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苕光旧》 第1章 序章 尘归路 黑色布满了天空,没有月亮,只有悠远的星星在闪耀,像细碎的泪花一般。 所谓的皇帝不过还穿着件龙袍而已,很快他就什么都不是了。只是苟延残喘,吃力地爬着,鲜红刺眼的血迹在身下蔓延开来,“要不要我帮你一把。”冷冷的声音响起,下一刻,他被一把提起扔在了龙椅前。他狼狈地掩饰自己的不堪相,“这个皇位终于由你来坐了,是不是特别开心。早知道今天会不甘心,你还不如三十年前就来抢这把龙椅。”他口中含血,嘶哑地长笑着,“今天你抢走了也坐不了几天了真是可惜。” “你一直都这么叫人恶心。” 斗笠下的脸却是平静无波的,他并不算太老,却显得格外沧桑,每一道皱纹都是他心头刻下的一道伤,没有人可以知道,他究竟是如何熬过过去的每一个白昼和黑夜。他原本也不是工于心计的人。“你死,我才会开心。” 血花四溅,可是他的眼里依然一片漆黑,没有丝毫喜悦。是了,还能怎样,死去的人永远都不会回来了,他还是要一个人,直到死。 三日后,新皇登基。 好像是……饭菜的香味,又好像,他刚刚做过很多纷乱的梦。他掀开被子,孱孱地起身,是她么? 灶前烟雾缭绕,却婷婷而立一个女子的身影,如空潭晓花一般。“你醒啦。”她走过来,扶他坐下,理了理他花白的头发。“又长白头发了。” 窗外依旧是暗暗的,女子就在他面前,肌肤莹白,仿佛珍珠般剔透,笑靥如花。他颤颤地抚上那张素净的脸,“是我老了。你走了有多久了?” 风在空气中一丝一丝地低低地涌动,仿佛一个晃眼,又是一场幻梦。 “有多久?”他嗫嚅着重复了一句,睁开了眼睛,从床上坐起来。白布帐帘微微摇动。他收拾着下来到灶房热了两个包子吃,一边吃,一边慢慢地朝屋外走。 在微微刺目的阳光中,他不由眯起眼睛。错杂的藤蔓带着深沉交织在花架上,零星点缀着紫色的小花。等到全开之时,一串串沉甸甸的花朵将密密匝匝地垂挂下来,那是一大片一大片明丽的紫色,风吹过来的时候,珠帘一般的花就会像风铃一般左右摆动,彼此碰触似乎发出了清越的声音,像小溪流水一般。不过到底没有与她年年赏花的福气。恍惚是昨日,她还依在他身旁坐在花架下,静默地合着眼,浅浅地笑。 这里,就是他终老的地方了,也许他会活很久,用剩下的岁月去回忆,回忆模糊又清晰的每一个细节,回忆他亏欠过种花人的桩桩件件。 离开皇城只当离开了一个伤心地,毕竟他的许多老朋友都是折在了那里,不过所有的,都是上一辈人的故事了。年轻人一袭明黄色的衣袍,龙纹在风中飞扬,送他出城。他不想回头,他怕看到那个年轻自信的身影,会让他想起故人。他的相貌遗传了父亲的英气,母亲的痕迹也一样深刻,显得十分俊美,虽少了几分他父亲的气势,却多几分内敛。他会有他的福气,他会有他的一生。 “如今,可算是什么事都没有了。”他这张脸上已经找不到年轻的半点痕迹,一点低笑稀薄在晨光里。 “真好啊,不会再忙了,不会有人来打扰我们,我会一直陪着你,你也没有离开。真好啊。”他重复了一遍,“好像等了很久了。” 梦起时1 那年西南饥荒,涌入大量灾民。景明的城主父亲亲自接济,一时百姓称颂。那时都只是十二岁少年的景明,连煜也凑到城门口帮忙,只有他们两个注意到城外山坡上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女孩,穿着破旧宽大的衣服,头发乱糟糟的,脸蛋脏兮兮的。她也看见了他们两个,丝毫没有要进城的意思。 “喂,你别走啊。”景明和连煜两个人都追了出去,女孩却不看他们一眼。 “喏,你饿吗,馒头还是热的。”景明好心地递了两个馒头过去。 女孩肚子咕地叫了一声,却忽地抬头瞪了他一眼,一双大眼睛又黑又亮,却满是恨意,她啪地打落他手里的馒头,景明吓了一跳,向后退了一步。“喂,你也太不知好歹了吧。”连煜伸手就紧紧卡住女孩纤细的手腕。女孩的手上全是泥巴,景明连忙阻拦,“快松手,你别对小妹妹这么凶。” “少假好心了,你们这种富贵人家,我弟弟就是给你们这种人的马车轧死的,呸,都是坏人,坏人。”她拼命甩开连煜,连煜手一松,她抽开来,不停揉着,嘴巴一瘪明明很想哭了,但是拼命忍着。 “那个,我道歉。”连煜心虚地说,“但也不是所有富贵人家都是恶毒的,你跟我们回城吧,景伯父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 “我不要,除非你们让我娘亲活过来。”她恨恨地指了指身后的土堆,连煜才发现她指尖的血迹,只是血已经凝固了。 “妹妹你这就难为人了,别这样,跟我们回城吧。”景明说。 “当你们丫鬟吗?”女孩不屑地看着他们说,“不进城我就活不了了吗”说完转身就走。 “哎—”景明连忙喊, 女孩又回过头来,景明以为她答应了,欢喜地迎上去,女孩却是去捡起他身边已经滚脏了的馒头,起身倨傲地说:“这是我捡的,不是你赏给我的。”这一次她转身没有再走回来。 景明还想拦她,却怯住了,生怕这个女孩再生气。连煜一直看着她捧着脏馒头大口吃的背影,直到消失。 “好凶。她不会有事吧,哎呀火鱼你该帮我强行把她带进城的。” “不会的。”连煜喃喃了一句。 “真凶,只有子仪妹妹是最温柔的。”若是平时,连煜定要嘲笑景明,只是他并未听到景明在说什么。很久很久以后,他一直记得女孩瘦弱的小脸,这张脸因为饥饿而显得突兀,反而将那一双大眼睛表现得格外突出。他总想起那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小丫头,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到底会经历什么,到底还会不会活着。他只是会浮出一个念头,那个倔强的小家伙也不会让自己死的吧。就像是养了很长时间的一只小宠物突然丢了,不知道是被偷了还是自己跑了,虽不至于难过得吃不下饭是,但总归有些感情让人也梗在心里。当时的连煜,或许就是有这样一种类似的感情。 东西南北上四城分守皇城云都四个方向,管辖区附属着周围几座小城。上阳城城主景宁一子一女,儿子景明,最是闹腾,女儿景心小四岁,却安安静静的,连煜的父亲是朝廷远定将军,驻扎边关,而他的生母在他五岁的时候去世了。定远将军毕竟是上阳人,与城主多年交好,便把这唯一的儿子放在城主府中抚养,但是自那以后,连煜也基本没见过父亲了。 君家是上阳的百年望族,然而发展在这一代,人丁却越发稀少,但也有几个子侄在朝为官的。君子仪并不是宫家亲出,是君老太太在路边捡回来的,老太太见这个小女孩生的玉雪可爱,甚是喜欢,便收为孙女。这个名义上的小姐无论如何都不算小姐,纵然老太太喜欢,她也一直住在老夫人的偏房,只管一心照顾奶奶。虽然老人有意想让她同小姐们住在一起,但是她只说着要尽心伺候奶奶。 喜欢一个人还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景明见君子仪的第一眼就看呆了,其实跟他从小一起玩的嫡亲小姐哪个长得不好看呢,然而他就偏偏觉得那天他玩累了,去老太太房里坐着歇息时,进来倒茶的那个小姑娘最漂亮,喋喋不休地也要和她说上几句话。然后他也经常拉她一起出来玩,还有连煜,一来二去三人非常熟悉。就连煜这样很少搭理女孩的人也和君子仪聊得很是开心。 “子仪妹妹好好看,是不是。” “嗯。” “你可不要喜欢她。” 连煜是真不想再理景明了,“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看见漂亮姑娘就围着转。” “反正我长大啊,就要娶子仪妹妹,我就要娶她一个。” 连煜嗤地一笑:“不是你绰雪妹妹吗” “绰雪就是妹妹啊。” 粉色的纱幔随风飘动,一缕清幽的鹅梨香从熏炉里飘出,缭绕环室。白色的曲线花架上放着一盆山茶花,层层叠叠的花瓣全部绽开,露出嫩黄的花蕊。君绰雪坐在梳妆台前,斜斜地插上一支珍珠流苏钗。“小姐今日想带哪对耳环。”立侍在一旁的侍女问道。 “嗯。”君绰雪想了片刻,“还是那对白玉的飞月耳环。” 丫鬟捧上前来:“小姐特别喜欢这对哦,要不说是景少爷精心给小姐准备的生日礼物。” “要你多嘴。”君绰雪打开一盒胭脂,散出一股淡淡的花香。 妆成美人起,一双柔荑理了理身上的缎带,转了两圈,正是光莹娇媚,□□动人。“我这样见景哥哥可好。” “小姐怎样都美,与景少爷也真是心有灵犀。景少爷好像在门口守了一晚上似的,吴爷把门一开就进来给老太太拜节了。” “景哥哥已经来了,你这死丫头怎么不早点说。”君绰雪像明白了什么,生起气来,急忙出门,丫鬟只敢低头跟在后面。 景明确实是一大早就等在了门口,今日上元灯节,他一定得先讨好老太太,然后才能把子仪带出来。这会一直在说好话。 “你这孩子真乖。”君老太太一直在笑,“是想来找仪儿吧。”说罢吩咐边上人去叫子仪来。 “谢谢奶奶。”目的达成,内心高兴疯了的景明还不忘善尾。 这时一声娇柔的请安声响起,“绰雪给奶奶请安。” “乖,都是乖孩子,你们年轻人就一块玩罢,我老婆子也不碍你们事了。”君老太太笑得分外开心:“把绰玉也带上。” “景哥哥你也不来看我。”绰雪嗔怪着说,走上去拉着景明胳膊不放手,景明只顾:“怎么子仪还不来” 君子仪已经端着一碗松茸羹进来了,“你这孩子快别忙活了,跟着景明一道玩去吧。” 君绰雪特意强调道:“还有我。”景明已经甩开她靠在子仪身边不肯分开了,君子仪只是浅浅笑了笑。素丽的脸蛋不经装饰,似是玉琢一般,简单的淡青色衣裙不能与宫绰雪繁复的流仙裙比较,却更衬得她的清淡自然,连笑容也是清淡自然的。 景明和连煜都已经21岁了,君绰雪刚过十八,君子仪与君绰玉皆是十七年华。虽然旁人不说,但是景明要娶君家一个亲女儿是肯定的,似乎连煜以后会定的亲事要么是景心要么就也是君家。 “你这不是把子仪带出来了吗,还闷闷不乐什么劲。”连煜明知故问,打趣道。 “我怎么知道把她也惊动出来了,瞎凑什么热闹。”景明无奈地叹气又叹气,回头看见除了子仪多出来的两人。绰玉说不舒服,于是只有绰雪,并带上了她的丫鬟。“火鱼。” “小子你又想打什么鬼主意。” “是兄弟就给我把这两人引走。” “太难了,办不到。” 景明郁郁地低下头,连煜继续说道,“不过我先带子仪走倒是容易,你找个机会再开溜不是容易多了吗。” “不愧好兄弟,咱们茗香居见。”景明立刻抬起头来,转身就走到君绰雪边说:“绰雪前面的九品轩又推出了好多新菜色,你陪我去尝尝。” “景哥哥喜欢就好。”君绰雪高兴地拉住他,两人走在了前面。 连煜在后轻声对君子仪说:“他一会来找你。”君子仪默默地点点头。 茗香居只是供些茶点罢,不过只是早餐也不用吃得太复杂,连煜和君子仪前脚才进来,景明后脚就赶上了,三人找了楼上雅间,此处也是风景极佳。景明喝茶便如喝水一样,而且他嫌茶不如酒。连煜和君子仪品茶才是端庄,不过到吃东西的时候,两个男的都是一样的,君子仪坐在中间看着抿嘴笑。 “子仪。”景明盯着她看,不自觉叫了她名字。 君子仪看着他,连煜干脆把头扭在一边,小子真是没完没了了。 “你笑起来好好看。”说得景明也不好意思起来,我也不能天天看见你,寻个借口去你府上也只能见上几眼,你也不和我多说话,我说再多,也看不到你笑”他继续絮絮道,“还是这个样子好,我知道你不喜欢人多的地方,等下我们去城外花神庙吧,三月花节还没到,花也没多开,不过后面山也大,看看挺美的。” 梦起时2 放着花灯不看,跑去看庙,也不是,是跑去爬山了,连煜心想,这小子在想些什么。其实景明就是在想如何讨君子仪开心,去年这个时候她根本没有出门,他极其不情愿地陪了君绰雪一天,虽然买东西他很大方,君绰雪看上什么他就买什么,然后一直在想君子仪会喜欢什么,然后好自己亲自送给她。他没问过君绰雪,他感觉她应该不知道的。 连煜又想到,要是看灯的时候看到君绰雪就不妙了。 “晚上去游湖好不好,远远地看着灯光满城,想想都很美。”景明探寻地看着君子仪。 君子仪执着筷子,小口小口咬着糕点,嗯了一声。 “太好了,你答应了是不是。”景明高兴地蹦起来,跳到君子仪身旁,“你不要担心,晚上我送你回家。连煜你去不去。” 连煜正准备拒绝,忽然瞥见了君子仪恳求的眼神,似乎是景明开口说送她回家她就有些慌乱了,“晚上我去天目湖等你们两个好了,我才没那么多闲工夫,戌时三刻总该玩好了,我现在要回去练功了。” “你这人真不好玩,走吧走吧。”景明心里暗自乐。 上阳城气候温润,月月花盛,因此就有花神庙,庙建在瑶山底,从后门出去就是上山的路。有这么一个美丽的山名,自然来源于山上连片的花林,瑶山也带着花山的叫法,但见山峦叠翠,起伏重叠,低缓平和,如一片碧青的屏障,苍茫寥廓。瑶山并没有什么高峰,山径连绵曲折的,到了时间走来自是一路花开,来赏玩的人就更多了,这样的好地方应该是三月花节和七夕佳节才来的好地方,虽然平日里也很美,但总归少了点气氛。不过对景明而言,君子仪在就是最好的气氛。 一路来行人果然稀稀疏疏的,“三月花节不知道要美成什么样子呢。”景明提起来,想先约一约。 “大概那天我出来不了。” “为什么,我去跟老太太求求,她一准答应。” “你呀,太胡闹了。”君子仪微微一笑,“别三天两头折腾奶奶了。” “老太太看见我不是很喜欢吗。”景明撇撇嘴,拉着君子仪胳膊来回摆,“答应嘛,去年你就错过了一次,不过我给你许愿求签了。” 睫毛轻颤,像扇子一般精致,“你许的什么?” “当然是让我们两个永远在一块了,还是上上签,我还把那根签偷偷藏起来了,喏。” “还说你不在胡闹。”这个时候君子仪的眼眸才生动起来,不像在君府那样冷清清的,她接过来,景明读到:“罗纬深深夕阳照,心临万户,月上九霄。纵使久梦长不归,清梨依稀不需离。鬼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不过上上签总是好的,看这个不需离就是不离别的意思,哈哈,是不是说我跟子仪永远不会分开呢。”景明忽然觉得君子仪听了会不高兴,打住不说了。 君子仪略微不舍似的,手指轻轻摩挲过小字“我很喜欢这首诗,能给我吗?” “好啊好啊。”景明喜得眉开眼笑。他怀疑自己看花了眼,因为君子仪刚才好像笑了,“子仪,你是不是笑了” “嗯?”君子仪奇怪地偏头看着景明。 “再笑一笑好不好。” “你怎么了啦。”她的脸好像一朵绽放的白兰花,笑意满满地刻在唇角,写在脸上。 “就是好难得看见你。“景明忍不住想握住她的手,已经伸出来了却又默默收了回去,“爬山喽,你记不记得小时候我和你还有那只火鱼经常来爬山,有一次你还摔伤了。”景明不好意思地说着,那一次也怪他太顽皮了,君子仪在身后追他,忽然就一脚踩空,摔到了一个小坡下,他想背她下山,可是平日里不勤奋,关键时候不顶用,后来是连煜背她下来,他在后面低头走路,从此才收了些心主动跑去跟连煜一块习武。 但是后来,她满了十四岁后,就不再跟他们一块玩耍了,真的是说人长大就变了吗,可是十四岁前和十四岁后不过隔着一天而已。连煜恨铁不成钢地重重拍了他一下,“你真够傻的,姑娘家不得避嫌吗,你又不娶她,成天拉着别人是什么意思,让她以后还嫁不嫁的?“ “当然嫁啊。”景明急急地追了一句,“嫁给我嘛。” 不过我现在还没和别人说,不知道子仪到底喜不喜欢我,他心里想。这时候他忽然想起来眼下有一件事更重要,“我忘了啊,这里没的吃,都怪我,光顾着玩了。” “你饿吗?” “我经常一天不吃的。“ “没事,我们晚上回去吃也是一样的。” “那里有果树,我给你摘果子吧。”君子仪还没来得及拦住他,他就一溜地蹿上树了,不一会儿又一溜地下来。”饿着你肯定不行。先吃一点” 君子仪眉目低垂,“谢谢。不过我很小的时候苦日子是过惯了。”她声音也低了下去,“如果是大……姐姐,你就该多心疼一下。” “你提绰雪干嘛,我好不容易才把这个缠人鬼甩掉了。”景明并没有注意到君子仪语气中一丝悲哀,“她那样子真是改不了了,好像所有人都该围着他转,还不是公主哩。有这样的妹妹真是头疼,看景心就比她安静多了。” 君子仪怔怔地看着他朝前走的背影,不知不觉,我们都长这么大了,好想好想一直留在这里。她咬咬嘴唇,才迈开了步子。 山林清疏静谧,软软的泥土上铺着松针,零星的野花冒出来,一片一片地,一点都不孤单,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一处斜坡,坡上倒是有一天然的石台。景明想着君子仪可能走累了,上去拂了拂石头,“坐一会吧。” 两人挨得很近,却始终没有挨着,两只手一样平放在身后,景明动两下就碰上了,他偷偷看君子仪,有意无意想把手偷偷挪一下。君子仪一直仰着头,眼睛里映照着流云,风轻轻地挑起她两侧垂下的几缕发丝,更加的清爽秀气。景明还没有将眼光挪开,便不自觉覆在了她手上。这时候君子仪突然转过头来说,“你说天的那一边是什么” “啊”他愣了一下,君子仪低头才发现了端倪,景明迅速地将手缩回去。 心里默默地有一种空荡荡的感觉,那种温暖的感觉散去了,仿佛心里也被掏走了一块,君子仪缓缓地伸回手来,搁在腿上。“是什么,不是什么,又会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她一个字一个字说得很慢,就像吐出一种残酷的命运般,却是那个时候的景明不会察觉的。 “怎么没关系。”景明见她并未生他的气,心里高兴了几分,“你若是喜欢,我就带你出去看啊。” “谢谢。我以后一定会记住你的话的。”她郑重地说。 “你这个样子很让人心疼呢,有什么愿望尽管说好了,我一定会帮你实现的。” “哪有。”君子仪闭上眼睛,感受山风的清醇,“像这样就已经很好了。” “你就是太老实,像绰雪要什么都会直接说的。” “嗯。”她微微点头,似在对他的话表示赞同。这一幕是这样的融洽,只有这样隽秀的山林才是最适合这样清简端庄的女子。在阳光下,远山就像洗过一样,历历在目,看上去就在眼前,但是仍在远远的那一方,飘渺的几缕云恰好与之构成了一幅雅趣盎然的淡墨山水画。而画终究像是一道四四方方的囚笼。 梦中香1 连煜悠哉地躺在床上,单腿跷着,手里举着一卷书,只不过他的心思完全不在这本书上,史书看得他都能背下来了。倒是想去凌尘兄那边,大约又一年没见了,连煜想到能与他再切磋一二,禁不住有些兴奋。景明那小子太滑头了,跟他对来对去就变成玩了,其次来说,他同时惦念凌尘,应该说是他父亲的藏书。真正奇特的东西大约都不入世俗,远离红尘,而显得格外高远。凌尘的父亲一眼就喜欢景明,把他珍藏的一册《山行轨》送他了,貌似是行兵打仗的一种。不过连煜翻看的时候,发现全是画,山山水水,最多标注了几处地名,不过景明倒尤为喜欢这些画,就当山水图拿来欣赏也是一样的。 “不可能全是画吧。”连煜怀疑地说。 “嗯,还有一本全是字。”他说到这里一脸郁郁,“凌老伯不给书我,用一个月的时候逼我背下来,天天查。” 连煜恍然大悟,幸灾乐祸地说“原来我那一个月连你人影都不见几次,是被逼去背书了。我可记得你爹叫你背诗你可一句都背不出来。” “你不知道老爷子比老爹狠多了。”他哭丧着脸,“干嘛找我。” “看你太闲了呗。你不捣乱,我跟凌尘兄多学了十招。回头教你。”连煜与凌老伯说话不多。他心里觉得老伯是有些奇怪的,从来不惊讶他们的到来,任他们来去自由。 他寻思着还是等三月花节过了再去青林城看朋友吧,他跟景明小时候都是野惯了的人,经常玩离家出走,刻意关都关不了,景明那小子还麻烦点,一定要带些东西回来送给君子仪。 穿着粉裙子的女孩在门口犹豫片刻,悄悄门。“谁” “是我。”女孩的面容就如她的声音一样甜美,“连煜哥哥。“ “景心,有什么事吗?”他起身开门。 “爹爹说,若是有连煜哥哥。”说着她颊上飞上两片微红,低头绞着绢帕,“就准我去看花灯。爹说人太多我一个不安全。” 景心胆子小他是知道的,这得归结到家教,不过同样是一个家教,怎么教出景明那样随性大胆的人,“好,我也想去看看,不定今年有些新花样。”他答应得极为爽快。对,这样的借口更好,他心想。 景心受宠若惊地抬头,亮晶晶的眼眸闪烁着喜悦的光芒,“连煜哥哥真好。” 连煜点点头算是回应。 太阳逐渐收敛其光芒,天空露出倦色,多彩的落霞褪后,逐渐擦上几抹灰色。景明一到天目湖边,就在湖边天目楼定了楼上雅间,“子仪,你想吃什么。” 小二识趣地推荐道:“二位不如先上一壶牡丹花瓣酒。” “不不,子仪不喝酒,还不如先上一份牡丹花瓣茶。”景明说。 “客官,没有这牡丹花瓣茶。” 说话间,从门口走过一男一女,男的开口道,“不知道比起云都的酒如何,你倒会品酒,给你上一壶不错。” “随意。“女子脸上罩着薄薄一层面纱,斜眼瞟了男人一眼,“反正不是我结账。” 景明在里面又说,“君山银针茶有吗?” “有有。客官要吃点什么,我们这鲈鱼可新鲜了,酸辣的那叫一个爽口。“ “清蒸的有吗。” “有有。” “榛磨春笋,锅烧竹鸡,冰糖甲鱼……” “你点这么多吃的完吗”君子仪问道。 “对对,不能铺张,就这些了。” “好嘞,客官请稍等,今天过节,小店免费赠送汤团。“ 坐在隔壁的正是刚才那一男一女,景明说话声音并不小,再加上他二人都是从小练功,听力比常人要敏锐许多。“啧啧。真是看不出富家公子也会这么将就女人。”他似笑非笑。一袭白衣胜雪,长眉若柳,脸如玉雕,身如玉树,好似翩翩白衣佳公子,此刻微眯的凤眼却有一种说不明的意味,或者说一贯就没人能明了他的心思。似感叹,似嘲讽,“要是王爷有他一半,不,一半的一半,都不枉你痴心一片了,对吧。” 话音刚落,一杯酒旋转着袭来,他向后一仰,轻巧地接住,抿了一口,“一两银子一杯,生气也不要浪费啊。” 玉指狠狠地掐在手上,对座的女子冷冷地开口,“不劳你操心。” “我确实是不想操心。”男人把玩着杯子,“反正你不怕浪费,我也不用迁就你,就点个十道八道菜好了,你呢,爱吃不吃。” “沧离!”她的声音一样冰冷,泛着怒气。 “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何必急在一时片刻。吃了饭我还想去游游湖。慎夕岚,别那样看我,你自己去也是可以的。” 慎夕岚暗暗地吃了个哑巴亏,“你一个人去游你的湖,我在岸边等。” “佳人不作陪,真是可惜。“他似是惋惜地摇摇头,说话间,小二已将菜一道道端上来。“不会耽搁王爷的正事。”他语气又温和下来,但仍有几丝讥讽,“你也不必和自己的肚子赌气,横竖是气不到我的。” “哼。”只是得见一双眉眼,也足显其姿不凡。春山幽远眉若画,像星星落在了溪涧,又像看见了两颗细腻唯美的天水晶一样的眸子,可惜的是缺少这个年纪该有的灵动,又该说有其灵而缺其动。等到面纱落下的那一刻,便会觉得这点瑕疵失去了存在的必要。有人爱牡丹的华贵,有人爱桃花的灼灼,有人爱水仙的清灵,有人爱兰花的高贵……种种偏爱却完美地汇在了一个人身上,将清纯与妩媚表现到极致。灯火下观人更比平时远胜十倍,可是灯火也是她的陪衬而已。 明明小时候只是个瘦巴巴的丫头……沧离见这张脸已经太多次了,每见一次仍是有一种难言的悸动,然而他不能让她知道。 这边景明正吃的风卷残云,一来是因为看君子仪胃口像很好的样子,二来是因为想表示他并没有铺张,三来是看着君子仪心里更好。要是天天能这样就好了。他想想觉得现在场合正好,从怀里取出藏了一个月的小锦盒。 “你是十天前的生辰,我一直想送你的。”他挠挠头,一边注意君子仪脸上的表情变化,一边打开,“我自己设计的,不错吧,绰雪妹妹那么多件首饰,我看你没几样,也不要这么老实嘛,不要因为你比她打扮起来更美就不打扮了。” 眼前好像有水气氤氲一样,君子仪忍不住笑了,“只有你敢那么说姐姐。” “本来就是。哪天我带你出来做衣服好不好。” “这样很难看吗?”君子仪低声问。 “怎么会?” “是让你很嫌弃吗?” “不是,绝对不是。”景明一下子慌了,急忙奔到君子仪边,“女孩子都会爱美不是,景心也天天缠着要出去做新衣服。” 君子仪站起来,对视着他说,“景大小姐是你妹妹,我不是,姐姐是君家亲生的小姐,我不是。我其实只是丫鬟而已。”她的声音不愠不火,只是在陈述事实,也没有任何不满。即便如此,她每说一个字,景明就多一分心疼。 “是丫鬟是小姐我都不在乎。”他拽着她的手,脱口而出,“你相信我,我喜欢你,我想娶你。” “我没有那个意思。”嗓子像是被火烧一样,他挣扎着还要说。 “我知道。”清清泠然的声音让他乱窜的心一下归于平静。“喏喏,真的是我想出来的,我记得你喜欢兰草花不是,小时候我还送了你两盆。”银色的剔透欲飞的蝴蝶,坠着小巧的花瓣的流苏,看得出景明的确是花了心思的,极其素雅精致。一对雪花飞星的耳环看不出有多华贵但的确是价值不菲。景明略微紧张,“我喜欢你,我想娶你”八个字还在耳边回响,而君子仪并没有什么回答。 梦中香2 “子仪。”他犹豫着开口,“我也不是在开玩笑。” “你不是说想游湖吗?”君子仪却没有接过他的礼物,问道。 “哦……是啊。” 天目湖就像一块澄明的镜子,不过此日此夜却是不会平静的。岸边满是嬉戏游玩的男男女女。天目楼不知何时挂上了满楼的花灯,还在门口摆上了灯谜。湖水映照着多彩的光芒,粼粼多姿,在无边的黑暗中瞬间明朗起来了。月轻柔地镀上了一层银纱,这是另外一种颜色。沉沉睡去的花草似乎被热闹惊醒了,空气中充满了她们的窃窃私语和低声笑谈。馥郁的芬芳伴着夜一寸一寸地沁入鼻尖。远远望去,城里早已放灯,在天际缓缓流动,映在眼里是一片璀璨。 若即若离地两个人,若隐若现的心意,景明心里几分失落。 花灯常见,不过别处心裁的花灯一样引人注意。这个大大的七彩灯笼,各个面都绘者不同的谪仙图,很得年轻女子喜欢。“谁卖这灯笼,多少钱?”一男子问。 “公子是想为心上人讨来吧。”那人嘿嘿一笑,“也不是这么容易就用银子讨来的。有意者看看这里架的高台,谁能先爬上去拿到上面的红缎子,我呀就做桩美事将灯笼白送给他。” 这话一出,周遭人跃跃欲试,都想显一显自己身手,一声令下,竞相而上。景心也在周遭人中,她也很喜欢这个灯笼,连煜并未动,她也就不开口。连煜权当实在看杂耍一样,他自是不屑于去抢灯笼,也可能是因为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和心意。喊叫争夺声抢在了一起,热闹之意更多喧嚣,连煜抬眼看着木架子上布着密密麻麻挤着扒在一起的各家公子,觉得更加无趣。就在他要转身离开的时候,感觉听到了一声若有若无的哂笑声。蓦地,他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连样子都记不清的那个小女孩。就算记不清模样,但是那种深刻的嘲讽不屑总是伴随着这记忆好像一根冰凉的针一样,又冷又痛,让他时刻不能忘。他周围的人,他所在的生活,烟柳繁华富贵温柔乡,他也是自如惯了的一个人。于他而言,她就是另一个世界的人,而这另一个世界的的确确是真是存在的,让他有时想离开自己的生活,也不知这种想法源自何处。如此种种而已,只是最简单的一种感情。 下一秒,他知道他并不是幻听。一道杏色影子倏忽飞过,他抬头,只捕捉到了一个袅袅纤纤的影子,而这个影子已经向台顶飞上去。细足轻踩,刻意踩在攀爬之人头上。在旁人反应回来之前,象征胜利的红绸子已经飘然落地。白鞋尖悠悠落在其上,满是挑衅。“那现在灯笼是归我了吗。”女子脸上薄薄一层面纱,眉间眼里都是奚落。 半晌,老板才傻傻地开口,“姑娘,你这不合规矩啊。” “随便。”慎夕岚踢开绸布,弃之如敝履,“那接着按你的规矩玩吧,让这些草包继续抢吧。我本来对灯笼也没什么兴趣。” 景心悄悄拉拉连煜,“连煜哥哥,这个女人好嚣张。”话音刚落,遮面的女子就瞥了她一眼,景心吓了一跳,退到了连煜身后。女子就犹如看不上这个猎物一样,仅仅瞥了一眼无趣一样地收回了视线。 反应过来的富家公子们又羞又恼,“哪里来的疯女人来捣乱!说的就是你,你还敢看我。”说话的人只感觉眼前一晃,脖子就被紧紧的掐住。 “我为何不敢看你这张蠢脸呢。”眉间微微上挑,夹着几丝报复,几丝玩弄。一瞬间“杀人”的惊呼声四响,慎夕岚松开了手,后仰退了几步,裙衫飞卷,腰际垂下一串璎珞。这并不是因为顾及惊恐的叫声,而是有人钳住她手腕,力气之大,逼迫她使不上力,同时另一只手带着强劲的风力挥来。 “姑娘教训一下也好。”连煜淡淡一笑,松开了手,“真闹大了也不好收场,也只会坏了姑娘游玩的兴致,这不是一桩划算的事。” “呵呵,公子有空关心我,不如先关照关照你那个受惊的小美人。”大庭广众之下毕竟不好动手,也不好玩大。慎夕岚自顾自地理理袖子。 “景心,我们再去前面看看。”慎夕岚的话不由使他皱皱眉头,但不是因为慎夕岚。 仍旧有一声不识好歹的叫骂声:“你个贱人给我站住,知道我爹是谁吗你敢……”慎夕岚早已旋身飞来,在他敢说出这句话时,一脚踩到他头上,那人一没站稳,跪在了地上。慎夕岚已经借力轻松离开,“你自己大可以追上来,我又不是不给你机会。废物就是废物。”半空中只留下她的余音。 “走吧。”连煜也不管那人是如何跳起来骂,一边人是如何在笑,径直走开,景心见状连忙跟着。 房顶之上,慎夕岚冷漠地打量四周,她的记忆飘到很久以前,她第一次到这里的时候。那一次,她还没有进城。“上阳城也不过如此。”冷哼一声,一时足下运力,飞身离开。 景明第一次见君子仪的时候,她端着一碗羹汤向君老太太走过去。她穿着兔毛镶边的厚裙子,不过他记得君绰雪穿过,但君绰雪并不喜欢这件,她嫌这件衣服胖了。但是却恰到好处地勾勒出这个单薄瘦弱的女孩。她梳着两个简单的发髻,发丝垂落飘到雪白纤瘦的后颈上。女孩生的很可爱,目光却一直沉寂着,没有落向任何一处。景明暗自想到这么可爱的女孩为什么不笑一下呢。 他正乱想着,女孩开口说:“奶奶喝汤。”那一刻他好像看到一朵花在展开。女孩的笑容果然极甜极美,在她喊奶奶的时候。 “奶奶,我也想喝。”他情不自禁地说到。 “子仪,这是咱们城主的少爷,景明。你给他也盛一碗来。”老太太吩咐道。 “是。”她点头。她端汤给他的时候并没有露出对老太太的笑容,依旧是那种不知落向何方沉默的目光。 “你叫子仪是吗” 她抬头看他一眼,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问。而她,也没有回答。景明忽然觉得自己错了,不该随口使唤她的,就在对上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睛时。有时喜欢一个人有时并不需很深的了解,等了解之后,只会越来越心疼喜欢的人,越来越喜欢她。 “真不想回家。”景明嘟囔到,船已经靠岸了,他习惯性的先上去再去扶君子仪,但是君子仪有意避开他,他只得收回空落落的手,也不说什么。 还真是巧,沧离心觉好笑,他站在十步之远处,慎夕岚走了,他也没有去游湖,本来他也没那么好的兴致,只是沿着相反的方向走了一圈。他两手指间玩着一块石头,玩着玩着石头就不见了,只见君子仪脚步一崴,景明忙忙抱住了她,生怕摔着。 “你没事吧。” “没事。”君子仪把头深深埋在他怀里。这个怀抱温暖得让她舍不得离开,可是不得不离开,就当是做梦吧。她作势要分开,景明却没有松手。 “你是喜欢我的对不对” 世界好像忽然安静地只剩下他们两个,还有风声在游走。她好像听见了鼓点般密集的心跳声。是她的心跳还是他的心跳?就这样沉醉在这个怀抱里好不好,仿佛久别的重逢一样,是喜欢他的那颗心又偷偷跑出来了。是,我喜欢你。她的手无力地抓在他袖子上,像下定了决心又抓紧了,她一下子就将他推开。 景明不置可否地看着他,明明感觉是那样近了,为什么一瞬间又是那么遥远。良久,低低喃道,“为什么?” “对不起。”景明的声音有些低哑,“是我冒犯了。” 她不敢看他,目光偏向别处,僵持间,连煜的声音传来了。“你们俩站着干嘛,玩好了吗?” 连煜身后跟着景心,景心不悦地看了君子仪一眼,“哥哥,你不是该跟绰雪姐姐一块吗,怎么跟她搅在一起,绰雪姐姐知道吗?”景心每一句都在针对君子仪,她打从心眼里瞧不起她,如何能与她,与君绰雪比较。 “我该回去了。”君子仪淡淡地开口。 “是啊,天不早了,景明你带你妹妹回府,我送子仪回去。”连煜接着说道。 “不嘛,连煜哥哥她一个人又不是不认识路。”景心撒娇道,不过景明已经拽她过来,“回家。” “哥哥。” “回家。”景明加重了声音,又对连煜说,“就麻烦你送子仪回家了。”他眼里掠过一丝悲伤,君子仪还是侧着头不看他。 第6章 梦中伤1 “那小子跟你说什么了,到现在就没听你说一句话。” “能说什么呢。”她掩饰地说。 连煜在心里嘲笑景明,我还当你胆子有多大呢。“不过倒是你……”君子仪故意拖长了声音,有意与他开个玩笑。 “我什么?” “嗯,”她若有所思的样子,“景心小姐很喜欢你吧。” “喂喂,你别扯到我头上。”连煜一脸不悦,“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一起玩,你总该知道我喜欢什么样的。” 君子仪掩嘴笑道:“这我还真不知道。我看你自己都不清楚吧” “起码不能是个空架子。”连煜一本正经,“她们都差不多,有的不过是家世而已,没了家里人,就什么都不是。” “你这话说得真是刻薄啊,你还指望一个弱女子能做出什么呢?” “总比只会撒娇使性子强。景心那样跟你说话,你不生气?” 君子仪淡淡地笑笑,“为什么生气呢,她心疼哥哥我高兴还来不及。”此话一出,她自知失言,“她看不起我是对的,我本就是君家捡来的野孩子,能够在那个冬天活下来,没有被冻死就很好了。” “我就欣赏你这一点。”连煜停步,上下打量了她一会,半是戏谑地说,“看着柔柔弱弱,性格竟然这么洒脱。” 君子仪佯装生气地瞪了他一眼,“什么叫洒脱?” “哈哈。”他朗声大笑起来,随即说道,“你一直都这样,受了什么伤从来不喊疼,不管什么都一副平静的样子,现在长大了有什么心事都自己藏着。” 君子仪心里惊了一下,“我怎么有什么心事,你想多了。” “是我想多了就好,可是和景明分开的时候,你为什么一直侧着头不看他,为什么又偷偷回头看了他一眼,你不想他送你回来的原因是什么?别忙着解释,要解释跟景明说,什么叫心疼哥哥你高兴?”连煜说着说着叹起气来,“怎么要我跟你讲清楚,有时候觉得我真像你哥哥。” “如果有你这样的哥哥,那我真是世上最幸福的妹妹。”君子仪的笑容又带着凄凉,“我以前是独生女儿,因为我爹是独生子,我娘好像没什么亲人,所以从小我一个兄弟姐妹都没有。真要有个哥哥,也许……我一定很高兴。” 君府的门大开着,左右都有仆役开着,门里投下淡淡一道人影,连煜并没有去看,当然也没有注意,他拍拍君子仪肩,“你好好想想,景明性子直,还有他认定的一定会永远坚持。”他换了一种温和的口气,“进去吧。” “嗯,谢谢你送我回来。” “客气了。” 踩上台阶的时候君子仪就看清了那道影子,她并没有怀疑是谁,“终于舍得回来了。” “见过大小姐。” 君绰雪袅袅婷婷地走过来,一袭月白色与淡粉交杂的委地锦缎长裙,裙摆与袖口银丝滚边,袖口繁密的点缀着淡黄色花纹,水蓝色披风披在肩上,裙面上绣着朵朵海棠花蕊,腰间扎着一根粉白色的腰带,越发显得不盈一握,奇异的花纹在带子上密密麻麻的分布着,随着莲步微移,脚下裙裾闪过优雅的弧度,承得那张晶莹瑰丽的脸更加奇艳,确实让人眼前一亮,但仍掩不住美眸中点点的恨意。近了,扬手甩了她一巴掌,“跪下来。” 烟儿这丫鬟也看君子仪不顺眼,不过跟她一样都是伺候人的,凭什么君子仪能顶着君家的姓氏当君家的一个挂牌小姐,吃得比她好穿得比她好,连事都不需要多做。就因为她长得比她好看,老太太就喜欢收为了干孙女吗?想到这里,她真恨不得能够打烂了君子仪这张脸。 脸上火辣辣地像烧起来一样,君子仪只是默默受了这一掌掴,不哭不问,目光缓缓落在地上。烟儿乘机骂道:“让你不要脸,让你去勾引景少爷,让你……” “够了,闭嘴。”君绰雪想到景明把她丢在九品轩,不由怒火中烧,恶狠狠地吼道。 烟儿吓得退了一步,不明白小姐为何突然对她撒火。君绰雪最恼怒的一件事就是小时候由着她跟景明在一起,她知道景明和连煜去山上玩,但她自己不愿意早起,也不愿意吹冷风,就让君子仪送东西去。下大雪的时候,她也是让君子仪去看景明在做什么,看能不能把他请到君府。她当时绝对没有想到,这样居然会给这个低贱的女人制造机会。景哥哥怎么可能会喜欢她,那么闷声闷气的一个人,穿的衣服就跟人一样毫无亮点,而她当时的绝对自信到最后狠狠地打了她的脸,她平日里一定是装的,装的,到外人面前,指不定是什么样的。那日景明专程跑过来送君子仪一对小玉人,来接待的是君绰雪。她说君子仪不在,骗走了景明,冲到君子仪房里歇斯底里地闹了一番,把玉人砸在她头上,鲜血从额角汩汩地冒出,一次玉还没有摔坏,她又一次狠命砸到地上。晶莹的玉在地上碎成了一块块。她无法解气,无法解恨,趁奶奶不在,把她关在柴房饿了两天。 “是连煜送你回来的,今日你们两个在一起?” “……是。” “你这狐媚人的本事还真不小,到底下贱。”君绰雪一把捏住她下颌骨逼迫她抬头,看着这张脸越来越美,厌恶感越来越深,像是碰到了什么脏东西一样甩开又擦擦手,“景哥哥能明媒正娶的只有我一个,而你就是当一个小妾也不可能,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你永远没有这个机会。不过你可以好好把握住连煜,说不定他可以收你呢!”她尖酸地挖苦道,“不过好像景心妹妹也极讨厌你呢。” “你就在这里跪一个晚上好了,奶奶那边就不牢你操心了,你要是有胆子告状也可以。”她很想欣赏君子仪的表情,可是一点都没有,平静无波的,无声无息。她狠狠地踢了她一脚,君子仪没支住,摔倒在地上。 “贱人你说话啊。” “自然是…….”她咳起来,“不敢的。” 君绰雪看着她这副娇弱可怜的样子,眼里阴狠之色更加浓重,“你不可能抢到我的东西。永远不可能,你就只配在这里跪着。” 夜色如深沉得化不开的浓稠的墨砚一般,皎月不知躲在哪一个梢头,星星也显得黯淡起来,风阵阵地掠过,听得见树叶簌簌的声音,远远地隔开了上元佳节的喜庆,热闹的锣鼓声究竟是现实还是梦,她感觉意识好凌乱,分不清现在究竟在哪里。“咳咳。”风吹得她头晕目眩,脸上丝丝疼痛似乎是附加的。为什么没有看见月亮,她模模糊糊地想,好像她看见了月亮,是在哪儿呢。 是天目湖上的月亮,对,很大很美,游船就像在月下的梦境里一样,梦境重叠又重叠,景明那么爱说笑的人为什么不说话,“景明。”她想喊他,却发现自己不能出声。她不害怕,因为她还在景明身边,所以什么都不可怕。月光柔柔地照亮了他的侧脸,只是为什么好看的眉宇间会有着淡淡的伤感呢? 怎么了?她想走过去安慰他,笑语盈盈地问,不会是你爹又逼你背诗了吧,不会是你又逃课了吧。 可是她并没有动,她选择什么都不说。划船的人只感觉一片寂静甚是奇怪。 她恍然想起来,是她让他伤心了,她一下子又看见景明失落的脸。倏忽间的清醒,击碎了这一场迷蒙的幻觉。她苍白地笑笑,从袖间取出一块窄窄的木条,手指轻微地摩挲着。我喜欢你,我也想跟你永远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如蝶翼般睫毛轻轻卷翘,一滴清泪悄然落下。 第7章 梦中伤2 跑……拼命跑。 眼前似乎有一丝光亮,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我只要不停地跑,不停地跑。叫骂声追上来,她惊恐的想,不能被追上啊。好像她能抓住的只有那一点光,好像赶上了那光,就能随它一起飞走一样。 “你叫什么名字?”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你就是这么跟救命恩人说话的吗?”男子的声音就如他的面容一样温润如玉,似朗月清风一般拥入人怀。 小女孩红了脸,“谁…….谁要你救我的,你不搭理我我一样活得下去。” “倔强的小丫头。”男子温和地笑笑,捏了捏她的小脸,“你这么可爱,怎么舍得教你掉到贼窝里呢。” 她悻悻地推开了男人的手。她被人骗到了青楼里,想方设法地逃出来屡屡失败,此后被毒打一顿又一顿。最后一次遇到了他,不知为何她就跑向了他,他将她护到身后,出了一百两将她赎了出来。 那一刻她跑向他,只是因为在花红缭乱中陡然瞥见了一张清澈的俊颜,只是因为躲在这个男人身后只觉得很温暖,像是什么都不用害怕了一样。 她支支吾吾地问道,“我从现在开始当你丫鬟,多少年能还清你的银子。” 他笑着揉揉她瘦瘦的脸,“我不差丫鬟,自然你这么小的丫鬟什么都做不了。” “谁说的。”她不服气地嘟起了嘴,“大人能做得活我也不差。” “丫鬟是最低贱的活,你眼睛里透着慧光,当丫鬟太糟蹋你了,这样吧,我给你请个师傅,他教你东西,你一定要学好,学好了替我办事就当你还债了怎么样?” “好。“她伸出手想和他拉钩钩约定,他笑着应允,大手指贴着小手指,女孩的眼睛里闪着明亮的光芒。她第一次感觉到有人尊重她,还是一个这么高贵这么好看的男人。五岁的时候弟弟被马车轧伤,娘亲为了请大夫把她卖给一家相对富足的农家当童养媳,但是弟弟还是死了,过了三年村里发了大灾荒,饿死了很多人,流离途中她和她并不想承认的夫家失散了,又见到了亲生爹娘,随后爹爹抢东西吃的时候被打死,娘亲得了伤寒死了。分不清那时她心里到底是伤心多一点还是单纯的惊恐多一点,也分不清她到底是不是爱她的弟弟。弟弟从小是家里的宝,她则干所有的苦活,哪怕她只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孩子。弟弟出了事,爹娘很快选择舍弃她。那个夫家对她还算不错的,可是她觉得并不是白来的,她做事又好又快,就那样她觉得也够养活自己了,何况她长大了就要贴给他家当媳妇生孩子。 她一直都是这样卑贱低微的,不经意间把自己武装成一个刺猬。或者命运就如此,刺猬一样的她拒绝逃离了很多的善心,错过了随之很多种命运,最后她相信了这个如芝兰玉树一般的男子,选择了这一种命运。 不久之后她就知道他是当朝安辽王,十七岁继承王位,少年才俊,赫赫有名。那时的她,只是藏在阴影处一个瘦弱的小丫头。师傅教授的武艺,每一样她都学得很认真,而且她确实聪敏,天资甚好。十二岁的时候,她替他完成第一桩任务。 他说一次就够还债了。她回答道自己没有别的地方可去,而且习惯了这里。 即使是杀人。 那是约定之后他第一次来看她。她恋恋不舍地贪看着他,他却没有多看她一丝一毫。 他说,那好,你只需继续学,我给你再换个师傅。除此,再无旁话。 那天,他一袭红袍刺得她眼里也是一片血。那天他成亲,迎娶端阳嫡公主,云都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整个云都笼罩在一片红色中,她在红色的阴影处,连看一眼的资格都没有。 只是,不要离开他,她离不开他。或许这份依恋的感情就是从她躲在他身后开始的,只一眼,就沉进了漩涡。或许,她本就说不清。 她主动去学使毒的功夫,跟她一样的弟子没有人想学,因为总会伤及自身。她愿意学,而且一定要学好,因为他会需要的。她要是最有用的人,这样,也许会多见他一面。 她学到第三个月的时候,身上就起了红疹,师父面无表情地把她沉进药浴里,像千万条毒蛇在啃噬身体一般,听着她一声比一声低的惨叫声,师父拂袖离去,留下一句,“若你熬得过去,功力自将大有进益。熬不过去,你今日就死在这儿吧。” 她痛苦地抓着木盆的边缘,意识一次次模糊。“王爷,王爷。”也不知道有的时候她喊的是不是自己。一遍遍努力在虚幻的知觉中忆起他的模样,每一次坠入无边的黑暗中,都会因为看不见他霎时惊醒。她又有多久没见着他了,这一次她死了,就是永远见不着他了。黄泉路上,她又该往何处去,世间有谁会为她的死哭一哭,九泉之下,她的亲人也不见得在等她。何况,她叫慎夕岚,小时候那无关紧要的名字已经被她抹去了。再没有人会知道那个显得像多余不要的旧名,而慎夕岚,是活在阴影处的人。就算是她杀死的人,也不会等着在阴间与她报仇,因为,这几乎是个不存在的人。 眼前又是一片漆黑,她微弱地想到自己还活着,再复清明时,她发现自己浑身裹着白色的纱布。师父只一句:“很好,你活着。”她看不见,但她想师父说这话时是一样的面无表情。 像是所有的骨头都被拆过重组一般,嘴唇翕动着,最终一句话没说,她说不出来。这一躺是半年多,每日只能进些白米粥。起初她的手指只能轻微地抖动,一直是有人在一口一口喂她,小心翼翼地。她的双眼被蒙上白纱,想必撕下来两个血疤一定会把人吓跑的。那个人在她眼睛复原,能下床走动后,就再没出现了。 她木木的照着镜子,看着被裹得严严实实的脸,想纱布拆下来后,她会是怎样不人不鬼的模样。那样的她,更不会出现在王爷面前了。她在羡慕端阳嫡公主,生在皇家的她皮肤白皙,貌美动人,而她就一张普普通通的脸,几分清秀,面色却总是发黄。只有那样漂亮的女人才配得上王爷,而她呢?她唯一的奢求就是能日日见他。若何他养的其它暗卫别无二致,她又有什么资格能见他呢?她渐渐想明白,他能在意她的,就只有她能为他做多少事。那样的话,她必须成为最优秀的那个。 她选了最极端的方式,她亲手去触碰那些毒蛇毒虫,嘶地一下就会被咬一口。连所谓的师父也是站在一旁指导而已。师父只通卷籍,从未试过。她当的不是徒弟,是试验品。 只有一个人的日日夜夜,她的泪早在那些时候流尽了,干涸刺痛的眼睛,挣扎着看着晨昏交替。初霞照进了阳光,落日拉长了漂零的影子。 …… 慎夕岚推开窗,月儿半隐于云后,幽幽的笛声缭绕云间,绮叠萦散,又一泓清水一样飘离流动。她合上眼,细羽般清亮的睫毛柔柔落下,知是何人曲,知是何人心。亦幻亦真的笛声已经陪了她太多年了,总感觉是在她的脑袋里吹响的,从她进王府的第一天起。她朦朦胧胧地想着,是不是有一天这声音停了我的生命也就跟着结束了。 第8章 青悠悠1 蓝色的纱裙上下翩飞,马上的女孩像是笼罩在一朵云里一样,轻灵地飞动,穿梭在竹林中,隐隐透出她玲珑有致的身姿,却不是一块供于掌间赏玩的玉。她自信地拉着缰绳,纤纤绣鞋轻微晃动。“萧琬”女孩回眸笑道,“看来又是我赢了。”言罢,她勒住缰绳,翻身下马,笑吟吟地站着。一袭乳白色的长裙外罩一件蓝色云纱,胸前好似芙蕖之瓣,层层叠叠,若隐若现,腰间系一条蓝色缎带,愈发显得不盈一握,裙下摆轻如飞烟,飘飘若飞,弯弯秀眉似一轮新月,清澈的眸子仿若碧潭秋水般灵动有神。梳了个简约秀美的发髻,簪着一支珠花的簪子,垂着梅花流苏,衬托得凝脂般的鹅蛋脸更有出尘之气。 另一位女孩慢了些许,没好气的嘀咕:“哥哥教你骑马可比我这个妹妹尽心多了。”一身青绿裙子,袖摆裙间绣了几朵清荷,仪容韶秀,如明珠生晕,眉宇间隐然一股书卷的清气,眸如空灵,唇若樱瓣,墨黑的长发松松几挽,插了两支白玉银铃簪,几缕发丝却调皮地飞在前面。 “这话可说的没道理。”她大方接下,并不多余,“你我可是一块学的,偷懒可不好。” 萧琬吐吐舌头,“我哥就向着你。” “不知道是谁一直嚷嚷不舒服,又喊渴又喊累的。“ “是啊。”萧琬故意加重了声音,“你最听他的话了。” “他教的对我自然是听的。“ “说不赢你。” “因为道理在我这边。“ “是是是,姝瑶姐姐。”萧琬投降地说。 林姝瑶莞尔一笑,“我们也该回去了。” “想见我哥你就直接说。”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渐渐清晰,萧琬偷偷笑,“我哥真的来了。” “嗯,挺好,正好指教一下你。” 不过来的人并不是萧琬的哥哥萧琛,而是萧琛的副将陈敬尧,“参见郡主。二小姐,将军命我接你回去。” 萧琬不服气地说道,“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偷溜出来玩,姝瑶姐姐你得陪我一起回去。” “你哥又不是那种一板一眼的人,你还担心他训你不成。“ “哦—你还挺了解我哥的。” “总之想诓我陪你玩是不可能的。”林姝瑶一眼就看破了萧琬的小算盘,“陪你耍了一上午,我也要回府了。” “真没意思。”萧琬不乐意地骑上马跟着陈敬尧离开,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她不由轻笑起来,却是牵着马沿相反的方向走着,风湿漉漉地滤过苍翠的竹林,飘荡着新鲜的气息。这片竹林的深处竟然有一片小湖,很少有人发现,不过林姝瑶就是很少的人之一。她随意捡起一根竹枝,挥了挥,然后蹲下来捞了一把清水。 细细簌簌的脚步声响起,她忽地起身,竹枝一闪,便架在了身后人脖子上。“想吓我吗?” “我就是想也没那个本事。”竹叶间漏下的太阳光在他身上晕染开,周身都笼罩着淡淡的光蕴,耀眼地让人移不开视线,眉眼之间似有星光在流动,他举手做求饶状,不过脸上挂着坏笑。 “堂堂骠骑将军这么说不好吧。”林姝瑶转身,如碧波伴清澈的眼神,洋溢这淡淡的温馨,嘴角的弧度似月牙般完美。 “实话没什么不好。还是姝瑶聪明,怎么就知道我一定来了?” “听的啊,明明有两种马蹄声,近了之后一种声音就淡了,可你转着弯的把萧琬支走不是个好哥哥的行为呢。” “免得那丫头乱说话。口无遮拦的让人头疼,再说我也没有提前对谁说我要过来。” “好吧,那找我有什么事?”她装作不懂的样子故意问道。 “想见你了。”萧琛也不掩饰,就这样说道。 林姝瑶莞尔一笑,却不让他看见,“嗯,我喜欢听实话。”话说完,忍不住咯咯笑起来。笑声穿过森森竹叶,也沾了几许甘冽的清香。 萧琛那双冷淡孤绝的眼睛此刻难得有几分柔软,一向只需他简短一瞥,就削了别人半截气势,别人只能在背后议论他为人孤傲。那是自然的,对于巴结奉承之流亦或是有意拉拢者,他从来没有搭理过,即使是有意想打压他的人,他一样是不屑的。他不是居功自傲,是实在不喜欢闲杂无关的人。 林姝瑶不一样,林姝瑶是他一眼就放在了心上的人,是他在琼花树下遇见的小天女,那姹紫嫣红的光华间隐的一抹清凉。让他愿意慢慢等她长大,等她从13岁长到18岁,他从19岁等到24岁。 “你知道我从来不喜欢假话的。”他说,“这世上有你一个人明白就是上天赐予我的莫大恩赐了,足够了。” “你既然知道,旁的人不管就是,无能之辈何必多费心,你不是一直都不在意的吗。” 萧琛握住了她的手,欲言又止,最后换了一种得意的笑容,“对呀,有你就够了。”伸手一拉,就把她揽在了怀中。林姝瑶拍了他两下,萧琛抱得越发紧了。她脸上的笑容愈发幸福。这种自在的笑容,在云都中怕是很少见了。 “什么嘛,哥哥根本不在,你是骗我的吧。”萧琬瞪了一眼陈敬尧。 “属下不敢,将军……将军也许是出去了。”陈敬尧心虚地低头。 “是吗。”萧琬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突然眉开眼笑,“那我也出去好了,不许拦着。” 陈敬尧大惊失色,“二小姐。”急急忙忙地跟着。 “哎,你跟着我作甚。” “保护二小姐。” “有必要吗?”萧琬斜睨了他一眼。 “之前有郡主在,现在郡主不在。” “你你你……”她气得跺脚,“用不着你,你不要小看我。”说起来郡主姐姐的功夫是很好呢,那我也不差啊,她不满地想,不过好像是不怎么的。 云都毕竟是天子之地,镶金叠翠耀人眼目,罗袖绮裳暗香浮动,四海的真品奇货都能在集市上见到,花光铺道,丝竹不歇。雕饰华丽的轿车,名贵矫健的宝马,回荡在杨□□上新歌的旋律与美人的笑语,处处皆繁华。萧琬毕竟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也就见怪不怪了。随意看过几处首饰摊——她并不想要,自己房中的就够了,再多几样,总有各种样子的,那是搜罗不完的。她的装饰也不华丽,萧琛对奢靡之风很是反感,教养得妹妹也去浮华。 “这支簪子多少。”身旁走来一个瘦高个子的人,询问道。 “十两。”老板瞟了他一眼。 “怎么一支簪子就这么贵” “你看我这是用上好的珍珠和翡翠镶成的,要你这个价是货真价实,您哪要不信,就算了。” 萧琬侧目看了他一眼,一身灰布衣裳,背着一个大包,头发有些松散,略显疲惫,像是外地人,五官却如刀刻般反而显得很精神,轮廓分明。 “我怎么看不出上好这两个字?”萧琬说,“你这个充其量也就一两。” 男人不由转过头来看她,见到的是一个清灵水秀的女孩。老板叫起来,“哎呀,萧小姐你快别开我这玩笑了,一两银子我老本都亏没了。” “那我差人验验不就好了。” 第9章 青悠悠2 “萧小姐,您高抬贵手,我这小本买卖禁不起折腾。”老板一脸被揭穿了的苦相。 “那好吧,一两你卖吗?” 老板又要哭起来,“算了算了,不买了。”萧琬拉了拉男人,“公子你是给谁买的?” 男人有些错愕,“你跟我说话吗?” 萧琬又拉了他一下,“不是你是谁。” 他迟疑了一下,“我妹妹。妹妹要嫁人了我想买个好的给她扎头发。” “真是好哥哥。”她拍手笑道,男人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道:“见笑了。” “你是外地来的?” “嗯,来运点货,准备回去的。” “这里人都眼尖,欺负外地人。”萧琬想了想,“我送你一个好吧,肯定比买的好。” “我并不认识姑娘……”他这样开口,想拒绝,萧琬并没有体会他的意思,“走啦走啦,不远的。”他只得在后跟着,女孩青绿色的衣裙漾在眼前。 “姑娘不是本地人吗”他好笑地问道。 “是啊,怎么了?”她扭头奇怪地说。 “似乎姑娘就一点也不欺负我这个外地人,还丝毫不避讳。” “因为你不是坏人啊。” “怎么说” 萧琬粲然一笑,“我也有个好哥哥,虽然他经常耍我。” 他愣了一下,“这样也很好” “对,哥哥是最了解我的人,所以他把所有我不乐意的东西都推掉了,我哥哥很厉害,他会一直一直保护我。” 有那么一刻,他恍然游离在梦中,一丝哀悼在疲惫的眼睛中转瞬即逝。 这条路,过了十六年,依旧半分模样没变,青石依旧,萧琬轻快的脚步踩在上面,踏踏地响在耳旁。本来,也不是沧海桑田,还指望平地变黄沙吗?若非要有些变化,那大抵是摆摊的人老了,或换了。 他大概知道,面前的女孩是谁了,算起来她该有这么大了,大概知道,她说的哥哥是谁了。 他是十六年前逃走的孤魂,如今,又回来了。不,他只是,经过,而已。他恨不起来,他不能随便恨他的故乡。尽管,这只是他的故乡,不是他父亲的。父亲不只一次对他说,他只有一个家,可惜不能带他去看看。 云都的旧宅中,父亲曾养了一团又一团的蒲公英,平淡而纯洁的颜色,是白云的颜色,在翠绿的草丛中,在阳光的照耀下,点点亮眼。起风的时候,父亲就立在一旁,看着漫天游丝飞,像一片片飞扬的微雪。他懵懂地站在父亲身后,跳起来用手抓。 他不懂,他很奇怪父亲为什么爱养这种平常的东西。身为禁军统领,他不像别的官邸中赏些芍药牡丹什么的。母亲喜欢蔷薇花,种了一个小院,但是父亲总是守着蒲公英,对跟在身后的他说,恩情远比亲情重要。 他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意思,直到父亲刺杀皇帝,失败身死,灭门之灾说来就来,在刀光剑影溅起的血花中,在意识陨落的一霎那,父亲说话的表情蓦地闪过,他突然明白了,父亲是在提前争得他的原谅。他些许知道父亲是在十七八岁的时候从很远的地方流浪来的。然而他不知道,父亲是刻意来的,他从来都是为了杀掉皇帝,所以他一点儿也不喜欢云都,但是父亲是不可能不爱他的亲儿子。 他想,他明白了这些,也就够了。 但他没有死,他被父亲从前的朋友带走了,只有他一个人的命逃离了云都。父亲要报的恩情在他的家,父亲对不起的亲情大抵就是他跟母亲了。 萧琬清脆的声音响起,“到了,咦,你怎么不进来?” “谢谢,我就在门口吧。”果然是,武信侯府。 他依稀记得萧琛高兴地跟他说他也有了个妹妹,粉嫩粉嫩的。如今,萧琛又是何模样?大概,他已经忘了他这个人了。毕竟当时都只是孩子。即便萧琛还记得他,也不会认出来的,何况,他一定会先记起父亲谋逆的罪。 可是自己又为何要站在这里?无论如何,他想跟萧琬好好告辞,就当是与萧琛告辞。 萧琬回到自己房中找了一阵,终于找到了那个精巧的盒子,那时皇后娘娘也就是她的姨母送她的十六岁生辰礼物中的一件,一支镂空雕水晶并蒂莲步摇,坠着四蝴蝶飞花流苏。皇后赐她的这个礼物本欲把她许配给秦丞相的儿子秦元利,但是被萧琛一口回绝了。 萧琛的回话转着弯的讽刺秦元利文不就武不行,另外说秦丞相妻妾众多,萧琬粗笨大约应付不来。