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月记》 第1章 楔子 距离常挽云死去已经四年了。 如今的我跟着师父姓裴,单名一个怜字。他说,我能活下来是上天垂怜。今生无须再做他想,只要身体康健就好。 我舍弃我的姓氏,舍弃了和慕家最后的联系。因为它,慕浔遭受了太多非难,之前因为我阿爹,后来是我。如果舍弃这个姓氏能换来他一生安稳,我是愿意的,我想阿爹也是愿意的。因为我们都爱他,阿爹爱他的徒弟,我爱我的夫君。 四年前我受了很重的伤。幸而师出医门,捡回了一条命。师父用了两年为我重塑骨身,让我重新站了起来,但病根还是留下了。从此我武功尽失,常年被病痛缠绕。后来的两年,我心无旁骛地钻研医术。过去由于贪玩,荒废了学业。现在只剩下一副残躯,玩不动了,正好静下心来好好念书。如果身体可以,我也会跟师父下山去给病人看病。我们从来不收诊费,也尽量用些便宜的草药,乡民们都盼着我们去。 我的一天大致是这么度过的,与药为伴,与师父为伴。而陪伴我的,还有我无意间收的小徒弟,阮席晖,我叫他二晖。他痴迷医术,就是个傻大个。人生的机遇很是奇妙,当初糊里糊涂的两三下指点,竟换来了无怨无悔的陪伴,我心里对着傻小子是感激的。身体康复后,师父让我收下了这个徒弟,他也有了第一个徒孙。我们师徒孙三人隐居在西北的流霞山,过着平静的日子。 原本以为,我会在流霞山过完余生。然而,诚如师父所言,江湖里的恩怨纷争不知道延绵了多少代人,我们都只是一粒石子,左右不了什么,也挣脱不了纠葛。或许你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起了个头,拽着拽着就被拽了进去了。 佑德二十五年,突厥来犯,边关告急。我的同门师兄萧瑞,今上的九子齐王,执辅国大将军帅印,坐镇凉州大营,领兵二十万,蓄势待发。 第2章 萧瑞 才下了一场大雪,落霞山上已然到了最冷的时节。 “啪”地,积雪折断树枝,裴怜从梦中惊醒。她揉了揉闷得发疼的脑仁,嘘了一口气。屋子里的炭火烧得太旺,坐上一会儿就发困。 窗外,十五的圆月挂在树梢,她喃喃道,已经这个时辰了,赶紧披上狐裘,出门去。远远地看见药房里小徒弟在煎药,裴怜上前去问,“二晖,瑞哥哥来了没。” 二晖头只顾着手里头的活计,头也不抬地点点头。 裴怜怨道,“怎么也不知会我一声。” 二晖抬头,愣愣地说,“师公不让。” 裴怜歪着脑袋,寻思不出道理。堂下确实有交谈声,裴怜慢慢靠近,声音越来越清晰。 “这件事情先瞒着她。” 安静了一阵,另一个声音响起,“她总要知道的。” “过阵子再说吧。入冬以来,她身子就不大好,等她熬过这阵子,我亲自跟她说。“ 裴怜站在门外听着,柳眉微拧。她掀开帘子,恼道,“有事现在就说。” 屋内二人皆是一惊。 灰衣中年人面露为难。裴怜看着她师父,想从他闪躲的眼神中看出点什么。她现在孑然一身,如果还有什么让她牵挂的,那就只有一个人。她突然有些心慌。 她有看向师兄萧瑞,欲言又止。萧瑞是个沉稳的人,喜怒哀乐不轻易放在脸上,他也看着她,一双黑眸像鹰眼一般敏锐。她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阿浔怎么了?” 萧瑞凝视着她苍白的脸,没有说话。 裴子谦叹了一口气,挥挥手道,“罢了,都告诉她吧。”走了几步,又叮咛道,“晚上山道危险,你回府时当心。” 萧瑞应声,拱手恭送裴子谦离开。 裴怜盯着他一动不动,他干涸的嘴唇一张一翕,“圣上赐婚慕浔和宣宜郡主,开春完婚。” 萧瑞的声音在她耳畔重复。 她茫然地跌坐在榻上。她不是没有想过,现在的她于慕家如同死人,慕浔断不能陪着一块灵牌过一辈子,她没有奢望过。但听到这消息,她还是心痛。 萧瑞倒了一杯热茶,塞到她手里,坐在她身旁。两人静坐无语。 堂下的火盆里,炭火烧的劈啪作响。 她把额头慢慢靠在萧瑞地肩膀上,掩面抽泣。 萧瑞一动不动。怕动了,她就走了。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的家仆唤道,“王爷,时候不早了。” 裴怜这才缓缓坐直身子。理好面容,问道,“怎么急着回去?” 萧瑞这才侧过身来,看向身边的女子,“旨意已到,卯时发兵。” 裴怜仔细打量他,他黑了、也瘦了,武将不会计较这些,但他是皇子,本不必受这个苦。当年师父带着半死不活的她躲进落霞山,最后被萧瑞找到。那之后,他请愿驻守凉州的,一守就是三年。她感激他的照料,但萧瑞终究是做大事的人,她不想拖累他。裴怜低头说,“瑞哥哥,打完这场仗,就回京吧。” 萧瑞侧目看她瘦削的身影,不答话,他吩咐,“这些日子山下不太平,有事差六儿去办,平时就不要下山了。” 她低声应了,起身送他到门口。他利索地翻身上马。月光打在他的玄色铠甲上,透着幽幽的冷意。他再一次凝视她,小巧的脸包裹在洁白的狐裘中,红肿的双眸中盛着一汪泉水,像一只小狐狸。他低声叮嘱,“隔十日给我一封信,不要叫我担心。” 她点点头,上前两步,“战场上刀剑无眼,自个儿当心着点。有空还给我们报平安,捎句话就成。” 她柔弱的身姿在风中轻轻晃动,六儿赶紧上前扶住。他内心翻涌。今晚,他有很多话想对她述说,但时间不允许。挑来选去,只说出了几句最朴实的叮咛,以及一句,“等我回来。” 打马声在山谷回荡,年轻将军策马奔驰,大氅高高扬起。裴怜目送那抹身影消失在山道上,直到连声音也听不见。六儿打着灯笼劝道,“姑娘进屋去吧,仔细冻着。” 裴怜紧了紧披风,问道,“凉州到玉门关有多远?” 六儿想了想,“足有千里,快马得走上□□日。” 裴怜的神色有些凝重,“仲冬将至,如此算来,瑞哥哥赶不上年饭了。” 六儿也落寞起来,“可不是,王爷就是操劳命。” 六儿扶着裴怜入屋,裴怜跪坐在孤灯下,写了第一封信,“一切安好。怜儿字。” 纵使前线打得如火如荼,流霞山上下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紧张的也只有裴子谦师徒而已。第十日,裴怜收到萧瑞的第一封信,“一切安好。萧瑞字。”裴怜笑了,她扬着信对六儿说,“瞧你家王爷多聪明,照着我的信回了一封,省时省力。我看,他直接把我的信退回来得了,省的磨墨润笔。” 六儿笑吟吟地说,“姑娘又不是不知道,我家王爷惜字如金,都挑紧要的说。您瞧瞧,一切安好四个字比说什么都好不是?” 裴怜将信叠好,“那倒是,我再给他回一封。”说完,在纸上写下,“依旧安好。怜儿字。” 六儿苦笑,“姑娘也太抠了,左右也是跑一趟,多写几个字呗,王爷乐意看您的信。指不定一开心就打胜仗了。” 裴怜白了他一眼,”你家王爷是惜字如金,到我这儿就变成抠门了?“ 六儿讪讪道,“您别生气,我这不是体恤王爷在外打仗辛苦么?军营里都是粗人,谁能和王爷说上话,您一封信过去,说个故事讲个笑话,可以给王爷解解闷不是?” 裴怜哼哼,“我瞧不必了,直接把你送过去得了,你天天给他说故事讲笑话,他一定乐不拢嘴。指不定还能把你扔到敌营去,等你把别人都逗得笑趴了,你家王爷再趁虚而入,一举拿下,岂不省力?” 六儿赶紧摆手,“您别逗了。王爷要瞧着我擅离职守,说不定就地、就着手掌就把我办了。那时候我该后悔,怎么没好好给姑娘送信呢?” 裴怜笑着把信交给他,然后吩咐道,“套辆马车,去张柳家看看他媳妇儿。” 六儿面露难色,“王爷不是叮嘱您别下山吗?您听他一回成不?” 裴怜披上狐裘,把一张笑脸缩到兜帽里,“不成。横竖有二晖陪着我,你要不载我去,我步行去。” 六儿欲哭无泪,他头上两个主子,两人还常常各执一词,快把他坑死了。 从别院到山底,萧瑞着人修了平整的山道,雇了乡民定时打理,还在山道上设了一机关,遮掩了通往别院的山道。一路下来到最近的村子只要一刻钟。为了这一刻钟,六儿可费尽了心思,先把人都撒出去探了一遍,随后又沿路布了好几个伏点。裴怜无奈地打着哈欠,趴在马车里几欲睡着。 村子里没见什么人影。天寒地冷的,庄稼地里什么也种不活,乡民们平时没事就喜欢窝在张柳家听他瞎扯。国家大事入不了百姓的心,最多只是饭后的谈资。但也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谈的。平头百姓谈起来总被人嘲讽班门弄斧,只有村里的秀才指点一二,乡民们才愿意听。张柳就是村子里唯一秀才。 张柳在厅堂里指点江山那会儿,裴怜给他家媳妇儿摸肚子。张柳媳妇儿巧凤自打有了一直艰难,三天两头靠药吊着。裴怜曾经劝她别要了。这女人就是一副软心肠,说“夫君没什么本事,要是连儿子都没有,岂不让人笑话了?”说到这儿,裴怜也不再劝了,隔三差五来看看她,算是给她点安慰。 二晖端着汤药过来,裴怜站起身来,有些眩晕。屋子里捂得暖暖的让她不适,借口上茅厕出去吸两口气。一出门打了个踉跄,幸亏六儿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姑娘这是何苦呢,要是王爷知道,该责罚我们了。” 裴怜深吸两口才缓过来,她扶着腰说,“别老你家王爷长你家王爷短的,你要是想念他,大可自己跟上前线去。” 六儿弯下身子帮她捶腰,“姑娘要是不喜欢听我以后不说了。” 裴怜扭了扭道,皱着眉头,“我问你,你们这些跟着王爷的,是不是私底下都议论我们的关系。” 六儿蹬了蹬腿,“是哪个缺心眼儿的跟姑娘嚼舌根子,我回头教训他。” 裴怜哼笑,“你反应是不是过了点儿?过去的我也不追究了,你是头儿,别给下人带错了样。你家王爷是有夫人的,要让有心人知道了,在长安、在皇宫里头胡诌些什么,于他于我于你家夫人,都不是好事。你想想是不是?” “是,是。不过……”六儿转了转眼珠子,“问句不该问的话,姑娘是不是还在为当年王爷娶了王妃的事耿耿于怀?” 裴怜斜着眼说,“知道不该问还问?” 六儿委屈道,“我知道您介意,但我家王爷是有苦衷的……” 裴怜伸手打住。她叹了一口气,“过去的事就过去吧,我这个样能活过三四十也就圆满了,别的不想了。” “姑娘……” 裴怜笑了笑,“走,进去听听他们编排些什么。” “嗳……” 六儿搀着裴怜进屋,旁边的乡民看到了,纷纷点头招呼,又挪了挪位置,在榻上空出个座,还把火盆挪到跟前,裴怜冲他们笑了笑。 “话说到辅国大将军,齐王萧瑞,这可是个狠角色。” 这话匣子开的……裴怜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坐着。六儿轻声劝道,“姑娘还是别听了,这些乡下人能知道什么,指不定把王爷说成什么样儿了。” 裴怜笑道,“不是说你家王爷有苦衷吗?兴许听完了我就懂了呢。” “王爷的苦衷他们怎么能懂……“裴怜飞了个眼刀,六儿立即闭嘴了。 “这齐王爷十八岁前一直默默蛰伏,韬光养晦,没人提到他,也没正眼瞧他。据说连大年夜的宫宴都没人给他留位儿。因为什么知道吗?”张柳卖了个关子,众人摇摇头。 张柳得意地笑,“因为没人记得他,他和他阿娘还在冷宫里呆着呢。”众人了然。“十八岁那年,在大殿上主动请缨随骠骑将军平南疆之乱。听说请旨的时候,皇上都差点没认出他来。” “不过这齐王爷也是个出息的,三个月就平了乱,这时钦天监报将星归位,朝廷得安,皇上这才重用起他来。” 张柳停下来喝了一口茶,众人都催着他继续说,张柳有模有样地说,“传说中齐王爷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人也长得玉树临风,英俊潇洒,很有当今圣上的风骨。要说他最神的地方,就是二十岁的时候帮朝廷拿下了虎啸庄,拿回了漕运。这事在当时可轰动一时啊。不过最奇的时,你们知道背后给王爷撑腰的是谁吗?” 众人皆摇头,有人不耐烦了,“别问了你就说吧,这事儿咱们哪能知道,这不是折磨人吗?” 张柳笑嘻嘻地说,“诸位莫急,待我一一说来。说起这个大背景,又不得不说起另一位奇人了。三十年前,江南慕家,本来已经衰落的世家出了一位才子,叫做慕桐晚,此子极有生意天赋。在他的经营下,慕家出人头地了,在江南各世家中谋得了一席之地。不过天妒英才,慕桐晚十年前就死了,剩下一个独子,叫做慕浔,那时慕浔才十五岁。江湖上都传言慕家大势将去,但人家偏不答应,年纪轻轻的就把他爹当年没拿下来的江南总商会拿下来了。还自募私兵,手下高手如云,在水月山庄有一个兵营。就是这些私兵,后来帮齐王爷灭了虎啸庄,拿回了漕运。齐王爷有了慕家的帮忙,之后可谓顺风顺水,如虎添翼,三年前又领了辅国大将军的衔镇守在凉州。要是这一仗打赢了,这齐王可就彻底翻身喽。” 裴怜低下头来没有说话。 六儿轻声说,“姑娘,时候不早了,看这天儿也变得快,还是早回吧?” 裴怜贴着六儿的耳朵问,“这人说的有几成是真的?” 六儿苦笑,“大概九成吧。” 裴怜点点头。余下的那一成她也知道,萧瑞没有他们说的神。他师出玉门,会许多奇门遁术。旁人看觉得很唬人,而在玉门,也只是一项本领而已。 一路上,裴怜细细咀嚼张柳的话,倒是想通了许多事情。过去,她只知道萧瑞是皇子,对他的阿娘、对他宫中的生活一概不知。现在想来,萧瑞冷淡的性子并不是天生的,生活在那样的环境里,心再热乎也被冰镇了。她还有几分惭愧,她和萧瑞一块长大,却借着一个外人的最知道了这些,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 回到别院,心里仍有一件事情放心不下,思来想去,还是唤六儿找人把张柳绑了,送给萧瑞,附言,此子见多识广,口才了得,稍加磨练,今后有大用。半月后,收到萧瑞的回复,“依旧安好。张柳之事,待吾归来再谢。” 裴怜把巧凤接到了山里来住,一来方便照看,二来家里有个当地人,能帮他们掩护几分。六儿带去的人似是有些粗暴,巧凤回来时惶恐不堪。裴怜安慰了好一阵子,又废了一番功夫解释,“你家夫君聚众非议朝廷命官,是死罪。没人告发还好,可那么大屋子人,你怎知道没个坏心眼的?眼下正是战时,齐王领兵在外浴血奋战,张柳窝在家里嚼舌根,要被官府的人知道了,能饶了他吗?” 其实,把张柳绑了,裴怜大部分出于私心,所以故意说得严重些。巧凤很快相信了,对她又叩又谢。六儿在傍边瞧着,暗忖、姑娘才是唬人高手嘛。 第3章 匆匆 转眼到了腊月,裴子谦照例回乡祭祖,再回来时正好赶上过年。裴怜的身子不宜舟车,不便随行。六儿拨了一小队人马护送裴子谦上路。 裴子谦这些年一直手眼不离的照顾裴怜的身子,真要分别,他没来由地心慌。天还没亮就起身,唠叨到天大亮还没出门。最后没法子,裴怜索性坐上马车听完他最后的唠叨。六儿又如临大敌了,来回往屋里拿了一干行头,先是帷帽,然后是狐裘,还有手炉,最后又往马车上又垫了一层毛毡。裴怜打趣她师父,“就您爱折腾年轻人。” 这样忙碌下来,太阳已经上了高头,一队人马才浩浩荡荡下山。 雪后初霁,山中风大但景色正好。树枝上的冰串子晶莹可爱,裴怜掀开厚厚的毛毡看了好一会。 裴子谦想想还有话要同她说,伸手过来把帘子放下。裴怜笑,“您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 他欲言又止,牵了裴怜的手捂了捂,才说,“阿浔的事,你听我说两句。” 裴怜的笑僵住了。她师父平日里极少过问感情上的事,她也不会主动说。这名字突然被提起,她有些不知所措。 裴子谦寻思着怎么起头,半晌才开口,“这些年来,你心里苦,我知道。好端端的一份感情,要放下也不是易事。可如今慕家有了婚旨,大局已定,也容不得你再去后悔。过去你怎么想的,我不干涉。赐婚不是小事。慕家再了得,也只是一方商贾,对抗不了朝廷。你要是真为他好,就把念头断了吧。” 裴怜瞧着他越发严肃的表情,自然理解他的目的。她师父和慕浔的爹慕桐晚是至交,他和慕家一直有来往,对慕浔这个后辈也很关心。她苦笑道,“您说的我怎么会不明白?莫非我是缺心眼儿的,得您这么警告我?事到如今我还能怎么着,回去找他吗?您想的也忒多了点。” 裴子谦叹了一口气,拍拍她的手背,“我不担心你去搅和人家,你这副身子骨还能上哪儿去?我是担心你,你也别再折腾自个儿了,你和他的缘分有过,但现在过去了,你得接受。” 师父的话说的何其坚定。她的心突然降到了半空中,没了魂。有些想法真让人点明了,就跟注定了似的,再想逃也逃不掉了。她鼻子酸酸的,怨道,“您也特狠心,您要什么也不说,也出不了什么乱子。说出来就跟棺材上钉板子似的,非得把我钉死才甘心吗?” 裴子谦有几分不忍。从衣袖里抽出巾帕,劝道,“不是我狠心,而是你对自己太不上心了。这些年,我瞅着你清心寡欲,过得跟半个尼姑似的,心里不是滋味。人总是要往前看的。你才二十出头,身子再怎么差也还有好些日子。等过上几年,风头都过去了,你想去哪儿一样可以去。以后要怎么过,你给自己打算过吗?我看,就着这件事,你好好琢磨琢磨。” 裴怜切切地说,“我怎的没想到?我寻思着等我医术有成之后,继承您的衣钵,以后还当大夫,三不五时地赚些诊费,总不会饿了自己。” 裴子谦恨铁不成钢地看了她一眼,“瞧你这点儿出息,尽会亏我的老本。你以后就想着一个人过一辈子?等我两腿一蹬,二晖成了家,谁跟你作伴?姑娘家寻个依靠才是正经。你前头嫁的好,眼光必定是高的,方圆百里恐怕也没几个人入得了你的眼。你自己得拿捏准了,过日子和谈情爱不同,要可靠,我也不指望你再付出多少感情。说句带私心的,我就想找个人以后能给你端茶递水,保你下半辈子吃喝有着落就成。” 裴怜算是听明白了,她师父正寻思着把她这盆陈年老水泼出去。她急道,“这事我考虑考虑,您别匆忙给我下决定。您安心去祭祖,回来咱们再聊。” 裴子谦幽幽地看着她,这丫头倒是想打发他,让他有几分不快。沉下心来想,他的身子确实大不如从前,也不知道还有多少时日照顾这丫头。如果要她独自生存,他怎放心得下。他寻思着还得找个牢靠的人,慕浔眼下看不行了。萧瑞终究要回京师的,要在那狼虎之地存活,怕是比落霞山还难上几成。 马车哒哒前行,两人各怀心事,有些沉重。裴子谦平静地说,“等开了春,我看看能不能给二晖说个亲事,你也跟他说说,问问他意愿。这傻小子约莫不懂这些,你耐着点性子跟他讲。你是他师父,半个父母,多上点心。” 裴怜抽着鼻子,不知道怎么又讲到二晖去了。裴子谦斜了她一眼,不耐地说,“徒弟的事操心不来,还不能操心徒孙的?人家老大不小了,别误了人家终身才好。” 裴怜想想有几分道理。二晖今年二十,也到了成亲的年龄了。她这个做师父的确实对他关心太少了点。 凉州城外,一行人告别了裴子谦。裴怜目送一小队人马消失在尽头。 正要领着一干人回去,巧凤突然拉拉她的袖子,说,“夫君怕是赶不上过年了,我想到城里归置些针线和衣料,跟我去成不?” 裴怜看着凉州城三个字,一时不知所措。这么多年来,人多的地儿一直是他们避讳的。犹豫间,六儿和二晖都跳了出来,苦口婆心地劝她别去。巧凤有些讶异,没想到会遭到阻拦。 裴怜想了想,摆手打住了一干人,她笑道,“我进城多有不便,让二晖陪你去,快去快回,我们在这儿等你们一块回去。” 巧凤困惑地点了点头。瞅着二人走向城门,六儿忧心道,“姑娘,您看巧凤那是不是得跟她通通气儿。她这么一不知二不晓的,别把咱们的底细说漏出去了。” 裴怜寻思了一阵,“等晚上我跟她说说。” 六儿瞧裴怜歇靠在马车上,表情恹恹的,拐着弯问,“方才见老爷子面色不济,吵架了?” 裴怜摇摇头,她和她师父要吵架也不是真吵,斗斗嘴罢了。她拎起汤婆子捂在手里,六儿眼尖地扯了狐裘盖在她身上,叹道,“姑娘这几年也变得忒多愁善感了些。” 身上变得暖和起来,裴怜哀怨地说,“你可冤枉我了,你是不知道老爷子今天打了什么主意。要知道了,你也同情我。 六儿在一旁跪坐下来,问道,“老爷子说什么了?” 长舒了一口气,裴怜把裴子谦的意思简明扼要地说出来。六儿听完大惊,“老爷子要把你许人?我家王爷怎么办?” 这又是哪儿跟哪儿,裴怜揉了揉额角,闷闷地说,“你别给我添乱。该说的话我上回和你说过了。” 六儿急道,“可我上回要说的话您也没让我说。我家王爷娶了王妃,真有天大的不得已。王爷心气儿高,您那时和王爷闹翻了,王爷堵着气没跟你解释,后来日子长了,他也不想旧事重提。我总觉得这事儿就是个结,没解开就过不去。我求您听听,听完您就知道当年多大的误会了。” 裴怜神色暗暗的,当年的不愉快,她早就埋到心底去了。那里有一座黑色的坟墓,埋葬了她的最美好的时光。她不说话,六儿瞧了她几眼,狠了心,也不管她听不听,自顾自地说,“当年,王爷和慕家联手端了虎啸庄,这您是知道的。江湖里的关系本来就是盘根错节的,一个帮派做这么大终归是有朝廷势力在撑腰。虎啸庄的背后是当今皇后的娘家工部尚书刘昌。这条长脉被挖出来,刘家遭了罪,王爷和皇后的仇也就结下了。这事儿过后,宫里头突然要赐死萧瑞的阿娘,我在宫里呆过些日子,知道那些左不过是些后宫女人的把戏。这事王爷本来也料到了,也留了后手。王爷的上峰骠骑将军宋成岩的妹妹是皇上的宠妃丽妃,只要她肯出面,事情就好解决。但问题就出在这儿,宋成岩突然摆了萧瑞一道,要王爷娶他的女儿为妻。姑娘您给评评理,王爷在那个节骨眼要不要答应呢?王爷也就犹豫了那么一会,鸠酒都送到嘴边了,差点酿成大错啊!” 六儿凄凉地说着,“当年您负气离开扬州,下落不明。王爷说您是最懂他的人,他的真心给了谁、您最了解,总有一天会回来的。可是,人没等到、最后等到您的婚讯。您认识王爷这么久,见过他发疯吗?王爷那时真气疯了!他以为您是被逼的,提着剑就找上慕家去,没想到您连见也不愿意见他,还让慕家的人打了一身伤。王爷当年在宫里被人欺负也没这么潦倒过。姑娘,您怎么狠得下心呀?您心里难受我知道,但什么不能好好说的,愣是弄得你死我活的?” 气氛变得凝重起来,裴怜被压得透不过气。她苍白无力的手指死死扣进狐裘,凹出一个深陷的轮廓。记忆从阴暗的坟墓喷涌而出,六年后的她细数这些情感,里面有愤怒、有无奈、有哀伤,还有一丝污秽,如尸水一般肮脏,是她当初企图逃避的卑微的自己。那时的她多么自卑、多么渺小,是慕浔给了她一个庇护所,她毫不犹豫地躲了进去,不听、不看、不想外面的风风雨雨。她当然知道萧瑞来找她,他满身是血地站在她面前,逼问她要跟他走还是绝交。她想也不想地抬起手跟他击掌绝交,萧瑞当时的眼神有多哀伤。他撒了手,头也不回地走了,从此音信全无。 她的脑袋一阵阵发懵,她好像看见了萧瑞的背影,当时全然不知他的无奈,现在回想起来,他的背影是那样孤寂。兴许,萧瑞的无助一点也不亚于她。 她的喉咙干涩,哑着嗓子说,“六儿,你大概觉得我薄情寡义。”她凄然一笑,“可那时的我,只能做到这样。你大概无法想象,我与瑞哥哥自小相识,但直到他要成亲之前,我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六儿有一丝动容,“王爷……” 裴怜无奈地摇摇头,“他很谨慎,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我知道的时候,已然丧失了自信。我们的身份何其悬殊,嫁给一个王爷?到长安去?六儿,我只是一个会捣药的野丫头,怎么敢奢望那种生活?我忐忑地去扬州见他,顺道知道了他将迎娶一品骠骑将军的千金。”她对着六儿苦笑,“你说,我还怎么比?和这样的人抢夫君,我哪儿来的自信?所以我只好逃的远远的。” “姑娘……” 她垂下眸,神色有几分凄楚。六儿咽了咽,一时不知如何安慰。 “现在想来,他娶了宋亦淼未必不是件好事。如果娶了我,连累他做了玉门的叛徒,他的路不知要艰难多少倍。你说呢?” 六儿低着头,没有说话。他不是不想说,而是无力反驳。他知道裴怜说的是对的,王爷这些年在军中的威望越来越高,当然和宋成岩的帮助有关。他紧紧地拽着衣袍,为萧瑞不甘,他委屈地说,“您和王爷就这么完了吗?这些年王爷虽然什么也没说,他的真心您就看不见吗?眼下你要再嫁,不是生生地往王爷心上再划一刀吗?我不依,王爷铁定不会同意的!” 六儿越说越激动,裴怜忙劝道,“这事还差得远呢,师父只是起了个头,我不同意还能逼着嫁不成?你别瞎咋呼,王爷前头在打仗,别让他分心。”接着她顺道换了个话题,“对了,你家王爷还顺利吗?” 六儿哀怨地看着她,“您又想就此揭过了?这事我不跟您纠缠,等王爷回来自会跟您理论。” 她不答话,两人沉默不语。 坐了一阵,裴怜觉得火盆熏得太闷,挑开厚重的毡子透透气。 道上的商队很多,快过年了,商队都想送完最后一批货,赶紧回家。胡商牵着高高的骆驼,小心翼翼地给守城奉上文牒,私底下塞了些珠宝,想来有些摆不上台面的买卖。裴怜打量着商队,商人们包裹的严严实实的,看不清面目,倒是商队中间的马车有些稀奇。样式很简单,没有繁复的装饰,但裴怜多多少少也见过些世面,光看车辕的做工就知道这辆马车造价不菲。 忽然,马车的帘子被掀起一角。裴怜匆忙放下毡布,心跳漏了一拍。她紧张地看着六儿。六儿突然绷紧了弦,也掀开帘子看看,随即安慰道,“姑娘莫慌,不过一队商人而已。再不济,凉州城内就有将军府,我们的人在那儿,不会有事。” 裴怜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她自嘲着,躲在山里久了,越发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妇人了。 外面似乎有人语交谈,过了一阵子,六儿回禀,对方只是过来问路,问完就进城去了。她的心这才落了地。 凉州城里,商队护送着马车进了福来驿馆,一群胡商打扮的男人卸了装束,俨然变成了另一番模样。驿馆的小厮提着茶水来上茶,心里不禁打了个寒颤。这些人哪里是商人,根本就是带刀佩剑的武人。被围在中间的公子,身着白色大氅,光瞥了一眼那毛料的光泽就知道是好货色。小厮待要多看两眼,便被人哄了出去。 “慢着。”那公子突然开口,声音冷冷的,听就不是好服侍的主。 小厮赶紧上前跪问,“公子有何吩咐。” 那公子喝了一口茶,不紧不慢地问,“凉州城里,最有名的大夫是哪位?” 小厮答,“凉州城的医馆很多,要说最有名的,方家药行的方大夫,永康堂的徐大夫,还有永寿堂的张大夫。” 公子的修长的手指在桌子上扣了扣,“有没有一位姓裴的大夫?” 小厮想了想,摇摇头。 公子又问,“凉州城外的百姓都是怎么看病的?” 小厮拱手道,“村里的百姓都靠江湖郎中和游医诊病,重病还来城里看。” 公子摸摸下巴,挥挥手指。旁边一个彪壮汉子拎起小厮的衣领,把他提了出去。小厮坐在地上,脚软地发抖,暗忖,这都是些什么人啊。 热水注入青瓷杯中,透出温润的竹青色。公子小抿一口,屋子里一片寂静,都等着他发话。他沉声吩咐,“去把刚才提到的几个大夫带过来。散几个人到各个医馆看看,将军府上也去。如果再没有……不会没有,萧瑞人在前线,却把心腹留在凉州,城里定有什么宝贝。” 旁边有一男子问,“会不会是府上养了新人?” 公子用手指轻揉额头,“萧瑞就是个和尚,夫人娶了这么多年动都没动。三年未归京,又把凉州的消息封锁的死死的,如果因为个女人……”他的脸慢慢阴沉起来。 外面进来一个人,拱手禀道,“那马车未进城,往郊外去了。旁边伏了很多人,根本跟不上去。” 公子的眼中放出几分狠厉,“我倒要看看你把谁藏起来了。”转而吩咐道,“其他的人都散出去,到村子上问问,都是什么人给他们瞧病。” 众人得令,立刻散去。有一黑衣侠士站着不动,低声问道,“你还怀疑是她?” 公子回过神来,不以为然地说,“他是谁?我只是怀疑裴叔。他一个大活人凭空消失了,说不过去。如果找到裴叔,没找到……没找到别人,我想问问他当年究竟怎么回事。如果不小心把别人翻出来……”他顿住了。翻出来又如何?连他自己也没想好。 侠士沉默了一阵,说,“这么多人看着她的尸首沉下去了,你还相信她没死?” 公子呼吸一滞,苦笑,“你相信她死了吗?”他叹了一口气,“我总觉得,她只是闹脾气,离家出走了。以前,她不是总爱这样吗?” 侠士冷声道,“我相信她死了。” 公子惨然一笑,“要不找到裴叔后,我央他给咱俩换颗心?你去过那日夜煎熬的日子,我也能安安心心地再活上几年。” 二晖 入夜,巧凤在房间里做针线,裴怜坐在一旁,笑吟吟地看着她纳鞋底。“你纳的鞋底真厚实。”裴怜赞道。巧凤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 裴怜又说,“张柳能娶到你做媳妇儿,是他的幸运。” 巧凤讪讪,“我不会说话,姑娘别拿我开玩笑。” 裴怜伸手给她捋了捋额发,寻思着如何开口,“我想跟你说说我的事,你想听吗?” 巧凤有些讶异,匆忙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做得笔直。 裴怜被她的紧张样逗乐,忙道,“不,不,你继续做,不然我会紧张。说起来,我有很长时间没跟别人说起过这些事了。” “哦……”巧凤又盘腿坐下,拿起手工,边看裴怜边动作。 裴怜不确定要怎么说,怕她听不懂,还是决定从头说,“我出生在一个村子里,娘像你一样,会做些绣活,做得很好。我不记得我爹,他在外地谋生,很少回家。我五岁的时候,我爹死了,我娘伤心欲绝,也跟着去了。后来有人来我家要收我为徒,那就是我师父。我师父来自一个很厉害的门派,在里面地位也很高,所以我虽父母早亡,倒也没吃过什么苦。” 巧凤听得很认真,但裴怜看得出,她不明白为什么要说这些。 裴怜继续说,“我十六岁那年,无意中卷入了一场江湖纷争,误杀了师门中的前辈,从此站到了师门的对立面,成了叛徒。也就在那时,我遇见了我的夫君。他待我极好,我一直心存感激。” 我对巧凤笑了笑,她看着我,也笑了笑。 “我们度过了一段平静的日子,师门的追杀接踵而至,他受了重伤。师门警告我,如不就擒,就拿我师父开祭。我那时崩溃了,因为我的软弱无能,竟连累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人。我想也没想,立即回到师门服罪。” 巧凤完全停下了手中的伙计,神色中有些怜悯。 “我跟你说过,我的师门是名门大派。名门大派是最讲规矩的,我杀了人,势必要以命偿命的。但他们没有给我一个痛快,折磨了我很久。你不要看我现在这个样子,以前我武功很好,身子骨硬朗,顶了几天才晕死过去。后来,他们以为我死了,把我沉到水底喂鱼。是师父和把我还没死透的身子捞了回来,吊住了我最后一口气。从此,师父远离江湖,带着我一直住在流霞山。”她顿了顿,继续说,“巧凤,在江湖上,我这号人已经死了。死人是不能出现在人前的,以后要是听别人问起我,我要劳你多担待些。” 巧凤这才明白裴怜的用意。她琢磨了一阵子,才说,“姑娘,你是好人,我知道你做事总有道理,不必跟我解释。你要我帮忙,尽管直说,我也尽力去做。” 裴怜冲她笑了笑,“跟你说这番话,不是解释。你既然住在我这儿,就是亲人,就是知己,总该让你知道的。” 巧凤笑了笑。于巧她而言,亲人只有张柳和腹中胎儿,知己是什么,她不懂。但裴怜这番话情真意切,她真心把她当自己人,她很开心。 裴怜又喃喃道,“我寂寞很久了,有人听我说说话,我很开心。” 巧凤瞧着她眼角的苦笑,忍不住劝道,“我不懂什么江湖恩怨,姑娘是好人,会有好报的,会有好报的。” 裴怜拉着她的手,说,“但愿吧。” 裴怜又跟巧凤说笑了一会,就被寻回去了。裴怜的腿入冬就不好,针灸能减少痛苦。裴子谦前几日把针法教给了,这是他第一次施针。 裴怜坐在床上,拉起厚厚的裤脚,露出小腿。有些尴尬,愣在一旁不知道如何下手。裴怜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别瞎想。我是病人,你是大夫。”正要训斥几句,突然又想起裴子谦叮嘱她要多上心,态度又放软了一些,“你先回忆师公给你的口诀,都想清楚了再下针。” 认真回忆着,摸索着扎下去。裴怜抓了抓床单,尽量镇定的说,“做得很好,不过扎的时候要慢慢的,耐心点。”点点头。 裴怜深吸了几口气,寻思着聊点什么,便想起了裴子谦说起的亲事。 她挤出个笑,问,“师父问你,你有喜欢的姑娘吗?” 他困惑地看了裴怜一眼,摇摇头。 裴怜对他的困惑也很困惑。今年弱冠,正是年少气盛的时候,对情啊爱啊,总该有些渴望。他这幅样子是没遇上合眼的呢还是压根没兴趣? 裴怜琢磨着说辞,小心翼翼地问,“你喜欢张什么样的?喜欢长的甜的、还是斯文的、还是妖媚的,还是……还是有几分阳刚的?” 想了想,“有几分阳刚的。你能不能别说话?吵死了。” 裴怜抽了抽嘴角,把心中的火气压了压,“师父难得和你说几句体己话,你耐心着点啊。你老实跟师父说,别害羞,你说你喜欢阳刚的是不是……是不是有点像男人的?” 盯着她看了两眼,认真地说,“师父不像男人啊,师父只是骂人很阳刚。我喜欢骂人中气十足的姑娘。” 裴怜瞪着他,一直瞪着他,他缩头缩脑地低下头,嘟囔道,“不是你问我的吗?” 裴怜斥道,“臭小子,你讨骂还讨上瘾了?你好说歹说也是阮家之后,要娶个母夜叉回去,你娘不得被你气死!” 委屈地低着头,不说话。 裴怜散了几息怒火,方冷静下来。她这才体会到做师父的难。她小时候顽皮,师父也不知道生了多少气。斟酌之下,她还是耐住性子问,“其实有个姑娘挺喜欢你的,你可能没注意。你那表妹叫什么来着?我们第一次见面时跟宣宜郡主一起的那位,我瞅着她看你的眼神害羞的紧。那时你被蛇咬伤,她是第一个冲过来问你安好的。你跟师父说说,你觉得她如何?” 他头也不抬地摇摇头。 裴怜恼道,“你别光摇头,给个话呀。” 说,“师公说了不许提宣宜郡主的事。” 她泄气了,她的耐性只能和二傻子对话到这种程度。她躺回榻上,心想着,还是下次再说吧。 白天事儿多,裴子谦和裴怜的对话不断重复,裴怜一直睡睡醒醒。瞅着天快亮了,也睡不下去了。摸索着起身,外面有人敲门,“姑娘起了吗?” 是六儿。这么早也不知什么事。裴怜打开房门,六儿侧身站着,不太精神。 “姑娘……” 六儿心里有事才会这样,而且必定是大事。裴怜担忧地问,“怎么了?” 六儿搓了搓冻红的双手,裴怜想他一定在门口站了很久,于是拉着他入屋,给他抱着汤婆子,“你倒是说话呀,这样子怪吓人的。” 六儿为难道,“我也不知当说不当说。” 裴怜立即阴沉了脸,六儿赶紧说,“我这几天老是心神不宁的,昨日姑娘问了我王爷的情形,我回来越想越不对劲。不瞒姑娘,距离上次收到王爷的音讯已经一个月了。您想,王爷在凉州的时候,半个月来看您一次,写个信能废什么功夫,肯定耗不上一个月啊。我后来派人去州府打探,刚刚消息回来,说是玉门关陷落了。姑娘您说,王爷是不是出事了?” “你说什么?”裴怜紧紧揪住六儿的手,“我不是前几天才收到瑞哥哥的信吗?” 六儿垂着头,低声说,“王爷前发兵前吩咐,如果他没有回信儿,让我务必伪造一封给你,内容……内容就照着你写的会。” “你!”裴怜气急,突然想起一件事,“他每次才回一样的信,就是为了不让我起疑?” 六儿点头,“姑娘您别气,王爷不想让您担心。” 裴怜大怒,“那你怎么说破了,怎么不一直装下去!你家王爷叫你瞒着我你怎的不瞒!” “姑娘”,六儿慌乱地跪到在地上,哽咽道,“我扛不住了,我担心得六神无主,头一个就想到了您。我想去王爷身边,你准了我去成不?” 裴怜闭上眼嘘了一口气,用手指捏了捏额角。 六儿又说,“王爷是我的救命恩人,从来没有亏待过我,我万万没法在这儿过安稳日子啊。” 裴怜看着他,他眼中尽是焦虑,她把他扶起来,沉声说,“去备马,我同你一起去。” “姑娘,您的身子……” 裴怜止住他,苦笑,“王爷是你的救命恩人,难道不是我的师兄吗?你要是不告诉我就罢了,既然我知道了,怎么还坐得住。我是大夫,总能帮上些忙不是?” 六儿心中百感交集,又是愧疚又是惊喜。他愣在原地不知说什么好。 裴怜也不跟他磨蹭了,落下一句“一刻钟后出发”,先他一步去了药房。裴怜边收拾药箱边寻思着,巧凤这身子骨是不能去了,让留下来照顾她。提着药箱回到房中,提着包袱捡来了。裴怜叹了一口气,掖着额头想,怎么让这小子知道了呢?本来还想偷偷走的。 在裴怜心中,就是一头牛,认定的事情死也不会改。用口舌说道理,兴许说到明天也说不动。裴怜决定破罐子破摔,提起衣裙跪在身前。惊了一惊。他虽然不用世故,但总算也知道让师父跪在徒弟面前是天理不容的。于是,他匆忙伏在地上,身姿比裴怜更低。 裴怜打量着他,心中有些许不忍,她咬牙说道,“,师父就求你一次,别跟着去,替我在家好好看着巧凤,成吗?” 他低头不语。 裴怜又说,”你师公远行未归,家里总要有个照应,巧凤才刚来,许多事都不熟。你要是留下来打理,我会放心许多。就算帮师父的忙,成吗?“ 过了一会儿,他的肩膀一抽一抽地,裴怜傻眼了,这大个子居然就哭了。 裴怜困惑着拍他的肩膀,“我又不是要去死,你哭什么?” 擦了一把鼻涕,“你上次也让我别跟着去,幸好我偷偷跟着去,不然你就死了。” 裴怜真头疼,他说的是四年前回玉门受罚的时候,这事真让他揪对了。不知不觉,裴怜语气也放软了,“上次和这次不一样。上次我自己也没想活着回来,现在好不容易活过来了,也不会这么简单地走了。我要是想着,我徒弟还在这儿等着我回来,他这么爱学医,我能不回来吗?嗯?” 他还是不说话。 裴怜又放了个狠招,直剌剌地给他磕了个响头。忽的蹦起来,把包袱摔在地上,跑了出去 唉,裴怜看着的包袱,有些心酸。这就是个长不大的痴儿,傻是傻,总让人牵挂。裴怜把他的包袱放回他房里,然后简单地收拾了些软细,出了院子。 六儿带着一队人已经在候着了,巧凤走进走出的准备了一大包吃食。 裴怜一边走一边叮嘱,“你在家别乱走动,有事就找,要有生人来不必理会。家里会留几个侍卫,不过都隐藏在暗处,你就像平常过日子一样就成。”巧凤边听便答应。 裴怜走到门口,终于看见了。她毫不犹豫的走上前去,抱了抱他,他僵在原地。 裴怜笑着说,“傻小子,师父答应你一定回来,好好在家等着。” 过了一会儿,愣愣地,“你能回来过年吗?” 裴怜松开他,他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但她知道,他很不开心。她提起精神来,拍他的肩膀,“好,你就数着日子,等过年了,我就回来了,那时候师公也回来了,你和巧凤在家蒸好了饼等我们,成吗?” 终于抬起头,虽然还是没表情,但至少舒坦些了。裴怜拍拍他的肩膀,扶着六儿上马。她的手上没劲,只能与六儿同骑。 裴怜坐在马上,低头看,笑道,”在家好好做功课,等我回来要考你的。“ 落寞地点点头。想起来,这么多年了,她还是头一次跟分开。裴怜突然觉得鼻子发酸,扭过头去。拍拍六儿的肩膀,“走吧。” “驾”地一声,十几匹骏马跃出山谷,朝西边而去。久久站在原地,健硕的背影像一块巨石,守望着远方。 第5章 夜奔 凉州城内,福来驿馆,白衣公子认真地听着下人回报。 “禀家主,凉州城西南的乡民说,常有游医给他们看病,医术很好,比城里的驿馆都强。有时是师父来,有时是女徒弟来。女徒弟身子羸弱,每次都要人搀着,还跟着一大群护卫。我把画像给他们看,他们说……有□□成相似。” 白衣公子修长的手指紧紧掐着白玉扇骨,骨节发白。过了许久,他的声音缥缈如云,“他们人呢,住在哪儿?” 下人突然反应过来,赶紧回报,“乡民说他们每次来行踪神秘,只知道大致住到落霞山一带,不晓得确切的地点。” 白衣公子把折扇狠狠摔倒地上,玉骨被摔得粉碎,他咬牙道,“给我找!翻个底朝天也要找到他们!” 下人们心中一惊,纷纷领命出去。在他们心中,家主是何其温柔的一个人,何时如此狠厉过。 公子跌坐在榻上,冷声道,“如此,你还相信她死了吗?” 黑衣侠士沉默不语。 裴怜一人晚上宿在村子里,距离最近的甘州城还有一日的马程。六儿早晨派人去探路,打听最近的战报,也打听大军驻扎的位置,不至于像无头苍蝇乱转。探子禀道,“有商队说,玉门关早就被踏平,肃州也即将陷落,大军边打边撤,商队都不敢再往前了。” “有没有王爷的消息?”裴怜疲乏地靠在榻上,声音很小。 护卫没有听清,六儿又重复了一边。 “暂时还有。”护卫答道。 裴怜深吸一口气,温声道,“辛苦了,去休息吧,明日劳烦再往前去打听看看。” 六儿打发了众人,又端来药,担忧道,“姑娘,您还撑得住吗?” 裴怜一口气把药喝完,舒了一口气,“我没事,让我休息会,你们也睡阵子,两个时辰后我们再出发。” 六儿抿了抿嘴唇,答道,“嗳。” 裴怜睡得并不踏实。她梦见群苍山的山道上,幽密的竹林中,年少的萧瑞撑着一个油纸伞,身着深蓝的布衫,身形挺拔。他神色淡淡的,带着一丝笑意。她刚得他做的纸鸢,脚下轻快。行至山下,正要回首道别,竹林已经变成了一片火海,山道不复存在,只有黑色的黄沙蔓延到尽头。耳边传来萧瑞的声音,“挽云,挽云……” 她猛地睁开眼,喘息着,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远处有些嘈杂声,窗户纸隐约透着些火光。 “六儿。”裴怜唤道。 门廊上脚步声响起,“姑娘,您醒了。” 裴怜坐起身子来,问道,“外面怎么回事?” 他把油灯点亮,“是肃州那边过来的难民。肃州已经被破了城,大军也在往东边撤,状况不妙。” 裴怜更担忧了。如此以来,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一盏茶后,一队人重新出发。天还没亮,寒风凛冽,六儿给裴怜盖上厚厚的裘衣,远看像背了个娃娃。六儿尽力让裴怜舒坦些,但骑马毕竟是体力活。午时到了甘州,裴怜吐得只剩酸水,手脚都使不上劲。 甘州城内乱糟糟的,一片荒凉,百姓们能走的都走了。寻了好一阵子,才寻到一家茶舍。六儿让店家把巧凤备的菜热一热,大伙儿就将就着开饭了。 裴怜捧着一杯热茶坐着。瞥见门边上两个孩子看他们吃饭。圆圆的眼睛眨也不眨。裴怜猜是哪户人家的孤儿,招手唤他们过来。他们犹豫了一阵,你推我搡的挪到裴怜面前。她把的蒸饼掰成两半,中间裹上一大块羊肉。两个孩子眼睛能放出光来,接过馒头就一顿啃。 一旁的六儿把自己剩下的一半蒸饼给了他们。稍大的男孩子舔舔手,捧着蒸饼就跑了出去,小姑娘回过神来,唤了一声“阿兄”也跟着出了去。 两人相视一笑。 不一会儿,两个小童就回来了,还有一位妇人。 妇人面容憔悴,一副身子骨软绵绵的,裴怜猜她很久没吃饭了。妇人打量了裴怜一阵,扯着两个小孩跪在她面前,凄楚地说道,“姑娘行行好,把我的两个孩子带走吧。” 裴怜赶紧上前扶起妇人,但她手上没力,扯也扯不起来。六儿使了个眼色,几个护卫上前把三人拉了起来。裴怜大概懂她的意思,战事必定带来动荡和饥荒,让两个孩子跟着我们这样能吃饱的人,必定能活下来。但这只是她一厢情愿的想法,裴怜这一行人前途未卜,最终能不能活着回来也不知道。 她对妇人说,“这位姐姐,我们要去的是前线,您把孩子给我们,不是让他们送命吗?” 妇人愣住了,张了张嘴。 裴怜笑道,“甘州不安全了,大姐还是带着孩子快走吧。” “恩人等等。”妇人上前扯了扯她,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城里识字的人都走了,这是我男人前几天托人给我的,您看起来是读书人,能帮我看看吗?” 裴怜一刻也不想再耽搁,但瞧见妇人瘦弱的样子,也不忍心再拒绝。她飞快地拆开信,最先瞥见最后的几个字,“明升于仲冬廿七日绝笔”。 这分明是封遗书。裴怜看了眼妇人,“您夫君叫明升?” 妇人点点头,焦急地问,“上面写啥?他啥时候回来?” 裴怜往下看,“阿慧吾妻,自接信之时,立即离开甘州南下,寻娘家庇护。时机已到,吾此去凶险,但无怨无悔,唯愧对汝母子三人。汝当自强,将儿女抚养成人,汝之恩德来生再报。明升于仲冬廿六日绝笔于榴县杨村。” 裴怜反复研读信中内容,信中大有破釜沉舟之意,战事艰险可见一斑。裴怜蹙眉,赶紧问道,“您夫君效忠何人麾下?” 夫人打量着裴怜凝重的脸色,战战兢兢地说,“夫君说过,他顶头是辅国大将军。” “嗡”地一声,裴怜脑中一片空白。如非绝境,怎么会写绝笔呢?六儿看裴怜脸色不对,赶紧凑上前看。 妇人有些紧张,“恩人,我家男人怎么说?” 裴怜不敢直视她的眼睛,侧过身去。 妇人凑上前来,泪水已经在她眼里打转,“恩人,我家男人是不是不好了?他受伤了?还是……” “他没事。”裴怜稳住情绪,轻声说,“他说要打到甘州了,让你带着孩子回娘家去。” 不等夫人回应,裴怜一把抓起她的手,推搡着她的身子让她回去,“他没事,你赶紧走,再不走就晚了。” 她打了个踉跄,差点摔倒,然后爬起身子来拉着两个孩子回家去了。 直到她消失在巷口,裴怜扶着墙蹲在边上。 “姑娘,”六儿也带着哭腔,“姑娘,王爷是不是,是不是……” “他没事的。”裴怜喃喃道,“你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可是……” 裴怜闭上眼睛,脑海里不断重复绝笔信里的话。仲冬廿六日,现在是腊月初七。如果要写绝笔,萧瑞的绝笔信肯定到她手里了。如果未到,说明什么。她焦虑地咬着指甲,说明什么。是了,说明萧瑞根本觉得不需要写绝笔。只是战事凶险,要有极大的决心才能打赢,所以他让将士写了。是这样的,一定是这样的,裴怜不停地对自己说。 她站起身来,眼中一片清明。 “姑娘……” “他没事的!”裴怜坚定地说,“他是神算子的亲传弟子,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这么厉害的一个人物怎么会有事!你不要诅咒自家主子!” 六儿被骂愣了。半晌哭着扇了自己一个耳光,“是我没用,是我白眼狼,姑娘说的是,王爷一定没事的。” 裴怜深吸了一口气,平静地说,“上路吧。”她想起刚才信里说绝笔与榴县杨村,又说,“去杨村。” 杨村在甘州西南,肃州东南,离他们所在并不远,裴怜让一行人加快了脚程,子时到达杨村。 村子里黑漆漆的,一片死寂。远处隐约能看见月光下的山脉连绵起伏。 六儿领人烧起了火把,一群人从村口一路走进去,路上都是厚厚的雪,看不出什么脚印。户门紧闭,也没有打杀的痕迹。这里看起来,只是一处无人的村落。这是一路以来第一次收到好消息,裴怜终于松了一口气 “六总管,这边。”前面有人向我们晃了晃火把,似是有什么发现。 六儿搀着裴怜过去。这里是大户人家,还有二层阁楼。院落的大门是开着的。走进去,护卫把火把插在四周,屋子里亮堂起来。屋子里散落着很多纸,裴怜随意捡起几张,都是些没写完的家书。也许今天看到的那封信就是在这里写的。 “姑娘。”六儿在阁楼上唤。裴怜快步走上去, 屋子中央,摆着一个被毁坏的沙盘。裴怜拿起一面倒掉的小旗,上面刚劲有力的笔迹写着杨村。这笔迹太熟悉了,裴怜和六儿相视一笑。 裴怜让大伙儿落脚歇息,一个人蹲在沙盘前。顺着沙子的走向,把沙盘大致整理了一下。 裴怜自小跟着萧瑞,医书读烦了,也拿萧瑞的书来看,如果有兴致,还会让萧瑞仔细讲讲。裴怜照着萧瑞教的方法,读着沙盘上的讯息。廿六日,也就是七日前,大军驻扎在肃州。萧瑞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把一部分敌军引到了杨村,在这里遇到了连横山脉。然后,沙盘上就没有别的讯息了。 裴怜在心里不断问着,“瑞哥哥,你会怎么做呢?”双方没有在杨村遭遇,又不能退,那就只有往前了。往前……裴怜透过窗子看向不远处的连横山脉,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 不知过了多久,六儿递来一碗米汤,“姑娘,您至少吃点吧。”裴怜是大夫,知道进食的重要性。她忍住反胃,小口地啜着米汤,“兄弟们都吃了吗?” “吃了,在打盹。” 裴怜看着他,“你也去睡吧,天亮了我们出发。” 六儿眼睛发亮,“您琢磨出来啦?” 裴怜点点头,“大概吧。希望他是顺利的。你们家王爷下了一步险棋。” “那往哪儿走?” 我指了指沙盘,“折回官道,往肃州。” 六儿蹙了蹙眉,“肃州不是都破城了吗,咱们往敌人肚子上撞?” 裴怜又喝了一口米汤,“那是他故意的。如果顺利的话,现在该打扫家门了。” 六儿面露惊喜,“要是真的那就太好了。王爷要是看到你来了,得多高兴。” 裴怜瞥了他一眼,他自觉地闭上嘴。 外面突然传来脚步声,“六总管,六总管。” 六儿赶紧下楼去,有人禀报,“山上有火光,好像有一队人马往这儿来了。” 六儿快步走上来,又向裴怜说了一遍,“姑娘,是不是王爷的人马。” 裴怜思索了一阵,萧瑞是七日前带着人马上山的,如果折回,不至于耗这么长的时间。她一时拿不定主意。“你说,对方是打着火把的?” “是。” 裴怜站在窗户边仔细看,确实有一长串火把。凭直觉,萧瑞是行军的行家,不应该这么暴露自己。她果断说道,“撤,叫醒弟兄们,按照我说的线路立即走。把火把灭了。” 六儿瞧见裴怜严肃的表情,立即下楼张罗。 裴怜看看脚边的沙盘,把小旗子都捡起来,用力踹了几脚,都毁掉。 山上的人马速度极快,带裴怜一行出村口,他们已经到了山下。 裴怜一行一路向北疾驰,不久速度渐渐慢了下来。他们的马奔驰了一天,已经疲惫了。 情况不妙,向导告诉裴怜,按照这个速度,到肃州至少得四个时辰,她回头看漆黑的后方,隐隐觉得不安。裴怜叫停了马队,让人把备用的两匹马牵来。 “六儿”,裴怜抓住他的肩膀,“你现在交换着骑这两匹马,最快速度到肃州城报信。告诉王爷有一队人马从西边经连横山过来了,让他及早准备。” 六儿惊道,“姑娘您是说那一队是突厥人?” 裴怜摇摇头,“我不确定,但直觉是。” “不行,我不能丢下姑娘您。” 裴怜当然知道他过不了这一关,耐心劝到,“你听我说。你是齐王府的总管,只要亮出身份就能见到王爷。如果别的人去,必定要被盘查一番。到时候敌人追上来,你认为靠着我们这十几号人,能抵挡得住吗?” 他不说话。裴怜又说,“只有你去,才是上上之策。” 六儿的手紧紧拽着缰绳,他在挣扎。裴怜厉声说道,“不要拖延时间了。我的身子你是知道的,要是被敌人追上,我还能糟得起那个罪吗?” 他咬咬牙,翻身下马,翻身上了另一批。 他看着裴怜,朝她深深一拜,然后绝尘而去,消失在夜色中。 风呼呼地吹,带着一丝不安的躁动。“姑娘,我们现在往哪儿走?”向导问道。 裴怜举目四处,叹了一口气。其实,往哪里走都是危险的,因为不清楚突厥人的动机。思来想去,她下令分头走。一队由护卫队队长领着绕道西边到肃州,而她跟着向导一队绕道东边到肃州,避开了杨村到肃州的直线。 事实证明裴怜的判断是对的,天才蒙蒙亮,他们就听到了地面的震动还有隐约的厮杀声。虽然不知结果如何,也总算比被奇袭的强。裴怜终于安下心来,精神也放松了。她听见耳朵旁护卫们的议论,意识有点模糊了。等到他们走到肃州城外,裴怜已经趴在了马背上。 等了很久,似乎是遇到了阻拦。她多么希望面前就有一张软榻,让她好好躺一躺。然而,软榻没等来,就等来了六儿的呼喊声,“姑娘,王爷不好了。” 说什么,裴怜眯着眼看他靠近,低声说什么不好了,她脑子里的弦突然“峥”地一声被崩断,一头栽下了马。 意识在漂,好像脱离了她的身体,就连呼吸也是微弱的。突然有人用力掐她的人中,意识突然坠落了下来,砸到了一具疼痛的身子上。 “姑娘,姑娘,”六儿摇着她,“姑奶奶啊,你可不能现在倒下,王爷还等着你去救命啊。” 裴怜弱弱地说了一句话,六儿凑近来,“姑娘你说什么?” 她说,“打我一耳光。” 六儿欲哭无泪,“姑奶奶您这是要我的命吗?”六儿神神叨叨地说。 “你还婆妈什么!”旁边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响起,于是一个耳光打到了裴怜脸上。六儿惊了,这孙子莫不是不要命了? 裴怜清醒了一些,捏了捏额头,“带我去王爷那儿。” 话音刚落,裴怜被人扛了起来。那人的铠甲顶着裴怜的肚子发疼,她皱了皱眉头。 后面六儿瞧见了,忙一旁唠叨,“你轻点儿,仔细王爷扒了你的皮。” “你这死太监闭嘴。”男人吼道。 六儿生平最恼别人叫他太监,“骂谁死太监呢,你才是死太监。我又不是太监,我是如假包换的爷们儿。” 裴怜的脑子被他们吵得嗡嗡疼,她摆手说道,“你们都安静点儿。” 男人吼道,“安静点儿!”于是,四周都安静了。 裴怜嘘了一口气,心想萧瑞都是收了什么奇怪的人。 第6章 病榻 凉州城外,马车徐徐快速驶上落霞山道。护卫在前开道,冲破道上机关。公子掀开帘子,打量这片灌木丛。就是这道机关,把他的人折腾了五六日。他眼中透着寒意。 马车在别院前停下,护卫上前叫门。他呼吸了一口山里的空气,很新鲜,还有松林的气味。他不禁想到,这是她每日都会嗅到的味道。 叫了半天,没有人回应。他有些失望。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是不是已经把他忘了。他闭上眼,有一阵眩晕。 “家主……” 她如果不想见,他又何苦呢。 正思量间,里面出来一位妇人。他赶紧掀开帘子,却失望地发现不是她。他和煦地问道,“敢问裴前辈可在?” 妇人挺着肚子,扶住门框,有些害怕,“主人外出了,家里没人。” “那么……”他滞了一滞,“常姑娘呢?” 妇人皱着眉头,“这里没有常姑娘,公子弄错了。” 他的手指紧紧握着车柩。他拿起一张画像,“你看,这位姑娘可认识?” 他盯着妇人,看她脸上的每一个细节。妇人说,“不认识。”他舒了一口气,那妇人在说谎,她真的住在这里。 他抬头打量这方别院,院子不大,但修缮精致,细细琢磨,还能闻到淡淡的药香,就像她身上的味道。她近在咫尺,可是不愿见他。他感到懊恼,“告诉你家主人,故人来访,我并无恶意,为何不见?” 妇人着急,“跟你说了,我家主人当真不在。” 慕浔嗤笑一声,他才不信。他坐回车里,温声说道,“阿枫,带人进去看看。斯文点,别伤着人。” “是。” 别院里很快响起刀剑声,他凝神细听,想听见她的声音,可是并没有。他们打得很凶,不过……他们怎么会是慕枫的对手。 慕枫很快回来了,“他们确实不在,不过,找到了阮席晖。” 公子抬眼,不紧不慢地说,“都别打了,把人家家里弄糟蹋了不好,把阮席晖拎出来,我只要他。” 护院家兵还在负隅顽抗,慕枫指了几个人跟他们纠缠,自己押着阮席晖来到马车前。 慕浔挑开帘子,笑道,“阮二公子,好久不见。” 二晖吓了一跳,“慕……浔……” 慕浔哼笑了一声,“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这么不知礼数。不过罢了,我问你,我家夫人呢?” 二晖慌乱地说,“你说什么……你家夫人不是宣宜郡主吗?怎么会在这里?” “嗯?”慕浔把玩这腰上的莹白半月,“你们消息倒是灵通。常挽云是不是可开心了?她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跟萧瑞厮混了。” “你说什么!”二晖怒地暴跳起来,但很快被慕枫按倒在地。 慕浔嗤笑,“你气什么?左不过是我们的事,和你有什么干系。说吧,常挽云去哪儿了?” 二晖咬着牙,不说话。 慕浔勾勾手,有人将巧凤押上前来,“你的牛脾气我也是领教过的,不和你废话了。这是你家媳妇儿吗?长得不怎么样,不过配你足够了。我问你,肚子里的孩子还要不要?” 二晖狠狠地说,“她不会原谅你的。” 慕浔心中一痛,但还是笑着说,“那正好,让她一定要来找我算账,省的我天南地北地找她。” 慕浔跳下车,从慕枫腰间抽出侗明宝剑,慢慢地踱到巧凤跟前。 “不……不要……”巧凤眼中尽是惊恐,“不要……二晖,你救救我。” 二晖紧紧咬着牙,恶狠狠地看着慕浔。 慕浔笑了笑,将宝剑慢慢举起。 二晖突然嗔目欲裂,大声喊道,“她找王爷去了!” 慕浔顿住了动作,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他喃喃念叨,“她找萧瑞去了?” 他突然觉得自己可笑至极,她宁愿跑到刀剑无眼的地方也要躲着他,他居然还傻傻地来找她。真是可笑至极!他大笑了两声,笑得肚疼,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众人不明所以地看着慕浔笑了半盏茶时间。 慕枫终于看不下去了,把他拽起来,塞进马车里,慕浔还笑着说,“我居然来找她?哈哈,阿枫,我真是有病。” 慕枫冷着一张脸,驾着马车下山,吹了个尖哨,后面的人也快速跟上。 慕浔在马车里笑得脱力,躺在榻上一动不动。他开始把一切往坏处想,常挽云嫁给他当年纯粹是跟萧瑞赌气,她根本没有爱过他。后来她和萧瑞旧情复燃,想着甩开他。借着玉门帮助她假死,然后好跟萧瑞双宿双息。这条线越想越清晰,越想越可信。慕浔几乎断定这就是事实。 忽然,他惨然一笑,那她所做的一切,和他一起历经的生死考验,是不是太真实了。“云儿,为什么……”他喃喃地说,“你得解释给我听,我要听你亲口解释。” 他坐起身来,眼中有几分阴鸷,他命道,“阿枫,传信给陈回,让他无论如何请动齐王妃,年前赶到萧瑞那儿。就说,王爷身边有佳人,她再不管管,王妃之位该拱手让人了。”他死死地盯着腰间的莹白半月,“我看你如何解释!” 肃州,将军府。 裴怜被迷迷糊糊地扛到了一个屋子里。闻这药味儿就知道里面的人伤的多重。屋子里的气氛有点凝重。她想起了裴子谦。每次有人哭天喊地跟他师父说、谁谁谁快不行了,师父都淡定地问,“还有气儿吗?”对方呆呆地回答,“还有。”师父嗤之以鼻,“还活着哭什么丧。” 她师父从她小时候就这样。过去她觉得师父这样很有气魄,稍大一点儿觉得他不近人情,现在觉得,只有真本事的神医才能镇定自若地问出这样的话。而成为像他一样的大夫,是裴怜的目标。 所以,即便现在这个濒死的人是萧瑞,裴怜也告诉自己要镇定。 男人将裴怜放在塌前。她睁开眼,视线渐渐清晰。眼前的人才两个月未见,已经憔悴的不像样儿了。苍白的脸和嘴唇,凹陷的脸颊,青黑的胡渣,她从没有看见他如此狼狈。她伸进被子摸他的脉搏,一下有一下没的,你觉得就要没了,突然又有了,很轻的一下,她的心也跟着惊了一下。这一跳,裴怜算彻底精神了。 裴怜努力稳住声音,问,“怎么回事?” 旁边的男子答道,“开战以来,将军一直小伤不断。前几天他带人从连横山突袭敌人后方,连夜在雪地里行军,受了风寒。后来与大军汇合合围敌人时受了箭伤。那箭好似冲着他来的,还带了毒。起初两天人还是清醒的,军医说解了毒便会好起来。如今解了毒反而昏睡过去了,现在已经睡了三天。” 裴怜问,“箭伤在何处?” “在腹部。”说完,旁边几个人把被子挪开。裴怜倒抽一口器,他的身上都是大大小小的伤口,腹部上裹着厚厚的绷带,红红的一点,渗出血来。 裴怜拿剪子剪开绷带,擦干血渍,仔细查看伤口。她眯了眯眼,冷声道,“军医何在?” “石某在此。” 裴怜回头,一位中年男子弓着腰,擦拭着额头,她严厉地问,“王爷既然中毒,可曾清洗伤口?” 大夫答,“已用药酒清洗。” 裴怜又问,“清洗过后,可用梗子粉附着,再清洗?” “这……”石大夫面露难色。 裴怜叹了一口气,“敢问王爷所中何毒?” 石大夫答,“中毒后伤口立即溃烂流脓液,为销骨散。” “还有呢?” “还有?”众人大惊失色。 裴怜看完他们的表情,大概明白了。她换六儿取来药箱,取小刀在火上烤过后将稍稍愈合的伤口切开。众人倒吸了一口冷气。裴怜取一黄色瓷瓶,将粉末倒入伤口。冷声说,“箭头淬毒,为让毒汁粘在箭头上,必须上一层蜡。你虽清洗伤口,却未将蜡吸附出来,致毒液便一直残留在伤口。”裴怜用小刀将粉末清理出来,上面附着淡黄色的毒蜡,”谁说王爷的毒解了?“ 石大夫上前问,“这是毒?” 裴怜蹙眉,大夫怎么不懂这个?她继续说,“还有,销骨散只会让伤口溃烂,王爷只会疼痛难忍,并不会昏睡。所以,这根箭头上有两种毒,第二种是迷魂草。中毒者起先昏迷,后醒而癫狂,抽搐而死。” “你说什么!”粗嗓子问道。 六儿紧张地看着裴怜,“姑娘,你有法子的对吧?” 裴怜看着石大夫,眯了眯眼,随后望向身旁的男子,“不知这位将军如何称呼?” 男子抱拳,“云麾将军孙焕。” 裴怜点点头,“烦孙将军找人送来浴桶和热水。六儿,你替王爷简单包扎一下。” 孙焕出去吩咐几句,又回来问,“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裴怜看着石大夫,叹了一口气,“医术不精的医生也能杀人,这位大夫暂且让他去打杂吧。” 孙焕抬腿踢去,“还不快滚!” “是!是!”石大夫打了个踉跄,滚出门去。 “今天成功挡住了突厥人的突袭,谢谢姑娘报信。”孙焕突然说。 裴怜回过神来,意识到他说的是杨村的事,问道,“现在战事如何?” 孙焕低声说,“前几日王爷出的奇招合剿了突厥的主力,现在对方还剩下一小部分在玉门关休整,还有一小波偶尔到村子里强抢物资。本想着合剿过后继续追剿,好让大伙儿回家过年,没想到遇上这档子事,将军昏睡前说了没有他的命令不得轻举妄动,所以就搁置的。” 裴怜不好议论什么,她只是怀疑,萧瑞对自己的身子是不是有预感。他是一个周全的人,必定防着手下乱了阵脚,才做这一手准备。 这时,外面有人抬进来浴桶和热水。裴怜试了试水温,说,“再烫些。” 六儿也试了试,问,“这么烫?” 裴怜淡淡地说,“加水吧,就算你把滚水浇到王爷身上,他也不觉得了。“ 六儿低声应是,又加了半桶。 裴怜默念口诀,依次加入龙胆散、合神露、回龙酒,又在旁边点了一把檀香。 六儿抹了抹眼睛,”还是姑娘想的周到,王爷不喜欢这股子药味儿。“ 裴怜没空跟他多愁善感,回头让孙焕把萧瑞扛进浴桶。 “呀,出血了。”裴怜往桶里看,是她刚才处理的伤口。她四周望了一圈,没找到身形娇小的人。她二话不说,解开棉服,众人都撇开眼回避。裴怜身为大夫,没这么多的避讳,提起裙子径直挤进浴桶,用手按压伤口。“好了,六儿回头看着我。”六儿转过身来,迎上裴怜的严肃的目光,“别耽搁时间,按照我说的给王爷疏通经络。” 六儿回过神来,赶紧上前,听着裴怜的话一步一步地走着穴位。一干小厮进进出出的添水,忙活了半个时辰才总算忙活完。待帮萧瑞重新包扎完,裴怜换了身衣服,径直累趴在萧瑞床前,任谁叫也不想动了。 第7章 重溯 “挽云,挽云……”是萧瑞的声音,“挽云,挽云。”有一束光,裴怜抬头一看,猛地醒过来。 屋子里点起了灯,已经入夜了。裴怜扭了扭酸痛的脖子。 “挽云……” 裴怜忽的抬头,凑上前去,萧瑞还是双目紧闭,是梦呓。她嘘了一口气。他的额头微微发汗。裴怜把手附上去,有点烫。 裴怜让门口的守卫去凿些冰回来,那守卫对着楼下一阵使唤。裴怜从阁楼望出去,看见一个缩头缩脑的身影,竟是石大夫。见他磨磨蹭蹭,那士兵又火了,随手捡了个石子扔过去,“当个大夫当成庸医,凿冰这么简单的事也磨磨叽叽的,你有何用!”石大夫吃了痛,小跑进了雪地里。 裴怜有些不是滋味,因为她的一番话,这个人的地位一下子掉到了谷底。军营里最讲身份的,没有身份以后就是死了也没人管。裴怜今天确实恨极了,因为这庸医,萧瑞差点丢了性命,她无法想象,如果她晚来一步,萧瑞会变成什么样子。她还是无法原谅他。 冰很快送来了,不过送的不是石大夫,而是刚才的士兵。裴怜道了个谢,顺便问了他的名字。他叫郑由,是萧瑞的亲兵。 敷上冰块,裴怜看萧瑞满脸髭须,拿来小刀帮他刮。她没有为男人刮过须,从前看慕浔的婢女做过,看起来很容易。然而,她很快就刮出了第一道口子。她讪讪地放下小刀,给那口子敷上玉肌膏,自我安慰道,“反正这么多身上这么多刀口子,也不缺这一道了,对吧?”她想象,这个时候,萧瑞会有什么回应。嗯,他大概会弹她的额头,让她长长记性。 她捏起手指在他额头上弹了一下,轻声问道,“你什么时候才醒来?你可千万别死。”她鼻子酸酸的。今天,她第一次给萧瑞疗伤,甚至第一次把脉。当她触碰他微弱的脉搏时,何其震撼。萧瑞在裴怜心目中,一直是无所不能、不可战胜的。但这些日子以来,从听说他阴暗的孩提时光、听说他被逼婚,再到今天的命悬一线,她好像第一次认识萧瑞。原来他也会脆弱、他也有无奈、他也会死。 裴怜揪起萧瑞的被子擦了擦眼泪,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每次她被师父骂哭,都去找萧瑞。萧瑞总是坐在一旁,静静地听她说,然后她会拾起他的衣袖擦眼泪、擤鼻涕。其实她知道萧瑞是爱干净的人,但她渴望从他冷淡的表现中汲取些安慰,所以她一再挑战他的忍耐。当她真正感受到他的宽容时,心情就舒畅很多。她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会感谢他、请他吃鱼。这是她和萧瑞的相处方式。 她多久没想这些了。他娶宋亦淼的时候,她恨他。她和慕浔大婚时,他出面阻挠,她几乎跟他绝交。她以为他们之间再无交集。而当她在落霞山上第一次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竟然是他。他用陪伴换来了和解,重新换来她的信任,但她对他始终淡淡的。年少时光无忧无虑,与后来的悲痛相比显得太轻、太薄、太像梦境。她的心始终被伤痛揪住,把他们的时光深深地掩埋起来。 而当她以为萧瑞要死去时,她内心好像有东西喷涌而出,那深藏起来的眷恋和依赖又回来了,所以她哭了。脑海里,好像有个小姑娘牵着萧瑞的手臂,“瑞哥哥别睡了,起来玩儿啊。” 六儿提着食盒进门,看见裴怜趴在榻边擦眼泪,心疼地劝道,“姑娘,您别这样,大伙儿都指望着您呢,您得振作啊。” 裴怜匆匆整理面容,跟六儿说,“你能不能派人试着去找找我师父?” 六儿轻声问,“您没把握?” 裴怜摇摇头,“没有十全的把握。” 六儿讶然,忙道,“我待会就派人去找裴老爷。只是您收敛着点,别让外面的人瞧见了,影响了军心可是害了王爷。” 裴怜点点头,“这可得帮我,否则我就白听你教训了。” 六儿讪讪笑,“我就偶尔练练嘴,姑娘要不高兴可以不听。我当然帮着您,我于情于理都是向着您的,放心啊。来,吃点东西。” 裴怜擦了擦眼泪,捧起碗喝了一小口粥,她抽着鼻子说,“给王爷喂点水。” 六儿挠挠头问,“怎么喂?” 裴怜说,“用勺子一点一点喂,如果喂不进去,就……就口对口喂。” 六儿干笑了两声,“姑娘开玩笑吧?这太惊悚了。” 裴怜也干笑两声,“以前看师父这么做过,我也没试过。你把王爷扶起来,我试试用勺子。” “嗳。”六儿身子很瘦,费了好大力气才把萧瑞顶起来,他气喘吁吁地说,“王爷忒壮实了点。” 裴怜瞥了一眼萧瑞胸前的线条,有些不好意思,啊,说起来,今天也是她第一次看萧瑞光膀子。她转过身去倒水,再深吸一口气回到床榻边。她说,“瑞哥哥,我要给你喂水了。”裴怜用勺子舀了一点水,用手指微微撬开他的牙关,然后伸进去,一点一点让他咽下。 六儿笑着说,“好像成了。” 裴怜笑着点点头。 “看来,王爷心里边知道,是姑娘来了,他应该很高兴。” 裴怜一边喂一边说,“瑞哥哥,我今天帮你揪了个坏大夫。你的医帐水平也太差了。我琢磨着,等二晖出师了,我让他跟着你。二傻子傻是傻,但对待病人绝不马虎。这段日子师父不在家,都是他给我针腿。做得不错。师父前些日子说要给二晖谈亲事。我问了他的意愿,他好像不太上心。等你回去了你跟他谈谈?他是男人,大概更懂他。或者,你问问你帐中的武官,家里有没有适龄的闺女,咱们连连姻亲如何?” …… 裴怜絮絮叨叨地说了很久,知道把一杯水喂完。 裴怜又说,“喝完水你该休息了,明日再同你说。” 六儿看看他家王爷,真为他高兴,他盼着今天,盼很久了吧。“咦?”六儿看萧瑞的脸,“王爷的脸上什么时候多了一道口子?” 裴怜默默不说话。 六儿愤愤地说,“都说打人不打脸,这些个突厥人太没品了!” 第二日,孙焕来寻裴怜,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随行军医只有五人,今日贬了石大夫,他的病人无人照料。在找到大夫前,姑娘可否帮帮忙。” 裴怜自然愿意,不过她要求病人到这里来看诊。一来她放心不下萧瑞,二来她是女子,去军营也不合适。孙焕思索了一阵,答应了。 裴怜让六儿在屋子里放着屏风,简单地隔成了里外间。在外间摆上案几,就成了一个临时的药堂。过来的大多是伤员,清理伤口是细致活,所以拖的时间长。六儿一旁打下手,但进度依然很慢,到了午时,队伍还剩下大半,裴怜已经晕头了。她出门去吸了一口气,忽然瞧见阁楼下一个小角落里,石大夫正对着她冷笑。他的皮肤很黑,让他的格外显眼、格外瘆人。裴怜跟他对视一阵,他嗤笑一声,走开了。 裴怜不明所以,诊病的时候随意问了病人几句,“这伤口是石大夫处理的?” 那士兵好像没反应过来裴怜的问话,支吾了两声才应是。 裴怜点头,“石大夫的医术好吗?” 他想了想,“跟其他大夫差不多,没啥特别的,主要我这胳膊能好就行。” 裴怜笑了笑,“你一条汉子,这点小伤怕什么?” 他笑了笑,“主要俺还没娶媳妇儿,怕留了伤疤,洞房花烛那会儿吓到人家。” 六儿拍了拍那人脑袋,“看人家是女大夫吗,讲的什么浑话。”裴怜轻咳了一声,继续写药方。 之后又问了几个人,没问出什么特别的。裴怜皱眉,这样一来,他那瘆人的目光就更让人不明了。 萧瑞一直高烧不退,到了晚上,裴怜又给他做了一次药浴,一番折腾下来,他还没醒,裴怜却累倒了。 六儿咋呼开来了,“哎哟我的姑奶奶,这个关头您不能倒不能倒啊,您可千万早点好起来,您倒是写几个药方呀,我赶紧给您熬药去。” 裴怜苦笑,“你没听过医者不自医吗?” “您别开玩笑了。那说的是普通的大夫,您能是普通的大夫吗?您是医仙下凡。” “噗嗤”,再是没精神,裴怜也被他逗乐了,她摆摆手说,“我就是累了,我休息一会,你看着王爷。按时给他换药换冰。” “嗳,要不您回房歇着?”裴怜摇摇头,就着小榻睡了。 萧瑞和裴怜的热度都没有降下来。不过萧瑞命要好一些,说不醒就不醒。醒来的裴怜还得继续料理房门外的一长串病人。 一日未见的孙焕急冲冲的走进来,再一次表达了他的忧虑,“姑娘,王爷什么时候能醒?朝廷里第五次催战了。” 裴怜瞄了一眼他手里的圣旨,漫不经心地说,“我也不知道王爷什么时候能醒,要不你现在给他几耳光问问?” 正在候诊的病人笑成一团。孙焕咳了一声,众人顿时都收敛了。“姑娘,这事玩笑不得,事关王爷的前程,王爷可是立了军令状的。” 裴怜回头看了一眼屏风后的身影,无论如何,她能做的也都做了,“不如你现在把王爷的军令状请出来、念给他听,看能不能把他吓醒?” 外头已经不顾形象地笑成了一团。 “你!”孙焕的胡子都要吹起来了。 裴怜说,“我是大夫,只医性命,不医前程。” “你!妇道人家!”他哼了一声,出了门去。 裴怜继续把脉,对面坐的士兵小声说,“女大夫别生气,孙将军就是个耿直性子,转不过弯。” 她笑了笑,说,“我不生气。” 晚上,裴怜和六儿再一次给萧瑞泡了药浴、行了针。今天下来,他的热度降了一些。裴怜趴在他的塌前,看他睡得安然自得,不由得说,“你怎么还不醒来?再不醒,你阿爹就要砍你脑袋罗。”说完,还装模作样地在他脖子画了一道。 碍着昏昏沉沉的脑袋,裴怜给自己开了一副药,喝之前、她跟六儿说,“这是我第一次喝自己开的药方。” 六儿苦笑了一下,“您就别矫情了,早喝早好,不喝也就是折腾了您自己,何苦呢?” “可是,我一直不知道师父给我喝的是什么,万一犯冲了呢?” “不会吧”,六儿瞪大了眼睛,“您不是能喝药识药吗?” 她拍了拍脑袋,“这么丢脸的事我怎么就告诉你了。算了,反正都说了。别人的都行,只有师父熬得药我识不全。” 六儿感慨道,“裴老爷子这药圣手的名号可一点都不虚啊。” 她撇了撇嘴,“要是我喝出了问题,你可别说是我自己写的药方,被他老人家知道怪丢脸的。” 六儿哄道,“知道了知道了,您就喝吧,我求您了。” 她一股脑灌了下去,然后砸吧砸吧味道,“是差了点什么。” 六儿一旁乐了,“别人喝茶爱砸吧,您喝药也兴这一套。” 她躺下盖了毯子,六儿给放了个冰袋,退下去了。 裴怜倒头就睡着了。 她又梦见了小时候。所有师兄妹都来告诉裴怜,岳长老座下拜了个怪小孩。长得挺好看,但从不说话,也不跟大伙儿玩,总是一个人在山上练功。裴怜是个孩子王。她想,如果把这个怪人收入麾下,以后她的权威就不容置疑了。于是,裴怜操起铁剑上群苍山去挑战萧瑞。萧瑞确实在练剑,一招一式有模有样的,看起来是那么回事。但裴怜想,大家都是新来的,谁怕谁。于是二话不说朝他刺去。裴怜至今还记得萧瑞的眼神,他的目光冷冷的,一个眼刀就把她的气势压垮了。于是八招过后,裴怜败下阵来。 师父从小就数落裴怜面皮厚,谁不搭理她她就爱巴着谁。败下阵来的裴怜不但没有躲得远远的,反而天天粘着萧瑞,看他练剑、看他读书、看他写字。他认真的时候很好看,一双冷眸专注极了,小小年纪自带有一种非凡的气魄。到了后来,萧瑞习惯了裴怜的跟随,也会督促她做功课。每当她打瞌睡,他便会用手指弹她的额头,然后她的脑袋重重地敲到桌面上。“啪”的一声。 裴怜猛的坐起身来,四周张望,低头一看,原来是冰袋甩到了地上。 她拍了拍胸口,弯腰下去捡。 突然,余光中瞥见一双黑眸。她抬头,萧瑞正看着她。那目光深深的,像能把人吸进去。 裴怜轻手轻脚的走上前,他的目光随着流转。 她趴在他的床前,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慢慢地,他的嘴角露出一缕淡淡的笑意。 她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一样渴望看到他的笑容,她鼻子一酸,眼眶红了,“你舍得醒了?” 他抬起手,附在她的手背上。他的手又大又暖,她把头抵在上面,抽泣道,“我害怕极了。” 萧瑞粗粝的手指摩挲着裴怜的手背,轻轻地安抚着她。他哑着嗓子说,“对不起。” 裴怜抬起头,揉揉眼睛说,“我给你倒杯水。” 萧瑞慢慢坐起身来,额头上溢出薄汗。 “你怎么坐起来?”裴怜埋怨道,给他的后背添了个软垫。 萧瑞抬起手,抚在她的脸庞上。裴怜僵在他身前。他用手指擦拭她的泪痕,平静地说,“别哭了。我还没死呢。”他低沉的声音撞击着裴怜的耳膜,脑子“嗡嗡”响。她鼓起勇气抬起头来,看向他黑珍珠般的双眸,还是跟年少时一般深邃。她拎起衣袖擦干面庞,“别老说死不死的,这还打着仗呢,别给自己寻晦气。” 萧瑞叹息一声,拉着她的手臂,把她拥入怀里。她僵住了。他的鼻息靠在她的鬓角,嗅着她发上淡淡的药香。他用脸颊探裴怜的额头,蹙眉问道,“你怎的又病了。” 裴怜愣愣地,根本没听进去萧瑞的话。萧瑞掀起一角被角,盖在她身上,又把她往他身上搂了搂。裴怜靠在他坚实的胸膛,火热的温度透过衣料隐隐传来,她仿佛被灼伤一般跳了起来。她结巴道,“我……我病了,去休息了,你去好好休息。” 他看着她困窘的样子,没有太在意。他深知裴怜的性子,万万不能逼着她。他转而换了个话题,“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裴怜侧着身子说,“你说。” 萧瑞拿起旁边案几上的热茶,喝了两口,“让我多睡一日。” 裴怜讶然,“可是孙将军说,朝廷也催战了,军令状也快到期限了。” “嗯。”萧瑞淡淡地说,“那你再帮我一个忙。” 裴怜歪着头看他,他真想再抱抱她,他心不在焉地说,“明日说动孙焕去打玉门关。” 裴怜把眼睛瞪得大大的,“王爷,我可是个大夫。” 他端详了裴怜一阵,垂眸,眼底带着笑意,“今天不是做的很好吗?” 裴怜差点呛了一口,“你今早就醒了?” 他不置可否。 裴怜飞了一个眼刀,“你也忒不厚道,害我担心这么长时间。” 萧瑞眨眨眼,“以后再补偿你,去睡吧。” 裴怜应了声,躺回榻上。萧瑞看裴怜缩在榻上小小的一团,心里很满足。他突然想起,裴怜不知从几岁开始,就常常问他,“瑞哥哥,我长大以后你会娶我吗?”他那时故意不说,想看她急的跳脚的样子。其实,他每次都在心里回答,“会的。” 第8章 燃情 那一晚,裴怜一夜无梦,睡到了大天亮。六儿来唤她,说看诊的时间到了。裴怜拍拍头,脑袋很沉。又重新写了一份药方,让六儿熬了来。六儿看着,眼神中有些担忧。她挥挥手让他去,顺带把孙焕叫来。 萧瑞还没醒来,但起色显然要好许多。裴怜替他掖了掖被角,到外间看诊。 孙焕来的很快,虽然昨日闹得不甚愉快。他闷闷地跪坐在一旁,裴怜头也不抬地问,“昨日我提王爷又细细诊了脉”,她偷偷瞥了他一眼,他的脸绷得紧紧的,她说,“王爷兴许还要再睡上一阵子。” 孙焕脸上有掩不住的失望。裴怜问,“不知王爷可否听我妇道人家一言?” 他粗声粗气,“可。” 裴怜不紧不慢地说,”既然你与王爷计策已定,将军何不先走一步?“ 孙焕瞅着裴怜,问道,“你让我领兵去打玉门关?怎么可能,王爷才是主帅。” 裴怜尽量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将军是信不过王爷,还是信不过自己?” “你!” “还是……将军根本指望着王爷掉脑袋,自己来做这个辅国大将军?” 裴怜不经意间地瞥了孙焕一样,他的眼睛里似是能喷出火来,“姑娘何出此言,我对王爷忠心耿耿,天地可鉴,岂是你等妇人可以挑拨的。” “哦?忠心耿耿?天地可鉴”裴怜直勾勾地盯着他看,“不如我们打个赌,再过十日,看王爷的脑袋还在不在。” 孙焕瞠目欲裂,一把掀翻案几,然后冲出门去。 墨汁溅了裴怜一身,候诊的士兵纷纷上前帮着收拾狼藉。六儿正端着药上来,看裴怜一身狼狈,赶紧关上房门给她打水清洗。 “姑娘,您没事吧?”六儿在一旁小声问。 裴怜拢拢鬓角,端起药汁一饮而尽,“没事。对了,你那檀香把屋子熏一熏,再帮王爷刮一刮髭须。” 晌午过后,军营里军鼓雷动,六儿说孙将军在点兵。 裴怜笑道,“这孙将军真是个不能激的。” 六儿哀怨地问,“姑娘你干嘛去招惹他,把自己弄得一身狼狈多不值当。” 裴怜叹了一口,“这还不是受人所托。” 六儿疑惑,“受人所托?谁?” 裴怜笑而不语。 夜晚,众人散去,裴怜坐在榻边,弹了一下他的额头。 他慢慢睁开眼,眼中一片清明。 “装睡装的累吗?” 他摇摇头。 裴怜有模有样地拱手道,“启禀王爷,孙焕将军经不住小裴大夫的鼓动,领了十万兵马奔玉门关而去。” 他淡淡地笑,然后吐了一个字,“赏。” 裴怜揉了揉脖子,“你不知道,今天孙将军那样子,我都担心他把我吃了。” “他不敢。” “他不敢?这世上还有他不敢的事?” 萧瑞点点头,“他不敢打女人。” “什么?”裴怜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大个子太有趣了。“等他回来,我好好跟他道个歉。” 萧瑞摇摇头,“我亲自跟他说。他跟着我那么久,该到独当一面的时候了,他会理解的。” 裴怜捏了捏自己笑僵的嘴,又问,“王爷打算什么时候醒来?” 萧瑞的笑淡了下去,许久,他说,“一个时辰后。”他撑着手坐起身来,“你给我梳头。” 裴怜难为情地说,“可是我不会,我去叫六儿。” 萧瑞赶紧把她拉住,暗自叹息,这丫头怎么就不懂,他只是想给她塞件事,让她老老实实地呆着。他突然弯下腰来捂住伤口,裴怜忙说,“你当心点。” 萧瑞痛苦地说,“伤口好像裂开了,你给我看看。” 裴怜赶紧拿来剪子,掀开他的中衣,剪开绷带。萧瑞低头看着她专注的表情,暗暗发笑。 裴怜仔细瞧了一阵,吁了一口气,“没有裂开,愈合的很好,可能刚才动作太大,扯到了。” 萧瑞煞有介事地点点头,“真挺疼的。” 裴怜看着剪得凌乱的绷带,无奈地说,“这下好了,得重新包扎了。” 萧瑞蹙眉道,“辛苦你了。” 裴怜摇摇头,提过药箱,无意瞟见萧瑞的锁骨,轻咳了一声,“你……你先把衣服除下。” 萧瑞坦荡荡地把衣服脱了,裴怜侧过脸去捣鼓瓶瓶罐罐。 萧瑞等了一阵子,裴怜还没弄好,他又暗笑了几声,然后淡定地说,“我冷了。” “哦。”裴怜这才慌忙拿起瓶子,帮他上药。 萧瑞觉得,他过去太君子了些。他有那么多的机会,如果当初生米煮成熟饭,她兴许也就死心塌地地跟着他了,哪里还有慕浔什么事。他大可以带着她像现在一样远离长安,驻守边关,过只有他们两人的日子。他会一心一意地对她,陪着她,抚平她心中的伤痛,她终究会知道,他才是最疼惜她的人。 她的脸就在身前,靠的那么近,近到可以感应到她的鼻息。她在他腰间虚环住,用绷带包裹他的腰。她青葱般的手指熟练地打着结,包扎得干净利落。她正要坐起身来,他手臂一勾,她慌乱地倒在他的怀里。他轻易地锁住她的双臂,不让她挣扎。他们紧紧的贴在一起,他能感受她温柔的起伏。他心中好像有一头野兽在怒吼,被困了很久,几欲冲出牢笼。 “瑞哥哥……”裴怜的抽泣声让他清醒了几分。 他稍稍松开手劲,慢慢把头埋在她的颈窝,嗅着她身上的气息,他低沉的声音缓缓荡漾开来,“我常在想,在扬州那晚,如果我能拉住你,跟你解释清楚,告诉你我的心意,你会不会原谅我,会不会留在我身边。” 裴怜听他缓缓地述说,不知不觉忆起扬州。那晚,月色如水,她得知了他的婚讯,狠狠地斥责他背信负义,其实,卑微的她只想尽快逃离这一切。她摇摇头,平静地说,“我或许会原谅你,但依然不会留下。瑞哥哥,你向我隐瞒太多了。我没有信心面对你的出身和你背后的一切。我们的关系并没有想象中牢固,至少我不是。从这一点来说,我对你有亏欠,但如果从来一遍,一切都不会变。” 萧瑞叹息一声,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谈起当年的事情。但无论如何,能开了头终是好的。这是他们的心结,结不开就没有未来。 他没有说话,像裴怜说的,如果重来一次,他还是会这么做,一切都不会变。 裴怜也跟着叹息一声,“这些事情就让它过去吧。” 萧瑞松开她,捧起她的脸,“如果这件事情过去了,慕浔的事情也能过去吗?” 她扯开他的手,“我去帮你叫六儿。”她站起身来,逃也似的快步走出门去。 他看着她仓皇离开的背影,眼神慢慢冷却下来。 裴怜一头钻进西厢。那是她的房间,可自打她到了肃州,还一次都没有用过。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她的行囊。她萌生一丝退意,不如就此逃跑好了。不过这想法很快打消了,她还能去哪儿,就连落霞山上的别院也是萧瑞的。她恹恹地躺在榻上。屋子里还未起火盆,榻上也是冰凉的。她把狐裘盖在身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天还未亮,裴怜隐约听见敲门声,“姑娘,快醒醒!”裴怜昏昏沉沉地坐起身来,去把门打开。 六儿慌张地撞进屋里,拉住裴怜说,“姑娘你快去拦住王爷吧,他要去前线。” 话音刚落,耳畔传来校场点兵的擂鼓声。 裴怜想也不想就往外跑。六儿进屋里去了狐裘喊道,“姑娘你披件衣服啊!” 裴怜从未到过校场,但马蹄的轰隆已然告诉她校场的方位。她心急如焚,听这个声音,大军已经开拔。她想了想,拔腿往西门跑去。“姑娘,校场在这边!”六儿在身后喊道。 裴怜也不解释。街道上了无人烟,只有她的脚步声。她拼命地跑着,但她的速度只有这么快。好不容易跑到的西门,城门竟然紧紧闭着。她狠狠地拍自己的脑子,她真傻,现在是战时,怎么能随便放她出去。 她焦急地四处张望。 六儿也赶上来,沮丧地说,“姑娘你怎么往这儿跑,这就赶不上了。” 裴怜抬头看,上面是高高的城墙。她赶紧往旁边的楼梯走去。 不远处,大军正往西奔驰,那大军前着玄衣铠甲的将军正是萧瑞。裴怜急红了眼,咬牙爬上了墙头。 六儿的脸色吓得惨白,他赶紧上前护住裴怜,“姑娘快下来,别吓唬我了。” 裴怜不理会他。她并不俱高,只是风有点大,她站的不太稳。她朝大军的方向大喊,“萧瑞,我要掉下了!” 玄甲将军回头一看,看见一个瘦弱的人影站在城墙上摇摇晃晃的,不是裴怜是谁。他大骂一声,立即掉头朝城墙奔去,他疯狂的打马,骏马嘶吼一声,发足狂奔。 裴怜看着萧瑞越来越近,松开双手往墙下跳去,萧瑞大喝一声,提气而上,帮裴怜紧紧接在怀里。两人气喘吁吁地落地。萧瑞做了个手势,让大军先走,然后对着裴怜大骂,“你疯了!” 裴怜吓了一跳,这还是萧瑞第一次对着她大喊大叫。她小声说,“我只是有话对你说。” 萧瑞看着她那委屈样,怒意消下去几分。他朝城墙上吼道,“看什么,还不找人开城门!” 六儿也被惊了一惊,赶紧抛下城墙找人去。 萧瑞一手拉着马,一手拉着裴怜往城门走,脚下走的飞快。裴怜方才跑的脚软,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她委屈地看着他。他长叹一口气,弯下腰把她抱起来。裴怜忙抱住他的脖子,“你听我说,你中的是迷魂草,迷魂草你知道吧?绝对没解药、而且死相很惨。你身上余毒未清,本来不适于远征。现在我给你两个选择,要么别去,要么带上我。我什么也不用收拾,现在就可以走。但是你绝不能自己去。”说完,又把手上的劲多收紧了几分。 萧瑞知道她的担忧,他何其不想跟她呆在一起,可他是去打仗。他冷冷地说,“我不能带你去。战场上刀剑无眼,我尚不能自保,怎么保护你?” 裴怜任性地说,“那你就别去。” 他顿了一顿,语气中有几分苍凉,“你知道,就我们说话的这会,前线有多少人死去吗?” 裴怜驳道,“你不是要孙焕独当一面的机会吗?你怎的就不信任他。” 萧瑞冷静地说,“我是要试炼他,不是置之不理。他才带了十万兵马,远远不足以把突厥赶走。眼下快到年关了,将士士气很低,如果没法一击而中,要打第二次就难了。” 裴怜知道他说的有理,但也不能放他就这么走了,她耍赖到,“我不管,我是你的大夫,只管你的命,你也得听我的。” 萧瑞想不用想就知道她现在表情,心中又好气又好笑。他还真不信就治不住她了。他松开双手,裴怜没有他的支撑,就像块腊肉似地挂在他脖子上。“萧瑞你这混球!”裴怜开始乱七八糟地骂。萧瑞叉着腰,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你狼心狗肺缺心眼!”萧瑞看了一阵子,眼看她越滑越下去,突然低头,啄了啄她的唇。裴怜大惊,“啊!”地一声松开手。萧瑞一手捞住她的腰,把她压在城墙上,然后再次低头吻上她的唇。 “萧瑞你无耻□□登徒子!”裴怜的话被淹没在炽热的吻中。 六儿带人打开城门就听到裴怜这番话。他突然顿住了动作,然后带着人转到门后边去。 萧瑞边吻边说,“再拦着我就把你拆骨入腹听见了没?”六儿赶紧捂住耳朵,他家王爷也真是的,说情话也不说温柔点的,真男人。 裴怜连打带骂,“我不管你了,你就去送死吧!” 萧瑞慢慢放开她,迎向她愤愤的目光。她狠狠地擦着嘴巴,他挑衅似的用舌头舔了舔。她怒火中烧,伸手抽他一耳光,他心甘情愿地受了,她反而慌了。他笑道,“解气了吗?” 她立刻收起慌张,怒视他。 时间耽搁太久了,他收起笑容,冷声道,”六儿。“ 六儿从城门后伸出脑袋,确定没看到污秽的场面后,才蹬蹬蹬地跑出来,”王爷。“ 他把裴怜拉到六儿身边,“刚才的事你自个儿罚奉三个月,看好她,否则继续罚。” 六儿虽然委屈,但还是应了。 裴怜仗义地说道,“是我自己要爬上去的,干他什么事?” 萧瑞看这丫头不知悔改,还理直气壮地跟他顶嘴,他负着手,淡定地说,“我不能罚你,就只能罚他了。你给我记着,从今天开始,再敢胡来,所有的报应都落在六儿身上,长记性了吗?” 裴怜跺脚怒斥道,“你简直不可理喻!” 萧瑞看着她,沉默了一阵,他还能把她怎么办呢。他翻身上马,温声道,“不许再爬城墙,乖乖等我回来。” 她上前两步,结果还是摆脱不了羞愤,欲言又止,巴巴地看着他。 他淡然一笑,“驾”地一声,绝尘而去。 眼看他的身影就要消失在天边,裴怜追了两步,哭喊道,“你要活着回来!你这个混蛋!” 西风把她的话语吹得支离破碎,她狠狠地哭着。 六儿不忍,上前劝道,“您说过,王爷是那么厉害的一个人物,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裴怜望着远方,不停擦拭眼泪,说不出话来。 枯草上慢慢变得斑白,六儿给裴怜披上狐裘,叹道,“怎么就下雪了呢?” 六儿把裴怜扶起来,两人慢慢往回走。 厚重的城门在他们身后徐徐关上,隔绝了两个世界。萧瑞的世界危机四伏,而她的世界,孤单冷清。她已然平静下来。眼前这条长街,尽头就是将军府,可她一点也不想回去。萧瑞不在,这个地方就变得死寂。裴怜说,“六儿,你跟我说说话吧。” “姑娘想听什么?” 裴怜恹恹地,“都行。” 六儿想了想,“我给姑娘说说我和王爷是怎么遇见的?” 这个裴怜还挺有兴趣,她点点头。 六儿想了想,说,“我四岁时遇见王爷,那会儿王爷六岁,一个半大的孩子从皇宫逃出来,扎堆到乞丐窝里跟我们同住。他把身上值钱的都卖了,分给我们几个孩子吃,最后有几个坏心眼的要抢我的份,他上去就把别人揍了,然后带着我离开了乞丐窝。那时也是冬天,就跟现在差不多的天儿,我们又冷又饿。王爷带我去敲开一扇大门,大概有十个我那样高。里面出来一群凶巴巴的带刀侍卫,对王爷冷嘲热讽的,最后把我们带进一个破院子里。我后来才知道那里是皇宫,也是第一次知道,人人想进去的皇宫也有这么破的地方。” “王爷的阿娘精神不太好,对他时好时坏。好的时候给他做好吃的给他说故事,坏的时候就打他骂他,骂的很难听,我听着都哭了。但王爷听了没事儿一样。他说母亲变那样不是她的错,是这皇宫的错。王爷打小跟别人想法就不一样,我现在才想通的事情,王爷那儿就说了。我就知道,王爷以后是做大事的人。” “王爷教我读书、教我写字。我本以为日子就要这么下去了。有一次,姮嫔娘娘发了疯跑出冷宫,冲撞了皇后娘娘,被打的半死。在我的记忆中,那是王爷唯一一次哭。瘦瘦的一小人哭的要晕过去,您知道他多绝望吗?后来,等姮嫔娘娘痊愈了,他就离宫了,一去八年。而那八年里、就是我替王爷在皇宫里当了皇九子。姑娘您想啊,我和王爷长得像吗,八年里竟没有一个人发现,您能想象王爷过得是什么日子吗?” 裴怜抬头看雪花飘洒,突然想起当年提剑去挑战萧瑞时,他眼中的寒光。那才是原本的他吧。 六儿叹息,“王爷的路打出生就注定了,他要不强就是死路一条,咱们还是体谅则个吧。” 裴怜没有说话。长街上的积雪越来越厚,留下他俩一长串脚印。 第9章 惨案 将军府里倒是热闹,病患已经排起了长长的队伍。裴怜拍了拍脑袋,她居然这事忘了。 眼下,萧瑞又带走了一位军医,人手越发紧张。下雪天还让他们等着,裴怜能看出,众人多有不悦。她看了一眼萧瑞的房间,房门紧锁,她也不想呆在这儿。她转身吩咐六儿把病患都带回去,她亲自到医帐去。六儿觉得不合适,劝道,“王爷已经让人到甘州和凉州找大夫了,姑娘再等等吧。” 裴怜笑了笑,“甘州已经没有人影儿了,哪还能找得到大夫。”六儿他最终拗不过我,寻了辆马车把她载过去。 军营在肃州城外,挨着城墙根儿,也不远。 裴怜刚下马车,就听到众人悉悉索索的议论,“哪儿来的大夫,架子大的很,石大夫比他好亲近多了”、“听说住在王爷房里,不会是王爷的那个吧”、“一副病怏怏的样子,自己都弄不好还来治我们”、“细皮嫩肉的,真想来上一把”、“原来是位女大夫,那更好,待会让她给我摸摸,销魂着吧”…… “都说的什么混账话,仔细禀了王爷拔了你们的牙根子!”六儿挡在裴怜面前呵斥道。 众人怒色更浓,有不识六儿的上前挑衅,“你谁呀,说话娘里娘气,不会是个没根儿的吧。” 众人哈哈大笑。 六儿叫了声“来人”,几个府兵得了令要上前抓人。 “慢着。”裴怜吞着气拦下六儿。她知道,六儿也算在皇宫长大,是个能忍的。这般架势不过是为了她。但裴怜觉得,如今主将不在,群龙无首,动粗起来府兵绝占不到优势。 裴怜尽量客气地说,“请问医帐何在?” 有几个看热闹给指了方向。 裴怜提步往前,刚才闹事的几个士兵鄙夷地打量他们,最终还是让道了。 医帐里一片忙碌,几个大夫走进走出也无人理会裴怜。她走向其中一个大夫,问哪里需要帮忙的,他指了指旁边的医帐。裴怜道了个谢,到旁边的医帐去,六儿拉住她,“姑娘,别受这个委屈了,咱们回去吧。” 她笑着拍拍他的手。 掀开帐子,粗粗巡视了一遍,裴怜才意识到这些大夫给了她什么下马威。这个医帐内二十人,要么是重伤员,要么是垂死的病人,聪明的大夫向来能避则避,现在都挂在了她的名下。 “他们太过分了,我去找他们理论!”六儿怒气冲冲地说。 裴怜一把拉住他,“别去,这里是军营,不是将军府,要打起来吃亏的也是我们,这个骨节眼儿上别给王爷添乱。” 六儿驳道,“王爷就是知道了也会同意我这么做的。” 裴怜叹了一口气,“六儿,我没力气劝你了,你能不能帮我给这位士兵翻个身,我手上没劲。” 六儿深吸了两口气,终于安静下来帮忙。 裴怜看一遍下来,二十位病人,全部都有痨病,其中十二位还带有重伤,还有一人应该熬不过今天了。 裴怜走过去跪坐在那人塌前。他看起来已过而立之年,在断腿和痨症的双重折磨下,他瘦的只剩下皮包骨。他气若游丝地看着裴怜。裴怜低声问,“您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他眨了眨无神的眼睛,眼角忽而溢出一滴泪。他用口型说了几个字。他说,他想活着。 裴怜想起一件事。六年前,慕浔的一个手下被沾了蚀心毒的金蛇鞭削了胳膊,很快就不行了。当时,裴怜问了他相同的问题,他给了相同的答案,连眼中的泪光都一模一样。那时,年少无知的她回了他一句,“要不您再换一个”,那人哭着把给情人的手镯托付给她。至今,裴怜依旧记得他的眼神,他仍然希望她能救他,那丝希望直到他死去的那一刻、也没有消失。这些人撑着最后一口气都在等,等那个可以挽救他们的人出现。而身为医者的裴怜、终究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也无法成为他们希望的那个人。所以,无论是六年前还是现在,这些人都让她痛苦。 裴怜看着他的眼睛,诚挚地对他说了一声抱歉。又问了一遍,“您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他颤抖着闭上眼睛,然后摇摇头。 裴怜静静地陪伴他。她不知道这样做是否正确,但一直都是这样做的。她觉得,人需要从容地面对死亡,才能尽量减少离世的遗憾。 那士兵最后让裴怜从他的枕头底下拿出一样东西,那是一方丝帕,然后塞入他的怀里。半个时辰后,他安详地离开了。 裴怜为他念了一遍往生咒。 她不知道他的故事,也不清楚他那方手帕的意义。裴怜猜,他想带走。痨病的人要火化,她吩咐杂务兵务必将手帕一起火化。 这件事过后,医帐里的病人都用怪异的眼神看裴怜,他们背地里都叫他念经大夫。也有人拿了私房钱去请别的大夫来瞧病,生怕在裴怜手上丧了命。但别的大夫推说此帐由裴怜负责,不好插手。其实,裴怜知道,他们只是无能为力而已。治愈一个痨病的心思可以让他们照料好五位伤员,这笔账是人都会算的。 裴怜的师父裴子谦向来就不是个由着伤患性子的大夫。他曾经不顾别人的反对断过别人的腿、剖过别人的肚子,最后别人都恨他,但人都活下来了,那是他想要的结果。他说,很多人活得不明白。人来到这世上,什么都不是自己的,唯有命是自己的。自己的命,再苦再累也要走完,才不枉走一趟。 裴怜的行事风格或多或少被师父影响。如当下,她重新为所有伤患写了药方子、熬了药,然后让府兵强行把药给他们灌下去。到最后,他们知道自己挣不过府兵,都乖乖地喝了。只是喝完又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写遗书。 裴怜看着他们憋屈的样子,心里暗暗发笑。 三日后,渐渐有病患跟她说话。他们觉得身体有起色,说话也有劲了。 一个叫刘山的士兵跟裴怜说起前几日死去的那个人。其实,军医很少去照料他,大伙儿都知道他快不行了,但看裴怜一位大夫,一来就先了结了他,心里总会不舒服,都以为她是个冷血的。他说,“我们都是上过战场杀过人的,容易把人往坏处想,您别往心里去。” 他眼角带笑,裴怜也朝他笑了笑。 “女大夫是否婚配?”他问。 裴怜不知何意,也不知如何回答。 他又说,“女大夫不要介意,我是个粗人,说话直。前锋营中郎将刘忠是我堂弟,翘勇善战,肃州一战拿了头功,人又好相处。我看那小子和女大夫挺配。等他归来,我给做个媒?” 裴怜正要婉拒,旁边榻上的张春说,“刘山你懂不懂事儿?说媒向来从男家说起,你问人家姑娘家是个什么事儿?万一你那堂弟不愿意,你让人家姑娘家的脸往哪儿搁?” “我堂弟我能不知道吗?我瞧着就是他喜欢的型。” 张春笑了,“那是你喜欢还是他喜欢?” 众人一起起哄调笑,刘山说不过,把脸都埋到了被子里。 他们这样一来一往,帐子里的气氛总算缓和了,裴怜也笑了笑。 六儿从帐外进来,把裴怜扶起来,低声说,“姑娘您先喝点米粥吧,您已经一天没进食了。” 她扶了扶腰,走到案旁,就着咸菜把半碗粥咽了下去。六儿为难地说,“您再吃点吧。” 她放下碗筷,“再吃就吐了。我的药熬好了吗?” “熬好了,待会给您盛过来。” 又过了两日,一个叫陈一梅的大夫进了裴怜的医帐。这些大夫一直对她很疏远,现在来了一位倒是稀客。他弯弯转转说了很多寒暄话,客气得让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而裴怜向来不是会客气的人,“陈大夫有事不妨直说。” 他支吾了一阵,才说,“我们几位耳闻女大夫治痨病甚是了得,不知可否赐教?” 裴怜笑了,原来是为了这事。她走到案前把药方详细地写了下来,他在一旁看,皱着眉头琢磨。 直到裴怜写完,他似乎也没琢磨透。但裴怜并不打算说清楚,所以医术都是靠不停琢磨才能运用自如的,她想陈一梅明白这个道理。况且,裴怜也不是个大方的人。回忆起他们前几日的态度,不数落几句已经不错了。 他临走前突然仔细地瞧了瞧裴怜的脸,“看姑娘脸色不好,是否受了风寒?” 裴怜敷衍了几句将他打发了。端起黑黝黝的药汤,灌了下肚。 她白日里待在军营,夜晚则会回将军府休息。毕竟是位女子,军营里断没有专为她搭个帐篷的道理。临睡前,裴怜让六儿将白天熬好的药再热一热。 六儿疑惑道,“姑娘,您这样一日三餐喝药,也不吃点东西,肚子怎么受得了。” 裴怜笑而不语,大口喝下去。但喝到一半,裴怜眉头一皱,一口吐了出来。 “水!”她喊道。 六儿赶紧倒了一杯,“姑娘您怎么了。” 她细细砸吧了一下嘴里药汁的味道,然后用清水彻底涮干净。 她匆匆扯过六儿,紧张地问,“这药是什么时候熬的?” 六儿迷糊地回答,“快入夜的时候,回来之前。” 裴怜想了想,一个恐怖的念头在他脑海浮现,“赶紧牵马把我载到医帐!” 六儿二话不说出了门。 裴怜看了一眼那黑黝黝的药汤,把剩下的倒到水壶里,藏在床底。 一炷香后,裴怜带着六儿还有几个府兵冲进医帐。 里面漆黑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她让人点了灯,然后颤抖着朝最近一个人走去。他背对着她。裴怜拍拍他的肩膀,他没有反应。不详的预感被应验了。她抓住他的衣服稍稍用力,他忽而变换了姿势。 众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气,那人七窍流血,已经断了气。 裴怜跌坐在原地。 “怎么会这样,下午还好好的怎么会这样。”六儿不可置信,挥了挥手让府兵一一去叹了所有人的鼻息。全都死了,十九人一夜暴毙。 这时,有人从帐前路过,“怎么人这么多,出了什么事了?”那人揉着睡眼掀帐而入,看到满屋子死人,“啊”地一声尖叫着跑出去,“死人啦!死人啦!”周围营帐都骚动起来,陆续有人冲进医帐。人越来越多,六儿赶紧把裴怜搀扶起来,拉到一个角落。 所有进来的人都无一例外地受到了惊吓,哭喊声此起彼伏。最后陈一梅进来,眼睛瞪着老圆。“女大夫,怎么回事?”他责问道。 裴怜脑子里一片空白,机械地回答,“中毒了。” “中毒?”他显然无法理解这件事,“谁投的毒?” “还用问吗,当然是这庸医!”裴怜看去,一个士兵满脸泪光地斥责道,眼中都是悲伤和愤恨。 陈一梅赶紧上前一步,“到底怎么回事?女大夫赶紧跟大家说明白。”他的眼神很迫切,提醒着裴怜这件事的严重性。 怎么说?裴怜自己也还没想明白。她只是察觉药的成分出了问题,但凶手是谁,为什么要这样做,她一概不知,“我……请求大家给我时间,我一定把事情始末调查清楚。” 有人驳道,“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这个庸医还拖延时间,打死她,给弟兄们报仇!”叫骂声一浪接一浪,一群人冲了过来,状况急转直下。六儿忙把裴怜护在角落,府兵连忙抽出刀剑,挡在他们周围。他们都是训练有素的,但帐子里的人越来越多,人群越来越愤怒,他们也渐渐抵挡不住了。 “诸位冷静一下!诸位冷静一下!”陈一梅歪歪扭扭地从地上爬起来,束发都被弄散了。他大声喊道,“我是大夫,大家听我一句。” “陈大夫,你不能包庇这种杀手!”有人回应道。 陈一梅的脸被挤得歪过一边去,依然坚持说,“她是救过王爷的人,她的医术我信得过。” “医术好未必人品好,陈大夫你晕了头了吧!” “你们才晕了头了!”陈一梅突然用力一撞,把前面的人撞倒在地,后面的人措不及防,跟着一起倒在地上。 双方都喘着粗气,陈一梅踉踉跄跄地爬起来,怒声斥道,“你们是武人,我们是文人,打不过你们,你们要杀要打我们只能白白受着,你们性命不保的时候我们还得拍拍土爬起来救你们。你们当我们是什么,一条狗吗?我看连狗都不如!” 陈一梅喊破了嗓子。一步之遥的士兵终于停止了攻击。 “那你说怎么办。”一个士兵抹着泪,“我们打仗的人死在战场就算了,九死一生地回到军营里居然丢了性命。我大哥前两日还说感觉要好些了,现在居然就死了,你让我们怎么接受。” 陈一梅喘着气,说,“你以为我能接受吗?但人是吃五谷杂粮的,他们不仅喝药,还喝水,还吃饭,问题不一定出在药里。” “那为什么就这帐子里的人有事,我们都没事!”有人愤愤地说。 “诸位请听我一句。”裴怜越过护卫,颤颤巍巍地说,六儿扶着她,知道她害怕的很。 她深吸了一口气,慢慢跪在他们面前。“姑娘你这是干嘛!”六儿急道,想把她扯起来。 她恭敬地行了礼,“刚才这位大哥说的有道理。独有我的帐子出了问题,事定有蹊跷。我甚至可以笃定这件事是冲着我来的。今天诸位把我打死,岂不是中了别人的下怀。这等阴毒小人不揪出来,试问各位,以后还敢吃饭喝水吗?” 有人嗤笑,愤愤地说,“别人寻的是你的私仇,你死了我们不都安全了。” “就是,就是”众人附和道。 裴怜站起身来,死死地揪着衣角,瞪着那人,步步逼近,“这位小哥,我死是容易,但我死了,不过多死一个人而已,这算什么?比起让我死,给这十九条人命一个交代不是更重要吗?你能说出这样的话,也不是什么善人,你也不配杀死我。” 那人气得脸涨红,却没有再往前一步。 