先生这事儿,你从来都没法子站在中间去权衡两头的。要是这两边都能顾忌到,今日你就不会住到我的翎竹苑来了,而五夫人也不会这般咄咄逼人的追着你不放了。” “她……五夫人同你说了些什么?”云千素心乱如麻。 “方家给明柳先生择的那门亲事娘子应该早有耳闻了吧,是五夫人堂姐家的小娘子吴嘉慧,也是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温婉女子。要论样貌,她和娘子你也是旗鼓相当的,要论才情,她的一手簪花小楷也是有模有样的,要论家世么……娘子自然是输了吴嘉慧一大截的。这桩媒,搁在谁手里都是门当户对的美事,五夫人会这般前后折腾的卖力撮合,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赵卿欢话说到这儿,云千素的脸色已微微的泛了白,“呵……小欢,连你也要劝我……放弃?” “不,我要劝娘子想清楚!”赵卿欢双眸微敛,口气坚定道,“婚配令在上,即便最后方家势大能不按规矩来办,但娘子你呢?若你这辈子已经准备好了要做个独户,那现在咱们也不用这样苦苦的抓着明柳先生不放了,依我看吴嘉慧好的很,明柳先生娶了她,即便两人并无深情眷恋,可至少也能相敬如宾对坐白首的。但如果……如果娘子想清楚了要争,那可就再也不能如现在这般软绵绵的任人招之则来挥之则去了。” “我……” “我今儿有些清楚了为何九郎迟迟不动手给娘子你左右安排,只怕一直以来九郎也吃不准你或者明柳先生的真正心思。其实这件事儿说到底端看的就是娘子你和明柳先生两个人的态度,偏你们口口称彼此相爱,但竟又同时顾忌着方家的体面方家的恩情,这事儿若能两全,哪里还用扯得到今天?娘子若想好了要选择明柳先生,要走的就是一条不归路,娘子不用妄想能凤冠霞帔的嫁进方家,按着五夫人今儿的态度,若明柳先生没有点头吴嘉慧的事儿,那娘子你就真成了方家的罪人了。所以,要选忠义还是选挚爱,这是娘子要想清楚的事儿,也是明柳先生要想清楚的事儿!” ※※※※※※※※ 和云千素推心置腹的说完了那一番话以后,赵卿欢匆匆的吃了几口蒸饼就出了府。 今儿是她和魏老夫人约好了再登门的日子,索性早上方五夫人那一闹来的早,所以当赵卿欢快马加鞭的赶到魏府的时候,魏川正好打完了一套养生拳刚闲下来。 几句寒暄后,魏川便带着赵卿欢进了书房,两人并非初见,可却也从未像现在这般直面详谈过,是以彼此都多少有些局促。 “上次登门,医令不在,某同老夫人聊了许久,不知某的提议老夫人同医令您说了没有?”跟着魏川落座后赵卿欢便先开门见山的问了起来。 “家母有说过。”魏川笑着点了点头,眉目间揉着温文尔雅的翩翩气度。 “那您的意思是?”想着不用再费口舌重新和魏川说一遍来意,赵卿欢不由就松了一口气。 “不知娘子可否安排家母与林娘子的母亲见上一面?”魏川直言问道。 赵卿欢一听他这话便知此事必有下文,当即便是又激动又忐忑的直点头道,“那当然是要安排的,这个双亲互会是必不可少的。” “是啊,咱们彼此家中的情况还是见面聊更清楚些。”魏川诚恳道,“说起来这事儿我要多谢娘子费心,我虽身在太医署,可左右不过是个小小的医令,要说前程似锦那也不过就是个念想,这辈子只要能戴住头上的这顶乌纱帽,我就已是心满意足了。若林家娘子不嫌弃,我觉得屋房热饭、儿女成双也是能滋滋味味的过一辈子的。” “医令淡泊名利,心如净水,令人生羡。”赵卿欢拱手行礼,低头的瞬间心中豁然开窍,再抬头的时候,她便朗声正色道,“说起这位林家的小娘子,其实和宫中的一位贵人是有些联系的。” “哦?”魏川一愣,他满以为关于林怡秀的真实身份,赵卿欢会想着法子瞒到底的。 “这些话本我也在琢磨该不该和医令您说,但良缘美事,本就是容不下一点儿猜忌和欺瞒的,若我这个媒人在中间都不曾做好表率,那我还能配出什么良缘来?”赵卿欢说罢,就径直将林怡秀的真实身份告诉了魏川,最后又说道,“秋妃娘娘对林娘子的这份恩情只能深藏不能表露,这其中的苦楚想必不用我说医令也是明白的。不过这件事儿圣人究竟知道多少娘娘是不敢去猜的,那你我就更无从知晓了,是以若医令您娶了林娘子,只怕这辈子安顺有余,可荣华却……” 魏川自然知道赵卿欢那欲言又止的话中是什么意思,更不要说之前梅遇笙早已和他通过了气。但是为了显得更自然一些,他脸上还是浮现出了惊讶的神情,微张了嘴以后半晌才吞吞吐吐道,“原来……如此。” 赵卿欢郑重的点头道,“是,想我如今虽不是衙门的掌媒了,可与人说媒的这点行规却还是会守的,媒妁之言,就贵在真诚不瞒。其实在来的路上我就一直在想,林娘子的身份究竟应不应该坦诚告诉医令您,毕竟我承娘娘之托,这头一想还是希望把媒事说成的。可是与人媒妁,若是成了就是一辈子的事儿,我赵卿欢自问做媒人这些年都是问心无愧的,到了医令这儿,自然也不能破了规矩。这事儿您大可好好斟酌斟酌,若还愿意点头,我自当尽心竭力帮您办好它,若您有所顾虑,那我也愿意信了医令的为人,想来今日之事……” “娘子无需多心,世人对名利、成功、幸福的念想都不太一样,于我而言,家宅和顺,家母安康就是幸福。即便林娘子与秋妃娘娘有如此的交情那又如何?不正好能证明林娘子也是个心怀慈良,不攀荣华的人么?”这一次,魏川打断了赵卿欢的话,他多少听得出赵卿欢的忐忑,便不愿她再这般为难费神的解释下去。 赵卿欢闻言心中大喜,却终究还是安奈住了骤然兴奋的情绪,故作镇定慢条斯理的回道,“魏医令是难得的明白人,林娘子有福了。” 见魏川冲自己颔首一笑,赵卿欢就知道秋妃娘娘的那番郑重托福自己是已妥妥的完成了一半了。 出了魏府以后,赵卿欢自然是格外的轻松。 这两日接二连三的事儿就不曾断过,且每一桩都没什么令人可喜的结果,她本以为魏川这儿也是块难啃的骨头,却不曾想竟这般轻松的就定了个大概,当下便是连步子都迈得格外的大了。 此时的天色比她刚进魏府的时候还要再阴沉了几分,狂风欲来,这天看着就像是要下一场大雨的样子,可赵卿欢牵着马,走到了巷子口却止了步。 这巷子正好是在三叉口的中间,往南就能直接回翎竹苑,往东可去东市,往西呢自然就能去西市。 本来赵卿欢是想直接打道回府去陪陪情绪欠佳的云千素的,可是一想到云千素,她便突然觉得自己这会儿应该趁热打铁的去见一见方绥之。毕竟今儿早上的事还历历在目,即便她后来是想到了一个看似不错的法子,但这办法能不能行得通,最关键的还是要看方绥之是不是肯点下这个头。 所以赵卿欢当下就拉紧了缰绳然后脚踩铁镫跨腿上了马,迎着风便往西市飞奔而去…… 第一百章 不负所托 魏川的事儿,算得上是近几日赵卿欢遇到的最顺当的一件事儿了,是以当她冒着细雨赶到白氏画坊的时候,白三见了她都不免好奇的问道,“娘子这是遇着什么好事儿了,眼角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就你猴儿精。”赵卿欢爽朗的冲白三做了个鬼脸,然后问道,“明柳先生可在?” “在,先生同九郎他们在里头议事呢,哦,沈侍郎也在。”白三说着就将赵卿欢带进了后馆,然后安排她进了一个小小的偏厅,随即又是递上了干净的布帕又是端上了煮好的热茶,方才说道,“娘子且在这儿稍待片刻,先生那里还未谈完,一会儿他们散了我来唤你?” “好好,你快去忙吧。”以前赵卿欢身着一身官服来白氏画坊做美人卷和郎君图的时候,白家三兄弟对她不过是礼待,左右还多了一丝警惕般的敬畏。可现在她虽已脱了官服,但每每来白氏画坊,这三兄弟都对她格外的热络,这热络中俨然还带着一股子她是自家人的味道。 赵卿欢没有去细究这样的变化到底是缘起方绥之呢还是梅遇笙,但她却明显的感觉到自从和他们相识相交之后,自己的生活确是发生了不小的变化。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天气阴沉的仿佛已入了夜。赵卿欢单手托腮靠在桌案边,一边啜着香茗一边闲看雨景,倒是难得的偷了片刻的自在。 茶有豆香,温热适宜,可喝着喝着赵卿欢便觉得饿了起来。想早上那一场混乱之后她不过吃了几口蒸饼就出了门,一路马不停蹄也不曾吃点什么垫饥,这会儿又刚好是正午膳时,她拿捏不准方绥之他们那里还要谈多久,便起了身准备先去巷子口的食肆吃些东西,可就在这时,门口突然传来了脚步声,紧接着移门就被人“哗啦”一下给打开了。 “你……”赵卿欢愣愣的看着拎着食盒走进来的梅遇笙,正想说话呢,就闻到了一股肉香,惹得她顿时饥肠辘辘的。 “饿了吧?”梅遇笙眼尖的看到赵卿欢的视线一直盯着桌上的食盒,便忍着笑意一边打开食盒端出了汤菜一边说道,“白三说你过来的时候方绥之就已经开口让人去准备午膳了,只我不耐同他们一道吃,便说要和你私下聊些事儿,就让人单独分了一份出来。来,先趁热吃,有什么话吃完再说。”他说罢就把筷箸递给了赵卿欢,然后还给她盛了一碗香气四溢的肉汤。 在这阴雨绵绵的天气里,没什么是比热菜暖汤更能让人觉得心满意足的了,况且赵卿欢本就饿得慌,是以这顿午膳,她吃的格外的香,汤喝了足足两小碗不说,馒头都吃了一个半。 梅遇笙见了她这大快朵颐的模样不由笑道,“我怎么都没觉得白三他们这儿的膳食好呢?瞧你吃的好像品了什么山珍海味一般。” “九郎你侍奉圣人,在宫里头什么饕餮美食没享用过?见了这些鲜汤素菜的自然是不稀奇的。”赵卿欢悠哉的搁下了筷子,忽然目光闪烁兴奋道,“你不知道,我之前在魏医令那儿说媒说的可顺利了!” “林家娘子的事儿魏川点头了?”梅遇笙虽早就知道了会是这么个结果,可看到赵卿欢如此欢喜,他的嘴角也随着赵卿欢的笑意不由自主的扬了起来。 “对!”这会儿肚子正饱,赵卿欢自然来了精神,便就絮絮叨叨的把之前和魏川说的话说给了梅遇笙听,“其实林娘子的身份只要有心去查本就不难查到,我们可以认为皇上是想视而不见的,但魏医令却不见得愿意这般不问身世的就把人小娘子给娶进门,与其后头大家因此而闹的不开心,倒不如现在原原本本的说出来更坦荡。” 赵卿欢的坦白叫梅遇笙也吃了一惊,“你……就这么说了?不怕有什么后顾之忧?” “魏川此人你要说他胸无大志倒也不是,不过按着他的家世和在太医署的人脉,其实官至医令本也是到了头儿了。我与他不曾有过接触,但曾听公主说过此人淡泊名利,便想着都到这个份儿上了不如赌一把。毕竟……秋妃娘娘的事儿若回头出了什么差错,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索性你赌运好!”梅遇笙看了赵卿欢一眼,一听到她提及衡阳,心中不免就有了些杂念。 “这哪是赌运?”赵卿欢却不认同梅遇笙的这半句玩笑话,“这分明就是我审时度势!” “哈……”梅遇笙这回是真笑出了声,半晌才掩嘴道,“那敢问赵娘子从魏府出来为何会绕来了画坊?” “我今日是来找明柳先生的。”赵卿欢闻言,顿时收起了脸上的笑意。 “你找方绥之做什么?”梅遇笙真以为赵卿欢是算准了他在这儿才会过来的,谁知她特意绕道的目的竟不是他。 “十一郎他们也在这儿吧?”见梅遇笙点了点头,又看他确是眼露茫然的模样,赵卿欢便猜到了关于早上方五夫人来翎竹苑的事儿东方旬和禾煜是半个字都不曾透露的,不由对他们又多了一份敬意,随即也就略过了此事径直道,“我想问一问明柳先生对云娘子的心意。若先生依然举棋不定,那我回去就会劝了娘子不要再对先生抱有执念,可若先生也是此心不移的话,那……我愿意帮娘子再想想办法。” “这无缘无故的你怎么突然想到了素素和方绥之的事儿?”梅遇笙剑眉微蹙,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但赵卿欢却深吸了一口气正色道,“何来无缘无故?过两日马上就是端午了,端午一过六月将近,九郎莫非是忘了圣人的婚配令么?” “婚配……”梅遇笙一愣,还真的就没接上话。 “又或者九郎以为云娘子还是豆蔻年华,能在明柳先生的身边继续耗着年岁?”赵卿欢深知自己已微占了上风,便势不轻减道,“我如今比以前在衙门当值的时候得空许多,日日看着云娘子在小院内郁郁寡款心里便不是滋味。娘子为何要留在长安城九郎你心里也清楚,莫非你们就都要这样眼睁睁的看着她一味的飞蛾扑火不成?” “我以为……你是站在素素这一边的。”赵卿欢的这番论调让梅遇笙瞠目不解,“可这会儿听来怎么反倒像是想劝了她回心转意一般?” “那是因为若云娘子和先生执意要忠义两全的话,那他们就算撞破了头往下走也是一条死路,既是死路,又何必再执着……” “是不是五嫂去过翎竹苑了?” 忽然,有一个温润雅沉的声音打断了赵卿欢的喋喋不休,赵卿欢一愣,转头看去,却惊得险些咬掉了自己的舌头,“先……先生?” 而梅遇笙闻言也眯着眼看向了赵卿欢道,“我就说怎么突然会提起这一茬的,五夫人是什么时候去的?” 赵卿欢怔怔的看着方绥之,一边觉得他心思缜密的可怕,一边又突然担心起了自己之前想好的计谋,便是不为他所动的站了起来继续着自己方才的说辞道,“若是死路,那某也劝先生不必再执着。” “何为死路?何为活路?”方绥之坦然自若。 “先生心中放不下仁义道德,娘子又被昔日恩情所束,其实先生自己也清楚,这中间的阻隔不是你与娘子两情相悦就能冲破的,若你们依然左右摇摆,那先生何不就此放了娘子不再过问?” “若我执意不放呢?”方绥之又问道。 “若先生执意不放,那我就来替你们二人想一条出路。”赵卿欢紧张的暗中微微抬了抬一直绷着的小腿,屏住了呼吸在等方绥之的答案。 “什么出路?”半晌,方绥之缓缓开了口。 赵卿欢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依然跪坐着的梅遇笙,似天方夜谭的吐出了一句道,“让圣人给你们二人指婚。” 她话音刚落,梅遇笙就笑了出来,方绥之则还算体贴入微的缓缓转过了头,不过脸上也是笑意不绝的。 赵卿欢自然知道自己只这么一说在旁人听来肯定觉得荒谬不已,可之前她出了魏府后,越想却越觉得这是目前最能看到希望的一个法子,便不顾两人的轻笑开口解释道,“当然,皇上是肯定不会搭理这件事儿的,但若是秋妃娘娘给皇上吹了枕边风呢?” 赵卿欢的这句话顿时让梅遇笙止住了笑意,“秋妃?”他忽然好像有些明白赵卿欢的意思了。 “对,秋妃娘娘。”赵卿欢冲梅遇笙眯眼一笑,两人顿时心照不宣,“想来若我能说动了秋妃娘娘,那让皇上给先生和云娘子指婚一事多半也就有眉目了。” “为何秋妃娘娘要帮娘子这个忙呢?”方绥之不知林怡秀的事儿,自然也就不知道秋妃和赵卿欢之间的牵扯。 赵卿欢当然不会笨到去和方绥之说那些宫闱辛秘,闻言则轻巧的一语带过道,“先生若信我……和九郎,便让咱们去试试,如果成了岂不是皆大欢喜?” “等等,为什么我要……” 方绥之看了一眼插话的梅遇笙,然后对赵卿欢说道,“这样看,娘子到底是比小九要更称职,日前被摘了官服,实在可惜。” 就这样,方绥之和赵卿欢两人都不顾一旁格外不满的梅遇笙,不过就几句话的工夫便把去游说秋妃娘娘的事儿给定了下来,顺当的简直令人咋舌称奇! 第一百零一章 从旁入手 “可惜什么,你们当我不存在么?”梅遇笙闻言“哗啦”一下站了起来,一把拉过了正在和方绥之对望的赵卿欢,然后横在两人中间道,“让秋妃娘娘去吹枕边风是你们说的,我可没说过!” 可方绥之只淡淡的看了梅遇笙一眼后就径直侧了一步面向了赵卿欢道,“这次五嫂不请造访多有叨扰,还望娘子海涵。” “先生太客气了。”赵卿欢闻言就向方绥之行了礼,然后笑着目送他退出了偏厅随即温文尔雅的拉上了门。 “五夫人什么时候去的翎竹苑?”方绥之一走,梅遇笙顿时就收起了剑拔弩张的气焰。 赵卿欢只觉好笑,不由探了头问道,“既你与先生这般水火不容,那翻山雀的事儿你为何还要来找先生商量?” “他是长安城的地头蛇,十一郎他们要找人不找他商量找谁?”梅遇笙视线一瞟,说的有些心虚。 “那沈侍郎呢?”赵卿欢走进了一步又问道。 梅遇笙一愣,“你怎么知道沈拓在这儿?” “既十一郎他们都在,那九郎你也不可能是要在这儿给沈侍郎说媒的,难不成……”赵卿欢细细的想了想心里便是一惊,“你想找沈侍郎去办翻山雀的案子?” “刑部查命案,天经地义不是。”梅遇笙冲赵卿欢一挑眉,一句话就赌得她哑口无言,“而且这事儿说好了你不再管的,反正这一次咱们笃定能抓住人,你就算不信十一郎他们,也应该信得过方绥之和沈拓吧。” “先生一介文人……”赵卿欢不免隐隐有些担忧,她没想到一个翻山雀竟要拖这么多人下水。 “文人?”梅遇笙闻言忽然吊高了嗓子,半晌才干笑道,“呵呵,是,他一介文人,不过咱们也不会让他去冲锋陷阵不是,他多半就是帮咱们搭搭人脉,你放心,他露不了面的。” “自然不能让先生露面!”赵卿欢有些微忿,“若是回头出了什么事儿,你们怎么和素素交代!” 这话题一扯,就又扯了回来,梅遇笙闻言便见缝插针的问道,“五夫人那性子,今儿没把你的翎竹苑给拆了吧?” “光天化日的,人都在,五夫人端庄大方着呢。” “哟。”梅遇笙一听赵卿欢那呛口的话,酸溜溜的笑道,“既五夫人这般端庄大方,你还要急急忙忙的去搬秋妃娘娘来救人啊,那不是多此一举么?” 赵卿欢一愣,这才发现自己又被梅遇笙压了一头,不由也有些懊恼的弯腰抓起了桌上一把干净的木勺就冲梅遇笙扔了过去,“你若不想帮也不要拆我台!” “君子动口不动手!”梅遇笙嬉皮笑脸的闹开了。 “这儿有君子吗?”赵卿欢不嫌事儿大的开口问道,“我怎么没见着君子,只见着一位公公!” “赵卿欢!” “公公息怒,当心隔墙有耳。”见梅遇笙龇牙咧嘴的对着自己吼了一声,赵卿欢也知这玩笑开的有些过了,便连忙清了清嗓子跪坐回了桌边,然后压着余笑佯装一本正经的问道,“不过说真的,九郎你觉得这个法子可行吗?” “什么法子?”梅遇笙一边将赵卿欢扔来的木勺捡了起来一边问道,“秋妃的枕边风?” “对啊。你瞧,林娘子的事儿于秋妃娘娘来说好比是一记心病,既娘娘把这事儿郑重托福给咱们,也能看得出娘娘对林娘子的一片情义。所以咱们帮了娘娘这么大一个忙,按理说云娘子的事儿娘娘应该会点头的。”见梅遇笙也跟着她重新坐了下来,赵卿欢便细细的解释开了,“一来,云娘子和明柳先生的事其实并无什么利益牵扯,横在两人中间最大的问题不过就是娘子出身卑微不配先生的门楣罢了。五夫人是有意想把清平县吴家的小娘子吴嘉慧许给先生的,吴家也是世代书香,祖辈的官儿做的大一些,到了今天,我若没记错的话,吴家的大朗是清平县的主簿。” “清平吴家么?”梅遇笙寻思了片刻,“这是五夫人同你说的?” “对,她的来意其实很简单,无非就是希望云娘子能远离了明柳先生。其实九郎,先抛开云娘子与你的交情不说,即便她不过就是个和你有过泛泛之交的寻常人家的娘子,为了一个郎君苦熬了这些年,你也未必能狠心的对她说一个不字是不是?更何况,先生对她确是有情,你心里本也没有反对的念头,这次的机会,咱们为何不好好的把握一下呢?” “你怎么知道我不想反对来着?”梅遇笙嘴硬道。 “云娘子喜欢明柳先生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这么多年了,你从头到尾都是知晓的,若你存心想反对,这会儿云娘子估计早就嫁人了,还轮得到现在为了要躲五夫人而住到我的翎竹苑去?”赵卿欢似看穿了一般一语道破。 梅遇笙忽然有了一种被吃定了的感觉,不由撇了撇嘴道,“你又知道我没反对过?” “许是反对过的,可一定反对的不彻底。”赵卿欢掩住了轻笑,怕梅遇笙见了又要闹情绪,便立刻又正襟危坐道,“所以其实九郎你也觉得这个法子可行吗?” “魏川那边是怎么说的?”梅遇笙不答反问。 “魏医令就说让我择日安排他的母亲和林娘子的母亲见一面,直说家中的那些情况还是要见面才能说得清楚。” “那就是**不离十了?” “我也是这么想,且我话都说到那个份上了,若他心有顾忌,方才我在他府上的时候他就能拒绝了。”赵卿欢笃定的回道。 “明日我安排你进宫吧,你先去见见衡阳公主,然后绕道出去的时候我让小良子带你去秋妃娘娘那里坐一坐。”梅遇笙思忖了一下。 “这……这么快啊?”梅遇笙突然的雷厉风行让赵卿欢一下子有些不适应了。 “快么?你自己也说马上就端午了,宫里头可已经开始着手准备公主和亲的事儿了。”梅遇笙面色沉静的看着赵卿欢,“而且,我昨日已经收到顾御史的消息了。” “顾……御史他还好吗?”赵卿欢一听,腰身顿时直了起来。 “他确实是去云南暗查南诏的事儿了。”梅遇笙压着声音道,“千里书信,他这寥寥数语已是难得,不过知道了他此行云南的目的,于我们而言也就够了。卿欢……公主她病的厉害,你明日进宫,千万记得让她一定要按时服药!” “还不见好吗?”赵卿欢闻言就有些着急,“公主这是陈疾,早年落下的病根,以前虽也反反复复的,可却也不像现在这般越拖越严重啊?” “许……也是心病吧。”梅遇笙将目光从赵卿欢的脸上移开了一些,“不过也有听闻徐大人说公主并不按时服药。” “公主脾气扭直,若心里不痛快了,确会做出些孩子气的事儿来,你放心,明日进宫,我会再去劝劝公主的。” 见赵卿欢一边说一边点着头,梅遇笙心头一紧,便连忙转了话题道,“明日进宫,秋妃娘娘那儿你可要好好想想怎么同她开这个口了。” “能怎么开口,是怎么样就怎么说呗。”关于云千素的事儿,赵卿欢倒并不紧张。 “实话实说?”梅遇笙一愣,忽然笑了,“恩,倒是你一贯的做派。” “不实话实说还能怎么编?”赵卿欢蹙眉不满道,“合着说媒保亲这么大的事儿,到了娘娘的跟前,若是编排了一番,回头被人给拆穿了岂不更糟?与其战战兢兢的就怕说错话,还不如就如实和娘娘全说了。反正不过就是个门楣,娘娘的出身……咳,想来云娘子的情况,娘娘应该是感同身受的。” “哈哈……”看着赵卿欢结巴的模样,梅遇笙笑的更欢了,“明儿要我去给你圆场么?” “你别来!”赵卿欢连忙摆手拒绝,“我明日就是先去试探试探娘娘的口风的,我是想赌娘娘应该会可怜云娘子的身世的。更何况娘子与先生本就是两情相悦的,也不是咱们外人硬给他们凑成对的,所以只要娘娘一动心,这事儿就有希望了。” “那你是要带素素进一趟宫去见见秋妃娘娘咯?” “恩。”赵卿欢点了点头,语调忽然就沉了下来,“不过云娘子的事儿不急,急了也办不好,所以我想等公主出宫了以后再让九郎你安排云娘子进宫见秋妃娘娘。” “这样的安排挺周到,秋妃娘娘这一招也是好棋,你若有什么要我暗中帮衬的就只管说,既要办,咱们就尽量把事情给办圆满了。”梅遇笙就是见不得赵卿欢那般黛眉微蹙满脸愁思的模样,说话的口气顿时就绵软了下来。 “九郎,你真的……觉得能成吗?”但其实赵卿欢心里也是没有底的,想出去求秋妃的这个法子不过是她在面对方五夫人时的灵机一动,现在细细去琢磨,其实这个法子行或者不行都不是她努力一把就能掌控住的,到最后还是要看秋妃的心思。 可是如果最后秋妃并没有点头的话,那赵卿欢就真的不知道她应不应该站出来劝云千素放手执念,另寻良缘了…… 清明时节雨纷纷…… @@?清明时节雨纷纷,今天我来断个更… 大雨加高速各种堵车难走,出行严重受阻,我本来是算好今天一早赶回家更新的,可是现在还在高速上……老家没网当时都没想到带电脑……也没了存稿……总之就是……今天无更新t_t,明天早上9点见……遁走!@@ 正在手打中,稍后即将更新!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零二章 沉疴难复 这一次进福熙殿,赵卿欢明显就感觉到了和上一次不一样的气氛。 许是因为五月初夏渐浓各露生机,又许是因为皇上放松了对福熙殿的禁令,总之今日赵卿欢踏足殿中,视线所及之处,无论是园景还是殿饰,都有着一种焕然一新的清丽感。 只可惜,殿宇再明媚,衡阳却依旧是卧床不起病气深缠。床榻边的那一碗褐汁药汤正弥漫着苦香,赵卿欢走近以后便俯身跪坐了下来,视线中的衡阳依然还是清瘦如柴面无血色的,便是连嘴角勾起的那一抹淡淡的笑意都显得那么力不从心。 “小欢,你来啦……” “公主,喝药吧,已经不烫了。”赵卿欢看了一眼一旁眼角微润的绿荷,然后轻轻的将衡阳扶坐了起来,又将碗仔细的端到了她的面前说道,“春病缠身,若您再不按时服药,这身子可怎么经得住啊?” 衡阳略显疲倦的双眸久久得盯着赵卿欢端着的那碗药汤,半晌才抬起了眼帘哑着嗓子问道,“有顾郎的消息了没有?” “您先喝药?”赵卿欢循循善诱,耐足了性子。 衡阳一愣,到底还是接过了碗,眨眼的功夫,那药汤就见了底。 一旁的绿荷见状,连忙递上了一碟子水晶蜜饯,赵卿欢用签子仔细的戳了一颗蜜枣放入了衡阳的口中,这才笑着说道,“顾御史已经给梅公公回了信,他此番确是被皇上密派去云南暗查南诏的事儿了,您放心,皇上这是在为大局筹谋,您即便去了南诏,相信很快也就能回来了!” 衡阳只感觉舌尖上那颗软糯蜜枣的甜味渐渐的化了来开,可那香甜入了她的喉,竟比方才那药汤更苦人心肺。她顿时重重的咳了几下,眼泪便不由自主的掉了下来。 “公主!”绿荷吓的人一颤,“哐当”一声就把手中一直捧着的蜜饯瓷碗砸在了地上。 “这是怎么了?”赵卿欢心急如焚的先看了看衡阳,又看了一眼已经蹲下了身去收拾残局的绿荷,然后伸手拿过了一旁的帕子就覆上了衡阳的眼角道,“您别哭,这是好事儿,顾御史身负皇命,若此番能查到南诏有意密谋造反的证据,您很快就能回来了,这不是好事儿吗?” “小欢!”衡阳一听就摇了摇头道,“我……是不是出宫以前都见不着顾郎了?” 赵卿欢一怔,堪堪的张了张嘴半天才支支吾吾的回道,“这……许就这十几二十天的,顾御史应该是赶不回来了吧。” 衡阳闻言,刚抓紧了赵卿欢手腕的手顿时一松,随即沾满湿泪的双眸微微一眨,最后终于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情绪略见平复道,“我这辈子,终和他还是有缘无分了。” “您这是说的什么话。”赵卿欢反手握住了衡阳微凉的手,郑重其事道,“我这次进宫,梅公公便特意嘱咐我,让我无论如何要劝您按时喝药,只有您自己身子骨硬朗了,后头的事儿才能有转圜的余地啊。” “梅公公还和你说了什么?”衡阳轻声问道。 “公公说顾御史千里书信寥寥数语实属不易,这说明他心中是一直惦记着福熙殿惦记着您的。”赵卿欢温柔的劝慰道,“您这本就是陈疾,若您自己再不留心,这病根可就更难消了。您瞧,今儿我进宫,就明显感觉到皇上是松了对福熙殿的禁令的,这殿门口都没了把守的侍卫,且今日我走的还是正门。” “皇兄……”衡阳眼睫微颤,扯了扯嘴角却终究没说什么话,只拢上了腰际的薄被,然后无声的转过了头。 赵卿欢见状,知衡阳的心结犹在,不由叹着气起了身,又碎碎的同衡阳说了几句贴心暖人的话后便请辞退出了内殿。 看着赵卿欢渐远的纤细身影,一直站在床榻边的绿荷突然“咚”的一声跪了下来,满脸泪痕的哽咽道,“公主……您……您这又是何苦?赵娘子如今进宫实属不易,可她都这般努力的想着替您筹谋,您为何……就算您不想着自己,也要想想一心记挂着您的顾御史……” “绿荷,去帮我请了梅公公来说话。”可衡阳仿佛根本就没有听到绿荷说话一般,恍恍惚惚的突然便呢喃了一句。 绿荷闻言一怔,抬头就道,“您……要请梅公公?” “对,你先去传个话,让他掌灯时分来一趟福熙殿,尽量隐蔽些,我有些话想要当面问问他。”衡阳说着,手顿时猛烈的颤抖了起来。 有些事,她不敢去细想,所以勒令绿荷也不准提不准想,但是她却没想到,那碗看似寻常的药,却早已经被人暗中盯上了。 