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瓷》 第一章 秘密 一进五月,景德镇上便飘溢起粽叶和艾草的清香,各家都忙着裹粽子晒雄黄酒做艾虎儿,又相互走礼,一副热闹景象。 宋家宅子里,下人们也是忙忙碌碌在蒸着粽子,只是说话的声音都放得低低的,并没人敢大声说笑。尤其长房所居的东院里,更是蹑手蹑脚,就连扫院子的小丫头都不敢弄出点声儿来。人人都知道,今年有秋闱。宋家大爷宋振如今正在书房里苦读,预备着八月好下场呢。 宋家长房这位大爷,十六岁上考了童生,二十岁又中了秀才,人人都说前途无量。可是之后这举人试应了四回,次次落榜,一晃眼就是十二年。 这屡试屡败,宋振的脾气也跟着年纪渐长,每到要下场的时候尤其如此。院子里伺候的人都战战兢兢,恨不得走路都不出声儿,这时候谁若是乱哄哄的闹得大爷心烦,岂不是找着挨打么? 当然这挨打的事儿只限下人,可不限主子,这不是一串儿足音就打破了宁静,长房的大姑娘宋端云踩着一双高底儿绣鞋,从二门通往后宅的那条青石板路上急步过来,沉着脸进了东院。贴身丫鬟青眉巴巴地随后,生怕主子走急了摔着,却又不敢开口劝阻,只得提心吊胆地张了手紧跟着。 扫地的小丫头连忙往墙根下靠,看着那石榴红的裙摆从眼前唰一下过去,屏息静气不敢出声。都知道长房大奶奶王氏进门十余年只得这么一个姑娘,最是宠爱的,自然脾气也大,这种时候,还是别往前惹眼的好。 宋端云一路到了宋大奶奶的正房,也不等丫鬟通报一声,自己打帘子就进了门,便见宋大奶奶坐在房里,膝前站了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却是她长房庶出的儿子宋端琦,正结结巴巴在背书。听见她掀帘子的动静,都回过头来。 宋大奶奶今年三十有四,但因着保养得好,看起来还似二十许人。她未出阁时爱穿些鹅黄柳绿的颜色,如今房里有了妾侍,为着彰显自己正室的身份,倒将衣裳多数换了红的。好在她肤色白,人生得也端庄秀美,倒也压得住这颜色。 了见宋端云进来,宋大奶奶顿时顾不得眼前的宋端琦,不等他背完书便打发到厢房去写字,一面又叫丫鬟端上井水湃过的甜瓜和绿豆莲子汤来给宋端云用。若不是她嫁入宋家多年都不曾生子,也不肯叫宋振纳妾的,如今生下庶子,虽说是抱到自己房里养着,但总归隔皮隔肉的不亲,一颗心还是都放在自己唯一的女儿身上,见宋端云沉着脸,忙道:“这是怎么了?谁惹了我的云姐儿?” 宋端云拔下鬓边一枝海棠花钿,气忿忿地掷在桌子上。她是裹了脚的,一路急步过来已经觉得站立不稳,再被母亲这么一问,忽然就觉得委屈起来,眼圈当即红了。 宋大奶奶更急,转头便瞪着青眉:“出了什么事?你是怎么伺候姑娘的?” 青眉吓得连忙跪下,嗫嚅了几声才道:“……苏家姑娘……今日戴了两枝点翠的花儿,说是京城里捎来的……” 其实这件事说开了根本不算什么,不过是宋端云今日去邻居苏家做客,苏家姑娘苏漪向她炫耀了一下新首饰罢了。只是宋端云自恃貌美,在女伴们中间从来都是要拔个头筹的,今日偏被苏漪抢了风头去,心里便不忿起来。 这话实在好说不好听,为了一件首饰便这样失态,也不像是个有教养的女儿家的模样。青眉心里自然是明白的,因此说完之后,连忙又补了一句:“本也没什么,只是二姑娘说了几句话……” 宋大奶奶的脸立时就拉了下来:“是霞丫头?果然小肚鸡肠,也不知二奶奶是怎么教出来的。填房生的丫头,就是上不得台面。” 青眉跪在地上不敢说话。二姑娘说的是二爷宋襄的女儿宋端霞,今年才十岁。宋襄读书不成,做生意却极有一套,如今宋家的店铺窑场都是他管着,可说宋家的银子都是打他手里过的。 宋二奶奶杨氏,进门的头一年就生了宋端霞,之后又接连生了两个儿子,论起这肚皮实在比宋大奶奶争气得多了。 两房妯娌,一个生不出儿子,一个却连着生儿子,两厢对照之下,宋大奶奶自然更不痛快了。只是杨氏平日里也没什么失礼的地方,宋大奶奶即使想讥评几句,也只能拿这填房的身份说话了。 宋端云想起今日在苏家的情景便觉有气。因着宋家富贵,宋振又有个秀才的功名,女伴们谁不捧着她?苏漪的父亲虽然也是秀才,可家境比起宋家差得远了,加以苏漪相貌平平,宋端云素来不将她放在眼里的,今日却被她抢了风头,这口气怎能咽得下去? 还有那堂妹宋端霞,在旁边将这两枝点翠花儿夸了又夸,看起来仿佛是捧苏漪的场,其实却是在踩她这个堂姐的面子。 想到宋端霞,宋端云就更气了:“那死丫头,巴不得借着别人把我踩下去,哪里还记得我是她姐姐!平日里见着我的东西恨不得眼珠子都是红的,今儿可让她逮着了机会褒贬……” 青眉低了头一声不吭。宋端霞当时的确称赞了苏漪几句,当然也确实不乏给宋端云添堵的心思,但也远不似宋端云说的这般厉害。只是如今她只求自己不被宋大奶奶迁怒,至于宋端霞——横竖宋家两房的关系也就是那般了,她一个做丫鬟的哪里管得着。 宋大奶奶看女儿眼圈红红的,顿时心疼得不行,忙搂了女儿指着镜子劝道:“这苏家姑娘也是小家子气,几枝花儿就这般招摇——横竖她再怎么打扮也不如你,就是戴了皇后娘娘的凤冠也是白搭——快别放在心上了。” 她只得宋端云这一个女儿,自是什么好的东西都舍得给,然而苏家姑娘那两枝花儿既说是京城里捎来的,却是无计可施。 苏家虽比不得宋家富裕,然而苏漪的舅舅却是中了举人,如今在京城附近的县里做个县丞。这样从京城里捎来的珠花,其实也未必就一定比本地的好,然而毕竟是顶着京城来的名头,却是宋大奶奶实在弄不到手的。没奈何,只得拿苏漪的相貌说嘴了。 宋端云想到苏漪那张有些扁圆的脸,配着一对细长的眼睛,再看看镜子里的自己,单是一对水汪汪的杏眼便胜她几倍,心里便舒服了许多,可是想到苏漪今日出的风头,又噘起嘴来,搂了宋大奶奶的手臂道:“娘,我这几枝花儿都旧了,前些日子新打的那两枝又只好端午节戴……” 宋大奶奶在她的穿戴上素来不小气,闻言便道:“既这样,你就去老祥银铺再挑几枝便是。只是身边不许离了丫头,快去快回。”本朝讲程朱,女子轻易不得抛头露面,市井人家虽不大讲究这些,宋家现在却是正要提身份的时候,少不得要更重这些规矩。 宋端云连忙应了,想起宋端霞若看见她又得了新首饰,不知要嫉妒成什么样子,不觉眉开眼笑起来。 宋大奶奶看着女儿宛如一朵鲜花般的笑脸,也是心满意足,搂了女儿道:“我的儿,你生得这样好,只要你爹能中了举人,将来——”她本想说将来就能嫁个好人家,话到嘴边,想到宋端云今年才十四,这样的话如何能在女儿面前说出来,便将下半句话又咽了回去,只道,“将来你的造化,哪里是二房比得上的。” 她虽没说出嫁人的话来,但宋端云也听明白了,脸上一红,将头倚到宋大奶奶肩上,撒娇道:“我生得像娘,娘好看,我才好看。” 宋大奶奶年轻时在娘家姐妹中的确也以美貌闻名,听了女儿的话也略有几分得意,摸着脸笑道:“娘年轻时也罢了,现在——年纪大喽,还有什么好看不好看的。” 宋端云摇着她的手臂道:“娘现在也好看——看二婶婶,她倒是比娘年纪小好些,可哪里能跟娘比?” 宋大奶奶被女儿夸得心花怒放,随口道:“你二婶婶相貌平平,所以你二叔心里才总惦记着你前头那个二婶婶,那一个——”说到这里猛然发现自己失言,怎么在女儿面前说起叔叔婶婶的私事来了,连忙闭了口。 只是宋端云哪里肯罢休,搂了母亲的手臂连连追问:“那个二婶婶怎么了?是不是生得特别美貌?” 宋大奶奶被她缠得无法,只得尽量简单地道:“你前头那个二婶婶,委实是生得好,只可惜命不好,生产的时候出了事,留下一个孩子就去了。说起来,端午节就是你前头二婶婶的忌日,所以这些年,一到端午节你二叔就总要找个借口出去,其实就是去庙里给她烧香了。” 宋端云有些不信地道:“当真有那般美貌,能叫二叔如今都忘不了?” 宋大奶奶看女儿越说越有些不像,忙拉了脸道:“不许再说了。娘就不该跟你说这些,哪有做侄女的打听长辈的私事,叫人听见还不要说你不知分寸,快别说了。” 宋端云噘了噘嘴,忽然又想起来:“娘方才说,前头婶婶留下一个孩子?难道霞丫头她……” “霞丫头是你现在的二婶婶生的。”宋大奶奶连忙打断女儿的胡思乱想,说起当年的事,也不由得有几分感慨,“你前头二婶婶生的那个丫头,没几天就送出去了。” “那是为什么?”宋端云睁大了眼睛。 “端午节生的丫头,命硬克人。”宋大奶奶不假思索地道,“这才落地就克死了亲娘,谁还敢留她在家里?” 宋襄尤其如此,情投意合的妻子难产身亡,这份儿伤心无处发泄,就怨到了才落地的女儿身上。何况本地习俗,都说端午出生的孩子,男克父女克母,这可不正应了这话么? “那送到哪里去了?” “乡下。”宋大奶奶想了想,“好像叫个什么小陇村。是咱们家一个远房亲戚。” “他家不怕被克着?”宋端云忍不住追问。 宋大奶奶无所谓地一笑:“又不是亲爹娘,离得远了倒是不容易克着。那家夫妻两个成亲十多年了,没儿没女的,抱养一个,说不定就带了儿女运来。再说了,咱们家给了他们五十两银子,就算看在银子份上,也不会不答应。” “五十两银子就答应了?”宋端云眼睛睁得滚圆。五十两银子,在她也就是一年的衣裳钱罢了,连打首饰也不够呢。 “五十两银子在乡下那地方可不算少了。”宋大奶奶随便给女儿解释了一下,“一户庄稼人家,一年都用不了一二十两银子呢。” 宋端云颇觉不可思议,眨着眼睛还想说什么,宋大奶奶却不想再继续这话题了:“这事你自己知道也就好了,千万莫再提起。你祖父祖母,还有你二叔都不愿提这丫头,你可别胡乱说话。” 第二章 对宋端云而言,二房这些事也不过是听听就过去了,虽然极想拿去讽刺一下堂妹宋端霞,但既然母亲说祖父祖母都不喜提起此事,她当然也就只能忍住了。 宋家自打出了宋振这个秀才,就着意的要学着大户人家立规矩,因此家中人口虽然不算多,平日里也分了三处各自用饭,只是每月初一和十五是必要到宋老太爷和宋老太太所住的正院一起用晚饭的。 宋大奶奶和宋端云到的时候,宋二奶奶带着一女两子已经到了,正陪着宋老太太说话。宋二奶奶在婆婆面前是没什么地位的,女儿宋端霞也是如此,然而两个儿子宋端瑜和宋端玮就不一样了,都被宋老太太叫到眼前,先问读书怎么样,又问天气热了房里冰够不够,不可贪凉云云,絮叨个没完。 宋大奶奶看见这一幅其乐融融的天伦图,脸色就有点发阴。宋老太太那是明明白白地重男轻女,就连她这个长媳,因着没生出个儿子,其实在宋老太太面前也不是多有脸面,若说还能得着几分尊重,也是因着宋振身上有功名罢了。 “去给祖母请安。”心里虽然不悦,宋大奶奶却也并不曾显露出来,只将宋端琦往前推了推。这个孩子在她看来不过是个庶出的,在宋老太太那里却是心爱的大儿子的独苗,真是如同心肝肉儿一般。 果然宋老太太一见宋端琦过来,就把宋端瑜和宋端玮撇开,搂着宋端琦说起话来。宋端瑜已经八岁,倒还能掌得住,宋端玮才五岁,脸上就露出了点不服气的神色,但被哥哥轻轻拉了一下,也只能悻悻地往后退了一步,把地方让给了宋端琦。 一旁的宋二奶奶杨氏见状,脸上又不由得多加了一丝苦色。她是个容色平平的妇人,生了一张圆脸,身材也颇为圆润。宋老太太当初给二儿子挑了这么个填房,就是看中杨氏福态好生养。 只可惜宋襄的想法却是不同。他自幼聪明,除了读书比不得宋振,其余却是半点不差,十六岁上就能把家里的生意挑起一半来,宋家这些年的生意,少说有三分之一是在他手里扩出来的。 宋老太爷一心想着离了工匠这身份,宋振能读书,自然就成了宝贝,虽然那读书的银子有一大半都是宋襄赚来的,可在宋老太爷眼里,次子仍旧不能与长子相比。 一样是兄弟,宋振自从取了秀才之后就未能再进一步,宋襄却是扛起了家里的生计开销,宋老太爷夫妻再偏心一些,宋襄心里怎么会舒服?读书的事他实在比不得兄长,别的事情上却总想争一口气。宋振娶了个知书识字的妻子,还生得颇为美貌,宋襄就自己看中了个更美貌的。 只是,大概美人真的多薄命,宋襄娶的这个妻子进门才一年,就难产身亡,而宋大奶奶则是生了一个女儿就没了动静。宋老太太眼看两个俊俏的儿媳都是中看不中用,就再也不肯相信儿子的眼光,亲自挑中了好生养的杨氏。 要说宋老太太的眼光不算差,杨氏进门六年,就生了二子一女,果然是好生养的。可惜在宋襄眼里,这个相貌平平的继室比起原配柳氏,就真如两人的姓氏一般,一个是那哗啦啦响的大叶子杨树,另一个却是能入诗入画碧玉妆成的垂柳,孰高孰低,一目了然。 因着这个,即使杨氏生儿育女,坐稳了宋二奶奶的位子,仍旧不得丈夫的欢心。而宋老太太虽然亲自挑中了这个儿媳,心里却更看重长房,对杨氏也是平平而已,就连杨氏生的儿子,在她眼里也比不了长房一个妾生的宋端琦。 杨氏心里难受,脸上却也不敢表露出来,转头向宋大奶奶笑了笑:“大嫂来了,快坐。”宋端霞也忙站了起来,笑嘻嘻地叫了一声:“大伯母。” 宋大奶奶瞧了她一眼,想起今天宋端云红着眼圈回来,心里就不悦起来,故意也对杨氏笑了笑:“弟妹,二弟怎的没一起过来,难道是忙着外头的生意还没回来?这也太辛苦了,弟妹也要劝一劝才好,总要顾着自己的身子。” 宋家上下都知道端午节就是二爷心里的一根刺,每年这个时候二爷都不痛快,惦记着柳氏,就更不愿意看见现在的二奶奶。宋大奶奶看似关切的一番话,其实一句句都在刺着杨氏。 杨氏脸色白了白,却不敢说什么,只喃喃地道:“二爷今儿说有应酬……” 宋大奶奶还不肯放过她,笑道:“什么应酬那么要紧?这眼看着就是节下了,二弟也该早些回来才是。” 宋端霞看着母亲越发难看的脸色,再也忍不住,扬头冲着宋大奶奶一笑,甜甜地说:“大伯母不知道,外头做生意是很不容易的,越是到了节下应酬越多呢,我爹爹这些日子每日回来都很晚的。” 宋大奶奶的笑容一下子就有点僵了。宋老太爷虽看重长房,可家里的生意却都是宋襄在管。宋大奶奶刚进门的时候也曾想过要把家里的生意接管过来,至少也要知道都有些什么生意,却被宋老太爷拒了。宋端霞这话,分明是拿这事儿讽刺她呢。 宋端云眉毛一扬就要说话,宋老太太却把她们的话听了一耳朵进去,便抬头问道:“老二有什么应酬?可是生意上出什么事了?” 杨氏低了头,讷讷道:“二爷只说了这么一句,并没细说……”外头的事,宋襄是极少有耐心跟她说的。 宋大奶奶当即就笑了一声,笑得宋端霞涨红了一张小圆脸,却也无话可说。宋襄对自己的儿女还算疼爱,可生意上的事情也没有告诉女儿的道理,此刻宋老太太问起来,母女两个居然是一句也答不上来。 “老二家的——”宋老太太皱起两道疏淡的眉毛,“老二在外头辛辛苦苦的,你自己的男人,也该多用些心伺候,怎么一问三不知?” 婆婆说话,宋二奶奶再委屈也只能起身低头道:“是媳妇的不是……” 宋老太太真看不上二媳妇这三棍子打不出个屁的德性,有时候不免也有些后悔,怎么就找了这么个没用的,正要再说两句,门帘一掀,宋老太爷走了进来,背后跟着一人,正是宋襄。只是父子两个的脸色却都不怎么好。 “不是说有应酬——”宋老太太眼有些花了,但对自己丈夫的脸色却看得清楚,话说一半就换了,“这是怎么,出什么事了?” 宋襄抬手搓了一把脸,勉强笑道:“娘,没什么,就是今晚没请到人,所以就早些回来了。” 若是宋振不在眼前,宋老太太对二儿子还是关心的,忙叫丫鬟:“山药,先给二爷端碗莲子羹来。再叫厨房里上菜了。” 宋大奶奶观察着宋襄的脸色,试探着道:“二弟,若是有什么事——不妨叫你大哥来一起商议商议?” 宋家不分家,各房的开销都从公中出,长房的月例是二房的一倍,可家里的生意都是宋襄经手,谁知道他暗中留下了多少?宋大奶奶一直都想着怎么往家里的生意伸伸手,这会儿看宋襄面色疲惫,必定是生意上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说不准就是个机会,顾不得宋老太爷还在眼前,便忙忙地插了句话。 宋老太爷顿时拧起眉毛,不怎么高兴地看了大媳妇一眼,粗着嗓门道:“老大八月就要下场,有事没事也别惊动他。再说外头的事,你们娘儿们也别多问。” 宋大奶奶一脸恭敬地应了一声,却又低声补了一句:“只怕大爷问起来,媳妇答不上……” 宋老太爷正要拉下脸来,宋襄已道:“爹,这事告诉大哥也好,若真是有什么事,大哥身上有功名在,或许还能说得上话。” 宋老太太听了半天都没听到正题,不由得催促道:“到底是什么事,老二你快些说啊。” 宋襄这样一说,宋老太爷就不吭声了。宋襄看了一眼父亲,才道:“朝廷又在咱们镇上新设了一处窑场,就在咱家窑场旁边。” 景德镇上瓷窑无数,有民间各家自设的民窑,也有朝廷开设的官窑。官窑烧制的是工部订用的瓷器,厂官也是由工部指派来的,虽则只是低品级的小官,但在平民百姓看来也很了不得了。 因着自家就有窑场,这些事宋老太太也是知道的。按说官窑并不与民窑冲突,但宋家本着谨慎小心,但有新厂官来,必要请几顿酒,打好交道。这会儿听了宋襄的话,便道:“那照样请酒就是了,难道是人家不来?” 她只是随口一说。这些厂官本身品级也不高,宋家在本地又算是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若是来请,倒也没人会扫宋家的脸面。谁知宋襄却苦笑了一下,点了点头:“原说定了是今晚在聚福楼请酒,谁知今早又送信来辞了。方才才打听着,却是去了百芳楼,是李家请了去。不止新来的厂官,还有原先几位,都请过去了。” 第三章 李家在景德镇上原是数一数二的制瓷之家,据说是洪武年间自家就开了窑场,专门烧制洪武帝喜欢的釉里红瓷器,专供宫里使用。 只是这些年,随着烧制釉里红的手艺被越来越多的工匠掌握,李家又不曾烧出新瓷器来,窑场也就日渐衰落。尤其宋襄接手宋家生意之后,李家就更被挤兑得有些站不住脚,如今的窑场只有祖上传下来的一半大了。 按说靠手艺吃饭的人,不进则退;做生意更是十八般武艺各自施展出来,技不如人也只能认了。偏李家人不这么想,因宋家起来的时候正是李家衰退的时候,就把自家的衰退全怪到宋家头上,处处要跟宋家较劲。偏偏又不是宋襄的对手,屡战屡败,还要屡败屡战。弄到如今,倒成了仇了。 这样请厂官搭关系的事,李家从前不是没做过。 官窑挂着个官的名字,最初烧制的瓷器也是挑好的送进宫内用,其余发给官用。其制度便是匠役制,轮流招募了匠人当值服役,管你是本地的外地的,轮到了就得过来。这里头多少不便,渐渐便生出个代役银来,颇多匠人每年交了银子,就能免得去服役。 如此一来,这一代代的,官窑的手艺渐渐倒不如民窑了,宫里所用的瓷器倒多是从民窑采购,官窑的当真就只供官中公用了。 宫里采购瓷器,真说不上是好是坏。若是采办的人肯正经办事,宫里是不吝惜银子的,采办一窑瓷器,比卖到民间翻个三五倍也有。可若是采办的人成心要吞了这银子,随便扔上几锭就拉你几窑瓷器,赔得里子都没了,也只能吃这哑巴亏——民不与官斗,更何况是皇上呢? 因此,景德镇上的民窑,没有哪个不想着奉承这些人的,哪怕不赚宫里的银子,也别让人坑了去。这些厂官若放在京城那是根本看不见,但到了这里却都得罪不起,谁知道哪句话就能让你破了家呢? “从前李家也请过这些厂官,顶天不过是还想搭上宫里的线做买卖罢了,还能怎样?”宋老太太还是没听出这事有什么蹊跷来。李家巴结得多了,可到如今也没见巴结上什么人呢,窑场还不是那么半死不活的。 宋襄直摇头:“娘,是厂官们推了咱家的请,应了李家的。” 厂官们吃请是寻常事,就是景德镇上这些民窑一家家吃过去也没什么,可这样明晃晃地推一家应一家,事情可就不同了。 “这,这是为啥?”宋老太太再不懂也有些明白,“咱家得罪他们了?” “我叫人去打听了,说是李家仿佛是搭上了新来的镇守太监。这些厂官们卖的怕是镇守太监的面子。” 一说到镇守太监,一干女眷的脸色全都变了,纵然再不问外头的事,镇守太监的大名也是知道的。 说起来镇守太监还是从洪武年间开始的。洪武帝虽然立下了“内目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的铁牌,明令太监不得干政,却又信任这些天子家奴们,在洪熙元年派了王安去甘肃任镇守太监,总镇一方。 到了永乐年间,皇帝对宦官更加以重用,除了二十四衙门,还开设东缉事厂,其权力甚至还在锦衣卫之上。 如此一代代传下来,到如今各地都有镇守太监,执掌本地军务,就连地方官都得避让三分。李家居然能搭上镇守太监,这大旗拉出来摇一摇,都够平民百姓心惊肉跳的,难怪厂官们也都要卖这个面子了。 “这这——李家是,是怎么……”宋老太太急了。这惹了宦官,破家灭门都是有的。李家跟宋家素来有仇,若是李家借机来对付宋家,宋家可不就成了砧板上的鱼肉,要任人宰割了么? 宋襄苦笑:“还在打听。新来的镇守太监姓马,到的时候我也送了重礼过去,当时也收了……我想着,借着端午节的机会,再送一份礼过去,看能不能打听到消息。县衙那里,大哥到底有个功名,或许能说几句,也打听打听。” 最后这句话是冲着刚刚进门的宋振说的。 宋振方才在门口已经听见了几句,一听说事关镇守太监,心里就不由得忐忑起来,此刻听宋襄这样说,连忙道:“这是自然,我总要递帖子去衙门的。只是——镇守太监的事,县衙的人也未必知道,只怕问都问不出什么。所以二弟,你还是要多去打听打听李家,只要知道他们给那马太监送了什么礼,我们也比着送份更重的就是了。” 宋襄心里暗暗冷笑。他这位大哥,平日在家里把自己的秀才功名说得天一般大,仿佛县衙府衙都是他家后院一般随意进出,到了要用的时候就往回缩。 其实他本来也没指望自己这位大哥能从县衙打听出点什么,不过是想他多往县衙走动走动给外人看罢了。民不与官斗,李家不过是匠人,不比宋家还有人读书,见了官总要有几分畏惧,更不必说其余的人家了。只要有这几分畏惧,他再去打听消息也方便些。 没想到,还没等他指望呢,他这位大哥已经自己先推托了。送礼送礼,只知道送礼,也不想想一个镇守太监的胃口有多大,宋家的家底又够送多少份重礼。自然了,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他这位大哥只知道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哪知道做生意的艰难,说起话来自然是轻飘飘的不知心疼。 “大哥,便是送礼也要有门路能送得进去。”宋襄淡淡地说话,眼睛看着手里的空碗,并不去看宋振的脸色,“从前李家难道不会送礼?只不过被我们抢了门路而已。如今他家好不容易抢先一步,岂肯轻易就让我们知道?” 宋振被弟弟堵得说不出话来,拉了脸道:“你也说李家不会轻易泄漏,那衙门里的人又如何知道?何况我一个读书人,便是见了人也只该谈诗论文,岂有当面说这些铜臭之事的道理,岂不让人看轻了?” 宋老太爷在旁边咳嗽了一声,打断兄弟两人的话,摆了摆手:“先吃饭吧,横竖这也不是一天两天能办成的事。老大秋天还要下场,也别为了别的事太过分心。这要是能考中举人,咱们家在镇上可不又站稳了些?老二,外头生意上的事,还是你多费费心,想办法打听打听。” 宋襄硬生生把憋在胸口的那口气咽下去,沉着脸应了一声,上了饭桌。 这顿饭吃得自然是沉闷无比,回了西院,杨氏才小心翼翼地看着宋襄开口道:“我叫丫头们送些点心来?” 宋襄一肚子的气,方才饭也没吃几口,这会儿肚子里空起来,想想点了点头:“不必太麻烦,有什么东西随便来点就是。”家里的饭食都是厨房做了分送各房,东院地方大,且为着宋振夜里读书设了个小厨房;西院却小,只得一个小风炉,连煮粥都不成,想要吃什么只得去大厨房要了。 宋家除了长房之外,宋老太爷还是从苦日子过来的,并不十分看重享受,家里只下午做一顿点心,晚上吃过晚饭就熄了灶火,并没有消夜的习惯。这会儿送上来的点心自然都是下午剩的,虽说不是不新鲜,却也凉了。 宋襄看着这点心,想到东院单设的小厨房,顿时又觉得气饱了:“下场下场,十几年了,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中个举人!” 他自来不在杨氏面前说自家人不好,这还是气急了头一回,杨氏连忙把屋里的丫鬟都打发出去,亲自给宋襄盛了一碗莲子羹,摸一摸碗幸好还是热的,低眉顺眼端到宋襄眼前,低声道:“二爷别气,大爷自来不管家里的事,也是有的。” 宋襄冷笑道:“是啊,家里的事他不管,只管花银子!” 杨氏难得听他说几句心里话,遂大着胆子道:“若是能考中举人倒好了,家里也能免些赋税。只是——大爷今年能考中么?” 宋襄默然。说起来,他当然是希望宋振考中的。正如杨氏所说,中了举人,家里田地就能免赋税,举人还能捐官,真当了官,生意自然也更好做。可是宋振考了这些年,只见脾气越来越大,却没见才学长多少。 “但愿罢……”半天,宋襄还是挤出一句话,“我管不得他。早些睡罢,明日还得想办法去打听李家的事。考不考得中眼前还不甚要紧,若是李家当真搭上了马太监,只怕马上就要对付咱们家了。” 西院这里一肚子火气,东院也是一样。宋振连书房都不去了,坐在宋大奶奶屋里只是骂:“……做了这些年生意,只以为家里都是靠着他,越来越不把我这个大哥放在眼里了!也不想想,若是没我的功名,他就是个商人。士农工商,最贱的就是商,哪有衙门里的官肯给他结交的?沾了我的光,还要摆架子……” 宋大奶奶附和了几声,眼珠一转,低声道:“其实这也是个机会。倘若这次你打听出了李家的门路,先结交了那马太监,那以后家里的生意岂不是——” 宋振眼睛微微一亮。长房的月例是多,但也只是跟二房比较而言,且走的是公中,他要出去参加个文会或喝个酒,都有人看着。倘若能把家里的生意拿过来由长房经管,哪怕只是一部分呢,到时候花钱也就不用那么拘束了。 宋大奶奶察颜观色,就知道他有所意动,故意叹道:“今日云儿去苏家,那苏家丫头就拿着两支京城里来的花儿炫耀,西院霞丫头倒捧着她踩自己姐姐。也是妾身没个丰厚的陪嫁,想给女儿打几件首饰都不成……” 说着,正要准备抹眼泪,猛见宋振脸色不对,连忙补充道:“还有琦儿,如今虽说刚开蒙,先生都夸他聪明,将来少不得也要读书应考的,那花销也不小……就是将来老爷中了举,要谋个好缺,也是要用银子的……” 这话倒说到了宋振心里,盘算了一番,摆摆手道:“知道了,我自有主意……” 第四章 这一夜宋家众人各怀心思,唯一没有受到影响的大约就只有还不太懂事的宋端琦等人了。 宋端云倒是把宋襄的话都听在了耳朵里,只是这些话从来就不会在她心里停留太久,这边耳朵进去,溜着那边耳朵就出去了。第二日一早起来用了饭,照样高高兴兴出门去银铺了。 老祥银铺离宋家稍远,店门开在街道拐角,为了方便女眷们出入,门前打扫干净,留出车轿停留的位置。银铺铺面并不大,因都是女客来,便由掌柜娘子来招呼客人。 宋端云是常客,才下轿掌柜娘子就连忙出来将人迎进去,招呼着小丫头上茶:“姑娘今日怎这样早?” 宋端云心里惦记着苏漪那对点翠花钿,张口便问道:“可有点翠的花儿?” 掌柜娘子陪笑道:“姑娘真是识货的人,只是点翠的手艺还好学得,可那用的是翠鸟的毛,实在难得,咱们本地,怕是——”看宋端云面有失望之色,连忙又道,“如今京城里头听说都爱用江南的式样,咱们铺子里也有新制的掐丝花儿,姑娘看看可好?” 宋端云有些失望,但看掌柜娘子端上来的几枝掐丝花钿也十分精致,金银拉成极细的丝线,堆成花瓣或虫鸟,份量倒不重,手艺却极精巧,正适合十四五岁的年轻姑娘佩戴,目光便立时被吸引了过去,也就顾不得什么点翠了。 正瞧着,便听门口有个声音响了起来:“端午姐,你看,这花儿好漂亮!” 店里本是十分安静,这一嗓子冒冒失失的,倒惊了宋端云一下,不由得皱起眉头看过去,只见门口一个女孩子探头探脑的,想进来又有些胆怯的样子,只回手去拉背后的女孩子,似乎是想壮壮胆子似的。 宋端云眼睛上下一扫,就撇了撇嘴。前头这个女孩子十三四岁的模样,皮肤黝黑身材结实,一看就是个乡下丫头。身上的衣裳也是本地出产的土布,上头是红花褂子,下头石青色裙子,都是半新的,大约是为了进城,特地把过年才穿的衣裳拿出来。 这等土布,宋家就连给扫地丫头发衣裳也是不用的,盖因染得不好,一下水就褪一层色,倒是织得结实耐磨,因此乡下人爱用。 宋端云一眼看尽了这乡下女孩儿的衣裳,正要把目光转开,便听门外另一个声音道:“荷花,进去看便是,站在这里做什么。”却是荷花背后那个女孩子轻轻推了她一把,两人一同跨进了门来。 荷花冒冒失失地撞到店门口,这会儿却胆怯起来,脚步踌躇着不敢往前走,小声道:“端午姐,这,这店里的东西一定很贵吧?” 被她唤做端午的女孩儿倒笑了笑:“我们看一看,若是买不起就算了。” 没钱还想买什么首饰?名字居然还叫端午,竟与她重了一个字。宋端云心里一阵不悦,正欲收回目光,不再在这两个乡下丫头身上花费工夫,那个叫端午的女孩儿却转过头来,脚步轻快地往前走,宋端云的目光便正好落到了她的脸上。 端午肤色也微黑,显是时常在日光下活动,但那眉眼却十分精致秀丽,完全不似个乡下丫头。跟荷花一样穿一条石青色土布裙子,上头却配了一件桃红色细布衫子,便比荷花那大红的衣裳雅致许多。束一条淡青色腰带,只显得腰如柳条儿一般,难怪方才站在壮实的荷花身后几乎整个人都被遮住了。 青眉在旁边,将宋端云的神色全部看在眼里。她从九岁就到宋端云身边伺候,一晃眼就是六年,对宋端云的脾性最是了解不过——自幼就是个掐尖要强的,断容不得身边人比她更出色。这个端午明明是个乡下丫头,却生了一副好容貌,若是打扮起来,怕不比宋端云更强!宋端云见了,心里如何能自在? “姑娘,奴婢看这枝桅子花好,过些日子正好戴得。”怕宋端云再生出事来,青眉连忙随手捻起一枝花来,就往宋端云鬓边比量。 