裴怜接着说,“我请求各位给我一天时间,只要一天,我一定给你们一个交代。如果一天之后我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各位再杀我也不迟。” “一天,你跑了怎么办!”“对啊,她跑了怎么办。”“你是大夫,我们对医术一无所知,你大可以随便拿个结果忽悠我们。” 她淡淡地看着他们,“从此刻起,我就待在军营里,你们大可以派人守着我。”她转过身,朝一身狼藉的陈一梅拜下,“请陈大夫督查此案。” 他拱手道,“陈某自当尽力。” 第10章 遗祸 众怒已经被暂时压下来了,剩下的只是和他们周旋。他们提了很多疑问和要求,裴怜只能尽量解答和满足。半个时辰后,人渐渐散去,她才得了空闲开始调查。 裴怜把陈一梅留了下来,直接了当地跟他说,“陈大夫,其实今日事发之时,我第一个怀疑的是你。” 他脸色突变,有些不可思议。 裴怜又恭敬地说,“然而刚才我已经打消了怀疑。多谢您的救命之恩。如无您相救,我便过不了今日了。”陈一梅想了一下,大概理解了她的意思。他问,“不知姑娘可有头绪?” 裴怜点点头,“首先望陈大夫告知,今日我给你的药方何在?” 他恍然大悟,“姑娘是说……” 裴怜坚定地说,“问题一定是出在药方上,凶手不知道药方,就配不出这种毒。” 陈一梅倒抽一口冷气,然后回忆道,“今日我拿过药方,自己独自一人在营帐了琢磨了一下。但没琢磨清楚,后来由病患来请,我便将药方留在了案上,出去了。” “您还给其他人看过吗?” “没有。不过……”他皱了皱眉,“军营里人来人往的,别人要入我的帐中,倒不是难事。” 裴怜点点头,又问,“今日陈大夫为何想起找我要那方子?” 他摸着胡子想了想,“这几日,我们几个大夫听说女大夫帐子里的痨病人有好转,都很好奇。倒是今日,邱大夫说起他同村的兄弟家中有患痨病的父母,如果能拿到这方子就好了。邱大夫起了这个头,大家更好奇了。由于我年纪最长、资历最深,便托了我来。” “不知这位同村的兄弟是否军中之人?” 他想了想,“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王爷府上的府兵,好像叫郑由。” 郑由?裴怜在记忆中搜索了一下。那个下雪夜,萧瑞发着高烧,她找了一个护卫去凿冰,那人好像就叫郑由。不过那时,他找了另外一个人去……那场景,让她觉得不安。这两个人,可都是萧瑞身边人。 想到这里,她被惊出了冷汗。一个用毒高手埋伏在萧瑞身边,所以萧瑞才出了意外。她救了萧瑞,所以她也得死。一切都解释通了,为什么当时孙焕说这支箭是奔着王爷来的,为什么军帐里的军医医术如此拙劣。只是还有一点,动机是什么? 裴怜把六儿叫过来,吩咐他悄悄地把这两个人抓起来,不要打草惊蛇。 六儿有些担心,“他们会不会已经跑了。” 裴怜摆摆手,“不会,我还好好的,他怎么舍得跑。” 陈一梅还是一头雾水,裴怜问他,“原本医帐中的石大夫如何?据我了解,他的医术并不高明,远没有到能医治王爷的程度。” 陈一梅讶异道,“姑娘有所不知,石大夫虽然年轻,但确实是我们当中医术最好的。前几天听说他差点让王爷丢了性命,我也很惊讶。莫非……姑娘怀疑,他是故意的?” 她摇摇头,“目前下定论还为时过早,审过才知道。现在要忙碌的是……在真相大白前,还不能让他们入土为安,暂且先处理一下。” 裴怜送走了李一梅,让士兵打了水,开始帮他们擦拭。 她再一次认真打量他们。毒发之时他们还在睡梦中。毒性很强,也许才刚刚意识过来就已经断了气。这些人,今天还鲜活地出现在她的生活里。那个叫刘山的士兵,因为前阵子被同伴们取笑,这几日一直不敢直视她的眼睛。现在,轮到她不敢直视他了。他死不瞑目,一双死寂而空洞的眼仿佛在诘问“为什么、为什么”。 裴怜也想问为什么。她犯了什么天大的罪过,竟要用十九条人命来惩罚她! 她的手抚过他的脸,把他的双眸合上。 她又走向旁边榻上的张春。他的面相很刻薄,却是个爱开玩笑的。她擦干他嘴边的血迹,把牙齿也擦干净。张春说之前他看别人写遗书,他不识字就画了一封,但没用心画,都画了些好玩的。裴怜从他的枕头底下翻出那封遗书,确实是张画。画中的小人趾高气昂地骑着一条龙,穿梭在云彩间,旁边堆满了金元宝和糕点,好不快活。 “姑娘。”六儿回来了,“石大夫抓到了,郑由人不见了。” 裴怜蹙眉,“派人去找了吗?” “已经派了。” 那石大夫站在医帐口,瑟瑟发抖。府兵押着他进来。 裴怜冷漠地说,“石大夫好久不见。” 他偷偷看裴怜,然后低下头,“你,你把我找来干什么?” 裴怜继续给张春擦身,淡淡地问,“你认识他吗?” “不,不认识。” 裴怜流利地数着,“他叫张春,左路军士兵。他左腿受了剑伤,行动不便,已经不宜出战,一个月前染上了痨病。按道理,只要此战得胜,他便能返乡养病,所以,他随便画了封遗书。”她放下毛巾,把遗书打开给他看,“你知道这画是什么意思吗?” 他瞟了一眼,摇摇头。 “没关系,我告诉你,他想死后能当个快活神仙,有很多的钱财还有很多吃的。他本来只是画着玩儿的,没想到一语成谶,他真的死了。这张画就成了他的遗书。” 裴怜把张春的遗书叠好,放进他的怀里。 过了一会,她转身说道,“这次只是找你帮忙,你来给他们换身干净衣服吧。毕竟我是女子不太方便。找别人又怕做得不好。你也曾经是大夫,想来要仔细些。” 她仔细观察他的表情,他踟蹰道,“可是我还在杂务房守夜。” “没关系,我会吩咐六儿总管找人替你。今夜,你就同我一道在这儿守夜吧。” 说罢,裴怜继续做自己的事情。石大夫犹豫了半天,才开始干活。 两个时辰后,二人忙碌完。她让士兵把尸体抬到郊外的焚尸场,外面冰天雪地,尸首不易腐坏。裴怜环顾四周,医帐内一下变得空荡荡的,几日来的委屈、愤怒、喜悦仿佛都是场梦,是场噩梦。 她坐在医帐角落的案几前,她平常坐的地方,对面坐着惶恐的石大夫,旁边站着六儿,门外守着府兵。 她打量着眼前这人,如果他就是凶手,那他的伪装可谓天衣无缝。他看起来无辜而脆弱,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生怕开罪了上位者。 他是不是凶手,很快就能验出来。她从药箱里拿出一瓶药,“前几日,我托友人得了一瓶上好的石灵,石大夫不妨帮我看看他说的是真是假?” 他推辞道,“女大夫得的东西,必定是好的。” “石大夫不看怎知?” 他颤抖着手拿过药瓶,把手从袖子里伸出来,然后倒在手背上嗅了嗅。她仔细地盯着他看。 他说,“质地纯正,粉末细腻,是上好的石灵。” 裴怜点点头,然后又另取了一个一模一样的瓶子,“那这瓶呢?”她打开盖子递给他,却故意提前松手,药瓶倒在他的衣服上。他用手用力拍干净。 至此,裴怜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她问六儿郑由还没有找到吗?他说还没。石大夫低着头,看不清他的表情。 裴怜平静地对他说,“石大夫,如你所见,今天这医帐中丢了十九条人命,我也差点被打死。我想问那人,为何要害我?” 他突然缩成一团,颤巍巍地跪着,“女大夫明察啊,我与此事无干,求您不要再折磨我了。” 裴怜冷笑,“我也没说是你做的,你心虚什么?” 他声泪俱下地说,“您是没说,但您独留了我在这人,又让我试这个试那个的,不就是怀疑我吗?我如今已经被贬成杂务兵,不能再贬了,您就绕过我吧!” 她冷声道,“不要装了,就是你。你本来掩饰的很好,不过太心急了,居然用了一种独门秘毒。这种毒一般人不知道,不过我恰好知道。我药方里的石灵和赤角刚好能做这毒的引,然后你再加入蛇腹角和毛麟子和特制的尺香,刚好就凑齐了这味毒,玉门的七绝散。” 他伏倒的身影停止了抖动。 裴怜继续说,“而你,是鬼水窟的人。毒术弟子试药的方法与大夫不同,你想掩饰但还是露出了马脚。毒术弟子永远不会把药倒在手上试,你把手特地从袖子里抖出来看似正常,但动作很刻意,这是其一。其二,毒术弟子永远不会随意混合两种药物,尤其是不知道第二种是什么的情况下,所以你下意识的将刚才试药的左手挑起,用右手拍衣服,不过后来又意识到有问题,左手才参与进来。所以,不用装了。” 他慢慢坐起身来,脸上尽是冷漠和平静,与刚才判若两人。他问,“你是如何怀疑到我头上的。” 裴怜与他四目相对,“我也是猜的。毒肯定跟我的方子有关,陈大夫辗转受人所托来找我要方子,寻来寻去,那个人是将军府的郑由。如今郑由不见了,按理来说线索应该断了。但我恰好知道你被贬以来,郑由常常苛待你,所以我也只是稍稍怀疑了你。你演的很好,只是经不起试,因为你根本就不是个大夫。” 他冷笑了一下,就如那日我在阁楼上看到的一般瘆人,“你很聪明。”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王爷中的毒箭也是你射的。” 他嘴角轻浮地撇了撇,“你又猜对了。” 六儿按耐不住,一拳砸了过去,“你这个畜生!” “畜生?”他坐起来,擦了擦嘴角,“你们王爷才是个畜生,萧瑞才是个畜生!” 裴怜眯了眯眼,“王爷哪里得罪你了?” “我呸!王爷?你们神勇无比的王爷只会做些阴险狡诈的勾当!四年前他残忍地杀死了我师妹白芙!” 这个名字一下勾起了裴怜的记忆,她皱眉,“白芙死了?” 他斜眼看我,“你认识我师妹?” 岂止是认识,裴怜握紧了拳,她冷冷地问,“她是怎么死的?” 他低声说,“被沉到臭水沟里淹死的。” 裴怜沉默了一阵,“你怎么知道是萧瑞干的?”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师妹喜欢萧瑞,只有去见沈瑞,她才会戴那朵粉色芙蓉。” 以裴怜对白芙的了解,这倒是真的。不过,她一点也不觉得惋惜,白芙这个人,就是千刀万剐也不足以解恨。 往事突然浮现在脑海,那间小小的水牢。裴怜猛地睁开眼睛,他仿佛被吓到。她问,“你觉得沈瑞为什么药杀白芙?” “还不是为了那姓常!”他恶狠狠地喘着粗气,“那姓常的杀我殷长老在前,已经是我玉门的叛徒,死有余辜!只因行刑之人是我师妹,萧瑞便迁怒于她。可怜我师妹一片芳心,痴恋他那么多年,为他思前想后张罗这么多,他竟下的了这个手……” 六儿扑上去对他猛打,裴怜也不拦着。如他尚有余力,也定会把这个糊涂的东西揍上一顿。 如此,事情就一清二楚了。这人是冲着萧瑞来的,裴怜从中插了手害他丧失良机,他便想先除裴怜再伺机除萧瑞,于是引毒杀士兵,再借众人之手把她除掉。 六儿打累了,那人被打的满口都是血。 裴怜让人把他抬到焚尸场。 她嗅了一口寒冷的空气,十九具尸体像鬼魂一般围绕在他们周围。她冷声道,“石大夫,我猜你只是个玉门外放的死士,并不是正规弟子。对吗?” 他讶异地看着裴怜。 裴怜半蹲在他面前,幽幽地说,“所以你没见过萧瑞,找他寻仇才找了这么多年。而那个你口口声声说的姓常的,现在就站在你面前、你也没认出来。” 他的眼睛越瞪越大,不停地念着,”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地。”她冷眼看他,看他一点一点地崩溃。他突然“啊”地大喊一声朝裴怜撞去。六儿立马提腿踹了他一脚,他踉跄摔倒在雪地上。他喘着粗气,不停地用脑袋撞地面,嚎啕大哭,“芙儿!芙儿!你死的好冤啊,天地不公啊!” 裴怜气极反笑。这人说什么?天地不公?她用力踹了他一脚,一把拎起他的领口,“你这王八蛋说什么天地不公!你看看面前的十九条人命,他们何曾开罪于你,你竟下的了这个狠心!老天爷让你这种畜生活着才是天地不公!” 他停止了哭泣,抬头看裴怜,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畜生?你骂我畜生?天大的笑话!你们这对狗男女,别想撇的干干净净的,他们是因为你们而死的!我要你一辈子记住,你们的肮脏能害死无辜的人!你们一日不死,就不断会有人代你们去死!” “你这疯子!”裴怜给了他一耳光,“杀了他,给我杀了他!”裴怜一声令下,旁边的府兵抽刀见血。她大声嘶吼,“我成全你和白芙!你们这些疯子!记清楚了,是我常挽云杀死了你!” 他仿佛不觉得痛一般,一直笑、一直笑,仿佛在看什么荒谬不羁的闹剧。最后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哈哈两声,断气了,一个诡异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裴怜悲愤交加,宣泄地大叫了一声,然后一下脱力跪到在雪地上。 第11章 命悬 裴怜给十九位死者一一磕头,各诵读了一遍往生咒。 六儿给她盖上厚厚的大氅,不停地劝她。裴怜像听不见一样,不停地磕头诵经、磕头诵经。 天快亮的时候,裴怜让人点燃了这些尸体,让熊熊烈火将他们焚烧成灰烬。火光冲天,雪地里纯粹的白更加冰冷刺眼。她眯眼看着那冲天火柱,就像一张巨大罗刹鬼脸,嘲笑着她的渺小。 火光把军营里的人引来,六儿带着府兵紧张地戒备,把裴怜团团围在中间。他令道,“快,去府里把所有人都叫来。” 士兵们看见熊熊烈焰,和那跪倒在跟前的白衣女子,又惊又怒,紧张的气氛一触即发。 陈一梅赶紧上前,慌张地问,“裴大夫是否查清楚了始末?” 裴怜抬起头,陈一梅的脸模糊不清。 陈一梅看见裴怜狼狈不堪的颓样,更紧张了,他轻声说,”真相未出就把尸体烧了?你要好好斟酌说辞啊,这群人怒起来能杀人的。“ 裴怜淡淡地说,“石大夫是凶手,他招了。” 陈一梅惊讶不已,“你说……” 裴怜继续说,“他用毒箭射伤王爷在先,而后故意疏漏意图毒死王爷,最后杀医患欲引众怒于我,如果这招他成了,王爷就逃不掉第二轮投毒了。我太过愤怒,已经把他杀了。事情就是这样。” 裴怜说的简明扼要,但陈一梅是局外人,显然没太听明白,他急道,“你怎么能把他给杀了呢!至少让他认个罪呀,口说无凭如何平众怒。” 让他认罪?裴怜嗤笑一声。疯子怎么会认罪?他可认为自己正义得很。 人群开始骚动,有人拿着刀、有人拿着剑、有人提着拳头,向她慢慢靠近。裴怜喃喃地说,气若游丝,“陈大夫,你把我的话说给他们听,你就走吧。” 陈一梅看她脸色很差,匆忙搭上她的脉搏,大惊,“你的身子……” 裴怜眼前一黑,栽倒在雪地里。 “姑娘!” 无数场景在梦境里交织,水牢里的毒虫、白芙的□□,意识在疯癫的边缘游走。她的脸不断地扭曲,最后扭曲成石大夫的脸,他们不停地说着“你怎么还不死”,尸体在火光中越堆越高,她看见里所有人都掉进了火坑里,他们扯住她的腿不停地挣扎。 裴怜的意识稍稍清醒。腿好痛,就像有人拿刀钻她的骨头。 她迷迷糊糊听到六儿的声音,他念念叨叨地说了好多,有二晖、师父、过年。一幕画面从她面前闪过,“二晖,你就数着日子,等过年了,我就回来了。”,小徒弟二晖愣愣地站在别院前。 “啊”,一阵剧痛再次袭来。 “姑娘,您别!” “快塞住她嘴,别让她咬了舌头。” 一团软绵绵的东西被塞进她的嘴。 “再添火盆!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上身滚烫,下身跟冰块似的。” “大夫您别埋怨了,想想办法吧!” 裴怜的意识有几丝清明,人影绰绰,她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堆得高高的。她动了动身子,六儿扑过来,激动地说,“姑娘醒了!您昏睡两天了,可别再睡过去了!” 裴怜轻声说,微弱地只剩下气息,“找我师父。” “已经在找了,今天早晨又去了一拨人,您再忍忍,裴老爷想必已经回程,很快能跟我的人遇上。” 裴怜抬头看,这里是医帐,她又看向陈一梅。陈一梅会意,“我跟他们说,已经查明了真相,但事情牵涉到王爷,待向王爷禀明后再说。他们答应了,但要求姑娘必须呆在医帐中。你且将就着点。” 六儿附和道,“是啊是啊,等王爷回来就好办了,这是好消息。” 看裴怜这边消停了,六儿去给盛了米汤过来。 眼看着她恢复了点精神,陈一梅也道出了心中的困惑,“姑娘说凶手是石大夫,他为何行刺于王爷?” 裴怜垂眸,这件事说起来太复杂,陈一梅是个局外人,不好同他说。她简洁地解释,“私怨。” 陈一梅蹙眉,“明升只是个普通军医,怎么会和王爷结下梁子?” “明升?” 陈一梅解释道,“石大夫名叫石明升。” 裴怜在记忆中搜索这个名字,六儿突然拍着脑袋问道,“他是甘州人士?” 陈一梅点点头,“大抵是的。” 裴怜看了六儿一眼,六儿低头不语。甘州……是他!那个妇人的男人,写绝笔的那位。 “怎么了?”陈一梅问道。 裴怜愣住了,这个男人、竟然没有死在战场! 她突然想笑,她救了那对孩子,却杀了他们的爹,跟不救又有什么区别。 “作孽啊。”裴怜喃喃说道。 陈一梅奇道,“作什么孽了?” 六儿想了想,上前劝道,“姑娘,您别多想,这是本就不由我们,您放宽心啊。” 裴怜看着他,挤出了一个苦笑。她慢慢躺了回去。事到如今,她还能再说什么? 裴怜头上敷着冰,脚上贴着汤婆子,这么冰火两重天地又过了两日。腿上的伤痛每隔几个时辰会发作一次,从起初的挣扎到后来的奄奄一息,她已经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六儿火急火燎地入了陈一梅的帐中,“陈大夫,还没找到方法吗?” 陈一梅埋头翻着书籍,疲惫地摇摇头,“按照姑娘的说法,她的经脉是用蛊术续上的。我这辈子还没见着这么偏门的方法,书中也极少记载,赶紧找到施蛊之人才是正法啊。” 六儿烦乱地抓着头。这一路山长水远,要请回裴子谦不是难度问题,是时间问题。眼看着裴怜日渐消瘦,也不知道能不能撑到那个时候。“难道就没有别的方法吗!” 陈一梅叹了一口气,“这蛊术本就是歪门邪术,医家正统不屑跟它沾上边,所以普通大夫都涉猎极少。不过,如果要为姑娘暂缓疼痛,倒可以找个内力深厚之人,输以内力,兴许管用。” 六儿顿了顿,突然站起身来跺了跺脚,“你这书呆子,怎的不早说。” 陈一梅正要说,“军中没有这样的人。”六儿拔腿跑了出去。不一会又跑回来,“你替我好好照看姑娘,我快去快回。” 陈一梅跟着六儿出了营帐,“六总管要去何处?” 只见六儿翻身上马,远远地说道,“玉门关!” 陈一梅这才恍然大悟,王爷或许可以。不过战事未了,王爷兴许□□不暇啊。 夜晚,裴怜的伤痛再次发作,她沙哑的喉咙发出无声的惨叫,陈一梅彻底没辙了。眼看着裴怜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赶紧往她嘴里塞了一片参片。“姑娘啊,你可撑着点,撑得一日是一日。” 裴怜听不进陈一梅絮絮叨叨的话,只知道腿上钻心地疼。疼痛渗透到她意识的每一个角落,她觉得呼进来的气越来越少,呼出去的气越来越多,好像有谁扼住了她的咽喉。心跳在疼痛中慢慢微弱下去。 她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小时候的情景。他们家门前有一个很大的白兰树,她阿娘在树下做女红,她蹲在旁边,看阿娘灵巧的手在手帕上秀出一条鲤鱼,她高兴极了。阿娘放下针线,笑着把她拥在怀里,“挽云喜欢阿娘吗?”她抱着她的脖子说,“最喜欢阿娘了。”阿娘在她脸上亲了亲,目光突然有点忧伤,她说,“可是,你还不能来阿娘这里。”她摸摸脸,上面是冰凉的,她疑惑道,“为什么?那我要去哪里?”阿娘放下她,拿起女红,笑着对她说,“回去吧。”她跟上去,一直追着阿娘的背影,“阿娘要去哪里?不要抛下我,不要!” “怜儿!” “姑娘醒醒!” 意识突然坠落下来,她深吸一口气。疼痛在慢慢地消散,有一股力量驱散身上的寒气,润泽筋骨。 “怜儿!” 她茫然地睁开眼睛,视线有些模糊。昏暗的屋子里人影绰绰,压抑得透不过气。 许久,她才看清眼前的人。真奇怪,每次她濒死归来,都看到他。他是个救命神仙不成?她张了张嘴,念他的名字。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谢天谢地,姑娘你可醒过来了。”六儿激动地喊道。 “先喝点水。”萧瑞把她扶起来一些。 裴怜小嗫了几口,舒坦了许多。她嗅到一股血腥味,这才想起萧瑞怎么会这里。她蹙着眉头看他,他铠甲仍在身上,尽是血污和泥浆,脸上糟蹋不看,只有一双黑眸熠熠夺目。 他温声说,“不好闻?我才回、没来得及换。兴许你那天跳城墙真把我吓到了,我心里总是不安。收拾完突厥人就马不停蹄地赶回来了。半道上遇见六儿才知道你出了这摊子事。” 六儿惊喜道,“那姑娘跳城墙岂不是跳对了?” 萧瑞沉默地看了他一眼,他被惊出了冷汗,忙改口道,“姑娘,我给你盛点粥,你垫垫肚子?” 萧瑞挥挥手,“去拿吧,不想喝也得喝。” 六儿干笑了两声,转身出去,走的时候还识相的把其他人都轰走了。他知道他家王爷铁血柔情,这会有满腔的热情要释放。 但其实,裴怜又怎么有那个精力去应付满腔热情呢?她虽然天天躺着,但休息极差。这会身体得了解脱,很快又睡了过去。 看着裴怜睡得安稳,萧瑞自己也困了。他马不停蹄地奔回来,跑死了两匹马,三天来也只睡了短短两三个时辰。他把裴怜挪进去了点,卸去铠甲,和衣在她身旁躺下。 六儿端着粥进来,看到这场景倒抽一口冷气,又立即退了出去。他家王爷也真是的,不分场合地就睡了,真男人。倒是这粥,到底还要不要喝? 第12章 相持 萧瑞睡了一小会,就起来处理石明升的事情。他在路上听六儿简单地说了,他也万分惊讶。玉门的毒术防不胜防,要不是刚好有裴怜在,他这条命恐怕要交代了。这件事由他而起,连累了军中士兵,他责无旁贷。但十九条人命就算杀了他也不能抵命,所以他着孙焕奏报朝廷,等圣上降罪旨。不过,为暂平众怒,他在众将士面前罚了自己三十鞭子,算当下的一个交代和承诺。 至此,众人再有不服,也不能闹事了。因着萧瑞的遮掩,裴怜也被摘得干干净净的。第二日下午,两人一个躺着、一个趴着被送回了将军府。 萧瑞重伤未愈又添新伤,本来可怜至极,但裴怜却气得不再搭理他。 萧瑞自己疼的也说不出话,没有半点力气劝她。 六儿自然地担起和事老的重任。他尽苦口婆心地说,“姑娘,其实我现在也没太明白,你到底气啥?王爷这么一个有担当的、有血性的男儿,姑娘们爱都来不及,你咋这么无情呢?” 裴怜白了他一样,“你们这些臭男人都一样,没心没肺的。” 六儿做出一副委屈的样子,其实内心可高兴了。大家从来都骂他死太监,还是头一回听人肯定他是个男人。他侧过脸扬起一个难以抑制的笑容。开心够了,又赔笑道,“那姑娘跟我这个臭男人说说,待会我去帮您教训王爷那个臭男人,让他来给你赔个礼儿?” 六儿对萧瑞向来是毕恭毕敬的,裴怜不知道他哪来的胆去教训他,她叹了一口气,“你家王爷就是笨。人生在世,谁没得罪过一两个人,别人要报复根本防不胜防,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谁杀了人谁负责,他去掺和什么?再说了,要这么追责还真的追个没完了,当初他杀白芙还是因为我,怎么不拿我出去抵罪呢?” 六儿一边认真地听,一边暗忖,这姑娘不是挺明白的吗,怎么就不懂王爷的苦心呢?可他也不能道明,只能委婉地提醒,“姑娘,石明升不是被你杀了吗?死人又不会认罪,总要有人站出来给大家泄愤不是?” “他不认罪就代表他没罪吗?他做的每个环节都有证据在。他唆使郑由通过关系拿我的药方,这事只要把郑由揪出来,一清二楚。而他配的七绝散,”裴怜敲敲床底,“我这儿还留着。他拿了几斤几两的蛇腹角、毛麟子和尺香,相信药房的人也能作证。到时候按着药方能配出跟我这儿一模一样的七绝散,就能证明是他干的好事,干你们王爷什么事?”裴怜越说越气,说完了气都穿不过来了。 六儿擦擦干,最后还是小声说,“前些日子姑娘一直身子不好,我就没跟你说。府兵在一处民房里找到郑由的尸首,想来是被石明升杀死的。如此一来,这头一条就没法证明了。” “你!”裴怜狠狠地瞪着他,“你滚!” “嗳,我这就滚,您别生气,我走了啊。”六儿灰溜溜地逃了。裴怜把头蒙在被子里,生闷气。 她气萧瑞,也气自己自作聪明、鲁莽行事。当初气不过石明升说的那些话就一剑把他了,结果连累了萧瑞。也是,萧瑞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想不到这条线索,一定是无计可施才出此下策。她愤愤地打了一拳枕头,嘶……还挺疼的。 门又被推开,裴怜开口就骂,“还敢回来……啊”。她看着那人愣了愣,又急道,“你怎么爬起来。” 萧瑞关上门,闷声说,“大夫一直不来,我只好来找她了。” 裴怜蹙眉,“你帐中不是有好几个大夫吗?” 萧瑞扶着床榻走过来,满头冷汗,“上次的事后,不太信得过他们。” 裴怜赶紧挪了位置让他趴下。萧瑞舒了一口气。 裴怜小心翼翼的为他除下带血的中衣,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后背已然皮开肉绽,没一块完好的。她埋怨道,“都这样了还要强。” 萧瑞歪着头瞧她绷得紧紧的脸,轻声说,“怜儿。” 裴怜凶巴巴地应了声“干嘛”。 “还生气吗?” 裴怜最终知道这事怪自己,可又拉不下脸来跟他和好,只好闷闷地不说话。 “不生气就好。” 裴怜瞪了他一眼,他神色淡淡的,闭着眼。她有些懊恼。 她心里虽然不满,手上还是很轻。用棉花细细擦走血污,怨道,“孙焕下手可真狠。” 萧瑞紧紧抓住枕头,吃力地说,“下手狠是好事。要是部下看的不过瘾再找我闹,我可经不起第二次了。” 裴怜还是第一次听到萧瑞说软话,要放在以前,他宁愿一句话不吭也断不会跟她说这些。裴怜讽刺道,“原来你也会怕,我还以为你是铁打的呢。” 萧瑞艰难的扬起个笑容,“你好像对我很不满。” 裴怜哼哼道,“对你不满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你可别忘了,我当初差点和你击掌绝交。” 萧瑞说,“我们不可能绝交。” 又旧事重提了,不过能从容地说起往昔,说明他们都放下了。她叹了一口气,从药箱里拿出几罐伤药,密密地撒上,“你身上余毒未清,本想着回来让你泡个药汤,现在又不成了。回头再给你弄几帖药试试。等师父过来,兴许有更好的办法。” “嗯。” “你腹部的伤怎样了?” “不太好,到玉门关的时候裂开了一次,军医又重新缝了,这几天总发疼。” 裴怜不说话,这样的结果她也想得到,就算带着她去也是一样的。她也不想再唠叨了,萧瑞身上有他的抱负和责任,不是她一个女大夫可以触及的高度。她能做的,只有不断的治病、上药,让他赶紧好起来。 “怎么不说话?”萧瑞问。 “在想用什么药。最近师父琢磨出了一套治外伤的方法,我寻思着是否可用。” “嗯,那你好好想。”萧瑞静静趴着。 伤口处理完,裴怜让他坐起身来包扎,却发现他睡着了。也是,他这些日子几乎没有休息,让他休息一会吧。这么想着,裴怜给他的背敷上棉条,盖上被子。 屋子里有些晦暗。裴怜的腿不能动,只能在榻上呆坐着。 突然,手被就揪住,她惊叫一声,被拽倒在榻上。她惊慌地看着萧瑞。他还是闭着眼睛,拉着裴怜的手垫在下巴下。裴怜挣扎着爬起来,结果手被牢牢压住,动也动不了。正想一巴掌打在他的背上,又在最后关头停住了。她欲哭无泪,现在还真是打不得、骂没用,她急地直蹬腿。 萧瑞也不管她,自己睡自己的。裴怜提起另一手扒他的脸,恶狠狠地说,“放开我!”萧瑞的脸被捏地变形,他蹙着眉,抬手把裴怜的手扯开,然后一并压住。 裴怜气急,一下气不过,一把辛酸泪就上来了。 萧瑞迷迷糊糊地说,“你要是老老实实地躺着,我就放开你一只手。” 裴怜抽泣着说,“你这无耻混蛋登徒子,就知道气我。” 萧瑞喃喃道,“我要是不无耻点,你不得躲我躲的远远的。你别骂我,你十三岁那年趁我睡着了偷偷亲我,我也没这么骂过你。” 裴怜又恼又羞,用力揉着眼睛,“你怎的就喜欢装睡!况且,这哪儿跟哪儿啊,此一时非彼一时,现在情况哪能跟过去比!” 萧瑞睁开眼,把她拉近了几分,他幽幽地说,“哪里不一样的。因为慕浔吗?你和慕浔的事该翻篇了。他的婚帖还在我凉州的府里,正月十七成婚,你该放下了。我由着你这么长时间,不是捐香火钱,我也不是圣人,总要图个回报的。” 萧瑞的黑眸中有几分冷意,冻的裴怜慢慢安静下来。萧瑞放软了语气,继续说,“我这边,你要在意王妃的头衔,我会给你,不过你得等我。你要是不在意,我照样请旨驻守凉州,咱们也能清净地过。等你师父过来,我问问他的意思,选个日子把我们的事办了。你也好好想想,想怎么办,以后打算怎么过,都跟我好好说。” 窗外西风呼啸,刮得树枝噼啪想,室内一片安静。萧瑞看着她,她神色暗淡,不太开心。 “你就是这样。”裴怜平静地说,“什么事都自作主张,从来不问我的意见。当初要娶宋亦淼的时候就没知会我,现在也一样。你当我是什么,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下人吗?” 萧瑞紧紧拽着她的手,他生气了。这么多年来,他以为她懂他。其实,她只会曲解他的心意。但萧瑞生气从来不会大发脾气,他只会冷冷地看着别人。裴怜毫不示弱地看着他。他手上稍稍用力,裴怜吃痛,不过表情依然倔强。 他吃力地爬起来,把大氅披在身上,下榻。临走前,他淡淡地说,“我做的任何事情,如果失了分寸,让你不开心,从来不是因为无视你,而是太在乎你。”他轻轻地关上门,屋子里又恢复了昏暗。 裴怜呆坐在榻上,轻轻握住掌心,上面的温度慢慢消散。她迷惘了,她该怎么办。 夜晚,六儿来送晚膳。瞅着裴怜恹恹的样子,他真恨铁不成钢,“姑娘,您这么折磨王爷有意思吗?到头来不是折磨了自个?” 裴怜有气无力地拨弄碗里的粥,说,“你怎么从不帮着我?我好孤单啊。” 六儿抽了抽嘴角,这姑娘现在还有心思开玩笑呢。 裴怜瞧着六儿皮笑肉不笑的样子,顿时失去了说话的兴趣,她从旁边拿了一张纸写给六儿,“按照这个方子给你们王爷熬药,一日两次。药箱有我腾出来的五瓶药,交给陈一梅,他知道怎么用。还有这张方子,是我的,你待会找个人给我先整一碗。” “这是……” “我身上的热度一直散不掉,师父不来,我总得自救吧?” 六儿干笑了两声,“瞧着姑娘生气都中气十足的,还以为都好了。” 裴怜喝了一口粥,徐徐说道,“你家王爷回来了,是否感觉靠山回来了?” 六儿是个聪明的,自然知道这句话背后是什么意思,忙转移话题,“姑娘真不去看看王爷?他这会还在处理公务,我猜,其实等着您过去呢!” 裴怜把碗交给六儿,“记得我的药。” 裴怜真的没去看萧瑞,萧瑞也没再来找她。只是偶尔裴怜腿伤发作,他总能及时出现,等裴怜缓过来,他话也不说地走了。六儿每天自行跟裴怜交代萧瑞的情况,裴怜重新写方子,多的也不说。这两天裴怜更是心如止水。听说萧瑞要办头七法会之后,开始一遍一遍地抄写往生咒。 第13章 回转 如此过去了几天,六儿也快被他们的沉默逼疯了。闷闷地罢工,一个人在肃州城里瞎转悠。城里还是没什么人,也不知道谁家的剩菜没倒、或是忘带走的家禽饿死了,总有一股酸臭味。转了个弯遇见孙焕。他手里提着个东西,走近一看竟是一只兔子。 他招招手,打了个招呼,“喂,死太监。” 得了,在府里晦气,出了门还是晦气。六儿最不愿意见到这人,每次都叫他死太监。他厉声喝道,“你嘴里放干净点!” “唷!”孙焕愣了愣,略带兴奋地说,“你这句话要再配上了兰花指,就跟宫里的黄门一样样了。莫非,你这几天净根儿了?” “你才净根儿!你打小就净,没净干净又净了一次,年年净!”六儿怒斥道。 孙焕不甚在意,哈哈两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的脾气咋跟你家姑娘一样臭。气量太小,怪不得跟个女人似的。走,我在郊外抓了个稀罕物,我着厨子弄个烤兔肉,咱们找王爷喝酒去!” 六儿白了他一样,这孙子三言两语把他家姑娘也一起骂了,怪不得姑娘喜欢膈应他。得罪了人还硬扯着别人喝酒吃肉,不是缺心眼儿是什么。他突然想看裴怜料理孙焕的场面,于是心生一计。 他双手一合,兴奋地说,“你先去找王爷,我寻思着屋子里还有一碟花生米,我去拿来一起吃?” 孙焕笑笑,“这样就对了,你快去快回,来晚了可就没得吃罗。” 他拱拱手,脚底抹油似的跑进王府,进了裴怜的屋子。 他满脸慌张地说,“姑娘你快劝劝孙焕那疯子吧,他提了酒到王爷那儿硬要扯着王爷喝酒。王爷那身子怎么受得了啊。“ 裴怜笔下顿了顿,不动声色地说,“你家王爷是上峰,他不想喝,谁逼得了他?如果他想喝,那是他自己不惜命,我又怎么管得了。” 六儿万万没想到裴怜能这么淡定,只好继续添油加醋,“您不知道吧?王爷因着石明升的事,这些日子对军营里的人格外宽容,别人要求什么他应什么,我都看不过去了。别说让他喝酒了,我看让他泡在酒缸里他也二话不说。” 裴怜当然知道这不是萧瑞的作风,疑惑地问道,“真的?” 六儿委屈道,“王爷的事、给我十个胆也不敢胡诌啊。现在军营里上上下下都看孙焕的几分脸色,没人制得住他。我寻思着就只有您才有这个胆魄。” 裴怜垂眸想了想,终于还是无法放任不管。 六儿背着裴怜到萧瑞房前时,孙焕果然在劝酒,声音大的整个院子都听到了。六儿在心里暗暗叫好,这回还不整死你个大个子。 萧瑞斜靠在案几旁闭目养神,孙焕自顾自说,一会儿畅谈玉门关的战事,一会儿大喊,“王爷,喝酒!” 裴怜冷冷地说,“孙将军喝酒怎么不叫上我?” 孙焕的笑疆在嘴边,他瞅着裴怜那张冷脸出现在门口,酒性全无。再看萧瑞,他垂着眸,神色淡淡的,不知在想什么。他强行挤出个笑,“以为姑娘不会喝酒。” 六儿把裴怜放在下手,与孙焕相对。孙焕盯着六儿看,用眼神质问他什么意思。不过六儿很自然地退到一边,仿佛什么也没看见。 裴怜瘦削的手指拈起萧瑞跟前的酒杯,“我不是不会喝酒,只是尚在病中、不能喝。不过王爷能破这个例,我也能。这杯我敬将军。”随后一饮而尽。 六儿看呆了,不用这么拼吧?萧瑞幽幽地看着她,她用余光瞟了一眼,不理他。 孙焕尴尬地把就喝完,“姑娘要是不能喝,还是别喝了。你是姑娘家,身子骨娇气,跟王爷没得比。 裴怜把玩着酒杯,摇摇头,”将军此言诧异,王爷身中剧毒重伤,不知道哪个缺德的安排了个庸医,弄得半死。后来又被哪个缺心眼儿地打的皮开肉绽。王爷拢总就剩下一口气了,还得陪您喝,我这点小病又算得了什么?“ 孙焕这是听出来了,这位姑奶奶是变着法子跟他过不去,话语里缺德的、缺心眼儿的不是映射他妈?他愤愤地说,“我不能你这女人吵。” 裴怜做了个手势,微笑道,“恰好,我喝了酒就喜欢跟人吵架,尤其喜欢找缺心眼儿的人。如果你不想吵,就请便吧。” 他看了一眼萧瑞,这位王爷平时八面威风,现在竟被一个小女子骑在头上,他又气了几分。他咬牙抱拳,“末将告退!”然后“哼”地一声,退出门外。 屋里剩下沉默的两人,裴怜不动声色地说,“六儿,背我回去。找个人把酒倒了。” “嗳。”跟萧瑞使眼色。萧瑞索性闭上眼睛,当做没看见。 他做出个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这两位是要死磕到底吗? 晚上,六儿又在萧瑞面前发牢骚,抱怨他不主动,“人间姑娘都找上门来了,你怎的不留她呢?” 萧瑞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你最近出息了。” 六儿干笑了两句,“王爷您说哪件事?” 萧瑞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我记得孙焕说你去拿花生米了,怎么把他的冤家带来了?莫非除了这件事,你还做过什么更出息的?” 六儿陪笑道,“没有,最出息也就这样了。”说罢,又赶紧换了话题,“您喝药,您看自打喝了姑娘的药,你好得多快啊。” 腊月二十五,军中操办法会。 裴怜不便参加,和六儿陪着在校场边上看。西风怒吼,吹得人摇摇欲坠,六儿忙给裴怜裹上狐裘。 将士列阵,静静凝视着主帅。萧瑞一身玄甲,大步走上祭台,肩上大氅高高扬起,身后跟着孙焕和一干副将。他站在讲台中央,双手捧着酒碗,诵读祭辞,朗朗之声能上天阙,仿佛世界之大,只有他的声音。 六儿小声说,“姑娘您看,我家王爷好威武。” 裴怜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吐吐舌头。 萧瑞将酒祭在身前,僧人喃喃的梵音四处响起,越来越洪亮。 队列中隐隐传来哭泣声,裴怜仔细端详,他们当中许多还是孩子,正是天真烂漫的年华,本不应该沾染杀戮。她叹了一口气,这就是世道。 她缓缓点燃经文,嘴里念念有词,希望亡灵能够安息。青烟裹着西风飞快地卷向天边。她想起那夜焚尸燃起的大火,那火光消散的边缘,正是跟这青烟一模一样。 “姑娘,你在看什么?”六儿看她神色怔怔,有几分忧心。 裴怜喃喃地说,“前几日,我梦见石明升的那个两个孩子向我索命。你说,这是不是因果报应?” 六儿为难,这让他说什么好。“姑娘,那双姐弟想必已经南下,您不会再遇见他们。” 裴怜苦笑,“这怎么好说,连四年前的恩怨都被人翻出来。不过,只要不伤害我身边的人,我倒没有什么害怕的。这事总得有个头不是?” 六儿劝道,“姑娘莫要轻贱自个的命。您好好活着,对很多人都很很重要。” 裴怜摇摇头,笑道,“我不会轻贱自个儿。师父千辛万苦才把我救回来,我会好好活着。只是突然觉得,一个人的路好像很早就注定了。你看那些孩子,他们的出生注定了他们要到战场经历生死。而我,从杀了殷长老的那一个刻起,就注定了要在这恩怨中随波逐流。所以,不必把自己看的太重,不必把选择想的太复杂,无论怎么选,最后总有一个终点在等着。” 六儿似懂非懂地看着她,抓着脑袋问,“姑娘您悟了?” 裴怜嗤笑一声,“嗯,快了,等我羽化登仙一定会带上你。” 六儿讪讪笑。 法会持续了半个时辰,将士列队散去。玄甲将军踱步而来,裴怜安静地坐着等他,六儿不知什么时候退到了远处。 萧瑞在她身旁坐下,和她一起看着较场上慢慢散去的队列。他们被战争摧残得疲惫、忧伤。裴怜突然觉得,萧瑞大大小小的仗打过这么过,内心是不是也这样? “瑞哥哥”,裴怜开口了。她想,这一次该由她主动说,“战事完后,就回京师去吧。你从小到大付出了这么多,经历了这么多艰辛,总该守着自己的成果。我现在明白了,你的战场有多么凶险。你放手去闯你的路,不要让我成为你的负担……” “你以为我为什么会走上这条路?”未等裴怜说完,萧瑞打断道。 裴怜愣了愣,才回,“因为这是你生来要走的路。” 萧瑞摇摇头,他的目光有些悠远,似想起很久以前的事,“我虽然生在皇宫,但要走出皇宫并非难事。我本可以浪迹天涯,过肆意逍遥的生活,并非一定要去参与宫中的勾心斗角。然而……一个人心有牵挂,才会不顾一切地拼命。当年,我为了阿娘走上这条路。” 他忽然看向裴怜,“这条路有很多的无奈,但无奈并非都是坏处,它会让我走的更深、更远。只有变得更强、才没人敢拿母亲要挟我。而一旦接受了这样的信念,我就必须向现实暂时妥协,就必须接受妥协带来的后果,比如,你。” 他的目光变的有几分凌厉,”我不后悔做出这样的选择,如果再让我选一次,我还是会这样做。我只是,恨当时的自己不够强大。这些年来,我做了很多努力,为的就是有一天,能让你光明正大地与我并肩。所以……怜儿,你不是我的负担,而是我继续走下去的动力。” 裴怜看着他严肃的脸,突然笑了。 萧瑞被这个笑弄的莫名其妙,以为她又误解了他的意思,闷闷地正要离开。 裴怜连忙抓住他,“你别走,听我说。” 萧瑞看着她笑吟吟的眼眸,终于还是没走成。 裴怜清了清嗓子,然后低着头,牵过萧瑞的手。他的手上有很多老茧,她用手指轻轻拨弄着。她说,“我很高兴你跟我说这些。不过,你好像对我有些误会。” “误会?”萧瑞不解地看着她。 裴怜点点头,“你没听完我的话。” 她坐直了身子,看着萧瑞,尽量镇定地说,“我刚才要说的是,你放手去闯你的路,不要让我成为你的负担。不过,待你事成之日、心意依旧,我仍然在落霞山等着你。” 萧瑞反复咀嚼她的话,确认她的心意。他张了张嘴,裴怜继续说,“我是个连凉州城都不能呆的人,又怎能出现在长安?况且,我也离不开师父……” 萧瑞拉过她的手,把她拥入怀里,裴怜贴着他胸前冰凉的铠甲,有些发疼。他轻声说,“不许反悔。” 裴怜摇摇头,回应,“不反悔。” 萧瑞突然拉开她,将她上下打量,“你得给我个信物……这个!”萧瑞抽下裴怜头上的木簪子,簪头是朵祥云,“看到这个,你得记得你说的话。” 裴怜瞧着他瞬间变成了个孩子,忍不住笑了。 萧瑞急道,“答应我!” 裴怜点点头,“我答应你。” 萧瑞面露喜色,把裴怜抱起来连着转了几个圈。大氅和狐裘在风中翻飞,好像两片羽翼包裹着两人。 六儿远远的看着,抹了一把辛酸泪。 裴怜大惊,忙叮嘱,“你慢点儿、慢点儿,全身都是伤,仔细裂开了。” 他慢慢停下来,低头看着她,眼中尽是笑意。 裴怜嘘了一口气,嗔道,“你也太分不清轻重,快把我放下来。” 萧瑞大步朝城中走去,边走边吩咐,“六儿,你自己把马车赶回去,我们用不上。” “好咧!”六儿欢快地应道。 裴怜急道,“唉,不行,不行,六儿回来。你真是的,这个时候趁什么强,以后有的你受的。” 萧瑞温柔地看着她,“你觉不觉得,我们跟老夫老妻似的?” 裴怜瞪了他一眼,说,“我们认识这么长时间……就你想的多。” 他突然低头啄了啄她的额头。她匆忙捂住,眼睛瞪得大大的。 萧瑞歪着头,说,“不服?你也来一下?”说着边把头凑上去。裴怜捏着手指,没好气地弹他的额头。萧瑞笑了笑,“现在知道害羞了?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裴怜慢慢垂下眸,低声说,“经历这么多事,哪还能像以前一样任性妄为。” 萧瑞又亲她的额头,她抬头看他,他温柔地说,“我给你这个权利。” 她打量他舒展的眼眸,一扫往日的冷漠。萧瑞也变得不一样了,过去的他万万说不出这样的话、做不出这样的表情。她喃喃地说,“瑞哥哥,我希望你不要变。” 萧瑞打趣道,“怎么,嫌我老了、丑了?” 裴怜摇摇头,笑道,“你才二十有七,风华正茂。要嫌也得过上几年。等你头发花白了,牙齿都掉光了……”说完,她心里一酸,自己怕是看不到那个时候了。 裴怜自从受伤之后,常常莫名其妙地多愁善感。对于这点,萧瑞早已洞察一二。瞥见她欲言又止的样子,就知道她又在胡思乱想了。他若无其事地接话,“那时候你要好好照顾我,不要取笑我。” 裴怜又怎会不懂萧瑞的心意,她把头靠在他肩膀,应了个好。 第14章 夜谈 转过街角,将军府就在眼前。远远地看见一队府兵拥着一辆马车停下来。上面跳下一个大块头。裴怜眼睛一亮,大声喊道,“二晖!” 二晖听见声音,赶紧跑过来。他看看她的腿,忧心地说,“你的腿又不好了?” 裴怜拍拍他的肩膀,安抚道,“没事,小毛病,找你师公看看就好。” 二晖为难地说,“可是师公说不给你治了。” 裴怜听他提到裴子谦,又像马车望去,将军府前,一位灰衣老者负手而立,不是她师父是谁。 她热络的招呼,“师父回来啦?” 裴子谦打量着他们俩,大致猜到了点什么。他吹着胡子说,“孽徒,还不给我跪下!” 裴怜委屈地说到,“等我腿好了再给您跪成不?” “你还给我耍嘴皮!” 六儿不知从哪里蹦出来,劝道,““裴老爷子息怒息怒,姑娘的身子骨可经不起您的如来神掌啊。” 裴子谦瞪了裴怜一眼,硬说她把别人带坏了。裴怜给六儿使了个眼色,他很识相地连忙澄清是他自己偷学的。裴子谦被这一来一往地逗乐了,怒气也消了几分。 “姑娘。”巧凤扶着肚子从马车上下来,她的气色好了许多,脸上笑盈盈的,很美。 裴子谦在在厢房里看裴怜的腿,脸色有些凝重。他质问怎么回事,裴怜只能乖乖地回答在雪地里冻的。幸而萧瑞请了裴子谦别处聊,否则指不定要数落她好久。裴子谦摸摸胡须,点点头,“我有事跟你说。”走之前又叮嘱二晖和巧凤,“记得我跟你俩说的,别乱来。” 裴怜好奇地问二晖,“什么事?” 二晖摇摇头。裴怜抽了抽嘴角,她简直怀疑这小子是她的徒弟还是她师父的徒弟。巧凤一边圆场道,“没什么事,裴老爷就是忧心我们拖着你说话,扰了你休息。” 裴怜将信将疑,不过注意力很快被巧凤手里的女红吸引了。裴怜拎起一只秀气的小鞋,打趣道,““还有四个月呢,到生的时候你能备上一箩筐了吧?” 巧云笑道,“闲着无事。等打完这个,给大伙儿每人做上一双鞋,春天穿。” 裴怜双手一合,“哟,二晖,我们有新鞋穿了。” 那边二晖根本无暇顾及。自从他来了,就一直不让六儿进门。他打从心里觉得六儿没照顾好裴怜。六儿欲哭无泪,一旁解释道,“你又不是不懂你师父,犟起来十匹马都拉不回来,我能把她怎么办。” 裴怜把玩着小鞋,漫不经心地揶揄,“你是说我自作自受罗?” 六儿急道,“哎哟,姑奶奶欸,您别添乱了。” 巧凤掩着嘴笑。裴怜开心地说,“有你在,我们这个家算是像个样了。师父和二晖两个男人,我算半个男人,女红家务通通不懂,守门的府兵都做的比我们仨好。” 屋子里有说有笑的,裴子谦突然怒气冲冲地进来,搅了气氛。他的手上拿着两张纸,裴怜瞥了一眼,心中大叫不妙。她飞了萧瑞一个眼刀。萧瑞没有看她,神色淡淡的,好像心不在焉。 裴子谦挥了挥两张纸,“你给自己开的什么方子,江湖郎中都不如,我都替你丢人!” 裴怜讪笑,“师父说的忒夸张,您这么损我,不是砸自己的招牌吗?” 裴子谦更怒,“我的招牌要砸也是你砸的。这些药对你的小命犹如虎狼,你是不是嫌自己活太长了!” 裴怜摸摸头,“哪能啊,我还没好好孝敬您老人家呢,我得活着。” 裴子谦呸了一声,喷裴怜一脸口水,“你别把我气死就好了。” 裴怜拿起被角仔细擦了擦脸,“这么多人看着,您能不能斯文点儿?” 他左右打量了一下,好像意识到有些不妥,便念念叨叨地坐在案几旁写药方。 裴怜有些不好意思。她师父就是这样,揪着她的小辫子就当场骂,以前常害她被师兄妹们笑话。裴子谦说的裴怜也都清楚。之前为了照顾萧瑞和医帐,故意放了些猛药,后来热度退下去了,以为就没事儿了。雪地昏迷之后,药成了余毒,差点把自己烧死。这一点,她也是清醒之后才想明白的,所以这些日子里一直喝着排毒的药。但效果不是太好,所以热度一直都在。 裴子谦把药方交给六儿,又挥挥手让二晖过来,“来,师公教你一套针法。” 裴怜委屈道,“您至少找个小人儿让他练练手吧,怎么能让他直接扎我的腿呢?” 裴子谦若无其事地说,“反正你也不要你的腿了,借二晖练练何妨。”说完又热络地跟二晖讲解起来。 裴怜算是把这老头儿得罪了。她自小就是个魔头,老头儿也收拾出经验了,回回都让她自叹不如。裴怜看向萧瑞,他的嘴角有几分笑意。裴怜对这副神情很熟悉,以前在玉门打架的时候,萧瑞就是这样看热闹的。不帮忙也不插手,看两眼就走。裴怜操起枕头就向他砸去。他笑盈盈地长手一伸,稳稳当当地接住。 “嘶,怎么了,脑袋糊涂了,都动粗了,脑袋上也扎两针?”裴子谦煞有介事地问道。 裴怜抱起脑袋躺回去,萧瑞走过去,把枕头垫在她脑袋下,然后凑上去看师父教针法。 三人围着我的腿研究了半天。二晖每次扎针之前都小心翼翼地问,“师父,我扎了。”还没等裴怜回答,裴子谦就催道,“扎个针还婆婆妈妈的,还学不学了。” “学!”二晖一激动就扎下去了,通常会扎错,疼的她直叫娘。 三番两次下来,她再也受不了了,拉下脸皮给老头儿赔礼认错。老头儿起初也不吃她这一套,几次过后就默默的接受了。虽然还是教二晖,但是都拿过针自己扎。 晚上,师父端了药,独自到裴怜房里。扎过针后,她的腿疼再也没有发作。看到师父在,她是安心的。裴子谦说蛊虫的事情急不得。虫蛊只要没死,蛊虫还会再生的,只是需要时间。一个月时间里,她只能用金针镇住疼痛,让腿慢慢好。 她喝完药,砸吧了两口,还是没砸吧明白。她看向,不知为何,她觉得裴子谦的脸色有几分苍白,她问,“您身体不舒服?” 裴子谦摆摆手,“兴许累了,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 裴怜回忆起来,自她受伤之后,裴子谦的身体也越来越差,白胡子和皱纹不知道多了多少,对于一个才过不惑之年的人来说,太反常了些。 裴子谦拉着她的手,认真地问,“丫头你老实跟我说,你跟萧瑞是怎么一回事?他今天跟我说要和你成亲,他逼着你的还是你自己想的?你平日里对他不咸不淡的,怎的相处了几日就变成这样了?” 裴子谦的问题一股脑儿地跑过来,裴怜也不知答哪个好。她结巴道,“我,我也没应他成亲事。就答应了如果他有心,我在落霞山等着他。” 裴子谦敲她的脑袋,“这是什么意思?做人家的外室吗?女子最讲名节,他要跟你在一起,就必须得娶你。你这么糊里糊涂地跟着他,我不应。” 裴怜嘟囔道,“人家都有妻室了,莫不成我要做妾不成?我要这么直剌剌地跟他说成亲了,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裴子谦摸摸胡子,“我也是这个计较。今天我也问了他。他说会给你正妻的位。我琢磨着他回京里会有大动作,我也不想你去碰那趟浑水。所以我没答应他,让他弄清楚自己的事再来提亲。” 裴怜点点头,她师父倒是跟她想到一块去了。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满腔热情的小姑娘,世俗沾多了,想问题总有些私心。 裴子谦叹了一口气,“其实,我真不愿意你和萧瑞在一起。他以后必定得回长安,你要呆在落霞山,两人聚少离多,哪还像个夫妻。你若是呆在长安,必定也不能抛头露面,岂不是委屈了自己。” 裴怜扭扭身子,说,“他说了,以后可以请旨就驻兵凉州。” 裴子谦“哼”了一声,“他倒想的美。他走的可是一条不归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他要不在京师里争上一争,以后别的兄弟得了道,他这个风头太盛的王爷哪里还有立足之地。到时候别说领兵凉州了,就是到凉州倒夜壶,也没他的份。” 裴怜皱着眉头,嫌弃道,“您至少是个读书人,怎的说话这么粗俗?” 裴子谦斜了她一眼,“还不是被你俩给气的。” 裴怜闷闷地说,“您对瑞哥哥好些不满啊。” 裴子谦叹了一口气,“就会瞎说。这些年来他对我们师徒的照顾、他对你的心思,难道我看不见吗?若是以前,我自然盼着你们好。可是时过境迁了,萧瑞现在绝非你的良佩。你老实跟我说,你是铁了心要跟着他了吗?还有没有商量的余地?” 裴怜烦恼地缴着被子,哀怨地说,“您这句铁了心是怎么解释的?如果您硬是不许,我也不会横着跟您作对。我是明白您的担心,但船到桥头自然直,总有办法的不是?我这身子骨本来就是过得一天是一天,哪有那个命去想的长长远远的。我就瞧着跟前。这些日子,我和他又共了几番患难,瞧着别人对我好,为我掏心掏肺的,我对别人尚且做不到无视,况且还是对他?那天他说的也有理,他不是捐香火钱,总要求回报的。我再不向着点他,是不是无情了点?” 裴子谦琢磨着裴怜话里的意思,皱眉道,“你要是想报答人家,以身相许会不会太过了?你直接承认旧情复燃了不就得了。” 裴怜瞪着裴子谦,话说成这样倒显得她太多情了点。她咳了两声,镇定地说,“我觉得现在对他的感觉跟以前不一样,旧情复燃也谈不上。怎么说呢。以前觉得他厉害,对他好奇,喜欢一直跟着他。现在觉得他踏实、有担当、有安全感……”裴怜越说脸越红,最后恼羞成怒,“您没事问这个干嘛?您就给句话,准还是不准?” 裴子谦挥挥手,恼道,“你们这些孩子长大了,自己有主意,我不瞎掺和。你们想怎样就怎样,别瞒着我就行。只是有件事我得问问你。”他沉默了一阵,寻思着该怎么说。他抬头,认真地问,“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也可能没这个可能。如果你遇见了阿浔,要怎么跟他解释?” 裴怜既然决定走这一步,就肯定考虑过这个问题。慕浔未写休书,又未再娶,在正月十七前,她还是他的夫人。她现在做这个决定,可是犯了七出。她苦笑,“阿浔下个月就大婚了,我还能在那之前遇见他吗?等他成婚了,安定下来,以后……以后有了自己的孩子,也会把我忘了吧。还要怎么解释?我跟他说说当年的事情,大家明白了,也就成了路人了。” 裴子谦隐隐担忧。慕浔不是他看着长大的,他不了解。但他和慕浔他爹慕桐晚是至交,他深知慕家的行事风格,不是这么好打发。他听说慕浔找上门来了也很讶异,这孩子对裴怜的感情比他想想中深太多,他担心慕浔会做什么出格的事。他昨晚一到王府,就和萧瑞商量了这事,他们一致决定先瞒着裴怜,先看看慕浔有什么行动再说。 “师父?”裴怜的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裴子谦回过神来,叹了一口气,“没想到阴差阳错、兜兜转转地,你又回到原地了。” 裴怜想了想,不太明白,“什么阴差阳错、兜兜转转?” 裴子谦看着眼前的孩子,有几分心酸,“事到如今,也没什么不好说的了。你小的时候爱跟着萧瑞,我知道你们彼此的情谊不一般,但碍着他的身份,要在一起必定是艰辛的。我当时琢磨着,凭常家和慕家的关系,没准能让慕浔认你做个妹子,到时候你以慕家小姐的身份嫁过去,也勉强攀得上。我一手把你送过去,一手撮合萧瑞和阿浔结盟,寻思着先让你们垫垫情谊,以后有什么都好说了。但没想到,事不由人,萧瑞也被逼到那个份儿上,阿浔也存了对你的心思,最后弄出了阴差阳错的结局。” 裴怜缴着手指,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连师父也看出了他们的差距,她的担忧也不是没缘由的。她闷闷地说,“我现在一无所有,还多了一层尴尬的身份,跟瑞哥哥在一起,怕是更不合适了吧。” 裴子谦蹙眉,他也不知萧瑞要怎么处理这层关系,但这种担忧绝非无缘由的。他的丫头走上这条路,怕是更坎坷了。 第15章 安详 第二日,裴怜跟萧瑞讨了个人情,让巧凤和张柳见上一面。 裴怜来了肃州,还是第一次见到张柳。他在孙焕的左路军中效力。 乍一眼看,裴怜差点没认出来。他黑了、也瘦了,没了过去的书生气和油脂气,人硬朗了许多。他扶着巧凤在软榻上坐下。巧凤的脸上始终挂着笑,幸福感不言而喻。 张柳跟裴怜说了这些日子的经历。他跟着大军打了好几场,像合围一役和玉门关决战,他都在前线。 他绘声绘色地说着,裴怜有些感慨,从一个书生到一个士兵并不容易。打仗说白了就是杀人舔血的勾当。杀人并不像话本子里说的那么简单,眼前都是活生生的人,当剑刺入他们的胸膛,热血溅满全身的一刹那,不是所有人都能承受的,何况一个文弱的书生。张柳做的很好。 他还跟裴怜认了个错,“过去时时吹嘘国事,如今知道国事都是由皑皑白骨堆成的。如此沉重的话题确不是我等小人能去评论的。” 裴怜笑着点头。巧凤听着很迷茫,但看我点头,也笑了。 聊了一会,裴怜觉得还是把时间腾给他俩,“这里毕竟是军营,军营里有规矩,我们也不好仗着王爷循这个私,你们也不是时时能见着的。巧凤不用陪着我,有什么话赶紧说去吧。”我催促道。 巧凤脸红,张柳很大方地向我告别。临走前,张柳又说,“对了,刚才遇见前锋营中郎将刘忠,他说希望能见女大夫一面。” 刘忠……裴怜在脑海中搜索这个名字。如果没记错的话,是刘山的亲戚。那个男子的音容笑貌,她还记得。那时他说,“女大夫不要介意,我是个粗人,说话直。前锋营中郎将刘忠是我堂弟,翘勇善战,肃州一战拿了头功,人又好相处。我看那小子和女大夫挺配。等他归来,我给做个媒?” 裴怜点点头,答应见这个人。 事后,裴怜让六儿去找这个叫刘忠的人。最后人没等到,等到了萧瑞。 裴怜先前还特地让二晖打水过梳洗了一番,又换上外出的衣裳,坐在案几旁的软榻上。 萧瑞端着要进来,打量她一阵,问,“等人?” 裴怜点点头。 他将药吹了吹,递给裴怜,不动声色地说,“昨日接到线报,有一波突厥人企图从玉门关出关,我着孙焕领前锋营去了。” 裴怜喝了一口药,听到”前锋营“三个字,彻底明白了。萧瑞是特地来告诉他,刘忠叫他给支走了。裴怜不禁暗骂一声。自从萧瑞回来后,六儿做事圆滑许多。许多事情话才出了她的口,萧瑞那边就听到了。 萧瑞看她面色不济,当下转了话题,“明日就是除夕了……” “噗”地一声,我把嘴里剩下的最后一个药汤喷到他脸上,算是对他的“报答”。 六儿从门口探出头来,傻了眼。裴怜瞪着他,大骂,“你个吃里扒外的”。 六儿拔腿就跑了,大喊,“裴老爷子,姑娘疯啦!” 这头,萧瑞若无其事地拿出手帕擦脸,“你这话说的没道理。六儿领的是我的俸禄,要真的听了你的,才叫吃里扒外。” 裴怜驳道,“你给的是银子,我给的可是交情。” 萧瑞把脸凑上前去,裴怜惊了一惊,下意识地后倒。 萧瑞若无其事地说,“帮我看看擦干净了没?” 裴怜僵着脖子左瞧瞧、右瞧瞧,指着他的左脸,“上面还有。” 萧瑞笑了笑,不客气地拉过她的手掌擦。裴怜龇着牙,活像个张牙舞爪的小怪物。萧瑞笑道,“现在知道恶心了,刚才怎么没察觉?” 裴怜愤愤地看着他。瞧仔细了才发觉,萧瑞今日有些不同。着黑色常服,为束发,青丝用玉簪子随意挽起,有几分儒将的风度。 萧瑞捏捏她的脸,说,“好了,别气了,都成皮囊子了。外面有好玩的,我带你去看看。”边说边给裴怜披上狐裘,裹得严严实实的。 明日就是除夕,一干人在院子里挂灯笼。二晖跟裴怜招手,兴奋地说,“师父您看,好多灯笼。” 二晖虽然个子大,但还是个小孩子心性。裴怜坐在廊下,冲着他笑。 院子里五六个府兵和二晖一起把红灯笼支在屋檐下,圆圆的甚是可爱。原本清冷的院子慢慢变得喜气起来。她想起流霞山的那个小院,每年过年她们也会挂灯笼。虽然院子不同,但幸而师父、瑞哥哥、二晖都还在身边,这年味、还是一样的。 “又一年了啊。”裴怜感慨道。 萧瑞打趣道,“你越发老沉了。” 裴怜看着满园的红灯笼,笑而不语。 裴子谦和六儿走出院子,也满脸喜庆。裴子谦高和一声,“笔墨伺候!” 六儿吊着嗓子回了一句,“好嘞!” 文房四宝张罗开,裴子谦在红纸上尽情挥墨,一副对联一气呵成。裴怜看着他苍劲有力的字,狗腿地称赞道,“老爷子宝刀未老啊!” 裴子谦很受用地哈哈大笑,众人也纷纷被逗乐了,安详、终于在这个灰暗的冬日短暂地驻足。 除夕,军营白日里开宴犒劳众将士。傍晚,二晖又兴冲冲地拉着裴怜到院子里看六儿上灯。 夜饭已经就绪,就等着萧瑞回来。 马蹄声在门外驻足,六儿高喊,“王爷回来罗!” 话音刚落,萧瑞从府门大步走来,他的大氅被风卷起,露出腰间宝剑,威风凛凛。脸色染上几分薄醉,倒显得没那么冷漠了。 六儿叽叽喳喳地说,“王爷你看这灯多漂亮啊”。 萧瑞像没听到似,径直走到裴怜面前,气势汹汹的样子倒有点把裴怜唬到了。 谁料想他一把裴怜,脚尖一点,在尖叫声中带人上了房顶。下面的人一脸惊慌地看着二层小楼,却什么也看不见。二晖急得干跺脚,六儿紧张得喊道,“王爷您小心啊,喝了酒头晕不?” 裴怜一拳拍在萧瑞的肩膀,反被他铠甲嗑地疼。他笑盈盈地抱着我,“瞧你,上个屋顶就吓成这样了,倒是越活越回去了。” 裴怜愤愤地说,“你要没轻功也比我强不到哪儿去!” 他眼眸深深的,慢慢收紧了手臂。裴怜紧紧贴在他的颈窝,他温暖的皮肤带着酒香,撩得裴怜的心像小鹿一样乱跳。 萧瑞喃喃地说,“挽云,我很快活,我今日很快活。嗯,你大概不明白,你不知道我有多快活。” 他低沉的声音烙在耳边,喝多的萧瑞就像个孩子,让人怜惜。裴怜心中一动,双手不自觉地环上他的脖子,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后颈。她轻声说,“快活就好,我希望你每天都快活。” 萧瑞握着她的腰身,低头吻住了她的唇。裴怜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抚着她的脸,黑眸中波光粼粼,他温柔地说,“我想向月老发愿,要每天清晨醒来都能看见你,每次回家都能看见你,每个夜晚都能看着你入睡。如果他能完成我这三个愿望,我愿意拿阳寿来换。” 裴怜赶紧捂住他的嘴巴,怨道,“你说的什么混账话。” 萧瑞把手贴在她的手上,笑着说,“我是真心的。挽云,在我心里,你早就是我的妻了。每天想看见自己的妻子,不是很正常吗?” 她仿佛第一次看到萧瑞这样笑,明朗而欢快。鼻子有些酸。萧瑞的脸慢慢靠近,一点一点地亲吻她的双眸,最后吻到她的唇边,慢慢加深了这个吻。裴怜陷落了,沉沉地睡入这片湖水中。他的舌头灵巧地撬开她的贝齿,接纳她所有的气息。裴怜紧张的抓住他的衣襟。情动时,他紧紧的搂住她的后背,掐住她的腰。 跟上次在城门边上的吻不同,他不需要战战兢兢地揣摩她的意思,她是他的。他内心的雄狮在狂吼,恨不得撕碎一切。他带着醉意的唇竭力亲吻,仿佛怎么吻也吻不够。终于裴怜有些吃痛,发出一声轻吟,他才稍稍平静下来,温柔地抚摸她、亲吻她。 突然,裴子谦在下面破口大骂,“姓萧的小子,你把我丫头拐上屋顶干什么,识相的自己下来,不然我亲自上去收拾你!” 裴怜闷闷地笑。萧瑞稍稍离开,哀怨地说,“你师父和你最擅长的不是什么医术,而是扫兴。” 裴怜用指尖弹他的额头,劝道,“下去吧,把我师傅惹急了,我们俩都没好果子吃。” 他不舍地抱着她,争分夺秒的感受独处的时刻。他又笑道,“怜儿,我真快活。” 她温柔地回应他,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裴子谦在下面炸毛了,“我数三下!一!二!” 刚数到三,萧瑞在裴怜的唇上请点,然后抱着她,旋转落地。 裴子谦伸手拍在萧瑞的脑袋上,骂道,“你个臭小子。”然后甩甩衣袖进屋去。两人对视一笑。 二晖想接过裴怜,被萧瑞虚晃晃过了。六儿跟在一旁小声说,“王爷神勇,王爷威武!” 这话要是搁往常,萧瑞肯定给他个白眼。可当下他的兴致不是一般的高,随即高和一声,“赏!” 六儿更得意了,“哎哟,王爷你今晚喝的什么神仙酒,要不就赏这个?改明儿姑娘再骂我的时候,我也喝上一口,吓破的胆儿又补回来了。” 两人都被逗乐了。裴怜假意打他,他一跑溜儿地进厨房去了。 入夜,一干人等团团坐下。今晚是家宴,只有他们几个。巧凤从早上开始张罗,硬是用仅有的几样食材张罗出一桌子菜。 裴子谦,坐在主位,裴怜和萧瑞分坐两头。他刚才发了火,坐下来还是一脸黑。萧瑞就支了六儿说段子。六儿说段子向来信手拈来,就这巧凤的一桌子菜就把师父逗乐了。然后萧瑞乖乖地给他赔了个罪,这一篇就算翻过去了。 裴怜拿起酒杯,起了个头,给每个人都说了吉祥话。 他让巧凤好生养胎,来年生个好徒孙。他这句话,算是把巧凤未出世的孩子塞到裴怜手里。她还未反应过来,巧凤已经下跪道谢了。 说到二晖,裴子谦一直赞他是个好孩子,“别事事由着你师父,要听师公的,师公才是为你好的。”二晖看了看裴怜不太好的脸色,支吾着应了。 六儿是个会做人的,裴子谦刚刚看向他,他就举杯站了起来,“六儿啊,我家丫头辛苦你照顾了,她是个难服侍的,我明白你吃的苦。以后她要欺负你,报我这人来,我给你出气。”六儿嘴上说着不敢,但却得意地瞧了裴怜两眼,最后还是眼刀子刹住了。 到了萧瑞,“瑞儿啊,你是个有主意的,我就不多说了。战场上刀剑无眼,自个儿多当心。还有,”他突然板起脸来,“别再欺负我家丫头。”萧瑞看了我一眼,先干掉了杯子里的酒。 最后到裴怜,他转过身来,“丫头啊……”他的声音突然颤抖了,眼睛湿润了。裴怜最看不得他这样,自己也跟着哽咽了。“丫头啊”,他有很多话要说,但千言万语只有一句,“万事有师父啊“。 裴怜揉了揉眼睛,凶巴巴地说,“大过年的你干嘛这样。” 他破涕而笑,“好,不说了,大家喝酒。” 酒杯交错在一起,厅堂里的笑意又起,倒影在满园的红灯笼里,美极了。 酒过三巡,大伙儿喝的酣畅淋漓,在院子里堆起雪人。我和师父还有萧瑞坐在屋檐下,煮酒聊天。 门外的府兵走进来,犹豫了一下,还是报,有客来访。 “谁啊,大年三十儿的。”六儿埋怨道。 众人都很困惑。 门外,有几个人徐徐走来。人影绰绰,搅乱了这一院子的喜庆。 为首的是个女人。她步态盈盈,厚重的锦氅也遮不住她姣好的身形。行至跟前,她慢慢摘下帷帽,随后盈盈下拜,“王爷。” 不知是谁的酒杯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裴怜打量萧瑞的脸色,方才的喜色尽失,只有阴霾。过了许久,他才哑声说道,“王妃怎么来了?” 王妃?裴怜的脑袋像被突然抽空了。原来如此……这就是宋亦淼。 她的红唇微微上扬,眼中尽是深情,“王爷三年未归,妾身甚是想念。听爹爹说,王爷打了胜仗,妾身身为王爷嫡妻,该于王爷同贺才是。紧赶慢赶,终于赶上了除夕。王爷看见妾身,不欢喜吗?” 萧瑞深吸了一口气,看向天边,“六儿,带王妃下去休息。” “嗳,王妃这边……” “王爷”,宋亦淼委屈地说,“妾身一行人饥肠辘辘,王爷不与我们先用晚膳吗?” 萧瑞冷冷地说,“晚膳已经用过了,王妃先去休息,待会儿着厨人重新备过,再请王妃来用。” 宋亦淼垂下眸,睫毛闪了闪,“王爷不高兴妾身来吗?” 萧瑞不耐烦地挥挥手,“六儿,愣着干嘛。” 六儿赶紧上前,劝道,“王妃这边请。” 宋亦淼犹豫了一下,一步三回头地跟着去。 她的身影离开,裴怜才看见她身后的人。有一个面带银质面具的武人静静站立。那面具有点吓人,而更让人害怕的是,他一直盯着我看。萧瑞也注意到了,他稍稍挪步挡在我面前,阻断了那人的视线,“你是何人?” 那人没有说话,倒是尚未走远的宋亦淼解释道,“他是爹爹麾下的武官,叫孔浮。战场上受过伤,口不能言,脸也有些吓人,王爷不要介意。阿浮,还不跟上?” 脚步声响起,一行人陆续离去。 院子里很安静,没有人说话。二晖不明所以地继续堆雪人。 师父突然伸了伸懒腰,打破了寂静,“困了,散了吧。二晖,把你师父带回去。” 二晖拍了拍手掌,过来背裴怜。萧瑞过来一把抱起她,大步往卧房走去。 第16章 出走 一室无语。萧瑞沉默着帮裴怜除掉鞋袜,给她盖好被子。 他坐在床榻边上。昏暗的油灯把他的背影找的有些寂寥。裴怜不忍,环住他的腰,慢慢地靠在他的背上。她明白他的感想。他一定很失望,分明是个近乎美满的夜晚,却因为宋亦淼的到来成了灾难。她何尝不失望呢? 她温柔地说,“不要难过。” 她只说了这一句。除此之外,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摩挲着她的手指,然后转过身来,将她拥入怀里,他顿时有种无力感,为什么他和裴怜总有这么多艰难。他紧紧地抱着她,却感觉内心还有一大片空白无法填补。不够,远远不够。他的眼眸中露出一丝阴狠。他喃喃地说,“怜儿,没有人可以分开我们。” 裴怜的内心并不乐观,她的力量太单薄,只能依赖萧瑞。无论今后走向怎样的结局,她只能接受,连个说“不”字的权利也没有,所以她选择沉默。 外面又下起了雪,在窗户纸上映出飘飘洒洒的剪影。有人踩着雪地过来,轻声说,“王爷,都准备好了。” 萧瑞慢慢放开裴怜,低头,看见她的眼眸中的波光,不禁又吻上她的唇。他的吻带着几分苦涩,夹带着一声叹息,沉入她的心底。她仿佛重新认识萧瑞一般,把他的喜怒哀乐重新记忆。 “王爷……”六儿再次催道。 裴怜慢慢推开他,轻声劝道,“去吧,我说了会等你。” 他紧紧盯着眼前的女子,心潮澎湃,这句话比任何情话都要受用。他轻轻地吻她的额头,然后撩着袍子出门去。她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雪夜,而她的世界只剩下孤独。 早晨,二晖带裴怜去吃早饭。院子里传来兵器交接的声音。二晖说,是萧瑞和那叫孔浮的武人在切磋。裴怜想起那张银质面具,皱了皱眉。 廊下已经挤满了,裴子谦一脸严肃地站在屋檐下,宋亦淼领着三个侍女站在院子边上,二晖把裴怜放在石桌旁。 萧瑞一身玄色劲装,孔浮则着黑色常服,一刚一柔,转眼已经走了十个回合。孔浮的剑法看似杂乱无章,却能恰到好处地化解萧瑞的招式。如非他自成一派,那便是刻意隐瞒他的剑法。裴怜看裴子谦紧锁的眉头,想来应该是后者。 二十个回合之后,仍然比不出高下,萧瑞换了破风剑法,欲用速度叫对手的招数遁形。孔浮慢慢招架不住,用剑硬接。裴怜有些惊讶,萧瑞的速度和力度惊人,这种剑法能硬接下来,非常人所能为之。三十个回合之后,胜负已定。萧瑞宝剑如刀刃急转而下,要夺他的兵器。他突然巧妙地变换了角度,铁剑被萧瑞的宝剑削断。大家都措手不及,被削断的剑竟直直向裴怜飞来。二晖大喝一声,想抬脚踹开,但那速度何其快,一转眼竟擦着她的右臂过去了。 众人惊呼,一干人围了上来。裴怜始终注视着孔浮,他有些慌张,目光交错后,又突然顿住了脚步,继而快步离开。 “少侠请留步!”裴怜拦道。 孔浮停下来,裴怜又说,“可否借宝剑一观?” 他没有犹豫,把剩下的半截递过来。裴怜仔细打量,心中惋惜,只是一把普通的铁剑而已。 裴怜一边递回去一边说,“少侠该配更好的剑才是。” 他接过去,裴怜并不放手,他挣了一下,看向她的眼睛,却忽然躲开了。 “阿浮!”宋亦淼在身后唤道。他放开剑,站向一旁。 宋亦淼缓缓走来,向萧瑞作礼,“王爷”。萧瑞点点头。 她笑着走到裴怜跟前,“这位是裴师妹吧?” “是。”萧瑞冷声答道。 她柔声说,“是我管教下人不力,嫂嫂在这儿给妹妹道歉了。”裴怜挑眉,她怎么听着“嫂嫂”二字如何刺耳,她很不快。 萧瑞挪步挡在裴怜面前,“道歉不必了,本来就是切磋,刀剑无眼,没什么对的错的。你进屋用早膳吧。” “是”,宋亦淼低声应道,领着孔浮进厅堂去。走到一半,她又回头说,“裴长老和妹妹如未用早膳,不如与我们夫妇一道吧。” 师父帮裴怜看了手臂,幸而冬天穿的厚,只是划破了披风和衣服而已。他令道,“二晖,背你师父回房,六儿,把早膳拿到姑娘房里去。”师父命令道。 “为何要到房里吃。”裴怜冷声道。 “你别跟我犟。”裴子谦警告道。 她看着裴子谦,“嫂嫂请我用早膳,我岂有不去之理。二晖,背师父回去换衣服。换完衣服跟我嫂嫂用早膳去。” “造孽啊!”裴子谦跺脚道。 裴怜回到房里,打开衣柜,尴尬地发现只有两身衣裳,一套青和一套白。她叹了一口气,毫不犹豫地选了青色。 再回到厅堂,师父、萧瑞和宋亦淼已经坐下,孔浮和六儿站在身后。裴怜甜甜地笑道,“嫂嫂久等了。”二晖抖了抖。 宋亦淼笑着回应,“哪里,我们也刚坐下。” 裴子谦依然坐主座,萧瑞和宋亦淼坐在他左手,裴怜在右边落座。裴子谦动筷,一桌人开始用膳。有侍女上前帮萧瑞和宋亦淼布菜,萧瑞一挥手把人推走,宋亦淼顿了一下,也自己拿过筷子用饭。 裴子谦淡淡地说,“瑞儿,这些日子多有打扰,明日我便带着挽云、二晖和巧凤回去了。” 萧瑞停下筷子,没有说话。 “哦?不知长老家住何处?”宋亦淼问。 裴子谦老神在在地,就是不回答她,她干笑了两声,又说道,“可惜,刚认识怜儿妹妹,还没好好地说说话,怎的就走了?” 裴怜的眼睛突然放的亮亮的,“原来嫂嫂想跟我说话啊?没关系,今日还有一日,我把时间都给你,你好好说,说不完今晚到我那儿睡,我们可以聊到天亮,如何?” 宋亦淼轻咳一声,面露尴尬,“听闻妹妹的身子不好,我怎好意思打扰这么久。” 裴怜故作惊讶,“嫂嫂有所不知,生病最是无聊,哪儿也不能去,你跟我说话我还求之不得呢!” 宋亦淼捂着嘴假笑,“妹妹真可爱。” 裴怜摇摇筷子,“哪里,哪里。” “说来,王爷的师妹们是不是都很可爱?以前有位叫常挽云的师妹,很讨王爷欢心。那时我想,把常师妹纳入府中,与我一同服侍王爷,也是很好的,不过后来……唉,过去的事不说了。不知裴师妹是否婚配?” 所有人都停住了筷子,师父厉声说道,“食不能语。” 宋亦淼笑了笑。 “有啊”,裴怜喝了一口粥,“我已有良人。”萧瑞瞪了她一眼,她当做没看见。 “哦?”宋亦淼面露喜色,“不知是哪里人士?” 裴怜笑了笑,答道,“跟你有什么关系?” “哦”,宋亦淼一下尴尬了,“只是我在京中熟人跟多,指不定我认识,这样以后也好来往。” 裴怜又喝了一口粥,“不必了。我也不是太喜欢嫂嫂。” 宋亦淼的脸色一下不好了,师父拿筷子敲了敲裴怜的碗,警告她适可而止。 “妹妹要是不喜欢,嫂嫂就不问了。我也是一片好心,要是妹妹还未婚配,倒是可以抬进门,今后与王爷日夜为伴岂不更好?” “啪”的一声,萧瑞的筷子一把拍在桌子上。所有人都噤了声。他站起身来,把裴怜抱起来就往外走。 “王爷……”宋亦淼焦急地站起来。 裴怜她做了个鬼脸,大声喊道,“嫂嫂这么急着给师兄纳妾,莫不是自己不能生养!” 宋亦淼气冲冲地追上来,却被门槛绊倒在地。裴怜哈哈大笑,心情像报了大仇一样畅快。萧瑞却始终板着一张冰山脸。他走到门口,有小厮立即牵了马过来。他骑马载着裴怜在街道上奔驰,一下出了城门。 外面是一望无垠的雪原,满眼的白能将人吞没。们一路向南驰骋,也不知道要去哪儿。裴怜很畅快,对着远处随意大喊,像个疯子。萧瑞依然没有说话,用大氅紧紧裹住裴怜,任她大喊大叫。 不知走了多久,马儿也疲了,慢慢地踱着步。回头望已经看不见肃城,白雪中只有一马两人。 “瑞哥哥,你舒坦了吗?”裴怜轻声问。 他压低身子,把头埋在她的颈窝,低声说,“嗯,好些了。” 裴怜指向远山的方向,“再往前是不是到杨村了?” 萧瑞心不在焉地回答,“大概是吧。” 裴怜快活地说,“那日我们追着你到了杨村,找到了你留下的沙盘。你们真大意啊,沙盘未毁尽就走了,幸好被我发现了。我还把你写的小旗子拔下来,现在还在我的行囊中躺着。你的字我一看就认识。你的字迹和小时候不一样了。小时候你学岳长老的字,长大后更有自己的风格……”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萧瑞偶尔回应一两个字,大部分时间听。“哎呀,我怎么越来越像六儿了。我是不是很啰嗦?” “嗯。” “可是我还想说。” “好。” 她又接着没头没脑地唠叨,“那天我们到了肃州,我太累了动不了了。六儿慌慌张张地说不能睡啊,王爷快不行了。我心想瑞哥哥怎么就不行了,我还不行了。可是六儿实在太吵了,想睡都睡不安稳。于是我说那你打我个耳光吧,他立刻就怂了。我想好吧是你自己怂的,我就心安理得地睡了,谁知道孙焕竟然一耳光就扇过来了。后来我总喜欢寻他晦气,大概就是那时结的梁子。你在听吗?” 萧瑞喃喃,“嗯,在听。” 裴怜看着无边的学院,不远处有房屋点点,“咦?我们这是到哪里去?” 萧瑞打着马,“杨村。我们今晚在那儿过夜。” 裴怜兴奋地拍拍手,“这个好,明日师父一定气得把你的腿打断。” 萧瑞笑了笑,热气喷在她的颈窝,痒痒的。 “我告诉你,师父最宝贝的是我的腿,他花了很多心血在上面。你别把我的腿弄坏了,不然你下半辈子就要躺在床上喽。” “嗯,不过如果有你陪着,也不算坏。” “哼,我才不陪你,你有嫂嫂,还有几房小妾,美得很。” “嗯,是美,不过多你一个小妾也不算多。” “可是,我会闹得你府上不得安宁,说不定会害你成为第一个宠妾灭妻的王爷。” “那也算得史上留名了,挺好。” 哈哈,裴怜被逗乐了。 “挽云。” “嗯?” “我心悦你。” “哦。”她羞得低下头。 第17章 雪夜 到杨村时,两人都冻僵了。依旧宿在二层小楼里,那里还剩下上次寻来的柴火,正好能让他们暖暖身子。 萧瑞歇了会,又出去了一趟,回来时带来了草垛还有锅。他把草垛铺在火堆边,就算晚上的栖身之地。又用锅煮了雪水,热水下肚,感觉人都活过来了。 他用大氅把二人裹的严严实实,把裴怜冻的冰凉的手踹在怀里。裴怜轻轻叹了一声,双手慢慢恢复了知觉。“舒坦了?”萧瑞问。 裴怜点头,叹道,“今天可真冷啊,莫不是又要下雪了?” 萧瑞替她揉搓脚掌。这么摸着,脚趾头个个小巧圆润,光滑细腻,可爱极了。他心不在焉地说,“你这身子本不应呆着这么冷的地方,真是为难你了。” 裴怜摇摇头,“我觉得挺好的,没有什么不满足。没有什么地方是十全十美的。西北相对要安全些,这点比较重要。” 裴怜絮絮叨叨地说,完全没注意帮她揉脚的萧瑞,此刻的双眼能窜出火来。萧瑞自作主张地把裴怜带出来过夜,初心只想跟她单独待一会儿,完全没考虑晚上的问题。这下男欢女爱、你情我愿的,要不要更进一步,他做着剧烈的挣扎。 “瑞哥哥?”裴怜转过脸,在他面前晃晃手,“想什么想的发呆。” 她的眼眸在眼前熠熠发光,他一手圈住她,一手将她的发丝挽到耳后,露出干干净净的一张脸。他喃喃地说,“我在想,无媒无娉的,如果现在想要了你,你会不会答应。” 裴怜目光闪躲,红晕漫到了耳根。萧瑞抬起她的下巴,一边吻她的双眸一边问,“不行吗?”他的气息一路游走到耳后,在耳珠上徘徊停留,他低沉的声音带着诱惑,“怜儿,我想你。” 裴怜努力保持着最后一次清明,用手拨开萧瑞的脸,转过头去,背对着他。她低声说,“我还没有做好准备。” “要准备什么?”他撩人的气息落在她的后颈,湿润的吻接踵而来,裴怜全身战栗。原本环在腰身上的手掌慢慢向上。 裴怜一口气提到了喉咙尖上,她用力拨开他的手,却被萧瑞反握在身后,她的胳膊吃痛,身子反弓起来。他一边吻她的脖子,一边轻抚。裴怜羞愤愈加,剧烈地反抗着。 她要拒绝他?他内心的雄狮怒吼着。“别动!”萧瑞斥了一声,裴怜吓了一跳。他舒了一口气,沉声说,“我别乱动,我待会放开你。” “你先把我放开!”裴怜吼道。 “你先别动!”萧瑞驳道。 裴怜喘着气,愤愤地看着萧瑞。她的眼神让他有些失望,他只不过想跟她亲近。 她慢慢安静下来,萧瑞如约放开她。她一得了自由,立马爬开。又被萧瑞拦腰搂回了怀里,他低声斥道,“不要让你不要动吗?” 裴怜低着头,呆呆地坐着,一句话也不说。 萧瑞看着她瘦削的肩膀,有些不忍,语气又放软了几分,“你乖乖地呆着,外面冷,你的身子受不了。” 裴怜还是不说话,萧瑞叹了一口气,这么僵持着也不是办法。他瞧着天色阴沉,快下雪了,站起身来,把大氅严严实实地围在裴怜身上。他说,“我出去找点吃的,你要是困了就睡一会,记得把身子盖好。知道了吗?” 裴怜咬着唇不说话,萧瑞亲她的额头,咚咚咚地下楼出门。 她呆坐了很久,她以为他生气了,不想管她。可是她也气极了。横竖理不出个对错,最后恹恹地躺在草堆上,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窗外西风呼啸,裴怜再醒来时,天空阴沉沉的。屋子里没有一丝光线,柴火燃尽,剩下火星“噼噼啪啪”地响个不停。她茫然地看着四周,试探着喊了一句,“瑞哥哥。”没有回应。他还没有回来。她看向窗外,天空下起雪来。 怎么去了这么久?她开始胡乱猜测。他去了多远的地方?外面也不安宁,有流寇、也有突厥人在游荡,万一抓到他这个主帅、指不定会狠狠地折磨他。 她变得不安,她想出去寻,可现在的她举步维艰,真要出了什么事,不但帮不上忙,还会成为累赘。“啪”的一声,她被吓了一跳,最后一颗火星熄灭了,屋子里彻底黑暗了。她急了,真要出了什么事,不只救不了萧瑞,连她自己也会饿死在这里。 外面的依稀传来些响动,她竖着耳朵听,是马蹄的滴答声。有人走近屋子打开房门。这脚步声很熟悉,无数个雪夜,踏破流霞山的寂静,给她带来一丝安慰。一颗心又沉回了原来的位置,她嘘了一口气。 屋子里一下有了光,萧瑞举着火把上来,顿住了脚步,“没睡?” 裴怜没有回应他,他猜她还在生气,故作兴奋地说,“你知道我找回来了什么好东西?”他把屋子里的火堆烧得起来,手里拎着一条鱼在裴怜面前晃。 他这才看清裴怜眼里噙着泪,愤愤地看着他。 他搁下鱼,抽了巾帕擦擦手,在她面前蹲下,温声道,“怎么了?” 裴怜眼睛一眨,眼泪流了下来,一发不可收拾。萧瑞不明所以地上前问道,“还在气?还是冷了、饿了?” 裴怜伸手打他,埋怨道,“你这人恁地讨厌!眼看着下雪了还不回来。还抓什么鱼,一顿不吃又不会死!” 萧瑞这下明白了,这丫头是担心得哭了。他很开心,想抱她,可是又怕把寒气过给她。他把手凑到火堆前,一边搓着一边安慰道,“你别生气,我错了还不成?跟你道歉。你要么打我?”说着把胳膊递过去。 裴怜真打了,不过她那点手劲对于萧瑞来说,挠痒都不够。他假意地揉揉手臂,问道,“解气了?” 裴怜揉了揉眼睛,抽泣道,“我恨不得把你大卸八块。” 萧瑞委屈地说,“大卸八块得好大的劲,你那点劲还不得跟钝刀割肉似的。要不你直接把我捅死得了。”说完还抽出佩剑塞裴怜手里。 裴怜看着他委屈的表情,自己反而便的更委屈了。瞥见那条被扔在一旁的鱼,她拿起剑砍去,鱼身滑溜溜的,一下溜得远远的。她狠狠地盯着那鱼,心里怒道,连这鱼都跟她作对。 萧瑞眼看着她自己折腾自己,忍不住上前抱住她,温声劝道,“好啦,仔细气坏了身子。” 裴怜靠着他坚实的胸膛,他身上凉飕飕的,连抚在她背上的手也是,心里又软了几分。她拉下他的胳膊,把他的手握在手心里,怨声道,“今日铁定是个坏日子,早晨被那坏女人膈应,后来被你气的慌,现在连条鱼也来跟我作对。敢情你们是串通好的?” 她的巴掌小小的,远远捂不住他的手,可他受用极了。他笑道,“这话说的特没道理,这条鱼被我杀了,恨我还来不及,跟我串通什么。要说宋亦淼嘛……”他本来想逗她,但看看她的眼睛已经哭肿了,真要逗下去,可不得哭瞎了。他转而严肃地说,“我跟她有什么好串通的,两句话说不到一块儿去。” 裴怜也不是真心有这疑问,没想到萧瑞竟然认真地答了。这么一来二往地周旋,她也不气了,就剩下一些忧伤,她叹息道,“我刚才琢磨着,你要真有个三长两短,我非但帮不了你,连自救都做不到。我也太没用了点。” 他当然明白她的无助,明白完了又是一阵心疼。他摸着她的脸,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低声说,“我会好好保重自个儿,当你的依靠。这些事以后不要担心,我总会好好地站在你面前。” 裴怜抽抽鼻子,说,“你要记住了。” 他“嗯”了一声,眼中带着笑意。 裴怜舒了一口气,用袖子擦擦脸,闷闷地说,“把那条破鱼拿过来,我要收拾它。” 裴怜是烤鱼的高手,跟她喜欢摸鱼的爱好有关。山里的鱼很好,没有腥味儿,两人吃完了还意犹未尽,一起聊起小时候的事情。裴怜想起第一次扯着萧瑞去摸鱼的情景。她把鱼塞到萧瑞手里,他的脸都吓绿了。那是萧瑞第一次摸到活生生的鱼,滑溜溜的、很灵活,很恶心。裴怜那时候就猜到萧瑞的身世一定极好,平时一点儿活也不用干。后来发现好到那种程度,还是震惊了。 “说起来,今天可是新年啊,我们过得忒寒碜了点。”裴怜拎着鱼骨头,笑着说。 萧瑞摇头,沉声道,“我倒不觉得。过去总想和你单独待一阵子,你的小徒弟防我跟防豺狼虎豹似的,一步不离地跟着你。” 裴怜笑了笑,“我能收到这样的好徒弟,是我的福分。” 萧瑞不屑地“嗤”了一声。 裴怜拉过他的手,“来说点开心的。跟你说两句吉祥话,给你添点福运。” 萧瑞转过身子面对着她,饶有兴致,“你说。” 裴怜想了想,拉着他的手背,认真地说,“第一要安康,第二一切顺利,第三……要常来看我。” 萧瑞的心揪了一下。他苦笑,“最后一条不算吉祥话。” 裴怜驳道,“送两句吉祥话才提一个要求,还是你赚了呀。” 他无奈地摇摇头,伸手扯过裴怜,把她圈在怀里。他吧下巴搭在她的肩膀,温声说,“那你第一要身体康健,第二要开开心心的,第三,要每天想着我。” 裴怜轻轻抚摸这张让她又爱又恨的脸,轻轻点头道,“记住了。” 他忘情地吻着她,把她死死地嵌在怀中。裴怜将手放在他的肩上,温柔地回应他。两人都没有道明,却都知道分别在即,这一别也不知道何时才能见面。 那晚,裴怜又做了那个美丽的梦。弯弯曲曲的竹林小径,玄衣少年打着油纸伞在山道前静静等候。竹林间传来沙沙声,少女在林间穿梭,一下蹦到他面前,送给他一条活蹦乱跳的鱼。少年淡淡地笑,“你又贪玩了。”一阵微风吹过来,竹叶旋转飘落,落在两人肩上。少年提她拈掉落叶,对她伸出手。她愣了愣,试探着把手放在上面。少年轻轻地握着,拉着她走上竹径,一直走,好像没有尽头。 第18章 悬崖 第二日天气终于晴好,雪慢慢融化有些寒意。 阳光照进二层小楼,温暖着相互依偎的两人。萧瑞每日有晨起功课的习惯,醒的很早。裴怜在他怀里露出半张小脸,藏得严严实实的。他低头在她脸上落下密密麻麻的吻,被她不耐烦地推开。他怕把她吵醒,收敛了些。待裴怜睁开眼睛,他翻身而上,抵着额头打量着她。裴怜还迷迷糊糊的,噘着嘴把他拨走,反而让他扣住了手,动惮不得。她睡意未减,打着哈欠又闭上眼睛。萧瑞心里觉得好笑,又把这只懒猫重新抱入怀里。 两人折腾到天大亮才起。简单收拾,打马往北。 二层小楼在他们身后渐渐消失,两人心中揣着沉重。他们心里都清楚,这个曾经带给他们换了的地方,再也回不去了。 残酷的现实等着他们去面对,这一点,从踏进将军府的那一刻起,就深深地感受到了。 裴子谦站在院子里,负手看着他们,不怒自威。“二晖,把你师父带回屋。”无甚情绪的一句话,强势得不容拒绝。 萧瑞没有坚持,把裴怜递给二晖。裴怜有些担忧,拽住萧瑞的衣袖。他对她淡淡一笑,松开她的手。二晖带着裴怜远去。裴怜最后看见,萧瑞在裴子谦面前缓缓跪下,受了一记耳光。宋亦淼大叫一声,哭着喊着要把萧瑞拽起来。 裴怜有些害怕了,她还没见过裴子谦气成那样,就连二晖的眼神也不对劲,看着她总有几分怒意。 她呆呆地坐在屋子里,脑子一片空白。 不久,裴子谦推门进来。裴怜不敢看他,立刻认错,,“师父,我错了。” 他不说话,自顾自地拿过金针针腿。 裴怜这下不知道说什么,裴子谦这样不仅仅是生气这么简单。她委屈地说,“师父,要不您打我吧,您别这样。” 他还是不理她。二晖端着药进来。她如蒙大赦,感激地端过碗埋头喝药。她喝的很慢,偶尔偷偷看裴子谦两眼,他还是一副冷漠的样子。 行完针,裴子谦说,“二晖,收拾东西,一个时辰后出发。”然后就离开了。 二晖帮把裴怜的东西都从柜子里取出来,屋子里又要变得空荡荡的了。她从包袱里收拾出沙盘上的几只小旗,放进香囊里,琢磨着可以送还给萧瑞。 院子里突然有嘈杂的声音,说的什么听不清,但大概是裴子谦和萧瑞在争论些什么。而无论他们争论什么,现在都不是裴怜插嘴的时候。 等到六儿过来送吃食,裴怜询问,才知道师父拒绝萧瑞随行,才起了争执。后来宋亦淼站出来说,她也快是时候回京了,萧瑞本来就是要送她回去的。既然都是往东走,顺道同行好了。裴子谦没说什么,算是默许了。裴怜垂着眸,倒是没想到,最后还得跟宋亦淼同行。 众人等准备好出发,已到下昼。一行人不是老人、就是女人、孕妇、病患,行进速度极慢,晚上不得不在郊外扎营。萧瑞选定了一处隐蔽的山林,派人马四处查探。周围死一般的寂静,众人在原地等待探子的消息。 一炷香过后,探子还未回来,众人都下马车透一口气。天边的月牙弯弯,可以大致看得清人的轮廓。 裴怜本想凑到裴子谦身边,但他故意跟巧凤说话、不理会她,恹恹地走开。 她让二晖把她放在山道便的草丛上。宋亦淼缓缓地走过来、自然地坐在她身边。二晖坐直了身子,盯着她。不远处萧瑞也看着他们,他瞪了裴怜一眼,意思是让她别招惹宋亦淼,她也回瞪他一眼,意思是宋亦淼自己找上门的。 宋亦淼忽而嗤笑,“看你们一个个,避我如蛇蝎,我只是一个女子,吃不了你。” 裴怜斜了她一眼,瞟见孔浮抱手靠在三步开外的树干旁,也看着我们。“嫂嫂这侍卫不一般啊。”她随意说道。 宋亦淼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孔浮,“妹妹要喜欢送给妹妹也行,别再缠着王爷行不行?” 她拖着下巴,“嫂嫂哪只眼睛看到我缠着王爷?也许是王爷缠着我呢?” 宋亦淼眯了眯眼,“裴怜,你的脸皮真厚!跟常挽云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裴怜笑道,“那是,同门师姐妹嘛,总不能驳了师姐在江湖上的名号。不过我们师门都是一脉相承,嫂嫂没发现师兄的脸皮也是极厚吗?如今师兄能娶到嫂嫂这样的美人,看来脸皮厚也没有什么不好的,是吧?”说完,她很轻浮地眨了眨眼睛,宋亦淼的脸气得煞白。 突然不远处哨笛鸣起,萧瑞大吼一声“戒备”!然后府兵把众人团团围在中央。 二晖急忙把裴怜背在身上,萧瑞回头看了她一眼,略有不安。 突然,有箭破风而来,随后乱矢齐发,前排的府兵纷纷中箭。二晖连忙挥舞着剑砍掉流矢。乱箭过后,有一队人马从四面八方攻了过来。兵器撞击的声音四处响起。 二晖抱着她往山上跑。裴怜扫了一眼,萧瑞和裴子谦都在打斗中,孔浮护着宋亦淼往她们的方向退。 “二晖,找个地方躲起来。”裴怜赶紧说。二晖应声,往道旁边的密林拐进去。刚踏上一步,二晖一个脚下不稳,两人一起摔了下去。裴怜挣扎爬起来,看见二晖躺在不远处,她小声叫道,“二晖。”他没有反应。 裴怜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连忙爬过去。 爬到附近才看清,他的脸色很痛苦,头上正冒着血。裴怜倒抽了一口冷气,用手紧紧压住。他旁边有一块石头,染满了血。裴怜撕下裙子的一角,提他包扎伤口,然后不停地唤他,“二晖,听得见我说话吗?二晖!二晖!” 他痛苦地□□,裴怜连忙捂住他的嘴。 突然一个人影跳下来,吓了她一跳。她下意识地护住二晖,那人的银质面具闪闪发光,是孔浮。他盯着裴怜看了一会,似乎在思索什么。她想起那日向我射来的断剑,心里一凉。她有些紧张得看着他,观察他的一举一动。 外面的刀剑声越来越近,他突然回过身去,再回来时身边带着宋亦淼。他把宋亦淼推到裴怜身边,转身刺倒一人。宋亦淼显然被吓到了,面无血色地坐倒在裴怜旁边。 裴怜无暇管她,把二晖放平,又撕了一个衣角,将他的头又包扎了一层。 “好像有人。”宋亦淼颤抖着拉了拉裴怜的衣袖。 她细细听着,草丛有颤动的声音。她悄悄握住二晖的剑。 是一个突厥人,他身形歪歪扭扭的,像是受了伤。看见她俩,他苍白的脸上闪现出恨意,举起刀就向她们砍来。他的力气很大,但动作很慢,裴怜夺得先机向他的腿上划了一剑,他痛苦地倒在地上。她手脚并用着往身后爬,宋亦淼一直躲在我身后。爬了一段,她的手触碰到了什么。 那人又站起来,朝她们狠狠地砍。她咬咬牙,搂着宋亦淼的腰往后滚去,她“啊”地一声发出惨叫,后面有人持剑破风而来,那突厥人也发出惨叫。 两人一直滚到山边。裴怜一个没刹住,半边身子出了山崖,宋亦淼连忙上前抓住她的手。 裴怜手上无力,根本抓不住东西。宋亦淼拉着她往上提,却突然停住了。裴怜抬头看她脸色煞白,眼神空洞,她颤抖着说,“为什么要救你?” 裴怜的心一下沉入谷底,“你说什么。” 她又颤抖着说,“我这么恨你,却还要救你,那不是很可笑吗?”她的手慢慢松开,裴怜害怕极了,“不,不”,她想抓住她,哭喊着,“救我,求你,求你了!” 她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不,你滚下山崖了,我来不及救你。再见了,小师妹。” 不,不,我不会让你得逞的,裴怜拼尽全力大声喊道,“瑞哥哥,宋亦淼杀我!” 她慌乱之中放开手,裴怜的声音消失在山崖。 她的身体快速下落,脑子一片空白。这就是要死了吗? 头顶上突然传来一声大喝,她抬头,看见一个黑色身影追她而来,她下意识地向他伸出手,想要抓住这救命稻草。 黑衣人的速度很快,右手一把揽住裴怜的腰,左手将宝剑插入山壁的岩石中,突然,他俩停止了下落。 那人低哼一声,裴怜这才回过魂来,双手瑟瑟发抖。两人都喘着粗气,吓得说不出话来。 她抬头,愕然发现这个跟她一起掉在半空中的男人,带着银质面具,竟是孔浮。 她哆嗦着说,“谢谢你。” 他看了她一眼,又用力抓紧手中宝剑。 山上有人高呼裴怜的名字,是萧瑞的声音。 她心中一喜,正要回应,却听见孔浮说,“你要说话我就把你扔下去。” 裴怜一惊,倒不是他说的话,而是他的声音。这个声音她认识,太熟悉了。她颤抖着抬起手,掀开他的面具,从下巴到发际,缓缓出现在面前,没有任何伤疤,与记忆完整重合,她的声音哑了,“慕……枫……” 震惊一波又一波。山边又有人在喊她的名字,这次是裴子谦。她看了看山顶,怯生生地说,“我师父喊我。” 慕枫冷声说,“谁喊都一样。” “为……为什么。” “我要带你回去。” 裴怜咽了一口口水,她紧紧地抓住他的衣襟,艰难的问,“这是你的意思还是……” 慕枫看着她惶恐的眼神,有几分怒意,“慕家何曾伤害你,为何躲得远远的。” “不……不是”,她连忙解释道,“我不能回去,回去会害了阿浔。”眼看着慕枫的表情有几分痛苦,她问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你的手还撑得住吗?” 山上有传来萧瑞和裴子谦的声音,裴怜舔了舔唇。慕枫咬着牙,再次警告她。 我决定赌一次,大声应了一声。 “你!”慕枫瞪着她。 山上又喊了一声,她在他的怒目中又回应了一声。 “你不要命啦!”他恶狠狠地说道。 裴怜回瞪他,“你才不要命,我们这么挂着挂到你手断啊!” 山上裴子谦又喊,“你有没有受伤?” 裴怜回道,“我还好!您把宋亦淼抓起来,我让她不得好死!还有,二晖受伤了,您赶紧去瞧瞧他。” 慕枫冷冷地说,“你说这么长上面怎么听得清。” 她驳道,“要你管。”想了想,又说,“那女人是你请来的吧?” “是家主请来的。”他冷笑道,“不是正牌夫人过来,你怎么舍得离开齐王。” 裴怜握紧拳头,“小疯子,几年不见,你说话的样子越来越像阿浔了。你们真不是失散多年的兄弟?” 两人冷着脸僵持着,却又各自怀念,这就是他们的相处方式。 裴子谦又喊道,“你现在在哪儿?” 裴怜回应,“中间挂着呢!慕……孔浮跟我在一起!” “你坚持住,你瑞哥哥下去接你了。” 裴怜抬头,真的看见一个人影攀着山边的蔓藤下来了。 她心中一惊,“瑞哥哥你快回去,太危险了,我自己想办法下去。” 萧瑞言简意赅地回了她两个字,“闭嘴!” 她叹了一口气,摇摇头。 慕枫左右看了看,问,“你能握着这柄剑吗?” 裴怜无奈地说,“抱歉,我现在只是个手脚齐全的废人。” 慕枫眯了眯眼,“你武功没了?” “你昨天不是试过了吗?” “我以为……”裴怜苦笑。 慕枫看了看山边,然后说,“好吧,试试看。”裴怜茫然,“试什么?”未等她还没回过神来,慕枫一晃身子,带着她撞向山壁。 “啊!你干什么!”裴怜大声喊道。 “怎么了?”上面又问。 “没什么”,她看着慕枫抓住藤条的手,舒了一口气,“换了个姿势。” 萧瑞又吼道,“别乱动!” 裴怜喊不动了,只有小声埋怨,“又不是我动的。” “你的手臂能不能挂住我?我的手快不行了。”慕枫艰难地说。 “啊……我试试看,不一定。” 裴怜的手臂用力卡在他的肩膀上。慕枫试着放开手,裴怜颤了颤,勉强能支撑。她咬牙说道,“你得快点,我也支撑不久了。” 慕枫手脚并用,开始带着裴怜往山下去。 裴怜的脸被山边的草刮的生疼,她恼道,“你别浪费力气,等瑞哥哥来了,你就能歇一歇了。” 慕浔四处摸索,找一个适合的山藤,“你能不能闭嘴?” 裴怜又叹了一口气。她抬头,眼看着萧瑞的身影越来越近,她招招手,“瑞哥哥,我看见你了。” 慕枫蹙眉抬头看,然后迅速地攀向另一根蔓藤。 裴子谦又问,“还支撑的住了吗?” 裴怜应道,“支撑得住,我们往山下去了。” 不久,萧瑞吼道,“你能不能给我老实呆着。” 慕枫嗤笑了一声,“王爷,常挽云我带走了。” 裴怜大惊,萧瑞怒喝,“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突然,慕枫抽出侗明剑,挥手一斩,扯着一根蔓藤往下荡去。 “啊!”裴怜大声尖叫,慕枫觉得耳朵快废掉了。 山间的杂草在二人身边快速的划过,衣服被撕破了好几道口子。突然,两人又悬住了,谷底就在脚下三丈的地方。 头上滚下一下碎石,萧瑞沿着一根蔓藤快速滑下来。 慕枫脚尖一点,抱着我轻盈落地。 第19章 慕枫 裴怜还没回过魂来,慕枫扛着她发足狂奔。他的轻功极好,三两步就离开了山脚。 “怜儿!”远处传来萧瑞的呼喊声。 裴怜被倒扣在慕枫的肩上,被掂得喘不过气来。她一个劲儿地拍打慕枫的后背,这厮仿佛是铁打的,也不觉得痛。 “不成了!”裴怜艰难地说,“要吐了,真要吐了!” 慕枫隐进树林里,把裴怜放下。裴怜跪在地上一阵吐。 慕枫抱手靠在树旁,眯了眯眼,“你不会有了吧?” 裴怜一口老血都到了喉咙,如何可以,她一定吐他一脸。她愤愤地看着他,不过树林里黑,慕枫什么也没看见。 裴怜抽了巾帕擦了擦嘴,又擦了擦头上的冷汗,轻声说,“慕枫,你为何刻薄于我,我自问并没有对不起你。” 慕枫蹲着身子,从一旁的水洼里舀了一叶子水,递给裴怜。裴怜就着漱口。慕枫说,“你没有对不起我,可是你对不起慕家。” “对不起慕家?”裴怜气若游丝地反问,她突然笑了,“还请慕少侠明示。” 慕枫有几分不快,他本以为裴怜至少有几分愧疚,看来并没有,“慕家上下为你的死自责了那么久,你却在外面风流快活。” “风流快活?”裴怜的嘴角勾出一丝苦笑。也难怪,这些天确实是她过得最舒坦的日子。她无力反驳。她恹恹地说,“慕枫,既然你们把我想成了十恶不赦的女人,为何还找我回去?” 慕枫淡淡地说,“自然找你回去受罚。” 受罚?裴怜愣了愣,她这副身子骨还需要怎么罚?怕会罚得不尽兴吧。裴怜哈哈大笑。慕枫赶紧上前捂住她的嘴。她的脸和他靠的很近,他看见她眼中的泪光。她无声地哭泣着,泪水沾湿他的掌心,粘粘的。 他该如何让她停止。呵斥她,还是安慰她?几年过去了,他还是拿她没有办法。他只能一直捂住她的嘴,任由她哭了。 西北的深夜,寒意渗人,她的泪好像在他掌心结成了冰,溶解他的温度,感觉很真实。他早已经接受了她死去的消息,直到刚才她惶恐地唤他的姓名,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她真的回来了。 远处的窸窣声打断了思绪,他的眼中又恢复了冷静。他快速地把裴怜背起来,继续奔走。 裴怜无力地趴在慕枫的后背,听他急促的呼吸淹没在寒风中,她低声说,“你这是何苦呢。” 慕枫无暇搭理她。今夜事发突然,他自己也毫无准备。可慕枫短暂的人生里从来没有认输两个字。认输就是死,这是他的信条,也是他师父常仲亭交给他的。他背着裴怜走走停停地度过了一晚,终于在日出的时候找到了一处村落。 慕枫自己还好,就是累了点,可裴怜已经冻的瑟瑟发抖。慕枫有些讶异,过去的常挽云壮的跟头牛似的,卷起袖子就跟他打架,没想到弱成这样。这也不能怪慕枫。慕家对当年的事情知之甚少。玉门是名门大派,门规森严,从中打听消息并不容易。他们知道的只不过是常挽云经不住刑罚香消玉殒,最后被沉入了乾水中。而期间受了多少刑,吃了多少苦,又怎样捡回了一条命,他们不得而知。 慕枫找乡民要了棉被和火盆。裴怜坐在炕上捂了半天,也没暖和过来。她牙齿打战,恳求道,“慕枫,你让我回去吧,我离不了我师父。” 这于慕枫而言当然是不可能的。他有些烦乱,为什么她一直想方设法离开他们,避他们如虎狼。他一声不吭地离开屋子。裴怜也很烦乱,慕枫根本不了解问题的严重性,她要废上一番口舌才能解释清楚。 裴怜躺在炕上恹恹欲睡,慕枫推门而入,径直把她连着棉被抱起来,扶上马背,随后自己翻身而上,用绳索将裴怜紧紧捆在身后。“驾”地一声,马儿驮着两人上了乡道。 马匹是乡民自己养来干农活的,很精壮,但脚力很差,只能小跑,和军中的快马完全不能比。 裴怜趴在慕枫的后背发抖,刚才好不容易回来一些温度,很快被寒风吹散了。她颤抖着说,“慕枫,我的腿前阵子被冻坏了,不能再受寒了,我们还是会村子里去吧。” 慕枫哼笑一声,“回去?等着萧瑞找过来吗?”他的脸变得阴沉,“你的借口可真多。” 裴怜的心一阵抽痛。她明白了,时过境迁,他们之间的信任已然不复存在。他们有过过命的交情。当年为了帮慕浔取得救命药,他俩捣过灵璧山谷的毒窟,靠着相互支撑,才有了生还的可能。而显然,这些种种在时间面前,已经失去了意义。 两人一路无语。 午时,两人途径又一个村子,慕枫并未作过多的停留,只是跟乡民买了匹马、再弄些简单的吃食。 天气晴好,冬日的暖阳斜照,裴怜却感受不到一丝暖意。慕枫逼着她喝了半碗粥,又抓紧上路了。 此处已过甘州地界。玉门关大捷后,乡民们陆续回乡,三不五时地有人从东边过来。慕枫稍稍打听守城的情况。果不其然,甘州和凉州的城门已然戒严,“最奇怪的是,”有乡民说,“守城只许徒步入城,对年轻姑娘查的尤其严,也不知是哪位姑娘犯了事。” 两人心知肚明。 如此一来,城里是去不得了,只能就着村子落脚。 约莫二更天的时候,慕枫才找到落脚的地方。 裴怜已然被冻成冰块,手脚都没了知觉。慕枫请了村子里的婆子照顾她,自己到村子周围转了一圈,确定安全后,才回了屋里。 裴怜一动不动地躺在榻上。那婆子告诉慕枫,裴怜起了热度,风寒受的不轻。慕枫当然料到了这结果,只是眼下必须尽快离开凉州地界。出了萧瑞的势力范围,他的手下接应才好接应。他搓了搓手心,用手背触碰裴怜的额头,有些烫手。他身上有些救急的药,拿了一副退热散化开给她服下,希望能管用。 药汁的苦涩刺激着寡淡的味觉,裴怜清醒了几分。她无精打采地看着慕枫。他还是冷着一张脸,过去裴怜常常诅咒他光棍一辈子,但毕竟那只是玩笑话。而今看到这张脸,有几分陌生,再也开不来那样的玩笑了。她垂下双眸,躺回榻上,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慕枫捧着药碗呆坐在塌前,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对于当年的事,慕家上下没有人比他更自责。当初慕浔重伤不醒,是他经不起常挽云的苦苦哀求,把她放回了玉门,最终酿成了后面的一长串悲剧。知道她还活着,他的良心稍微得到了安慰,却又忍不住对她苛责。而如今,瞧见她单薄的身影,他又责问自己,你要她怎样,再死一次吗? 外人总觉得慕枫性子冷,其实他只是自觉是个粗人,不会说话,索性什么都不说。久而久之就成了习惯。他和慕浔一起长大,除此以外没有别的朋友。所有人都害怕他,只有常挽云不怕。他俩第一次见面在红枫别院。她跟着他,没话找话聊,问候起他过世的阿娘,反而惹得她自己尴尬。他其实并不介意,只是不会说话,让人听起来有些打脸。 他想说点什么,尽量放缓了语气,“等出了凉州地界,有我的人接应,会让你过得舒坦些。在那之前,你且忍一忍。” 裴怜迷迷糊糊地听着,有些困惑。慕枫是从来不会安慰人,今天这一冷一热的态度倒让人摸不清他的想法了。 慕枫又说,“要不你想想乡民家里常备的草药,有哪些是能吃的,我去给你要些来。” 裴怜转过看他,有几分汗颜。他嘴里头说着有血有肉的话,还是搭着一张冷脸,还真是看不得。慕枫不动声色的看着裴怜古怪的眼神,心里头也生出了一种怪异感。印象当中,他还是第一次这么跟别人说话。 两人对望一阵,各自转过头去。 慕枫自己寻了个角落,垫上些草垛,将就着过了一晚。 第二天天还没亮,慕枫叫醒了晕晕沉沉的裴怜。普通的退热散对裴怜没用,不过慕家也做药材生意,得来的药剂也是最好的。