这个拒绝无疑是驳了很多人面子,听着委婉却极其尖刻,让秦丞相颜面扫地,惹得皇后也有些许不悦,“长兄如父,琬儿的事情还要你这个哥哥多操点心了。” “那个是自然。”萧琛利落应道。 回府之后萧琬欢呼“好哥哥”,萧琛却不领情,揪着她耳朵问:“你是怎么招上那个花花公子的,幸亏你哥我事先知道。” “松手松手,疼。”她揉揉耳朵,调皮地笑道,“反正哥哥不舍得我。” “不,我很舍得,不过就算要把你泼出去也不能泼给整天鬼混的人。”萧琛打量了她一下,搓了搓萧琬的脸,“唉,真没办法,你怎么不长丑一点呢。” “你怎么不希望姝瑶姐姐长丑一点”萧琬撅嘴,不悦地回了一句。 “小丫头你又胡说八道。” “是你先胡说八道的。” 萧琬拿着东西高兴地回到大门口,“这个比刚才的好,是不是” “姑娘随手就送别人这么贵重的东西……” “东西用到正处才算好对吧,我留着也没什么用处,成人之美最好。”萧琬说,“你带回去给你妹妹吧。” “好,多谢姑娘。告辞。”她的性格就如外貌一样清爽,他觉得说多了大约糟蹋了这纯净的心意。看着这张清透的脸,他忽然不想拒绝了。 “嗯,再见咯。” 他在心里淡淡应了下,不会再见的。 萧琛不会帮我们,但是我也不想与萧琛为敌。 明月桥上烟花未凉,燕子矶前凌风逸虚,稚年爱吃的乳酪和芸花糕,终归是过去了。富贵优雅的生活如过眼云烟,一场腥风血雨在旁人不知的时候洗劫过去,剩下的,景还艳,却没有半点不舍,只余别后黯淡的苍凉。 他不会去怀念他的生活,那种富贵优雅只是悬在父亲心头的一把刀。 第10章 繁花初1 君子仪从药铺出来的时候就看见景明靠在门的一侧,心跳不由地漏了一拍,她不能不去想起他落寞的表情。她垂着眼睑从他身边走过去。还能再说什么呢,那天晚上,她已经那样拒绝了。他大概会,会渐渐淡下她的。 “你是真的不想理我吗?”景明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没有。”她停下脚步,“我还要回去给奶奶熬补汤。” “哦。”景明无奈地笑了笑,走到她面前,“老太太的大补汤,你也别老拿这个借口搪塞我。” 他补充地说:“我来找你,是想说一声我要和连煜出去一段时间,一两个月吧。你会不会想我”景明没有说他去的地方是青林城,他觉得没有必要提而已。青林城是个荒僻的地方,靠近戎族之地。戎族从启晋建国的时候一刻未停过进犯。大抵是因为启晋前朝内乱的时候,戎族起初趁火打劫得厉害,后来自己也陷入了政变,随之启晋很快建国,半碗羹也没留给他们,总不甘心,总还想再捞一把,重温旧梦。四十年前一场战争将这里烧成了一片废墟,此后很多年寸草不生,往日繁荣已成云烟。靠山之处无人居住,据说那座山就是四十年前最后一场战役的地方,满山尽是埋骨处,百姓们都说靠近那座山能听见亡灵的哭喊声。但是当地没人愿意提,所以凌尘和凌燕就在山里长大也不知道这一桩,而且附近也没有人在意他俩住哪儿。四十年前经历的人要么死了,要么老了,此后出生的人从小就被告诫切勿靠近青林山。青林城本来就靠边境,它的战火并没有带来太大的波澜,所有的往事就沉睡在那里。朝廷也刻意淡下了它,似乎就等着它湮没在岁月的尘埃里。 看君子仪没有回答,他讪讪地笑:“我其实每次都这样说,又自作多情了。那我走了。” 他寂然地离开,又回头说,像是想了很久一样:“现在不喜欢我也不要紧,你也没有喜欢的人,那说明我还是有机会的。” 君子仪只是静默地看着他的背影渐渐远离,手中的药不由抓紧了。第一次景明是回来的时候乐呵呵地说,作为十六的生礼,和连煜逃家半年可刺激了,他绘声绘色地形容一路所闻所见,另外还认识了一个很好的朋友。虽然结局是被景明的父亲大训一顿,关了一个月的禁闭。不过自此以后也是关不住了。第二次跑的时候他才想起要跟她说一声,“嘘,我只告诉你一个人,可不要出卖我。”他总会给她带东西回来,但是她一件也没能留下。 她脸上漾起一种似甜蜜似哀伤的笑容,转瞬即逝。 源大哥…… 源大哥…… 一声声地,由远及近…… 他很熟悉她的声音,清甜温柔的,“你在叫我吗?”他枯骨一样的手轻轻拂过画卷。画中女子眉清目秀,倩倩含笑,不过其实算不得什么特别的美人,“你说你怎么过了四十年都没变样子呢,还说好一起变老,可不要嫌弃我这个糟老头子。”只是小盹一会,总能迷迷糊糊地看见她在花间向他跑来的身形,她挥着手,高喊着他。只是他再清醒过来,看到的没有花,只有火。 很快的,四十年就这样过去了,当时自以年轻有为的皇帝已过花甲之年,当时皇帝的弟弟安辽王已入黄土,现如今的安辽王是那个死人的孙子。 青林山如今仍是绵延青葱,没有亡灵哭泣,其实一块碑也没有。确实都如睡着了一样,包括在山里住了四十年的他,如今叫凌七。他收起画卷,放在枕边。 如果不是越来越老,真的会错以为时间都静止了。就像在梦的深处,岁月冲刷的倦怠之情勒得心越发紧,混沌眩晕了他,好像醒时还在四十年前,好像一拉门出去就会看见蕴怡笑着一点头,“早啊。”小芸和小安就会扑上来嚷着让他带他们去玩。他多半都要不好意思地抓脑袋说今天不行,看着他们嘟起小嘴一定会连连赔礼说给他们带红豆糕。林大人,也是他的三哥,一定会站在城楼上等他到,他不好意思让三哥等,但无论他来多早三哥都在那了。三哥脸上总是极冷的表情,似乎就没有任何事能让他分心。他淡淡地说他有看日出的习惯。后来他知道三哥不是喜欢看日出,而是在想安念然—他第一次到青林就喜欢的人,可惜那时谁也没说明,就那么分开错过了,再后来一面也没见过了,即使他又回到了青林,也找不到了。其实找到又如何呢,那么久了,她也该嫁人了。三哥一直这样想着,希望她过着很好的生活。 梦里,其实什么都没有,只是被一片虚幻的迷雾笼罩着,压抑地喘不过气来。凌七只有在清醒的时候才能真真切切地想起四十年前,想起三哥让他一个人活了下来,想到活下来的—他一个人结束了残余的战争,住进了山里,于是所有人便说山里闹鬼,谎言传下来,真的让天下人以为当初的青林守军已经全军覆没了,因为青林人隐瞒了后来的战斗。在那之后十五年戎族人都没有进犯了,到新王上位又开始了新的骚扰,唯独不踏青林半步。 春雨悄然地下起来了,夹着丝丝缕缕的春风。这细细的,密密的,却灰蒙蒙的雨,如烟如云地笼罩了一切,朦朦胧胧的,就像浸在一片薄雾中。又似雾非雾的,似线非线,似有形又无形。 林姝瑶撑着一把简单绘着桃花的油纸伞穿过忙着躲雨的人身边,雨中缓缓勾勒出一袭黑衫挺拔的人影。近了,他笑问一句:“你怎么知道我想来找你。” 她嗤嗤笑他:“你这个人真是自作多情,我出来散个步而已。”她是很少带丫鬟的。 “雨中赏景,好兴致,我也想附这个风雅。”他将手伸出伞外,丝丝雨滴打在手上,“很好的雨,今年也会很好吧。” 他轻轻叹道:“真可惜,今年我是看不到了。” 她沉住了一会,才开口道:“我知道,哥哥上朝回来跟我提了一下。你要去打仗了。” “今晚的宫宴算是为我送个行,那么多人我也看不清哪个是你,总想先见你一面,你要是不出来,我也就只能在你府门前转一圈了。”他打趣道,末了,加上一句,“我还想,回来之后就提亲。” 她愣愣地抬头盯着他,分不清她到底是不是听到了这句话。 第11章 繁花初2 “真的哦,我从来没骗过你。”他看着她呆呆的表情,突然低头在她唇上轻啄了一下,像是坠在一潭澄明的温泉之中。 “喂……”不管她平时多淡静,此刻都禁不住又羞又恼,幸而当下无人,“做什么?” “我记住这个味道了。”他像是没看见她脸红一样,“塞外很苦的,我总要事先尝点甜头吧。” “得了吧。”她没好气地推开他,“你又不是第一回去,少在这叫苦。我回去了。”倏忽间转瞬即逝的一个吻,平白生出来乱了她心绪,还有几分怅然的留恋。 她忍不住回头,发现萧琛一直在身后站着,“你早点回来。”话一出口,她才发觉此句的任性,不过她还是接着说道:“太久了我就不等了。” 他脸上露出会意的微笑:“肯定不会很久,最多一年。” 有句话他说的不对,他怎么可能看不到她。 这次说起来只能算是边境微扰,但是皇上的意思是让萧琛平定之余再巡察一周,换种说法是驻扎一段时间,所以大张旗鼓地选在皇家的三月春宴出征。 林姝瑶是安辽王的妹妹,自然这张夜宴是必须参加的。即便隔得远远的,萧琛还是能一眼看见她,她像白云一样的悠远出尘,在百态繁花中脱然而出。因为是宫宴的缘故,她晚上换了一身紫色衣裙,套着一件洁白的轻纱,晶莹的水晶玉链散散地挂在垂在身上,颈上一条蝴蝶飞花的项链。她平日里装束素一些,这样准备一番,高贵之气尤为突出。 她端起酒盏,远远地敬杯示意。端坐之间,凛然有一种清奇之气,不同于寻常赞赏女子之美的纤弱袅娜。萧琛能看见她这个细微的动作,悄悄一笑。辕门外三声炮如同雷震,他凛凛的银色盔甲在月色下闪光,修长挺拔,气宇轩昂,宛如天将。 直到他伴着战鼓擂鸣声消失在视线中,她脸上一抹浅笑才淡淡散去,夜宴这才正式开始。安纯郡主坐在一旁一直偷偷瞧她表情,“姐姐你心是不是也跟去了?” “哎呀妹妹你可是不知道。”安阳郡主笑着抿了一杯酒,“听说萧将军已经到御前提亲了,皇上已经应允,凯旋归来就迎娶姝瑶妹妹呢。” “真的吗?”安纯激动地瞪大眼睛。 “当然咯,不过姝瑶妹妹,虽说是好事,可是能不能回来还不一定呢,到时候万一……那可就不好了。” 安纯就算是再心思简单,也听得出安阳话中的意思,正要回嘴时,一直不说话的林姝瑶淡淡道:“萧将军真出了什么事,边境失守,公主你也要好好担心你这位子坐不坐得久。” “你!”安阳气结,“又不是只有他萧琛一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你有几个胆子” “大逆不道那公主殿下就尽管全部禀告皇上啊,不过你是想说恪英王吗?”恪英王乃安阳日后的夫婿,“虽然也管着一半兵符,可惜连到我这儿也过不了几招,真是堪忧。” 安纯一看安阳脸都青了,连忙圆场道:“萧将军那么厉害肯定能打大胜仗啊,这道菜做得真好,姐姐们快尝一下。”说起来恪英王那桩事她也知道,是萧琬有一天进宫给皇后祝寿时看见她当笑话讲的。起因很简单,本来恪英王就跟萧琛过不去,那日看见萧琛与林姝瑶走在一起,他倒也没认出林姝瑶来,以为是萧琛从哪带的姑娘,上去就想调戏,结果萧琛没出手,林姝瑶三两招的功夫就将他打倒在地上。 其实安纯也不算喜欢林姝瑶的,有些格格不入而已。明明被针对,林姝瑶反倒一脸神清气爽,有时候安纯也不喜欢她这样处处占上风。同为郡主,林姝瑶并不是安字辈,毕竟她不是皇子所出,血缘隔了一层,郡主的地位略低,却处处让嫡亲的郡主感觉低了一头。 案上名酒佳肴,鲜蔬野味,林姝瑶却没有多大的兴致,任凭安纯郡主在一边打闹。安纯不同于安阳,算是像名字一样单纯率真些,不过她的这种率真大抵是由于肤浅了。 凌七挑着烛火,才些许明亮了些。烛火映照之下,沟壑纵浅的脸上不禁更加苍老,下陷的眼窝中却嵌着一双不合时宜醒神的眼睛,“你妹妹要成亲了是吧。” “嗯。”坐在对面的人点头应道,“是个很普通的人家,不过她也很喜欢那个人。虽然她不是我的亲妹妹,但对我而言,就是我的家人,看到她开心,我也开心” “这样很好,安心地嫁人,过自己的平淡生活,哪像我们这样。”他自嘲地说。“你这次去云都,可看到什么熟人了吗?” “我怎么会有什么熟人,倒是看见了发小的妹妹。”他的笑容是苦涩又回味的,”他挺好的,继承了父亲的爵位,又当了骠骑大将军,实至名归。他不会记得我的。” “看起来你很在乎这个朋友,” “不能叫在乎吧。”他眼神有些飘忽,“他只是我小时候最好的朋友。毕竟过了十六年,小时候的情谊没有延续,就断在了回忆里。” “萧琛固有真才实学,”凌七话风一转,“但是不通为官之道,不懂变通。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什么意思。”他一愣,问道。 “三哥抛弃了一切身份,全了自己上战场的责任。萧琛不会做到的,他活在他的高位和威名里。我不是说他贪恋权势,是他从小的生活和教养让他习惯了。最后不过带着骄傲而死,对他而说很值。对我来说,就像三哥说的,骄傲什么都不是。” “将军是收到了什么消息了吗?” “算是有消息吧。林祁言在一个月前给戎族秘密修了封信,送信的人是我们的人。我让他什么都不做,只管送过去。很快戎族就开始犯关,萧琛估摸着已经开拔了。至于林祁言是怎么打算的,就不与我相关了,我就当从来没有发生过。” “将军。”柯霖煞白着脸喊了一声。 “这样很可怕吗?本来我不知道它也是要这么发展的。父债子偿,儿子没有偿还,就让孙子还。这是他们欠下来的,当年他们那样害青林,就没有想过报应会降到子孙的身上?自作孽,可怪不得谁。” 柯霖一句话没说,重重地点点头。 他叹道,“虽然于我自己的确很苦,但是如果有可能我情愿永远等不到,这样永远只苦几个人,不会将部分的痛苦放大到全天下。” 他幽幽地望着窗外,“那些安居乐业的人自是不会在意死人的,对他们来说,死了就是死了,谁会管死人的痛苦。我不能说人是自私的。常情而已,无可厚非。” “柯霖,难道你会希望萧琛死吗?” “不……”他摇头,“也许他就认为我是乱臣贼子的家属,但是他还是我小时候的朋友。我已经过了十六年这样的日子了。” 凌七站起来,“三哥当年也是这样想的吧,所以宁愿让我们所有人埋在青林。”忽然间,他眼里迸出一丝冷利,“如果他要自取灭亡,我就不错过机会了。” “那……”他犹豫地问,“萧琛呢?” “不知道,看运气。如果他聪明一点的话……” “那家伙当然够聪明。”柯霖肯定地回答道,然而凌七并没有回话。许久,他问了一句,“你有没有她的下落” “对不起,没有。” “找了九年了,每一处的人都说没有,难道她真的死了吗?”凌七脸上罕见地掠过几丝悲痛与极度的悔恨,“是我没用,他日九泉之下怎么去见三哥。” “将军,您已经尽力了。”柯霖的话语,半是安慰,半是不忍。 烛火忽亮忽暗的,斑驳了凌七的脸,像窗外交织的暗暗树影一般。他眼前突然浮现了两张一模一样婴孩的笑脸。一个先被秘密毒死,另一个后来自尽。他枯骨的手捏得咔咔作响。 第12章 殇断处1 这就是青林城了,安静的,死气沉沉的,过往行人习惯性的低声不语。城门口立着一位穿米黄色衣服的女子,如黑绸般秀丽的长发只用几根发带修饰缠住。长身玉立,流畅自然。白皙的脸庞线条柔和,淡淡的娥眉下,一双如墨玉深潭的眼睛波澜不惊。 “这是迎接我们吗”景明远远地就看见了她,跑过来嬉笑问道。 她瞥了她一眼,便不言语,连煜行了个见面礼,“凌燕姑娘。” 景明抗议地说,“别这样爱理不理好不好,当初是谁央求我们送谁回家的。” “不知道。”她冷声回答道,连煜急忙拖住了景明,“兄长在听家父安排煮茶。” “什么茶” “竹叶茶。” 景明啧啧道:“从来没听说过,老爷子怎么这么好” 凌尘和凌燕都是凌七抚养的孤儿孤女而已,这点他们都知道,不过也是无关之事,景明和连煜与凌尘交情挺好,常常切磋一下武艺,凌尘对各种兵器的造诣都不浅,即使有的他不会,竟还能说出一二—一二是谦虚了,应该说九十。这段有些莫名其妙开始的故事起源于他俩第一次出去玩遇见了在外丢了盘缠的凌燕,按理说两个人的身手都不错,可就是把小偷追丢了,最后才送凌燕回青林。 说是喝茶,景明心中忿然地想,丢下我一个人做什么。他难得端着茶杯,规规矩矩地坐着,让他畏惧的老头好像并没有看见什么,静静地品茶。他就是怕凌七,不过这种怕也谈不上是真的怕某个人吧。他口中嚷嚷着不愿意,什么老头子最狠了,心里却奇怪地听他的话。 “这是我一个故人发明的一种茶。”凌七似是随口提了一句。 “好苦。”景明咋舌道。 “苦则苦矣,顷时即散,清气长留,就是这茶。” 景明不知道他想说什么,“没有酒吗?” “酒这个东西倒是醉人,不过从我的朋友去世之后,我就再没喝过,借酒消愁消出来的都是疯子,我不当疯子。” 景明听这话有几分异样,但他只当对方是一个孤独的老人,“说不定有一天你也不需要酒的。” “那可不然。”景明不以为意地说道,“好喝就行。” “嗯,不如我教你这茶的配方吧,说不定有一天你会需要的。” 景明心里想的是君子仪,她喜欢喝茶,眉开眼笑道:“好啊好啊。” 凌七淡淡扫了他一眼:“小子,我们还算是有缘分。” 景明被这话吓了一跳,“我可不要。”他可记得是谁三下两下把他吊在树上的。 凌七并没有如景明所想的会生气,“你最想要什么?” 景明一愣,毫不犹豫地答道,“把子仪娶进门。” 凌七没有问子仪是谁,他所知道的小女孩叫采采,并不叫君子仪。“然后呢?” “跟我家人好好生活啊,还有火鱼那家伙也会很好。”他以为老人要说他胸无大志,他亲爹也是经常这样说他。 凌七点头:“嗯,挺好。这就是你最想要的,如果变了会怎样?” “怎么会变?” 杯中的清茶透着清幽的香味,淡淡的却缭绕不散,细细的白烟轻舞追逐,凌七觉得眼前几分朦胧,一时又分不清身在何处。 …… 男人靠在躺椅疲惫地睡着了,三十五六岁的年纪,本来也算不得年轻了,当闭上了眼睛时却尤显老,眼角间细细的皱纹,面色也是暗的,身架骨是比从前大了些,但是不能说壮实。桌上搁着喝了一半已经凉了的茶,拐杖置在地上。他则站在一旁翻阅公文。 她不知是什么时候进来的,轻轻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蹑手蹑脚地走过来,给男人搭了件披风,再小心翼翼地掖好。她的腹部微微隆起,大约有四个月的身孕了。头发简单地用支木钗盘着,余下几绺头发散散地垂着,脸上洋溢着恬淡的笑容。快三十岁的年纪,岁月似乎也在眷顾她,红颜不减。只是,少女的稚气已经从她身上消散,青春的活泼也远远流走,肤色却极其白净反生出几许其它的韵味。 …… “三哥,这家的鱼做得很好吃,我知道你最喜欢吃鱼了是吧。”凌风源一脸兴奋。 “唔。”他只是应了一下,将拐柱搁在一边,“你怎么知道?” “嗯?先前吃饭的时候看三哥其它的菜基本没动,倒是鱼吃了大半。” “是吗?”他脸上浮现出怅然若失的,若有若无的苦笑。 “先前是小芸和小安拉我来请客的,我吃了一次也觉得味道很好。”凌风源正说着,忽然听见外面咚的一声随后传来了大人的叱责声和小孩的哭声。凌风源赶忙出去看,见是一个送菜的小孩翻了车,菜篮子散乱地滚在地上,践踏了一地。这小孩与小安也差不多大,他心里想到,便上前阻拦,“我赔你就是了。” “那怎好意思。”叱骂孩子的大人是认得凌风源的,凌风源不搭理,问道,“孩子你家在哪?三哥,这个小孩子是送菜的。” 小孩抹了抹脏脏的脸,“就这儿,我娘是这儿厨娘。”小孩抬起头来,脆生生喊了一声“娘” 想必孩子的母亲也惊动了出来,凌风源见着她有一刻的失神,他不敢轻易判断她的年纪,很少见过一个八|九岁孩子的母亲还能美得这般不寻常。倒不是说她多美,有种与众不同的感觉罢了。容色极白,像入冬的蝴蝶一般透明,尖尖的下巴显瘦之余又有清然秀绝之感,头发散散的用一方布包着,宽大的陈旧的蓝色衣服包裹着极瘦的身形。像是风中漂泊了太久的柳絮一般又偏偏不能叫人遐想,因为那神色一贯是淡静的,可能这个时候只知道孩子来了,还不清楚出了别的什么事。 只是就是在一瞬间,她的神情遽的一怔,旋即舒展开来,拉着孩子进去。 “念然!”三哥一反常态地急冲冲地大喊一声,她却没有回头。 …… “这样倒回去七八年,安姐姐肯定更漂亮,虽然现在也很美。”宁蕴怡挽着他的手,向往着说道。 “林大人真是,当年不知道好好珍惜,现在后悔了有什么用。” 凌风源听得不悦,“别瞎说,三哥又不是薄情寡义的人。” “是是是,”女孩一把甩开他,“你们男人都是要以天下为重是吧,我们跟着你们拖后腿是吧。” “我又说错什么了?” 宁蕴怡气哼哼地说,“你没错,错的是我,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不知道吗?”说完,她颇为恼火地跑开了,剩下凌风源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 恍若呓语一样,凌七喃喃道:“我也以为不会变的,我确实没有变过。” “什么?”景明听得不大真切。 “没什么,现在教你泡茶。” 君老夫人睡下了后,君子仪才回到自己房中,卸掉了几件再简素不过的簪饰,烛火微微跳跃,昏黄的铜镜中她的面容也显得模糊多了。有一下没一下梳拉着头发,眸光暗暗的。她额角上还是有一道浅浅的疤痕,就是君绰雪用景明送她的玉人砸下的痕迹,不过那个地方也不易被看到,加之有刘海盖着。 就算是摔成了碎片她也留着,其实景明估计也忘了他送过这个。打开堆置衣物的箱子,最深处就藏着一个小匣子,碎了的玉就静静躺在这一角,就如同人的心一样藏在同样的深处。睡前总要习惯地拿出来看一眼,一共二十七块碎片,只是再也粘不到一处。 第13章 殇断处2 不过,今天晚上她没有拿出来。既是知道君老夫人迟早要说的,她没有意外。老太太拉着她的手说她长大了,该嫁了。“咱那管家儿子我瞧着就很好,你跟我这些年我也舍不得你跟着普通杂役受罪。” 老太太和蔼的笑容让她心里罕见地厌烦,“老太太对子仪好,子仪知道。” “你这孩子就是乖。” 捡来的始终就是下人,其实连下人都不是。君子仪不是会生怨气的人,本来如此,也无甚可怨。若不是被捡了,她早就冻死在小时候的冬天了,所以她是真心真意地服侍照顾君老太太,但也只是感激而已。是感谢,报恩,而不是像对家人一样,像孝敬自己亲生奶奶一样来自血缘一样的爱。谁能比她更清楚,所谓的养女只是摆在那里好看,至于婚配的对象能考虑的只是下人而已,没有区别。 对的,她一早就知道的,安安静静地待在后院着,不多说话,不多走动。如果还有感激,大概是她有活着的机会到有喜欢的人。君绰雪大概不知道,如果她当日将玉人的事情闹到老太太那里,估计君子仪就永远不可能出府了,就是因为她从来没有谈及,君子仪就只被认作随侍陪玩的丫头而已,丝毫不是关怀后辈的好意,因为觉得她算不得什么。君老太太并没有为她着想的意思,从来只是表现善意而已,故作姿态的善意。 “看来离别很快呢。”她手指轻轻捻着小木笺,“我觉得清梨依稀不需离说的可不是不分别。”自言自语一样,“说的是离别是可有可无的东西,真的分开了我还是会在你身边,因为心在,不是吗?” 真的睡不着时,她会翻翻书。还记得娘亲在暖暖的阳光下牵着她晒药材,识药材,爹爹与人施针时,她就在一旁看着,也不害怕—这是在治病救人,为何要怕。吃早点前先在院子的树下读诗,平素帮着抓药。那个时候,爹娘也是极其疼爱她的,极其欢喜她一点就通的敏慧,那个时候,她有着最温和当大夫的爹爹,有着最善良四处施药的娘亲,那个时候,她以为会一直亲邻和睦,那个时候的确所有人都喜欢这一家子。只是变故来得那样快,永远也想不明白是为什么。一张张吟吟的笑脸突然间就被撕成了魔鬼,黑压压地覆过来。 官府说爹爹医死了人,卖假药,连着娘亲那么多年的善意都被践踏。 爹爹被判了斩首,那是她有记忆来第一次哭,哭得撕心裂肺,一次次被推在地上,拦不住……高高溅起的血……骨碌骨碌滚下来血污的人头……爹死前一个劲地叫她走,她不走,她痴痴地以为能改变什么,她不信会这么无情,然而,就是这样了……都在侮辱她的父亲,她被踢倒在地上,身上青紫斑斑。之后,药庐被怒极的人们一把火烧了,娘亲就吊死在里面—娘,是受不得屈辱的,也想守着她与爹爹的家,选择了那么极端的方式,但是想方设法把她丢了出去,是希望她能活着。 恍惚昨日种种都是一场梦,秋去了冬来了的寒意彻骨才是真实。她的家是没有了,她的家乡是断断不存在了,相处过的脉脉温情被一纸罪状泼黑,她不会留下来乞怜,因为她也不相信他们……他们了。 那个冬天算不上特别的,与往年的冬天一样寒冷,只不过没有炭火取暖,没有亲切的怀抱,只有一望无际漫天的雪。不知道漂泊了多长时间,在雪中走了多久,一件薄薄的衣衫积满了雪絮,太冷的时候也就无知无觉了,再就是,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如今回想那时的凄寒,徒剩了些支零残余的碎片。她不知道自己是冻晕的还是饿晕的,像飘忽在天上,像沉在了水底。再去回忆也是没有意义的。八岁是一道分水岭,隔开了旧日敏捷活跃的她,和今天死水一样的君子仪。也不能说全如死水吧,至少在最初认识景明的那几年,私下相处的那几年,还是有片刻的欢乐。 那是她还不觉得的时候,等她想清楚了,就了解自己和景明是没有缘分的。再怎么争取,也是躲不开君家的,救了她,锁了她的君家。那么这些年的百依百顺就当是报恩罢,报完了,没有人能决定她生与死的归宿。 她将木笺收在贴身衣物内,轻轻拨了拨脖颈垂下来的银色星星。她一直是戴着这项链,娘亲把她推出去的时候匆匆把自己脖子上的这条链子解下来塞给了她。只是一条细细的彩绳挂着一个银质的星星,隐约流露些水光。她戴的略微隐秘,星星放在了衣衫内。娘亲也是很宝贵这东西,说是从记事时就有了,大概是那已经全然记不起来的亲生爹娘留下的。于她而言,何不是寄托着同样的感情,不可得而已了。 不过她不知道,连煜有条一样的,连景明都不知道。 浅浅的银光中,仿佛看见了还是孩子时的景明,他追上来问“你叫君子仪?” 第一次她没有回答,他不肯放弃郑重地问第二次。“名字而已,何必深究?”她说话的口气极不像一个八岁的小娃娃。说话的时候她对君老太太还处在满心感激的阶段。 “我听绰雪妹妹说你是奶奶收养的。” “嗯,”她打量这个陌生的男孩不像有恶意的样子,但是她也不愿意多说,“我爹娘去世了,无家可归,是奶奶救了我。”她看起来是温温软软的,其实性子反而很硬,是不会把这段灰暗悲惨的回忆说得凄凄切切的。男孩开口要说话,还是默默闭上了嘴巴。她凭自己的印象感觉这是个养尊处优的大少爷,时间长了,她就知道了,娇生惯养的是他妹妹,常常给她脸色看。她也不恼,因为,何必呢? 他有一双像黑宝石一样亮丽的眼睛,总是照的整个人熠熠生辉,笑起来的时候所有的光点都移在了脸上,这样纯朗的少年感觉是永远也长不大哩,永远也不会变老。不知道是从何时她开始迷恋这笑容和这笑意后的阳光,许是他每一次看见她都会笑得一脸灿烂主动打招呼。 “你不怕他们说你给的米是劣质的,或者掺了毒吗?”祭谷节后,他看还是有很多人吃不饱饭,就自己发放福米。她盯着领米之后千恩万谢地人冷不丁地问道。 当时只有她和景明站在一处。她这突兀的一句,让景明半天没反应过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道:“怎么可能,我又没做坏事。” “要是有人偏偏说你有呢。有一个人污蔑你那么所有受过帮助的人都反过来怨恨你。”她的记忆停留在八岁的那天,那天她失去了一切—一切,不只是爹娘,不只是家,还有相信过的所有人。声音奇特的冷,“真好笑,就像该得帮助一样,就像是别人该做的事一样。” 景明并没有揣度她话中有其它的意思,也没有听全她的话,只是嘻嘻笑着凑过来靠在她身边说:“要是我真这么惨子仪你一定会对我更好的,可怜可怜我嘛。” 他的玩笑话随着脸上自在的笑容,“唉,你真是我见过最善良的人,平时心疼受伤的小鸟给小动物治伤,又心疼吃不饱饭的人,现在还要心疼我这吃得饱的人,操不完的心。”他故作叹息道,“嘿,你会心疼我,我真是太开心了。” 末了,他才正经地说道,“别人怎么样我不认识无所谓,反正也想不到,我相信我认识的人就很好了。” 那句话让她呆怔了片刻,只听得见远远树梢上乌鸦扑棱翅膀的声音,“霍啦啦”那样的苍凉,在上空留下破碎的回声,散落在寂寥的远空。 偶尔睡梦中忆及的时候,唇畔不自觉漾着浅淡甜美的笑。景明的那句话变相地在传达他想与君子仪一生相笃的意思。她相信父亲是冤枉的,那么母亲也是相信的,之所以会一死了之,无非是想与丈夫团聚,而女儿又着实年幼无辜。母亲到底是懦弱了,连清白都不用辩争了,活人再怎么口污死人也是清净了。 对着动物也许是的,但是她对人的善心始终存着芥蒂,莫名就会想起一张张凉薄自私的嘴脸,那些在父亲受冤后倒过来疯狂啃咬的受过施药的人。那份善心已经碎了,不过再怎么碎也不可能变为虚无,就算是碾碎了尚有一层齑粉。不过看着那么多人涌来接受好意的人扭曲地生出了恶心。 君子仪知道自己的心已经变成了这样,她害怕,不敢面对其实深埋着怨毒的自己,这样的自己她却逃不开,她没法避免在某个瞬间心里突然生出的冰冷。