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国舅是女郎》 第一章 鹿鸣 永寿元年九月十六,是邓弥十岁生辰之日。 邓弥起得比以往任何一天都早,她在井边打水漱洗完,神清气爽回到屋子里,坐定在一面铜镜前,拿起角梳准备梳发的时候,隔壁屋内还静悄悄的,一点儿声响都没有,秦嬷嬷睡得正沉。 当邓弥第三趟从小院门口折身回来时,秦嬷嬷才刚出屋门伸了个懒腰。 秦嬷嬷见了她,大为惊讶地问道:“你怎起得这样早?” 邓弥心里很快活,一双眼都透出了喜悦的光亮来:“嬷嬷忘了阿弥是九月十六生的吗?每年的这一天,阿娘都会来看我的!” 秦嬷嬷望着她那张初春娇嫩花儿般的小脸,忍不住笑了:“嬷嬷怎么能忘呢?小阿弥是夫人的心肝宝贝,自然更是嬷嬷的心肝宝贝,嬷嬷忘了谁的生日也不能忘了你的啊!但是,阿弥你起得真的太早了,洛阳离这儿远着呢,足有两天的路,走到一半,夫人就该找客栈住下了,再怎样,也不会一大清早就赶到这西莲寺来呀。” 邓弥自己想想,秦嬷嬷没有说错,可她就是迫不及待地想要立刻见到阿娘。 认真算起来,从上次匆匆而别,到今日为止,中间竟间隔了快八个月了。 邓弥掰着手指头,数到第二只手时,眼里的神采很明显地黯淡了,她失落地咕哝道:“不知阿娘在洛阳忙什么,好像都忘记了阿弥似的……” “傻孩子!”秦嬷嬷笑着,张臂将她揽进了怀里,“今日是你的生辰,夫人一定会来的,安心等着吧。” 于是,邓弥一直在等。 从日出等到日中,然后眼睁睁看着太阳一分分西斜,红彤彤一轮,落在了远山头。 秦嬷嬷正午时张罗出了一席的好菜,邓弥不肯吃,执意要等她的阿娘来,等着等着,最后满席的菜就都凉了。 瞧着日薄西山了,邓弥还在院门口朝远处的小道上张望,秦嬷嬷心疼她,热了一碗肉汤端给她:“阿弥啊,吃了这汤好垫垫肚子,别空等着。” 或许真的是空等。 山风涩涩的,吹得邓弥的眼睛疼,她揉了揉眼睛,转过身看到了秦嬷嬷苍老而关切的脸庞,邓弥站在那里,迟疑地接过了那碗热汤,然后垂下了眼,细声地问:“嬷嬷,我阿娘是不是……不会来了?” 七个多月的音讯全无,其实秦嬷嬷心里也没底,但邓弥还这么小,她实在是不想教她失望:“会来的,肯定会来的,许是路上遇到什么事,给耽搁了?” 邓弥默默不应,低头端着碗回屋子里去了。 失落和伤心填满了邓弥的一颗心,她没有胃口,肉汤拿进屋里,搁在案上,一口都没动过。 邓弥从生下来就一直住在西莲寺后,哪里都没去过,她甚至都没有到过山下的村子里,六岁时开始读书认字学琴,是秦嬷嬷去村上请了中年的文士李夫子来教她,邓弥很聪明,尤其琴弹得很好,李夫子非常喜欢这个弟子,因此教授种种技艺都格外认真,最后托夫子的福,除了善弹琴曲,邓弥还练得了一手好字——只是邓弥常常觉得很对不住李夫子,因为李夫子教了她五年还不知她是个丫头。 邓弥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裳,颜色一年到头都是灰扑扑的,真没意思,她喃喃揣测道,“阿娘是很想生一个儿子吗?”紧接着,她就开始变得悲观起来了,“然后阿娘在自欺欺人的十年之后,终于意识到女孩就是女孩,所以她……她不要我了?” 这个想法,首先将邓弥自己吓傻了,她一个人呆呆坐着,惊恐张大了双眼,在整颗心慢慢冷下去的时候,她握紧拳头站起来,咬牙坚定地说:“不会的!阿娘那么疼我,不会不要我的!” 不就是个生日吗?阿娘年年都陪着过了,一次不陪又怎样,小事而已,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邓弥想通了,瞄到案上的汤碗,原本是想喝碗汤犒赏自己,可惜汤已经冷透了,转头在屋里找有趣的玩意儿,环顾一圈,目光落定在了案头的琴上。 “不如鼓琴自娱!” 主意打定,邓弥定定心,坐到了琴案前。 要说一点不在意,怎么可能呢?邓弥还是想不明白她的阿娘为什么不来看她了。 好好的曲子,弹奏的音律虽无偏差,可琴境沾染了心绪,竟渐渐变得哀愁沉闷了。 “呦呦鹿鸣,食野之芩。我有嘉宾,鼓瑟鼓琴。” 《鹿鸣》一曲,“铮”地断在了第三章第六句上。 邓弥听到身后传来清雅的吟咏声,喜出望外,急急回头唤道:“阿娘!” 欣喜间起身就要扑入对方怀中去,但容仪端庄的贵妇人盯着邓弥身后那张琴,抬手令其停住了。 “鼓瑟鼓琴,和乐且湛。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衣装华好的妇人眼波沉静地转到邓弥面上,“这首《鹿鸣》,是欢快的宫廷乐歌,你就弹成这个样子吗?” 邓弥嗫嚅想要解释。 然而妇人瞧见了案上的汤碗,根本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你是在怨恨我?” 邓弥惊骇失色,忙低头跪下,慌张伏身道:“阿弥不敢!” 妇人看着她,沉默了一瞬,“京城里有事脱不开身,所以来晚了。”妇人伸手原想去将小小的人儿扶起,转念一想,作罢了,“我此次来,是要接你回去的。但走之前,我有话要嘱咐你,你需认真听,认真记。” 阿娘没让起身,邓弥就仍旧跪着,她直起腰,依然是低着头的:“是。” “你是在西莲寺出生的,满月后移居到寺后这个小院来,从小到大,我没对你说起过你的身世,不是故意想隐瞒什么,而是家中那些事,知道了对你没有好处。但是,今时不同往日,我既然决定带你回洛阳,就有必要把大致的情况和你说一说。 “你爹邓香,生前官至郎中,而我是弘农郡霍家的女儿,小字‘宣’,我们结发后共生育了四个孩子,你是最小的一个,在你之上,你还有一个大哥和两个姐姐,他们分别是邓演、邓阳、邓猛。邓家乃名门大户,李夫子应该跟你说起过南宫云台二十八功臣的事吧?你的祖上,便是太傅高密侯邓禹。” ——什么?! 邓弥极为震惊,她想都不敢想,助光武皇帝一统天下、重兴汉室江山的“云台二十八将”之首的高密侯,竟会是自己的祖上,她不敢轻易出声,但所有的心思都透过表情显现在了脸上。 “你没听错,高密侯禹公是你的高祖。”宣夫人扫了一眼她惊白的脸,继续说道,“如此按辈分算来,你也正是和熹皇后邓绥的侄孙女。” 临朝称制十六载,恩施天下,流化四海的……邓绥邓太后? 邓弥再次震惊了。 然而不等她缓过神来,她的母亲紧接着又告诉她:“你姐姐邓猛,是当今皇帝陛下刘志的贵人。和平元年太后崩,倚兄、姐之势专_制内宫,本就不得陛下过分宠爱的梁皇后恩宠更见稀少。你姐姐年少伶俐,姿容美艳,这两年在宫中,可谓是圣宠优渥。陛下爱重阿猛,故封你兄长演为南顿侯。我不敢说,阿猛将来的地位会像和熹皇后那样尊贵,但她现在的身份,的的确确十分贵重,仅在梁皇后之下,非常为陛下所钟爱。” 姐姐是皇帝陛下身边最受恩宠的贵人。 邓弥恍恍惚惚,有点儿不能接受这样的现实,她搞不懂,既是名门之后,为什么要把她远远丢在荒僻的西莲寺里,可阿娘不主动说,她就也不敢多嘴去发问。 宣夫人盯着邓弥看了一会儿,走上前抚了抚她略显冰凉的脸颊,低低叹了口气:“阿弥,我带你回洛阳,我要你以男儿身份回去,回去之后,你需谨小慎微,千万别教人识破。” 邓弥遽然愣住,下意识抬起头惊问道:“为……为什么?” 邓弥想,难道阿娘是真的不喜欢女孩吗? 如果是,为什么还要辛苦养她到十岁?直接从一开始丢到后山去喂狼不就好了? 宣夫人凝望着邓弥一双渐渐潮湿的眼,显得犹豫难言,她向她微微笑了一下,弯腰扶她起来:“洛阳是个复杂的地方,宗室贵戚里的女子,多逃不过被赐婚的命运,阿娘希望,能将你留在身边,看你平安地长大。” 次日清早,秦嬷嬷扶邓弥登上了马车。 宣夫人关闭了院门,招秦嬷嬷近前询道:“备给李夫子的礼可送过去了?” 秦嬷嬷点头:“托寺里晨起采买的师傅捎下山了。” “这些年,劳李夫子辛苦,将阿弥教得这样好。” “夫子用心,阿弥自己也聪明。” 宣夫人淡笑不语。 “夫人请上车去吧。” “嗯。” 正欲举步,忽地忆起一事,宣夫人脸色陡然变了,匆匆按紧了秦嬷嬷的手,蹙眉转头悄声问道:“这数月间,有无生人来过?” “没有。” “上次那个少年人……” “伤好以后就走了。” “没有再回来过?” “没有。” 宣夫人悬起的心这才落下了,她垂首沉吟片刻,后十分郑重地握住了秦嬷嬷的手:“奶娘,回了京城,请一定好生照顾阿弥。” 秦嬷嬷的眼角攒起了深深的笑纹:“有老身守在‘小公子’左右,夫人足可放心了。” 第二章 洛阳 一路行近东都洛阳城。 时近十月,秋凉袭人。 然而邓弥整个人,从里到外都是火热热的。 要不是亲眼看见,真不敢相信天底下竟会有如此恢宏的气象! 道路好宽,屋舍好高,行人好多,道上的车马好神气挺阔……就连那天和云,也不同于在山上的一般,是那样的高和远,又是分外的蓝和白。 一切都是新鲜而稀奇的。 邓弥激动得快要哭起来。 “阿娘快看,那个小姐姐穿的裙子好漂亮!” “阿弥,要注意自己的言行。” “哦。但现在这里又没有外人,她真的是很漂亮……旁边是她的娘亲吧?那位夫人也穿得好漂亮,长得好美啊!” 宣夫人怒目:“邓弥!” 听闻母亲呵斥,邓弥不得不收心坐端正些,但一双乌黑透亮的眼,还是巴巴儿地透过车窗瞅着外面。 “阿娘,”隔了好一阵子,邓弥还是忍不住好奇,她指着道旁,小心翼翼地轻声问道,“那个老伯的筐子里,那些红红圆圆的东西是什么?” 宣夫人瞟了一眼:“它叫石榴,是博望侯张骞从西域带回的种子长成树结出来的。” “可以吃的吗?” “可以,它里面是一颗一颗,像小玛瑙珠子一样的果实,有甜味。” “前面高高带院墙的房子又是什么地方?” “白马寺。” “我知道!夫子讲过,白马驮经来,因名‘白马寺’,是明帝时候兴建的!原来这就是白马寺啊,真气阔……” 仅是在西郊,邓弥的眼睛就看不过来了,等到真正进了洛阳城,别说一双眼,就算多加十双,邓弥觉得也是远远不够看的。 高大的城墙,武卫把守的上西门,熙熙攘攘的大街,络绎不绝往来的车马和行人。 邓弥的心快从胸腔里飞出来了,她一时接受不了这么鲜亮气派的景象,恨不能立即晕过去。 像做梦一样地跟着母亲和秦嬷嬷下了车。 母亲中途停下,是为了给在宫中当贵人的邓猛挑选首饰。 邓弥那时不过十岁,华光璀璨的宝石饰物在她看来,除了好看实在没什么用处,宣夫人在仔仔细细地遴选华美精巧的步摇和耳坠,邓弥坐了很久坐得不耐烦,街面上的热闹声远远近近传来,她没忍住,起身便走出了门去。 沿街的小摊上摆卖着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多是邓弥从未见过的,就算是见过的,这洛阳出产的物什,论手艺和做工,相比荒野山村,也真的是格外精细些。 邓弥挨个摊面上看过去,感到新奇雀跃不已,不知不觉就忘了回去,还是秦嬷嬷回头发现她不见了,急匆匆出来找寻的。 “啊哟,小公子你怎么在这里?一声招呼不打就跑出来,可吓死嬷嬷了!”秦嬷嬷埋怨着抓紧了她的手臂,想将她带回首饰铺子里去。 “嬷嬷,嬷嬷!”邓弥不肯走,一脸兴奋地擎着手中的物件晃了晃,“这张面具真好看,我想买来送给阿姐。嬷嬷你身上带着钱么?帮我买下它吧。” 这还没见过面呢,心里就惦记上了,到底是血缘亲近的两个人。 听到说是要送给邓贵人的,秦嬷嬷止步回身,细看两眼,问邓弥身后的摊贩道:“这个要多少钱?” 白底红花纹的面具,额角有蔓生的细小藤叶。 邓弥捧着面具爱不释手,她心想:“这面具多漂亮啊,阿姐一定会喜欢的。” 邓弥一边走回首饰铺子里去,一边喜滋滋抚着面具,沉浸在十足的欢欣中。 “驾!” 由远及近的纷乱马蹄声邓弥没有听见。 “让开!都让开!” 纵马之人的呼喝邓弥也没听见。 路上行人纷纷惊惶回避。 唯有一个邓弥,小小的身影,横剌剌立在路中间。 反应过来的时候,马已疾行至身前,丝毫没有躲闪的余地了。 邓弥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惨白着脸向后跌倒,在坚硬的马蹄子落下来之前,她惊恐而又听天由命地紧闭了双眼。 “阿弥!” 一片黑暗中,她听到了秦嬷嬷撕心裂肺的喊叫。 “找死呢!” 伴随着马匹暴躁的狂嘶,有一个很嚣张的年轻声音在恨恨叱骂着。 马蹄没有落下来。 邓弥甫一张眼,就被扑上来的秦嬷嬷紧紧搂在了怀里:“阿弥!我的阿弥啊!你伤着哪里没有?” 邓弥傻愣愣地摇头。 纵马在街市上狂奔的是几个少年人,为首之人气急败坏地控住了马,后面数人见状,也都纷纷拽紧缰绳停了下来。 当先马背上的锦衣少年怒气冲冲跳下来:“都说了让开、让开,你耳朵聋了吗!” 秦嬷嬷护住邓弥,一个劲儿地赔不是:“对不住,对不住,是我家小公子的错,惊了您的马了……” 邓弥脸色煞白,她吓得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可是脑子里很灵光,她不觉得自己有错,反而是这些人,目空一切在遍地是人的街市上这般策马疾行,那可真是太出格、太肆意妄为了。 少年人好不容易消了两分气,转头却见邓弥一双乌黑的眼正死死盯着他,神色里似乎很是不忿,他火气“噌”地一下又全上来了:“好哇,你还敢瞪我!” 秦嬷嬷惊慌,连连摆手:“不敢的!不敢的!是这孩子从小眼睛就大!” 少年人不听,他气得要死,握紧手里的鞭子,愤然跨步上前:“好小子,带种啊,看我今天不抽死——” “梁胤。” 执鞭的手高高抬起,有人扬声叫出了一个名字。 正欲当街鞭笞邓弥的少年人顿住,皱眉转过脸:“叫你爷爷干什么?” 促马近前来的,是一个长相非常俊秀的红衣少年。 那少年身量纤长,体格舒展,绷直了背端正坐在马背上,一身暗纹红衣,衬着白皙的脸和清俊的眉眼,在人群之中甚是打眼,也甚是养眼。 红衣少年冷笑了一声:“梁胤,那可是个小孩子,你竟然和一个孩子置气吗?真是了不得!哦,那孩子边上还有一个斑斑白发的老妇,老和幼你都好意思欺凌啊?” 众少年大笑不止。 名叫“梁胤”的少年人脸面涨得通红,咬牙切齿剜了邓弥一眼:“算你今日命好!” 说罢,攀马与诸少年离去。 “梁胤,输了哦!” “放屁!这还怎么比?比不了又怎么定输赢?” “哎,要你请顿酒就这么难?小气鬼!” “就是,要论大方,你还真不如景宁。景宁哥,请我们喝酒啊?” “行啊。” “梁胤,看见没?” “窦……处处拆我台,你小子有种!” “承让,承让。我不仅比你有种,还比你有钱哦。” 一群鲜衣怒马的纨绔嬉笑着扬长而去了。 邓弥盯着那个红色的身影,心里真是不能服气,那少年看上去和李夫子的大儿子差不离的年纪,顶多也就十五六岁,怎么好眼都不眨地说她是个“小孩子”? 自大,狂妄。 “这些讨厌的人,最好以后不要再碰见了!”邓弥满肚子火。 秦嬷嬷扶她起来,替她拍去身上的尘土,心有余悸道:“敢在京城的街面上这么赛马的,家世不会低啊。阿弥你以后行路,定要小心。” 宣夫人听到外面有喧闹声说“马踏伤人了”,扫一眼周遭,不见了邓弥和秦嬷嬷,顷刻间吓出了半身冷汗,她急匆匆奔出门外,看到秦嬷嬷正将邓弥从地上扶起来,她心上一紧,赶忙冲过去。 “阿弥你怎么样?”宣夫人弯腰扶住邓弥双肩,紧张地上下审量着她的脸和手,“马踩伤你哪里了?” 邓弥摇头,甜甜笑道,“马没踩着我,我没受伤。”想一想,又不觉蹙眉道,“但是这洛阳城里的人好凶啊,明明是他们不对,在街上肆意行马,他们却还敢赖我的不是。” 宣夫人确定邓弥安然无恙,心里踏实了下来:“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拢着小小的邓弥站起身,宣夫人转头对秦嬷嬷说:“以后再敢有人对阿弥不敬,奶娘你就告诉他们,这是宫中贵人的亲弟弟。” 秦嬷嬷忙应下了。 宣夫人迟疑了一瞬,补充道:“除了……除了梁家的人。若是跟梁冀大将军有关的人等,就切勿招惹。” 邓弥抬起眼:“刚才那个很凶的人就姓梁,我听到有人叫他梁胤。” 宣夫人面上白了白,抚抚邓弥的肩膀,笑得不大自然:“你该认得他长什么样了吧?以后看见他,避远些。” 秦嬷嬷疑惑:“夫人?” “那是梁大将军的独子。” 秦嬷嬷闻言沉默。 大将军?听上去好像很厉害的样子,不过再厉害,能养出梁胤那么凶神恶煞的坏儿子,也不算是个好将军了。 邓弥正出神,宣夫人摸了摸她的头,语气里有几分责备的意思:“以后不准乱跑了。” 邓弥乖乖地点头,然后喜笑颜开地捧起一张面具给她的阿娘看:“阿娘,这是我挑来送给姐姐的,好看吗?” 宣夫人讶异盯着那张面具,一张很普通的面具,她不知道当要被马踏伤的时候,邓弥都极为宝贝地把这面具护在胸前,舍不得令其有一丝损伤,但她十分清楚,她那个贵人女儿并不喜欢寻常的小玩意儿。 “好看。” 虽然有些担心邓猛会不喜欢邓弥送的这件小礼物,可宣夫人心知邓弥是好意,因此也没有故意点破,只是再三叮嘱邓弥说,洛阳很大,以后不要独自乱走。 第三章 宗族 邓弥随同她的母亲住进了一座很大的宅院里。 宅子名为梁府。 邓弥姓邓,她的母亲姓霍,而这“梁”一姓,不知是什么缘由,进府时,邓弥偷偷看母亲,宣夫人面无表情平视正前方,却渐渐将邓弥的手握得很紧,邓弥不敢去问为什么。 初到梁府,邓弥认生,辗转一夜,好不容易天将晓时才睡着了片刻。 早起换了新衣,邓弥跟着宣夫人乘车入宫,去见她那位贵人姐姐。 北宫群殿,檐牙高啄。 从小生养在山村荒野之地的邓弥,要不是昔时李夫子见多识广教的东西多,加上昨日入京城又见了一番磅礴的新景象,那么,今天乍入这像天宫一样神丽的皇家庭苑,恐怕是要心悸得昏过去了。 战战兢兢进了安福殿。 四处张望显得无礼没教养,所以在邓猛还没来的时候,邓弥始终是低头站在宣夫人身侧的。 “这就是我的幼弟邓弥?” 伴着一声柔媚娇笑,邓弥讶异抬眼,香风袭人,一个翩跹的淡粉身影从她眼前过去了。 邓猛年方十七,正是女子一生中最青春美好的年纪。 因为对方的姿容过于艳美,远远超出了想象的范围,以至于邓弥看呆了眼。 邓猛支颐望着邓弥,微眯了双眼,颔首道:“长得不错,很是清秀。” 宣夫人悄悄推了邓弥。 邓弥这才回过神来,红着脸向邓猛行礼,小声叫了一句“姐姐”。 邓猛点头应了,对邓弥没有多加关注,而是转头问宣夫人说:“母亲,我昨日教人送的点心您尝过了?” 邓弥忽地有点儿失落。 宣夫人与邓猛笑谈了一阵,而后令随身的婢子递上了早备好的木匣,“我瞧着上次送你的簪子你不是很喜欢,所以特意再去寻了几样好看的首饰,都是金市那边的老匠人打制的,听说老匠人眼光高,有瑕疵的珠玉宝石是不肯用的,所以全洛阳也难找出一模一样的来。”说完,又笑盈盈转头望向邓弥,“哦,阿弥很盼望见到你,他也用心挑了礼物送给你呢。” 邓猛低头扫见了一支很华贵的步摇,她嘴角微扬地接过木匣,顺带挑眼看了邓弥:“是吗?” 宣夫人向邓弥使了个眼色。 邓弥于是忙取出面具,小心翼翼呈给她的姐姐。 “一张面具?”邓猛伸手接了,略为端详,笑道,“倒也有趣。” 离宫回去的时候,邓弥坐在马车里郁郁寡欢。 屡屡想到亲姐姐的疏远态度,尤其是她接过面具,嘴上虽说着“有趣”,却毫不上心地随手将其搁置在旁的样子,邓弥就实在是高兴不起来。 宣夫人问她:“你怎么了?” 邓弥垂着眼说实话:“阿娘,我觉得姐姐不喜欢我。” 宣夫人笑着搂住了她:“你别介意,阿猛就是那样的性子。她怎么会不喜欢你呢?要知道你可是她的亲——” 虽是四下无人,宣夫人却也犹豫这该怎么表述,毕竟手心手背都是肉,邓猛是心爱的女儿,邓弥又何尝不是?只是邓弥如今的身份…… 邓弥抬头看着母亲为难的脸色,眨了眨透亮的眼,开口说道:“亲弟弟。” 母亲笑了笑,搂她在怀,轻声重复道:“对,亲弟弟。” 这一夜,邓弥睡了一个相对香甜的好觉。 次日,邓弥起得很早,因为母亲告诉她,要带她去个重要的地方,她很期待。 驱车百里,走了一日余。 邓弥被秦嬷嬷摇醒时,她睁眼没看见她的阿娘在车上。 “嬷嬷,这是哪里呀?” “南阳新野。” “南阳……咱们来这儿干什么?” “邓家的宗祠在这里。你擦擦脸,快下车来。一会儿跟在夫人身边,不要随意开口,如果是有人问你话,你只要说自己九月十六生的,今年十岁,爹是郎中邓香就好。” 邓弥稀里糊涂下了车,直到后来在一间古朴肃穆的大厅里,见到许多白头发、白胡子的爷爷和伯伯们,她都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过后来,她从彼此的言语里听懂了。 太傅高密侯邓禹,南阳新野人。 母亲拢她在身前,说,这是已故郎中邓香的遗腹子,名弥,今日特带他回来认祖归宗,希望他的名字可以录入族谱。 爷爷和伯伯们俱是满面严肃,他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表示了不同意,以及愤怒的指摘。 在愤怒之下,口不择言,哪怕是成年的大人们,所说的话,渐渐都变得很难听了。 “宣夫人,你不知从哪里弄出来一个听都没听说过的孩子,就想硬塞到我们邓氏一族里来吗?” “对啊,何况你还说这孩子的爹是邓香?这般追溯,他的高祖便是‘云台二十八将’之首的高密侯禹公、他的姑婆亦正是和熹皇后了?你晓得我们是什么样的大家族吗?南阳邓家的族谱,岂是杂七杂八的人能进的!” 母亲据理力争:“邓弥不是外人!他的的确确是邓郎亲生的孩子!” “宣夫人,适可而止吧!” “族长,这真的是……” “不用说了。这孩子,我们邓氏一族是不会承认的。” “族长!” 老族长拄杖起身,邓弥看到抢步上前的母亲被一个中年人拦下了—— “宣夫人就别为难族长了!你带来的这个孩子,说真心话,是谁的,只有你自己最清楚,但是空口无凭,不能你说他姓邓他就姓邓,我们的顾虑你应该能明白吧?邓香死后,你易嫁梁纪是所有人都有目共睹的。” 宣夫人的面色瞬间煞白。 邓弥惊愣望着母亲,呆立在原地。 “如果这真的是邓香的儿子,你为何一开始不将他送来邓家?你要改嫁他人,我们不会拦着你,但这孩子还有叔父在世,他的叔父不会照料他吗?” “就是啊,好歹是邓家的男儿,就算当时他的叔父无力抚养,族里这么多叔伯姑姑,一家一口饭也能把他喂大成人,可如今时隔十年才送来认祖归宗,不觉得太晚了吗?” “快走吧,别说你女儿邓猛只是个贵人,哪怕你现在是皇后的亲娘,也不能逼迫邓氏宗族承认一个莫名其妙的孩子啊!” 邓弥颤栗不止,同时也气愤不止,她恶狠狠盯着出言最不逊,提到母亲亦嫁、说她“莫名其妙”的那个中年人,突然发狂般扑上去咬住他的手:“不准你们侮辱我阿娘!” 中年人大惊失色,但瞧着对方是个孩子,虽然被咬痛了,也忍住没有出手去打邓弥。 宣夫人惊惶失措,急忙连劝带拽地让邓弥松了口,侧身将她紧护在怀中:“阿弥不得放肆!” 邓弥急怒向众人吼道:“我爹是邓香!我爹就是邓香!我不是来路不明的野孩子!” 岂知她最后一句话,却引得宣夫人禁不住心酸,泪潸潸而下。 中年人捂着被邓弥咬出了血印子的手臂,皱眉看一双“母子”,是既感到生气,又有几分哀悯:“宣夫人,你到底是……我说话可能是不怎么中听,但说出的都是族中人的心里话。奉劝一句,你快走为好,别再留在这里自取其辱了。” 宣夫人垂首抚着邓弥的额发,摇了摇头,她柔声对邓弥道:“阿弥听话,不要对长辈们无礼。” 继而擦了泪,转身走至老族长跟前,深深一揖:“族长,我隐瞒邓弥的出生,不让他回来是有万般不得已的苦衷,有些话,我只能对您一个人说,如果之后您还是坚持不接纳邓弥的话,我……我就认了,绝不会再来纠缠。” 老族长沉思一番,答允了,遂请她入偏室。 邓弥一个人在大屋前的青石台上坐了很久。 南飞的雁群,从头顶上过去了三拨。 那些初次见面的长辈们或坐或立,都在远处,他们像看怪物似的看着邓弥,并且指指点点,凑在一堆窃窃私语。 认祖归宗这件事,单纯被拒绝也就罢了,谁料到还要经受诸番羞辱。 可是,能怪罪邓氏宗族里长辈们的无情吗?阿娘她明明是自己不能为夫守节…… 邓弥绞着双手,为着心中复杂涌伏的哀伤,低头默默垂泪。 突然间,一块青色的方巾递到了眼前。 邓弥诧异扭过头。 被她咬伤了手臂的中年人蹲在旁边,脸上正挂着一抹亲和的笑意:“小家伙,你可是男孩子啊,别像丫头似的,遇着一点芝麻绿豆大的事,就哭啼个不休。” 邓弥下意识愤恨反驳道:“我不是丫头!” 中年人见“他”两拳紧攥,一副凶巴巴的模样,连声说:“好好好,你是男子汉大丈夫。” 见邓弥不接方巾,自己吸吸鼻子,胡乱用手抹着脸,中年人忍俊不禁,掰了“他”的小脸来给他擦眼泪。 中年人两鬓已生华发,面目也有着上了年纪的沧桑,邓弥望着他,倏忽间想起从未见过的爹爹,竟呆呆地怔住了。 “真别说,你身上这股子劲儿啊,和我三弟小时候像极了。”中年人笑着说,“我们兄弟姐妹几个,老早没了爹,是娘含辛茹苦把我们带大。三弟懂事,最为心疼娘,有一回讨债的人追上门来,要捉小妹去卖了抵账,娘死死抱住小妹,要债的就中途改主意要卖了我们的娘,三弟那时还小,也就和你差不多大,十岁来,看到那些人拉扯娘,不管不顾,张嘴就扑上去了,虽然最后挨了打,但也将那几个凶恶的大汉咬得生疼。” 邓弥沉默了半瞬:“你是因为觉得我像你三弟,所以才不和我计较的么?” “算是吧。我三弟啊,是个很孝顺的孩子,可惜成年之后,得寒疾过世了,距今有挺长的年头了,要提起来,我还真是怪想念他的。” 邓弥讷讷,想说句安慰的话,又对之前中年人的言行有所介怀,不肯轻易开金口。 “小子,”中年人拍了拍邓弥的肩膀,“我好歹在人世间比你多走了几十年的路,既然看你顺眼,也算和你有缘,我就以过来人的身份和你讲上几句话吧,你可记牢了啊!” 邓弥迷惑望着他:“嗯?” “要在这样的世道里,体面地活下来,不是很容易的事。不管以后宗族是否承认你的身份,你都应该为自己,好好地活下去。心中知道根在哪里,你就不像那池上飘萍一般,不是浮世中可怜的无根之人。” 邓弥似懂非懂,她望着中年人的脸,只觉得一开始是非常讨厌他的,但此刻看来,他也并不是那样可恶。 偏室的门吱呀打开了。 宣夫人神色灰败地从里面走出来。 “阿娘——”邓弥脱口轻唤。 “记住,”中年人一手按紧邓弥瘦弱的肩,一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心中知道根在哪里,你就不可怜,不是世上的飘萍之人。” 第四章 母训 邓弥最终还是不为邓氏宗族所接纳。 从南阳回洛阳的路上,宣夫人神思沉郁,很少言语。 邓弥原本心绪尚算平静,入不入族谱她没有特别挂心,她只是在意她的阿娘,可是回到洛阳,邓弥看到府门上那个刺目的“梁”字,忽而心性暴动,大为气恼,她挣开宣夫人的手,闷头跑回房间将门锁了起来,连晚饭都不肯吃。 母女连心,宣夫人隐约猜到了缘由。 掌灯以后,屏退了跟随服侍的人等,宣夫人亲自端着汤羹敲响了邓弥的房门。 “阿弥?” 饿得气息奄奄趴在几案上的邓弥,听到宣夫人的声音,连忙弹坐了起来,她慌乱在几案上翻找,故意将《列女传》和《女诫》放在了显眼的位置上。 “阿弥开门。” 邓弥飞快跑至门前,磨蹭了一会儿才慢慢打开了房门,她垂着眼唤了一声:“阿娘。” 宣夫人说:“吃点儿东西吧。” 邓弥点头,侧身让开路。 汤羹被放到几案上,一如意料中的,宣夫人看到了邓弥想让她看到的东西,她的神色变了变,转头看向邓弥,邓弥心虚,急忙回避了那目光。 宣夫人轻笑了一声:“邓弥,你很聪明。” 听到母亲连名带姓地叫她,邓弥心慌害怕,但她还是努力克制着,装出平静的样子:“我不是很懂阿娘的话。” 宣夫人伸手将两卷书拿起来:“这不是你故意要使我看见的吗?你希望我做到《列女传》中那些贞妃贤妇的德行,希望我记起《女诫》中‘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的劝诫,难道不是吗?” 宣夫人语气逐渐冷峻,邓弥噤声不言。 “邓弥啊邓弥,你真是出息了!”书卷被用力摔到了邓弥的身上,宣夫人气怒难平,“你是什么身份?敢这般来逼问和羞辱我?没有我这做娘的委曲求全,你以为你能活得这么好?我从不求你体谅我的苦心,却也不曾料想你是这般狼心狗肺的东西!” 邓弥面上惨白,她握紧双拳,强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我没有求你把我生下来!我狼心狗肺?你总是把你的意愿强加在我的身上,也不问问我是否愿意接受,我从一出生,就活在你的安排里,连性别你都为我决定好了,我没有体谅你吗?我没有委曲求全吗?” “你这算什么委曲……” “阿娘!可能你觉得我是个小孩子,小孩子的想法是不必在意的,可是我知道我自己不是傀儡,我也想像其他姑娘一样,过过寻常的日子,能穿漂亮的花裙子,能梳好看的发髻,能向爹娘和兄姐撒娇,可是你从最开始就没给我这样的机会!你带我回来,千方百计想让我以‘邓香之子’的身份入邓氏族谱,可你一早就隐瞒了我的出生,且不能为亡夫守节,转头就改嫁了他人,别说族里的人怀疑我的身份,就连我自己也怀疑啊!” “你!” ——啪! 响亮的一耳光抽在了邓弥的脸上。 宣夫人气得发抖,为邓弥的口出悖逆之言,但她同时也感到震惊,原来邓弥并不似她想象中那样懦弱,她的这个女儿,不光是聪明的,而且她有自己的想法,并不是可以随意任人摆布的小羊羔。 其实话说开了,也很好吧?幸亏今日邓弥敢于道出自己的心声,不然,母亲的苦心经营又该以什么样的契机说出口呢? 宣夫人扶额坐在了几案旁,苦笑道:“好啊,你果真是长大了……大人的事,可以教你知晓了,我这做母亲的,是否失行失德,想来随着你的成长,你自会有所判断。” 邓弥捂住脸,红着一双眼站立不动。 宣夫人凝望着那小小的倔强人儿,笑意愈显苦涩:“同样是女儿,你的命,真的比阿猛好太多了……” 宣夫人的回忆开始于建康元年,那是十一年前了。 在顺烈皇后梁妠临朝听政的那年,朝中一个秩比三百石的小官死了,他的名字叫邓香,身后留下了一位尚算貌美的寡妻并三个孩子,三个孩子中除了最小的一个年方六岁,其他两个都不用太操心,不是已娶妻生子,就是早许定了人家,唯独年纪最小的一个,离不开人照顾,偏巧是这时,那位寡妻发现自己怀有身孕…… “怀着你的时候,大将军之妻孙寿的舅舅梁纪不知是怎么看上了我,他要娶我做继室,差人来下聘告知,催我早择佳期。梁、孙两姓是何等威势盖天的人家?别说我怕,就连当今陛下也不得不怕呀!大将军梁冀在城西私营林苑,有人不过是误杀了他家的一只兔子,后来遭连坐惨死的就足有十余人。我霍宣不是不能守节的女人,亡夫尸骨未寒,我还有孩子要抚育,根本没有想过要再嫁人,但对方,却是全天下最得罪不起的人之一。” 不嫁的后果,是死,连累着几个孩子一起死,或者,是生不如死。 当年家世败落、身后无依无靠的霍宣只得不情愿地应承下那桩婚事,只是顾念着腹中骨肉,以“为亡夫守身一年以为义”作借口,乞求一年之后再嫁入梁府,那时顺烈皇后尚在,梁纪不好强逼,于是就答应了。 说是回南阳,其实霍宣悄悄到了西莲寺待产,悬心忧戚的数月过去,孩子落地,是个丫头,既是幸事,又是不幸,幸运的是孩子平安降生十分健康,不幸的是梁纪知道了这个孩子的存在。 “做父母的,没有不心疼子女的。梁纪早已要求过,要我把邓猛带进府,前路不明,我不能让我的两个女儿都深陷牢笼之中,所以我谎称你是个男孩儿,果不其然,梁纪听说后很厌恶你,命我将你丢弃,总之是不要出现在他的面前,就这样,我才得以保全你。” 那的的确确是保全了,因为邓猛在梁府的日子过得很苦。 邓猛随母入梁府,时年七岁,头几年,宣夫人的日子很不好过,梁纪脾气不好,就算是继室夫人,也是动辄打骂,更遑论是拖油瓶的邓猛,邓猛在梁府几乎是为奴为婢了,大冬天的还要去冰冷河边浆洗衣服,一双手冻得流血也不敢哭——诸如这样惨的日子数不胜数,邓猛过了五年,直到有一天,梁纪发现她长得很漂亮,动了要把他嫁给自家胖儿子的念头。 女大十八变,邓猛一天比一天生得美丽,她的艳美容颜,梁纪看见了,孙寿看见了,大将军梁冀也看见了。 