裴怜的热度退下去一些。慕枫又给她灌了一碗退热散,扯着她上路了。 裴怜私心希望萧瑞追上来,但恐怕萧瑞也料不到慕枫如此神速。 午后进入凉州地界,慕枫特地绕开了落霞山下的村子,沿着山脚的密林走。 裴怜瞧他熟门熟路的样子,忍不住问,“你来过这儿?” 慕枫娴熟的身法在林间穿梭,“年前和家主来的,可惜扑了个空。” “阿浔……”原来,她和阿浔差点就见面了,“阿浔大婚在即,怎么跑来了。” 慕枫察觉到她的低落,漫不经心地说,“巧合罢了。萧瑞这些年拿练兵的幌子把凉州保护的太好,家主早就怀疑他藏了人。趁着他打仗的间隙过来瞧瞧,本来以为藏的是裴前辈,却意外地把你挖出来了。” 慕枫云淡风轻地说着“意外”,其实,没有人希望这样的意外发生。她和慕浔,如能相忘于江湖,是最好的结局。她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说,“慕枫,你晓得如何玉门知道我还活着,是什么后果吗?” 慕枫哼笑一声,“左不过再被集杀一次。你怕慕家扛不住?” 裴怜摇摇头,“慕枫,事情没有那么简单。玉门的目标是慕家,只有我在,他们就有理由讨伐慕家,消耗慕家的势力。当年,他们甚至勾结武林门派,企图把慕家拿下。我当初误打误撞地把自己交了出去,倒是让他们有些意外。他们并没有立即杀死我,只是想等着阿浔来救。但他们不知道阿浔深陷昏迷,根本来不了。最后我差点死了,也断了他们的诡计。如今你把我带回去,不正是遂了他们的愿吗?” 裴怜说的话,慕枫并不意外。他们后来也想通了。区区一个常挽云,有什么值得玉门花这么大的力气去集杀的,左不过是看中了慕家这块肥肉。“家主敢把你找回去,自然是做了万全的准备,你是信不过他,还是不想回去?” 回去?还没得去吗?她仰望高大的落下山脉,这里俨然成为她的故乡。她对它有深深的眷恋,她不想离开,更面对不了慕浔。她终究辜负了他。 裴怜正寻思着什么回答,慕枫突然停住了脚步,戒备地盯着前方。 一个黑色的身影如鬼魅般在密林间闪烁,慕枫赶紧把裴怜放在一旁,抽剑一挡。“铿”的一声,刚好架住汹涌的刀锋。 裴怜不可思议地盯着那张脸,颤抖着说,“小奎……” 第20章 赵奎 少年退后两步,盯着那女子,并没有太过惊讶。 他说,“云姐姐,好久不见。” 他的声音变得浑厚,再不是裴怜记忆中的青涩少年。 慕枫没有给两人叙旧的机会,提剑刺了上去。少年反应很快,用袖中暗箭化解了慕枫的剑势。慕枫侧身躲过,再攻。 “慕枫,住手!”裴怜喊道。 慕枫没有听她的,快攻而上,招招狠厉。 “慕枫,让我先跟他说两句,求你了!”裴怜恳求道。 慕枫顿了顿招式,快速退到她的身边,把她挡在身后。 少年手持匕首,冷眼看着二人。 裴怜看着他,有几分恍惚。这曾经是她最疼爱的小师弟,因为她杀了他的师父殷长老,他们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 她冷静地问,“小奎,为何截我们的道?” “云姐姐,你回答我一句,芙儿是不是你杀的?” 裴怜的心沉了下去。是了,他们的仇又多了一件。她犹豫了一阵,赵奎的脸阴沉下来,“是你杀的对不对?” “是。”裴怜坦诚道。白芙确实因她而死,赵奎既已跟她结仇,她不在乎再多一桩。 “如此”,赵奎从腰间抽出白凤刀,目光如刀锋般清冷,“那我不得不杀你了。” 两道黑色身影快如闪电,在空中蹦出火花。赵奎是玉门塑工城的大弟子,擅机关暗器和偷袭,路数阴险毒辣。他左手持匕首,右手持刀,对着慕枫一阵乱砍。慕枫有条无紊地接招,没有露出任何破绽。忽然,狂乱的刀锋间射出无数银针。电光火石之间,慕枫侧身闪躲,被赵奎的匕首划中了手臂。 “慕枫!”裴怜担忧道。 慕枫抱着手臂,冷笑道,“原来是塑工城的人。常挽云,知道你爹怎么评价塑工城吗?”他死死地看着赵奎,一字一顿地说,“贼人也。” 话音刚落,慕枫爆喝一声,使出凌厉剑势,转守为攻。 正面交锋不是赵奎擅长的,颓势初显,他随手扔下一颗圆球,“砰”地一声,炸出黄色烟雾和呛人的毒气。慕枫心中大呼不妙,转身折返裴怜身边,在她身前一寸架住了赵奎的匕首。赵奎欲提刀再砍,慕枫抬腿踢中他的手腕,刀锋偏离了轨迹,扫断了裴怜的几根发丝。 裴怜恶狠狠地盯着赵奎,“你非要把我赶尽杀绝吗!” 赵奎退到五步之外,冷冷地说,“莫非你觉得我开玩笑?” 裴怜怒斥,“糊涂!当年的事有内情,你可问过一二。” 赵奎再次握紧匕首和刀,“我只认结果,师父和芙儿都死了,你就必须死!” 赵奎提步再攻,慕枫扔了一句“执迷不悟”,飞身刺去。眼角却瞥见一个小黑球与他擦身而过,朝裴怜而去。慕枫惊出了一身冷汗,大喝一声“快躲开!” 须臾,“砰”地一声,裴怜的身边炸开了花。 尘土弥漫,万籁归寂,慕枫屏住呼吸,裴怜倒在尘土中,一动不动。 赵奎说,“是不是贼人没关系,只要能报仇就成。” 慕枫暴怒而上,赵奎却笑了笑,放下了手中的武器,任由慕枫的剑贯穿他的身体。 慢慢地,他仰面倒在地上,鲜红的血染红了枯草。他感到解脱,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他想,既然回不到过去,那就相携而去吧。 慕枫看向倒在硝烟中一小团棉被,他的血液快要凝固了,呼吸变得困难。有那么一瞬,无数个怎么办在他脑海萦绕。他跑向她,把她扶起来。她双眼紧闭,脸色有些苍白,但还有气。他粗略地查看一遍,没有血迹,她没有受伤。慕枫舒了一口气,坐倒在地上。 幸好,幸好。 他擦了擦脸,赶紧抱起裴怜离开。 赵奎的意识渐渐消散,血液带走他的体温,冷极了。 突然有人替他按住了伤口,他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 那人说,“既然殷剑死了,你以后就跟着我吧。” 他认识这个声音,就是这个声音告诉他常挽云还活着,还告诉他常挽云今天要经过这里。所以他在此等候多时。 那人又对身旁的人说,“找玉掌门要一枚集杀令,四年前未尽之事,或许今日能成。” “是!” 裴怜在马车中悠悠醒转。她摸了摸头,努力回忆着发生过的事情。 她听见慕枫大喝一声“快躲开”,赶紧趴倒,缩在棉被里。然后爆炸声震耳欲聋,她晕了过去。 车帘掀开,慕枫跳上马车。看见裴怜明亮的眼睛,舒了一口气。 他将水囊打开,给裴怜喂水。裴怜有些别扭,接过水囊自己喝。 慕枫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他轻咳一声,“找大夫给你瞧过了,无甚大碍。” 裴怜点点头,目光黯了黯。犹豫了一阵才问,“小奎呢?” 慕枫把后来发生的事情告诉她,“他去的时候很安详。” 裴怜长叹了一口气,泪水已然在眼眶中打转。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料想到这样的结局,如非赵奎死了,她怎么能活。只不过,没想到又是一场蹊跷的假死,骗过了他。 “小奎他……”裴怜喃喃地说,“他其实是个好孩子。他到玉门时,才四岁,很胆小,还爱哭。他师父很严厉,他常常一个人躲起来哭,后来被我发现了。小孩子面皮薄,就常常躲着我。但他的轻功没我好,躲也躲不掉。我还记得那时他哭的很惨,大概觉得偷着哭的权利都没有了。”裴怜凄然一笑,“他很可爱,我拉着他,带他去摸鱼,给他整鱼吃,他开始喜欢和我玩,还常常给我做些小玩意。后来白芙入了门。那女人小时候长得很漂亮,大伙儿都喜欢她。小奎常常偷着看她、接近她。” “我说这些你会不会觉得烦?”裴怜问道。 慕枫看着她,摇摇头。 裴怜微微一笑,“刚才说到哪儿了?对了,他自小喜欢白芙。白芙是个八面玲珑的人,和谁都要好,所以小奎也误以为白芙也喜欢他。但白芙喜欢的是瑞哥哥,我不小心听到她告白。小时候心眼儿小、心气高,我警告她不许接近瑞哥哥,从此我们的怨就结下了。” 她又喝了一口水,继续说,“毒术和药术两家向来相互对立和制衡,这是玉门的智慧。我师父和毒术长老单妙语的关系也不好。所以,我和白芙的怨恨愈演愈烈,最后终于演变成不可收拾的局面。那年我十五岁,玉门四术斗法。我是师父的大弟子,顺理成章地列在阵前。药术只守不攻、毒术只攻不守,按照惯例,只要我能解开白芙的毒就算赢。可是,白芙竟然违例用了迷魂草,这道毒根本无药可解。她在等着我认输。” 裴怜苦笑,“我最后认输了,她很得意。不过这事没完,我把迷魂草喂给她的猫。三天后,她的猫发狂,抓伤了她的脸,最后抽搐而死。她知道是我干的,可是没有证据,师父偏袒我,最后这事不了了之。她不服,而后事事跟我对着干。小奎原先夹在我们中间很为难,最终也站到了白芙那边。当时瑞哥哥已经离开了玉门,我很寂寞,对小奎很生气。在一次争执之后,我们终于也走上了分岔路,最后有了今天的结局。” 慕枫跪坐在一旁认真听着,腰杆挺得笔直。裴怜冲他笑了笑,“挺幼稚的对吧?” 慕枫没有说话。他其实无法理解,他的孩提时光只有慕浔相伴,但他们是主仆,身份有别,不能像伙伴一样打闹。他的师父也很严苛,他也哭过,但没有一个类似常挽云的人安慰他,所以他只能坚强。他的生活除了吃饭睡觉,就剩下练功、练功和练功。小孩子的爱恨,他无从了解。 裴怜看他半天没反应,大概也猜出了一二。“刚才你也听到了,小奎是殷长老的弟子,就是被我杀掉的那位。当时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小奎,我想起他小时候的样子。我要如何面对这张脸。说起来,殷长老死后,我今日还是第一次见到小奎。其实没有想象中困难。他已然把我当成仇人,铁了心要杀我,我也只好仇视他。这样事情就简单了,要么他杀了我,要么你帮我杀了他。可是现在回想起来,我却没有半分舒坦。” “慕枫,有时候我羡慕你的活法,简简单单的,一心只想着练好本领、侍奉慕家,挺好的。” 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裴怜这头羡慕慕枫,殊不知慕枫也羡慕她。他淡淡地回道,“未必。” 裴怜轻轻地抚摸着毯子上绒毛,没有太在意慕枫的话。脑海里还盘旋着赵奎的眼神。她摆摆手,“不说这个了。我问你个事,你好好想再回答我。既然小奎知道我还活着、还能截我的道,大概玉门的人也知道了。你真要把我带回去吗?阿浔兴许被气晕了脑子,你是清醒的,也同意这么做吗?” 慕枫毫不犹豫地点头。 裴怜无力地靠在车马,她一定是罗刹鬼附身,害死了一个又一个,现在还要害死更多,她苦笑,“不能让我积德吗?我可不想死后下阿鼻地狱。” 慕枫不懂女子的多愁善感,只觉一别四年,常挽云变得矫情了。他从袖口拿出一卷纸,递给裴怜,“这是前几天找大夫开的方子。你风寒未减,兴许方子有些问题,你自己拿捏吧。” 裴怜仔细瞧了瞧,递还给慕枫,“不瞒你说,我拿自己的身子也没辙。照着这方子双份煎成一份,能好自己就好,若不能好,我也死不了,命硬的很。” 这句话让慕枫听得不舒服,他不满她的消极,怨她不惜命。他蹙着眉头,问道,“你回玉门以后,究竟发生了什么?身子弱成这样?” “没什么。”裴怜闭着眼假寐。她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一刻也不愿回忆当年在玉门受过的伤。 第21章 上元 任凭裴怜怎么套话,慕枫也不说此行的目的地。他心中对她还是有戒备的。 他们一刻不停地走,除了偶尔在城里落脚,打尖、洗澡、小憩,不出两个时辰,铁定上路。 上元那天,他们到了洛阳。仔细算来,离开肃州已经半个月了。裴怜猜,师父和萧瑞该知道是慕家截了她,问宋亦淼就有答案了。只是,天南地北的,他们有怎么知道她在洛阳。 马车外锣鼓喧天,夜幕已至,坊巷中灯火辉煌,花灯挂满了两旁。裴怜对都会里的花灯节向往已久,此番看到,却已然失了兴致。她掀开帘子的一角,看人们欢欣的表情,反而觉得孤独。 马车停下来,裴怜抬头看,眼前一座三层高楼,屋檐上挂满了红灯笼,中间牌匾上写着富春楼三个大字,很气派。 慕枫背着裴怜进楼去。内里摆设极尽奢华,三步一宝瓶,五步一名画,让穿着一身粗布衣的裴怜有些不自在。 她问,“我们晚上在此用膳?” 慕枫点点头。 “也太奢侈了点,还是换个地方吧?” 慕枫美誉哦说话,把裴怜带进一间屋子。裴怜四处打量,这地方也太奇怪了点,一路走来一个人影也没有。外头闹哄哄的,里头一点声音也没有,跟刚死了人似的。 屋子里的梅瓶里装点着梅花,姿态可人。西北皆荒漠,很少看到花,今天倒是饱了眼福。案几上放着一个面具,裴怜拿起来看,粉色的妆容上点缀着桃花朵朵,她欣然一笑,“你怎的知道我喜欢桃花仙?” 慕枫没有答话,拿过面具给裴怜戴上。 裴怜笑吟吟地问,“好看吗?” 慕枫不可见地点点头。 裴怜撇着嘴说,“不好看啊。” 她摘下来,慕枫阻止了她。 裴怜不解道,“怎么?吃饭还得戴面具?” 他犹豫了一下,点头。 裴怜“噗嗤”一下笑了,“这么怪?好吧,我们吃什么?” “你等一下。”他站起身来,走出门去。他顿了顿脚步,欲言又止,终于还是走了。 裴怜跪坐在榻上,听着外面依稀传来鞭炮声,很想出去看看。过去每年的上元,他们师徒孙三人还有萧瑞总要聚在一起放鞭炮。所以没觉得什么特别的,现在想起来却很怀念。 忽而,门外传来脚步声,一个清亮的声音喊道,“浔哥哥,这一间是桃花仙,是这里吧?” 裴怜猝尔从回忆中清醒。 “是。” 裴怜的心提到了喉咙,久违的声音猝不及防地撞入她的耳朵,把所有的画面击的粉碎。 阿浔…… 她的手指紧张地掐进肉里,让疼痛还她一丝清明。 门被缓缓打开,一身粉色的少女踏进门,笑靥盈盈。她一直盯着她身后,男子修长的手指撩起月白长袍,踏进她的眼中,她的心为之一振。他的脚步慢慢靠近,她不敢抬眼,愣愣地看着他腰间的半月扣。它就停在她眼前,莹白的光泽如泉水般,仿佛倒映着洞房花烛夜的山盟海誓,永不相负。 她的视线模糊了。 永不相负,她终究还是负了他。她该如何面对他,如何跟他解释她的思念、她的挣扎和她的决定。 有人用手在她面前晃了晃,裴怜抬头看见少女美丽的眼睛,像珍珠般绚丽。她问,“桃花仙,叫你好几声,怎的不应。” 裴怜咽了一口苦涩,在她面前盈盈拜下,“拜见郡主。” “免礼。浔哥哥来坐!”乔薇拉着慕浔在榻上坐下,“都说富贵楼的桃花仙有趣极,你会什么有趣的把戏?” 裴怜缓缓坐直了身子,摇摇头。 “嗯?你什么都不会?”乔薇愕然。“那就奇了,那你能做些什么?” 她又摇了摇头。 “啊……”乔薇掩不住失望,她向身边的男人撒娇,“浔哥哥,这个桃花仙不好玩。” 慕浔凝视片刻,平静地说,“让她给我们斟酒吧。” “啊?既然你这么说……桃花仙,你给我们斟酒吧。” 裴怜颤抖着抬起手,又深吸了一口气,拼命对抗着。 “你连斟酒也不会?”乔薇恼道,“你倒是凭什么进了这富贵楼?莫非你长得好看?” 说着就要过来掀裴怜的面具,裴怜慌张地错开脸。乔薇那头惊呼一声,坐在榻上,娇羞地嗔道,“浔哥哥,有人在,别这样。” 慕浔搂着她的腰,把玩着她衣带。 裴怜赶紧侧过身去,低下头。慕浔瞥见她脖颈后熟悉的弧线,神色黯了黯。 “咦?这块玉佩甚是有趣,浔哥哥送给我吧。”乔薇拎起半月扣,在眼前摇晃。 裴怜一动不动地等着慕浔的回答。 他突然笑了,声音如桃花酒般醇厚,他说,“喜欢就给你吧。”少女开心极了,手指在男人的腰间轻轻解开,一串半月轻易到手。半月的莹白刺伤了裴怜的眼,她的脑子一片空白,晕晕沉沉的。 “谢谢浔哥哥。”乔薇搂住慕浔的脖子,在他唇上印下芬芳。 起初,她只是亲亲一点,慕浔没有拒绝,她便坐直身子向他加深了这一吻。男人手轻轻一勾,少女惊呼一声,柔软地变倒在他怀里,发出阵阵娇喘。 此刻的任何声音都变得刺耳。裴怜下意识地挪挪身子,想避开,腿脚却这般不争气,只能听着这些声音凌迟她的心。她羞愤交加,身子不停颤抖,泪水不停流淌。 门外传开敲门声。慕浔慢慢放开乔薇,她面如桃花,娇喘吁吁,眼中一片迷离。 慕浔柔声哄道,“有人来了,乖。”然后将她扶起。 乔薇嘟囔着怨了几声,才坐直了身子。 房门打开,黑衣男子端着酒菜进来,裴怜如蒙大赦,用目光向他求助。 “咦?怎的让枫哥哥来上菜,这富贵楼太没规矩了些。”乔薇说道。 慕枫没有说话,将酒菜一份一份地摆好。裴怜颤抖的手紧紧抓住他的衣摆,央求他带她离开。 慕枫顿了顿,问道,“楼主说还有一位会唱歌的桃花仙,要不要换?” “好啊好啊!”乔薇高兴起来,“把这位换走吧。” 慕枫点点头,正要把裴怜抱起来。 “慕枫。”慕浔阻断了他的动作。 裴怜死死地扯住慕枫的衣服,不让他离开。 慕浔淡淡地说,“带薇儿去王老板那儿裁几身衣服。” “咦?怎的现在裁衣服?不要,今天是上元,我要和你呆在一起。” “去吧。”慕浔再次说道,表情有几分严肃。 乔薇有些害怕,低声说,“去就去,你别凶我。” 慕浔把玩着酒杯,没有说话,看不出情绪。乔薇有些委屈,“浔哥哥,我们后天就要成亲了,圣旨可是你亲自接下的,不能反悔。” 慕浔停下动作,目光中有几分冷意,“不会,怎么会反悔。” 乔薇嘘了一口气,“那我去了,我裁完了就回来,你可得等我。” 慕浔不说话,乔薇蹬了蹬腿。 慕枫想站起身来,裴怜却死死揪住他的衣服。 “枫哥哥怎的不走?”乔薇恼道。 慕浔冷冷地说,“桃花仙,你揪住我的手下作甚?莫非你对他有意思?” “咦?”乔薇跑过来看,裴怜匆忙放开慕枫。 “你这桃花仙恁地奇怪,我倒要看看你什么来头。”乔薇作势上前,慕枫突然站起身来,挡住她的去路,“郡主,请。” 乔薇奇怪地打量着两人,“哼”地一声离开了。 房门重新关上,屋里一片寂静。远处飘来锣鼓声,擂台上刀枪声铿铿锵锵地响个不停,欢呼声此起彼伏。 慕浔在屋子里踱步,停在她面前,幽幽地说,“你以前总闹着要看上元节的灯会,今天看到了,好看吗?” 她不说话。 慕浔蹲下来,“听说你身子不大好,莫非成哑巴了?” 他慢慢抬起手指,掀开面具,裴怜的脸忽然出现在他面前,撞得他的心发疼。 他凝视这张熟悉脸,脸色惨白,面庞上挂满了道道泪痕,唇下被咬出了一道血印。 他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看着他。他的呼吸一滞,焦灼她的视线。他喃喃地问,“为什么,为什么要躲着我?” 她摇头,失声痛哭。 “你哭什么?”他轻声问,“终于和萧瑞双宿双息,得偿所愿,有什么好哭的?莫非怨我拆散你们?” 裴怜说不出话来,拼命地摇着头。慕浔惨然一笑,“我就问你一句。你有没有爱过我?如果你说没有,我也能安心去成亲了。” 裴怜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她该怎么回答,她当然爱过他,可是她希望他往前走。她张了张嘴,慕浔没来由地一阵心慌,立刻用吻堵住了她。 她下意识地挣扎,可是根本挣不开。他身上的龙涎香不停地侵袭她的脑仁,像洪水般把她淹没。她切切地唤道,“阿浔……” 他顿住了,多久没有人这么唤他了,“云儿……”他喃喃地应道。他的思念、他的心酸和他的愤怒突然喷涌而出,他颤抖着抱住她,一遍又一遍地问道,“你到底有没有心?” 她靠在他的肩膀,潸然泪下。她突然想起来了师父的话,“如果有一天你见到阿浔,要怎么跟他解释?”原来,她把一切都想的太简单,她低估了慕浔、也高估了自己。 可是,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她仍然要终结这一切。她咽了咽,哑着嗓子说,“阿浔,我没有爱过你,你走吧。” 慕浔顿住了。他没有想到,她居然轻易地说出口。他的手指狠狠掐入她的肩膀,突然将她甩在地上。“你怎么敢!怎么敢否定这一切!我们是夫妻……我们……”慕浔哽咽了,甩袖冲出门去。 门外锣鼓喧天,裴怜无力地趴在地上。慕浔的背影仿佛还在眼前。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把她抱起来,是慕枫。 他的脸色不太好看,裴怜有气无力地说,“你何苦把我带回来呢?我们都盼着他好不是吗?” 慕枫有几分怒意,“你要真的盼着他好,就该好好呆在他身边。” 裴怜摇摇头,平静地说,“你还不明白吗?像我这样的人,只会拖累他。我太懦弱,总是轻易被别人拿捏。我不是信不过慕家,只是信不过我自己。四年前的事情于你们也许过去了,可于我一直都是折磨。我再也经不起了。你放我走吧,成全我一次,成吗?” “不成!”慕枫怒道,“如果四年前我没有放走你,就不会出现今天的事。你不要再唆使我!“ 是了,裴怜想起来了,那时也是。她苦笑,”后来阿浔醒来,没少责备你吧?要说我真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就只有那件了,我向你道歉。“ 慕枫将她扔上马车,再也不想听她说话。他驾车穿过人流,终于平静下来。她说的话有哪里不对?她说的每句话都像遗言。她说的没错,她就是懦弱,玉门的人还没来就已经吓成这样了,如果来了她不得直接抹脖子了。他越想越生气,狠狠地摔了鞭子,把路人吓了一跳。 第22章 旧事 裴怜迷迷糊糊地被慕枫带到不知道什么地方。 有婆子热情地迎上前,要为她沐浴更衣,她拒绝了。等婆子出去后,才在浴桶里脱下衣物。等婆子进来她已经坐在浴桶旁,穿好了新衣。婆子打量着裴怜,眼神有几分怪异。 裴怜并未在意。她头疼得很,喝下了药,就晕晕沉沉地睡过去了。 她睡得不踏实,时而梦见水牢,时而梦见慕浔被刺,最后一头沉进黑水中、近乎窒息。“不要!”,她猛地坐起身来,却突然看见塌前坐着一个黑影。她大声尖叫,往榻里头躲。 “梦见什么亏心事?”那人淡淡地问。 是慕浔,裴怜不知该放心还是该担心,一颗心吊在半空中,不知如何是好。 “你有什么事?”裴怜警惕地问。 “我想你了。”他不动声色地回答。 裴怜讶然。 “不相信?我有胆承认,你只会逃避。” “阿浔……” “我想过了,你说没有爱过我,没有关系。我们之间还有很多事根本不需要爱。你我婚书犹在,你是我的夫人,该尽你的义务了。” “我……” “你不用说话”,慕浔拉着她的手臂,把她拖到跟前,“你一说话,我就想撕了你的嘴。我倒情愿你病成哑巴了,那样我至少还会同情你,不像现在,只有恨你。” 他突然欺身而上,如洪水猛兽般席卷着她。“不要!”她竭力哭喊着,拍打着他,他置若罔闻。他粗暴地吻她,把她的抽泣化解的支离破碎。她抵不过他手上的力道,衣服被扯开。他毫无预兆地进入,她绝望地承受着凌虐。她撇过脸,不去看他,却换来更残酷的对待。 每一分每一秒都犹如刀割,喘息声、抽泣声、汗水和泪水交织融合。 窗外,不知谁家摆了通宵的戏台,咿咿呀呀地唱个不停。过了多少个起承转合,述说一段至死方休的缠绵。直到天边微亮才停歇。 “云儿……”慕浔在她耳畔呢喃,抚摸她的肌肤。“你看你,皮肤糙的,还这么瘦。呆在慕家好好的,硬要跑到大西北去受那个苦,真是爱折腾。” 他吻她的额头,“我待你不好吗?你怎么老是不安分。过去离家出走也就走个两三天,这次一走四年,还把心走丢了。” “等天亮了,我要动身去长安。记得我跟你说过,慕家在长安有一处别院,你当初还说要去看灯会,要去住上一阵子。明日十六,灯会还有,你想去看吗?” 他热切地看着她,她却痛苦地闭着眼。 他也不生气,继续温柔地说,“我听下人说,长安别院里现在挂满了红灯笼和红绸,等待迎娶新妇。你是怎么想的?等新妇进了门,你就成了外室,连个妾也不是,那样好吗?” 慕浔捏着她的下巴,“我给你个机会,如果你求我,我依然给你当夫人,如何?” 过了几息,裴怜缓缓睁开眼,有气无力地说,“我求你,赶紧走吧。” 慕浔的目光冷却下来。他曾经热爱这双眼眸,现在只想把它抠下来。 他翻身下榻,三两下穿好衣物,大步离开。 裴怜蜷缩在榻上,汗水慢慢干涸,带走她身上的温度,冷极了。 早晨,婆子送来衣物和药。她凝视着黑黝黝的药汁,伸手掀翻在地上。 婆子有些气恼,却大气不敢吱一声,她耐着性子说,“夫人这样不是折腾了自己个儿吗?您别动,我去去就来,别扎了脚。” 裴怜默然地看着她离开。 婆子再进来时,裴怜已经换好了衣物,安静地坐在塌前。乖乖地喝了药,裴怜说要沐浴,婆子有些心烦。琢磨着这主子还真难伺候。 裴怜呆呆地坐在浴桶里,不敢看自己的身体,上面新的旧的伤痕交织在一起,一定惨不忍睹。 突然传来敲门声,裴怜吓了一跳。 “是我。”一个低沉的声音说道。 裴怜嘘了一口气,“你怎么没去长安?” 慕枫顿了顿,不知在想什么,“家主让我带你出去走走。” 裴怜靠在浴桶边上,恹恹地说,“我累了,哪儿也不想去,你走吧。” 慕枫没有再说话。等裴怜沐浴完,整理好衣着,他重新进来。 裴怜又说了一遍,“我哪儿也不想去。”慕枫没有征询她的意见,把她抱起来带走了。 裴怜没有反抗,这些人从来不关心她的意见,她也懒得说。 慕枫把她带到一家珍宝阁,专卖古董玩意的铺子。铺子里三三两两的贵妇在挑选玩意,瞧见裴怜病怏怏的样子,都议论纷纷。 裴怜无力理会,看着一屋子的新奇,提不起兴致。她大概知道慕浔的用意。过去,她最爱逛这些地方,一逛就是一两个时辰,慕浔也很耐心,跟着她一起议论玩意的做工和由来。 珍宝阁的老板赶紧迎上前,又是请座又是斟茶,裴怜表情淡淡的,没有过多回应。老板尴尬地笑着,没再多寒暄,精致从里间拿出一个宝盒,推到裴怜跟前,“夫人请看。” 裴怜打量这盒子,花色很普通。她打开盒子,不由地愣住了。老板显然从她的表情里得到了成就感,“这对半月扣的机关繁复,在下请得了青明山人本尊,才得以修复。” 裴怜拿起玉璧,感慨万千。玉璧是她娘留给她的遗物,说是护身符,要她留在身上。玉璧里有一个机关,打开了能将玉璧分成两半,形同半月,又名半月扣。新婚之时,她把一半给了慕浔。慕浔很喜欢,令女红打了穗子,时常别在腰间。后来,裴怜把自己的那一半摔坏了,半月再也合不上去。她很伤心。慕浔拿了去,说以后修好再给她。昨晚,她以为乔薇要了去。看来,慕浔又要了回来。 她轻轻触碰玉璧边上的机关,“咔擦”一声,玉璧分成了两半,璧口光洁,和过去无甚不同。她轻叹一声,把玉璧放回盒子里,微笑着说,“替我谢谢山人。” “嗳。”老板哈着腰,“夫人瞧瞧还有什么喜欢的,前阵子胡商弄来些新奇,我拿给你把玩把玩?” 裴怜轻轻地摇头,侧脸对慕枫说,“走吧。” 老板僵了僵,一路恭送着,“夫人慢走,再来啊。” 旁边的夫人纷纷上前,“这是哪家夫人,病怏怏的还忒清高,真让人看不惯。” 老板擦了擦额头,“不知道,总之是个金主,出手阔绰得很。” “比不比的上慕家阔绰?” “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慕家明日迎郡主了。” “唉,慕浔怎么也没个兄弟什么的,就是个远房也好啊。” 慕浔载着裴怜出了城门,裴怜问要去哪里,他依然不说。裴怜倚在榻上,看着那片玉璧发呆。 子时,马车驶上山道,停在一处大宅前。 裴怜掀开帘子,宅门前挂着红灯笼,映出宅子大致的轮廓。她认识这里。红枫山庄,慕家的又一处别院。上次来还是六年前。 宅门缓缓打开,十几个仆人夹到欢迎。裴怜看着他们熟悉的面庞,他们都在对她微笑,裴怜也微笑着回应。 一干人簇拥着裴怜入了主院,管家慕梁领着一干人给她请安。 裴怜苦笑,“梁叔这是为何。新夫人即将入门,我也不宜受这个礼。” 慕梁恭敬地说,“您这会依然是慕家的女主人,受得。” 裴怜觉得好笑,这是她身为夫人的最后一天,明天就成了外室,何止天壤之别。 她摆摆手,和煦地问,“梁叔这些年身子还好吗?记得您有些气喘,都好了吗?” 慕梁拱手,“托夫人的福,之前给的方子管大用,好的差不多了。” 裴怜听闻,唤了慕梁上前,给他把脉,“是好了许多,回头我给你再换一个,坚持喝上一年,明年冬天就好过了。” 慕梁大喜,忙拱手道谢。裴怜见到过去的老人,心情舒畅许多,最后扯了一干人一起用饭。慕家主人一年到头也难得光顾一次红枫山庄,一干人也热情地陪着裴怜聊天。慕枫沉默在坐在一旁,心里松了一口气。这两天,裴怜都是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让人揪心的很。 与此同时,长安城内的慕家别院宅门大开,几十号人恭迎着家主回京。慕浔看着满院子的喜庆,蹙了蹙眉。管事慕平上前禀道,“来了个男的,拿了齐王的印信,硬说是您的丈人,拦也拦不住。您的丈人不是镇南王吗?看着不像呀。” 慕浔笑了笑,自言自语,“来的正好。”回头又吩咐,“平叔,对我丈人恭敬点,镇南王是准的,这位可是真的。” 慕平一头雾水,随后恍然大悟,莫不是跟死去的那位夫人有关。 慕浔大步踏入东篱院,见一灰衣男子负手而立,拱手道,“裴叔真是稀客啊。最近着人四处给您递帖子,哪儿都找不到。没想到您本尊自己来了。” 裴子谦盯着他笑吟吟的脸,不耐烦地挥挥手,“别跟我来这套,挽云呢?” “挽云?”慕浔讶然。“裴叔跟我开玩笑?挽云四年前就死了,灵牌还在我家宗祠里躺着,我上哪儿给你找她去?” 裴子谦叹了一口气,也不跟他绕弯子,“你这孩子也是个固执的,性子随你爹。当年你娘也被他折腾的够呛的。不过挽云的身子就是个活死人,经不起你折腾。她的腿前阵子给冻坏了,离不开我的照料。你若想躲让她活两年,就让我瞧瞧她。” 慕浔自己演的也无趣,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幽幽地说,“当年她离开慕家的时候还是好好的,怎么过了四年就变成这样了。是裴叔您医术不精,还是萧瑞短了她的口粮。” 裴子谦瞧着慕浔满腹怨气,也不生气,耐着性子跟他说,“当年玉长天把我囚了起来,我不知道挽云回了玉门,所以让她遭了罪。按照门规,她被挑断了手筋和脚筋,终生□□在玉门后山。她身子好,受了这一条顶多是个废人,命总是保得住的。可是,她在门中有树敌,受刑之后没去后山,被扔进饲养毒物的水牢里,被咬了三天三夜。别人以为她死了,把她沉入乾水。幸好二晖是个傻子,愣是相信她没死透。把她捞了起来,拿药物帮她吊住了一口气。我见到她时,她身中剧毒,全身发黑,身上没一块完整的。你不知道她受过的苦,我们都体会不了,她自己才懂。她起初夜夜梦靥,最近两年好些了,可是精神一直不好,经不起刺激。不要看她能动,就以为她还活的好好的。那是用蛊术续的脉。那不是个稳妥的东西。前阵子受了寒,这回腿又不成了,痛发时还会疼的半死。阿浔,挽云是偷生过来的,没几年阳寿了,让她安安静静地了此残生,别再折腾她了。” 第23章 陈情 慕浔低头拨弄着茶盖,不知道在想什么。 裴子谦继续劝道,“我知道你对她有怨气。你兴许怨她躲着你,可你为她想过吗?她经历过那样的事,还敢冒那个险再来一次吗?她身子弱,胆子就变小了,这些年见到生人就害怕,总觉得是找她寻仇的,我看着都心酸。如果你怨她和萧瑞,我只能说感情的事勉强不来。丫头她开始考虑萧瑞的事情,也是知道你的婚讯以后。我看到她解脱了也真心为她高兴。我以为你也放下,没想到你执念这么深。明天就要大婚了,你还揪着过去的事情,想干什么?” 慕浔喝了一口茶,徐徐地说,“没干什么,跟你说的一样,我对她有执念。怪就怪你们没藏好,既然被我找到了,就不会再给你们夺回去。云儿她……就算死,也要死在我身边。” “糊涂!”裴子谦气得跳脚,“你真是魔怔了。她要是死了,你得了什么好?爱一个人不是看她健健康康快快乐乐的吗?你把她拘起来,还不如一刀了断了她。” “谁说我爱她?”慕浔驳道,“她可伤我的心了,她昨天当着我的面说从来没有爱过我,我凭什么爱她?她这么玩弄我的感情,我不该惩罚她吗?” “你疯了!”裴子谦怒道,“你们这些人一个个都不省心。丫头她这么说是为了什么,你这么聪明看不出来吗?你也跟个小女子纠缠这个,也不嫌丢人!她怎么就没爱过你?她为你做的事情你一件件都忘记了?那你看看她现在的样子,都是为了你才成这样的!” 慕浔转动着手上的扳指,幽幽地说,“裴叔,我是魔怔了。我最近一直觉得,云儿假死,是不是为了和萧瑞在一起。一想到他们比翼□□我就恨不得把她撕了。” 裴子谦终于累了,这孩子真的疯了,他嗤笑一声,“她要真是这目的,还需要等到今天吗?四年前就该成亲,孩子都能跑了,还能有你什么事。” 慕浔沉默不语。 裴子谦叹了一口气,“我也不跟你废话了。总之,我不觉得丫头有什么对不起你的。你们年轻人的事我管不着,我只要她好好活着。她人呢,在哪儿?” 他看向裴子谦,眼中有几分冷意,“裴叔,我们来做个交易,你帮我个忙,我让你见她一面。不过这个交易不包括萧瑞,你不能告诉他。” 裴子谦无奈,这孩子跟他爹一样精明,“什么交易?” 正月十七,长安。 此日万事皆宜,镇南王府却乱成一团。 早晨忙得乱,刚到寅时,一干命妇就进了府,替新娘子梳妆更衣。命妇们爱操持这个,三言两语地把新娘子赞的羞得抬不起头。 外院盘点嫁妆,一共一百二十八抬,规格可媲美公主。嫁妆把院子挤得水泄不通,人都得侧着身子过。 一切就绪,就等着新郎官迎亲。 可新郎官没迎来,就先迎来了噩耗。说新郎官早晨突然病倒了,昏迷不醒。请了一干太医把脉,皆断言药石不治,活不过一个月。镇南王乔嵘听完脸色铁青,谁愿意自己闺女嫁过去成了寡妇,连忙进宫去请旨撤婚。新娘子乔薇披着一身吉服哭的死去活来,嘴里不停念叨,“他是故意的!他是故意的!”一干命妇一旁安慰,私下里都议论,“谁愿意拿自己的命开玩笑,小郡主太孩子气了些。” 慕府里,慕浔悠悠醒转,顶着张惨白的脸对裴子谦微笑,“裴叔您瞧,这就是我和萧瑞的不同,他拒不掉的赐婚,我拒得掉,您把挽云托付给我是明智的。” 裴子谦叹了一口气,暗忖这他这辈子倒了什么大霉,遇到的孩子一个个都是魔头。 消息没有传回红枫山庄。庄子里头的气氛有些沉重。老人们都舍不得这位夫人,打心里头地不希望新夫人进门。可这位夫人情绪淡淡的,也看不出个喜怒哀乐,倒是看得开。 裴怜一大早的,找个了粗使婆子,又有慕梁陪着,去了得月楼。 得月楼已经重建,但踏进这里,好像有一股阴气,瘆的慌。 这楼她原本很喜欢,建在悬崖边上,是赏月的好地方。 慕梁一旁说道,“楼还是按照原本的制式。原来的框架都拆了,换了新的木料,刷了新漆。不过这些年家主来的少,没怎么用过。家主原想种上一株白兰,说夫人喜欢。可江北天气冷,白兰树到冬天就活不成了,所以索性改成了老夫人喜欢的红梅。 裴怜点点头,让婆子把她放在二层的看台边上。那里有一处小榻,往里可以看到戏台,往外可以望见山谷。 慕梁问,“楼里有地龙,山谷风大,给夫人点上?” 裴怜摇头,笑道,“别折腾了,我没这么娇贵。你们忙去吧,我想在这儿呆一会。要遇见慕枫,就说我在这儿,省得他到处找。” “嗳。” 早晨山中的空气清新,鸟鸣声在空谷回响。不同于落霞山,红枫山庄下的山壁中已经抽出了新芽,气候也要暖和许多。裴怜环视得月楼,这地方原本是个坟墓。当年慕浔灭了虎啸庄,虎啸余党向江湖门派请英雄令围剿慕家,玉门对慕家发出了第一个集杀令。慕家佯败退至江北,栖息于红枫山庄。虎啸余党趁败而上,企图一举灭之,慕浔用了一招请君入瓮,把所有人烧死在得月楼内。不费一兵一卒彻底铲除了虎啸庄。 裴怜记得,那晚也是个月圆之夜。慕浔带着一干人坐在主院里,不停有护卫往返回禀。其实,不用禀,他们也大概知道了。原来惨叫声漫天,后来声音渐歇,直到什么声音也听不见。那是裴怜第一次见识到慕浔的狠厉,他的心深不见底,没有人知道里面还藏着什么东西。 “阿浔……” 裴怜脑海里突然划过前晚的暴虐,她痛苦地闭上眼。 阿浔恨她。她有些害怕,不知道面对的生活是怎样的。她把手伸出廊外,衣袖随风飘舞。 “你要干什么!” 裴怜吓了一跳,回头看,慕枫气喘吁吁地走进来。 裴怜惶恐地说,“我只是……”随即她突然笑了,“你不会以为我轻生吧?” 慕枫松了一口气,靠坐在一旁看着她。 她从一旁的案几上倒了一杯茶给他,徐徐说道,“你怎的找过来了?” 慕枫喝了一口茶,沉声说,“有个人想见你。” “谁?” “秀珠。” 她?裴怜回忆着,此人大有来历。原本是慕浔阿娘的婢女,老夫人死后,成了慕浔的通房丫头,跟他有过那么一段。后来机缘巧合被虎啸庄庄主洪三相中,要了去当小妾。虎啸庄被灭后,慕浔把她带了回来。拿她当诱饵演了一出请君入瓮。这女子对慕浔用情至深,慕浔对她未必无情,只是还未到那种程度。慕浔帮她找了几个人家,她不应,自愿留在慕家,却没有被带去本家,一直留在红枫山庄。 当年裴怜和慕浔还未生出男女之情,仅以兄妹相称,曾经极力撮合他们俩,却引来了慕浔劈头盖脸的一顿骂。 裴怜叹息一声,“她也是个可怜人,见吧,让她过来。” 慕枫走了两步,又回头警告,“你别答应她什么过分的要求。” 裴怜苦笑,“我还能答应她什么?自身难保的。” 慕枫满意地点点头。 一道白色身影袅袅地走上阁楼,裴怜坐直了身子打量她。她还是很美,只是有几分憔悴。一双秋水瞳看的我见犹怜。她对着裴怜盈盈下拜,“拜见夫人。” 裴怜笑道,“我也不是什么夫人了,你若是不介意,我们就以姐妹相称吧。” 秀珠惶恐地说道,“不敢。” 裴怜招招手,请她到身边的榻上坐下,“你找我何事?” 秀珠跪在地上,再拜,“求夫人允我随侍左右。” 裴怜无声地看着她。裴怜当然知道她的想法,她平静地说,“你当知道,新夫人前两日过门,家主自是要相伴左右的,你跟着我,也未必见得到他。” 秀珠切切地说,“夫人误会了。秀珠此番请愿纯粹为了找个活干。秀珠本就是慕家的下人,过去侍奉老夫人和家主身边,自问尽心尽力,伺候周到。如能继续侍奉夫人,也算秀珠还有几分用武之地,没白费慕家的一番教养。” 她言语诚挚,裴怜有几分动容,但是现在的她怎么做的了这个主。她斟酌了一会,“非我不愿帮你。只是我已非慕家女主人,没有那个立场要你。我劝你,还是等家主带着新夫人再临山庄时,求求新夫人吧。” 秀珠抬起头,眼角泛出两行清泪,“外头人兴许不知道,我们又怎能不知,家主这些年心里头只有夫人一位,夫人在家主心里的地位任何人都比不上。如果夫人不愿意帮忙,秀珠就没有别的路子了。” 裴怜揉揉额角,心中有几分烦闷,所有人都以为她和慕浔情比金坚,只有她知道他们怎么了。她闷闷地说,“我不能答应你。不过要是能见到家主,我帮你问问看。说到底,你还是他的人,该怎么用,还得他决定。” 秀珠的眼中有几分失望,但还是识相地作礼拜谢。 裴怜叹了一口气,“当初阿浔为你寻的几门亲事,为何不应?嫁过去了至少是个主人,万事都要顺意些。” 秀珠苦笑着摇摇头,“过去在虎啸庄,我虽为妾,倒也得宠,做女主人是什么感觉,大概也知道了。但在我心里,当年伺候在家主身边的时光,才是最愉快的。我的心很小,只容得下一个人。我知道主仆有别,我的要求也很简单,能天天见着他就成。可是……您说,怎么就真么难呢?” 裴怜瞧着她凄凉的笑意,不知道怎么安慰。她认为感情勉强不来,天时地利人和都讲究。缺了一条都是白费。何况她三条都没占到,如果强求,也只是苦了自己。慕浔对秀珠是怎么想的,裴怜没有过问。那时慕浔让她别管;后来一行人搬回水月山庄,也没那个机缘管了。“当年你跟阿浔提过吗?他是怎么应你的?” 秀珠点点头,“怎么没提过。我在湖石跪了一晚上,也没等来家主的回应。” “你这又是何苦呢。”裴怜摇摇头。 秀珠低着头不说话。 两人静静地坐了一阵,慕梁急匆匆地带着婆子过来,惊喜,“夫人,夫人,家主回来了。”两人皆是一惊。当然了,秀珠是惊喜,而裴怜是惊恐。 秀珠满脸期待地看着她,她无暇顾及,一颗心砰砰乱跳。 婆子不经她同意,已经把她背了起来,慕梁兴奋地说,“家主一回来就说要见您。”而后又小声补充,“家主一个人回来的。”背后的话不言而喻。 裴怜打量了一眼秀珠,叹息一声,“你也跟来罢。” 第24章 纠缠 慕浔住的院子叫做湖石。顾名思义,就是建在水上的别院。从院门进去,得绕过一道九曲桥才能到房前。桥下引了活水,养有锦鲤,又肥又大。过去裴怜常蹲在湖边钓鱼,钓上来又放回去。慕浔笑她偷腥;她自称是姜太公,和鱼儿你情我愿。而今看到这些鱼,只觉它他们快活地惹人厌。 慕枫站在门口,斜了一眼收不住喜色的秀珠,咬牙对裴怜低声警告,“他身子不好,你别惹他生气。” 裴怜没反应过来,就被背进里间,放在塌前。慕浔闭着眼,她这才发现,慕浔的脸色苍白的紧,跟过去心病突发时的样子有点像。可那病明明已经根除,不应该呀。她困惑地看着他。 秀珠在塌前盈盈下拜,“秀珠拜见家主。” 慕浔睁开眼,阴鸷地看着裴怜。裴怜匆匆撇过脸。 慕浔没有说话,秀珠跪着不动,仿佛两人都在等着她。裴怜尴尬地轻咳一声,解释道,“这两天多亏秀珠姐姐陪着我说话。她闲在竹苑里也是无趣,以后倒是可以常来走动。” 慕浔闭上眼,压下一口气,裴怜察觉他生气了,于是立马对秀珠说,“姐姐不如先回去,我稍后再去找你。” 秀珠失望地抬起头,依依不舍地看着慕浔的侧脸,裴怜赶紧朝她使了个眼色,她缓缓地应了个是,才一步三回头地退出去。 裴怜松了一口气。要不是看着秀珠可怜,她本不愿带来见。裴怜深知,自己和慕浔见面必定多有不快,又搭上一些陈年旧事,反而变本加厉。 慕浔幽幽地说,“你倒是热心替我处理家务事。” 过去的裴怜肯定会厚脸皮地说“这是我应该做的”,现在的裴怜已然没了那份闲心,只是静静坐着听他的抱怨。 慕浔讨厌这样的裴怜。她变得很不讨喜,反应很冷漠,说出来的话也不中听,像一杯带着冰渣子的凉水,喝下去不舒服、还磕牙。 但矛盾的是,他想见她。尤其听完裴子谦的话,他有些害怕,所以马不停蹄地赶回来。可她好好的,还多管闲事。他简直气极了自己。 突然有一抹冰凉搭在他的手腕上。他睁开眼,裴怜正帮他把脉。她的眉头轻轻蹙起,看向他的眼中有几分怪异。她犹豫了一阵,问道,“你见过我师父?” 他歪着头讥诮道,“你不是有答案了吗?” 她低着头,轻声问,“师父还好吗?” 慕浔气极反笑,“你不应该先问我好不好,他能把我弄成这样,还有什么不好的?” 裴怜对慕浔的无理取闹感到无奈。她师父医德很高,必定不会给他下假死秘方,他如今中了,必定是自找的。这秘方不会伤及性命,前一两天让人病入膏肓,而后随着药效褪去,会虚弱一段时间,半个月过后,会逐渐康复起来。这是她师父年轻时弄着玩的,据说他自己就吃过,当时吓傻了一片人。 对待这样的慕浔,她其实很有经验。不要忤逆他,顺着他,他很快就会冷静下来。可裴怜突然觉得有心无力,他们之前再也回不去从前的时光,做再多努力也是白费。 两人两句话说不到一起去,只会伤了和气。裴怜想走也走不得,总不能爬出去,她委婉地说,“你这病需要静养,好好躺几日,自会痊愈。” 慕浔幽幽地看着她。他怎会听不出她的意思,“你还真是一刻不停地想甩开我。” 裴怜察觉到慕浔眼中的危险,慢慢地向后挪了挪。慕浔眯了眯眼,突然用力扯过裴怜的手臂,裴怜惊呼一声,已被翻身压住。那晚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打的她全身发疼,她害怕地往后缩了缩,却换来紧紧的桎梏。 他的气息就在眼前,龙涎香散发着野兽般的气味,她颤栗地说,“不要……。” 他突然感到困惑,一切都不对,她的反应不对,话语不对,表情也不对。她竟然害怕他。他有什么好怕的,他一颗心扑在她身上,只是想要些回应。“我们是夫妻,为什么要拒绝我?” 她摇着头,“不,我们不是。” 他笑,“我们当然是。忘记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没娶乔薇,你高兴吗?” 裴怜讶然。 慕浔收起了笑。他很失望,她竟没有一丝开心。 他赤红了眼,撕扯她的衣物,低头啃咬她的颈脖。她咬着牙,手脚并用地拼死挣扎。“嘶”地一声,衣物散开。她崩溃了,双手紧紧地捂住脸,“别看,求你,求你了……” 他的怒火被瞬间浇灭,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身上可怖的伤痕。 她失声大哭,宣泄着内心的恐惧,“你走开!你走!” 他明白了,前几天他讽刺她皮肤糙,原来他摸到的是她的疤痕。他轻轻抚摸着,回想起裴子谦所说的“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肉”,他的内心隐隐发痛,心软了。 他突然掀过被子将她紧紧搂住,嘴里低声说,“只不过多了几道伤疤而已,我瞧着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扯开她捂住脸的手,替她擦眼泪,帮她拢好散乱的发丝,“为什么不让我看?为什么怕我?我是你的夫君。你以前从来不怕我,还敢指着我的鼻子跟我吵架。现在怎么变胆小了?是不是玉门的人把你吓坏了?”他吻她的双眸,“没关系,我很快就收拾他们。等我收拾完了,就没人敢伤害你,你也能安心留下来了。” 他言语中有几分狠厉,裴怜有些心慌。她揣测着他说的“收拾”是什么意思?难道他要报仇不成?慕浔没觉得有什么问题,一下一下地安抚她的后背,他问,“还疼吗?” 裴怜擦着眼睛,摇摇头。 他叹了一口气,“你师父都和我说了。你当初就是笨。我稍没看着你、你就做傻事。你师父是长老,轻易动不了他,关几日而已。我那时受了那么重的伤,你该做的就是好好照顾我,庄子自有阿枫来保护,你去瞎搅合什么?” 这些日子来,裴怜多多少少知道了慕浔对当年的态度,她很意外。他不但不感激她,反而嫌她多事,这让她多少有些受挫。 慕浔继续说,“我醒来以后很生气,得知你的死讯之后简直气疯了。每当午夜梦回,梦见你的时候,我会把你骂的狗血淋头。”他捏了你她的鼻子,温柔地笑,“你不知道这些年我把你骂了多少次。亏你跑到了西北那么远,要不然也该听到了。” 她闷闷地拍开他的手,低着头。 “不服?” 她没有回应。 “罢了,都过去了。你以后乖乖呆在我身边,不要做傻事,也不要担心玉门的集杀令。你咽得下这口气,我还咽不下。我慕家三番两次地被人追着打,说出去不让人笑话。事关名声和地位,他们不仁、就不能怪我不义了。” 裴怜这下确认了,慕浔真的打算清理玉门。慕家料理江湖门派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虎啸庄是轰动一时的头一桩,这些年陆续还有些小门派,要么被灭了、要么被兼并。可玉门是江湖上的第一大派,几位长老也都是英雄榜上的顶尖高手,要灭它谈何容易。 裴怜抽了抽鼻子,哑着嗓子说,“你胡说什么,玉门和你灭过的那些门派大不同。不是光会舞蹈弄枪的匹夫,还有诸多能人异士。我从小到大,见过多少张战帖,玉门不是还好好的,毫毛都没伤着。你别自己给自己找事。慕家能有今天不容易,你别一时冲动把根基毁了,百年之后还得跟祖宗们交代的不是?” 慕浔“噗嗤”一声笑了,他的笑眼弯弯,“你倒是惦记我家祖宗,你诈死这么多年,想好百年之后怎么跟我家祖宗交代了没?我当初还跟我爹娘说了,云儿要是有什么不懂事、做得不对的,你们多担待些,替我好好照顾她。好吧,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们连你的影子都没看见。” 裴怜瞧他没个正经,有些急了,“我没跟你开玩笑。你怎么不认同我都好。我到底换了些安稳,这些年来问心无愧。如果再起干戈,我的努力不是白费了吗?” 慕浔撑着打量她,淡淡地笑着,有点心不在焉。 裴怜恼了,坐起身来,企图退到一角。慕浔连忙把她拉回来,被她狠狠地咬住手臂。 他吃痛,顺势扑过去,毫不费力制住她的双臂,吻上她的唇。 谁知,裴怜连嘴唇也不放过,把慕浔的唇咬破了皮。“嘶”,他蹙眉,血腥味在两人的唇齿间化开。裴怜愣住了。他趁势加深了吻,来势汹汹,把她的气息都抽干了。 他见好就收,笑着打量怒气汹汹的裴怜。他拨开她的额发,缓缓地说,“这样多好,会生气、会着急,才是我的云儿。” 她烦乱地拍开他的手,“我要换衣服,我要回去!” “好”,他答应地爽快,倒让裴怜一下泄了气。 他吻她的额头,然后起身出去吩咐了两句,回来时手里拿了一套新衣。 裴怜抽过中衣,躲在棉被里换,只露出两只眼睛,戒备地看着慕浔。 慕浔笑吟吟地看着她,活像一只笑面虎。 她穿好中衣,钻出被子,要穿外衣,又被慕浔揽入怀里。 裴怜惊呼,“你怎的不讲信用。” 慕浔迷迷糊糊地说,“云儿,我为了赶回来见你,两天没睡了,你陪我躺一躺。” 慕浔虽然不会武功,至少也是个健全的,轻而易举就把她给制住了,她动惮不得。很快,慕浔搭在她身上的手越来越沉,呼吸绵长,入睡了。 第25章 离合 洛阳。 裴子谦按照慕浔的提示找到归云驿馆,敲开房门,里面有一黑衣武人站立等候。 “我徒儿呢?”裴子谦问。 武人回,“夫人不在洛阳。家主说,如果裴老爷守信,自会把夫人所在告知与你。可惜,裴老爷还带了帮手,此事就此做罢。做买卖最讲究诚信,相信裴老爷会理解的。” 话音刚落,一个黑色身影破窗而入,剑势直指武人。武人脚尖轻点,破房顶而出,三两步消失在夜空中。 “别追了。”裴子谦止住了那人,“他不想让人知道的东西,你也问不出来。” “听说有人去请了集杀令,得尽快找到她。” 裴子谦揉一揉额角,“阿瑞啊,如果你是慕浔,会把她藏到哪里?” 黑衣男子长身玉立,正是萧瑞。他寻思了一阵,“当然是安全的地方,要僻静,但必定是自己的地盘,并且离长安不远。” 裴子谦幽幽地看着他,“这么说来,这样的地方附近不就有一个吗?” 萧瑞知他所指,点点头。 裴怜醒来时,慕浔已然起身。门关着,外面依稀传来慕浔的声音。他说话总是不急不慢的,很容易听出来。 她穿好衣裳,双腿吊在榻边上晃了晃。大半个月过去,腿已经不疼了,但恢复得很慢。 她试着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能站住,她有些惊喜。再往前踏了一步,有些艰难,却也能做到。她想起两年前她重新开始走路的日子,那时她激动地嚎啕大哭,连师父也热泪盈眶。有些分神,腿上的力道有些不够,突然跌倒在地上。 外面有人快步走进来,把她抱起来,放回榻上。 “摔疼了吗?”慕浔蹙着眉头问。 她拍拍衣裙,摇摇头。 慕浔朝外间唤道,“按照刚才说的,都散了吧。” 门外一干人应是。 裴怜忙道,“你忙你的,找个婆子把我送回去就成。” “送回去?”慕浔拿过梳子来帮她梳头,“送回哪儿去?往后我住哪儿你就住哪儿。之前梁叔安排你住在湖石,你还跟他拧上了。他年纪大拧不过你,我来跟你拧。” 慕浔说的是裴怜刚到的那晚,慕梁确实安排她住在湖石来着,她说什么也没答应。慕浔不在家,她就算慕家的主人,最后还是她说了算。 她捏了捏衣角,寻思了一阵,说道,“阿浔,我跟你说个事。” “你说。” 她舔了舔嘴唇,“我们住在一起不太合适。” 慕浔心不在焉地一边梳还一边怨道,“你师父也是的。大江南北这么多去处,愣是跑到凉州喝西北风。头发吹的跟稻草似的。” 她知道他故意岔开话题。继续说下去他势必会生气,如果不说她过不了心里那一关,正犹豫着,慕浔幽幽地说,“没什么不合适的,这事没有商量的余地,就这么定了。” 裴怜咬着嘴唇。慕浔用簪子简单地绾发,这是他从小就会的。从前他阿娘懒得绾发,就教会了他,长大以后帮媳妇儿绾,中间……偶尔也在乐坊帮歌女绾过,还有秀珠。总之,这是慕浔的一项技能,催倒过众多少女的心。他得意地打量着自己的杰作,这么多年过去了,手艺还没有生疏。他热情地拿了面镜子给裴怜,指使她左瞧瞧、右瞧瞧,“好看吗?”他问。 裴怜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慕浔不满地捏她的鼻子,“到底好不好看?” 裴怜勉为其难地挤出个笑容,“好看啊,谢谢你。” 慕浔一开心,背起裴怜在山庄里闲逛。日暮西陲,两人坐在山腰的亭子里看日落。山间泛起丝丝凉意,慕浔用大氅将两人紧紧裹住,只露出两张脸。晚霞将山间映得通红,他低头看裴怜的脸,她的眉间有几分忧郁,任凭他怎么哄也赶不走、驱不散。 他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话。他曾经幻想,有一天,或是在奈何桥上,或是下辈子再遇见裴怜,他要说什么,结果每次想都不一样。现在,他只想带她远离伤痛。他缓缓说,“等过些日子,我带你回本家。你喜欢那里对不对?你走了以后,我又种了好多白兰树,我们住的院子里都是。到了春夏,我闻到满院子的花香,就会想起你。”他的嘴唇靠在她的耳朵旁,喃喃细语,“你还记不记得,有一次我想把你的树挪个地儿种,结果种死了,你抱着那棵树哭了好久,最后还离家出走。你走后那么长的时间里,我就把你当做离家出走了。我梦里常常遇见你。你有时哭、有时笑,我一直问,云儿,云儿,你去哪里了,怎么还不回来?” 他笑了笑,“幸好你回来了。如果再不回来,连我自己也骗不下去了。” 裴怜安静地倾听他的倾诉。过去,因着秀珠和他的事,她以为慕浔是个薄情之人,四年时间足够他忘记她。没料到他用情之深,足以让她羞愧。 太阳就要落下去,倦鸟归林,庄子里下人们开始四处掌灯。 她抬头看慕浔,他的眼眸清澈如泉水,随便绾起的长发随风轻轻飘,显得潇洒俊逸。这张脸,还是四年前她爱的样子,可是她的心却无法再回应。她哑着嗓子说,“阿浔,我们来来回回折腾了这么多年,是我对不起你,我欠你一个道歉,现在补上。”她看着他的眼眸,“阿浔,对不起。” 他温柔地抚摸她的秀发,缓缓说,“我不接受道歉。你要用一辈子补偿我。”他吻她的额头,“云儿,我们从头开始吧。” “阿浔,我……” “我不是问你的意见。”慕浔当然知道她的回答,所以打断她,他又将她搂紧了几分,“我只是只会你一声。你同意或不同意,都不重要。” 直到夜幕降临,慕浔才背着裴怜回到湖石。 临着湖水的瞭望台上,点满了蜡烛,中间案几上已经摆好了菜肴。 慕浔一坐下就给裴怜布菜,不一会就装了满满一碗肉。裴怜拿着筷子不知如何下手。慕浔索性抽过她的筷子,夹了一块塞到她嘴里。一边塞还一边说,“这鹿肉炖的烂,最好下咽。你要多吃点,补补你的身板,我慕家的香火延续还得靠你。” 裴怜顿住了,她艰难地咽下肉,正要说话,又被另一块肉堵住了。 慕浔幽幽地说,“不要说话。” 其实裴怜要说的,两人都明白,裴怜的身子太差,再要生养恐怕很艰难,但慕浔就是是不服输的个性。他头一件就是想把裴怜喂得白白胖胖的,以此证明萧瑞做不到的事、他可以做到。裴怜过去常笑话他睚眦必较的个性就像个小孩子。他自己觉得这样挺好,至少很多想要的东西都到手了。 裴怜闷闷地嚼着肉,有些反胃。她壮了壮胆子,伸手拨开慕浔的筷子,低声说,“真不能再吃了。”慕浔看了她一眼,放下筷子,给她盛了满满一碗鸡汤,“喝了。” 裴怜盯着那碗鸡汤,感觉胃里翻滚得跟上面的油花似的。她喝了一小口,露出为难的表情,“我慢慢喝,你吃。” 慕浔没有再逼着她,自己小口地吃起来。裴怜过去看慕浔吃饭就知道他家教极好,没有一点声音,细嚼慢咽。他也吃的很少,裴怜猜他的身体还没缓过来。 门外闪来一个身影,轻盈越过九曲桥。 是慕枫。他禀道,“裴子谦和萧瑞求见。” 裴怜突然坐直了身子,看向慕枫。 慕浔瞥见裴怜的表情,所有的兴致都冷却了。他冷冷地说“不见”。 慕枫领命而去。 裴怜不可思议地看着慕浔,“为什么?” “为什么?你是真傻还是假傻?放你们见面,对我有什么好处?” “那是我师父!”裴怜驳道。 慕浔喝了一口汤,幽幽地说,“我答应过让他见你,是他不守信地把萧瑞带来了。他毁约在先,就怪不得我了。” 突然外面刀剑声响起,裴怜紧张地眺望。 不一会儿,一个黑色身影跳进湖石的九曲桥。宝剑映月,衣袍猎猎,漆黑的目光中带着杀意,正是萧瑞。 慕浔瞥见裴怜一动不动的目光,笑了笑,朗声道,“哟,什么风把齐王吹来了?” 萧瑞冷笑一声,“前两日听说慕家主病入膏肓,命不久矣。要是小郡主知道慕家主身子已经大好,必定兴奋不已。” 慕浔摸摸下巴,点头道,“嗯,大概吧。不过,得看你有没有那个命去通风报信了。” 说罢,慕浔打了个响指,院子的围墙上围着密密麻麻的□□手。 裴怜冒着冷汗,立刻想起了得月楼内的请君入瓮。“阿浔!”她呵斥道。 他撑着下巴看裴怜,怨道,“生气成这样?”他想了想,又说,“好吧,我家夫人不高兴了。王爷,我给你一盏茶时间,立刻离开我红枫山庄,否则休怪我客气了!” 萧瑞不动声色地说,“要上便上,哪来的废话。” 裴怜心中一紧,萧瑞也是个固执的,她大声劝道,“瑞哥哥!你快走!” “你闭嘴!”萧瑞怒喝道,“难不成要一辈子呆着这里吗?” 门外,裴子谦也跟了上来,看到这架势也惊住了,“你们这是干什么!” 慕浔叹了一口气,拍拍白玉扇骨,站起身来朗声道,“裴叔,站在外面别动,这是我和王爷之间的事。王爷,敬你是条好汉,我数十下。十、九……” 裴怜死死看着九曲桥上的人影,那人也在看着她,凄然道,“瑞哥哥,我求你一次,你快走。” 萧瑞不说话。 她又紧紧抓住慕浔的衣袖,“阿浔,不要这样。” 慕浔继续数着数,“五、四、三……” 裴怜绝望了,她惨然地看了萧瑞一眼,萧瑞看出了异样,大喝一声“拦住她!” 待慕浔反应过来,水花溅起,裴怜已经跳入了湖水中,没了影子。 “丫头!”裴子谦冲破慕枫的阻拦,跑到桥中心,萧瑞已然跳入水中。 “云儿……”慕浔看着漆黑的湖水,喃喃地说。 “家主!”慕枫在一旁叫醒他。 他回过神了,冲着慕枫苦笑,“去救人吧。” 慕枫做了个手势,一群人立马散开。慕浔跌坐在榻上,看着案几上摆的整整齐齐的碗筷,有片刻失神。好不容易不再是一个人用饭,瞬间又成了幻影。 周围喧嚣一片,有下人打起灯笼照亮水面,慕枫带着一干人潜入水中。裴子谦焦急地看着水面,湖水太黑,根本看不清。 过了一阵,有人大喊,“找到了。” 裴子谦和慕浔快步走过去。 萧瑞喘着粗气,抱着裴怜回到岸上。裴子谦看着裴怜耷拉着的手,心里凉了拦截。他伸手探去,还有气,赶紧将她翻过身去,按压腹部,裴怜气喘吁吁地吐着水,呛得频频发咳。 萧瑞一刻不放地搂着她,拍着她的后背。待裴怜缓过气来,他将她抱起来,沉声道,“我带你走。” 慕浔负手而立,身后跟着慕枫一干人,冷声道,“那得看你的本事了。” 裴子谦气急,“都给我住手,等她死了,你们抢个尸体有什么意思。阿瑞,把丫头给我。” 萧瑞退后一步。 紧张的气氛一触即发。突然有武人快速越过九曲桥,报道,“玉门在山下聚集,已有数百人。” 话音刚落,一束火花尖叫着冲上天,炸开一朵血红色的曼陀罗。 集杀令,凡见此令,玉门门人集而杀之。 慕浔的嘴角翻出一丝冷笑,裴子谦恍然大悟,“阿瑞,我们被跟踪了。” “噗”地一声,裴怜喷出一口血来。 “丫头!”裴子谦紧张地看着她。 她拉拉萧瑞的衣襟,“我有话要单独和师父说。” 裴子谦赶紧上前,把裴怜带到屋子里,萧瑞跟上前去,被一干人拦在门外。慕浔跟他对视,眼中有道不尽的仇恨。 “师父。”裴怜颤抖着抓住裴子谦,坚定地说,“不要救我。我死了以后,把我的尸体交出去,结束这一切。” 裴子谦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萧瑞和慕浔在门外紧张地对峙,山脚下喊杀声震天,添了几分肃杀。 裴子谦很快出来,脸色阴沉,他把萧瑞和慕浔叫到一边,沉声道,“她活不了了,你们待会挨个进去跟她道别吧。我去跟玉长天谈谈,让他缓一缓,等丫头死透了,就交出去。这也是她的想法。” 慕浔冷声道,“您开玩笑吧。” 萧瑞蹙眉,“当初她那种情况,您还把她就回来了,现在怎么说活不了了。” “还不是你们俩混蛋!”裴子谦怒斥道,“她自己不想活了,我救得了她的身子也救不了她的心!吊她个一年半载的还不如现在让她走,省的受折磨。” 两人沉默不语。 他舒了一口气,“为今之计,只有一个办法了,但你们俩得答应我一件事。如果不答应,我也就放弃了。” 两人看着他,心中各自有猜测。 裴子谦坚定地说,“我要带她走。你们俩不许再来找她。” 时间紧迫,喊杀声越离越近。萧瑞和慕浔这回倒是统一,两人都一个念头,只要人活着就好。 裴子谦带着二人返回房里。有仆妇帮裴怜重新换好了衣裳。她背靠在榻上,看着裴子谦。 裴子谦没有说话,抽出金针为她针腿。她气若游丝地说,“师父,如果你救我,我会恨你的。” 裴子谦苦笑,“我只是让你走的没那么痛苦,谁说我要救你?”他又问,“挽云啊……”他突然哽咽,“师父要送走你了,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裴怜笑笑,问过无数次,终于到她回答了,她的眼角翻出泪光,“我希望,下辈子,还当您的徒弟。” 裴子谦频频点头,“好,好。”他拉着她的手,“你瑞哥哥和阿浔都在这儿,你没有话要跟他们说吗?” 裴怜至始至终没有看向他俩,她痛苦地闭上眼,嘴角溢出血丝,她喃喃地说,“对不起,是我太软弱。如果有来生,就不要再见了。” 裴子谦捂了捂她的手,幽幽地说,”你放心,来生我不会让你再见他们。“ 裴怜听出了裴子谦话中的怪异,在他此前叫她挽云的时候,她就察觉了,她看着裴子谦,企图看出什么不对劲,“师父,你要干什么?” 裴子谦抽出两根长针,裴怜认出来了,这两根针又名脑钉,她突然明白了。她切切地说,“师父,不要……” 裴子谦抹了抹泪,冷静地说,“萧瑞,把她扶起来,制住她。慕浔,压住她的腿。” “不要!”裴怜努力挣开萧瑞,喘着气说,“你放开我,否则我到下辈子还会恨你。” 萧瑞牢牢地将她锁在胸前,低声道,“恨吧,到时我再给你道歉。” 她气喘吁吁地看着慕浔,像一头困兽。慕浔幽幽看着她。 她绝望地哭了,慕浔温柔地说,像过去一样,“云儿,你要乖。记得傍晚在亭子里说的话吗?我说到做到,但首先,你得好好的。” 喊杀声越来越近。 裴子谦肃声说,“没时间了。” 裴怜看着他的手掌凝着纯厚的内力,金针泛出刺眼的白光,他大喝一声,将金针打入她的天灵盖。电光火石间,万籁俱寂,她好像漂浮在空中。三人围着一位少女,她脸色惨白,没有了血色。她师父十指游走,替她通脉运气。 门外,慕枫冲了进来,看见少女的脸有片刻惺忪,随后回禀,“家主,我们该撤了。” 慕浔看了一眼裴子谦,随后命道,“把后山的人叫回来,再顶一炷香。” “是。” 她迷茫地游走,不知该去哪里。萧瑞突然抬起头,犀利的黑眸好像一个漩涡,把她吸了过去。他好像能看见她的眼睛。她用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他有一丝动容。他喃喃地说,“裴师父,怜儿是不是死了?” “你说什么?”慕浔蹙眉道。 裴子谦集中精力,不去管他们。 萧瑞一直看着她,她听到他的声音在她的脑海回荡,“怜儿,回来,回来,回来……” 裴子谦突然大喝一声,用力拍在她的心脏,她跌落回去。 扑通、扑通、扑通,众人舒了一口气。 她又回到那具疼痛的躯壳,只是很迷茫,脑子里面空空的。有一个微弱的声音说着“云儿,我们重新开始吧”。那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消失不见。 佑德二十六年正月,玉门追杀叛徒常挽云,请出集杀令。四百余号门人集杀慕家红枫山庄,慕家家兵一路败退至后山,初现颓势。忽而平地起惊雷,红枫山上火光冲天,红枫山庄被夷为平地,四百号人丧命于瞬息之间。至此,玉门三次集杀慕家,皆败,势力大挫。而后,玉门于江南格局点皆遭慕家绞杀,损失惨重。玉门掌门玉长天亲至慕家求和,慕家家主以江湖安宁为己任,欣然接受。玉门与慕家之战乃停。 佑德二十六年三月,辅国大将军、齐王萧瑞逐突厥至玉门关千里之外,班师回朝。圣人大喜,亲率文武百官相迎,欲赏重金。御史于御前弹劾军中十九人命案,齐王奏请圣人将赏金转赐于死伤者后人,以慰天灵。圣人准奏。齐王遂回朝,缴兵符,任职兵部。一时间,齐王府门庭若市,众人皆以齐王为众皇子翘楚,恭之敬之。 第26章 古道 楔子 我叫裴怜,和我师父住在西南的一个小村子里,叫古道,传说中这里是蚩尤的故乡。 佑德二十七年,我二十三岁,师父对外说芳龄十六,刚刚及笄。我问师父,我看起来像十六吗?师父笑盈盈地说我跟十六那会儿没区别,年纪往小报,以后好嫁人。我又问,为什么没早把我嫁出去,师父说我命里犯王八,一而再地被人退婚,被两个王八给耽误了。 啊,是这样。可是为什么这些我都不知道呢? 师父是这样解释的,我当年被退婚的时候寻死觅活地摔了个大跟头,把脑袋摔了,所以不记得了。我又问,那王八是谁、值当我寻死觅活的。师父说、他已经帮我收拾了,那王八再也不会出现在我面前。 其实,我也不知道说的是真是假,因为这位师父我也不记得了。只是看着他面善,总觉得跟他很亲近,就稀里糊涂跟着他了。 我还有位小徒弟,叫二晖。对于这位徒弟我也很困惑。有一天我问他,我身无长处,有什么值当你叫我师父的?二晖很有见地地回答,跟着我混不被欺负。 这算是一个不错的答案。师父带着我俩来到这里不到一年,方圆十里的地痞流氓无不对我俯首帖耳。之所以这样,并不是我有多能打,而是我师父在附近极有威望。他是方圆十里唯一的大夫,方圆百里唯一的好大夫,甚至千里之外都有人登门寻医。大伙儿不看僧面看佛面,总要给我师父几分薄面,多少有些让着我。 我觉得学医挺好的,以后拿个郎中旗子出去晃悠,走到哪儿都不怕饿肚子。我让师父教我医术,他拒绝了好几次。他说姑娘家学这个干嘛。还特地请了村子里的巧凤嫂子教我女红。巧凤嫂子对我挺好,常给我做好吃的。她一个人带着个儿子,男人是位军爷,平时没什么事老来我家串门。其实巧凤嫂子的年龄跟我相仿,只是我被迫变成了十六岁,师父逼着我叫人家嫂子。起初叫着别扭,叫多了也就惯了。 跟巧凤嫂子学了一段子女红,我拍拍手罢工了,我扬言如果再逼我、我就离家出走。这招管用,师父再也没提女红的事,开始教我医术。 我从认字开始,学的都是医书上的字。我学的极快,连师父都惊呆了。一年之内,我已经能带着二晖到村子里给人瞧伤风嗓子疼这些小病。我拍拍师父说,我就觉得自己是学这块儿的料。师父看了我一眼,不做声。 村子里不常来人,来的都是我家的客人。要么是些病人,要么是些武人。一位身着黑衣,神情冷冷的;另一位是巧凤的男人,身着蓝布衫,像是个好说话的。他们看起来没病,就纯找师父聊天。师父每次都把我支开,说江湖中事,我等小儿女不许听,听了脏耳朵。我乖乖坐在屋外的白兰树上。临走时,师父把我叫下来,让我转两圈、蹦两下。他俩每来必看。黑衣武人眼神怪瘆人的,看完就走,连个招呼都不打;蓝衣人每次看完都鼓掌,夸我身体好。我问师父他们干嘛要看这个。师父说他们想看看我的资质够不够练武。那为啥每次都看,他说武人要看我有没长进。那为啥夸我身体好,他说意思就是没啥长进,还是决定不收我。 师父功夫很好,每天早晨都练。我常常跟着他比划,久而久之就学得有模有样的。但师父不赞成我习武,他说我手软脚软的,别人用蛮力就能放倒。为了证明自己说的是对的,他就用一只手把我放倒过。从此我深信不疑,只专心学医。 我每天都过得挺开心。师父最近有点愁。原因是巧凤又怀了一个孩子,他瞅着我年纪大了,于是四处给我物色对象。 第27章 相亲 转眼到了夏季,白兰花开了一树。村里的妇人摘了白兰花,圩日时拿到集市上卖。她们说城里人最稀罕这个。裴怜从来没卖过。白兰把院子熏得很香,她深怕少一朵香气就少了一点。二晖会把掉下来的白兰碾成粉末、晒干,给巧凤做香囊。 巧凤极会张罗这些,一下做了很多。裴子谦拿来送给病人,还送给了黑衣武人。武人看了看裴怜,又看了看她腰间的香囊,点点头走了。她问裴子谦,“他喜欢我这个?”师父哼哼,“管他喜欢哪个、送他就不错了。” 裴子谦瞧着裴怜整天没心没肺的,从前的机灵劲都给丢了,比她十二三岁时还比不上,不也不知道是喜是忧。 萧瑞和慕浔倒是守信,红枫山庄一别后再也没出现,只是常派人来探望裴怜,每月两三次,这样也持续一年多了。他最近莫名地忧心,怕两小子突然坐不住了找上门来。说实话,两小子要长相有长相,要身家有身家,裴怜这点智商还不被他们轻而易举地骗了去。 “师父,你愁什么?”裴怜摘了一朵白兰花插在头上,满院子晃悠。 裴子谦招招手,把她叫到屋子里,问她最近有没看上谁家小伙。裴怜寻思了一阵,说旁村的邓青还行,在城里做生意,以后兴许能过好日子。裴子谦摆摆手,说商人重利,顾不上家里,以后有的苦的。她想了想,又说,村头钱家老大个百夫长,当官的以后不被欺负。裴子谦摇摇头,武官九死一生,没得以后成寡妇。那再过三里地儿有个王源,是衙门里头的师爷,总没得挑了吧。裴子谦嗤之以鼻,这些个书生文绉绉的,看着牙疼。 裴怜委屈地说,“师父你到底要怎样哇。” 裴子谦沉默,神情有些暗淡,叹道,“咱们再看看、再看看”。 裴怜撇撇嘴,寻了空隙又去瞧小伙子。她决定把方圆二十里的男人都瞧一遍。二晖有些不同意,他说二十里太远了,每天回家不现实。她一巴掌拍在他头上,“你傻啊,你当嫁人是衙门当值啊,值了班就回家?嫁过去当然得住人家那儿。逢年过节的才能走动走动。”二晖委屈地摸摸头说,“如果这样的话,师公以后不就一个人了。”裴怜让他讨个媳妇儿回来伺候师公。二晖摇头摇的像拨浪鼓,“我要给你陪嫁。”她被他逗眼泪都笑出来了,“你当自己是个姑娘啊?” 裴怜说做就做,拉着二晖在村子里溜达。时值夏收时节,男人们都在地里干活儿,走上一圈就差不多看完了。她摘了片荷叶遮在头上,和小徒弟蹲在田埂上一一物色。心里不断掂量着,陈家老大还不错,身板够壮实,就是牙齿发黑,有点倒胃口;老二好多了,但是太瘦,不好。何家的独子肉白花花的,没个踏实感。赵家小五还行,就是年纪小了点,太害羞,配十六岁的她还成,现在的她也不好意思下手。二晖一旁愣愣地听她自言自语。最后裴怜问他觉得谁顺眼,他总结了一句,看谁都不顺眼。 裴怜觉得老这么挑也不是个事儿。于是她勉勉强强地挑了钱家老二钱有财,名字吉利、长相端正、身形结实,就是人有些木讷,不过这都已经是上品了。趁着晌午大家都歇息那会儿,她决定去会一会钱有财。二晖本来要跟着一起去,被裴怜飞了个白眼,“我们谈情说爱的,你在那儿不觉得自己扎眼吗?”二晖本来想回答不觉得,硬是让裴怜瞪了回去。 钱家在村口那儿,很好找,门口就是一桌子赌钱的,这会子歇息,大大小小都吆喝开了。裴怜走进去,认识的叔伯们都跟她打招呼,小裴大夫也来两把儿?裴怜虽然心痒痒,但正事儿要紧,谢绝了。 钱有财在厅堂里大口扒饭,看他吃的很香又不觉粗鲁,裴怜满意地点点头。钱家大婶见她来,热络地招呼,忙给裴怜添了碗。裴怜不客气地坐下了。她很有礼貌地唤了声“钱家二哥”。钱老二抬眼看是她,慌忙收起长大的嘴,然后冲她点点头。裴怜在内心评价道,知礼节,这点不错。 然后就跟他唠开了。裴怜觉得,钱有财这人虽然木讷,但说话很诚恳,一问一答毫不含糊。像问今年收成如何,他答,收了三石七两八分,比去年多了一两三分半。裴怜着实惊了一下,立马对他另眼相看。又实诚又懂算数的人去哪儿找?以后几分子钱都算得一清二楚的,根本不用烦她操持。 而后裴怜又向前问了一步,问他喜欢怎样的姑娘。裴怜的表情很严肃,钱老二摸着头讪笑,“家里就阿娘一人操持,以后妹妹要嫁人的,找姑娘要找贤惠、端庄、会女红、懂煮食的。”裴怜眼角抽了抽,没想到要求还真多啊,样样都是她不会的。但她不死心,决定点拨他一下,“女红和煮食都是以后能学的,如果有位姑娘会一些其他姑娘绝对不懂的技能、你觉得怎么样?”他愣头愣脑的没听明白,“是什么技能?”她咬咬牙说,“比如医术”。他呆呆地看着裴怜,脸刷一下红了。 裴怜严肃地看着他,他结巴道,“当当……当然求之不得了。” 裴怜喜上眉。果然身怀长计不愁嫁啊。她满意地点点头,然后放着羞涩的他扬长而去。 裴怜谢过钱大婶,畅快地出了钱家。 拐了个弯,眼角瞥见有个小姑娘趴在墙角怯生生地看她。 她自己瞅了瞅,那不是钱家小妹钱香香吗?心想着指不定以后就是小姑子了,于是热络地上去打招呼。 钱家小妹羞答答地走出墙角,向她行了礼,“裴家姐姐。” 钱家虽然顶这个这么大气的姓,他们家孩子都一个特点,那就是害羞。 一回生两回熟,裴怜上去握住钱香香的手,“钱家小妹找我有事?” 她犹豫了一会儿,然后点点头。 “啥事?” 钱香香的脸一下红了,看着就跟她二哥一样,最后憋成个柿子还没吐出一个字来。 裴怜突然感慨,她果真年纪大了。钱香香这个样儿的才是姑娘家的反应嘛,像她刚才那样直剌剌地去找钱有财,显得很不矜持。 她叹了一口气,决定给钱香香准备准备,于是拉着她去了小河边,给她展示了天生就会的摸鱼技能,一模一个准,钱香香连连拍手叫好。 裴怜说给她烤个鱼。她说她不敢杀鱼。裴怜摆摆手,寻了块锋利的石头就把鱼给剖了。钱香香无比崇敬地看着裴怜,问她怎么敢杀鱼。裴怜骄傲地说,“我天生就会。” 钱香香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最后吃到裴怜烤的鱼,已经没有距离了。问她怎么学会的,裴怜又笑道,天生就会。 吃完了鱼,消除了尴尬,钱香香跟裴怜说了她的心事。 她家住在村口儿,成天能看见人来人往的,也寻思着以后能嫁给什么样儿的人。直到有一天,她看见一个黑衣青年打马从村口飞驰而过,她惊住了。不曾想世上有这么英俊的人,她想嫁给他。于是她每天在家门口守着那青年来,他打马很快,她只能每次跟一小节。几次下来才知道,那人是去了裴家。“我寻思着,那人每隔十天半月就来一次,定是裴姐姐家的熟识。不知是怎样的人,能否介绍一二?” 啊,原来是这档子事。裴怜琢磨着,钱香香嘴里说的不就是冷面黑衣武人吗?这种冰山也有人喜欢,真是人各有异啊。裴怜只能实话告诉她,“那人是我师父的朋友,我跟他不认识也没说过话。不过我答应他,有机会一定帮她问问,看能不能见上一面。” 钱香香很高兴,脸又涨得通红。 唉,裴怜望天,冷面黑看起来不是个好说话的啊。咦?冷面黑?好名字。 裴怜回去跟师父坦白了对钱有财的感觉。他听得很认真,说找个日子他自个儿去看看。回头他又批评裴怜,“姑娘家怎的不懂矜持。” 裴怜挠挠头,“我也发现这事儿,师父您从前没教我要矜持吗?” 裴子谦吹胡子瞪眼,“怎的没教,你天生脸皮就厚的跟树皮似得,教得会吗?” 裴怜跟他认真的沟通,“我天生就会很多技能啊。我是不是个仙胎?” 他揉了揉脑仁把她赶了出去。 裴怜隔几日就会去和钱有财沟通一下感情。叔伯们一而再再而三地邀请她玩两把,最后她忍不住了,拍了两个铜钱就上去。叔伯们很大方地告诉她下注的技巧,押注一方,一直买一直买。 裴怜将信将疑,不过叔伯的颜面还是要给的,于是一直买小。最后两个铜板输给了两个大。 叔伯们又解释道,“像你这种放不开手脚、不敢下注的人根本没可能赢到钱。” 裴怜摸摸下巴,嗯?来激将法。好吧,本姑娘就上你们一次当。她摸摸钱包扔出了十个铜板。 “接着买小?”庄家问。 裴怜神叨叨地说,“我问问神仙”,拿铜钱抛了个弧线,正面朝上,“买大。” “好咧。” 在一片呼喊声中,赌局开出了大。她疑惑道,“敢情叔伯们的赌局只开大的?” 他们讪讪笑,“哪儿的事。” 裴怜也赔笑,“没有的就好。” 下一局又买了小,又中。算是把赔的的钱赢回来了。 “接下来呢?” 裴怜又抛铜板问神仙,再中。大家惊呼真神。后来接二连三地赢,叔伯的脸挂不住。 这时,眼角瞅见远方一个黑色身影奔驰而来。她笑了笑,“叔伯们,最后一局。”然后把铜板都扔了出去。 她接着问神仙,抛了正面,但她买了小。大家纷纷都跟着神仙买大。 最后开出来的结果大家都怒了,居然是小。 裴怜拱手道,“承让。”众人一片哀叹。 裴怜哂然,挑出了她的十二个铜板,拱手道,“赢得钱我请各位叔伯喝酒。告辞!”一众人听到有酒喝,又高兴起来了,却没有人邀请她再来。 裴怜惦记着钱香香的事情,出了钱家就往家里跑去。 冷面黑和裴子谦在屋子里聊天,裴怜躲进了药房跟二晖一起杵药。 她问二晖觉得冷面黑是怎样的人。二晖回,“冷面着黑衣”。 裴怜怨道,“哎呀我不是让你解释冷面黑是什么意思,”她跟他解释道,“你觉得他性格如何?”他想了半天,吐出了“冷”字。裴怜翻了个白眼。他默默地杵药。 等到房门一开,裴怜就主动地跑过去,在他面前晃了两圈。他点了点头,然后准备上马。 “那个,那个”,裴怜那个了半天才发现不知道他的名字,然后脱口而出,“那个,冷面黑。” 他顿住了身形。裴子谦冷冷地说,“你叫人家什么。” 裴怜讪讪笑,“一时情急、一时情急。” 他转过身来,倒也没有生气。他盯着裴怜看,裴怜才回过神来跟他解释道,“村口儿钱家的小姑娘长得可漂亮了,她想约你见个面,可否?” 他又看了她一阵,看得她寒毛都竖起来了,然后一声不吭地上马走了。 啊,这就走了,裴怜又追了两步,“大侠你不考虑一下吗?小姑娘长得可俊了。” 黑义武人没有半分犹豫,一眨眼就消失了。 哎呀,裴怜跟师父埋怨,“这人怎么这样。”裴子谦哼了一句“活该”进屋去了。 啊,怎么办,裴怜有些自怨,她不仅把人得罪了、还把事情办砸了。这下可怎么跟钱小妹交代。要是钱小妹不开心了,会不会影响钱老二对她的感觉?我寻思着。于是她抓紧了跟钱老二联络感情。 她常常去地里看钱有财干活。他干活可起劲了,总比别人快上一些,大伙儿都称赞他。啊,越看越满意。 她催着她师父,问他去看人了没?裴子谦瞥了她一眼,问她急啥。裴怜说,”这么一棵好苗子要被别人提前收割了多可惜。“裴子谦反过来讽刺她对自己没自信,“该不会是人家对你根本没感觉吧?”他若无其事地说。 这句话伤到了裴怜的自尊。确实这段日子是她主动跟着钱老二,他也没提过要向她提亲的事儿,但至少那会子他承认他喜欢会医术的姑娘。放眼二十里,会医术的姑娘有几个?只有她裴怜一个! “师父你这是逼我动真格!” 他嗤笑了一声,不管她。 怒火中烧,裴怜“嗖”地一下出了门,跑到庄稼地里,“你!钱家老二,出来!” 大家都惊了一下,然后纷纷起哄,“哟,你家娘子来教训你了!”“哇,原来你和小裴大夫好上啦!”“咦?别是得罪人家了,小心你明天变太监了。” 裴怜板着脸站在田埂上,钱有财脸涨得通红,然后拍了拍手,磨磨蹭蹭地走过来。 他小心翼翼地问,“姑娘找我?” 她瞪了他一眼,拉起他的手往河边走。 她一肚子火,仿佛听不见旁边人的起哄,也听不见路上飞驰的马蹄声。她拉着钱老二来到河边,钱老二把手泡在河水里搓干净,然后问她要不要也洗一洗。 裴怜打开手一看,才发现都是泥,于是跟他一起蹲在河边,把时候泡在河水里。 啊,真凉快,裴怜的火气消去了一些。 钱老二小声问裴怜到底怎么回事。她又板着脸,质问他到底对她感觉如何。 他羞得结结巴巴的,“自是对姑娘很有好感的。” 裴怜又问,“那你会不会娶我?” 他惊了一下,正待说些什么,突然听见不远处有人喊他的名字。他们回头过去看,发现是巧凤的丈夫,那个蓝衣武人。他小步跑过来,气喘吁吁地说有事找钱老二帮忙,然后不由分说地拉着他走了。 啊?裴怜还没回过神来,钱老二也没回过神来,他回头看她,蓝衣人拉着他跑起来。 这算什么,裴怜一下被呛得说不出话来,吃了个大闷亏。 啊……钱老二到底怎么想的呢,她睡在床上辗转难眠。裴怜这么主动,要是被拒绝丢脸就丢大了。 不好意思再跑去问人家,显得自己很急似的。不然……她心生一计,去问问钱家小妹。 夜里,两封飞鸽传书分别飞向怀州和长安,不同人掌笔,内容倒类似,主要描述裴怜怎么个勾搭汉子的。 第28章 背影 等到圩日,裴怜邀了钱家小妹去城里赶集。顺便,找机会跟她聊聊冷面黑的事情。 她们村上离城里有五里路,天还没亮两人就出发了。 经过钱家,恰巧遇到钱老二下地干活儿。他好似也没想到遇见裴怜,两人都愣了一下。裴怜拉着钱小妹赶紧走。 钱小妹左看看右看看,小声问,”裴姐姐,前几日听人说你跟我二哥好上了,是真的吗?” 裴怜提溜了一下眼睛,“你怎的不问你二哥,你二哥怎么说?” 钱小妹说,“我没问,哥哥们向来跟我不热络,不常说他们的事。倒是饭桌上阿娘问了,二哥支支吾吾地说不清楚,他说还没准信儿,让我们别瞎猜。” “是吗?”裴怜有些失落。 道上遇到同村的牛车,去城里卖西瓜。同村的说她俩不重,能蹭上一蹭。那真好,不用走五里地,免得磨破了鞋。 到城里天已经大亮了,可热闹了。又赶上十五,庙街上、庙里都是香客。钱小妹拉着裴怜去求签,她说要问姻缘。裴怜犹豫了一下,也轻轻摇起竹筒。“叮”的一声,一个竹签落地。她拾起看,下下签。 “啊,是上签!”那头钱小妹却欢呼起来,她说她跟冷面黑的感情一定会顺利,裴怜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事情拖越久果然越难开口。 她们并没有去解签,钱小妹说她有上签已经满足不需要解。而裴怜……用脚趾头也知道自己为什么拿了下下签。 今日的庙街格外热闹,少女们都往一个方向挤,裴怜和钱香香对看了一眼,也跟了过去。 在裴怜的理解里,少女们追逐的大多是胭脂水粉啊、珍珠美玉这些漂亮的东西。但城里的少女就是不一样啊,她们挤的是一家书局。 这家书局大致是新开的,以前倒没有见到过。书局门口门口有一株白兰树。裴怜寻思着,咦,怎么巷弄中间有一棵树,要遇上有人赶车或打马多不方便。不过这株白兰倒是长得秀气,弯曲的枝桠像一团花球,这是怎么做成的哇? 思量着,突然有个人朝她作揖,“这位姑娘看起来倒想是惜花之人。” 裴怜转头,看到这人看起来尖嘴猴腮的,看起来就是个不老实的,于是拉起钱小妹就走了。 “唉……姑娘留步。”那人唤道。 裴怜不管他,钱小妹突然拉了她一下。裴怜看着她红的熟透了的脸,惊了一惊。她左右张望,没看见冷面黑。她问怎么了。钱小妹指指书局中央摆着的画本子。裴怜手,“呀,小妹啊,前面人山人海的你也能看见哇。”钱小妹说她视力极好,尤其是长得好看的男子,瞅一眼就能认出来。裴怜感叹小妹是不是被她带坏了,言语之间越发没有矜持了。裴怜踮脚跳了两步、依然看不见,她说,“小妹啊,待会人散了再来看吧。”钱小妹不依,忧心就卖完了。裴怜望了望里面收银的,确实忙得不亦乐乎。 哎呀,她很苦恼,要在这里干等吗?裴怜四周看看,看见那个尖耳猴腮的还在冲她笑,她上去问他有没有书店中央的画本子,能不能借她们瞅两眼。猴腮脸说可以是可以,但得帮他一个忙。裴怜问什么忙。 他原本人还好好的,突然声泪俱下地说他在赌场输了多大一笔银子,他说看我面相觉得我是个高手,如果我帮他赌回银子,他就弄一本画本子送给我。 裴怜犹豫地很,上次跟叔伯赌赢了、那是他们太容易被猜透了,又经不起言语的哄骗。可赌场里的都是江湖老手,我、她俩又是弱女子,真要撞破个出老千的今晚不用回去了。但钱小妹很经不起诱惑,立刻回人家“不行,你要把画本子先给我们。”裴怜瞪着她。猴脸立马成交。这个过程是发生在一瞬间,她还未来的及说什么。猴脸变戏法似的把画本子递给钱小妹,笑呵呵地把裴怜请到赌场。 裴怜拉着钱小妹走在通往赌场的大道上,大有一种决绝之意。小妹妹毫无感知,喜滋滋地捧着画本子,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赌场的摇色声此起彼伏。她闻了闻油漆味、问这是新开的吧。猴脸说哪儿啊,刚翻新而已。 猴脸把裴怜请到一张赌桌,庄家有几分凶神恶煞,一摆手请她们入座,裴怜一哆嗦整个打了个踉跄。上面咚咚咚的有人下来在庄家耳旁耳语的两句,在话本子里,这是有赌神要出场的序。裴怜还是想多了,并没有什么赌神出来。倒是庄家突然向她灿烂一笑,惊得她冒了一身冷汗。 钱小妹在一旁一声不吭地坐着,她捧着画本子、脸又涨得通红,裴怜在心中默默叹了一口气。 庄家顶着一道伤疤,和颜悦色地问她要怎么赌,裴怜羞愧地表示只会比大小。庄家深沉地说比大小看似简单,简直是他的死穴。裴怜通常不会占别人小便宜,她说要不你教我一个。庄家操起色子就开始摇,他说教人太麻烦,他宁愿吃亏。裴怜惊讶,咦,还有这样的人。 她最后买了小,把十二个铜板压上,庄家压了一锭金子。裴怜着实吓了一跳,庄家就是庄家啊,拿金子赌铜板,就是自信。 不过结果很傻眼,裴怜居然赢了。猴脸高兴极了,在一旁喊道再来再来。这会儿她拿回十二个铜板,压了金子,庄家一个顺手扔出五锭金子。哇,霸气,她仔细端详了庄家两眼,思量着要是钱老二不行,倒是可以考虑他。虽然他笑得有点瘆人,不过至少人是善良的。 上面又蹬蹬蹬地下来一个人,在庄家耳畔耳语,庄家一听,立刻收起了笑容,恶狠狠地问她买大买小。啊,敢情这人是个唱戏的,说变就变。她抖了抖,报了个大。 奇迹般的,裴怜又赢了。手上有六金。庄家叹了一口气,说他要拿出身家了,问裴怜赌什么。裴怜思量了一下,把六锭金子收好,拿出了十二个铜板。庄家的脸都挂不住了,连猴脸都忍不住埋汰道、您也太抠门了吧。裴怜挠挠头说,“这十二个铜板确实是我的全部身家呀。”庄家擦擦汗,从桌子底下拿出一个小玩意儿。裴怜仔细端详,那是一个玉和尚,只有巴掌大小,通体碧绿,通透无暇,以她的拙劣的眼光判断、这东西价值不菲。 裴怜认真想了想,喊了小。庄家神神叨叨地舞弄色子,开! 裴怜也很紧张哇,眼睛睁得老大了。结果让她傻了眼,居然赢了。 猴脸感动地拜天谢地,庄家把玉和尚塞在她手上、黯然离开。 裴怜认真看那个玉和尚,真不是俗物啊。胖乎乎的和尚憨厚的神态活灵活现。十二个铜板就值当当家抛出身家,裴怜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啊。 不过赢了就好。裴怜问猴脸输的钱赢回来了没有,他捣蒜似地点头,“说还小赚了一笔,为表示感谢、这玉和尚就送给您了。” 咦?还有这等好事。裴怜说,“以我的拙眼,这个玉和尚指不定比那几定金子值钱。”猴脸捧着闪闪发光的金子,就差把他吃下去了。他说,“您确实眼拙,这玉是假的。” 啊?假的?裴怜仔细打量了一番,这假的也太有诚意了。她心生一计,不如把这假的拿去当了,狠狠地赚上一笔。 谁知猴脸不仅没有同意,还立马变脸。他说这和尚代表他的心意,如果裴怜卖掉他宁愿不送。裴怜赶紧把玉和尚收好,提醒他已经送了。然后猴脸让裴怜对天发誓要保管好玉和尚,不然他就暴毙而死。 啊?还有人这么起誓的,这猴脸是不是病了。裴怜琢磨着 在他的反复催促下,裴怜起了誓,然后把玉和尚用手绢包起来,揣在兜里。 猴脸满意地点点头,告辞离开。 裴怜用手拍拍兜里的玉和尚,拉着钱小妹去吃面。 刚一坐下,钱小妹又迫不及待地翻开画本子。裴怜好奇地凑过头去看。 啊,意境好美。寂静的长街上,明月圆圆,白衣公子牵着青衣少女,徐徐前行,广袖在风中轻摇,露出他皓白的手臂。裴怜又往前凑了凑,少女的头上有一点白,她摸摸自己的脑袋,不就是她头上的白兰花吗? 那时裴怜最喜欢的花。又是我“天生”的爱好。她对家门前的白兰树有莫名的亲近感。她用指尖划过两抹背影,不知为何,感觉有温度。可能是因为他的盈风广袖,也可能、因为那朵小小的白兰。 “裴姐姐,你也觉得很美对不对?”裴怜看向钱小妹,回答是啊。 钱小妹喜滋滋地说,“这男子是她见过最美的,要是能嫁给他就好了。” 裴怜讶异,那天是谁羞答答地说要嫁给冷面黑的,变心快得跟翻书似得,敢情已经把冷面黑给忘了?如果她没看错,钱小妹脸上直勾勾地写着的,是幸福吗? 回家的路上,她们又蹭了同村的车,钱小妹还在看那画本子,央着裴怜把画本子送给她。为了弥补在冷面黑那的遗憾,裴怜答应了。 “咦?这画本子叫什么来着?”裴怜问道。 钱小妹翻到封面,白色的绢面上用秀气的小楷写着“浔公子图集”。 晚上裴怜照例跟裴子谦说了今天发生的事。她尤其想不通猴脸的那段,“我这辈子还没遇上这么怪的人、师父你遇到过吗?” 裴子谦不假思索地回答,“王八就是有本事养出怪人。” “啊?师父怎么知道是王八养的。”裴子谦冷笑了一阵,看得裴怜心里发毛。 最后,裴怜悲痛地跟他坦白钱老二的事儿可能没戏了,“是不是我太主动把别人吓到了?果然心理年龄还是一道坎。”她可怜兮兮的问。 裴子谦沉默了一阵,想不通这村子里还有看不上他家闺女的,合计着明天亲自去一趟钱家,会一会钱老二。 裴怜躺在床上拿着玉和尚把玩。他依旧憨笑。裴怜问他,“玉和尚啊玉和尚,明日师父亲自去钱家总要给几分面子的对吧?”她觉得那玉和尚仿佛开心地说对啊。 “钱老二在师父的淫威下会向我求亲的对吧?”玉和尚说对啊。 “啊,那就好。”她把玉和尚拴在我的手腕上,安心地睡了。 第29章 相好 第二日裴子谦一早就去了,裴怜呆在家里如坐针毡,便在药房寻了二晖嗑瓜子儿。二晖磨了一会药,忍不住说,“师父您别哆嗦了,这么嗑能嗑着吗?” 裴怜叹息,“徒儿啊你情窦未开、不懂有情人的感受。” 二晖很好学地追问情窦要怎么开。好问题!裴怜终于扔掉了手中的瓜子儿,又重拾了为人师表。 她说,“徒儿啊,要开情窦首先要有情,你仔细想想,你除了对这满屋子药渣,还对哪位姑娘有情过吗?没有吧?这说明什么?你不懂欣赏姑娘家的优点,不懂把人往好处里想。这方面,你得好好跟你师父学。” 二晖犹豫了一下,问,“师父您真对钱老二动心了吗?”我说对啊,我都做的这么主动了,还有什么值当怀疑的。 二晖嘟嘟囔囔,“您对人动心又不会这样、真变了个人似的。” 咦?裴怜好奇了,“小徒弟你说说我以前动心怎样的?就说那俩王八。” 二晖想了想说,“第一个王八跟别人好了,您转脸就跟了第二个王八,第二个王八又跟别人好了,您就死去活来了,但您从来不扒着人家。” 裴怜讶然,又问,“那俩王八条件好吗?”二晖说凑活。裴怜点点头,终于知道症结了,“那俩王八条件一定没有钱老二好。”二晖幽幽地看了她一样,就不说话了。 不一会裴子谦回来了,脸色不太好,裴怜预感没啥好事。询问下才知道真出了大事,现在田间地头都在议论这事儿。说是钱家老大,当百夫长的那个,突然到长安去当官,过几日就着人来把一家人接到长安去。钱大婶说了、有人家听说钱老大还有弟弟,想把自家姑娘许给钱老二。等钱老大娶了媳妇儿就该到钱老二了。说到这儿,裴子谦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恶狠狠地骂了声王八。 裴怜低头,不说话。她寻思着,师父说的没错,她果然是招王八的命,不过她还是劝道,“钱老二也是自己做不得主,这事儿兴许不怪他。” 他师父说,“我骂的不是钱老二。” “那钱老大兴许也不知道这儿的事,长安的官他也得罪不得不是?” 裴子谦看了她一眼,深深地叹了口气。 裴怜不知道要做什么,就呆呆地坐在白兰树下。她想她是喜欢钱老二的。钱老二勤劳、诚恳、老实,长得也不错。和他一起过日子,想来是踏实的。如今生生错过了,我竟有一种求之不得的遗憾。眼边瞟见一个人影。定睛一看,是钱老二露了半边身子,趴在门口看她。裴怜扭着身子过去问他找谁。他拉拉裴怜的袖子问能不能跟说句话。 裴怜说,“你家的事儿我都听说了,咱们还有什么好说的。” 他咬咬牙,拉着裴怜的袖子走。 两人又到了小河边,闷闷地坐着。裴怜嘟囔,“你要不说话我就不回去了了。” 钱老二又拽着她的袖子说,“别走。我……我想娶你。” 哈?裴怜哆嗦着问,“你说什么?” 钱老二涨红了脸,说,“上次你问我要不要娶你,我……我很激动,我想说当然娶,后来被巧凤她男人拉走了就没说成。我琢磨着等卖谷子赚了钱就上你家提亲去。” “这样……可你不是跟家里人说没准信吗……” 他看了裴怜一眼,裴怜又补充道,“那天跟你家小妹去城里,她说的。” 钱老二烦乱地搓了搓头发,“这段时间娘老问,我想问多了对你姑娘家不好,就敷衍了两句让她别瞎传,我不是这么想的。” 是这样,裴怜低头掰着手指。“可是,你们家要搬到长安去了,还有姑娘等着你娶呢。” 钱老二突然问,“你要不要跟我到长安去?” “啊?什么?” 他又说,“我一直担心你跟着他会太苦,等到了长安他读书或者谋上一官半职,一定能让你过上好日子。” 到长安去?裴怜想象了一下,她还没有想过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听说长安很繁华,有好多好吃的、还有好玩的。可是她当下也没什么不好的,师父疼着徒弟陪着,就是少个男人,但还能凑活着过。可要她为了个男人跑长安去,她不太愿意。 钱老二说,“要不你再考虑考虑?” 裴怜摇摇头说,“不考虑了,我不想离开这儿。”完了还反问,“这是你的家、你怎么能说走就走呢?” 钱老二低声说,“我打小没爹,有娘在的地方才是我家。” 这样就更没什么好说的了,她不能去、他不能留,还有什么将来可言。裴怜大度地拍拍他的肩膀,憋半天说出了一句“保重”。他俩就分别的小河边,各回各家。裴怜走在回家的竹林小径上,远远地看见家里点着一盏豆灯。她突然明白了钱老二的话,如果回家路上再无这盏豆灯,那会回家的意义何在。这挺好的,既然一而再再而三地遇见王八,那就踏踏实实地守着这盏灯吧。 她打开屋子门,很郑重地跟师父说,“师父、我回来了。”裴子谦俯在案上写着什么,随意地应了一句。裴怜说,“师父要不我就不嫁人了,陪着您不也挺好的吗?” 裴子谦停下笔、哼哼了一句“尽瞎说”,然后又继续写。 我关上房门。她知道他是高兴的。 圆月下的白兰树静静伫立,她深吸一口气,好香啊。 钱家没过多久就搬走了,裴怜再也没有见过钱老二。倒是离开前一晚,钱小妹来向她道别。她说,“二哥这些日子不好受,总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裴姐姐您没做成我嫂子挺遗憾的。” 裴怜苦笑,拍拍她的手背说“是啊”。钱小妹本人对于长安还是很向往的,她说指不定能遇到那位浔公子。裴怜默默地为冷面黑擦了一把冷汗,暗忖着、幸好他当时没见这位多情的少女,不然指不定多生气啊。 末了,裴怜祝她找她有缘人,然后拿了个巧凤的香囊送给她,算是临别赠礼了。她全身上下摸了个遍、也没摸出什么能回赠。裴怜看着她发红的脸说,“没关系,以后要是有缘再见、别忘了我这位姐姐就好。” 她摇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绝对不会!” 送走钱小妹,裴怜算是跟这段感情做完最后的告别了。 裴怜在院子门口站了一会儿,看着她的身影消失不见。远处吹来一阵清风、甚是清爽。裴怜听见远处传来嘚嘚的马蹄声,是冷面黑来了。也不知道他跟钱小妹有没有撞见。 自从上次他愤然离去,裴怜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她向他讪讪笑,他看了裴怜一眼,进了师父屋子里。好像不生气了。她琢磨着钱小妹的事还是得跟别人有个交代的,于是就蹲在树下等他。 突然屋子里传来师父的怒吼,吓了裴怜一跳。她偷偷走上前去,趴在门上,隐约听到冷面黑说“家主说并未违背承诺,书局和赌场的生意都不是他的。” “少跟我来这套,让他处理干净了,要不然我立刻就走。而且……” 门突然被打开,裴怜收手不及一下趴到在地上,“你听什么墙角。” 裴怜爬起来,陪笑道,“瞧您发这么大火,别把人家吓到了。” “滚院子外面去。”师父命令道。裴怜“哦”了一声慢慢挪出去。 晚上,裴怜问裴子谦,“您和那书局和赌场的老板是不是熟识的?要不我把玉和尚当了,咱们去凑个份子钱?他们生意可好了。咱们指不定也能跟着赚上一些。” 裴子谦余怒未消,质问,“你是饿着了还是冻着了,三天两头地想着钱的事。” 裴怜嘟嘟囔囔地说谁跟钱过不去啊。 “还有,”裴子谦说,“那玉和尚既然人家送给你、你就好好留着,别老想着拿去当了。” 裴怜应承。她师父今天不太对劲,平时对旁事都不太上心,今天居然一本正经地跟我就着一个小玩意儿较劲。裴怜盯着玉和尚把他上上下下都研究了个头透,也没看出什么特别来,充其量就是块值钱的美玉。既然他值钱,如果不拿去卖有怎么体现t的价值呢。唉…… 第二天,蓝衣武人也来了,裴怜叫他笑面蓝。笑面蓝进去不久,她师父又发火了。敢情是因为天气太热容易上火?裴怜去厨房倒了杯五花茶准备端给她师父。 走到门口,听见笑面蓝说“主子说并不算违背承诺,人家确实是个能干的,不然主子就算再了得也不能把个废人弄到皇城脚下啊……” 笑面蓝但要说什么,门突然打开了,裴子谦冷声说“你又干什么”。裴怜赶紧把五花茶孝敬过去,表明确实没有听墙角。 裴子谦接过茶水,说了一声“滚开点“,然后把门狠狠地关上了。 哎哟,火都能把屋子点了。裴怜缩了缩脖子去找小徒弟,“你师公是不是吃错东西了,火气一日比一日旺了。” 二晖摇摇头表示什么都不知道。裴怜敏锐地捕捉并指出,“小徒弟你也撇的太彻底了吧。” 二晖在她考究的注视中慌了手脚,东躲西躲地躲开她的视线。这不是更可疑吗?裴怜决定死磕到底。二晖坐不是、站不是,最后被逼得上了树。裴怜坐在树下拿小石子儿砸他,他就抱着树干不下来。 “你们干什么!”房门打开,师父和笑面蓝站在门口。笑面蓝向裴怜作揖,裴怜不管他。 二晖抱着树干哀怨地说,“我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她就逼问我。” “成何体统,你给我进来。”师父甩手进了屋,裴怜把最后一颗石子扔到二晖身上,也进了屋。 裴子谦质问,“你有什么破事非要欺负二傻子。” 裴怜驳道,“二傻子分明就是隐瞒我什么,我要是对您有所隐瞒您气不气。” 裴怜振振有词,裴子谦的气一下了半分,问她到底要知道什么。 “冷面黑和笑面蓝拿什么事惹您生气。” 裴子谦眯了眯眼,“你叫人家什么?” 我反驳说,“您从来不告诉我们他们的事,我咋知道他们叫什么嘛。” 裴子谦想了想,挥挥手说,“随便你叫什么都行,这群王八羔子叫什么都不过分。” 裴怜又追问,“昨天听见你说书局和赌场,今天又听到进京,肯定跟我的事有关。这样您还瞒着我,你当我是傻子啊?” 裴子谦哼哼道,“我要真当你是傻子,就不会这么提防你了。” “那您告诉我到底是什么事哇?” 师父叹了一口气,背过身去,“丫头啊,师父让你别问了,你能答应师父吗?” 啊?打算就这么把她打发了?裴怜果断地回答“不能”。 裴子谦点点头说,“好吧。” 他踱着步子出门,对树上的小徒弟说,“二晖,你回房里把门关上,今晚不许出门。” 二晖“哦”了一声,照做了。裴怜琢磨着,这多大的事连二傻子都要防着。 然后他又裴怜叫出来,让她去倒杯茶。裴怜说,“师父您茶壶里的茶不是热的吗?” 裴子谦说,“你屁事儿怎么这么多,让你去就去呗。” 裴怜“哦”了一生,屁颠屁颠地去倒茶,把茶壶装的满满的。等她回过去,裴子谦的门关的紧紧的、灯也灭了。 咦?出门了吗?裴怜又去二晖房门前敲门,二晖说,“师公吩咐了不许开门。” 裴怜终于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了,气得都快吐血了。裴怜一脚踹在裴老头的门上,破口大骂,”你这个老无赖,你为人师表这么不讲信用。”骂了半天,里面一点声音也没有,真跟没人似得。裴怜最后放了狠话,“你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我今日缠着你、明日缠着你、后天还缠着你,你就别出门好了!” 然而,裴老头真的让裴怜领略到了什么叫无赖。第二日她起了个大早,发现案几上放着一封信。“怜儿小徒,为师领二晖去探访友人。择日即归。勿念。” 居然跑了……裴怜哭笑不得,就为了躲着这么个破问题,居然跑了! “有人在吗?”院子里有人叫。 裴怜回过神来,看见院子里站着个女人,带着帷帽看不清脸。她问,“裴子谦是不是住这儿?” 裴怜烦乱地挥挥手,“看病的以后再来,他不在家。” 女人咬的牙痒痒,“该死,居然让他给跑了。” 啊?师父到底躲的是谁?裴怜上前问,“你谁啊?”那女人摘下帷帽,露出精致的五官,她冷声说,“我是苗青娥,裴子谦的相好,你是谁?” 第30章 蛊王 裴怜打了个踉跄,琢磨着裴子谦究竟藏了多少事儿。 瞥见她盛气凌人的样子,裴怜也强打起精神,“我是我师父的徒弟,你既是他的相好,怎会没听说过。” 她冷笑了一声,“噌”地一下抽出剑。裴怜抖了一抖。“裴子谦的徒弟?怎的遇见师娘不下跪?我来代他管教管教。” 什么?好汉不吃眼前亏,裴怜立马曲了双腿跪在地上,哀求道,“女侠饶命!我不会武功啊!”她嗤笑一声说,“裴子谦怎么会收了个没骨气的徒弟。”裴怜正待说些什么,她指尖一点把裴怜定住了。走上前,踢了一踢,“省得你耍诈。” 裴怜顺势倒在地上,欲哭无泪,“女侠明鉴。” 苗青娥上前探了探裴怜的脉,皱着眉头问,“你真不会武功?”裴怜坚定地说,“骗您的是王八羔子。” 苗青娥笑着说,“你这小姑娘怎的这么骂你师父呢?” 啊?裴怜顿悟,这是受过情伤来追情债的? 她又在裴怜身上摸了摸,“你的筋骨奇佳怎的不练武功。” 裴怜跟她坦白,“我天生就是个手软脚软的,连武器都举不起来、不适合练武。” 苗青娥疑惑地在裴怜身上又摸了一趟,最后摸到她的腿上,了然一笑,“原来是个废人”。 “废人?你胡说什么?” 苗青娥三两下解开她的穴道,轻巧地说,“怎么?你自己不知道,你的手脚皆残,按道理就只能躺着过完这辈子了。但有人用蛊术帮你续脉。” 裴怜头晕了,不知道这人在瞎扯什么,“有人?你说的是……” 她把剑收回鞘中,“能得我游门真传的,当然是裴子谦了。” 裴怜把她的话串起来,她原来残了,然后她师父用蛊术帮我续脉,所以她手脚能用、但是使不上劲,也不能练武。这么一来,倒是解释清楚了。可是,她师父为什么不一早跟她说呢?她又是什么时候受伤的?难道是摔坏脑袋的时候? “怎么?你真不知道?”苗青娥斜着眼看裴怜。 她摇摇头,“以前我摔了一跤把脑子摔坏了,以前的事记不清了。” 苗青娥嗤笑了一声,“怎么还会有人相信摔一跤能把事都摔忘了这等无稽之谈。” 裴怜愣愣地看着她,“你的意思是……” “自然是……”她的手在裴怜头顶摸了摸,然后笑道,“不说了,不然你师父得把我宰了。” 唉,说话怎么说到一半,裴怜一把抱住她的胳膊,“女侠你就告诉我吧!”她一挥手把她甩出一丈,“你我还没熟悉到那种程度。”说完自顾自地进了唯一没上锁的屋,裴怜的房间。 裴怜打开房门,委婉地提醒这是她的房间。苗青娥身上装备一卸就上了她的床,迷迷糊糊地说,“紧赶慢赶赶了三天,困死了。” 啊,就这么睡了。裴怜蹲在一旁看她。苗青娥一看就不是和师父同龄之人,三十多岁。没想到师父年近半百的糟老头还能有这样美艳的女人跟随。 她又瞧了瞧,其实她很羡慕这样的女人,只身仗剑走天涯,独立、果敢、英勇、无畏,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这样的人生真真点中了她的心头好。 想到这里,裴怜去巧凤家拿了些吃食,有她最爱吃的桃花糕。等苗青娥一醒来,她就殷勤地供奉在她面前。 苗青娥开心地拍拍她的脑袋,“孺子可教也。” 裴怜托着下巴眼睛眨得水灵水灵地,“女侠,依您看,我这身子骨还能习武不?” “能啊。”她爽快地回答。 裴怜的眼睛“蹭”地一下亮了,立刻拜倒在她面前,“望女侠不吝赐教!” 苗青娥抽出小刀,三下两下地把筷子削成了牙签。直剌剌地剔着牙。裴怜傻眼了,美女做什么都是对的,这么剔牙居然剔出了美感。 苗青娥说,“要恢复你的手脚,需要一只蛊王,你给我弄一只来,我就能让你恢复。” “蛊……蛊王是什么?”裴怜困惑道。 