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爱词》 00 唐沧生 是我的很平常的初三某一天,放学后黄昏缓驰而来,因此知夜渐短。我迎头夕阳,眼吸着红云的光,没有觉得它会不适,好像戏台下的观客(那个我)被戏子的一滴泪吸引。 其实,单只我个人的认为。那一日的夕阳究竟是有多美呢,我不知道。回头再去描摹,印象也不过只是确认出“夕阳”这个普通的词汇。是一个平常的只需要好一点的天气就都能见的日落,是a市一年三百天能看到的没有特别轮廓的日落。 这一年仲夏之日,我已十五岁,我的母亲阿桡选择死,我在浴室里抱着自己身子,任花洒的冷水泼在后背,幻想能滴水穿脊,见证曾经因失却亲人而悲伤过。 我就此完成我的成人礼,透明晶莹的,又有着深刻记认,更像是一下子瘦了十斤一般无所谓生趣。 张驰再是我母的旧朋友,四十出头,是一家出版社的编辑中心主任,结过婚也离过婚,一个九岁的儿子,随他母。 因张驰再,阿桡的《一世人》得以出版问世。 我是在读过它之后,才找到张驰再。我母这样死去,我第一个想见的人,不是别人,而是张驰再。我在他的单身公寓里洗澡,睡在他的客房里,他就说我有洁癖,像阿桡一样有洁癖。 他用洁癖这个词,我知道是什么意思,是说阿桡从不与人接触,从不让人碰,她比之我,要更为冷漠和抗拒世界世人。 我醒来,果然便见张驰再。 他看上去好难过,比我难过得多。我的手不由碰他的脸,拇指划过下巴,又揉着胡茬,被他拿下了手。他的动作很轻缓,让我恍惚以为我们真的一起生活了很多年——我把我们想象成了《雪自欢》里的我们。 **************** 他的温柔的动作,重复了很多年,连之间细微的时间差也不过是零点零几秒。我无数次希望,他的手掌覆上我的手背,将我的手和他的皮肉接合。让我当以为,我和他是相关的。 **************** 我退回,坐在床上,垂头抓着一双小腿。大概,觉得是让他以为我在难过时,脱口便说,“就算我的相貌或是习性继承了她,你也不会错认我。” 我到底是该高兴还是不高兴? “我再活十四十五年,你仍然不会看我。阿桡就算已死百年,你还是喜欢着她。可是你不是那个唯一爱她的人。我也那么爱她,爱她这沉默肃杀一般的平生。你们那么多人,怎么会没有一个人阻止她呢?” 我呵呵笑过,抬头望着张驰再,两行泪便滚落下来,我便用双手捂泪脸,但泪水仍然流出指缝流过手背沿着手臂至手肘断流。张驰再扶我手肘,我推开,背身将自己整个埋进被子里。听到门关合的声音,几分钟后我出房间,做好的饭搁在桌上,张驰再还要去上班。 我离开了张驰再的家,离开了康家,我选择离家出走,和我母选择死一样。我们其实很像,我在b城被一个不相识的少年带回家时,我就觉得我是无可避免地走入了我母的人生轨道上。 这个家,不像我所认识的那些“家”,浓厚又纯净的陌生却好安心的味道,有太阳和雨水暖暖潮潮的生活之味,还有叫做蓝宸的人,他的眼和胎记,人类的身原来是会很温暖的。 日落的光投射进来,温和沐浴,金碧辉煌,好像预知一个灿烂诡异的人生。我碰触他的肩与背,体味着想象着,这个人可能就是那个人,那个我不得见但留着一样的血的人。 我叫唐沧生,唐是母原来的姓,沧是和那个人一样的沧。 b城,是阿桡的故乡。 那是很多人的故乡,当然有数亿倍那些人都不知它,知它的还有死神。死神不会放过每一个死。 我十八岁那一年,已成为舞者的我,时有过分地与世界世人相处,他们都说舞者沧生是乖僻天才,天才都神经病。我不要活成阿桡那般隐蔽的平静,尽管那可能就是她意愿想活的活法,而我付诸烈性和丰盛,因为我的心有洞,不似阿桡本无心遂无感不存有那个洞。 我见到了杜沧辑。没有人知他是否记得阿桡,但他认了我。 我是他所爱女儿。 我们得以维系,不因阿桡。 阿桡命途短暂,沧辑一生不负谁人。 只我终生都无法获知自己的身世。 我不知我母,是连椅桡?是盛子夜?是聂森涟?是她们中的哪一个? 我们的故事,在浮生大流中消泯。 00 骆绮山 清明假的第一天,赶上最早的班车,买票时发现换了售票员,是我没有见过的。皮肤常年日晒的黑而粗糙,四十多岁,穿着藏青的西装外套,很暗很次,右手臂半截是空的。 “楠美?是楠美吧?好多年没见了。我是马伯伯,马章啊。你嫁去n镇也有十多年了吧。”隔着过道的邻座,一位老伯一边拿出两张十元钞一边说。正站在车门边的售票员回头,“是,我是楠美啊,马伯伯很多年没见了。今天心弟妹子家里有事,我替她。”她找钱给我时,继续应和着马伯伯,“马伯伯看上去都没怎么变呢,子妗也早成家了吧。” “嗯,老早了。去年又生了弟弟,交了不少钱。” “俩孙好啊,马伯伯……” 从b城到e镇,不过四十来分钟,打了个盹。八点前到家,和一家人一起吃早饭。外公外婆年事已高,也没其他什么亲戚,早几年开始便不回去n镇上坟,而是母亲带我去邻镇的一个小佛堂上香。 我的母亲,骆寂然,是e镇初中的老师,教授初二班的数学和物理,并担任着理科组组长。不过我的理科,实在不怎么样。 晚饭后,我和外公外婆一起看电视,骆寂然说要改两个班的试卷进了房间。第二天我睡到九点,外公在院子里晒太阳,姥姥正拣菜。我道一声外公早,又到姥姥身后揉捏她的肩,“姥姥不要累了,等下我帮你拣。” “哈哈,绮山,我虽然只剩把老骨头,但每天不动就是不舒服啊。快去洗洗吃早饭,清明果,你喜欢吃的野菜馅,给你留着哪。”她自顾说着,嗓门清亮。 年老的王新良仍旧是劳碌命,手脚嘴巴都不得闲。发觉时间,根本来不及筛选,却在不断剔除很多东西。比起骆寂然内心掩埋加固的厚度,王新良极简洁,她每天说的话做的事,几乎无差。十年,不过只是用于我的长大,用于此刻能有这不着意的陈词。 我进屋,赫然见骆寂然埋在案头上,她觉察到我,抬头,“绮山,书在我这里。”我纳闷,她捧起书,封面正对着我,是那本《一世人》。我“哦”一声表示知道,她示意我快去洗脸吃饭。我心不在焉地吃完早饭,骆寂然那般的表情,很是让我费解。我装模作样去倒水喝,从她视线内经过,果然,她叫住我。 “绮山,这本小说的作者阿桡,我想我认识。”顿了五秒,她眨了下眼皮,继续说,“她凭猜测而杜撰的另一半故事,其实很接近事实了。” 骆寂然终于知道,给予叶智芒救赎的那个人,是谁。 “绮山,你喜欢这个故事吗?”她问我,一脸坦诚,很想要知道我的想法。 “嗯……大概看过。可能比较脱离我们这一代,或者只是偏离我个人的常识,很难理解和感受它。但就一个故事来讲,还行。班里几个同学一致推荐的,说故事有元气,文字有灵气。而且,像是只用一个‘平调’却能让人自动分清‘平调’‘升调’‘上音’‘去音’的起伏;虚构出现实,现实却虚构,虚虚实实。当然,见仁见智。两个没有交集的人,各自生(死),但我宁愿这个世界不会存在这样的她们。因为,不管为自己,或为自认为更大的理想,那原本抵触着我们生活的行为,我都认为不应是必要。但也可能如此,它才是‘他们’为‘他们’,存在的理由。” 一般,不管是谁,类似于问我一本书一首歌一部电影怎么样时,我都会说得多,把自己理解和盘托出,根本不会去在意听者是不是喜欢听。可能也因为这样,我的人缘才显得不错,大家都愿意找我。我的少年时代,会轻松平常得多。 我爱揣测的,永远都不会是人。 “绮山……”她停顿一下,看着我,我以为她会说出什么话,但她只是说,“先借我看看,争取下次放假还你。” 端午回家时,骆寂然把书还给我。后来我又仔细地读过一遍,试图从里面找出阿桡和骆寂然,说不定会找出一个令自己惊喜的身世存在。 虽然我已经知道我如何而存在。 嗯,我承认我还是个爱幻想的少年。 那个作为“父亲”的人,如大多数出身小城村镇的淳朴憨实自卑狭隘的孩子,以“知识”为改变命运的原动力,带着一股子奋进和卑微的良善,企图拥有金光闪闪的未来。父亲,战胜了命运。我尊重如他这些人,父亲做出的选择,给予了我最好的人生。 对我来说,有一个骆寂然就够了。她的沉静和包容,是我永生的原动力。 这年升高二,重新分班。 第一眼见到他,辨认他的眼和面上胎记,仿佛回到久远以前,阿桡所述的那个放学后空无一人被夕照染成茜色的教室。她和少年,簇拥桌底下,她的手探入少年后颈,触他微凸的蝴蝶骨。 呼出的气,和冰冷的触感,凝结了一整个教室。 时光的面具片片掀落,以为会一睹原貌,仅是裂裂斑驳。 窗外有远山,远山有密树,树下有邻人,仰脸闭目,片片桃花沾上他的泪。我一个闭眼,什么都不见,窗外是笼罩黑云一般的高三教学楼。 那是我心所在的世界。尽管舞者沧生、少年蓝宸还有来自另一故事的人,纷纷进入我的世界,我相信每一个人都有的一个世界,盛着自己黑色的孤独与热烈,与人无关。 我爱上一个幻象,幻象名为,猎魂之物李圣携。 00 莫桑鱼 在去西北地的火车上,我一人躺在上铺。同事凑在下铺玩扑克,时不时跌宕的杀局声传出。 我已近不惑年,前几年结了婚,女儿去年上幼儿园。我现在是一家杂志社的高级记者,有十多年的现场采编经验,刚升职为总监,带一个组队,负责的选题是“社会群体”。组里一个暑期实习的大三学生,给我看《一世人》,说有讲到你的故乡噢。我因为看它,才想起以前,真的是很久的以前,都不怎么记得了。 我离开b城也快二十年,并不常回去,特别工作后的十多年只回去过几次。最近的一次,是和邵兴办完婚礼后,特地带他回了一趟老家,让他和父母见面。女儿出生后,回家的次数渐渐多了起来。没有刻意要去修补与双亲之间的裂缝,存在过的裂缝怎样都修补不了,只能通过建立其他方面的“深厚”去淡化这样的裂缝。 我想这个“其他方面”来自于我的女儿,邵晓伟很是讨他们欢心。我和邵兴打算晓伟大一点后,让她去e镇念小学。我的父母已过六旬,虽能够顾及过来,但另外还是要请一个保姆。 人生真的是不长,觉得小时候的自己,乐观坚强到一个境界,相信着二十岁的自己,一定穿着最喜欢的白色长裙,骑着单车穿越林荫大道,风才是恋人。反观二十多岁的我,短发,皮肤不好,一米六的个子,百余斤重,喜欢t恤和牛仔裤,日日穿梭于这个世间不同形色不同味道的人类群体之中。 高中转学去a市,在西北读的大学,毕业后去北方的q市,人生地不熟,还好有一张像模像样的毕业证,半个月就找到了份工作。最开始做的是美食杂志,坚持了三年换做红木家具,一年后又跳槽改做中产阶级的都市人生活。进入这家杂志社之前,待业在家,打零散的工,为一些网站和论坛写新闻稿八卦产品文潜水贴,也给有一定知名度的人代笔,睡眠饮食毫无规律,倒是也没烙下什么病根。 一直觉得现实不堪入目,看过太多社会悲凉,常因此感怀而无望。但终归是不愿意向父母妥协,从来不主动联系他们,只会在收到他们寄来的一些乡土特产时打个电话过去说收到了。 进入这家杂志社,是因为被他们做的杂志感动了,尤其是社会题材这方面,会揭露一些现实,但仍然将力量传递出来。所以我毅然选择进这家杂志社,面试不顺利,我竟然厚着脸皮一再去找负责人,好说歹说。他最终要了我,初期我的工作做得辛苦,薪水也不过和刚毕业的大学生一样,勉强维持着生计,但我做得很快乐。那的确是我最快乐最简单的一段时间。 邵兴是同事介绍认识的,而且竟也是大学校友。然我给他看我小学初中时的几张照片,他不可思议地叫起来,说我以前长得那么的水灵。我于是笑着说,抱歉长成现在这样了。他一把抱住我,说,我们结婚吧。 那一刻,确信骄傲再次回归己身。 那些我还“水灵”的时候,阿桡不叫阿桡,我们是很要好的玩伴。她成为阿桡之后,我们只碰过一次面。我和邵兴结婚前,我都觉得,我肯定是生活得很糟糕的那一个。而阿桡,仍然无关于己地过她流水一样平静且清澈的生活。她是可以永久这样,笑傲江湖的。 可能真实都不是我们所臆想的真实。 事件,也许对每个人都是平等的,只我们各自选择了不同的度量单位。 阿桡,不在了。 我还在努力地活着,可能是为了邵兴和晓伟,也可能是为了父母,甚或是为了一己之私的借口,在活着。 我是莫桑鱼,原先为“桑榆”,父亲当即换成了“桑鱼”。 没错,这个“鱼”源自于庄子的鱼乐之说,我弟弟名字里的“无”据说也是源于庄子。 我,终参透不了。 01 现场目击者 那条回家的蜿蜒山路,时狭窄只能容一人身,时宽至成年人可横躺当中,两旁或繁茂枝头垂落,或红土稀松岩石裸露,野兔山鸡偶从脚边窜过,蜻蜓飞舞山泉叮咚,悠远传来牛的哞哞声,露水花草土木的山之味早已能够自动识别。若逢雨时,必要淌泥而过,蚂蚁甲虫难逃山泥洪涝;回复天晴,即见乱七八糟叠合的大小鞋印和干瘪虫壳,勾勒出一副生动地形图。茶林竹林圣子林杉树林松林还有很多叫不出的纷杂植物,嵌在绵延山体面上。春天能见青绿一色中一簇簇艳红杜鹃花,摘下几支,置于任何一个途经的坟头。 骆寂然自小害怕鬼怪害怕黑暗,她见墓旁肆意盛放的蓝色杜鹃,比红色的好看也更显得高贵。但因她常见它于墓旁,便觉蓝色代表着死亡。也如同她的名字一样,是一种寂然生亡的色彩。生长于触手难及的荒蛮丛林或见其摇曳云间山头,不是没有诱惑的。 这条路,从小学四年级开始,她就一直在走。后来走的次数越来越少,十年之后,她就再没这么频繁地走过了。随着人们不断往外迁,终归在不久的将来,路的那一端被隐没,重绘制的地图上,路戛然而止,村落不复,它被彻底遗忘在时光深处。 它流落至另一个世界,再没有人与之说话,它永生寂寥孤独。等到骆寂然晚年时,她肯定会记起“路”来,鲜明闪耀在她的眼膜之上,还有一抹妖娆蓝色。 四年级以前,骆寂然都在村里一个平房大院的学堂里上课。学堂只有两个老师,轮流授课,学前班到三年级,都在同一个教室里。最多的时候,教室里坐了三十二个学生。骆寂然学前班时,有十一个同班的孩子,念到三年级时,只有五个。有些是跟着父母搬出了村,有些是不再念书。课堂永远是闹哄哄的,骆寂然最瘦小,一直坐讲台前,她认真听课,因此还跟着老师学了一手潦草的字。 四年级开始,她出村,去镇上的小学读书。n镇小学四年级,一个班四十多个学生,骆寂然村里只有三个。骆寂然从学校到家,要走一个多小时的山路。同班的有比她家更远的也有比她家近的,基本上都是一个村里就几个学生,学堂顾及不过来高小的课程,只能安排到镇上正规的小学。 骆寂然从小学四年级开始便住校,宿舍和教室一样是平房,很简陋,过道宽不过一米,只有一扇门和一扇窗。一到两张废旧的课桌——桌脚还有三两颗钉得歪扭的大铁钉,置于窗前,用来放饭盒罐子。桌底下挤着红红绿绿和镂空外壳的热水瓶,塑料桶塑料盆沿着墙根从门到窗排开。鞋子放在床底下一样排开,每个人只拿出一双,其他收在箱子里。蛇皮袋木箱子乱七八糟的东西统统塞在床底,至期中大扫除时,亦会从床底下扫出袜子内裤头饰和用过的卫生棉。没有单人床,而是木板铺就的板床,大家紧挨着睡。一个人的位置也就叠好的被子那么宽,骆寂然到初中时还是用那床被子,还是和一群女生挤着睡。她想她的好睡相是不得已练出来的。 吃的饭是饭堂里的大锅饭,都是学生从自家带的米。小学的食堂里只有一个妇人。厨师不叫厨娘也不叫厨子,n镇至整个b城县郡内,对厨子一贯的叫法是“火头”。“火头”是b城方言。初中时的火头,是一个不高微微有点壮的男人,以及他妻。夫妇俩不是镇上人,学校在厨房的近处紧挨着校区的围墙另盖了一间小平房,给他们住。 学生吃的菜,也是自家带的干菜腌菜,罐装,够一个星期的量。骆寂然的记忆里,她小学初中的宿舍内永远一股子菜的酸霉味,一股子阴湿潮气。还有女生睡前铺床突从被窝里爬出条小蛇,惊恐了整个宿舍。她亦见过宿舍的女生拿着密齿梳梳头发,掉到铺在地的白纸上一粒粒黑点的虱子,她想她肯定也长虱子。她进过的男生宿舍,怪味异味很冲很熏夹着青春期滋生泛滥出的味道。她不免总嗟叹,能够在那样的环境下生存,似乎多么糟糕的环境都可以生存了。她不行,多呆一秒都不行,她多么清楚自己,避之唯恐不及,根本无法直面肮脏和丑恶的那一面。 气味,或痛楚,许和生活一样,需要承受。 镇上小学的教室比以前的稍大,但仍然是教室的样子,骆寂然不算最瘦小的,反而坐在偏后排的位置。这里的老师写的粉笔字工整漂亮,她开始纠正自己的字体。骆寂然自告奋勇当了副班长,副班长最重要的工作就是管理教室门的钥匙。她负责每天的开门锁门,所以总是第一个到教室最后一个离开教室。 骆寂然小学二年级时,奶奶去世,每天放学后她就不再直接回家,而是去田地里找母亲王新良帮她干活,或者按照早上王新良吩咐的去哪个地里拔草然后摘蔬菜回家。去镇上念书,上课的日子自然不用再做这些。她喜欢呆在学校,喜欢和一群同学一起上课。比起以前只有语文数学,多了美术音乐社会体育,还有课外画画唱歌跳舞的兴趣组,这让她很欣喜。她虽是副班长,表现并不让人注意,和每一个同学的关系彼此差不多。甚至于到中学,她仍是不够惹人注意的,她亦不像其他女生那样,会围在一起说谁的裙子漂亮。她喜欢的,是和同学一起讨论几何题。她独喜欢几何,这个世界处处可见几何,可见它的美,它极致的简与繁,就算只是三角形只是圆形,只需要线与角度,就可以堆叠一座很棒的建筑。对于地理以及科学,她一样认为它们是奇妙而伟大的发明。她不是不喜历史,只是她骨子里对这个世界抱有好奇和疑问。她没有固定的思维,旁人极易影响到她,在那个瞬间。 尽管如此,尽管她成绩可能不差,她却不会花更多的时间在上面,被点名加入竞赛也不过止于老师的教学,她清楚自己不是个爱动脑子且勤奋的学生。伊始之时,名誉、奖励这样的东西,她看不到它的重量它的作用,它不如一片雪花一道闪电那么有巨大吸引力。 父亲骆前进对她说过的,按照她的理解便是,刚刚好自己觉得够了就可以,不要赞扬不去评判。她认同于骆前进的人生态度是很潇洒的,也如此保持相安,即便逐渐发现这个世界不易让你潇洒。 放学后,她留在教室把作业做完,会把一排排的课桌凳摆放整齐,或者拿着粉笔在黑板上练字,或者就站在讲台上看着干净空空的教室。她说不上自己是什么感受,但会因为看到夕阳突然洒进教室,在自己的课桌上留下一簇余晖的光,而非常满足和骄傲。她喜欢“余晖”这个词,好像是太阳把最后的光赐给了她,也认为字典里合乎夕阳的“茜”实际上指的是一种彩色。这个时候,一种奇怪的情绪正试图从她喉咙里喷出来,而连她自己都不会发觉到,她脸上浮动的微笑。骆寂然长大后,便意识到自己意外的早熟。也许她从小就是个内心孤独的孩子,但她觉得她的童年少年,尽管开始呈现出她无法掌握的情况,却是她珍贵质朴的快乐时光。 这些时光,比起被别人灌注的杂质,她更注重自己发现和拥有的私隐惊喜。 骆寂然小时面黄肌瘦,短发,总也干净整洁,穿的衣裤裙子都是王新良自己缝制的。后来的她发现王新良选的那些颜色和花样原来是某一种风格的潮流,她常因此自嘲小时候就已经走在时尚前端。那些颜色和花样,想来都很大气。 小时独守在家时,骆寂然曾翻遍家中所有的木箱柜子,找到一块血红的绸,四方的,对着光可以看到上面的花簇。她很快在学堂上知道它叫做牡丹,是花中之王。红绸的一个角,有抽丝的痕迹。骆寂然轻轻揉在手里,像捧着花,觉得自己如妃一样尊贵。后来她常常趁父母不在家,就偷偷拿出来,总要对着光看一看那朵雍容的牡丹。 五年级时,有一个同班同学,在下课期间,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说喜欢她。大家的起哄,让她脸红。脸红是机体生理上的一种自然反应,她无法左右。她默默在自己的座位上低下了头,没有说一句话。她从未认识到自己有不足,她尽力做个好学生好孩子,她不求有赞美,所以认为也不会有人责备或耻笑。六年级时,班主任在班会上突然说她成绩虽不坏就是太不好看。她在全班同学的轰然笑声中,脸红。她根本没认识到外表是个什么样的“东西”,会有因其而有的宠爱和捉弄,她亦不知该作何解释,低头陪着大家笑。那时她还没有学到“无地自容”。她念初中时,才认识它。 初中时有次体育课,八百米体能测试。班委的她帮老师点名登记,加上另外两个组长,四人站在操场中间。一个胖女生拖着沉重的身躯很卖力地跑,站她一旁的老师突然嗤嗤笑起来,说,看那肥妞跑步,两瓣屁股一扭一晃的,真滑稽好笑。他就在她身旁,寂然清清楚楚听到,她面无表情,假装没听到,身子已经往一旁移了一大步。她要离他远远的。此后遇到这个老师,寂然都躲着,躲不了就装没看到。在多年的以后,开始认识外面广阔的世界,觉得自己非常无知。她想,那个老师也是“无知”的吧。不管怎样,有些老师没有教给她什么,但也没有令她有所损坏。 她念六年级,小学刚盖好一座三层的教学楼,分了两个班。她经过隔壁班,偶会看到有男生在某个女生的座位旁,竭尽全力逗女生一起笑。周围一米之外,很多鼓掌欢笑的男男女女。骆寂然想想此前,突然间觉得能够用“长大”的口气描述出这些。 男生的名字,是姜尚。 这个名字,她似乎一生都没有忘记。包括后来出现的那些名字,都刻在骆寂然心头上。她知道她没有必要记下的,只是她自己的记忆力太好太好,根本想忘都忘不了,因此就记下了。 小学毕业考,整个镇的六年级生统一去n镇中学参加考试。她在考场上发现一个缺席考生的位置,在桌子一角看到“叶智芒”这个名字。 午间休息时,有和叶智芒同村的人,说着他父亲去年杀了人被判刑入狱的事。有不满的同学站出来说不该在别人背后说这样的话,很快吵起并闹起架。两个女生拉上骆寂然到教室外大声喊,“老师老师,老师快来,有同学在教室打架啦!” 骆寂然的视线穿过来往的学生,看到隔壁考场外一动不动倚靠走廊水泥柱子喝饮料的姜尚。骆寂然收回自己视线,她有些慌张,胆怯。 他慌张和胆怯的,并非是姜尚,而是叶智芒。那个人,原来是叶智芒的父亲。 骆寂然,是杀人现场唯一的目击者。 02 惧怕的真心 六年级上学期的农忙假,下午上完一节课便开始放假。几个同村的孩子邀骆寂然一起回家,因值日生打扫教室她要负责锁门,然后也想把作业做完,便让他们先走了。下午三点多,她提着布包出校门,要翻过山才到自己的村。布包里放着盛菜的两个玻璃罐,还有她要看的社会音乐思想品德书——她喜欢看这些描绘的缤纷新奇世界。 她看到血从胸口迸出,看到沾血的镰刀,她的视线稍稍移过,便看到对面的山腰一座新坟。水泥浇筑的墓的外廓,大大的白色花圈有些残破。她记起这周周二上午的语文课,听到学校外传来的唢呐铜镲咿呀的闹声。同学们窃窃私语说那是送葬的队伍,镇上最近死人了,说这段时间放学要早点回家。 骆寂然想,那个墓应该就是那位老伯的吧。 她又看一眼那个人,被接着出现的人使劲地攫住,说的话她根本听不出来。只是那张黝黑发亮的脸对她展出的笑容,让她忆及红绸上唯对着光才能看到的牡丹。 她在山怀中,被鬼魂抓了去,所以看不到光的世界了。 她不懂那个笑容,时间的步伐总是比她本能的接受要快些许,便也逐渐淡忘了它。成年之后的骆寂然,偶然之间就明白过来,这个笑容给了她暗中的保护吧。 她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受到命运的关照,她无病无灾地长大成人,从中学到大学再到工作,她显得比周围的人要顺畅多。背叛苦难仇恨甚至于吵架,她都认为自己没有历经。她爱过人也被爱过,她一样地嫁了喜欢的人,一双可爱的儿女,一个美满平凡的家庭。说来,是一个相当不错的人生了。 她独自窝在派出所一个房间的角落里,警察来问她问题,她沉默不肯抬头。后来换了一个像是妇女主任的人过来,扶她的肩,递给她水,“先喝点水吧。” 她喝了一口,小声地说,“爸爸妈妈……” “你爸爸妈妈很快就到了。别怕,没事,等他们来了再说,没事。好吗?”她拿过水杯,“你可以在沙发上躺一会,我就在这里。” 她扶着骆寂然到沙发上坐下,骆寂然忽然推开她,瓷杯掉落到地,滚到窗台下的墙根。骆寂然蹲在沙发另一侧,还是一句话不说。闻声而来的警察,从窗户外望,妇女主任拾起碎成几瓣的杯子,似乎在想买的这什么杯子摔下就碎了,随手放在桌沿。她出去,和警察走到窗户一侧,嘀咕着什么。 寂然想要知道他们在说,又不想知道。很快,门开了,还是她,到骆寂然身边,“孩子,没事了,等你爸爸妈妈一到,你就可以回家了。” 骆寂然抬起头,看着她,点了点头。 那是一张让这位妇女主任骇然而不明的孩子的脸,她无从想象,这个孩子到底遭遇了什么。 案子也没有经过取证调查,嫌犯自己承认是有恨意和愤怒,在与死者争执中致其身亡。因b城政府要对这块山地再开发建什么果园的经济作物,但如此会给山下的田地种植带来各种问题。包括嫌犯在内,一些田地的农主们联合去n镇政府反映情况,但迟迟未能有答复,反直接来n镇考察,其中一位干部,被嫌犯撞见,争执中引发怒气便起了冲突。 门外动静似不对劲,妇女主任站起,前去关门。门关合时,骆寂然和经过的男孩对视一眼,而后看到窗口出现的一个女人,一个女孩,和一个男孩的头顶。 她当会知,男孩是叶智芒。 没过多久,她就在父亲骆前进的背上。骆寂然埋头,闭眼。王新良买了包子,打着手电筒,紧跟其后。他们身在n镇的民居深处,穿过狭窄的巷子。好像从屋檐上滴落了水,很大滴,融进骆寂然的头皮里。已入夜,一路闻得油香米香,还有经过谁家的厨房门口,吸入了炉灶内逆风而出的烟灰。 离开镇中有一段距离,至山脚下一段石阶路,三人在路旁休息,王新良给寂然包子吃。寂然竟也吃下了四个包子,她其实不饿,也没有饱的感觉,进入体内的一股温热瞬时就没了。骆前进将自己的夹克外套给寂然套上,连帽盖住她的头。袖子很长,骆前进说,刚好,手就不要伸出来了。骆寂然坚持自己走路,被骆前进一声喝住,她便不说话了。王新良轻抚她的背,平声静气地说了骆前进的不是。 仅此一次,骆前进背她走的路,仅此一次,一家人夜里爬行山路。山林常年繁茂而生,无需别人插手,是她认识到的自然定律。父亲的背,除却温暖心安之外,还有坚韧与气量,也如自成的定律,无形存在于她的生命之中。 她不大会去揣摩这些细节心思,以及细节心思里自己意淫出的关爱。人心皆是孤独,皆是空洞。欲求而不满,不满则盲求。 她二十七岁的那一年,觉得生随时止住,是可以的。几十亿人,没有多少人会被记挂,没有谁挂记着谁。她也如很多的人,不论有否为人所知,是不被世界需要的。 山的夜很黑很静很冷,寂然一直闭着眼,耳边不断传来鬼声私语。她非常害怕,觉得这么大还要父亲背着走一夜的山路,肯定被鬼魅不齿,肯定是坏孩子。 骆前进开始说话,和她说什么她没多少记忆,提到了大伯家的堂哥堂弟,又提到过些时间去打栗子,王新良便插话说栗子粉蒸腊肉很好吃。还有,骆寂然知道了自己有一个夭折的哥哥,名字都没取好,埋在自家的一片圣子林中。其后,骆寂然和父母去摘圣子时,见到了那个小冢,小冢特别挑了蛋形一样色泽柔和的石子,摆得规整。她仰脸,盘错的树枝刚好空出的一方天地,直达蓝天。骆寂然摘了一支白色野花插上,蹲在地上,双手合十,她祈愿哥哥能佑家人一世平安。 骆寂然曾经历露水形成的过程。漫山的水汽从土里叶脉花瓣升腾,包覆着一整片山,能见几团幽幽白光漂浮其间,她视之谓孤魂,而后凝结成珠,重落回山的怀抱。 到家是晚上九点,寂然已睡着,王新良叫醒她洗脸,她困得不行说不洗了。王新良用毛巾给她擦脸,给她换衣时发现了裤子上的血。第二天醒来,骆寂然发觉怪异,王新良和她说,不用害怕,女孩子都会这样的,是月经。骆寂然后在课外读物上了解月经的知识,有了认识之后,恐惧才消失。 从这个假期之后,一直到骆寂然初中毕业,骆前进都守时每周末去学校接她一起回家,很快便加上骆寂然的堂弟骆晨晞。他们会在沿途的山中抓野鸡野兔,摘野菜,砍柴,她就只扛一根断木或者一小捆树枝,也抱过羽毛艳丽发光的野鸡和短毛硬硬的多动症黑兔。 她按部就班地,不想多余的事,也不知多余的事。唯通过学校,她知一点点的事,比如申奥成功,国足进了世界杯,自杀式恐怖袭击,而她又不得不背着大段关于它们带来的各方面意义以求考试正出这些题。她无法知道更多其他的知识,能够了解足球竞技怎么分队怎么评分前锋和后卫的作用也只是恰巧让她能够逢上学校的深明大义而开展了足球赛。她亦因此看到另一种不同于骆前进不同于王新良不同于土地的汗水力量和赞歌。 她看到过这些人的梦想,即使对梦想本身不甚了解,也仍然阻止不了。比起骆寂然身处外面所见,它们璀璨得让你不觉在斑马线上收回迈步的脚,让你听不到喇叭宣泄一样翻来潮涌的聒噪,让你悄然便泪落脸庞目不能视癫狂而作,让你以为已过末日洪荒再开新世界美到瞎。 她行走路上,会经过哭着打电话的女生,会经过牵着小狗的老人,会经过扫落叶的清洁工,也会逢上结伴说不停的学生,和挂着相机的背包旅人擦身,突然撞上路边摇下车窗现出的脸,会在抬头时看到高架的钢筋水泥,被潮涌一般的车流猛兽突击连连缩回步子。她能够看到形形色色的表情和动作,有时又好像都只是一样的表情和动作。这是社会城市人类的脸。 她不惧怕死亡,只惧怕自己的生与活,惧怕它们变得难看。美是从内心生发的,她不能够保证自己有一颗对待生、对待活的真心。 她惧怕自己的真心。 03 光并非七彩 栀子、月季、海棠、波斯菊、葡萄架、腊梅、梨树、竹叶青、艾草……一张四方的竹床,两张长木椅,两棵梨树下搭建的秋千架,一座小假山上的盆景松和活水……莫家院子可以说是e镇打理得最漂亮的一个大院,这要归功于莫家的女主人,庄宝凌。 宝凌是e镇远近闻名的大美人,十八岁就嫁给了镇上小康之家的独生子莫鸿博。莫鸿博接手父亲生意,是e镇周边独大的农作物经销商,杂交水稻和很多当地或引进的种子蔬菜等都经他手。加上e镇政府农业办公室的主任唐定明,是和莫鸿博从小玩到大的死党,莫家是镇上令人眼红的一家,当然私下里也传播着芝麻点儿的闲言闲语。 这些闲言闲语对两家的一双儿女来说,可能是听着当笑话又可能全无心思在意,他们是学校里有名的帮派团。莫桑鱼是莫鸿博长女,有一个小一岁的弟弟莫桑无。唐定明的一对双胞胎,和莫桑鱼同龄。四人从小进出莫家大院,假山上滑倒,从树上掉下,被树枝划破或是哪里磕破皮,是常有的事。庄宝凌一直备个急救箱,常常一下给四个小孩洗澡。自打入小学后,一起洗澡睡觉的时光自然也就结束。 改变,是不动声色的。 莫桑无入小学后,四人总一起回家,也常在路边流连。有时甚至跑到学校附近的山上,或是到河里去游泳抓鱼。他们的童年,简单快乐,也似什么坏事都干过。同学们会找他们玩,他们还知道学校的老师会巴结他们,没事就会因为答正确了一个问题而大加表扬。 唐菲儿唐树梨一对姐弟,几乎包揽学校所有的大坏事。没人承认的他们也会揽下,他们还不知自己行动所引发和产生的影响。他们终归看不到大人的世界,看不到那些孩子的另一种情绪。世界很小,只装得下这点快乐。 莫桑无升二年级时,夏天,学校安排的午睡时间里,他被唐菲儿叫出去,四个人偷偷溜到学校花园的一条水沟里去捞鱼。太阳热辣辣地烧着,汗水一直流,唐菲儿手牵莫桑无。唐树梨站在水沟里,张着渔网,轻声喊唐菲儿快点把鱼驱赶下来。唐菲儿随手折断一根树枝,顺着水沟从几米远的上游沿途下去。莫桑鱼在后门处把风,不时轻声喊莫桑无问怎么样了。莫桑无尿急,巴巴看着唐菲儿,唐菲儿便叫他从旁边过,到下游唐树梨身后去尿。 莫桑鱼喊着校长来了,校长看一眼莫桑鱼,又望着三人。唐菲儿咻咻地驱赶几尾小肥鲫鱼,唐树梨给她打气又叫她小心不要都给弄跑了,莫桑无背对唐树梨被唐树梨嫌尿尿声太响屁股一顶令莫桑无险些一头扎进水里。 四人被罚站在教室外的廊下,校长一句“不午睡是吧,那就站在这里,给我撑着眼皮。” 正值午后,明晃晃的太阳不是在正头顶上。走廊屋檐挡不住烈日,小学生的身高,胸口以下整个被阳光烤得滚烫。 午休时间,学校非常安静。只有分明的,一浪一浪的,墙内的鼻息鼾声和墙外的嘶嘶蝉鸣。那种“静”和“白”的日昼境界,沦为阿桡不复经历的记忆。世界突然停下脚步,站到了自己面前,可以相视却无法对话。 光并非七彩,它仅是白色的。 白色如黑色一般,能够吸走一切。 四人并排站着,因为热和困,根本没有说话的兴致。莫桑无看了看手表,“才过去十五分钟,要死了,流了好多汗。” “我更要死了,还得憋着尿。” “唐树梨,你一直抬手干嘛?”菲儿眯着眼问道。 “困哪!眼皮一直往下掉,沾口水点在眼皮上,刺激下,也好转移我注意力。没被热死也要困死,没别困死更要被憋死。” “唐树梨你真恶心!”桑无稍稍低下头。 “这方法我怎么不管用?”菲儿指腹点着眼皮说。 “还有下眼皮,双管齐下。” “什么时候学的成语?”菲儿问。 “菲儿……”桑无别过头望她。 “电视上学的。” “喂,别说话了,老师就在对面办公室盯着。”莫桑鱼小声说道。 “桑鱼你不困吗?我快支持不住了,桑无说才过十几分钟。” “还有二十分钟,午休才结束。”桑无补充道。 “要怪就怪菲儿。”唐树梨动着眼皮,视域内一颗偌大的汗珠一下窜到睫毛上,流到眼内。“啊——”唐树梨叫起来。 “喂!小声点!桑鱼不说老师在盯着我们吗?” “啊,不好,菲儿,汗水滴到眼睛里,辣死了。” “这有什么好说的,大家都一样。” “都怪菲儿,午休捞什么鱼,把我们大家都拖下水!” “那不是你唐树梨和桑鱼举了双手双脚赞成的吗?桑无才是被拖下水的,而且他们班主任特严格,不知道放学会不会被叫到办公室去。”一面回忆起以前被叫到办公室去训话的场面,全校也只有杨老师最公正,从来不偏袒谁谁谁,就算你是女孩子他也照样一点面子不留。 “是,还好杨老师只教一二年级的,要不然我们都倒霉。”同样受过训的唐树梨说话声都不自禁低了两个度。 唐树梨抹着汗,视野一会小一会大一会清晰一会模糊,脑袋跟着视野一起晃,他觉得自己要中暑了。整个下午,他都没有听课,老师叫他回答问题,他也干脆一个字不说,坐下了。他看看坐在前头的菲儿一动不动的后脑,又看看窗外热辣辣的日头,好像看到远山上的人影幢幢。他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会不会有人单单就是被太阳晒死或是被热死的呢?他惆怅了整整两节课,在想这个问题。 晚上菲儿在做作业,躺床上看漫画书的唐树梨把他白天想的问题告诉了菲儿。唐菲儿一边写作业一边说,“阿梨,你漫画看多了吧。” “比如说中暑,说不定就有人会因为中暑,得不到及时救治……” “好吧。你的练习册呢?快点拿来。” 阿梨把练习册扔给菲儿,他们两个人一直轮流做两份作业,字体差不多也根本不用模仿。菲儿埋头作业,没有继续唐树梨起的话题。唐树梨合上漫画书,看着窗外的天空。星星很亮,不过他不能确定视野里最亮的那颗星星是不是北极星,他也描不出北斗星的轮廓。 可能再长大些就会变得聪明吧,他想,到那时候许会知道答案,许会知银河系与宇宙,许会知石头里为何能诞生出生命个体。 04 越来越瑰丽 菲儿拿掉他肚子上的漫画书,给他盖了薄毯,关上半边窗户。徐徐微风从另半边纱窗细小排布的孔洞里吹进,天幕密密麻麻缀着星星,她看到最亮的那颗星星。 从冬到夏,不曾拉上过窗帘,一年四季可以看到星星。他们总是会盯着同一颗星星,叫不出名字,只在心里用“你”来称呼。当阿梨不在阿桡身边后,她就忘记了这个习以为常的游戏,忘记了他们没有约章却共同制定下的规则。 唯其共你哀愁,幸可伴同长大。 菲儿捏捏阿梨的鼻子,蹑手蹑脚爬上自己的床。菲儿梦到一个白色的天地,最终知道是因为光的强烈,她梦到自己要被晒死了。阿梨打断她的梦,他正用手摇扇的扇柄挠她的脚底板,菲儿一脚踹出去。 “啊!唐菲儿!你脚趾头碰到我嘴了!好臭!”唐树梨呸呸地出房间直奔楼下。 “活该!”菲儿半晌才蹦出两个字。 七岁入学,四年级以前三人一直是同一个班。若桑鱼要玩跳房子或跳绳,唐树梨便退出,一旦爬树,就只有莫桑鱼一人在树下仰望,不敢攀爬。周末四人结伴去河里抓鱼去山上挖笋,也逮到过野鸡野兔,小动物非常可爱,便圈养起来,最终莫名逃回了大自然。 菲儿模糊发觉常常见不到唐定明和母亲连珊,他们早出晚归,不知道在忙什么。连珊请的阿姨,会准时来给他们做饭,有时两姐弟也会跑到爷爷家或是莫家去吃饭。 阿桡学会“流离”两个字后,“简单”就变为“复杂”了,好像没有过“快乐”,“快乐”被“辛酸”取代。有时间去想这些,也是因为不愿“简单”,也是还没有到“复杂”的阶段。 她觉她的前十六年,一度流离。若非还有个一直和她面对面于同一个桌头上吃饭的阿梨,她真的是离群之众。 四年级时,莫桑鱼和唐树梨一个班,菲儿另一个班。她一人在二楼的教室,常常在阳台上看到楼下的阿梨,阿梨和很多男生女生都玩得好。他有时看得到菲儿,就会喊她,就会说好多男生喜欢水灵的桑鱼,怎么没有人喜欢菲儿呢。阿梨看到隔壁教室的莫桑无,便进去把他拖出来,菲儿已经不在阳台。他对桑无说,要是没有人喜欢菲儿,你就负责喜欢好了。 桑鱼看着外面的阿梨和桑无,他们一起,只会是抬头看着上方在说什么。连同看着他们的她,这个画面一直延续到初中。从小学到初中,也一直有很多人天天围着桑鱼,除了这两个人。其实,也不是。她仍天天和他们在一起,只是,她一样,需要透过一扇窗户,才能看到他们。菲儿和他们隔着一堵实心墙,她想她和菲儿已是名不副实的好朋友了。 这五六年,菲儿都未能和他们分到一个班。后来,莫桑鱼觉得像是禅意,不可抗拒,也不可道破的。 她羡慕,甚而妒忌菲儿。在她看来,菲儿是江湖侠客,她的潇洒习性是怎么都学不来的。那么多人喜欢着美貌,唯独桑鱼觉得那些只看到外表的人,十足幼稚烦人而让人非常讨厌。 “菲儿不像个女生,没有桑鱼的水灵,个子又不高,大了脾气也跟着坏了,对我都爱理不理的,倒是会背着桑无那臭小子,那臭小子,不知道两人躲在山林里干嘛?!” 初二下学期时,桑鱼坐在阿梨前面。六月的下午课间时间,阿梨突然在她身后唉声叹气地碎碎念叨。他真招人烦,桑鱼想。那也是她弟弟,姐姐的她就不这么耿耿于怀。倘若调换一下,桑无……桑无一定不会是这样想阿梨的。 那时对这些话,是不会放于心上的,却在几年后,异乎清晰地记起来。她再见唐菲儿时,是阿桡。阿桡已高过她,五官一夜绽放,许对别人而言无色无味,但桑鱼看到的阿桡,越来越瑰丽。而她,似乎因为生活、家庭很多她数不出却觉得是个庞大数据的各个方面,逐渐被夺走了所有本应有的光彩。 美貌从桑鱼身上流失,当她发现这个时,她开始了她糟糕琐碎几近丧失自我与尊严的生。她想,她一定是被世界遗弃的。她常常在夜里哭,捂着被,嚎啕一般,一哭就口水流的到处都是,衣服和被套都是被口水濡湿的,早上醒来时总隐隐闻到一股馊酸。她每每洗床被件套都要倒很多洗衣粉,习惯“强力”“附加漂洗”,跑到楼下光照最好的地方,借用邻居们架起的铁丝,整整暴晒一日。 太阳永恒,是她得以活着的证据。只要能一直途经年长与较比衰老,她便可依仗年轻,她就还美好,还能有未来。 05 而心如雀喜 “桑鱼,你今天穿的粉红色。”唐树梨片刻就转移了话题,“叶智芒,你看!” 唐树梨从叶智芒手中拿过圆珠笔,沿着桑鱼后背文胸带隐隐的纹路,从左肩位置画了个u形直到右肩,笔头戳了两下。桑鱼腾地站起,转身,拿起唐树梨桌上一叠书从阿梨头上哗啦一扔。 “阿梨,你简直无耻!” “你才无牙天真……”阿梨用着当时流行而他擅自改过的冷笑话接道。 她又看向叶智芒,“前三名同学,下学期劝你换个同桌,要不然你铁定考不上市中!” 老师进来教室,桑鱼只得坐回位置。阿梨将书捡起在桌上垒好,“你根本不用把她的话当回事,市中对你来说就是块小蛋糕。” “听说你要考律师的。”阿梨一边翻出课本,一边小声嘀咕着,“没别的意思喔,叶智芒就是叶智芒,别人管不着的,你肯定能够为你父亲赢回。” 换做叶智芒用怪异的眼神看着阿梨,第一次发觉阿梨不像是和他坐一起读书的同桌,像是不知道哪里来的非人类、非人之物。 他不应该会这么煞有介事地说出来,不痛不痒地说出它。没有人可以说出它。 月朗星稀的夏夜,窗户旁的白色墙壁上就会出现壁虎。它每年都会来,阿梨和菲儿赤脚坐在竹床上,一边吹电风扇一边盯看壁虎。它有时不动,像定睛与什么对峙,突然尾巴一摇,嗖地窜到另一边的窗框处。菲儿就说肯定吃掉一只蚊子了,阿梨奇怪地问为什么是蚊子。菲儿鄙夷看他,没听你们老师说壁虎吃蚊子所以才是有益动物吗?阿梨死盯着一动不动的壁虎说,是不是因为蚊子作为病菌传播媒介危害人类生存而被认为是害虫,相对的壁虎就成了有益动物了呢。菲儿看一眼壁虎又看着外头星空,说,可能吧。又嘟囔道,阿梨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可能是从这个十一岁的夏天开始,菲儿逐渐被传染了阿梨这奇怪脾性,看待问题事物总是从无关的角度切入,总是分不清自己真实的想法。 一到暑假,唐氏兄妹便常到莫家去“避暑”。莫家后院是几年前庄宝凌一手整出来的,种了三棵橘树,特别用别家不用的瓦片理出了很写意的屋檐,屋瓦棚下是一个四平大小的小池,养草鱼鲤鱼。一楼客厅后面的一间房,窗户正对着水池,旁边是别家的后院,两颗高高的梨树直达二楼的窗。这间房,是夏天专用,因为很凉快。大板床上铺着竹制的凉席,凉席以前是莫家奶奶用的,也有几十年历史,反而比新编的竹席还要凉快舒适。莫家奶奶去世后,四人便霸占凉席,几乎天天在这儿午睡玩耍。 初二的暑假,唐树梨姐弟照常来莫家。四人在房里午睡,庄宝凌轻声和桑鱼说要去朋友的地里摘西瓜。一旁的唐树梨突然睁开眼,说他也要去。桑鱼看看唐树梨,便也说,一起去。庄宝凌笑笑,表示好的。 朋友自己种的西瓜,早前便和宝凌说要她记得去地里挑。皮卡是莫鸿博拜托朋友的,司机看看庄宝凌又看着后面的桑鱼和阿梨。她说俩小孩图新鲜也跟着去看看,司机要他们上车。 水池里有气泡排出,水草茂盛,摇晃着叶子,倒映到墙顶角落一块不规整的光晕。莫桑无醒来时,发现就只有他和菲儿两个人。他盯着面朝他的菲儿看,她静静睡着,一点气息都没有,像每个细胞都停止了运动和呼吸一样。他看她,也像是时光静止了,为他们而静止的。 菲儿扎着高高的马尾,脸露出来,好像也没觉得哪里值得他琢磨的。他突然就觉得很感伤。他伸手,却停当了。右侧刘海拢向一边,眉毛上一寸处,明显的一道疤痕。 四年级的初夏,四人去山里玩。整个山面,连到其他山面,都是一块块偌大的茶树园,其间错落着蛮荒林和小簇竹林。两个山面间,会有梯田。他们也常到最顶上的田,再一级一级跳下,三四米高根本不在话下。田上有泉,冰泉甘甜,很沁凉,小虾自在游,还有小贝和田螺,当然也有讨厌的长得像蚂蚱一样的昆虫从泥沙里冒出来。 四个人分开行动,一面寻思着拔些鲜笋或是采些山蕨,又或者可以逮到野鸡野兔。桑鱼像个茶女一样摘起了刚冒出的茶尖,小心翼翼放进一个白色塑料袋里。 菲儿消失得最快,桑无记住了她的方向,花了好些时间看到一片树林里她的身影。他喊她几声后,她才回头,原地等莫桑无,说她找到了好东西。莫桑无一个疾步,踩到了竹子的根头。他痛得啊啊大叫起来,菲儿闻声,奔跑穿林,很快就到他跟前。桑无咬牙拔出那只脚,坐在地上。菲儿帮他脱了鞋,球鞋的鞋底被穿透,根头刺进了脚底板,血止不住地流出。桑无忍着疼,菲儿从桑无衣袋里抽出手帕,绑着他的脚。 他问她怎么知道有手帕?菲儿说他小时候是鼻涕虫啊,在他衣服口袋里塞手帕是庄姨的习惯。桑无很多年都不用它了,庄姨仍然会叠好塞在口袋里。菲儿沾上血的手握他那只脚,脸对他脸,她眼望他,半晌没说出一个字。 菲儿这样盯人,一副薄情的表情,桑无觉得相当迷人。 他没有发觉他身子不自主的前倾,菲儿别下头,问,很疼吗? 不疼。他答。他仍离她很近,近到他都感觉到从菲儿额头肌肤上弹回来的自己说话的呼吸吐气气息。 脚不疼,心如雀喜。 桑无手提一只鞋子,菲儿背他走到山顶。眼皮下是一面蓝色的湖,好像发现了世外之境。菲儿对桑无笑笑,说壮观吧。桑无扶菲儿肩,说真是不可思议。也因此忘记了疼,好像因为看到这个,疼因此有价值。桑无不喜欢自己以价值衡量任何东西,特别于人情,他更觉得会是件可耻的事。 菲儿背桑无,找回去的路,他们在山间如无头苍蝇到处窜,菲儿因此不小心被树枝割到。光秃秃的枝上密排着短刺头,桑无一刻犹豫要不要伸手拿开时,就那么划过菲儿的额头,划出一道血痕。 “啊。”一声短促的叫喊。 “菲儿。”桑无心慌而急问。 “不要紧,就那一会有些疼,我没事。” 他们没有再说什么,走了一段时间才走到一片茶园,唐树梨先看到他们,大声喊菲儿。阿梨从她那背过桑无,走出茶园。桑鱼坐在路边的石头等他们,看到他们,便跑过来问桑无怎么了。桑鱼看他,然后看一眼后面的菲儿,“是不是菲儿带你跑得那么远?这么久都不见人,急死我了。” “不是菲儿,是我自己不当心。要不是有菲儿,我一个人还不知道会怎么样。阿梨你让我自己走!” “你们都别说了,桑无你也走不了,就这样,赶紧回家。”唐树梨冷冷冒出一句话后,往下山方向走。桑鱼转头跟上,菲儿不紧不慢跟在最后,手里晃着桑无的那只球鞋。 疤痕一个点一个点有序排出一条弧,如同缝纫机运作而排布出的整齐针脚。弧比眉毛长些许,与眉毛的弧度几乎一致,一起看,像是两道虹,黑色的虹。 他知道自己很喜欢菲儿,这个喜欢也超过了对阿梨和桑鱼的喜欢,好像他真的是负责喜欢菲儿的。再次想了想那时的菲儿,想她实在刻板的脸,想他突如而来的心动,想他们伤口的疼。觉得菲儿是不是个奇怪的女孩时,莫桑无似乎就懂了自己。 听到外头传来的响动,知道是他们回来了。莫桑无出外,帮他们一起搬西瓜。阿梨跑去房,叫醒菲儿,桑无听到他们的吵闹,抱着西瓜从房门口经过时往里瞟了眼。 庄宝凌切好西瓜,五个人坐在水池边吃瓜,很快就吃完了很大的一个。 水池倒映出波光,然而抬头,便没有哪里能有光渗进来。菲儿又低头看水池里游过的几尾大草鱼,正冒头水面,食漂浮的新鲜青草,深水处偶尔还见红鲤鱼的影子。阿梨仍然抬着头,问庄姨前院葡萄架上一串串青色葡萄是不是能吃了。庄姨说要再等上个把月,刚熟透时,最好吃,要他们姐弟一定过来吃。 庄宝凌是菲儿所见过最端庄的女子,喜着白色,皮肤也很白,刚剪的短发,染成接近于酒红的发色,烫了小卷,很美很精致。她是全职妻子全职妈妈,为莫鸿博打理好一家老小,与邻居和气相处,手里有什么也爱登门去送。她家的葡萄,甚至于有老人小孩专门来院子帮忙,又能最早吃到。她收拾好吃剩的西瓜皮,走到后院角落的鸡圈里,几只鸡立即围上来很快就啄个精光。公鸡饱餐一顿后,鸣叫了两声。 宝凌回身看廊下的四人,瞬间以为自己成了先知,看到幸福太满,好似一下子会漏光。她的十几岁,与他们的十几岁全然不一样。她无大心,她以自己的美貌和温柔交换未来,所以不是以出卖而得来的,是很公平也很诚挚的交换。 她是个自私怯弱有些愚笨的女人,她清楚。这几个孩子,她的爱一点用处都没有。 她不知道她的陪伴,就是最保值的爱。 06 这样被忽视 当天晚上回到家,唐定明和连珊正在争吵。唐定明叫阿梨带菲儿回房,说没事早点睡觉。菲儿沉默低头,先一步上楼。阿梨从冰箱拿出两瓶矿泉水,又说,庄姨送他们西瓜,给放在厨房里的水槽中。 阿梨敲菲儿房间的门,推开后,倚在门边,扔给她矿泉水。菲儿稳稳接住,准备拧开。阿梨说道,你躺着都能这么喝水啊?菲儿便坐了起来,继续做完喝水的整套动作,将矿泉水随手一放。 “妈的性格……她不会是劣势。他们的关系比我们想象中深厚,我们是无法估量的。”阿梨的视线穿透微风吹起的米色窗帘。 “你像爸爸多一点还是像妈多一点?” “都说女儿和爸爸亲,我们家完全不是这么回事。菲儿,你从来不主动找爸爸说话,说自己的事学校的事。” “是吗?我也没有和妈说啊。” “不一样。那不一样。如果你什么时候突然去找爸爸,他会很高兴。” “我不觉得有什么需要要特地去找他。” “所以嘛,菲儿,你们的父女关系可以算得上是个例。我知道你什么都不仰赖他人,但爸爸,完全可以任性与娇宠一些,唉,只要你稍稍配合。” “做不到。” “不是做不到,是你不想做。像你,若是偏离常规,会觉得过得艰难但很乐意这么下去。不过,在我看来,‘常规’反而足见坚强。” “你以为我们在辩论啊,哪里跟哪里,不想说了。”菲儿重又躺下,“出去带上门,有蚊子。” “你就这么……和我说话都要这么吝啬口水吗?” “出去记得带上门,不要让蚊子跑进来了,吸点血咬几个包没事,嗡嗡地吵得我不能睡觉。” “咳!”阿梨重重叹一口气,关上了门。 阿梨走后不久,菲儿就听到碗碟碰地摔裂的声音。她无法形容这种声音,初时觉得吵架如此一定是唐定明做错了事。她不是不愿意面对唐定明,只是不知道要如何面对他。不像阿梨说的,她其实单独去找过唐定明,看到他和陌生的女人有说有笑一起上了车,车子从她眼皮下开过去,唐定明没有看见她。 这样被忽视,被所爱之人忽视,菲儿不知心中忐忑,蹲在地上。她站起时头一阵晕,撞到一旁的电线杆。好像这么一击,就失忆了。 “喂,小姑娘!” 仰头看到电线杆上一个人,背着帆布工作包,安全帽下一张呵呵笑脸,“刚以为小姑娘一撞,电线杆都跟着摇了摇,帮我吓了。”他一边说一边往下爬。 “叔叔,还说您是电信维修工呢,这么点胆子,天天爬这么高。” “叫我叔叔哈,我看起来原来这么年轻啊,胡子都白了,可是做不了几年就退休了哦。”他收拾好说走了,提上工具包,走到不远处的摩托车熟练地将手里用具搁好,用毛巾抹一把脸,骑上摩托开走。 她又想到唐定明,往后她就都觉得她一直在失败。她想,如果她喊他,跑到车前面,让他看见来找他的她,让他知道她想他陪她去买书买文具,还可以让他请她吃冰淇淋,再买束花一起回家,那么,她的失败会逆转为成事。 