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忆江湖归白发》 第1章 飞来横祸 金阳九已经在柜台前恭恭敬敬地立了半盏茶的时候了。鼠目羊须的账房先生将那指甲盖大小的碎银子放到秤上称了又称,才终于冷着脸把钱付给她。银子不多,但阳九还是掩不住地高兴,毕竟这是她洗了一个月的碗换来的工钱。 她此时穿的是一件单薄的粗布男袍,发顶梳成一个髻,簪着根粗劣的木簪子。阳九的身量比普通女子高上一头,面目轮廓也硬~挺许多,衬着一身男装没人不把她当成一个清瘦的男人。许是因为饥饱不济的日子过得太久,她的脸色总透着一股不太健康的黄色,眼睛也没有光鲜活力,于是在外人眼里她就是个木讷寡言的呆~子。不论是酒楼里的老板还是杂工,全都把她当成冤大头使唤。她干着最累的活计,领着最少的工钱。偏偏她还不敢申辩,若是自己的女子身份被发现,丢了银子是小惹上官司是大。她必须要在江宁待下去。 秋日的天很高很蓝,西垂的落日将几缕薄云染成了彩锦五光十色的晕灿颜色涂在在粉墙黛瓦之上,竟让人觉得有些炫目。每个领工钱的日子,阳九都会比往常少干上几个时辰。她此刻站在仙客来门口,望着街道上熙熙攘攘的行人车马,不由得使劲儿摸了摸怀里那干瘪的银子,心中这才有了些许踏实的感觉。 “金小哥,站一站。” 听到身后有些熟悉的呼唤,阳九疑惑地转过头来,只见是一个膀宽腰圆的粗~壮汉子正从仙客来的侧门迎过来。 “是李大厨啊,有什么事吗?”阳九眯起眼睛笑了笑,孱弱的“少年”一脸干净和善。 李大厨拿着一个草纸包裹塞给她,用着他惯常训人的恶声说道:“厨房里剩下的半只烤鸡,你拿回去罢。” 烤鸡的油渍从草纸上面渗出来,阳九使劲儿吞咽了一口唾沫。一抬头看见李大厨笑而不语地看着自己,她不禁红了脸。“我,我不能收。”阳九不好意思地把纸包递出去。虽然她很就没有吃到荤腥了,但是别人的东西她不能要。 李大厨瞪了瞪眼,一个大巴掌拍在她头上。“扭捏得跟个娘儿们似的,别跟老子啰嗦。臭小子!瘦得像个小鸡仔,怪不得叫人欺负!” 阳九揉着头,心想这李大厨别处都好,就是喜欢打人脑袋这点不太好。她受了一巴掌,有点头晕目眩。因此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呱啦呱啦说了什么,就看见他虎虎生风地踱入了仙客来后院,从墙外面都能听见他粗声粗气的训人。 手捧着烤鸡愣了一瞬,阳九小心翼翼的盯着那个纸包,终于忍不住把手上的东西亲了又亲闻了又闻,最后喜不自禁地把纸包揣入了衣襟间。不知情的人还要以为她是捡到宝藏了呢。 想起那群令人头疼的孩子,阳九无奈却欣慰地撇了撇嘴。转到米市称了一兜糙米,又到面食摊上要了二十个白馒头,她这才往“家”赶。那粒干瘪的银子只剩了不到二百个铜板,往后的一个月都要靠这些钱过活了。尽管如此,阳九的嘴角还是扬起了一抹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微笑,那一刻她只觉得怀里揣着鸡手里提着米的感觉美妙极了。 不知不觉间,阳九便走回了住处。说是住处,其实不过是一座颓圮的破庙罢了:围墙倒塌,屋壁漏风,佛像破损,丝毫不见香火鼎盛时的辉煌。 破庙里除了阳九,还住了五六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最大的不过十四岁最小的也才刚刚五岁。他们自小过着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日子,每次换季都是对他们生命的巨大考验。城郊的这间破庙是他们唯一的保障。 “小霸王,小巧儿,我回来了。”阳九惯常的呼唤了一声,就像她曾经回家时习惯呼唤爹娘一样。因为这样做,她才不至觉得太孤单寂寞。 谁知往常总是鱼跃而出的皮猴儿们竟是一个也没露面。阳九疑惑地走入正殿,只见梁上脏污的幡布无精打采的垂着,屋角铺着厚厚的干草和几条旧棉被——与平时并没有什么两样,只是没有一个人影。这庙宇太破,总会有野鸟来捣乱,孩子们出门,一向会留下两个人看家的。难道说…… 心头蓦地一紧,眼前的情形恍然间竟与她最不堪回首的记忆重合在了一起。难道那样的事情又要发生了吗?阳九害怕了,心中不好的预感越发强烈。她无力地扶上门框,大口地喘息,意图缓解那般窒息的感觉。顾不得米袋和馒头落在地上,她疯狂一般跑出门外。 “不会的,事情不会那么糟的。”她撑起精神安慰自己,心里祈祷着孩子们只是去附近玩耍了。她已经无法再承受一次那样的痛苦了。 “小霸王……小虎……豆豆……你们在哪儿?”每一声没有回应的呼喊都像一把钝刀子,道道割在阳九心上。阳九在附近寻遍,仍是没有人。 天色擦黑,正在阳九几近绝望时,她终于在通往破庙的小路上发现了几个小小的身影。心里紧绷的那根线终于松了,她的手脚一下子软~绵绵地,止不住地冒起冷汗来。 “豆豆!你们这么晚了去哪里疯啦!”阳九有些恼火地追上他们,心想一定要教训一下这些小鬼! 直到近前看清几人的情景,阳九才发觉到不对劲。八~九岁的豆豆背着最小的小巧儿,阿根和阿宝两个孩子尾巴似的跟在后头,唯独不见年纪最大的小霸王和小虎。几个孩子全都神情惶恐,仿佛在惊惧地抽~搐。一见阳九,小巧儿瘪着的小~嘴嗫喏了几下,忽地就哇哇大哭起来。另外三个孩子也都一副要哭不哭的表情,好像经历了什么骇人的事故。 阳九赶忙把小巧儿抱在怀里轻拍安抚,不免关切地询问豆豆:“豆豆,这是怎么了?小霸王和小虎去哪里了?” 豆豆像是丢了魂儿,愣了一下才含糊不清地说道:“小虎……小虎被人骑马撞了,小霸王……跟人打起来了……”说着,豆豆的眼泪决堤似的爆发了,他无比激动地拽住阳九的衣服哀求道:“小娘子,你,你救救他们吧,一定要救救他们啊!” 阳九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心里渐渐明白小霸王这次惹得人绝对不简单。小霸王经常跟人打架,但没有哪一次会让豆豆表现得这么害怕,但她还是镇定地让豆豆把话说清楚。直到豆豆呜呜咽咽地说出一句:“小虎他被马踩死了!”,阳九才知道这件事情有多可怕。那一刻,阳九只觉大脑嗡的一声,什么也听不到了。 怀里的小巧儿搂着她的脖子,害怕地问:“娘娘,什么是死了?我好想小虎哥和小霸王哥哥呀!你快去把他们找回来吧。” 阳九回过神,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无比艰难地开口问道:“他们,在哪儿?马上带我过去!”豆豆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连声答应:“在邀月楼!” 阳九放下小巧儿,让阿根和阿宝好生带着她待在破庙里等。她忽又忆起自己怀里还揣着半只烤鸡,艰涩地笑了笑:“你们先回家吃烤鸡!我去接你们的哥哥,马上就回来,你们一定要乖乖吃饭睡觉。”然后她恨不得插上翅膀般,急匆匆地跑到了邀月楼。 秦淮河畔,华灯初上。邀月楼西面的街上围了好大一圈人,热闹非常。 两个身穿青色道袍的粗~壮男人,望着地上那个已经动弹不了的少年,得意地大笑。其中一个汉子边踩碾着少年的脊背,边趾高气扬地笑道:“小猢狲,记住谁是大~爷,你叫声爷爷,咱们就放了你。” 少年费力地抬了抬头,嘴间虚弱地吐出几个字。旁边两个男人以为他服软了,偏偏要凑到他跟前,抓着他的头发逼他跟自己对视。“孙子,你说的啥?爷爷没有听见!再叫一声儿!” 少年戏谑地勾起嘴角。“我~操~你大~爷!”旁边围观的人一下子哄笑起来,弄得两个汉子面色青白,只能再一次拳打脚踢。 阳九赶到时,就见到小霸王狼狈地伏在地上,被人侮辱打骂。她的眼里顿时冒出一簇怒光,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竟把那两大个男人推了个狗啃屎。人群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波折纷纷嘀咕起来,每个人的脸上都现出兴奋的颜色,仿佛看戏一样期待着后续的故事。 “小霸王,小霸王……”阳九把他揽在怀里,颤着手用袖子去擦拭他脸上的血污和泥土。 少年痛哼了一声,微微睁眼,露出一个痞性的笑容。“小娘子,老子死不了。” “干什么又要打架?干什么要这么冲动!你怎么就不听教训呢?!”阳九又气又怜,眼泪滴在小霸王脸上,蛰疼了他的伤口。 小霸王努力地抬手抹去她的眼泪,望着那两个刚刚爬起身的汉子,眼神凶恶得像匹狼。“我要他们为我兄弟偿命!” 阳九死死抱着他因为激动而震颤的身躯,哭着说:“我知道,我知道。” 那二人没想到这个小乞丐还会有帮凶,立起身将阳九粗粗打量了一番,才道她不过是个上来逞强的。想到她害自己那么狼狈地摔在地上,二人大为光火,提起拳头就抡了上来。还一边叫骂着:“敢坏爷爷的事儿!你是老几!” 小霸王眼见着二人扑上来,却不及提醒阳九,情急之下用尽全力把她扑倒护住,生生受了几拳。一见小霸王晕厥,阳九大惊失色。情急之下,不知从哪儿摸~到的一个木棍,闭着眼睛就胡乱地挥起来。但她细胳膊瘦腿哪里能敌的过两个成年男人,她不过才抡了几下便觉手腕一紧,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背手制住了。一个人反剪着她的胳膊,另一个人奸笑着走至她身前却要教训她。 “呵呵,堂堂大男人,竟然当街殴打一个孩子,好不要脸!”阳九挣扎着,不肯认输地大骂。 “啪”一声脆响,阳九脸上火辣辣地疼起来,口腔一股腥甜。她啐了一口,盯着面前这人冷冷笑道:“武林盟的人枉称正义,草菅人命,好个无法无天的武林盟啊!” 二人听了脸色一变,果然一个巴掌又落到她的脸上。阳九拼尽全力地高声叫喊道:“武林盟的人真是嚣张,出来作恶,腰上的牌子还挂的那么显眼,如此招摇,你们真能打过法理大过皇帝吗?”那两个人似是被人戳了什么短处,急急地把腰牌捂住。为了不让她胡言乱语,这一句话里,打了她四五个拳头,直教她头晕目眩。 阳九满口带血,垂头听到人群之中一片哗然,得逞似的眯了眯眼。 众所周知,武林中三年一度的试剑大会即将在栖霞山举行,所以近月来江宁府涌进了大批武林人士。江湖草莽不修边幅,经常在茶馆酒楼殴斗,还伤了许多无辜百姓。由于各门各派根基交错,府衙治安鞭长莫及,一时之间民怨载道。于是眼前不再是恶汉教训小乞丐,而是武士欺压百姓,先前懦弱围观的众人纷纷将矛头指向两个大汉,一时之间遣责之声不绝于耳。 “吵吵什么,疯话也听!”两人扬眉瞪眼,非但难堵悠悠之口,反使百姓的议论声更大。 “江湖草莽果然不是好东西!” “还要吓唬我们呢!” 他们终于气急败坏,一脚踏在阳九腿窝上,提起铁锤似地拳头:〝看看你骨头有多硬!〞 膝盖一疼跪倒在地,阳九似认命般闭上眼,心里却在默念:〝豆豆快些,再快些!〞 第2章 似是故人 〝住手!〞一声厉喝,拳头恰好停在离脸不到一寸的位置。阳九暗舒一口气,心中庆幸:〝幸好一早叫豆豆去报官!总算赶上了!〞 只见五六个捕快模样的人拨开人群一字排开。打头的人是个浓眉阔首目光如炬的英挺中年,他一挥手,身后的差官便围上两个恶汉。可两个恶汉仗着拳脚,几下格挡,让差官近不得身,趁势便要逃脱。 中年捕快横眉一瞪,一双铁掌迎胸-拍,两个恶汉登即撞翻在地呀咿叫唤,却是肋骨断了。手下人亮出刀锋搁在二人项上,吓得他们不敢乱动。 〝这位捕快大哥,您不能抓我们!我们是武林盟的人!〞其中的一人慌忙辩解,疼痛使他说话时带着一股咬牙切齿的意味。 中年捕快冷哼一声,不屑道:〝卸了他们的下巴!〞 二人满脸惊惶,口不择言:〝你动了我们,秦盟主不会放过……〞不待说完,下巴已经被人拿脱臼了。 百姓拍手称快,无不欢呼着〝铁捕头威伍〞。 无人注意的一角,豆豆紧紧贴在阳九身侧,掩饰不住地颤栗。天色昏暗,他看不清阳九脸上的伤势,却见她嘴角挂着血丝,忽地淌下泪来:〝小娘子,你没事吧?〞 阳九握了握他的手,强忍着腮帮的肿痛不适,安慰道:〝没事的。你来的很及时,你救了我们。〞 二人将小霸王扶起,也不知他是死是活。阳九摸着他的脉象,心里自责无比。她没本事救这孩子,更是没钱为他请医买药,她不知道会否有好心的大夫肯无偿地给一个乞儿治病。她心中懊悔,如果当初学会了葛老儿的针法,现在她就可以把他治好了!而她现在能做的,只不过是点穴推脉护住他的心肺,给他吊气,无助地等待着所谓的“奇迹”到来。 豆豆这个一向坚强的孩子,此刻拉着小霸王的手泣不成声,他无助恐惧地望着阳九:〝小霸王不会死的吧?小娘子,你说话呀,他不会有事的!我好害怕呀!我好想小虎啊!〞 他埋在阳九怀里一下下地抽泣,小霸王和小虎是这群孩子中最大的两个,是他们的依靠和头羊。小虎刚刚惨死,小霸王却也要离开了。豆豆只能紧紧抓~住阳九,祈望她像无所不能的神仙一样拯救他们。 想到小虎,阳九鼻头酸涩难受。小虎不过是一个十岁的小孩子,虎头虎脑壮实可爱,若不是因为这两个恶人纵马行凶,小虎肯定会好好长大,像他自己希望的那般,不再乞讨,能靠力气挣钱娶一个漂亮媳妇。 可现在一切都成了泡影,一个鲜活的生命已经枯萎,她正眼睁睁看着另一条性命在她怀里溜走,而她什么也做不了。那一刻,她很恨自己。她想问问老天为什么她身边的人都屡遭不幸,难道她真的是什么天煞孤星吗?“老天有种冲我金阳九来啊!我已经家破人亡了,你为什么还要用这种方式折磨我?!我的亲人何辜!朋友何辜!”阳九凄恻地笑笑,她不认命!她绝不会让小虎无辜枉死的! 〝对不起豆豆。不过你放心……〞指甲狠狠抠进肉里,阳九目若冰霜。〝我誓死都会为他们报仇的,这两个人我一定不会放过!〞 这时,那位铁捕头走过来,看着缩成一团的三人,眉头蹙了蹙,微微俯身道:〝你们是事主,要跟我去衙门走一趟。〞 阳九心里一沉,往日~她依稀听葛老儿讲过:当官的向来不喜欢自己的任上有刑讼,原告先要吃下杀威棒再在牢里关一关。能交上诉讼费,大人才肯受理。即使这样,也会错判好人坏人,须知有钱能使鬼推磨,谁给的“供奉”多谁就能胜诉。惹上武林盟的人,阳九自知凶多吉少,若不是走投无路,她也不会报官。现在申时已过,府丞老爷必不会升堂审案了,她好担心眼前的捕快不懂人情,只知搜刮,将他们一股脑投入大牢去勒索。 阳九毫不犹疑地跪倒铁丹心脚下,咚咚地磕着响头:〝大人怜见!我弟弟现在身受重伤,生死不明。求大人开恩,容我先给弟弟请个大夫!〞不多时,那额头便破皮流血了。 铁丹心一手拉起阳九,哂笑一声:“我又不是没有兄弟,自会怜悯你们的。起来吧。” 阳九吐了一口气:“多谢大人体恤!” “不过……”铁丹心忽又开口,目光在阳九身上停了停,随后越过她看了看地上的男孩。 阳九心里一紧,心道他这是开口要钱吗?咬咬牙,悄悄拽断了颈上的那根红绳,一把握住铁丹心的手,偷偷把东西塞给他,用只有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小的明白,不会让大人白白出力的。” 良久没听到声响,她不禁抬了抬眼,却触上铁丹心一双怒气腾腾的眸子,阳九登时出了一身冷汗。却也只能局促道:“小人身上最值钱的就是这个了。” 谁知,铁丹心本就阴沉的脸变得更冷了。他刚才不过是在看那孩子的情况,不料这人竟然把他想得那样龌龊。“把你的东西拿回去!”他摊开手,掌心中是一块白玉玦,玉色黯淡还有杂质,一两银子都值不了。铁丹心心中冷笑:“这样货色,若真的遇上那搜刮之人,早就扒了你的衣服把你投入大牢了。” 但见到阳九一脸青紫不知所措的模样,他竟说不出狠话来,只是提醒道:“我不是你想的那样,府君大人也是个好大人。你随我去录一趟口供,便会放了你的。放心,在江宁府衙还没有哪个人敢行勒索之事。”然后他指着小霸王,对着身边一个手下吩咐道:“张强,把这个受伤的孩子带到医馆去。还有,他的诊金和药费记在我账上。” 仿若骄阳一下子驱散晨雾,心中蓦然升起的暖流烫地阳九落下泪来,一时竟然连感谢的话都忘了说。阳九一心系着小霸王,匆匆上前把小霸王扶到张强的背上,千恩万谢了一番,终于目送着豆豆跟小霸王离开。 阳九这才想到站在一边的铁丹心,只觉得愧疚又感佩。无比诚恳道:“大人的大恩大德莫敢有忘。我虽然穷,但是我还有力气,大人的钱我一定会尽快还上的。” 铁丹心见她有志气,心生赞许:“人道莫欺少年穷,我看你有韩信之志,将来未尝不会发达。快走吧,早点办完事儿,早点去看你弟弟。” 他无意的一句,却戳中了阳九心里最为脆弱的部分。“大人……”铁丹心见到阳九神色踌躇的样子,便好意询问了一句。阳九鼻子一酸,难掩凄楚:〝大人可不可以让我见见弟弟小虎的遗体……〞 铁丹心一怔,拍了拍她颤抖的肩头。“仵作要验尸,尸体应该已经到县衙了,你一会儿就能见到……”铁丹心不太自在地收回放在她肩头的手,这个少年实在是太瘦了,骨头都硌人。 〝谢大人。〞阳九深深一拜,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人群散去,捕快押着那两个恶汉,阳九跟在铁丹心身后,正是要往府衙走去。然而队伍行至邀月楼门口时却被人拦住。 只见邀月楼前立着一个丫鬟打扮的小姑娘,鹅蛋脸杏仁眼,身着一件绯色背子,正是娉娉袅袅,豆蔻梢头。小丫头恭恭敬敬地福了福身,娇娇言道:“铁捕头先等一等,我家姑娘想请您借一步说话。”看样子是专门在此候着他的。 邀月楼是什么地方?青楼,江宁最大的青楼。人们便不难猜到,这个小丫头口里的姑娘多半是这楼里的某位粉~头。这铁捕头一向被人称铁面冷心,于青楼绮艳之事上竟没有半分传闻。可他越是洁身自好,大家伙儿就越是盼着他有绯闻出现。于是铁丹心周围一下子又聚集了许许多多好奇的目光。 铁丹心一脸不耐,冷冷回绝:“我不认识你家姑娘,她若是想找我谈话,就到官府来吧。”观者见了各持一眼,有的说他铁骨丹心,果真名不虚传;有的却说他只是人前清高,不然为啥有粉~头点名找上门呢。 小姑娘却不气恼,只是开口说道:“我家姑娘正是邀月楼楼主。”人群瞬间沸腾了,谁不知道这邀月楼主人称月娘是江宁第一美女呢?周围的人又嫉妒又兴奋,有几个挑事的还高喊:铁捕头快随小丫头去吧! 铁捕头辩解不来,被人弄得面红耳赤,脸色是越发阴沉“回府衙!”竟是迈步就走。 然而在他转身的那一刻,四下里倏尔变得极静,然后便听得一片抽气之声中夹杂着似惊似喜呼声。 “是她!竟是她!”每个人的表情都精彩纷呈,却是千篇一律地激动难掩。 阳九心中好奇,不由自主地看过去,只见数十个锦衣仆人开道,一个白衣袅娜地女子头戴轻纱幕篱缓缓踏来。正是镜湖水如月,耶溪女似雪。前人有诗云: 有女妖且丽,裴回湘水湄。水湄兰杜芳,采之将寄谁。瓠犀发皓齿,双蛾颦翠眉。红脸如开莲,素肤若凝脂。绰约多逸态,轻~盈不自持。尝矜绝代色,复恃倾城姿。 美人盈盈一福,开口道:“看来铁捕头嫌弃我邀月楼的名号不够大!何以走得那么匆忙,害得我打赌都赌输了。”入耳之声清越无比,好像一尘不染的清泉,又好像金钗碧玉相击相扣,洪而不野艳而不妖。直令人碎了心肝儿,失了魂魄。阳九身为一个女子都止不住面红心跳。这个女人就是皎洁的明月,她的存在使周围的一切都变成了昏暗的星星,堪堪配做个衬托。 “铁捕头,我与两位公子打赌,看看用我的名义邀请你你会不会赴约。可惜秦公子和月娘都输了,还是泽少厉害。”月娘说着顾向身旁。 阳九这才注意到与她并行的还有两个男人——一个素袍玉冠,手执翠笛,温润可亲,宛若飘渺虚怀仙人;另一个苍衣劲服,长剑在御,纨绔不羁,仿佛爪牙锋利的野狼。 微薄的天光就要褪尽,秦淮河畔灯火辉煌流光溢彩,把每个人的脸庞都照映得暧昧不清。然而阳九还是一眼就瞥见了那个人的熟悉的容貌。她站在光影斑驳的夜色里面,有些忘了自己身在何方。 …… “请你答应我,以后不管去到哪儿,都要记着我金阳九!” “嗯,我会记着你,我不会忘了的。” …… 万千灯火倒映在瞳孔里,隔着模糊的泪水,记忆中那个熟悉的人她有些看不清了。恍惚间她好像听到身体里有个声音在呢喃:“阿阳……阿阳……是你吗?” 第3章 明月无情 细长的眼睛斜飞入鬓的长眉,面前的男人该是熟悉的。但是他眉宇间的精神确实不一样了。阳九不确定地看了又看,世界上会有两个如此类似的人吗? 从山上摔下去尸骨无存,他应该死了的。 不知为何,阳九心里压抑已久的凄凉、悲哀和绝望一股脑儿全冲了出来。曾几何时,父亲的死讯,她希望是梦;母亲的遇害,她希望是梦;村子被毁,她更希望是梦。可是没有人怜悯她,没有人安慰她告诉她:这确实是梦啊,你的亲人都还在,你的父母亲给你说了一门亲事盼着你出嫁呢! 她在山林里面挣扎了半个月终于见到人烟时,她没有太激动也没有太感伤,心里只剩了一个念头:活着,我要活着!她不再想以前的事情,不再去悔恨。她明白人总要面对现实,死了的人就是死了,活着的人会为他们报仇的。 可是,当这个似曾相识的人活生生地出现在自己面前时,她有些无措。久违的心脏的跳动告诉她,她还有血有肉。 她满身脏污,脸上没有一处好地方了。阳九从来没有在这个人面前这么狼狈过,她以前都是吆五喝六神气无比地站在阿阳身前说:“放心,我在没人会欺负你。” 此刻阳九难堪地扎下头去,思考着万一阿阳认出自己要怎么打招呼。总不能像原来那样,拍着他的脑袋叫:“傻大个儿,你还活着啊!” 然而,阳九想错了。并没有谁上来跟她打招呼,其实根本没有人注意她。她只是一个挨了揍的乞丐,令人同情,却不会让人在意。真正的主角是那些体面的贵人。 “铁大哥好久不见。”白衣男子十分亲切地上前。 铁丹心看到那个白衣男子,明显不悦地皱起眉头来。冷哼道:“但愿永不相见!” 白衣男子也不愠恼,依旧笑如春风。“您的脾气还是不小,小弟今日并无冒犯您。” “秦兄你说错了,你确实冒犯了铁捕头。刚刚在月娘房中可是你先说要打赌的,铁捕头出了名的冷面冷情,你说一个青楼丫鬟在大街上跟他搭话,他岂会不恼!”