梅遇笙……他现在和赵卿欢走的如此近,那句特意的嘱咐,赵卿欢没有听出端倪,可她却忽然明白了梅遇笙的用意。只是,他究竟是想帮她还是想火上浇油呢?衡阳不敢去猜,也无力去猜,既她这条命早已经悬在了线上,那与其她如此被众人蒙在鼓里,不如就好好找了知情的来问一问。 她现在已是苟延馋喘,那么就算她眼前真的只有死路一条,她也要死得体面,死得让皇上称心,死得让人一辈子都记在心里! ※※※※※※※※ 而出了福熙殿以后,赵卿欢的心情也跟着阴沉了起来。索性小良子是惯会看脸色的,见状便一路和赵卿欢闲聊打趣儿的说起了梅遇笙常日里闹出笑话的事儿,直说得赵卿欢忍俊不禁,连连抿嘴生怕笑得太过大声而引人侧目。 “娘子不信么?”可小良子却似说上了瘾一般笑语不止道,“娘子若不信下回你且让干爹喝喝那雄黄酒看,干爹保准会和您说这酒有着一股子鞋臊味儿。” “且也快到端午了,倒真可以试试。”赵卿欢笑意不绝,“不过公公竟敢这般在皇上跟前口无遮拦的,那可是皇上赐的御酒呢!” “可不是嘛?但当时干爹却不知这酒的来历,只当是宫里用来做祭酒的,殊不知偏这么巧了皇上又折回了身,干爹当场脸都绿了。”小良子说的眉飞色舞的。 “你干爹多是我行搜素,想来在皇上跟前应该栽过不少跟头吧。” “是啊!所以去年端午的时候,皇上便当众赏了干爹两大坛的雄黄酒,还说以后每逢五月,众人若要找干爹品酒做雅,只能喝雄黄酒,不准另选佳酿呢。” “哈哈哈……”赵卿欢一个没绷住就笑了出来,“如此我倒真是想试试看让梅公公喝雄黄酒那会是个什么场面了。”赵卿欢乐不可支的记下了这一茬,一转头,却见秋妃娘娘的永和宫已映入了眼帘。 秋妃这永和宫虽殿宇辉岚气势华贵,可里里外外却透着风雅怡然,清幽不喧。 赵卿欢犹记上一次自己来的时候,秋妃是在殿中凉亭见的她,而这一次,她则一路被侍女带进了内殿,直入中堂。 秋妃见了她很是高兴,亲自出来将她迎了进去,几句寒暄之后,赵卿欢便将前后两次和魏川见面的情况细细的同秋妃说了起来。且因为今日是来邀功的,赵卿欢便是一边说一边还不忘偷偷注意着秋妃的神色,见秋妃闻言后依然是面容微悦的,赵卿欢便放心说道,“我想着媒妁大事不宜隐瞒,且若是婚事成了以后,魏医令和林娘子那就是要过一辈子,所以您同林娘子的关系我就没有多加隐瞒。我知这事本就是您尤为在意的,但当时……我身处魏府,话到嘴边已不便遮掩,所以……” “赵娘子考虑的周全,此举你做的没错,无须自责什么。”见赵卿欢面带难色吞吞吐吐的,秋妃娘娘连忙打断了她道,“我虽有些忌讳,可夫妻之道贵在真诚,若一开始咱们就对魏医令有所隐瞒,那对魏医令和怡秀都不是好事儿。” “娘娘知理明事,这是林娘子的福气。”赵卿欢闻言连连对着秋妃行了个小礼,“过两日我准备安排魏老夫人和林老夫人见一面,这事儿许也就能定下来了。若两家都点了头,我便进宫来和娘娘您讨个日子,他们的婚事,虽您明着不能出面,但暗中总也能一块儿替他们高兴的。”赵卿欢深知秋妃的心结,对症下药的很在点儿。 秋妃一听果然高兴,接连点头道,“好、好,赵娘子想的如此周到,我果真是没有看错人!” “娘娘谬赞了。” “赵娘子别自谦,要说说媒保亲娘子你是真的不输旁人,若此次没有你,怡秀的事儿我真是要一筹莫展的。可赵娘子你一办,竟就能这般顺顺当当的把怡秀的终身大事给定了,我这份赏,娘子千万不能推辞!” “娘娘太过言重了,要说说媒保亲的能耐,我也不过是凑巧碰了运气罢了。林娘子和魏医令门楣相当,家境相似,若给他们牵线,成的可能性自然很大。”赵卿欢说着暗中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故作无奈道,“可天下之大,两情相悦的事儿也很多,这当中有些却不是咱们做媒人的几句话就能促得成的。” 第一百零三章 深宫锁怨 上 赵卿欢出宫以前让小良子绕道带她去了一趟东明阁,本她也是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见着梅遇笙的,结果竟真就遂了愿。 “和衡阳公主谈的如何?”其实梅遇笙今日是当值的,只是凑巧得了个空,对于能和赵卿欢在东明阁碰上,他自己都觉得很是意外。 可一听到他的问题,赵卿欢的脸上便泛起了愁思,“你说……这太医署日日熬药,怎的就一点儿也不见效呢?” 梅遇笙闻言落了座,一边亲自给赵卿欢斟了茶一边说道,“公主那是心病。” “我知道是心病,可……”如今面对衡阳,赵卿欢除了深感无奈之外竟生不出别样的情绪来,“可这后头的路咱们谁都不能替她走,若是这样拖下去,对公主来说又有什么好处呢?” “那……和秋妃娘娘谈的如何?”梅遇笙很聪明的点到为止,直接就这么将衡阳的话题给略了过去。 一听他这么说,赵卿欢的表情果然就丰富了起来,“我今儿不过就是试探了一下娘娘的口风,娘娘果然是个性情中人,遇着棒打鸳鸯的事儿,还真能生出一丝惋惜来。” “哦?”梅遇笙笑道,“你倒没直言来意?” “你当我傻啊?”赵卿欢瞪了梅遇笙一眼,“且先不说魏医令和林娘子的事儿还没有定下来呢,就说即便他们那里传来了好消息,我也不能就这样直接开了口?那在娘娘心里,我便就成了心有算计的人,那往后我再提云娘子的事儿,这味儿就变了。” “算你还能拿捏住分寸。”梅遇笙微微一笑,眼露赞许。 “说媒保亲这么久,这点有求于人的法子我还是懂的,你别老瞧不起我似的,怎么说我之前也是衙门的正经官媒。”虽是得了梅遇笙的轻赞,但赵卿欢却依然有些不乐意。 梅遇笙见状忙举起了手故作讨饶道,“是是,是我小瞧了咱们赵掌媒,想赵掌媒说媒保亲的能耐远在我之上,出身也比我正统呢。” “是嫌弃我来你这儿讨杯茶喝了是不是?”见梅遇笙一副抿嘴坏笑的模样,赵卿欢顿时就站起了身,“知梅公公您是大忙人,那某在这儿可就不敢继续叨扰啦。” “我送你出去。”其实梅遇笙这会儿确是不能再和赵卿欢接着闲聊了,他本是折身回来给圣人取东西的,自然不能耽搁太长的时间。 赵卿欢闻言连忙摆了摆手道,“哪儿敢劳您大驾啊,我让小良子带路就好。”她说罢还不忘冲梅遇笙翻了个白眼,然后顺手招呼过了外头候着的小良子,随即和他一并出了东明阁。 看着赵卿欢远去的背影,梅遇笙脸上的笑意便渐渐的冷了下来。刚才在他回来的路上,衡阳身边的贴身侍女绿荷暗中拦住他的那一幕随即就骤然跃入了他的脑海。 衡阳出手的原因是单纯的有求于他还是心中已经生了疑,梅遇笙有些拿捏不准,所以面对晚上赴约去福熙殿,他此时此刻就已开始忐忑了起来。 说也奇怪,即便是伺候在圣人的身边,梅遇笙都不曾有过此刻这种担忧,但只要一想到衡阳的事儿,他就会感觉到一阵心虚。 梅遇笙知道,衡阳的事到了今天已经大大的超出了他能掌控的范围,可他心虚害怕的却不是衡阳最终到底会不会出事儿,而是如果衡阳真的出了事儿,他要如何面对赵卿欢,又要如何把现在的一切解释给她听? 是以梅遇笙就带着这样七上八下的心思熬了大半天,在好不容易耗过了亥时后,他便谨慎仔细的踏夜迎风抄了小径去了福熙殿。 绿荷是依照白日的约定在福熙殿的西南门候着他的,见梅遇笙如约而至,她不由的松了一口气,然后不敢有所耽搁的就将梅遇笙引进了内殿。 从东明阁到福熙殿这一路梅遇笙都不曾掌灯,是以一踏足内堂,梅遇笙顿时就抬起了手遮了遮眼前微摇的烛光,半晌才适应了这突如其来的明亮。 “要公公赴夜造访,辛苦了。”骤然的亮光中,衡阳沙哑的声音忽现,如一盆铁砂滚进了梅遇笙的耳中,让他徒然一怔,许久才回了神从容的给衡阳行了礼问了安。 衡阳此时正靠在床榻边,见状不由轻笑道,“公公平身吧,近一步说话。” 梅遇笙闻言便上前了几步,却依旧微微的垂着头,静候衡阳先开口。 屋子里依然飘着浓稠的药汤味儿,那种苦似藤蔓一般能扎进人的心窝中,生根发芽,让人有窒息一般的难受。 只是梅遇笙背光而立,又一直低着头,是以即便站得近,衡阳却依旧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但是一想到两人素来在宫中并无过深的交情,可如今这一见却牵扯重大,衡阳的心跳便不由自主的加快了许多,连带着张口说出的话中都有明显的急喘声。 “小欢早上来见我,转了公公的嘱托,我琢磨不透公公的一番心意,便想着还是亲自问一问公公来的稳妥。” “公主凤体微恙,理应更重调理,如今整个内务署都在紧锣密鼓的筹备公主和亲所需的物件,这江山社稷,与公主而言也是责无旁贷的,贱奴之言,其实就是圣人所思,还望公主参透。”梅遇笙低着头,一番话说的冠冕堂皇滴水不漏。 “呵,江山社稷……”可衡阳听罢便笑出了声,“什么时候我大唐的江山社稷要沦落到靠皇室里的女人去奋力维护了?” “公主,南诏的事儿您比贱奴清楚,皇上的心思,您也比贱奴明白,公主金枝玉叶享天下之福,可您却也知道,您的前程早就和江山社稷连在了一块儿,又岂能独善?” “我从未想过要独善其身,我只想在死以前见一面顾郎,这很难吗?”衡阳突然猛的坐了起来,眼中戾气尽显,“梅遇笙,你当我旧病缠身卧床余月就不知人事脑子糊涂了吗?那汤药我从十五岁的时候就开始喝,即便不是每日一副,这一年下来也能喝过百日,同一个太医配药,同一个太医熬药,我喝了几百副,又怎会不知道那药暗中被人换了方子?” 梅遇笙闻言,缓缓的抬起了头,幽深的目光如水一般在衡阳的脸上流淌而过,却始终一言不发。 衡阳一愣,颤着唇继续道,“公公这是逼得我要找人把魏川给抓来拷问一番吗?是,以往若徐伯源不得空了,魏川确是会替他来给我诊脉,可是以前魏川出现在我福熙殿的次数便是连一双手都数得过来,眼下却是隔三差五的亲临,魏川的药,比徐伯源的药更苦,他身为医令,只讲药理药性,却从不曾与我有过浅谈,徐伯源为我诊脉多年,我与他私下更有闲聊,所以徐伯源知道我忌苦,可魏川却不知道,公公自以为这药换的神不知鬼不觉,却怎么不想想我可能会久病成医一喝即知呢?” “公主若能从魏医令的口中问出什么,又何须要我今日夜赴福熙殿呢?”但梅遇笙却紧抓着衡阳的痛脚,咄咄反逼道,“公主只知是魏川换了药,但为何不去想想魏川为何要换药呢?” “是,我是不知道魏川的用意,所以今日才请了梅公公你过来给我解惑。”衡阳并没有被梅遇笙的冷静给震住,相反的,见了梅遇笙这般从容不迫,她之前那种心急如焚的感觉也渐渐的平复了下来。 “公主想知道什么?”今日来以前,梅遇笙已经做了各种揣测,可是他却没想到现在面对的竟是最坏的一种局面。 “为何要换药?” “魏川在徐伯源的药中发现了一味毒物。” 衡阳闻言身子一软,重重的靠在了迎枕上低喃道,“竟是……徐伯源下的毒……” “公主以为是魏川么?”梅遇笙反问。 衡阳突然放声笑了笑,“不,我以为是皇上……” 她的笑中带着一丝苦楚和无奈,五月夜暖,可这偌大的福熙殿却让梅遇笙忽然的感觉到了一阵凉意,直逼人心,令人生畏。 “公主想错了,若公主以为皇上一手把您推到和亲这条路上是心甘情愿的话,公主便错怪了皇上的本意。纵使君临天下,也有百般无奈,皇上高坐龙椅,却也是高不胜寒,因为是君主,所以更不可能随心所欲。” “那下毒的是谁?”衡阳忽然瞪着梅遇笙道,“到底是谁想让我死在和亲的路上?” “恕贱奴无能,因给公主的药已经换了,这脉象略有不同,许徐伯源也有所察觉,所以这事儿……便断查无根了。”梅遇笙承认,这是他最疏忽的一点,疏忽到现在就算把这件事儿呈到圣人面前,所有的证据也只会对他自己和魏川不利,而对追查幕后真凶半点帮助都没有。 不过,衡阳似乎对梅遇笙的这个回答一点儿也不在乎,闻言便轻巧的点了点头,然后忽而执念道,“我不管这个下毒的人是谁,也不管他的用意何在,我甚至可以不用去细究皇上对我的不公,我只想知道,大名鼎鼎的梅公公有没有办法让我见一见顾郎?” 第一百零四章 深宫锁怨 下 “公主又何必强人所难,顾御史如今远在千里之外,能得书信已是不易。他此番受皇上之托暗查南诏密谋造反的罪证,孤身远赴危险重重,这种时候,除非是有了皇上的口谕,不然只要他掉头回了长安,那就是死罪。” 梅遇笙太过清楚衡阳的死结就是顾容云,眼下两人彼此都摊了牌,说句实话,在衡阳的事情上梅遇笙是不可能再置身事外了,所以只要衡阳的要求在他可掌控的范围之内,这举手之劳梅遇笙还是愿意帮衡阳的。可偏偏……衡阳和他说的就是天方夜谭,那这个头,梅遇笙自认是点不下来的。 “一面都不行吗?”衡阳的话已有了苦求般的哀怨。 “公主若能熬过这一阵子,来日方长,又何须执意眼前的这一面?”不知为何,梅遇笙的心骤然乱跳了几下,眼前的衡阳,与其说是病恹恹的不得生气,倒不如说她好像本就没了求生的念头。 “来日方长……”衡阳呢喃低语了一句,忽而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然后目光紧盯着床榻顶上罩着的轻纱帷幔似自言自语道,“公公为何要暗中帮我换药?想必是因为小欢吧。”衡阳说着说着,视线就自然移到了梅遇笙的脸上,“可惜了公公这一张俊俏的脸,若是个正常的男儿郎,不知会迷倒多少的小娘子。偏……公公身不由己,这辈子就算有了男欢女爱的心思,也行不了夫妻之实。这种明明喜欢却怎么也不能占为己有的心思,公公有,我也有,我以为,公公是能懂我的人。” “公主……” “公公如今是骑虎难下,若如公公所言,对我下毒的人不是皇上,那这事儿只怕就不是宫闱辛秘这么简单了。这偌大的皇宫即便生死寻常,但我到底贵为公主,若有人存心想加害于我,早些年便可在那药中动了手脚,可偏偏这毒,是在我要和亲去南诏的时候下的。公主和亲此乃天福吉愿,可若和亲的公主死在了路上,那则是不吉之殇,大唐会背上一个藐视朝国的罪名,南诏起兵,名正言顺。”衡阳几乎不给梅遇笙开口的机会,话说的又急又喘,“一旦南诏和我们打了起来,这中间总是有人会渔翁得利的,公公这般精明的人,难道真的连一点蛛丝马迹都查不到么?” “诚如公主所言,贱奴如今早已身不由己,当时魏川来同我说公主的药可能有问题的时候我们只来得及盯住一个徐伯源,但此事到底也是贱奴疏忽,徐伯源心思缜密,有所察觉以后就及时收了手,所以……”话说到这里,梅遇笙到底还是没有把澧王给说出来。 一则,徐伯源这条线确实如梅遇笙所言是已经断了,徐伯源自知行迹败露,所以魏川才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将替衡阳诊脉抓药熬药的事儿给一手揽了过去。二则,梅遇笙也知道在整件事情中,徐伯源是最无关紧要的一环,所以当时他和魏川也担心一旦徐伯源被暴露了,很可能会死于非命,而徐伯源一死,就算他们知道此事和澧王有关,也是死无对证了。所以当务之急,为了先保住衡阳的性命,梅遇笙和魏川才决定先换药的,顺便也能让下毒的人以为是衡阳这边发现了端倪。 但是顾此失彼,这一换药,也不代表就是天下太平了,所以面对此时此刻衡阳的执念质问,梅遇笙只能有可说,有可不说了。 “如此,我还要谢谢公公看在小欢的面子上保了我一命?”衡阳苦笑道。 “公主若是执念生死,这后路便就已经断了。”梅遇笙不由的叹了一口气,终于对赵卿欢的无奈也略有感触了,“今日贱奴知无不言,最终还是希望公主能替自己多想一想。和亲的事,说大了是江山社稷,说小了就是公主以一己之荣换半生所愿,这买卖是不是划算,公主心中自有定夺。” “公公你……和小欢一样,口口声声都是为了我,为了我和顾郎。可小欢不知你的心思,只当梅公公你于她有知遇之恩,但今日我直言问你,你却并无反驳,那说明你心里是存了对她的欢喜的。既你已动了男女私情,想必应该会更懂我才是,男女之情,虽贵在相知相守,可那是建立在彼此对等之上的,于小欢而言,公公就不是良人,空有一颗欢喜的心,却永远给不了小欢幸福,公公敢说,你这份心思,能坦然的说给她听吗?”见梅遇笙沉默不语,衡阳忽然低下了头,“我于顾郎而言也是一样,你们只想着留着青山便就有了后路,却不想想……若他日我已不是完璧,那我要如何面对顾郎,如何面对余生?” 人心难测,梅遇笙很早就懂这个道理,有时候,你的执念于别人而言不过是一句轻描淡写的“别多想”,但想由心生,执念如魔,嗔笑浮生一世,有些念头真的不是旁人一句“别多想”就能跨得过去的。衡阳掏心掏肺的那一番话,梅遇笙即便不敢苟同,却多少也能体会她为女子的一颗赤心。 想来,这番话,衡阳应该也是和赵卿欢说过的,正因为说过,所以赵卿欢才会像现在这般深感无力吧…… ※※※※※※※※ 端午渐近,天气便是一日热过了一日。 翻山雀的事儿赵卿欢猜的没错,梅遇笙是暗中请了沈拓私下帮忙的,是以这两日入了夜,赵卿欢在翎竹苑里时不时的就能见到沈拓的身影,以致昔日沈拓的那番话总会不经意的重新响彻在赵卿欢的耳畔。 因心觉歉意,所以赵卿欢便更加坚定了要给沈拓说一门好媒的念头。而就在这个时候,魏、林两家传来了好消息,魏老夫人和林老夫人已互换了魏川和林怡秀的庚帖,且彩礼已备嫁妆已筹,只待择选良日了。 赵卿欢知道这消息以后,先是赶去了魏府一趟,问了魏老夫人一些双方所言的细节后便就马不停蹄的进了宫。 秋妃娘娘本也是盼着她带来好消息的,眼下正好如愿,心里自然格外的高兴,便是拉着赵卿欢连番的夸了一阵儿,好半天才止了笑意道,“我这是太高兴了,让赵娘子见笑了。” “娘娘见外了,这事儿能这么快定下来,可见魏医令对林娘子当真是满意的,没什么是比两情相悦更让人开心的了。”赵卿欢诚然回道。 秋妃连连点头,“你说的没错,两情相悦最是难能可贵,不过也全亏了娘子你在中间牵线搭桥,不然这茫茫人海,怡秀又哪里去寻得魏医令这样的如意郎君呢?” “娘娘又谬赞了。”赵卿欢被说的有些不好意思了,便赶紧换了话题道,“那不知娘娘可择好了吉日?” “选好了选好了,早就等着这一天了。”秋妃说罢,便笑着让侍女递上了一张纸笺,一边展在了赵卿欢的面前一边说道,“往后半年,有两个日子特别的好,一个是九月初八,一个是十月二十六,你一会儿把这纸笺带回去,给魏老夫人和林老夫人都看一看,两家若能口吻一致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娘娘想的周到。”赵卿欢笑眯眯的接过了纸笺收了个妥当,然后故作惋惜道,“诶,这样看看林娘子真是个有福气的,若别家的娘子也如林娘子这般有个虽为异姓但情如一人的姐妹,想来这姻缘之路便也能走的更为顺当一些吧。” 赵卿欢说这番话的时候秋妃正在喝茶,闻言,秋妃不由的就搁下了茶盏,好奇问道,“娘子何出此言?” 赵卿欢仿佛骤然回神一般尴尬的笑道,“我这有感而发让娘娘见笑了,只是最近遇着一桩令人头疼的事儿,不由觉得两情相悦又能有缘在一起的实在是太过难得了。相知相守才有长情,若真心相爱却不能在一起,旁人见了都不免唏嘘,更何况是本人。” “上一次你来永和宫也说过类似的话,怎么,娘子是遇到了什么难事儿么?”秋妃这一问完全是出自对赵卿欢的偏爱和关怀,倒真没有什么窥探别人私事的心思。 赵卿欢深知这铺垫已蓄的差不多了,若再顾左右而言他难免就有了矫揉造作之嫌,是以便眼露愁绪面带忧柔的将云千素和方绥之的事儿说了一番,最后又道,“按说云娘子如今也是盛名在外的,妙手丹青洛阳才女,又是个眉目如画的翩翩佳人,旁人若是不知其中原委的,只会当她那是心高气傲想做女户招个赘夫的,可是……其实呢……竟也是个为情所困的可怜人儿。” 这边,赵卿欢说的感人至深,那边秋妃自然也是听得格外揪心,是以当赵卿欢说完以后,秋妃便立刻问道,“那现在……云娘子还执意要继续等方郎君吗?” 赵卿欢闻言便缓缓的摇了摇头道,“不瞒娘娘,云娘子现在也是心乱如麻,我这个外人看在眼中也多有不舍。只是情已缘起,并非说放下就能放下的,而眼见了她的深情可贵,我纵使知道这事儿未必会有结果,却怎么都劝不开这个口啊。是以这会儿便不由的想起了林娘子的福泽,这才有了此番感叹,让娘娘见笑了……” 第一百零五章 湖亭初见 “娘子又何须同我客气。”秋妃是何许人,听赵卿欢这样一说早已明白了她的心意,闻言就笑道,“说起来,我久仰云娘子大名,以前还收过她的‘牡丹醉’,不过却一直没有机会与她见上一面,却不曾想娘子竟与云娘子有这么深的交情?” 赵卿欢一听眼眸微亮,随即直言道,“云娘子如今就住在我的小院中,若娘娘相见,倒也不难。” “如此,不如劳烦娘子帮着牵个线,我也好向云娘子讨两幅画来摆设摆设。” 秋妃的话说到这个份上两人其实已经心照不宣了,赵卿欢觉得若继续往下说,太露骨了不免也会引得秋妃厌烦,是以她闻言便连连点了头然后自然而然的就将话题给岔了开…… 出宫的时候,赵卿欢的心情倒是格外的不错,虽然方才在永和宫里秋妃并没有直言,但既她已经开口说要见一见云千素了,那这事儿便就已经有了一个好开头。想着这么长时间以来,云千素和方绥之的事情终于开始有了一些进展了,赵卿欢整个人都似来了精神一般,便是连脚下的步子都觉得轻松了许多。 五月日头渐烈,赵卿欢早上出门的时候是裴苑顺带捎的她,是以这会儿她只能徒步从宫城走回去。看这天色,应也是快近午时了,赵卿欢便想着刚好能绕去朱雀街的街口吃一碗凉面再回翎竹苑,也省的回去饿过了头不说还要再生火倒腾。 宽长的城门甬道两边高墙耸立,不见绿荫,赵卿欢一路挨着墙根而行,左右能看到不少疾步的侍者垂眸而过,每个人的脸上都透着几分小心谨慎,宫服之下的肃然显而易见。 赵卿欢看了几眼后便感觉到了不自在,想着以往两次进宫,都是小良子带着她进出的,而今日她是专程来见秋妃娘娘的,从永和宫出来后便没了引路人,此刻一身素衣行在甬道上,那格格不入的感觉便扑面而来,让她不由的就收敛了心中的微悦,加快了脚下的步子。 可忽然,一个细长的身影猛的就挡住了赵卿欢的去路,她惊的一退,整个人就抵在了墙面上。 “娘子莫慌,小的是俱公公身边的小德子,受俱公公之命特来请娘子过阁一见。”那名唤小德子的宦官恭恭敬敬的冲赵卿欢行了个礼, 俱公公,俱文珍,这个名字于赵卿欢而言是如雷贯耳的。圣人能有今日之位,俱公公当居首功,而先帝爷的不得志之,俱公公也是难推其责的。俱文珍侍奉三朝帝王,如今官拜至右卫大将军,若非后来吐突承璀势力渐起,那俱文珍手中握着的权利绝对是能让圣人忌惮不已的。 所以宫中有话暗传:宦官位重,势力三分,左有将军,右有国公,势均力敌难分高下,末流之辈,唯择良木而栖才是正道。这左说的就是俱文珍,而右说的自然就是吐突承璀,且两方势力不和在宫中也已是公开的秘密,早已不惧人言。 不过赵卿欢想自己以前为官的时候都和俱文珍不曾有过交集,如今自己已是常服在身,却不曾想竟会被俱文珍暗中盯上,要说心里不慌,那是假的。可赵卿欢到底还算镇定,闻言只思忖了片刻就点头道,“如此便有劳公公带路了。”她说着就冲小德子行了个虚礼,然后安安分分的跟在他身侧拐进了甬道的偏门。 其实赵卿欢之所以会如此顺从听话也实属下下之策。想她今日进宫之行是连梅遇笙都没有事先告知的,而俱文珍虽不曾出面,却能将她的一举一动掌握的这般清楚,就这份能耐而言,赵卿欢觉得今日就算她拒绝抵抗想来也是徒劳的。 再者,虽此去凶吉未卜,但就从这传话的小太监的言行举止来看,赵卿欢还是愿意相信俱文珍此番突然截路相邀多是礼待,少是苛难的,所以她也不由的好奇这素未谋面的俱文珍要见她的意图究竟是什么。 只是想归想,但赵卿欢心里到底是没有底的,是以当这一路跟着小德子越走越远、周遭的景致越来越陌生的时候,赵卿欢紧紧捏成拳的双手便不由的开始直冒热汗,连带着小腿都有些虚晃微颤,不听使唤了。 而就在这时,前头的小德子忽然止了步,转过了身就对赵卿欢笑道,“娘子,俱公公在亭子里头候着您呢。” 赵卿欢闻言先是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然后凝神敛眸抬头看去,便见前面有一方隐在绿荫中的凉亭,亭临清湖,视野开阔,而亭中立有一人,深袍肃然,负手远眺,绰绰人影与初夏湖景交相辉映,竟生出了一种闲云野鹤的悠然之意来。 两人这是第一次见面,可俱文珍却不似传闻中那般傲然不群盛气凌人,相反的,俱文珍一见赵卿欢就热络的招呼她入座,还亲自给赵卿欢斟了茶,随即笑道,“这用膳时分让娘子特意跑一趟,本该好好招待娘子一番的,但宫中不比外头,到底没那么自在,今日就先委屈一下娘子了。” 听俱文珍这样一说,赵卿欢便诚惶诚恐的冲他行了礼,然后拘谨的接过了茶,却只小心翼翼的捧在了手心中。 俱文珍犀利的目光从赵卿欢的脸上流转至她的指尖,随即挑了挑眉道,“我与赵娘子交情尚浅,但娘子之前在官媒衙门的那些风光我却早有耳闻了。” “大将军谬赞了,那不过也都是某的运气好,其实官媒衙门里的媒官都是某的前辈,某自认还有许多的不足,不然……”赵卿欢尴尬的低头看了看自己那一身常服,没有将话点透。 而俱文珍却了然的点了点头道,“娘子何须挂怀,不管是官服还是常服,其实娘子的身份永远都不会变。” 赵卿欢有些不明白俱文珍的意思,便好奇的微微抬了头看了看他,见他施了薄粉的脸上透着和蔼的笑意,就大了胆子问道,“也不知道将军今日找某,所谓何事?” “今日专请娘子上座,其实是有一事想听听娘子的意见。”俱文珍张口直言,并无故作之态。 可赵卿欢却更糊涂了,“不知某……有什么能为将军效劳的。” “江太师的嫡孙江小四郎赵娘子应该是有所耳闻的吧?” “江左牛千卫江栩?”赵卿欢脑子转的飞快,一下子就对上了俱文珍口中江小四郎的名讳和官职。 俱文珍莞尔道,“要说和赵娘子说话还真不费劲。江小四郎如今仍未说亲,不知赵娘子可否上门去保个媒?” “给江栩保媒?保哪家的小娘子呢?”赵卿欢之前想过很多个可能,却万万没想到俱文珍找她来竟只是为了说媒保亲这么寻常的事儿,是以她便更加谨慎了几分。 “保文家的十娘子文琇莹。”俱文珍目光烁烁,看着赵卿欢的双眸中透出的全是洞察人心的笑意。 果然……赵卿欢心一沉,她就知道,鸿门宴从来都不会好吃。 长安文家,是俱文珍的母家,早些年从河南开封迁至长安城,因为俱文珍,先帝爷的时候文家势头极盛,北衙禁军中一直能看到文家人的身影,可以说是受荣一时的。 可是风水轮流之后,这股烈火喷油的势头便渐渐的吹向了更善察言观色、谄媚献计的吐突承璀这边。是以俱文珍一隐,文家也就跟着小了气焰,这些年朝中虽还能听到文家人的声音,但与风头正盛之时已有了天壤之别。 只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俱文珍和文家虽大不如前,但在宦官之中却依然守着一方势力,与吐突承璀那边可谓是均力相当的。因此提到给文家女说亲,俱文珍会想到已辞官养老的江太师的嫡孙江栩,这门楣自然也不算高攀。 但是这突如其来的不情之请还是让赵卿欢有些难以招架,闻言只尴尬的笑道,“将军之言某不太明白,要说现在某已不是衙门媒官了,官家之媒,媒官提门,这是衙门里头的规矩,某即便出了手,回头让衙门里的掌媒们知道了,双方都是难办的。再者某如今不过只是寻常私媒罢了,身份不比衙门掌媒金贵,若冒然造访江府,恐江府的人会觉得文家不够郑重稳妥,那这事儿自然就很难再往下谈了。” “呵,娘子的顾虑确实在理,不过……如今官媒衙门里可都是蓟国公的人,我倒不觉得他们之中有谁能比娘子更稳妥的了。”俱文珍无视了赵卿欢的推辞,云淡风轻的继续说道,“不过赵娘子既这样开了口,应该也想到了文家同我的关系。当然啦,我这样同娘子开了口,自然是不会让娘子白白替我费心的。” 赵卿欢闻言蹙眉看向了俱文珍,一颗心顿时悬了起来。 “也不知道……宋家大娘子的事儿,如今娘子可办妥了?” 