然而一失败,连锁反应一样,她与他的关系,不断碎裂。 她下楼,正撞见唐定明一个人在收拾地上的碎瓷片。他抬头,对她笑,“菲儿还没睡啊……”菲儿小声地嗯一声,说下来喝水,很快倒了杯水便不声不响地上楼。 如果他们自己都不会有突破和进展,菲儿决然不会去掺和。各人有各人的原则,这是她的原则。对于连珊,觉得也和对唐定明没有什么区别,她无法令自己成为一个可以让人骄傲的女儿。 隔天的下午五点,唐树梨把黄善叫到家来,两人对着黑白机不亦乐乎地打游戏。菲儿受不了两人在那里怪吼怪叫的,和唐树梨说出去。唐树梨哦一声,菲儿无声出门。日热的余温似乎还没有退,她一个人走在e镇的大马路上,两边很多推车卖水果的摊贩。几年前,大马路上还见不到这些,那时候大马路的一半是用来晒谷子的。看到大马路上挑粪桶的刘妇,果不其然,见到几十米外的庄姨。刘妇是寡妇,似乎精神不太正常,独自养一个儿子。庄宝凌一直都雇她帮忙挑粪和打理菜地。菲儿却又看到庄姨身旁的莫桑无,同样顶草帽,手里提水桶。 等他们走近,菲儿迎上去,她喊他们,问他们这是去干吗。宝凌说去菜园,菲儿没事就说也要去。她走在桑无旁边,看到水桶里还有一个稍小的水桶、镰刀和一把小锄头。桑无问她阿梨,她说和黄善在打游戏。两人说着话,慢慢地就被庄姨落下。他们小跑跟上庄姨,拐进大马路旁的一条小道。庄姨叫桑无在菜园附近的沟渠里提桶水,小桶被菲儿拿去,菲儿说她也提。宝凌拿过镰刀和小锄头,说她先去菜地那边。 两人提水到菜园,几畦菜地都是辣椒树。所有的辣椒树都被晒瘪,一棵棵耷拉着枝头。两人把水倒进其中一个粪桶,宝凌叫桑无把红辣椒都摘了放进小桶,摘完就可以回去。菲儿问不用提水了吗?宝凌说不用,大桶留下,有刘妇在。她想她自己家菜园里种的辣椒树是不是也这样,是不是也要浇水打理? 一个星期后,连珊下厨,唐定明打下手,两人做了一桌丰盛的菜。连珊说菜都是地里种的,说天太热,地太干,要常常去浇水。菲儿与阿梨往饭桌上一坐,根本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唐定明突然变出一束玫瑰,送给连珊,又送了一支给菲儿,说阿梨是男人没有送的道理。 那一天,是唐定明和连珊的结婚纪念日,是菲儿记忆里他们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纪念过的纪念日。她将玫瑰插在一个玻璃瓶里,不到一星期就成了枯花。她坐在案头,会望着这朵枯花发呆,有一天她将它扔在院子里的树下。 晚上在院子里乘凉,有萤火虫在树下飞,忽闪忽闪。阿梨躺着看星星,一边给菲儿摇扇驱蚊子。是一个清风的夏天,不知怎么觉得四季才刚开始,一切也才刚开始。 07 早变成狂欢 **************** 志愿不过是记忆的奴隶,总是有始无终,虎头蛇尾。 人世间的哀乐变幻无端,痛哭转瞬早变成了狂欢。 **************** 叶智芒在会背“床前明月光”以前就已经能够念出这两句话,这两句话,还有一件事,是他打出生起就被烙下深刻印记的。 叶智芒的母亲蒋丽婕,出生于大城市,然离开后就不曾回去过。叶智芒九岁时,来过一个叔叔,自称从大城市里来的,在家里住了一夜就再未见过他。叶智芒不知道他是谁,不知道他和蒋丽婕的关系,他不知道任何关于蒋丽婕亲人的事。他印象里,蒋丽婕没有兄弟姐妹,父母早亡,好似以孤儿的身份长大。 蒋丽婕自年轻时就爱听戏,只要是舞台上的戏,只要是化面妆,着戏服,吟唱台词,就都是戏。她与叶开能相识恋爱,也是因戏。两人结婚不到半年的那年夏天,得知省城的剧团来b城演出。看完演出已经下午五点,剧团里的志愿大学生们又演《哈姆雷特》。包括叶开能和蒋丽婕,剧场里只有七八个人继续看完了他们的演出。演毕,两人在城里吃完大排档,买了手电筒。将近午夜,叶开能骑自行车载着蒋丽婕回家,手电筒被绑在自行车车头。都还是泥土公路,一路上全黑,只有一束微弱的光照着前路。他们用了八个小时才从城里到n镇镇上再到自己的家,鱼肚白刚显现。那时,蒋丽婕已经怀上叶楠美四个月了。 而今,是不会有人做这样的事的。 叶智芒的童年最神烦的就是这件事,叶开能和蒋丽婕每每讲一遍就一唱一和地念出两句台词。他后来想,它们多寂寞,没有人真正懂得它们的意思。 六年级上学期的农忙假还没结束,蒋丽婕领着叶楠美和叶智芒去n镇派出所。叶智芒知道父亲杀了人,但他对“杀人”的概念非常模糊,跟随在蒋丽婕和叶楠美后面。他见到一个门缝里似幽灵一般的女孩,又黑又瘦又小。 有一个月,叶智芒不知道蒋丽婕去了哪里,他甚至以为她不要他们姐弟了。从村人的道听途说中,他知道母亲去派出所去政府发疯大闹。两姐弟也没去学校,偶尔邻居会送来自家做的点心,帮他们打点家畜食料。后来,蒋丽婕出现了,拿着一个信封,将姐弟俩叫到面前。 她穿戴整齐,头发规整用布头缠着,露出整张脸。好像叶智芒才第一次看清蒋丽婕的脸,粗眉,配着丹凤眼,颧骨高,下颚比额稍窄一点,似一个倒立的接近于四方形的梯形。因为哭闹的情绪过凶,皮肉皱皱的,像是永远不能恢复原样。脸容有一种“悍”,似成为了一个男人。 “这是讨来的钱。楠美,你不用上学了。我一个供不起你们两个,这些钱不够多久的生活,以后我们一起供智芒读书。智芒,你继续上学,要比以前加倍努力地读书。你要出人头地,你要为父亲讨回清白。我相信开能,你们也要相信你们的父亲。他那么做,一定有他的理由。人言可畏,但将来我们还要依靠他们。所以,把埋怨和仇恨的精力用在可以获取力量的努力上。楠美,知识可以改变命运,但命运终归是握在自己手里。我离开大城市,离开自己的父母,是因为选择了你们。” 楠美已经开始哭,叶智芒没有哭,蒋丽婕两手挽着他们,抱着他们,说不出话。 叶智芒感觉到蒋丽婕的抽搐,和多年后他被阿桡拥抱时,截然不同的一种肢体的动。 蒋丽婕的一位旧识,给她介绍了新工作,是在e镇的木材厂上班。蒋丽婕领着两个孩子,举家搬去了e镇。初一开学时,叶智芒生了一场病,直到十月份才去学校。班上的人都称他为插班生,其后他在期中考试的考场上第一次见到唐树梨,最早一个答完卷,然后歪着头,一手托下巴眼望窗外,一手摆弄一只黑色钢笔。 也是叶智芒第一次见到用钢笔和墨水参加考试的人,当然,他很快知道,唐树梨从入学之始就只用钢笔和墨水。唐树梨写得一手漂亮的钢笔字,叶智芒很肯定,那是世间无人能及的。 叶智芒入初中,叶楠美则和村里长几岁的姑娘们一起出外打工。蒋丽婕下班有时早有时晚,刚开始叶智芒等蒋丽婕回来一起吃晚饭,后来蒋丽婕就在早上留了饭菜,若是她晚归他就先热饭菜吃。很多时候,两人吃完晚饭,叶智芒离桌,说帮忙收拾洗碗什么的,蒋丽婕就说不用,要他休息,读书也别太累。 一幢大房子,只他们两个人,非常静。以前还能听到的叶开能和蒋丽婕爽朗的声音再也没有了,叶智芒听到耳朵长茧的那件事,他再也听不到。 蒋丽婕一人对着残羹剩菜,发着呆。叶智芒也曾见蒋丽婕独自酌酒,对空气碰杯,喃喃自语。或就趴在桌上,似啜泣,有时也便那么睡着。叶智芒默不作声收拾饭桌,不能过夜的剩饭剩菜便给猪食,该洗的碗全都堆放到碗盆中。若是夏天,他亦会在桌脚边点上蚊香。 蒋丽婕在醒来后意会到叶智芒所做,便不由自主流下泪。后来,叶智芒刻意减少了这些举动。因他发现,这样的举动,无形中反而给了蒋丽婕更多精神上的负担。 精神的承受密度,是身体的数倍,因而痛苦也将大幅增倍。 08 最简单谢谢 叶智芒初二时,蒋丽婕常常隔三两个月就要被派去别城的分厂,总要呆上个半月,他便开始住校。一周回一次家,基本一周见一次蒋丽婕。蒋丽婕有时还在外地,他得自己烧火做饭。蒋丽婕在家,她都会做鱼肉,特别去村里养鱼的人家买新鲜的鱼。她照例只问他学业如何成绩怎样,他毫不含糊道来。他一直稳于前三,从未失误。蒋丽婕因此很放心,听到他说比赛得了奖或是运动会跑了第一名,将发的毛巾香皂牙膏牙刷生活用品的奖品交给蒋丽婕。她是真心地高兴和感恩,但她只会说,好好念书,别的什么都不要管。 叶智芒稍微理解到一点,如果一切不是理所当然的,那是不是都是强加的艰难、烦恼、吃力、不幸、末日、生不如死或是心如死灰。最简单的谢谢,都说不出口,不知要怎么说出口。他想,这对蒋丽婕来说,也是一样的。他们向内探求,都在面临着自己,各自脱困求生。 这一年的夏天,蒋丽婕的声音回来了。她的笑容,成为叶智芒努力下去的理由,成为他并不或缺的铁证。 他是在以后,也发现这一年的夏天,回来的还有他自己。那一对姐弟将他本质的两个矛盾面不断提取拉伸,拉出一双翅膀,让他几乎都在飞翔了。 “会不会有这种情况,只有阿梨,而没有我,我与阿梨只得其一,怎么样才能成立呢?” 叶智芒沿着一面白墙走到尽处转角,听到转角的另一面传来的话。他稍停驻,又走近,看到正伸展上肢的女生。唐菲儿回头见到他,继续做完她伸腰的动作,然后说,“叶智芒。” 她叫他的名字,但是叶智芒一时记不起她的名字。他知道她是唐树梨的双胞胎姐姐,知道唐树梨成绩好,而她是不好的。因为年级大考贴出的成绩名单上,只一个唐姓。 初二下学期的六月,叶智芒正式和唐菲儿说上了话,还有后面加入的莫桑无,三人在一面头上有尖尖三角和黑瓦屋檐的雪白墙面下,说了很多很多的话,比叶智芒一年来说的都要多。莫桑无出奇地让叶智芒觉得他和唐菲儿才是亲姐弟,而唐菲儿远比他想象中有意思得多。她当他是朋友,重要的朋友。但因为是阿桡,他不知道要怎么说出,说出那两个字。 教室里的莫桑鱼远远看到消失于白墙转角的叶智芒,又望向正在教学楼走廊前和三两男女说笑打闹的唐树梨。以前不会发现,现在却喜欢看到唐树梨,特别他说笑的样子很有感染力,她不自觉就会跟着笑,意识到自己在笑时便立即收住。 “什么那么好笑?”姜尚当头一问,桑鱼转首,尴尬摇头说没啥。姜尚看着外面的唐树梨又问,“唐树梨的双胞胎姐姐和他不像吧?一点都不像吧?” 莫桑鱼沉默一阵,“不,以前很像……” 那时,不论是外表习性,整体的感觉像是同一个人……但是,如今,已经是实实在在的两个人了。原来,人长大是会变的。 莫桑鱼忽抬头,“你打听这个干嘛?你……说起来你这插班生的风头可真是强劲啊!” “完全赶超不了唐树梨和那个叶智芒。” “你以前认识叶智芒吗?他和你一样也是n镇的。” “我们不同村,他们那估计离我们镇上太远,却在另一个镇旁边,所以小学应该在那边读的。不过小学毕业考统一在n镇中学,说不定曾在考场上碰到过,也可能那时就已经搬到这里了。” “他也没在这边考试,初一开学一个月后插班生进来的,第一次期中考试就考了个第一。” “不是一类人。” “那你和谁是一类人?菲儿?反正不会是我。” “还是不同的。”他没有说如何不同。 “什么不同?”桑鱼追问。 “我这么热情,阿梨也算热情,唐菲儿就一点都不热情。他们姐弟,两个人是冰与火的属性。” 桑鱼奇怪看一眼姜尚,“怎么会?比起苏老师来,大家都挺喜欢菲儿啊。要说的话,应该是反过来吧。” “啊?哦。”姜尚目光移向外面,另一幢两层楼里,教师办公室窗口前一个埋头认真案卷的女子,便是苏老师。 “为什么这么说?”姜尚好奇。 “我们从小玩到大,天天在一起。真的,若说来,阿梨才是让我感觉冷冰冰的人,菲儿,菲儿是炽火。但,不是我们平常看到的那种。”至初三学习燃烧后,桑鱼便恍然,是在纯氧中燃烧的那种。没有这种环境,就一直惰性状态。 姜尚当了六个星期的插班生,直到初二结束。他被唐树梨邀请去家里作客,和唐菲儿同行,但唐家家长不在,三人便又跑去莫家。宝凌见到姜尚,说长得真好,很像样的一个男孩子。桑鱼拍他的肩膀,说她妈妈看到谁都这么说的。姜尚笑笑,说庄姨是他见过的最年轻漂亮的妈妈,和桑鱼站一起,根本就是一对姐妹。 莫桑鱼过来揍他,他嘻嘻哈哈地,就看到后面站着的菲儿正对他笑。唐树梨走过前来,挡住了视线,他搭肩姜尚,“庄姨,这小子嘴太甜了,弄碗醋给他喝!” “哈哈,你俩到底是谁酸哪……” 六点钟早早吃过饭,三个男生负责把房间的旧木床抬到了三楼的天顶。五个人并排躺着,唐树梨最外,然后桑鱼,桑无在中,再是菲儿,菲儿旁是姜尚,他也最外。菲儿挂起一只脚,一只手握一把扇悠悠摆晃,又问姜尚怎么都不觉得有蚊子在嗡嗡飞呢。 她的头向左歪,刘海便往后,对着姜尚。姜尚看到她眉毛上疤的痕迹,如果将眉与疤连起来,就像是蝴蝶的翅膀。他的眼前浮现出翅膀的样子,唐菲儿突然将扇面往自己脸上一盖,“啊,有蚊子。” 姜尚后来在想,她是不是不把自己的脸当脸,像拍死墙上的一只蚊子一样,用力拍自己脸上的蚊子。 他想,唐菲儿好怪,像骆寂然一样怪。姜尚讨厌着自己,即使他和骆寂然相隔无数重山,他还是牵挂她。他对自己的未来非常渺茫,那个未来,一定是在不断纠结骆寂然这个人,纠结着在现实中不会成立的关系。因为她对他说谢谢,谢谢里有阳光的和煦和月亮的清朗,以及这初夏迷人的黄昏。 她率先开口,他便如何都说不出口了。 09 脆弱而无形 骆寂然初二那年,是千禧年,年轻的班主任特别买了爆竹在教室门口放。噼噼啪啪地,和她后来在b城念高中时见到元宵节城里放的烟火,是一样的。狂欢,总不那么热闹,还愤愤然。年轻的班主任说两千年是一个“年”,也就郑重得像过年一样,燃个爆竹,意思下。 接下去的年,骆寂然只要想起它,总是在最后想到的就是那个教室门口燃爆的千禧年,一个她记得的“void”的年,空白。 年没过几时日的半夜里,她被迷糊的声响吵醒,仔细一听,是大门砰砰和“叔叔”的喊声,过一会是开门的声音,然后是断断续续听不清的说话声,接着声音没有了,静了下来。后半夜她睡得很不安稳,翻来覆去,似听了一整夜的哭嚎,不绝于耳。她起床,里里外外找了遍,没见到爸妈。她刚洗完脸,王新良就回来了,还有堂弟骆晨晞,王新良和她说,“寂然,你大伯家出事了,晚点和你说。你陪着晨晞,弄点吃的,厨房里都有。晨晞,想吃什么和姐姐说。” 过年的鱼肉留了很多,骆寂然煮了粥,两人一起坐下。晨晞不说话,寂然给他夹肉。他只是低头,骆寂然也不知要怎办。堂弟骆晨晞比寂然小三岁,晨晞的哥哥骆东城在b城上高二。骆晨晞不像骆东城,是个极内向的孩子。之前去n镇镇上上小学的第一年就和爸妈说不上学了,还是大伯特意叫寂然给晨晞做工作,晨晞才愿意去学校。 “姐姐,爸爸妈妈死了。”他抬头,对他说,表情木然,眼泪已流过所以流不出了。 骆寂然怔在那里,惊恐一下子遍及她全身。原先在她身上集结的那些奇怪的“惊恐”分子一下子扩散,她不知道这是不是——“接受”事实。骆晨晞一脸呆然,却不哭,寂然便急忙过去搂住他,从她身子里不断蹦出“怎么办怎么办要怎么办以后要怎么办”。 大伯大妈突起的吵架,大妈一气之下喝了药,大伯脑溢血不省人事。骆晨晞就坐在屋里的地上看着倒地的两个人,骆东城把他拖到屋外。晚上下过雪,雪还没有完全化,地上滑,两人刚跨过门槛便一齐栽倒门前的石板上。骆东城叫晨晞在院里呆着不要动,他去叫叔叔,马上就回来。骆东城跑去骆前进家,一路跌跤,天零零碎碎地又开始下雪。雪白的地面映照深黑苍穹,好像走在临界的死路上。 王新良穿上棉袄,跟着出来,在房门前听到谈话,三人一起匆匆出门。王新良去山村里唯一的赤脚医生家,足足敲了十来分钟才有人来开门。医生媳妇说这两天出村去城里采购药品了,王新良便又去杂货店,也是敲了许久的门才有人应。她让杂货店老板帮她拨急救专线“120”,老板很奇怪,她急着说,叫你打就快点打啊,快点打啊。老板说没有拨通,又继续拨,说通了,不过没人接。一个急救电话打了二十多分钟,不是不通,就是通了就没音。老板说他也没办法,而且山村里,急救车也开不进来,打也没用。王新良便问不用直升机吗?电视里都有直升机。老板一脸疑惑,还有直升机急救的啊。 第二日医生到来,来确认两个人的死亡事实。 生命是最为脆弱而无形的东西,毫无保障不可预知。一个赤裸裸的事实,摆在了骆寂然眼前。条件的落后,连同赤贫的顽疾,任神都无能为力吧。 骆寂然想,那时她已经看到了自己的未来。她十分清楚,所以才惧怕。但她仍然会对骆晨晞说,他还有哥哥,还有姐姐,还有叔叔婶婶。生或死都是无可避免的。我们要前进,继续,不能停下,绝不能停下。 是骆寂然自己都嗤之以鼻的说辞,等到她念大三的某天收到晨晞寄来的信。她不会知道,言语的力量会在某个时候突变得非常强大。骆晨晞一直记得,记得她和他说过的话。 骆寂然从来不相信,所以她根本做不到;骆晨晞自始至终相信着,因此也做到了。 信封里还有几张照片,是骆晨晞,也不是骆晨晞,地点是b城市中。晨晞通过了电影的试镜,导演特意选在b城市中,且相中他。照片便是几张定妆剧照,演的是他原本的身份,高中生。 有一张,教室外的走廊,骆晨晞倚靠窗台,正喝一瓶矿泉水。 在记忆与情绪一起涌来的同时,也让寂然觉得生命还是一个周而复始的过程。不断再版,乐此不疲。 10 了不起的人 她对这个世界,是不抱希望的。她不清楚从什么时候开始,但肯定很早就这么认为了。所以,她更能够坦然面对,对一切“好的”会开怀,对“不好的”也不会一直愤慨或难过。 她会喜欢夏天,是因为有晨晞和他一起在庭院里捉萤火虫,放进指头大小的透明塑料瓶中,一共九个瓶,摆在一起,非常好看,不过很快放生。骆晨晞并不肯,听过寂然说空间太小空气少,萤火虫可能会闷死,晨晞就不再说捉萤火虫的事了。他们就一直盯着在暗处飞舞的萤火虫,而每一抬头便见满天繁星,还有飞机飞过时红绿色的光点,一闪一闪。他们常常在夜晚的天空里找飞机。 她也喜欢雨季,记忆中一逢打雷大雨,整个山村就停电,骆前进便会把煤油灯拿出来。寂然很喜欢煤油灯,做工与设计都非常精美,她更喜欢它闪烁着的火苗,在煤油灯前盯它看,尽管屋外风雨交加,山上泥流汹涌,木棚草棚掀翻,村里唯一的“河”已经没过两边的几畦菜地。离开山村后,不再用它,用不着它,煤油灯火落入回忆里。 骆前进把屋子变卖了,骆东城和晨晞此后与他们一起住,三口之家成为五口之家。骆前进继续供他们兄弟读书,骆东城也答应会好好读完高中。但他高考落榜,按照和骆前进的约定,他进入社会。开始的两年,骆东城跟随镇上其他青年一起出外,做的是砖匠学徒工。后面又去大河河坝,身份是石匠。骆东城为人开朗热情,肯吃苦,脑子又好,习得一身好手艺。寂然就曾被他亲手打造的一个石缸惊艳到,石缸是特别用来养鱼的。骆东城结识了很多老板朋友,对他又非常照顾。也就五六年的时间,他攒了钱,说王新良不用额外到处做散工,说他也能供寂然和晨晞读书,说一家人互帮互助一切都不会有问题的。骆寂然考上大学时,他特地回家来,说一定让他送寂然去学校报到。骆东城说他不会买衣服,所以送了寂然一个漂亮的蓝皮旅行箱作为升学礼物。 骆东城留寸头,个不算高,很结实,特意穿了衬衫和皮鞋。他显得比寂然还要高兴,入学报到时,学长看着寂然填好的表,问怎么没有填手机号码。骆东城便问一定要吗?学长看向骆东城,摇摇头,说,不一定,只是联系什么的会方便很多。骆东城问哪里可以办?学长给他指了一个方向,说那边搞新生特惠活动,可以去看看。骆东城拉上寂然便往那边,寂然说不需要,他便大声地说怎么不需要了呢。两人引得很多人侧目,寂然只好不说话,看着骆东城,好像他们第一次在一起一样,好像她才知道这是她的兄长。 骆东城当晚即赶火车回家,骆寂然揣着新买的手机,把电池一拆,塞到盒子里,装进了箱子。骆东城临走前说她有什么事如果不好和爸妈说就一定要和他说,他把自己的号码给她,说她随时可以找他。寂然不知道是骆东城故意还是疏忽,他并没有记下他给她买的新手机的号码。 骆东城说他,和他们,将来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寂然想反驳,晨晞抢先说,不是都生活在地球吗又怎么不能算是一个世界呢。那是骆寂然高一的寒假,她瞅着骆晨晞,正值叛逆期的青春少年,她想,人真是奇特的生物。晨晞又继续说,就像是伟人或者我们这种凡人,用的也都是整个地球的东西,一样的。寂然一双眼仍停驻在他身上,晨晞见背竹筐正要去地里拔萝卜摘白菜的王新良,说也要去。骆晨晞站起,脚踩碎地上一块还没化的雪,跟上王新良,消失院门。留两个人,骆东城说他以前都没发觉,说晨晞是个很了不起的人,比他不知优秀多少倍,他一定要帮助骆晨晞。 骆寂然隐隐觉着一种“相依为命”的生命套路,她也相信骆晨晞一定会是不得了的人。他天生有别人所没有的眼光,他如果经过神,一定会坐下来邀请神一同酌酒小饮再向神发发牢骚。骆晨晞保有热情,很小的时候,骆寂然也有,但渐渐就没有了。骆东城说他站在城市的高空,抬头看热辣之阳,再低头看一座城,像看一座死城。他说有一个词,对,就是死亡国度。城市精致,却似木偶,没有生物课上所讲的那些循环不止的脉络。人的机体如果不能保证最基本的生命活动,将产生不了任何惊喜,和他脚下的城市一样。他又说大河不一样,他后来在河坝上干了好几年,见到过人类无能为力的天灾,见到比他小比他老的人在眼前丧生。他说,他和他们一样,没有人记挂他们的死,而且以后,即便亲人朋友,也会冷漠地不知如何去纪念。 骆东城说他偶尔也会看看报上上网,大部分的话都是学来的。他哈哈大笑,又说朋友约了玩玩,搁下茶杯,顺手做了个搓麻将的动作,起身出院门。 11 青绿色稻穗 升入初三,唐树梨和叶智芒成了同桌,坐在倒数二排,轮换到走廊这边时,刚好在窗台口。开学第一个月的第三个周二,两人值日。唐树梨邀叶智芒一起去河里游泳,叶智芒还没答,莫桑无出现在门外,说就等他们俩了。叶智芒猜测还有谁去,唐树梨说桑鱼和菲儿都去。顿一会,他又说,菲儿不会游泳啦,她纯粹是跟着去玩水的,你也别想着看她们穿什么泳衣,说穿泳衣也没什么可看的。叶智芒埋头扫地,他没怎么明白唐树梨话里意思。不说菲儿,桑鱼可也算是男生们眼中健康向上的女神了。 五个男生,手里各拎一个塑料袋,菲儿和桑鱼并道走在后面。几个人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唐树梨一路踩着地上菲儿影子的头,就算搭上叶智芒的肩走,他一样保持和菲儿她们一个身影的距离。叶智芒偶低头时,发现了这点,他没有要说什么,继续看向前方。远望一处浓烟升腾的地方,那是蒋丽婕上班的工厂,工厂在河的另一边。走了有二十多分钟,镇郊往外便是田地,他们左拐,抄近道,走在田埂上。 田里已经不再蓄水,开始结出青绿色稻穗,很快将遍地金黄,秋之晚稻。一排影子映在浓郁的绿色之上,有节奏地挪移。菲儿看着它们,想起从小就见到的四个差不多的影子,即意识到以后再不会见了。菲儿伸手触及一片片稻叶,叶智芒忙说,小心手被割破了。唐树梨一声就是就是,以前割稻时常常手臂脸上被划到。桑鱼遂问唐树梨他什么时候割过稻,不是都雇人帮忙的吗? 唐树梨忽地停下,他身后的叶智芒也跟着收住脚,桑无撞上前面的许同学,差点儿往田里栽,菲儿扯住桑无衣服后摆,桑鱼撞上菲儿,往右侧歪头瞄向唐树梨。唐树梨说,“你们家的田都承包给别人家,我们家都还是自己种的,虽然会雇帮工,但我和菲儿每年都参与收割的好吧。”桑鱼不相信,她也完全不知。唐树梨继续说,“我和菲儿还插过秧呢,最讨厌的是水蛭,我还被蛇咬过,幸好不是毒蛇。”莫桑鱼换了一副吃惊的表情,看着菲儿,“菲儿黑,不会是这样晒的吧?” 三年后桑鱼再见阿桡,除了她眼见的瑰丽,肤色也变得姣好。她非常难受,还有苦涩。她如何努力克制如何努力坚持,都无法和不做丝毫努力的阿桡比较。她很怀疑,是因为不求才能得到吗?为何努力却什么都得不到? “叶智芒呢?”唐树梨突然问。 “我?以前种,后来也承包给别人家了,现在就只种两块田。” “看你这细瘦体格,弱不禁风,哪舍得啊。” “阿梨你又是乱搭了哪根神经啊,阿智你别理他!”前头的黄善同学插话。 “又没有几个人像你家那样,什么都是‘第一批试点’的,完全是农业自动化了吧。” 没有答话,而是直接返回,过来推着唐树梨往前跑,扑通一齐跳进水里,半天才冒出头。唐树梨抹掉脸上的水,杵在那对着黄善一大通啰嗦。 菲儿和桑鱼涉水到水中间的一块大石头上,桑鱼站立紧盯桑无。来了几个小学生,把桑鱼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她实在看不下去这些小屁孩的四不像泳姿,跳下水就开始指导他们,全然忘了要顾着桑无。菲儿躺在石头的背阴处,一双赤脚浸在水里。唐树梨说了她好多次,石头烫不能坐,那样绝对会拉肚子。菲儿就两脚使劲打水,说没事,已经泼水冷却过,还有他的棉恤衫垫着。 唐树梨坐到她旁边,“你怎么连游泳都学不会,你看那些小孩,根本就是玩着玩着就学会了。你是真不打算学游泳啊?” “学不会也不想学。” “桑鱼你怎么就不劝菲儿,教教她。” “我不做强迫式教学,菲儿不喜欢当然就算了。” “你们俩……” 两人都竖着耳朵等唐树梨发话下去,他却什么都没说,潜入水里。 回去时,太阳已西沉,山头上火烧云翻滚,好像隔世的光也溢出了一点。一起去学校食堂买饭吃,外面的三个买饭窗口都已经关闭。苏真正捧饭盒从食堂出来,见到他们三人,说早过打饭时间了怎么还没吃饭,去里面,还有的。唐树梨很热情地说了句谢谢苏老师,叫上菲儿和桑鱼。三人一人手里两个饭盒,端着走去教室。莫桑无和菲儿到他们教室里,加上黄善,大家围桌吃饭。叶智芒已经把课桌清空,摆上他从家里带的两罐菜。唐树梨又去后排的同学抽屉里拿出两个小罐,说这个酸豆角跟腌鱼超好吃。菲儿夹块鱼,说这不是腌鱼,是熏鱼。还晒鱼呢,阿梨打趣她。叶智芒一边吃一边说,这是酒糟鱼,是腌的鱼。对吧对吧,我就知道。阿梨显摆着说菲儿孤陋寡闻,说她不要总呆家里,多出去看看,看看外面的世界,外面很多好玩的东西。一顿饭,就只听阿梨婆妈地教导菲儿。 十几分钟叽里哇啦地扒完饭,桑无和菲儿撤回自己教室,桑鱼转过身坐好,黄善也趁打铃溜回自己座位,留叶智芒和唐树梨收拾一桌残羹。老师经过窗台,看到他们,说怎么才吃饭。老师没有多说,转过身,不进教室,一直站那。晚读课已经开始,唐树梨端起英文课本,问叶智芒,是英语吧。叶智芒塞给他语文书,语文啦。 翌日一早,叶智芒把空罐子带回家。蒋丽婕说这个星期厂里不忙,他可以天天回家吃饭。叶智芒初三那年,蒋丽婕常常是临时便要去分厂。她去过学校几次,给叶智芒送菜送衣服,说自己要出门多少天,然后交待说已经让邻居帮忙喂食家畜家禽说他可以不用天天回家。唐树梨见过蒋丽婕两次,第二次是他无意望向窗外看到校园里的她,回头便叫叶智芒。 他说,叶智芒的妈妈真的是好苦。 叶智芒总无法接上唐树梨的话,他在自己的面前只说过一句含有“父亲”的话,也只说过一句含有“妈妈”的话。他在叶智芒的面前说起叶智芒的父亲母亲,煞有介事地说着,没有人可以这样说的。 12 更大的机会 菲儿升初中时,苏真刚从别的学校调过来,任教初一的语文。苏真不是e镇人,她家的镇子在b城另一个方向,与e镇隔河隔山。苏真个高,近一米七,皮肤偏黄,五官也真不好看,很多学生背地里都说苏真丑,肯定嫁不出去。她亦显微壮且严格,学生们也都畏惧她,然她的大胸,却因此被荷尔蒙刚作用的那些男生们当笑话来说。第一学年,苏真只带初一两个班的语文,另外包括初二年级的历史。苏真教的不是菲儿班,但她来代过课,点了菲儿名回答问题。菲儿缄口,因她也实在不知怎么答。在老师同学眼中,唐树梨是优等生,菲儿决然不是。那堂课,菲儿虽然记不大清具体都上了些什么,但苏真教书是有一份心在的,这点让菲儿有好感,她敬重苏真。 后来,菲儿得知苏真读过很多书,还在省内的刊物上发表文章。她在老师办公室的书报架上看到过她写的,行文里流泻着古典的情怀。苏真还会弹琴,她的宿舍里有一架老式钢琴,几年后,它进了唐家。伴随着见到的老式钢琴,阿桡还见到一种意外的惊世之美。消瘦下来的苏真,竟也是如此清水女子。 菲儿升上初二后,初一三个大班的语文都交给了苏真,而且因她会弹琴,她亦带了一个班的音乐课,应学生们要求她常教他们唱流行歌曲。 课外活动结束,班主任占用了放学后的时间进行模拟测验。菲儿替老师把收好的试卷拿到办公室,办公室只有两个老师,一个就是苏真。苏真的座位靠走廊,菲儿经过她,到后面一排办公桌,把试卷放好。她返回,从苏真旁边经过时,不小心碰翻了桌上的书,几本书哗啦一下子掉到地上。 “对不起对不起。”菲儿一边说一边弯腰捡书。 “没关系,菲儿。”她微笑接过书。 她怎么还清楚记得自己的名字,菲儿近看苏真,的确是说不上好看,但觉着她长长的睫毛很灵动,眼里都是生机,而且她的声音非常悦耳动听。这些,都是菲儿未曾掌握到的。 “还有这个。”菲儿递给她掉地上的一张黑白照片,“是从书里掉出来的吧。” “啊,这个……”苏真拿过,“好怀念啊,哈姆雷特。估计你还没出生呢,我小姨母带我去看戏,她一定要和那些大学生合影,他们也还真把照片寄来了。啊,对了,还有这对乡下赶来看戏的夫妻,记得和我们一起照完相就急匆匆回去了。” 菲儿出办公室,进教室时值日生正在扫地,她退出来,候在廊道上。她远远看一眼窗边埋头的苏真,想起刚才捡起的是莎士比亚的戏剧集。她只知莎士比亚是伟大的剧作家,她没有看过作品,也觉得没有机会看到这样的作品。 叶智芒捧着饭盒过来,她走近,两人背靠窗台。 “苏老师其实挺不错。”叶智芒一边吃一边说。 菲儿抬眼看他。 “好像说苏老师正在整理学校的图书馆,下完课还留在办公室里忙,有一阵了。” 菲儿盯他饭盒,叶智芒便问,“你怎么还不回家吃饭?你们班主任也拖太久了,没多少时间就要晚自习。” “阿梨给我带饭的。” 菲儿说完,叶智芒就看到了校门口方向出现的唐树梨。 周四的早读下课铃响过,班长又占用早饭时间告知这两天模拟测验的安排事宜。菲儿班提前了测验,准时下早课,在教室外等唐树梨,她对叶智芒一笑,叶智芒报以微笑。 “只要有我在,你可不能喜欢菲儿。” 教室闹哄哄的,但叶智芒实实在在听见了唐树梨说的话,每个字都听得清楚。唐树梨一双眼空望着讲台上说话的班长,“你永远都给不了她、她想要的,虽然她可能什么都不想要。” “……” 一次,又一次,再一次,叶智芒还是说不出来一个字。 “真是讨厌,竟然要安排晚上加班考试!”唐树梨不无咬牙地说道。 很多时候叶智芒都不知要怎么应付菲儿和阿梨这一对姐弟,菲儿常会趴到窗台上和唐树梨说话,叶智芒便一次次被拉进他们的谈话中。他的重点也永远不在谈话本身,他需要搞清楚他在谈话当中的角色,和所要隐藏与表现出来的感情或是情绪。 阿梨说的不算很认真,但也并非开玩笑,叶智芒只是感觉到一种克制与冷淡,明明他认为自己更像是也更应是那个克制的人。他不知道唐树梨,从一开始就不懂他,不知道他一直在担忧什么,那种好像忧心世人苦难的大悲咒。 初三下学期从阿梨口中得知菲儿要换名字,叶智芒哦一声问换成什么。阿梨的反应就是那种克制与冷淡,叶智芒盘旋脑中搜索措辞以化解它。他不知,他有多怕阿梨,多怕阿梨背离了他。唐树梨一边翻找课本,一边说,他觉得叶智芒喜欢菲儿,应该是问为什么要改名字,而不是问一个新的名字。因为新的名字,就不定是原来那个人了。 叶智芒不断拷问自己,他也许急于摆脱现时处境,更可以说是摆脱唐树梨。兴许有一个更大的机会在等着他,那里,将是一个不被人叨扰与拆解的他与阿桡的秘密花园。 13 微妙的吊诡 四月份的一个周末,阴雨绵绵的天,连珊和菲儿阿梨三人各执一把伞,走在街上。雨声很柔,冷风,春寒。阿梨有些感冒,一路上都是连珊在说。连珊说就算不是因为要去参加婚礼,她也要给他们置新衣。说他们中考结束即打算带他们去a市玩一玩,一样是要做新衣的。 要结婚的是连珊以前的同学,她说她的同学再嫁一位快六十岁的老师,相差十几岁吧。这个老师自己创业,办了一家教育培训机构。连珊说一个女人独自生活,是很不容易的。 连珊没有细说她的同学,只说,“她能歌善舞,随便摆张凳子,就可以即兴唱歌表演。她以前结过婚,很快就离,孩子也不小心掉了。后来做社工做志愿者,一年四季到处奔波。粗衣布裤,居无定所,信佛吃素,理想还那么圣洁。” 然而他们没能去参加这场婚礼,菲儿没能一睹这个人。她怀疑这样的人存在,如果她可以一见。菲儿在柴师傅的小作坊里见到几张老照片,其中一张,是一位白净娇好的小姐,水色旗袍,坐着。从高高的糊纸窗透射进来的阳光,令整张照片散发微妙的吊诡。许今生才是前世,而前世是今生的梦。菲儿想,连珊的那个同学,是不是就是雷同于这样的女子。 柴师傅个头瘦小,一头黑卷发毛绒一样贴着脑袋,总也看不清他到底是什么样。但还是可以从别人口中听到一个故事,关于柴师傅的故事。柴师傅十六岁流落a市,跟着一位老裁缝学制衣,裁缝死之前,推荐他去了a市有名的制衣工坊。那时候,公馆里的老爷少爷太太小姐们,各种长袍旗袍、马褂短袄,总赶时兴没事便要做新衣。不止公馆,至一些使馆等上流社会的派对,常常是只为一个晚上,特制一件时髦又要有品味的精致晚礼服。a市的每个街头似乎都能见裁缝店和制衣工坊。很多十六七岁的小伙子,经由父亲长辈领去师傅家里,商讨学艺的琐碎,亦要走一个拜师的礼,过年过节皆不能少了请安还要带上厚礼。规矩甚多。无需日晒雨淋露天劳作,若混出名堂,不失为可以不为生计发愁的好职业。 坊主对柴师傅照顾有加,很喜欢这个好学机灵的小伙子。柴师傅的手艺很好,名声在外,为a市很多名媛制作旗袍,为舞女名伶制作戏服礼服,经常出入灯红酒绿的高级社交场所,风光得意。坊主的小女儿嫁给柴师傅,柴师傅自然继承了作坊。几年后,战火绵延,作坊被炸,很多人死了,柴师傅的老婆儿子双双被埋在废墟里,无法辨认,尸体未收回。柴师傅炸成聋子,成了一个不能说话的人。 柴师傅带上所有积蓄,回到b城e镇。他的手艺也很快在e镇乃至b城传开。他固定每个月只接一到两个活,亦比其他裁缝起码高一到几倍的要价。从e镇至b城,通常是富人纷纷找他制衣,做寿做喜,过年的新衣也要提前一年预约。他手制的旗袍挂在小作坊内,常是被一些慕名的过路旅人买走。 据说,他给小孩子做衣服是不收钱的。有时到他那去的人,若是带着小孩一起去,他往往会送其小礼物,都是自己缝制的帽子布鞋袜子。 柴师傅,因此也是很受人尊敬的。 连珊年年光顾他。至此之前,菲儿与阿梨穿的衣服大部分皆是出自柴师傅之手。做工裁剪极其精致,菲儿从小穿柴师傅手作裙长大,但似乎至此后好多年她居然都未穿过裙子,直到工作之需开始。 三人从柴师傅处出来,雨停了,天却仍阴沉着,时不时有雷,好像酝酿一场大雨。阿梨和连珊进了街边的杂货店,菲儿一人在店外,因此看到苏真。苏真着雨靴,黑裙,一件深蓝大衣,头发亦不像在学校里那样束起而是披散脑后别一个发卡。菲儿没有看到她正面,但她确信那是苏真。苏真不紧不慢走路,只看前方。菲儿看着她进了柴师傅的铺,阿梨拍她肩,问她看什么。菲儿说没什么,好像见到苏老师。阿梨哦一声,在他看来,见到苏老师并非什么不可思议的事。苏真很少回去自己老家,几乎周末都呆在学校。 其实阿桡不记得是什么样的季节,是晴天还是雨天的事。她还是菲儿,还是在e镇的石板巷中流连与窥探宅院的秘密。正盛的青色桑树,一大捆,还残留雨水露水,将枝叶摘掉,留一根杆。一堆桑树杆,将杆再剥下皮,分拨出桑皮的纤维,一丝一丝那么细。借着一盆水,一张小板凳,花上点功夫,妇人即可手工捻出一根长长紧实的棉线。 棉线很白,很精细。有人送过这种棉线给连珊,一小捆,连珊用它纳鞋底。棉线还剩了一些,扔在抽屉里。一年年过去,棉线已经不白,米黄米黄的。 怎样白,放久了,一样会黄。 14 谢谢惠顾啊 b城县内初三生的中考统一安排在市中和二中两所高中。当寂然得知她和姜尚一个考场时,她是心花怒放的。好像他们终归是要面对面的,会在一个陌生的世界,只有他们两个人认得彼此,又都妥善安放一种爱慕在里面。 她怯怯看他和另一个男生说笑,不曾见过有人连说笑都这么夺人眼。第一天考试结束,等着教室的人几乎走光,骆寂然也拿起书包。姜尚喊她寂然,实让她神经一颤,差点跌进桌子。她回身,见到他们。 “阿梨。唐树梨。大家都叫我阿梨。”与骆寂然此前见过的那些人不大一样,连着介绍自己都有一种压迫却温和的气势。 “骆寂然。”她说得慢,且小声。 阿梨笑,随手将她的书包摆正,寂然一时意会到是背反了才总觉别扭。 三人一起出教室,穿过走廊,走下楼梯,走在两旁是齐整青翠松柏的校园中。骆寂然的身后,是两个人。她战战兢兢地,又让自己保持镇静。 如她,怎会有两个人,两个她一生都不可能主动去接近能够去接近的人,此刻就在她身后,在靠近她。 她只能加快脚步,不让距离再继续拉小。 “啊。” 她叫了起来,几乎同时,自己的两只手臂都被人扛起。她抬头,视线撞上前头站着的人,好像根本没有对视。他沉默自如,撂下视线继续走,没有因为差点绊倒人而想要抱怨或道歉。骆寂然盯他背影良久,姜尚拍她脑门,她才缓过来,说谢谢他们俩救了她。唐树梨又是一笑,本想说什么,顿一下,说寂然真是卡哇伊。 寂然没听懂,看向姜尚,姜尚说,他说你可爱啦。阿梨在旁哈哈笑,对,寂然你真是可爱。 三人继续走,寂然看到刚才撞到的那个人在花坛边和一个女生说话,后一起并肩离开。她不再看,专注走自己的路。她原认为的姜尚或是唐树梨,就应该是像『他』那样的人。如此一看,姜尚和唐树梨各是一类人,『他』是另一类人。 她没有看清他,也没有认为自己会再遇到『他』。真实的情况是,她遇到了他,却没有辨别出『他』。那个『他』,和她再遇的『他』,还是一样的人。她的绝好的记忆,一度对『他』失效了。 唐树梨和他们再见,两人一同往集合的地点去,骆寂然在想是不是可以说说今天的考试,但还是一句话都没有说,在姜尚身侧沉默踏着步子。 时间在她的思想磨磨蹭蹭的时候,突然便过去。 第二日第一门考试结束,有半小时的休息时间。唐树梨和姜尚一同出外,买饮料回来,进教室时,唐树梨说肚子痛要去趟厕所盖子刚拧开就扔给姜尚说不要了。姜尚走进教室,见座位上的骆寂然,把手里的一瓶饮料摆在她面前,“请你喝的。”寂然说不用,姜尚一边喝阿梨拧开的那瓶一边说,“好歹我们也是同一个地方来的同级生……谢谢惠顾啊……”姜尚说完就往自己座位上去。话里有股怨还是恼寂然摸不准,她手握瓶颈拧开,她只想看看饮料瓶上说的“再来一瓶”的中奖率会是一种什么情况。饮料甜甜的,很爽口。手里的瓶盖内底有四个字,不是姜尚适才脱口的“谢谢惠顾”。 她的有生之年,只有一次,她认定是实实在在的运气,姜尚给她的好运。 而他在她面前随口而出的“谢谢惠顾”,若真是谢谢惠顾,是不是也在说,“啊,好抱歉,再不了……” 她好担心也好忧伤。从b城坐巴士回n镇,姜尚先上车,她特意跟上,坐在他后面的座位。好似一直在难过,难过他,也难过着自己,才没有去时那么浑噩。她只想她这一年真多愁,因一份毫不明确的爱慕在愁。她会梦到这些种种,皆是美好,即使少年愁也皆是美好。 从上方掉下什么到自己身上,骆寂然拿起,一看包装纸,是巧克力。寂然邻座的同学率先说了谢谢,又和寂然说,是姜尚扔下来的。 寂然第一次吃巧克力,咬下一口在嘴里嚼,像她平时嚼饭那样。邻座同学笑着说寂然吃巧克力像在吃饼干,“我比较喜欢含在嘴里。” “可是这样吃不是更好吃吗?” “嗯?哈哈,好吧。” 寂然也很想看一眼此刻的姜尚,即便他永远在她的面前高调地喜欢任何一个女生,她都会想要看着他。 好像如此,有他在,那她不管在怎样的地方,就都能安然长大。 她知他们不会一起,她唯一忧愁着未来他们再遇,他会否记得她,会否因为记得而突然明白她。她是多么爱慕他,这样静默爱过他。 姜尚闭眼,拿出一块巧克力,咬下一口,细细咀嚼。 15 黄泉已焕然 离学校不到十几米,叶智芒背后一连串喇叭声。他往路边站,有谁喊他。车子从眼前开过去,他看到四张熟悉的脸。莫桑无探出窗口向他招手,竖起大拇指,“叶智芒,你够拽!”叶智芒捂口不作答,汽车卷起的尘烟漫过他。散去后,他才迈步,往学校去。老远见唐树梨,在操场等他,两人一起走去教室。学生还没有到齐,班主任却坐在讲台前。他们出现门口,班主任招手示意他们进去。教室里的人齐刷刷望向他们,几个人鼓掌然后大家都鼓掌。唐树梨呵呵,问怎么回事啦,给他的还是给叶智芒的。 黄善说叶智芒考了全县第二名,“你唐树梨二十名。” “这样?我和叶智芒顶多差个几分啊。” “多了,叶智芒后面好几个并列的。” “那还差不多。”唐树梨边说边往教室外去,中途停了下来,问桑鱼怎么样。 “她也进市中。”黄善抢先桑鱼替她说道,又问,“阿梨你这就回去啦?” “嗯。没事了啊。桑鱼不走吗?” “班主任你不管管阿梨,不是说有什么事要和大家说的吗?”桑鱼在座位上说。虽然和平日说话的样子没什么不同,桑鱼自己却感到很心虚,她不知是否就是在找借口挽留时间。 班主任摇摇手,“我没什么重要的事,阿梨你可以先走。” “噢,谢老师了。” 唐树梨出教室,碰上菲儿班的班主任正往班级去。他看到唐树梨,说这次考得真不错啊。唐树梨便问菲儿如何,他笑着对阿梨说,挺不错。 他说的“不错”便是真的不错,可以比阿梨都还要“不错”。虽然这样的时刻很少。总有一两个方面,阿梨是永远无法超越她的,比如,这个“不错”。 车子开到家门口,连珊挡在前头,唐树梨一个急刹车,后座的菲儿撞上额头。连珊让菲儿先进屋,留下唐树梨在院内。阿梨已经好几次偷偷把车子开出去玩了,这次肯定不只挨训,还要受惩罚。菲儿往床上一躺,窗户外传来连珊的话声,听来断断续续,她迷糊就睡着了。 叶智芒到家,家中无人,他靠在躺椅上,透过窗户见蓝天上飘过的浮云。没有什么胃口吃饭,懒得动,拖鞋从脚上掉下,叶智芒昏昏欲睡,迷糊睡着。似被远远的哭诉声闹醒,声音熟悉,越来越近。他不安站起,出屋,看到蒋丽婕和叶楠美。叶楠美一张哭脸,头发乱糟糟,毫无生气,老了好多,完全不是十几岁姑娘的样子。叶楠美上前,叫叶智芒,叶智芒嗯点头,突而一阵惊颤。 才知叶楠美出了工伤,一只手臂被机器吞并,一分工伤费没讨到还被辞了工。叶楠美对叶智芒说,一定要出人头地,不要被人看不起。叶智芒不觉得是因为被人看不起才会受此遭遇,不觉得如此就算苦难。苦难若是为特定的人准备的,就不应包括叶楠美。叶楠美和他说,这个社会太恶,没有人情,没有梦,只认金钱与权力。叶智芒更不懂得这些,他觉得叶楠美变得悲观,是对自身产生了偏见。她尽力平静地说,却仍透出微微的怒。叶智芒真切看到她的眼里烧着火,他想要扑灭它,但他自知自己的懦弱无力,配合着叶楠美点了头。 他不知道他要怎么做。他想要蒋丽婕仍旧喜爱文艺念着戏剧台词穿上缎面高跟鞋会特地烫个新潮的发型去学校参加她优等生儿子的家长会。他想要叶楠美还会学着电视剧里的女人们装扮大摇大摆走街串户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有多美多俏丽。 他想要的都没有。 他会明白,不是他给不了,真的是阿桡什么都不想要。 这一年的盛夏,屋外树上的知了从没有叫停过。叶智芒只出过一次门,而且是一个没有月亮和星星的夜。他躲在唐家外的暗处,凝神看着趴在窗台的菲儿,看了整整一夜。他想她也许不是菲儿了,这个时候,他为她着迷,为不是菲儿的一个人着迷,他亦不知她会是谁,会不会是他可以接触的人。 阿梨,不在了。 车子冲下河道,沉入水底,菲儿得生,会是她一生不能原谅的施予。施予与掠夺并存,活着是一种侥幸。 阿桡对叶智芒说出了那个秘密,叶智芒把这个秘密告诉了一个人。这个人,是阿桡不可取代的存在。而她不可取代的存在,一直是阿梨。 桑鱼最先从车子里出来,阿梨带她上岸,留她在岸,重没入水中。桑鱼害怕,全身发抖,也不知道要去找人来帮忙,只是抱着身子盯着那个水面。桑无一直紧抓菲儿的手,将她从车里拉出来。菲儿整个身子浮起,倒立,她的眼看不大清桑无,桑无拿过她的手轻轻一吻后,交给阿梨。朦胧中只记得桑无被卡住的脚,视野瞬间模糊,便什么都看不到。如何的意志,都睁不开眼。 看看身边昏迷的菲儿,桑鱼一张泪脸,阿梨叫她不要哭,说没事,他会把桑无带出来。桑鱼泪眼目送阿梨消失水面,她哭得更为厉害。 她都十六岁了,才变成一个爱哭的女孩子。 叶智芒不是当事人,即便阿桡对他所说,他一样怀疑它。两个相拥少年的尸体,怎会美丽呢?吻与死都不是美丽的。 e镇外的县道马路,一辆疾驰经过开往b城方向的大卡车撞到急冲而出的女子。车子急拐,粗壮圆木一根根滚落至地,似飞腾瀑布。连珊,亦曾如血蝶扑翅起飞。 叶智芒记得那个夏日的那一天,下了一场很大很大的雷雨。河水涨了一米多,马路被冲刷得干干净净。 黄泉焕然一新。 好像,一切就绪,他就是要被接收的下一个。 16 和线一样细 唐定明跪在地上,爷爷举着拐杖一下一下打下去,一边骂唐定明一边骂老天爷。姑姑姑爷还有好婆婆婆和杨公四人在旁苦劝爷爷,菲儿呆在角落,视线里来来往往忙碌的身影。唐定明好可怜,菲儿想,他其实是个很好的人。或许就是这种“好”,更易带来“坏”。菲儿萌生出同情,看着他影,看着一个和她无关的场面。她无法确认与父亲之间实实在在有的联系,也曾如阿梨所说,他们不像是那种联系。她越发不能容忍他,这个只会接受所有罪责与错误的人。但此情此景,她似乎应该站在爸爸这边,欲去拉爷爷,姑姑使眼色让她不要过去。菲儿在角落里,面对眼前摆着的食盒,她想她没有容身之所。 当她正式成为“连椅桡”的那时开始,就更加找不到这个容身之所了,它变得无限之远。 三周后,她和唐定明从派出所出来,回到家时,好婆婆在门口候着。唐定明喊好姨,好婆婆说她过来看看菲儿。菲儿尴尬,唐定明说,之前和爸说过的,菲儿改名字,今天改好了,刚从派出所过来。好婆婆说好好,说唐定明要去上班就赶紧去,不用招待她。 十年前,好婆婆四十多岁,嫁给爷爷,省却一切婚嫁流程。爷爷和好婆婆两个人住,除了过年过节聚一起吃饭,平时少往来,且好婆婆几乎不会一个人过来。 好婆婆说记性不好,问菲儿改什么名,叫她菲儿还是叫什么比较好。菲儿说随便,叫菲儿也可以。好婆婆说爷爷那边没事,有她,叮嘱菲儿好好照顾唐定明,说定明最近憔悴了好多,太瘦了。菲儿欲言又止,她忍着,不想在这种时候鼻子一酸就哭出来,虽然她已经开始哭。 并非所有人都如好婆婆这般,安分守己对待自己,对待家庭,对待生活。或许她也无容身之所,但她幸有安身之处。 唐定明回家时,菲儿听到响动,从楼上下来,唐定明冲她笑,说他买了只烤鸡。唐定明从厨房里出来,菲儿看着他,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盘子从他手里掉落,他们之间一堆碎片。 “你为什么还能这样?这是多么多么多么糟糕的事你不知道吗?一直以来,我都很讨厌你这个样子。没有什么事情,是一笑就能够解决的。” 菲儿激动,不想自己竟然说出,即刻收住言语,愣一下,说不想吃,匆匆上楼回自己房。 这么多年,菲儿第一次在他面前说这样的话,即使不满而生气,吵架的语调仍平缓,这么客气。唐定明隐隐地痛,想他一直一直怠慢了她。可是,他也一直在尽力做个好父亲。为人父,需要爱、耐心、牺牲,很多冠冕堂皇的东西。他的女儿这么特别,从小就难办,他原来没有给予她所要的哪怕一点点,如果她心存欲望。 他不知她对生活的口味,他想就是这样的,所以他永远都是那个被排除在外的存在。等到唐定明意识到她身边的人都是这样的存在,他想他已经错失了机会,以多大的代价,都无法将她拉回自己的身边。 她是菲儿的时候,他不能;而那个叫阿桡的人,更不能。 原来雇的阿姨请退了,唐定明上班的日子,好婆婆就过来做饭。唐定明早出晚归,之间还出差了半个月。出差前两天他去敲菲儿的房间,打开门,和她说他要出差,跟好婆婆打过招呼,菲儿这些天就去爷爷家吃饭。菲儿说知道了。唐定明转身下楼,菲儿打开门,说,一路顺风。唐定明装作没听到,偷偷地笑。以往他出差,她从来不要他带什么东西,只会说,一路顺风。他对别人说起自己的女儿,都会说是太特别的一个人。总是因为太特别,而不知要怎么安置这个“特别”。 唐定明在房间里收拾行李,捡到一张发票,是连珊去柴师傅那里取衣服的凭证,约定的日期都快过二十天。周末,唐定明拿着发票凭证,去柴师傅那里取衣服。 柴师傅的作坊很暗,只有一扇高高的窗透射进来阳光,店里开几盏灯,照不开去的昏黄浊光。很安静,缝纫机的运作声和女子轻盈的说话声,好像不是热辣的八月,此刻凉意十足。 和柴师傅说话的女子,着青色连衣裙,她有所察觉,回头。两人对视,唐定明看她,觉不知哪里见过。她重又注视着柴师傅,唐定明走过去,说他过来取衣服,之前连珊在这里订做了衣服。他把发票递给在店里帮活的锦姑,锦姑接过,说等一会。他说好的,原和柴师傅说话的女子转头向他,“你是唐树梨的爸爸吧,我叫苏真,是他以前的语文老师。”唐定明记起,他去过学校,当时是见过的,尽管已无印象。 窗外的日光缓缓转了方向,和着缝纫机的声,时光有种驻留的假象,仿佛有什么东西迷雾散开柔和流淌。唐定明看到柴师傅埋头做活时凸起的驼背,他身旁的苏真,盯着柴师傅的一双眼。那双眼,和线一样细。 苏真想,那是月老的红线。 三十四岁的苏真,是镇上的老女人。但不管老女人或是鳏夫,都能有爱情。爱情对每个人是平等的,你笑纳了,就是你的。 阿桡常想,那个时候,是不是苏真已经变为她认为的那种细软精美的女子,还是唯唐定明发现了她的细软精美。亦好比,因流泻漂浮的日光,而产生心动。是不属于阿桡的,普通、美好、无价、情深意长的开始。 