苍衣剑客悠悠开口,好似看戏一般看着秦公子和铁捕头的脸色一个白一个黑。白衣公子瞪了他一眼,苍衣剑客视而不见,反而抱起双臂得意地提醒:“秦兄愿赌服输,莫忘了把钱给我。”不过那个白衣公子除了不满地翻了个白眼,却是什么都没有多说。 阳九淹没在人群中默默注视了苍衣剑客好久,心中矛盾郁结。阿阳单纯又嘴笨,怎会是眼前这个一脸狂傲的人呢?阳九说不出的失落,却又固执地欺骗自己:“这么久不见,有所不同也是正常的呀!” 在他出言不逊时,阳九还是不由自主地担忧:“你这傻~子,怎么这么没脑子,干什么非要说话得罪人啊?真是蠢!蠢货!” 她觉得,自己心又长出来一块。因为命运开的玩笑,遇到了一个容貌一样的人,她又开始想念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虽然知道阿阳不能死而复生了,可她就是不由自主的想要把他当成阿阳。 然而她只能远远地看着罢了,她只是个置身事外的过客。 置身其中的铁丹心,却没兴趣研究秦楠跟那个剑客,其实准确来说,只要是与秦楠有关的,他都避之不及。刚刚秦楠一露面,铁丹心就已经猜出他意欲何为。因为秦楠姓秦,武林盟也姓秦。 那两个武林盟的恶汉在邀月楼附近胡闹那么久,凭秦楠的本事不可能听不到消息,不然何以铁丹心一到他就让人来借口拦截呢。铁丹心不屑地想着:“秦楠,这次是你要来惹我的。” 果然秦楠开口说道:“不知道铁捕头今天又抓了什么犯人?” 铁丹心不耐地说:“本人秉公办事,秦公子无权过问。” “官府的事我是无权过问,可是武林盟的事秦某还是要管上一管的。”秦楠不肯让步,抬手拦住了将要迈步的铁丹心。他踱步走到那两个被五花大绑的汉子身前,那两人见了他又惊又喜兴奋地扭动着身子。秦楠没有理他们反而是在一人腰间一摸,双指扯出来一个精铁腰牌。“这个是武林盟的腰牌啊。” 武林盟……秦公子……敢跟衙门叫板的秦姓人,除了来自栖霞山,阳九再想不出第二个可能了。阳九眼里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拳头握得更紧了。 这时一道刺目的亮光闪过,一声乍耳的金声落下,秦楠指尖的腰牌竟然少了一截。铁丹心倒握刀柄的手势仍然未收回,秦楠的发带飘飘散了下来身上却无半分伤痕。 阳九心中惊叹不已,她虽然不懂武功,却天生带着一股敏锐的感觉。她看出来刀上带着杀气,而且那么凌厉的刀法可不是一朝一夕能练成的。她还以为铁丹心是普通的捕快呢。他姓铁,难道正是人称铁面雄狮的铁丹心?! 她心底忽然升起了一份希望。铁丹心在江宁城出名的铁面无私嫉恶如仇,而且他跟武林盟似乎有过节,官府中唯一敢跟武林盟对着干的就是他了。这样一来,小虎的仇,岂不是很快就能报了吗!不过见到这个秦姓公子,阳九不免忧心,这个人既然敢触怒铁丹心,是否会逼着铁丹心放人呢? 秦楠丢掉了手里的半截铁牌,扬声说道:“武林盟门规严苛,门下弟子一向遵纪守法善待百姓。如今有两个人犯了错,污蔑到武林盟头上,其中的原委我们栖霞山总要知道一二吧。铁捕头不由分说地把人带走,岂不是让天下都误会武林盟纵恶行凶无法无天吗?我武林盟今后如何在江湖立足?” 江湖人传说一句话:江湖重器,秦氏武林。 然而,所谓江湖,在朝廷眼中不过只是草莽扎堆而已。 铁丹心插刀入鞘,不以为意地说:“你们江湖的事情与朝廷无关,你有异议请上公堂陈述。” “我们栖霞山每年上缴的赋税可抵得上江宁府的六分了,我们江湖人没有祸害家国而是保家卫国,铁捕头您凭什么觉得江湖与朝廷无关。难道江湖人就不是大宋子民了吗?”秦楠咄咄道。 “秦楠。”铁丹心忽然揪住了秦楠的衣领,眼神变得很深很复杂。“你若是洁身自好一点,不混迹在这烟花柳巷,我或许会更看得起你!” 秦楠把铁丹心的手扯下来,潇洒而淡定的一笑。“你觉得若不是我让着你,你还能活到现在吗?” 阳九看到铁丹心的拳头握地很紧很硬,他望着秦楠,神情中竟然透出了一番悲痛。阳九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铁丹心苦涩地笑了笑,随即又换上了那万年不变的冰块脸。“人我不会放,你若是想讨要说法,明日就自己来府衙大堂吧!告辞!” 终于,押解犯人的队伍开动了。 阳九沉默的跟着,在街口拐弯时,她却突然停步转身。 旁边的衙差催她,“怎么停了?快点走罢!” 阳九回过身来,忙忙颔首:“没事没事。”说完便垂下头去。 她拂了拂手心中那块廉价的白玉玦,复又系回纤细的脖子上。仰头自嘲地笑了笑。 真傻,那个人怎么会跟上来呢? 到了县衙,酉时将尽,衙差们都神色倦怠,心猿意马,把犯人关到了大牢里,然后搔耳挠腮地站立在一旁待命。铁丹心还是体恤下属的,安排完了留守值夜的任务,就让其他人散去了。 没人理会阳九,她只能尴尬局促地四处张望。终于铁丹心好像想起了她,把她带到后堂的一间屋子,里面点起了明亮的蜡烛,能看到堆满书卷纸张的架子和四张沉重的办公桌案。 铁丹心铺开一张纸,利落地研好了墨。问道:“姓名、籍贯、年龄?” 阳九是黑户,但她此时只能努力地镇定下来,顺口胡诌:“杨九,“杨柳”的杨,“七八~九”的九。祖籍扬州,今年虚岁二十二了。”除了年岁其他的全是假的。她故意把籍贯说得远些,因为没有人会特意去扬州核实她的身份。 “被告是谁?所为何事?” 之前阳九已经让豆豆把原委告诉自己了,然后教了他几句话才让他去报的官。 此刻铁丹心问,阳九心生悲痛一下子跪了下来,声声血泪地控诉道:“小人要告那两个恶汉,害死了我的弟弟杨小虎打伤了我的弟弟杨小八。” 然后便娓娓道出小虎和小霸王如何上街遇到那二人,小霸王如何被那两个恶人诬陷偷盗带上马背,小虎如何拦下这二人却又被马踏死,那二人如何歹毒殴打小霸王。 阳九说完在地上再拜顿首,“请大人为小人做主!” “你先起身。你的冤情府君大人定会为你澄清。”铁丹心叹了一口气,而后又缓缓说:“你记住,男儿膝下有黄金,以后不要动不动就下跪了。你是个有骨气的年轻人,励志向上必能发达。不论何时,傲骨和仁心都不能丢掉!” 阳九不太懂他说的“傲骨”、“仁心”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但见他言语关切目光诚挚,就不知不觉被他所感染了,竟也坚定地点了点头。 铁丹心又将那份证词修正誊写了一遍。烛火昏黄,阳九觉得眼睛很酸,就四处望望缓解疲乏。她头一次见到捕快舞文弄墨,不免好奇就上前去看。 只见他握笔的手筋骨分明,下笔时横扫千军仿佛手上挥舞的是大刀。墨迹行过纸面,劲骨丰肌铁画银钩。阳九见过葛老儿写字见过天冬写字见过阿阳写字,可是谁也不像铁丹心一样刚正稳健力透纸背。阳九见那字迹虽然苍劲却也是秀巧自然,不由心生赞叹。 “你也识字?”铁丹心见阳九两眼发亮,便好奇地询问她。 阳九垂下头,尴尬地说道:“小人认识字,但是不会写。” 铁丹心罕见地笑了,“识字已是不易了。过来,在这纸上画押吧。” 阳九按了手印,搓了搓自己粘着红泥的拇指,有些奇怪地问道:“捕头您为什么会做这种文书工作啊?这事情不应该是师爷来吗?” 铁丹心将那薄纸收到柜子里,不疾不徐地答道:“做惯了。” “您可真厉害!”阳九忍不住赞叹。“简直是文武双全!” 铁丹心默默听着,等锁好了柜子,就招呼阳九道:“去停尸房吧。” 阳九一时晃神,随后想起小虎的遗体在那里,一时不是滋味。铁丹心见她又开始不言不语,心中了然,便悄悄放缓脚步让她跟得不那么费劲。 第4章 初露端倪 停尸房里四壁光秃,阵阵阴风从墙砖上透过来,让人冷得头皮发麻小~腿打颤。一灯如豆,忽明忽暗地跳跃着,仿佛一不小心就会熄灭。留滞的空气中散发着一股腐朽的死气,压得人不敢大声呼吸。 阳九掀开腐臭的盖尸布,一张灰白的小~脸映入她的眼底。他的眼窝深深先下去,灰白的面容透着尸体僵硬后的青色,昏黄的灯光下,现出诡异而骇人的影子。 然而阳九却不觉得可怕,在她眼中小虎只不过是睡着了而已。他终于能睡一个好觉了,不会再感到饥饿与寒冷,人世间的一切苦难都与他无关了。阳九忍不住用冰凉的指尖去触摸~他的嘴唇脸蛋,可是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传来。 阳九望着他良久,忽然浅浅一笑。“我们小虎,虽然命不好,可是很爱干净呢!”她攥起袖子,擦拭完小虎脸上的血渍和泥土,然后又去抹净他的手掌。一寸一寸,力道轻柔,仿佛要将这辈子的耐心都耗光,直到地老天荒的那一刻。 “这里不能待太久,”停尸房不是什么好地方,铁丹心不得不狠心劝她,“该走了。” 阳九理了理小虎额间的碎发,站起身来。跟着铁丹心走出了出去,片刻都没有回头。她心中说道:“小虎别怪姐姐,别怪我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你等着,我很快就会接你回去!” 阳九向铁丹心长揖谢道:“今日多谢捕头仗义相助!小人定当铭记于心涌~泉相报!”她的声音不再凄楚哀伤,而是变得坚决果断起来。 铁丹心本来还想着怎么安慰她几句,却见她忽然换了个人似的,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告诉她:“张强把你弟弟送到了守义巷的敬德堂,你快去吧。还有,别忘了把你脸上的伤也看看。” 阳九听到最后一句,不自在地低下头去。匆匆拜别后,她脚下生风地跑了。 “大夫,请问我弟弟怎么样?”阳九满头大汗,冲进医馆便高喊。 那个大夫满眼嫌弃地瞅了瞅狼狈不堪的阳九,不悦道:“冒失鬼!我知道哪一个是你的弟弟啊?” 阳九一噎,慌忙解释道:“今天下午张强捕快送来的一个重伤的孩子,还有一个男孩跟着的。” 大夫摇头晃脑地审视了阳九一番,目光中露出几分狐疑与不解。“那个孩子,是你弟弟?”言语中很是惊讶的样子。 “是是是!”阳九连连点头,“我弟弟在哪里?他怎么样了?” 这次大夫非但没有揶揄她,反而和颜悦色了不少。“在后屋躺着呢。这小子命还挺硬,到了鬼门关竟然还能挺过来!怪哉怪哉啊!” 阳九大喜过望,当即作揖拜谢。大夫扬了扬手,不耐地说:“行了,我要关门了,你快把他带走吧。” 她边应了声边寻到后堂,刚进门豆豆便扑了上来。半大的小子抱着她不松手,眼泪鼻涕全糊在了她胸口:“小娘子,你怎么才来?我以为你不要我了呢!” 阳九知道他是吓坏了,摸了摸~他的脑袋,柔声道:“我来接你们回家了。”豆豆这才从她身上下来。 桌上的烛火映着,豆豆这才知道她的脸肿得多么厉害,心疼地撇了撇嘴:“小娘子,你疼不疼?” “没事的。”阳九淡淡一笑,绕过豆豆把昏迷的小霸王背到背上,说道:“走吧。” 离开前,阳九向大夫询问医药费是多少。因为这是铁丹心垫付的,她将来一定要还他。至于她自己脸上的伤,阳九没钱看,也不想再借铁丹心的钱,于是就打算忍忍挨过去。 那大夫听了她的问话,竟张着嘴支支吾吾了半天,终于挤出来两句:“那个……已经有人给你们付过了,你们不用付了!” “我知道,可是我要把钱还给铁捕头,所以还请您告诉我。”阳九诚恳地望着他,认真地解释道。 “铁捕头?”大夫有些疑惑地皱了皱眉,随后念着胡须恍然大悟般笑起来:“呵呵呵,原来如此啊。药钱一共是二十两银子。” 阳九未注意到他神色的反常,只是吃惊地瞪了瞪眼,便心里苦笑:“二十两!果然不是个小数目啊!”然而她心中却又莫名地感动,铁丹心对自己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竟然如此慷慨,自己真的是无以为报。 送走了金阳九,大夫让童子把门板上好,自己哼着小曲儿往家走。暗夜寂廖,空荡荡的街上没有一个人。灯笼的光圈被夜风吹得晃晃悠悠,他得意地回忆着今天遇到的好事,笃定是自己前阵子拜的菩萨显了灵。他太过开心,以至于没有注意到身后那一声不寻常的动静…… 第二天,晨光熹微,黎明的浓雾还没有散开,倒夜香的女人照常走进民居间的巷子里。她俯身时不经意间在墙角的杂物堆中看到了一条腿,心想可能是哪个醉汉喝多了就随地躺下了。她好心的上前,想要叫醒他,却被眼前的景象吓得拔腿就跑。 “天啊!死人了!死人了!快来人啊!” 尖锐的呼喊声刺破了清晨的死寂,犬吠鸡鸣此起彼伏,太阳一下子升了上来。 府君大人郭杰被人催醒,利落地穿戴好官服,来到堂上询问那跑来报案的人:“死者在何处?” 来人答:“平安巷那边。” 又问:“可知是何人?” 答日:“似是敬德堂张大夫。” 郭大人发下一根签子,对站在首位的铁丹心道:“铁捕头,你随这人前去现场探看。” 一群衙差戳在巷口,拦堵着好奇心极重的围观百姓。 铁丹心叫来医馆小童和张大夫的妻子王氏近前辨认,果然是那张大夫无疑。他挥了挥手,叫人把尸体抬回县衙交由仵作验尸,又带人细细地在四周查看,却是干干净净什么东西都没找到。铁丹心初听闻这个消息便觉得诡异,此刻他心头那股怪异的感觉越发浓烈。 仵作检查了尸体,上报道:“死者四十左右,瞳孔涣散,尸身僵硬生斑,至少死亡三个时辰。经查验,死者身体健康并无急症。颈间一道三寸长半寸深的口子,直切喉管,疑为利刃所成。但死者衣衫整齐面色平淡,宛如自然死亡,丝毫没有挣扎痕迹。除此之外,身上未见其他伤痕。因此颈间的伤口是最可能的致命伤。” 郭大人坐在“明镜高悬”的匾额下面,把医馆小童、王氏和夜香妇人传上堂来,挨个审问了一遍,却一无所获。 张大夫平素爱贪便宜,但是却没有做过坑蒙拐骗的害人事情,而且他医术精湛,街坊邻居与他的关系也不错。既然没有结下仇人,又为何被人杀害呢? 铁丹心细细回忆着死者颈间的伤痕,那是直接割破了喉管让人断气的,下手这么狠辣利落,最有可能是身怀武艺且善使兵刃的人。 最后见到张大夫的小童说,昨晚张大夫是在戌时独自回的家,但他妻子王氏却没看到人,第二天寅时末时张大夫的尸体被人发现。那么在戌时到寅时末时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郭杰和铁丹心这边还没分析出个所以然来,大牢里却又传来一个消息:昨天押解回来的两个汉子自尽了。 郭杰咽了口茶只觉得塞牙。抱怨道:“今日行的什么运头,死了一个不够竟又来了俩!”他一拍铁丹心的肩膀,“铁捕头受累了,先去查查那张大夫的事情吧。”然后又叫来仵作去大牢验尸。 铁丹心阴云密布地走出县衙时,阳九正守候在门口。阳九是照着他的吩咐申时来衙门候审的。 一见到铁丹心出来,她赶忙迎上去:“大人,可是传唤升堂了?” 铁丹心摇摇头:“你的案子大概不用审了。” 阳九一时没理解,迷茫地问:“什么意思?” 铁丹心眼神复杂地望了望阳九,“那两个人在大牢里死了。” 乍听到这件事,她愣了。本来她是该高兴的,毕竟那两个恶人死了,小虎的仇也就报了。然而她不知为何就僵硬地立在原地,心里一下子变得空落落的。 那两个人突然就不明不白地死了?!她还没有控诉他们的罪行,他们害人的罪行!她还什么都没做,他们就死了?!阳九心里升起了一种奇怪地情绪,这样算给小虎报了仇吗? “大人,我想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她不甘心,她总要弄清楚,为什么这两个人活不到她亲手弄死他们的那一天! “杨九,衙门的事不要瞎打听。”铁丹心神情严肃地警告她,“你的案子已经结了,你弟弟小虎的尸体你可以领回去了。” 他言语中的无情让阳九失望不已。她冷冷地笑了笑:“多谢大人费心了!小人这就告辞。对了,大人的钱我会还上的!”说着她便片刻不停留地跑开了。 铁丹心站在原地不知道自己那里惹到了她。他只是觉得张大夫和那两个犯人之间似乎有什么特殊的联系,他不让阳九问,也是为了她好,谁知她怎么一下子变了脸呢? 等等,钱?! “对了,杨九昨天也见过张大夫,而且听小童说的,他是医馆的最后一个病人!也许他知道些什么呢!”铁丹心碎碎念着,但抬头却早已找不见阳九的影子了。 他倏尔叹了口气:“先算了,他弟弟的尸身还在这里,总再见他的。现在……” 现在,他要去一个地方,一个他永远也不想踏足的地方。 第5章 再遇欺凌 百里清秋,天边氤氲着淡淡的水雾。碧水般澄澈的天幕下,栖霞山的奇峰堑渊,如林立棋布。霜染红叶,秋老梧桐,万里江山披锦挂彩,真是绚烂极了。 在栖霞山鬼和峰顶,一片青瓦石墙的房屋楼阁,高高低低错落有致地建着。高大的围墙紧紧的包围环绕,将这座山上城池护在怀里。围墙三面临着深堑,只有南边有一条青砖陡路一直盘桓到山底下。 山石垒建的大门处,架着六座高高的瞭望台,门洞内守着数十个体态雄健的守卫。抬眼便能望见那门洞上方的城墙,镶嵌着一块汉白玉的石板,上面四个行楷大书遒劲有力:秋水山庄。 铁丹心腰挎大刀立定,朝那几个守卫喊道:“衙门铁丹心拜见少庄主!”守卫听闻,什么也没说,健步跑进庄子里去通报。消息一层一层的传进去,铁丹心足足等了两盏茶功夫,终于见到一个鸦青色茧绸袍的人走了出来。 那个人面红齿白,明眸如水,模样机灵,尚未及冠。少年交手一拜,朗声请到:“我家公子已在院中备下茶水,请铁捕头移步。” 平滑的湖水被微风吹皱,锦鲤一下子钻入了泥底。清秋时节,这山上的湖泊中,竟然还有亭亭的莲花,亭亭地立着,远远看去田田翠色之上淡粉深红,相映成趣好不美妙。走近了才看见,水面上缓缓飘动着一层纱白的雾气,柔柔地扑在人身上,竟然是暖的。原来这湖泊是人工开凿,里面是从别处引来的温泉水。 湖心一座檐牙高啄的小红亭,有个男子,白衣风流如圭如璧,静倚窗边,与这园林的风景融为一体。那人似乎远远地瞧见了铁丹心,仿佛朝他笑了笑。 铁丹心沿着曲折的回廊走上那题名为“水月听风”的亭子。秦楠见了,并不起身迎接,他依旧倚着窗看着外面,十分随意地问道:“您怎么有闲心来我这里?” 虽然听出了他语气中的揶揄之意,铁丹心却无心跟他斗嘴,他是为了案情而来。虽然亭中央摆着桌椅,红木桌上还放着茶水,但铁丹心并没有落座,他的手搭在刀柄上,俯瞰般望着秦楠:“山下出了命案,我昨天抓的两个武林盟的弟子也死了。少庄主向来耳目开阔,应该已经听说了。” 铁丹心的话不是询问的语气,反而他似乎是十分笃定秦楠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如他所料的那样,秦楠果真没有展现出太多的惊讶和疑惑。 他不过是动了动身子,换了另一种姿势,继续慵懒地靠着窗。难得的是他终于肯面对面与铁丹心对视了。他的脸上没有厌恶也没有亲切,似乎永远都保持着一副温润君子的模样。 秦楠举止无状地坐铁丹心面前,可是那眉梢眼角却摆得正经恭敬。他似乎是把铁丹心的问话在嘴中回味了一番,然后才平淡地开口:“我知道。但是与我无关。” 那话中没什么波折和弯绕,意思很平白,他的语气也很柔和。但是却让人觉得无情冷硬。 铁丹心被噎得脸色不好,对面这人说得肯定,阻止了他继续问下去的意图。但是铁丹心偏偏不知趣,他想做的一定会做完,不管结果是什么样,也不管会不会有人给他答案。毕竟如果他不做,就百分百不会有结果,若是他做了,还会有一半的遂心如意的机会。 于是他便无视了秦楠的拒绝,直接对他说:“我想请秋水山庄帮我找一件兵器,一把薄刃的短剑。” “为什么我们要帮你?”他静静地看着铁丹心。“那是衙门的事。” “那两个犯人是武林盟的人。”铁丹心并无不耐地跟他解释。 秦楠听罢,摇了摇头,哂笑一声道:“那两个人不过是假扮,你有证据证明他们是武林盟弟子吗?” 铁丹心无视他的问话,用告知的语气跟他说道:“事情牵扯到了武林盟,府君大人督促秋水山庄协助。” 秦楠忽然奇怪地一笑,他站起身来,绕着铁丹心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他。似是赞叹似是惊奇地说道:“哎呀呀,我们的铁捕头如今也懂得用官名压人了,这果然是在官府混得久了,榆木脑袋也开了窍。你不是自诩清高有骨气吗?不是永不会踏足秋水山庄吗?你的诺言呢?你的发誓呢?” 他实在是不像高兴的样子,反而像是嘲讽揶揄多几分。恐怕旁人肯定不会相信,一直以君子之风名贯江湖的“玉公子”秦楠,竟会从嘴里说出这样的话来,究竟是什么深仇大怨会让他对眼前的人极尽讽刺呢? 然而铁丹心认识的秦楠却一直是这样的一个人,他可以一边和你谈笑风生,一边把刀子插在你的心上。他就是这么一个冷血狠心的人,为了巩固势力他什么都可以割舍出卖,不然他凭何稳坐这秋水山庄的少庄主之位呢?毕竟武林盟的盟主秦烈只是他的义父。 铁丹心知道,事到如今,倘若派别人前来他定会紧闭大门,为的就是逼着自己踏入这山庄。与其等到那时还不如自己亲自送上门。 他冷笑道:“咱们谁才是那个背信弃义的人?秦楠秦大公子,你莫要逼我将当年的事情大白于天下!” 秦楠捏起桌上的一个瓷杯,慢慢地攥成粉末。他轻轻笑道:“你以为天下人会相信你的胡言乱语吗?” “天下人会不会相信我不知道。”铁丹心面不改色地盯着他虚伪冰冷的眼睛,一字一顿地告诉他:“秦盟主会怀疑,这就够了。” 秦楠的脸色罕见地动容了,他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好好好,铁捕头你真是好。我会帮你的,但是那个短剑似乎与牢里那两个笨蛋没关系吧?” “近日因为试剑大会,城里涌~入了不少武林帮派。若是有江湖人不规矩,杀了无辜百姓,这件事也要武林盟管的。况且,”铁丹心顿了顿,“谁说这短剑不会跟那两个犯人有关联?” 接近晌午时,阳九拖着一个不知从何处找来的拉车来到了衙门,正巧在门口看见了那个背着小霸王去医馆的捕头张强。 “小兄弟!”张强一眼就看到了她,“你来了。” 阳九奇怪,不知道他为何这般热情,便迷茫地点了点头。由于她不知道怎么把弟弟的尸身要回来,又怕门口的守卫不让她进,此时遇到这个算是相识的张强,便求助道:“张捕头,我想把弟弟的尸体要回去。” 谁知那张强却说道:“晓得了。头儿让我在这儿等了你好久呢!”