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宫》 第一章 新晋之宠 一辆雕花马车在京城里疾驰,绕进一道深巷,悄悄地停在了一处豪院的旁边。马车上面跳下一个人,小心翼翼地往四周打量了一番确定没人,这才上去敲了敲侧门。从门里探出一个脑袋来,开门迎了马车进去,不多会便有个小厮跑进内院禀报去了。 探梅阁的庭院里支了一座帘帐,旁边两个侍女毕恭毕敬地轻轻摇着扇子,帐里的人在慵懒的阳光下浅眠,睡得极是舒服。依稀听到步子声,才皱了皱眉睁开眼,语调里带着些不悦:“这大白天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语调是极淡的甚至带点稚气,却是听得小厮一个机灵,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公主恕罪!实在是宫里送了人来,奴才不得不来通传。” “宫里送人来了?”东霓眼里流光一转,顿时感觉睡意全无,已经从榻上跳了起来,“还不快把人带进来!” “是!奴才这就去!”见她没有发怒,小厮暗暗擦了擦冷汗,这种感觉就像是在鬼门关里走了一圈一样。 云霓公主阴晴不定的性子谁人不知,以前光是因为扰她午睡,被治死的人就不在少数。偏偏当今圣上最疼爱这个皇妹,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以至于整个盛京之中的那些个权贵,都不敢随便去惹她。 六月的天气显得很是容易让人发困,更何况谢东霓这样嗜睡的人,若是寻常,恐怕这小厮早被拖下去挨板子了,但今天不同。 两天前在清点降俘的校场上,她亲口向皇兄讨来了一个男人——齐国最尊贵的战俘,二皇子慕长烟。听说为了这件离经叛道的事,朝臣们没少在朝堂上闹腾。也不知道这些老古董们是怎么想的,好好的一个齐国皇室,难道非要关进天牢这种地狱般的地方才叫遵循祖制吗?谢东霓对此很是不以为然。 谢东霓眼巴巴地盯着门口,终于看到一行人遥遥走来,然后只一眼,就先看到了他。 没有任何属于皇室的华服,而是素净到不能再素的青衫,有些破旧的感觉,在他的身上却透出了一种别样的魅力。他的眼里没有丝毫属于战俘的低微,也没有被当玩物的羞恼,而是那种平静至极地看着她,无喜无怒。这样的人,似极夜色里的青莲,不论再破落,总有不能抹去的清远高雅。 谢东霓一掀幔帐跳下了榻子,拖着一双锦鞋跑到了慕长烟的跟前,仰着头露出高傲的下颌:“从此以后,你便是本宫的人了!”宽大的轻衣让她显得更加纤瘦,面容因略显的苍白而缺乏红润,但那双眼睛却是似星辰般格外深邃璀璨。 慕长烟没想到,传说中嚣张跋扈的云霓公主居然只是这样一个清瘦的少女,终年无神的眼里流光微微闪过,低头沉默地看着她,没有任何动作。 “大胆!败国战俘见公主还不行礼!”送他出宫的太监在旁边见状,冷着嗓子怒斥一声,结果被谢东霓冷冷地瞪了一眼,吓得一哆嗦,硬是把后面半句话也给咽了回去。 “告诉皇兄人已经收到了,以后要有什么事本宫自然会去找他的,你可以回去了。”谢东霓本来就看这种趋炎附势的奴才很不顺眼,这时候不厌烦地朝太监挥挥手。 “皇上还有几句话让奴才转告公主!”太监见她要赶人,忙道,“皇上说了,齐质子本来就是出名的武学奇才,今天虽然应您的要求把人送来,但还是得防他图谋不轨,因此在出宫之前就已经让他服下了晨昏散,散了他七成的功力,还请公主体恤。” 谢东霓闻言心头一跳,扬高了语调:“本宫让皇兄送人给我,他怎能先给毒成了残废!” 太监笑嘻嘻地讨好道:“皇上也是为公主的安危着想,这晨昏散其实并没什么毒性,只要每月定期服下解药,就不会对身体造成丝毫损伤,公主尽管放心。” 谢东霓张了张口,却是找不到一丝反驳的理由,她本想说齐国皇室这么多战俘尚在宫里关着,这慕长烟怎本就不可能轻举妄动。但现在毒都已经下了,就表示这次皇兄并没有跟她多商量的意思,只能只能又瞪了那太监一眼,道:“替我回去‘谢谢’皇兄好意!” 太监尖笑了一声,毕恭毕敬地退了下去。 一时间院里清静了下来,而慕长烟的面上始终没有什么表情,甚至说到下毒一事时都毫无反映,仿佛一切都跟他无关一样。 谢东霓看了他半晌,始终等不到他开口,忍不住问:“你就没有什么话要对本宫说的吗?” 慕长烟依旧不发一言。 谢东霓何曾被人这样忽视过,终于憋出一些火气来,怒道:“你就真的不怕本宫治你的罪?要知道,你现在的一举一动,可都关系着东苑那边关着的几位!”这句话说出口,她就已经有些后悔了,因为慕长烟虽然终于看了她一眼,但这一眼里却满是淡淡的轻蔑,更是一些无底的冷意,然后便见他双脚微屈,居然缓缓地准备跪下。 谢东霓又惊又怒,手忙脚乱地要去拦他:“谁,谁要你下跪了!本宫不就要你好好说几句话,有那么难吗!”他本就高了她那么多,这一搀让她脚下一滑,反倒是一个踉跄,直直往地上栽去,耳边一阵侍女们的尖叫。 谢东霓来不及感慨红颜薄命,眼见就要与地面亲密接触,跟前忽然一暗,只觉得自己已经落入一个宽大的怀里。再抬头,是清素的宽衣和慕长烟极好看的侧颜,和他微微蹙起的眉,他怀里龙涎草的气息,让她的脑海忽然空白了一瞬。侍女们反应过来后,忙手忙脚乱地簇拥上来,将她从慕长烟的怀里“救”了出去。 谢东霓留意到慕长烟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别来眼去,依旧插着腰气恼道:“每天给本宫下跪的人那么多,才不稀罕多你一个!以后只有本宫让你跪的时候你才能跪,知道吗!” 慕长烟深深地吸了口气,嘴角溢出一抹浅浅的苦笑:“只要不牵连国人,公主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谢东霓眼里闪过一丝欣喜,装模做样地拍了拍锦服染上的灰迹,微微扬了扬下颌:“那你以后就住在探梅阁西侧的竹居里,随时听候本宫差遣。”说罢,不等骤然烧起的耳根,转身就风风火火地跑进了屋里。 第二章 骄阳宫宴 谢东霓平常骄横跋扈惯了,也没少做那种惊世骇俗的事,这回虽然强行把齐国质子讨要了去,街头巷尾流言蜚语也就传了一阵,便没再起其他的波澜。倒是公主府里有个侍女私下里嚼舌根,不知怎的“男宠”两字竟传进了她的耳里,她便干脆把府里上下的人全都叫到了一起,将三个嘴巴不干净的侍女给当众打死了。这一举动直接吓得全府上下一片肃静,甚至连“竹居”这两个字再也没人敢提了。 对于自己这份雷厉风行的手段,谢东霓还是得意了一阵,坐着锦绣宽大的华服施施然来到了竹居门口,将丁香等一行侍女留在了外面,自己一个人走了进去。 就算在整个公主府里,竹居也算得上是一处别雅清静的地方,以前但凡有不开心的时候,她也总会一个人独自来坐坐,而现在这里住了一个慕长烟,竟让她旧地重游时产生了一些忐忑的感觉。 让谢东霓诧异的是,慕长烟竟然在弹琴。 宽大的雪白衣袖垂落在两侧,随风轻摆,这让他整个人都显得如月色般清远柔和。和缓的乐律落在周围,仿佛融入风中,伴着他侧面优雅的轮廓。清风划过木叶,眉目似远山,容颜似璞玉,恍惚间有种与世隔绝的错觉。 这把琴是当初太上皇在世的时候赐她的,本是想让她学习曲律陶冶情操,却是被她搁在这竹居里,就几乎再也没碰过了。若不是这摄魂的曲子,她险些都忘记了这琴也是世间难得的珍品。 谢东霓踩上轻径的小石子,发出轻微的声响,她要噤声也已经来不及了,慕长烟抬起头来,乐律也为止一停,看到她时流光微微一闪,眼里的神色似是在问她为何会来这里。 谢东霓本来还在因为偷听而感到尴尬,见他这种冷淡的态度,顿时不悦的皱起了眉来:“整个公主府都是我的,本宫想来竹居,难道还不能来吗?” 慕长烟看了她一眼,转身要走,长衫划过琴弦,在周围落下几声翡音。 “给本宫站住!”谢东霓大喊一声,提着裙摆三两步地跑到他跟前,抬头看他,狠狠地扬了扬下颌,道:“你不是说任听本宫差遣的吗?本宫现在无聊的很,你来陪本宫找点乐子!” 话出口,慕长烟万年不变的面色,难得地古怪了起来。 他那古怪的神色,让谢东霓反应过来话里的歧义,顿时憋了个满脸通红,恼怒地抬高了声音道:“本宫是说,你的琴弹得甚好,让你再弹奏几首给本宫品听!” 慕长烟蹙了蹙眉,深邃的眼里看不出什么情绪,但片刻后,他还是坐回了琴前。 谢东霓默默松了口气,转念间也有些恼,现在这情形,到底谁是主谁是仆?想着,她便又扬了扬头,大摇大摆地走到慕长烟身边坐下,假意无视了他探究的视线,道:“我要听《长弄赋》,你会吗?” 慕长烟没有说话,指尖抚上琴弦,乐律浅浅地浮在周围,院落里片刻沉静地只留琴音。 谢东霓抱着身子坐在一旁,眼神渐渐痴离了起来,这样的情景这样的乐律,让她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有一个清雅的少年就坐在这个位置抚琴,而她也是这样安静地聆听着。只是这一切,已经遥远地都让她的记忆亦开始模糊了…… 曲律最后停顿在臂膀加重的一瞬,慕长烟抚琴的姿势一顿,垂眸看到了一张沉沉入睡的侧颜。她的青丝在风中轻盈地散落着,整个身子显得很是淡泊,没有平常的跋扈,眉心似锁般拧着,眼角不知何时沾上了几分薄薄的水迹。伸手替她拭起泪痕,随手取来轻衫盖在她单薄的纤躯上,他静静地坐在那里,显得这样淡然无求。 现在的这种令人羞耻的身份或许缘于她,但本来就已经是身为阶下囚的他,如果没来公主府,现在在天牢里恐怕过的更是想都不敢想的生活。不可否认,恰恰是她,将他带出了地狱。 风过,周围显得一片寂静。 谢东霓醒来,迷迷糊糊地留意到嘴角旁浸湿的一块衣袖,以及自己身上带着龙涎草气息的轻衣,回过神时眼睛陡然亮了亮。然不待说什么,慕长烟已经站起了身,她下意识地一抬手,巴巴地抓住了他的衣袖。 慕长烟低头看来,谢东霓已经别开眼去,声音低地微不可闻:“本宫以后每日来听你弹琴,好不好?”话说出口的时候,她顿时觉得自己低声下气的模样甚是没有骨气,在这公主府里,到底谁才是主子! 然而头顶上的人始终没什么动静,就当她有些恼怒地要抬头瞪去的时候,才听他低沉平静地“嗯”了一声。 谢东霓欣喜得很,这才松开了他袖子从石椅上爬下来,恰好看到丁香从院外走来。 她面上显得有些急躁地到跟前道:“公主,宫里来人请您去骄阳宫赴宴,说是让您把齐质子也一起带上。” 谢东霓刚落地的身子闻言晃了晃,好不容易站稳,才盯着她问:“你刚说,皇兄让我把谁带去?” 丁香应道:“是齐质子。” 谢东霓顿时感到心口的情绪莫名。她跟骄阳宫的那位向来不对付,不论是设宴还是听戏,皇兄平日里凡是能免的,都不曾召她同去。只是那懿贵妃最近怀了身孕,整个人便尊贵得跟个菩萨似的,碰不得更是顶撞不得,她也忍气吞声了许久,谁料今日这女人居然又出幺蛾子,不止让皇兄唤上她,偏偏还要她带上慕长烟。这趟宫宴,恐怕不是那么好去的。 谢东霓犹豫地看了眼慕长烟,却发现自己的担心俨然多余,后者显得比她泰然许多。于是兴致淡淡地吩咐丁香备好了马车,待慕长烟换上一身黛色素衣,在前呼后拥下一路进了皇宫,往骄阳宫去。 马车一路颠簸,整颗心也仿佛跟着颠簸起来,微微掀开车帘,谢东霓看了眼跟在马车旁依旧面无情绪的慕长烟,心里暗暗有了主意。那懿贵妃如果识时务的话是最好,但若真的不识好歹惹到她的身上,她那骄横跋扈的名号也不是白得的,管这女人是否真怀了身孕,定要给她一些苦头吃。 骄阳宫里人声鼎沸,当谢东霓一行走进去时,所有的嘈杂好像在瞬间顿了顿。往里面看去,所有人几乎都已经落了座,一道道视线投来,最后都是落在她身后那人身上,这让她很是不喜,下意识地侧了侧身,想用自己娇小的身躯将他挡住一些。 坐在首位的自然是她那位身为一国之君的皇兄谢长安,他一身金色雍容的华服,将原本就威严摄人的气质更托得满是帝王气度。他的唇角微微勾起,遥遥朝她招了招手,这一瞬有温柔的气度融化了不少睥睨的高冷。 谢东霓到他跟前行了个小礼,嗔了一眼道:“今日皇兄真是好雅兴,看这阵仗,可是把全皇室的人都给请来了。” 谢长安只是笑了笑并不说话,视线却没再落在她的身上,眸里的情绪带上些许莫名的异样。 谢东霓顺着他的眼看去,触上的是慕长烟深邃的眸,心头陡然一跳,慌忙拉住谢长安的衣袖摇了摇,道:“皇兄,我的座位在哪,东霓累了。” 谢长安藏下莫测的笑意,挑弄小猫般揉了揉她额前的碎发,语调充满了宠溺:“当然是坐朕身边了。” 谢东霓看了眼皇座旁边那招摇至极的位置,脑海里满是慕长烟被人偷眼围观的景象,拉着谢长安衣袖的手又稍稍用了些力,眨了眨眼道:“今天我能来已经够给面子了,才不要再给懿贵妃撑场面。我看那边那个位置就极好,就坐那吧。”说着,朝稍偏的一个空位指了指。 谢长安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算是许了。 谢东霓顿时松了口气,三两步过去落了座。 然而她很快发现,其实自己坐哪里并没什么区别,场中觥筹交错一片和乐融融的氛围,但总有莫名偷看的视线投来,停在身上,带着满满探究的意味。她默默回头看了眼慕长烟,却见他目不斜视地看着场中,面上依旧没有太多的情绪。这让她难免感到有些郁卒,依稀觉得仿佛只有自己一个人在瞎操心。 在小太监尖锐的开场辞之后,宫宴开始。一时间场内乐律旖旎,锦衣舞女入场,一派歌舞靡靡的景象。今日懿贵妃一身富贵奢靡的海棠红,金饰明铛,倒是让旁侧的皇后也不由黯淡了很多。这不难让人联想到最近懿贵妃过分嚣张跋扈的流言,近几日她在宫里肆意妄为也不是什么秘密,奈何如今她是宫里的红人,所有人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奉承着。 谢东霓懒洋洋地听着这些人虚假的话语,百无聊赖地看了一圈周围,心里啧啧称奇。这宫里女眷的数量较她上次进宫又多了两个,也不知道皇兄何时又纳了两位妃子,这么多的嫔妃,真不明白他怎么宠幸得过来。 第三章 宫中跋扈 歌舞唱罢,懿贵妃温言婉转地开了口:“司乐坊的歌舞依旧精彩得很,可惜每次宫宴都是这般唱歌跳舞,实在是看得有些乏味了。” 谢长安笑道:“懿贵妃可是有其他助兴的好点子?” 懿贵妃掩唇笑了笑:“前几日父亲大人从民间搜罗了一位高手,如今在我宫中做贴身侍卫。常闻许多贵族也喜欢看人比武较量,臣妾倒是也有兴致想一睹高手过招的精彩。”她身后立着的那个男子身材高挑,面容英挺,可惜全身上下散发着极浓的戾气,显然是个冷漠狠绝的人。 谢长安对比武的提议倒也产生了兴趣,一笑后便许了,朝在坐的人摆了摆手:“各位嫔妃宫中如有什么高手,不妨派出来较量较量,今日胜者,朕大大有赏。” 话落,场中顿时议论纷纷,许多面上都有跃跃欲试的神色,但因大多吃过懿贵妃的亏,也都是犹豫半晌,却是没人站出来。慢慢地,声音落下,周围寂静一片,谢长安本略有兴致的神色渐渐也笼上了一丝不悦:“怎么,没人想要出来应战吗?” 依旧无人答话。 懿贵妃笑着递上了一杯酒,软语道:“既然姐妹们并没什么人选,臣妾倒是有个提议。素闻齐质子是个武学奇才,不知今日是否有幸,可以一睹他的风采?” 轻飘飘的话语掠过,谢东霓举着桂花酿的手骤然一晃,在桌上洒出了几滴。她猛然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懿贵妃,心里顿时腾起一股怒气来。别说现在慕长烟已经服下了晨昏散,就算并未服药,依他齐国皇室的身份,哪有在大庭广众下做这杂耍活计的道理? 不及谢长安回话,她便已经豁然站了起来,冷笑道:“想是本宫太久没进宫里走动了,懿贵妃的主意倒是开始打到本宫头上来了?” 懿贵妃盈盈一笑,不解道:“齐质子现在虽在公主府上,却依旧是战俘的低贱身份,云霓公主这样指责,臣妾可是不敢受的。难得宫中设宴,臣妾不过是想为众姐妹图个乐子。” 谢东霓气极反笑,手中的酒杯“啪”地一声砸在了地上,惊得场中一片寂静,语调顿时也恶毒了起来:“要说低贱身份,哪里比得过懿贵妃你?当初尚太傅有谋逆的言论本该株连九族,皇兄可怜你才让你一家可以继续留盛京。这罪述簿上可还清清楚楚地写着你的大名吧,懿玉儿?你以为有个皇嗣就可以踩到本宫头上来了?且不说你这孩子到底能不能安安分分地生下来,就算是生下了,也别想抹去你这低贱身份!” 自从怀了身孕,懿贵妃自恃无人敢顶撞,早已目空一切。这一番字字诛心的话落在耳里,顿时气得她脸色骤白,整个人便如筛子般抖了起来,语带哭腔地伏到了谢长安跟前,梨花带雨:“皇上,云霓公主她!她竟然诅咒皇嗣!” 谢东霓不屑地冷笑一声坐回了座上,冷眼看着她,一旁的小太监忙毕恭毕敬地又送上一个玉杯来。 诅咒皇嗣怎么了,要换成平时,她就算动手打死这个贱人又能怎么样,难道皇兄还能为个女人要她杀人偿命不成? 谢长安面上则是没什么太多的表情,无奈地嗔了一眼剑拔弩张的谢东霓,轻拍着懿贵妃的肩膀安慰道:“东霓的性子你也不是不知道,何必无故去惹她?不就是要看战俘比斗吗,既然东霓不愿意,我们另换一个就是了。” 他的语调温柔,却又冷地彻骨。 谢东霓闻言诧异地一愣,却已经来不及阻止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侍卫领命退下。心里涌起不安的感觉,忍不住往身后看去。 慕长烟站在阴影中,让人看不到面上的情绪,但离得那么近,依旧可以感受到他紧绷的身躯,以及紧攥的拳。 她心里便有种异样的情愫愈演愈浓。 不多会,便有个少年被带了上来,十五六岁的模样,极是消瘦。他身上的衣服早已破碎不堪,依稀可以看到渗出的血迹,几乎可以想象到天牢中地狱般的经历。他的双目始终空洞无神,直到经过慕长烟跟前时,眼里忽然闪过一丝清亮的神色,颤了下唇角欲说什么,却已经被太监一把推到了台中央。 侍卫早已站在台上,神色冷漠地睨着他,如野狼盯着猎物一般。 此时的懿贵妃早已一改先前楚楚可怜的模样,显得兴致盎然,周围的人一个个也都是副看好戏的样子。 万众瞩目下,鼓声响起。少年迟疑地捡起扔在他跟前的剑,狠狠一咬牙,朝侍卫飞扑而去。侍卫阴遂的眸里闪过一丝冷笑,甚至没有见他怎么动步子,就这么略略一侧身,就鬼魅般地闪了过去。手中软剑掠起,如毒蛇一般缠住少年的臂膀,瞬间划出两刀清晰狰狞的血痕。 谢东霓不由冷吸了一口气,只听周围叫好声爆起,她的注意力却早已不在台上,而是看向慕长烟。这一眼,只觉他的脸是这样的白,白地仿佛已经没有了半分血色。她感受到自己心跳的迅速,他的轮廓显得那样模糊,让她没来由地害怕起来。 就在一剑直刺向少年心脏的时候,谢东霓感到跟前的身影就这么一晃而去,她下意识伸手,却只能触碰到他的衣角。 就这样如一阵风般,慕长烟已经进了场内,手上一根随手折来的树枝,一掠下,轻描淡写地便挑开了直取性命的那一剑。 “二皇子,你不该出手……”少年早已瘫倒在了地上,看着慕长烟的眼里有欣喜,更多的是黯然,胸口一阵起伏,咳出一摊浓烈的血迹。 就这么一瞬的功夫,一片训练有素的御林军已鱼贯而入场内,将周围团团围住,弓箭上弦,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更像是早有准备。 谢东霓只觉得眼前发黑,身子不禁一晃,好在丁香眼疾手快将她搀住。 “吃了晨昏散还能有这样的身手,看来朕还是小瞧了你。”谢长安把玩着手上的酒杯,看着慕长烟,嘴角弧度讥诮,“朕倒是很想看看,是你的身手快,还是朕的箭快?” “这齐质子公然挑衅皇室,这是冒犯君颜的大罪,皇上可千万不能姑息了他!”懿贵妃此时自然不忘火上浇油,话语间,挑衅地向谢东霓看去。 谢东霓哪有多余心思的理她,这严阵以待的箭林仿佛对着的是她而不是慕长烟一样,让她的呼吸也渐渐急促了起来,扬高的语调里也依稀带着颤音:“皇兄,齐质子只是保护战俘心切,让他跟我回去,我定好好开导他!” “东霓,慕长烟这样的人,根本没有人能掌控得了他,你也一样。待朕处置了他,再找个新宠给你送到公主府去,可好?”谢长安深深看了她一眼,语调依旧宠溺至极。 但这样的话语落在耳里,仿佛一桶凉水浇灌,让谢东霓周身冰凉。她仿佛忽然明白,为什么今日的宴会非得让她带上慕长烟——这本就是一场试探。 她下意识想抗拒谢长安的话,张嘴时却发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面无表情地看着皇兄手中的玉杯,眼见就要往地上掷去,箭弩欲出。看了眼场中淡然依旧慕长烟,她忽然诡异一笑,在丁香的惊呼声中朝台中一跃而下。 在谢东霓的记忆里,从出生开始,她就没有这样拼命地跑过。 然这次她跑得这样迅敏,直冲到场上,乌黑的眸里始终只盯着那个孑然而立的男子,然后看到那双终年无情的眼里一闪而过的诧异,第一次在他脸上发现了有些慌乱的情绪。她的嘴角终于忍不住勾起一抹笑来,便直直朝着他的怀里扑去。 高台上,谢长安豁然起身,声音里带着几分惊悚的颤抖:“都给朕停手——!” 这一句显得分外清晰,而谢东霓依旧已经听到了背后呼啸而来的箭声,更清晰的,是跟前那人胸膛清晰分明的跳动声,比任何时候都要来得急促紧凑。然后他一把将她抱住,这一瞬,她便感觉自己仿佛也要与他一起飞了起来。 整个场面顿时一片混乱,待谢东霓回过神时,却没有料想中的疼痛,迷糊中跟前有些浓郁的血色,然后便是看到慕长烟被血染红的一片肩膀,以及略有疲惫苍白的脸。虽是失了些血色,却是熟悉的微蹙的眉,放下心来的瞬间她感到全身脱力,一下子就栽倒在了他的怀里。 转眼丁香也火急火燎地跑上台来,惊魂未定地将她上下一番查看,吓得满是哭腔:“公主你这是做什么啊,万一被箭伤了可怎么办!” 谢东霓想笑一下安慰她,却发现居然连牵起嘴角的力气都没有了,下意识拉紧了慕长烟的衣衫,往这宽大的怀里又缩了缩,声音轻地几乎只有她自己听得到:“慕长烟,我们回府,好不好?” 这个身躯就这样微微僵了一下,却没有回答。 谢东霓一时间有些急了,拉住他衣衫的手又用了几分力,才见他垂眸看来,那浅薄的唇角微微一抿,似是带些安慰的一个极淡的弧度,却让她这一眼就看得恍了神。 伴随着一阵脚步声,很快一行人火急火燎地冲上了高台,便有人从慕长烟的怀里一把抢过了她,盯着她的眼,声音低沉至极:“为了这么一个战俘,你这是不要命了吗!” 谢东霓看着谢长安因惊慌而难得有些微白的脸,微不可识地勾了勾嘴角:“皇兄既然把人送了我,怎么能随便就要把他收回去?要传出去,我公主府的面子要往哪里搁?