17 最初即相见 骆寂然高中三年都在一个班,强化班,她亦做了三年的班委。强化班的班主任和班长换过两任,是因文理分科之由,换的还有教学楼。高一时的强化班在三楼,高二时文科在顶楼,理科的在一楼,高三时理科又搬到了三楼。 骆前进送骆寂然去学校,带着住校的行李,他们乘坐的中巴客车很快被后面一辆白色皮卡追上。骆寂然开窗通风,瞅一眼奔驰而过的皮卡,以为看到姜尚,她无法确认是不是姜尚。骆寂然中考超常发挥,较之,姜尚则显失利。同级不同班,十多个班级,也不知为何,他们碰面很少很少。三年里只在最后的一次模拟考中,他们又一次分在同一个考场。久违的重逢,来之不易的相见机会,竟是不如她与阿桡。 她与阿桡,最初即相见。 课间,寂然埋头桌上打盹,被人扯起扎着的兔尾。她抬起头,头发悉数落下来,耳边传来一声惊呼,是说“美翻了”。寂然忽而转首,一张对她笑的脸,是一个女生,手里挂一根断了的头绳,说,“我不是故意的。”她的表情很好,寂然只这么认为,不是特定的什么情绪的表情,说调戏也不对,单就只一个“好”。她从手腕上脱下一个金属鸟装饰的黑色发圈,递给骆寂然,“这个送你,好用,比你的头绳牢固多了。”发圈掉落寂然眼前,还有一句话“可以帮我叫一下叶智芒吗?” 骆寂然在进这个班级的第一天知道了班上的叶智芒,全县第二名的叶智芒,知道她三年之前就记住的这个名字,还有这个名字的主人。她甚至于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适应和他坐在同一间教室,适应与他正在一起上课的一个不可更改的处境。 寂然瞄一眼教室,回头说,“叶智芒不在教室。你几——” “我下次再来吧。”她打断寂然的话,转身。 骆寂然目送她走下楼梯,不一会叶智芒从外经过,寂然即喊他,声调很高,令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叶智芒停下脚步,站在窗前,个子挺高。此刻云层渐散,下午的阳光光线在他身后游移,且是橙色与白色交织的光,不是夕阳会有的“茜”。 骆寂然有一刻不在状态,反应过来,说道,“刚刚有人找你。” 她说得非常快,而叶智芒也回得快,“谁?” “女生,我不认识,刚下楼梯。” “哦,谢谢。” 叶智芒便走到楼梯口,没有走下去,站那往下看了看,看到菲儿的身影。骆寂然拿起书,注意着叶智芒,见他很快就回身,走进了教室。 骆寂然也发现,她再没有来过三楼。期中之后,她们在二楼的教师办公室里遇到。骆寂然到老师办公桌前,她刚要出去,被身后的老师叫住。 连椅桡。 虽然老师只叫了一遍,但骆寂然确信是这么念这么写的。 “你,很不错的。”老师这么说,语气里却含有一种惋惜,挥手道,“没事了,先回去吧。” 在骆寂然的眼里,连椅桡的特殊是,有一个特别的名字,理科好尤其是数学,年级考论单科都是前二十的,她还在他们老师办公桌上翻过连椅桡的考卷和作文本,很多想法让寂然非常意外和喜欢。 阿桡是一个言不由衷,表里不一,摇摆犹疑,漫不经心,却又和善念恩的人。到了她的身边,都不会不喜欢。寂然在市中第一次见到姜尚,是看着他和阿桡在一起。他们之间的气氛非常好,不像她与他,寂然想了想,她似乎都没看过他,没有哪怕一次坐下来面对面聊聊,无聊地聊聊。 寂然感到人生中的一种挫败,一无所知的一个人,一来就要去了她视为珍贵的东西。她单方面这么认为,又欣然接受它。因阿桡不是别人,是寂然由衷喜欢的人。此种关系,也如她送的发圈,几十年依然牢固如初。 晚自习下课,叶智芒出现在骆寂然面前,“今天她来找我,有和你说是什么事吗?”寂然眼前闪过晃着一根断了的头绳对她说不是故意的阿桡,摇摇头,说,“就问你在不在,什么都没说。”叶智芒“哦”一声,说没事了,“谢谢你,骆寂然。”他腼腆一笑,骆寂然稍点头,不知为何就想起了那个门缝外的少年。 当会知的叶智芒,许他不知她是谁,但他们有着不明所以的关系,“再会”从一开始就打上了色彩。骆寂然还无法描绘出是何种色彩,但她想她总会知道的。 这时的叶智芒与下午的叶智芒,也是不一样的,一个是白色,一个是银灰色。她所见的阿桡,则是无色的。当然,也是瑰丽的。 更瑰丽更虚白的,是另一个人,是对她个人与记忆无效的一个人,名字是杜沧辑。 18 王国正乱世 可能几百年前,这里是一个王国,王国正乱世。因为只有乱世才会出英雄,太平盛世里,国王与平民,喜乐一样见惯。茹海棠不过一介平民,只她有幸,得一王子。 儿时杜沧辑,初见茹海棠,如他时常途经的迟迟不肯掉落却萎谢的花。面容的神色已谢,但也看不到平定与淡然,像用白色的纸叠出的多面体,很想要看看这张纸铺展开为平面的模样,每一道折痕会否有什么流动。 茹海棠是杜沧辑的保姆,杜沧辑儿时对母杜堇儿的记忆不多,他懂事时知道了一件事,堇儿是一个有钱老板的情妇。他那次向茹海棠问起自己的妈妈,茹海棠这样告诉他。 茹海棠并非什么“恶”的角色,沧辑想她只是把自己的真实情绪表达出来,似女人之于归宿命运的妒。他称呼茹海棠为茹小姐或者海棠阿姨,也会直接叫她海棠。因为茹海棠从来没有和他说过自己的儿子,杜沧辑一直以为她孤身。 小学三四年级,恰逢端午节,茹海棠第一次请杜沧辑去她家过节,吃过节才能吃到的好食。茹海棠知道杜沧辑聪明,只和她说她家怎么走,要他自己去她家。杜沧辑背个书包,从b城的南面跨过下沿江到北面。院门敞开,里面没有人,杜沧辑抬头看着院中一棵枣树。枝叶繁茂,在地上投下一大块树荫,他扔下书包。 若不是茹末春,杜沧辑不会觉得茹海棠有和国王同一的尊宠。 他在低头时看到树下正冲他看的陌生人,陌生人碎碎的黑发,肌肤很白,灰色长衣,女孩子一样的瘦弱。他们视线相撞,杜沧辑见一张笑起来的脸。他莫名,一惊,手攀了空,身子往后坠,他叫起来。 茹末春手腕纤细,力量却很大,竟可以稳稳地接住他。杜沧辑惊魂未定,仍在后怕,却大胆盯着茹末春一张脸。他不能想象这是茹海棠造就出的一张脸,美丽绝伦,他亦从茹末春身上闻到一阵清茶之味。 这应该是人生中最开始的惊喜,在杜沧辑认为自己还能够对世界抱有起源和未来的时候。天真的惊喜,可能又粗俗得像是小孩被突然赏赐了一把糖果。杜沧辑后来想,若是阿桡,一定会说是清茶味果糖。她便是可以不理会原则地,硬是要将清茶、果、糖放在一起,但又要分清是三样的异同。那时,阳光正好照着她,光线太强,反而令所想的“清茶味果糖”更欠缺说服力。杜沧辑不由得笑了,但阿桡一定没有看到光线里的他。 茹末春是艺术生,学偏门的礼乐,三年级时,礼乐系只剩茹末春一个学生,不再开课。茹末春没有按照学校意思转系,而是选择了退学。茹末春在去幼儿园兼职画画课之前的两年,没有工作。如果不是堇儿请了茹海棠当沧辑的保姆,他们家一定会无米下锅,虽然杜沧辑认为茹末春肯定不是米饭养大的。茹末春在家不沾礼乐,只画水粉,染布,布绘,制作布衣。 杜沧辑是闻着茹末春调和出的色彩长大的。他的少年,因为舒服,而荒凉,好像秋高气爽凉风拂面实却如天际杳渺一般荒凉。 他看着一成不变的每一天,在自己毫无察觉的情况下长大,并且有所意识。他装作还未意识,因为将来某一天就会发觉,早已不存。他无暇去管这些抓不着的东西,就同阿桡总爱说起它们。 那天,肯定是他在背光里,还是说初秋下午的阳光偶尔会弱不堪及,怎么都照不到那一处。他不知在教室外扯女生辫子恶作剧的女生是谁,不知她如何从三楼走到一楼,不知高个男生在光里的剪影。当他在教室外等候她出来,一瞬间便被记忆撞了脑门。他的整个高中一年级,都在寻找当时站在这个女生身后的两个人,但他都没有找到。他常常就会走出教室,有意无意观察着隔壁班,是否会有那两个人出现,像那时那样在她的身后。 一年级行将结束,他试图去和她见面对话,站在她位置的窗户边。骆寂然发觉许久未挪动的他,突然问,“你找谁?” 原来她忘记了『他』,他曾那么强烈地出现,她一度以为自己若是遇上会一眼就能够识得。妄下之言,不定成真,是会成空。在他们各自默许的情状下,自然地划分了领域。他与她,永不会越界。 一致不喜乱世与英雄,宁愿庸碌无为。 因为已没有能文的武将,英雄不会出在庸碌无为的人生里。阿桡和他说。她说的每一句话都犹言在耳,但他从来不懂,也不去懂,只是听。 19 旁边那个人 高一寒假回家,叶智芒上车,车几乎满了人,前头油箱软垫上坐着两个人,脚边一个竹笼,两只母鸡正咕咕发出叫声。售票员指给他,后面还剩一个座,赶紧坐下,马上就走了。 车子启动,叶智芒还没坐稳,卸下的背包甩到座位旁的人。叶智芒脱口对不起,她没有反应。等叶智芒坐好,她突然侧过上身,向着他,“叶智芒。”她很自然叫他的名字,像以往那样叫他的名字,连名带姓的三个字总是顿一下再发出音。叶智芒却不由口吃,“菲,菲儿,不,椅……椅桡。” “哈哈。”阿桡笑得大声,前头的售票员还有三两大伯大妈都往这边看,叶智芒反怪不好意思,稍埋下头。 “阿桡,叫阿桡。以前叫阿梨不是叫得很顺吗?”她靠近他,小声说道,又一手轻轻握他的肩头,“你没事吧,脸这么苍白。不会病了吧。”“没没事,有点晕车。”他说道。“哦,怎么还这么像个女生。”她将一只耳机塞进他左耳,“将就着吧。” 叶智芒听的从来不是歌,不是哪一个男声或是女声,他只为等卡带呼呼到头又自动咔擦转面的声音。他也记得这个随身听还是以前阿梨用过的那个,他听声音就能听出来。他不是阿桡,他们各自对于逝者之物,也定有着截然不同的感受。 中途不再说话,阿桡人不寐,叶智芒可以确信。她不愿说话,叶智芒便不会说话。他僵硬的姿势几乎维持了整个车程,而阿桡好似一直在动,并且就算他坐在座位外面,他也无法保证当他转过脸时阿桡还在不在。 他似惊梦,他有这个想法,只会当旁边的那个人是阿梨。只有阿梨,才会让他产生荒唐的想法。 大年初二在街上遇到阿桡,她竟就穿着校服,跟在自己爷爷和好婆婆身后。她看到他,向他笑,一边拜年作揖。看她穿着校服作揖,似也口中念念有词,实在滑稽。和几个朋友聚着聊天,叶智芒知莫桑鱼去了a市念高中。早前几年,莫鸿博就在a市买了房。庄宝凌一年大部分时间都在a市,照顾桑鱼读书。阿桡似乎再没见过她,好似莫家的院子一下子没了声息,夏天蝉鸣不再,春日也无花香。每年夏天,她都会想起那个倒映在屋檐的光晕和游鱼之影,想到这个对生活从不过分一点点的女子曾有的忧伤神情,神示一样飘渺。阿桡很想知,那时的宝凌,是否是预见什么? 整个寒假,阿桡日日睡到三竿而起,唐定明去上班时都会朝楼梯口看看,希望阿桡会出现。他偶会去推她的房间门,门有时反锁有时不锁。阿桡的房间,比以往空落了不少。唐定明每次看就不忍,家里的照片很多都收了起来。是的,还需要时间。时间可以抚平一切,唐定明只能如此相信。 他必须等,多久都必须等。等到哪一天,他的女儿阿桡终于可以来到他的面前。 阿桡在家,常常夜跑。唐定明知道跑步的好处,这样阿桡就会减少生病的机会。新年里,爷爷和好婆婆每天来这边,晚上吃饭不再两个人,不再不断重复着几句话。好婆婆为人开朗,家里才稍稍觉闹了起来。阿桡会想,这是否算得上相依为命。好婆婆送阿桡一对银圈,塞在她手心里。 蒙天养,孩子。好像在对她说。 阿桡常庆幸到二十多岁,能三代同堂。爷爷是个总不给唐定明好脸色看的人,一方面又是一个在路上随时准备数好钱放在卖艺人面前的人。他只给卖艺人,不给乞丐。他什么都分得清清楚楚。他会主动叫阿桡,和她说话。他和她说,唐定明算不上是个好人。因有欠缺,所以算不上。他说阿桡,保持这样就行,可以不必管唐定明。阿桡便想说,她如何能够管唐定明。 回校的前一天,在e镇的街头遇到了苏真。阿桡想,应该是故意安排的吧。苏真问她在高中怎么样,是读文还是读理?苏老师依然只关心她的学习,说,你和阿梨一样,都很聪明,学什么都可以。苏真请她去学校看看,到她那里坐坐。阿桡推辞,说有时间再去。 她多么讨厌刻意,也多么讨厌自己刻意。 阿梨这样优秀,人生的每一步都光芒耀眼,并且也都不会错。阿桡不知道应付的时候,却只会呵呵傻笑。阿梨说她这样不好,会被人讨厌。但他也说,这样子才是菲儿,不管菲儿什么样子,他都不会讨厌,要她安心这样子。 而——你永远不知道阿梨的下一秒会做什么,即使是死,也像是理所当然的。 阿桡觉得这句话真精准,当她认识杜沧辑的时候,无意中得出的它,原来也是阿梨的样子。 20 很多人如此 和姜尚见面是在高一下学期,他和她说的话不多,她也未听进去,模糊察觉有谁在观察他们。她猜测着会是谁,和姜尚什么关系,她会不会与这个人认识。阿桡倾身,额头落在他臂上,又离开,“一切顺其自然,包括我和你。”姜尚语塞,觉无奈,应她。阿桡于是说,“有人在看着我们,很淡的目光。”姜尚四处看看,零散的几个人影零散地出现在建筑群的角落,“你的错觉吧。” “那就不是错觉了,是你招的祸。” “连!” “……” 她很好,他想,说,“你是这个学校的异类,却又融入得如此自然和谐,令人惊喜。此生我们都是很重要的朋友。”他的告白源于真心。 “嗯。” 他料不到阿桡如此肯定的回答,莫逆于心。 =================== 孰能相与于无相与,相为于无相为?孰能登天游雾,挠挑无极,相忘以生,无所终穷? =================== 阿桡好像能够意会其中之意,因当姜尚是可以让她手舞足蹈的。她无论如何想不到生死之时,“此生”于他们,各自意义不同,省了很多不必要的联络,因而要说感情,又非那么深厚那么明确。 五一长假,阿桡没有回家,唐定明来学校看她。这一年里,他来看过她六次了,只要他到b城或路过b城,他都会来市中看她。他们去学校外面吃饭,唐定明已订好了位。他为她拉座椅为她递纸巾,她依然是他的世界中心。唐定明说她不要因为学习把自己搞得很累,阿桡就说不会,她也不是个努力的人,不至于累。唐定明说她这么好性格这么好,会有很多男生喜欢的,说他不拦她恋爱,要有所选择,要保护好自己。阿桡想他说出来的和要表达的东西很乱,真是好难懂啊。 阿桡高中三年住校,在家呆的时间也不会多。她怀念连珊,她也不讨厌苏真。她说,苏真老师很好,但—— “三年。我希望我上大学以后你再娶她。”——他们已经商量出的决定,她来帮他们执行。 他爱阿桡,他早也这么打算,阿桡上大学之前,他是不会将苏真带回家,不会提及再婚的。他开始就照着这个规约去做,阿桡对他的生分感只增不减,让他苦恼,苦恼得像是少年人关乎恋爱人生无病呻吟出的那种美丽脆弱不堪一击的苦恼。 他的女儿,正渐渐离他而去。他感到很孤独,从未有过的孤独。阿桡和连珊不同,连珊永远在他身边,而阿桡已经脱离他的怀抱他的双手。 他一生都将掌握不了她,掌控不了她。 阿桡,不再是他的女儿了。对的,一定是她开始叫阿桡之后,她就不再是他的女儿了。 窗外的大街上,洒水车徐徐开过。阳光光线的原因,地面上突然出现一道小小的小小的彩虹。有一个人在阿桡的视线里,背对她,她不知道他是否也在看那一束彩虹。彩虹一下子不见,突然涌起的几个人,将那个人淹没,顷刻之间的事,她就捕捉不到他了。 就像生活里对亲人还是对朋友,很多话不说,就再说不出道不明。人之于人的印象,多半也都是个人臆测。臆测可以是很好的,转述的话语,有好有坏,当事人或可知或不可知。 唐定明急着赶车,这次没有送她回学校。阿桡坐在校内公园的长凳上,偶四处望望,因为放假,学校人不多。她往后靠,仰头睁着眼,一众笔直的树直冲天。视野有点晃,她不知是“天在动”还是“地不稳”。从校外传来汽车喇叭声,杂碎的人潮声,“存在”这样渺小。你是谁,你能是谁?每天这么多“缘分”,既有“起”,即有“灭”。 她和杜沧辑在高二的教室里见到了,她常想,高一的那一年,她一定和他在很多地方碰到,他们都走过对方走过的地方,看过对方所看过的风景,对同一个东西发出一样的慨叹。 不只是他们,这世间,很多人如此。 他们,是少数的,能够遇到的“彼此”。他是,听她说的人。 座位按学生意愿自己选择,当然矮个的和近视的会照顾。阿桡在倒数二排坐定后,就有人从前方走来,在她前面的位置坐下,位置靠墙,他的右手手掌扶她的桌沿,收回去的时候差点将她放在桌上的塑料袋撂下地,黑色斜肩包从她的课桌桌面上擦过。 “杜沧辑。杜沧辑。”声音从阿桡的左后方传来,“杜沧辑!” 坐在阿桡前面的杜沧辑慢慢移过来他的脸,“噢,路奇。” “喊你半天你才答?我竟然和你同班!”阿桡听不出这个叫“路奇”的究竟是不是欢喜的情绪。若要说,该是欢喜的情绪多一些。好像是,又要仰仗你了。 “和我同班又不是我能决定的事。”他已经不再理会路奇。 “呵、呵哈哈。”阿桡笑出声,好像有惊动了他。 第一天课,下午课间,阿桡回到教室,见教室外,她座位的窗口边,三五个女生在那里。她们聚集一起,又不像是在和窗口下的杜沧辑聊天玩笑。阿桡进教室,瞅一眼她们,好像没看到被路奇挡住的杜沧辑。她在座位上坐下,拿起铅笔,翻出物理课本。 高二开始的五十多天里,阿桡和杜沧辑说的话不超过三十句。三十句都是杜沧辑主动说的,每次都是在自习课上,每次都是他忘带课本,所以上课时没做笔记也不知道老师布置了什么作业。阿桡就把课本递给他,她没有另外的笔记本,甚至于草稿纸有时也不愿意拿出来,她常常是直接在书上的空白处记笔记和解题。没有什么人看得懂它,借过一次应该就不会再借。数学,物理,化学,英语,不论是课本或是习题集,杜沧辑一次次向她借。 五十天后的一日课外活动,教室里寥寥几人,阿桡在座位上埋头看书。是别人借她的,她想这次得看完,之前一本没看完匆匆归还了,她最终对那个故事一点不了解,连看过的印象都没有。 “只要在教室,总能见连椅桡,一直都这么认真的样子。”带着戏弄的成分。 杜沧辑倚靠课桌站着,俯视她。阿桡趴在课桌坐着,俯视书。 “保持学习成绩,为了不让家里人失望。至于班委,做个样子,不想班主任总找人谈话。它们都很麻烦的。” “哦,这样。原来这样。” “嗯,就是这样。”阿桡继续翻页她手里的书。 “杜沧辑,你看过文理分科时的成绩了吗?你记得中考时一起去看成绩,第二名的叶智芒是乡镇中学的,他们学校有一个叫唐菲儿的,和你一样数学满分,就你俩是满分的。”路奇突而插入他们当中。 “是吗?”他只得如此回应路奇。 “是啊,我和你一起看的呀。不过,说起唐菲儿,怎么没听起过,难道没来市中?文理分科的成绩,我看下来都没看到唐菲儿这个人。啊,杜沧辑,找你的。” 杜沧辑望向窗外一名女生,起身走出教室。 “杜沧辑初中时就很受大家欢迎,据说和全校的女生都约会过。”路奇突然就在阿桡的旁边坐下,对她说。 “哦哦。”为了不免路奇扫兴,阿桡抬头,“看出来了。”她不讨厌路奇,所以应付着他。 “好像大家都叫你阿桡呢,那我也叫你阿桡吧。”他看着她说道。 “可以啊。”阿桡弯嘴一笑。 “唐菲儿是谁呢,找个人打听打听看。”路奇嘀咕着站起,走开了。 21 漫漫覆过来 晚自习前,教室里的阿桡透过窗户,看到杜沧辑的身影,他旁若无人地抓着头发,抬头看上面的天或是什么,身后有夕阳余晖,很快整个消失,昼转为了夜。 晚读课,阿桡见杜沧辑垂着头,课本竖起,课间时也没搭理路奇。最后一节晚自习快结束,一个纸团扔到正对书发呆的阿桡面前。阿桡打开,涂鸦的字,涂鸦的画,还有涂鸦的鬼脸。阿桡看前头的杜沧辑,正靠桌上睡觉。她将纸条重揉成团,扔回他桌。纸团打中他鼻,他探出手指搓搓鼻头,继续睡。 最好班主任这会来查岗,坐在走廊的窗户下,还敢睡觉! 随便想想之时,果真见班主任出现。阿桡稍低首,余光瞥见班主任伸出的手,拿起案头上一本书狠狠敲了下去。杜沧辑一副惊梦起跳的样,左顾右盼,最后撞上班主任的脸。阿桡随手拿起一本书立起,压低声音偷偷笑,笑了好久。同桌则是完全笑出了声,被班主任一个眼神制止。 下课后,杜沧辑背起书包,转身拿书轻轻碰一下正埋头课桌的阿桡,“阿桡,刚你怎么不提醒我?那一下可真够重!都脑震荡了。” “那是你活该,杜沧辑!阿桡明明扔纸团提醒你了。”路奇双手扶着桌沿,一跃跳到过道上。 埋怨归埋怨,杜沧辑也似没听进去路奇所说,又不那么认真地说道,“阿桡,明天给你带早餐。这段时间一直都用你的,怪过意不去的。” “呐,杜沧辑,走了。沐篁等着呢。”路奇一边说一边和等在教室外的沐篁打招呼。 过一会,杜沧辑突现身窗前,喊阿桡,“阿桡,明早给你带包子。” 有点不明,将信将疑,阿桡看一眼他们离开的身影,对着空气应声,“哦。” 第二天早上,起床铃响过,阿桡才猛地爬下床。宿舍楼里很安静,几乎都已经在教室里开始了早读。阿桡偶会起得晚,当然也得在早课铃声前赶到教室,谁知道班主任会不会铃没响就已经坐在教室里盯梢。阿桡跑了一段路,离教学楼不过十米,见到背个书包倚着墙面站立的杜沧辑。 不是会让人特别注意到的姿势,或者说,将人吸引过去的力。 啊,只能说自己的眼力好吧。她看到的确实是杜沧辑。 直立的石头墙面,约有六米高,上面是个运动场,篮球场和羽毛球场,也有年轻的老师们会在那里打网球。杜沧辑也看到了阿桡,遂往路中间站,他在等她。而她原本想要装作因为迟到所以急急跑去教室那样若无其事地从他眼前跑过去,她被看穿了,只得还是疾步走。 待她离他两步远,杜沧辑迎上去,“阿桡,先去吃早餐。” 啊?哦。阿桡想起,她原本设想是,这不是个事,杜沧辑说过即忘她听过即忘,要么他根本不来上早课,待他上课来时早餐就是过去式了。他们站在通往运动场的石阶上,她没有看他,早读课的铃声于此刻响起。阿桡在迟疑,若班主任心血来潮已经坐在教室里而她迟迟未出现被班主任问话解释多麻烦……她拿不定主意,脚步迈开,但杜沧辑肯定什么都没考虑,也肯定没有察觉到自己在做如何可笑的选择,他拉过她,“走啊。”而且是两步并一步,拽着阿桡踏上了台阶。阿桡的膝盖甚至因此被磕到,有一阵疼。她下意识手抓了抓又拿开,忍了它。 球场与教学楼间有个斜坡,种着树,俨然小树林。他们在隔着树林的铁丝网下,盘腿坐地上。他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白色的大塑料袋,摊开来,两袋豆浆,还有几个小袋的包子。 “豆腐馅,卷心菜馅,猪肉馅,豆角馅,我和老板说每种口味都给我放的。一袋三个包子,你两袋我三袋。” 他分好,阿桡很难为地发出了一个拟声词。 “那我牺牲下,再给你一袋。”杜沧辑举起一袋伸到她面前。 阿桡条件反射阻拦,抓住他的手一把推回去,另一只手先拿了豆浆喝起来,“不要!就这样。” 杜沧辑哈哈哈笑得短,阿桡低头,只听到他笑出的声。 是阿桡活了十几年来吃得最多的一次早餐,她很认真地吃,好像两个人正在同一个桌头,桌头对面是阿梨,在连珊端着早餐上桌前,他们握着筷子不断敲桌,敲出欢快韵律。阿桡吞下一个包子,视线定在前方,前方是一个人。 阿梨—— 她开口,叫他的名字。杜沧辑没有听到她要说什么,在她口型变换时,连时间的余隙也未留,一只手掌附托着她的半边脸,凑上去吻一下回归原位。但这一下似乎有点久,一秒足有一分之久,他想。带给他沉沦(想象),手从脸侧下移到下巴,用力握住抬起,阖上了眼却被相冲交叠的呼吸吓到,迅速放开了她。 “嘴唇很亮,忍不住……”他缩回的那只手很诡异地停当在半空中。 对他来说,真的不过是一个忍不住想做的事,不带任何意义或意欲。 阿桡知道是因为刚吃完肉包,油蹭到的。她望着他头顶生出的氤氲,避开他眼,而其实她看不到他眼,光照射进她的眼,她说,“晨光照耀的缘故吧。” “perhaps。”他不说也许,不说不是,不说是眼太亮。perhaps,四个音,起伏承转得动听,语速快,似乎听到了舌头打转。他神色勾人。 收拾好一地残羹,杜沧辑起身,挡住了晨光,“阿桡,回教室了。” 他朝前走着,没有等她,没有回头。阿桡一动不动,脚的麻痹掩盖了被磕的疼,但是麻也有些疼。她站不起来,他怎么会不知道她站不起来。 转头透过枝林,再看一眼那个人,晨起的闹漫漫覆过来,封锁了这短暂筑建的城堡,淹没了心疾的自己。 阿梨,我唤出阿梨了吗? 杜沧辑走下台阶,在墙面等了好一会后,朝教室走去。他翻出英语课本,往窗外看,耳边传来路奇鲜明的朗读声。过了一段时间,好像挺久的,树林间依稀可见铁丝网下阿桡移动的身影。杜沧辑虽然是事后在考虑,自己是一向随意惯了,一想阿桡其实也挺随便的。顶多算一个小小的恶作剧而已,不是会或不值得当作什么。所以,都不会去自找一个麻烦的。 翻过英语课本,在课本的空白处,看到很多的英文字和汉字笔记,是阿桡的课本。这些字当中,有一连串重复的字,并且重复描了一遍又一遍的字。 无无无无无无…… 22 大家的阿桡 十月最后一个周四,上午的英语课前,杜沧辑把课本放在阿桡桌上。他看一眼阿桡,“昨晚忘给你了。”阿桡一脸面无表情,也不说什么。杜沧辑顺势将英语课本竖起,凑到她脸前,“阿梨——” “杜沧辑你们两个躲在书后面干嘛?”说话的是江建,教室后排几个人齐刷刷往这边看。 杜沧辑放下书,坐正在座位上,侧身倚桌,“我和阿桡交换秘密。” “杜沧辑你是真的喜欢阿桡啊,要不要我们大家帮你们俩保守秘密?” “当然喜欢,就像喜欢秘密一样。可惜,阿桡是我们大家的阿桡。”之中有好几个人都真真切切地听到和记下了杜沧辑的原话,也不知怎么在年级中传开了。 “杜沧辑你是想阿桡成为你一个人的阿桡吗?”江建难得会说出令人期待又漂亮的问话来,大家都在等着沧辑。 “嗯——呃……江建,这不关你的事。我没有必要回答你。”他的话刚完,就有几个同学一致鼓动,要杜沧辑回答。 “那这样吧。”杜沧辑站了起来,朝向阿桡,向前弯下身子,角度刚刚好,阿桡的头就在他颈下。他附上她耳畔,轻声说,“果然是好麻烦。不过,阿桡你不会愿意成为我一个人的阿桡吧。因为,我们每个人都有那独一的‘一个人的阿桡’。” 多数看他们的脸,都是笑脸,即便不是笑脸,也是在心里乐。这种乐如此干净,好像b城十月的阳光。班长却在这当时冷不防说了句,“安静,上课了。沧辑你也坐好。阿桡你是班委管管他。” “对,阿桡你管管他。”路奇周围几个同学一齐说道。 沧辑坐回座位上,任由他们找阿桡的麻烦。阿桡埋头不理会,班长只好又出来说话。 全班同学又一阵细碎嘈杂的热闹之后,才安静下来。 中午放学,路奇说和别班同学约好去食堂吃饭,不和杜沧辑一道回家了。路奇把自行车钥匙扔给他,“你去车棚等沐篁。啊,沐篁你动作真快,才刚打铃。”路奇看到外面的沐篁,一边从抽屉里拿出饭盒,飞速奔出教室。 就今天这次,杜沧辑这样和阿桡说话。平日一下课他往外跑,偶尔逃晚课和自习,能够见到杜沧辑只能在课上。晚自修前,他又转个身与阿桡说话,“英语书再借我看看。”他一边说一边从阿桡桌上堆着的书里抽出一本,末了又加一句,“数学书在右边,从上往下第四本。” 阿桡停下翻找的动作,奇怪看一眼杜沧辑,照他所说,果真翻出正找的数学书。自修结束,杜沧辑离校回家后,阿桡去翻他堆在桌上的书。一本本的,没怎么翻过,几乎全是簇新。想起他这几次考试,浮动太大,分数有时很好有时又很难看。小贝喊阿桡一起回宿舍,沿着过道走过来,“杜沧辑不是一直拿你书看的吗?我们发的习题册参考书都是拿你的。之前我问过他怎么随便拿你书,他说是你让他随便拿的。” 他原来看得懂啊。阿桡不禁想,杜沧辑到底是如何的实力。 “薰子说杜沧辑初中时成绩挺好的,虽然看他不怎么学习。”小贝说。回宿舍的路上,小贝又问阿桡,“阿桡,你和杜沧辑是真的吧。” “啊?啊,为什么这么问?” “你不知道班里班外都在传你们的事吗?那个‘要让大家的阿桡成为我一个人的阿桡’,你们很出名诶。”小贝继续说,“其实你自己不知道吧,阿桡在年级里本来就有点人气的,很多人都知道有一个人叫‘阿桡’。而且呢,和其他有名的人不同,他们要么成绩好啊长得好看啊才艺很棒啊,阿桡没特点,‘阿桡’就只是‘阿桡’,没有其他的形容。”小贝很开心地说道,“阿桡告诉你,也有人来找我打听你。问我阿桡是谁,怎么样的。我一时答不出来,便说‘阿桡就是阿桡啊’。很奇怪哦,我说完就觉得很奇怪,好像这样才是理所应当的。阿桡就是阿桡,upyou,我支持你!” 阿桡心里怪怪的,第一次有人在她面前说这么多,都是关于她的。 “阿桡,你真的很不会和人聊天诶。这种时候,你就该用语言直接表达出来。不喜欢或是让你不开心,你就可以生气啊。或者开玩笑也行,说一句‘天哪我要怎么办’完全可以啊。甚至都可以说‘小贝你怎么可以这么说我呢’。聊天就是这样子下去的啊。” 阿桡呵呵笑着,立刻就想自己这样不好,“我我也没觉得什么,就一直都这样。不过,谢谢你小贝。我一点不生气,相反很开心,虽然我不会说‘天哪我要怎么办’或者‘小贝你怎么可以这样说我呢’,但这的确是我迄今听过的最特别也最高的溢美之言了。我很开心,真的。” “阿桡,你——”小贝瞪大眼睛,阿桡吓得心都要跳出来了,以为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惹小贝生气。想着是不是说对不起,小贝一把抓住阿桡胳膊,很正经严肃地叫了声“阿桡”,正视她说道,“阿桡,我刚才说的不算数哦,不算数哦,以后我们聊天,你还是照你自己的来吧。” 阿桡一脸迷惑。 “阿桡,你知不知道,你真是天生的魔力诶。对着你刚才那言语与动作结合的说话,我想谁都会心动的,如果我是男生,那我就糟了。” “不不不,我不是说你不好啦。是说你太好了。啊啊啊,要怎么说呢,我不解释了啊。阿桡,在班上我还是最欣赏你。该休息就好好休息,学习就认真学习,课外活动也常去操场跑步,看到你老是帮他们捡足球。虽然别人会觉得你不够勤奋认真,但我认为你认真的时候就很投入,所以成绩一直保持不错。感觉你挺有规则的。” 阿桡仍是呵呵笑,“小贝你很有趣。” “哈哈,对吧,我也觉得我很有趣。哈哈!” 两人打完开水,提着热水壶往宿舍楼去,小贝又说,“不过,杜沧辑,貌似在年级里挺有名的,也有说他以前怎么怎么的,但我感觉他还挺好啊。有时候看你们,很舒服的,就这么觉得。啊,你千万不要以为我对杜沧辑有好感什么的,我倒觉得经常来邀杜沧辑路奇回家的那个很不错哪。” 小贝说完,便不好意思笑了起来。 第二天的周五,早课后,阿桡在教室里吃早餐。杜沧辑在座位上坐下,倚墙坐着,“阿桡,我有给你带一份的。” “不用,以后也不用,我自己去食堂买就可以了。” 路奇过来,和杜沧辑同桌换了个位置,拿过杜沧辑一袋包子,“阿桡反正在吃,给我呗。”他吞下一口,说,“阿桡,我使了十八般武艺才查到‘唐菲儿’。连椅桡,原来是你改名字了。”路奇继续吞包子,阿桡笑笑,表示肯定。路奇一边吃一边说,“其实我蛮喜欢‘唐菲儿’的,比‘连椅桡’好叫多了。沧辑你觉得呢?” “我没什么感觉,反正阿桡都叫习惯了。阿桡,阿桡,是不是?” “说的也是。可是,比起‘阿桡’,菲儿菲儿就觉得很亲昵啊。阿桡,怎么说……”路奇突然话锋一转,“啊快上课了,我得先去蹲个厕所。” 路奇离开,阿桡瞅眼杜沧辑,“你没有和他说?” “他没问过我。”杜沧辑很自然地答她,阿桡听着,却似乎生冷的。 小贝从前排过来,顺带帮他们几个一起扔了垃圾,回来时站在阿桡桌边,“杜沧辑,运动会你报五千米的吧。” 阿桡差点呛到水,放下杯子,杜沧辑点头,“嗯。”他看着阿桡,“阿桡,你是啦啦队还是后勤部,找几个人照顾在下吧。” “给我们班拿个冠军回来,noproblem,这点号召力我还是有的。” “好,给我们班跑个冠军回来,你也得照顾我。” 小贝在一边乐呵呵地笑,“deal!说定了!” 课外活动时,值日生打扫教室,阿桡站在教室外的走廊上。几个不认识的人朝她走过来,起先她只看一眼不确信是朝着她走来,直到他们停下。三女两男,一男开口问,“你就是阿桡?” “不是。”阿桡随口即答,往教室里探头张望,“她现在不在。” 三天后的周一课外活动,阿桡同样在值日生扫地时站到教室外,在窗台前翻阅语文读本。有人在背后喊“阿桡”,她转身,即撞上先前的三女两男。 “上周五竟然糊弄我们?”仍然是那个男生说,“听说你和杜沧辑打赌?” 阿桡一脸狐疑。 “五千米啊。你们不是打赌五千米吗?” 阿桡一脸难为。 “不是说他跑冠军,你就答应做他女朋友?毕竟他都明确宣布你的所有权了。” 哈哈!阿桡控制不住,大笑起来,笑得直不起腰。她捧着腹,原来笑也能让肚子这么疼。“啊,啊,肚子笑疼了。”她抬头瞬间,看到他们后面一张脸,总觉着很面熟总觉着老是见到。 她扶着窗台,缓了缓,“不是那样的,只是说他跑了冠军,我就和几个人一道照顾下他。你看,跑完都很累的吧,还可能会晕倒呕吐,总是要有人帮看着。是他可以使唤我。” 她眼神闪烁,看看地看看墙看看他们的鞋,说着。 “这不一个意思吗?”男生旁边的女生至前说道。 “那你们就为这个而来?”阿桡突而抬起头,问道。 “没什么,用打赌这样的方式,不像杜沧辑会做的事罢了。”女生继续说,“我们只是慕名而来,见一见你。我是蓝果,七班的,算是杜沧辑的朋友吧。” 他们走开后,过一会,其中一人返回,“阿桡。” 阿桡见他,想起来他是谁,总是来等杜沧辑一起回家的那个……谁。他似有话要说,阿桡睁眼看他,等他说。 “呃,没什么,跟杜沧辑说晚上一定要等我,我今天没骑车。” 啊?好的。沐篁迅速离开,阿桡晃一晃脑袋,她想不起来在想什么。 23 如荧火翩翩 沐篁锁好自行车,早课铃响,他往教学楼走,学校内的一条宽大的路上,远远望见杜沧辑的身影。几乎天天去杜沧辑教室外等他一起回家,他也见过阿桡,仅仅只是见过,没有认真看过她。凭印象,觉阿桡还是挺平常的一个人。一切在他不小心跟随沧辑看到铁丝网下的他们而有了些变化,他对阿桡,对沧辑与阿桡,心里因此起了变化。沐篁和寂然一个班,与阿桡班同在教学楼的第一层,分布东西两头。 阿桡将沐篁的话转告给杜沧辑,杜沧辑一脸疑惑,嘟囔着,“他今天不是骑车了吗?啊,没事,反正他都会来找我的。” 阿桡在想那三女两男,不,加上沐篁,是三女三男,和杜沧辑算是什么关系。很少有人会用这种方式来了解别人,更像是来了解一个过去的人、这个过去的人今时有的样子。 沐篁向阿桡稍稍颔首示意,阿桡只是照着稍微颔首,却也非不自然。杜沧辑走先,路奇回头和阿桡说拜拜,阿桡附和,轻轻说着拜拜。 她没有立刻回宿舍,坐在座位上。座位当天轮换过,换到了中间一组。她转头别向漆黑的外面,可能看到了谁,她不清楚。 她知道有这样一个人,但不会知道是谁,似只在她看到的黑暗里才会出现。 骆寂然从他们教室经过,她无意去看教室里的人,只因望过去时,刚好看到了她。寂然顿了几秒,收回视线,看到脚的旁边,是教室映射出来的灯光。她离光明一步之遥,但她的脚,走不进这光。好像一走进,世界就再不复光明了。 骆寂然知道那个人是谁,那个“阿桡就是阿桡”的阿桡,那个高一时扯过她发辫的阿桡,那个会令老师都无奈和为难的阿桡。 寂然迈步,走过。安静的校园的夜,球场传来篮球砰砰砰砰的声,律动如萤火翩翩。她自小对自然的声音极其敏锐,她没办法忽略这个世界仅剩的这个声音。 脚被带着行,行到阿桡跟前,他首次可以这样和阿桡说话,看着她说话,说着胡乱编出的话。其实在说,能见面吧,还会见面吧。但说不出来的,因可以天天见到。 路奇把唐菲儿的事告诉了他和杜沧辑,在一个晚课结束放学回家的路上。路奇说,唐菲儿的双胞胎弟弟和妈妈在同一天出了车祸,就在去年的夏天。 去年的夏天,沐篁一个人到a市,在那里上大学的表哥带他去了很多地方。他错过浇淋整个b城的那场大雨,a市的热辣之阳几要刺盲他的眼。已不记得a市大街小巷里都在唱的歌,唯独觉得人山人海里来往的一个个都是敬业演员,每天重复演着同一出剧目,对话与表情不差毫厘。 这厢是表演,那里是流失。 阿桡似杜沧辑,沐篁庆幸他们相似,因为同斥,他们中有一个“一定的(安全)距离”。沐篁会护住他们,自私一点说,是不想很多人都记得那一场雨,它的洁它的浊。 三女两男是他做了长久同窗的人,彼此之间信任互助,虽然平日的往来实在缺乏到极点。做一个旁观者,是沐篁无聊中寻到的乐趣。 寂然代替老师坐到讲台前监督考试,课间时可自由上厕所,沐篁至她面前,说,“我出去买水喝,迟到一会会不要紧吧?”寂然点头,“嗯。”沐篁直起身准备走时,寂然叫住他,沐篁一阵惊惑。她和他说,“外面在下雨,你要带把伞……”沐篁看了看黑暗的外面,完全感觉不出,而且也没有听到教室外谁有说下雨。沐篁一声“哦”,走出了教室。寂然不管沐篁有没有当回事,继续埋头。 沐篁淋了雨,晚上回家时,和沧辑路奇他们说起这件事。他说,真的觉得挺怪的,怎么会知道外面在下雨呢。路奇笑他,“你傻啊!你不知道有天气预报这个东西的吗?笨蛋!白天没下的雨,留到晚上来下了啊。” “沧辑,是这样啊?”沐篁总觉得不是这样,骆寂然跟他说时的感觉,他现在想起来的那个感觉,仍然令他觉得太不可思议。 “不知道。可能她是真的凭感觉吧,这不奇怪。但路奇说的也没有哪里不对。” 就此打住吧,沐篁不再继续和他们纠结这个问题。 沐篁和骆寂然一个坐教室后面一个坐前面,平时就不怎么说话。且骆寂然不过是个成绩不错认真学习的好学生,至少高二的一年中,沐篁和骆寂然一次正经的谈话都没有过。后面想来,连他自己都觉得太不可思议了。好像她深藏着绝世武功,并且依靠这套绝学,去控制自己周身。阿桡却不一样,她从来就不曾察觉到自己的绝世武功。 在路奇缺席的一次,沐篁和杜沧辑一起回家。沐篁随口问起,“沧辑,你不会舍弃阿桡吧?” “为什么这么问?” “我的感觉,虽然我很不希望是。” “不知道。如果说‘舍弃’,那就是会‘得有’吧,但我从来没想过‘会’。” “阿桡真的很危险,好像随时可以崩裂可以消失。在她身边,会胆战心惊。” 可能你不会。沐篁想着埋在心里的后半段话。 杜沧辑想沐篁应该说的没错,阿桡很危险,她有一个他人抓不到的执念,她靠这个执念过每一天。他面对阿桡,多半是不受控的,是很难抓着一个点。 虽说杜沧辑跑五千米,他却一点准备都没做,比赛时直接上场。起跑的第一圈四百米,杜沧辑一直面朝跑道外的人招手。阿桡压根没想过他有这么多啦啦队的热情需要回应,而且他跑步的那个扭腰甩手的动作姿势她是真的觉得太丢脸。阿桡站在班上的啦啦队里,立刻被啦啦队组的薰子赶回,“你不是协助副班长去管吃喝拉撒的吗?小沧君包在我们身上!”阿桡念着小沧君这怪异的昵称,被薰子推着下看台。 阿桡展出从啦啦队组里拿来的纸扇,挡着阳光,观看场内情况。还没找到杜沧辑的身影,听到有人喊她。声音是从后方来的,仍旧用纸扇挡住阳光,阿桡见看台上出现的姜尚,她向他走去。 杜沧辑正跑到看台下这里,他看到阿桡,也看到与她并肩说笑的姜尚,然后记起了他。那个曾在骆寂然身后的其中一人,他还想到其他,并且在一瞬间领悟到那时候的另一个人,一定是唐树梨。 尽管这个时候,阿梨在他脑中还只是一个难以捕捉的“人形”轮廓的模糊存在。但就算到以后,阿梨,也始终未能在他脑中形成一个『人』(谁)的认识。他与『阿梨』斗争,就是以这个结果取胜。胜利一方,却未必会有摇旗呼声。 杜沧辑放缓脚步渐渐停下来,远远看他们一眼,班里的人连忙跟过去,给他递毛巾递水,关切问他可不可以。杜沧辑挥手表示没问题,擦了擦汗,将毛巾扔回,开始加速。一圈一圈一圈,脚在习惯,开始生风,越跑越轻松,但他不记得跑了多少圈。 阿桡和姜尚往背阳的阴处走,坐在看台的台阶上,五千米一结束,就是他跳高,说阿桡一定要去给他加油。阿桡点头,好。姜尚起身,去做赛前热身。 杜沧辑跑了第三名,据说不知道已经到终点还拼命多跑了一百米,被一群人追着给拦了下来,倒在地上,据说马上又站起继续跑,终是被拖着离开跑道。阿桡听到广播激动播报的战况,从看台直接往终点处去。终点处围了太多的人,她看到班上的几个同学,隐约看到他们之中的沧辑。但并非是班里的人,班里的人只是紧随沧辑他们。有两个人搀扶着杜沧辑,他垂着头,也像随时会软软趴倒在地上。阿桡有一瞬间的恻隐,觉得要他跑五千米是不是过虐了? 阿桡本想说杜沧辑是自己班,有义务照顾他,但见搀扶他的其中一个人是沐篁。她支支吾吾,“杜沧辑,就算你没跑出名次,也会安排很多人照顾你的。现在,可能,现在这样,对你,更好。” “阿桡,不是这样的。杜沧辑是我们班的,我们当然有义务照顾他!”小贝走过来说。 24 不冷不热吧 沐篁拖着沧辑走前两步,离阿桡很近。 “阿桡,我人生第一次跑这么长的路,该庆幸我还留下半条命。”杜沧辑伸出一只手臂,但未触及到她,便落下了。他知自己不是没有力气,只是碰及到她,不知该如何继续下一步,他的精神力此刻为零,难对阿桡(阿梨)。 阿桡挪动脚,让道三人,小贝过来,“不要紧,我和江建跟去看看。江建,走。” 广播在播报跳高组的比赛,阿桡遂掉头,往操场上跑。姜尚换下了校服,头巾绑着发,在做热身,看到阿桡,向她伸手指指右边,阿桡跟他来回指了三次她才明白,往左边几步,她站在他的啦啦队里。 姜尚几乎零失误,更是跳出了学校有史以来的好成绩。阿桡还没开始鼓掌,突然被旁边人用力抱住,那人兴奋地上跳下蹿,“大雪大雪,姜尚太棒了!太棒了太棒了!破纪录了!我就说,第一算什么,破纪录才帅嘛!”阿桡的肩部以上被她摇来摇去,她也实在不知道要怎么打断她。 “啊?你?啊?”她终于意识到,放开了阿桡,满脸糗大了的表情,“对不起对不起,我以为是……大雪。”她的头尴尬移过去,扯着另一边同学的胳膊,“呜呜呜,对不起,我以为是大雪啦,一兴奋就没注意……” 阿桡鼓掌着说没事,靠近她说没事,然后两人哈哈大笑。 姜尚过来问阿桡她们因何大笑,阿桡不语,旁边的女生就开口和他介绍自己,她叫陈以瀚,浩瀚的瀚,和姜尚隔壁班,喜欢他很久了。问他可否给她一个机会。姜尚看着她如阳光灿烂的笑脸,笑着说不行。他说你面前的这位我都还没追到。 “她是阿桡啊,姜尚,你怎么能随便利用你的朋友来拒绝我呢?你这样很没品啊!” 大雪拉了拉她,阻止她继续说。 “姜尚,你要向我们道歉!” “以瀚,回去啦。”大雪拖着她走,已有三五个人围了上来。 “姜尚,不是你说不行就不行。我不同意!我喜欢你是我的事。”陈以瀚回头朝他大喊,“阿桡她,喜欢的是杜沧辑啊!她喜欢杜沧辑啊你不知道吗?” 姜尚还是感觉诧异,心里古怪,好不舒服。尽管传闻被大家当的很真,他却是从没定论过的。他喜欢阿桡他不怀疑,但不是两性的喜欢他也很确定,他与阿桡有一种更为强劲的关系,牢牢拴在他手中。 可是他还是好不舒服。 阿桡没有就此否认陈以瀚的话,她一句都不和他说,说到沧辑两个字就欲言又止,姜尚也不强迫她说。 “对不起,阿桡。”他和她道歉。 “你还要和她道歉。” 想起沧辑向她伸出又放下的手,也是想得她好不舒服难以呼吸。 一起吃晚饭时,小贝和阿桡抱怨,说她当了一下午的跑腿,给他们几个买零食买水,还给他们画格子。小贝一边吃一边说,“他们几个在下五子棋,江建中途溜了,留我一个人,虽然也给我买了很多吃的。阿桡你也不认识另外一个人吧,个子超一米八,据说年级最高的那几个之一,就在我们楼上那个班,叫高纪舶。”阿桡摇头不认识,小贝继续说,“之前不是说有个追高三学姐被甩然后又跟高三学长打架的人吗?就是这个高纪舶。” 为什么这种事都能传开,被当做别人谈资,是高中学业艰苦所以额外需要调解吗?阿桡想高纪舶真无辜,当然,也只是她不了解其人而妄下的断论。 晚自习杜沧辑请假,第二天的早课他也肯定不会来,直到下午的运动会闭幕式他才出现在操场。闭幕式在不那么兴奋的情况下结束了,因为是周五,学校一并将晚课取消,操场上一片欢腾。虽这么说,但凡住校生,百分之九十还是会照常坐在教室里上晚课。 散场后,各班安排大扫除,包括操场球场花坛马路各处的包干区。阿桡在教室摆桌凳,想到杜沧辑不过拿了个奖就可以免了大扫除她就想当初也应该报个什么项目。一同被训话回来,杜沧辑就急急地出去了,只和她说他要回家。 外面突然传来喧哗声,又是那种群起哄之的游戏。阿桡无意听到了姜尚的名字,抱着一张凳子抱着看热闹之意奔出去。三楼围了好多人,大致知道是姜尚在和隔壁班的陈以瀚道歉。陈以瀚突然冲到过道护栏边,对着下面喊阿桡阿桡。阿桡愣愣地抬头看她。她大声说,“阿桡,姜尚也要和你道歉是不是?” 护栏一排过去的人头,都看着阿桡,阿桡放下凳子,站上面,对着陈以瀚说,“他和我说过对不起啦。还有,陈以瀚,姜尚他不会说啊。” “说什么啊!” “说他喜欢你呀!” “啊?我听不到,你再说一遍!” “他喜欢你呀!” “啊!他喜欢我啊!讨厌讨厌!”陈以瀚假做娇羞状,“这让我怎么办啊!怎么办啊!” “不要紧。喜欢就要负责啊。”简直是破着嗓子在喊,也不知为何,还是感到不舒服。阿桡稍低头,就看到教室窗边站着的杜沧辑,正在看着她。 临危不乱的他,面无表情地望着。 想与他说说什么,但是,开不了口,嘴巴被粘住了。 杜沧辑跨了一大步下两级台阶,到她面前,动作很快,拉住被那阵风吹倒的阿桡,低头给她系紧松掉的鞋带。 姜尚已经跑下来,喊阿桡,一边说,“连,你不能乱说话,你要让我怎么收拾。这不是可以开玩笑的好吗?连,你可——”抬眼时看到了杜沧辑,姜尚没有说下去。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与杜沧辑见面,总觉似曾相识,全身上下都在让他退却。 阿桡跳下凳子,搬着凳子在教室门前停下,冲着姜尚笑,“对不起,姜尚,我不是故意的。”她一边哈哈笑,继续说,“她感染给我,所以我就那样了。” 她背对着沧辑,尽管下午还那么戏剧地碰到,此刻她却转不过身去,好像与他很久未见不知如何开启这次会面。 姜尚看看阿桡,又看向她身后沧辑。他唉一声,走过去,替她放下手里凳子,把她身子扳过去,“人家杜沧辑在和你说话,你没听到吗?” “他问你是否忘了你们说好的。” 阿桡是不清楚什么是说好的,说好的又是什么。 “我是不知道你们说好的什么。” 十一月中,b城十几度的天,不冷不热吧。阿桡抬头看天上浮云飘荡,听到球场传来的篮球撞地时砰砰的节奏。说是节奏,其实没有规律。 阿桡和姜尚说他们的帐再算,跟着沧辑出去。姜尚目送他们走开,他坐在教室门口那张凳子上,对着他们挥手拜拜。 她与杜沧辑走在一起,想着是自己的幻觉,幻觉只有他们两个人,走在无人大道上,忘记风景如何或者根本就无风景。 出校门,杜沧辑要阿桡在路边等他。阿桡站立学校围墙外,杜沧辑骑着摩托车过来,在她面前停下。阿桡圆睁一双眼,蹲下来,紧紧盯着摩托车的后轮胎。 可以相信它吗?可以相信他吗? 杜沧辑的手伸到她眼下,阿桡仰头,迎上他的目视,他脸上不是杜沧辑的笑,“来呀。”因为运动会闭幕式统一穿的校服,阿桡看到他身上和自己一样的校服,想,原来还都是学生哪。做学生做了这么久了,过去俨然是前世记忆,模糊成不真实。而此刻,也一定马上成为过往,还可能不会留下它有过的一丝痕迹。 所以那么多人才会无缘无故地惘叹。 她的右手脱离包,伸出,杜沧辑一个使力,拉她上了后座。 比起杜沧辑,她想她更喜欢和杜沧辑一起的那个阿桡,会偏离她所设定的自己。 25 至日之终结 这个小城,她不会认识它。她原没有想到,有这么多弯弯曲曲的巷道。两人未戴安全帽,还是高中生,起初很嚣张。后来被交警发现追着跑,还鸣笛了一小段路,杜沧辑车技超乎好,竟也甩掉了交警,拐进一条上坡的小巷,又穿过很多巷子,仰头是两面直耸上天的墙,有新的白墙,也有旧的灰墙,还有一两面红墙,隐藏在城的深处。路逢捧着一大箩筐橘子的妇人,正将橘子送给邻里尝新。起初很惊喜因而很开心,一旦意识她其实对目的一无所知时,又开始了忧虑,下一刻就换成“还没有停,会一直下去的。”她想应该不会被丢下,她少有这样的信心。 城郊的马路边停下,杜沧辑握她一只手臂,两人下车。阿桡应该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高速”,她整个身子的频率还维持着“高速”,他若放手,她就会“疾驰而去”。他拉她走进巷子一段坡路,在路边停下来休息。两人靠着水泥石壁,弯下腰,一边喘气一边平复。阿桡后背顺着石壁,坐了下来,两只手抓鞋面,抬头对着杜沧辑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美丽的笑,掩盖翻江倒海般的波澜惧色。它的疯狂,来得如此疯狂,抓着鞋面,抓住她灾难性的破坏冲动。 “等下还要爬。”杜沧辑指指后面的山林。 “没问题。”阿桡肯定地答,声带剧烈颤抖。 他们到山脚下,阿桡眼前竖着长长的台阶,越看越陡,没有尽头,她瞬间很吃惊和泄气。 “你说干嘛要铺成这么多级的台阶,中间一个平台都没有。真的不会有人走在中途失手不当心掉了下来吗?” “啊?怎么会这么想?不,设计的人一定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杜沧辑抬眼向上,视线扫过石梯,弧度极美。“人类造飞机,不会去考虑飞机失事,发明电,不会考虑火灾与死亡,水是生命之源,但仍然会溺水人亡。” 笑也会流眼泪,泪不是哭的产物,仅仅是泪腺运作的产物。“你要怎么活在这个处处矛盾漏洞百出的世界里?” “不用怕,阿桡,让我告诉你,不过是一个石梯。”他握住她手,领她上石梯,“不用去想怎么活,时间不会停。它在流逝,你就是安全的。” 等到察觉时间的流逝,你也确认了自己安全度过。 “上面是什么。” “陵园。” “……” “烈士陵园。” “……” “呐,连椅桡,连椅桡……阿桡,要有多喜欢木头啊!” 他眼看前方,身后的阿桡随口即应,“木头?还好吧。” 其实,阿桡很喜欢树。 “阿桡,你这样,不会有人去喜欢你的。” 台阶爬得很累,杜沧辑没再说,他比刚才放慢了速度,比阿桡快一级台阶。阿桡回头看着延伸下去的路,视野很晃,她闭上眼,一只手撑地,双膝跪在台阶上。她很抱歉地说,“对不起。”要他等她一会会。一边说一边站起,仍旧保持着原来的节奏,她也想不到自己可以到顶,坐在潮湿的石块地面上。 有风吹过林,空气很好,温润湿气,汗水在凝结,呼吸变得非常顺畅。远看只能看到b城的一小部分,因为被茂盛的树枝挡住了。她回头,是矗立的烈士纪念碑,而见近旁的杜沧辑躺在地上。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她想。 “阿桡,你很容易让人泄气,对一切爱理不理,像有魔力会放慢时间,然后给人很稀薄无力的印象,自然而然就从别人那里抹去了自己。而别人会以为你……至少等你长大后,不像现在,可能不会有人……可能你就更加不会感受到身边人的热忱,或者爱护,周全的爱护。” 阿桡静静地听,她没有想过要与沧辑争论任何东西。杜沧辑,也许就是一时兴起,忍不住想要说,不是为了要她与他说,或是采取行动去改变还是不去改变。 夕阳把b城上空染成浓烈的橙色,余温还在暖着一城的生灵和建筑。这座城一点不拥挤,马路上巷子里,恰当的数目,每一个人每一只小动物都可以闲适。他们此刻也这般。地凉,杜沧辑坐起,看阿桡看的方向,不过一片天,他看不到什么。他的身子侧过来时,阿桡的头正搭上他的左肩。刚才还没有什么,这个时候,头突然阵阵生疼,阿桡眯眼看着,看着铺就地面的一块块石头,看着不断切换画面的“人生”,掺杂着未来与过去的“人生”画面。 沉默相待,至日之终结,很久很久。从一场沉梦中醒来。 就算是一时兴起,就算是忍不住,都没关系,可能只一刻,能够觉得有所栖身就可以了。 她没有什么“想要”,此前是此后是,若说某个时候“想要”,就应仅是如此一刻吧。 她想要这个依托。 可是沧辑,就因为处处都是矛盾,哪一面都有两个面。每一个体都是独一无二,可仍旧会是这一个错误的人,那一个憎恨的仇人。我们的选项都是伪命题。我们在狂欢,同样孤独到要死。我爱你,我也不爱你。我们总是钻进这牛角尖,确认着某个瞬间稍纵即逝的那细微似无的存在感与虚荣。 在山下的大排档吃了饭,杜沧辑推着摩托,阿桡紧跟,问,“接下来去哪里?” “我家。” “啊?” “我家反正没人。” “……” 杜沧辑把摩托还给路边的车行,走过马路,走两步站在坝上。阿桡见他站立身影,下一个瞬间,他跃下之影现在眼里。阿桡丝毫没有想什么,伸手去抓,哪怕只是一点点,她原来都想能够触及他。却见他坐在下面的河坝上。手忙脚乱的阿桡,无法维持重心,整个沿着曲面的水泥石壁滚了下去。 手肘膝盖的衣服磕破,似乎本能地握拳抬起一双手臂挡住脸,脸没怎么伤到,一双手背满是血污。杜沧辑碰到她,无比受惊,“阿桡,你?发生什么事?怎么样?你怎么?怎么会这么不当心!怎么会……”想到先前那个关于石梯的命题,杜沧辑吞回了话。 阿桡只顾低着头,两只手不断上下交叠。杜沧辑于是捧起她的脸,拂掉那似有若无的泪。 习惯性地,忍不住,沧辑吻了阿桡。只是这次稍有变,吻了淤青的嘴角,小伤口的“痛”竟然好长时间才褪去。 “好苦。怎么说也是个吻,面无表情不为所动。与石像亲吻,或许还能更有感觉。”说完,但却不知道是要表达什么,继续道,“阿桡,回去了。” 他离开几步,又退回几步。 “我自己可以。”阿桡推脱他的帮助,站起,跟在后面,走上台阶,到了大马路上。 杜沧辑挂着一副自取麻烦的不悦神情,哀叹着,真的是变成个大麻烦。不由深深地在心里叹了口气,但他又比任何时候都清醒,他需要尽快撇掉这个麻烦。 阿桡,我们都是不拼命的人,但我是苟且放荡,你却很认真。阿桡即使自己不愿意但周围的人在意的话,都会认真去做。为什么呢?我很想知道阿桡想做什么,想看看阿桡为自己拼命。 =================================== 沧辑,不是的吧,一定不是你说的这样。 =================================== 26 太美的男子 “小杜,再赶也等他回来吧,平时从不这么晚回家的。”是茹海棠的声音,半掩的门,杜沧辑推开,见到母亲堇儿,和她脚边的行李箱。 跑完五千米的昨天,杜沧辑请了晚课的假,下午到家时,堇儿正在桌边吃饭,茹海棠也坐着,和她聊天。看到杜沧辑,茹海棠便问,是不是累坏了,脸色很差。杜沧辑说没事,在桌边坐下吃饭,叫了妈。堇儿说,原来还是像我,我以前可也是跑过八百米冠军的。杜沧辑不禁感觉可笑,闷头吃饭。堇儿便问,明天还是运动会吗,不上课就陪陪我。杜沧辑便说下午闭幕式。那闭幕式之前有空吧,明早也不要去早读了。堇儿就这么说定。如果学校知道沧辑有一个这样完全不管沧辑学习放任他的妈妈,他一定会过得异常辛苦。 堇儿无非是带上杜沧辑去买东西,逛超市,吃饭,玩。提着几大袋到家后,堇儿送杜沧辑出门,说给他叫了出租车。他在外等了几分钟,刚要上出租,堇儿突然冲出,把校服给他,“闭幕式不是要穿校服的吗?”杜沧辑接过,关上车门,堇儿在后面笑眯眯招手拜拜。司机突然说起,你妈妈真是可爱。 杜沧辑望向窗外,没有理会司机。杜堇儿喜欢新潮的物,犹如喜欢美好的男人。从小开始,知道母亲未婚先孕,被迫退学,是单亲妈妈,但这些似乎并不阻止堇儿充满了活力和爱,沧辑喜爱堇儿。他清楚她很喜欢她的男朋友,也和喜欢他一样,都是她愿意奉献全部的人。 但,讨厌的是,他在去学校的途中,想着堇儿时,脑中闪过阿桡。他根本就不想和她牵扯,阿桡和堇儿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得知阿桡的遭遇之后,他的本能反应,是退后。他乐于简单,而阿桡原本已这么复杂了。 从学校后门进,杜沧辑一边疾奔操场学生方阵,一边套上校裤,撞上了另一向奔过来的阿桡,也在急急套校裤,他哈哈大笑,“阿桡,你你,不是……你,你……” “你你你,你什么!就是迟到了。都忘记要换校服,还好宿管阿姨就在楼上,叫她帮我扔下来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 “杜沧辑,笑够没?还笑,很好笑吗?!” “不,当然好笑。我就说我们很同步嘛。” “谁跟你同步!”阿桡拉上校服拉链,把他往边上一挤,急匆匆往班级去。 “阿桡!阿桡!”被杜沧辑喊住,“阿桡,这边,我们班这边。” 几个站好队的同学齐笑,还有人给阿桡指说他们班在那边。阿桡低头拐向沧辑,沧辑等她到跟前,再和她一起走。 其他班的同学都看到他们,操场方阵的一个角落传出骚动,两个人影鬼鬼祟祟穿来穿去,被台上对着话筒讲话的校领导点名批评,要他们两个等会结束到年级办公室来一趟。 看到杜沧辑,堇儿欣喜,“本来就很赶,不和你说早点回来的吗?” “有点事耽搁了。”杜沧辑很老实地回答,没有说因为被学校老师训话到现在。 “啊?不会是交女朋友了吧。”堇儿说着,拖起行李箱,往门外去,“等我下次回来,一定要让我见一见哦。”她歪头对他拜拜,杜沧辑跟着出门,堇儿探出车窗外,“记住哦,一定要让我见啊。” “之前还一个劲说不等了不等了,不等了两个小时……”茹海棠在一旁念叨,“那我也先回去了,明后天周末去我家吃饭吧,他说半年多没见你。最近政府旁边的蓝天幼儿园重新翻修,春在那里忙。” 正确说来,入高中之后,沧辑就没再见过茹末春。很久之前和堇儿提到茹末春,说和海棠阿姨也太不像了。堇儿那时和他说,茹末春太美了,美丽是罪,太美的男子比最美的女人更难生存。杜沧辑至今都没能明白她所说,他也就不去深究其含义,“生存”本身就是个过于宽泛的词。 周六,杜沧辑突然现身学校,他自己也不明了怎么就在学校里了。阿桡的反应更出乎他意料,她对他说,“你来了。” 说的语气甚至于声音,都与平日的阿桡不同。她不是这种无缘无故就主动理会他人的人,更不是用这样充满深意又迷糊的眼神,像眼睛里还有一双眼睛——她知道他要来。 杜沧辑问她一起出去怎么样,阿桡也不似平常,很爽快地答应。杜沧辑说这次没借到车,得走。他说这个时,是想起了前日阿桡受伤的双手,总觉得是因自己骑行载她出事所致。好像要尽可能地规避到令她危险成实的诱因,想着也没有陪阿桡去诊所涂药看一下有没有事,虽是阿桡倔强地拒绝了他。 “没关系,沧辑。”阿桡说,“我喜欢走路。”好像已经习惯她爱理不理,这突如其来的“热情”让杜沧辑一直以为梦里一样。他撞到从巷口里出来的手推车,抱着一只膝盖哇哇直叫了好一会。阿桡硬是把他拖到附近的诊所,让医生涂了药。 她一直唤沧辑沧辑,问他疼不疼,过一会就问一句。 “沧辑,你痛不痛?” 他摇头,说不痛,就说了一次,后面就反复做出伸手封她嘴巴的动作,一旦他做这个动作,她便闭了嘴。 将近一个小时,才到那条路,经过政府大楼,杜沧辑停下,阿桡跟着停下。她看到一个正在墙上绘画的人,灰色长衣,旁若无人地画着每一朵云每一只鸟,画着蓝天草地,蝴蝶从手里飞出,白兔躲躲闪闪窜来窜去,篱笆圈起一簇簇五颜六色的花,流水的声音从地底而来,太阳温柔照耀,笑脸一个又一个,欢乐瞬间布满人间。 那是魔术师的手。 茹末春察觉他们,放下手里工具,至前,“沧辑,好久没见,又长大了些。”他的视线停在阿桡身上,伸手,即被杜沧辑拦下。茹末春不慌不忙,微微笑,杜沧辑便放下手。茹末春手摸她的头发,温柔细语,“很美丽。你叫什么名字?” “阿梨。” “阿梨?” ========================= “偏摘梨花与白人。” “可怜和叶度残春。” ========================= 27 过完了一生 突然而又简单地,不需要规划,就这么构建了他们的世界。他被他们的世界拒之门外。他不由心慌,处境糟糕,再不阻止,阿桡恐不能够得以归来。杜沧辑一把攫住阿桡手腕,不做表示,不是表示,而是把她带离。 阿桡跟着他到了一幢房子前,普通的两层小楼房,坐落在住宅区。推开院门,推开大门,门好像很多,一直在推开。她的身受控于他,被她按倒在床。她睁着她的眼,对他的眼,等待他说。杜沧辑什么都没说,往一边躺,“你自己回校吧。” “嗯。”阿桡无声应着,看向天花板,侧身贴近他,小声地说,“但我可以晚点走吗?” 她抬起的一只手,缓缓而轻微地,搁在他胸口,埋头他近身,快速入梦。杜沧辑的一只手臂被她的另一只手攀附,她安静地睡去,他终也安静地睡去。 在他们入睡的时间里,b城下了一场短暂的雨,雨声窸窸窣窣,阿桡的梦里却是在下雪,是十年前冬天的一场大雪。雪地很深,一直没到她膝盖,雨靴里渗进雪。她一个人蹒跚走在雪地里,朝着一片山林走,她不知她要去山林的哪里,好像是追着一样东西。爸爸妈妈不在,阿梨也不在。她的脚一个滑跤,身子抽动,惊醒了。阿桡睁开眼,闻到室内一阵温存。 沧辑气息平稳,温存从这里而来,阿桡看一眼他,重合上眼,再次睡去。 醒来时,只有她一个人。不知何时回到自家,习惯性出门、下楼、到厨房。杜沧辑就在厨房,见她,“一起吃些东西。”他把打包的都重新盛碗,和家里剩下的一起端到桌上。 阿桡靠桌,低头,她几乎热泪盈眶,但怎样都必须忍住,一边吃一边说,“味道很、很不错……不错……但是好辣好辣,辣得我、我……” “哦,那是海棠阿姨做的,她老喜欢放很多辣椒。” “你是不是故意的?你看我……” 她对着沧辑竖起一张脸,挂了泪,她抽几张纸巾,用力地吸鼻涕,簌簌的声响弄得很大。 阿桡未见沧辑欲行不行之样,这萌发的,定是不详物,沧辑习惯猜测未来,并以己所认未来而加以拦截。 杜沧辑送阿桡上出租车,老远有人喊他,是高纪舶。高纪舶骑着单车,在他跟前停住,“刚才和谁说话?” “司机。” “哦。二中打篮球,走么?唉,谁叫我们学校太远了。” 杜沧辑拉上院门,跳上他车,“走吧。” “啊,你要坐就坐好,这是下坡诶。” 车子摇摇晃晃冲下坡,迎面的几个路人匆忙往边上让,一位老大爷大声说他们,高纪舶一边把车一边喊,“爷爷,都怪他,对不起啦,保证没有下次……” 这一年的十一月,阿桡总以为一直在下雨,阴凉寂寥舒适的。伴着雨声入睡,会让她觉得非常非常安宁。雨打在瓦片上,层叠树叶上,石块上,水面上,是她从小就听的雨。她离开b城之后,雨声随之消失,生命以她不可控的方式在消耗,她只是在一步步走向终结。她也想不到,她的其实不算长的生命里,沧辑现身如此短暂。 到底有无拥有过呢? 比起偶然,她更偏爱于是必然。虽然认为『随机』是最美的一种发明,反过来而言,『随机』里都是『命中』。 他还坐在她前方,他照样拿她的书,害她到处找,所有的书翻遍之后,他才把书扔给她,说,看她找书是赏心悦目的一件事。但她知道,他才不会特意挪个身,看她找书。课间,他仍是往外跑,也常会有人来教室外找他。她会想,杜沧辑真是忙。而她自己,白天上课,晚上睡觉,一日就这么过。更多人从不认为高中生活是有光芒的,少数人谈着纯真亦或虚假的恋爱,会有老师让学生喜欢和憎恨,阿桡唯一想不通的是为什么背好书就可以考试。她的中学,从来没有为了学习考试去做过什么。每天早课上,她宁愿花时间去翻汉语或英文词典,不是为了记住它们,纯粹是喜欢语言文字,拿起后翻到哪页就从哪页看起。 她做事是没有目的的,读书时候是这样,离开学校后也是这样。漫无目的地过完了一生。 阿桡不想唐定明知道杜沧辑这个人。他又来见她,阿桡手持小灵通跑到教室外打电话,说她马上去学校外。她不能让唐定明发现她生活的不一样,尤其不能让他知道沧辑。那是她自有的世界,不是唐定明可以染指的世界。 阿桡向老师请了假,匆匆跑出教室。杜沧辑正打完瞌睡,便见阿桡跑出去,“老师,我也想去上个厕所。” 全班哄堂一笑。 年轻的老师开玩笑说,“杜公子,是要我找个人陪你一起去吗?” 全班一阵笑。 老师埋头阅卷,“去吧,别进错了啊。” 又是一阵笑。 “哦,我还是下课再去吧。”杜沧辑却似不以为然地坐下了。 前后同桌一起小声向他解释,“阿桡去校外见谁了,好像是她家里什么人,刚刚接了电话。” 阿桡回到教室,正值课间,听得同学们在说刚才的事。薰子特意到他们桌前,“我猜物理老师肯定知道你俩。” 阿桡看看薰子,又看看杜沧辑,再想想物理老师,她知道杜沧辑和物理老师关系不错,但关她什么事。 “哎呀,你以为我指的是什么,阿桡?还有,杜、公、子,你也真是的!” 是,阿桡和杜沧辑莫名其妙就惹了一个人生气。刚好在他们附近的金萌笑着插话,“没想到薰子会这种反应,好像赌气得都脸红了,好卡哇伊啊。” 江建忽然接道,“阿桡你们不用理她的。” 唯阿桡话少,几个人在她身边一言一语,她察觉不到已察觉之嫌。 28 日子犹逝水 尽管和叶智芒做了一年同班同学,骆寂然仍然对这个事实一点实感都没有。高二她进理科,他选文,自然不再一个班了。这是她庆幸的。她的生活,典型的教室宿舍两点一线,她也不会希望有一个第三之地。她不会去牵扯什么,不会去应付什么,该做即做。在班上每个人的眼中,骆寂然是沉默寡言,安分守己,埋头念书的好学生。 “存在感”这样的东西,她知道,也认同它是有意义的,只对她来说,没有实质因而也不需要罢了。 阿桡成为班上同学热衷的话题时,已经快十二月,入冬了。毛衣外套套着校服,黑色的帽子,出现在班级门口。她环视教室,一句话不说,从教室外的走廊绕到后门,走进教室,到沐篁的座位前。 放在桌上的塑料袋打开来,是一个随身听和一版卡带,“很多人说你唱歌很好听,这次你帮我个忙,唱这首歌吧。”沐篁横起一脸的诧异,阿桡专门跑过来找他,本身实在令人匪夷,他陷在这样一种莫名的兴奋幻想中。 “无论如何,我都想听你唱。”阿桡说完,急急走离。 沐篁应着周围同学问话,说是沧辑的,立马改口说是那个阿桡。他拿起卡带,水笔画出了一首歌。五个字,少女的祈祷。又看看随身听,一个角没了,两条裂缝,摇摇,似螺丝钉在动的声音。他略感无奈,这都是新世界淘汰的老设备了。 跑遍b城都没有这张cd,沐篁托在a市的表哥给他寄回一张。杜沧辑问他怎么就答应阿桡了。“因为她很诚恳……”沐篁说,即使知道杜沧辑会对这个答案不屑,继续说,“请求我。而且,我也很荣幸。”很多人在猜测他与阿桡的关系,他处在这样一个局面里,处在三人忽然凌乱的心绪里。他私心只想看看最终的结果,可能没有结果。他享受着。所以,他也一定要为阿桡唱这首歌。 骆寂然不知此后进展,原先会因为阿桡而有些兴趣,不久后自然地不了了之了。阿桡再未出现他们班级,寂然的大部分时间不在教室外,更没有见过阿桡和沐篁或是和谁一起。她的每一天与阿桡的每一天,注定是不同的。阿桡不会知道她,不会知道骆寂然在阿桡班的老师办公桌前翻看她答非所问的试卷,常常都咬牙担心着阿桡如果再不加把劲肯定会不及格。寂然隐隐找到一种相惜,原来她不似阿桡那般潇洒。就像她对课上的阅读分析,她向来都不懂不明了。她觉得没有人能够这样去分析一个作家或一个诗人所写下的,他们写下的,就算是自己去解读它,说出来的可能都是一个戏言。每个人有自己独特的理解,这种独特的理解才是重要的,而不是仅凭一个人的判断去为这个“独特”打下一个分值。寂然兴许想要这个分值能够高一点,阿桡就从未管过它。 阿桡写的东西无关懂或不懂,没有规则,更多是陈述着什么,好比世界不那么美好本就无需计较,好比橙色的天与令人窒息的空气,好比日常的圆满和毁灭或许不来源于爱。 浓浓的纯真吸引着骆寂然,但这些种种,旨在“生”的静态,她看不到下一秒的“未来”何在。阿桡操纵着时光,不断变换方式操纵着“这一秒”。 但日子犹逝水,是亘古不变的规律。 阿桡会败。 沐篁拜托学生会里的朋友,借着学生彩排的时间和地方,他唱歌给阿桡。阿桡一人靠着椅背在场内中间,现场十来个人在场外,沐篁在台上。他开口唱,面对场内只有一个独坐的阿桡,面对这没有表情的阿桡,他紧张地唱。然而很奇怪地,也算是顺利结束。没有掌声没有鲜花,音乐结束很长一段时间,他就握着麦克风站在那里,而座下的阿桡一动不动。他清楚她不在看他,她的视线不在他那里,思想也不在。 蓝果推了推杜沧辑,使眼色指着一点反应都没有的阿桡,“之前就觉得沐篁不对劲,现在……是三个人的关系?”杜沧辑不说话,淡淡看了一眼阿桡和沐篁。他不知这奇怪的气氛是怎么回事,他不知道沐篁唱的是什么。能够确定的一点是,这是一首不受时间浸染的歌,这首歌是时光之外的。任何时候听它,阿桡都会被放逐到时光之外去。 蓝果正要和沧辑说什么时,转头就见他走出他们,蓝果没有喊出口。 沐篁放下麦克风,从台上跳下,他到阿桡跟前,伸出手掌摇了她额,“结束了。” “啊——”阿桡走的神被拉了回来,势头过猛,连着椅子一起向前倒,沐篁及时扶住,“你还没回来吗?” “啊,回来了。”阿桡很满足地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沐篁你唱得真的很好。” “那是。天赋什么的是没办法的。” “哈哈。是,是。” “那我们可以继续彩排了吧?”蓝果过来,对他俩说。 “嗯,可以,可以。”阿桡站起,将椅子放好,“我们这就撤退。杜沧辑呢?” “刚刚走。”蓝果说道,“沐篁还要帮我们彩排的,你先走吧。” 阿桡走后,蓝果拉过沐篁,“你们的关系可真是微妙哦。” “有吗?你想多了。” “那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没注意到吗?这气氛……气氛……”蓝果晃晃一只手,她在闻空气的气氛,把这气氛哗哗推到他面前,想要沐篁也闻闻。 “今天就这样,我也很累,走了。”沐篁说完便溜走了。 “啊,沐篁……喂!你说话不算话!” “明天我有时间,会自觉过来帮你的——”声音很快消失门口。 29 很正式告别 坐在几十个人的教室没觉得什么,回宿舍的路上,风一吹整个打寒颤,牙齿咯吱咯吱响个不停,骆寂然裹紧校服,缩紧脖子。 路灯和月光洒满人间校园,地上的影子清澈如明镜照出的华发,感觉很游移。骆寂然恍惚以为走在村中的月光下,时光一瞬间置换,她突然不知身在哪里。只有不变的如水之光,她循它迈着步子,耳边传来球场上篮球碰地的砰砰砰砰声,这个声音常常出现在她脑海里。她望着向上延伸出去的那排石阶,迟疑要不要走上去看一看。做决定的时间很短,人从上面跑下跑过她身边不过只需几秒的时间。她却花了好长的时间,从看到、辨别、确认、至流失,每一步骤都好慢,都似花费巨大精力。但他,从头到尾只是“跑”过。 她看到姜尚的脸,只注意手里的球,那只球敲击着,在她胸腔里不断敲击着,不曾停歇。心脏正在失控,它保持原来频率,但是幅度太大了,只需稍微用力,就能够跳出。 她总是想,她曾一个人谈着的两个人的恋爱,已经圆满结束了,所以不会再有什么意外出现在她面前。那时也已经和他说过谢谢,谢谢他往日的照顾,谢谢他对她所有的好。现时想想,不论是他给她的借她的,她除了说句谢谢,一样都没有归还,也拿不出像样的赠予他。唯一庆幸是,她不过是那么多他对其好的人中的一个,心中平衡之后,就更加觉得不需要归还什么了。 但为什么会是这样呢?如此轻易就成了陌路,即使很早就知道他们的陌路,此刻骆寂然还是会这么悲伤。 只要悲伤,脑袋里面就特别地疼。骆寂然蹲下身子,捧着自己的脸。站起时,一阵眩晕,走了几步,撞上林雨辰和齐拓徵并肩往校外去,他们微笑招呼。两人高一时和寂然同班,高二后,齐拓徵和她们不在一个班。彼时这两人前后桌,关系平常,也像是相互欣赏,虽各自欣赏的方面不同。 夜里梦见和谁在大树下玩闹奔跑,又很正式告别。不见脸,无话语,幻觉里的情境有如映现在老式黑白电视机的屏幕上,闪烁迷离。 她犹不知外面世界如何,无论做梦或是上课,偶尔会感觉很疲惫。她慢慢地温吞地走在生的这条路上,不对前路有期许,亦从不回头查看。因为就是这样的,一切就是这样的,除了阿桡。 站在骆寂然不变的位置上看阿桡,阿桡的每一秒都是不一样的。骆寂然觉得,阿桡就像她在夜里的山间见到的那些突然闪现又瞬时消失的一团白光,没有形态,孤魂无所依,流离山间,永永远远。 她不曾想过去抓这一团白光,更甚者是她内心的惧怕。 她的惧怕,如此贯穿生死始末。 晚课结束,沐篁出现在阿桡教室外的窗口,将她上次拿给他的随身听和卡带还给她,又将自己的cd机借给她,“不介意就听这个。” 阿桡笑笑,谢谢,不用。 “难道你是用来练习英语听力的?”沐篁问。 阿桡摇摇头,“不是,借我我就一定要还,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该还你,我就需要一直在想什么时候该还你,你会不会突然很想听了但是却发现在我这里,这些问题都需要去考虑,太麻烦了。” 这算什么问题,沐篁哭笑不得。 “阿桡。”沐篁从后门进他们教室,“你、想的、真的是、太、多了。你、就、这么、跟、我、客、气、吗?do、not、break、my、heart。” “那,当我送给你。”沐篁将cd机搁她脑门上,又塞到她手中,“christmas &。” “千万别要!他那是为了自己能够买个新的,阿桡!”路奇搭着沐篁的肩对阿桡说,“你是没看过,他有好多cd,正版的,超贵。我和沐篁小时上同一个钢琴班。是吧?” 阿桡有些怀疑而好奇地看着沐篁,沐篁和路奇是青梅竹马,但关系总不似那个样子。路奇继续说,“忘了,还有高纪舶。高纪小时很爱哭,没想到长大后变成这个样子。” 阿桡一副“哪个样子”的表情,她突然对他们很有兴趣。她对纯真年月都有兴趣。她也想问一问那一年的大雪,是不是整个b城亦或整个世界都是一样的。 “喂!你们不走啦?”杜沧辑不耐烦地在窗口喊他们。 阿桡回身,见杜沧辑,并非那么不自然,她默默移过视线,坐了下来。路奇热情和她说拜拜,阿桡没有抬头,路奇以为她没听到,推着沐篁出教室。 阿梨的随身听还有沐篁的cd机,往后几年都在阿桡身边,跟随着她。但它们终还是遗失了,在她永远失去沧辑的同时,一并失却。她也不记得有没有收到过其他的礼物,那些礼物是什么,谁送的,在哪里,这些信息不得而知。沧辑不在,所有的东西,往昔与将来都不在了。 有一个很像杜沧辑的人,她始终都不知『他』是谁。 30 不存在之星 在到达前一秒,突然停止。沐篁所认识的阿桡,一个完整的阶段或是过程,她往往只到90%,乐观的情况是到99%,从不过问不去探究100%是什么样,而是毫无准备地就开始另一个阶段或过程。她分明只是在向你表明“有过”但是“不知结果”,仿佛一切都无法让她有满额的激情。 冬天很快来临,对阿桡和寂然来说,b城的冬天唯有一个特点是和n镇或e镇一样的,那便是满屏天幕明亮的星星。 寒假前在学校的最后一个晚上,阿桡见到高纪舶。她和杜沧辑去球场时,几个人在打篮球,其中就有高纪舶和沐篁。沐篁见阿桡,拉上高纪舶到他们面前。高纪舶个子很高,阿桡仰面看他,倒是没有看到什么特别的东西。一起打球的人喊沐篁,沐篁叫上杜沧辑,留高纪舶陪阿桡。 “你就是那个阿桡。你好,我是高纪舶。我爸姓高,我妈姓纪,他们是在旅行过江的船上认识的。我最要好的朋友,他们几个,从以前开始就叫我高纪。你也可以叫我高纪,阿桡。”他又叫了声阿桡,似他们也是很要好的朋友。 球场上没有灯,只靠着天幕射下的光,两人靠着凉凉的水泥墙壁。从地上的影子到半空再到数不尽的星星,阿桡想说他和沐篁一起长大,是如何长大。还没开口,高纪舶碰她肩,“看那个。” 她其实看了无数次的星空,看过很多很亮的星星,都是名为“你”的星。阿桡分不清夏夜与冬夜的星空,她一直认为是一样的。高纪教她认的是冬夜里最亮的星,她不知道他是自己学到的知识,还是也有人像这样教他看。 “看到那三颗并排紧密的星星没有?中垂线的两端有两颗,然后相对的两个方向上的两颗星,其中一颗估计是整个天空最亮的一颗了。你看哦,这样,这样,这样的身姿,再那边、那边的星星,这样子,整个一起看,这是猎户座。”他十足投入而耐心地给她辅以动作指示,只差没有手握手教她划。她的视线,随着他的十根手指,一起舞动。 “只有在冬夜才能看到猎户座。”高纪舶对着天空说道。 “那,一定也只有在夏夜才能看得到的星座吧。”阿桡问。 “……” 高纪舶有一阵沉默,然后低头看着阿桡。她的半边脸在黑暗中,因而他无法辨明她的神情。 “不知道。”高纪舶的视线向上移,看向铁丝网外的树林说。 高纪舶是无意知道猎户座的,他也忘了从何而知,更认识到以前和其他女孩一起看星星为什么就不会说到它。他同样也在想,阿桡寻常问出的是他不知道答的问题。虽然这个问题,他很快便得到了答案。他没有特意去把答案告诉阿桡,他无法预知阿桡还会问什么说什么。 多数人总是无意识就去开始一段关系(也许群居本能),而无意识去收拾关系。 寒假里几乎每个夜晚,阿桡都会趴在窗台对着天空寻找猎户座。往后的每年冬天,不论她在什么地方,她都会在某个星空亮如白昼的夜晚,习惯性地抬头,问好一下“你”。当然,她仍然不知道是否真的存在只有夏夜里才能见到的星座。 骆寂然抱着一摞书本往宿舍去,经过大操场时,突然停下。城郊顶上探照灯的光束转来转去,骆寂然不知道那个是干什么的。她抬头看到七颗排列规律的星星,角上的一颗很亮。她想起夏天的时候也看过类似的几颗星星,都有三颗星星紧邻并排。她想应该是什么星座吧,继而低头,加快了脚步。 寒假回家的第三天,骆东城也到家了,带回一个女朋友。年前,骆前进和他们一道去女方家讲亲。女方家长却坚决不同意,亲事就此泡汤。此后也没听到骆东城说过交女朋友的事。寂然记得好像是四年后,她大三那年的中秋节,打电话回家时王新良和她说骆东城带了女朋友回家,过年就结婚。 不论经历过什么,到头来走上的都是同一条路。骆寂然心知,贫贱富贵如何,一样皆是“轮回”苦楚中的沧海一粟。若有幸,能有甘愿的陪伴,也就无惧于轮回苦楚。只是,不一定有那个“甘愿”,纷繁扬言的更多是“不得已”。她亦想过的,如果没有予她的“甘愿”,她也不会屈就“不得已”,一人一世无妨。 过年变得和以前不一样,骆寂然记得小时候换上新衣和大伯一家一起吃年夜饭,吃完后骆东城就带上她和骆晨晞去外面玩。尽管山村里人家不多,但是所有孩子都集中在村里最大的一块空地上,专门在谁的脚边扔个小爆竹,喊叫追逐打闹一片。 午夜过后,鞭炮声陆续响彻山间。 一轮孤月照着黑瓦白墙,大风吹过山林,枝头摇摇晃晃。年初几天阴雨绵绵,白日寂然会和晨晞一起做功课,夜来村中人家都早早闭门。好几个晚上,寂然在风雨声中入睡,睡得很好。 31 做着雪的梦 高二下学期的头个月,骆寂然在学校碰到余烈文。他们是同一个初中的同学,余烈文初二时休学一年,现在他是高一生。 骆寂然很少看电视,对那些言情剧里的心脏病、白血病、失明绝症只是有一个很空洞的认识。当她知余烈文患上严重的病时,骆寂然害怕得以为他也会像电视里那样,会不会悄然地死。她一直想象着余烈文,想象他病弱的样子。如今见他在自己面前,见他对她谈笑,虽然觉得那是很努力才有的一种苦的笑容,寂然也真的很喜出望外,好像她终于从那种担心受怕中出来了。余烈文会健康地活下去,会考大学,和一家人一起,这俗气的生命方式一点都不俗气。余烈文生在单亲家庭,有一个弟弟,说是因余烈文成绩比弟弟好,弟弟后来没有上高中。比起自己还很渺远根本都未成型的未来,他们已经开始为目标而存。 寂然很想和他坐下来说说话,余烈文叫她名,说有同学在等他,笨拙道声拜拜,寂然目送他们。余烈文还有留意她,他和她不熟,不过确证了一点,骆寂然真的不擅长和别人打交道。这是初中学校的老师说的,曾任过骆寂然的班主任。然班主任说是姜尚这样断言的,让余烈文不曾想到,那样的姜尚竟为她辩解过什么,那个别人,包括骆寂然,都无法得知的秘密。 他也以为,姜尚于她是不是该怎样呢?但她还如原来,什么都没改变。之于普通的脸,还算甜美的笑容,总那个长度的发,与人从不过分热度也不见得冷漠。 干冷的冬末,b城刚飘过一场雪,地面湿过一遍,很快即干。冬天残存的寒气正渐次刷过整个小城,直至换上下个季节的面貌。市中的大操场旁,光秃的树一棵接连一棵,草地花坛边的松柏常年青翠,小树林仍然是繁密的小树林,叶子照样落地。杜沧辑和阿桡慢悠走着,沐篁喊他们,一边赶到他们身边。沐篁和他们说了会话,三人一起向前迈步,阿桡见到桑鱼。桑鱼在他们三人正前方,旁边两个女生,一起静静看他们。 她走上前,离阿桡两步远。沉默僵持了几秒,桑鱼先招呼,“好长时间没见,菲儿。啊,不,阿桡。” 桑鱼并非想要表现出恶意,如果有恶意,她也必须控制它不为阿桡见。 “菲儿,你越来越好看了。” 在沐篁听来,这句话明显是恭维,不带什么攻击却夹杂着恶意的恭维。 “像以前一样,可能以后都还是这样,阿桡身边永远都不会空缺……爱护的人。” 她看一眼杜沧辑和沐篁,她一心不想表现出自己的恶意,讥讽或羡慕也是恶意。 阿桡的两手在校服的口袋中,一只手抓到口袋里的一个橡皮,她的五指和橡皮磋摩不停。其实,照桑鱼的性子来说,她应该是像之前那样质问她,质问这一切都是她的错。那样阿桡就可以心甘情愿接受她所有责难,那本就是她该受的。不管桑鱼是不是主动来找她,还是像这样,可能于未来的某个时间在某个地方遇上,桑鱼都可以那样做的。然而桑鱼什么都没说,阿桡不知自己是否在紧张,且她应不应话,都一样。 桑鱼说了三句话,阿桡一个字未说,待桑鱼走后,沐篁问她怎样。阿桡仍旧把玩口袋里的橡皮擦,说,“想要听所有的?不过现在不想讲。桑鱼,她,初中后我们都没见,她也不在这边上高中。桑鱼……应该没有问题。” “那你呢?”杜沧辑随口问。 “我想……并没有。” 太阳暖洋洋的,阿桡眯着眼,天非常干,脸肤很不适,随时可以撕裂开。她摊出一只手,“这个好像是金萌的橡皮擦,那次随手就放进了兜里,还找了好一会。” 杜沧辑记起来,阿桡还拿他的橡皮擦还了金萌,因为比起金萌画画用,他的高档橡皮擦对他来说是极度浪费。 阿桡对各个方面都有自己的一套权衡,不好明白她的标准,杜沧辑又是讨厌麻烦的人,也不会去弄清楚这些方面。他与她相处,也其实不过和任何一个人相处一样。只因为看的人,不可能都是一个样的,所以会对他们的关系加以修饰、分类、排序。阿桡清楚的,只是偶尔当那么回事时,也会有不错的事情发生。 她一直觉得照在他房间墙角上的光是最美丽的,她愿意一次一次看到它,所以好像也愿意和沧辑一次一次偎依而眠,一次一次做着雪的梦。 32 开始是女子 “等等,世微。”堇儿拦住身边人,看了看玄关处两双球鞋,回头对康世微神秘一笑,压低声音说,“嘘,你就在下面等着,不要发出声音,我去看看。”她一边脱掉鞋子,赤脚进屋,蹑手蹑脚上楼梯。 房间门并没有关上,半开着,堇儿扶着门框,探出一个头,朝里面看。窗帘拉上,但透进了午后强烈的阳光,室内并不暗。杜沧辑仰躺,身侧是阿桡,阿桡双手互抱,侧身依偎他。堇儿伸手托着脸颊,微微笑。 对,不同的。这里是她b城的家,不是那个潮湿的旧楼层顶的木阁楼,破旧的木板床脸盆架白瓷盆,不保温的绿铁皮热水壶,悬吊的电风扇转时伴着巨大声响,无时不担心会掉下来砸死自己。年少爱恋奋不顾身,经不得考验,脆弱而不堪。 扶着门框突然捏紧的手松开了,将自己的脸贴上去,堇儿欣然笑了。 对,不同的。沧辑是沧辑,他不会是她。 一定是这满屋温存,那个人不能够给她的。他们热烈追求所有湿冷破烂的美,不像眼前的这两个人,会如此度过一个寻常烈阳的午后时光。 “但是不把肚子盖上很容易着凉的啊。”堇儿低声嘟囔走开了,推着康世微出家门,“虽然想给沧辑惊喜,我们还是晚上再来吧。先去街上逛逛。嗯,反正也不是什么大惊喜,在那边也见过一次,而且你们又都打电话。” 两人坐上车,堇儿继续说道,“诶,我想问问,沧辑有和你说谈恋爱了吗?” “这个……他说女朋友一大堆,不知道算不算是谈恋爱?” “这怎么行?那你怎么和他说的?” “没说什么,就说按自己想的来。” “你怎么这样教他?要把握分寸哪,不要辜负啦,还有责任啊。那他也没说什么女朋友的事?” “没,不过他有说,因为一起处不累,她们说是女朋友那就是女朋友吧——像这样……的话。” “我到底是错过他什么成长了,虽然什么都听我的,但总觉是哪里差了些。世微,是不是有些部分只能是与‘爸爸’分享的?” 几秒后,康世微开口,“也许吧,不过我的话,有很多东西都不和父母说。细想的话,他们对我可以说是‘一无所知’。不过沧辑不一样,你把他教得很好。我们才相处很好,像朋友一样。我也很珍惜这个朋友,所以话说在前头,他如果和我强调,我是有责任守着我们的秘密的。” “可恶可恶!” “那你看到什么了?” “秘密。” “你既异常开心又有点伤感。” “不说不说。” 饭桌上,堇儿一直盯着沧辑看,却不说一句话,让沧辑很不自在。康世微连忙插话,要大家好好吃饭。堇儿一边吞饭一边说,沧辑是不是要和她交代什么。杜沧辑一副傻愣的模样,问交代什么。康世微打断他们,说这次来是和他说重要的事,这才换了话题。两人在a市登记结婚,不过没时间办婚宴,就打算不办,最多蜜月旅行。等一切妥当后,沧辑可以转去a市学校。 “沧辑,还有你喜欢画画,有没有考虑读艺术学校,出国也可以。”康世微赞赏他的天分,也希望他不要荒废。 “不读艺术,也不出国,就普通的学校可以了,考上哪个就读吧。” 康世微说好,他知道了,说沧辑有什么想法可以告诉他,不过应该会去那边参加高考。杜沧辑随口接一句“好的”,让堇儿又惊又恼。她不过提个建议,沧辑只需按照自己意愿来。堇儿原本的“可是……”吞回了肚子,康世微接道,“不过还早,看来也要到年底时候,高考前的几个月转学会不会影响很大?” “应该没什么问题。” “可是——!”堇儿还是憋不住地急呼道,“可是女朋友怎么办?” “啊——?”杜沧辑又一愣,搁下碗筷,“我吃好了。没有女朋友的事吧。就算是女朋友的事,也不用我不用妈来操心啦。” “沧辑你怎么能这么说话?你不考虑下女朋友的心情吗?你要怎么和她开口呢?我本来都想不提这个,等你高中毕业再说去那边。我今天看到你们俩了,那么好,我不要拆散你们!沧辑!我没有这么教你!” “喏,他教的。”杜沧辑望一眼康世微后,离开桌,咚咚上楼回房。 “沧辑!你给我回来!沧辑沧辑……哼气死我了!”堇儿坐下来,气鼓鼓的,已经不想吃了。 他们若觉得那是好的做法,杜沧辑便会随他们的意。他从未在乎过自己若这么离开,会有什么样程度的效果。他认为应该起不了作用,不论是青梅竹马的沐篁,还是阿桡。阿桡啊,阿桡,他没有和阿桡好好地说,他不想好好地说,没有必要说,很难开始说。 夏时,阿桡第四次到杜沧辑的家,碰到正出门的茹海棠。茹海棠见她,一边撑开伞一边说沧辑在家。阿桡低头踏进,和茹海棠擦身,雨水顺着伞沿滴到阿桡颈窝。阿桡按门铃,门开后,沧辑见到淋湿一身的阿桡。他一瞬间是有些震颤的,像是他没有把控好,让情况变得更糟糕一样。 茹海棠出院门,回头看一眼,沧辑正请阿桡入内。她慢慢行走雨中,想起这样的情景,多像啊。自那个端午把沧辑带到自己家,让他与茹末春接触后,常常就是这样。沧辑总背着书包来敲他们家的门,茹末春也喜出望外,将沧辑领进屋。 不论是夏热的午睡,还是风雨落雷时,茹末春怀抱沧辑一起躺在屋内的地上。茹海棠不知道他们都在看什么说什么,又或者从来都不曾说过什么,她看着他们背身的影,想那是她永远都不可能会有的。她自己,已很久都辨明不了男人的温度,孩子的温度,活者的温度。 那些年有多少年呢?也没多少年吧。茹海棠记不大清了,至多就两三年吧。茹末春“占有”这个孩子的时间,一开始就不会是长久的。 茹海棠只是闹不明白。 末春,末春,春色将尽。 茹末春,开始是女子。 33 梨花戏残春 因为堇儿的生性,杜沧辑对“父亲”不存概念,也无妄念与善念。同样,他对女性也不存执念与幻想,对母性更无。茹末春的吸引,更多是一种强行。杜沧辑接近他的幻梦,他便认为自己是“她”,便认为很爱他。“她”怀抱少年的样子,有种女子之实。可能这是令沧辑触动的,但他道不明这触动是什么,又仅仅认为是单纯的喜爱,如同欢喜任何漂亮好玩的东西。 在杜沧辑终于能够领会到什么时,他想他不管是少时还是长大,都没有过想法。他在茹末春那里,不是要得到什么。若论存有的想法,说是打发时间才是真的。杜沧辑不认为他们如何的相处,会抵得过茹末春迫切追寻的那个『什么』——是一生的时光,或一生那么长的空白,沧辑不得而知。那些时日里,他们都感受不到欢感受不到苦。其中没有引诱和探究,他亦不在乎,如他不在乎学校饭堂每天的套餐,可能它循规健康与营养。 茹末春很美,头发与面目这样美,如女子。 但他不是女子。沧辑只觉得好凉,那种在密闭空间内仍然会从坚固的地底下漫漫渗出来的凉。他不再去见茹末春。 茹末春的日子依旧如常,没有那个孩子在身边,他也能尽力下去。这个干净温暖的少年,已经懂得成全。他知道他的成全,但即便是拿将来来说,茹末春愿意沉浸其间,继续维持一个梦想。 茹末春唯独不爱笑。他以前不知道,杜沧辑只是因为和他接近,才跟着不会笑。他会带阿桡来,是他从来就没有担心过,茹末春会对他造成任何好处或坏处。 杜沧辑会一直顺从的人,是茹末春。 他的人生里缺乏温暖与爱护,缺乏阳光与梦想,缺乏鼓舞和善意。少时杜沧辑就看到他的残损不堪,他想,把自己有的分给他,是应当的。他有的新东西,都会拿来与他分享。就这样,渐成习惯,习惯至把那个“阿桡”也拿来给他。 杜沧辑见证茹末春与阿桡的面会,原来连椅桡是这样的。她如此不动声色,每个和她一起的时刻,她都不动声色,好像欢和苦一样是没有形色感的。很怪。很怪。不是吗?梨花与残春,多怪啊。 阿桡,你是谁呢? 好像路没有尽头,他要把她带到尽头空旷的天地里去,再好好地认一认她,认一认连椅桡。 沧辑不是茹末春,不会强行人与事。阿桡留下来了,他想肯定是一时记不起来时路,她才暂时留下来的。又怎么会这么复杂呢,他什么时候开始思考这样复杂的事情了? 但应该是有原因的吧,总是因为突然想这样的事,就更容易犯困,也不知为何感觉是贪睡的婴孩,在昼夜暧昧不清的秋日里。其实,春天也很暧昧,所以,更喜欢冷热明朗的冬夏。在杜沧辑入梦前,他想他和阿桡,一个冬天一个夏天。可能知对方存在,却永不知对方面目,只爱着自己,福祸一并。 沧辑不想了解茹末春过往的一切,那铁定是他无法认知的。他与茹末春情况不同,加之每个个体的差异性,成长带给每个人的,不只是认知与经验,更是代价、痛苦、肮脏、恶意、欺骗、虚伪…… 茹末春打出生起,跟随茹海棠,尝尽颠沛流离。那真的不是什么好的味道,幸好颜料的味道刺鼻与吸引,茹末春已描摹不出那些年月的味道,究竟是不是坏的呢。 小城大城角落里的破旧小旅馆,是他们四海之内、不变的家,甚至于那些旅馆的布置柜子的摆位毛巾牙刷肥皂厕纸都是同样的。幼时茹末春每夜睡不稳,夜半醒来,会在床上看到陌生的男人,手抓着茹海棠半露的乳。恶心与难受便从茹末春胃里翻涌出,他别向一边,摔下床。他不习惯床,夜里再度醒来,就发现自己躺在地上,继续睡。有时,茹海棠半夜里洗澡,没有热水器,她早已习惯冬日的冷水。有时,会看到她从包里翻出卫生棉,将换掉的扔进马桶,带上一阵冲水的声响。茹海棠,一直带着他走,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一间旅馆到另一间旅馆,一张床到另一张床,她带着他,但她从来没有说过她爱他。 他们之间,没有家常。至今,以后,都如此。 茹海棠说,他是她生下的,她会负责。 这句话,茹末春能够理解时,他便如此理解,茹海棠是爱他的。因为爱,与恨,与失望,皆难以启齿。 他已经再看不到那个妖冶绽放的茹海棠,但时间也没有给过她缓和,她是瞬间枯萎的,一如末春脱下面具映现出的绝代之容。 34 在等天光照 姜尚出现在教室外,一众人的目光落到他身上。他示意阿桡,阿桡出教室。小贝问是谁,站在金萌座位旁的江建说是姜尚,三楼的,离我们班最远的那个班。金萌看看他们又看看埋头桌上睡觉的杜沧辑,路奇从教室外进来,金萌叫住他,问,他们很熟吗?路奇顺着她视线,也是一副奇怪的神情,叹道,是啊,他们很熟吗? 江建说上学期运动会大扫除,姜尚来追过阿桡。江建总是以这种信息量巨大的模棱说法,引起大家的注意。金萌接道,“不是吧,那次啊,那次的重点不是陈以瀚被姜尚表白了吗?” 路奇点头,说是阿桡推波助澜,促成的。他一边说一边哈哈笑,也只有阿桡才会做那种无聊的事,还做得特认真。 待姜尚走后,阿桡现身教室后门处,一干人的目光转移至她。她没理会这些杂七杂八的目光,低头走到座位上,前座的沧辑丝毫不受这外界滋扰。 她没什么好说,本就没什么好说的。姜尚来,是说她家里的事。他关心她,她知道。但她不过是应付这种关心,糊弄过去了,且她还说了令姜尚不悦的话。她不想他来管她这些事,这些并不与她有多大关系的事。 比与他的关系都还小,姜尚想。教室在三楼,姜尚往楼梯间走去。稀疏人群中,从寂然身边走过。他们也都是真的没有看到对方,姜尚在考虑阿桡相关的事,寂然只是途经这里。 好像是有刻意避着所有人在杜沧辑的家,他们在学校没有那么熟络多话。而杜沧辑只要到下课点就会消失,能见到他时他多半都在睡觉。阿桡却是常看他发呆,她有好奇,但却不想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停留在想象之上,好像“知道”是一件很差很坏的事。有一个星期,她突然发觉杜沧辑胖了点,上课发呆的表情更滑稽了。她也会和杜沧辑抢他在她那里拿的书,僵持几下,阿桡便会松手。 春日,阿桡一人去蓝天幼儿园,她记得她好像来过这里,见过白墙上面的画,但她又没有什么记忆,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走到这里,她其实连杜沧辑的家在哪里都说不出来。很难受,感觉全身的零件都松散了,得一定要快点都修理好。她在大街上,找不到方向。茹末春到她面前,唤她,阿梨。 阿梨,阿梨,是阿梨。 茹末春说他正回家,问她要不要去他家看看。他有几块很好看的布,想送给她。她跟着他走了。穿越人潮起落的世间,踩着几万年几亿年的尸骨巨堆,听到远古幻兽的怒音。她想,她正被一只幽鬼领进地狱。 修女说没有什么可怕的,人人都要到天堂。 如果真有天堂,那茹末春的家园就是天堂的样子。也肯定是与阿梨所在的地方一个样子。 茹末春给她看那些颜色或艳丽或幽暗的布艺,他把一条有着墨绿暗红姜黄颜色的布围住她脖,说她肤白很衬。茹末春的肤也是难以言喻的白,但它一点不衬他。他们接近,一起,诡异至极。 阿桡的手揉进颜料里,触感比她想象中粗糙,茹末春说他有时便这样用“手”作画。茹末春的画卖得一点不好,堆了半间画室,他说她喜欢可以随便拿。阿桡摇头,送她是糟蹋了画。有一处透明天顶的屋,阿桡抬头看到一大片乌云。乌云令室内一下子变暗,阿桡仰着头,等她有所察觉时,茹末春已在她跟前,很近很近,被定住,无法动。他唤她阿梨,听来似是阴间使者的勾魂咒。乌云漂移过去,天光忽地照进,阿桡一把推开茹末春。茹末春很精瘦,身子轻,阿桡一推,他后退两步直接坐到地上。阿桡匆匆瞥他一眼,跑出去,围在她脖上的布,掉在了屋内的地上。 她一直跑,一直跑。天下起小雨,她还是跑。她仰头,看到落下的雨点,一束一束。她循着雨来的方向,跑。跑到了沧辑这里。 她望着杜沧辑,她毫不确定的下一秒,眼前的这个人一定会让它顺利下去。 她换上沧辑的干衣服,双手抱上他身,手指的神经触着他的神经,温度得以传导。怎么想象怎么描述都不如这样切切实实的感觉,太阳如何温暖沐浴它之下就能知道,雨水是冰冷还是潮热淋它的身会告诉我们。 这一次,她想做太阳和雨水的梦,但做了个“白”的梦,白得看不到人的身影,怎么都看不到一个与茹末春比肩言欢的阿梨。 她的身慢慢地温热起来,这次她真的是睡去了。杜沧辑看她,伸手摸她的发,他的手沿着她身曲线游走。不同于常人,她这样寡味,丁点女子体香都无,整个人淡得似是不存在。他常不了解现状,她占据他身边,他对这个正在发生的事实后知而后觉。 35 乃康宁之福 不是那种固定的圆,也非很干净很透明,常是粘满尘土一般灰蒙蒙的,且看起来凹透镜那样,光照时非常绮丽,似紫似青似赤似银,颜色不止多彩且一直都在变换。他会在那些画里再看到这些颜色,也会看到这些颜色如何被突如其来的暴风雨或是白雪或是强光或是乌云冲刷。颜料的味道太刺鼻,因而他不喜欢染房画室,唯喜欢这个有着透明天顶的地方。 两三年没有再去茹末春的家,似乎也想不起来它到底是怎样的,是一块透明的玻璃还是真的透镜。其实在有了物理知识后,他便知道那不是透镜,那些他所看到的颜色也不存在,那都是茹末春的眼看到的,是杜沧辑通过他的眼看到的。 茹末春皮肤白,不会笑,声音柔,身上有香,像极院中的月季,还残留今朝的露珠。杜沧辑能够随时感觉他的存在,阿桡却非如此,有时候他根本无法辨出她的气息。 待他们无声无息安睡之时,外头安静落雨。谁都不知,这是他们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所度过的b城的雨季。之于b城,也理所当然地认为仅几个静谧的下雨的午后,乃是康宁之福临门。 沐篁不止一次想阿桡再邀请他唱,唱着她觉得珍贵又重要的歌里面的人生和时刻。这种渴望和饥饿一样,任由思绪或胃自己捣腾,会感到难受,难受也会自己消退。他几乎每天都来阿桡教室约沧辑路奇一道回家,偶尔高纪舶冒出,阿桡看他们四人,会有失落之感。不是因为自己曾也是四人中的一个,而是发觉了其间的不自然。不论哪一个“他们”,都不是理所应当“会聚”。 六月的高考结束后,他们高二年级也安排了一次高考模拟。利用周四的晚课和周五的白天,结束了四门考试。周五的晚课没有取消,也没有老师到教室监督,每个学生都能想象聚在办公室马不停蹄改卷的老师们。课间,江建到金萌座位旁,拿过她桌上的草稿本,一边翻一边说,哇,画得真不错。昭英巧路过,瞅到江建正翻的那一页,问这是什么。 江建看昭英的表情有些夸张地奇特,“天哪,这个你都不知道?我刚上小学那会很红啊。”他说着又望望金萌,“太奇怪了吧,竟然不知道哆啦a梦!那时候电视上可是天天放欸。你不看电视的吗?” 阿桡拎过江建手里的草稿本,“这么多,什么啊,有些好奇怪,都没见过嘛。哇,这个好看,这个少年真美。” 一旁的金萌对昭英解释说,“那个是哆啦a梦,一部动画片里的人物。”又凑到阿桡手里看一眼,“哈哈,那是我画得最好的一张。白马王子绝对不能画坏了。” “阿桡,你也不知道这个吗?”江建问道。 “我们那以前没有那么多电视台,根本没有这样的动画片。”昭英说的是实话,她刚会看电视时,一个小小显像管屏幕的黑白电视机,只两个电视台,一个省台一个中央台,中学后家里才装了卫星电视。 “我们那,情况也差不多。”阿桡说道,但她并不了解。她不喜欢看电视,她大多数时间都和阿梨呆一块,阿梨也不爱看电视。她推着江建一直到自己座位旁,“你就不要拦在过道了。” “哆啦a梦,是一只来自未来世界的机器猫,口袋里装了很多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能够实现愿望,动画里就是帮助一个男孩子解决各种各样的困难。”