见到阳九不解地望着自己,张强跟她解释道:“我们头儿知道你要来,就让我在这里候着等你,有事情找你呢。” “找我的话,可以去我家啊。我昨日有跟铁捕头报过的。”阳九对此事感到惶恐。“究竟是有什么事啊?” 张强搔了搔头,憨憨一笑:“我也不太清楚,他这么说我就照做了。”但见阳九慌张地神色他安慰道:“你不用担心,只不过是昨日的张大夫死了,你又恰巧见过他,就让你来录个口供。” “张大夫死了?”阳九有些诧异,昨天还见过谈过话的人今天忽然就不在了,总让人感到不真实。她无奈地想:“人这一生啊,跟蒲苇有什么两样呢?活得摇摇摆摆战战兢兢,风一吹却就折了。” 张强也是唏嘘一番。帮着阳九把车拉倒了后门,带着她进去,寻到了一个头戴方巾、书生模样的人。 “大人,她昨天见过张大夫。”张强禀报道。 原来,郭杰根据医馆小童的叙述,把近几日到过敬德堂的人都唤来审了一遍。他生的清瘦,此时套着常服,宽大的衣袍把他衬得有些弱不禁风,难怪阳九把他认成了书生。相反他下首那个满脸横肉的师爷却比他更有官相。 阳九愣了愣,然后立马反应过来,叩拜在地上。郭杰虽然是官员,架子摆得却也不是很大。阳九细细陈述完昨日到医馆的经过,郭杰便叫她退下了,临行前郭杰还嘱咐她,如若想起什么来,就来禀报,会有赏钱。 张强领了她出来,二人行至停尸房,把小虎的尸体移到了拉车上,小心地用草席裹了。在那里,阳九看见多了另外三具尸体,虽然蒙着白布,却也能想到是什么人了。 张强把她送到门口,对她说道:“我正在当值,不能送你了。” 阳九却像在沉思什么一样,闷着头不理人。忽然她抬起头来,十分严肃地问张强:“张捕快,你能告诉我,昨天的那两个犯人是怎么死的吗?” 张强被她吓了一跳,没有多想回答道:“听说是自尽的,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既然坏人已经死了,你就莫要伤怀了。” 阳九没有答话,只是觉得事情古怪。 城郊的树林里立了一个矮矮的坟头,竖着一块简易的木条,就权当一座墓碑了。阳九她不敢让孩子们看见小虎的尸体,就找了这个风景极好的地方,把他悄悄用草席裹着给埋了。下葬前她还给小虎换了一套新衣服,那是她用自己的玉珏跟成衣铺老板换的。 由于不知道小虎本来姓什么,阳九就依着自己给他起的化名写成了“弟弟杨小虎”,署名为“大姊杨九立”。阳九不太会写字,她不过是用锅灰当墨,在那木板上歪歪扭扭地涂抹了几笔,虽然不甚美观,但好歹也算是一块碑。这座坟也就不是无名的野坟了。 小霸王昏迷着,孩子们也都被吓得睡不着觉。阳九赶着出去做工挣钱,心里却又惦念着孩子们,不久便觉得心力交瘁,只是强撑着罢了。 这日傍晚,李大厨把正在洗碗的阳九抓了来,让她去给提前预定了酒席的顾客送菜。这件事做完了会有赏钱的,本来再怎么轮也轮不到她头上,但是恰巧后厨有一个帮工告了假,李大厨便想到了她。 “学着机灵点儿,臭小子!”李大厨习惯性地拍在她头上。 阳九心里感谢都来不及,此时也不再计较脑袋上的疼痛了。只是笑呵呵地应和着:“知道知道。” 送餐的有十来个人,每个人手里都提着大大的食盒,排成了长长的一条队伍。阳九抬着食盒,手臂有些浮力,一用劲身上竟有虚汗冒出。她知道一定是因为自己一天没有吃饭的缘故,其实仙客来还是会管饭的,但是她都偷偷地收了起来,带回去给孩子们吃。 想想那些赏钱,阳九咬牙强忍着。走了小半个时辰,队伍终于停了下来。阳九喘了口气,这才注意到此地原来是邀月楼。不一会儿,便有一个体面小厮过来领他们。 经过大堂,只觉得脂香粉浓丝竹刺耳,让阳九有种狂躁不安的感觉。未敢停留,她匆匆跟着队伍,很快便进到一个金碧辉煌布置华美的屋子里,与外面不同的是,这里并没有恼人的浓香,只有淡淡的女儿体~香。里面温暖舒神的气氛,让阳九的疲累一下子淡了很多。 外屋中央放着一张漆木圆桌,众人依次把食盒呈上,由那个小厮布菜。轮到她时,她也学着别人的样子上前,岂料刚迈出一步顿时脚底一软。天翻地覆间,那食盒中摔出,内装的菜肴倾洒出来,沾污了柔软珍贵的波斯地毯。 阳九的脸色一下子煞白,竟是一动都动不了了。 那小厮气恼地踹了她一脚,“废物,怎么办事的?” 这是里屋中传来一个女声,问道:“出了何事?”这声音温婉动听仿佛仙籁,饶是阳九未见其人也想到了她的身份。 “回姑娘,有个手笨的下人把菜打翻了。”小厮恭敬回答。 那人听了仿佛轻笑了一声,对那小厮说:“你按着规矩处理吧。本来还想和泽少一起吃个饭,没想到被人扫了兴致。”女子惋惜叹道,即使不见真人也可以感知她的风情万种。 这时却又有一个男人不悦地开口:“手那么笨还留着做什么,拖出去,把手剁了!” 第6章 梁上燕子 这条街永远熙熙攘攘。醉汉的胡语,女人的求~欢,扰在耳边让人心烦。 侍女为她关上窗子,她慵慵懒懒地倚在绣榻上,任由阳光从薄薄的窗纸透过来,抚摸在她精雕细琢的脸庞上。身下的绸缎柔软如水,香炉里柔和的气味,让她想念起外面的清秋桂子和十里荷塘。 她虽是想念,但并不会出去,她走不远,也不想去人群密集的地方。这样的时刻,她很享受,因为这属于她自己一个人谁也无法褫夺去。 门轴吱呀,未名从外而入。他是她的贴身小厮。本来一个女人的闺房男人是不能进的,但是比起丫头们做事她更喜欢无名。他不会叽叽喳喳地问她要那根簪子,也不会问她身上要熏什么香。他不用询问她的意见就能明白她要什么,仿佛是他的心就长在她一个人身上。有这样一个专属的仆人,她很骄傲。 “姑娘,泽少侠来了。”未名把窗子打开,让屋中憋闷的香气散出去,让外面清凉的空气流进来。 月娘睁开眼,她忘了刚才做梦梦到了什么。支着下巴侧身躺着,对未名说:“让他进来吧。” 未及抬眼,男人阳刚的气息便笼罩了她。筋骨坚硬的胳膊箍着女人的柔若无骨的细~腰,这具从外而入的身体带着凉气,让她颤颤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柔软得像一条蛇,顺着这个男人的胳膊攀上了他的脖子。唇上的胭脂香气,喷薄在他的脖颈里,让他心中酥~痒,莫名的发热。 “嗯啊,泽少……”她用着妩媚挠人的声音叫他,平常高贵冷清的冰美人动了情之后,与这里其他的姑娘并没有什么两样。 男人显然很喜欢她这样的反应,布满薄茧的大掌,缓缓滑入美人的小衫里,欲罢不能地在她水嫩的肌肤上摩挲。他自己的呼吸也越发沉重。 “你说,你是喜欢我多一点,还是喜欢秦楠多一点?”男人咬着她透明的耳~垂,磁性的声音魅惑地在她耳边研磨。 月娘舒服地娇~哼了几声,亲了亲男人的嘴角,挑着眉笑道:“我现在可是在你的怀里啊。” 话音未落,月娘便遭到了更猛烈的攻击。情~欲随生而来,发作时便如洪水猛兽,男人和女人都是一般的放浪形骸无法抵抗。一时之间,鸳鸯帐落,红被掀翻。 未名十分识趣地退了出去,静静地合上了门。 青纱帐里,男人衣衫大开,袒露着精壮的胸膛。月娘抚摸着他胸口的一道斜长的疤痕,问他:“泽少,你要不要与我共酌几杯?” 男人攥~住她不安分的手,捏在掌中感受着那一份柔软。“我倒是有些饿了。不过这里的东西我可不敢吃。”他贴上她的耳朵,“我怕精尽人亡。” 邀月楼里的酒菜都放了催~情的药,连姑娘们平常擦的香粉里都有不干净的东西。 月娘吃吃地笑道:“好啊,就让未名去仙客来订上一桌酒席,那里的味道可是江宁城的第一。这下您可满意了?” 男人揽了她的肩,好奇地打量她。“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为什么你不叫我‘泽公子’、‘泽少侠’,反而喜欢叫我‘泽少’呢?” “因为啊,”女人拉长了声音,“‘泽少侠’叫得你太呆性,你又不是富家少爷我也不要叫你‘公子’。还是叫‘泽少’最有风情。” 男人哈哈大笑:“有风情!好,我就喜欢你这一句有风情!” 然而二人的雅兴却叫一个送菜的下人给搅了。也不知道仙客来怎么会有这么笨手笨脚的人。 泽少讨厌自己的兴致被打扰,何况对方还是个卑微如尘的小人物。当即冷着脸吩咐道:“手那么笨留着做什么,拖出去,把手剁了!” 说完话,他忽然回忆起一个典故。古时候有个君主,为了拉拢他的宠臣,就命人把他一个妃子的双手砍下来用玉盘盛着,送给了那位宠臣。 想到这里,他冲着怀里的女人意味深长地一笑,心中忽然产生了一个邪恶的想法。“若是把那双血手呈给她看,不知道她是什么反应。” 显然女子不会太高兴,因为在他说出要剁手的那句话之后,她立刻从他怀里起身,急着喊道:“等一等!” “泽少,你这样会惹上麻烦的!不如放他一马!”月娘可不是像泽少一样的浪子,她有着一个楼的人要养活,可不想招惹是非。 泽少不以为然地轻蔑一笑:“怕给你们邀月楼惹麻烦?我亲自动手应该没问题了吧。”这个男人看着月娘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心底得意地笑了一笑,他其实就是想捉弄一下她。 跪在地上的阳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彼时她的脑海一片空白,已经不知道如何能摆脱这场厄运。剁了手?!那她还能活吗?! 她害怕她颤栗,她想好好地活着,她不想受尽欺凌! 但与她同来的十多个人,也没有一个为她开口求求情。如果有人求情,或许会给她一线生机。但是并没有。 此时她能感受到的除了绝望还是绝望,甚至没有一根稻草让她抓住,把她从漩涡中拉出来。 也许是出于自保意识,她从地上爬起来,迫不及待地要往外跑,似乎要做最后的困兽之斗。但是她显然有些慌不择路,竟被自己的脚给绊倒。 当一个高大的身影遮住她时,她终于颓然地放弃了所有的反抗。因为她被人堵住生路,更因为这个人是他。 或许是对结果已经有了坦然的预见,阳九的心中忽然变得极为平静。她自己都不免佩服自己,在这样的场合下,她还有心思盯着他的脸打量。 男人披着外衫,没系腰带,虽然挺拔的身躯隐约可以窥见,但是也比刚才在床榻上时要整齐多了。然而让阳九独独无法忽视的,却是他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 男人生气地蹙起眉头,似乎对她的逃跑很是不满。可是阳九却没有被他吓到,她反而在想:“阿阳从来不会对我生气的。”在之后她有些神游天外,想起了她死去的爹娘、死去的乡亲和死去的阿阳。 在金水村的日子虽然有些磕磕绊绊,但是现在想来确实无比美好的。阳九期盼着自己被弄死之后能和他们投胎投到一处,下辈子她还会和亲人们一起生活在“金水村”。 泽少本来也是想吓唬一下她的,但是却见到这个人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丝毫没有即将被夺去双手的恐惧感和怯懦感。他本来的预想是这个人痛哭流涕地给他磕头,甚至还可能被吓尿裤子。但是他似乎想得太多了。 莫名地有些不甘心,他缓缓提起自己的剑,剑刃蹭过铁鞘发出阵阵龙吟。这时地上的人忽然开口问了他一句:“你认识一个叫阿阳的少年吗?他和你长得很像!” 阳九认为自己应该留下一句遗言,她的话说完了,就静静的闭上了双眼,等待着砍断筋骨的疼痛。然而她没有等来冰冷的锋刃,却听到了一声金属撞击之声。 匆匆睁眼,她见到“阿阳”一个仆步躲闪,立起剑朝一个方向刺去。那里一个黑衣劲装的瘦小身影足下凌波,轻轻一退便躲开了一剑。而后又见她如灵巧的燕子一般腾起掠地,竟然朝着阳九的方向来了。 阳九只觉自己腰上一紧转眼间便蹬不着地面了。头晕目眩间,她只听到耳边有一个清脆如铃般的女声说道:“嘿嘿,别费力了你们追不上我的!” 泽少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收剑入鞘。此时屋内的圆桌上一片狼藉,仙客来送菜的小厮都吓破了胆子瑟瑟地缩在墙角,未名阴着脸把他们赶了出去。 月娘从珠帘后面走出来,静静地盯着他:“你为什么会让那人离开?刚才你有机会杀死那个小贼的,可是你故意刺偏了。” 泽少没有回答,他走到里屋拿起腰带,缓缓系上。随后他在狼藉不堪的桌上丢下了一锭银子:“这次的酒席我请姑娘了。”然后推开临街的窗子,头也不回地跳了下去。 月娘冷眼看着那些被打烂的杯盏菜肴和那锭刺眼的银子,轻蔑一笑。“未名,把屋里的垃圾收了。” 阳九被带出邀月楼后才发现,自己的腰间缠着一条坚固的绳索,绳索的另一头被那个黑衣人拽着。那个人身形瘦小比阳九矮了一头,但是脚步灵活力气也是不小。 黑衣人足尖轻点便拽着阳九上了房顶,然后扯着她在檐牙屋脊间纵跃飞腾。有几次阳九感觉自己就要摔下去了,这人轻轻一拉她就又稳稳地站住了。 这一跑,竟然足足跑了小半个时辰。最后二人停在一户人家的屋瓦上。 阳九虽然被这个人使轻功带着没有费多大的体力,但是却灌了冷风。她一天未能好好进食,在邀月楼里又闻了不干净的东西,再被冷气一催,竟然忍不住弯腰干呕起来。 旁边的黑衣人却不喘不累,见了阳九这样反倒不屑地说:“你可真没用,一路上净给我拖后腿。早知道就不救你了,害得我东西都没拿成。” 阳九头脑昏涨腹内绞痛,喘了几口气,虚弱的说道:“多谢女侠救命之恩,敢问尊姓大名。” 黑衣人嘻嘻笑道:“不用谢不用谢,我叫谢晓燕,人称‘银燕子’。你知不知道江湖人称‘金燕子”的燕锦衣燕大侠?那个就是我师傅!我虽然是他徒弟可是一点也不比他差的!” 还真是巧了,阳九还真知道“金燕子”是什么人。十五年前武林最有名的大盗,上至皇帝的玉玺下至诸派掌门的信物,“金燕子”全都偷过,但是由于此人轻功易容的本领实在太高,官府和武林悬赏了十年而不得。终于在有一天,燕锦衣突然把偷来的各门派的信物和皇帝的印玺还了回去,并留下一张字条:金盆洗手。 这个女孩看起来年纪很轻,却是“金燕子”的徒弟,而且她应该不知道燕锦衣在江湖中名声很差,不然也不会称他“燕大侠”了。阳九不禁好奇地问:“女侠今日去邀月楼是要偷……取什么东西吗?” 谢晓燕听了又烦恼起来。“可不是嘛,要不是因为你,我怎么会错失了下手的好机会!” 阳九听得尴尬,心想:“我又没有逼着你救我,你埋怨我干什么呀?” 但谢小燕态度说着说着竟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忽然羞涩一笑,喃喃道:“可是救了你也不错,他一定会对我刮目相看的!” “那个……女侠,你能先把我放下去吗?”屋顶上的坡度太大,阳九拖着病躯有些吃不消。 谁知谢晓燕竟断然拒绝,“你现在这上面等着我,我劫富济贫完了,就来接你。”说着,她一个蹬足已然如一个轻盈的燕子一样掠到数丈之外了。 阳九苦闷地蹲在房顶上吹着寒风,心里不由暗骂:“小贼婆,你的脑筋是不是不转弯儿,把我放下去会死啊!” 第7章 浣草重逢 冷清且高的天上,几颗星子眨着鬼眼。 谢晓燕踏着夜色回来时,阳九正半个身子趴在房檐上,努力往下去够一截矮墙。 谢晓燕不由分说地把她提到半空中然后丢到了墙外的街道上。“臭小子,让你等着我,你为何要逃跑吗?” 阳九抬起昏沉沉的脑袋,只觉得脖梗生疼。她动了动喉咙,辩解道:“房上太冷,我吃不消,我病了。” 谢晓燕从高处跃下,轻~盈得像只鸟儿。只听她冷哼一声,道:“没用的男人!”说着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块巨大的黑布,往阳九头上一套,就把她装进去了。 这原来不是普通的布料,而是用牦牛皮浸桐油制成的一个大口袋。既能挡刀枪,又能装财宝,是个轻便的宝贝。 此刻阳九被装在那里面,不见五指闷热难熬,忍不住挣扎大喊:“好恩公,好女侠,你这是干什么!快放开我!” 谢晓燕从怀里摸出两粒莹润光亮的珠子,指间轻弹,打在布袋上,里面的人登时噤了声一动也不动了。 “聒噪的东西,总算安静了。”谢晓燕边说边拿绳子把袋口扎在她脚腕上。 阳九不能言语,不能动弹,任人摆布,就好像截木头一样。但她官感具在,犹其双耳更加灵敏了。 她似乎被人扛上了肩头,然后随着这人的跳跃飞掠,硬~梆~梆的肩骨一下一下磕着阳九柔软的腹部,让她灼痛的肠胃更加溃不成军。她咬破嘴唇满身汗透,终于晕死过去。 她不情不愿地睁眼醒来时,看见的仍是黑漆漆一片,阳九还在这袋子里。她仿佛被扔在了墙角,整个身体扭曲歪斜地靠着硬硬的墙壁,四肢都压麻了,可是她动不了。 饶是阳九脾气再好,也忍不住要骂人。“燕锦衣这个恶贯满盈的大盗,他教出来的徒弟怎么可能是个好人呢!亏我还以为她是个少不更事小姑娘!简直是个女妖怪!”可恨她连话也说不了。 阳九早就察觉谢晓燕的动机不单纯。她一个盗贼,竟放弃财物救一个与自身不相干的人,阳九绝对不认为她是古道热肠。谢晓燕若真的有那份善心就不会如此粗暴地对待她了。不过阳九却猜不出谢晓燕有何诡秘的目的,更不知自己有什么值得谢小妖女惦念的。阳九恹恹地合上眼,现在连喘气都有些困难。刚出虎穴又进狼窝,她觉得自己真的是要命不久矣了。 她呼出的热气在牛皮袋子上聚集成一层水雾。屏息凝神,仿佛有人的对话声闷闷传入耳。 “跟我走!” “……我说过让你不必再费心思了……” “……不答应!……” 突然阳九什么也听不见了。正疑惑间,脚下的绳口忽地被人一拉。阳九尚来不及惊讶,便被拖拉着在地上行进,仿佛磕过一些柱子和家具,突然就停下了。 脚踝间束缚一松,一股清凉和一片光亮瞬间透进黑漆漆的袋子里来。阳九被人揪着领子拎出来,刺眼的烛光晃得她双目一疼,良久才敢缓缓睁开。 耳边女子娇俏的声音早已按捺不住地响起。“你看,我救了人。你不是说让我做个好人吗?我照做了!只要是你说的,我都会照做!求你跟我走吧!”谢晓燕苦苦哀求着,仿佛是在极力挽留着什么。 阳九好奇地打量过去:雅致朴拙的书房内,一女一男一盏明烛。女的十六七岁,眸如清水墨发如瀑,黑衣劲装紧紧裹着她含苞待放的纤细~腰身,昭示着她的年轻与活力。男的背对着人,不见面目不知身份,他静静仰在躺椅上,只在竹色的衣袍下露出一只苍白的大手。 谢晓燕痴痴恨恨地望着男人,眼眸上蓄了一汪水,生怕被拒绝的模样。 然而男人终于还是摇了摇头,缓缓将那似乎讲了千百遍的说辞拿了出来。“走不得,我是被囚的鸟,脚上带着链子呢。你是个自由自在的燕子,何苦要进这笼子!” 谢晓燕咬牙道:“什么鸟什么链子,只要是拦着你的我全都杀光!” 男人轻声笑了笑,“明明徒劳何必去试。明天,以后都不要再来了。” “好好好,”谢晓燕冷笑,“你非留不可,我却是非要带走你不可!” 谢晓燕指着阳九:“这个人是我因你而救的,那我现在便要为你杀了他!” “够了!谢晓燕!”男人忽然站起身,一把握住了她将要落在阳九天灵盖上的手。“你非要逼疯我吗?!” 不经意间,阳九抬眼望见这人的容貌,忽地落下泪来。 她不是一个爱哭的人,临死时都不曾眨一眨眼,然而她现在却哭了。 也许是因为病痛使她变得脆弱,也许是因为眼花而出现了幻觉。这个面目苍白唇无血色的男子,竟眼熟至此吗? 她自嘲,闭上眼,再睁开,眼前的人面目还是没有改变! 契阔重逢,他长大了长高了,却仍是那个宅心仁厚的孩子。他的眼睛那么亮,阳九怎么会认错呢? 眼泪汹涌而至,阳九忍不住。久违的老友!她想喊他的名字,想与拥抱在一处。可是她喊不出动不了,只能呜呜咽咽强忍着痛苦。 但是她的异样终究是吸引了男人的目光。他抬手在她前胸和后背一点,便听见一声粗哑的呼唤。 “天……冬……” 男人怔愣一下,慌忙蹲下~身,拨开阳九脸上凌~乱的头发,捧住她的脸,忍不住震惊地叫出来:“九……九姐姐,你可是九姐姐?!” 阳九轻轻点了点头,一下子就被面前的人紧紧搂住。“你还活着!你竟还活着!”他的声音里夹杂着哭腔。 阳九轻声道:“对啊,我还活着,他们却死了。一个村子都死了我却还活着。”她疲累地靠在天冬肩上,“我有点困了,让我睡一会儿吧,别叫醒我……” 天冬感觉到怀里的人忽然软了下去,顿觉不对。一看,见她脸色潮~红,气息不稳。一摸额头早已烫得不行。天冬急忙把她抱到软塌上,为她切脉。 望着男人关切伤心的目光,站在一旁的谢晓燕心里有些疼。她知道那眼神不是弟弟对姐姐该有的。他在看的是一个女人,这个女人长在他心里,永远霸占着他的目光。 她跟了莫天冬三个多月,他从来没有这样看过自己!她把那个脏兮兮的臭小子带过来,只是想让他看到,她谢晓燕也会救人,她谢晓燕可以成为他心中所期望的那样!可是这男人不给她机会。老天爷也耍了她。那个脏兮兮的臭小子怎么一下子成了他的“姐姐”了呢? 莫天冬并不了解谢晓燕的悔恨与嫉妒,他一心系着床~上人的安危。从怀里摸出一个布囊,展开来看,里面盛着长短~粗细共八十八根金针。金针质软易折,可天冬不过腕子一抖,夹在指间的金针便利落地刺在她的胸口穴位上。 “阎王无情,金针断命。”能使这八十八根金针决人生死的,世上除了当年那位一掌杀八恶的“鬼手仙”还会有谁?但“鬼手仙”应是个已尽花甲的老人,怎会如此年轻?真是奇也怪哉! 莫天冬施完针,忽然双膝一弯,摔在塌边,仔细一看他竟是满头冷汗。 谢晓燕急忙扶住他。忿恨道:“你是不要命了?这人是谁?值得你如此耗费心神去救!” 天冬绝决地甩开她,愤怒的眼神中夹杂着愤怒。他瞪着她,脸色白得可怖:“没想到你狠毒至此!” 谢晓燕怔了怔,不可置信地质问道:“你什么意思?你是怀疑我,怀疑我把她害成这样的?” 天冬仔细地为阳九拉好被子,头也不抬,低声说道:“难道不是吗?你的不择手段我怎么会不知道。”我可以对你的胡作非为视而不见,可你竟然伤害了她…… 谢晓燕苦笑道:“莫天冬,你把我当成什么了?凭什么冤枉我!我再说一遍我没有害她,你信不信!” 莫天冬淡淡地叹了口气:“谢姑娘,你走吧!” 谢晓燕想哭,她活了十六年还没有哪个人敢让她如此卑微,如此地屈辱。他见到那个来路不明的“姐姐”,就把她抛到了脑后去了。莫天冬,你真是……太伤人了! “莫天冬,如你所愿。”谢晓燕眼圈发红,极力隐忍。“我恨你,我再也不想见你了!” 莫天冬听着那人夺窗而出的声音,静静地跪在塌边,一动也没动。 树影斑驳,碎金般的阳光洒过窗纱。 