掌柜娘子是个极有眼色的人,也看出端倪,连忙附和道:“桅子花正当时,配姑娘这件洋红的纱衫子再合适不过。若觉素淡了,这里还有一枝芙蓉一枝蝴蝶的,都是掐的金银丝,戴了也鲜亮。姑娘不妨戴戴试试。” 说着,将几枝花钿都递到宋端云眼前,自己起身来招呼荷花和端午:“两位姑娘要些什么?镯子还是耳坠,或是珠花项圈儿,这里都有。” 荷花早看得眼花缭乱,手捏着瘪瘪的荷包,说话的声音都比方才低了许多:“我,我们想看看耳坠子。要,要多少钱?” 掌柜娘子含笑道:“这却要看份量,又要看手艺了,又分个金银镶宝几种,姑娘想要哪一样的?” 宋端云嗤地笑了一声,凉凉道:“莫说镶宝了,单是金银的只怕也买不起罢。”那荷花通身上下的衣裳鞋脚加起来,只怕都值不得一对耳坠子。 掌柜娘子心里苦笑。进门便是客,虽是这两个女孩儿一看便不是有钱的,也总要笑脸迎人才是做生意的道理。若是买不起,自然就知难而退了,何苦说些难听话?这位宋大姑娘是娇养惯了,说话随意,到头来却不是店里得罪客人? 果然荷花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捏着荷包的手几乎要把荷包攥出水来。倒是端午看了宋端云一眼,大大方方地道:“我们想买一对银耳坠,不知道都是什么价钱?” 掌柜娘子松了口气,连忙引着她们到旁边去:“这里都是银耳坠,素面的要便宜些,这掐花的就要贵些,姑娘慢慢挑?” 荷花小声道:“那,那最便宜的要多少钱?” 宋端云在旁边嗤地又笑了一声,故意提高了声音向掌柜娘子道:“李娘子,这枝蝴蝶钿子给我包起来,我也要挑一对耳坠子,要镶珠的。” 掌柜娘子暗暗叹气,却也只得扔下荷花两人,先去给宋端云取出几副镶珠嵌宝的耳坠来。宋端云眼角瞥了一下,见荷花看得目瞪口呆,心里得意,仔细选了一副,这才叫青眉付了银子,懒懒起身:“先挑这些,若是还有什么新鲜样子,就麻烦李娘子去我们府里说一声儿。” 李娘子连声答应,亲自送宋端云出去。宋端云走到门口,余光见荷花挑了一副最便宜的素面银坠子,旁边那个端午也只挑了一对几钱重的蝴蝶形银坠,心里便舒服了许多,故意对李娘子道:“娘子别送了,去招呼那两位吧,虽说不是什么大生意,好歹总有几个钱进账。”说罢,得意洋洋上轿去了。 出了老祥银铺,宋端云又想起要买五香斋的点心,在街上绕了好大一圈,这才往家里走。此刻时近正午,轿子里已经闷热起来,宋端云正想着家里的冰镇酥酪,轿子偏偏停下了,遂在轿子里不耐烦地扬声道:“怎么不走了?” 青眉忙往前头去看了看,回来小声道:“姑娘,咱们走到李家的门口来了。李家女眷要去庙里上香,两辆车出来,得等车过去了咱们才好走呢。” 宋端云不悦地将窗帘掀起一角往外看,果然是走到了李家所在的街口上,前头两辆马车过来,将路堵得严严的,轿子根本过不去,只能在路边等着。 马车从轿子旁边过去,马车窗帘被风吹了起来,宋端云一眼看见车厢里坐的人,不由得愣了一下:“那个不是李素莲吗?” 青眉抬头去看,窗帘却已经垂了下来:“姑娘是不是看错了?李三姑娘自从——就不出门了。” 虽说李家视宋家如仇,但同在一地,也免不了会碰面。李家三个女儿,前头两个年纪都大,早早就嫁了出去,只有这个三姑娘李素莲,年纪比宋端云只长三岁,出来走动的时候倒是颇见过几次。 李素莲两年前就订了亲事,可是亲事刚定下,夫婿就病死了,有那好事的,背地里就传她克夫。李家为了图个好名声,索性就让闺女守了望门寡,那之后,就再没见李素莲出过门了。 “必是她没错。”宋端云却十分肯定,“她耳朵下头有颗大黑痣。何况还穿得那样素净,头上连朵花都不戴。”李家女眷出门也都是打扮鲜亮,除了李素莲守寡,再无人会那般简素。 “可李三姑娘都几年没出门了,怎么忽然又肯出来走动了?”青眉有些疑惑。守望门寡的虽是姑娘,却也跟寡妇一般要求,甚至比寡妇更深居简出。何况望门寡不吉利,一般人家也不喜与之来往,便是在街上撞见了,也要背后说声晦气。李素莲若是无事,哪会出门讨别人白眼? “谁知道,没准是守不住了,又想出门相看了。” “姑娘——”青眉吓得不轻,“这话可不能在外头说,让奶奶听见会打死我的。”未出阁的姑娘家说什么守不住的话,叫人听见了可算什么呢。 宋端云自觉失言,却又不肯承认,强撑着道:“大惊小怪什么。不过,李素莲怎么会出门呢?” 青眉看李家的马车已经过去,便叫轿子起行,自己跟着轿子道:“横竖都是李家自己的事,姑娘管她们做什么。” “你不懂。”宋端云想起昨天二叔宋襄说的话,“李家如今鬼鬼崇崇的要算计我们,说不准李素莲出门就有什么诡计呢。这事,回去得告诉爹。” 第五章 宋端云的轿子在街上转的时候,端午和荷花一人揣着一对耳坠子方从老祥银铺出来。 平白无故的被嘲讽了一顿,荷花一肚子的不痛快,出门忽见方才停轿子的地方掉落了一块水蓝色的帕子,四角用银线绣着祥云纹,想也知道是谁掉的,冲上去用力踩了两脚,悻悻啐了一口:“得意什么,不就是家里有钱么。好不晦气,平白无故的受了一场气。” 端午看得直笑,道:“这也值得生气?有钱人家的小姐,无事也要生非,就跟咱们村里周大户家的姑娘一样,便不惹她也瞧你不顺眼。横竖以后也不见了,你理她做什么。何苦把气又出在这手帕子上?好好的东西碍着谁了,捡回去做个荷包也好。” 荷花一想是这个道理,忙弯腰把那帕子捡了起来,摸在手里又忍不住道:“这料子可真好,摸在手里滑溜溜的,做荷包都可惜了的。说起来她穿的衣裳倒真是好看,也不知是什么料子的,瞧着那花色好生鲜亮。你瞧见她脚上的鞋了没有?只露出一点鞋尖来,我看见上头绣的是牡丹花,还镶着细珠子呢,走起路来一摇一摇的……” 端午漫不经心地道:“大户人家的姑娘,一定是缠了脚的,所以才那样走路呢,跟鞋子有什么关系。你要是也缠了脚,走起路来就也是那样了。” 荷花有些羡慕地叹了口气:“只有有钱人家的姑娘才能缠脚呢,我要是缠了脚,谁给爹送饭,谁帮娘干活呢?” 端午却不以为然:“听说缠脚很难受的,多走几步路都不成,我可不想受那个罪。” “可是她们也不用自己走路,出门都有轿子马车的……”荷花说着,伸长脖子往前头看了看,见宋端云的轿子早已经没了影儿,叹道,“刚才那轿子也好看,真可惜了,让那种人坐……” 她忽然想起什么,转脸看看端午:“其实她就是捂得白些,身上的衣裳穿得好些,我看她还没端午姐你生得好看,要是你也穿上那么漂亮的衣裳,肯定比她好看!” 端午笑着摆摆手:“有钱人家的姑娘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偶尔出门身边也是丫头婆子一堆人跟着,听说规矩严的人家,姑娘怎么走路怎么说话都有人管着的,这日子我可不想过。” “也是——”荷花想起周家几个姑娘偶尔出来,那脸上的神情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笑的时候还要用帕子掩着嘴,倘若换了自己可实在受不了,遂也就把这点羡慕扔下了,高高兴兴地道,“耳坠子也买了,咱们还去街上逛逛不?城里就是热闹,比咱们村里的集还好看呢。” 端午摇摇头:“我还想去看看我爹,还不知道他去哪个窑场呢——再说身上带着这个也不好乱走,万一丢了呢?” 荷花从去年秋天就开始上山采药草、摘野果子到集上卖,整整攒了半年才能给自己娘买了一对素面银耳坠子,被端午这么一说赶紧捂紧了荷包道:“对对对,那我也跟你去看看宋大叔,然后就回村里去。也不知宋大叔这一回要服多久的役,只怕到了麦收的时候还回不了村吧?” “总要三四个月。”宋端午——倘若宋端云在这里,只怕更要不高兴了,这个乡下丫头居然也姓宋——叹了口气,“麦收是肯定赶不上了,好在我家也没几亩田地,到时候舅舅家来个人帮忙也就够了。” “你家田地不多,可宋大叔有手艺啊。”荷花羡慕地看了一眼宋端午的袖子,里头的荷包装了一对银蝴蝶坠子,比她买的那对素面银耳坠漂亮得多,当然也贵得多。宋端午的父亲宋大石有一手烧瓷的好手艺,母亲张氏针线出色,家里比荷花家宽裕多了,甚至还让宋端午念书识字呢。 “我听窑场的人说,端午姐你现在能去帮着宋大叔上釉了,窑场还给你一份工钱。人家都说你画的瓷器烧出来好看呢。” 说起这个,荷花就更羡慕了。宋端午在小陇村是出名的心灵手巧,剪个花样子都比别家闺女剪的好看,如今竟然还能在窑场挣一份工钱。人家都说,那个活可不是人人都能干的,好些在窑场干了多少年的工人都只能画些简单的,偏宋端午画的就比别人的好。所以她攒的钱才比自己的多好多…… “都是杨婶子教得好。”宋端午轻轻戳了一下荷花的脑门,“当初叫你也去学几个字,看你那个不情愿——” 荷花苦着脸:“我也不知怎么的,一看见那字儿就头疼,再说学读书画画都要费钱的,我家哪有,就有也不能给我花——我哥这几年就要娶媳妇了呢。”也就是宋大石家里,没有儿子,钱都舍得花在宋端午这个闺女身上,村子里的人背地里都说这夫妻两个大概是要留着这个闺女,将来好招婿进门了。 两人说着闲话,已经走到了镇子北边。这里再往外就出了城门,景德镇的许多窑场都是建在镇子北边,因此这一片住的也多是窑工,放眼望去全是矮小的房屋。 窑场大多建在镇子外头及周围的乡村里,窑工们大部分时间都在窑场上,这里住的几乎都是他们的妻儿,倒少有成年男人,因此宋端午和荷花才敢过来。 靠东的一排院子都是官窑的窑工在住,宋端午才进去,就看见宋大石正蹲在树底下抽旱烟。 宋大石今年四十出头,墩墩实实的个头,一张古铜色的国字脸,眉眼都不怎么鲜明,也不爱说话,看见闺女过来,脸上倒是露出点笑容,闷声闷气地道:“咋过来了?这边乱,快回家去,爹都安顿好了。” 宋端午进屋看了看,见一张大通铺摆了四个人的铺盖,宋大石睡在铺尾,临着门边,晚上倒也凉快;屋里只有些旧桌椅,虽连漆都掉了,却也没有缺角少腿的;地下也已经打扫干净,这才放心。遂把家里带来的些烙饼腌肉放下,才走出来问道:“爹,这是要去哪个窑场?” 宋大石摇了摇头:“说是朝廷又要建个新窑场,说不定要去新窑场,等有了信,我就托人带话回家。快回去吧,晚上关好门,把狗放出来。”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别怕。” “我不怕。”宋端午冲着父亲露出笑脸,“爹自己要当心,别累着,有了消息就给家里捎信儿。” 宋大石闷声应了,把女儿和荷花送出去,看着两人搭上了回村的车,这才转身回去。才走几步,就有个妇人跟他招呼:“宋大哥,闲着呢?” 宋大石抬头看了看,原是住在附近的一个卖花婆子,姓彭,因常在各家门前走动,也兼给人说媒。 宋大石在村子里就不多跟别家妇人搭话,对彭婆子的招呼也只应了一声,就闷头走路。彭婆子却是个自来熟,只认识了四五天便当了熟人,并不嫌他冷淡,只笑道:“方才那是宋大哥家的闺女?生得一朵花似的,可说了婆家没有?” 这句话触动了宋大石的心事,稍稍抬起头道:“丫头还小。” 彭婆子笑吟吟道:“看着十三四岁,也不小了。一家有女百家求,这样的人才,上门提亲的怕要踩破宋大哥家门槛了吧?不是我夸口,这景德镇上,我也认得几家的人,宋大哥想找个甚样的女婿,我替你寻摸寻摸?” 宋大石想了一想,才闷声问:“听说镇上有家姓宋的,开着大窑场,彭家嫂子可认得?” “你说宋秀才家?”彭婆子愣了一下,失笑道,“宋大哥,那宋秀才家几位公子最大的才八岁呢。”说着,心里不由得暗暗鄙夷,这宋大石看着老实,想不到却是个心大的,仗着女儿生得出色,居然想嫁到宋家去了? 宋大石连忙摇摇手:“我,我是说,宋家几位小姐,定了亲事没有?” 彭婆子莫名其妙,不知他为什么问起宋家的姑娘来,只得道:“听说是还没有呢。”宋家这样的门户,很是轮不到她去做媒,但走街串巷的,消息却是灵通,随口便道,“宋家那是什么样的人家,家里有窑场有铺子,那窑场是咱们镇上最大的,就在湖田村那边。何况大房又有秀才功名,女儿生得又貌美,将来怕总要嫁进官家去的。” 宋大石吭吭吃吃地道:“我,我听说宋家二房也有个姑娘。宋家二爷没有功名,家里姑娘不知会许个什么亲事?” 彭婆子啧了一声:“虽说宋二爷没功名,可宋家生意都是他经手。再说了,姑娘没有当秀才的爹,可也有当秀才的伯父啊,自是也错不了的。只不过二房的姑娘还小呢,说亲事怕也得再有几年。宋大哥,你倒打听这些做什么,莫非家里有儿子想着攀亲?” 宋大石连忙摇手:“就是随便说些闲话。我听说宋家二房有个十三岁的姑娘,难道也不说亲事?” 彭婆子怔了怔,半晌失笑道:“宋大哥,你这是哪里听来的消息,怕是听岔了话吧?宋家二房的姑娘才十岁呢,倒是长房的姑娘十四了,哪里有个十三岁的姑娘?你定是听错了。” 宋大石的头埋得更深,随便应了几句,就扔下彭婆子进了自己住的屋子,坐在凳子上发起呆来。 第六章 宋大石的心事,宋端午自是全然不知。 小陇村离景德镇颇远,搭着镇上人走货的骡车,宋端午和荷花晃晃悠悠直到午后才到了村口。荷花家离村口近,揣着耳坠子跑去跟她娘献宝了,宋端午便独自一人穿过村子,回了自己家中。 宋大石家的房子在村里要算极好的了,乃是三间青砖瓦房,一个小院子,四围也是砖墙,并不是村子里常见的竹木篱笆。 宋端午一推开大门,就有一条大黄狗摇着尾巴扑到她裙子前头,讨好地汪汪着,绕着她打转。 “大黄,娘还在田里?”宋端午一见黄狗,就知道家里头必是没人的。宋家有十亩地,不算多,却都是肥田,每年的出产除了三人的口粮和赋税,还能余下不少。再养上几口猪,一窝鸡,加上宋大石在外挣的工钱,在整个村子里都数得着了。只是宋大石每年总要服上几个月的匠役,他媳妇张氏少不得就要多辛苦些,也要下地去做田里的活。 宋端午进了门,先将那对耳坠子放好,又换下出门穿的细布衫,套上粗布褂子,到灶下捅开火焖上饭,这才取了在镇上买的一包点心,去了隔壁院子:“杨婶——” 一墙之隔的杨家看起来就差劲得多了,房屋墙壁是黄泥拌了稻草,好在屋顶还有薄薄一层瓦片,虽然还需盖上茅草,但也比一般的草屋强得多,至少下雨不漏。 但杨家的屋院却收拾得极干净,院子里一棵老柿树下还安置了竹桌竹椅,此刻正有个少年坐在桌前读书,杨婶则在一边借着日光刺绣。 宋端午一进来,杨家那条平日里很凶的黑狗就凑了过去,用鼻子嗅了嗅她的裙角,认出这是时常上门的熟人,便又趴回门边去了。 杨婶已经站了起来,含笑道:“端午,从镇子上回来了?快坐。”随手轻轻推了一下儿子,“复儿进屋里去读书,这儿凉快,让端午坐。” 宋端午顿时不好意思起来:“不知道杨大哥在读书,打扰了。”杨婶子从前是一个人在这里住,儿子杨复据说是在什么书院读书,只今年为了考秋闱才回来。宋端午一直跟着杨婶读书学画,几年来已经往杨家跑惯了,如今陡然多了一个杨复,一时也改不过来。 杨复笑了一笑,将书收起来,向宋端午微微一礼,便转身回房去了。他今年已有二十岁,身材瘦削高挑,相貌也颇为出色,自打他回来,村里那些姑娘们颇有几个寻了各种借口来杨家的。