和平元年,太后梁妠薨,还政于帝,皇后梁女莹恩宠衰减,梁冀开始心慌了。 梁女莹无才无德,长相平庸,极好贪奢享受,梁冀劝她在刘志身上多花些心思,她一丁点儿也听不进去,梁冀无奈,只好叫妻子孙寿想法子,将美貌绝伦的邓猛送进掖庭去。 “哦,忘了告诉你,你姐姐如今不叫邓猛了,她的名字是‘梁猛’,一进梁府,梁纪就给她改了姓。” 同样是十岁,十岁的邓弥纵使说不上活得有多幸福快意,但她衣食无忧,可以念书,可以学琴,入了京城,住在宽敞的大屋子里,除了母亲,没有人敢苛责她,反观邓猛,十岁时被逼抛弃父族,改易他姓,在梁府受尽委屈和痛苦…… 邓弥从来不知母亲的苦心,她知道自己的胡乱猜忌辜负了母亲的爱护,更刺伤了母亲的心,她悔痛不已,哭着向母亲跪下磕头认错:“阿娘,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我不应该对你说那样过分的话……” 宣夫人想起旧事,亦是酸辛得泪流满面,她揩了一把泪,起身去扶起了邓弥:“不能全怪你,也是我,一直以来都认为你还小,藏掖着没有把全部的事情告诉你,险些,就要令我们母女离心了。” 邓弥哽泣不止。 宣夫人为她擦了眼泪,继而再道:“年初时,梁纪过世了,本来你的身份不用再继续隐瞒的,但我……实在也是有自己的私心。” 邓弥抬起一双迷惘的泪眼。 宣夫人爱怜地抚着她的脸,含着笑说:“你是你爹的孩子,我希望你能光耀邓家的门楣。” “阿娘,我不明白……” “我与你爹,仅育有一子,便是邓演,他比你年长十九岁,但打小他的身体就不好,这些年,情况就更坏了。邓氏一族的地位,虽然不如前几代时高了,但有太傅高密侯的功劳和盛名在,邓氏就依旧是名门,我不想有朝一日,看到别人来嘲笑我们邓家无后。家里有个男人在,哪怕现在只是个黄口小儿,那也总是好的,是有依靠的。” 邓弥从来不知她爹爹长什么样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可她清楚邓氏一族是怎样的存在,这个大家族里,出了太傅高密侯邓禹,出了和熹皇后邓绥,出了大将军邓骘,他们都是享誉后世、为人所称颂的大人物,有如此珠玉在前,邓弥不敢不争气。 邓弥郑重点头:“我知道了,我一定小心谨慎,绝不会让任何人识破我的身份。” 宣夫人很欣慰:“你明白就好。还有切记,你姐姐阿猛吃了很多的苦,这即使不是你亏欠她的,可你们始终是至亲姐妹,以后在任何时候、任何场合,你都要努力去维护她。” 邓弥牢记于心:“好。” 宣夫人把心里藏了十年的秘密说了出来,她感到轻松多了。 “阿弥。” “嗯?” “你不能选择是否来到这世上,但既然已经被生下来,就应该聪明地活下去。” 在邓弥的记忆中,母亲是第一次用那样严肃的口吻来同她说话。 星月的光辉从窗格子里洒进来,母亲背对她站着,跳跃的灯光映染了她深青色的衣裙。 邓弥一瞬间走了神。 “这个道理,或许你现在不能完全懂,”母亲回转身来看她,“可是以后一定会懂的。记住,无论如何,都要活着,活着就会有希望,死了,就什么都不会有。” 邓弥心惊,她觉得,她的阿娘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端庄美丽的容颜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几十岁。 “汤羹冷了。赶紧吃完,趁早歇下吧。” 母亲嘱咐了她一句,然后开门走出去了。 第五章 兄姐 次日早上,邓弥正在练字,秦嬷嬷高兴走进屋子里来告诉她说,她的兄长和姐姐来了。 邓弥既开心又忐忑。 走到阿娘住的院子里,远远就听见了房间里传出的欢笑声。 秦嬷嬷看邓弥越走越慢,似有磨蹭,便含笑快邓弥一步进了屋,通传说:“夫人,小公子来了。” 邓弥停在廊下整了整衣裳,再拘谨地走上前去,抬腿迈进了屋子里。 “啊呀,这就是咱们的幼弟阿弥啊?” 邓弥还没站定,一位穿着绯色留仙裙的美妇就迎上前来,捏捏她的小脸,紧接着喜爱地将她搂进了怀中:“阿弥长得真白,真秀气。” 邓弥忽地红了脸。 有人咳嗽了两声,底气稍显虚飘地说道:“大妹,你这样会吓着他的。” 美妇笑道:“怎么会?阿弥的胆子怎么能那么小。” “好了,你没吓着他,倒让他糊涂了。”宣夫人及时将邓弥从美妇热情的怀抱里解救了出来,她扶着邓弥的双肩,笑眯眯向她介绍屋子里的人,“阿弥,这是你的兄长,我向你提过的,南顿侯邓演。” 端坐于长案畔的男人站起身来,他很高,穿着米色的衣裳,面容瘦削,肤色泛白,是久病的样子,仅仅是起个身,也牵动得捂嘴咳嗽不止。 邓弥盯着男人病白憔悴的脸,心里蓦地有点儿疼。 邓演止了咳,歉意向邓弥道:“抱歉,本应早些来看你的,但我这身子骨,是越来越不行了……” “演儿!” “大哥别胡说!” 阿娘和姐姐异口同声地制止了邓演。 邓演赧然笑了笑。 邓弥看着他,走上前拉住了他枯瘦的手:“哥哥,我是阿弥。不怕,你会慢慢好起来的,你会长命百岁的。” 邓演讶然,因邓弥亲近和鼓励的言行而动容,不由得就红了眼眶。 宣夫人见状,忙向邓弥介绍她身后的美妇:“还有这位,她是……” “母亲也跟你提过我吗?”不等宣夫人介绍完,美妇就蹲下来,笑嘻嘻问邓弥道,“那你肯定知道我是谁咯?” 面前这个女人已是花信年华,可活泼跳脱的心性半点也不逊于二八少女,比邓猛待人亲切热情多了。 邓弥望着邓阳明丽的笑脸,觉得很喜欢她:“你是阿阳姐姐。” “小不点,真是聪明啊。”邓阳再次一把搂住了她,“没错没错,我就是你的亲姐姐邓阳!” 宣夫人欣悦,左右看看,发觉少了一个人:“康儿呢?” 邓演到处瞧瞧,也奇怪道:“不知道,方才还在这里的。” 正说话间,一个黄衣小儿手持弹弓,从外面进来,气鼓鼓囔道:“祖母,你这院子里怎么连鸟雀都没有几只啊?” 宣夫人笑着要答话,邓演却首先生气斥责了黄衣小儿。 “胡闹!”邓演拂袖道,“临出门前,我是怎么嘱咐你的?还敢带着弹弓?我是让你到祖母家来打雀儿玩的吗?” 黄衣小儿垂头立在门边上。 宣夫人打圆场道:“没事的,孩子嘛,爱玩是天性,又碍不着什么。” 邓演怒视着小儿郎,斥道:“还不快给叔父请安!” 黄衣小儿张目四望,屋子里没别人,唯有一个脸生的邓弥。 黄衣小儿目瞪口呆地望着邓弥。 邓弥意识到“叔父”指的是自己,顿时也脸抽了。 四目相接,大眼瞪着小眼,两个人都怪难为情的。 邓演又是一声怒喝:“还傻愣着做什么!” 黄衣小儿扁扁嘴,不情不愿地走上前,朝邓弥微一弯腰:“……叔父。” 邓弥惊呆了。 黄衣小儿直起身,瞟见邓演阴沉的脸色,不自主打了个哆嗦,赶忙再朝邓弥深深一揖:“小侄邓康见过叔父!” 邓弥不止脸抽,眼角也跟着抽了两抽,是完全不知所措了。 这邓康……似乎和自己差不多大? 阿娘从没和她提起过,她还有一个这般大的侄儿,尤其一声“叔父”,真叫人承受不住,心虚得紧。 邓弥尴尬得要死。 母亲似乎看破了她的心思,忙岔开话题,招呼邓康去吃点心了。 后来,邓弥也坐下了,兄长邓演关切地问了她,到洛阳后,食宿是否习惯,有没有缺什么,她都一一认真答过了。 末了,邓演审量着邓弥单瘦,特意叮嘱说:“洛阳城内,嚣张跋扈的贵戚子弟众多,你若出门去,凡事能忍则忍,千万不要随意和人起冲突,尤其不要去招惹大将军梁冀家的人。” 不要招惹和大将军梁冀有关的人,兄长和母亲叮嘱了一样的话。 邓弥牢牢记下了。 吃过点心,邓阳要带邓弥去院子里玩,邓弥转头看见邓康无精打采趴在案上,百无聊赖玩着三两个小石子,就好心叫了他。 谁知邓康瞄她一眼,不乐意道:“细皮白肉,长得跟姑娘似的,谁要跟你玩啊!” 邓弥脸上瞬间不好看了。 宣夫人的手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若无其事地端起水杯送到唇边。 邓康无心的一句话,换了他爹在他头顶敲了不轻的一记:“嘴里没规没矩,胡说八道些什么!” “唉哟!”邓康捂着脑袋,噘嘴慢腾腾爬起来,“玩就玩啰……” “先道歉!” “叔父对不起。” 邓弥慌得手忙脚乱:“啊,没、没关系。” “还是年长一岁的人,足足比阿弥矮了大半个头,你怎么好意思?”邓演挑了一眼,语带嘲意,接着再告诫道,“子英,如果以后再让我听到你说出对阿弥不敬的话,小心我禁你的足!” 邓康正是爱玩爱闹的年纪,最怕的就是禁足,闻言,立刻不吭声,乖乖跟着邓阳和邓弥去庭院里了。 宣夫人笑笑:“你和邓阳都很疼爱阿弥,这很好。” 邓演亦回以笑:“母亲说的是哪里话,自家幼弟,岂有不疼爱的道理?” 宣夫人垂下眼,隐有喟叹:“但阿猛似乎不是这样想的,她待阿弥,着实是太冷淡了,连阿弥自己都觉察出来,问我说,姐姐是不是不喜欢他。” 提到宫里的邓猛,邓演也有几分难言了:“小妹……小妹自小就是那样的心性,跟人不是很热络,尤其阿弥和她不在一块儿长大,刚开始有些疏远是可以理解的。” 但愿是这样吧。 宣夫人点点头,没有接话。 “母亲,”隔了片刻,邓演再开口说道,“新野的事,我听说了。” “嗯。” “族中长辈顽固,让阿弥入族谱这件事,尚需从长计议。阿弥……您和阿弥,千万珍重自身,不要因他人的闲言碎语而有任何负累。” “我也是这样想的,日子总还要过下去,好好活着,比什么都强。” 母子二人俱向庭院中耍玩的人看去,邓弥小小的身影立在空地上,瞬而看见了什么令人雀跃的事,脸上绽出了灿烂的笑,二人同观一张笑脸,却是心思迥异,遂各自沉默不语。 “中了!” 邓阳带着两个半大的孩子,在庭院里玩投壶的游戏。 邓阳一连投了三次都没进,不免遗憾,换邓康上。 邓康空投了前两箭,最后一箭,终于投进铜壶中去了,邓弥的一声“中了!”便是喝彩他的这最后一箭。 邓康得意洋洋,不屑看了旁边的邓弥一眼,走开时冷哼了一鼻子。 邓弥晓得他不待见自己,故而有点儿尴尬。 邓阳从秦嬷嬷手里接过三支箭,拿去给邓弥:“阿弥,到你了。” 邓弥看看她,再看看秦嬷嬷,局促道:“我……我没玩过这个。” 寄居在西莲寺时,李夫子教书教画教琴,就是没教过邓弥怎么玩,邓弥一个人孤孤零零没有玩伴,自己也玩不起来,这“投壶”还是来了洛阳以后才知道是怎么个玩法。 “哎呀,我们都给你做过示范了,把箭投进壶中即可,快去。”邓阳在她的后背推了一把。 邓弥虽未玩过投壶,却捡石子掷过树上的柿子,她想其中原理应该是差不多的,掂掂手里箭的重量,拿捏着力度就投出去了—— 铛! 谁想到一投便投中了,邓阳兴奋地在一旁手舞足蹈,邓康则愕然张目。 邓阳道:“还有两支!还有两支!” 然后在邓康难以置信的目光中,邓弥将剩下两支箭全投进了铜壶里。 邓阳乐得不行,连夸邓弥有天赋,是投壶的好手。 邓康憋着脸,抽了三支箭再塞给邓弥:“喂,这里还有,投我看看。” 邓弥迷糊接了,转身再投,又是三连中。 邓康彻底傻了眼,从这天起,他忽然对这位第一面就看不顺眼的小叔父,心生了澎湃的敬仰之情。 “叔父,你教我投壶吧!” …… 再过了两天,邓弥跟着宣夫人又进了一次宫,这次比上次不同,当贵人姐姐的邓猛对她热情了很多,笑面相迎,还忙不迭叫人端了好吃的果点来,一个劲地塞给邓弥吃,后来邓弥从邓猛和母亲的对话里听出了缘由,原来啊,是陛下刘志很喜欢她上次送给邓猛的面具,陛下拿走了面具,转头就赏赐给了邓猛三斛上等的合浦珍珠。 合浦珠,邓弥到洛阳的第一天,在首饰铺子里见过嵌在花簪上的,那大珍珠晶莹洁白、光净圆润,的确是非常讨人喜欢的,然而显然她还不怎么明白“上等”的意思,直到邓猛命人分出一斛来送给母亲,很突然地,邓弥被那些莹亮硕大的白珍珠闪伤了眼。 当天留在宫里用了午膳,陛下刘志也用完午膳,听说宣夫人带着梁贵人的幼弟进了宫,左右无事,于是闲步走过来瞧瞧。 邓弥人生中第一次面见天子,受宠若惊,心口嗵嗵狂跳,跪在地上不敢抬眼。 刘志时年二十三,是个清瘦的年轻人,长得颇为俊气,只是人显得有几分慵懒,和谁说话语气都是淡淡的,能简则简。 容貌美丽的贵人笑着,娇媚地倚上了刘志的肩:“陛下,这是妾之幼弟,名为阿弥。” 刘志懒洋洋转眸看地上跪着的小身影:“是哪个字?” 第六章 龙璧 宣夫人陪笑:“回陛下的话,阿弥出生在九月十六,那晚的月亮正圆,所以取名为‘弥’,是圆满的意思。” 刘志挑眉:“好名字。抬起头来给朕看看。” 即便陛下亲口说了这样的话,邓弥还是不敢抬头,宣夫人在旁边小声催了两遍,邓弥才战战兢兢抬起了脸。 刘志看了她一会儿,微微笑了:“秀净孤标,称得起满月的清光之态,真是生了一副好样貌啊。” 邓猛笑得愈发娇艳可人。 刘志若有所思想了想,“九月十六生的?便是旬日前的生日了。”说着,垂首解下了腰中佩戴的白玉龙璧,招手令邓弥近前,“来,这个,算是朕给你的生辰贺礼。” 看到刘志要将龙璧赠予邓弥,旁侧邓猛的笑容陡地僵在了脸上。 彼时,邓弥依照母亲的眼色,已经站起来了,正准备上前接下玉璧谢恩,但忽然见到姐姐神色不对,就忙惶惶然止步了。 邓猛转头看了看邓弥,再看看刘志手上的白玉龙璧,有些话,着实是不好说得太直白。 那块白玉龙璧,据说还是刘志的生母孝崇皇后在世时,特意寻得美玉雕琢,送给刘志行冠礼的礼物之一,刘志极为珍爱,向来是不离身的,因那龙璧确实玉质无瑕,清透莹亮非常好看,后宫女人争宠,十个有八个都打过那块龙璧的主意,千般手段用尽,也没谁能求得刘志将白玉龙璧赏给她,秀色绝伦而又恩宠优渥的邓猛,就是那无数的失败者之一。 如今,刘志竟轻易解下白玉龙璧,要赏赐给小孩子邓弥做生辰贺礼,邓猛不能不觉得吃惊,她脸上还是在笑的,但那笑容,是说不出的牵强:“陛下,这不是您最喜欢的……东西吗?” 刘志甚是迷茫地回视邓猛:“是啊,可这个阿弥不也正是你最珍爱的幼弟吗?要赏就应该赏件像样的,这白玉龙璧,朕觉得很合适。” 说到底,还是因了自己的面子,邓猛恍然,转瞬又笑靥如花了,娇嗔了两句,忙催促邓弥谢恩。 邓弥飘忽飘忽的,总感觉像在做梦一样。 刘志在安福殿喝了一口水,坐了片刻就走了。 邓猛立在殿前,待刘志走后,回过身来看着十岁的邓弥。 “果然,漂亮的孩子谁都喜欢。”白皙带凉的手指从邓弥的脸颊滑至下颚,邓猛杏眼微眯,笑意很深,“阿弥啊,你可真是我的‘好弟弟’!” 最后三个字的重音激得邓弥背上有些发寒,紧接着她手上一空,刘志才赏赐的白玉龙璧被邓猛拿走了。 邓猛捏着悬挂龙璧的细绳索,踱步在宫殿内慢慢地走动,她微扬着脸,专注地凝望那块如羊脂般洁白莹透的美玉,唇间发出了一声轻咛的笑:“要说起来,这也算得上是孝崇皇后的遗物了,陛下格外看重,旁人哪怕多摸一下都不行,多少人为它抢破了头啊,陛下却当作不知道的样子……哼,终究是我更有福分,虽然这玉璧陛下没有直接赏赐给我,但给了我的亲弟弟也是一样的,我在陛下心中的地位,岂是梁女莹和冯非那群老妇可以相比的?哈哈哈,这下,她们肯定全都要气得发疯了。” 邓猛喜形于色,眼中光彩大盛,快步回到邓弥面前,将龙璧別于她的腰间:“就这样出去!让所有人都看见!” “姐姐……” “我说让所有人都看见!你明白吗?” 邓猛近乎疯狂,邓弥不自觉地想要退缩,宣夫人及时上前揽住了她,笑向邓猛道:“阿弥知道了。” 邓猛这才心满意足松开了钳制邓弥双臂的手:“天色不早,母亲带弟弟回府吧。” 离宫的一路,邓弥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就连小黄门在看见她以后,也三三两两立在道旁窃窃私语。 邓弥自然知道自己没那么足的光环,那齐刷刷的目光,无一不是追随她腰间玉璧来的。 坐上了回去的马车,邓弥气恼摘下白玉龙璧,苦着脸对宣夫人说:“阿娘,我不想戴这件东西!” 宣夫人神色平常,只是反问她:“为什么?” “它、它怪沉的,太碍事了。” “仅此而已?” “我……” “你不清楚这块龙璧的价值吗?” “我又不傻……阿娘,我与你说心里话吧,姐姐说这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东西,我焉能不知它的可贵?陛下肯把它赐给我,是因为喜欢姐姐,爱屋及乌,可是我不想活在那么多人的目光之下,那让我特别心慌,我怕犯错,更怕被别人发现身上的不对劲。” 确实都是实心实意的话,小小的孩子不图虚荣,能有这样的觉悟,宣夫人是高兴的,但在这件事上,她也拿不了过多的主意:“你姐姐在宫中为贵人,一饮一啄,全仰赖陛下的恩泽。宫里的女人,要争的就是宠爱,有了陛下的宠爱,就不会被人看轻和欺负。不过你所思虑的,也很有道理。这龙璧你且好好收着,以后入宫时便带在身上,姐姐一旦问及,你就拿出来给她看,问你为何不佩戴在腰间,你就回她,此物贵重无比,怕有所磕损。” 邓弥依旧觉得麻烦,悄悄祈愿以后少入宫,谁晓得,她的愿望竟一时成了真的,往后四年,她都没有再踏足过皇宫。 永寿元年腊月,一直照顾邓弥的秦嬷嬷得急病去世了。 世上知道邓弥是女儿身的,仅剩两个人,一个是邓弥自己,一个是宣夫人。 没有谁,能让宣夫人像信任秦嬷嬷那样,交付埋藏最深的秘密,共同去圆邓弥真实身份的弥天大谎。 宣夫人忧虑了很久,那段时日她费尽思量,为邓弥做尽打算,整个人都消瘦得厉害。 邓演和邓阳不知情,单单以为母亲是舍不得数十年相伴的秦嬷嬷,但是邓弥却不能不懂宣夫人的忧愁,邓弥的心事也是沉甸甸的,邓康缠着要她教投壶,她都时常走神,惹得邓康数番埋怨。 没有了人照顾,邓弥学着自己处理所有力所能及的事情,几乎从不麻烦府中的仆从婢女,她觉得独自过活也没有什么,正要去安慰宣夫人,宣夫人却没给她开口的机会,宣夫人神态凝重,嘱咐了她次日早起,说要带她去见一个人。 二月初一的清早,邓弥站在城西永昌里一座僻静的宅院外,非常茫然。 “如果里面的人肯留你,你就乖乖待在这里。” 宣夫人盯紧邓弥的双眼,告诉了她这样一句话,然后她松开牵着邓弥的手,亲自上前去敲门。 来应门的是个胡人少年,高高瘦瘦,十五六的年纪,短发,灰褐短衣。 宣夫人低声跟胡人少年说了什么,胡人少年抬头来看邓弥,点头关闭了院门,不多久又重新过来打开,请宣夫人和邓弥入内。 庭院不算大,但布置齐整,种了许多花草树木,地面泼有水渍,打扫得干净,一点枯枝残叶都不曾有,人走过去的时候,惊跑了一只黄狸猫。 宁静的屋子里立满了书柜,书柜上被满满当当的竹简和籍册塞满了。 胡人少年在前面走,引着客人到了屋子中央的一方小室,那是被四面书柜围出来的四方空间,陈设简约,除了两张书案、几座烛台以及散落或堆积的典籍,就基本看不见别的什么了。 胡人少年朝大书案的方向喊了一声:“师父。” “唔?” 一张倦意的脸从堆积如山的竹简后冒出来。 邓弥略惊了一跳,不光是因为没想到书简后藏着一个人,更是因为那个人的样貌—— 那也是个胡人! 深邃的五官,卷曲披散的黑色长发,看上去,倒是个面目还算英俊的中年人,只是一脸胡子拉碴的模样,委实显得潦草了。 宣夫人躬身,启唇轻道了一声:“安侯。” 邓弥正讶异,此处是什么地方,此胡人是何人,冷不丁却见母亲态度这般恭敬,不由得疑窦更深。 “哦,来啦?”书案后的人一边起身一边道,“就是这个孩子?” 中年胡人扯下披在肩上的外袍,顺手抽了一张纸,经由邓弥和宣夫人面前,他走向旁边的小长案,推落案头的书册,将纸平铺在长案上,再示意邓弥道:“你过来。” 邓弥懵里懵懂走过去。 中年胡人说:“听说你念了不少书,现在你就默写《大学》中‘大学之道’至‘则近道矣’一段罢!” 邓弥回头看宣夫人,宣夫人向她点点头。 于是邓弥揽衣端坐案前,提笔蘸墨,开始书写……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执纸张观阅罢,中年胡人笑逐颜开:“嗯,好字,好字!小小年纪,学问也不错,那——便留下吧。” 宣夫人亦喜而拜:“多谢安侯。” 眼瞧着母亲转身要走,邓弥着急追上去:“阿娘!” 宣夫人回头望着她:“别忘了进这里之前,我与你说过什么。” 邓弥僵愣止步。 宣夫人由胡人少年送出去了。 “以后称我为师父。”中年胡人道,转面见邓弥蕴泪于眶,大为吃惊,“哎呀,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愿意留在这里吗?” 邓弥望着对方和善的脸,忍不住哽咽起来:“我,我娘没告诉我要留在这里做什么……” 邓弥其实不敢哭,所以努力忍着,没让眼泪落下来。 中年胡人见她样子可怜,蹲下身来安慰她:“莫怕,这里是我家,我在翻译经书,需要一个汉字写得好的帮手,你娘听说以后,就向我推荐了你。” 邓弥半信半疑。 “怎么,你娘没对你说明是为何来此吗?” “她只说,如果你肯留我,就让我乖乖待在这里。” “这个宣夫人哪,太急于让孩子独当一面了……” 说话间,胡人少年回来了。 中年人起身道:“哦,来来来,给你介绍,这位是你师兄安遥。” 胡人少年温和一笑:“师弟。” 邓弥迟疑着作揖见礼。 中年人将邓弥推给安遥:“带他去熟悉熟悉坏境吧。南面那间小屋收拾出来给他住。今日先歇着,不用再过来了。” “是,师父。” 安遥领师命将邓弥带走。 邓弥跟着安遥往外走了几步,忽然就停了下来,她心中有疑惑,很想等到解答:“师父,我阿娘称您为‘安侯’,您是我们大汉的侯爵吗?” 闻言,中年人不禁笑了,少年安遥也立在旁边轻声地笑。 “我是一个外族人,怎可能享有大汉的封爵?”中年人声音沉稳,笑意舒朗,“‘安侯’不过是他人的敬称,因为我……曾是安息国的太子。” 第七章 誊经 安息国的安清,洛阳很少有人不知道他,尤其是西域来的人,即使这位人物再深居简出,但人们一旦见着他,都会尊敬地称呼上一声,安侯。 半年后,安遥和邓弥混得特别熟了,安遥悄悄告诉邓弥说:“师弟,咱们师父可是当过国王的人呐!” 作为安息国的太子,安清理所当然地拥有王位继承权,实际上,他也坐上过那个至高无上的位子,但是很快,他就让位于叔父,经西域诸国,不远万里来到了大汉的洛阳城。 邓弥非常诧异:“王位都不要?师父可真是把自己的一生都献给佛学了。” 安遥笑而不答,抱着誊抄完的译经出去了。 然后当天下午,邓弥用崇拜的眼神看了一下午的师父。 安清是个特别随和的人,他自己整日埋头于经书和各类典册之中,但交给邓弥所做的事情却很轻松,译经也不是每天都有得誊抄,多数时候,安清都是打发邓弥去看书,或者让安遥带着邓弥去学骑马和射箭。 邓弥每个月能回家三天,从家里回来的时候,总是不忘带许多好吃的。 师父是清心寡欲的人,对衣食的要求不高,吃饱、穿暖即可,师兄安遥不同,最受不得美食的诱惑,每次到了邓弥该回来的时候,他一准老早就候在院门口等着拎东西。 所谓“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安遥吃了邓弥的许多东西,自觉无以为报,就把从家乡带来的一只铜铃铛送给了邓弥。 铜铃儿精致小巧,响声更是清脆悦耳,邓弥十分喜欢它,第二回归家时,特意揣在身上,要拿回去给她的阿娘开开眼界,瞧一瞧这遥远安息来的小玩意儿。 薄暮要离开时,安遥绊了一脚,怀里抱着的竹简全扑进了泥水里,幸好师父下午出门拜访故友去了,没亲眼看见这一幕,但安遥还是吓得面色如土,生怕惜书如命的师父发现了会重罚他,邓弥心善,于是留下来处理书简上的泥污,两个人忙了好一阵,才将脏污都擦拭干净了,而此时外面的天色也暗下了。 此时是永寿三年,邓弥十二岁了,个头与十岁时相比,窜高了不少,她十一岁时,倒还长胖过,脸上圆嘟嘟特别可爱,可是才过了一年,又飞快瘦掉了,如今整个人瘦得禁不起大风吹,师父都为此自责过,以为是家里饭菜没做好。 邓弥弱不禁风的单瘦模样,安遥担心她趁夜走路不安全,却挽留她不住,邓弥说,到了回家的日子不回去,阿娘会担心,安遥就没再强求,给她点了一盏灯笼,送她出了院门。 冬夜天寒,街上少有行人。 “这比往常到家得晚一个时辰了。” 邓弥抬眼看天色,盘算着时间,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往家赶的了。 出永昌里时,在街口,一个人影飞快从酒楼悬挂的红灯笼下走过,拐进对面昌平里的小巷中去了。 原也没什么,但那人身姿高挑,在夜色里仗一柄细剑,邓弥就不自觉地多扫了他第二眼,这第二眼,模模糊糊不甚分明,她觉得那人的侧脸像极了一个人。 “杨——” 对方的身影很快就隐匿进了对面的小巷里。 侧脸像,身形也像,越想越觉得整个人都像。 邓弥心怦然动,什么也没多考虑,就提着灯笼追上去了。 仗剑之人入得小巷,远远地在前边走,邓弥匆忙在后面跑。 “杨……哎哟!” 故人的名字还尚不及喊出来,邓弥被巷子里堆积的杂物绊了一跤,结结实实地摔了个大马趴,灯笼骨碌碌滚出去,烛火都灭了,她捂着摔痛的胳膊爬起来,抬眼再看,前面空空荡荡,哪里还有人? 邓弥慌了神,急忙往前追去,巷子尽头是一个开阔的岔道口,三两户零星的人家里亮着微弱的灯光。 “……杨洋?” “杨洋!” 没有人回应。 那人走得太快,或者是她走得太慢,总之跟丢了。 三条不同方向的路,邓弥不知道该往哪边追。 寒风呼啸卷着地上的落叶打转儿,冬景萧瑟,连人心也跟着一下变得萧瑟了。 邓弥很失望。 失落万分地往回走着,蓦地不小心撞到了一个人,邓弥踉跄,忙向对方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对方一身酒气,醉醺醺的,连站都站不大稳了,被邓弥一撞,伸手捞捞,竟还无比精准地钳住了邓弥的胳膊:“找死!嗝——你,你知道你撞着谁了吗?” 一个酒嗝熏得邓弥睁不开眼,等她再张眼细看这人,觉得真是面熟得很,认真回想,脑子骤而空白了一瞬,紧接着她像看见鬼一样,惊恐地尖声叫道:“梁胤?!” “你认得我?认得就好,认得就好。”梁胤胡乱用蛮力将邓弥拽近,“那小爷我也瞧瞧,你是哪个不长眼的?” 梁胤瞧了再瞧,却不认得眼前这张脸。 浓重酒气熏得邓弥头昏眼花,她忍耐不了,一巴掌招呼上去,将梁胤的脸扒拉到另一侧去:“死醉鬼,离我远点儿!” 话说完,邓弥就后悔了,然而不等她在心里苦叫一声“完了”,梁胤就用另一只手卡住了她的下颚,再次凑近,强迫她正视自己:“你敢骂我?” 邓弥顷刻之间有一颗想死的心:“没……” 梁胤这王八蛋,不知道灌了多少酒,邓弥才吸一小口气就给呛得不行,连连咳嗽不止。 “咳……咳咳咳……你真的,离远点!” “咦,小模样长得挺俊嘛。”梁胤发现了新事物,嬉皮笑脸地捏了捏邓弥粉嫩光滑的面颊,并且开始拉扯不休,“你小爷我一向贪好女色,虽然京中有不少权贵公子颇爱男风,但我不喜欢,不过今日见了你,我心里倒是有点儿痒痒了……你长得真不错!” 邓弥被他一通话吓得头皮发麻:“你……你说什么?” “只要你从了我,我保你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我从你?”邓弥既觉得屈辱又觉得好笑,她讥诮勾着嘴角,盯着梁胤平庸的脸,心里把梁家人上上下下问候了个遍,“死醉鬼,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邓弥用力挣脱了梁胤的钳制,转身就走。 梁胤愣了愣,气恼追上去,再次拽住了她:“想走?没那么容易!” “喂,松手!” “你不是认识我吗?” “认识又怎样!” “那自然知道我说的不是假话,你从了我,荣华富贵便唾手可得……” 酒醉之人荒诞无礼至极! 邓弥不想与梁胤纠缠,左右甩不开那铁钳似的手,邓弥只好去硬掰:“这位公子,多谢您的抬爱,但我当不起。劳驾放手,我娘还在家等我回去,太晚了她会担心的。” 梁胤的眼睛醉红一片,他的头脑已经不是很理智了,除了面前那张年少秀美的脸,他的眼睛里再也没有了旁的事物。 一股莫名的燥热在身体内涌动。 可怜邓弥并没有意识到近在咫尺的危险。 细瘦的手使不上多大的力,但那柔软微温的触感,让梁胤心底里热切的渴望彻底爆发了。 “今夜如何,就由不得你来定了!” “你想做什……” 邓弥惊骇后退,一句话来不及说完,梁胤抢步上前捂住了她的嘴。 所处之地已是僻静,梁胤没有想多费事把邓弥带去别的地方,墙根下堆着几袋东西,梁胤将邓弥拖了过去。 邓弥吓白了脸,但好歹没有吓傻,还知道奋力挣扎和抵抗,她呜呜喊叫,趁梁胤手松之际狠命咬了他一口:“救命……” 梁胤吃痛,听到邓弥喊“救命”,盛怒之下,毫不客气劈脸甩了她一耳光。 邓弥被打懵了,尚未缓过神来,一团布就塞进了她嘴里,梁胤一手反剪住她双手,一手开始解腰带,邓弥心凉了大半截,但不肯就此认命,她拼尽全力地踢打身后的人,梁胤被她弄得心烦,抬腿压在她腰上,边将她双手捆起边淫邪地笑:“不要再做无用的挣扎了,这里很少有人经过,你别指望会有人来救你!有这个气力,你不如想想怎么把小爷我伺候爽喽!你知道我是大将军的儿子吧?我给得起任何酬劳,前提是你得先让我觉得舒坦!” 邓弥第一次体会到绝望的滋味。 双方的体格和力气相差太悬殊了,那梁胤又是喝了酒的人,野蛮得不可理喻,力气更是出奇的大。 邓弥依旧是只能“呜呜”地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她摇头恳求不要,因为害怕和感到莫大的耻辱,眼泪像决堤般往下淌。 嗖—— 一支箭飞出,将梁胤半悬空的下衣摆牢牢钉在了麻袋上。 梁胤大惊,厉声道:“什么人?胆敢坏梁小爷的好事!” 嗖—— 再是一箭,在梁胤转面四顾时,不偏不倚射中了他的发冠。 梁胤几乎吓破了胆,伴着丝帛被撕裂的声音,他惊惶后退,狼狈跌倒在了地上,酒醒了大半。 夜色中,有人发出了清朗的笑声:“梁胤,你小子真没出息!” 梁胤擦擦眼睛,看清了前方背着箭、提着弓,悠闲自得促马而来的人,他气怒地爬起来,扯下头上的弓箭,跳出去指着对方断声喝道:“窦景宁!” 马背上长胳膊长腿的骑装少年扬眉浅笑:“你外祖在此。” 第八章 遗铃 天哪,真是苍天有眼啊! 邓弥吓出了一身冷汗,耳中嗡嗡,腿软跪在地上,好在腰带没被梁胤打上死结,她飞快给自己松了绑,拿掉嘴里堵着的布团。 “你……”梁胤手抖地指着窦景宁,马上和地上的高度差叫他很有压力,“你有本事下来!” 窦景宁轻蔑哼道:“下来你又能将我怎样?” 一个起跃,果然翻身下了马,款步靠上前来。 “站那儿别动!让你过来了吗?” “我爱怎样就怎样,你有资格命令我?” 梁胤气得发狂,但确实又拿对方没辙,一口恶气憋在胸中甚是不爽:“我今日没心思与你斗嘴吵架,你打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别杵在小爷眼前碍事!” 窦景宁抱臂,微扬下颚觑视道:“你刚才在做什么?” 梁胤愕住。 “一个男人,我没看错吧?” “关、关你屁事!” “啧啧,梁胤你真是越发不要脸了。” “你……”梁胤气得脸红脖子粗。 “我不是嘲笑你好男风,而是看不起你趁夜色晦暗,当街用强行手段。我眼睛没瞎,可看得出那小少年一直在挣扎,是不愿意的。怎么说你也是大将军的独子,这样的烂事你都做得出来?”窦景宁再往前走了两步,眯眼细嗅,“好大的酒气——你喝了多少壶啊?” “你管得着吗!” “我没说要管你。只是今晚这事,我若没遇上便罢了,刚巧遇上,就唯有顺道管管了。给你个机会,我数三声,消失在我眼前,否则的话,别怪我不客气。” 衣衫不整的梁胤看窦景宁伸出了一根手指—— “一。” 梁胤觉得此刻这样已经太输面子,再要灰溜溜走了,以后就更没办法见人了,他愤恨难消,跳脚怒骂:“窦景宁你不要欺人太甚!你说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你可是个野……” 窦景宁瞳孔骤而收缩,他冷着脸,沉声说道:“说出来啊。” 梁胤后悔口不择言说错了话,他闭口不敢再吭声。 窦景宁逼近前,目光寒肃:“你敢说,我就敢打断你的肋骨。” 