皇兄既然不听我的话,我就只能,用自己的方式来跟皇兄‘商量’了。更何况,我为何这般对他,你知道的……” “谢东霓,你很好!你永远知道可以用什么来要挟朕!”谢长安被她一噎,气极反笑,“但你要知道,他并不是谢空亭!” 谢东霓只觉得眼前发黑,闭了闭眼,没再说话。 “皇上难道就这样放过齐质子了吗?”懿贵妃显然极不甘心,在旁边冷冷道,“若随随便便就改变皇命,日后皇上的威严何在?” 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女人竟然还不死心,谢东霓恼怒下猛然睁眼,扬手拔过插落在旁侧的箭矢,用尽最后的力气往这下作的女人狠狠掷去。 谁能料到虚弱至此的云霓公主居然还有这力气,在旁的侍卫尚来不及反映,便见那箭直插入了懿贵妃的肩膀,血迹染开,吓得她花容失色地尖叫连连,哭声不断,顿时,又是一片人仰马翻。 看本宫不插死你这个嘴碎的贱人!谢东霓看着她哀嚎不已的模样,心满意足地冷笑一声,终于眼前一黑,全身脱力地昏厥了过去。 第四章 楚小侯爷 谢东霓本就身体娇弱,这么一折腾,便发起了高烧来。谢长安几乎把太医院的所有太医都召到了公主府里,阵势浩大得,不知情的人险些以为云霓公主出了什么变故。这样整整折腾了一个晚上,直到天初亮,聚集在公主府的人才陆续散去。 待谢东霓转醒的时候,已经过了一天一夜。 屋里弥漫着浓浓的药味,氤氲地让她的脑海又空白了片刻,慢慢开始记起骄阳宫发生的事来,心头忽然一跳,刚要支起身,便听旁侧响起一个声音传来:“现在全身没有力气,还想着去哪?” 顺着声音看去,待看到窗前站着的高挑身影,知道皇兄这是真的放过他了,谢东霓悬着的心才终于彻底落下。 慕长烟看她就这样一动不动,无奈只能走过去搀她躺下,又仔细地掖好被角,抬头见她的视线总是不经意地往自己受伤的肩膀上落,轻叹了口气,道:“箭伤没有入骨,稍微处理过后已经没有大碍了。” 谢东霓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心里暗赞自己当时当机立断冲得及时,在皇兄当时那冲冠的一吼下,饶是那些身经百战的神射手,恐怕都难免手抖地失了准头。 她庆幸地露出了笑来,然而表情很快便僵在了脸上。 也不知慕长烟从哪端出一碗药来递到跟前,便让她整个眉心都拧了起来。 “本宫不喝!”谢东霓一偏头,表示拒绝。这药汤的味道极苦,从小到大她早就已经尝够了。 慕长烟垂眸看着她,微微蹙眉,又将药碗移到她面前,就见她又将头侧向了另一面。忍不住叹了口气,什么皇家公主,分明就还是个孩子。 因昏睡多时,谢东霓的脸比平日显得少了几分血色,此时更是苍白地如纸一般。青丝随意地散落在她纤瘦的肩膀上,因为清减,让她看起来比同龄的女子更要娇小一些,就像院里清风间瑟瑟摇曳的花骨朵。 她紧抿的唇显示出了在吃药上的抗拒与不妥协,慕长烟眼里的眸色微微一晃,好看的指拾起瓷勺,舀了一勺放在嘴前轻轻吹了吹,再次递到她嘴边,语调依旧淡然:“张嘴。” 谢东霓被他的举动弄得愣了愣神,下意识地竟真依了他的话,直到难喝的苦药入口,整张脸顿时拧巴在了一起。她一眼瞪去,刚要抱怨,便见慕长烟又不知将什么塞进了她嘴里,一瞬便把满嘴的苦味化去了不少。 谢东霓砸吧砸吧嘴,奇道:“你给我吃的是什么?” “木槿糖。”慕长烟看了她一眼,又舀了一勺喂去,这次没再遭到拒绝,一勺一颗糖,很快一碗药便见了底。 丁香恰好推门进来,看到空落的药碗,诧异地半天说不出话来。待回过神后,便慌忙欣喜地唤了人进来伺候。 谢东霓本还想拉着慕长烟说说话,但见他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被侍女们推挤出了门外,只能叹了口气,默默安慰自己来日方长。 洗漱完毕,又在安排下吃了些膳食,紧接着轮值的太医来请了脉。显然是被谢长安下了极重的压力,再三确定没了什么大碍,太医才开上几副调养的方子,战战兢兢地退了下去。 谢东霓好不容易喘上一口气,刚喝上一口清茶,便听外面来了个小厮禀报,说是忠武候府的那位小侯爷来探望了。她闻言难免惊诧了一下,毕竟前几天传来的消息,楚江容那小子恐怕还得半个月时日才可回京的。 过了片刻,遥遥的步声还未靠近,便听一个玩世不恭的声音传了进来:“听说你昨天又大闹骄阳宫了,这次可是把自己也给玩进去了吧?”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谢东霓没好气地抬头。 先落入眼里的是一双锦绣貂裘雪靴,那人来时如风,将一身堂皇富贵的华服衬得愈发意气飞扬。他青丝束鬓,容颜如玉,耳畔镶嵌的那颗翡翠琉璃钉在阳光下碧绿通透,一眼看去道不出的奢贵华丽。 楚江容对上谢东霓瞪视的目光,悠悠挑了挑眉梢,笑道:“哟,还能瞪人,看起来并没有传闻里说得那么严重嘛!亏的本侯还千里迢迢从映江城赶回来,可一点都不像要死的样子。” 这一身的富丽堂皇分明养尊处优的很,哪像是刚刚经历仆仆风尘赶路的样子?谢东霓被他气得咬牙切齿:“你才该是要死的样子!谁要你赶回来了,我是死是活关你屁事!” “听听,听听,这哪里是一个皇室宗亲说出口的话来,皇上当初那么宠你我就已经看不过去,果然都把你给养成了一个野蛮的市井女人。”楚江容摇了摇头,大是感慨朽木不可雕般的神态,“日后如果没人要你,还不是又要本侯来给你善后。” 谢东霓见他已经轻车熟路地自己倒了杯茶喝上,翻个白眼表示懒得搭理。 楚江容瞥了她一眼,忽然笑盈盈地凑了上来,饶有兴趣得咬着她的耳朵道:“你胆子也真大,听说还拿箭在懿贵妃手上扎了个窟窿出来?宫里传来消息说,为这事她可没上皇上那去哭可怜啊。要知道现在宫里人谁看到她不都是绕着走的,也就你了。这回没伤到皇嗣也是你命好,要不然朝上那些大臣弹劾起来,就算皇上有意保你也不一定能拦得住那些老骨头。” 谢东霓不屑得摊了摊手:“这贱人仗着有身孕就想踩本宫头上来了,真以为大了个肚子就可以为所欲为?本宫不过是教她知道这宫里的女人,到底谁才是最大。” “有霸气,有魄力!”楚江容“啪啪”地拍了几下巴掌,笑盈盈道,“还好我没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妹妹,要是月容也跟你一个样,那家里哪里还能安生得了?” 谢东霓一眼把他后面的话给瞪了回去,嘴角讥诮得勾了起来:“你还有空来管我的事?听说你在映江城里把人家红花楼给烧了?老侯爷可差点没因这事被你给气背过去。看你这么清闲的样子,这趟回来怎的就没让你把那些个姑娘全部接进忠武候府里养着去?” 楚江容闻言笑笑,显得不甚上心:“爷爷也就是随口说说,那么多的女人,怎么可能都接进府来?不过如果他老人家老当益壮,我这个做孙子尽尽孝心倒也无妨,好歹忠武候府够大,也不差多养这些人不是?” 谢东霓面对他的无赖,也终于无语了一阵:“这话要让老侯爷听到,估计又得气晕过去一回。” “其实我今天来,一是想来看看你的情况,二是好奇那个被你私藏的男人。”楚江容依旧笑着,此时的笑里却带了些许的深邃,余光漫不经心地落过院里,他的指尖在桌上似有似无地轻敲着,“毕竟流言把那齐质子的事传得风生水起,倒是让本侯产生了兴趣。来之前想过那么多的可能,没想到,原因竟然会是这个样子。” 顺着他的视线往去,落进眼里的是庭院里慕长烟修长的身影,他就这样立在一片落英之间,依稀间迷了眼瞳。谢东霓的唇角微微抿起,半讽半嘲地笑了笑:“很像不是吗?当时在校场上,我也险些被吓到。如果三哥还活着,现在应该也是像他一样吧。” 三哥,而不是三皇兄。 可以被她这样称呼的,只有当初的辰国皇太子,她同父同母的哥哥——谢空亭。 楚江容蹙了蹙眉,打断了她的出神,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既然连我都能一眼看出来,皇上自然也看得透你的心思。你如果这样一直将齐质子留在身边,早晚有一天皇上会‘发疯’的。东霓,你听我一句劝,找一天把他送回天牢去。” “我的那些心思皇兄当然知道,而且不用你提醒我也一样很清楚,慕长烟并不是我三哥。”谢东霓被他看得有些晃神,下意识望向院落里的那个身影,她眼里的神色渐渐凝到了一处,出神片刻,摇头道,“但,我不能送他回去。” 楚江容“啪”地拍桌子站了起来,指了谢东霓半天才憋出话来:“你怎么还是这样的倔脾气?我们皇上什么性子你是知道的,太子殿下一直以来都是扎在他心里的一根刺,如果真的要这样跟他对着干,你以为能讨到什么好处?” 谢东霓喝了口茶,无奈地抿了下嘴:“你就当我是真的喜欢他了,你管得着吗?” 楚江容有些烦躁得来回走了几圈,却一眼瞥见她这样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顿时气得噎在那里,半晌才终于一甩衣袖,怒道:“行行行!算我吃饱了撑的来你这里自找没趣,谢东霓,以后你的那些破事,本侯再也不管了!” “请便。”谢东霓漫不经心地挑了挑眉梢,淡然地微微抬手,目送他破门而出,“回去替我问候老侯爷安康。顺便告诉他,若忠武候府实在养不了那么多如花美眷,云霓公主府倒是可以借点厢房给他用用。” 遥遥传来一句轻飘飘的话语,楚江容刚踏出院子的脚下一滑,险些一个踉跄。 第五章 请医入府 楚江容前脚刚走,后脚就有几个小厮扛了两个大箱子进来。搁到房里打开,满满当当都是好看的布匹绸缎和一些各色各样新奇的小玩意。都不用多想,就知道是楚江容在映江城的时候搜罗的。其实就青梅竹马而言,楚江容倒真算得上是个称职的玩伴。当然,要除了那张气死人不偿命的嘴。 谢东霓看着这两箱东西出神半晌,走上去仔细得翻了翻,从里头挑出两匹上好的绸缎来,丢到了丁香的手里,道:“这些布料的颜色本宫看着很合衬齐质子,你改天让司衣局的人赶两件新衣出来。” 丁香闻言惊了一下,不禁提醒道:“这可是楚小侯爷送的。” 谢东霓瞪了她一眼:“这还需要你说,本宫当然知道这是他送的!但他现在既然送给了本宫,想怎么处置自然是本宫自己的事,难不成这些东西要派什么用场,还得去征求他的同意不成?” 丁香寻思了片刻,一时间竟真找不出合适反驳的话来,只能苦着脸领了命,心里暗暗祈祷楚侯家的那位小侯爷不要将面料的品相记得太清,要不然日后若是撞见,恐怕又要好一番闹腾。 谢东霓可没她那么多心思,再往细里翻了翻,看再找不出什么吸引她的东西了,就摆了摆手让小厮把箱子搬去了库房。倒了杯茶出神地喝着,过了片刻似是想起什么来,她忽然转头问丁香道:“本宫刚才那么对楚江容,态度是否过分了点?” 确实很过分。丁香看着她,默默地点了点头。 谢东霓的眉心渐渐蹙得愈发紧了:“本宫这样当着楚江容的面公然袒护慕长烟,你说,这小子日后会不会伺机报复?” 本以为自家公主是在反省自己对楚小侯爷的不近人情,没想到居然是在担心齐质子的个人安危,丁香被她这冷不丁的一句给噎得半晌无语,斟酌许久才开口道:“公主若是担心,还是找机会跟楚小侯爷和解的好。” 谢东霓思酌了一下,觉得甚是有理,便点了点头,心里暗暗盘算。 楚侯府在盛景里也算是数一数二的门第,虽比不上皇室宗亲,却也是人人都要卖上个面子的存在,而他楚江容作为一方霸星,恶名虽然没有她昭著,但也已经足够让很多人闻风丧胆。 这平日里要让楚江容有什么需要旁人帮忙的事,还真是难如登天,但最近不同。 楚江容这小子不是刚烧了人家红花楼吗? 要知道红花楼明面上虽不过是座酒楼,却有个不可忽视的后台背景,要不就区区烧楼一事,也不至于让楚老侯爷气成这样。改天要是能帮他搞定这事,还能怕他楚江容不感恩涕零地上门道谢? 心里计较清楚了,谢东霓感到自己整个人便也轻快了起来,下意识地往院里一望,却没看到那清远修长的身影,不由一愣,问:“慕长烟人呢?” 丁香没想到她这时候会记起慕长烟来,回答地有些犹豫:“刚听侍女说起,该是回竹居去了。” 自从慕长烟进她云霓公主府,虽然不像一干下人一样低头哈腰,但怎么说都称得上是循规蹈矩,从未忤逆过她的意思,没有她的吩咐,更是没有擅自行动过。照理说她没叫他回去,他是不该自行离开的,这样忽然没了踪影,该不会…… 谢东霓想着,豁然站了起来:“可是他身上的伤严重了?” 丁香看了眼她不善的脸色,忙宽慰道:“齐质子应该是是身体略感不适,先前刘太医已经诊治过他的伤口,公主大可放心……” 谢东霓盯着她的眼,蹙眉打断了她的话:“你说什么,是太医院那个姓刘的庸医给他处理的伤口?” 丁香张了张嘴,在她阴戾的神色中,把后面的话都给硬生生地吞回了肚子,只觉得有苦难言。人家刘太医好歹也身居太医院的副原判一职,不就是上次公主发烧时给配了一副苦涩难吃的方子,怎么就平白无故给判成庸医了呢。 谢东霓却是看也没有再看她,已经一甩袖子走出了院子,远远丢下一句话来:“本宫给你半柱香的时间,去把平安堂的宋大夫传进府来!” 丁香闻言顿时苦了脸,忙折腾着安排人赶去了平安堂。 谢东霓一路上接连踹翻了几个挡路的侍从,火急火燎地进了竹居,也不待招呼,直接推门冲进了屋子。 门在一声清响中推开,惹得里面的人回眸看来。 推门的姿势就僵硬在了那里。 谢东霓也没想到,慕长烟居然卸了绷带在独自上药。 她只听到自己下意识地“啊”了一声,然后,反射性地往后退了两步,视线却很诚实地依旧一瞬不瞬地落在那半裸的身躯上,咽了口口水,最后便在他清冷的注视下默默地移开眼去。 干咳两声,声音低地几乎只有她自己听得到:“本宫……听说你身体不适,特来看看。” 慕长烟看着那张红地几欲滴血的俏脸,微眯的眼中神色微微一晃,扬手取过屏风上的轻衣,轻描淡写地盖过,随手一系,语调淡淡地道:“若公主有这方面的意思,其实直说无妨。” “你,你大胆!本宫怎可能有那、那方面的意思!”谢东霓被他一句话激得更是恼怒,脸上的烫意更盛下,险些有些吐字不清。她强压下羞愤的情绪,一咬牙就径直走了进去,盯着那张分明有些苍白的脸一字一顿道:“本宫是怕庸医误了你的病,要是你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在公主府上,本宫要怎么去跟皇兄交待?” 慕长烟看了她一会,嘴角微微抿起,淡淡地“哦”了一声,算是应了。 在他这样轻描淡写的态度下,谢东霓只觉得一股怒气“腾”地直冲上了脑顶。 这要是平日里有人敢这么与她对话,早就该身首异处了,然此时她的嘴角颤了又颤,实在没办法开口喊人将眼前如墨画般清韵的男子拖走,最后只能怒气冲冲地一屁股坐在了屋中的椅子上。 她没说话,慕长烟便也没再说话。 他有些疲惫地靠在床榻上闭眸小憩,眉心紧锁,呼吸声落在周围,轻地显得格外单薄。 谢东霓一口又一口地喝着茶,终于忍不住偷眼去看他。视线掠过他干裂的唇,那额前绵薄的微汗,依稀觉得心疼得紧,但在刚才那一气之下,还是紧咬着唇半天不再开口。 直到丁香带着人急匆匆地赶来,看到的便是屋内二人相互无言的诡异情景。 谢东霓一见她,忍不住怒道:“叫你传个大夫都这么半天,公主府的俸钱都是白领的吗?” 丁香被她没来由的一顿训斥,也是苦了一张脸,满是冤屈道:“回公主,奴婢实在也是没有办法,宋大夫刚好被人叫去盐城问诊了,没个三五天怕是回不来的。这不,奴婢听闻城西的长生堂新来了个妙手回春的老郎中,又火速赶到了城西才把人给请来。” 谢东霓经她这么一说,这才将视线投向后头那个躬身驼背的老者。 只见一身被洗得发白却依旧干净是素布衣,花白的头发看起来倒是有几分仙风道骨,只是眉须几乎遮住了他整张脸,完全看不出他长相。她不由狐疑地蹙起眉来:“这是哪来的江湖郎中,医术真的稳妥?” 丁香忙道:“公主大可放心,现在去长生堂问诊的病人大多可都是冲着他去的。刘老郎中对医术颇有心得,听说前几日王员外家的二公子骑马摔断了腿,让他随便看了看,就已经可以下床走路了。” “真这么神?”谢东霓瞅这老头貌不惊人,心里多少还是有些疑惑,但看丁香一脸信誓旦旦的模样,终于还是挥了挥手,道,“行了行了,赶快让他好好看看吧。”未免又叫慕长烟认为自己垂涎了他的美色,待那老郎中上去查验伤口,她便自觉推门出了屋子。 不多会丁香也退了出来,见谢东霓站在门口吹风,忙唤人拿了件披肩过来替她盖上,道:“公主,外面风大,你现在身体尚虚,要不先回屋休息休息?如果实在是担心齐质子,便留个人在这里守着,一有消息定能马上叫您知晓。” 谢东霓正搓着手哈气,听她这么说,拧眉瞪了她一眼:“本宫觉得无聊出来随便散散心罢了,谁告诉你是在担心慕长烟了?以后再这么乱揣摩本宫心思,小心把你扔掖庭监去!”说罢,冷哼一声,看都不多看一眼,转头就走。 丁香看着她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转角,孤零零地独自站在风中,不禁回头看了眼微闭的房门,愈发感觉自己日后的生活任重道远。 第六章 怪异主仆 “齐质子,劳烦你把晚膳替公主送去吧。”丁香满脸真切地看着慕长烟,将手中的食盒托得如绝世珍宝一般小心谨慎,“公主都快一天没吃东西了,再这么下去,身子可真的要受不住的啊。” 慕长烟的视线划过她几欲垂泪的眼,缓缓掠过鼻梁,最后漫不经心地在她抑制不住未央的唇角上一点,才微垂落了眼睫,淡声道:“是公主让你同我这么说的?” 丁香的神色就这样瞬间僵在了脸上。 风过,无声。 半晌,她才僵硬地再次扯了扯嘴角,哭丧着脸道:“齐质子你便卖公主一个面子可好?” 自从那日后谢东霓倒是真没再进过竹居,但这慕长烟也根本没有出去的意思啊。一个不来探望,一个闭门不出,陆陆续续过了几日,明明是暖春时节,这公主府的下人们走动的过程中,都嫣然要有了一种冰冻三尺的错觉。为了那一日自己无辜多嘴多舌的一句话,只有丁香知道她有多想给自己扇上几个嘴巴子。 慕长烟看了眼外面确实已经不早了的天色,随手接过她手中的食盒,便走了出去。 丁香尚留在自己自怨自艾的心情中,隔了一会才回过神来,慌忙欣喜地跟上。 进院子的时候,谢东霓正趴在窗边望着星空发呆,依稀听到脚步声,乌黑的眸分明亮了亮,身上却是没有动作,只是微微挺了挺背脊,装出了一副丝毫没有察觉的样子来。 慕长烟打开食盒,将菜肴一盘一盘地放到案桌上,又将碗筷搁好,道:“请公主用膳。” 谢东霓这才懒洋洋地转过身来,故意有气无力地拉长了语调道:“本——宫——不——饿!” 她用余光瞥了眼探头探脑的丁香,后者会意,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轻轻地合上了门。 慕长烟看了她一眼,拿起勺子舀上一碗汤,放在嘴边吹了吹,递到了谢东霓的嘴边。 谢东霓本作势等他来几句服软的话,等了半晌,却始终不见他有开口的意思,只能忿忿地张嘴一口咽下,盯着他道:“怎么,现在伤口终于痊愈了?可总算知道本宫对你的好了?” “公主待人向来都是好的。”慕长烟又舀了一勺给她喂去,看她张口含下,淡淡地应了她的话,“至于那日,公主的确没有觊觎的意思,确是我弄错了。” 谢东霓刚到嘴的一口汤顿时在喉间一阵颤抖,顿时一阵连连的咳嗽,呛得眼泪都给挤出了几分:“你……你这不废话!本、本宫堂堂云霓公主,怎,咳,怎么可能会觊觎你的,你的……”顿了半晌,她憋了一脸恼怒的红,硬是没说出“美色”两字。 她也不过是想给自己找个台阶,谁知道要在这人偏偏软硬不吃。 见慕长烟又递来一勺,谢东霓紧闭着嘴,一甩手便推开了他,满脸愤懑地转身进屋。片刻翻箱倒柜之后,便不知她从哪翻出一身锦服来,丢到他跟前:“这是本宫让人给你做的新衣,赶紧拿去换上!” 慕长烟闻言,看了一眼如雪的锦袍,难得带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这是准备带他出府了? 他露出一抹浅若无痕的笑来:“公主不怕我借机逃跑吗?” “你要不管东苑那几位的死活,尽管逃走就是。”谢东霓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只觉他的问题毫无意义,摆了摆手示意他出去,自己便又钻进了屋里,转眼又翻出一身素净的粗衣来,抱着进了屏风后头。 过了不多久,云霓公主府的西门口便多了一辆略显陈旧的马车,车头上坐着一个清瘦的小厮,探头探脑地往里头张望着。看守的侍卫一个个执剑恭立,满脸肃穆,对这辆马车却始终视而不见,显然对这情形已经习以为常。 小厮张望了一会,终于瞥见遥遥走来的一个身影,眼睛顿时亮了亮。 宽大的雪白衣袖垂落,盖住了慕长烟挺拔的身躯,衣摆在风间微微摆动,皎洁的月光仿似在这一瞬亦黯然了那份柔和。若不是那过分清远的神色让他显示出拒人千里的冷冽,就如山顶微融的初雪,第一眼晃神,第二眼移不开视线。 虽然平日里轻衣简服的慕长烟已足够让人观之夺目,但这一眼,谢东霓好似才第一次真正看到了那位名满天下的齐二皇子。 她唇角勾起,深深地笑了起来:“楚江容送来的东西,果然都不是凡品。本宫眼光甚好,也就这匹雪绸衬得上你。看来以后也该多为你做制些新衣,这样走出去才不会丢了我公主府的门面。” 慕长烟看着一身下人打扮的谢东霓,虽然略显纤瘦,却带着几分少年郎的灵动,唇角亦是微微一扬:“公主这一身,倒也独特。” “到了外面,要记得叫我阿东,我的‘公子’!今晚要是被人揭穿了身份,本宫敢保证,以后你将也再没有这样出门的机会了!”谢东霓说罢深深看了他一眼,眼睛带些威胁地眯了起来。 慕长烟微微一抬眉梢,掀帘上了马车。 丁香满脸犹豫:“公主,要不还是带奴婢一起去吧?” “你就给本宫安心留在府里,绝对不能让皇兄抓住我偷溜出府的把柄。”谢东霓仿佛没听到她的话,随意交待了一句也转身跳上车去。因为对方才的事依旧耿耿于怀,她故意不看慕长烟,倚着车厢便闭上眼睛小寐了起来。 不多会,在车夫的驱驰下,马车渐渐向前驶去。 最后落脚的地方,是一处名作“望月阁”的酒楼。 谢东霓装模作样地扶了慕长烟下来,见小二迎上来,已经先一步凑了上去,边往里头张望边问道:“今天杏儿姑娘可有来?” 小二闻言,笑盈盈道:“一看客官就是懂行的,今晚的确是杏儿姑娘献唱,现在正在房中候着呢。” “好嘞!”谢东霓闻言大喜,甩出锭银子来,“快,给我家公子到二楼安排个雅间,越僻静越好。” 小二扯出一脸讨好的笑来:“实在不巧,今日二楼的雅间都已经让人给订了,不知贵府的公子可否屈尊在一楼大堂里将就将就?” 