只有当景明站在面前的时候,她才能觉得心里是澄澈的,那样的安详自在,可是,她也知道,她留不住的。 第14章 杏花落1 “果然君始桓也是惦记着城主的位子的。他有这条心,我真是欣慰。”男人手指拭过案上的玉瓷,俊雅的脸上泛着不相称的一层凉凉笑意。三十岁上下的样子,一身蓝色锦服,雅秀身姿尊贵不凡。 “那么,王爷的意思……”沧离说话的口气并不恭敬,男人也是听得出来的。 “景宁并不想听我的话,拔了他这个人换上君始桓我也是乐意的。”男人云淡风轻地说道。 “可惜君始桓说他找不动景宁的漏处,。” “那确实很可惜。”男人不以为然地说,“连景宁自己都不知道,他家里可养着宸王后人,皇帝虽然放了小孩一马,但是小孩长大了总是会觉得不自在的。” “什么宸王后人?”沧离愣了一下,他在脑海里搜索了半天也没记起宸王两个字。 男人并不打算解答,“这样一算拉上了连珩,萧琛也可一并诛灭。” 沧离冷笑着问:“连亲妹夫都要杀吗?” “他还不是我妹夫,本王的妹妹不会嫁给这样不识抬举的人,这也没有你随意指点的余地。” “王爷多心了,在下不过觉得萧琛就快娶郡主了,跟王爷也该是一家人了。” “哼,萧琛此人过于自负,恃才傲物也不是一两日,朝堂之上处处与我敌对,以为皇上答允了,就可以随便娶走姝瑶么?他不会有这个命的。”他唇角边勾起了一抹诡谲的弧度,“下去罢。” 窗外,黑夜如墨。安辽王拂过袖子,忽然嘲弄地笑了。“我是听着你的故事长大呢。可我不会像你这么傻的,当初你把皇位夺了多好,不过你错过的机会,我一定不会错过。” 宸王林烨文,从血缘上论是当朝皇帝的堂哥。林家江山打下的时候,长兄即为宸王生父,然而他多年战伤,在进云都之前就去世了,彼时宸王尚在襁褓。弟弟登上皇位后将哥哥的遗子接到身边。弟弟甚至要将太子之位给这个丧父的孩子,平心而论,他觉得的确该如此。不过皇后是第一个不会答应的。再后来种种知道的人几乎没有人知道了,现在的皇帝已经登基了很多年了,宸王也去世了很多年,云都的皇陵中宸王墓却是空的。 宸王,宸王,这两个字云都的人已经不记得了,或者是,天下,已经不记得了。对林烨文的记载就寥寥几处,性格温静,娶妻陈阳王之女,乃始元帝彰其镇守青林之功赐婚。政见果决,时君姓广行,主经宸王削权,大去其枝.后青林边乱,二次赴境,卒于途中。一个贤德早逝的王爷,仅此而已。 因为与萧琬约了一道去赏杏花,林姝瑶一早便起来梳洗,只不过是要显得有精神气些。她不想萧琛是不可能的。萧琛第一次上战场十六岁,那时她还不认识他,只听说有一位少年将军分外英武,独领一支小队截了敌军粮草,十九岁的时候就正式当了先锋。她认识他的时候正是他开始大展威风的十九岁。 那一日她在御花园里一处耍软鞭玩,舞得风嗖嗖响,一树琼花簌簌地落下来,直像下雪一般,忽然有一枝小木棍飞过来,被她刷的一下打落了。 “谁?” 那人从花柳丛中走来,却不沾半点轻薄之意,只是拍着手赞道:“这鞭子练得也是顶好了,不知小殿下是哪位公主?”远远地观其神态像是位冷落的少年,笑起来反是和阳光一样耀眼, 她也不惧陌生人,仰着头答道:“不是,我是平遥郡主。” “安辽王的妹妹吗?”他脸上露出诧异之色,“郡主怎么喜欢练软鞭?” “喜欢就是喜欢呗。”她利落地回答道,“我还喜欢我房里放的那柄剑呢,可惜不能带进宫来。” 他被这个回答逗笑了,“郡主也是逃筵么?” “我年纪小,皇上不会跟我计较的。”她一点不怕,“最多是哥哥批评我不守规矩而已,何况哥哥又不是不知道我不喜欢宫宴上花花绿绿的。不过你又不是小孩子,看你的打扮也该是某位达官贵族,你逃席不怕吗?” “哪有你这样的小孩子?”他好笑地说,“不过我不算逃,我是禀明过皇上,我那个调皮的妹妹八成是跑到这儿看花了。” “怎么你不着急?” “我萧琛的妹妹要玩就随她吧,反正皇宫她也很熟了。”听到这句话,她心下就明白了他是谁,这就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了。她兴致勃勃地拉着他要对练几招,萧琛徒手就能抓住她的鞭子。“若从耍玩而言,郡主的鞭子自是很好,不过真刀真枪的话,还是不行。” 她并不羞恼,“将军是行家,能指点一下吗?” “怎么郡主野心这么大?”他一时没缓过来,笑问道。 “这是武器啊,不是玩的东西,又不是绸带用来跳舞好看。”她正脸回答,并不玩笑。 再之后两个月,她常常在下人的随侍下去萧家的林苑,安辽王只以为她是与萧琬认识了合得来。很快萧琛第二次上战场,又打了胜仗过了半年回来,她是一定要听战场上的故事的,萧琛偏偏拣最凶险的地方讲给她说。林姝瑶嘴上说不怕,毕竟还是个黄毛丫头,脸都白了。“你不怕死吗?” “谁会想死呢?可不是为了死才上战场,是为了自己能活着回来,更多的人能好好活着。”他少有地严肃,在这个问题上他不想与她嬉闹,很少见地,他希望她能够了解,尽管那个时候她才十三岁,可是他觉得十三岁的她远远胜过皇宫中的花团锦簇,似一股清流横亘而出。 萧琛在那两年间很频繁地去边关,甚至越过了他的父亲—在他十八岁的时候去世的父亲,世人都觉得靠他父亲留下的威名也够他一世无虞,但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是旁人始料未及的,招致了更多的嫉妒。他是不想在父亲的荫庇下生活罢,他心下认为父亲那样的悍将本该在沙场上尽展风姿,驰骋潇洒,却无端被官场的蝇营狗苟绊住了手脚,过早逝去。尊敬父亲,惋惜之余,全然不管父亲的人情往来,被扣上了多少次狂妄自大的帽子也不自觉,换种说法就是不想管,不过到底是皇后的族人,皇上也就说他年轻气盛并不为过。 这几年许是太和平了,连林姝瑶都几乎淡却了,萧琛还会去战场的。不作小女儿情态,真的,因着她喜欢他,所以相信他。 萧琬穿了一件芽黄色的裙子,裙子没有什么多的花饰,像极了一朵盎然的迎春,愈加衬出莹白细腻的皮肤,宛如牙雕玉琢,连着笑容也是一块清盈姣好的。“姝瑶姐姐,你不来陪我,我在家都要闷死了。”萧琛走了十五天,萧琬早晚给哥哥祈福,但是她没有多的担心,她的哥哥是世上最厉害的人物,是她永远的前盾和后台,萧琛就是这样说的。有萧琛在,她从未想过其它的事情。 “不过呢,我总算要等到你当我嫂子了。”萧琬眉开眼笑道,“这回总不能与我抵赖吧。” “还笑呢。”林姝瑶也不掩饰,“你哥倒是给你推了那么多门亲事,让他自己犯难了。” “好啊你们,现在就开始想把我赶走了?”萧琬不高兴地撅嘴。 “就你脑瓜子里想得多。”林姝瑶笑嗔道,“你哥还不是想给你择一个好的,他心气高,谁都看不上。” “我哥我哥,”萧琬故作酸味,转而说道,“我不管,好不好我说了算。你们都会找自己喜欢的,我也要自己喜欢的。” 林姝瑶摇着头笑,“你也是谁都看不上的。” 第15章 杏花落2 萧琬笑着跑开,隐进了铺锦流霞的杏花长林中。红花绽雪花繁,高低重叠间呢喃低语,惹尽娇羞。“姝瑶姐姐,你不知道,我现在还记得我哥说的,他在御花园的琼花树下看见了一个小仙女。哥哥他最喜欢的花就是琼花了,真是没有比这更好的姻缘了,你可别说不是。”她嘻嘻笑着,又跑过来拉起林姝瑶的手,“很快我们就要在一个家里了,我真是,太开心了。” 杏花疏影里,林姝瑶不由取出她的玉箫来,萧琬也早命人将她的凤桐古琴架来,琴箫相合,春光也凝滞了。无论是林姝瑶的箫,还是萧琬的琴,都是云都一绝,闻者却步,不敢上前打扰。花瓣在空中飞舞,粉白色的影子掠过,抑或此去经年,仙乐也就随花而逝吧。 吹箫之人徐徐而立,凛然清奇,抚琴之人转折拨弦,纤弱袅袅,花斜相映,人比花娇。 与景相悖的,一人站在远处树后咬得牙齿发酸。他的目光不客气地锁在萧琬身上。论容貌,林姝瑶其实还胜过萧琬,但是不管对其美貌生出多少种旖念,只要知晓她是谁,也就不敢多想。半年前的武试上,连新科状元也是输给了她。平遥郡主的名头也是大响起来。 萧琬的文弱反倒更吸引男人一点,加上萧琛的一手把护,反叫人看得心痒,恨得心痒。 秦元利狠狠地盯着萧琬,等着吧,没了萧琛你还不任我摆布。萧琛,这笔账一定会算清的。 萧琛这场仗打得异常轻松,他自己都觉得不对。可是查清了戎族进犯的原因不过是经过了一个冬天后春天发了灾荒,一些虾兵蟹将来抢劫一些粮食而已。他这一打深入戎族境内,果然所见之地戎族人食不果腹,贫苦不堪,所以他一时也没有处置俘虏的将领,而且将普通的兵卒也放了回去,随后上奏朝廷,建议借此机会收拢戎族。 然而在他的奏折呈上之前,一道旨意下来以私通外族之名把他扣了起来。这件事只有少数几位重臣知道,安辽王自然没有知会林姝瑶,于是无知无觉地过去了一个月,直到萧琛私通外敌的罪名被落实,那个时候云都的杏花已经开尽了,这件事已经被闹得沸沸扬扬了,变成了家家户户茶余饭后的谈资,所有人都在讨论皇帝会怎么处置这位军功赫赫的骠骑大将军。 可惜,萧琛无论打过多少次仗,都是在边境一带,边关乱得如何如何,云都的人是没有多少感觉的,横竖是天子脚下,皇帝都住在这儿,还用担心离得十万八千里的边关怎样?所以他们对于萧琛,除了有英勇善战的印象外,并没有多的一分一毫感觉。 “皇上今个翻了谁的牌子,我看皇后娘娘一脸不高兴的样子。”宫墙下,一个小太监掩了面悄悄问道。 “这是你该操心的事吗,皇后娘娘不一向那样。”话虽这样说,还是忍不住偷偷加了句,“这两年进宫的新人越发多了,谁能记住是哪个。” 承明殿内,淫|秽的情|欲绵漫在每一处角落,重重纱幔之下,鱼水之欢正在高|潮。这个小贵人进宫两年了,今日不过在御花园唱了一首歌,林治文就翻了她牌子。长得确实不赖,桃花一样娇艳,不过声音更酥人。轻吟声不依不饶地响起,“皇上,皇上。” 太子已过四十,皇帝半点衰退之势都没有,每几年,他还总添几个皇弟皇妹,第一大事就要考虑如何保住这个位置。好在皇帝虽宠幸极多,册封却是极少。新人过了就扔,旧人都懒得看一眼。所以对这些后宫的女人来说,唯一的指望就是生个一儿半女,可惜仍旧被皇后压得死死的。其实说,太子只要保好自己的命就行了,别哪天吃个饭被噎死了。想来林治文当皇帝的好处就是全然不过问后宫的事。 糜烂的情|欲下,掩饰不住的衰老气息直令人作呕,当然这些女人除外,她们反倒格外渴求。皇帝伸手要再在女人的丰盈处揉捏一把,帘帐随风而舞,乍然间迷蒙了他的双眼。他恼怒地掀开,身下的娇躯早已不在。 帘外立着朦胧一个人影,“四哥,别来无恙。” 他惊恐地从床上坐起来,连滚带爬地向后缩着,这声音,他快四十年不曾听过了。四十年的时间,也不够让他忘记这个人的声音。 “你……你”他本就是蜡黄的脸上一阵惨白,哆嗦着,突然恶狠狠地从床上扑下来,一把拉开帐子,“见着朕你敢不跪拜,朕是皇帝,皇帝!” 帘外人青松一般挺立,他讥讽地笑了一下,“你不过就多穿了张龙袍而已。跪拜?”他自如地在林治文的寝宫行走,“来喊你的侍卫,你的奴才啊。” 他真的发了疯似的喊起来,然而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在反复回荡,嘶哑起来,像破了的锣鼓一般。 “林治文,看清楚吧,你根本什么都不是。” “萧桓,你给我闭嘴,你一个庶子什么资格这样跟朕说话。” “你除了嫡庶就没有别的话可说了是吧。”他嗤了一声,“林携楷也不是嫡长子,你从他那儿继承的皇位,那你是什么?” “不是,不是!”他的面色,一刹那又复惨白,“林烨文就是个死了爹妈的野种,他有什么资格跟朕比” “我还没提林烨文你怎么就说他了?”他笑得凉薄挖苦,“心虚?” “朕要杀了你,朕要你死。”他冲过去就去掐他脖子,却扑了个空,踉跄地摔在地上。 “四哥。”他的身影又在身后出现,一如当年意气风发,“别一口一个朕朕朕的,听得我都嫌烦。” 林治文伏在地上,动弹不得,徒然地扭头瞪着他。“四哥。”萧桓的声音渐渐变小,似要消失了一般,映照在林治文昏花的眼睛里俊朗的脸模糊起来,“你忘了,我已经死了。” 萧桓,四十年前就自杀身亡了。 “嘻嘻嘻。”林治文站起来,口水从唇角溢下,“你一个死人也敢在朕面前大放厥词。朕是皇帝,朕不怕你。” 他摇摇摆摆地,对着空气指来指去,“朕会怕你,你才什么都不是。朕知道你看上了那个狄族圣女,连个亲都不愿意结,空等那么多年,结果人家不一样连看都不看你一眼。朕要是你,就直接发兵夷平狄族。还不是你这个庶子没本事。像朕,人家巴巴地把圣女送过来,圣女的滋味好得不得了,你那个肯定不如朕这个。” “全天下都是朕的,朕这宫里美女多的是,都是朕的,都是朕的。林烨文那个野种才比不上朕呢,哪有朕过的好。嘻嘻。” 眼睛遽然刺痛起来,脚下如云烟般散去,他已不再承明殿内,低头一看不知何时身上换了一身宝蓝色袍子。“来人,来人。”他慌乱地大叫,可怖地跑起来,树影幢幢间,恍然又是一个人,淡漠的目光落在了他身上。 林烨文眉宇之间满是硬朗之气,目光在这皇宫里是淡淡的。“朕告诉你,你的女儿都是朕杀的,反正你绝后了又不怪朕,朕的女人这么多,儿子这么多,你都没有吧。” 林烨文抬头看了看悠远的天空,转身走了,但见一个清疏寥寥的背影。 “我才不怕你,你不配跟朕比。”他喃喃自语道,蓦地,萧桓的话重又在耳畔响起,犹如死神在耳边吹气,再也没有比这种感觉更寒冷的了。 “他让我带话给你。他说他今生决不再踏足云都,你就安心登基当你的皇帝,再宣布他病死的消息。他说,让你至少看在这片江山是你爹的份上,不要去烦他了。”萧桓当时连看都不看他,“他会好好守着青林城,不让戎族进犯,保你云都无忧。至于他在那边是生是死,你就不要管了,懂了吗” “看清楚吧,皇上。”他不屑地吐出这两个字,“他要想要你身上这张黄皮,你现在还能坐在这把椅子上?他会永远抛弃林烨文这个名字的,还请您少心虚一点,毕竟除了他没有谁替你守得住边关。” 萧桓的影子模糊不定地出现了,林治文大叫起来,“别以为朕不敢杀萧琛,他通敌,朕抄他全家绰绰有余,朕让你连过继的香火都没有。” 又消失了……他怀里搂着的女人,脸上满是媚人的笑容,“皇上。” 他猛地将女人推下床,“你是萧桓派来的,说。”他狠命踹着刚才还在他身下承|欢的女人,“萧桓,还是林烨文,你是鬼派来害朕的。” “臣妾不知道,皇上,皇上,臣妾……”女人雪白的身上很快青紫片片,酥人的唤声变成了凄厉的哭喊。比黑夜更深的黑暗沉沉地降临了,眼前天旋地转,是一片漆黑的漩涡,林治文快要被淹没了,倒在了地上。 第16章 生时别1 在离开云都的十六年,偶尔地,柯霖会想起萧琛,不管怎么说,都是儿时的好玩伴,即使他猝然离开的时候只有八岁。可是淡淡回忆的时候,是不会想到见到本人是会这副模样。 萧琛穿的铠甲还没有来的及卸下,在月光的照耀下闪着粼粼银光,微微散乱的头发不衬地说明了他阶下囚的处境。即使是这样,他的面容依旧是清俊疏朗的,只是带了几点灰色。“阁下能进来想必也不是寻常之辈吧。”看见柯霖开了牢门进来,他依然十分镇静。对了,这才会是萧琛。 狱卒一个都不在,本来这边远之地,也不会有多少人看守,但也不至于一个人都没看见。是柯霖给门口的人下了药。 “我不过是个躲了十六年的逃犯而已。”他语气极为平淡,“我和你一样出生在云都,一样喜欢去偷看禁军操练。”他在说后一句话的时候,萧琛的脸色已经变了,直到他说出最后两个字:“小琛。” 萧琛直瞪瞪地看着他的脸,努力想要从这张脸上找出一点熟悉的痕迹,只觉得耳朵里哄了一声,好像失音了一般,好像麻木了一般。他什么都找不到,找不到那个虎头虎脑,总爱咧着嘴笑的小男孩,看起来又呆又傻。但是那个小男孩一点都不笨,还能带他混进禁军操练场偷看,他要是真笨,也活不到今天了。萧琛一直以为,那个小男孩已经死了。 再没有人会这样熟络地喊着小名了。他听见自己喃喃的声音,“小霖。” 那个小男孩,叫柯霖,十六年前禁军统领的儿子。 “嗯,”他应道,恍若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他们确实是多年不见。 萧琛怔怔地,良久,他才艰难地问道:“你过得还好吧。” 他点头:“很好,所有人都以为我死了。成了这样的死人反而知道了很多活人不能知道的事。” “什么?” “比如当年我爹为什么刺杀,你效忠的皇帝。”他语气转而变得有些刻薄,“事到如今,你认为林治文会还你清白吗?” “皇上……”他脸上少见地呈现了迷惘的神色,“但是我没有私通戎族,清者自清。” 柯霖冷笑着问:“你是不是想说,你跟我爹不一样,我爹是真的行刺,而你是被冤枉的?” “没有,”萧琛连忙说道:“你父亲的事连累到了你,你有怨……” “呵呵,”柯霖打断了他的话,“我不觉得是连累,我很替父亲惋惜。他失败了,赔上了一条命,林治文到现在还坐在龙椅上。不过说回来,杀了他远远不够,应该,拿回他霸占的江山。” 萧琛像生根似的站住,“你在说什么?” “你私通外族的罪名已经坐实了,只不过你不知道而已。”他毫不客气地说,“没有灾荒这会事,你看到的都是他们故意演给你看的。” 这突如其来的事仿佛在头顶上炸了个响雷,“不可能。”他脸色惨白。 “怎么不可能,有人想让你死,事先跟戎族串通好了,他才是真正私通外敌的人。” 他短促地呼吸,“你怎么会知道。” “这就不是我能告诉你的事了。”柯霖扭头看着狱窗,窗外树影摇摇,淅淅沥沥的细雨落下,丝丝沙沙,继而夹杂起了风吹树木的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中听着,仿佛是与外面的一切远远地隔开了,”我并不能跟你说这些,如果你随我走,会有人跟你说得更清楚的。” “你来告诉我,是希望我能逃跑吧。”萧琛问,像一根针突然落在这片沉静之中,在寂寂的夜晚中他的声音异常清晰。 “难道你要坐着等死吗?” “我想,你来这里,一定做好了准备,但是我不能走。”他的话语依旧冷静坚定。 “为什么。”柯霖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你疯了吗,你真的以为林治文会查清真相吗,这件事已经移交给安辽王主审,不是因为你跟他妹妹有婚约他就会放你一马,你跟他同朝为官那么久,你还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吗。”他几乎是吼出来。 “你说的,我上当了,是安辽王一手设计的吧。”他沙哑地问道。 柯霖一愣,“是谁不是谁又有什么关系。” “是安辽王。”萧琛执着地重复道,“你这样等于已经承认了。” “林祁言是林祁言,姝瑶是姝瑶。”他微笑着,眼中却浸满了悲伤,干净的,纯粹的悲伤,“看来我是没有那个福气娶她为妻了。” “怎么你不想让皇上知道真相了?”柯霖讥讽地问。 “那没用。”萧琛摇头,“如果真的能水落石出,安辽王也不只是私通戎族的罪名,姝瑶会被牵连的。” “难得你到现在还想着安辽王的妹妹。” “她的哥哥怎么样跟她没有关系,我喜欢她的第一天就知道。我只希望安辽王只是为了对付我。” “真是天真,”柯霖冷笑一声,“平白无故地,他为什么要花这功夫,不过是为了你手里的兵权。林治文就是废物,被架空了还不自觉,你又何必担心这样一个要你命的蠢货。” “我不能走,我还有个妹妹在云都。”萧琛不禁笑了,“她很没用的,没了我,她一个人该怎么办。我跑了自己就没事了,可是她在云都她怎么办。我留在这儿能争取救出她的时间。” “你知道吗,我最爱的人是姝瑶,她是这世上最知我懂我的人,但是我最疼的人还是我的妹妹,萧琬。所以,谢谢你的好意,我只能拒绝。” “萧琛。”好似被当头一击,柯霖才猛然间觉得他也不是自己小时候认识的那个活泼好动的小男孩了。一晃多年,他长大了,萧琛也长大了。 萧琛再没有说一句话,只是背过身去,柯霖明白了,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他了,相别十六年后的重逢也是永别。 雨雾空蒙,连绵的青山笼在隔世幽静的云端。在山中住久了的人只觉格外地宁静平和,凌尘的性子淡淡的,喜怒不形于色,当然他貌似没有什么会生气的事。凌燕立在窗前,不说一句话,静静观望着凌尘练剑。他一袭简素黑衫足显身姿不凡,剑身修颀,晶银夺目,虽是长剑如芒,气贯长虹,却丝毫不显戾气。就像清风掠过一潭湖水,剑影晃晃间,剑气环身游走,带着衣袂翩飞,细雨飘飞,愈发显得清姿卓绝。“凌尘喜欢下雨天练剑啊,好奇怪。”景明一句话打破平静。 “嗯。”凌燕应了一下,“兄长说下雨天极静,心绪异常平缓,最适合参悟了。而且根据雨水在剑上流落的方向速度,更能考证一个人的剑术了。所以他并不是单单在练剑,是想提高自己,或是研究一套新的剑招。” “不至于吧。”景明说,“凌尘的剑术已经好得不行了,我觉得都像天下第一了。” 凌燕瞟了他一眼,“所以说你性子浮躁。” “喂,不带你这样的,好歹我也是客人。” “是家父请你们来,又不是我。”凌燕仍在看凌尘,随意说道。 “嗯?不是凌尘写的信吗?”景明问了一句,但是凌燕不想搭理他,他自己也不是在意这个问题,只将目光落向凌尘,“说起来,你家老爷子干嘛去了,就拉上火鱼一个。” “大概祭拜老朋友,家父从不说,也不许问。” “奇怪的老头子。”景明嘀咕着。 第17章 暗夜香1 连煜随凌七去云都,景明只好一个人回来。他腆着脸说想一起去,凌七就留了一句想来就来,大概他知道景明只是随口的玩笑。末了加了一句,到肃行柯府。不过景明不了解的是柯府十六年前就被封了,也没当一回事,反正他要回家,想君子仪了。 这种逃家行为也不是头一次,第一次回来后被关了禁闭,关关也无所谓,然后他接着跑,这样一次又一次,景明哪还会怕他爹。他准备回府先洗浴再换身衣服,最好再把晚饭吃了,然后再规规矩矩地去见父亲。反正景宁那个古板,自然不会先找他的。 “哥啊,连煜哥哥怎么没回来。”景心先来找的他,准确来说是找连煜。 “火鱼那家伙啊,”景明故意说道,“不想回来呗,哪像你哥我这么老实。” “好意思啊你,连煜哥哥怎么会不想回来。”景心撇撇嘴。 “回来看你不成?”景明存心逗她,“外面美女多的是,看你有什么意思。” “不可能,连煜哥哥才不这样呢。”景心小忿道,“是你还差不多。” “嘁,你哥我有喜欢的人。” “哦,”景心不屑地说,“你要想说君子仪就算了,放着绰雪姐姐你不要,硬是对个穷酸货感兴趣,脑子没病吧你。” “小丫头片子管好你自己吧。”景明听她这样说君子仪不由恼火,自顾自地夹菜吃饭。 “哼,”景心扭头说道,”爹给你去君家提亲了,你准备好去娶绰雪姐姐吧。” “你说什么”筷子一停。 “我说,爹爹去君家提亲了,再过两个月你就要跟绰雪姐姐成亲了。不然你以为你怎么能在这儿舒舒服服的吃饭。”景心笑得很开心,“知足吧,绰雪姐姐那么美,哪里不比那个君子仪强。” “不可能,不可能。”他直瞪瞪的看着景心,简直不能相信耳中听到的,好似晴天霹雳当头一击。 “怎么不可能。我说哥哥,你要真那么迷恋那个君子仪,纳她为妾也可以。呀,我差点忘了,绰雪姐姐跟我一样也讨厌那个女人呢。她要勾引你就算了,还处处引诱连煜哥哥。我可不想以后再看见她。” “你胡说什么。”景明是很少生气的人,此刻也忍不住扬起手,最后还是克制住了,只是狠狠地瞪着景心。 “你……”景心吓得脸都白了,她从来没想过,景明发起火的时候,目光会这么吓人,“哥你还想打我。”她的声音带着委屈的哭腔,“本来就是,我听绰雪姐姐说,君子仪她自己都要嫁人了,就是君府管家的儿子,这样她还真是不赖。” 他只感觉耳朵被尖针扎了一下,一切就发生的这样意外,像是被人从头到尾浇了一盆凉水,“这不可能,不会这样的。”他站起来就往外跑,景心气哼哼地一脚踢翻板凳。 “爹,爹。”景明一路大喊,奔到景宁的书房。 “大呼小叫做什么?”景宁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看人的时候,目光格外的注意,面孔端正。不得不说,景明长得还是像景宁的,不过父亲是严肃认真的,儿子是不拘一格的。 “爹,你真的去跟君家提亲了?” “是,看来心儿先跟你说了,君家跟我们也算是门当户对了,你跟绰雪再合适不过了,这孩子的相貌教养我也是很满意的。” “爹,我只是没跟你说而已,我不喜欢君绰雪,我喜欢的人是子仪,要娶我也要娶她。” “胡闹。”景宁把手中的书摔在一边,”你这小孩子心性什么时候改一下,成天往外跑我也不说你了,你这样我怎么放心把城主之位交托给你。” “我不是小孩子,我不需要。”景明咬着牙齿说。 景宁气得眉毛胡子剧烈地抖动起来,重重拿起一本书砸到景明脸上,“你这逆子,看来以前真是欠管教,来人,来人!”他吼道,”把少爷关到房间里去,什么时候想清楚了什么时候出来。” 景明却是一副完全不屑关禁闭的表情,居然都没有反抗一下,就乖乖地跟着走了。当然,如果他能被关得住,也不会这样毫不在意了。前两次被关的时候,他会翻窗跑,等到窗户也被钉起来了,他就拿剑劈开,没把景宁气个半死。他这把剑倒是极为锋利,还是凌七送的。凌七送他的时候他们才刚认识二十天。 他轻松地就可以跳窗逃跑,再翻墙出去,还可以翻进君府。不过他从来没有这样找过君子仪,他总是堂堂正正地去见她,表示他没有乱来,还是怕君子仪不高兴。 他喜欢她不是一两年,他是很喜欢这种单纯的感觉,他想等君子仪也喜欢他。他不怕等,这样简单守着君子仪的感觉他也是很喜欢的。那个女孩,让他觉得岁月静好,时光清浅。但是,他也会怕以后不能在一起,他的等待是相信他们一定可以在一起。不为什么,就是有这样笃定的感觉。也许,是因为君子仪也是喜欢他的,即使从来没有一句话,即使没有半分表示,他的内心深处,在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时候,就感受到了。 景明偷偷进君子仪房间的时候,君子仪还没回来。他到君府也不是一两次,自然知道君子仪住在哪儿,不过没有进去过而已。 他进去的时候愣了片刻,这间屋子虽然不大也不算小,但是跟她熟悉的景心的房间是完全不一样的,梳妆台就摆着,淡淡的香味充斥在身旁,这不是他知道的几种熏香,大约是她自己做的花囊吧,清清柔柔的,没有熏香那么明显,但是闭上眼睛就感觉在云端一样。案上放了一个土定瓶,供着的几枝桃花已经谢了,也没有换下去,花瓣皱缩着,枝身仍旧优美放着其实也不难看,床上就挂着青色的帐幔,房间一角放着一个大箱子,窗台上放着一个石头盆景,石头盆景上放着几个彩色的石头—这是让他发愣的原因。 记得小时候常常和她还有连煜去爬山玩,他在山上捡到了些漂亮的彩色石头,收了一大把非要给连煜和君子仪也塞一些。后来他自己没那么觉得新鲜了,就扔了。连煜更是老早就扔了,说他无聊。 绝对不会想到君子仪留到了现在,景明呆了片刻不自觉笑了起来。听到外面有轻轻的脚步声,他才躲在一侧帘帐后,这个角度君子仪照镜子也看不见。 第18章 暗夜香2 是君子仪进来了,手里拿着个红木托盘,被盖住了。他突然不想现在就跑到她面前,就想看看她寻常会做什么—那些他所不懂的,看不透的。 君子仪坐在梳妆台前,背对着他,景明也看不清,不知道她低着头在想什么。仍旧是一个单薄的背影,看得他心生怜惜,想到景心那样说她,他只余下不可名状的几分苦楚。 她伸手触碰已经谢了的花,君绰雪那一声恭喜犹在耳旁,老太太含笑的眼眸让她不禁侧过头去,就看见一双直勾勾盯着她的眼睛。她掀开托盘上盖着的布,大红色的喜服骤然暴露出来,连景明也看得清清楚楚,瞳孔一紧,手不由紧紧抓着帐幔。 君子仪把衣服拉起来一些,奇怪地看了片刻,猛然间把衣服一扯,扔在了地上。景明痴痴看着她,眼眉撩起。就像景心很少见他发火,他从没见过她这样,她一向都是淡静的,真的不高兴的时候,话也是极少的。但是摔在地上的一片红让他也看得刺眼。 她就这样一声不吭地把衣服扔在了地上,继续对着镜子,拆下头上几点珠饰,散开头发,像黑色的瀑布一样悬挂空中,发梢轻飘飘地漾了几下,一直藏在身后的景明脸色微红,偷偷把眼光挪开,又偷偷挪了回去,这时君子仪忽然起身。 仍旧是一身淡青色衣裙,秀发披拂着,这样的她在夜色和烛光间美得亦与寻常不一般,宛若谪仙一般。唇角间凝结着微弱的笑意。风扫过窗外的叶子沙沙作响,犹如雨点落下一般。君子仪又打开了箱子,她把里面装的衣物一件件丢出来,景明愣愣地望着她,不知道她究竟想做什么。 “你以后还会记得我吗?”她背对着他,景明确定君子仪不知道他在这里。 “你以后会记得我吧。”