阳九从噩梦中惊醒时,发现自己脸上全是泪水。她茫然地看了看自己的四周,发现这是一间雕窗画梁香烟斜绕,布置考究的卧房。忍住头疼仔细回想起之前的事,她慌忙跳下床来,光着脚往外跑。 阳光明媚,院子里,翠竹摇曳秋菊灿黄,一个青衣男子躺在仰椅上好像是睡着了。 泪水瞬间斑驳了阳九的视线,她不确定地喊道:“天冬?” 椅子上的人好像动了动,不知为何他迟迟没有站起来。等他回过头来阳九才看到,那是多么一张苍白憔悴的面容。 他眼睛中光芒闪烁:“九姐姐,你醒了。” 阳九轻轻弯起嘴角,回道:“是啊。你也长大了。” 第8章 金针传人 海棠树的叶子很茂密,可是已经没有花了。树下面摆着一个一张木桌两把藤椅,两个人坐了好久,却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阳九不喜欢这样的沉默与疏离的感觉,她觉得悲哀,人的健忘让她觉得悲哀。短短三年,转瞬即逝的事情,再见面是竟然像陌生人一样,无话可说。 其实并不是无话可说,但有些过往太不堪回首了,以至于他们谁都不愿已主动提及。回忆已经伤痕累累,曾经的快乐愈是快乐,而今说起来也愈是悲凉。他们没有什么高兴的事情可以用来肆无忌惮地寒暄了,他们的家人朋友没入了黄土,也一同埋葬了他们曾经幸福的生命。 天冬长成了一个大孩子,从十五岁到十八岁,他真的像变了一个人一样,眉眼间全是忧愁,让阳九莫名地心酸。这个孩子,也是吃尽了苦吧。 “你这几年去了哪里?”阳九的问题听上去有些冷漠,好像是素不相识的人话里行间的故意试探。然而没人能体会,她有多么渴望天冬一直是幸福快乐的。 天冬回答:“我去过漠北塞外,去过南国大理,去过东海蓬莱,去过西域神庙。我这两年几乎把大江南北走遍了。” 阳九想象着他所说的地方,觉得天下很大,她可能一辈子都走不了那么远。“那些地方一定很有趣,你应该开心才对,你去过那么多有趣的地方。” 天冬听了,嘴角又勾起那种凉薄的笑容来。阳九却看出来他不是真正的开心,他的笑很苦涩很让人心疼。 望着他惨白的脸色,阳九忍不住问:“你病了吗?为什么你看起来这么虚弱。我记得你原来比现在结实多了。”说着她忍不住看向天冬羸弱的肩膀。 天冬回答道:“我不是病了,我是心死了。” 阳九愣了愣,她想起金水村中那个十五岁的少年,总是笑呵呵的,仿佛是阴雨之后的晴空,朗照得别人也不由自主跟着他一起快乐起来。 他的心死了,他的人也好像是坟墓中的孤魂野鬼一样,没有温度没有悲欢,无论多么耀眼的太阳都无法使他的脸色变得红~润。 心死了,原来这么可怕。可以让一个稚~嫩少年一下子失去生气,成为一具枯骨。 阳九难以置信地摇摇头,开口说道:“你的人还活着,心怎么能死!只要你的人不死,心也不会死。你摸~摸~胸口,里面的东西是热的是跳的,你怎么可以说它死了呢?” “我的人也要死了。”天冬淡淡地说道。 阳九的指甲扣进手心里,她不禁喊起来:“你在说什么?!” “我中毒了。”他说着闭上了眼睛,缓缓说道:“这个地方叫落云坡,在栖霞山的半山腰。是武林盟为了招待参加试剑大会的江湖豪杰,专门辟的一座园林。可是我却不是被他们请来的,我是被武林盟囚禁在这里的。” 听到“武林盟”三个字,阳九实在按捺不住心中涌动翻滚的热血。“武林盟?你为何会和它扯上联系?!” 他无奈一笑,缓缓回忆道:“还要从三年前说起。那时师父出去云游已有半年。一天,我接到了师父的书信说是让我去找他,我便从金水村离开了。” “师父让我去济南,我去了却没见到他,见到的是另一封书信,让我去另一个地方。接着我每到一个新地方都会收到一封信,就好像是有人在做恶作剧。我在书信的指引下,去过漠北、去过南疆、去过东海、去过西域。结果都是一样的。” 阳九忍不住问:“这是为什么?” “我也在想为什么,可是没人告诉我。终于,我来到了迷蝶谷。你一定还记得迷蝶谷吧。”天冬说着,转头望了望阳九。 阳九点点头,道:“迷蝶谷,是传说中金针鬼手仙的迷蝶谷吗?我记得葛老儿当年提过一句,‘阎王无情,金针断命’。” “对呀,就是那里。但你绝对猜不到我遇见了谁。”他轻轻说道,忽然笑了一声。“我见到了迷蝶谷的主人鬼手仙!” “这很奇怪吗?”阳九不解。 天冬接着说:“鬼手仙在江湖上行~事诡异,救一个人便要杀一人。他相信这样便不算抢了阎王爷的人,阎王爷便不会怪罪他,会让他长命百岁。他果然活了很大的年纪,七十多岁了,白花花的胡子白花花的头发,脸皮红~润润的像个年轻人。鬼手仙的八十八根金针,据说能够帮人改换经脉打通阻滞,但是我见到他时,他的双手却被人齐腕砍掉了。” 阳九惊讶地张了张嘴,不由自主地回想起自己在邀月楼上的经历,她也是差点被剁了双手的人。她有些感伤地叹道:“手没了?手没了那金针还怎么使?虽然说他行~事怪异了一些,可是那个剁他手的人更是狠毒!” 天冬十分赞同地晗了晗首,又轻轻说:“手没了,鬼手仙也不再是鬼手仙了。可是不代表他没有能力报仇,他还有弟子来着。他一共有七个弟子,但是被他自己打死了三个,剩下的有一个叛逃出了迷蝶谷,三个跟他一样被断了手。九姐姐,你知道我师父最厉害的医术是什么吧?” “是针法,不用药石只靠施针就能治好病人。”阳九说到这里,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难道说,葛老儿与鬼手仙……?” 天冬失笑道:“我怎么都想不到,我师父竟然就是鬼手仙叛逃的那个徒弟。鬼手仙找了他二十多年,最后还是他自己回去的。” 阳九失神地喃喃道:“谁能想到呢?葛老儿那样的来头竟然甘心隐逸于金水村,做个普通的郎中。”她望向天冬,“后来如何了?你见到葛老儿了?” “我没有见到师父。那砍掉鬼手仙双手的人,根本不是鬼手仙的对头仇人,他或者说他们的目标其实是找到我师父。师父他仁心仁德,当年他叛逃也是因为反对鬼手仙杀人的行径。他听到迷蝶谷有难,割舍不下旧日师徒情分,就急忙返回了迷蝶谷。谁料这一来,就是自投罗网。” “葛老儿呢?难道他已经……?”阳九简直不敢想下去。 天冬动容道:“我到达迷蝶谷的时候,师父已经被人带走了,我不知道他的生死。鬼手仙得知我是师父的徒弟,竟也不提报仇雪恨的事情了。他带我进了迷蝶谷的禁地,把他毕生的功力传给了我,还将他毕生研究的医书和断人生死的金针一并交予了我。我成了迷蝶谷唯一的嫡传弟子。没想到我这个七八岁就没了父母的孤儿,竟然也会有一天得到奇缘,跟着偌大的江湖武林惹上联系。” “也许我们从来都在江湖里面,只是自己没有意识到而已。”阳九感喟道。 天冬听完也叹息了一声,接着讲道:“我一心想寻回师父,但是迷蝶谷所有人都不知道师父是被谁带走了,在他们的印象里,师父也从没和谁交恶。我无头苍蝇似的乱转,一年前回到了金水村,谁知道……”他的目光落在阳九身上,闪动着异样的光芒。 阳九垂了垂眼睫,扶上他的手背,安慰道:“逝者已矣,不必多说了。我若不是因为在山上迷路,困了一天一夜,恐怕也早死了。我现在谁也不想了。” 真的能谁也不想吗?两个人都心知肚明,这句话不过是拿来自欺的,只不过谁也不会戳穿,那样太残忍了。 天冬沉沉地吸了口气,决定把故事讲完:“后来我来到江宁打探消息,这里素来贸易繁盛,江湖人也多,我以为在这里会打探到什么消息。但是我却被武林盟的人盯上,他们把我关在这里,逼我交出师父给我的宝物。 当时我手里除了师父的信没有别的,他们这么大费周章,就是为了那些信吗?除非秘密就在信中。 我这才意识到,师父他老人家应该早就料到自己会深陷险境,所以就引着我天南地北的走,为的就是避人耳目地把秘密交到我手上。 只可惜我还是被擒住了。” 阳九半响才回过神,眼眸一动,悄然压低了声音:“既然说这是武林盟的地盘,那你刚才说的那番话岂不是会被人听到?他们要是逼你交信怎么办?” 天冬狡黠一笑:“他们不会拿到信的,真正的信我早已毁了。信的内容记在我脑子里,他们拿不走。我说的事情,他们兴许早就知道了。” 阳九想起,天冬一向有过目不忘之能,此刻他说的倒不是自夸。 天冬抬手指了指四周,悠悠说道:“况且这里也没有隔墙之耳,他们并不需要看守我,这是我作为人质的一点点要求。” 阳九苦笑着,替他接着把没说的话说:“武林盟为了逼你,就给你下了毒,而那□□制约了你的行动,即使不派人看守你也根本走不出这个院子。” 天冬点点头,笑道:“这□□叫‘千日醉’,服者精神涣散四肢乏力,长期服用不但上瘾,服用超过半年这个人基本上就算是废人一个离死不远了。” 他服药恐怕将近一年了吧。 说实话,阳九这时有些恨天冬,他把死说的那么直白,一点期待都不给人留。 “这毒连你的医术也无法自救吗?”阳九不甘心地质问他,他怎么可以说死就死呢。 天冬眼睛亮了亮,他似乎是想起什么快乐的事情来了。他可真奇怪在这么悲哀的时刻还能笑出来。 只听他问:“九姐姐,你记得你曾经跟我说过什么吗?”阳九一怔不解其意,却听天冬缓缓说道:“你说过‘医者尽人事,听天命’,我中毒已深,天命是不可违的。 但是我的死还是有一些价值的,我让武林盟找出屠村的凶手,然后我就把东西交给他们。如今就看他们能不能赶在我死之前查出真~相了。 九姐姐,我知道,其实这件事情一直郁结在你心里,你不是不在意,你只是装的太坚强。你这样强势小心嫁不出去啊……” “够了。”阳九冷眼看着他,“你觉得你很伟大吗?我不想听你装作大义凛然的样子教训我,你比我小,你是我弟弟,永远轮不到你来对我说教!” “莫天冬,你给我记住!”阳九气愤地抓~住他的领子,“我没有死,你也别想死在我前头!” 五戒门主 “我要你活着!” 天冬看着没有花朵的海棠树,喃喃自语:“暴风雨就要来了,这棵树还能活过那风摧雨打吗?九姐姐,我不喜欢江湖,一点也不喜欢。可是江湖不肯放我走。” “你在世上一点留恋都没有吗?”阳九心痛无比地说道。 天冬看了看阳九,嘴角勾起一抹微笑:“曾经有过,现在,我不想拖累他们。” 阳九也苦涩的笑了笑,冷冷地嘲笑他:“所以你就赶走了那个女孩子。” 天冬听了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因为阳九说对了,她总是能把事情看得那么透彻,一点余地都不给人留。 “三个月前的一个晚上,她来到落云坡偷东西,偶然走到了我这里。她说她叫谢晓燕,要做这个世界上最厉害的大侠,偷来世界上最珍贵的宝贝。我告诉她,我是个穷光蛋,我什么也没有。她就走了。 我没想到,第二天夜里,这个女孩儿又来了。她开始问我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问我是谁,问我从哪里来,问我为什么被关在这里。 后来她每天都来找我,直到有一天,她问我要不要跟她走。” 天冬说着说着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笑得咳喘不已。 阳九忙上前轻轻拍着他的脊背,“为什么不走?这个姑娘,她一心对你好啊!” 天冬忽然敛住笑容,青白分明的眼珠一动不动。“你知道的,我走不了。” 阳九睁圆了双眼瞪着眼前这个人,她似是有极大的愤怒极大的不满,可是她却只能僵硬地靠在椅背上,一动也不能动。 她质问道:“你这是干什么?” 天冬看了看指尖闪着光芒的金针,淡淡说道:“九姐姐,你可一定要好好活着啊,连着我的那份一起,好好活着。”说着抬手在她头顶刺下了一针,她登时觉得眼皮沉重,怎么也睁不开了。 夜市酒馆。 人活在这世上,没有多少东西可以让他寄托情怀。 幸好还有酒。他可以没有朋友,但他不能没有酒。 高兴时,可以开怀畅饮;不高兴时,可以借酒浇愁。最重要的是,酒永远不会欺骗你。 谢晓燕已经在这里待了一整天了。她心里烦躁难过,便听从古人的劝告,来喝酒解忧。她心头有个人,她想忘了他,但是当她喝下两坛烈酒之后,她的眼前反而全成了他的脸。 那个人一会儿冲她笑,一会儿对她凶,弄得谢晓燕也跟着一会儿乐一会儿哭。 谢晓燕哭到激动时,就冲着凶她的人脸掷出一个酒碗。不妙的是,那碗不偏不倚地朝着一个人的脑袋砸去了。那时候她不知道有一个人正从门口走进来,应该说谢晓燕眼里除了莫天冬,谁也看不见。 然而更不妙的是,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才和谢晓燕交过手的泽少。 他也是来喝酒的,他没有什么高兴的事,也没有什么伤心的事。他来喝酒纯粹是因为无聊。这平淡无奇的日子着实太无聊了。可是现在试剑大会还没有开始,他只好每天醉生梦死,来打发这些无聊。 他没想到,一只脚刚踏进店门,就有“暗器”迎面袭来。他下意识的一个侧身,然后就听见台阶上“哗啦”的碎碗声。 酒馆这种龙蛇混杂的地方总是免不了醉酒闹事,我们的泽少正好手痒难耐,想找个人出出气。他扫视了一番,很快就抓~住了那个朝他丢碗的人。他没有想到,会是个姑娘,一个美丽而忧伤的姑娘。 他浅浅一笑,觉得颇有意思,便迎上去道:“一个姑娘的脾气怎么能这么暴躁呢?”他边说着便似无意地揽住了她的肩膀。 “遇到什么伤心事了?”泽少好奇地问道。 然而谢晓燕早已醉得一塌糊涂,她错把眼前的人当成了天冬,一下子扎在他怀里哭了起来。边哭边骂:“你这个混蛋,你有了什么姐姐就不要理我了。你没良心,我谢晓燕对你那么好,你凭什么那么对我!我再也不要见你了!” 泽少任由谢晓燕抓着他的衣襟擦鼻涕,自顾自提起桌子上剩下的半坛酒水灌到了嘴里。他餍足地舔~了舔嘴角,摇头笑道:“傻妹妹,原来是为情所伤啊。竟然借酒浇愁,也不怕被坏人捉了去。” 他抬起谢晓燕的脑袋,让她看着自己。“小妹妹,看看我是谁?” 谢晓燕双眼迷离,脸颊殷~红,她看见四五个模糊的人影在眼前晃来晃去,哪里能分辨出他是谁呢。她烦恼地挥起手,不耐烦地嚷道:“走开走开!” 泽少笑了笑,指尖注力,重重点在她的中脘上。谢晓燕胃里一动,便止不住地吐了起来。泽少忙跳到一旁躲开,厌恶地捂了捂鼻子。 谢晓燕醒来时,已经是卯时了。她扶着疼得要裂开的脑袋起身,发现自己在一间客栈的客房里,更让她吃惊的是她身上的衣服早已不是先前那件了。 一声尖叫从楼上传来。 泽少几个翻越就上楼来,推门而入却见谢晓燕一脸愤怒地瞪着他。“醒来了,小妹妹。饿不饿,我在楼下叫了饭。”泽少极其罕见地这么有耐心。 谢晓燕看清这人的面目时,却吓白了脸。“你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没想到还认得我。”泽少笑了笑,“你不用怕,我可不是为了邀月楼的事情找你算账的。我不过是看你一个小姑娘为情酗酒,心有不忍而已。” 谢晓燕深觉这人不怀好意,她下意识地去掏腰间的暗器,但是触手的确是空荡荡的。 她一惊,抬头便见眼前的男人提着一条牛皮腰带,那上面绣着一条张牙舞爪的螭龙,里侧却有许许多多的小孔插着一排银色的飞刀。 “你是不是在找这个?”泽少笑得肆无忌惮,“叫我一声好哥哥,我就还给你。” 谢晓燕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啐道:“呸,你这个死淫贼!” 泽少的眼神一下子阴郁起来,好像是暴风雨来临前暗潮涌动的海面。他把腰带丢了过去:“小丫头,你最好管好你的嘴,不要胡乱称呼我。” 谢晓燕把腰带系在腰间,冷笑道:“你趁我喝醉,行不轨之事,还说自己不是淫贼吗?” 泽少抬脚踢散了屋中的桌子,狠厉地望着她:“你的衣服是店家娘子帮忙换的,我没有碰你。你给我牢牢地记在脑袋里!” 谢晓燕还以为这个人要杀了她,瑟瑟地退了两步。但是这个人并没有在多看她半眼,便踹门而出了。 “快点下来吃饭!”男人的怒吼从楼下传来。 谢晓燕被吓得又是一哆嗦,平时那些对敌的招式和勇气全都丢到了九霄云外,竟然十分没有骨气地小跑着下了楼。谢晓燕心中懊恼:“谢晓燕啊谢晓燕,你真是个没骨气的人,你的大侠气概都被狗吃了吗?” 敢怒不敢言地吃完了这一顿饭。 男人抱臂打量着她,问道:“你叫谢晓燕?” 谢晓燕点了点头。 他又问:“你父母是谁?” “我只有一个师父,没有父母。”谢晓燕能感到这个男人强大的气场和压迫。悲哀地垂着头,深觉自己的小命岌岌可危。只能据实回答。 他再问:“莫天冬是谁?” “什么?”谢晓燕一时间警惕起来。 泽少不耐地撇撇嘴:“带我去找他。” “你要干什么?”谢晓燕的手又不知不觉地摸~到了腰上。 泽少嗤笑一声,淡淡道:“我倒真想见见那个人是什么模样,竟然把你迷成这样。” 谢晓燕慌张了,她又问了一句:“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泽少道:“我只是好奇想见见他。放心,我不会伤害他的。” 谢晓燕默默起身退开,“我凭什么相信你?”她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会知道天冬,但是她绝对不会允许任何人去伤害他的。 “若是我能让他爱上你呢?”泽少诱~惑道:“你就不想试一试?” 泽少狡黠的眸中精光一闪,他手中的一颗蚕豆就打在了谢晓燕的手肘上,谢晓燕手中的飞刀应声而落。然后他形如鬼魅地晃到她身前,好像是突然冒出地面的鬼魂。“我给了你逃跑的机会,可是你太弱了!”他嘲笑道。 谢晓燕不甘心地抱着手臂,怒视他:“你杀了我也别想得逞!” 泽少似乎极为不耐,他摆手打断了谢晓燕接下去的狠毒话语。“我不想杀你。既然你不愿意带我去见他,我也不强求,你恐怕不知道我的身份,我要找一个人总不会失手。但是要是让我自己找到了他,我肯定会折磨得他生不如死。”他哈哈大笑了几声,身形又是一晃,便从门口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谢晓燕一个人惊惧地怔立着。 天冬等了一天一夜,却仍没有见到谢晓燕的身影。以他对谢晓燕的了解,他断定谢晓燕一定不会这么久都不来找他。可是他看遍了房梁树梢,都没有找到她的藏身之所。 晌午时分,一阵风把房门吹开了,天冬看了看床~上安睡的人,努力地撑起身子去关门。走到门口时才发现,打开门的不是风,而是一个人。一个很眼熟的男人。 “阿阳?”天冬终于认出来他是谁了,却比刚才更加惊讶。 谁知道男人一脸不屑的表情,他什么都没有说,就径直地走了进去。他一眼就发现了躺在床~上的人,却没有说什么,而是转过头来问:“你就是叫莫天冬?” 天冬答道:“正是。”他很快就看出了这个男人的不一般,他不是阿阳,只是长得像而已。“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他冷笑一声:“泽应钟。” 原来他就是泽应钟,空舟老人的弟子,五戒门的现任主人。 然而天冬不过是笑了笑。“你难道不知,这里是武林盟的禁地吗?”他缓缓合上门,又转身走回到仰椅里。他呼了一口气,接着说道:“不知泽门主可是要与武林盟为敌?” 泽应钟眼神凌厉起来,“武林盟如何,跟我无关。我今日来,是为了一个人专门找你的。” “哦?”天冬好奇地望向他。“我认识的人不多,不知道泽门主说的是那一位?” 泽应钟露出一个似是讥讽似是玩味的微笑:“我是为了一个女人。” 第10章 真心无情 很多年前,有个老和尚给泽应钟算命,说他是天煞孤星的命格。 后来,有一个女孩儿告诉他,你这个人是没有心的。 泽应钟是个孤僻怪异的人,他太冷漠了,他真的没有心。他也从来没有关心过人,现在他却为了一个人来到了莫天冬面前。 他以为莫天冬应该是一个风流倜傥的花花公子。这样,他就可以正大光明地跟他打一架,用手中的剑亲手了结了他的性命。然而他却没想到,眼前这个弱不胜衣的少年就是莫天冬。 泽应钟没想到莫天冬死气沉沉的脸上,竟然还有一双眸子亮得惊人。忍不住说道:“武林盟把你关在这里。能得到他们这般对待,想必你也不是普通人。” 莫天冬并没有对他的话有什么表示。只是面色疑惑地望着他,问道:“泽门主,你说的那个人是谁?” 泽应钟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那是一个女孩儿,她叫谢晓燕,是一个很漂亮很机灵的女孩儿。” “你见过她?”莫天冬瞳孔蓦然一紧,脱口而出。他袖中的手紧紧地握住椅背,呼吸有些沉重。“不知道,泽门主为何会认识谢姑娘?” 泽应钟那双眼睛闪着隐晦的光芒,紧紧盯在莫天冬脸上,仿佛要从他那苍白的表情里瞧出些什么端倪。“要是她死了,你会怎么样?” “你杀了她?!”莫天冬突然高了声调,他的身体仿佛撑不住这一声高喊,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 泽应钟一脸漠然的表情,他没有回答,他只想看戏。 莫天冬眼里的光亮一瞬间幻灭了,他死死地靠在椅背上,紧闭着双目。 一直叽叽喳喳的鸟跟着秋风飞走了,院中的树不知道又落了多少叶子。 过了很久很久,莫天冬才好像活过来了一样,但是他的眼睛里已经没有神采了。他望着梁上神女飞天的彩绘,轻轻缓缓地说:“你不该告诉我这件事情的。你可以走了。” 泽应钟好奇地抬了抬眼,不肯罢休地追问:“你不想为她报仇吗?”他等了一会儿不见莫天冬出声,便又说道:“她死时,可是一直喊着你的名字啊。” 然而莫天冬却笑了笑,他仰着头躺在椅子上,泽应钟是看不清他的表情的,但是莫天冬却是笑出了声音。 “你笑什么?”泽应钟觉得这个人很是有趣。 莫天冬这次开口说话了。“其实,我知道你没有杀她,想必是她找你来试探我的吧。”这个地方可不是谁说找就能找到的,他想如果没有谢晓燕的指引,泽应钟肯定不会出现在这里的。 莫天冬沉思了一会儿,忽又开口说道:“不管她是死是活对我来说都不重要了。若是她还活着,请你转告她,我的心里已经把她当作死了。” 泽应钟皱起了眉头,他没有心,但是不代表他喜欢跟他一样没心的人。其实有一刻,泽应钟很想拔剑杀了他。然而他忍住了,他嘲讽地笑了笑,拉开房门忽然说了一句:“现在你该死心了吧。” 