自己难得卖足面子来捧场,居然连雅间都没的招待?谢东霓脸上有些挂不住了,脸色顿时沉了下来:“谁家这么大排场,连望月阁都给包去了一层?” 她面上没有多少情绪,但光是生冷的神色,就让小二背脊莫名地寒了一寒,干声道:“客官有所不知,今日楚侯府的小侯爷恰好在这里设宴,小的也实在是没有办法。您看到外面停放的那些个贵胄马车了没,几乎京城的那些富家公子,今日可都叫小侯爷给请来了。实在是,腾不出地儿啊……” 难怪外头那么多富丽堂皇的马车,原来是楚江容那小子又聚了狐朋狗友出来花天酒地了?谢东霓心头诧异了一下,瞥了眼二楼窗棂透出的觥筹交错的景象,微微蹙了蹙眉。想到自家皇兄勒令自己闭门静养的圣谕,终于还是决定不去招惹这尊佛爷了,不悦地摆了摆手,道:“行了行了,就给我们在大堂安排个清静些的地吧。” 小二顿时笑逐颜开:“好嘞,里边请,这个位置包二位满意!” 进了望月阁,大堂的西北角恰还有个空座,谢东霓看了看周围还算清静,就勉为其难地落了坐,也不问慕长烟的意思,随口就点上了十来道菜肴。 小二匆匆地记下了菜单,临行时还不忘多看了两眼。 真是一对奇怪的主仆。 白衣公子身若菩提,小二纵使自诩阅人无数,一时间也有些恍神。只是他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倒是这个随行的小厮提了诸多要求,就连点菜都是十个十个地点,真是一点都不考虑要为自家公子省钱的样子。虽说那小厮的模样有些眼熟,但这白衣公子,小二确定自己是从未见过的,这么一看,心里已经认定又该是哪个刚从外地进京的大户人家了。 谢东霓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打量着二楼的场面。 正中雕栏别致的雅阁里时不时传来恭维的话语,不用多想也该知道楚江容就在里面,这纨绔奢华的程度,倒是比以前分毫未减。粗粗看去,周围的贵胄确实不在少数,其中倒有不少她见过的熟脸,但说到底,大多也不外乎是一些纨绔子弟罢了。 谢东霓看得清楚,这些人倒是很难看到她处的位置,更何况现在她的打扮与平日富贵雍容的云霓公主相差甚远,倒也不担心会被人识出,于是菜肴一上,她便狼吞虎咽地先行解决饥饱问题去了。 刚被慕长烟这一气,真是让她连晚膳都没吃几口,此时正是饿得前胸贴肚皮的时候。 第七章 冤家路窄 谢东霓酒足饭饱,渐渐地也等地没了耐性,支着手困顿地打了哈欠,便见一个婀娜的身影出现在廊边,沿着旋梯款款走下楼来。 她的精神顿时一振。 粉衣少女轻纱掩面,手抱一把香檀琵琶,尚未长成的身子在轻衣中依稀已经有了几分凹凸有致的曼妙。就这么云淡风轻地一出场,周围的喧闹便顿时静了下来,场中的视线皆是落在了她的身上。 大费周章地掩藏身份偷溜出府,就是为了来看这个杏儿姑娘?慕长烟瞥见谢东霓耶耶生辉的眼瞳,投向台上的视线里不觉间也多了几分兴趣。 不多会,待曲律渐渐响起,深邃的眼里有什么骤然一闪,下意识地回眸看了一眼谢东霓。他的眼睫略略颤了一下,然后缓缓垂落,握着酒杯的纤指稍稍紧了几分,最后缓而无痕地松开。 注视的视线让谢东霓的心头微微一跳,却视若不见地继续看着台上声若轻莺的少女,甚至没有侧眸,只是嘴角的浓郁分明愈发浓郁了起来。 虽然看起来像是自己屈尊降贵地在小心讨好一个男人,但慕长烟此时的反应让她很是满意。纵使对任何事都从不上心的样子,故国雅调,对任何一个国人而言,便如血肉一般熟悉且凝重。 虽是国破时,他乡逢故音。 谢东霓抿着酒杯,心里暗暗盘算着,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件让慕长烟感兴趣的事,要不干脆把杏儿这个小丫头带回公主府算了? 一曲唱罢,场中顿时掌声雷动。 络绎不绝的叫好声让杏儿显得有些羞涩,她将垂落的青丝挽在耳后,手上的弦轻盈一拨,细如玉珠的琵琶声又悠悠地荡了起来,在一片觥筹交错之中显得格外迷迷。她的声色甚是婉转,纱下的容颜莫测。 旖旎的乐律中,谢东霓偷眼看慕长烟独自低酌的神情,只觉雪衣映衬得他的侧颜甚是好看,再往细品,却从他的眉目间再看不出多余的心思。什么国破的感怀,什么身份的落寞,仿似都不曾在他心间留过半分涟漪。他只不过是在品音品酒,一口,一口地轻轻抿着。 慕长烟这样的人,根本没有人能掌控得了他。谢东霓莫名想起谢长安的话来,难免感到有些挫败。虽是早已有了认知,却依旧让人觉得,好不甘心。她举杯一饮而尽,正要再斟一杯,却听一阵突兀的掌声,打断了这旖旎的乐律。 这又是哪个不开眼的家伙?谢东霓不悦地看去。 也不知是哪家公子吃醉了酒,在一群人的哄闹间提着酒壶,东摇西摆地就一路跌撞到了中央的台子上。 杏儿一惊下已在旁人的笑闹中微白了脸,仓皇无措中,被他随手一挑散落了面纱。 她尚不及逃开,下颌就被挑弄地抬了起来。 “果然长了一张如花似玉的脸,本、咳,本公子正好缺个陪房的,今晚就、就你了!” 充满酒意的话落下,周围顿时一片哄闹。 杏儿整张脸已显煞白:“回公子,奴婢……奴婢并不卖身。” 她的话语让青衣公子感到甚是不悦,眉心骤然拧了起来,威胁地向她靠近了几步:“你是什么身份,居然敢忤逆本公子的意思?” 周围是一片嬉闹起哄声,二楼不乏有好奇的视线投来,也都是一番看戏的态度。这种强抢民女的事,这些公子哥儿平日里也没少干,此时也不过是多一份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个个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待着后续发展。 杏儿想向人求助,却见掌柜和小二不知何时早已经远远地退开了。她被一把扯去狠狠搂在了怀里,眼里渐渐带上几分绝望的神色来。 正此时,有什么呼啸而来,不偏不倚地径自正中了青衣公子的脑门。只听“啪”地一声清脆的响声,随着瓷器破裂坠地,青衣公子一声闷哼,便已松开了手,整个人捂着渗血的头额疼地蜷缩在了地上。 变故也就在一瞬之间,原本喧嚣热闹的氛围顷刻间化成了一片寂静。 众人的视线投去,只见西侧的桌旁一位公子白衣胜雪,而那个“暗器伤人”的罪魁祸首,正托着下颌在注视中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语调不徐不缓道:“你又是什么人,连我家公子要的人都敢碰?” 慕长烟看了她一眼,并没接话。 “阿东哥?”杏儿早已被吓地错愕在了原地,待看清那人模样时,眼里欣喜和担忧的神色一阵交错。 有人已经面色不悦地站了出来,语调也是甚冷:“这是哪里冒出来狂人,怕是第一次来盛京吧?连楚小侯爷的场子也敢搅合,可是日后不想在京城里呆了?” 听听,听听,多大的派场。以前还真没发现,楚江容居然也是个只手遮天的角色了? 谢东霓微微眯了眯眼,慢悠悠地走到了那个青衣公子跟前,低头看着他。 那公子以为她知道怕了,捂着破皮的头颅,恻恻地扯起了嘴角,狠声道:“现在知道后悔了?要道歉也轮不到你一个下人,让你主子过来给本公子磕头赔罪!” “哦?”谢东霓的唇角在的话语里也慢慢地勾了起来,然后直了直身子,深吸了一口气,骤然抬手,“啪”地一声,跟前的那张脸上赫然又多了一个鲜红的掌印。看着呆立在跟前的人,她阴阴地笑了起来:“我家主子觉得刚才那下轻了,让我特意来多关照一下这位公子。” 刚刚燃起的场面,在这一刻顿时又仿似降至了冰点。 这个小厮绝对是疯了! 众人的视线一转,看向那位不知来历的白衣公子,却见他只是淡淡地看着一切,不见喜怒,除了始终落在那小厮的身上的视线,其他的一切都好似与他无关。 有人终于坐不住了,一拍桌子站了起来:“都在看什么戏呢?还不来人将他们拿下!” 看着各家纷纷涌入的家卫,谢东霓冷笑一声,微微扬头,望向二楼窗扉紧闭的雅间,半讽半笑地抬高了声音:“楚小侯爷和我家公子好歹旧识一场,这样一言不发,恐怕说不过去吧?” 原本来势汹汹的人在这句话下,顿时僵立在了原地,面面相觑。若是楚江容的旧识,不是这位小侯爷亲自下令,在场的有谁敢出面得罪? 过了一会,只听“吱呀”一声,雅阁的窗扉微开,露出楚江容如玉的面容,微薄的酒气,使他平添了几分不羁的散漫的气度。 他的视线落在谢东霓身上时不禁微微一顿,眉心渐渐蹙了起来,然后又缓缓往旁侧移去,一袭如雪白衣入眼,他看着那个修长挺立的男子,眼里氤氲的神色顿时沉了几分。杯盏在他手中一上一下地微微晃动着,最后,唇角扬起,懒散的语调在一片寂静里显得分外清晰:“这又是哪来的攀亲带故的人,本侯可不认识。既然不识好歹地得罪了子规兄,该怎么处置,大家看着办就是。” 说罢,“啪”地一声,便又关上了窗门。 楚江容这小子居然故意装作不认识她?谢东霓只觉得额前的青筋狠狠一跳。再看了眼那青衣公子,眼里鄙夷的神色便更重了。被楚江容喊一声“子规兄”的,不是懿贵妃那个好吃懒做的堂弟尚子规还能有谁?可真是冤家路窄。 旁人见楚江容这般态度,早已经笑了起来,显然已经把他们当成了狐假虎威的货色。 尚子规捂着已经青肿了半边的脸站了起来,一步步走到谢东霓跟前,眼里有了几分戾气:“盛京可不比别处,今日本公子就来教教你什么叫规矩!” 他一扬手,便准备回赏一个巴掌。 谢东霓脸色一沉,下意识后退一步。一袭白衣翩至跟前,顺势将她拉到了身后,便将她轻描淡写地护在了修长的影中。 掴掌的手被锢在了半空。 微微俯头看着尚子规,慕长烟的神色漠然至极:“教规矩也轮不到你。” 这样的神色,甚至有一种浅薄到不屑一顾的鄙夷,没来由产生了一种生冷到低的惧意。 尚子规感受到背脊上不知不觉流下的薄汗,脸色愈发低沉,几乎从齿间狠狠挤出话来:“你可知道我是谁?我的父亲是三品太傅,堂姐是当今贵妃,待日后向皇上请婚娶了云霓公主,我便会是当朝驸马!你以为你们都是什么东西,敢在这里跟本公子耍横,你……啊!” 他有意要摆出趾高气扬的样子,然而话没说完,只听自己的手腕“咯吱”一声,显是碎了,痛得眼前一黑,险些昏厥过去。 慕长烟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一眼:“不知是未来驸马,多有得罪。” 谢东霓看着瘫倒在地上的尚子规,也被他刚才的话给气乐了。也不知道这蠢货是哪来的消息,就这种窝囊的样子还想当驸马?现在就该在这里灭了他的根,让他断了这痴心妄想!她往袖里一探,摸出一把匕首来,看准了他的暗处扬手就准备扎去。 然而二楼雅间的窗扉一开,先她一步飞出一只酒壶来。直坠而下,不偏不倚恰好将尚子规仅存的半边完好的脸上,将他彻底砸晕在了当场。 窗棂中探出一只玉手,纤指轻轻地敲着玉阶,语调散漫地却不知为何充满了怒气:“子规兄醉了,还不带他回府休息。” 旁人面面相觑,个个皆茫然地不知楚江容怎就忽然对尚子规下起手来。 太傅府的下人们更是陡地一个机灵,生怕这个喜怒无常的主又做出别的狠事来,慌忙将不省人事的少爷搀了出去,扶上马车绝尘而去。 第八章 美人出浴 谢东霓拉上杏儿的手准备离开,二楼匆匆跑下一个书童拦到她跟前,神色诺诺道:“我家侯爷请二位上楼一叙。” 旁人闻言顿时都噤了声,才知原来先前所谓的旧识确实是真的,书童口中的“二位”也都被默认成了邀请慕长烟与杏儿两人,只有谢东霓知道楚江容是想让自己去说几句话。 这小子可把她当成了那种可以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角色了? 看了书童一眼,谢东霓冷哼了一声:“回去告诉你家侯爷,我们公子高攀不上楚侯府这样的大户,日后也不敢开门迎楚小侯爷这样的贵客,今日的‘叙旧’,怕也不必了。”说完,在众人的瞠目结舌中,真就这样径自走了。 杏儿被她一路拉上了马车,回眸见慕长烟掀帘上来,视线划过他的容颜,虽然自始至终并没有看她一眼,也不禁微红了脸,下意识地往角落缩了缩。待马车行了起来,她想起方才谢东霓对书童的态度,斟酌许久,才犹豫着拉了拉她的衣袖,低声道:“阿东哥,你刚才那样态度,要是得罪了楚小侯爷,那可怎么办……” 谢东霓本还在生楚江容的闷气,转眼看见杏儿这样忧心忡忡的神态,不禁莞尔,觉得甚是可爱,便忍不住伸手捏了下她那微鼓的小脸,笑道:“这你就放心吧,有你阿东哥在,绝对没人可以把杏儿怎么样。”她举手投足甚有一种名士的风流气度,加上小厮这粗简至极的着装,显得极是不伦不类。 慕长烟在旁,瞥见杏儿在谢东霓举止下微羞低首的小女子娇羞模样,禁不住侧开眸去。 杏儿并不知道谢东霓的身份,只道是因为她如今新换了个有背景的东家,看向慕长烟的神色里不禁又多了几分敬畏。要知道以楚侯府的身份,能让他们忌惮三分的,必然是个分外了不起的角色。直到下了马车,待她看到跟前匾额上“云霓府”三个大字,脚下不由一软,险些要直接跌坐在地上。 谢东霓笑盈盈地扶了她一把,招呼早就等在门口的丁香道:“别杵在那了,还不把本宫新收的人给带进去?” 阿东哥,怎就忽然自称“本宫”了?杏儿眼前微微一黑,只觉得脑海里的空白又浓了几分。 此时有人从谢东霓手上接过了搀她的手,一抬头,跟前侍女装束的女子眉目如黛,怎么看怎么眼熟。她下意识地跟在后头走着,茫然地看着身前的背影,慢慢地才反应过来——这不是阿东哥原先的那位东家公子吗?怎的就,也成了个女子呢…… 几个问题始终萦绕着思绪,她被丁香领着一路走去,完全没注意被带去了哪里。 谢东霓回屋换了身衣服,转眼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打扮,抬头见丁香走来,问:“杏儿安排地怎么样了?” 丁香答道:“杏儿姑娘今日恐是受了惊吓,奴婢给她安排好住处已经让她歇下了。” 谢东霓点了点头:“尚子规这个蠢货今天的确过分得很,吓坏了我的宝贝杏儿,看本宫改天怎么好好治他。” 丁香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杏儿受到惊吓不假,但给吓到她的恐怕并不是尚子规的挑弄,而是她亲爱的阿东哥忽然变成了云霓公主这一事实吧?这话丁香当然也就敢自己暗暗腹诽,想了下杏儿跟她说起的前因后果,犹豫了一下开口道:“今日的事,奴婢认为,公主其实不该怪罪楚小侯爷……” 不提还好,一提楚江容,谢东霓整张脸顿时沉了下来:“不怪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拂本宫面子,险些让本宫下不了台,难不成本宫还得好好谢谢他?” 丁香顿时无语凝噎。 要是平日里她与公主二人主仆装扮出门,恐怕也不会有这档子事。今日楚江容的这番态度,自家公主不知道原委,她却多少是能猜到一些的。慕长烟那一身新衣,可不正是用这位小侯爷千般心思才弄到手的雪锦制成的吗?这厢公主倒是心满意足地将齐质子装扮地宛若谪仙了,可谁能知道楚江容当时那一眼看去,胸中得暗暗吐了几升老血…… “今日,尚子规自称要向皇兄请旨赐婚。”谢东霓喝了口茶,不想再提楚江容,话题一转,冷笑着抬了抬眼,“本宫可不信这种痴心妄想的念头,是这个酒囊饭袋自己无端想出来的。查!给本宫好好地查!倒要看看到底是哪个心思多的开始打起本宫的主意来了。” 丁香被她生冷的语调激得一哆嗦,慌忙应下。 谢东霓微想了下,又吩咐道:“药房里不是有西域进贡来的知更草吗?这可是治疗皮脂的良药。明早你让药房的人制成膏药给尚太傅府上送去,当场给尚子规好好敷上一敷,也算本宫给这位有缘无份的‘驸马爷’一点绵薄的心意。” 她唇角的笑极浅,却又极冷,最后的余音落在丁香的耳朵里,让她不禁微微一颤,暗暗流下几点冷汗来。这知更草是灵药不假,但更多的是用于易皮换肤的用处,尚公子可只肿了张脸的啊,照自家公主这个折腾法,治好确是必然,可这硬生生换皮的痛,该够他生不如死大半个月了。 谢东霓安排妥当,心情顿时也愉悦了起来,悠悠地起身走了出去:“走,去竹居看看齐质子。” 她一点都没有发觉,自己现在的语调像极那些养了姬妾前去探看的贵胄皇室。 丁香跟在她身后,已经浑然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了。 与往常一样将其他人都留在了竹居外,谢东霓独自一人走了进去。 院子里没人,一片僻静让原本深幽的竹居在此时的月色下显得格外清雅。谢东霓为了显示自己的平易近人,故意没有让人进去传告,拖着翩曳的华服施然踱步走去。 就在门前站定的时候,她听到了水声。屋内的烛火将屋里人的轮廓映衬地格外模糊,水气旖旎,氤氲地在周围,让周围显得愈发寂静。 他在沐浴…… 谢东霓微晃了一下神,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踩上台阁上的枯枝,便清脆地碎了两截。 屋里的人声色低冷:“谁在外面?” 谢东霓脑海里一片空白,第一个反应就是转身想逃,身后的门却已经打开。修长的手抵在墙前拦住了她的退路,一抬头,看到的是咫尺的容颜。 微蹙的眉心,深邃的眼眸,以及湿润地垂落在肩上的青丝。 宽大的衣衫漫不经心地盖在慕长烟的身上,许是刚出浴的缘故,让他的眼眸里仿似也酿了一层浓浓的水气,这一瞬,感觉比往日里愈发深远。 在她一瞬不瞬的注视下,他的眸色微深。 谢东霓觉得嗓子干涩得很,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强压住自己蠢蠢欲动的色心。 在她的想法里,慕长烟此时不悦片刻,过会马上就会赶自己离开。虽然她尊贵无比的身份受不得被人轰走的气,但要她美色在前坐怀不乱,显然更加强人所难,于是干脆泰然地等着他先开口,好顺势给自己一个台阶离开。 然而等了许久,周围依旧是僻静一片。 谢东霓的视线禁不住地顺着慕长烟的眉梢,鼻梁,渐渐划过了他的下颌,锁骨……心跳已经跳得不能抑制了。 终于忍无可忍,乘自己尚有几分理智,伸手便要将他推开。谁料这一推,却反被一股力量顺势带进了男子宽广的怀里。龙涎香的气息清晰地落过,这一瞬,只觉他的眼眸深邃地仿似要将她整个人都吸入其中。 “你……”谢东霓终于彻底恍神了。 离地这样近,连吐息亦似在轻轻抚摩着肌肤,甚至看到彼此眼里自己的身影。 慕长烟狭长的眼眯起,有一层微不可识的波澜。 毫无预兆地忽然俯身,在她的唇上轻描淡写地吻下。 谢东霓的瞳在这一瞬陡然睁大,有种异样的感觉自心里腾起。她抬眼看着那张一眼摄魂的面容,看着那双依旧无半点波澜的眼眸,心跳骤然,仿似下一瞬就要从胸口突跃出去。 “你!大胆!”她下意识地抬手,便听“啪”地一声脆响。 仍是这样的暧昧的姿势,扔是垂眸淡然的神情,唯有他的眼里波纹豁然一荡,最终沉寂了下去。 谢东霓没想到慕长烟居然不躲不闪地吃了自己这一巴掌,看着他微乱的青丝愕然半晌,才从怀里气急败坏地挣脱出来,夺路而去。 院落里,风过无痕,直到娇小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慕长烟万年无神的面容此时才微微露出些许裂痕,下意识地低头看着自己空落的双手,十指缓缓握起,唇角一抹似有似无的弧度转瞬即逝,便又已是那无波无澜的神情。 夜色微凉,他微微拉紧衣衫,转身进屋。 “公主,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守在门外的丁香见谢东霓出来得这么早,不由诧异。 不待她上前多问,谢东霓已经足不停步地从她跟前疾行而过,喜怒未知地丢下一句话来:“即刻起封锁竹居,没本宫口谕任何人都不许出入!” 第九章 两边筹谋 慕长烟进屋,轻描淡写地关上了门。 男子的声音宛然带笑:“真不愧是二殿下,看这云霓公主的样子,又该是一个被你勾了魂的。” 屋里的烛光昏暗悠长,地上溅落几滴的水痕,屏风微微挡住了往里的视线,若不细看,很难发觉隐藏在阴暗处那个深幽的人影。 慕长烟在桌旁坐下,端起茶杯,轻轻地吹了一下。 “最初听说殿下被云霓公主讨进府时,卑职一方面为您不用被困天牢而松了口气,另一方面却也颇是担心,毕竟这位公主在外的风评甚是不好,总担心她是不是对殿下的美色别有所图。”暗处的男子看着慕长烟啧啧地感慨,“倒是没想到这位公主,不仅把殿下供在这雅居里,甚至还为保殿下安全不惜冲撞圣言。先前岳清回来禀报时我还不信,今日一看,只要善加利用,想来又该是一枚绝妙的棋子。毕竟辰国皇帝爱妹如命的性子,世人皆知。” 慕长烟品茶的姿势微微一顿,神色不变地掀了掀眼帘,有些头疼地打断了他的絮絮不绝:“你今天来就是为了看她?” 男子饶有兴趣地打量了一番他的神色,微微一笑:“当然不是,卑职这次来是为了告诉二殿下,太子殿下已经带兵回到了宋安城。当初太上皇的朝中旧党也被清得差不多了,如今只待太子殿下择日登基为帝,便可重振朝纲。” 慕长烟点了点头:“难怪听岳清说,辰国朝廷对我们关在东苑的人态度忽然好了许多。” 男子神色慵懒地哈了口气,不屑地扬了扬眉:“当初辰国能侥幸战胜我军,不过就是仗着恰逢我国内乱,如今太子殿下重掌大局,他们当然需要更加小心翼翼。” “看来,是时候让辰国朝中乱上一乱了。”慕长烟说这句话的时候,甚是轻描淡写。 “所有事到了二殿下手中,好似都成不了什么难事。”男子忍不住看了他一眼,旋即笑了起来,“卑职身份特殊,不便经常出入公主府。日后殿下若有什么安排,便让岳清传话给我。” 慕长烟微微点头,视线透过窗棂,落入空寂的院子中。他的眉目漆黑如墨,仿似与外面的夜色融入一处,深邃无波。 男子在他这样的神色中,忽然陷入了沉默,缓缓站起身来,从怀里掏出一个锦盒,放到桌上:“这是殿下要卑职带来的东西。”他紧紧地抿了下嘴,言语间没了分毫原有的嬉笑神色,眉心紧锁道:“卑职虽不知殿下想用它做什么,但此物毕竟伤身,还请殿下使用前务必三思。” 慕长烟的视线在锦盒上划过,眉目间神色未改:“我知道。” 男子神色闪烁片刻,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恭敬地施了一礼,悄然离去。 接下来几日,整个云霓公主府都陷入了一种异样的氛围中,这异样的起源,则是由于慕长烟的禁闭。丁香本也以为谢东霓只是一时气急,没想到接下来几日,她竟然真的派人封锁了竹居,隔断了所有消息,实在叫人好奇那天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谢东霓换好衣衫,顶着一头凌乱散落的青丝,悠哉地坐在桌前吃着午膳,不时还忍不住挑弄着旁边那个几乎不敢多动一下的丫头。 