俱文珍的声音幽幽的,有些轻,带着阉人惯有的那种尖锐和细腻,却突然让赵卿欢有了如鲠在喉的窒息感! 第一百零六章 细思极恐 “将军说什么?”赵卿欢问这句话的时候,声音中有着一丝颤抖。 “哈哈……”俱文珍忽然爽朗的笑了,“这世上本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当时官媒衙门的事儿闹的这么大,娘子从御前红人直接沦为阶下囚,要说真的是因为娘子强说媒硬保亲,这事儿是怎么都说不通的。杀鸡儆猴,娘子确实可惜了,不过……宋家大娘子宋瑶的事儿,也可惜了。” 赵卿欢不知道要回什么才好了,这时候,似乎她开口或者不开口其实结果都没什么差别。 “年少轻狂的时候,喜欢和憎恨都会被视为生命之重,宋娘子飞蛾扑火,结果却换来两败俱伤,娘子你难道不觉得可惜么?”见赵卿欢迟迟不曾开口,俱文珍的视线便又从湖边收了回来,余光淡淡的扫在了赵卿欢的脸上。 赵卿欢只感觉指尖冰凉心跳剧烈,对于俱文珍竟然暗中将她细查的如此彻底一事,她细思极恐,几乎快要无力招架了。 “这么多的官媒、私媒,将军为何独独要找我给文娘子说媒?”可害怕归害怕,事儿摆在面前,人咄咄相逼,赵卿欢知道今日她要是不点头,只怕是出不了这个凉亭了。 “我同娘子说过了,官媒衙门那些人我信不过,让他们来给文家人说媒,等于把文家拱手送到了蓟国公的面前,至于为何要找娘子……正是这么巧,我想和娘子交个心,所以愿意帮身陷囫囵的霍郎君一个小忙,而娘子若是心存感激,文、江两家的事儿兴许就能放手去办了。” 这话说的冠冕堂皇,可其实说穿了不过就是俱文珍拿捏住了她的把柄,以此来软挟赵卿欢出面帮文家攀附江家罢了。 其实,若俱文珍骨子里不是这么自恃甚傲高高在上、若他今儿把这话说的再委婉圆滑一些的话,赵卿欢或许就真的心动了。但偏偏俱文珍做惯了万人之上,也压根从心底里就没瞧得起过赵卿欢,是以这本该有商有量的一桩买卖终有些荒腔走板的变成了命令,不免就让赵卿欢心里生出了一点厌恶。 “某承蒙大将军抬举,某如今闲散在家,虽总是也有说媒一技傍身,但到底也是名不正言不顺的。今日大将军之请,某若点了头,也恐有负所托,江家门楣高悬,某一介草民,又怎能张口要给江小四郎说媒保亲,这前头,怎么也要有个媒官……” “大将军坐拥风雅,怎么也不请了我来陪您聊聊?” 就在赵卿欢额冒细汗差一点就要词穷编排不下去的时候,一记清朗的低喊忽然冲破周遭的静谧直入赵卿欢的耳际。 亭中的两人皆是一惊,不约而同的循声看去,却见小径上,梅遇笙正昂首阔步而来,他的身后,一侧是眉宇飞扬的小良子,一侧则是满眼惶恐的小德子。 三人依次入了亭,小德子“噗通”一声就跪下了,而梅遇笙则是目不斜视的冲俱文珍笑了笑,然后头也不回的对小良子说道,“还愣着呢?湖边风凉,怎得好让德公公跪在地上!” 小良子应声一把就拉起了低着头的小德子,然后二话不说半推半拽的就将他带出了亭子。 随着两人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后,梅遇笙方才咋舌道,“大将军素爱清幽,怎的今日会找了赵娘子作陪?” 梅遇笙说话的时候,俱文珍的眼中已闪过了一丝戾气,可面儿上却依旧的温文尔雅,“正巧偶遇,便请赵娘子喝杯清茶。” “赵娘子好福气啊。”梅遇笙闻言,视线如微光轻扫一般掠过了赵卿欢,“这宫里头,除了皇上,谁喝一口咱们大将军的茶,那都是莫大的荣幸啊。” “梅公公说的是。”赵卿欢佯装惶恐的连连附和,可心却在那一刻忽然平静了下来。 这后来,梅遇笙和俱文珍自然而然就打起了太极,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竟聊了也有半盏茶的功夫,然后梅遇笙便借口贵妃娘娘要见赵卿欢,就那么堂而皇之的把赵卿欢给带走了。 本是不知要如何全身而退的一个危险局面,因为梅遇笙的出现,便轻轻松松的化解了。 可直到跟着梅遇笙从凉亭走回了东明阁后,赵卿欢的脑子还是有些懵,以至于两人一进屋,她便突然的拽住了梅遇笙的衣摆然后靠着门框就开始喘大气。 梅遇笙见她脸色微白双眼无神,不由的又好气又好笑,一开口便满是嘲讽,“这会儿倒知道怕了?也不知你是真没脑子还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竟就这样一个人敢去赴俱文珍的约,那是鸿门宴你不知道么?” “那种时候,人都已经到了我跟前,我怎么能说不去?”担惊受怕以后赵卿欢的情绪便爆发了,“更何况光天化日之下咱们又是在视野开阔的亭子里,俱文珍也不傻,难不成还能在那里要了我的命不成?他与我无冤无仇左右也不过是开口请我办事儿,大不了就谈不拢么。” “那你怕什么?”见赵卿欢反而来了劲,梅遇笙便继续嘲讽的笑问了一声。 赵卿欢顿时语塞,是啊,她想的这些都合情合理,那她怕什么? “你以为俱文珍是那么好糊弄的?既他都把你叫到了眼皮子底下,那开口让你办的事儿,你以为他是在和你商量吗?这会儿圣人的案桌上还搁着弹劾文守一的折子,你号称活户籍,文守一是谁你不会不知吧。” “文……”赵卿欢呢喃了一句却没有把话说完。不过文守一是谁她当然知道,北衙禁军副将,统管左羽林军,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文守一应该就是文琇莹的爹。 “我也就纳了闷了,分明你巳时末就已经出了永和宫,怎么午时三刻了人都不见从宫门出来。亏得我多想了一茬,让小良子去转了一圈,这才知道你半路莫名其妙的就跟着小德子走了。”梅遇笙是气不打一处来,“你说你有的时候倒是真精明,可蠢起来的时候怎么就这么蠢!” “我……”赵卿欢自知理亏,便是驳也驳不出个所以为然来,干脆就紧紧的闭上了嘴任由梅遇笙骂。 “亏得今日我赶了过去,要是我正好少了个心眼儿没察觉呢?你是不是被俱文珍卖了还要乐颠颠的在一旁帮他数铜板?” “我只是当时有些害怕,又不傻!”可见梅遇笙越骂越来劲了,赵卿欢也不乐意了,“更何况现在想想俱将军提出的条件其实也不错,毕竟……他是满口答应了可以帮一帮霍郎君的,而你呢?宋瑶的事儿你到今日也不曾点了头。” “霍郎?”梅遇笙一愣,“霍晏啊?” 赵卿欢白了他一眼算是默许。 “我看你是真傻。”梅遇笙气得回瞪了她一下,“宋瑶的事儿是现在该摆在台面上的事儿吗?你是嫌身后的烂账还不够多这会儿一定要把宋瑶再凑上去么?怎么,人多聚齐了好打马吊?” “宋瑶的事我不着急,但是不着急却不表示我不念在心里。是,在你们看来我是傻,要不是宋瑶,我赵卿欢今日应该还大摇大摆的在官媒衙门好端端的做着我的媒官呢。但事有前因后果,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且当时宋瑶也并没有要往死里害我的念头,不过是后来被吐突承璀拿捏住了把柄而已。既我与她的心结已经解开了,我为何就不能替她说媒保亲了?”梅遇笙的声音大,赵卿欢的声音却也不轻。 “所以你就答应了俱文珍?” “我没有!”赵卿欢眯着眼道,“我只是……想想有些无措,宋瑶和霍晏的事情其实宋家已经处理的很隐秘了,但这样都被俱文珍给查了出来。即便我不曾同他有过多的交情,但单从这一点看,他的能耐就不容小觑。今日虽我侥幸被你带了回来,可只要他想让我替文娘子说媒的心思不变,那哪怕不是在宫里,在宫外头他一样也能截住我。”赵卿欢说着说着心里便不由的腹诽道:要不是梅遇笙出现的及时,可能当时那种情况之下,她真的会莫名其妙的点下头的。 “他只让你给文琇莹说媒吗?”梅遇笙闻言,怒意多少消了一些,见赵卿欢点了点头,他便继续问道,“俱文珍看中的是哪家的郎君?” “你这么神通广大,俱文珍看中谁竟会查不到?”赵卿欢不由笑了笑。 梅遇笙闻言就“嘶”了一声,“我那是懒得查,若不是他今日把念头动到了你的身上,我这辈子同他都是……罢了,你说不说?” 见梅遇笙嘴角微抿似真的有些生气了,赵卿欢心口一紧,便连忙道,“是江太师爷的嫡孙江栩。” “是俱文珍的做派,胃口够大的。”梅遇笙闻言倒一点也不惊讶,只淡淡的反问了赵卿欢一句道,“你真信得过俱文珍?” 赵卿欢又想摇头又想点头,犹豫了半晌才叹了口气道,“我也知道俱文珍心思狡诈行事狠绝,但如今你我不都没有想出什么好的法子来替霍晏扭转局面吗?” “你以为俱文珍就是条好路子?” “我这儿且还没同俱将军点头呢,不过我倒有兴趣见一见文娘子!” 第一百零七章 功夫不负 结果那一日,赵卿欢和梅遇笙两人一言不合,闹了个不欢而散。 从宫里回到翎竹苑,赵卿欢的气劲儿倒是过了,可肚子却已经饿的不行了。 院子里,云千素正在陪苏桓君下棋,两人说说笑笑的很是融洽,赵卿欢远远的驻足看了一会儿,然后便深吸了一口气走了进去。 “小欢!”云千素是面对着院门口坐的,是以她只微微的抬了头就看到了踱步而入的赵卿欢,“苏先生说江陵府的凤仙花是出了名的,等五月一过凤仙降庭之时,先生邀了我去江陵府小住呢。” “是啊,江陵府的凤仙花是一绝,尤其是凤仙山上,此山因花儿得名,一入六月凤仙迎展,上山来踏青登高的人那是络绎不绝的。娘子你久居洛阳,未见此景,确应该去江陵府看看的。”赵卿欢闻言便笑道,“不过那之前,你可要用心忙上两日了。” “恩,什么意思?”云千素闻言就好奇的看向了赵卿欢。 赵卿欢也不卖关子,一股脑儿就将今日和秋妃见面的事掐头去尾的说了一通,见云千素越听越惊讶,她随后又道,“这个主意,之前我同明柳先生是商讨过的,先生觉得可行,我和九郎也觉得能试一试。不过机会一说很难控,像今儿这样,我也是凑巧遇着娘娘开口问了,见了时机不错我就提了一提,本我心里也没有底,所以事先也不曾同你透过口风。”这番措辞中,赵卿欢自然是隐去了自己替林怡秀说媒一事。 云千素听罢,激动的有些溢于言表,连连用手捂住了唇,好半天才微颤着声音道,“小欢……你为了我竟开口去求了秋妃?” 这大半年,赵卿欢是真切的看着云千素为情所困、心有牵绊的过着日子的,是以她多少能体会到云千素此时此刻的心情,不由轻轻的拍了拍她的柔肩道,“若能跨出这一步,往后的事情兴许就是个转机。这中间,有了秋妃娘娘穿针引线,说不定方家到最后也能点下这个头。俗世之婚,家族门第素乃第一,你与先生之间的这条鸿沟,除非有个更位高权重的人点头允诺,不然我真的想不到有什么别的办法能让方家人诚心诚意的接纳你。然,若方家的人不点头,你与先生哪怕在一起了,多半也是名不正言不顺的。所以,这个位高权重的人如果是当今圣上,那对方家来说,便是一招无力反驳的抽将之棋。”见云千素张口想说话,赵卿欢又不慌不忙的按住了她的手腕徐徐道,“但是……若这个法子也失败了,那娘子能做到放下执念,从此不闻方家一人一事吗?” 赵卿欢的话如冰火双至一般一会儿煨得云千素心里头暖洋洋的,一会儿却又让她瞬间感觉似被人丢进了冰窖中一般寒意侵骨。且赵卿欢这一前一后的话落差实在太大,以致云千素竟久久的无法回神。 而就在这时,一旁的苏桓君对赵卿欢开口道,“你这孩子,做事说话还是这么棱角分明,明明是有心想办好的,却总是往坏的地方想。” 云千素和方绥之的事情苏桓君在这些日子里也听了一些,本云千素也无意瞒人,且那日方五夫人来闹的时候苏桓君也是在场的,所以个中原委苏桓君多少也清楚。 但云千素闻言却赶紧敛神摇头对苏桓君笑道,“不,先生此言差矣,我知道小欢是尽心在帮我和明柳的,她会这般劝我,也是一心的想为了我好。毕竟这些年我执念太深,不然……” “姻缘二字于每个人的感悟和缘分都不太一样,有些是相知却未必能相守,有些是相守却未必能得心,而有一些则就是执念。娘子聪慧温婉才艺过人,若说这辈子要在家靠个郎君一辈子相夫教子,除非是你自己心甘情愿,不然旁人再撮合也是枉然。有媒妁努力自然是好,但更重要的还是娘子自己问心无愧,于你自己,也于方郎君。” “苏先生……”云千素闻言格外的感动,苏桓君的这番话俨然就是长辈宽慰小辈的温情之词,话中有理,不卑不亢,说到最后还是希望她能珍惜自己,不要为情所怨。 云千素本就是孤女,说实话,她自从和方家结了心结以后,多年深居洛阳孑然一身,朋友交的少不说,亲人长辈的那种关怀就更是寥寥无几了,是以今天听到苏桓君这一番话,云千素当即就红了眼眶。 “啊呀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就哭了。”赵卿欢一看眼前的架势也赶紧软了口气道,“你放心,即便我说不动秋妃娘娘,后头还有九郎呢,咱们一起好好的努力,一定让你和明柳先生圆上房。” 这最后一句,是赵卿欢为了缓和气氛故意调侃的,云千素一听果然顿时就涨红了脸,慌忙的擦着眼角的泪痕结巴道,“你……你你且在你师父跟前也、也这样乱说话!” “哈哈……”小院里顿时响起了赵卿欢爽朗的笑声,给这静谧悠然的午后添了一丝欢愉之气。 ※※※※※※※※ 话说这日晚膳后,裴苑匆匆的回了宅院,不过她身后还跟着一个风尘仆仆的连贺。 当时云千素已回屋作画去了,堂屋内只有赵卿欢和苏桓君正在说话,见了跑进来的裴苑,两人皆是一愣,随即赵卿欢便问道,“你们晚膳吃过了吗?” 可裴苑似很着急的模样,一挥手就喘了两口气,然后压着声音反问道,“东方旬和禾煜回来了吗?” 赵卿欢纳闷的摇了摇头,“我早上出去的晚,那时候他们已经走了,到这会儿还没回来呢。” 裴苑闻言,眼色诡异的看了一下身旁的连贺,然后小声道,“你来说,我去厨房下两碗面。”说罢就脚底抹油的先溜了出去。 连贺看着她火急火燎的身影简直有些哭笑不得了,便同赵卿欢和苏桓君解释道,“我同她忙了一个下午跑了四户人家,连口水也没来得及喝,这会儿估计她是饿坏了。” 见这两人神神叨叨的,赵卿欢和苏桓君面面相觑了一番,然后赵卿欢便问道,“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儿?” “今日我跟裴苑回来,是要和先生说一下余家的事儿。”连贺说话间,赵卿欢已经递给了他一杯温水,连贺感激的看了赵卿欢一眼,随即将水一饮而尽。 苏桓君见状,先让连贺落了座,然后才蹙眉沉声问道,“余家的事儿不是不让你去跟么,怎么后来东方旬他们还是把这摊子丢给你了?” “不不,先生误会了,余家的事,出面的人确是禾煜,但私下我有安排了一些事宜,今日得空便特意来和先生禀报一下。”见苏桓君微微的点了点头,连贺便继续道,“您是知道的,余家允诺了暂不报官,所以小娘子前两日就已经下葬了。后来我暗中寻了两户人家,一户近一些,在万年县,一户则远一些,要出城了,在临水村,两家都有刚过世的小郎君,阴阳八字也都配了,皆是合适的。然后我让十一郎看着办,十一郎就选了临水村的那一家,随后前天十一郎去了一趟余家,余家人也很满意,阴婚的事儿好像就定在端午以后。” “为何十一郎没选万年县的反而选了临水村的?”赵卿欢知道连贺不是个碎碎念的人,这一年多相处下来,连贺给她的感觉一直都是谨慎仔细话不多但处事得当的性子。可今日这一番话,连贺却说得格外的拖沓,按说既余家选了临水村的那一户人家,那万年县这一户,连贺完全可以不提的。 果然,赵卿欢问出口以后,连贺就冲她微微的笑了笑,然后说道,“回来的路上我和裴苑还在打赌你能不能猜出其中门道,果然被你听出了端倪。” “难道……”赵卿欢看了一眼依旧闷声不语的苏桓君,又想着裴苑一进屋就大咧咧的问起了东方旬和禾煜,她不由也有些激动了,“难道万年县这一户和翻山雀也有关系?” “不,是十一郎选了万年县这家刚过世的小郎君去做了引翻山雀动手的饵!”连贺一语道破,爽快利索。 “成了么?”就在赵卿欢嗔目的时候,苏桓君淡然的开了口。 连贺拿捏不准的摇了摇头,“不好说,这事儿几天前十一郎就在暗中准备了,好像刑部的沈侍郎也有份参与,按着十一郎和禾煜的计划今日应该会与翻山雀见上面,所以我和裴苑也好奇他们到底成了没,这才会一起回来的。” “刑部也有人?”苏桓君一愣。 连贺回道,“是,不过十一郎也说了,翻山雀狡诈多端,即便做了案可能最后也会很难查到破绽,所以到时若他们能活捉了翻山雀,如果公判不成收押不住他的话,那沈侍郎也会睁一眼闭一眼让他们把翻山雀给私了了的!” 第一百零八章 心有愧疚 上 公判还不如私了! 赵卿欢在心里腹诽,可开口和苏桓君讲的却是另外一番说辞,“翻山雀这件事十一郎他们已经追查了这么久,想必抓到了人以后断然不会不了了之的。沈侍郎有份追查这事我知道,不过他此次是暗中帮忙,并没有动用刑部的一卒一力,考量的应该也是日后可能不易给翻山雀定罪而不用里外为难吧。” 赵卿欢说完以后连贺就暗暗的冲她竖了竖大拇指,而苏桓君闻言也舒然道,“毕竟这事儿原起于我和余家,家中无故丧女,还是被人买了凶暗中杀害的,余家能忍下不报官已是大义。我别的不关心,只希望你们能把余家小娘子的阴婚后事给办妥当了,如果回头抓住了翻山雀,也要给余家一个认认真真的交代,这事儿也就算这么过去了。” 见苏桓君说完就站了起身,赵卿欢和连贺也赶紧站了起来。随即赵卿欢一边上前微扶住了苏桓君一边说道,“师父您放心,翻山雀的案子牵扯重大,十一郎他们既然当时敢从您这儿把事情揽过去,那他们就绝对不会马虎敷衍您的。” 苏桓君点了点头,轻轻的拍了拍赵卿欢的手背道,“我知道,所以这事我放心你们去办。”说完她又看着一旁的连贺慈爱的笑道,“你和裴苑两个今儿这样一并回来,恐怕见不着十一郎他们也是不死心的,我先回屋歇下了,一会儿让你师姐给你们张罗张罗,先去把面吃了,饿着肚子算怎么回事儿。” “谢先生体谅!”连贺喊了一声后便笑眯眯的冲苏桓君行了个礼,然后目送着赵卿欢与苏桓君并肩出了堂屋。 外头天色已沉,染婳正在廊子里面挂灯,赵卿欢扶着苏桓君一边走一边小声说道,“师父如今瞧着连贺也是满意的吧?” 苏桓君看了她一眼,“你个鬼灵精,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不过我在想,到底是先着手让连贺和裴苑成婚呢还是先把他收入师门呢。” “如此……还是先成婚吧。”赵卿欢尴尬一笑,“若连贺先进师门,回头还要喊裴苑一声师姐,这辈分得多乱啊。” “我也是这样想的,虽咱们这师门也不见得要有多中规中矩正正经经的,但到底称呼是摆在那儿的,连贺一旦先喊了我一声师父,那势必就得喊裴苑一声师姐,回头再一成亲,总是奇怪。” “还是您考虑的周全,您仔细脚下。”赵卿欢说着伸手就指了指苏桓君脚下的一块滑石。 苏桓君稳稳的迈了过去站住后又道,“等过了端午,不管翻山雀这儿有没有消息,我都准备回江陵府了。” “您这么早回去做什么?再多住两日多好。”赵卿欢一愣。 “诶,年纪大了在外头久了总觉得不舒坦,且你们平日来来往往的也各自有各自要忙的事情,我这些日子在长安城,要走动的故友也都走动过了,没什么事儿也是时候回去了。等过了五月,你要是得空了,就带云娘子回来江陵府住两日。她与方郎君的事情,只可争取,不可强求,这里头的缘故不用我多说你也懂吧。”苏桓君说着说着目光就沉碎了起来。 赵卿欢闻言就低下了头,“我明白,门楣之重,不可轻拆。” “大户人家,尤其士林,这门楣看的本来就不轻,云娘子纵使千好万好,可却输在了出身上,这就是死结,若想拆了,都是逆天。虽说道理是死的人是活的,可方家那种门楣,强扭的瓜从来都不会是甜的。” “师父,您的意思我明白了。” “你要明白,也要让云娘子明白,她如今正值芳龄,若心思沉下来,还能有再挑的余地,否则……”苏桓君说道后来已是惋惜连连,“否则将来老了和我这般,定是要后悔的。” “师父……”赵卿欢知道苏桓君是在云千素的身上看到了她自己当年的身影,便动容的拉住了她的手宽慰道,“师父,您还有我和裴苑,以后还有连贺,都说女婿如半子,回头连贺还要再喊您一声师父,那关系可比半子要更亲了呢。” “你啊……”苏桓君微微一笑,抬头却见屋门已在了眼前,便说道,“行了,你回去吧,若是晚上十一郎他们回来的话就把事儿问问清楚。”说罢她就转身推门进了屋。 待赵卿欢折身回到堂屋的时候,连贺和裴苑正好吃完面从厨房那儿回来。三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抵桌而坐,闲聊了将近一个半时辰,直到裴苑已经哈欠连连、连贺也已经快要坐不住的时候,堂屋外头才有了声响。 赵卿欢闻声一惊,连忙站起了身,正想迎出去,却见一抹黑色的身影已风一般的冲了进来,险些和赵卿欢迎面撞在了一起。 “禾煜?” 赵卿欢碎步后退定睛看去,只见禾煜脸上挂彩,嘴角破了,眼角淤青成片,左边眉骨上还裂了一道口子,血倒是已经凝了起来,不过鲜红红的还是有些触目惊心,让赵卿欢看了都觉得疼的慌。 “这是……嘶……怎么了?”禾煜一咧嘴就是倒抽了一口冷气,疼得他直摇头,“大晚上的都做夜猫子了,围在这儿不睡觉?” “禾煜,你的脸……”赵卿欢眯着眼,指了指桌边道,“你快坐下,我去给你拿药酒。” “诶,你先别忙,你今儿是不是和小九吵架了?”禾煜一见赵卿欢要走,伸手就拦下了她,问得话让旁人一头雾水。 可赵卿欢却听得清楚明白,闻言便淡淡的反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嘿!”禾煜阴阳怪气的叫了一声,“你且看看我的脸就知道为什么我知道你和梅遇笙那个兔崽子吵架了!”他一边说,一边气不打一处来的咋舌冷笑着。 听禾煜这样一说,连贺和裴苑自然也坐不住了,两人一并上了前,先是看了看一脸苦兮兮的禾煜,然后又看了看依在门框边但笑不语的东方旬,最后裴苑才狐疑问道,“你们今晚……不是去引翻山雀的吗?怎么会和梅公公打起来的?” “是去抓翻山雀了。”看到这里,东方旬终于忍不住走上了前,随即一把推开了在那儿龇牙咧嘴的禾煜,然后笑着同连贺和裴苑颔首道,“多亏连掌媒暗中相助,这次翻山雀能抓住,也有连掌媒的一份功劳。” “抓住了!”裴苑闻言双眸一亮,只觉瞌睡都瞬间醒了一大半,“顺利吗?他认罪了吗?现在他人在哪儿?” “还算……顺利吧。”东方旬看了一眼禾煜,依然笑眯眯的,“在这之前咱们有过追他的经验,这次又得沈侍郎相助,比上一次顺利多了,现在他人被沈侍郎带回刑部去了。” “那是要在刑部受审么?”连贺很是好奇。 东方摇了摇头,“不一定,要看明儿他是不是愿意点头认罪,要是他配合些,咱们后续就不管了,要是他不配合……” “我懂我懂!”裴苑很是上道儿的连忙打断了东方旬的话,然后挤眉弄眼道,“要是他不配合你们就会暗中把他给了结了!”她说着还顺势伸手往自己的脖子上一抹,做了个砍头的动作。 这一下,便是稳重如东方旬都“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赵卿欢和连贺干脆翻起了白眼,可裴苑却在一旁兴奋的直眨眼。 东方旬倒是好性子,忍了笑意以后便温柔的对裴苑说道,“是,裴掌媒想的没错。” “那我……” “你想都不要想!”见裴苑起了劲就要接话,赵卿欢一个眼神就飞了过去堵住了她的口,“你当那是什么事儿,还带你这样想凑上去看的!” 裴苑一听,“嘿嘿”的一笑,然后乖乖的躲在了连贺的后面一脸的惋惜。 赵卿欢随即又狠狠的瞪了她一眼,方才转过了头对东方旬说道,“这次能顺利抓住翻山雀,大家都辛苦了,这后头的事儿要怎么处理,也烦请十一郎你方便了就只会我师父一声。” “那是自然,娘子放心,苏先生这里我一定会关照好的,还有余家小娘子的阴婚法事,我和禾煜在走以前也会妥妥当当的办好的,不会叫苏先生为难的。” “有劳了。”赵卿欢听他顺口说起了余家的事,便忍不住好奇道,“不过……方才听连掌媒所言,当时他私下是找了两户人家的,但为何十一郎你却把临水村刚过世的那个小郎君配给了余小娘子呢?” “其实两位小郎君都和余家小娘子般配,但……翻山雀眼界略高,万年县那户人家家底子厚实,门楣体面,所以……请娘子也体谅我和禾煜这番辛苦,总是要两头都顾着的。”东方旬委婉道。 “不不,十一郎你误会了,我并没有说临水村那户人家不好,只是有些好奇。”听他这样一说,赵卿欢也不免有些尴尬,便连忙岔开了话题转头问禾煜,“可是煜郎你是怎么同梅公公打起来的?” “哈……”禾煜冷笑一声,“这个小九今儿是吃错了药,何止我,翻山雀都被他打得吐了血,不过反正他自己也伤的不轻呢,活该!” “九郎也受伤了?”赵卿欢一愣,心顿时漏跳了一下。 “哼,翻山雀也不是吃素的,轻功好武功也不弱,小九在他跟前占不到什么便宜,方才若不是有小良子扶着,他哪儿还有力气站起来哟。” “伤得这么重?”赵卿欢忍不住惊呼了一声。 “是啊,被抬回白大的画坊了,估计这两日是下不了床咯……”禾煜看了赵卿欢一眼,暗中忍住了笑意,故意把风凉话说的溜溜儿的。 第一百零九章 心有愧疚 下 看着赵卿欢听了禾煜的话扭头就往外面走,裴苑愣了愣,连忙追了上去,“师姐,这大半夜的你去哪儿?” “我……”赵卿欢闻声猛的停下了脚步,脸色尴尬语不成句,“我……我想去……” “我正好要过去和九郎商量一些事儿,赵娘子若得空,随我一道如何?”突然,东方旬的声音打断了赵卿欢的支支吾吾。 赵卿欢如获大赦一般感激的看了东方旬一眼,连忙闭上了嘴巴点了头。 “外头已经宵禁啦!”可裴苑听得却有些糊涂,“师姐,你这么晚了去凑什么热闹?” “你让你师姐去。”其实连贺也觉得很奇怪,可还是一把拉过了裴苑道,“有十一郎陪着没事儿的,你师姐许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耽搁不到明天了。” “你们放心,我一路跟着十一郎,不会有事的。”赵卿欢这会儿正心乱如麻的,闻言也不想多做什么解释,只含糊其辞的说了两句话,然后看了东方旬一眼就先出了堂屋。 外头月色如水,五月初夜,新月如牙,高悬天际,隐隐约约的散着柔晕,如少女一般的娇羞。 东方旬和赵卿欢一前一后穿梭在深暗的窄巷里,因城门已闭、坊内宵禁,所以两人没有骑马只徒步而行,自然就没什么速度可言了。 可是走着走着,东方旬的步子却越来越慢,慢到赵卿欢几乎快要忍不住开口催促的时候,东方旬却快她一拍的沉沉问道,“娘子今日在宫里是不是见过俱将军了?” 赵卿欢一怔,“你怎么知道的?” “晚上抓翻山雀的时候小良子也在,听他说的。”东方旬很从容的转过了身,修长的身影挡住了赵卿欢眉宇上方所有的亮光。 黑暗中,她听到东方旬均匀的浅吸,总觉得他这是话里有话,便反问道,“十一郎是想和我说什么吗?” “娘子可知,九郎的‘梅’姓,随的是他的母亲。” “我……不知……”黑暗中,赵卿欢不太看得清楚东方旬的神情,只能略带惊讶的回了他。 “恩,九郎本姓‘萧’,中府果毅都尉萧怀璋之子,这是先帝爷那时候的事儿了,娘子不知道也是理所当然的。不过,当年先帝爷一心要倡行革新的事儿,娘子应该多少是有些耳闻的吧。” 深巷弯弯,黑不见底,有夜风从巷口灌入,将赵卿欢的一阵惊呼吹散得无隐无踪。 但东方旬好似并没有在等赵卿欢的回答一般,径直又道,“贞元末年的时候,德宗皇帝还在位,俱公公就已经是宦官中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了,他那时本就手握兵权,又好拢人脉,很多宦官都借机依附于他。先帝爷即位后,为打压宦官之势,王叔文王度支使和柳员外郎柳宗元一列倡行革新,先帝爷大力支持,踌躇满志,虽心系江山社稷,但革新之法到底还是触及了宦官本利。