只是杨复闭门读书,少有能见到的。倒是宋端午离得近,时不时就要过来,还能见着几次。 “端午怎么这时候过来了?”杨婶拉着宋端午在树下坐下,不露痕迹地挡在她和杨复之间,“快坐,我去端绿豆汤。” “杨婶别忙了。”宋端午并没看出她的用意,忙拉住她,将那包点心放下,“我今儿在镇子上买了些点心,就是过来送这个的,这就要回去做饭了。” 当初杨家刚到村里落户的时候,杨复在外读书,只有杨婶一个寡妇在家,极是不便。宋家既是邻居,没少帮忙,替她挡了不少麻烦。杨婶心里感激,主动提出能教宋端午读书识字。 宋家在村里虽算过得好的人家,可也没那么多银钱能送孩子去读书,更何况端午一个女孩儿家,也没有私塾肯收,若想读书就得请先生来家,那得花多少银子?难得杨婶竟识字,自然是求之不得。虽没说拜师,每年却也少不得要送些米面肉菜来。 宋端午原想着能跟杨婶识几个字就好,却不料杨婶居然能书能画,一手刺绣功夫甚至还在张氏之上。几年下来,宋端午学到的越多,就越觉得这杨婶非同一般,宋杨两家也就更是亲近。只是从杨复回来之后,来往略有些不便,倒疏远了几分。 杨婶年近四十,比张氏还大一岁,可皮肤白皙眉目秀丽,看起来比张氏要小上至少五六岁的样子。虽是家境贫寒,她身上的衣裳却总是干干净净,若有破损之处也不肯打补丁,而是绣几朵花上去遮掩。 因是寡妇,身上素无装饰,只一根乌黑的木头簪子挽着头发,看起来比那庄户人家的妇人还要朴素些,但举手投足的姿态,却又跟乡下妇人迥异。不是没人打听过她的来历,只是杨婶只说夫家遭了水灾才到这边来,只因亡夫是个秀才,自己也才会读书识字,再多问,就什么也不肯说了。 宋端午买的是一包核桃糕,虽不是五香斋那样的地方出品,却也油足糖多,甜香扑鼻。杨婶却不易察觉地微微皱了皱眉,温声道:“端午,你家也不甚宽裕,平日里送来的东西也不少了,何苦花钱买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快拿回去给你爹娘吃吧。” 宋端午笑道:“杨婶放心,我家里还有呢。不是说核桃吃了补精气又补眼睛?杨大哥要读书,想必是极费眼睛的,吃几块补一补才好。”说着,就要起身,“我该回去了——” 她不提杨复还好,一提杨复,杨婶的眼神便又深了一层,不由分说地拿起那核桃糕塞到她手上:“好孩子,你的心意我领了,这东西却不能收。若是真要补气明目,我去买些核桃来给复儿吃就行。这核桃糕不过是顶个名目罢了,终究也不过是个点心,下次切莫再听了那些伙计的话乱花钱了。” 说着,已经轻轻推着宋端午到了门口,向外一指:“瞧,那不是你娘回来了?手里拎着什么,快去接接。” 宋端午回头一瞧,果然是张氏扛了锄头,手里还拎着一篮子猪草,正在爬坡。宋端午连忙跑去接过篮子,才发现核桃糕还在手中,再回头时杨家大门已然关了。 这下宋端午也觉得有些不对劲了:“杨婶这是怎么了?”怎么如此冷淡? 张氏不在意地看了一眼杨家大门:“是怕人去多了影响杨家大郎读书吧?听说是八月初就要下场了,算算也就只剩下三个月,可不是要紧着念书么。我看这些日子你也别去找你杨婶学画了,她怕也没心思教你。考举人,这可是大事!” 张氏这般一说,宋端午也就放下了疑惑,噘嘴道:“我没那么不懂事,只是在镇子上买了点核桃糕,想给杨婶送去罢了。” 张氏笑道:“这么久了,你杨婶是什么脾气,你还不知道?家里送些米面肉菜的也就罢了,这样细点心,她怎么肯收?没事,再有几天就是端午,虽说没拜先生,也该按节送那个束什么的,到时候我把这点心跟粽子鸡蛋一起送过去就是了。” “是束脩。”宋端午笑起来,“还是娘有办法。娘,我去看过爹了,爹说到现在还没定下去哪个窑场,听说是要建新窑场呢,等有了消息就托人送信回来。娘,我还给你买了好东西。” “什么好东西,又乱花钱。”张氏嘴上说着,心里却甜。这闺女虽不是亲生的,却比亲生的还要孝顺,又聪明又懂事又能干。别家这么大小的丫头只能帮着烧火做饭补补衣裳,自家闺女却都能去窑场挣钱了。只是不知道,将来人家会不会还要接回去…… 张氏一边想着,一边进屋做饭。宋端午去摸了耳坠出来,绕到她面前,一下子摊开手,笑嘻嘻道:“娘,好看不?” “好看。”张氏还当她买给自己戴的,连连点头,“等端午节就戴上,跟荷花她们出去看舞龙,只是仔细别掉了。” “娘,这是给你买的。”宋端午取下张氏耳朵上的一对铜丁香,把银耳坠戴上去,左右端详,“真好看。” 张氏又是高兴又是埋怨:“你这丫头,好端端的怎么买这么贵的东西,娘随便戴个什么都成,你小姑娘家,正是该打扮的时候。” “不要。”宋端午抱着张氏的手臂不许她取下来,“下个月是娘生辰,娘就戴这个。我年纪小,到时候掐朵花儿戴上就行了。” 张氏看着女儿精致的脸,叹道:“也不小了,十三的姑娘,也该找婆家了。” 宋端午脸上一红,摇着张氏:“娘又拿我取笑——” 娘儿俩的说笑声传到隔壁,杨婶正端了一碗绿豆汤进房,杨复放下书接了汤碗,温声道:“母亲其实不必如此的,我看宋家姑娘心思纯净,不过还是个孩子,并没那些胡乱想头。母亲还要在这村里住着,若是与宋家疏远了,怕是日后辛苦。” 杨婶眉眼肃然,打断儿子的话道:“辛苦怕什么,只是有些事断断不成。端午那丫头生得是不错,可你身上担着起复范家的大任,可不能耽于美色!” 杨复连忙站起来,正容道:“母亲想到哪里去了,范家的冤屈,儿子日夜铭记在心,断不敢忘的。只是这些日子,儿子看着宋家都是本分热心的人,母亲独自住在这里多有不便,日后儿子还要去京城应试,只怕也难守在母亲身边。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何况咱们家如今连远亲都没了,正该与宋家多走动,平日有他们帮忙,也省得许多麻烦。” 他这般说了,杨婶神色才舒缓下来,但仍是摇头道:“宋家一家都是好人,但好人也要为自己打算的。端午生得那般美貌,这些年又随着我读书学画,已然不是普通的乡下丫头,自也不会甘心就嫁个庄稼汉,少不得想着往高里走。可那高门大户,宋家也攀不上,倒是两家邻里,你又有功名——万一相中了你,若是到时冲口提了出来,应是不应?与其那时翻脸,倒不如现在就撇清了,大家别提这事,反而和气。” 杨复听母亲这话也有理,遂不再说什么,喝过了汤,低头又读书去了。杨婶坐在旁边,手里捏着针线,想起从前的事,却只管出神去了…… 第七章 杨家母子这番谈话,宋端午自然全不知晓,因张氏猜测杨家怕打扰儿子读书,之后母女两个都不常往杨家去了,只在端午前一日送了些粽子鸡蛋过去,核桃糕也夹在其中。杨婶见了也不曾说什么便收了,只是改天就送了两双鞋子过来,却是按张氏的尺寸做的。 可惜这里头的弯弯绕,张氏和宋端午都没往深处去想,只欢欢喜喜收了下来,还把杨婶的针线狠夸了一番。实在宋大石不在家,单是地里的活计就够母女两个忙活的了,哪有时间和精力来琢磨一双鞋的回礼里有什么门道。 转眼间端午节就过了,宋大石那里却还没有消息过来,张氏等不得,收拾了一篮粽子鸡蛋,带着闺女又去了景德镇上。 母女两个仍旧是搭了村里梁瘸子进城卖山货的骡车,还没到城门,就看见前头乱糟糟的,要进城门的人排了老长的队,堵得骡车根本动弹不得。梁瘸子吓了一跳,连忙叫儿子到前头去看出了什么事,没片刻男孩子就跑了回来,气喘吁吁道:“爹,前头在搜人!进城出城的都要搜。” “搜人?”梁瘸子莫名其妙,“这是出什么事了?” 前头一辆倒夜香的驴车也等在路边,车把式一脸的无聊,听见梁瘸子的话,回过头来道:“你们还不知道吧,是抓白莲教呢。今儿一早镇子上就戒严了,瞧见没,我这车出来的时候就搜过了,回去还得再搜一回。” 梁瘸子瞪着眼看看那辆臭哄哄的车:“白莲教?可,可听说他们不是早就被灭了吗?” 倒夜香的车把式也是个爱说话的,只是他整天跟夜香打交道,熟识的人都嫌他脏,并不愿多跟他接近,导致他从各家听来的闲话无人可说,实在憋得难受。此时见梁瘸子愿意搭话,顿时打开了话匣子。 “嗐,那都是衙门里说的。你想啊,要是说没剿灭,那朝廷还不降罪,这官儿还当不当了?听说那白莲教会经文会符咒,口诵经文身贴符咒,就能刀枪不入起死还生,哪那么容易就剿灭了?” 这些话梁瘸子也听过的,只是觉得太过匪夷所思:“那不成了神仙了?哎,且不说那个,单说今儿这事,怎么忽然就闹起来了?” 车把式神神秘秘地向周围看了一眼,故意压低了声音:“这话还是京城里传过来的,说呀,白莲教的一个妖道,偷偷潜去了万寿山,在那山上作法,想镇魇皇上!” 镇魇皇上这罪名实在太大了,连张氏这样的妇人也被吓住了,颤声道:“谁,谁这么大胆子?” “没抓住啊。”车把式一拍大腿,“只听说是个妖道,好像叫什么李子龙的。” 宋端午疑惑地问:“既然没抓住,怎么知道是妖道,还知道名姓呢?” 车把式一噎,强辩道:“这,这些都是后来查出来的,小丫头片子知道什么。”生怕宋端午再刨根问底,忙道,“去抓人的可都是锦衣卫,人家自有办法。” 锦衣卫凶名在外,可止小儿夜啼,宋端午就算有疑心也不敢说了。车把式见成功地镇住了众人,得意洋洋地道:“那妖道李子龙颇有道行,据说是南宋末年生人,因有些道行,寿比彭祖。前几年,他不知得了什么人举荐,竟混进了宫里,想要暗害皇上!多亏皇上身边的锦衣卫警觉,将他拿住了要杀头,却被他使了个替身法儿,把皇宫大殿前一根柱子变做替身被砍了头,自己却一道符走了。他不肯罢休,又去了万寿山要作法,幸而皇上是真龙天子,自有神佑,这妖道作法到一半,又被人发现了,这才逃出了京城。如今到处都在抓呢。” 宋端午听他越说越是离奇,忍不住又问:“就是南宋末年到现在也才两百来年,怎么就知道他寿比彭祖,能活八百岁呢?再说,他既是有这样的能耐,又何必混进宫里才能害皇上,早在万寿山作法不就是了?且皇宫大殿前的柱子怕不有一丈高,变成人的话——一丈多高的人,行刑的人难道看不出来?” 车把式被她问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恼羞成怒道:“皇上的事,怎轮到你一个黄毛丫头来评论!” 张氏立刻恼了:“你这人好不讲理,明明是你先说起皇上的事,怎么这会又怪起我闺女来。她不能说,难道你就能评点皇上的事不成?看你说那妖道说得这般起劲,你又是如何知道的?难不成你去过京城,亲眼看见皇宫大殿前头少了一根柱子?” 车把式哑口无言,当着众人脸上下不去,幸好这时队伍已经向前移动,顺势说了一句不与妇道人家斗口,回自己车上赶车去了。 这里梁瘸子却害怕起来:“怎么又闹白莲教?还有锦衣卫……”这名头实在太吓人了,“听说锦衣卫拿人杀人都不必经过衙门的,捉了去想杀就杀……要不然,要不然我们也别进城了,快回去罢。” 宋端午安慰他道:“大叔别听那些,朝廷难道没了王法不成?何况我们是良善百姓,只是搜查罢了。若是这会儿转身回去,被人看见反倒要怀疑,到时如何说得清?” 正说着,便听前头有人呼喝,众人一起抬头看去,只见一个瘦小男子从队伍中跑出来,就要往官道旁边的树林里扎。眼看他就要冲进林中去了,忽然呜呜风响,一件东西打着转儿飞出来,砰地打在他腿上,登时将他打倒,后面几个衙役跑过来,七手八脚将他按了个结实。 人群乱做一团,虽在衙役们大声呼喝之下不敢乱动,却是交头接耳,不一时消息就从前头传了过来。原来那瘦小男子本在队伍之中,但见前头进出城都询问得仔细,若是说不清楚的就要扣下来,直待寻了里长保甲来保释方可,便想要偷偷从人群中溜出去不再进城。 谁知他才退到人群边上,便被发现了,衙役命他站下,他反拔腿就逃,显然是心中有鬼,这才被捉。 此刻几个衙役已将这人捆绑结实拖了起来,却见他一条左腿扭曲着,根本无法站立,竟是被方才那一下子打断了腿骨! 梁瘸子张大了嘴巴合不拢来,心里一阵后怕。幸而听了宋端午的话不曾回车,若是方才想要后退又被衙役们发现,可如何说得清楚? 梁瘸子的儿子年纪却小,并不晓得利害,只顾睁大了眼睛去看那些抓人的衙役,扯着梁瘸子的衣襟道:“爹,哪个是锦衣卫?” 梁瘸子连忙捂住儿子的嘴,自己却也伸头去看。只见一个衙役捡起地上那打倒瘦小男子的东西,原来是一把连鞘佩刀,双手捧着往后走,送到一个相貌英俊的年轻男子身前。 这年轻男子身材修长,两道剑眉斜飞入鬓,目光炯炯,站在那里就招得队伍里一些胆大的妇人女子忍不住都在偷偷瞧他。只是他身上只穿灰布短衣,头上黑纱幞头,单看衣饰极不起眼。他身边零散还有几人,均是一样衣着,若不是腰间均挂着佩刀,只怕就被当作了普通百姓。 梁瘸子的儿子挣脱老爹捂嘴的手,小声道:“爹,不是说锦衣卫都穿那个什么飞鱼服,很是好看的。这些人怎么穿得灰扑扑的,究竟是不是锦衣卫?” 梁瘸子一把又捂住他嘴:“小祖宗,是不是的也由得你议论?快闭上嘴不要招祸了!”他虽是这样斥责儿子,自己却也忍不住仔细去看。只见那几人看起来也没有什么特别显眼之处,心里倒稍稍松一松,喃喃道:“或许不是锦衣卫,只是刚才那车把式乱说的……” 旁边排队的人也都在伸长了脖子细看,此刻大家都是心中惶惶然的没个底子,情不自禁地都聚在一起。听见梁瘸子这话,便也有人小声道:“瞧着也不像……” “可看衙门里的老爷们都恭恭敬敬的……”便有看得更仔细的人提出异议。 “或许是朝廷派下来的官……” 说到最后,众人倒是有志一同:“只要不是锦衣卫就好……”实在是名头太吓人了。进了衙门要脱一层皮,落在了锦衣卫的手里,只怕连命都要脱了去。 宋端午在旁边看了半天,抿着嘴唇没有说话。这几个人打扮得虽不起眼,但腰间的佩刀却跟普通衙役的有些不同,刀身略弯,比一般单刀要长些,这正是锦衣卫配备的绣春刀的样式! 说什么锦衣卫个个身穿飞鱼服,那只不过是戏文里讲的。宋端午这些年跟着杨婶读书,却是长了些见识的。飞鱼服的衣料是织造局专制,是极隆重的礼服,必有一定品级才可穿着,锦衣卫里头也就是一些位高权重之人方能有,并不是随便哪个锦衣卫都可得着的。倒是绣春刀乃是锦衣卫必配的兵器,只不过质量有高低罢了。 所以这些人,十有八九正是锦衣卫,只是官位大约不高罢了。方才那车把式的话,倒也并非全是胡诌。 不过宋端午并没将自己的猜测说出来,何苦又让这些百姓担惊受怕?横竖他们都是有户籍可查的良民,倒也并不怕什么。 第八章 有一个被打断腿的前车之鉴,排队的百姓越发的老实起来。队伍缓缓向前移动,宋端午一行人总算挨到了城门前边。 “哪里来的?”一名衙役板着脸问梁瘸子,“同行几人?” 梁瘸子连忙把手在自己儿子和张氏宋端午身上指了一圈:“我们都是小陇村的,进城来卖点山货。” 两名衙役不由分说就去翻骡车。梁瘸子眼看着他们把些蘑菇木耳翻得乱糟糟的,还顺手拎走了几只风干的野鸡,不由得心疼,只是不敢说话。 另一名衙役却伸手去掀张氏的篮子:“这里头是什么?吃的?要送到哪里去!”声音猛然严厉起来。 怎么吃食反而犯了忌讳不成?