金萌对昭英说道,不是兴奋地叽叽喳喳,而是诚恳耐心兼有一种同情。 “但既然是猫,为什么是这个样子的?” “这个……是作者想出来的吧,哈哈。”金萌笑,因昭英的这个问题令她对其很有好感,她翻起自己的绘本,说只是模仿着画的,一边和昭英说起画过的其他人物。 这本绘本,后来金萌送给了昭英。金萌的礼物对昭英来说很珍贵,每一页上都写了一句台词,有幼稚的有搞笑的有温馨的有鼓励的,她差不多让昭英找回了一种生命的热情动力。 杜沧辑和阿桡说起这件事时,阿桡正看着昭英。她无意看昭英双手比划,像做手语,但她不知昭英对着空气中的谁,说的是什么话。 昭英生在b城远镇的乡村,有一个弟弟,婴儿时因不小心被开水烫伤,半边脸皆是伤疤。小时两姐弟玩闹,撞到了正在用毛线针掏耳朵的母亲,母亲因此成为聋哑人。母亲性情温和老实人样,从不怪俩孩子,她本不识字也不学手语,一家人如往常一样。昭英长大后恍然觉得一切太奇怪了,母亲很奇怪,父亲更奇怪,她的家,一定是个不正常的地方。 昭英因此不愿回家,不愿面对父母,初中住校,她努力读书,考上了市中。只要能有借口不和他们同处一屋,她就会找到这个借口。读书考大学在外面工作,她有理由与家减少联系。她一直有压力,阴影不离她,她自学手语,练习它们,当作与母亲说话。她想母亲听得到,她不想要天认为她是个不尽其道的坏女儿。 母亲能够说话时,不会和她说什么,即使重要她也认识不到重要。她一生没有听到过母亲的一句话,母亲从不生气,但这没有用,她无法得知母亲会不会因女儿而骄傲。她无法原谅母亲喑哑的一生,无法原谅这样过一生的母亲。 36 你不是阿桡 阿桡相信太阳底下和黑暗底下并无异,时时有故事发生。离奇或感人,也都不为怪。她大概都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在别人的眼里又是一个什么样子。她对这些不为意,别人的事她无探究的兴趣。了解得越多,秘密越多,就会知觉生活冷暖的问题,便会不能轻松起来。 她抬头看到透明圆顶的时候,好像看到曾经的沧辑,看到他所看到的。那一定不是她想要知道的,很久之前就不会去明了的,所以也毫无作为。她仍然继续她慢吞吞的每一个时刻,而昭英的频率永远高她数十倍。但是,匆匆的人生又是怎样的呢?像茹海棠那样的吗?匆忙爱上一个又一个人,匆忙就结婚离婚了,带着茹末春匆匆走过一个又一个地方。 杜沧辑转身问阿桡考得怎么样,一边问一边拿走她的卷子,大概是都过目了一遍,还回来,“差不多。” “什么差不多?” “我们呀。”杜沧辑指指卷子,“我以为你会考得很好的。” “为什么?” “直觉。” 阿桡没说话,杜沧辑唉地叹一声,“阿桡,明明知道是今年的高考卷,反而不认真。你完全没必要较真。” “我没有。这就是我的水平。” “你是说和我一样的水平吗?虽然我很高兴你这么说,但你可不能考不好。有时候看着你,生生就会感叹可惜。” “……” “你小时候有没有写过长大后要做科学家这种梦想啊,要是你一直坚持的话,再遇上个不错的老师,说不定会成真哦。” “我将来肯定就是平平庸庸的。”这是她为自己想好的一种未来。 “从一开始我就一直在夸你,你是故意这样吗?”杜沧辑语气换了,表情里突然有一种让阿桡无所适从的认真。老师踩着上课铃走进教室,沧辑默默转过身,坐回桌前。这一节课,阿桡什么都没听进去。她在揣测沧辑,揣测他的每一个方面。 下课后,沧辑身子往后撑,伸完懒腰。每次他都要碰翻阿桡堆在桌上的书,阿桡便会向他埋怨两句,这次没有。沧辑走出座位时,才发觉阿桡已不在位置上。杜沧辑随手整好她桌上的课本书,动作一板一眼,阿桡同桌不由笑对他,沧辑撞上他目光,嘀咕了句“笑什么”后走出教室。 下午最后一节课,沧辑扔给阿桡一个纸团,阿桡打开,沧辑约她下课见面。阿桡写了两个字“不去”,揉成团扔还杜沧辑。 铃声一响,杜沧辑便出教室,还和路奇招呼说不回家吃饭了。他托蓝果,借了学校的音乐练习室,练习室是音乐特长生专用。阿桡在半个多小时后推开了音乐练习室的门,练习室很空,乐器都堆到里边角落。窗台下一张长凳,杜沧辑躺在上面。阿桡走到他身边,轻轻屈膝坐到地上,伸出的手快要触碰到他脸时被沧辑一把抓过。 “你不是说不来?”一边说一边微微侧过头,睁眼看向她。 “是吗?我有说过?”她的另一只手贴上杜沧辑的半边脸,喃喃道,“我没有说我不来。” 沧辑拿掉阿桡贴于他脸的手。一只手被牵引力吊起,双腿跪地的阿桡重心下落,就碰到了他,鼻尖戳到他的脸,有些冰凉的触感,像冰淇淋那样,这种感觉也跟着瞬间化掉。 不知是意外,还是借故造成的意外,杜沧辑从凳子上翻落,匆忙之中双手攀附阿桡肩头,一道摔地。各自姿势都不好受,尤其阿桡,感觉都听到腰折断的声音,原本跪着的双腿好不容易抽出,蜷曲着,双脚尖抵着墙根,杜沧辑没有放手的意思。 “你不是阿桡。”他看着阿桡的眼睛,居然半认真地说出这些话,“如果是阿桡,刚才一切她都能够避免。再者,吻的感觉有些微妙。这次,就像结了霜,和那个感觉差不多。阿桡的话,虽然也没什么特别的,但多少我还是能辨认。” 她只觉鼻尖微触,他却在说她的吻。 杜沧辑直起身,坐在地上,抬眼望向窗外,口中呢喃,“有些麻烦了,这样的话,是不是对不住阿桡呢?” 虽然透过同一扇窗,但他们看到的是不同的。杜沧辑站起,坐回凳子上,背靠墙。阿桡也坐了起来,因为风的缘故,窗户吱呀了两声。 “你还没有答我。” 阿桡稍仰脸,望着杜沧辑,“我是不是阿桡——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不重要。” “咯咯咯……”她笑得好似很开心,一刻又止住了笑,“你错了。我是阿桡哦。” 杜沧辑的表情,明显有点惊,但也就那一点点惊疑,“还真的是。但总归有一点点不同吧。” “我想就是给你吻的感觉有点点不同吧,毕竟是第一次。”捉弄他似的说道。 “真抱歉。” “小事而已。”她侧过身,坐到地上。 “星星太多,转眼就不知道哪一个,月亮只有一个,大家都知道它唯一的存在理由,是替太阳在黑夜发光。可它白天同样也在。” “是在说你……和那个‘阿梨’?” “呵呵,是吗?那我可一点不开心。”她的生气有些腼腆。 “的确。阿桡才不是那种被安排活在黑夜却还想要在白天去找什么存在感的,她不是这样的。努力,拼命,追寻,梦想,这些目的性明确性的东西她才没有。” “哈哈。”她不看他,悠悠说道,“阿桡不过是个普通到一无所成的人。一个每次测试刚好能够保持名次,也只因这个无足轻重的名次和一个会让人好奇的名字,维持着在某些老师同学中一个受关注的存在。明明她自己,呵,一点不尽力。”坐在地上的她,把伸直的双腿蜷起,继续说,“人以各种形态存在,有人还跟我说过,死不是人类最终之形态。明明都没有死过,怎么会知道。” “那阿梨呢?为了来夺走阿桡存在的黑夜吗?” “你敌意太强。没必要这样。阿桡的东西谁都夺不走。” “就好像是那个阿梨谁都夺不走。”杜沧辑平平冒出一句,他说出口的话大多都是脱口而出,他对话无关个人的思考或揣测,这是他与生俱来的一种并不算好或多棒的能力。“你呢?你是哪一个形态?” “嗯……”她似乎好好想了想,那种阿桡从来没有过的调皮一样的狡黠思考,几分可爱的,“算是活着的?不,算是一种死的形态,毕竟死过。不是心脏停止跳动或大脑死亡这样的肉体和精神的,而是关乎灵魂意志的,很虚渺的形态。” 她突然直起了身,她的侧脸贴上他的侧脸,无限贴近,在他耳边说,“沧辑,我创造了我。绝对无法否定的那个我。” 很冷,很寒,寒到骨里,好像身子只剩透风的骷髅,被寒风鞭打。纯白无边……雪地吗? 学校电铃声惊醒了他。 他重新描画阿桡,在他的脑中描画出一个『人』。 她的情绪里没有起落,她的生活中没有惊喜,她也不会想要这样的起落和惊喜,平常即好。杜沧辑其实不算对阿桡有所知,因为他无法确认自己的所知。她和他也许是一样的,关于年少或是青春,和成长与年老是一回事。一瞬即逝。他们没有经历,但摆出了同样一副不屑经历的生活表情。 有一点,他必须是承认的,他不讨厌在他身边安然做梦的阿桡,他也喜欢碰触到她的身体,凉凉的很舒服的发肤。 37 她的身与耳 杜沧辑看着公告栏的成绩排名,“我和阿桡每次成绩都这么接近,每科也都差不多,真是苦恼。呆一起久了,的确是同步啊。” “说的像是同宿舍的女生没约好一起来例假一样。” “好像是,你说同步也不会同步到这个地步吧。” “你是要跟我讨论女生生理规律吗?” 杜沧辑机械旋过他的头部,扬着鼻子,“我是女生吗?若无其事就要和我说这样的事。” “干嘛?不行啊!”阿桡往一旁退,“不是你要说吗?再者管你是男生是女生,这也是常识啦。” “嗯?” “我从来不小看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个物种。”她心指的是不小看杜沧辑的能耐。 杜沧辑不倒翁一般来回摆晃,他当然也不会小看阿桡这个物种,“那阿桡说说我吧。按常识来讲讲。” “饿了,不想说,去买东西吃。”阿桡转身,杜沧辑跟上,两人迎面碰上抱着书本经过的骆寂然。他们与她对视一眼,各自移开视线。 骆寂然在公告栏前停下,瞅一眼排名,她二十多名,连椅桡七十多名,然而,阿桡的物理单科仍旧比自己好。骆寂然认为阿桡很聪明,单对成绩本身不上心,而且也不需要什么努力,就能够维持一个“分内”。 阿桡知道骆寂然……这个名字,因为是唯一一个尖子班里,仅有的几名女生之一。但她不认识寂然,没有说过话。阿桡记得是这次,好像也是唯一一次她在学校里碰到骆寂然,是觉得她就是骆寂然。还有的,便是偶尔能够和杜沧辑一起看到骆寂然从他们的教室外经过。提着一个白色塑料袋,低头快步走路,好似永远都只穿同一身校服。 “很朴素的一学生。” “那是一种保护色。” “和阿桡某方面挺像。” “她高我一筹。” “我觉得你们可以成为朋友,但又不能。” “为什么?” “她会令阿桡、坏掉的,然后我就会把她弄坏掉。” “她一直一个人。” “所以我要在阿桡身边看着你。” “我不会接近她。我们都是没什么自信的人。” “我相信你的话。” “所以,你会不在我身边看着我吗?” “不知道。可能会,也可能不会。” 无论言语或是肢体行为,他们却都不是随便应付对方的。他们看重话语里每一个模棱两可或坚定确认的陈述,也看重握手轻吻怀拥的温柔与力量。他们都相信,有对方在,就不需要担忧下一秒,他们的每个时刻都会很快乐。 学期结束,沐篁和高纪舶还有沧辑,带阿桡一块出去城郊爬山。路奇推脱了他们的郊游日程,说不想重蹈覆辙,意思是以前差点迷路山中回不来。高纪舶不忘数落他都长这么大了还能迷路不成?路奇也不和他争执,直接关了院门,气得高纪舶对着他家铁门踢了一通。 与烈士陵园反向,阿桡感觉就只是走路,走了很多路,走到深山里,然后看到藏于深山中的一面蓝色的湖,像大海一样的蓝,映着天空的蓝,非常纯粹。沐篁说他和沧辑一起发现的,特别说明是为了找迷路的路奇才意外发现的。高纪舶说那次他没机会来。阿桡跟着他往高处走,高纪舶说,你们看,这个角度看,湖是心形的。 “当时路奇一直坐在地上哭,我和沧辑就只好带他先回去了,都没上去看过。后来也有和路奇说带他再去看,他就不要去了,每次都推脱。这次做得比较狠一点。”沐篁看看高纪舶,他知道高纪舶心脏不好,但这次坚决要来,是瞒着家里人出来的。 “他要是知道阿桡也来,估计就肯来了。回去的时候,我会让他再后悔一次,谁叫他这么糟蹋我的好心。”高纪似乎还在记恨路奇。 “好像有什么响声,不是很大,那边,像是水的声音。”阿桡突然说道。 沐篁和高纪舶都认真跟着听了听,表示是有响声,提议去看看。杜沧辑跟在他们三人后面,爬上一条窄径。两旁藤蔓交缠紧密,路像个洞。大概用了十来多分中才钻出这个“洞”,眼前是一潭水。 “那个。” 他们循着阿桡所指,一起抬头,是一块很高很高的石壁,好似贴上面一样。这是一处别有洞天的旮旯天井,石壁周围都长满了矮树,叶子很绿,反射阳光,反射水面。这潭水不过五米内径,水是从石壁上的洞眼里流出的,好多处,很细小的洞眼。声音源自于此。 他们站在水边的大石头上,抬头看石壁,看洞眼里流出的细流,一起汇入这潭水,些微动听的嘀笃流淌声。 回去时走得要快些,但阿桡上山时就磨破了脚,下坡时老挤着鞋子疼,好不容易到了大马路上,跳下那一步时直接撞上了前面的沐篁,险些一起跌倒。 “阿桡!”沧辑喊她时,已经跳到了她身边。 她扶着沐篁问他有没有事,一边抬头对沧辑说没事。 高纪说叫辆出租车吧,大家同意。但是这里很难叫到车,于是四人一边走一边等,走了十来分钟没见一辆。沐篁说去姥姥家,和他们不同路,要高纪沧辑照顾好阿桡,说了再见。 不当心踩到了小石块,阿桡扭到脚,但其实不过轻微的疼,高纪舶正要说什么,沧辑挡在阿桡面前,二话不说把她背了起来,还不忘毒舌一句“好重”。 阿桡一双手臂缠绕他脖子用力往后拔,杜沧辑摇摇晃晃,“你干嘛?快放手。阿桡,我是说你发育匀称,夸你哪。” “这样夸换谁都不高兴的。”高纪舶默默笑着说一句,走过他们,加快了脚步,慢慢和他们拉开了距离。 阿桡停止了闹,然后附到他耳边,“沧辑,我以后长大会很美的,等着便是。” “那样就不会平平庸庸了。” “我知道需要代价。万物守恒,等价交换,本来就很合理。” 他多么讨厌口出狂言的承诺。 他突然停下脚步,仰头,阿桡就也跟着仰头。 大树的枝蔓鲜绿晶晶,密密的一层覆一层,微风晃一晃,那稀疏的阳光就跟着一眨一眨,好像掉下一颗颗闪烁的宝石。 沧辑斜眼看向背上阿桡。 阿桡上身直起,紧闭右眼,左眼透过右手拇指食指扣成的圈努力去看清晰这世界。他不知道她看到了什么,往往他都看不到她看到的。 高纪感到心脏的不适,他扶着路边树干,突然看见落在后面的沧辑和阿桡。 他们一致仰头在看什么,阿桡似乎更努力地要看清什么东西。这条被繁茂林荫覆盖的空旷的大马路,世界是静止的,只有光在这个静止的画面上星点游离。 那深山里平静深邃的大湖都无法令他长久悸动,但是这一刻他感觉被永久治愈了。好似历劫千年就只为收获这一个东西。他记忆里的沧辑,事事不关己的沧辑,可以和这个女孩一起走下去吗? 到他们俩停放自行车的地方,阿桡仍然坐高纪舶的后座,沧辑骑车跟在后面,四个轮子慢悠悠地滚。 阿桡看沧辑,指手画脚跟他用唇语说话,说他没用,摩的车技那么好偏偏自行车不会带人,太奇怪了。一面说一面伸腿去踢他的前轮。沧辑也不说话,也面无什么表情,就自顾慢悠悠地踩着踏板,骑得歪歪扭扭,双脚却也没下过车。高纪舶会说他们,要他们注意安全,不要玩了。阿桡不听他,照样会扬手伸腿仰头关闭声效和沧辑对话。沧辑听不到她说什么,就是闷声慢悠悠地转着自行车的轮子。 啊,夏天来了。好像有点不一样的夏天的开始。青草味好浓好涩噗噗冒泡泡的汽水味道的夏天。 37 微风晃一晃 杜沧辑看着公告栏的成绩排名,“我和阿桡每次成绩都这么接近,每科也都差不多,真是苦恼。呆一起久了,的确是同步啊。” “说的像是同宿舍的女生没约好一起来例假一样。” “好像是,你说同步也不会同步到这个地步吧。” “你是要跟我讨论女生生理规律吗?” 杜沧辑机械旋过他的头部,扬着鼻子,“我是女生吗?若无其事就要和我说这样的事。” “干嘛?不行啊!”阿桡往一旁退,“不是你要说吗?再者管你是男生是女生,这也是常识啦。” “嗯?” “我从来不小看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个物种。”她心指的是不小看杜沧辑的能耐。 杜沧辑不倒翁一般来回摆晃,他当然也不会小看阿桡这个物种,“那阿桡说说我吧。按常识来讲讲。” “饿了,不想说,去买东西吃。”阿桡转身,杜沧辑跟上,两人迎面碰上抱着书本经过的骆寂然。他们与她对视一眼,各自移开视线。 骆寂然在公告栏前停下,瞅一眼排名,她二十多名,连椅桡七十多名,然而,阿桡的物理单科仍旧比自己好。骆寂然认为阿桡很聪明,单对成绩本身不上心,而且也不需要什么努力,就能够维持一个“分内”。 阿桡知道骆寂然……这个名字,因为是唯一一个尖子班里,仅有的几名女生之一。但她不认识寂然,没有说过话。阿桡记得是这次,好像也是唯一一次她在学校里碰到骆寂然,是觉得她就是骆寂然。还有的,便是偶尔能够和杜沧辑一起看到骆寂然从他们的教室外经过。提着一个白色塑料袋,低头快步走路,好似永远都只穿同一身校服。 “很朴素的一学生。” “那是一种保护色。” “和阿桡某方面挺像。” “她高我一筹。” “我觉得你们可以成为朋友,但又不能。” “为什么?” “她会令阿桡、坏掉的,然后我就会把她弄坏掉。” “她一直一个人。” “所以我要在阿桡身边看着你。” “我不会接近她。我们都是没什么自信的人。” “我相信你的话。” “所以,你会不在我身边看着我吗?” “不知道。可能会,也可能不会。” 无论言语或是肢体行为,他们却都不是随便应付对方的。他们看重话语里每一个模棱两可或坚定确认的陈述,也看重握手轻吻怀拥的温柔与力量。他们都相信,有对方在,就不需要担忧下一秒,他们的每个时刻都会很快乐。 学期结束,沐篁和高纪舶还有沧辑,带阿桡一块出去城郊爬山。路奇推脱了他们的郊游日程,说不想重蹈覆辙,意思是以前差点迷路山中回不来。高纪舶不忘数落他都长这么大了还能迷路不成?路奇也不和他争执,直接关了院门,气得高纪舶对着他家铁门踢了一通。 与烈士陵园反向,阿桡感觉就只是走路,走了很多路,走到深山里,然后看到藏于深山中的一面蓝色的湖,像大海一样的蓝,映着天空的蓝,非常纯粹。沐篁说他和沧辑一起发现的,特别说明是为了找迷路的路奇才意外发现的。高纪舶说那次他没机会来。阿桡跟着他往高处走,高纪舶说,你们看,这个角度看,湖是心形的。 “当时路奇一直坐在地上哭,我和沧辑就只好带他先回去了,都没上去看过。后来也有和路奇说带他再去看,他就不要去了,每次都推脱。这次做得比较狠一点。”沐篁看看高纪舶,他知道高纪舶心脏不好,但这次坚决要来,是瞒着家里人出来的。 “他要是知道阿桡也来,估计就肯来了。回去的时候,我会让他再后悔一次,谁叫他这么糟蹋我的好心。”高纪似乎还在记恨路奇。 “好像有什么响声,不是很大,那边,像是水的声音。”阿桡突然说道。 沐篁和高纪舶都认真跟着听了听,表示是有响声,提议去看看。杜沧辑跟在他们三人后面,爬上一条窄径。两旁藤蔓交缠紧密,路像个洞。大概用了十来多分中才钻出这个“洞”,眼前是一潭水。 “那个。” 他们循着阿桡所指,一起抬头,是一块很高很高的石壁,好似贴上面一样。这是一处别有洞天的旮旯天井,石壁周围都长满了矮树,叶子很绿,反射阳光,反射水面。这潭水不过五米内径,水是从石壁上的洞眼里流出的,好多处,很细小的洞眼。声音源自于此。 他们站在水边的大石头上,抬头看石壁,看洞眼里流出的细流,一起汇入这潭水,些微动听的嘀笃流淌声。 回去时走得要快些,但阿桡上山时就磨破了脚,下坡时老挤着鞋子疼,好不容易到了大马路上,跳下那一步时直接撞上了前面的沐篁,险些一起跌倒。 “阿桡!”沧辑喊她时,已经跳到了她身边。 她扶着沐篁问他有没有事,一边抬头对沧辑说没事。 高纪说叫辆出租车吧,大家同意。但是这里很难叫到车,于是四人一边走一边等,走了十来分钟没见一辆。沐篁说去姥姥家,和他们不同路,要高纪沧辑照顾好阿桡,说了再见。 不当心踩到了小石块,阿桡扭到脚,但其实不过轻微的疼,高纪舶正要说什么,沧辑挡在阿桡面前,二话不说把她背了起来,还不忘毒舌一句“好重”。 阿桡一双手臂缠绕他脖子用力往后拔,杜沧辑摇摇晃晃,“你干嘛?快放手。阿桡,我是说你发育匀称,夸你哪。” “这样夸换谁都不高兴的。”高纪舶默默笑着说一句,走过他们,加快了脚步,慢慢和他们拉开了距离。 阿桡停止了闹,然后附到他耳边,“沧辑,我以后长大会很美的,等着便是。” “那样就不会平平庸庸了。” “我知道需要代价。万物守恒,等价交换,本来就很合理。” 他多么讨厌口出狂言的承诺。 他突然停下脚步,仰头,阿桡就也跟着仰头。 大树的枝蔓鲜绿晶晶,密密的一层覆一层,微风晃一晃,那稀疏的阳光就跟着一眨一眨,好像掉下一颗颗闪烁的宝石。 沧辑斜眼看向背上阿桡。 阿桡上身直起,紧闭右眼,左眼透过右手拇指食指扣成的圈努力去看清晰这世界。他不知道她看到了什么,往往他都看不到她看到的。 高纪感到心脏的不适,他扶着路边树干,突然看见落在后面的沧辑和阿桡。 他们一致仰头在看什么,阿桡似乎更努力地要看清什么东西。这条被繁茂林荫覆盖的空旷的大马路,世界是静止的,只有光在这个静止的画面上星点游离。 那深山里平静深邃的大湖都无法令他长久悸动,但是这一刻他感觉被永久治愈了。好似历劫千年就只为收获这一个东西。他记忆里的沧辑,事事不关己的沧辑,可以和这个女孩一起走下去吗? 到他们俩停放自行车的地方,阿桡仍然坐高纪舶的后座,沧辑骑车跟在后面,四个轮子慢悠悠地滚。 阿桡看沧辑,指手画脚跟他用唇语说话,说他没用,摩的车技那么好偏偏自行车不会带人,太奇怪了。一面说一面伸腿去踢他的前轮。沧辑也不说话,也面无什么表情,就自顾慢悠悠地踩着踏板,骑得歪歪扭扭,双脚却也没下过车。高纪舶会说他们,要他们注意安全,不要玩了。阿桡不听他,照样会扬手伸腿仰头关闭声效和沧辑对话。沧辑听不到她说什么,就是闷声慢悠悠地转着自行车的轮子。 啊,夏天来了。好像有点不一样的夏天的开始。青草味好浓好涩噗噗冒泡泡的汽水味道的夏天。 38 你若是见过 在高二结束盛夏来临之前,阿桡舒了一大口气,不知为何,会非常期待新一天的到来。从来没有这样对未来有过眷恋,好像她都知道未来的样子,才对此无比眷恋。暑假哪都没去,拒绝了唐定明要她一起出外游玩的提议。她喜欢趴在窗台前看星空看院中树下的暗影,和杜沧辑讲电话。她不敢经常打电话给他,他是怕麻烦的人,和她自己一样,并不喜欢有人老是来烦。她坚持到月中打电话给他,两个月中,所以只主动打过两次电话。即使杜沧辑有打过好多次来,她也不是每个电话都接。 她陪好婆婆去b城,好婆婆与约好的朋友们一同活动。阿桡送她到朋友们集合的地方,有一男两女笑迎,说一起去看大妹,去养老院看看大妹,给她过七十大寿。好婆婆要阿桡自由活动,下午再来接她,一道回家吃夜饭。 阿桡在街上碰到沐篁还有他六岁的弟弟沐籽轩,沐篁难得的热情,邀请她和他们一起逛。阿桡很意外,都不知道沐篁有个弟弟。沐籽轩比沐篁开朗多了,主动和她招呼,虽然会说些令人误解的话,但却是个惹人喜爱的小朋友。高纪舶正和一帮球友走出附近一所小学,看到他们,突然现身他们面前。沐籽轩却对高纪舶没什么好意,不过高纪舶自有办法,轻而易举搞定了沐籽轩。高纪舶问起阿桡是有什么事来县城,阿桡如实相告。高纪舶说可惜沧辑不在家,又补充道,暑假去a市他妈妈那了,得要开学才回来,也不知道要不要转学去那边高考。 没有,没有触动,也不应该因此触动,一切都还好好的。从尖子班转到普通班的沐篁总还是挂着耳机随时听cd轻轻哼唱,个高的高纪爱打篮球还会开始教每个新遇到的女生怎么找猎户座,杜沧辑喜欢半夜里打电话来和她埋怨怎么老不接他电话,包括夏夜里的风,如听着杜沧辑的声音一般温柔,他所有毫无章节的措辞与声调都是温柔。 开着窗睡,已经不是夏天专属,她练就了一个在冬天开窗睡觉都不会得病的金刚身体。没有风吹过她的身与耳,她无法睡着。 高三伊始,骆寂然便感觉到一股莫名其妙怪味杂陈的气氛弥漫在整幢高三的教学楼里。她能够听到谁谁谁又搞奇葩地表白,或者学校里哪个角落被撞见的接吻情侣,起早贪黑的一群苦读学子,还让骆寂然碰到为了女生打架的精力过头而高考充其不过是人生调味的一类应考生。 他们打架,她捧着书和饭盒,望一眼他们,刚好瞅到其中一人流鼻血,嘴角淤青。骆寂然视若不见,缓缓转过头直视前方,从旁而过。 第二次,还是他,不过这次是他占上风,对方跌在地上,他还拍过他一掌,转身,就见到她。骆寂然提个白色塑料袋,里面似是书本,她低头,好像根本没有看到他们,无事般走过去。 几天后,周五下午的大扫除,骆寂然提一桶水,到楼梯旁。 “骆寂然。” 有人喊她,她前后左右看了看,没人,俯身从桶里拧干抹布。 “骆寂然。上面。” 骆寂然手拿着抹布,抬头,只看到天花板,重又低头。 “楼梯上面。” 他说这话时,从骆寂然旁边跑过去的人绊倒了水桶,水泼倒,骆寂然裤脚湿透。他匆匆步下台阶,到骆寂然面前。骆寂然已经扶好水桶,抬头看到他,“刚你叫我?” “你好歹叫住人家,不给你陪不是,也好让他给你打桶水。” “就湿了点而已,等下回宿舍换就好。”其实她根本没想到还可以叫住那人帮她打桶水。 “如果人家是故意针对你的呢?说不定还有下一次。” “怎么会?真的遇到再说吧。” “有人和我说,骆寂然是很无趣的人。一点没错。” 骆寂然想不出她和谁是有交情的,脱口便问,“谁说的?” “姜尚。”高纪舶抬头张望了下,“估计正在某个地方看我笑话吧。” 姜尚?居然是这样再次听到这个名字。骆寂然呵笑一声,很浅很轻的一声,但高纪舶看到了,他不应看到这个再无瓜葛却又再度重逢好似总纠缠不断的无奈又喜出望外的惊喜。是姜尚喜欢她的吧。她是胜的那一方。 他认识姜尚,再正常不过。除了考试成绩榜单外,正值青春期的高中生,都会有另一个非官方的权威排行榜,他们皆榜上有名。榜上有名的,还有叶智芒和自己班的班长,余下的一些人,骆寂然就不大清楚了。 高纪舶,据言是全年级可数的几个上了一米八的男生之一。当然他的优势,不只是身高,成绩保持理科班百名之内,语文单科是年级前几名的。 因这成绩,他是除了连椅桡之外,会令骆寂然好奇的人。 骆寂然拎着铁皮桶,不一会提了满满一桶水回来。高纪舶仍站在那里,看着骆寂然走过来。她的裤腿已经拧过,被卷起,穿一双奶白色凉鞋,应该刚在水龙头下冲过。高纪舶不知应该说什么。骆寂然实在是普通得太普通了,她自己又安安静静地呆在一大群人之中,根本不可能有人能够认出她。她这一辈子,肯定便这么无风无浪无声无息就结束。 高纪舶想跺脚,真的会有人这样生活吗?他知道有很多像骆寂然这样的人,什么都普通,虽然也可能会暗暗喜欢高高帅帅的男生,可能会拉帮结派在背后嘲笑别人满足自己的虚荣,可能一天到晚只是埋头于各门功课不和别人说一句话,可能只要老师一出现便会找几个题去问一面说着原来是这样啊……高纪舶看得到这些人,他相信骆寂然肯定也看得到。 但她让他觉得,她的普通,是种错误。 误以为他在盯自己脚,寂然便默默弯腰把裤腿放下,有意把从小就一直系在脚腕上的红绳藏进裤筒里。 高纪舶到她跟前,“你力气好大。提着满满一桶水走这些路一点都没洒。你家是哪里的?是不是山很多?” 那时,骆寂然就想,高纪舶很聪明。他有一种不需要雕琢与掩饰的天赋。他抓住了她的骄傲——即便这骄傲同时具备了正反两面的意义——擅自开了一场有趣的对话。骆寂然扔给他一块抹布,突然就对着他笑了,聚拢而敛开来的笑的动作,“我家就住在山里,我喜欢山,爬遍了那里所有的山。小学三年级,登上了我们那最高的一座山,然后看到……” “看到什么?”高纪舶停下手里动作,聆听她说。 骆寂然一边擦着楼梯扶手一边说道,“看到自己的……微不足道。” “你翻过一座山,再翻过一座山,直至到了以为的最高山,你的脚下绵延出一整片、无数重山,这个大地非常之大。我想我要是像电视里那些武林高手会轻功就好了,我想飞到尽头去。然而,其实没有尽头。这个世界太大了。” 高纪舶在努力想着骆寂然所见,他想他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参加着各式各样的补习班,学习钢琴美术看动画片吃冰淇淋。 “你若是见过,会觉得生老病死,就不过如此。” 高纪舶看着骆寂然,觉得喜欢上这样的女生,是件很可怕的事。她自身,展现的都是悲观和冷清。另一方面他又觉得,被这样的女生喜欢上,却是件太奇妙的事。她会带你见识这个世界面纱下的美好和动人。 39 被赋予生还 “高纪,你会不会擦啊?!” 声音是下面来的,高纪舶往下望。杜沧辑正抬头看着高纪舶,“高纪你不知道把抹布拧干啊,水都滴到我脖子里了。” “哈哈,对不起啊!啊?杜沧辑,是你啊!” “是我啊,不对,高纪,那不是你们班包干区。” “我高兴来这里。” “你有空帮别人,也下来帮帮我啊。咦?你这是开始进攻我们的特别班姑娘了吗?” “滚——” “杜沧辑你有空和别人贫嘴,还不赶快给我擦干净,不然下周继续排你擦楼梯。”杜沧辑被班委逮到,抬头见高纪舶正和某个人聊到兴头上,他根本没有去注意这个“某人”是骆寂然。他一边擦栏杆一边望望教室里不知埋头功课还是埋头打盹的阿桡。他想他上次帮阿桡擦玻璃,这次阿桡一句“又没让你帮”后扭头便进了教室。 他想下次一定不帮阿桡了,狠狠盯着阿桡。阿桡突然抬头,她的手撑着自己脸,慢慢向后方仰,对上正死盯自己的沧辑,转过九十度的视线看到沧辑上下竖着的一双眼,得意一笑。 『你,是谁?』 “骆寂然,我想你肯定不会谈恋爱吧。” “嗯。我没那个时间和精力应付。”她回答得很干脆,“谈恋爱是很累人的事,我只想轻轻松松过完高中。” 高纪舶不知骆寂然是本能回答还是故意曲解他的意思,他问的“不会”不是一种意愿而是关乎技能。 “你觉得我不好?我要是现在向你表白,你会是什么反应?” 沉默了。 高纪舶看着垂首的骆寂然,一瞬间发觉她在脸红。 “怎么会?”她说,拒绝他的说,“你不会的。” 好干脆。 高纪舶笑了,但他不想,也想不到该怎么做,将抹布扔进桶里,“我先回教室啦。” 骆寂然并没有听到他所说,她不小心和教室里的沐篁视线相接,就想到阿桡,想旁边这个前来搭讪她的人是否与阿桡相关。然而他似不愉快这场谈话,平平冒出一句话扭头走了。寂然小声嗯一下,继续擦楼梯扶手。 高纪舶上楼,就看到姜尚,他拿下姜尚的耳机,“骆寂然也并非那么无趣,倒是挺让我泄气的。好像把我十几年的人生都给否定掉了。”说完便往自己教室去。 姜尚屈肘抬着下巴,望一望骆寂然的身影,又抬起视线,看着前方夕阳反照的光。视线里有清晰也有模糊,有些微虚幻的成分正被大脑接受。他不知道两人聊了些什么,可以聊这么久,但肯定高纪舶找到了那个东西,是她愿意去说的——他永远不可能得知的那个东西。 大扫除结束,骆寂然去宿舍途中顺便打了饭,回教室时只有三两个人趴在桌头瞌睡,教室的灯也还没开。外面天色显得更亮,骆寂然随手拿了本化学到教室外的走廊上,靠着栏杆翻看。头发还没完全干,觉着碍事,她便用手里的一只细长圆珠笔盘起头发,埋头看书,口中似念念有词,一只脚乱打一气似的踩来踩去。高纪舶看着那只很奇怪的脚,如果那根系着的红绳上缀有小铃铛,那定是一段很有节律又充满魔性的拍子。他从她身后走过,随手抽出头上的圆珠笔,“拿走了啊。”头发落了下来,骆寂然往左边看又往右边看,三步外的高纪舶摇着手里的笔。 他得胜似的天真笑容——这一眼看到她心动窒息——多么过分的笑容啊。 “啊!谁的啊!” 下面似传来惨叫,高纪舶靠近栏杆,见楼下的路奇,对他摆摆手。路奇捡起脚边的化学书,翻了翻,突然被人一把抢过。骆寂然气喘吁吁,“对不起对不起,不小心砸到你了。”路奇看她,她已经转身咚咚跑上楼梯,他一时没明白情况,接着她的话说,“没,根本就没砸到我。”他重抬头,看到楼上的高纪舶对他平白无故笑一下,路奇一脸怎么回事的茫然。 无意间知道高纪舶还有他们为其打架的女生,不说很漂亮,但很英气。骆寂然见她,可说是自惭形秽,但寂然不是那种会将其当作目标去努力的人,可以说她有自知,同时保持自我,但也不是不懂自卑。 然后,寂然才知他叫高纪舶,是能够亲自确认这个名字。 很长一段时间,他们没有交集,偶尔在教学楼区碰到的几次,也都是寂然先看到他,而他并没有注意到她。有微微的失望,包括对自己。她不想成为那种会因此而失望的女生,也不想成为有第三个人或是第四个人来关注她的人,于是她开始装作不识他,仿若全然不识地从他身边经过。 她又重复以前。 晚课结束后回宿舍的路上,姜尚截住了她。她与他直面的整个过程中,她异乎紧张,心跳没有停止过,好像不和他一起的时候,心脏一直都不跳。 骆寂然吞吞吐吐问他找她什么事,姜尚单刀直入问她高纪舶怎么样。 ++++++++++++++++++++++++++++++++++++++++ 若要说的话,和你差不多。如果不说出来的话,一个是地上的海,一个是天上的星。 ++++++++++++++++++++++++++++++++++++++++ 如果不是高纪舶无意的举动,姜尚也许都没有注意到这个从小梳着短发好像也只成绩稍稍值得骄傲的女孩子,发落而惊呼时的一瞬间,会让他觉得如同绝境之时被赋予的生还。喜欢是瞬间的,喜欢的表情是让人心动喜欢的。有些机会,一生只有一次。他的机会,很早之前就被他弃之。但好的地方在于,都可以装作很理解一切,或者一点都不知。他们说,这叫情商的造诣。 “什么怎么样?对这个学校的人我都没几个认识。” 她会把话题转到自身,她一向如此,她不爱谈论别人所以不去谈论别人。 “那你去认识啊。” “为什么呢?为什么一定要认识。都高三了,一毕业大家都不会再见。而且……我也不擅长。” “那我找个人教你。” “啊?不用了吧。” 和她对话,姜尚都能够感觉到她的努力,努力让对话和相处轻松。他自己何尝不是。 “哪里?我们也算有点交情,虽然不是什么青梅竹马,但小学也一个班这么升级上来的。你还是尖子班里为数不多的女生,不如就找你们班长吧。我和他说说。” 姜尚并不了解情况,这个学校寂然认识的几个人里,就包括班长。可能是同为班委,班长对她很照顾了,不能让姜尚从中扯麻烦。 “你不要做多余的事。”她忽正视他说。 “高纪舶算不算多余的事?” 她感觉自己愣了好一会,她无法意会姜尚,“哪和哪?完全没有逻辑?说起来,不也是因你而起的……多余的……事?” 把姜尚堵得出不来话。 学校铃声叮铃铃促响,要熄灯了,寂然拔腿就跑。 “溜得这么快……”姜尚转身回望,往宿舍去的路上,零零散散陆续都还有学生。很久没有和骆寂然说话,他比她迟钝多了,就觉得总上不到那个节奏去。失去的机会不要说挽回了,连弥补都达不成。但想着没什么缘由而买的一些吃的东西已到她的手中,觉得今夜还是很不错的。 阿桡和他说,糖分能够促进加速大脑运作。但他想不到骆寂然对着一袋大大小小都含“糖”的东西时会是一个什么表情。他无意唤起骆寂然噩梦,小时曾误咬一颗硬糖崩掉一颗牙,虽然在换牙那颗牙过不了几天也要落了。寂然对着一袋各式各样的巧克力糖果,被室友看到立马要了两颗,寂然便全都分给了大家。 40 是怎样的人 叶智芒将近一米八的个子,瘦,五官端端正正,给人文静清新的感觉。他的成绩保持文科班前五名,有不少喜欢他的女生,会特地跑到他们班来找他问问题,往往都是四五个围一圈。叶智芒讲解的历史地理知识,比老师还要生动容易理解。 似乎,他没有遇到想象中杀人犯的孩子会遭受的歧视欺凌辱骂排挤。高三初始时,理科班前五的张琦追求叶智芒,甚至因此被校领导请去谈话。据言张琦撂下狠话,说干涉她,她就进文科班。如此,学校一定会少一个名牌大学的名额。 因为此事,叶智芒一举成名,当然也有少数人传他“杀人犯儿子”的话。叶智芒并不管这些,张琦却在自己班上怒骂他们,“看你们一个个以为成绩很好,品德这么败类,竟都是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和你们同班,我感到耻辱!” 骆寂然刚进教室,班长随后,教室气氛很怪异,班长便问寂然怎么回事,骆寂然摇摇头,小声地说,“不大清楚。我也是刚到。” 张琦往教室外走,看到他们两人,“反正我不在这个班呆了。” 一周后的年级考,张琦一下落至六十名。她的名字在杜沧辑前面,而阿桡突然四十五名。杜沧辑看着排名榜,“这个张琦,把我和阿桡生生分开,真是可恶!” “貌似她说要到我们班来。”阿桡嚼着冰淇淋,说。 “她疯啦!好好的尖子班不呆,专门跑来破坏我们班的和谐。”杜沧辑继续说,“她不会调查过,是因为你和叶智芒同一个初中,所以才到我们班的吧。” “你怎么知道我们一个初中?” “这个嘛……秘密。” “那也不能说来就来我们班。” “不好说,张琦毕竟红人,学校都要给她面。” “杜沧辑!” 阿桡寻声音的出处,左边四米外的楼梯口,确有个人。短发,白色短衫牛仔裤,右手腕卡通大表,好干净的少年。 “看来真没错,每次考试排名榜公布的当天下午,总有两个无聊人在这里无聊着。说的是你,杜沧辑。”她看到阿桡,遂问,“新女朋友?” 阿桡淡定机械地摇摇头,向她瞟眼,“同班同学。” “同班同学?”张琦难以置信地看一眼阿桡又看着杜沧辑。虽然阿桡不符合他一贯女朋友的印象,但能够每次都一起跑来做这种无聊的事,关系是不是…… “就是那种怕发胖或没胃口然后要我吃掉冰淇淋的……朋友。” 不是很复杂吗?张琦上前两步,让道给身后经过的同学们。 “你怎么考出来这名次的?不会英语答题卡根本没涂就交了白卡吧?厉害就是厉害,一门得零分都能有这名次。” “杜沧辑还是很聪明嘛!以为在普通班堕落了。英语答题卡上那样的小格子差不多四百五十个吧,为了打发时间,都给涂满了。算下来一分钟涂四个格子,中途还去蹲了次厕所,涂完没多久看看时间差不多就交卷了。唉,这是我一生中做得最无聊的一件事。” 阿桡一脸怵目,忘记嚼冰淇淋,然后和杜沧辑一起哈哈大笑,手舞足蹈抱着肚子狠命地笑。张琦就在那,面无表情地看着肢体夸张的两个人,待他们笑过之后,说,“我得去搬教室了,晚自习见。” 杜沧辑回头,“不用担心,坐不了两天她就会乖乖回去,她跟不上咱的。” 张琦在他们班呆了一周半后回到原来班级,在班上的最后一节晚课结束后,坐在杜沧辑座位旁,很认真地问他是不是要转学。杜沧辑点头承认,说可能再过段时间,具体还没定。张琦哦一声,看到教室外的阿桡,又问,“她早就知道了?” “不知道。不知道阿桡知不知道。” “你们不是那种关系吗?还没说?” “我们……关系好?……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关系不是一个人就能确定的。” “哦哦,好吧,反正怎么都轮不到我来操心。” 杜沧辑看着外面的阿桡,还没走进教室,被薰子拉着往外跑。杜沧辑现在才在想,要不要和她说呢?怎么开这个口?好像很熟识的老朋友什么不说都能知道,又似乎很遥远不过同班同学最终还是会有班主任来说的。到底说了也不会改变什么,路奇喊他一起走,杜沧辑让他先回。 下沿江边,薰子终于停了下来。阿桡大口喘气,喉咙里很干,她看到班上的昭英和小贝,还有两个不熟识的女生,又好像见过,叫大雪……薰子说他们模拟考没有考好,出来吃东西偷偷喝了点酒,不小心喝多了,又都不愿意回学校。 小贝搀着昭英,另一女生也搀着同伴。薰子过去帮忙小贝,小贝说没事,她只是有一点点晕。 “阿桡,你帮薰子,我帮大雪。”小贝叫阿桡,自己到那两个女生身边。阿桡走近昭英,欲伸手,被她一个推开。她可能无意,但阿桡感受到了实在的力量,踉跄着后退两步才稳住。 “昭英?!阿桡,阿桡没事吧?”薰子看着阿桡,“我们拦不住昭英。” “阿桡?连椅桡。听说你爸是政府办公室的主任,家庭好啊。嗯,不止这些,成绩又那么好。不用起早摸黑苦读,不用绞尽脑汁,轻轻松松地。” 阿桡抬头,看着昭英,路灯在几米远处,她实在看不清昭英,不知她脸上表情。有一种被无端质问的感觉,但她并没有觉得苦涩委屈。她不讨厌昭英的,这个女孩子有她的经历与苦痛。 “你知道一百名以内和两百名以内是什么概念吗?人家拼死拼活钻着各式各样的参考书却一点突破都没有!这是为什么呢?你和我们不同,你毫不费力就可以得到,我们竭尽全力都得不到。可是你为什么呢?为什么要在我们班?” 昭英拿开薰子的手臂,“阿桡,你,你虽然没有小贝和陈以瀚那么漂亮,但——”昭英摇晃着走到阿桡面前,“但,感觉不一样,即使漫不经心,爱理不理,都能让人接受,让人觉得你怎么样都是行的,正确的。喜欢你的人,不管谁,看到你,都会不忍心。不忍心干嘛呢?不忍心怪你,不忍心强迫你,不忍心放下你。是因为杜沧辑吗?大家都知道你们关系好……杜沧辑哪……阿桡,你绝不要找杜沧辑这样的人。” 阿桡有在想,昭英眼里,杜沧辑这样的人是怎样的人呢? “阿桡,你要是喜欢了,就输了。” “我没事啊,我还要说。我不喜欢杜沧辑,也不喜欢阿桡这样的人,大家都在努力,而你,站在一边,什么都不说,默默看着我们,好似心里在笑呢。是啊,我也觉得不值得,为什么要拼命呢?怎么努力都没有结果,何必呢?何必?何必浪费父母的辛苦钱,浪费这些时间,到头来不还是像父母辈那样,一点意义都没有。一代一代不断轮回,多么可笑。阿桡,你早就这么觉得对吗?……为什么?为什么我做不到你这样?” 昭英突然蹲下,呜呜地哭了,小贝还有大雪身边的女生也早已经抱头大哭。薰子看一眼围着她们沉默的大雪,又看看阿桡。阿桡静静站着,一动不动,其实她很多时候都应付不了日常。这种生活琐碎的烦恼,估计阿桡是没有的吧。昭英说的话,薰子听得一知半解,但要她选择,她会毫不犹豫站在昭英这边。 41 她自有喜悦 很多年后,她们会处在这个社会不同的位置上。她能够凭着努力,而接近昭英一点,但她无论如何,都无法越过昭英看到阿桡。另一方面,比起大多数人,阿桡懂得太多了,太多懂得的东西,会成为她的负荷,她不得不背负这些,这些其实挺无聊的东西,前进。 薰子劝着她们一起回学校,小贝回头对阿桡说,“阿桡,我们先走了,杜沧辑在那边。” 杜沧辑擦身她们,往阿桡走去,“阿桡肯定很着急了,不知道怎么应对。” 阿桡独走自己的路,所以不会与别人有什么交际,麻烦是相互的,她讨厌一切麻烦和处理这些麻烦。但这样,可能只是自己的自以为是。她和昭英,不该会是如此关系的。 “我,我不知道。他们那么可爱,可爱着努力着,而我不过是、不过是,不想打扰他们的努力罢了。但也可能就是说的那个样子的……”阿桡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手捂着脸,埋头蹲下。 他们背对,只是靠近。阿桡可以发现他们接触的缝隙中有空气窜流,这个垂直面上,无数表示作用力方向大小的箭头,从某个点散发。或者,这个垂直面上,有一道超级难解的迷宫图,尝试了无以计数的全部可能后才能得解。 可能是虚荣和自卑在作祟,所有人都会有的虚荣和自卑。 “这里风大,上去吧。”杜沧辑说完,朝着阶梯方向走去。铁质的阶梯,较窄,勉强两个人上下。杜沧辑走在前面,阿桡随后,踩着的脚步声不大,但确实有。阶梯好像很长,走了好久才到了桥上,又沿着桥栏走了一段路。 阿桡双臂攀着水泥桥栏,望着黑漆漆的水面,偶会泛出夜的光,波光粼粼。 “杜沧辑,我回去了。”此刻,她不喜欢呆在这里,她怕自己不小心就掉下去了。 “等等。” 但他开口,她会听,她听出来他是急着留她的,即使可能没有什么要说要做。 他的右手抚摸她的头,好像她在他手里,她就掉不下去了。有时候,他也会突然搭上她的肩。这两个动作,阿梨经常做。往往杜沧辑做这两个动作时,阿桡的错觉就会来——那是阿梨还在她近处可得的地方,一定是。 阿桡转过脸,凝望杜沧辑。黑的天,黑的脸,b城夜不纷扰,眼前人自有喜悦。她有一种内热胀满的感觉,漏风的墙被什么填堵了。 只要一点点,一点点就行了。 扯住他衣服前襟,脚尖踮起,吻了他。仅是在他的唇上印下她深深的唇印,一片黑的眼帘,一片黑的记忆,无人打扰。 沧辑,无论怎样,我依然只喜欢在黑夜里活着。这就是我的房间,我记不起来是否是自己把自己关进这个房间的,这个房间没有上锁,通风敞亮,所幸我也还留存我美丽的模样,虽然我不大确信你认可的我的美丽。你才是我美丽的人儿,绝对不能破坏你的美。 离开他的唇,保持接近一毫米的零距离,她美丽无声地笑着,唇角弯弯,眉眼弯弯,夜的冷风从他们无限贴近的鼻翼缝隙里细细灌入窜出,她自有喜悦。 她的喜悦,深深刺伤了他。 杜沧辑不知是如何睡去的。 不做梦的他做了个『梦』。 阿桡吻了他,他看到从他们亲吻的唇间接连弥散出的黑色花朵,一朵并一朵,挡住了阿桡的脸。他伸手去拨开这些花朵,碰不到,他的手摸上她的脸,花朵就从他的手背旋转而过滑了出去。 视网膜被覆上了一朵,看东西总是有块黑影附着于视觉物,镜子里的眼眸却明净如初。 他手背上的花朵黑印,就一直在那里。 她的吻,是告白,是刺杀,令他身受重伤。他几乎躺了一天,康世微下午到b城到家,还以为他得病了。沧辑说没事,但还是卧床不起。 莫名其妙地住院了,康世微联系的医院,足足躺了一个星期,才醒过来。高楼的单人病房,干净通明,白色窗帘随轻风飘动,外面艳阳与玻璃大厦。 他在a市。 “啊——”他不由抓住胸口,“阿桡。” 『谁?』 “你醒了。”进来的是手捧一束鲜花的康世微,穿着一身休闲的康世微,摘下他连帽衫的帽子,似是捉弄沧辑,说,“居然弱得像个小孩子。” 沧辑没理会他,双手抓着头发,头低得很低。 “医生说查不出什么毛病,估计就是普通的虚弱,应该不是学业紧张焦虑……?” “不是。” “我想也不是。所以,发生什么事了?”他在病床前的椅子上坐下,坐在窗帘下。 “没有。”他不愿说。 世微转达医嘱,“医生说还要留院观察,直到确认一点事没有才会让你出院。” “有多久了?” “一周了。简直不敢相信,让我们担心死。” ++++++++++++++++++++++++++++++++ 明明都没有死过,怎么会知道。 ++++++++++++++++++++++++++++++++ “阿桡——” “什么?” “我想并没有事。” “哦,那就好。” “叔叔,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阿桡是怎样的人? 从来不为自己辩解,不会追究任何好与不好的误会。即使自己是失却利益的一方,她也一概不理会。别人对她的赞美和谩骂,她不当回事的。前头,碰上下雨那就撑把伞,遇到塞车那就乖乖等候,好像竭力将自己藏于众生之中,应时应景而生。她生来这样,什么都很随便,什么都不计较,什么都到时再办,如此如此。 他想,阿桡真是个悲观的人哪。 何以会有这样对人世周遭不热衷的人存活着,那不是很辛苦吗? 『阿桡,是何人?』 隔周的周一,例行升旗仪式。沧辑没有来,阿桡已意识到他不会再来。偌大的操场,解散的学生们从她身前通过,她时有那么些迷失。昭英看到几要被别人撞倒的阿桡,她正要行动,视线被挡,江建从她旁过,“都喊解散了,愣在这干嘛?”一面顺手推了她一把,昭英再回头时便看不到阿桡。 沐篁挤进人群,抓得她,走出。擦过很多人,阿桡想学校怎么一下子有了这么多学生,地上斑斑驳驳的阳光,稀疏的有些好闻的味道弥漫开来。 这么多人影晃,也不散开,是不是出不去了? 放开了她手臂,两人站在操场外的看台上。沐篁什么都没说,他不会告诉她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连他自己都不愿相信,是他将桥上不省人事的沧辑送回了家。沧辑被带到了a市,依然沉睡不醒,他都无法从沧辑那里得知究竟发生何事。 他也不会说他故意带着阿桡从最密集的人群中穿出来,那种夹着要取代什么的野心与私心。不等阿桡,沐篁大步迈上三级台阶,从另一方跳下,往教室去。 晚课开始二十多分钟,阿桡没有出现,昭英看了一眼她空着的座位,外头已经漆黑。她有些担心阿桡,又想着自己真多事。明明对她说过那些话,怕是再不能与她有个好问候的。她也知道,她与阿桡,是在两个不一样的世界里。那个世界,不是她能够踏入的。 她似乎没和杜沧辑说过话,而且她也认定了,有些人即使有长久地在一个地方,但也如同从没有经过这个地方。她和他们就一定是这样。 阿桡以后是什么样子,昭英都不会意外。一定有一个这样的区域,区域内的人都知阿桡都爱阿桡,而这个区域之外,没有阿桡的位置,没有人识得她。 杜沧辑不会是这唯一的区域。 昭英儿子十岁生日时,她带着他随母亲去临近城市的道观里拜菩萨。算命先生说儿子是观音之子,哑母信这个,这是要让观音见见自己的孩子。昭英抬头望着观音像,不知因何想起了那个姑娘。 大慈大悲,且佑阿桡。 42 谁虚构的呢 周四下午,虽然学校通知了高三年级放假,但每个班级半数以上的学生仍然照常在教室上晚自习。个别独自发呆或睡觉,个别三五凑一起做题目偶尔讨论,自由享受着学习。当然,像张琦这样提着一袋零食坐在叶智芒教室里的就较为少了。金萌、小贝和馨子坐在一起,金萌独自在稿子上画着卡通。几个人从高纪舶教室经过,喊他一起去打篮球。沐篁一边听cd一边记物理公式,五指有时会随着旋律凭空敲打。 骆寂然看题目,看了好长时间都没看完,恶心反胃加剧袭来,她急冲出教室。骆寂然在厕所吐了好久,整个头变得很轻,好像离开自己身体一样。感觉好很多之后,她洗了把脸。仍然晕乎,她扶着栏杆,走下楼梯,到一楼的医护室去。高三教学楼组的一楼医护室是专门为高三年级设的。 骆寂然推门进去时,差点跌跤,看了看,医护室没人。她又走出,没有方向感,但脚步未停。