杏儿此时换了一身侍女的衣服,被她这么一瞬不瞬地盯了许久,终于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问道:“公主你一直盯着杏儿看什么……可是杏儿脸上沾了什么东西?” “本宫是看杏儿长得漂亮,当然是想多看两眼。”谢东霓被她这含羞的模样给逗乐了,笑眯眯地伸指挑起了她的下颌,在玉容上狠狠地摸了两把。 “公主,被别人看见可不好。”杏儿在她的挑弄下愈发羞涩,整张红脸低地都快埋进了怀里。那天晚上她确是被吓到了,但后来谢东霓召见她后,依旧是一副“阿东”状吊儿郎当的神态举动,搞得她也很难在这位传闻中的阴戾公主面前严肃得起来。 “看?有谁在看?”谢东霓装腔作势地左顾右盼了一番。 守在旁侧的侍女纷纷眼观鼻,鼻观心,作目不斜视状。 丁香恰好走进屋来,见谢东霓此时心情不错,便大着胆子问:“公主,刘老郎中来给齐质子诊脉,你看,是不是放他进去?” 谢东霓脸上的神色略微妙地一晃,闻言蹙起了眉来:“怎么又诊脉,上次的肩上不是已经治好了吗?” “回公主,齐质子的肩伤确实已经康复了,但前两日夜里似是吹风着了凉,现在正烧着呢。”丁香边回边探看着她的神色,斟酌着问道,“公主可是要去探看探看?” “不必了。”出乎丁香的意料,谢东霓想都没想就摇头拒绝了,“让那老郎中去看看吧,本宫记得皇兄先前送来的七珍丸还有一些,你也叫人一并送去吧。” “是。”丁香应声,仍忍不住偷眼打量,愁得脑袋也略感生疼。谁能告诉她,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啊! 谢东霓原本还想吃一些东西,此时却感觉没了胃口,正好今早谢长安派人来传话过,她换了身华府,简单地梳妆过后,差丁香备好了车马出府了。 自从骄阳宫那场闹剧后,这是她第一次进宫。 她的这位皇兄什么都好,就是秉性阴冷了些,心思太深,导致旁人揣摩不透,平时光笑笑就容易让服侍的宫女太监吓背过气去。但有时候谢东霓也不得不承认,他们辰国皇室的血脉中多少都留了一些这种诡异的特质,她也不例外。 到御书房的时候,谢长安正在批奏折,见谢东霓进来随手,便随手搁到了一旁:“这么多天不见进宫,怎么,有了新宠就忘了朕这个皇兄了?” 谢东霓拖着宽大的华服在旁侧坐下,喝了口茶嘀咕道:“分明是皇兄还在生我的气,我可不敢随便进宫来再惹圣怒。” “听你这话,倒还是朕的不是了?”谢长安摇了摇头,道,“朕只求你多体谅一番朕的苦心,何事真正生你的气过。” 谢东霓笑道:“皇兄胸襟如海,自然气度非凡。” “就你嘴甜。”谢长安宠溺地瞥了她一眼,唇角缓缓勾了起来,“齐质子在你府中过得可好?” 谢东霓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起慕长烟来,心头一跳,面上神色未改:“公主府里一应俱全,自然好得很。” 谢长安点了点头,似是漫不经心地道:“过几日朕会让宫中再送一些物什去你府上,将齐质子的居所好好布置布置。” 不知他为何突然改了态度,谢东霓不由抬了下头。 谢长安留意到她神色,轻轻笑了笑:“齐国正在重振旗鼓,你便替我将这位质子好好养着,有朝一日定可做大用处。” 悠悠的言语过耳,谢东霓感到背脊微凉,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这话听着,像极了托她养肥一只羔羊,准备待日后肥了再杀。 谢东霓张了张嘴正要说什么,便听太监一声通传,外头走进个人来。她一抬头看去,跟来人四目相对,顿时乐了——这不是咱尊贵无比的懿贵妃娘娘吗? 也不知是否想起骄阳宫的那一箭,懿贵妃在她这一眼下,步子下意识地一僵,便提手紧了紧肩上挡着伤口的狐裘,启唇一笑:“臣妾还想小喜子怎的守在外头,原来是云霓公主在里面。” 谢东霓盯着她隆起的肚子看了一会,笑眯眯地咧开了嘴角:“懿贵妃娘娘别来无恙。” “公主也一样。”懿贵妃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轻轻解下披肩,露出厚纱轻缠的臂腕。然后转身从身后的宫女手中,将一团如雪的东西抱了出来,轻柔地抚摸着,语调低柔对谢长安道,“今日天凉,雪球总是蜷着不愿意多动,不知皇上今日怎忽然想起它来,臣妾可是哄了许久才能带得动它离窝的。” 后头的宫女先前托着一个锦缎襁褓,谢东霓原还以为是懿贵妃待产,特地赶早制来讨个吉利的,不想这里面居然还藏着这样白毛盛雪的小白猫。一眼看那慵懒清冷的样,不禁让她呆了呆,下意识便想起竹居里某人身着雪锻的模样,越看越神似,又越看越喜欢,下意识地便往前凑了凑。 懿贵妃见她过来,巧笑的神色微微僵了几分,在她伸手时稍稍退了几步:“雪球甚是怕生,云霓公主还是小心些为好。” 谢东霓哪会搭理她,伸手就揉了揉白猫毛茸茸地脑袋,见它满脸不悦的神色,反而更加乐了,东搓一下西揉一下,转眼把原本整洁柔顺的猫头搓了个炸毛。 “朕第一次看到雪球的时候,便知道你一定会喜欢。”谢长安含笑看着她爱不释手的模样,浅浅地看了懿贵妃一眼,指尖在桌上一上一下地微微敲着。 懿贵妃费尽心思弄来这只雪色珍品,本是为了博取龙颜一顾,谁想到龙颜并未撩到,反是引来了谢东霓的觊觎。她格外想要当场将猫掐死也不愿拱手送出,但现在谢长安想要借花献佛的心思如此明显,只能抢压住不悦的怒火,抿唇一笑作宽大状:“既然云霓公主如此喜欢,臣妾便把雪球送给公主了。” 谢东霓毫不客气地从她手中接过白猫,盯着这张甚似慕长烟的脸直乐,不甚走心地道了声谢,就专心挑弄着怀里的雪球,再不多看懿贵妃一眼。 懿贵妃深吸了口气,强让自己的视线从白猫身上挪开,走到谢长安身边,露出一副委屈的神色来:“皇上只顾着公主,也不来关心臣妾的近况。子规前几日中了歹人毒手至今下不了床,皇上可一定要替他做主,将歹人绳之于法。” 闻言,谢东霓挑弄猫的姿势微微一滞,不禁抬头看去。 “爱妃是想让朕找出那日大闹望月楼的两人?”谢长安语调淡淡,言语间,却是看着谢东霓抿起了唇角。 第十章 初涉权争 那一晚的事,谢长安是知道的。 谢东霓甚至不需要多探究他神色里的含义,脑海中便已闪过这样的念头。雪球在怀里慵懒地蹭了蹭,她低头微微一笑,便轻描淡写地藏下了眼里一闪而过的诧异神色。 懿贵妃似是被勾起了伤心事般,摆出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来,噙着丝绢默默拭了拭泪:“子规的娘亲去世的早,我这个做堂姐自小看着他长大,何时容他受过这种气?那日忠武侯府的小侯爷设宴,谁能想到有人能大着胆子做出这种事来,即便我们忍了,忠武侯府的面子怕是也没地方搁呀。” 谢长安垂下眼眸,勾起了嘴角:“那照爱妃的意思,朕当怎么处理?” 懿贵妃见他对此事有意,闻言喜道:“当然是该好好地查一查,无外乎是近几日出入盛景的商贾,只要好好搜查出入城的记录,一定能查出端倪。” “就照爱妃的意思去办。”谢长安顺势应了她的话,转向在旁侧那个心不在焉逗着雪球的人,状似随意地交待道,“东霓你可听见了?近几日盛京里并不太平,你外出走动也该多多留意。” 谢东霓哪里不知道谢长安有意敲点,忙摆出了一副温顺至极的模样点头频频:“皇兄放心,这几日我出门一定带足两队侍卫,绝对不会让闲杂人等靠近半步。若人有意冒犯,便将他们的手脚砍了,不给丝毫可乘之机!” 懿贵妃忍不住插嘴道:“这排场可都要比过皇上了。” 谢东霓不屑地朝她翻了个白眼。这女人懂什么呀?此时不打个迷糊逗皇兄开心,要是他忽然一个不高兴,拿那晚的事做文章关她禁闭,她又该找谁哭去? 她便抱着雪球将懿贵妃硬生生地挤在了一旁,抓起毛茸茸的爪子在谢长安跟前晃着,一脸讨好地眨了眨眼,道:“听说三日后云王府的西莆园要设赏花大会,皇兄你看,东霓能不能也去看看?” 谢长安只觉得两团白毛在眼前来回晃动,一人一猫两双眼睛就在咫尺这么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忍不住拍了下她的头,笑道:“但凡有事求朕,你才会装得这么得巧。不过这次,就算你不提,王叔本来也是有意请你赴会,到时候带着齐质子一起去散心就是了。” 这回轮到谢东霓诧异了。要知道,她与云王府最近的一起往来,也该要追述到去年的大年夜了。 这云王,怎就无缘无故地忽然惦记起她来了? 这个问题困扰了她一路,直到回了公主府,依旧琢磨不透个中端倪。 雪球进屋后“喵呜”一声,得了自由,转眼便蹿上了旁侧的紫木架子,遥遥看去只见一团白影来回掠过,最后落在床榻上眦毛伸了个懒腰,蜷在枕头上舒适地眯起了眼睛。 谢东霓耷拉着脑袋看了它许久,有什么在脑海中闪过,忽然一拍桌子。 在旁打理的丁香被她的一惊一乍吓了一跳,问:“公主,怎么了?” 谢东霓看着她,眼里的神色明暗不定:“还记得本宫先前让你去查‘驸马’一事吗?你当时告诉本宫尚太傅全府上下并没有什么古怪的举动,甚至连懿贵妃那边也一切如常,根本查不出什么踪迹,可是?” 丁香点头:“奴婢已经派人盯紧了太傅府,根据传回来的消息,的确没有任何异常动作。” 谢东霓又问:“他们跟云王府的往来又如何?” 丁香蹙眉,疑惑地答道:“尚太傅本就是云王爷一脉的人,平日里惯与云王府走动是众所周知的事,公主是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吗?” 几乎可以证实了自己的想法,谢东霓有些头疼地将自己的脑袋埋在了手里。 怎么就忘记了尚太傅一直是云王府手下的人呢! 原本以为是尚家妄想靠她一跃龙门,现在看来,想要把自己往朝政的局势里拖的,恐怕是自己的那位关系疏远却玩得一手好权谋的王叔云王。难怪突然心血来潮要邀她去西圃园了,本还兴致勃勃的赏花大会顿时成了一场鸿门宴,让她再也打不起半点兴致。更让她没想到的是,谢长安竟然也默许了她赴会一事…… 丁香见她神情不对,犹豫着问:“公主,可是云王府那头有什么不妥?” “无端的事就不要妄加猜测了。”打断了她深一层的寻思,谢东霓咬牙的声音从她低埋的双臂中传出,“明日你派人给楚江容带个话去,如果他日后还指望能走进我公主府的门,不论他用什么方法,都不许让尚子规在赏花大会上出现!” 此时,真是感觉甚是浮躁。 雪球不知何时不再打盹,蹿到了她身边蹭了蹭。 谢东霓抬了抬眼眸,跟那双深幽空灵的眸子对视须臾,忽然起身将它抱进怀里。将丁香留在房里,她独自一人走了出去。 雪球低声地一阵呜咽,却没有得到任何关注,便往深处缩了缩,也在怀里慢慢安分了下来。 夜里的公主府显得很空旷,借着远近深幽的灯火一路行去,并没有碰见什么人,“竹居”两个龙飞凤舞的墨字很快便落入了眼底。 守在门口的侍卫本在打盹,看清来人时,陡然挺了挺背脊。然而并没有预料中的暴跳如雷,谢东霓甚至看都未看他们一眼,步履未停地缓缓走了进去,留下劫后余生,面面相觑的几人。 格外清幽的庭院,空中浮着浅浅的药味。慕长烟的屋内已经熄灭了灯,谢东霓的视线划过微动的窗棂,却是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在竹居微偏的西角,有一处幽静的书楼,因很少有人走动的关系,甬道上的枯叶微厚,一路走去都是枯燥的声响。 推门而入,点上略显昏暗的烛火,屋内的景象便慢慢清晰了起来。摆设显得很是陈旧,却格外静雅,并不似外面道上的凌乱,里面的一切显然都经过一丝不苟的打点,纤尘不染。 当视线掠过墙上的一幅画时,谢东霓眼里的神色悠悠一荡,眸中仿佛有一层墨韵酿开,慢慢深邃了起来。雪球在她松手后跳落在了地上,不悦地低叫了两声,然而谢东霓并没再看它,而是缓缓走到了墙前,下意识伸手抚摸着画卷,神色痴迷间,不由带上浓浓的眷恋。 画上的少年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白衣胜雪,青丝如黛,眉目间犹如和煦的暖风,再浮躁的心在他的注视下,仿似都能顷刻淡去。正是当年辰国的太子殿下,她的三哥——谢空亭。 还记得,谢空亭去宋国为质的前一夜来房中找她。 彼时她跟谢长安两个哭得泪眼婆娑,他便握着她的手递到了谢长安的掌心,嘱托道:“长安,我走后,东霓以后就交给你照顾了。答应我,只要有你在一日,就绝对不能让她陷入权势纷争中去。” 谢长安当时紧握住了她的小手,神色坚毅地点头允诺。 一晃多年,当年那个内敛谨慎的谢长安已经长成了辰国阴晴不定的九五之尊,她,则被宠成了纨绔跋扈的刁蛮公主。 然而,当年的誓言她还历历在目,但谢长安呢? 依谢长安这种阴戾多疑的性子,既然清楚地知道了望月楼的这场闹剧,又怎么可能不知尚子规那夜的疯言疯语?那么后面连她都能推论的事,他又怎会猜测不到。 可是,他却依然让她去赴那场百花宴。 她的这位皇兄,在权谋与她之间,终究还是选择了她陷入政局这个轩然大浪。 三哥,你可知道,现在的皇兄到底还是成为了一代帝王,懂得了权衡取舍。 谢东霓的嘴角微微抿起,画面上的人物因眼里微朦的水气而显得微微有些模糊。自小到大便是这个样子,对外再纨绔霸道的云霓公主,当独自一人蜷缩在府邸的这个角落时,对记忆深处的人,总是思念地无以复加。 而现在,她第一次清晰地产生现在这样无依无助的惧怕感。 如果三哥还在的话…… 她有些茫然。 “喵呜——”懒散的猫叫让谢东霓骤然回神,回眸看去的一瞬间,只见一个清瘦的身影立在门口,稀疏的竹影便成了唯一的背景。 一袭淡青衣袍上散落绵薄的月色,是一种遗世独立的气度。他的怀里抱着一只雪白的小猫,一人一猫是这样如出一辙的神态。 这样的轮廓,这样恍如隔世的身影。 “三……哥?”谢东霓的下意识地张了张口,眼里那一瞬闪过的欣喜与热诚,然而就在两字吐落的瞬间,理智忽然回涌,眸色瞬间便黯了下去。她缓缓站直了自己蹲坐的身子,只片刻,满眼已经只留了惯有的肆意与傲慢,唇齿微启,吐出三个字来:“慕长烟。” 慕长烟看着她眼底骤然熄灭的炽热,视线擦过那双润湿微红的眼,缓缓落在她身后的那副画上。有什么一样的情绪在片刻间如滴落湖面的涟漪,顷刻间漾了开去。 第十一章 竹居誓约 慕长烟是循声来的。 起初,他只是发现这件原本紧锁的小屋里透出了微薄的灯光,再走近时,这只雪球般的白猫熟稔地蹿进了他的怀里,一抬头,便看到了谢东霓。 屋里的灯光有些昏暗。刚才那一眼看去的时候,她也恰好望来。仍是清瘦却精致动人的容颜,可是这一瞬的眼神是那样的无助,与从前高傲张扬的耀眼笑颜截然不同。 当她望来那一瞬,眼眸深起夺目炽热的光时,他不禁有些恍神。这是以前从未见过的。 却也只是这么片刻间,她已缓缓站了起来,依旧是如平日那微微扬起的下颌,睥睨傲慢的神色,眼里的火也如绝望般霍然熄灭,转而代之的是一片彻骨的冷静清澈。 她站在哪里,冷傲而平静地叫他的名字。 前一夜娇羞奔走的一幕还历历在目,才不过一日的功夫,她容颜清雅,好似在不经意间隔上了一层纱,虚幻莫测。 格外想知道,这一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不喜欢她这样的神态,更不喜欢的,却是墙上画卷中与他如此神似的少年。 虽是住在竹居,慕长烟从靠近过这间屋子,更没有试图去打开过门上的锁。直到此时此刻却发现,或许,他并不应该走进这里。至少有些东西,并不是他想知道的,然而这些东西,有时又注定要让他知晓。 慕长烟的神色忽然莫测了起来。 “你怎么会来这里?”谢东霓看了他一眼,刚才那瞬间,这个男子清悠地如墨画里的远山,那样的淡泊从容,让她险些沉沦在回忆里,将他认成了谢空亭。 慕长烟并没有回答,缓步走到了她跟前,垂眸看着她:“夜深人静,我本来不过是来抓挠人的野猫,不料居然在这里碰见了公主。”雪球仿似听出他言语中的诽谤,不悦地喵呜一声,挣扎着从他怀里蹿出,惊地谢东霓微微向后退了两步。 在慕长烟的注视下,她慢慢蹙起了眉。 原以为慕长烟会问她画像的事,然而他没有。此时他就这样微微垂首看着她,面上没有半点多余的神色,是这样的平静,平静地即便注视着他的眼睛,也只能看到眼底的那一抹清冷。 不可否认,这个人是冷情冷心的,所有事情到了他眼中,都不过是漫不经心的云烟。即便那日宫宴上她突如其来的奋不顾身,也只让他因为猝不及防而有了片刻的慌乱,之后的一切顿时又便回了云淡风轻。正因心绪无波,所以他可以无丝毫介怀地留在公主府里,对外面的流言蜚语闻若未闻,对那些身份的刻薄中伤视而不见,甚至对她偶显宠溺,以示温存。 正因他是慕长烟,不管这张脸有多么的神似,她始终不会真的将他当成她的三哥,谢空亭。 谢东霓很清楚,当一个从未涉及过权势的她被强行带入的时候,她格外需要一个帮手。 原本楚江容是一个很好的选择,但是现在外界各国纷争不断,手握兵权的忠武侯府的处境太过敏感。更何况,如今朝廷本就由云王府与忠武侯府隔开楚河汉界,她想抽身其中,又怎可能故意往里面沦陷? 然而,眼前的人不一样。 他不是辰国人,甚至没有一个光鲜醒目的身份。但也正因为这样,他不会觊觎辰国的权势,着眼的唯有自身布局。 只要利益相符,他将是自己最好,也是唯一的选择。 本就名满天下的慕长烟,没有任何人会怀疑他的才华与谋略,唯一让她不安的是他的莫测的心思,自始至终,她,从来都看不透他。 就如一把双刃剑,许能所向披靡,也可以让她自己血溅三尺。 “慕长烟,本宫跟你谈一场交易如何?”谢东霓微微抬起脸,烛火下依稀还能看见极浅的泪痕,眼里却是清亮一片。当她在校场上向谢长安将他讨要回府的时候,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也会撤下纨绔的伪装,与他这样面面相视。 慕长烟的视线缓缓落在她的身上,唇角微微抿了起来:“公主是在跟一个阶下之囚谈交易吗?” 没想到这人倒在这时候计较起了身份,谢东霓狠狠地剐了他一眼,咬牙道:“你又想像昨天那样故意激怒本宫吗?” 话落,慕长烟的神色才难得地微微一滞。 谢东霓脸上挂上了一抹讥诮的笑来,走到他咫尺的距离站定,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眼睛,用鼻息狠狠一哼:“慕长烟,本宫平日里的确蛮横胡闹了点,但也不是傻子!若不是你房中藏了什么东西,何必故作一场这样的戏给本宫看?故意乱了本宫的心神又如何,还不是太过心急而露了马脚?你说,若我将这事告诉皇兄,他将如何看待?” 慕长烟蹙着的眉在她的言语间反而缓缓地松开了,仿似今日才第一次见她一般,淡淡地“哦”了一声,神色渐不易觉察地带上了几分兴趣,仿似对方威胁的人并不是他而是个与他无关的旁人。 “如果不是事到如今避无可避,本宫从没想过要涉及到你们那些权势争斗中去。只是慕长烟你要记住,本宫自始至终看上的不过是你的这张脸。本宫可以护你、可以保你,当然也可以随时——毁了你。” 她的神色,在烛火间忽明忽暗,这一瞬微仰下颌睥睨的神色,尽是皇女无与伦比的高傲尊贵。 许是辰国皇室注定流淌着权谋的血,谢东霓缓缓地说着,渐渐周身有些微冷,看着这张神似谢空亭的脸,说到最后,甚至感到有些窒息:“本宫不过问你原本准备做什么,也不会破坏你的任何部署,只要不损害辰国国运,甚至让本宫为你们回国铺路也无妨。” 谢东霓缓缓伸出手来,紧紧拉住了他的衣袖:“但作为回报,本宫要你在辰国期间,做本宫的幕僚,给本宫完全的忠诚。这个交易,你可答应?” 随着话落,周围陷入了一片死寂。 慕长烟低头,看到的是她微微垂首的姿势。 他不明白她到底在怕什么,只感觉跟前的少女仿似在尽自己所有的努力,在想方设法地逃开那一片权势的旋窝。 许连她自己都没有发觉,这样紧握他衣袖的手,就如同抓住的是最后一根稻草。 说实话,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过,自己的只言片语落在这位纨绔公主的眼里,竟是被她看得这样透彻。平时明明是个言行举止放纵地丝毫不计后果的人,却在此时此地才让他明白,一切一切,不过是她将自己藏得太深罢了。 他并不是没有看到那画上的字,也不可能看不出她对画中少年的依赖,也许如今她的举动,也只是在一时冲动地将这份依赖转移,用这种遮掩却直白的方式。 辰国的先太子谢空亭吗…… 慕长烟不易觉察地笑了笑。 他永远不会做任何人的替代品,纵使是那位英年早逝的旷世奇才。 过了许久,就在衣袖上的力量微微松落的时候,他轻轻地挑起了谢东霓的下颌,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的眼睛,唇齿微启,字字清晰:“我答应你。” 那一瞬的容颜离地那样近,谢东霓只觉眼前的人月容如花,莫名想起前一夜暧昧的一吻,脸上一热,竟不知该接上什么话来。 第十二章 招蜂引蝶 接下来的两日,宫中送了很多东西进云霓公主府。只是,这次并不是送给谢东霓的物什,而是悉数赏给了慕长烟。 看着跟前络绎不绝出入竹居的宫人,谢东霓的眉心渐渐地拧了起来。 虽然昨日也听谢长安提起,但看现在他转变得如此彻底的态度,齐国那边崛起的势头,恐怕比她预想的要来得更加猛烈的多。只是这种强势,对刚跟慕长烟达成协议的她而言,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谢东霓一抬头,瞧见丁香从院外走了进来,将一封书信递到了她手里,道:“公主,这是楚小侯爷派人捎来的回信。” 谢东霓点头,拆开信封看了眼信里的内容,不由笑了起来。 到底还是楚江容这小子有办法。 她前日才托丁香传的话,今日就有了消息。据说昨夜尚太傅府中进了贼匪,恰被卧床养病的尚子规撞见,结果那凶神恶煞的匪徒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他彻底打成了残废。狠是狠了些,不过让他这辈子下不了床,也总比他一个没事跳到跟前来惹人烦要好得多。 进屋换了身华服,谢东霓刚出门便看见了慕长烟。依旧是那平静无波的神情,牙白色的衣衫简洁素净,穿在他身上却透着别样的高贵悠远。他朝她这边望来,视线落在她的身上微微一晃,便抬步走了过来。 