宋端午被吓了一跳,连忙道:“这位官爷,我爹来服匠役,就住城北窑工巷。他一个男人家不会生火做饭,端午节也没在家里过,我和娘来给他送些粽子鸡蛋,并没别的东西。” “哟——”旁边一个衙役往宋端午脸上看了看,不怀好意地笑了一声,“这还有个小娘子呢。你说是来给你爹送吃食,谁知道是真是假?如今要抓白莲教,那些人东躲西藏的,必然要有人给送饭食。你们两个妇道人家拿着吃食走动,可不是要给白莲教徒送的罢?” 这一顶大帽子扣下来可真够要命。宋端午也顾不得他不安好心,扬起脸来分辩道:“若是城里,怎么也能弄到吃食,倒是人倘若藏在城外,才要送饭。何况镇子上这样的戒备森严,但有匪人只怕也不敢进镇子,官爷们疑心有人送东西,也该仔细盘查出去的人才是。” “哟喝,这不单人长得俊,口齿也利害得紧。”那衙役紧盯着宋端午的脸,伸手就来拉她,“只是官爷们办差,哪用你一个小女子来教训!识相的乖乖跟我们走,若查实了无事,自然放你们出来。” 真跟着他走了,哪里还能等到查明无事。张氏急得直挡在女儿身前,却被那衙役一把推开,正要伸手来摸宋端午的脸,旁边人影一闪,一件东西横拍过来,正拍在那衙役脸上,打得他直跌出三尺开外,方才还站在远处的那年轻男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过来,冷冷地道:“叫你们办差,倒借机调戏起妇人来了,好得很。” 他生得英俊,此刻站得近了,更显得长身玉立,轮廓清晰。虽然穿着短衣,却自有一股子渊停岳峙的气势。 那衙役摇摇晃晃从地上爬起来,原来是被一刀鞘抽在脸上,此刻右边脸上一道四指宽的印子高高隆起,嘴角溢血,连着一颗牙也掉了出来。另一名衙役见势不妙,忙陪着笑脸道:“萧校尉,小的们也是按校尉吩咐的,凡携带大量吃食之人,都要仔细盘查。” 他一面说,一面心里暗恨。这调戏人的是他的小舅子,平日里就爱对美貌女子动手动脚,劝过几回也不听,今儿可终于踢到铁板上了。 虽说今日来的这个萧谨只不过是锦衣卫中的一名普通校尉,论品级也不比他高多少,可锦衣卫身份特殊,就是朝廷大员尚且要礼让三分,何况他们这些小小衙役呢。且这萧谨年纪虽轻,却隐隐然已是这五六名锦衣卫之首,只怕前程无量。只可恨小舅子虽长了一双眼,却只是用来看女人的,哪里看得见这些呢。 萧谨手握佩刀,冷笑道:“我让你们对携带吃食出城之人仔细盘查,这两人是出城的么?捉拿白莲教妖人是何等大事,你们不放在心上,倒借机祸害起百姓来了。来人,先赏他十杖!” 被打掉牙的衙役脑袋正嗡嗡作响,一听萧谨叫人,顿知不好。锦衣卫是掌廷杖的,别说十杖了,三杖打废打死一个人也不难。这会儿也顾不得脸上疼痛,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小的猪油蒙了心犯糊涂,求大人饶小的一回,再不敢了……”看萧谨神色冰冷,又能屈能伸地转身向宋端午和张氏求起情来,吓得张氏护着闺女直往后退。 这副丑态落在萧谨眼里,心里一阵厌恶,连打都不屑打他了,只冷冷地道:“你这种人也配穿着官衣?还不给我脱了滚回家去!” 这一下差事就等于丢了。但这会儿谁还敢说什么?被打肿了脸的衙役脱下身上皂衣,连滚带爬跑了,其余衙役也噤若寒蝉,刚才偷拿梁瘸子风鸡的那两个趁人不注意,连忙将风鸡放了回去,挥手叫骡车进城。萧谨冷冷看了一眼,转身往别处走了。 张氏砰砰乱跳的心这会儿才落到实处,满心感激,连忙扯着宋端午远远给萧谨行了个礼,这才快步进了城,叹道:“幸好有这位大人在,不然今天可——不成,这些日子你可不许再进城了!不,不单这些日子,以后也不许自己进城。” 女儿大了,偏生又越长越是俊俏,难保不惹来旁人觊觎,自家又是个小百姓,万一出了事又能做什么?张氏越想越着急,忍不住道:“我苦命的丫头,若是还在——”猛然发觉自己失言,连忙硬生生改了口,“若是生在大户人家,也没人敢欺你……” 宋端午刚才其实也吓得不轻,但看张氏脸都黄了,连忙安慰道:“娘别说得那么吓人,这每日进城的人多了,哪里就回回都如此了。再说,等爹定下来去哪个窑场,咱们也就不必进城了不是?” 这么一说,张氏心里才慢慢安定了些,叹着气点了点头。 进了城门,母女两个就跟梁瘸子分手,径往镇子北边的窑工巷走去。宋端午算是轻车熟路,很快就找到了宋大石住的地方。 一进院子,就闻到一股子药味。宋大石正在树下蹲着,用个小风炉子熬药。张氏吓了一跳,三步并作两步过去,急问道:“你病了?” 宋大石一见是张氏和宋端午,先是一喜:“怎么你们娘儿俩来了?”接着就皱起眉头,“这几日城里抓白莲教,到处乱糟糟的,你们怎么偏偏来了?” 张氏扯着他上下看了一番,并没见有什么病容,这才松口气道:“你一直没个信送回来,我等不及就进城来看看,正好也送点粽子鸡蛋过来。这药是怎么回事?” 宋大石叹了口气:“是曹工匠病了。因为闹白莲教的事,厂官也不知去了哪里,工头也不管。好容易我求着,从街上找了个郎中,抓了几副药来吃。这地儿连个熬药的炉灶都没有,饭菜也不养人,更不许出去。眼看着人都爬不起来了,我正愁得没办法——幸好你们娘儿俩过来了,这鸡蛋先给他吃,能弄点粥喝就好了。” “这好办。”张氏把袖子一挽,“我去借人家的炉灶熬点粥,一会儿就好。只这么办也不是个事儿,他家里没人来吗?” “听说家里女人早死了,也没个儿女,哪里有人来照看。”宋大石直摇头,“还不是我们这边的人,家里离这儿有八十多里路,就是在路上睡了一夜得的病,郎中说要好好养着。可这儿——”厂官可不会管一个来服役的工匠的死活,也就是这时候还没确定去哪个窑场,才能让你躺在床上休息,就更别指望给补养了。 张氏听得直道可怜,让宋端午看着药炉子,自己转身去旁边人家里买了十几个钱的米和菜,借炉灶熬了一锅菜粥端了回来。 曹工匠头发已经白了一半,本来就瘦,再病这几天人都要脱了形。幸好还能喝得下药和粥,又吃了一个鸡蛋,这才睡去。 宋大石见他睡了,才蹑手蹑脚走了出来。张氏在树下用那小风炉给他做了一小锅面疙瘩汤,看着他喝了,才问道:“那人怎么样?” 宋大石摇了摇头:“郎中说,要是早些开药吃了还好,现在拖延了这几天,只怕不易好。再说上头已经说了,这几天就要去湖田村开建新窑,到时候干起活来,恐怕又要不好了。” 张氏吓了一跳:“有这般严重?” 宋大石闷声道:“刚病那几日工头不给请郎中,就这么拖着……”小病也拖成了大病,何况曹工匠年纪大,身体又本来不好。 “这可咋办?”张氏一听情况如此严重,不由急了,“不然再请个好点的郎中来?” 宋大石犹豫了一下,低声说:“老曹身上没钱,我的钱也只够给他抓这几副药。好歹这个走街郎中是工头花银子请的,要再请好郎中,哪里还会出钱?”请个走街郎中,花个几十文钱工头还能答应,要请好郎中,至少几百钱,工头哪里会肯呢?横竖工匠病死也是自己身子差,并不必他负责的。 张氏也迟疑起来,半天才在衣裙上擦了擦手,小声道:“在城里请个好点的郎中,要花多少银子?”让她眼睁睁看着个人死在面前实在是做不到,可宋家也不是什么富裕人家,要说凭宋大石的手艺和她的针线活也就比温饱略好些,家里那十亩地还是用——那笔银子买的,按说进项都要花在宋端午身上,倘若请郎中要花太多银子,那…… 宋大石想了想,没把握地说:“请了郎中,再加上吃药,怕少说也得要个几两银子吧……” 张氏摸了摸腰里的荷包,下定了决心:“我去打听打听,先请个郎中来看看,倘若有救,也是积德的事。” 妻子既这么说了,宋大石便也点点头:“那你去那边找个姓彭的媒婆,她常走街串巷,哪个郎中好,她只怕还知道些。” 第九章 彭婆子果然不只是嘴皮子上的功夫,这景德镇上哪家大夫善治什么病,她居然如数家珍,指点着张氏请来了一位赵姓郎中,开了六副药。 单是这六副药就花了将近二两银子去,再加上赵郎中的诊金,来补养身体的一些肉菜,足足要三两银子。但赵郎中确实名不虚传,曹工匠才吃了两副药,就已经大有起色,待六副药吃完,虽不能说跟没病一般活蹦乱跳,但也行动自如,再不是之前躺在床上气息奄奄的模样了。 也是他运气好,工头虽然早就说了要去建新窑场,却一直没有动静,直到他病好,工头才过来宣布,明日出发,去湖田村建新窑场。 “宋兄弟,多亏了你,我才捡回这条命啊!”曹工匠拉着宋大石,感激不尽。这几天,宋大石就不必说了,就连张氏都留下来住了两天,又是熬粥又是做汤,忙个不了。 “这,这也没啥,也不能,不能见死不救……”宋大石不善言辞,被曹工匠这般感谢,倒是不自在起来。 曹工匠连连摇头:“就连工头都见死不救,宋兄弟你跟我根本就没半点交情,却肯为我花了那许多银子……”三两银子啊,普通庄户人家能过好几个月了,而他已经身无分文,明摆着是还不起的,换了别人,谁肯出这个钱? 宋大石搓了搓手,讷讷地道:“银子花了就花了,还能再挣……”他看曹工匠这样儿也不像是能还上这钱的。如今匠人虽是规定了要服役,但倘若肯交上五钱到一两的代役银子,这役也可免了的。 他自己来服役图的是官窑征用的工匠里必有高手,想着能学到点手艺。但像曹工匠这样的年纪,窑里的重活已然吃不住,但凡有点钱都会交钱免役。可曹工匠还是来了,证明他就连这点代役银也拿不出来,更不必说有钱还他了。但一条人命总胜过几两银子,救都救了,还能反悔不成? “宋兄弟,我真是……”曹工匠犹豫了一下,道,“不瞒宋兄弟,这银子我现在实在是还不起的……” 宋大石叹口气,摆了摆手:“别说了。”他本来也没指望。 曹工匠想了想,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小声道:“宋兄弟,这些日子我躺在床上,见别的工匠闲着无聊不是睡觉就是抹牌,只有你整天有空就鼓捣那些个颜料,可见你是个爱制瓷的。不过,我看你鼓捣的颜料颜色甚多,敢问一句,宋兄弟你是不是想烧出五色的瓷器来?” 这一句话就让宋大石吃了一惊:“老曹你——”他的确是这么想的。 瓷器从烧制之初,多以纯色为尊,越窑的青瓷,邢窑的白瓷,皆为单色。后来虽有钧窑的窑变瓷,但也只是靠釉料之内的成分自行反应而形成多种花纹及颜色,至于究竟形成何种纹路,却是不可控之事。 而在瓷器上有意识地加以彩绘,烧制出有图案的器物,大约从北齐年间的白彩绿彩器始;然而直到唐代长沙窑,才算有了成熟的技术,开始绘制纹饰;并在宋代的磁州窑得以发扬光大。 到了金元年间,磁州窑又烧制出了红绿彩瓷器,主色为红绿黄三种,颜色明艳,图案鲜亮。 这些彩瓷,皆是先烧成白瓷或黑瓷褐瓷,再在瓷面上绘以颜色,入窑再烧。因颜色上在釉料之外,便易被磨损和腐蚀。倒是从唐时始有的青花瓷,因是先纹饰再上釉,彩在釉料之下,便无这些缺点。 青花瓷颜色浓艳,大方典雅,颇为受人喜爱。然其颜料因成分不同,发色也就不同,并不易控制。到了宋代,反衰落了下去,直到元朝方又兴盛起来。 说起来青花的兴盛,还有景德镇的功劳。因景德镇的瓷土质优,匠人们改良了配方,提高了窑中的温度,烧制出来的瓷器胎体厚重,底釉如同牛乳一般润泽。且选用的青料也从国外采进,烧制出的青花才真是发色浓艳,历久弥坚。 但青花虽好,到底颜色单调了些。故而元代匠人又创制了青花釉里红这般青花间红的彩瓷。本朝因洪武帝尚红,因此釉里红也就大行其道,许多匠人专门研究这门手艺谋生。譬如说宋大石自己,就有一手烧制青花釉里红瓷器的好功夫,雇佣他的窑场主也都是冲着他这一手功夫来的。只是宋大石自己,却并不满足于仅仅烧制釉里红。 “我,我还是喜欢红绿彩……听说宣德年间,曾经烧出过青花间多色的瓷器。”宋大石窘迫地搓着手,有些辞不达意,“我不过是想试试,想试试……” 曹工匠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拿过自己的包袱,在里头翻了半天,才从一件裹得紧紧的衣裳里头拿出一块巴掌大小的瓷片来:“宋兄弟你看。” 宋大石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 这块瓷片看来是一只盘子的残片,上头绘着半朵莲花,以及下方一条缺了尾巴的鲤鱼。莲花及鲤鱼皆是以青花绘出轮廓,再在其中填彩。莲花呈清淡的粉红色,因发色不够均匀,里头有细小的深色颗粒。鲤鱼则是浓艳的大红,且鳞片上点缀有明黄色细线,乍看如同金粉点点。鲤鱼旁边还有几棵水草,则是柳绿颜色,只是略有些深浅不匀。 “这是——”宋大石眼睛瞪得老大。这正是他所想过的青花间多色的瓷器。而且这朵莲花用的还不是正红,而是浅淡的粉红色。 要知道瓷器上的颜色,因需要在窑中经过烧制,有温度上的变化,因此发色难以把握。尤其是这种浅淡的颜色,一个不好就会烧得十分晦暗,显得脏兮兮的。 另外,各种颜色发色时要求的温度也有不同,想要将所有的颜色都烧制成功,难度极大。 可这块残片上的莲花,虽然有着未曾发开的深色小点,但整体色泽淡雅明快,技术极高。而鲤鱼的大红,鳞片上的金黄,都发色极好,只有水草颜色不甚佳,只怕是颜料调制中有所欠缺…… 宋大石捧着这块瓷片,心里已经开始琢磨如何改善这颜料了。景德镇制瓷已有百来年,工匠们已然积累了许多经验,只是各人的手艺各人自己知道,轻易不肯外传。宋大石打小跟着父亲学制瓷,十二岁上又出去给人当学徒,在窑场里头别人不教他,他就自己看,杂七杂八的学了不少东西,说个博采众家之长也挨得上了。 曹工匠看他捧着瓷片就不放手,又是感叹又是好笑,道:“这块瓷片是我爹传下来的,宋兄弟你救我一命,我也没个甚能报答的,就这块东西,宋兄弟若是不嫌弃就拿去吧。” “啊?”宋大石这才反应过来,“这,这哪能……这么稀罕的东西……” 曹工匠摆摆手:“又不是一件完整的,不过是块残片罢了。老实说,我如今这个年纪,再想烧出这样的瓷器已经是做梦了。我看老弟你一心想着这个,倒不如给了你还有些用处。” 宋大石捧着这瓷片,眼睛都不舍得拔下来:“不知道老哥这瓷片从哪里得来的?” 曹工匠小声道:“是宣德年间,磁州窑烧的。” “当真?”宋大石又惊又喜,“我也听说宣德年间有人烧出了五彩瓷,可从没见过真东西。”所以一切试验都只能自己凭空来想,早就想过若有一件实物能开开眼就好了,如今居然真的有了,简直好像做梦一样。 曹工匠连忙嘘了一声,往门外看看,见并没有人才道:“宋兄弟,可别提这事儿,千万提不得。” 宋大石茫然地看着他。曹工匠叹了口气:“宋兄弟,磁州窑多少年前也是出好瓷的地方,怎么如今就只知你们景德镇了?就是因着这五彩瓷呀。” 大约是这事闷在心里闷得久了,或者觉得是对宋大石这救命恩人无须隐藏,又或者是终于找到了喜爱五彩瓷的同好,曹工匠竹筒倒豆子一般,说了长长的一番话。 “……我祖籍就在磁州,磁州窑从宋代就有了名气,到了宣德年间也正是风光的时候。我家世代制瓷,元朝的贡瓷有许多就出自我家,后来洪武爷得了天下,在磁州建了官窑,我曾祖父因手艺好,还做了厂官……” 宋大石吃惊地看着曹工匠。