苗青娥一手撑着头,懒洋洋地说,“裴子谦这个师父到底教你什么了,连蛊王都不知道。” 裴怜不好意思地说,“小女学术不精,惭愧惭愧。” “蛊王就是挑一只壮实的蛊虫,每月一碗心头血养两年。”苗青娥漫不经心地说着。 “啊……现在开始养还得等两年啊……”裴怜失望地说。 苗青娥嗤笑了一声,“你想自己养?没人会自己养的,养好了你自己的小命也差不多没了,还要这蛊王干嘛?” 裴怜巴巴地看着她,“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有啊,我有一只现成的,不过……我凭什么给你?” 裴怜觉得自己一下被点亮了,她这么问她、意思就是有戏。裴怜寻思了一下,从兜里掏出了玉和尚,告诉她这是很值钱的东西。苗青娥拿过玉和尚,翻看了一番,“确实是块美玉,不过……我不感兴趣。”说着把玉和尚一扔,裴怜快要把心吐出来,幸好扔在了被窝上。幸好没事……没事……“您怎么这样,这可是我的宝贝。” 苗青娥继续若无其事地剔牙。 裴怜收好玉和尚,委屈地问,“您到底要怎样?” 苗青娥想了想,说,“你拜我为师吧。作为见面礼,我倒是可以把蛊王送给我的徒弟。” “啊?可是我已经有师父了。” 苗青娥拍拍我的脑袋说,“你傻啊,谁规定一个人只能拜一个师父。大不了你叫我二师父,我不在乎这些个虚名。” 裴怜嘟囔道,”既不在乎何必还要我拜师” 她瞥了裴怜一眼,冷冷地说,“爱要不要。”说着,从兜里掏出一个透明一瓶子,一只小虫子在一瓶子血液里翻滚。她抛了抛小瓶子,叹息道,“可惜了,这世上也就只有我能给你一只蛊王,错过一只就错过一生罗。” 裴怜咬咬牙,真狠,这女人肯定是做生意的好手。不过,她转念一想,管她呢,到时候不认账就是了。心结解开,她毫无犹豫地跪倒在她面前,“二师父在上,受徒儿一拜。” 苗青娥挑起我胸前的小辫子甩了甩,细长的手指如凝脂般白皙,“乖徒儿,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裴怜。” “裴怜?你怎的跟裴子谦姓,你没有自己的姓吗?” 她恭敬地回答,“回二师父,以前的事我真不记得了,大概是没有吧。” 苗青娥点点头,提起裴怜的手腕,仔细瞧了瞧,突然手起刀落,在腕上割开了一道口子。裴怜倒抽了一口冷气。她把刚才的小瓶子打开,那只小虫像能感应似的,从瓶子里慢慢爬到手腕上,然后从伤口钻了进去。它蚕食我的血肉,疼的我直冒冷汗。小虫子从皮肉慢慢爬进血脉,一下就不见了影子。苗青娥用小刀从我的衣裳上割下一段布条,将我的手腕包扎起来,她说,“等一个月,蛊王和你的血脉充分融合,你的手脚自然就恢复了。还有……”她扔给我一个小瓶子,“一天一粒,别弄丢了,这东西很珍贵。” 裴怜晃了晃小瓶子,里面是些小药丸,“这是什么做的?” 苗青娥又剃了剃牙,若无其事地说,“蟒蛇眼。”裴怜强行扯起嘴角,向她道了谢。 此后,裴怜每天好吃好喝地供奉这尊大佛,苗青娥也十分不见外地把这儿当成她家,使唤她做事跟使唤个丫头似的。有一次,裴怜忍不住说,“二师父茶水就在您手边上,您费得了把我从药房叫过来就为了倒一杯茶吗?” 苗青娥若无其事地说,“师父使唤徒弟做事需要理由吗?” 裴怜叹了一口气,开始默默地怀念裴子谦,做他的徒弟实在太幸福了。 不过,苗青娥还是有好的一面,她十分慷慨地把半边床分给裴怜睡。裴怜悄悄地问她,“你跟我师父是怎么认识的?” 她笑了,笑声像少女般清脆,“认识你师父那会儿我才十一二岁,那时你师父二十五六,英俊并且年轻。他假装是游门弟子去偷学蛊术,被我抓住了,本来要揭发他。但你师父那时油嘴滑舌的,竟然将我说服了,我很喜欢他。之后时间越来越长,我对他的感情见长,十六岁及笄那年,我委身于他,我俩在天地见证下结为连理。但由于他们门派不同,平日里聚少离多,只是偶尔相见。但夫妻总归是夫妻,分开了心也连在一起。我最近十分挂念他,便来探望了。” 裴怜点点头。可说实在的,她至今不是太相信苗青娥的说辞。虽然师父平日里对她多有隐瞒,但不太可能隐瞒师娘这两个字,有夫人又不是什么羞愧的是。她猜想,其实这么多年过去了,感情淡了,成亲也及像没成一样。并非像苗青娥说的一般长情。 不过,裴怜嘴上还是很识相地祝福他们早日团聚。 之后几天,裴怜觉得身子慢慢变轻了,气息也充盈起来。她惊喜地跟苗青娥说,“莫非您给我吃的是仙丹?” 她探了探裴怜的腕,漫步经心地说,“你原本就有武功在身,只要多加练习,原来的武功就可以捡回来。” 裴怜大喜,练习的很勤奋,一日练八个时辰。按照记忆中裴子谦的动作比划着。一招一式仿佛已经印在她的脑子里,只要出了一招就自然地知道下一招是什么。有那么一刻,她突然觉得丹田充盈,猛地一蹦,居然就上了树。她自己也吓了一跳,猛地抱住树干,然后又开心地哈哈大笑。苗青娥磕着瓜子儿看她像疯子似的,鄙夷她没见过世面。 十日之后,裴怜开始拿树枝当剑使。苗青娥三两下削掉她的树枝,把剑扔给她。 裴怜心里慌张,这是她第一次拿一把真正的剑,很沉,但让她很兴奋。我慢慢挥动手腕,猛地用力使了个剑花。有点吃力,但是还承受地住。“哟,就知道你是块习武的材料。喏,跟你后边那个人过两招。” 咦?什么人,裴怜拎着剑一回头,看到冷面黑站在身后,眉头紧锁;再往后看,还有笑面蓝,不过不笑了,有些困惑。 裴怜收起剑,跟他们说师父不在家,让他们改日再来。他们并未离开,最后还是笑面蓝开口,“不知这位前辈是……” “呸!前辈,我有这么老吗?”苗青娥吐了一口瓜子壳,“小怜儿,告诉他们我是谁。” 啊,这有点难住裴怜了。二师父这名号本来就不是真心想认,也没打算告诉别人。于是,权衡之下,她决定牺牲她师父的英名,向他们郑重介绍,“这位是我师娘。” 苗青娥可开心了,一个劲儿地夸她懂事。裴怜不好意思地抓抓脸,然后又告诉他们,她师父归期未定,他们可以过上一阵子再来。 “别呀小怜儿,过门都是客,怎么能赶别人走呢?”裴怜看向苗青娥,她的眼神中有几分阴鸷,裴怜觉得不太妙。回道,“啊,怎么办,他们是师父的客人,我又不认识,坐下来也没啥好聊的。” “出招。”一个声音冷冷地说道,裴怜看向身后的冷面黑,他说,“出招吧。” 第31章 出逃 苗青娥笑了笑,“你看这就是你不对了,你的客人有好多话要说哦。” 裴怜愣愣地搞不清楚怎么一回事。忽而冷面黑提掌向她面门袭来,裴怜顺着感觉侧身一躲,然后提剑朝他刺去。冷面黑的身法很快,快到仿佛能洞悉她的一招一式,但至始至终他都未拔剑。裴怜的体力很快不济了,慢慢落了下乘。她突然心生一计,假意持剑横扫,他后退一步,裴怜突然提气,向前跃去,紧追他一刺,他竟不及闪躲,生生被刺中了手臂。 啊,裴怜手一抖,剑掉在了地上。“你……你怎么样?裴怜上前去,冷面黑后退一步抓住手臂。 “啧啧啧,可惜小怜儿,刚才那剑明明可以一击致命,你怎么关键时刻手抖了呢?” 这女人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裴怜连忙道歉。突然,冷面黑眯了眯眼,“噌”地一下抽出宝剑,朝苗青娥刺去。 “唉……”裴怜正要上前阻止,突然后面有人拉住了我,是笑面蓝。他笑笑说,“高手过招,姑娘还是不要叨扰为好。” 那头打的风生水起,苗青娥倒是还有兴致开玩笑,“你看吧小怜儿,你不杀别人、别人就来杀你师娘。” 裴怜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劝道,“师娘您快别开玩笑了,切磋切磋就算了吧,这两位是我师父的客人,要是伤着了师父要不高兴了。还有冷面黑,你要是伤了我师娘我师父要不开心了,你没事快走吧。” 可惜裴怜嗓子都快喊破了,他们都没听见似的。 那边苗青娥还在不断挑衅,“你这小子对前辈也太不尊重了,不让你吃吃亏不长见识。”突然她反手抓了一把药粉洒在冷面黑手臂上。 “不好。”笑面蓝突然说道。啊,什么情况?我正待上前,冷面黑一下来到裴怜面前,提着她在竹林间穿越。后面苗青娥追了过来,接连发出几道金针,冷面黑四处闪躲。裴怜听他喘着粗气,知道他体力不支了,她推推他,“你赶紧走,她是我师娘不会拿我怎样的。”他大喝一声”闭嘴“!裴怜就闭上了。他吹了个口哨,一匹黑马疾驰而来,他提着裴怜坐上马背,扬长而去。裴怜回头看,苗青娥站在竹林间,露出阴鸷的笑。 啊,这下如何是好,裴怜叹了一口气,苗青娥和冷面黑她都不熟,怎么知道谁善谁恶。 不过,她从心底要偏向冷面黑一点,毕竟认识他也有一段时间了。想到这里,身后的身子越来越重,裴怜回头看,冷面黑的脸色越来越差,豆大的汗珠留了一脸。 “呀,你还好吧?”裴怜紧张地问。他低头看了她一眼,然后把缰绳塞到裴怜手里。她一下慌了,“你别啊,我不会骑马。” 他低声说,“你会的。”裴怜瞪圆了眼睛拉着缰绳,马儿继续驰骋。咦?她真的会骑马。“那、那要把你送到哪里?”裴怜又慌张地问。 他越来越虚弱,“赌场。” 裴怜想了想,醒悟过来,“是城里的赌场?送到就行了吗?要不要找谁?” 他的身子重重地压在裴怜背上,虚弱地喘气。裴怜心里暗暗担心,他不会不行了吧,苗青娥到底使了什么这么厉害。想到这里,她打了一下马,加快了脚程。 今日并非圩日,城里人不多,两人快速地穿过街道,来到赌场前。马刚一停,就有一群人上前搀扶,其中一人就是那日赌钱的庄家。他们把冷面黑抬下马,裴怜也差点顺道被拽下去。这才发现冷面黑一直拽着她的衣角。无奈之下,众人把裴怜一道请了进去。 一行人上了二楼,进了中间的屋子,裴怜想起来那日有小厮频繁地出入这个屋子递话,难道就是递给冷面黑?裴怜跟着在榻边坐下,听见冷面黑艰难地吐了两个字“红色”,裴怜问红色是什么意思?众人脸色突变,那庄家打开窗子,“嗖”地一声,一直红色的烟火穿上天空,惹得周围的百姓议论纷纷。 这架势,好像出了什么大事。裴怜看着他苍白的脸,问,“你们能不能给他找个大夫?”那庄家有些惊讶地问,“您不是大夫吗?”裴怜一下被问住了,干笑了一下,说,“你们还是找个大夫吧。” 那人有些疑惑,但还是出门找了个大夫回来。那大夫在他的伤口查看了半天,没看出什么症结。裴怜又解释给他听,说伤他的人是用蛊的高手,会不会跟蛊有关?他摸了摸胡子,老神在在地说,“传说蛊术中有一门名为蛊毒,是将毒虫的尸身经过炮制后,晒干碾成粉末,洒在伤口上就有中毒的症状。不过不能用药解毒,只能用蛊来解。” 裴怜都着急了,“大夫您别光说不练啊,这头人已经要生要死了,您知道怎么治就治吧。” 那大夫理直气壮地说,“蛊术向来被视为旁门□□,大夫怎么会这些东西。”裴怜黑了脸,让庄家把他哄出去,再找一个大夫来。 怎么办呢,眼看着冷面黑的印堂发黑,裴怜急的汗都流出来了,旁边也有人一直在问她怎么办。裴怜咬咬牙,唯有一博了。她把人都哄出去,然后用冷面黑的宝剑在腕上割了一道口子,前几日的伤口还未愈合,割着可疼了。鲜血流出来,她撕开冷面黑的衣服,滴在他的伤口上。又想了想,滴了几滴在他嘴里,让他咽下去。冷面黑的意识还未彻底散去,他有些挣扎,可能血的味道不太好,裴怜细声劝道,“这是救命的解药,你试试看有没有用。”他还是拒绝,我便收回了手。 裴怜也不知道管不管用。刚才那大夫说蛊毒只能用蛊治,裴怜想起苗青娥说她全身上下都是虫子,应该用她的血可以放出一些蛊。裴怜替他擦干净嘴角,又喂他咽了几口水,等到下一个大夫来的时候,冷面黑的脸色好了许多。大夫说冷面黑只是受了伤,只需静养,十天半个月自会康复。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庄家来问裴怜用了什么法子,我故作神秘地说是秘方。他笑笑也没继续问。 到了夜晚,冷面黑才清醒过来,裴怜打了个哈欠,问,“他能不能松开我的衣服。” 他眼神黯了黯,然后慢慢松开。他指了指床头的一个小抽屉。她打开,里面都是伤药。 裴怜说,“大夫已经给上过药了。” 他指了指裴怜的手腕。裴怜笑笑,拿出金创药,在腕上细细地洒。这应是极好的药,洒在伤口上也不会疼。然后他又指了指第二个抽屉,里面有些包扎的棉条。裴怜打量了他一眼问,“你经常受伤吗?” 他不说话,接过裴怜手中的棉条为她包扎起来。他温热的手指触碰我的手腕,感觉有些粗糙,裴怜有点不好意思。偷偷看他。她还是第一次这么近看他的脸。他的年纪相仿,如今没有了杀气,隐约看出些二十岁少年的倔强。他的脸瘦削,浓眉凤眼,有棱有角,感觉不太好亲近。裴怜鼓起勇气,问他的名字到底叫什么。他想了想,说:“慕枫”。我撇了撇嘴,“不想说算了,哪有人说自己的名字还要想半天的。” “这是我的真名。”他低声说。 “是吗?”裴怜笑道,“小疯子你的武功真好。” 他突然顿住了,看着我问,“你叫我什么?” 啊,裴怜捂住嘴,“小……疯子,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想到这个名字,抱歉啊抱歉。” 他轻咳了一下,说,“那是我的小名。” 这么准?我又问,“那我以后可以叫你小疯子吗?” 他挣扎着。裴怜笑了。 外面有人敲门进来,那个庄家说,“家主传来信号,是绿色。” 阿枫点点头,“你去安排吧。” 他们又在说哑语了,裴怜直觉这背后藏着很多故事。她掏出玉和尚对他说,“这玉和尚是你故意输给我的吧?我不明白你的用意,师父也不愿意告诉我,你能告诉吗?” 慕枫看着那玉和尚,不说话。许久,他把玉和尚放回她的兜里,“以后你会知道。”这就是什么也不打算说的意思罗? 慕枫站起身来,貌似有些眩晕,裴怜扶了他一下,他拉开我的手。裴怜抿了抿嘴,尴尬地把手放下。 他把裴怜带到隔壁的房间,告诉她,“在你师父回来之前、你就住在这里。” 裴怜走进房间,很熟悉,装饰就像她的房间,香炉里还熏着白兰香。裴怜觉得不简单,想问清他的来历,但他应该不会回答,所以话到了嘴边,就变成了“我可以相信你的,对吗?” 慕枫毫不犹豫地点头。他的目光总是坚强而坚毅的,让人安心。 在赌坊住下的日子,裴怜没有放弃练武,慕枫常常站在一旁看。裴怜打趣道,“你每日在这儿看我练武就能领工钱吗?”慕枫不回答。她又笑盈盈地说,“天底下居然有这么好的差事,要不你把我也介绍给你家主人,让我也混口饭吃?”他冷笑了一声,不说话。 裴怜朝他做了个鬼脸。然互我去找庄家。他复姓百里,单名一个涯字。这位长着虎面的大个头其实对她挺客气,裴怜跟他说,“上次要你堂堂庄家输给我真是委屈了。” 百里涯若无其事地说,“干我们这行就要有专业态度,要赢得了也要输得起。”裴怜继续拍马屁,“能有你这样的得力干将,想来你家家主是欣慰的”。他害羞地说哪里哪里。裴怜又问,“最近极少见到你家家主,可是到四方云游了?”他挥挥手说,“哪儿啊?我家家主不是在……”突然一个色子飞过来,打得百里涯一阵骂娘。裴怜回头看,慕枫正直挺挺地站在不远处,冷眼看着百里涯。 又是这个冷面黑,裴怜有些不快。越是这么遮着掩着,她越想知道背后那位家主是何许人物。 裴怜突然笑了笑,轻盈的身子一下冲出了赌场。她往后瞥了一眼,黑色的身影果然紧跟其后。一青一黑两身影在房屋间高低穿梭,惊得城里的百姓大呼小叫。裴怜却觉得一丝畅快,她难以形容,是一种久违的感觉。 跑了一阵子,终于找到一家医馆。裴怜进去就把大夫拖进了里屋,一番拷问。这时,慕枫也追到了门口,他一脸杀气把医馆里的病人都吓跑了。他追着裴怜进了里屋。却在掀开门帘的一刹那定住了。他低头看见胸前的金针,瑟瑟发抖的大夫,还有笑得趴地的裴怜。 这是裴怜第一次看见慕枫吃瘪。她站起来在慕枫的肩膀轻巧地拍了拍,“后会有期。” 慕枫冷冷地说,“记得现在就跑的远远的,千万不要让我抓到你。” 裴怜打了个踉跄,她对慕枫毕竟不是太熟悉,这股子狠劲还是让她有些害怕。她转身朝另一个地方奔去——书局。 书局里的人很少,上次堆满画本子的地方已经空空荡荡了。裴怜进了门就往里边闯,边走边喊“掌柜的、出来”。伙计并未阻拦,点头哈腰的让她慢点儿走。很快,总里屋出来一个男人,果不其然,正是猴脸。猴脸初见有几分讶异,然后赔笑道“恩人”。裴怜挥挥手说,“别装了”。然后径直进了里屋。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般顺畅,猴脸过了一阵子才反映过来。待再进里屋,裴怜已经坐在案几前书画什么。 猴脸上前一看,裴怜提笔在白纸上洋洋洒洒地画了只乌龟,然后叠好了递给他,严肃地说,“此信事关重大,务必立即送给你家家主,用最快的方式。” “这……”猴脸犹豫不决。送一只乌龟给家主、他就算有十个胆也不敢……“请姑娘在画旁署上姓名,这样家主也知道是谁的信。” 裴怜点点头,在旁边洋洋洒洒地署上“裴怜画”。 猴脸这才有了几分底气。他到院子里把画绑在鸽子腿上、放飞了一只鸽子。裴怜脸上露出玩味一笑,她掂着步子往外走,有一位黑面煞神正从门口进来。裴怜暗叹一声冤家路窄,转身就往小院子跑。慕枫哪里会轻易放过她,三两步就把她牢牢擒住,裴怜大喊“强抢民女”啊!惹得街上的人群纷纷驻足,猴脸和伙计们也擦了把汗。慕枫倒不介意这些目光,只是人太多挡住了他的去路。他反手将裴怜扛在肩膀上,从后院上了屋顶。 黑色的身影风一般地在屋顶穿梭,裴怜被颠得胃一阵阵翻滚。她拼命捶打慕枫的后背,但慕枫就像无知觉一般全然不理。“啊,要吐了要吐了”裴怜喊道,慕枫才把她放下来。裴怜趴在路边吐了一滩秽物,许久都缓不过来。她哀怨地看了一眼慕枫,他闲闲地倚在树边上,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她用手帕擦了擦嘴,然后哼哼地走了。 “赌场往这边走。”慕枫指着另一边方向。裴怜也不管他,自己走自己的。 “我不介意再扛你一段。”慕枫若无其事地说。裴怜立马调转了方向,往赌场走去。慕枫一路跟着裴怜,慢悠悠地踱步回赌场。连赌场伙计都议论、好久没见头儿踱这么慢的步子了。 裴怜一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连晚饭也不吃,百里涯敲了半天的门还是被轰走了。百里涯为难地找慕枫支招。慕枫沉默了一阵,端着盘子径直进了裴怜的房间。百里涯目瞪口呆,不由得伸出大拇指赞一声霸气。 裴怜着一身素衣站在窗前,飘逸的长发垂至腰际,窗外的月光映出她窈窕的身形。慕枫轻咳一声,把饭菜放在桌子上。“吃饭了。”慕枫说。 裴怜一动不动,呆呆地望着窗外。慕枫越过她的头顶向外望去只有一轮明月。“吃饭了。”慕枫又说了一声。 裴怜还是没有回应。他又往前凑了几步,还是没看到什么特别的,倒是有一阵隐约的笛声。慢慢地,笛声越来越近,裴怜的手慢慢攀上窗台。慕枫突然生出不详的预感,伸手抓住裴怜。裴怜突然猛地一挣,身影一闪就跳出了窗外。 慕枫跳出窗台,一并追了出去,却只依稀看到白色的人影在远处跳跃。慕枫大惊,他没有想到、裴怜的轻功竟恢复得如此神速。他赶紧发力追去。奇怪的是,裴怜并未走远,在城墙上停住了。 “看,我这不是把你的乖徒弟找回来了么?”女人放下竹笛,语气轻佻。 一个男人飞身上前,把站在城墙边上的裴怜拉回平地。他不停拍打裴怜的脸,唤她的名字。 裴怜突然清醒,迷迷糊糊地说,“师父。” 第32章 入魔 裴老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巴不得把裴怜给撕了。 而那个吹笛的女人,是苗青娥。“怎么了,小怜儿,分别了两天,把二师父给忘了?”苗青娥笑盈盈地说。 师父的脸色更难看了,裴怜连忙解释,“师父不是真的,我当初忽悠她来着。” “忽悠?”苗青娥冷笑了一声,“果然是裴子谦的好徒弟,连德行都跟你师父一模一样。不过已经晚了,你种了我的蛊王,怎么能不听我的话呢?” 她晃了晃手中的笛子,裴怜突然明白了她的意思。我抓紧师父的手臂,颤抖着问“师父……”。 裴子谦叹了一口气,问,“苗青娥,你待要如何?” “啧啧啧,你也有今天啊?”苗青娥开心地问。 裴子谦铁青了脸。 “我不要如何,只要你跟我回游门,并且一辈子呆在我身边,就够了。” 裴子谦冷笑,“痴人说梦。” 苗青娥也不生气,只是悠悠地说,“我就不明白了,游门哪里不好,怎么说也比你住的那间破茅草屋强上百倍吧?还有我日夜相伴,你有什么不满足的?” 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裴怜的脑袋却突然被抽空了。一阵邪火突然串上来,把她的眼睛都染红了。裴怜左右看了看,看见不知什么赶来的慕枫。他的腰间配着一把宝剑。她颤抖着手向那宝剑伸去。 突然慕枫往后一步,裴子谦挡在我面前,紧张地盯着她的脸。 “为什么要挡住我?”裴怜伸手把他拨开。他岿然不动,一个念头突然冒出来,“杀、杀、杀”。她疑惑,真的要杀了他吗?他是我师父啊。那个声音不停盘旋“杀、杀、杀”。 突然师父怒吼一声,“苗青娥你给她吃了什么,怎么会走火入魔。” 苗青娥哈哈大笑,“裴子谦啊裴子谦,你居然给她种了蛊王。两王相杀,自然就走火入魔了。真是奇,我还是第一次见。小怜儿过来,让二师父看看你怎么了。” 他们在说什么,裴怜只想夺了那把剑,把眼前的一切砍碎。裴怜提掌朝师父袭去,他反应不及,生受了她一掌。裴怜伸手接住他后倒的身子。她上前一步一把抽出阿枫的剑。啊,到手了,她兴奋得颤抖。身后掌风忽至,是苗青娥,裴怜提剑向她劈去,她后仰躲过。剑锋扫过城墙,削掉了一角石头。啊,真是把好剑。裴怜开心地一跃而起,朝城里奔去。 一声尖哨从她身后响起,有黑影从四面八方向她袭来。“真烦啊,不能让我一个人呆着吗?”裴怜较快了脚程,身边的房屋飞速闪过。前方迎来一个黑衣人,他的脸长得像狮子,裴怜想是不是见过他。不过都无所谓了,他很快得死。他赤手空拳向裴怜袭来,裴怜冷笑。这样让她觉得胜之不武,于是她随便划了几道就走了。 那些黑影没有追上裴怜,他们不可能追上她。转眼,她已经从城墙这边奔到了另一边。 城墙外,有一个黑衣人头带斗笠,看着我。他慢慢下马,朝她一步一步走来。裴怜兴奋地提剑而上,黑衣人身形微顿,随后快速闪开。裴怜紧跟而上,祭出杀招。过了好几个回合裴怜渐渐感到吃力,那人仍游刃有余。 裴怜突然撒了手,慌忙逃开。黑衣人并无打算放过她,发足紧跟其后。终于体力不支,脑子里的声音渐渐消失,她跌倒在半道上。黑衣人慢慢靠近,把她抱起来。 裴怜渐渐清醒过来,回忆着刚才发生的一切,有些困惑,拍拍脑袋,这才意识到有个陌生的男人抱着她,她尖叫一声,跳了下来,指着那人说,“你你你,你是谁?” 他人抱臂看着她,平静地说,“你刚才提着剑就上来砍我,我跟你有仇?” 裴怜张了张嘴,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她拱手道,“刚才我发疯来着,大侠勿怪、勿怪。” “你把我弄伤了怎么算?”黑衣人伸出手,裴怜凑过头去,上面有一道细细的血痕。 她抽了抽嘴角,干笑道,“这点小伤您不会也要计较吧?” “嗯,要的。”他毫不犹豫地说。 “哈哈,那你打算怎么计较?” 黑衣人波澜不惊地说,“你以身相许吧。” 裴怜愣住了。黑衣人笑笑,“跟你开玩笑的。” 裴怜挠挠头,干笑两声。她偷偷看了一眼那黑衣人,他笑起来真好看。 “走吧,送你回去。”他负手走在前边。 走了两步,又回头看裴怜,“怎的不走?” “哦。”裴怜快步跟上,小心翼翼地问,“你是不是认识我?” 黑衣人点点头,“恰好认识。你叫裴怜,你师父是裴子谦,住在古道村,屋子前有一片竹林和一棵白兰树,对吗?” 裴怜讶然,“那你是是谁?叫什么名字?家住何处?” 黑衣人笑了笑,“怎的,你对我有兴趣?” 裴怜低头揉揉衣角,嗫嚅道,“就是问问,不说算了。” 他看着裴怜,眼中有几分深意,“我叫阿瑞。”他淡淡地说。 “阿瑞……”裴怜在记忆中搜索这个名字,但还是没想起来。 前面出现了个黑色身影,裴怜定睛一看,是慕枫,她招招手,“小疯子。” 慕枫眯了眯眼,看清了眼前的一男一女,显然脸上有几分不快,裴怜忙解释道,“幸而刚才这个叫阿瑞的人把我截下来,要不然我大概闯祸了。” 慕枫冷冷地说,“你以为自己没闯祸?你打伤我的手下,还伤了你师父,这还不算闯祸?” “咚”地一声,裴怜突然想起来,她打了她师父一掌,忙道,“他们怎样了?” 慕枫低声说,“都还活着,不过你师父情况不大好,在赌坊里歇着。” 裴怜握紧了拳,快步朝赌坊奔去。慕枫和萧瑞紧随其后。 裴怜刚到赌坊,就听见屋子里苗青娥哭骂道,“你个没良心的,她是你什么人值得你这么折腾自己。为了养那蛊王,你要把自己的血放干吗?” 裴怜顿住了脚步,她听见他师父虚弱地说,“她是我徒弟,闺女一样的,不为她还为谁?倒是你,明知她身上有蛊还给她下蛊,不是坑死她吗?” “我只是想控制她让你就范。谁知道你下这么大的血本为她养了个蛊王。幸而你身体好,要不然早就去见阎王爷了。” 裴怜愣住了。 她回想起苗青娥说过,养蛊王需一月一碗心头血,她身上原本的蛊竟然是师父用自己的血养出来的?她的脑子一片空白,师父待她恩重如山,她竟然将他打伤了。 萧瑞站在她身后,握了握她的肩膀,她没有回应。 裴子谦叹了一口气,“这事得先解决,丫头体内的蛊,你都先给弄死了。” 苗青娥擦了擦眼泪,“这没什么难度。不过,弄死了她就瘫了,以后还能不能动也是未知。像她这种经脉尽断的,以后或许会很痛苦,她受得了吗?” 裴怜退后一步,她摇摇头,喃喃说,“不,不要。”她才刚刚恢复了武功,不能就这么瘫了。 裴子谦沉声道,“她以前受得,现在也一定受得,大不了再养个蛊王。” “你疯了!你会死的。” 裴子谦沉默着没有说话。 裴怜转身就跑,却被萧瑞抓住了。他安慰道,“事情还未定,你不要乱想。” “是谁在外面?”苗青娥打开房门,看见裴怜,有几分恨意。 裴子谦躺在床上,瞧见裴怜害怕的模样,又想起当初给她下脑钉的时候。他一阵心疼。他招招手,“丫头过来。” 裴怜摇着头,却被萧瑞推了过去。 裴子谦拉着她的手,慈祥地说,“你别害怕,一点也不疼,师父有的是方法。就是躺上那么一两年,以后还跟现在一样。” “我不要!”裴怜坚定地说道,“我不要瘫着,也不要您放血。我这样就很好,我好好控制自己,再也不发疯了。你别打这注意了。” 裴子谦苦笑道,“走火入魔根本不是你可以控制的,就算是我也控制不住。万一你哪天趁着师父睡着,把师父给杀了怎么办?” 裴怜眼中写满了惊恐,每一件事都不是她能接受的,她做不到。 裴子谦知道这孩子逼不得,也不再继续说,反而板着一张脸看萧瑞,“你怎么来了。” 萧瑞淡淡一笑,“来都来了,还问为什么有什么意思。” 裴子谦“哼”了一声,牵着心疼。苗青娥赶紧上前轰人,“你们快别打扰他了,让他好好休息。” 萧瑞拉着裴怜出去,撞见慕枫站在门口。他冷冷地对萧瑞说,“馆中为你安排了房间,我带你去。” 萧瑞嗤笑一声,“你们防我还真是防的紧。”他看看楼下的赌桌,“我就跟怜儿在楼下说会话。你看她这样子,难道你会开到她不成?” 裴怜拨开萧瑞的手,“我去睡了,你们别烦了我,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萧瑞看她闷着一张脸,有些担忧,“你别多想,你要是不愿意,我会站在你这边。” 裴怜看了一眼萧瑞,他的脸就在眼前,很亲切。她点点头,“嗯”了一声,然后转身进了自己的屋子。 月光如水,屋子里没有点灯,裴怜呆呆地坐着。回想起今天发生的而一切,好不真实。她看着自己的双手。要将其废掉,她不甘心。可是如果再伤了师父,她一定会后悔。 怎么办。她不停地自问。 第二天清晨,萧瑞早起练功,经过裴怜的房间,不知为何有几分怪异。他推门,门没拴上。他心中一惊。房间里空荡荡的,被子也叠的整整齐齐的,压根没用过。桌子上有一封信,他赶紧拆开。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师父,我走了。保重身体,勿念。怜儿字。” 他压下一股怒气,暗骂,这个不省心的丫头。 第33章 北上 九渡,南方最繁忙的渡口,兵家必争之地。当今天家萧氏一族便是由此起兵,与前朝大军九次大战与江面,夺下要塞,入主中原。 正值夏末秋初,渡口最为繁忙的时候。夏收的粮食一船一船地运到对岸,再转陆路运往北方。随着粮食北上的,还有进贡到长安的贡品和礼品。负责押货北上的镖局、也到了一年中最为繁忙的时候。 渡口旁边的茶楼叫鸿运楼,晌午未至已经挤得没地儿落脚。不过,正经人家不会在此用膳。每年到了这个时候,鸿运楼变成了鱼龙混杂之地。各地“豪杰”,无论是道上的还是山上都聚集于此,原因无他,都想搭上镖局的伙,从中分一杯羹。 每天有掮客往返于镖局和鸿运楼,帮镖局挑上几把好手。识相的会偷偷给掮客塞上些银子,没钱的必须厚着脸皮奉上几碗茶酒,还有自恃清高的只在茶桌上摆着江湖名号,妄想用名号招徕生意。不过,这些人往往找不到雇主,谁愿意家里养一尊大佛呢? 有一尊大佛,已经饿了一个月的肚子,还笔直的坐着。旁边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只有他还未被点走。有知情的人私下里给他取了个绰号叫做“乞丐金刚”。这位也是好肚量,别人对他议论纷纷,他也不理睬。裴怜打量了一番他瘦小的身板,笑了笑,拿着一碟花生米过去搭讪。 “喂,请你吃的。”裴怜笑嘻嘻地在一旁坐下。他斜了一眼,看着花生米咽了咽口水。 裴怜挑了一颗花生米,在他眼前晃了晃,“给你。” 那人仍不为所动。裴怜凑上前去小声说,“再不吃、我去告诉别人你是姑娘家。” “你!”那人眼睛瞪得圆圆的,裴怜得意地笑。小姑娘的脸涨得通红,慢慢在裴怜的笑意中漏了气势。裴怜抓了一把花生米塞到她手里,问她叫什么名字。她拿起一颗嚼了嚼,然后全部倒进嘴里,她说她叫金小元。裴怜晃了晃脑袋说,“你怎的不叫金元宝?” 金小元瞥了她一眼,“俗气。” 裴怜并不在意,倒是觉得这小姑娘有几分真性情。她看了一眼金小元的名牌,一块小木板上歪歪扭扭地写着“混元神鞭”,不怎么威风。裴怜问她怎么不给掮客银子。金小元扭扭捏捏地说,“我没有银子。”裴怜随便问了一句,“你逃家的?”金小元看了她一眼,然后点点头。 裴怜叹了一口气,同是天涯沦落人。要不是她卖了马,现在也得饿肚子了。裴怜在钱袋子里掏了掏,拿了一半银两给她。金小元眼巴巴地看着那些个银两,最后犹豫着接过来,“我会还你的。”她说。 裴怜拍了拍她的肩膀。 楼下忽而一阵骚动,不用说也知道是掮客来挑人了。金小元收起银两,正儿八经地坐直了身子。裴怜倒是不甚在意地继续吃花生米。 楼下啪啪啪地上来一群人,楼上的人都兴奋了,纷纷站起身来招呼掮客。那掮客摸着胡子,挑剔的目光赚了几圈,最后落在了裴怜身上。裴怜突然觉得背脊被一道光刺了一下,瘆的慌。回头,两个眼罩子正看着自己发光,那掮客突然说,“就是你了。” 旁边穿来失望的嘘声,也有的人抱不平,上前要拿掮客还回之前给的银子。那掮客不耐烦地挥挥手,“人家只要姑娘,你是姑娘吗?”金小元待想说什么,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又放弃了。 掮客拿出一纸契约,说,“这趟镖要是押的好,入账多,姑娘可真够幸运的。”裴怜仔细地看了一遍,旁边的金小元也凑过头来一起看,不由地惊呼一声。佣资可是五千钱,根本没办法拒绝。裴怜歪着头,想了想,说,“我只要四千钱,不过我得捎带上她。”裴怜指了指金小元。 掮客为难地摇摇头。金小元也有些失望,但随后就一脸严肃地说,“你别瞧不起人,我没那么差。”裴怜笑了笑,摸摸她的头,在契约上签上大名,跟着掮客走了。 掮客毕恭毕敬地将裴怜请入一方庭院。院子不大,却也清幽雅致。过了前庭,小小的庭院里种着白兰,倒是少见。裴怜端详着这株白兰,比自家的要小一些,但长得很盛,到了这夏末,还开了满树的花。 “你喜欢?”冷不丁的,忽然有人问。 裴怜回过神来,看见个墨发白衣的男子站廊房前,低垂的手指衔着一把折扇,一手负于身后,甚是儒雅。裴怜走上前去,细细打量他。他的眼角噙着笑意。他静静的站在那里,仿佛一副画卷。她突然想起以前送给钱小妹的画本子,眼前之人也足以入画了吧。“你是谁?”裴怜问。 那掮客赶紧上前两步,作揖道,“江湖人粗俗,公子莫怪。” 那人摇了摇折扇,“你下去领赏吧。”那掮客面露欢喜,拜了几拜就走了。 那人慢慢踱步走向裴怜,“我是这里的主人,姓曲名言。”他的声音如白兰,温婉纯净。 “你一个人住?” 他说,“我要北上,下人都遣散了。” 裴怜又问,“你要随镖北上?” 曲言摇摇扇子,“怎么,掮客没跟你说,本公子就是你要押的镖。” “啊?”裴怜张了张嘴,显然对这位公子的话还没消化好。曲言抖开契约,念到,“所押物品不得有划痕、损伤,此番,还请怜儿姑娘尽心伺候。”白兰树下,白衣公子长身玉立,本应玉树临风,裴怜却觉得有些刺眼。 她眯了眯眼,曲言收好契约,潇洒地甩了甩衣袖,边走边说,“马车待会就来,怜儿过来帮我提些行囊。” 裴怜闷闷地跟上前去,靠在门边上,“事前说明,我只负责你的安全,婢女做的事我一概不做。” 曲言走到一扇窗前,慢慢将其关上,“本以为江湖儿女不拘小节,怜儿竟是个害羞的姑娘。” 裴怜向来不在意别人的评价的,这么说就当他答应了。她走进屋子里,里面收拾的干干净净,倒像从来没人住过一般,“公子此去就不回来了吗?” 曲言把所有窗子都关上,屋子里很暗,他说,“不一定,得看拙荆的意思。”他的声音有些缥缈,好像在想很遥远的事。 咦?裴怜看向那个阴影中的男子,“公子已经成家了?理应避嫌才是,为何请女子当护卫。” 曲言转过身来,裴怜看不清他的脸,他说,”拙荆不会介意的,我也无需矫情。“他慢慢自黑暗中踱步而出,裴怜看见他眼角的笑意,跟方才一般,淡淡的,仿佛什么都没有,却挪不开视线。 他垂眸,收起目光,裴怜才觉得自己有些唐突。啊,这还真的没办法,过去在村子里,她看见好看的男子都是这么盯着看的。她转身提起行囊,往门外走去。经过那株白兰树,她忽而驻足,提起跳上枝桠,摘下一株。 马车将二人送到渡口便掉头了。裴怜背了一个行囊走在前方,看起来像开道的侍卫。她缓缓地走着,跟曲言一般步调。跟上上下下的船工比起来,倒像是来采风的文人。裴怜一个撑手跳上了渡船。回头看曲言,他有几分为难,巴巴地看着裴怜。裴怜犹豫了一阵,向他伸出手。他向裴怜灿然一笑,眉眼弯弯的,像一轮新月。看地裴怜有些失神。直到他冰凉的手指触到她的手心,她忽的握紧,用力一拉,曲言站上船舷,肩膀撞上了裴怜的额头。 她摸了摸额头,曲言已经收起了笑容,垂眸看她。她匆忙转过身去,往船舱里走。她摸摸自己的脸,火辣辣的。她走到另一端船头,深吸了一口气,脑海里尽是那抹撞入眼帘的白衣。 渡船缓缓滑动,江风迎面吹来,终于吹散了脸上的热气。裴怜悄然回头,曲言站在船舷上,江风鼓起他的发丝和广袖,好似仙人迎风而立。船上的少女都娇羞地看着他,笑嘻嘻地议论着什么。他却仿佛什么也不觉,眉头轻蹙,在思索着什么。 江水奔腾流入青山之间,远处有几分朦胧。裴怜看着他略显瘦削的身形,有些担心他被江风刮走,于是慢慢地走回去,站在他身后。曲言微微回头,却不说话,须臾,又转了回去,继续望向远方。 到了对岸,裴怜依然走在前头,下船要容易些,裴怜没有再伸手援助。曲言自己摸索着跳下船头,还算顺利。出了渡口,裴怜竟看到一辆与方才一模一样的马车。她正要问些什么,曲言已经先一步登上马车,这还真是他的马车。 车辕缓缓前行,曲言一手撑着头,歇歇地靠在软榻上,看裴怜把玩那株白兰,目光有些迷离,“你和拙荆一样,都是惜花之人。” 裴怜惊了一惊,这是出发以来,曲言跟他说的第一句话。她自花束中抬头,肤色比那花朵还要白净上几分,“夫人也爱这白兰?” 曲言点点头,他看了一眼那白兰,专注地看着裴怜,“过去我毁了一株她的白兰,她气得离家出走。”裴怜噗嗤一声笑了,“夫人倒是真性情。” “是啊。”他的目光变得温柔,裴怜低下头,心中直打鼓。这该死的错觉,她竟以为曲言在看她。气氛忽的有些尴尬,她匆忙说,“那可惜了,到了长安,就看不见白兰了。” “嗯。”曲言淡淡地应道。“不过,就算没有白兰的陪伴,我也总会陪着她的”他的声音又变得有些缥缈,裴怜猜他又在想着什么。他和他的夫人,似有很多故事。但显然,他极爱他的夫人。裴怜垂眸,将白兰花一片一片地掰下来,放在手帕上。这是二晖教她的方法。等白兰花的水分变干,手帕也染上了白兰花香。再抬头时,曲言已经睡着了。他一动不动,要不是那轻轻的鼻息,会以为他成仙了。裴怜静静地看了一阵,世间竟有这般美的男子。她取了一旁的毯子,为他盖上。 他的身上有另一种香味,她说不出名字。那香味有一丝苦涩,苦涩过后又有淡淡的青草气息,悠远绵长。裴怜对香无甚研究,只觉得这味道很特别,不像任何一味药材能调和的。 她又坐回小榻上,耳畔只有车辕的支支声,窗外天色渐阴,闷闷的,“要下雨了”,裴怜喃喃地说。 车驾到了荆州便停了下来,等曲言和裴怜进了驿馆,瓢泼大雨骤然而至。街上的小贩推着板车匆忙四窜,来不及收拾的挡布被吹得飞上天。相较而言,驿馆里倒是一片平静。裴怜打量着周围,这家归云驿馆环境极清幽,想来是开给达官显贵享用的。曲言负手走进去,只消一个眼神,就有小厮领着二人入了后院。沿着回廊穿过庭院,上了二层小楼,便是居所。屋子里进是卧房出是厅堂,宽敞明亮。 不一会有人送来浴桶和热水,在卧室里拉开屏风,就成了一间简单的盥洗室。那小厮挪步过来问裴怜,“姑娘不妨为你家主人试试水温,如果凉了我们再添。” 裴怜憋了半天,不知如何作答。“怜儿,过来。”曲言温润的声音从卧房传来。裴怜踟蹰着走过去。曲言已经褪下衣裳,只着中衣。裴怜从小跟男人一起生活,本没什么,只是曲言这样的男子如此穿着总让人忍不住面红耳赤。裴怜稍稍偏过脸去去,问,“找我何事?” 裴怜听见曲言的步子在身后踱,然后吱呀一声,卧房的门关上了。裴怜瞪着眼看他,“此为何意?” 第34章 距离 曲言笑了笑,“你很紧张?” 裴怜硬撑起底气说,“看你也是个读书人,不懂什么叫礼义廉耻、男女大防吗?” 曲言自顾自地走入屏风后,开始一件一件地脱衣服,裴怜慌忙转过身,“我是读书人、也是个生意人,我给了你银子、你给我办事,天经地义。看你也是个生手,好心提点你几句。出门在外留个心眼儿,别人那么问你、指不定是套你的话,反其道而行之才是正解。“ 里面传来水声,裴怜已经无力思考曲言的话了。到底是自己见识少,没遇到过这么厉害的角色。原本在古道村,村上的男子连与她对视都脸红,更何况更衣洗浴。早知道长安民风开化,竟不知道如此豪放。她又不禁想起钱家兄妹,那么害羞的二人要到了那地方不知会如何自处。 想到这里,她的心慢慢平静下来。外面的雨声还很大,窗缝挤入几缕风,混杂着泥味儿和花香,有点甜。她抱着手臂靠在窗柩旁,窗外隐约透来的光衬得她面色柔和。打了个哈欠,有些犯困。曲言沐浴完,就是看着这幅画面。裴怜回过头,曲言已经穿戴好,静静地站在屏风前看着她,长长的发丝还滴着水。 裴怜指了指,“你的头发,擦擦吧。”曲言低头看,旋而从行囊中抽出一条巾帕,塞到裴怜手里,“我够不着,你帮我擦擦。”说罢,自己在凳子上坐下。曲言总是自带一种不容拒绝的气势,也许是心里的某个角落在作祟,裴怜竟鬼使神差地把他擦起头发来,她唾弃自己。 曲言的发丝又直又软,质地比许多女人都要好上几成。他应该过着处尊养优的日子。“公子不曾自己擦发?” 曲言点点头,“自小有婢女打理,成亲之后,便由夫人亲为。确实不曾自己料理过。” 裴怜顿了顿手指。似乎没提起一个话题,曲言总会提起他的夫人。拙荆一词已经渗透到了生活的方方面面,像一张密密的网,将眼前的人与四周都隔绝开来。 “怎么了?” 裴怜摇摇头,“我在想,公子和夫人的感情真好。” “嗯。”他喃喃地说,“我很想念她。” 裴怜的心滞了滞,“既如此依恋,又何苦分别呢?” 他慢慢抬头,看着裴怜,“总有人阻挠我们在一起,待我把障碍清除,就永不分别。” 他的眼神专注和炽热。明明知道看的不是她,她的心还是颤抖了一下,她加快了手中的动作,胡乱擦了擦,逃也似的走出居所。她坐在回廊上,抚了抚心房,里面砰砰直跳。是怎么了,曲言是怎么了。她从未如此,他也很怪。她明知他已有挚爱,却还是忍不住心动。他明明心有所爱,却与身旁的女子暧昧不清。可是他们才刚刚相识啊。想到这里,她更觉得不可思议。他的一举一动,没有丝毫见外,倒像与她相识多年。但凡他有一丝顾忌,也不至于靠的这么近。还是说,这人本就喜欢沾花惹草、处处留情,她也只不过是他鸳鸯帐上的浅浅一笔罢了。 想到这里,裴怜突然醒悟,此人根本知魅术的衣冠禽兽。一旦沾上了,定会上演话本子里始乱终弃的戏码。 这思索着,二楼居所的门打开,曲言身形袅袅地步下阁楼。裴怜警惕地看着他。他瞥了一眼,淡淡地说,“下次再私自离开,就算你毁约了。” 此后,裴怜可以跟曲言保持距离。此人太危险,裴怜自觉不是她的对手。说不定他哪天把自己吃了,她还得谢谢人家。她虽然不甚矜持,但还是知道女子的贞节很重要。 曲言一个人的时候总在思考,裴怜一旦远离他,他又回到了一个人的状态,一整天下来他们没再说话。只是雨势小的时候,曲言撑着伞在荆州城里转了一圈。街上一片狼藉,偶尔有一两个小贩收拾残局,像刚被打劫过一般。曲言撑着油纸伞走在前面,步子很慢,裴怜看见他慢慢步入烟雨中,背影有几分落寞。她叹了一口气,这人还真难懂。 夜晚,曲言主动让出卧房给裴怜沐浴,这倒让她有些意外。而她自打坐在浴桶里就心绪不宁。耳边嗡嗡作响,好像有人在说话。她停下动作,凝神细听,那声音貌似也停止了。待她开始动,好像声音又想起来。她悄悄地起身,穿好衣物,猛地推开门,只见曲言正靠在软榻上看书。 “洗好了?”他头也不抬地说。裴怜应了一声,将四周环顾了一遍,“那扇窗子怎么开着?” 曲言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不以为然地说,“我怎么知道。” 裴怜往窗外看了看,雨还在下,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她关上窗,狐疑地打量着曲言。曲言合上书卷,也看着她。她现在最害怕的就是跟曲言对视,而曲言却毫不在意。她很快败下阵来,出门去传了小厮来收拾浴桶。再回来时,曲言已经回到卧房的床榻上。她原本想在厅堂将就一夜,曲言唤了小厮将软榻搬入卧房。这样一来,裴怜也只能呆在卧房里了。 二人各怀心事,一屋子安宁,只听到雨声淅沥。 第二日出发时,马车已在门口等候。裴怜打量那车夫,觉得他像鬼魂,来无影去无踪。 “他不会说话。”曲言忽然说。裴怜这才收起探究的目光。 今日裴怜有些紧张,早晨出发时,有北边过来的旅人说郊外并不安宁,说是两伙人正在厮杀。曲言静静的听着,什么也没说,二人还是按照既定的行程上路了。 “你不怕?”裴怜问。 曲言笑了笑,说,“不是有你吗?” 裴怜干笑了一声。 马车来到北郊,老远就闻到一股血腥气。裴怜挑起帘子看,厮杀已然结束,留下几十具尸体。这些人的伤口很利落,对方刀刀致命,应该是高手。曲言也看向窗外,目光中透着一丝寒意。他伸手将裴怜挑起的帘子放下,“别看了,污了眼。”裴怜叹了一口气,“也不知是什么江湖恩怨,竟遭如此毒手。” 曲言平静地说,“兴许是他们歹毒在前也不一定。” 或许吧。裴怜想,江湖如此险恶,当初师父将她一味困在古道村,兴许是当真为她着想。 马车的车轱辘沾染了血污,一路上都是让人作呕的血腥味,他们最终不得不在一个叫张家村的地方停下来。碰巧今日也无法到达襄州,并索性在此过夜。村子里最富有的人家是村长家。曲言抛给他几个银子,他利索地把小院子收拾了出来,自己搬到邻居家去住了。对于这点,裴怜不得不佩服。按照她过去的标准,这样的男子绝对属于上上品,只可惜已然婚娶,这是她无论如何也下不了手的。 村长家小娘子准备了吃食,裴怜觉得不够丰盛,碰巧看见村长的厨房里还有一条鱼在水缸里游,便打起主意。她麻利地处理了内脏,将鱼插在宝剑上烤了起来。曲言经过厨房门口,好奇地蹲在旁边看。这是裴怜的拿手绝活,她正等着曲言的赞扬,却意外地发现他正直勾勾地盯着剑身,脸色很难看。他说,“怜儿的剑看起来是方宝剑,杀过很多人吧?” 裴怜想了想说,“这剑到我手上还没见过血,应该不碍事吧。” 曲言抽了抽嘴角,欲言又止。 “你不会因为一把剑要错过我的鱼吧?” 曲言摇摇头,“我劝你也别吃,以后一定会后悔的。” 裴怜不知道他说什么,晚餐上依然上了烤鱼,还热情地邀请村长一家来同享。如裴怜所料,村长一家对烤鱼赞叹不已,溢美之词滔滔不绝。村长家张娘子还虚心地请教了制作方法,裴怜耐心地讲解,不过最后还是提醒,要烤到这个火候,还需多家练习。村长家小娘子连连应是。 一顿下来,曲言没说一句话,只专心嚼着白饭。村长家张娘子怯怯地问,“是否乡下的吃食不合公子口味?” 曲言笑答,“舟车劳顿无甚胃口而已,饭菜已经很可口,娘子无需介怀。” 张娘子娇羞的低下头,“公子有什么想吃的,尽管吩咐。” 裴怜瞥了曲言一眼,他似对着娇羞很受用,笑得越发灿烂。这一来一往让裴怜更加断定,曲言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衣冠禽兽。裴怜小小的正义之心被成功触发了,她拉起张娘子往厨房去,说是要手把手地教她烤鱼。 张娘子半分不解、半分不情愿,最后在裴怜的半拖半拽下才离了席。 裴怜捞起一条鱼往地上狠狠地甩去,惊得张娘子跳脚。裴怜看到她惊恐的表情,讪讪笑,“不好意思,我们习武之人比较粗鲁。” 张娘子呼了一口气,蹲在一旁看裴怜去鳞片,“真羡慕你啊,能陪在公子身旁。如果公子需要这样的人,我也能变得一样粗鲁。” 有些话自己说着是一回事,别人说了就不一样了。听着张娘子一口一个“粗鲁”,裴怜心里已然不快。 “女侠能不能去问问公子,身边还缺人不?我手很勤的,顿茶倒水、洗衣做饭、女红剪纸样样都会,不会的都能学,你看成吗?” 迎着她渴望的眼神,裴怜“铿锵”一声扔出宝剑,面无表情地说,“你去杀个人看看。” 张娘子的脸有些扭曲,最后哇的一声哭着跑了出去。 “哎呦,这是怎么了。”村长闻声安抚着自家闺女,曲言走进厨房来。他看了看地上的剑,还有裴怜气哄哄的脸,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 他也不说话,蹲在一旁看裴怜折腾那条鱼。明明已经死透了,她操起刀背一直拍打,最后解了气,才剖开肚子。她发起脾气来,腮帮子会嘟起来,嘴唇翘起弯弯的弧度,很可爱。曲言看着入了神,被裴怜突然飞来的一个眼刀把他吓了一跳。“你说什么?” 裴怜没好气地又重复了一边,“你要不要吃嘛。” 曲言笑笑说,“只要你不串在剑上烤,当然吃。” 裴怜四周打量,寻出门去,最后一手拎着鱼,一手拎着长竹竿回来了。曲言撑着下巴看她熟练地把竹竿削减,把鱼串上去,眼角突然有些泛酸。裴怜将鱼推进火塘,慢慢烤,丝毫没有注意曲言就蹲在她身边。他注视着她,与记忆中的某个人影慢慢重合。火塘映红她小巧的面庞,是他爱的样子,仿佛一切又回到了起点。他坐在地板上,把头慢慢靠在裴怜的肩膀。她颤了颤,他赶紧拉住她的手臂,不让她逃开,“我睡一会,弄好了叫我。” 她没有推开他,他知道她不会。他闭眼假寐,并没有真的睡着。她瘦了,肩膀有些咯人,但没关系,以后多给她补身子,总能让她补回去。她的气息没有变,紧张起来就会很轻很轻,憋着不敢喘一口大气。他享受这样的状态,她是在乎他的。 没过多久,裴怜耸了耸肩膀,说鱼烤好了。曲言伸了一个懒腰,假惺惺地揉了揉眼睛,瞥了一眼眼前的小娘子。她不敢看向他,侧身把鱼递给他。他道了个谢,接过鱼,一丝一丝地吃起来。 他吃东西很斯文,像猫一样,是很有教养的人。不过,裴怜揉揉肩膀,这个行为有些无赖。 第35章 杀机 村长那边,曲言解释说女娃之间的争执便敷衍过去了。裴怜愤愤地瞪了张娘子一眼,她哇的一声又哭过去。曲言讪笑,再次赔礼道歉,赶紧领着裴怜回了院子。 裴怜足下点地上了屋顶,茅草房的屋顶还很湿,她只能站着,居高临下地看着曲言。天色已黑,又没有月亮,他们只能就着屋子里的油灯看见彼此的轮廓。 曲言叹了一口气,他身无武功,最怕她这样,他劝道,“下来吧,黑灯瞎火地,别摔了。” 裴怜“哼”了一声,“你这个只会说好话的衣冠禽兽。” 曲言轻笑了一声,耐心地周旋,“我做了什么事让你骂的这么难听?” “你一边口口声声说自己的夫人多好多好,一边又四处跟女子暧昧,我瞧不起你这样的人。” 曲言悠悠地反驳,“瞧不起我还做鱼给我吃?” 裴怜回嘴,“那是可怜你一晚没吃东西。” 曲言偷偷捂嘴笑了笑,然后小声说,“好啦,你是心中有大爱的,别跟我这种卑劣小人斤斤计较成不?明面上我至少还是你的雇主,给我个面子好吗?” 裴怜扭了扭身子,终于还是下了屋顶。她用手臂比出了一个距离,说,“以后我们要保持这个距离,你不许再把头靠在我肩膀上。” “好。”曲言爽快地答应了,率先进了屋。 裴怜侧卧在软榻上,一夜无眠,房间的那头传来曲言轻柔的鼻息。这厮倒是睡得畅快。 外面有滴滴答答地下起雨来,还有一道闪电划过,随即天雷滚滚来来。裴怜缩成一团,用被子紧紧捂住脑袋。 “怜儿。”耳畔响起曲言迷迷糊糊的声音。 裴怜把脑袋伸出被子,曲言正捧着油灯站在塌前。他的中衣微乱,露出胸前的肌肤。 他揉了揉眼睛,说,“你别害怕,我在这儿。” 裴怜闷闷地说,“谁害怕了。” 曲言看着裴怜睡得红扑扑的脸,温柔地说,“嗯,是我害怕,你陪着我。” 裴怜一下吃瘪了,“你坐远点,不要离我太近。” 曲言放下油灯坐在裴怜脚边上,“这样可好?” 突然一个惊雷响起,曲言“啊”的一声,怯生生地缩在角落。本来要大叫的裴怜这回反而愣住了。她被曲言的表情惹得哈哈大笑。曲言也慢慢坐直了身子,看着她一起笑。 裴怜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再次端详眼前人,倒没想到他也有这样的一面。 远处传来一阵刺耳的尖哨,不像雷声。裴怜侧耳细听,曲言猛的收起了笑意,吹灭油灯,催促裴怜赶紧起身。 “怎么了?”裴怜边穿衣裳边问。那边曲言已经从包袱里抽出一个小袋子别在腰间,一把拉起裴怜出门去。 一支长箭破风而来,裴怜用力拉回曲言,惊险躲过。两人对望了一眼,一致回到屋子里。 裴怜挥舞长剑,三两下凿开屋后的窗子,慢慢地爬出去。确认没有危险后,回身把曲言接出来。两人刚离开没几步,茅草房“轰”地一声燃起了大火,村民们都尖叫着起来灭火。 两人隐入村里旁的树林,躲入灌木丛中。 雨还在下,两人被淋得一身狼狈,跌坐在地上喘着粗气。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怜儿。”曲言四处摸着裴怜的手指,紧紧扣入自己的手指,“你千万不要松开我知道吗?”裴怜不解。曲言晃了晃她的手,又问了一次,”知道吗?“裴怜应了声是。 “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得继续走,来,站起来。”裴怜跟着曲言走,她有一种错觉,她并不是曲言的护卫,曲言才是他的护卫。他踉跄着走在前面,好几次都几乎滑倒,却一次也没有放开过手。 他这般紧张倒让裴怜有些慌张,“我们这是去哪儿?” 曲言一个劲地往前走,“你不要担心,我会……。”裴怜突然脚下一滑,连带着曲言一起摔到泥水里。“咔擦”一声,好像谁的骨头扭了一下。 裴怜擦了擦满脸的泥水,然后活动了一下手脚,不是她的。 她摸索着曲言,才发现他垫在自己身后。“你是不是受伤了?”她沿着他的手一节一节往上摸,终于在肩膀处摸到了凸起。曲言倒抽一口冷气,紧紧握住裴怜的手。 裴怜拍拍他的手,“你忍一忍。”然后捏了捏旁边的骨头。检查一番,她呼了一口气,幸而只是脱臼。她从腰带里抽出手帕,塞到曲言的嘴巴里。“我要帮你正骨,你忍一忍。” 裴怜扶起他的身子,数着”一、二、三“,咔擦一声,骨头归位。她擦了擦满脸的雨和汗,从衣裙撕了一角,在曲言的胳膊简单绑了个三角,把手固定住。 ”啊,好了。“曲言发出”呜呜“的声音,裴怜这才想起把手帕抽出来。他还在喘着气,一定很疼。裴怜用衣袖帮他擦了擦脸,他用一只手一把握住,放在胸口。裴怜慢慢拍着他,让他安心。 “现在怎么办?”待他呼吸舒畅,裴怜问。 曲言摸索了一阵,将一个锦囊塞到裴怜手里。“里面有火药,拉开引子能放出信号,我的人会赶过来。” 裴怜拿出火药筒,犹豫了一阵,“可是,那不是把敌人也引过来了吗?” 曲言笑了笑,说,“你怕了?” 裴怜嗔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开玩笑。” 曲言的手掌顺着裴怜的手臂抚上她的脸,温声说,“你的轻功很好,如果打不过就跑吧。我自有办法脱困。” 听罢,裴怜的嘴唇颤了颤,“你刚才还叫我不要走的,你是骗子!” 曲言捏了捏她的脸,“刚才不是还骂我衣冠禽兽吗,尽会骂人。快,别耽误时间了,以后再让你骂个够。” 裴怜抽了抽鼻子,摸到火药的引子,用力一拉,一阵火光冲天夜空,一下被照亮了。那么一瞬间,裴怜看见了曲言的目光,那么近,就在眼前,很亲切。夜空又恢复了黑暗,尖哨声四起,杀气破夜雨而来。他的手稍稍用力,一个冰凉柔软的东西落在裴怜的唇上。他低声说,“去吧。” 裴怜无端端地心里冒火。 这算什么,轻薄了别人又赶人走。她挥手把曲言推倒在地,曲言发出轻轻的笑声。但裴怜已经来不及琢磨他奇怪的反应。剑气迎面而来,裴怜提剑硬生生地接住,两剑相交发出刺耳的”铿锵“声。 “咦?竟是侗明。”那人惊讶道。裴怜乘势而上,一个健步往前刺中那人。 血腥味蔓延开来,那刺中肉体的触感突然传来一阵兴奋。啊……裴怜觉得全身的血液开始沸腾,眼前变成一片血红。脑海中的声音又回来了。如果有人点起火把,一定会看见她邪魅的笑容。“杀”,她的身法忽的加快,三两下便听到那人的尖叫声。削铁如泥的宝剑嗜血地颤抖着,如同他的主人一般兴奋。 剑气接二连三地袭来,裴怜在风雨中清晰地捕捉着方向,提气起身,轻盈地闪过夹击。三人惊讶于这鬼影般的身法,还未反应过来,身体已经被薄翼刺穿。他们听到女子清脆的声音从容地数着,“一、二、三”,他们三人应声倒下。 “这是……”裴怜循声而来,宝剑一挥,那人已然人头落地。 一大波人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他们拿着火把,照亮了树林。裴怜看清了他们的脸。他们穿着清一色的蓝色布衫,手持长剑,和地上躺着的几人穿着相同。她兴奋地持剑起势。对方看见一青衫女子满身血污,如红莲般妖艳。有人看清她的脸庞大声惊呼,“常挽云!” 裴怜心中震了一震,脑海一片混沌,一双眼睛在混沌里慢慢睁开,冷冷地直视她。“不!”她抱头跌倒在泥水中。 “怜儿!”一个声音在她的耳畔响起,有人将她抱在怀里。 周围的声音乱糟糟的,有人说“报仇”,有人说“妖女”,有人说“杀了她”。 混沌里出现了一面镜子,一位少女端坐其中,她的目光将她定在原地,动惮不得。她的杀念被她全数驱散,只剩下一具无力的空壳。“你是谁?”裴怜不断地诘问她。她不说话,仿佛木偶一般。 “怜儿醒醒!”有人将她紧紧拥着,不停地呼唤她。尖哨声和杀声四起,刀光剑影舞动,周围成了血海。她游离在现实和梦境中,睡不去也醒不来。 刀剑划破人的肉体,有人喊着,“常挽云,我诅咒你下地狱!” 裴怜慢慢爬到镜子前,抚摸那少女的脸庞,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你叫常挽云,对吗?” 少女的眼睛终于有一丝光,一滴泪谁突然滑落她的脸庞,慢慢地在镜子中消失。 裴怜渐渐清醒过来,刀剑声络绎不绝。她推了推身上的躯干。曲言慢慢地撑起身子,抚着她的脸。他的脸沾染了秽物,但遮掩不住他专注的目光。雨水渗入裴怜的脖子,痒痒的,她抹了一把,借助昏暗的火光,才看清那是血。 裴怜抬起手抚摸曲言的背,衣服已经被划破,留下深深浅浅的几道伤痕。她颤抖着看满手的血,还有曲言苍白的面庞。 曲言慢慢地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轻声说,“怜儿不要怕,不要怕。” “曲言,曲言。”裴怜拍了拍曲言的脸,他已经昏过去。 她抱着他的身子,挣扎着要坐起来,但是他很重,根本起不来。雨越下越大,狠狠地拍打在裴怜的脸上。她抬头看,漆黑的天空犹如一块黑幕,覆盖着树林里垂死挣扎的蝼蚁们。 她无助地哭喊着,声音都沙哑了,“谁来帮帮我,谁来……谁来帮帮我。” 又一声尖哨声穿过树林,裴怜颤抖着握紧手中的剑。有人的脚步声急速靠近,裴怜慌乱挥舞着剑,却被制住了手腕。 “是我。”那人低声说。裴怜看清他的脸,一下大哭起来,她拉住那人的衣袖,“慕枫,慕枫,我抢了你的剑是我不对,你快救救他,你救救他吧。” 慕枫没有说什么,低头将曲言负在背上,“你还能走吗?”他问。 裴怜拎着剑站起身来,擦了擦眼泪,说没问题。 慕枫点点头,用手指吹了个口哨,四处的哨声此起彼伏地回应起来。 “走!”他一手负着曲言,一手拉着裴怜,沿着山势出了山林。没走几步,忽然听见“轰”地一声,山林里燃起了大火,来不及逃离的人被火光点燃,发出凄厉的惨叫。 慕枫拉着裴怜一路狂奔,不让她回头看。裴怜也不敢看,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机械地跑。 前面出现一辆马车,裴怜认出是他们白天乘坐的那辆,只是车夫不见了。 慕枫掀开车底板,拿出一个药箱塞到裴怜手中。裴怜颤抖着打开药箱,看见满箱子的瓶瓶罐罐慌了神。慕枫用力掐了掐她的肩膀,她抬头,眼中尽是无助。他坚定地说,“裴怜,你是大夫,你是大夫,只有你可以救他,知道吗?” 裴怜点点头,用手拍拍脸,喃喃念道,“我是大夫,我是大夫,我是大夫。” 慕枫退出去,驾起马车往前奔。十几匹黑骑从旁边的小道拐出来,护送着马车一路奔袭。 裴怜咬着牙,用力撕开曲言致密的衣裳。血肉一片模糊,微弱的烛光下根本无法辨别伤口。她用棉条擦开血渍,密密地撒上金疮药。曲言的身体抖了抖,发出痛苦的□□声。裴怜怕他咬了舌头,情急之前把手塞进他的嘴里。 果然被狠狠地咬了,裴怜大喊,“疼、疼、疼”,突然手上的力道松了,隐约听见曲言说,“你这个笨蛋。” 裴怜憋屈的抽出手指,一排牙印渗出了血。她活动了一下,赶紧包扎伤口。幸而曲言已有一丝清明,能稍稍配合一下,否则依赖裴怜的那点力道,定搬不动。 “怜儿”,曲言呢喃着挪了挪身子,把头枕在裴怜跪坐的腿上。 “哎……”裴怜四处张望,软榻上有一个软枕。伸手去够,却怎么也够不着。裴怜无奈地看着眼前人。他不再动作,兴许是睡着了。 裴怜叹了一口气,掀开帘子往外看,黑影如梭,护卫身着黑色斗篷,腰佩磷光宝剑,一个个威风凛凛。他们究竟是什么人? 一行人到达襄州时,天还未大亮。慕枫将腰牌交与守城,那人匆忙打开城门,放人入城。幸而早市还未开,否则人们定会被这些人浑身的血污和杀气吓到。驿馆的人忙碌起来,端茶送水递毛巾来来回回送个不停,只因为慕枫的腰牌。裴怜好奇地看了一眼那腰牌,上面刻着繁复的花纹还有一个字,看的不太清楚。待要看第二眼,被慕枫的冷眼生生喝退。裴怜讪讪,“虽然你我早已相识,但毕竟我知你甚少。冒昧问一句,你和曲言是什么关系?” 曲言?慕枫眼角跳了跳,这人又给自己取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名字。说起家主在江湖上的名字,应该不下二十个吧。他轻咳了一声,“待他醒来,你问他便是。既然我冒死救了你们,自然不会害你们。” “那是、那是。”裴怜赔笑,“还有……”她拎起宝剑,双手奉上,“物归原主。” 慕枫操起剑,用手指弹了弹,声音有些浑浊。裴怜并不知道,宝剑是养出来的。慕枫扔了一句“暴殄天物”,带着宝剑离开。 裴怜抽了抽嘴角。 慕枫给她安排了居所,打开房门,浴桶里冒着热气和花香。裴怜一阵感动,三五下除了衣物跳了进去。头发里和指甲里有厚厚的污垢,仔细问问,有血的味道。虽然很模糊,她记得发生了什么。她杀了人,那种兴奋感让她满足,她想要更多的血和肉体。这就是师父说的走火入魔,她的身体里住着一个魔鬼,吞噬者她的思想和情感,她甚至因此打伤了师父。她靠在水桶上,用力揉搓这皮肤。她又想起那位镜中少女,今天是她压制了那恶魔,她叫什么来着?好像姓常。“原来我以前姓常啊。”她喃喃地说。 第36章 两人 裴怜到前厅用饭时偶然听到小厮抱怨,“那位贵人也特能折腾。一身伤痛还要更衣沐浴,足足洗了五桶水才放过,折腾自己也折腾咱们。” “哟,你小点声,这位贵人可开罪不得,没看见掌柜见了跟见阎王一样吗?” “你说他到底什么来头?” “谁知道啊,少问少吃亏,不问不吃亏,咱别给自己找罪。” “嗳……” 裴怜想想曲言那满身的伤,如果沾到水,那滋味、也是很牙疼。前厅里不少人在用饭,裴怜扫了一眼,其中有几人不正是一同随行的护卫吗?这些人换了身正常衣裳,一个个看起来都很良家嘛。裴怜端着饭碗过去坐,他们一个个停止了谈笑、低头吃饭。啊?这回轮到裴怜尴尬了。 她眼尖地瞧见一张熟悉的面孔,那不百里涯吗?她隐约记得他们有过交手,而且她还把他…… 她讪讪的坐在他旁边,“那个,百里大哥,上次把你打伤了真不好意思啊。” 百里涯如临大敌般的搓着手掌,陪笑道,“不敢当不敢当,您叫我百里涯就成。那次是我武艺不精,不怪您。” “你的伤好了吗?” 百里涯拍拍胸膛,“早就好了,那点小伤何足挂齿。” “哈哈”,裴怜干笑,那把剑砍棵树就跟砍青菜,怎么可能小伤呢。 “裴怜。”一个声音冷冷的,百里涯又低头吃饭。 裴怜应了声,是慕枫在叫她。 “过来。”他说,然后就走了,裴怜连问一句“什么事”的机会也没有。 裴怜端着碗,又在碗里夹了几筷子菜,跟了上去。 慕枫看了一眼她手中的饭,有几分嫌弃,“裴长老就是这么教你吃饭的?” 裴怜看了看手中的饭碗,不知道哪里不对。慕枫补充道,“吃饭只能在餐桌旁吃。” 裴怜歪着头想了想,“咦?是吗?师父常捧着饭碗跟我去村口看病人,等病人看好了我们也吃好了,省时省力。” 慕枫揉了揉脑门,裴长老真把裴怜当村里丫头来养了。 慕枫把裴怜带到曲言房里。疼的没力气的曲言趴在床上,听见裴怜的脚步声又精神了几分。本想经过昨晚的生死患难,裴怜对自己的感情会更进一步,肯定会衣带不解地守在床前。谁知他睡睡醒醒好几次,都没有看见她。叫人去寻,才知道这丫头跟他的侍卫在大吃大喝。这下进来,还叼了一只碗,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活像一直过路的小狗。 “你去哪儿了?”曲言冷冷地说。 裴怜用筷子敲敲饭碗,潜台词是“这不是显而易见吗,吃饭啊。” 曲言怒火中烧,不过他向来好涵养,只是龇着牙问,“我为了你受伤,你不应该来过问两句吗?” “啊?”裴怜蹲在他的床前,“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曲言自是不知道那时候的裴怜还在跟常挽云天人交战,被她这么一问、还以为她不认账,心里又是着急又是委屈,最后绷不住了,吼了一句,“你这死没良心的不负责任。” 裴怜愣住了,慕枫眼角跳了跳,默默退出门外。他们家家主一遇上这位小娘子就神经错乱。这样看他,哪里还有一家之主的风度,活生生地就是个怨妇。 曲言的脸深深埋到枕头里,裴怜蹲在一旁不知所措。她夹起一筷子鸡,问,“你要不要吃了腿消消气?” 曲言不理她。她想了想,“要不红焖肉?”他还是不理她。 裴怜抓抓头,“那要怎样哇?我那时确实脑子不清楚,真不记得。你为了我受伤,我是感激,给你道谢还不成吗?” 曲言从枕头里歪过头来,看见裴怜可怜兮兮地蹲在床头,可爱极了,气瞬间消了一半。他眼珠子转了转,说,“你亲我一下我就原谅你。” 裴怜的神色慢慢变得暗淡,她慢慢放下碗筷,“一个人对一个人无缘无故地好,甚至为她受伤,一定是有原因的。你对我又亲又搂,感觉像对情人做的事。我思来想去,大抵是因为那位姓常的娘子,对不对?” 曲言没有做声,裴怜就当他默认了,“这几天我看你的神色,你定是爱那常娘子的。可是,我不管我长得像她,还是什么别原因,我不记得就是不记得了,我裴怜和她是不同的人。你把对她的感情加诸在我身上,对我不公平,对她算是一种背叛不是?” 曲言认真地听着,之前听慕枫说裴子谦把裴怜当村里丫头来养,他还有几分担心,现在看来,这些担心都是多余的。这丫头心思还是这么通透,善恶是非分得清清楚楚的,他果真没选错人。 “你怎么的不说话?你兴许会难过,我顶着常娘子的脸,做着跟她不一样的事。不过我也没办法呀,真是对不起,我不能把她还给你。” 曲言第一次意识到裴怜变成了跟常挽云完全不同的人,这让他有一丝心痛。她确实和常挽云有许多不同,她少了几分狡黠,多了几分憨厚。但他希望这是好的,他希望她变得更坚强,他不能接受她再次放弃自己。无数次想起她最后说的话,他的心一次又一次地被凌迟。 “唉……你想想我说的话吧。”裴怜端起碗,正要起来。曲言拉住她的手,叫她留步。 裴怜又蹲回去,“你还有什么事?” 曲言叹了一口气,“你觉得我如何?” 裴怜被问住了,不知如何开口。但曲言没有给她多想的机会,“你是喜欢我的对吗?我确实因为她才接近你,她是我在这世上最重要、最亲近的人,迟早会回到我身边。你嘴里说的你啊她啊,在我眼里你们都是同一个人。你们之间的那一点点不同,细微到可以忽略,我对你的感觉,也不会因为那一点点不同而有所改变。看着眼前的你,依然跟从前那样会怜惜、会心疼、会拼尽全力顾你周全。所以你喜欢我、我喜欢你,就是这么简单的事。” 曲言那厢说的振振有词,裴怜这厢已经面红耳赤。这样炽热的情感,裴怜一直以为只有话本子里才有的,她短暂的记忆中不曾有过。“你,你先放开我。”她一个一个掰开曲言的手指,“你让我想想。” 曲言咬着牙不放手,“要去哪里?就在这里想,哪里也不许去。” 裴怜放弃了挣扎,“你这人怎么不讲理哇。我们才认识几天,你口口声声说喜欢人家,我怎么知道你是真的假的。” 小人儿的挣扎和抱怨让曲言有几分怒气,她从过去就这样,变着法子要离开他,“谁说我们才认识几天。不知道是谁给我送了张乌龟画,骂我是缩头乌龟。现在我挺着脑袋出现,你看够了,觉得没意思了,就要走。你这是始乱终弃知道吗?” 咦?小人儿瞪着圆圆的眼睛看他,“你就是,你就是……” 曲言一字一顿地说,“我就是你骂的那只乌龟。” “噗嗤”,裴怜哈哈大笑,眼眸像月牙般弯弯的,嘴巴里露出两颗小巧的虎牙,像极了小狗。 这小人儿就是有这样的魔力,自己说风就是雨的,也把周遭的人带着阴晴不定。现在曲言看着她的开心样,心里的憋屈也去了大半。“我当时气得把那画撕得粉碎。就想着找你算账来着。” 裴怜笑的更欢,趴在地上满地滚。 慕枫闻声进来,就是看着这幅模样。他家神经质的家主又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他嘘了一口气,这人能回来真好。 裴怜撑在下巴在曲言床前和他说了好一会话。关于那个常娘子、也就是她的过去,她有满肚子疑问。比如说曲言为什么会跟她分开,为什么那些人看到她的脸就要杀要打的。曲言自然都知道为什么,但里面渊源太深、阴暗太多,他不想她知道太多,于是避重就轻地编了一些答案。比如分离是因为她身体不好,她师父要帮她调养身子。那些恶人是她行走江湖时得罪的,无须在意。 但裴怜最后一个问题却着实让曲言头疼,“师父说,我过去因为一个王八才要死要活摔坏了脑子,那个王八是你吗?” 曲言舌头打结了。当年常挽云有了轻生的念头,确实是因为他,但他总不能承认自己是王八吧?这一招真狠!纠结到最后,曲言只能给出一个适中的答案,“我不是王八。” “哦,不是你……”裴怜显然没有理解,随后她又问,“师父还说,有另一只王八退了我的婚,是你吗?” 曲言笑了笑说,“不是我,不过那人确实是王八,简直王八都不如。” 裴怜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原来除了两个王八外,还有和你的一段,当年的我可真多情啊。” 曲言也郑重地点点头,“能意识到这点很好,以后要改过自新,只对我好。” 裴怜讶异,“我觉得那样挺好的呀,小小年纪就把情史写的如此彪悍,让二十有三的我相当愧疚。不瞒你说,不久前我还被人拒婚了。” 曲言的脸立刻黑了,这件事情是他疏忽了,差点铸成大错。萧瑞那厮倒是做了件让他欣赏的事,居然直接把那小子全家撬走了,干净利落。想到这里,他用力捏了捏裴怜的脸,惹得小人儿呀呀叫疼,“你要真成了,我一定把那小子宰了。以后你记得了,你跟谁我宰谁。” 裴怜摸摸被捏的发红的脸,向曲言做了个鬼脸,端着饭碗出去了。 裴怜前脚刚出去,慕枫后脚就进来了,手里攥着刚收到的线报。 曲言看完线报,收起了方才的笑容,“玉门怎的又不老实了,这回还拉上神龙门。发帖给神龙门,说我想跟他们谈谈。” “是。”慕枫犹豫了一下,又说,“我们带走裴怜的事,是不是要跟裴长老说一声。” 曲言垂眸思索了一阵,“让人走陆路传过去,传慢些。别让他来太早,搅了我的局。” “是。” 第37章 当玉 因着曲言的伤势,一行人只能在襄州暂留。 裴怜闲来无事,就四处逛逛。裴怜过去的黑历史太多,曲言对她极不放心,去哪儿都让人跟着,隔三差五还派人来确认人在不在。裴怜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心理很不是滋味。曲言和常娘子的故事定然不像他说的那样简单,否则她何以辜负这样的好郎儿,而对两个王八死去活来。 裴怜磕着瓜子儿,台上咿咿呀呀地唱着崔莺莺的故事。这出戏裴怜不知看了多少次,每次看还依然伤感。一个女子短暂的一生能有几次爱,爱错一次,青春年华也就蹉跎了。身旁的妇人已经哭得不成人样,手里的手帕已经成了皱巴巴的一团。裴怜拿了自己的帕子递给她,她犹豫了一阵,裴怜说,“干净的”,妇人这才接过去使。 曲终人散,裴怜见那妇人久久未去,不由得上去攀谈。崔莺莺的戏是感人,但哭成她那样的还真是少见。妇人说让她落泪的不是戏本身,而是那演张生的戏子。 裴怜有些讶异,“莫非夫人和他有过一段情。” 妇人叹了一口气,娓娓道来。戏子名叫刘平。她和刘平本是青梅竹马,刘平的大伯是朝廷重臣,本是极好的一桩姻缘。谁料他大伯前几年犯了事,全家受牵连,家道中落,刘平只得入戏班赚钱维持生计。妇人家中不满刘平的身份,最后将她远嫁梁州,从此有情人天各一方。此番回家省亲,才得以偷偷来见上一见。 妇人说完,眼泪又把裴怜的手帕浸透了,裴怜左看看右看看,看见了一路跟着她的百里涯。她问百里涯的手帕,百里涯扭扭捏捏地掏出一方素帕,裴怜嗅了嗅味道还行,递给妇人让她继续擦。 “你想见他吗?”裴怜问。 妇人娇羞地点点头,“可是,我一个妇人,孤身到戏班去,太招眼了。说不定还没见上,就被家人逮住了。” 裴怜终于找到了一件让她兴奋的事,她的眼角飞扬,“我帮你呀。” 裴怜带着妇人到附近茶馆要了个雅间,然后拜托百里涯去把刘平带过来。 百里涯拒绝了,说不能擅离职守。妇人听到为难,说不如就此作罢。裴怜想了想,说,“那你让屋顶上面那个去?”百里涯尴尬地说那位是传信的,不能走。 “那不然让外头桂花树上的那个去?”百里涯犹豫了一下,终于出去吩咐了。 妇人干笑了两声,奉承道,“娘子的下人还真多啊,定是名门之后吧。” 裴怜也干笑了两声,她不得不承认,有人使唤的感觉真好。 人很快请来了。不过听来人的哭喊声,定是动了粗。刘平一路咿咿呀呀跟唱戏似的,直到进了雅间见到妇人才骤然停止,“蝶儿!” “平郎!”两人泪眼相望,俨然是话本子里的戏码。裴怜讪讪地退出门去。 门外站着一壮一瘦两人,壮的是百里涯,瘦的想来是刚才去抓人的那个。 “壮士做事真是高效啊。”裴怜拱手说道。 瘦子哈腰说,“哪里,哪里。” 裴怜斜眼,“你该不会招呼都不打就把人拎过来吧?” 瘦子见她脸色不妙,忙解释道,“姑娘有所不知,那戏子说话文绉绉的,之乎者也的特啰嗦,俺是个粗人一句也听不懂,就直接给拎过来了。” 这性格倒是裴怜喜欢,她拱手赞道,“壮士真乃真性情也。” 瘦子的脸红了红,飞身下了阁楼,又躲到桂花树上了。 瘦子说刘平说话很啰嗦,裴怜却觉得很快,不一会,两人喜气洋洋地掀帘而出,告诉裴怜,他们决定私奔! 私奔!裴怜自己独奔过,但两人抛弃家庭抛弃世俗摈弃偏见地私奔该是多么刺激的事。 裴怜果断地表示支持。只是,二人也表达了担忧,因为两人都没钱。 裴怜摸摸下巴,让他们等一下,自己转到街上去了。 裴怜来到当铺前,从兜里拿出玉和尚。它一直带在身边。她摸摸他的脸,他还是笑得这么憨厚。裴怜对他说,“你要去做有意义的事了,佛祖会开心的。”于是,她毫不犹豫地进了当铺。 “姑娘,你要不要考虑一下?”百里涯突然出现在身旁。裴怜这才想起来,当时是百里涯故意输给她的。说起来有一个做坏事被人抓包的感觉。 裴怜挥挥手,让他滚一边去。 店家拿起玉和尚仔细端详,倒抽了一口冷气。他略带兴奋地问,“姑娘给开个价吧?” 裴怜摸摸鼻子,腼腆的说,“店主您是识货的,您看这给吧?” 店家眼珠子咕噜噜地转,十分没底气地开了个价,“八千钱?” “能当五百两!”裴怜高兴地拍拍手,“那就这么办吧!” 店家喜笑颜开,立马收好了玉和尚,到后边去银子去。 “姑娘,您真确定要这么做?您要是跟家主开口,甭说八千钱,八千钱他也会给你的。”百里涯问道。 舍不得,当然舍不得,裴怜看见店家手里露出半截玉和尚,心里面很难过。少说它也陪伴了她些许日子了,是个什么都得有感情了,何况还是这么个宝物。可是,她跟曲言不清不楚的关系,让她怎么开的了这个口。 呼!她深深地虚了一口气。 店家很快给拿了钱币过来,笑呵呵地送走了裴怜,生怕她变了卦。 裴怜高高兴兴地把八千钱给了二人。两人受宠若惊,连忙跪地道谢。裴怜泰然地接受了他们的跪谢,现在想起玉和尚,她的心可还在滴血。刘平让裴怜留下地址,等以后赚了钱也能还上。 裴怜知道一个小老百姓能赚什么钱,八千钱他们不吃不喝也攒不上,也没再跟他们废话,催促他们赶紧上路。两人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裴怜拍了拍衣裙,这下可是真没了。 其实,并没有想象中开心。她踢着石子往回走,经过一道石桥,桥下有一盏坏掉的荷花灯,是乞巧节的时候留下的吧。她没过放过花灯,没有祈祷过什么,但放花灯听起来是件顶美的事情。 刘平和蝶儿那样得而复失的姻缘,无论放多少花灯,也求不到的吧。为什么他们当初就像现在这般坚定。唉……也许,人不到遗憾的时候,就拿不出破釜沉舟的勇气。她突然想起了曲言,他如此眷恋着常娘子,是否也是因为曾经失去过?无论他付诸的感情有几分是因为常娘子,但裴怜确实感受到了他的真心。 每天他总会强行把裴怜留在身边,东扯西聊,有时候不说话,就静静地看着她在他的房间里摸东摸西,偶尔也会开一些譬如”你亲我一下就告诉你“的玩笑。这些话刚开始听有些尴尬,但现在裴怜已经有些习惯了。和他一起的时光,变得不再是折磨,而是愉悦的。 想到这里,裴怜看看天色,也不早了,该回去了。 到了驿馆,有护卫说家主有请,裴怜笑着应知道了。正要提步往曲言房间,转念一想,又回房间换了一身衣裳。平日裴怜跟着裴子谦,老头子有意让自己闺女不要太出挑,免得惹了些山贼大王什么的,所以只给他买些粗布交领衣衫。前几日曲言让驿馆的人去置办了几件新衣裳,据说是长安城里的新款式,裴怜嫌太过花哨,一直没穿。裴怜挑了一件粉烟的沙罗襦裙,颜色看起来很可爱。裴怜看胸前露出的肌肤,有些不好意思,于是又加了一件月白披帛。左看看、右看看,才出门去。 走到曲言房前遇见慕枫。他看着裴怜有些发愣,他的记忆中裴怜很少穿这种颜色的衣服,即便是成为慕家夫人的常挽云,也穿的极其简朴和素雅。这样的裴怜带着几分少女的俏皮,像他初见她是一样。裴怜笑着走近,他匆匆错开视线。 裴怜敲了敲门,进了屋内。 曲言已经能起身了,他站在窗前,身上披着一件墨蓝长衫,长发随意地用玉簪卷起,挺拔而潇洒。 裴怜走进几步,问,“你找我啊?” 曲言没有回头,他的声音有一种克制的平静,“你把玉和尚当了?” “嗯。”裴怜听出曲言有些不高兴,“我……” “是不是我给的你都不稀罕?” 咦?裴怜讶异,玉和尚是曲言给的?裴怜一直以为是慕枫给的。 “是啊,你又不是她,她稀罕的东西,你又怎么会稀罕。”曲言喃喃地说。 裴怜知道,他说的她是常娘子。原来玉和尚是常娘子喜欢的东西。她紧握着拳,心中有些不快。“家主,东西带回来。”门外有护卫禀报。 裴怜回头看,护卫手里拿着的不是玉和尚是什么。裴怜心生欢喜。 “扔出去。”曲言冷冷地说。 “不要。”裴怜喝道。 “家主……”护卫有些为难。 曲言冷笑,既不在意,还假装什么愤怒。他一字一顿地说,“扔出去。” 护卫咬咬牙,手臂一挥,玉和尚在空中跑出一道碧绿的弧线。 “不要!”裴怜双脚点地,人已经扑了出去。 没有人想到裴怜会跳下二层小楼,慕枫最先反应过来,单手撑着护栏,俯身直下接住裴怜,两人一起摔在院子里的草坪上。 曲言听到“砰”的一声,心里突然跳露了一拍。“怜儿……”他踉跄着走出去,护卫赶紧上前将他扶稳。他又做了傻事,只要遇上这个女子,他就会丧失理智。 他惊慌地走到阳台,草坪上躺着一黑一粉两道人影。 “叫大夫,还愣着干什么!”曲言呵斥道。护卫匆忙跑出驿馆。 裴怜皱着眉头,首先动了动,她回过神来,有人不断地叫她。她的脑海闪过一些片段。 昏暗的佛堂里,少年苍白的脸,他问她叫什么名字,她有些害羞,但还是一本正经地回答,“药圣手”座下大弟子,常挽云。 “云儿,最后的时光不想太寂寞,你留下来做我的家人吧。” 怀州十五月夜下,他站在长街的尽头轻声说,“我来带你回家。” 红烛前,她分开两半玉璧,开心地说,“送给你。” 裴怜摸着头,她的手上有什么。她打开手,通体碧绿的玉和尚,“现在不能给你。等你嫁给我,他永远是你的。” 她的脑袋嗡嗡直想,有人捧着她的脸,唤她的名字。她记得这张脸,还有他身上的味道,叫龙涎香。 她被人抱起来,有人喊“家主,您的伤口。” 他抱着她一直走,最后躺在柔软的榻上,他一直叫她的名字。 她有看到了镜中的少女,她还是静静的坐着。裴怜走过去,坐在她跟前,“我记得你。” 少女点点头,把手放在镜子上,她的手伸过去,正好重合,有一阵暖意透过来,裴怜第一次听见少女清脆的声音,她说,“阿浔。”她跟着她念,阿浔。 一阵强光刺穿镜子,裴怜终于清醒过来。眼前是曲言呆滞的脸,他的唇颤了颤,“你刚才说什么?” 第38章 解闷 裴怜想了想,又重复了一边,“阿浔。” 曲言激动地把她抱在怀里,勒的她的手臂发疼。曲言赶紧松开她,捧着她的脸,问,“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裴怜摸摸脑袋,“只有一些片段,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曲言内心有些失望,但他还是温柔地说,“没关系,不记得也没关系。你刚才太乱来了,知道二楼有多高吗?” 裴怜这才想起玉和尚的事,她细细端详手里的玉和尚,幸而没有意思裂缝,她嘘了一口气。忽而又想起某个罪魁祸首,提起拳头就打向他的胸口,“你做什么砸我的玉和尚!” 曲言大伤未愈,裴怜这一拳用砸下来能要他的命,他捂着胸口久久说不出话来。 裴怜这才看出不对劲。她从床上跳下来,曲言全身冒着冷汗,背后的伤口渗出血来。她又气又急,复骂了一句,“你就是自作自受!” 曲言靠在裴怜肩膀上,许久才缓过气来,“我是自作自受,要不你可怜可怜我,亲我一下?” “没个正经的登徒子!”裴怜好不容易收住了揍他的冲动,改成扶起他来趴在床上。 大夫敲门进来,感到奇怪,“刚才不是说让老夫瞧个女郎,怎么又变成公子了?” 裴怜恶狠狠地说,“您给他好好瞧瞧,他不仅身子不好,脑子还有问题。” 曲言笑了笑,大夫也笑了笑,“小两口还是和睦要紧,没事别乱说话,到时候真有事了,你还得打自己的嘴。” 曲言向裴怜眨了眨眼睛,裴怜气哄哄地走了。 裴怜刚才想起慕枫。她落地的瞬间,是慕枫做了肉垫。慕枫的房门没关,裴怜推门进去,正好看见他□□着上身,胸膛捆着绷带。看见裴怜进来,他先是一惊,然后赶紧披了件衣服。 裴怜本身是大夫,倒没有想太多,只一心想知道他伤了哪儿。慕枫说只是小伤,没伤着筋骨。裴怜不信,忍不住对他左戳戳右按按,弄得慕枫一脸尴尬。还是断了两根肋骨,不过那不严重,让它自己长回来。 裴怜叹了一口气,“真是谢谢你。你是好人。” 慕枫抽了抽眼角,裴怜变得这么客气,让他很不习惯。他不需要裴怜的感激,但她能来看望他,他很开心。尤其她今日穿的烟粉襦裙,很好看。虽然摔在地上有点脏,但到了她身上,多了几分野孩子的味道。他的心思只能到此为止,他从小就是个脑子清楚的人。只要能常常看见她,他就满足了。他没有说什么挽留她,但她竭尽全力和他搭话,可能是愧疚。其实她大可不必如此,毕竟他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小疯子。” 慕枫抬头看她,她穿着这身衣裳叫他的绰号,跟过去一样调皮。 “以后有什么帮得上的,尽管找我啊。”她拍拍胸脯,慕枫看她那副要拜把子的架势,低头微笑。 咦?裴怜歪着头,“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你笑啊。” 慕枫立马收起了笑容,轮到她笑了。“不跟你玩了,走啦!”她挥挥手,反手关上门。 屋子一下安静下来,慕枫突然觉得有些落寞。 裴怜走回自己的屋子,发现床上躺着个人,这才想起之前曲言还躺在那儿。这可如何是好。 她蹑手蹑脚地走近,他睡着了。 裴怜托着下巴、蹲在床边看,曲言的睫毛很长,就像一把小扇子,眼睛的弧度是弯的,那眼角的位置,时常会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然而,这双美丽的眼睛突然睁开,把裴怜吓了一跳。为了防止她又跑掉,曲言提前揪住她的辫子,然后凶巴巴的问,“刚才去哪儿了?” 裴怜被拽着靠的更近,她用力掰开曲言的手指,“我就是去看看小疯子,你放开我。” 曲言知道裴怜把慕枫叫成小疯子是个意外,但冷不丁地听到还是不舒服。他松开她的辫子,改成握住她的手,“你怎的叫的这般亲密。” “叫人疯子还亲密?你这人真难懂。” 咦?这么解释,曲言觉得有几分道理,“阿枫没你娇弱,他从小摔打惯了,那点小伤他不会放在眼里,你也没必要特地去献殷勤,吓到人家。” 裴怜就不懂这群人了,受个伤跟家常便饭似的,“都断了两根肋骨还算小伤?” 曲言搓搓裴怜的手指,都是骨头,摸着不舒服,跟以前肉呼呼的小手不同了,他心不在焉地说,“嗯,他常这样。” 这样……裴怜过去觉得慕枫太好亲近,现在觉得他实在太可怜了,尤其跟着这阴晴不定的主子。他是不是有什么把柄落曲言手里了。 曲言看裴怜眉头紧锁,猜到她肯定又同情心泛滥了,当着他的面想别的男人,这是她最恶劣的地方,重新活了一遍还是改不掉。他用力掐裴怜的手指,“今天的事还我没跟你算账,八千钱,八千钱你就把我的心头爱给当了?你不懂感情至少得识货吧?那东西在这世上独一件,有市无价的。” 裴怜被喷的狗血临头,但她有她的委屈,“我本来就是个不识货的,当初我就拿十二个铜板赌过来的,怎么知道它到底值多少。而且,八千钱我就是个大数目,是个极大的诱惑。” 在曲言看来,裴怜是越活越回去了。当年她在多宝阁里一眼就相中玉和尚,至少还是个识货的,现在几个钱就能坐穿她的底线,连他都忍不住嗤之以鼻。再这样下来,他还不得活活气死。看来自己的媳妇儿还得自己养,交给个糟老头养都养成什么样儿了。 “好啦,你快别生气了,这事我长记性了,玉和尚以后我就紧紧攥着,谁要也不给,谁买也不卖,成不?” 曲言咬了咬裴怜的手指,“你要钱不会找我要吗?尽想着欠人情是不是,还想着甩掉我是不是?你别逼我,逼急了我有的是办法要你认命。” 裴怜的脸被疼的呀、烦的呀纠结成了一团,“可我这么跟着你也不是个事啊,我跑出来就想四处去瞧瞧,你每天拘着我,派人跟着我,跟坐牢似的,我不喜欢,如果让我一辈子这样,还不如把我送回古道村。” 曲言叹了一口气,他比裴怜想象中更了解她,知道她骨子里就不喜拘束,可是他一旦放开她,就相当于把她放回萧瑞身边,这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而且,现在让他更介意的是另一件事,这小妮子要怎样才对他动心?凭着他的身家样貌,哪一点吸引不了她?“你就这么不情愿跟着我?”曲言委屈地问。 裴怜看他失望的样子,有些不知所措。她当然喜欢跟他在一起,只要见不到他的时候,她就觉得很寂寞,她好像迷失了自己。 曲言觉得,只要她不回答,就是好的答案,他说,“你再忍忍,等我把京师的事料理完了,我带你下江南,那里是我的地盘,你想干嘛就干嘛,想去哪儿我陪你去哪儿,成不?” 裴怜也叹了一口气,缓缓地点头。 那晚,曲言算是暂时吃了一颗定心丸。他也花了些心思解裴怜的烦。兴许她缺个女伴。京中倒是有许多相识的大家闺秀,但裴怜过去就跟这些小姐们不对付,现在估计也好不到哪儿去。找个婢女也可以。慕鱼是很好的,不过把她留在本家了,这山长水远地过来,也得一段时日。于是,他吩咐慕枫照着慕鱼的样子去买了个下人。 慕枫回来那会,裴怜正坐在树上吃果子。 “哟,小疯子哪认来的妹妹?”裴怜一边晃着腿一边说。 慕枫白了她一眼,然后对小姑娘说,“以后你就伺候她,她说什么你就做什么。” 小姑娘点点头,裴怜突然灵机一动,“那你叫他阿兄。” 小姑娘脆生生地叫了一句“阿兄”。裴怜哈哈大笑,慕枫头也不回地走了。在二层小楼上的曲言也笑了,这丫头片子最喜欢捉弄老实人。 裴怜跳下树枝,拿了个果子擦了擦,递给小姑娘,“你叫什么?” 小姑娘眼睛睁得大大的,“我叫石榴。” “姓呢?” “我姓石。” 裴怜“噗嗤”笑了,你爹娘取名儿可真偷懒啊。 小姑娘不好意思,“爹娘还没给我取名就死了,石榴是哥哥取的。” 裴怜摸摸下巴,“那你哥哥呢?” 小姑娘突然跪下来,哭着说,“哥哥还在人牙子那儿,他们每天打他,比他去讨饭,小姐也买下他吧。” 这……裴怜抓抓脑袋,昨天遇到痴情怨侣,今天遇见骨肉分离,天下的惨事怎么都到她身上来了。“唉,你先起来,我想想办法。”她拉起石榴,和她一起坐在树下。石榴已经擦看了眼泪,一口一口地啃着果子,时不时问一句,“小姐你想好了没?” 啊,买人是要钱的,这还非得她去求曲言不可了。 “小姐你买下哥哥嘛。”石榴又说。 裴怜的头发都快要抓掉了,终于她鼓起勇气进了曲言的房间。 曲言正在案前写字,仿佛不知道她进来一样。他的眼角瞥见一直小狗在他旁边晃啊晃。其实她们说的话她都听到了,买个人对他来说轻而易举,重点是这只小狗得跟他服软。 终于,小狗晃不住了,凑到跟前说,“买个人成不,就那石榴小姑娘的哥哥,据说才十岁,年纪小,好教养,以后指不定是个得力干将。” 曲言继续写字,淡淡地说,“我手下不缺人,你要买就留着自己使。不过,我有什么好处?” 裴怜就知道他没那么好说话。之前还斥她见外,现在翻脸比翻书还快。“你要什么好处?” 曲言轻轻一笑,他等的就是这句。他放下笔,看着她说,“你亲我一下。” 裴怜如他所愿地憋红了脸,“换个别的。” 曲言想了想,说,“你今晚陪我睡?” 裴怜懊恼,这人说话越来越放肆。一张俊脸笑盈盈的固然好看,但现在就有让人撕了的冲动。曲言耐心地撑着下巴,“你慢慢想,我等你。” 裴怜这幅天人交战的表情,在曲言最爱中至少能排的上前三,所以此刻的他是很享受的。 交战结束,裴怜慢慢凑过脸来,曲言开心地把来凑过去,“吧唧”一下,柔软的唇轻轻地印在曲言的脸上。裴怜的心砰砰直跳,亲完立即往后跳了一步,却被曲言率先抓住手。 他站起身来,裴怜如临大敌,欲挣开,曲言温柔地说,“别动,头发乱了,我帮你整整。” 裴怜摸了摸,确实,定是刚才抓乱了。 曲言轻柔的气息吐在裴怜的额头,修长的手指在发间穿梭。裴怜紧张极了,绷直了身子尽量远离曲言的胸膛。但这厮得寸进尺,越靠越近。就在裴怜快要绷不住的时候,他欢快地说,“好了。”然后抓裴怜的肩膀,一口亲在裴怜的脸上,美其名曰“礼尚往来”。 石榴的兄长很快被人带来了,两兄妹抱头痛哭。本来很心酸的一幕,裴怜却看着无感。想起今日的那一吻,她已经羞耻地能钻到地里去了。 “小姐。”两兄妹拉着手给裴怜磕了头。裴怜在心里默默擦了一把辛酸泪,把两人扶起来。 少年郎长得眉清目秀的,一直盯着裴怜看。裴怜想也许他怕生,于是主动套近乎,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叫石斛。裴怜忍不住笑了,这想来也是他自己选的名字。 她拉起少年郎的手,说,“男孩子以后要顶天立地,不能随便取名字。我读书也不是挺多,不过买下你的主人知道很多,待会让他给你取了名可好?” 石斛点点头。 过了一会,石斛说,“小姐,我们见过,你不记得我和妹妹了吗?” 裴怜摸摸下巴,说,“不记得了。” 石斛有些失望,裴怜拍拍他的背,“要不你跟我说说?” 石斛说,“两年前,我和妹妹很饿,你给了我们两个馒头。你识字,还给娘念了爹的信。” 裴怜琢磨着,她的记忆只有两年,如果石斛说的真的,那他指不定遇见的是过去的自己。她斟酌了一下,说,“确实有人跟我张的像,兴许是我的姐妹。你说说看,是在什么地方?” “在甘州。” 第39章 言商 裴怜从来没听过甘州这个地方,因此没法回应兄妹两的期望。两人显得很落寞。裴怜让他们仔细说了来龙去脉。他们的父亲在玉门关一役中阵亡,母亲带着兄妹两会娘家,饿死在流民队伍中。兄妹两卖身给人牙子,才保住了命。 裴怜叹了一口气,小小年纪就遭此不幸,很可怜。她将让小厮带二人去用饭和沐浴,自己寻思着给两个小人儿添置些衣裳。她回屋子里取钱,却看见案几上放着个锦袋,沉甸甸的,打开来看,里面有不少。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谁拿来的。 思来想去,裴怜觉得还应该去道个谢。 曲言屋子里传来闷闷的话语声,似乎在议事。她刚要走开,门打开,里面的人鱼贯而出,其中包括慕枫。裴怜笑盈盈地看着他,对他做了个口型“阿兄”,立即被飞了个眼刀。 裴怜进屋去,曲言依然坐在案几前,用手撑着头,闭着眼睛,似乎有些疲惫。 裴怜跪坐在一旁,曲言睁开眼,打量了她一阵,“这次又想买谁?” 裴怜摇摇头,拿着锦袋晃了晃,说,“谢谢啊。” 曲言笑了笑,“真要谢就让我抱一抱,否则就不必了。” 裴怜已经熟悉他说话的风格,也不跟他议论,“对了,有件事你给出出主意。两兄妹兄长叫石斛,妹妹叫石榴,一个药材一个瓜果,小孩子随便取的。我琢磨着取名还是大事,你书读的多,瞧瞧能不能给他们换个名字?” 曲言闲闲地说,“你知道求我办事是有条件的。” 裴怜把钱袋推到他面前,“一千钱买两个名字,公子是生意人,该知道这笔生意很划算吧。” 曲言把手垫在下巴下面,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既然跟我谈生意,那我们在商言商。裴小姐昨日欠我八千钱,今日换一千钱,如此尚欠七千钱。欠着钱还想继续跟我买东西,得拿出十足的诚意才行啊。” 就知道玉和尚的事情没这么好过,裴怜眼睛能喷出火来。 “裴小姐,我对自己的女人是很宽容,但对生意场上的朋友,分毫必究。所以,不要跟我谈生意,生意不好做。”说罢,曲言眨眨眼。 “我服了!”裴怜气冲冲地走了,回了房间。曲言伸了个懒腰,虽然裴怜很不乖,但像逗小动物一般逗逗她也很开心啊。“阿枫,去把那两兄妹带过来。”曲言说道。 裴怜回了屋,抓起执笔不断地想名字。因为裴怜是从医术识字的,所以她把《正饮总集》默了一边,然后从里面挑字。 傍晚,面色崩溃的裴怜在院子里找到两兄妹。“我琢磨了几个名字,你们看看喜不喜欢?” “咦?”石斛说,“公子才给我们改过名字,又要改吗?” 裴怜彻底崩溃了,根本玩不过曲言。这厮明面上一套,暗地里一套,真能把人整死。裴怜对着曲言的房门大骂,“曲言你个乌龟大王八。”房门突然打开了,曲言突然从里面慢悠悠地出来,笑盈盈地看着裴怜骂人,真是太可爱了。“怜儿如不解气,何不上来揍我?” 裴怜被彻底激怒了,她点地飞身上楼,一掌劈下去。看曲言还是笑盈盈的,不躲也不闪,裴怜慌忙扯了力道,一个踉跄往前扑去。 曲言一手扶住她的腰,一手摸着她的脸,嘴唇贴在她的唇上。 楼下的两小孩瞪着大大的眼睛,看呆了。曲言余光看到他们张得合不拢的嘴,手上用力,带着裴怜的腰换了个方向,背对着两个小孩。 又被轻薄了,裴怜彻底疯了,她“啊”地大叫一声,眼前突然一阵血红。 曲言突然意识到自己玩过了,慕枫不知从哪里窜出来,拉着曲言往后退。“怜儿”。 所有声音消失了,裴怜低头,看见楼底下有两个小孩,满脸惊讶地看着她。 镜中少女默念着什么,裴怜跟着她念,“因不断,果不灭。因不断,果不灭。”画面快速地闪过,茫茫雪原中,散布着尸体,有人跪在她面前狂笑,她抽出剑对他狠狠砍去,鲜血溅了她一身,染红了她的手。她高高地举起手,兄妹两在颤抖,他们很害怕。对,这就对了。 突然有人在身后制住她的双手,把她紧紧抱着,“怜儿,醒醒,怜儿!” 镜中少女突然睁开眼睛,“阿浔。”裴怜倏然清醒。 她在做什么。男孩紧紧地把女孩抱在怀里,害怕地看着她。刚才的那一刻,她竟然想杀他们。她颤抖着看自己的双手,然后看像两兄妹,她不可思议,也很愧疚,最后急的眼泪流了下来,“对……对不起。” “阿枫,把他们带走。”阿枫一手拉着一个孩子,离开庭院。 “没事了。”曲言轻叹一声,把她转过来,拥在怀里。 裴怜大哭,“我做了什么,我根本控制不住自己,我差点杀了他们。” 曲言轻抚着她的背,温柔地安抚她。幸而他制止的快,要是裴怜那一掌打下去,指不定现在要哭死过去。裴怜的怪病他算是瞧出些端倪了,受刺激就犯病,来得快去的也快,来的时候杀人不眨眼,去过后能把自己后悔死,够折磨人的。“没事了,等我们到了京城,我着人去把你师父请过来,让他好好瞧瞧。你师父是神医,这事难不住他。” 提起裴子谦,裴怜哭的更伤心了,“我没脸见我师父,之前把他打成重伤,现在又差点杀了小孩,他老人家定不认我这个徒弟了。” 要是别人没准这样,对于裴子谦、曲言有十足的把握,这老头这辈子就死心塌地地认这个徒弟,跟他死心塌地认这媳妇儿似的。“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师父还能做看你去杀人放火不成?于大义于小节他都有理由把你治好,放心吧啊。” 天色渐渐暗下去,院子里起了风,带着早开的桂花香萦绕着二人。裴怜之前哭的稀里哗啦的能把曲言的心都哭碎了。之前他对她有误会,不知道她的身子受了那么多折磨,就已然很自责,现在身子好了,精神上还受折磨,让他如何不心疼。裴怜哭了又半个时辰才渐渐消停,曲言就一直抱着她,吻她的秀发,安慰着她。最后两人分开,曲言的衣襟又是眼泪又是鼻涕,湿了一大片。裴怜有些不好意思,他却不甚在意,继续陪着裴怜去找那两小孩谈心。 石家兄妹战战兢兢地在她面前坐着,这让裴怜很受挫。曲言坐在她身旁,推推她的肩膀,给她打气。裴怜这才支支吾吾的开始说,“把你们吓到了真是对不起。我不想伤害你们。我之前吃错药了,脑子有时不清醒。不是经常,只是偶尔,大部分时间是清醒的。只是不清醒的时候就六亲不认。以后要是见到我这样,你们赶紧跑,躲到我看不见的地方。要是你们还害怕,我再给你们找个人家,找个好人家,你们看成不?” 曲言听完心里发笑,这小狗有时候憨厚得紧,对两小孩说话跟同大人认错似的,可爱死了。 裴怜言之切切,石家兄妹很快放松下来。妹妹慢慢地走过来,把手放在裴怜手上,“小姐不会伤害我和哥哥的对吧?” 裴怜握着柔软的小手,眼泪滑了下来,她点点头。哥哥也走过来,握住裴怜另一只手,“小姐于我们兄妹有恩,我们不走。”裴怜把两个孩子抱在怀里,时笑时哭。曲言抚着她的背,露出一丝苦笑。如果没有出那样的事情,他和裴怜的孩子也差不多这么大了吧,她这么善良,一定极爱他们的孩子。 曲言告诉裴怜,他们石家兄妹取名石淋和石漓,但没有告诉她,淋漓是他成亲时准备给他们孩子的名字。 夜晚,曲言陪着裴怜,直到她睡着才离去。她睡之前一再警告他不许亲她,他答应了、但还是亲了她。他的小狗很容易相信人,这点不好,但相信他、又变成一件极好的事。 曲言回到房里,慕枫回禀了石淋在甘州的事,石家兄妹确实见过裴怜,她今天嘴里念念叨叨的话兴许也跟他们有关。“分别派人去甘州和凉州大营,打探一下当年的事。” “是。” 裴怜极喜欢石家兄妹,一旦这么想了就要给他们最好的。她问石淋以后想做什么,石淋说想当大侠,保护妹妹不受欺负。裴怜拍手称赞,立即给他找了位师父。拜师的过程很简单,她拉着石淋,让他跪在慕枫跟前,“给你师父磕头。”石淋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喊了声“师父”。一气呵成,连慕枫都没反应过来。 裴怜笑嘻嘻地说,“看你老大不小了,给你找个后人。” 慕枫的额角跳了跳,他与裴怜年龄相当,能老到哪里去。不过,他一向拒绝不了裴怜的,所以这个徒弟就糊里糊涂地收下了。 裴怜又问石漓想学什么。石漓说想学做饭烧菜。裴怜立刻答应了,拉着石漓进了驿馆的厨房,五百钱扔给大厨,让他教几招。大厨自是非常愿意,当个厨子一个月也就几十钱,五百钱是多大的诱惑啊,于是石漓也找到了落脚地儿。 这下到裴怜闲着了。她琢磨了一下,石淋算是找个了免费师父,石漓以后要想学点女红什么的,还得请师父,还得花钱,因此,她这当主人又当娘的还得赶紧赚钱。如此觉悟后,裴怜突然回忆起她过去的梦想,拿着郎中旗四处为人瞧病,现在不就有个顶好的机会吗? 裴怜上街去裁了一块粗布,在上面写着悬壶济世,又截了杆竹子串上,行头这就有了。到院子里瞟了一眼,慕枫这会儿正帮曲言办差,没空搭理石淋,于是她拉着石淋当个小药童,开心地出门去了。 在街坊里转了一圈,招来路人怪异的目光,怎的一个小娘子出来糊口,莫不是脑子不清楚。石淋小孩子家面皮薄,被人指了半天,终于绷不住,“小姐,我们还是回去吧。” 裴怜停在路边思索了一阵,这跟此前想象的确实不一样。这事她和二晖在村子里也干过,偶有医患来问询,不似这番冷清。如此说来,郎中似乎不适宜在城里行医。城里多有医馆,城里人有固定的去处,不需要找漂泊不定的江湖郎中。但村子里没有大夫,郎中才有容身之所。想到这里,裴怜捡了一颗石子,砸向一旁的桂花树,一个瘦子“哎哟”一声跳下来。 “去跟你们家家主说,我出城一趟,天黑前回来。” 瘦子突然如临大敌,这位贵人的重要性,他可是知根知底的,现在玉门的人指不定还在哪里晃悠,真要出个三长两短,他这条命也就交代了。 裴怜也不管他复杂的表情,拉着石淋往城北走。 瘦子咬咬牙,吹了个尖哨,一时四处哨声回应,城里的鸟雀纷纷飞散开来,百姓都好奇地跑到街上来看热闹。裴怜白了一眼瘦子,什么事弄得大惊小怪的。 一盏茶后,慕枫成功地在北门截住了裴怜。慕枫冷眼看着一大一小两人,裴怜是不怕,没见识过的石淋已经吓得跪倒在地上。 裴怜提着他的领子让他站起来,他刚直起腿,慕枫冷冷地说,”我让你在院子里扎马步,你怎么跑出来了,去,回院子里站着,今晚不用睡了。“ 石淋也很为难,要听小姐的也要听师父的,两人的意见貌似不是太统一,到底要听谁的。 慕枫又说,“再不去,明晚也不要睡了。” 石淋打了个踉跄,拜别了裴怜,匆匆往驿馆跑去。 这师父是裴怜让拜的,这回倒让自己吃了哑巴亏。她“哼”了一声,拿着旗子继续走。慕枫拉住她,弯下身就把她抗在肩膀上。被扛的滋味记忆犹新,裴怜赶紧求饶。 可在慕枫的眼里,这人就是个大顽固,不吃点苦头不知错,于是他无视裴怜的求饶,用实际行动让裴怜悔青了肠子。 石淋回到驿馆时发现,小姐和师父居然先他一步回来了。他乖乖地在院子里站着,看师父押着小姐进了家主的屋子。 曲言坐在案几前,抬头瞄了一眼裴怜吃瘪的样子,当下就明白了慕枫用了特殊手段把她弄回来。她吃过亏了,他也不想再训她。他用笔杆子敲了敲案几,“过来坐。” 裴怜盘腿坐下,心里仍然闷闷的。她明白曲言的担忧,但城门也不让出就太夸张了吧。 曲言故意把她晾在一边,让她消消气。她就是个孩子心气,脾气来的快去的也快,晾上一会再聊要容易些。 曲言写完最后一个字,唤人进来传信,才开始料理裴怜。 他把笔墨挪开,沏了一壶茶。旁边的红泥炉一直烧的泉水,茶汤随着袅袅烟雾冒着淡淡香气。他给裴怜沏了一杯,“这是一线香,喜欢吗?” 裴怜尝了一口,入口甘苦,随后香气盈腔,有些妙。她点点头。 曲言又给她倒了一杯,“刚才听到哨声,我的心都快跳出来了。” 裴怜闷闷地说,“是你的手下太紧张了。” 曲言嗅了嗅香气,淡淡地说,“他们紧张是应该的,他们可是签了生死契的,如果你出了三长两短,他们只能拿命来赔。” 裴怜抬眼看曲言的眼角,慢慢蹙起眉头。 曲言看她纠结的眉头,笑着用手指顺了顺,“又在心里编排我什么了?” 裴怜拨开他的手指,“你一个生意人,怎么总是打打杀杀的,说的比江湖上的还轻巧。” 曲言坐直了身子,伸手帮她整整头发,“那要看你做什么生意了。如果是小买卖,只需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跟邻里相安无事就好。如果做的大买卖,把手伸到人家的地盘上,别人寻思着怎么砍断你的手,你没有丁点势力敢这么做吗?” 曲言的广袖顺势滑下来,露出他修长的手,淡淡的龙涎香从衣襟传来,这活色生香的画面让裴怜有些心猿意马。撇去曲言的性格,世上少有女子能抵抗他的魅力,裴怜自然也是一样的。 “好了。”曲言弄完,顺势在她的脑袋上吻了一下,像打烙印似得。裴怜这会心里更乱了。这人三天两头动手动脚的,谁受得了啊。 他凑在跟前温柔地说,“明日我们就动身北上,你且忍过今日。” 嗯?裴怜晕晕乎乎地说,“你的伤已经好了吗?” 他凑到她耳边说,“大抵好了了,怜儿要是不放心,可以亲自查验一下。” 裴怜的小心脏已经快受不了,忽的一下站起来跑出屋子。 曲言撑着下巴看她狼狈的身影,得意地笑了。 第40章 回家 裴怜跑到院子里,石漓蹲在一旁看石淋罚站,很是惆怅。裴怜也一起蹲着。 “小姐,哥哥真的要站一晚吗?”石漓委屈地问。 “妹妹没关系,站一晚而已,不是什么大事。”石淋慷慨地说。 裴怜没心思考虑他们的事,虽然石淋被罚是因为她。“你们觉得家主如何?”裴怜冷不丁地问。 石漓捧着脸说,“长得好看,我还没见过比家主长得更好看的男子。” 裴怜揉揉眉心,连六岁女童都这么说,曲言长得还真是老少皆宜啊。 