谢长安特意嘱咐要慕长烟也出席今日的赏花大会,应该是想借此良机正一正他如今在辰国尴尬的地位。谢东霓心里虽有几分不愿意,可一想今日可能出现的众多不确定因素,作为她如今唯一的盟友,慕长烟能陪同又可以让她安心很多。 她心中很清楚,如果这个世上有一样东西是她这辈子不想要接触的,那便是权争。七年前离开的三哥,四年前死于夺嫡的四哥与六哥,以及至今还被囚禁在幽谷里的五哥……经常一闭眼,辰国皇室血腥的历史就会赤|裸裸地展露在她的面前,让她不忍细想。 她相信谢长安宠她,疼她,不会害她,但,这并不代表她会愿意做他手里摆弄权局的那枚棋子。 暗暗地握了握藏在衣袖下的手,径直上了马车,不多会车帘一掀,慕长烟也坐了上来。 马车辘辘地行驶了起来,慕长烟的视线淡淡地落在身上,极浅,却很清晰,这让谢东霓的姿势略略一僵,终于忍不住拧着眉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本宫找你当幕僚,可不是为了让你可以这样光明正大盯着本宫看的!今日一行势必多事,你看起来倒是轻松利落。” 慕长烟微微抬头,顺势望上了她的眼,神色淡然:“公主始终未说,我又怎会知道今日要发生何事?” 谢东霓被他一噎,不由黑了一张脸,扭捏半晌,才心不甘情不愿道:“王叔恐怕想要借着这赏花大会,给本宫定下一门亲事。” 慕长烟的眼中并没有意料中的诧异,只是平静地勾了勾唇角:“现在辰国朝廷主战派居多,久居幕后的云王府自然比不得手握兵权的忠武候更得拥护。这个时候坐不住想靠云霓公主的地位拉拢一些人来,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 没想到这个人居然对辰国朝政如此了解,谢东霓深深看了他一眼,却反而在他的话语中慢慢静了下来,唇角扬起一抹讥讽的笑来:“想拉本宫下水,他做梦!尚子规已经成了残废,本宫倒要看看今日他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慕长烟静静地凝视着她,语调悠悠:“云王手下门客众多,尚子规不过是那些青年才俊中的一个罢了。” “那又怎么样?只要有谁心存念想,来一个本宫灭一个,来两个本宫灭一双。”谢东霓冷冷一哼,满脸是对这些小角色的不屑。 慕长烟想了想,摇头道:“并不是长久之计。” 谢东霓盯着他看了半晌,见他没了下文,忍不住出声问道:“你可是有了什么办法?” 慕长烟半合眼眸,有些困倦地倚上了车厢,道:“等过了今日的局,我们再从长计议。” 谢东霓本以为他有了什么好计策,闻言顿时被噎在了那里,慢慢地有一团火从心底腾了起来,摩拳擦掌片刻又不得不强让自己按捺了下去。若不是现在有求于人,她实在是想把这人拖出去打上几十大板解恨。 到了西莆园门口,马车停了下来。 从里面匆匆跑出一个小太监,将怀里揣着的墩子小心翼翼地搁到车旁。 谢东霓正搀着他的手下车,却见他不知怎的没来由地一晃,让她也随之一歪,险些栽在地上。 她本就心里正感不悦,此时更是暴怒地一眼瞪去,斥道:“云王府教出来的就是这样的奴才,可是连下个马车都伺候不好了?” 她虽娇小瘦弱,但长年累月的纨绔性子却让她平添几分威严,加上平日里的威名太盛,小太监在这一瞪下脚下一软,当即已经跪在了地上磕头连连,语调里也带上了几分哭声:“公主饶命!公主饶了奴才这一次吧!” 谢东霓被他这畏缩的模样弄得又是好一阵浮躁,刚要开口说什么,便听遥遥传来轻巧的笑声,转眼便有婉转悦耳的话语入耳:“府上的奴才不懂事,回去我定叫人好好地教育教育他们,还请东霓姐姐消消气,这大好的日子的,可别为个下人败坏了心情。” 循声看去,只见一位身着端庄的妙龄少女从莆中走出,步履款款,笑颜悠然。 谢东霓想了一会,这才认出她来,犹豫道:“你是……晴宁妹妹?” 晴宁是云王庶出的女儿,虽然极得云王的宠爱,却因谢长安登基时新立了不许外戚进宫的规定,几乎不曾进皇宫走动。于是,谢东霓对她的印象,始终还停留在那个儿时,那个跟在她身后爱哭鼻子的跟屁虫的时候。 如今一眼看去,只觉得彼时的小丫头此时已长得甚是明艳,眉目巧笑,举止温婉,不论怎么看,都是无可挑剔的大家闺秀的模样。不可否认,比之她自己,却是不知道强上了多少倍。 转眼,晴宁已走到了谢东霓跟前,拉起她的袖子轻轻地甩了甩,娇嗔道:“东霓姐姐便绕了这奴才吧。父王特地让我出来接姐姐,若姐姐生了气,我恐怕难免要挨上一顿训了。” 她的模样甚是娇憨,谢东霓看着只觉心下一软,也实是不忍为难她,便不再看那跪地的太监,回头朝后头的马车扬声道:“还不快下来,我们该进去了!” 晴宁随着她的视线望去,只见车帘微微掀起,露出一只细脂如玉的手。 待修长的身影落入眼中,她不由微微一呆,一眼间仿似恍了神。 慕长烟从车中缓缓走出,视线在晴宁身上浅浅一落,转眼便已漫不经心地移了开去。轻描淡写地走到谢东霓身边站定,他的视线落在远方的花圃里,自始至终没有多余的言语。 晴宁那一眼出神的心思,慕长烟不甚在意,谢东霓却悉数看在了眼里,此时早已变了脸色。 她下意识地往慕长烟跟前挡了挡,甚是淡漠开了口:“想来晴宁妹妹还有别的事,我们就先进去了。” 说罢,也不待她反应,拉起慕长烟的衣袖就往里走去。 慕长烟被她拉着走了许久,视线落在牵住自己的小手上,眼里不自觉地闪过一层浅薄的笑意。 “真不知道带你出来究竟是来帮忙,还是来平添麻烦!”直到走出很远,谢东霓才松开了手,满脸训诫地转过头来,“等会晴宁这样的官宦小姐不在少数,你若一直这样的沾花惹草,本宫的倒是婚事未必,恐怕得先将你给嫁了出去。” 慕长烟垂眸看着她,唇角笑意已然不在,眼里却是不同平日的温润明亮的眸色:“这些大家闺秀我并没什么兴趣,但如果她们真有心思,却也不怕。只要有谁心存念想,在公主眼里,还不是来一个灭一个,来两个灭一双?” 谢东霓没想到他会用自己先前说过的话来堵自己的嘴,闻言一噎,旋即在他的注视下笑了起来:“那是自然,只要有本宫在,谁难道还要当面强买强卖不成?” 说完,豪气地一甩衣袖,提着宽曳的裙摆,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第十三章 借酒闹事 谢东霓刚走入莆中,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周围投来的打量的视线。她不悦地蹙了蹙眉,便见小喜子遥遥跑了过来,到跟前端端正正地给她行了个礼,语调恭敬:“皇上在后院跟云王爷品谈呢,听闻公主来了,让奴才来邀公主进去一叙。” “本宫知道了。”谢东霓打发了小喜子,转身对慕长烟道,“本宫一个人去见皇兄就好,你留在这里等本宫回来。” 听她交待着,慕长烟并没有马上应诺,视线浅浅地垂眸落在她的身上许久,才点了点头。 谢东霓端详了他的神色半天,看不出什么端倪,这才放心地往院里走去,丁香带着一行侍女,亦尾随而去。 慕长烟身边一空,风轻轻吹动他的衣摆,显得有些伶娉。只是眸色始终落在那个渐行渐远的锦衣上面,莫名的情绪微微一晃。虽说他身上中有晨昏散的毒,这样漫不经心地将他独自一人留下,不得不说,是充满了信任。 很显然,谢东霓也是在赌。赌他与她约定的“忠诚”。 他承认,这实则是一桩有意思的赌局。 眼里的神色就这样一晃而过,他收回思绪,似有似无地笑了笑,漫步踱到湖边。 粼粼的水面湖光潋滟,若隐若现地衬着远处络绎来往的迷迷人影,他狭长的眼微微眯起,任衣摆随风微扬,面上甚是无欲无痕。 现在的辰国像极了两年前的齐国,朝臣奢适糜烂,军政兵强马壮,外敌纷纷畏惧,然而朝中的权柄纷争却是暗涛汹涌……就像一个金玉其外的虚壳,只需稍稍一点外力,很容易就会顷刻崩塌。 不,或许连外力都不需要,这片明面上的和谐,早就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开始倾斜了。 他微微垂眸,不再看那片奢糜的景象。 一颗石子滴溜溜地滚着,撞上了脚尖,无声地停了下来,不多会,又是一颗。 慕长烟抬眼看去,只见几个衣着华贵的锦衣公子站在不远的地方看着他,一抬脚又踢来几颗石子。对上他的视线时,低头一阵细碎的议论后,便是一片哄然的笑声。 走出来的人是宣武将军家的大公子吴掏,睨着眼将他一番打量,似笑非笑地问:“你就是那个讨了云霓公主喜欢的齐国质子?” 一片显然讥讽的笑声中,慕长烟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吴掏在他身边转了转,将他从上而下地打量了个透彻,啧啧奇道:“云霓公主何时也喜欢上这种风情的男人了?真不知道究竟是哪里好,以往还会隔三差五地喊上我们几个去外头玩耍,自从带你进了府里,也不知道是着了哪门子的魔,怎就变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呢?” 有人在后头起哄:“吴兄这你就不知道了,现在女子啊都好这样的魏晋之风,你可没看到刚才齐质子进来后的情形。要不是云霓公主站在旁边,不知道有多少世家小姐要如狼似虎地扑上来了呢!” 话落,响起的笑声顿时更加张扬了几分,引得旁人都不由往这里投来了注视。 在万千的打量和议论中,慕长烟就这样站在万千人影中间,神色淡然地看着跟前这个耀武扬威的男子,仿似一切都与他无关一般,不见喜怒。 吴掏在他如此显而易见的轻视下,渐渐有了怒气,嘴角讥诮地扬起,似笑非笑道:“我等有意来结交,齐质子这是何等态度?你做云霓公主入幕之宾的事早已众人皆知,不知服侍公主的过程中,质子可还是现在这样故作清高?” 话语显得有些露骨,听到耳里,便连氛围都变得透上了几分暧昧。 周围的议论声分明又大了几分,从最初的窃窃私语亦开始转作了意味深长的阵阵低笑。 慕长烟眉头轻皱一下,忽然开了口:“事关公主清白,还是不要胡言乱语的好。” 吴掏闻言,拍了下手掌狂笑了起来:“听听,听听,若不是知道齐质子身份,还真以为是哪个忠心耿耿的辰国忠臣了呢。”在一阵哄然的笑声中,他走上前几步,站在咫尺的位置,请勾了下唇角:“我奉旨看守东苑,几日来闲来无事便找了那个叫红儿的丫鬟来伺候,谁料事后那丫鬟居然真的口口声声地说要非我不嫁。哈,难道说,你们齐国的人,一个个就真的是这样的情种胚子吗?” 身上的视线骤然冷下,仿佛全身的血液在这一刻微凝,他的话戛然而止。 慕长烟依旧站在那里,清如远山,眉目无痕。他的视线也依旧是这样仿似轻描淡写地落下,淡如水,浮如烟,却在这片刻间像极黑夜中的利刃,冷意深深扎入全身,连行动都因这瞬间至极点的阴冷而骤然一滞。 感受着背脊微微渗出的冷汗,吴掏回过神来,只觉得一股恼意顿时涌起,因自己方才一时的心悸不由恼羞成怒,咬牙狠声道:“刚才那种神色算什么意思?区区齐国战俘,在这里端什么架子?本小爷只要一个不乐意,随便一招手就可以让东苑里的人吃不了兜着走!” 他随手一探,从怀里掏出一把雕纹精致的匕首来,放在手中一阵把玩,只觉光影一片。 旁人看情形不对,笑看好戏的神色都微微一僵,慌忙跑来两人相劝,反而被吴掏一把推得跌坐在了地上,一个个面面相觑顿时没了主意。 吴掏似笑非笑地提着匕首,刃尖缓缓摩在慕长烟的脸侧,阴恻恻地笑了起来:“不知道齐质子是想自己一力担了惹恼本小爷的罪,还是要让国人替你受上一些皮肉之苦呢……” 离地近了,有一股若有若无的酒味。 原来是醉酒闹事。 慕长烟淡淡看了一眼泛着寒光的匕尖,又看了眼吴掏,慢慢地问:“这位公子想如何解气?” 吴掏本只是想随意吓唬吓唬他,迫他当中向自己求饶,冷不丁这平淡至极的语调响起,反而不由愣住。 周围的人已经越来越多,经风一吹头顿时疼得愈发厉害,整个人便烦躁了起来。他本意并不想将事闹大,但现在显然由不得他做主,眼看已经下不来台,与其叫旁人看了笑话,他干脆破罐子破摔,冷笑一声,扬起匕首径直刺去。 慕长烟眉心微微一蹙,稍稍侧了侧身子,避开了直奔面容而来的刀刃,却见对方来势一偏,伴着帛裂的声音,宽袖间隐隐渗出一层红晕,慢慢将长袖染开了些许。 吴掏自小在军营中长大,自诩身手矫捷,这一刺下失手让他避开,脸色顿时又沉了几分,作势摆开架势,欲大打出手。 人群忽然一阵熙攘。 片刻间,不知怎地一行人皆自觉地让出一条道来。 一个怒气冲冲的人影从中径直冲来,晃到吴掏跟前也不待他回神,扬手朝着他的脸便是一个大嘴巴子。 吴掏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打得有些发懵,酒意稍稍散了些许。跌撞着往后退两步后,还来不及看清来人,只见跟前娇小的人影又骤然抬腿蹬来,对着他的屁股就是狠狠一脚。 “扑通——!” 一片水花飞溅,周围哑然无声,看着湖水种扑腾挣扎的人影,却一个个都噤声不语,没人敢多说一句话,更别说上前搭救了。 “吴家的现在可真是长威风了,蹬鼻子上脸地敢到本宫头上来作威作福了?”谢东霓的冷言讥诮,落在一片死寂中清晰分明。 寒冷的湖水终于彻底把酒意给冲得一干二净,吴掏闻言全身一僵,哪里还有刚才张狂的神态。岸上那个锦衣华贵的身影直辣辣地刺着眼睛,他整张脸顷刻间变得煞白,惶恐道:“公主赎罪!我只是酒后失态才会乱了分寸,绝对没有轻视公主的意思,我保证……保证以后再也不敢了!” “哦,酒后失态?”谢东霓看了眼慕长烟见红的衣袖,阴恻恻地勾起了嘴角,“吴大公子这酒想是醉得厉害,今日哪都不需去了,就留在这湖里好好醒醒酒吧!” 话落,周围正手忙脚乱地欲去救人的身影,一个个悉数顿住。 她挑了挑眼帘,语调无波地继续说道:“听说,近日来大家对本宫府里的私事都很有兴趣?不都说本宫盛宠齐质子吗?那么本宫就好好宠给你们看看!日后若仍有不开眼的挑衅本宫府上的人,今日的吴掏就是最好的例子!” 所有人屏息凝神地听着她冷冰冰的话语。 谢东霓转身,旁若无人地提起慕长烟的衣袖看了看,伤口不重却也不浅。看了眼跟前这个垂眸不语的人,她不悦地松了手,没好气道:“杵在这里做什么,还不跟本宫去处理伤口!”说罢,转身就走。 众人自觉让开一条道来,目送两人离去。 再回头看一眼仍在湖水里浸泡着的吴掏,眼里无一不是深深同情的神色。 第十四章 谁吃了谁 谢东霓取来药箱给慕长烟上药。 小心翼翼地撕开衣袖露出伤口,虽然不长,看起来却也狰狞的很。她只感到心头骤然跳了一下,上药的姿势下意识地放地格外轻柔,面上却依然是盛怒的神情:“让你在原地等本宫回来,便是这么等的?吴掏算个什么东西,也都能欺负到头上来,简直丢公主府的脸。” 慕长烟垂眸看着她满是怒容的侧言,淡声道:“守卫东苑的西营军是宣武将军手下。” 谢东霓的动作微微一滞,回头看他:“吴掏拿东苑的人要挟你了?”见慕长烟不再说话,她脸色又沉了几分:“这些官员有哪个不假公济私的,掌管一区的小军队居然也能作威作福了,待本宫禀告了皇兄,看他还如何得意得起来。” 慕长烟打断了她的话:“东苑那边的事,公主还是不要多管了。” 没想到他居然这样不领情,谢东霓一噎,脸色难看了起来:“刚才是谁一收到通报就火急火燎赶来救你的?你现在这态度,倒还是本宫多管闲事了?” 慕长烟的眸色微微一动,没再多说什么。 等了许久,谢东霓依旧等不到他回应,恼地把手上的纱布狠狠往他身上一砸,怒气冲冲地就要起身离开。然而,这一起身的动作,却做得幅度过大了一些。她就这样一脚踩上了自己拖曳在地上的裙摆,整个身子骤然一晃,东倒西歪下竟然一头栽进了他的怀里。 好像每每都是这样的情形,他总能轻而易举地接住她,然后一抬头,让她看到这样咫尺好看的容颜,和微蹙如锁的眉心。 但谢东霓现在很生气,自小到大何曾不是被人千依百顺地捧在手心上,偏偏是这个男人,一次又一次地让她怒火中烧。不待慕长烟反应,她冷哼一声便挣扎着要起身来,谁料有一只手臂忽然挽过,轻描淡写地拦住了她刚支起一半的身子,就这样被牢牢锁在了充斥着龙涎香气息怀里。 垂眸,蹙眉,眼底是一团终年散不开的暗影,只是此时一瞬不瞬地看着她,那样近,近地在这一瞬也仿似看到了他略显不安的疑惑。 谢东霓在这样柔和的怀抱里,感到心跳仿似微微一滞,然后便听到他启唇问道:“你是专程出来救我的?” 没留意到他并没有尊称自己“公主”,心跳加速下,谢东霓冷哼一声瞥开头去。 下一刻,头顶上落下一声微薄的叹息。 慕长烟的语调如水,落在屋里清晰分明:“毕竟我身份特殊,有些人虽是想对付我,却也不能真地将我如何。这次的吴公子说到底只是私怨,出不了什么大事。只是现在齐、辰两国的关系已经日趋紧张,不管是与东苑有关的事,或是日后真的有人对我做出算计,到时候,还希望公主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置身事外为好。” 谢东霓终于从他的言语里听出了深一层的含义,缓缓抬眸看他,不解道:“算计?为何要算计你?你是齐国质子,事关两国邦交,若你出了什么事……” 她的话在此时戛然而止,只感觉好似有一盆凉水从头顶上灌下,惊得全身发凉,语调顿时也冷了下来,一字一顿道:“若你真出了什么事,恐怕要打破现在僵持的局面,为两国开战提供了很好的契机!” 不可否认,她对政局有敏感的嗅觉。 慕长烟在她的话语中抿起了唇角,默声不语。 谢东霓不由地也沉默了。 若是为了开战而找由头,要动慕长烟的人只可能有两个,一个是她的皇兄谢长安,另一个,则是前不久新登基为敌的齐国太子慕景言——然而,不论是哪一个,都不会是她与他所希望的。 一片沉默中,她下意识地抓住了慕长烟的手,掌心很冰。 当她手中的那团热意漫上时,慕长烟的姿势也不由地微微一滞,然后便见她深吸了一口气,忽然扬眸笑了起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慕长烟,你该不会也是这种古板的老顽固吧?” 她的容颜上落着屋外漏入的阳光,微扬的唇角有一种说不明的神采。 这一瞬,慕长烟几乎有一种被她一眼看透的错觉,这许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在与人对视的一瞬间,他竟有了那么片刻的失神。 然而不待他回答,谢东霓抓在他手上的力量又隐隐沉了几分,唇角的弧度亦是愈发浓郁:“慕长烟,不管你以前是何想法,也不管将来我们是否为敌,至少你现在在我的公主府里。就如当初约定的一样,只要你在一天,我就护你一日,直到哪一天分道扬镳的时候,你我两不相欠!” 这样傲慢的话语入耳,心里仿似有什么豁然一动,然后便有什么在最深处的角落渐渐崩塌。 慕长烟看着跟前这个口出狂言要护他周全的娇小女子,眸色徜徉开,在这片明媚中忍不住默默地闭了闭眼,然后便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你就不怕,我算计了你?” 好像听到有趣的笑话,谢东霓豁然笑出声来:“何必还需要什么算计?如果你真想害我,刚才何必拦着我拿今天的事去东苑闹腾?你甚至什么都不需要做,就可以静看我如何把当前的布局搅得一塌糊涂了吧?” 慕长烟眼里的情绪在她的笑声中缓缓退去,连他自己也没有觉察到,面容间不经意露出的那抹温存。替她将散下的青丝挽到耳后,他眉目轻柔:“这样看来,我是被你吃定了的样子。” 容颜似景,语调如水,谢东霓在他的注视下感到嗓子一干,暗暗将口水咽下,别开眼去,眼底却是笑意深远:“那也要看慕长烟你给不给本宫吃了。” 大手一反忽然将她的十指紧紧扣住,依稀间,仿似感到他的掌心已不似初时那般寒冷彻骨了。 忽然想起他手臂上还带着伤,谢东霓刚想起身查看,只听“吱呀”一声,屋门被推开了。 一抬头便见噙着一双怒眸唇角却似笑非笑的楚江容,还不待说什么,便听他长长地“啧啧”两声,语调微扬:“本还好心专程叫你前去赴宴,现在看来,像是本侯来错了时候,扫了公主殿下的‘雅兴’?” 此时,丁香神色慌张地从远处跑来,转眼气喘吁吁地跪在了门前,请罪道:“公主赎罪!奴婢……奴婢实在是拦不住小侯爷!” 要能被随便拦住,他也不叫楚江容了。谢东霓颇是头疼地摆了摆手让丁香退下,有些无力看着楚江容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楚江容瞥了她一眼,语调甚淡:“不巧,刚到。” 谢东霓哪里不知道他这句“不巧”里深长的意味,只是,现在自己跟慕长烟的举止的确香艳,三言两语还真是不好交待…… 于是她轻咳了一声,故作镇静地站了起来,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自己的衣衫,这才走到门前眺望了眼外面的天色,顾左右而言他:“花宴这是开始了?” “若本侯不来提醒,公主与佳人独处一室,怕是根本不记得时辰。”楚江容似笑非笑地说着,视线掠过她落在后面的慕长烟身上,沉地如一汪深潭,“齐质子,几日不见,别来无恙。” 楚江容平时骄横惯了,看人时始终是那种睥睨轻蔑的神色,他本以为这“捉奸在房”的戏码下跟前这人即便再喜怒不形于色,也难免会有些许羞恼,然而慕长烟只是在那朝他微微点头,缓缓地站起身来。 楚江容的眉心终于不悦地蹙起。 也不知是没有觉察到言语中的蔑视,还是没有看到这种露骨的不屑,慕长烟起身的举止显得这样从容优雅,狼狈地染红的衣袖仿似丝毫没有破坏这种清远悠扬的气度。分明是简单至极的动作,却有一种道不清的别样韵味。 他就这样走到楚江容跟前,一个恭敬却不卑微的礼数,语调和缓:“楚小侯爷,别来无恙。” 话落,狭长的眸抬起,投来的视线中没有惧意,没有谨慎,是如水般平和无波的神色。 在这样的注视下,楚江容眼里的薄怒渐渐盛起,最后折扇一摆,忽然毫无预兆地笑了起来:“原来这就是齐国的二皇子‘慕长烟’,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很好,本侯记住你了!” “楚江容,你小子又瞎发什么疯?”谢东霓被他莫名其妙的态度弄得一头雾水,挪过来挡在两人中间,眉心不耐烦地拧了起来,“不是说去花宴吗,还不快去?” “依现在忠武候府与云王府的关系,我有些事怕是不便插手。尚子规我已经替你摆平了,至于其他人,恐怕还需由你自己去好好留意……”俯身在耳便低声道来,楚江容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我可听说,今日的这场宴会,我们这位王爷是费了不少心思的。” 