厂官品级虽不值一提,却是工部委派,正经的官身。而工匠之等级尚在农人之下,以工匠之身能为官,可见手艺之好。但当初那样风光的,曹工匠如今怎的沦落到这等地步呢? 曹工匠自然看出了宋大石的惊异,苦笑了一下,继续道:“到了宣德年间,我祖父还管着磁州窑。那时候,磁州窑已经有点不如从前了,我家自然也不如从前风光。我祖父此人生性好强,总想着要重振家门,既然是掌着官窑,就把心思动到了宫里去。” 他脸上露出一抹凄凉之色,苦涩地道:“那时候我父亲曾劝过祖父,说工匠之身,得官本就是天赐的了,不可强求。何况宫门深似海,实在不宜招惹。可惜我祖父不听,恰好当时又研制出一种多彩瓷器,便想着走宫里的门路,将这彩瓷献给当时的胡皇后。” “胡皇后?”宋大石想了想,“胡皇后后头不是被宣德爷废了么?” 曹工匠惨然笑道:“是呀。我祖父把彩瓷献给了胡皇后,胡皇后果然喜欢。可是没过多久,宫里就传出消息,说我家的彩瓷有毒,胡皇后将这彩瓷赐给了有孕的孙贵妃,害得孙贵妃没了孩子。说我家献上彩瓷,就是为了谋害孙贵妃的。” 宋大石张开了嘴巴合不拢。谋害皇嗣,这是抄家灭族的罪名呀。但皇宫远在京城,曹家却在磁州,又只是个小小工匠,若说有这胆子和心思去谋害皇嗣,这也太匪夷所思了。 曹工匠叹息道:“我家自然没有这个胆子,那彩瓷也并没有毒,可是谁听呢?我祖父自然是被杀了。幸而那时我父亲在家读书,并没有沾上窑里的事,再加上家里散尽家财上下打点,总算是没有被灭了满门。不过我父亲也不敢再留在磁州,带着家人逃了。过不了多久就听说,孙贵妃产下一子,胡皇后却被废,宣德爷又立了孙贵妃做皇后。” 宋大石呆了半天,才道:“那孙贵妃的儿子……”、 孙贵妃,也就是后来的孙皇后,她生的儿子就是后来的英宗睿皇帝了。可是关于这位睿皇帝究竟是孙氏所生,还是她阴夺宫人子,民间一直都是众说纷纭。只是事关皇家隐私,谁也不敢公开议论。至于胡皇后被废,说法就更多了。 宋大石万没想到会听到皇家阴私,呆呆问了一句,便知道自己失言,连忙住了口。 曹工匠苦笑着看了一眼那瓷片:“这些事,听过了宋兄弟就把它忘了罢。当时磁州窑出了这事,烧好的彩瓷全被砸毁深埋,配方也毁掉,再没人敢提起烧制彩瓷的事。我父亲舍不得祖父的心血就这样被毁,偷藏了一块。这些年我也曾想着再烧制彩瓷,只是有心无力,如今幸好碰上兄弟你,这瓷片也算是遇上明主了。你就拿着它,若是能再将彩瓷烧出来,我到地下见了祖上,也不算没脸了……” 第十章 得了这块彩瓷的碎片,宋大石简直如获至宝,恨不得时刻捧着看,马上就把这里头的奥妙之处研究出来。 可惜厂官并没给他什么时间,瓷片才到手,第二日厂官便拉起了大队人马,离开景德镇前往新窑场的所在地了。 “这是啥地方?”曹工匠自然是跟宋大石在一起,走了半日,见前头现出一片空地来,却已然有了一座座的瓷窑,不由得奇怪起来,“不是说来建新窑场?” 宋大石好歹是本地人,识得这地方:“这是湖田村,原是有窑场的,那边想必是民窑了。” 曹工匠啧啧了两声:“这般大的民窑——果然景德镇了不得,从前我在磁州时,那边最大的窑场也没有这个大。” 宋大石神色有些复杂,只是一张黑脸儿经年都少有表情,如今即使心里有些波动,脸上的肌肉也似乎不大会挪动了似的,倒有点喜怒不形于色的意思了。 “这边——应该是镇子上宋秀才家的窑场,在我们这里也是数一数二的。” 曹工匠却并没注意到宋大石的神色,只管往前看:“前头那是怎么了?” 宋大石也引颈望去,只见宋家的窑场里奔出些人来,似乎是想要拦着厂官,一时间场面乱纷纷的。宋大石没见过这般场面,曹工匠却到底是有点见识的,看着厂官指挥人在地上划出些白线来,啧了一声:“这是要占了民窑的地啊。” “啥?”宋大石还有些不解,“占地?” “嗯。”曹工匠直摇头,“官家要开窑,可不是任他们划地嘛。这地方看起来倒是不错,可你们景德镇就再没别的地方开窑了?莫不是这宋家得罪了什么人吧?” “得罪人?”宋大石有些疑惑。不会吧?宋家有钱,长房还有功名,又在景德镇上经营了数十年,就是官府也要给几分面子的,怎么会随便就到宋家窑场来圈地呢? “二爷来了,二爷来了……”宋家的人忽然乱糟糟地喊了起来,宋大石转头看去,只见一辆轻便马车疾驰而来。到了近前,车还没停稳,就从里头先跳出一个小厮,后头则下来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身穿一件湖紬道袍,头戴六合帽,前头钉一块双鱼水晶佩,面皮白皙,眉目清俊,虽然仓促而来,却也并不失态,上前先止住自己家的窑工,然后才向厂官拱了拱手道:“不知周大人今日到敝窑场来,有失远迎,还请见谅。” 周厂官皮笑肉不笑地随便抬了抬手就算见过了礼:“宋二爷不必客气。本官是为公事而来,岂好随意打扰?二爷事务繁忙,请自便。” 他嘴上说得客气,却并不叫自己手下人停下,反而指点着喝斥道:“那边,那边,还有那边,统统都圈出来!你们都是做老了的,哪里起窑,哪里挖池,哪里砌墙,想来不用本官再教。都快着些!本来时日就耽搁了,若是到了年下供不上京城里衙门里的需用,本官也保不住你们!” 宋襄看他指点江山,只当自己不存在一般,不由得心火直冒。这些日子,他一直在细细地打探新来的镇守太监,只是进展不大。 这位新镇守太监姓马名呈,从前据说在宫中的宝钞司厮混,原本不过是个小内监罢了。谁知他不知怎么的时来运转,竟搭上了司礼监大太监尚铭,当上了他的干孙子,这才外放来此地做了镇守太监。 说起尚铭来,那真是如雷贯耳,但凡生了耳朵的,莫不知其大名。倒也不为他是司礼监总管——平头百姓不知宫中事,对司礼监或许还知晓不多——但他兼任东厂提督,这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 东厂那是什么地方?足以与锦衣卫并列,能止小儿夜啼!因其为内监,乃天子家奴,甚至比锦衣卫还要与皇帝亲近些。尚铭能任东厂提督,不说个权势滔天也差不多了。 镇守太监原就有权有势,更何况是尚铭的干孙子。马呈才到景德镇,官吏商贾均是趋之若鹜,宋家连送了几份厚礼,却都如泥牛入海,杳无音讯,却是李家得意起来,听说前几日居然还在家中设宴,竟真的请到了马呈。 有了马呈这杆大旗,李家最近的生意都如鱼得水起来,虽然还没有与宋家对面交锋,但宋襄已经敏锐地感觉到了其中的变化。正在不得其门而入的时候,又有家人飞跑来报,说有人到宋家窑场去圈地了。他匆匆赶过来,却见是这新来的周厂官领着人,心里顿时觉得不妙起来。 “周大人这是何意?”心里暗骂,宋襄却还不得不硬着头皮堆起笑脸,“此地我宋家开办窑场已有四五年了……” 周厂官打了个哈哈:“宋二爷这话说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朝廷开官窑,自然圈定了哪里就是哪里。莫不成,宋家是要抗旨吗?”他说着,脸上那点笑意就没了,斜着眼睛冷冷地向宋襄看过来。 宋襄恨得暗暗咬牙。做了这么多年生意,他可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老百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自然是对的,可朝廷圈占土地,若不是那真正无法无天的,也都不会轻易便侵占了百姓的土地。 湖田村这么大的地方,虽说官窑要开在宋家窑场附近,但皇帝自然不可能专门下旨指定这窑场建在哪里。附近有的是空地,周厂官往哪里去圈地不成,偏要来圈宋家的民窑?好歹宋家在景德镇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周厂官这般连半点脸面都不给,必然是有原因的!这原因宋襄一想就知道,若不是李家背后挑唆,就必然是那马太监有什么意思了。 心里思索,宋襄脸上却丝毫不露,上前一步拉了周厂官的手,陪笑道:“周大人言重了,宋襄一介草民,怎么敢做抗旨这样的事。只是如今这窑里还烧着瓷器,周大人能不能容我们几天……” 周厂官只觉得手心里被塞进了一小卷纸片。他在这上头是人精,借着袖子的遮掩低头一瞧,便知道那是一张至少五十两的银票,脸上顿时又露了点笑容。干咳一声,抬手往上唇抹了抹那两撇胡须,银票就已经进了袖袋。 “宋二爷,并不是我不通融……”周厂官放下手,就露出无奈的表情来,“要说这窑场,只要年底下能交上工部要的瓷器去,算算这时日倒也宽裕。只是——前些日子马太监还特地来镇上走了一圈,说是从这边往京城里运瓷器也要时间,还是早些开窑的好。二爷想也知道,镇守太监的话——这新官上任还有三把火,马太监发了话,我们自然就……” 宋襄听得明白,果然是马呈主使了此事。连忙不动声色地往周厂官手里又塞了一张银票,叹道:“马太监自然是忠心朝廷才会这般督促,只可惜我至今未能见上一见……” 周厂官将第二张银票也收进袖子里,才压低了声音轻轻地道:“马太监事忙,也不过就见了见你们这镇上的李家。不过我倒听说,他最近有意娶一房妻室,如今正在合八字呢。” 宋襄心里一转,忽然明白过来。难怪他连送几份厚礼马呈都不理睬,原来是不曾送对他的心思。 宦官乃是阉割过的人,早已不算男人,更不必说娶妻生子了。然而人若无子,便虑着死后成了无祀之鬼,因此颇有些有权势的宦官在宫外娶个女子,再收养几个孩子,也算成了家。这当然都是些有名无实的事儿,嫁过来的女子守活寡已是注定,更糟糕的是有些宦官还以折磨女子为乐。 然而本朝宦官的权势实在叫人眼红,因此虽然明知那是个火坑,仍有些人家愿意将自己的女孩儿献上去讨好。李家想必是送上了自家的女儿,这才得了马太监的青眼。 宋李两家竞争十数年,宋襄对李家人口也是了如指掌的。若说李家的适龄女子,也就只有一个守望门寡的闺女了。这倒是好,本来女儿守了望门寡也嫁不出去,家里还要养着,如今拿去送给了太监,反倒是赚了大大的好处! 宋襄心里暗骂李家奸滑,一面陪笑向周厂官道:“原来马太监是喜事到了。既这样,我宋家更该去道贺了。只是这窑场……” 周厂官听得明白,装模作样地看了一圈便道:“说起来,就是圈了地,要建窑场也不是一两天的事儿,总得有些东西要准备。不过,也不可拖得太久。”宋家这显然是还要再去马太监面前与李家争一争,他乐得先卖个人情。若是宋家能成,这窑场自然圈不到他们头上;若是不成,那时候他再翻脸,也算对得起这两张银票了。 宋襄连声道谢,又摸出两锭银子给周厂官,只道:“天气热,请大人手下的人也喝杯茶。”自己跟自家工头交待了仍旧开工,便上了马车直奔家中去了。 第十一章 宋襄带着一肚皮的气回了家中,将这消息一说,宋振先跳了起来:“好个李家,当真是刁滑的,竟想出这主意来讨好马太监!” 宋老太爷也直摇头:“李家也真是舍得。这,这可是把闺女往火坑里扔,是丧良心缺阴德的事啊!” 宋振不耐烦地道:“爹,别说什么缺不缺阴德了!李家这样讨好马太监,咱们可怎么办?” 宋老太爷长叹了口气:“那有啥办法?李家,这是不要个脸了,只可怜了李家那丫头。” 宋振更加不耐烦:“爹你说这些有什么用?若这么说,李家勾搭上马太监,还不要把咱家往死里踩?这如今就要圈咱家的窑场了,后头还不知有什么手段呢。咱家就这么眼睁睁地等死不成?” 宋老太爷被长子抱怨了几句,便不说话了,只拿眼睛去看次子。 宋襄正恼得一头火,听宋振除了抱怨拿不出半点有用的主意来,也没好气道:“这有什么办法?横竖总不能不许李家嫁女。只是这样一来,窑场只怕是不好办了,看周厂官的意思,这一圈就要圈走了两成的地。万幸那边窑少,只是有个大炼泥池用不得了,少不得再择地开挖,倒也不算什么。怕只怕李家不罢休,又在生意上逼过来。” 连宋襄都没了办法,宋振顿时更着急了,忍不住埋怨道:“老二,家里的生意都是你掌着,爹也总说你会做生意,怎么事到临头又说没办法了?” 宋襄气得直笑:“大哥真是会说话。弟弟我只会做生意,可不知怎么巴结镇守太监。哥哥读了这么些年书,倒是拿个主意出来?” 宋振能有什么办法?可是他的确念了这许多年的书,身上还有个秀才功名,一向在家中是以此为傲的,现在被宋襄用话逼住,不由得涨红了脸。可别说,这一憋,倒还真憋出个主意来:“要不然,咱家也给马太监找个人?” 宋老太爷的脸唰地就黑了:“老大,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太监娶妻,那就是守活寡!李家狠心,咱家哪能这么缺德?” 宋振不以为然:“爹,李家那丫头本来就是守望门寡的,现在不过是挪个地方罢了。说起来镇守太监有权有势,只怕比她在李家还享福哩。如今这日子过不下去的人家有的是,咱到外头买一个送过去,到时候穿金戴银,岂不比她在家里吃糠咽菜强?说不准一家子都要谢谢咱们呢。” “这,这不行!”宋振这一番虽是歪理,宋老太爷却想不出反驳的话来。 的确,嫁给太监就是一辈子守活寡,可许多穷人家的女孩儿,家里过不下去,也是卖出去为奴为婢,过着朝打暮骂的日子。若是运气再差些,那相貌生得好的被卖进了烟花之地,甚至有些卖无可卖直接活活饿死的,怕是还不如嫁了太监。 “这,这事咱不能干。”宋老太爷虽是无法反驳儿子,可自己心里却怎么也过不去。宋家如今有钱了,也一样买奴婢仆役,但宋老太爷素来主张待下宽厚,并不许任意打骂,自觉是积德的事。如今要买个好端端的丫头来送给太监,总觉得实在缺德,无论如何也做不下手去。 宋襄倒是默然片刻,缓缓道:“大哥这话,说得倒也有理。有那要卖到见不得人的地方去的,或是活活饿死的,咱家买了来,倒是救了她一命,也不算损阴德。” 两个儿子都这么说,宋老太爷张了张嘴,也无话可说了。总不成就看着李家借了马太监的势来踩宋家。镇守太监坐镇一方,连地方上的官吏都要避其锋芒,宋家又算得了什么?若是不想办法,只怕早晚要被李家挤得无立足之地了。 宋振见宋襄也同意这法子,顿时得意起来:“可不是。说起来嫁了太监也干净一辈子,好过落入风尘呢。” 宋老太爷叹了口气,摆了摆手:“罢了,我不管了,老二你就看着办罢。只一条,若是人家不肯,莫要强求。咱家这也是无可奈何,若是强逼着人家往火坑里跳,可就缺了大德了。”说罢,背着手起身走了。 这里宋襄也自出门去寻人牙子不提,宋振今日自觉出了个好主意,颇为得意,不回书房,径自溜达去了宋大奶奶的屋子。宋大奶奶正拿着两对银镯子和一对银鎏金簪子在摆弄,见丈夫进屋,连忙起来给他端茶。 “这是做什么?”宋振接了茶,低头看桌上的首饰。 “这是去年打的,我想着,过些日子送去融了,给云姐儿打几副头面。” 宋振想了一想,恍然道:“可不是,明年开春云姐儿就及笄了。” 未及笄的女孩子只能戴些珠花绢花的装饰,要满了十五才能戴钗簪之类以及全副头面。