她再一次自语道,“我要走了。” 她的声音没有多么难过,却冰冰凉凉的。景明心一慌,“我想我爹,我想我娘,我想去找他们。”他竟然没有发现她手上拿着一把尖利的剪刀,直到她高高举起来。 “子仪!”他一把拉开帐幔,急速奔到她面前,君子仪听到他的声音呆了片刻,他抓住这个空当抓住了她的手,“你想干什么?”他又惊又怕。 “你……怎么在这儿?”她睁眼看见他,的的确确是真实的景明,的的确确是他的声音。 “我若今天不来,你想怎样”他一阵惊悸,带了些许怒气,“你要干什么,你想做什么为什么不和我说。” 君子仪像是没听见他在说话一样,“你在啊。”缥缈如雾气一般,君子仪松手,哐当一声清脆地响起来,“你在啊。”心中一片白茫茫无边无际,忽地,看见了雪中一个隐约的影子,脑海似有流水划过,轻轻带过许多影像。心底沉积了许久许久的无望和无奈,她一次又一次推离他,一次又一次,难忍亦忍。她贪恋地看着他清俊温暖的脸,一时泪水无声地流了下来。景明一见慌了起来,正欲伸手拭泪,君子仪突然就靠在他怀里,伸手揽住他脖子。他的心跳一声声沉沉入耳,他身上的温度隔着衣服传到她身上。 景明怔了片刻,女孩单薄的身子紧紧贴着他。上一回在天目湖边,只是个虚抱,从来没有靠的如此之近过,她身上绰绰暗香一兜一兜地散入鼻尖,是那种专属于她持久的清芬。他快忘了他是来干什么的了,手不自觉地搭在她腰上。手指间有着轻微的奇异的触感,让他轻微地发颤。原来就知道她是极清瘦的,可是当他亲身感受到的时候,还是心疼。“我……刚回来。”他略略结巴起来。 “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肩上已经湿了一大块,君子仪兀自说着,“你要成亲了。” “对,”景明粗暴简短地说,“只可能是你一个。” “你这样说,我很开心。”君子仪松开了手,但景明却不放开她,一手搭在她背脊上,扣得更加紧了。 “我现在才知道,你总以为我以前是说着玩的。” “你先放开我。”君子仪挣扎了一会儿,景明还是听她话,松手了。 “我多活了九年,认识了你,已经很满足了。”她眸光又是一片黯然,又抬眼注视着他,“从前我会怨,为什么要让我一个人活着。认识了你我就明白了,上天对于我还是有一点优待的,怎么也让我多活几年找到一个真心喜欢的人。” “你说的是真的。”似乎经过一场大梦,景明眼中雀跃着惊喜,“你知不知道,我只要你这一句话,做什么都是值得了。” “我也只要你一句话,你对我说过了,我已经没有遗憾了。”她轻轻地说,“除此之外,别无他求。” “可我有所求。”他灼灼地看着她,伸手拂过她一侧青丝,“好不容易等到今天说明白了,我再不会放开你。子仪,那个时候我们不曾认识,我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悲惨的事,但是一切都过去了。我庆幸你活着,让我见到你。我们一定要好好珍惜这种缘分。” “你不愿意嫁,我也不愿意娶,这就行了。”他握起她的手,“只是你不要做傻事,我现在就带你走。你不是说想看看山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我们现在就去实现愿望。”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她短促而痉挛地呼了一口气。 “当然知道啊。”景明抓着她的肩膀,将她拉近了一点,“简单一点说就是私奔。” “可是我不能害你。”君子仪别过头,“我不能这么自私。景大人只有你一个儿子,他还要你继承城主之位,景小姐也只有你一个哥哥,还有绰雪姐姐,奶奶怎么办,君家……” 景明打断她的话,“你不要总为别人想。就算为别人想,怎么独独漏过我?我离了你,一定会痛苦死的。”景明执起她的手,在眼前晃了一下,“再说,我们最差就是闹一场,出去躲几年,生一大堆孩子,看还有谁不认。总不可能他们让绰雪死守这一门亲事吧。” 君子仪脸一红,“你又胡说八道。” “我说的都是真的。”景明没觉得哪里不对,凑近了对着君子仪,“你说你愿不愿意跟着个穷小子。” 君子仪定定得望着他,他的面容清清楚楚得真实的在眼前,心中念头百转千回,眼中难得的清亮起来,“只要那个人是景明。” 景明整张脸都欣喜起来,他捧着君子仪的脸,不让她把头低下去,“真的你再说一次好不好。” “你不是都听到了。”她脸上笼起一层红晕,推开他的手,“我只要那个人是你。” “今天真是个好日子。”景明再次揽住她,“我会永远记得今天的。我们今后的好日子就会从今天开始。”他把头埋在君子仪颈窝间轻轻蹭了蹭,自然地嗅着盈盈暗香,一只手梳理着她垂在腰际的长发。等了许久的一个简单拥抱,他不舍得松开。心中流转过涟涟柔情,君子仪不再言语,只安稳埋在他怀中,他的怀抱中气息清新,从一开始她就是眷恋的。 许多年前,曾经有人说过类似的话。他说,他不想经历再一次的离别,他说,十年的等待换来一个开始也是值得了。 但是他们是不同的,他们有着各自的人生。一个已经结束了,一个才刚刚开始。 第19章 山雨来1 这是君子仪第一次体会到凌风飞翔的感觉,景明说怎么这也是在上阳待的最后一天晚上,毫不顾忌地揽着她飞到了佛塔上,横竖地理位置也偏,夜深了人也少了。她从不知他的身手还这般好。 “你看这里好吗,从这里看,整个上阳都在眼底。”景明又指了指天上,“看星星也是很好的。” “从小你的花样就多。”君子仪嗤的一声笑了。 景明回过头来安静地望着她,君子仪脸一红,“你看什么呢?” 景明惊讶地往四周看了一圈,“除了你,我还能看谁。”他轻轻拈了拈她额际吹的有些乱的发丝,“以后每一日我睁眼就能看见你的笑容,真是世上最大的幸事啊。”他感叹着,“早知道我就该早点让你说出口,不过好事多磨,现在磨完了以后都是好事了。” “嗯。”君子仪靠在他肩上,不自觉地想问一句等我以后不好看了你还会这么喜欢看着我吗,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这种小女儿情态的问题是很幼稚,但是所有的女孩都在意的东西。现在说这个,许是太早了。他对她的喜欢是什么样的她并不能真切地感受,同样的,她把对他的喜欢也小心翼翼地藏着。即使是现在,她还会怕,怕他有一日会厌倦了她,怕他有一日会厌烦她过深的感情。即使他是珍惜她的,他依然不会清楚,她是怎样地喜欢一个人。 她的心境,渴盼着爱,珍重着爱,卑微的,小心翼翼的,是当时的景明无法体会到的。即便是日后那般的耳鬓厮磨,他依然不清楚。等他明白了,却是很久很久之后的事了。 “对了,你带的小盒子是什么啊,我看你别的都不要,就抱走了一个盒子?”景明想起来,问道。 “啊?”君子仪紧张地说,“不是什么。” “老说我乱讲话,你自己不也在说瞎话吗?”景明扬扬眉毛,“不是什么你非要带着,我要看,不给我就抢了。” “是你以前送我的。”君子仪呐呐地说,不愿意给他,紧紧抓着。但是景明这次并不好打发,伸手就去挠她胳肢窝,她支不住,手一松,景明顺势夺了过来。君子仪慌张地拦着他,他动作更快一步的打开了。 二十七块碎玉,在月光下仍旧泛着莹莹之光。“是我……送的,”他的口气似乎不敢相信,一半他几乎忘记了,另一半迟疑中又是茫然,“为什么是这样的?” 君子仪一言不发地从他手上拿回来,“不小心摔了。” “是吗?”他苦笑道,“我找的玉质地也没有这么差,如果是不小心摔的,不会碎成这样吧。” “你不想说,就算了。”景明抓住她的手,又一次把盒子打开,“你知道吗,这种玉还有一种奇特之处,本来我自己觉得是没有什么用处的奇特,只是看它质地晶莹而已。”他拿出一块在月光下微微泛红的碎块。 “它还可以吸血,在月光下才会显出血色,所以叫血灵玉,你知道么?”他定定看着她,语气透着一丝冰冷,“谁砸的?” 君子仪扭过头去,“你刚说我不想说就算了。” “这是三年前我送的,我本想亲自送给你,但是绰雪说你不在。”景明硬要把她的脑袋掰过来,“她打的哪儿?” 君子仪不愿意回答,“你别这样,都过了这么久了。” “我知道绰雪喜欢我也就这一两年的时间,因为爹总是旁敲侧击地问我喜不喜欢君家的大小姐。总之我只把场面上的功夫做足了,再无其它。但是,”他的眼眸一瞬转的幽深,“我想不到这三年她又是怎么对你,这就是你一直躲我的原因?” “没有。”她的声音很小,心虚中又满是寞然。 “你从不说别人坏话。”他叹口气,揽在了她削瘦的肩上,带到怀里,“怎么才一会就这样冷。”他轻轻蹭在她颈窝。“有我就不会冷了。” “嗯。”君子仪在他怀里缩了缩。 “我也不是逼你的意思,只是不想让你把所有事都藏在心里,害我也会误会,只便宜了君绰雪一个。”他的语气又转冷。不过所有的冰冷只是一瞬间的流露,片刻之后,他还是那个温暖的他。 他轻松地向后一仰,君子仪看见他这副调皮样,不由笑了,“你可小心别摔下去了。” “担心我呀。”他眨眨眼睛,君子仪脸一红,”没有,摔就摔吧” “好吧。”景明故意往边上靠去,君子仪急忙拉住他,“好了好了,你不怕我还怕呢。” “怕什么”他凑近了问。 “我害怕,一个人。”她眼神迷惘着空洞,这样回答,却不像是在对景明说话。他突然想起,她拿着剪刀自言自语的时候,心下一紧,握住了她的手道:”有我在,你不会一个人的。” “嗯。”她轻轻点点头,一丝恬淡清浅的笑容掠在唇角,复而又靠在他肩上。夜的深处,山影幢幢,雾影朦胧,层层弥漫、漾开,熏染出一个同样清浅的夜,风儿轻轻,人儿相依。 人生若只如初见,不曾所历所相离,奈何西风寒山雨,江山未老人已旧。 黑暗,无边的黑暗……是谁在那里?浓而密的睫毛微微翕动,一丝朦胧的清明让林姝瑶的意识有几许恢复,好像那抹光亮里立着一个影绰绰的人。 他一袭黑色衣衫,脸上是掩饰不住的自信的光芒,那样夺目,像极了她第一次见他的模样。“萧琛!”她欣喜地叫起来了,少有的激动,令她一阵风似的扑到那人怀中,”我知道你肯定会回来的。你不过是与我开了个玩笑对吧。” 萧琛像是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微微地伸手抱着她,一言不发。 “哪有这样开玩笑的,哪有这样开玩笑的…….”她一遍遍重复着颤抖着说,惊慌的眼泪不住地涌出来,一次流了个畅快。新雪一般的晶莹的面容更多的是苍白,即使她就抱着萧琛,依然无法确定他的存在,仿佛随时就会消失。“你说要回来娶我的,想说话不算数吗?” “我……”熟悉的气息却恍若隔世,林姝瑶几乎不能确定她是不是听见了萧琛的声音,”我是来告别的。“ “你在说什么?你到底有没有听我在说话?”萧琛慢慢地推开了林姝瑶。她愣愣地看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萧琛。 “唔,第一次看你哭呢。”戏谑的口吻,却是别样的萧索。他简单地替她拭泪,在她想拉住他手之前径直收了回去。 “以后不要哭了。”萧琛背过身去,“至少,不要再人前哭,不管是什么,都不准哭出来。” 良久,她才点一点头,“嗯。” 第20章 山雨来2 萧琛一直寂寂地站着,只是执着地等一个肯定的回答,留在林姝瑶眼里是一个荒凉的背影。 “这样我就放心了,你是个说到做到的人,我相信你。”他说,“我要走了。” “走,去哪儿?”林姝瑶急忙拉住他,想留住他,手中突然一片冰凉。她惊得松开,想再次拉住他,萧琛却再一次避开。 “我跟你一起去。”林姝瑶大声说。 他转身看了她一眼,“我不要你来。”两两相望,就像看过了一辈子那样久,那样苍凉。他苦涩地一笑,终于决然地留下了一句,“再见。” “再见?”她念道,“就是你还会回来吧。” “也许,会吧。”说完这句话,他脸上升起冰凉荒芜的笑容。 “不要走。”林姝瑶想追上去,可是永远追不上,永远触摸不到萧琛,仿佛萧琛就是一团虚无的雾气,越爱越远,再不回头对她说一句。 “萧琛,萧琛。”她突然地大喊着,终于,一切都消失了。她拼命地想抓住什么,一丝回忆也好,只要能留住一点点,却从梦里挣扎醒来。 膝盖后骨火辣辣的一片疼,她试着动了几下,不禁紧咬住嘴唇,双手双腿都被牢牢绑在床柱上,她愤恨地拽了几下。刚才的,只是梦。萧琛不会有事的,她疯狂地想到,只要等她从这里出去。 萧琛,通敌,绝不可能。一定是谁陷害他,他那么直性子的一个人,也得罪了不少人,一定是谁陷害他。林姝瑶再次狠狠地挣扎着。林祁言三言两语地道明萧琛已下狱,下令亲兵拦住要出府的林姝瑶。只是他竟不清楚自己这个妹妹身手已经好到这个程度,与他想象的小打小闹大相径庭。直到站在一边的沧离受命拿一根笔杆击中了她的腿。沧离这一击十足的狠,就像他平素一般。他并不担心林祁言会责怪他,反正伤养好了也没有什么后遗症。更何况他并不在意。 萧琬……萧琬一人在她府上又该怎么办?萧府如今已被围得水泄不通。可是她就这样被困住了,动弹不得。哥哥怎能如此狠心,“哥,你放我出去,放我出去。萧琛一定是冤枉的,我要出去。” 门外传来一声轻笑,“你太高看你这个哥哥了。” “你是什么人” “不是什么人。”那人的声音冷冷淡淡,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你的好哥哥不会放你出去的。哦不,再过几天就好了,你口中的萧琛一死,他即刻放你出来。” “萧琛……”她慌乱地念叨着他的名字,他从花丛中走过来的样子,他轻松接住她鞭子的样子,他一板一眼指导她的样子,他笑着向她走来的样子他一身银色铠甲坐在马上远去的样子……清晰的,遥远的回忆,一幕幕纷繁地闪现,刺痛着她的眼睛,逼得她不能直视。这样一个像太阳一样耀眼的人真的会消失吗?会消失吗? “不可能,他是骠骑大将军,多次击退戎族,功不可没,封武信侯,哪能那样草率处置,何况无凭无据?” “无凭无据?“那人像是在嘲笑她,“这世上最不难找的就是所谓的证据,真想定一个人的罪还怕找不到什么东西?“ “你说这些事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听你嚷嚷得烦了。” “我不信,清者自清。萧琛身份不同,无论如何也要回云都才能审的。” “够天真。”那人依旧是淡淡的口气。 林姝瑶说得很镇静,可是心里早里乱作一团,一阵阵地抽痛着。但是她不想表现出来,不能哭…… “我想请阁下帮一个忙。” “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帮你?这才是刚说了几句话而已。”那人三分好笑地问。 “因为我觉得你不是来嘲笑我的。”林姝瑶心中存了一丝期望。 门外沉寂了半晌,才听得一声轻笑,不同于之前的嘲笑,“真不像林祁言的妹妹。说吧,你想做什么,如果是让我去边关那我可跑不了那么远。” “我想让你帮忙看看萧琬如何。” “嗯?呵呵,萧小姐确实需要去看看,惦记她的人总算是有了机会。” “求你能护着她一下。” “急病乱投医。” 那人似乎要走了,林姝瑶着急地喊道:“求你了。” 没有回应。她颓然地向后一靠。 “水”“水”…… 林治文烦躁地捶打着床,他还未完醒来,动作微弱。这一声声连嘴唇微弱的翕动都没有,只停留了在一半的梦里。 他着急地要寻找,或许是水,也许,又什么都不是。 有人递了茶杯与他,他好像坐在书桌前。是,父皇命他抄书的时候。他真想把宣纸撕了,可是,林烨文在,他不敢。 “喝口水吧。“林烨文指了一下他抄的东西,“这里,错了一个字。把心放静些。” “那你来抄啊。”他恼怒地推开杯子,传来了清脆的碎裂声。林烨文蹲下身来一片片拾起来,一言未发。 他却更加忌惮这个表哥。父皇把林烨文与林治文安排在同一间书房研习书卷,现在林治文受罚,林烨文接着陪他在看书。 “我要离开云都一段时日。”林烨文收拾好之后,起身道,“皇叔派我去青林视察,你的脾气还是少发些.” “你凭什么对我指手画脚的” “就凭我还是你兄长。”林烨文无半分恼火,“你再惹出什么事我也不能替你求情。相对而言,皇叔比较听得进我的话。”, 林烨文对这个表弟不抱半分期许,兄友弟不恭兄也算仁至义尽了。他话里无旁的意思,比起亲儿子,皇帝是更在乎这个侄儿子。不过这种更在乎与对亲生儿子的感情不同,更多的,是歉疚和怜惜。但是林治文听得格外刺耳。 “没了你,父皇还能少揪我毛病。” 林烨文脸上闪过一丝黯淡,迅速消失。他笑道:“那我去收拾行装先走一步。” 林治文捏着笔杆,低头阴着脸。 林烨文这一去,时间也不过一年。他这一年不论如何表现,他的父皇都是不甚满意的,总提到林烨文胆子大,有想法,肯吃苦,不以皇子的身份享福,而化为平民体察到了不少。一年后,林烨文回来,过了半年,去的是萧桓。皇帝子嗣中,其中老三是收养的林烨文,虽然他还是习惯喊皇叔。林治文排行老四,为皇后亲生,老五亦是他的亲弟,即使老大为长子也不过庶出,比不得林治文的荣光。而最受宠的却是林烨文,然而他的受宠只是皇帝在意他。他回来后于宸王之号再度加封,一时所有人都不禁揣测皇帝是不是想立侄子当太子。 “这个皇位,是兄长打拼的,可是朕的兄长不幸早逝。传位于他的儿子有何不可,名正言顺,理所当然。倒是由朕的儿子继续坐这把椅子,反而是鸠占鹊巢了。”这话一出,后宫人心惶惶,尤其是皇后。不过自是没人传给林烨文听。林烨文回云都后六七年都没有离开,最后一次离开,再也没有回来。 青林再乱,他主动请旨再赴边境。皇帝病重,皇后控制了皇城,林治文秘密下令追杀这个让他厌了多年惧了多年的表兄。至于皇帝是怎么死的,连遗诏都来不及下,由得皇后在殿前空口传旨,大概朝堂之上人人明了,只是林治文登基能带来最大的利益。林烨文软硬不吃,主张削弱党权,引来诸多不满,除了先皇一人赞赏。 皇城宣布,宸王病死途中,妻陈氏复被新皇纳入宫中。 谁能想到林烨文活着还是去了青林城,可他去了,抛下了一切的身份,他本就是不在意王位甚至皇位。它们已经束住他太多年,因祸得福,假死一场,永得自由。林治文最想要的不是他死,而是让他失去一切。他以为他失去一切了,他却重新获得了一切。 第18章 暗夜香1 连煜随凌七去云都,景明只好一个人回来。他腆着脸说想一起去,凌七就留了一句想来就来,大概他知道景明只是随口的玩笑。末了加了一句,到肃行柯府。不过景明不了解的是柯府十六年前就被封了,也没当一回事,反正他要回家,想君子仪了。 这种逃家行为也不是头一次,第一次回来后被关了禁闭,关关也无所谓,然后他接着跑,这样一次又一次,景明哪还会怕他爹。他准备回府先洗浴再换身衣服,最好再把晚饭吃了,然后再规规矩矩地去见父亲。反正景宁那个古板,自然不会先找他的。 “哥啊,连煜哥哥怎么没回来。”景心先来找的他,准确来说是找连煜。 “火鱼那家伙啊,”景明故意说道,“不想回来呗,哪像你哥我这么老实。” “好意思啊你,连煜哥哥怎么会不想回来。”景心撇撇嘴。 “回来看你不成?”景明存心逗她,“外面美女多的是,看你有什么意思。” “不可能,连煜哥哥才不这样呢。”景心小忿道,“是你还差不多。” “嘁,你哥我有喜欢的人。” “哦,”景心不屑地说,“你要想说君子仪就算了,放着绰雪姐姐你不要,硬是对个穷酸货感兴趣,脑子没病吧你。” “小丫头片子管好你自己吧。”景明听她这样说君子仪不由恼火,自顾自地夹菜吃饭。 “哼,”景心扭头说道,”爹给你去君家提亲了,你准备好去娶绰雪姐姐吧。” “你说什么”筷子一停。 “我说,爹爹去君家提亲了,再过两个月你就要跟绰雪姐姐成亲了。不然你以为你怎么能在这儿舒舒服服的吃饭。”景心笑得很开心,“知足吧,绰雪姐姐那么美,哪里不比那个君子仪强。” “不可能,不可能。”他直瞪瞪的看着景心,简直不能相信耳中听到的,好似晴天霹雳当头一击。 “怎么不可能。我说哥哥,你要真那么迷恋那个君子仪,纳她为妾也可以。呀,我差点忘了,绰雪姐姐跟我一样也讨厌那个女人呢。她要勾引你就算了,还处处引诱连煜哥哥。我可不想以后再看见她。” “你胡说什么。”景明是很少生气的人,此刻也忍不住扬起手,最后还是克制住了,只是狠狠地瞪着景心。 “你……”景心吓得脸都白了,她从来没想过,景明发起火的时候,目光会这么吓人,“哥你还想打我。”她的声音带着委屈的哭腔,“本来就是,我听绰雪姐姐说,君子仪她自己都要嫁人了,就是君府管家的儿子,这样她还真是不赖。” 他只感觉耳朵被尖针扎了一下,一切就发生的这样意外,像是被人从头到尾浇了一盆凉水,“这不可能,不会这样的。”他站起来就往外跑,景心气哼哼地一脚踢翻板凳。 “爹,爹。”景明一路大喊,奔到景宁的书房。 “大呼小叫做什么?”景宁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看人的时候,目光格外的注意,面孔端正。不得不说,景明长得还是像景宁的,不过父亲是严肃认真的,儿子是不拘一格的。 “爹,你真的去跟君家提亲了?” “是,看来心儿先跟你说了,君家跟我们也算是门当户对了,你跟绰雪再合适不过了,这孩子的相貌教养我也是很满意的。” “爹,我只是没跟你说而已,我不喜欢君绰雪,我喜欢的人是子仪,要娶我也要娶她。” “胡闹。”景宁把手中的书摔在一边,”你这小孩子心性什么时候改一下,成天往外跑我也不说你了,你这样我怎么放心把城主之位交托给你。” “我不是小孩子,我不需要。”景明咬着牙齿说。 景宁气得眉毛胡子剧烈地抖动起来,重重拿起一本书砸到景明脸上,“你这逆子,看来以前真是欠管教,来人,来人!”他吼道,”把少爷关到房间里去,什么时候想清楚了什么时候出来。” 景明却是一副完全不屑关禁闭的表情,居然都没有反抗一下,就乖乖地跟着走了。当然,如果他能被关得住,也不会这样毫不在意了。前两次被关的时候,他会翻窗跑,等到窗户也被钉起来了,他就拿剑劈开,没把景宁气个半死。他这把剑倒是极为锋利,还是凌七送的。凌七送他的时候他们才刚认识二十天。 他轻松地就可以跳窗逃跑,再翻墙出去,还可以翻进君府。不过他从来没有这样找过君子仪,他总是堂堂正正地去见她,表示他没有乱来,还是怕君子仪不高兴。 他喜欢她不是一两年,他是很喜欢这种单纯的感觉,他想等君子仪也喜欢他。他不怕等,这样简单守着君子仪的感觉他也是很喜欢的。那个女孩,让他觉得岁月静好,时光清浅。但是,他也会怕以后不能在一起,他的等待是相信他们一定可以在一起。不为什么,就是有这样笃定的感觉。也许,是因为君子仪也是喜欢他的,即使从来没有一句话,即使没有半分表示,他的内心深处,在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时候,就感受到了。 景明偷偷进君子仪房间的时候,君子仪还没回来。他到君府也不是一两次,自然知道君子仪住在哪儿,不过没有进去过而已。 他进去的时候愣了片刻,这间屋子虽然不大也不算小,但是跟她熟悉的景心的房间是完全不一样的,梳妆台就摆着,淡淡的香味充斥在身旁,这不是他知道的几种熏香,大约是她自己做的花囊吧,清清柔柔的,没有熏香那么明显,但是闭上眼睛就感觉在云端一样。案上放了一个土定瓶,供着的几枝桃花已经谢了,也没有换下去,花瓣皱缩着,枝身仍旧优美放着其实也不难看,床上就挂着青色的帐幔,房间一角放着一个大箱子,窗台上放着一个石头盆景,石头盆景上放着几个彩色的石头—这是让他发愣的原因。 记得小时候常常和她还有连煜去爬山玩,他在山上捡到了些漂亮的彩色石头,收了一大把非要给连煜和君子仪也塞一些。后来他自己没那么觉得新鲜了,就扔了。连煜更是老早就扔了,说他无聊。 绝对不会想到君子仪留到了现在,景明呆了片刻不自觉笑了起来。听到外面有轻轻的脚步声,他才躲在一侧帘帐后,这个角度君子仪照镜子也看不见。 第19章 暗夜香2 是君子仪进来了,手里拿着个红木托盘,被盖住了。他突然不想现在就跑到她面前,就想看看她寻常会做什么—那些他所不懂的,看不透的。 君子仪坐在梳妆台前,背对着他,景明也看不清,不知道她低着头在想什么。仍旧是一个单薄的背影,看得他心生怜惜,想到景心那样说她,他只余下不可名状的几分苦楚。 她伸手触碰已经谢了的花,君绰雪那一声恭喜犹在耳旁,老太太含笑的眼眸让她不禁侧过头去,就看见一双直勾勾盯着她的眼睛。她掀开托盘上盖着的布,大红色的喜服骤然暴露出来,连景明也看得清清楚楚,瞳孔一紧,手不由紧紧抓着帐幔。 君子仪把衣服拉起来一些,奇怪地看了片刻,猛然间把衣服一扯,扔在了地上。景明痴痴看着她,眼眉撩起。就像景心很少见他发火,他从没见过她这样,她一向都是淡静的,真的不高兴的时候,话也是极少的。但是摔在地上的一片红让他也看得刺眼。 她就这样一声不吭地把衣服扔在了地上,继续对着镜子,拆下头上几点珠饰,散开头发,像黑色的瀑布一样悬挂空中,发梢轻飘飘地漾了几下,一直藏在身后的景明脸色微红,偷偷把眼光挪开,又偷偷挪了回去,这时君子仪忽然起身。 仍旧是一身淡青色衣裙,秀发披拂着,这样的她在夜色和烛光间美得亦与寻常不一般,宛若谪仙一般。唇角间凝结着微弱的笑意。风扫过窗外的叶子沙沙作响,犹如雨点落下一般。君子仪又打开了箱子,她把里面装的衣物一件件丢出来,景明愣愣地望着她,不知道她究竟想做什么。 “你以后还会记得我吗?”她背对着他,景明确定君子仪不知道他在这里。 “你以后会记得我吧。”她再一次自语道,“我要走了。” 她的声音没有多么难过,却冰冰凉凉的。景明心一慌,“我想我爹,我想我娘,我想去找他们。”他竟然没有发现她手上拿着一把尖利的剪刀,直到她高高举起来。 “子仪!”他一把拉开帐幔,急速奔到她面前,君子仪听到他的声音呆了片刻,他抓住这个空当抓住了她的手,“你想干什么?”他又惊又怕。 “你……怎么在这儿?”她睁眼看见他,的的确确是真实的景明,的的确确是他的声音。 “我若今天不来,你想怎样”他一阵惊悸,带了些许怒气,“你要干什么,你想做什么为什么不和我说。” 君子仪像是没听见他在说话一样,“你在啊。”缥缈如雾气一般,君子仪松手,哐当一声清脆地响起来,“你在啊。”心中一片白茫茫无边无际,忽地,看见了雪中一个隐约的影子,脑海似有流水划过,轻轻带过许多影像。心底沉积了许久许久的无望和无奈,她一次又一次推离他,一次又一次,难忍亦忍。她贪恋地看着他清俊温暖的脸,一时泪水无声地流了下来。景明一见慌了起来,正欲伸手拭泪,君子仪突然就靠在他怀里,伸手揽住他脖子。他的心跳一声声沉沉入耳,他身上的温度隔着衣服传到她身上。 景明怔了片刻,女孩单薄的身子紧紧贴着他。上一回在天目湖边,只是个虚抱,从来没有靠的如此之近过,她身上绰绰暗香一兜一兜地散入鼻尖,是那种专属于她持久的清芬。他快忘了他是来干什么的了,手不自觉地搭在她腰上。手指间有着轻微的奇异的触感,让他轻微地发颤。原来就知道她是极清瘦的,可是当他亲身感受到的时候,还是心疼。“我……刚回来。”他略略结巴起来。 “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肩上已经湿了一大块,君子仪兀自说着,“你要成亲了。” “对,”景明粗暴简短地说,“只可能是你一个。” “你这样说,我很开心。”君子仪松开了手,但景明却不放开她,一手搭在她背脊上,扣得更加紧了。 “我现在才知道,你总以为我以前是说着玩的。” “你先放开我。”君子仪挣扎了一会儿,景明还是听她话,松手了。 “我多活了九年,认识了你,已经很满足了。”她眸光又是一片黯然,又抬眼注视着他,“从前我会怨,为什么要让我一个人活着。认识了你我就明白了,上天对于我还是有一点优待的,怎么也让我多活几年找到一个真心喜欢的人。” “你说的是真的。”似乎经过一场大梦,景明眼中雀跃着惊喜,“你知不知道,我只要你这一句话,做什么都是值得了。” “我也只要你一句话,你对我说过了,我已经没有遗憾了。”她轻轻地说,“除此之外,别无他求。” “可我有所求。”他灼灼地看着她,伸手拂过她一侧青丝,“好不容易等到今天说明白了,我再不会放开你。子仪,那个时候我们不曾认识,我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悲惨的事,但是一切都过去了。我庆幸你活着,让我见到你。我们一定要好好珍惜这种缘分。” “你不愿意嫁,我也不愿意娶,这就行了。”他握起她的手,“只是你不要做傻事,我现在就带你走。