石淋一本正经地说,“小妹光看长相,就是肤浅。” 哦?裴怜对他刮目相看,期待他说出个不肤浅的。石淋继续说,“家主手下这么多人,住了这么好的驿馆,一定很有钱。这才是最重要的!” 裴怜差点栽倒在地。她也是挺无聊的,跟两个小童来什么劲。 “小姐,我瞅着叔叔们都在收拾东西,我们要走了吗?” 裴怜摸摸石淋的头,“嗯,我们要去长安。” “长安,那是圣人住的地方?” 裴怜点点头,“对啊,我也没去过,似乎是很繁华的地方。有很多长得好看的男子,还有很多有钱人。” 裴怜精确地找到与小童的沟通方式,石家兄妹“哇”了一声,心中升起无限的向往。 第二日一早,一行人便出发了。 石家兄妹还不会骑马,此番安排了两辆马车。裴怜早早地和石家兄妹上了一辆马车,见无人来催,也就安心了。谁知临出发前,马车进来一个人,强行把裴怜抓到了曲言的马车上。 彼时,曲言斜斜地靠在软榻上闭目养神,见裴怜狼狈地被扔进来,只是闲闲地说,“你来啦?磨蹭这么久,大家都等你出发呢。” 裴怜抓起软枕向他砸去,“少给我装事不关己!” 曲言被砸了也不生气,他睁开眼,拍拍大腿,“别气了,过来让我抱抱。” 裴怜知道自己痞不过他,自己一个人闷闷地坐在角落。 曲言叹了一口气,“如怜儿赏脸,我们来博弈如何?” 裴怜觉得这么坐着无聊又尴尬,博弈倒很能调节气氛,便答应了。 曲言将小小案几底部一抽一展,棋盘出现在眼前,裴怜的注意力一下就被吸引过去了。再拉开下一层抽屉,棋子整整齐齐地码了一层又一层。裴怜挑起一颗,黑色的棋子像猫的眼睛,光亮可鉴,放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声音。曲言执白子接着走棋,这就开始了。 输赢无所谓,曲言只是很享受看裴怜思考的样子,所以下的很随意。整套棋路毫无章法,只是在快要输的时候稍稍挽救,快要赢的时候稍稍走偏,这样拖沓下来,两人竟占成了平手。裴怜对这结果很意外。过去师父只教授规则,裴怜练习懈怠,算起来连入门都算不上。裴怜只能将原因归于天生的那类。 见小丫头高兴起来,曲言乐于奉陪,一路执棋直至下一个落脚点,一个叫洪山村的地方。村子很小,加起来也就十几户人家,根本容不下二十几号人的队伍。护卫搭起帐篷。石家兄妹很是好奇,围着诸位叔叔到处跑。 曲言带着裴怜住在村长家。才坐下没多久,有男子过来问,“听说来了位女大夫,不知得不得闲去我家里瞧瞧?” 裴怜看看曲言,他捧着一卷书,若无其事地打着扇子。裴怜笑笑,跟着去了。 男子家里的病人是位老妇,本无甚大病,是小病拖出来的。冬天里的咳嗽没治好,一年一年地就加重了。裴子谦对这些病很有心得,写过《杂病集》,裴怜拜读过,里面的疗法写的很清楚。这类病不难,但是疗程很长,需要大夫复诊调整药方,与村里人非常不便。裴怜依病情写了三个疗程的方子,不敢写多,担心弄巧成拙。她嘱咐家人每个月换一个方子,三个月后务必到城里的医馆找大夫再开药方,如果顺利,入冬之前能药到病除。 裴怜没有收他们的诊费,不过在他们家门口摘了一束菊花,算是收了他们的心意。才转到主巷,又有人家喊着“女大夫”,把请到了家里。索性,村子里十几户人家,裴怜每户都去转了一遍。小病小痛都给留了药方,治不了的赶紧催促人家治病去,以免耽误了时间。有村民进山采了些草药,裴怜帮他们一一辨别,哪些有毒,哪些能解毒,疗效、用法如何。一阵忙碌下来,天也黑了。 有农户要留裴怜下来吃晚饭,裴怜拒绝了,粮食对于他们是珍贵的,吃一口就少一口。她在每家都采一束花,算是受了看病钱,离开最后一户的时候,手里已经攒了五颜六色一大把。 “女大夫好走!”妇人热情地挥手。 裴怜走了几步,听见另一户人家说,“咦?那是女大夫的良人吗,长得好俊俏。” 裴怜朝远处望去,有人执灯笼站在巷口,灯笼里昏黄的烛光映出他修长的轮廓。裴怜捧着花慢慢走过去,那轮廓渐渐清晰,握着灯笼洁白而修长的手指,蓝色的锦缎披风,还有眼角淡淡的笑意。裴怜也笑着迎上去,“你怎么来了?” 他的嘴唇一开一合,声音如清风明月般舒朗,“晚膳好了,来接你回去。” 裴怜按捺不住心中的小鹿乱撞,轻轻地“哦”了一声,站在他的身旁。 他自然地执起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牵着她从容地踱步。 初秋的凉风卷起曲言的披风和长发,裴怜看着他俊美的侧脸,心中一动。她指着地上的白石头说,“你看那是什么?” 他低头瞄了一眼,“石子罢了。” 裴怜拉住他,“才不是,你仔细看。” 曲言猫下腰来,仔细打量,忽然一个柔软的唇印落在他的脸庞。他抬眼看眼前的小人,她害羞地错开眼神,欲拉着他往前走,但他心中的火已然被撩起,温凉的秋风不但没有将那火吹灭,反而越吹越旺,温度越吹越高,驱散着内心多年的孤寂。他手上轻轻用力,小人一个踉跄跌落在他怀里,他吻上她的唇。 小人儿很温顺,没有拒绝。他舔了舔她的唇,然后加深了这一吻。她很生疏,笨拙地回应,他耐心地挑逗她嘴里的丁香,她好像有些被吓到,想撤离。他搂紧她的腰背,让她无处可逃。 跌落在地上的灯笼燃成一团火,跳跃在两人忘情的面庞上。灯笼燃尽,火光渐渐微弱,然后熄灭,点点火星在秋风中飘散,只留下耳畔的蛙声蝉鸣。 裴怜远远地瞧见屋子前人来人往,饭菜香四溢,石家兄妹开心地跑过来,石漓抱住她的腰,“小姐怎么现在才回来。您没瞧见,涯叔他们去山上打了一只好大的野猪,横冲直撞的好凶猛,不过现在已经被熬成汤了,哈哈哈。” 裴怜摸摸她的头,“是吗,野猪有多大。” 石漓用手画了个大圆,“这么大。” “小妹胡说”,石淋又比了个更大的圆,“有这么大!” 裴怜笑了,两个小孩叽叽喳喳地说了一路,迎着二人回到小屋前。众护卫看见主人回来,热情地寒暄,一时热闹极了。 曲言看着裴怜开心的侧脸,眼眶竟湿润了。裴怜喝了一口汤,看他愣愣的,“你也来喝啊。” “好。” 山边新月初起,应和着屋前的篝火,欢笑声填补着这一冷一热的温差,天地间和谐无间。 离京师越来越近,周边的风景也变得大不同。裴怜隔得远远的都能听到另一辆马车上石家兄妹的惊叫声,她也忍不住掀开帘子看。此处仍是郊外,田舍一排排地修得整整齐齐。有贵族的车驾在田间来往,马车装点华贵,簇簇缨穗随着车身晃动,间或传来角铃清脆的声音,车驾旁的随行侍女画着精致的妆容,樱唇点点,小巧而可爱。 曲言长手一伸,把裴怜拉回怀里,细细的吻盘旋而下,“哎……”裴怜轻柔的话语被吞没在浓情之中。 车驾缓缓停止,听到车外有人问,“远观足下车队威风凛凛,不知府上主人为何人?” 领头的慕枫回道,“主人来自江南曲家,游商经此。” 那人又说,“江南曲家?恕在下孤陋寡闻,对江南世家知之甚少。我家主人与好友在回风亭饮酒作诗,不知府上是否赏脸,移步一叙?” 慕枫冷笑,此人只是一下人,竟带着京中人的傲慢,言语间多有不屑。要是知道家主的真实身份,怕是跪地舔靴也来不及吧。慕枫翻身下马,走到马车旁听曲言的意思。良久未有回音,忽闻曲言的吃痛声,然后听见他愤愤地说,“不见”。慕枫心中已了然。回身婉拒了那人的请求,继续带着车队前行。 车厢里二人正怒目相视。曲言摸了摸被咬破的唇,伤口正溢出血来。裴怜有几分愧疚,但回想起方才的一幕,又理直气壮了几分。曲言明知慕枫在马车外等他的回应,竟不做理会。她害怕慕枫自行打开车门,情急之下才咬了他的唇。 曲言指着伤口斥道,“你看,怎么办。” 裴怜嘟囔,“一个小伤口而已,哪来的娇气劲。” “今日就到长安了,别人看我这一家之主嘴唇上有伤口,该怎么想!” 裴怜虽然不理解,但也知道曲言此人极重形象,遂小声说,“那我给你上药吧,兴许好的快些。” 曲言一脸嫌弃地说,“不要,衔着药在嘴上,臭死了。” 裴怜越来越了解曲言的脾性,他要是嫌这嫌那,没事挑刺,定是心中有什么鬼主意,就等着她问“那你要怎样?” 曲言果然两眼放光,“其实别人要说,不过骂我荒淫。不过既然被骂了,就要值回骂名,这样才不冤枉。如果怜儿今夜与我同寝,就算被骂也值了。” 同寝?裴怜拎了一个软枕砸过去,“你怎的如此轻浮。你我未拜天地、未见高堂,如何同寝!” 曲言突然不说话,神色暗淡下来。 窗外马蹄阵阵,车辕轻轻晃动,车帘也晃了晃,一道光打进来,照见曲言尖尖的下巴。他轻轻说,“谁说你我未拜天地,谁说你我未见高堂,你是我正儿八经过了六礼迎进门的夫人,有婚书为证。怜儿,我们成亲已经七年了,如果后来没出那么多的糟心事,我们的孩子已经和石漓一样大了。” 第41章 归来 说到激动时,曲言有一阵颤抖。裴怜的脑子一下被抽空了,“你说……我们……” 曲言慢慢拉过裴怜的手,捂了捂,“嗯,我们不仅有夫妻之名,也行了夫妻之实。怜儿左腰往上三寸有一颗黑痣,天生的;脚底有一块铜钱大小的粉红胎记,也是天生的;腹部有一处剑伤贯穿至后腰,是当年救我时受伤留下的;身上小伤痕无数,也是当年受伤留下的。知道这些的除了你自己,除了与你有肌肤之亲的人,还能有第三个人吗?嗯?” 这件事确实超出了裴怜的接受范围,曲言看着她的呆样,叹了一口气,把她拥入怀里,“之前不跟你说,怕吓到你,如今你愿意跟着我,心里有我,也该告诉你实情了。但没想到,你竟无半点惊喜,我有点伤心啊。” 裴怜显然无力思考他伤心的理由,只是不断地思考她知道的仅有的过去的历史,两只王八的故事。她讷讷地问,“我们是不是感情不和,我都与你成亲了,怎么还会和两只王八牵扯不清?” 曲言点了点她的额头,“傻子,如果我们感情不和,我还千辛万苦地把你这个小没良心追回来作甚?”他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不得不承认裴子谦这招太狠了,“如果真要承认,我就是你师父说的第二只王八。” 啊?裴怜抬头看他,曲言轻咳了一下,“里面的故事很长,以后我再慢慢跟你说……” 裴怜坐起来,愣愣地说,“师父说我被第二只王八退婚,所以才寻死觅活的。” 曲言苦笑道,“当然不是,那是你师父胡诌的。等你见到他,亲自问他。”他抚摸着她的长发,“天下没有比我们更般配的夫妻了,我们曾经过得很幸福。” 裴怜似懂非懂地看着她,曲言又把她拉入怀里,“过去的事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你问问你的内心,它是向着我的不是?你听它的就成。” 裴怜靠着曲言,依然不放过他,想一会问两句。曲言小心翼翼地作答,到了最后,索性搂着裴怜假寐。裴怜戳了戳他的脸,确认他是不是睡着了。她叹了一口气,不记事还真是不行啊,不知道师父能不能治好。 傍晚时分,一行人终于入了城。裴怜睡得晕晕沉沉,迷迷糊糊地听到窗外的吵杂声,这才醒过来。“睡醒了?”曲言轻声问。 裴怜点点头,她扭了扭酸软的身子,坐起身来,“到了吗?” “嗯”,曲言也坐起身来,帮她整理睡得乱糟糟的头发。 裴怜看到车帘映着窗外人来人往,很陌生。“以前我们也住在长安吗?” 曲言顿了顿,听到这句“我们”,很温暖。他笑着说,“不,我们住到本家,在怀州。京师有处别院,每年会过来住一阵子。” “这回要住多长时间?听人说,过了中秋,北边就变得很冷,我怕冷,冷了就骨头发疼,还是回南方好。” 曲言对裴怜过去的伤势知道一二,这毛病应该是以前落下的,“左不过立冬。居所里有地龙,要是冷风来了,就烧起地龙,比南方还暖和。” 裴怜想了想,“听起来,这地龙是个神奇的东西。” 曲言从后面抱住她,在她脸上香了一口,“京里神奇的东西可多了,以后我一样一样地带你玩、带你看。” 马车渐渐停止,直到停在慕府门前,人声沸腾起来。慕家家主每年才来一两次,对京中少女来说乃天下第一大事。长安城里民风开放,少女们向来不吝啬爱慕之情,对如意郎君总是穷追不舍。曲言刚刚从马车里踏下一条腿,已经惹起一番尖叫,待他本人露面,有人想要穿过护卫的阻拦,人群频频骚动。 曲言看这情形,蹙了蹙眉,转身把裴怜的脸贴在怀里,抱起来大步进了府门。 只那么一瞬,裴怜看清了周围的情形。不大的府门前,被堵得水泄不通,多数是浓妆艳抹的少女,还有些面形秀气的小生。裴怜在他们的惊讶声中入了府内,府门在她眼前徐徐关闭,但也关不住门外的议论纷纷。 裴怜惊魂未定,曲言已经带她入了正堂,一干下人、护卫从堂下跪到了庭院,足有上百人。曲言将裴怜放在厅堂中间的座椅上,一等下人高呼“拜见家主”,着实又把裴怜惊了一惊。 “嗯”,曲言随意地答道,在一旁落座,然后对众人招招手,“都来见过夫人。” 众人面面相觑,家主什么时候娶了新夫人。还是领头的管事最先反应过来,大呼,“拜见夫人。”随后众人才齐声高呼,“拜见夫人”。 裴怜如坐针毡,这一篇曲言也没跟她报备过,她不甚自在地挪了挪身子。 “都起来吧。”曲言喝了一口茶。 管事上前作揖,“家主舟车劳顿,我已命人备下饭菜,不如先用饭?” 曲言放下茶杯,用手指敲了敲桌面,“平叔,京宅的人没有去过怀州,没见过夫人,我不希望有人乱嚼舌根,要怎么解释,你知道吧?” 慕平恭敬地说,“那是自然。” “慕鱼过两日就到,在那之前,你找两个机灵的照顾夫人。这几日给夫人裁几套衣服,该置办的置办。” “是。” “还有,挑个就近的好日子,八月十五前办个赏百花宴,名单按照去年的拟,拟好了给我看。” “是。” “刘群,白柳园里僻个屋子做个药房,夫人喜欢捣鼓那些,你去回春堂问问他们药房都怎么准备的,给夫人也准备一个。” “是。” “陈回,去太子府递张帖子,明日造访。顺便备几分礼,太子和太子那几房妻妾都别拉下。” “是。” “张显,手下挑十个能干的给慕枫,白柳园全天戒备。” “是。” …… 曲言一溜气儿地吩咐了一大堆事,裴怜在一旁听得发愣。他是做大事的人,他的世界很广阔,和自己小小的世界有很多不同。 “慕枫,找玉长天,让他再考虑之前的事,否则,我就该收网了。” “是。” 曲言又待要说什么,外面有小厮来报,“家主,齐王来访。” 曲言顿了顿,露出邪魅的笑,“哟,来的够快的。” 他挥了挥手,“都散了吧,请齐王进来。平叔,带夫人先去休息。” “嗳。夫人,请。” 裴怜慢慢地站起身来,跟慕平进了后院。曲言负手站在堂前,始终没有看她。 院子很大,回廊九转十八弯,把庭院切割成了几部分,游廊水榭、亭台楼阁应有尽有。裴怜反正没记住。最后停在一处叫做“白柳”的园子了。院子里有二层小楼,楼前栽种着几株梅树,造型奇特,颇有风骨。 慕平上前说道,“这是老夫人生前挚爱,家主对这几株梅树很是爱护。” 裴怜点点头,“这梅树还打青梅吗?” “打,每年都收了青梅酿酒。夫人要是喜欢,我给您盛来。” 裴怜笑笑,“有劳平叔,用膳是倒是可以尝尝。” “嗳。” 裴怜走上二层小楼,有婢女准备好了浴汤,迎了裴怜入内沐浴。两人是姐妹,长得有几分相似,大姐叫明镜,要斯文些;小妹叫明月,性子活泼,年纪比她小些。她们身姿轻盈动作轻柔,举手投足都是标准的淑女范,让裴怜这个乡下姑娘觉得无所适从。尤其她们还口口声声叫她“夫人”,身份捧得越发,越发显得她粗俗不堪。裴怜独立惯了,根本不适应被伺候沐浴这回事,于是将二人打发了出去。 裴怜闷闷地坐在浴桶里,嘴吹着水面上的花瓣。水面上雾气氤氲,她打了个哈欠,有一丝困意。离家有一个多月了,从古道村到长安城,一切像做梦一般。曲言今日的话还回荡在她的脑海,她无处验证真伪,但出于私心,她愿意相信是真的。人有时候就是这样,做不到十全十美的理智,信与不信只在一念之间,信与不信就是两个世界。她信了,一切都是美好的,她想用心对他。她潜在水里,害羞地吹着泡泡。 裴怜差点睡着了,明镜和明月在屋外敲门,她才突然清醒。她慌忙走出浴桶,拿巾帕匆忙擦了擦身子,穿好中衣,才请二人进来。二人看见裴怜的狼狈样,偷偷掩嘴笑了。她们一直在想家主会娶怎样的夫人,万万没想到这样的。 二人忙着收拾浴具,裴怜拿了巾帕擦头发。明月想帮忙,还是被裴怜婉拒了。 楼下传来火急火燎的脚步声,裴怜一惊,看见曲言大步进屋来。他的脸色不太好看,裴怜上前问怎么了。 “你们先出去。”二人闻言,匆匆作礼,退出门去。 裴怜蹙眉,又问了一遍,“到底怎么了?” 曲言阴沉地看着她,突然将她按在榻上,吻铺天盖地地席卷下来。 第42章 心魔 裴怜被吻的气喘吁吁,但脑袋里还留着一丝清明,今天的曲言不太对劲,从他们在堂前分别时就觉得,她插空捧着他的脸问,“出什么事了?” 他将她的手按在两侧,喘着粗气,“叫我阿浔。” 阿浔,那个梦里出现的名字。 “阿……浔。” 他的嘴唇颤了颤,猛地埋头在裴怜的脖颈,他疯狂的亲吻,从脖颈慢慢往下。 曲言冷冽的气息让她陌生,让她害怕,“不……”,裴怜拍打着他,猛烈地晃动身体。 他任由她拍打,只紧紧抱着她的腰。一只手从下挑开她的衣裙,抚摸她的大腿和腰身。 曲言的肆无忌惮让她感到侵犯,“不,不要!”裴怜哭喊着,奋力挣扎。 他置若罔闻,粗暴地挑开她的衣带,揉搓着胸前的柔软。 裴怜已经接近□□,极度的恐惧从身体深处袭来,她抓着曲言的衣襟,绝望地颤抖着,“不要……求你了。” 他的心也随着她的颤抖颤了一下,他止住了力道,伏在她的胸前,喘着粗气。他还是停止了,他的嫉妒和愤怒终究不足以将她撕碎。他的小人儿在颤抖着,无声地流泪。他爬起来,用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吻着她的眼泪。 他见了萧瑞。出乎意料的,萧瑞没有跟他要人,只是过问裴怜身体怎样,他漫不经心地叮咛,仿佛他是照料她的乳母。他对她当年受过的伤如数家珍,就连胸骨断过几节都清清楚楚。他说,“好好照顾怜儿,待我接她回家,不想看到一丝多余的伤痕。” 他的淡定和自信成功激怒了曲言。 曲言从小就是强者,事无巨细都能牢牢掌控,但唯独对于常挽云的心,他很忐忑。这是他的心魔所在,常挽云一直没有跟他言明,所以他的心魔一直在。 裴怜流着泪将他隔开,他索性将她的双臂箍住,困在怀里。伸手扯了薄被,盖在两人身上。 裴怜拍着他的胸膛,哭泣着,“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恨你!” 他帮她顺了顺还滴着水的头发,木木地说,“你恨吧,如果你恨的比我多,或许我就不这么累了。” 裴怜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说的肯定是以前的事,“过去的事为什么要加诸在我身上,这对我不公平。” 他吻了吻她的额头,“不,怜儿,做错了事就要负责任,即便忘记了,也要用余生偿还。” 她擦擦眼泪,抬头看他,“你倒是说说,我做错了什么事,让你这么恨我。” 他苦笑,“你偷走了我的心,却爱着别人,你说可恨吗。” 那天之后,裴怜再也没有见过慕浔。一切平静的进行着,下人们对她毕恭毕敬,有问必答,但对她很疏远。石家兄妹偶尔过来陪她。石淋常常被慕枫拎回去练功,裴怜让慕平给石漓找了个师父,最后连石漓也很少过来了。园子里的药房很快捣鼓好了,她换了灰布衣,每天把自己关在里面,对着一架子的医书打发时间。 几天后,来了个姑娘,声泪俱下地跪在她面前叫她夫人。她木木地应了一声,大家都这么叫她不是。不过这姑娘比较激动,一直摇着她说,“夫人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慕鱼啊。”裴怜尴尬地说,“我确实不记得了,抱歉。”她很失望,不过还是每日跟着她。 裴怜基本上不需要庸人,所以就当自己多了个伴。慕鱼常常没事找事地帮她选药、晒药,她做得挺好,裴怜经常夸奖她。她害羞地说,“过去我常常帮夫人的忙,自己也学会了点。” 裴怜想了想,这姑娘好像知道很多,于是她问,“我过去跟你们家主感情好吗?” 慕鱼奇道,“夫人怎么会这么问,当年你们如胶似漆,感情好得不得了。” 裴怜杵了会,又问,“那我对你们家主好吗?” 慕鱼想了想,“夫人偶尔会跟家主闹脾气,弄得家主很郁闷,不过大抵是好的。要不然家主也不会跟您在一起不是?” 裴怜细细推敲这句话,觉得她当年应该对曲言不太好,怪不得他总是疑神疑鬼的。 “对了,你和慕枫是兄妹吗?怎么都姓慕?” 慕鱼摇摇头,“我们祖上都是慕家老太公收留的孤儿,一个个没名没姓的都跟着姓慕了。后来世代都辅助慕家家主,就都传下来了。” 裴怜抓抓头,没弄明白,“慕家家主和你家家主什么关系?” 慕鱼眨眨眼,“同一个人啊。” 裴怜也眨眨眼,“那为何你家家主姓曲?” 慕鱼又眨眨眼,“谁说我家家主姓曲?我家过世的老夫人才姓曲。” 裴怜看着慕鱼,慕鱼也看着裴怜,两人好像讨论不到一起去。 裴怜眯着眼问,“你家家主不是曲言吗?” 慕鱼也眯着眼答,“曲言是谁?我家家主叫慕浔,夫人不会刚刚知道他姓甚名谁吧?” 慕浔?裴怜脑海中闪过一个声音,“叫我阿浔。” 裴怜骂了一声娘,这人居然用个假名骗了自己一路。慕鱼看呆了,夫人确实不一样了,她过去从不骂粗口。 裴怜狠狠地把石杵摔在地上,出了院子。 “夫人你去哪儿?”慕鱼提着裙子跟在身后。 裴怜恶狠狠地说,“去找王八算账!” 路上正好遇见明镜和明月,裴怜提过她的衣领问,“你家家主呢?” 明镜花容失色,吓到说不出话来,裴怜不耐烦地推开他,又扯过明月,“你来说。” 明月颤抖着说,“东、东篱院会客。” 裴怜眯着眼说,“东篱院在哪儿?”明月指东北角。 裴怜足下点地,跃过繁复的水榭和阁楼,“夫人,你等等我呀!”慕鱼急的原地跳脚,明镜和明月已经软坐在地上。 裴怜站在假山上看,府内的格局一览无余。果然,在东北角的院子里看见了慕枫,裴怜俯身跃去,慕枫听见破风的声音,提剑转身,没想到是裴怜,差点收手不及。裴怜跃过他的头顶,落在院子里。主厅门庭大开,裴怜大步走了进去,忽然听到有个娇滴滴的声音,“浔哥哥,你不想念薇儿吗?” 裴怜落步,正看到曲言软玉在怀的画面。 慕枫跑进来,看到三人的僵持,知道一切都晚了,只好默默地退出门外。 裴怜作何感想?她先前很愤怒,如今觉得那件愤怒的事已经不是什么大事了。她好像听到什么破裂的声音,怒火已然熄灭,心渐渐凉了下来。她还以为曲言消失这么多天是伤怀去了,原来人家过的可自在了。 “常姐姐?”一个声音打破了平静。女孩捂着嘴,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不,常姐姐已经死了,你是谁?浔哥哥,她是谁?” 曲言冷冷地说,“薇儿,快来见过兄嫂。” “不可能”,乔薇眼中已然盛满了泪,“不可能,常姐姐已经死了,你是哪里来的妖女,是谁派来的人,居然来蒙蔽浔哥哥。浔哥哥你醒醒,她不可能是常姐姐。” 裴怜突然清醒了,账要一笔一笔地算,料理臭男人之前,先来料理这个小贱人。 她突然笑了笑,“原来是薇儿来啦,阿浔也不知会一声。”她上前两步,摸了摸她的脸,“最近好吗?好像越长越美了。”乔薇尖叫着掀开她的手,躲在曲言身后。 “浔哥哥,我好害怕,你快挡住那女人。” 曲言不为所动,静静地看着裴怜靠近。 “薇儿说我死了?我是死了呀,前几天阿浔才把我从棺材里挖出来,手还是冰的,不信你摸摸?”乔薇紧紧地所在曲言身后,“你不要过来,我叫你不要过来听到没有!” “好,我不过去。”她恶狠狠地盯着曲言,曲言也只是淡淡地看着她,没有丝毫愧疚。她做了个“王八”的口型,曲言噘着嘴,隔空送了个吻。 裴怜还没见过这么恬不知耻的男人,她绝对不让他吃的香。“薇儿,你来看看我吧。”她伸长了舌头,忽的把脑袋伸到曲言身后。 乔薇“啊”地一声尖叫,晕厥了过去。 裴怜支起身子,看着她稚嫩的脸,泪珠还挂在她的面庞。 “阿枫,找人送郡主回去。”曲言对外面吩咐道。 “你找我?”曲言问。 裴怜看着他温良无害的表情,有些迷茫了。两位女子,至少有一位是他所爱,但他不偏不倚,看着女孩辱骂她,看着她欺负女孩,都不动声色。他明明前几日还与她述说爱恨,现在却这般薄情了,她不懂了,他所说的究竟是真是假。他用一个假名就能骗自己那么久,何况中间那么多的是非曲直。 曲言瞧着裴怜的脸色不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上前两步,裴怜却退后两步。 “怜儿,你要跟我说什么?你是不是在意乔薇的事情?我可以解释……” “我不想听你解释,你这个满口胡言的骗子。”她转身,提气跃起。 曲言大喝,“拦住她!” 但是,慕枫被他派去找人了。这院子,除了慕枫,没有人能跟上裴怜的轻功。待他反应过来,裴怜已经没有了身影。 秋高气爽,天空像被洗过一般,干净透明。他失落地跌坐在榻上、感觉很累。他想不明白,他和裴怜出了什么问题。 待慕枫回来,就看到曲言的落魄样。慕鱼气也喘吁吁地赶过来,没看到裴怜的身影,“啊,又没赶上,夫人也跑太快了。” 曲言问清楚了白柳园发生的事,裴怜的情绪也大概明白了一二。他沉默了一阵,然后擦了擦脸,吩咐道,“派人跟着齐王,远远跟着,别让他发现了。派十个人去各坊巷的食肆,派三个人去古玩店,派四个人到各大城门打听,余下的人都给我到街上找。一定……”曲言深吸了一口气,“一定给我找回来。” “是。” 要说曲言了解常挽云,知道她爱吃爱喝爱玩乐,那他的安排自然是好的。但曲言还不够了解裴怜,这姑娘有心事、别人有心事,都只喜欢去一个地方——河边。 曲言府上的人刚往四面八方散了出去,齐王府也收到了探子的线报,说是慕府有个姑娘用轻功跑了出来。萧瑞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谁。 “六儿。”他放下杯子。 “嗳,王爷。” “你安排几个人在城里找找怜儿,你熟悉她,知道她喜欢去哪儿。” “咱们家姑娘回来了?”六儿颤抖着问。 “嗯,去吧,再不去,就被人捡走了。”萧瑞淡淡地说。 “嗳!”六儿激动地要哭了,踉跄着跑出去点人手。 萧瑞拿上佩剑,几个跳步消失在远处。 恰巧,六儿也不知道裴怜喜欢逛河边的习惯,因为落霞山压根没有河,没有那个条件让裴怜培养这个爱好。所以,两批人马在长安城里四处奔波,也没发现河岸边有个姑娘在黯然神伤。 第43章 挚友 怜还没反应过来,钱大娘已经上前骂道,“这是哪里来的臭男人,抱着人家姑娘家算什么,你快放开。” 钱大郎那头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赶紧上前拦住他激动的娘啊,“我的亲娘啊,人家王府里头的事可轮不到我们管啊。” 他娘就更激动了,“什么王府,怜儿是我们村子里的人,跟他们王府什么关系。光天化日之前要强抢民女吗,这天底下还有没有王法了!” “哎哟,娘啊您老说两句”,钱大郎赶紧捂住她的最,“老二快来帮忙把咱娘拉回屋子里去。” 钱老二的想法和钱大娘是一样的,心里头也愤愤,上前要把那登徒子拉开,谁知旁边来了几人把他死死摁在地上,他也气得满脸通红。 钱大郎看着情形就急了,“六总管,我家里都是乡下人,您高抬贵手,别跟他们计较啊!” “我呸!大郎你个没骨气”,钱大娘气道,“任由别人欺负到你娘头上来了,你放开我,给我跪下!” 钱大郎这头欲哭无泪,放是不能放了,只能拦的更紧,他焦急地看着重聚的两人,这倒是给点反应啊。 “你是谁?”裴怜蹙眉看着六儿。 六儿还真哭的泪眼朦胧的,虽然萧瑞提醒过他裴怜什么也不记得了,但他们情谊摆在那儿,就这么被忘记了还真让他接受不过来,他哭的更伤心了,“姑娘您不记得我了?我是六儿啊。” 六儿?裴怜毫无印象。倒是周围闹哄哄的、乱糟糟的,钱大娘已经被气得不行。裴怜推开六儿,“哎,让你的人都住手吧,有话好好说。钱大哥您手轻点儿,都住手都住手。” 六儿挥挥手,还上前贴着裴怜,那边钱老二被松了束缚,上前一拳打在六儿脸上。 “哎哟黄天老爷啊!”钱老大赶紧上前制住钱老二,“你这二呆子不想活了?” 钱大娘那头也被松了手,还想上前给六儿一脚,裴怜赶紧上前抱住她,“都住手,都住手!” 六儿捂着脸,委屈地看着裴怜,“姑娘您就不帮着我,您以前可仗义了,就看着我被人欺负?” 裴怜嘴角抽了抽,现在的情形是谁仗势欺人来着。裴怜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劝停了两边的人,又辟了个安静的地儿跟六儿坐下来。她擦擦头上的薄汗,垂着肩膀问,“你找我到底什么事?” “您肩膀疼?我给你松松骨?”六儿上前,被裴怜制止了,“你给我好好说就成。” 六儿憋屈的坐着,“我找你能有什么事?自然是迎你回家啊。” 又一个迎她回家的,裴怜这厢困惑极了,她到底有几个家。 六儿瞧着她纠结,又说,“我知道姑娘您不记事,但我过去和您有过命的交情,绝对靠得住。要是我对您有一丝恶念,就让雷公把我劈死。” 裴怜讶然,“你这人怎么说话这么重,交情这事记得就是记得,不记得也不记得,也不是你一句狠话我就能相信的呀。趁着老天爷还没听清,你赶紧给他道个歉,收回去。” 六儿讪讪笑,裴怜最讨厌别人说生生死死的,要在以前,她肯定扔给他一句“要死死一边去,别死在我面前,省的我还得琢磨怎么救你”。他知道裴怜心肠好,无论她明面上怎么说,他都受的。六儿装腔作势地跟老天爷道歉,又是求情又是磕头,把裴怜逗乐了。 “你这人恁地有趣。”裴怜笑道。 六儿看她心无芥蒂地笑,心里也高兴,“姑娘要是喜欢,以后我天天给你演。” 裴怜看他如此真诚,心里的防备也放下了几分,“你既然知我不记事,你倒给我说说,你到底是谁?” 六儿耐心地说,“我是六儿,是齐王府的总管,以前受我家王爷嘱托,跟了您很长时间、也去了许多地方。您心善,爱到村子里给乡民瞧病,喜欢在院子里喂鸟,得了闲就捣鼓草药。当年王爷有难,您拖着一身病躯夜奔肃州,就是我陪着您去的。我知道的事情可多了,您想知道哪件?我一件一件地跟您说。” 裴怜边听便打量着六儿,他的表情很自然,没有一丝编排的痕迹。“你说的齐王,是什么人?” 六儿脸色突变,“真不记得了?哎哟我的姑娘呀,你不记得我就算了,怎么把王爷也忘了呢?他可是你青梅竹马的师兄啊,哎哟我的天啊,王爷可真要伤心坏了。” 裴怜瞧他大惊小怪的样子,心里泛起一阵烦闷。最近一个两个找上门来,好像她亏欠全天下似的。她冷冷地说,“我是不记得了,你要讨要什么,待我记起来再还,我要走了,你请便吧。” 六儿匆忙挡住她,“我还能跟你讨要什么。您不记得就不记得了,是我多事,我的错,您别乱走。这长安城一入夜坊间就关门,你人生地不熟的,要上哪儿呆去?” 裴怜赌气道,“上哪儿呆也不要你管。省的欠了你们的情,回头又到我面前嚷嚷。” 六儿急了,“我跟您认错还不行嘛?这事不开玩笑。等到宵禁会被抓起来的,您要进牢头,吃牢饭吗?” 裴怜顿住脚步。她这些日子都呆在慕府,对长安城的规矩一概不知。原想着找不到地儿顶多睡大街、睡庙里,没想到还有进牢头一说。 六儿瞧她总算听进去了,又说,“我给您安排个住处,先安置下来再说。不算您欠我的,算我还您的。” 裴怜蹙眉,“你欠了我什么?” 六儿面不改色,心眼却转了一大圈子,“当年我家中老母病重,我借过您五千钱。” 裴怜大惊,“五千钱?我怎么有这么多钱?” 六儿叹了一口气,当年照顾裴怜的可是萧瑞,堂堂齐王爷、辅国大将军,五千钱算得了什么。看到裴怜这副寒酸样,他都忍不住唏嘘了。他随口胡诌,“当年您医术高明,每为权贵行医,必入万钱,日子确实过得很殷实。” 原来行医还能赚这么多钱,这倒是大大出乎她的意料。“最后一个问题,你跟我说说我是谁。” 六儿如释重负,“您叫裴怜,您师父是“药圣手”裴子谦,有个徒弟叫二晖,师徒孙三人住在古道村,您瞧瞧我说的对不对?” 她点点头,双手一合,“说好是你欠我的,回头不许找我还。” “好咧!”六儿笑眯眯地说。 裴怜胡乱解释了几句,在钱大娘的担忧中辞别了钱家。临别前,钱大娘拉着她的手,“怜儿啊,你只身在外无依无靠,有事别自己扛着,回来找大娘啊!” 裴怜握了握她的手,心里满是感动。“嗳,我知道了,您别这样,我回头还来拜访您。” “一定一定啊。” 六儿真心感激裴怜恰好去了钱家,不然长安城这么大,他们愣是挖空心思也找不上这么荒凉的地儿。心想着慕家的人还在满长安城地瞎晃悠,他心中窃喜。为避开慕家的耳目,他故意避开东西两市,把裴怜安置在几位王爷会友用的楚山别院。眼下快到中秋,王爷们四处赴宴,别馆反而清净。六儿丢了牌子,带裴怜进了萧瑞常用的四方馆。裴怜一路紧跟。这地方从外面看平凡无奇,跟常见的驿馆无甚区别,但过了前厅却发现里面别有洞天。雕廊画壁镶嵌着金石美玉,闪光夺目。庭院中一株四人合抱的沉香木雕成侧卧佛,庄重而安详,把这一室的奢靡衬得高雅宁静。 六儿看裴怜呆呆地蹲在侧卧佛前,双手合十,也不催她。 “九哥,九哥是不是来了?”有个明朗的声音快步走进庭院。 六儿惊了一惊,没想到别院中还有别人。他赶紧上前见礼,“见过赵王。” 赵王萧峥往四方馆望了望,“九哥来了?” 六儿答,“我家王爷没来,小的帮他办事来了。” 萧峥有些失望,“如此,原想着今日无事,若九哥来了恰好能饮上几杯。” 六儿笑道,“王爷这份心思我会传达给我家王爷。” 萧峥点点头。 正转身要走,眼角瞥见有个瘦削的人影蹲在侧卧佛前,一动不动。 萧峥提步上前。六儿喊糟,怎么惹上了这位鬼灵精。 萧峥走过去,蹲在她身旁打量她。这女子衣着粗糙,瞅着就不是城里人,却能入得了这别院,莫非是个下人。 她睁开眼,也看着他,眼神很平静,竟没有半分惊慌,也不像个下人。 萧峥用扇子撑着下巴,“你是谁?” 裴怜打量了他两眼,此人身着紫袍,头带玉冠,嘴边有两个浅浅的酒窝。刚才听六儿唤他赵王,他想起今日与钱老二的闲聊,问道,“你是赵王?” 六儿发了一身冷汗,平民这么说话可是大大的逾距啊。他忙上前解释,“王爷莫怪,这位是我家王爷的旧识,初来乍到,不懂规矩,我这厢待她给您赔罪了。” 裴怜蹙了蹙眉。她怎么问个话又得了罪,这还让不让人说话了。 萧峥见她困惑的表情,知道六儿说的不假。不过,他见惯了周遭女子的曲意逢迎,倒觉得眼前挺有趣,就像荤吃多了偶尔吃吃素也不错。他摇摇扇子,“我就是个读书人,没这么多罪不罪的。” “嗳”,六儿这头送了一口气,赶紧去拉裴怜,“姑娘也累了,我带您带屋子里休息吧。” 萧峥紧着问,“你是谁?怎么认识我九哥的?” 裴怜也知道少说少错,于是顺了六儿的劲站起身来,跟着他入了四方馆。 萧峥站在原地打扇子,玩味地看着裴怜的背影。 六儿瞅着萧峥没跟上来,才大大松了一口气。这位赵王鬼的很,看起来是个闲散王爷,跟所有兄弟都亲厚,但谁都知道,他是当今太子的同胞弟弟,贵妃的儿子,惹谁也不能惹他。尤其萧瑞风头正盛、风口浪尖上的,千万别给这位抓住了什么把柄。 裴怜自然不知道六儿在叹什么气,光顾着打量着四方馆来着。馆中景致与中庭全然不同。无珠无玉,装饰相当简朴。但只要手触碰到厚重的门,踏上结实的地板,就知道这座别馆用料十分考究。居所中陈设简洁,只有一方檀木案几,中央的碧玉瓶中养着半截竹枝,像观音菩萨手中的净瓶。 训练有素的婢女鱼贯而入,在案几上摆上点心和茶水,在旁边摆上木盆和巾帕。只一阵,这些婢女又踏着莲步步出四方馆。一切只发生在一瞬间,裴怜甚至没有看清她们的面容。 六儿笑吟吟地请裴怜入座净手,又给她夹了一块她以前喜欢吃的芙蓉糕。那糕点做成花的样子,精致可爱,裴怜打量了一会才一片一片地将它吃下肚。 六儿看她慢慢浮现的微笑,知她喜欢,又给她倒了桂花茶解腻。 裴怜呷了一口桂花茶,心里很是满足。 六儿坐在一旁帮她布菜,裴怜问,“你怎么不吃?” 六儿笑道,“牙不好,您过去嘱我要少吃甜食?” 裴怜点点头,“看你的年纪,应与我相仿,不必如此恭敬,我不习惯。” 六儿有些为难,“我是做下人的,主仆有差,如要不恭敬,我反倒不习惯了。” 裴怜想了想,“你也不是我的仆人,说这个干嘛。况且,你不是说我们有生死情谊吗?如此说来我们是挚友,更不需要恭敬了。” 六儿讶然,挚友一词是多么难能可贵。他这辈子能遇上好主子已然幸运,挚友太过遥远,他没有奢望过。 裴怜的筷子在他眼前晃了晃,“你怎么了?” 六儿戳了戳衣角,“我一直都当您是主子,挚友……没有想过。” 裴怜把嘴巴塞得满满的,“那就想呗。我这人没什么长处,就是能治治伤风感冒,会些绣花拳脚,要是你病了或是别人欺负你了,可以来找我。”裴怜没想太多这番话对于六儿意味着什么。她只是觉得一整天下来,对六儿这人印象挺好的。他人很真诚,对她也很照顾,看得出来他们以前真有几分交情。如此,多交个朋友,有人说说话也不是什么坏事。 六儿自然不会把她的话当真,不过她的心意、他感受到了,而且很感激,他喃喃地说,“姑娘您真是好人。” 裴怜光顾着吃东西,随口答,“可不是,大家都这么说。所以你别趁着我不记事,就随便骗我。” “嗳……不会的。” 第43章 重逢 裴怜捡起石子,一颗一颗砸到水里,扔一颗骂一声王八。 河边有一群书院的学生经过,都是京中的世家子弟。见一个灰布衣衫的姑娘在河边玩石子儿,忍不住上去欺负两句。 “喂,小娘子,一个人吗?不如来陪公子几个消遣消遣?” “小娘子,带你去吃好吃的,喝上二两酒,再入香软帐,保准让你销魂。” 裴怜想,什么破京师,年纪轻轻的少年郎嘴里尽是污言秽语,这些人将来还要当大官、治天下,还不成了祸国殃民的败类。 “喂,小娘子,怎么叫你不应?”有人上前拍裴怜的肩膀,让她一个反手制住了胳膊。 “你放手!”那人疼的哇哇叫。 “小娘子还打人了!”另外几个抄起袖子扑上来。 旁边跑来个白衣书生,张开手,挡住他们的去路,“她只是个姑娘家,你们别打她。” 裴怜打量着那人的背影,有几分眼熟。 那几人不管三七二十一,连那白衣书生一并打。白衣书生被打趴在地上,裴怜终于看清他的脸,这不是古道村的钱老二吗?之前拒绝她的那位。 裴怜抡起拳头上去救人。她的力气虽然不大,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收拾几个文弱书生足矣。几人很快被打得趴到在地。他们愤愤地说,“钱有财,这笔账我们记下来,以后要你好看的!” 裴怜欲上前再揍他们,他们立刻逃跑了。 裴怜斥了一句“孬种”。拍拍手,把钱有财扶起来。 他白净了许多,更有书生气了,见到她也不会脸红了,只是有些不好意思,“你怎么来长安了?” 裴怜苦笑,“说来话长。” 钱老二带着裴怜去家里歇脚,一路上跟她谈起家里的事。钱老大在京师衙门供职,官职不大,一家人收入微薄。家里省下的钱都供他进书院,他很刻苦,书院的师傅都很喜欢他。但裴怜猜,他在书院的日子并不好过。京师里的高门大户一抓一大把,像他们这些小门小户,要融入贵族的生活,实在太难了。 还没到家门口,裴怜就听到了裴小妹的声音,似乎在争执什么。钱老二讪讪笑,“小妹性子有些娇气,要求太多了,天天吵得阿娘头疼,待会女大夫多说说她。兴许你的话她会听。” 裴怜笑笑。转弯进了一座小院,院子只有五步宽,连着一座二进小屋。钱老二迎她进门,“阿娘你看谁来了。” 裴怜的走访给钱家带来了意外惊喜。钱大娘遣了钱老二去找钱老大,让他晌午抽空回来,一起吃个饭。钱大娘自己拎着个钱袋,说去市集里买些好吃的。裴怜并不想让钱家破费,钱大娘却拉着她的手说,“过去裴老对我们一家照顾有加,怜儿甭跟我客气啊!”裴怜难以推辞,便应了留下来吃完饭。 要说最兴奋的当然是钱小妹。她从裴怜进门就拉着她说个不停。不过,裴怜也不太接得上话。钱小妹说的都是当下长安城时兴的事物,这个裴怜压根不懂。她拿出一条条衣裙,一件件试给裴怜看。裴怜也很配合,每一条都说好看。 “怜儿姐姐别老是穿灰布衫,买上几件回去,这些款式只有长安才有卖。” 裴怜笑笑,算作回应了。她问钱小妹婚事定下来了没。 钱小妹低落地摇摇头,“前面有几家来说,我去偷偷看了,那些个人长得太一般了,我不喜欢,让娘拒绝掉了。” 裴怜知道钱小妹是个看长相的,但钱家在京师的处境本就艰难,再这么挑下去恐怖以后就更难了。她委婉地问,“那你心里有中意的吗?” “有啊。”钱小妹眼睛放的亮亮的。她跑回屋里,从枕头下拿来一本书,“怜儿姐姐还记得这本画本子吗?” 裴怜定睛一看,是她之前送给钱小妹的《浔公子画集》。 钱小妹边翻画本子便兴奋地说,“这本画本子在长安也很流行。我来到这儿才知道,这位浔公子名叫慕浔,是江南世家慕家的家主,现在是江南第一有钱人,据说在江湖上也很有实力,连朝廷里的大官都要买他几分薄面。他前几日刚来了长安,京师里的未婚少女都在议论他,都寻思着去打听他的踪迹。” 钱小妹絮絮叨叨地说着,裴怜的心思却放在画里头。 当年慕浔费尽心思地把这本画本子塞到她手里,想让她好好看画的吧。可惜她那是无甚在意,只看过一张背影。现在看、每一张画,都把他画的惟妙惟肖的,连眼角的弧度都画的一模一样。她的指尖轻轻滑过画中人尖尖的下巴,仿佛还能触到他说话时皮肤的悸动。 “怜儿姐姐?怜儿姐姐也觉得好看的紧?” 裴怜忽的收起手指,笑道,“确实很俊美。” “啊”,钱小妹双手托着下巴,“这样的公子,即便只做他的小妾,我也愿意呀。” 裴怜倒是不知道钱小妹还存了这样的心思。要真跟了慕浔那样忽冷忽热的人,这小姑娘的一腔热情还不知道要如何寄托,慕浔于她,未必是良人啊。想到这里,裴怜忍不住劝上两句。“这样的公子,想必门槛都被公府世家的媒人踏破了,小妹何必去争呢?” 钱小妹拉着裴怜的手,神秘地说,“怜儿姐姐有所不知,这位浔公子早年娶过一位夫人,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江湖女子,长安城里没有人认识她。后来那夫人殁了,皇帝做主把宣宜郡主指给了他,他刚开始答应了,六礼都过了,成亲当天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最后礼没成,就黄了。人们都在揣测,其实这位慕公子根本不喜大家小姐,就喜欢乡野丫头。那些个公家小姐他未必看得上。” 裴怜垂着眸,睫毛像扇子一样一扇一扇的,“你说的那郡主叫什么名字?” “嗯?那郡主?”钱小妹想了想,“偶有听说,好像叫乔薇吧。怎么了?” 裴怜摇头,“没什么,好奇罢了。”心里像被针刺了一样,慕浔隐瞒的还不是一星半点,中间到底还有多少她不知道的故事。 “怜儿姐姐,你的脸色好像不太好啊。” 裴怜笑了笑,她握住钱小妹的手,“我没事,只是有些担心你。京中多才子,小妹还是放宽心,多看看听听长辈的意思,多相相别家郎君,切莫辜负了好年华。” 钱香香没想到裴怜是来当说客的,脸色慢慢阴沉下来,“怜儿姐姐不必说了,如嫁不到心头爱,将就这一辈子又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去当尼子。本以为你和阿娘二哥不同,其实你们都一样,守着乡下人的小心思过一辈子。如果当年二哥娶了姐姐,姐姐也就别无所求了吧。这长安城根本不是你呆的地方,姐姐没事就回去吧!” 裴怜蹙着眉头,才几个月时间,钱香香和已经变得不一样了,这长安城藏着什么魔障,竟让人心如此贪婪。裴怜淡淡地说,“小妹如听不进我的话、也罢,但父母兄长是这世上唯一在乎你的人,断不会害了你,小妹将他们的好意拒之门外,不怕寒了他们的心吗?” 钱香香斜了裴怜一眼,“我不是姐姐,我只管得住自己的心,像你这种伪善之人还是到别处发你的善心去吧!” 裴怜紧紧握住拳头,钱香香捧着画本子站起身来,“我要和朋友出游去,不陪姐姐了。” 裴怜沉默着坐在原地,听见钱香香在屋里转来转去更换行头,最后在女孩们的呼唤声中离去。 “咦?香香,刚才看见你家中坐着个女子,穿着粗陋,不像城里人,是你什么人?” 钱香香笑着说,“她呀?乡下来的穷亲戚,没钱找我们家帮忙来着。” “唉,这些亲戚最烦人了,又不是欠了他们的债,跟债主似的追着不放。叫你娘给几个铜板赶紧打发了吧。” “是这么说,我们今天去哪儿?” 女孩的声音渐行渐远,裴怜看着身上的粗布衣,深深叹了一口气。 热闹的钱家突然只剩下她一个人。事情闹成这样,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她走出屋子,门廊擦得干干净净的,她索性坐下来。今日的糟心事可真够多的,先是曲言,不,先是慕浔,然后是钱小妹,两个糟心的人放在一起倒是适合。她愤愤地想。秋蝉在树上叫“知了、知了、知了”,三声虫鸣过后,她又否定了这想法,原因不明。 钱大娘很快回来了,发觉钱香香又跑出去玩了,暗骂了几声。裴怜笑笑,跟着钱大娘进了厨房,一边打下手。钱大娘从前在村口靠着两张赌桌和几分地养活钱家兄妹三,是个能干的女人,人缘也好,跟谁都能说上半天。跟裴怜自然也一样。她说来到京师后,还是喜欢村子里的生活。“长安城里的人背景太多,说话都得小心翼翼的,不然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触了忌讳,太累了。” 裴怜明白钱大娘的感受,“爹娘何不早日娶个儿媳妇儿过门做个伴?” 钱大娘叹了一口气,“老大的婚事定下来了,等明年就把婚事办了。倒是老二,家里能用的钱都供他入书院了,要娶到媳妇儿,得看他以后的出息了。” 裴怜瞧炉膛里的火烧得旺旺的,有些分神,“听有财说他在书院的功课很好,师父们都很满意,应该没问题的。” “谁知道呢。”钱大娘看裴怜心不在焉的样子,心里想起她和老二的事情,“大娘说话直,你别害羞。咱们还在村子里的时候,你和老二是不是有点意思?” 裴怜万万没想到她会提起这事,一时有些困窘。 钱大娘嗤笑了一声,“姑娘家脸皮薄,大娘懂你的心思。你们那事,大娘也挺可惜的。老二是个闷葫芦,有事老憋着,问他也不老实交代。等走的前天你师父找上门,我才确定了这事。要是早知道,就早点给老二定下来了。把你一起带过来,大娘也不至于太孤寂。” 裴怜苦笑,“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钱大娘蹲在她身旁,认真地问,“是过去了吗?我瞧着今天老二回来可开心了。我知道他乐意见到你,你是怎么想的?要是老二迎你过门,你还愿意不?” 钱大娘的眼神过于炽热,裴怜干笑了两声,委婉地拒绝,“我这回出门是瞒着师父跑出来了,过阵子还得回去。您的好意我心领了,我和有财的缘分在村子里就散尽了,如今我只当他是朋友,没别的意思。” 钱大娘显然有些失望,但脸上还是笑了笑,“也是,是大娘想多了。不过话说回来,裴老给你有没给你相人家?有的话跟大娘说说,大娘给你指点指点。” ”我师父可挑了”,裴怜挥挥手,“太壮不行,太瘦不行,太有钱不行,太穷也不行。我怀疑我师父要留着我陪他到老喽。” “你这丫头!”钱大娘作势要打她,“谁家长辈不盼着晚辈好的。你师父那是疼你、怕你吃亏。” 裴怜打趣,“他那哪儿是疼我,分明是疼他自个儿。” 钱大娘被裴怜逗乐了,哈哈大笑。不过转念一想,难得裴老看得上她家老二,这样算下来,还是她家耽误了裴怜呀。 钱老二最终没把钱老大带回来,说是京师府里接了某位王爷的信儿,全体上街寻人去了。裴怜心里咯噔了一下,不过又想,慕浔手下这么多人,犯不着兴师动众地劳动王爷去寻人吧。兴许只是巧合而已。 五人的饭菜最终只有三人吃,钱大娘一个劲地给裴怜夹菜,把她喂得跟个皮球似的。钱老二坐在一旁吃饭,看着两人笑。饭桌上都是家长里短的,又撩起裴怜许多回忆。钱大娘说起那日裴怜在她家赌博的事,裴怜摸着肚子笑得滚地。钱大娘也乐了,“你走了以后,你那叔伯们都同意再也不让你上赌桌了。”裴怜坐起身来打抱不平,“我不是把赢的钱给他们买酒吃了吗?叔伯们也太小气了点。”钱大娘点了点她的额头,“你啊,以为他们的日子好过?省着那点买酒钱来碰运气,心里就想赢。那会子输了,就是喝着酒还有味儿吗?”裴怜笑着说,“等我回去把师父的药酒挖出来送给他们,叫他们砸吧啥就味道。”一桌子人开开心心地,一顿饭吃了半个时辰。呼吸着长安的空气,感觉却仍像古道村。 钱大娘故意撂了裴怜和钱老二独处,在她看来,男未婚、女未嫁,一切都有可能,就看她的傻儿子争不争气了。 两人都知道钱大娘的心思,却都故意装作不知道。他们像旧识一般毫无边际地瞎聊。过去钱老二总是很拘谨,裴怜再不矜持也不好整天巴着他,所以说的话也很有限。时过境迁,再相聚、两人都不再是过去的自己。钱老二几个月来见识的人情世故比过去十七年见的还多,性子要开朗许多,以前表达不出的想法现在也能完整地说出来。裴怜更不用说了,从村妞到慕家夫人,何其大的身份转换,加上她本来年岁也要长一些,也不会揪着以前的一段情不放手。 钱老二跟裴怜说书院的事。书院不仅仅是教四书五经的地方,还能见到许多名士大家。书院中的学士与国子监祭酒交往甚好,时常请国子监的博士来讲习。像祭酒本尊,十二王爷赵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风流洒脱,是儒士中的典范。不过他最崇敬的是国子监博士岳先生。老先生熟知许多奇门遁术,上天入地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如以后有机会拜在他座下,此生无憾矣。 裴怜听他兴致勃勃地说着,时不时问他问题,他耐心回答。裴怜为钱老二感到高兴。她原本就知道钱老二是个聪明的,只不过缺少个师父领进门。现在的他,犹如迷途中的旅人找到方向,变得自信了许多。 “不过”,裴怜说,“书院中的同窗都是些什么人,今日那些个口口声声要找你寻仇的,看起来不像好惹的,他们不会真把你怎么样吧?” 钱老二讪讪笑,“他们家里都是朝臣,像礼部侍郎的儿子、鸿胪寺卿的外孙、兵部郎中的外甥。平日里就喜欢仗势欺人,不仅是我,书院里的其他人也常被他们欺负。这些狠话他们每日都说,听多了就惯了。” 说话间,有个男人走进院子里,嘴里骂骂咧咧的,又喊道,“娘,我饿了,有吃的没有?” 钱老二说大郎回来了,屋子里的人纷纷出门去迎。 “都这个时辰了,还没用午膳吗?”钱大娘擦了擦手。 “别说了”,大郎不耐烦地挥挥手,“都是那……”他坐在门廊上脱鞋,突然抬头看见了裴怜。 裴怜匆忙见礼。钱老二说,“这是刚才和你说的,村子里的裴娘子。” “啊……你是……”,大郎盯着裴怜的脸看了一阵,钱大娘拍他的脑袋,“盯着人家姑娘家看作甚?没脸没臊的。” 钱大郎突然跳起来,结巴着说,“你们继续聊,我突然想起还有事。”说完一溜烟地跑了。 三人站在原地,摸不着头脑。钱大娘陪笑道,“大郎偶尔就是神神叨叨,我也搞不懂他怎么回事,怜儿莫怪啊。” 裴怜笑着说“哪里”,又跟着钱大娘进厨房说了好一会话。不知不觉过了晌午,裴怜想着落地的地方还没着落,便向钱家人辞行。 “咦,你这孩子。”钱大娘奇道,“才来多久就走了,你在哪儿下榻。要是没地儿歇就住我这儿呗。” 要是没和钱香香闹那一处,裴怜原本也这么打算来着。可是,人家话都说到那份上了,自己再留下来就显得脸皮太厚了。 两人推来推去,门外钱大郎又回来,后面还跟着几个人。 裴怜瞧着几人气势汹汹,心里冒起了不详的预感,正准备逃跑,突然有人跪在地上抱住她的双腿,哭喊道,“姑娘,你找的我好苦啊!” 第44章 挚友 怜还没反应过来,钱大娘已经上前骂道,“这是哪里来的臭男人,抱着人家姑娘家算什么,你快放开。” 钱大郎那头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赶紧上前拦住他激动的娘啊,“我的亲娘啊,人家王府里头的事可轮不到我们管啊。” 他娘就更激动了,“什么王府,怜儿是我们村子里的人,跟他们王府什么关系。光天化日之前要强抢民女吗,这天底下还有没有王法了!” “哎哟,娘啊您老说两句”,钱大郎赶紧捂住她的最,“老二快来帮忙把咱娘拉回屋子里去。” 钱老二的想法和钱大娘是一样的,心里头也愤愤,上前要把那登徒子拉开,谁知旁边来了几人把他死死摁在地上,他也气得满脸通红。 钱大郎看着情形就急了,“六总管,我家里都是乡下人,您高抬贵手,别跟他们计较啊!” “我呸!大郎你个没骨气”,钱大娘气道,“任由别人欺负到你娘头上来了,你放开我,给我跪下!” 钱大郎这头欲哭无泪,放是不能放了,只能拦的更紧,他焦急地看着重聚的两人,这倒是给点反应啊。 “你是谁?”裴怜蹙眉看着六儿。 六儿还真哭的泪眼朦胧的,虽然萧瑞提醒过他裴怜什么也不记得了,但他们情谊摆在那儿,就这么被忘记了还真让他接受不过来,他哭的更伤心了,“姑娘您不记得我了?我是六儿啊。” 六儿?裴怜毫无印象。倒是周围闹哄哄的、乱糟糟的,钱大娘已经被气得不行。裴怜推开六儿,“哎,让你的人都住手吧,有话好好说。钱大哥您手轻点儿,都住手都住手。” 六儿挥挥手,还上前贴着裴怜,那边钱老二被松了束缚,上前一拳打在六儿脸上。 “哎哟黄天老爷啊!”钱老大赶紧上前制住钱老二,“你这二呆子不想活了?” 钱大娘那头也被松了手,还想上前给六儿一脚,裴怜赶紧上前抱住她,“都住手,都住手!” 六儿捂着脸,委屈地看着裴怜,“姑娘您就不帮着我,您以前可仗义了,就看着我被人欺负?” 裴怜嘴角抽了抽,现在的情形是谁仗势欺人来着。裴怜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劝停了两边的人,又辟了个安静的地儿跟六儿坐下来。她擦擦头上的薄汗,垂着肩膀问,“你找我到底什么事?” “您肩膀疼?我给你松松骨?”六儿上前,被裴怜制止了,“你给我好好说就成。” 六儿憋屈的坐着,“我找你能有什么事?自然是迎你回家啊。” 又一个迎她回家的,裴怜这厢困惑极了,她到底有几个家。 六儿瞧着她纠结,又说,“我知道姑娘您不记事,但我过去和您有过命的交情,绝对靠得住。要是我对您有一丝恶念,就让雷公把我劈死。” 裴怜讶然,“你这人怎么说话这么重,交情这事记得就是记得,不记得也不记得,也不是你一句狠话我就能相信的呀。趁着老天爷还没听清,你赶紧给他道个歉,收回去。” 六儿讪讪笑,裴怜最讨厌别人说生生死死的,要在以前,她肯定扔给他一句“要死死一边去,别死在我面前,省的我还得琢磨怎么救你”。他知道裴怜心肠好,无论她明面上怎么说,他都受的。六儿装腔作势地跟老天爷道歉,又是求情又是磕头,把裴怜逗乐了。 “你这人恁地有趣。”裴怜笑道。 六儿看她心无芥蒂地笑,心里也高兴,“姑娘要是喜欢,以后我天天给你演。” 裴怜看他如此真诚,心里的防备也放下了几分,“你既然知我不记事,你倒给我说说,你到底是谁?” 六儿耐心地说,“我是六儿,是齐王府的总管,以前受我家王爷嘱托,跟了您很长时间、也去了许多地方。您心善,爱到村子里给乡民瞧病,喜欢在院子里喂鸟,得了闲就捣鼓草药。当年王爷有难,您拖着一身病躯夜奔肃州,就是我陪着您去的。我知道的事情可多了,您想知道哪件?我一件一件地跟您说。” 裴怜边听便打量着六儿,他的表情很自然,没有一丝编排的痕迹。“你说的齐王,是什么人?” 六儿脸色突变,“真不记得了?哎哟我的姑娘呀,你不记得我就算了,怎么把王爷也忘了呢?他可是你青梅竹马的师兄啊,哎哟我的天啊,王爷可真要伤心坏了。” 裴怜瞧他大惊小怪的样子,心里泛起一阵烦闷。最近一个两个找上门来,好像她亏欠全天下似的。她冷冷地说,“我是不记得了,你要讨要什么,待我记起来再还,我要走了,你请便吧。” 六儿匆忙挡住她,“我还能跟你讨要什么。您不记得就不记得了,是我多事,我的错,您别乱走。这长安城一入夜坊间就关门,你人生地不熟的,要上哪儿呆去?” 裴怜赌气道,“上哪儿呆也不要你管。省的欠了你们的情,回头又到我面前嚷嚷。” 六儿急了,“我跟您认错还不行嘛?这事不开玩笑。等到宵禁会被抓起来的,您要进牢头,吃牢饭吗?” 裴怜顿住脚步。她这些日子都呆在慕府,对长安城的规矩一概不知。原想着找不到地儿顶多睡大街、睡庙里,没想到还有进牢头一说。 六儿瞧她总算听进去了,又说,“我给您安排个住处,先安置下来再说。不算您欠我的,算我还您的。” 裴怜蹙眉,“你欠了我什么?” 六儿面不改色,心眼却转了一大圈子,“当年我家中老母病重,我借过您五千钱。” 裴怜大惊,“五千钱?我怎么有这么多钱?” 六儿叹了一口气,当年照顾裴怜的可是萧瑞,堂堂齐王爷、辅国大将军,五千钱算得了什么。看到裴怜这副寒酸样,他都忍不住唏嘘了。他随口胡诌,“当年您医术高明,每为权贵行医,必入万钱,日子确实过得很殷实。” 原来行医还能赚这么多钱,这倒是大大出乎她的意料。“最后一个问题,你跟我说说我是谁。” 六儿如释重负,“您叫裴怜,您师父是“药圣手”裴子谦,有个徒弟叫二晖,师徒孙三人住在古道村,您瞧瞧我说的对不对?” 她点点头,双手一合,“说好是你欠我的,回头不许找我还。” “好咧!”六儿笑眯眯地说。 裴怜胡乱解释了几句,在钱大娘的担忧中辞别了钱家。临别前,钱大娘拉着她的手,“怜儿啊,你只身在外无依无靠,有事别自己扛着,回来找大娘啊!” 裴怜握了握她的手,心里满是感动。“嗳,我知道了,您别这样,我回头还来拜访您。” “一定一定啊。” 六儿真心感激裴怜恰好去了钱家,不然长安城这么大,他们愣是挖空心思也找不上这么荒凉的地儿。心想着慕家的人还在满长安城地瞎晃悠,他心中窃喜。为避开慕家的耳目,他故意避开东西两市,把裴怜安置在几位王爷会友用的楚山别院。眼下快到中秋,王爷们四处赴宴,别馆反而清净。六儿丢了牌子,带裴怜进了萧瑞常用的四方馆。裴怜一路紧跟。这地方从外面看平凡无奇,跟常见的驿馆无甚区别,但过了前厅却发现里面别有洞天。雕廊画壁镶嵌着金石美玉,闪光夺目。庭院中一株四人合抱的沉香木雕成侧卧佛,庄重而安详,把这一室的奢靡衬得高雅宁静。 六儿看裴怜呆呆地蹲在侧卧佛前,双手合十,也不催她。 “九哥,九哥是不是来了?”有个明朗的声音快步走进庭院。 六儿惊了一惊,没想到别院中还有别人。他赶紧上前见礼,“见过赵王。” 赵王萧峥往四方馆望了望,“九哥来了?” 六儿答,“我家王爷没来,小的帮他办事来了。” 萧峥有些失望,“如此,原想着今日无事,若九哥来了恰好能饮上几杯。” 六儿笑道,“王爷这份心思我会传达给我家王爷。” 萧峥点点头。 正转身要走,眼角瞥见有个瘦削的人影蹲在侧卧佛前,一动不动。 萧峥提步上前。六儿喊糟,怎么惹上了这位鬼灵精。 萧峥走过去,蹲在她身旁打量她。这女子衣着粗糙,瞅着就不是城里人,却能入得了这别院,莫非是个下人。 她睁开眼,也看着他,眼神很平静,竟没有半分惊慌,也不像个下人。 萧峥用扇子撑着下巴,“你是谁?” 裴怜打量了他两眼,此人身着紫袍,头带玉冠,嘴边有两个浅浅的酒窝。刚才听六儿唤他赵王,他想起今日与钱老二的闲聊,问道,“你是赵王?” 六儿发了一身冷汗,平民这么说话可是大大的逾距啊。他忙上前解释,“王爷莫怪,这位是我家王爷的旧识,初来乍到,不懂规矩,我这厢待她给您赔罪了。” 裴怜蹙了蹙眉。她怎么问个话又得了罪,这还让不让人说话了。 萧峥见她困惑的表情,知道六儿说的不假。不过,他见惯了周遭女子的曲意逢迎,倒觉得眼前挺有趣,就像荤吃多了偶尔吃吃素也不错。他摇摇扇子,“我就是个读书人,没这么多罪不罪的。” “嗳”,六儿这头送了一口气,赶紧去拉裴怜,“姑娘也累了,我带您带屋子里休息吧。” 萧峥紧着问,“你是谁?怎么认识我九哥的?” 裴怜也知道少说少错,于是顺了六儿的劲站起身来,跟着他入了四方馆。 萧峥站在原地打扇子,玩味地看着裴怜的背影。 六儿瞅着萧峥没跟上来,才大大松了一口气。这位赵王鬼的很,看起来是个闲散王爷,跟所有兄弟都亲厚,但谁都知道,他是当今太子的同胞弟弟,贵妃的儿子,惹谁也不能惹他。尤其萧瑞风头正盛、风口浪尖上的,千万别给这位抓住了什么把柄。 裴怜自然不知道六儿在叹什么气,光顾着打量着四方馆来着。馆中景致与中庭全然不同。无珠无玉,装饰相当简朴。但只要手触碰到厚重的门,踏上结实的地板,就知道这座别馆用料十分考究。居所中陈设简洁,只有一方檀木案几,中央的碧玉瓶中养着半截竹枝,像观音菩萨手中的净瓶。 训练有素的婢女鱼贯而入,在案几上摆上点心和茶水,在旁边摆上木盆和巾帕。只一阵,这些婢女又踏着莲步步出四方馆。一切只发生在一瞬间,裴怜甚至没有看清她们的面容。 六儿笑吟吟地请裴怜入座净手,又给她夹了一块她以前喜欢吃的芙蓉糕。那糕点做成花的样子,精致可爱,裴怜打量了一会才一片一片地将它吃下肚。 六儿看她慢慢浮现的微笑,知她喜欢,又给她倒了桂花茶解腻。 裴怜呷了一口桂花茶,心里很是满足。 六儿坐在一旁帮她布菜,裴怜问,“你怎么不吃?” 六儿笑道,“牙不好,您过去嘱我要少吃甜食?” 裴怜点点头,“看你的年纪,应与我相仿,不必如此恭敬,我不习惯。” 六儿有些为难,“我是做下人的,主仆有差,如要不恭敬,我反倒不习惯了。” 裴怜想了想,“你也不是我的仆人,说这个干嘛。况且,你不是说我们有生死情谊吗?如此说来我们是挚友,更不需要恭敬了。” 六儿讶然,挚友一词是多么难能可贵。他这辈子能遇上好主子已然幸运,挚友太过遥远,他没有奢望过。 裴怜的筷子在他眼前晃了晃,“你怎么了?” 六儿戳了戳衣角,“我一直都当您是主子,挚友……没有想过。” 裴怜把嘴巴塞得满满的,“那就想呗。我这人没什么长处,就是能治治伤风感冒,会些绣花拳脚,要是你病了或是别人欺负你了,可以来找我。”裴怜没想太多这番话对于六儿意味着什么。她只是觉得一整天下来,对六儿这人印象挺好的。他人很真诚,对她也很照顾,看得出来他们以前真有几分交情。如此,多交个朋友,有人说说话也不是什么坏事。 六儿自然不会把她的话当真,不过她的心意、他感受到了,而且很感激,他喃喃地说,“姑娘您真是好人。” 裴怜光顾着吃东西,随口答,“可不是,大家都这么说。所以你别趁着我不记事,就随便骗我。” “嗳……不会的。” 第45章 阿兄 萧瑞一整天都未现身,六儿都替他着急。他家这位王爷,成天心里念着裴怜,这人都在跟前了,他反而缩手缩脚的。六儿几次派人去催,去的人有去无回,音信全无。六儿都被他家王爷逼疯了。 “六儿,你瞎转悠什么?我都晕了。”裴怜打着哈欠说。 六儿讪讪,“没什么,刚才腿坐麻了,随便走走。” “哦”,裴怜站起身来往寝室走,“那你慢慢晃,我去睡了。” “唉……”六儿拦住她,“这么好的月光,您不在看看?”六儿拦了裴怜不下五次,理由都用尽了。 裴怜狐疑地看着六儿,“你到底要干嘛?” 六儿被她瞧着心里发毛,“没……没什么,太久没见您了,想和您说会话。” 裴怜白了他一眼,自顾自地进屋去,“有话明日说,睡个觉而已,弄得生离死别似的。” 六儿干笑,“是,是。” 眼看着裴怜关上门,灭了灯,他对月惆怅,王爷啊,您哪儿去了? 月上中天,别院中亮起一盏灯笼,院中小厮打灯笼、猫着腰,引着一道人影在院中穿梭,朝四方馆而去。那人健步如飞,小厮几近小跑才跟上他的步子。走到馆前,那人自行拿过灯笼,挥挥手把他打发了。小厮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这位王爷是出了名的难捉摸,这大半夜的还这么火急火燎,是要教训谁呀。 灯笼如鬼魅一般飘进四方馆。六儿坐在门廊上打瞌睡,脑袋一点一点的,突然屁股被人踢了一下,疼的跳了一起来。再看眼前人影如山,高大挺拔,他激动地破了音,“王爷您这是哪儿去了?姑娘都睡了。” 萧瑞灭了灯笼,淡淡地说,“在府里。” 六儿抓了抓脑袋,“您也太淡定过头了,这还坐得住?” 萧瑞斜了六儿一眼,“慕家的人一直跟着我,连如厕都盯着。” 六儿帮萧瑞除下披风,嘟囔道,“慕家自己留不住姑娘,再寻回去又如何?” 萧瑞提起手臂,六儿给他除下玉带,“慕浔就是个死不认命的,我也只能奉陪到底。” 六儿提着行头,“要去把姑娘叫醒吗?” 萧瑞负手而立,看着近在眼前的寝房,他思念的人儿就在里面。 他深吸一口气,幽幽地说,“我去睡一会,明早再说吧。” 裴怜睡得很好,一觉醒来、天才刚刚亮。她迷糊地看着周围,反应了一阵才想起昨日的事情。她换上六儿给她准备的衣物,水青色束胸裙,是她喜欢的颜色。梳洗完毕,她推门而出。屋子里的光线很暗,静悄悄的,有个人影在门廊前打坐,一动不动的。 裴怜打量着那背影,虎背蜂腰,的腰杆做得很笔直,有一种威严的气势。她犹豫着要不要上前,那人慢慢转过身来,看着她。 裴怜咦了一声,上前两步,惊喜道,“怎的是你?” “怜儿,好久不见。”那人低沉的声音穿透耳膜,在脑海慢慢盘旋。 裴怜冲他笑,随即又黯了黯,低声道,“你不会是抓我回去的吧?” 萧瑞微笑,“不是。我说过,你要是不愿意,没有人可以逼你。你怎么跑了?” 裴怜低头缴着衣角,“要是再伤了师父可怎么办?” 萧瑞紧了紧手指,“你师父神通广大,总有别的法子。你跑了,他可不就无计可施了。” 裴怜眨了眨眼,没有说话。 院子里的水流潺潺,带走初秋的落叶。萧瑞静静地陪她坐着。他喜欢这样,一如过去,他看书,她睡觉,虽然没有说话,却让他很安心。 裴怜叹了一口气,低声说,“那我回去吧。” 萧瑞的脸色有几分暗淡,他突然后悔跟她说这些。萧瑞有些逃避地岔开话题,“有件事情要问你。慕浔满京城地找你,怎么回事?” 裴怜听见慕浔两个字,局促不安。 裴怜思量了一阵,最后把昨日早晨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萧瑞。 萧瑞认真地听,听她的心酸和不甘,听她的愤怒和委屈,听他最不愿意听到的、她淡淡的爱意和眷恋。他最不能听裴怜和萧瑞的事。他俩当年成婚的时候,他切断了所有联系,不想听到一字一句关于他们的日常。然而,现在的他已然不是当年的他,他尽量将裴怜和萧瑞的一切想象成裴怜小时候的过家家,一场儿戏而已。 所以,问完裴怜说的话,他做了一件放在以前永远不会做的事。他对裴怜说,“怜儿误会慕兄了。” 裴怜不解地看着他。 萧瑞继续说,“慕兄之所以用假名蒙蔽你,非他所愿,而是你师父要求的。” 裴怜讶然,“我……师父?” 萧瑞点头,“当年你由于慕兄的缘故摔坏了身子,你师父便对他有成见。他不想你记起慕兄,又怕你被慕浔在江湖上的名号所吸引,所以规定慕兄不得以真姓名现身。如此说来,慕兄只是做了你师父要求做的事,在这件事情上,他是冤枉的。” 裴怜倒是没想到背后还有这些故事,一时不知说什么。 ”至于乔薇的事。”萧瑞说,“在我这一旁人看来,那算不得他的错。乔薇是镇南王之女,栋梁之后,从小娇生惯养,性子难免任性些。她的身份摆在那里,慕兄自是不能随意待她。过去的故事太多,怜儿当听他解释才对。” 裴怜反驳,“如此说来,是我的不是喽?” 萧瑞抚了抚衣袖,“你别急。我只是说你当给他机会解释。如果他说的话不乘你的意,到时候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我帮你做这个主。你心里要记住一点,我总是向着你的。” 裴怜嘟囔了一阵,狐疑地问,“此话当真。” 萧瑞认真地说,“千真万确。” 裴怜打量着萧瑞,他的表情很真诚,看不出任何破绽,“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和你是怎么认识的?” 萧瑞轻轻一笑,“我是你的师兄。” 裴怜恍然大悟,昨日听六儿提起这人,她当时心情烦乱,没在继续追问。她身子往后坐,落在脚踝上。现在听起来,她还是怀疑,“我可没听师父说过你这位师兄。” “我们只是同门。” 裴怜讶然,“我们还有门派?” “嗯”,萧瑞的目光追随者裴怜多变的表情,“不过,几年前你师父带着你脱离了门派,你跟那里已经没有关系了。” “呀?那我们还算师兄妹吗?” 萧瑞嘴角轻轻上扬,“师兄妹倒是无所谓,你我打小一起长大,情谊深厚,本来就不是其它师兄妹能相比的。” 裴怜歪着头,想了想,“那我们情同兄妹?” 萧瑞不置可否,“旁人都这么说。” “那我平日里叫你师兄还是阿兄?” 萧瑞垂眸,眼底有淡淡的失望,“都可以,随你喜欢。” “师兄?阿兄?”裴怜自己默默念叨,好像在寻找过去的感觉。 裴怜垂着眸子,眼睫一扇一扇地。萧瑞身子一歇,盘坐在地上,背靠着门。庭院中蝉声渐起,扰得人心烦。他淡淡地问,“你对慕浔,是怎么个想法?” 裴怜看他做得随意,也往后坐下,抱膝靠在另一边门上。萧瑞看她一副小儿女的神态,顿觉烦闷,忽然不想听了,他又补充,“如果你不想说,以后再告诉我也成。” “嗯。”裴怜轻轻地应。 两人一左一右坐着,谁也没有再说话。萧瑞的话本来就不多,他享受裴怜的陪伴。有她在、周围就有温度。她叽叽喳喳也好,犯困小憩也好,或像现在这般惆怅着心中的小烦恼,萧瑞只要看见她,心里总是愉快的。裴怜烦恼了一阵,看向萧瑞。他侧着头,闭目养神。 不久后,六儿传来早膳。萧瑞把裴怜支到庭院里采露水,低声对六儿说,“你待会去慕府传个信儿,说怜儿在这儿。” 六儿打了个踉跄,不可思议地看着萧瑞,“王爷您吃错药啦?” 萧瑞白了他一眼,“胆儿肥了?” 六儿委屈,“好不容易把姑娘找回来,您这是干嘛。” 萧瑞叹了一口气,喃喃地说,“与其放她回村子里,我倒宁愿让她留在长安,至少看得见、摸得着。” 六儿更不解了,“王爷把姑娘带回王府,或是僻个院子让她独住也成啊。” 萧瑞幽幽地说,“她现在不记事,分不清敌友,无论是带回王府还是让她独住都不安全。我不能成天看着她,但是慕浔可以。他府中高手如林,这点最重要。”萧瑞眼中透出一股寒意,六儿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又说,“只要她活着,我就能让她回来。” 六儿大概明白了,他家王爷就是心宽,他可做不到,“那咱们不能时时见到姑娘了。” 萧瑞突然笑了,“兄长邀小妹过府一叙,光明正大。你若是想见,大可拿这理由去试试慕浔,不怕他不同意。” 六儿这才恍然大悟,“王爷棋高一着,高,高!” “你们在说什么好玩的?”裴怜捧着瓷瓶走过来,满脸笑意。“阿兄你看够了吧?” 萧瑞结果瓷瓶,上面残留着她手心的温度,他细细摩挲,笑着说,“够了。” “咦?”裴怜弯下腰去萧瑞平视,“阿兄笑起来真好看。别寒着一张脸,吓死人了。” 六儿“噗嗤”一声笑了,他最爱听裴怜数落他家王爷。 萧瑞也不生气,把瓷瓶里的露水倒入水壶中,放在小泥炉上煮,“过来用早膳吧,六儿吃撑了,早膳就不要吃了。” 六儿吃瘪,裴怜却乐得哈哈大笑,“阿兄真是睚眦必报的真君子。” 萧瑞一边拎起筷子给裴怜布菜,一边听六儿向裴怜埋怨,很享受这片刻的安宁。 用完早膳,萧瑞和裴怜坐在廊下喝茶,萧瑞与她说起小时候的事情,裴怜乐滋滋地听着,也知道师父那句“打小脸皮厚”是从哪儿来的了。说到她整蛊师兄妹的事,裴怜乐开了花。 眼角瞥见有一角白衣大步进了四方馆,那人眯着眼,满脸寒意地看着他们。裴怜的笑疆在嘴边,那人不是慕浔是谁。 第46章 衷肠 安详的气氛一下被打破了。萧瑞叹了一口气,对裴怜说,“我在房中,若是有事就叫我。”裴怜下意识地拉住他的衣袖,不愿他离开。他僵了僵,艰难地拍拍她的手,抚慰道,“有话好好说,别怕,一切有我。” 裴怜低着头,听见萧瑞的脚步声消失在屋内,又听慕浔慢慢走近,站在她身旁。他在看她,裴怜思量了一阵,站起身来,强打着底气说,“阿兄方才都跟我说了,我对你有些许误会,是我不对。但郡主的事情你要怎么解释?你跟她的婚事为什么瞒着我?如果不是我撞见,你要瞒我到几时?” 慕浔没听清裴怜后面的一大段话,注意力都用来思考那个“阿兄”是怎么回事,萧瑞还帮他解释又是怎么回事。 裴怜见他不回答,急的跺脚,“如果你不想说,干嘛要来……” “我当时以为你死了。”慕浔平静地说。他看着裴怜水灵的眼睛,又说了一遍,“我以为你死了。”他叹了一口气,“这个故事很长,我慢慢告诉你。” 慕浔把他们从相遇、相知、相许,再到分离、重逢、再分离的一长串故事告诉了她,但故意隐去了萧瑞的角色。他尽量简明扼要地说,但说完也花了一个时辰。慕浔也感慨,这段日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发生的事情很多,多到让他忘却。许多细节、许多当年对常挽云的感觉,也是在述说中慢慢重拾的。 “我是慕家的独子,肩膀上有整个家族的责任,需要培育后代继承香火。恰好宫中赐婚,要拒绝总要废一番周章,我觉得累了,便答应了。” “之前不告诉你,是我没有把握现在的你是不是接受得了。我总是担心你会走。你是我心爱的女人,我不像拘着你过一辈子,我希望你开心、快乐。所以我很矛盾,想不清楚要怎么对待你,所以前些日子才会冷落你。” “那天乔薇来访,举止很亲密,我承认那是我纵容的,因为我想看看你的反应。你生气了,我很开心,说明你心里有我。但我万万没想到你竟然气跑了。你看,对于你,我总是把握不准,多年以来都是这样。” “怜儿,我昨天突然感觉很疲惫。以后,如果我做得不好、做得不对,你能不能告诉我,我可以解释、可以道歉,但是我追不上你。你每次离开,我要花很多心力把你找回来,我甚至不知道还能不能把你找回来。就这么折磨我,你开心吗?你觉得公平吗?” 裴怜听得晕晕沉沉,她没想到以前的自己活得如此轰轰烈烈,相较而言,她昨日的猜忌和怀疑,显得多么幼稚和肤浅。她把脑袋轻轻靠在慕浔的肩膀,“听着这么说,我过去岂不是个坏女人。” 慕浔苦笑,“可不是,糟心的很。” 裴怜轻轻摩挲他的衣袖,质地温润,就像现在的慕浔,卸下了邪恶的伪装,向她捧着一颗赤诚之心,娓娓道来所有情愫。她喃喃地说,“对不起,我替她向你道歉。” 慕浔有一丝动容,他温声说,“不要道歉,以后一直陪着我就好。” “嗯”,不由自主地,裴怜许下了这个承诺。 裴怜去找萧瑞告别。他在案几旁坐着,神情淡淡地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的身影有些孤寂,裴怜忍不住说,“阿兄不要呆着这儿了,这地方怪冷清的。阿浔说阿兄府上有嫂嫂,阿兄快回府去吧。” 萧瑞没有接话,叮嘱道,“你若是有空,多到府上走走,六儿常念着你,你当可怜可怜他,来看他几眼。要是有难处、受委屈了,记得跟我说,我总是向着你的。” 裴怜笑着应了。 萧瑞紧紧抓住衣角,指节泛白,“如此,去吧。” “嗳。”裴怜走了几步,又回头说,“谢谢阿兄,我会记着你的好。” 萧瑞笑了笑,目送她消失在光影里,久久回不过神来。六儿站在角落看见萧瑞这样子,心疼极了,他上前问,“王爷,真要这么为难自己吗?”萧瑞不说话,静静地坐着。 慕浔牵着裴怜回慕府。才刚踏进门,慕鱼就牵着石家兄妹跑过来,凄凄楚楚的,心里对她有埋怨,又不敢说重,话里酸溜溜的。 裴怜听完心里发笑,但面皮上还是很有诚意地哄了哄她,“是我的不是,方才你家家主已经教训过了,您大人有大量,就原谅我呗?” 常挽云过去也常这么打趣慕鱼。慕鱼就是个念旧的姑娘,三言两语地就念起裴怜过去的好,很快就退到一边不说话了。 石家兄妹这段日子很忙,只是一天没见到裴怜而已,与他们本不是什么大事,但这一天来他们也见识了慕府是怎么个底朝天的。一百来号人进进出出,神色紧张,倒让他们吓到了。 “夫人”,石漓拉拉裴怜的衣袖,娇滴滴地说,“您以后别3这样了,大家伙儿可担心了,饭也吃不好。” “可不是”,石淋接着说,“师父忙了一整天,一宿没睡。” 裴怜抬头看慕枫,他还是神色冷冷的,看不出什么异样。不过,听两人这么说,裴怜很愧疚。她掐了慕浔一把,埋怨他兴师动众的。 慕浔揉着眼睛靠在她肩膀,“我也一宿没睡,你也不心疼我。” 裴怜起了一身起鸡疙瘩,旁边听得懂的听不懂的都捂嘴笑,她困窘地坐着。 “好吧!”慕浔伸了个懒腰,“平叔,吩咐下去,就说夫人说的,让昨晚没睡的都睡觉去。阿枫也去吧。”众人应是,退了出去。 慕浔又打着哈欠说,“我也要去睡了。”说着弯腰把裴怜抱起来,径直往白柳园走去。 府中的下人见二人亲密,都自动避让。“羞死人了,你快放我下来。”裴怜双颊通红,把脸紧紧埋在慕浔肩头。慕浔大笑了两声,也不应她,“别挣了,仔细摔下来。又再摔坏了脑子,我可不解释了。直接绑了你,到时候有你哭的。” 裴怜咬他的肩膀,疼的他求饶,“娘子饶命,为夫错了。” 裴怜笑着搂他的脖子,“你就是个赖皮王八。” 慕浔笑着说,“没事,能娶到好媳妇儿,当赖皮王八也乐意。” 裴怜捏他的脸,“你这张嘴巴就会哄姑娘开心。” 慕浔伺机在她脸上香了一口,“那是,瞧你夫君多能干。” “你这人!”裴怜算是认了命,她的嘴皮子就是斗不过这位冤家。人家轻而易举地就拿捏住她的悲喜,她还傻不拉几地一边配合,称了他的意。她愤愤地说,“你再这样欺负我,我就告诉阿兄去,让他来治你。” 慕浔如她所愿地变了变脸色。如此说来,她这位阿兄倒是有几分威名。慕浔没再说话,裴怜觉得他的反应似乎过了头。还是说,这么抬娘家人拂了他的脸面。 慕浔把裴怜放在床榻上,板着一张俊脸问,“你老实跟我说,萧瑞到底和你说了些什么?” 裴怜瞧他如临大敌的样子,有点弄不清情况,“阿兄没说什么的呀,跟我提了提小时候的事情,然后跟我解释你要假名骗我的原因,还劝我要听你解释。” 慕浔蹙眉,“就这些?” 裴怜点点头,“就这些呀,临走时他让我多去他府上走动,受欺负了他给我做主,就这些。” 慕浔嗤笑,“你受欺负我会给你做主,他操什么心。” 裴怜敲他的头,“阿兄这么说自然是担心我被你欺负。你要欺负我还给我做主,那你不得把自己宰了。” 慕浔捏捏她的鼻子,“我疼你还来不及,怎么会欺负你。” 裴怜抿着唇,双颊微红,“话说,你对阿兄有看法?你们关系不和?” 慕浔心里冷笑,萧瑞于他有夺妻之恨,何止关系不和。不过,萧瑞有意用兄长的名义把他们的尴尬关系化解过去,他总不能负了他的好意。他要加把劲,把他们兄妹关系踩得实实的,让他没有后悔的余地。 慕浔笑着说,“哪里,我只是担心他跟你师父一般,对我有成见,胡诌些什么让你有误会,那就不好了。” 裴怜点点头,“如此,以后我们多走动,什么成见啊自然就消失了。我可以去阿兄府上拜访吧?我还没见过嫂嫂呢。” “嗯”。慕浔把脸靠在她的颈窝,轻轻嗅着,“中秋前我陪你去,算给你娘家过些节礼。” 裴怜推推他的头,打岔道,“说起娘家,我写封给师父报个平安,省得他担心,你让人帮我送过去,成不?” “好。”他低低地说。 他的气息划过颈脖,痒痒的。裴怜缩了缩脖子,却发现他一动不动的。再歪头看,原来已经睡着了。裴怜无奈,从旁边拉过一张薄被盖在他身上,也一同闭眼睡去。 裴怜醒来时,外面日头热辣辣的,刺得她眼睛发疼。慕浔还没醒,不过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换了姿势。他搂她在怀里,她靠着他的颈窝。她抬头,用指尖描绘着他的轮廓。画到下巴是,他动了动,慢慢醒转。 裴怜心里一紧张,赶紧放下手,闭上眼睛。许久身旁人未动,她以为他又睡着了,复睁开眼打量,刚好被抓个正着。他翻身将她压在身下,额头顶着额头看她,“睡好了?”他轻声说。 她红着脸点点头。 他在她的红唇上点了点,柔声说,“我刚才做了个梦。你猜我梦见什么?” 裴怜摇摇头。 他抚摸着她光洁的额头,皮肤均匀细致,看不见一点疙瘩,“我梦见一个小姑娘,才和石漓一般大。那小姑娘孤零零地坐在村口,我只瞧一眼就知道是你。我上前问,怜儿你怎么在这儿?小姑娘说她阿娘刚刚过世了,她不知道怎么办。我对她说,没关系啊,我来照顾你,等你长大了做我娘子。” 裴怜笑了,“这梦没头没脑的,是个怎么回事。” 慕浔苦笑。只有他知道,那是他心中的遗憾。他和常挽云的相识并不是无缘由的。要不是父辈的情谊,他也许根本没有机会遇见常挽云。他的父亲慕桐晚和常挽云的父亲常仲亭是拜把的兄弟。常仲亭一直辅佐慕桐晚,也是他和慕枫的师父。他自小身体不好,所以他习文,慕枫习武。父亲的做派是硬朗的,当年慕家在江湖上树敌很多。有一次他偷溜出去玩,恰好遇上了父亲的仇家,是常仲亭先找到他,然后撑着一口气把他送回了慕家。那时他才十岁,常仲亭最后的嘱托,就是要他好好照顾他唯一的女儿常挽云。没多久后,乡下传来消息,说常挽云的阿娘伤心过度也跟着去了。他去偷偷看过常挽云,就是那个坐在村头的女孩。不过,他没有上去说话。是他一时玩性害的这女孩儿父母双亡,他面对不了她,只是看着她一个人坐到日落,一个人回家去。他托父亲找好友收留了常挽云,那位好友就是裴子谦。他在想,如果不是他当年的懦弱,常挽云根本不会去玉门,也不会遇见萧瑞,也不会经历后来这么多的生离死别。 “你怎么了?”裴怜拍他的脸。 他讲她的手贴在他的脸庞,“没什么。想起以前的事。”他吻了吻她的手心,“回来一直没吃东西,饿了吗?” 裴怜点点头。 “好咧。”慕浔爬起来,“带我家娘子用饭去喽。” 第47章 负伤 再过几日慕家要在芙蓉园里办百花宴,朝廷重臣、商贾巨富都在邀请之列,继裴怜出走后,慕家再次忙得不可开交。慕浔体恤她,还未让她接手府中内务,一概事还由慕浔亲自过目和拍板。裴怜横竖帮不上忙,还是在白柳园里和慕鱼捣鼓草药。慕浔得了空就过来看一会,喝个茶,裴怜照着医书给慕浔把脉,然后有模有样地唱道,“公子身体康健,甚好!” 慕浔摸摸她的头,打趣道,“小姐多给自己整整,把身子养好了,再给我生个大胖儿子,才是正经事。” 慕鱼在一旁偷笑,裴怜一把夺过他的茶杯,没好气地说,“你一边忙活去,没事不许到这儿来。” 慕浔叹了一口气,“小鱼儿你给我评评理,我自个儿的家还不让我走动,我忙里忙外的为了什么?” 慕鱼笑道,“为了让夫人舒坦呗!” 慕浔点点头,赞赏道,“有见地!”然后又挺着张脸凑到裴怜身边,“给个好我就走。” 慕鱼已经默默地装过身去。裴怜咬咬牙,亲了他的脸庞。他转头还了她一个,然后飘然而去。 裴怜有些尴尬。慕鱼率先说话,“夫人真是好福气。您不在的那些日子,求亲的队伍都能挤满水月山庄了,庄主都没答应。幸而黄天有眼,让您回来了。夫人别怪我多嘴,这样的男人在这世上指不定就独一位了。” 裴怜嗤笑了一声,“你还没嫁人,怎么知道。” 慕鱼笑着说,“不是我说的,是庄子里的婆子们说的。我没见识,她们还没有吗?” 裴怜也不知道她说的是真是假,没说什么。 慕鱼想了想,又说,“那些婆子还说,慕家世代子嗣艰难,家主今年二十有六,别家公子的孩子都满地跑了,就家主还孑然一身。夫人不心疼家主吗?” 裴怜手中一顿,想起慕浔说的话,“如果后来没有这么多的糟心事,我们的孩子和石漓一般大小”。可是……裴怜摸摸自己的腕,暗自苦笑,她这副残躯,还有做母亲的资格吗? 慕浔晌午外出未归,裴怜在白柳园里用了些清粥,拿了手绢打了扇子,“这都立秋了,还如此闷热。”慕鱼在四处置了冰块,“夫人再忍忍,等过了中秋就好好些了。” 门外有小厮小跑进来禀,“齐王府总管来求见,家主不在家,管事拿不定主意,让来问您见还是不见?” 咦?是六儿。裴怜高兴听见他的名字,毫不犹豫地跟着小厮去了东篱院。慕鱼在后面一直紧跟着,深怕又跟丢了。这位齐王和夫人的渊源,她多少是知道一些的。他乘着家主不在着人来,也不知道安了什么心。 裴怜刚进门,六儿笑吟吟地上前请安。 裴怜自然地邀他落座,一副女主人的架势,六儿明面上还是笑,心里有些酸酸的。兴许是心里抗拒,他没坐,打算把事情说完就走。 裴怜也没觉得什么不妥。六儿毕竟是齐王府的总管,看慕家都忙成这样了,他们府上也指不定忙成什么样儿。 “是这样,今早有人到王府寻我,说是钱家老大。我寻思着,这不是姑娘前几日待的那户人家吗?” 裴怜点点头,“是有这么回事。” “嗳,我就见了。那老大见了我就急着找您。我问什么事,他也不肯说,让我找您上他家去一趟。我想这人面子够大,本想给您打发了,但恰好王爷路过听见了,他说您最讨厌别人帮拿主意,让我还来问您一声。您要是要去,我陪您去。您要是放心不下,我着人代您去看看。您要是不想管,我也让人去回绝了。就凭您一句话。” 裴怜这头思量着,那头慕鱼酸酸地说,“夫人要差人,我们慕家自然有人听候差遣,总管您管上我家夫人的事,是不是管太宽了?” 慕鱼这话六儿不爱听了,裴怜只是明面上的慕家夫人,归根到底还是他家的。况且,他伺候裴怜伺候过四年,论资历排辈分肯定是最高的,这黄毛丫头哪里跑出来。他毫不犹豫地驳道,“你口口声声地叫我家姑娘夫人,这夫人还没说话呢,你插什么嘴。到底谁是主子、谁是丫头。” “你……” “好了。”裴怜制止道。她站起身来往外走,一干人紧着跟上她。裴怜说,“六儿你熟路,跟我去一趟。小鱼儿你留在府里,等家主回来跟他说我到钱家去了,天黑前一定回来,让他不要担心。” 六儿应了是,心里偷着乐。慕鱼急了,“夫人,传话谁都能传,你至少带上我呀,不然省不了家主的一顿骂,你就可怜可怜我吧。” 裴怜想了想,也对,“行了,你赶紧去找人传话,找个可靠的。别只传半截,省的阿浔又干着急。” “嗳。” 裴怜和六儿在府门前等慕鱼。裴怜斜着眼看六儿。六儿讪讪笑,“您有何吩咐?” 裴怜半笑不笑地看着他,“六儿总管都跋扈慕府来了,好胆色。” 六儿的嘴僵咧着,“姑娘这是损我还是夸我,给指指明。错的我改,对的我继续发扬。” 裴怜跳上马车,朝他挤挤眼,“挺好的。” 马车刚拐进钱家就闻到一股子药味儿,裴怜觉得不妙。 还没停稳,她就跳下马车,喊着,“大娘、大娘”。 妇人从屋子里出来,泪眼婆娑,看到是裴怜,眼泪又弥漫了一张脸,“怜儿,是怜儿,你是大夫,你快给老二看看。” 裴怜蹙眉道,“老二怎么了?” 钱大娘边哭边说,“在书院让人给揍了,腿给打折了,大夫说指不定会成了瘸子。” 裴怜心中一紧,匆忙跑进屋去。钱香香坐在榻边,愤愤地檫着眼泪看她,“都是你,不是你二哥不会去得罪那些人,也不会被打成这样!” “小妹……”钱老二声音微弱。 钱香香气得跳脚,“你都这样了向着她!她凭什么!你就是孬!” 裴怜冷冷地说道,“你可以不喜欢我,可以骂我。但你兄长何错,你一而再再而三地羞辱他,还有半点对兄长的敬重。” “娘!你看她!”裴怜一下扑入钱大娘怀里,哇哇大哭。裴怜刚才在气头上,没注意钱大娘就在旁边,是她逾越了。钱大娘低头哄着钱香香,裴怜咽了咽口水,上前去查看钱老二的伤势。 他确实受了重伤,不仅腿被打断了,上身还有鞭伤,脸也被打肿了。她握紧拳头,颤抖着问,“是那天那几个人干的?” 他没有回答,只问,“你看我的腿还成不?” 她深吸一口气,眼泪几欲夺眶而出,“你放心,我一定给你治好。如果我没那个本事,把我师父请来也一定能成。” 他点点头,挤出一个笑,“有劳你了。” 这人……她鼻子一酸,留下一行泪。慕鱼赶紧递上巾帕,她边擦边说,“那天的事都是因为我,我对不起你还来不及呢。你这样也不能去书院了,我还耽误你念书。” 旁边六儿赶紧安慰道,“姑娘快别这样,要这么说起来,耽误的事情都没个头了。这人能好是主要的,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您别哭了,人家还病着,仔细把泪水过给人家。” 这话听着在理,裴怜用手帕胡乱擦着,很快就止住了。慕鱼斜了六儿一眼,这人倒是口才了得,三言两语就把她家夫人给哄停了。 “没什么耽误的”,钱老二气若游丝,“我在家里照样能读书。” 裴怜抽抽鼻子,“你别说话了,瞧你吐字都没力气了。我给你看看药方。” 裴怜拿起方子看了一眼,里面都是些名贵药材,普通人家哪里支撑得起。她想了想,对六儿说,“之前你说欠我的五千钱,扣掉那日的房钱,如果还有剩,帮我给钱大娘吧。” 六儿答应了,但心里暗自念叨,在四方馆住一晚,五千钱可远远不够啊。 裴怜想了想,“这些药材药房里都有,等我回去跟阿浔说说,看能不能挪一下过来。” 慕鱼插话说,“自然是可以,那药房本来就是准备给您的。你能用上,家主才高兴呢。” 裴怜转向妇人,她还在抱着钱香香,有些无奈地看着裴怜。 裴怜向她深深一拜,“这一拜是向大娘谢罪,此事因我而起,连累了二郎,我很愧疚。我向大娘表个态,此事我会负责到底。” 没等钱大娘说什么,裴怜再拜,“这一拜是为我刚才的鲁莽道歉。孩子自有长辈管教,是我逾越了。” 说完,裴怜正襟危坐,等着钱大娘训话。 钱大娘叹了一口气,“怜儿言重了,你是个好孩子,不怪你,也不怪老二。老二这性子我知道,骨子里有正气,他帮你是他命里的造化。只怪咱们命不好,犯了那些个霸王。只求他们从此放过我们,别再欺负老二。香香的脾性是冲了点,其实她心疼她阿兄才会说这些混账话,并非目无尊长。如果听起来不舒服,大娘这厢给你赔个不是,以后一定严加管教。” 裴怜抿着唇,不知说什么。这一顿劫难下来,钱大娘那点血性都磨没了。前几天还指着齐王府的人要打要骂。真要自己吃了亏,她也怕了吧。至于钱香香,这孩子有几分真性情,但家里人太宠,反而成了刁蛮任性。她不认同钱大娘说的话,但钱香香毕竟是她家的孩子,裴怜一个外人,说多了也是错。 两人一来一往,话语都过于客气,没了前两日的亲近感,裴怜也恹恹的。又坐了会儿,叮嘱了钱大娘几句,她便告辞了。 六儿依然将裴怜送回慕府。他瞧着裴怜难受的样儿,他自己也不舒服,回头要是禀了他家王爷,又得连累一个人不安生了。他斟酌着,“姑娘要是难受,不妨到齐王府溜达溜达?王爷恰好休沐,你有什么不痛快的跟他说说,他见多识广,能指点您两句?” 裴怜看了会天色,婉拒了,“天也不早了,要过去也坐不了多久,扰了阿兄、我自己也没纾解,反而白跑。过几日阿浔说陪我去拜访阿兄,到时我们递了帖子、挪了时间,能好好聊上一阵子。” 六儿失望地说,“嗳。” 马车回到慕府,黄昏已至。门房迎道,“夫人总算回来了,家主着人来问好几次了。” 六儿小声嘟囔,“我陪着姑娘能出什么事。” 府门慢慢合上,院子跑出两个小孩,一男一女,抱着裴怜的腰身,喊着“夫人你回来啦”。 六儿蹙眉,慕府什么时候养了两小孩。仔细一看,这两孩子看着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思索了一阵,未果,才上马回府。 慕浔老远听见石家兄妹的声音,出来迎裴怜。 裴怜神色淡淡的,眼睛有点肿,慕浔看在眼里。招手让石淋表演拳法。石淋打的很认真,但毕竟初学,样子有几分滑稽。下人们都捂嘴偷笑,慕枫这位师父脸都黑成炭了。裴怜倒是想笑,但是没什么心情,只是鼓掌。 趁着传膳的空隙,慕浔拉着裴怜问,“哭了?” 裴怜揉了揉出卖她的双眼,没有答话。 慕浔侧过脸去问慕鱼,慕鱼一五一十地把钱家发生的事情说了出来,不过对河边发生的事情不熟悉,原因解释的不清楚,慕浔就砸吧出别的味道来了。他用指尖捏了捏裴怜的脸,“别的男人折条腿你就出成这样,我的背都被砍成肉酱了你还成心气我,你有没良心啊。” 裴怜吃痛拨开他的手,“你别闹,人家受伤那是我害的,我没想到弄成那样。” 慕浔反驳,“我受伤难道不是为了你?” 裴怜哀怨地看着他,他也哀怨地看着她,过了一阵,终于缴械投降。他长手一身,把裴怜搂在怀里,“你倒是跟我说说,你怎么个害了他?” 裴怜掐了掐慕浔的腰,成功看见他皱着脸,才解了气。她把那日河边发生的事情简明扼要地说了,“那之后我还问过钱老二要不要紧,他还说没关系,我就没甚在意,要是我当时上上心,他兴许就不会被打了。” “你当时能怎样?”慕浔没好气地说,“天天在书院守着人家?” 裴怜被他一下点中了心计,有些不耐,“事情都发生了,说这些有什么意思。” “你啊”,慕浔捏了捏她的鼻子,“有事也不找我商量。我还能眼看你白白被欺负不成?” 裴怜摸摸鼻子,“我今个儿听见这事也气疯了,寻思着找他们报仇来着。但听钱大娘的语气,她不想把事情闹得太大,就此打住的了。我要是再还手,没得又让钱家受罪,到时候人家真得记恨上我了。我不愿意这样,这回就算我吃亏吧。” 慕浔最见不得裴怜这幅委曲求全的样子。他自己是个睚眦必报的人,别人要是打他一耳光,他必定把人家的手给卸了。他这些年频频或吞并或消灭江湖门派,就是因着这性格。和裴怜说话的这阵子,他的点子已经攒了一箩筐。他笑了笑,”吃什么亏,亏很好吃吗?找人算账的的方法成千上百种,就你才认这闷棍。”他转身对小厮吩咐道,“把陈回和张显叫过来。” 眼看着小厮跑出去,裴怜知道慕浔已经拿定了主意。她拉着慕浔问,“你到底要怎么做,先跟我说说呀。” 慕浔盯着裴怜问,“你信不过我?” “不是……” “信得过就交给我。”慕浔斩钉截铁地说,“什么也别问、也别做。你是缘由,你要是搀和上一脚,钱家的罪就遭定了。不过先说好了,我这么做可不是为什么钱老二,是为了你。” 慕浔说的有几分道理,她要是出面,谁不知道是寻仇来了,到时把事情闹大,指不定还得连累慕家。 陈回和张显很快过来了。陈回是个胖子,大肚便便的,是慕浔的谋士。他是个万事通,对长安城的人情世故很熟悉。慕浔在京师的礼数往来都是他打点的。张显是个武人,和慕枫不同,身形瘦小,笑起来让人不寒而栗。慕浔简单地吩咐了几句。让陈回到书院摸清底细,弄清楚谁是事主;让张显给裴怜准备几样称手的兵器。 裴怜也没法从他的三言两语中猜出什么,只好乖乖作罢。 第48章 本分 离八月十二的百花宴还有两日,一大早的,慕平领了一长溜人进了白柳园。裴怜揉着眼睛从二楼卧房下来,被一屋子的珠光宝气亮瞎了眼。 慕平恭敬地说,“前几日家主吩咐给夫人归置些衣着首饰,要紧的已经做出来了,夫人上身看看,要有不称意的我让他们赶紧改,还有两日,按理是赶得及的。” 裴怜伸了个懒腰,问,“赶什么?” 慕平当她脑子还没睡清醒,答道,“自然是百花宴。” 裴怜转了转眼珠子,忽然跳起来,“我要去百花宴?” 慕平干笑了两声,实在不知道这位主子在想什么,“夫人是慕家的主母,自然是要出席的。按道理,夫人还要照应一干女眷。家主体恤夫人初来乍到,邀了长公主前来坐镇。届时,夫人只需呆在长公主身边即可。” 裴怜听完慕平的话,看着满屋子衣裳首饰,如临大敌。想起前两日瞥了一眼慕浔拟的名单,厚厚的一卷,足有二三百人,如此阵势,她待如何应对。 “夫人?”慕平催促道。 裴怜抓了抓头发,说,“这些倒是其次的,我平日懒散惯了,对礼仪一概不懂,唯恐拂了阿浔的面子。平叔可否找一两个熟知礼仪的婆子,就算还有两日,抓紧着学也比什么都不懂强。” 慕平长长地嘘了一口气,这位主子终于想起这事了。前几日他跟慕浔提起过,慕浔不甚在意地回绝了他。他眼瞅着这位夫人没心没肺地捣弄这捣弄那的,担心的很。现在她主动提出来,算是让他的心回落下去了些。他和气地答道,“我认识些从宫里退下来的老人,这就去请来。” 裴怜点点头,愁容满面地站在屋子中间,任由一干下人帮她穿衣试妆。 她想了想,对慕鱼吩咐道,“案几上有我昨日改过的方子,你拿着到药方称好药,先别捆,我要再看看。” 有个夫人再她脸上上妆,边画边说,“夫人的肌肤真好,又白又细,天生就上了粉似的。” 裴怜没注意听,又对慕鱼说,“药箱里的丹参不好,记得拿高橱里边的。” 慕鱼应道,“知道了夫人,您别操心我这边,仔细看衣服合不合身,别到时让自己不舒坦。” 慕鱼这么说着,裴怜却没有半点上心,一会想着钱家,一会想着百花宴,想的脑仁发疼。 折腾了半个时辰,下人们给她挪来铜镜,她看着镜子里陌生的自己,着实吓了一跳。朱红色的锦缎长裙上用金丝绣着芍药朵朵,流泻了一地,缃色披帛如流霞落于双肩。精致的坠马髻上插着一朵艳丽的牡丹。最为陌生的是这张脸,淡淡的胭脂盖住平日里苍白,笑起来点点樱唇尤其显眼,还有额头上的金色花钿最是可爱。 “哇!”慕鱼跑过来,在裴怜四周绕了一圈,“夫人这身比成亲时的还华丽!” 裴怜习惯性地饶头,被婢女们制止了,裴怜讪讪笑。 有绣娘上前问,“夫人看,还有哪里要改的。” 裴怜对着镜子转了一圈,“裙子这么长,沾上秽物岂不可惜了。” 绣娘笑吟吟地说,“百花宴是个大场合,处处铺满红毯,夫人大可不必担心。” 裴怜试着走了几步,叹了一口气,“不要自个儿把自个儿绊倒才好。” 慕鱼安慰道,“百花宴上无需太多走动,夫人留意些就好。” 裴怜点点头,对绣娘们说,“你们见得多,才知道怎么衣着才好,我信得过你们。” 绣娘们面露喜色,又上前为裴怜丈量一番,再做些改动。 等卸下一干行头,半个时辰又过去了。裴怜紧着时间到药房里把药检查了一边,包扎好,正准备上钱家去,慕平带着个婆子、在白柳园门口把她堵了个准。 婆子不卑不亢地给她见礼,裴怜挺着胸膛都觉得矮了三分。慕平扫了一眼她手中的药,心里已经明白了她的打算,“夫人如需送药到钱家,不如让我点个小厮帮夫人跑一趟。” 裴怜看着情形也走不掉了。思来想去,还是点了慕鱼跟那小厮同去,还不忘嘱咐,“告诉钱大娘,我得了空闲就过去。” “嗳。” 张嬷嬷是宫里头出了名的严厉,先前都是教习皇子公主的。裴怜先前要是知道这点,绝不会主动提半个字。而后来知道了只一点也已经晚了,她颤颤巍巍地走着莲步,张嬷嬷似乎砸吧出一丝赴死的感觉。 张嬷嬷很是困惑,慕家这样的名门世家,怎么娶了一位连走路都不会的姑娘。怎么瞧都比小郡主逊色不止一两分。要不是镇南王当年强行罢了婚。唉,怎么轮的上这位。也不知慕家家主是不是心灰意冷了,才随意娶了一位。老嬷嬷越想,越对裴怜感到厌恶。琢磨着这姑娘兴许有些手段。但老嬷嬷是在宫里摸爬滚打过来的,什么手段没见过,这些想着,又不禁对裴怜苛刻了几分。 慕鱼从钱家回来,见她家夫人被训得跟孙子似的,大气不敢喘一下。她是当丫头出身,自小也受过训,但从没见过这么苛刻的。她擦擦汗,当真是宫里头的规矩要严格一些。 要是别家的姑娘,指不定吃不吃得消,但裴怜与一般小姐不同。她师父裴子谦从来没有把她当大家闺秀一般养育,在术业上的要求更是严苛。对于师长对她的苛责,她只会把责任归于自己做的不够好。老嬷嬷训了一天下来,算是看到了裴怜一星半点的好处,这姑娘不娇气、能吃苦。但作为大户人家的夫人,这两点好处毫无作用,反而容易遭到男人的嫌弃。总而言之,老嬷嬷十分不看好裴怜。 其实,老嬷嬷这些个想法对裴怜没什么影响,左不过相处这几日,以后眼不见为净,她做她的夫人。但这位老嬷嬷跟宣宜郡主十分熟悉。从宫中隐退后,时常还能从小郡主那得些好处。所以刚一离开慕家,老嬷嬷就奔着镇南王府去了。 裴怜眼看着太阳快下山了,钱家的路程也远,寻思着第二天再过去一趟。慕鱼伺候裴怜沐浴完,坐在廊下给她打着扇子。 “说起来,今日整日未见家主,夫人不着急吗?” 裴怜嚼着糕点,不甚在意。慕浔这几日忙着应酬,都是脚不着地的。刚才小厮才来禀,晚上慕浔还有应酬,不用留晚饭了。裴怜打趣道,“是你着急吧?” 慕鱼一阵困窘,“夫人别寻我开心了。” 裴怜笑道,“你倒是说说我着急什么?” 慕鱼凑到裴怜身边说,“夫人为何跟家主分房睡?你不怕他有别的女人?” 裴怜僵住了嘴。她和慕浔分房睡的原因、她也不知道,慕浔就是这么安排的,她总不好舔着脸爬上他的床。有时候她觉得,两人生活在一个屋檐下,过着各自的生活,偶尔亲近一下,这样的状态她很满意。但在外人看来,这样的相处方式确实怪的很,不像一对夫妻,充其量就是红颜知己。裴怜哼了一句,“你前几日不是才说我好福气吗,说你们家家主忠心不二的。” 慕鱼继续怨道,“夫人对家主忒冷淡了些,再热乎的心也被您泼凉了。” 裴怜放下糕点,撑着下巴问,“怎么说?” “怎么说,就是不太上心呗。家主平日过来,你也在做自己的事,偶尔敷衍他一两句。他要不来,就像今天一样,你也不过问一句。这么说着就觉得家主好可怜。” 裴怜眨巴着慕鱼的话,像有几分道理。“如果慕浔有别的女人”这样的假设她从来没有想过。客观说来,男子妻妾成群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况且慕浔还是世家之主。如此说来,是她太自信了些,或者说她活的太随性。她向来不是患得患失的人,有就有,没有也就算了,像当年和钱老二。她尽力追求过,但最终没成,她也不会一蹶不振。 裴怜问慕鱼,“那你觉得我该怎么办?” 慕鱼撅撅嘴,“那夫人得自己想。我还没嫁人、怎么知道这些。” 裴怜嗤笑,“你这还没嫁人,我还以为你嫁了十万八千遍了。” 慕鱼虚打在裴怜身上,“夫人就会取笑我。” 裴怜想了想,“去打听打听阿浔在哪儿应酬。” 慕鱼见她终于开窍,一溜烟跑回去了。 慕鱼回来时,裴怜已经换了一身黑灰衣袍,她惊了惊,“夫人这是干嘛。” 裴怜不答反问,“问到地儿了吗?” 慕鱼点点头,“说是楚山别院。” “嗯,知道了。我去给阿浔惊喜,你别告诉别人。”裴怜笑着眨眨眼。 “啊!”慕鱼抑制不住内心的惊喜,这件事简直刺激了,“夫人小心,早去早回。” “放心吧。”说完,裴怜闪身,径直跃出了院子。 白柳园外面传来一阵吵杂声,有护卫来询问,“方才似乎有谁出了白柳园,姑娘看见没有?” 慕鱼镇定地说,“我和夫人一直在园子里,没看见啊,你们是不是看闪神了?” 护卫在白柳园里查探了一方,告罪出了门去。 楚山别院是四方馆所在,裴怜记得那地方。想起四方馆,裴怜又兴奋了几分,说不定能遇见阿兄。 与其说想见慕浔,裴怜更多的是好奇。慕浔对着她就是一副无赖样,不知道是怎么个对付权贵们的。但应酬场所女人不好出现,所以她只能偷着去。 与那日不同,楚山别院今日歌舞升平。裴怜小心翼翼地跳上围墙,穿过前厅的屋顶。庭院和四方馆都尚未点灯,只有东边的院子热闹非凡。裴怜偷偷地沿着回廊的屋顶走过去。回廊上有小厮穿梭着递酒菜,裴怜尽量压低声音。 东边的院子比四方馆大许多,中间打了个戏台,正对着一张大圆桌。圆桌上坐着一二十人。裴怜一眼就认出慕浔,他身着牙白长衫,在一圈玄色大红中很显眼。他在与人低声交谈,一双灵光的眼睛盛满笑意,但天知道他的鬼脑子在想什么。咦?再看阿浔的对面,坐在一玄衣男子,与身边人喝酒,不是萧瑞是谁。 裴怜趴在屋顶上看着五光十色的场景,觉得很有趣,像看木偶戏一样。 回廊上突然传来一阵花粉香气,一队女子穿过回廊,涌入园中,引起一阵喧哗。裴怜定睛细看,这些女子身着粉色纱裙,酥胸半露,纱裙很薄,看起来若有若无,裴怜瞪大了双眼,竟能看到……她不禁把领口收了收。有女子上了戏台,翩翩起舞,舞姿婀娜,本是极美,但舞女轻轻一跃,竟露出雪白光洁的大腿,台下人一阵欢呼。裴怜看阿浔,他眯了眯眼,也笑了。一小团怒火已然在裴怜心里燃烧。又有几位女子捧着酒杯上前劝酒。桌上的人显然很兴奋,有人扑到在女子的胸前,然后狠狠的揉搓,女子边喊着“不要”一边攀上他的肩头。那坐在主位上的人哈哈笑了起来,“老五如此心急,回去弟妹有够受的。”另有人回道,“太子哥哥有所不知,五哥在这儿已然尝够了甜头,五嫂到时手脚并用,五哥也不能够了。”五王爷啐了一口,“老十二,你说谁不行,你当我是老九那和尚。”十二王爷贴着萧瑞怂恿到,“九哥服不服?我知道九哥是铁血阳刚的,不如证明看看,今晚戏台上那位给你?” 裴怜竖起耳朵,仔细听他家阿兄说什么。萧瑞喝了一口酒,笑道,“你这张嘴,迟早让你嫂嫂给剥了。” “如此说来……”慕浔转着杯子玩味道,“齐王倒是与嫂夫人鹣鲽情深啊。” “那是!”十二王爷应和道,“我九哥和嫂嫂成亲多年,连个妾室都没有,不知道寒了多少姑娘的心!” 太子笑道,“老九是我们里面的好男人!不过慕家主也不赖啊。你家夫人飘忽不定啊,时有时无的,我看乔薇对你还是一往情深,指不定要她当妾她也愿意,你就不考虑考虑?” “哈哈,这个有趣!”十二王爷起哄道,“听妹妹们说,乔小妹虽然身材娇小,其实有几分姿色,当个妾绰绰有余了。” “嗯。”