这其中,俱公公就是极为反对革新的一派,所以他联合了一众大臣宦官,全面抵制革新。两党之争必有死伤,萧都尉当时是王度支使的亲信,俱公公自然就把苗头对准了萧都尉。当时革新派内部纷争不断,王叔文自身难保,只能眼睁睁看着萧都尉被弹劾流放。当时九郎早已记事,为免妻儿受苦,萧都尉以命相抵,恳求了升平公主出面,把九郎和萧夫人保了下来。萧夫人姓梅,本是升平公主母家的外戚,早些年也在宫中侍奉过公主,因为萧都尉的事儿,公主便将萧夫人和九郎接回了公主府,又过了两年,九郎才改了姓,换了名,遇笙意为逢生,这些年,俱公公欠萧家的这笔账九郎嘴上虽不说,可心里却一直都是记着的。圣人之所以会点头让他隐瞒身份入宫做太监,看中的也是他和俱公公的这层弑父之怨。” 东方旬话音渐落,周遭风声依稀,可他却一直没听到赵卿欢开口说话。东方旬也不急,微微的后仰了身子靠在了青砖墙上,然后双手环胸的静候着。 也不知到底过了多久,他的耳边终于传来了牙齿轻磕的声音,紧接着赵卿欢那有些微颤的话便断断续续的飘了过来,“我不懂……当年若没有俱公公,圣人也不可能会有今日之尊,可现在,圣人为何又要……” “树无长青人无常红,花好有月圆,可也有如今日这般似勾的新月,俱文珍的好,是在圣人没有成为圣人之前。圣人还是太子爷的时候,得俱公公便得一方势力,可圣人如今已是大唐之主,试问哪个主子会喜欢一个贱奴日日对自己指手画脚的?” “九郎他……没有和我说过这些……”赵卿欢的声音有些空,飘渺的听不出情绪。 东方旬闻言,淡淡的叹了一口气,想着既然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那不如就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吧。“这些事,说远不远,说近呢也是十几年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是,九郎的确将俱公公视为杀父仇人,萧家的这笔账算在他俱文珍的头上也不算冤枉了他。但是如今九郎他自己也是身陷宫中,为官为奴的这些日子,他看的远比十几年前年少时看的要多,要远,要透彻。我不知俱公公和你私下的关系如何,也不知道他今日到底和你说了一些什么,其实按着禾煜的性子,倒是特别乐意看到九郎被你气的跳了脚却偏偏有口不能驳的憋屈样,但如今眼前难得有个他信任的、喜欢的、愿意去呵护的小娘子,我总觉得俱文珍的事儿还是要同你说一说,免得你们因为一个俱公公而闹出更大的心结来。” “什、什么……什么喜、喜欢的……”赵卿欢倒吸了一口凉气,越发的结巴了。 可东方旬却置若罔闻的转过了身,事不关己道,“诶,喜不喜欢的随便你们,只要以后九郎的脾气不要和现在这样说来就来我就阿弥陀佛了。本来就是个练家子,一闹起来还上蹿下跳的,谁受得了……” 东方旬的声音渐渐的轻了下去,赵卿欢五味杂成的看了看天际的薄月,一咬牙就碎步跟了上去。可是这会儿再走,她心里的着急早已被无尽的内疚取而代之了。 想着白天在梅遇笙的面前,她还那么理直气壮的因为宋瑶的事儿扬言要信了俱文珍,赵卿欢顿时都有些无地自容了。 虽说不知无罪,可是将心比心,若现在让她和梅遇笙换个立场,只怕她心里的气劲会比梅遇笙来的更大更凶猛些。 一想到这些,赵卿欢脚下的步子便又快了许多,且一边走,她心里便一边开始默默的酝酿起了一会儿见着梅遇笙以后要服软的说辞了…… 可是有些事,确实是想想容易做做难的。 就好比现在,明晃晃的屋子里,看着梅遇笙正翘着二郎腿在那儿一边吃茶一边和白三下棋的样子后,赵卿欢承认,她心里因为东方旬夜色中说的那番话而泛起的同情心顿时就消了一大半,连带着什么服软的说辞也统统的咽回了肚子里。 “你怎么来了?”听着门口有动静,梅遇笙自然就抬了头,而眼见着赵卿欢跟在东方旬的身边神色紧张的走了进来以后,他惊讶的就喊了一句,掌心中的棋子儿也“哗啦啦”的散了一地。 “赵娘子听说你被禾煜揍的不轻,担心的不得了,一定说要过来看看你。”东方旬面色不改,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而精明如白三,一看到眼前这个架势,便是赶紧站了起来,一边笑哈哈的同赵卿欢和东方旬寒暄了两句,一边贴着门框就要往外溜。 但东方旬又哪里会多此一举的留下来等着被梅遇笙找茬,眼见白三走到了自己眼皮子底下,他便伸手一把就拉住了他笑眯眯的说道,“去烧一碗鸡汤面来,再随便弄两碟子爽口的小菜。” “给九郎和赵娘子么?”白三愣头一问。 结果当即就吃了东方旬一记爆栗,“给我!”他说着便用眼神示意了一下白三,然后先白三一步退出了屋子。 而赵卿欢气归气,可全部的心思却都挂在了梅遇笙那张五彩斑斓的脸上。看样子他确实是挨了禾煜的揍,不过白三好像已经给他上过药了,以致现在梅遇笙这张脸上是黄一块青一块的,像极了戏台上唱戏的丑角儿,格外的可笑。不过赵卿欢却笑不出来,打从她进门开始,看梅遇笙的眼神就只能用“凌厉”二字来形容。 所以当东方旬和白三的声音彻底消失在廊子尽头后,梅遇笙便嬉皮笑脸的先开口问道,“这大晚上的,你怎么就能这样跟着十一瞎窜呢,万一遇着巡坊的兵卒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梅公公会保我的,有什么可怕的。”赵卿欢冲口就道。 梅遇笙一愣,“这又是怎么了,和吃了生米似的。” “梅公公神机妙算神通广大,怎么,算不出我这会儿是为了什么生气的?”其实,赵卿欢是心疼了,因为梅遇笙的脸,又因为之前东方旬和她说的那番话,可她越心疼就越来气,越来气心里就越发紧的要命,结果这话一说出口,她的眼泪也就跟着一并簌簌的落了下来。 第一百十章 再遭算计 上 曾经,梅遇笙以为自己应该是天不怕地不怕偶尔只会怕一下真正在气头上的皇帝陛下的。结果直到这一刻,他才发现,自己竟然还怕赵卿欢的眼泪。 本来今儿白天两人就闹的有些不太愉快,结果晚上抓翻山雀的时候他又不小心猜中了禾煜和东方旬的诡计,火气自然就窜了上来。要说方才到画坊的时候,他的气还没全消呢,可这会儿看到赵卿欢说着话就掉起了眼泪,梅遇笙却慌了,哪里还顾得上两人有没有正在闹别扭。 但他这边正手忙脚乱的在身上翻帕子呢,那边赵卿欢已经鼻子嗡嗡的问开了,“你这般模样,就算今儿侥幸寻了借口夜宿在外能妥当混过一日,可明天呢?皇上若是问你,你要如何搪塞?你也不瞧瞧自己脸上的伤,青一块紫一块的,哪里是过一个晚上就能好的。我之前就同你说过,和禾煜见面别老打架,你们分明是去抓人的,怎么两个人又会打起来的?” “他活该被揍。”梅遇笙气馁没找到帕子,一抬头却见赵卿欢已经走到了自己的跟前跪坐了下来,一脸的面色凝重,不由蹙眉宽慰她道,“你放心,皇上那边我会让小良子交代好的,即便翻山雀的事儿不能细说,可换个别的说辞,皇上也会默许的。我本就不是宫里头的人,有些事儿皇上自然会睁一眼闭一眼的。” “所以我也应该睁一眼闭一眼么?”赵卿欢沉声问道。 “什么意思?”梅遇笙眯起了双眸,心里突然有所警觉,“是不是东方旬和你说了什么?” “九郎觉得有什么事儿是值得十一郎同我说的?”见梅遇笙被自己问到了,赵卿欢不由的叹气道,“原先,我知晓了你的身份以后便说过我不会执意探究你的过往,毕竟如九郎你这般忍辱负重,想来总是有什么不便与旁人说的苦衷。但我不问却并不表示我不关心、不在意、不重视,相反的,正是因为我重视九郎你,所以才不愿逼你说你不愿说的过往。将心比心,这种感觉我知道,就好比人前我并不爱提及我娘亲一般。有些事,藏在心里其实会比说出来更让人觉得自在,这种感觉只有经历过的人才会明白。我自认能体会九郎你,原以为你也是能体会我的。” “我自然体会你……” “不,你却把我当成了外人。”赵卿欢定睛看着梅遇笙,“你以为我不问是不想知道,所以你干脆就什么都没有说,便是连俱文珍与你有这么大仇怨的事儿你也不愿同我透露半分,只情愿看着我和一个傻瓜一般为了宋瑶的事儿竟想向俱文珍点头。九郎,你是如何看我的,不可承担还是太过蠢笨?这件事儿,即使我一个劲儿的同自己说不知者无罪,可一旦想到,都会觉得有些心寒。原来在九郎你的心里,是宁愿与我背道而驰也不愿好好的把其中的恩怨原委解释给我听的。” “卿欢……”这一茬,是梅遇笙没有想到的,他不由腹诽:东方旬,算你狠! 赵卿欢说着说着情绪又不免有些激动了起来,可她到底也不是寻常小娘子那种惯期期艾艾的绵柔性子,说罢只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略微的平复了一下心境后便又抢在梅遇笙话前道,“我还是那个意思,无意窥探九郎之秘,只是……我实在不愿在九郎面前做个没心没肺没头脑的人,九郎若有什么不喜有什么难处,其实哪怕不细说,也能同我解释一二。但偏偏俱文珍的事儿,你这儿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若非今日十一郎同我说,我是不是一直会被蒙在鼓里?那日后我真的因为宋瑶的事儿和俱将军走的近了,九郎难道不恼吗?” “不恼。” “我恼!”赵卿欢用力的瞪了梅遇笙一眼,气劲一上来张口就道,“这就是九郎说喜欢我的姿态?不管我是有意还是无意,也不管我有没有伤了你的心,又或者其实九郎就愿意我这样一直傻兮兮的什么都不管不顾的?若九郎是这样喜欢人的,那恕我直言,只怕我要无福消受了!” 赵卿欢知道梅遇笙的心思,其实也同样知道自己喜欢他的心思。以前不说,是因为时机未到,而且其实横在她和梅遇笙之间的问题还有许多,即便直言心中之念,但可能除了两个人私下能开心些以外,并没有什么天大的好处。不过人在尤为生气的时候,念想往往是不受控制的,她并非没心没肺的人,也深知梅遇笙对她的包容和欢宠,可她不愿自己像个蠢笨的人一样一味的只会让梅遇笙失望,这种失望如果积累多了,她怕换来的是人走茶凉。 赵卿欢清楚,自己是喜欢眼前这个人的,这种感情,是一点一点渗入她的心中的,有些潜移默化,又来的有些突然。但是喜欢就是喜欢,她不愿去否认,也不想去拒绝,所以她就更不想让梅遇笙觉得自己只认功利却不识人心。 “其实,也没你想的这么糟糕。”梅遇笙看出了赵卿欢打心底里冒上来的不悦,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还隐隐的有些开心,“俱文珍这个人擅抓人心,这也就是这些年哪怕吐突承璀风头这么盛,他却依然屹立不倒的原因。家仇私恨固然重要,可这些年我却早已明白了应该如何把私怨和人情利益分开看的道理。今天晌午在宫里我确是生气的,可我气的不是你想用俱文珍来帮宋瑶,事实上不管是你还是我出面,不过就是说媒而已,说不说是一回事,可成不成却要看江家会不会点头。江家门第高抬,区区文家的娘子想入江府,不用我说,你自己心里也清楚这条路其实不好走。俱文珍从来不做亏本的买卖,文、江联姻难,要给霍晏换一个名正言顺可以与宋瑶相媲美的身份也非易事。说实话,我自认无能为力,所以如果俱文珍愿意能出手解决,我自然是不会多加干涉的。” “那你气什么?”听他说的这样理直气壮,赵卿欢也不乐意了,想自己都已经同他掏心掏肺了,他梅遇笙一个堂堂男儿郎,竟还这样和她一个小娘子藏着掖着,真是好小家子气。 “气你不知轻重随意涉险。”梅遇笙说着,目光就在赵卿欢泛红的脸颊上打了个转儿,“宫中禁地,你竟这么大胆子说跟着人走了就跟着人走了,你自己之前也是在衙门为官的,就算没有亲自侍奉过宫中主子,可宫里头的那些流言蜚语多少也都应该听过一些吧?宫里头,最值钱的是人命,最不值钱的也是人命。你都知道俱文珍心思狡诈,还敢这样不管不顾连一声知会都没有就去见他,万一要是出点什么事儿……”这事儿虽已经过去了大半天,可一旦想起来,梅遇笙还是觉得有些后怕,“我知道你今早进宫为的是去见秋妃娘娘的,可是以后但凡你入宫,不管是去见谁,都要提前和我说一声,我心里有数了,便是你怎么在宫中转悠都是无妨的。” “那九郎这气劲也够大的。”赵卿欢闻言也不示弱,“就这么点事儿,竟能气到晚上同禾煜打起来?”这说辞,是骗鬼呢。 梅遇笙闻言一愣,随即扯了嘴角就冷冷的笑了起来,“呵,晚上的事儿与白天的无关。”见赵卿欢正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梅遇笙便忍不住伸手碰了碰她的脸颊,又调侃道,“生得这般俊俏水灵,也难怪总有人盯着不放。” “梅遇笙!”赵卿欢反手就打掉了他的手掌,正想回敬他两句风凉话,却听梅遇笙已经正襟危坐的开了口。 “十一郎既和你说了我同俱文珍的这些恩怨,那想必他应该和你说了我本姓萧吧。” 赵卿欢无声的点了点头。 梅遇笙又问,“那你可知,一息阁上一任阁主姓什么?” “你们都以为师父带着我和裴苑是为了让我们掌管旁支的,但其实师父心里从没有这样想过。师父让我和裴苑过的从来都是正经宅院小娘子的日子,若说为了媒妁一行而耽搁了一生,师父也是不愿点头的。所以……其实旁支和一息阁的那些恩怨,我和裴苑知道的不多,也就是早些年认下师父的时候听师父说过,旁支其实就是一息阁的旁支,时间久了道儿上便就这么叫开了。” 梅遇笙笑了笑,声音已经渐渐的从容温和了起来,“一息阁的上一任阁主姓邱,就是我的外祖母。其实母亲当年痛失父亲以后,是在升平公主的府上住过一阵子,不过后来母亲就把我寄养到了方家,自己则回了江陵府,这也就是为什么我和素素会从小认识的原因。” “为何你母亲要同你分开?”赵卿欢有些不解。 “长安是我母亲的伤心地,可她却不愿让我耽误了课业,而且之前我父亲出事了以后外祖母就已经托人来过公主府要接我和母亲回江陵府了,只是……母亲不愿我沾手一息阁的事儿,回江陵府也是为了和外祖母说清楚的,免得外祖母私下又偷偷教我说媒保亲的事让我分心。母亲觉得,少年郎做这些总不够体面,更对不起死去的父亲。” 第一百十一章 再遭算计 下 “所以……你如今入一息阁,是瞒着你母亲的?”梅遇笙的铺垫虽长,但赵卿欢还是听进了心里,“也所以其实十一郎并不是一息阁的阁主?” 虽媒妁一行不讲究世袭,但赵卿欢却可以很笃定的揣测,如果梅遇笙的外祖母没有想法让梅遇笙继承一息阁的话,根本不用如此大费周折的让他进一息阁做个名不见经传的私媒。再者,萧夫人也不用特意回江陵府就为了防着自己的亲娘把自己的儿子拖入行。 其实,早在知道了东方旬和禾煜与梅遇笙相熟之后,赵卿欢就不止一次猜过梅遇笙的真实身份。但是再多的猜测,都没有梅遇笙自己亲口说来的让人明白,更何况,梅遇笙到底是不是一息阁阁主,这个答案在以前来说其实和赵卿欢的关系并不大。 但是现在却…… “家门清冷,我祖父和祖母本就早逝,当时父亲又……外祖母从小待我很好,本我上头是有个表姐可承了外祖母之道一心打点一息阁的,但偏偏天不遂人愿,表姐十五岁的时候出了痘,最后到底没能救回来。梅家人丁单薄,外祖母会想到我其实也不奇怪。”梅遇笙不知赵卿欢心中纷乱的那些念头,倒是一心想着今日如何要把那些琐碎往事给赵卿欢说个清楚明白。 “可是这些年对外,人人都以为十一郎才是阁主,便是我师父,之前我问她的时候,她也说如今一息阁的阁主复姓东方。” “那是故意的。”梅遇笙淡淡一笑,“我母亲打从一开始就反对我承外祖母之愿,更何况,那时候我人还在长安城,外祖母虽有心让我承袭,却也不愿我就此断送了学业。所以对外,便找了十一郎和禾煜代为打点,也算是障眼法。” “那这好好的在长安求学,你又怎么会入了宫做了……”赵卿欢的目光在梅遇笙的身上轻轻一扫,问的有些含蓄。 “早些年,圣人还不是太子的时候偶尔会出宫去升平公主的府中小住两日,那时候我常往返于方府和公主府,和圣人就处的不错。后来圣人有意找个心腹暗中牵住俱文珍的势力,所以他便想到了我。” “伴君如伴虎!”赵卿欢听听都是后怕的,“你当时是怎么想的?” “呵……只能说一切都是机缘,当时母亲重病缠身,弥留之际只说这辈子最后唯一的心愿就是和父亲葬在一起。我连日侍奉于母亲病榻边,不由想到母亲的身子是自父亲走了以后便一日坏过一日的,心里的恨自然又加深了一些,后来母亲走了,我便去见了圣人。现在想想,当时只是恨意大过理智,总以为凭一己之力能手刃俱文珍,可入了宫我才发现,其实宫里这些年明面上看似太平,但里头却依然乱的可以。你当宫中宦官之势是只有俱文珍和吐突承璀两方吗?他们的后头,还有好几股势力,便是我,入宫这些年,左右逢源,又得圣人之恩,巴结奉承的也都不在少数。” “那你又为何会和禾煜打起来的?”洋洋洒洒听了这么久,赵卿欢只觉梅遇笙今日就是在和自己摊底牌的,压根儿是想到哪里说到哪里。 “本来圣人口谕和我定好只让我入宫三年,眼看着三年之约下个月就要满了,但圣人那里似乎暂时并没有松口的意思。”见赵卿欢闻言也皱了眉,梅遇笙不由也苦笑道,“其实呢,这些年十一郎和禾煜也是被外祖母赶鸭子上架的,与其说他们是心甘情愿为了我跑腿的,不如说他们是知恩图报为了还这些年外祖母对他们的养育之情的。不过恐外祖母也是担心我日后出了宫会不愿意回江陵府,所以私下便有了在长安城设一个分阁的想法。” “一息阁的分阁?”赵卿欢闻言吃了一惊。 梅遇笙点头道,“也不知她老人家到底是怎么想的,其实这两年她已经完全不过问一息阁的事儿了,但既她老人家都开了口,十一郎他们肯定是要照办的。可他和禾煜本来都打好了小算盘三年之后待我出了宫恢复了身份,他们就要撂担子走人的,结果外祖母这样一折腾,他们顿时觉得好不容易摆脱了江陵府,回头似乎又要被困在了长安城,所以……他和禾煜就把主意打到了你的头上。” “我?”赵卿欢不明所以的指了指自己的鼻尖,“打我什么……他们想让我来管这个一息阁的分阁?”赵卿欢说着说着双眸突然睁得大大的,脑海中一个激灵,便径直猜到了东方旬和禾煜打的如意算盘。“他们这也……这哪儿成!他们也不是不知道我师父是谁,即便我不会承师父之道继承旁支,但这些年旁支和一息阁总也是一直对立着的,哪怕不是剑拔弩张的两两相斗,可但凡让我沾一点儿一息阁的事儿,师父那里我要如何交代。” “你以为翻山雀的事情拖了这么长时间,真的是因为十一郎他们搞不定非得要我或者方绥之出面摆平么?”听赵卿欢说完,梅遇笙突然转了话锋反问了一句。 赵卿欢一怔,“不是吗?” 梅遇笙松口一叹,“若十一郎和禾煜无能到连抓一个做活人死媒的翻山雀都要拖大半年的话,外祖母又怎会放心把偌大的一息阁交给他们打理?你自己早年也跟苏先生配过阴婚,你也清楚,如翻山雀这样的,其实私道上多的不得了,抓了一个翻山雀,也不可能以后就没人再跳出来做这档子伤天害理的勾当了。” “难道……”听到这里,赵卿欢也只能扯扯嘴角干笑了起来。说实话,和东方旬还有禾煜相处久了,即便知道了他们的处心积虑,可赵卿欢对他们却厌恶不起来。毕竟这些日子在翻山雀的事上,他们也是尽心尽力的,对苏桓君的托付,他们也是谨记于心的,光是这份苦劳,赵卿欢便觉得不能随随便便给他俩抹去了。 “一个翻山雀,就能自然而然的让苏先生出了江陵府来到长安城。他们当然不会笨到直接跑来和你或者苏先生说想让你在长安城帮忙管着一下一息阁的分阁,这不是自寻死路么?要想有求于人必先摆出诚意,这点道理他们两个明白着呢。” “那岂不是这些时日他们是眼睁睁的在看着翻山雀杀人做乱的?”赵卿欢一听,又觉得东方旬他们好像真的做的太令人寒心了。 “卿欢,这其中的尺度本就格外难拿捏,所以晚上我想通了这一层以后也是恼的不行,这才和禾煜打了起来的。在这之前,我一直以为他们是冲着我来的,毕竟这些年他们确实里里外外替我打点了不少事儿,若没有他们,别说是一息阁,就是我在宫里,只怕也是朝夕不保的。如果说他们真的有心在一息阁待一辈子,这个位置,我拱手送给他们都成,可偏偏他们志在云游四方,想亲眼见一见广袤瑰丽的如画江山,所以这些年他们被困在一息阁,我也是心有内疚的。可是我却没想到,他们竟然是冲着你来的,压根就没把我放在眼中。” “呵……我也不知道是应该高兴还是应该害怕了。”赵卿欢有些哭笑不得,“但是即便他们算盘打的再好,师父也不会同意的,我更不可能瞒着师父偷偷帮他们打点一息阁的事儿,所以这条路肯定是行不通的。” “所谓诚意,你以为只是抓到一个翻山雀这么简单?”梅遇笙闻言就摇了头,“十一郎他们要送给苏先生的诚意可大着呢。” “有多大?” “大到能让旁支名正言顺的挂上一息阁的牌子。” 梅遇笙话音刚落,赵卿欢就倒吸了一口凉气,震惊的几不能回神。 媒妁一行分门别派,其中一息阁稳坐江陵府一位长达近百年。这最开始,一息阁和旁支其实是一家,但后来第七任阁主上位以后,因为行为处事的方式和副阁主极不相同,且双方势均力敌一直在暗中较劲,导致当中有整整十年左右的时间,一息阁内部都是四分五裂左右不全的。 再后来,双方关系交恶愈演愈烈,一息阁和旁支就此分了家,从此一个占据江陵府之南,一个占据江陵府之北,地界划分有矩,门下弟子不能随意过界行媒妁之言,双方势如水火,相互排挤。 但不管旁支怎么努力,一息阁总是正统门派,在分家的之后几十年当中,也有旁支阁主想要重和一息阁深谈归道之事,可最终都是不了了之的,再加上时间久了,双方的怨气排挤早已经没有当年那么凶烈如敌了,就是赵卿欢小的时候也时不时会听到苏桓君感叹这些年媒妁难为,若旁支能重新挂上一息阁的正统之牌的话,或许旁支才能走的更为长远一些。 所以若梅遇笙此言为准的话,赵卿欢觉得,苏桓君或许真的会慎重考虑一下东方旬他们的提议的。毕竟,她如今早已不是官媒了,只要她继续做着说媒保亲的事儿,那挂上一息阁的名头自然是要更加体面风光的。 第一百十二章 张良之计 “既然他们愿意送师父这样一份大礼,那我自然是乐意的。他们如果有诚意,那就让他们摆出来,没有的要让师父去倒贴的道理。”思忖良久,赵卿欢坦然说道,“毕竟一息阁和我们对立也并非是一日两日了,旁支能不能挂上一息阁的牌子,于师父而言已是随缘的事情,于我和裴苑就更加了,倒是连贺……” “苏先生确要收连贺为徒么?”这点梅遇笙其实已经猜到了,只是苏桓君不说,大家也都没有明着细问。 赵卿欢回道,“毕竟我和裴苑谁也不合适,连贺总是要娶裴苑的,女婿如半子,他本就是正经的官媒出身,想来如今旁支里没有谁比他更合适了。” “这是好事。”梅遇笙点了点头,“人脉关系暂且不论,连掌媒性子沉稳能干,相信也不会辱没了旁支的这块招牌。” “咱们旁支的人都是性子纯良的,可比不得你们一息阁的奸诈狡猾。”赵卿欢说着睨了梅遇笙一眼,又没好气的伸手戳了戳他破了的嘴角。 “嘶……”梅遇笙一个吃痛就喊了一声,“什么叫我们一息阁,回头若是东方旬真的说动了苏先生,那才真是叫‘我们’一息阁呢。”他说着还点了点赵卿欢与自己,来回的笔画了一下。 赵卿欢见状,愈发懒得再同他说什么道理,只冷冷的丢下一句道,“这便是我最后一次同你说不要再和禾煜打架了,若还有下次,我定不会管你的死活!” 梅遇笙自知理亏,又清楚关于和禾煜打架这件事儿赵卿欢已经耳提面命过他好几次了,便心虚的扭过了头,干脆聪明的直接闭上了嘴。 赵卿欢只觉好笑,却又故作严肃道,“还有,既然十一郎他们这么热心的想帮着咱们旁支重回一息阁,那宋瑶的事儿也就烦请十一郎代为效劳吧。” 梅遇笙当时脑子里正想着要如何同赵卿欢解释和禾煜从小八字不合的事儿,便是含糊的“嗯”了两声以后方才反应过来赵卿欢说的话,惊讶道,“你说什么?让东方旬去……去给宋瑶说媒?” “让十一郎去给文娘子说媒!”赵卿欢白了梅遇笙一眼,又觉得素日看着气势凛锐的梅九郎在自己的面前总是这般随性放松,心里不由一软,口气立刻就柔和了起来,“之前我不知道你和俱公公的那些事,但是我也不瞒你,私下我还是很心动俱公公的提议的。你也说了,毕竟咱们只是说媒保亲的,若是做了,许就成了,若是不做,那就是少了一个机会。再者,其实文家都是其次,俱文珍想拉拢江家,最主要的就是要看江家愿不愿意给俱公公这个机会。如果江家不愿意,咱们也是无能为力的,可如果江家愿意呢?咱们做媒人的,不过就是顺水推舟保个人情罢了,为何不做?”见梅遇笙一边听一边点头,赵卿欢又道,“至于宋瑶这边,撇开她无心害我的心思,其实这些年我与她相熟,也知她是个刚毅的性子。想她打小就是被当做守灶女养起来的,骨子里多少有些男儿郎的果断,她认定的事儿,只怕要让她回心转意也是难的。你瞧,之前因为霍晏的事她闹出了这么大的风波,可如今事态平息了,却也没见得她对霍晏死了心。我自认没这个本事能让宋三郎和三夫人点头认下霍晏这个贫婿,九郎你也说了没什么法子,那既然俱公公有办法,我自然不会放弃的。” “可怎么你就想到了东方旬呢,这事儿你本来不是打算自己来做的吗?”梅遇笙不解。 赵卿欢闻言,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后说道,“他们有过墙梯,为何我们不能使张良计?十一郎素来老谋深算,总以为事事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可他千算万算却算不到人心。旁支能重回一息阁,我自然是喜闻乐见的,宋瑶的事,我也不想放弃,但……我更不愿让你为难……”说到这里,赵卿欢脸颊一热,随即飞快的低下了头,“我有求于俱公公,又不能无视你和俱公公之间的这份孽缘,想一想,便觉得让十一郎和禾煜来做这个恶人那是再好不过了,反正……九郎你与他们也是反冲的。” “哈哈……”赵卿欢说的直接,以致梅遇笙一下子就放声笑了出来,“你这算盘,打的不比十一郎他们差呀。” “要论算计谁不会?”赵卿欢顿时抬起了头,满眼的不屑,“只是将心比心,比起让你寒心,我更不在意的是得罪了十一郎他们。反正日后他们还指望着我来替他们收拾一息阁分阁的烂摊子,大不了大家就谈不拢,那他们只能继续被一息阁困着,这么看来,明显也是他们更吃亏,十一郎这么聪明的人,又怎么会算不出这当中的利弊呢。” “这个张良计使得不错。”梅遇笙闻言,欣赏的直点头,看着赵卿欢的双眸中透出的全是脉脉的温情。 其实,陪伴君侧这些年,梅遇笙早已练就了一身铜墙铁壁之功,便是心中气劲再大,怨愤再深,只要有利当前,他也能一一吞咽忍下。想之前,禾煜就因此而笑话过他,这性子,说的好听是忍辱负重,说的不好听其实就是唯利是图。 但越站在权利的中心,梅遇笙就看的越是清楚,其实“利”才是立足之本,也是宫中自保之道。他并非忘记家仇,只是势单力薄,今日哪怕是吐突承璀,都很难动摇俱文珍的地位,又何况是他梅遇笙?唯利不图,除了能博一个冠冕堂皇的名声外,其实并没有别的好处,眼下既能因为俱文珍笼络住宋家,梅遇笙觉得这笔买卖就是可谈的。 可是他能坦然的权衡面对和赵卿欢是不是能设身处地的替他着想那是两码子事,所以在听到赵卿欢这番言辞的时候,梅遇笙心里顿时就乐开了花。一个人,在意你才会顾忌你,这似乎是赵卿欢第一次直表心意,还说的这么真挚可爱。所以,梅遇笙自然享受其中,并没有说破自己内心真正的想法。 而赵卿欢见梅遇笙也赞同了自己的计谋,不由便笑眯眯的弯了眉眼,然后又自然而然的将话题绕回了梅遇笙和禾煜打架的事儿上,“既我也算暗中帮你给禾煜出了难题,那以后你能少和禾煜打架么?”其实呢,赵卿欢本意是想说:我这般用心良苦的体贴你,你能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以后少做这么吃力不讨好的事儿!