你不是说想看看山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我们现在就去实现愿望。”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她短促而痉挛地呼了一口气。 “当然知道啊。”景明抓着她的肩膀,将她拉近了一点,“简单一点说就是私奔。” “可是我不能害你。”君子仪别过头,“我不能这么自私。景大人只有你一个儿子,他还要你继承城主之位,景小姐也只有你一个哥哥,还有绰雪姐姐,奶奶怎么办,君家……” 景明打断她的话,“你不要总为别人想。就算为别人想,怎么独独漏过我?我离了你,一定会痛苦死的。”景明执起她的手,在眼前晃了一下,“再说,我们最差就是闹一场,出去躲几年,生一大堆孩子,看还有谁不认。总不可能他们让绰雪死守这一门亲事吧。” 君子仪脸一红,“你又胡说八道。” “我说的都是真的。”景明没觉得哪里不对,凑近了对着君子仪,“你说你愿不愿意跟着个穷小子。” 君子仪定定得望着他,他的面容清清楚楚得真实的在眼前,心中念头百转千回,眼中难得的清亮起来,“只要那个人是景明。” 景明整张脸都欣喜起来,他捧着君子仪的脸,不让她把头低下去,“真的你再说一次好不好。” “你不是都听到了。”她脸上笼起一层红晕,推开他的手,“我只要那个人是你。” “今天真是个好日子。”景明再次揽住她,“我会永远记得今天的。我们今后的好日子就会从今天开始。”他把头埋在君子仪颈窝间轻轻蹭了蹭,自然地嗅着盈盈暗香,一只手梳理着她垂在腰际的长发。等了许久的一个简单拥抱,他不舍得松开。心中流转过涟涟柔情,君子仪不再言语,只安稳埋在他怀中,他的怀抱中气息清新,从一开始她就是眷恋的。 许多年前,曾经有人说过类似的话。他说,他不想经历再一次的离别,他说,十年的等待换来一个开始也是值得了。 但是他们是不同的,他们有着各自的人生。一个已经结束了,一个才刚刚开始。 第20章 山雨来1 这是君子仪第一次体会到凌风飞翔的感觉,景明说怎么这也是在上阳待的最后一天晚上,毫不顾忌地揽着她飞到了佛塔上,横竖地理位置也偏,夜深了人也少了。她从不知他的身手还这般好。 “你看这里好吗,从这里看,整个上阳都在眼底。”景明又指了指天上,“看星星也是很好的。” “从小你的花样就多。”君子仪嗤的一声笑了。 景明回过头来安静地望着她,君子仪脸一红,“你看什么呢?” 景明惊讶地往四周看了一圈,“除了你,我还能看谁。”他轻轻拈了拈她额际吹的有些乱的发丝,“以后每一日我睁眼就能看见你的笑容,真是世上最大的幸事啊。”他感叹着,“早知道我就该早点让你说出口,不过好事多磨,现在磨完了以后都是好事了。” “嗯。”君子仪靠在他肩上,不自觉地想问一句等我以后不好看了你还会这么喜欢看着我吗,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这种小女儿情态的问题是很幼稚,但是所有的女孩都在意的东西。现在说这个,许是太早了。他对她的喜欢是什么样的她并不能真切地感受,同样的,她把对他的喜欢也小心翼翼地藏着。即使是现在,她还会怕,怕他有一日会厌倦了她,怕他有一日会厌烦她过深的感情。即使他是珍惜她的,他依然不会清楚,她是怎样地喜欢一个人。 她的心境,渴盼着爱,珍重着爱,卑微的,小心翼翼的,是当时的景明无法体会到的。即便是日后那般的耳鬓厮磨,他依然不清楚。等他明白了,却是很久很久之后的事了。 “对了,你带的小盒子是什么啊,我看你别的都不要,就抱走了一个盒子?”景明想起来,问道。 “啊?”君子仪紧张地说,“不是什么。” “老说我乱讲话,你自己不也在说瞎话吗?”景明扬扬眉毛,“不是什么你非要带着,我要看,不给我就抢了。” “是你以前送我的。”君子仪呐呐地说,不愿意给他,紧紧抓着。但是景明这次并不好打发,伸手就去挠她胳肢窝,她支不住,手一松,景明顺势夺了过来。君子仪慌张地拦着他,他动作更快一步的打开了。 二十七块碎玉,在月光下仍旧泛着莹莹之光。“是我……送的,”他的口气似乎不敢相信,一半他几乎忘记了,另一半迟疑中又是茫然,“为什么是这样的?” 君子仪一言不发地从他手上拿回来,“不小心摔了。” “是吗?”他苦笑道,“我找的玉质地也没有这么差,如果是不小心摔的,不会碎成这样吧。” “你不想说,就算了。”景明抓住她的手,又一次把盒子打开,“你知道吗,这种玉还有一种奇特之处,本来我自己觉得是没有什么用处的奇特,只是看它质地晶莹而已。”他拿出一块在月光下微微泛红的碎块。 “它还可以吸血,在月光下才会显出血色,所以叫血灵玉,你知道么?”他定定看着她,语气透着一丝冰冷,“谁砸的?” 君子仪扭过头去,“你刚说我不想说就算了。” “这是三年前我送的,我本想亲自送给你,但是绰雪说你不在。”景明硬要把她的脑袋掰过来,“她打的哪儿?” 君子仪不愿意回答,“你别这样,都过了这么久了。” “我知道绰雪喜欢我也就这一两年的时间,因为爹总是旁敲侧击地问我喜不喜欢君家的大小姐。总之我只把场面上的功夫做足了,再无其它。但是,”他的眼眸一瞬转的幽深,“我想不到这三年她又是怎么对你,这就是你一直躲我的原因?” “没有。”她的声音很小,心虚中又满是寞然。 “你从不说别人坏话。”他叹口气,揽在了她削瘦的肩上,带到怀里,“怎么才一会就这样冷。”他轻轻蹭在她颈窝。“有我就不会冷了。” “嗯。”君子仪在他怀里缩了缩。 “我也不是逼你的意思,只是不想让你把所有事都藏在心里,害我也会误会,只便宜了君绰雪一个。”他的语气又转冷。不过所有的冰冷只是一瞬间的流露,片刻之后,他还是那个温暖的他。 他轻松地向后一仰,君子仪看见他这副调皮样,不由笑了,“你可小心别摔下去了。” “担心我呀。”他眨眨眼睛,君子仪脸一红,”没有,摔就摔吧” “好吧。”景明故意往边上靠去,君子仪急忙拉住他,“好了好了,你不怕我还怕呢。” “怕什么”他凑近了问。 “我害怕,一个人。”她眼神迷惘着空洞,这样回答,却不像是在对景明说话。他突然想起,她拿着剪刀自言自语的时候,心下一紧,握住了她的手道:”有我在,你不会一个人的。” “嗯。”她轻轻点点头,一丝恬淡清浅的笑容掠在唇角,复而又靠在他肩上。夜的深处,山影幢幢,雾影朦胧,层层弥漫、漾开,熏染出一个同样清浅的夜,风儿轻轻,人儿相依。 人生若只如初见,不曾所历所相离,奈何西风寒山雨,江山未老人已旧。 黑暗,无边的黑暗……是谁在那里?浓而密的睫毛微微翕动,一丝朦胧的清明让林姝瑶的意识有几许恢复,好像那抹光亮里立着一个影绰绰的人。 他一袭黑色衣衫,脸上是掩饰不住的自信的光芒,那样夺目,像极了她第一次见他的模样。“萧琛!”她欣喜地叫起来了,少有的激动,令她一阵风似的扑到那人怀中,”我知道你肯定会回来的。你不过是与我开了个玩笑对吧。” 萧琛像是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微微地伸手抱着她,一言不发。 “哪有这样开玩笑的,哪有这样开玩笑的…….”她一遍遍重复着颤抖着说,惊慌的眼泪不住地涌出来,一次流了个畅快。新雪一般的晶莹的面容更多的是苍白,即使她就抱着萧琛,依然无法确定他的存在,仿佛随时就会消失。“你说要回来娶我的,想说话不算数吗?” “我……”熟悉的气息却恍若隔世,林姝瑶几乎不能确定她是不是听见了萧琛的声音,”我是来告别的。“ “你在说什么?你到底有没有听我在说话?”萧琛慢慢地推开了林姝瑶。她愣愣地看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萧琛。 “唔,第一次看你哭呢。”戏谑的口吻,却是别样的萧索。他简单地替她拭泪,在她想拉住他手之前径直收了回去。 “以后不要哭了。”萧琛背过身去,“至少,不要再人前哭,不管是什么,都不准哭出来。” 良久,她才点一点头,“嗯。” 第21章 山雨来2 萧琛一直寂寂地站着,只是执着地等一个肯定的回答,留在林姝瑶眼里是一个荒凉的背影。 “这样我就放心了,你是个说到做到的人,我相信你。”他说,“我要走了。” “走,去哪儿?”林姝瑶急忙拉住他,想留住他,手中突然一片冰凉。她惊得松开,想再次拉住他,萧琛却再一次避开。 “我跟你一起去。”林姝瑶大声说。 他转身看了她一眼,“我不要你来。”两两相望,就像看过了一辈子那样久,那样苍凉。他苦涩地一笑,终于决然地留下了一句,“再见。” “再见?”她念道,“就是你还会回来吧。” “也许,会吧。”说完这句话,他脸上升起冰凉荒芜的笑容。 “不要走。”林姝瑶想追上去,可是永远追不上,永远触摸不到萧琛,仿佛萧琛就是一团虚无的雾气,越爱越远,再不回头对她说一句。 “萧琛,萧琛。”她突然地大喊着,终于,一切都消失了。她拼命地想抓住什么,一丝回忆也好,只要能留住一点点,却从梦里挣扎醒来。 膝盖后骨火辣辣的一片疼,她试着动了几下,不禁紧咬住嘴唇,双手双腿都被牢牢绑在床柱上,她愤恨地拽了几下。刚才的,只是梦。萧琛不会有事的,她疯狂地想到,只要等她从这里出去。 萧琛,通敌,绝不可能。一定是谁陷害他,他那么直性子的一个人,也得罪了不少人,一定是谁陷害他。林姝瑶再次狠狠地挣扎着。林祁言三言两语地道明萧琛已下狱,下令亲兵拦住要出府的林姝瑶。只是他竟不清楚自己这个妹妹身手已经好到这个程度,与他想象的小打小闹大相径庭。直到站在一边的沧离受命拿一根笔杆击中了她的腿。沧离这一击十足的狠,就像他平素一般。他并不担心林祁言会责怪他,反正伤养好了也没有什么后遗症。更何况他并不在意。 萧琬……萧琬一人在她府上又该怎么办?萧府如今已被围得水泄不通。可是她就这样被困住了,动弹不得。哥哥怎能如此狠心,“哥,你放我出去,放我出去。萧琛一定是冤枉的,我要出去。” 门外传来一声轻笑,“你太高看你这个哥哥了。” “你是什么人” “不是什么人。”那人的声音冷冷淡淡,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你的好哥哥不会放你出去的。哦不,再过几天就好了,你口中的萧琛一死,他即刻放你出来。” “萧琛……”她慌乱地念叨着他的名字,他从花丛中走过来的样子,他轻松接住她鞭子的样子,他一板一眼指导她的样子,他笑着向她走来的样子他一身银色铠甲坐在马上远去的样子……清晰的,遥远的回忆,一幕幕纷繁地闪现,刺痛着她的眼睛,逼得她不能直视。这样一个像太阳一样耀眼的人真的会消失吗?会消失吗? “不可能,他是骠骑大将军,多次击退戎族,功不可没,封武信侯,哪能那样草率处置,何况无凭无据?” “无凭无据?“那人像是在嘲笑她,“这世上最不难找的就是所谓的证据,真想定一个人的罪还怕找不到什么东西?“ “你说这些事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听你嚷嚷得烦了。” “我不信,清者自清。萧琛身份不同,无论如何也要回云都才能审的。” “够天真。”那人依旧是淡淡的口气。 林姝瑶说得很镇静,可是心里早里乱作一团,一阵阵地抽痛着。但是她不想表现出来,不能哭…… “我想请阁下帮一个忙。” “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帮你?这才是刚说了几句话而已。”那人三分好笑地问。 “因为我觉得你不是来嘲笑我的。”林姝瑶心中存了一丝期望。 门外沉寂了半晌,才听得一声轻笑,不同于之前的嘲笑,“真不像林祁言的妹妹。说吧,你想做什么,如果是让我去边关那我可跑不了那么远。” “我想让你帮忙看看萧琬如何。” “嗯?呵呵,萧小姐确实需要去看看,惦记她的人总算是有了机会。” “求你能护着她一下。” “急病乱投医。” 那人似乎要走了,林姝瑶着急地喊道:“求你了。” 没有回应。她颓然地向后一靠。 “水”“水”…… 林治文烦躁地捶打着床,他还未完醒来,动作微弱。这一声声连嘴唇微弱的翕动都没有,只停留了在一半的梦里。 他着急地要寻找,或许是水,也许,又什么都不是。 有人递了茶杯与他,他好像坐在书桌前。是,父皇命他抄书的时候。他真想把宣纸撕了,可是,林烨文在,他不敢。 “喝口水吧。“林烨文指了一下他抄的东西,“这里,错了一个字。把心放静些。” “那你来抄啊。”他恼怒地推开杯子,传来了清脆的碎裂声。林烨文蹲下身来一片片拾起来,一言未发。 他却更加忌惮这个表哥。父皇把林烨文与林治文安排在同一间书房研习书卷,现在林治文受罚,林烨文接着陪他在看书。 “我要离开云都一段时日。”林烨文收拾好之后,起身道,“皇叔派我去青林视察,你的脾气还是少发些.” “你凭什么对我指手画脚的” “就凭我还是你兄长。”林烨文无半分恼火,“你再惹出什么事我也不能替你求情。相对而言,皇叔比较听得进我的话。”, 林烨文对这个表弟不抱半分期许,兄友弟不恭兄也算仁至义尽了。他话里无旁的意思,比起亲儿子,皇帝是更在乎这个侄儿子。不过这种更在乎与对亲生儿子的感情不同,更多的,是歉疚和怜惜。但是林治文听得格外刺耳。 “没了你,父皇还能少揪我毛病。” 林烨文脸上闪过一丝黯淡,迅速消失。他笑道:“那我去收拾行装先走一步。” 林治文捏着笔杆,低头阴着脸。 林烨文这一去,时间也不过一年。他这一年不论如何表现,他的父皇都是不甚满意的,总提到林烨文胆子大,有想法,肯吃苦,不以皇子的身份享福,而化为平民体察到了不少。一年后,林烨文回来,过了半年,去的是萧桓。皇帝子嗣中,其中老三是收养的林烨文,虽然他还是习惯喊皇叔。林治文排行老四,为皇后亲生,老五亦是他的亲弟,即使老大为长子也不过庶出,比不得林治文的荣光。而最受宠的却是林烨文,然而他的受宠只是皇帝在意他。他回来后于宸王之号再度加封,一时所有人都不禁揣测皇帝是不是想立侄子当太子。 “这个皇位,是兄长打拼的,可是朕的兄长不幸早逝。传位于他的儿子有何不可,名正言顺,理所当然。倒是由朕的儿子继续坐这把椅子,反而是鸠占鹊巢了。”这话一出,后宫人心惶惶,尤其是皇后。不过自是没人传给林烨文听。林烨文回云都后六七年都没有离开,最后一次离开,再也没有回来。 青林再乱,他主动请旨再赴边境。皇帝病重,皇后控制了皇城,林治文秘密下令追杀这个让他厌了多年惧了多年的表兄。至于皇帝是怎么死的,连遗诏都来不及下,由得皇后在殿前空口传旨,大概朝堂之上人人明了,只是林治文登基能带来最大的利益。林烨文软硬不吃,主张削弱党权,引来诸多不满,除了先皇一人赞赏。 皇城宣布,宸王病死途中,妻陈氏复被新皇纳入宫中。 谁能想到林烨文活着还是去了青林城,可他去了,抛下了一切的身份,他本就是不在意王位甚至皇位。它们已经束住他太多年,因祸得福,假死一场,永得自由。林治文最想要的不是他死,而是让他失去一切。他以为他失去一切了,他却重新获得了一切。 第22章 不能救1 “四哥,请。”萧桓端起酒杯,敬道。此刻他的表情就像平日一样温和。 林治文正要发作,却被萧桓一句话堵了回去,“这是我活着最后叫你一声四哥。你,不配当我们的兄弟,我们也没有那个命做你的兄弟。” “大胆。”他怒斥道。 “皇上,你怎么不怕我往酒了下了毒?” 林治文惊得心里猛然一颤,饮了半酌的酒杯滚在了地上。”你你你……”他急促地呼吸着,一句利索的话也说不出来。 “呵呵。”他冷笑道,“当了皇帝又怎样,你这副鬼样子,不会因为多了一件黄皮而有半分改变,跟披着花衣服杂耍的猴子没有半分区别。” 林治文感觉脖子就像被掐住了一样,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萧桓轻蔑地笑了:“你怕什么,你杯子里什么都没有。毒|药在我的杯子里,我都不担心你怕什么” 三言两句,好像跟自己全然无关。他的嘴角开始有点点鲜血溢出,他冲林治文笑,林治文惊恐地瞪着他。他从来没有过这种笑,他不会有这种笑,这笑容下似是掌控了一切,将他看穿了的笑。他以为他当了皇帝就能控制他们每一个,事实上,最后被摆了一谱的还是他,事实上,他这个皇帝,真的是一团败絮,永远永远也比不过死去的人。他以为,他们都是被他杀的,然而从一开始,就只是他一个人的杂耍。 …… “我是皇帝……我就是该当皇帝的那个……谁给你们资格跟我争.”连这个朕字也说不出了,一声声呓语徒然地滞留在了喉咙里。 “嘿呀,小霖,这局是我赢啦。” 两个小孩握着木头剑兴致勃勃地操练。貌似穿紫衣服的小男孩略胜了一筹。 坐在地上的小男孩憨憨笑着,突然一个回身剑扫了过去,紫衣小孩始料未及,连连后退,最后被木剑架住了脖子。“你还只是把我打到地上哩。”小孩温厚的脸与这狡猾的口气有些不相称,“怎么就能放心了?小琛。” “啊?”木剑松开,小琛郁郁地站起来,“还是你厉害点。” “不啊。”小霖说,“是你太自信了,自信是好事,不过不是每个对手被打倒了之后就不会起来还手。” “说得好有道理。”小琛眨眨眼睛,“你刚才这招好棒。” “跟我爹学的。”他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才模仿出了一点皮毛。” “一点皮毛也好厉害。我最崇拜柯大人了。”小琛的黑黑亮亮的眼睛闪着光。 这让小霖更不好意思了,“刚才的话也是我爹教的。他说绝不能分心,要将全部的注意力放在对手身上,一刻不能放松。” “不要跟你爹学得那么严肃啦。”小琛拍拍他说,“我们只是对练。” “我爹又说了。对练也要当真的对待。” “呃。”小琛一时语塞,“反正我以后要当一名像我爹一样的沙场英雄。哎,我说柯大人那么厉害在云都真是浪费了。” “我是不知道爹爹在想什么。”他犹犹豫豫地说道,想起他一蹦一跳地回去说萧大人凯旋归来皇上又赏了不少。 回应他的是父亲脸上的冷笑,让他想起来都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那你呢?”小琛说着说着激动起来,“咱么长大之后一起打仗好不好,哈哈,未来一定是我们两个的。从我们之后,戎族将永不进犯。”他的双眼里闪烁着耀眼的光彩,让柯霖也会折服在那光彩里。只是,只是—“你见过真正的战场吗?”这是父亲对他说的,父亲总在一些特定的时间祭拜,不知道是谁,无牌无位,只有父亲一人对着不知名的方向烧些纸钱。 “上一刻还在跟你说话,下一刻就永远见不到了。明明经过那么多场生死,却仍然活不过下一次。本来打仗就是要死人的。不过什么叫惨烈—萧将军的仗,真是打得辛福。他怎么知道是谁给他奠定的基础?“ “爹爹。”他唤道。 柯真低头摸摸他脑袋,“我爹是个很好的人,虽然他看起来不近人情,不过他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爷爷?” 他微笑,“是吧,在你爹我心里,他就是我的亲生父亲。”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终于沉默。 小琛戳了戳他,“又发什么呆?” “啊?”恍若大梦初醒一般,“我该回家了。” 小琛不悦道,“没劲,回去吧回去吧,下午再见。”柯霖走了,几分失魂落魄,隐隐地不安着。小琛随意地看了一眼,沿着相反的方向离开了。 …… 那个燥热的午后,柯真刺杀皇帝身死,在皇宫赏花的官夫人中受到惊吓猝死了一位。柯霖,再也没有出现过,好像是死了。柯家,几乎夷为平地。 那是萧琛见到柯霖最后一面。自柯霖后,萧琛也没什么朋友了,那些吊儿郎当的贵公子,不学无术的蛀虫,他半点往来的兴趣都没有。这也谈不上恃才傲物,确实是瞧不上云都的风气,那是从林治文登基而开始。而萧琛,没有体会到这个源头。 如果萧琛真的体会到了小时柯霖说得那句不能轻易放松对手—其实,他也没有把朝堂之上的人当作对手。不过,体会到了又如何,世间事总是防不胜防,躲也躲不过的。 柯霖立在城门口,背对着身后的高墙。又无法遏制地回头仰视着。碧蓝如洗的天空,白云依旧悠然,飘走了前尘往事。这是,他会看到的最后风景了。 马儿低低嘶鸣着,柯霖最后看了一眼,拉住缰绳一步一步向前走着。 …… 刑台下,百姓指指点点。刑台上,萧琛闭目坐在竹帘中,毕竟身份不同,要处死也不好被看得一清二楚。刽子手从不管他杀得是什么人,只是今日这个,是当朝皇后的内亲,传说在战场上叱咤风云,未逢敌手,今日却要死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之手。高贵的公子被低等的贱民所杀,想想就兴奋。 “听说就是他把戎族人引来的。” “呸,什么战无不胜,合着都是串通好的。以前也指不定就是一样的勾当。” “嘘。”一老者忙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快别这样说,官场上的事,谁能知道是什么内情。” 旁边一老妇人听这话就哭了,捶打起老者来,“什么内情也比不上我儿子,咱苦命的大儿子哟,就被征去了。他好好的又加官又给赏。咱儿子死了有什么?“ 老人无奈,再怎么说也是不对了。 而一马车停在一旁,这些细碎的声音一字不落地传了进去。车上只端坐着一人。尽管是上了年纪,却半分不显老态。与凌七如今的苍老不同,她是精神的,脸上皱纹很少,虽然是五六十岁的人了,依旧温润如玉,如水清和。大抵是狄族圣女才会的养生之道与众不同。 ”这样对一个无辜的人你不觉得残忍吗?”六天前,在凌七离开青林城之前她去见过他一面。 “残忍吗?”凌七哂笑一句,“其一我没有刻意陷害,其二也不能叫顺水推舟。我也没那么大本事去改变什么,去掺和别人的内斗。” “好一个无为而为之。我从林祁言的手上截来那封信的时候可没有料到这些。你确实打算的很好。” “你不忍心除了因为他姓萧还有别的原因吗?这个姓氏跟老五没多大关系,想想就恶心,要不是要霸占老五的军功哪会白白地过继一个儿子去?” “跟萧桓没有关系。”她平淡地解释,心中却一丝丝地弥漫着疼痛,因为提到了那个人,“那个孩子听起来跟他们都不一样。” “你说这么多都没有意义的,我想为了共同的目的,你也会默认牺牲掉萧琛,我说的对吗?” “……对”嗓子不觉干涸起来,回答是这样无力虚弱,“你果然只当林大人一个是哥哥。” “其实一开始,我一个哥哥也没有。”他凹陷的双眼里透着阴霾,带着永不见天日之感。 第23章 不能救2 “我默许柯霖去看望他,”俄而他神色恢复了初时的寡淡,“算是我给这个无辜之人唯一的一点,一点……” 她静静地注目于他—这个人已经不是她曾经见过的那个开朗爱笑的年轻人。那个二十二岁的青年单薄的双肩上压着不可推卸又无可奈何被卷席的责任,然而他从不觉得自己是被迫的,他有所热爱的,所深爱的,想保护的,他曾坚毅顽强地守护着。尽管本该有的一切尽数被夺,他却可以毫不在意本是属于他的富贵荣华和高高在上的人生。那样一个孤苦流浪的人有着极其灿烂自在的笑容,一直照到人的心底。 如今,他依然坚毅。四十年待在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四十年蛰伏在一个被人遗忘的遗迹上,这样的四十年也没有让他忘记仇恨。仇恨在他心中绵延放大了四十年。凌风源,在四十年前那场全军覆没的旧仗中一同身死,活下来的,再不是凌风源了。 “我这一生,不能救的人太多了。”她晃神的瞬间,凌七淡淡道,“我敬的人,我爱的人,我想保护的人,没一个活下来。我又何必多在乎一个人的死呢我累了,我不想再救人了。” “也许,”她偏过头去,几分失落,几分伤痛,仿佛看见了谁温和关心的笑,“我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马车之中,她闭着眼,手中不觉抓紧。 轮转的光影流过萧琛脸上。在牢中坐了几天,一点萧寒之气都没有,气定神闲地就像在萧府晒太阳一样。萧琬伏在他膝上撒娇,他故意不理她,惹得她气鼓鼓地拿手戳他。 “哥哥。”一声清音突然在耳间荡了一下,他惊讶地睁开眼,只看见帘外幢幢人影。萧琬有些吃醋时说:“哥哥,你有了姝瑶姐姐就不要我了是不是?” 萧琬闹脾气时说:“哥哥,你再嫌弃我我都是你妹妹,赖也赖不掉的。” 萧琬回击他时说:“怎么,哥哥有我这么美丽温柔的妹妹不好吗?” 哥哥,哥哥,哥哥…… 他嫌她总像小孩子一样不懂事,他说她幼稚又爱闹,最后林姝瑶在他脑海中莫名模糊了一下。他总想把萧琬支开,他自己就像个小孩子一样。哪是真想把她丢在一边,是真的喜欢逗她。 姝瑶,他念了一下这个名字。她总能在一群莺莺燕燕中脱颖而出,她本就是不依赖任何人的,有没有他,她一样会活得独立坚强。那时,琼花树下,第一次见到她,她一个人在练鞭子,漫天飞扬的花雨包裹着她自由的身形,他觉得他看到的是一只雨燕。用凤鸟比喻一个女子或许是说她的高贵美丽最多不过,但未免也太一般。那一刻,她眉眼间活灵活现地顾盼生姿。虽然年龄尚小身量未全,挥洒自如间又莫名有着一种纵横天地之气。老鹰过于锐利恣扬,雨燕身轻同样能跨越山河万里。与之相比,郡主的身份实在是多余了,反而把她锁在了皇城中,她应该去见识山河万里的。他曾奇怪地生出想带她见识战场的想法,那想法生出来他还自嘲了片刻,觉得自己是过分了。 假使什么都没有发生的话,他如期回到云都与她举行婚礼的话,他跟她都会很幸福吧,接着被冠上萧夫人的名头,她的下半生平静安稳着。也许,她永远不会发觉这样的生活会把她牢牢地困住。令牌被扔在地上的一刻,脑中竟然含糊地想到他死了,也许就自此成全她了。她会明白吧…… 再见。 刀起,一片血花溅起。 柯霖忽地上马,下了十足的狠劲一挥马鞭,消失在尘土之间。, 萧琛被斩首的消息一直过了几天才传到了皇宫中,林祁言禀报半昏半醒的林治文,林治文陡然睁大眼睛,下了抄家灭门的诏书,连皇后也一道被废。周围人俱是一惊,谁想到能牵连到皇后。只有林祁言脸上露出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容,他当然知道为什么,因为皇后也姓萧,萧桓的那个萧。 萧府已经乱作一团,一盆盆山茶花被打翻在地上,踩碎的红色触目所见。禁军冲了进来见人就杀,花的红和血的红交织在一处,飘落得白色像是寻常随意地洒在地上,哭叫声被封在了萧府内,乞求惊恐的呼喊化作临死前的一声惨叫,原来生命最后能表达的不过就一声。萧琬玉簪半松出来,几绺发丝凌乱地散出来,虽未梳妆,受着惊吓的她反而显得更加楚楚动人,“别过来,你别过来。”她一脚一绊,摔在了地上,“你不怕我哥吗?”她向后惊惶地躲着,一边挥打着手一边大声颤抖地说。 “萧琛?”秦元利大笑起来,今日率兵抄家的人正是他,“萧琛那个坏我好事的混账现在估计已经到地府报道了。”他蹲下身来,一手捏住萧琬下颌,用力地摩挲着。 “你胡说,我哥才不会死。”萧琬用力挣扎着,“你才会死。” “你躲什么?“秦元利手一拽将她扯过来,紧紧贴在身上,重重吸了几口气,好不容易逮到了这次机会,他不会白白错过,“好香啊。”他干笑了两声,“要不是那个混蛋,你早就要嫁给我了,我的琬儿,我等你很久了。” “别这么恶心地叫我,滚开。”萧琬用沙哑的声音哭喊着,秦元利绕着她清冽的锁骨狠狠地吻了一圈,顺势沿着细嫩的脖颈而上,直接把她推到了床上。 “放开我,放开我。”在萧琬反抗间,他粗暴地一把撕开了她青绿色的纱衣,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他贪婪地肆无忌惮地扫视着,“果然美,别喊了,没人来救你。”他更加肆无忌惮地去席卷女孩曼妙的身子,绝望的哭声一声一声高,一声一声刺激着他。都是因为萧琛,让他渴了这么久,妓院里的那些货色哪能同萧琬比,萧琛终于死了,那个坏他事的家伙终于死了—林祁言找他参萧琛火上浇油的时候他想都没想就答应了,更联系了一众人落井下石。 就在她身上最后一层纱衣要被撕开的时候,“砰”地一声门竟然被撞开,秦元利还没来得及回头就被击晕过去。 从极度的恐惧中恢复过来的萧琬慌忙把他推到地上,自己缩在了墙角,哆嗦个不停。来人他从未见过。他瞥过脸去,不看衣不蔽体的萧琬,“这是你的房间,你自己去找一件衣服换上吧,换上我带你逃出去。” 