视野大小不定,一会拉近一会拉远,隐约看到迎面走来的人。她心生疑窦,然前方具备的吸引力,由不得她有一丝耽搁去辨别它。沐篁几乎和她一起走出教学楼组,但两人往不同的方向。昭英走进校门,没有立刻往教室去,而是朝着实验楼的方向。她在路上途经的第二个路灯停下,看到低矮绿树丛花坛后的阿桡。昭英不由捏紧五指,她也曾这么想要痛哭失声,却一次次地忍住。她一直认为,那是她应该的,而不是被允许的。她不允许自己以泪水来对待任何生命中的不安不平。 你不要不会应付就一个死表情,这样不好,是一点都不好,偶尔也可以笑笑啊,笑起来又不难看。杜沧辑和阿桡说过的这句,阿梨也曾说过的这句。 与其和唐树梨相较,阿桡觉得杜沧辑更像是另一个她。杜沧辑与唐树梨的各方面都好不一样,少年阿梨,比杜沧辑还要好看和贵气。一定是因为杜沧辑说出了和阿梨一样的话,也肯定是因为那个气氛,才让阿桡觉得杜沧辑是个突然降临于她的宝物。 杜沧辑一句话不说而离开后,即便不容许自己不尊重活着这件事,阿桡知,她其实很想要死。 她的腔被掏空,什么都没有。她跌在草地上,一次次努力地站起来,但双脚不听使唤,她一次次跌下,如何都站不起来。 她没有什么期许,而突然有了一点期许,它再小再小,怎么都达不成? 从篮球场出来的高纪舶,向着埋头躲藏的阿桡奔去。“悲伤”从那里出来,以她为中心,向四面散出。一定会有很多人被这“悲伤”吸引而来,但他从来没有去想过,为什么他是第一个。 他与她,除了一起看过星星有过一次郊游,再无其他印象了。可能是美好记忆有一个就可以了吧,就算眼前这个是和另一个人“形影不离”的阿桡。 他到她身边,轻声唤阿桡,“阿桡,阿桡,你怎么……” 她抬头,抓得他,“沧辑,沧辑,沧辑……他怎么可以这样?他们怎么都可以这样?……”她攀上他,努力着要站起来,从他的手臂滑落,再次跌下。 高纪舶一点不明白,他想他的人生又一次遭到了否定。他认为杜沧辑,根本不配,不配有人这么在乎他。他俯身,二话不说,欲将她抱起。 “她怎么了?” 高纪舶收回了自己动作,眼望那个人。他以为是阿桡在问,但他想也许是眼前而来的这个人在问,他无法断定是谁与他说话。 非常醒目的一个人,摇摇晃晃着走来。原来她也可以这样地醒目,在微弱的路灯光下都可以这样地醒目,自行排除周围靠近的一切,因而也如此耀眼。 苍白的生病一样很不好的脸色,泪一滴一滴地掉。没有别的感触,只是突然觉得天更高了,整个视野空间广阔无垠,然每个人相互、无法靠近。 『沧辑说,我们不能够认识。』 高纪舶不了解阿桡,只觉得阿桡蛮酷,和骆寂然根本不可能重叠,她们如此不一样。 “寂然和我不一样,她尽管不爱自己,但她爱着这个世界。” 被阿桡推出去的瞬间,高纪舶似灵光一闪,他发觉这个不寻常的秋日夜晚,感到自己被利用受诓骗。 视野里越来越近的高大身影,骆寂然看着它,想要看清,然而眼前一黑,天地倒转,有声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渐渐微弱,她不确定到了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那时,在她身后的是姜尚和阿梨。姜尚是她的什么人呢?什么人都不是。阿梨,阿梨又是谁虚构的呢?那时远远看到站在这里的人,终归也还是没有再遇到。原本,都应该在这里出现的。 昭英缓缓走在路上,她与沐篁擦身。 她不确定和谁擦肩而过,她唯一确认的是,这个人一定为阿桡而来。该有人是为她而来的。 有人离开了,还会有人前来。 这一生会被一个个人识记,也会被一个个人忘记。 43 与谁皆如此 骆寂然——高纪舶花了很久的时间,认真思虑,要怎么处理她。——他知道姜尚是不愿意去拆解骆寂然的。确切地不知道究竟因为骆寂然花费了多少时间,那些下课后回家在自己房间里,从窗户外传来的夜的声音,他第一次捕捉到。犹似以前根本未曾注意过,他生活了十多年的这个小城,他不甚了解。他做不到骆寂然那样,痛快说出对山川的敬畏。 他觉得自己变得忧郁起来,没有人知骆寂然有什么要什么,他想她自己也不知。没有如以往那样急功近利,甚至于认为自己是放任骆寂然的。他在她身上存在过,他为她额外奉献了其他东西,他想他一生都不会再为第二个人这么做了。 在一楼的医护室里,他等着骆寂然醒过来。想要问她,问她见到了什么还是梦到了什么。张琦风风火火冲进去时,撞见俩人,条件反射视线往一边移,退出去了。她抬头看到文科班教室外栏杆前站着的女生,毫无疑问,她看到了高纪舶。张琦想也许已经是高纪舶前一任的女友了,但是她突然意识过来,刚才都没看到里面的是谁。觉得有点像班上的骆寂然,但怎么可能呢,张琦摇摇头,打消自己的这个念头。 她眼中的骆寂然,从来都是强大的,不生病不吆喝不说话不和任何人接近。像这种躺在医护室病床上,还会有如高纪舶这样亮丽的人在关切着,怎么都不似会发生在骆寂然身上的。她想,骆寂然是个暗淡的人,多半也很阴郁。相对的,阿桡或许会有阴郁的成分,然而也是晶莹透亮的。 很奇怪地就联系到阿桡身上,张琦想起杜沧辑转学离开了,那个阿桡应该会很难过吧。 隐约听到秋风吹起的声音,骆寂然没有苏醒的迹象,虽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中途意识醒了过来,知道身边有个人在,她只是不敢睁眼,于是继续睡了过去。高纪舶不过是跑了一趟教室的时间,骆寂然已经不在,触着床沿的手,感觉到弥漫开的热,这是她残余的温度。 她疏于她的人生关系,与谁皆如此,不是不愿,而是不会,是那个“不会”,所以避之。如她,孤独终其一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好像生活是一道程序,从main开始,从main结束,一旦开始就会有结束,随时中断也都不意外。 高三参加学校运动会只是个过场形式,每个班被分到固定参加名额。骆寂然没想自己会去跑一千五百米,跑得最快脚步如风的时候是在最后几分钟,她得了倒数。头晕得厉害,天旋地转般,去高二教学楼后面的水槽处。她洗手,用冷水泼脸,关上水龙头,爬上水台,坐在上面。可以听到操场上传来的高喊加油及欢呼声,她撑着自己的头,像是贫血那般昏沉,觉得整个水槽在转。 头发有些乱,索性拆下头绳。用手指梳发,双手覆盖脸,整个推开。睁眼时,手的动作停了,她整个身竟自往后跌,慌忙中伸手扶住水管。 高纪舶很高,表情却像是在生气一样,他很快地前倾亲了一下骆寂然。刚碰到便离,骆寂然其实一点都没感觉到,丝毫触感都无。 “算了。”仍然是生气一般的说话。高纪舶往一旁,拧开水龙头洗手,拧上后,对着她甩手,甩出的水滴全都蹦到她身。骆寂然条件反射抬手挡,等到没有动静后放下手臂,高纪舶已走。 她抱着双膝,整个头搁在膝上,好像不那么晕了,她想她应该是有在偷偷笑吧。 他们的关系止于此。高纪舶似乎有点明白阿桡与寂然的关联,与她们接触,会渐渐燃不起生活的意志。他不知她们如何可以生存下去,到底该是多么强人所难作茧自缚啊。 他不会设法去碰她们。 44 放肆走下去 和小贝同寝室后,她每天早上都会喊阿桡起床,多数时候阿桡也乖乖起来。和大部分高三生一样,阿桡同样都把时间放在学习上,当然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不是在努力。比起小贝的拼搏,她根本什么都不算,但她如何也努力不起来,她不懂得小贝为何会有这样的拼劲。小贝从阿桡身后伸出双臂环绕她的脖颈,狠狠掐着,“阿桡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因为除了努力,我什么都做不了,这是我唯一走得了的路。阿桡你不一样,你一定要……保持你的样子。” 小贝常常会“缠”着她,拉她一起学习,总问她题。阿桡讲题很易懂,特别物理题,她一讲就变得很简单。阿桡清楚,实则是小贝陪伴在自己身边。她翻着汉语词典,小贝拿笔敲了敲词典,“看字典能看什么啊?”阿桡笑笑,“看词啊,很好看。” 但女生结群的日子并没有长久,小贝默默疏远了她。阿桡一向不是努力的人,也没有去争取这段友情。她觉得自己不是值得别人喜欢或付出的人。后来知道是因为沐篁,小贝当面与她说过喜欢沐篁这件事,而她无意破坏了别人暗自喜欢的那份美好。 这是她认为自己做错了的事,所以更不会去争取原谅,她保留着这一个遗憾,保留着她自己的模样。 第三次年级统考成绩出来,阿桡去公告栏看成绩时遇到沐篁,看了看,沐篁九十九名。他苦笑,“我第一次掉下百名榜。”阿桡领会他的意思,把杜沧辑还有他们班另外一个没参加考试的算上,他就是一百零一名了。他有备而来,将一张cd给阿桡,“他们的不错。” 阿桡不客气收下,“可以不用还的吧。” “如果你忘了,可以不用还。” “那对不起,我忘了。” 说完都笑了。 路奇一把冲过来,扣下沐篁上身,“你们怎么都来看成绩了。看看我的,啊,又没上榜,沐篁你这次怎么……诶,王昭英竟然九十二名?” 阿桡悄悄后退,对着沐篁摆摆手,走开了。 沐篁照旧每天下课后来阿桡班级,邀路奇一道回家。因此他与阿桡常常能够见面,却难得能够说得上话。十二月最后一个周五,沐篁因为咳嗽不停向班主任请了假。他去找路奇,和他说先回家了。在他们班没有见到阿桡,她的位置上没有人。 沐篁在校外的街道上撞到阿桡,他有感到惊喜,更认为这是意料之中的安排。阿桡问他难道也逃课,沐篁咳嗽着,点头说是。 “明明是咳嗽厉害吵着班里的人,被老师请回家的吧。” “啊,哦,怪不得有种被嫌弃的感觉。你应该表示一下不嫌弃我吧。” “当然。跟我来。” 走着走着,天开始飘雪了,零零散散。阿桡拦住正要打烊的夜市街头小贩,不让他走,说能吃的他们都给吃了,吃完后再让小贩回家。沐篁在一旁,看阿桡死不相让。 “把年糕都扔进去吧。”阿桡叫沐篁,问他吃什么。沐篁挑食,豆制品类的也都不吃,阿桡即可怜地对小贩说她也不要油豆腐,说,“除了土豆,还有豆类的,其他蔬菜都要,还要香蕉和红薯。我们边炸边吃。” 两人吃着炸年糕,热气从嘴里冒出。雪落到油锅里面,阿桡指给沐篁看,“你听到了吗?炸雪花哦。你听哦,炸雪花哦。炸雪花哦。” 小贩动作熟练,炸好一根就递给他们,保持他们吃完就有得吃的节奏。雪越来越密,他们头上都是星星点点的雪花。把小贩放回家后,两人到另一条街上,照完大头贴去奶茶店里坐。阿桡问沐篁有无钢笔,沐篁说只有中性笔,阿桡说再拿张稿纸吧,“写检讨书啊,逃课了就要检讨,你不说会帮我写?”沐篁拿下背上的书包,从笔袋里拿出笔,和一叠稿纸。阿桡手握笔杆,转了几下握定,在第一行正中写下三个字,检讨书。 有如书法一般的美丽字体,那是世间无人能敌的。 “阿桡,一定没有人比你的字还要好了。”沐篁说,托着腮帮看她写。阿桡迟迟不下笔,顿了几秒,转头问,“怎么开头?” 沐篁斜眼看着玻璃窗外纷扬的雪,“本人连椅桡,因为非常想见八班的沐篁……”说完,他拿掉她手中的笔丢在桌上,拖着她出奶茶店,被碰翻的奶茶浸湿了那一叠雪白稿纸。 他没有走得很快,阿桡无需加大加快自己的脚步,不如说她维持着她正常的步伐,那个牵引力刚刚好平衡脚底与雪地的摩擦力。她稳当地、自得地,迎着风雪前行。风雪扑面而来,她知面目冰冻,但一点不冷,其实很沁凉很舒服。 薄薄一层白雪铺就的长街,稀稀落落三两结队的人影,一幅幅画框之中,小孩蹒跚学步。 就这样走下去,放肆走下去。 45 不是可喜的 吃过晚饭,沐篁借了沐爸爸的手机,说要打电话和朋友聊聊,又补充说是杜沧辑。沐籽轩跑到沐篁房间,要和他玩。沐篁躺在床上,手里转着电话,一边听沐籽轩在说他学校的事。两个小时后,沐籽轩睡着,沐篁才去拨电话,是堇儿接的。杜沧辑生病了,烧得不轻,老早就睡下,说明早会让他回电话。 第二日午后,杜沧辑来电。沐篁一家刚吃完中饭,沐爸爸把电话给沐篁,说找他的。杜沧辑心知,沐篁若是找他,无非是因为阿桡。但杜沧辑未等沐篁相告,说了两句无关痛痒的话之后,抢先问起了『阿桡』。 “阿桡——”他嘶哑的声音。 “沧辑,所以……你到底是舍弃了阿桡。”沐篁粗暴打断他。 电话那边杜沧辑一阵咳嗽,“沐篁,你找我就是为这个?” “沐篁,我只是想问你,阿桡是——” “我不清楚,你去问路奇,他们同班。”沐篁再次粗暴打断他话。 杜沧辑一句“哦,这样,好……”便结束了“阿桡”。 沐篁总算清楚他是那个落后的人。明白,不是可喜的事。关于那个晚上发生了什么,沧辑为什么会一个人在桥上,他又为什么会出现在沧辑那里,沐篁也还是没有问。 寒假中,阿桡几乎每天都趴在窗边看星空,一眼就看到猎户座。苍穹令她想起茹末春家的那个圆顶,不禁感叹——茹末春若生为女子,是否会好过一些呢。阿桡不觉得。生的属性,与性别无关。但是,其他人,周围的人,就难定论了。这些人的关系,不知怎么交缠,怎么重组,最终格局又会变成怎样。 三月份,阿桡去拜访茹末春。他还是原来的样子,很柔弱也很热心,唤她阿梨,说他一直等她来,终于等到。阿桡不好意思地笑,茹末春却不说缘由,放下手中事,和阿桡对坐喝茶。阿桡走前,茹末春才说他要送她画,等画好后会通知她来取。 茹末春说起他第一次见杜沧辑,说他一直都喜欢这个孩子,说杜沧辑性格里某些成分是因他。他以为那是阿桡会介意的地方,于是和她声明。她不明茹末春为何要说,不知其在阻止什么,似要发生不得了的事。 茹末春喜欢那个少年,是否也和自己一样,更喜欢和沧辑在一起的那个“自己”。杜沧辑是一个明朗看得到她内心深处知她她想要的答案的人。然而,喜欢多一点就更讨厌自己多一点。不论是她,还是茹末春,也许都很差劲,没有资格拥有此种关系,并且说不定他们的靠近只会给他更大的损坏。 但是,沧辑…… 我也不是不可以努力,拼命,拥有梦想,追寻某个东西。 雨点纷纷落下,干的地很快便湿,好比这样的大雨,瞬间就能倾覆城池。这世界便就是往生之地了。 四月中,班上的同学几乎都发现了阿桡与沐篁的关系。他们就此并未承认或是否认,也无非是常看到他们相伴出入校园或街头的贩卖店。在奶茶店被林雨辰和齐拓徵撞见,当天晚课前,林雨辰就在班上说了这事,在教室里的骆寂然当然也知晓了。沐篁出现教室门口时,班上一阵热烈掌声,骆寂然也看着他。 饱受祝福的,都是被迫无福的。 任由大家的“关照”,沐篁低头走进教室,默默到座位坐下。一切不过这样简单,爱意与欢喜正在膨胀。 天气渐热的季候,阳光甚好的五月里,市中一位高三学生为救一个过路小孩遭遇车祸,不幸身亡。 茹末春途经现场,认为自己得见这个世界最美丽的事物。 阿桡守着她小小的房间,那个小小的世界,只有她一个人。 46 只剩你认得 那是五月里,犹如未来正绚烂开启的前夜,太阳把整个大地的光芒吸走,黄昏隆重登场。空无一人的学校,空无一人的路途,空无一人的教室,被夕阳染成了茜色。 阿桡和叶智芒簇拥课桌底下,空间很窄,呼吸交叠。叶智芒不得动弹,却觉身子以很快的频率颤抖。 “菲……椅,桡……” “是菲儿。菲儿。” 叶智芒削瘦的脸已经有男人的棱角,他对谁都还是那么温柔。那个在阿梨身边最久的,是他。 “你曾离阿梨最近,此刻也是,只剩下你认得他,认得菲儿。” 阿桡贴近他,下巴搁于他肩侧,小乳挤着他身,双手探入他后颈,触他后背微凸的蝴蝶骨。 “连我都把他忘了。你知道吗?阿梨和我抢,他和我争……”阿桡哭着,泪水滴下来,沿着他后背流下。“我让给他了,我想那个人说喜欢的可能是阿梨,而不是我,不是我。还有沐篁,他,他……除了你,叶智芒,只有你,只有你永远在阿梨的身边。我常常梦到桑无,他一直在一个黑漆漆的地方,那里好冷,什么声音都听不到,怎样喊都喊不出来。” 叶智芒的身子僵在那儿,一动不动,他看不到阿桡,也无法平息传导而来的颤栗。他唯一能做的,只是听,不用说一句话。他想那不是他有的温柔,根本是他不知要对阿桡说什么,说什么都无效。以往,以为在接近,原来是为了跳得更远。没有人知叶智芒内心里的那个阿桡,永远不会有人知。她如何令他可以坦然走在生的路途上,那是再多言语都表达不出的恩情。如果存在阿桡的所需,他一定会为她取得。所有这些,包括此刻在哭泣的阿桡,都是他个人的任性妄为。 六月的第一天。 阿桡抬头看着长长延伸的阶梯,阴森潮湿的气息还是和以往一样,这片森林不因季候而改变。阿桡拾级而上,向着这未知的前方,独自爬到了顶,坐在湿冷石头上,什么都想不出,可能只是在悼念。 她在悼念这些为祖国奉献,久远的生命。 回校时在b城的街上遇到姜尚和他女朋友,他见阿桡,立刻迎上,让女友先回家,自己坚持送阿桡回学校。他问她考哪里,阿桡说a市吧。姜尚高考发挥非常好,比阿桡好很多很多,去的是北方的q大,叶智芒则进了q市最好的法学院。骆寂然失水准,填志愿时保守报了g师大。 去a市的唯一理由,是杜沧辑。 阿桡想要试试,试着去接近他和他们的未来。 她只是想、试试。 47 春日里独来 原来这世间是有雷同之人,不属巧合,而是注定。阿梨和沧辑,皆是全然不自知的人,不知自身之美之善之简洁。他们生在同一时空,茹末春常因此觉造物的奇,同时也猜测是否为造物之弄人。 是吧,可以认为世事就是一出天大的笑话。 万想不到,杜沧辑会来和他告别,他十分确定他们此生就此缘断,当然也不会有来世。茹末春内心出奇地平静,待他走后,一个人盯着圆顶上的太阳,足足一个下午。用一个下午的时光,了断。过完了他们一生剩下的时间。 茹末春这才知阿桡,而非那个阿梨。阿梨早已死在深冷的黑暗中。没有人像他那样,选择陪伴一个人的死,好像做这种决定就和要不要答应一块出去玩一样。他到底分不出阿梨与阿桡,不知道杜沧辑带来见的口里说的手里边的忘记了的是阿梨还是阿桡。 但他清楚的,春日里独来的,是阿梨。也来同他告别。 他们都要他的送别,说不出是对他的重视,还是对自己太过重视唯恐没有人记挂。茹末春画下了阿梨,最后画出来的是阿桡或是另外一个谁呢。完成画时正值立冬,夜变得很冷了。b城内的孩子仿若一下子都不见,第一次发觉城这么萧条,自己的生命这么萧条,从没有花过力气似的。画用白布包裹,非常白的一块布,搁在画室的角落。他没有要把它藏起,偶尔会瞥见那块白布,也好像视线能够穿透它,他与阿桡对峙,似她真的是一个情敌。 那么沧辑呢?谁又会是谁的情敌呢? 茹末春仍然继续他的生活,与茹海棠一起的生活。他离不开她,从出生到死亡,他都离不开她。在他们的告别之后,茹末春更加确信,他走不了。如果走出去,就会带来灾难,也将是遍及所有人的一场灾难。 他会笑,因为做了一生中最好的一件事。 余烈文在食堂一楼淘书,整个大堂的地上一堆堆书本,都是高三毕业生扔下的。他远远看到低头理书的一个人,很少见的又厚又长的头发,堆下来几乎埋住了整张脸。黑发衬得脸更白,十分年轻,是可以放肆做各种各样表情的。整个人,有着异乎寻常难能言明的吸引力。 他径直向她走去,翻着她的书。她看到了他,开口,“那本是学校给订的参考书,很厚吧,编的还不错,也有些难度,我的话,会推荐给你,其他的就不需要了。” 余烈文抬头,正对着她的微笑,“谢谢。再看看其他的。” “好。”她答,继续整理地上的书本。 “本来我也今年毕业的,高一时生了场大病,休学了一年。”他说的很腼腆。 她看着他,一个普通的个小的男孩子,淡淡微笑的脸下,藏着清白素淡的一颗心。不是所有人都有的,阿桡明白,她就没有。 他们继续说了什么琐碎的话,阿桡记不得了。她翻着自己的一本笔记本,很多页写满了字,很多页空白的,封面上是自己上课无聊时用蓝色水笔描摹的一树梅花,每一茎叶每一花瓣的线条似乎都动了。她随手扔到那一堆废书中,瞅到那人正拿着她的旧学生卡。 旧学生卡做得和胸牌一样,余烈文看着一寸彩照,还有下面的名字,连椅桡。 “欸!”阿桡欸一声。 他于是抬头,她抱着几本书,继续说,“你自己看吧,觉得用得到的都拿走,其他就扔在这里。” 他们又说了再见,见她轻盈走过遍地狼藉的书海,率先踏上了另一方遥远路途。广播台的女声此刻响起,原本静的这个空间,突然闹了起来,将他与她相隔,重新融入了这一方的闷气中。 余烈文拿起她扔下的那本笔记本,封面上枝枝蔓蔓的线条,他翻开来。余烈文想阿桡已经写好了她的余生,余生听起来就不是漫长的。 弟弟辍学,和母亲一起养家,他们的脸经久浮现在他眼前。余烈文不知要手握和倚靠什么才能平安无事、顺顺利利地抵达一家人能够幸福的未来。每一个降生于世的人好像都是来偿还的,他不知是社会原本的面目还是什么原因,造就那么多为其所困的人。 48 他欢迎之至 “那,最后该说谢谢吧。”张琦双手搭上叶智芒双肩,踮起脚,轻轻吻了他一下,“这是谢谢之吻。第一个总是特别的。” “我还有必须要做的事,它是我开始自己人生之前就必须要做的事。我不知道要花多少年,也许三四年,也许十几年。我没有权利也没有资格,预约你的未来。将来,我们都会遇到各式各样的人,回头发现,也许我们或是很好的,但也是众多中的一个。会有一个她,她对我来说是重要的,即使她什么都没做过,我也是从她那里获得了面对自己人生的勇气。而如果可能的话,我也想成为给予别人勇气的人。如果没有这件必须要做的事,我很愿意和你,或如你一样的人,度过平稳的一生。” 她怎么没有看出来呢,原来以为他的功课那么棒做功课那么迷人,还有无意间流露出来的关怀温柔,不想,单单说一段话,就让她哭了。第一次有人让她这样哭了。他的第一次真的是太多特别了,所以一定会很痛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一下子哭得太多,脑子突然空了,于是凉风趁虚而入,张琦在半夜里突发高烧。她摇摇晃晃地下床去客厅里找水喝,昏倒在冰箱门前。在医院里吊水,蓝果和几个同学去医院看她,也不无嘲笑她失个恋竟搞成这样。张琦拍拍自己的脸,“反正你们没一个有资格说我,你们永远都不会懂。” 几个人听着张琦没有条理的话也就不再继续,转而说填志愿的事。 黄善来找叶智芒,又和几个初中同学一起,说去叫过唐菲儿她不在家,碰到了苏老师,苏老师说菲儿出去游山玩水了,末了又强调说苏老师和唐菲儿她爸居然是真的。叶智芒随口问黄善去哪里。f市,黄善答,师大今年好多人,又说起叶智芒在学校间不要太有名。 电视放着新闻联播,刚洗完澡的叶楠美对着呼呼转的座地扇吹头发,问叶智芒在学校的女友漂亮麽?有没有约定考同一所大学?叶智芒很讨厌似的说不知道,不关她事,蹭着拖鞋就去洗澡。白天俩人去地里挖花生收芝麻摘棉花,满身是泥。叶楠美关了电扇,用发夹夹着发,单手已很利索,去厨房里准备晚饭。 “哎,叶智芒,你这菜也切得太好了吧。”叶楠美是由衷地赞叹。 切得齐整均匀的豆角茄子苦瓜,还有鱼肉,一个个分盘装好,另外,蒜苗、生姜、葱头、辣椒各自堆好在菜板上。这个弟弟简直神人也,她洗个澡出来,他就已经坐在那看电视了。蒋丽婕昨日去了其他厂,这半个月他们两人搭伙。叶楠美公司包中饭,她早上会把叶智芒的中饭准备好,偶尔她很赶或是不高兴,也就不管,由他自己想办法。 “洗发水用完啦?”叶智芒摇着瓶子问。 “昨天就没了。” “那你怎么洗头的?” “用肥皂啊,你去买吧,顺便带支牙膏。” 晚上一起看电视,叶楠美又问起他高中女朋友的事,“听说家世很好。我在车上听到你那些同学都说,你咋就不和我说?” “这有什么好八卦的。” “这当然是大事,我弟弟成绩好长相好个子高,没人喜欢我还真不信。你这性子,得要这种主动的女孩子。你们不会就这么分手了吧?她得多伤心。” “你又不是她,你怎么知道?” “姐也是女生好不好!你们到底有没有考一起啊?” “没有。隔了一千多公里。” “这么远啊!” “飞机两个小时吧。” “也不远嘛。” 当然对也没有乘过飞机的叶智芒来说,一千多公里和两个小时都是没概念的。叶楠美非在说远或不远,话里有羡慕,虽然她现在已经不怎么想了。她还喜欢乘火车,希望可以去各种各样的地方。叶智芒靠着木沙发,不在看电视,望着门外面,突然说,“起大风了,是不是又要下雨?” “所以今天才要把芝麻和棉花收回来。”她的思绪回归得很快,说着楼上窗门忘关了,准备起身。叶智芒说我去吧,特别倒了杯水,捧着它往楼梯上去。 楼顶上风很大,不远传来哗哗声响,风从树林中席卷而出,毫不客气鞭打着山下黄善家新盖的四层楼。大雨倾盆而下,叶智芒急急拴好最后一扇窗。叶楠美的声音从楼下传来,“这大雨下的哦,电视信号都不好了。” 叶智芒自己房间的窗却没关上,咯吱咯吱阵响,风雨一起进来,他欢迎之至。 49 照见其间人 不管在a市呆了多少年,阿桡仍然对它那么陌生,他们彼此不欢迎,别扭着共存同一方天地。所以,不要向她问a市怎么样,她只会说还好,还好就是不够好,断章后就是“不好”。一开始是因为杜沧辑所以要去认识这座城市,但自她来这里后,她就忘了要去认识它这件事。她亦不执着,如果命运安排他们在这里见面,那就是应该的,他们要服从。 阿桡是数学系,女生不多,整个学院几乎没有几个人不识阿桡。她有得天的美貌,一头短发雌雄莫辨,由此性情不羁的流言一道传出。她自当是受人喜欢的,但每个人都错觉见不到阿桡,错觉没有阿桡这个人,见到她时总是惋惜老天爷怎么可以这样让人错过了她。阿桡就会抬起一只手去抓自己肩,好像一个仪式——替老天爷认错。 除此之外,她平静地度过了聒噪的大一入学期,普通地与同学交往。下课后,等到学生们都散去,再站在教学楼的过道里,与高中学校的走廊不一样,两面都是教室,下课那一阵喧闹迅速散去后就非常安静;白天有时会开灯,进某个教室前需要确认是否可以进去,在门口望,会被过道前方因另一边一间教室门打开时跟着学生后面一起出来的阳光而吸引过去。可以见到形色的人,城市里的人似乎感觉都漂亮些,有个性一些,自信多些。她的世界很狭窄,所知不多,所以现在对世界的未知它的过去更有兴趣,而非突然从身边路过的人。比如沐篁和沧辑一致推崇的hiphop,音乐表现或涂鸦艺术,直抒胸臆,它放任又有自律,你很难不爱它的。它是一种态度,气质,迫力,从中可以摄取能量,不至于让你觉得每一步都吃力,还有这底气在。 第一次经历圣诞节,学校异乎热闹,圣诞气息格外浓,好像到了国外,在圣诞流行曲的mv里。到处都是社交联谊舞会,红光绿光,彩光晃晃,影子叠叠,身段袅袅……阿桡被舍友一起拉去她们社团活动,人奇多,原来是有表演节目的活动,一个舞台好多卡座。阿桡不会唱歌不会跳舞不会钢琴什么才艺都不会,这里的却都是闪闪发光的人。她一人坐着,看他们的表演。也可能是因为她什么都不会,所以感受不到这样的乐趣。她坐在卡座角落,只觉好无聊,在嘈杂中打起了瞌睡。舍友叫她,拜托她看一下包包,自己离开卡座一会就不见了。阿桡睡意全无,拿过蒙眼女郎递过来的饮料,喝了大口下肚,才知道是调过的酒精饮料。她一边喝彩一边鼓掌,认认真真地欣赏节目。舍友回来后,她就说要走,舍友挽留,说她怎么不和大家一起玩,多认识些人。阿桡摇头表示没兴趣,舍友惋惜说,亏她这么漂亮,浪费啊! 阿桡笑笑,略显无奈地说真是不喜欢活动,也不喜欢认识人。舍友说她真是挺怪的,不过也不勉强阿桡,要阿桡回去时注意安全。从人群中用力穿出去,花了很久,不小心撞到的都是些美丽的男孩女孩,他们也对她笑,也会帮她一把,会给她让路,会凑到她脸前来。酒精的劲上来了,她头晕目眩,跌出了人群。也不知被谁拦腰扶住,走了一小段路,推开了门,躺在软软的地方,这里安静得多,尽管舞台的声音通过地下传过来,也已经过滤掉了绝大部分的音效,她沉沉睡去。 并且做梦,梦见躺在一条纸船上,在无边无际的大海里飘。发现纸船突然开始渗水,她就要沉没下去。阿桡一个梦惊睁开眼,她坐起,原来躺在一张旧的沙发床上。再看周围,发觉是个陌生的空间。一个小房间,角落堆放桌椅乐器架,其他空空如也……手抓到身上盖着的大围巾,两条,她顺势披在肩上。再看这里,四方的空间,没有窗户,看了手机时间,零点刚过,她抬头看向门处,脚步声临近。 尽管莫名紧张,她仍一动不动,等谁来。第一次,预感会发生什么。这让她有些小兴奋。 门推开是两个人,看到她,就说已经醒啦,说活动结束了,过来叫她。零星听到外面收拾的响动和对话,阿桡站起来,说谢谢,她马上回去。她走出,迎面两个人搬着一张沙发过来,她赶紧让路,四人合力将沙发搬进房间。她停下看了他们一眼,有一人就对她说,你回去吧,不用帮忙。 阿桡点头折腰表示知道,临出门又看了眼正在收拾的几个同学,被人拍了下肩头。那人说,“阿黎有事先回家了,让我确保不要留你在这里过夜。”他说他可以送她回宿舍,阿桡连连推辞。这样被他搭讪的她,连着几个“不用了不用了”,一边说一边笑,笑里含一股无理的妩媚。他却也坚决,抓得她一只手臂,细细的很难脱手。她并不说不笑,收回了妩媚,表情木木。他与搬好沙发过来的三个人说他先送她去宿舍,回头再来收拾,有车子很快的。三人也同意,说现在很晚了外面又那么冷,一个人不安全。他就先跑去拿车了,要阿桡在楼门口等一下。 缓缓开来一辆汽车,在她脚边停下,原来说的快车是这个。他说是升学礼物,长辈的。阿桡哦一声,又补充一句,“谢谢长辈。” “啊?哈哈!是,谢谢长辈。”他一边驱动车子,车子徐徐前行。 丢脸丢到大西洋了,她想,就一直不看他坐好后也只望另一边。 他并无什么意思,但他仍对自己的表现感到抱歉。她没有生气,所以她还是忍不住地笑出。 “不是,我,这里,这里用得不是很好。我这里用不好。从来没用过,用不好。”她语无伦次,越说越浑,把自己描述得不是一个人了。 他专注开车,她就不再说了。尽管路人个个都会多看一眼这辆堪比蜗牛在爬的车子,阿桡却丝毫不觉他的车开得奇慢。路上的这些时间里,他没有要问什么。是她先开口说了谢谢,说她自行车被偷了,不然不用送。 很正常,新生必修课。他在说自行车被偷的事。 他是谁,她是谁。他们都没有开口问。 短暂沉默后,阿桡说,“给你添麻烦了,也谢谢你朋友阿……” “阿黎,阿黎啊他一向好人,就是太黏他的晓萌天使了,立马翘掉活动,然后给我发了条奇怪的信息,要我确保不要把你留在储物室里过夜。” “这是你的……”车子急停路边,惯性促使她抓住了他,手里还抓着披肩一角。阿桡放开,将披肩拿在手里,“谢谢你的……”他拿过披肩,往后座一扔,那里还有一条一样款式的。 “你太敏锐了。”他摘下眼镜,眼望前方。连续打断她的话,生怕她一说话就脱了缰。他真这么觉得。 “你怎么会去参加派对?不,如果不去,恐怕不会有这样一个现在。没有任何准备地推开了房间的门,看到里面的人。那种感觉,就像是从一场繁华中流浪归来,发现自己原来不是唯一的那个流浪者。你没能睡熟,你一直辗转反侧,全身没有哪里是安分的。好一会,我才想到是房间里冷,冷得我直打颤……”——感觉站在一只摇摇欲坠即将沉水的小舟上。 她的手伸到他眼前,她举着的手机便签本上三个字。 “这是我的名字。一般都会叫我阿桡。”她看着他,认真地说。他觉得她的面部很平,是说没有什么喜悦或紧张若隐若现,她耐力不凡。 50 一夜有积雪 他将她的翻盖手机合上,“我记住了,阿桡。”和她的手一并放下,“你上车的时候我就想了,在你下车前我一定追你。” “不用。”他说完她即接道。 诉状不批,尽管失落,但他明显更多的是感到松了口气。 “不用追。”她补充道,对他露出个大笑容,身子已提起,挂上他的脖子,“是我先要把自己介绍给你的,我一般都顺应自己的感觉来。” 要命,紧张到要命,腿在发抖,使命站稳脚跟。 “很高兴认识你,阿桡。”耳边传来他不大不小的说话声。他可以动的那只胳膊轻轻抬起,轻轻抚她后肩。 ——我也很高兴认识你。 『我遇到你,堪为奇迹。』 这个人,简直违反常规。 不是别的人,是这个人。她对这个人一见钟情,这一系列不过二十来分钟的发展造就了这个一见钟情。她的心跳得很快,不肯放开他,一定要等心静下来,等时间过去,她才会松手,她也才能得救。 啊,他要怎么出手相救? “可是你明明都不想理我。”他即刻就翻脸,但这张脸好好看。 “不是不理,是怕。不,是紧张。又怕又紧张。你知道吗?如坐针毡。因为你的压迫力,导致我话都不能说。” “怎样的压迫力?明明我无比温柔善良好脾气的。” “喜欢的压迫力。”她说的小声,声音都躲进他针织衣衫里面去了。 他动动胳膊,摸摸她头发,短短的,一下就摸到耳朵。他一向乐天能说,今天却是被带着走的,起起伏伏,这个时候就应该飘点雪才好啊,好冷却掉不甘的却又热热的心。 “这个时候,就应该下雪啊。”于是他说出口。 她有所动,抬起头,发现两人离太近,就起来,头直接撞上车顶,把她又弹回去。 “我天……”她真是被自己骂得想哭了。 她直接投怀送抱去了,不好意思地小声说道,“腿软了,站……站不起来。” 他便顺势让她坐他身上,揉她头,“压迫力不小,看被折腾的。” “林遥。”他和她介绍自己,他的名字姓氏年龄兴趣喜欢的东西讨厌的东西。 “摇摇……”她一边坐回副驾驶座,一边左右摇摇。 “不是,是遥遥无期的遥遥。” 她停止摇动,把他的手拿下来,“遥遥,这就是喜欢的压迫力。遥遥,遥遥在望的遥遥。” 她继续说道,“遥遥,以后不许随便施加这个力量,除非一定要动用它,比如我失控的时候。不过也不用太担心,我还是会控制好的。有你在,我想更能控制好。因为你,你刚好出现了。” 他百感交集,她给他太多信息了,他一时难以掌握的这些。 “等哪天晚上下雪了,我们再一起出来。”她说她得赶快回宿舍,提醒他答应了朋友还要回去帮忙的。林遥将她送到宿舍楼下,就赶回去,已经收拾差不多。被追问怎么送这么久,开玩笑地说是不是送出个女朋友来,对此他只是默认。 他其实有好多疑问,对阿桡,对他们这突如其来的发展。在车里一直坐着,拿出手机,翻了翻通讯录,连个电话也没留。他没打算回去,在车里想着想着就睡着,还是被电话铃声吵醒的。 李家旭。凌晨两点二十二分。 四围静寂如死。 他接通了电话。 李家旭问他在哪里,他现在在他家,a市他的家,是同林妈妈那里要的地址。他问他怎么这么晚还没有回来,是圣诞节在外面玩过头了吗。林遥懒得听,直接挂了电话,扔在一边。 他发觉他的手臂无常抖动。 那一个晚上,阿桡的胸口和手臂都摇颤不止。 李家旭找到学校,找到林遥,敲他车的窗。李家旭笑林遥,说不用这么躲着他,又不会把他吃了。这次李爸爸允许他回来休假,算算两年没见,想死他了。林遥哦一声,说一句欢迎回来。 到新年几天,林遥被李家旭拉着陪他四处玩,他没有去找阿桡,阿桡也没有来找他。送李家旭出国那天回到学校,很惊喜地让他碰到了阿桡。又惊又喜又怕是真的。不知道是否那晚没有好好看她,原来阿桡是这样子的。她搭在包带上的手向他挥挥,歪头一笑,张口叫遥遥。只见她口型在动,什么也听不到。 相互再走近,原来他是这个样子。尽管她自己换上了新买的衣服,用发带稍稍修饰了发型,还用可爱的球球耳饰点缀了她贫瘠的脸容,但显得还是不够吧。 林遥牵起她的手,脸朝别处,笑容自溢。 就跟着他,一直到夜幕到来。晚上在外走街,雪是七点落下的,广场的时钟刚好指到七点。林遥说现在下雪多不容易,不像以前小时候,还能经常和大家一起玩雪。 因为想到一起玩雪的还有李家旭,林遥就没有再说下去。他带她去附近一家新开不久的生活体验店,贩卖各种各样的奇形设计生活物。他们在饰品架前,他给她试手链,摸到她手上银环,似磕坏的银环,他放下了手链,笑着对她说换个礼物。阿桡便拿了一个发钗,林遥看她,她就把发钗塞他手里,两手拨弄自己的头发,从他手里拿过发钗插在发上。她仰面朝他,说,“这是侠女头,哦不,侠士头。李逍遥少侠,像不像?”其实不过顶上头发束起钗子固定,然后抓得乱乱的。林遥摸摸她头,低声说道,“阿桡,就送你这个。” 雪不大,但怎么都下不停的样子。这一夜会有积雪。 积雪的早上,有阳光,天地纯净似乐园,自觉多了童话感。林遥一早来阿桡的宿舍区,宿舍区唯一往校内的干道上,他站那已经过去半小时,他并不确定阿桡早上是否有课。 但等到了阿桡,见她朝着他走来。就快了,快到了。阿桡身后跟上一辆汽车,喇叭响两下,她便往边上让,前头突然杀出一辆自行车,阿桡眼疾手快身子一个九十度急旋,有惊无险地和自行车擦肩而过,她跌到路边的草坪上。林遥穿过马路,还未及叫声阿桡未及护她,她从他的眼皮底下走过去,很正常地,走过他。他注意到她手里那本一寸厚的大书上夹着那根前夜一起买下的发钗,记得那时她拿着它在他面前晃,垂饰叮铃叮铃响,她眨眼道,“也可以拿来作书签用,肯定喜欢。” 也许是他戴了墨镜领子竖得高,一下子难认出。他跟着她,跟了一天,教室食堂运动场来来回回。也许她这一天实在课多事多匆匆忙忙根本无暇顾到周围。她给他短信时,他正和她一起坐在课堂上。她说课无聊,所以找他说说话。他躲在角落位置,跟她扯东扯西扯了有一节课。他和她细说他的摄影网站计划,她就很鼓掌支持,说他想法太棒,一定要实现。她还说到了发钗,说当书签真的挺好的。她说马上期末要和同学们一起复习,没有要和他一起是因为有很多功课要尽快跟上应付考试必须得跟同学共享资源。她的颜表情用得炉火纯青,她说这就是ascii码排列组合啦,蛮好玩的。 尽管她这么说,她还是在某一天突击到他,令他毫无防备。她出现在车子另一边,他开车门的动作立刻停止,与她相视而笑。她眼神指指车门,配合动作示意一起出去兜风怎么样。他大气挥手,要她上车,把自己的约扔到了脑后。就是约见摄影网站的技术支持这个事,被他抛到了外太空去,他放了这个学校最牛逼技术者的鸽子。 51 我超喜欢你 出城至郊外,遇上雨夹雪,路面打滑,被迫停在荒郊,等路况好点再回。林遥表示头疼得紧,说总是状况百出,一脸苦笑。阿桡一点不介意,时不时望天,仍是昏天暗地的,林遥望着正望向外面的阿桡,她的侧脸。他靠近她,她忽然一个回头,撞到他。她便冲他笑,然后凑到他的脸前,她说睫毛上粘了根小毛毛,要他不要动,“叫你睫毛不要动啦。”她对着他眨眼,开始笑,笑声很轻。她脸上的纹路,少许斑点,白嫩肤质,瞳孔暗影,清清楚楚地在眼前晃,搅得他一颤一颤的。 他合上眼的瞬间,她钳到了那根小毛毛,说,“拿——” 他吻她唇,轻轻贴上去,一动不动,她无防备,不敢动,不知如何是好,定在那。外头雪籽敲打着车头盖和玻璃,哒哒哒哒,很大很密的一阵,待那声响消停后,他便离了她。时间非常长,她觉得。 “拿,拿,到,了。啊呀——”她喊一声,感觉很热,摸摸脸,急忙去摇车窗。风雪哗一下冲进来,扑她一脸,“啊呼救命”,她意识到也扑了林遥一脸,林遥已经过来帮她把车窗关上。 “我、我去后座,我要去冷静冷静。”她窝在后座,朝里躺下,林遥叫她她不应,一声也没应。 他的车开得慢,将她安全送回。阿桡说肚饿,两人在校门口的便利店里吃杯面。吃完阿桡阻止林遥送她,说她自己回去就行。她抱一抱他,说谢谢,“谢谢你,遥遥,今天我很开心,超开心。” 她走了一段,然后开始跑,踩着湿湿有坑洼积水的地面,跑回去。跌倒了一次,站起来继续跑。她在宿舍楼下的草地上平复自己的呼吸,嗓子干涸,暗夜苍穹与明亮楼宇,她控制不住地俯下身,捂住了冰冷的脸。 她其实知道,是因为牵挂喜悦对一个人无法阻挡的爱意,才会更容易地突出另外的悲伤痛苦不可抑制的自我否定。所有正面的情绪总是附带着负面的能量。而她,一旦对正面有所表示,就必须同时对付这个负面。 当然,若不选择,就不会有此结果。 可是啊,它来得这么快,你,你已经,爱到不可自拔了。才会令我这般悲伤,你让我感到它的疼痛啊。 寒假,寒冬腊月的晚上,李家旭一家与林遥一家外出聚餐。餐桌上林爸爸问李家旭在国外念书怎么样,辛苦吧。李家旭说学业太忙,必需要顺利毕业他爸才不管他。这时林妈妈就会插话说,是李爸爸严格,毕竟家旭要继承大家业。 聊到这个,林遥一贯借口离席。李家旭瞄了眼旁边林遥震动的手机,随手拿起来,是阿桡发来的短信,问他在做什么。李家旭站起说出去接个电话,回了电话给阿桡。阿桡接了,他说在外面吃饭,小声补充道挺讨厌跟长辈们一起吃饭。她正趴在窗台上看星星,没有辨认出不是林遥,和他说晚上的空气味道真的好好,但她也是想他的味道的。林遥夺过李家旭手里手机,什么不说就一个人先离开了。 “又把长辈们扔给我……”李家旭对着林遥毫无反应的背影,唉一声叹道。 年过之后正月的一天下着小雨,阿桡跟随唐定明和苏真一起出门。他们到柴师傅那里拿了定制的新衣,在柴师傅隔壁的一家照相馆拍照。唐定明和苏真拍简朴的结婚照,柴师傅给苏真选了腊梅一样的红色,做的是旗袍。唐定明是深灰西装,样式比现在要复杂和考究。阿桡一身淡蓝长裙,也和苏真一样戴着蕾丝珠片的白色礼帽。照相馆的老师傅给他们搬了两张椅子,唐定明和苏真坐着,阿桡站在唐定明身后。两人合照时,苏真坐着,唐定明站立椅旁。四围昏暗的室内,古旧氤氲,只有闪光灯和照灯闪闪耀耀,不知是否相机已老残,能闻胶卷嘎吱嘎吱声,见其间人衣着神色,恍惚置身另一个年代。 唐定明是老派人,苏真跟阿桡说过,他是这年代难得的老派绅士,她认为这很帅。好像连珊也有说过,阿桡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了。 客厅里只放了一张他们三人的合照,和原先有连珊阿梨的照片摆在一起,阿桡的独照唐定明把它放在阿桡的房间。阿桡看它,只觉里面的人好奇怪好陌生,不知她从哪里来。 晚上林遥打电话过来,她还没睡,躲在被窝里跟他说话。说白天去照相馆照相了,但她觉得没有把自己的忧伤或痛苦或喜悦或无常等不确定的情绪传达给他,只是说,希望爸爸幸福。也不知道还聊了什么,阿桡讲电话途中就睡着了。 半天没有声音,叫阿桡也没回应,过了两秒,准备关机,电话那头阿桡低低含混的声音。 遥,我超喜欢你的。 林遥打完电话,转身开门关门,回到聚会中。聚会的朋友开玩笑地说他又恋爱了,因为恋爱中的他尤其好看。 “别乱说啊,人家ex还在这里啊。”在场的男男女女就跟着哈哈笑起来。 “林遥要小心啊,万一这里哪个ex八卦,然后杀去a市找你那位,你可要保护好啊。”几个人就又跟着起哄而笑。 “可惜最难缠的那个这回没来呢。” “青梅竹马那个,我知道。” “李家旭被他老爸送到国外了。” “哈哈哈,那不是更糟糕吗?他爸也真是不省心。” “过年都没有回来啊。” “没有见到啊。哈哈哈。……” “你们给我住口!”林遥站起,“你们谁要是敢来,别怪我没有现在提醒你!还有,你们说对了,李家旭很难缠,所以你们最好也别跟他扯上什么,有一点点关系的他都不会放过。我救过你们一次,不会救第二次,这是我给的忠告。”说完摔门而去。 房间里似乎有人,影子在动,迷糊中睁眼,好像哪里见过的脸,见过……好像……阖了眼,等睡醒吧。 “阿桡,阿桡。”真是无比温柔舒服的声音啊,在叫谁呢…… 再次睁开眼,盯着看了好一会,林……遥…… “妈!——”声音撼动整栋房子,阿桡抓着被子,跌到床后面。 厨房里的苏真手抖了下,盐撒了大把,“啊啊,咸了咸了。”一旁理干柴的唐定明抬一下头,淡淡笑。 苏真端着一碗面皮到餐桌上,对刚下楼的林遥说,“来,先吃早饭吧。前两天买的面皮,不知道喜不喜欢吃。唉,不小心盐放多了,可能有些咸。” “没关系,我喜欢吃咸。谢谢阿姨。”他坐下来吃。 阿桡出现在楼梯上,苏真过去,对她小声说,“早上你爷爷带进来的,说来见你。把我们都惊到了。爷爷啊,在沙发上坐着呢。赶紧去刷牙洗脸,过来吃早点。” 她躲在厨房里吃完面皮,出来时,大家都围坐在客厅,等她入座。 爷爷和唐定明各坐一向,爷爷对面是林遥,看到阿桡,示意她坐过去。阿桡坐到林遥旁边,紧靠沙发这头,爷爷手杖指了指,阿桡只好向林遥挪了挪。 于是,完全无法想象的会面就这样开始了。阿桡从未觉得林遥这么能说会道,又好得体,尽管爷爷面不改色,但相信是哄得他很开心了。唐定明也是,苏真在唐定明对面坐下,微笑看着大家。阿桡小声问苏真,“苏老师,爷爷怎么会?”皱着眉头,她脑子空空。 52 无法拥有你 “早上你爷爷散步在大街上碰到的。爷爷本来就要过来,刚好他在问路,看他们的样子,爷爷估计在进来前就已经谈得差不多了。” 爷爷什么都没有问阿桡,起身说他先回家了。苏真说阿桡送送吧。爷爷说不用了,好婆婆刚到,在院子里喊他名字,爷爷喏一声,“看,有鸿好。” 苏真送他出屋,好婆婆递给她一捆大蒜苗,说种的顺便带给她。好婆婆问苏真是有什么事吗?苏真笑着低声道,“是男朋友过来了,突然造访,碰巧遇上了,没看出来老爷子开心着呢。” “啊,真的!菲儿菲儿。”鸿好奔进屋,看到两人,过去就拉着林遥,上看下看,咯咯笑的合不拢嘴,“这,这多讨人喜的孩子,我们家菲儿啊,我们家菲儿……” “鸿好!鸿好!”爷爷在门外喊,手杖笃笃敲地。鸿好应了句“来了”,矫健奔出屋。 阿桡感到无地自容,尽管这根本不是什么羞耻之事。但,要怎么面对林遥,用她自己都不愿意面对的家人关系去面对林遥,她讨厌,讨厌去做这样的事,更讨厌让他看到这些。 她在想东想西,用空空的脑袋在想。不料被林遥一把拉过去,“叔叔阿姨,我跟阿桡有话说,一会会。” 她被林遥拉着上楼,到她房间,他倚靠门背,问她是不是怪他,是不是生气了。阿桡摇头,笃定摇头,“不是。”她一边后退,一边摇头,“不是这样。”她怎么会怪他,怎么会和他生气。她有时候的理智让她自己都难以应对,“我只是不知道怎么,不知道应该怎么做,在他们面前应该怎么做。这个我的地方,这个菲儿的地方,这个不知道有多少人的地方,是不是应该带你来,是不是能让你来。你现在看到的我,不是那个出现在你面前被你保护得纯粹的阿桡。那个阿桡,单纯只想一个人去喜欢你的阿桡,她,她她她……”她情绪不稳,气喘不过来。 “嘘嘘嘘,阿桡,深呼吸,大口吸大口吐。”他疾步上前,安抚她,抱她在怀,在她耳边说,“阿桡,你什么都不要做,让我来就行了。喜欢的话,我会说,你只需听便可。” “今天是我闯进来的,原谅我迫切想要见你。有些举动连我自己都没办法制止,那肯定就是我必须去做的。我感受到你说的那个喜欢的压迫力,已经失去我控制了。但是喜欢就是这么回事,阿桡,你知道的。不用去想你是哪个哪个,你就是你,你就是我喜欢的你啊。” 阿桡,我给你容身之处。 究竟是为什么,她有什么好,有人会对她说喜欢,她从不觉得会有人和她说,奇怪了,至今也没有人和她说过。 只是她自己,这一刻想起了哪里的人。 该死的,怎么都消失不了的那个哪里。 那个与阿桡偎依而眠的记忆体的哪里。 内心深处强大的念想正在翻涌,正要溺亡此刻的人,此刻的她和她独有的爱人。 她比谁都懂得她,她与她的冲突,『她』的矛盾,又怎么会阻碍她? 她说她陪他回a市,一个人开那么久的车,她要陪他,要与他一起走。唐定明并不同意,但阿桡不听话的一定要和林遥一块,苏真帮着阿桡,说唐定明没关系,她说说就可以了。第二天上午吃过饭,两人一起回a市。苏真嘱咐林遥慢点开,注意安全。 因此唐定明同苏真吵架,两人在一起后第一次吵架。苏真坚持自己,认为唐定明不该决定菲儿的未来。晚上吃饭时,她也仍是好言和唐定明说,当然也和他道歉。唐定明只是低低地说,他怎样都决定不了菲儿的未来,他说菲儿,他只是想尽可能爱护她,让她知道她对他很重要,他无比珍视她。 舍友都不认为阿桡恋爱了,不说没有见过她与谁在一起,阿桡也从不晚归,生活作息跟以前并没有两样。阿桡也不会就她恋爱的事多说一句。她会在一个人上课或自习时发呆,然后发现纸上涂满了林遥,她就会对自己的举动感到害怕,她不知道恐惧慌张什么。而为了确认是否在害怕,往往会立刻打个电话给林遥,只要听到他的声音,她就倍感安全放心。她想她肯定很喜欢他的。 『喜欢……吗?』 她表现出急迫,他对她的急迫做出反应,要她等他,他马上来,即使他才与她分开他们刚刚还在一起。 已经在通知闭馆时间到了的空旷的阅览室里,阿桡转头看向窗外,玻璃窗上现出自己。 她在等一个人。 她坐在图书馆楼下的台阶上,等了四十多分钟,等到了林遥。 他过来抱她,她低低说,“对我说说话。”他就一直说,说什么她没有听进去,韵律一般顿挫抑扬的说话声,像很多人在说话一样不真实,她顿觉获救。 她不肯走,依依不舍,林遥还是劝说着送她回到了宿舍。 而后的一周,阿桡没有联系过林遥。林遥在学校偷偷跟着阿桡,她独自一人上课,他坐在她教室的最后一排。他看到她在图书自修室的桌上发呆,把自己乱涂的纸扔到垃圾桶。他看到过那些满是“林遥”的纸头,她渴望他。 周日的晚上,林遥出现阿桡面前,从她身后抱住她,在她耳边说,“我无法拥有你的时候,我渴望你。”阿桡双手抓他双手,激动地说,“遥遥,是遥遥。遥遥,这是你给我念过的诗。” 他于是又给她念了一遍。 ———————————————————— 我无法拥有你的时候,我渴望你。我是那种会为了与你相见喝杯咖啡而错过一班列车或飞机的人。我会打车穿越全城来见你十分钟。我会彻夜在外等待,我觉得你会在早晨打开门。 ———————————————————— 送她走回宿舍,也是第一次两人并肩从校内走到宿舍楼区。楼下拥别,旁若无人,被同学看到,不过都不认识林遥,只是惊呼终于见到阿桡传说中的男朋友了,而且好漂亮的。 林遥除了学业还有公司要管,他很忙。有时见面,他也在忙工作,阿桡就在一旁做功课或是看看电影,她不会打扰他。