第十五章 鸿门花宴 对于楚江容是从哪得来的消息,谢东霓并不在乎,她在乎的是这个消息本身的含义——云王果然还没有放弃在她身上打主意。 当谢东霓来到园圃的时候,花宴已然开始了。 场中央是旖旎的歌舞,四周的人影三两成群,或是高谈阔论,或是浅饮低酌,也有一些个自诩风流的才子文士聚在一处吟诗作对,偶有引吭高歌,引来不少人频频注视。 谢东霓让一个小太监去前去通报,在旁侧找了个位置坐下。抬头往场中央看去,便见云王谢渊坐在谢长安下侧的位置,旁边围绕着不少朝廷的官员,正在谈笑风生。 听到通传,一干人便悉数朝她看了过来,云王遥遥举了举酒杯示意,便没了其他举动。 照理说云王如果有什么谋划,不该就这样轻易地放任她不管,他越是这样云淡风轻,谢东霓一时间倒反而越是有些把握不定了。 然而她并没有过多的时间深究,不少官宦贵胄已经留意到了她的出现,纷纷聚拢了过来,不少许,四周就已围了不少人,顿时一片阿谀奉承的嘴脸。 谢东霓感到有些头大,本想向慕长烟求助,却见他眼观鼻闭关心地顾自品着茶,只能暗暗瞪他一眼。毕竟到场的都是些有身份的人物,她平日里即便不喜这类场合,此时也只能冷着一张脸面无表情地应酬着。 正抿唇低抿一口,视线中不经意地落过一个人影,她举杯的姿势微微一滞。 此时周围聚了太多的人,满眼的锦衣华服,唯有这个人让她的视线不由自主地留下。 这是个二十五岁左右的男子,穿着一件几乎拖曳在地上的青色长袍,长发垂肩,此时起了一阵风,轻纱微扬,长发拂乱。 与慕长烟朝夕相处多了,这个男人的样貌还不至于让谢东霓感到惊讶,但他这样轻描淡写地站在人群里,偏偏就这样轻易地吸引到了她的注意力。 他的眉宇间噙着一抹笑意,一双桃花眼分明妩媚至极,却因玩世不恭的神态,带有一种慵懒的蛊惑。 仿似留意到谢东霓的注视,男子唇角的笑意又浓了几分,从人群中走到她跟前,不徐不缓地释了一礼:“下官柳如痕,见过公主殿下。” 柳如痕?这个名字听起来略感耳熟。 谢东霓想了一下,记起前不久文莱阁里似是来了个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大学士,一时在盛京中传得沸沸扬扬,似乎正是一位柳大人。 倒是听说这位柳大人长了张颇讨女人喜欢的脸,得了不少小姐的青睐,今日一见,这般的容姿风度,还当真是个妙人儿。 谢东霓朝他微微点头即止,并没有太放在心上。 觥筹正憨,远处舞乐忽然一盛,远远传来一阵热闹的呼声,将她吓了一条,正抬头,恰见晴宁笑意款款地走过来。她的旁侧跟了个面容俊俏的男子,正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 这样的场景,本就在意料之中,片刻间,谢东霓心里就已经有了猜想。她的眉心轻轻地挑起,笑盈盈地将那个男子打量了个周全,赞道:“晴宁妹妹何时有的心上人,快让本宫好好瞧瞧!要说妹妹的眼光真是不错,这是哪家的公子才俊,可有让王叔请过皇兄为你赐婚?” 晴宁刚到嘴边的话就这样被她噎在了当前,少许才回过神来,干笑一声道:“东霓姐姐可别乱说。这位是户部侍郎李大人家的公子李斯,仰慕姐姐已久,这才让妹妹代为引荐的。” 李斯顺势躬身一礼,举止甚是儒雅:“在下李斯,有幸见过云霓公主。” 搞残一个尚子规,又来一个李斯,自己的这位王叔为了她的婚事真可谓是尽心尽力啊……谢东霓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地饮了一口清酒,对他的谦恭视而不见,一副毫无兴趣的样子。 李斯淡然一笑,礼罢退到晴宁身边与她一同落了坐,面上没因方才的尴尬而露出多少不悦。 谢东霓看在眼里,暗暗鄙夷了一番这人深沉的心思。 “杵在那做什么,还不快把清云酿拿出来。”晴宁一声招呼,随行的婢女恭敬地端着酒壶,小心翼翼地将桌上的酒杯逐一斟满。她盈盈举杯,笑道:“这是父王专程托人从清云山上求来的佳酿,平时都宝贝得紧,今日逢了花宴这才舍得拿出来。姐姐快尝尝,是不是真如父王说得那么奇。” 听到“清酒酿”三个字,谢东霓眼睛也是一亮,抬手正要取杯,却有人先她一步。 慕长烟举起酒杯文雅地喝了一小口,微微抿了抿嘴角,道:“倒算是酒中佳品。” 谢东霓先是微微一愣,转瞬已经明白了他举动下的含义。 在这鸿门宴上,人家喂什么她就吃什么,还真是有些太过不长心眼了。这样想着,她不免有些担忧地看向慕长烟,见他神色间并没有什么异常,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齐质子如是喜欢,改日我可以差人松一些到公主府去。”晴宁这厢已经忙不迭接上话来,偷偷瞧上一眼,就羞涩地偏下了头。 殷勤倒是献得够勤快。 谢东霓这样想着,不禁不屑地撇了撇嘴,抬眼正巧触上慕长烟依稀含笑的视线,脸色一沉,顾自斟上一杯青云酿,抬头便饮了一口。 如清泉般的润入喉间,确是好酒,不知不觉间,便多喝了几杯。 酒过三旬,渐渐有了几分醉意。 待清酒酿的后劲涌上,眼前的景象便渐渐模糊了起来,谢东霓昏昏沉沉地支着脑袋,忍不住伏在案上打起盹来。 慕长烟从丁香手中接过披肩替她盖上,正欲起身,却见遥遥跑来一个太监,尖声尖气道:“这位可是齐质子?王爷请您去雅居一叙。” 慕长烟的动作微微一滞,看着显然已经不胜酒意的谢东霓,眉心犹豫地蹙了起来。 丁香留意到太监有些不耐烦的神情,忙劝道:“齐质子放心去吧,公主这里有奴婢在就够了。要是让王爷久等,遭了怪罪可不好。” 太监也在一旁没好气道:“齐质子,别怪当奴才的没提醒你,我们王爷可是个火爆脾气,来时便已交待定要请你过去,若再这样耽搁下去,恐会惹他不悦。” 慕长烟眼眸微微一垂,心下迟疑,却也只能点头应道:“带路吧。” 他的面上虽然无痕,急促的步履却是透露了心底略微烦躁的心思。 小太监止步在了西厢门口,留慕长烟独自一人进去,到了雅居门口,他遇到了柳如痕。 “这副气急败坏的模样可真不像你,二殿下。”依旧是那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语调调侃地将他上下打量了个周全,柳如痕唇角微微扬起,“其实那天晚上卑职就该察觉到了你的异样。只是,你到底是在辰国呆久了渐渐忘了国仇,还是,真就对这位貌不惊人的云霓公主动了心思?” 他走到跟前转悠了两下,因不解而微微蹙起了眉心,自言自语般喃喃道:“没道理啊,当初那么多齐国美人你都看不上眼,怎会忽然对一个黄毛丫头……” 突如其来的掌风落在跟前,切落几根碎发,打断了他的滔滔不绝。 柳如痕的视线慢慢落在慕长烟的身上,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嬉笑的弧度不再,唇角不由微微一触:“不会吧,你是认真的?” 慕长烟并没有回答他,起步往屋内走去,语调不见喜怒:“云王找我有何事?” “这就不知了。这谢渊本来就是一个老狐狸,卑职从来没有看透过他的心思,或许,今日只是想借着花宴与二殿下单独会个面?”柳如痕跟在他身后,耸了耸肩道,识趣地没有再继续先前的话题,“不过二殿下还是小心些的好,这辰国皇室里一个个可都是变态。不说那个阴狠的谢长安,云王爷也不是个好惹的角,说不来,这位云霓公主会不会也……” 慕长烟微微垂眸,在他未见止意的话语间,随意地推门而入。 柳如痕的语势顿时停下,桃花眼便已张扬地弯起,唇角微扬,朝屋里的人展开了笑颜:“下官柳如痕,拜见云王爷。” 慕长烟的注意落在屋中那个魁梧英挺的男人身上,平静地对上了那双冰冷无痕的眼。 这是掌管杀伐决断多年的人才会有的眸色,只需在身上轻轻一落,就仿似有一把匕首在肌肤上划过,生冷难耐。 而他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甚至没有见礼,就这样闲静地等待对方开口。 谢渊的眼里的精光一闪而过,忽然大笑起来:“名满天下的慕长烟,果然百闻不如一见!来,跟本王好好喝上一杯!” 第十六章 刻不容缓 慕长烟并没有推辞谢渊的邀请,举杯抿了一口,抬眸看去,道:“云王爷今日,恐怕不只是请我品酒这么简单的吧?” 谢渊的视线落在他身上,因本身万人之上的气度,这种玩味的打量,仿似也带上了一层浓郁的压迫。随后,他淡淡笑了笑:“那依齐质子看,本王邀你前来,该当是为了什么?” “为了将我调开云霓公主身边。”慕长烟将酒杯搁回桌上,眼睫如帘般半敛,盖住眼眸里比平日愈发深邃的神色,语调平缓,“其实,王爷想对公主动手,又何必这样顾虑我的存在?依我现在的身份,似乎并不能成为王爷的阻力才对。” 谢渊赞许地看了他一眼,笑道:“猜的不错,只是今日的安排中,本王不想发生任何存有偏差的事情,包括齐质子你。” 慕长烟唇角微微一抿,渐渐转作一抹甚为淡漠的弧度,连同他的视线,都变得愈发漠然无情起来:“然而,王爷现在着急将云霓公主拉入阵营,本来就不是明智之举。公主的性子,想必王爷比我更为清楚,如果并不是她自己心甘情愿,即使强行拉为同盟,怕是只会适得其反。” 谢渊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道:“那依齐质子意思,总不能放任她不管吧?毕竟东霓自小与楚家关系亲密,怕只怕忠武候负那个老不死的东西会先下手为强,到了那个时候,即便本王有意拉拢,怕是半点机会都没有了。” “所以,这中间便需要有人推波助澜了。”慕长烟顿了顿,淡声道,“比如说,如今身在公主府中的我。只需给我时间,我定可说服她心甘情愿地为王爷铺路。” 周围落入一片寂静,风吹帘动,少许,谢渊的笑声便沉沉地落了出来。 这样的笑很冷、很冰,他看着慕长烟,眼里的深意更甚:“齐质子所言确实有理有据,本王或许是可考虑。只是不知道,质子这样费尽心思地劝阻本王,究竟真的是为了你我的大局,还只是,为了一个谢东霓呢?” 最后的话语低沉若谷,阴冷地仿似带上了几分杀意,气氛陡然凌烈异常。 一袭轻盈掠过,轻描淡写地拦在两人中间,柳如痕扬着一双桃花眼,对谢渊嗔然一笑:“云王爷这是哪里的话,如今我们共议大事,又怎可能故意破坏王爷好事。忠言逆耳,二殿下这般提醒都是好意,反而叫人这样猜忌,倒真是寒了我们的心啊。结盟贵在信任,王爷的这番态度,可真让人为日后的合作放心不下了。” 谢渊闻言,才稍缓了脸色,深深看了一眼慕长烟,嘴角意味深长地扬起:“本王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最近关于齐质子与公主的传闻热闹得紧,免不了要叫人多想。既然质子是出于好意,本王也就不多说什么。至于东霓那边,本王就不多插手,至于最终是否能来得及拦下,就要看质子的手段了……” 话语忽然一顿,他轻轻地两声,摆了摆手:“本王乏了,质子请回吧。” 柳如痕只觉身后骤然有一股冷意,慌忙暗暗伸手扯住慕长烟的衣袖,按捺住身上惊起的一层冷汗,笑眯眯地打着浑:“王爷早点歇息,我等告退。” 退出时,外面的天色已渐渐暗下。 花宴依旧,出了雅居,眼里又开始落入了繁华的景象。 “你先回去,免得暴露身份。”丢下一句话,慕长烟不再多看一眼,转身就走,留下一个匆匆如影的背影。 许连他自己都没发觉,这样的举止间已没了素日来的娴静淡然,甚至有几分清晰分明的气急败坏。此时的他,眼底的冷意是那么的深,面容间仿似消了血色,在月色下清透地愈发有一种深邃的迷蒙,叫人观之生寒。 柳如痕站在原地愣了半晌,依旧有些回不过神来,这样的慕长烟,他从来不曾见过。 久久错愕,最后不禁哑然张了张嘴:“事态好像,严重了啊……” 回到院子,已然没了谢东霓的身影,甚至连丁香等一干随侍也不知去向。 慕长烟的眉心微微一拧,随手拦住一个路过的侍女,问道:“可知云霓公主去了哪里?” 侍女在他的注视下面上骤然一热,下意识道:“方才,小姐已经让李公子送公主回府了。” 那个李斯?随着心头略微的一跳,慕长烟袖中握起的拳微微一紧:“楚小侯爷现在在何处?” 侍女忙道:“应,应该在阙亭。” 话落,不待她回神,跟前的衣衫微扬,只留下了一个匆匆离去的身影。 慕长烟在一片觥筹交错中找到了已然微熏的楚江容,也不待旁人反应,在一片哑然中,两三步上前扯起他就往外走。旁人多是错愕地愣在原地,一旁的侍卫回过神来,顿时肃然地持剑拦在他的跟前,兵刃森冷地将他拦在了园子门口。 寒风将楚江容吹得一下哆嗦,在跌跌撞撞地被拖着走了几步后,睁着惺忪的醉眼蹙眉看了许久,才依稀间认出眼前的人来,唇角便甚是不屑地勾了起来。 抬头制止了一旁正欲上前的侍卫,楚江容重重地打了个酒嗝,从慕长烟的手中挣脱出来,神色不悦地盯着他,道:“慕长烟?谁许你来本候的放肆了!本候玩得正尽兴,你,你这小子不好好陪着东霓,来,咳,来找本侯做什么!” “公主被李斯带走了。”极平极浅道出的几字,慕长烟垂眸,看着这双咫尺的醉眸里有什么自混沌间一点一点地酿开,然后堕落入一片氤氲的混沌,渐渐化为最终清透寒冽的一片。 仿似顷刻醉意全消,楚江容眼中精光闪过,一把扯住他的衣襟,将他狠狠按在了墙上,紧咬的唇齿间透出愤怒的话语:“你说什么!你们是在怎样做的保护?不是已经提醒过你们,怎还能出这种事来!” 沉重的撞击正好触上手臂上的伤口,吃痛下慕长烟不禁冷哼一声,额上曼出些许的冷汗。然而迎着楚江容愤怒的目光,他微抿唇角,眼里甚至没有一丝波澜:“事后小侯爷要怎样兴师问罪都无妨,只是,现在似乎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 楚江容面无表情地凝视了他片刻,才缓缓松开了手,扬声唤人备马,甚至不曾与在场的众人告辞,在不明人等的面面相觑下就这样不发一言地离开了。 慕长烟略显疲惫地深吸了一口细,压下胸前翻涌的不适,勉力提了提精神,疾步跟上。 二人一前一后离了园圃,有侍卫立刻给楚江容牵来了马匹。 此时天色微暗,盛京中开始渐渐地有了灯火,不少人饭后出游,大街小巷人来人往好不热闹。然两人一路策马疾驰,满目来往的行人就如同没看到一般,坐骑四蹄扬起,顿时一阵人仰马翻,却丝毫没人停下来多看一眼。 即便这样,一路到了云霓公主府时,天色也已彻底暗下,然而府外一片僻静,敲门一问,谢东霓一行并不曾有人回来。 这样的情景,已与劫持无异。 楚江容整张脸顿时沉了下来,握着缰绳的手顿时又勒紧了几分,生生在掌心嵌出一道红印来。一路的疾风让他早已没了半点醉意,然而心乱如麻间却丝毫不敢深想,只觉稍往深一层探探心思,整个身子就仿似要骤然冷上几分。看了眼慕长烟,他脸色低沉:“你是说,东霓是被李斯带走的?” “是。”言语间,慕长烟的吐息显得有些深长,尽量地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平缓一些,“公主身份特殊,李斯不可能将她带回李府。小侯爷可知,李家在盛京布有哪几处产业?” 楚江容蹙眉想了想,道:“城西的李梅园,城南的临门客栈,还有,城郊的一处别院。” 慕长烟点了点头:“我们分头行事。” 未落正欲动身,楚江容却在他策马之前,先一步拦在了他的跟前,凝眸看着他,眉心紧锁:“你……确定没事?” 手臂上的伤口因为策马的缘故早已裂开,半面衣袖被血染透,使他本就脱俗的容颜看起来愈发有种惊心动魄的美。许是因为这过分浓烈的对比,一眼看去,总觉得他的面色格外的惨白,月色笼下,一如纸般,薄弱地仿似随时都会碎去。 “刻不容缓。”慕长烟抿唇的弧度在这一刻看起来亦是这样的单薄,然他没有等楚江容回应,重重地一勒缰绳,策马从旁侧一晃而过,转眼隐没在了路边,只留下溅起的几点凡尘。 楚江容看着他的身影渐渐没入夜色,一转身,也往另一个方向驰去。 此时此刻,的确是,刻不容缓。 第十八章 都是疯子 此时此刻,慕长烟可以清楚地感受到,谢东霓在他的怀里瑟缩得是这样厉害。这许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彻底毫不掩饰地流露这样脆弱的一面。原本在竹居的那晚,她那种强作高傲的模样总让他感到有些不悦,可是到了此时此刻却忽然发觉,这样仿似一碰即碎的她,更让他不愿看到。 狼狈的场面,凌乱的衣衫,染血的瓷片,几近绝望的神情……进门时一眼看到的那副情形,几乎可以猜测到在屋内到底发生了什么。 如果他刚才稍稍晚来一步,简直,不敢再往深处细想。 一路的杀伐,身上染着浓烈的血的气息让他有些脱离理智,然而她将他抱得这样紧,紧得让心口生疼。 慕长烟低头,轻轻地揉了揉她的发梢,语调如他唇角的弧度一般柔和,像是在哄一只受惊了的小猫:“东霓别怕,已经没事了。” 他的语调和煦如风,却奇迹似地让她心中的惧怕悄无声息地淡去,心就这样,一点一点地静了下来。 看了眼刚才那个肆意张狂的男人,谢东霓的双手渐渐握成了拳,扬眸冷冽地望去,一字一顿地咬唇道:“慕长烟,替我杀了他!” 伸手将她身上的衣衫拢得愈紧,慕长烟的眼里掠过一丝锐利的冷意,这是野兽看着已死的猎物时的神色。就在李斯想要夺门而逃的瞬间,他手中长剑脱壳而出,直嵌在欲逃出房的李斯跟前,生生将他的脚趾截成了两段。 撕心裂肺的嘶吼声响彻寂静的长夜,慕长烟的眼里平静地甚至没有半点波澜,走到这个脸色煞白的男人面前,垂眸如看一件死物。 李斯的脸上已经没有半点血色,瞳孔因惊恐而瞠得有些变形,剧痛中泛上了浓烈的血丝,让整张脸在极度的惊恐中显得格外扭曲。他跌撞着抱着血流不止的腿往后退到了墙边,无路可退,声色也不由颤抖了起来:“齐质子,我可是奉了云王爷的命令行事。我劝你最好想清楚,你若杀了我,就是与云王府为敌!这本就是辰国朝中的事,你不过一个阶下囚的身份,何必非要搀和这趟浑水?你跟云王不是……” 他的话,随着长剑破胸刺入戛然而止。 彻底失去神志的那一瞬,他满里只留下那个修长的身影,跟前的男子面若菩提,却形如修罗。 仿似什么事都不曾发生,慕长烟将谢东霓轻轻抱起,往外走去,甚至没有再回望一眼。 李斯死了,但一切都没有结束,就如刚才他说的,他身后的人实则是云王谢渊。谢东霓此时静下之后,才渐渐有些后怕起来。那位皇叔的手段她向来清楚,虽然是她一气之下让慕长烟动的手,但毕竟杀人的人,是他。 夜色显得这样的凉薄,凉地连整颗心都仿似生冷。她抬起头看他,拉了拉他的衣袖,道:“我们不能就这样走,你先把我放下来。” 然而慕长烟的步子并没有停下。 一路来皆是横七竖八的死人,如地狱般悚然骇人,几乎可以想象一路杀入别院时的艰难凶险。 谢东霓不适地移开实现,却在他的沉默中将眉心不由拧起:“你快放我下来。今晚发生了太多的事,如果没有完整的说辞,云王叔是不会善罢甘休的。让我留在这里,你去找楚江容,让他通知皇兄派人来‘救我’。李斯必须是我杀的,而绝对不能是你,你应该明白。” 回答她的是慕长烟淡淡的话语:“来不及了。” 什么来不及了?谢东霓在他的话语下不明就里,转眼间慕长烟却已带她上了一辆路旁搁置的马车,将她搁在了榻上。 “这是什么意思?”见慕长烟转身要走出去,她慌忙伸手去拉,便见他的身影稍一顿滞,回眸朝她抿唇极浅极淡地一笑。 这时的笑显得这样这样苍白无力,落在被血染透的衣衫间,甚至有种单薄到另人窒息的错觉。谢东霓的呼吸不由微微一顿,下意识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却见他的身子毫无预兆地一晃,忽然一头栽倒了下去。 “慕长烟,你怎么了!”顾不上全身的酸痛,谢东霓手足无措地冲到他跟前,只见他的唇干裂地几乎没了血色,眉心紧拧,额前因体内的痛楚渗出层层的虚汗,如纸的面容几乎无法让人将他同刚才如神祗般的男子联想到一起。 心头骤然一跳,有一个念头从脑海中闪过——晨昏散。 原来,所谓的“来不及”是这个意思吗? 谢东霓的脸色也不禁白了下来:“晨昏散的期限就快到了,你居然还强行动用功力?你该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才对,为什么还要勉强来救我?你这是,不要命了吗!” 不知是否听到她的话,慕长烟紧抿的唇角微微扬起,却没有说话的力气。 这是一抹苍白到让人心痛至极的弧度,落在谢东霓眼中,骤然有股怒火,让她是多么想将跟前这个男人狠狠揍上一顿。然而,此时的他脆弱地这样不堪一击,怎忍心下得了手?她眸里的情绪在一荡下被强行压下,小心翼翼地将他拖到软塌上躺下,深深一眼过后,转身跳下车去。 这里是在盛京偏远的郊外,空无一人,稀疏的草叶看起来格外荒凉,在深沉的夜色里显得格外骇人。 几乎没有深思的时间,谢东霓强撑着最后的力气翻上了马背。 因为自小身子弱的关系,谢长安虽然纵容她胡作非为,却从不让她学习骑射。她不会驾车,也不会骑马,然而此时此刻,慕长烟显然不能再经过剧烈的颠簸了,她赌不起他的生死,只能选择拿自己来狠狠赌上一把。 谢东霓缓缓地闭了闭眼,再此睁开时,神情甚至已经显得格外悲壮了。用尽最后的力气,她深吸一口气,将缰绳猛然一甩,长呼道:“驾——!” 马匹长嘶一声,猛然向前冲去。 谢东霓忍不住尖叫了一声,整个身子牢牢地趴在马背上,勒住缰绳的手因剧烈的颠簸隐隐传来破皮的痛楚,全身只觉如散架般无法控制。她死命地撑着没有松手,然而依旧可以感到体力一点一点地在消逝,渐渐地,身体麻木地几乎就要失去了知觉。 就这样的一路,她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在马背上坚持了多久了。 直到遥遥似乎听到奔驰而来的马蹄声,谢东霓心下骤然一跳。扬声想要求救,却发现骑乘的马匹完全不受她的控制,反而在她勒紧的缰绳下愈发地狂奔起来。她一时间有些手忙脚乱,然后却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听到声音的那一霎那,疲惫的双眸就顿时亮了起来——是楚江容! 还不待她出声,已经有个身影轻盈如燕地落在了她的身后,在她彻底脱力前一把接过缰绳,策马驻足下来,扬起几些尘土。 “楚江容,这真的是我第一次这么高兴看到你……”谢东霓只觉得头晕眼花,身子一晃间被楚江容一把扶住,筋疲力尽地勾了勾嘴角露出一抹笑来。 然而楚江容的视线却是落在她满是狼狈且凌乱的衣衫上,沉默许久忽然一声怒吼,眼里盛起的是分明的杀意:“李斯那个畜生到底做了些什么!” “李斯,咳,他已经死了。