萧琬如梦初醒一般,顾不得问他是谁,跌跌撞撞地爬下来。“似乎你哥的部下闯进云都了,禁军还来不及拦着,现在估摸着快杀过来了。” “什么?” “不用想了,萧将军死了。” 这一句话像一道闪电一样劈过来,直炸得萧琬五脏六腑都碎裂开来,即使是刚才险些被强|暴的时候,她也没有这一刻的感到崩塌的绝望。四周在下陷,下陷,不可测的黑暗降临了。她恍惚地问了一句:“我哥,怎么会死?”她什么都不知道,她连萧琛被扣上了什么样的罪名也不知道,哥哥离开的时候,还是那样好,怎么,说死就死了呢?死这个字,怎么会跟哥哥扯上联系呢?她的哥哥,她的哥哥…… 第24章 琬琰心1 每一处血液都冷了,慢慢地凝滞,结冰……沧离看了一眼痴痴呆呆地萧琬,毕竟觉得于心不忍,“衣服换好了就快走。”他强拉住她手腕,入手是一片冰凉,然而这种冰凉再熟悉不过了,见多了死人的他没有半点迟疑,他的心,本就是同样冷的。但是冰湖之下仍是流动的水。 萧琬任由他拽着,忘了问他是谁,这个节骨眼上,这个问题本就是多余的。凄厉的惨叫声犹未歇,断断续续地一阵阵地刺得耳膜生疼,又流离在耳畔反复回荡着,她是再也不会忘记了。 沧离猛地把她推到房柱后,这一震她仍在半梦半醒间,恍恍惚惚间,看向沧离,沧离一愣,只听她说,“哥哥等我去找他,他肯定活着。” 女孩苍白如纸的脸上流露出异样偏执坚定的表情,沧离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同父母的回忆,他的生活里,也从来没有需要过这些角色,他不能体会到对亲人的深刻感情,何况长兄如父,萧琬几乎是萧琛养大的,感情远胜于一般的兄妹。他只能想,大抵一个相处久了很喜欢的人突然死了是很难接受的。倩影倏忽在脑海中掠过,如果慎夕岚不在了的话……“啊,”他说道,“可能你哥真的不一般吧,不定就死里逃生了。” “对。”她紧紧抓住面前的陌生人,眼里闪着虚幻的光芒,就像是人死前回光返照一般,“一定是吧,我从这里逃出去就行了。” 昔日的家已成修罗地狱。沧离警觉性高,避免正面冲突,绕过检查活口的禁军—这哪里是抄家,就是屠杀。萧琬清晰地感到自己浑身在发抖,血腥气冲上来一片眩晕着,小丫鬟们总喜欢在庭前踢毽子,哥哥对下人一向是好的,做好了活随便玩,只要不捅娄子就行,她也常常要毽子玩,扫地的仆役就看着一群欢乐的小丫头憨憨地笑,先武信侯和其夫人在萧琛十一岁的时候去世,萧琬比萧琛小七岁,基本没有什么印象。萧琛不在的时候,全靠他们照顾她,那些是家人的他们。现在他们都变成了一具具没有生机的尸体—那些她再熟识不过的家人,都死了。 她无法再假装镇定着以各种可能安慰自己,恐惧勒得她喘不过气来,身子僵直地发硬,全部的力量都被抽尽了。若不是沧离还在拉着她跑,她早已瘫软在地上。脑中反反复复地只有一个念头荡来荡去。 哥哥,会不会真的死了。泪水不可抑制地飞出来,逃,该逃到哪里?要是哥哥真的不在了,她一个人去哪儿都一样。要是哥哥真的不在了,她情愿留在这等死。没有萧琛,她一个人又要怎么活着?她并不会,并不会一个人活着啊。她太柔弱,似乎一阵风就能把她吹折,所以太依赖于他 为什么,为什么,这些就突然发生了。她本以为,她一直以为着,哥哥很快就回来接受让天下人羡慕的封赏,和姝瑶姐姐成亲,他们成了一家人快快乐乐地,说不定再过一两年,她就当姑姑了,说不定还找到了自己喜欢的人……为什么? “我要杀光你们这群豺狼!”突然一声大吼传来,她呆了一下,陈敬尧?沧离本能地拉着她躲到一边。她心中狂喜起来,是陈敬尧的声音没错,那么哥哥肯定来救她了。哥哥怎么可能丢下她一个人?沧离一个不注意,她就从他手中挣出去。“陈敬尧!”她大叫着跑过去。 “二小姐小心。”挥刀乱砍的陈敬尧瞥见她,和一旁追过来的侍卫,惊慌地喊道。萧琬躲不及,还未反应过来时,从一旁飞过来的飞到直直插入那人心口,萧琬腿一软。陈敬尧终于解决了身边缠绕的麻烦,看见萧琬完好无事,长吁了一口气。混战中,他倒没注意别的异样。萧琬向树后看见,早已不见人影。“二小姐怎么了?” “没事没事。”她急切地抓住他,“你快带我去见哥哥。” 一抹悲戚之色一闪而过,萧琬的心猛地一沉,她不敢再问,可是又不顾一切地想知道。“二小姐,我们先离开这里。”说话间,他又挥刀一砍,鲜血一溅,萧琬吓得扑到了他身上,这时候,陈敬尧也顾不得男女有别了,着急地把头往身边揽。 “保护二小姐。”他大吼一声。跟随的都是萧琛的亲兵。他们冲到萧琬和陈敬尧前,萧琬怔怔地看着这一幕。兵器相撞,血花飞流,一定要杀死对方。她忽然觉得头痛得要命。为什么,为什么,要追杀他们?这里明明是曾经被无数人仰视羡慕的武信侯府啊。 陈敬尧急速退身,抱起萧琬上了马,弓箭手从后追来,街上百姓都纷纷尖叫起来,萧琬只听得见冷酷的“杀无赦”三个字。陈敬尧紧紧护她在怀中,宽大的披风挡住了她的视线,只感受到他剧烈的心跳。“二小姐,我们走。”马儿受惊得嘶叫起来,她听见了嗖嗖地声响,她不敢探出头看,陈敬尧也不让她把头伸出去,强按着她的脑袋。箭从人身上穿过去闷闷而决绝的声音,护剑从手上摔落下的声音,人垂死挣扎的声音,满世界猝然间只剩下了这些代表死亡的声音—他们在身后充了肉盾—他们是哥哥最信任的人,他们都在战场上立过不小的功劳,今天死在了这里都是乱臣贼子。 陈敬尧率这五十余众人闯进的突然,大部队追兵还未跟上,萧琛只请求他们想法护住萧琬,为了避开盘查,绕了大远路,快到云都的时候才得知萧琛被处死的消息,所有萧琛的亲信部将一并被软禁。陈敬尧不禁痛恨自己无能,将军明摆着是救了他一条命。这条捡来的命不要也罢。 萧琬闭着眼不敢睁开,一阵阵骚乱不断引起,呼啸的风声裹挟着人群的尖叫渐渐远去。城门口还有陈敬尧设的几十人。陈敬尧毕竟是跟着萧琛一手被提携的,不到一百人也尽最大的限度安排好—却是用命撕出来的路。他用披风捂着萧琬,在黑色的阴影下,她听见一波又一波毫不间断的厮杀声,他还未松开她,有几次她似乎都感受到乱刀看来的天罗地网。 她不知道,死了多少人了。她从来不知道,人是可以这样就死了。她父母逝去的时候,她还太小,不足以理解死亡是什么概念,她一直对这个概念模糊着,哪怕她的父母是真死了,对她来说,就像没有发生过一样。 她感到陈敬尧纵马飞起一般,愈加快起来,直要把天地都甩开,她一声也不敢出。 披风猛地散开,眼前一亮,萧琬还来不及看陈敬尧,他就从马上落下,垂落直击不忘抓着缰绳,萧琬在马上剧烈地颠荡了一下,继而摔下来,落在他怀中。 “陈副将,陈副将。”她慌慌张张地拍着他,眼泪夺眶而出,晶莹的珠子一颗颗溅出来。 不知何时已逃到城郊,难怪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只是陈敬尧中了三四箭,再也撑不住。 小路青葱,两边桃花已尽,只余苍绿的叶子和乌黑的泥土。“血……”她颤抖着说。从他的身下淌出大片大片的鲜血,可怖的红色顺着嘴角而下,一点点带走他的气息,“你不要有事啊。”她无助又害怕地哭出声来。 “没事,没事。”他嘶哑着说,一动力气血更快地涌出来,“二小姐怎么哭了,属下最喜欢……”他艰难地说着,努力把手伸过去想要给她擦擦眼泪,“看二小姐笑了。二小姐你一定要好好的。” 艰难地说完这句话,他终于够着了她玉一样的脸庞,“二小姐。”他又轻轻唤了一声。 “你不要吓我,不要吓我。”她哭得更凶了,“我该怎么办,哥哥在哪儿” “将军……他不在了。” 第25章 琬琰心2 这一句话彻底把萧琬击得粉碎,像沉浮在海中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也被浪打走了,海水涌过来,窒息,窒息—仿佛要将一切遗忘。 他的眼神有些涣散了,努力地聚拢想再看看她—他从来没敢正视过她。萧琬的样貌在美女如云的云都一样是数一数二的,他每次偶然正脸见着了她,都忍不住脸红,所以总是正视前方,目光直直的不敢落在她身上。可是,他再不多看一眼,恐怕再也没有机会了。于他,萧琬就是月亮一般的存在,清丽皎洁,高入尘世却不疏离,他就小心翼翼地收藏着这柔柔的月光。 “到底是谁要害我们,是谁,是谁害死的哥哥。”她疯狂地抓着自己,“这不可能,不可能,哥哥说了要回来,他说了要回来的,他说了要回来娶姝瑶姐姐的,他怎么会,会食言?” “咳……”陈敬尧挣动着抓住萧琬,“二小姐,将军只希望你平安喜乐,你,不懂这些争斗,将军他希望你以后也不要知道。将军说,无论将来怎样,一切……一切以你幸福为准。”他喘着气说:“还记得吗?厌白玉以为面兮,怀琬琰以为心。”陈敬尧没读过多少书,只这句诗,他记得尤为清楚。她素来喜欢这个琬字,旁人问起萧琛她是哪个字,萧琛一定会以这首诗作答,或许旁的人只是随便问问,并未放在心上,可是陈敬尧却是真的记下了。 “他不要谁去报仇。但是若要报仇,”一缕清明出现,他似是恢复了些体力,“也是我们,如果我们都能活下去,拼尽最后一口气也要为将军讨个公道。只是,世间最折磨人的就是报仇二字了。你,不要牵涉进来。” “不,不。”她哭着摇头,”我不要听他的,他都没有回来。我要把所有害我哥的人统统杀掉,是皇帝姑父吗?还有谁?” “二小姐。”他执着地扶在她肩上,“无论是将军还是我,都只希望你像从前一样天真快乐地活着,答应我们,好不好,把这些脏东西都忘了。” 泪水模糊了萧琬的眼睛,她的眼中只剩下了这触目惊心的红。 陈敬尧还想再说什么,突然间,马蹄声从远处响起,像招魂铃一样响了起来。“快走,快走。”陈敬尧推着她,塞到一旁草丛里,“躲好,不要出来。” “我引开他们,”不容萧琬开口,他拔下身后的羽箭,扔在地上,“你等我回来,天黑之前我就回来了。” “不,不要。”她惊慌地拉着他,不肯松手。陈敬尧不忍地看了她一眼,夹杂着担心不安和无法言说的隐晦情愫。他将这最后一眼牢牢记在了一眼,“二小姐,一定要都忘了。”他逼自己闭眼,手重重一挥,萧琬便倒在地上。 他扒拉着草丛,仔细藏好她,强撑着翻身要上马,差了一点没有踩上。他又一咬牙才蹬了上去,“老伙计。”他哑然笑得,“陪我走这最后一程吧。” 仇恨可以轻易的就产生,随时随的地,即使你不想主动去恨,也可能因为随便看见了一个人,看见他脸上随意产生了一个表情,随意看见了一棵树,一株草,看见风吹过叶子,就莫名地引发了潜在的恨意。 这话,是曾经,林诸辰对凌风源说的。 有仇恨就要去报仇了,一个人的仇恨可以牵连到很多人,所以报仇是世间最折磨的人的事,而且它折磨的也不会是你一个人。你愿意让宁姑娘也被卷进来吗?我知道不是所有的事都可以宽恕,但是决意去报复的话,开始是会失去一切的开始,结束也是失去一切的结束—我们的仇恨,它不是个人的,可以牵连到天下。至少现在,天下人都过的很好,我们这样也不是不好,你觉得呢? 凌风源站了片刻,外面传来了“源哥哥”的是小孩清脆的童音。 嗯……啊,是很好。他呆滞凝结的脸一丝松动,又展现了爽利快乐的笑容。是很好。 不过那是他们都还在的时候了。凌风源是凌风源,凌七是凌七。 那个少年不幸的年轻人罕见地成长为了一个阳光正直的青年人,他热爱生命,不含任何私心和怨念—不过作为人来说,一点不含也是不可能的,只在于谁控制得更深一点。那位年轻人让心里闪耀着光彩的一面,几乎不会去怨怼。 后来有人更为耐心地教导他,将他引导到一条他从未想象的道路上。他渐渐地爱上那个方向,爱着那个方向的所有人。爱笑的年轻人依然阳光正直,却更敢于决断,懂得如何去保护要保护的,被锤炼得坚韧挺拔。 年轻人因此被卷入了接连不断的危机,想来他会愿意用此后独自的四十年换取那危机重重的几年,如果真的能换的,他还会什么都不做的。只是这世上已经没有凌七所爱的人或物了,再多也不过是对林诸辰遗留的血脉的悔愧和疼惜。 云都的风云如何,对于当时的景明来说,还是太遥远。这些事情发生的时候,他正在回他家的路上,谁能想到这些遥远的事有朝一日会跟他的生活联结在一起,再也不能抽身出来。到那时,他可以是任何人但决不是景明了。 这一次回上阳,出了一些意外,不过感激这些意外,因祸得福吧,不过祸与福本事随时能颠倒的。他出城,没有在附近客栈住下,反是找到了一间农舍。“这里好像没有人住。”君子仪探询着说道 “没有人住,对的。”景明揽着君子仪的肩,推她上前,“还可以吧,我以前盖的。” “你盖这个做什么?” 他故作思考的样子,“有可能是从那时起我就预见有一天你会跟我来这里所以提前准备了。” “你又说瞎话了。”君子仪嗔怪道。 “被拆穿了。”景明一笑,“我跟火鱼一起盖的,因为我爹跟这附近客栈都打过招呼了,所以总要找个地方藏着。” “景大人一定很头疼吧。”她仰头,笑盈盈地问道。 “唔,”他刮刮她的脸颊,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他明天早上起来会更头疼的。” “那你父亲以后会不会一直介怀”心下不由紧张,她想自己是不是害了他。 “呀,你都想到以后的事了。”景明岔开话题,“看来你是真的答应跟我在一起了,我还一直担心你会不会随时不要我。现在一点都不担心了。” 我不会的,你还要我,我就不会离开你。眼睛像是要说话一样,水漾漾的波光在暗夜里流淌,她却没有说出来。“即使之前没有离得这样近,”她侧目说,“我也没有离开。倒是你一直往外跑。” “以后要跑都带上你。”他拉起她的手来,感到有些抱歉,认真道:“我带你去青林好不好。去了那么多地方,还是最喜欢那里,有熟人也有个照应。” “青林?” “边境的一个大城。说起来我也不知道,戎族骚扰边关竟然从不去青林。” “可能有什么害怕的人或事吧。”君子仪说。 “嗯,可能吧,说不定是怕老爷子。”他想起来,笑说道。 “老爷子是谁” “一个住山里脾气古怪的老头子,老整我。” “年纪大了又在山里住,那么僻静的地方,脾气怪一些也正常,你还怪别人整你,准时你烦他。” “这个我冤枉。”景明一想起凌七就要叫苦,”你干嘛老跟别人说话,什么时候也照顾一下我。” “你又没有什么要我担心的。” “不过他对我还是很好的,教了我很多东西,随手就送了我一把好剑,真的不一般,不过没带出来,有点可惜了。” “是位大隐士吧。”君子仪好奇地问道。 “火鱼那小子也是这么觉得的。我是没有多想啦,又不是什么恶人,何必深究别人的来历,每个人总有自己的一点故事吧,凡事都要深究还能不能好好相处了?” 君子仪愣了一下,这也是他从来没有问起过她的身世,没有问过她亲生父母是怎样去世的的原因罢。泫然间鼻尖有些发酸,她握紧景明,一时有些语塞。 “怎么了?”景明见她低头,不知是哪句又戳到她的伤心事了,轻轻摇着她。 “没什么。”她扭头,微微抽搭了下,“我只是……非常谢谢你,也从来没有问起过我以前的事,谢谢你关心一个来路不明的人。” “那么难过就不要想了。”他心疼地抱她过来,手却有些僵硬,不敢抚在她背脊上安慰她,留在半空,“我想逗你笑,不是让你哭。” 静夜无声。几点疏星从团团云间漏下,月光淡淡地好像从未变过,空气中氤氲着清浅的幽香,似是一场梦境。 第26章 桃之夭1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 谁在唱歌,她好像听见了一群小孩子在唱歌,歌声悠远地传来,轻轻地抓着她的心。怎么会有这样一种难言的悸动她睁开眼,发现置身于一片纯白的天地中,干净的,空旷的。有两个童子欢快地跑过来,一左一右拉起她的手,“新娘子怎么还不准备?” “新娘子?是我吗”她惊诧地问道。她好像忘记了些什么。 “新娘这么说新郎会伤心的。”小童咋舌道。林姝瑶怔立在原地,她真的是忘掉了什么吗,又感觉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事。她任由头发被解下来,黑色如瀑布般直泻下来,孩子们举着大红嫁衣过来,就要往她身上套,她想说,哪有这样穿衣服的。话未出口,醉人的艳红就贴在了她身上,把她的脸也映成了娇羞的酡红色。 “新娘子好漂亮!”小童艳羡地笑,“还没有给新娘子上妆哩。现在开始梳妆喽。” 她奇怪地由他们摆弄着,点朱唇,画蛾眉,像个木头人一样,忘记了拒绝。她安静着,虔诚着,茫然着,在这一瞬间,她就只是个待嫁的新娘子,觉得有无限好的可能,前面有什么在等她。什么呢?电光火石般,林姝瑶忆起了什么,一双耀眼的黑瞳在她眼前闪烁了一下,他对她说,他要去边关了,他说,回来就与她成亲。她在高台上目送一身银白铠甲的他远去,遥遥地举杯,他的背影一点一点消失在眼前,清晰得宛若昨日。她蓦然想起了那个向她走来的少年得志的人,那个在迈出第一步的时候就走进了她的心底的人。他是萧琛,她怎么就突然忘了呢,她不禁懊恼着,一种莫名的不安升了上来。 “是萧琛回来了是不是”她着急地抓着小童,从来没有这么迫切地想见她—就像这一次不见就再也见不到了。 “萧琛是谁?”小童奇怪地问道,咯咯笑起来,“是新郎的名字吗?” “别装傻。”林姝瑶急急地呵斥道,“你又叫我新娘子又给我换嫁衣的会什么都不知道?” “我知道啊。”小童露出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我知道你是新娘子啊。” “你还装傻。” 小童们退后一步,一种与年纪不相称的怆然表情浮现,“什么都不知道不好吗” 林姝瑶捂着脑袋,感觉有更多的东西蜂拥而至,她觉得头痛得要生生炸裂开来,似要把什么东西血淋淋地呈现在她面前。 “什么都不知道不好吗?”声音空旷又寂寥,“这样开开心心地嫁人不好吗,说不定就真的是你的那个人,为什么要想起来呢” 她想追上去问,童子们却凭空消失了,留下了苍茫的叹息。她一脚便踏入了流光云霞中,漫天都是花瓣在飞,轻轻旋转着,落在她伸出的手心,“桃之夭夭?”她不自觉地念道,怔怔地看着,有人接过来“灼灼其华。” 她惊喜道:“萧琛。” “你捉弄我是不是,你躲这儿干什么?”她还想去打他,近了才发现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萧琛的面容像隐于其中似的,怎么也看不清。“你…….” “现在快五月份了,花都要谢了,真可惜。” “不可惜,”她喃喃着说,”明年还能接着开。” “是啊。” 她觉得不对,”怎么这里还有这样多的桃花。” “姝瑶。”他拂去她身上和手中的花,“不要碰它们,它们只属于这里。” “你什么时候这样小气了。”林姝瑶觉得有些安心了,“碰都不让碰一下。” “因为我不想你到这里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林姝瑶惊愕道,”是你叫那些小孩子把我弄过来的。”她低头摆弄了下大红的喜服。”这不是你准备的吗?不是也得是。” 一阵风吹过,落花如雨,奇异地绕过她身上,散落在她周围一圈。 “是你把自己带过来的,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要追过来呢?”萧琛疲倦地说。她从未见过萧琛的这一面,脆弱苍白的一面。 “你怎么了?”她欲搀着他,却碰了个空。她抬眼,萧琛仍然静静站在她面前,又仿佛,已经不在了。似是那一刻,所有的花都落尽了,她惊讶地看着一会就变得光秃秃的枝丫,连片叶子都不剩了。 萧琛最后笑了一下,在她眼里是十分模糊的。“别再跟来了。” “不要。”她执拗地说,“你不明不白地要上哪去?” “是你……在装不明白。”萧琛一步步往后退,“我不能再留在这儿。” “去哪?” 他的笑容徐徐绽放开来,嘴角扬起了熟悉的弧度,“九泉之下。” 她的身子突然战栗起来,结结巴巴地问:“你在说什么?什么九泉之下?” 萧琛仍旧保持着他惯常的笑,这一次连一声再见都没有。记忆更加清晰起来,翻涌而至,通敌,斩首这些字眼联系起来,她骤然记起王兄命人给她松绑,随意的说—他已经死了,将复命书丢在她面前,她绝望空洞地睁大了眼睛,抓起盖着印的纸,撕得粉碎。林祁言冷冷地注视痛不欲生的她,“怪就怪你任性不服管教,怪就怪你喜欢错了人。”一字一字的打在她心上,她竟从来没有认识过这个哥哥。 “你才不会死呢!”她拼命地想要去证实,牢牢地盯着萧琛,确认他不会消失,又不敢靠近他,生怕又扑了个空。 “桃花可开。”他叹然道,林姝瑶顺着他的目光看着孤零零的枝桠,“我却不能再承担枝繁叶茂了。今后,更多的靠你自己了。” “我不要。”心渐渐堕入绝望,还在悲伤地挣扎着。 “我相信你。”他微笑地看着她,林姝瑶一袭大红的嫁衣,金线绣成凤凰的图案,袖口和衣襟里勾勒着层层叠叠的桃花瓣。鲜艳夺目的红把她照得朝霞一般,犹如芍药迎风,海棠醉目。触目的红和胜雪的白两相映衬,又是别样一番艳绝之姿,“艳而不轻。”像是在评点她这身装束,又像是别有所指。只是说完这一句,他永远地消失了。 “萧琛—萧琛!”天地间,便只剩下了她一个人的声音,“你不要吓我,不要吓我。”她蹲下身,有泪水溢出,她连忙抹去,“你肯定躲在哪了,我答应你不哭的,才不要叫你看见了笑。” 我答应你不哭的……林姝瑶呆了片刻,原来他真的不在了。 月亮大而惨白,黑夜都是一片白茫茫的,犹如骷髅头折射出来的光一样,萧府只余残破的寂静。白天的血流成河到夜晚早消失不见,林姝瑶稍稍用力,就推开萧府的大门。吱呀的一声,整个院落慢慢地展现出来,像是久别重逢。只是没有人,只有虫声,风鸣,扑棱棱的振翅声,留下一片寂寞的回音。 她寻到了桃树—还是萧琬偷偷告诉她,是哥哥新修建的桃林,知道她喜欢桃花特意准备的惊喜,虽然今年来不及同她一道看。可他何止是今年来不及看,从此以后每一年,再不能看见了。他还不知道,她为什么喜欢桃花这样艳丽的花,她再无机会与他说了。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他的魂魄会回来看她罢。 他已经不在了吗?只是一两个月不见而已,为什么以后就见不到了为什么这么快就,没了?这是他的家,他生活了二十四年的家,处处都是他的痕迹,似是他昨日还在庭前练武,似是院落中央,还有他的身影浮动,而这个人,已经死了,他死了。 第27章 桃之夭2 满心满脑里只有彻骨的凉意,像蛇的信子一样咝咝吐着要把她一点点蚕食,她累极了,倦极了,想寻一个依靠,却再没有人可以让她依靠了。她靠在树下,不自觉睡着了。做了那样一个梦,醒时只有眼角晶莹的水花,依旧是空旷沉寂的院落,像寂寞的荒原,斑驳的石影树影似鬼怪在搏斗。 身后传来了轻微的声音,似乎是衣角擦动的声音,她警觉地回头:“谁?” “你别误会。”那人向后挪了一步,刻意拉开距离,看见她眼角挂着泪珠,有些错愕,“我是……”夜色让他的脸有些看不清,月光又恰到好处地照亮了一点,也不知是不是他太耀眼,暗夜也挡不住他的光芒。俊逸的脸上清淡之余竟还有三分张扬,这张扬不是狂放,而是处处在彰显着年轻人的自信,风采不凡,只天人二字差可拟。他正欲说下去,面前的女子突然扑过来抱住他。 连煜待在原地一时还未反应过来。清澈的光映照着她的玉颜,夜风扰乱了她垂在脸侧的发丝。初初见到她的正脸时,竟然觉得是看见了君子仪。娥眉淡扫不生媚,温和的黑眸里明净婉约,颇有点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只是她用一种又悲伤又惊喜的眼神看着他。这并不是样貌有多美的问题,而是眉眼之间生来就流动着那哀而不伤的气韵。直到听见她的哭声才醒转过来。 那一错眼间,她真的以为萧琛回来了。她一直觉得,他会回来的。她抓着他的后衣,紧紧地抱着—哪怕是幻影也好,至少她还能见他。连煜不知所措地垂着手,不明白她为何突然迸发出这样悲伤的惊喜。她一遍遍说:“你回来了,你回来了。”像飘散在风中的飞絮一样。她埋在他的肩上,打湿了一块。 “姑娘,在下姓连,单名一个煜字。”连煜觉得不管是什么还是得先解释一下,话出口,女孩的手就松了,无力地落下。她失魂落魄地退了一步,直到看清了眼前的人。 “对不起。”她撇过眼去,生生止回了眼泪,“认错人了。” 这一下看得更清楚些,连煜才发觉她只是面相与君子仪有分相似,这点相似只是因那种柔而不弱的感觉让他联想到了君子仪。但是这个女孩带着执拗,与君子仪的隐忍表现得截然不同。 还没有从刚才的尴尬中恢复过来,他正想多问一句,忽听见女孩冷冷地开口:“你不认识我,那你是何人为何出现在这里?” 一句话就把他刚有的好奇打了回去,这一刻的冷静就像之前没有哭过一样,让他倒不知道如何回答,生出了一种奇异的压迫感。 “难过吗?”他没有开口。凌七站在他身后,没来地说道,虽是在问,却没有问话的语气,根本不需要回答一样。 适才进来的时候,凌七一个人在门口站了一会,连煜向来不知道他一般想什么,好比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来这样一个被摘了牌匾的废宅。 “伯…爷爷。”这样叫他果然不习惯,“这是哪里您还没有说让我来做什么。” 林姝瑶警惕地看向凌七,凌七回答道:“曾经的武信侯府,骠骑将军府,可惜人死府败。” “嗯?”萧琛的名头他还是听过一点,不过毕竟萧琛的死罪还没有昭告天下就急急处死了,连煜一片茫然。 “您是云都人吗?”林姝瑶被他的话刺得心中一痛,克制着问。 “本来,应该是的。”凌七脸上又浮现出他惯常的不带感情的像事不关己的笑,“我应该尊称姑娘一声郡主,不过我并不想在你们皇宫的林家人面前贬低我自己。而且我很讨厌你们高高在上地站在我面前。” 连煜愕然,不解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是何意,也诧异于面前的女孩竟是郡主。凌七伸手挡在连煜面前,“你也不必与她行礼,她还没这个资格。” 这突如其来的敌意亘在林姝瑶身上,她定定神,从容道:“大爷要是不说,我就当你们并不知道我是谁。大爷为何要说出来难堪呢?我也没有逼迫二位拜见。” “小姑娘口齿伶俐,还不错。”他仿佛在赞赏她,林姝瑶皱眉,有意拉开距离。这个面色苍老得像秋风中的枯草的人并不如他所表现得那样,她感觉她就像隐匿在暗处的狮子,明亮的瞳孔注视着发生的事物,凌厉但不是狼那样阴冷, “很可惜啊,你还来不及嫁给他。”凌七不疾不徐地说,不挖苦也不是惋惜。 “你怎么会知道?”身体里彻骨的惊痛要把她碾压一般,无法呼吸,她一阵悚然地对着凌七。 “我还知道,郡主的兄长与戎族密通了书信。” 似乎在顷刻间就要把林姝瑶碾做齑粉,天旋地转,林姝瑶再顾不得,上前抓住凌七,连煜慌着拦她,怕她伤到凌七。凌七却轻松地从她手中避开,反手钳住她。“你还是有点本事的。但是我今天并不想多说什么,你想知道不如来兰台,明日酉时,尽随你意。” 林姝瑶没料到老人的手力会让她挣不开,耳朵针刺一样,再听他说一句话都是如此艰难的事,“还是嫩了点。”凌七松开她,活动了一下手掌,“不过我在你这个年纪还不如你,而且姑娘家的力气本就有些限制。” “我可以理解为你在夸我吗?”她定定神,说道。 “我确实在夸你。”凌七道,“明日来或不来,你自己想一想,要不要相信一个陌生人。” “为什么要相信你?”她强作镇静道。 凌七不以为意地笑,“我没有规定你非要信我,不过实话说,除了我,没人能告诉你什么。” 说完,凌七便叫连煜随他离开,末了,像才想起来一样又补充道:”不知道郡主知不知道你其实只是安辽王的表妹而已,你的父王没有儿子。” 林姝瑶呆在了原地,待她想要问清楚的时候,凌七已经走了。想起来,她跟林祁言的感情的确很淡薄,她甚至不知道林祁言下朝后是在书房读书还是和人议事,只不过一起用晚饭而已—若是连这个都没有了,真的谈不上是一家人了。外人看来她的哥哥是个温文尔雅的君子,而她从来没有感受过哥哥的温和,他虽没有苛责过她,但也没有照顾过她。 林祁言比她大了十二岁,可能,他真的不是她亲哥哥,在皇家,所谓的表兄妹不似寻常人家还有些亲切,一层血缘基本就隔开了千万重关系,剩下的都是些利益冲突关系。当年林诸辰何尝不是林治文的亲表哥。 连煜疑惑地看着凌七,更加真切地感到这个老人的秘密比他想得还要多。凌七感到他的目光,转过头来。“怎么了?”恍惚着,他渐渐意识到是连煜,温和地笑笑。 “没什么。”确是无从问起。 然而夜色阴影下连煜的脸让他想起的是另一个人。