莫天冬吃惊地望过去,却见到满脸泪水的谢晓燕站在门上瞪着自己。她使劲地咬着嘴唇,那恨极的表情,仿佛随时都能冲上来把莫天冬剥皮拆骨。他从来没有见到谢晓燕哭,此时她那副样子,让莫天冬不敢看,不敢看…… 谢晓燕感到自己的口舌之间有一股甜甜腥腥的味道,她不觉得疼,她觉得只有这样心里才会痛快一些。她看见莫天冬别过头,对自己视而不见,心中的抽痛就更深了几分。 “莫天冬,你可以不让我爱你,但是你为何非要逼我恨你!”轻功卓绝的她此刻竟然有些步履蹒跚。 她觉得自己很可笑,她那么关心他的安危,然而莫天冬竟然可以对她的生死置若罔闻。 当时的谢晓燕一见到泽应钟消失不见,就立刻飞身来寻莫天冬。她怕泽应声伤害他。但是她没有想到,泽应钟的离开只是个幌子,他一直跟踪着她来到了落云坡。 许是谢晓燕对自己的轻功太自信,又或许她对莫天冬太过牵挂,一路上竟然没有发现泽应钟的存在。直到她要推门而入,突然被人从身后点住了穴~道,她始才知道自己中了奸人的计谋。 泽应钟让她待在窗下,故意让她听到莫天冬那些话,故意让她知道了自己是有多么傻。 谢晓燕厌恶地望了望泽应钟,她恨他,她恨这个人的多管闲事! “你满意了吗?看够了吗?”她红着眼睛冲泽应钟吼道。 泽应钟蹙了蹙眉头,却什么都没说出口。他看着谢晓燕近乎疯狂的眼神,忽然有些后悔那么做。 莫天冬注意到谢晓燕突然朝着床榻走去,突然产生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谢姑娘,你要干什么?!”莫天冬惊恐地看着谢晓燕摸~到腰间的手,竟然慌恐地站了起来。 谢晓燕淡淡地打量着床~上那人的睡颜,言语中充满了不忿:“她比我漂亮吗?她比我年轻吗?你就是为了这个不男不女的家伙,那般对我吗?” “不行!”莫天冬焦急地冲上去,然而谢晓燕抬手制止了他的上前。 “你对她的生死那么关心,为什么对我却那么残忍呢?你知道你这种关心着急的样子,让我多么嫉妒吗?”谢晓燕此刻已经哭不出来了,她只会冷冷地笑,笑得让人心寒。 莫天冬的脸色好像更白了,他努力地撑住颤抖的双~腿,不让自己倒下去。“谢姑娘,请你听我解释。并不是那样的……” 然而谢晓燕好像听不见他的呼喊,她义无反顾地掏出腰间的飞刀,精准地朝着阳九的脖颈上落了下去。 “谢姑娘!”莫天冬扑通一声跪下来了。这叫谢晓燕的手腕剧烈地颤抖了一下,那锋芒终究是没有落下去。 “你为了她跪下……”谢晓燕面如死灰地呢喃道。 “她是我的姐姐,我在这世间上最后的亲人了。”莫天冬伤心地望着谢晓燕,“谢姑娘,求你放过她吧。” 谢晓燕无力地后退了一步,“你还在骗我。你分明喜欢她。”她走到莫天冬身前,也跪在了地上。她纤瘦的十指死命地扣在莫天冬的胳膊上。“你们是亲人,我却是外人,你的心怎么就这么硬啊!三个月来,我的心意你真的就看不住来吗?不,你根本就没有心!你没良心!” 泽应钟看不下去了,他上前扯住谢晓燕的胳膊把她拽起来。谢晓燕拼命地甩开他,狠狠地瞪过去,她恨极了这个人! 莫天冬却在谢晓燕转身离去的那一刻,突然拉住了她的袖子。 “谢姑娘。”他淡薄如纸的双~唇轻启,凉薄如霜。 谢晓燕疑惑地望向他,揶揄道:“如你所愿我要走了,你还拦下我做什么?” 莫天冬却依旧语气平淡:“在下恳求姑娘帮我一个忙。” 谢晓燕却笑了,连旁观的泽应声都有些好奇了。 谢晓燕问他:“你要我帮什么忙?” “无他。只是求姑娘把我姐姐给带出落云坡去。” 莫天冬一早就是这么打算的,他以为谢晓燕虽然被自己赶走却不会死心,所以一定还会回来的。只有这时阳九才可以顺利地逃出去。但是他没料到泽应声的出现,所以整个计划都被打乱了。 他此刻觉得自己有些无耻,但是为了能将阳九送出去,他可以不要脸。 谢晓燕有些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她失笑道:“莫天冬,这句话你怎么有勇气说出口呢?” 泽应钟也眯起了眸子,他先是看了看跪在地上的莫天冬,随后又转头看向了床~上的人。那个人应该是个女子,却是男人打扮。她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没有一处出色的,平平淡淡,实在是没有一点点女子的韵味。而且她的面目竟然还有几分男子的硬朗,这让泽应钟都有些怀疑她是否真是女的。 他忽然想起这个人是谁来了,原来她就是谢晓燕在邀月楼里带走的那个人。他有些后悔没有当即杀了这个女人,也许那样做了,就不会有今日这孽缘了。 这时,莫天冬又说道:“我有一件东西,名叫《鬼手三篇》。上面记载了鬼手仙的独门绝技,江湖人都想得到它。你帮我把九姐姐安安全全的送出去并且答应我不伤害她,我给你《鬼手三篇》。” 泽应钟不由得大吃一惊。江湖人谁不知道,鬼手仙有一种独门的功夫,可以通过金针刺穴打通人的奇经八脉,以提升这个人的武学资质。要知道,习武之人的天资各有不同,每个人练武练到一定阶段就会收到天生资质的阻碍,再也无法精进。鬼手仙的金针,可谓是有令人脱胎换骨的功效。试问谁不想得到这样的一份绝技呢? 泽应钟不禁起了探究这个少年的兴趣。 然而谢晓燕不应,她不知道什么《鬼手三篇》。一个一心扎在情爱中的女子,眼里只有一团狂热的火焰。求而得之,那火焰就是寒夜中的篝火;求而不得,那火焰就是毁天灭地的岩浆。 “我不答应。”谢晓燕绝情地走开,走得远远的。“莫天冬,你记住,我谢晓燕不是那么大度的人。” 说着她惨笑两声,飞身而去了。 莫天冬一手支撑着地面,努力地不让自己倒下去。他看了看床~上的人,忽然觉得自己很无能。这时他的身后有人说道:“她不答应,你或许可以试试跟我交易一番。” 莫天冬转过头去,面无表情地看向他:“泽门主,我如何相信你?” “哦?”泽应钟笑了笑,反问道:“我就这么不值得信任?” 莫天冬也不想再卖关子。“江湖上关于泽门主的传说我多少还是听了一点的。泽门主一向随心所欲心狠手辣。看得出来,你对谢姑娘很是不一般。我所担心的,不过是怕你为了谢姑娘伤害我姐姐。” “她真的是你姐姐?” 莫天冬点点头,“从小到大,对我最好的人。” 泽应钟垂了垂眸子,有些强势地说道:“我可以答应你不伤害她。我也没必要骗你,要看你自己相不相信了。” “我信你。不过,”天冬顿了顿,“我要你答应的条件是保护她!” 莫天冬毫不躲避地对上泽应钟狂放不羁的眼睛,他的脸色白得透明,但是却有一种不可折杀的气概。“泽门主,你要保护她不让别人伤害她!” 泽应钟却摇摇头:“这笔买卖太亏了。我若是答应了你,岂不是要被这个人拖累一辈子。”他忽然狡黠地一转眼珠,“不如,让我们来定个期限吧。这样才公平。” 莫天冬知晓没有人能占了他的便宜,只能无奈妥协道:“好。三年为期,可好?” 泽应钟似有似无地往床~上扫了两眼,伸出来一根手指。“一年。我只答应保护她一年。” 莫天冬听完,不满地瞪着他:“你不能欺人太甚!” 泽应钟满不在乎地笑了笑,弯腰凑到莫天冬耳边,轻声说道:“一年以后,我给她一个全新的身份,保证谁都找不到她。” 这个条件正中天冬的下怀,他先是一愣,然后面露欣喜。“你一定要做到!一定不可食言!” 泽应钟又小声地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天冬的脸色忽然大变。 他叹了口气,无奈地笑了笑,对泽应钟说:“泽门主,你且附耳过来吧。” …… 莫天冬送走了金阳九和泽应钟,他听着风吹窗棂,忽然觉得有些寂寞。 在泽应钟走的时候,天冬忽然很想说话。 “我认识的人不多,其中活着的也没有几个了。泽门主,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把九姐姐托付给你吗?” “因为啊……” 第11章 买卖交易 “我认识的人不多,其中活着的也没有几个了。泽门主,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把九姐姐托付给你吗?” “因为你恰好和我认识的一个人长得很像。” “或许把九姐姐托付给你正是天意。” 天意?泽应钟不屑地笑了笑:“这只是一场交易而已。” 客栈里,天字一号房。 泽应钟淡淡地瞥了一眼窗外,厌烦地抿了抿唇。他是个自由惯了的人,最烦别人打扰他。 但是自从落云坡出来,就一直有一个烦人的苍蝇尾随在他身后。他看了眼床~上躺着的人,心中想:“你可真是个麻烦啊!” 莫天冬的院子四周全都布下了暗哨,他的一举一动全在武林盟的监视之中。按照武林盟的势力,若是想从莫天冬身上谋求什么东西,原是不必如此费力的。 显然莫天冬是没有就范的,武林盟也似乎有所忌惮不敢动他,这说明莫天冬手中的东西很是不一般。武林盟的目标也是《鬼手三篇》吗? 不对,绝对不会是《鬼手三篇》。细想莫天冬对待《鬼手三篇》的态度,仿若那是毫无干系的身外之物一般。若是武林盟这的是只要《鬼手三篇》,莫天冬完全不必紧~咬牙关忍受囚禁之苦。 除非,莫天冬手中的东西比《鬼手三篇》还要令人垂涎。 泽应钟想通这一切,发觉自己似乎在无意间撞破了一个隐晦秘密,而且这个秘密已经让他成了武林盟的眼中钉。而他唯一的筹码就是身边的这个女人。外面监视他的人,是冲着这个女人来的。 这个女人跟莫天冬关系匪浅,莫天冬为了她都肯把《鬼手三篇》交出来。那么只要有了她,也就有了一个拿捏莫天冬的把柄。武林盟的人肯定不会放过这个女人,放过这个威胁莫天冬的机会。 若是这个女人在泽应钟自己手里,那么他也就有了一个制约武林盟的条件。甚至,他还可以利用这个女人,从莫天冬手里得到武林盟一心谋求的那件宝物。 现在他要做的,就是要尽快得到《鬼手三篇》了。泽应钟看了看床~上仍然昏迷的人,嘴角勾起一抹狂傲的笑意。他泽应钟想要得到的,莫说是武林盟,就是整个天下也不能阻拦。 他拾起桌上的一个翠色茶杯,眼神一瞥,指间的东西如俯冲的鹞鹰一般飞出窗外,毫无偏差地击中偷~窥者的太阳穴,只听得一阵滚落房瓦的声音。 泽应钟悠闲惬意地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水,细细品味了一番。 “告诉你家主子,我不喜欢别人惹我。”那偷~窥者不见身边有人,却听见有人说话,且那声音震得他耳膜发疼。 这是……传音入密?偷~窥者登时明白这个人绝对不是他惹得起的。泽应钟放了他一马,他若是不走便是一个死;但他若是回去,也终究是一死。不过须臾,一个活人的面目竟然比死人还灰白。 一个时辰后,果然如莫天冬所说,金阳九醒了。 可想而知,当她看到泽应钟时,是多么地震惊。“我在哪里?你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泽应钟坐在桌边没有起身,只是鄙夷地望了她一眼,不耐烦道:“不要一惊一乍。莫天冬把你交托给我,让我把你带了出来。” 阳九现在头脑乱得很,她想不通自己昏睡这几个时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还有这个男人,他究竟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又为什么会和天冬认识。他长得那么像阿阳,如果天冬真的见过他,为什么没有和自己说起过呢。 种种疑问纠缠在脑海中,没有头绪。阳九不安地站起身来,戒备地看着这个男人。 经过邀月楼那一晚,阳九很清楚地知道他有多么危险。但是,这并不代表阳九会在他面前畏惧怯懦。 “天冬在哪里?我要见他。”阳九死死地盯住他,就像防着一匹恶狼。 泽应钟不喜欢她的眼神,是以他也毫不留情地瞪过去。他冷冷地说道:“我既然把你带出来了,就不会在花力气把你送回去。你最好老实一点。” “他还在那里是吗?”阳九的目光中闪过一抹刺痛,她有些失神地呢喃道:“我要把他救出来。一定要把他救出来。” “你给我站住!”看着阳九不顾一切地往外跑,泽应钟也不得不起身拦下她。钢铁一般的硬手死死地攥~住阳九的胳膊,他言辞冷冽地呵斥道:“你是去找死吗?凭你这样弱小,你能救得了谁?我最后警告你一遍,不要给我找麻烦!” 阳九本来十分恼火地瞪着泽应钟一眼,但是听了他的话,她的眸子一下子结上了一层寒冰。 她忽然冷静下来了,冷静下来的她显得很是失落很是绝望。她怔怔地呆愣了许久,好像是丢了魂魄一样。 泽应钟松开她,疑惑地唤了她一声。“喂,你怎么了?傻了?” 阳九深深地垂下头,没人瞧见她眼中的水雾。只听见她声细如蚊地自言自语:“我谁也救不了,谁也救不了……”有心无力,说的就是她现在这般吧,她恨自己的弱小,在所谓强者面前她连自己最亲的人都守护不了。 天冬告诉她了,他出不来走不掉。武林盟,哪里是那么好摆脱呢?她不是不知道,只是她不能看着天冬去死啊。 人总是喜欢做一些徒劳盲目的事情,事先早就知道没有结果,可是还坚持要做,不过是为了求一份心安而已。这样在日后回想起来时,才能理直气壮地对自己说,看呀,我也是努力了的。 然而阳九现在连努力一下的机会都没有,她现在除了放弃却没有别的选择。她垂着头,带着千疮百孔的心往门外走。泽应钟果不其然又拦在了她身前,还揶揄道:“还不死心?” 阳九好像叹了口气,她仍旧没有抬起脑袋。“我……要回家了。”但是泽应钟听完却仍没有半分让开的意思。阳九不得不出声提醒道:“请让开好吗?” 然而头上那人却趾高气扬地开口道:“你现在要寸步不离地跟在我身边,哪里都不许去。” 阳九终于忍不住扬起脑袋,满脸恼火与愤怒。她与他相对,气势上丝毫没有弱下半分。“凭什么?!你是头脑有毛病吗?我现在要回家,你给我走开!” 泽应钟闻言脸色骤变,作势提起了拳头,但看到她发红的眼眶时,他忽然忆起了她是女子,于是那拳头就那么尴尬地停在了半空中。 他不悦地锁起眉头,一拳捶在阳九脑袋边的窗扇上,木头断裂瞬间出现了一个大窟窿。“你是第一个让我动拳头的女人,要是下一次你再这么出言不逊,我的拳头就会落在你的脸上!”泽应钟冷冷威胁道。 但是阳九又不是没挨过拳头,疼又怎么样,还不是忍忍就过了。所以她并不惧怕他的拳头,她只不过轻蔑地看了一眼窗扇上的洞,淡淡地说道:“你没资格命令我,没资格不让我说话。有本事你尽管可以打死我。” 泽应钟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亏他还把她当成女人!她非但一点也没有女人的柔弱可怜,反而更像个市井无赖。这样的人,本身就是个大麻烦,恐怕还没等其他麻烦找上来,他就会被气死。 他决定不再废话,扬手迅疾地在阳九背上一点,便定住了她的穴~道。泽应钟得意地冲她笑了笑,双手一提就把她扛到了肩上,几个大步走到床边,重新把她扔了回去。 此刻阳九的脸色青白红紫黑,就如开了染坊,好不精彩。泽应钟转身回到桌边坐下,一边喝茶一边十分满意地欣赏着她想要咬人却又无能为力的样子。 “你这个混蛋!你放了我”阳九浑身酸麻,如何挣扎都动不了,只能气急地骂人。 “我要跟你谈谈。”泽应钟倨傲地开口,就犹如看着一个掉入陷阱的猎物,并不把她的焦急狂躁放在眼里。 “莫天冬把你交给我,你就是我的人了。所以我就好比是你的主人,你若是不听话,我不介意用一些卑劣的手段,比如毒~药。对了,莫天冬好像就是中了毒的,那药不错,我可以在你身上也试试。” 阳九不再叫喊,因为泽应钟大言不惭的话,不仅让她对他越发厌恶,也让阳九意识到自己有些事情需要搞清楚。主要是在她昏迷的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镇静了下来,迅速地把疑惑之处在心中梳理清楚。她狡猾地试探道:“以我对天冬的了解,他跟你并不熟悉,他也绝不会把我交给你这个人。你以为你胡说一通,我就会信了吗?” 泽天冬暧昧不明地笑了笑,“你果然是个聪明的人。但是,你的天冬弟弟好像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一心一意对你好啊。” “你什么意思?”阳九忍不住问道。 “知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吗?因为他跟我做了一个交易。”泽应钟故意顿了顿。 阳九果然目光一紧,追问道:“什么交易?” 泽应钟喝了口茶,才慢条斯理地再次开口。“我答应帮他一件事情,他把你卖给了我。” 阳九心生怀疑,咄咄说道:“笑话,卖我?我有什么值钱的地方吗?” 泽应钟就知道没那么好唬住她,便随口诌道:“你的确要脸蛋没脸蛋,要身材没身材,卖~身当然不值钱。”说着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但是,他说他有一件东西只有你知道在那里,我帮他的酬劳便是那东西。他说他的债由你代替他偿还,所以你就必须跟在我身边帮着我得到那样东西。” “我并不知道什么东西。你休要再诳我。”阳九不悦地瞪了他两眼,然后又问道:“你到底答应了天冬要做什么事?难道是帮他摆脱武林盟的囚禁吗?” 泽应钟没有说话,他只是很浅很浅地笑了笑。 阳九以为他这是默认了,眼睛忽然亮亮地闪现了一抹光芒,连珠般的泪水却不期而至。“你真的能救他吗?只要你救他,我什么都答应你,我会跟在你身边,你让我往东我绝不会往西,你就是要我的命我都可以给你!” 泽应钟皱了皱眉头,不愿去看她。“不要哭了,烦死人了。”他呵斥道。 阳九果然听话的止住了眼泪,泽应钟解开了她的穴~道。 阳九连忙起身长揖再拜,“多谢大侠仗义相救!” 泽应钟有些失笑,他心想,她可真不是女人,看她行礼的这模样,谁会不把她当成一个男人呢。 “你叫什么?”泽应钟觉得总不能一直“喂喂”地喊她,还是要有个名字才好。 “我姓金名阳九,叫金阳九。”她没有用化名,她觉得自己应该坦诚地对待他毕竟他是救天冬的人,是她的恩人。 “金阳九……这个名字真有趣。”泽应钟转了转眸子,又半似开玩笑地说道:“那我就唤你阿九吧。”这个称呼听起来才有一点女子的感觉嘛。 谁知阳九忽然厉声拒绝道:“不可以!”随后她发现自己的反应太过激动,不好意思地垂了垂眼,嘴上却仍然坚决地称道:“你不要那么叫我。” 泽应钟不解地蹙了蹙眉头,故意逗她:“为什么不能?你难道是想让我跟莫天冬一样叫你九姐姐吗?” 说实话,在泽应钟叫出“阿九”这个名字来时,阳九恍惚间生出一种错觉。 那时候她还住在金水村,她的身边有一个傻大个儿。“你不要总是那样叫我。我的名字叫金阳九,你以后就叫我阿九吧。我爹娘都那么叫我。” “我爹娘都是叫我阿九。”她不动声色地转过头去,避开泽应钟那讽刺的目光。“你还是叫我阳九吧。” 泽应钟无聊地挑了挑眉毛,只不过随口说了句:“行吧,那就这么定了。” …… “我要不要给你起一个名字啊?” “我有名字的……” “原来你也有名字,我还以为你是个没名没姓的野人呢。你叫什么?” “谢乾阳。” “哦,那我叫你阿阳好不好?……你叫我阿九,我叫你阿阳,就这么说定了!” …… 阳九弯了弯嘴角。“嗯,就这么说定了。” 第12章 良家女子 “不知如何称呼少侠?” “我叫泽应钟。君子之泽,十月之声。懂吗?”泽应钟得意地扬了扬下巴,心想自己的名字可是起的好多了。然而看着金阳九那懵懵懂懂的样子,他又有一种对牛弹琴的愤慨。也对,她一介粗鄙的村妇,如何能指望她听懂这么高深的问题。 其实阳九也不是丝毫不通文墨,她此刻只是有些心不在焉罢了。 他是泽应钟,不是谢乾阳。对了,好像听到邀月楼的月娘叫他“泽少”来着。 她叹了口气,庆幸她那淳朴稚拙的阿阳,不是眼前这个傲慢狂狷的纨绔模样。 她也该接受事实了,世上没有那么多奇迹,死了的就是死了。谢乾阳死了,就是死了。 现在她面对的是泽应钟,她指望着他把天冬救出来,所以她要做出一份奴颜婢膝的悲哀模样,把他哄高兴。 阳九在金水村时,每天披着星星坐到东山的崖石上等着红澄澄地太阳升起来,然后又在月光中举着大朵大朵的荷花和清翠如水的莲蓬从溪边的绿苇里钻出来。 她记得自己那时赤着足,沾了满脚的脏泥。父母就在小小的柴门中,等着她回家给她一顿训斥,然后又故作严厉地盯着她吃完两碗稀饭。 然而那时的她也从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会放下所以有的尊严和骄傲,卑躬屈膝地任人差使。或许一年前的她还会觉得屈辱伤感,但是她现在却习惯了。 泽应钟告诉她,莫天冬为了他自己把她卖了。 或许泽应钟会觉得这是背叛,这会让阳九觉得受挫和伤心。但是她却觉得为了天冬豁出命去都是应该的。她不怕天冬利用自己,她只不过是怕天冬把她推出去,永永远远地和她再无半分联系,把她在这世上的牵挂又斩断几分。 没关系的,只要能救天冬就算是要她的心,她也会亲手剜出来捧上去。 然后,等到二人各自做完自己的事情,他们还可以相伴而归,回到记忆中那个最为安详和乐的地方——金水村。 “金水村,你知道在哪里吗?”泽应钟问她。 阳九愣了一愣,缓缓抬起头来。然而泽应钟的脸庞映在她的瞳孔中,实实在在地在她心脏上重重锤了一下。 她终究还是垂下了眼,轻轻说:“金水村,我原来住在那里。” 顿了顿,她又说:“你也……知道那里吗?”她不知道自己这么问,是在期待什么。她只是不知不觉地就问出来了。 泽应钟不过云淡风轻地开口回道:“莫天冬告诉我,他把那东西放在金水村某处了。只有你知道具体放在什么地方。”他说着目光变得凌厉起来,阳九虽然没有看着他的表情,却能听得出他的口吻严肃了许多。只听他一字一顿地说:“你得带我过去!” “哦,原来是这样啊。”阳九有些失望,自顾自呢喃了一番。 然后她蹙起眉头像是思索起什么来,最后终于有些为难的说道:“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从没听天冬说起过有那么一个东西。我……我恐怕帮不了怎么办?”