那往日英气的眉眼此刻像结了冰霜般,令人一接触,就感到了一种透骨的寒冷。 梁胤打了个冷颤,浑身毛毛的,也不管面子不面子了,转身就跑,因为跑得太急,半道还摔了一跤,他不敢回头,连滚带爬继续往前跑,停都没胆子停——那几乎是逃命的状态了,仿佛身后有一头凶恶的猛兽,正在觊觎他的小命。 窦景宁没瞧见邓弥。 趁着两个人唇枪舌剑你来我往的空当,邓弥早溜之大吉了。 窦景宁立在夜风中皱眉:“好没良心的小鬼。” 提步,脚下一串细响。 窦景宁低头看了看,弯腰捡起了地上的东西。 是一只形制精巧的小铜铃,晃一晃,丁零脆响,很是清扬。 窦景宁见铜铃儿不像中原的东西,一度怀疑刚才被梁胤强迫的小少年是西域来的。 “梁胤的口味真是……一天一个样。” 西域人高鼻深目,面容是比汉人要深邃好看些,尤其那边的少年,风姿端妙的一抓一大把,梁胤醉酒误事,拦截胡人少年也不是不可能发生,还好今日凑巧被他看见了,要不然那少年遭了殃都不知能去哪里诉求,这样想着,窦景宁将小铜铃收了起来。 ——就当是那小鬼的谢礼好了,料他也没胆子回来寻。 邓弥飞奔着往家跑。 砰砰砰砸开了门。 家中仆人瞪大眼看着小公子扑身进来:“快关门!” 宣夫人竟然不在家,意料之外地,邓弥却见到了她的姐姐邓阳。 “姐姐怎么在这里?” “来看望母亲,听说你今日归家,也想看看你,就留下来了。” “哦。阿娘呢?” “午后有人送了一封信来,看完信母亲就出去了。”邓阳招招手,“阿弥过来,瞧瞧我给你缝制的披风。冬天了,外出时披在身上会很暖和的。” 邓弥灌了两大杯水下肚,心绪平复了很多。 邓阳看到她左脸上通红,疑惑伸手摸摸:“你这脸怎么了?” 脸颊被寒风刮得没了知觉。 不摸则已,一摸还挺疼。 邓弥赶紧躲开,忍着龇牙的冲动,咧嘴笑了笑:“没事,外面太冷了,冻得够呛。” 邓阳不疑有他,盈盈笑道:“是冷,以后尽量早些回来吧。” 邓弥点头:“嗯。” “瞧你这一脸,被风扑脏了,快去洗洗。肚子也一定饿了吧?我去叫人给你端吃的来。” 不多久后,宣夫人也回来了,照例问过了邓弥一个月中学习了多少典册诗书。 邓阳在一旁掩口笑:“母亲对阿弥的要求也太严了些。” “这洛阳城内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太多了,”宣夫人看了邓弥一眼,垂头掸着衣裳,面上波澜不惊,“我不希望他成为他们中的一个。” 邓阳说:“母亲多虑了,阿弥才不会像那些人呢!” 宣夫人的神色看上去略显沉郁,邓弥想搏她一乐,伸手去摸安遥送的铃铛,一摸摸了个空。 “糟糕!” 邓弥下意识低呼,惊慌爬起来,将身上下能藏东西的地方都摸过了一遍。 宣夫人见她低头慌慌张张在周遭地上找寻什么,不由得蹙眉:“像什么样子!” 邓弥顿住。 邓阳凑上前问:“阿弥,你是丢了什么物件吗?” 邓弥看看邓阳,再看看宣夫人,直起身,干巴巴扯了扯嘴角:“是有个小玩意儿,原本是想……” “既是小玩意儿,又有何紧要的?”宣夫人是真的不高兴了,“君子仪态庄重,当处变不惊。你且回屋去,将《诗》中的《鸤鸠》之篇抄写百遍,明日交给我。” ——《鸤鸠》?! 邓弥想到那满篇的“淑人君子”四字,头就隐隐作痛。 邓阳心疼道:“母亲,阿弥这才刚回来……” “就因为刚回来,就应该好吃好喝地供着?难道他是回来做客的吗?” 宣夫人怫然作色,起身离开了。 邓阳欲言又止,转回头,哀怜望着邓弥。 邓弥笑笑:“姐姐,没关系,九千六百个字,写起来很快的。” 就这样,莫名饱受梁胤欺侮的邓弥回到家,什么都还没敢说,仅仅是宣夫人觉得她言行失当了,就罚她在灯下,对着纸墨笔砚度过了大半宿。 厚厚一叠《鸤鸠》让邓弥长了记性,从那以后,她再也不敢在宣夫人面前慌张失态了。 回永昌里时,邓弥仍旧大包小包带了一堆,安遥最是欢喜。 大半个月后,贪吃的黄狸猫叼了一尾鱼,被安遥撵着满宅院地跑,黄狸猫跳上邓弥的屋檐,一爪没抓稳,鲜鱼从嘴里滑掉了,安遥一个猛虎扑食,飞身上去将落地的鲜鱼护住了:“贼猫子,看你还偷!” 黄狸猫站在屋瓦上,最终悻悻而走。 邓弥推开窗,望望头顶,再望望安遥,扁扁嘴道:“师兄真小气。” 安遥抱着鱼,瞪大了双眼说:“我小气?你是不知道,这都是那贼毛团偷的第四条鱼了!前三条我可没追回来,全下了它的肚!” 如此说来,安遥师兄仁至义尽,的确是黄狸猫贪心了。 “好,是我错怪师兄了。” 邓弥笑着赔不是,正要关窗。 “哎,”安遥忽然问道,“师弟,我送你的小铃铛呢?” 邓弥一个激灵,扶窗的手跟着抖了一抖。 安遥走近窗下:“你不是特别喜欢它,老爱挂这窗口迎风叮叮铃铃作响的吗?” 邓弥张口结舌:“啊,是啊……” “怎么最近你不挂了?” “是因为……”邓弥支支吾吾,努力想着合适的缘由,“哦,我拿回家……给,给我阿娘开了开眼,我阿娘也很喜欢那铜铃,所以我就把它留在家里了!” “这么回事啊,喜欢就好!”安遥抱住鱼,大大的笑容挂在脸上,“原来你们洛阳人都喜欢那个模样的小铃铛,以后有机会回家,我得贩两大车来卖,让我们安息的铜铃挂满洛阳的人家。” 邓弥的师兄有颗无比纯良天真的心。 看着安遥转身走了,邓弥抚抚心口:“呼……好险。” 敷衍过去就好了,要是被师兄知道,她把他送的家乡宝贝弄丢了,一准儿非常心痛,不过邓弥终究是长情记事之人,总记挂着放不下,之后更因为心怀愧疚,屡屡物色了好些稀奇的大汉特产回赠给安遥。 日子依旧是平平淡淡地过。 延熹元年正月,家宴间,邓演高兴多喝了两杯酒,当夜早早睡下,之后便再没醒过来。 邓家长子英年早逝,邓康承袭了他父亲的爵位,而邓弥,成了邓家子辈里唯一的“男丁”。 刘志很长时间没能想起邓弥,直到永寿四年邓演过世后,他喜爱的贵人在他跟前哭啼伤心,说家中仅剩一个年幼的弟弟,刘志才回想起几年前见过的那个漂亮孩子,奇怪是好几年过去了,他竟还能清楚记起那孩子的样貌。 刘志笑了一声:“你弟弟还小,不过既然是你娘家的亲兄弟,爵位还是要有一个的,朕就许他一个柏乡侯当当罢。” 于是乎,尚不满十三岁的邓弥享有了列侯之名,食邑千户。 安清不知是不是担心小小年纪的邓弥会因封侯而有杂乱想法,管束她管束得更严了,平常讲经一个时辰而止,如今都延长至两个时辰,更多是教授她为人处世宠辱不惊的道理,好在邓弥定性很好,也没怎么被外界的事物搅乱心神,照旧是到了什么时辰该做什么事,就如往常一样去做。 春来万物生长,邓弥撸起衣袖,顶着明暖的太阳蹲在园子里除杂草。 安遥出来晾晒草药的时候,发现师父还站在檐下,跟前一眼看到时,也就是三刻钟之前的姿势一模一样,定得像个木桩子,隔了大半个园子,仍旧是在看那个灰头土脸忙碌的小身影。 安遥走过去,不解问道:“师父,拔草有什么看头吗?” 安清收回目光,转头看了迷惑的安遥一眼,然后什么话都没应就走了。 安遥抱着一篓草药,也立在檐下看了半晌,什么意思都没有,他更迷惑了:“难道,又是‘一草一木皆见佛理’?” 邓弥在太阳底下晒了半天,热汗不止,更是口干舌燥,她举目四望,远远看见了安遥,欣喜挥动手臂:“师兄,我渴死了,快给我碗水喝!” 安遥不动:“你自己有手有脚。” “我鞋底有泥,踩脏回廊你擦吗?” “……等着。” 是该歇歇了。 邓弥擦把汗站起来,冷不防眼前黑了一下,她头晕目眩摔倒,压坏了新生的两株车前草。 “哎哟——” “师、师弟你怎么了?” 邓弥扶着额头坐起来,冲惊慌的安遥笑笑:“没事,就是蹲久了,头晕。” 原来是虚惊一场。 “臭小子,真是体弱啊。”安遥将洒掉了一半水的陶碗往前一送,没好气道,“给,你要的水!” 第九章 出师 次年春,园子里疯长的杂草还是让邓弥去除。 邓弥蹲在暖洋洋的太阳底下,半身作寒,尤其肚子冷痛,渐渐难忍。 安遥看她脸色不好,主动端了碗水过去:“师弟,歇一会儿呗?” 邓弥捂着肚子,脸色愈发难看,忽然丢下小锄头,拔腿就跑。 “师弟?”安遥惊得目瞪口呆,又望着地上的泥印犯起了难,“你……你这不是要我来擦的吧?” 之后邓弥把自己锁在房内,再也没出来过。 “师弟,你躲屋里干什么呢?” “……” “师弟!师弟,你还活着吗?再不吭声我可撞门了!” 邓弥窝在床上打了个哆嗦:“别!我……我活着。” “那快出来啊,园子里的草还没除干净呢。” “师兄,你、你帮我跟师父说说,草今日就不除了吧?我……我不大舒服,肚子很痛。” “哦。”听说是身体不适,安遥在门口立了一会儿,转身走掉,“好吧,我去告诉师父,你就先歇着。” 地上搁着一条带血的裤子。 邓弥陷在深深的忧伤中,羞耻和孤独,是最为明显的两种情绪。 小丫头总有长成大姑娘的一天。 经脉初动,天癸水至。 延熹二年,春暖融融,邓弥在一个很突然的时刻,迎来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次月事,纵使宣夫人提前告诉过她这是什么、意味着什么,但完全挡不住她内心矛盾的加深。 一种泼天盖地的孤独感,像无边海水般涌来,几乎快要将邓弥淹死了。 “师弟,吃饭了!” 邓弥在昏昏然的天光中坐了很久,安遥的拍门声让她突然惊醒了:“啊,我……” 不等她张口结舌回答完,安遥就隔着门道:“给你放门口了。” 门前人影闪过,安遥果真就走了。 邓弥呆愣了片刻,起身去开门,即使知道安遥已经不在门口,她还是赶忙转身把脏污的裤子藏了起来。 打开门,饭菜搁在地上。 今日有邓弥最爱的菘菜和貊炙。 邓弥左右看看,无人,她弯腰把饭菜端进屋,再要去锁门的时候,一只手按在了门上:“慢着!” 邓弥吓得脸色变了:“师兄?!你,你不是……” 安遥探身进来,手里还拎着一只木桶:“师父让我给你拎桶热水过来。” “热……水?” “师父在译经,不想中断,不过听说你不舒服,还是详细问了我是怎么回事。” “你,你是怎么回的?” “照实回啊。师父说,你可能是吃坏东西了,让我拎桶热水过来,省得你病歪歪地自己拎不动。” 邓弥感激得快哭了,她觉得她的师父安清,真像传说中解人危厄的神佛,小小一个举动,足有泽被苍生的大功效。 感激过后,又是深深的忏愧和不安。 师父对她那么好,而她却像欺骗李夫子一样欺骗了师父。 在邓弥眼眶微微热起来的时候,安遥放下大桶热水,转过身挥挥手:“你吃饭吧,我走了。” 邓弥讷讷地答应着。 “哦,师父还说了,明天不用拔草了,让你誊抄一份《薛鼓》的谱式出来。” “誊抄乐谱?干什么用?” “病了还有闲情问东问西?”安遥故意打趣,转而又道,“师父不会击鼓,还能干什么,用头发丝都能想到,十有八_九是送人呗。” 次日,邓弥将抄好的《薛鼓》交给安清,安清让安遥送去城南的某个酒肆,交给一个穿青衣的文士,而对邓弥却没有任何吩咐,打发她去逗猫晒太阳了。 斜阳西下时,安遥一脸兴奋地回来了,回完师父事情办妥后,第一件事就是跑去找邓弥。 “哎,阿弥,你知道吗?我听人说,梁皇后彻底失宠了。” “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安遥狡黠地笑:“和我是没什么关系,但和你却有大关系。现在谁不知道,宫里最得圣宠的是你姐姐梁贵人啊,梁皇后一倒,你姐姐不就是宫里最厉害的女人了吗?” “胡说什么。”邓弥不高兴地白了他一眼,“梁皇后怎么会倒?有梁大将军在一日,她就还是大汉最尊贵的皇后。” 邓弥没有说错,梁冀在一日,刘志就不会动废后的心思,那如果—— 是梁女莹死了呢? 梁女莹被刘志冷落太久了,她心怀幽怨,郁结难抒,最后终于愤愤而死。 延熹二年的七八月间,洛阳城内发生了好几桩大事。 七月初二,失宠已久的皇后梁女莹薨,谥懿献皇后,葬懿陵。 同月,梁冀欲认邓猛为女以固权位,又担心当时做议郎的邓阳夫婿邴尊不同意从而劝阻宣夫人,便招结刺客去杀邴尊和宣夫人,邴尊不幸遇刺身亡,宣夫人却因为得到比邻而居的中常侍袁赦相救,而幸免于难。 刘志得知后大怒,暗中与中常侍单超、具瑗等五人部署诛灭之计策,最终一举成谋,梁冀、孙寿自知在劫难逃,双双自杀而亡,之后两族遭到了大清洗,内外宗亲皆投入诏狱,受其牵涉被罢官的多达三百余人,朝廷甚至为之一空。 八月初九,刘志立梁猛为后,并下令废懿陵为贵人坟冢。 刘志因极其厌恶梁氏,遂为梁猛易姓为“薄”,同时封了她的母亲宣夫人为长安君。 邓弥专心整理文册、誊抄经书,很久不曾外出过了,梁皇后薨逝之后的事情,她一概没有听说过。 八月十三,安清收到了霍宣差人送来的信。 安清看罢信上内容,长叹一口气,对安遥说:“去叫阿弥来。” 邓弥放下手中劈柴的活计,跟随师兄去内室见师父。 安清折起了信,说:“阿弥,你该回家了。” 邓弥很糊涂:“师父,并没有到我归家的时候啊。” 安清阖目微笑:“我是说,你可以出师了,今日拜别,以后便不用再来了。” 邓弥惊愣。 安遥也是吃惊:“师父?” 邓弥凝泪颤声问道:“师父是嫌弃徒儿愚笨,不愿再教授徒儿课业了吗?” 安清含笑摇头:“非也。你很聪明,原本也不需要我教你什么。你母亲将你送到我这里来,初衷是怕你年纪幼小,过早地接触荣华富贵会迷失本心。如今你已经在这里待了三年多,心性沉稳不再容易改变,而且下个月十六,你就满十四岁了。你的母亲来信说,你姐姐现在是皇后了,作为皇后的亲兄弟,你也应该回去帮帮她了。” 听到师父话已说到如此,安遥知道邓弥是非走不可的了,他心里舍不得,却又无可奈何。 三年多的时光,换来是同门友爱、师徒情深。 既然是母亲和姐姐需要,邓弥就不能不回去了,她泪满双睫,徐徐伏身而拜:“徒儿邓弥……感谢师父收留,更谢师父的悉心照顾,以及这三年多以来,传道授业解惑之大恩。” 邓弥郑重向安清磕了三个响头。 一向心如止水的安清,忽然很舍不得放这个乖巧的徒儿离去,但他面上平静,努力抑制住了这样的想法。 邓弥起身,转向安遥一拜:“师兄素日爱我、护我,邓弥必铭记心中,弥无以为报,请受一拜。” 安遥更加难受了,他急忙弯腰将邓弥搀起:“你我师兄弟之间,不要这样见外。” “时辰不早了,”师父安清起身,望了窗口落日的余晖道,“快去收拾东西吧,一会儿便会有人来接你回去了。” 安清转身走向书案,似乎又要继续开始译经了。 邓弥想,师兄的汉字写得那么难看,她走了,连为师父誊抄经文的人都没有了。 “师父,”邓弥情切开口,轻轻问道,“以后,我还能来这里为您誊写经文吗?” 安清抬眼看她,并未作答,隔了好片刻,坐定了,只是慢慢扬手示意她离开。 “师父!” 安清仍旧不应。 安遥说:“先回屋收拾东西吧。” 邓弥依依不舍,转身走出去。 “阿弥。” 邓弥欣喜止步,急忙回头:“是,徒儿在!” 安清坐在书案后,双目深邃沉静:“你曾问我,孤身远离故乡来到大汉的洛阳城,会不会觉得很寂寞,我没有回答过你,今日,我想告诉你答案。” 邓弥将身站直,恭谨听着。 “恰如你说,南阳叔伯曾让你牢记的那一句话,‘心中知道根在哪里,就不可怜,就不是世上的飘萍之人。’。” “师父……” “我无法教给你更多的东西,这是我的忏愧。走罢。” 不知为何,邓弥站在那里,心念为之一动,忽然觉得苍凉,不禁潸然零涕,落下了两行清泪。 要带走的东西并不多,简单一个包袱就装好了。 月亮升起来的时候,一架马车停在了院门外。 来接邓弥走的人,是邓康。 邓弥坐在车上一直往后看,直到门前安遥伫立的身影越来越远,马车拐个弯再也看不见了,她才红着眼放下了车帘。 邓康瞅着她,笑道:“叔父若是眷恋不舍,日后再回来拜会便是了,何须做小女儿家悲戚肠断之姿态?” 邓弥心上犯抽,很想赏邓康一耳光,咬咬牙,忍下了。 半道上,邓康撩起车帘往外望,不知望见了什么,急匆匆喊了声“停车”就跳下去了,邓弥左看右看,天色昏暗,不晓得他下车去干什么。 等了片刻,邓康回来了,啧啧感慨道:“梁胤那样的人,竟还有人肯去看他。” 第十章 国舅 梁、孙两家上下老幼,没死的全投在诏狱中。 听到恶名,邓弥心里怪不舒服的,她不屑冷哼道:“近墨者黑,这个跑去看梁胤的,必然也不是什么好人。” 邓康立即正色反驳说:“景宁哥除了有点儿世家公子的脾气,行事稍显张扬跋扈,却也并没有什么不好的!” “跋扈?”邓弥冷笑,“昔日的大将军梁冀不正是如此吗?跋扈将军!最后怎么样?还不是为陛下所诛?为以免落得相似的下场,我觉得此人还是收敛些为好。” 邓康不悦:“叔,你嘴忒毒!见都没见过景宁哥,怎么好诅咒得这样烈?” 邓弥危坐,正义凛然:“我是为你好。像这样的人,以后就不要和他结交了。” 邓康非常生气,绷着脸跳下马车去。 “送他回我祖母家!” 邓康愤愤然向车夫和随行小厮丢下这句话,然后就一个人跑了。 “子英!”邓弥赶忙下车追他,“子英,你给我回来!” 越喊,邓康跑得越快。 邓弥追了十数步,知道追不上便没有再追了。 “臭小子!” 邓弥气得不行,转身往回走,没走两步,忽然斜剌剌冒出一个人来,不偏不倚,踉踉跄跄就扑在了邓弥的身上。 那人绵软如泥,抬头痴笑道:“呵呵,臭小子……臭小子骂谁呢?” 邓弥吓了一大跳,紧跟着就只剩了一个想法:哎哟,真他娘的沉! 眼前人一身酒气,瞬间让邓弥回想起了几年前遇到人渣梁胤时的场景,她想都没多想,抬腿就是一脚:“起开!” 人高马大的男人摔在地上,神思不清地哼唧着,依稀喊了一声疼。 机灵的小厮见状,连忙跑上前来忠心护主。 “有毛病。”邓弥掸掸衣裳,皱眉往马车走去。 “别走!”谁知道那烂醉的人是哪根筋不对了,挣扎爬起来,拦腰死死把邓弥抱住,眨眼功夫就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是我错了……我当时不应该丢下你的,我已经很后悔了……但是你真的不能嫁给那个姓左的混蛋啊!他贪花好色,不会真心对你的……求你别嫁给他呀……” 邓弥挣不脱,不过事情是听明白了,敢情这人啊,是被姑娘甩了,为情所伤,出来买醉,如愿喝成了个醉鬼。 邓弥招招手,叫小厮快来将人拖开。 小厮费了好大的劲,怎奈越是拉拽,那人就哭哭啼啼将邓弥抱得越紧,拉拉扯扯,几番险些将邓弥拉扯到地上去。 邓弥对着酒鬼,耐心实在是好不到哪里去,忍无可忍就要动手打人,正在这时,有一帮人提着灯笼跑近前来—— “公子!” “唉哟真是对不住,我们家主子喝多了。” “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扶丰宣公子起来!” “公子啊,快撒手吧,这不是周姑娘啊!” …… 提着灯笼的老伯穿得像模像样,对邓弥再三道歉,邓弥瞧着老伯像是大户里的管家,态度又好,就没说什么。 只是这个名字叫“丰宣”的酒鬼,难缠得要死,任是怎样都不肯松手,邓弥被拉拽得左摇右晃,站都站不稳,头痛不已,干脆让小厮去马车上拿水囊来。 邓弥喝了两口水,定了定神,再灌了一大口,推开醉鬼丰宣,噗了他一脸清凉的水花。 提灯笼的老伯和周遭的人都愣住了。 丰宣似乎清醒了一些,牢牢扣紧的手松开了,不清不楚咕哝道:“唔……下,下雨了?” 邓弥弯下腰,看见了一张胡子拉碴、正犯糊涂的脸:“大叔,不是下雨,是你喝醉了。” 丰宣露出了震惊的神色:“大……叔?” “是啊,大叔。”邓弥拍拍他的肩安慰道,“情场失意而已嘛,不要太在意。酒不是好东西,以后少喝啊。” 邓弥甩着水囊,潇洒地走了。 提灯笼的老伯慌忙上前去搀丰宣。 丰宣从愣怔中回过神来,面容扭曲大叫道:“赵伯,那小子喊我大叔!” 赵伯抹着头上冷汗:“公子啊,您都大半个月没收拾自己了……” 后面的话,赵伯没好说出口。 丰宣摸一摸自己的脸,扎手,顿时了然,但还是堵住一口气下不去。 马车从旁边过去了,丰宣恶狠狠盯着:“这谁家的车?” “似乎是南顿侯邓康的车马。” “胡说!我见过邓康,他不长这个模样!” “那就可能是邓家的什么人吧?” “邓家?哼……回府!” 丰宣今年才二十四岁,风流倜傥一表人才,怎么排也排不出全洛阳前十的美男子榜单去,平常走街上那都是人见人夸迷死万千姑娘家的,如今却被一个十来岁的少年人一声又一声地喊着“大叔”,虽说也是因为自己的缘故,但这口气是怎么也咽不下去了。 丰宣好面子,记仇。 一记就牢牢记在心里了,顺带还深深记住了邓弥那张秀净至极的脸。 回到家,邓弥总算知道,阿娘为什么非要让人去接她了。 如今,宣夫人已经不住在永和里的梁府了。 步广里的长安君府,高门大户,华贵气阔,府里奴仆成群,虽已入夜,还来回穿梭不息,忙着各自的事情。 “阿娘,我回来了。” 邓弥跨进正厅的时候,宣夫人正在与府中仆妇们交待什么。 宣夫人看见邓弥回来,令仆妇们退下:“照我说的去做,明日一定要将各处洒扫干净,尤其是小公子居住的东院。” 仆妇们退出去时经过邓弥身边,都低着头躬身行礼:“公子。” 宣夫人亲自起身将门关上了。 “演儿过世,如今你便是国舅了。” 这是邓弥回到新家,宣夫人与她说的第一句话。 邓弥原本高高兴兴,很想和母亲亲近,可是听了这句话后,她站在那里,什么心情都没有了。 呵,国舅。 ——在阿娘心里,或许是真的不曾把我当作女儿看待过。 邓弥低下头,涩涩笑了一下:“阿娘希望我怎样做?” “陛下传你明日入宫。” “好。” “你记得带上那块龙璧。” “好。” 宣夫人没有再说话。 邓弥说:“阿娘还有要叮嘱的吗?没有的话,我想尽早歇下了。” “不忙。”宣夫人沉吟了一会儿,说道,“你坐到我身边来,我还有几句重要的话要交待给你。” 邓弥恭谨坐过去。 宣夫人说:“单超、具瑗、唐衡、左悺、徐璜五人,助帝诛灭梁冀有功,现已封为五侯,很得陛下的赏赞,你入宫去,若遇上他们,千万不可得罪。” “阿娘放心,师父教导过阿弥,不要轻易与人起冲突。” “不,对这五个人,你必须处处忍让,哪怕他们再无礼放肆。” 邓弥有点儿不明白,她抬起一双黑亮的眼睛望着她的母亲。 宣夫人没有多解释,而是问她:“你记得我带你回来以后,对你说过什么话吗?” 邓弥想了想,说:“谨小慎微,别让人识破我的身份。” 宣夫人摇头:“不是这句。是一个道理,我说你当时或许不懂,但以后一定会懂。” 邓弥一瞬间就记起来了,一字一句认真复述道:“我不能选择是否来到这世上,但既然已经被生下来,就应该聪明地活下去。” “很好,你记住了。” 母亲的笑容让邓弥感觉很奇怪。 来不及细想,宣夫人伸出手,将邓弥抱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说:“阿弥啊,母亲老了,不知道还能陪你多久,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不能再保护你,不能再教你任何东西,到了那时,我希望你自己能坚强地去面对一切。” 邓弥莫名惊慌:“阿娘你做什么要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霍宣不想提前说这些话,可是她年已五十,事情太多,她渐渐操心不过来了,最重要的是,上次的遇刺,让她不得不静下心来想一想,万一她不在了,她最小的孩子应该怎么活下去。 “生老病死,人人都逃不过的。” “阿娘!” 邓弥恐慌,她握紧了母亲的手,着急道:“阿娘会长命百岁的!您会一直在我身边,教我怎样做人,怎样做事,没有阿娘,我就什么都不会,什么也不是了!” 宣夫人凝视着她较真焦急的面容,没有再说什么—— 真的还只是个小孩子,如何能不为她考虑得更多啊? “哦,对了,康儿呢?”忽然之间,宣夫人意识到始终没见着邓康的面,“不是他接你回来的吗?” 邓弥神色尴尬:“邓康啊,他……他被我气跑了……” 宣夫人诧异:“你做什么了?还是跟他说了什么?” 邓弥低着头,支吾道:“邓康重义气,我,我说了他朋友的坏话……” 宣夫人听完却没有责怪,反是轻松笑了起来:“康儿比你还大一岁,不服你的管束也是正常。没事的,别放在心上,他那气性啊,顶多就是两天的事。” 忽有人叩门,在外禀告道:“夫人,东院的灯都点上了,小公子现在要过去吗?” 宣夫人正要答应,转念间,问邓弥:“你还未用膳吧?” 邓弥都不记得这事了,听到“膳”字,还真是有些饿了,她不好意思笑了笑。 宣夫人便朝外吩咐道:“晚些去。先将公子的膳食端到这里来。” 第十一章 长秋 东院幽静,邓弥一觉睡到天亮。 起来的时候,家里的仆人已经忙开了。 因刚搬到这座府宅,各处都需摆设装点,尤其是东院的园圃,长安君特地吩咐了要细致打理。 邓弥换上新衣,乘车入宫去拜见陛下刘志。 邓弥在德阳殿等了好久,刘志方散朝归来。 刘志看见殿上立了个人影,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随侍小声提醒说:“陛下,这是皇后的幼弟,柏乡侯。” 刘志恍然大悟,听说是皇后的幼弟,便舒展了笑颜,亲和道:“这么早就过来了,等很久了吧?” 邓弥谨言慎行,不敢随意应对,只伏身恭敬以拜:“邓弥叩见陛下。” 刘志扬眉:“邓弥?怎么,你也姓邓吗?” 刘志知道,宣夫人是后来易嫁给梁纪的,“邓”是她之前丈夫的姓氏,邓演、邓阳都是与那已逝之人所生,但他不知道的是,他的皇后本也姓邓,然而猛以“梁猛”之名入宫,他不曾过问,于是自然而然地认为,猛是梁纪之女。 邓弥讷讷,完全被这个问题难住了。 适巧此时有人前来禀告紧急事由,刘志暂将名姓一事搁置下,开始处理政事,隔了好片刻才想起殿上还跪着一个人。 刘志抬头看了看,说:“你去长秋宫看看你姐姐吧。改日有空,朕再传见你。” 邓弥遵命告退。 刘志又忙了一阵子,忽而问旁边的中常侍尹泉:“他说了他为什么姓邓吗?” 在皇帝身边待着的,没有不是人精的,尹泉虽然不知道,却能动动嘴皮子奉承得刘志高兴:“陛下不是厌恶梁氏吗?长安君是知道的,改去跟兄长姓,也没有什么,这不还省得陛下每每见着这个柏乡侯闹心吗?” 刚开始一席话,刘志听着确实舒心,但最后一句他却听着不痛快了,转面横了尹泉一眼:“朕几时说过看见柏乡侯会闹心?” 尹泉愕然,一面笑着一面打嘴:“仆不会说话,让陛下闹心了。” “行了。”刘志含笑低头,继续看奏章,“柏乡侯去了皇后处,你着人送些新鲜果品去长秋宫吧。” 尹泉不敢怠慢,躬身领命,赶忙去办了。 长秋宫是皇后寝宫。 数年不见,邓猛美貌愈盛,光彩夺目得令邓弥一时不敢相认。 邓弥很怕邓猛还是像以前那样待人冷淡,她进退有度,很恭敬地向邓猛行礼:“皇后千秋,愿娘娘凤体安康。” 邓猛启樱唇,发娇柔之声:“免礼。” 与四年前相比,邓猛对人,变得更热情了些许,她现在很爱笑,也不像以前那样排斥邓弥了,她让邓弥坐在近旁,吩咐宫人去烹茶来。 二十一岁的邓猛,美艳无比,她还那么年轻,但已是大汉最尊贵的女人了。 邓弥望着姐姐美丽的面容,心想,当初和熹皇后邓绥是在二十二岁时被册封为皇后的,我的姐姐真厉害,就像和熹皇后一样,年纪轻轻就已位极荣宠。 邓猛见她一直盯着自己看,奇怪问道:“你看什么?” “啊?”邓弥有点儿不好意思,她脸上红了红,细声地说,“哦……姐姐容华婉妙,旷世无匹,是阿弥见过最美的人。” 邓猛听闻,忍俊不禁:“人小鬼大,嘴还挺甜。” 不多时,宫人通传说,陛下命人送了新鲜果品过来,让皇后与柏乡侯一尝。 邓猛拉着邓弥谢了恩典。 久居殿上无趣,邓猛看到外面阳光暖煦,说不如出去走走,邓弥早已坐得腰僵,欣然跟随。 邓弥曾读班固所写的《东都赋》,中有“宫室光明,阙庭神丽”一句,令她遐想不已,四年前入宫,匆匆一瞥,虽有感于大汉宫廷的恢宏气阔,可毕竟来去匆忙又不敢多作顾盼,加之年岁幼小,竟都记不清楚了,如今有机会再进到天子禁苑中来,邓弥可没放过这个一饱眼福的好机会。 这大汉的宫阙真是营造得巧夺天工啊,一砖一瓦都细致讲究,尤其宫中草木花树繁多,凭邓弥苦学数年得来的见识,却也有不少叫不上名字来的花草,这一点最令她气馁。 “阿弥,你站在那儿干什么?快过来。” 邓弥立在某棵树下发呆的时候,邓猛已经走到老远去了。 邓弥连忙答应一声,快步跟上去。 邓猛边走边问道:“那长安君府住得还习惯吗?” 邓弥点头:“挺好的。” “照理说,你是我唯一的兄弟,也该另给你起一座府宅,但是母亲说,你还太小了,和她住一起,她还能时时管教你。” “是啊,母亲最担心我闯祸了。” “你这个年岁的男孩子,哪有能安生下来的?母亲就是爱瞎操心,你看邓康,整日活蹦乱跳的,也没见闯出什么祸事来。” 邓弥抿嘴笑:“姐姐说的是。” 南北宫之间的复道修建得精巧,犹如彩虹卧波,站在复道上往外看,四周景色都变得开阔了,邓猛与邓弥一路笑谈着回长秋宫去。 忽然地,邓弥看到邓猛神色冷了下来,她疑惑循着邓猛的目光看去—— “张让见过皇后娘娘。” 迎面走来,近前行礼的是个小黄门。 邓猛理都不理,举步就走。 那小黄门恭顺退站在侧。 这一日,邓猛见着谁都不曾有过这样差的态度,哪怕是宫中几个新晋的贵人、美人,她虽然心里不喜欢,但面上还是挂着笑,互相之间客客气气,“姐姐”“妹妹”叫得亲热。 邓弥望望面目清秀的小黄门,不知这举止有礼、恭恭敬敬的小黄门,究竟是哪里得罪了她的那位皇后姐姐。 “姐姐!”邓弥着急追上去,“姐姐,你等等我!” 邓猛真的是气得不轻,厌恶得步履都加快了,如花容颜也明显见了怒色。 邓弥跑得气喘吁吁:“姐姐,你这是怎么了?” 邓猛切齿:“哼,刘家的男人没一个正经的,上至武帝,前有韩嫣后有李延年,到了现在,那刘志……” “姐姐!” 邓弥何其聪慧,听到韩嫣、李延年,立刻就猜到了邓猛生气的缘由,幸是左右人等都站得远,不曾听清邓猛上斥武帝,下要指摘当今陛下。 邓弥悚骇,抓紧邓猛衣袖,疾呼制止了她:“姐姐切勿乱说话!” 邓猛怒气难消,甩开邓弥,愤然离去。 邓弥站在复道上往回看,那个名叫“张让”的小黄门早已走远了。 复道上十步一卫。 邓弥回想刚才邓猛气急的无状言语,不由得后怕,惊出了一身冷汗。 直到离宫时,邓弥还在想,刘志并不像是一个断袖。 “宫里有那么多貌美的女子,光是采女,今日就远远瞧见了一大群……而张让,陛下要是真喜欢他,怎么会仍旧让他做个小小的黄门呢?不像……不像啊……” 何况,除了一个张让,再也没听说有别人。 邓弥百思不得其解。 “欸?”丰宣站在苍龙门下,看着打面前过去的人,很不相信地揉了揉眼睛,“哎你!站……站住!” 邓弥没听见,根本没停。 丰宣喊守门卫:“把那小子给我拦下!” 守门卫看了看两人,面面相觑,都站着不动。 丰宣怒了:“可以啊,你们眼里都没我了是吧?” 其中有个很为难的守门卫,忍不住告诉丰宣:“丰公子,那是薄皇后的亲弟弟,柏乡侯邓弥。” 丰宣愣了一下——皇后的弟弟,柏乡侯? 然而管他是什么身份,要算账就是要算账。 “喂,你!”丰宣一个箭步上前,扣住了邓弥的肩,“站住!” 邓弥止步,转过身,迷惑望着身后“陌生”的年轻人,她伸手指了指自己:“你叫我?” 不叫你叫谁? 丰宣在心里冷笑:你这张脸,我能记一辈子! 邓弥见对方望着她,微吊嘴角似笑非笑,有点儿犯毛,她挥开丰宣的手,皱眉道:“我不认识你。” “你会不认识我?” “当真面生得很。” 丰宣略梗住了,他站站好,问道:“你觉得我是美男子吗?” 邓弥没忍住,一下就笑开了:“我承认,你长得很不错,嗯,高大,英俊……但是你不觉得,拦下别人,刻意来问这个问题显得很可笑吗?” 丰宣懒得回答她,再问:“你觉得我年轻吗?” 邓弥歪着头看这个人,真不知道他是想干什么:“很年轻啊。” “那你昨天晚上为什么要喊我大叔!” “昨天晚上?大叔?”邓弥眨眨眼,总算是想起来这人是谁了,“烂醉鬼!” 丰宣脸色一青:“你说什么?” 邓弥绕着他看了一圈:“噢,原来大叔你这么年轻啊,胡子刮一刮,也是玉树临风气宇轩昂的啊!” 丰宣听不得“大叔”两个字,若邓弥和他是差不多的年纪,他一定会揍“他”一顿,但无奈邓弥只是个弱不禁风的小少年,这狠手,他下不去。 “我叫丰宣。”丰宣捏紧拳头,强忍狂躁,客气笑着说,“你呢,可以叫我丰公子,或者宣公子,或者丰宣公子。” 邓弥瞟他一眼:“我娘是长安君,人称宣夫人,‘宣’字你用不得。” “那也可以叫我丰公子嘛。” “至于‘疯’公子……疯疯癫癫的公子?也不好。” 