慕浔嗅了嗅酒杯,懒洋洋地说,“此事再议,等我回去问过我家夫人再定。” “咦?”众人皆惊讶,太子率先发问,“你家夫人又补上了?” “嗯,补上了。各位不祝贺我一番?” “祝贺祝贺!”餐桌顿时热闹起来,众人皆向慕浔敬酒。慕浔高兴地一一受了,到最后,他举着杯对萧瑞说,“齐王爷不祝贺我吗?” 萧瑞坐在原地,撑着手臂摩挲着酒杯晃了晃,“祝贺,当然要祝贺,把夫人看好了,别又在弄丢了。” 慕浔笑道,“自然。” 两人同时举杯,喝了下去。 众人都当萧瑞的话是玩笑话,被逗得哈哈大笑。太子大手一挥,“酒没了,都上酒!” 一群莺莺燕燕应道,捧着酒壶上酒。大家酒性已高,有几分醉意,纷纷搂上一两个把玩起来。裴怜一女子都看的面红耳赤,何况是酒桌上的人。萧瑞站起身来悄然离席,裴怜没有注意。她紧张地看着慕浔。那女子扭着水蛇腰在他身边转动,一双胸乳靠近他的脸,他撇了一眼,女子娇羞着拉起他的手,放在她的腰间,一边给他的杯子斟满酒。裴怜依然被触怒,手指握得咔咔直响。 萧瑞经过回廊,听见廊上有声音,他蹙眉,悄然翻身而上,撞见裴怜吓得惨白的脸和一双无辜的大眼睛。他立刻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裴怜吓得差点哭出来,忙用手捂住嘴巴。 第49章 隔阂 “九哥,你没事跑上屋顶干嘛!”那边十二王爷醉醺醺的喊道,问完自己又笑起来,“莫非嫂嫂在屋顶上?” 萧瑞压低裴怜的脑袋,应道,“没事,看见一只猫,已经吓走了。” 十二王爷又自顾自地笑起来,“九哥真有趣,喝醉了就跟猫玩,不是正常人。” “你跑来这儿干嘛?”萧瑞低声问。 裴怜觉得羞死了,看到这些声色场面,还被抓到。萧瑞还是她的兄长,他要知道他这品行,该对她多失望。她拨开萧瑞按在她头上的手,转身沿着回廊往回爬。萧瑞愣了愣,这不就是只小猫吗?还真让他给蒙着了,他用手捂住嘴暗自发笑。 裴怜爬了一段回头看,萧瑞竟然还在看着她,居然还在笑,她要羞死了,又加快了动作。 萧瑞看见裴怜哀怨的眼神,立刻明白了这小妮子的心情。他翻身下廊,闲庭游步般的穿过回廊,听着小猫的声音在头上响,愉悦极了。到了前厅,院主拱手道,“王爷这就走了?是菜色不可口味还是把戏不够精彩?” 萧瑞摆摆手,“都挺好,方才看见一只野猫甚有趣,出去寻寻。” 院主紧着问,“什么样的猫,我着人给王爷找去?” 萧瑞边走边说,“我自己找,别跟来。” “嗳”。院主愣在原地,觉得有点怪。是哪里怪呢?他思来想起,双手一合,“齐王爷居然笑了。”他赶紧唤来小厮,“改明儿去弄两只猫来,放在四方馆,王爷喜欢。” 这边院主还在琢磨猫的事情,那边萧瑞已经站在大门的屋檐上等着他的猫了。他远远地看见裴怜矮着身子爬过回廊,跳过前厅,来到大门边上,看见是她,竟然转身往另一头跑了。对此,萧瑞早有准备,飞身而上把她拉住。 裴怜甩甩手,低声喝到,“放开我。” 萧瑞挑眉,突然撒了力道,裴怜措手不及往后摔下墙头。 不过,萧瑞怎么会让她摔着。他早早地跳下墙头,在下面张开双臂接住了她。她又来到了他的怀里。她比过去重了些。他的第一个念头。 她一脸惊恐地看着他,然后看见他玩味的笑,又一拳打在他肩膀上,“你要死!” 他闷闷地低笑,穿过她的耳膜绕进她的脑仁,让惊慌的她继续发晕。她不动作,他就继续抱着她。她的体重对他毫无压力,他甚至可以单手托起她。他越想越激动,不知不觉把手指掐入她的肉。裴怜吃痛,一下跳出萧瑞的怀抱。 她用手掌揉着手臂,龇牙骂道,“你这是干嘛。” 萧瑞若无其事地拉起她的手,牵着她走,“惩罚你,谁让你跑到这儿来。” 裴怜也自然地让他牵着,仿佛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她反驳道,“就让你们男人寻欢作乐,把玩女人,我看看也不行。” 萧瑞蹙眉,提手快速地弹了一下裴怜的额头,“从哪里学来的污言秽语。慕浔教你的?” 裴怜愤愤地说,“他可不是用实际行动教我了吗?” 用幸灾乐祸来形容萧瑞当下的心情最合适不过了。虽然凭他对慕浔的了解,这厮还算检点,但重点是裴怜认为他怎样。萧瑞庆幸极了自己在女色方面的寡淡。刚才那个场面,作为个男人极难把持,自己不想跟乱七八糟的女人厮混才走了出来。要真混在了一起,以后还不知道怎么跟这丫头解释呢。 裴怜又说,“阿兄真是好男人,嫂嫂好幸福。” 萧瑞这回都忍不住咧嘴笑了,当然是为了前一句。他补充道,“这句话你得自己烙在心里,别把我和慕浔相提并论。” 裴怜嘟囔道,“阿兄既早知他是这样的,当初何苦还替他说好话。” 这丫头,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的苦能从心里漫到嘴里了,跟吃了黄连似的。现在看来,这丫头还得逼他再做一次。他寻思了一会,说,“你都看到了什么?慕兄哪点不着你的意?” “他……”裴怜结巴道,“他盯着女人的胸口看,还楼别人的腰。” 萧瑞揉揉鼻子。纵使他和裴怜一起长大,也没有讨论过“女人的胸口”这样的话题,这丫头倒是每回都给他新鲜感。他尽量镇定地说,“你没看见他动手不是?其实,慕兄这样的男子已然少见。怜儿这么挑,以后想自己单过不成。” 裴怜驳道,“阿兄不就很自持、很专一,为何他们不能像阿兄一样。” 这……要怎么跟她解释呢?萧瑞寻思着,男人对女色的反应应该不太好解释。如果他跟她说“我只想要你”会不会吓到她?要不是他少喝了两杯,还留着一丝清明,说不定他就这么说了。 萧瑞没有说话,等着一阵秋风吹来,将他的燥热吹散,他才说,“嗯,你阿兄是这世上独一位的。要做到这点,要有很高的修为。” 裴怜信以为真,除此之外,还能怎么解释呢?她叹了一口气,喃喃道,“我们又不是亲兄妹,当初我怎么没喜欢上阿兄呢?” 这话让萧瑞彻底没辙了。他要肯定,就等于驳了他们的感情;他要否定,就打了自己的脸。他只能装作头疼,沉默不语。 “阿兄你怎么了?”裴怜关切地问。 萧瑞揉揉额头,“吹风吹得头疼。”裴怜瞧见旁边有辆手推车,拉他过去坐着,“你且歇一会。等酒劲缓过来就好了。” 萧瑞晃了晃身子,然后靠在裴怜肩膀,低声说,“你且借我靠一靠。” “哦”。萧瑞身长,裴怜尽量挺直了腰杆,让他舒坦些。萧瑞眯眼看见她绷紧的小脸,一本正经的,心里好笑。这丫头就是好骗,他要不是正人君子,她早被他吃透了。 说起好骗,萧瑞想起一件事情。有一年他们俩去河边抓鱼,半路遇上大雨,他们跑到山洞里躲雨。他那时还小,只当常挽云是个有趣的丫头。他对挽云说,“我记得山洞上面的竹竿上有一张斗篷,你轻功好,不如你去把它取下来吧?”挽云伸着脑袋出去看,没看见。最后索性冲到雨里,真上了那竹竿去看,最后回来时都淋成落汤鸡了,还一本正经地说,“是不是有人取走了,没看见呀。”小萧瑞摸摸鼻子暗笑道,“大概是吧。”后来他们在山洞里呆了好久,雨还没停,他有些犯困,对挽云说,“我困了,能不能靠你身上?”挽云想也没想就答应了。挽云那时才七岁,身子骨很瘦小,他靠在上面嗑地脑袋疼,不久之后他发现挽云瑟瑟发抖,他抬头看,她嘴唇发白、牙齿打颤。那时,挽云看着他,不好意思地笑着,“我有点儿冷。”他想,他就是从那时起真正喜欢常挽云的。 萧瑞这边想着心事,裴怜还在絮絮叨叨地说,“阿兄说,我要怎么收拾这只大王八呢?是清蒸、还是油炸、还是水煮?阿兄睡着了吗?” 萧瑞懒洋洋地说,“没呢。你想怎么收拾就怎么收拾。要你实在气不过,可以到我府上住一阵子。只一点,不许乱跑。” 裴怜得意地笑起来,“你们好像都怕我乱跑,我的轻功是不是太好了?” 萧瑞嗤笑一声,“是好,天下第一。” 裴怜咯咯地笑,顿觉心情舒畅,她看着天边的月光,开心地说,“阿兄你真好!” “嗯,知道就好。” 两人又闲聊了一阵,萧瑞约莫着楚山别院里该散了。慕浔要发现裴怜不在家,没得又要发疯,到时候还是累了裴怜。萧瑞坐起身来,看着裴怜,裴怜也看着他。“怜儿。” “嗯?” “下次再忘记谁也别忘记我。” 裴怜笑得眼弯弯的,“好。” 萧瑞牵着裴怜来到慕府外,“进去吧。” 裴怜背着手说,“阿兄先走,我进去会惊动护卫,指不定把你当坏人抓起来。” 萧瑞淡淡地说,“放心吧,他们抓不住我。” 裴怜笑笑,点地翻墙进了慕府。 “是谁?”慕府里火光四起。 “是我。” “是夫人,都住手,是夫人。夫人怎么不走正门。” 裴怜声音越来越小,“吃撑了,蹦一蹦正好消食。” 萧瑞笑笑,然后目光渐渐黯淡下来。 宵禁将至,街道上冷冷清清的。方才两人经过的街道,现在变得寂寞起来。远处马车声响起,萧瑞看见车前的灯笼写着个“慕”字,闪身入了旁边的巷子。 裴怜回到白柳园,慕鱼兴奋地迎上来,“夫人怎样?见到家主了吗?他是不是很高兴?” 裴怜无精打采地回卧房,三下两下扒了衣服上床去。慕鱼不解,追问道,“夫人怎么了?遇上不开心的事了?”慕鱼想想,脸色突变,“不会家主真在外面有了女人吧?” 裴怜挥挥手,“你别瞎猜,我困了,家主要是过来就说我睡了。” 慕鱼看她神色恹恹的,只好住嘴。 慕鱼缴了帕子给裴怜擦擦脸和手,刚给放下帐子,慕浔就过来了。慕鱼看裴怜一动不动,只好自个儿去迎。 慕浔双眼迷离,慕鱼一看就知道她家家主喝多了,她上前行礼,“禀家主,夫人已经睡下了。” 慕浔扶着门、顿住了脚步,轻声道,“这么早。” 慕鱼点点头,“今日请了教习嬷嬷来教礼仪,夫人学了一日,兴许累了。” 慕浔蹙眉,“我不是说不用学这个吗?” 慕鱼小声说,”这是夫人的意思。“ 裴怜居然学这些东西,慕浔不用想也知道她不是情愿的。他有一丝烦躁,现实总是和他的意愿偏离,总有东西不受控制。他一定魔怔了。今晚萧瑞早早离席,回来后张显又禀裴怜晚上溜出去了,他想也没想就把两者联系在一起,所以急着向裴怜求证。他问,“夫人睡下多久了?” 慕鱼犹豫了一下,说的夸张了一些,“一炷香时间。” 慕浔想了想,提步上楼,他的头晕乎乎的,差点摔倒在楼梯。“家主小心。”慕鱼上前去搀扶,他推开她,踉踉跄跄地走进房间,站在裴怜床前。越过厚重的纱帘,他看到她单薄的背影。他轻声唤,“怜儿,睡了吗?起来和我说说话吧。” 然而,他没有得到回应。裴怜的肩膀随着呼吸一起一伏,还能听到她轻柔的鼻息。 慕浔呆呆站了好一阵子,才转身离开。慕鱼瞧着他寂寞的背影,忍不住唤道,“家主。” 慕浔顿了顿脚步,但没有转身。 “其实夫人很在意您。” 他没有说话,身影渐渐隐入黑暗中。 第50章 挑拨 慕鱼简直为这两人操碎了心。 裴怜睡得早,天还没大亮就起身了。慕鱼从裴怜醒着的那一刻就不停地说,“夫人昨晚真的睡了吗?家主过来、在你屋里呆了好长一阵子,你没感觉到?夫人别这样,有话好好说,夫妻两心怀芥蒂怎么过一辈子。我昨晚瞧着家主好可怜,一个人孤零零的,你去瞧瞧他呗。” 裴怜也不说话,慕鱼唠叨这会,她已经收拾好了钱老二的药。她拍拍慕鱼的肩膀说,“去跟家主说一声,明天的百花宴我不去了,那老嬷嬷来就让她回去吧。” 慕鱼大惊,“夫人不可意气用事呀。” 裴怜叹了一口气,落了一句“我上钱家了”,就翻身出了墙。 裴怜才走了一会,外面又咚咚咚地跑来一护卫,“方才看见一个人影,是夫人出去了吗?” 慕鱼失落地点点头,“你们快派个人跟上夫人吧,她上钱家去了。” “嗳。” 裴怜走的慢,踱着步子到了钱家。 钱家才刚起,钱香香揉着惺忪的眼睛,一看见裴怜,就变了脸色,“夫人日理万机,怎么有空来看望阿兄。” 裴怜走到廊下,坐在她旁边,“钱香香,我今天不想跟你吵架,你也别闹我,成不?” 钱香香白了裴怜一眼,“谁稀罕闹你。” 裴怜苦笑,把药包塞到她怀里,“去,给你阿兄煎药去。” 钱香香“哼”了一声,入了厨房。钱大娘从屋子里挽着发出来,“怜儿这么早啊。” 裴怜笑笑,“大娘早,老二醒了吗?” 钱大娘说,“他整天睡睡醒醒哪有个时辰,你要看就看去吧。” “嗳”。裴怜进了里屋。钱老二还没睡着,裴怜不好弄醒他,只好呆呆坐着。 钱老二睁开眼就看到裴怜失魂落魄的样子,瘦削的身子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单薄。他呼唤她的名字。她回过神来,眼神还是迷茫的。钱老二对她笑笑,她也笑笑,这才恢复了清明。 “来的这么早。”钱老二寒暄。 裴怜点点头,也不说话,先帮他把了脉,然后查看伤口。 她的神情很专注。不知道何故,短短几日之内,钱老二觉得裴怜变了。仿佛那个在田间地头指着他的姑娘,跟眼前的这位不是同一个人。思及至此,他忍不住问,“昨日来送药的娘子口口声声叫你夫人,你嫁人了吗?” 裴怜点头。 “他……对你好吗?” 裴怜笑笑,“挺好的。” “那就好。”钱老二也挤出个笑容。 裴怜并不想说话,偶尔就着伤势问一两句,“现在有些热度,大概还要持续上几日,你且忍一忍。我已修书师父,等他来了会有更好的法子。” “嗯。”钱老二消沉地回应,“怜儿如果有事,其实不必天天过来。” 裴怜看他的神情,琢磨着兴许是她的反应让他有些误会,但她解释不动了,只能稍稍安慰他,“你别多想,我没什么要忙的,昨天是意外耽搁了。我乐意来你家,今后还是要来的。” 钱二郎正要说什么,看裴怜神色淡淡的,又止住了。 过阵子,钱大娘把裴怜叫出去用早膳,裴怜道,“待会我再帮你换药。”二郎忙说,“换药让阿娘来就成。”裴怜笑笑,没说什么。 钱大娘坐在案几旁,有几分困窘,“我这儿只有清粥小菜,不知你吃不吃得惯。” 钱香香回道,“吃不惯她就不吃呗,阿娘操什么心。” “你这孩子……”钱大娘埋怨道。 裴怜坐下来,边吃边说,“没什么吃不惯的,大娘也不是不知道,我师父并非大富大贵,我没那么挑剔。” 钱大娘陪笑称是,“我就是瞧着你使唤的下人都衣着不凡,想你必定嫁入了大户人家,才有了这念头。” 钱香香嗤笑道,“阿娘你看她这身行头,连下人都不如,别是给别人做妾的吧。” 钱大娘打了钱香香,“怎么说话的,夫人和妾能一样吗?你怜儿姐姐节俭惯了,这是美德。你学着点,别老想着要这要那的,看你的衣裳都挤满衣橱了。” 钱香香涨红了脸驳道,“哪有挤满衣服,阿娘也说的特夸张。谁不想过好日子,她放着好日子穿破衣服,正常吗?” “你这……”钱大娘又想斥两句,裴怜突然发话,“大娘,没关系,让香香说吧。这孩子性子直,有话就说挺好的。只是香香,在姐姐这儿你可以这样,出门在外要把性子收一收。” 钱香香火了,“要你管!就喜欢教训我!” 裴怜平静地看着她,眼中有几分笑意,“香香,从现在开始,你说什么我都不生气,你要发火就火到自己,值当吗?” 钱香香还没见过裴怜这样的,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钱大娘看两人终于停歇下来了,赶紧做和事老,“都别说了,好好吃饭。” “嗳。”裴怜率先应道,“这小菜做得真爽口。” 钱大娘笑吟吟地说,“你要喜欢以后再给你做。” 早膳终于平静地度过了,裴怜看钱香香负气的脸,温声道,“今天给你的药煎好了给你阿兄喝一次,晚上再煎一副,知道吗?” 钱香香不理会,裴怜知道她听进去了,便进屋给钱老二换药。 她用剪子把绷带剪开,露出狰狞的伤口。她蹙眉,问道,“很疼吧。” 钱老二咬着唇摇摇头。裴怜嗤笑,“疼就疼呗,有什么不好说的。” 外屋有些许动静,然后听见钱香香结巴着说,“啊……是……是你,你是那个……” 裴怜回头,看见慕枫径直走了进来,手里握着侗明宝剑,杀气十足。钱大娘一脸惊慌地跟进来,裴怜立刻安抚道,“大娘别慌,是来找我的。” “哦……”钱大娘这才松了一口气。 裴怜白了慕枫一眼,这人去哪儿都跟去阎王殿似的。 慕枫冷声说,“家主找你。” 裴怜不管慕枫,慕枫就在那站着,钱老二有点不好意思,“怜儿你要是忙就去吧。” 裴怜不答,反而对慕枫招招手,“来的正好,过来把他扶起来。” 慕枫又重复了一遍,“家主找你。” 裴怜不耐烦道,“听见了,早弄好早走,你快过来。” 慕枫犹豫了一下,还是照办了。裴怜在一旁叮嘱,“他腿不能动,你扶着这边,再扶着这边,慢慢起……好,这样就行。” 钱老二的脸皱成一团,裴怜说,“我要给你上药了,你要忍不住就跟我说。” 钱老二点头。 裴怜一边清理伤口上的脓液,一边小心翼翼地上药。眼角瞥见一个身影,是钱香香坐在旁边。她歪着头盯着慕枫看,然后问,“你就是那个冷面黑?” 裴怜“噗嗤”一声笑了,慕枫斜了她一眼,不搭理。 “你叫什么名字?” 慕枫不回答,裴怜替他答道,“他叫慕枫。” “慕枫?”钱香香琢磨道,“你也姓慕?那你认不认识慕浔?就是慕家的家主?” 慕枫还是不说话,裴怜正琢磨着要说点什么,突然听见外面有人说话,声音如润玉珠石,“敢问这位大娘,此处可是钱家?” 裴怜蹙眉,这厮怎么跑来了。 钱大娘显然被接二连三的客人吓到了,结巴答道,“正,正是。” 男子又问,“请问怜儿可在?” 钱大娘答,“在,在。”然后又喊道,“怜儿有人找你。” 裴怜没有理会,继续处理伤口。 男子缓缓踱步入内,温柔地唤了一声“怜儿”。裴怜没有回头,慕枫没有抬头,钱香香回头,“啊”了一声,嘴巴僵住了。 但慕浔没有理会这声惊吓,他温柔的外表下,心头火已经烧的旺旺的。他的护卫统领给人当垫背,她的夫人猫着药给人处理伤口,脸都快贴上人家胸膛了,他受重伤的时候也没有过这待遇!真是岂有此理! 不过,人家慕家主向来以涵养著称的,没有当即发作。慕枫瞥了一眼慕浔那张笑得越来越灿烂的脸,知道裴怜有罪受了。 慕浔跪坐在裴怜身边,温和地说,“怜儿,我在这儿呢。” 裴怜不明白他的介怀,也不清楚这句话的意思,这是怕他碍事。她抬手用手臂把他隔开,“有话待会再说。” 慕浔眯了眯眼,盯着裴怜的手指划过那男人的胸膛,还有手掌熨平绷带,甚是暧昧。突然有东西阻断他火热的目光。慕浔低头看,有个小姑娘捧着一卷画本子在他面前比对,两眼放光地对他说,“你真的是慕公子?” 慕浔瞥了一眼那画本子,上面画的正是他,他回道,“在下慕浔。” “哇!”小姑娘忍不住笑出声来,脸涨得通红。 慕浔拿过画本子,仔细打量,那封面赫然写着“浔公子图集”。慕浔嗤笑,原来是这东西,他还是第一次看。他翻了翻,里面的场景历历在目,这些都是他手绘的草图,再交由画师润色而成。他的注意力很快被吸引过去了,他问钱香香,“你最喜欢哪张?” 钱香香翻了翻,指着一张独饮图。 慕浔歪着头不解,这张绝对排不上前三,“为什么?” 钱香香娇羞地说,“大家伙都喜欢这张,因为只有你,没有那女子。” 慕浔摸摸下巴,大概理解了小姑娘的心思。 钱香香又问,“公子喜欢哪张?” 慕浔翻开裴怜看过的那张背影图,说,“这张说的是我与我家夫人在怀州定情的故事。” 裴怜听完,手中顿了一顿。 钱香香问,“是您那位过世的夫人?” 慕浔想了想,最后还是答道,“不,现在的夫人。” 钱香香捂住嘴,失望地说,“您有夫人?” 慕浔笑笑,“自然有。” 多么大的打击,钱香香鼻子一酸,眼中噙满了泪,“是怎样的女子能得您垂怜。” 慕浔困惑,“这画画的这么不像吗?”他翻出一张稍露侧脸的图,在裴怜旁边一比,“画的不正是怜儿吗?” 裴怜心中一动,分了一会神,她从来不知道,这画本子里画的是慕浔和她的故事。 那厢钱香香仿佛遭了一道晴天霹雳,她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再次确认道,“你的夫人,是裴怜?” 慕浔一边比划一边说,“正是。咦?这背影确实画的胖了一些。其实也不是,怜儿确实比以前瘦了。” 钱香香“哇”地一声跑出门去,抱着她娘倾诉道,“她骗我,她都成了他夫人,她一个字也不说。画上画的都是她,她也假装不知道。还假惺惺地把画送给我,害我空欢喜一场。她是世界上最坏的女人!” 裴怜斜了一眼慕浔,他认真地琢磨着画,仿佛什么都没听见,她越发觉得他在报复。她这下可惨了,跳下黄河也洗不清了。不记事这理由虽然是正当的,但也是敷衍一切的烂理由。 裴怜包扎完,搭上最后一个结,指挥着慕枫把钱老二慢慢放下。 钱老二□□了一声,气若游丝,“小妹说话太重,回头我教训她,你不要放在心上。” 裴怜苦笑,“我早膳时才跟她说过,无论如何也不生她的气,说到做到。况且,这事确实是我不好,我该早点说明的。” 慕浔的目光渐渐冷下来,他放下画本子,淡淡地说,“弄好就走吧。”他站起身来,等着裴怜。 裴怜察觉到慕浔已然不耐,便像钱老二辞行。 经过廊下,钱大娘还搂着钱香香安慰她。 此时,再多的解释已然无力。裴怜说,“我确实有自己的苦衷,不曾故意欺你瞒你,以后会慢慢跟你解释。不过,是我伤了你的心,对不起,我向你道歉。” 这是她第几次向钱家道歉了,钱大娘无奈地看着她。她已经无颜面对钱大娘,匆匆行了个礼就走了。 慕家的马车就停在门外,裴怜没有上车,慕浔也跟着她,两人一路无言。出了坊间,走在大街,人群突然喧闹起来,都围着慕浔盯着看,纷纷议论“这位公子好俊啊”,跟看宝马似的。裴怜叹了一口气,拨开人群,拉着慕浔上了马车。 马车在街市上艰难前行,还有人试图跳上马车掀开车帘看,被慕枫挡了下去。无奈之下,慕枫吹了个尖哨,十几个武人从天而降,手拉着手给马车腾出一条道,这才得以通行。 两人并排坐着,之间隔着一道空隙。他俩从未这样,昨晚先是他惹恼了她,今早她又惹恼了他,其实,两人都不知道对方恼的是什么,都以为是写胡搅蛮缠的琐事。 裴怜寻思着,今日至少是他找上门来的,等半天也没等到一个字,好像一副好口才都在刚才挑拨离间的时候用尽了。她不耐烦地问道,“你今日找我何事?” 慕浔语塞。其实他找她没什么事,就是想她了。昨日一整天也没见着她,晚上有生出那样的猜疑,一晚都没睡踏实。今早特地起了个大早寻她用早膳,谁知道她起的更早,还跑钱家去了。他心里有万般委屈,千辛万苦找回来的媳妇用来便宜别人,他越想越不过去,直接杀到钱家去了。 裴怜见他不说话,一股委屈没处撒,撇着嘴望向窗外。 马车最终停在曲江边,慕浔拉着裴怜下马车,她甩开他的手,自己下去。 慕浔登上一艘二层画舫,这还是裴怜第一次见到这么华丽的船,她心里微叹,然后跟着登上去。画舫中央已经准备好了酒席,裴怜没有坐下,登上二层眺望,曲江碧波尽收眼底,顿觉心胸开阔。 慕浔凝视着栏杆前的窈窕的身影,腰间不盈一握,衣裙随风飞舞,心下一动,不自觉地搂了上去,温声说,“我这些日子太忙,冷落你了,早就想带你来游湖了,喜欢吗?” 第51章 争执 脖颈间是慕浔温热的气息,裴怜不由想起昨夜慕浔与那舞女的暧昧,不由身子一僵。 慕浔感觉到了她的异样,以为他还在为刚才的事情生气,劝道,“方才是我做得太过。不过我确实没想到,你居然没认出那画本子上的是你。当初我千方百计地让人把它塞到你手里,就想让你记起一点我的好,哪怕只有个影子也成,没想到你忘得这么彻底。况且,我刚才说的也是实话,没有随意造次,你就别气了。” 他看裴怜没有再抗拒他,手臂又收紧了几分。话里带有几分撒娇的意味,“刚才你给那钱老二治病,贴的这么近,且不论你已为人妇,男女终有别,总要忌讳些。以后我给钱老二找个大夫,你要看要诊可以,看换药就让别的大夫去做。” 说到男女有别四个字,慕浔又引火上身了。裴怜觉得她是个大夫,与病人有肢体上的接触纯属天经地义,但慕浔见到个美女就跟人家眉来眼去、勾勾搭搭,居然还跟她说男女有别!她转身猛地推开慕浔,愤愤地看着他。 慕浔不知所以然,困惑地看着她,“怜儿怎么了?” 裴怜看着看着,鼻子一酸,眼眶里盛满了泪,视线模糊了。 因着前车之鉴,慕浔不管三七二十一赶紧上前拉住她,免得她又跑了。“你倒是跟我说说怎么了,好好说。” 裴怜睁大眼睛,收回眼泪,她可不想没骨气。她简明扼要地说,“昨晚我出去寻你,寻到了四方别院。” 点到为止,她想慕浔是聪明人,知道她说什么。 慕浔确实聪明,不过他想的是另一件事情,他焦急地问,“你是不是遇见了萧瑞。” 裴怜听他这句不着边际的问话,寻思着他又想东拉西扯地忽悠她,愤怒地甩他的手,“你放开我。” 他不仅不放,还把她圈在怀里,“你就回答我两个问题,你是不是遇见了萧瑞,后来和他去了哪里?” 裴怜用力拍他的胸膛,“是,我是遇见了阿兄,在你和那舞女你侬我侬的时候,阿兄安慰我,带我回家,就这样。” 慕浔匆忙放开她,捂住心口,跪在地上。 “你……你怎么了。”裴怜看看自己的拳头,好像用了很大的劲。 慕浔摆摆手,深吸几口气,才缓过来。裴怜跪在地上抬起他的脸,脸色苍白,不是装的。裴怜赶紧扶起他,坐在榻上,又倒了一杯茶给他。慕浔喝了一口,幽幽地说,“把我打死了你就解气了?” 裴怜嘟囔道,“我怎么知道你这么容易……要是知道,我昨日就把你打死了。” 慕浔叹了一口气,昨日哪里吃的是酒席,根本是吃亏,不仅媳妇儿让人捡走了,还弄了个有嘴说不清的误会。他轻咳两声,“你跟我说说,你昨夜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 裴怜利落地数着,“所有的。比方说你要跟我商量要不要纳小郡主进门,还有你色眼咪咪地看着舞女露大腿,还有搂着人家的腰跟人家喝酒。要不是阿兄中途把我拎了出来,说不定我还能看到更刺激的。” 慕浔越听脸色越差,这些事情他多半不记得了,只记得小郡主那段,不过那都是胡诌的,就是开个玩笑。他讪讪地说,“要是我说我不记得了,你会怎样。” 裴怜冷笑一声,这还真是巧到家了,“你今天也看见钱香香的眼神了?其实你我都知道那些事我都不记得了,但我能这么跟她解释吗?” 慕浔回忆了一遍,随后正色道,“我确实有自己的苦衷,不曾故意欺你瞒你,以后会慢慢跟你解释。不过,是我伤了你的心,对不起,我向你道歉。” 裴怜气结,这无赖居然拿她的话堵她的嘴。好啊,那她就将计就计,“你不用以后慢慢解释,你的事没这么多,现在就解释!” 慕浔揉了揉额头,昨夜的酒劲还没完全散去,现在越发疼了。“乔薇的事情,我是开玩笑的。有你一个我已经半条命了,再找一个我不是找死吗?我还想多活几年。”慕浔看裴怜的脸色阴沉,好像这理由不足以说服她,又补充道,“酒桌上的都是皇室宗亲,我要把话说死了,大家脸面上都过不去。横竖主意在我手上,我要不同意他们再折腾也没有。你说对不对?” 裴怜踱了两步,似笑非笑地说,“你可是说要找我商量的,我寻思着皇室宗亲的脸面不好驳,打算答应了。我都答应了,你还矫情什么?” 慕浔欲哭无泪,这哪里是要他解释,根本就是挖好了坑等他来跳。他可怜兮兮地看着裴怜,“娘子,不带你这样的。” 裴怜“哼哼”了两声,“这一条算你说出了几分道理,那舞女的事要怎么解释?你把自己说的忠贞不二,其实这些年来养了女人吧?” 慕浔忙道,“天地良心,我绝对没有,不信你来验!” 裴怜瞪着他,“这怎么验。” 慕浔笑笑,“你是大夫,总有办法的嘛。”说完,视死如归地躺在榻上。 慕浔最擅长插科打诨,虽然裴怜不想承认,但她现在确实没那么气了。她知道这事没法解释,昨天阿兄说的没错,风月场上的男人大多如此,是她自己跑去看给自己找罪受。她这么逼着阿浔交代,无非想听到别的,让她对自己的心交代得过去。但理智地想,还能有什么别的呢,还能怪谁呢?回归到点子上,无非怪自己喜欢的是男人,还是有钱有势的男人。 慕浔看着裴怜望着外面的风景不说话,也不再胡闹了,他走过去拉着裴怜的手,“怜儿我错了。昨晚我确实多喝了两杯才没控制住。昨晚他们说的话你也听见啦,他们都骂我和尚来着。以后我再也不这样了。这样,我以后去哪儿都告诉你,你随便查,我坦荡荡地随时恭候你的大驾,成吗?” 慕浔都这样说了,裴怜觉得她再揪着不放,就是她矫情了。她淡淡地说,“外面的女人……总是不好。如果你有喜欢,大可以抬进家门,我没这么小气。” 慕浔好像觉得脑子里有一口钟,“咚”地一声撞得他发晕。于慕浔来说,这根本不是气量的问题,而是感情问题。裴怜对他的爱不够多,所以才能容忍跟别的女人,才会这出这番话。他颓然一笑,“怜儿真是位好夫人啊,真是我慕浔的福气,是慕家的福气。好,真好……” 裴怜觉得内心被刺了一下,手指死死抠入围栏。 “不过,怜儿要做一位好夫人,还得努力一把。比方说,明日的百花宴,你是一家主母,自然得到场。到时候怜儿好好表现,千万不要叫我失望,叫慕家蒙羞了。” 慕浔气定神闲地把一番话说完,瞧见裴怜单薄的背影,只一眼,差点就丢盔弃甲。他居然对着裴怜说出了这样的话,连他自己也不可置信。他很气,一边气裴怜、一边气自己。但左右拉不下脸来向裴怜示好,索性去了一层喝闷酒。 裴怜也没料到慕浔会说这样一番话,他一定是心灰意冷了。她以为所有的男人听到她那番话不说高兴,至少不会不高兴,没想到却把慕浔惹成这样,她终究把慕浔看轻了不是。 两人各自折磨着自己下了画舫,回了府中,裴怜回白柳园,慕浔走东篱院,这架势就叫做“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裴怜刚进院子,慕鱼跑出来迎,“夫人回来啦!家主说带您去游湖,去了吗?好玩吗?” 裴怜“哼”了一声,“谁爱去谁去!” 慕鱼被这一声吼吓傻了,过了一会才委屈地说,“不去就不去嘛。” 夫人一回来就进了药房,一直剁药、杵药药房里的东西本来就不多,大半天下来,都被她弄成了粉末。弄完药材后,她终于消停了一会,那边听到慕平过来禀,“夫人快过去看看家主吧,家主一会来就拼命骂人,府上的下人一个个都被他骂了一轮。对了慕鱼,家主让你过去,该你了。” 慕鱼心惊,慌忙拉着裴怜,“夫人救命啊。” 裴怜瞥了她一样,老神在在地说,“怕什么,去听着呀。我晌午时已经享受过了,大家有难同当,去吧。”说完还很不厚道地推了慕鱼一把。 慕鱼一步三回头地等着裴怜留人,裴怜干脆仰面一趟,装作没看见。 天快黑了慕鱼才回来,眼睛已经哭成了鱼眼。“啧啧。”裴怜摇摇头,“他又没打你,只是说你两句,你至于吗?” 慕鱼坐在一边不理她。裴怜还挺好奇的,像个西瓜一样滚到慕鱼身边,“你倒是说说看,他骂你什么了?” 慕鱼扁着嘴说,“他什么也没说,就让我们跪在那儿,一声不吭地看着我们。” “咦”裴怜奇道,“那有什么值当哭的?” 慕鱼说,“您是不知道,太压抑了,他那眼神能把我们都杀一遍,只要一个人哭了,大家都齐着哭了。平时家主都挺亲和的,谁受过这个罪啊。” 裴怜觉得有趣极了,在这点上她还不得不佩服慕浔,这厮可真能玩啊。这把戏使起来,约莫着就跟戏子练眼神差不多吧。她还打算过去瞧瞧,“他现在还在训人吗?” 慕鱼埋怨道,“夫人存的什么心,我们都被训了一下午了,哪还受得了。家主训完就出门去了,听说有应酬。” 听到“应酬”两个字,她不知不觉地焦躁起来。这俨然成为了她心中的一道坎。倒是想跨,怎么跨呢?就算今天撂了那句狠话,也还是在意,也许在她内心深处,还是抱着着一生一世一双人这样天真的想法。裴怜觉得烦闷,随意到外院走走。 夜幕降临,暑期渐消,院子里透着凉意。家主不在,下人们走动也要随意些。路上碰见的纷纷向裴怜作礼,但看得出来,一个个都没什么精神。沿着回廊入了水榭,这地方裴怜不常来,慕浔闲时会在这儿打发时间,因而笔墨纸砚一应俱全,时时有婢女在此伺候。 远远地听见婢女在说话,裴怜细听,是明镜和明月二人。裴怜正想上去打招呼,却听明月怨声道,“这位夫人也不知哪里好,家主竟被她吃的死死的。” 明镜劝道,“妹妹不要乱说,夫人的事不是我们这些下人可以非议的。” “为何说不得?论姿色,她远远比不上姐姐。论体贴,这些日子都是姐姐照顾家主,她可有上心过半分?她就会惹家主生气。论贤淑,姐姐样样都会,她就只会捣鼓那些药材,弄得满院子药味,臭死了。我真真替姐姐抱不平” 明镜叹了一口气,“我们身份卑微,自是不能比的。” 明月说,“她又高贵到哪里去?姐姐还记不记得她第一天来的时候,畏手畏脚地就像个村姑,哪里有一点世家夫人的风度。明天百花宴,长安城里这么多人看着,她指不定还会闹出什么笑话来。到时候她丢了慕家的颜面,看家主还宠不宠着她。” “唉,妹妹怪别说了,这事家主自有分寸,我们不要多说。” “我偏说,姐姐不觉得委屈吗?你痴恋家主这么多年,到头来给个乡野丫头捡了便宜。我看不如今晚?等家主归来,你在软帐中许了真心,家主寂寞已久,恰好需要你这样温柔如水的女子,久旱逢甘霖,说不定就成了呢?” 明镜娇嗔道,“妹妹说什么?” 明月笑道,“你看你的脸都红了。宜早不宜迟,我来帮你准备一下!” “明月,你……”明镜半推半就地跟着明月出了水榭,奔东篱院而去。 第52章 开宴 清泉在月光下细细流动,温婉可人。 裴怜扶着水榭的石廊,百感交集。她羞愧,一个婢女竟轻而易举地把她比了下去;她讶异,这些下人其实并没有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尊敬她,她们或许常常议论她,就像议论路人一样;她也很愤怒,这些人竟无时无刻都想染指她的夫君。 她该如何是好,现在就是斥责她们的不知羞耻;还是在东篱院等慕浔回来,把一切都告诉他。但万一慕浔也有这个心怎么办,万一他们两情相悦怎么办,她没有信心。明月刚才说的没错,她确实缺点重重,慕浔凭什么独宠自己。 她退缩了,她白柳园,呆呆坐在廊下。慕鱼坐过来问,“夫人你怎么了。怎么出去一趟又变成这样了?” 裴怜愣愣地问,“小鱼儿,我于你们家主,是不是无用之人?” 慕鱼讶然,“夫人怎么会这么说?是哪个不要脸的下人在夫人面前嚼舌根,我去跟她对峙!” 裴怜拉住她,“那你告诉我,我呆在你们家主身边,除了整天吵架,还做过什么有意义的事?” 慕鱼叹了一口气,“夫人切莫妄自菲薄,我来给夫人说说。夫人不知道,老家主和老夫人早逝,家主也没有兄弟姐妹,一个人孤零零的。成天四处游荡,几个月都不沾家。你来了以后,我见到家主的次数不知多了多少。他一看见你就笑,看到他的笑容有多难得知道吗?最重要的是,夫人给了家主一副健康的身子。家主自小有心疾,饱受心痛之苦。家主的救命药,是夫人和枫统领九死一生抢来的。得了那药材,家主才得以药到病除。这些年,我们都有目共睹,家主的气色不知比以前好了多少。这些您不知道,京师别院的不知道,可是水月山庄里的人都知道啊。他们没有一个不念着夫人、怀念夫人。知道夫人还活着,就跟知道亲人安好一般高兴。夫人千万不要听信谗言,水月山庄才是本家,夫人终究要回去的,那些个杂言碎语当耳边风就好。” 裴怜听完慕鱼的话,心里好受了很多,毕竟还是有人相信她的。“那我过去也常和阿浔吵架吗?” 慕鱼笑了,“夫人过去的脾气更火爆,常常离家出走,到后来家主也不拦了,索性跳上马车和夫人一起走。过了几天,你们两又高高兴兴地回来了。我阿娘说,夫妻都是床头吵架床尾和,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原来她以前是这样的,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裴怜”噗嗤“笑了,“夫人过去是很有主意的人,把全山庄的婢女都认成了妹妹。现在的夫人,倒是显得比我还小。” 裴怜讪笑,“这么说我倒是越活越回去了。” “那岂不是好事?家主定希望你永远都长不大。” 裴怜深吸一口气,心里终于舒坦了。她拍拍手朝东篱院去。 才走到水榭,就听见门房次第传来,“家主回来了。” 裴怜加快了脚步,最后索性提气上了屋檐。她听见慕浔的脚步越走越近,吱呀一声,门开了,进了卧房。她悄悄地掀开一块瓦、凝神细听。里面有他脱衣的嗦嗦声,他特有的脚步声,他怔住了脚步,哑着嗓子说,“怜儿?” 裴怜心惊了一惊,他怎么知道他在屋顶。她正寻思着要不要走,听见里面传来娇喘声,“家主。” 慕浔疑惑道,“怎么是你?” 明镜娇声说,“奴婢对家主倾心已久,眼看着家主每日孤寂、无人陪伴,甚是心疼。奴婢愿意尽些薄力……。” 慕浔顿了顿,踱了几步,“你自己穿好衣服,出去。” 明镜抽泣,“明镜哪里不够好,望家主明示。明镜改,请家主给明镜一个机会。” 慕浔转身出了卧房,下楼,走出东篱院,边走边说,“把总管叫过来。” “咦?”裴怜眼瞅着慕浔朝白柳园去了,心想得早点溜回去才行。 裴怜转身,突然看见一个人正盯着自己,她吓了一跳,摔倒在屋顶。那人眼疾手快,伸手拉住裴怜,防止她滚下去。 裴怜深深嘘了一口气,打骂道,“你这疯子,吓死人了!” 慕枫冷冷地说,“听够了?” 裴怜爬起身来,拍拍衣裳,“你站在这儿多久了?” 慕枫回,“打你来就站在这儿了。” 裴怜眼瞅着慕浔往白柳园越走越近,紧着走了,走前还不忘叮嘱,“你别告诉他,算我欠你的啊!走了!” 慕枫没有回答,裴怜已经三两步下了东篱院,穿过水榭,慕浔突然顿住了脚步,她差点一个停不及栽到水里头。她隐身在回廊里偷看。慕浔没有进去。他在白柳园门口踱了两步,抬头看看她卧房的烛光,最终叹了一口气离开了。 他慢慢悠悠的走着,月光洒在他的发丝上,温柔而细腻。裴怜目送他回到东篱院,才从回廊里走出来。他怎么不进去呢?裴怜看着天上的月光,想不透。 百花宴当天,裴怜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异样。同样一大早去钱家。虽然见到钱大娘和钱小妹很尴尬,但她答应负责到底,就会坚持这么做。 钱老二果然热度上来了,光用凉毛巾根本不行。裴怜想了想,跑到院子对屋顶上喊,“百里大哥,麻烦下来一下。” 百里涯跳下屋顶,讪讪笑,“夫人怎么知道是我?” 裴怜也不解释,急忙说,“麻烦大哥回家里替我取些冰块来,快去快回。” 百里涯领了命立刻动身。 裴怜拆开钱老二身上的绷带,有脓水渗出。“呀,怎么会这样?”钱大娘忧心道。 裴怜安抚,“大娘别急,这很常见,待会我给老二再换一副药就成。” 裴怜这头忙得汗流浃背,慕府上慕平急得直跺脚,“这位祖宗都这个时辰了还要什么冰块!” 百里涯汗颜道,“我只是听差办事,总管还是快把冰块给我吧。” 慕平赶紧吩咐下去,然后急冲冲地进了东篱院。慕浔已然收拾稳妥,换上了新裁的绛红阑衫,头带紫金冠,雍容华贵。慕平上前禀道,“家主,夫人还未归来,眼看时辰到了,是不是请人去催?” 慕浔眼底淡淡的,半晌之后才答,“不用了,随她吧。” 慕平进一步,道,“家主都准备这么长时间了……” “我说算了。”慕浔大声说。 “家主……” 慕浔叹了一口气,“平叔,你只是不想让慕家丢人,但我不想让她委屈。怜儿远远达不到您的期望,我明白。” 慕平讶异道,“家主,我……” 慕浔看着他,“昨晚要不是您的默许,那明镜也不能上了我的床。” 慕平大惊。 慕浔摆摆手,“这事过去就算了。怜儿再不称您的意,她也是我娶进门的夫人。您是府里的老人,多担待点,别给下人带坏了样儿。” 慕平擦擦汗,拱手道,“老奴明白。” 慕浔从袖里掏出一只玉簪,他细细摩挲着上面怒放的白兰,喃喃道,“这玉簪本来想给她亲自戴上的。您找个人送到她那儿,她会明白的。” “是。” 在慕平的催促下,百里涯快马加鞭地赶到钱家,把冰块和玉簪一起交到裴怜身上。 裴怜抚摸着洁白无瑕的簪花,想起他们离开九渡时的对话。她说,“到了长安,就看不见白兰了。”慕浔说,“就算没有白兰的陪伴,我也总会陪着她的”。阿浔是要告诉她,她去或不去,他都会一直陪着她。他收回了昨天的话。 裴怜苦笑,阿浔好像对她有误会。 她加快了手头的动作,处理伤口、上药、包扎,所有事情在半个时辰内解决。她边出门边对钱大娘一一叮嘱,钱大娘应道,“你有急事就快走吧,别耽搁了。” 裴怜又对百里涯吩咐道,“百里大哥,你的马我骑走了。” 百里涯牵着马扶她上去。 裴怜大喝一声“驾”,绝尘而去。钱大娘看的愣了神,“过去觉得怜儿顶多是伶俐点,没想到是侠女啊。” 百里涯哈哈大笑,“大娘可不是我家夫人当年的英姿,那威风劲让我自愧不如啊。” 钱大娘小声念,“这裴家究竟何方神圣。” 裴怜刚到慕府门口,门房就吆喝开了,“夫人回府罗!” 慕平从府里跑出来,“我的姑奶奶呀,这都什么时辰了。” 裴怜边走边问,“离开宴还有多长时间。” 慕平欲哭无泪,“还有一个时辰啦。” “足够了。”说完发足往白柳园飞去。 裴怜刚一着地,一群妇人开始忙碌起来。沐浴、更衣、梳头、上妆,裴怜像是突然伸出了三头六臂,她不得不感叹慕家家仆训练有素。末了,裴怜让人摘下牡丹,带上白兰玉簪。 “可是……玉簪过于素净,与百花宴的华贵不太相称。” 裴怜笑笑,她只在意玉簪的心意,“没事,就戴它吧。” 等一切就绪,距离百花宴还有半个时辰。百芳园距离慕家有些距离,慕平催促着车夫打马。 马车内慕鱼也急的跺脚。裴怜穿的厚重,很快闷出了薄汗。慕鱼又是打扇子,又是擦汗,嘴里还在埋怨,“夫人也真是的,这么重要的日子怎么不就紧着点时间。” 裴怜知道慕鱼的嘴就是停不下来,也就听着她念。 “平叔,赶得上吗?”这不知是慕鱼第几次问了。 慕平举目望道,“本来应该赶得及,可是靠近园子的马车太多,现在根本挤不过去。” 裴怜掀开帘子,车水马龙,道上候着的全是官家的马车和下人。裴怜咬咬牙说,“下车吧。” 慕平虽然不愿意、但确实没有别的办法,“夫人您悠着点。” 裴怜艰难地爬下车,提着衣裙走。车道上的人纷纷侧目,惊艳赞叹。他们都是管家的佣人,平常的贵妇也见得多了,就是没见过这位。慕鱼受不了自家夫人被这些个粗人盯着看,忙给她戴上帷帽。裴怜摆摆手,“管不上这些了。”她踮脚看着前面望不到头的车队,这么挤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挤到。陪练指着旁边的围墙问,“里面就是百芳园吗?” 慕平应是。 裴怜挤到围墙根儿,对两人说,“我抄近路过去,你们从正门走吧。”说完在两人的惊叫声翻墙入院。 她这一偷鸡摸狗的举动引来了个慕家的护卫。那护卫认半天才惊道,“夫人!” 裴怜讪讪笑,“正门在哪儿?” 护卫脸红着指了个方向。裴怜发足奔去。 这个选择还是很明智的。百芳园乐声四起之时,裴怜奔到了正门。她再次翻身出墙,着实把路上的行人惊了一惊。在人们的议论声中,裴怜深吸一口气,踏门而入,礼者唱道,“慕夫人到!” 第53章 仙子 萧瑞挺高兴,无论他们谁赔谁、他都乐意,他就喜欢纠缠不清,欠的越多越好。况且,他有把握让裴怜输。天家样样都不缺,连寻常百姓都不如的就是人情。这个冷酷的地方他一刻也不想多呆。但如果和她一起,他愿意四处逛逛,顺便还能让阿娘见见他真正的媳妇儿。阿娘并不喜欢宋亦淼,但兴许会喜欢裴怜。 裴怜和萧瑞聊天总是毫无芥蒂的,而萧瑞这位冷面王爷的笑容也扎了很多人的眼,惊了他们的心。他们都看在眼里,寻思着这慕家夫人究竟有什么本事。宣宜郡主乔薇瞧准了这空隙缠住慕浔。慕浔身边早已挤满了人,有官场的、商场的、自然也有官家小姐。说的是无非公事、私事和婚事。慕家娶了夫人,说明这位家主终于走回了男人的正常轨道,纳妾一事也就接踵而来。在朝为官也不是富差,谁不想傍在国中巨富的身旁。 慕浔对这一切显然已经游刃有余。从他几岁开始就有人寻思着往他身边塞女人,他小时候对女人的厌恶也是那时养成的。等到他继承家业,独立担当,万事不能随心。便学会隐藏喜恶,人们不再怀疑他喜欢女人,开始探究他喜欢怎样的女人,于是形形□□的女人送到他面前。他不置可否,就留着摆着,放久了便送到乐坊,充了他的生意。所以,他这乐坊开起来也没花什么银两,倒是从那些想巴结他的人身上又赚上了几笔。多数人不知道慕浔的生财之道,还把自家闺女往他的魔窟里送,连慕浔自己都觉得他们可怜。 慕浔和气地听着,瞧见乔薇靠了过来,又寻思着别让裴怜看见才好。但放眼座上,哪里还有裴怜的影子。他伸长脖子四处张望,越过重重人影,在一个角落看见了裴怜,正在和萧瑞有说有笑的。表情夸张的把刚才的贤淑俨然泡到了九霄云外。慕浔额角直跳,裴怜这小妮子还真是一刻都离不得。乔薇瞧着慕浔的脸色越发难看,心中得意万分。她娇声说道,“浔哥哥快过来,我给你看样好东西。” 慕浔还在看着那两人,根本没有思考乔薇说什么,任由她拉着走。走了几步,突然天转地旋,旁边“哎呀”一声,他摔倒在地上。他看见裴怜转过身来,看着她,惊讶,然后怒意渐起,再低头看,他的手搂着乔薇摔倒在地上,乔薇就扑在他的怀里。周围笑声四起,不少人调笑着,“慕家主双喜临门啊”。慕浔只觉耳畔嗡嗡直想,再抬头,已经不见裴怜的身影。 他挣扎着要站起身来,可是乔薇一直死死搂住他,嘴里还念着,“都怪我不当心,浔哥哥有没有摔着?” 慕浔焦急地四处张望,没有看见裴怜,她去哪儿了,她不会又跑了吧。 突然有个冷冷的声音说,“郡主既然自己不当心,为何拉着我家夫君不放?” 慕浔转头,裴怜正负手站在他身后,脸上有几分薄怒。 乔薇抽泣道,“并非我刻意,只是腿扭了,站不起来。浔哥哥把我抱到席上可好?” 慕浔嘴角抽了抽,裴怜冷笑了一声,“哦?”她慢慢蹲下身子,“我正好擅医术,不如我来帮郡主瞧瞧?” 裴怜的手指慢慢滑过乔薇的衣裙,乔薇惊起一身寒毛,她喝到,“大胆,本郡主怎是你可以触碰的。” 裴怜淡淡地说,“医者不分贵贱,郡主找谁医治都是一样的。你我都为女子,岂不更方便?” 乔薇惊恐地看着她,裴怜的手轻轻地揉着她的脚踝,“可能会有点疼,郡主忍一忍。”这句话听起来极为平常。大夫们大致都会这么说。可是只有乔薇和裴怜心里知道,这句话有多恶毒。乔薇的腿根本没扭,要是生掰了岂不掰断了,倒是裴怜补一句“医术不精”就能全身而退,而苦的是乔薇自己。乔薇战战兢兢地握着她的手,说,“我……我怕疼,不劳你了。” 裴怜笑笑,“郡主要是怕疼,当初走路就当心点。” “说的是呀。”旁边突然有人插话,裴怜抬头看,是萧峥。 萧峥蹲在旁边,温柔地说,“薇儿,依皇兄看,为了你的腿着想,你还是暂时回府去吧。” 乔薇心有不甘地看着慕浔,硕大的泪珠滚下面庞,“浔哥哥……浔哥哥送我回去可好?” 慕浔正张嘴,萧峥笑道,“薇儿糊涂了,慕兄是主人,这满园子的客人还在,他怎么能走。皇兄带你回去吧”说完,也不问乔薇的意愿,把她抱了起来,往大门走去。 好敦敦的宴会被搅成这样,皇家的儿女越来越不懂礼数了,长公主蹙了蹙眉,然后笑着对太子和诸位女眷说道,“我瞧着院子里的芙蓉开的正盛,诸位陪我过去看看吧。”长公主发话了,谁能不给面子,于是说笑着往芙蓉园去了。 裴怜闷闷地说“还能站起来吗?” 慕浔不确定她有多生气,试探道,“你要不生气我就起来。” 裴怜冷哼一声,“那您还是坐着吧。” 慕浔砸吧了一下,不算太生气。他立马站了起来,旁边一众小厮过来帮他整理衣着,一下恢复了精神。他拉着裴怜开心地说,“谢夫人替我解围。” 裴怜挑眉讽刺,“要不是我掺着一脚,你就名正言顺地抱得美人归喽。” 慕浔狗腿地奉承道,“夫人说的哪里好,这一腿掺的极好,我都忍不住要抱住它了。” 裴怜看着他的无赖样,有气也没处使,甩甩手往芙蓉园去。 慕浔拉了她一把,把她扯入怀里,用力搂了搂。 裴怜小声说道,“不要脸的,到处都是人。” 慕浔舒了一口气,柔声道,“怜儿,谢谢你相信我,我很开心。” 裴怜凶巴巴地说,“谁说我相信你的?” 慕浔笑而不语,他想,他俩的争执终于告一段落了。 慕浔拉着裴怜入芙蓉园。长公主已然把场子热起来了,官家小姐们都摩拳擦掌,准备表现一番。这厢瞧见慕浔过来,长公主训道,“你这臭小子,自己办的花会反倒撂手给我了,跑哪儿风流快活去了。” 众人哈哈大笑,太子也笑着附和,“姑母骂的好,这厮该骂!” 慕浔拱手赔笑,“是慕浔的不是,扫了诸位的兴。为表歉意,我来添个彩头,长公主觉得如何?” 长公主“哼”了一声,“得看是什么了。” 太子笑道,“瞧,姑母真火了。看来慕兄得把家当拿出来,才安抚得了姑母罗!” 四周的人纷纷起哄,”慕家主真要把家当拿出来,不就直接把长安城摆上了,我们各位都要卷铺盖走人罗!“ 众人大笑。慕浔无奈地摇摇头,起了个手势,小厮拿着一方锦盒过来。 “咦?这么小,慕家主也特小气了点。”有人调侃道。 慕浔笑而不语,从锦盒里掏出一块拳头大的物事,众人看清了,都抽一口冷气。 慕浔呈于长公主,“长公主看,这件宝物能不能消您的气?” 长公主在众人的惊叹声中拿起那石头,竟是一颗金绿色的猫眼,光滑的表面泛着柔和的绒光,中间一道金光似猫的瞳仁,活灵活现。 长公主笑道,“我活这么大岁数了也没见过这么大的猫眼,行了,我不生气了。各位才子才女们,还等什么,摆弄起来呗。这宝贝,撞破头也得要!” 有了长公主这话,众人都兴奋起来了。摆着琴和文房四宝的案几上立刻坐上了人。 太子调笑道,“姑母的话忒管用,今日怕是要见血罗!” 众人点头附和。 慕浔看裴怜直勾勾地盯着那颗猫眼,问道,“你想要?” 裴怜搓搓双手,“有这等好东西,你也不事先让我把玩把玩。” 慕浔撑着下巴说,“我的宝贝可多了,不过都在我房里,你今晚去我房里,我让你玩个够。” 慕浔坦荡荡地说着,但裴怜却听出了另一层意思,不禁脸红。慕浔自然是故意这么说的,裴怜的反应完全符合他的设想,他得意地打着扇子,“如果你想要,我去把它赢回来。” 裴怜摆摆手,“那多没意思,自己出的彩头自己去抢,我还嫌丢人呢。” 慕浔眨眨眼,“你嫌我丢人?” 裴怜笑,不搭理他。 院子里争的如火如荼,慕浔着下人上了瓜果点心和冰碗,安排贴心细致。 眼看日已西沉,该上的也上了,长公主发话,“最后来一人,来点真功夫的。” 皇子席中有人朗声说道,“姑母如不嫌弃,且让我一试。” 众人循声望去,竟是齐王萧瑞。裴怜看萧瑞踱步来到园中,兴奋地几乎尖叫。她晃着一旁的慕浔,“看,是我阿兄。”慕浔翻了个白眼,无奈地说,“看到了,看到了。” 宾客皆是惊讶,萧瑞登场可谓稀奇中的稀奇。皇子万一输了不仅丢了自己的脸,也丢了皇家的脸,所以皇子对这类艺比尽量敬而远之。像萧瑞这等自告奋勇的乃第一重稀奇。另一重稀奇,众人皆知齐王是辅国大将军,打仗一流,但从来没人见过他在琴棋书画上的造诣。 长公主饶有兴致地打量这位侄儿,萧瑞和她并不亲近,但他身上有股子超脱世俗的风骨,这在当今皇子中绝无仅有。她和气地问,“瑞儿要比什么?” 萧瑞拱手禀,“作画。” 长公主做了个请的手势,萧瑞坐上案几。 众人纷纷议论齐王的成算。画艺可谓强手林立,有书画大家之子,有国子监博士之女,其实还有国子监祭酒赵王本人,不过赵王至今未归,应该构不成威胁了。忽而有人惊叹,众人望去,竟看到齐王又双手作画,一左一右两支笔动作不同,却如行云流水一般顺畅。 裴怜紧张地就着慕浔,“阿浔你说阿兄能赢吗?” 慕浔没有回答,裴怜也没再问,慕浔暗讽,这小妮子根本不在意他的回答。 一盏茶不到,萧瑞放下笔,退回坐席中。众人惊叹,两只手作画确实比一只手快多了。 两侍者一左一右张开画给众人观赏,宾客都好奇地凑上前去。崇山峻岭、白云叠嶂,烟雾飘渺,右下角一少女,唇上一点嫣红,背着手仰望一株白兰,题曰,“美人笑点胭脂雨,问花何不开逢时”。 观者皆叹“好意境”。慕浔和裴怜也上前看,裴怜愣愣地说,“没想到嫂嫂也喜欢白兰?”慕浔眼角抽了抽,这丫头没照过镜子?他敢拿五十颗猫眼打赌,萧瑞画的就是裴怜。 长公主久久凝视,然后与太子说,“没想到瑞儿还有这般能耐。双手运笔还能画出如此意境,此画当为上品。” 太子点点头,事关皇家颜面,他还得说上几分好话,“我瞧着,九弟有希望。” 太子都发话了,众人也没什么好说的,结果就摆在那儿了,就等着人揭。 长公主问,“浔儿,彩头是你出的,你来定吧。” 裴怜听了,眼睛一亮,掐了掐慕浔的腰。慕浔赶紧拉住她的手,轻咳一声,说道,“私以为,此宝物非齐王莫属。” 几家欢乐几家愁,但大家都是体面人,纷纷鼓掌祝贺。裴怜抱住慕浔的胳膊说,“阿浔你真好!”慕浔哼笑,要是他把宝物指给别人,不需要太子动手,这小妮子就能把他撕了。 长公主和太子都高兴。太子说,“今日真是尽兴。如今天色已晚,慕兄还留着什么宝贝?” 慕浔拱手道,“请诸位移步湖边,在下寻得一位焰火师父,手艺了得,可前往一观。” 即便于长安城的人,焰火仍是稀罕物,更不用说于裴怜了。她扯着慕浔,随着众人快步往前。 湖面一片漆黑,长公主问,“浔儿,你说的烟火在何处?” 慕浔笑道,“长公主莫急,此时,还得我家夫人帮忙。” “哦?”众人都看着裴怜。 裴怜突然被点名,一头雾水。慕浔塞给她一个灯笼,猫下腰指向湖面的湖心洲,“看见湖中小道吗?能用轻功过去吗?” 裴怜点点头。 慕浔又说,“湖中心有一棵树,树上有一个灯笼,你把那盏灯笼点亮,然后就坐在树上,别乱动。” 裴怜点头,把慕浔的话重复了一遍,慕浔扶着她的背,“去吧。” 裴怜深吸一口,提气而上,撩起众人一阵惊呼。唯有慕浔和萧瑞二人淡定地欣赏这番美景。红衣美人手持大红灯笼轻盈地飘过湖面,肩上披帛随风飘扬,像仙女的彩练飞舞。美人旋转落在树上,湖心洲忽而烛光四起,照亮了美人的笑靥。明月为景,突然有人赞叹一句,“月宫仙女无非如此”,慕浔深以为然。她坐在树枝上,皓白手指衔出一只蜡烛,树上的灯笼被缓缓点亮。她手捧灯笼坐着,笑得天真无暇。众人屏息等待。 忽而“嘭”地一声,绕湖心洲一圈的焰火拔地而起,蹦出一束束火树银花。众人惊哗,皆抬头仰望。只有慕浔和萧瑞看着树上的姑娘。她好像被吓了一跳,随后又忍不住兴奋站在树枝上掂着脚尖,好像能跟烟火一样高。慕浔笑了,仿佛被裴怜传染了,他笑的停不下来,眼角竟湿润了。 最后一束烟火在空中消散,突然湖心亭的树下有小小的烟火慢慢点亮,一束一束地想岸边蔓延过来,最水面铺成一条过道。裴怜愣了愣。那条走道最后停到慕浔前面的水边,连接这两岸的一男一女。慕浔朝她张开双臂,裴怜终于会意,提气沿着烟火指引的方向向岸边飞去。 衣裙飞舞,裴怜清脆的笑声飘荡在湖面,慕浔看着她慢慢靠近,最后轻盈地落在他怀里。周围一阵欢呼,不知艳羡了多少少女。 裴怜气喘吁吁地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不停说:“阿浔,我好欢喜。阿浔,那烟火好美。阿浔,这都是你准备的吗?你真了不起。” 慕浔听裴怜不停唤他的名字,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心满意足地笑着。 第53章 花会 慕浔神色黯淡地听家丁回报宴会情况,突然听到“慕夫人到”,有一阵恍惚。 百芳园里突然安静下来,各位一头雾水,慕家什么时候又出了夫人。 慕浔的笑意慢慢浮上脸颊,一张英俊的脸变得光彩照人。他迎着众人疑惑的目光,大步走向门口,迎向他心爱的人儿。 裴怜从大门匆匆步入,慕浔差点没认出来。他的小人披着一身华服,目光中有几分怯意。在看到他的一瞬间,突然松了一口气。她扬起微笑,抬手伸向慕浔。他慢慢上前,仿佛走了无数个春夏秋冬,一切又回到他们成亲的时候。他也是这样走向她,牵着她的新妇,走过他家大门。她是那么美,他一刻也无法挪开目光。慕浔轻轻握住裴怜的手。她的手心温暖,就像她的人,给他带来这么多的温情。 他搂住她的腰,鼻尖萦绕着脂粉的香气,他多想把她紧紧拥入怀里。他的小人上气不接下气地问,“我来晚了?”洁白的胸口随着呼吸一起一伏,他有些心猿意马。 慕浔摇摇头,抚着她的背,温声说,“刚刚好。”他从袖口抽出汗巾替她细细擦拭汗珠,又用手指替她拢了拢鬓发,一张脸干净整洁,在白兰玉簪的衬托下格外素雅。他一直看着她,似乎看不够,裴怜推了推,害羞地说,“后面好多人看着。”他笑了,她困窘的样子多么可爱。他只想百花宴早点结束,让他好好抱抱她、亲吻她。 他牵着她说,“来,我来为你引荐。” 裴怜在慕浔的牵引下走上高台,慢慢步入院中。裴怜不断回忆那日老嬷嬷教的,一步一步地走着。慕浔轻笑,低声说,“你想怎么走就怎么走,不用拘泥。”裴怜小声驳道,“我可是学了大半天才学会的,都是为你的脸面。”慕浔用力握了握她的手指,笑道,“谢谢娘子。”裴怜也笑了。 众人眼瞧着一双璧人相携入园,有说有笑的,十分般配。人们纷纷上前道贺,“恭喜慕家主携得美人归。”“嫂夫人可真美啊,阿兄赚到了!”慕浔牵着裴怜一一回应,裴怜只负责笑。最后,慕浔将裴怜牵引到主座上,介绍道,“这位是太子殿下,这位是长公主殿下。”裴怜深吸一口气,一一见礼。长公主和煦地笑道,“浔儿真会娶媳妇儿。谁说慕夫人不懂礼数的,这不是有模有样的吗?”身后众命妇笑着应和。裴怜打量这位长公主。一张圆脸,笑起来很慈祥,裴怜立即对她有了好感。长公主拉着她问道,“浔儿媳妇儿,你叫什么名字?”裴怜恭敬地答道,“民妇怜儿。” 长公主点点头,“怜儿好,我见犹怜,可不正应了这名字吗?”旁边的仆妇应道,“谁不知道慕家主专情,怜儿娘子好福气啊。” 慕浔含情脉脉地看着裴怜,她的目光也不知道该怎么放了。 长公主解围道,“好了,别臊人家娘子了。浔儿带你家媳妇儿去见过诸位皇子,时辰也不早了,别让大家伙儿等太久。” 慕浔应是,牵着裴怜到下首一一介绍,“这位是三皇子成王殿下,这位是五皇子吴王殿下,这位是九皇子齐王殿下。” 裴怜特地对萧瑞甜甜地咧了个笑,萧瑞瞧见她的傻样,忍俊不禁。 “咦?九哥居然笑了。”旁边有人起哄道。 慕浔又说,“这是十二皇子赵王殿下。” “咦?”赵王萧峥凑上前来,“我见过你。你不是那天在楚山别院跟侧面佛许愿的女子吗?” 裴怜笑了笑,不置可否。 萧峥摸着下巴,看看萧瑞,又看看慕浔,一脸高深地说,“有趣,有趣极了。” 慕浔笑道,“赵王眼里的事情桩桩都有趣。你要研究出个所以然来不妨告诉我。” 赵王挑眉道,“我现在的结果是,你这位娘子身世不一样啊。” 裴怜一个没忍住,“噗嗤”笑了,匆忙用袖口掩住。 萧峥歪着头问,“怎么,我说的不对?” 慕浔大手一挥,“对不对您自己去验证吧。”笑吟吟地拉着裴怜入座。 萧峥抓着脑袋问萧瑞,“九哥,我说的对不对?” 萧瑞淡淡地说,“你自己猜去。” “咦?这是到了中秋还是到了上元,一个个神秘兮兮,跟猜灯谜似的。” 慕浔击掌三下,礼者唱道,“开宴!” 上百位小厮托着托盘为宾客摆上佳肴,裴怜细细打量菜品,竟都用花瓣来入料,像盐渍芍药,鸳鸯戏秋菊,桂花酱鸭,芙蓉烩鱼,百合莲子羹。宾客都饶有兴致地打量菜品的品相。忽然听太子说,“今日宴菜样样精致,又入百花宴的题,真是妙哉!慕夫人果然心思巧妙,本宫佩服。” 裴怜正要否认,慕浔朗声答道,“浔代夫人谢过太子称赞。” 裴怜赔了个笑。慕浔案几下寻了她的手,轻轻拍了两下,裴怜拉了拉他的手指,算是让他放心。她懂慕浔的心意。家宴的操办本来就是她分内的事,如果让别人知道她什么也没做,会烙下口实,到时省不得一番嚼耳根。慕浔在她耳边轻声说,“你别多想,我只是不想让好事者扰的你心烦。来,吃点东西。这鱼好,早晨才捞上来的,到了厨房还活蹦乱跳着。”裴怜就着他的筷子尝了一口,鱼肉用菊酒烹制,一点腥味也没有,还带着菊酒的香甜。裴怜笑道,“好吃。” 裴怜自己吃的开心,也不知道她这筷子吃下去,眼红了多少人。其中不乏公主、郡主和名门之后。她们左右相看,眼神中流淌着厌恶和不屑。 长公主身为女人,很快察觉到这一丝诡异的气氛,眼角瞅着慕浔笑吟吟地跟他家娘子说笑,心里有些埋怨,这小子也不看看场合,刚一来就给她家娘子树了多少敌人。她轻咳了一声,笑道,“浔儿不是准备了歌舞助兴,还不传上来?” 慕浔四周看了一眼,传菜的小厮差不多也退场了,拱手道,“长公主说的是。”又击掌三下,鼓点四起,几十个舞女身着霓裳、手托花篮、踩着节拍,袅袅而来。宾客纷纷侧目,议论着心仪的舞女。行至场中,围成一圆,琴声忽起,舞女从花篮里拾起花瓣,整齐划一地向天空抛洒。一时间酒席上花香四溢、花瓣纷飞,浪漫如仙境,宾客皆惊艳,鼓掌叫好。 裴怜目不转睛地看着舞蹈,表情愣愣的,不时跟着鼓掌。慕浔撑着下巴看裴怜,越看越觉得可爱。裴怜回过神来,看到慕浔一脸的柔情,背脊都竖起了毛。眼看着慕浔长筷子一伸,敲了敲她的碗,说,“都吃掉。”裴怜低头,看见一碗的肉,都快要溢出来了。裴怜干笑了两声,“开玩笑的吧?”慕浔温柔地说,却不容拒绝,“吃饱了才有力气。” 裴怜没多想,边看边吃。慕浔眼瞧着裴怜夹了一筷子,又偷偷地给她添了一筷子。 舞蹈俨然到了□□,喝彩声四起。舞群中缓缓升起一位飞天,舞姿柔韧、眉目传神,金色臂钏包裹着雪白丰盈的胳膊,不少男宾都看得目不转睛。赵王萧峥隔桌叫道,“慕家主哪里寻来的飞天,给我可好?” 慕浔气定神闲地回,“赵王喜欢,自己去问人家姑娘的意思,怎么问我来了?” 萧峥驳道,“少装了,谁不知道慕家主的乐坊美女如云,这个人肯定是你的。” 慕浔偷偷看了裴怜一眼,她盯着那舞女看,仿佛没听见一样。慕浔笑道,“如此,赵王不如乐坊一寻,兴许能成就一段佳话啊。” 萧峥砸吧了一番,拍手道,“哈哈,这个有趣!五哥,改明儿去慕家主的乐坊逛逛,赏个脸。” 吴王萧侓飞了个眼神,应了。萧峥想了想又问,“九哥也去?” 萧瑞默默喝酒,不答话。 裴怜叹了一口气,幽幽地说,“阿兄真是好男人。” 慕浔的笑疆在唇边,裴怜突然笑道,“你紧张什么?” 慕浔干笑两声,“没什么、没什么。” 场中央,飞天在花瓣雨中缓缓降下,舞女们盈盈作礼,提步退下。太子唤了个好,领着众人鼓掌。慕浔率先站起来,向上首敬酒,众人纷纷走动起来,相敬相和,一时间四周变得喧嚣起来。裴怜没有谁熟识的,专心吃慕浔留给她的一碗肉。慕浔偶尔回来看她两眼,裴怜挥挥手让他该干嘛去干嘛去,慕浔笑着吻上她的额发,“好怜儿,乖乖在这儿呆着,待会回来陪你。” 女宾少走动,多数和周围调笑饮酒。但也有胆大的,纷纷上前向太子、几位皇子敬酒。太子萧隋身边已经莺莺燕燕地围满了一群,笑得嘴巴都快咧到耳朵了。还有那吴王,双手已经不规矩地覆上别人的臀。赵王萧峥更不用说了,游戏都玩上了。再看性子冷淡的萧瑞,竟然也没被放过。有位粉衣女子靠在他身旁,频频向他杯里倒酒,神色温柔地向他倾诉着什么。萧瑞嘴角轻轻上勾,似乎在认真地听。 裴怜瞪大了眼睛,敢情他家阿兄已经把持不住了。这女子竟要把天下唯一的好男子毁掉,着实可恶。裴怜放下筷子,快步走过去。 “齐王殿下!”萧瑞抬头,看见裴怜笑吟吟的脸。“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萧瑞站起身来应道,“自然可以。” 那女子提着裙子,正要跟上,裴怜站在萧瑞身前,拦道,“烦请留步。” 女子娇声怨道,“王爷,馨儿难得见您一面。” 萧瑞不回话,自己走到一边,裴怜得意地跟上,见四下无人注意,立刻卸了笑容,“这女子是何人,缠着阿兄着实可恶。” 萧瑞心生讶异,这丫头莫不是吃醋了?但想想又不太可能,遂故作镇定地说,“她是中书令郑琦之女郑雅馨,她得罪怜儿了?” 裴怜看他有意相袒的样子,寻思着是否已经变节,她肃声问道,“阿兄喜欢她?” 萧瑞摇摇头,“并非。” “如此,她缠着阿兄,阿兄也不觉得厌恶?” 萧瑞打量着裴怜,寻思着她大概正义感大发,来保护他来了。原来不是吃醋呀,他不知不觉有点失落,继而淡淡地说,“无非搭话几句,说不上厌恶。怜儿没要把我当成圣人,我也有七情六欲,也会对姑娘动心,尤其是漂亮的姑娘。” 萧瑞一下把裴怜的神像打碎了,她竟觉得几丝哀伤,她落寞地问,“阿兄觉得她漂亮?” 萧瑞笑着说,“还行,不过看来看去还是怜儿漂亮。” 裴怜恹恹地说,“阿兄就爱开我玩笑。如此是我扰了阿兄,这就告辞。” “唉……”萧瑞把她拉回来。他好久没见着这丫头了。难得有机会,他想多看看她。“这话说的好见外,你就不想跟我说会话?” 裴怜缴着双手,“自然想。过几日我和阿浔到阿兄府上拜访,阿兄欢迎吗?” 萧瑞说,“自然欢迎。只是别凑上十五那天。宫中设宴,我得进宫去。” 裴怜一下来了兴致,“宫里好玩吗?听人们说,宫里华丽至极,珍玩无数,喝的都是玉液琼浆,吃的都是珍馐美馔,是不是真的?” 萧瑞苦笑,“皇宫又不是天宫,哪有这么夸张。宫里既然有好的地方,也有不好的地方,人间百态皆是如此。” 裴怜自然不懂萧瑞的苦,只是见多了百姓的苦,反而觉得萧瑞所谓的不好只是无病□□,“阿兄这话要被寻常百姓听到,怕多数不服。” 萧瑞抱臂看着眼前小人,“是他们不服还是你不服?” 裴怜被戳中了心事,面子上还得硬撑着,“阿兄这话本就说的无理,你们吃上一顿值得寻常百姓家过上一年,是个人都不服。” 萧瑞寻思了一阵,“我找个机会带你进宫,叫你亲眼瞧瞧。咱们打个赌,你要是瞧着样样都好,我就赔你一样东西,随你挑。要是你瞧见连寻常百姓都比不上的地方,你就老老实实赔我一样东西。” 裴怜笑道,“这个好。不过阿兄知道我身无长物,别挑我能力以外的。” “那是自然。” 第54章 仙子 萧瑞挺高兴,无论他们谁赔谁、他都乐意,他就喜欢纠缠不清,欠的越多越好。况且,他有把握让裴怜输。天家样样都不缺,连寻常百姓都不如的就是人情。这个冷酷的地方他一刻也不想多呆。但如果和她一起,他愿意四处逛逛,顺便还能让阿娘见见他真正的媳妇儿。阿娘并不喜欢宋亦淼,但兴许会喜欢裴怜。 裴怜和萧瑞聊天总是毫无芥蒂的,而萧瑞这位冷面王爷的笑容也扎了很多人的眼,惊了他们的心。他们都看在眼里,寻思着这慕家夫人究竟有什么本事。宣宜郡主乔薇瞧准了这空隙缠住慕浔。慕浔身边早已挤满了人,有官场的、商场的、自然也有官家小姐。说的是无非公事、私事和婚事。慕家娶了夫人,说明这位家主终于走回了男人的正常轨道,纳妾一事也就接踵而来。在朝为官也不是富差,谁不想傍在国中巨富的身旁。 慕浔对这一切显然已经游刃有余。从他几岁开始就有人寻思着往他身边塞女人,他小时候对女人的厌恶也是那时养成的。等到他继承家业,独立担当,万事不能随心。便学会隐藏喜恶,人们不再怀疑他喜欢女人,开始探究他喜欢怎样的女人,于是形形□□的女人送到他面前。他不置可否,就留着摆着,放久了便送到乐坊,充了他的生意。所以,他这乐坊开起来也没花什么银两,倒是从那些想巴结他的人身上又赚上了几笔。多数人不知道慕浔的生财之道,还把自家闺女往他的魔窟里送,连慕浔自己都觉得他们可怜。 慕浔和气地听着,瞧见乔薇靠了过来,又寻思着别让裴怜看见才好。但放眼座上,哪里还有裴怜的影子。他伸长脖子四处张望,越过重重人影,在一个角落看见了裴怜,正在和萧瑞有说有笑的。表情夸张的把刚才的贤淑俨然泡到了九霄云外。慕浔额角直跳,裴怜这小妮子还真是一刻都离不得。乔薇瞧着慕浔的脸色越发难看,心中得意万分。她娇声说道,“浔哥哥快过来,我给你看样好东西。” 慕浔还在看着那两人,根本没有思考乔薇说什么,任由她拉着走。走了几步,突然天转地旋,旁边“哎呀”一声,他摔倒在地上。他看见裴怜转过身来,看着她,惊讶,然后怒意渐起,再低头看,他的手搂着乔薇摔倒在地上,乔薇就扑在他的怀里。周围笑声四起,不少人调笑着,“慕家主双喜临门啊”。慕浔只觉耳畔嗡嗡直想,再抬头,已经不见裴怜的身影。 他挣扎着要站起身来,可是乔薇一直死死搂住他,嘴里还念着,“都怪我不当心,浔哥哥有没有摔着?” 慕浔焦急地四处张望,没有看见裴怜,她去哪儿了,她不会又跑了吧。 突然有个冷冷的声音说,“郡主既然自己不当心,为何拉着我家夫君不放?” 慕浔转头,裴怜正负手站在他身后,脸上有几分薄怒。 乔薇抽泣道,“并非我刻意,只是腿扭了,站不起来。浔哥哥把我抱到席上可好?” 慕浔嘴角抽了抽,裴怜冷笑了一声,“哦?”她慢慢蹲下身子,“我正好擅医术,不如我来帮郡主瞧瞧?” 裴怜的手指慢慢滑过乔薇的衣裙,乔薇惊起一身寒毛,她喝到,“大胆,本郡主怎是你可以触碰的。” 裴怜淡淡地说,“医者不分贵贱,郡主找谁医治都是一样的。你我都为女子,岂不更方便?” 乔薇惊恐地看着她,裴怜的手轻轻地揉着她的脚踝,“可能会有点疼,郡主忍一忍。”这句话听起来极为平常。大夫们大致都会这么说。可是只有乔薇和裴怜心里知道,这句话有多恶毒。乔薇的腿根本没扭,要是生掰了岂不掰断了,倒是裴怜补一句“医术不精”就能全身而退,而苦的是乔薇自己。乔薇战战兢兢地握着她的手,说,“我……我怕疼,不劳你了。” 裴怜笑笑,“郡主要是怕疼,当初走路就当心点。” “说的是呀。”旁边突然有人插话,裴怜抬头看,是萧峥。 萧峥蹲在旁边,温柔地说,“薇儿,依皇兄看,为了你的腿着想,你还是暂时回府去吧。” 乔薇心有不甘地看着慕浔,硕大的泪珠滚下面庞,“浔哥哥……浔哥哥送我回去可好?” 慕浔正张嘴,萧峥笑道,“薇儿糊涂了,慕兄是主人,这满园子的客人还在,他怎么能走。皇兄带你回去吧”说完,也不问乔薇的意愿,把她抱了起来,往大门走去。 好敦敦的宴会被搅成这样,皇家的儿女越来越不懂礼数了,长公主蹙了蹙眉,然后笑着对太子和诸位女眷说道,“我瞧着院子里的芙蓉开的正盛,诸位陪我过去看看吧。”长公主发话了,谁能不给面子,于是说笑着往芙蓉园去了。 裴怜闷闷地说“还能站起来吗?” 慕浔不确定她有多生气,试探道,“你要不生气我就起来。” 裴怜冷哼一声,“那您还是坐着吧。” 慕浔砸吧了一下,不算太生气。他立马站了起来,旁边一众小厮过来帮他整理衣着,一下恢复了精神。他拉着裴怜开心地说,“谢夫人替我解围。” 裴怜挑眉讽刺,“要不是我掺着一脚,你就名正言顺地抱得美人归喽。” 慕浔狗腿地奉承道,“夫人说的哪里好,这一腿掺的极好,我都忍不住要抱住它了。” 裴怜看着他的无赖样,有气也没处使,甩甩手往芙蓉园去。 慕浔拉了她一把,把她扯入怀里,用力搂了搂。 裴怜小声说道,“不要脸的,到处都是人。” 慕浔舒了一口气,柔声道,“怜儿,谢谢你相信我,我很开心。” 裴怜凶巴巴地说,“谁说我相信你的?” 慕浔笑而不语,他想,他俩的争执终于告一段落了。 慕浔拉着裴怜入芙蓉园。长公主已然把场子热起来了,官家小姐们都摩拳擦掌,准备表现一番。这厢瞧见慕浔过来,长公主训道,“你这臭小子,自己办的花会反倒撂手给我了,跑哪儿风流快活去了。” 众人哈哈大笑,太子也笑着附和,“姑母骂的好,这厮该骂!” 慕浔拱手赔笑,“是慕浔的不是,扫了诸位的兴。为表歉意,我来添个彩头,长公主觉得如何?” 长公主“哼”了一声,“得看是什么了。” 太子笑道,“瞧,姑母真火了。看来慕兄得把家当拿出来,才安抚得了姑母罗!” 四周的人纷纷起哄,”慕家主真要把家当拿出来,不就直接把长安城摆上了,我们各位都要卷铺盖走人罗!“ 众人大笑。慕浔无奈地摇摇头,起了个手势,小厮拿着一方锦盒过来。 “咦?这么小,慕家主也特小气了点。”有人调侃道。 慕浔笑而不语,从锦盒里掏出一块拳头大的物事,众人看清了,都抽一口冷气。 慕浔呈于长公主,“长公主看,这件宝物能不能消您的气?” 长公主在众人的惊叹声中拿起那石头,竟是一颗金绿色的猫眼,光滑的表面泛着柔和的绒光,中间一道金光似猫的瞳仁,活灵活现。 长公主笑道,“我活这么大岁数了也没见过这么大的猫眼,行了,我不生气了。各位才子才女们,还等什么,摆弄起来呗。这宝贝,撞破头也得要!” 有了长公主这话,众人都兴奋起来了。摆着琴和文房四宝的案几上立刻坐上了人。 太子调笑道,“姑母的话忒管用,今日怕是要见血罗!” 众人点头附和。 慕浔看裴怜直勾勾地盯着那颗猫眼,问道,“你想要?” 裴怜搓搓双手,“有这等好东西,你也不事先让我把玩把玩。” 慕浔撑着下巴说,“我的宝贝可多了,不过都在我房里,你今晚去我房里,我让你玩个够。” 慕浔坦荡荡地说着,但裴怜却听出了另一层意思,不禁脸红。慕浔自然是故意这么说的,裴怜的反应完全符合他的设想,他得意地打着扇子,“如果你想要,我去把它赢回来。” 裴怜摆摆手,“那多没意思,自己出的彩头自己去抢,我还嫌丢人呢。” 慕浔眨眨眼,“你嫌我丢人?” 裴怜笑,不搭理他。 院子里争的如火如荼,慕浔着下人上了瓜果点心和冰碗,安排贴心细致。 眼看日已西沉,该上的也上了,长公主发话,“最后来一人,来点真功夫的。” 皇子席中有人朗声说道,“姑母如不嫌弃,且让我一试。” 众人循声望去,竟是齐王萧瑞。裴怜看萧瑞踱步来到园中,兴奋地几乎尖叫。她晃着一旁的慕浔,“看,是我阿兄。”慕浔翻了个白眼,无奈地说,“看到了,看到了。” 宾客皆是惊讶,萧瑞登场可谓稀奇中的稀奇。皇子万一输了不仅丢了自己的脸,也丢了皇家的脸,所以皇子对这类艺比尽量敬而远之。像萧瑞这等自告奋勇的乃第一重稀奇。另一重稀奇,众人皆知齐王是辅国大将军,打仗一流,但从来没人见过他在琴棋书画上的造诣。 长公主饶有兴致地打量这位侄儿,萧瑞和她并不亲近,但他身上有股子超脱世俗的风骨,这在当今皇子中绝无仅有。她和气地问,“瑞儿要比什么?” 萧瑞拱手禀,“作画。” 长公主做了个请的手势,萧瑞坐上案几。 众人纷纷议论齐王的成算。画艺可谓强手林立,有书画大家之子,有国子监博士之女,其实还有国子监祭酒赵王本人,不过赵王至今未归,应该构不成威胁了。忽而有人惊叹,众人望去,竟看到齐王又双手作画,一左一右两支笔动作不同,却如行云流水一般顺畅。 裴怜紧张地就着慕浔,“阿浔你说阿兄能赢吗?” 慕浔没有回答,裴怜也没再问,慕浔暗讽,这小妮子根本不在意他的回答。 一盏茶不到,萧瑞放下笔,退回坐席中。众人惊叹,两只手作画确实比一只手快多了。 两侍者一左一右张开画给众人观赏,宾客都好奇地凑上前去。崇山峻岭、白云叠嶂,烟雾飘渺,右下角一少女,唇上一点嫣红,背着手仰望一株白兰,题曰,“美人笑点胭脂雨,问花何不开逢时”。 观者皆叹“好意境”。慕浔和裴怜也上前看,裴怜愣愣地说,“没想到嫂嫂也喜欢白兰?”慕浔眼角抽了抽,这丫头没照过镜子?他敢拿五十颗猫眼打赌,萧瑞画的就是裴怜。 长公主久久凝视,然后与太子说,“没想到瑞儿还有这般能耐。双手运笔还能画出如此意境,此画当为上品。” 太子点点头,事关皇家颜面,他还得说上几分好话,“我瞧着,九弟有希望。” 太子都发话了,众人也没什么好说的,结果就摆在那儿了,就等着人揭。 长公主问,“浔儿,彩头是你出的,你来定吧。” 裴怜听了,眼睛一亮,掐了掐慕浔的腰。慕浔赶紧拉住她的手,轻咳一声,说道,“私以为,此宝物非齐王莫属。” 几家欢乐几家愁,但大家都是体面人,纷纷鼓掌祝贺。裴怜抱住慕浔的胳膊说,“阿浔你真好!”慕浔哼笑,要是他把宝物指给别人,不需要太子动手,这小妮子就能把他撕了。 长公主和太子都高兴。太子说,“今日真是尽兴。如今天色已晚,慕兄还留着什么宝贝?” 慕浔拱手道,“请诸位移步湖边,在下寻得一位焰火师父,手艺了得,可前往一观。” 即便于长安城的人,焰火仍是稀罕物,更不用说于裴怜了。她扯着慕浔,随着众人快步往前。 湖面一片漆黑,长公主问,“浔儿,你说的烟火在何处?” 慕浔笑道,“长公主莫急,此时,还得我家夫人帮忙。” “哦?”众人都看着裴怜。 裴怜突然被点名,一头雾水。慕浔塞给她一个灯笼,猫下腰指向湖面的湖心洲,“看见湖中小道吗?能用轻功过去吗?” 裴怜点点头。 慕浔又说,“湖中心有一棵树,树上有一个灯笼,你把那盏灯笼点亮,然后就坐在树上,别乱动。” 裴怜点头,把慕浔的话重复了一遍,慕浔扶着她的背,“去吧。” 裴怜深吸一口,提气而上,撩起众人一阵惊呼。唯有慕浔和萧瑞二人淡定地欣赏这番美景。红衣美人手持大红灯笼轻盈地飘过湖面,肩上披帛随风飘扬,像仙女的彩练飞舞。美人旋转落在树上,湖心洲忽而烛光四起,照亮了美人的笑靥。明月为景,突然有人赞叹一句,“月宫仙女无非如此”,慕浔深以为然。她坐在树枝上,皓白手指衔出一只蜡烛,树上的灯笼被缓缓点亮。她手捧灯笼坐着,笑得天真无暇。众人屏息等待。 忽而“嘭”地一声,绕湖心洲一圈的焰火拔地而起,蹦出一束束火树银花。众人惊哗,皆抬头仰望。只有慕浔和萧瑞看着树上的姑娘。她好像被吓了一跳,随后又忍不住兴奋站在树枝上掂着脚尖,好像能跟烟火一样高。慕浔笑了,仿佛被裴怜传染了,他笑的停不下来,眼角竟湿润了。 最后一束烟火在空中消散,突然湖心亭的树下有小小的烟火慢慢点亮,一束一束地想岸边蔓延过来,最水面铺成一条过道。裴怜愣了愣。那条走道最后停到慕浔前面的水边,连接这两岸的一男一女。慕浔朝她张开双臂,裴怜终于会意,提气沿着烟火指引的方向向岸边飞去。 衣裙飞舞,裴怜清脆的笑声飘荡在湖面,慕浔看着她慢慢靠近,最后轻盈地落在他怀里。周围一阵欢呼,不知艳羡了多少少女。 裴怜气喘吁吁地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不停说:“阿浔,我好欢喜。阿浔,那烟火好美。阿浔,这都是你准备的吗?你真了不起。” 慕浔听裴怜不停唤他的名字,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心满意足地笑着。 第55章 情浓 更鼓响起,宾客次第散去。成王伸了个懒腰,说,“咦?老十二哪儿去了,有他在,那宝贝断不能让老九多了去。” 吴王没好气地说,“哼,那小子借着乔薇的由头开溜,现在指不定到哪儿快活去了。” 成王摇头唱道,“好一位多情的风流才子啊。” 楚山别院内静悄悄的,好事的小厮问,“方才赵王殿下不是来了,怎的不唤酒菜?” 掌柜的狠狠拍他的脑袋,“要你多事!” 再往红玉馆的方向望去,连屋子里的灯也没掌,隐隐约约地看见一盏豆灯。掌柜的摇摇头,暗忖着这王爷够心急的。 男女的喘息渐渐消停,女子撑起柔弱的身子,娇声道,“峥哥哥要求的我都办到了,你会想办法让我嫁进慕家,对吗?” 萧峥用手指轻轻抚摸,“那是自然。” 乔薇笑了,“那我来告诉你一个秘密,关于慕家夫人的秘密。” 萧峥一下来了兴致,“什么秘密?” 乔薇捂住嘴笑道,“你对慕家夫人很感兴趣嘛,等我进了慕家,把她送给你如何?” 萧峥摸摸下巴,“她也算是个美人,可以考虑考虑。” 乔薇眯着眼,想起裴怜,她心中的恐惧仍历历在目,“慕浔死过一个夫人你是知道的。” 萧峥点点头。 “你们都没见过,我见过那位夫人。奇怪的是,现在这位夫人就跟死去的那位长得一模一样,连声音都一样,几乎就是同一个人。不过,现在的夫人叫裴怜,那位叫常挽云。如果是同一个人,死而复生,又改名易姓,你觉得是不是有鬼?” “咦?”萧峥两眼放光,“天下竟有这等奇事。” 他站起身来,在屋子里踱步,双手一合,“看来我得去会一会这位夫人。” 乔薇起身穿衣,笑道,“我很期待。” 萧峥问,“你要去哪儿?” 乔薇说,“回府呀。更鼓都响了,再不回就回不去了。” 萧峥邪魅地笑道,“镇南王不在京中,薇儿何必守那些虚礼。为了表扬薇儿刚才说了见有趣的事,哥哥我决定赏你。” 乔薇觉得萧峥笑得古怪,加快了手中的动作,未几,萧峥从暗处中回来,手里拿着一张马鞭,“薇儿会喜欢的。” 慕浔送走了长公主和太子诸王,终于歇了一口气。小厮打着灯笼指引他和裴怜上马车。裴怜还兴致勃勃地说着今晚的烟火。 窗外突然有人问,”怜儿姑娘可在?“ 裴怜掀开帘子,开心地唤道,“六儿,好久不见。” 六儿激动地凑上来,“姑娘今天可真美,我远远地看见姑娘飞来飞去,可骄傲了。” 裴怜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小把戏而已。” 六儿地上一个盒子,“这是我家王爷给姑娘的。” 裴怜盯着那盒子,眼睛突然变得亮亮的,“这不是……” 六儿笑道,“王爷让姑娘自己收好了,别让慕家主掳了去当彩头。”裴怜看了一眼慕浔阴沉的脸,笑道,“我一定好好收着,回头再跟阿兄当面道谢。” “嗳,夜深了,不打扰姑娘了,姑娘回见。” 裴怜向他招招手,目送他上了不远处的马车。马车帘子掀起来一角,裴怜向那里用力挥手,直到马车消失在远方。 “好了,都走了。”慕浔在旁边幽幽地说。 裴怜无视他的风凉话,打开盒子,猫眼石冰凉冰凉的,在烛光的照耀下泛着柔和的光芒。裴怜细细地摩挲,赞叹道,“可真美啊。” 这可不是慕浔想象的样子,仿佛刚才在烟火上做的所有努力都被一颗猫眼石遮盖了。更让他不快的是,那猫眼石分明是他送出去的东西,很有一丝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意味。他闷闷地抱臂坐着,裴怜很快察觉到他的不快。她讪讪地把石头放入锦盒里收好,然后抱住慕浔的手臂,温声道,“阿浔,谢谢你,我很欢喜。” 慕浔的怒意已经消下去几分,连他自己也惊讶,他竟是这么好哄的。 裴怜继续说,“今日你以为我不来了对吧?其实不是,我本来就决定要来,所以早早的去把钱老二料理好。不过他今日的情形不大好,所以耽搁了点时间。” 裴怜靠在慕浔的肩上,“阿浔,我过去做得不好,以后我会改,会努力的改,总有一天,我会配得上你身边的位置。” 慕浔有一丝动容,她几句话就把他哄得妥妥帖帖的,他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他伸开手,把她抱在怀里,抚着她的肩膀,低声说,“怜儿,我爱你。” 裴怜喃喃地说,“我也爱你。” 他鼻子发酸,好像心中所有的重担都放下了,他终于明白,他要的,就是这样一句简单的话。 裴怜的脖子滑过一滴温热,她摸了摸,是泪水。她怔怔地坐起身来,跪在榻上,捧起慕浔的脸。烛光照亮他面庞上晶莹的泪滴,裴怜突然明白了他的心酸。她的眼睛也模糊了,她轻声说,“阿浔,让你久等了,对不起。” 慕浔搂住她的腰,靠在她的胸前抽泣,裴怜抱住她的头,亲吻着他的鬓角。 马车渐渐停止,相拥的两人慢慢分开。裴怜把慕浔抹开泪痕,捋顺头发,又收拾的干干净净的。两人相视一笑,携手下马车。门房唱道,“家主夫人回府啰!” 慕浔朗声道,“唱的好,赏!” 门房笑吟吟地应,“谢家主、谢夫人。” 两人相携入府,裴怜看到府中亮堂,往白柳园的的石子路上点满了蜡烛。 裴怜捂住嘴,“这……” 慕浔弯腰抱起裴怜,大步踏过红烛。他含情脉脉地看着她,她娇羞地低下头,心里有某种预感。慕浔边走边说,“怜儿,突然做了我的夫人,你可能觉得很怪,但于我,每天下人向我回禀,夫人又去哪儿了、夫人在做什么、夫人何时入睡,是再日常不过的事情。你嫁给我已经七年了,我们婚书犹在,不能再办一次婚礼,再娶你一次。但我想,于现在的你总要有个交代,所以今天做的所有一切,都是为了这个交代。我告诉所有人,你是我的妻。为了让你欢喜,我可以做很多,甚至比今天更多。你明白我的心意吗?” 裴怜轻声说,“嗯,我明白。” 白柳园前,慕鱼已经在门口迎,她笑着说,“家主、夫人回来啦。” 慕浔笑着说,“嘴够甜,赏!” 慕鱼笑吟吟地题二人打开房门,然后又关上房门,乖乖地守在一楼。她看着天边的月亮,想着两人终于圆满了。 慕浔轻轻地将裴怜放在床榻上,抚摸着她的脸,“愿你我二人,从此不相离。” 裴怜轻柔地重复,“愿你我二人,从此不相离。” 慕浔心中一动,温柔地吻她的唇,她专注地回应,双手攀上他的肩膀。 夜过子时,慕鱼坐在耳房里打哈欠。寝室里的两位还没消停,累的她也睡不成。 慕浔掐着裴怜说,“振作些,要你晚上不好好吃饭……跑去跟别人勾搭。”这说的又是哪一出,她已经无力思考了。身体不受控制地一起一伏,她控制不住了,她迷迷糊糊地颠簸着,很快晕厥过去。 迷雾中,她又看到了那镜中少女,她嘴角带着微笑。裴怜拖着酸软的身体爬向她,和她掌心相对。她的掌心泛着暖意,好像阿浔的温度,她向她眨眨眼,“我过去也很爱阿浔,对吗”。她和往常一样没有说话,但裴怜不需要她的回答。她说,“你放心吧,我会让他幸福的。”意外地,少女点点头,然后渐渐消失了。 第56章 岁月 裴怜已经不知道这是第几次醒来。 每次醒来,都被折腾得昏睡过去。以至于她祈祷不要再看见慕浔的脸,祈祷谁快把他拉走。 这次终于如愿了。 天已经大亮,也不知道什么时辰了。她爬起身来,身上黏腻腻的,有汗液、也有秽物。她看着一片狼藉,感觉在做梦。 她从地上拾起一件衣裳,随意套在□□的身上。想下榻,但双脚甫一着地,就软倒在地上。下面咚咚的脚步声响起,有人快步上楼来。裴怜听见这熟悉的脚步声,惊慌地扯下被子,严严实实地盖住。 “怜儿”,一角白衣推门而入,脸上带着担忧。 裴怜真想一爪子撕毁这禽兽的面具。 慕浔一看,兴致来了。他悠哉悠哉地凑到她面前,“哪有娘子大白天这么怒视自家夫君的?” 裴怜恶狠狠地吐出两个字“王八”。慕浔笑吟吟地吻了吻她的唇,弯腰把她抱起来。 裴怜惊慌失措,甩着腿说,“不不不,不要去榻上,我要沐浴、要吃饭。” “娘子这么拒绝我,让我很伤心啊。” 裴怜咬了咬他的耳朵,“你要虐待我?我多久没吃东西了。” 慕浔想了想,“对哦,也有一天了。那让娘子吃饱喝足了再战。” “你给我滚出去!” 慕浔笑着说,“好了,不逗你了。先沐浴还是先吃饭?” “先沐浴好了。” 慕浔点头道,“我陪你。” 裴怜阴沉着一张脸,慕浔立刻把她放在榻上,亲了亲脸庞,然后退出门去。 慕鱼很快打来热水,裴怜坐在浴桶里,舒服的呼了一声。忽而又想起昨夜的□□,赶紧捂住嘴。偷偷看在外面拆换寝具的慕鱼,她好像没有反应。裴怜心里打鼓,昨晚叫这么大声,她应该听到了吧。啊……真的丢死人了。思来想去,最后还是把帐算到了慕浔身上。裴怜愤愤地想,这厮真的太不像话了。 裴怜慢慢揉着肌肤,好像每一寸都变得异常敏感,连自己碰都有几分羞涩。她捧着脸,不可思议地摇摇头,这就是为人妇的感觉。 慕鱼收拾妥当,在外面催道,“夫人,水要凉了,快出来吧。” 裴怜回过神来,匆匆搓洗了一遍。 裴怜着莹白常服,缓缓步下阁楼。秋风渐起,卷来几分凉意,吹着湿润的长发很舒服。 裴怜走进一层正厅,慕浔坐在案几旁,撑着脑袋看她进来。她坐在他的对角,离他尽量远,拿过筷子夹菜吃。兴许饿了,她吃了整整一碗饭。慕鱼拿着巾帕走进来,埋怨道,“夫人真是的,头发也不擦干,仔细着凉了。” 慕浔站起身来,接过巾帕,坐在裴怜身后擦着。 慕鱼站在角落笑吟吟地看着二人,心生羡慕,这可真是一对璧人啊。 长发飘散着皂角的香气,慕浔细细擦着,有几分恍惚。他的小人儿就坐在他跟前,静静地吃饭,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久到他自己都忘了。“怜儿。”他唤道。 “嗯?” “好吃吗?” 裴怜把嘴巴塞得满满的,“好吃。” 这是真是存在的,不是做梦,他的脸上、不知不觉地泛起温柔的笑。 “对了!”裴怜突然坐直了身子,“小鱼儿,钱家的人有没有过来?” 慕鱼从门边伸出一个脑袋,“家主已经派大夫去钱家了。” “哦。”裴怜低下声音,眼睛往脑袋后转了转,继续埋头吃饭。 慕浔把她的脑袋摆正,拿起梳子慢慢梳。他的动作极慢,以至于裴怜吃饱了,他还没梳完。 裴怜喝了一口茶,擦擦嘴巴,伸了个懒腰。慕浔目视着小人儿困窘地动来动去,揪着她的头发不让她走。他突然从身后搂住她,她惊了惊,想弹起来。他按住,低吼一声“不要动”。她像个木偶似的定住了。他把他拉近怀里,双手放在她的腹部,呢喃,“什么时候这里会有我们的孩子。” 裴怜仿佛被针扎了一下。她慢慢侧过身去看着慕浔,低落地说,“你知道我以前受过很重的伤。我过去也给自己诊过脉。万一……” “没有万一。”慕浔打断他。她抬头,看见他坚毅的眼神,他又重复一遍,“没有万一,总会找到办法的。” 她慢慢靠在他的胸膛,低声说,“怎么师父还没来。” 他在她的头顶落下一个吻,“我再让人去催催。” 他温柔的话语是最好的催眠剂,她听着听着,就在他怀里睡着了。他唤来慕平,推掉了晚上的应酬,就这么抱着她,从下午坐到日落。期间下人有事来禀,都被他的眼神斥了回去。他头脑放空,什么也不想,就只享受跟她独处的时光。 晚膳后,二人相携到东篱院,路过水榭。 裴怜想起那日明镜的事。 “怎么了?”慕浔问。 裴怜笑着摇摇头,“无甚大事,想起前天晚上,我在寝屋隐约看见白柳园外有个身影,当是你。你怎的不进来?” 慕浔明白她所指,思忖着明镜的事情还是不告诉她为好。他吻了吻她的手指,温声道,“没什么,遇到些糟心事,想见你,听你说说话,身子不由自主地往你园子里去了。但到了门口才想起来,我们白日里才起过争执,怕进了去你给我脸色看,二来说了那样的话也不知如何面对你,思来想去,还是踏不过心里的坎儿。” 慕浔是个很有主意的人,事事都能安排的妥妥帖帖,看裴怜觉得,现在这个有忧愁、有心事的慕浔,才是她真实触碰到的。她心平气和地说,“那天我也很气,瞧见你踟蹰不前,突然想起我画给你的乌龟。我心里念叨着,你倒是把头伸进来让我砍上一刀呀。结果你没走了,我就纳闷了,是不是我屋子里杀气太重,把你吓跑了?” 慕浔被逗乐了,感慨道,“幸而我胆小、才保住了一条命。” 裴怜郑重地点头,正色道,“生死只在一念之间。” 慕浔哈哈大笑,“大师说的是。” 二人说笑了一阵,裴怜漫不经心地问,“那后来呢,你那糟心事解决了吗?” 慕浔答,“解决了。” 明镜的事情就此揭过,裴怜不知道慕浔是怎么解决的,她再临东篱院,里面只有明月,再无明镜。在裴怜的心里,明月比明镜可恶一百倍。明镜虽然有那样的心,但什么也没做,也算守住了本分。可明月明知此事凶险,还怂恿明镜犯浑,最是可恶。 想到这里,她从明月手中接过茶壶,把她遣了出去。 慕浔边写字边说,“这些事让下人做就好。” 裴怜学着慕浔的样子,沏了一杯,“总是要学的。过去和师父、二晖三人同住,生活上无甚讲究。家中细活都托了村子里的妇人来操持,茶水侍奉的粗糙,也从来不知沏茶也是一门学问。” 听她细细述说,慕浔眼角翻出几丝笑意,“你骨子里的秉性就是跟这些细活不对付。你要是精通,我才会怀疑自己认错人了。” 裴怜奇道,“我过去也不会这些?我还以为只是忘了。姑娘家总要知道一两样才对。” 慕浔喝了一口茶,味道太淡,他轻轻皱起眉头,“你还真没有这个天赋。” 刚起头就被人泼了凉水,裴怜干笑了两声,“家主还真是苛刻。” 慕浔打量了裴怜的脸,忍不住亲了亲,“本家主好的很,来,给你看样东西。” 说着转身从架子上拿下一个木盒,“喏,打开看看。” 裴怜做在案几旁,打开盒子,“咦?”她小心翼翼地从里面拿出一片玉璧,细细触摸着圆润的质感,有些熟稔的感觉,她笑着说,“真漂亮。送给我吗?” 慕浔撑着下巴看她,“这本来就是你的。” “我的?”裴怜以为自己是个一穷二白的,没想到也有这种宝贝。 慕浔把她拉过来,抱在腿上,“这东西有个机关。”他捏着裴怜的手,带着她转动玉璧的边缘,“咔擦”一声,玉璧分成两半,“这叫半月扣,是你娘留给你的遗物。后来被你摔坏了,我找人给修好了。” 裴怜若有所思地看着两半玉璧,想起了点什么。“阿浔。” “嗯?” “你还记得,在襄州的时候,我和慕枫摔下楼的那次?” 慕浔掰过她的身子,“怎么了?” 裴怜细细的摩挲着,“醒来的时候,我想起了点什么……我记得,我把一半给了一个人,那个是你吗?” 裴怜小声地问,带着许多不确定,万一她给了别人可如何是好。慕浔张了张嘴,声音哑了,他轻轻地嗯了一声,“你还记得是什么时候吗?” 裴怜想了想,“我记得,屋子里点满了红烛,四处都是红通通的,莫非是成亲的时候?” 慕浔的嘴角浮起淡淡的笑意,他用修长的手指为裴怜拨弄头发,温柔地说,“你记得没错。这玉璧我们一人一半,我带在身上好些年了,你能猜出哪一半是我的吗?” 裴怜拎起来仔细端详,有一块似乎更通透些,“这块?” 慕浔接过来,点点头,“每次想你的时候,就拿起来瞧一瞧,想起我们在一起的时光。” 裴怜环着他的脖子,轻轻把头靠在他的额头旁,没有说话。 慕浔摩挲着半月,轻声说,“怜儿,你要是有空给我打个穗子吧。“ 裴怜眨眨眼看他。 慕浔笑道,“你不是要学吗?要是不懂,找平叔要个女红教你。” 裴怜皱眉,“等我学好了再帮你打呗,不然怪丢人的。” “是你打的都好。” 裴怜宛然一笑,“好。” 慕浔吻了吻她的脸,“你还想起了什么?” 裴怜想了想,让画面清晰起来,“说起来,我好像想起了画本子里的场景,你说要带我回家。还有……还有那玉和尚,你说等我等给你以后,就是我的了。” 慕浔听着她的话,眼角有些许酸涩,这都是他们重要的回忆,原来她没有忘。他叫玉璧放入木盒子里,将裴怜抱起来往阁楼上去。 裴怜突然慌了,“我……我们要去哪儿?” “我的卧房啊。” “停,停。我现在还不想睡。” 慕浔嗤笑一声,“谁跟你说睡了。昨天不是跟你说我的屋子里有好些宝贝,给你看看。” “哦……”裴怜羞愧地低下头。 裴怜第一次来到慕浔的屋子。这里哪里是卧房,简直是个宝库。满架子的奇珍异宝,裴怜可谓大开眼界。慕浔耐心地跟她解释这些都是怎么得来的,有什么可贵之处,“这些东西都放在长安,你以前住在本家,所以都没见过。” 裴怜目不转睛地说,“我可以常常来看吗?” “当然可以。”慕浔拉过裴怜,把她的目光从宝玉中掰过来,认真地说,“我拥有的一切都可以给你,给得了多少,取决于你的争取。但如果你说丧气话,我会以为你不在意,会凉了我的心。” 裴怜知道他说的是那天游船上的事,她捏着他的衣襟,低声说,“那天是我不对,我不该那么说。” 慕浔笑笑,裴怜想现在道歉倒是干脆,要放在以前,可难得堪比登天。 他啄了啄她的唇,呢喃道,“没关系。”其后又有些意犹未尽,温声说,“看来该睡了。” 花好月圆,初秋的夜风轻轻地吹,吹不散一室嫣红。 第57章 夜宴 慕浔和裴怜一早又起了争执,慕鱼揉着额角,在一旁默默地听着。 裴怜起身时觉得疲惫不堪,心中已有几分怨气。又遇上神清气爽的慕浔公然阻止她去钱家,顿时来了气。慕浔不疾不徐地拉着她,也不生气,总是就不让她去。“那边我都安排好了,找了京城里最好的大夫去料理他。你现在的水平不见得有别人家好,瞎凑合也是添乱。” 裴怜咬着牙抠开他的手指,“我答应过人家要去的,你不是害我不守信用吗?” 慕浔索性将她搂住,“没不让你去,也犯不着天天去。我看那钱家小妹也不想见到你,你巴巴地跑去不是给人家晦气吗?” 说到钱小妹,裴怜的火气又好上串了几丈,“她不想见我还不是因为你!” 慕浔不以为然,“怎么能因为我?我又没瞎编排什么,长得俊还是我的错了?” 裴怜哭笑不得,骂道,“你这人好不要脸,我不跟你胡扯。我今天去定了,你还能拴着我不成?” 慕浔点点头,“言之有理,是不能拴着你,不过你要是去了,今晚就不带你去齐王府了。” 裴怜愣了愣,“今晚要去阿兄那儿?” 慕浔挑着眉看她,“刚收到回帖,今晚过去用饭。你自己斟酌斟酌吧。”说完,在裴怜脸上吧咋一口,预备出门。走了两步又补充道,“你要是偷偷去,我就回帖给齐王说不去了,别冲动啊。” 一下被点破了小心思,裴怜眼睛瞪得圆圆的。 慕浔笑了笑,留给她一个潇洒的背影。 其实话说到这里,慕浔倒情愿裴怜去钱家。钱老二和萧瑞的威胁根本不在同一水平。所以他早就准备好了拒贴,就等着下人跟他回禀裴怜的动向。 然而,裴怜今天哪儿都没去,乖乖地呆在东篱院里把玩宝贝。等慕浔回来,发现她抱着玉和尚睡得正酣。距离齐王府的夜宴还有两个时辰,慕浔索性也躺下,陪着她睡。 裴怜醒来,眼前就是慕浔的俊脸,迷糊了一阵。又回想起早上的事,恨不得把这张脸抓烂。于是用手指把慕浔的鼻子顶成了猪鼻子,慕浔微微蹙眉,把头偏过去。裴怜玩心不死,靠近几分,把慕浔的眼睛撑成狐狸眼,摆弄完自己捂着嘴偷笑。 慕浔悠悠醒转,就看到裴怜的贼笑,大概也知道她做了什么。如此一来,又少不了一顿惩罚。等二人出门,又回到了早晨的样子。慕浔气定神闲地负手走在前面,裴怜满脸愤懑地走在后面,慕鱼叹了一口气,暗忖着,这两人真好不到半天。 萧瑞早已在齐王府前等候。裴怜看见他就笑开了花,蹦蹦跳跳地招手,“阿兄!” 慕浔抽了抽嘴角,把她拉到身后,低声道,“给我矜持点。” 裴怜奇道,“是阿兄有什么关系。” 慕浔心想着就是这位“阿兄”才有关系,“过门都是客,王府里还有王妃,你收敛点。” 裴怜低头“哦”了一声,跟着慕浔见礼。 萧瑞斜了慕浔一眼,淡淡地说,“都是自己人,不要拘礼了。” “对啊。”裴怜得了话,突然蹦出开,“我就说嘛,阿兄不会介意的。” 那头,六儿开心地从府里跑出来,“姑娘!姑娘来啦!” 裴怜对着六儿笑,“来了来了!” 慕浔紧紧拽着裴怜,瞧她的热情劲,都恨不得冲上去拥抱别人。 萧瑞看在眼里,冷冷地看了一眼慕浔,慕浔也毫不示弱地回了他一记。裴怜突然觉得背后凉飕飕的,回头看,萧瑞对她和煦地笑,“进去吧,开饭了。” “哦。”裴怜看了看天,自言自语,“莫非刮北风了?” 众人步入府内,府内制式和慕府全然不同,方方正正的格局像极了长安城的气派。裴怜边走边打量,这才瞧见厅堂前有一紫衣女子静静站立,神色冷漠。六儿上前请安道,“王妃。” 裴怜了然,这位就是她阿兄的正妻。 宋亦淼死死地看着裴怜。今日萧瑞破天荒地去了她的院子,让她又惊又喜,没想到说的就是这回事。 裴怜被宋亦淼的眼神瞪得有几分惧意,小声说,“这位就是嫂嫂吧?” 慕浔轻轻地“嗯”了一声,拉着裴怜面无表情地掠过宋亦淼跟前。 “咦?”裴怜讶然,这礼数不太对吧。她只当慕浔又耍什么花样,回头讪笑道,“嫂嫂好。” 宋亦淼没有应声,跟着萧瑞一起步入厅堂。 气氛有些怪异,裴怜打量着旁边的三人,神色淡淡的,各自净手,方才的热络全都不见了,她琢磨不出个所以然来。 六儿招呼着婢女上茶,裴怜招招手让他过来。 六儿殷勤道,“姑娘有什么吩咐?” 裴怜笑道,“你带我四处逛逛呗,阿兄,可以吗?” 萧瑞点点头。裴怜如释重负,赶紧拉着六儿出去了。来到后院,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怨道,“他们怎的突然变成这样。” 六儿干笑了两声。他自己也没想到慕浔和他家王爷会有坐下来吃饭的一天,还搭上了宋亦淼,他可是清清楚楚地记得,当初宋亦淼把裴怜扔下夜猫山的山崖,裴怜可是说了要让她不得好死的。唉……彼此都是死对头,这饭可怎么吃啊? “六儿你说,嫂嫂是不是不喜欢我?” 这问题该怎么答,六儿挠挠头,温声道,“没有的事,王妃性子冷,原本就与人不热络,姑娘不要放在心上。” 裴怜摸摸下巴,点头道,“这点倒是和阿兄很配。阿兄远看着也是冷冷的,处起来才知道是个好脾气。我该主动跟嫂嫂说话才是。” 这怎么能一样呢。六儿讪讪笑。 院子里有些木桩子,裴怜好奇地上前看,六儿解释,“这是王爷平日里练功的地方。” 裴怜用指尖触摸人性高的桩子,上面被磨得光滑,感慨道,“阿兄一定练得很勤。” 六儿骄傲地说,“那是。”转念一想,又说,“我家王爷身形可好了,高大壮实,府内的婢女看着都挪不开眼。” 裴怜眼朝天,想象了一下,却冷不丁地想到了慕浔,脸上发红。 六儿满意地笑了,寻思着要是他家王爷能亲自露一露就好了。 裴怜拍拍脑袋,把慕浔赶了出去。 舒了一口气,突然觉得木桩子有几分眼熟,起势,自己跟着桩子比划起来,脑海不断翻涌,一招一式信手拈来,六儿惊喜地看着她,不停地鼓掌叫好。 有婢女过来叫他们吃饭,裴怜一个翻身,掌风忽至,在她面前停住。那婢女呆呆地看着她,继而全身发抖,“夫人饶命。” 裴怜这才意识到玩大了,挠着头,不停地道歉。六儿摆出总管的架子,三两声把人支开了。 两人对看一阵,突然“噗嗤”一笑,一扫方才的阴霾。 有说有笑的回到厅堂,另外三人已经在餐桌前落座。裴怜坐在慕浔旁边,看见无甚表情的三人,笑容僵住了。 慕浔抽出巾帕,提裴怜擦着汗,微笑道,“去哪儿玩的这么疯。” 裴怜讪讪地结果帕子自己擦,“刚才去跟阿兄的木桩子比划了一下,好像把以为姑娘惊到了,怪不好意思的。” 萧瑞讶然,“你还记得那木桩子?要不要和我过上两招?” 裴怜摆摆手,笑道,“我那点三脚猫功夫打不过阿兄,上次见识过了。” “什么时候的事情?”慕浔边叠着巾帕,声音淡淡的。 裴怜轻咳了一声,不知道又是哪里触怒了他,“在古道村的时候,那时候刚中了蛊,到处乱跑,被阿兄拦下来了。” “王爷的动作可真是神速啊。”慕浔说。 萧瑞淡淡地回道,“彼此彼此。” 裴怜摸摸鼻子,总觉得哪里不对,连忙岔开话题,“嫂嫂平日里喜欢做些什么?要是有好玩的我也可以来凑凑热闹。” 宋亦淼顿了顿,抬眸看她,“不过和官家小姐入诗社研读诗书,习字作画,不知慕夫人造诣如何?” 裴怜咬着嘴唇,她自然什么都不会。 慕浔突然说,“嫂嫂博闻强识,知道的可多了。怜儿,早前在马车上我让你问的问题,现在可以问了。” 裴怜反应过来,呆呆地问,“阿浔说西北有座夜猫山,山边有绝壁,深不见底,掉下去就粉身碎骨,嫂嫂当年去过?” 宋亦淼愤愤地看着慕浔,“慕家主可不要忘了,当年我有幸到西北,是托了谁的福。” 说到当年的事,慕浔的神情顿时冷了下来,“我和王妃一样记得清清楚楚,包括那山崖有多深。” 宋亦淼冷笑了两声,“你既然请的我去,就该料到这样的后果。我当时气极,没想到慕家主……”她死死地盯着裴怜,“心宽的很。” 慕浔摇摇筷子,笑道,“王妃怎么能跟我比,王妃就算把王爷敲傻了,他对你也就那样。因为……强扭的瓜不甜。对吗,王爷?” 萧瑞神色淡淡的,也不说话,拿了勺子给几人分汤。 裴怜不明所以地看着两人打哑谜,宋亦淼看着她无辜的表情,火气直往上窜,“啪”地一声放下筷子,冷声道,“我吃不下去了。裴怜,你看看这一桌子坐的什么人,但愿你有一天知道自己有多可笑。”说完,拂袖扬长而去。 裴怜愣住了,眨着眼睛问慕浔,“她说的话什么意思?” 慕浔挑了几块肉放她碗里,不甚在意地说,“你以前说过,再也不到王爷这儿吃饭的,现在来了,她觉得可笑。” 裴怜咽了咽,偷瞄了萧瑞一样,小声问,“我为甚说那样的话。” 慕浔笑着问萧瑞,“对啊,为什么?” 萧瑞不疾不徐地说,“因为慕兄和我家的婢女眉来眼去的,惹得你不开心了。” 裴怜脸色沉了沉,慕浔干笑两声,“王爷就爱开玩笑……你不会信了吧?” 裴怜闷闷的不说话。 正所谓看热闹的不嫌事大,萧瑞又幽幽地加了一句,“慕兄的乐坊中美女如云,没想到我家婢女也能入得青眼,真是我府的大幸。” “幸什么幸”,裴怜愤愤地说,“听说阿兄治军了得,竟连自家婢女都管不好。” 萧瑞顿了顿,慕浔心中爽快了,瞧着萧瑞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真是人生一大快事。 萧瑞给裴怜递了汤,口风一转,换了个话题,“昨日遇见大理寺的同僚,说有几个世家子弟在慕兄的乐坊中犯事了,可有此事?” “嗯,有。”慕浔应道,尤其刻意地说,“都是香山书院的学生,没事跑到乐坊厮混,为了个歌姬大打出手。听说是礼部侍郎的儿子打了兵部郎中的外甥,后来打成一片,找了京兆府的人过来才喊停。” 萧瑞撇了撇嘴,“慕兄家中私兵无数,动则灭人门派,怎的劝架反而不行了?” 慕浔不慌不忙地说,“江湖中人怎能调停朝廷之事。我就是个生意人,不敢惹事上身。” 萧瑞在心里冷笑,暗忖还有什么事是这厮不敢惹的。 那厢萧瑞和慕浔一来一回,这边裴怜想着香山书院,又模糊的想起钱老二说过是谁的儿子、谁的孙子来着,大概想明白了,这不就是帮钱老二报仇吗。她突然惊喜地看着慕浔,慕浔和萧瑞被她忽闪的两道光刺了一下。慕浔故作镇定地给她继续夹肉,心里得意地开了花。 萧瑞其实也猜到了一二,所以昨天大理寺来找刑部要人,他三两句话把人打发回去了。现在看来,他倒是猜对了。若无其事地说,“听说都伤得挺重的,有人还断了胳膊。” 裴怜恨不得大呼一声“痛快”。看另外两人均无甚表情,自己侧过脸去偷笑。 两人都熟知她的恶趣味,装作没看见。 等裴怜笑完,再回过头来,眼睫都湿润了。 饭后,三人坐在院子里赏月吃点心。 裴怜对着屋檐上喊道,“小疯子,下来吃点心呗。” 没有人回应。 裴怜又喊,“百里大哥,你下来拿点心呗。” 百里涯讪讪地露出个脑袋,“夫人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裴怜向他招招手,百里涯犹豫了一下,被人踹了下来。裴怜笑着给他塞了一碟子饼,“你拿上去和小疯子一起吃。” “头儿说他不在。”