但这说法到底太过露骨了些,饶是赵卿欢也觉得有些说不出口,话到嘴边,便又换了个说辞。 梅遇笙一听,没想到赵卿欢洋洋洒洒说了这么多竟还没忘了这一茬,顿时便连忙讨饶的胡乱点了点头,然后为了怕两人都尴尬,他径直就转了话题道,“听御史台那里传来消息,顾容云要从云南回来了。” “真的!”赵卿欢一听,果然说话的语气顿时兴奋了起来,瞬间就将梅遇笙和禾煜打架的事抛在了脑后。 “恩,听说云南的事儿办的很顺利,圣人已经收到了他两封密报,准了他立回长安。” “可……云南偏远,路途迢迢,也不知顾御史能不能赶在公主出嫁以前……”一想到衡阳这个劫,赵卿欢便又低垂了眉眼,一脸的郁郁寡欢。 “未必赶的上,但不管怎么说都是个好消息。”梅遇笙伸了手,轻轻的覆在了赵卿欢的手背上,然后温柔的拍了拍,又道,“我还是那句话,有些事,船到桥头自然直,再多的算计都比不过临时的变化。” “那十一郎那里,你去摊牌么?”赵卿欢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开口问道。 梅遇笙一愣,“摊什么牌?” “替文家小娘子说媒的事儿啊。”赵卿欢狡黠一笑,“这样的事我去开口自然不太好,我在十一郎他们眼前本就是个没地位的,还没那个资格能和他们去谈条件,九郎你去说,是最好不过了。” “感情你都把主意打到我的头上来了?”梅遇笙突然有种被赵卿欢下套了的感觉。 “这分明就是能者多劳啊。”赵卿欢答的脸不红气不喘的。 “那既然如此,趁着苏先生还在长安城,我也一并同她去摊了牌算了。”梅遇笙佯装深思熟虑的蹙眉道,“反正早说晚说都是一样说,说了以后,至少咱们不用像现在这样偷偷摸摸的。” “你……你……”赵卿欢原本以为自己好不容易找着了一个机会可以开开心心调侃梅遇笙一把顺便还能把霍晏这个烫手山芋给送出去,结果没想到,她竟又被梅遇笙反将了一军,“梅遇笙,你胡说什么!” “我哪里有胡说?”可梅遇笙却好不无辜的耸了耸肩,“你瞧,你这辈子是不是就肯定是我的人了,既然如此,咱们又何必……” “你、你先……先恢复了正经身份再说!”梅遇笙的话让赵卿欢直接臊红了脸,便是不等他说完,她就急急忙忙的站起了身,然后头也不回的拉开了门就往外跑。 可看着赵卿欢那羞红的脸,梅遇笙嘴角的笑意却渐渐的凝固了起来。诶……现在看,这当红内侍宦官的身份确是好像已经非常碍眼了! 第一百十三章 和亲之殇 上 可是,左右还是应正了那一句话:这世上,唯有人心难测。 就在端午刚过夏至未临之时,宫中突然传出噩耗,衡阳公主旧疾难治,灵崩福熙殿了。 这一天,正是她出嫁和亲的前一日。 消息是晌午裴苑跌跌撞撞从衙门带回来的,当时赵卿欢正和云千素在院子里晒画,听了裴苑那略带哭腔的话,她手中的卷轴便是哗啦啦的滚了一地。 “你……说什么?”赵卿欢只觉得想笑,宫里这消息一定是传错了,想端午的时候她还收到了衡阳特意送来的粽子,肉馅儿和白水的,她当时就在想,过了端午寻了空,在衡阳出嫁以前,她一定要再进一趟宫去,谢恩也好陪她说话也罢,总之她是一定要去看看她的。 “公、公主……她缢了……”裴苑的声音颤抖,与其说是伤心,不如说是震惊的。 “怎么会!之前不是都一直好好的吗?”一旁的云千素一看赵卿欢脸色都白了,连忙上前一步搀住了她的手臂,然后镇定的问裴苑道,“是不是宫里消息有误,这眼看着公主就要出宫和亲了,怎么可能突然就……?” 裴苑一个劲的摇头,“消息是从福熙殿传来的,这会儿城门都已经落了锁,连贺好不容易打听到了一些,说公主是被……被澧王……下毒致死的……” “胡说……”赵卿欢脑子嗡嗡的低声呢喃了一句,“她不过就是病去抽丝身子弱一些罢了,怎么就……”可话说到一半,赵卿欢却忽然猛的瞪大了眼睛,然后甩开了云千素的手就往外头冲。 “小欢!” “师姐!” 云千素和裴苑两个人随即回了神,便是极有默契的一并追了上去。 暖中带燥的风从赵卿欢的耳畔掠过,她脑中思绪翻江倒海,催促得她脚下的步子愈发的急促不待。 是不是这中间有什么是自己忽略错过的?澧王与衡阳素来没有什么交集,若说是嫁祸,可为什么独独会出来这样奇怪的风声?还有……还有就是梅遇笙! 赵卿欢一边跑一边在颤抖,想到梅遇笙之前曾郑重其事的和自己嘱咐过一定要让衡阳按时服药。这药……到底有什么值得梅遇笙这样注意的? 这些细微末节,在当时看来似乎都是寻常,可如今看来,却全透着令人惊颤的诡异。 “小欢!”忽然,赵卿欢整个人被云千素用力一扯,险些就跌坐在了地上,“你这样不管不顾的要去哪里?若说入宫,你现在哪里还进得去?” “我……”赵卿欢一时语塞。 “师姐,福熙殿现在可乱了,若说有什么消息也都是不准的,再则你现在这样根本进不了宫,便是连我们都未必进的去,你这火急火燎的是要往哪里跑?” “小欢,我们知道你着急,可也不能病急乱投医,我们先回堂屋去,这件事儿,回头还是要找九郎才能弄个清楚明白的。” “是啊,师姐,你先别自乱阵脚,即便公主她真的……” “裴苑,你先回衙门吧,这儿有我在。”裴苑素来快人快语,云千素怕她在着急的当口说出什么让赵卿欢越发难过的话来,便赶紧出声制止了她,然后一边拉回了赵卿欢,一边一个劲的冲裴苑使眼色。 裴苑当即就明白了云千素的意思,然后连连后退道,“我这就回去了,师姐,你等我消息啊!” 看着裴苑匆匆消失在垂花门处,云千素方才转过了头认真的看着赵卿欢道,“事已成定局,我知道你心里急,可是宫里不比旁处,不由人随意进出,索性今日苏先生去了万年县,想必一时半刻也不会回来,十一郎和禾煜又不在,咱们无事在身,便先吃一些东西,然后去画坊找明柳,让他托人去给九郎传个话。” 赵卿欢一听双眸微怔,半晌后终于无声的点了点头。 可是接下来的每一刻,赵卿欢都觉得如坐针毡,云千素下的面很好吃,可她却食不知味,出门的时候,若不是云千素拉着她,她险些都要被高抬的马蹄所伤…… 云千素看她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也吓的不轻,干脆弃了马改坐了轿,折腾了大半个时辰,两人总算是顺顺利利的进了画坊。 说来也巧,就在二进门处,赵卿欢和云千素便和正要出坊回府的方绥之撞在了一起。 一听两人来意,方绥之眉眼微敛,赶紧侧身将她们迎进了雅室,未等她们落座,方绥之便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消息?” “我们不知道宫里的情况,不过离裴苑来传话,已经快一个半时辰了。”这一路颠晃而来,赵卿欢已经平复了不少,这会儿已经能和方绥之对答如流了。 “如果公主的事是早上被发现的,这会儿宫里恐怕还乱着,不过我会让白三想办法去给小九传个话,要是他能出宫一趟,我一定让他出来当面和你说。”方绥之郑重的点了点头,话说的不徐不疾,寥寥数语却莫名的让人感觉安心。 云千素一听,连忙拉起了赵卿欢的手道,“你看,还是要想对办法不是,咱们就在这儿等消息,反正出来的时候我已经和染婳交代过了,若是晚上苏先生回府问起来,染婳会同她说的。” “如此便多谢先生了。”赵卿欢闻言冲云千素感激的一笑,然后又对着方绥之行了一个肃拜。 “举手之劳,无需挂齿。”方绥之颔首道,“公主灵崩并非小事,更何况明日就是公主和亲之喜,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发生了这样的事情,皇上也不可能睁一眼闭一眼的,你放心,这件事一定能水落石出的。”方绥之说着就看向了云千素,两人默契的对视了片刻,然后方绥之就拱手行礼退出了雅间。 在他轻轻合上了门扉后,云千素便拉着赵卿欢落了座,然后倒了一杯温茶给她道,“按说宫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就算咱们不想着法子联系九郎,他也会想着法子往外头递消息的。这些时日,你能进宫看一看公主,左右都是九郎在照应的,他清楚公主同你的这份情谊,一定也不会让你苦苦在宫外闹心瞎等的。” 赵卿欢闻言,看了云千素一眼,话到了嘴边却又使劲的咽了下去,最后只淡淡的笑了笑,然后说道,“这事情来得突然,若没有你,只怕我现在早已经乱了方寸。如今要多谢明柳先生左右周全,你们说的有理,若公主被人下毒致死的事儿是真的,那宫里现在肯定正在严防彻查,只怕消息也不是这么容易能带出来的。” “诶,平日倒也不觉得九郎这身份有多稀奇,可如今摊上了事儿,方才觉得要是有个能随意进宫出宫的名分,也是多有方便的。” 其实云千素也不过就是顺着赵卿欢的话感叹了一句,却就这么无巧不巧的让赵卿欢灵光乍现生出一念,当即就呢喃了一声道,“可以托宋瑶。” “什么?”云千素没听清。 赵卿欢忽然敛神正色道,“可以让宋瑶进宫去福熙殿看看!”见云千素闻言一脸糊涂,赵卿欢连忙解释道,“你别误会,我并非是怕明柳先生没办法把消息带进宫,而是先生的消息是给九郎的,但我却想让宋瑶进福熙殿去探一探情况。” “宋娘子能进去么?”云千素与宋瑶不熟,听着还有些疑惑。 赵卿欢点头道,“宋三郎虽官位不高,可在宫中的人脉却不错,宋瑶打小的时候就是衡阳公主的侍读,那时我还是媒官的时候就知道她进出宫廷是不需要公主口谕的,因为她身上挂着福熙殿的免禁牌。” “那你还等什么!”云千素闻言立刻站了起来,“白三递个消息来回也要半日,且九郎在宫中也不是专职服侍公主的,如果宋娘子真的能进福熙殿,说不定你还能跟着她一块儿进去。”她说着,便一把将赵卿欢拉了起来,催促的意味显而易见。 “可方才……我们才拜托了先生……”赵卿欢面有难色,纵使她心中着急,可也不愿因为衡阳的事儿而闹的大家人心惶惶跟着瞎忙活。 但云千素却爽快的摆了摆手说道,“明柳递消息归递消息,他让白三去找九郎,也正好能让九郎知道我们在外头是操心着的。可如果你能跟着宋娘子进福熙殿,那不是比这消息传来传去的要干脆利索的多吗?” “那我……” “别耽搁了,我让白二赶紧送你去宋府,如果赶得急,说不定天黑以前你就能进宫了。外头的事儿你别担心,翎竹苑有染婳在,苏先生知道你在为公主的事奔波也不会有什么微词的。我就在画坊这儿等着明柳,想来回头十一郎和禾煜他们办完了事儿定也是会来这里的,若是你进宫一时半刻的回不来,我就让他们暂住画坊,免的回去扰了苏先生清净。” “素素……”赵卿欢感激的握了握云千素的手,“多谢!” “谢什么,倒是你自己和宋娘子,若真的进了宫,可要多加小心留意,公主的死本就透着蹊跷,你们千万不能马虎了!” “我会的,你放心。”赵卿欢闻言郑重的点了一下头,然后转身就冲了出去。 第一百十四章 和亲之殇 中 赵卿欢赶到宋家的时候宋三郎和宋三夫人都不在,宋瑶见她面色凝重一脸的肃然,便心细的屏退了周遭的侍女独自将她迎进了屋。 进屋后,赵卿欢也不同宋瑶寒暄,一张口就把衡阳灵崩的消息直接说了出来,“我现在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从裴苑那儿听说到公主是遭了澧王的毒手,可我怎么都是想不明白的,澧王和公主素来走的不近,这无缘无故的,风声又是从哪里起来的?” 赵卿欢一番话说的急,宋瑶乍一听脸色就白了,微颤着嘴唇半晌没有发出声音,忍到后来,径直就红了眼眶,眼泪便止也止不住的就开始往下落。 赵卿欢见状,鼻尖一酸,也堪堪的扭过了头。 从知道衡阳出事的那一刻起,她内心充满了焦虑和急切,这样的情绪,将徒生的悲伤压在了最下面,以致她一直不曾哭过。 可这会儿见宋瑶一哭,赵卿欢便再也忍不住了,但是有个能感同身受的人陪着一起伤心,那种感觉确比一个人暗自垂泪要好一些。 说起来,宋瑶和衡阳认识的时间比赵卿欢要长的多,宋瑶性子刚毅,情绪鲜少外露,世人都知宋大娘子是个冷然不笑的,但赵卿欢却知道衡阳是把宋瑶当作妹妹和良友看的,所以宋瑶的伤心难过是肯定不会亚于赵卿欢的。 赵卿欢越想,心里就越难受,但还是胡乱的擦了擦眼泪轻轻的拉住了宋瑶的手道,“阿瑶,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咱们得想想办法。” 宋瑶红着眼看着她,重重的点了点头,闷着嗓子道,“对,你说的对,咱们得想想办法。” 赵卿欢闻言,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正要说话,却见宋瑶已缓缓的站了起来,然后拉着她道,“咱们先洗把脸吧。” 赵卿欢沉默的点了点头,起身跟着宋瑶进了净房。 一番收拾以后,两人的气色和精神都好了一些,思绪也镇定了许多。待双双落座后,宋瑶先开口道,“我最近几次去福熙殿都不曾碰到你,你可有发现什么奇怪的事儿吗?” 赵卿欢回忆了一下后摇头道,“奇怪的事儿是没有,可是公主的病确实拖了很久,以前虽她也药石不断身子略虚,可却不会像这次一样整个人都恹恹的不见好。” “总觉得是吊着一口气?”宋瑶其实也略有同感。 赵卿欢一听就苦苦一笑,“公主和顾御史的事你也知道,公主心病难医,药似乎也是吃吃断断的。我现在这个身份,进一趟宫不容易,每次去,公主的心思都不在话上,我总怕她一个劲问我顾御史的事儿,其实有些我也答不上来,和公主便聊不久。” “你去的时候有见过徐伯源徐太医么?”宋瑶问道。 赵卿欢纳闷的摇了摇头,“不曾。” “我也没有,可是我却见到过魏医令。” “魏川?”赵卿欢蹙眉看着宋瑶,“魏医令是徐太医的徒弟,想来在福熙殿看到他应该也不奇怪吧。” “如果光是看到魏川一定不奇怪,但是……”宋瑶顿了顿,语调渐缓,“那还是好多天以前的事了,我去看公主,照例也没多待,出来的时候我顺道去了一趟净房,所以后来就从后门走了。出了福熙殿,上了甬道,远远的我就看到了魏川,他身形纤瘦,肩上背着个药箱,就算是背影也很好认。我和他不熟,自然也没赶上去打招呼的道理,便就这样走在他后面,可是过了亭门,我却看到梅……梅公公在那儿迎魏医令。” “梅公公?”赵卿欢骤愣,神色顿时一黯。 宋瑶继续道,“是,当时我是面对着梅公公的,所以他一下子就看到了我,他也不慌不忙的,还冲我打了个招呼,所以我也就没细想,只觉他也可能是顺路遇到了魏川,可现在看看……又觉得有那么一些不对劲。” “后来呢?” “后来我就走了,魏医令也跟着梅公公走了,那之后我又去过福熙殿两次,就再也没有碰到过魏医令,不过徐太医也没见到过,但是公主的药确实一直没断过。” 赵卿欢闻言沉默了片刻,内心突然天人交战了起来。她不相信梅遇笙会做伤害衡阳的事情,毕竟如果他要害她,当初他就不会答应自己要帮衡阳和顾容云了。可是不单是宋瑶,就是她也觉得梅遇笙有些古怪。 其实呢,宋瑶会这样怀疑梅遇笙赵卿欢并不奇怪,毕竟宋瑶并不知道梅遇笙现在和她的关系,但要赵卿欢在宋瑶面前编排梅遇笙的不是,她却做不到。 想到这里,赵卿欢便凝神对宋瑶道,“如今咱们在外头怎么说都是揣测,可能是对的,也可能全部想偏了。你看,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你还能进宫么?” “我不确定,但咱们可以试试!”宋瑶说着就簌簌起了身,“毕竟现在福熙殿估计乱的很,很可能已经被禁了,但咱们就当作不知道这事儿,先进宫再说,能不能进福熙殿那就看咱们的运气了。” “也能一并把我带进去吗?”赵卿欢目光中带着一丝恳切。 宋瑶点头,“当然,就要委屈你换身侍女的衣裳,这样多半也不会有人注意到你。” “那有什么问题!”赵卿欢立刻点头赞同了宋瑶的想法,随即两人一番麻利的收拾换装后就并肩出了屋。 “我们要快些,走后门。”但一出小院,宋瑶便急转了一个身拉着赵卿欢就往西边的小径跑去。 “是怕撞着你爹爹么?”赵卿欢猜问。 宋瑶一边跑一边说,“只怕万一,既咱们都想着要进宫了,没道理在家门口就要被拦下来对不对?” 赵卿欢心头一紧,看着宋瑶的目光不由的就柔了几分…… 话说,待两人策马狂奔至宫城门的时候,已近傍晚,天边云烧连片,霞光熠熠生辉,衬得轩宇磅礴的大明宫气势如虹,令人生畏。 可宫景再夺目,赵卿欢和宋瑶都是无暇顾及的,两人一心只想着如何能进城入宫,便是下马都格外的仓促急切。 “站住,来者何人?”宫门口,守门的侍卫见了她们,自然而然的就提枪将两人拦了下来。 宋瑶深吸了一口气,从容的从腰间拿出了一块水色玉牌,然后说道,“衡阳公主命我入宫替她送样东西,还望大哥通融。” “衡阳公主……”那侍卫闻言,上下打量了一番宋瑶,然后又看了看她身后的赵卿欢道,“这位娘子有所不知,福熙殿里出了事儿,皇上已经下了禁令,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 “敢问这位大哥,福熙殿里出了什么事儿?”宋瑶沉着气,冲守门的侍卫温和一笑。 那侍卫闻言,伸手抓了抓后脑勺,“具体我们也不清楚,这不,还没换防呢,咱们只收到了消息,皇上今儿又给福熙殿下了令,任何人不得擅自进出。” “可……” “娘子,您且也不同这位官差大哥说,咱们是帮公主给秋妃娘娘送画师的画稿的。”赵卿欢眼见宋瑶似快圆不了话了,便镇定自若的从宽袖中抽出了一方帕子,紧紧的捏在了手心后故作恭谦的垂首又道,“若是迟了,只怕娘娘怪罪,娘娘似乎要这画稿要的格外着急。” “嗨,娘子怎的不早说。”那侍卫一听就放下了手中银枪,一边点头哈腰的冲宋瑶笑了笑一边说道,“福熙殿恐是不好进了,不过秋妃娘娘那儿倒没什么问题。” “有劳了。”宋瑶做戏做全套,一边暗中塞了几个铜板给那侍卫,一边又冲他颔首行了礼,方才镇定的带着赵卿欢正步急迈的进了宫门。 可是走完了长长的甬道拐弯进了亭门以后,宋瑶便停了下来,然后指了指南边福熙殿的方向道,“怎么办,是直接去福熙殿吗?” 赵卿欢径直摇头,“去永和宫,找秋妃娘娘!” 宋瑶顿时瞪大了眼睛,“真的去找秋妃?我以为方才在宫门口那番说辞是你临时瞎编排的。” “就是瞎编排的,不过现在还是去永和宫最保险。”宫城墙根下,赵卿欢没办法和宋瑶多解释什么,当即只能拉着宋瑶的手转身就往北面走去。 其实,早在来的路上,这一套说辞就已经在赵卿欢的脑海中成了型。本来呢,东明阁自然是最佳的落脚地,留一夜应该是妥当的。毕竟不管福熙殿能不能进,可眼下已是傍晚,这好不容易进了宫,自然是没有一无所获两手空空出宫的道理。 但是眼下,即便赵卿欢私心还愿意相信梅遇笙,可面对宋瑶,她却说不出能让她信服的理由。因为这一帮梅遇笙辩驳,就不免要牵扯到其他的事儿,那与其和宋瑶说不清,赵卿欢当即就弃了东明阁改定了永和宫。 而且赵卿欢能想到秋妃其实并不奇怪,毕竟有林娘子的事在先,让秋妃留她和宋瑶落脚过一宿应该是不成问题的。且衡阳这事儿似乎还牵扯到了魏川,赵卿欢觉得,今晚她必须要见一见魏川,有些话,在没有和梅遇笙透底以前,她要先听听魏川的说辞! 第一百十五章 和亲之殇 下 不知是因为衡阳灵崩仙去还是因为时近酉时日沉西山,赵卿欢只觉得这整个大明宫扑面而来的尽是飘渺的阴气。 两人一路垂首疾行,索性暮色临殿,她们两人挨着墙根又不算特别显眼,所以不过费了小半盏茶的功夫,就到了永和宫的殿门。 秋妃当时正准备用膳,一听侍女来报,她不由吓了一跳,便是连忙亲自出了内殿相迎。一见赵卿欢和宋瑶,她更是惊讶的瞪大了双眸道,“你们怎么进来的?” 赵卿欢闻言,暗中拽紧了宋瑶的手腕,然后一个猛跪,顺势就让宋瑶跟着一并跪在了地上,随即赵卿欢便磕头道,“还望娘娘给某指一条明路。” 宋瑶一看,二话不说也连忙磕了头,匍着身压着腰,恭恭敬敬的做足了姿态。 “快,快把她们两个扶起来。”殿门口人多眼杂,本就不是说话的地方,秋妃急的赶紧招呼一旁的侍女把赵卿欢和宋瑶扶了起来,然后带着她们进了内殿。 殿内燃着檀香,郁而不浓,雅而不俗。可一看到内堂案桌上的食盒饭菜,赵卿欢脚下的步子便顿了顿,然后小声开口道,“不知娘娘正在用膳,某多有打扰,诚望娘娘体谅某的心急如焚。” “你们吃了吗?”秋妃本是认识宋瑶的,所以话语中便多了一份熟稔的热络,少了生疏之感。 赵卿欢和宋瑶闻言,面面相觑了一番,然后均默默的摇了摇头。 “先用膳,用了再说。”秋妃微微的叹了一口气,然后吩咐侍女又添了碗筷,三人便依次落了座。 食不言寝不语本就是规矩,饶是赵卿欢和宋瑶此时再着急,可这三彩瓷碗一端在手中,两人便只能静静的低头用膳,便是连多余的眼神交流都不敢有,唯恐在这些细微末节上扰得秋妃不能静心,那到时吃力不讨好的其实还是她们自己。 宫中御膳珍馐味美,但赵卿欢和宋瑶却是如坐针毡食不知味的,好不容易待秋妃缓缓的落了筷,两人便很有默契的一并也搁下了碗。 秋妃见状,细细的擦了擦嘴角后叹气道,“是饭菜不合口味呢还是你们有心事吃不下呢?” “娘娘……”赵卿欢尴尬的扯出了一个笑意,欲言又止。 “那便撤了吧。”秋妃说着冲一旁的侍女颔首示意了一下,几个侍女便麻利的上前将案桌上的碗筷收拾了干净,然后又有侍女端上了已经煮好的热茶,随即众人便整齐划一的鱼贯而出了。 周围一下子安静了起来,袅袅茶香扑鼻而来,氤氲之气让赵卿欢一度有些出神,仿佛她此时此刻正是秋妃的座上宾,而并不是来求秋妃的阶下民。 “是为了衡阳公主的事儿吧。”忽然,秋妃先发制人,“可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宋瑶闻言,看了看有些恍惚的赵卿欢后,便一五一十的将她们进宫的始末说给了秋妃听,“本我们也只是想试试看的,却不曾想就真的进来了。” “你们胆子也未免太大了。”秋妃一听就蹙了眉,不过很快就了然于心道,“公主仙逝的消息其实宫里防的不严,皇上如今也不过就是下了口谕禁了福熙殿一干侍者的足,你们在宫外会收到消息也不奇怪。” “公主她……真的……”直到这一刻听到秋妃亲口说出这句话,赵卿欢才感觉自己心中悬着的那块石头终于“咚”的一声落了下来。毕竟在进宫以前,她都曾幻想过这一切会不会是衡阳精心设的一个局,只为了明日她能不凤冠霞帔的出宫和亲。可是如今,秋妃的说辞,却让赵卿欢清楚的明白,自己的念想不过就是一个可笑的奢望罢了。 “那怎么会传出是澧王毒害了公主呢?”就在赵卿欢呢喃之际,宋瑶又开了口。 “因为公主给皇上留了一封遗书,遗书上就是这么写的,还有,公主是自缢的。” 秋妃的话让赵卿欢和宋瑶震惊不已,两人一度都只能瞠目结舌的张着嘴,堪堪的说不出话来。 秋妃见状,无声的摇了摇头又道,“这事儿皇上已经下令彻查了,澧王那里皇上也已经派兵把守住了,可是从御书房传出的消息就这么多,其他的便是连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公主的尸身这会儿还不曾入棺,皇上的意思是明儿一早会派了刑狱司的女仵作和太医署的太医一起来给公主验尸的。” “还要……验尸?”宋瑶愣得几乎不能回神,衡阳突然灵崩的这整件事都奇奇怪怪的,如今竟又变成了她是自缢而亡的,宋瑶想不明白,可又隐隐的觉得这似有些像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衡阳会做出的举动。 “娘娘可知梅公公现在身在何处?”赵卿欢忍了忍,终于还是开口问起了梅遇笙。 其实进宫的时候,她心中多念都是想要尽量和梅遇笙划清界限的,一是因为宋瑶,二是她以为常伴君侧的秋妃会知道更多的内情和消息。可是现在看来,这件事要弄清楚,必须是要找到梅遇笙了。 “梅公公?若不是在御书房,那就应该是在东明阁。”秋妃看了赵卿欢一眼,意味深长道,“你们想弄清楚事情来龙去脉的心思我能理解,可是衡阳公主自缢在和亲前一日,这事儿与皇上而言打击甚大,且先不说皇上痛失皇妹,就单说要如何同南诏交代此事就已经够皇上心烦的了。宫里的事儿有宫里的规矩,我把话说在前头,并非是我不愿帮你们,衡阳公主虽多年深居简出,但却是与人亲善的,便是我初入宫那会儿,她也是鲜少几个人中不曾排揎过我的,这份君子之情我铭记于心。但是愿不愿意帮和能不能帮是两码子事,若到时我无法尽力相助,也希望你们多有体谅。可你们今日进宫直奔永和宫是对的,不管最后我能不能帮到你们,但至少在永和宫里,我能护了你们安全。” 秋妃的这番话与其说是对赵卿欢和宋瑶两个人说的,倒不如说是对赵卿欢一个人说的。她能如此推心置腹,其实也是念了赵卿欢之前对林怡秀之事的上心和卖力,要说她有多痛心衡阳的死,那还真不见得。 毕竟后宫嫔妃所闻所见,很多往往是常人所不能想象的,且衡阳这次还是自缢,又留了这么大一个烂摊子给皇帝,晨早消息来报的时候,秋妃娘娘是亲眼所见皇上的震惊和盛怒的,若说公主和皇上哪一个对秋妃更重要,答案自然是不言而喻的,所以秋妃能掏心掏肺的对赵卿欢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可见她还是个重情重义的人。 而赵卿欢闻言,当下就起身对秋妃行了一个肃拜,然后又落座道,“娘娘身在宫中有诸多为难我和阿瑶都是心知肚明的,娘娘放心,我们定不会有什么过分的要求,此次我和阿瑶冒死进宫来找娘娘,一是希望娘娘能留宿我们一晚,二是希望娘娘周全一下,我和阿瑶想见见梅公公或者是魏医令。” “魏川如今未必得空,你们有所不知,澧王只是被皇上派人监视了起来,而徐伯源如今人已经在了刑部大牢。他一走,魏川一个人就担了两人的活儿,眼下皇上的御书房又有两个太医在外头一直候着恐皇上怒极攻心犯了喘证,太医署里的人就更紧张了,要魏川脱身的话,这两日恐有些困难。”秋妃如实道。 “徐伯源被关了?”赵卿欢一愣,看了看宋瑶后问秋妃,“可是因为衡阳公主的事儿?” “是。”秋妃点了点头,“据衡阳遗书所言,徐伯源就是受了澧王的指示向她下毒的人。” 果然,果然是这样! 赵卿欢的手微微一颤,忽然发现秋妃的说辞和之前宋瑶的说辞无意中已经连在了一起。 是啊,衡阳的药要是出了事儿,第一个应该被怀疑彻查的肯定就是徐伯源,毕竟他是专司衡阳药膳的太医。可是之前宋瑶也说过,她几次进宫,都不曾看到徐伯源的身影,反而改成了魏川在给衡阳送药。虽然这样的情况以前也是有的,但说不定宋瑶撞到的那一次并非巧合而是常态,那么徐伯源可能从很早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不料理衡阳的药膳了。 不过赵卿欢知道这个想法若是细推也是站不住脚的,毕竟衡阳这里是死无对证了,皇上手上虽然有衡阳的遗书,但信中除了有说到澧王对她下毒以外,其他到底写了些什么只怕除了皇上,谁也没有看过。 想到这里,赵卿欢忽然抬了眉眼问秋妃道,“不知娘娘……有看过衡阳公主的那一封遗书吗?” 秋妃闻言,果然摇头道,“虽然我当时人就在御书房,也是亲眼看到皇上展信细阅的,但我只知道衡阳的那封信写的很长,具体到底写了什么却不清楚,就连澧王的事儿,都是皇上盛怒之下吼出来的,所以才会被有心的侍者隔窗听见,传到了宫外去。” “那……可否有劳娘娘想法子让我们见见梅公公?”但赵卿欢话音刚落就感觉到了手腕处传来了宋瑶的轻捏。 是以赵卿欢便从容的转头看了宋瑶一眼,双眸中透出了无声的坚定,似在告诉宋瑶,别担心,她自有分寸! 第一百十六章 一纸遗书 上 秋妃见赵卿欢坚持,终于点头道,“这不难,我现在就差人去找梅公公,便是魏医令那里我也会吩咐人去看看,不过能不能把人请来那就要看他们得不得空了。” “如此便谢过娘娘了!”