丰宣威怒:“你胆敢胡言!你可知我是谁?” “管你是谁呢,反正不是陛下,我用不着怕你。”邓弥懒得纠缠,做个鬼脸拔腿就跑,“你就安心让我喊你大叔吧。” “喂,我哪里老了?” “怪你自己呀!潦倒大叔的形象已经深深印刻在我的脑海里,永远磨灭不掉了。” 守门卫想笑不敢笑,都忍得很辛苦。 丰宣打出娘胎二十四年,第一次气得七窍生烟。 有人没忍住,在丰宣身后笑出了声。 丰宣气得提剑杀人的心都有了:“笑什么笑,信不信我……景宁?” 一个姿容极俊美的锦衣少年郎袖手立在丰宣身后。 要说洛阳城里的美少年,众人首推,必是郎中窦武的儿子窦景宁。 窦武官职不高,但窦景宁却是洛阳城里的风云人物,窦景宁是顺烈皇后认下的义子,天生一副好相貌,把当今陛下的妹妹益阳公主都迷得晕头转向,死活要嫁给他。 此时敢明目张胆嘲笑孝崇皇养子、当今陛下义弟丰宣的,也正是这一位仪容出众的窦公子。 丰宣一见了窦景宁,立刻就上前揽住他肩,开始哀哀诉苦:“哎哟,景宁,瞧见没,那小子竟然……” “瞧见了。”窦景宁点头,“潦倒大叔。” “我……我看上去真的很老,很显大叔样吗?” 窦景宁认真看他:“我肯定是不敢这么喊的。” 丰宣憾恨:“你真应该早点来啊,帮我好好揍一顿那眼拙的小子!” 窦景宁说:“我跟人家又无仇无怨的。再说了,我都十九了,早过了看不顺眼就动手的年纪。” “什么?”丰宣扳过他的俊脸,惊讶道,“你十九了?” 窦景宁不耐烦地挡开丰宣的手,把一只扁长的匣子拍到他胸前:“玉钗我找人替你修好了,至于周姑娘会不会回心转意,就只有天晓得了。” “哎,你就走啊?” “明知故问。” “怕碰上我那妹子益阳公主?放心,她今日出城去了!” 第十二章 众乐 自从邓弥出师归家以后,邓康就三番五次地来找她,不是带她出去赛马,就是拽她去城中的各处酒楼赴宴,最后也是托了邓康的“福”,邓弥在京中的贵戚子弟中,混了个脸熟。 邓弥长相过于白净秀气,常被人调侃是姑娘家,一般邓康在场的话,不待邓弥说什么,邓康会火爆地吼上一句“你再说一次试试?”,如果对方很不知趣,不肯改口不肯道歉的话,那就绝少不了挨上邓康的一顿打。 其实邓康和人打架,也不是百战百胜,但身上那股子不要命的狠劲还是教人害怕,别说旁人拉不住,就是邓弥说了不介意,那也是劝阻不住的。 久而久之,洛阳城的世家子弟,就没谁再敢说邓弥阴柔得像姑娘了。 邓弥感激邓康的仗义,掏心掏肺地宠着他,刘志赏下来的东西,差不多全送给邓康挥霍去了。 延熹三年正月,邓弥回永昌里看师父,毫无悬念地,第五次被拒之门外。 安遥笑嘻嘻立在门前:“师弟,师父译经到凌晨,才睡下不久,不见客。” 邓弥不相信:“怎么我每次来,师父都是刚睡下?” 安遥说:“我怎么知道。” 留下新春贺礼,邓弥沉闷打道回府。 路过醉香楼,邓弥被眼尖的邓康拦住,不由分说,一把拽了进去。 今日的醉香楼,格外不同,宾客多得不成样子,都比肩接踵挪不开身了,还不断有人往里挤。 邓弥被人踩了一脚,十分恼怒,甩开邓康道:“有话到外头说。” 邓康急忙再拉住她:“别呀,就等你大显身手了!投壶,三次中一次就算赢,彩头是整整二百金呢!” 邓弥蔑笑:“三次中一次你都不行?我简直白教你了。” 邓康道:“这不一样,真的很难,你自己过来看看就知道了。” 邓康左推右搡,忠心鹰犬般地护着他的“小叔父”到了人群最前面,大家一看,知道他是薄皇后的侄儿,都没敢出声抱怨。 有邓弥坐镇,邓康底气甚足,霸气地吆喝一声,要来了三支羽箭。 邓弥挑眼看邓康。 邓康谄媚讨好地笑:“是不一样吧?距离太远,壶口太窄,如我这等好手都拿不下,这绝对是在等英明神武的叔父您亲自出马啊!” 邓康的花花心思,邓弥再知道不过了。 沉甸甸的二百金就摆在细颈铜壶前。 邓弥感到很好奇:“这店家倒是阔气,今日有什么喜,值得他破这么一笔大财?还有那金子就这样摆在大庭广众之下,也不怕有人明抢?” 邓康笑了一声:“哪能啊?赵掌柜最是小气了,今天是破天荒大方了一回,拿出二十金来与众乐,搏个热闹嘛,那时候景宁哥和丰公子正在楼上喝酒,景宁哥嫌他给得少,就添了一百金,还觉得少,再又逼着丰公子给了八十金。这彩头厚重了,难度肯定要增加呗,那铜壶啊,就是景宁哥亲自搁那儿的。” 景宁哥,景宁哥。 邓康叫得真是亲热。 邓弥扶额,摇头叹息。 “景宁哥打架是出了名的厉害,他给的悬赏,不要命的才敢去硬抢呢!”邓康崇拜之情溢于言表,眼见旁人的箭差一丁点儿就投进壶中,他心头惊跳,急忙摇晃邓弥,“叔父!二百金啊!你别磨蹭了,再慢就被别人拿走了!” “区区二百金,很多吗?我给你的加起来比这十倍还……” “我不管,这是景宁哥许下的,我说要就是要!你快点!” 邓康吃定了邓弥会惯着他,竟也变得无理取闹起来。 邓弥被气得肺疼—— 景宁哥!景宁哥!这不知何方神圣的“景宁哥”,最好是永远也别出现在你姑奶奶我的面前! 邓弥咬牙切齿,怀着一腔怒气将羽箭掷出去,确认中了以后扭头就走。 醉香楼里静了刹那。 “哈哈哈哈哈哈!”邓康激动得像个疯子,笑声响亮突兀,管他周围的人认识不认识,抓过来就是一顿猛晃,“瞧见没?我叔父厉害吗?我叔父一箭就投中了!我叔父是全大汉投壶最厉害的人!” 因为在永昌里吃了闭门羹,心情不畅,早把跟随的仆从打发回去了。 邓弥气呼呼从人满为患的醉香楼里出来,心情雪上加霜,更加不畅快了:“投壶,投壶,一天到晚就知道投壶!你真是气得我想去投湖!” 在醉香楼门前等了片刻,邓康没见出来。 玩物丧志的小兔崽子。 邓弥越想越生气,不再等邓康,板着脸独自走了。 愤懑走出老远,邓弥忽然意识到自己又办了件错事——“君子仪态庄重,当处变不惊。”——这气是万万生不得的,回家若教母亲看见了,少不得又要罚抄“淑人君子”一百遍。 还好没到家,真是好险。 邓弥立在街上,惊险地松了口气。 这心一静,眼睛能看见的东西就多了。 今日街面上的气氛,着实是和平常很不同:老百姓个个喜气洋洋,脸上没有不带着笑的,贩夫走卒吆喝买卖的声音宏亮,各自相熟的人碰见了,都眉飞色舞驻足笑谈,就连姑娘妇人,也不曾一下子看见过这么多…… 满街上熙熙攘攘,人们衣着极尽光鲜。 邓弥最初是以为自己见识短浅,没见过正月的皇城京都是什么个模样,直到她后来看见了张布的皇榜。 “大赦天下?” 正月第一天,刘志就下诏大赦天下,以安定四海民望。 上一年诛灭外戚梁氏,从梁冀家抄出来的钱财足有三十亿钱之巨,刘志便免除了全国百姓下半年的赋税,还把梁家庞大的林苑分给了穷人,那已是天大的恩典,而新春伊始,大赦的诏令又跟着下来了,百姓们只觉得可喜的事情是一桩跟着一桩地来,开心极了。 邓弥总算明白,醉香楼小气的赵掌柜怎么忽然变大方了。 “喂,邓弥!” 邓弥还在皇榜前发呆,一个年纪相仿的少年就挤到她身边来。 邓弥转头,原来是太尉黄琼的孙儿黄荀。 “正巧,你也在这里。”黄荀喜笑拉住邓弥,“我们商量着要去松竹馆乐一乐,你与我们一道怎样?” 这帮公子哥,乐一乐肯定少不了喝酒,邓弥想起上次他们十几个人来灌她一人酒的惨烈场景,胃里就泛酸。 邓弥连忙摇头:“不了,我不去,你们自己……” 黄荀不肯,硬要拽她同去。 邓弥力气不如黄荀大,黄荀轻易把她拽出了人堆。 “我真不去!” 邓弥死死扒住车壁不松手,咬牙努力抗争。 黄荀掰开她的手劝道:“今天人多,很热闹的。” 最怕就是人多热闹。 “我说过,我不去!”邓弥沉下脸来,“你要再这样我就——” “不客气”三个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 “小荀,快看,又逮着一个。” 邓弥心想,莫不是又一个倒霉鬼?不禁循声,同时与黄荀望过去。 被三两人簇拥住的,是一个穿白衣的儒雅公子。 邓弥看见那个人的长相,不由得惊住:这个人……他,他不是……杨洋吗? 那张脸是不会错的,可是举止形容却完全不同。 邓弥所知晓的杨洋,是一个少年刺客,反观那位公子,气质出尘,风姿翩翩,一看就不像久染江湖、杀伐果断的样子。 那位公子并两人登上了另一辆马车,那车上之人打过招呼就先走了。 邓弥呆了片刻,回过神来时抓住黄荀问道:“方才那穿白衣的人是谁?” “哦,他呀,他是杨……嗳?”黄荀话说到一半故意不说了,狡诈笑着引诱道,“想认识他?跟我走啊,反正是在一块儿喝酒,到时我给你引荐引荐?” “他姓杨?”邓弥略微思量,心一横,豁出去了,“好,我跟你走!” “哎哟我的天!” 邓弥才踏上车,黄荀慌里慌张跟着挤进马车里来,他真的是很慌,神色大变跟见鬼了似的,甚至还狼狈地把邓弥扑倒了。 邓弥撑着手臂爬起来,整个人都摔得犯懵。 “走走走,快走!”黄荀扯着车帘低声催促车夫。 “怎么回事?”邓弥莫名其妙,“不等其他人了?” “不等不等,我们先走。” “嗯?” “哎哟,跟你说实话吧,我妹……我妹黄琰琰就在外面,被她晓得我去松竹馆,我会死得特别惨!” 没有哪个少年是不爱玩乐的,大家开开心心出去喝个酒而已,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但黄荀见了妹妹,活脱脱是一副老鼠见了猫的样子。 邓弥好奇,撩开车窗帘往外看。 “你妹妹是哪一个?” “青、青紫罗裙。” 是个娇俏可爱的小少女。 十四五岁的样子,大眼睛,长睫毛,正一面沿着街边走,一面噘着嘴东顾西盼。 邓弥知道黄琰琰到处在找黄荀,忍不住就笑出声来:“哎,你为什么不带你妹妹玩啊?” “带她?”黄荀立刻换上了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她太爱给家里告状了。就不说爱告状这毛病,我今天如果带上她,你们全得遭殃。哼哼,不信?以后有机会让你见识一下。” 很快就到了松竹馆。 一到地方,邓弥就后悔来了,因为松竹馆不是酒馆,纯粹是……给男人寻欢作乐的地方。 难怪黄荀会说,要给黄琰琰知道他来松竹馆,他会死得特别惨。 邓弥僵坐席间,一次又一次推开姑娘们攀到身上的手。 和杨洋长得一模一样的那位公子,座席在邓弥的斜对面。 那位公子没有美人在侧,他自斟自饮,在与左右的人谈笑风生。 邓弥见状,悄悄扯住了黄荀的衣角,指着斜对面举止优雅的公子说:“我要和他一样。你能不能,让这些姑娘都走开,去别处?” 黄荀坏笑:“你不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吧?” 邓弥:“……” “懂你。”黄荀击掌,扬声笑道,“美人们,都去服侍杨公子和寇公子吧,我们这位小国……呵呵,小邓公子,第一次来,无福消受美人恩。” 服侍杨公子?这个死黄荀! 邓弥正为那儒雅公子捏把冷汗,谁知他却是很放得开,虽不像寇勋一样左拥右抱,但美人依向他怀他不拒绝,喂他酒他也都含笑饮尽。 邓弥看呆了眼,歪头问黄荀:“他叫什么名字?” 黄荀正与身边的绿衣姑娘行酒令行得正开心,懒得腾出目光来看:“啊?你问谁的名字?” 邓弥忍气,正欲再问,门被人推开,有人后到了。 后到一共三人,其中两个很面熟,是见过的,只是叫不上名字来,还有一个高个子的年轻人,发束玉冠,穿着红黑两色的衣裳,眉眼很有神采,形貌亦极为俊美,但显然是已经喝过酒了,看见眼下都红了。 面熟的其中一人欣喜朝在座诸人说道:“你们看,我将谁带来了?” 儒雅的杨公子看见门口的年轻人,笑着搁下了酒杯:“景宁兄,许久未见了。” 第十三章 风月 高个子的年轻人,正是洛阳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窦景宁,而邓弥却偏偏不认识他。 邓康成日里吊在嘴边念叨的“景宁哥”,终于有一天出现在了邓弥的面前,邓弥也曾在心里和这个人结下梁子,发誓有朝一日见了必挫挫其威风,给他难堪,如今人就在这里,但她的心思全系在儒雅杨公子身上,哪怕杨公子直白地称呼了来人一句“景宁兄”,她也没能反应过来。 邓弥眼里没有窦景宁,可是薄醉的窦景宁一眼看见了她。 “是啊,有很久没见过你们了。” 窦景宁在说这话的时候,目光始终没离开过邓弥:这位小兄弟唇红齿白,漂亮得很,只看一眼就教人喜欢得紧,怎么之前从来没见过他? 黄荀和邓康一个德行,见了窦景宁就溺在崇拜里出不来,只见他一骨碌爬起来,双眼带亮地迎了上去:“原来你也在这里!这太好了,跟我坐这边如何?” 窦景宁看了空席旁的邓弥一眼,笑得灿烂:“好啊。” 儒雅杨公子问:“景宁兄是一个人过来的?” “还有丰宣。” 黄荀讶然:“丰宣?我听说他最近过得……很惨?” 窦景宁含笑不答。 听到“丰宣”这个名字,邓弥忍不住转眼多看了高个子的年轻人一眼,高个子的年轻人占了黄荀的座位,黄荀往旁边挪了挪,因为还围着几个美人,席间不免拥挤了些,邓弥蹙眉抽回了被窦景宁压住的衣角。 寇勋哈哈大笑:“丰宣大哥那样的身份和品貌,什么样的姑娘不好找,就数他最想不开,较劲要在一棵树上吊死。” 儒雅杨公子轻笑:“这么说,丰宣是又喝醉了。” 邓弥支颐望着斜对面的人,觉得他说话的样子真是温雅好看。 “可不是?就睡隔壁屋里。”后到的一人落座时说道,“刚巧窦景宁喝多了出来透气,被我们撞见了。你们是没看见,丰宣那家伙太好笑了,都醉成那个鬼样子了,还心心念念地叫着周烟的名字。” 黄荀立马就兴奋地蹦起来了:“他就在隔壁?我去看看!” “哎,何必看人笑话。”窦景宁伸手拽住他,“他睡着了,这会儿是云娘在照顾他,你们都别去打搅。” 儒雅杨公子低头斟酒,形影美得像幅画:“周姑娘还是不肯原谅他?” 邓弥只顾看他,却没听到他说了什么话。 寇勋接话道:“原谅什么呀,那周烟的婚期早定下了,就在下月初二。” 杨公子微微喟叹,端起酒杯发现邓弥正盯着他看,他微微一笑,手腕略向她抬了抬。 邓弥慌忙举杯回应,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 一声叹息,结束了所有有关丰宣的聊天。 席间加入了新人,又一轮热闹开始了。 邓弥放下酒杯,窦景宁看见她脸上红了红。 窦景宁侧身望着她,轻然笑道:“你酒量是不是很浅?” 邓弥听到旁边有人和她说话,愣怔了一下,转过脸。 近在咫尺的一张脸,光洁秀美,妙好无双。 尤其一双浓密长睫,微卷上翘,眨一眨眼,实在忽闪得可爱动人。 窦景宁心里瞬间柔得不行,见“他”不答,凑近些,放轻了声音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浑身的酒气。 邓弥半脸嫌弃。 黄荀拍拍窦景宁的肩:“他是薄皇……” 窦景宁伸手将黄荀凑过来的脸推开,笑眯眯对邓弥说:“我叫窦景宁。” 邓弥看一眼栽倒的黄荀,神色尴尬:“……邓弥。幸会,幸会。” “邓弥?” “……嗯。” “真好听的名字。” 窦景宁的俊脸上长着一双狐狸眼,笑起来时眯得细细长长,好看是好看,温柔也是温柔,但邓弥有点儿害怕,那一泓春水似的眼,总让她感觉后背发凉。 “黄!荀!” 邓弥偷偷试图往旁边挪的时候,有人一脚踹开了门,气势十足地叉着腰走进来。 黄荀瞪大眼傻住了。 娇小的黄琰琰扮作男孩子的模样,指着黄荀一脸气愤地叫囔道:“你果然在这里!哈,你竟敢来这种地方,看我回家不告诉爷爷!” 黄荀捂着脸,一瞬间觉得很想死:“我的娘嗳,这是造了哪门子的孽……” 看清了是黄琰琰,离门口近的几个人已经仓皇往里躲了。 黄琰琰冲上来揪住了黄荀的衣襟,凶巴巴吼道:“你是怎么当哥哥的?别人家的哥哥天天宠着小妹,走哪带哪,你倒好,无时无刻不想着怎么甩掉我!” 黄荀好冤枉,小妹不是他一人有,他真想问问在座众人,有哪个是愿意把小妹拴在身后当尾巴的。 黄荀内心正沉痛,听到身边有人浅笑了一声:“琰琰。” 黄琰琰转过头,方才还凶神恶煞的一个人,立刻就柔软变纯良小白兔了:“宁哥哥?!” 窦景宁弯起眼睛笑:“要一起喝酒吗?” 黄琰琰连连点头:“好呀好呀!” 噔噔蹬。 黄琰琰挤开黄荀,坐在了窦景宁身边。 窦景宁说:“琰琰,你哥哥正是热血方刚的少年人,对不对?” 黄琰琰撑脸看着窦景宁,除了甜笑,还是甜笑:“对。” “所以,偶尔和我们出来喝喝酒、看看歌舞,没有什么的,是吧?” “是。” “这点小事,你还要回去告诉爷爷吗?” “保证不说。” 这哄人的本领真是登峰造极,邓弥看得目瞪口呆。 黄荀想跟旁边的傅乐换换位置,傅乐直摇头,死都不肯。 “宁哥哥,”黄琰琰一脸花痴地望着窦景宁,“你永远都比上一次见面时好看,我哥要是能长成你这样该多好啊!” 这是亲妹妹? 黄荀生气拧住黄琰琰的耳朵:“死丫头怎么说话的?奉承归奉承,也别踩你亲哥一脚吧?” 黄琰琰叫疼打他手,嘟嘴道:“本来就是嘛。” 寇勋发笑,忍不住插了一嘴:“琰妹子说的是实话,黄荀你这长相,跟窦景宁比,差太多了,人家窦景宁可是京城第……” 邓弥看到杨公子推了寇勋,她还在想杨公子为什么要推寇勋的时候,几案被人猛地一拍,窦景宁面前的酒杯倒下,酒水洒了,空酒杯咕噜噜滚下来,被窦景宁捞在了手上。 “你还有资格说我哥?”黄琰琰直起腰,双手撑在几案上,义愤怒视寇勋,“我哥这长相怎么了?不比你俊?洛阳城的第一是没抢到,左右出不了前十五名去!你呢?百名开外吧?什么叫差太远?你和宁哥哥才差太远呢!” 黄荀额上冒冷汗,气急败坏按下黄琰琰:“我的小姑奶奶,求你安生点吧!” 寇勋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窦景宁笑着对寇勋说:“寇贤弟别和小丫头一般见识。” 寇勋气得捏紧了拳头,碍于情面,只能隐忍不发。 窦景宁转头倒酒,笑与黄琰琰道:“松竹馆的桂子香清甜爽口,是适合女孩子喝的酒,琰琰要不要尝一尝?” 黄琰琰欣然接过酒杯,抿了一小口,说,“确实清甜可口。”语毕,仰头都喝了。 邓弥睁大眼看窦景宁继续倒了满满一杯酒。 ……那只酒壶? 桂子香?什么酒? 邓弥低头瞧瞧面前的小杯,她所喝的酒也是出于那只酒壶。 犹豫端起来细品。 邓弥皱眉:哪里来的桂子香?哪门子的清甜爽口?这分明就是普通的酒! 就这么眨眼的功夫,黄琰琰喝了整整三杯。 在座之人默然无话,无不冷眼旁观。 邓弥终于明白过来,窦景宁是故意在灌黄琰琰酒,她惊然,没法看过眼,急忙伸手拦住了窦景宁:“喂,适可而止!” 窦景宁推开她手,倒满第四杯。 被哄晕了的黄琰琰二话不说,满杯下肚。 邓弥急了,拍案而起:“你这个人真是好不厚道,哪有一个劲灌女……” 黄荀直接扑过来捂住了她的嘴。 邓弥气愤瞪着黄荀,嘴里呜呜了一阵。 “她是你妹妹!” 黄荀听明白了邓弥的胡乱呜呜,他叹口气:“不用你提醒,我知道。” 黄荀没敢松手,直到酒过八杯,黄琰琰红着一张小脸蛋,胡言乱语了几句,然后扑在案上没声音了。 “喂,你这个人!”黄荀去看妹妹,邓弥得了说话的自由,冲着窦景宁就是一通骂,“有你这么给人灌酒的吗?还是个姑娘家!你算什么男人!” 谁知,话音方落,大家齐声哄笑。 窦景宁弯起嘴角看邓弥:“怎么,心疼啊?” 此语一出,众人又止不住哄然大笑。 邓弥面染蔷薇色,有些莫名,更有些不知所措。 黄荀确认黄琰琰是真的醉倒后,松了口气,回头对邓弥说:“别怪他了。你是第一次见着我这妹妹,不知道她的可怕。这死丫头醉倒了好,能动的时候啊,一言不合就能将别人的脸抓花,撒起泼来十个我都拦不住,喝倒了好,够消停的。” 邓弥凝眸,半信半疑。 窦景宁看她:“宴饮之乐你们享,无端骂名我来背,你说我算怎样的男人?” 邓弥尴尬,干笑两声,转回去坐好。 窦景宁凑近,双眸水幽幽地衬着光亮:“是不是很崇拜我?有没有很喜欢我?” 邓弥冷得打了个抖,心想此人不是已醉就是有病,为了不引发冲突,只好假装什么也没听见,忍下涌到嘴边的那一句“死开”。 “等下我要是也喝倒了,你们送我回家的时候,千万把琰琰给我捎上。”黄荀提前嘱咐旁人,再不忘伸手拍拍窦景宁的肩,“今日有你在我就放心了,琰琰回家以后肯定不会乱说话的。” 黄荀看看神色沉冷的邓弥,再看看半醉的窦景宁,心里稍显忐忑,靠近了小声再与窦景宁说道:“那个……他是薄皇后的弟弟,邓康的叔父。” 言下之意,面前的是当朝国舅,不小的人物,你少喝酒,别乱来。 窦景宁微微意外,笑着点头,表示明白。 事实证明,说归说,做归做,根本不是一码事。 窦景宁自己都觉得很奇怪,就瞄了一眼而已,就一眼,这个名叫“邓弥”的漂亮小公子就陷在他眼睛里出不来了,怎么都是越看越顺眼,越看越喜欢,所以当他察觉到邓弥对他爱答不理,席间始终在看杨馥的时候,他生气了。 尤其是后来入夜时分,杨馥辞以不胜酒力,说要先走了,杨馥由人扶着才走出门去,邓弥就急匆匆起身,也跟着跑出去了。 “杨……杨洋!” 窦景宁站在摇曳的灯笼下,寒凉夜风扑面,他听到邓弥追在杨馥身后,仓促地叫出了一个陌生的名字。 杨馥停下,迷茫回过头:“你是在叫我?” 邓弥望着那张熟悉的面容,呆愣地点头。 杨馥温雅一笑,摇头:“你记错我的名字了,我叫杨馥。” 邓弥诧异,转瞬急道:“你记得我吗?我是邓弥,住在西莲寺……” 杨馥酒气上头,难受地扶住额头:“我不认识你,之前好像也未曾见过你。不过你说你叫邓弥,我记下了。今日就到此为止,我们改日再聚。” 杨馥下楼去了。 邓弥站在原地,十分失落,喃喃自语道:“不是他吗?天底下怎么会有长得这么相像的……” 窦景宁的心情很复杂,他也感到失落,更多的是一种不甘心,甚至,他觉得他有几分妒忌杨馥了—— 从头到尾,邓弥几乎没正眼看过他。 杨馥。 杨馥……杨馥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有什么好的? 窦景宁换上笑脸,上前去拉邓弥:“你怎么就出来了,大家都还在等你呢。” 邓弥伤心烦乱,不想再留在松竹馆,她不耐烦地甩开手推了窦景宁一下,招呼也没打,就一个人先走了。 窦景宁的身边就是侧楼梯,邓弥那一推,窦景宁踉跄后退,脚下踩空了。 窦景宁只来得及倒抽一口凉气。 云娘是第一个发现窦景宁摔下楼梯的人,她惊得花容失色:“窦公子!” 黄荀迷迷糊糊出来小解,听到这一声尖叫,揉揉眼睛走过去,看到楼梯上躺着的人影很眼熟,他再揉了揉眼睛,酒意一下子醒了大半—— “景宁哥?我的天,你是怎么摔下去的?” 第十四章 登门 次日早上,邓弥还没起来,就有婢子焦急在外敲门,说是长安君请小公子去前院。 邓弥一头雾水,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 迅速穿衣梳洗,确认再三没有不妥之后,邓弥快步赶去前院。 长安君是要邓弥来前院见客。 窦景宁吊着胳膊绑着腿,一副残损的模样,是被人抬进长安君府的。 邓弥走到窦景宁跟前,仔细端详了一番,眨眨眼问道:“你来我家干什么?” 宣夫人淡定地陪坐在旁。 窦景宁以这副模样来到长安君府,宣夫人揣测着别是邓弥把他弄成这样的,可是窦景宁不吵不闹,客客气气笑着说要见邓弥,宣夫人问不出缘由,拿捏不准,只好差人去叫邓弥过来。 见到邓弥,窦景宁心中甚悦,却故意要装出不苟言笑的镇定模样,他轻咳两声,指指自己天残地缺的手脚:“我现在这般模样呢,全是拜你所赐,我希望你能对我负责。” 喝茶的宣夫人略抬了抬眼皮子。 邓弥脸上犯抽:“我对你负责?你没有搞错吧?你是想说,是我把你打成这样的吗?” “我没说是你打的呀。” “既然不是我打的,那你为何跑到我家来要我负责?” “是你推的。” 邓弥才稍缓了一点儿的脸色又变得不好了:“……什么?” 窦景宁很认真地说:“你不记得了吗?昨天晚上在松竹馆,你推了我,然后我就摔下楼梯,变成现在这样了。” 宣夫人在听到“松竹馆”三个字后,面色沉了下来。 邓弥惊骇,她显然不想让她的母亲知道她去过松竹馆,于是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低斥了窦景宁:“喂,你不要瞎说!” “好了。”宣夫人站了起来,“窦公子品性正直是京中人所共知的事,想来不会无端诬赖你什么。” “阿娘!” 宣夫人没理邓弥,她走近,慈和笑问窦景宁:“敢问窦公子,是希望我儿如何负责?” 窦景宁就等这句话了,他笑眯了一双眼:“既然是邓弥推了我,那他就理应登门来探望我。” 宣夫人点头:“应该的。” “不能表现出不情不愿的样子。” “定然不会。” “在我养伤期间,他必须经常来看我,陪我说话解闷。” “这……也是应该的。” 宣夫人的答复,都很令窦景宁满意:“好吧,我没有别的要求了。长安君通情达理,和您说话,真是愉快省心。多谢长安君。” 宣夫人含笑:“那便明日吧,明日我儿必携重礼登门致歉。” 窦景宁才想挥挥手说,“礼不礼的不重要人来就好”,这么浮夸的话,动机直白,还好最后及时忍住了。 邓弥满脸不痛快地立在旁边。 窦景宁临走前冲邓弥微然一笑:“我回家了,明天记得来看我。” 邓弥嫌恶地别过头去。 宣夫人说:“你去送送窦公子。” 邓弥心不甘情不愿,一步一磨蹭地送窦景宁出去。 快出大门时,正巧碰到邓康来了。 “景宁哥!” 邓康一声兴奋的嚎叫,刺激得邓弥额上青筋直跳。 邓康三步并作两步地扑上前来:“景宁哥,你怎么到我祖母家来了?” 窦景宁回头看了邓弥一眼:“来看看你的小叔父。” 邓康眨巴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啊?你这么快就知道是我叔父把你的悬赏赢走了?” 窦景宁愕然,随口敷衍了两句,没久逗留,怎么叫人抬来的,就怎么叫人抬走了。 邓康转念一想,忽地憾恨跺脚:“唉哟,我都忘了问景宁哥,他怎么就伤成这样了?” 邓弥站在旁边幽幽接话:“我推的。” “什么?”邓康震惊。 “别大惊小怪的,摔一下又不会死。”邓弥没好脸色,继而问道,“他就是你成日里唠唠叨叨念着的那个什么‘景宁哥’?” “是啊,你们这不是互相认识的吗?你不知道他叫窦景宁?” “……” 邓弥此刻只恨没能在昨天就知道窦景宁就是久闻大名的“景宁哥”,真应该把他灌倒以后再推下楼,顺带补上两脚。 “邓弥。” 宣夫人很少连名带姓叫邓弥的名字,何况语气听上去还很严肃。 邓弥有种不好的预感,她转过身,母亲站在厅堂前:“跟我进来。” 厅堂的门关上了。 邓康蹑手蹑脚跑到窗下去偷听。 果不其然,邓弥一进去就挨了训斥。 “你还敢去松竹馆?你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 “去之前,的确不知……” “现在知道了?” “是。” “你要自重身份!以后不能再去那样的风月之地!” 邓康附耳在窗下,心道,祖母对邓弥的管教还真是严厉,京中哪有贵戚子弟不爱玩的?像他的娘亲林氏,就从来没训诫过他,不准去松竹馆之类的地方。 隔了片刻,宣夫人的气似乎是消了很多,说:“明天早上,你去窦府,给窦公子赔礼道歉。” 没听见邓弥说什么,大概是应下了吧,宣夫人又语重心长地说:“你对窦公子客气些,你闯出这祸,人家都没多计较什么,明天过去了,你别再是刚才的态度。” “阿娘,他爹只是个小小的郎中啊,我何必……” “你看人凭家世,是我教你的吗?” “阿弥知错。” “你记好了,窦武虽说是个小官,但窦家同样是名门之后,祖上是安丰戴侯窦融,戴侯的画像,和你高祖一样悬挂在南宫云台阁。你觉得自己与窦景宁地位不同,不过仗着有一个当皇后的姐姐而已,但是我告诉你,窦景宁并不比你差,他是顺烈皇后梁妠的义子,当今陛下都格外青眼待他,你别不知轻重!” 邓弥出来的时候,垂头丧气的。 邓康很谄媚地迎上去:“叔父,挨骂了?” 邓弥瞟他一眼:“我挨骂你很开心吗?” “怎么会呢?我是说,你有什么不懂的问我就好了,我在洛阳城待了这么久,知道的事情铁定比你多啊,你提前问问我,心里有个底,不就省得挨祖母的训了吗?” 说得很有道理。 邓弥点点头,忽然想到一事,把邓康拽到边上:“我问你,杨馥——你认识不认识?” 邓康答:“认识啊,在这京城,杨馥是出了名的好学问、好修养,长得也够俊,景宁哥排第一,他排第二呢!” 邓弥生气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三句不离窦景宁,他是你爹呀?杨馥,说来头!” “杨馥就是杨里的儿子。” “杨里?” “哦,杨馥的伯父比较有名,是太常大人杨秉。” 邓弥暗自嘀咕:“他真的也姓杨?” 邓康说:“你这不废话吗?爹姓杨,儿子能不姓杨?” 邓弥犹豫:“那……杨馥有和他长得很相像的兄弟吗?” 邓康斩钉截铁:“没有!他爹就生了他这么一个儿子,至于堂兄弟嘛,长相都和他差远了,不提也罢。” 邓弥若有所思走开了,转头又对邓康说:“你今天住在这里,明天陪我去窦家。” 邓康是求之不得,立马就答应了。 “对了,那个黄荀的妹妹,黄琰琰是怎么回事?” 听到邓弥提“黄琰琰”,邓康不自觉咽了口唾沫,非常难言:“叔,求你以后别给我提那个臭丫头。和她相处,你记住两点就成,一别说窦景宁不好,二别说黄荀不好。” 邓弥糊涂:“这是怎么说的?” “别问了,记下就好。” “邓康?” “啊?” “你是不是……在黄琰琰手上吃过亏?” 邓康恶寒不已,豁出去了,拉下衣领指着脖子上一条明显的红痕道:“我发誓当时除了说黄荀比我矮之外什么也没说过,那臭丫头偏觉得我嘲讽了她哥,扑上来就是一爪子!” 这件事让邓弥笑了很久,第二天去窦家的路上,邓弥还在笑,邓康极其郁闷。 好不容易到了窦家。 窦武不在,婢子领路去偏院,走了挺远的一程路。 窦景宁住的地方很讲究,偌大一座庭院,房廊幽静,宽敞素洁,木桥流水,翠竹修修,竟然还有两只体态优美的丹顶鹤立在浅水里照影,这要不是邓弥对窦景宁有偏见,真应该好好夸赞一番的。 见着窦景宁,邓弥实在无法作出热情的模样来,好在窦景宁也没在这上面挑剔。 邓弥道了歉,问过伤势之后,就几乎无话可说了。 邓康不同,从头到尾“景宁哥”长、“景宁哥”短,压根没停过嘴。 “邓弥,你去问问我的药熬好了没有。” “好。” 邓弥起身出去,邓康没看出来窦景宁是故意的,还傻兮兮跟着要出去:“让我去问嘛,我对这儿更熟,我叔父他不知道……” 窦景宁情急之下拉住了邓康。 邓康转过头,看到窦景宁原本“受伤”的手正牢牢抓着他,他顺着那指节修长的手往窦景宁脸上看,眼睛睁得溜圆:“景宁哥,你的手……好了吗?” “手没事,腿是真的摔了。” “你这是在骗我叔父?” “你要是敢告密,我就和你绝交。” 邓康左右为难:“这不好吧……” 窦景宁招招手,邓康自觉靠过去:“说说看,你这位小叔父有什么爱好。” 邓康看他把胳膊伪装回“受伤”不能动的样子,下意识提防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你的小叔父很有趣,我想投其所好,和他套套近乎。” “原来是这样啊。”邓康放轻松了些,然后就摇头,“我劝你还是别白费心思了,因为我没发现他有任何爱好。” “你不是说他投壶很厉害?” “厉害不代表喜欢。” “我不信,是人总有喜欢的东西。” “他真没有……等等,”邓康突然间灵光一闪,“我想起来了,听祖母说,我叔善音律,琴弹得很好,不过我没见过他弹琴。” “琴?” “对,琴。他房间里有一张松木琴,这个我见过。” 窦景宁了然于心。 可怜邓弥完全不知道,她宠上了天的侄儿就这样轻易出卖了她。 邓康想了想,讨好地挪近些:“景宁哥,你院子里那一双鹤不错,不如送给我叔父?” 窦景宁立刻用没事的那条腿踢了他一脚:“放肆!那是顺烈皇后给我的鹤,你想都不用想!” 邓康的确是借着邓弥做挡箭牌,打了那双鹤的主意,被窦景宁看破了,不好意思地呵呵笑。 窦景宁静心一想,万一邓弥真的喜欢呢? 那双鹤是顺烈皇后很早的时候送的,送来时还是雏鸟,也这些年了,小雏鸟熬成了两把老骨头,不爱闹腾,只爱闲散待着,要说送给邓弥……不是不行,只怕换了地方,那双鹤会不习惯,直接从老骨头熬成死骨头。 