你现在快去,去救慕长烟!”这一吼很是振聋发聩,谢东霓强忍着眼前发黑的景象,尽量让自己的神志不要散去,断断续续道,“救,救慕长烟,然后宣太医。还有……还有我要进宫见皇兄,快替我,安排!” “你疯了吧!现在这个样子还想着要进宫?你就不怕在进宫途中直接断了气?”楚江容紧紧地抱住才没让她瘫倒下去,也是满腔的怒气没处发泄,烦闷得厉害,“我马上把你送回公主府去,你给我好好地养着!什么慕长烟,什么进宫,全部都等你身体好了再说!” 谢东霓见他不听她安排,不知哪来的力气,骤然一把抓紧了他的衣襟,盯着他的眼咬牙道:“楚江容!你到底听到没有?李府别院外的马车上,快去,救,慕长烟!” “行!我先去救他!”楚江容在她近在咫尺的怒视下忽然勾起了冰冷的唇角,眼里神色再没平日里的玩世不恭,亦是冷了下来,“若我救了他回来你已经死在这里,也别怪本侯没有提醒过你!” 谢东霓闻言,手上的力气一松,便疲软地瘫倒了下去:“这样甚好,正合我意……放心,就算死了,我也绝对不会找你索命……” 最后的话语已经没了半点力气,她整个人便彻底地落入了黑暗之中。 楚江容一把将她接在怀里,此时面上的盛怒渐渐转为深深的疲惫与疼惜,眼里被复杂狂乱的情绪充斥,最后自嘲地轻轻一笑下,狠一咬牙,策马朝李院的方向驰去。 第十七章 惊魂一夜 谢东霓在昏睡中迷迷糊糊地醒来,头痛欲裂,支起躺得有些酥软的身子。睁开朦胧的睡眼,她下意识地往旁边摸去,柔软的触觉漫上,顿时如遭雷击般地僵硬在当场,所有困顿的感觉顷刻间已经不翼而飞。 她惶恐地朝身边看去,却见躺着的男子凝着一双深邃的眼似笑非笑地迎上她的视线,衣襟微展,露出坦荡的前胸,像是欣赏她的惊诧一样,笑得愈发浓郁起来。 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谢东霓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也不知道现在身在哪里,只觉得一团火自心底涌起,紧接着的却是冰冷彻骨的感觉,下意识往自己身上看去。外衫不知何时已被褪下,只留下单薄的里衣,此时青丝凌乱地垂在身侧,因刚才豁然起身的动作有些微露了春光。 谢东霓盛怒地看着眼床上这个恬不知耻的男人,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你怎么会在这里?还不快给本宫滚出去!” 然而李斯并没有动,反而懒洋洋地支起了身子,似笑非笑:“过了今夜你就是我的人了,到了这个时候,公主殿下是在叫谁滚出去?” “放肆!”谢东霓怒起,扬手朝他脸上甩去。 没有预料中清脆的掴掌声,李斯冷着眸色将她的手掌一把抓住,顺势一扯,就让她彻底地栽进了他的怀里。 不同于慕长烟的怀抱,此时此刻是别样森冷地感觉,谢东霓只觉自己的心颤地愈发厉害,头顶上是男子讥诮的声音:“我劝公主还是安分点的好。这里内外可都是我的人,没有人能救得了你。” 谢东霓闻言心头一跳,豁然抬眸:“你把本宫的人怎么了?” “公主放心,你府上的侍从都在院里好好睡着呢。”李斯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冷笑,“至于那位公主心尖上的齐质子,有王爷好酒好菜在那招待,恐怕抽不出空来关心公主的事。” 慕长烟是安全的。 谢东霓下意识松了口气,然而此情此景,有一个可怕的念头忽然从脑海中一闪而过,那是最坏的情形。 “李公子,现在这幅样子是个什么意思?”她强让自己定下心神,紧咬着唇傲慢地扬起下颌,一瞬不瞬地盯着李斯道:“你们李家有多少条命,够担得起轻薄本宫的罪名?你以为强行毁了本宫的清白,就能平步青云?简直痴人说梦!你就不怕本宫去御前告上一状,让皇兄灭了你们九族!” “灭九族?真是好让人害怕!”没有意料中的惶恐,李斯反而张狂地笑了起来,手指将她的下颌挑起,他微微俯身,凑到跟前吐字如斯,“今夜明明是公主殿下酒后自己意乱情迷,强行要与我春风一度,又怎能怪我有意轻薄?” 这分明是睁眼说瞎话!谢东霓恶狠狠地瞪去,反而让李斯笑得愈发张狂了。他随手取出一瓶药丸,眼里是深冷至极的神色:“公主也不用这样瞪我,我保证,今晚发生的所有事,只要到明日一早醒来,公主一样都不会记得。” 谢东霓在他的言语下只觉全身更加地发寒,到最后,几乎连血液都仿似凝固了一般,双唇咬得生疼:“李斯,你若敢碰本宫一下,本宫一定会杀了你!” 回应她的,是不屑至极的轻笑。一只宽大的手落过,便是要来解她的衣衫。 就在肌肤碰上的一瞬,谢东霓忽然仰面朝着他的手腕狠狠咬去。这一口是这样狠冽,几乎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就在他吃痛的一瞬,来不及去顾嘴里溢起的点滴血腥,她猛然起身将李斯顶翻在侧,拼尽全力地想向外脱逃。谁料,身下的被褥被一股力量拽起,连带着她的去势一滞,整个人便一头栽在了地上。 这一摔的动静极大,不用看也知道胳膊上定是淤青了一块,一瞬间谢东霓只觉得眼前骤然一黑,一番天旋地转的感觉,便被人扯着衣襟拎了起来。 咫尺是一双因狼狈而满是怒意的眼:“我劝公主殿下还是配合些的好,免得吃不必要的苦头。” 此时神志已经慢慢地恢复了回来,仿佛听到最好笑的笑话,谢东霓只觉在恐惧到极点的时候,整个人却反而平静了下来。她淡淡地抬起眼睫,似笑非笑地朝着他脸上啐了一口,轻笑出声来:“打本宫的主意,你也配?” 仿似听到最好笑的笑话,谢东霓眉目无情,看着李斯因气急败坏而有些扭曲的面容,却是这样毫无形象地笑地天花乱坠,“李斯,就算是你老子,在本宫面前一样连提鞋都不配。你,又算个什么东西?” 在她的话语刺激下,李斯面上怒气陡盛,狠狠地一扬手,便将她甩了出去。 谢东霓连退几步,撞上墙时隐隐听到细微的一下声响,肋骨撞碎的剧痛感蔓上,让她忍不住闷哼一声。 面对一步步靠近的李斯,她的神志微微有些涣散,下意识往窗外望去,满眼朦胧的月色迷满了视线,使她看起来愈发清瘦单薄。重重地咳了两声,淡淡回眸,她的唇角是一抹诡异而高冷的弧度:“怎么,被说中痛处了?” “再高贵的身份又怎样,等会还不是要沦落到在我身下求我?”李斯盛怒极反笑,抓住她的衣襟猛然一下撕扯。 随着一声帛裂,露出了如脂的肌肤,他的眼里渐渐盛起浓郁的贪婪。 谢东霓惊叫一声下意识瑟缩着,在寒风下本能地往暗处蜷缩,全身微颤,却强拧着最后一根弦,让自己的语调尽可能不因畏惧而露出颤抖:“真是条可怜的狗,你难道真的没有发现,王叔不过是在利用你们吗?” “朝堂之上,谁和谁的关系不是互相利用?”李斯的吐息略微已经有些沉重,视线贪婪地落在她身上,俯下身来厮磨她的肌肤,“公主这样高贵的身份怎会明白,有被利用的价值,本身就是一件多么求之不得的好事……” 谢东霓感受着肌肤上的燥意,顿时感到一阵作呕的恶心,强要推开,却哪里抵得过男人粗壮的臂力。血液的寒冷只觉已经深入骨髓了,全身终于忍不住颤栗起来,唯一留下的许只有身为帝女的那份高傲,强让到了眼边的泪水没有溢出。 干冷孤傲的双眸,毫无生机地平视着面前似已失了理智的男子,最终有些绝望地闭上。 何曾想过,云王最终采取的会是这样极端的方式,是这样根本不容她拒绝的方式。 若此时让她选择,恐怕,更不如一死…… 微微抬眸,她的视线过在不远处的花瓶,深吸一口气,狠狠地朝着跟前这人的阴处一脚踹去。 李斯也没料到她竟然还能有这力气,吃痛下手上不由一松,便见谢东霓的身影猛然一动,将不远处的花瓶摔碎在地,转眼间手中便多了一片锐利的青瓷,直直地抵在了她的颈边。 衣衫是这样狼狈且凌乱,双唇惨白地几乎失了血色,可当她视线投下的一瞬,这样单薄清瘦的身影却显得别样雍容无双。 谢东霓淡然地看着李斯,枯涩的唇角终于勾起了一抹淡泊不屑的弧度:“既然明日不会再记得所有发生的事,那么,若是今晚本宫死在这呢?” 看着李斯眼里终于酿起的那层惶恐的神色,她轻轻地笑了起来。或许这样结束也不错,至少,她绝对不会容许自己嫁给跟前这个下作低贱的男人。 屋外有细碎的步声,许是在外的守卫听到了动静,正在匆匆赶来。 谢东霓眼眸略略一垂,步声已经停落在了门外。 颈边因加重的力量渗上了阵阵痛意,然而这一刻,她内心竟然平静地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唯有当清雅如画的身影浮现脑海时,心里才略微有些涩然的触动。 就在她闭上眼去的一瞬间,房门砰然打开,熟悉的声音陡然响起:“东霓!” 拿着青瓷的手在闻声的瞬间一颤,脱力地坠在了地上,原本干涩的双眼亦仿似顷刻决堤。泪帘朦胧间谢东霓豁地抬眸,依稀看到一个格外熟悉的身影。 全身因脱力而骤然一软,跌倒在地的瞬间,落入了来人极轻极柔的怀里,她忍不住想将全部的自己深深埋入他的臂膀。 他的动作是这样的小心翼翼,转眼间已解下自己的外衫将她严严实实地裹在了中间,面上没有平日里淡漠,眉目间似笼着一层深邃的寒冰,一眼看去,仿似要将人彻底卷入无底的深渊。 李斯的神色已经从惶恐彻底化为了恐惧,他指着慕长烟,声音因歇斯底里而显得有些尖锐:“不可能!你是怎么进来的!外面那么多守卫,你一个人怎么可能进来!” 慕长烟看着他,眼中凉薄彻骨:“很简单,杀了他们。” 第十九章 奇怪的信 谢东霓做了一个很是漫长的梦。在梦里,她的面前是不可见底的无尽深渊,一个男人举着匕首,猥琐的面容让他的五官看起来有些扭曲。惧怕的感觉让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细碎的石子被翻入深渊中片刻间连回声都被彻底地掩去,慌乱中骤然抬头,她看到了不远处的华舆上坐着的谢长安。她想呼救,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只能看到他阴邃含笑的神色,以及漠不关心地冷眼。 骤然一睁眼,只觉得汗透淋漓。 窗外吹来的冷风让身上的薄汗显得有些生寒,谢东霓低低地喘着气,听到丁香一声欢呼,还不待她说什么,一把抓住了她的衣袖,道:“昨晚的事都解决了?” 丁香一愣,忙点头道:“昨晚李家公子图谋不轨,被楚小侯爷手刃当场。后来连宫中的御林军也惊动了,现在怕是连整个李家都被彻底端平了。” 御林军?三个字落入耳中的时候谢东霓只觉心头微微一跳,眼中的神采豁然黯了下去。谢长安果然是知道的,就如刚才的梦境一般,他让她深处崖边漠而不见,却只等着最终跌落悬崖的那刻,揽尽全局。 不待她多想,熟悉的身影便已经在前呼后拥中进了屋内,谢长安的视线落在她身上,眼里分明闪过一丝释然,转眼已经让她躺了回去,甚是柔和地掖紧被角,语调里满是自责:“幸好你没出什么意外,东霓,昨夜的事是朕对不起你。朕怎的想不到李家会吃了熊心豹子胆做出这种事来,你放心,朕已将他们全府上下都入了狱,到时候行刑,定让你亲自问斩。” 谢东霓静静地看着谢长安的眼睛,里面有太多怜惜、心疼、后怕,想再深究,却是看不出什么其他的情绪了。她不知道她是否该赞叹自己的这位皇兄愈发深密的心思,只觉得心里堵的厉害,缓缓开口,却是道:“皇兄,把晨昏散的解药给我。” 谢长安面上柔和的神色微微一滞,嘴角依旧是淡淡的弧度,宠溺地摸了摸她的头道:“你要什么朕就给你什么。” 言语疼爱如斯,一如从前,但很多东西却早已变了模样。谢东霓却有些疲惫地闭上了眼:“多谢皇兄。” 送走谢长安,谢东霓拿到解药后便马上拿去让慕长烟服下。 大约在黄昏时分,慕长烟才从昏睡中醒来。他的容颜依旧苍白至极,因初醒的缘故,氤氲的视线落过时恍惚间微微一滞,最后才渐渐地聚成了一个焦点,然而不待他开口,回应他的是谢东霓迎面而来的一个大巴掌,留下脸上火辣辣的一个手印,然后就见她这样不留一句话语地扬长而去。 对谢东霓而言,这一巴掌不过是前一夜欠下的。然而当真的下了手,心里更是一种莫名的情愫。 楚江容将李斯的死全扛在了自己身上,顺便借此在谢长安跟前领了个大功,又在朝堂上彻彻底底地风光了一回。至于谢渊那边的反应,由于忠武侯府与云王府已经渐渐呈现水火不容的趋势,多不多结这么一个新仇,丝毫不需要放在心上。 谢东霓听多了楚江容几日来高调的做派,对他的感激之情不由慢慢化为了鄙夷,甚至有些怀疑他并不是为了替自己开脱,而是在真的享受这份“功劳”。 这几日,谢东霓虽然安排了大把的人出入竹居服侍,自那一巴掌之后,她自己却有些有意地避着些慕长烟。至于原因,恐怕连她自己也不是很清楚。然而,谢东霓却再没有心思多纠缠于两人间这种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她的房中无端出现了一封匿名的书信。 有人可以将公主府的一干侍卫视若无物地出入,已经很令人惊奇,然而更让谢东霓心惊的,却是书信里的内容。不,与其说是心惊,倒不如说是心寒。这封信并不长,甚至只有寥寥数字,却字字惊心——瑞安皇后并非死于病逝,太子可证。 瑞安皇后,先帝在位期间唯一的一位皇后,也是她与谢空亭的生母。 在谢东霓的印象中,关于母后的记忆更多的是这个女人温柔如水的模样,她从不苛责任何人,却独有一套自己的手段,在她的掌管下后宫好像永远是这么和睦无争,太平安然。然而,在谢东霓六岁那年瑞安皇后忽然病重,仅三个月便宣告不治而亡。 几乎没有更多的考虑,谢东霓将信函收起,转身出了屋,径直往竹居走去。不论书信的内容是真是假,小屋里谢空亭留下的东西都是唯一的线索。她想起了那个从不曾打开过的箱子。 时经几年后再次翻出,箱子上已经盖了一层厚重的灰尘,上面的玲珑小锁带着一些斑驳的锈迹。这是当年谢空亭离开时候留下的东西,因为没钥匙的缘故,她一直地保存着,从来没有想过去打开,这里面,是所有遗物中,她唯一不曾打开看过的东西。 将箱子抱回房,细心地擦拭干净,谢东霓就让丁香备了辆马车,换上一身男装从侧门偷偷出了府,一路往城里最好的锁行紫金斋行去。 “公主,你身子还未全好,怎么就这样着急出门……”丁香跟在她身后,有些担虑地低声道。 谢东霓扬手朝着她的脑袋拍了一下,叮嘱道:“叫公子。”她的视线透过窗帘落在车外,眉心微微拧起:“让侍卫们留意着些附近的动静,可别让人跟踪了去。” 因为她这样忽然兴起地出行已经是家常便饭,丁香虽然不解她这次为何格外小心,却也只能闭嘴乖乖应诺。 紫金斋是盛京里鼎鼎大名的锁行,却不止是卖锁这么简单。当时初开张时候东家甚至曾经扬言,世上没有他们紫金斋里开不了的锁,自此在京中声名大噪。让人惊奇的是,虽然总不乏有人取一些做工新奇的锁匙来找麻烦,但到了最后,还真没有一个可以难得倒斋中的能工巧匠。 马车在紫金斋门前停下,谢东霓踏入门槛,目光在店内逡巡的一圈,在柜台前算账的掌柜很快就搁下手里的算盘迎了上来,恭敬道:“这位想必就是谢公子了吧?章先生已经在里面恭候多时了。” 谢东霓闻言,眉心不由微微一跳。 很显然,有人知道她会来这里。 第二一章 探访深宫 如果没有慕长烟的打扰,谢东霓不知道自己会这样逃避多久,但恰是这样不经意的一次打断,让她在痛苦之后,整片心却奇迹似地平静了下来。所有的来龙去脉在脑海里汇聚成了过往景象的缩影,时光已经过去了那么多,但好像有些事,依旧是她必须做的。 “丁香,给我备车,陪我去晴太妃宫里走一趟。”谢东霓换好一身华服,这样吩咐着。 此时天色尚早,晨露未晞,薄薄的阳光下,让她的面容显得有些浅薄。丁香闻声去安排马车,不时却忍不住回头看她,不知道为什么,自从那让人措手不及的一夜之后,公主殿下的样子总感觉像是一天天低沉了起来。 谢东霓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见过这位太妃娘娘了。 按辈分说,晴太妃是先帝的贵妃,她母妃在世时,两人亦是好姐妹。当谢东霓还年幼的时候,依稀还留有那时的记忆,这位贵妃娘娘也常常来院中做客。晴太妃是个格外温婉端庄的女子,待她与谢空亭都很好,但最讨她喜欢的,却是谢长安。 谢长安的母妃本是瑞安皇后宫中的一个随伺宫女,某日因太上皇喝醉了酒而恰得临幸,谁料真的怀上龙胎,封了个宜贵人的称号。只可惜这位宜贵人却是福薄,本该在诞下皇子后母凭子贵,却因身子太弱,在谢长安五岁时便患病去世了。瑞安皇后念她伺候主子有宫,特将谢长安过继到了自己膝下,同谢空亭与谢东霓一齐带大,视如己出。 这样可怜可叹的身份,晴太妃自小待谢长安好些,他们两个小孩倒是从未吃味过。 可是,就当瑞安皇后病逝之后,这位温柔和婉的贵妃娘娘却是再也没有踏入过永庆宫一步了。好像那一段美好娴静的姐妹情分,因这一场突如其来的重病,彻底地消声觅迹。 很多人都以为瑞安皇后临终时,留在身边的是这三个儿女,但谢东霓却是知道,见她母妃最后一面的人——是晴太妃。 到宫苑门口,差人禀报后,很快便来了个人带她进去。 谢东霓独自一人徐步走入,看着周围陌生却又熟悉的环境,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随着小太监的退下,空旷的屋内彻底空落了一下,谢东霓留意到晴太妃已经蔽退了所有宫人,藏下眼里一闪而过的凝重,轻轻施了一礼:“东霓见过太妃娘娘。” “公主殿下,不必多礼。”依旧是温婉如斯的声音,因为年岁的变迁,稍稍带上了些许沧桑的沙哑。 让谢东霓诧异的是,眼前的晴太妃比自己的想象中要显得苍老上许多。她的鬓角依稀已经有了些岁月的痕迹,双眼有些深沉,使投出的视线也显得空落起来,虽是这样微微笑着看她,却可以看出,折磨笑的后面是格外的苦。 好像忽然明白过来,这么多年来几乎不曾碰面,许只是因为这个女人在刻意躲着她。 周围没有旁人,谢东霓直勾勾地看着晴太妃,忽然轻轻地笑了起来:“或许,太妃应该知道本宫这趟前来的原因。” 片刻沉默。 晴太妃缓缓无奈的声音落在空阔的屋里,落入耳里格外清晰:“东霓,姐姐并不希望你刻意去做些什么。” 谢东霓的眼里有什么微微一荡,唇角勾了起来:“不希望?是觉得我斗不过他们吗?”她朝前走了几步,到了晴太妃的跟前,想从她的眼里读出更多的心思来:“母后知道是谁要害她的对不对?既然她知道,又怎么可以让人这样容易得手!” 晴太妃在她的凝视下微微侧了侧眸,轻叹了口气:“姐姐何曾没有堤防过。但谁能想到那时候的宫里,已经都遍布满了他们的人呢?东霓,忘记这件事,空亭的过世已是我有愧于姐姐,我绝对不赞同让你去冒这个险。” 谢东霓的身子微微一颤,眼里渐渐涌起了自嘲的神色:“三哥果然也早就知道了这件事!原来,自始至终被蒙在鼓里的只有我一个!” 晴太妃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不禁微重了语调:“我不知道你到底是如何得知的这些,但请你听我的,把这些都忘了。当年忠武候就已经权势滔天,眼下更是今非昔比。皇上是疼你的,他定能保你此生无忧。” “太妃娘娘,你可知道谢长安之所以能登上皇位,忠武侯府功不可没?”谢东霓忽然笑了起来,嘴边尽是讥诮的弧度:“我一直知道他是个野心家,却没想过他竟然可以这样心无愧疚地踩着三哥的尸体登上皇位!你说他疼我?但谁知道他这虚假的面具下面,藏着的到底是张什么样的脸!我一直自以为懂他,现在才知道,我或许从来都没有认识过他!” 惊诧的神色席卷上晴太妃的双眼,她豁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长安他不会的,虽说自登基后他的行事确实孤僻了一些,但他绝不会做出这样心狠手辣的事来。” “晴太妃,如果在宋国的三哥有朝一日回到辰国,你认为,到时候的皇位到底该给谁?”谢东霓的语调,让全身渐渐涌上寒意,看着晴太妃眼中的神色黯下,她抿紧了干涩的唇角,“如果你对母妃还有那么一点的姐妹情分,请指点我,如今的朝中我到底还可以信任谁。” 外面的风忽然吹得有些萧瑟,晴太妃看着她空洞深邃的眼,有些疲惫地闭上了眼去,唇齿微启,道出两个字来:“云王。或许,他应该比我更要在乎姐姐。” 留意到这话语中更深一层的暗语,谢东霓的语调微微一顿:“他也知道母妃病死的实情?” 晴太妃轻叹了口起,无奈点头:“他一直都知道。正因如此,我长年久居深宫,有一方面的原因,也是为了躲开云王。” 谢东霓的眼睛微微眯起,缓缓弯腰,完完整整地行了一个大礼:“多谢太妃娘娘。” 很奇怪,这一刻,她的心竟是这样的平静。 从宫苑里出来,谢东霓紧了紧身上的披肩,觉得一时间外面的天色好像又清冷了不少。 宫人们一个个都是行色匆匆,经过一处别院时,她将其他人留在了外面,独自一人走入。 风萧瑟地吹过,一片落英漫天纷飞,依稀迷乱了视野。 这里离当初瑞安皇后的寝宫很近,不是很大的园子,却很僻静,正因鲜会有人打扰,那时候谢空亭、谢长安与她总喜欢来这里玩耍。一眼看去,和原来几乎没有任何改变的景致,只是少了一些熟悉的身影,而显得有些落寞了。 她迷离的视线落在空旷的庭院中,不自觉间有些出神。 身后的步子很轻,轻地被风这样轻易地就足以覆下。 有一只手伸来,轻轻地替她拈去发梢的落叶,谢东霓一惊下豁然转身,落入眼里的是一张狰狞可怖的面具,透过面具的是一双冷漠地几乎足以让全身血液都凝固的眸。 这是宋国贵族惯于佩戴的面具,只一眼,就足以确认这人的身份。她心头骤然一跳,转眼间却是宁静了下来:“宋国使臣都是这样毫无规矩的吗?皇兄应该已经给你们安排了落脚的住所才对,辰国皇宫并不是你们可以随意走动的地方。” 然而,对方并没有回应。 清冷的视线如一只手,在她面容上缓缓地滑落,一分一毫,一丝一寸,然后只间他忽然瞥开眼去,道:“本将不过是无意间经过,却不想传闻中的东霓公主竟会这般不好客。” 似是因为声线受过破坏,他的声音很沙哑,落在周围低沉地,让风都不由滞了片刻呼吸。 谢东霓冷冷地笑了起来:“你就是这次宋国的那位上将萧左颜?” 对方答道:“正是。” 谢东霓言语中的讥诮更盛:“依两国多年来的‘深交’,将军认为本宫该以何种‘友好’的态度来面对才是?” 话落无痕。 本以为这样不留颜面的话语足以让对方暴怒,谁想并没有意料中的不悦,隔着面具,甚至可以听到萧左颜低沉第一声轻笑,然后便听他淡淡地道:“东霓公主说得甚是有理,你我身在两国,确是友好不起来。” 