赵卿欢由衷的又对着秋妃行了礼,然后便几不可查的松了一口气。 等待的时间格外的难熬,对衡阳骤然自缢一事秋妃虽没有赵卿欢和宋瑶那么伤感难抑,但毕竟面对的是一条鲜活的人命,又正值春华锦绣的年纪,到底也是令人唏嘘的,所以面对赵卿欢和宋瑶,秋妃也是能感同身受的,期间便也断断续续的宽慰道,“皇上素来疼爱衡阳,这次衡阳的事儿对皇上打击也很大,你们也要相信皇上不会随随便便就让这件事情过去的。” “不知……咱们能不能想法子进福熙殿去看公主最后一面呢?”宋瑶闻言便小心翼翼的问了一声。 秋妃自然的摇了摇头,“这个真的不好说,如今没有皇上的口谕,谁也不准踏入福熙殿半步,即便我有心帮你们,可也不敢忤了皇上之意。” “娘娘说的是,是我僭越了。”宋瑶无力的垂了头,满眼的落寞。 秋妃看在眼中,默默的叹了口气,正要说话,门口突然有了声响,紧接着方才被秋妃差去唤人的侍女就急匆匆的走了进来道,“娘娘,梅公公来了!” 屋内三人一听皆惊讶一怔,赵卿欢更是不由自主的站起了身,堪堪的盯着门口的方向目不斜视。 就在略感凝重的氛围中,梅遇笙大跨步的掀袍入了屋,看到赵卿欢,他先是一愣,然后赶紧向秋妃行了个官礼,喊了一声“娘娘万福金安”。 “平身吧。”秋妃冲梅遇笙摆了摆手,“皇上那里如何?” “回娘娘,贱奴正是奉了皇上之命来请娘娘去御书房说话的。”梅遇笙站直了腰,尖着嗓子,毕恭毕敬的回道。 秋妃恍然大悟,“我还在想怎么侍女这么快就把你给找来了,感情这是凑巧了。” “是。”梅遇笙垂首答道。 “那赵娘子和宋娘子她们……”秋妃有些犹豫,毕竟她这一去御书房,也不知道回头是会在那儿陪着皇上过夜呢还是皇上会带着她回永和宫呢,可是不管是哪一种结果,想来赵卿欢和宋瑶都不太适合再在她这儿待着了。 “娘娘放心,我会带她们去东明阁的。”梅遇笙从容而语。 秋妃闻言就点了点头,四人随即便鱼贯而出,秋妃带着侍女去了南边,梅遇笙则带着赵卿欢和宋瑶往东边走去…… 其实进宫后兜兜转转的折腾了近一个时辰,赵卿欢一直都是很茫然无措的,但不知为何,即便心中对梅遇笙存了疑惑,可在看到他以后,她还是彻底的安下了心,连带着步子都变得轻松了不少。 只是宋瑶却没有赵卿欢这样的心思,是以三人一入东明阁后,宋瑶便咄咄逼人的先开口问道,“梅公公这是做贼心虚吗,怕我们在秋妃娘娘跟前说些什么对公公不利的话?” 梅遇笙看了宋瑶一眼,又看了看赵卿欢,正色道,“你们胆子够大的,这个节骨眼儿上也敢这样贸贸然的闯进宫来?若不是你们运气够好,只怕这会儿皇上的问责就已经下来了。” “九郎。”赵卿欢蹙眉看着梅遇笙,千头万绪却不知道要从何说起,“我和阿瑶千方百计的进宫来,不是为了来听你的教诲的,你说的没错,我们当然知道这会儿进宫危险重重,但今日不是别人出事了,是公主,你让我和阿瑶怎能甘心一直在宫外等消息?” “赵卿欢,你为何要同他这般客气?”宋瑶惊讶于赵卿欢对梅遇笙的姿态,“公主被澧王下毒,这事儿说不定他也是有份的!” “我若有份,你们现在还能好端端的站在这里同我说话?”梅遇笙冷冷一笑,问的宋瑶当即就惨白了脸。 赵卿欢见状,轻轻的按住了宋瑶捏紧的双拳,故作镇定的问梅遇笙,“阿瑶会这样猜其实并不奇怪,便是连我都好奇……九郎,为何之前你要特意嘱咐我告诉公主千万要按时服药?”赵卿欢的声音不大,可字字铿锵,如锤一般砸在了梅遇笙的心窝处。“还有,徐太医为何会突然被刑部关押,魏川有没有份参与其中?”见梅遇笙避而不答,赵卿欢继续紧逼着问道,“九郎,事有前因后果,我和阿瑶现在还想知道,公主又为何会突然自缢的?” “公主……”梅遇笙欲言又止,凝思了片刻后终于叹气道,“公主临终前给你写了一封信,或许你看完以后咱们再议。”梅遇笙说着就从腰间抽出了一个信封,展开后便递给了赵卿欢。 赵卿欢莫名不已,接过信笺的时候,她的手不由自主的就颤了起来。 遗信不长,似连百字都不到,不过看得出衡阳在写这封信的时候笔力极虚,好像花了极大的力气才堪堪的落笔写完。信中不见寒暄,没有私情,字里行间只交代了自己为何会选择自缢的原因和为何会痛下决心一无反顾的心念。 她说,风烛之身,无可挂念,若是一走了之,便能让世人永远记得她的好。 她说,疑云在前,苦无对证,反正此去和亲就是死路一条,不如就送一份厚礼给皇上。 她说,这辈子唯一亏欠的就是顾郎,此生无缘,只盼来生再续。 可是,这样跃然纸上呼之欲出的答案却不是赵卿欢想看到的,以致她在看完整封信的时候,人便不可抑制的抖了起来。 “赵娘子……”宋瑶不知衡阳在信中写了什么,可眼见赵卿欢神色的变化,她也不由自主的害怕了起来,下意识伸手就扶住了赵卿欢的手臂。 “公主确是中毒了,这毒应该就是澧王指示徐伯源下的。其实这件事,魏医令是最早发现的,虽说他是徐伯源的徒弟,可他也害怕若东窗事发后徐伯源会把黑锅往他身上扔,所以他便将此事告诉了我。”见赵卿欢已经看完了衡阳的信,梅遇笙这才缓缓开了口。 “魏川为何会告诉你?”宋瑶还不知其中原委,闻言便问了一句。 “我受赵娘子所托暗中帮公主周全和亲一事,所以小良子才会发现了徐伯源私下和澧王有暗通之嫌。我承赵娘子所托,自然把这件事儿放在了心上,可若去问徐伯源,那无意是自找死路,但我觉得魏川这儿却可以试一试。”见宋瑶闻言就收声不语了,梅遇笙又继续道,“魏川是聪明人,为了自保,便同意与我合作,所以我们私下就把公主的药给换了。但在太医署换药太过明显,徐伯源不久以后就发现了,他很聪明,选择了按兵不动,所以我们的追查自然就断了。但是衡阳久病成医,那药她一尝就尝出了不同,便私下寻了我来问过,我自知瞒不过去,就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对公主坦言了。我本意是想让公主忍辱负重退一步的,毕竟我们手上没有任何实实在在的证据能证明澧王有意造反,但就澧王买通徐伯源给公主下毒来看,澧王应该就是想让公主死在和亲的路上从而引起大唐和南诏的纷争的,而南诏之所以点了衡阳公主和亲,想必这中间也是因为有澧王作怪所致。可是徐伯源这条线断了,我们自然就追查不下去了,所以澧王下毒的事儿自然就等于是不了了之了,但我没想到……衡阳公主会选择用自缢的方式来揭穿澧王的歹毒之举……这等于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了。”梅遇笙一口气将事情简明扼要的说了个大概,说完以后他自己也默默的垂了首,“宫里很多事儿就是这样,你明明知道是谁人所谓,可却无法光明正大的指正。今儿一早我知道了公主自缢的消息也是蒙了,本我还想着今日无论如何要让你进宫见一见她的,结果……”这最后一句话,梅遇笙自然是对赵卿欢说的。 但这一句略带愧疚的轻语却立刻让赵卿欢泪如雨下,“梅遇笙,你为何……不早些告诉我!”她的哽咽中,有自责,更有埋怨。 梅遇笙自知理亏,沉默半晌后直言道,“说实话,这事儿知道的人多了其实并没有太大的益处,衡阳公主那日找我私聊的时候神色眉宇间虽有些落寞,但我却没有看出她有寻思的心思,我总以为等到她和亲去了南诏,这件事儿慢慢的自然就会浮出水面的。毕竟澧王本意应该是想透过衡阳引起大唐和南诏之乱,但是现在衡阳并没有因毒而亡,那么澧王自然会想别的办法,只要澧王一有动静,我派的人就会立刻回报,到时我再将所有的事情告知皇上,这之后……不论对公主回宫还是大唐降服南诏都是有利的,所以……我也没想到衡阳会如此极端而行,给大家来了个措手不及。” “你……”赵卿欢心痛难忍,一时之间五味杂陈的,说不上来是悲愤还是懊恼,只能颤着手直指着梅遇笙,却是语不成调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而一旁的宋瑶闻言早已红了眼,当即就悲怒交加道,“梅公公的话说的好冠冕堂皇,几句大仁大义的说辞就把自己逼死公主的罪责给摘了个一干二净,梅公公真不愧是皇上跟前的大红人,舌灿莲花的本事着实令人敬佩不已!” 第一百十七章 一纸遗书 下 “宋娘子何必如此偏激?”面对宋瑶的强势,梅遇笙却并不恼火,闻言只不屑的回道,“我区区一个宦官,又如何有能耐可以威胁的了公主的性命?再者,若我真的是替澧王办事有意要逼死公主,现在又为何要多此一举的同你们全盘托出,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说起来,我在宫中时日也不短了,若真这么没脑子,又哪里有这个命能伺候得了皇上?” “你切莫……” “宋娘子悲愤交加我能理解,娘子与公主情义不浅,突闻噩耗心有激动也是人之常情,可是娘子却不要一味的意气用事只争眼前不思后果。现在公主自缢已是事实,若真的要说与我有关,那这后头的事皇上也自会定夺,不用娘子在这儿直言相向给某盖棺定论。”梅遇笙即便是抢了宋瑶的白,可语调依旧是四平八稳的,一点也听不出有心虚狡辩的紧张和急躁。 而赵卿欢一听梅遇笙说到了圣人,便顺着他的话茬问道,“这件事皇上要彻查吗?” “自然!”梅遇笙看着她,就事论事,“哪怕抛开公主自缢这件事不说,皇上对公主遗信里提到的人和事也是重视的,不然澧王就不会被暗中监视,徐太医也不会被关押进刑部大牢。毕竟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澧王与公主多年来不曾有过利益牵扯,无风不起浪,空穴有来风,更何况这件事还牵扯到了南诏,皇上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梅遇笙说完,赵卿欢和宋瑶都沉默了,可这沉默却不代表她们就此安心了,这沉默,只是因为梅遇笙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那么接下来她们再问什么其实都是枉然的。 毕竟衡阳已经死了,皇上也表明了态度不会就此作罢,那后面的事即便赵卿欢和宋瑶再操心,其实也都和她们无关了。她们本就是局外人,能做的也只有静候消息而已,如今天这般擅闯皇宫腹地,本就是大逆之罪,有了第一次,却是万万不能再有第二次的。 想到这里,赵卿欢不由的看了一眼宋瑶,随即坚定的问梅遇笙,“能让我们见公主最后一面吗?” 宋瑶闻言就瞪大了眼睛,先是看了看赵卿欢,随即又飞快的看了一眼梅遇笙,一颗心七上八下的特别不是滋味。 但两人都没想到梅遇笙竟缓缓的点了头,可说出口的话却不免又让人略微的有些失望,“能,但现在我只能暗中安排一个人进福熙殿,两个人太明显了,容易出事儿。” “你去吧,阿瑶。”赵卿欢一听,不等宋瑶回神,便冷静的对她说道,“咱们先不说和公主的情分,只说此次去福熙殿本就不是件光明正大的事儿,若做最坏的打算,万一回头被人发现了,你的身份总比我的要名正言顺些。且方才在城门口,侍卫也是认你的牌子的,这前后也算是对上了,所以你去看看公主,代我送她一程,公主临终前给我写了遗信,便就说明她心里也是念着我的,我也是无憾了。” “赵卿欢……”因为明白赵卿欢的苦衷和她所言之理,所以宋瑶心中就更加难受了,“我……你放心,我会和公主说你也来了,只是……身不由己。” “阿瑶,拜托了。”赵卿欢轻轻的捏了捏宋瑶微凉的指尖,然后看了一眼梅遇笙算是附议了。 梅遇笙见状,心领神会的冲两人点了点头,随即略见恭敬的对宋瑶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后就先一步出了门…… 本来赵卿欢以为他们俩人这一去恐怕要不少时间,谁知不过片刻的工夫,梅遇笙就孤身一人折回了身。 “宋瑶呢?”赵卿欢诧异道。 “我让小良子带她去福熙殿了。”梅遇笙双眸烁烁,自进屋以后就一直看着赵卿欢,说完这一句以后停了片刻,方才又道,“卿欢,你真是……让我说你什么好?” “九郎难道一点错都没有?”赵卿欢径直反问,眉宇间透着不容人忽视的坚毅。 之前是因为有宋瑶在场,两人即便心中都有气,可左右碍着宋瑶所以都压着不曾发出来,但现在宋瑶走了,东明阁内外又是梅遇笙的地盘,赵卿欢心里的恼意就噌噌的冒了上来,“我知道有些事你为难,我一直说我会理解你,会体谅你,可是公主……公主中毒这么大的事儿,你竟瞒着我到现在?九郎,那日晚上在白氏画坊,我以为我们已经是坦诚相对了,可你却……”她说着说着便难过的咬住了双唇,然后缓缓的跪坐了下来。 这一整天,赵卿欢消耗了太多的精力,不管是午膳还是晚膳她也只是象征性的吃了几口,到了这个点儿,早已经饿得人都有些发虚了。 “瞒着你,就是怕你胡思乱想,公主的事,并非一日两日就能解决,即便你知道了又能如何?还不是只能整天在宫外头惴惴不安的?公主不是小孩子,我们有分寸,她也有分寸,但我发誓,之前和公主的那一次私聊我真的没有察觉出她有寻死的念头,但凡我若有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的话,又怎么会等到现在让你这般来指责我?你要知道,这天底下,我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让你伤心难过,衡阳公主在你心目中的分量有多少难道我会不清楚吗?” 听着梅遇笙这一番推心置腹的话,赵卿欢只觉得心中像是被人掏空了一样的难受。她其实是明白梅遇笙的筹谋和难处的,毕竟衡阳在遗信中和她说的也很清楚——今日发生的这一切,都是她一念而起,和任何人没有关系,她早已知道药被魏川换了,也从梅遇笙的口中断断续续的得知了此事或许和澧王有关,身染重毒,和亲番邦,这样的结果不是她想要的,即便能再回来,即便顾容云还是那个顾容云,但她却已经不是那个金枝玉叶的衡阳公主了,她有执念,如今想放手,因为或许放了,才是真的解脱…… 这样的话,像是衡阳会说的。从认识开始到现在,赵卿欢就知道衡阳一直是那种不为瓦全的性子,爱起来更是一无反顾到有些自私,她的刚毅能成全自己,却会无端的让周遭人陷入为难。 赵卿欢在看完衡阳的遗信以后就默默的细想过,如今眼前的这个局面,对衡阳来说是一了百了了,但对皇上,对顾容云,对魏川和梅遇笙来说,其实等于是无端掉下来一个烂摊子,他们每一个人都必须要去收拾其中的一份。 所以,此时此刻要说赵卿欢有多恨梅遇笙倒真没有,可她心中的那份落寞和伤感,短时间内只怕是挥之不去了。 是以坐下缓了缓神以后,赵卿欢的神色便渐柔了一些,再开口,那咄咄逼人的语气也委婉了不少,“我只是一时之间难以接受公主真的已经去了,即便是这会儿我好不容易想接受了,但只要一想到顾……御史……”人一放松,情绪就很容易大起大落的反复,所以赵卿欢说着说着双眸一眨,眼泪就簌簌的落了下来,“顾御史他已经在回长安城的路上了,这要是公主还没有走,即便两人此时难以相见,但总是有了一点盼头,可现在,却是阴阳两隔了,这个噩耗,谁能忍心开口去同顾御史说?” “卿欢……”梅遇笙见了心疼不已,单膝跪地以后伸手就把肩膀微颤的赵卿欢搂入了怀中,轻声道,“后面的事儿你不用多想,顾容云那边若皇上不给他一个交代,我也会想办法见见他的,因为我这儿还有一封公主的遗信,是给顾容云的。” 赵卿欢一听,满脸泪痕的抬起了头,一边吸着鼻子一边惊讶的问道,“怎么……公主的遗信都在……你的手上?” “是绿荷偷偷转交给我的。”梅遇笙苦苦一笑,“我也不曾想到,公主临死前竟会这般信任我,公主给你和顾容云留下遗信的事儿连圣人都不知道。” “绿荷……她……”听到梅遇笙提及绿荷,赵卿欢一颗心顿时又揪了起来。 梅遇笙闻言摇了摇头,“公主自缢,宫中一干侍者都难辞其咎,绿荷是公主的贴身侍女,是最先被禁足在福熙殿的。不过也总算只是禁足而已,吃穿一律照旧,想来也不会吃什么苦头,毕竟公主给圣人的遗书中,关于后事应该都已经交代清楚了。想福熙殿里的侍者本就不多,公主她既已存了自缢的念头,又从容的给你和顾容云也写了信,我想绿荷的事儿,公主多半也已经安排妥当了吧。” “只希望,不要殃及无辜。”赵卿欢喃喃低语的念了一声,下意识的倾了身就靠在了梅遇笙的肩头慢慢的闭上了眼。脑海中,衡阳往日的轻笑和愁思之态一一掠过,此时此刻,赵卿欢只能默默的告诉自己,既衡阳想放下,那过了今夜,她也应该将对衡阳和顾容云的执念全部放下了。 窗外月光皎皎,暮色如水,窗内人心素凉,微叹成调,自古红颜多薄命,唯念真心若流芳…… 大写的sorry @@写不出就是对着电脑3个小时却只写了几百字……最近这个文准备收尾了,因为开始就是走出版的路线,所以订阅很糟……谢谢一直有你们支持着,最近可能会时不时的断更,但我一定会写完这个故事再开始下一个新故事的…… 新故事准备回归宅门风,嫡女之后来一个庶女,是我得心应手的题材,希望你们会一如既往的喜欢。 不说了,我继续码字去……我是真的有在写,可是卡文的痛苦……真的只有自己知道……@@ 第一百十八章 当红权臣 宋瑶去福熙殿待了将近一个时辰以后才回了东明阁。她回来的时候眼眶红红的,一看就是狠狠哭过了的样子。 当时梅遇笙已经赶去了御书房,东明阁里只剩赵卿欢一人坐着,见小良子送了宋瑶回来,赵卿欢便连忙将她带进了屋,先是让她擦了一把脸,又强制的让她吃了几口蒸饼喝了一杯暖茶,方才道,“梅公公在内厢房给我们准备了被褥,他今晚会在皇上那儿值夜,晚上东明阁没有旁人,咱们就凑合一夜,等明儿天放亮,小良子会带我们出宫的。” 宋瑶吃了东西垫了肚子以后人就精神了一些,闻言就轻轻的点了点头说道,“这一次,是咱们欠了梅公公一个人情。” “这种时候,不计较这些虚的,你这彻夜未归,虽让侍女留了话,可明儿回府总是避免不了你爹爹和娘亲问及的,到时候你就……” “到时候我就说我们进了宫就被梅公公带来了东明阁,一整晚都不曾出去过。”宋瑶早就想好了借口,闻言就接了赵卿欢的话。 赵卿欢愣了愣,虽觉得宋瑶这借口找的并不高明可也算妥当,便赞同道,“是,本来你爹爹和梅公公就有私交,如此说自然是再好不过了,毕竟回头也不怕你爹爹来问梅公公。” 赵卿欢说罢,方才细细的问起了宋瑶如今福熙殿里头的情况,宋瑶便是一五一十的将所见所闻同赵卿欢说了个清楚,最后才叹气道,“正殿就当作了灵堂,那口木棺也不是全新的,想来应该是内务署先送来凑数的,看着就让人、让人……” “快别哭了。”见宋瑶说着说着眼眶又红了,赵卿欢连忙捏着帕子按着她的眼角道,“今日不过是头一天,必定是仓促的,公主到底是金枝玉叶,皇上就算不查明真相,也不会对她的后事草率了之的。只是这以后,我们应该是无缘再见公主了,你这一眼,怕就是最后一眼了。” 赵卿欢说完,便和宋瑶一起陷入了默然的沉思中,两人都将那满腹的感悲伤怀写在了脸上,确是情难抑制,惋惜不止的…… 翌日寅时一刻,小良子便谨慎仔细的将赵卿欢和宋瑶送出了宫。 五月十八日,皇上下诏:澧王李恽居心叵测密谋造反,流放岭南,黎美人教唆亲子,毒害公主,密谋番邦罪不可赦,赐白绫三尺。 五月二十日,衡阳公主落葬景陵,遣守灵侍女守灵三年。 五月二十九日,顾容云回城进宫,皇上论功嘉奖,赏银千两,赐婚刑部严尚书之女,令择日完婚。 话说当天,皇上口谕一下,宫里宫外就炸开了锅。其实御赐的婚约倒并不稀奇,可将刑部尚书家的小娘子嫁给了御史台的大红人,这当中的关联不免让人有些想入非非。 想刑部、御史台、大理寺本就是三法司,圣人但凡只要略有忌讳,都不会把刑部和御史台的人促成一家的,毕竟这当中的利益牵扯说大不大,说小却也真的不小。是以这消息传到后来便有些荒腔走板,以致众人纷纷揣测顾容云这官路只怕非但没有到头,还很有可能才刚刚开始呢。 可是左右知道其中原委的几个人在听到这个消息以后却有些坐立不安了,这首当其冲先忍不住的就是宋瑶,哪怕还在禁足期,可她还是从后院翻了墙急急的跑了一趟翎竹苑。 赵卿欢是知道那日出宫以后宋瑶回了府就被宋三郎罚着连跪了整整三天三夜的祠堂,是以这会儿青天白日的见了她,赵卿欢不由的就惊呼道,“你怎么来了?” “顾容云的事儿你听说了吗?”宋瑶一边喘着气,一边不答反问。 赵卿欢看了宋瑶一眼,想着方才从东方旬的口中听到的关于顾容云的消息,她不禁神色一黯,无声的点了点头。 宋瑶见状就直跺脚,“你说皇上这是什么意思?” “你这消息又是从哪里听来的?”赵卿欢反问。 宋瑶一愣,眨了眨眼支支吾吾道,“不就是……从我爹那儿……” “偷听的?”赵卿欢顺其自然的接了一句口。 宋瑶脸一涨红,咳嗽了一下,“怎么是偷听的,分明是他们说话不仔细,窗也未关,我不过就是无意听到的。” 赵卿欢哭笑不得道,“之前我和你擅入皇宫那是情非得已,可现在你不是在被你爹禁足着呢,怎么又这样不管不顾的往外跑?” “顾容云出了这样大的事儿我哪里还坐得住!”听着赵卿欢云淡风轻的口吻,宋瑶蹙眉问道,“一个刑部尚书家的小娘子,一个御史台的当红权臣,你说皇上这是真的想要让顾容云飞黄腾达还是暗中在给他使绊子?还有,你说顾容云会娶那严家小娘子么?” 赵卿欢摇了摇头,“我是昨儿晚上才知道的消息,这两日顾御史都被皇上留在了宫中,连皇城的门都没有踏出过一步,谁也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再者,阿瑶,这是御赐的姻缘,由不得顾容云说要或者不要,一旦拒婚,他就是自毁前程,这点轻重除了顾御史自己,谁都无法替他拿捏。” “他若真能这样招摇过市的娶了严家娘子,我这辈子都瞧不起他顾容云。公主自缢才刚下葬,尸骨未寒的,他怎能……” “阿瑶!”赵卿欢听她越说越气愤,连忙拉住了她的手腕打断道,“我们不知内情,不要妄加揣测。他与公主这些年的情分我们作为旁者也是看在眼中的,你怎能认为他就会这般没心没肺的一心只想着攀高枝呢?” “我……” “阿瑶,你这性子,那时霍郎君的事儿你吃亏还没吃够么?怎么到了顾御史这儿又要这般蛮横的再来一次?” 一听赵卿欢提到霍晏,宋瑶的肩立刻垮了下来,闻言只淡淡的苦笑了一下道,“想这辈子,我这性子也不会有几个人喜欢了。” “你现在快回去!”赵卿欢闻言便轻柔的推了推宋瑶的肩道,“若是回去没被发现自然是最好的,若是被发现了你只说……只说你听闻我从宫里回来以后就病了,就只是想来看看我。” “万一我爹和我娘他们听说你病了也要来看你呢?”宋瑶一听赵卿欢竟也学会了睁眼说瞎话的本事,不免暗暗咋了舌。 可赵卿欢却瞪了她一眼道,“你当你爹和你一样闲的慌?我病了你来瞧我那是情分,你爹和我哪儿有这样的情分,回头你只说来瞧过了,知道我已经好多了,不就得了。” “那顾容云那边……”宋瑶现在是一颗心两头念,一边又不希望顾容云被皇上给盯上了,一边又不希望他转身就真的这样轰轰烈烈的和严家的小娘子成了亲。 有一件事儿宋瑶一直没有告诉赵卿欢,那就是那天晚上她被小良子偷偷带进福熙殿去看已经被人安置在木棺里的衡阳的时候,一眼就看到衡阳左手手腕上带着一只红玉镶金盘花镯。这镯子本身其实并不稀罕,搁在宫里头也不过就是随手可以抹下来赏给侍者的物件,但宋瑶知道,这镯子是去年衡阳生辰的时候顾容云送的……衡阳在临死的时候全身上下就只戴了这一件首饰,头上、耳坠上、脖子上全都是空无一物的,这份深情,当即就让宋瑶红了眼眶。 只是当时不说,是因为宋瑶觉得衡阳对顾容云的这份深情赵卿欢本就是知道的,现在人都已经走了,赵卿欢当时又把进福熙殿的唯一机会让给了她,她觉得也不用再这样说出口徒增赵卿欢的伤感了。是以现在,宋瑶心里这种堵得慌的感觉一时半会儿的自然也就和赵卿欢说不清楚了。 而见宋瑶这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赵卿欢不免叹气道,“你瞧,即便你想要弄明白皇上赐婚的用意,也要先见到顾御史不是?所以现在,我们只能等到顾御史从宫里出来,再找个机会同他见上一面,很多问题自然也就迎刃而解了。” “那我……” “阿瑶!”仿佛知道宋瑶要说什么话一样,赵卿欢立刻打断了她的声音道,“你若心里还想着霍郎君的事,那顾御史这里你就不要插手了。” “什么意思?”宋瑶谨慎的看了赵卿欢一眼,不明白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她为何会突然提到霍晏。 “有些事儿现在还没有头绪,所以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和你说,不过我可以告诉你的是,霍郎君的事儿,我愿意帮你努力一把,但至于最后到底能不能让他回来或者你爹爹和娘亲会不会点下这个头让你下嫁,那真的要看你和霍郎君的造化了。” 本来关于霍晏的这件事,在办成以前赵卿欢是压根不想和宋瑶多说的,毕竟这事儿变数太大,说出了口,就等与给了宋瑶一个希望,有了希望,以后可能会酿成失望,这是赵卿欢不愿看到的。 但是现在情况不太一样,想她之前实在是因为走投无路了才想到了拉着宋瑶一块儿进宫的,结果这一闹,宋三郎和三夫人自然对宋瑶又增了一些微词,连带着对她赵卿欢可能也会有些待见。其实宋府的人怎么看自己赵卿欢是一点儿也不在意的,但她在意的是以后若要把霍晏的事儿搬到台面上来讲的话,不管是宋瑶还是自己,总要先给宋三郎和三夫人留下个好印象,那后头的事儿才有可谈的可能性,所以眼下宋瑶的言行举止,赵卿欢才会这般格外的在意! 第一百十九章 进退两难 上 就在宋瑶偷偷跑出来找赵卿欢的第二天,顾容云出宫了。 消息是东方旬带回来的,这两日,他和禾煜开始着手替文家小娘子保媒,不过第一次去江家,就吃了个闭门羹,事情似乎并没有赵卿欢最开始想的那么简单和顺利。 而且,更坏的消息还在后面,那就是吐突承璀似乎也对江家投去了良意,差了宋远平亲自上门给江栩说媒,保的是秦家的六娘子秦禾君。 这几个消息连番着来,让赵卿欢一时有些晕了头,“你说吐突承璀要给秦家和江家保媒?你听谁说的?” “是明柳先生说的。”东方旬看了赵卿欢一眼,总觉得隐隐有种被梅遇笙和赵卿欢算计了的感觉。 本来嘛,他和禾煜想的很简单,待苏先生回江陵府以后,他们随便找个借口说是要让赵卿欢帮几个忙,就能把在长安城开分阁的事儿全部丢给赵卿欢了。 当然,这丢给赵卿欢不过是个由头,他们也知道赵卿欢即便能耐再大,也扛不起这个担子,这最后自然而然的还是要梅遇笙出马的。 谁知,现在这分阁的担子还没撂到赵卿欢的肩上,文家和江家的媒妁之配却莫名其妙的成了他们首要办妥的事儿。想着那会儿赵卿欢和他说“礼尚往来乃处事之道”时东方旬还觉得确实有那么一点道理,可现在看来,他聪明一世竟糊涂了一时,这莫名其妙的就着了赵卿欢的道儿。 “那江家是怎么表态的?”赵卿欢不由的有些担心,毕竟单比势力,秦家自然是比不过如今还是根深不摇的文家的,可是文家是靠什么起家的?文家靠的不过就是俱文珍的宦官之势,但秦家却是杏林世家,声誉朗朗,若比这一点,文家就已经输了一大截了。 “江家?我和禾煜可是连江家的人都还没见着呢……”东方旬闻言笑着说了一句,眼角处却闪过一丝利光,“按说娘子也是聪明人,想接山芋又嫌烫手,所以丢给了我和禾煜,那不知就屋宅的事儿,娘子找的如何了?” 所谓分阁,说的实在点,就是东方旬要以一息阁的名头在长安城置办一座宅子,这宅子需隐而不显,大小适宜,堂舍有分,既能住人又能办事,还需要能办妥地契房契的手续才可。但这样的宅子在偏府偏县可能还好找,可在寸土寸金的长安城里,其实还挺难的。 