邓弥回来的时候,窦景宁还是忍不住问了她:“你看见我院子里的那两只鹤了吗?” 邓弥说:“看见了,很漂亮。” “你喜欢?那……送给你怎么样?” 邓康在一旁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邓弥古怪看窦景宁:“你是不是常年犯疯病?好好的一双鹤,养着就是,做什么要送人。” 说罢,不愿再同他多言。 邓康兴致勃勃扑到榻前追问:“景宁哥,是不是我叔父说要,你就真的肯把鹤送到长安君府去?” 窦景宁看邓弥一眼,笑如春风般和暖:“它们在我这里住习惯了,不愿轻易挪窝。假若你叔父说要,我会为你叔父准备一间干净屋子,让他能够住在这里,天天看见心中所喜欢的东西。” 第十五章 药方 窦景宁长相好、出身好,但邓弥就是对他没好感。 顶着母亲给的压力跑了几趟窦家,邓弥终于不想再去了,后来她就真的不去了。 窦景宁自己装伤残也装得很累,整整两个月,他没出过门,闷都闷坏了,邓弥连续八天没有出现,傅乐来的时候,说起看见邓弥在街上闲逛,窦景宁直接没忍住,利落坐起来开始解腿上的夹板。 傅乐看傻了眼,没等他反应过来,窦景宁就跑出去了。 “你不是让邓康给我带话说,你很忙没空来看我吗?” 邓弥根本没料想过,她会被“在家养伤”的窦景宁当街拦下:“那个……” “你不是说,长安君逼着你练字吗?” “我……” “你不是说,你有一大堆的书没看吗?” “是,是有……” 窦景宁气得不轻,逼近前咄咄质问道:“那你现在在干什么?在街上读书练字吗?” 邓弥捂住耳朵,心知有愧,不敢直视窦景宁,但忽然觉得不大对,她低头看看他的腿,在顺着往上看看他的手,很快就愤怒了:“窦景宁!” 窦景宁还没意识到什么,邓弥就在他膝盖上猛踹了一脚:“你敢骗我?” 就算伤好了也不能这么踢啊。 窦景宁吃痛,弯腰按住膝盖,不忘嘴硬道:“彼此彼此。” 窦景宁低下身,邓弥看到了他身后沿街走来的黄琰琰,心里“咯噔”了一下,她再看看窦景宁那张俊脸,吓得转身就跑。 “喂,邓弥——” “宁哥哥!” …… 窦景宁费了好大的劲才摆脱了黄琰琰,去无去处,路过松竹馆外,顺道拐进去喝闷酒。 云娘路过门外,以为看岔了眼,退回来再看,果然没看错。 “哟,窦公子,”云娘巧笑倩兮,瞧着窦景宁手边三个空酒壶,玩笑道,“您敢这么喝,腿伤一定是好利索了?” 窦景宁笑笑:“小伤而已。” 云娘斜倚在旁:“窦公子似乎有心事?云娘刚巧有空,不妨说与云娘听听,兴许还能为公子分担一二。” 窦景宁以手覆额,摇头笑道:“你不会懂的。” 作为一个男人,对另外一个男人越看越顺眼,这……云娘绝对不会懂。 酒喝得越多,窦景宁心里越乱。 闭上眼睛,那小少年就在他眼前,而睁开眼睛看不见,又怅然若失甚为思念。 窦景宁想,他绝对是疯了。 云娘没有勉强他说出心中烦恼,只是安静陪在旁边,挽着发簪上的细碎流苏把玩,软语探问:“推公子下楼的小少年面生得很,也是公子的朋友?” 窦景宁心绪复杂,不怎么上心地应道:“是。” 云娘回想那小少年的样貌,忍不住娇笑了一声:“他面似芙蓉,眉不勾而长,唇红齿白极为秀美。说来可笑,云娘虚长二十一载,真心未见过那么好看的少年人,还曾一度疑心那是个姑娘家呢。” ……姑娘家? 仿若有一道雷劈在了天灵盖上,窦景宁神气清醒:“你说他像姑娘?” “是啊,云娘正想向公子打听,那是谁家的……” “你说他像姑娘?” 相同的话,窦景宁一字不差地问了两遍,云娘错愕,以为是惹他动怒了,立即改口:“当时天色昏暗,云娘没看清楚,胡说而已,请公子不要介怀。” 窦景宁扣住她手腕,切切地问:“你真的觉得他像姑娘家?” 云娘摸不清窦景宁的心思,不敢随意开口。 窦景宁却完全不像生气的样子,他嘴角微扬,乐不可支地问:“云娘你有几分把握?我再带他来一趟松竹馆,你能彻底弄清楚么?” 虚惊一场,云娘拢鬓含笑:“五分把握吧,毕竟他骨架子太纤细了,总感觉不对劲,但倘若你能带他来,我一定可以给出确定的答复。” “好,我会将他带来的!” “那云娘就静候于此了。” “无论什么结果,务必替我保密。” “当然。”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窦景宁想尽办法想把邓弥带去松竹馆,但是别说松竹馆了,只要见到窦景宁,她就根本不想出门。 “你妨碍我读书了!” 第七次,窦景宁被隔离在门外。 邓康无奈摊手:“景宁哥,看见了吧?我叔父这回是真的很忙。” 宣夫人站在花树后看见这一幕,没有过多干预,悄悄转身退出了东院。 窦景宁看邓弥对他不甚耐烦,利诱邓康前来探口风,邓康非常上心,隔了几天,趁邓弥心情还不错时问她:“叔父,你觉得景宁哥这个人怎样?” 邓弥微微蹙眉,想了一会儿,只说了两个字:“很烦。” 邓康跑去找窦景宁,实实在在转达了这精髓的两个字。 岂料窦景宁一听就炸毛了:“什么,他觉得我很烦?!” 邓康托脸吃着点心,仰望身姿高挺的窦景宁:“对啊,我叔一说,我也觉得有点儿。景宁哥,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虽说你一直都是一个很招摇的人,但你之前对人的态度都是若即若离的,让人觉得很神秘,现在吧,太亲和了,尤其是对我叔,亲和到腻了,难怪他不待见你。” 窦景宁心悲:“你也觉得我烦?” “哈哈,我当然不会这样觉得了。” “要不,你给我支几招?” “景宁哥,”邓康忽地一顿,拈着点心倾身往后退,警惕斜眼道,“你对我叔如此上心,你……不会是那个吧?我可以拍胸脯保证,我叔虽然长得秀气单薄了点,但他绝对绝对不是断袖!” “你才是断袖!” “不是啊?不是就好,不是我就放心了。” 窦景宁坐下,低首凝思。 邓康再吃了两块点心,瞄一瞄对面坐着的人,终于还是主动献策了:“我祖母最近在操心一件事,我叔也跟着愁,因为这件事说起来真的挺重要,关系到我皇后姑姑的后半生……” 邓猛入宫六年有余,未曾有过身孕,无福为陛下诞育一男半女。 邓康提及此事,倒让窦景宁想起来了—— 要说陛下刘志的子女缘,确实寡薄,平安长到如今的孩子,只有三位公主。 并不是说老天苛待不垂怜,实在是后宫深深,有太多不可明说的隐秘事:早先的皇后梁女莹不能生育,她又生性嫉妒,频频加害有孕嫔妃,能降生下来的孩子自然很少,能平安长大的就更难得了…… 邓康说:“你想跟我叔套近乎,不妨认真做几件能博得他好感的事。不过,我姑姑这件事你别说是我透露的,我叔这几天总在城西一带转悠,你可以去和他‘巧遇’一下。” 次日,窦景宁在城西耗了小半日,终于看到邓弥从一家药铺里出来。 “阿弥。” 邓弥被突然出现的窦景宁吓了一大跳,继而就蹙眉斜视他道:“你别这么叫我,我跟你不是很熟!” “可我觉得这么叫特别顺口,阿弥阿弥阿弥……” “停!请你忙你自己的事去吧,不要在我面前碍眼。” “我不忙啊,就随便逛逛,然后就看见了你。” “……” “看你刚从药铺里出来,怎么,生病了?” “跟你没关系,滚!” 邓弥脚下生风,走得飞快。 窦景宁微眯着眼,破天荒没追上去继续纠缠,他回过头看看那药铺,转身朝铺子里走去。 五日后,邓康受窦景宁所托,将一个盒子交给邓弥。 邓弥看一眼,问:“是什么?” 邓康放下盒子起身就走:“不知道,你自己看吧。我去给祖母请安了。” 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叠纸,不,准确说应该说是药方。 邓弥看完以后觉得诧异又震惊,赶紧抱着那叠药方去找她母亲。 宣夫人垂首琢磨了很久,问道:“这是哪里来的?” 邓弥支吾:“嗯……窦、窦景宁让邓康带给我的。” “他怎么会知道?” “我,我想帮阿娘和姐姐分忧……窦景宁看到我去过药铺,也许他问过……” 宣夫人认真看着药方,轻叹道:“一个亲都没成过的年轻小伙子,费心去找来这些,难为他了。” 顿一顿,再抬眼看邓弥:“也难为你了。” 邓弥笑笑,摇头:“没什么,帮得上姐姐就好。” 宣夫人颔首:“这些药方看着是像那么回事,但为了谨慎起见,我还是想请别的大夫来看看,如果没有问题,我会拿进宫交给你姐姐的。” 三份药方,详详细细写着每味药的功效,以及服药期间的忌讳。 宣夫人问过了数位大夫,都说没有问题,而且赞这个给方子的人很细心。 原本,宣夫人是要亲自将药方送进宫去的,怎奈忽染了风寒,整个人病得绵软无力,她记挂着宫里的女儿,不肯耽搁,于是连忙嘱托邓弥将药方送去长秋宫。 邓弥在长秋宫的那会儿,正赶上邓猛服药的时辰。 宫女端来一大碗乌黑的汤药,看着就令人发悚。 “好苦。” 果然,邓猛喝了一口就修眉紧锁。 邓弥从小到大最怕喝药了,可是大夫们都说良药苦口,她瞧着姐姐,瞧着那药碗,很是心疼,才想说一句“苦就不喝了”,邓猛却闭着眼,一鼓作气将全数的汤药灌下去了。 药再苦,大概也不及心里的苦。 后宫的女人像花,然而再美的花都会枯萎。 皇帝陛下的嫔妃,没有孩子,后半生就没有倚仗。 邓弥低头,咽下了涌到嘴边的话语。 进宫的时辰晚,不久就传晚膳了,邓弥虽惦念着生病的母亲,但还是陪着皇后姐姐用了膳。 邓猛贵为皇后,其实也是很孤独的—— 据说,刘志已经有大半个月没在长秋宫过夜了。 离宫时天已经黑透。 邓弥心思沉沉,独自提着灯笼走在幽长的永巷里。 “陛下!陛下当心!” 身后转瞬间人声杂沓,邓弥停下来,回过身看去。 竟是刘志? 刘志跌跌撞撞地从一座小宫门下穿行到永巷上来,一群人跟在后头慌得手忙脚乱。 邓弥赶忙跑进前,搀住了靠着宫墙萎顿滑倒的刘志:“陛下,您这是怎么了?” 刘志睁开迷蒙的眼,痴痴笑道,“邓……邓弥!是你啊,来得好!”说着一手抓住邓弥的腕,一手扶墙摇晃站起来。 旁边一个小黄门伸手来扶:“陛下。” 刘志不耐烦推开他:“说了别跟着朕,别跟着朕!朕不想看见你!” 邓弥看看那小黄门,竟是张让。 刘志大声斥骂张让,邓弥立在旁边很尴尬,偷眼看张让,张让低下头,躬身后退,离远些距离,但并没有走开。 邓弥在那个瞬间觉得张让的样子很可怜。 “你来得好,来得太好了,”刘志握紧邓弥的手腕,拉着往前走,“你留下,留下陪朕喝酒,一醉……方休!” 邓弥惊慌,下意识想要挣脱:“陛下,我阿娘还在家病着,我得回去照料……” “你又不会瞧病,长安君病了,自有下人服侍。”刘志嘟囔着,反将她拽得更紧,边走边挥手吩咐道,“尹泉!尹泉,去……去长安君府,就说朕要邓弥陪朕喝酒,今日不让回府!” 邓弥头皮发麻,她扭过头,一个劲地向尹泉使眼色,尹泉暗暗摆手,应声回头指挥个小黄门出去传话了。 邓弥瞪大了眼,再往后看到张让身上,张让却只是低头跟在最后,根本不像能帮忙解救她的样子。 刘志此时已经喝了不少,醉酒之人心绪易变,何况伴君如伴虎,不知说错做错什么就会触怒这头神智昏昏的醉老虎。 邓弥不死心,找理由百般推却:“陛下,我不会喝酒!” 刘志头也不回:“不会就学。” “不会喝酒之人相陪在侧,岂不扫了陛下的兴?” “没关系,大不了看朕喝,给朕数酒坛子。” 邓弥面色青白。 刘志笑道:“说起来,朕像你这般大的时候……” 然而后面的话,邓弥心感忐忑,更觉悲苦,完全没心情认真去听了。 第十六章 御前 邓弥始终想找个人给长秋宫报个信,好让她的皇后姐姐来替她解围,可是刘志直接把她拉进了德阳殿,撵走了所有人。 殿门一关,顿觉今夜惨淡无望。 邓弥心里盘算,为了不惹祸,最好还是滴酒不沾。 刘志抱着酒坛子,喝多了就开始胡话连篇停不下来—— “吾知道,吾是白捡了个皇帝来当!” “但吾是汉室血脉,吾是孝章皇帝的曾孙,一点不假!坐这个皇帝位,吾不心亏!” “元初年,邓太后有意废帝,征召宗亲王侯之子至洛阳,我爹是很得邓太后欢喜的,邓太后让他奉祀和帝长子平原怀王刘胜!我爹曾经离帝位很近很近,要不是邓太后……唉,刘祜后来那么记恨我爹,把他贬为都乡侯遣回河间,实在也很令人理解。” 但是风水轮流转,蠡吾侯刘翼没当成皇帝,闭门自处以至郁郁而终,他的儿子刘志却阴差阳错替他做成了这个皇帝。 邓弥暗自感慨,这人世间的变迁,真是难以捉摸,玄妙得很。 “清河王……清河王是可惜了。”与其说酒后胡言,倒不如说是酒后吐真言,刘志胸腔里满满的,只觉得有很多话想要找人倾诉,“他严谨持重,举止有度,太尉李固对他很是钦佩,我也觉得他是当皇帝的不二人选,可那又怎样?我们这些人有办法去改变什么吗?梁冀一手遮天,只想要个傀儡皇帝,清河王年长独立,梁冀怎会容他上位?至于我,哼……顺烈皇后让我娶她的妹妹梁女莹,梁女莹姿色平庸,恣极奢靡,无才更无德,我一点儿也不喜欢她!可是梁家这座大靠山好啊,我不会傻到拒绝这场婚事吧?我就到洛阳来,准备完婚,才到夏门亭,就听说刘缵死了,我还没缓过神来,梁冀就以王青盖车迎我入南宫,让我做了皇帝……” 邓弥认真听着,然而不知怎么地,刘志却声渐哽咽:“我从没想过当皇帝,我就想安安静静地做我的蠡吾侯……那个时候我脑子全乱了,什么都不知道,但是我清楚知道一件事,那就是要听顺烈皇后和梁冀的话,尤其是梁冀!” 刘志的情绪有些失控,他红着双目扣紧了邓弥的双肩,提起梁冀依旧后怕,他声音俱厉:“你知道梁冀吗?梁冀狠呐,他简直不是人,别说普通百姓,就连皇帝他也敢杀!你以为刘缵是怎么死的……是他毒死的啊!我……我就在这南宫中,惶惶不可终日,害怕他一个不高兴也把我杀了……把我杀了!像刘缵那样!” 泪水从刘志的眼眶中不断流淌下来。 邓弥惊愕,惊愕过后觉得刘志可怜,遂用衣袖给他擦泪,并且安慰他说:“梁冀已经死了,陛下不必害怕。” 刘志摇头,他的手还是在抖,他抓起一坛酒就开始猛灌。 邓弥没敢去劝阻。 刘志放下酒坛,衣襟湿透了,他重重喘息着瘫坐在地上,良晌后又开口:“后来我清醒了,跟自己说凡事不能认死理,保住命才是最要紧的,我到洛阳来,不是来送死的,于是我对梁冀封赏不断,我准他入朝不趋,准他剑履上殿、谒赞不名,待他之礼仪可比萧何!我给足了他面子,他当然也很给我面子,你看永兴元年,我要赦免朱穆,百官尚自犹疑不敢轻易开口,他就一个劲地说‘陛下英武’……” 永兴元年?朱穆? 邓弥想起师父曾与她提过此事:永兴元年,大学者朱穆时任冀州刺史,因被宦官赵忠诬告下狱,数千太学生聚集到宫门口,要求代朱穆服刑,那些太学生是尊师重道,但是头脑容易糊涂发热,就那样大批聚在宫门口喧哗着实是不成样子的,说难听了,是没把皇权放在眼里,当时很多人以为,刘志起码会下令处死几个领头的太学生,但刘志没那么干,他不但赦免了朱穆,还对整件事既往不咎。 刘志说:“朕不是有德的皇帝吗?那个叫刘陶的太学生一次上书陈情,朕看了,朕将朱穆放了,他二次上书,却是指责朕的,他甚至还备好棺木在家等着,朕宽宏大量,忍他,不找他茬,不跟他计较,他胆子就肥起来,连续上书说朕这不对、那不对的,换了别人早把他砍了,朕偏不,这等不怕死之人必不是苟且鼠辈,朕破格提拔他,让他做官……朕,朕是有德之君!不轻易杀人!” 当时还有这样一出? 这个刘志真是有意思,眼界还挺宽的——邓弥抿嘴笑,来了兴趣,撑着脸洗耳恭听,想多知道些以前不曾听闻的事。 刘志醉醺醺回头,看了一会儿问道:“酒在那儿,你怎么不喝?” 邓弥赔笑摇头:“我说了,我不会喝酒。” “你这样,”刘志伸出食指晃一晃,靠过来,郑重道,“不行,不行的!天地男儿,不会喝酒,说出去给人笑话。朕像你这么大……十……对,十五岁那会儿,能把三个嗜酒的大汉喝倒!” 邓弥作出崇拜的样子:“厉害啊,陛下厉害,真不愧是真龙天子。” 刘志摆摆手:“什么真龙天子,早说过了,是捡了个皇帝当,让我自己选,我选……我肯定选不来京城,不来就没这么多烦心事。” 邓弥仔细端详着刘志的侧脸,发现他还挺好看的,瘦是瘦了些,不过五官端正,眉眼英气,换掉一身帝王常服,丢在这洛阳城里,和黄荀、傅乐那些人差不多,算是王侯世家中较为出挑的了。 这么一看,还真能理解顺烈皇后千挑万选,为什么最后挑了刘志做妹婿。 可惜无缘得见梁女莹。 总是听说梁女莹姿色平平,远不及其姐顺烈皇后的美貌无双,那么以刘志的样貌和心胸来论,那梁女莹能当他的皇后,真是祖上积了阴德,可惜梁女莹自己不懂珍惜。 两相比较,顺烈皇后梁妠的形象就更为完美了。 据闻顺烈皇后少时就聪明贤惠,精通经史,她不仅貌美端庄,德行更是出众,后来掌权了,是日夜勤劳,她推崇节俭,重用忠良,诛杀贪财罪恶之人,从自身来说,无任何不妥,可惜到头来,一代贤后却是被自家梁冀、梁女莹一双兄妹坑得不浅。 喜读书、善待士人的梁不疑。 中规中矩的西平侯梁蒙。 …… 大将军梁商共有三子四女,七个人各有各的造化。 邓弥心生感触,摇头喟叹:“龙有九子,九子不同。” 刘志问:“你说什么?” 邓弥笑:“没什么。我在给陛下数酒坛子。” 刘志又抱起酒坛子,喝晕了,蜷身滚一滚,躺在地上,任酒水倒了满地。 “我,我说到哪里了?” “李固……不是,朱穆……也不对,是梁冀。梁冀,吾对他,真是又恨又怕!这个……这个跋扈将军!大奸臣!吾早就想杀他了!” “还有前年,前年天有异象,太史陈授说责任在大将军,梁冀私自捕其下狱,并将其杀害。杀害史官啊,这罪行巨大,朕心里说,这个人是万万留不得了,后来他想认梁猛为义女,又将邴尊杀了,还想杀了宣夫人,朕真的忍够了……” 后来五侯奉命诛灭梁氏的事,所有人都知道,刘志也主动跳过了这一段。 “梁冀一死,吾发誓不设大将军之位了,吾不要大将军!”说到大将军,刘志喃喃,睁开眼爬起来,伏近邓弥跟前笑道,“大将军……你知道吗?你是皇后的兄弟,本来照理是要你做大将军的。” 邓弥尴尬地笑,心想,我这副白面模样,跑马跑不过黄荀,打架打不过邓康,兵书更是没看过几本,当大将军?这玩笑万万开不得的。 好在刘志眯眼打量她,也是说:“你瘦弱得像豆苗,没有大将军的威严,不当也罢,免得到时没人服你,你还得生气。” “陛下英明。” “不要大将军,要秘书令!秘书令直接听命于朕,朕让他往东,他绝不敢往西!” 邓弥直点头:“是,秘书令好,秘书令最好了。” “朕当皇帝以来,最高兴的事就是除掉了梁冀。” “陛下小心别摔着。” “没事。”刘志以手指天,歪歪斜斜站起,“我晓得这些年以来,各地各官员都抢着巴结梁冀,最好的东西都给他,次一等的才给我,我晓得梁家金银满屋,不过我真的没想到,一下子抄出那么多钱财器物……三十亿,足足三十亿钱啊!” 邓弥心里一直有个疑惑。 今日机会正佳,最好不过可以当面问问刘志了:“陛下,您怎么就舍得不要这三十亿钱呢?” 梁家三十亿钱一抄出来,刘志马上就下诏减免了百姓下半年的赋税,等同是将巨额钱财散给了天下百姓。 刘志沉默不言。 邓弥小心翼翼再问:“皇宫连年失火,有些殿宇残破,至今尚未整修,甚至有不少宫人还寄居在搭起来的木棚里,皇宫里要花钱的地方多得去了,您为什么……” 刘志轻声道:“朕想做个好皇帝。” 邓弥瞬间消声,闭口不说话了。 刘志看向她,剑眉微拧:“你不认同?” 第十七章 夜笙 刘志孤兀地笑笑。 邓弥看他那神情,隐隐坐立难安。 刘志问:“你是不是也觉得,朕过于宠信宦官,非贤君所为?” 邓弥不敢指摘君主行径,当提及这个问题时,她本能地抵触。 然而,不等邓弥张口辩解,刘志的话匣子再一次打开了:“有大功则大赏,为何不对?一心为朕卖命的人,朕不予恩赏,将来还有谁肯真心帮朕?朕十五岁入主南宫,受梁冀掌控多年,朝上官员无不唯他马首是瞻……” 恩赏是没错,但也应该有个度。 邓弥本想忍忍作罢,可一想到单超家族所做所为,就不免义愤难平—— 梁氏覆灭后,单超封新丰侯,食邑二万户,加封最高武职车骑将军,仗着这天大的荣宠,单超的侄子单匡也捞了个济阴太守当,单匡任职期间,诬陷上书指斥他贪钱的兖州刺史第五种,并将其发配至家族势力所管辖的朔方,要不是第五种的部下和有仁义的侠客追至,杀了押解衙役救走第五种,这位正直的官员恐怕就要死在朔方了。 “……有功则赏,朕做错了吗?”刘志扬声,收紧手掌道,“朕就是想要几个对朕唯命是从的人而已,朕可有做错?” 邓弥终于忍不下去了:“错!你当然做错了!” 刘志望着倏然站起的邓弥,皱了眉:“你说什么?” 话已出口,邓弥咬咬牙,干脆豁出去了:“我说你做错了!我且问你,你还记得兖州刺史第五种上书所言是何事吗?” 刘志垂眸想了想,答:“他说,济阴太守单匡半年贪钱六千万钱,上奏要求朕将单匡法办。” 半年……六千万钱?这单匡未免太胆大妄为了! 邓弥倒吸一口凉气,稳稳心神,继续问:“那,那你是如何处置此事的?” 刘志没说话。 “你说不出来,是因为你没将此事放在心上,放任不管,根本没有处置!” “朕……” “单匡贪钱六千万你都不管,还由着他将兖州刺史发配朔方,你不知道朔方太守是单超的外孙吗?一家人,一丘之貉!你这不是摆明了让兖州刺史去死吗?” “朕没想过让第五种去死。” “想没想过有什么重要的?反正你就是这样做的!”邓弥越说越生气,“你只看得见‘有功则赏’,却将‘有错该罚’的道理忘到了脑后!单超纵容家人为所欲为,你不但不治他的罪,还在他死后赐予皇家陪葬品,风光大葬!你……你这样做,也太令天下百姓寒心了!” 刘志愣了愣,像不认识似的凝视着邓弥。 邓弥给那眼神看得背上发冷,但还是鼓足勇气说道:“看什么看,我说错了吗?你本来就做得不对,身为帝王,装聋作哑到这种地步,难怪百姓们会骂你。” “怎么,百姓们都在背地里骂我吗?” “还用得上背地里骂?他们都是像我此刻一样,明明白白地骂好吗?” 刘志再愣愣,然后就低下头笑。 邓弥定住,浑身血液蓦地都凉了,她白着脸,匆忙俯首跪拜:“邓弥万死,请陛下恕罪!” 刘志无声的笑变作了哈哈大笑,他没理睬邓弥,从跪着的她身边走过去了:“你果真是嫌命长啊。” 闻言,邓弥悲绝。 “你是认为,朕真的醉得不知人事了?” 邓弥伏跪不敢动,牙齿都在抖:“不、不敢……” 刘志在身后问道:“你知道单超为什么会死吗?” “……” “截杀朝中官吏,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衙役,那也是大罪,何况第五种负罪在身,被人救走,无异于戴罪潜逃。朕当然知道第五种无辜,所以正月大赦天下,令他不用再过东躲西藏的日子,他此刻安然无恙,早已回家养老去了。朕变着法子赦免了第五种,单超怎能甘心?他又急又气,致发病而死。” “啊?” 刘志抬抬手:“行了,别跪了。朕恕你无罪。你过来。” 邓弥像吃下了一颗定心丸,爬起来,小心翼翼靠近刘志身边。 “那单超,好歹是助我诛除梁冀的有功之臣,朕待他不能太无情,死后的风光于万事无挂碍,给了他又如何?”刘志说到单超,就不免想起另外四侯,稍微一多想,也是怒其不争,心中添堵,“这群没见过世面的家伙,朕许以高官厚禄,是希望他们好好拱卫皇权,他们却……呵,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样的事太多了,根本管不过来。” 邓弥思量再三,觑着刘志的神情,小声地问:“管不过来,便不管了么?” 刘志又不语,闷头喝酒。 要不是顾忌着一条小命,邓弥真想推心置腹和眼前这位天子谈谈。 街巷之中有童谣在唱:“举秀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 别说朝上官员好坏参半,就连察举制选上来的所谓“德行兼备之才”,也掺水掺得惨不忍睹,完全为世家大族垄断,沦为互相讨好、吹捧的手段了。 邓弥暗暗哀叹,如果管不过来就不管了,这大汉的气数,早晚是要到头的。 “朕只有一双眼睛,哪里看得过来?总想着日子还长,谁忠谁奸,日久见人心,可以慢慢地挑。” 隔了好一阵子,刘志翕动嘴唇说了这样的话。 邓弥讶异:“原来你什么都知道?” 刘志萧索地笑:“朕……没你想的那样差。” 邓弥尴尬至极。 两个人一站一坐,面对着面,寂寂无话。 稍稍清醒了几分的刘志,喝着喝着又神思恍惚了。 “哈哈哈,朕吹笙给你听啊?” 刘志红着脸在德阳殿里转圈圈。 帝好乐律,最善琴笙。 但是邓弥犯困,实在没精力去听,她坐着不动亦不言。 “来,朕吹笙给你听。” 倏忽间伸过一只手来,轻轻拉住了邓弥的手,邓弥像是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惊忙跳将起来,避之不及地推开了刘志。 邓弥僵立着。 刘志懵然张大了双眼:“你怕我?” 然后没等邓弥反应过来,刘志竟像个小孩童似的,一屁股坐到地上哭起来:“你怕我?你竟然怕我?呜呜呜……” “不是,不是啊陛下!你、你听我解释——” “你怕我和你断袖?” 邓弥愕住,想去扶刘志的手忽地顿在半空。 刘志泪眼朦胧,掷地有声道:“我不是断袖!” 邓弥也不知怎么搞的,听到他这句话,立马想起了殿外的张让,她的脸不自觉就朝殿门的方向侧了侧。 刘志特别敏感,发现她的小动作以后,非常生气地嘶吼:“我和张让不是那种关系!” 邓弥讷讷:“我没说……” “我十五岁入主南宫,身边一个人都不认识,当时张让和我年纪相仿,心性也很合得来,我是主他是仆,他关心我,我们便走得近些,仅此而已!” 刘志坐在地上抹眼泪。 邓弥只觉得自己此刻做什么都是错的,但看到当朝帝王哭得那样伤心,当作看不见,不安慰绝对是不行的。 “陛下,我真不是那个意思。”邓弥伸手去扶刘志,柔声解释说,“我自小寄居寺庙,一个人清静惯了,最怕拉拉扯扯之类,还望陛下谅解方才的无礼行径。” 刘志抽噎着站起来,喃喃地说:“顺烈皇后也曾信以为真,还利用这层关系,威逼张让暗中来监视我……” 邓弥费力扶着一个东倒西歪的大男人坐好,累得直犯喘。 “我……朕,朕喜欢女人,朕是喜欢女人的!” 邓弥这辈子最恨别人喷她一脸酒气。 这人要不是刘志,没准一巴掌已经招呼上去了。 邓弥捏拳忍住,陪着笑脸,摸过巾帕来给刘志擦湿透的领口:“是是是,陛下英明神武,盖世无双。” 刘志直直地盯着眼前清光似月的秀净脸颊,眼里渐渐升起一层雾气,他笑了笑,轻声地说:“你比你姐姐好看。” 邓弥抬眸看他一眼,全作醉话来听,嗤笑道:“陛下真是醉了,姐姐乃是倾国倾城的绝色佳人,弥从未见过有比她更美的人。” “你姐姐艳媚入骨,当然是很美的,却不如你眉眼英朗,别有一种风情。” 邓弥觉得这话听上去怪怪的,不由得停下动作。 抬头对上的,是一双水雾氤氲的桃花眼,显得迷离,又显得多情。 邓弥心头猛跳,骇然后退。 巾帕掉在了地上。 刘志飞快抓住了邓弥的手,着力一带,翻身将她压在几案上,他用另一只手撑住身体,嘴角勾起了一抹笑:“你长得很好看,第一次见你,朕就这样觉得了,比寻常的少年更为柔美软媚……朕若是断袖,绝不会放过你。” 刘志的脸一分分欺近,邓弥吓得不敢动,连呼吸也屏住了。 “朕真的很喜欢你,阿弥……小月亮。” 小月亮?! 邓弥瞪大了眼,心通通直跳,很用力,很大声,似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一般。 刘志的眼神愈发柔情款款:“而你要是生作女儿身的话,朕非常愿意废了你姐姐,让你当皇后。” 邓弥彻彻底底被吓傻了。 刘志衔笑松开手,从她旁边拎走了一坛酒。 邓弥的脸色好久都没能缓过来。 “朕吹笙给你听。” 刘志执意要做这样一件事。 吹笙,觉得不好听,又去弹琴,弹了半曲,觉得乏味,再扔下琴,大声唱着古歌开始跳舞…… 邓弥渐渐迷糊地睡过去了。 熬了大半夜,醒来时,脖子酸痛。 天已经大亮。 尹泉在轻敲殿门,邓弥转头看,看到了躺在地上的刘志。 开门让尹泉进来,尹泉着两个小黄门将刘志架起,放到龙榻上,动手为他解带擦洗换衣,邓弥站在一丈开外的及地幕帐下,背过身打了个哈欠,和尹泉打声招呼就离开了。 刘志的里衣脱了一半,模模糊糊唤了一声“邓弥”。 尹泉连忙凑近前答应道:“陛下,柏乡侯刚才走了。” 刘志慢慢睁开眼,侧首低声说了一番话。 尹泉敬喏,遂躬身退下。 第十八章 妒后 今日离宫的路似乎格外长。 邓弥趴着睡了半宿,浑身酸痛,边走边犯困,忍不住腹诽道:“这个陛下,真是能折腾。” 挪着脚步到了苍龙门下,远远看见长安君府的车马,才想着终于可以回家歇个好觉,忽有个小黄门且行且呼追赶上来:“柏乡侯!柏乡侯等等!皇后请您去一趟长秋宫!” 小黄门说不上皇后是因何事传召柏乡侯。 邓弥以为是出了什么事,转头又再进了宫。 匆匆赶到长秋宫,邓猛好端端坐着。 邓弥松了口气,走上前问道:“姐姐,你找我?” 邓猛抚抚发髻上华丽的步摇,艳美笑了:“没什么,忽然想见见你了。” 邓弥困得要死,精神很一般。 邓猛瞧见她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眼角挑起,笑着问她:“你好像很累?昨晚回家后忙到很晚吗?” 邓弥揉揉眼睛:“昨天晚上我在宫中,并未回家。” “宫中?” “是啊,我陪陛下……”本来想说陪陛下喝了一夜的酒,细思自己滴酒没沾,就不好意思这么说了,邓弥想了想,说,“陛下醉了,我陪他说了半宿的话。” 邓猛十指丹寇,艳丽夺目,她坐下,示意邓弥也坐下:“听说陛下已经醒了,赏赐给你很多东西?” “没有啊,我走的时候他还没有醒。” “陛下醒了。”邓猛肯定地说。 邓弥只想睡觉,刘志醒没醒她不关心,既然皇后说醒了,那便是醒了吧。 邓猛问:“陛下甚至将他自己最喜欢的一套酒器赏给你了,你知道吗?” 既没当面赏,又没遇着宣赏官,宫门都没出就到长秋宫来了,赏了什么如何得知? 邓弥坦诚地摇头:“没听说。” 宫女端了一壶茶水上来。 邓猛腻洁的手将一只空杯放到邓弥面前:“昨晚很尽兴吧?” 邓弥头脑昏胀,回忆刘志趁酒歌舞,料想是尽兴的,所以她点点头:“是啊,陛下是很高兴的。” “喝杯热茶吧。”邓猛说。 皇后亲自为她倒了一杯热茶。 浓酽热茶,驱寒醒脑,喝上一杯,再好不过。 “有劳姐姐”。 邓弥浅笑道了谢,伸出手去。 皇后神色瞬冷,就在邓弥的指尖接触到杯子的那一刻,她转动手腕,将壶中热水倾倒而下。 “啊!” 邓弥发出一声急促的尖叫,吃痛缩手,狼狈地弹起身。 茶水足有九分烫。 第一想法是觉得惊讶,天气渐渐暖了,没想到长秋宫里还在用这么烫的茶水。 手背上热辣辣地疼。 邓弥很快反应过来,她的举动太失礼了,她惊慌抬眼看邓猛:“姐姐,我……” 邓猛一脸冰冷地盯着她,冲口便道:“我的人和东西,都不容你惦记!” 邓弥错愕:“什么?” 邓猛杏眼怒张,柳眉深蹙,全无常日里娇柔妩媚的模样,她颜色大变,毫不顾忌皇后的尊位,形若市井泼妇般指着邓弥斥骂:“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仗着自己长了一副俊俏的脸面是不是?你想学着张让那贱奴的样子是不是?我告诉你,不可能!就算刘志是孝武皇帝,我也不是李夫人,而你,更不是李延年!” 孝武皇帝?! 李夫人……李延年…… 邓弥明白了皇后的意思,她面色煞白,深觉受辱,急急张口辩解:“姐姐,你误会了,我不是……” “滚!” “姐姐,我对陛下真的无……” “看在你是我亲弟弟的份上,我给你留一点颜面。现在,你立刻给我滚出长秋宫!” 殿上除了她们两个,再无旁人——所谓的“颜面”,大概就是指这个了。 邓弥不甘心,她明明没有做过。 “看见你我就觉得恶心,你滚!” 邓猛不想听任何辩解,状若疯癫地抓起长案上的东西砸向邓弥。 邓弥目下含红欲滴,她握紧双拳,极力忍着崩离的情绪,后退,屈身,礼数周全地退出长秋宫。 始终都没敢掉眼泪,直到坐上回府的马车。 手上通红一片,已经烫起了水泡。 皇后是故意的。 邓弥一想起在皇后那里所受到的羞辱,心里比用一百把刀子扎还难受,她压着声音在马车里哭过了,回到长安君府,早已将眼泪擦干。 去问母亲的安。 宣夫人病容憔悴,但喝过了几趟药,静养一夜,气色见好了。 婢子端清粥来,邓弥跪在宣夫人榻前,抬手接过:“我来服侍,你下去吧。” “听说陛下要你陪他喝酒,怕是没睡过好觉了,”宣夫人蔼然地笑,握住邓弥的手,“你自……” 宣夫人无意握住的,正是邓弥被烫伤的左手。 