自然,姑娘家十五岁,也就意味着年纪不小,要准备出嫁了。 说起这个,宋大奶奶又是笑又是担心:“云姐儿这个年纪,也该说婆家了。”说起来本朝女子多的是十三四岁就出嫁的,一般从十岁左右就开始相看,宋端云这个年纪,早就该已经说定亲事了。只是宋大奶奶心高,总指望着宋振能中了举人,到时候宋端云的亲事也就跟着水涨船高,故而至今都还不曾定下。 “哦——”宋振摸了摸下巴,“要是我今年能中了,明年咱们就去京城,要是能在京城里说门亲事……”他说到这里,多少有些心虚。这些话几乎从宋端云八九岁的时候就开始念叨了,然而念叨了少说也有五六年,他仍旧是个秀才,宋端云也仍旧没说上亲事。 “不管怎么着,你先给云姐儿备下头面就是,及笄总归要好生办。”宋振便撇开应试的事,把话头转到了首饰上。 宋大奶奶就皱了皱眉头,露出一点愁容来:“去年王县丞家的小闺女及笄,那几根簪子打得实在精致,金累丝的,上头还嵌了颗红宝石……” 宋振面色微有些不悦,没有说话。 本朝规矩,在庶民的穿着上有许多限制。例如洪武三年就有规定,庶民妻女,头上的簪饰只许银镀金,手上的钏镯用银,耳环倒是可用金珠,却不许随便镶嵌宝石翠玉之类。就连穿的衣裳衣料和颜色上都有许多限制。 到了如今,离洪武爷已经历经数代,规矩也放松了些,可什么样的人家穿戴什么样的首饰,仍旧还有个大框在那儿。比如说这女孩儿头上戴的簪子,王县丞虽是八品的小官,家里女儿却也能用金首饰,嵌颗宝石也使得;而宋振虽有个秀才功名,但做不得官,妻女的头面首饰便只好银鎏金,若耳饰镶几颗小珠还使得,宝石却是明令不得使用的。 宋大奶奶察颜观色,连忙就把话转了:“我想着至少也要打一套鎏金的才好,那这些怕就不够了……”一两金十两银,要把首饰都镀一层金,自然比普通的银首饰更贵重些。 宋振皱了皱眉,想起今日宋襄说的话,便道:“你手上银钱又不够了?这些年也打了不少首饰,你有那不爱了的,多拿出几样来给云姐儿便是。就是云姐儿自己,小时候那些镯子锁片的,若用不着了也不必留着。” 宋大奶奶想听的可不是这个,忙道:“云姐儿可有什么呢,不过是小孩子戴着玩的,就都融了也值不了几个钱。倒是那枚长命锁份量还重些,可那是给她压命的,哪里能融了?就是妾身——这些首饰也要戴着出门撑门面的……” 这些年来,长房的例银是二房的一倍,宋老太太私下里还有贴补。但宋振花钱就大手大脚,除了笔墨纸砚、买书买卷子这些之外,他还要会朋友、做文会,开销实在不小。 而宋大奶奶和宋端云也不遑多让,每季除了公中的衣裳首饰,自己还要再做几件,饮食上还时不时要开小灶。因而这么些年,宋大奶奶手里就没攒下几个钱,何况还要贴补娘家一二。 宋端云及笄,公中是肯定要出银子的,但宋老太太素来重男孙,宋端云别看是宋大奶奶的心头肉,在宋老太太那里却不算个什么。若说让她拿出大笔的银钱来给宋端云做及笄礼,根本是不可能的。 宋大奶奶心里明白,所以才在宋振面前说这话,指望着宋振去公中或是宋老太太面前要钱。这些事本也是她做惯了的,不想宋振今日不接这话茬儿,反而让她拿旧首饰来融了另打头面。 那成套的头面是要拿出去撑脸面的,宋大奶奶自是舍不得。而那些零星饰物,有不少都被她贴补回娘家去了,这时候哪里拿得出来?听了宋振的话,脸色不由得就沉了下来。 宋振看她挂了脸色,也就有些不耐。只是宋大奶奶保养得好,到现在也还有七分颜色,比家里那个生了儿子的妾还要美貌些。宋振看了看,又觉心软,便耐下性子将宋襄今日的话说了,末了道:“这事若是不成,恐怕生意上还要受些影响。爹那里也正是不耐烦的时候,你休要这时候往上撞。横竖云姐儿明年才及笄,若是我这一科中了,至不济也能寻个缺,那时候要什么没有?快收了你这副模样。” 说着,就想起书尚未读熟,长叹一声辛苦,起身又去书房了。 第十二章 宋大奶奶乍听了家里生意要受影响,便觉得眼前仿佛一黑似的。虽是妇道人家,也知道镇守太监的厉害,若是真被马太监盯上了,一个秀才顶得甚用?心里越想越虚,哪还有心思琢磨打首饰,只在椅子上呆呆坐着。 半晌,帘子响了一声,却是宋端云走了进来,笑嘻嘻地依着母亲坐了:“娘,这是怎么了?” “啊?没,没什么。”宋大奶奶看着女儿粉白的脸颊,心里又是高兴又是发愁。 “我方才在厢房里写字,好像听见爹说李家,李家怎么了?” 说起来像把闺女嫁给太监这样的话,根本是不应该跟未出阁的女孩儿说的,只是宋大奶奶就生了宋端云一个,说起来比跟丈夫宋振还要亲近,因此架不住宋端云追问,还是吞吞吐吐地讲了几句。 宋端云已经十四岁,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了,闻言立时红了脸:“李家怎么——” 宋大奶奶就叹了口气:“说起来是不该——不过,李家闺女就是在家里,也一样是守寡……”说到这里,她猛然醒悟这守寡不守寡的话可不能跟女儿说,连忙咽住了。 宋端云却没仔细听母亲说什么,只道:“那咱家怎么办?我听说送了好些个礼物过去,花了许多银子,难道就都打水漂了?” 宋大奶奶叹了口气道:“那有什么办法呢?你二叔这不是又想法子去了么。只盼着你爹今年能考中就好了,有了举人的功名,哪怕中不了进士也能谋个官做,到时候,怎么也好些。” 若说刚嫁入宋家的时候宋大奶奶还盼望着宋振一举成名天下知,那么如今过了十几年,她已经完全不再指望宋振能中进士,只盼着他中个举人就是侥天之幸了。举人也能当官,虽然得从八九品的县丞之类熬起,但那也是个官呀。倘若能谋个好缺,带着她们母女去了任上,就是这边家里有什么事,她也不怕了。 这话也触动了宋端云,想了想便道:“娘,我看爹下场前,咱们去庙里拜拜吧。” “行。”宋大奶奶稍稍一想就同意了,“只是最近镇子上乱糟糟的,还是稍等些日子,等安生些再去。” “也不知道这白莲教到底抓到了没有。”宋端云随口说着,拿过桌子上的一盘鲜莲蓬剥起来。 “可别剥坏了指甲,叫丫头来弄。”宋大奶奶立刻抢了过来,一面心疼地拿着女儿的手看,一面道,“谁知道呢,只是听说城门口还有人守着,那多半是还有没抓到的。” 母女两个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几句话,话题就渐渐又转回过些日子的秋裳要选什么料子,做什么式样上去了,把李家和马太监都扔到了脑后。 长房可以不在意,宋襄那里却不成。他找了本地两三个人牙子,想买个十五六岁的年轻女孩子,可是十几天过去,却没什么进展。 “二爷——”刘牙婆眼看自己挑的人又被全部否了,不由得苦了脸,“二爷看看,这两个都是能干的,在大户人家调理了四五年了,针线又好,模样也不错……” 一般人牙子买卖的人口里头,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就少。普通人家这么大的女孩儿,多半都已经嫁了出去;倒是从别家发卖出来的丫鬟有这个年纪的,宋襄却又看不上。刘牙婆跑了两趟,却都没能做成这笔生意。 宋襄看了看那两个女孩儿,都是十五六岁的年纪,身条已经长开,眉眼也清秀,说起来也颇拿得出手了。可他看了半天,还是摇了摇头:“没有再生得齐整点的?” “二爷,这,这已经生得不错了……”刘牙婆苦着脸,“二爷还要生得更好的,这也实在难……”这宋家二爷难道是要纳妾不成? “若不然,我替二爷到那小户人家去寻寻?我那妹子就是做媒婆的……”刘牙婆试探着问。 宋襄却烦躁地摆了手:“不要。算了,辛苦你跑这一趟,以后再说吧。”他这是给太监送人呢,但凡日子过得去的人家,有几个肯像李家一般,把女儿往火坑里扔的? 两个丫鬟自觉生得不错,却被宋襄挑剔生得不好,不由得脸上都露出幽怨之色。宋襄看了,也只有叹气。 李家的李素莲是妾室所出,生母是李老太爷在外做生意的时候带回来的,据说是苏杭一带有几分名气的清倌人,相貌自然是极好的。李素莲随母,十二三岁上就生得十分艳丽,李家挑来挑去折腾了好几年,就想着奇货可居,能攀一门好亲事。 只是李家日渐衰落,高门大户也不肯与他家结亲,最后将李素莲与附近县里一家茶商的儿子定了亲事,换了一大笔聘金来供生意上周转。 可惜那茶商的儿子实在短命,才订了亲事没一个月就病死了,李家还不出那聘金,只得让李素莲在家中守了望门寡。若不然,这么一个漂亮闺女,只怕他家早拿出去又换钱了。 但不管怎样,李素莲不说有十分颜色,在这景德镇上也是少有的漂亮姑娘,又有个还算体面的娘家。宋家要给马太监送人,只能是外头买来的,身份上就不够体面,若是容貌又不如李素莲,马太监又何必舍李就宋呢? 宋襄坐在那里,只觉得两边太阳穴崩崩地跳着疼,不由得闭上了眼在椅子上靠着。忽然一阵细微的脚步声从门口进来,直走到他背后,一双软软的手落在头上,替他轻轻按压。宋襄觉得头上松快了许多,半睁开眼睛看了看,却是在书房外头伺候的丫鬟三彩。 三彩今年十六,相貌只算个清秀,身条却是已经完全长开,玲珑浮凸,纤秾合度。她娘原是伺候过柳氏的丫鬟,柳氏去后就被宋襄派去了厨房,算是个肥差,如今闺女又进来当个丫鬟,也是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还能拿半两银子的月钱。府里下人们偷偷议论,都说这是沾了已故的柳氏的光。 “如今天气正热,太阳也毒,二爷出门也该仔细些,本就辛苦,再晒得头疼可怎么了得……”三彩细声细气地说,十指在宋襄头发里穿梭。 宋襄随口嗯了一声:“你倒仔细。”他头疼虽不是因着晒了太阳,但三彩这话说得却十分的贴心,说起来他后娶的这个杨氏,成亲十几年了也不大会说这样的话。 “奴婢是伺候二爷的,自然要仔细些。外头小厮们都是晒惯了的,也想不到——奴婢给二爷做了一顶凉帽,一会儿交给小厮们,二爷出去好遮遮阳。”三彩依旧是细声细气的。少女的声音清脆而甜润,跟刚下来的新鲜果子似的。 宋襄不自觉地就舒了口气,淡淡地道:“你有心了。爷这是累的,倒不为多晒了太阳。” 三彩却悠悠地叹了口气:“这家里都指望着二爷,二爷可一定要自己保重才行。这些日子镇上乱糟糟的,又是抓白莲教又是来了新的官儿,奴婢听我娘说,李家守望门寡的那姑娘又要嫁人了?” 宋襄到底是做了这些年生意的人,三彩这话说得好像闲话似的,可这几天家里进进出出的有牙人来往,哪里能瞒得过下人的眼?三彩分明就是来说李素莲这事的。 到底是个丫头,心思还浅,说了几句话就漏了底子。宋襄心里明镜似的,脸上却不动声色:“是听说有这么回事。” “她不是守寡的吗?夫家就让她嫁?”三彩睁大一对杏眼,满脸的不解。她相貌平平,只这一对眼睛生得好,又大又圆,睁大的时候就透着一股子娇憨劲儿。 宋襄漫不经心地道:“如今要嫁的那一家有权有势,原来的夫家也不敢说什么。”挑唆李素莲原来订亲的那一家出面,这法子他早想过了,无奈李家如今要攀的是马太监,那一家不过是商贾,就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出来闹腾。 “谁家有权有势要娶一个寡妇?”三彩的眼睛睁得更大了,“奴婢听说,当初李家姑娘订亲的那家,本来是好好的一个儿子,才订亲就病死了,都说是李家姑娘命硬,生生把人家克死了。还说李家原本生意做得好好的,就是打从这姑娘落地,那家业就一点点败下去了。这样的人,娶回家去不怕被冲克着了吗?” 宋襄心里一动,抬眼看看三彩,慢悠悠地说:“这话说得……虽然有些刻薄,倒也不无道理……”这法子阴损了些,可没准就管用。马太监也许不在乎李素莲是守寡之身,但绝不能不在乎李素莲克家克夫。他的权势来之不易,若是因娶妻被克了,就算李素莲再美若天仙也不成。 三彩还是一脸懵懂的表情,点头说道:“是呀,听起来怪吓人的,李家姑娘这八字也许不好呢……” “行了。”宋襄摆摆手,不让她再给自己按摩,“你这手果然巧,爷这会儿觉得松快多了。”想了想,随手摸出两个小银锞子扔给她:“拿去打根簪子,看你这头上光秃秃的,到了年纪也该打扮打扮。” 三彩接了银锞子,掂一掂足有二两重,别说簪子,连耳环都能打上一副。若单是赏银子也就罢了,宋襄却是让她去打首饰,还说该打扮打扮,这里头的意思…… 三彩胸口砰砰乱跳,强忍着欢喜道:“爷的头发有些散了,奴婢给爷再梳一梳?” 自杨氏入门,连生了两儿一女,子嗣繁盛,所以宋襄房里连个通房丫头都没有。宋襄生得好,又掌着宋家的生意,下头的丫鬟们颇有心动的,只是找不到机会。三彩自忖有柳氏的情分在,且自己比之杨氏还多一分颜色,早有了这个心思。今日难得机会,自是要牢牢抓住。 宋襄拿眼睛掠了她一下,也就由着她去拿梳子了…… 第十三章 自那日宋襄听了三彩的主意,叫人往外传话去,没几天景德镇上就传遍了:李素莲克家克夫,是一辈子的孤寡命。不知道是不是这话也传到了马太监耳朵里,但窑场这些日子却没什么动静了,周厂官指挥着人挖池子建瓷窑,却并没再跟宋家提圈地的事。 因着这个,宋家上下也暂时松了口气。大概是好事成双,镇子上也安静了些,虽然城门口仍旧有兵丁把守,但检查却也没从前那么严了,大家暗中议论,都说白莲教大概是抓住了。 自端午节后就闹白莲教的事,一折腾就是一个多月,各家各户都少出门,宋端云跟那些手帕交们自然更不好出门了。 往年这时候,这家邀人赏石榴花,那家邀人赏牡丹花,不是花会就是茶会的,正是热闹时候。今年却在家里憋了许久,宋端云就有些坐不住了,又提起去庙里上香的事来。 这事得到了宋老太太的大力支持。 宋老太太本就信佛,每个月初二和十六都要吃两天斋,逢年过节的也要去庙里捐点香油钱,何况是替宋振拜菩萨,自然是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于是,宋家一家子女眷,全部收拾整齐,坐了三辆马车,浩浩荡荡直往景德寺而去。 景德寺建于宋真宗景德年间,元代被战火所焚,洪武二年重建,香火繁盛,乃本地第一大寺庙。且地方也不远,宋老太太年纪大了,受不得马车长途颠簸,故而总是来景德寺上香。 今日非年非节,也不是做法事的时候,寺里香客少些,倒也清净。宋老太太打头,一群女眷们从前殿拜起,一直拜到后殿,哪个菩萨也没错过。幸而景德寺说是本地第一大寺庙,其实也没有很大,女眷们虽拜得气喘吁吁,终究还是全拜完了。 宋老太太时常往寺里捐香火钱,宋家在后头便有一间独门独院的禅房,专供歇息。天气热,宋老太太又累得够呛,少不得要在禅房里歇个午,才有力气回去。 宋大奶奶为丈夫上香,自然磕头磕得更是虔诚,也累得不轻,一进禅房也就歪着不想起来。宋端云却是兴致勃勃:“娘,我去庙里转转。方才听小和尚说,庙后头的木槿开得正好。” 景德寺后头有当初开创寺庙的僧人秀松禅师的骨灰塔,旁边又建了些小塔,供奉历代住持的骨灰。虽说并没有舍利之类,但也得了些文人墨客来访,还立了些碑石。 