所以明知接了个烫手山芋,东方旬自然也不会对赵卿欢太过礼貌客气,毕竟他也知道,该说的梅遇笙多半早已经和赵卿欢说过了,若她满口拒绝,那文家的事儿也就不会凭空落到他和禾煜的头上,眼下既赵卿欢已经开口找他办事儿了,那就说明分阁的事儿她已经点头了。不过当时梅遇笙还转告过他一句话,那就是不准惊动苏先生,而这一点,东方旬和禾煜也是谨守不越的。 是以听闻东方旬这样反问,赵卿欢便坦然道,“这样的宅子在长安城不好找,不过我托了连掌媒和裴苑都在物色着,尽量多找两座给你和九郎挑一挑,免得你们看不中又要白费力气。” “娘子办事,我们放心。”东方旬客道的一笑。 “那文家的事儿还要继续拜托十一郎了。”赵卿欢也冲东方旬行了一个虚礼,“江小四郎如今是双人夺之,只怕十一郎还要多费些心思了。” “听说,江小四郎喜欢围猎。”东方旬若有所思的回了一句。 “围猎……”赵卿欢思忖了片刻道,“那秦娘子呢?” 东方旬一愣,“怎么是秦娘子?你不应该问文娘子么?” 赵卿欢有些无奈的笑了笑,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道,“做媒官那会儿,刚进衙门,总想着要表现的能耐些,我左右便把户籍册给背了下来,后来倒成了习惯,隔三差五的也会翻一番,就那么记住了。旁人只道我是天生的记性好,其实不然,我不过就比别人多花了一些时间气力罢了。身在衙门,要学会看人眼色,官大的官小的,哪些是皇上跟前的红人,哪些是朝廷中流,咱们做媒官的自然都是要记住的。人分三六九等,要说文家和江家那绝对是三等之列的,而论势力能耐,秦家自然就略输一筹,所以……” “所以你对文家小娘子了若指掌,对秦家娘子却有些陌生?”东方旬举一反三。 赵卿欢毫不拖沓的点了点头,“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我们既然知道了吐突承璀的一举一动,那俱将军想把文家娘子说给江小四郎的这件事儿吐突承璀不可能不知道。与其我们被动的等着耗着,不如想想能不能从秦娘子这里下手?” “秦娘子……还真不太清楚,不过听闻最近白居易和元稹倒是时常出入秦府,据说他们有想鼓动秦老先生参与到新乐府之革中。” “元拾遗不是还在丁忧吗?”赵卿欢好奇道。 “不过分喧闹奢华即为丁忧,哪儿是家门都不让出的?”东方旬笑了笑。 “新乐府吗?”赵卿欢咬着唇细细的想了想,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人影,但却快而模糊,让她不太确定这个法子对不对,不由便深吸了一口气对东方旬道,“这个事儿本也不能着急,咱们忌讳着秦家,吐突承璀一样忌讳着文家,可我们动不了秦家,他们就更动不了文家,咱们就是半斤八两,谁也没占上风。” 东方旬闻言点了点头,“江家现在也不曾表态,许也是在考虑一二,我和禾煜会继续跟着的,你放心。”说罢他又转头看了看外面正在树下作画的云千素道,“素素的事儿最近也因为衡阳公主的葬仪耽搁了吧?” 赵卿欢闻言神色一黯,轻轻叹息道,“对,公主才走不久,红白冲撞于天家而言也并非好事,我也不好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去和秋妃娘娘说什么。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只怕还会烫破了嘴皮子,去求秋妃娘娘的这个法子是我现在想到的最可能成功的法子,我怕急而不成,所以也就缓着了。” “苏先生是明日动身回江陵府吗?” “对。”赵卿欢附和道,“师父执意要走,只怕也是久住长安不习惯了。” “让禾煜陪苏先生一道回去吧。” 东方旬这突然的提议让赵卿欢有些吃惊,“为何?” “一来苏先生回去路上也有个照应,二来我和禾煜离开江陵府也这么长时间了,如今翻山雀的事儿已经全部转交给了刑部,一息阁那边是应该让禾煜回去看看的,文家这里,我一个人就行了,他参合进来也显多余。” “十一郎怕是还有什么别的理由没有和我挑明吧?”赵卿欢猜,这一路回去,禾煜只怕会不小心透露出一息阁想重纳旁支给旁支挂牌的事儿。 东方旬闻言,看了赵卿欢一眼,直言道,“和娘子说话就是省心。” 两人随即心知肚明的相视一笑,那悦耳轻盈的欢愉声惹得院子里正落笔点蕊的云千素频频转头侧目相望。 赵卿欢见状,隔着门框冲云千素打了个招呼,然后便仰头看向了东方旬,忽而正色问道,“九郎有没有说我可以见见顾御史?” “小九说了,一切看娘子你,你若想见,他会安排,你若不想见,那就不见了。”东方旬如实道。 赵卿欢了然的抿嘴一笑,随即冲东方旬作了个肃拜,然后便先他一步出了屋。 院子里,云千素笔下的那幅《探春图》已画了一半,感觉到身后有浅浅的脚步声传来,她沉着的提了笔,然后一边将笔浸进了洗缸中一边就回了头。 “和十一郎聊完了?”见赵卿欢面色有些凝重,似在为事所困,云千素便小心翼翼的又问道,“可是文家的事儿不太顺利?” 赵卿欢抿着嘴走上了前,一边把玩着云千素洗缸里的那几支画笔一边唉声叹气道,“文家的事儿不顺利,还有别的人眼红插足的,眼下,顾御史又已经出宫了,我在想……是不是要同他见上一面。” “出来啦?”云千素闻言小小的惊呼了一声,“这都有四日了吧?” “恩,整整四天,看来他这次去云南应该收集了不少证据,再加上之前黎美人和澧王……哦,李恽的事儿,这次皇上欲降南诏的决定只怕是下定了。” “那皇上指的那个婚,顾御史点头了吗?” 赵卿欢闻言皱着鼻尖看了云千素一眼,无奈的摇头道,“我就是想知道这个,可惜宫里头一点风声也没有。你也知道,前几天阿瑶还来闹了一次,可闹也没办法,这是御赐的姻缘,没得顾御史点头或者摇头的。但……其实看看现在他能这般太太平平的出了宫,只怕赐婚这事儿是已成定局了。” “小欢,你说……皇上知道吗?”云千素闻言沉默了片刻,忽然开口问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知道什么?” “知道衡阳公主和顾御史的私情。” 赵卿欢忽然嗓子一硬,当下就默默的摇了摇头,“御赐的姻缘在上,皇上若是不知道,那就表示顾御史的官路确实要越走越宽了,可若皇上明明知道却还下此决定,那……顾御史只怕以后要提着脑袋处事了。” 第一百二十章 进退两难 下 赵卿欢的这番话并非是危言耸听,现在谁也不知道衡阳写给圣人的那封遗信中到底说了一些什么,毕竟顾容云从云南回来,立功得赏那是应该的,可这功要论到赐婚,这事儿不免透着蹊跷。 是以和云千素聊完以后,赵卿欢便连忙去了后院,将自己准备见一见顾容云的决定转达给了东方旬。东方旬闻言也不诧异,只郑重的点头允诺说他一定会将此话代为转告给梅遇笙的。 赵卿欢原本以为这事儿怎么着也要拖上两三日,结果她没想到梅遇笙这事情办得这么迅速,就在隔天一早,东方旬便将她带去了白氏画坊。 这一次见到顾容云,确是春花依旧,物是人非了。 顾容云瘦了,也黑了不少,看到赵卿欢的那一刹那,他微薄的唇角稍许扬了扬,眼睫轻颤,千言万语似卡在了嗓子眼儿,终只化作了一记无声的颔首,无形中将两人的距离又拉开了几分。 屋子里没有旁人,窗外有叮叮咚咚的水车声,那架小小的水车是白大特意托木匠打造放在天井中的,为的不过就是迎风做雅,制造意境罢了。原本这水转车轱的声音听着一直都是悦耳的,可今日所闻,却不免透着一丝压抑,滴滴答答的让人总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是以在相对无言沉默了片刻以后,赵卿欢便先开口寒暄道,“你这一路从云南回来,可都还顺利?” 顾容云闻言,点了点头,“劳你惦挂,来去都是顺利的。” 见他说的格外客气,话语中甚至带了一些生疏之意,赵卿欢心一沉,神色也渐渐的僵硬了起来,“顾大哥,公主的事儿……” “小欢,衡阳的事情你不用解释,这是她自己的选择,饶是我……”顾容云说着说着就颓废的坐了下来,微垂着头继续道,“饶是我再努力,在她看来,其实都是前途未卜的。” “顾大哥!”赵卿欢连忙也跟着跪坐了下来,轻声道,“公主性子刚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自从她知道了自己中毒以后只怕就已经断了念想,只怪那时候我太不仔细,没有看出公主的异样,若我能再多关心她一些,或许……” “不,小欢,这事儿除了李恽和黎美人,不能怪任何人,衡阳留给我的信我已经看过了,我知道不管是你还是宋娘子,那些时日只要寻着机会就会进宫去陪她。福熙殿本就进出不易,这当中,我与衡阳要感谢的人实在太多,便就是梅公公,我都不知道他竟会这般费心费力的替公主周全。怪只怪我太过无能,本以为借着这次暗查南诏的事儿能在皇上跟前立个大功将功折罪,本以为这样皇上就能够网开一面成全我和衡阳的一片私心,可谁知……人定胜天,不曾想衡阳竟……竟就这么不愿让我放手去试一试……” “顾大哥,你是说……皇上知道了你和公主的事儿?”赵卿欢震惊不已。 顾容云苦笑得看了赵卿欢一眼,无力的点了点头,“这是我和皇上定下的君子之议,当时皇上已经准备让衡阳去和亲了,却私下同我说了他即将出兵南诏的决定。我知皇上是想放手一搏的,新帝从政,国力有复,皇上自然不希望南诏将来会踩在他的头上,对付南诏是迟早的事,皇上当时同我说,让衡阳和亲也不过就是缓兵之计。可是因为此事涉及甚秘,皇上让我不许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所以当时梅公公给我来密函的时候我才没有和他透露半分……但我真的以为衡阳会等我的,等我从云南回来,等我立功谋政,等我……”顾容云说着说着便缓缓的闭上了双眸,赵卿欢发现他的眼角忽而闪现了几缕几不可查的晶莹。 他很累,真的,很累!为了能早日回长安,为了能让衡阳在和亲这条路上吃尽量少的苦,为了将来能光明正大的和衡阳在一起,他在云南的这段时间里,几乎是通宵达旦、昼夜不寐的在那儿明察暗访的,所有的蛛丝马迹,所有的人证物证,哪怕只有一点关联,他都没有放过,因为他相信皇上不会食言,也相信皇上一定会护了衡阳周全。可算来算去,顾容云却万万没算到,衡阳自己竟生出了寻死的心念。 直到回宫,直到面圣,直到知道了衡阳的死讯后顾容云才悔不当初!如果当时他在走以前能和衡阳见上一面,给她透露自己此去云南之意的一丝半点,那现在的结果会不会就完全不同了? 这局面,归根结底,到底是衡阳太不信他还是他太信衡阳,顾容云早已经分辨不清了。 而回宫以后,他又马不停蹄的在皇上跟前连番着回报暗查的进展,一个人,一件事,一个阴谋,每一个环节他都事无巨细,是以这耗费精力体力的四天来,他根本无暇去顾忌内心的伤痛欲绝,竟还隐隐的有了一丝化悲愤为力量的冲劲。可是,等到他缓过神来,感到了内心的压抑和伤痛还有失去挚爱的孤寂后,皇上御笔亲定的一纸婚约已飘飘然的摆在了他的掌心中。 想到这里,顾容云慢慢的睁开了眼睛,定神的看着赵卿欢道,“小欢,是我害了衡阳,她本就对以后不抱希望,我却以为她能明白我这辈子想要和她长相厮守的决心。可如今……我不止要害了衡阳,还要害了严家娘子,小欢……皇命在上,既发不收,这亲,我若不成,除非严家人不点头,你说……” “不可能。”赵卿欢似乎知道顾容云想要说什么,径直打断他道,“顾大哥,你自己身在官场,为官数年,怎会不知道这其中的道理。若说皇上不知道你和公主的事儿,赐了婚,那这婚事许还有转圜的余地。可现在……皇上明摆着是要让你背负亏欠迎娶严家娘子的,不管皇上的用意是想用严家娘子来补偿你还是想遏制住你的官路亦或者是想从此重用你让你飞黄腾达,这门亲事,你不点头也得点头。” “呵呵……所以我注定是要背上一个负心背义的名声了吗?”顾容云闻言一愣,随即便是一声惨笑。 “负心背义这名声只有你知道,皇上知道……我们知道,可于严家而言,你是当红的权臣,皇上盛宠的御史,他们只会觉得这是家族之荣,门楣之耀,又何来负心背义一说?”赵卿欢见状,紧紧的捏着双拳,冷静的回道。 顾容云抬了眼帘,目光涣散的看了赵卿欢几眼,冷冷的勾了勾嘴角道,“小欢,你应该看不起我的,我不配,不管是衡阳还是严家娘子……” “顾大哥,若你真的就在这儿断了所有的念想,那才是不配。”赵卿欢心里忐忑不安,她怕说服不了顾容云,又怕说服不了自己,言辞间便微微的偏了头,目光不再与顾容云直视后又道,“如果我是公主,用自己的死换来了心爱郎君的一条活路,不管他是另娶她人也好,孑然一身也罢,我所希望的,不过是他能好好的活着,心里存着我,好好的活着……” 赵卿欢说这番话的时候,脑海中闪过的是衡阳面对顾容云才会展现出的温暖笑意。那是赵卿欢觉得衡阳最美的时候,那一颦一笑,皆由心而生,迷人得令人愉悦和向往。 赵卿欢也深知,因为是顾容云,所以衡阳才会想到用自己的死去成全他以后的路,衡阳并非不谙世事的宅门娘子,她生在宫中长在宫中,就算鲜少与人争利,可宫里的事儿她也并非完全不清楚。在不知道顾容云和圣人私下的计谋前,她断然会以为自己此番去南诏是有去无回的,她应该是清楚圣人的处事之道的,也应该猜到了圣人已经发现了她和顾容云的私情,所以她才会自缢的这般轰轰烈烈,用自己的死给了圣人一个交代,暴露了黎美人和李恽的阴谋,也给了顾容云一个权贵双丰的为官之道。 想到这里,赵卿欢不由又沉沉的说道,“你若死了,九泉之下,要如何同公主交代?若换做我是公主,地府之中,最不愿意见到的应该就是你了!” “小欢……”顾容云怔怔的看着赵卿欢,只觉得这一刻她冷静的有些陌生。 “顾大哥,你也说了,公主的事儿本就不能怪任何人,如今公主木棺已落,灵位已上,再过两年,便不会有人记得她的音容笑貌,她的多情温婉,她的才气灵动了,若你也跟着去了,那以后公主的忌日,谁来念她,谁来想她?”见顾容云闻言沉默不语,赵卿欢轻轻的苦笑了一下,“其实要死还不容易吗?看看公主,三尺白绫,就能走的干干净净一了百了的,可这世上,真正难的是活着啊。顾大哥,你以后要走的路并不容易,你要学会怎样和严家娘子相敬如宾,又要学会怎样将公主铭记在心中,这样的日子,于你来说是煎熬,可也是对公主最好的慰藉和纪念啊……” 第一百二十一章 风平浪静 赵卿欢和顾容云的这番促膝长谈足足聊了近两个时辰,当两人各怀心事的从雅室里出来的时候,赵卿欢才在前院的回廊里看到了正在和白三说话的梅遇笙。 只那一眼,便叫赵卿欢涌起了满腹的私语,当下她就对顾容云道,“顾大哥,我不送你出画坊了,若你接下来不忙的话,咱们就再挑了时间聚一聚。” 顾容云闻言淡淡一笑,“你多保重。” “顾大哥,你也保重。”赵卿欢见状心头一紧,连忙别过了脸,只听着顾容云迈开了步子往坊厅的前门走去。 带那脚步声渐渐轻弱了以后,赵卿欢才缓缓的转过了视线,随即目光便和正对面站在回廊里的梅遇笙的目光融在了一块儿。 两人相视对望了片刻,随后赵卿欢只见梅遇笙附耳和白三说了几句话以后便转身大踏步的向着她走了过来。 “你……什么时候来的?”即便是光天化日的,可这一刻,赵卿欢竟格外的想就这样不管不顾的往梅遇笙的胸前靠一靠。方才和顾容云的那番长谈耗费了她不少的精力,此时此刻她只觉得全身上下乏力的很,连步子都懒得再多挪一步。 “我同顾御史一块儿来的。”梅遇笙见赵卿欢眉头紧蹙说话有气无力的,伸手便探向了她的额际,“怎么,是哪儿不舒服吗?” 赵卿欢无力的摇了摇头笑道,“你把公主的信给顾御史以后他有说什么吗?” “没说什么,他不曾当着我的面拆信,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看的。”梅遇笙如实道。 “那你觉得,皇上给顾御史赐婚是什么意思?”赵卿欢扬起了头看着梅遇笙,突然就拽住了他的衣摆。 梅遇笙一愣,继而温柔的拍了拍赵卿欢的肩,然后拉着她进了方才她和顾容云久坐的雅室,合上了门扉以后方才继续说道,“赐婚这件事儿你们谁都不要想的太眼中,就当皇上不过是点了一次鸳鸯谱,诚意想做一做月老罢了。” “九郎,皇上是知道顾御史和公主的事儿的。”赵卿欢不予置否。 可梅遇笙却笑道,“知道又如何,公主已经不在了,除非顾容云你想造反,否则于皇上而言,顾容云就是一颗可擅用的棋子。” “我……不懂……”赵卿欢糊涂了。 “是,衡阳的事儿是横在顾容云和圣人嗓子眼儿的一根刺,可是顾容云回宫的这四日,圣人和他都已经完全摆明了彼此的姿态。云南的事儿顾容云办的谨慎仔细又干净利索,这是顾容云的态度,皇上的赏赐和重用以及这突如其来的赐婚便就是皇上的态度。其实顾容云对云南的事儿大可瞒而不报,圣人也有千种万种的办法让他长留云南甚至永不回朝,可是现在却是个皆大欢喜的局面,就单从这一点来看,这赐婚,应该是圣人愿促的美眷。” “美眷?”赵卿欢冷笑一声,“公主都死了,皇上这鸳鸯谱点的可真是让人心寒如水啊。” “刑部和御史台,皇上是有考量的,顾容云若能安安分分的成了亲,皇上或许还会让他往上走的。” “你说……这会不会是……公主的意思?”赵卿欢听着听着忽然瞪大了眼睛,心里发慌的看着梅遇笙。 梅遇笙见状则默默的摇了摇头道,“或许是,也或许不是,但不管是不是,这都已经是现在最好的局面了,御赐的姻缘本就无从推脱,你能做的无非就是多劝劝顾容云让他不要辜负了圣意。” “该说的我都说了。”赵卿欢闻言苦笑了一下,竟第一次主动的伸出了手圈住了梅遇笙的腰际,然后轻轻的将头靠在了他的胸膛,侧耳听着他阵阵如鼓的心跳,呢喃道,“可……许我是看着他和公主这一路走来的,是以现在,竟不能想象他心里牵挂着一个人,却要和另一个人相守一生,会是怎样的一种心境。” 梅遇笙闻言搂住了赵卿欢的肩柔声道,“公主走了,但往后的路顾容云依然要去走,严尚书的女儿我见过,知书达理性情温婉,想来应该也能和顾容云相敬如宾琴瑟和鸣的。” 赵卿欢听罢无声的喘了一口气,就这样沉沉的靠在梅遇笙的胸膛缓了好久以后才直起了腰身抬起了头道,“明日我师父要回江陵府了,十一郎说让禾煜送我师父回去,这事儿你知道吗?” “他们的事儿他们本就有安排,我很少参合。”梅遇笙温柔的理顺了赵卿欢鬓边的碎发,然后又在她脸颊落下了蜻蜓点水般的一吻,方才接着说道,“不过他们离开江陵府这么长时间了,是应该找个人回去看看,禾煜回去也好,省得他天天搅得你的翎竹苑乌烟瘴气的。” “那蓟国公对江小四郎也有兴趣的事儿你总该知道吧?”知道梅遇笙和禾煜不对盘,赵卿欢便没有在这件事儿上再多费唇舌。 “江栩抢手是明摆着的,不然俱文珍又怎么会找上你?” “呵,其实我也没这么大能耐,不过就是为了阿瑶的事儿愿意试一试,就是因为有了这个把柄,俱公公才觉得我能任他使唤,可惜咱们也是对阿瑶的事儿一点把握也没有。”赵卿欢说得有些气馁,觉得好像最近真的做什么都不太顺风顺水。 “这些不是应该让十一郎去操心吗?”梅遇笙一听就念叨道,“既十一郎也有求于你,你大可以放宽心的。” 赵卿欢闻言瞪了梅遇笙一眼,“让十一郎接受无非是因为我怕你心里不舒坦,你倒有意思,是以为我真想做甩手掌柜?”见梅遇笙闻言连连摇起了头,赵卿欢又道,“不过说正经的,昨日十一郎同我讲到蓟国公也对江家有兴趣的时候,我倒真想到一件事儿。” “什么?”梅遇笙好奇了。 “十一郎同我说,白居易和元稹最近时常出入秦府,他们似乎有想鼓动秦老生参与新乐府之革的意思。” “秦家?”梅遇笙有些不明白,赵卿欢刚才不是还在说江家的事吗,怎么突然又会说到了秦家。 可赵卿欢却点头道,“对,就是秦家,你应该知道的,蓟国公那儿是想把秦家的小娘子说给江栩的。那如果秦家真的有意想参与新乐府之革的事情,那就说明秦家上下是提倡新乐府之革的,而说道新乐府,我脑子里便想到了一个人。” “沈拓?”待赵卿欢话音刚落,梅遇笙竟心有灵犀的脱口而出。 赵卿欢惊讶的瞪大了眼睛张开了嘴,半晌才喃喃回神道,“你……怎么知道……” “整个刑部都知道沈侍郎和元稹是异姓结拜的兄弟啊。”梅遇笙咋舌道,“不过其实他们俩性子倒真是天差地别的,就是身上那股子气势也差了十万八千里,一个武一个文,站在一块儿看着倒也是有趣。” “所以你觉得若咱们把秦家娘子说给沈侍郎,可行?”赵卿欢倒并不在乎沈拓和元稹私交如何站在一起是不是有趣,毕竟昨儿东方旬把秦娘子的事情同她说的时候她脑海中就已经隐约有了这样的念头,而如今她才一开口梅遇笙就猜到她心中暗念的人,赵卿欢便更觉得若是把沈拓说给秦娘子,似乎真的是个不错的念想。 “你这是又想在半路截蓟国公的胡呢?”梅遇笙朗声笑道。 “什么叫截胡。”赵卿欢却并不苟同,“说媒的门道自不用我和你多费唇舌,咱们现在只要弄清楚,是不是秦家本身就看中了江家,若是,许咱们成功的机会便小些,可若不是……便就仗着沈侍郎和元拾遗私下的关系,那可不比江小四郎要更合适吗?” “那你就确定沈拓一定会点头?” “还没去说呢你又怎么知道沈侍郎一定会摇头?赵卿欢有些不乐意了,“说起来我本也欠着沈侍郎一个人情,若秦家的事儿能成,也算是了却了我的一个心念。” “那你就不怕得罪了蓟国公?”梅遇笙收了收搂在赵卿欢腰间的手,促狭道,“还是你笃定了我一定会帮你善后?” 他手势亲昵,不过轻轻的一撩拨,便惹得赵卿欢一阵脸红气喘,当即就连连挣脱了他的怀抱抖着声音道,“我……我同你说正经的!” “我也在同你说正经的呀。”梅遇笙得了便宜还卖乖,忽而一脸正色的双手环胸道,“你这念想也不是不可行,不过却不能擅自而行,毕竟这里头,秦家的本意是格外重要的,若他们一心是冲着江家去的,那沈拓的事儿我觉得不提也罢,至于江栩最后花落谁家,那就各凭本事了。” “我知道,所以不是想让神通广大的梅九郎去打听打听么。”赵卿欢冲梅遇笙皱了皱眉,一脸的理所当然。 梅遇笙见状,心头一热,顿时失笑着一边叹气一边摇头道,“那说道神通广大呢我是愧不敢当的,毕竟最近几桩大事儿中,确是没我什么功劳的。” “什么意思?”赵卿欢不解。 “永和宫里来话了,秋妃娘娘让你明日过了午时进宫,说是有要是相谈。”梅遇笙嘴角含笑,字正腔圆的,一看就是知道了什么内部却故意瞒而不语只想吊人胃口的! 第一百二十二章 夏意渐浓 上 赵卿欢觉得,有的时候人与人之间的相处真是奇妙。即便昨日到了最后她走的时候梅遇笙都不曾告诉她秋妃娘娘今日宣她进宫是所谓何事,且也不知这事儿是好是坏,但不知怎么的,赵卿欢从梅遇笙嘴角的那一抹欲擒故纵的笑意中就能猜出秋妃娘娘宣她,定是为了云千素的事儿,且这事儿多半是成了! 是以今日一早赵卿欢进宫时心情倒是格外的轻松,也不似之前那般扭捏不自在,可她却没想到,这在宫城门口候着她的,竟然会是梅遇笙自己。 “九郎是怕我半路又稀里糊涂的跟着什么人走了吗?”但许是因为有了之前半路被俱文珍带走的经历,所以赵卿欢这会儿对梅遇笙这亲力亲为之举甚觉暖心。 梅遇笙闻言果然瞪了赵卿欢一眼,一脸不悦道,“是啊,就属有人脑子简单,总以为这深宫内院安全的很,送羊入虎口的事儿是不会发生的。” 赵卿欢闻言抿嘴就笑,顺势指了指前头道,“永和宫就在前面,九郎若是忙,送我到这儿即可。” “苏先生走了吗?”梅遇笙说着便缓缓的停下了脚步。 赵卿欢点头,“走了,昨儿晚上细细的问了我顾御史的事儿,你知道,我与顾御史相熟,是因为师父和顾御史的母亲是旧识故友,关系一直很好。师父知道圣人赐婚的事儿担心了好久,昨儿一直嘱咐我要多宽慰宽慰顾御史。”赵卿欢说着说着便小心翼翼的抬起了眼帘飞快的看了一眼梅遇笙,见他神色平静并无心生不悦的模样,便深吸一口气继续道,“不管是谁,但凡有心,都看得出赐婚一事的轻重,师父这样嘱托,我也是能明白她老人家的用意的。” “你怕我吃味儿?”梅遇笙说着便定睛看向了赵卿欢,眉眼间全是藏都藏不住的笑意。 这下便轮到赵卿欢浑身不自在了,“什么吃味儿,有什么味儿可吃,我怕你……”可说着说着她却觉得自己的话都变了味道,当即就赶紧打了住,连连转了话锋硬装着理直气壮道,“我是想师父既然也放心不下,那顾御史这儿,咱们能劝的就再劝劝,免得他回头一根筋转不过弯来做了什么傻事,牵连了家人,可不是闹着玩的。” 梅遇笙闻言,但笑不语的点了点头,然后便目送着赵卿欢落荒而逃一般的转身就跑进了永和宫。 ※※※※※※※※ 虽已不是第一次来永和宫拜会秋妃娘娘了,可这一次赵卿欢却依旧的谨慎仔细,是以这一路由侍女引进内殿,她都是低眉垂首目不斜视的,直到见了跪坐在玉案边的秋妃,赵卿欢方才徐徐不急的抬起了头,郑重其事的对着秋妃便是一拜。 “赵娘子不必多礼,来,坐吧。”秋妃笑着让赵卿欢平了身,然后示意赵卿欢落了座。 待赵卿欢跪坐稳当以后,秋妃便开门见山道,“今日让娘子过来,是想同娘子说一说云娘子的事儿。” 赵卿欢闻言便是眼前一亮,可到底还是压下了心中的惊喜,只沉着冷静的回道,“娘娘请言。” 秋妃看着她宠辱不惊的模样,满意在了心里,笑意便渐渐的露出了唇角,“说来呢也是天时地利人和了,衡阳公主的事儿你也是知道的,皇上痛失皇妹,总觉宫中少了一些欢愉之气。前几日皇上在永和宫留宿,同我彻聊一宿,我寻了个机会便将云娘子的事儿同皇上提及了一二,皇上心中颇有感叹,说了一句‘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的话,随后还沉默了许久。” “皇上真的愿意成全云娘子?”听秋妃这样一说,赵卿欢即便再镇定也有些忍不住了。 秋妃见状微微的点了点头,随即又道,“所以隔日趁着皇上得空我便去了一趟御书房,云娘子名满洛阳,皇上也是略有耳闻的,她满腹才情落笔如神,皇上惜才,一听就倍觉惋惜,当即便同我说,让我务必促成姻缘。” “娘娘……”赵卿欢一听有些不解,“皇上让您促成……” 秋妃看着一脸迷糊的赵卿欢,伸出手就拍了拍她搁在玉案上的手道,“你别急,听我慢慢说。”秋妃说着,还冲一旁的侍女使了个眼色,侍女见状连忙心领神会的端上了冒着热气的花茶,小心翼翼的搁在了赵卿欢的面前。 秋妃随即满意的冲那侍女一颔首,然后对着赵卿欢继续说道,“皇上考虑的也不无道理,皇上觉得,要促成云娘子的事儿,关键还在方家。若皇上一纸圣意下去,方家确实不敢不从,可娘子你也是说媒出身的,难道会不明白强扭的瓜不甜这个道理?皇上说了,既要指婚,那最终还是希望能促人良缘得人美誉的,若回头事儿办了可却闹得方家鸡犬不宁,岂不是得不偿失?” “那娘娘的意思是……”赵卿欢好像隐约有些明白了秋妃的意思,可又不是非常的确定。 “我的意思是我要先把云娘子收做义妹。”秋妃快人快语,直言了当。 “义妹?”赵卿欢一听不由惊呼了一声。 “方家不就是嫌弃云娘子的出身吗?可这天下之大,出身又哪儿是自己能挑的?”秋妃说这番话的时候,颇有些感同身受之意,“不过呢,方家是百年的书香门第,杏林尊户,按说他们族里的长辈有这样根深蒂固的念头也是没错的。想云娘子乃一介孤女,又是被方家收养在檐下,怎么都是名不正言不顺的,你说她是方家的侍女呢又不像,可你说她是方家的养女呢也不是,这不上不下的身份杵在那儿,确实也是让人难办。可既然咱们知道问题所在,那就先把最主要的问题给解决了,后头的事儿不就好办了吗?” “可这义妹……”赵卿欢还是有些不明白。 但秋妃却笑道,“娘子可别小瞧我说的这个义妹的身份,既我开口要认云娘子为义妹,那就是要开祠上香结拜为证的。且我认了云娘子以后,皇上还会赐云娘子一个公主的别号,虽这别号是虚的,得不来什么实惠的好处,可从此以后,外人见了云娘子也要尊喊她一声公主,哪怕是个虚衔,但也足以够压住方家人的嘴了。” “娘娘!”