邓弥担心母亲看见,特意扯着袖子遮掩了些,又是左手托着碗底,本也没有在意,这忽然一握,她脸色忽白,疼得颤抖了一下,粥碗摇晃,差点没端住。 “怎么了?”宣夫人关切,发觉她着急收回手了,“阿弥?” “没、没什么。” 宣夫人狐疑,夺过粥碗,将邓弥的左手捉住,拉进前来。 泛红的手背,大大小小的几个水泡。 宣夫人顿时心疼不已:“这是怎么弄的?” 邓弥挣脱,仍旧是说:“没什么的,不怎么疼。” “这是烫伤。” 邓弥低头抿口不言。 宣夫人正色逼问:“刚滚开的热水烫的?这都什么天气了,宫里会用这般热的水吗?是有人故意的?是谁,你告诉阿娘。” 邓弥沮丧又委屈,她红着眼眶摇头。 宣夫人似乎猜到了什么,她命所有服侍的人退出屋子。 “是……陛下吗?” 邓弥一愣,惊忙否认:“不是,不是的!陛下对我很好!” 宣夫人的目光颤动:“不是陛下,你又不肯说,那就是……阿猛了?” 邓弥一动不动。 “告诉阿娘,发生什么事了?” “姐……姐姐……”邓弥再忍不住,泪随声下,“她似乎觉得,我在引诱陛下……” 邓弥抹着眼泪,断断续续将所有事情告诉给了母亲听。 宣夫人听罢,非常生气:“阿猛太不像话了!” 邓弥小小年纪,哪里经历过这些? 宣夫人执着烫伤的手,疼惜望着年少的邓弥,有满心难言:“我始终希望,她能像当年的和熹皇后邓绥一样,贤德慧婉,母仪天下。做皇后难,做贤德的皇后更难,最忌讳的,便是长着一颗妒心,这……别人也就罢了,这还是、还是自己的亲弟弟,捕风捉影闹成这样是为哪般啊!” 宣夫人大感伤心,她叫婢子取了药和纱布来,亲自为邓弥上药包扎,柔语安慰她别放在心上。 “别恨皇后。” “不会。” 宣夫人欣慰:“你是个乖孩子。” 邓弥低着头说:“我永远记着阿娘的话,姐姐是受过苦的人,没有她,就没有我们的今天,邓家全凭姐姐而重回显贵地位,阿弥不会因这点小事记恨姐姐。” 宣夫人没别的话可说,让邓弥回南院歇息。 次日早间,邓弥奉药去看母亲。 “你来得正巧,”宣夫人转面看她,含笑说道,“方才宫里有人来传旨,说是陛下将欲行猎广成,明日起驾,让你随同而往。” 邓弥凝伫,细声说:“我不想去。” “陛下点名要你去。” “我不去。” “这是为何?” “怕姐姐多想,惹她不快。” 宣夫人劝解说:“无妨的。此次行猎,有很多人伴驾,都是京中的贵戚子弟。我问过了,康儿也一起去,有康儿和你作伴,还担心什么?” 邓弥固执道:“我就是不想去。阿娘病着,我想留在家里照顾阿娘。” 宣夫人摸摸她的脸颊:“阿阳叫人带了口信来,说明日会带小显来瞧我,还要在家里住上几日,我有人陪的,你不用记挂我。” 阿阳姐姐孤儿寡母的,除了娘家能走动,也确实无处可去了。 姐姐和小外甥回家来住,自然能陪伴服侍宣夫人,可邓弥还是很不想去广成。 宣夫人再三劝说,讲明了此乃圣旨,违逆抗旨必招致陛下不悦,邓弥终于才勉强答应了跟着去。 窦景宁跑来长安君府的时候,邓弥正在收拾行装。 窦景宁说:“我听说你有一册《白泽图》,借我几日,看完就还。” 邓弥疑惑:“你连这个都没看过?” “我是看过,我小妹没有。”窦景宁着急催促,“你赶紧找给我啊。妙丫头太烦人了,死乞白赖地要跟我去广成,说不去也行,得给她找点有意思的东西打发时间,我就指望这册《白泽图》救命了。” 邓弥翻出书卷来递给窦景宁,诧异道:“你也去广成?” “听你口气,是不希望我去?” “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 窦景宁接过书卷,瞧见她手上缠着纱布,不由得惊问:“你手是怎么了?” 邓弥尴尬:“没事,不过是……摔了一跤,蹭掉了些许皮肉。” “严重吗?快给我看看。”窦景宁吃惊,急忙将书卷放到一旁,托住她的手臂,神色十分关切,“涂过药膏了没有?你这纱布缠得太紧了,其实只要保证不沾到灰尘,外物不会触碰到即可,你来,我帮你重新包扎一下。” 邓弥盯着窦景宁的脸,一时有些发愣,直到他说要给她重新包扎一下,她回过神来,急忙推开他,将手背到身后:“不,不用。” “你这样,很可能会捂坏伤口的。” “不会,只是小伤而已。” 窦景宁狐疑瞄她:“小伤用得着包成这样?” 邓弥脸上一红:“不要你管!” 窦景宁轻笑,捞起书卷往外走:“好,我不管。我会和丰宣先行,在广成恭迎圣驾。你来了,我就教你骑马射箭。” 邓弥愕然作色:“谁稀罕你教了?我是会骑马的。” “射箭呢?” 骑马是师兄安遥教的,至于射箭,邓弥臂力不够,拉不满弓,箭飞出去屡屡射偏,安遥看了失望,师父估计也很失望,就跟安遥说不用教射箭了。 见邓弥无言以对,窦景宁大笑,拍拍她肩道:“放心,我会教你的。” 邓弥别过脸不睬。 窦景宁转身走了。 邓弥看着那道英挺的背影,不自觉唤道:“窦景宁。” “什么?” “那个……药方,谢谢你。” 窦景宁并不说什么。 邓弥心想,这个人真是好高傲无礼,她不服气道:“喂,你难道不应该和我说一声‘不客气’吗?” 对方单是笑笑:“明日,我在广成等你。” 第十九章 广成 第二天清早,浩浩荡荡的队伍出了洛阳城。 邓弥原本英姿飒爽骑马跟着圣驾,半道被邓康拽上了马车。 邓弥认为邓康娘气:“你看看,有哪家的公子是乘车的?就数你娇气。” 邓康回:“黄荀不也坐在马车上?” “他那是因为要陪黄琰琰。” “得了,叔,别争了,你就听我的吧,不吃亏。” 邓弥气鼓鼓在车上颠了大半路,后来日头渐高,她探出头去,瞪大眼睛愣一愣,很快安静缩回车里来。 邓康惬意躺着,忍不住发笑:“马蹄四起,扬起烟尘漫漫,是不是要感谢侄儿我有先见之明?” 邓弥沉闷不说话。 再颠了一程路,到了广成苑。 丰宣前来接驾。 邓弥跳下马车时,东张西望没见着杨馥,她问邓康:“杨馥没来吗?” 邓康说:“他那副文弱的模样,你觉得他能拉弓射箭?” 邓弥皱眉:“怎么说话呢?” 邓康下了车来,抓抓后脑勺道:“是真的,不是不叫他,是他自己不来,总说书中乐趣更多,像他这么四体不勤,怎么会拉得动弓箭?我说的是实话。” 杨馥翩翩温雅公子,不好行猎杀生,那是自身的修养,怎么能说是四体不勤? 邓弥忍住了反驳邓康的冲动,震袖侧过身去,懒得跟他言语了。 举目,遂看见了不远处在同傅乐说话的窦景宁。 傅乐可能也是第一次随圣驾出猎,特地穿了一身浅色的衣裳,这一路下来,最终变得灰头土脸好不狼狈,看他一边张牙舞爪、一边说个没完的样子,定是心里憋屈得很,要找个人吐吐苦水才好。 窦景宁就不一样了。 长得高的男子往人群里一站,原本就显眼,何况他还长了那么一张极好看的脸蛋。 月白色的衣裳挑人,一般肤色稍暗的男儿都不穿这样的颜色,窦景宁许是知道自己俊白,故意选了这么一件骑服,不过他也确实穿得好看,舒展的体态优美灵秀,英挺的身姿显得更为颀长,同样很高的傅乐在他旁边站着,就只是一个瘦高的陪衬而已,要说养眼,远不及窦景宁形貌昳丽,简直是占尽了天下男儿的风华。 邓弥远远望着窦景宁的侧脸和身形,总感觉有点儿眼熟,像是很早以前在哪里见过似的,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邓康探头探脑戳戳邓弥的胳膊:“叔,你和景宁哥穿的衣裳好像啊,是约好的吗?” 沉思的邓弥闻言打了个颤,抬手就是一巴掌:“约你个大头鬼!” 邓弥再瞄了窦景宁一眼,还真是……早知就穿银灰色的那件了…… 左右顾盼,也没人同样穿着月白色的衣裳。 邓康不提醒还好,这一提醒,叫邓弥顿时浑身不自在起来。 窦景宁神采奕奕和傅乐聊着天,转头看了一眼,看见邓弥,冲她微微一笑。 邓弥装作没看见,旋身快步走掉。 “邓弥。” 邓康说:“叔,景宁哥在叫你。” 邓弥一律当作没听见,脚下走得愈发快。 “邓弥。” “叔,景——” “你给我闭嘴!” 声音近了一半,邓弥就差没拔腿跑了,然而她才刚吼完邓康,窦景宁就到了她身侧。 窦景宁拉住她,笑容灿烂:“怎么,马车坐得晕头转向,连我喊你都听不见了吗?” 邓康张口欲言,邓弥狠狠瞪了他一眼,邓康闭口,最后就只是软软喊了一句“景宁哥”。 窦景宁应了,细细打量他们道:“适才傅乐还跟我抱怨说,吃了一路的土,他要是聪明一点,真该学学你们在车里待着。” “那是,多亏我机智。”听了赞许的话,邓康得意忘形,“开始我叔还不情愿,说我躲在车里不成样子,像傅乐那样就好了?可别弄脏了你这一身簇新的衣裳。”邓康扯扯邓弥的衣袖,顿住,转头又看窦景宁,终于还是忍不住要再说一次,“叔,你这衣裳真的和景宁哥的很像。” 邓弥的火气噌噌地往上蹿,准备狠揍多嘴的邓康一顿,被窦景宁拦下。 “是挺像的。”窦景宁笑着打圆场,“不过我这颜色略比你深些,不如你的淡柔和雅,更不如你穿得秀净好看。” 邓康搂着窦景宁的胳膊躲在他身后,瞅了瞅说:“景宁哥更俊。” 邓弥瞪眼,额上青筋跳动,劈手抢过了旁边人的马鞭:“邓康,你看我今天会不会打死你!” 邓弥追着邓康在营地里跑了一大圈,撞倒、撞翻人和物无数,最后邓弥终于逮住那吃里扒外的小兔崽子,放倒在地上狠揍了一顿,邓康不敢还手,只好由着被打,那场面也很是令人不好多看—— “说,我和窦景宁,谁和你亲!” “是你,是叔父你……” “口是心非!你刚才还说他比我俊来着?” “不不不,叔父更俊!” …… 黄荀、傅乐等人站着围观,直摇头。 黄荀说:“我总算晓得,邓康怎么那般容不得别人说他叔父不好了,尤其是要敢说邓弥白净秀气像姑娘,他一准跟你拼命,原来这叔父,实在是惹不起啊!” 傅乐赞同:“怕爹怕娘的不少见,像他这样怕叔父的真叫一个稀罕。” 黄荀又说:“所以说,千万不能以貌取人,邓弥这模样,看上去弱不禁风,揍起人来半点不含糊。” “猜猜看,邓康听见你这样说他的小叔父,他会怎么样?” 黄荀打了个寒颤,回过头看见窦景宁,他皱巴着脸说:“玩笑,玩笑话而已。” 黄荀说着就赶紧跑了,傅乐也跑了,其他人一个接一个都跑了。 窦景宁在旁边看了一阵,看着看着,就不自觉地笑了:“阿弥,手不疼吗?” 邓弥停下,站起身拍拍身上的草屑,没好气警告道:“你,以后离我们家邓康远点儿!” “这是怎样说的?” “你这个人,最擅长灌迷魂汤!” “可是再怎么擅长也灌不倒你。” 邓弥气得脸绿,看一看邓康,咬牙切齿道:“一家子,总不能都是糊涂的人,我们邓家,有邓康这个不争气的就够了!” 窦景宁神色甚委屈:“阿弥,别人都是喜欢我,为什么唯独你对我成见这样深?” 邓康捂着下巴坐在草地上,深以为然地连连点头。 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邓弥词穷说不出话来。 “我有哪里不好,你告诉我,我改就是。” “……” 邓康说:“景宁哥哪里都好!” 邓弥挥手:“你还敢多嘴?” 邓康抱住头,一骨碌爬起,飞奔到窦景宁身后:“君子动口不动手!叔你不是真君子!” 邓弥心口略痛。 窦景宁淡柔一笑,对邓弥说:“柏乡侯,大帐里的食物都备好了,你还是准备准备,去见陛下吧。千万别去得太迟,让陛下和各位大人们好等,否则一定会招惹闲言的。” 前去大帐享宴之前,邓弥特地换了一身暗色的衣裳,这衣裳果然好,她坐在众臣爵堆里,闷头吃喝,旁人几乎都没注意到她,如果不是刘志忽然生气了,这场酒宴,也就囫囵混过去了。 刘志嫌宴乐嚣嚣闹耳,很突然地就将酒器摔了。 臣爵们惶惶跪了一地,忽然不知是谁说:“陛下不喜今日的嘈杂乐律,琴笙清雅,那便请换琴笙来奏吧。” 刘志不言。 底下又说:“京中年轻子弟,有好音律者,可为陛下献上一曲。” 尚书左丞善抚琴。 半数人的目光落在年轻的尚书左丞身上,尚书左丞一脸惊茫,尴尬抬起自己缠着纱带的右手:“臣……” 尚书左丞的手,是傍晚搬重物时给砸伤的。 尚书左丞也想避难,遍扫一圈,扫过其他几个素日只知斗鸡走马的年轻人,目光最后落定在邓弥身上,不确定地说道:“柏乡侯想必略通音律?不妨……” 邓弥看刘志正生气,不敢作声,更不敢推辞。 众人认为,不说话就是默认了,连尹泉都赶紧叫人将琴摆上了。 到了这一步,邓弥只好硬着头皮上,可是她又不知道弹什么,想着汉承秦制、秦循周礼,保守起见,于是弹奏了《文王操》。 未曾想,刘志听罢很欢喜:“音韵雅正,此是难得的正统雅乐,朕不知柏乡侯原来琴艺超群。” 言毕就立刻给了赏,是一颗光华璀璨的夜明珠,据说是刘志的心爱之物。 好不容易熬到宴席散了,邓弥捧着锦盒出了大帐,走了一些路,见众人在空地上燃着大堆篝火,围坐成圈有说有笑好不热闹,邓弥正在想那是在干什么的时候,邓康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扑到她身上,连拉带拽地把她拽进了篝火旁的人堆里。 邓弥一坐下来就发现左手边是窦景宁,邓康推推寇勋,挤坐在了她的右边。 隔着火堆,有人在笑:“……那家伙,从来眼睛是长在头顶上的。” 另有人附声道:“就是就是,偌大一个洛阳城,只够他一个人横行霸道。” 邓弥扯扯邓康,小声问他:“他们说的是谁?” 邓康茫然摇头,问旁边的寇勋,寇勋答:“跋扈将军梁冀的儿子梁胤。” 邓弥心惊:“……梁胤?!” “非也,非也。”傅乐道,“论说‘横行霸道’,景宁也是可以的,景宁从来不惧梁胤。” 窦景宁左手边的黄琰琰怒起:“宁哥哥行事作风正派,梁胤那厮岂能和宁哥哥相提并论!” 黄荀点头道:“琰琰这话我认同。当初还真多亏景宁哥不怕梁胤,敢和他对着干,不然有太多人会遭殃了。哎,你们还记不记得?几年前在金市,有一个孩子挡了梁胤的马,梁胤气得险些打死那个孩子。” ……这件事情,怎么听着有点儿耳熟? 傅乐接话:“还有护着那孩子的一个老妇!梁家杀人,比捏死蚂蚁还容易,何况是两个普通百姓,那时要不是景宁制止,那孩子和老妇估计是活不成了。” 几年前的金市?!孩子和老妇?! 邓弥僵愣,缓缓转面看窦景宁。 当大家说起这些陈年旧事的时候,窦景宁一直低头没有说话。 终于想起来,是在哪里见过了—— 永寿元年,洛阳金市,红衣的俊秀少年。 邓弥目不转睛望着窦景宁,心口跳得厉害:“竟然……是你?” 窦景宁似乎没有听见这句话,他打断了众人对梁胤的讥笑:“各位,人已经不在了,就没有必要再提了吧?” 这时,大家才重又记起,窦景宁和梁家渊源颇深,那梁胤在时,虽然二人总不对付,但毕竟是一起长大的,交情不说深厚,也多少是有一两分的,于是都不提了。 傅乐说:“要不然,景宁你和我们讲讲在西域的见闻吧?” 窦景宁想了想,问:“你们想听哪一段?” 傅乐欣喜道:“听说你最远到过安息,就讲讲安息国的风土人物。” ——安息?! 那可是师父和师兄遥远的故乡啊。 在救命之恩的好感外,邓弥忽然对窦景宁生起了三分崇拜之情:“窦景宁,你真的去过安息国吗?” 第二十章 行猎 十月将弱冠的窦景宁,已经很不愿意回忆,为什么千里迢迢去过安息。 可是邓弥下一句就是问他:“你为什么会去那么远的地方?” 即使窦景宁非常喜欢邓弥,但这问题的答案,他确实是为难说不出口。 “哈哈哈,因为他小时候很暴力啊!” 黄荀刚说完,一把碎草叶子就兜头洒下了。 离得远的傅乐继续哈哈大笑:“没错,没错,特别暴力!是你不小心踩他一脚,他能把你腿打断的那种人!” 邓弥惊骇:“不……会吧?” 窦景宁给邓弥看得脸红:“你别听他们胡说,不是那样的。” “看,他竟然也会脸红!”傅乐指着他,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哈,你别否认,明明就是这样的!” 然后窦景宁就起身去揍傅乐了,傅乐反应快,跳起来就逃。 人群忽地起哄欢笑,和窦景宁差不多年岁的,都你一言我一句,佐证起他“非常暴力”的事实来: “窦景宁九岁时,就能将司空家十三岁的大公子打得鼻青脸肿,这话我敢乱说?” “我在认识他之前,就已耳闻过他的威名了,所以头次见面,吓得腿都哆嗦,可是看他俊秀模样,也不像狠厉之辈,稍宽了心怀,转头就瞧他把李将军的儿子打了。” “他啊,就好像学会走路以后,一直在跟人打架似的,不是东家追上门,就是西家在哭啼,有孩子的爹娘,最怕遇到他。” “要不是因为太暴力,总把人揍得太惨,他老爹也不会丢他一袋钱,就狠心把他赶出洛阳了,那个时候他才十二岁啊!” …… 窦景宁憋着气吼道:“不要再说了!” 大家齐齐看一眼他,果真都不说话了,忽地安静下来。 窦景宁消了半截气:“我警告你——” “你们”二字还没来得及说完全,一个娇酥的声音从他背后升起:“久寻窦公子不见,原来是在这里。” 窦景宁僵了僵,头都没回:“在下……还有事情要忙,公主请自便。” 拱手说完话,人就跑了。 华服的年轻女子气恼跺脚,拂袖转身走了。 过了片刻,人群哄然,都笑得乐不可支。 唯有黄琰琰双手环在胸前,冷哼道:“最讨厌这个益阳公主了!宁哥哥摆明了不喜欢她,她还纠缠不休,真是不知羞!” 邓弥愕然:“方才那位……是公主?” 邓康答:“陛下的亲妹妹益阳公主啊。” 后来,直到篝火渐熄,人都逐一散了,窦景宁都没有再露面。 次日,刘志宿醉未醒。 一大堆人无所事事。 窦景宁践行承诺,真就逮了邓弥去练箭。 十射十不中。 别说靶心,邓弥射出去的箭,连靶子都挨不着。 过往瞧见的人都忍不住偷笑,要不是场边坐着一个邓康,他们肯定群起而嘲之。 日头渐渐高了,邓弥自己脸上挂不住:“要不,算了吧?我这辈子,许是和这弓箭无缘的。” 窦景宁皱眉,换了一张更轻巧的弓给她:“你是臂力不够,拉不开弦,试试这张小的。” 练了一早上的箭,邓弥的胳膊早就酸了,就是弓轻,还是拉不满,箭绵绵软软飞出去,落在草地上。 邓弥泄气。 “脚下要稳,腰背要直。”窦景宁有点绝望了,他亲自上手,重新调整了邓弥的姿势。 后腰被拍一下,邓弥打个抖,下意识要弹开,窦景宁却抓住了她握弓的手,取过羽箭来,将她环在胸前,手把手教她开弓。 “你长这么大,没有人教过你射箭吗?” “……” 窦景宁的脸就在邓弥耳后,轻柔的呼吸让后颈上痒痒的,而且,有一种清淡的香味,搅得人脑子里昏昏的。 邓弥心跳加速,脸火速烧起来。 前一刻,箭还在弦上,下一刻,就插在靶心上了。 邓弥慌乱推开窦景宁。 窦景宁起先还没反应过来有哪里不对,睁着一双迷茫的眼,等看见了邓弥红成胭脂的脸,他瞬间就明白了——“说不定正如云娘所料,这确实是个女儿家呢?”——窦景宁暗自揣测着,居然就觉得十分有意思,他不怀好意地笑起来,正欲正儿八经调戏邓弥一通。 邓弥看他举步靠近,更加慌了手脚,正在这时,她瞥见了正朝这边走来的益阳公主,顿时喜道:“快看,益阳公主!” 窦景宁回头看了一眼,神色凛然,转回头深深看邓弥一眼,果然就跑了。 邓弥拍拍乱跳的心口,松下一口气来,暗想道:“这往后还是离窦景宁越远越好,不然肯定会变成第二个邓康。” 转过身,身后无声无息站着一个人。 邓弥首先吓了个魂飞,然后才镇定下来,怒道:“大叔,人吓人会吓死人的!” 丰宣脸抽:“你还敢叫我大叔?” “为什么不敢?你要是因为一个称呼就对我不客气,我立马就去陛下面前告状,你别忘了,我姐姐是皇后,我可是国舅!” “哼,陛下比我还大两岁,你管叫我大叔,管他又该叫什么?” “陛下自然是英明神武,非你能比。” “……行,牙尖嘴利,我说不过你。”丰宣败下阵来,不甘心道,“我要不是看你琴艺了得,不像多数京中子弟般是个绣花枕头,这账我一定跟你细细地算。” 邓弥斜眼打量他,抱臂讽道:“哟,难得你还能听出我琴好,看来,你也不算是个绣花枕头嘛。” 丰宣瞪眼:“我绣花枕头?我的功夫在腿脚上,不信你去洛阳城里打听打听,有谁是能在我丰宣手下讨到便宜的?” 昨天晚上才听说了窦景宁的“暴力”。 这会儿,邓弥眼珠子转一转,自然而然就想到了:“窦景宁?” 丰宣想想,挠挠头颇为困扰:“我和他……还真没打过。” “为什么?” “哪来的为什么,我们就是没有理由动手啊。” 带眼瞟瞟益阳公主,窦景宁跑了,她生完气也就折身回去,慢慢地走远了。 丰宣顺着邓弥的视线看出去,摸着下巴思量,说:“京城里流传一句话,不知你听过没有?” 邓弥眨眨眼,迷惑:“什么话?” “没有人会不喜欢窦景宁。” “……” 邓康凑上脸来,笑眯眯地点头:“这话我听过。” 邓弥提脚把他踹远,她最见不得他这副谄媚样,一见着就来气:“有你什么事?去把箭给我捡齐了!” 丰宣大笑,伸手与邓弥勾肩搭背,神秘兮兮道:“那家伙,像是一只成了精的狐狸,雍雅又狡黠,就算什么都不做,也能勾引人——小国舅你,万望善自珍重啊。” 邓弥定住:“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瞧着你,像是块断袖的料。” “……” “心里有谁都好,千万别有窦景宁。” “……” “他不好这口,你信我,绝对没错。” “丰宣,你去死!” 午后,刘志醒了,准备趁着天还没黑,去林子里走一圈,也好猎些野味回来,传召丰宣,丰宣捂着半边脸,瑟瑟缩缩立在旁边听吩咐,刘志看了奇怪,叫他拿开手,丰宣扭捏了半天,才照办了。 丰宣的一只眼睛青着,刘志忍住没笑:“怎么弄的?” 丰宣再扭捏了半天,支吾回答:“大……大家闹着玩,有人下手不知轻重。” “哪个?” “柏、柏乡侯。” 刘志挑眉:“你都多大了?和邓弥也能玩到一块儿去?” 丰宣不好意思吭声。 刘志挥手:“行了。去传旨,两刻钟后出发。今日算是练手,不设赏罚。” 两刻钟后,精神抖擞的一群人纵马直往林中奔去,惊起飞鸟无数。 邓弥骑马是好手,但弓箭确实不行,她不想丢脸,所以留在营地里没跟去。 黄琰琰兴奋摇着她的胳膊:“宁哥哥骑马的样子真是美如画!” 邓弥眼角瞟一瞟,不自在地挪开。 “你说呢?是不是?”估计是没有旁人可与言语,黄琰琰竟然靠过来,陶醉赞叹,“宁哥哥真不亏是京中第一美男子,英朗秀奇,举止就是比别人风流潇洒啊……” 邓弥翻白眼:“你都不夸夸黄荀?那才是你的亲哥哥。” 黄琰琰说:“我哥跟宁哥哥一比,都逊色得没边了。” 邓弥冷哼,不善道:“你这样喜欢窦景宁,不如嫁给他好了。” 未曾想,这话一说,黄琰琰立刻羞晕满颊,捂着脸直跺脚:“哎呀,羞死人了,羞死人了!你这个人说话没遮没拦,真讨厌!” 邓弥浑身起鸡皮疙瘩,移移脚准备走掉。 “人家……人家只是单纯地喜欢宁哥哥嘛,才不要嫁给他……” “……啊?” 黄琰琰绞着手,继续娇羞:“宁哥哥犹如世间的好花好景,观望就已足够赏心悦目,拿到手里,万一厌倦了怎么办?” 呵,这丫头的心思还挺多。 “何况,他太好看了,我要是嫁给他,就不会有人注意到我的美貌了,岂不可惜?” 邓弥不知作何回应,只得干笑。 “再说了,宁哥哥眼光高,益阳公主他都看不上,我才不去自取其辱。”黄琰琰说到益阳必定来气,果不其然秀眉拧起,叉着杨柳小细腰道,“邓弥哥哥,你不知道那个益阳公主有多讨厌!” 邓弥心上遭受了一击:“你叫我……邓弥……哥哥?” “是啊,邓弥哥哥。哎呀,正和你说益阳呢,别打岔!这个益阳,就像天底下没有别的男人似的,咬住宁哥哥就不放了,我真希望宁哥哥赶紧成亲,娶个非常漂亮的新娘子气死她!公主有什么了不起的,还不是仗着陛下……” 提及益阳公主,估摸着黄琰琰喋喋不休能数落到天黑,邓弥却没那么好的耐性听,随便找了理由走为上计。 薄暮时,众人兴尽归来,几乎人人都有收获。 邓弥在乱糟糟的人群里找邓康那小子,冷不丁头顶掉下一只七彩山鸡,尖尖的喙险些撞到面门上,将她吓得打了个跌。 窦景宁扶住她,一脸讨好的样子:“这只雉鸡送给你。” 邓弥犯恼地推开他:“我不要!” “肉质鲜美,烤一烤,很好吃的。” “说了不要!” “那,这羽毛很漂亮,可以拔下来做扇子。” “谁稀罕你给谁,别来烦我!” 一只死鸡总拿在眼前晃,太令人厌恶了,邓弥一面躲避,一面四处张望着找邓康。 窦景宁追在后面问:“阿弥,你是不是不喜欢这个,你喜欢什么,我明天给你猎来。” 邓弥给搅得不耐烦,更快步地走,然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邓康。” 正与人嬉笑言谈的邓康转过身来,开心地笑弯了眼:“叔父!” 邓弥给他这一声喊得背上冷飕飕的。 “叔父,你猜我猎着了什么?”邓康拎起手里一个死气沉沉的毛团,极显摆地说,“狸子!没想到白天也能碰见这小畜生!” 邓弥脸色大变,捂住嘴,转头就跑了。 窦景宁和邓康面面相觑。 窦景宁懵然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邓康看看手里的死狸子,再看看窦景宁手里的死雉鸡,认真想了想,说:“我叔他……可能觉得这样很残忍。” 第二十一章 林中 第二天行猎,刘志看邓弥在旁边杵着,金口一开,让丰宣将马让给了她。 邓弥无不后悔地想,早知如此,不如装病躲起。 丰宣跳下马,顺便将弓箭都卸下来塞给她。 一入林中,人马各随风吹草动而去,欢腾追逐着猎物,四散开了。 不多久,邓弥就被远远抛在了后面,她缓下马来,见左右确实是没有人了,她也就开始悠悠闲闲地溜达起来,饱览林中风物。 大半个时辰后,窦景宁折身回来找这个人。 一匹骏马拴在树上,孤零零低头吃着草。 窦景宁极目四望,望见了伏在草丛里像在忙着做什么的人影,他翻身下马,也将马系在了树上。 草丛沙沙轻响。 邓弥太过于认真,都没察觉身后立了个人。 窦景宁看不明白她扒着草堆在干什么,就干脆行自己的事了,他抖抖手中的布口袋,然后将其丢到邓弥跟前:“小阿弥,送你个东西。” 忽一个灰色的布袋子落到了身前。 要不是立刻听到人声,邓弥一准儿会被吓瘫。 邓弥很生气,抬起脸,皱眉怒问:“怎么又是你?” 窦景宁不答,走到她旁边,笑着弯腰蹲下,只问她道:“哎,你在这里找什么?” “与你何干?” “你告诉我,我帮你找。” “不麻烦窦公子了!” “我很愿意效劳。” “真的不用!” “那好吧,我看你找。” 邓弥泄气盯着窦景宁,他果然没有要走的意思,邓弥心想这块狗皮膏药十有八九是甩不脱了,于是她勾勾手指,示意他来看草丛里的紫色小花。 窦景宁不解:“这个?” 邓弥点头:“这是韩信草。” “韩信草?做什么用的?” “韩信草你都不知道?” 窦景宁想一想,竟显出天真的神态来,他摇头:“确实不知。莫非和那淮阴侯韩信有什么联系?” 邓弥便端出先生的架势来,认真解释道:“的确有关。这个草,治好过韩信的伤,后来韩信从军,做了将军,也用这个草治愈过伤兵,因为只是无名小草,所以兵士们就说,不如给它取名叫‘韩信草’好了。你可不要小看这草,它能清热解毒,活血止痛,有时人在野外被毒蛇咬伤,把它捣碎嚼碎,敷在伤处,是能救命的。” “当真如此神奇?”窦景宁惊异,摘了那小小紫花在手间细看,“可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师父教的。” “你有师父?” “我不止有师父,还有师兄。”邓弥白他一眼,“你能不能帮忙?不能就赶紧走开。” 窦景宁忽地觉得有点儿刺心:“阿弥,你对别人都好,偏偏对我很凶,这是什么道理?” “我的道理。” “我不服。” “不服就滚!” “你——” 窦景宁堵得说不出话来。 邓弥见他不动,扫他一眼:“愣着干什么?挖草药啊。” 窦景宁阴着脸,指指布袋子:“送你的,打开看看。” 布袋子里面有东西,在动。 邓弥额上青筋跳动,没敢伸手。 窦景宁扯过布袋子,解了绳索,从里面揪出一只肥硕的灰野兔。 邓弥又惊又喜:“兔子?!” 活的灰野兔,一双眼睛又大又圆,因为被拎住了耳朵,所以前肢不断在刨动,可怜兮兮,但又确实柔软可爱。 邓弥忍不住把兔子抱过来摸个不停:“这是兔子!” 窦景宁撑着脸:“嗯,是兔子。” “活的兔子!” “活的。” “送给我?” 窦景宁点头。 邓弥摸了又摸,显得非常开心,不过她转念想了想,恋恋不舍将兔子放到草地上。 灰野兔先是缩着不动,然后蹦两脚,邓弥伸出手指头戳戳它,再然后它就飞快扎进草丛不见了。 窦景宁诧异万分:“嗯?它竟跑了?没事,我给你抓回来!” 邓弥连忙拽住他衣摆:“算了,我让它跑的。” “不喜欢?” “不是。”邓弥站起身,作礼道,“多谢你的兔子。相比于一箭射杀的死物,我确实更喜欢这样能蹦会跳的活物,但是喜欢不代表着要拘起来,试想你是兔子,本来在山林里自由自在的,我忽然抓起你来,丢到小笼子里关着,你是什么心情?” 窦景宁愣怔:“兔子……不会想这么多吧?”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窦景宁下意识张口道:“‘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连韩信草都不知道的人,原本以为是个不爱诗书的纨绔,岂未料,竟也读过《庄子》,知晓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的对答。 邓弥呆了一下,继而道:“你说兔子是送给我的,那要怎样处置,自然是我的事。” “我没有别的意思。”窦景宁打量着她,支吾说,“我只是觉得你……很奇怪,你不喜欢杀生,又为什么要随陛下来行猎?” 这个问题问得真好。 邓弥抬头望着蔚蓝的高空,长长呼了一口气:“我从小寄居在寺庙后头,十岁时来到洛阳,再跟随师父誊抄佛经多年,佛家忌讳造杀孽,耳濡目染,我当然不喜欢杀生。我刚到洛阳那会儿,我姐姐还是贵人,而且兄长还在,万事都轮不到我出面,现在不一样,我是我姐姐唯一的兄弟,母亲告诫我说,要帮衬姐姐,哄陛下高兴,不忤逆圣意也是必须做到的,因此我就答应来了。” 窦景宁想了想,又问:“我们每天行猎都会有收获,有时还很多,这岂不是让你很不舒服?” “是有那么一两分吧,不过影响不大。我也吃肉啊,我师父不吃,可他从来不强行要求我和师兄不能吃,所以我的态度随了我师父,那就是,你们自己行猎可以,别拉上我。” 窦景宁若有所思地点头,稍后询道:“敢问,尊师是哪一位?” “我师父是谁,与你有什么关系?” “问问都不行?” “当然不行,我不愿意告诉你。” 窦景宁咕哝:“小气。” 邓弥说:“你说要帮我采韩信草的,怎地在这里啰嗦不动?” 窦景宁忍。 挖草药这种事,虽未干过,但也不是不能,只是,少不得有几分狼狈。 韩信草整株都可入药,需连根挖出。 窦景宁刨土刨得满手是泥,一双修长洁净的手,不多久就变得脏兮兮的了,他抬手擦汗的时候,还把一点泥蹭在了额角。 邓弥看了他一会儿,忍不住抿嘴发笑:丰宣话里掺水,这人何曾雍雅过? “喂,”一支箭丢到窦景宁手边,“你的指甲不想要了吗?用这个。” “我是怕伤着草药的根。” “草药没那么金贵。” “草药虽不金贵,可我怕你生气啊。” 邓弥梗了一梗:“……多话精!” 窦景宁笑笑不说话,摸过箭去继续挖草药。 渐渐地,两个人一个往东一个往西,离得颇有几丈远了。 窦景宁腰酸背痛,他站起身来,手搭在眉骨上,仰头看了看天上的日头。 时辰近午。 口干舌燥,肚子又空空,该歇歇了。 回头去看邓弥时,窦景宁听见了林中纷沓而来的马蹄声。 邓弥专心致志,没有注意到这些。 “陛下,那草堆里伏有东西。” “是刚逃掉的那头鹿吗?” “看不大清。” “朕瞧着依稀像是,快快拿箭来!” 窦景宁的身影被老树和藤蔓掩住了,没有人看见他。 林中两人和行猎众人的距离稍远,听不见刘志说,要射杀“躲在草丛里的鹿”。 但是窦景宁看到陛下搭箭张弓的动作了。 箭矢所指,在邓弥俯伏的草丛。 来不及出声制止,那利箭已经离弦射出。 窦景宁惨悸嘶喊:“阿弥躲开!” 手中布袋子落下,采好的草药洒了一地。 似乎是疏林中平平常常的一阵清风。 拂过面颊,拂过鬓发,拂过周遭的细草叶子。 不同的是,风起之前,有人在厉声呼喊她躲开。 邓弥没有躲,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是……是柏乡侯?” 惊呆了眼的刘志白着脸,飞快跃下马背,直奔向邓弥所在。 “陛、陛下!” 