说完又突然捂住嘴,裴怜也不拆穿他,笑道,“那你自个儿吃呗。” “嗳。” 萧瑞突然说,“原来有这么多人藏在我王府的屋顶上。” 裴怜摆摆手,笑道,“阿兄别装了,我一早就发现了,你怎么可能没发现。” 慕浔打着扇子,真想立刻狠狠地抱抱她媳妇儿。这世上,没有事比萧瑞吃瘪更让他畅快的了。 萧瑞淡淡地问,“那你觉得对吗?” 裴怜干笑了两声,看向慕浔。慕浔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裴怜又干笑了两声,赶紧换了话题,“这饼真好吃,我不喜欢甜食,原来咸也好吃。过去在古道过中秋,都是巧凤嫂子给做得点心,她的手艺很好。” 萧瑞对她敷衍的态度有几分不满,幽幽地说,“我记得张柳和巧凤的年龄比你还要小些,叫人嫂子倒是把人家叫老了。” 裴怜呛了呛,解释道,“师父让我对外说十六,我叫惯了。” 萧瑞和慕浔怎会不知道裴子谦打了什么主意。 慕浔皮笑肉不笑地挖苦,“你也真说得出口啊。” 裴怜默默地吃饼,琢磨着今晚都怎么了,隔三差五地吃憋,怎么说话都得罪人。 她望天,已经十四了,月亮又圆又亮。她叹息一声,也不知道师父怎么了。 一阵悠扬的笛声从远处飘来,裴怜停住了动作。 慕枫突然从屋顶跳下来,把慕浔挡在一边,警惕地看着裴怜。 第58章 傀儡 裴怜面无表情地站起来,注视着远方。忽而笛声急转而下,节奏变得诡异。 裴怜脚尖轻点,被萧瑞一把拉住。裴怜反手劈掌,萧瑞早有准备,一手接住,将其反缚与身后。裴怜拼命地挣扎,好像不知痛。萧瑞把她伤到自己,一掌将她劈晕,伸手将她接入怀里。 笛声又换了个调,诡异的事情发生。萧瑞突然觉得胸口一疼,晕厥中的裴怜竟给了他一掌,不偏不倚地打在心房上。萧瑞闷哼一声,裴怜趁机扯开,在即将跳上屋顶的时候,笛声停止,她软倒在地。 “不吃点苦头,你们就学不会撒手。”三个人影跳入齐王府,一个健硕的身影把裴怜抱起来,走进院子。 “裴叔……”慕浔喃喃念道。 裴子谦对身边的女子低声说,“去看看她。” 苗青娥扭着身子,拎起裴怜的腕,又沿着她的四肢摸了一遍,开心地说,“两只蛊壮实的很,啧啧,小怜儿这一身血脉可值钱了。” 裴子谦撇了一眼慕浔和萧瑞阴沉的脸,轻咳一声,“你别乱说话。”随后又吩咐道,“二晖,把你师父带回去。” 他上前一步拦住萧瑞和慕浔,“我有话要跟你们说。” 慕浔对慕枫吩咐道,“跟上去。” “不用跟了。”裴子谦说,“京师是你们的地盘,我们还能藏哪儿去。我在永乐坊有一处宅子,暂且归置在那儿。” 慕浔没说不用去,慕枫还是跟了上去。 苗青娥迈着步子打量萧瑞和慕浔,赞道,“小怜儿眼光真好,这点随你。” 裴子谦不耐烦地说,“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随后又对萧瑞说,“阿瑞,不请我坐下吗?” 萧瑞怪异地打量着苗青娥,做个手势。 裴子谦丢下一句“在这儿等着,别乱跑”,领着二人熟门熟路地进了萧瑞的书房。苗青娥“哼”了一声,笑吟吟地转悠起来。 裴子谦甫一进门,就给两人把了脉,嗤笑道,“阿瑞一身武功被伤的不轻,阿浔反倒没事。”随后提笔写房子,边写边问,“说吧,丫头现在跟着谁?” 慕浔抢先答道,“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当然是跟着我。” 裴子谦斜了他一样,“你婚帖上写的可是常挽云,不是裴怜。” 慕浔打着扇子,得意地说,“常挽云和裴怜的我都有,裴叔要看哪一份。” 裴子谦笑笑,没跟他继续瞎扯,伪造个婚书与慕浔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当年我不想她在病榻上郁郁而终,用蛊术是不得已而为之,但从此也种下了祸害。你们今天也看到了,丫头就是个轻易受摆布的傀儡,稍懂蛊术的人就能操纵她,这也是我当年执意要把她带走的原因之一。现在看来,你们两都没守约。” 裴子谦打量着两人,两人倒是一副气定神闲,没有任何愧疚。 他接着说,“你们两都是做大事的人,有一大家子要守着。如果丫头不下心被人利用,伤了你们,且不论你们会不会后悔,要是丫头有一天清醒过来,得把自己怨死。” “您说怜儿还能清醒过来?”萧瑞疑惑道。 慕浔嗤笑一声,“醒过来又如何?王爷想多了吧。” 裴子谦也不管二人,“万事皆有可能,这是我要说的第二件事。” 他放下毛笔,神色有几分凝重,“你们多多少少也知道了,丫头身上的蛊是我用心头血养的,这两年耗损过大,也不知道还能撑到什么时候。这些年我一直操心着,万一我哪天不行了,该托付给谁。现在最合适的人出现了,我准备将她托付给苗青娥。” 慕浔玩弄着白玉扳指,幽幽地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怜儿是我慕家的人,您是不是多虑了。” 裴子谦有几分不快,但他也绝不会跟小辈计较,他沉声说,“你先听我说完。苗青娥是蛊术的顶尖高手,前阵子丫头糊里糊涂地拜了她做二师父,这件事我准了。原本想让苗青娥把丫头身上的蛊摘了,但那样她少不了又瘫痪一阵,她死不愿意,还私自溜了出来。我最近老想起当年给她下脑钉的时候她哭的撕心裂肺的,狠不下心来拂她的意,这事就算了。如此看来只有一条路了。让她跟苗青娥回游门去,游门有一套控制蛊身的心法,于她大有益处,但不好学,需要时间,闭关是必须的。等过上两三年,她学会控制自己,到时候她爱跟着谁跟着谁,我也管不着了。你们要是真为她好,就按我说的做。我是她师父,总不会害了她。” 两人各自思索,没有说话,裴子谦看他们脸色阴沉,又劝道,“我远在江湖,不涉朝堂,却也耳闻你们二人的立场。你们俩都是我看着大的孩子,先前虎啸庄的事也是我撮合的。今天你们走到这一步,我很心痛。但你们的事也不是我能管的,你们能坐在这儿听我说话是给我面子,这我知道。我现在再求你们一件,别把裴怜一个野丫头拉入你们的党争中,她什么也不懂,别叫她左右为难。等过个几年,尘埃落定了,再让她回来,于她也是好事。” 裴子谦说的道理二人都明白,可是两三年这么长的时间,终究变数太多。慕浔舒了一口气,首先表态,“如果怜儿要学什么劳什子心法,可以让苗前辈住我府上教她。我也可以立刻带她回怀州,远离长安。但您要把她带离我身边,我不同意。” 裴子谦的神色有几分暗淡,他看向萧瑞。萧瑞抱臂、背靠着墙,低沉地说,“那天我和她听到您和苗前辈说的话,她很害怕,我也想起下脑钉的事来着。我尊重她的想法。只要她愿意,去或留,我都接受。只是有一点……”他看向慕浔,“如果不去游门,怜儿必须留在长安。” 慕浔阴鸷地看着他,“我要带她走,你奈得我何。” 萧瑞不客气地说,“你大可以试试看。” “都给我住口。”裴子谦呵斥道,他打量着不省心的两人,叹了一口气,“阿瑞说的对,我先回去跟丫头聊聊,问问她的意思,你们也好好想想我刚才说的话。” 临走时,又忍不住劝道,“我终归比你们多吃几把盐,有些话还得说。阿浔,你的脾气随你爹,看不惯的就横着打,这些年来你吞了多少门派,我也听说了。但你也知道,你爹此生最后悔的就是害死了常仲亭,还屡屡置你于危险之中。幸而你挺过来了,但你慕家的子孙未必有你能干、有你坚强,为了慕家基业着想,该收敛时还需收敛着点。” 随后又对萧瑞说,“阿瑞,你的性子太固执。你师父也跟我说了,从肃州大胜归来,有那么多达官显族欲与你结亲,你都没搭理人家。我懂你的心思,挽云也懂,当初她不欲连累你才劝你回京,你不应该让她愧疚下去。你的心愿能成,她终归是开心的。跟你师父说一声,我要见他一面,他来见我或是我去见他都好。” “是。”萧瑞拱手道。 裴子谦带着苗青娥回到宅子,遇见慕枫,裴子谦笑着说,“上次你在悬崖边上救了丫头,这厢给你道谢。” 慕枫点点头道,“举手之劳。” “齐王府上都散了,你也回去吧。我们这几日就呆着这儿,哪也不去,让阿浔安心。” 慕枫拱手告辞。 裴怜悠悠醒来,看见裴子谦坐在床头,“师父……” 裴子谦哼了一声,“不是我来找你,你打算一辈子不回去了?” 裴怜坐起身来,扭了扭酸痛的肩膀,怨道,“阿兄下手也忒重了些。” “你也还了他一掌,算扯平了。” 裴怜撇着嘴,“您胡说,我虽然控制不住自己,但事情还是记得清楚的。” “那你晕厥后的事情怎么会记得清楚?” “晕厥?” 裴子谦点点头,把后来的事情一一告诉她。裴怜大惊,忙道,“阿兄身子如何?” 裴子谦哼哼道,“幸亏他身体壮实,没什么大碍。我给他留了药方子,吃上十天半个月也就补回来了。” 裴怜咬着嘴唇,心里不是滋味。裴子谦拉过她的手,语重心长地说,“你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你既然不愿取蛊,那么只有一个办法。游门有一套心法可以让你学会控制蛊身,我寻思着可以找苗青娥教你。你怎么想的?” 裴怜心里升起希望,“还有这等好东西?” 裴子谦点点头,“但这心法需要闭关练习,少说两三年。你若愿意学,需跟着苗青娥去大理国,你愿意吗?” 裴怜仿佛被泼了一盆冷水,脸色又阴暗下去。 裴子谦知道她想什么,“你对阿浔……是怎么想的?真打算留在他身边了?” 裴怜眨眨眼,“师父什么意思?难道不应该吗?” 裴子谦叹了一口气,捏了捏额角,这是让他头疼得很。他真心不希望裴怜再和这两人搅和。无论现在跟谁在一起,未来都是个死局。 裴怜缴着手指,“我喜欢阿浔,不想和他分开。有时候看他忙里忙外的,会心疼,不希望他回到家里连个跟他说话的人也没有。他兴许习惯了,可我不想他那样。” 裴子谦瞧着她这表情,倒是觉得有几分陌生了,他幽幽地说,“如果为师不准你跟他在一起呢?” 裴怜愣了愣,反问,“为什么?” 裴子谦看着她,阴沉地说,“你现在变成这个样子是因为什么?” “阿浔说是因为宣宜郡主的事。阿浔跟我解释了,我觉得那事不能怪他。” 裴子谦沉下心,难怪三人能够一起过中秋,原来故意把萧瑞的事隐下去了。萧瑞又是怎么想的,他真的撒手了吗?裴子谦摇摇头。 “师父?” 裴子谦摸摸胡子,问道,“你觉得萧瑞怎样?” “阿兄?怎的又说到阿兄了?阿兄当然待我极好,是个沉着稳重的好男人,可惜嫂嫂是个冷性子,对阿兄好像不十分好。” 裴子谦点点头,“那是别人的家事,你别去搅和。说回阿浔……你有没有想过?你现在想得通的事为什么之前没想想通?难道过去比没现在聪明?” 裴怜眨眨眼,“您是说,阿浔骗我?” 裴子谦沉默了一阵,虽然拉着裴怜的手说,“你去听听阿浔是怎么说的。我只消告诉你,远离长安,对你好,对所有人都好。” 裴怜看着裴子谦,眼中有几分哀怨,“瞧您说的,我是毒物吗?” 裴子谦叹了一口气。 第59章 残局 外面更鼓响起,已经到了二更天,坊外也宵禁了。 裴怜翻来覆去睡不着,起身去了慕家。 慕枫瞧着那道粉色的身影翻入墙内,撤了府内的布防,把她放了进去。他隐在树丛中,看见裴怜在树下停下来,对他说了声“谢谢”。 东篱院内,慕浔的房内还亮着昏暗的油灯,裴怜在楼下看了一阵,有几分心酸。 推门进去,慕浔撑着头,靠着案几上睡着了。慕浔是个斯文人,连睡相也是如此,一呼一吸很轻柔,听不见声音。案几上摆着半月扣,裴怜拿起来,合着自己的那半一起放入盒子里。方才她师父特地叮嘱了,那半月扣是她娘亲的遗物,世上只此一双,还是收好了。裴怜想想也有道理,她不是个细致的人,保不准什么时候又摔坏了。她把盒子放回陈列架上,不小心碰倒了一尊木雕,慕浔蹙了蹙眉,醒了过来。 她把木雕扶起来,看见慕浔幽深的目光。 裴怜挠挠头,讪笑道,“把你吵醒了?” 慕浔朝她伸出手,示意她过去。裴怜犹豫了一阵,伸过手去。慕浔拉着她的胳膊把她抱在腿上,靠在她的颈窝,喃喃地问,“怎么半天才回来?” 裴怜觉得心都融化了。她下意识地隐去了萧瑞的那一段,温声道,“跟师父聊了好一会。师父说更鼓都敲了,让我明日再回。我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还是偷偷溜回来了。” 慕浔抬起手,把她的的额发捋至耳后,露出干干净净的一张小脸,仔细端详了一阵。他说,“以后就算再晚也要回来。这里是你的家,没有你在就不像样了,知道吗?” 裴怜点点头,鼻子有些发酸。 慕浔摩挲着裴怜的脸,动情地吻上她的唇,抱起她走向床榻。 远远听见打更的人走了几巡,裴怜困倦得动惮不得。慕浔替她擦拭额角的汗珠,在她耳边喃喃说,“答应我,别走,嗯?” 裴怜轻轻“嗯”了一声。 慕浔嘴角轻轻勾起,拍着她的后背,哄她入睡。 裴子谦一早醒来,收到慕家的信,才知道他家丫头一晚上都不在。苗青娥磕着瓜子看他痛心的样子,嫌弃道,“不知情的还以为你是裴怜的亲爹呢。” 裴子谦不自在地吹了吹胡子,“这丫头我看着大的,怎么也是半个闺女。哎呀,姑娘家怎的不知道矜持呢!” 苗青娥不甚在意地说,“人家两口子哪有矜持不矜持一说。嗳!你上哪儿去?” 裴子谦也不解释,火急火燎地上了慕家,眼角瞅见二晖也跟了上来,底气又足了几分。他挥臂道,“去把你的不肖师父抓回来。” 二晖不甚高昂地应了一句“哦”,把裴子谦的气势浇灭了一半。他没好气地瞪了二晖一眼,一脚踹在慕府的大门上。 慕平这回认出了这位老丈人,一边微笑着接客,一边踹了个小厮去请家主。 慕浔一大早被叫醒,心情很不好。裴怜迷迷糊糊地听见小厮回禀她师父找上门来了,倏尔惊醒,”完了完了完了!“ 慕浔敲她的脑袋,骂了声“没骨气”。回头叫人请找慕鱼,自己起身穿好衣裳,“你好好洗漱,我先去稳住老爷子。”瞧见裴怜不安的表情,哀怨道,“你回自家歇息又不是偷情,怎么一副做了亏心事的表情。” 裴怜挤出了个笑,暗忖着,她这可不就是偷情被抓包的感觉吗? 慕浔摇着扇子走下正堂,强行打起精神,迎道,“裴叔来的真早啊!哟,阮二公子也来了。” 裴子谦可不会跟他客套,“丫头呢?” 慕浔捧起茶杯喝茶,慢悠悠地说,“昨晚她回来的晚,这才刚起,您喝杯茶降降火,咱们边聊边等。” 裴子谦斜了他一眼,发觉这孩子越发想他爹了,一身化金刚为绕指柔的功力,他定住心气,努力不让自己绕进去,“昨晚都跟丫头谈过了吗?” 慕浔点点头,“谈过了,我不希望她走,她也不想走,所以就不走了。” 裴子谦嗤笑一声,“你们这叫谈?我问你,要是不学这心法,你们打算怎么办?” 听罢,慕浔不以为然,“她要不小心弄死了谁,我替她善后,她要不小心弄死我,算我栽。” “呸!”裴子谦毫不留情地驳道,“你们这叫打算?谁想出来的馊主意。” “裴叔。”慕浔摩挲着玉扳指,“怜儿是我好不容易找回来的,这期间有多艰辛,您也不是不知道。现在才两个月不到,你又要把她带走,你是针对为她好,还是偏心萧瑞?” 裴子谦眯了眯眼,“又跟萧瑞什么关系。无论丫头在你们俩谁那儿,我都是一样要带走的。” “我还是那句话,这是我们夫妻俩的事。您是我们的长辈,可以建议,但要怎么做,还是我们说的算。” 裴子谦冷笑一声,“慕浔,你这副目中无人的态度还有半点把我当长辈的意思吗?什么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在我这儿不成立。裴怜的事,莫说我还没死,就算死了也会在天上看着!” “哎哟,一大早什么死不死的。”裴怜哒哒地跑下阁楼,“师父您积点口德成不?” 裴子谦瞪着眼,喝道,“你还有立场教训我?看你做了什么事?大半夜跑出去,你的脸皮莫非是猪皮做的?” 裴怜被训得委屈,慕浔一手把她拖到身后,挡在前面,“把自家闺女埋汰成那样,您就高兴了?您有气冲着我来,骂她一个姑娘家算什么。” 裴子谦怒气冲冲,瞥见裴怜在慕浔身后露出一双眼,斥道,“还不快给我过来。” 裴怜站直了身子,慢慢挪着步子过去,嗫嚅道,“师父您别生气,我错了。” 裴子谦敲了敲她的脑袋,骂了几句,“走,带路。” “去哪儿?” 裴子谦没好气地说,“去给你善后,去钱家!” 裴怜吐了吐舌头。 出门就去了一大波人。有裴怜师徒孙三人不说,慕浔也硬要跟去,如此一来,又少不了慕枫和一干护卫和隐卫。 钱大娘听到一大波脚步声,惊慌失措地跑出来,看见院子里挤满了人。 “钱嫂子,别来无恙啊。”裴子谦笑着拱手道。 钱大娘又惊又喜,热络地招呼,“原来是裴大夫来了,稀客稀客,屋里坐。香香,老二,你们看谁来了。” 钱香香自始至终都只看着慕浔一人。慕浔神色淡淡的,对她点点头,她害羞地迎上来,“慕公子早。” 裴子谦和裴怜幽幽地看着慕浔,慕浔双手一摆,表示自己也很无辜。裴怜白了他一眼,搀着她师父进屋里瞧钱老二。 才两三天未见,钱老二消瘦了许多。热度还未完全褪下去,脸色潮红。 裴子谦一边查看,裴怜一边说,“腿骨断的当日就由医馆大夫接上了,当时看不出效果。这两日请了永春堂的杨大夫来顾看,之前都是我开的方子。主要用了活血化瘀、强筋健络的阳元散,前两天发了高热,辅了些排毒祛湿的药物,大抵降了下来。外伤直接用了慕家的金创药,现在看好了许多。” 裴子谦点点头,神色有些凝重。 钱大娘忧心地问,“裴大夫,是不是不大好?” 裴子谦摸了摸胡子,看向钱老二,“内外伤丫头都料理地很好,只是这腿,恐怕得打断重接。” 钱大娘倒抽一口冷气,又瞧了瞧钱老二瘦削的脸,忽的哭了出来,“我的儿,真命苦啊。” 钱香香在一旁扶着她娘,屋子里一片凝重。 裴子谦跟钱老二解释道,“要是就这么长,以后兴许也能走,就是……不大好看。按我的方法重新接上,能好些。不过……自然很疼。” 所有人都看着钱老二,他挤出个笑容,“疼点就疼点呗,好比一辈子瘸腿。” 钱大娘泪眼模糊地看着他,“老二啊……” “娘,别这样,又不是去死。您也不希望我一辈子瘸不是?”钱老二安慰道。 裴子谦叹了一口,“钱家丫头,把你阿娘带出去。”他又看向裴怜,神色有些复杂。 裴怜抢先说,“我要留下。” 裴子谦点点头,“阿浔,你也出去。” 慕浔犹豫了一阵,裴怜笑着劝道,“你会说话,帮我出去劝劝钱大娘。我和师父也不希望这里弄好一个,外头还哭晕了一个。” 慕浔点点头,带着慕枫出去了。 师徒孙三人坐在钱老二塌前,裴子谦笑着对钱老二说,“我尽量快些,你忍一忍。” 这会没了钱大娘在,钱老二倒是显露出了些恐惧,他木讷地点点头。 慕浔自来熟地跟钱大娘聊起来,钱大娘拿出压箱底的茶具和茶叶,心不在焉地泡茶,耳朵都往屋子里听。突然一声惨叫从屋里传来,钱大娘惊了惊,杯子摔落在地上,她惊慌地收拾着,向慕浔频频道歉。慕浔笑笑,修长的手指结果她手中的活计,一丝不苟地泡起茶来。钱大娘索性离了案几,靠在门边上听。 钱香香撑着脑袋,欣赏慕浔优雅的动作。慕浔不经意地撇了她一眼,她有些脸红。慕浔把茶递到她跟前,说,“怜儿说从前在村子里,只小妹与她最要好,是还是不是?” 钱香香噘着嘴,“她与我交好,是为了接近我二哥。” 她偷瞄了慕浔一眼,他神色淡淡的,钱香香又说,“当初裴姐姐常到田头看我二哥劳作,一看就看大半天,村子里的人都说裴姐姐和二哥般配的很。要不是我们家搬到了长安,两人应该已经成亲了吧。” 慕浔气定神闲地沏茶。他人精一个,怎么会听不出钱香香言语间的挑衅。不过,她的那句“一看就看大半天”倒是切中了他的怒点,这事值得他好好理论。他钱老二凭什么,就能让她看上大半天。前些日子她还住在白柳园的时候,可是每天急着哄他走。 “慕公子,你说裴姐姐变心也变得太快了,转眼就和你成了亲,难得我二哥每天捏着她送的香囊思念她。” 慕浔的嘴角微不可见地抽了抽,莫非说的是白兰花香囊。慕枫捎过来的时候,他高兴了好几天,没想到钱老二也有……他握着茶杯的指节发白,脸上还是好涵养地笑了笑,“小妹不介意的话,就叫我姐夫吧,叫慕公子生分了些。你裴姐姐那样是对的,一段感情得不到回应,就该果断放下,否则伤了自个儿,又埋没了前程。你看,她现在跟着我不也挺好的吗?” 钱香香脸色一变,她万万没想到慕浔一个世家公子竟容得下满身缺点的裴怜,还寻思了理由为她开脱。想到这里,慕浔在她心中的形象又高大了几分,她羞涩地问,“慕……姐夫,如果我想见姐姐和……能不能到府上拜访?” 慕浔喝了一口茶,淡淡地说,”自然可以。“ 钱香香窃喜,偷偷看了慕浔一眼,抿了一口茶,茶水异常好喝,“姐夫茶艺真了得。” 慕浔把茶递给在门口张望的钱大娘,道,“莫非大娘信不过裴叔?” 钱大娘赶紧接过茶杯,“当然不是,忍不住担心罢了。” 慕浔点点头,自然地跟她聊起古道村的事,很快把钱大娘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等师徒孙三人出来,钱大娘一扫脸上的忧郁,还露出淡淡的笑。裴怜瞧着钱大娘的表情,对慕浔赞赏地眨眨眼睛,慕浔很受用,体贴地抽出巾帕,替她擦汗。 钱香香眼红地看着裴怜,真不知道她哪里好。 一行人到了午时才离开。钱大娘拿了自己做的饼,送给裴子谦。裴子谦没接,和煦地说,“过节了,给孩子们吃点好的,这饼留给孩子们吃,我这一把年纪的就算了。这些祸是我家丫头闯的,我做我该做的,你别跟我客气。” 钱大娘也不再坚持。 告别钱大娘,裴怜撂了慕浔,上了裴子谦的马车。 “师父,跟你说个事。” “什么事。”裴子谦有几分疲惫,靠着车壁闭目养神。 裴怜斟酌了一会,说道,“您昨晚要我问阿浔的事情,我没问。我琢磨着,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左右我不记得,再去纠缠只会越来越糊涂。” 裴子谦冷笑一声,“随便你吧,以后不要后悔了才好。” 裴怜失落地叹了一口气,“你们一个个故弄玄虚的,就算我问了也不会告诉我吧,索性不要问了。” 裴子谦咽了咽,这点她倒是说对了。 她接着说,“您不同意我和阿浔在一起,总得给我个理由,要是给不了,就做算了。” 马车哒哒驶回慕家,秋老虎的暑气正盛,裴子谦没由来地烦闷。 第60章 中秋 刚一进慕府,多日不见的石家兄妹迎了出来,一左一右地拉着裴怜不放手。慕浔看裴怜有兴致,邀了裴子谦到水榭中一坐。裴怜蹲下身子仔细打量两人,石淋好像长高了些,性子隐约透着些沉静,有慕枫的架势。石漓脸上沾了了烟灰,笑得开心极了。裴怜这边帮石淋擦擦汗,那边帮石漓擦擦灰,自顾自地和二人玩耍起来。 二晖走上前来,严肃地问,“哪儿来的?” 裴怜想了想,指着二晖对二人说,叫“大兄。” 两人整齐地唤“大兄”。二晖眨了眨眼,默默地坐在一旁。裴怜笑着拍拍他,“喜欢你师父收养的小孩吗?以后你有伴儿了。” 二晖摇摇头,“你好久没教我功课了,你还教吗?” 裴怜干笑两声,“当然当然,上次教你什么了?” 二晖想了想,说,“忘了。” ……裴怜反省道,上次教二晖功课,得三个月前了吧。 有小厮带着个人进门,裴怜还没细看,二晖首先迎了出去,那边有人唤道,“哟,真的是阮二公子。王爷跟我说你和裴老爷来了,我拎着东西就过来了。” 二晖挺高兴,挠挠头问,“你好吗?” “挺好挺好。你呢?上次受的伤都好了吗?” 二晖低下头,拨了头发给他看,笑道,“都好了,就是留了个疤。” 在裴怜印象中,二晖可不轻易对人笑,“原来你们俩认识?”裴怜拉着石家兄妹迎过来。 六儿拱手行了礼,回道,“当年我和二公子一起照料姑娘的,抬头不见低头见,老熟人了。” “咦?是你!”石淋突然指着六儿说。 六儿定睛一看,不正是那日在府门口看见的两小孩吗,他猫下身子问,“你们认识我?” 石淋点点头,拉过石漓,“在甘州的时候,你和夫人给了我们蒸饼吃。” “这倒巧了。”裴怜笑吟吟地看着六儿,却发现他的表情渐渐凝重起来,他问,“你们姓石?” 石漓拍拍手笑道,“你想起来了?” 六儿寻思了一阵,拉着裴怜到角落,“姑娘怎么遇上这两兄妹的?” 裴怜把襄州买人的过程都告诉六儿,“怎么了?你脸色不太好。” 六儿回过神来,笑道,“没什么,只是太巧了,有点不敢相信。” 裴怜点点头,“是挺巧的,真的是缘分。对了,你来找我的?” “哦。宫里赐了些糕点,样式、口味都精美,王爷让我送来给您和裴老爷尝尝鲜。他说晚上有宫宴,就没法跟你俩过节了。” “阿兄有心了。这事我之前就知道,他还特地遣你来说一声,你回去帮我跟阿兄道个谢。” “嗳……姑娘没别的话要传了?”六儿眼巴巴地看着她。 裴怜想了想,也巴巴地看着六儿,“是不是我忘了什么?” 六儿嘴上说着没什么,心里直叹息,他家王爷哪儿是挪不开身啊,就想试探试探裴怜。哪怕裴怜流露出一点点遗憾,他家王爷也能立马从宫里出来。 裴怜不明白六儿怎么就突然变得低落了,走的时候也没什么精神。石漓兴冲冲地打量着食盒里的糕点,桂花糕放心啊扑鼻,还有做成兔子的米团,馋的直流哈拉。石淋板着脸训道,“家主和夫人还没吃呢,你怎么先惦记上了。” 裴怜看石淋的表情,脸训人都越发像慕枫,忙安慰委屈的石漓,“你和石淋把食盒送到水榭去,跟家主说句吉祥话、讨个赏,到时候就可以吃到啦。” 石漓扭扭身子,小声说,“家主会同意吗?” 裴怜笑道,“当然会啊,你就说我说的。去吧。” 送走石家兄妹,看见二晖看着她。说起来,好久没跟傻徒弟说话了。裴怜端着一碟子饼跟他坐在东篱院的池塘边,“干嘛这么看我?” 二晖幽幽地说,“今天慕浔和师公说你不走了,是吗?” “啊?哦,是啊。”面对这样的质问,即使是傻徒弟,她也有些心虚。 “执迷不悟。” 裴怜怪异地看着他,“小徒弟长进了啊,会用四个字骂人啦?” “死性不改。” 裴怜瞪着他, “本性难移。” 裴怜塞了一块饼到他嘴里,“再给我骂人,就把饼全都塞你嘴里。” 二晖一边嚼饼一边瞪着她,两人互瞪了半天。石漓蹦蹦跳跳地回来,手里拿着块桂花糕,喜滋滋地说,“家主说今夜没有宵禁,带我和哥哥出去看花灯,问夫人要不要去?” “当然去啊。”裴怜帮她把嘴边的糕屑拈开,表情一下变得温柔了。又给石漓的另一只手塞了两块饼,“去,跟哥哥一人一块。” 石漓笑眯眯,露出小巧的虎牙。两人目送石漓离开,裴怜用手在二晖眼前晃了晃,“怎么了?” 二晖低着头说,“没什么。” 裴怜不知裴子谦和慕浔都聊了什么,竟然在水榭呆了一下午,裴怜抓了空隙跟二晖复习功课,现学现卖地拿了钱老二的伤病来举例,还应承了下次去钱老二家也待他一起去。 晚饭时分,慕府遣了仆人去请苗青娥过府用饭。苗青娥看见裴子谦,一脸哀怨,张口训道,“你这死相,把我一人扔在家里,我要出个三长两短怎么办?”众人干笑,裴怜转过脸去当做没看见。至今为止,她也不太清楚她师父和苗青娥究竟是关系。 “哟”,苗青娥嗑着瓜子围着慕枫转了一圈,“这不是当初把小怜儿劫走的那位吗?中了我的蛊毒还活的好好的,小怜儿是不是奉献了点什么?” 她冲着裴怜眨眨眼睛,裴怜却顿感身边的寒气四溢,她匆忙解释道,“就是奉献了点血,当时十万火急,大夫都说没救了,我就豁出去了。” “只有这样啊?”苗青娥失望地说,“孤男寡女的,又是垂危之间,难免有动情之举。啧啧,不是我说你,小伙子,你这出英雄救美忒怂了点。”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脸都挂不住了,“苗青娥你适可而止。”裴子谦知道她是个不嫌事大的,再这么下去指不定慕浔该送客了。 苗青娥捂着嘴笑,“好啦好啦,年轻人都血气方刚的,经不起玩笑。来,看看今晚都有什么好吃的。来,小怜儿多喝点鸡汤补补身子,你全身的虫子,多吃点才养得好。” 裴怜“噗”地一声把鸡汤都喷了出来。裴子谦的脸都发绿了,“你给我出来。” “好。”苗青娥笑吟吟地跟了出去。 饭桌上剩下的几人都没了胃口,看向裴怜的眼神都有几分怪异。慕浔敲了敲碗,众人清醒过来,各自埋头吃饭。裴怜擦干净嘴,看见碗里飘着油花的鸡汤,跑出院子里吐起来。 慕浔冷眼扫了一圈饭桌上的人,慕枫和二晖自然淡定得很,石家兄妹抖了抖。慕浔瞧着裴怜许久未回,放下筷子出去寻,在东篱院的角落找到她。 他走过去,裴怜瞥见他,往后退了几步。慕浔脸色黯了黯,“过来。” 裴怜闷闷地,不动、不说话。 慕浔也不逼她,就陪她站着。 夜色将至,秋风送来一丝清爽,吹散心头的焦躁。 裴怜嗫嚅道,“你不觉得恶心吗?整天跟着一堆虫子在一起。” 慕浔倒没有裴怜说的高尚,初听时也觉得毛骨悚然,只是他的自愈能力比较强。当年在红枫山庄被集杀的时候,他用了一堆火药把玉门的人炸了,那个场面比满身虫子恶心上万倍,据说往山下吹的风都带着尸臭。但他很快也坦然了,一年后还让人重修红枫山庄。他淡淡地说,“如果那些虫子注定是你的一部分,那我接受。” 裴怜抽抽鼻子,“怎么可能,连我自己都觉得恶心。” 慕浔叹了一口气,伸出手,说,“你过来。” 裴怜迟疑地把手伸过去。慕浔耐心地说,“你看,你摸到我的手是这样的,即便我也满身虫子,你摸到的还是这样的。” 他吧裴怜拉入怀里,把额头抵在她的额头上,四目相接。他温声说,“你不会知道,每天看到你在我面前活蹦乱跳,我有多开心。几只虫子有什么大不了的,与其相比,我更在乎你。” 裴怜地鼻子酸酸的,她环住他的脖子,动情地在他唇上啄了啄。慕浔有些惊喜,这些日子来,裴怜还是第一次主动吻他。他怎会错过,按住她的脖子,又加深了这一吻。 石家兄妹吃完饭出来,瞥见院子角落拥吻的两人,赶紧捂住了眼睛,跑出东篱院。 入了夜,大街上开始敲锣打鼓,石家兄妹跟着出了府。看见慕浔和裴怜手牵着手,脑海里自然浮现在襄州驿馆和东篱院中亲热的场景,石淋毕竟年长些,一张脸绷得紧紧的。石漓年纪小,就绷不住了,眼神中有几分闪躲。 人渐渐多起来。裴怜回头看世家兄妹,两人手拉着手,被人群挤来挤去,石漓满头大汗,一张小脸红通通的。她有些担忧,随手牵了石漓塞到二晖手里。二晖个子高大,石漓一下被举得高高的,兴奋地叫起来。石淋比较还是个小孩子,一下妒忌起来,巴巴地看着石漓。一下子被人举起来放在肩头,低头一看,竟是他师父慕枫。“扶稳了。”慕枫冷声道。石淋急忙抓住他的肩膀。再眺望长街上的景象,喜于言表,唤道,“小妹,我坐的比你还高!” 石漓一看不,开心了,拍着二晖说,“大兄,我也要坐肩头!” “哦。”二晖双手一托,石漓就跨在他的肩上。石漓朝石淋喊道,“阿兄,你看我!” 这下,两个小孩都安顿好了。裴怜笑了笑,安心地跟着慕浔走。 慕浔极难得公开显于人前,不一会就引来不少围观。京中不少少女引慕浔为心中良婿,这么一传十十传百的,街市上很快被挤得水泄不通。慕浔眼疾手快地拉着裴怜往回走,上了十步外的马车。二晖在后面呀呀叫,裴怜赶紧挥挥手叫道,“帮我把孩子们都带回去。” 裴怜在马车上看见慕枫和二晖一人肩上顶着一个娃,站在人群中愣愣地看着他们,瞬间乐了。“我们这是去哪儿?”裴怜问。 慕浔搂着她说,“去个好地方。” “嗯?都是你安排好的?” 慕浔笑而不语,算是默认了,他只是想和裴怜单独呆着罢了。 马车在一乐坊前停下,名曰绘春楼。这楼足有四层,楼前门庭若市,楼内乐音袅袅,生意正红火。慕浔拉着裴怜绕到侧门进入,有一美艳妇人上前盈盈作礼,“见过家主,这位想必是夫人吧。” 慕浔向裴怜介绍道,“这位是绘春楼的楼主解语。” 解语笑道,“我是哪门子的楼主,家主才是正经的主子,我只是代管罢了。” 裴怜瞧这解语是个八面玲珑的女人,对她颇有几分好奇,“解语姐姐一人管这绘春楼?” 解语捂着嘴轻笑,“夫人真随和,这声姐姐真让我担待不起了。” 慕浔拉着她边走边说,“解语是这里的主事,手下自然还有一干人跟着,具体有多少人,她自己才知道,我只负责进账。” “瞧家主说的,”解语和气地招呼二人上楼,“没有家主拨来的一班得力干将,我是怎么也经营不起这绘春楼。” 裴怜不甚在意他们一来一往,四处打量着。这绘春楼倒是奇妙,外面看人来人往,楼道倒只有些仆役,想来是条暗道。转而被带到顶层,隔着窗纸看,里面火红一片,解语恭敬道,“都按您吩咐的准备好了。” 慕浔点头道,“有劳了。” 解语悄然退下。 慕浔推着裴怜的肩膀,温声道,“你进去看看。” 裴怜困惑地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拉开门。“哇……”她惊喜地看着慕浔。 慕浔笑道,“喜欢吗?” 裴怜提步入内。宽敞的屋子里,挂着各式各样的花灯,足有上百盏。屋子里仅案几上点了一盏油灯,四周被花灯照的火红。 裴怜欣喜地一盏盏打量,慕浔对这些小玩意兴趣倒不大,跪坐在案几前,对月把酒。 “去哪儿弄来这么多花灯?瞧这盏兔子做得活灵活现的,还有这双金童玉女。”慕浔知道她只是自言自语,没有回答她,静静地看着她在身边晃来晃去,一张小脸被映得通红。她无意间回眸,与他四目相接,嫣然一笑。 她走过去,双手从身后环住他的脖子,依偎在他的肩膀,“以前总要等上元节的时候,才能到城里看花灯。那时候就听村里的人说,长安的花灯样式又多又好看,心生羡慕。今天总算一饱眼福。我很喜欢,谢谢你。” 她在他的耳畔絮絮述说,像窗外的明月清风,安详又恬静。他细细摩挲她的手指,嘴角轻轻勾起,“你喜欢就好。”他轻声道。 裴怜在他的脸上吧咋了一口,又在屋里继续晃悠。 门外蹬蹬地敲门,进来一个小厮,在慕浔耳边耳语了几句。慕浔“嗯”了一声,把那人支退下去。 “怎么了?”裴怜提着一盏牡丹花灯,瞧着一盏百鸟灯,心不在焉地问,“有事要忙?” 提着花灯的手突然被握住,裴怜转身,不知道什么时候慕浔已经站在身后。她笑道,“你看这盏好不好看……” 一个突如其来的吻吞没了她的话语,带着菊酒的香气,麻痹她的思绪。她的另一只手不自己地攀上他的肩膀,抓紧他的衣领。他的双手搂住她的腰背,用力推向自己的胸膛。 裴怜低叹一声,迷失在柔情里,连耳朵都放空,以至于门外纷繁的脚步声也没有听到。 房门突然被推开,有人说,“慕兄好兴致啊……”门外的人呆住了。 裴怜倏尔清醒过来,睁开眼瞥见一干人站在门外看着他们俩,她尴尬地拍拍慕浔。慕浔倒是淡定地很,悠悠地松开她,侧身把她挡在身后,“见过各位殿下。今夜不是宫中赐宴么?就散了?” “宫里头有什么意思。我跟父皇讨了个恩旨,把哥哥们都解救出来了。” 裴怜从慕浔身后露出半个脑袋,看见赵王萧峥、吴王萧律带着一干女眷进来,还有,跟着最后,由一位女子搀着的萧瑞。他的神色阴沉,裴怜下意识地把脑袋收了回去,心里打鼓。 第61章 月夜 女眷们看着满屋子的花灯,艳羡地惊呼,三三两两地结伴赏灯。 忽然被晾在一旁的萧律“哼”了一声,“无知妇人,这些个玩意儿有什么好玩的。慕兄,百花宴上的飞天舞姬何在?” 慕浔拱手道,“尽管寻解语要人便是。” “哈哈,还是你懂我,走啦!”萧律笑呵呵地离开,有女子突然反应过来,提步追上去。 萧峥拍拍手,笑道,“五哥也真是风流,刚得了一个又物色下一个,真乃我之表率!九哥说是不是?” 萧瑞不答,提步在案几前坐下,“既来之,何不共同赏月饮酒。” “好!慕兄别介意,和嫂夫人的事回府上再办?”萧峥应和道。 裴怜站在后面一脸困窘。慕浔笑得坦然,“家中还有老小等着我二人回去,恕不能奉陪了。” “老小?”萧峥摆着手,“慕兄忽悠我,你家哪来的老小?” 慕浔拱手道,“不敢,是妻家的亲戚。” “哦?”萧峥往后仰着身子,看向慕浔身后的裴怜,“嫂夫人家的亲戚?不过我们也难得见上一面,喝两杯就回去,不耽误时间。” 裴怜心想慕浔的意思是要回绝的,正要说什么,就听见萧瑞说道,“方才还缠绵的难舍难分,现在翻脸就要走,两位是不给我们面子吗?” “哎哟,九哥这话说的有道理。嫂夫人,你觉得九哥说的对吗?” 慕浔拉住裴怜的手,笑道,“既然两位殿下把面子端出来了,浔岂有不依之理。”随后又转身对裴怜说,“如果你想回去,我派人送你先走。” 裴怜握了握他的手,蹙眉看着萧瑞,恼道,“齐王殿下要我们留下,我走了,岂不是不敬?” 慕浔心里闪过一丝得意,萧瑞顿了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萧峥摸着下巴,打量着三人,脸上浮现出玩味的笑。他热情地招呼众人坐下,“我说,你们几个别看了,把五哥都气走了,莫不是要把我也气走?来倒酒,馨儿,给九哥满上呀,伺候人也不会。等你过了门,可不许这样。我九哥是办大事的,这些小事别让他操心。” 那就馨儿的女子脸上染上几分绯红,执起纤纤素手给萧瑞斟酒。 慕浔挑了挑眉,问道,“郑小姐这是要……” 萧峥笑道,“对,刚才宴上父皇赐婚了。九哥成亲多年一直无所出,父皇着急了,将馨儿赐于九哥做二夫人,希望来年抱个乖孙!” 裴怜心中沉了沉,琢磨着,怪不得萧瑞看起来不太爽快,原来他爹要棒打鸳鸯了。想到这里,她刚才对萧瑞的怨都散了。 “这岂不是好事?”慕浔双手举杯,“恭喜殿下。” 裴怜暗骂了慕浔不识趣,随手把酒杯摘了下来,“别喝了,你刚才喝了不少,再喝得醉了。” 众人愣了愣,萧峥打趣道,“没想到慕兄家中有严妻啊。嫂夫人,我和慕兄也算深交,这多年来可没见他喝醉过,你是不是管的太死了?” 旁边的女眷皆掩嘴轻笑,裴怜倒是没想到慕浔的酒量这么好。她清了清嗓子,“最近在调养身体,酒还是少喝为好。” “哦?慕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竟要调养?”萧峥把“调养”二字咬的很重,裴怜看着他意味不明的笑容,顿觉无力,跟这位王爷交谈,正是说什么错什么。 “没什么。”慕浔解围道,“最近应酬多了,夫人有些担心罢了。” “啊,慕兄和嫂夫人的感情可真好。”萧峥撑着脑袋,看着裴怜,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听说嫂夫人轻功了得,那日百花宴上耍了一趟水上漂,可惜我没看到,遗憾了好一阵子。也不知道嫂夫人和九哥相比,谁的轻功更厉害?” 裴怜咯噔了一下,转而说道,“我那点功夫怎能和齐王殿下相比。” “那倒未必。”萧瑞转了转酒杯,突然看向裴怜,“不如比试一番。” 裴怜下意识地“啊?”了一声, 萧峥双手一合,高兴地说,“这个有趣!嫂夫人快应了吧!” 慕浔拉住裴怜,拍拍她的手背,不疾不徐地说,“殿下要过把瘾,我的手下随便你指。诚如夫人所言,她会的不过些三脚猫功夫,殿下开口就比试,岂不是为难了她一个小女子吗?” 萧瑞冷声道,“比试点到为止,不会伤害对方,何况比的是轻功。江湖儿女本不拘小节”,他看着裴怜,目光中有几分犀利,“你什么时候竟以小女子自居,龟缩不前了?” 萧峥听着萧瑞的语气,咀嚼出另一层味道,他怂恿道,“九哥说的是,城里一到节庆就用比武,英雄豪杰无论男女皆欣然迎战,再正常不过。嫂夫人如此推诿,倒显得有些矫情了,不太似慕家的风格,莫不是有别的原因?” “不似慕家的风格”这句话成功击中了裴怜的软肋,她的潜意识里,最不愿意给慕浔拖后腿。她拍案而起,轻喝,“比就比!” 萧峥惊了惊,也不清楚是哪句话激了她。 慕浔的额角突突跳,尽量温和地说,“不必比,你坐下。” 这句话在裴怜听来又是另一种意思,兴许慕浔怕她为难。她拍拍慕浔的肩膀,让他放心,然后问萧瑞,“怎么比?” 萧瑞负手而立,“城中子虚塔,先到者为胜。” “慢着,我还没同意……” “阿浔你放心,我一定赢回来。”裴怜瞪了萧瑞一样,飞身从窗户跃出阁楼,萧瑞紧追而去。 “呀!这里可是四层!”女眷们花容失色,追到窗户边张望,看两人已然消失在夜色中。 慕浔看着空荡荡的手心,有片刻失神。 萧峥凑过去,小声说,“我九哥和嫂夫人关系不一般?” 慕浔悠悠回过神了,提起酒壶给萧峥斟上酒,低声说,“殿下如果还想交我这个朋友,就该知道我的底线。我的女人,永远不要动。” 萧峥听出了他话中的冷意,打了个激灵,笑道,“我怎么敢打嫂夫人的主意?误会、误会!”眼珠子转了转,又说,“要不派个人去子虚塔瞧瞧?” 慕浔把玩着酒杯,眼神阴鸷,“派人去了也是徒劳,你那九哥可是聪明人。” “咦?此话怎讲?” 慕浔沉默不语。 郑雅馨扶着窗柩,望着夜空,许久也未见到萧瑞归来的身影。她攥紧手中的香囊,微蹙的柳眉掩不住心中的失落。 裴怜先萧瑞一步到子虚塔,正要向萧瑞炫耀。萧瑞丢下一句,“第一场我输了,第二场是东春明门。”拔地往东而去。 “唉!”裴怜跺了跺脚,“你怎的耍赖!”不由分说地也跟了上去。 待裴怜气喘吁吁地赶到春明门,看见高高的阙楼上,萧瑞负手而立。她咽了咽,抖了抖无力的双腿,提气而上,脚刚踏上阙楼的屋檐,气力不济。萧瑞紧一步上前,拉住她后倒的身子,用力把她拉入了怀里。 裴怜的脸贴在他坚实的胸膛,忽的有些尴尬,正想挣开,听见萧瑞低沉的声音自胸腔传来,“不想掉下去就别动。” 裴怜僵着身体,急促的呼吸拂过她的额角,痒痒的。 她推了推他的腰,却没有得到一丝松弛,反而被搂的更紧,“阿兄……”她愣愣地叫道。 过了一会儿,萧瑞慢慢放开她。反手拉住她坐在屋脊上。 十五的月亮挂在天边,城中的东西两市灯火通明,时不时闪过一簇烟火,引来欢呼。萧瑞眼中晦暗不明。许久,他低声道,“吓到了?” 裴怜缴着手指问,“阿兄今日怎么了?” 萧瑞细细摩挲她的手指,没有说话。 裴怜想了想,“是圣人赐婚的事吗?” 萧瑞摇头。 裴怜琢磨着萧瑞烦恼的兴许是朝中大事,不好与她说,便转而换了话题,“阿兄你看,今晚的月光好大,过去我们曾一起赏中秋吗?” “当然。” 瞧着萧瑞兴致缺缺的,裴怜也打不起精神,“阿兄究竟怎么了?” 萧瑞打量着她,这张于过去无二的脸上,带着一丝小儿女的扭捏,就像初识时那样。他慢慢握紧她的手指,裴怜抬起头来,对上他幽深的眼神。这样的萧瑞于裴怜有些陌生。在她的印象里,这位兄长永远是宽容而温和的,全然不晓萧瑞骨子里的阴鸷。她害怕地往旁边挪了挪,轻而易举地挑起了萧瑞的怒意。他掐住她的手臂,幽幽地说,“我有什么可怕的?” 这句话说得冷声冷气的,但一下揪住了裴怜的痛点,她大声怨道,“你把我的胳膊掐疼了!” 裴怜没有按常理出牌。如果她继续害怕下去,萧瑞大可以顺着把今日的怒气宣泄而出。可这声嗔怨,反倒叫萧瑞起了怜悯。他将手中的力道松了半分,裴怜乘机把胳膊抽了回来,嘟嘟囔囔地揉了揉。 萧瑞无声地叹息,把心中的那团郁结呼出来。他心中有许多话想对常挽云说,却没法对裴怜说。在如此温婉的月色中,男男女女互诉衷情的时候,他吃了自己的哑巴亏。谁让他把裴怜送到慕浔身边了?理智的他认为没有做错,慕浔方才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激怒他而已。而当下的他却越发后悔了。他想起了肃州城那个除夕夜,他一遍又一遍地说着“我好欢喜”。时过境迁,同样的人、同样的夜晚,他却没有任何喜悦。想到这里,他承认自己上了慕浔的当,心中急切地想铲除一切阻碍。而在这条不归路上,急功近利乃大忌。 “你再不说话我就走了。”裴怜怨道。 萧瑞从思绪中醒悟过来,看见身边的小人变成了哀怨的小猫,忍不住揉了揉她的脑袋。裴怜心烦地拨开她的手,作势要走,被萧瑞拉回了身边。他低声道,“今天是我不好,作为补偿,明日带你到宫里头转转如何?” 裴怜被他的反应应蒙了头,刚才还一副要吃人的样子,这会儿怎的又哄人了。她愤愤地说,“不去,要是不小心惹了你不开心,岂不是有去无回了?” “脾气够大的。”萧瑞拍拍她的脑袋,“我只问这次,错过了可别后悔。” 裴怜咬了咬嘴唇,哀怨地看着他,“阿兄忒狡猾。” 萧瑞的嘴唇微微勾起,转而变成了一抹苦笑,“你不要讨厌才好。” 裴怜瞧着他,没有说话。不知怎么了,今夜的萧瑞沉重的让人窒息。 “砰”的一声,城中升起红色的烟火,照亮两人对视的目光。那一瞬间,裴怜的脑海中闪过一幅画面。昏暗的屋子里,黑色的身影坐在床榻前,手颤抖地伸向她的面庞,低声呢喃着,“挽云……” 有一丝强烈的情感让她震惊。她匆匆挪开视线,站起身来,“一屋子的人还等着我们回去,走吧。” 也不管萧瑞的回应,裴怜拔身离开。 萧瑞看着她远去的身影,竟生出一丝无力感。他没有动,静静地坐在屋檐上。他无比怀念凉州城的日子。那时的日子虽然艰苦,但心中总有一方归宿。而今,在繁华的皇城里,竟没有一处让他欣然而往。 八月十五的明月照亮长安城,东春明门的城楼上,一道黑色身影久久孤立 第62章 夜谈 裴怜径直回了慕府,打发了小厮到绘春楼里只会慕浔,自己一个人坐在白柳园的院子里发呆。 慕鱼以为两人又吵架了,叽叽喳喳地在一旁劝,把裴怜逼上了屋顶。 “夫人您当心,黑灯瞎火地上屋顶干嘛,千万别摔了,一千个我也不够赔啊。” 裴怜呆呆地不说话。慕鱼急的直跳脚,赶紧到外院里找慕平帮忙。裴怜叹了一口气,满院子的下人是贴心,就是太过贴心了点。她揉了揉隐隐发痛的手臂,心中阵阵不安。刚才脑海中闪现的身影无疑是萧瑞,他炽热的眼神不知为何刺痛了她的心。 “让我找人把你绑下来,还是你自己下来?” 院子里冷不丁地响起慕浔的声音,裴怜这才想起绘春楼离慕府也就隔了两座坊巷,不太远。 她挪着身子跳下院子里,看见慕浔冷着张俊脸。 两人相持片刻,慕浔拉着她进了厅堂。慕鱼带着婢女布了糕点、水果和清茶,温声道,“今夜月色正好,不如家主和夫人再坐一会,顺带用些点心。” 从厅堂往外望去,刚好能看见明亮的月光。慕浔挥挥手,把一干人赶了出去。细长的手指勾起小茶壶,斟上两杯清茶,自己端起一杯,抿了一口。 裴怜神色淡淡的,想起萧瑞还被留在阙楼上,有些走神。 “萧瑞和你说了什么?”心里想着的名字突然被提起,裴怜的手抖了抖,茶水溢出来。 慕浔看在眼里,从袖里扯了巾帕替她擦干手,幽幽地说,“怎的不小心。” 裴怜握住他的手,轻轻依偎在他的肩膀,温声道,“阿浔,我虽然愚钝,却也能察觉一二。你老实告诉我,你和阿兄究竟为何不和?” 慕浔神色淡然,裴怜与他相处也有些时日,也知道表面平静的他,实则内心在快速地思量。说实话,她不喜欢他这样。慕浔的心思很深,但在她面前,她希望他能坦诚一点。 她继续说,“我知道你们瞒了我好些事情。我跟师父说,以前的事我不问了。这样我活的也轻松些。可今天看见阿兄,我却没来由的不安,我好像忘记了重要的事情。他虽然什么也没说,但我看得出来,他很失望。阿浔,我有些迷惘了,我该怎么办?” 慕浔搂着她,摩挲着她的肩膀,他喜欢裴怜跟他坦诚心事,信任他,依赖他。他吻她光洁的额头,沉声道,“你不欠萧瑞什么,不必自寻烦恼。等我处理完了京中的事情,便带你回本家。那里不像京中复杂,你在那里生活也要愉快些。” 裴怜安静地倚在慕浔胸前,望着月光。她知道慕浔又在敷衍,可是有什么办法。 到了二更,二晖和慕枫才带着石家兄妹回来。石漓拿着个糖人吃得满嘴脏兮兮的,二晖拿出巾帕帮她擦。石淋一本正经地说,“小妹怎的劳烦大兄帮你擦,还脏了人家的巾帕。” 石漓这才从糖人身上回过神来,低着头小声说,“谢谢大兄。”最后还扯过二晖的巾帕,“我帮大兄洗洗再还给您。” 二晖本事是不通人情世故的,倒不太介意。但眼瞧着石漓可怜巴巴的眼神,也没去拒绝。他点点头,“那我走了。” 石家兄妹挥手道,“大兄再见!” 二晖走出几步,见两小孩还在门口挥手,也不自觉地挥挥手,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步行回永乐坊,见裴子谦在庭院中摆了瓜果和茶水,苗青娥靠在墙边上嗑瓜子,斜眼打量着案几旁的两人。二晖上前行礼,“师公我回来了。” 裴子谦笑吟吟地向他招手,“来来,给你见个客人。这位是阿瑞的师父,岳师父。浩然,这是丫头收的徒弟,连城阮家的二公子,阮席晖。” 二晖上前,才看见案几旁的另一位白衣老者,他面容瘦削,眼角的皱纹弯弯的,看着是个好说话的老人。二晖上前行礼。 岳浩然摸着胡子,笑道,“子谦啊,你这下可圆满了,连徒孙也有了。” 裴子谦和岳浩然一来一往地打趣,二晖也听不明白,告了辞进屋里去,苗青娥跟着他进了屋,哀怨地说,“大过节的,你师公把我独个儿晾在一边,你说气不气?” 二晖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这一路过来,他眼瞧着他师公对着女人不理不睬的,半句废话也没有。他斜了苗青娥一眼,没跟她啰嗦,翻身上床入睡了。 “嘶……”苗青娥叉腰怨道,“你们这些个臭男人,一个两个都一副德行!哎哟,我的小怜儿呢?” 院子里,裴子谦听见苗青娥鬼哭狼嚎的,压低声音说,“听说玉长天失踪,你知道怎么回事?” 岳浩然蹙眉,摸摸胡子说,“你哪儿听说的?玉长天不是好好呆在玉门吗?前几日还收到他的信来着。” 裴子谦喝了一口茶,“慕家那说的,前些日子慕浔带着丫头经过襄州,被玉门的人截杀了。正想找玉长天谈谈,结果翻遍了玉门也没找到人。你说玉长天突然又中了什么邪,现在还去招惹慕家图个什么?” 岳浩然哼了一声,“打从玉长天接手玉门,你我就预言了玉门得败。这小子心太大,行事太躁,偷鸡不成蚀把米,折了殷剑和你不说,还弄得玉门元气大伤。过去江湖上有个风吹草动的,还得去请教玉门的意思,现在都去慕家那儿请安去了。丢死人了。” 裴子谦支着手指在案几上敲了敲,感慨道,“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啊。败则败了,还有后来人,说不定还有命数。就希望他别累的玉门灭门了。不行,这事不弄清楚不放心。你要是回信,给我打听一下他最近又在瞎折腾什么。” 岳浩然摇摇头,“他防我防的紧,又不是不知道我俩的关系,打听不到什么。怎么,你这是担心老东家还是担心你那女婿啊。” 裴子谦挥挥手,“什么女婿,丫头也真是脑子坏掉了,两个月没看着就叫人给拐跑了。不带这层关系,就是应了桐晚大哥的遗愿,得照看着他家孩子。” 岳浩然冷哼一声,“你照看他家孩子,我家瑞儿呢。我私底下跟你叫了十几年的亲家了,换来了什么?” “你说到这事,我倒要问问你了。萧瑞那孩子是真想通了?昨天我去他府上,三人相安无事地赏月,弄得我一头雾水。” 岳浩然叹了一口气,“这孩子自小沉默寡言,我也弄不懂他究竟想什么。不过最近似乎是有些松动,刚得到消息,宫宴上圣人把中书令的千金赐给他,他没抗拒,领了旨,我也松了一口气。他也二十有八了,膝下仍无一男半女的,对他极其不利啊。” 裴子谦的眼神黯了黯,“这孩子……真的苦。他阿娘呢?” 岳浩然摇摇头,“还是老样子,时而疯癫时而清醒。你有空,跟我去瞧瞧吧。” “宫中哪是我等能够随意行走的?” 岳浩然冷笑一声,“宫中?她可是在冷宫。这些年看在瑞儿的份上,吃穿用度没再克扣。要是过去,死了也没人在意。” 裴子谦叹了一口气,“你也不容易啊,惦记着她这么多年,还替她管教儿子。你做的也足以报救命之恩了。” 岳浩然喝了一口茶,低声道,“都习惯了。倒是你……”他瞥了一眼屋子里的灯光,“好像还有算不清的陈年旧账啊。” 裴子谦知道他说的苗青娥,遂苦笑道,“算是算得清,只是为了丫头,我还有求于她,不得不做一次小人。” 慕浔昨晚难得睡得安分,裴怜也踏踏实实地得了一场好眠。她悄悄挪了挪身子,腰间的手却收紧,慕浔哑着嗓子问,“醒了?” 她察觉慕浔身体的变化,局促地坐起身来,“啊,醒了,你再睡会。” 慕浔把她拖回枕边,懒洋洋地说,“你陪我。” 裴怜这次学乖了。慕浔每天都要无赖一阵子,等无赖劲过了,才能讲道理。她侧身躺在慕浔身边,看他的睡脸。细长的手指轻轻勾勒他的鼻梁,慕浔抽了抽鼻子,低声道,“哪来的妖怪居然调戏本公子,非得逼我使出绝招。”语毕,慕浔的双手同时在裴怜腰上挠着痒痒,惹得她哈哈大笑。 “哈哈,我错了,我错了,哈哈,快放开我!” “哎哟,疼!” “啊?打到哪儿了?” 慕浔拉她的手探去,“可不就是这儿。” 裴怜涨红了脸,在他肩上打了一记,乘机跳下床去。 慕鱼听见屋内的动静,领着几个婢女敲门进来。眼瞅着裴怜闷闷地坐在梳妆台前梳头,叹了一口气,“夫人也真是的,一大早就闹脾气。” 垂帘后传来闷笑声,裴怜瞪了慕鱼一眼,“怎的不怨你们家主?” 慕鱼接过婢女递来的茶水和巾帕,让裴怜漱口净脸,回道,“家主日理万机,您让这点呗。” “小鱼儿此言有理。”慕浔掀帐而出,一干下人纷纷行礼,“瞧你这般懂事,以后定是贤妇。有没意中人,我给你做主。” 慕鱼干笑两声,“家主又寻我开心了。” 慕浔接过茶水漱口,笑道,“我瞧着平叔的儿子慕容不错,你觉得呢?” 慕鱼瞧着慕浔不像是开玩笑,连忙跪下,“慕鱼愿永远侍奉在夫人身边,请家主明察。” 慕浔看了慕鱼一阵,突然笑道,“不喜欢就算了,什么明察不明察的,我还能逼你不成?都下去吧。” 慕鱼舒了一口气,带着一干人告退。 慕浔接过裴怜手中的梳子,替她梳头。长长的秀发里埋着一张怨气未消的小脸,一点红唇娇艳欲滴。慕浔看着铜镜中一坐一立的二人,心中升起满足感。 “你别逗小鱼儿了,我看啊,她有意中人。”裴怜拧着眉头说。 慕浔笑笑,手中动作轻柔,“看出来了?” 裴怜点点头,“是她反应太过。只是,究竟是什么人。” 慕浔把玩着手中柔软的发丝,“自然是……不该喜欢的人。左不过是那人心中也有人了。” 裴怜透过铜镜瞧见他高深莫测的表情,转过身问,“你知道?” 慕浔在她头顶落下一吻,“既然她不想告诉你,你就顺了她的意吧,也不是什么大事。这位不行就换另一位,我慕家的人还愁嫁不出去?” 裴怜性子里也不是喜欢纠缠的人,继续追问不过满足了好奇心,也帮不上什么。她点点头,但转念一想,“如果把小鱼儿嫁到外姓人家去,我还真有些不舍得。” 慕浔轻笑一声,捏了捏她的脸,“你大可用你主母的身份召见慕家的青年才俊们,等瞧上了知会我一声,我来做主。” 裴怜听到“主母”两个字,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嘿嘿”笑了两声。 慕浔被她逗乐了,点点她的鼻子,“你看你。” 两人携手走下阁楼,用了早饭,慕浔便被陈回请走了。慕浔走前不忘嘱咐裴怜安分待着,等他回来。裴怜笑他婆妈,挥着手把人赶走了。 两人昨夜宿在白柳园。裴怜见日头正好,想把药方里的药材拎出来晒上一阵子。慕鱼凑上来帮忙。 刚忙活开来,下人来禀,“齐王造访。” 第63章 冷宫 裴怜忆起昨夜萧瑞相邀入宫一事。她擦擦手,拉住了欲同前往的慕鱼,告诉她去去就回,随后往东篱院去了。 厅堂内,一抹黑色身影负手而立。裴怜踯躅了一阵,上前唤道,“阿兄。” 萧瑞回头,看见裴怜的脸上全然没了平日的欢喜劲,约莫猜到她的心思。他踱步上前,沉声道,“走吧。” 啊?裴怜讶然。本以为昨日不欢而散后,此事作罢。 萧瑞走了两步,又回头看她,“还要准备些什么?” 哦,裴怜回过神来,找门房留了口信给慕浔,快速跟上萧瑞的步子。 刚进了马车,裴怜被车里的寒气镇住了。 而这丝寒意的来源,可不就是端坐中央的萧瑞。裴怜跪坐在一旁,低声说,“要是阿兄不喜,我们不去便是了……” “昨晚为何不辞而别。” 裴怜哑然,半晌才说,“阿兄还在为昨晚的事生气?” 萧瑞的眼神飘过来,落在她身上。裴怜打了个激灵,忙道,“阿兄昨晚瘆人的紧,我一下慌了神,就……就跑了。” 萧瑞也知道自己昨晚过了些,也无意继续苛责,只是……他微微蹙眉。 裴怜偷偷看萧瑞,劝道,“阿兄别生气了,我下回不这样了。” 萧瑞瞧她鼠头鼠脑的可爱模样,脸色稍霁。他往旁边挪了挪位子,把裴怜唤到身边。静坐了一阵子,才说,“待会我带你去见我阿娘。她精神不大好,可能会说些疯话,要是冒犯了你,你多担待些。” 裴怜瞧他不再追究,赶紧赔了个笑,“好咧。” 萧瑞没有再说话,倒是裴怜主动扛过了活络气氛的大旗,跟他说起在古道村的趣事。萧瑞静静听着,偶尔附和上一两句。裴怜像是得了鼓励似的说个不停。 待马车停下之时,两人的气氛缓和了不少。六儿掀开车帘,萧瑞带着裴怜步下马车,立刻有护卫上前行礼,“参见齐王,敢问前往何所?” 萧瑞把腰牌扔过去,“去掖庭。” 护卫领命,领着萧瑞等人进入宫门。 萧瑞走了两步,发现后面没跟上,回头,瞧见裴怜正望着宫门发呆。他暗笑,轻咳了一声,裴怜醒过神来,脸色微微发红,赶紧跟上去。 长长的甬道,好像没有尽头。裴怜再也不敢张望,安分地跟在萧瑞身后。道上偶有宫人经过,皆俯身行礼,像张嬷嬷教的那般标志。萧瑞余光瞟见她战战兢兢的样子,心里不是滋味,琢磨着要是以后把她关在这座牢笼里,她能不能活的开心。 萧瑞带着裴怜在甬道中央转了道弯,入了个庭院,名雨花院。“这就到了?”裴怜左看看右看看,“听说要去后宫得过好多宫禁。” 萧瑞淡淡地说,“这里是冷宫。” 裴怜顿了顿。守门的黄门欣喜地跪拜,朝院里头传道,“齐王殿下驾到。” 有位老嬷嬷迎出院子来,“殿下来了?” 萧瑞唯一一次为宫里人停住脚步,点头道,“阿娘今日如何?” 老嬷嬷笑吟吟地说,“今日起来挺精神,吃了一碗粥,也清醒着。就是有位自称是中书令家的小姐,突然前来探望,主子有些摸不着北。这位小姐是殿下的……” 老嬷嬷瞧见萧瑞脸色微变,没有继续说,“这位娘子是?” 裴怜瞧着老嬷嬷打量自己,正要作礼,萧瑞把她拉起来,解释道,“裴师父的徒弟,会医术,来给阿娘瞧瞧。” 老嬷嬷颜色大悦,“那敢情好,殿下和娘子往里边请。” 裴怜朝她笑笑。还没进门,就听见一阵温婉的女声,“……不知娘娘喜欢怎样颜色?馨儿私底下喜欢绣荷包,若是您不嫌弃,馨儿给您做一个如何?” “这……” 裴怜跟着萧瑞踏入房内,看见榻上坐着两女子。一位面容姣好,身着藕色半臂和嫣红长裙,无疑是郑雅馨。她欣喜地看着萧瑞,盈盈下拜,“见过齐王殿下。” 而另一位妇人,衣着简朴,周身无一件首饰。不过鬓发拢得丝丝分明,衣裙上无半点折痕,看得出是个讲究的妇人,正是萧瑞的生母桓嫔。她皱着眉头,起身迎向萧瑞,“儿啊,这位小姐自称是你未过门的妻子,你又要成亲啦?” 萧瑞免了郑雅馨的礼,搀着桓嫔坐下,“嗯,昨夜父皇赐的婚。” 郑雅馨听着萧瑞的话,感觉快成了一家人,心里甜滋滋的。 妇人说,“你之前不是娶了一位吗?你也真是的,夫人也不能当饭吃,越多越好吗?” 郑雅馨敛了笑,温顺地站在一旁。萧瑞不语,替桓嫔捂了捂手,“一早的怎么手是凉的。” 裴怜瞧着人家一家人嘘寒问暖,像个局外人,正要退出去,瞧见萧瑞朝她招招手,“阿娘,给你介绍个人。” 郑雅馨这才发现屋子里还有一个人,讶然道,“慕夫人……” 裴怜朝她笑了笑,待要说什么,被萧瑞打断了,“这位是裴师父的徒弟,裴怜。” 桓嫔疑惑的眼神中终于透出几分清亮,“是子谦的徒弟,来,过来让我瞧瞧。” 裴怜笑着把手呈到她的掌心,桓嫔打量了一阵,开心地说,“眼眸跟子谦有几分相似,跟着他多长时间了?” 裴怜对过去的事情不太清晰,萧瑞一旁答道,“她自小跟着裴师父,有一十八年了。” 桓嫔拍拍她的手背,“好,好,你跟了个好师父,他最近好吗?” 裴怜点点头,“挺好的,他前两日到了长安,现在住下了。” “哦?住在哪儿?瑞儿赶紧备份礼送过去。看看他吃穿用度缺不缺,缺的赶紧补上。” “儿子知道。”萧瑞应道。 郑雅馨对这位突然出现的慕夫人困惑极了。从昨晚到现在,她直觉这位夫人和萧瑞的关系不简单。她尴尬地站在一旁,听着桓嫔问东问西的。 萧瑞突然说,“你先回去吧。” 郑雅馨抬起头,才发现萧瑞是对她说的。她抿了抿唇,犹豫道,“不知可否陪殿下用膳?” “今日不行,改天吧。” 郑雅馨虽然失落,却不至于失望。原本就知道齐王殿下是冷淡性子,没有断然拒绝,是极好的结果。她又上前一步,“我还有些话想跟殿下说,可否借一步说话?” 萧瑞已有几分不耐,却也想今早打发了她,示意她跟出去。 郑雅馨规矩地福身告辞。桓嫔不甚在意地跟裴怜说话。等人都出去,她问道,“瞧你这打扮想必已经嫁人了。之前瑞儿不是说要娶你吗?怎的又没成?” 裴怜心下大惊。昨晚的预感被突然应验。她干笑两声,顺着问,“是啊,不过他什么时候同您说的?” 桓嫔揉了揉额角,“顶久了,我也记不清了,瑞儿那时还未行冠礼,还是个少年郎。许久未见他说起这事,又娶了妻房,现在你也有了人家,大抵是他说的玩笑话吧。” 裴怜想起裴子谦说的两个王八的故事,第一个王八是谁,她大概也猜到了。 萧瑞送郑雅馨到雨花院外。郑雅馨从腰间拿出一个香囊,盘云朱锦上绣着一朵君子兰,她柔声说,“昨日圣人赐婚,本想赠君香囊留个纪念,未想等到半夜也未等到殿下归来。今日着人到宫里打听,知道殿下逢休沐便来探望桓嫔娘娘,便早早地进宫等待。幸而等到了殿下。如……如不介意,请殿下收下馨儿的一片心意吧。” 萧瑞接过她手中的香囊,攥在手里,幽幽地说,“阿娘身体不好,待客是件累人的事,你以后就不要来了。还有,我不喜他人打探我的行程,如果要见我,当递帖子到府上,自有人安排,如此这般‘不期而遇’还是不要再发生了。” “殿下……”郑雅馨被他说得满心委屈。本是豆蔻年华的小姑娘,对爱情充满了向往,即便有些小心思也并无恶心。被这般恶狠狠的数落,无异于被人打了耳光,“馨儿哪里做的不对,殿下告诉馨儿就是了,何至于说得这般冷漠。” 萧瑞转过身去,“我是什么样的人,你大概也听说了。趁着圣人旨意刚下,六礼未行。你若后悔了,我大可以亲向父皇请旨撤婚。你还年轻……” “不!”郑雅馨提着裙子跑到萧瑞跟前,“我怎会后悔!打从殿下率大军凯旋,骑着骏马通过朱雀大街接受百姓的恭贺,馨儿就深深地仰慕着殿下,做梦也想成为您的夫人。如今美梦成真,是馨儿上辈子修来的福分,馨儿怎会轻言放弃。殿下厌恶的事情,我不做便是,但我不会放弃的。” 郑雅馨秀气的小脸上透着一股子坚毅,萧瑞没有说什么,绕开她会院子里去。 郑雅馨立在院门前,看着萧瑞的背影渐渐模糊,抽了抽鼻子。老嬷嬷在院子里瞧见了一切,忍不住上前问道,“这位小姐,你家下人呢?怎的没人接应。” 郑雅馨匆忙整理了仪容,回道,“无妨。我怕下人们绕了桓嫔娘娘的清净,让他们在宫门前等候。路程不远,我走过去便是。” 老嬷嬷叹息一声,萧瑞虽然是他看着长大的,但与她并不亲近,也不好插手什么。好心劝道,“殿下说话直,不懂将就女孩的心,但没什么恶意,你别忘心里去。乘着日头未高,小姐赶紧回吧,没得受了暑期。” “嗳。”郑雅馨行了礼,“嬷嬷再会。” 裴怜耳尖地听见萧瑞进来,赶紧跟桓嫔换了话题,“最近起了些北风,娘娘可有着凉?不如我为你探探脉象?” 桓嫔说了一会话,脸上现出些倦色,脑子也不清晰起来。她迷迷糊糊地把手伸给裴怜。 裴怜心中有事,没太注意她的神色。不出意外,桓嫔的脉象很虚弱。她想看看舌苔,却看见桓嫔两眼放直,死死地盯着前方,带着几分狠厉。 裴怜回过头去,屋子的尽头,萧瑞负手而立,看向桓嫔的神色淡然。他上前两步,桓嫔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她尖声喊道,“你滚!谁让你来的。” 还站在院门的老嬷嬷听见声音,赶紧小跑进来,“哎哟我的主子,您可看看清楚,这位是齐王殿下,您的儿子啊。” 桓嫔好像听不见似的,继续骂道,“你以为把我锁起来就完了吗?我告诉你萧晏……”老嬷嬷赶紧捂住她的嘴,“我的祖宗诶,这话不能骂,不能骂呀!” 裴怜大惊,任何人都知道萧晏是当今圣上的名讳。萧瑞踱步上前,熟练地拂过她的睡穴,桓嫔软下身子去。抱起桓嫔,送进里间,老嬷嬷跟了进去。裴怜站在门口,瞧着昏暗的屋子里落下软帐,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再打量周遭,摆设简单,多余的家具一件也没有,哪里有一丝皇宫里的气派,比钱家京城里的屋子好不到哪里去。 这里就是冷宫啊。裴怜记得,从刚进门到现在,除了守门的黄门,就剩下这位老嬷嬷了,没别的下人。听闻冷宫的妃子形同软禁,没有传召不得走动。裴怜望着四处的高墙,难以想象,在这幽深的宫禁里,要如何打发时间。 “吓到了?”萧瑞站在身后问道。 裴怜转过身,摇摇头,“桓嫔娘娘睡着了?” 萧瑞点头。他走在前头,领着裴怜离开。 裴怜紧两步上前问道,“阿兄在此处长大?” 萧瑞停下步子,没有回头,“十岁前居住于此,后来去了玉门。再回来时,立了功,开了府,便再也没住过。” “阿兄的屋子呢?能去看看吗?” 萧瑞倒没想到裴怜想看这个,正犹豫着,裴怜自顾自地找起来。院子里拢总也没几间屋子,除去下人的小屋,还有一间不大不小的屋子,“这里吗?” 萧瑞看着她,点点头。 裴怜走过去,推开房门。许久未用,屋子里有一股子霉味;饶是白日,屋子里也是漆黑。裴怜走进去才看清,屋子极小,仅有一张一人谁的床榻和一方案几,再无其余。萧瑞自己也许久未进来过,站在门口有些出神。 此行大大出乎裴怜的意料。她坐在床榻上,想象着年幼的萧瑞是如何望向门外的景色,却意外对上萧瑞晦暗不清的脸。可她知道他在看着她。她熟悉他眼神中的力道,甚至能读出瞬息即逝的忧伤。她苦笑道,“你的床可真小。” 萧瑞走进屋,坐在她身边,小小的床榻立刻陷下去半分。“会塌吗?”裴怜用手压了压,小榻弹了弹,她赶紧收了手。 萧瑞看着她,眼底有一丝自嘲,“你小时候不知听谁说我出自大户人家,总是追问我大户人家的生活,现在知道了?” 第64章 茶楼 裴怜点点头,想想又打趣道,“虽然不知道听谁说的,但我就是知道你出自大户人家。” “为何?” 裴怜一本正经地拱手道,“公子相貌堂堂,器宇不凡,周身萦绕王者之气,岂乃凡夫俗子?” 萧瑞愣了愣,笑着敲她的脑袋,“哪儿学来的?” 裴怜挠挠头,讪笑,“不就是学着茶楼里说书先生的样子。阿兄看,有一两分相似不?当初师父不愿教我医术,我就想人总得有一技傍身,去学说书也挺有意思。于是到城里的茶楼学过一阵子。” 这事萧瑞倒没听说,他抱臂,饶有兴致地看着裴怜,“不然你给我说上一段?” 裴怜想了想,扭捏着站起身来,“我给你说一出《曲春意》,你可别笑话我。” 萧瑞点头,“自然。” 裴怜学着说书先生的样子,先一礼,随后一手负于后,一手垂于前,声音嘹亮,“话说洛阳出牡丹,谢家出娇娘是天下皆知的寻常事。可这年巧了,牡丹花照开,百花宴上,谢家竟来了位无盐女……” 《曲春意》是坊巷中流传的故事,说的是无盐女谢三娘与世家公子焦游相爱的故事。萧瑞听得津津有味,尤其惊艳于谢三娘的腔调,“你这没脸没臊的公子哥儿,光天化日里欺负弱女子,也不怕雷公降罪吗?”这腔调,四分正义四分怒气还有两分娇嗔,正是过去裴怜骂人的样子,比那些瘦脸尖腮的说书先生说的俏上数倍。 继而腔调一转,又成了焦游的玩世不恭,“娘子说奇怪,瞧这晴空万里,哪儿来的雷公,在下……自然不怕。” 摇身一变,又恢复了说书先生的腔调,“说时迟那时快,晴天里竟响了一声惊雷,把焦游惊得三魂出了窍,转眼一看,三娘正捂嘴笑得欢……” 裴怜那头瞧着萧瑞认真的神情,得了莫大的鼓励,说的更卖力、更忘情。以至于说完洞房花烛夜,才脸红地发现自己多多少少说了些污言秽语。她轻咳一声,了结道,“缘分一事最是妙不可言,当初的一对冤家却成了洛阳城里人见人羡的神仙眷侣,又有谁能解释得清呢?” 末了,躬身一礼,“诸位看官,有钱的赏钱,没钱的给个掌声呗。” 萧瑞的嘴角轻轻勾起,边鼓掌边说,“我没带银两。” 裴怜像给人泼了凉水,怨道,“头一回开张就没赚到,故意给我寻晦气?” 萧瑞向后趁着身子,“上次给你猫眼石,你回说以后再谢,当谢礼也不成?” 裴怜撇撇嘴,“堂堂王爷竟如此抠门。” “我的钱可是在战场上用命换来的,金贵的很,不轻易花费,你原谅则个。” 裴怜懒得和他耍嘴皮子,在一旁坐下,“接下来去哪儿?这就回去了?” 萧瑞收起了好兴致,“阿娘这一睡得到夜里才起来,我们不好再等。快到午时了,我带你出宫用膳吧。” 步入掖庭,各宫开始传膳,宫女们来来往往忙个不停,只有雨花院前冷冷清清。裴怜跟上萧瑞的脚步,想起两人在百花宴上赌约,“阿兄,我输了,答应你一个要求。” 萧瑞也不知道是喜是悲,嗓音有几分缥缈,“先搁着吧,等我想好了跟你说。你也要记得。” “嗯。” 萧瑞了解裴怜是个爱热闹的性子,也知道她常被谨慎的慕浔拘在身边,便带她去了西市。与东市不同,西市鱼龙混杂,看精彩的就是杂。刚一下马车,裴怜的好奇病就犯了,东看看西摸摸。萧瑞喧嚣的地方很快没了好性子,硬把裴怜拉上了茶楼。 这家茶楼名曰富贵楼。裴怜左看看右看看也没看出富贵在哪里,不过是普通的二层小楼,只有听到小厮报菜名,才了解其中真意。原来每个菜名前都带了“富贵”二字。像富贵荷叶鸡、富贵香酥鸭、富贵芙蓉虾等等。裴怜好奇地问,“这位小哥,敢问富贵荷叶鸡跟普通的荷叶鸡有啥区别?” 小哥笑答,“它富贵啊。” 裴怜抽了抽嘴角,又问,“富贵二字何解?” “就跟金子似的闪啊闪的。” 裴怜两眼放光,拍案道,“来一只!” 小哥唱道,“好咧,富贵鸡一只!” 楼下次第传道,“富贵鸡一只!”“富贵鸡一只!”“富贵鸡一只!” 裴怜又困惑地问,“你们这楼拢总也没多大,需要这么多人传菜吗?” 小哥高深地摸摸下巴,眼角闪烁着犀利的光芒,“这你就不知道了。吃得起这只鸡的人肯定是有钱人。有钱人最喜欢什么?喜欢面子!他们都恨不得让全长安城知道他们吃得起这只鸡!” 裴怜一惊,心虚地问,“这只鸡多少钱?” “一千八百八十八钱!” 裴怜瞟了萧瑞一眼,他老神在在地喝茶,跟没听到似的。她赶紧拉着小哥,“这只鸡我不要了,你赶紧跟厨房说去。” 正在此时,远远地听见一声鸡的惨叫,小哥耸耸肩,露出一口白牙,“来不及了。” 裴怜哀怨地趴在桌子上,小哥脚步欢快地下楼。掌柜给了个赞赏的眼神,小哥得意地甩甩刘海,坦然地接受赞赏。他走进后厨,拍拍胖子厨师的肩膀,“口技足以以假乱真矣。”厨师一开心,又学了声鸡叫。 “阿兄找的什么酒楼,两千钱吃一只鸡。”裴怜怨道。 萧瑞淡定地说,“他家其他菜都公道,就这只富贵鸡贵的离谱。你不问价格就点了,怪我吗?” 裴怜心疼的快流泪,“你也不拦着我。” “怕被你骂抠门。最近倒霉,怕被骂。” 她愤愤地看着萧瑞,明白他要她认栽的心。 萧瑞抬眼,看见两只黑溜溜的眼珠子盯着他看,心里暗笑,安慰道,“放心吧,这鸡还是顶好吃的。” 裴怜不服气地在桌子上扣了扣,“我们跑吧,反正我们也没吃,他们还能卖给别人。” 萧瑞敲敲她的脑袋,“多大的事。你要不想我花钱,我们找人请客就是了。” “这个好,找谁?” 萧瑞高深莫测地望着远处,“说来,找这个人请客想必有趣。” 裴怜待要追问,富贵鸡端上案几。裴怜瞪着眼,正如小哥所说,这只鸡黄橙橙的,跟金子般闪亮。萧瑞暗自发笑,执起筷子把鸡撕开,又挑了带皮的嫩肉夹给裴怜。 裴怜咽了咽,用舌头舔了舔,外面油光发亮的竟是蜂蜜。她欣喜地吃下去,口味焦香,甜而不腻,是没尝过的味道。萧瑞又给她拆了个鸡腿。 裴怜嘴里塞得满满的,“阿兄也吃!” 萧瑞看着她,眼底藏不住笑意,裴怜拎起鸡腿,匆匆撇开头,望向楼下。 楼下即是街市,人流络绎不绝。除了做买卖的,还有表演武术的。扫了一眼,似是看见个熟悉的身影,瘦小的身板舞动着黑色长鞭,旁边一块木牌,歪歪扭扭地写着“混元神鞭”。裴怜呛了呛。这世界也太小了,这位不是在渡口遇见的金小元吗? 一套鞭法舞下来,一个铜板也没得到,倒是旁边上刀山的大叔入账丰厚。金小元摸摸不争气的肚皮,有些沮丧。突然,脑袋被什么砸中,她摸摸头,地上落下块鸡骨头。金小元以为又是市井里爱捉弄她的流氓,抬起怒目,看见二层阁楼上金灿灿的鸡腿,还有半张脸热情地唤道,“金元宝!” 金小元咽了咽,心想着,看来今天的饭有着落了。 既裴怜满嘴塞肉后,案几旁又坐下一位狼吞虎咽的。无奈之下,萧瑞又叫了一只鸡,一长串的传菜后,厨房里又发出鸡的惨叫。裴怜打了个饱嗝,突然有些罪恶感,她小声问萧瑞,“吃这么多真的没关系吗?花了好多钱。” 萧瑞闲闲地说,“没关系,那位缺德缺心眼就是不缺钱,你们敞开肚皮吃吧。” “哦……”裴怜也饱了,就招呼了金小元吃。至于几天后,慕浔收到了富贵楼发来的巨额账单,生气之余又用江湖手段赖了帐,这都是后话了。 裴怜打量着她的穷酸样,一看就是几天没吃了,她又给夹了几筷子肉,“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金小元打量了萧瑞一眼,有外人在,也不好太失礼。于是咽下肉,擦擦嘴,小声说,“那天得了你的钱,我就进京来了。但是道上迷路了,绕了好久,前几天,才到了长安。身上的钱……都,都花光了。” 裴怜干笑两声,“你不认路?沿着官道走不就行了?” “是沿着官道走,可……可还是走丢了。”金小元双脸涨得通红,“我认路是有那么一点差……” “哈哈……”裴怜忍不住大笑。 金小元飞快地瞟了一眼萧瑞,扯了扯裴怜的衣袖,“你快别笑了。” 裴怜捂住嘴,露出两只弯弯的笑眼。萧瑞见她贼兮兮的样子,忍不住摸摸她的脑袋,“好了,别笑了。” 裴怜顺了顺气,好不容易停下来,清了清笑哑的嗓子,问,“那你今后怎么打算?卖艺可不是好活计。” 金小元握紧拳头,“我来京里是为了私事。等事情办完了就离开,天南海北的,总有落脚之处。” 裴怜生出几分担忧,这幅瘦弱的身子骨,也不知能撑到什么时候,她想了想,“你的私事需不需要人帮忙?兴许我能帮的上?我家里还有些住处,你也可以住。” 金小元摇摇头,“我所谋之事甚是凶险,还是不要连累你。今天给我一顿饭吃,已然感激不尽,这就告辞了。” “唉……”裴怜没来得及拉住她,让她跑了。 裴怜趴在栏杆上,看她瘦小的身影消失在街角,有些心酸,她喃喃道,“我要不是遇见了你和阿浔,大致也好不到哪里去吧?” 萧瑞想纠正她,却说不出口。他想说,要不这样的机遇,她应该在玉门嫁人生子,生活得简单而愉快。“怜儿觉得遇见我是见幸事吗?” 裴怜匆匆看了一眼萧瑞,不着边际地说,“阿兄怎么问这话,怪怪的。” 萧瑞看出了裴怜的闪躲,陷入了沉思。 “咦?”裴怜看见金小元又跑了回来,抬头看见裴怜的脸,又红着脸往另一边跑去。裴怜“噗嗤”一声笑了,对那背影喊道,“金元宝,你又迷路啦?” 金小元僵着一张脸跑出市集,等看不清富贵楼,才松了一口气。 她摸摸吃得圆鼓鼓的肚子,力气都回来了。抓紧时间干活! 她随手抓了个小哥问,“你知道慕家怎么走不?” 第65章 刺客 饭后,萧瑞带着裴怜在集市里闲逛。有珍宝铺子专售胡商从西域带来的宝贝,裴怜一下就被迷了眼。苦于出门匆忙,身上没带银两,只好光看着。 萧瑞对珠玉无甚喜好,但他乐于成全裴怜。把腰间的玉佩摘下来扔给掌柜的,要换几件小玩意儿。掌柜起初不大愿意,仔细认出玉佩上的蟠龙纹,立刻带着一干下人下跪,“我等眼拙,不知贵人大驾光临,我等之罪。贵人要是喜欢,尽管拿去,玉佩还给您。” 萧瑞不是爱贪小便宜的人,原以为街边的小店不识得这枚玉,低估了别人。他把玉佩收回来,把人都叫起来,“如果掌柜的信任我,今天相中的东西我还拿走,回头我叫账房来跟你结数,你看可行?” “行、行。”掌柜点头如捣蒜,擦了擦汗,“贵人只管挑,要是有不明白的随时传我。” 有了这一出,裴怜对屋子里的东西都失了兴趣,转而抓起萧瑞的玉佩打量。羊脂白玉雕着镂空蟠龙,威风凛凛,“阿兄这是什么宝贝?” 萧瑞倚在榻上,喝了一口茶,“封王时宫里派的印信。今日入宫才带着。” “其他王爷也都有吗?” “嗯,不过样式略有不同。” “咦?这里磕了。”裴怜摸索着圆环,有一处凹陷。 萧瑞拿过来,眼中有笑意,“这是你弄的。” 裴怜瞪大了眼,“我弄的?”她压低了声音,“这么重要的东西弄坏了,会不会论罪?” 萧瑞点点头,也压低声音,“有可能,幸而有我帮你兜着。” 裴怜沉吟,转而又说,“我是怎么弄的?” 萧瑞想了想,“挺丢脸的一件事,等你自己想起来。” 裴怜干笑两声,“既然丢脸,还是不要想起来了。” 午后的珍宝阁里只有萧瑞和裴怜两位客人,伙计们撑着脑袋打瞌睡。萧瑞剥了花生米给裴怜。裴怜吃了一阵子,才发觉自己竟对萧瑞的照顾很习以为常。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微微蹙眉。 “怎么了?”萧瑞漫不经心地剥花生。 “没什么,吃到颗坏的。时候不早了,咱们回去吧。” 萧瑞抬起头来。裴怜躲开目光,佯装四处打量。他继续剥花生,“还早,你再陪我坐会儿。” “我……我还得去钱家。” 明显地找借口。萧瑞扫了她一样,没再与她争辩。 眼瞧着萧瑞跟尊佛似的,雷打不动,裴怜也泄了气,恹恹地趴在案几上。 萧瑞倒不是真要寻她的晦气。只是……他望向窗外,暴风雨将至,平静的日子不长了。他想多跟她待一会儿。耳边响起绵长的呼吸,萧瑞伸了头看,裴怜的一张小脸埋在臂弯了,竟睡着了。他朝掌柜的使了个眼色。精明人立刻会意,把门关上谢客。萧瑞把案几轻轻挪开,把裴怜的脑袋放在自己的腿上。一阵暖流自掌心传入后背,裴怜舒服地低吟一声,沉睡过去。萧瑞低头看她的睡脸,几日来的浮躁都被洗涤,他心中顿觉清明。圣上的赐婚,慕浔的激怒,无非逼他公然抗旨,在加上手上悬而未决的几宗案子,只要御史参上几本,便可以让他滚回封地。虽然他战功累累,又官居从二品,但圣心向来不在他身上,一旦事发,没有人会帮他。 思及至此,他扣了扣桌子,看来,该让那人回来了。几盏茶下来,心中已然有了清晰。替膝盖上的小猫顺了顺猫,随意地执起案几上的书卷,闲读起来。掌柜的识趣地退到后堂,屋子里安静无声,偶尔飘来市集上叫卖声和争吵声,并不觉得吵闹,反而衬得一屋子更加安宁。 裴怜睡至申时才醒来,只觉得睡得舒服极了。舒展筋骨,伸个懒腰,恰好对上萧瑞似笑非笑的眼。她吓了一跳,蹦下软榻,才意识到这一觉的枕头竟是萧瑞的腿,“啊……啊……”支支吾吾半天也不知道怎么开口。 萧瑞放下书卷,下榻,拂清衣服上的褶子,说道,“回去吧。” “啊……哦。” 两人一路无语。小小的马车,裴怜选了离萧瑞最远的地方坐,也只有一臂之遥,甚至能听见彼此的呼吸。裴怜心里打鼓,如坐针毡,脸一直瞥向窗外。萧瑞自然察觉了她的异常,云淡风轻地解释,“方才只想让你躺着舒服些。” 萧瑞突然说道,裴怜仓促地回答,“哦……”如果仅是下午的事情,还不至于让裴怜局促成这样。主要是桓嫔的那番话道清了两人的关系,让所以的接触都变得暧昧起来。 裴怜还坐的远远的,一点也没有释怀的意思,萧瑞斜着眼看她,问,“你究竟别扭什么?” 别扭什么?裴怜的手抓紧膝头的裙子,咬着下唇不说话。 萧瑞伸手拉她,裴怜下意识地躲开。他的手僵在半空。萧瑞眯了眯眼,“到底怎么了?” 他宁愿她大吼大叫,但不希望她沉默。从昨晚屋顶上的不辞而别,到今日的闪躲,他直觉,裴怜知道了些什么。他循循善诱道,“是不是别人跟你说了什么,亦或是你自己想了些什么?” 裴怜沉默,这落在萧瑞的眼里,俨然是一种肯定。他有一丝欣喜,内心急于求证。他用力拉过裴怜,死盯着她的脸,“你知道了什么?” 裴怜抿了抿唇,鼓起勇气迎向他犀利的眼神,“阿兄究竟为何对我好?” 她知道了,这是萧瑞得到的第一个结论,可她究竟知道多少?他不答反问,“你觉得呢?” 两人隔着一层窗户纸,都等着对方捅开。 马车慢慢停稳,马车外听见门房焦急地问,“是夫人回来了吗?” 裴怜错开实现,答道,“正是。” “府上糟了刺客,家主他……” 裴怜突然掀开帘子,“阿浔怎么了?” “小的不知,东篱院里知会的,让夫人回来就尽快过去。” 裴怜心头一紧,撑手跳下马车,跑了两步又回头朝马车礼了礼,匆匆入了府。 马车里,萧瑞的眼神黯了黯。半晌,对车夫说,“去国子监。” 夫人回府的消息,先一步传到东篱院。慕浔早已躺回榻上,等着裴怜的亲切慰问。耳听着一干下人们拥着裴怜进了东篱院,却久久地不见人上来。忽听见一声惊呼,“金元宝?” 裴怜俨然被眼前五花大绑的刺客惊住了。金小元正对一旁的慕枫怒视,冷不丁地听见裴怜的声音,也蒙了圈。慕枫冷哼一声,“原来是金家的。” 裴怜蹲下身子,“你就是刺客?” 金小元瞧着一下被拆穿了身份,又羞又怒,直剌剌地对裴怜吼道,“要你多事。” 裴怜敲了敲她的脑袋,“你就这么报答你的恩人的?早知道让你饿死在渡口。” 金小元自知理亏,撅着嘴,可怜兮兮地看着她。裴怜放软了语气,“知道错了?那你告诉我,为何行刺?” 金小元怒指慕枫,“他们掳走了我弟弟。” 裴怜摸摸下巴,“你弟弟姓甚名谁,多大年岁?” “弟弟名叫金小宝,一十有三,与我龙凤双生,有几分相似。” 裴怜奇道,“可府上并没有这般年岁的少年,你会不会搞错了?” 金小元想了想,突然张大了嘴巴,两包泪倏然而下,“你们不会把我弟弟杀了吧。” 裴怜眨眨眼,看着慕枫。慕枫分明之情,却一副置身事外的超脱样。裴怜干笑两声,安慰道,“你先别着急,我帮你问清楚。慕家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家,断不会为难一个小孩子的……” “谁跟你说我家做事讲道理的?”裴怜抬头,瞧着慕浔从阁楼上走下来,脸色有几分阴沉。 裴怜抽了抽嘴角,不知道这位祖宗又怎么了。她走上前去问道,“金小宝是你带走的?” 慕浔望了望天,“金小宝?”显然没想起来。慕枫在他耳边耳语了几句,半晌,慕浔才恍然大悟,“哦,他呀!” 裴怜扶额,低声道,“你自己做的事情都不记得了?” 慕浔咬了咬牙,“待会再跟你算账!”裴怜惊了惊,不太明了哪里来的帐。 慕浔拂了拂衣袍,居高临下地打量金小元,“听说金家夫人生产时有艰难,一双儿女有几分痴傻。如今看来,倒是不假。” 裴怜干笑两声。打人不打脸,虽然金小元真有点……但这话也说的太毒了点。她私底下捏了捏慕浔,慕浔瞪她,她转而回瞪,低声说,“好好说话。” “不许你侮辱我娘和我弟弟。”金小元气道。 慕浔哼哼,“倒是个有气性的。好吧,实话告诉你,你弟弟三天后就被放回去了,看你这个样子……应该还不知道吧?” 屋子里一片安静,裴怜蹲在金小元身边,小声问,“你离家这么长时间,也没捎个信?” 金小元两眼放空,消化着慕浔的话,也没听进去裴怜问什么,半晌,又驳道,“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就算是真的,你怎么能劫走我弟弟。” 慕浔闲闲地转动白玉扳指,“劫了就是劫了,我还得跟你解释不成。” “你必须解释!”金小元横着脖子,有几分强硬。 慕浔眯了眯眼,裴怜立刻嗅出了危险的气息,立刻亮起和事老的身份,笑道,“好了好了,一场误会啊。” “谁误会,他劫我弟弟,有错在先!” “你这傻子!”裴怜低斥一声,“在别人地盘还嘴硬。也不瞅瞅自己什么处境。” 金小元低头看看,识相地闭了嘴。 裴怜又向慕浔劝道,“既然是误会,就把人放了吧?” 慕浔看她这样子,哪里还有半分想着他的,来气,他吩咐道,“把人关起来。通知金家来领人。” 裴怜不大满意,“金家过来也得一段时日吧。你看她瘦的跟萝卜干似的,哪能顶到那个时候?要不你把她交给我,我来看着她?” 慕浔眯了眯眼,吐出四个字,“得寸进尺。” 裴怜抽了抽嘴角,尽量平静地回道,“我怎么个得寸进尺了?” “你这副错了还不知悔改的样子最是得寸进尺。” 裴怜的好气性一旦遇上慕浔就耗得块。她一把拉起金小元,“既然我这般可恶,就不劳你费心了。”转头就走。 慕浔阴沉着脸,冷声道,“站住。” 裴怜顿了顿,依然往前走。慕浔只觉气血翻涌,“慕枫。” 慕枫立马上前,拦住裴怜。裴怜变掌为拳,朝慕枫袭去。慕枫自如应对,论拳法,论力道,裴怜自然不是慕枫的对手,很快落了下乘。裴怜气急,怒气不由控制地喷涌,在她意识到的最后一秒,突然撒了手,却来不及抑制住脑海里的声音。 “杀……”裴怜晃了晃身子,转身劈向全身被缚的金小元。金小元尚未反映过来,突然一个力道扑来,她被慕枫扑倒在地,躲过裴怜一掌。裴怜乘势而上,慕枫一手护住金小元,一手与她掌心相击。裴怜向后踉跄了几步,被慕浔从身后束缚在怀里。 “危险!”慕枫大声说道。 与此同时,裴怜提掌向后袭往慕浔的面门,慕浔匆忙后仰,被她的掌风削掉了几根头发。 “你要把我杀了吗?”慕枫怒斥道。 慕枫扶额,现在跟她讲什么道理。赶紧上前帮助慕浔将人制住。裴怜极不配合地用力挣脱,慕枫只得反扣住她的手臂。慕浔不愿意慕枫与她有过多的接触,令道,“敲晕她。” 慕枫看向慕浔,目光中有几分犹豫。 “慕枫。”慕浔再次说道。 慕枫紧了紧拳头,一掌劈在裴怜的后颈。慕浔接住裴怜软下去的身子,抱起来。他打量了一阵慕枫,淡淡地说,“将人看起来,传信给金家。”随后抱着裴怜上了阁楼。 慕枫垂眸站了一阵子,看向金小元。她显然惊魂未定,一双大眼睛也看着他。 第66章 做媒 慕枫将金小元关在后院。 金小元一直打量着他,最后小心翼翼地说道,“刚才是你救了我……” “不是为了你。你的命没那么值钱。”慕枫冷声道。今日,他异常的烦躁。 “我知道……总之还是谢谢……”金小元嘟囔道。“她没事吧?” 慕枫握了握拳,方才劈下去的那掌还在隐隐发烫。思及至此,他想起东篱院听听消息。腿已经不听使唤地迈出后院。 裴怜直到入夜才醒来。期间裴子谦和二晖来找过她,被慕浔挡下了。三言两语地暗示闺房之事,纵是裴子谦再护短,也不好护到别人房中去,只好甩手作罢。二晖在院子里跟石家兄妹玩了一阵。石漓把洗干净的手帕叠的整整齐齐的,还给二晖。凑上去问,还有皂角的香气。二晖有些欢喜,笨拙地说了“谢谢”,依依不舍地跟着他师公走了。 裴怜看见软帐外的白色人影,伏案书写些什么。脑海中回忆起昏迷前的画面,她懊恼的拍拍脑袋。 轻纱翻动,慕浔抬眸,裴怜穿着白色中衣,光着脚站在地毯上。她的掌心揪着纱帐,足像个做错事的小孩。慕浔心中一动,早已忘了早时的怒意。他走下软榻,伸手唤道,“过来。” 他的语气温柔,裴怜很是受用地慢慢靠入他怀里,呢喃道,“阿浔……” 慕浔搂过她的腰肢,顺着她的长发,静静地抱了她一会。对于裴怜,他总是善忘的。今日接二连三的事情明明让他很愤怒,先是萧瑞,然后是金小元,可到了当下这一刻,好像都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从她的眼神、她的呢喃、她的怀抱,他都知道,她心中有他。 但善忘鬼善忘,趁着夜色浓黑,红烛摇曳,幔帐撩人之时,慕浔还是用实际行动填补了白日里的委屈。等月上枝头,两人才得了空说上会话。 “金小元你就交给我吧,我保准不让她出岔子。” 慕浔挑开她汗湿的头发,拎了巾帕擦干汗水,心不在焉地说,“她就是一根筋,你拿什么保准她不出岔子。” “你不知道,”裴怜撑起手臂,“我对她有恩。她既是一根筋,自然死认这份情。她不是什么坏人,对人也没啥心眼。你也说了,她有些……有些不灵光,没那脑子做坏事。” 慕浔嗤笑一声,“你这拐着弯骂人也是骂。行了,这事我应了你,让她住在后院,等在金家来领人。不过,别让她出现在我面前,省的想起些不愉快的事情。” 裴怜探究道,“凭她那点三脚猫功夫,定不是慕枫的对手,你们能有什么不愉快的过往。” 这一点倒是没错,不过慕浔关心的是另一点,他幽幽地说,“听说我遇刺了,你就没点担心的?我在房里等半天也没等你的一个问候,倒是跟刺客攀上交情了,你说我能愉快吗?” 原来是这样,裴怜干笑两声,心里暗骂矫情起来真不是人。 “还有,”最最重要的事,“今天萧瑞带你去哪儿了?” 裴怜现在有些明白慕浔为什么跟萧瑞不对付,所以挑些不紧要的说了。 慕浔冷笑一声,“去见桓嫔,他倒是想得美。”低头看见裴怜滴溜溜的眼珠子,忍不住训道,“你也是,宫里是好玩的吗?你要真想见识,大可以托长公主殿下带你去。你慕家夫人的身份摆在那儿,怎么能跟着王爷入宫呢?要让有心人瞧见了,你待要怎么解释?” 裴怜垂眸,低声说,“嗯,这次是我思虑不周,再也没有下次了,你别生气。”裴怜这般乖乖服软,慕浔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失了力道,他叹息一声,“自己记住就行。” “嗯,记住了。” “傍晚的时候你师父来了,你还在睡,他就回去了。明日你要无聊,倒是可以去找找他。” “嗯。” “还有,上次跟你说物色慕鱼的婚事,这回还得加上一个,你帮慕枫也瞧瞧。” “慕枫?” “嗯,他也老大不小了。这些年帮我办差也辛苦,现在你回来了,我也就不奔波了,他也能安定下来。” “我瞧着把他俩凑成对就顶好。” 慕浔揉了揉她的头发,半晌说道,“你可以问问他们的意思。要是他们同意,我没什么意见。” 裴怜先去问了慕鱼。 她假意看药材,满意地说,“晒得不错,像你这么贤惠,合该嫁个好人家。” 由于慕浔之前提过这事,如今被旧事重提,慕鱼突然绷紧了筋。裴怜瞧她紧张的样子,拍拍她的肩膀,尽量委婉地问,“你喜欢怎样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 慕鱼委屈地说,“是不是我犯了什么错,夫人这就急着赶我走?” 裴怜打着哈哈,“你想多了。就是最近在帮慕枫挑媳妇,总觉得肥水不流外人田,你觉得慕枫怎样?” 慕枫的名字冷不丁地被提起,慕鱼的心跳到了心口,脸上不自觉的烧起来,她赶紧借故跑进药方。可那抹红晕还是被裴怜看在了眼里。她突然明了,原来慕浔说慕鱼有心上人,十有八九就是慕枫。这样就好办。裴怜没有再挑战慕鱼的神经,三两下地转了别的话题。 事情已然成了一半,裴怜踌躇满志地去找慕枫,却被他冷言拒绝了,“不用你管。”他回道。说起来,和府上下,除了慕浔,就只有慕枫对她点名道姓,不加避讳地用“你”字。不过裴怜也不在意,继续纠缠道,“慕鱼一个顶好的姑娘,你到底什么不满意的?” 慕枫转身就走,裴怜追上去,“难道你心里有人?是哪家姑娘,要合适我帮你说亲去?” 慕枫脚上一顿,神色复杂。他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下去,留下一句,“你不要多事。” 慕浔尚未出门,看见裴怜铩羽而归。不用问也知道,慕枫拒绝了。他和慕枫一同长大,虽然平日里两人话不多,但心里想什么对方都清楚。他可以毫不犹豫地说,慕枫对他的了解,胜于裴怜。而他对慕枫的了解,也胜于任何人。 他拍拍裴怜的肩膀,笑道,“别灰心,慕枫是怪了点,我回头再跟他说说。” “唉……”裴怜趴在桌上,“这可让我怎么跟慕鱼交代啊。” 裴怜送慕浔出门。慕浔坐在马车上闭目养神,慕枫直接掀了帘子进来,说道,“我不成亲。” 慕浔悠悠睁开眼,打量眼前的黑衣侠士。他是从小到大最重要的伙伴。他们明面上是主仆身份,当他心里已然把他当做弟弟。他平静地说,“你爹年纪也大了,到了享清福的时候,此时该于孙辈共享天伦。你是他唯一的儿子,让他过上安稳的晚年是你的责任。” “我爹那边我自会去说。只是,我不成亲。” “那你……就回本家去吧,陪着你爹。” “你……”慕枫不可置信地看着慕浔,“你要把我支走?” “嗯。”慕浔的手揪住衣角,“等你想清楚了,再回来吧。” 慕枫沉默着放下帘子。他与慕浔之间从不争论,因为慕浔决定的事,极少人能够改变。 裴怜去后院找金小元。她倒是乖,后院的门没锁,她也没出去。 裴怜给她送去吃食,她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裴怜讶异,“昨晚也没人给你送饭吗?” 金小元嘴巴塞得满满的,“那个叫慕枫的给我送了饭,但我饭量大,他送的那点压根儿不够。” 裴怜蹲坐在一旁看她吃完,很有满足感。她拉着金小元说,“听阿浔说,你也是金家的大小姐,这一路奔波的辛苦你了。待会我让人带你住到我以前的院子里,叫白柳园。你好好洗个澡,睡个觉,这些日子就安心在这儿住下。阿浔已经修书金家,你安心等你阿爹派人来接你,省的你……嗯,要走很久才到家。” 金小元想了想,“你说的是真是假,我怎么知道?” 这话说的见外极了,裴怜气性也上来了,她打开门,“那你现在就走,喂了你最后一顿,我也算仁至义尽了。你身无分文、又身无长技,我是为你好才留下来。如果我要对你不利,大可以对你不闻不问,任由你饿死,反正你已经是阶下囚,跑也跑不出慕家的一亩三分地,最后也没人知道你丧生慕家。” 金小元努力消化着裴怜的话。她对于自己的处境,向来不是太敏感。她想了想,点点头,“你说的有道理,我听你的。” 裴怜傻了眼,一下瘪了气,“你……答应了?” “啊。” 裴怜擦擦脸,面无表情地说,“走吧。” “哦。” 慕鱼瞧裴怜进了白柳园,没由来的心跳加速。裴怜看她这满心期待的样子,有些心酸。她让慕鱼找婢女打了热水,取了新衣物给金小元,并嘱咐多几日多家照看。慕鱼一一应是,依然巴巴看着裴怜。 裴怜再也受不了她热切的目光,去找她师父了。 夜晚,慕枫陪慕浔归来,直奔白柳园。慕鱼害羞地低下头,却见他拉着金小元进了屋子。她愣住了,这是哪一出。好奇心太强,蹑手蹑脚地蹲在门边偷听。她知道慕枫耳力好,也不敢靠的太近,隐隐约约听见一些话语。 金小元不明所以地看着慕枫,只觉得他的手有力的很,握着挺踏实的。 慕枫寻思了一阵,说,“我昨日救了你,作为交换,你帮我个帮。” 金小元想了想,点点头。 慕枫咬了咬唇,说出了一生最艰难的话,“你……让我娶你。” “啊?”金小元摸摸脑袋,“你要娶我?” ”不是,也是。“慕枫有些语无伦次,深吸了一口气,“家里催的紧,我需要娶一个女人,但并不是真的要娶。你尚年幼,到及笄还有两年。你先应下来,替我拖上些时日。等你要嫁了,寻到意中人,再把我拒了,到时我们两边都好交代。” 金小元低下头,考虑了一阵,“你不要欺负我笨。我阿娘说过,被退过婚的姑娘不好嫁。当年我娘就是这么嫁给我爹的。” 慕枫抽了抽嘴角,这一家人还真是……不过他也不能反驳什么,起初他确实觉得金小元好骗,才起了这念头。如此一来,也只好花钱去找个普通人家的姑娘了。他正要走,金小元拉住他的手,“你等等。” 慕枫看着她。她的脸上有些纠结。半晌,她抬头问,“你说我娘说的是真的吗?” 她的目光很清澈,很坦诚,慕枫也不好再骗她,“你娘说的没错,被退婚确实不好。但我们的情况有点不一样,你是退婚的那个,我才是被退婚,所以大抵要好一些。况且……他日你遇上心上人,想嫁他,我一定帮你。” “这样……”金小元点点头,“那敢情好,我答应你。”说完,咧了个大大的笑。 慕枫被她突如其来的笑晃了眼,他摸摸鼻子,轻咳一声,拱手道,“如此,有劳了。” 金小元也拱手,笑道,“好说,好说。” “对了。”慕枫又回头叮嘱道,“要是他们问起,你什么也别说,这件事的内情只有我两知道。” 金小元也不多问,接着应了。 慕枫步下阁楼,迎面遇见了慕鱼。她死死地盯着他。慕枫错开步子,被慕鱼跨一步挡住去路。 慕枫负手看着她,她的眼中盛满了泪,她质问道,“为什么是她,为什么不选我,你明知道我……” 慕枫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他不是对慕鱼的感情视而不见,只是无法回应。如果注定要选一名女子,他宁愿选对他无感的,这样以后才好分别。他沉默了一阵,低声说,“你会找到好归宿的。” “你少自以为是!”慕鱼哭喊道,“你明知道于你什么是最好的归宿,为什么不肯成全我?我只是想……只是想陪在你身边罢了。” 慕枫叹了一口气,“这条路太苦,连我都后悔了,你还是别走了。” 慕鱼双手捂着脸,不知慕枫什么时候离开了。不久,旁边有人递上巾帕,慕鱼抬起头,看见金小元,她说,“你哭了?” 慕鱼愤愤地看着她,甩开她的手跑开了。 慕浔和裴怜在东篱院用膳,慕枫突然走进来,对两人说,“我要娶金小元。” “什么?”裴怜惊讶到忘了嘴里含着半口汤,呛了个半死。慕浔替她拍背顺气,裴怜咳得满脸通红。等缓过劲来,声音已然沙哑。就这样她还继续问,“你昨天才认识的金小元,怎么今天就要娶了?” 慕浔替她倒了杯温茶,“喝了再说。” 慕枫也不急着回答,等裴怜喝了水,才答道,“之前去金家的时候就见过,她人实诚,是我爹喜欢的儿媳妇。” 裴怜听着不对劲,问道,“是你娶媳妇儿还是你爹娶媳妇儿?” 慕枫也不跟她废话,“我就是来跟你们说一声,等金家的人来了,我去跟金老爷说。” “这……”裴怜还有满肚子的疑惑。慕浔已经了然于心,要不是他今天放了狠话,慕枫也做不到这一步。不过他倒是会挑。慕枫平静地问,“金小元年纪尚幼,你等得?” “等得。” 慕浔夹了一夹菜放到碗里,“你要是真想娶,自然由我出面去说,你别坏了规矩。只是……你真得想清楚了,要是误了人家姑娘的终身,不用我出马,有人自然不会放过你。”他眼神扫过裴怜,慕枫已然会意。他答道,“我想清楚了,就这样吧。” “知道了,去吧。” 慕枫拱手作辞,裴怜还云里雾里的,偏头问慕浔,“你这就应了?” 不应能有什么办法,明知道慕枫使了出将计就计,却没法道破,被自己人坑的感觉真不好受。慕浔脸上还是温和地说,“有些感情就是突然,他既然喜欢就随他去吧。你别说话,仔细哑了。” 裴怜喝了口温水,还在寻思着慕枫的事。 第67章 静夜 她的心漏跳了一拍,转身反手将门关上,蹲在房子的一角抱住头。裴子谦目睹了这一切,用羞愧难当四个字去形容此刻的裴怜再合适不过了。“看你这点出息!”裴子谦斥道。他一把拉起裴怜,裴怜挣了挣,没挣过他。 裴子谦拉开门,面对着让他头疼不已的两人,把所有的事都揽了下来,“你们都别误会,早晨我跟她去看了钱老二,给她除了这主意,信也是我让她写的。她姑娘家脸皮薄,不好意思承认。” “阿嚏!”裴子谦说的“脸皮薄”的时候,在一旁杵着的二晖突然打了个喷嚏。裴子谦瞪了他一样,他摸摸鼻子转过身去。 对于这个解释,没有人满意。如果裴怜大大方方地跟萧瑞提要求,有人会不舒服,但至少事情摆在明面上,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但私下里递信就不一样了。要么是信的内容可疑,要么是传信的两人关系可疑。信的内容大家都看了,没什么问题。自然而然地就往事情往感情方面去想。慕浔怕她旧情复燃,萧瑞盼着她旧情复燃。一怕一盼都写在脸上了,但看到了裴怜低垂地不能再低的头,两个大男人也不好再找茬。 慕浔冷声道,“既然信送到了,就回吧。”话语中的寒意让裴怜抖了抖。 裴子谦握了握裴怜的手,沉声道,“我也好些日子没跟丫头好好说话了,今晚就宿在我这儿吧。你先回去,明天我把人送回去。” 裴怜心中依然感激涕零,她师父是亲爹呀! 如果就此放过,慕浔怎么对得起他睚眦必报的个性。他转动着白玉扳指,“我也好些日子没跟裴叔好好说话,也想留下来。总之一句话,怜儿住哪儿我住哪儿。” 这显然是杠上了,裴怜乖乖认命,谢了她师父,“我还是回去吧,明日再来跟师父说话。” 这副场景怎么看都像小媳妇嫁了恶霸,慕浔自己看着别扭,萧瑞也忍不住了,“慕兄这样就不太好看了。堂堂世家之主跟个下巴里人似的,揪住个女人算什么?” 慕浔别扭归别扭,要他心甘情愿被萧瑞膈应,他是万万咽不下这口气,他回道,“殿下过奖了。不过堂堂王爷学着妇道人家议论别人的家事,街头巷尾乘口舌之快,怕也好看不到哪里去吧。” “都给我闭嘴。”裴子谦揉揉额头,这两人是真真的冤家,见面必有交锋。他把裴怜推过去,“这就走吧。” 慕浔伸出手,裴怜慢慢地走过去,把手放在他的掌心。萧瑞看着心里难受,沉声唤道,“怜儿。” 裴怜抬起头看向他,眼眸中波光流转。他紧了紧掌心,“你信里头说的事情,我应了。” 裴怜心生喜悦,脸上的僵硬松动了些。他继续说,“凡有求于我,当面对我说,不必避讳。” 慕浔烦躁地扯过裴怜,搂着她的肩膀,头也不回地说,“怜儿既已嫁为人妇,当然需要避讳。还请殿下凡事多做思量。告辞。” 萧瑞目送两人离开,站了许久,转身对裴子谦说,“前几日带了怜儿去见阿娘,阿娘很喜欢她,似是跟她说了些什么。我后来再问阿娘,她也不记得了。” 裴子谦若有所思,“怪不得她不愿去你。” 萧瑞深吸一口气,“这层窗户纸怕是保不住了。也好,我也装不下去了。” 裴子谦心里生出不详的预感,他知道萧瑞不是真的放弃。这下被证实了,他反而更紧张了。 萧瑞没有多说,拱手告辞。 两人一路无语,慕浔回府,斥退一干下人,拉着裴怜入了屋。慕浔向来好涵养,少有对下人发火,这般看来是气得不轻。屋子里点了安神香,黄铜貔貅香炉冉冉冒着烟,裴怜的心情平复不少。该面对的还得面对。她在水盆里净了手,缴了帕子,给慕浔擦手。慕浔脸摆的死臭,手还是听话地伸过去。裴怜擦得仔细,慕浔很受用。 裴怜明显感觉他的冷意散去几分,这才敢跟他说话,“你别生气了。这事瞒着你、是我不对。可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和阿兄向来不对付,每次见完他回来都少不了受你的脸色。你说说看,有人心甘情愿地去找脸色瞧的吗?” 慕浔瞧着擦得干干净净的手,重新把玉扳指带上,闲闲地说,“这么说,还是我的错罗?” 给裴怜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承认。显而易见地,慕家主开始矫情,开始钻牛角尖了。这个时候,千万不能跟他对着干,不然他得矫情上好几天,最终受苦的还是自己。裴怜镇定地回答,“当然不是你的错,显然是我的错。以后我再也不这样了,凡事都告诉你,好吗?” 慕浔有些意外,今天的裴怜出奇地乖巧,不顶嘴了不算,还学会了哄人。他思来想起,还是把原因归结到萧瑞身上,他随手从架子上拿了个玉石把玩,“你别因为是萧瑞,就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揽。” “当然不会。”裴怜壮了壮胆子,上前圈住他的手臂,一双眼睛笑成月牙。 慕浔心中一动,伸手抚上她的眼眸,把她圈入怀里。不知为何,他心中总是不安,这丫头一夕之间回到了他身边,总觉得在做梦。他想尽快解决手头事情,远离京师,但萧瑞的定力比他想象中好,是他低估了他。 他摩挲着裴怜瘦削的肩膀,似是要将棱角抚平。裴怜瞧着他心不在焉的样子,知道他在思考。怕他又揪出什么劳什子,尽快换了话题,把今天金小元的奇异之举说了一遍。 慕浔倒不见惊讶。他知道慕枫不会真的娶金小元,金小元也不见得对慕枫有情,这就能解释金小元的大方了。 “阿浔……”裴怜舔了舔嘴唇,艰难地问,“你会纳妾吗?” 慕浔看她不安的表情,心情变得好起来。他故意逗她,“那得看你的表现了。如果你总是惹我生气,一辈子下来,谁受得了。” 这话听得裴怜有几分不快,许多时候也是慕浔惹她生气。要真的一笔一笔算,说不定该是她把他甩了。她的表情如慕浔所愿地变得纠结,慕浔啄了啄她的额头。其实他明白,这丫头的心跟他一般不安。他们的过去于她是白纸一张,她兴许还不能理解他的用心和渴望。思及至此,他又将怀里的人搂紧了几分,说道,“你这人,非要别人把心掏出来给你看才看清楚吗?要真的纳妾,我还需要为你守寡这么长时间吗?” 听到“守寡”两个字,裴怜暗笑,脸上还是绷着,说道,“对啊,我也寻思着,要么是你不城市,要么……你是不是有病?” 慕浔神色一紧,眼神黯了黯,瞅着窗外夜色已至,便吹了身边的明灯,仅留一线烛光,让裴怜看清他是不是真的有病。两人自归来后未踏出房门一步,慕平使了下人问是否用膳,被慕浔冷漠地赶走了。至三更天,才传膳。他将睡得迷迷糊糊的裴怜从床上捞起来,穿好衣物,放在案几旁。裴怜打了个哈欠,揉着惺忪的睡眼,嘟囔道,“都这个时辰了,不吃也不会死。” 慕浔给她喂了一口肉,严肃地说,“你太瘦,一顿也不能落下。” 裴怜无精打采地嚼着肉,半个身子已经趴在案几上了。慕浔打量她懒洋洋的样子,心里发笑。她的每一个细节,让他或喜或悲、或恼或怒,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慢慢沉淀成了爱。这份感情让裴怜自己也无法理解。但只有他知道,已然拥有了这最美好的一切,再去看其它的,都变得寡淡无味。但他不会说出口,他要让着丫头慢慢去挖掘这份宝藏。等她看到了就会知道,在这世上没有人比他更爱她,更值得她珍惜。 