谢东霓被他的态度弄得莫名其妙,冷哼一声转身就走,丝毫不愿与这个宋国将领在一起多待片刻。 转身的一瞬,手被握住,身后传来萧左颜的声音:“三日后的宫宴,想必会和公主再见面的。” 他的手指很冰,冰地甚至不像一个活人。 谢东霓狠狠地将手从他的掌心抽出,三步并作两步地疾行而去。 对害死了谢空亭的宋国,任何人、任何事永远都叫她感到恶心,包括这个萧左颜。 第二二章 不欢而散 勿负母命。 谢东霓拆人送去云王府的信里只有两个字,但她知道谢渊能懂这句话的含义。果不其然,在一日后就收到了回信。看着上面龙飞凤舞的草书,她的面容间不由地漫上了一层浅浅的笑意。里面也一样只有四个字——谁债谁还。 “公主?”丁香刚从门外走进,恰好看到她唇角留下的弧度,依稀感到有些渗人。 “什么事?”留意到手中那一叠厚重的东西,谢东霓问。 丁香想起自己来的目的,慌忙递上:“这是皇上派人送来给公主过目的东西,说是宋国来使献来的礼单,让公主如有看上的就先挑去,余下好过几日后分给宫中嫔妃。” 谢东霓冷冷一笑:“宋国不是向来把我们辰国视为小国吗?即使送东西来也不过是随意打法,能有什么好东西?” “公主,这回你说的可是不对了,这礼单上还真有不少的奇珍异宝,您看这。”丁香把礼单递到她面前,指着上面的名目道,“这紫貂裘虽是宋国特有,但整个天下也不出三件。还有这个翡翠珍珠,说是有手腕这么大,可是千金难求的珍品。还有这个……” “丁香。这些都是聘礼中的物什。你是真的不明白,还是有多指着想要本宫嫁出去?”话语冰冷欲穿,仿佛直刺骨髓。 丁香闻言浑身一哆嗦,面上神色微白,脚下一软跪在了地上:“奴婢知罪,请公主责罚。” “退下吧,本宫想独自走走。”谢东霓摆了摆手,转身走出门去。 阳光很冷,她的神色却有着浓重的倦意。何尝不知道谢长安送来这份礼单,不过是想敲侧敲侧她自己的想法。关于宋国想迎她去和亲的提议,或许他已经有些动摇。如果是以前,她应该会很难过吧?但现在不会,现在的她,或许已经连难过是什么滋味都不懂感受了。 “慕长烟,我托你问的事进行地如何了?”没有通传,谢东霓推门而入,当屋内两道视线都投落在身上时,她眼里的诧异一闪而过,随即淡淡地笑了起来,“哦,原来是柳大人。” 角落里的人懒洋洋地靠着躺椅,微微抬了抬手以示作礼,丹凤眼狭长地扬起,也跟着笑了两声:“云霓公主这样迫不及待地让二殿下将底牌都亮出来,就不怕我们杀人灭口?要知道,即使公主与二殿下的私交不错,毕竟只是个人的交情。我们的行事计划向来严谨,若哪一步出了任何差错,依现在的情形,恐怕不得不怀疑到公主身上。” “所以,那又怎么样?”谢东霓随便找了条椅子坐下,侧眸看向柳如痕,轻笑,“本宫已经将我想要的结果说的很清楚。本宫知道你们在辰国内部步下了很多的眼线,也知道你们的情报比本宫这种养尊处优的纨绔公主要广阔的很多。本宫没那么多时间去一步一步地去重新安排布置,倒不如借用你们的势力,各取所需。” 柳如痕似笑非笑的神色微微收敛,眉目间有一层浅浅的诧异。 本来以为谢东霓会恼羞成怒,谁料在这张脸上甚至没有太多其他的情绪。她只是笑,笑得那么浅那么淡,笑得甚至不带任何情绪。他不由想起第一次在竹居见到的那个被慕长烟撩拨到面红耳赤的谢东霓,隐隐有些晃神,实在无法相信,跟眼前这个声色难寻的少女会是同一个人。 谢东霓看了眼旁边不发一言的慕长烟,又问:“齐质子今日既然连柳大人都叫来了,想来本宫托你查询的事已经有了结果?” 慕长烟又饮了一口清茶,这才抬起头来:“公主所托,我并没有安排去调查。” 淡淡的话语入耳,谢东霓的神色一滞,眼底的眸色愈发深邃了起来:“这是为什么?本宫已经让东苑那边的岗卫彻底地换了一波,还送了一批的女眷回到齐国,这样的见面礼已经诚意十足,慕长烟,你还在不满意什么?” “我不满意的人,是你。”对上这样略带怒意的视线,慕长烟的唇角微微扬起,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的眼,“所以,我从来没想过要帮你去调查什么。” “慕长烟,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谢东霓没想到得到这样的回答,豁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你信不信本宫可以马上派人将那些遣回的战俘抓回来?” 慕长烟微微抬了抬眼睫:“很抱歉,从来没有人可以轻易左右我的决定,你也一样,云霓公主。” 谢东霓一噎,竟说不出话来。 慕长烟落在她身上的视线是这样淡,没有温存,没有关心,甚至没有半点笑意。这之前她一直奔波在外,此时忽然彼此静下来共处一室,她才忽然发现,自己与跟前这个男人之间的相处,不知不觉间,竟已经变味到连她自己都不认识了。 原来已经静死的心脏,在此时好像毫无预兆地抽痛了一下。 “本宫给你三天时间,你最好自己想清楚。”紧抿双唇,语调尽量无痕地丢下一句话语,谢东霓拂袖而去。 身后始终落有一道视线,她未再回眸。 慕长烟举杯又想饮上一杯,被柳如痕一把拦了住,狐疑地抬头,却见眼前的人难得严肃地看着自己,不由唇角一扬:“想说什么?” “卑职想说,二殿下你的脑子是不是被门夹了?”柳如痕看着他这幅无所谓的态度,只觉得胸口愤懑难当,干脆一手抢过他手中的杯,“啪”地一下搁到桌上,忍不住牢骚,“要是觉得不高兴就去喝酒啊,刚煮的一壶茶都快要被你干完了,真以为喝这个就能让你一醉解千愁了?” 慕长烟看着他,蹙了蹙眉没有说话。 柳如痕盯着他许久,问:“既然那位公主自己想知道,为什么不告诉她?” 慕长烟淡淡道:“我不想。” “是不想还是不敢?”柳如痕忍不住扶了下脑袋,无力地捶了下桌子,“二殿下,你以前并不是这样的!这位公主如果真有心协助,可以给我们提供不少的便捷。你何必非要抗下来?就算让她弄清楚忠武侯在公主府里安排的内应又怎么样,你拦不住的,这个辰国皇室里藏了太多的秘密,她不可能永远当那个傻不拉唧的小丫头片子。你难道没有发现吗,她已经变了!” “我说了,没必要让她知道。”慕长烟的语调微微一沉,冰冷至极的感觉让柳如痕不由噤了声,他的视线似有似无地在跟前这个男子身上落果,语调凉薄,“辰国内的一切事宜遵从谁的号令,你难道忘了吗?现在跟云王府的合作一切顺利,云霓公主府是否出力协助,不会影响到我的任何部署。” “可是,二殿下你现在一碰到这位公主的事就有点傻……”柳如痕低声喃喃,被如锥的视线一瞥,骤然一顿,清了清语调,正颜道,“二殿下的决定定是英明正确的,那卑职就安排安排,让人多留意一下那几个细作的动态?” 慕长烟淡淡地“嗯”了声:“你看着安排就好。” 看着安排才有鬼,要是不好好安排,恐怕迟早要被你穿小鞋的吧?今日莫名其妙被叫来见这云霓公主,还不就是摆明了想拉他下水……柳如痕无语地看了慕长烟那未见喜怒的神色一眼,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决定不再多搀和:“那卑职先走了啊,如有什么其他安排,随时联系我就是。” 慕长烟看着这抹身影鬼魅般地消失,眼里的氤氲才微微散了一些。 走到案前,提笔在白纸上漫漫地写了个“丁”字。 风一过,他的衣衫微微轻摆,唇角有些淡漠地抿起,眼里仿佛瞬间酿开了一层墨意,生冷地连周边都分明地压抑窒息。 第二三章 丢进湖里 若不是碍于宋国的面子,谢东霓这几日并不想进宫。一是不想看到那些碍眼的使臣,二是不想看到不知该用何等心情去面对的谢长安。 悠长的队伍在宫中行过,谢东霓与慕长烟一前一后走着,一路无言,谁都没有先开一句口。 丁香畏畏缩缩地跟在旁边,视线时不时地在两人身边落过,忍不住幽幽地叹上一口气。 迎面也行来一道仪仗,谢东霓视线淡淡一点,问:“前头是什么人?” 丁香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应道:“回公主话,这位是宋国的瑞安郡主。此行她跟萧将军一起来的盛京。” 宋国的人?谢东霓“哦”了声,没有放在心上。 两处仪仗相会,谢东霓目不斜视地准备走过,忽然伸出一只手将她拦住,一抬头,恰好对上瑞安君主面似挑衅的目光。眉心不由微微一拧。 “刚还提到云霓公主的大名,没想这么巧,竟然在这遇上。”陆嫣然这么说着,视线轻飘飘地掠过,最后落在后侧的慕长烟身上,眸色不由微微一亮,赞道,“想必这位就是齐国质子了?素问慕二皇子大名,今日一会,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她这样的神色,让谢东霓原本淡漠的视线里微微透出几分不耐:“瑞安郡主?你们宋国的皇室都是这么没有规矩的吗?” 陆嫣然闻言不由一笑,反唇相讥:“莫非是本宫认错人了?辰国的云霓公主是个怎样的人物,可是天下都传的风生水起,什么时候起,倒也是个开始讲规矩的人了?” “也对。”谢东霓也笑了起来,“跟什么样的人讲什么样的礼数,在瑞安郡主面前,倒的确是没这个必要。” 园子里的氛围顿时变的有些奇怪,谢东霓轻轻一笑转身欲走,忽被身后的慕长烟一把拉去,耳边掠过箭矢呼啸的声音,几乎是生生擦过,带着些许凛冽破空的风声。几乎在此同时,跟在她身后的侍卫骤然拔刀而立,蓄势待发。 “可有伤到?” 在慕长烟的询问下,谢东霓默默摇了摇头,眸色微微沉了几分。 陆嫣然训斥的声音几乎同时响了起来:“平日里让你们小心箭弩怎就不听!万一伤了云霓公主,都担待得起吗?”话落,转身看来,面色间是跟谦恭的语调不符的浅笑:“东霓公主没事吧?” 丁香听得已经眼睛冒火:“这里毕竟是辰国的功力,你们未免有些欺人太盛!” 陆嫣然掩唇一笑,道:“本宫还道这宫中怎么没有礼数,原来奴才不奴才主子不主子,都是不清楚自己身份的。” 丁香被她一噎,脸色沉了下去。 谢东霓看了她一眼,眼里的怒气稍稍压下,却是低低笑了起来:“就说为何从来没听说过瑞安郡主的大名,原来是个疯的。宋国倒也知羞,懂得藏着掖着不放出来见人,怎么今日就耐不住了呢?” 陆嫣然的脸色顿时绿了,不由两步到了她的近前,神色阴毒:“别以为当个公主就可以为所欲为,辰国的皇室,我们宋国还从来不曾放在眼里。当年你们的质子在宋国受了何等待遇,想必是再清楚不过的了。” 谢东霓的神色闻言一僵,冷冷地凝着她的眼,嘴角的弧度却是愈发浓郁了起来:“你要是不提起,本宫还真忘了宋国一直以来对我们的‘关照’了呢……” 莫名地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陆嫣然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 “你认为,别国皇室的性命都不值一提是吗?那么,如果本宫今日把你的命留在这里,你觉得,宋国会因为你一个区区郡主身份的女人,彻底跟我们辰国决裂吗?”谢东霓似笑非笑的眼里有一丝狂放,垂眸睨视,眼前这个面色微摆的女子在她的眼里低贱如蝼蚁。 诡异的笑,更浓了几分。 这样的神色落在陆嫣然的眼里,有种说不上来的冷意。 “你别以为这样就可以恐吓我,留下本宫的命?你敢吗!”她撑着最后一丝傲慢微微扬头,却依旧在这种沉重的逼迫中下意识地往后退去。 一步,两步,当脚迈上湖泊边缘时微微一顿,然后看到谢东霓眼里闪过的一丝极具的冷意。 “那么,你觉得本宫到底——敢不敢?”她就这样堂而皇之地伸手一推。 水声惊开一片,周围顿时一阵混乱。 “郡主小心!” “别!啊——!” “来人啊!快救命啊!郡主落水了!快救人啊!” 谢东霓的身影落在来往奔波的人群中显得格外安静,她留意到慕长烟投来的视线,抿唇苍白地一笑:“慕长烟,这才是我现在的样子。不要意图想阻止什么,你,根本阻止不了。” 风微落过,在一片慌乱的喧嚣中,身后的一声叹息异样清晰地落入耳中。 周围混乱异常,谢东霓懒得多看一眼转身欲走,忽然有人惊呼了一声,她抬眸看去,只见一道人影如鬼魅般飘曳而过,轻若无痕地一把拽起落水的陆嫣然,转眼又如风般落回了岸上。 她的眸色微微一凝。萧左颜。 有人已经惊慌失措地大喊了起来:“御医呢!御医人都去哪了!” 这边忙的人仰马翻,还有人不忘跑上去告状:“萧将军可要替郡主做主啊!是,是她!是她刚才把郡主推下水去的!” 谢东霓不意外地看着陆嫣然随行的侍女忿忿指控,视线始终落在萧左颜身上,饶有兴趣地等着他的反应。 然而萧左颜却始终没说什么,而是看着慕长烟,面具后面的神色有几分意味不明。 而慕长烟,也是这样神色淡漠地看着他。 两人遥遥相望,不知不觉间,让周围的氛围愈发压抑了几分。 谢东霓不由微微蹙眉,往中间拦了一拦,道:“萧将军,若没什么事,本宫要先走一步了。” 萧左颜垂眸看向她,沙哑的声色响起:“郡主落水一事,云霓公主是否该给个说法?” “哦?”谢东霓的语调也是略略一抬,“不知萧将军想要个什么交代?云霓公主分明是失足落水,难道凭贵国仆从的一面之词,就可以任意抹黑到本宫身上了吗?” “依公主的意思,此时应当与您无关了?” “倒也不是。”谢东霓似笑非笑地瞥了眼半死不活的陆嫣然,轻笑,“本宫知道有个词叫‘杀人偿命’。如今瑞安郡主虽是落水,别说她现在没有什么大碍,就算她得了风寒或是丢了大半条命,那又如何?本宫可以接受一命抵一命,只是这人都没死,如果想要本宫就此负责的话,简单,先把她在丢回湖里淹死再说。” 她的神色淡漠,却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旁人在这种毫无章法的逻辑下,一个个都顿时傻了眼。 慕长烟却是忽然轻笑了一声:“这倒是个好主意,萧将军不妨把瑞安郡主丢回湖里去吧。” 谢东霓不由回眸瞥了他一眼,唇角微微勾起:“如果萧将军实在是下不了手,本宫倒是很乐意效劳。既然都要赔罪,往水里丢一次还是丢两次,想来也没什么差别。”她的视线就像一把把轻薄的刀子,刮在那个昏迷不醒的女子身上。 一众侍卫闻言,纷纷将陆嫣然围在中间,蓄势待发。 “公主还是适可而止。”萧左颜蹙了蹙眉,吩咐道,“来人,还不把郡主送回房去。” 当即有几个侍卫带了陆嫣然离开。 “既然郡主是失足落水,今日的事就此了了。”萧左颜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声色间不见喜怒,“我等还要在辰国留上一些时日,日后见面的机会甚多。云霓公主是聪明人,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谢东霓没想到萧左颜竟然真的就这样走了,看着那一行离开的背影,她的眉心不由微微拧起。 稍稍往后动了下步子,恰好抵上一个人的身影,她微微一愣,回头看去正好对上慕长烟的视线,只听他道:“萧左颜这个人,你最好离他远一些。” “本宫知道他很危险。”谢东霓凝着他的眼看了半晌,唇角抿起,“但是慕长烟,在辰国的宫廷之中,你的存在,又何尝不是一件危险的事呢……” 那双眼里的神色微微一恍。 谢东霓感到自己的心在这一瞬也被骤然揪起,瞥开眼不再看他,慌忙匆匆迈步走去。后面的注视很分明,她不得不将背脊更加挺直了几分。直接告诉他慕长烟瞒了她很多东西,这或许是他的无奈,而她,又何尝不是有着自己苦楚。 也许有朝一日,就会如现在这个样子,他们注定要越走越远。 既然如此,不如更加坚定自己选的路。如今她的身上,背负的不止是她独自一人。 第二四章 私下勾结 到海棠苑的时候,其他人都已经在那了。 因多是女眷,慕长烟不便进去,谢东霓深吸了口气,推门而入。 原本喧闹的氛围豁然一静。抬头,看到的是那个原本该熟悉,此时却感触莫名的身影。 她唇角微微一僵,勾出一抹弧度来,笑着迎了上去:“皇兄,今晚才是宴席,这么早就叫我进宫做什么?” “太久没见面了,朕当然是想看看你。”谢长安招了招手,将她唤道跟前,拉起手让她坐在了自己的旁侧,露出心疼的神色来,“不是说在好好调养吗?怎么这看起来,倒是比上次还要清减了?”他的眉目微抬,不悦地对丁香道:“你们都是怎么伺候你们家公主的?” 在他如刀刃般的神色下,丁香全身一哆嗦,忙跪在了地上,连连磕头:“皇上恕罪。” “行了皇兄,你也知道,照我的性子没几个能拦得住的,你责备这些下人有什么意思。”谢东霓淡淡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使了个眼神让丁香退下,环顾一圈周围,笑道,“今日皇嫂们倒都在。看来今晚的宴会有热闹了。” 懿贵妃已到了随时待产的时候,懒洋洋的躺在旁侧的榻子上,闻言冷哼了声:“我们这些嫔妃哪个有云霓公主这样的气魄,连宋国的郡主都敢随便推下水去,自然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了。姐妹们一个个循规蹈矩,好不容易有了个乐子,自然都要来看看。” 谢东霓闻言眉梢微微一抬,知道刚才园子里的举动已经传到了这里。再看谢长安,依旧神色淡淡地品着茶,好似没听到这几句话的样子,心里也不由愈发深沉了起来。这样的皇兄,真的是越来越让人琢磨不透他的心思了。 她也举起一杯茶淡淡地喝了一杯,唇角抿起,曼声道:“懿贵妃的意思,是在怪皇兄把你们囚在这后宫了?如果各位皇嫂真有怨言,本宫替你们问皇兄讨个旨,放你们出宫风流快活一阵子,却也是可以的。” 话落,整个屋里的氛围顿时异样了起来,旁边本看好戏的嫔妃闻言脸色都是微变,忙忙摆手道:“云霓公主莫开这种玩笑,臣妾可万万没有觉得宫中乏味的意思。” 谢东霓轻笑:“那是懿贵妃一个人这么想的了?都要诞下皇嗣了还这么不知分寸,来跟本宫一个未出阁的公主比较,贵妃娘娘未免太草率了点。” 懿贵妃没想到这样轻描淡写的,自己头上就被扣了一个罪名,脸色顷刻间难看了起来,冷笑道:“公主这话就不对了,什么出阁未出阁的,过了几日,可指不定要不要嫁到宋国去。” 谢东霓举杯的手微微一顿。 谢长安喜怒不明地开了口:“朕不是说过,跟宋国和亲的事暂且就不要替了。” 懿贵妃的笑容一凝,默声道:“是。” 再品着杯中上好的绿茶,却是有些食不知味了。 一屋子的人又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论了片刻,谢东霓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起身同谢长安告辞:“皇兄,慕长烟还等在外面,我去带他在宫中随便走走,晚些会直接过去朝阳宫宴那边。” 谢长安挑了挑眉,淡淡地“嗯”了一声。 当谢东霓走出的时候,慕长烟正站在院中,眺望着远方的山脉,神色悠远地让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风轻过,衣摆微扬,这样素淡的背影与远近逶迤的宫廷遥相呼应,然而这一眼看去,看到的却偏偏唯独只有他。 仿似听到脚步声,他回眸看来,唇角微扬:“出来了。” 甚淡的语调,格外漫不经心又自然至极。好像先前跟他置气的话语并不存在一样。 谢东霓凝着他的眼,有种莫名的感觉,只能点了点头,道:“本宫带你去四处走走。” 谢长安“哦”了一声,仿似漫不经心地问:“就我们两人?” 他的眼底有什么神色微闪而过,谢东霓一愣,旋即了然地点头:“对,就我们两人。”话落,转身吩咐:“丁香,你们都留在这里。” 一前一后的两人,就这样走出了众人的视线。 辰国的皇宫,原本是最熟悉不过的地方,现在难得的信步闲庭,才发觉回忆越是清晰,有时候就越伤人肺腑。 谢东霓眨了眨眼,藏下了心头涌起的思绪,问道:“有意让本宫把人支开,是有什么话要说?” 谢长安道:“公主之前不是曾经问过我,为什么对辰国的朝堂之事那么熟悉?” 谢东霓点头:“没错。” “那我现在就告诉公主。”慕长烟微微驻足,风拂过,青丝微扬,这一瞬他勾起的唇角显得愈发深凝,眼里万般流光,满是对这世间的睥睨,“齐国百年国运在辰国乘人之危的这一战中几乎消亡殆尽,死伤无数,几乎国破家亡。如今皇兄虽然在重振朝纲,但丧国之痛没人可以做到真正忘却,我们需将被俘的子民都回齐国没错,但在这之前,却首先要让你们齐国——付出代价。” 话语一点一滴过耳,这样冰冷,冷地几乎连体内的血液都要停滞了流淌。 谢东霓看到慕长烟走到跟前,忽然俯身,轻抚上了她的容颜。他的姿势是这样轻缓,似是在触一件珍品,偏偏视线仿佛透过她,在看着更远处的一件未知的什么,遥远地不切实际。 肌肤抚摩的感觉,带着冰冷的话语:“公主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从一开始我接近你,或许,也只是为了利用你?” 何等冰凉,何等无情,却又是根本没法指责。 心口猛地一下钻疼,这一瞬全身仿佛留下一层彻底麻木的感觉,不知道为什么,她却是忽然笑了起来,对着咫尺那张曾经叫她一度眷恋的脸,缓缓地勾起了唇角:“那么慕长烟,你们齐国跟云王府,果然是有勾结的。” 慕长烟眼里的神色微微一晃,似笑非笑的弧度有些残忍地让人感觉窒息:“如果早知道公主跟云王爷也是一路的人,我本不必这样辛辛苦苦地演戏。要不是刚才云王府的人来报信,我恐怕还需要披着那虚假的面具,那样可真累。” 呼吸微滞,谢东霓抿了抿唇,闭上眼去,避开了他的视线:“齐质子的演技,果然甚好。” “多谢夸奖。” “那么,日后的事,还需要齐质子多多配合了。” 慕长烟眼睫缓缓垂下,语调淡淡:“那是自然。” “合作愉快。”留下一句不是喜怒的话语,谢东霓转身离开,没有再回看一眼。 步伐有些沉,但这一刻,她忽然很想避开落在背后的那道视线。 一直以来居然自作多情地以为他在为自己担心,何等可笑,原来自己至始至终也不过是他随时可以利用的一枚棋子。真是,太傻! 风微微拂过,庭院中留下的身影细长且萧瑟。 长袖中通传的密信早已被紧握地折皱不堪,直到眼里的那个身影越走越远,慕长烟眼里的淡漠才渐渐褪去,留下最为凝重的一点。微微仰头,阳光落在身上,却仿似冬雪般寒冷彻骨。 也罢,仇恨本来就是这样的东西,既然已经阻止不了她,那就以这种方式继续留在身边便是。至少,不会有所隔阂与隐瞒。 刚才的话语,确实没有半分虚假,却被他藏下了另一半的真心。 而这一半,并不需要她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