跟随的人乌拉拉全下了马,急忙都扑进林中的高草堆里。 邓弥安然无恙,窦景宁替她挡了一箭。 邓弥盯着刺进窦景宁胸口的箭,脸色雪白,她魂已离舍,好片刻,才在奔逐前来的人群喊叫声中回过神来,她慌慌张张爬过去扶住窦景宁。 “阿弥……”窦景宁衣襟被血染透,红得刺目,他费力握住她手,泛白的唇角轻轻弯起,“你,你有事没有?” 伤处的血不断往外涌。 邓弥浑身在颤抖,她抓紧了窦景宁的衣袖,连连摇头。 “那……那就好……” “窦、窦景宁!” 在众人跑近之前,窦景宁的声音已趋弱无了。 “什么?”丰宣推开前面一人,满面惊恐扑跪上前,“是……是景宁吗?!” 窦景宁的手松开了。 凭旁人再怎么喊,他的眼睛都没有再睁开过。 邓弥害怕得眼泛泪光,颤声向周围人央求道:“救救他……快救救他!” 箭不偏不倚正中左胸,人又这么快没有了生息,连刘志都呆住了。 丰宣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人,他一面赶忙将窦景宁抱起,一面吩咐人先回去通知随行的太医做好救人的准备…… 第二十二章 前缘 五日后,窦景宁从昏沉中苏醒。 “你醒了?” 邓弥的脸探到眼前,目不转睛盯着他看。 窦景宁望了她半晌,动动嘴,沉哑地问:“这是,哪里?” “你家。” “我……家?” “是,我们回洛阳了。” 窦景宁困累地眨动眼睛,似乎又要再次睡过去了。 邓弥慌了神:“喂,你多清醒一会儿吧!一睡就睡了好多天,太吓人了。” “我饿了。” “啊,有米粥的!” “不吃粥。” “但是太医说你不能……” “米汤,一碗温热的米汤,就够了。” 邓弥扶着窦景宁艰难坐起,去给他端了米汤来,一勺一勺喂他喝了。 窦景宁靠着歇了好片刻,精神才稍微好些了。 “阿弥,”窦景宁微笑望着邓弥,“万一我不小心死了,你会难过吗?” 的确是差一点就救不回来了。 邓弥鼻子陡然发酸,却故意作色斥道:“谁说你会死?像你这样的人,才不可能轻易死掉。” 窦景宁哑然失笑:“像我这样的人?我是哪种人?” 邓弥张口结舌,讷讷说不出话来。 窦景宁侧过脸去,阖目轻声叹道:“你的心肠真是硬,我奋不顾身救你,几乎丢了性命,可你对我还是这样。” 话里话外,说着某人情义寡薄,不知感恩。 邓弥气愤:“窦景宁,你别不知足了!我对你还不够好吗?除了回家换衣裳,你睡了多久我就守了你多久,不信你去问你家的下人,我邓弥是没良心的人吗?” 窦景宁惊诧,转头望她:“你说真的?你一直守着我?” “爱信不信,懒得理你!”邓弥起身就往外走,“我回家了!” 窦景宁急了:“邓——” 名字还未叫全,他却摔下了榻。 “哎哟……” 哗啦。 邓弥听到那一声抽着气的“哎哟”,匆忙回头,吓得不轻,快步折返:“喂,你没事吧?” 窦景宁咬牙忍住伤口的疼,摇摇头。 “来,我扶你。” 摔下来时想抓住什么,谁知抓了个空,反将榻旁案上搁着的一个木盒子带翻了,零零散散的东西落了满地。 邓弥将窦景宁扶回去,然后回头来捡一地的零七碎八。 杂物堆里躺了一只铜铃。 一只形制略眼熟的铜铃。 邓弥拨开他物,单将铜铃拾了起来,她摸着铜铃儿上缺了的小角,愣怔说道:“这是我的。” 扯动了伤处,窦景宁疼得龇牙嘶声,没空看她,只问:“什么是你的?” 邓弥伸手:“这只铜铃儿。” 窦景宁看了一眼,先是没当回事,然后反应过来,再看了一眼。 邓弥说:“它原本是我的。” 窦景宁愣住:“这是我捡的。” “是我丢的。” “你确定?” “你看这个角,是我师兄不小心用剑削掉的,我记得很清楚。” 窦景宁垂眼看了,复抬头看她:“你……在遗失此物之前,你……你遇到过梁胤是吗?” 邓弥的脸色顿时像经霜而变的花木。 那一晚的事情,邓弥因觉羞耻和恐惧,没向任何人提起过。 看到邓弥神色的变化,窦景宁心中知道答案了。 原来这就是那个没良心的小鬼。 邓弥忽然回想起来了,那时有人出现时,梁胤清楚喊了一个名字—— “窦……景……宁?” 窦景宁恍然:“嗯,我在。” 那寒冷的冬夜,骑马经过的少年是他? 邓弥心里五味杂陈:“你竟然,救过我……三次?” “什么?” “我说——啊!”邓弥抬起眼眸看他,极为惊惧地瞥见了他胸口殷红的一片,她发出短促的尖叫,紧接着惨白着脸跳起来,手足无措骂道,“窦景宁,你是死人么?你的伤口裂了!” “不,不碍事……” “张太医,你快来!” “流点血而已,没事……” “喂,有人没有啊?快来人,去叫张太医!” …… 人仰马翻的小半日后,张太医换好药出去了,窦景宁躺在榻上,他的妹妹窦妙在他身边抽抽嗒嗒地哭了许久,终于被窦夫人领走了。 窦景宁长长吐气:“耳根总算清净了。” 邓弥双目瞪视着他:“你有良心没有?那是你妹妹,她是心疼你才哭的。” “我又没死,有什么好哭的?” “你!你的良心真是喂……” “你最有良心了。”窦景宁冷语打断她,“我救了你,连一声谢都没讨着,转眼你就跑了个无影无踪。” 这是在说几年前的那个晚上。 邓弥理亏,更加心亏,闷声了许久,小声开口说道:“其实你,救过我三次……” “哦?我只知道两次,何来的三次?” “那个……数年前,金市上的小孩和老妇,那小孩,也是我……” 窦景宁愣了愣,仿佛不信,撑持着爬起,想要仔细辨认:“你说什么?那时挡了路的小鬼也是你?” “你、你躺着别起来!”邓弥怕他又将伤口挣裂,忙急道,“是我,确确实实又是我……那天,我刚到洛阳。” 窦景宁盯着她的眉目打量了好一阵子,遂而促狭笑道:“难怪,刚从山寺涉入气象盛大的京城,身上穿的是寻常布衣,连斗篷都是用得很旧了,你那个灰扑扑的模样,想要让我记在心上,实属是难事。” 邓弥倏忽捏紧了拳:“你这是看不起我了?衣服旧又怎样?不能穿吗?日子非要过得像你们这些人似的,仗着家里的权势,轻裘肥马,在洛阳城里纵马踏人玩才叫过吗!” “喂喂喂,我只是说你当时模样不打眼,这是实话,你扯上别的干什么?” “我就是看不惯你们这些贵戚子弟目中无人的态度!” 窦景宁纠正道:“你不也是贵戚子弟。” 邓弥气红了脸:“我跟你们不一样,我穿过布衣,吃过野菜,上山捡过柴、摘过蘑菇,我知道好日子来之不易,更知道不能看不起别人。” “我没有看不起你……” “少狡辩了!你就是仗着自己出生在京城,家世又好,所以不待见……” 这罪名扣得冤,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窦景宁脑中灵光一闪,皱眉按住胸口:“哎哟,好疼——” 这一招果然有用。 刚才还在不留情教训窦景宁的人,立马就闭口了,只颜色大变着扑上前,一个劲地问:“哪里疼?哪里疼了?是不是伤口又裂开了?你忍忍,我去请张……” 窦景宁拉住她,抬头冲她笑笑:“忽然不疼了。” 邓弥的神色僵住。 窦景宁解释:“可能是在长新肉。” 邓弥似乎是看穿了他的伎俩,冷下脸道:“没听说过长新肉会疼的。” “……又疼又痒。” “你这是在使苦肉计吧?” “天可怜见,我都这样了,受的真是重伤!何况你说我一共救过你三次呢,你就不能言语温和,对我好些?” “……” 邓弥没再吱声,默默在旁边坐了很久。 窦景宁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躺着,认真想一想,说:“这回,算你欠我一个人情吧?” 邓弥伸出三根手指,嗡声道:“你救我三次,我答应替你办三件事。” “一件就好。跟梁胤相关的,我们以后不再提了。” 说起梁胤,邓弥一直很不舒服,窦景宁主动提出只要最后一次的酬谢,邓弥自然欢欣,毫不犹豫道:“好。你要我帮你做什么?” “不急于此时,等我好了再说。” “可以。” 之后,窦景宁说困了,让邓弥自己回家去。 邓弥走到屋外,庭院里很安静,偌大的地方,仅有一个小厮在扫地,婢子都不见一个。 屋里躺的,可是一个受了伤需要照料的人啊,这窦家下人也不少,但每回来,就觉得窦景宁住的地方虽然挺大的,但是又远又空,怪寂寥的。 邓弥思忖着,又转身返回屋内。 “窦景宁。” “唔……嗯?你怎么还在这里?我都快睡着了。” 窦景宁揉揉眼睛,邓弥靠近些,郑重道:“我想和你说几句另外的话。” “你说吧,我听着。” “你受伤昏睡的这些天,你爹就来看过你一次,而且是看完一眼,知道你死不了就走了。” “哦。” “你是不是因为不听话,所以你爹不大喜欢你了?” 窦景宁灵台清明了,他问:“为什么这样想?” 邓弥说:“你们家的人很多,但你独自住在这偏寂空荡的院子里,身边服侍的人,一只手都能数过来,不是因为你爹不喜欢你,难道还是因为你天生就喜欢寂寞吗?” 窦景宁笑笑,没有说话。 “我跟你说,你算是很幸运的一类人了。” “哦?何以见得?” “你爹娘都健在,弟弟妹妹也都与你亲近,家里现在虽算不上是达官显贵,但往前追溯,祖上是戴侯啊,你们窦家是实打实的名门,你又为顺烈皇后所喜欢,收为义子,顺烈皇后助陛下登位,抛开别的不说,陛下对顺烈皇后是敬崇多过埋怨的,顺烈皇后膝下无有子女,所以陛下对你格外高看——这些加在一起,不叫幸运叫什么?” “你想说什么?” 邓弥劝解道:“你何不珍惜这样的家世?对父母顺服些,少惹他们不悦,对你自己来说,亦是有裨益的,你总不愿看到父母独宠幼弟的局面吧?” “那也没什么不好……” “嗯?你说什么?” 走神的窦景宁眨了眨眼,飞快回过神来:“哦,没什么,我……我说,你说得对,那的确不好。” 邓弥看着他,歪头笑:“其实你也挺好说话的。明白就好,我走了。” 窦景宁看她起身又走出去了,单瘦的身影逆着光影,甚至连衣裳的颜色都辨不分明了,他恍惚有了错觉,像看见了很久以前的自己:“阿弥苦口婆心的样子,好像是一个老人家。” 邓弥听见了,生气回过头:“你才老。” 窦景宁淡淡地笑,没有回应—— 是啊,不知不觉,就从哭啼小儿长至弱冠的大人了。 有些东西,从一开始就不曾拥有,往后再怎样努力,都不过是徒劳而已。 但是人不一样,一旦拥有,同时也会拥有希望和温暖。 他想得到一个人,完完全全的那种,包括对方的……一颗真心。 第二十三章 养伤 过了两日,邓弥和邓康一起去窦家,因长安君备了礼,所以他们自然要先拜见窦武。 去偏院时,正巧瞧着益阳公主离开了。 窦景宁的房门关着,服侍的小厮靠在门口打瞌睡。 邓康走上前踢踢小厮。 “我家公子喝过药睡了!”小厮“腾地”弹起来,没看来人是谁,就连连抱拳作揖,“公子此时不方便见客!万请公主恕罪!恕罪!” 邓康古怪着脸:“益阳公主走了。” 小厮抬眼,看看邓康,再看看他身后的邓弥,满脸尴尬。 “景宁哥真的睡了?” “没……没有。” “好啊,你连公主都敢骗!” “不是我,不是我!是、是公子交待的!” 小厮慌得直哆嗦,三言两语就将主子卖了。 窦景宁听见门外的响动,叹了口气:“小春,烹茶待客。” 邓康推开门进来,故意调笑道:“益阳公主美丽热情,景宁哥却闭目塞听,总是拒佳人于千里之外,难道是我们大汉朝的‘柳下惠’不成?” 窦景宁笑应道:“和圣品行,为后世人敬仰,我若能学上一二分,想来也不错。” 邓弥却在旁边嗤之以鼻。 邓康回首问道:“叔,你这是什么意思?” 邓弥冷冷瞟了窦景宁一眼:“何必要拿‘和圣柳下惠’来做幌子?你若是不喜欢益阳公主,趁早将话与她说明白了,她还能苦缠着你吗?” 窦景宁没急着开口,倒是邓康按捺不住了:“你怎知景宁哥没对她说明白过?” 邓弥继续冷哼:“姑娘家都是脸薄要面子的,他要是真的说清楚过,公主还能这样放低身份,一而再、再而三地搅扰不休?我是不信。” 邓康欲再辩驳,被窦景宁拦下。 他柔雅笑笑:“阿弥说得是。益阳公主何等身份,岂会过多在意我一介微小人物?定是我往常只顾闪避,没有认真说清楚过,这是我的过错,改日定当向公主道歉。” 这话听上去还算舒服。 邓弥点头:“如此甚好。” 邓康心里不舒服,他撇撇嘴,转开视线,忽就发现屋子里多了好多宝贝,他奔过去,左看看,右摸摸,歆羡得下巴都要掉到地上去了:“琉璃瓶、犀角杯、蓝田玉……还有这个兽头漆盒,这上面镶嵌的都是宝石啊……天哪,景宁哥,你这儿怎地有如此多的好东西?” “陛下所赐。” “了不得啊!因为救了我叔一命,转头换来这么多东西,太值了!” 真是不会说话啊…… 邓弥很想赏他一嘴巴子。 “在我心里,你小叔父的性命价值连城,不是任何东西可以相比的。” 才要呵斥邓康,冷不丁听见窦景宁说了这么一句话。 邓弥倏忽间背脊上结了一层霜。 “窦景宁,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我是在好好说话。” “不要阴阳怪气!” “没有。” “更不要话里有话故作亲昵!” “没有话里有话。”窦景宁垂首好一番凝思,“至于你觉得亲昵,那一定是感知到了我待你的真心。” 邓弥气得一口气上不来:“你——” 邓康说:“叔父,景宁哥救了你的命啊,你怎能对他这样凶?” 原本邓弥也想压下脾气对窦景宁担待着些,但无奈受不住他屡番的“言语无状”,现在只要一见到这个人,就会很想给他一闷棍,好让天下太平。 窦府越待越来气。 邓弥郑重道:“窦景宁,你救了我的命,我很感谢你,但我家没亏待你,我姐夫更没亏待你,反正你也死不了,这身上的疼,值了。” “姐夫?”邓康眨巴着眼,凑近道,“叔,你口中的‘姐夫’,难道是指陛下?你敢叫陛下姐夫?好大的胆子啊!” 邓弥愣怔。 寻常人家,姐姐的夫婿称为姐夫,没有不妥,可刘志是当朝天子,他有数不清的嫔妃,但凡家里有弟妹的都喊他姐夫,那他得是多少人的姐夫?如此称呼,的确是莽撞怪异不妥当的。 ……天子薄情,入了天子后宫的,亦逐渐薄情。 邓弥想起自回洛阳以来,她的皇后姐姐无一言过问,就觉得烦闷气恼。 虽说最后受伤的不是她邓弥,但她也是险些受伤的那一个啊。 皇后忌惮善妒,真是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 邓弥招呼都没打,转身就往外走。 窦景宁以为她是生自己的气了,急忙在身后提醒说:“邓弥你还欠我一个人情,我想好要你做什么了!” “以后再说。” “我想现在说!” 话音未落,邓弥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视线里了。 窦景宁神色挫败。 情况似乎不对劲,邓康看呆了眼。 “景宁哥,”邓康用奇怪的眼神看着窦景宁,“你真不是……惦记上我叔了吗?” “是惦记上了。” “哈?我跟你说过他……” “但不是你想的那种惦记。我真的,不是断袖。” 邓康挠挠头:“那我就不懂了。” 窦景宁认真想了想,低下头轻声喃喃:“连我自己,都不是很确定……” “确定?确定什么?” 小春烹好了茶端进来。 真是及时。 窦景宁抬手笑:“喝茶。” 邓康素来心大,很容易被旁的事物引开注意力,一杯茶喝完,他竟半点不记得之前在谈什么了。 邓弥的“以后再谈”,是在九日之后。 那时,窦景宁的伤口真的开始长新肉了,一日比一日痒得厉害,他坐立难安,总认为自己状态不好,原本不打算见邓弥,但是邓弥有九日不来了,他又的确想见她。 长安君府日日往窦家送补汤,今日的汤,是邓弥亲自带来的。 窦景宁痒得难受,汤是一口都没心思喝,他很尴尬看向邓弥,想说一句抱歉的话,却发现邓弥眉心微蹙,并没有在注意他。 “小鬼,你有烦心事吗?” “啊……没有,没有。”邓弥回过神来,不过很快就又皱起眉来了,“你方才叫我什么?” 窦景宁道:“听见了就不用再重复了吧?” 邓弥作色_欲辩。 窦景宁又道:“有什么烦心事,说来听听,兴许我能帮你。” 相比于一个称呼,心里压着的这件事,确实更为重要,但是—— “你帮不了我的。”邓弥摇头,“我,我将陛下赐的龙璧弄丢了。” “龙璧?” “我一直没能记起来,直到那天在家里,忽地想到,其实在广成时,它就丢了。” 窦景宁亦为之惊骇:“是那块白玉龙璧?孝崇皇后送予陛下的?” 邓弥闷声,点点头。 窦景宁沉思:“这可糟了,万一陛下问起……” 邓弥道:“阿娘说,这件事最好不要令陛下知晓。” “当然不能让他知道,那是孝崇皇后遗留的东西,又曾是陛下的爱物,你轻易就给弄丢了,是要气死陛下吗?” “可是我迟早会再见到陛下的。” “容我想想……” 窦景宁凝神细思了许久,有一个法子,说起来虽然是大不敬,但似乎是唯一的好办法了,也正因为大不敬,所以他迟迟没有说出来。 “不如……”邓弥犹犹豫豫道,“悄悄找人,新琢一块吧?” 窦景宁惊住,这正是他不敢说出口的办法。 邓弥见他不说话,靠近继续道:“那块龙璧的样子我记得,可以画出来,玉材找纯白无瑕的就好,现在只缺一个善雕工的人,你……你久居京城,或许有相熟的人,可将此事托付?” 这小鬼,胆子倒也很大啊。 窦景宁哭笑不得:“你确定龙璧是找不回来了吗?” 邓弥哀叹:“不瞒你说,我都仗着国舅身份,谎称落了东西在广成苑,特地把去过的每一个地方都找遍了,一无所获,要是能找回来,我也不走险用这个法子了。” 过了很多天,根据图纸反复修改的龙璧形木雕已经非常相像了,窦景宁暗中托人以木雕为本,用白玉雕琢出一块完全一样的龙璧,十数日后,“白玉龙璧”的赝品被包得严严实实送到了窦景宁的手上。 邓弥看过之后,大赞它足以乱真:“带眼一瞧,完全一样,只是有些细节我实难记清了,致使这玉璧在分量上还是稍有差异。” 窦景宁提醒她说:“你要知道,假龙璧的事如果被陛下知道了,相干人等都是会被治罪的。” “我会尽量蒙混过关,不教陛下知道,但倘若,将来不幸被陛下知晓了,我也绝对不会连累……” “假使真有那么一天,你就说,白玉龙璧曾经借我一观,之后就收纳好,再也没有拿出来过。” 邓弥心惊,猛抬头看他:“你这是干什么?龙璧是我弄丢的,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窦景宁伸手按住她的肩,微笑望着她的双眼:“小鬼,此事可大可小,全凭陛下的心意,他不追究还好,一旦追究,必是大罪。即便你姐姐是皇后,可以救你,但死罪可逃,活罪难免,皮肉之苦应是要受一些的。你瘦瘦弱弱,不像我,从小和人打架打惯了,筋骨强健得很,不怕杖责和鞭打。” “不行,一人做事一人当!” “别说傻话,你承认龙璧是你丢的,可能会连累很多人,包括你的皇后姐姐,推给我则不一样,陛下再生气,也只能罚我一个人。”窦景宁笑意温柔,“何况,你忘了吗?我是顺烈皇后的义子啊,丰宣又是我的好朋友,他必定会为我求情,陛下看在他二人的面子上,多少是会开恩的,最起码,原本杖责一百,得减去一半了。” 别说杖责一百,就是五十,也该丢掉半条命了。 邓弥想,他是觉得我无知好骗吗? “说了与你没有关系!”邓弥无端鼻酸,她很突然地发起火来,怒声吼道,“我自己犯下的错,我自己能承担!” 这真是一个非常讨厌的人,很自以为是,更让别人不断地欠下他的恩情。 ——自己做错的事,何用他人顶罪? ——收起你泛滥的好心吧!我不接受! ——讨厌的家伙,只会这样收买人心! 邓弥心绪腾涌弗止,她用力推开窦景宁,夺门而出。 “阿弥!” 奇怪,听到他焦灼的呼唤声,竟忽然之间想要流泪。 邓弥更紧地攥住了手里的玉璧,飞快从院门下跑过去了。 第二十四章 心结 一连几天,邓弥都是蔫蔫的。 正巧某天街上有女子舞刀卖艺,邓康路过,瞧着不错,连忙跑去长安君府,将邓弥拽出了门。 舞刀的女子人长得水灵,技艺也娴熟,有几个游手好闲的痞赖寻衅滋事,故意挑逗于她,都被她一双大刀逼退。 邓弥敬女子豪气,在女子来讨赏钱时,她不仅把钱囊掏出来,还将腰上挂着的一块青玉佩打赏了出去。 女子微愣,抬眸看她,遂而屈膝称谢道:“多谢公子。” 围观人群渐渐散了。 在太阳底下站了小半日,邓康喊着又饿又渴,把邓弥拉进了十字街口的小鲜馆。 上了干净雅致的二楼,临窗而坐。 点完菜,邓康不忘卖弄:“叔父进来时,留意到此间的店名了吗?” “嗯。” “‘小鲜馆’,可知其意?” “莫不是……取自老子所云‘治大国,若烹小鲜’?” 邓康没趣地撇撇嘴:“行,你读的书多,你什么都知道。” 邓弥讶异:“果真是这样?” 邓康说:“小鲜馆是由鲁地来的三个文士所创建,别看这店开起来才大半年,但已享誉京城了,这里的菜品,那真是一等一的好,不过也确实是贵,一般人可吃不起。” 邓弥下意识抬头:“我没钱了。” “叔,你说这话就见外了。”邓康正色,拍拍腰间,“你给了侄儿那么多好东西,侄儿请你吃一顿像样的饭菜还不应该吗?” 闻言,邓弥立刻放宽了心。 第一道蒸鲜鱼端上来的时候,邓康忽然伸长了脖子直往外瞧。 邓弥问:“你看什么?” 他不答话,干脆起身趴到阑干上去了。 邓弥又问了一遍相同的话:“你看什么?” 邓康指着外面:“那不是景宁哥和益阳公主吗?” 邓弥一愣,紧接着也起身了。 果然是。 炎炎六月,杨柳岸的叶荫下,却是清风拂鬓的。 益阳公主一袭水碧长裙,姿态窈窕,容颜娇丽。 窦景宁长身玉立,站在益阳公主的对面,他侧脸的样子也无比好看,斜长的眉,高挺的鼻梁,的确是随便一瞧,都比一般人的样貌出众了千万倍的,整个洛阳再难找出比他俊雅的年轻人来,此时他俊白的脸上微微带笑,正垂眼听着益阳公主说什么。 ——他能出门了,是伤好全了吗? 邓弥只是短暂地出了一会儿神,邓康就连忙摇晃她,怪叫道:“公主握住景宁哥的手了!” 邓弥错愕睁大了眼。 益阳公主一直都在说着什么,只是小鲜馆隔得太远,听不见内容。 窦景宁接着也说了一句什么。 然后,令人瞠目结舌的一幕发生了…… 益阳公主竟然扑进了窦景宁的怀里! 邓弥顿了一顿,等着窦景宁推开益阳公主,但是他没有。 邓康在旁边兴奋地手舞足蹈:“哇,这说出去谁信啊,景宁哥和益阳公主抱到一起了!” 非但没有推开,反而是一只手扶上了美人的肩头。 邓弥微微蹙眉:“他不是不喜欢公主吗?” 邓康道:“这可说不准,万一回心转意想明白了呢?那可是公主哎,长得又美,哪个男人抗拒得了。” 邓弥心里莫名不快,不齿骂了一声:“伪君子!” 邓康反驳:“怎么能这样说?换了你是……咦,叔,你不看了?” 邓弥已坐回了桌前。 “俗世男女,腻歪情长,有什么可看!” “叔,你这心态不对呀,长此以往,保不齐最后得去白马寺出家。” “少废话,吃你的菜!” “哎呀呀,这蒸鱼,要趁热吃才好,耽误了,耽误了!” 美味当前,邓康顾不上刚才的新鲜事,急急忙忙给邓弥夹了一大块鱼肉。 面前的是一道精细鲁菜。 齐鲁肴馔,盛誉天下。 小鲜馆为京城达官贵人们所推崇,滋味必然极佳。 但邓弥此刻食不甘味,完全觉不出这道蒸鲜鱼的味道来…… 又是一连数日没有出过家门。 邓弥撑着头在屋子里翻书,有人在门上敲了两下。 ——又是阿娘差来送汤的。 邓弥懒懒的,连眼都不愿意抬一下:“现在不喝,放旁边就好。” “喝什么?” 声音是窦景宁的。 邓弥惊然抬脸望向门口:“怎么是你?” 窦景宁笑着走进来:“你不去看我,就不兴我来看你?” 邓弥看见他这张天生能勾搭人的俊脸,就隐隐不悦,她故意刁钻说道:“我何德何能,可以劳驾未来的驸马移足相探望?窦郎君不要在家好好准备起来吗?虽说娶公主,皇家的事内廷都会办好,但你也不能太松懈了吧,否则公主要生气了。” 窦景宁迷惑:“娶公主?谁要娶公主了?”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我?”窦景宁愣怔之后,不由得失笑,“你在开玩笑吗?我怎么可能娶公主。” “那天在小鲜馆的楼上,我亲眼看见你和益阳公主……” 话说到一半,邓弥说不下去了。 ——他们抱不抱在一起,与我有什么相干? 窦景宁恍然大悟:“我知道了!我说怎么邓康跑来和我说了一些奇怪的话,原来那天你们就在附近啊。你是不是也想说,我抱了益阳?冤枉,天大的冤枉,我只是将一切与她说明白,告诉她,我已经有心上人了,谁知她就扑到我怀中哭了,我很想推开她,可她哭得伤心,我一时不忍,就拍拍她肩头安慰开解了她几句,未曾想,却令你们都误会了。” 邓弥将他的话从头到尾理解了一遍,注意力落在了其中的某一句上:“你有心上人了?” 窦景宁眯着细长的眼:“想知道是谁?” 邓弥心头一堵,连忙摇头:“不想!一点都不想!” 窦景宁的笑意竟然甜起来:“以后你肯定会知道的。现在,陪我去个地方吧?” “哪里?” “去了就晓得了。” “不说不去。” 窦景宁叹气,如实说道:“松竹馆。” 邓弥立刻大声回答:“不去!” “你欠我的人情没还,走这一趟,算是两清了。” “……不行,换一个。” “我又不是带你去那里干什么坏事。”窦景宁委委屈屈地说,“松竹馆有个叫云娘的,抚得一手好琴,近来得知她谱出了新曲,俗话说‘知音难得’,好的琴曲应当等待会欣赏的人,如果先弹给那些只知酒肉胭脂香的大老粗们听了,岂不糟蹋?我听说,你是很懂琴的,云娘有一次弹奏《凤求凰》,竟引得群鸟落在窗口聆听,这样的琴艺高人,你不想一见吗?” 抚琴竟会引来群鸟? 邓弥半信半疑,当真动了心。 找理由欺瞒长安君,窦景宁领着邓弥出门去了松竹馆。 云娘正在梳妆,服侍的小童请二位稍等。 楼梯上到一半,邓弥站住了,她低头看楼下搂着姑娘来去的花客们,摇头道:“这松竹馆,一天到晚都是这样多的人。” 窦景宁也往下看了一眼,接话说:“当然,在这里多自由啊,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姑娘们又都个个赛天仙,一意捧着恩客们,这可比娶在家里的处起来舒心多了。” “自由?舒心?” “不对吗?有多少人直到成亲以后才知道妻子长什么模样,是一副什么性情,不合适也得硬凑着过一辈子。没有男人不爱美娇颜,在家里头不顺气,到这儿来找开心是再正常不过了。” 邓弥听了心上不爽气,腹诽“天下唯有女子可怜”,不由得眉头蹙起,展露出不痛快的神色。 窦景宁看她这样,于是偏身靠近,含笑轻语道:“我同这些男人不一样,我一生只娶一个,只爱一个。” 邓弥斜眼瞧他,启唇冷笑:“哦?那你现在是在哪里?” 窦景宁未防备她会问上这么一句,他愣了愣神,非常尴尬:“我……我这不是还没娶亲吗?再说,我也不是来这里……真的,我就喝喝酒、听听琴,从未在此留宿过。” “那你和云娘又是怎么回事?看方才小童对你的态度,你似乎与云娘十分交好?” “哦,云娘啊,我和她……” 话没说完,小童来了:“窦公子,我家姑娘马上就过来。茶酒瓜果已经备好了,请您和这位小公子在室内小坐片刻。” 邓弥以为这位“云娘”定是和松竹馆其他姑娘一样的,柔若无骨娇滴滴,花枝招展迷人眼,但是当云娘出现的时候,她发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云娘肤白胜雪,容貌艳若桃李不假,但她不喜花杂衣裳、繁多配饰,仅一袭青萝衣,乌云发间两支红玉金钗,素净可人,格外端庄娴婉,像是闺秀女子。 云娘进来,盈盈下拜:“让二位公子久等了,云娘失礼。” 人长得不媚俗,声音亦清婉悦耳。 邓弥见到云娘的第一面,对她颇有好感。 重要的是,这风月场所里的女子,确实琴艺精湛,弹奏的琴曲《幽篁引》和雅深静,令人闭目谛听,犹如真的置身于无边篁竹林中,间闻水声,似鸣佩环,妙极。 一曲终了,邓弥欣悦抚掌:“云娘真乃世间罕少的雅致妙人,我还从未听过像你这样好的琴音。” 云娘谦虚:“公子谬赞了。” 如逢知己,酒千杯嫌少。 原本并不打算饮酒的邓弥,为精妙琴曲所折服,云娘奉酒,岂有不喝之理? 一杯复一杯,虽是淡酒,亦连饮不少了。 窦景宁独坐在旁,显得有几分孤寂。 云娘满斟酒水,执杯起身:“似乎是冷落窦公子了。” 忽地裙角被绊住,一个踉跄颠扑,酒水就全洒在了邓弥身上。 窦景宁关心欲起,却见云娘暗中对他摇头,方才觉悟过来原是云娘故意为之,他重又安心坐定了。 “啊呀,是云娘笨拙,万望公子恕罪!” 云娘一面自责不休,一面用帕子擦拭着邓弥身上的酒湿。 邓弥总感觉云娘的手不大安分,不仅在她后背及腰间乱摸,转过头来为她擦拭肩衣时,纤白柔荑还顺着她胸前滑下,邓弥忙惊慌推开云娘的手:“不、不碍的!放着就行,一会儿就干了!” 云娘巧笑贴在她肩头:“听说小公子家教严苛,这衣裳上泼了酒水,父母岂不过问?不如随云娘去到偏室,换下这衣裳交小童洗净、烘干——” 美人在耳侧,呼吸轻柔,吹气如兰。 邓弥额上渐起冷汗。 云娘声音慢慢小了,近乎于耳语:“如若公子不嫌弃,奴家……愿荐枕席。” 邓弥听到最后四个字,脸上火热,终于仓惶推开了云娘。 云娘扑倒在地,邓弥忿然离席而走。 窦景宁愣了一愣,急忙起身追出去。 “窦公子!” 云娘没能叫住冲出门去的贵公子。 爬起身,理一理云鬓,妙婉佳人不禁莞尔自笑:“这世间,终归是很多情的。” 第二十五章 女郎 “阿弥!” 窦景宁在楼梯口匆忙拉住邓弥,邓弥羞怒难消,转头就给了他一耳光。 窦景宁被打懵了。 邓弥飞快出了松竹馆,大街上人来人往,熙攘热闹,她犹自气得失态,不断拍着衣裳,想把松竹馆带出来的酒香、胭脂香都拍个干干净净:“说什么只来此喝酒听琴,鬼扯!还什么雅致妙人品行高洁,那是我看走了眼!死窦景宁,看他那张脸就知道了,根本不是个好东西!整日里勾三搭四个没完,还敢满嘴乱编谎话,如今都敢诓骗到我堂堂柏乡侯的头上来了,好肥的贼胆!” “哟,小国舅,你骂谁贼胆肥呢?” 这语调,光用耳朵听也知道是谁了。 邓弥停下来,扭头看锦衣华服在街上乱晃的丰宣,瞪着眼,正要没好气得回敬一句“要你管”,窦景宁就追了上来。 窦景宁微喘:“阿弥,你走得好快。” 邓弥神情冷落:“你跟来作甚?我要回家了!” “坐我的马车,我送你。是我把你带出来的,理应由我再送你回去。” “不用客气,我走路回去就好!” “这怎么行?路很远的。” “不怕远!” “不行不行,跟我上车,我送你回长安君府。” 窦景宁执意要送,邓弥死活不肯,两个人便在街边拉扯了起来。 丰宣看得一头雾水,按下二人道:“你们这是在干什么?我都看不明白了。还有,当我是无关紧要的路人吗?都站这里好一会儿了,你们竟没一个理我的?” 要不说,窦景宁是真的没注意到他。 丰宣一瞧窦景宁脸上的红印子,怪稀罕的:“咦?景宁,你这脸是怎么了?” 邓弥怒目以对。 一巴掌真是便宜这小子了。 邓弥奋力挣脱了被拉紧的手腕,移步到丰宣身后:“丰大叔,你帮我砍了窦景宁,我给你一万金!” 窦景宁错愕。 “呃……一万金?”丰宣的手搭上腰间佩剑,摸摸下巴,看看身后的人,再看看天,最后看看窦景宁,“我说小国舅哇,你是否知道这位窦公子的身价有多高啊?” “三万金!” “……” “五万金!” 丰宣仍旧是摸着下巴看天。 邓弥咬咬牙:“十万金,不能再多了!” 街面上的人听着一路攀升的高价,纷纷扭头关注发生了什么事。 丰宣看看错愕得都傻了的窦景宁,叹息,转过身望着邓弥:“自古只有为兄弟两肋插刀的情义,哪有为钱财插兄弟两刀的说头?” 窦景宁近前道:“阿弥,有话我们……” 他还敢伸手来纠缠拉扯? 邓弥闪避,继而气急,扑上前抢剑:“那好,我自己动手!” 丰宣牢牢摁住剑柄不松开:“小国舅,别怪做哥哥的没提醒你,这小子是洛阳城的宝,你要敢伤他一根头发,就不说长安君府真会被人踩平吧,伤心悲痛的姑娘遍地都是,你家被眼泪和口水唾沫淹掉那是一定的。” 邓弥不自觉地打了个抖,手慢慢松开了。 “对嘛,有什么误会就好好说清楚,别动不动就摸刀动剑的。”丰宣嘉许道,转眼看一看窦景宁的脸,抬手挡在嘴边,压低声音问,“他的脸,是你打的吧?” 邓弥和窦景宁对望一眼,都没说话。 丰宣乐得直鼓掌:“一物降一物,厉害呀!” 窦景宁踢他一脚:“你不说话能死?” 丰宣倔强回嘴:“老子说的是实话,你不是最忌讳别人打你脸吗?别说打着了,稍有这么一两分意思,你早把人揍趴下了,如今我们的小国舅伤了你的脸,却还能安然无恙毫发无损地站在这里,甚至要拔剑杀你,这说明什么?说明你不敢或者是不舍得还手,他降得住你呗!” 窦景宁欲辩驳,无奈词穷,张张嘴,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嘿哟,快看房顶上有人!” 