阳九的声音越来越小,她有些惶恐,若是无法帮到泽应钟,那么他还会救天冬吗? “你不要耍花招,骗我没有什么好下场。”泽应钟阴阴沉沉地说道。 阳九小心地抬起脑袋来偷瞧他,他的脸色果然拉了下来。阳九死死扣着手心,她搞不清天冬为什么要说,她知道那古怪的“东西”在哪里。她苦恼了,因为自己实在是丝毫不知内情,甚至那“东西”是什么她都不知道。 然而直觉告诉她,天冬的做法不是无缘无故的。阳九努力在脑海中搜索着,她觉得自己一定是忘了什么东西。 阳九能感到泽应钟正死死盯住她,目光越发冰冷。阳九紧张地咽了口唾沫。“我能问一下,你究竟要找什么东西吗?” 泽应钟闻言皱了皱眉头,然后他语气不善地说道:“《鬼手三篇》。” 《鬼手三篇》……是什么? 阳九怔了怔,然后一咬牙,仰起脸朝他僵硬一笑:“那我……就知道了。你应该早说嘛,你早说我不就知道了……” “行了。”泽应钟不悦地打断了她的喋喋不休,“知道就快说!” 阳九尴尬地一愣,然后赔笑:“我知道,不过……就算我告诉你在哪儿,你也找不到的。所以我带你去呀!” 男人鹰隼般的目光仿佛一道利刃,随时会劈开她的掩饰,把躲在虚伪谎言背后的阳九斩得七零八碎。但是阳九还是鼓足勇气,撒了一个谎——她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圆回来。 她笃定,天冬一定留了线索给她,只要给她时间她一定能找到。现在还没回到金水村,这就说明她还有机会不是? 想到这里,阳九也便不再那么心虚,她可不能露怯啊。 “对了,泽少您,什么时候回金水村?”她小心地探问,在心里默默为尽快找到《鬼手三篇》而盘算着。 泽应钟淡淡地扫了她一眼,隐约觉得她有什么怪异之处,却又说不出所以然来。无奈只能憋下心里那份怀疑,用着有些独断的语气告诉她:“在试剑大会之前,你要把东西交给我。” 阳九心里“咯噔”一声,现在离试剑大会只有不到一个月了啊。她都有些担心这么短的时间内,能不能在江宁府和金水村之间走一个来回。 她有些气短,心里又没谱起来。“我担心时间来不及,村子离这里很远的。” 然而泽应钟的一张冷脸丝毫不见动容,他不过哼了一声:“一匹快马,我还是找得到的。” “哦。”阳九已经有些慌神了,她现在满脑子都是《鬼手三篇》。究竟什么是《鬼手三篇》? 终于,太阳的最后一抹光亮从窗纱上褪~下。 两天了,离家两天了,一股担忧不由得蒙上她的心头,不知道那些孩子怎么样? “我想先回家看看。”阳九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泽少你应该让我准备一下。” 泽应钟紧抿着唇,用危险的眸光打量了阳九一番。“我跟你一起回去。”他觉得自己谨慎一点还是没错的,毕竟这个女人总是给他一种……古怪的不安定的感觉。他实在不喜欢事情脱离自己掌握的感受。 阳九沉吟了一下,终是没有推脱。本来带泽应钟一起回去也没有什么妨碍的,但是,泽应钟太过霸道狂狷,她怕他最后若是得不到那东西,会拿那些孩子开刀。 然而她拒绝不了泽应钟,只能苦笑着把他带回了破庙。 暗淡的夜色从破烂的四壁里漫进来,张牙舞爪地扑向佛像脚下那簇惨淡而无力的篝火。几个小小的身影缩在火光中瑟瑟发抖。 阳九迈进庙门,透过黑暗看到这样的情形,抑制不住地奔上前去,边跑边激动地呼唤:“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孩子们见了她,都有些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珠,每个人眼睛里竟都闪现出了泪光。不过瞬间,他们便全都扑了上来。 “小娘子!小娘子!”娇弱弱地童声不停地喊着,阳九听了心里一软,竟然有些想鼻酸。 她弯下腰来,摸~摸这个拍拍那个,然后把软~绵绵的小巧儿揽在怀里。 豆豆抱着她的胳膊不撒手,原来他前天不见阳九回来,便赶到仙客来去找寻。不料却听到那里的杂工说,她得罪了客人被打死了。他瞬间就觉得天塌了下来。 阳九心疼地安慰他们:“我只是去做了些事情,没有来得及跟你们说。你们放心,我绝对不会抛下你们的。”她温暖一笑,好像是一抹暖阳。 “娘娘,我要抱抱觉觉。”小巧儿撒娇地在阳九的怀里扭蹭着,口齿不清的娃娃音逗得阳九想笑。 小巧儿的意思是让阳九抱着她睡觉,阳九实在难以拒绝,轻轻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一下。温柔笑道:“好啊,娘娘搂着我们最乖的小巧儿睡觉。” 但是她的笑容忽然僵在了脸上,因为她发现泽应钟正靠在门框上冷眼瞅着她。她有些不知所措,一时间忘了动作。 此时,身边的豆豆也发现了这个冷漠的陌生人。阳九心里蓦地一紧,想要拦住豆豆却已经来不及了。豆豆孩子气地冲泽应钟喊道:“喂,你是谁?你在这里干什么?” 自小流离颠沛的孩子总是缺乏安全感,尤其是在遇到比自己强大许多的人时,他便会尽力让自己看起来更凶一点。当初阳九刚刚遇到他们时,他们待她也是很不友善的。 然而却跟阳九想象的不同,泽应钟并没有伤害他的意思。他竟然笑了,笑得依旧欠揍,但是却是阳九第一次看见他深达眼底的笑容。 他缓缓踱过来,按了按豆豆的小脑袋。笑骂道:“臭小子,说话那么不客气,你打不打得过我?” 豆豆不服输地挥舞着手脚,奈何被他按住脑袋只能在原地抓狂。“大坏人,你放开我!放开我!” 阳九怕他伤了豆豆,心急地劝阻:“泽少,你别跟小孩子一般见识!你放开他吧!” 泽应钟不屑地哼了声,放开了他。阳九赶紧一把抓过豆豆,教训他:“这是我带来的客人,你不能再无礼了。”豆豆讪讪地吐了吐舌,做了个鬼脸,像只狡猾地鱼儿一样溜开了。 “这群毛崽子,”泽应钟目光淡然地扫了扫四周,神情中倏尔现出一丝狡黠。“都是你生的?” 阳九没想到等来他这么一句话,一时间又好气又好笑,鼓着腮帮瞪大眼睛望着他,一时间竟不知回他什么话好。 泽应钟饶有兴趣地看着她脸上变换的表情,然后又故意夸张地上下打量了阳九一遍,不着边际地说道:“你这么瘦,倒是看不出来这么能生养啊。不错不错。” 他笑的无耻,阳九却听得发怒了。“请你自重!泽少,你如此讥诮一个良家女子,不觉得自己很可恶吗?” 泽应钟却漠然地撇了撇嘴角,“可我……”他故意拉长了调子,闪闪发亮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阳九涨红的脸庞,缓缓说道:“不觉得你是良家女子啊。” 第13章 靠谱大夫 泽应钟总是一副放~荡不羁的样子,但是他嘴里说出来的话真的很伤人。至少阳九很介意。 “我觉得你不是良家女子啊。”他说出这句来时,脸上带着轻佻的笑容,和花楼中打诨插科的狎客们没什么两样。阳九觉得自己的心肝被人踩在脚底下碾着,明明很疼却还要贱兮兮地陪笑,她使劲咧了咧嘴,可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 她可以忍受别人把她当成奴才呼来喝去,她也可以跪在地上磕头求饶,但是某种意义上,那个承受屈辱的人只不过是她自己杜撰出来的一个化身——贱民杨九。 可是他偏偏说了这样一句话,嘲笑的是金阳九。她却再也不能无动于衷了。 在金水村的时候,她因为大龄未嫁被人耻笑没有妇德,可当时的她对此嗤之以鼻,觉得这些人庸俗无知。后来的多少次的午夜梦回,她重又遇到那时候的场景,却再也没有勇气继续任性洒脱了。 原来一个人的勇敢无畏,不是因为他的内心有多么强大,眼界有多么宽广,而是因为灵魂深处总有那样一群人,在默默地为他守护着一个归宿——我们管那里叫做家。 现在她没有了父亲,没有了母亲,没有了家。没人保护她了,所以当别人撕开她的伪装毫不留情地伤害她时,阳九会怕会伤心会无助。 阳九不会开玩笑,她听了这句恶意满满的调侃一丝一毫也笑不出来。她是个卑微的人,她此刻只能懦弱地别过头去,不去理会他,不去看他可恶的嘴脸。 阳九冷着一张脸站起身来,走到屋子的一端,看到干草堆上躺着尚在昏迷的小霸王。 “豆豆,他醒过吗?”阳九倾下~身去查探小霸王的脉象,有些懊恼得嘟囔道:“半个多月了,怎么一点气色也没有。” 泽应钟可能是感觉到了阳九忽然而来的怒气,他好奇的目光一直跟随着她,想看出什么端倪。然后他就看到了阳九像个医者一样,给杂草铺上破棉被下的少年诊脉。 他惊奇地眨了眨眼,“你会医术?” 阳九没有理会他,她正从豆豆询问着小霸王这两天的情况。豆豆说他们一直是按着疗程给他熬药的,他没有发烧过,只是一直不醒。 小霸王的脉象平和,身上的伤势也一天天好转,可就是一直没睁过眼。阳九这半吊子的医术,实在是看不出结症所在。看来还是要送他去找大夫啊。 “泽少,你能不能借我点银子?”阳九此刻想到的只有眼前这个人了。 泽应钟本来对她爱答不理的样子很是不悦,听了她没头脑的一句问,随口便拒绝道:“不借。” 阳九叹了口气,又问道:“泽少,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启程?” 泽应钟神色倦怠地抬了抬眼皮,冷冷说道:“明天。” “能再缓一天吗?”阳九面色犹疑,她知道泽应钟不是一个好说话的人,但是有机会总要试一试的。她明天要带着小霸王去城中看大夫,至于钱,她觉得医者仁心,应该可以让她赊欠两天吧。 泽应钟皱了皱眉头,他从不跟人讲条件的,但是此时此刻,在这个荒唐的庙宇里,在一片漆黑的夜色间,阳九那在期待与无助之间小心挣扎的语气让他有些动容。 “你要干什么?”他淡淡问道,黑暗中的脸孔让人看不清。 阳九惊喜地瞪大眼,几乎是脱口而出:“带这个孩子去看病!” 兴奋中,她的目光矍铄,脸颊染上淡淡的嫣红。泽应钟夜视极好,即使在昏暗无光的情形下,他也发现了阳九的欢快。看着这样喜怒形于色的阳九,他的心里也很舒坦,毕竟没有人愿意整天对着一副唯喏虚假的面梗。 他很自然地走近,问道:“这孩子怎么了?”话里行间似乎是默认了阳九请求的事情,他此时此刻的语气好像是在和阳九商量着……家里事。 阳九愣了愣,泽应钟突然的热情和关心让她有些惴惴不安。她有些不自在地回答道:“被人打坏了。吃了半个月的药,也不见睁眼。我想着在走之前送他去看看大夫。我不放心。” 豆豆虽然年幼却也在他们的谈话之中听出了端倪。他虎着脸拉住阳九的胳膊:“小娘子,你去哪里?” 阳九叹了口气,这群孩子越来越依赖她,实在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在遇到她之前,他们也一直活得好好的,阳九时常自责地认为,也许因为自己他们才会遭遇这么多的变故。 “她要跟我去远处跑一趟腿,等到回来就挣了大钱了。”没想到一旁地泽应钟却替阳九解释起来。 小孩子很是单纯,在听到“挣大钱”几个字后,他们明显很是兴奋。阿根阿宝扑到阳九怀里,满心欢喜地问:“小娘子,这是真的吗?” 阳九笑笑:“真的。” 是夜,孩子们感受到了久违的快乐,距离小虎的死亡已经有半个月了,他们终于从阴霾中见到了一缕阳光,然后很快他们就会忘记死亡的悲痛,重新欢欢喜喜地做他们自己。人是很健忘的,这一点对于这些爱恨模糊无知懵懂的孩子来说,十分值得庆幸。 阳九搂着小巧儿躺在草堆上,其他几个孩子挤在她身边,就这样甜甜美美地睡去了。至于泽应钟,他本来就是江湖人,幕天席地早就习惯了,找根舒服点的树杈,便是一夜。 第二天,阳九很早就醒了。她安排好孩子们,背上小霸王决定去找大夫。泽应钟一直没有露面,等到她要出门了,他才不知从那里突然冒出来。阳九知道他一直躲在暗处监视着自己,他这个人不会真正的相信谁。 阳九看起来是个大个子的女人,但实际上她很瘦很瘦。背上背着跟她自己差不多重的小霸王,她一声不吭,任凭汗水默默地浸透背心。 然而泽应钟还是嫌弃她走得太慢了,他好几次走到阳九前面,然后冷着脸回头看她。最后泽应钟像是再也忍受不了了,他很是粗~鲁地把小霸王从阳九背上卸下,然后负在自己身上,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脚步稳健地行了起来。 泽应钟内力深厚,脚步轻~盈,他虽然背着一个人,但是仍然能把阳九远远甩下一大截。阳九气喘吁吁地奔跑追赶,一直跑了四五里路才终于到了城里。 但是泽应钟却带着他们来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因为这里不是医馆,而是一座很大的府邸。更让阳九吃惊的是,泽应钟踹开门,堂而皇之地就大步走了进去。 “泽少,这是哪儿?”阳九问。 泽应钟淡淡地回答:“一个朋友家。” “可我们要去医馆啊。”阳九好心提醒。 泽应钟却说:“我这朋友医术不错。” 阳九:“……” 府里好像没有什么仆人,泽应钟驾轻就熟地带着她穿过影壁回廊绕过珍奇花草丛生的大花园,不多时便来到了一个小桥流水的书斋前。阳九也终于见到了他口中的朋友。 这是个很特别的年轻人,他的面容儒雅俊秀,一袭青衫透着书卷文气,腰间别着很多零零散散的挂饰和锦囊,右手里握着一支笔,左手捧着一本书。他坐在书斋里,泽应钟站在门外。 许是读书太多了,这个年轻人的神情中总带着一股严谨和固执,他看到泽应钟,皱了皱眉头道:“你为何又来了?” 这语气在阳九听来绝对不是友善的,甚至是带着些厌烦的。这真的是他朋友?阳九很是怀疑。 然而泽应钟竟然也冷着张脸,硬生生地跟他讲:“治病。” “你要死了?”这个人闷头看着自己的书勾勾画画,头也没抬。 “不是我,是我背上的孩子。”泽应钟站在门外也没有要进去的意思。 这个人脸色丝毫没有变化,淡淡地说道:“我很忙。” 阳九没想到这么随意的理由竟然就是这个人赶人的借口。她迷茫地望了望泽应钟,不晓得他到底有没有把握。 泽应钟笑了笑:“你救了这个孩子,我就答应再跟你赌一次。” 这时书斋中的人影顿了顿笔,缓缓地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地盯住泽应钟:“当真?” 泽应钟挑了挑眉,轻轻笑道:“那当然。” 于是就在阳九还没搞清楚状况时,这怪人就已经把小霸王带到了一间屋子,闭门诊治起来。 二人站在院子里,一个无所事事地背手望天,另一个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门。终于阳九还是忍不住探问道:“那个泽少,他真的靠谱吗?” 泽应钟把视线挪到阳九脸上,看见她那紧张兮兮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你放心,老樊很靠谱,但是跟我比就差了那么点儿。” 他不说还好,他一说阳九的脸一下子变得更苦了。比泽应钟还要不靠谱,那也太危险了吧,阳九怎么能放心把小霸王交给这样的人。 “泽少,他们什么时候出来?”阳九已经焦急无比了。 “不知道。”泽应钟看到了一块儿不错的草地,很是随意地躺了上去。他舒舒服服地闭着眼,也不知道说的是不是梦话。“毕竟他那医书一时半晌也翻不完……” 什么?!阳九一听就傻眼了,哪里会有大夫边治病边翻医书啊! 第14章 身份谜团 对于阳九来说,泽应钟是个特别的存在。她总也忍不住探究他的每一个眸光每一个手势,企图找到一些和记忆相吻合的东西,贪婪奢望着一个不切实际的影子。 其实她很讨厌自己那份不切实际的可怜幻想,阳九自认不是优柔寡断的人,她做事最为风风火火,她不曾也不许自己犹豫不定纠结不清。当断不断,实在是一件麻烦的事。 可是人心莫测,谁能说得准呢?阳九此时才有所感触,原来有些执念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它会随着岁月历久弥坚。金水村的点滴,她忘不了也不想忘,她会永远记得曾有位少年捧着她的泪水:“阿九不要哭,我会保护你一辈子的。” 然而有些时候,执念愈深,心也就愈痛。正如此时,泽应钟事不关己地拿着小霸王的安慰跟她开着玩笑,她觉得很残忍。 泽应钟带着小霸王来找自己的朋友,阳九其实是有些惊讶和感动的。可是看到那怪人不靠谱的样子,她忽然有产生一种被辜负信任的怨念。阳九的心从小霸王被带进去那一刻就一直悬着,泽应钟漠然的态度让阳九很是恼恨,她十分怀疑他意图借着小霸王故意整治自己。 但是她应该想到,泽应钟与那孩子并无半分情谊,他可以不怜悯,可以不关心。 “我们为什么要站在外面?不能进去吗?”阳九嘟嘟囔囔,也不知是在抱怨还是在请求。 “泽少,您能帮忙去看看情况如何吗?”阳九喋喋不休,然而并没有人理她。 她望过去。阳光明媚下,如茵的草地上,泽应钟枕臂仰面,懒懒地像是一只打盹儿的狐狸。他闭目养神,鼻翼缓慢而有节奏地翕张,仿佛睡着了。 此刻,这男人很是安静,没有了那扰人的狂傲举止表情,反而让人更能仔细端详他的容貌。 阳九鬼使神差地走近,在离他不过两尺的地方屈膝跪坐,有些失神地盯着他看,丝毫没有顾忌。 许是日光太为耀眼,泽应钟整张脸都笼罩在一片神圣的流辉中。他挺直高傲的鼻梁和微微上勾的唇角,镀上灿烂的金色,仿佛他是着这世间最不可一世的神,长剑一挥便会天翻地覆。 蓦地,阳九眸光一顿,而后紧紧停留在了他的后颈上。蜜色的肌肤,从领口的缝隙中露出来一线光景。虽然她看到的只是个一闪而过的虚影,但阳九的内心却还是瞬间波涛汹涌,委屈的喜悦的伤感的激动的,一拥而上,无比杂乱地纠缠团绕,勒得阳九快要窒息。 因为紧张而发白的指尖有些颤抖,此刻正不计后果地朝着那人探去。一个尘封的秘密仿佛要就此揭开,阳九不能去料想自己的人生会否因为这个而走入不一样的境地。 冲动的女人无法思考,她一心都扑在那近在咫尺的答案上,竟然忘了这个男人是极危险的。 他睡觉时闭着眼,却没有闭着耳朵,就连肌肉也都是紧张戒备的,更何况他手里从没放开过那把剑。任何一个江湖人都有一种警觉的本能,危险迫近之前他必须要拔剑而起。杀! 手腕猝不及防地一拧,还没来得及呼痛,她的便被人仰面压在了地上。 她惊慌地叫出了声,撞眼却是泽应钟野兽般撕筋裂肉的凶狠目光,她瞬间脸色煞白噤若寒蝉。 泽应钟倾身半跪,跪腿恰好压在她双膝的麻穴上。又见他一手拧着阳九的右臂别在她头顶,另一手横着剑死死抵着她的咽喉:着实叫人动弹不了半分。 手臂断裂的疼痛刺入骨髓,冷汗沁出脑门,阳九挣扎不了半分,也不敢出半点声音,只能紧~咬下唇觳觫发抖。恍惚间,她都要以为自己的右臂被生生地扯了下来。她希望他快点宣判自己的结局,也好过这绵绵的折磨。 泽应钟眼里那抹狠戾的凶光一闪即逝,然后他冷冰冰直勾勾地盯着她隐忍疼痛的脸色,竟然笑如春风。 他邪魅地勾起嘴角,凤眸淌下一片柔若春水的目光,像是调情般轻佻说道:“怎么,看见我太美,把持不住了?” 阳九沉默地望着他,面容委屈皱缩,好像快要哭了。但是泽应钟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有泪水淌下来。 他把手中剑收到一旁,整个身子毫无顾忌地全都压在了阳九身上,空出来的一只手状若无意地搔着她的耳后颈间。泽应钟混惯了花街柳巷,挑逗人的本事他定差不了。虽然她的骨头太硌人,但泽应钟仍然乐此不疲地进行着他的恶趣味。 然而疼痛分去了阳九几乎全部的注意力,她被泽应钟可怕的目光注视着,丝毫没有意识到他们这样的场景有多么暧昧,有多让人想入非非。 “我最烦别人打扰我,尤其是一些图谋不轨的苍蝇蚊子。你是苍蝇还是蚊子?”泽应钟笑话道。 泽应钟心中明白,阳九不是一个简单的人,她的秘密他无从知晓也没有兴趣知晓。他的目的不过是《鬼手三篇》,只要阳九不从中作梗,他便与她相安无事。但是这个女人刚才的举止实在令人怀疑。 “你刚才想干什么?”他眯起多疑的眼睛,瞧得人毛骨悚然。 然而阳九只是一声不吭地望着他,眼神蕴满哀伤痛苦,似乎指望着泽应钟能读懂她的心事。 “没有。”她努力地摇头,试图让他知道自己没有任何恶意。 泽应钟轻蔑地冷哼一声,威胁地把住她的脉门,却突然皱起了眉头颇为诡异地变了脸色。 他手指点上她的檀中穴,沿指尖缓缓注入一股内力,却觉得撞到一面坚硬壁垒,如何都不能前进半分。经脉通路,气血行于其中,周而复始,循环往复,若遇阻滞,脉象悬绝,命不久矣。而阳九既然并无元炁不畅之象,他的内力应该会轻易地灌入于血脉之中,断不会寸步难行。 看来果然如同他所猜想的那般,她那诡异的脉象竟是这个缘故。 阳九却不知道他对自己做了什么,只觉得他的手一点自己的胸腹便炸裂般的疼痛。脸色惨白嘴唇颤抖,她忍不住红了眼眶:“放……放开我……” 泽应钟却充耳不闻,意味深长地对她一笑:“你可真是让人好奇!” 这时房门忽然打开,男子不满的呼唤声传来:“泽应钟!你过来!” 等到他踏出房门四下一望,竟看见两个人身躯交叠,在草地上摆出那种古怪尴尬的姿势,惊得他刚要出口的话一下子哽在了嗓子眼里。 泽应钟若无其事地从阳九身上起开,一手撑着地面摊开双~腿坐着。他神色平静地望了樊南生一眼,问道:“好了?” 樊南生此刻刚刚从震惊中醒过来,两眼忽然放出了欣喜若狂的光芒。他小鸡啄米似的点着脑袋:“行了行了!” “泽应钟,我竟没想到你还是这样的人!”还没等当事人开口,樊南生就已经神情激动地自己意~淫起来。他飞快地从腰间的一个袋子里拿出一个小册子,伸手往簪子上一拔,竟然抽~出一杆斑竹细笔来。他一边嘴唇翕动仿佛念念有词,一边在册子上勾画书写着什么。 泽应钟撑剑起身,迈至樊南生身前,不悦地说道:“你又在乱记什么东西!” 樊南生目光一紧,匆匆把那册子踹到怀里,伸手指着他:“你别靠近我,说好了,至少要离我三尺远。”然后他才拍拍怀里的东西,得意满足地笑道:“我准备专门为你作传记事,日后让你在江湖之中流芳百世。” 泽应钟一听瞬间阴下脸,他知道这个小子肯定不会写他好话,便警告道:“撕了扔掉!你若是再敢写我,我就把你的存稿全都毁了!” 樊南生心中对他所说十分忌惮,但是他却不肯低头,也没有交出册子的意图。