这方面的林遥显出比他年龄还要成熟的模样,他看图选图时一只手在触摸键上来来回回一只手就会爬到她身上,要么玩她的头发要么玩她的嘴角,(她皱眉想什么时就喜欢用笔头食指关节使劲摁自己的下嘴唇那里,对,就是那里,)当然他也会牵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腿上或揣进他胸口。他没有做过除了吻她之外的更为亲昵的动作,他说她还小,让她笑到不能自拔。 她从他那里认识了一个新鲜的阿桡,她喜欢现在这个新的人,她冷不防就要对他说一句,“我超喜欢你的。” 我超喜欢你的。 他就需要宠她了。 三月末的一天,唐定明打电话来,说苏真怀孕,又把自己早已做结扎他们并不想要孩子的事实一并告诉她,末说他要这个孩子。 阿桡独自坐在下午空荡荡的食堂里,餐桌上摊着书和作业本,她只是坐着,透过玻璃看外面明丽春阳和三两结队走过的学生,然后接到这个电话。 手机在她想着要如何回他话如何陈述她想说的时间里嘟一声关机,她急急收拾东西,眼泪滴到纸页上。她往最近的教学楼去,走进一楼一间自习教室。她大致知道教室的电源插座位置,不顾坐满了教室一半的学生几乎一致望着她,当然还有她眼泪盈眶的脸。这是一张他们会多花几秒看的脸。 53 本会在场的 教室后面倒数二排的位置,她从包里倒出乱七八糟的手机、几只笔、书本、手表、发带、眼药水和贴膏。她后排的一对情侣望着她,自她破门而入始,搞出的动静已经打乱教室里原先的节奏。 “这个手机的充电器有吗?”阿桡突转身,“我以为我带了,请借给我,我现在很需要。” 两个人对看一眼,都愣了下,又很同步地翻自己的桌,意识到什么后看了看阿桡攥着的手机。“哦,抱歉,这个牌子的没有。”两人几乎同时说出口。 “黎小醒,付晓萌。” 两人往旁边望,一起叫道,“feel。” feel比阿桡后一脚进教室,他从后门入,和在座的人一起关注着阿桡。更没见过被陌生人阿桡“摆布”的一双情侣这么多可爱瞬间,他一个都没错过,统统收入手机。 feel把手机递给阿桡,“紧急的话,就直接用这个。” 阿桡看他一眼,默默拿过,出教室外,拨了家里的电话,无人接听至自行挂断。她又从小本子上翻到电话,她没有拨,而是发了信息到唐定明的手机上。 feel在过道的桌旁坐下,下课的铃声响起后,教室才逐渐恢复到原先的状态。 她把手机还给他,说谢谢,又补充说她不知道他手机怎么删除短信要他记得把短信给删了。阿桡将桌上东西一股脑塞进包里,从他旁过,出教室。 “看看,她急着找谁啊?”付晓萌说道。 “你干嘛?又不认识,哪这么八卦!”黎醒对着付晓萌使个眼色。 “估计应该是家里什么人,外地的区号,短信么,写的是爸爸。”feel随口说道。 黎醒和付晓萌一齐猛抬头,狠狠盯着feel,feel埋头手机,“这不是把它删了吗?” 他读完这则短信,然后点了删除。 feel起身,黎醒问他去哪里,他笑笑,“找点事做。哦,以后不用喊我来自习了。” feel本名施斐然,叫他feel的就这两人,且多半都是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施斐然大四,黎醒两人大三,他们俩是中学校友。施斐然在一月突然收到a市云大的一个大信封,里面说因为施斐然的一篇发表在国际高校交流论坛的文章而被云大破格录取为研究生。去云大念硕士前,这几个月,施斐然无事可做。 ——刚才手机没电了,这是借的同学的手机。爸爸请不要为你自己的事来向我确认,若是出于尊重,更不需要,我要你为我做的事你已经做到,我再没有其他的。你们和我的关系,永远都不会改变,我肯定这个关系。我也要他,欢迎他的到来。—— 爷爷当晚就打电话过来,要阿桡清明回去,说爷爷来疼她的,说得阿桡眼泪啪嗒掉。挂了电话后,林遥来电。任铃声在响,阿桡没有接,他再次打来,她才接。她说过两天放假要回家一趟,等她回来她就……她说,“林遥,等我回来。” 她从家归来,去了学院。 那时,是她第一次忘了林遥这个『人』,她把他藏进了记忆里。她想,他不是身边的人,是她过往中的人。 在数学系学院楼里,施斐然见到阿桡,知她是同系的大一学妹。他追上她一起走楼梯,喊了三声“hey”,她才应,“我不叫‘hey’。” “你是故意的吧。” “什么?”阿桡停下,施斐然也跟着停下,两人站在楼道间。“你说我故意?故意做什么?对着我的救助恩人,能故意做什么?” “救助、恩人。”施斐然笑一下,虽离救助才过去不过十来天,她居然记得他,“我知道你,有点奇怪传闻的新生。” “我原来是这样的啊。”她的表情明显自得,“以为会很糟糕呢。” “那是别人瞎看瞎说,不过这样也的确算是有些糟糕了。” “那你是?” “施斐然,不好意思,你学长。” “哦哦,我知道,全学院乃至全校最走运最无所事事的那个……学长。” “我原来是这样的啊。比我想象中好多了。” 楼上传来说话声,施斐然推着阿桡走下楼梯,阿桡停下,说她要上去,系里开会呢。 施斐然竟然在楼下等了她近一个小时,他也没想她这么快就出来。一想用“出来”这个词不对,施斐然脱口便说请她去吃饭。 啊,好糟糕啊,吃饭这个事儿……她轻轻嘀咕着。她看看施斐然,可以吧。 糟糕啊,突然发现听她说话的阿梨不知道哪里去了。她时常还能感觉到,却怎么都抓不住。他本会在场的时刻,她不能确切是否他在。那个林遥,还是遥遥,到底是谁喜欢的呢。她开始分不清现实和幻觉,甚至于后面好几天她都想不起来那天和谁在一起,她和他聊得那么快乐。那么快乐,就像幻觉。 黎醒和付晓萌有天逮到施斐然,问他最近跑哪去,说不来真就完全找不着影。施斐然没有隐瞒什么,说这些天陪着学妹呢。 都不算是正式认识的人,第一次一起对桌吃饭。阿桡选了高凳的位置,任由双脚自然垂挂,还一直摇来摇去,时踢到施斐然。那种快乐,是小孩子才有的快乐。 她说她是阿桡,很久没有这样子吃饭了。 美好的笑容,令深处发痛。把他的痛连根拔起。 黎醒一边在想会是什么学妹,施斐然便说他们见过,认识。就在第二天,黎醒找到施斐然,问他学妹是不是阿桡。feel点头说是,黎醒唉地叹口气,抱着自己脑袋不知在撒什么气,有种赴战场的气势,对施斐然说,“都怪我,都怪我。施斐然,她明确有主,是我朋友的人。就是学校活动时候认识的一个朋友,比我低一级。挺厉害的一个人,家庭背景不错,自己嘛也有一家摄影公司,虽然是玩玩什么的,但运营得不错。就是给你介绍的那个网站项目,虽然他放你鸽子你就撒手不干了。唉,他们相识也因为我啦,去年圣诞节那时,两个人也挺久了。虽然我不跟他圈子人打交道,但他这个人本身,我觉得挺不错的。另外,他对阿桡,太特别对待,保护到我无法理解的地步吧。我一次都没有见过阿桡,林遥从不带她到什么场合,即使是几个朋友一起过生日。哪怕我和晓萌约他们一起看电影约会,他都推脱。我要提醒你一下,然后我朋友他是bisexual,我不了解阿桡,所以不好说什么,你要判断。” 可是那之后近一个月里,施斐然觉得他常常见到阿桡。他出现在阿桡的教室里,还包括体育课、食堂、图书馆、书店、超市、实验楼。隔三差五,有时见面说话,有时不见。施斐然明白是自身的兴起,也就像他突然拿起笔写了那篇论文一样,即使阿桡有恋人,他也想要认识她。阿桡与他聊,会问起有关他的事,止于他对自己所了解的层面。 人与人的关系,可以说是很复杂的,就如施斐然与阿桡。他们是两个点,可能是同一个平面上的,无限远他们都可以连到一起;也可能在不同的平面,无限之近却永远都连不到一起;这是不确定的命题,无从求解。 他们异口同声地说出最喜欢的是素数,关系式就是真理的法则,一致认为分形的无与伦比媲美大自然的巧夺天工。施斐然其实是恐惧的,一旦思想或心灵有叠合,就会显得难以维持其间关系,特别对于异性。它会自然变得畏缩,变得多疑,会想要去证明它。 他享受每一个与她一起的时刻,他有无数次可以问,仍然没有开口问,问她喜欢他吗?因为知道答案,所以他不问。阿桡从来没有在他面前提过林遥,她秘密喜欢的人。他想她和那个林遥真像啊,她藏着她的遥藏得这么滴水不漏,连爱意都不泄露。 54 他很喜欢你 五月长假,阿桡又被爷爷召唤回家。和上次一样,她对林遥说,“林遥,等我回来。” 李家旭不懂得这个“等我回来”,也许是他们的暗语。他这么认为? 来接她,来接的,不是林遥。 在她背后出现,拍拍她肩头,嗨! 她扭身,慢慢抬高视线,是谁? 从鞋子到帽子,除了脸,通体黑色,比林遥高,这高度把她的下巴抬起。阿桡视线落下,使劲摁自己嘴角,皱着一双眉。 是谁?她问,“你是谁?”她低着视线,有些心不在焉地问道。 “李家旭。我借了林遥的车,来接你。” “我等的不是你。” 他半蹲下来,抬起的一只手把阿桡的头按下,——那昂在半空的下巴看得他好累,——让她的视线在他眼里,他对她说,“我接的是你。” 她退后一步,脱掉他手,转向别处,不再说话,不好应付,遂不想应付。 她等的是林遥。 他被冷落在旁。 李家旭站起,站到阿桡身侧后。“你就站那儿。”家旭好像听到阿桡这一句,那只脚也很听话地收回。他们就像一对吵架的情侣,家旭顿感自己是想多了。 “林遥来了。”他说。 林遥跑到面前,李家旭笑着问候他一句,嗨! “我也来接阿桡。”他继续说道,“对,借你车子就为这个。”他说完,先行离开。 要给他时间,女孩子需要安慰。李家旭不想回头看,林遥会跟来的。李家旭抬手抓了抓脖子上的围巾,是给阿桡披过的那一条。 他提车出来,他们也走到车前,“李家旭,钥匙给我,你坐后面。” 车子出停车场,遇红灯停。 “这情况和上回一样。那时候大家玩得很开心,还买了一样款式的围巾。” “李家旭你给我闭嘴!” 阿桡讶异,似乎第一次见林遥大脾气。林遥看她一眼,他的表情瞬间就软下来,只是没有说话。 “林遥,我——”李家旭突被阿桡向他张来的那只手打断。 她一句低吟的“闭嘴”,不看谁,面无表情,嘴角在动。 不美也不媚,李家旭觉得她对林遥宠溺到贪婪的一双眼睛,有一种说不出的崩坏感。 他被冷落在旁。 三人围坐餐桌,林遥介绍两人,李家旭便问阿桡是什么桡。 “连椅桡。连续剧的连,你坐着的椅,缠绕那个绕木字旁。” “这么复杂。‘阿桡’就觉得复杂了,‘连椅桡’更复杂。” “没有‘家旭’这么简约秀气。” “啊?‘林遥’才是。他从小到大一直这么秀气。” 阿桡就看看林遥,林遥把菜单递给阿桡,说李家旭请客,要阿桡随便点,多点。她对李家旭狡黠一笑,“那我是不客气了,把你点穷。” “很遗憾,你就算点一辈子都点不穷。” “那真是挺遗憾,本来还想试试的说。”阿桡一边说一边和服务员点餐。 家旭故意避开了林遥眼神,当然他只是猜测林遥用眼神回敬他。但林遥却浑然不觉什么,在一旁逗阿桡玩。 “家旭,阿桡是不是很讨人喜欢?” 家旭突被叫到名字,啊一声抬头,一脸木然。 “家旭,你第一次见阿桡,她是不是很不错。” “嗯?跟我印象中不太一样,反而觉得是酷。” “是吗?”林遥笑起来,不经意流露出的笑容,是被赞扬而流露出的笑。他一下挽住阿桡,脸贴她头发,“阿桡,家旭眼光可是很高,从不夸人。看来,他很喜欢你哦。” 阿桡埋在林遥怀里,稍稍可以看到他们对面的家旭。 “我记得我有夸过谁啊。” “谁?”林遥和阿桡异口同声问道。 餐点上桌,家旭拿起筷子往嘴里塞,一边说赶紧吃赶紧吃。点的最贵的阿桡都不喜欢吃,而他们两个吃得自如欢欣。阿桡重新点了份拌饭,埋头闷声吞。 “连。连。连姑娘。叫你呢。”李家旭连喊三声。 啊?她一脸懵懂,对上家旭。 “连,问你一个问题。” 她嗯一声让他问。 “你喜欢一个人会喜欢这个人的全部吗?当然,包括你所知将知和未知的全部。” “不知道。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了。” “不过一个假设性的问题,给一个对应这种假设性的答案就可以了。” “喜欢一个人,这个人,不是他所有部分组合出的全部。所以应该不喜欢他的全部。” “啊啊,这什么回答。” “那你也回答我一个问题。”阿桡眼看对面的李家旭,“假设一个人的各个部分喜欢着不同的人,这个人的全部是不是无法喜欢谁了?” “否定。”李家旭想了一会,答她。“阿桡,你误解喜欢这个词了。喜欢是有确切含义与连带全身感觉的及物动词,不是能不能行不行会不会是不是可不可以这种没什么实质的助动词。” “家旭,算我输了。” “不是我说我赢的。”他对林遥追加解释,瞅一眼已经吃好饭正襟而坐的阿桡,阿桡便冲他一笑。她挪身凑到林遥面前,快速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坐回原位。 家旭低头装作没看到,阿桡叫他,他也左顾右盼。 “喂,家旭,遥遥以前是不是很多人欺负?” “说起来,应该算还蛮多的吧。天生一副受欺负的样子。”家旭看看林遥,支吾了一阵才说,其实属他欺负得最多。 “别听他的,阿桡。” “要听。” “不听我话了吗?”他一边用手托起他那张脸,巴巴望她,温柔如水泛滥,天哪,就要淹没整个餐厅了。 她的态度瞬时转变,愣愣被他牵着走,留家旭一人独坐。 李家旭目送他们出去,叫了服务员买单。 他对连椅桡充满了兴趣,她是怪人还是异物,他要弄清楚,弄清楚她如何两者共存。 当然,这只是关乎『李家旭』生就的那个“好奇”,但也不能小看他的信念。 好奇害死猫,信念生魔王。 回头仔细想了想,林遥才错觉是自己工作忙,他并不常与阿桡一块的。即使他也在校上课,他都没觉得他们就一定要联系或见个面。尽管会不自觉多留些时间在学校,这些时间最后不过极少地留给了阿桡。也肯定是因为与阿桡一起时,皆是他想念作祟时。与阿桡一块,总令他很满足,总是能够一下子就抹掉这个违和。 他都觉得他自己变得好可爱。 “为什么我们会这么少见面?阿桡,你跟我一起住好不好?想要每天都能随时抱你和吻你。” “好。但是,我觉得这不一定是我们想要的吧。” “我?……” “我对此心有胆怯。我无法保证每天都想你,每天都能够来见你。但我知道,我去见你时一定是因为我想要见你。” 林遥握她在手里,——真的就想把你的每个举手投足一字一句你的美丽与眼泪你的那些不明所以奇奇怪怪的小动作小习惯小笑点都据为私有。要你是那唯一被我偏爱的,要你在全天下面前都可以过分去倚仗我的偏爱,——手指摸摸她嘴角边的下巴那里,“你都想什么呢,这里都被你磨出一个坑了。”许是错觉,好像有什么落到他手里。他捏了捏,就凑近吻她那个坑,再吻上唇,轻轻咬了咬。 忽然感觉她在流泪,泪滴到了他的唇上,咸咸的,很苦。可是他不要放开她,不敢放开她,这样对面拥抱才看不到她此刻的面目。若她真的在流泪,他又会多么手足无措,他会逃吗?他这么失败,原来自己都还没有足够强大的爱和勇气,去面对她的超喜欢。 他的手里,是个可爱无畏(无谓)的阿桡。 无畏,是否皆因她顺受。 55 她的真面目 她来见他。在第一次他们见面的楼里,她在二楼玻璃封装的天桥过道里等他。林遥的朋友看到她,跟她招呼,问她要不要上去坐着等。她摇头说不用,他们就不多说,走过几步回头看了看,互相打听她叫什么名字,记不起来,都面面相觑地说怎么就记不起来名字了,林遥天天挂嘴边的啊。 林遥下来,见阿桡,见她提着一个大包,问她这是要干嘛?她凑上他耳边,说她去他那里。林遥一阵惊喜,帮她提到车上。 一路上林遥老是笑,不发声,阿桡看他只顾附和他跟着笑。 她说,这是她做出的决定。当然并非什么慎重考虑的决定,她不过顺应一个普通的人生轨迹,它不需要努力不需要权衡的普通的生活轨迹。 她想得很简单,如她一贯的简单。 进屋时他便扔下包,急迫拥她至墙面,他低头埋下,他深情款款,他炽热迷人,握她肩与背,她双手摸上他的脸,看着他,些微急促交叠的呼吸混合着她鼓荡的心。 她庆幸自己在他人眼里得天的美貌,才会同样被眼前美貌的人看见。这不是赐予所有人的,这就如同创造力的手法。对她来说,身体吸引与灵魂相吸并无什么区别。她爱他透彻的美丽,也爱他的性情,她相信自己能与他共存。 凝视了很久,她捧着他脸,她说道,“林遥,林遥,你喜欢阿桡吗?喜欢那个会跟你动手动脚大口大眼的阿桡,还是喜欢现在在你面前的我?喜欢那个曾对你咄咄逼人失控无我的阿桡,还是喜欢现在在你面前的我?喜欢那个曾与你拥抱亲吻偷偷流泪的阿桡,还是喜欢现在在你面前的我?” 他的手在她身上用力,他说,“我喜欢的是你,阿桡。” 好像身体里有个声音在说,他合格了。 她动了动身子,手摸到他的脖子摸到他脊背,他轻轻吻她,吻他渴望的她,从脸到颈到肩胛停止。他拉上她上衣肩带,美丽手指触碰女体肩线到耳根到下巴抹抹唇角,笑着说,“阿桡,想想晚上该干嘛?漫漫长夜,总不能辜负了。” “想吃饭。” “好,那就先吃饭。” 要看鬼片。 要吃宵夜。 要他抱。 要亲他。 她最想要与他偎依而眠。 好像他们都曾偎依而眠。 初夏微微凉的晚上,夜风从半开的窗吹进,窗帘掀得高高,轻盈落下又飘起。她与他相伴而睡,睡得极好。 拇指指腹来回磨蹭她眉心骨磨蹭眉上浅浅一条痕,她抓他手拿开,他反握上她手,凑到她脸前。 “沧辑……” 欲吻她额头,似乎听到她说什么。 她睁开眼,看到他,看到他们牵着的手,看到他们卧在床上,她足足愣了好几秒,然后叫出他的名字,“林、遥……?” 她满目恐慌,急急从他那里撤走,下床,拿起她随身之物,一边拿一边制止他靠近她,“相信我,今天你并不想见到我。”她将自己反锁进卫生间,整理完毕后,再出来。她不看他,低着头,仍是制止他的近身。她并不强烈,一面寻出口一面顺着墙壁移动。她的样子吓坏了他,他不能不管她,于是他进攻了。他抓手她,两人不慎摔跤,阿桡撞到头,失去意识。 他非常慌张,无法冷静,抱阿桡在怀,双手颤抖,摸她的脸,阿桡阿桡地唤她。可是她一点反应都没有,任他如何强烈地希望她回答他,她不过是个没了生气的躯壳。 林遥给家旭电话,只说要他帮他,就挂了电话。 阿桡在车上醒来,发现躺在后座。她起身凑到正在开车的林遥脸侧,捏捏他脸,“遥,遥——” 他转向,急停路边。还好阿桡一只手抓着车顶把手,她有些吓到,另一只手在他方向盘的手上,往上移。她握着他好似颤抖的手臂,再次凑到他脸前,问他怎么了? 他的手机响起,是李家旭。他没有接。 阿桡放开了他,她说她要下车。可是车门打不开,她放弃了,沉默呆在那里。 林遥也沉默不语。李家旭的电话再次打来,他挂断它。再响再挂断,一个长按关机后扔到仪表台上。 “阿桡,我……我要怎么去爱你?好像不是我偏爱你就可以的。我,我竟然对你做出那么不可原谅的事。我不能容忍我这样子。” 阿桡从来没有见过人这样怯懦的一面,她想她给不了他勇气与鼓舞。一直以来的顺其自然,无所期待即无所失望,没有恶意即无善意,是她的真面目。那个喜欢林遥的阿桡,不是她。她说不出口,“那个超喜欢你的阿桡,是我也不是我。” 她没有回应他,只字不说。林遥解了锁,说她可以走。阿桡下车,给李家旭发信息,要他过来看下林遥。家旭打她电话,她也不应,任它一阵阵嘟嘟响。 一天都在外面游荡,漫无目的至深夜,也不知到了什么地方,被李家旭找到。他多么聪明的一个人,只见过一面就知道很特别的这个人。 确切来说,是被李家旭救了。阿桡卷入少年人的流血事件中,她的周围昏倒在地的一群高中生。 在一个廖无人烟的黑暗地界,有人带了光来。 她的眼里因此有光,便见到他。她抬起的那只手,五只手指好像就是合不拢似的,徐徐向他张去,摸上他下巴,来回摩搓一下,她的平白面孔泛起丝丝笑意,她叫他的名字,“家旭。” “家旭,这样你也是共犯了。” 他带她离开那里,带她去医院。医生给阿桡看过后,说还要开点药,会让护士送过来,让李公子等会。 家旭并不顾医生,只是一直盯着坐在病榻上的阿桡,他至前,俯身。 “你是谁?”他这样问道。 咬了咬嘴唇,阿桡说,“我是阿桡。” “你不是!”李家旭温柔喝道。 她无从反驳,但她还是只能说,“我是。” 在她毫无防备说出口时,她落到了李家旭手中。 她被他带走。 李家旭原来有这般强大的能力,学院没有追究她课业的缺勤,宿舍没有追究她的日日不夜归,甚至她身边的人对她的不在一样不闻不问。 她被拘禁。 被一个男人拘禁……在一个通风敞亮的房间。 24小时过去了,李家旭来到她面前,和她说话,随后又离开了房间。又一天过去,李家旭再次出现,他与她好好地说着话。他告诉她关于林遥的一些事情,他们从小一起长大。林遥有太多人喜欢了,偏偏他并不喜欢人。然后,再一天过去。 “你是他的至爱。”这个事实在他们那群人中沸腾了,“阿桡,你要相信,我保护你就是保护林遥。” 那群人非常过激,李家旭好不容易曾摆平的一些人,“阿桡,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好人坏人,愤怒是杀人的起因,爱更是夺人命的武器,道貌岸然的笑脸后都是谄媚自私肮脏的花花肠子。不是因为经历过战场的无情,所以向往粉饰的太平。阿桡,因为是‘无情’过来的,所以会比任何人都要‘残酷’。” “林遥……”她微弱的气声。 “他不会逃的,阿桡,他很快就可以找来。你应该明白我所说不是林遥,而是你。”他半跪在她面前,触碰她身上缚带,一寸一寸,还有她的身体发肤,一寸一寸,“阿桡,你的灵魂寡然无味。” 因为索然无味,所以才吸引林遥。 “林遥……”气息微弱,她一遍遍呢喃着林遥的名字。 李家旭逐个解开她所缚缚带,动作温柔。 因为坚毅而平静,丰盛而空洞,所以才吸引人。 “你不断杀死自己,又不断诞生新的你。” (不是的。我不是杀戮者。存在即合理,我包容这些合理。我竭力包容所有,平衡共存,所有这些不可分割。) (但是满了就会流出,就会分离,就会消失。) 56 我引他至此 “李家旭……”怪人绝境的声息也是太美。 阿桡抬眼看着他,然后一头栽向他。是因为全身毫无力气,她的脸贴他脸上,呼吸微弱,努力睁眼,努力说出,“李家旭,我们是自由的,阿桡的意志不是谁的意志。尽管心有洞,尽管这个洞可以任意塞进所有好的坏的东西,我也在活着。活着这件事,林遥说,就是了不起的事。他多温柔啊。如果……要保护他,李家旭,我成全你。只要你现在成为这个『我』的依附,我们结成亲密关系。” 她的手回复了一丝知觉,她努力用麻木的手臂支起上身,吻了他。唇角弯弯,眉眼弯弯,她的笑容倾泻他白肤,倾落房间一地。她白皙的脸和手背,她裸露的每一寸肌肤上,黑色花朵片片回旋移过。 李家旭看着墙壁一整面镜子照出的他们,在这个白色空间里回旋漂移的黑色花朵,她的灵魂这么混沌、不、堪。 达成契约,一定是厄运。 李家旭的视线停留在那——镜子里,矗立的林遥盯着,眼神直指他。 『是你杀死了他的阿桡。』 “它很特别,一直都在安静地睡觉,直到林遥叫醒了它。它不一样,它是否定。只要有了肯定,就会给予否定。比如『喜欢』,它的本质必定要是『不喜欢』。我想它死了,它选择了自杀,为我选择了自杀。” 缓慢地但字字清晰地吐出,额头滴汗,气息尚稳,阿桡的手一下滑落到他身前,触到他指尖,她麻痹的整个身伏在他身上。 “是我放任它,它其实不想与这个世界有丝毫的联系,是我引他到此。” 林遥也是,他们是相似的。 “等同于我杀了它。你没有说错,李家旭。正因如此,我愿意配合你。” 可是—— 一切都晚了…… 林遥抡起落地灯,往墙上玻璃砸去,碎片在空中飞舞。黑物消失,不是混沌的空间,是原先拘禁他们的雪白房间。 阿桡倒在李家旭的脚边。他的指尖,残留着她稀薄的温度。 林遥脸上割伤血痕,一双充血眼睛,瞪着他。林遥变成了一个他全然不认识的林遥,让他战栗的林遥。 林遥抱起地上的阿桡,好像从冰天雪地里救下一个白衣孱弱的陌生少女。 (没有味道的少女,与举止奇怪的少年,少年的一只眼剔透深邃,好像蓄满雪水,体温捂成了热泪,滴到她脸上,她就回复了生机。) 很小的时候,李家旭告诉林遥这个白雪覆坠的森木之山,少年少女的故事。 林遥看着她这张脸,似第一次见到这张脸,而他爱上她,再次爱上她。 李家旭不明他与她结成的亲密关系,他远走高飞,他想他再不能面对林遥了。 林父林母李母的青梅竹马,才有了林遥与李家旭的青梅竹马。林父李母是只差两个月大的表姐弟,李母看着林父林母长大恋爱结婚生子。李父李母尽管是家族婚姻,但两人都很满意对方。李家旭比林遥小一岁,他们从小一起上学吃饭睡觉玩耍。李父母工作忙,李家旭幼时常常住林遥家。 形影不离的两个人,关系纯粹深厚。林父是中学物理老师,默默交出自己心血之作——一块小小电路板,帮助李家度过企业难坎。不得不强调,无偿的信任令两家牵绊紧密。 十岁时那一天,就是在林遥生大病的那个时候,李家旭被祖父接回祖家,一直到他十六岁回来。去高中报道的第一天,他在学校里救下被一群新生纠缠不休的林遥,把他拉出人群,跑了半个校园才收住脚步。林遥其实都忘记李家旭了,他高了好多,也更为美丽,他原来喜欢这个人的,就要认出来的这个人。 林遥没有过问李家旭这几年的生活,李家旭却从林遥的同学那里了解到林遥。他和林遥高中三年同班邻座,林遥觉得他是给自己挡灾。李家旭在校期间话题不断,因为成绩优异所以校方也都睁只眼闭只眼。 李家旭的青春诡异明亮,照耀着内向又阴郁的林遥。一个人改变另一个人的力量,若不是亲身承受,肯定掂量不出。 毕业旅行,在海边的石洞里,海浪不停拍打石头,石缝有水滴下,送给了他青春年华凝结的一吻。 无以为报,我们后会有否期。 一周后的周末,金叔叔找来,因为是从小就疼爱他和李家旭的金叔叔,林遥让他进屋。 他说家旭那次就立刻回去原来地方了,他并非有意对连姑娘那样,希望林遥不要针对连姑娘和任何人。 “家旭出事,刚回到那边学校,就卷入了枪击事件中,所幸伤势不重。” 阿桡从里间出来,拉着林遥,“林遥,请你去看看他。” “我没有事,本来就没有事。你说的一切,我都答应你。我不见谁,谁都不见。你去看看他。李家旭想保护你,我也想要保护你,所以与他同谋。他和我说了很多,我们对彼此未知的很多。对不起,林遥。谢谢你。谢谢你让我是你的偏爱……”她多么不愿意说这些,林遥逼迫她说,他逼迫到她心疼,逼迫到她庸常俗气,逼迫到她说不出—— (那个超喜欢你的阿桡,已经不在了。) 那个林遥,锁在另一个房间里,拒绝时间拒绝人,她毫无办法。无法靠近,无法拥抱,无法维持爱情的幻象。她杀死了她与他美好的爱情,然后,得到报复。 不可承受的情感,无法理解的相互爱恨与自我毁坏,这些(人类)过于沉重花时花力的负担麻烦,是她避之唯恐不及的。 假手于时间,来消磨这些,一点点消磨。这是可行的,她相信,无所作为就会不作为,人与人的关系即如此。 (本该这样的,阿桡。) “林遥,谢谢你让我是你的偏爱,谢谢你让我有可过分倚仗的偏爱。”她握他双手,托到跟前,亲了亲,她笑着对他说,“遥遥,我陪你一起去。只是,需要帮忙准备我的护照,还有学校那边,我先不回学校了。” “护照交给我吧,明天我来接你们。”金叔叔接道,“小遥,我替家旭谢谢你。” “麻烦叔叔了。下午遥遥和我要出去一趟。”好几天了。自林遥把她从李家旭那里带走,她醒来,见到他,他脸上的伤痕还在。一直到今天,他们留在这个封闭的屋子里。她其实很容易顺从与妥协的。她不喜欢抗争,不喜欢努力,也不喜欢让他继续这样自我折磨下去。谈不上拯救谁,仅是她觉得她可以做到,以后到以后再说吧。 金叔叔走后,阿桡说下午他们出去约会,她要买点衣物,要林遥换身行头。她自己也换了衣服——是他给『她』买的一条淡紫色裙子——也尽力为他打扮了下。手机里还有上回穿它的照片,照片里的人笑容美丽。 以为也不过是时间的游戏,但实际上没有讨厌也不觉得勉强。可能缘于林遥吧,这个相处很轻松。她理解的恋爱,其实就不过是一种轻松的相处模式。她想她能应付。 他们四处走走停停,吃吃喝喝,买了一些衣物用品,和他说第一次出国,问他坐飞机好玩吗?还一直追问刚刚的叔叔是谁,追问他金叔叔怎么也不要她身份证这些东西是不是伪造护照啊,不会被发现吧还说了一些电影情节出来,她喜欢的上世纪黑帮电影……时间充实流逝。 57 终是梦结束 她看他试衣,各种各样的。他完美如那橱窗里模特。她为他美丽着迷,心绪不安。他旁边得要站着什么样的人才行啊。她知道自己不行。 『她』行。是『他』的『她』——才行。 他在试一件很长很长的风衣,左转右转,整个剪影美极了。她揣着自己沉甸甸又雀跃的心,向他走去,这一前行就不能回头,但她想顺应自己的感觉。 她仰头对他说,“就拿这件。林遥,你很好看。” 她一阵脸红,低头跟在他身侧,走出店门。 (外面的世界变得不一样了,这个世界也想让你看看。) 她不会刻意做谁,她是她,不管哪个『她』,她给林遥的都会是真实的她。原因很简单,她超喜欢林遥的。 就是这样。只是夺人爱的事…… (我知道,会感到痛,但不要紧,可以应付。) 总是很容易就能驱逐掉这个违和。 两人坐在游乐园内的长椅上,他将西装外套脱下给她披上,他们身后乐园彩灯照耀,欢呼人潮。给她披上外套,顺势揽到怀里,他严肃而迷离,脸上忽明忽暗,她感到局促不安,轻轻喊了他名字,“林遥。” “阿桡,我爱你。我爱你,阿桡。我爱你全部,从上到下,里里外外,你的全部,连、椅、桡——爱是人最自私最热烈最无理取闹最难以言说的感情,它不会轻松,但相信我,我们能处理。” 他低头吻上她,是强行制止了她的思考,把她又要去磨嘴巴下面那块的手拿下,用力捏在手里。他激烈吻她,她无吻技,简直拙劣,身体僵硬,满脸涨红。他搂紧她,也配合她,没有让她更为不适。 但爱就是伤痛的东西,阿桡,你要知道。他把自己当作了爱的受害者。 这样被喜欢的『人』被喜欢的欲望侵犯她的身体,她想顺从就可以了,这是可以交付的人。她总是挥之不去的那个雪白房间,陌生人李家旭对她灵魂毫不保留的剥离与侵略——你不断杀死你,然后不断诞生新的你。你的灵魂就是杀戮,简直索然无味。——她容忍不了的侵略。 她的左手蜷起五指,用力一刮,林遥的背上留下了深深的刮痕,他爱惜这处刮痕,这就是嵌入他骨肉的连椅桡。 她洗了澡,他进去浴室抱她出,抱她到床。她的身子热乎乎的,脸红扑扑,他吻她热脸,在她脸前荡漾,呢喃着“阿桡阿桡”。 “阿桡,不论伤害多大幸福多大,我们都可以担当的。我们一起受伤也一起幸福好吗?” 她点头。 他摸摸她额头,“乖,我的阿桡,好好睡一觉。” 他走去关窗拉上帘子,她欲言又止,他关灯关门,离开了房间。 一夜未睡,脑子空空,就是无法入眠。她想象不到未来的模样,所以无法对其做出该有的反应。她向来是一秒接受的心理体质,七情六欲无常。连自己都不能够正确认识自己。 只不过,因此而看到了这个世界……也可以美丽。 他们抵达医院,李家旭受宠若惊,林遥可是很不喜欢医院也很不喜欢出外才说不要留学。他又见阿桡,阿桡好像有些憔悴,但还是一样的美。说不清,比以前更美更有味道。又不是女人的味道。 阿桡问要不要他们来陪床,李家旭一愣,“两个人一起怎么陪?” “那我们轮流陪。”阿桡脱口而出。 “不行!”林遥打断阿桡,把她拉过去,“我拒绝!” 家旭倒是在想,如果躺这里的是林遥,他肯定不要自己来陪床,阿桡就够了,但哄护士姐姐的活还是得他去做,就像十岁那年林遥大病时他为了能和林遥一块睡把那些护士姐姐哄得可欢心了。 “左拥右抱,我一点不介意。就是这床太小了。”李家旭打趣说道。 “病人给我闭嘴。”林遥阿桡同声冲家旭言道。 几天后家旭出院,那只腿脚还不便,需要拄杖走路。三人上车,一道回家旭住处。车子沿着海岸公路行,阿桡一路吹海风遥望碧蓝大海。她伸手从车窗外穿过去抓前座林遥的头发,轻轻地撩那发梢,她乐在其中。家旭看着身旁的阿桡,眼里全是她与他结成的那个奇特的亲密关系,好像梦一样。 一对驾驶摩托的殉情情侣半路杀上海边公路,受到重击那一刻,家旭抱住了阿桡,以命护她。车子连翻五个跟头,被甩出百余米后刹住。 司机和林遥不省人事,家旭勉强睁开了眼,眼缝里是阿桡的脸,已经听不到声音了。她抱着他的脸,在哭呢。不知她哭喊什么,撕心裂肺地喊。 终是再看不到她了,梦结束了。 那个契约之吻的梦。 58 抵达世界外 又是一年圣诞节。 a大校园内的一家餐吧。晚上十点。 黎醒看看手表说答应了和林遥去派对帮忙,催促林遥赶紧收拾。施斐然也起身说一起去看看,李家旭不去说他要把这些核算完。 李家旭从洗手间回来时,被店员叫住,李家旭见是没有见过的人,问什么事?那人指给他角落座位上的人,说,“刚刚出去的人跟我交代,说那人是你朋友,让你关照下。” “什么?”店员便又重复了一遍,李家旭问是什么人。 “个子很高,戴着黑礼帽,他说他不是我们学校的学生,感觉他也不是学生。他给你留了这个。”家旭接过他手里的卡片,拆开来,粘着一个u盘。 家旭坐回位置,旁边刚来了一桌人,他便收拾桌上什物搬到了那角落座位,那人对面。同桌人趴案头上,好像在睡。 谁?他认识吗? 他打开笔记本,读取u盘。过一会,出来蓝色画面,原来直接进到bios系统。因为和施斐然呆一起久了,家旭懂得基本操作。他本身语言能力也不弱,把里面的文件看完,自毁程序运行。 对面人在睡,他也仍继续他自己的事情。大致核算出个结果,他伸了伸懒腰,看着对面趴桌熟睡的人。他就这么盯了好一会,还伸腿去踢她,她也没动静。他前倾身子欲摇醒她,她突然抬头,正对他,撑大眼盯了一会,“有事吗?” 家旭坐回,贴着椅背,望向她问道,“你是谁?为什么说是我朋友?” “啊?我什么时候是你朋友。” “刚刚。刚刚有人和我说,你是我朋友,要我照顾你。现在已经凌晨一点了,你是喝了多少才醉成这样。” “我?我不喝啊。但是,我怎么在这里,现在是一点钟,我……”她着实摸不着头绪。 “你和一个朋友一起。你那位朋友把你扔给我的。但是我觉得我没必要接受这个。对不起,我先走了。” “喂!”刚迈出一步的李家旭被她拉住,她一只手支撑桌面,“我们是不是认识?” “啊?不过我刚刚恢复单身,并不拒绝你的主动。”他回头,还很刻意地给了个好看的笑容。 但在毫无防备之下,他的笑容凝在脸上。 “家旭。”她在他耳边,叫出他名字。 她给他的感觉立刻就变了。 她对他做一个嘘的手势,然后坐下来。 “你是谁?”他直言问道。 她遂拿过他手里纸笔,写下字,递到他眼前。 “连、椅、桡。”他念出她名字。 “阿桡,叫我阿桡就好了。”她仰看他说道。 “那我们应该怎么做呢,阿桡?做朋友吗?” 她不禁笑出,别向他处然后又转过脸来,抓抓头发,“那你觉得我们要做什么样的朋友?” 他推着手里东西到桌中央,过去她身旁坐下。他也去抓她头发,摸摸她头,“我准许你来追我。” “好。等我想追的时候,我会来追的。”一只手提个包袋另一只手攥着李家旭的名片,她站起,经由桌上跳下,便离开了。 好像说了不该说的话,家旭颇感无奈地敲敲脑门,把自己也套进去了。 寒假结束前,林遥得到了留学申请的回复,直到上半年学期结束,家旭陪他一块去学校报道。两人同林遥新室友出外兜风,在海岸公路上遭遇车祸,家旭从此跛脚走路。 回国后,家旭仍然喜欢往这家餐吧里跑。施斐然则在一旁给他们项目写程序,下半年开始feel在云大读研,几乎每周也会来餐吧和家旭碰头项目。家旭见他来就笑谈他跟这学校哪个丫头谈恋爱,跑这么勤。feel就会反击,说家旭才是,都毕业了还天天赖在这学校,说听餐吧服务员说过他们总是约在半夜里见,神秘得不得了。 在云大读研的第一年,施斐然常邀请阿桡到云大去听一些数学哲学物理学的讲座,虽然他从未问过阿桡是否喜欢听。云大每个月都会请不同领域的大师们来校讲座,座无虚席,这个惯例一直延续至今。有时是和家旭碰头前,有时是碰头后。一年中,施斐然在a大固定两个约会。通常在和家旭碰头后,因为和家旭一起思考太多,他总是累得在阿桡一旁瞌睡,睡很久。 他人眼里,他们相处自然舒服,是般配情侣。只有施斐然知道,他们是友好的伙伴。像是各取所需,又相安无事的同伙关系。他没办法向她表白,其实在决定了永不给自己机会的那一刻起,施斐然更能轻松地见她,反而说他满意他们通透无瑕的状态。 施斐然出国前,来见阿桡。 是阿桡大三时,刚入秋,夜里开始凉,那天月光明朗。施斐然回去前张开双手,说要抱一抱她,阿桡点头。他的拥抱很轻柔,拍拍她后背,然后离她身,说保重。他可以感觉得到阻隔在他与阿桡之间的东西,虽无形却这样坚固。像巨大的坚冰,裹着他,也像是内里如炎阳灼烧。往后在外的他,只要难受紧张或是其他情绪一来,身体的某个部分就会难以抑制的疼,说不出的不适,成了他的顽疾。 他知这不是因为阿桡,不过因为阿桡,原本一直视而不见的过往经历被放大,几乎是在折磨着他。他很讨厌自己这点,阿桡影响了他。她怀着巨量的过往每个点滴活到现在,也将抱着那些不断积累的过往活下去。即使很多人都会说放下是最好的选择,你在点头同意的一段时间后却发现,你还是那个样子。 手在她后背停当了短暂的时间,指头缠绕她的发,她的发长了,残留着的洗发水的淡淡香味,只因这发的天生的好,不禁用了力。阿桡不知也不想去知他要传达什么给她,宁愿这只是个小小恶作剧。于她,沉默是最好的饯别。不予动力也不予阻力。然而事实是阿桡是任何人都面对不了的,她无法阻止自己在侵害身边人。 feel送了一本书给她,是名为罗幸成的心理专家所写,书名为《ultramundane》。这本书的妙处在于它不是教材式个人式的讲说,而是一本悬念和描写非常出彩的小说集作品。罗幸成受采访时却明确强调自己不是小说家,而是精神分析师。 骆寂然在学校图书馆借了几本书,均是有关教学类的。图书管理员说她还有书未还,借不了这么多。骆寂然便随手拿掉名为《ultramundane》的书,说先不借这本。她抱着几本书出来,到一楼储物柜,正锁上柜,听到有人喊她。三个同系的女生,其中一个穿牛仔裤,向她招手,意思是一起去吃中饭。 穿牛仔裤的女生,叫胡杨林。当然她每回介绍自己名字时,总是要说明下不是因为那个胡杨林,仅仅是她家族里三个人不同的姓凑到一起,才有了这个名字。 胡杨林是a市人,说一方面是成绩不够好,另一方面是想走出a市去外地上大学,阴差阳错就来了f市。但似乎每个月都有人专门开车来学校接她回去a市,若不是让骆寂然碰到而从室友口中得知胡杨林出身甚好,她也许永远都不知道。 记起来了,是《现代美术史》课。寂然大一时选修的一门课,上学期已经过半,那天下午因为去市里图书馆听讲座而差点迟到。她匆匆进教室,看到第一排的空位就赶紧坐下了。教授刚在讲台上站好,有人推门跑进,吓得老教授颤了颤,指名要她坐到第一排。寂然并没注意到她,只是低着头尽力平复自己。 她就是胡杨林。她是替朋友来签到的。 59 她是观察者 胡杨林看到她,似乎感受到寂然仍然急促的呼吸之音,问她是不是也迟到了?从胡杨林被教授点名并安排坐她旁边时,寂然身子的所有部位都没有动过。胡杨林用手肘推她,她慌神一般朝那边看。 “我刚跟你说话呢,同学。” “啊?现在上课。不说话。” “那你不是在和我说‘不要说话’?” 寂然自知理亏,就装作听讲,不再理胡杨林。胡杨林翻开课本,一边听一边观察寂然。她是没见过像寂然这样老实的女生。一根筋,单细胞,直线思维,爱较真,又认真到一丝不苟……这些都是胡杨林对寂然的认识。 而胡杨林之于寂然,是她的好气味,说她特别但又让人觉得普通,说她不特别但她是真的特别美丽特别健康。寂然只知她们不像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但她喜欢看这样舒服又有自己性格的女孩子,很赏心悦目。 与阿桡,不,无法比较,她们属性不同,是扯不到一块的。 过几天寂然突然发现她和胡杨林一起修另一门课,《心理学基础》,也是大课,两百多人。自第一次在课堂上发现胡杨林,往后几乎每一堂课,骆寂然都会不自觉搜罗到胡杨林的影子,当然她不会让自己被发现。 至大一下学期,胡杨林主动找到骆寂然,说以后要和她一起学习,令骆寂然非常惶恐。胡杨林说她知道她有在那门《心理学基础》课上偷偷看自己,经常地。骆寂然吃惊地,支支吾吾说要赶着去下一堂课,拔腿跑出了教室。 当天晚上,寂然回到宿舍,就见胡杨林坐在自己床位上。她和寂然打招呼,起身让位置,说桌子上的橙子给寂然吃的,又说后天的专业课会帮她一块占好座位,是绝对好的位置。 “我羡慕寂然的童年,是和大山森林河流为伴的。” “但我庆幸能够看到大山外面的世界。不看,永远不知道山外多辽阔。” “外面的世界很大很炫,但也丑陋。寂然和大山已经融为一体,即使面对世界的丑陋,也能够接受它。你带着的山的沉静和包容,是我永远都不得的,非常珍贵的东西。” “你没找我说话之前,我承认我有偷偷看你。奈何在一大堆城市清一色的女生中,还能看到这样一个明快的你。” “谢谢寂然,你真的很好,恪守自律,真心待人。这样一句话足以抵过天下所有溢美之辞。” 兴许你也不相信胡杨林和骆寂然就此成了要好的朋友,当然连她们自己都不相信。多年后,但也没有那么多的年,她们就再未见过面。是这样的,寂然也相信她们结成的关系,一定以另一种方式在维系着。 大一期末考试前夕,校园广播站的一个男生,在晚间广播的最后时间里和胡杨林表白,说会用一首歌的时间出现在她面前。胡杨林当时和寂然在学校体育场快走,哈哈笑说,“怎么可能?!那里到这里,怎么可能!” “你还是想想怎么回答人家吧。”寂然边说边跑起来。 胡杨林追上她,她加快速度,“我不要留下来。” “那我也走。” “杨林小姐,可以这样公开表白也是下很大功夫的。这个不可能会不会是可能呢?其实我对于你的反应更有兴趣。” 之前,寂然就明确和胡杨林说过,她对人类的兴趣。这与阿桡对寂然的判断是一致的。 胡杨林奇怪的是,寂然却没有选择最适合的心理学专业。寂然颇感无奈地说,虽然有兴趣,但她讨厌与人打交道。她说,她不交流,她只观察。她是身处其中却置身事外的观察者。 “这样……可、以吗?”胡杨林问道。 “不知道,应该不吧。只是已经足够满足我了。” 两年后,胡杨林就这个问题再次问起寂然。是寂然与何阳恋爱时。 “寂然认为两性可以满足你吗?爱抚接吻能够满足你吗?或者说,与你之前说的观察者带给你的满足……相比呢?” “不可比的。虽然我不知道内心是否是否认,我仍然是更倾向观察者带来的满足感。然后,我的人生没有高潮,平缓地过就好了。” 杨林追不上寂然,站在原地,忽见到郑小钧。郑小钧是寂然他们班的班长,认识寂然之前杨林就已经认识郑小钧了。郑小钧到她面前,冲她笑。 不……不是!听到广播里说歌放完了,人也该见到了。杨林感觉全身一紧,像被拴在狭窄的牢笼中,她不可逃避,尽管她惊慌失措到以为是久违心动。 “你居然放的是八分钟的歌。” “五分钟内到这里是不可能,但八分钟绰绰有余了。我又不是在播新闻联播,一首歌的时间当然我来定。” “你有理!”胡杨林气急败坏。 “回答呢?”他志在必得,“给你这么长时间了。” “你!郑小钧!你!你蛮不讲理!” “意思就是答应了。”他牵起她一只手,“别生气嘛,留着以后慢慢折磨我。” “郑小钧!” “啊?” “你有种!使这么蛮横的手段。” “所以意思还是答应了吧!”郑小钧直直看她,想她竟如此咽不下这口气,不过算了,她愿赌服输,很认真地点了头。 没有征兆,水到渠成般,就在一起了。 啊,又是这么随随便便。 大二开学时,胡杨林没有回家,怂恿着骆寂然跟着她一起去参加他们b城的老乡会。一共来了十几个人,同届的有六个,包括被老同学叫来的不同校的王昭英。昭英当知骆寂然,而骆寂然一个人都不识。昭英自我介绍说是几班的,寂然立刻便知是阿桡在的班。黄善介绍说他不是市中是二中的。他初见胡杨林,心生欢喜,还自告奋勇地唱了首歌。胡杨林热情鼓掌,问他们高中的事情。大家玩得都很开心,回去时寂然问杨林是不是有事没有说,看她一整天就不对劲儿。 暑假的时候,杨林为了和郑小钧出去旅行,和父母撒谎说是跟几个朋友一起。她也邀请了寂然,但寂然没有去。杨林的父母没有就此事多问,说她成年了能自己做主,不会管太多。 旅行结束准备离开时,郑小钧临时提出要增加行程再去其他地方玩,没有和杨林事先商量还买好了票,杨林不干,吵了架后她独自回家了,郑小钧要玩自己去玩。 一直冷战到现在,杨林表示她绝不示弱,一定得郑小钧来道歉。她说郑小钧到现在都没个表示,她都要伤心死了,一定得要寂然的安慰。 杨林应该明白黄善对她的心意,寂然虽然想说说,但最终没有开口,自己没理由也不应该去插手他们之间的事。好像因为和黄善来自同一个地方,心理上就自动在天平的那一端加了砝码,不能这样。所以当一周后,杨林因黄善的困扰而来找寂然商量时,寂然断然拒绝。也就两天后,杨林发来消息,说郑小钧道歉了,连发了数十个喜极而泣的表情。 胡杨林挽着郑小钧一路谈笑,走在校园中,突然停下了。 没想过学校的路灯这么亮,相隔不过六米,认得清清楚楚,尴尬到仿佛时间就此静止,如果时间可以静止。 相对无言,黄善扭头即走。 “你等下我。”杨林对郑小钧扔下一句话,向黄善追去。 她一路喊他追上他拦在他面前,黄善低头不看她,看自己手里花。 “黄善,你给我说话!” 60 无形迫害者 “我没话可说。”黄善将手里花往路边丛林里扔,迅速走开。杨林杵在原地,望他背影,好像知道了什么,心想应该要和他好好说。 郑小钧追上来,问她怎么回事,问她那个人是谁,说他捧着花是什么意思…… 杨林心里不快,堵得难受,打断一脸轻快的郑小钧,“你回去吧,现在别烦我。” “我什么时候烦你了?” “现在。就现在。你不走,那我走了。”从他手里抢过书包,快走走了。 原本想去找寂然,临时改变主意,没有与她说自己的混乱,而是直接找黄善,打了一晚上电话,黄善终于接了。宿舍已经熄灯,杨林跑去厕所里说电话,问他怎么了,为何生气,问他找她什么事,问他生她什么气? “你出来!我们当面说!”杨林气急败坏。 “不方便。拜拜。”黄善挂了电话。 “你怎么会知道我做了多少努力,虽然到头来的结果并不会因为这努力而改变。杨林,对你有过好感,但仅仅好感,这好感慢慢消磨掉了。所以,对不起。” 他说完,向杨林伸出手,面带笑容,她缓缓伸出了手。黄善主动握上那只手,将祝福送出。 如果所有不对等的关系,都可以握手言和,那这世界就真的是和谐稳定,没有战争与难民,没有犯罪与受害者,没有暗箭与流言。 黄善的确如此想过与杨林好好见面好好说,就算再见也要有风度地再见。然而不巧,让他重新认识了胡杨林,认识到了他与她各方面的差距。他退缩了,自然而然地与杨林没了联系,就像他们从没遇见过,彻底到令杨林死心。 杨林和寂然抱怨,说并不喜欢因为这种原因而疏离,她原本想要珍惜黄善这个朋友。另一方面她也觉得黄善缺乏勇气了,定是不够喜欢她的,不然她很有可能因为黄善与郑小钧分手,话说出时都被自己惊一跳,狠狠赐了自己一巴掌。 见寂然没有话说,杨林便问她这算是谁的问题呢?寂然奇怪她怎么这么问,“你说的对,他没那么喜欢你。”发呆中的寂然,发现缺乏勇气的还有她,原来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地喜欢一个人。 这是个多大的误会啊。 “寂然,你知道我爸怎么说吗?他从小给我灌输的是,女孩子不用太聪明,笨点好。像我妈那样,不也可以找到优秀如我爸。虽然不是很苟同,但挺有道理的,能理解。所以我也可以理解黄善,没有谁对谁错。” 寂然父母就不大与她交流这些,想来从不交流吧。没有经验可说,想的都简单,无非希望她学习好,学习好才有好前途好生活。他们那一代为生计奔走,寂然就不要继续再为此所苦了。可是就算到了这个年代,寂然看到的仍然是为生活所迫所苦的画面,仍然是底层的在底层继续挣扎。 寄予理想,安于现实,跟随血脉一同被继承。 理想似乎只是理想,世界和平到底什么时候才算和平呢? 为何如此?错在哪里? 社会被隔离成一层一层,没有直达的电梯,上层的人据守着自己的天地以为这就是天地,下层的人憧憬上层风景,而不知怎的爬上个五六层似乎就觉得很吃力了。 一个人北上,心向目标,叶智芒心有重负,他还保证不了这重负对他是否是积极的。途中去看望父亲叶开能,他这么瘦,只见骨,双眼漆黑不见底,如芒在背的恐惧袭来。时间对他不公,叶智芒想,无奈地看着叶开能垮掉的背影。 叶开能在监狱的第八年,突发疾病去世。严重的水土不服,没有食欲,每天食量很少。后来开始注射营养剂,又产生抗体,厌食症愈演愈烈。人身形如槁木。 蒋丽婕带回叶开能的骨灰,联系到叶智芒,告知他父亲去世之事,又说他如果学业很忙就不要回来奔丧了。叶智芒挂断电话,走出电话亭,未被搁好的电话滑落,悬挂在那儿。北方烈风吹袭,他一步一步走在校园里。天空灰蒙蒙地,已有两日未见太阳,他摸着自己干裂粗糙的脸,脚下的路在一点点流失。 连夜上了火车,叶智芒倚靠车厢壁,看着车厢内一张张脸,突觉好雷同。被生活不断磨蚀,而失却了原本的脸。所有人其实不过是同一人。他一直认为蒋丽婕和叶楠美才是比他更加艰难的那个人,他自己不是。他不会承认自己是。他有一样东西,他无法确认它的来历,但是是他的。 对生命敬畏,但必须保持尊严与骄傲的姿态。 这个,很难做。 叶智芒在回忆当中,一边流泪一边睡去。 丧事靠着邻里人的帮助也算顺利地结束,各样的琐事都是智芒一人亲为,那些天除了与人沟通该怎么怎么做,他额外多余的一个字都不说,守夜到天光,觉得能想些什么,但心麻木,脑袋是空的,好像二十年的回忆(也确实没有回忆)跟着父亲一同消逝了。 (人世间的哀乐变幻无端,痛哭转瞬早变成了狂欢。) 他再没有与人可以这样,与父亲这样,匆匆生离匆匆死别。 (人生不过是一个行走的影子,一个在舞台上指手画脚的拙劣的伶人。) 他们渺小,轻声细语地生活,这一时代的他怎么能够理解他的父辈,那个父辈会毫无疑义地说出“为国忧不负卿”的壮语,也是那个父辈会忍受人生各种不公的迫害,不管是响亮的还是静默的,那么多的那个父辈不明不白地就此结束一生。 蒋丽婕独自在厨房的餐桌上喝烧酒,低低的啜泣声,有一搭没一搭地絮语,像对开能说像是对他说对楠美说。叶智芒默不作声,在一墙之隔的厅堂里坐着,楼上似乎传来叶楠美制造的响动,一阵一阵。 蒋丽婕早早打发叶智芒回学校,说她也要上工去了,说她能够照顾自己,塞了两千块钱给叶智芒,说一定要吃好点穿好点,他是男孩子要挺身站直不能没了骨气。 “智芒,不要管别人怎么说,我以你为傲,以你们为傲。” 叶智芒赶早班车去城里转火车,非常不自然地,想起阿桡。有一种强烈的感觉令他迷茫无助,他以为保存在心里的共同的记忆,已沦为遥不可及的过往曾经。 阿梨丢下了他,阿桡也丢下了他。他们姐弟,不愧连心共体。 藏身夜上校园,呼天抢地的乐队表演直撼人心,只他听到了泪水流过脸的声音。 “外面雨好大,这几天下得啊真是闹心。”舍友一边说一边和楼里的舍监打招呼。舍监叫住她,说有她的包裹单。舍友回头示意阿桡先上去。阿桡进宿舍,刚放下书包,从盥洗室回来的另一个室友对她说,“之前有人打电话过来找你,是个男的,说你不在就挂了。”阿桡拖出椅子坐下,纳闷着会是谁找她。 杜沧辑……不是杜沧辑……若是沧辑,会以直接的方式亲自找到她。 施斐然……没有他人了……除了他,不会有人来寻她或是寻到她。 她依旧没有变化,仍然是原来那个不去努力的人。明明是很简单也很容易做到的事,她还是没有去做。她只是妄想着沧辑也在这里,妄想着他会来找她。她就只有这“等”的毅力,毫无作为甚至没有一丝意念与期望在内的“等”。 (我在等什么?) 大二的寒假回家,阿桡听说了叶智芒父亲的事。 她要不要去看他? 他有没有来看过她? 她觉得他来看过她。 他们共同的过往里,与离开相关,与人之缘分有关,痛苦就像鳞片之于鱼,赖以护身。 她的弟弟唐牧桐在大年初降世,她见这小小身,这终将会长成大男儿的小小身。她还想念着那个人,她甚至错觉眼前人就是那个他。 然桑无又怎会不知,兄弟姐妹才是不够爱的那些人。新生给予家庭维系,逝人是无形的迫害者。 61 愚笨的事实 追求胡杨林的男生很多,由此见得胡杨林受欢迎的程度。寂然在她旁侧,跟着见识过各种各样的人。很多时候,胡杨林都指望寂然的火眼金睛,能够帮她辨明好坏是人是妖是神是魔。寂然当然不情愿,嘴上这么说,但还是每次都接下了疗愈杨林失恋的这项重工。 不只是黄善,跟郑小钧结束的冷战又再次上演,言语上已经说了分开,杨林难以主动去找郑小钧。好不容易觉得还可以维持的恋爱,失去了。 图书馆自由区的大沙发上,胡杨林头枕着寂然大腿,身子横在沙发上,哭哭啼啼,“寂然,你念诗给我听吧,随便什么。哦,不要《离骚》。” “这次不是屈原。” “是谁?” “佩索阿。” “好的。” 寂然就给她念,从第26首开始念。 背对的沙发上,是午睡的学生。听到一旁的女声,哭诉失恋的女声,然后是读诗的女声。他缓缓睁开双眼,听完一首,又听完下一首。他稍稍支起上身,只看到软软趴在沙发上的一头短发,无法猜测背影。 但这钝重女腔,听来很美,很迷人。 他重又躺下,闭目听声。 午后的时光在一片粗犷自然的原声中缓缓淌过,这是个很意外的午后,他想。 他背着书包大跨步走出图书馆,一边还在讲电话。 “郑小钧,刚才在图书馆碰到你女朋友了。听她哭诉太久,一边哭一边把你里里外外扒皮剔骨不下五千次。我觉得一定得找你索要我耳朵的损伤费。” “还有,你们是不是分手了?我说你前女友真是可爱啊,要不把她介绍给我吧。精神损失费我就给你免了。我就喜欢这种直言不讳超会开骂开虐的女生了。” “啊?走啦。早去上课了。不行。我都要到手机号了,这会就去接她下课咯。” 郑小钧挂了他电话,他收起手机,从停车场拖出自行车,也不知道他往哪骑去。 胡杨林和寂然一起走出教学楼,迎面撞上郑小钧,杨林简直傻了。郑小钧对寂然说他找杨林,拽着她就走了。杨林还一面回头喊寂然,寂然对她挥着一只手,手掌左右摆摆,完全一副坏蛋样子的微笑。 果不出他所料,郑小钧立马找来,怎么可能放手他都说可爱的女生?他扶着自行车,在一群进进出出的学生中,捕捉到那副坏蛋样子的微笑。 在她有所察觉到他的目光时,他已经及时回避。好险哪,他不禁暗暗庆幸,一面唏嘘她如此敏锐的反射神经。 待寂然从他背后走远去,他才卸下一身的紧张。 与她共处,形如战场,不论敌对或并肩,皆是一场快意。 她对他的吸引来得突然而单纯,陈康容一开始就不觉得是以一种心动或爱意去接近骆寂然的。在他们仅有的被造就的几次单独共处中,他内心充斥的对她的征服欲愈发膨胀。他是游戏人生的人,不相信她是什么坚固顽石,他感觉得到她的炙热。她作为一个女人,他便想着一定要让她爱上他,让她开口对他说出她爱他。 那个女人啊,不是操之过急的类型,缓慢地一步步地进行攻略。 杨林开始收拾,说郑小钧来接她去上课,和寂然拜拜。转身就见郑小钧和陈康容一起进来,郑小钧说想找寂然帮陈康容补下课。 “他不请了半个月的假么?让我补课?不行不行!所以我把他带过来了。寂然……没问题吧?”郑小钧站杨林一旁,他并不敢太接近骆寂然,说,“看在杨林的面子上,拜托拜托!” 寂然准备说可以,杨林抢先说道,“那得按时收费。对吧,寂然?” “嗯!嗯!嗯!”郑小钧在一旁一个劲附和。 “呃……嗯……听杨林的,我的时间也宝贵。” “如果请大家吃饭玩这种的,是不是可以抵消部分费用?”陈康容正视寂然,继续说道,“只要有你时间同等宝贵的任何可交换的……都行吧?” “呃……嗯……按理说可以。” “那么成交。”陈康容上前,拉出椅子坐到了寂然对面。 杨林看看他一眼,被郑小钧拉着跑去上课。郑小钧说陈康容头脑不笨,他只是懒得自己去看书,“他说找人补课效率最高,省时省力。刚在外面碰到的,我想寂然不是挺合适的吗?就带他过来问问看了。” “你可真好心。”杨林也不知是夸他还是损他。 陈康容说他有带电子课件准备开笔记本,寂然说不用,看她笔记就行了。她把笔记摊在陈康容面前,陈康容瞄了一眼,表示说看不懂。寂然拿着笔,指给他,“大概我跟你说一遍,应该就能懂。如果不懂,那得换人了。” “试试吧。”陈康容让她开始讲。 大概他都能懂,总比自己看书看课件的强多了。虽然陈康容也有那么一点放水,装作似乎很难听得要点的模样说自己太愚笨了,央求寂然再重讲一次。寂然顿了顿,重讲的时候就换了一种方式,很顺利地将陈康容带入到学习中。他学得很好,不小心就暴露了自己并非愚笨的事实。 剩下两门课,留到第二天晚上。陈康容买了两杯奶茶,一杯犒劳寂然的。寂然先给陈康容讲了一个稍难的要点,然后让他练习。她坐他对面,在整理给他讲的课业要点,一边咬吸管一会又吸一口,很大一口。 一节课的时间过去,寂然说休息下,剩下不多了,今天可以结束。陈康容没有想到这么快,才两天就把他半个月落下的课业都补上了。陈康容左手托腮,想着应该和她聊点什么,手里转着的笔突然掉落。陈康容弯腰去桌下捡,刚要起身,便见寂然一双脚,留意到一只脚脖子上绑着根红绳。心想应该是什么奇怪的风俗吧,比如怕长不大,或是怕嫁不好这种的。因为牛仔裤卷起了裤脚,所以红绳露了出来。脚上的小白鞋已经很脏,估计都是这几天在雨里走的。但是,脚脖子好细好白好好看。他用手里笔端去挑那根红绳,她却突然收回那只脚,换了姿势。陈康容低头笑,从桌子底下钻出来。 他仍然一手托腮一手转笔,在想着可以有什么话题聊聊,像是桌底下什么都没有发生。 补课结束,陈康容递给寂然一本书,说借她看。寂然看一眼书面,是《ultramundane》。她拿过去说谢谢他,陈康容说看完帮他直接还掉就好了。 她去还的时候,管理员说已经逾期两个多月,要交滞纳金。寂然只好罚了钱。过两天陈康容发现了这个事,觉得挺过意不去,特意去找寂然,要还她罚钱,当然还有补课费。他没有找郑小钧帮忙,扑了两次空,但三次成功不必成仁。他在他们学院楼下的路上,拦截到她,说有事找她。先是让她把发票给他,“这罚款该是我罚的。” “不必了。” “那怎么行?” “一共八块九。” “好,给你。”他翻钱包,手里一堆零钱,寂然就拿了一张五块,“骗你的,就五块。” “哦。”陈康容收好钱包,又说补课的事,“还有补课费,说好给的。” “不必了。” “那怎么行?” “因为你给了我时间同等宝贵的交换物,抵消了,这也是说好的。” “陈康容!”听到别人叫他的名字,好像才知道他名字似的。 “寂……”几个同学上来和陈康容打招呼,要他一起去打篮球,陈康容见扭头溜走的寂然,话未出口。 62 她不会爱他 走到室外,冷风扑面,陈康容哆嗦着好冷,套上衣服连帽。冬天迅即而来,节日一个接一个,学校外但凡能塞人的地方,都是一窝一窝结群聚会。“我们都是一样窝里生的混蛋小崽,”陈康容不禁哼起歌来,“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朝有酒还复来。” 进去时四面热浪袭来,一身爽,陈康容跳到郑小钧的卡座,扫了一圈都是熟人……不全是……没有认出骆寂然——(妆容)可爱到没有认出来。 换了dj打碟,场内气氛高涨,一个个都起身围聚中央。人挤人,身擦身,甩头摇手扭腰,纵意忘我。杨林寂然手拉手面对面,滑稽地跟着摇摆,笑容绽放。突有人从中截断,推来挤去,两人就被挤散了。 身处喧嚣,而世界依旧很静。 他撩过她乱到脸上的一撮发,手在后颈处停留,护住了她,护住居无定向的她。她面无悦色面无惧色,仿佛多年相识老友已融合成为一个个体那般美妙,她觉得妆容(可爱)是个奇妙的东西,自己也变得可爱起来。 灵魂似已脱离,到了那个很静的世界。世界还很白,光太晃眼了。内心的怂恿与内心的拒绝,在无声对抗。 留下此身,擅自握住了他。 肉身在此,而灵魂孤苦无依。 他觉得旧疾复发了,痛苦临身,纵情欲望也无法缓解痛苦。他的世界不够亮,看不清进进出出的人,一张张的脸如何做作如何丑陋,他们都名曰美丽。 她一定窥视到了他的本身,她临危不惧。 陈康容从没见过这样的世界,天地很近,目之所及它无所及。生活在这里,一定太寂寥了。他在这个空旷的很静也很白的幻境中,流下了眼泪。 痛苦渺小不堪,吾身狂人之爱。 骆东城和方圆都是b城人,按照地方风俗结婚。年前的寒假,寂然跟着村中妇人们一起忙里忙外。去山下村子接新娘,一路放爆竹的事儿都差点轮到她来。新娘打一把红伞,一行数人都是东城亲朋好友,大都相识,懂得搞气氛,路上并不闷,不觉转眼就到。在这边过完年后,两位新人便去方圆家。摆酒席剩下很多鱼肉食物,虽然分了给邻里,也还是剩好些。对于餐桌上天天都吃一样,晨晞已经很埋怨了。 寂然去喊晨晞吃饭,无人应,她推门进他房间。房间出乎意料的整洁,因为结婚而添的各种什物统统收进了寂然的房间。原来男孩子的房间是这般,因为意识到晨晞是高中生了,寂然因此有了异样的感觉。 墙的一面是实木打成的格子架,骆寂然走近,从架子上抽出一本旧本子。 她怎么不熟悉呢?这是她小学时的画画本。那时骆东城给她买了一盒蜡笔,她就是用那些蜡笔画的。整一本画画本,每一页都被老师打了优。她捧着,轻轻地,一页一页翻。 教室里的旧钢琴,临摹大师的虾,兰花,枫树,地上的黄叶,棉花树,水井,打糍粑的石缸,板车,扇车,煤油灯,稻穗,鲤鱼,雏鸟,小黄鸭…… 画棉花树的那次,因为少了种颜色,姜尚借了只蜡笔给她,一只被自己用小刀刻了字的蜡笔。寂然瞅到那个蜡笔盒,兴许那只蜡笔也还留着。寂然一边翻一边想,自己小时候是喜欢画画的。现今不知道喜不喜欢,但一定是不会再画了。 过年时摆出的食盒,每一格不同的糖果零食,年年无差别,但总是看着别人家的食盒既丰富又好吃,因此知道了巧克力可以是各种形状的。 纵横交错,犹如水墨画一般明澈的田地里,齐整铺陈的绿色小苗,稀稀疏疏地;春风吹过时,就像涂了层灰色阴影,水面反光又将这层阴影烘托成透明,愈发地水墨沉韵;只可惜蜡笔凝固了墨的残响。 深冬天地素然,路边积雪的菜地里,可见大朵大朵簇拥的白菜皆是饱满油亮。但当时其实是想表达出“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这样的意境。 自古被称作村庄出入口的林子下,必经的一座石拱桥。想必早流水干涸,石头裸露,长满了青苔泥。 院墙脚下大大小小的缸,并没有什么用处,就这么堆着。雨来时,唯有这里深深浅浅的声音与一圈一圈漾开的波纹格外清奇,幻想里面其实住了老成精的小妖怪,你看不到妖怪,但突然蹦出的青蛙能把人吓得失魂。 躲在茶山丛中,雨把人浇得湿透,昏天暗地,就要被什么给吞噬。披格子雨布戴竹编斗笠,农耕男女已是童年印象。但觉得这顶普普通通的斗笠,是画得最认真的。因为见识过剃竹样模一根根编织出来的斗笠,日晒雨淋,反复戴又反复补,可以用很久用好几辈子的。 但是这一刻或那一节课,很久或是一辈子,都是无法丈量的。骆寂然心无标准心无刻度,她含糊不清,因怕自己太过敏感又太过迟钝,凡事都留了余地,这余地便自觉越留越大。 多么喜欢,喜欢到整个脑子被他拿走了。 喜欢,当然喜欢,同处或言语都不过不讨厌而已。 不喜欢吧,肌肤相亲,竟没有一丝欲望被满足的感觉。 陈康容是4月1日的生日,自从偶像在这一天自杀后,他的生日就变成了3月31日。进大学的第二年,在学校和同学一块过生日。并没有说自己从医院逃出来的,吹蜡烛许愿吃蛋糕还喝了酒,算是他这些年来的极度破戒。他拿着手机,说打个电话,就出去了。身边的同学没能拦住他,电话通了之后,还甩开了搀扶他的女孩。 “骆寂然……”他并非不清醒,“你居然会接电话。” “为什么不接?有事吗?难道又要补习?” “哈哈哈,我难道就只能找你补习吗?今天我生日你怎么没有来?” “哦,生日啊,没有空,刚刚上完课出来,不过……”寂然停下脚步,“生日快乐。” “哈哈,你能不这么和我说话吗?” “不,我跟所有人都这么说话的。可能电话声音听起来不大一样吧,但心意实实在在。” “骆寂然,你不会恋爱吧?” 寂然再度停下脚步,电话里是陈康容的声音,“我说的‘不会’指的是技能方面。啊,怎么说呢?可能是反射弧很长很长很长,对感觉非常迟钝,等感觉来的时候,已经是光年以前的事了。啊!哎呦!见鬼!哇啊!” 陈康容啊呀叫喊的摔倒声响传来,寂然一阵惊,“陈康容你在哪?” 陈康容抬头看了看,说,“月亮底下。” 寂然抬头看天,月亮如盘,正当空挂着,寂然挂掉电话,跑了起来。陈康容听到手机被挂断的一声,不禁哼笑。不能说他没有期待,但他其实不抱有什么期待。他站起,走到附近的一张长椅上,看一眼月亮后,敌不过虚弱的身体想要休息一会,便躺下了。 骆寂然轻轻扶起他,在长椅上坐下后,将他的头搁在自己腿上。 她触碰到他,指尖轻微停当他的脸上,好像哭了。 流泪是没有声音的。它不是呼吸不是脉搏,是非常死寂的一个神经动作。她笑,也可以是无声的。这个沉默之力,压得他喘不过气,也令他无法打破时光静止的这一秒。 她低头吻在他的脸上,喃喃自说,“月亮可难找了。” 她不会爱他,同时告诉他,他也不能。 他被她扔在月亮底下,夜里非常冷,湿气灌注体腔,侵蚀着他的身体。他难受死了,难受到想要把骆寂然打一顿,把她打醒打到开窍。她怎么这么无情,而他怎么又这么无能。 不知道这是不是最后一次? 还想再找你帮我补习——说是心愿,够没出息的…… 63 不凡的选择 大概过去了十多天,杨林和寂然在教室里自习。杨林并非爱学习只是现在不讨厌,就当是锤炼大脑。令她都始料不及的事情发生在自己面前,且是冲着寂然来的。三个女生,好像见过但不认识名字更叫不上,一来就对着寂然一顿质问。 也不知她们哪里得来的消息,误会骆寂然和陈康容有什么,更怪责她在生日那晚扔下病中的陈康容,令其病情加重。似乎常见的女生之间毫无逻辑的争吵一样,机关炮一样说出,也有难听的字眼扣到寂然头上,末了说她真是令人失望。 情绪暴涨时,不要指望有什么根据与和谐,人在此时都是无头无脑到处喊打的虫子。 “骆寂然,我看你就跟个骆驼一样!是你缠着他吧,康容怎么会对你……?” “啪!”杨林一掌拍在桌子上,站起身,面对比她高的女生,双眼怒道,“说什么呢!没教养的家伙!” “寂然不吭声不代表我没听见。”寂然仍一动不动坐在那里,杨林压了话音,“不知道你哪位,还请您回去学习下什么叫礼貌。你喜欢陈康容还是陈康容喜欢谁我都不管也不会管,但是,我告诉你,我们寂然……是天下无双的。” 寂然抬头望着她们,她一句话没说,这种时候她就觉得杨林很特别很迷人。 她们不说话了,愤愤走后,杨林坐回位置,“诶,寂然,我问你,你喜欢陈康容吗?” “啊?”第一句就问这个,符合杨林的作风。“你们应该有一起过吧?不是那个意思,是说单独共处这样的,啊不是,反正你知道我意思啦。据我所知,陈康容也是挺不错的,但我不能断定你与他,把你和他放一起,根本想象不出会是怎么样的发展。想来,他应该对你有兴趣的,这个兴趣就像你之前说的那个,是为了获取一种满足感。但是,撇开你那些怪论,我还是想问,你喜欢他吗?” 喜欢陈康容,是甜蜜险峻的选项,是需要扛刀上阵也同时会获得无与伦比满足感的事情。如果她爱他,她要为此粉身碎骨。 她不是内心强大的姑娘,也不是无所畏惧的少女,热爱或苦恨更非必要的人生履历,她选择了平淡如水默默无闻不怎么费力的一种生活。 阿桡才是那一个务必不凡的选择。她把这一个选择留给了阿桡。 “不是不喜欢,而是不再喜欢,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那天晚上,明确了关系的不成立。” “你拒绝人家啦?多可惜。”杨林听得懂寂然的鬼话,才能立刻说出人话。 “我?我们是——” “好了寂然,不逼你了。我都懂。咱不难过,来,让我抱抱。” 她太擅长这个了,陈康容,是她一手炮制的诸多遗憾之一。 杨林同郑小钧说起寂然和陈康容,郑小钧简直吃惊,“陈康容混世魔王啊,投怀送抱的女生从来都是来者不拒的!” “看来你挺羡慕的。” “羡慕什么!你一个我都应付不过来!就是担心他身体不好,万一就这么搞垮了哪能行。” “所以,你还是羡慕!” “哪里看出我羡慕啦。开玩笑的,陈康容很有分寸的。你以为所有男人都是你现在想的那样啊?” “哪样?你说!”杨林针一样的眼从上到下过了一遍郑小钧,“我现在深深怀疑你……的本质。” “挺可惜的。我说陈康容。他好像以前说过,说自己活不过三十岁,苦短人生,就该风花雪月。” “虽然我懂得长痛不如短痛的道理,但是你不觉得很可惜吗?他们都很可惜啊。” “可我听说是陈康容被拒绝了。” “大概寂然知道他怎么想的,顺应了他的结果。与世无争,她的性格是这样,不去争取觉得自己不配的东西。” “你懂她。” “不懂。那个深潭不是我可以探入的。我火候不够,你就更别说了,陈康容或许有可能。” 因为成长环境算是见过世面,看待问题也习惯多角度,不喜欢用对和错去裁定哪一方,但杨林不认为自己是爱思考的人,她觉得想得肤浅并不坏。 “觉得他们身上有相似的东西。” “在我看来,就是为自己找一个完美的借口。而且这样的心理麻痹,又很有效果。等陈康容休学一年后回来,就不知道这世界变成什么样了。01组成的世界永远更新不止,变幻莫测。” “那不是。虽人心也叵测,但寂然……坚定不移。她从很久以前就被什么牢牢栓死,失去自由。”不知道渴望自由,因为自由可以杀死人。“你知道那个牧羊人的故事吗?寂然就是那样的一个牧羊人。” “不知道。” “啊不想说了。”杨林靠紧郑小钧,毫无征兆地闭上眼。 事物原来都有征兆,郑小钧在和胡杨林分手之后,找到了那个牧羊人的故事。他更加确定,杨林的离开,是因为这个牧羊人。牧羊人是自私的。他无法了解寂然的为人,她平凡到太过于平凡了,缓慢地侵蚀着杨林。 不是牧羊人的羊,不是牧羊人手里的鞭,而是草原随行的风与雨。 头发还没有全干,阿桡套了件黑色外套,下楼走去校内的超市。蹲在地上对着货架底,也许选择恐惧症,看来看去都拿不定。忽一转头,斜向上的视线撞上正从货架另一面过来的陌生异性。阿桡盯他有两秒时长,突然伸手挡住自己的视线,站了起来,那人从她身后过。 先前,就像这样,也在这个超市,施斐然出现。 但此刻,施斐然在地球的另一面,昼夜错位。 也许凑巧,施斐然正在一家二十小时便利店里吃杯面,然后记起他们在超市里无聊坐了一个下午。外头大雨,足足下了一个下午,街淌水,像在汹涌的河坝上,水一直拍打上来,溅不上身。他们一杯一杯地续咖啡,去隔壁买了三次甜点,提前用掉了一个星期的午饭钱。施斐然说看不出她这么节俭,她摇摇头,给他看了一个木偶,是刻出来的一个不到一分米高的鲸鱼,“买了这个。” “我喜欢鲸鱼,没来由喜欢这个动物。我更喜欢这样的小东西,有时候需要它们来治愈自己。” 她说的是治愈,他很可以感受这样的治愈。 他也需要她来治愈自己,他想。他错认为他们是伙伴关系,并非如此,是他在利用。 “不是说非要难受的时候才需要,我时刻需要。需要它来克制自己。当然我不是尽力在人前表现完美,归根不过满足一己私欲,获得一种心里的满足感。拿吃饭来说就是,它不是用于解决饥饿感,而是用于满足饱腹感。这是不同的。” 施斐然并没有听懂,按照他的分析,阿桡的表达多数都是不完整、混乱的。这和智力或是大脑的发育没有关系,只因她是阿桡,他这么认为。她是认真的,无妨暴露自己的笨拙。 由热转为冷,大学的第三个冬天毫无预兆地来了。十二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六,在图书馆中央空调调控下的温暖室内,看一本词人的诗集。 “欸!”音很短。 “连椅桡。”字与字之间有半秒的停顿,咬字清晰。 然而对于安静的图书馆以及她的官能认知,分贝过大到她一时以为自己犯下了什么严重错误并急迫需要解决若不解决肯定会有很恶劣的后果。她的视线离开书页上移,从衬衣的扣子和马甲的拉链,一对凸起的翅膀一样的锁骨,时下流行的尖下巴,适合尖下巴的栗色染发。轮廓分明,好奇又坚定。不可抗拒。她望他一眼的时间超过了以往望任何人一眼的时间,他鼻梁上的黑框眼镜,更加强了他原来就强烈的存在感。 他的吸引力膨胀过度,阿桡想,她不得不迅速对目前情境做出反应。 断定并没有给别人造成麻烦,阿桡遂一句话不说,将自己的目光又移了下来,捕捉阅读进度。 64 是平凡的人 发生在意料不到的瞬间,他的手掌盖住书页,往后移,拿掉诗集,左手上的一张头像挡在她的双眼前。阿桡确认那是自己的一卡通学生证时,视界里一只手臂,纤长的,恍惚是一条通往险境的道途。她不敢继续往上看,她的紧张又或是兴奋——她的日常将因此改变——不能暴露。她第一次因为一个全然不识的人这样子。 (第一次?) “你真奇怪!”他说这话的同时,将学生证摆在她的桌前,诗集也放回了原处。 “谢谢你,同学。”她仍然可以与他正常对一句话。她的脑子里没有丢了学生证这个事实,只是需要回应他,脱口而出便是这样。 他没有说什么,转身走开,她也仍继续那首诗。 看了看时间,下午两点,阿桡起身收拾东西回去。下到一楼,过安检时嘀嘀地叫,阿桡说没有借书。工作人员只晃手让她过,她便走出。 寒气扑面而来,顺手抓了抓围巾,手维持架在围巾上的姿势,盯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哪个谁。 “你不是叫连椅桡吗?我叫你名字,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哦。” “是这个反应吗?” “啊?” “你不记得我了?” 应该是不记得吧?她杵在那儿,问候不是不问候也不是。 “刚刚……之前……楼上……图书室……”他伸手指着图书馆的楼上,她记起来了。 摘了眼镜,下巴没有那么尖,比刚才多了件棉大衣,手里提着奶茶店的塑料袋,因为他站在比自己低一级台阶的地面上,他们几乎等肩。很无感的,确也有种强烈的欲望,但动力怎么都提不到那个值,双手移下抓着包的带子,阿桡不好意思地对他笑一下,“你好。” “你真是奇怪。”扔下这么一句话,他从她身边绕过。 阿桡垂头,低首的视线里是突然意识到的颓然过往。但她不会觉得委屈,她觉得没必要委屈时,生生扼杀了刚才冒出的那股欲望,阿桡走进这个隆冬。 ———————————————————————————— “你看,我说的对吧,你就是这样。阿桡身体里就像安装了设定好的程序,会自动运行,永远是一个固定的结果。” “人类会消亡,宇宙也会消亡。没有永恒,终归虚无。” “但宇宙是有秩序的存在,每颗星球都有自己的轨道。人类麻烦,混乱,总是自我感觉良好,没有相互关系就生存不下去哦。阿桡不像人类,很像宇宙中的星球,似乎得要宇宙出面爆发个什么大事件,才会影响到你,才会改变你吧。” 沧辑说着便拥抱住阿桡,“阿桡啊,说你不像人类像宇宙中的星球,只是我发发牢骚哦。你才不是星星那么耀眼的人,不是什么奇怪的人,不是什么不一般的人,不是独特的人,不是要做改变或竭力不改变的人,你就是一个抱上去身子软软也有温度的平凡的人。名字只是我们的身份标识,每个人都有名字,名字无法令你特殊,第一不能,回忆不能,经历不能,人格不能,朋友不能,我也不能。阿桡,你无需成为平凡的人,你本就是平凡的人。” ———————————————————————————— 停下脚步,阿桡回身快速进了图书馆。她想是出现bug了。感觉奔去的是个不一样的“下一秒”,不是续曲也非新篇,是她留白的誊写纸。 只有一楼的开放自修室是可以带食物的,阿桡进入人满的区域,明目张胆地穿梭座位间。一个不留神,被人拉过,摔至大沙发上,阿桡定神一看,找到了。 “你是在找我吗?”不客气的坦白的问题,“你生气了?” “没有。” “生气了。” “没有。” “刚才……对不起。我不是有意惹你生气的。” 她在心里笑了,突觉好讨厌似的,扬起脸正要对上他眼目打算说一些毫不客气的话就走。这一切在她的左肩被按时打住了,他很认真地看着她,“你知不知道,刚才,楼上,角落里的你,在发光。” 惶恐,惶恐,赶超年度言情最烂台词了。嘴角牵连脸部的动作,阿桡淡淡一笑,这清淡肃静如石子入水激起的波纹铺开来,他仍认真听她说。 “呵呵,谢谢夸奖,但我想,那是冬阳照耀的缘故吧。”她正视他,笑意仍存,如此坦诚。 “也许吧。”他放下手。 触觉残留,阿桡不禁伸手抓自己的肩头。那时沧辑的神情脸目究竟是怎样的,他抱着她,如何说服她? 眼见她低头,一动不动,他坐在那,望望她又望望入口进出的学生。他在等什么他不知道。 “张驰再,去上课了。”同学提着他的书包过来,当然也礼貌地等待张驰再处理好眼前的事。 “真的对不起,不想搞成这样子。然后我必须要去上课了,是好不容易开的课,而且是重修课,所以我得放过我自己。如果,是说如果,你可以在这里等我,下课我会立刻来找你。我们之间的误会必须解开。”他又握上她肩膀,看着她说。 “嗯,张驰再就是这样的人,他一定会来找你的。”他的同学顾飞补充道。 顾飞后来得知阿桡完全理解了他的话意,对阿桡是另眼相看的,因此他与阿桡总是保持着距离。阿桡笑说是顾飞不喜欢她,但没事,她喜欢顾飞就好了。张驰再把话完完整整传达给顾飞,当时两人正上网球课,顾飞把他k得很狠。他的那股撒气劲儿就像小孩,爽朗得让人很喜欢。顾飞给张驰再递过涂药水,张驰再不无玩笑道,“要不你给我涂?” 顾飞给阿桡电话,要她过来。阿桡激动得说好好,她马上就到。顾飞对他一笑,一物降一物,人与人堪比物与物。人或多或少都是靠着这么些依存关系一直生活的,尽管它总是在变。 顾飞后来忙着谈恋爱,忙着谈他一生仅有的一次恋爱。阿桡见过顾飞的女友两次,第一次是偶遇,只打了招呼,第二次是学校的一个聚会活动。拥挤人群中,她主动靠近阿桡,伸出一只手拥抱住阿桡,在她耳边说,“阿桡,他就要来了。” 她说这话,惊觉了阿桡。阿桡记起桑鱼,和桑鱼说的那句“阿桡身边永远都不会空缺爱护的人”语气是一样的。阿桡听不出话意,重要的不是话里的敌意或善意,而是那个认她为平凡的人。 四周喧嚣,人声嘈杂翻涌,将她推至悬崖。但她是高兴的,还有人会带话给她,还有人想要她知道这些事。她不自禁仰天长笑,在她的浩瀚宇宙里。 新年之后a市下了场小小的雪,雁过无痕那般。校区不大,前门至后门不过十几分钟徒步。教学楼前一个大草坪,有办银行信用卡的临时工作台在草坪北向的丁字路口。是个阳光盛极了的天,很蓝,很白,干净无瑕,渲染出青春之调。阿桡站在草地上,仰头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自言自语道,“冬天就该是这样的,才能增加我对它的好感。” “冬天有那么差吗?” 上一次的不“欢”而散后,他找到了她。 张驰再不能理解阿桡,她会因这普通的话语而心有疑窦,他不懂她在揣摩什么,迟迟不予回应。他等她,等她说。 阿桡转过身,望他,摇头说道,“没有。冬天不算差。” 这一次,他就像闭关修炼出来后俨然到了新境界的高手。真正的高手,历练岁月里有的艰难孤独,化成了一身的轻盈一脸的超脱。 “阿桡。” 这次是实实在在听进去了,她亦切实“嗯”一声,向他伸出左手,“你好,张驰再。” 他握住她手,能见他得胜又真心的笑。这是她想要的。 她不是为之前的不礼貌,也非同情他被自己如此相待的处境,而是猜到了他的下一步却不想逢上那一步,在一切到来之前,以自身截击。 她不想被人打扰。 ———————————————————————————— 你认为世界上有雷同的人吗?你有可能遇到他们吗?这对我来说,已经不只是奇迹了。 ———————————————————————————— 无所谓奇怪,特别,哪里显得不一样,终归不过是一个平凡的人。 65 温柔不过你 张驰再与阿桡同届,偶然发现大一时曾选修过同一门课。总是闹哄哄的教室,美女老师枯燥地讲着古典音乐史。有节课上,老师心血来潮地介绍了一个当代钢琴家,又高又帅的外国青年钢琴家,放了一节课的演奏会视频。 “唉,太吵了,没法听。”阿桡记得旁边好几个男女无视课堂纪律,一直在嗡嗡说话。 “啊,不好意思,估计是我。”张驰再承认是他们打扰了阿桡,一个劲地赔不是。 一个是坐后面安静自觉的人,一个是坐后面嬉闹捣乱的人,各自度过同一个学期。 她热衷于与他琐碎的聊天,溪水一样舒服平淡的生活和学习牢骚,让她满足。她在做一个漫长的准备,她还未准备好与人建立关系。张驰再于她,其实并不和任一同学一样。但她于他,到底是和任一个同学一样,他才如初时那般。 她被动,她小心,是她低估了他。 同学——这个关系,有多暧昧就有多暧昧。 毗邻而坐,肩并肩,不接触,而言语与味道,不经意相交,暧昧之意乖张潜伏。是她自己接下的,是自己默许的,不能怪谁。 “阿桡,我早前就和你说过,我对你,不会生出贪念。人生本来就是孤独的旅程,唯独这一小段,遇上了,就一起走一小段。不会横生枝节,你完全可以信任我。” 张驰再话语温吞,却字字落心,他突摔向地面,被阿桡抱住,太重,抱着他缓缓跪地。发烧烧到理智混乱,仍然与她在“撇清关系”,不给她困扰。 她真是残忍,硬要破坏沿途美妙风光。 顾飞接到电话立刻赶来,见阿桡俯身张驰再跟前,双手抱他肩头,不管不顾周围。顾飞来后她立刻走。顾飞和张驰再说,他认为阿桡是真的担心,虽无话但很担心他的。 “因为不想失去,所以从不勉强。是这样吗,张驰再?” “你比我更加清楚,我知道。” “当然,因为我在一个安全的地方。而你,被疑虑困扰,所以明辨力不够。” “阿桡,阿桡她太过危险,好像一直在战斗。” “从来不明白你在想什么。这不是件很简单的事情吗?管他什么危险啊战斗啊。觉得有好感,那就试试嘛。不想后悔的话,那就试试啊。你不要在这种时候给我玩什么矜持。时间不会配合你,机会也不会一直等在那儿。虽然这些话都特么俗,但简单明了,直击重点。你明白麽?明白就点个头。” 张驰再重重点了个头。 “走,带你去校医院。”顾飞啰嗦得像他老妈一样,张驰再露出一个笑。 “还有力气笑啊……” 笑得苦涩难看,但他了解的阿桡不是这个阿桡。阿桡不是战士,并不会去改变她的现状。危险,她愿意涉险;孤独,她乐于孤独;有人抛砖,她便伸手接;有人来迎,她会跟随。所以,他才可以与她同行。 冬时将要终结,这一季的风异常地多,心绪那般多,吹得枝头哗哗响,树叶飘飘荡荡。阿桡和张驰再同站在路边,正无聊着这异常的气候。 “张驰再。” 她昂首望他时,别人的呼唤将他引走,她只看到他背后轮廓。她时常惊慌、恐惧,目及之处灰暗无色,有时阳光让人陌生,四季循环轮回,时间一道一道碾压,她学不会什么,感受不到人与人之间的千丝万缕的缘结。 阿梨……吗? 我们都在自救,唯一只有自救。没办法,只好接手,虽然很麻烦。她是麻烦的存在,他接手了这个麻烦,极讨厌的麻烦。麻烦麻烦麻烦,以后改口叫你“麻烦”。麻烦麻烦麻烦。麻烦小姐,告诉阿桡,麻烦也是个可爱的麻烦。他的上下唇动得很快,很快,麻烦麻烦麻烦地,怎么都不打舌。他说,麻烦小姐,麻烦小姐如果不麻烦了,可就不要你了呢。 沧辑啊沧辑……冷酷无情不过你。 阿桡抱着疼痛的头走开,然不过一刻,张驰再拦住了她。 “阿桡,你,你真的……连椅桡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们都和我说,是奇怪的人。奇怪?哪里奇怪?和路过的这些大学生,有什么不同。我进图书馆看到的你,角落的位置,真的是在发光。发光的人,是奇人,但不是怪人。为了认识你,我才变了个魔术,把你的学生证掉包了。” “你这样,只会为了让别人泄气。与你一起,时间很慢,轻易便消磨人的冲动。阿桡,你不过选择了一个投机取巧的自我麻醉。你的时间,不是我的时间。不,我的时间,就是你的时间,是大家的时间,同一个时间。” “阿桡,到底是谁,夺取了你的时间?” 我的时间……那些人的时间……谁的时间……自己的时间……? 努力抓取支撑却什么都抓不住,阿桡双手伏地。张驰再行将托住她要脱落的脑袋,伸出双手来,接住了身心俱乏的阿桡。 沧辑很早就告诫她不要哭,“人家哭是为了发泄情绪,至少还都梨花带雨,惹人怜爱。你哭,一点声音都没有,还抖得像抽搐发作。真捉摸不透你的身子,还是不要哭的好。” 呵,什么跟什么? 但沧辑,他即使直达内心深处,他也不知道,阿桡哭的时候,还视弱。 “我就这么难看吗?” 沧辑看着阿桡摆出一张难看到哭的脸,“不,阿桡,我说过你好看,就没有不好看的时候。” “可是不惹你怜爱。” “是会吓到人,所以不要在人前哭。”阿桡伸手抹掉眼泪,被沧辑抓在手里,“阿桡,这次破例你,想怎么哭就怎么哭,哭没了以后就不会再去别的什么地方丢脸了。” 沧辑啊沧辑,热烈与温柔都不过你。 阿桡止住了哭,拿下张驰再的双臂,他的脸目渐渐明朗,好一副忧心的表情,而她其实一点不值得忧心的。 “你骂我吧!” 被他这句话而笑岔了,真心是个好好的男生,体贴懂得哄人,简单真实,让人喜欢。但她要的不是惹人怜爱,不是百般讨好。她要的是个高攀之物,奢侈之物,世间难求之物。 她终于愿意触碰他,手指碰他的脸,“你这样,会让人误以为我在欺负你。” 沧辑放任我,放任他自己。他不是平凡的人,是独一无二的人。他无视常识与规则,不拒绝任何主动的殷勤,不越法制的界线,不管人间道德,不努力不认真,不为无为,无可无不可,并且怎么也不会无聊到想死。 呵,就是一个好死不赖的坏人混蛋恶棍奸佞歹徒罪人。 此生开始,她就已经看到了它的结束。怎么会存在这样的人,这样抱着“无法适存”想法的人。说来,这不是一个应该幸福的国度一个应该幸福的时代吗? 阿桡,你是如何断定你看到了结束,这结束就是它的结束? 从生到死,是一个多么漫长的概念啊,像这样单只是想想,都觉得要花好长的时间好大的劲儿才能想出个什么来。 张驰再无知觉,他在想这个时,没有呼吸。 66 被时光钦点 耳闻寂然介绍的何阳,是她愿意尝试在一起的人。她认真,有所冀望,胡杨林遂表示支持。待杨林真正见过何阳,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他配不上骆寂然。 医学院和他们学校在同一条街上,那么多人,他独独找到了她。初见何阳是十月,秋老虎简直暴虐。下午四时,充满天地间的都是热烫的空气,眼很倦。骆寂然坐在学院街旁的木凳上,盯着面前一个小池,池中荷叶青黄相间,一个空罐头和塑料饭盒,看不到水的“污”,甚至于她对自然敏锐的感觉不起一点作用,因此断定不了水的“味”。但,它们和她一样,快要被日头“毒”死。之前被塞在手里的宣传单已捏得皱巴巴,扇出来的风越来越失力度。骆寂然不敢动,一动,好不容易适应这热度的自己恐怕不能“安全”持续。于是,她静待热度自行退却。 她只是偶然地望了他一眼,如同任何一个路人那样的“望”。他穿着白色短袖,灰色长裤,一双球鞋。寸头短发,普通的笑脸,普通的五官。再望他时,他也看她。她想他们也许都不是在看对方。他在她旁边坐下,递给她一瓶矿泉水。她只注意到他脸上两颗痣,以及他的双眼皮。对于“面容”,其实没有过多印象,唯他递过来的、在冰箱里冷冻过的矿泉水,如热融化冰一样,冰在消退热。印象活泼又诡异,实在深刻。 她握着,瓶身的水流过皮肤,淡淡的笑容印上他的眼眸。 她一咕噜喝完半瓶,旋上瓶塞时,被他拿过瓶子。他没有说话,脸上也无表露,只有他肩头微动之后,瓶身上下摆动半周。骆寂然摊开双手,捧着,水流到掌心。她注视着水有一会,整个往脸上一泼。 冰凉的。初见何阳,是一个冰凉的日子。以至于不记得也是一个笑影有惊无险掠过的时刻。 冬时,她坐在那里淋雪。他塞给她热罐头的奶茶,撑着一把伞。她说,到这个城市的第一年我就占了这个好位置。他说他知道。 一句“我知道”就够了,寂然握着手里热乎乎的罐头,想这就够了。难得会有人愿意花这么长时间去留意、确认以及做下一件事的。她猛然意识她这些年都在做一件事,她在等一个不可能会成真的场面,比如相见。 她急急站起,紧握着罐头,“这个,这个我收下了。我,我……”她疾走两步,又回头,“这个,谢谢这个,我,我们再见……”她快步走离不时回头表示抱歉,匆忙消失于这个冬天最后一场雪中,留下他。 清冽风雪里撑伞的男子,雨后竹林酿出的气息,笑如江南闺秀。 骆寂然平日认真学习,年年拿奖学金,在校参加勤工俭学。胡杨林也拿过两次奖学金,说是托寂然的福。她因此请骆寂然去a市她家做客,在四月的一个周末。a市与f市非常不一样,但也没给予寂然多大的吸引力。第一天两人去的是人最多的地方,第二天去的是地方则完全相反。晚上,胡杨林领她在自家天顶用天文望远镜看星星。望远镜是她小学时参加课外天文班,爸爸特意给她买的。她指给她星座,说a市的星空没有以前那么辽远和明澈了。 她们交换初恋故事,骆寂然拿出那个饮料瓶塞给她看。胡杨林静静听她说完,揉了揉红肿要哭的眼,“知道吗?这是我听过的最美好最难过的事了。听着,你们也许找不到理由和机会重新来过,但那个人一定不会忘记你。相信我,永远不会。所以,你要一直留着这个运气。等你需要它的时候再用。” 胡杨林继续说着,她把事情说得好严重。骆寂然确是没有想得那么深,究其不过一个不舍得丢下的东西而已。不过此刻,她想,也许也是一个稀薄却珍贵的宝物。 第二日黄昏,两人游玩归家。胡杨林让寂然先休息下,她和妈妈去菜市场。待她从菜市场回来,在二楼大阳台的落地窗前找到骆寂然。窗半开着,窗帘留了一条缝,被风吹拂,微微扬起。室内暗,见一双垂挂的双脚,她轻轻走近。帘布下的单人沙发,骆寂然身子横躺,拿着书的一只手搁在胸口。 但是那里非常静,像死一样的静,她亦如没有呼吸。淡淡的光,也不知是什么光,拂过她脸。 被时光钦点的容颜。 不是美,动容的绝非美或不美,这种天生的活着的平凡生活气息,(她极尽平凡一丝不苟活在这世界,)令胡杨林感动不已。 她想,这个世界上没有人配得上骆寂然。 胡杨林贴近她,轻轻吻了她。她觉得自己爱她,但她想,她亦没有那种爱的意欲在。所以,到底这样的一吻,倾尽她全部的不明的情愫。 两人回校的一周后,胡杨林见到何阳。无论如何,她都祝福这个爱情。 胡杨林说寂然他们的爱情如静水涓流,好清,但说自己还是憧憬命中注定的爱情。然而未来始料不及,太过戏剧。大三结束时,从寂然口中得知两人分手,胡杨林喜忧参半。她不讨厌何阳,觉他给不了寂然所要;但失恋终归是难过的,是个稍显沉重的话题。 一是给寂然打气,也是道出了自己的真心话,“寂然,你值得更好的人,真的,更好更好的人。” 胡杨林原本打算暑期到寂然家去玩,但因为两人社会实践错开,没有共同的时间而无法实现。胡杨林很沮丧,以后说不定就再也没有时间了。她对自己即将要成为一名社会人很抗拒,那是一个她觉得可笑粗鄙的群体,而她又不得不加入这个群体。 社会实践是随机的,寂然分到支教一组,胡杨林则是调查研究。胡杨林有提出支教,不过因奶奶突然住院而放弃远出。 收拾行李时,寂然把那封信带上。她还没有回信,每次一拿起笔就放下。这是骆晨晞寄给她的第一封信,字里行间满是清新的真挚的美好的情义。若是“情意”,并无需这么踌躇。这种“情义”,她实在不知道要怎么对付。她拙劣的字会毁了它。 支教的小学,让寂然想起自己的小学校。这些孩子,让她看到了自己。他们那么像。她以为社会在进步,但即便多少个十几年,还是有这么多和十几年前一样或仍不如的实况存在。他们对一切一无所知。支教区的学期与正常小学不一样,这里的冬天气候恶劣,因而寒假从十一月末到来年三月,暑假基本是没有的。负责他们的段老师在这里教了四年,说了教学的基本情况,最末又再三叮嘱他们,他们只是来教学的,不要过问任何地方的人事,那些和他们毫不相干。凭着只在这里呆二十天的他们,不能够改变什么,不要徒有什么梦想。 寂然在这里呆的二十多天,基本没有出过学校,做得最多的是爬山。学校所在的那座山,她几乎每天都要走一趟。一日,遇到一个身背一捆柴的女孩,她认出是班里的学生。女孩怯怯喊她老师好,低头从她身旁跑过去。她没有勇气回身去望这个背影,她给不了这个女孩想要的,她更不敢去了解女孩想要的是什么。 一个午后雷阵雨的日子,她坐在宿舍的桌前。暴风雨激烈拍打着窗玻璃,山头摇摇欲坠,校舍就如暴风雨觊觎已久的饕餮大餐。外面黑沉沉,压得天喘不过气。她想,她正在一艘颠簸航行海上的船舱里读一封信,并且相信着暴风雨即将迎来的末日。 67 任性爱慕着 寂然,想象着这所校园曾有你的身影,不由觉得心有勇气。很巧合的是,我现在的数学老师是教了你三年数学的老师。当然他不知道我们的关系,我是偶然看到他夹在教学笔记里的一张成绩单才知道的。他留着以前你们那个班的成绩单,顿时有点喜欢这个既严厉又古板的老师。 导演是一个白胡子老头,但他说他才只有五十岁。我们在校园遇到的时候我不知道他是导演。他一个人佝偻着背,缓缓地漫步,口中还念念有词,我只当他非常可疑,一路跟踪。后来他出现在教室里,点名我,叫我晚上去试镜。他话说完就转身走了,并没有征询我的意见,但最终我还是去了。 我演一个和我一样身份的高中生。“我”当然也怀疑这个半百男人怎么能够体会当下高中生的酸甜苦乐呢,那一定是会过于渲染充满谎言用来洗脑为了赚钱的电影吧。 我接下了人生中第一部电影,让我不那么无聊,还有一笔可观的收入。 不管怎样,这也是个不错的回报。 寂然突然想起了什么,在风雨猖狂的异地,给骆晨晞回信。这是她倍加爱惜的弟弟,他们无妨坦诚相对。 晨晞,这是一个暴风雨的日子,像极我们山村的暴风雨,肆虐的本性旗鼓相当。这样的恶劣天气只要连续几天,我们的家就会不复存在。从小我就在想,为什么我们的村子能够经历那么漫长的年月,仍然都还在那里?我想,这是人的力量吧。 不管暴风雨如何掠夺带来多大灾难,村子都不会毁灭。 你的第一部电影,我很期待。 寂然想了很多也很久,想说的原本有很多,然而写下来却寥寥几行。想起前些天在宿舍大家一起看的一部电影,主人公送别她犯罪的兄弟说的最后一句话。 youaremyboy,always. 先前,她电话回家,说了这个暑期社会实践,暑假可能没有时间回家。和王新良说,要她上城里去照顾晨晞,给他做些好吃的,拍戏会非常辛苦。王新良说不知道拍戏会这么辛苦,说她知道了会去的,东城也说要请人,不如就她去。 自剧组吃过王新良做的点心后都赞不绝口,便聘请她负责剧组的饮食。以工作人员的身份,骆晨晞也就没什么好说。王新良和当地几个老阿姨一起负责全剧组饮食,一些地道美食还特别放在电影里展示。 熙来攘往的街市,骆晨晞急促追跑,嘈杂声在遥远的地方,只听得自己胸腔里剧烈起伏的喘息,在小城的早市街头,染一身的蔬果露水和鱼虾肉腥,鞋子被小贩随手倒出的浑水泼湿,东方日头的光隐隐透着一股咸湿,他昂首矗立在这早阳光线里,身后湿的地一片斑斓色彩,和勃勃生机的日常之始。 导演喊“卡”,立刻围上几个人,为他换上干净的鞋子整理衣着妆容。电影讲的是一个老套的师生恋故事。骆晨晞坐椅子上休息,远远望“老师”的女演员。她刚到片场,她是当红女星,还不是“老师”。他看她的眼神干巴巴,戏外他们几乎无交流。她却认为他是第一次演戏,待人生疏,而自己正处巅峰,傲气有余,也不去搭理他。拍摄中途,也因为临时修改剧本,她与剧组人员闹起来。骆晨晞因此出言顶撞她,反而让她开始注目他,说他很像以前认识的一个人,开始与他讨论一些表演之事。 校园一场戏时,骆晨晞在木椅后两公分的木板侧面见到两个刻字“阿桡”。他的指头来回触摸这刻字,想象着,感受这之中倾注的感情。不论七岁或是十七岁,仍然会做这样的事吧。就像他演的这个人,这样坚决爱慕着一个人,没有任何想法地爱慕着,相信太阳每天都会照常升起相信小吃的味道和推车的小贩总会守时出现在街角,多么任性地爱慕着。 他从班主任那里知道了“阿桡”,知道阿桡和骆寂然同级,知道阿桡是连椅桡,在学校毕业相册本上看到了她。和骆寂然多不一样的女生,好像随手就能失去,抓不得的人,如雾如泡影。 “我教过她高二那年,我有个跟我同届的老师也教过她,他有次和我喝酒喝醉了,跟我说他好像喜欢上了班里一个学生,当时我就骂他了。” “阿桡?” “是的。我根本没想到是她,同僚和我说起我都不知道说的是谁。他说就像是不存在的人。有一天他拖着自行车走在校园里,背后有人喊‘老师让一让让一让’,他靠边站,那个学生从他眼前跑过去,回头冲他笑,一边笑一边跑一边喊‘老师我爱你’,她好像有很开心的事。我那同僚彻底迷住了。不过后来怎么了,不说也知道。” 晨晞不由一笑,班主任也笑了,继续说,“高三时她有个男朋友,实验班的学生。”一边说一边翻到实验班的毕业照,晨晞一眼看到了寂然。老师指着寂然右边第三个男孩,“高考前夕因为车祸去世了。当时马路上警车在追人,场面混乱,他为了救一个孩子……可惜了,真的很可惜。” 这一年雨季悠长绵绵,家里各处泛潮厉害,书架上的书软软耷拉着,拿开湿软的盒盖,蜡笔都长了白白的毛。骆晨晞拿起那只最长最粗的蜡笔,侧面刻着“js”。 “在我的蜡笔上刻字干嘛?” “怕弄混淆了,到时不知道哪个是你的?” “就你盒子里那些惨兮兮小个小头的,怎么可能会混淆?” “刻都刻好了。” “我看看。我的就简单成两个声母啊,错了吧,那个是翘舌音欸。” “这种小事就不要那么计较了啦。” 美术课上无聊又糟糕的对话,然而他却想象不出他们当时的表情。好像水杉的树皮,要用刀割下一块,才能见内里的白滑。 八月有三天假期,骆晨晞整一天都在睡觉,下午被雷阵雨叫醒。王新良喋喋要他再多睡,说他瘦太多了。骆晨晞刷完牙,看着镜子里的人,倏忽间发觉他这般显老。原来恋爱是痛苦的修行吗?他希望快点拍完,让他得以从这个人那里脱身。 机会给了他,之于成名,是可以站在一个亮的地方,暴露人前,他想,他更加会懂得如何将热烈秘密隐痕埋藏。 后来他看过很多电影演过很多人生,那个很早就潜伏的危险感觉,变得亦真亦假,连自己都分辨不出。 他追逐的,可能是光,可能是回忆,可能是命运,可能是救赎,可能是虚幻,可能是一个黑暗中的孩子。 继续拍摄的第一天,天气非常好,酷热难当。骆晨晞从学校公共厕所出来,经过教学楼下,遇到一对男女。他无意与他们目光交会,相视无言,彼此又自然地切断了交会的视线。 骆晨晞没能一眼认出“阿桡”。 几年后,他与她偶然就碰到了。骆晨晞正当红,阿桡却不识他。阿桡在摄影棚一角,倒出矿泉水的水用来打湿头发。骆晨晞过去,拿过旁边一瓶矿泉水,将水淋在她的头上。一旁的工作人员全都不噤声。他又伸手去挠她的头发,帮她理顺,阿桡仰头望着他。 “阿桡。”他的笑容对于这场见面而言自然不过,“阿桡,终于见到你。我很早就知道你了。你是我学姐,我市中毕业的。不要问我怎么知道的,我不会告诉你。” “阿桡,我是骆晨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