赵卿欢一听再也坐不住了,当下就直起了腰身跪了下来,重重的冲秋妃磕了一个头以后难掩激动道,“娘娘善举必得善报,回头我一定让素素进宫当面叩谢娘娘!” “你这是做什么!”秋妃见状有些哭笑不得,连忙让侍女将赵卿欢搀扶了起来,“你也别那么激动,其实这事儿我是一心想参合进来的,但我既然参合了,就没想着要把它给办砸了。收云娘子做义妹的事儿其实最开始还是皇上出的主意,只是后来我把这主意给细化了。毕竟这最终咱们要做的还是促成云娘子和方郎君的一段姻缘,所谓义妹,也就是顺手的事儿。” “娘娘宅心善念,这是素素的福气,如今听娘娘这一席话,我便觉得之前自己还是把问题给想简单了。”赵卿欢说着不由定睛凝望了秋妃一眼,心中一片波澜起伏。 “你是关心则乱,云娘子有你这样替她操心着的姐妹,也是她的福气。”秋妃说着端起了手边的茶盏轻浅的啜了一口,甘润了嗓子以后便又说道,“眼下既你也觉得这法子可行,那过两日我便下帖宣了云娘子先进宫一趟。这事儿要办其实也是快的,我昨儿还在翻黄历呢,下个月初三和初七都是好日子,回头我就让内务署的人着手去办,你看这结拜请缘的事宜咱们就摆在灵阁寺如何?” “娘娘想的周到!”赵卿欢闻言自然没有异议,连连点头附和。 秋妃见状,也欣慰的笑了笑,随即又道,“说起来下个月十五就是魏川和怡秀大喜的日子,赵娘子你回头一定要赏光去喝一杯喜酒啊。” “娘娘您太客气了,之前林娘子有差人给我送来过私信,也说了日子定在了六月十五,还说到时会给我派帖子的。其实我本是想趁着得空先去看一看林娘子的,可后来公主她突然……这事儿便就耽搁了。”赵卿欢和衡阳私交甚好在秋妃面前早已不是什么秘闻了,是以这会儿赵卿欢便是有一说一了。 秋妃一听,不由的也摇了摇头叹气道,“逝者已去,你也要节哀。不过这事儿皇上也不会善罢甘休的,如今朝廷正在整兵,皇上要攻克南诏之议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赵卿欢闻言,点头笑了笑,却聪明的闭上了嘴不予多言。毕竟,心念公主是私事,在秋妃的面前她可以毫不忌讳直言不怠,但大唐要攻打南诏却是政议,这里头的话,秋妃可说,但她赵卿欢却是绝对不能随意妄议,多有赘言的。 第一百二十三章 夏意渐浓 下 不过这日出了永和宫,一路上,赵卿欢却一直在暗中庆幸自己的偏运了得,以至于当小良子将她带到了东明阁后,赵卿欢见到梅遇笙的那一瞬间,竟高兴到忘乎所以的一下子就抱住了梅遇笙的腰身,笑得格外明媚灿烂。 “这是怎么了?”自从衡阳出事以后,梅遇笙就没见到过赵卿欢笑得这么开心的。 “素素的事儿成了!”赵卿欢半是开心半是感动,搂着梅遇笙的腰一个劲儿的在发抖。 这样的结果是梅遇笙早就预料到的,可面对赵卿欢鲜少的投怀送抱,梅遇笙却没有拒绝的道理,闻言便佯装吃惊道,“秋妃娘娘办事还真是让人不得不佩服呢。” “这次我可是歪打正着的。”赵卿欢一听就扬起了头,这才发现梅遇笙那张略施薄粉的脸正明晃晃的横在她的额上,一双深幽的双眸正一动不动的盯着她猛瞧,似下一刻就会侵上她的双唇一般。 赵卿欢心中大惊,连忙抽出右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咿咿呀呀道,“松……松开……” 梅遇笙朗声大笑了起来,“你倒是恶人先告状呢。” 赵卿欢脸涨得通红,紧紧的咬着牙瞪了梅遇笙一眼,这才小心翼翼的四下环顾了起来。 梅遇笙见状更乐了,“若是有人,也已经看完戏了,你这后知后觉的,分明早就让人饱了眼福。说吧,不过是和秋妃娘娘谈妥了素素的事儿,怎么就高兴成这个样子了?” 赵卿欢自认调侃不过他,便是使了坏的伸手就在梅遇笙的手臂上狠狠的掐了一把,然后在他的一阵吃痛声中才气定神闲的开口道,“秋妃娘娘点头了素素的事儿你肯定早就知道了,却还在这儿同我装不知情,真是没意思。” “天地良心。”梅遇笙一边使劲的揉着被赵卿欢掐过的地方一边失笑道,“我是知道素素的事儿成了,可却也瞧不出这里头有什么值得你这般兴奋的,还有,你说歪打正着是什么意思?” “娘娘要收素素做义妹的事儿你知道吗?”赵卿欢狐疑的看了一眼梅遇笙。 梅遇笙一愣,正色摇了头,“还真不知道。” 赵卿欢闻言心中便乐了,随即便原原本本的将之前秋妃同自己说的话同梅遇笙说了一遍,然后又道,“我之所以说这次是歪打正着,主要是因为之前咱们都把心思放在了娘娘给皇上吹枕边风的点儿上,咱们以为只要娘娘说的动人,皇上或许就会开口指婚,可我们都没算到素素的事儿竟是先让娘娘动了心的。” “你是说……” “这些本是背地里的话,搬不上台面,但你想,娘娘是何等出身?于娘娘而言,素素与明柳先生的事她曾几何时也差一点就要经历了。娘娘之前被皇上纳入宫中,身上背着的可是叛军之妾这么个尴尬的身份,当时朝堂议论纷纷,如不是皇上力压,又怎会有今时今日的这等尊贵。也正是因为有了娘娘这样的感同身受,素素的这件事才算是真正的起死回生了。” “这样的话,在我跟前说过就成了,回头素素面前,就不要再用这样的说辞了。”梅遇笙溺宠的伸手刮了一下赵卿欢的鼻尖,眼里的欢喜满的几乎都要溢出来了。 赵卿欢一愣,刚刚平复了一些的脸色顿时又烧红了起来,“我……我怎么会不知、知道,就是因为……是你我才、才说的……” 梅遇笙但笑不语,心中却是一片了然。 云千素和方绥之的事前后折腾了这么多年,到了最后,就在所有人都准备放手不顾的时候,赵卿欢竟就这么莫名其妙的把其中最难办的一个问题给解决了。正如她自己所言,这事儿本就歪打正着,可能是因为真的是时机正好,也可能是因为秋妃欠了赵卿欢一个人情想还,但不论如何,终还是促成了有情人,这已经是最令人觉得欣慰和满意的一个结果了。 ※※※※※※※※ 菡萏为莲,茉莉来宾,六月的天似孩儿的脸,不过眨眼工夫,说变就变。 赵卿欢抬头看了看如倾盆倒下来一般的大雨,又转头看了看站在一边面色无波的东方旬,不由笑道,“十一郎素来都是这般心如止水的吗?” 东方旬一愣,扭头问道,“什么意思?” “换做一般人,出门的时候艳阳高照的,不过看了一座宅子的功夫就下起了这么大的雨,且眼下这没有伞没有蓑衣的被困在屋檐下,总也是要怨声载道几句的吧,十一郎倒仿佛什么事儿都没有一般气定神闲的。” “你说的是禾煜和小九吧。”东方旬勾了勾嘴角,“人欲浮面,总不是什么好事儿,这喜怒哀乐还是更适合掖在心中独自回味的。” “那多没乐趣?”赵卿欢不敢苟同,却突然又好奇道,“说起来十一郎之前都是带着面具的,如今出门倒省了这一步?” “如今你们是友,不需要这些虚的。” 赵卿欢一愣,忽然感叹什么人说什么话其实很有讲究呢。这同一句话,若搁在禾煜和梅遇笙的口中,只会让人觉得意有调侃,但偏偏东方旬说出来,竟让赵卿欢觉得荣幸之极,暖心有余。 是以当下她便正色问道,“那方才两座宅子十一郎觉得如何?”一息阁要设分阁的事儿赵卿欢是一直在抓紧物色的,无奈好的宅子实在不多,是以兜兜转转了将近一个多月,赵卿欢也不过就拿出了两处来给东方旬挑。 “娘子觉得哪一座好?”东方旬抬头看了看雨势,将问题重新丢给了赵卿欢。 “万年县的这一处呢地势好些,四通八达,进城也格外的方便,唯独有些不好的就是小了一点,坐东朝西,朝向也不太好。长安县的这一处呢朝向好宅子宽大,但就是稍有些偏,路没有万年县的这一座好找。” “就长安县的这一座吧。”待赵卿欢话音刚落,东方旬就落锤定音了,“咱们也并非是要开门做生意,远近倒是无所谓,但人来了,看着宅子好,便会觉得咱们这儿是个说话谈事的好地方。” “我懂,门面功夫要做到位。”赵卿欢附和道。 “娘子也是越来越上道儿了,回头小九出了宫,你们两个双剑合璧,只怕长安城里的私媒都要上街要饭去咯。” “十一郎说笑了,你我也都是靠嘴皮子谋生的,哪里会不知道营生营生最忌讳的就是一竿子打死一船人的道理。” “娘子心里清楚,也要时时刻刻盯着小九才是,他最喜乱来,眼下估计唯有娘子才能让他安安分分的心服口服了。” 赵卿欢见东方旬就梅遇笙的事儿越说越顺溜了,心里不由一阵阵开始发虚,便连忙截了他的话茬转了口问道,“说起来十一郎是不是已经约好了江小四郎过两日要去围猎?” “是,就是明儿。”东方旬点了点头。 “十一郎可有把握?”赵卿欢闻言双眸便是微微一睁,翘首等着他的下文。 哪知东方旬却悠哉悠哉的回道,“娘子切莫着急,我与江小四郎的围猎本乃私约,既是私约,就不能开口和他谈媒妁一事,不然顾此失彼,难免让江小四郎觉得我公私不分,若是就此断了往后的交情,吃亏的还是我们啊。” 赵卿欢一听也觉得不无道理,便连忙谦言道,“是我冒失了,让十一郎见笑了。” “娘子的心思我明白,毕竟文家和江家的事儿不单单只是简单的说媒保亲这么简单,娘子放心,我心里有数。”东方旬稳重的冲赵卿欢点了点头,然后又道,“不过娘子似有意撮合沈侍郎和秦娘子?” 赵卿欢对着东方旬并没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闻言就说,“六月十八在沾琉台有个茶会,是薛涛先生发起的,我请薛先生给秦娘子下了帖子,邀她一块儿来畅言新乐府。” “沈侍郎应该也会在场吧?”东方旬明知故问。 “我只是想试试看,毕竟若是志同道合,那自然能聊上,反正按着九郎暗查的消息来看,秦家请媒,也并非就是直指江家的,那如果秦家娘子中意沈侍郎,这事儿就有可谈的余地,可如果两人彼此也是看不上眼的,那……” “那就当多交了一个朋友吧。”东方旬倒是从容的很,“娘子和我一样,都是见多了的,有的时候两个人有没有缘分一眼就知道了。” “那依十一郎之言,你觉得秦家小娘子和沈侍郎般配吗?” “郎才女貌,门楣相当,自然般配。” 赵卿欢一听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十一郎这是在打发外行人呢。” 东方旬闻言嘴角溢出了一丝浅浅的笑意,眼梢柔和道,“娘子明白我的意思,在娘子面前我也不敢班门弄斧,素素的事儿娘子就办的格外的漂亮,明柳先生在我面前已经不止一次夸过娘子了。” “听说……五夫人又去画坊闹过一次?”一听东方旬说起了云千素,赵卿欢自然而然就念叨起了五夫人。 可东方旬却淡然的摇了摇头,然后抬头看了看渐露蔚蓝的天际忽然说了一句完全不相干的话,“明日素素就要上灵阁寺去和秋妃娘娘行结拜请缘之礼了,希望……明日不要下雨才好!” 第一百二十四章 龙凤成双 上 秋妃娘娘收云千素做义妹,上灵阁寺行结拜请缘之礼一事是皇式,外人不予参与,所以那一日秋妃差人来翎竹苑接走的只有云千素一人,便是连赵卿欢都每份参与其中。 裴苑见了不免艳羡,瞧瞧的附在赵卿欢的耳畔道,“以后咱们见了云娘子,是不是要喊她一声公主啦?” 赵卿欢笑着摇了摇头道,“在外应该是要改口的,不过私下也就无所谓了。” “听说皇上还要赏云娘子一个封号呢。” “那些也都是虚的,不过就是为了堵住方家人的口罢了。” “哦对了!”裴苑一听便忽然紧张的问道,“今儿是不是方五夫人要来咱们这儿?” 赵卿欢点头道,“是明柳先生约的她,想来先生应该和五夫人已经摊牌了,今日她来,应该是来同我换庚帖的。” “云娘子的事儿回头是由师姐你来打点吗?”裴苑有些诧异,不过想想云千素乃一介孤女,身后没有娘家,若成亲大事由赵卿欢来打点其实也并不奇怪。 “具体谁来打点还不曾定,不过总要有个人出头来做素素的娘家人的,也不能一上来就让五夫人进宫去和秋妃娘娘讨说法,那前头的事儿我就先揽下了,往后种种也总是要给秋妃娘娘过目。”赵卿欢说的格外有底气,如今由秋妃在云千素的身后撑着,一个五夫人自然也就不在话下了。毕竟……秋妃娘娘的身后,那站着的可是当今的圣上。 “哦对了师姐,我听说……”裴苑闻言就眨了眨眼,一脸欲言又止的模样,“我听说顾家已经去严尚书家下过帖子了。” “庚帖吗?”赵卿欢一愣,心想顾、严两家这喜事做的倒是没声没响的。 裴苑抿嘴点了点头,“消息是连贺说出来的,应该**不离十。 不过就是没想到顾大哥竟会……点的下这个头。” 赵卿欢闻言瞪了裴苑一眼,“不点头等着被砍头吗?”见裴苑闻言咋舌一笑,她不免又语重心长道,“按说你和连贺这样,其实随时都能摆酒成亲早定姻缘的,可师父和我的意思还是应该再缓上两年,一则怎么说也要等连贺先置办好了宅子再稳几年脚跟,二则就是你这个毛躁不沉的性子也真是要好好改一改才是!” “我又怎么了嘛……”裴苑一听就嘟囔起了嘴。 “方才那话是这样随口可以往外说的吗?”赵卿欢就是气裴苑不长脑子,“顾御史的处境你看不懂吗?若今日你不过是个寻常小老百姓也就罢了,可你也是官媒衙门里为官的,御赐的姻缘,顾御史脖子上是有几个脑袋能和皇上叫板抗旨的?” “我……”裴苑自知理亏,不由缩了缩脖颈道,“我不过是替顾大哥惋惜,毕竟公主也才走了没多久。” “再惋惜,你也不能这么说!”赵卿欢加重了口气,“以后这样的话不许再让我听见了,你要多学学连贺,说话做事过过脑子,如今我不在衙门,你别什么事儿都让连贺帮你兜着。” “我知道啦。”裴苑撇了撇嘴,认错倒是认的很快。 赵卿欢见状不由的叹了口气,正想再耳提面命裴苑几句,染婳忽然碎步而入,神色略慌道,“娘子,方家五夫人来了。” 裴苑一听如临大赦,连忙冲赵卿欢拱手道,“如此我就先去衙门了,师姐你自求多福哈!”说罢便是头也不回的就窜进了偏门,一眨眼的功夫就消失在了赵卿欢的视线中。 赵卿欢见状差点笑出了声,终还是无奈的摇了摇头后方才让染婳折身去请了方五夫人进来。 这第二次见方五夫人,赵卿欢并没有察觉出和第一次有什么不同。即便如今众人很快就要尊称云千素一声“公主”了,可五夫人身上依然有一种傲然不亲的姿态,那举手投足间透出的全是宅门主母的不可一世。 “本也想不出什么地方有比我这儿更合适的,就是又要让夫人这般折腾的跑一趟了。”趁着染婳上茶的空当,赵卿欢客随主便的先寒暄了起来。 五夫人手中捏着一块绢帕,闻言抬手抵了抵鬓边的薄汗,冷着嗓子道,“娘子好本事,竟能用三寸不烂之舌说动秋妃娘娘收了素素做义女,娘子对素素的这份情谊,只怕素素这辈子是还不起咯。” “我与素素一见如故,更感动于她和明柳先生的一往情深,人心都是肉长的,当年夫人将素素收留在身边,教她诗词歌赋,传她处事之理,我以为,夫人也是把她当亲人一般看的。” “若真是亲人,便不会给自己人难堪。”五夫人眉眼一挑,神色不悦。 “我不懂,这两情相悦为何在夫人眼中就成了与人难堪?”今日的赵卿欢底气十足,面对方五夫人她自然能将话圆的比上一次更漂亮,“我知道夫人心结何在,若明柳先生迎娶了素素,那夫人想和方家亲上加亲的念头就散了,可夫人却不想想,先生清寡一世,若不是真心喜欢素素,又怎会到现在还孑然一身?如果明柳先生真愿意讲究,夫人早就成了先生的亲家,又怎会还有现在这样和我对坐辩理的机会?” “呵……论口才,我自然是说不过赵娘子的。”五夫人闻言神色一僵,堪堪的就别过了头去。 赵卿欢见状,趁胜追击道,“如今有秋妃娘娘出面,圆了明柳先生和素素只盼深情相守的心愿,方家上下自然也都明白娘娘的用心,难道夫人还想在这个时候跳出来与众人为对吗?” “你……” “不瞒夫人,今日请夫人过门一聚,是明柳先生的意思,却也是我摆脱先生的。”见方五夫人闻言一愣,赵卿欢又道,“按说明柳先生的婚事自有方家老夫人操心,夫人是先生的嫂子,左右也是轮不到夫人来前后打点的,可是……素素自幼成孤,无父无母,当年若非夫人,也就没有今日的洛阳才女云千素,是以秋妃娘娘的意思是,夫人愿不愿意做素素的娘家人,亲手送素素上花轿?” 这一招釜底抽薪的办法赵卿欢之前是和方绥之提过的,却不曾同秋妃说过。 其实按着秋妃的意思,素素成亲上轿之时,她能坐镇翎竹苑,而素素出嫁,自然也是应该从翎竹苑走的。 可是赵卿欢却觉得解铃还须系铃人,即便素素成亲以后并非要日日伺候方五夫人,可两人作为妯娌,只怕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若五夫人心中的结一直不散,只怕素素以后再方家……至少是在五夫人的面前就很难抬起头来。 毕竟云千素被秋妃娘娘收作义妹这件事看着是冠冕堂皇的,可里头的门道方家人却都是心知肚明的。这事儿说穿了走的不过是个情面,左右还是因为秋妃娘娘如今正得盛宠,云千素或者说是赵卿欢才有机会钻了这个空子,而说到底,云千素的身份其实一直都没有变过。 是以在赵卿欢话音落下以后,五夫人就失声笑了出来,“这是秋妃娘娘的意思呢还是赵娘子你的意思呢?” “夫人聪明,什么都瞒不过夫人。”赵卿欢垂眸笑了笑,忽而又抬头道,“只是这一次夫人都猜错了,这是素素的意思。” 方五夫人闻言,那一抹略带冷意的笑容顿时凝在了嘴边。 “不瞒夫人,自我与素素交心以来,素素从未在我的面前说过一句夫人的不是,夫人阻拦素素和先生的事儿,也是因为有一次我在沉香榭不小心听到了侍女们的私谈才得知的。我明白,这世上,素素最不愿意伤了两个人的心,一个是明柳先生,另一个就是夫人您。但缘起情深,却不是人心能控制呢,素素这些年艰难一人,其实早就想好了终身不嫁入寺做姑子的准备,是以最开始我进宫去找秋妃娘娘讨主意的时候,左右都是瞒着她的。” “你少在我面前替她说好话。”五夫人闻言神色微僵,表情渐渐不自然了起来。 “今日一过,秋妃娘娘很快就会着手素素与明柳先生互换庚帖的事儿了,这事儿圣人也只点头赞誉的,直言此乃‘天赐良缘’,我早已没有必要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来征得夫人您的同意了。”赵卿欢见状,却淡淡的摇了摇头道,“我之所以今日想替素素见一见夫人,就是希望夫人能明白素素的一番苦心,很快的,她与您就会成为妯娌,妯娌相见,若心有怨气,那素素难为,您也难为,毕竟素素和先生的姻缘已定,夫人即便心有不甘,可也无能为力,既然如此,为何不试着去想一想从前您与素素的那一段情分?” “娘子说了这么多,无非是希望在成亲这件事儿上,我不要再继续从中作梗罢了。” “夫人还有何梗可以做?”赵卿欢忽然加重了语气,“若要论关系,夫人不过是素素以后的嫂子,方老夫人还不曾发话,夫人又有什么资格来对素素和先生的婚事品头论足?而若要论身份,在人前,夫人还要唤素素一声公主,谁高谁低,谁大谁小,其实早已一目了然了,夫人聪慧敏锐,这点道理总不会想不明白吧……” 最快更新无错小说阅读,请访问手机请访问: 第一百二十五章 龙凤成双 下 @@2015代码优化:程序动态载入全部改为静态类,大大降低了cpu使用频率。 2015新增功能介绍:新增自动修复错误功能,无人值守修复错误。动态代理ip,不怕封ip了,生成带分页的章节,可以采集带分页的章节,全站自定义路径,功能多多,不一一介绍。 完美支持1.8系统,新增自动获取代理ip,采集邮件报告(推荐qq邮箱,用手机就可以看到采集情况)。 2015高级授权功能介绍:seo(邻居列表,推荐书籍列表),采集方面(章节自动修复,无视一切防采集,无需配合php列表外挂,自动修复章节名称),防采集方面(生成自定义虚拟章节)。 2015新增工具介绍:超级自动修复,全站生成html。@@ 第一百二十六章 一江春水 上 当天晚上,赵卿欢一直到戌时才等到一身华服手捧漆盒的云千素从宫里回来。 两人见面,不由的都有些激动,一时之间,竟就这样分杵在堂屋的里外,皆在等着对方先开口。 是以染婳见状,不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云娘子今日去宫中走了一遭,回来竟拘谨的连话都不敢多说了。” “哪儿啊!”云千素闻言脸颊一红,然后连忙跨步上前,一手托着漆盒一手连连拉住了赵卿欢的手,半晌才眼眶红红的哽咽道,“小欢,谢谢你!” “谢什么。”赵卿欢轻轻的摇了摇头,一边拉着云千素落了座一边说道,“我知道你这会儿一定有千言万语想说,要谢的人也格外的多,可是这两日你若进宫,就千万别提方家的事儿,这事儿我会让梅公公去提醒明柳先生的。毕竟……这开头是咱们这边铺的路,但往后要成事儿,却没得还让咱们继续出力的,到底是明柳先生娶媳妇呢。” 见了赵卿欢这般义愤填膺的模样,云千素了然的抿嘴一笑,然后将盒子一摆,郑重说道,“其实我一个时辰以前就出宫了,是明柳在宫门口接的我,我们一路聊了许久,路上便有些耽搁了。” “啊?”赵卿欢一愣,“那先生怎么没和你一道进来坐坐?” “他说今日空手登门不好见你,改日一定随礼而来。” 赵卿欢闻言不免额冒细汗,“先生太过客气了,这……” “小欢!”可云千素却利索的打断了赵卿欢的话道,“我和明柳的这件事儿你当承重礼,推脱不得!你方才话里的意思我明白,不过明柳和我说,一过七月,他就会入宫向秋妃娘娘提亲的,这事儿他已经和家里透过口风了,这两日,方家那里必定人心多动,他觉得自己必须还是要坐镇家中比较妥当,免得这好不容易被你争取来的机会又被人给搅和黄了。是以他这两日都不曾出府,所以你可能也有些误会觉得他并不重视此事。” 赵卿欢闻言,轻轻的拉住了云千素的手道,“你知道,和你,我从来都不说虚言,早上的时候,五夫人来过了。” 云千素一愣,“她又来闹了?” 赵卿欢摇头笑道,“到底是心有不甘的,她若不来,我反倒觉得不安心,她这一来,我倒放心了。” “这话怎么说?”云千素被赵卿欢说的有些糊涂了。 “你说先生这两日坐镇家中,那我猜想,五夫人今日来翎竹苑一事先生肯定也是知情的,可先生没有阻拦,那就说明先生信得过我。世上姻缘难牵,五夫人心里的结我明白,她会愤愤不平也是在情理之中的。她来一趟也好,左右就能知道如今你和从前的身份已大不相同了,她若想要再欺着你,便要抬头看看宫里秋妃娘娘点不点这个头了。可是……你与她到底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咱们这个开头虽开的漂亮,可来日等你嫁入方家,却依旧是方家最势单力薄的一个,若这时候五夫人再暗中给你使绊子,那你这新妇之路可就不好走了。” “小欢……”云千素动容的微颤了唇,此时此刻,她真正感觉到了一股身在娘家的温暖,毕竟这样的话,想她这一辈子,怕只能在赵卿欢这儿才能听到一二了。 “即便你上有秋妃娘娘庇护,左右又有先生替你周全,可是方家上下都是你的长辈,以后能不能立足却只有看你自己了。秋妃娘娘这把‘令箭’你能用,却不能随心所欲的用,这一点你心里清楚,方家也是清楚的。”和云千素的话匣子一打开,赵卿欢满肚子的关照就收不住嘴了,“我今日对五夫人也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送她走的时候染婳也在问我,何苦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还要和她闹的不愉快,但我却觉得人心都是肉长的,咱们在她面前是不能挑事儿,但也绝对不能服软,要让她知道我们愿意敬她,可也不会怕了她。” “你的意思我明白。”云千素由衷的笑道,“你放心,等回头嫁进了方家,我一定不会让自己为难的。”云千素说着反手紧紧的握了握赵卿欢的手,然后大大的松了一口气又道,“对了,你晚上吃的什么,厨房里可还有什么能下肚的填食吗?” “秋妃娘娘没留你用晚膳吗?”赵卿欢闻言一愣。 云千素却不好意思的抿嘴道,“自然是留了,可你知道,陪着娘娘用膳,我哪儿好意思下筷,且娘娘高兴,开了酒同我对饮了几杯,这会儿酒气散了我就更觉得饿得慌了。” 赵卿欢闻言连连笑着喊来了染婳,一边催着她赶紧去厨房蒸两张米饼热一碗清汤来,一边又问道,“对了,说是皇上今日会给你一个御赐的封号,是什么?” 云千素一听便伸手取过了自己捧回来的那只漆盒,仔细的打开以后从里面拿出了一块通体灵透的玉牌,然后递给了赵卿欢。 赵卿欢接过一看,见玉牌上端端正正的阳刻着“丹青”二字,不由扬眉笑道,“皇上这封号赏的有意思。” “今日我随秋妃娘娘回永和宫以后皇上就过来了,亲手赏了这玉牌给我,还说仔细想了半日,便觉得没有哪两个字能胜得过‘丹青’这个封号了,竟还说我是实至名归,闹得我当场就臊红了脸。”云千素说着说着又不好意思的干笑了起来。 可赵卿欢却觉得圣人这话说的格外的有理,当即就反驳道,“皇上说的没错,‘丹青’二字你本就当之无愧,看来皇上想这两个字也是费了神的,毕竟明柳先生盛名在外,皇上怎么都是要抬一抬你的。” “你也调侃我!”云千素一听娇嗔的瞪了赵卿欢一眼,连忙转了话题道,“对了,你今日不是说要去长安县定宅子的吗,可还顺利?” “顺利的。”赵卿欢说着便把在长安县遇着沈拓的事儿也一并告诉了云千素,最后还尴尬的说道,“我确实没想到沈侍郎也是个心思细腻的,我不过左右才说了几句话,他竟就猜出了我话里的意思,当时也就我和他两个人,闹的我直想找个地缝儿钻呢。这搁在以前我左右还有个正经的媒官身份,可现在这官不官私不私的,索性沈侍郎也是个性子朗然的,不然我还真不好收场呢。” “你想多了,沈侍郎也并非那种会动小心机的人,不然他也不会当面同你直言你的心思。” 而就在云千素说话的时候,染婳已经端着热好的清汤和米饼走了进来。云千素鼻尖一扬,一股糯香就飘然而来,惹得她食指大动,当下就不顾烫手的拿起一张饼撕了一瓣就放入了口中。 “你慢点儿吃。”赵卿欢见状哭笑不得,连连将热汤推到了她的面前,然后便继续说道,“不过呢其实这样和沈侍郎说开了也好,毕竟薛先生那里我之前就已经写信和她通过气了。” “通气?”云千素正在喝汤,闻言便微微的抬了抬头,见赵卿欢点头附笑,她不由好奇的搁下了汤碗问道,“素闻薛涛薛先生性子洒脱堪比男儿,不过听说她鲜少入长安城,这一次怎么会在沾琉台设宴的?” “其实师父这次突然来长安,除了之前翻山雀的事儿以外,还有一层原因就是念着薛先生也在长安,师父与她多年未见甚是想念,这才会突然从江陵府赶过来的。师父在长安的这些时日,和薛先生走的近,不过那时我左右也抽不开身,所以不曾陪师父一块儿去拜访她,但听师父说起来,薛先生这次来长安久居,为的也是宣扬新乐府的事儿。” “原来如此。”云千素闻言恍然大悟,“那可真是歪打正着了,正好你摊上秦娘子这么一桩事儿,若能促成,或许文家娘子和阿瑶的姻缘都会因此而出现一线转机呢。” “其实本来我也是随手摘了来配的,可是后来我细细一想,倒觉得秦家和沈家是真登对。你瞧,一文一武,同是宗族,秦老先生晚年开始大力推崇新乐府,虽这次白居易和元稹都没能说动他出山,但据我所知,秦娘子是秦家晚辈中最得老先生赏识的,老先生把她推出来,用意可见一斑。而沈侍郎和元稹本就交好,对新乐府之议也是大力赞赏推崇的,正所谓同道同谋,这样看看,沈侍郎和秦娘子也算是天作之合了。” “那你说和薛先生通气……是指通的秦娘子还是沈侍郎?”云千素又问道。 “自然是秦娘子。”赵卿欢笑道,“说媒保亲这种事儿,并非一定要媒人上场拉拢一二的,这娘子郎君中,只要有个中间人,那就能成事儿。其实本来我最担心的是既然是吐突承璀把秦家引向江家的,会不会这事儿本身是秦家中意的江家,但九郎替我打听过了,这件事纯粹是吐突承璀自己凑上去的,既然如此,那他也不能怪我半路截了秦娘子这张胡牌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