不满地盯着他,一脸地不服,他就不信泽应钟还会来抢。 泽应钟虽然生气,但却也真不好跟樊南生动手。这个家伙虽然人在江湖,却是半点武功也不懂,按照泽应钟的一贯原则,他是绝不会跟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臭书生动手的。 却说阳九被泽应钟制服在地,右臂给拧得从肩膀处脱了臼。再加上泽应钟在她膻中古怪地一指,致使她的五脏六腑像是被什么冲撞牵扯着一般,疼得动弹不得。一直保持着四脚朝天地姿势,缓了好一会儿才硬撑着坐起身子,抱着自己的右臂,面色凄然难以言状。 她从地上捡了根枯枝咬在口齿之间,心一横眉一皱,硬生生自己把断臂接了回去。抹了把头上的汗水,她急忙奔向樊南生。 “先生,那孩子怎么样了?”阳九关切地询问,直接把一旁的泽应钟忽略不计了。 樊南生却出奇的没有板起冷脸,反倒是颇为热情。“有我出马,自然无碍,小兄弟请放心吧!” 然后他像是想到了什么,问道:“那孩子是你什么人?” “我弟弟。”阳九答道。 樊南生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顾向泽应钟哈哈笑道:“原来如此。我竟然从来不知道你还这么情深义重,难得难得!” 他认识的泽应钟是个心肠冷硬的人,绝对不会助人为乐。樊南生头一次见到泽应钟为了个不相干的孩子求上自己,心中不免觉得他这是动了真情,爱屋及乌。可惜造化弄人,他游弋花丛这么多年,心仪之人竟然是个男子。 泽应钟怎么能够不知道樊南生在想些什么。他瞪着他:“你好歹是个读书人,满脑淫~邪,对得起孔夫子吗?” 樊南生不以为意:“我并无邪念,只不过是相信自己的双眼罢了。再说,你在我的院子里干这种事,也好意思跟我辩解?” 泽应钟有些困窘,心里烧起一把无明火:“你以为我喜欢待在这里?”若不是为了解决阳九的后顾之忧,尽快得到鬼手仙的秘籍,他才不会来找这家伙。 然而樊南生却领会成了另一种意思。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一本正经地安慰他道:“我的不是,我该给你备间房的。” 第15章 师兄师弟 樊南生似乎对阳九颇为感兴趣,缠着她问了一大堆问题。阳九对他这份莫名的热情感到十分慌张不安。 “我是樊南生。小兄弟,你叫什么啊?”他笑如春风地走近阳九,毫不见外地拍了拍她的肩头,仿佛他们是亲密无间的老朋友一般。 阳九虽说没有吓得目瞪口呆,但也不可能不惊奇。这个人的态度和刚见面时简直判若两人。那时他如愤世嫉俗的狂生一般,连一个侧目都不肯给她。他现在这样亲切的态度,是在套近乎吗? 阳九不由得咽了咽口水,礼貌地回答道:“贱名金阳九,多谢先生搭救我弟弟。” 樊南生笑道:“阳九兄弟不用叫我先生,我是这个家伙的师兄呢。你就随着他也叫我樊师兄吧。”他一边说着一边朝着泽应钟得意地笑了笑。 泽应钟很是不屑地斜了樊南生一眼,心道:“这小子又开始装腔作势了。”樊南生不过就是比泽应钟早拜师几年,按年岁比泽应钟嫩了不少,可却偏偏喜欢听泽应钟叫他师兄。泽应钟自然不肯,樊南生心眼小~便在此事上记恨起了他。 此刻却是要在阳九身上找补,体会一把当师兄的气派。他心想:“这个阳九是泽应钟的那个,他叫了师兄不就等于泽应钟叫了师兄!” 阳九实在是没想到樊南生竟然和泽应钟是此种干系。她窃以为无论如何都不能拂了泽应钟师兄的面子,便干笑了两声开口道:“樊……樊师兄。” 樊南生甚为满意,一手放在胸前一手背于身后,挺直腰板故作老派地点点头。他的模样像极了书院里教书的那些古板学究摇头晃脑。 这时却听到身边一声冷笑,显而易见,那样无礼放纵的口气是来自泽应钟的。阳九的心瞬间又吊了起来,惶恐非常不知道自己那里又惹了他。 “哼,金阳九,你倒真是不认生啊!”他霸道地插~进樊南生和金阳九的中间,使劲一挤就逼得樊南生退了两步。“‘师兄师兄’,叫得挺顺嘴!” 阳九别扭着一张脸,轻声辩驳道:“是樊……你师兄让我这么叫的。” “他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吗?”泽应钟哂笑道。他转了转眼珠,忽然很坏心地凑到她脑袋边,很是无辜很是平淡地说了一句话,若是单听他的语气,不过就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可是实际上,他那句话却是那么的惹人羞恼。 “我师兄长得俊美年轻,所以你看上他了?”男人在她耳边说道。 瞬间,阳九的脸色变得通红,比最艳的胭脂还要红。她只感觉嗡的一声,脑海里像是炸了锅。泽应钟阴谋得逞,抱着双臂直起腰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阳九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瞧着泽应钟那一脸狂傲,看似平淡无波的眸子里,其实早已是暗潮翻涌。 但是她很快便恢复了波澜不惊的表情,十分认真地回答道:“不,我是感激他。” 泽应钟却失望地撇了撇嘴,一副索然无味的样子。他十分怀疑金阳九到底是不是女人,怎么没有一点女人家的娇羞害臊呢?本来还想看看好戏呢,可是他还是低估了金阳九。 他摇摇头叹口气,转头望向了樊南生。樊南生被他一扫,忽然有些心虚,预感着泽应钟肯定是要为那一声“师兄”报复自己了。 “你不能动手!”樊南生边说着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别忘了我可是你的师兄!”他努力做出一副威严老成的样子,好让自己看起来更有气魄一些。然而泽应钟那邪魅霸道的气势实在是太强了,没过多久樊南生的一张脸就绷不住地塌了下来。 泽应钟十分无奈地翻了个白眼,皮笑肉不笑地叫了樊南生一句:“师兄?” 樊南生惊得下巴差点掉下来,扭曲的表情已经不知道怎么形容了。这个家伙打死都不愿意这么称呼自己的,这时候忽然改口,还真是……可怕啊! 樊南生脊背上出了一层白毛汗,连忙挤出一个十分谄媚的笑容:“不用,不用这么客气的,有……有什么事吗?” 泽应钟伸手指了指阳九的右臂,淡淡道:“她的胳膊,你给看看吧。” “好好好。”樊南生丝毫不敢怠慢,瞬间移步到阳九身侧,面容恳切地拉起她的手臂,询问道:“阳九兄弟,你胳膊怎么了?” 阳九不明所以地看了看神色平常的泽应钟,还没思考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樊南生便已经粗~鲁地拽起了她的胳膊,毫无意外地牵扯痛了她刚刚接好手臂。 面对着热情到狗腿的樊南生,她抱着手臂往别处躲闪不敢让他碰,很敷衍地推脱道:“樊先生,不用了,我已经没事了。”至于这个称呼,她生怕再招惹了泽应钟,便很恭敬地又叫回“先生”二字。 樊南生闻言瞧了瞧阳九又看了看泽应钟,他看到泽应钟的脸色很是明显地紧了紧。立刻又堆起笑容,不依不饶地说道:“阳九兄弟,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看在我救了你弟弟的份上,让我给你看看吧。”然后他又眨眨眼小声地请求:“我怕这家伙不放过我啊!” 阳九皱了皱眉头,仍是不肯让樊南生碰自己的手臂。但是她也没有对他的处境置之不理,思索一番,继而对他说道:“樊先生,我真的没有多大的事情,不过是脱臼而已,何况刚刚我托回去了。嗯……你倒是可以给我给我一些消肿止痛的药物。” 樊南生怔了怔,惊叹道:“你的心肠可真硬,怎么下的去手的?”他收起了那副让人尴尬的笑容,不知不觉认真起来,像个老头子一样说教起来:“胳膊脱臼需要仔细牵引固定,不然以后可是会留下毛病的。本着对你负责的态度,我必须看看了。” 他说的这些话,阳九怎么会不知道。她好歹是跟着葛老儿混了好多年的人。或许是她苦难经历的太多了,这点伤痛对她根本不算什么。她不觉得自己需要大夫的细心诊治,她也不想欠人家太多情分。她活得那么困窘,怎么可以再成为一个“负债累累”的人呢? 然而阳九张张嘴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打断了。只听一边的泽应钟幽幽开口:“既然如此,那就快点看。” 阳九看向他,一种难言的滋味涌上心头,她深深地吸了口气,礼貌地朝泽应钟笑了笑。泽应钟见状却一脸不耐,十分嫌弃地偏过头去。阳九无奈地撇撇嘴,觉得有些失落。但是哽在喉咙里的那些话,她忽然没了勇气说出口。 屋内四面开窗,光线明亮。大大小小数十个柜子案台依次摆开,安放着各种书籍、草药和器具,甚至还有一具人的完整骨架诡异地站在窗边。琳琅满目映在她眼中,阳九才知道葛老儿当年的那间医馆实在是太鄙陋了。 屋东的隔架后面有一个正中有一个人长的榻板,小霸王就睡在那上面。阳九窥见他面容安宁,也稍稍放下心来。 樊南生将阳九引至一方长桌前坐下,唤她把衣服除了,露出肩膀来。阳九垂眉有些犹疑,但是她知道医者治病需要望闻问切,所以咬着下唇深觉进退两难。 一旁的泽应钟听了也有些怔愣,他事先竟然没料到看个胳膊也要脱衣服。但是也不知道他是出于什么心理,他一想到这个女人陷入窘境就觉得欢乐,于是就袖手旁观做出了看戏的打算。 阳九无意间瞥见泽应钟那副德性,实在是心寒。她回头看了看目光灼灼地樊南生,觉得樊南生随时会上来扒自己的衣服。她心道:“其实说出实情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樊南生似乎对阳九扭捏的态度很是不解,问道:“怎么了?还不快点。” 阳九闻言,便毫无顾忌地把事实说了出来:“樊先生,我其实是女的。”她淡淡地看着樊南生,不知道他会有什么反应。 谁知道樊南生听了忽然咧开嘴笑了,开始只是微笑后来竟然笑出了声最后竟然前仰后合笑出了泪。 “我就说嘛!我怎么会看走眼!”樊南生拍着桌子,指着泽应钟大喊:“泽应钟你的口味真是太猥琐了!” 一时之间,两道目光齐刷刷地射~到他身上。一道来自阳九,她吃惊于樊南生的前句话;另一道来自泽应钟,他羞愤于樊南生的后句话。 樊南生慢慢平复了面容,却故意不理泽应钟,而是对着一脸惊讶的金阳九,笑道:“你必定是奇怪,我为什么能看出你女子的身份吧?” 阳九一愣,随机点点头。 樊南生得意地扬了扬眉角,自豪地说道:“我这个人没什么长处,可是就是喜欢观察那些别人都避之不及的东西。我花了十多年的时间来看人骨,男女老幼不计其数。” 樊南生很是面嫩,看起来不过是弱冠之年。十多年都在研究骨架,也就是说他八~九岁就开始看这种东西了。真是难以想象! 阳九听了他的话,眼睛不由自主移向窗下。难道那也是真的人骨吗? 樊南生仿佛能看穿她的想法,便解说道:“那可是我最喜欢的一副骨骼。”他那如痴如醉的语气着实让阳九心里一紧,她匆匆收了目光,再也不敢看那具人骨了。 樊南生继续打量着阳九的身体,露出了一个笑容。“你的面目虽然棱角分明雌雄莫辨,体格也比寻常女人高了些。但是该有的特征还是没有变的,我若是不能看出你的性别,岂不是对不起我这么多年的功夫吗?” 樊南生的注视像是一把剔骨刀,偏偏里面还透着些着迷。以至于阳九觉得自己随时会和窗边的那个可怜鬼一样,被他做成一个标本挂起来。 在看了樊南生文采昭然的文人模样,谁能想象得出他会这么可怕呢?果然这个樊南生和泽应钟一样,都是魔鬼一样的人。 “你……杀人吗?”阳九鬼使神差地问了这么一句话。 樊南生非但没有气恼,反而很是赞赏地对她挑了挑眉毛,很是调皮无辜的模样。仿佛是在对阳九说:“你猜啊?” 阳九诡异地看着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这时泽应钟却不屑地哼了声:“他手无缚鸡之力,还没杀了人家,反倒被人杀了。”他静静地凝视着阳九闪烁不定的眼睛,轻轻笑道:“我保证你的力气比他大,放心,他可不敢杀你。” 第16章 冻泉之毒 阳九却一瞬间严肃起来,冷冰冰的眼神像是一块无情的玄铁。她握紧的拳头藏在衣袖下, 她瞥了瞥泽应钟又看了看樊南生,平凡木讷的脸色没有什么变化,却让人觉得她再也不是那个逆来顺受的人,仿佛多了几分坚决果敢和不可侵犯。 “所以,你们两个是在故意耍弄我,对吗?”她缓缓地开口,沉沉的质问竟然有些瘆人。“明知道我的真实性别,却还借着诊病的名头,让我脱衣服?”她扬了扬眉头,露出了一个鄙夷的笑容。 她金阳九不是傻~子,怎么会看不出泽应钟和樊南生两个,一直在把自己当成一个笑话看待玩弄。明明知道她是女子,却装作若无其事地让她脱了衣服。人可以活得卑微,但若是羞辱没了底线,兔子也是会咬人的。 突然从唯唯诺诺变作了咄咄逼人的模样,在樊南生眼里她就像是脱胎换骨变作了另外一个人。差点要惊奇得拍手赞叹了。但是泽应钟却瞧得分明,这个女人终于露出本来面目了。他勾起嘴角,觉得有趣极了! 樊南生呵呵笑了两声,连忙摆手道:“呵呵,阳九……姑娘,在下没有那个意思的。”但是阳九冷笑着盯着他,他心里一虚舌头就打结了。再也没话好说,算是默认了罪行。 他虽然喜欢摆~弄死尸和打听江湖八卦,但也不像泽应钟是个花丛老手。再说明白点,除去那两样怪癖,他实实在在就是个正经的读书人。 此时被这阳九姑娘训斥,樊南生深觉自己有辱斯文,在心里痛骂自己。他真的只是想捉弄泽应钟,想看看他是不是真的那么在乎这个女人。但是,他的方式貌似欠妥……而且他虽然看出了这是个女人,却没看出她也是个有脾气的女人…… 这么想着他又为自己“欺软”的行为,无比自责地忏悔了一番。 泽应钟看见樊南生一副吃瘪的样子,心里暗笑:“活该!” 樊南生一个眼刀飞过来,咬牙切齿地腹诽:“还不是因为你!” 阳九对着两个人的眉来眼去视而不见,她整理了一下衣摆,抱着手臂站了起来。对着泽应钟淡淡说道:“泽少,关于我们的交易,我想和你谈谈。” 泽应钟心里一紧,以为阳九是看出了什么端倪。但他面上不露分毫,沉声道:“怎么,你有什么问题?” “我想问问你,凭什么要我相信,你会把天冬救出来。”阳九紧抿着唇,一瞬不瞬。这是一个赌局,她绝对不能退缩丝毫。 阳九不相信泽应钟会老实地遵守约定,正如她不确定自己是否真能找到《鬼手三篇》。或许这是由于阳九自己说了谎,所以她便也怀疑起了泽应钟的真心。 泽应钟翻了个白眼,心里郁闷了一下下:“我跟莫天冬交易的内容本来就不是那样的,我拿什么保证?我又为什么要保证啊?”看着一脸认真的金阳九,他一冲动竟差点把实情说出来了。 但是幸好他忍住了。看着金阳九这执拗的性子,如果告诉她:“莫天冬答应给我《鬼手三篇》,只是为了给你换一份安稳,救他脱离囚禁什么的,只是我胡诌的。”那么他一点都不怀疑,这个女人会单枪匹马地冲到落云坡找死。到时候,他去哪里拿秘籍啊! 这个莫天冬真是狡猾,明明知道秘籍的下落,却偏偏绕一个弯子。“泽门主,那东西我给了我九姐姐,现在只有知道。你好好地对待她,她自然会替你找到东西。” 找什么找,这个女人就那么好对付吗?莫天冬怕他不遵守约定,所以故意留了手,让他不能对阳九动手。哼,这点莫天冬确实料对了,泽应钟就是这么一个出尔反尔的人,等拿到《鬼手三篇》他一定会杀了这个女人!不过现在他不得不应对这个女人的试探。 他斜了阳九一眼,面容不善地反问道:“你呢?你又凭什么让我相信你,会把东西给我?” 阳九垂了垂眼,努力不露破绽,她咬牙笑道:“泽少若是想得到东西,只能必须相信我。” 以阳九对泽应钟的观察,他可不是一个会委屈自己的人。他带着小霸王看病,那讨好的意味实在是太不正常了。以泽应钟的个性,若是想得到某物,肯定会把剑架在人家脖子上逼问,岂会放下姿态帮助一个他看不顺眼的人呢? 除非,他动不得自己;或许,只有自己能帮到他。 看着泽应钟眉头一紧,金阳九送了口气,她猜对了! 她乘胜追击,语气却不像先前那般强硬。打一巴掌总要揉三揉,阳九的目的可不是把泽应钟逼得气急败坏。 “泽少,我可以先把金水村的地图画给你,金水村不大,你照着地图花费不了多少时间,就能找到你要的东西。但是……” 泽应钟受不了她卖关子,不耐烦地撇了撇嘴:“别废话!” “但是,你要让我见天冬一面。”阳九轻轻说道。 泽应钟沉吟了一会儿,说道:“好,今天你把地图给我,我带你去见他。”娘的,他也正想找莫天冬算账呢! 阳九听闻,不由得露出喜色。她蹭了蹭汗湿的手心,心里却仍然没有放松,因为她还要给泽应钟画出一张莫须有的地图。 樊南生看着他们两个一来一往,只能一脸茫然地充当着背景。 好不容易见到二人达成一致,他忙忙拉住金阳九,笑得温润无害:“阳九姑娘,我帮你看看胳膊吧。” 金阳九冷笑道:“不用了!” 樊南生悻悻地立着原地,十分愤慨地瞪了泽应钟一眼。泽应钟却像是没有看到他的难堪,反而还很不客气地说道:“老樊,你家的书房借给她用一下。还有啊,好久没有跟你喝茶了,你招待招待我呗。” 樊南生本来想出口拒绝,但是忽然看到泽应钟给他使了一个眼神,立即心领神会。 樊南生叫来一个小厮,领着金阳九离开。而他自己和泽应钟则走回到最初见面时的书斋里。樊南生掀开墙上的一副梅花图,赫然一个方形的石板嵌镶在墙上,那石板分成了九九八十一个小格,每个格子上都有固定着一个同样大小的刻着些古怪横线的石块,但中间一格却是空的。樊南生移动着小石块,那奇怪的横线连在一起竟然是个“艮土卦”。 这时脚下忽然隆隆作响,地上一块石板掀开竟然露出一个洞口。二人从阶梯走下去,头上的石板缓缓关闭。 这是个密室,四壁都是坚硬的花岗岩,里面的布置格局就像是个大大的卧房,只不过那床却是一块儿黝~黑的石头。细微的光束从通气孔照射~进来,四壁上都插着火把,故而视野里也不是那么昏暗。 “阿泽,快到上面去!”泽应钟一进这里就晃了一下,樊南生连忙把他搀上那块石头。 这块石头是产于火山口的一种岩石,是樊南生的师父在西域寻觅多年找到的。火山口的岩石多是玄武岩,粗糙多孔,然而这块石头特殊之处在于质地紧密,色泽温润就如玉石一般。故而起名为玄武玉。但樊南生的师父之所以要取它,是因为玄武玉常年炽~热能催动人体内的真气流动。泽应钟早年中了一种极为阴寒的毒,顽固难除,每每发病体温骤降,四肢僵冷,气血凝滞,唯有靠着玄武玉床的热气才能帮助驱散那寒气。 泽应钟盘腿坐好,合掌于丹田处,牵引着内力走过奇经八脉,不一会儿他的头顶就腾起了缕缕白烟。 樊南生去柜子中取出一个匣子,里面装着数十个药瓶。他拿起那个青玉的瓶子,倒了三颗药丸,等到泽应钟青白的脸色恢复如常,他才递给泽应钟。泽应钟收功于丹田,一声不吭地吞了那药丸。 樊南生询问道:“现在好些了吗?掐指算来,你这发病的时间又提前了两天。”他说完,不免有些忧心忡忡。“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无妨。”泽应钟觉得气海之中有一股邪气窜动,却什么也没提。 “真是拿你没办法。”樊南生无奈叹道。然后他又表现出了他八卦的特质,滴溜溜转着眼珠询问道:“话说那个阳九姑娘跟你是什么关系?” 泽应钟斜了他一眼,头疼地皱了皱眉。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道:“我的斩云剑法已经练至第七重,瓶颈一时难以突破。武林盟名义上虽然还能统帅江湖,但是各门各派早已蠢~蠢~欲~动。此次试剑大会大家都是冲着那把鹿卢剑去的。凭着我现在的功力,要是想夺得宝剑恐怕有风险。你说我若是得到《鬼手三篇》会怎么样?”泽应钟的眸子闪过一抹狡黠的光芒。 “《鬼手三篇》?!”樊南生的联想能力实在让人不能不夸,他立刻就意识到阳九和那本书有着莫大的关联。“难道那个姑娘竟有《鬼手三篇》吗?可是不对啊,鬼手仙对自己的秘籍珍视非常,怎么会出现在哪个丫头手上。我记得鬼手仙没有这么一个女弟子吧。” 泽应钟笑了笑,将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樊南生觉得他真是狗屎运,但是他也是由衷地高兴。他捶了泽应钟一下,“这可是好事啊,这样一来你的毒没准也能解了呢。当年师父去求那个鬼手仙,他怎么也不肯出手救你,只是他肯定没想到他毕生的心血都会落在你的手里!” “能不能解毒不重要,若是能够借着那秘籍洗髓易经,我的功力必然能够提升一大截。那个莫天冬是迷蝶谷的传人,我也没想到他为了这个金阳九竟然肯把师门的绝学交给我。”然而说着他又想起了一件糟心的事,“不过,他还是留了一手,现在我不得不靠着这个女人。想想就气人!”说到这里,他脸上现出一片杀意。 樊南生无奈地看着他,语气复杂地说道:“阿泽,做人也不能总是这么卑鄙。人家帮了你,你就算不知恩图报,也不能去害人家。我觉得这个金阳九是个好姑娘。” 泽应钟白了他一眼,冷笑道:“好姑娘?你也不怕闪了舌头!别跟我说你看不出来,她可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 “若是她没有点本事你能看上她吗?”泽应钟瞪了他一眼,显然是想让他住嘴。樊南生却盘腿坐上床来,身子往泽应钟倾了倾,穷追不舍地问道:“嘿嘿嘿,你对人家真的没有存着别的心思?那你也太坏了,人家一个好好的姑娘在院子里被你……,还弄断了胳膊,你真就没有一丝丝的愧疚?” “你真烦!对得起你这个姓了!” 樊南生笑得更欢了。“以前调侃你,怎么不见你这么激动啊!” “够了,我跟你说正事!”他一掌扣在樊南生的脑袋上,神情严肃起来。“既然你对那女人这么感兴趣,就帮我查查她的底细。对了,着重查查她跟江湖门派的关系。还有帮我找一个人……” 樊南生一拍脑袋像是想起来了什么事情。“那个孩子,我竟然把这件事忘了!” 泽应钟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樊南生也不再卖关子:“那个孩子他是中了‘冻泉’毒,跟你身上的毒一样,只是他身上的毒性弱日子又浅,所以还是能够救回来的。”