虽然元时战火毁了好些,重建寺庙里又尽力修复,还在四周种了许多花木。松柏之类不必说,另有多年的紫藤和桂树最为有名,只是如今都不在花期,倒是木槿正是时候。 宋大奶奶是一步也不想多走了,一边打着扇子一边道:“也不嫌累。木槿有什么好看的,咱家园子里又不是没有。再说寺里还有外人……” 宋端云缠着母亲撒娇:“方才娘不是都看见了,香客也不多。再说寺里的木槿种得多,不像咱家,也就是那么三棵五棵的。小和尚说,前两年有云游的僧人带过来山东那边的木槿花,跟咱们本地的不同,今年也刚刚开花呢。” 宋大奶奶吃不住她缠,只得道:“那你就去,只是带好了人,不许乱走。” 宋端云喜滋滋地应了。宋端霞在旁边似笑非笑地瞧着,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姐姐可真爱走动,拜了半天菩萨也不觉得累,真是好精神。” 未出阁的姑娘家讲究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爱走动”对个女孩儿家来说可不算什么好名声,宋端云立刻就拉下了脸。 宋大奶奶干咳了一声,转头对宋二奶奶皮笑肉不笑地道:“我说弟妹,咱们读书人家养闺女,可不兴那什么‘无才就是德’的,这将来嫁人也要掌家理事,怎么也得有点见识才行。整日里羞头羞脚的,连门都不敢出,这可不行啊。家里做姑娘没人挑剔,将来给人做了媳妇也这么拿不出手,可不连娘家的脸都丢了?” 宋二奶奶顿时涨红了脸。她在宋大奶奶面前低头惯了,虽然明知道宋大奶奶是在教训宋端霞,却也不知拿什么反驳。 宋端霞在一旁坐着,脸也涨得通红。 今日出门上香,大家都穿得素淡,然而衣料首饰上仍旧颇有区别。长房母女两个穿的都是上好的薄绢衫子,外罩暗花彩纱,头上银鎏金的首饰,一看就是新打的。二房一样是母女两个,衣裳料子且不说,宋端霞年纪还小并不戴什么首饰,宋二奶奶头上的钗子却是过年的时候打的,颜色已经不很鲜亮。两厢对照,高下立判。 为了这事,宋端霞打出门心里就不痛快,才抓着方才宋端云的话刺了两句。谁知道宋大奶奶不与她多说,转头却教训起宋二奶奶来。眼看着自己娘被人教训,宋端霞又是小辈插不上嘴,这口气真是噎在胸口下也下不去。 宋端云脸上这才露出笑容来,得意地冲着宋端霞一挑眉,故意甜蜜蜜地道:“娘,那我出去了,你跟二婶慢慢说话。”带了青眉和一个婆子,扬长而去。 出了禅房的院子,宋端云就笑了起来:“宋端霞那个丫头,看着不显山不露水的,心里头其实总想着跟我别个苗头。也不看看她二房是个什么样!我娘教训她都是轻的。” 青眉唯唯喏喏。二房再怎么也是主子,她只是个丫鬟,宋端云能说,她却不能说。 “你个锯嘴葫芦——”宋端云没听到附和,不满地瞪了青眉一眼,但随即被远处的木槿花吸引了注意力,“这花瞧着不起眼,连成一片倒也好看。走,过去瞧瞧。” 骨灰塔附近有百来棵木槿花树,此刻开满了淡红淡紫的花朵,如同云霞一般。因地方略偏僻,并无什么香客,十分安静。宋端云看得欢喜,正想叫青眉掐下几枝来,忽见花树间有个人影,却是个穿着浅绿布衫子的少女,俯身在一处废弃一半的石桌上,正在作画。 宋端云的眉毛倏地就挑了起来。木槿花或红或紫,艳丽如霞,这少女却穿着浅绿衫儿,仿佛一股清泉似的,在花朵之间提笔作画,偏过的侧脸宛如画中人。且这少女她还认得,正是当初在老祥银铺里那个叫端午的丫头。 “乡下丫头也想学画?”宋端云只觉这画卷般的一幕刺眼之极,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边说边往前走了几步,不屑地往那纸上看去。这一眼看上去,后头的话却说不出来了,那纸是最便宜的,颜料也粗糙,却是点染出一片绚烂,竟似真把那百来株木槿搬到了纸上一般。 宋端云也跟宋振学过几天画,只是她素来也不爱这些,更无长性。且宋振自己也不过是胡乱涂抹两笔,教也教不出什么来,故而学了几天就扔下了。然而再不会画,也能看得出来这画比自己当初画的不知好了多少,顿时说不出话来了。 宋端午听见动静,一回便认出了宋端云。 自从杨复回了家备考,杨家的门就关得紧紧的,宋端午也不方便再常去杨家读书学画了。她原是正在学画花鸟,如今没了先生,便寻了花木来照着画。景德寺这边花木众多,听说木槿盛开,她便拿了纸笔过来。谁知画了半日都无人打扰,眼看着一幅画将画完,宋端云倒撞了过来,不由得暗叫晦气。 幸而也只差几笔就要完成,宋端午索性不画了,直起身涮笔收纸。遇上这位大小姐,那是什么心情都没有了。 宋端云心里也郁闷之极。一个乡下丫头,生得俊俏也就罢了,居然还画得一手好画。虽然她不肯承认,但她这个秀才家的大小姐,实实的也没有这一笔画。 “姑娘,老太太怕也歇好了,该回去了,咱们走吧。”青眉察颜观色,连忙拿话来打岔。 “走!”宋端云沉着脸一转身,突然发现骨灰塔后头有人探头探脑,一肚子气无处发泄,大声道,“什么人!” 青眉吓了一跳,连忙挡在主子前头,却见骨灰塔后头转出来两个和尚,这才松了口气道:“两位师傅怎么在这里?” 景德寺常有女眷来上香,凡接待的都是十岁左右的小沙弥,或者四五十岁的老和尚。若女眷所在之地,那些年青力壮的和尚都不靠前,以示避嫌。 这两个和尚却都是三十出头的模样,按规矩原不该出现。不过这里是骨灰塔,青眉想着大约是来打扫的,不知这里有女客也是寻常,因此随意问了一句,就摆手让两个和尚退开。 宋端云却是包了一肚子闷气,开口便道:“景德寺如今也不讲规矩了,怎么放着人乱走!”一边说,一边拿眼去剜两个和尚。 两个和尚只低了头,彼此交换着眼色,并不还嘴。宋端云还要再说,宋端午却已经收拾好了东西走过来,低声道:“这位姑娘别说了,两位师傅不过是无心的,请自便罢。” 她这一插口,宋端云立时竖起了眉毛:“你一个乡下丫头没规矩,就当别人都跟你一般没规矩了?这两人胡乱走动,我倒要去问问住持,景德寺这是怎么了,还让不让香客再来了?”说着,抬手指了那两个和尚,“你们跟我走,免得没个证据!” 第十五章 宋端云这么一抬手,便觉得手腕一紧,那个乡下丫头居然一把攥住了她的腕子,拖着她就要往前头走,口中还道:“得饶人处且饶人,多大点子事,何苦闹起来。姑娘也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名声比什么都重要,还是快回去罢。” 宋端午一边说,一边觉得自己心口砰砰乱跳。刚才这两个和尚一低头的时候,她忽然发现,这两人虽剃了光头,头顶却没有戒疤! 景德寺这个地方,宋端午来得不多,却常听村里的老人讲过。说景德寺在洪武爷年间,是奉了皇命重修起来的,虽比不得南京北京那些皇家寺庙,规矩却是极严的。凡入寺僧人,都是正经有度牒受了戒的,从来不收些没来路的野和尚,就是怕三不知的沾上什么麻烦。 据说前朝的和尚剃度之后也未必都点戒疤,但景德寺为了避免是非,入寺的和尚,哪怕只是八九岁的小沙弥,这戒疤也是必有的。又怎会跳出两个壮年和尚,头上却不点戒疤的? 宋端午这疑心一起,观察得越发仔细,不几眼就又发现这两个和尚身上的僧衣也不甚合身,像是随便拉来穿上的。尤其有个高个和尚,那僧衣明显短了一截,后头下摆还豁了条口子,就那么张着嘴,连缝都不缝。 这两人根本不是景德寺的和尚,甚至——说不定根本就不是和尚!宋端午一想到这里,就不由得心里一惊。 不是和尚,为什么做和尚打扮?这是想混进景德寺做什么,还是想混在和尚群里躲避什么?这些日子,镇子上连带着下头的村子里,可都在说捉拿白莲教的事…… “走吧,走吧。”宋端午越想越是害怕,可恨眼前这个大小姐根本毫无所觉,还在大耍威风。宋端午忍不住提高点声音,背对着两个和尚,对宋端云不停地使眼色,手上用力就要拖着她走。不管这两个和尚究竟是什么来路,先到前殿人多的地方再说,这里只有她们几个女子,真闹起来岂不只有吃亏的份? 宋端云被她这么一拽,反而更恼了,抬手用力甩开宋端午,怒道:“谁让你碰我的!你知道我是谁吗?知道宋家吗?我是宋家的人,我爹是秀才!你一个乡下丫头,也敢来拉拽我?今儿我非叫住持来不可,倒要看看,景德寺到底有没有规矩了!” 两个和尚原本低头站着,这会儿听见宋端云自曝身份,眼珠子就滴溜溜转了起来,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宋端午一直在用眼角余光注意着,见两个和尚这样,心里就更悬了起来,又听宋端云还在发着小姐脾气,索性放开了她,自己就要往前殿走。她跟宋端云并没交情,仔细说起来还有点小仇呢,既然宋端云这样不听劝,她也只能先顾自己了。 宋端云犹自发怒,指了跟来的婆子道:“你立刻去前殿,把住持给我请来!” 那婆子答应着转身要走,才迈了两步,就听背后宋端云和青眉一声惊呼,自己颈后一痛,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宋端午已经走出两步,听见动静一回身,只见那婆子倒在地上,两个和尚从绑腿里各拔出一把刀子来,拦住了去路。高个和尚冲着宋端午走过来,一边还在狞笑:“小娘子乖乖过来,不然——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 宋端午的猜测半点都没错,这两个和尚正是锦衣卫要抓的白莲教徒。 自前朝有白莲教起,因闹的动静大,后头但凡起事的就都冒称白莲教,实则弄到如今,也压根不是当初那个白莲教了,只是还叫这个名字罢了。 这两个和尚,还算是白莲教里的小头目,在江西分坛管点事。江西这地方是鱼米之乡,老百姓日子过得还算安定,白莲教也就无甚用武之地,说是管事,也不过每月有几两银子罢了。 这两人在分坛呆了五六年,也没遇着有什么事,不料这来事就来个大的,京城那边的人像丧家之犬一般跑来,说是因着万寿山什么事,朝廷又开始缉拿白莲教了。还没等他们搞明白万寿山究竟出了什么事,锦衣卫就像闻着味的鹰一样,紧跟着追到了江西。 如今的白莲教,虽顶着个前朝白莲教的名字,但天下平定这些年,老百姓没人愿意造反,早就有名无实了。所收罗的也不过是些地痞混混之类,平日里偷鸡摸狗敲诈勒索倒有一套,要说对上锦衣卫,就只剩下夹着尾巴逃了。 可就是逃,也没逃得出去。锦衣卫简直是闪电一般杀到,先就拿下了几个。剩下的人一哄而散,逃到了外头山上。原想着躲些日子,锦衣卫拿不到人自然就走了。谁知道他们非但不走,还将城门封锁,不许人往外送吃食。 这些人平日里吃酒吃肉的,哪尝过饿肚子的滋味,在野外躲了没几天就受不了,一回村子便被早埋伏好的锦衣卫给拿下了。这么着折腾了这些日子,就只剩下这两个小头目了。也是这两个脑袋灵活,一出事就逃进了景德寺后头的树林里,晚上出来偷点寺里的剩饭剩菜,好歹熬过了这些日子。 眼看着此地是呆不下去了,两人也想着逃往别处去。可恨这帮锦衣卫,居然将各处官道民道都设了关卡。这两人没了办法,就偷偷剃光了头发,想着从景德寺里偷两份度牒,假冒化缘的僧人离开。 万没想到会在骨灰塔这里遇上了这几个女眷。原本两人想着让宋端云训斥两声就完了,谁知道这小娘儿居然不依不饶,还要叫住持过来。住持若过来,怎能认不出这不是自己寺里的僧人? 两人正想着如何堵上宋端云的嘴,又听她自报身份乃是宋家女眷,顿时动了心思。宋家是大户人家,女眷来上香必是乘了马车的,若是借了这辆马车,多半就能混出关卡去。且两人如今身无分文,宋端云衣饰都华贵,正好做个盘缠。她又生得美貌,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连人都拐出去卖了,捞几锭银子远走高飞,看那帮锦衣卫去哪里找人! “你们,你们干什么?”青眉见了刀子,吓得两腿都软了。那婆子被打倒在地,看上去像死了一样,若不是宋端云被人挟持在手里,她现在就想撒开腿就跑了。 “嘘——”矮个和尚冲她一晃手里的刀子,“敢出声就捅死你!” 宋端云也吓愣了。她被夹在男人胳膊里,只觉得一阵阵的汗臭味直往鼻子里钻,想吐又被勒住了脖子,勉强才能说出几个字来:“你们想——我,我不叫主持来了,你们快放了我!” 高个和尚哈地笑了一声,大步走过来,一把抓住了宋端午的手臂:“老二,今儿真赚着了,这个比你手里那个长得还漂亮呢,刚才居然差点走了眼!”那是因为宋端午穿得朴素,现在看来,还是这个穿旧衣的丫头更美貌,当然也就能卖更多的银子了。 宋端午刚才已经估量了从这里到前殿的距离。实在太远了,她虽然是大脚走惯了路,也跑不过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真要是这会儿叫起来,恐怕不等人来,这两人狗急跳墙就会把她们都杀了。 “你们到底是想做什么?”宋端午做出一副害怕的模样,整个人都往地上缩,“那位姑娘都说了,不叫住持来了,你们还要怎么样?” 高个和尚一把将她拎了起来,冲着青眉道:“你们的马车在哪里,带我们去。要是惊动了人,你们都是个死!” 宋端午还没来得及拿墨条在地上画一画就被他拎了起来,只能老老实实地跟着走。 宋家的三辆马车都停在寺庙外头,这时候太阳正毒,主子又在庙里歇着,车夫便把马车停到树荫下头,自己也到庙里喝水歇凉去了。两个假和尚见没有车夫,脸色就不大好看。 “我会赶车。”宋端午就小声说了一句。高个和尚的刀子还顶在她后腰上呢,但能坐在外头赶车,总比被关到马车里头机会多一些。 “那就快着!”高个和尚左右看看,偷偷摸摸解了一辆马车下来,让矮个和尚挟着宋端云主仆进马车里去坐着,自己就跟宋端午在车辕上坐了,仍旧紧紧贴着她,一手抄着她的腰带,一手用刀子顶在她肋下,“赶车。要是敢叫唤,老子就一刀捅进去!” 宋端云是小脚,这一路从寺庙后头绕过来已经累得不轻,要不是有青眉搀着,早就走不动了。这会儿被塞到车厢最里头,面前是矮个和尚凶神恶煞地挡着,脚上又疼,忍不住就低声啜泣起来,但看见那刀子,又不敢大声地哭。 宋端午坐在车辕上,隐隐听见宋端云的抽泣声,心里烦躁得真恨不得进去打她一巴掌。方才在庙里,若是宋端云跟着她走了,这两个和尚大约还不会起这挟持女眷的念头,偏她要逞小姐威风,才招来了这场祸事,居然还有脸哭呢。 “往哪里去?”宋端午不很熟练地抖了抖马缰,问高个和尚,“这马不大听使唤,若是路不好,怕是赶不动。”她生在乡村,乡下人家,对女孩子没有那么多规矩拘束着,因此对于有些事情,她比宋端云知道得更多。 比如说眼下,宋端云只怕被杀,宋端午却知道,这两个假和尚挟持了她们,若是能借着宋家的马车逃出去,那她们三个女孩儿只怕想死都死不了。于今之计,还是要走人多的地方,那才能找到机会求救。若是走那偏僻小道,到时候岂不是任由这两个假和尚摆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