夜深人静,街上的梆子来回敲了几遍。慕府的东篱院里,一盏孤灯映着两个人影,静谧而安详。 第67章 私信 裴怜邀了裴子谦一同去看钱老二,慕浔没有再阻拦,限了个时间,让她尽早回。裴怜大大方方地应了。 “听说萧瑞带你去了宫里?”裴子谦边走边问。 “嗯,师父怎么知道?” 裴子谦没有回答,“见了萧瑞阿娘?” “见了。”她回忆起那妇人,和那破旧的冷宫,有几分心酸。 “她跟你说什么?” 裴子谦说话向来直接,裴怜不禁怀疑他知道了些什么。不过当下只有她和桓嫔两人,不应该吧。她佯装漫不经心,“没什么,问了师父的好。她似是认识您?” “嗯。她的病一直是我经手打理的。” 裴怜好奇地凑上前去问,“究竟她得的什么病?这么些年了还没痊愈。” 裴子谦叹息一声,“她得的不是病,是被毒的。怀着阿瑞是就有了,幸好没过给她儿子。这些年我带着你住的远,关照也有限。这次看,倒是好了些,不过入毒已深,要痊愈怕是希望渺茫了。” 裴怜闻之,微微蹙眉,“什么人狠毒至此,竟毒害一名孕妇。” 裴子谦冷哼一声,“宫里头什么龌龊的事没有。这事太复杂,以后有机会再同你说吧。” 走着到了钱家,钱香香恰好不在,裴怜松了一口气。钱大娘坐在门廊前做些针线活。裴怜凑上去看,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香囊,“这针脚看着眼熟,是不是以前村子里巧凤嫂子爱用的那套?” “可不是。巧凤的绣品够扎实,我早就学了过来。”钱大娘笑道,“前几天收到二郎他大舅的信,说是巧凤她家也搬走了。她向来和你家走的近,知不知道他们搬哪里去了?” “搬走了?”裴怜摩挲着香囊致密的针脚,寻思着。她自己也许久未过问。这样看来,巧凤一家也不是单纯的邻居。她笑了笑,“我也是头一回听说这事。我师父兴许知道。” 钱大娘摆摆手,“无妨,我就是随口问问,别扰了你师父诊病。” “嗳。” 未几,裴子谦净手而出。钱大娘端详着他神色平平,一颗心安定了下来。端了茶水,请人上了座,道,“您瞧着我家老二得躺上多长时间?” 裴子谦喝了茶,耐心地答,“伤筋动骨一百天,不能少于这个数。修养上半年最为稳妥。” 钱大娘的脸色黯淡下去。裴子谦察觉,问道,“嫂子有难处?不妨直说。” 钱大娘尴尬地笑,“没什么,就思量着明年开春国子监纳新,错过了这回恐怕又得再等三年了。” 裴怜听了心里也不好受。钱家可是花了好些力气才把钱老二弄进书院的,又花光了积蓄去缴学费。她寻思着该怎么帮忙,“此前听老二说,想拜国子监的岳博士为师?” “好似听他提过。” 裴怜点点头,“我帮你去打听打听,看看有没别的门路。” 钱大娘立刻面露喜色,笑道,“那敢情好。” 裴子谦坐在一旁若有所思。他弹弹衣袍,站起身来说,“走吧。” “这就走了?再坐会儿吧。” 裴子谦婉拒。 上了马车,裴子谦幽幽地说,“你打算怎么打听去?” 裴怜面露难色,“只能托阿浔了。他跟京里的人有来往,指不定认识那位岳先生。” “以后莫要乱应了别人。即便是阿浔,在京里也不容易。不消说打点别人得花银子,花了银子还没办成,大家都失望。凡事先琢磨清楚了再说出口,你现在身份不一样了,不要感情用事。” 裴怜倒是没想到一句话换了了她师父的一番教训。不过这话说的也对。她过去的生活都有人打点得好好的,没细想过这些一二三四的。只觉得愧对了钱老二。但凡他有心愿,总要尽力去实现的。这番被裴子谦教训下来,顿感惊慌,原来一句话还有这么大的影响。裴子谦见她的面纠结成一团,就知道她想多了。 其实,这句话不是他的本意。慕浔在长安混的如鱼得水的,连太子的关系也攀上了,哪里在乎那点小钱。只是他知道,钱大娘说的岳博士此人,正是岳浩然。岳浩然不轻易收徒弟,这么多年下来,也就只收了萧瑞一个。想绕过国子监的考试直接拜在他座下,不太容易。他思量了一阵,说,“你若真想帮忙,我给你指条路。萧瑞是朝廷中人,通过他去拜兴许要容易些。” 裴怜心里咯噔了一下,强作镇定道,“阿兄啊,他好像最近有些忙。如果能见上,我再同他说。” 裴子谦不疑有他。之所以没点破萧瑞和岳浩然的关系,是因为京中没几个人知道。慕浔清不清楚他不知道,万一不清楚,也不能由着裴怜告诉他。他暗叹一声,夹在中间做人真不容易啊。 裴怜怕他问下去,匆忙岔开话题,“好些日子没看见苗前辈了,她好吗?” “我托她去办点事,她不在长安。” “……这样啊。”前日差点伤了慕浔,裴怜有些耿耿于怀,想跟苗青娥聊聊看有没有别的法子。 “又犯病了?”裴子谦不动声色地问。瞧见裴怜面露心虚,他接着问,“这次又伤了谁?” 裴怜在裴子谦面前撒不出谎,支吾了白天才说,“没伤了谁,就是差点伤了阿浔。” “差点?”裴子谦嗤笑一声,“阿浔半点功夫也不会,能躲过你的魔掌还这是幸运了。” 裴怜被裴子谦的风凉话吹的牙疼,不禁怨道,“这么损我你就开心了?” “谁让你不听话?” 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老问题。反正商量不出个结果,裴怜中道就下了马车,自己走回府去。 出了四方馆的岔子后,慕浔都把应酬安排在午间,晚膳尽量老老实实地呆在府里。 趁着慕浔未归,裴怜坐在东篱院里,咬着笔头。裴子谦若无其事地提到了萧瑞,她直觉这条道可行。可经由昨日的事情后,她还没做好准备去见萧瑞。再三思索,决定给他写封信。 “阿兄敬启……” 开头的四个字写了半个时辰了,愣是想不出如何接上。肚子里墨水空空,写出来总觉得失礼。也不知她以前文笔如何。要是一般般,萧瑞见得兴许不奇怪。但要是有些水平,这封信可就变成笑料了。她回忆起萧瑞似笑非笑的表情,脸上微微发烫。 “啊……”她拍拍脸,打起精神来。 “你在干什么?” 裴怜惊慌地收起纸张,看见金小元站在门口,不禁松了一口气。她拍拍胸口,怨道,“你倒是吱一声啊。” 金小元敲敲门框,“我敲了门,你没听见吗?你的脸好红。” 裴怜僵了僵,干笑道,“我刚才搓的。” 金小元舔了舔手里的糖,若无其事地说,“胡说,你脸红了才搓脸的。” 裴怜的脸色发黑,幽幽地说,“你究竟站了多久了?” “一炷香吧,不久。” 裴怜垂头丧气地问,“你找我有事?” “嗯。”金小元又瞧瞧门,“我可以进来吗?” 裴怜招招手,让她上榻。金小元拿巾帕擦擦手指,“你院子里的那丫头哭了一晚上了。我去跟她说话,她也不管我。昨晚慕枫来过以后她就这样,她好像听到我们说话。后来跟慕枫吵了一架,就变成那样了。她喜欢慕枫对吗?” “啊……”裴怜应了声,喃喃自语,“这可怎么办。” 金小元不甚在意地说,“我瞧着她对慕枫的感情很深。我跟慕枫说说,到时候也让她进门呗。” 裴怜惊了一惊,跟看怪物似的看着她。虽然男人三妻四妾纯属寻常,她阅历不广,却也知道没有女人愿与他人共侍一夫的。果然人傻心宽? 金小元跳下榻,“我就跟你说这事。她不太愿意跟我说话,等你见了她跟她说说呗。” 在裴怜惊异的注视下,金小元坦然地迈着步子。裴怜不禁在心中赞道,真乃奇女子也。 无意中低头瞧见案几上的“阿兄敬启”,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随着黄昏的临近,裴怜加紧了手上的功夫。“阿兄敬启,今日往钱家探望,师父建言钱老二修养半年,恐无望开春国子监甄选。钱老二仰慕国子监岳博士已久,如能拜入其座下,亦无憾矣。阿兄在朝中结交甚广,能否引荐一二?怜儿字。” 裴怜反复读了好几遍,觉得差不多了。耳尖地听见慕浔的脚步声,赶紧叠好收入衣袖里。摆开茶具和早已准备好的红泥火炉,假装泡茶。心里却跟做贼似的,砰砰直跳。 慕浔穿了一件玄青长袍,显得有些严肃,越发加剧了裴怜的紧张,只觉得袖子里的薄纸有千斤重,总怕它掉出来。 慕浔难得见她乖乖呆在家里,笑意染上眉头,“泡了茶?” “嗯。”她低头应道。鼻子抽了抽,若有若无地闻到他身上的酒气,起身道,“我让人给你熬醒酒汤。” 慕浔手快一步拉住她,扯进怀里,舒服地把脑袋靠在她的脑袋上,“我又没醉,喝什么醒酒汤。你给我泡杯茶喝,去去酒气。” 裴怜一刻也不敢把手腕放下来,“我去找人给你泡。刚才师父找了人传信,让我过去一趟,我快去快回,你在家等着我。” 慕浔哪里真要喝什么茶,就想跟她腻在一起。他眯了眯眼,反手拉起裴怜,“走吧,我同你一起去。” “啊……”裴怜被迷迷糊糊地拉上马车,连慕浔的问话也答得心不在焉的。人精慕浔看出了些猫腻。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捏着裴怜的手,观察她的表情。 裴怜无意中对上慕浔的眼神,匆忙错开。慕浔把手肘撑在案几上,托着下巴,探究地看着她,问道,“你做了什么亏心事?” 裴怜看向窗外,故作镇定地回到,“没什么啊。寻思着师父找我什么事。” 慕浔摸摸下巴,一直盯着她。裴怜被瞧得心里发毛,身子都僵了。 两人在马车上僵持着。一到永乐坊,裴怜立刻跳下马车,冲进裴子谦的院子。慕浔快步跟上,看见裴怜突然刹住了脚步,干笑道,“阿兄也在啊。” 萧瑞倒是没想到在这儿遇见裴怜。他听说裴子谦进宫看了桓嫔,来问问情况,正坐在院子里闲聊。慕浔见到这一幕,沉色阴沉下来,料想着裴怜这一路的不安是不是因为萧瑞。 “你怎么来了?”裴子谦奇道。 裴怜一惊,上前拉过他师父,笑道,“不是你让人传信叫我来的吗?到药房去,恰好我有个问题问问您。” 门一关上,裴怜立刻哭丧着脸,“师父您得帮我啊……”裴怜跟他说了来龙去脉,裴子谦斜眼看着她,目光中充满鄙夷。 “这封信,等我走后,你帮我给阿兄。”她在袖子里掏了掏,什么都没有。她脸色惨白,猛地拉开门,看见萧瑞的手里拿着一张白纸,表情嘛,正如她想象中的那样,似笑非笑。而慕浔,显然也欣赏过了信上的内容,看向她的眼神有几分阴鸷。 第68章 静夜 她的心漏跳了一拍,转身反手将门关上,蹲在房子的一角抱住头。裴子谦目睹了这一切,用羞愧难当四个字去形容此刻的裴怜再合适不过了。“看你这点出息!”裴子谦斥道。他一把拉起裴怜,裴怜挣了挣,没挣过他。 裴子谦拉开门,面对着让他头疼不已的两人,把所有的事都揽了下来,“你们都别误会,早晨我跟她去看了钱老二,给她除了这主意,信也是我让她写的。她姑娘家脸皮薄,不好意思承认。” “阿嚏!”裴子谦说的“脸皮薄”的时候,在一旁杵着的二晖突然打了个喷嚏。裴子谦瞪了他一样,他摸摸鼻子转过身去。 对于这个解释,没有人满意。如果裴怜大大方方地跟萧瑞提要求,有人会不舒服,但至少事情摆在明面上,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但私下里递信就不一样了。要么是信的内容可疑,要么是传信的两人关系可疑。信的内容大家都看了,没什么问题。自然而然地就往事情往感情方面去想。慕浔怕她旧情复燃,萧瑞盼着她旧情复燃。一怕一盼都写在脸上了,但看到了裴怜低垂地不能再低的头,两个大男人也不好再找茬。 慕浔冷声道,“既然信送到了,就回吧。”话语中的寒意让裴怜抖了抖。 裴子谦握了握裴怜的手,沉声道,“我也好些日子没跟丫头好好说话了,今晚就宿在我这儿吧。你先回去,明天我把人送回去。” 裴怜心中依然感激涕零,她师父是亲爹呀! 如果就此放过,慕浔怎么对得起他睚眦必报的个性。他转动着白玉扳指,“我也好些日子没跟裴叔好好说话,也想留下来。总之一句话,怜儿住哪儿我住哪儿。” 这显然是杠上了,裴怜乖乖认命,谢了她师父,“我还是回去吧,明日再来跟师父说话。” 这副场景怎么看都像小媳妇嫁了恶霸,慕浔自己看着别扭,萧瑞也忍不住了,“慕兄这样就不太好看了。堂堂世家之主跟个下巴里人似的,揪住个女人算什么?” 慕浔别扭归别扭,要他心甘情愿被萧瑞膈应,他是万万咽不下这口气,他回道,“殿下过奖了。不过堂堂王爷学着妇道人家议论别人的家事,街头巷尾乘口舌之快,怕也好看不到哪里去吧。” “都给我闭嘴。”裴子谦揉揉额头,这两人是真真的冤家,见面必有交锋。他把裴怜推过去,“这就走吧。” 慕浔伸出手,裴怜慢慢地走过去,把手放在他的掌心。萧瑞看着心里难受,沉声唤道,“怜儿。” 裴怜抬起头看向他,眼眸中波光流转。他紧了紧掌心,“你信里头说的事情,我应了。” 裴怜心生喜悦,脸上的僵硬松动了些。他继续说,“凡有求于我,当面对我说,不必避讳。” 慕浔烦躁地扯过裴怜,搂着她的肩膀,头也不回地说,“怜儿既已嫁为人妇,当然需要避讳。还请殿下凡事多做思量。告辞。” 萧瑞目送两人离开,站了许久,转身对裴子谦说,“前几日带了怜儿去见阿娘,阿娘很喜欢她,似是跟她说了些什么。我后来再问阿娘,她也不记得了。” 裴子谦若有所思,“怪不得她不愿去你。” 萧瑞深吸一口气,“这层窗户纸怕是保不住了。也好,我也装不下去了。” 裴子谦心里生出不详的预感,他知道萧瑞不是真的放弃。这下被证实了,他反而更紧张了。 萧瑞没有多说,拱手告辞。 两人一路无语,慕浔回府,斥退一干下人,拉着裴怜入了屋。慕浔向来好涵养,少有对下人发火,这般看来是气得不轻。屋子里点了安神香,黄铜貔貅香炉冉冉冒着烟,裴怜的心情平复不少。该面对的还得面对。她在水盆里净了手,缴了帕子,给慕浔擦手。慕浔脸摆的死臭,手还是听话地伸过去。裴怜擦得仔细,慕浔很受用。 裴怜明显感觉他的冷意散去几分,这才敢跟他说话,“你别生气了。这事瞒着你、是我不对。可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和阿兄向来不对付,每次见完他回来都少不了受你的脸色。你说说看,有人心甘情愿地去找脸色瞧的吗?” 慕浔瞧着擦得干干净净的手,重新把玉扳指带上,闲闲地说,“这么说,还是我的错罗?” 给裴怜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承认。显而易见地,慕家主开始矫情,开始钻牛角尖了。这个时候,千万不能跟他对着干,不然他得矫情上好几天,最终受苦的还是自己。裴怜镇定地回答,“当然不是你的错,显然是我的错。以后我再也不这样了,凡事都告诉你,好吗?” 慕浔有些意外,今天的裴怜出奇地乖巧,不顶嘴了不算,还学会了哄人。他思来想起,还是把原因归结到萧瑞身上,他随手从架子上拿了个玉石把玩,“你别因为是萧瑞,就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揽。” “当然不会。”裴怜壮了壮胆子,上前圈住他的手臂,一双眼睛笑成月牙。 慕浔心中一动,伸手抚上她的眼眸,把她圈入怀里。不知为何,他心中总是不安,这丫头一夕之间回到了他身边,总觉得在做梦。他想尽快解决手头事情,远离京师,但萧瑞的定力比他想象中好,是他低估了他。 他摩挲着裴怜瘦削的肩膀,似是要将棱角抚平。裴怜瞧着他心不在焉的样子,知道他在思考。怕他又揪出什么劳什子,尽快换了话题,把今天金小元的奇异之举说了一遍。 慕浔倒不见惊讶。他知道慕枫不会真的娶金小元,金小元也不见得对慕枫有情,这就能解释金小元的大方了。 “阿浔……”裴怜舔了舔嘴唇,艰难地问,“你会纳妾吗?” 慕浔看她不安的表情,心情变得好起来。他故意逗她,“那得看你的表现了。如果你总是惹我生气,一辈子下来,谁受得了。” 这话听得裴怜有几分不快,许多时候也是慕浔惹她生气。要真的一笔一笔算,说不定该是她把他甩了。她的表情如慕浔所愿地变得纠结,慕浔啄了啄她的额头。其实他明白,这丫头的心跟他一般不安。他们的过去于她是白纸一张,她兴许还不能理解他的用心和渴望。思及至此,他又将怀里的人搂紧了几分,说道,“你这人,非要别人把心掏出来给你看才看清楚吗?要真的纳妾,我还需要为你守寡这么长时间吗?” 听到“守寡”两个字,裴怜暗笑,脸上还是绷着,说道,“对啊,我也寻思着,要么是你不城市,要么……你是不是有病?” 慕浔神色一紧,眼神黯了黯,瞅着窗外夜色已至,便吹了身边的明灯,仅留一线烛光,让裴怜看清他是不是真的有病。两人自归来后未踏出房门一步,慕平使了下人问是否用膳,被慕浔冷漠地赶走了。至三更天,才传膳。他将睡得迷迷糊糊的裴怜从床上捞起来,穿好衣物,放在案几旁。裴怜打了个哈欠,揉着惺忪的睡眼,嘟囔道,“都这个时辰了,不吃也不会死。” 慕浔给她喂了一口肉,严肃地说,“你太瘦,一顿也不能落下。” 裴怜无精打采地嚼着肉,半个身子已经趴在案几上了。慕浔打量她懒洋洋的样子,心里发笑。她的每一个细节,让他或喜或悲、或恼或怒,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慢慢沉淀成了爱。这份感情让裴怜自己也无法理解。但只有他知道,已然拥有了这最美好的一切,再去看其它的,都变得寡淡无味。但他不会说出口,他要让着丫头慢慢去挖掘这份宝藏。等她看到了就会知道,在这世上没有人比他更爱她,更值得她珍惜。 夜深人静,街上的梆子来回敲了几遍。慕府的东篱院里,一盏孤灯映着两个人影,静谧而安详。 第69章 事发 一大早的,慕府的门被敲的砰砰响,火急火燎的,乍一听还以为是打家劫舍。慕平听了门房的通报,立即撒了手上的活入了东篱院。问了守夜的丫头,说二人还未起身。慕平这厢纠结着,半晌才轻轻敲了门。慕浔浅眠,两声过后就醒了,眼瞧着裴怜皱了皱眉头,在她醒来之前咳了一声,慕平识趣地打住了。 慕浔不悦地拉开房门,慕平汗颜,拱手奏道,“太子有请。” 这位太子有贪玩的恶习,跟个孩童似的,每天想着法子打发时间。慕浔正要回绝,却瞧见阁楼下,太子的门客阎嗣对他挥了挥手,“家主,大事不好了。” 在慕浔心里,所谓的大事不外乎两件,一是他要死了,二是裴怜要死了,除此之外所谓的“大事”,他都嗤之以鼻。不过,太子的面子还是要的,让慕平带了阎嗣到堂下喝茶,唤了下人伺候洗漱。 慕浔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好一会才到。他打量着,原来没进东宫,而是去了四方馆。太子虽然贪玩,倒是少有宿在宫外。阎嗣引着他入内院,太子萧隋正负手在院子里来回走动,神色有些不快。 慕浔上前见礼,太子挥挥手,“免了。慕兄让本宫好等。” 言语间的埋怨已显而易见。要是其他人,必定诚惶诚恐地请罪,慕浔却不觉得是自己的问题,没有道歉的意思,拂了袖子笑问,“阎先生一大早到我府上嚷出大事了,究竟什么大事?” 萧隋白了阎嗣一眼,腹诽他礼数不周,转身请了慕浔入座,“是出了件大事。老九手上的几担案子眼看要变成了老黄历,突然有了新进展,昨晚在御书房都被翻了出来。工部尚书陈汴被杀一案事涉老五、礼部侍郎贪贿一案牵及中书令郑琦,最最离奇的是,九年前的京城富商刘远之灭门一案竟然同时牵扯老五和老二。昨晚,父皇手书直接从御书房发了出去,令老二回京协同调查。我道是老九山穷水尽了,没想到他留着后招狠狠地将了我一军,阴险至极,阴险至极!” 萧隋说的激动不已,慕浔安静地听着。他明白萧瑞绝不会坐以待毙,他是逆境中长大的皇子,最不懂的就是绝望,最擅长的是出其不意。太子原想用几桩悬案淹死他,却被他反咬一口,这是萧瑞高明之处。他微微摩挲玉扳指,问道,“这几件案子殿下知道多少,确实牵涉这几人吗?” 萧隋不耐烦地摇摇头,“这些案子既是悬案,谁知道来龙去脉,只有当事人心里知道。当初我挑了这几担塞给老九,老五和郑大人都是知道的,他们也没吭声,想必跟他们关系不大。老九的直接目的就是把老二弄回来。父皇就是偏心,老九也就这么一提,正和他意,他二话不说就答应了。好像只有老二才是他的儿子!” 萧隋越说越气,随手砸了一只茶。慕浔瞥了一眼那碎片,薄如蝉翼,上好的越瓷,可惜了。他同样惋惜的还有这位太子。按理说,皇后无所出,太子又是贵妃之子,只要没犯大错,皇位自然是他的。可惜,圣上偏爱前王皇后之子楚王萧安,要不是九年前因刘远之一案负气出走,现在的太子爷指不定是谁了。萧瑞竟然跟萧安勾结上了,这是他始料未及的。他们一直以为,萧瑞是单兵作战,结果都猜错了。 慕浔拿起手边的茶,呷了一口,问道,“殿下可有计谋?接下来怎么打算?” 萧隋点点头,放低了声音,“昨夜里和十二弟相商,这次还得请慕兄帮忙。老二进京必经江南地界,还请慕兄……”做了个杀的手势。 慕浔会意,却不敢苟同。太子的这位同胞兄弟一直让他不太放心,荒唐的程度胜过太子,但为人聪颖,城府深不可测,他还不是真心帮着太子,慕浔还不大确定。不过在定论之前,他决不可能在萧隋面前提起,便绕着弯子说,“恕慕某直言,此计乃下下策。圣人既连夜发手书,盼子心切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希望在消息传出去之前,保楚王顺利进京。得手或不得手,说明有人心虚了,细细排查当初在御书房里的几人,必定会查到殿下身上。如此,殿下不是引火上身吗?” 萧隋恍然大悟,“幸得慕兄提醒。不知慕兄可有更好的法子?” 慕浔淡然一笑,“如果殿下只是想让二殿下回不来,法子有,不过得委屈殿下使一处苦肉计。” 萧隋拱手道,“愿闻其详。” 两人商谈很久,萧瑞留了慕浔用午膳,忽而探子来报,齐王昨夜出城了,往南而去。 “呵。”萧隋笑道,“这老九戒心十足。要不是慕兄不同意,倒是可是把两人同时干掉。” “不能干掉他们,反而要保他们。”慕浔幽幽地说,映着萧隋困惑的目光,他解释道,“苦肉计不是只要您才会的,被他先下手为强,到时候殿下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 “你是说……”萧隋蹙眉,“老九会把老二干掉?” 慕浔摇摇头,“不会,二殿下对他还很有用处。不过,如果二殿下愿意跟他串通,中间受点小伤小痛,同时指认殿下您,于他百利无一害。” 萧隋无端端地冒出一身冷汗,忙道,“那你说怎么办?” 慕浔瞧他的惊恐样,打从心里看不起,脸上还是和煦地安慰,“殿下莫急。”慕浔击掌两声,慕枫不知从哪里串了出来。慕浔问,“岭南地界谁在掌管。” “慈云门的黄通。” 慕浔揉了揉额角,“他弱了点,传信本家,让慕卿过去帮忙,务必把楚王安全护送至洛阳。” 一眨眼,慕枫消失不见了。 萧隋见过几次这位来无影去无踪的侠士,每回都吃惊不已,他讪笑道,“慕兄手下强手林立,让人羡煞啊。” 慕浔怎么听不出他的言外之意。萧隋不止一次地暗示他想要慕枫,回回都被慕浔打马虎眼忽悠过去了,这回当然也不例外,慕浔站起身来,笑道,“哪里、哪里。午膳上哪吃去?” 慕府这头,裴怜原本寻思着好好呆着。到白柳园去了一遭,慕鱼和金小元相安无事地呆着,一个在晒药材,一个在旁边发呆着看。裴怜招招手把慕鱼叫过来,仔细瞧了瞧,眼睛有些红肿,精神也不太好。跟她说话,也说不上几句。裴怜寻思着还得跟源头——慕枫聊聊。 入夜,与慕浔用了晚膳,等他进阁楼处理公务,裴怜朝院子里的慕枫招招手,约他上屋顶。 “在自己家怎么跟做贼似的。”慕枫不客气地说。 裴怜讪笑,从兜里掏出一把瓜子,好心分了慕枫一半。两人坐在屋顶上,慕枫不喜零嘴,用修长的手指随便在掌心挑了挑,挑出了大颗的,又塞回裴怜手里。裴怜边嗑边说,“你当真要娶金小元?” “嗯。” “可是慕鱼也想嫁你。” “哦。” 裴怜“哈哈”地干笑两声,“你这声’哦’该怎么理解?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不答应。”慕枫回答得干脆,裴怜愣了愣,问道,“为什么?” 慕枫幽幽地看着她,“你不觉得管得太多了吗?” “啊……是……”裴怜平日里没有什么主母的架子,但慕枫的语气显然没太把她放在眼里,让她又羞又恼,“我说,你说话也特不给我面子,我少说歹说也是慕家的女主人啊。” 慕枫自己倒没意识到这点,他从很久以前就是这么跟裴怜说话。那时,裴怜还不是慕家夫人,只是承了常仲亭的身份,当了慕家的二管家。如今已经成了夫人……可要他像其他下人一样对她毕恭毕敬,他做不出来。 “我不是摆谱……我也知道自己摆不起来,可是,你就不能跟我好好说话?” 慕枫瞧着她的怂样,心里暗暗发笑。他不动声色地说,“这事没什么好说的。你要真心疼慕鱼,就给她找个好人家,风风光光地把她嫁出去。如果嫁我,只会让她委屈。” 慕枫说的在理,裴怜本来就是问问,没什么好坚持的,“昨日金小元来寻我,说是愿意让慕鱼跟她一起嫁你。我不知道你怎么就对金小元上了心,可人家对你不见得多用心,否则也说不出这样的话。你还得对她多花点心思才对,否则,这丫头三天两头地给你招惹二房,不是膈应你吗?” “嗯。”慕枫随意地应了,他和金小元本来就是作假,什么花不花心思的。 慕枫没太当真的事情,有人引以为大事。几天后,金家的人快马加鞭的人赶到。原本以为来的是金家的管事,没想到金老爷金阳子亲自来了。一来就哭天喊地的,不知情的还以为他死了闺女。慕浔抽了抽嘴角。当初为了逼金家就范,让慕家的势力进入蜀中,干脆劫了金家少爷。要是知道金家老爷是这种犯二的性格,直接谈就成了。 金小元对她爹倒是淡定得很,三言两语地把过程都说清楚来,最后还向她爹隆重介绍了未婚夫婿慕枫。 金阳闻言,激动不已,“闺女啊,你尚未及笄,就把自己的身子给了别人了?” 大堂中死一般的寂静。 不久,金小元困惑地问,“爹爹说的是跟别人困觉?” “是啊,不是困觉了干嘛私定终身。” “啊……”金小元显然对成亲的程序不大了解。慕浔看不下去了,再这么说下去,指不定把他们慕家抹黑成什么样。他轻咳一声,解释道,“金老爷子误会了,慕枫和贵千金只是一见钟情,并没有……并没有别的私情。既然您亲自来了,我也省的跑那一趟,我们来谈谈两人的亲事如何?” 裴怜瞧着慕浔要谈正事,便扯了金小元到院子外面去。 金小元的神情有些恍惚,心不在焉地不知在想什么。裴怜道她是紧张了,拍拍她的肩膀说道,“你放心,慕枫是个有担当的好男儿,以后会对你好的。昨天我跟他说了慕鱼的事,听他的意思,对你很在意,只想娶你。” 金小元担心的却不是这个。她只是瞧着她阿爹的神色,察觉了她阿爹极其在意她的婚事。如果以后要放下,恐怕会惹他难过吧。 第70章 游说 金家老爷在慕浔的游说下,很不艰难地答应了婚事。毕竟慕家的地位摆在那里,无论从理智上还是感性上,都无法拒绝。只是他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担忧。慕枫在慕家的地位再怎么高,也只是个下人,金小元是金家大小姐,两人门不当户不对的,怕惹人非议。 慕浔十分爽快地提出了解决方法,等他们回到本家,告了祖宗,就收慕枫为义弟。到时候,慕枫是慕家名正言顺的二当家,不存在门第的差异。 金阳笑呵呵地应了。 慕浔又对几个月前劫了金小宝的事对金阳道歉。金阳干笑着表理解,其实心中苦闷的很,不理解又能怎样,谁叫人家有钱又有势,不低头不行啊。 当晚,慕浔请了戏班子到府上热闹了一番。 慕枫正儿八经地坐在慕浔下首,脸绷得紧紧的,对未来“老丈人”也没个好脸色。慕浔闲闲地斜了他一眼,暗笑他作茧自缚,转头又跟金阳聊起蜀中的事情。他一直放心不下玉门,加强了玉门周围据点的布置,金家的退让在其中帮了大忙。作为交换,金家把蜀中的药材生意送给了金阳。起初金阳还觉得挺划算的,后来才发现又被摆了一道。无他,慕家控制着药材的源头,到头来还是受制于慕家。金阳笑呵呵地跟慕浔说起人参的价格,慕浔双手一摊,摆出一副无辜的表情,“实在是形势所逼。边境不安宁,互市都关了。我的人必须深入高丽国才能买到上好的山参,路途遥远不说,还损兵折将。涨点价贴点医药费,金老爷子不会不通情理吧?” 金阳在心里暗骂了一声肩上。那价格哪里只是涨一点这么简单,简直是成倍地涨。他委屈地说,“前阵子唐家夫人还到我铺子上闹,说他们要是连人参鸡汤都喝不起,就拆了我家铺子。” 慕浔闻言,哈哈大笑,“唐夫人是真性情。我看啊,与其被砸了铺子,金老爷子不如折几根山参来的划算。 金阳干笑了两声。山参哪里是说送就能送的,一支少则万千,多则几万,真要送了不得把铺子都送出去了。 慕浔瞧他笑得为难,好心给这位名义上的亲家支了招。他对这位唐夫人早有耳闻。简单地概括,就是为母夜叉,彪悍得让堂堂唐家家主都抬不起头。不过,他向来坚信一物降一物,总有人能制住她。稍稍表达了这样的想法后,他的得力干将周福亲赴蜀中找到了这样一个人——城隍庙的玄静和尚。少有人知道,玄静和尚是唐夫人的亲爹。唐夫人出家后,老和尚一个人呆着寂寞就出家去了。不过两人关系很好。如果多给庙里香油钱,这位老师父不介意紧急时救救火。 金阳闻言,恍然大悟,不得不对这位年轻的家主称个“服”字。 两人这厢聊得开心,金小元和慕枫干巴巴地坐在一旁。裴怜看戏看的入迷,没太搭理金小元。 金小元左看看右看看,从果盘里挑了个最大的梨递给慕枫,“给你吃。” “嗯。”慕枫接过梨,并没有吃,放在一旁。一双素手拿起梨,削了皮,切成整整齐齐的八片,码在青玉瓷盘上。金小元回头看,是慕鱼。只见她安静地站在一旁,和寡言的慕枫一站一立,恰似一对璧人。她的心里不是滋味,扭了头去继续看戏。 其实,慕鱼心里也难受。眼皮底下的两人并排坐着,像任何一对看戏的平常夫妇,不说话,但偶尔递些吃食。更让她难受的,瓷盘上的梨原封不动的摆着,慕枫也正眼也没瞧上一眼。 至于慕枫,表面上看风轻云淡的,实则坐蓐针毡。左手边上的老丈人时不时对他亲切的笑,看的他毛骨悚然。右手边上的金小元和慕鱼正上演水果大法,看他的眼神越来越哀怨。而本应照顾女宾的女主人裴怜被戏台上的痴男怨女勾了魂,半点也没瞧见他的颜色。 应验了那句话,看热闹的不嫌事大,始作俑者慕浔今天安排的这一出就是“报答”慕枫的。事还没完,他十分贴心地给金老爷子腾出了与准女婿亲切交谈的时间。到了二更,抓起裴怜,乐呵呵地回东篱院去了,留下一干人大眼瞪小眼,还特地叮嘱慕枫“照顾好客人”。 慕枫自然接收到了他的“好意”,硬着头皮陪着金阳把戏看完。 回到院子里的裴怜,还沉静在戏折子的故事里出不来,搂着慕浔的脖子说了一大堆你死我活的情话,慕浔的心都被揉成了浆糊,口手并用地哄了好一阵子。裴怜趴在他的肩头絮絮叨叨地说,“你还记的我在襄州的时候,帮助过一对男女,也不知道现在过得怎样了。这世上这么多的有情人,未必每一对都能的人相助,他们都是怎么过下去的。” 慕浔拍着她的背,不禁想起了他俩坎坷的一段,低声说,“若是真有情,就会想办法。砍高了就搭梯子,水深了就搭桥,总能跨过去。若是跨不过,说明他们的感情仅此而已。” 裴怜沉默了一阵,不知想到了什么,脑袋在慕浔的脖子蹭了蹭,轻声说,“阿浔,我爱你。” 突然说了这样一句话,慕浔也不知道她脑瓜子里想了什么,不过很高兴。柔软的心又加了一勺蜜,能把自己腻死。他紧了紧手臂,回道,“我也爱你。” 他的声音黏黏的,把裴怜的心糊住了。夜渐渐深了,动情的两人找到了心灵的寄托,相拥而眠。 不知慕枫夜里跟金阳说了什么,这位老爷子对他非常满意。打量着金阳看着慕枫亲切地笑,慕浔歪坐在榻上,送去同样的笑容,却让慕枫抖了抖。慕家上下都知道,这位家主笑起来比发怒的时候恐怖一万倍。若非慕枫非凡的心理素质,换做别的家仆,定当下跪求饶。 两家定了婚期,在金小元及笄之后。这样一来,金阳也没什么好担心的。把金小元撩在慕家,乐呵呵地回家了。临行前,金阳拉过金小元密谈,内容是套牢套牢再套牢,关键时刻可以献身。金小元扭头送走了他爹,一个人闷闷地坐在院子里。 院子里的银杏叶子变得金黄,洋洋洒洒地飞舞,像蝴蝶的翅膀。一个黑影从头上飞过,动作干净利落,正是慕枫。她呆呆地看着他远去的身影,还有一闪而过的侧脸,心中泛起波澜。她提起裙子追着那身影进了东篱院,慕枫正站在二层阁楼前等待。裴怜从屋子里推门而出,用手指压住嘴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轻声说,“他睡了,怎么了?” 他将手中的信递给裴怜,没有说话。 裴怜会意。随后笑着拍拍他的肩膀,“金老爷子对你很满意,恭喜你。” 他没有表示。裴怜冲着他做了个鬼脸,拿着信退回屋里。 慕枫目送她的笑脸消失在眼前,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 他的背影很沉重、很压抑,金小元忍不住唤道,“慕枫。” 他回过神来,抬起头,侧眼看见阁楼下的金小元。小小的身影立在一片金黄中,她说,“你看起来不高兴,你还好吗?” 没有人知道他心中的苦闷,尤其在和府上下见他就道喜的时候,他有些气恼。他看着金小元,即便帮了他的忙,还是忍不住把气撒在她身上。他闪身跃下阁楼,几个身形就消失了。 “唉……”金小元追了两步,终究没继续追去。她有一种不好的感觉,好像一团废纸,被揉碎了扔在了一旁。 随着楚王归期临近,太子变得越来越焦虑,三不五时地找慕浔谈心。这次又是一大早的,着人到慕府请人。慕浔瞧着尚在睡梦中的裴怜,对太子的行为感到厌倦。 即便是他,富甲一方的一家之主,也常常有无奈的时候。唤了婢女们帮忙穿戴。下人们手脚再轻,这么多人走来走去,裴怜也该醒了。伸出半截粉臂,挑开床帘,隐约看见纱帐外,慕浔正在更衣,迷糊地问,“怎么那么早。” 慕浔穿戴整齐,掀开纱帐入内,搂着半睡半醒的人儿,有些眷恋。“有点急事出门一趟。你自己寻些事情打发时间。要是出门,带上几个护卫同行,申时就回来,记住了?” “嗯。”裴怜搂着他的脖子,在他的脸上吧咋了一口,“早起天凉,记得带着披风。还有,早点回来。” 慕浔轻声笑,把她放回床上,哄上一会,才出门。 裴怜没有继续赖床。这几天金小元没什么精神,她得了空就到白柳园找她聊天。临近午时,府上来了位稀客。慕平身后跟着个小小的身影,裴怜定睛一看,竟是钱香香。 慕平拱手一理,“这位自称是钱家的小姐,记得夫人跟钱家交好,没通报就带进来了。” 裴怜笑笑,“无碍,有劳平叔。” 慕平退下,钱香香扭捏着上前,说,“我和几位小姐约了在百花楼用午膳,怜儿姐姐要是用空也一起吧。” 一声“怜儿姐姐”,把裴怜叫的有些惊讶。这小妮子好久没跟她好好说话了。看她主动示好,裴怜自然不会拂她的脸面,当下就应了。随后想了想,把金小元和慕鱼都带上了。 钱香香知道慕鱼是下人,没太在意,着重打量了金小元。金小元本来就是大家小姐,人痴傻点,但人大方、见人不拘谨,又穿了裴怜的新衣,倒是像模像样的。 钱香香歪着脑袋,问,“她是谁?” “我的朋友。”裴怜原想说慕枫的未婚妻,但双方为过礼,且慕鱼也在,还是免开这个口。 “是哪户人家的小姐?” 钱香香跟长安城里的小姐们玩耍多了,对门第也重视起来。裴怜当然知道这话的意图,随口答道,“岭南金家。” “岭南人?那岂不是顶远的。” 金小元听见了,回道,“也不是顶远,一个月也到了。” 钱香香噗嗤一声笑,“那还不远?” 钱香香的语气里显然带着嘲讽,裴怜听出来了,金小元却不甚在意。裴怜松了一口气,赶紧转移了话题,“前两日去看了你阿兄,倒是好些了,这两天没什么问题吧?” 提起钱老二,钱香香就不由得想起前些日子的不愉快,她没好气地说,“原本是你自己说每天都去看的,怎的不去了?” 裴怜真想回一句“还不是因为你”,话到嘴边又成了“师父亲自去照料总比我要好些”。 钱香香哼哼了两声,不再说话。 裴怜没去过百花楼,却也时常听慕浔提起,王公贵族宴请常去的地儿。裴怜琢磨着金小元交了怎样了得的朋友。雅间里坐着一干贵女,中间的一位身着华服,像是宫里的人。钱香香突然变成陌生人似的,悄悄退到那人身后,默然看着裴怜。 裴怜领着金小元和慕鱼站在中间,有点像……犯人过堂。 第71章 失踪 “见到本宫,怎的不见礼。”华服少女冷冷地说道。 裴怜倒是想知道她是哪宫的,可是压根就不认识。她看了钱香香一眼,这仗势,显然是来看她出丑的。可惜连累了金小元和慕鱼。照着宫中的礼仪,裴怜盈盈一拜,“裴怜初到长安,不识贵人,敢问阁下何人?” 一干贵女捂嘴轻笑,旁边一人呵斥,“竟连岐阳公主也不识,香香,你去哪里找到的朋友?” 钱香香低声道,“她是慕家夫人。” 什么?这就是慕家夫人?百花宴上明明见过,简直判若两人,真的假的?可惜了慕家主,一表人才,竟然娶了这么个夫人。座下议论纷纷,裴怜想反驳,也不知从何下手。她看清楚,这场子就是为了砸她的,继续待下去,也只是自取其辱。她作礼道,“既然互不相识、话不投机,还是不要扫了诸位雅兴,裴怜告辞。” “慢着……”岐阳公主萧媛止道,“还是第一次见你这样无理的人,慕家就是这么教人的?你对本公主不敬,理当受罚,长长记性。这壶酒你干下去,就算两清了。否则,难不准我上父皇那参上你一本。到时候,就算慕家主再神通广大,也保你不住。 裴怜转过身看她。她不介意被谁参,只是介意自己连累了慕家。慕浔是极有家教的,一静一动都毫无纰漏,若是被她坏了名声,她不愿、不甘也不忍。她无礼地直视萧媛,一双杏眸带有厉色,“裴怜非饱读圣贤,不知公主口中的“礼”何谓有、何谓无。然而,人之于世,皆有常情。别人如何待我,我便如何待人,便是常理。这一宴,公主为主、我为宾。进门至今也有一炷香时间,公主未以待客之道待我,我亦无道可回,如果这便是公主口中的“无礼”,裴怜无话可说。这酒我喝了,不是怕你告什么状,而是愿山高水长,你我永不相见。” 裴怜拎起酒壶,大有一丝决绝之意。慕鱼这下精神了,这位主子要真出了什么三长两短,她还要不要活了?她上前劝道,“夫人,您别冲动……”话没说完,已经被裴怜拨到一边。慕鱼又瞪了在一旁杵着的金小元,“你倒是劝劝她呀。” 金小元在江湖门派长大,江湖规矩懂的,城里的规矩却不太懂。裴怜这番话,她深以为然,又为裴怜的豪气所折服。她无所谓地说,“不就是喝酒罗,大不了我把她扛回去。” 慕鱼瞧着这两个没心眼的家伙,愣是有急火没处撒。那头裴怜已经咕噜噜地把酒灌下肚,喉咙火辣辣地烧。此刻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这酒究竟有什么好喝的。 裴怜一番话说着义正言辞,一番举动又豪气万丈,堂下都愣住了,有人小声对钱香香说,“你不是说她没读过什么书吗?怎么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钱香香蹙眉不明所以。 裴怜把半斤白酒一饮而尽,热气由肚子里往上冒,胆子也肥了两圈。随手把酒壶一扔,不管不顾地惊了一干柔弱女子,大手一挥,带着金小元和慕鱼转身走了。萧媛脸色铁青,她出身尊贵,母亲是贵妃,兄长是太子,少有人对她说教,何况还是个平民。好一个山高水长,永不相见。她在心里默默埋恨,这梁子算是结下了。 走了几步,酒气算是翻倒上来了,不禁打了个踉跄。慕鱼和金小元赶紧上前相扶。裴怜直觉肚子又撑又辣,难受得紧,一口气翻滚上来,吐了一口酒。 “这位夫人喝多了?”有个小厮在楼梯口问道。 “是有些。”慕鱼边给她擦着嘴边应道。 “隔壁有个雅间,这会没人,夫人先进去歇歇。店里常备醒酒汤,我先去打上一碗,等夫人消停了再走?” 慕鱼寻思着这副样子穿过厅堂确实难看,不如传信家中着家主来接更为稳妥,便应了。 金小元打量了那小厮,嘟囔一句,“城里头的店小二也特热情。” 慕鱼没工夫应付她的闲言闲语,弯着身子把裴怜背起来,进了雅间。 裴怜对自己的酒量不自知,虽然不到逢喝必罪的程度,但绝喝不过三杯。这会酒劲上来,已经不省人事了。可脑子不清醒,反应却很诚实,侧过头对着旁边一阵狂吐。慕鱼赶紧把她顺着气,免得她呛住。 小厮端了醒酒汤过来,慕鱼看见满地狼藉,尴尬地对他笑笑,“待会还劳烦清理一下。” “无碍,应该的。”小厮回道。 一口一口地咽下醒酒汤,裴怜终于消停了。慕鱼给她擦擦汗,也给自己擦擦汗,对金小元说,“我去门口找护卫,你在这儿看着夫人。” 金小元点点头,也不嫌弃味道难闻,端坐在裴怜身边。 裴怜出门前记住了慕浔的话,找张显要个那个叫秦玉的瘦脸同行。裴怜第一次得知他的姓名,打趣他的名字秀气。秦玉就在百花楼对面的茶馆里坐着,眼睛死死地盯着百花楼。远远地看见慕鱼跑过来,他紧张地迎上去,“怎么了?别是出什么事了。” “是出了点事。” 秦玉闻声,立刻丧了脸,“咋了?” “夫人喝醉了。在雅间里躺着呢,你传个信给家主,让他有了空闲过来接。我想,他也不愿意让外人看见夫人这个样子。” 原来是这回事。秦玉嘘了一口气,“怎么才进去一会就醉了呢?” 慕鱼叹了一口气,“遇上人挑事,夫人着了道,自己把一壶白酒喝了。” 听到“挑事”二字,秦玉原本放下去的心又提了起来,他问道,“方不方便让我去见见夫人?” 慕鱼起初有些疑惑,而后醒悟,“你是怀疑……” 话音未落,秦玉人已经进了百花楼。慕鱼小跑着在前面带路,兜兜转转上了三层,打开雅间,心凉了半截。地上还有呕吐物,可是人呢? 秦玉警醒,知道大事不妙,慕鱼茫然地点头,“是这里,你看,这还有我的帕子。” “你赶紧到后门看看,我去传信。”慕鱼反应过来,拔腿往楼下跑。 百花楼白日里放出两发红色烟火,把人们着实惊了惊。好事者聚集在楼下等着下一出,愣是再也没等到,不久恹恹而散。 城里尖哨声四起,潜伏在长安城四处的慕家隐士纷纷传递讯息。红色烟火代表夫人,一发代表夫人有困难但安然无恙,需要帮助;两发代表夫人不见了,散开去找;三发代表夫人有危险,全力来救。这是通用于慕家上下的讯号,当然身为家主的慕浔也知道。 绘春楼内,刚得了信的慕浔立马扔下太子,扬长而去。萧隋嚼完一口肉才反应过来,拉过旁边的歌姬,道,“他这就走了?” 秦玉和慕鱼翻了整座绘春楼也没找到人。仅仅慕鱼下楼一刻钟不到的时间,不仅裴怜不见了,连金小元一个清醒的大活人也不见了。两人坚信人还留在楼里,又里里外外翻了一遍,惊动了不少用午膳的达官贵人。客人怨声载道,楼主正想轰人,又迎来的风风火火的慕浔一干人。 慕枫披着晨时裴怜叮嘱的玄色披风,一身煞气。着一队人马把百花楼里里外外都围住了,拎着秦玉和慕鱼到了裴怜失踪的雅间,边听边看。 慕鱼跪在地上,声泪俱下地把一五一十地说清楚了,“事情就是这样。夫人仍然昏迷不醒,这可如何是好。” 慕浔紧了紧拳头,他心里的焦急胜过任何人,但理智告诉他要冷静。事出蹊跷,要在一刻钟内不动声色地把两人带走,确实不太可能。他负手站在窗前,又在三层,除了远处高耸的宫阙,大半个长安城一览无余。他突然生出一个念头,问慕鱼,“你扶夫人进来时,窗户是不是开着的?” 慕鱼擦擦眼泪,想了想,“进来时光线不大好,我给夫人擦汗时凑得很近,应该是关着的。 慕浔闭上双眸,脸色渐渐苍白。 这整个屋子里,只有慕枫猜到了慕浔想到什么,他上前低声道,“她的酒量确实不好,喝醉是肯定的,绝无可能自己走了。” 慕浔一遇上裴怜的事就犯糊涂。联想到昨夜萧瑞离京,现在裴怜又失踪,还以为两人一前一后约好了。他叹了一口气,神色又恢复了镇定。他对慕枫说,“把外面的人收回来,都到各个城门守着,别把人放出去了。楼外的人都撤了,人肯定走了,守着没用。你带着几个人连同慕鱼,在楼里继续搜,看有什么线索。” 慕枫领命而出。慕鱼跟了上去,问道,“家主怎么说人走了,这么短的时间怎么能走了。” “你冷静点。”慕枫低斥。慕鱼被惊住,旋而低声哭泣,“你叫我怎么冷静,我对不起夫人。” 慕枫深吸一口气,裴怜又弄丢了,他也有责任,要是他暗地里多派些人跟着裴怜,也不让人乘了先机。再多懊悔也没用了,得尽快找,他递了巾帕给慕鱼,“你去掌柜那,让他把所有小厮都找来,仔细认认,有没有给你端醒酒汤的那人。” 慕枫快走下楼,慕鱼看着他的背影,好像又远了几分。 慕浔单独进了萧媛的雅间,无视四起的惊叹,拱手道,“烦请公主殿下移步。” 被这样的男子相邀,女子皆难以拒绝。不过萧媛知道他为了何事,骨子里的硬气又提了起来,“如果是为了尊夫人之事,慕家主还是不要叨扰为妙。我既为公主,不做不想做的事,还是办得到的。” 慕浔也不跟多做周旋,直接了当地问道,“敢问谁能令得殿下做不想做的事?” 萧媛不明其意,答道,“自然是父母兄长。” 慕浔直接令道,“来人,去绘春楼请太子。” “你!” “顺道提醒公主一句,慕某不能把殿下怎样,不过车夫倒是好控制。如果殿下要回宫,请另置车马。” “你居然敢要挟我?” “殿下慎言。”慕浔阴鸷地看着她,“我慕家非皇亲国戚、非达官贵人,怎敢要挟殿下。倒是殿下,以礼仪之道要挟了拙荆喝了半斤酒,慕某暂且记下。再回殿下一句,所谓礼仪,在慕某这里狗屁不如。殿下下次要请人喝酒,务必想好理由,慕某觉得不合理的,必十倍奉还。” “大胆!”萧媛拍案而起,娇斥道,“我朝乃礼仪之邦,谁敢说礼仪狗屁不如,你这一本、我参定了!” 慕浔冷笑一声,“知礼者自会自省,不知者就算将其挂在嘴边,也丑态百出。殿下属前者还是后者,请自行对号入座。要参便参,慕某拭目以待。”言罢,拂袖而去。 一室寂静,萧媛委屈地双眼通红,喘着粗气,挥手将案几掀翻在地上。没人敢上前安慰,都低头坐在身后。 未几,有小厮入内禀道,“慕家主有请钱家小姐。” 钱香香应声而起,萧媛愤恨地看着她,“我准你去了吗?” 钱香香脚步一滞,又坐回榻上。话音刚落,两武人入内把钱香香架起来,径直提出去。一屋子的少女惊叫起来,被吓得花容失色,萧媛怒斥,“这是反了!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吗!” 没有人回应。钱香香被带到了裴怜呆过的屋子,地上的秽物已然清理干净,慕浔站在窗前,若有所思。 钱香香怯生生地上前,唤道,“姐夫……” 第72章 问话 慕浔回过神来,转身看向眼前的女孩,淡然道,“如果怜儿还在,你这声姐夫还叫得。如果她出了个三长两短,你和你钱家就是我慕家的仇人,我说的够清楚吗?” 慕浔声音不大,钱香香却被吓得呼吸一滞,一股子委屈涌了上来。慕浔现在没耐心听女人嘤嘤,没给钱香香发泄的时间,紧接着问道,“什么人叫你约怜儿去百香楼的?” 钱香香大气不敢出一声,一边低声抽泣一边说,“是公主殿下。” “公主殿下怎么知道你和怜儿的关系?” “香香不知。”钱香香沮丧地摇头,“兴许是通过几个朋友间接知道。听说怜儿姐姐在百花宴上很出彩,朋友们议论纷纷,香香跟她们说过和怜儿姐姐的关系。” 慕浔沉吟片刻,又问,“你的朋友都是谁?” 钱香香用巾帕擦擦鼻子,话说的不清不楚,“挺多的,不过都不是官家小姐。所以,消息怎么传到公主耳朵里的,香香真的不清楚。” 慕浔唤了陈回带钱香香去抄一份名单。钱香香凝视他挺拔的背影,小手紧紧扣住门框。没想到,她尚未得到慕浔的喜爱,就已经被厌恶了。她低声说,“姐夫,我先退下了。” 没有应答,慕浔又陷入了沉思。钱香香哭的伤心极了,一边书写名单,一边泪如雨下。这种场景陈回见的多了,只是听说是钱家的丫头,好心安慰道,“家主对夫人情比金坚,钱小姐还是早日回头是岸吧。“ 连一个陌生人都这么劝她,钱香香仿佛被人拿一盆冷水从头泼到脚。她嗫嚅道,”她究竟有什么好的。“ 陈回笑而不答。他觉得没什么好解释的,感情这东西最不讲道理,对了就是对了,谁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太子气冲冲地踏进百花楼。慕浔中途离席,他正好与新来的歌姬缠绵一番。正值情热时,解语进来打了个岔,说他妹妹和慕浔起了冲突。要说最让他不省心的就是他这妹妹。打小集万千宠爱于一身,闯了祸必报他的名号,最后被父皇责骂的都是他。 太子驾临,楼主恨不得把脸贴在人家脚踝上,立刻让出了自己的后院。 萧隋端坐中央,萧媛站在一旁,把事情大致说了一遍,委屈地看着他。慕浔推门入内,太子一改愁容,笑吟吟地免了他的礼,还请为座上宾。萧媛手指一伸,娇声控诉道,“太子哥哥,就是他让媛儿受了这么大委屈,你管还是不管。” 要放在以往,慕浔铁定冷眼坐在一旁看她发疯。如今事关紧急,他也没空跟她周旋,拱手道,“殿下明鉴。事关怜儿性命,如果公主殿下不说出来龙去脉,恕慕浔不能放人。” 萧隋撑着头,揉揉额角。慕浔是怎样的人,他一清二楚,不达目的不甘休。他对这小妹也一清二楚,耍赖起来黄天老子没拿她没辙。两人都是没法讲道理的,偏偏扯着他来管。他叹了一口气,大局为重,正当二王归来的重要时候,断不能让慕浔起了间隙。他拉过萧媛,耐着性子哄道,“事情一件一件算。你先把事情前因后果说清楚了,期间若是真有委屈,皇兄为你一样一样讨回。你先说说,怎的突然请慕家夫人吃酒?” 萧媛拧了拧眉,义正言辞地说,“这位夫人近些日子闹得风生水起的,先是害的乔薇妹妹生了一场大病,现在仍未痊愈,后是跟九哥比武闹得满城皆知,哥哥知道我最是爱打抱不平。今日摆了宴席会一会那慕夫人,谁知那目中无人,见了媛儿也不行礼。媛儿只是罚她的酒,还罚不得了?” 萧瑞也不做评判,像慕浔打了眼神,看他还有什么想问的。慕浔会意,接着问,“敢问公主殿下,何以挑了今日在此地会我家夫人?” 萧媛不理会他,萧隋带而答之,“这事本宫可以代媛儿答。每月二十五,媛儿约京中闺女百花楼一聚,是惯例。这事许多人都知道。” “如此。”慕浔点点头,“慕某问完了,劳驾二位殿下。慕某还有事要办,恕不奉陪。” 萧隋也懒得再管他的事,挥挥手,准了他告退。 慕浔撩着袍子出门,身后传来萧媛的娇泣,“皇兄就这么把他放走了?说好要给我讨回公道的……” 行至厅堂,慕枫来报,“方才带路的小厮不见了,应该不是楼里的人。后门巷子里确实有人看见她从窗户跳下来,一个人,后面远远的还跟着个姑娘,应该是金小元。他们还说,听见了笛子声……” 慕浔脑海里第一个闪过苗青娥,随即又想到她并不在长安。慕浔加紧了脚步,“着张显带人沿着怜儿离开的方向追查,你跟我去裴叔那儿。” 裴子谦在自家院子里晒太阳,眼瞧着一脸严肃的慕浔步入院子,心里没有来的的一紧。 慕浔没跟他客套,上来第一句就问,“裴叔,苗前辈何在?” 裴子谦脸色一沉,“她南下未归。丫头出事了?” “被个吹笛子的人引走了。如果此人不是苗前辈,还可能是谁?” 裴子谦似被人狠狠地敲了一下,心口隐隐发痛。二晖从屋子里跑出来,焦急地问,“我师父又丢了?” 慕浔向来不喜二晖,这么被他责问,心里莫名地烦躁,他把裴子谦拉到一边,“裴叔,你快想想。” 裴子谦揉了揉心口,蹙眉道,“蛊术虽是邪术,也是是秘术。多少年来游门一门独大,会控蛊的蛊师无非他们的掌门和长老,用手指头数也数的出来。可是,游门的人甚少参与江湖纷争,更不用说朝堂之争,你说可能的,几个游门的长老都有可能,也都没可能。” 听这种模棱两可的答案,慕浔断定这条线索用处不大,至少不是当下要紧的。裴怜是蛊人这一秘密是谁泄露出去的?可能是慕府上的人,可能是齐王府上的。他继而问道,“裴叔,不瞒您说,萧瑞昨晚离开长安南下了,我现在最怀疑的是他。你怎么想?” 裴子谦琢磨着慕浔的话,他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去否认,毕竟不久之前,萧瑞才跟他说了那样的话。但凭着直觉,他摇摇头,“不是他。” 他只是否认,并没有解释,慕浔察觉了他的犹豫,探究地问,“您确定玉门中没有蛊师?” “如果你怀疑的是玉门,那大可不必。玉门乃名门大派,蛊术这种邪术是他们不齿的。” 慕浔若有若无地暗示道,“自我与玉门’结缘’以来,掌门长老我几乎都见过,就是没见过毒术家的单长老,她去哪里了?” “单妙语的腿脚不好,常居玉门……”说到腿脚不好,他努力掩饰自己的心惊。要知道,想重新站起来的渴望就是一个人研习蛊术的动机。 慕浔也挑出了话语中的重点,他匆匆告别了裴子谦。而裴子谦也带着意图乱跑的二晖,往岳浩然的居所去了。 张显带着一队人马往城东南方向一路询问。幸而是白天,不少人看见裴怜使轻功而来。最后两人跟进东南角的一座宅子。宅子门前无牌匾,看不出主人姓甚名谁。只是瞧着宅子的大小,并不像寻常人家。张显指了一人返回报信,自己带着两人潜入宅内,留了四人守在东西南北四个方向。 宅子里静悄悄的,空无一人。院子里落了尘,依稀看见小巧的脚印。脚印进了屋子,消失在一道墙后。墙后机关尚未闭合,张显轻轻推开掩墙,火光从地下传来,一条地道现于眼前。张显又打发了一人出去传信,带着另一人下了地道。 嗅到一股霉味,张显断定,这地道有些年头了。地道中难免有机关暗器,张显开头走到小心翼翼,走了一炷香时间,发现只是条普通的暗道,不由得加快了脚步。两刻钟后,两人发足奔完长长的甬道,尽头用于遮掩的石板已然被打开。 重见天日,张显回到地面,向身后望去,是长安城硕大的城郭,而向东的,则是深深浅浅的马车压痕,蜿蜒着通向官道。五步开外,一个小小的身影倒在血泊中。 是金家的丫头。“糟了。”张显暗叹一声。 张显火速把金小元带回慕府,命是保住了,人仍昏迷不醒。张显同样带回了裴怜被带出城的消息。慕府东篱院内,候着一干管事。都安静地低头站着,大气不敢出一声。主位之上的家主,轻轻用手指揉着额角,卸下了平时的盈盈笑脸,全身散着冷意。 事情已经很明显了,对方的目的要么是得到裴怜,要么是引他离开长安,折断太子的羽翼。而无论是哪种目的,在萧瑞那里都说的通。怕就怕,还有隐藏的暗处的小人。不久,陈回回府禀道,“那座宅子原本是刘远之的别院,案发后被收回了户部,被划在吴王名下。” “萧律?” “正是。不过坊间的居民说,那宅子许久没人进去过,近于荒废。” 慕浔摩挲着玉扳指寻思着。说不通,萧律跟裴怜没有渊源,不可能单纯掳走她。而且,明眼人都知道萧律是太子一派,为何要跟他作对,不可能是他。那如果不是他,那就是户部的人,或是他熟识的,才有机会知道这处宅子的暗道。 想到这里,脑海里有了名单。一盏茶后,屋子里的人都领了命,尽数散去,只余慕枫。 慕浔看着他,虽然心里极不情愿,但这是最好的办法,“你替我去追吧。把她找回来。” 终于等到他说出了这句话,慕枫也知道他的犹豫,但他内心急切,没有空闲去安抚慕浔的情绪。拱手,拔身而起,消失在夜色中。 厅堂里空荡荡的,一切又回到了过去的日子。慕浔回卧室换了件衣服。暮色微垂,挽起的重幔之后,床榻收拾地干干净净。仿佛做梦一般,明明早晨的时候,他还叮嘱了她申时回来,她懒洋洋地答应了,让他早点回来。 心中一阵酸楚,撩起袍子,快速离开卧房。 因着那壶酒还有一碗带重度迷药的醒酒汤,裴怜昏睡了三天三夜,全然不知身处何处。 头痛欲裂,裴怜□□一声,慢慢睁开眼。身旁水汽氤氲,她窝在浴盆里,水里散发出难闻的药味。 “醒了?”一个女人问道。 第73章 冤家 昏暗的烛光下,有个紫衣夫人盘腿坐在案几前。裴怜许久才看清她的面容。她长得异常妖艳,浓重的红唇一张一翕,“果真不记得了?” 裴怜揉了揉眼睛,想起昏迷前发生的一切,意识到处境不妙,“你是谁?” “你的仇人。”女人直言不讳,“你杀了我的男人,我的徒儿也因你而死,记住了?”她轻描淡写地带过两人的恩怨。裴怜心生警惕,企图站起来,却发现手脚无力。 “别费力气了,你身上的蛊虫被抑制住了。”她轻蔑地笑了笑,“现在你知道了,没有蛊虫,你根本是任人宰割的废人一个。即便我现在把你扔出大街去,你也无可奈何。” 裴怜环住光溜溜的身体,问道,“你待要如何?” “我要如何?”女人轻抚光滑的手背,“无非让你生不如死。”她轻轻一笑,走下软榻。纤手一身,勾起裴怜的下巴,“啧啧,这张无辜的脸,看着就让人生厌。裴子谦以为,把你的过去摘了你又能重新做人了?有我在,怎能让他如愿?”她冰凉的手像蛇的皮,划过裴怜的脸,在头顶摸了摸。 裴怜像被点穴一般定在原地,眼角看着那个手在她身上游走,每根寒毛都不由得竖起来,她颤抖着问,“你……你要干什么。” “啊,原来在这儿。”她笑道,“看你的运气了,如果你运气好,兴许能想起点什么。如果运气不好,以后就成傻子了。嗯?” 女人手中突然聚起一道光,裴怜好像突然被人揪住了头皮,疼得大叫。任凭她怎么挣扎,那力道揪住她不放,硬是将她从水里提起了几寸。感觉有东西在头颅里游走,一阵阵拨动着经络,裴怜死死扣住浴桶边,无力的手指抠出了血。所有的力气都不足以在嘴中凝聚成话,她无力地哭喊,“住手……” 女人无动于衷,反而加了手中的力道。一炷香时间过去了,裴怜已然痛晕过去。女人也冒出冷汗,手掌微微发抖,快到极限了。她又加重了手中的力度,两点银光在掌间闪现。她屏息一抽,忽的散去力道。女人跌坐在榻上喘息,掌中粘着一撮被烧糊的发丝,中间两根银针闪闪发光。 门外走进一少女,给女人倒了杯茶,“师父,蓉儿不明白,她要是不记得了,岂不更好利用?” 女人放下带血的银针,用茶水润了润干燥的喉咙,说道,“那就没意思了。要是想不起她心爱的瑞哥哥,怎么知道心痛是什么感觉?” 少女温顺地说,“师父高明。” 女人受用地笑了笑,问道,“慕家那边怎样了?” “长安传来消息,慕家这几天在各府的眼线看的很死。如果不是重要的消息,就不要传消息过去了。倒是那位叫慕枫的私兵统领这几天不见踪影,让少出门,以免漏了行踪。” 女人点点头,“裴子谦那边呢?” “事发当天去了岳师父那儿,后来去了慕家,再也没见过踪影。” 女人拨弄着案几上的银针,目光渐渐凌厉,“坐以待毙不是岳浩然的风格,莫不是察觉了什么……算了,就算察觉又怎样,如果一起来了,刚好一锅端。” 少女福身,从水里捞起裴怜,随便搭了条毯子,拖出去。 白石镇是长安到东都洛阳的必经之地。因两城之间再无城郭,白石镇变成了食肆、驿馆聚集之地,久而久之成了规模,比普通意义上的镇子要大上好几倍。这里没有像样的城墙,只有土墩子堆成的意义上的关隘。地方大了难免人杂,这关隘不为拦别的,就是为了防贼抓贼。 慕枫在白石镇呆了三天。裴怜被劫走的原因不明,慕浔只下了令让他去找,并没有一丝半点的线索。与其无头苍蝇似的的到处乱窜,不如多方打探消息。他一路追随过来,确实有人看见了一辆陌生的马车进镇子,却没人看见离开,到了这里,他的线索便断了。 从红枫山庄来到的增援昨天到达,慕枫立刻把人散出去制造了些混乱,效果立竿见影,敲锣打鼓喊捉贼的他不关心,纹丝不动的倒是引起了他的兴趣。这八户人家有些确实没人,有的是孤寡老人,有些是寡妇,慕枫凭直觉锁定了镇子边上的一户人家。有了上次的经验,慕枫早早派人到官道上守着,防止这群“地鼠”又从地道跑了。 宅子四周围着高墙,密实得看不出布局。趁着夜色翻身入内。院子里一片漆黑,连屋子里也没有灯。二更未到,这般寂静显然不对劲。反正有诈,现在进去和晚些时候进去都是一样的。派人一人守了一道门,从西厢的房间开始搜。 用侗明削开门栓,发出一丝响动。屋子里没有回应。他深吸一口气,破门而入。快速地打了几个滚,蹦上房梁。取出火折子照亮屋子。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一张床榻,上面睡了一个人,一动不动。 心跳地剧烈,因为身形极其相似。他警惕地环顾四周,跳下房梁凑上前去。他没有这么紧张过,直到裴怜苍白的脸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他觉得心跳停滞了。他灭了火折子上前去拍她的脸,是冰凉的。赶紧抓起手腕把脉,一颗心又沉了回去,幸好还活着。 此刻的惊喜已然把前几天的担心掩盖,他竟然笑了。若是他的手下看见了,定会惊出一身冷汗。但他没有沉溺太久,拍了拍裴怜的脸,毫无反应。立马把她抱起来,刚要带走,就发现了院子里的异样。 房门外接应的手下毫无反应,直觉告诉他遭了毒手。反手将裴怜扛在肩膀上,打开一丝门缝。院子里站着一个女人,看不见脸,但手上的蚕丝手套熠熠发光,已然道明了身份,玉门鬼水窟的人,善毒。 “出来吧。”女人闲闲地说,“有幸会会慕家统领,可千万别叫我失望了。” 慕枫推门而出。门旁边倒着三个人,正是他的手下。 这么大动静他竟然没发现,想来对方是高手,能杀人于须臾。他找了块平坦的墙角,把裴怜放下。抽剑朝女人刺去。 女人哼笑一声,“你还真是个心急的人。”她侧身躲过,“既然你急着送死,我便成全你。” 袖中毒镖尽出,月光照出它们的轮廓,慕枫目光一凌,飞身而起,尽数躲过。 “有两下子。不过……”她掌风轻送,细微的粉末立刻在院子里飘散开来,慕枫立刻捂住嘴,后退几步,把裴怜护在怀里。 女人在他的凝视中缓步上前,轻声笑道,“你想怎么死呢?你的皮肤粘了毒粉,现在是不是有些刺痛?销骨而死,死相并不好,不过挺解恨的。一想到你手上沾了玉门这么血,我就迫不及待地看你惨死的样子了。” 正如她所说,皮肤像烫伤般疼痛。慕枫瞥了一眼手上的皮肤,正渐渐发黑。 “抑或是……”女人看了一眼裴怜,邪魅地笑了,“最近想尝试新的方法,正好拿试一试。”她缓缓地从袖口抽出一方玉笛,放在红唇边。 慕枫当然知道她要做什么。他死死地扣住裴怜的手,不让她动弹。怀里的人动了动,带着一丝疲惫。她没有过多地反抗他的禁锢,只是把手附在他的手上,让自己的手也沾上毒粉。 慕枫大惊,匆忙间松开裴怜,往后跳了一步。笛声陡然变换,裴怜忽然站起身来,提掌朝慕枫劈去。真要打斗,裴怜当然不是慕枫的对手,但狠就狠在,那女人竟然要裴怜用手挡他的剑,逼着慕枫不得不弃了武器,以掌相搏。 这场武斗,慕枫没有胜算可言。不说他身中剧毒,手掌的痛感越来越强烈。光是保证自己不受伤并且裴怜不受伤,已经让他费尽心思。每当他有意退让,裴怜就变本加厉;而每当他开始攻击,裴怜就一副甘愿受死的样子,任凭他袭击。 手掌上的毒渐渐侵蚀进皮肉,他开始担心裴怜手上沾上的毒粉。他故意停了动作,等着裴怜来劈,只消一眼就愕然发现,裴怜手上的伤不但没有继续恶化,原本的红色也消退了。 他不禁想起,在古道村被苗青娥袭击后,裴怜用自己的血为他解毒的事情。一切再明了不过了。他突然抽剑,转身攻向那女人。女人一惊,匆忙掷过玉笛来挡。侗明是削铁如泥的宝剑,何惧一只小小的玉笛,一下把玉笛削成了两半,裴怜倏尔倒在地上。慕枫趁势而上,剑锋如疾风般扫过,女人的手臂被削开一道口子。 慕枫静立在原地,将剑锋上的血均匀地涂抹在伤口上,蛊毒的腐蚀立马停止,只有原本蚀肉的伤痛。 “呵,真是聪明。”女人冷笑道。 慕枫从衣摆割下一道,把掌心紧紧包裹住,边包边说,“如果江湖上得知玉门的单长老修习邪术,不知作何想法。” 单妙语被点名了身份,也不气恼。和其他长老一样,玉门的生死存亡和名誉已经不是她关心的了,她只关心她的仇恨,她轻笑,“那得看你有没有那个命去告诉别人。” “噌”地一声,她从腰间抽出软剑,剑身发出绿莹莹的光,一看就知淬了剧毒。 没有裴怜碍事,慕枫得以放开拳脚。剑气破风而至,他加快了剑法,让单妙语没有下毒的机会。即便单妙语的剑法使得炉火纯青,毕竟场面上的战斗不是她擅长的,两人相持难下。 正当战局焦灼之时,一道白影乘虚入了院内,捡走了裴怜。待慕枫发现的时候,只看见一角白衣。 糟!慕枫赶紧追上去,但那白影就像蒸发了一般,不见了踪影。院子外的街道上,三三两两地躺着几具尸体,是他的手下。再回头,院子里也没有了单妙语的身影。慕枫跟高手交手的经验不甚枚举,向来不相信什么武功能让人瞬间蒸发,人一定还在附近! 三两步蹦上屋顶,借助昏暗的月光,凝神细视,四处一片漆黑,什么也而看不见。偶有夜风吹过,发出沙沙声。 忽而,东边的哨点传来尖哨声,慕枫飞身而去。哨点周围有打斗的痕迹,地上的火把尚未完全熄灭,映着死去的护卫可怖的脸。幸而他早有准备,冲进一旁的小树林里牵出马,朝东边追去。 第74章 酒宴 第二天午时,慕浔接到慕枫从洛阳发回的飞鸽传书,内容很简单,人被单妙语劫至洛阳,再度失去线索。他疲惫地揉着额角。明月奉上茶,劝道,“家主已经几天没睡正经觉了,何不歇上一时半会?” 慕浔没有回应,挥挥手道,“你退下吧,把张显叫来。” 明月迟疑了一阵,福身应了个是。 慕浔眯了眯眼。事情再清楚不过了。他和太子的计划走漏了消息,所以裴怜被劫到洛阳准备截杀楚王。如果他没猜错,事发当日裴怜定然恰好被擒,慕家自此背上刺伤楚王的罪名,可谓一箭双雕。可究竟是谁如此神通广大,竟然算准了岐阳公主宴请的日子,且他恰好出门。 这个人知道得很多。他熟知萧瑞和慕家的恩怨,熟知裴怜的身世和病情,熟知东宫的动静,也熟知楚王在圣人心中的重要性。如果此计成功,楚王死、慕家倒,萧瑞和太子的势力都被削弱,得利的自然是别的皇子。如此一来,他心中那个隐约的答案慢慢被证实了。只是,他是怎么勾结上玉门的? 思索间,张显进了东篱院。慕浔吩咐道,“午后启程洛阳。” 张显想了想,说道,“府上江湖势力太多,洛阳之事理应避嫌,家主这个时候去,恐怕不妥吧?” 慕浔把手中的信递给张显。读完,张显也明白了慕浔的意思,“若是家主担心,我可以带人过去增援,家主还是留在京中吧。” 慕浔站起身来,径直上了卧房,“午后启程,就这么定了。” “……是。” 这几天,慕浔少有踏进卧房。屋子里安静地不像话,梳妆台前,裴怜的妆奁还是原来的样子,百花宴上带的白兰玉簪静静地放在妆奁上。好像有一种错觉,她从来没有回来过。 一阵心痛在心间流淌,他突然回忆起在水月山庄得知裴怜死去的日子里,他一个人默默地替她收拾好了屋子里所有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放进箱子里锁起来,然后发现屋子里空荡地可怕。他突然害怕极了,怕旧事重现。 “家主……”慕鱼站在屋子外,目睹了慕浔来不及收起的惊慌,她低下头,直到他收拾好表情,才低声说,“听说家主要往洛阳,找到夫人了?能不能带我一起去?” 事发之后,慕浔对慕鱼很冷淡。若不是念在裴怜对慕鱼的感情,世上怕早已没有慕鱼这号人了。慕浔站在案几旁收拾书信,淡淡地说,“你留在长安,照顾金家小姐。” 慕鱼知道,家主的话说的越平淡,越没有回旋的余地。她噙着泪说,“把夫人弄丢了,慕鱼对不起家主和夫人的厚爱。这些日子一直惴惴不安的,请家主指一条明路,究竟如何才能赎罪?慕鱼愿意去做。” 慕浔沉默了一阵,说道,“如果怜儿能回来,你继续照顾她。如果……如果出了什么三长两短,你就随她去吧。” 轻柔的话语随着白色的身影渐行渐远,慕鱼踉跄着跌坐在原地,生出一种无力感,家主无论如何是不肯原谅自己了。 “鱼儿姑娘?”明月缓缓上前,把她扶起来。在慕家,冠“慕”姓的家仆身份要高许多,明月得唤慕鱼一声姑娘,“你还好吗?”她关切地问道。 慕鱼摇摇头。 明月露出些许同情,“刚才不小心听到你和家主的谈话。其实……其实大伙并不觉得是你的错。夫人有时候是大意了些,家主出门前就叮嘱她要多带些护卫,如果带上了,兴许就不会出这样的事。” 慕鱼看着她,推开她相搀的手,“你误会了,这不是夫人的错,是我的错。”走了两步,又说道,“莫要再说这样的话,你是主院的奴婢,如果跟家主不是一条心,迟早留你不得。” 明月惊慌地跪下,“是明月胡说八道。明月也是看姑娘可怜,才口不择言,求姑娘手下留情,千万不要告诉家主,求您……” 她紧紧抓住慕鱼的衣角,慕鱼有一丝动容。慕家下人太多,正如她所说的,并不是每个人都和家主是一条心的。她挥挥手让人起来,“下不为例,莫要再犯。” 明月站起身来,看着慕鱼远去的背影,眼眸中露出几分冷意。 各方人马前后脚到达洛阳。九月十九,太子于富贵楼为楚王接风。 洛阳城西南角的一处宅子里,叫蓉儿的白衣少女为裴怜换好了夜行衣。她双眸紧闭。白衣少女打量了她一阵,从手里抽出小刀,在她的手臂划了一道血痕。 “迫不及待要杀了她?”单妙语靠在门边上,似笑非笑。 蓉儿笑了笑,“不急着一时半会。只是看她昏睡了这么长时间,忧心她假装,试探一下。” “你倒是细心。”单妙语在床边上坐下,探了她的脉象。稳健,蛊虫已经恢复得差不多,正是一展身手的时候。取脑针的后果是谁也想不到的。也许她即刻就醒,也许她一辈子也醒不过来。但都不重要,她裴怜只是个工具罢了,“无所谓。”她从袖口抽出一支新玉笛,乐声响起,裴怜应声而起。一套动作与正常人无异。她缓缓地走着,自己上了马车。 “富贵楼必定重兵把守,师父有信心让她进去吗?”蓉儿坐在马车一角,温柔地问。 “当然。”单妙语轻笑,“你不相信我?” “怎么会。”蓉儿摇摇头,“听说掌门准备了另一手,助我们一臂之力,还以为是帮我们攻楼的。” 单妙语轻轻擦拭玉笛,“玉长天这两年越来越难懂了,如今还卖起了关子。不过我也没兴趣知道,如今玉门分崩离析,能做事的人不多,料他也只是小打小闹罢了。只要不碍到我,里面的人想杀多少杀多少,反正都是狗官。” 蓉儿淡淡地笑着。 马车停下来,车外有个婆子问,“车上的贵人行行好吧,我家快解不开锅了。” 单妙语答道,“锅里要煮肉还是煮饭?” 婆子答,“都煮,豚肉二两饭三两。” “够可怜的,来拿吧。” 婆子支了人上前,接过裴怜。单妙语仔细打量,发现竟是个男人。她轻声笑,“贵府上的能人异士也挺多的。” 男人讪笑。 “你家主人何在?” 男人拱手道,“主人尚在京师。” 单妙语哼笑一声,“避嫌避得够彻底的。你打算怎么把她弄进去。” “小人自有办法,烦请单长老定在约定的时间准时出现。” “自然。” 男人将裴怜塞进另一辆马车,里面坐着燕燕莺莺一干舞女,训练有素地垂着眸,不多看也不多问。 慕家在富贵楼早早布防。慕浔在富贵楼对面的茶楼里端坐着,凝视着楼里发生的一切。一黑衣女人快步走上茶楼,跪在慕浔身侧。 慕浔目不转睛地看着富贵楼前马车,低声道,“辛苦了,慕卿。” 慕卿拱手道,“幸不辱使命,楚王安全送到。” 一前一后的马车下来两人,前面一人身着姜黄锦缎澜袍,手执象牙骨扇,身形高瘦者,是楚王萧安。后面下来的劲衣武人,正是齐王萧瑞。进门前,萧瑞四处打量了周围的情形,对着茶楼二楼的纱帷久久凝望。 慕浔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仿佛两人能对视。 慕卿瞧慕浔沉默,抬起头悄悄打量。昏暗的豆灯旁,慕浔尖尖的下巴若隐若现。他好像瘦了、也憔悴了,鬓角竟生出一根银丝。她咽了咽,心里不是滋味。传言家主找到了夫人,两人生活甜蜜,为何看起来不是这样的? “说吧,一路上怎么过来的?”慕浔淡淡地问道。慕卿猛的回过神来,低下头收起情绪,继而冷静地禀道,“我们一路上装扮成同行的妇人,尾随楚王北上。期间引起过齐王的注意,他来试探我们,流冰因此受了重伤,从扬州下船,送回怀州医治,没有生命危险。他们一路轻车从简,走的倒快,但毕竟是马车,还是没能甩掉我们。上水路后,我们就紧紧跟着楚王,期间有一波流寇和府兵起了冲突,被我们的人暗中化解了,我料想,这还是一次试探。此后就一切顺利,再也没出过差池。” “嗯,做得好。去休息吧,此间事了,你明日就回本家去吧。” “做得好”三个字来的小小欣喜很快被后面的话淹没了。但慕卿已然习惯了这种相处方式。他们家主,除了夫人,对待所有人和事情都是井井有条的。 她想了想,回道,“今夜似是不平静,慕枫也不在您身边,慕卿恳请留下帮忙。” 慕浔没工夫仔细思考,挥挥手算是应了。慕卿拱手,安静地退到一旁的角落,再也没说话。 萧安和萧瑞被领上顶楼,萧隋早早地在其中等候。虽然提前知道慕浔在周围的布防,心里难免有些紧张。他此番单刀会二王,可谓史无前例。 第一眼看见萧安,差点没认出来。皮肤黑了,人也壮实许多,蓄了须,与过去拿文质彬彬的二弟截然不同。他笑道,“老二啊,你是外出游历还是被流放了。怎么成了这么模样。” 萧安见礼,惊讶道,“昨日明明跟九弟反复确认,莫非这幅模样吓到太子了?” “那倒没有。”萧隋邀二人入座,“只是看起来吃了点苦,父皇要是看见了该心疼了。” 这话说的酸酸的,萧瑞一个局外人都能砸吧出来。 “哈哈。”萧安捡起一颗花生米往嘴巴里扔,“心疼才好呢,说不定能就当年的事情给我认个错,我也算没白回来了。” 萧隋沉默了一阵,然后干笑两声,“二弟说话就是直爽。不过为兄的提醒你,这话可不能当着父皇的面说。父皇要知道了可要不高兴了。” “那当然。我就私下里说说,太子要是不说出去,谁能知道呢?” 萧隋紧了紧手中的酒杯。他这二弟打小就不把他放在眼里,言语中的轻蔑跟过去一模一样。不过,他也不是过去易怒的萧隋,脸面上还是打着哈哈揭过了这话题。 三人举杯共饮,乘着酒兴,太子击掌唤上乐姬。一群粉衣女子赤足入内,足上的铃铛随着步伐发出清脆的声音,太子大悦,面露喜色,方才的不快已然抛到九霄云外。乐声缓缓响起,太子站起身来,随着节奏手舞足蹈,醉态尽显。 萧瑞察觉异样,才三杯下肚,怎么就觉得醉了呢。纵使他内力再好也发觉脚步漂浮,而一旁的楚王,直接趴在了桌子上,嘴里念念叨叨,”太子哪里来的神仙醉。好喝,再来!“ 萧瑞强行运气真气,然而丹田虚空,半点气也提不起来。他不由得抓紧了剑。只听一声急促的低声,案几破成两半,一个黑色身影从软榻之下闪出。萧瑞领起楚王把他扔在墙角,转身挡住剑势,认清来人,有片刻惺忪,“怜儿?” 裴怜没有答话,挥舞着剑身朝他乱刺。萧瑞吃力地闪躲,低吼一声,“裴怜,住手。” 萧瑞的视线渐渐变的模糊,手臂上一阵冰凉,终于被刺中了手臂。这样下去,迟早要被裴怜剁了。乘着还有一丝力气,他大胆上前,企图夺兵,却被刺中了左腰。他踉跄着后退一步,跌坐在地上。 乐姬们乐声不歇,府兵听不见屋子里的异常,没有人会来救他。 血液迅速地从伤口往外流,加剧了眩晕。他看见裴怜面无表情地将手中的剑高高举过头顶,准备给他致命一击。他喘着粗气,不停地唤道,“裴怜,裴怜,挽云!” 裴怜手中的动作顿了顿,一滴眼泪快速划过她的脸庞。萧瑞乘机往前一跃,将她扑倒在地上,制住她的手。动作牵动了伤口,他痛苦地□□一声。 “瑞哥哥……”他听见一声轻吟。 第75章 善后 “殿下多心了。阿兄与我家正常往来,没有什么缠不缠的。”裴怜平静地回道。 “哟,还是个硬气的。”他用书卷拍了拍裴怜的肩膀,讥笑道,“就你今天那反应,我赌一万金,你要跟我九弟没点私情,我就送给你了。” 裴怜行礼,“那就请殿下准备好一万金。”说罢,自行进了裴怜的屋子。 萧安做到了应允的,把萧瑞照顾的很好,应该说,派人把萧瑞照顾的很好。屋子里有两婢女陪护,见了她盈盈行礼。 裴怜提起裙子上前,坐在床榻边上。婢女碰过灯盏,让她看清。 她感激地微微一笑,轻轻号脉。 萧安在一旁说道,“回行宫后,又请了宫里的太医给他瞧。太医说你处理的很及时,暂且保住了他一命。” “太医可有开方子,能否借我一看?” 婢女从案几上拿过方子给裴怜过目。裴怜取了纸笔,另写了一张,改了几味药,“阿兄身上有旧疾,还是用温和的方子。虽然会拖上些时日,总比落下病根好。” “嗯?”萧安凑过脸来,“你好像比那些个老匹夫强,不如你在这儿住下,就近照顾我九弟得了。” 裴怜摇摇头,掀开萧瑞的中衣,查看他的伤势。腹部上有另一道伤疤,她轻轻抚摸,深吸一口气,看向包扎的伤口。里面还在微微渗血。她担忧地蹙起眉头,问道,“今日可有进食?” 一旁的婢女答道,“喂了些粥水。太医说怕呛住,不敢喂别的。” “让厨房熬些鸡汤,把油去了,跟粥水一起喂,隔两个时辰喂一小碗。” “是。” “还有,他这两天兴许要发热,多备些冰块。” “是。” 裴怜并未久留,由萧安送出门去。临走时,裴怜问道,“殿下,我阿兄受了这么重的伤,圣人定会问罪慕家,对吗?” 萧安点点头,“照我父皇的个性,应该吧。九弟于朝廷还是很重要的。他很能打,你知道的。”萧安调皮地眨眨眼。 裴怜没心情跟他开玩笑,对他深深一拜,“此事因裴怜而起,实则与慕家无关。可否请殿下向圣人求情,放过慕家?” 萧安拿书卷顶着下巴,若有所思,“可是……你家相公在旁边弄出这么大的响动,想把慕家摘清了,靠我一张嘴,说不清楚吧?” “说的是。”裴怜耷拉着脑袋,觉得累了。 萧安凑到裴怜耳边,轻声道,“大理寺的人至少后日才到,你不妨带着慕家的人跑吧?” 裴怜瞧着他不怀好意的笑,知道他在开玩笑。她行了礼,“谢谢殿下好意。告辞了。” “嗳……就这么走了?我的主意不是顶好的吗?” 萧安目送他远去,不由地捂住嘴轻声笑,然后自言自语,“唉,折子要怎么写呢?最讨厌写折子了。要参谁呢?伤脑筋。” 同样伤脑筋的还有太子。他透过太医向宫中称病。圣人体恤,派了别的皇子来处理此事。第二天旨意下来,派的竟是三皇子成王萧珏在主理此案。萧隋大怒,骂他爹偏心。是个明眼人手知道,萧珏跟萧安的关系铁的很。萧安出走的这些日子,都是萧珏帮他维护朝中关系。更头疼的是,他的军师慕浔还没醒过来,为今之计,只有找亲兄弟来帮忙了。他润了笔,亲自修书给赵王萧峥。 刚放下笔,萧隋迎来了一位稀客。 “慕夫人?” “拜见太子。” 来者正是裴怜。萧隋在百花宴上和裴怜有一面之缘,隐约记得她的长相。如今比当初,卸下了浓妆,素发简单挽起,更显得清丽脱俗。他端详了一阵,赶紧请入内。 理智上,慕家如今身陷囹圄,萧隋应当避嫌,断掉来往,所以一直未曾前往探望慕浔。裴怜从慕枫那里知道了太子的个性。借着看萧瑞的机会,转了弯直接闯了萧隋的寝院,让他不得不见。 裴怜开门见山,直接在他面前跪下,“求殿下力保夫君。” 无事不登三宝殿,萧隋大概也猜到了裴怜此行的目的。他扶起裴怜,赐了座,摆出一副为难的表情,“本宫引慕兄为挚友,于情于理,自当帮忙。可是,慕夫人当知,慕家此行祸不单行。你谋刺齐王在前,慕家江湖械斗在后,想不引起父皇的注意也难啊。” “裴怜省的。”她缓缓坐直身子,萧隋的反应与她料想无异,“谋刺齐王的事,裴怜自会将它演成一场私怨。械斗的事,说到底,也是因裴怜而起。届时,只要太子愿意为供词作证,裴怜有信心将慕家摘干净。” 萧隋哼笑一声,“你说的倒轻巧,父皇是这么好哄骗的吗?你以为三言两语就把他糊弄过去了?” “听说特使明日便到,事发突然,此乃权宜之计。”裴怜抬起眼,幽幽地看着太子,“殿下,慕家向来忠于您,我们是一条船上的,殿下不会置之不理吧?” “放肆!本宫自有本宫的道理,岂是你等妇人能够质疑的!” “殿下息怒。”裴怜温声道,“是裴怜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只是,有件事不得不提醒太子。如果慕家落难,必被抄家。慕家是生意人,最擅长的是算账。与太子往来多年,如果一些私账在抄家的时候被挖出来就不好了,您说是不是?” “你在威胁我。”萧隋阴森地问。 “殿下言重了,裴怜只是善意提醒,哪里敢威胁您。你我都希望慕家能好起来,本就是一条道上的,不要自乱阵脚才是。裴怜的话说完了,若是殿下没有别的吩咐,这就告辞了。” “站住。”裴怜顿住步子,萧隋问道,“慕兄什么时候能醒来?” “夫君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元气大伤,短期内应该醒不过来了。” 萧隋沉吟了一阵,又问,“你似和九弟关系不浅,此番刺杀他究竟为何。” 裴怜侧身站在门口,表情晦暗不明,“齐王殿下早年行走江湖,与我有些恩怨。都是些芝麻绿豆的琐事,殿下不会感兴趣的。” “谁说的?九弟的事本宫最感兴趣。” “哎哟,太子这儿又有什么新鲜事呀。”转角出现一道浅黄色身影,是萧安,手里拿着盘柑橘,像是来串门的。 萧隋立马被这声音扰了兴致,皮笑肉不笑地说,“二弟今日很闲啊。” 萧安立刻摆出一副惊恐样,“太子莫非暗示我请安不够勤快,今后一定改正,一定改正。” 还没等萧隋说话,萧安自己套热乎,“哟,慕夫人也在,尝尝柑橘,昨日新摘下来的,好吃。”说着,塞了两个到裴怜手里。见裴怜愣愣地杵着,催促道,“吃啊。” 裴怜干笑两声,“刚用过午膳,待会再吃。” “你是嫌弃?那我和太子吃,吃完了你别后悔。”说完眉飞色舞的,摆出风尘女的样子,着实把裴怜惊了一惊。 “我来帮太子剥一个。”他喜滋滋地坐在萧隋身旁,萧隋嫌弃地斜了一眼,拿起一个自己剥。 裴怜就这样被晾在一边,过了一阵,萧安蹙眉看她,“你既不吃,也不跟我们说话,那就跪安吧。”回头又说,“太子你不知道,这柑橘是我亲自去摘的,精挑细选。你瞧,每只大小都一样,就算呈给父皇,也摆的上台面……” 萧安自顾自地开了话匣子,裴怜朝两人拜了拜,自行离开。 裴怜刚回到富贵楼,正面遇见了慕枫。他扯过裴怜,有几分不快,“你去找太子了?” “嗯。” “为什么不找我商量?” 裴怜苦笑,“那还用得着去吗?你铁定不同意。你放心,我只是把利害关系点明了,省的他犯糊涂。” 据慕枫对太子的了解,走这一步还是很必要的。只是,他没想过由裴怜出面。裴怜看起来很疲惫,这几天几乎没怎么睡,他有些担忧,“晌午时红枫山庄的人过来把伤患接走了,没你的事了,你去休息吧。” “嗯……”裴怜刚走两步,突然觉得天转地旋,打了个踉跄,幸而慕枫手快把她接住,但人已经昏了过去。 裴怜做了个梦,梦见她阿娘,她把半月扣交给裴怜,叮嘱道,“这是我和你阿爹的定情信物,现在给你了。等你以后有了孩子,交给他,算是外祖母给他的礼物。就说外祖母在天之灵保佑他顺顺利利的。” 裴怜不耐烦地说,“阿娘不是活的好好的吗?以后自己给他不就成了。” 她阿娘轻轻一笑,“傻丫头,阿娘死去好几年了,你不记得了?” 她看着她的笑靥,恍然醒悟,“阿娘……” 她突然醒过来。睁开眼,天快亮了。想了一阵子,才想起今天发生的事情,她晕倒了。 “夫人,你醒了?”一个身影跪到在身边,裴怜揉了揉眼看,竟是慕鱼。 裴怜笑了笑,“你怎么来了?” 慕鱼抿了抿春,委屈地说,“我做梦都想来,但是家主不允。我知道我对不起夫人、对不起家主,是我犯了大错,没看好夫人,累夫人被劫走,如今还害的家主……我有愧。” 慕鱼声泪俱下,裴怜摸了摸她的脑袋,叹了一口气,“这怎么能怪你呢?对方武功高强,连金小元也受伤了,你一个弱质女子,哪里使他们的对手。阿浔是不是说了让你难受的话?他也是在气头上才那样的,回头我让他补偿你。” 慕鱼摇摇头,眼泪被甩得到处是,“家主没有让我难受,他还说如果夫人回来了还让照顾夫人。只是家主千里迢迢地把我从本家叫到京城,我没有照顾好夫人,有愧家主的嘱托。” 裴怜算是明白了,慕鱼这姑娘死心眼、心思重,劝怕是劝不明白了,遂转了话题,“听说你照顾的金小元,她现在怎样了?” 慕鱼揉了揉眼睛,“前两天醒了,只是伤势过重不宜远行,还是让她在府上修养。裴老爷南下找苗师父了,临行前叮嘱了阮公子照看她,应该没有大碍。” 裴怜点点头,这事此前慕枫跟她说过了,“二晖……二晖没跟着来吗?” 慕鱼的眼神黯了黯,“阮公子的性格,我们都是清楚的,所以……没和他说实话。就说夫人找到了,准备去红枫山庄小住几日再回来。劝了好久才把他劝住。” “辛苦你了……”裴怜苦笑道。 慕枫从房门外走进来,手里拿着一碗药,淡淡地说,“喝了吧。” 裴怜摇摇头,“我只是太累了,休息一会就好。” 慕枫坚持把药塞到她手里,强硬地逼她喝下去。裴怜拗不过他,抿了一下口,脸上的表情转为震惊,“这是……” 第75章 复仇 “瑞哥哥……” 他听见一声轻吟。 时间仿佛停止了,他有多久没听见这声呼唤。“挽云……”他带血的手,颤抖着扶上她的脸。她的双眼依然无神,却不断地涌出眼泪。他当然知道她为何哭,她是个心软的姑娘。萧瑞气若游丝地,“别哭了,我没事。” “对不起。”她低吟,反手将剑身刺入萧瑞的后背。 慕枫循着笛声找到了单妙语所在,单妙语不但没有惊慌,反而兴奋若狂,“哈哈,大仇得报,大仇得报!” 慕枫不由分说地执剑刺去,单妙语随意地挡了挡,笑道,“你不去见常挽云最后一面吗?” 慕枫蹙眉。他判断裴怜那里还有萧瑞挡一挡,出不了什么大错。被单妙语这么一说,他竟有些动摇,“你做了什么?” “自然是做了件畅快事……”话音未落,富贵楼附近传来爆破声,人声沸腾,尖哨声四起。慕枫呼吸一滞,他快速地认出了那是慕浔所在的地方。有那么片刻,他脑中一片空白。 “哈哈!原来这就是惊喜。小伙子,慕家很快就只剩下你一个人了,快逃吧!” 慕枫拖着脚步,踉跄了一下,飞身前往茶楼。而中途上,却有一个黑色身影挡住了他的去路。黑衣少年,手执凤鸣刀。 慕枫认出他来。两年前,他携裴怜往洛阳,正是这位叫赵奎的少年劫了道。他没心思过问他怎么没死,只觉怒火烧心,他冷冷地说,“让开。” 赵奎平静地起势,答道,“看你的能耐了。” 一刻钟前,乐姬仓皇而逃,府兵冲进雅间,看见里面一片狼藉,太子和楚王倒地,不省人事。一个全身是血的女子撕扯裙角,给奄奄一息的齐王包扎。她眼里噙着泪,手上动作麻利,嘴里念念有词。 府兵将她团团围住,为首的士兵长看见这乱像,脚都软了,这些可都是皇子啊。他抓过裴怜质问道,“你是谁,这里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裴怜冷冷地反问,“斗殴这么大动静你们一个个听不见,都聋不成!还不赶快去找伤药!齐王要是出了个三长两短,自有人治你们的罪!” 裴怜说的义正言辞,士兵长虽然气,却不得不承认,裴怜说的是对的。打发了几个手脚快的去找药行,亲自把太子扶起来,心里头把各路神仙都求了一遍。 该做的都做了,裴怜不停地在萧瑞耳边唤着他的名字。她的手紧紧压住萧瑞的伤口,不敢有一点松懈。 突然,楼外尖哨声四起,一阵巨大的声响从外面传来,有人不停地唤着“救家主、救家主!” 她的脑袋被人“咚”地敲了一下,嗡嗡作响。她熟悉那尖哨声,阿浔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会这样?刚才的声音是阿浔那传来了?他受伤了? “姑娘,姑娘,流血了!”旁边的府兵提醒道。 她缓过神来,萧瑞的血正不停地溢出来,她的视线模糊了。怎么办……怎么办…… 突然有人压住她的手,她抬头,是个陌生男子。他蹙眉问,“你把九弟伤成这样的?” 裴怜无力回答他的问题,无暇思考他是谁,她焦急地说,“你能不能去催催他们,我急需针线。” 萧安说,“你的手可别再松开了。” 裴怜拼命地点头,眼泪啪啪地滑落。这是她一生中最糟糕的一刻,萧瑞身负重伤,慕浔生死未卜,她的耐心被耗尽,她怒斥道,“你们好了没,齐王要死了!” 士兵长闻之色变,又出门去催。 大夫被一群人簇拥着,跌跌撞撞地跑进屋子。裴怜在肩膀上蹭了蹭,擦干眼泪,颤抖着说,“给我针线!” 大夫犹豫了一阵,他才是大夫呀。 “快!”裴怜吼道。大夫哪里见过这么厉害的女子,哆嗦着打开药箱,却不小心打翻了。萧安拉开他,捡起针线,递给裴怜。 血源源不断的流出来,看不清伤口,裴怜不停用袖口擦拭着,还一边抹眼泪,脸上稀里哗啦的都是血迹。 萧安不忍,说道,“我来帮你。”上前压住伤口。 针线刺穿皮肉时,裴怜的眼泪又流出来,她大吼一声,用力拍了拍脸。 “你镇定点。”萧安说道。 “我知道!”裴怜吼道,一双怒目瞪着他,生生把他的心脏扯到喉咙。萧安咽了咽,不敢再说话。 裴怜利索地缝好伤口,上药,包扎。一圈下来,萧瑞已面无血色。她跑到案几旁,提起颤抖的手,落笔写字,却发现刚才用力过猛,现在全然使不出劲来。 萧安试探着问,“要不我来写?” 裴怜瞪了他一眼,利落地念道药方。萧安一度跟不上,看她紧绷的脸又不敢提意见,只得咬紧牙关拼命写。他三十三年的皇子生涯中,还是第一次被人差遣,憋屈地差遣。 萧安落笔,裴怜快速地看了一眼,塞给大夫,恶狠狠地说,“半个时辰内见不到药汤,我亲自拿你开祭。” 大夫胆子吓破了,连滚带爬地跑出屋子。 裴怜抓起萧安,急切地问道,“你会照顾他的对吧?你刚才叫他九弟,你是他的哥哥,你会给他擦身,换衣服,给他找张舒服的床榻,是吗?” 萧安轻咳一声,“我不会这么做,但可以找人把事情办好。” 裴怜捏了捏他的手臂,“拜托你了,我稍后回来看他。” 言罢,往外走去。 士兵长拦住她的去路,“你不能离开。” “放她走吧。”萧安使人抬起萧瑞,“她会回来的。” 士兵长为难道,“殿下,她有可能是人犯啊。” 萧安挥挥手,“放她去吧,一切后果有我负责。” 士兵长犹豫着让开道,裴怜对他拱手道谢,三两步跳下阁楼,朝对面的茶楼奔去。 萧安斜眼打量萧瑞,暗笑道,“你的眼光倒是独特。” 茶楼被慕家的人团团围住,救火的救火,救人的救人。看见满身是血的裴怜,万分惊讶,纷纷上前拦道,“夫人止步,火还未灭,楼随时会塌,里面危险。” 裴怜焦急万分,问道,“家主是不是在里面?” 府兵低声说,“是,在二楼。” 裴怜直觉得头晕目眩,脚下发软,被府兵牢牢搀着,“夫人……” 她用尽所有力气,大声哭喊,“阿浔!阿浔……”火焰淹没了她的声音。喊道最后,声音沙哑了,只有喉咙发出气音。她摇摇头,“不行,不能在这里干等。” 她挣开府兵的束缚,提起一口气跃上二层,险些气力不足衰落下来。幸而手提前一步抓住围栏。熊熊大火挡住她的去路,她大声喊着慕浔的名字,毫无回音。她随手竹帘,用力拍打火苗。有府兵在身后跟上,同她一道灭火。 楼里的灼热不断喷涌而出,把裴怜闷的满头大汗,她的心中渐渐绝望。原本阻止去思考的所有念头,现在全部喷涌而出。都怪她没有去修炼心法,才被人拿捏。她是个十恶不赦的混蛋。 “夫人,在这儿!”裴怜应声扔下竹帘,循声跑去。屋子的角落,两道交叠的人影。 府兵搬开上面烧焦的人,裴怜一眼就认出了那玉面白衣的公子,正是她的丈夫。 “阿浔!”她扑上前去。 “夫人,我们先离开这里。”府兵劝道。 “是……是……”她赶紧让开道,让府兵背起慕浔。无意中打量旁边烧焦的人,隐约看见头上的珠花,竟是位女子。 裴怜带着人径直闯进了富贵楼。楼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早已空空无人。府兵将人放在软榻上,裴怜紧张地上前诊脉。她窒息了,许久没有敲到一声脉搏。 “骗人……”她用耳朵贴近他的心脏,好安静,“骗人的……”众人倒抽了一口冷气。 她无助地继续号脉,突然想起了什么。她握紧拳头,唯有赌一把。她操起拳头,用力砸向慕浔的胸口。 一声闷哼,裴怜欣喜地抬起头,托住他的脸唤道,“阿浔,阿浔,听见我说话吗?阿浔!” 没有回应。但庆幸的是,脉搏回来了。 有府兵偷偷擦拭眼角,裴怜看在眼里,有气无力地说,“辛苦你们了。” 他摇摇头,“幸而有夫人在。” 裴怜苦笑,有她在才是最大的灾难。她对府兵说,“你们现在听谁的?慕枫还是张显?” 府兵低声道,“慕统领原本守在富贵楼的,现在下落不明。张头儿……张头儿死了。被火药炸得正着。” 裴怜心中一沉。她与张显的交集很少,但慕浔能把京城宅子的护卫交给他,可见很器重他。她点点头,吩咐道,“那就听我的吧。散四个人不同方向去找找慕统领,他武功高强,应该不会有事。找两个人去找里长帮忙,召集人帮忙救火。派一个人去最近的医馆,买些伤药,请个大夫来打下手。其余的人,继续救人,凡有伤患,就送到我这里来。” 众人愣了愣,觉得今天的夫人跟往常有些不同,怎么说呢,多了几分沉稳,看起来很强势。 “还不去?” “是!” 裴怜开始检查慕浔的伤势。身上被保护得很好,没有明显的伤势,左腿和脚踝的烧伤比较严重,皮肉都焦掉了。慕浔是个爱美的人,想到这点,她的眼泪不禁往下掉。她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要镇定、镇定、镇定。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药材来之前,她只能帮伤患检查伤口。伤员一个个被抬进来,要么烧伤、要么晕厥。救不了的放到了隔壁的屋子里。最后一个被送进来的是慕枫。 “你怎么了!”裴怜跑上前去问道。 慕枫瞧她浑身是血,问道,“你受伤了?” 裴怜瞧着自己的狼狈样,摆摆手,“我没事,这是别人的血。谁把你伤成这样?” 慕枫这才松了一口气,“遇到个老对手。”裴怜一节一节捏着他的四肢,边按边说,“左臂断了,身上中了飞镖,中毒了,鸠毒……”裴怜心中咯噔一下,沉声问道,“你和……你和塑工城的人交手了?” “嗯。这都是玉门的手笔。家主怎样了?听说无碍?” “没有大的危险,有些烧伤,只是还昏迷不醒。你别乱动,防止鸠毒扩散。我写个方子,你先把药喝了。” 慕枫拉住她,仔细瞧了瞧,说道,“你要坚强。凡事还有我在。” 裴怜抿了抿唇,努力吸回溢出的眼泪,艰难地说了个“好”。 慕枫回来了,一切都好办了。喝了药,简单处理了伤口,开始处理一堆烂摊子。先是从红枫山庄调集了人手,把伤员都送到红枫山庄养伤。整理死伤名录,送往长安,由陈回负责处理后事。顺便把慕鱼叫过来给裴怜打下手。最后最重要的,应对官府。洛阳府的人把富贵楼团团围住,一是调查,二是困住慕家的人。不出意外,过两天大理寺的人到了,他们将动弹不得。因而,凡事还得早办。慕枫向本家写信,跟他阿爹慕永年报备了洛阳的事情。如果他们真被软禁,得靠本家的人出面周旋。 裴怜缴了热毛巾帮慕浔擦拭身体,慕枫上前说,“我来吧,你也去梳洗一下。” 裴怜把热毛巾递给慕枫,说,“我要去看看阿兄。” 慕枫接过帕子,蹙眉。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我还是要去。”她苦笑道,“他今天被我捅成了蚂蜂窝,于情于理,我要负责的。”走了两步,她又回头说,“我会尽早回来。” 洛阳是陪都,城里设有行宫。太子和二王都住在行宫里。 这地方不容易进去,裴怜递了慕家的牌子,让人通报找齐王。护卫面面相觑,齐王人还昏迷着,怎么个通报。 裴怜揉了揉手指头,想起找今早那男人,却忘记问他的性命,于是含糊地说,“那找齐王的皇兄,不是太子的那位。” “找楚王殿下?” “对对。” 不久,护卫领着裴怜入行宫,过曲水桥,经了一个院子,来到萧安的寝殿前。木地板油光发亮,裴怜退下鞋子,轻声轻脚地入内,轻声唤道,“殿下?” “你来啦?”萧安突然出现身后,把她吓了一跳。 萧安打量着她,捂住鼻子,“你怎么还是这一身,闻闻这味儿,要是九弟闻道了,宁愿死过去。” 裴怜干笑两声,解释道,“家里也出了事,从早晨忙到现在还未有空暇,殿下勿怪。” “家里?”萧安执了一卷书,引裴怜到了旁边的屋子,“哎呦,有人要是听到,该心碎了。” 裴怜没有说话,安静地跟在身后。 “你说……”萧安突然偏着头,小声问,“你都成亲了,我九弟还缠着你,是不是特不要脸?” 第76章 善后 “殿下多心了。阿兄与我家正常往来,没有什么缠不缠的。”裴怜平静地回道。 “哟,还是个硬气的。”他用书卷拍了拍裴怜的肩膀,讥笑道,“就你今天那反应,我赌一万金,你要跟我九弟没点私情,我就送给你了。” 裴怜行礼,“那就请殿下准备好一万金。”说罢,自行进了裴怜的屋子。 萧安做到了应允的,把萧瑞照顾的很好,应该说,派人把萧瑞照顾的很好。屋子里有两婢女陪护,见了她盈盈行礼。 裴怜提起裙子上前,坐在床榻边上。婢女碰过灯盏,让她看清。 她感激地微微一笑,轻轻号脉。 萧安在一旁说道,“回行宫后,又请了宫里的太医给他瞧。太医说你处理的很及时,暂且保住了他一命。” “太医可有开方子,能否借我一看?” 婢女从案几上拿过方子给裴怜过目。裴怜取了纸笔,另写了一张,改了几味药,“阿兄身上有旧疾,还是用温和的方子。虽然会拖上些时日,总比落下病根好。” “嗯?”萧安凑过脸来,“你好像比那些个老匹夫强,不如你在这儿住下,就近照顾我九弟得了。” 裴怜摇摇头,掀开萧瑞的中衣,查看他的伤势。腹部上有另一道伤疤,她轻轻抚摸,深吸一口气,看向包扎的伤口。里面还在微微渗血。她担忧地蹙起眉头,问道,“今日可有进食?” 一旁的婢女答道,“喂了些粥水。太医说怕呛住,不敢喂别的。” “让厨房熬些鸡汤,把油去了,跟粥水一起喂,隔两个时辰喂一小碗。” “是。” “还有,他这两天兴许要发热,多备些冰块。” “是。” 裴怜并未久留,由萧安送出门去。临走时,裴怜问道,“殿下,我阿兄受了这么重的伤,圣人定会问罪慕家,对吗?” 萧安点点头,“照我父皇的个性,应该吧。九弟于朝廷还是很重要的。他很能打,你知道的。”萧安调皮地眨眨眼。 裴怜没心情跟他开玩笑,对他深深一拜,“此事因裴怜而起,实则与慕家无关。可否请殿下向圣人求情,放过慕家?” 萧安拿书卷顶着下巴,若有所思,“可是……你家相公在旁边弄出这么大的响动,想把慕家摘清了,靠我一张嘴,说不清楚吧?” “说的是。”裴怜耷拉着脑袋,觉得累了。 萧安凑到裴怜耳边,轻声道,“大理寺的人至少后日才到,你不妨带着慕家的人跑吧?” 裴怜瞧着他不怀好意的笑,知道他在开玩笑。她行了礼,“谢谢殿下好意。告辞了。” “嗳……就这么走了?我的主意不是顶好的吗?” 萧安目送他远去,不由地捂住嘴轻声笑,然后自言自语,“唉,折子要怎么写呢?最讨厌写折子了。要参谁呢?伤脑筋。” 同样伤脑筋的还有太子。他透过太医向宫中称病。圣人体恤,派了别的皇子来处理此事。第二天旨意下来,派的竟是三皇子成王萧珏在主理此案。萧隋大怒,骂他爹偏心。是个明眼人手知道,萧珏跟萧安的关系铁的很。萧安出走的这些日子,都是萧珏帮他维护朝中关系。更头疼的是,他的军师慕浔还没醒过来,为今之计,只有找亲兄弟来帮忙了。他润了笔,亲自修书给赵王萧峥。 刚放下笔,萧隋迎来了一位稀客。 “慕夫人?” “拜见太子。” 来者正是裴怜。萧隋在百花宴上和裴怜有一面之缘,隐约记得她的长相。如今比当初,卸下了浓妆,素发简单挽起,更显得清丽脱俗。他端详了一阵,赶紧请入内。 理智上,慕家如今身陷囹圄,萧隋应当避嫌,断掉来往,所以一直未曾前往探望慕浔。裴怜从慕枫那里知道了太子的个性。借着看萧瑞的机会,转了弯直接闯了萧隋的寝院,让他不得不见。 裴怜开门见山,直接在他面前跪下,“求殿下力保夫君。” 无事不登三宝殿,萧隋大概也猜到了裴怜此行的目的。他扶起裴怜,赐了座,摆出一副为难的表情,“本宫引慕兄为挚友,于情于理,自当帮忙。可是,慕夫人当知,慕家此行祸不单行。你谋刺齐王在前,慕家江湖械斗在后,想不引起父皇的注意也难啊。” “裴怜省的。”她缓缓坐直身子,萧隋的反应与她料想无异,“谋刺齐王的事,裴怜自会将它演成一场私怨。械斗的事,说到底,也是因裴怜而起。届时,只要太子愿意为供词作证,裴怜有信心将慕家摘干净。” 萧隋哼笑一声,“你说的倒轻巧,父皇是这么好哄骗的吗?你以为三言两语就把他糊弄过去了?” “听说特使明日便到,事发突然,此乃权宜之计。”裴怜抬起眼,幽幽地看着太子,“殿下,慕家向来忠于您,我们是一条船上的,殿下不会置之不理吧?” “放肆!本宫自有本宫的道理,岂是你等妇人能够质疑的!” “殿下息怒。”裴怜温声道,“是裴怜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只是,有件事不得不提醒太子。如果慕家落难,必被抄家。慕家是生意人,最擅长的是算账。与太子往来多年,如果一些私账在抄家的时候被挖出来就不好了,您说是不是?” “你在威胁我。”萧隋阴森地问。 “殿下言重了,裴怜只是善意提醒,哪里敢威胁您。你我都希望慕家能好起来,本就是一条道上的,不要自乱阵脚才是。裴怜的话说完了,若是殿下没有别的吩咐,这就告辞了。” “站住。”裴怜顿住步子,萧隋问道,“慕兄什么时候能醒来?” “夫君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元气大伤,短期内应该醒不过来了。” 萧隋沉吟了一阵,又问,“你似和九弟关系不浅,此番刺杀他究竟为何。” 裴怜侧身站在门口,表情晦暗不明,“齐王殿下早年行走江湖,与我有些恩怨。都是些芝麻绿豆的琐事,殿下不会感兴趣的。” “谁说的?九弟的事本宫最感兴趣。” “哎哟,太子这儿又有什么新鲜事呀。”转角出现一道浅黄色身影,是萧安,手里拿着盘柑橘,像是来串门的。 萧隋立马被这声音扰了兴致,皮笑肉不笑地说,“二弟今日很闲啊。” 萧安立刻摆出一副惊恐样,“太子莫非暗示我请安不够勤快,今后一定改正,一定改正。” 还没等萧隋说话,萧安自己套热乎,“哟,慕夫人也在,尝尝柑橘,昨日新摘下来的,好吃。”说着,塞了两个到裴怜手里。见裴怜愣愣地杵着,催促道,“吃啊。” 裴怜干笑两声,“刚用过午膳,待会再吃。” “你是嫌弃?那我和太子吃,吃完了你别后悔。”说完眉飞色舞的,摆出风尘女的样子,着实把裴怜惊了一惊。 “我来帮太子剥一个。”他喜滋滋地坐在萧隋身旁,萧隋嫌弃地斜了一眼,拿起一个自己剥。 裴怜就这样被晾在一边,过了一阵,萧安蹙眉看她,“你既不吃,也不跟我们说话,那就跪安吧。”回头又说,“太子你不知道,这柑橘是我亲自去摘的,精挑细选。你瞧,每只大小都一样,就算呈给父皇,也摆的上台面……” 萧安自顾自地开了话匣子,裴怜朝两人拜了拜,自行离开。 裴怜刚回到富贵楼,正面遇见了慕枫。他扯过裴怜,有几分不快,“你去找太子了?” “嗯。” “为什么不找我商量?” 裴怜苦笑,“那还用得着去吗?你铁定不同意。你放心,我只是把利害关系点明了,省的他犯糊涂。” 据慕枫对太子的了解,走这一步还是很必要的。只是,他没想过由裴怜出面。裴怜看起来很疲惫,这几天几乎没怎么睡,他有些担忧,“晌午时红枫山庄的人过来把伤患接走了,没你的事了,你去休息吧。” “嗯……”裴怜刚走两步,突然觉得天转地旋,打了个踉跄,幸而慕枫手快把她接住,但人已经昏了过去。 裴怜做了个梦,梦见她阿娘,她把半月扣交给裴怜,叮嘱道,“这是我和你阿爹的定情信物,现在给你了。等你以后有了孩子,交给他,算是外祖母给他的礼物。就说外祖母在天之灵保佑他顺顺利利的。” 裴怜不耐烦地说,“阿娘不是活的好好的吗?以后自己给他不就成了。” 她阿娘轻轻一笑,“傻丫头,阿娘死去好几年了,你不记得了?” 她看着她的笑靥,恍然醒悟,“阿娘……” 她突然醒过来。睁开眼,天快亮了。想了一阵子,才想起今天发生的事情,她晕倒了。 “夫人,你醒了?”一个身影跪到在身边,裴怜揉了揉眼看,竟是慕鱼。 裴怜笑了笑,“你怎么来了?” 慕鱼抿了抿春,委屈地说,“我做梦都想来,但是家主不允。我知道我对不起夫人、对不起家主,是我犯了大错,没看好夫人,累夫人被劫走,如今还害的家主……我有愧。” 慕鱼声泪俱下,裴怜摸了摸她的脑袋,叹了一口气,“这怎么能怪你呢?对方武功高强,连金小元也受伤了,你一个弱质女子,哪里使他们的对手。阿浔是不是说了让你难受的话?他也是在气头上才那样的,回头我让他补偿你。” 慕鱼摇摇头,眼泪被甩得到处是,“家主没有让我难受,他还说如果夫人回来了还让照顾夫人。只是家主千里迢迢地把我从本家叫到京城,我没有照顾好夫人,有愧家主的嘱托。” 裴怜算是明白了,慕鱼这姑娘死心眼、心思重,劝怕是劝不明白了,遂转了话题,“听说你照顾的金小元,她现在怎样了?” 慕鱼揉了揉眼睛,“前两天醒了,只是伤势过重不宜远行,还是让她在府上修养。裴老爷南下找苗师父了,临行前叮嘱了阮公子照看她,应该没有大碍。” 裴怜点点头,这事此前慕枫跟她说过了,“二晖……二晖没跟着来吗?” 慕鱼的眼神黯了黯,“阮公子的性格,我们都是清楚的,所以……没和他说实话。就说夫人找到了,准备去红枫山庄小住几日再回来。劝了好久才把他劝住。” “辛苦你了……”裴怜苦笑道。 慕枫从房门外走进来,手里拿着一碗药,淡淡地说,“喝了吧。” 裴怜摇摇头,“我只是太累了,休息一会就好。” 慕枫坚持把药塞到她手里,强硬地逼她喝下去。裴怜拗不过他,抿了一下口,脸上的表情转为震惊,“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