他说着也不再嬉笑,神色越发严肃。“可是那些人杀人,为什么不直接一点,反而像是故意要让那孩子慢慢死去,好像是自然死亡一样。那毒~药普通大夫可是查不出来的。这举动太诡异了。” “竟然这样。”泽应钟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金阳九和她身子里那古怪的真气。这个金阳九究竟是敌是友,她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泽应钟发现事情仿佛越来越偏离他预想的方向了。 樊南生说出了自己的疑惑:“你叫我查查阳九跟江湖门派的关系,是不是早就猜到她可能跟那拨人有关系?” “不知道。我只是发现那女人体内仿佛封印一股古怪的气,好像是被封住的内力一样。”他的目光深远,令人捉摸不透。“不过看她的样子像是不知道那个孩子中毒了。这件事,你也先不要告诉她。” 樊南生点点头,又忍不住调侃起来。“阿泽,你这朵桃花开得可真是特别啊!” “臭嘴!”泽应钟没好气道。“对了,刚才跟你说帮我找个人,她……” 第17章 酒后真言 偌大的院子很是古怪。 薜荔藤萝、芍药牡丹遍植院中,假山怪石错落有致,花墙回廊掩映曲折,营造出一种曲径通幽峰回路转的妙境。但是那苍衣小厮带着阳九转了几圈,阳九就发现了几分不对。这里的格局布置就像是个迷宫一样,让人分辨不出南北东西。 阳九刚刚迈进这里时,就发现宅子里竟然看不到下人。她原本还纳罕这样大的府邸怎么会没几个人看宅护院,原来是根本不需要。这府院的建造必定是利用了奇门遁甲之术,寻常人进不来也出不去。 此时细细想来,这座府邸还真是诡异得有些瘆人。 小厮三十来岁,一张国字脸却不苟言笑,一路上沉默压抑的气氛让阳九很是局促。他毕恭毕敬地将阳九带到一个独院中,推开了一扇门,把她请进了装潢华美又不失雅致书房里,然后他自己合门而出。这人也是个怪人。 门扇一关,金阳九刚刚的锐气瞬间萎靡了下来。原来过惯了仰人鼻息的苟且生活,再想找回曾经那份意气风发的骄傲神情竟然会这么艰难。是的,她刚刚的坚强决绝都是装出来的,她早就不是那个咄咄逼人的阿九姑娘了,可是她得装得厉害一点。 泽应钟这人,是个纨绔性子,他打心眼里看不起阳九。阳九不相信他这样的高贵人物会乐意跟他们一文不名的贫民做交易,她也不相信泽应钟会遵守诺言救出天冬。 毕竟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一诺千金的好名声是做出来收买人心的,她一介草民既不在庙堂也不在江湖,根本没有说话的权利,那口头的约定对于泽应钟来说就是若有若无的。 所以她要站起来,站到和泽应钟一样高的地方,就算是自己的伪装有几分故弄玄虚,也要让他明白她金阳九也不简单,也是个有脾气的人,他不能随便愚弄轻视她。世人都有欺善怕恶的本性,她虽然是只纸老虎,但是也能装出高傲的姿态,这样她才可能和泽应钟谈条件。 现在她谈成了,她需要见到天冬,她有好多事情要问他…… 阳九茫然地扫了扫四周,脚步却忘了挪动,只是呆立在门口处。 静,好静…… 寂静吞噬了一切,阳九只能听到自己呼吸的声响。孤独包围着她,她忍不住蹲下~身来抱住自己,眼神怔怔不知道望向何处。 郁积已久的复杂情绪,在这空旷无边的孤寂中,化成了一只可怕的怪兽,狠狠撞击着她摇摇欲坠的心墙。她觉得自己需要哭一场,可是怎么眨眼都挤不出一滴泪来。 她安慰着自己:“马上就能见到天冬了。问清楚《鬼手三篇》是怎么回事,很快就能救他出来了……”寂寞让她觉得绝望,然而只要想一想天冬,她便又重新燃起希望了。 阳九知道自己不能再消极下去了,撑起精神铺纸研墨,笨拙地拳握着笔杆,按照脑海中的记忆,画起了金水村的格局图。 她的右胳膊不好使,极为艰难地用左手托着右腕,画画停停,废了数十张白纸。终于完成了。 她看着纸上干瘪的笔画,想起了久别的阡陌田野的乡人和遍野飘香的桂花。恐怕现在只剩下满目荒凉了吧。 阳九拉开门见到那个苍衣小厮一直站在门口的样子,她很客气地说道:“小哥,我的地图画好了,麻烦给你们主人通传一声。”小厮仍旧什么话都没说,十分冷漠地走开了。 阳九轻叹了口气,她有些紧张。漫长的等待过后,只有樊南生一个人出现了。 “阳九姑娘,可要用午膳。”樊南生抬头望了望太阳,很是自然的招呼她,仿佛丝毫不记得阳九翻过脸。 阳九却心存芥蒂,她虽然不喜欢为难人,但是也是很容易记仇的,她冷着脸,目光在樊南生背后逡巡了片刻,仍是不见泽应钟的影子。她忍不住开口问道:“他呢?” 樊南生回答道:“跟你在一起的不是还有几个孩子嘛,他去接人了。在等等才能回来。” 阳九十分讶异,动容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莫不是泽应钟想着拿这些孩子来威胁自己吗? 樊南生也是一副无奈的表情,朝阳九抱怨道:“那家伙说要帮你把后顾之忧解决掉,就决定把那些孩子放到我这里。天哪!我哪里会看孩子!你说他是不是太过分了!” 阳九麻木地笑了笑,心中觉得自己很可恶,她本来无意,却又把那些孩子牵扯到了自己的恩怨里。她还真是个可恨的人啊! 樊南生似乎看出来阳九的担忧,想要安慰她。“他本来不用亲自去的,但是他怕我的手下去了会吓到他们。他说自己起码和孩子们打过照面,不会让他们太过害怕。” 但是阳九还是心事重重,她心中是不得不接受事实的无奈。她此刻很是茫然,她不知道自己以后的所作所为,又会带来哪些她不愿看见的事情。 樊南生很是兴致勃勃地拉着阳九到了饭厅,让人准备了满满一桌子的酒肉。然而阳九看着这些珍馐佳肴,却一点胃口都没有。 “你真的很有钱。”阳九忽然开口。“这满桌菜色比仙客来还要好,其中花费足够我们这些贫贱的人过活一年了。” 樊南生皱了皱眉头,觉得她说这话很扫兴。他撇撇嘴很是委屈地说道:“你何必这么敏感呢?江湖人讲究豪侠任气,一掷千金。我作为东道主款待客人的时候也不能太过寒酸可怜啊。” 阳九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话有些无礼,自嘲道:“人穷志短,见识也短。此生从没吃过这么好的酒席,我有些大惊小怪了。我是个粗鄙的人,糟蹋了你的好心,你别见怪就好。” 若是这话从泽应钟嘴里说出来,樊南生肯定认为他是在给自己甩脸子。但是阳九很坦然很诚恳地说着那番话,她确确实实是在忏悔在自责。但是她说出那些,非但没让她显得卑微低贱,反而让人生出一番怜悯哀伤。 樊南生摇摇头,执起清透如玉的酒壶,给她斟了一杯酒。“你这个人啊。我还真是难以把你做一般人看待。你麻木无神的眼睛里,藏着让人心疼的哀伤,我很好奇你的故事。” 阳九盯着白瓷杯中醇厚如蜜的酒浆愣了一会,然后她毅然地伸出手,举杯仰头一饮而尽。入喉的辛辣呛得她眼圈发红,这酒果然很烈。 “樊先生有心了。”阳九尝出了那酒里的味道,油然生出一分感激。 樊南生心领神会,随口念起一段歌谣:“一味当归补心血,去瘀化湿用妾黄。甘松醒脾能除恶,散滞和胃广木香。薄荷性凉清头目,木瓜舒络精神爽。独活山楂镇湿邪,风寒顽痹屈能张。五加树皮有奇香,滋补肝肾筋骨壮,调和诸药添甘草,桂枝玉竹不能忘。凑足地支十二数,增增减减皆妙方。” “五加皮酒,对你的手臂有好处。”樊南生很是开怀地说道。“我听阿泽说,阳九姑娘给那个孩子号过脉,我想姑娘必然是懂得一些医理的。不知道姑娘师从哪位名师?” 阳九轻笑,这是来套话了。“只不过是跟着一个游方郎中认了些药材。樊先生的酒酿得好,我想再多喝两杯。” 樊南生也不再追问,很是识相地给她添酒。“多喝几杯也无妨。” 阳九一杯两杯地喝着,很快两只眼就蒙上了水雾,迷离起来。阳九其实不喝酒的,但她今日心血来~潮很想试一试酒的滋味儿。那看似柔和的液体很苦涩,但是喝多了,她却迷恋起了那种辛辣刺激的味道。这古怪的体验实在让人上瘾,她终于知道酗酒的滋味了。 酒是种好东西。阳九很喜欢它的味道,但是她也有不满。古人借酒浇愁的说法明明是错误的。她非但没有感到快乐,反而觉得悲伤像悬而欲决的洪水越来越汹涌,汹涌地拍打着她的心脏。是以她觉得很不满。 她忽然放下酒杯,不再灌自己。她迟钝地抬头瞪着樊南生,“你怎么不喝?” 樊南生知道她醉了,便说道:“你喝醉了,我就不能再醉了。我们两个都醉了便没人管我们了。”他这话明显是骗人的,但是阳九已经分辨不出来了。 阳九醉酒后跟别人不大一样,她不是发疯大喊,也没有倒头就睡。她喜欢瞪大眼睛直勾勾冷冰冰地盯着一处,像是在思索什么一样。然后她就说了些奇奇怪怪的话。 “你们这些人,也会有不顺心不如意的地方吗?也会有求而不得,无能为力的时候吗?”她眼里含~着凄然的光,喃喃着,像是在问樊南生又像是在自语。 樊南生好奇地打量着她,认真地回答道:“当然了。每个人都不是神,每个人都有必须尽全力才能争取到的东西。”然后他反问道:“你有什么事情求而不得无能为力?能不能跟我讲一讲?” 阳九沉默了好久,才缓缓开口:“我谁都救不了,我谁都救不了。他们都走了,就抛下我一个人,我心里很难受……” 樊南生扬了扬眉头,刚想开口再问下去,却见到泽应钟走进来了。 “金阳九,那些孩子要见你。”泽应钟便往里走边喊道。 这一声吸引了阳九的目光,她抬起头来看见泽应钟,呆滞的脸上忽然有了动容。她愣愣地盯着他,嘴一撅,泫然欲泣的模样。 泽应钟古怪地望了樊南生一眼,樊南生解释道:“她喝醉了,刚刚一直在酒后吐真言。”泽应钟埋怨地瞪了瞪樊南生,责怪他给自己找麻烦。 然而阳九却知道自己并没有醉,她甚至觉得自己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阿阳,你说过会保护我的。”阳九朝着泽应钟说话,嘴上叫的却是另外一个人的名字。她不喊不叫,声音轻轻地像极了梁上飘荡的蛛丝,表情隐忍而哀伤,似乎在独自承受着别人无法触及的伤痛。“你说过会记得我,可是你骗了我。别人可以骗我,但是你怎么可以骗我?” 本来泽应钟不讨厌醉酒的人,尤其是醉酒的女人。可是他现在却厌恶极了金阳九这副醉象,比她平时的样子还要让他厌恶。 金阳九平时就呆呆愣愣的,索然无趣。此时醉酒的她,既不像月娘的妖~娆多情,也不像谢晓燕的娇嗔俏~丽。她太安静,太固执,太冷清。她的表情告诉别人,她心里堆积的伤感明明是大厦将倾,可她偏偏忍耐着不发泄~出来,别人看了都替她感到憋闷难过。 泽应钟不满的是,为什么金阳九要那么一副委屈苦涩的面相看着自己,仿佛他泽应钟欠了她什么似的! “老樊,你看着处理吧。”泽应钟把金阳九交给了樊南生,他自己心烦意乱地转头就走。 然而阳九却忽然上前去拽住了他的袖子。泽应钟脸色阴沉地回过头来,鹰隼般的目光逼视着金阳九。 可是金阳九祈求着,死死地不肯撒手。“阿阳,阿阳,别那么快就离开,陪陪我吧,陪陪我吧……” 泽应钟有一次有了挥舞拳头的冲动,额上青筋跳动,他有些咬牙切齿地警告道:“你这疯子,快松手!我不是什么阿阳,看清楚,我是泽应钟!” 他凌厉的气势吓得阳九缩了缩身子。她迟缓地转着眼睛,又将泽应钟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最后极为不满地撅了撅嘴,固执道:“骗子!你就是阿阳,你就是谢乾阳!” 泽应钟的脸色瞬间冷凝了,他的眉心越皱越深,眸中闪过一道光——是杀气。 他毫不客气地扼住阳九的脖子,幽幽问道:“你究竟是谁?” 第18章 丝萝缚命 然而泽应钟最终还是没能够杀死她,因为他的手抖了。 就在金阳九憋红了脸,就要失去最后一丝的空气时,泽应钟那双杀人无数的手居然颤抖了。这实在出乎他的预料,以至于他大吃一惊甚至有些吓到。 先是心脏刺痛了一下,随即那股揪痛突然蔓延至全身经络,泽应钟脸色一变就使不出力来了。 泽应钟收回了钳箍阳九的大掌,死死地扣入自己的心口,踉跄地后退了几步,直到被身后的柱子挡住,他才堪堪站稳身子。 金阳九被丢出去,撞上了那个摆着大瓷瓶的高脚摆几。新鲜的空气涌~入她的心肺,阳九呛得咳了起来。她的眼睛暗了又亮亮了又暗,然后她瘫坐在地上,闭着眼古怪地笑了两声就昏睡了过去。 樊南生全部的注意力都被泽应钟吸引了去,忙诧异又担忧地跑过去,扶这个反常的男人盘坐在地,纤长的手指利落地戳中泽应钟后心几处大~穴,以防止他邪气游窜走火入魔。 替泽应钟把完了脉,樊南生皱起眉头,似是遇到了什么极为困惑的事。他站起身来,俯仰顿首,又沉吟着把住了金阳九的手腕。 泽应钟很快恢复了气色,跟以往发病时完全不同。他面色阴郁,锐利的眼神中闪烁着探究的目光。 泽应钟失神地捂了捂胸口,疑惑地呢喃道:“方才,我的心口剧痛,经脉好像被什么缠绞住,一时竟使不出力气来。当年的伤应该早好了的。” “我说老樊,有事的是我,你看她干什么?”泽应钟看见樊南生竟围着金阳九转悠起来,颇为不悦地踢了他一脚。 樊南生横了泽应钟一眼,咬了咬牙终于忍住掐死他的冲动。他知道自己的诊断不会有错,就越想越觉得有意思。樊南生捏起下巴瞧着泽应钟,脸上不由得浮现出一抹戏谑的笑容。 待察觉到泽应钟冷厉的目光,樊南生回过神来轻咳几声,煞有介事地说:“你没有犯病,你的异样不是因为你的旧伤。” 泽应钟冷哼一声:“什么意思?” 樊南生刚开口,脸上又冒出了那种奇怪的笑容。“你中了蛊虫,说通俗点就是,你体内住了只虫子。” “蛊虫?是一种毒吗?”泽应钟皱着眉头望向樊南生。“先不管那么多,你快帮我把虫子拿出来!想想就恶心!” 樊南生轻嗤一声,觉得对牛弹琴。“你以为这蛊说拿出来就能拿出来吗?” “那你就任由那只破虫子在我体内钻来钻去?!”泽应钟愤愤地捶了下桌子。 樊南生无奈地摇摇头,耐心地跟他解释:“你也不用太惊慌,幸好这蛊虫没有毒性,你暂时无碍。蛊术本是湘西苗族的秘术,但是近百年来早在武林广泛流传,也不算罕见。炼蛊之术大都是为了害人伤人,但你身上的蛊有些特别。” 泽应钟疑惑道:“有什么特别的?” “你身上是一种叫做‘丝萝’情蛊。与君为新婚,菟丝附女萝。你懂不懂?”樊南生说完,泽应钟摇头仍是一脸迷茫不解。 见他迟迟不能领会主旨,樊南生只好把话尽量挑明了说:“此蛊雌雄两只为对,用于男女情誓,雄虫种于女子体内,雌虫种于男子体内,如遇背叛,一方自尽,蛊从其体内飞出,引动另一情蛊破体飞出,使其巨痛七日之后方气绝而亡。是以称为情蛊。 巧合的是那只雌虫在你身上,那雄虫却在阳九身上!这意味着你们两个同为一体命运相连,谁都不能独活。那蛊虫在你体内蛰伏的日子应该不短了,要不是你这次动了杀意牵引了蛊虫复苏,我恐怕还发现不了。现在你明白了吧。” 话已至此,泽应钟恍然大悟,却只觉得这种事情可笑。他的目光扫到阳九,莫名地怒火中烧。“看来我以往真是低估了她,我竟然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给我下的蛊!我一定不会放过她!” “啧啧啧,这件事恐怕还真的不能只怪她一个,你自己也有份的。”樊南生饶有兴味地看着泽应钟探究的目光,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你听我说啊。‘丝萝’的蛊虫虽然是雌雄一双,但它本不是用来做情蛊的,两只虫子也是种在一个人身上的。此蛊有扰乱心智的作用,但阴阳二虫相克相生共存互相制衡着,平常情况下并不会给人造成影响。但只要施蛊之人借用秘法,压制其中一只虫的活性,另一只虫便会发疯,从而令人神志不清身受摆布。 但是一些特殊原因,会致使蛊虫引渡,二虫分离,成为情蛊。你身上的虫子就应该是这么来的。” 说到这里,樊南生垂了垂眸子,眼神变得有些不安分。他挑着眉头,好奇地打量着泽应钟,坏笑道:“阿泽啊,你确定你和这个姑娘,没有什么……特别的关系?” 泽应钟白了他一眼,“有话就说有屁就放!那个原因是什么?” 樊南生觉得没趣儿,摊手道:“阴阳交~合,周公之礼。你轻薄了人家姑娘,蛊虫才会引渡到你身上。你也怪不得别人。” 泽应钟嘴角抽了抽,一脸不信。“老樊,能不能不胡说!”他不屑地指了指躺在地上的金阳九,“我跟她不过刚刚认识两天!我怎么会和她……有那种事!” 樊南生觉得他一个穿花蝶此时竟然假正经起来,不禁有些鄙夷。当即没好气地揶揄道:“你少诳我,看你的症状,那蛊虫早已扎根在你的肺腑中,你中蛊的时日少说也有一年半载了。此时你竟然敢腆着脸不认!” “什么样的女人我没见过,我有必要为了这个女人说谎?”泽应钟恨恨地瞪了他一眼,然后颇为认真地解释道:“我跟她真的没有那种关系!” 樊南生若有所思地看向泽应钟,忽然一笑:“阿泽,她为什么会知道你姓谢?我现在只能想到那个原因了。” 那个原因?三年前吗?如果阳九是在那时候遇到的泽应钟,一切就能说得通了。 三年前,泽应钟突然失踪。待他归来,没有人知道他发生了什么,就连他自己也将失踪后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樊南生听到阳九管泽应钟叫“阿阳”时,便怀疑阳九和泽应钟不仅认识而且关系匪浅。泽应钟这小子桃花运真是不浅! 泽应钟却轻蔑地勾了勾嘴角,眼眸中一片深沉。“我只要记得一件事,除了那件事,一切都不重要。我跟他们斗了这么久,我的身份绝对不能暴露。金阳九她最好不是我的敌人!” 樊南生看到了他眼角的那抹冷光,那是杀意。他动容道:“阿泽,你现在应该想的是人家姑娘的清白吧。她若是存心害你,怎么会轻易说漏嘴令你起疑心呢?” 泽应钟知道樊南生的意思,很淡然地笑了笑:“为了根本不记得的事情,我不想花费太多的心思。等得到《鬼手三篇》,我就给她安排一个新身份送她走得远远的。当然,她要是想对我不利,事情就两说了。” “呵呵呵,你现在得对阳九好一点,你们两个的性命可是一体的。”樊南生好心出声提醒,“再说了,阳九她未必会对你不利。” “哈哈哈……未必吗?”泽应钟起初笑得狂放,但他的眉眼却倏尔凝上了一层寒霜。“这么没有把握的事,我不会去赌博。老樊,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取出我体内的蛊虫。” 樊南生撇撇嘴,无奈地叹道:“我知道瞒不了你,这丝萝确实有解,但是具体的方法,我还要翻翻典籍。不过你这个人实在是狠毒无情,没良心的事做太多,会有报应的。” 泽应钟不以为意地哂笑道:“不用你提醒,我也早知道我这辈子注定不得好死。反正时间也不多了,我怎么都要努力闹腾闹腾。今天去见了莫天冬,我明日便出发去金水村,记得给我备两匹快马和一些银两。” 樊南生轻叹一声。“知道了。” 泽应钟会心一笑,移步上前,俯身把金阳九横抱在了怀里,便要往门外走去。 樊南生见了暧昧一笑,开口叫住了泽应钟。他从袖子里摸出两个小瓷瓶,塞到泽应钟怀里。“一个是治肩伤的,一个是解酒药。在你的蛊没有解除时,你得照顾好人家。” 泽应钟面无表情,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蘅芜苑,东厢房。 金阳九昏昏沉沉地睡在床~上,醉酒使她脸颊绯红。她眉头紧锁,嗫喏着唇~瓣仿佛要呼喊一般,看得出她在做一个不好的梦。 泽应钟失神地去抚平她的眉心,梦中的阳九有所感应,竟忽然拉住了他的手不肯放开。“别走……不许死……不许……” 泽应钟愣了片刻,脸上露出了一个似笑非笑的麻木表情。“金阳九,或许你真的认识我,但是我不记得你。若是我做了什么伤害你的事,你可以尽情地恨我怪我,因为我是个混蛋。”轻轻的言语很像是一声长长的叹息,他绝情地抽回自己的手,不想要任何牵绊。 泽应钟看着手中的药瓶,从桌上倒了一碗水,托起阳九的头粗~鲁地给她灌了药丸。阳九直接被水呛醒了。 药效没有那么快,但阳九也基本上恢复了思考的能力。她睁眼便看见泽应钟冰冷的面目,昏睡前泽应钟扼住自己脖子的景象一下子涌~入她的脑海。 伴随着阳九的惊呼,泽应钟迅速地从床边撤开。二人一时间陷入了沉默的僵局。 “地图给我,我带你去落云坡见莫天冬。”泽应钟先开口了。 阳九见他似乎并无怒火,也不像先前一样要杀了自己,稍稍松了口气。但是她的怀疑却更重了。饭桌上樊南生想套她的话,阳九将计就计酒后胡言,果然让她发现了端倪。她提到谢乾阳时,泽应钟的太过反常了,他和阿阳一定有什么关系的。 满怀着心事她默默地走下床,从怀里摸出那张图,递给泽应钟。泽应钟看了看,问道:“为什么没有标记《鬼手三篇》的位置?” 阳九似乎料到他会这么问,所以一点也不意外。“我说的是给你画金水村的地图,并没有说要给你《鬼手三篇》的地图。” 泽应钟握了握拳头,突然朝阳九灿然一笑:“我把破庙里的孩子接到了这里,老樊会照拂他们的。相信我,你绝对不会有后顾之忧。” “你!”阳九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努力压抑着愤怒道:“泽少,他们只是孩子。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是啊,他们挺可爱的。”泽应钟仿佛听不出她话里的意思,很是温和地附和着阳九。 “……”泽应钟,你要是敢伤害他们,我一定要下毒毒死你! 虽然泽应钟得到的地图与他想象的差距很大,但他此次并没有食言,天刚刚擦黑就带着阳九飞上了落云坡的屋顶。然而等他们到了那里,院子空无一人,莫天冬早已不在了。 “他的性命应该无虞,是武林盟的人把他带到了别处。”泽应钟分析道。 阳九心乱如麻,一来她是担心天冬的安危,二来想要打探《鬼手三篇》下落的计划只能落空。二人又回到樊南生那里,一路上她什么都没说,因为说什么都没用。她真的是孤注一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