他想到的也是一个这样深沉的夜晚,肆意的火焰舔舐着黑暗,炽目的鲜血在火光中渗出来,流走了人微弱的呼吸,渐渐地,只能听到哔哔剥剥的已经烧尽了的余声。那个人命令他必须回去,那个人,是他最爱的哥哥,最敬的老师。 “三哥,要走一起走,我是不会一个人逃跑的。” 他怒极,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他不是第一回打他,但是这一次他执拗地不愿意听他的。但是林诸辰,已经是强弩之末了,他像风中飘曳的残烛一般,随时会熄灭。他没有力气去争执,那一巴掌打过去几乎用尽了他全部力气,他踉跄了一步,凌风源连忙扶他。 “你得活着。”他直视着凌风源,深陷的眼睛却是黑而亮的,在绝望的黑夜里熠熠生辉,像永不熄灭的太阳。“你要赶在戎族人之前回城,青林城需要人去保护,那个人除了你不会再是别人了。” “三哥。”他拽着他,睁大了眼睛。 “念然,也不知道她的病好些了没有,我对不起她……”他歪在他怀里,吃力地说,每说一句话,生命就在流逝一分,“这一次我要永远丢下她了,她会不会恨我?” “三哥,你明明知道。”凌风源的脸痛苦得发酸,”安姐姐绝对不会恨你的,” “我这一生,能遇见一个她,很值得了,做什么都值得。”他声音渐渐弱下去,“风源,你就算是为了宁姑娘,为了你那两个可爱的弟妹也要回去啊。” 他骑马离开的那一刻,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林诸辰躺在火光中笑着看他离开,终其一生,他永远忘不掉那一瞬他的笑和他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我要教你的东西很早就教完了,你要相信,接下来,你可以担起一切。” 他要他担负的东西他一点也没让他失望,他从来不会让他失望。除此之外,还有林诸辰不曾提过的,凌风源本来可以忘却的仇恨。 第28章 泪生歌1 “林夫人在哪?” 丫鬟有一丝畏惧地回答:“夫人在城楼上。”凌风源一个人骑着马奔回来,进城的那一刻他从马上摔了下来,因为马支持不住他疯狂的疾驰一夜。调防之后,他抓住丫鬟急忙问道。 “城楼?” 丫鬟不敢看身上沾满了血和泥的凌风源,散乱的黑发恣意地在风中飘扬,“夫人今天精神好了些,一早就上楼坐着,她说大人今天会回来。”她颤颤兢兢地问了一句,“林大人好像没跟大人一块。” 忽地瞥见凌风源眼中的寒意,丫鬟连忙闭了嘴。他握紧了拳头,他要如何说林诸辰的事,或者林诸辰会活着回来,这样他就不用先说了。应该跟她说,林大人还有事。他只有这一种说辞了。他明显得感觉到自己也在发抖,他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强迫自己上楼。映入眼中的是一个蒲草一样单薄的背影。她倚在墙的一边,像是睡着了。他想到林诸辰,心中不觉发涩。她是在这等三哥回来么?三哥和安念然的事,他无法理解,也不敢理解,为什么要分开那么久,为什么说一句我爱你是那么难的事。如果这一次是天人永隔了又会是何其残忍的事。“安姐姐。”他轻声喊了一声,走上前去。 安念然却不动,他想她是不是睡着了,于是又喊了一声,伸手在她肩上摇了摇,“三哥一会就回来,安姐姐你身体不好,不要在这吹冷风了。”提到林诸辰,她就算在梦中也一定会醒来的。 然而她却永远醒不过来了。扶在墙上的手落下,重重地在凌风源心里打了一下,“安姐姐!” 他怔怔冷冷的,仿佛正在经历一场寒夜的梦境。眼泪禁不住蜿蜒而下,流过脸上酥酥麻麻的,最后像要冻住一般。她脸上是恬静清疏的笑,依旧是鲜明而生动的容颜,只是了无气息。 “安姐姐,”他不住喃喃着,”你是知道三哥一定不会回来了吗?你是不是已经看见他了?”他木然地看着她遗留的笑容,急燎火燎的脚步声却从身后猝然响起,“凌将军,凌将军。”喊声要被惊恐湮没,“戎族人从青林山打过来了。” 遽然一惊,他猛地回头,“你说什么?”不可遏止的恐慌铺天盖地地笼罩下来。武馆就在靠山的地方,蕴怡还在那儿,小安小芸还在那儿,他的家人朋友们都在那儿。 天空高远而明净,他发觉是那样的不真实,每一步都像踩在了云上一样,无知无觉。耳边霎时落下死沉的寂静,要掐在他的脖颈上,直欲把他的呼吸也停止。 …… 林姝瑶失魂落魄地回到王府,强烈的痛楚和绝望侵袭着她,整个人颓败得如一片残叶。她的心底,本就是这样脆弱的,故而她喜欢桃花,因为她也是有一份小女儿的心意。她喜欢那样的绚烂鲜艳,点亮了春天最明媚的时光。她也想接受着花的祝福,嫁给她喜欢的人,平淡幸福地过完一生。初恋一如初绽的桃花,柔柔地开在枝头,枝残叶败的时候,余下长长的颓唐。可是萧琛不在了,他不在了,年少的梦再美也终究会化为残破的现实。 “去哪了?”不冷不热地乍然一声。 “王兄。”她神思有些飘荡,“我是你的亲妹妹吗” 林祁言挑眉,“伤到你了?” “不,我问我是你的亲妹妹还是一个不大相关的表妹”林祁言寡淡的回应让她的心一冷。 他审视地看着她,一点都没有惊慌,理所当然一般,“你这样问应该就是知道了,这也不是什么大秘密,什么叔伯爷婶都知道,难道你今天是去见他们了吗?” “找他们去安慰你吗?” 她呆呆对着林祁言,“原来你这么讨厌我啊。”她的话语游丝一般弱,“毕竟不是亲生的对吗?” “我不想知道你今天是去谁那儿了。”林祁言不耐烦地说,“你只要老实一点就够了,知道萧琛死了就够了。” 心里“咯咯”地响着,胸中愈加悲恸,像有无数只锋利的爪子在拼命挠撕扯着,留下一片森森然的痕迹。“哥哥很想他死吗?那么是哥哥落井下石,联合所有朝臣参他吗?”她的泪一颗一颗滑落下来,一颗一颗,愈加急地落下,“可他是清白的,为什么你们所有人就是不肯放过他呢,一定要他……死?”她能怎么办,毕竟她是一直把他当亲哥哥的,她一直把他当她最亲的亲人。可他,却不是。 林祁言不过嗤了一声,“死的是你未婚夫,所以你这么难过还来质问我。那我可以多告诉你一句,下面人说再多也比不过皇上心里已存在的芥蒂。” “为什么?”每说一个字,心中就一阵蜷曲抽缩。她低声着,犹如自言自语。 “幼稚。”林祁言不想在在这个问题上多缠,“我会让皇上给你另外安排一门亲事的。” “那一定对哥哥有好处吧。” 他盯着她,“自然。这是你的亲爹欠我的。”他不留情地从她身旁走过,她的心里只剩下了一滩冷寂的死灰,她静静问道:“那么哥哥,你能告诉我,是你陷害他的吗?” 她转身,看着林祁言的背影,继续问道:“因为他跟哥哥作对吗?” “想不到萧琛还会跟你说这些,他本事真不小啊,让你胳膊肘往外拐。”他语气中透着冷厉,他一回头看向林姝瑶,目光淬着凉凉的毒。 “我只向着对的那一方。”她抬起被泪水浸透了的双眼,“哥哥你又错了,他从来,都没有提过,一个字都没有提到过。他从来不会把跟你的纠葛扯到我身上。” “听起来真感人。”他哂笑道,“再感人也结束了。怎么能叫我陷害呢,我只是帮皇上寻一个正大光明的借口除掉他,功高震主是第一大忌讳,没看见皇上连查都不差一下吗?” “那就是哥哥了。” “又怎样?”林祁言不信林姝瑶还能翻出什么花样来,她之前胆子那样大,敢闹武场,还不是有萧琛护着。萧琛没了,她能依靠的就只有郡主这个身份了。 夜风凄凄,吹起林姝瑶的衣裙,像坠落的蝴蝶一般。林祁言走了,她一人孤独地站在庭院中。以后,她都会是一个人了。她用力地擦掉脸上的泪,最后一次了,我以后都不会再哭了,我已经没有哭的资格再哭了。 “步出西城门。遥望城西岑。 连鄣叠巘崿。青翠杳深沉。 晓霜枫叶丹。夕曛岚气阴。 节往戚不浅。感来念已深。 羁雌恋旧侣。迷鸟怀故林。 含情尚劳爱。如何离赏心。 抚镜华缁鬓。揽带缓促衿。 安排徒空言。幽独赖鸣琴。” 小女孩端坐在妇人怀中,一字一句清晰地背诵,阳光从繁茂的夜间漏下,温柔地像是给人披上了一层纱衣。 “嗯,采采真厉害。”妇人摸摸小女孩脑袋,眉梢眼角都是温柔。 “那采采背会了,娘亲要给采采做牛乳糕的。”小女孩的大眼睛里闪着慧黠的光,撒着娇。 “好好,娘亲也最喜欢给采采做糕点了。” 娘……君子仪呢喃着唤了一声…… “采采,活着,不要管我,快跑,快跑!”娘亲一直柔美的脸痛苦地扭曲起来,她凄厉地大喊,在熊熊燃烧的大火中。 “不要,采采不要。”小女孩一张粉雕玉琢的脸都哭紫了,“爹爹不在了,采采不要跟娘亲分开。” “走啊,你快走啊。”她狠命推着她,“我要知道是谁要害我们一家。” 屋外的咒骂声分明地传进来,“你听到了吗,采采你看,人就是这么无情。有情人难遇,不要去求他们,娘要你努力活下去。” 第29章 泪生歌2 “娘!”她大叫了一声,景明连忙过来抱住她,“做噩梦了?”一边说一边小心擦拭她额头沁出来的冷汗。 “不是噩梦。”她虚弱地靠着他,“小时候的事了。” 景明的手指擦在她额头上传来熟悉的热度。他的手看起来白皙修长很漂亮,不过指尖却带着些薄薄的茧,让人意想不到。她渐渐安定下来。“你没睡吗?” “没有,不大困。”他说 房间里点着蜡烛,烛火微微跳跃,复而黯淡下来。因为君子仪说她习惯点着蜡烛睡,她害怕半夜醒来的时候一片漆黑,景明就依着她。“是不是……”她盯着蜡烛问道。 “没有没有。”他否认,但是瞧见君子仪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心虚地改口道,”有那么一点吧。” “对不起。”她小声说。 “挺好的,我可以这样一直看着你啊。”他偏过头来笑道,“挺好的。”他轻轻敲了一下她,“你啊,心思怎么这么多。” “我也不知道啊。”她有些紧张地说,手心不觉冒汗。 “你一直这样睡不安稳吗?”景明问。 “也没有吧,谁都会做梦的。” “没事,我在这呢,你放心睡。” 君子仪抚上脖颈间,勾上一条细细的彩绳,她浅浅一笑,“还有它。” 景明好奇地凑过去看,君子仪脸一红,忙把他推开,不自在地从他怀中挣出来。微微的一眼,女孩瘦削精致的锁骨透着薄薄的衣衫半隐半现,隐隐约约地能看见肩上蜿蜒着一条丝带,颈下一抹素白,一抬头就正对着浅浅含笑微合的嘴唇,像雨后清荷一样润润凉凉的。景明的反应慢了半拍,等到回神的时候,不自觉呆看她好久了,带着空气间都氤氲起一种道不明的别样旖旎的气氛。 景明忙接着问,“是什么啊?”一句话算把尴尬掩饰过去。 “也不是什么,我娘留给我的,听说也是我娘从小带到大的。”她低头把项链带出来,景明便看见一块星星状的银玉。他觉得像玉,但是色泽却是银子,这种材质他还未见过,但是也不敢再凑过去看了。 “是很好的东西。”他笑笑,心里还在突突地跳。 “我只知道,这只能算我唯一的念想了。有亲人真的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可是……”说着说着,她脸上不自觉地又露出那种哀伤怅惘的神情,像浸着晨露凋零的花瓣。 景明打断她的话,“还有我,我就是你的亲人。我绝对不会让你一个人的,绝对不会。”他坚定地说。君子仪知道他是个不轻易答允承诺什么事的人,随口的玩笑他也从未说过。他开口了,就是他一定想做的事。眼角不觉又是一片湿润,这次却是释然的欣喜。 “你真是爱哭。是不是女孩子的眼泪都这么多。”他无奈地又伸过手去。 “不,不会了。”她微笑地把手贴在他的手上,“不是有你吗?” “对。”他欢欣道,“有我。” “这个逆子,逆子,白疼了这么些年!”景宁怒极,把茶杯摔得粉碎,下人都不敢上前去捡,着头站在一边。 “爹你还说你平时不是宠着哥哥?”景心嘟着嘴忿忿道。此刻她倒不担心景明,虽说景明的确不需要担心,但是能对哥哥说风凉话—毕竟不是同母所生。 “哥哥胡作非为罢了,他之前老拾掇连煜哥跟他一块外面玩,您也没有好好惩罚他,说什么好男儿志在四方,关一下就算了事了,现在好了,直接私奔去了。君家人说,君子仪也不见了。” 景宁本就铁青的脸又加上了灰色,眼睛也红紫了,头上的青筋伴着呼呼的粗气一鼓一张,嘴唇却发白。景心也不知道安抚他一下,“这次抓到了哥哥,爹你可不能再放过他了。” “我……我非得打断这个孽障的狗腿。”景宁哆嗦着,硬压着嗓门说话。 景心悄悄地掩嘴笑,看哥哥这会还怎么逃,还有什么资格在她面前嚣张,谁叫他凶她的,居然还想打她。还有君子仪,老早就看她不顺眼了,大街上捡来的一个人还一副清高样儿,偏偏连煜哥都待见她,他对她都没有这么好。看这次回来她不被浸猪笼才怪。这时护院一阵风地奔到前厅来,火烧屁股一样,“老爷,老爷,不好了。” “什么事,慌慌张张地。”景宁皱眉问道。正门被粗暴地推开,景心吓了一跳,缩到景宁身后,踏踏齐齐的脚步越来越近。护院才喘过气来,“全府都被包围了,城外的驻行营不知道要干什么,会不会是造反?”说着,他的脸已是惨白一片。 “胡说八道,晴天白日造什么反。”景宁斥道。 一声讥笑悠悠传来,“大人说的对,确实不是在造反。” “张大人有何贵干?”景宁镇静地问道。上阳城的军队大部分驻扎在城外,归这位张大人统一管辖,还有一小部分算作是景宁的亲兵。 “适才我说,不是我们在造反。”他上下扫视了景宁一遍,叹息道,“造反的那个人是大人您啊。” “张大人,话可不能乱说。” 张献哈哈一笑,“确实,我可以乱说话,但是圣旨总不能乱说吧。”他一面留神这景宁表情的变化,一面从袖口中掏出一份明黄色的绢帛,扬了扬,甩给景宁,“看看清楚,皇上的密旨,不算冤枉你吧。” “你才在瞎说。”景心忍不住叫道,“我爹是城主,你见他都不跪拜一下。我爹当城主的美名,远近都知,你是什么东西? “景大小姐气性真重,大人是教女有方吗?” “你!”景心涨红了脸,正欲争辩时景宁拦住她,默不作声地展开绢帛来看。“啧啧,真看不出来,景大人会窝藏反贼。”他冷嘲热讽道 “不可能……”景宁煞白着脸,抬头瞪着张献,张献则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如你所见,逆贼连珩已经伏法,你与他私交多年,做过多少谋逆之事还要一桩桩查。” 在这极端荒谬的现实面前,景宁的自信已经去了大半,“我与连兄,君子之交,何来谋反?哪里来的窝藏反贼?” “这话嘛。”他忽地阴恻恻笑了,“你到地下再去和连珩说清楚吧。来人,押下。” “谁敢?”然而他这声怒喝已经起不了什么作用了,景心眼睁睁地看着父亲被带走,畏惧着 寒光闪闪的刀,她大气也不敢出。 “大小姐,大小姐,你可得拿个主意啊。”管家匆匆上前催道。 “我能怎么样?”她哭着嚷道,“爹爹是城主都奈何不了,我能怎么样?” “唉。“管家重重地叹口气,“得把大少爷找回来才行,好歹有个能拿主意的人。“ 景心不服地想说什么,却也只能闭嘴不言。 第30章 绰雪意1 君绰泠畏畏地缩手站在一旁,看着她的姐姐愤恨的把手中的衣裙撕成一条条,扯着扭着,凝脂一样的手上勒出了一道道红印子犹不肯罢休。这就是那个女人的房间了。奶奶也气得锤着桌子大骂着吃里扒外的东西,现在倒在床上下不来。 “姐,姐。”她还是忍不住开口,“气坏了身子划不来。” 君绰雪扭头恼恨地看了她一眼,吓得君绰泠倒退一步。她俩虽未为一母所生,但是并不像,无论是长相还是性格。君绰泠还算是个清秀佳人,但是在她美艳的姐姐面前就暗了一半。许是从小就在姐姐的盛光下,她并不像君绰雪那样张扬,反是自卑的,处处退避。但这又与君子仪不同,君子仪是出于自保,她则是纯粹的懦弱。 “未免也太小瞧我们君家了,那个贱人病怏怏的,一个晚上也跑不远,不出三天就能找到她,等把她抓回来,她就别想活了。” “景哥哥怎么办?”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景明不过一时被那个狐狸精迷惑了。”君子仪眼里闪着冷光,让君绰泠牙齿打颤,“最多他玩好了就会回心转意了。我还不了解他吗,他从小就好玩,凡事总是异于常人,他想玩,就让他玩,过了一次瘾,” 她攥紧了手,“就该收心了。” “姐姐为什么这么肯定?”君绰泠脱口而出,话出口,才知失言,害怕地望着君绰雪。 “为什么?”她像受到了什么大的侮辱一样,脸上白一阵红一阵,“她拿什么跟我比,你给我滚。”撕烂了的衣服直接被甩在了君绰泠身上。 “是是是,”君绰泠害怕地应道,连忙退了出去,没过一会儿,她又颤颤兢兢地进来,“姐。” “让你进来了的吗?”君绰雪喝骂道。 “景心来了。”她声如蚊细,低头解释道,“在姐姐你房里。” “她来做什么?”君绰雪暴躁地跳脚,“叫她滚。我不见.” “哦哦,我马上去。”君绰泠掉头就跑,却被喊住了,“等等。”君绰雪走过来,“我去见她。” 她原就是烦景心的,肤浅得理所当然的人让她只好在背地里笑她。景心还浑然不知地处处腻着君绰雪。君绰雪最开始也不过为着讨好景明才笼络的景心,她惯擅长这一套。景心不知所谓地喜欢这个美艳高贵的姐姐,处处模仿君绰雪,奈何是邯郸学步,也就会耍耍小姐脾气,刁难君子仪。自以为高贵说白了也不过是妾生的,让人看了反而好笑。 “心妹妹怎么想起来看姐姐了?”她又恢复了脸上的莲花一样的笑容。一袭玫瑰紫锻裙衫把她衬得风采十足,皓齿星眸,瑰姿艳逸,。景心扑过来抱着君绰雪哭起来,“姐姐你帮帮我。” ”妹妹这是怎么啦?”她语气关切,眼里淡淡闪过一丝不适,尴尬地把她推开。 “我也不知道。”景心又哭起来,一张脸都花了,眼睛又红又肿个,“我本来不想麻烦姐姐的,可是,爹爹早上刚被抓走,后脚就有人来搜我家。”她惊惧地按着心口,“东西扔的到处都是,看见什么摔什么,怎么办,我好害怕。”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君绰雪着实是吃了一惊,然而景心抓着她不放让她更多的是嫌恶。景心已经把她身上打湿一块了,就差没拿她袖子擦眼泪了。也不先为景明的事道歉,上来就只顾自己。 “我不知道,我好害怕。”景心抽抽搭搭地说,“我不敢回去,姐姐我能不能跟你住一起,我真的不敢回去。” 掩住心中的鄙夷,君绰雪温和地问道:“那你府上怎么办?” “我不知道。”她惶然无措地看着她,“我跟管家说了,我来姐姐这儿。”她一双大眼睛里还挂着泪珠,“我不要管那么多,姐姐你会照顾我吧。” 君绰雪在心中冷笑,你也太看得起你自己了。“会啊,等景哥哥闹够了回来也算有个交代。” “姐姐你真是太好了。”景心一下子擦掉了眼泪,“你比那个君子仪不知道强多少,哥哥就是爱玩。” 但是她这话说出来,君绰雪一直保持着光彩的脸瞬间黑了几下,景心犹然不觉,喋喋不休道,“等哥哥回来,一定要让他跟姐姐赔礼道歉,好在哥哥的事城里人都还不知道,还不打紧。” 她每说一句,君绰雪的脸就多黑几分,君绰泠担心地插了句:”那景小姐家里的事怎么办?” “想来没有什么大碍。”君绰雪替景心答道,“妹妹就安心住几天。” “嗯,对。谢谢姐姐,姐姐你房间好漂亮。” 君绰雪不着痕迹地轻笑了下,“喜欢就好,还怕妹妹住不惯。” “怎么会?”说着,景心在君绰雪闺房内四处转着看着,一脸的新奇,完全看不出来刚才哭过。 “对了,妹妹,不知道是什么人抓走了景大人,知道了我也好叫爹爹想想办法。” 景心才想起来,”姓张吧,好像是驻军的。” 君绰泠诧异地看了一眼君绰雪,君绰雪眉间皱皱,若有所思的样子。张献,那不是她们的姑夫吗?前天姑父和姑姑来看望她们,似乎姑父还在爹爹书房待了一阵。官场上的事她并不全懂,让她嫁进景家不好吗,为什么爹爹……这会是爹爹做的吗?但是不管怎么说,景明也是她从小到大唯一看得上的人。她从小就是心高气傲,目中无人,谁叫同龄的小姐没一个可以盖过她的风头,唯一有个同样出身的妹妹偏偏胆小没用,想追求她的公子哥也是多了去的,她没一个看得上的反而出言将别人侮辱得无地自容还无力反驳,似乎要让所有人都在她面前自惭形愧。一有家世二有美貌三也是精于歌舞的,让哪个男人不销魂,毕竟这个上阳第一美人的称号也不是空穴来风的。 像连煜,看见了君绰雪就像没看见一样,他是属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人,换句话说,他不喜欢和女孩子纠缠来纠缠去。不过景明就不是这样的,他小时候专爱煞她威风。强势的人遇到比她更强势的人,很容易地就屈服了。君子仪是没有见过他威压的一面,不过,永远见不到才是最好的。景明—和他接触最多的人应该是连煜,然而连煜也只是偶尔觉得他“善变”而已,也未曾上心,毕竟多数情况下,他都是一个活泼好动的家伙。正如从不发脾气的人突然发火才是最有威慑力的。成天爱玩的人突然阴沉起来也让人觉得后背发凉。他这个看似玩世不恭的混小子总能恰到好处的抓到别人的要害,小时候的君绰雪也不得不忌他三分,久而久之,这个心高气傲的女孩子就不由自主地喜欢上了他。 君绰雪出门,低声吩咐下人道:“尽量把景家的事情传出去,传到城外去。” 她还是比较能藏得住事的人,白天就让景心一直腻着她,晚饭后思量再三,才进了君始桓书房。 “雪儿?”君始桓看着这个最宠的大女儿,有些意外。 “爹爹。”她犹疑了一会儿,“景家的事,是你和姑父做的吗?” 君始桓脸上浮起一丝笑意,“做的什么?圣旨就是圣旨,你爹我还没那个本事。” “可是姑父先来找你是真的。” “不错。”他点头赞许道,“我的女儿长大了,也聪明了。” 突然的一句表扬让君绰雪有些奇怪,君始桓站起来,踱步走到她身前,“雪儿你知道吗,我君家原是开国功臣之族,它曾经何其兴旺,可是它的兴旺不过二十余年,到现在,已经是徒有其表了。” “爹……”君绰雪秀眉微蹙,不解话题的转变。 第31章 绰雪意2 “先皇忌惮君家的势力,又不敢明面上表示,听信林烨文的谗言,对我们君家大加削砍,大半族人都倒台了,只剩下我们这一支了。”君始桓继续说道,”雪儿,你好好听,不要回避,每一句话都很重要。” “早年你爷爷想办法让你大伯成了上谷城城主的养子,这些年你大伯也很不容易,如今他也当上了城主。还有你的三个姑姑,一个嫁给张献,助我接近上阳城的军权,另外两个都改换身份嫁进了云都,她们都做得很好,你大哥在云都也很得器重。”他似乎是循循善诱着,还有什么迟迟没有说出来。 君绰雪隐隐觉得不安,“所以我也可以直接嫁进景家,爹爹为什么要……” “现在不需要了,景家即刻倒台,新上位的城主虽然不能是我,但也一定是我的傀儡,君家正在慢慢拿回失去的东西,这本来就是我们应得的。”君始桓大笑起来,像捡到了西瓜子就看见了一片瓜园的无知鄙人,完全不像出身上层正规教化的读书人。“当年君家被迫从云都迁出来,终于要回去了。” “那景家就非倒不可吗?”君绰雪忐忑地问,“景哥哥怎么办?” 君始桓脸一沉,“雪儿,你是我的长女,怎么也任性起来,我知道今天景心来了,我不管她住哪儿,她算不得什么,雪儿你莫要变得跟她一样没用。” “爹,我当然不会。”君绰雪争辩道,“我一直都会是让你骄傲的女儿。” 君始桓满意地点点头,这个女儿他是花了心思去培养的,与景家戏言的婚事只是权宜之计而已,他想的只有扳倒景家。“好,好。爹知道。” 他转而又说道:“皇上要不行了,皇宫那边正在准备给太子选妃,你好好准备。” 一句话,让君绰雪如遭雷击,她愣在原地,原来爹爹竟然是这个打算,让她进宫?她紧闭着嘴唇,抑制住要发出来的叫唤。不管怎么说,她不能明面上忤逆她的爹,这对她有害无益。 景心正与君绰泠一道用甜点,那个桂花藕粉糕蛮合景心的心意,她就一直夹着吃,末了君绰泠提醒道,“姐姐还没有回来。” “嗯嗯?”景心反应过来,恋恋不舍地放下筷子,君绰雪就推门进来了。 君绰泠起身唤道,“姐姐。”君绰雪犹在走神,见她没有回应,君绰泠又唤了一声。 “什么事?” “姐姐也坐着吃些糕点吧。”君绰泠温言说道,心中暗自担心姐姐会不会觉都她跟景心先吃了计较她们是不把她放在眼里。但是君绰雪心中有事,落落坐下,随既笑盈盈地对着景心,“连煜在府上打理吗?” “没有。”她懊恼地说,“连煜哥哥没回来,也不知道在哪里。” “没事。”君绰雪又是嫣然一笑,说不出的妩媚,“等连煜回来,这次的事也该过去了,就该忙你们的事了。” 景心脸一红,顾不上前半句话,也没有想如今景家如何,“那我可要跟姐姐一块办喜事。” 君绰雪脸色暗暗一沉,依旧不减笑意,“那真是期待。”她眸光转过,落在一旁不出声的君绰泠,“妹妹,你也得说一说你喜欢的人啊。” 君绰泠羞怯地丢头绞着手,“没有呢。” “那妹妹你喜欢什么样的人?”一旁景心也不依不饶地追问起来,“快说快说” 君绰泠愈加怕羞,小声说道:“不知道呢。” “没意思。”景心无趣地惋惜道。 君绰雪的目光似是无意地又落在了君绰泠身上,“妹妹将来的夫君,必不能是凡人。” 她诧异地抬头,不禁陶醉在姐姐突如其来的赞扬下。君绰雪继续道,“什么样的人才能配得上我妹妹呢?让我想想,一般的官宦人家肯定不行,像景哥哥这样的自是难寻的。”半晌,她像想到了什么一样,猛地大声说道:“妹妹想不想去皇城,长这么大都没去过呢。” “姐姐你又取笑我。”她讪讪笑道,不好意思地低头,心中却已有三分动容。 “哪是取笑你。”君绰雪嗔怪道,“马上姐姐就不在君家了,可不得提前为你操心。” 怎们姐姐今晚有点不一样?君绰泠疑惑着,会不会是景明已经被找到了?这样也不会是什么好消息,一定是他自己回来了。 “妹妹美貌何故妄自菲薄,何况妹妹你饱读诗书,比我这个姐姐风雅多了。妹妹在皇城可是会大放异彩的,妹妹就不想吗?”既是试探,也是诱惑。君绰泠不由地顺着她的思路走。景心浑然不觉地接口道,“那可太好了,我想想啊,这上阳城还有人比连煜哥哥好吗?绰泠姐你要想寻一个合心意的,可不能屈在这儿。别的人我看了就讨厌,一副平庸样还处处想打本小姐的主意。”她小嘴不停地一张一合,不停地说着谁谁谁上门提过亲,哪能和连煜比云云。君绰雪不耐烦她自行其乐的废话,不悦地皱眉,倒也任由她无形地打动君绰泠。思量着差不多了便开口打断景心的话,“心妹妹,我爹说自有人来查,会还景大人一个清白的。毕竟景大人当了这么多年城主,大家都是有感情的,定不会让景大人平白受了冤屈。” 景心点头,开心道,”我知道,君姐姐你这样说我就更放心了。”又夹起一块桂花藕粉糕。 “奶奶因为君子仪妹妹的事气得不行,一会儿咱们从小厨房端了参汤去看望她老人家吧。” 景心不高兴道,“君姐姐干嘛对那个贱人那么客气,还妹妹。” “这是怎么的。”她含笑道,心中咯咯作响,“我原想子仪妹妹与我一道嫁给景明,不曾想奶奶先有主意想把她配给我府上管家的儿子,想来子仪妹妹当妾也是可惜的。” “也是。”君绰泠说,”嫁给靳元好歹也是正室,也是有些面子的。” “君姐姐你人可真好。”景心忿忿道,“我哥真是瞎子。” “想起来景哥哥应该会不服奶奶把本该许给他子仪妹妹改配给别人,冲动了点吧。”她这番解释也轻巧,“他这个人啊,看着很好说话,其实性子也很倔,该是他的一样也不让别人碰。”她眼里一番柔情。 “这倒是奶奶的不是了。”君绰泠笑起来,姐姐真的是一点气也不生了吗? “绰泠。”她正言道,“你先别把你的事搁一边了,你喜欢什么样的?” “姐姐—”她闻言,面红耳赤地再次把头低下去。 “害羞啦”君绰雪笑着凑过去,紧盯着她红扑扑的脸,景心嚷道,“八字没一撇呢,绰泠姐害什么羞?” 君绰泠尴尬地笑笑,“这种事,随缘就好。” “差矣差矣哦,随缘也要自己主动些。”君绰雪玩笑地说,留意地看了一眼君绰泠,便不赘语了。 入夜了,君绰雪让景心先睡下。景心迷迷糊糊地拉着她,“姐姐我要跟你一起睡。” “好好好。”君绰雪哄道,“我一会就回来,我睡前喜欢走走。” 她掩门离开,烟儿紧跟着她。院落中央有一颗香樟树,枝叶舒展,茂茂密密的,树下一道人影静静候着。 “找到了?” “是,大小姐。景少爷估计是听到消息了,已经赶回来了,不过景少爷没有马,估计后半夜才能到。”君府隐藏的暗卫—连景府上都没有。君始桓很早的时候就告诉了她这些暗卫的存在,就告诉了她一个,在她十五岁生辰的时候,君绰泠至今不知,毕竟这个二小姐性子太软弱。同时,他还拨给了她两个,由得她用。起先她还有些无措,好吃好喝地招待也就不管了,而自她让暗卫跟踪景明,发觉他常常和君子仪处在一起,就越来越习惯于暗卫的存在了。 她点头,冷声问,“那个贱人呢?在一块吗?” “没有。景少爷把她留城外了。” “哼。景哥哥这想的周全也不周全,正好,我不想这世上还有个叫君子仪的人。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