随着一声洪亮的喊叫,整条街上人们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了,纷纷踮脚往两边房顶上张望。 是有两个人在房顶上不懈追逐。 跑在前面的人怀里抱了个匣子,一路跑,一路踩碎瓦片,瓦片落下,掉在地面上碎得惊心动魄,屋檐下众人抱头狂叫。 在后面追的一人着玄色劲装,蒙面,身法利落,偶也踩烂瓦片,但绝不像前一人般殃及无辜。 抱匣子的人许也意识到自己的弱势了,从邓弥等三人旁边的屋顶上跑过,借势落地了,落地后仍旧是没命地逃。 丰宣惊道:“这该不是光天化日之下行抢吧?后面那个,连脸都不敢露,肯定不是好人!” 前面楼太高,挡住了去路,蒙面者只好也跳到地上追逐。 邓弥看见了他的眉眼,惊觉相熟,她心念涌动,急忙追了上去。 左撞右挤,前面的人越来越多,邓弥费力钻过人群,才发现他们是在围观,因为追逐的二人已经停下来,滚在地上打成了一团。 抱住匣子的,很显然,不是另一人的对手。 数拳下去,蒙面者已将匣子抢夺,躺在地上的人不甘心,想护住匣子,伸手去抓,匣子没扒住,倒把对方的蒙面黑巾拽下了—— 眉英目朗,干净秀致的一张脸,清绝瘦挺的鼻,比常人略薄的唇,那是英气中亦不乏温和的俊雅好模样。 路人有点起哄。 邓弥却暗惊:果真是他?! 那人拢着匣子,凌空翻出人群。 邓弥再又匆匆追上去。 窦景宁和丰宣才靠近,就看触手可及的人又跑远了。 邓弥总是追不上那道飞快的人影,穿街掠巷,始终是隔着那么远的距离。 终于,再一次……跟丢了。 邓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扶着腰直犯喘,她捏紧了拳头,切齿道:“可恶!” 头顶上树叶沙沙轻响。 邓弥抬起头。 树上倚着一个人。 邓弥看见他,高兴起来,然而还不等她开口,树上的人先说话了:“你跟着我做什么?” 邓弥越看他的脸,内心越激动雀跃:“是我!我是……” “我不管你是谁,”对方面无表情打断她的话,言语里不带一丝温度地说道,“别再跟着我了。” 树上的人抱紧匣子侧过身去,似乎是急于离开。 邓弥着急,脱口喊道:“杨洋哥哥,我是邓弥!” 树上人的背影稍稍顿住了。 邓弥心略安定,继而再说道:“你没有认出我吗?不过你倒没怎么变,尤其是眉眼。几年前,我好像也在洛阳看见过你,但是你走得太快,我没有追上。对了,我曾看见过一个与你……” “这位小公子怕是认错人了。”玄衣劲装的青年回头看她,脸上仍旧是平平淡淡没有任何表情的,他说,“我根本就不认识你。” 邓弥呆住。 腾跃移时,如猿飞,如鸟落。 眨眼间,那人跃过围墙的那边去了。 邓弥醒过神来,连忙道:“喂,你等等!” 树上的人早已不见了。 邓弥独自跑掉,窦景宁和丰宣怕她出危险,于是分头找寻。 窦景宁远远看她站在树下,跑近前来时,树上黑影一晃,枝叶震颤,他以为是飞走了一只鸟而已。 邓弥失望站在树底下,低垂着脸,眼眶渐渐红热。 这次,是绝对不会错的……明明就是同一个人。 杨洋,杨馥,她分得很清楚了。 一个是漂泊难觅踪迹的冷峻刺客,很少会笑,多数时候都是沉静的;一个是洛阳城里名门贵户的儒雅公子,诗书满腹,笑起来如春暖。 相同的一张脸,却有着泥云迥异的命运。 邓弥揉揉眼睛。 窦景宁狐疑望望树上,低头温言问她:“小鬼,你怎么了?有谁欺负你了吗?” 那是过去山居寡静年月里为数不多的故人之一。 他不像李夫子谨慎,李夫子鲜少告诉她外面的事,就算有,也不过是山脚村子里发生的,或者书中有载的,他受伤倒在院门外,醒来后感谢了救他的邓弥和秦嬷嬷,他说自己从很远的地方来,只要邓弥问,只要他知道,便言无不尽,于是邓弥晓得了外面世界的不同。 “山下有多大?” “很大,大到,走一生也走不完。” “人很多吗?” “有的地方人很多,比山下村庄多百千倍,有的地方则很冷落,好似这山,只有一座庙,或者干脆一个人烟都没有,走上再久,唯有你自己一人。” “外面下雪了,你为什么不裹上这件袄子?你不怕冷的么?” “我是习武之人,自小风霜雨雪里走惯了,不如你这般畏惧寒冷。” “外面也是这样,下起大雪来就阻断通路,人们难以走动的?” “不是,这是在山里,山中的路狭窄,又不常有人经过,所以雪积得格外厚。其实往南去,还有一年四季都不下雪的地方。” …… 邓弥的眼睛越来越红。 “阿弥?” “你少管闲事了!” 邓弥狠狠推了一把窦景宁,继而转过身,快步走了。 他怔忡呆立,想起她不管不顾追着屋顶上的两个人跑,不,准确来说,只是那个蒙面的黑衣人,他和丰宣看到原先抱着匣子的人躺在地上,邓弥却挤入人群,转眼不见了。 围观的人说,抢东西的是一个长相清雅的小子,瘦高英气,真是可惜,人长得那样好,偏偏要去干这等歹事。 “长相清雅,瘦高英气……” 窦景宁喃喃着,很没来由地,心上猛地一阵疼。 萎靡不振地躺在家中看了三天屋顶。 第三天傍晚,有人递了一封信进来,字迹陌生。 窦景宁懒洋洋坐起,拆了信展阅。 信上写着娟秀的八个小字:“琴酒共话,不识女郎。” 躺了三天,躺得人都稀里糊涂了。 窦景宁捧着信,足足看了三遍,终于明白这是云娘差人送来的:“不识……女郎?是女郎!” 另一个院子里,窦武和夫人在督促窦妙写字。 隔院有欢呼长啸声传来,窦妙停下笔,水灵灵的大眼睛望向父母:“好像是大哥。” 窦武板起面孔,呼来了家中仆人,肃然问道:“大公子那边怎么了?” 仆人摇头:“不知道,先是消沉地躺了几天,刚才忽然又……又像是发起疯病来了,似挖着宝般,欢天喜地的。” 窦武声愈严峻:“去传话,让他消停些。” 仆人敬诺。 娇媚可爱的窦妙搁笔,依偎进窦夫人的怀里:“娘亲,爹爹对大哥好凶。” 窦夫人抚着她的头,不禁长愁,待得夫君坐下,婉言劝道:“都是自家的孩子,你这又是何必呢?连妙儿都说,爹爹对哥哥好凶。” 窦武瞧一瞧女儿,再抬眼瞧夫人,没有说话,只是摇头长叹。 窦妙反倒觉得爹爹不说话更好,他若开口,必又是指责大哥不争气,可她觉得大哥没什么不好——长得好看,知道的事情多,打架还很厉害——天底下简直没有比自己大哥还出类拔萃的人了。 第二十六章 大兴 去了几次永昌里,师兄安遥老是说师父不在家。 邓弥后来渐渐想明白了,哪有那样巧啊,每次她去,师父都不能见她,恐怕不是不能见,而是不想见吧? “我无法教给你更多的东西。”师父曾这样说。 师父因此觉得愧疚吗?甚至都到了不愿再见徒儿一面的地步? 离开那座幽深宅院一年多了,邓弥非常思念她的师父。 这一年的九月十六,是邓弥满十五岁的日子,宣夫人悄悄地亲手缝制了一套女儿家的衣裳,再精心选好了一支细巧的白玉簪,闭门为邓弥结发加笄。 十五及笄,这一天很重要。 邓弥第一次在铜镜里看见穿裙子的自己,披散的长头发一点一点地往上挽,束起,戴上玉簪,阿娘在身后扶着她的双肩,笑着轻声说道:“我的阿弥长大了,她其实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姑娘。” 邓弥喜欢镜子里的自己。 可是,她听见阿娘说了那两个字——“长大”。 长大意味着什么呢?更稳重,更从容,以及,能考虑更多的事情。 五年过去了,姐姐从贵人变成了皇后,宣夫人是当朝皇后的母亲,可是新野邓家仍旧不给皇后和长安君面子,他们不肯承认邓弥的身份。 宣夫人从来没有告诉过邓弥,她要假扮邓家的男儿到几时,但是在及笄的这一天,邓弥穿上了宣夫人亲手缝制的衣裳,还听到被夸赞说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姑娘”……这些就足够了。 “阿娘什么都记得的,阿娘记得我是女儿。”邓弥无不欢欣满足地想着。 十五岁之后的人生,仿佛格外顺风顺水。 就连经常惹人动气的窦景宁也变了,他似乎变得小心翼翼起来,一意捧着、哄着邓弥,再没做过惹恼她的事情,一旦稍有不对劲的苗头,他亦必然立刻道歉自责。 渐渐地,邓弥倒也觉着,窦景宁性情温和,为人稳重,是挺好相处的,又或许是跟年岁长了有关,弱冠之人,心性沉稳下来了——总之,不像以前那般讨厌了,反而,还有些越看越顺眼。 京中子弟相约冬猎,窦景宁前去长安君府通知邓弥,邓弥一时大意,将宣夫人赠予及笄的玉簪遗落在案台上没有收起,恰巧被窦景宁看到了。 窦景宁拿起玉簪端详,邓弥的心几乎是悬到了嗓子眼里。 窦景宁说:“你这屋里,怎会有这样一支玉簪?看形制,像是姑娘家用的。” 邓弥非常心虚:“哦……是。” “干什么用?” “送……送人吧。” 窦景宁良久未言,看他将玉簪放回去,没有再啰嗦别的,邓弥的心才稍稍安定了。 “你生辰那天,我托邓康带给你的酒器你可喜欢?” “还不错。” “你如今是十五岁了吧?” “是啊。” “十五……”窦景宁垂下眼睫微微地笑,“我十五岁的时候,正巧是你刚来洛阳。” 邓弥不解其意地看他:“你是要感慨时间过得太快吗?” 窦景宁摇摇头,再望了案台上的簪子一眼:“我有一支十分漂亮的碧玉簪,下回带给你。” 他的意思是,下次我再来,将碧玉簪送给你。 言出必行,冬猎归来后的翌日,窦景宁到长安君府,将许诺过的东西送到邓弥手上。 那是一支通体碧透的玉簪。 玉质细腻莹润,雕工精湛,琢成栩栩如生的凤尾图案,最巧妙的是,那尾羽里竟融进了点点殷红,像是朱砂般艳丽。 这一看,便知是价值不菲的。 邓弥感到意外,纵使这支碧玉簪初见之下就合了眼缘,她亦倾心爱悦,但是说什么都不肯收下。 窦景宁说:“就当是你生辰那天,我多送了一份礼。” 邓弥不依:“不行,那套酒器精巧华美,已是令你破费了,怎好再收你这么贵重的礼物。” 窦景宁差一点就说出口,这碧玉簪,原本就是想送给你的。 的的确确是早就准备好了的。 选了很久,才选到它,即便不是天底下最好的,但肯定是两都之中亦难以得见的好物。 邓弥说了不要,但她一共看了碧玉簪三眼,窦景宁晓得,她心里肯定是喜欢它的。 “不如这样吧,”窦景宁笑一笑,指向她身后,“我看上了那张弓,愿拿此碧玉簪跟你交换。” 邓弥回头看看。 邓康那死小子舍小本捞大利,心血来潮送的一张弓,当摆设挺好看,用起来不知道怎么样,不过想想送弓的人,也知道这不是多了不得的东西。 和碧玉簪比,简直一个是朽木,一个是价值连城的和氏璧。 邓弥认真问窦景宁:“你当真确定,要用这样好的玉簪换那张破弓?” 对方无比认真地点头:“是。” 邓弥心里笑开了花:“你可别后悔。” 窦景宁说:“不会。” ——及笄之年,你应该拥有一支足够好的簪子。 他只恨,找不到更好的理由将此物送出手。 邓弥看不懂对方的至深心意,还暗自嘲笑他不知珍惜好东西。 那支碧玉簪,成为除宣夫人所送之生辰贺礼外,邓弥最为心爱的物件,她特意将它与自己及笄的簪子放在一起,细心收藏好了。 很快到了延熹四年。 正月,南宫嘉德殿起火。 二月,武库起火,且宫中大疫。 自打新年开始,宫中就不甚太平。 刘志操心上火,为此睡不安枕。 在长安君的授意下,有官员上奏说,这些乱象或是跟皇后远本离源有关,上天为之警示一二,因为皇后原本的姓氏是“邓”,乃已故郎中邓香之女。 刘志遂先后传召了皇后和长安君询问,果真如此。 “既然本姓为邓,是不宜改易它姓,复为邓氏罢。” 皇后恢复本姓,人皆知其名原为“邓猛”。 追本溯源,刘志又下令追封皇后之父邓香为车骑将军,拜赠安阳侯印绶,更封宣、弥、康大县,宣夫人为昆阳君,邓弥为渭阳侯,邓康为沘阳侯,赏赐巨万计,尤其是邓弥,不仅加封受赏,刘志还允其上朝议政。 皇后兴,邓家兴,新野邓氏宗族亦为之大兴。 邓姓之人,封赏接二连三。 邓弥一时接受不了这样巨大的变化,躲在家里好几天没敢出门。 其间,也就被昆阳君领进宫中去见了见皇后。 大概是心里还扎着刺,邓弥一直假装忘记了之前发生的不愉快,而邓猛却好像还有些疏远冷淡,言笑归言笑,更多是皮笑肉不笑。 刘志似乎是嫌对皇后唯一的兄弟封赏尚不够厚,过了几天,再给渭阳侯邓弥增加了封邑,将清河郡封给了她。 清河郡原为清河国,曾是汉宗室清河王刘蒜的封地,清河王死后,封地废国为郡,由京中调派官员治理,听说是个太平富庶的地方。 邓弥接旨,连忙换了衣服,诚惶诚恐入宫去面谢天子。 天子坐明堂,受了叩拜和恩谢。 刘志看看邓弥,转头命尹泉取来一个小锦盒,他手里拿着锦盒,笑着说:“朕还有一物要给你。” 邓弥瞟一瞟锦盒,巴掌大小,心想,不会又是一颗什么珠子吧? 这位年轻的陛下,格外喜欢送人东西,因他贵为君王,想送谁送谁,想送什么送什么,真是叫人拒绝都无从开口。 邓弥接过锦盒,一面琢磨着这次赏什么,一面将盒子打开了。 下个瞬间,她脸上血色尽失,膝盖一软,扑通跪地,惶恐叩头不止:“邓弥该死……邓弥、邓弥万死,请陛下恕罪!” 锦盒里装的,是早前遗失的白玉龙璧。 而前几天进宫见皇后,路遇陛下刘志,那块赝品还堂而皇之地挂在邓弥腰上。 那时当着昆阳君的面,陛下看见了,笑意似乎颇深,说道,这龙璧送出去了,现今瞧见都觉得眼生了几分。 眼生…… 小小偷天换日的把戏,想必早已被识破了。 邓弥猜,这龙璧,刘志捡着肯定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死期终于是来了。 “你这是在做什么?”刘志却惊讶说道,“朕不过是想物归原主罢了,什么死不死的,快起来说话。” 邓弥以为听错了:“陛下……不要罚我吗?” 刘志想了想,说:“本来是应该罚的,但此刻朕心情好,就不罚你了。” 苍天垂怜,险险逃过一劫! 邓弥太过高兴,没忍住,立刻就笑了。 刘志望着她,又说:“你怎么不问问,朕是从哪里捡到它的?” 真的就是真的,拿在手里的感觉都不一样,踏实多了。 “啊?”邓弥握住白玉龙璧,欢喜抬头,“哦,想必是底下谁捡着了呈给陛下的。” “不是,这是朕自己捡的。” “那是哪里?” “广成。” 邓弥顿住,心里霎时凉了半截。 除了去年行猎,陛下再没去过广成,也就是说,这龙璧,压在他手上……快有一整年了? “是在朕差点儿射伤你的那处草丛里捡到的,平常也不见你挂在身上,但没想到你一直随身带着。”刘志用手撑着下巴,眯了眯眼,饶有兴味打量着颜色再次骤变的人,“你真是有趣又可笑,以为朕会不认识自己的东西吗?竟敢佩戴着假龙璧从朕面前过去。” 邓弥十分无奈道:“我又不知当日会遇到陛下……” “朕赐你的夜明珠也弄丢了吗?” “没有,绝对没有!” “龙璧和夜明珠,你更喜欢哪个?” “啊?那个……陛下所赐,皆是心头所爱!” 刘志有点儿遗憾地叹息:“原来只是所爱,而不是最爱呀。” 邓弥听不懂话里的意思,犯懵站着。 刘志摇头:“罢了,朕比你多活了十数载,不也始终无缘遇见心中最喜欢的东西?对了,朕听说,你近来总是整日闷在家里?” 邓弥张口结舌:“这个……是因为……” “要不然,你就去新的封邑走走。” “……啊?” “就是清河郡。”刘志说,“阳春三月,清明风至,万物始萌。清河郡风光独秀,是个民风淳朴、太平宁静的好地方。清河王故宅尚在,有老仆妇留住在里面,日日打扫,你去了,可以住在那里。” 邓弥迷茫:“陛下单单是让我,去清河郡……散心玩乐吗?” 刘志稍稍思忖,然后给了邓弥一块令牌:“有闲空的话,去查查仓廪府库,进多得多,反正以后清河郡是你的食邑了。顺便,帮朕瞧瞧当地的官吏做事是不是上心。” 临走前,刘志让邓弥将假龙璧留下。 尹泉以为是要将此赝品砸碎,免得混淆,以及杜绝不必要的流言。 但是陛下没有将龙璧交给他,而是拿在手里把玩了片刻,然后自己收起来了。 尹泉不解:“陛下,您这是?” 刘志笑:“玉不错,雕工也很好,是个有意思的物件。” 这就是要留下的意思了? 尹泉没有再多问,只不过还是会私心暗想:“陛下似乎很喜欢渭阳侯这孩子,想必皇后邓氏,将来的福泽是会更深厚的。” 第二十八章 情牵 庙外慌乱嘈杂了片刻,后人马俱散,唯听雨声哗哗。 窦景宁松下一口气,转头正对上邓弥的双目,他脸上一热,急忙背过身去:“伤药在……在包袱里,我去拿。” 去到火堆旁翻包袱,再故意磨蹭,直到听见干草翻动的沙沙声,知道她已将衣裳穿好,他才拿着伤药过去。 窦景宁帮重伤昏迷的人清理了伤口,然后上药包扎,又看其遍身湿透,便拿出自己的干净衣衫与他换上,一切忙完,他跪在旁边擦擦额上的汗,盯着那一动不动的人看了好久。 “他真的不是杨馥吗?” “不是。” 邓弥烧了一些热水拿来,拧了热帕子给昏迷的人擦脸。 窦景宁看着她,心里很不是滋味,同时瞟见湿漉漉的黑衣,蓦地想起那天从松竹馆出来,遇到的两个飞檐走壁相追逐的人。 ……长相清雅,瘦高英气。 当日邓弥去追的人,是眼前这一个。 去年陛下颁旨大赦天下,松竹馆宴饮,邓弥始终在看杨馥,原来是因为那杨馥,长得酷似她认识的某位故人。 而这位故人,是个皮相不错的小子。 窦景宁越想越难受:“你和他,是如何结识的?” 邓弥没回答他。 他心内遽然一酸,跟着再问:“你喜欢他?” 照旧是没有回答。 但是他看见她的手抖了一下。 窦景宁只觉得自己心里也受了一道伤,比那一动不动的人所受的伤还要深、还要重,疼得整颗心像要完全碎裂了:“你看看他的衣着,再看看那些追缉他的官兵!你猜不到他是什么人吗?” 邓弥垂下眼,继续拧洗布帕:“不用猜,我知道,是刺客。” “刺客!”他急怒立身起来,“他这样的人,过的都是刀口舔血的日子,你图他什么!” “不图什么。” 窦景宁被气得无话可说,转身怒走。 邓弥看他坐到火堆边去了,掰断枯枝胡乱往火里丢,没过一会儿,他闷闷地说:“换过衣裳,湿了的拿过来,我替你烤干。” 庙外雨下得瓢泼,没有变小之势,更不知几时会停。 邓弥转回头看着昏迷的杨洋。 “我让你把衣服脱下来,”窦景宁侧过脸,对着身后的人说,“你不脱,是不是要我帮你?” 一刻钟后,邓弥抱着湿衣坐到火堆边。 窦景宁抬眼看她。 邓弥展开衣裳,伸近火堆,神色尴尬:“我知道你是好意,担心我穿着湿衣裳会着凉……” 窦景宁拈酸:“不去照顾你的情哥哥?” 邓弥脸色倏变:“你说话别这么难听。” “我说错了吗?” “你……对,你没说错,我就是喜欢他!” 邓弥置气,扭头不再理睬他。 窦景宁戚戚然,亦不知该作何言语,过了一会儿,他从包袱里取出干粮递给邓弥:“吃点东西,填填肚子。” 邓弥的确是饿了,干粮虽然不是她准备的,但她不想争这口小气。 吃饱了才有力气做事和行路,这是硬道理。 两个人于是就着陶罐里的热水啃着冷饼。 彼此默默无话了好久,邓弥轻声问窦景宁:“你会说出去吗?” 窦景宁望着火堆,心不在焉:“什么?” “我的事。” “你有什么事。” “……” 没听到邓弥说话,窦景宁转头看了她一眼,见她面色泛红,抿唇勾着头,顿时就明白过来:“哦,你说你是……不会。” “谢谢。” “但我不懂,你明明就是个女……为什么要假扮成男儿?” 邓弥却想问他:“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窦景宁略为沉吟:“很早。” “多早?” “一开始只是觉得你像个姑娘,可是大家都说你是男孩子,连邓康都笃定得很,所以我不敢深想,后来云娘道,觉得你不对劲,使我再次起疑,真正确定,是和你到过松竹馆的几天后,云娘传信暗示于我。” 邓弥笑容微涩:“云娘的一番轻浮作为,原来是受你所托?我竟怪错人了。” 窦景宁赧然,默了默,问她:“该你回答我的问题了吧?” 邓弥一双清亮的眸子转望向他,复又垂眼于地,良久无言。 窦景宁揣测道:“你年岁幼小,自己想不了太多,是不是昆阳君让你这样做的?” 邓弥迟疑地点点头,盯着跃动的火焰出神:“我阿娘她,在我身上寄予了很大的希望。” “在我看来,昆阳君很糊涂。” “什么意思?” “她会害了你。” 邓弥笑了笑:“不,阿娘其实很爱护我。” 窦景宁摇头:“真正爱护你,不会让你冒充另一个人活着。昆阳君要你这样做,只不过是成全了自己的私心。” “阿娘的私心,就是我的私心。” “你确定这是你的真心话?” “……是。” 窦景宁回过头,看了看躺在干草堆上人:“当遇到喜欢的人,你能做什么?” 邓弥听得不是很懂,她神色显出迷茫来:“什么?” 窦景宁凝视她年少的脸,笑笑:“算了,这话是对我自己说的。” 天色不早,各自歇下。 一夜听雨,点点滴滴到天明。 次日早,天阴。 窦景宁骑马出去了一趟,回来的时候拎了两尾鲜鱼。 “跑了十里地,废屋不少,但一户人家也没瞧见。” “所以?” “所以如你所见,去河里捉了两条鱼来。” 鱼剖干净,才扔到陶罐里,受伤的人就醒了。 陶罐里的水烧开,渐渐炖出鱼汤的香味。 窦景宁靠在旁边,盯着沉敛少言的刺客看了半天。 真的太沉敛了,醒来到现在,半个时辰里,就说过三句话,五个字。 第一句是对邓弥说的,两个字:“是你。” 第二句是回答邓弥的,两个字:“不痛。” 第三句还是对邓弥说的,一个字:“水。” 杨洋注意到了他冷冰冰的目光,他也望着窦景宁。 窦景宁走近,问:“能告诉我,为什么会有官府的人追缉你吗?” 杨洋冷静道:“我杀了东莱郡太守。” 邓弥震惊。 窦景宁淡然点点头,又问:“杀一个太守,赏银高吗?” 杨洋压抑着咳嗽,回答他:“我只奉命办事,不过问赏银高低。” 邓弥望向他的目光显出哀伤来。 窦景宁指指邓弥,问杨洋:“你认识她?” 杨洋看着邓弥,沉默半晌,点了点头。 “你们怎么认识的?”窦景宁继续问道,“你和她交情很深吗?为了救你,她倒愿意拿命相拼。” 杨洋神色错愕。 “窦景宁!”邓弥脸颊绯红,即刻出声低斥,“你闭嘴,莫再胡言了!” 窦景宁瞧瞧她,再瞧瞧杨洋,隐约冷哼了一声:“不过到头来,你小子还是最应该感谢我,没有我,你死定了,她死不死未必,但肯定不能全身而退。” 杨洋挣扎坐起,向他抱拳:“多谢兄台救命之恩。” “不是为你,是为了她。” 话说完,窦景宁走掉,去看火炖汤了。 邓弥尴尬扯动嘴角:“你不用理他,他从来就是个奇怪的人,人奇怪,说话做事都很奇怪。” 杨洋垂首笑笑,细声与她说道:“看得出,他很在乎你啊。” 邓弥微愣。 “你的身份,他知道了?” “……知道。” “那很好啊,他在乎你,你也关心他。” 邓弥红了脸,激动反驳道:“谁关心他了!” 窦景宁侧颜望过来。 她脸上更红了。 杨洋靠坐着,轻声地笑:“我来的时候,不过是用剑鞘抵着想威吓他一下,你却急切地出来维护他,这不是关心是什么?” 邓弥气恼,顾忌着庙内的第三双耳朵,不得不压低了声音:“我说不是就不是。他那样放诞无状的人,才不会有人关心他,我就更不会了!” 稍后,鱼汤煮好,窦景宁盛了一碗过来。 杨洋接过时,不当心牵动了伤口,虽强忍痛楚,并未出声,但神色却是不大好看的。 邓弥心里一阵难过,央求他道:“你不要回去了,跟我回洛阳吧!” 相同的话,她对他说过两遍,这是第三遍。 窦景宁听在耳中,刺在心上,但只低头当作没听见。 “别说傻话了,”先前杨洋始终不予回应,但此刻他摇头,满怀无奈地对她说道,“我从小,就是被当作刺客和杀手训练大的,走了这条路,永远都不能再回头。就算我跟你回洛阳,那也无济于事,我很快就会死,甚至还会连累你和你的家人。阿弥,我别无选择,必须回去复命。” 邓弥垂其双睫,含红欲滴,忽起身跑出去了。 窦景宁叹了口气,再将汤碗递稳到他手里:“趁热喝吧。希望你的伤能快点好起来。” 杨洋道谢接过,喃喃说道:“不管这伤多久才能好,明日我不可再逗留于此了。” “你走了,她会难过的。” “一时的伤怀而已。” 尽可能地远离她,做一个不再出现的人,慢慢地,她会忘了他。 忘记了,就不会难过了。 滞留的一日,杨洋大部分时间都在闭目调息,他极少开口说话。 长夜眨眼过去,天边才泛鱼肚白,三人都已走出了庙门。 杨洋已换回了他自己的一袭黑衣,衬着他的脸色,更显憔悴苍白。 “就此别过了。” 除了谢,便只剩辞别的话。 邓弥自始至终都默然,直到看到杨洋转过身去,即将离开,她匆匆喊道:“等等!” 杨洋停下来,但没有回头。 “骑我的马走,万一在路上遇见了抓你的人,你……也好走得快些。” “不用了。” “你不是急着回去复命吗?” …… 杨洋临走前,说了最后一句话。 他对邓弥说:“你是好人家的孩子,不该和我这样的人有所牵扯。” 破晓,清风拂面。 金光万丈,山川寂寥。 “你喜欢他什么?”窦景宁问。 没有人回答他。 他心里酸涩,但还是故作笑容地说道:“就剩一匹马了,我带着你吧?我骑马很快的,一会儿记得抱紧我。” 第二十七章 荒庙 邓弥欢欢喜喜回到家里,看到母亲宣夫人在与另外两人品茶谈笑。 织金纱帘隔断了视线。 唯听见邓康哈哈大笑,说了一句:“我娘真比祖母还啰嗦。” 邓弥还以为大嫂林氏过来了,转过帘子,却发现另一个坐着没说话的是窦景宁。 邓弥愣了愣,道声:“好热闹。” “叔父,恭喜了。”邓康起身,喜笑抱拳道,“我已听祖母说过了,陛下又将清河郡封给你了,你的食邑大概过万户了吧?” 邓弥如实回:“不知道,我还不清楚清河郡有多少户。” 宣夫人说:“这可不行。” 邓弥说:“不过很快就能知道了,陛下让我去清河郡,查查当地的仓廪府库。” 宣夫人笑道:“很好啊。” 邓弥看一看邓康:“阿娘,能让子英和我同去吗?” “你是要去清河郡?”旁侧一直没说过话的窦景宁忽然开口了,“听闻那里山明水秀,是个好去处,我也随你们过去。” 窦景宁无官无爵,镇日清闲,爱上哪里上哪里。 邓弥无所谓。 邓康却高兴得不得了,说这一路必定有趣。 于是,三人约好了次日在城门口碰头的时辰。 次日,邓弥踩着时辰牵马到了城下,却只见着一个窦景宁。 “邓康呢?” “还没来。” “这臭小子,莫不是睡过头了吧?” 才说完话,沘阳侯府的一个小厮就忙里忙慌穿过城门跑近前来,累得弯腰连喘了好几口气,之后告知邓弥说,邓康因吃坏了肚子,不能来了。 邓弥起先还很担心,但当得知邓康那小子前夜还和狐朋狗友宴饮至很晚回去,就大为气恼了,她什么话也没留,扭头就走了。 窦景宁大半路都没说话。 若不是后来走到岔路口不知往哪个方向去,不得不停下来,邓弥都快想不起来是两个人同行了。 邓康说什么“一路必定有趣”,有趣个头,是无趣至极才对。 “走左边的路。” 说完这句话,他又变回闷葫芦了。 邓弥故意放慢了速度,她回头望着窦景宁,问他:“喂,看你有心事似的,是不是同你那严肃的爹爹吵架了?” 窦景宁果然是有心事,这话都没听清,半晌抬眼恍惚询道:“什么?” 邓弥再问了一遍。 窦景宁摇头:“不是,没有。” 认识这么久,尚未见他因外人外事如此沉闷过。 邓弥想,他肯定是在家里挨过骂,不痛快了,故此借机出走。 ——真是死鸭子嘴硬。 不过想想也是,窦景宁都二十的人了,除了长得俊就似乎再没别的优点了,窦武那样铁面严肃的爹,碰上这么个游手好闲、叛逆乖张的儿子,不上火生气是不可能的,没用上棍棒来教训算是够宽容了。 邓弥又想,爹不疼,娘爱是爱,到底是爱幼子幼女更多,窦景宁也真是可怜。 故此,路上都是邓弥在找乐子逗窦景宁开心,她还欣喜告诉他说,白玉龙璧失而复得,不用再担惊受怕了。 在不懈努力下,对方脸上的笑终于渐渐多起来。 邓弥开解说道:“和爹娘吵架有什么呢?我也和我阿娘吵过,吵完之后她还是疼我爱我。要我说,和爹娘之间,能不吵就不吵了,免得后来发现爹娘都是对的,自己是又傻又笨,还会满心愧疚,觉得辜负了爹娘的期许。” 窦景宁却没有应她。 离清河郡还有一日行程时,道中忽遇暴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界,往前跑了一程路,只见着一座荒弃的破庙。 雨越下越大,破庙总比在树下躲雨强。 窦景宁拴好了马,四下寻了些干草干柴干树叶,在破庙里燃起了一堆火。 两个人的衣裳都湿了,窦景宁把湿衣脱下来烘烤,让邓弥也将湿了的衣裳脱下来烤干,以防着凉生病。 邓弥坐着不动,尴尬推辞:“不用,我衣裳没有湿很多。” 这显然是谎话,两个人淋的雨同样多,一个的衣裳湿得可以拧出水来,一个却说自己的衣裳不怎么湿。 窦景宁抬眸看她,犹豫了片刻,翕动嘴唇说道:“其实,我知……” 话没说完,有一个浑身湿淋淋的人推开破庙门进来,一跨进门就跪跌在地。 漆黑的一团,邓弥心惊。 听见响动,窦景宁回过头,他站起身迎上去,关切扶住那人:“你怎么了?” 一柄剑飞快压在了他颈旁。 邓弥既惊且怒,脱口斥道:“哎,你这个人真是不知好歹!他是想帮你,你却想杀他?” 漆黑的人影僵了僵,抬起头。 邓弥和窦景宁都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 湿淋淋的人收了剑,挣扎起来往外走,但是才走一步就栽倒在地上。 邓弥连忙跑过去:“杨洋!” 窦景宁迷惑而茫然:“杨……洋?” 邓弥发现杨洋的手紧紧捂住腹部,指间似有血迹,她惊慌不已,着急朝发愣的窦景宁喊道:“他受伤了,你快过来看看!” 伤得不浅。 门口冷风冷雨,不能就这样躺着。 重伤者被挪到了角落里的干草堆上。 窦景宁正要起身去包袱里拿止血药,忽听瓢泼雨幕里远远传来纵马疾驰的声音,他透过破落穿风的纸窗往外望,时已近暮,雨帘重重,乌云再遮断了天光,唯一听得见声响。 他回头道:“像是有人来了,不少,十余骑。” 重伤之人苍白着脸,他睁开眼,突然攫住了邓弥的手腕:“你,快走……” 邓弥愣神:“他们是来找你的?” 他费力点头:“别……为我所累……走……” 窦景宁都听见了,他蹙眉,隐约已猜到三分:眼前这人,想必此刻正是遭人追杀中。 不及言,却见邓弥紧紧反握住对方的手,切声说道:“我不走,我会保护你的,绝不让他们将你带走!” 邓弥急忙起身奔向火堆旁,从包袱下抽出了随身短剑。 黑衣人张张嘴,忽地昏厥过去,再没了声息。 窦景宁呆愣看着邓弥取了剑来,然后他飞快回过神来,生气斥责说:“你是想和来人硬拼吗?这样做,只怕最后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邓弥一心要救这个人。 但雨中追兵十有九成是来者不善。 窦景宁连忙将重伤之人拖近墙角,再将干草平整堆叠到他身上,邓弥明白过来,也赶紧帮忙将人掩藏好。 透窗望去,人马已近,果然足有十余,竟清一色全是武卫装扮,窦景宁大惊,不知所救之人犯了什么事,但回首看着藏人之处,就算不显得突兀,也难保武卫进来不会翻查这一处,正心急如焚手足无措间,邓弥亦近窗来窥望。 “阿弥——” 窦景宁侧头看她,犹豫似有言语。 “他们有多少……” “权宜之计,请你勿怪!” 邓弥的话没有问完就被截断了,紧接着她手中的剑被人夺下,她错愕伸手去抓,腰却被人牢牢揽住,她的发冠被扯去,一头青丝散落下来。 邓弥挣扎,惨白着脸怒吼:“窦景宁!” “你不是想救他吗?” 呆愣的瞬间,有一只手解开了她的腰带,她骇异按住那只手。 “别动,别说话。” 他脱下她的湿衣裳。 一时间,两个人都愣住了。 邓弥愣住,是因对方动作粗蛮,陡然惊心。 窦景宁愣住,是他发现邓弥比旁人多穿了一层衣裳——人声马嘶已经很近了——管不了那么多,衣裳扯不开,只好摸了防身匕首出来。 里衣被扯下肩头,贴身束胸暴露在对方眼中,邓弥羞愤至极,血红着脸,抬手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窦景宁,你混蛋!” 窦景宁挨打后,飞快制住了她的双手,欺下身道:“你安静些,我不会对你怎样,但你要敢再乱动乱叫,我不仅会把方才那人拱手送出,而且今夜一定会睡了你!” 窦景宁收起匕首,利落脱掉了自己的衣裳。 颤抖噤声的邓弥惊恐看他俯下身来。 斜长的剑眉,墨黑的双瞳。 世无其二,俊美无极的一张脸,一分分地靠近了。 她心如擂鼓,狂跳不止—— “什么人?” 庙门被踹开的同时,窦景宁拧眉怒喝。 门前一阵骚动。 谁也不曾料到,荒野破庙半座,正有一男一女衣衫半解缠绵交卧其中。 男人支身侧坐,容貌姣好,举手投足,贵气雍雅。 女人则显得慌张许多,匆匆拉起衣裳,长发垂下,遮住了半张脸。 撞见了庙中这香艳的一幕,众武卫甚是尴尬。 “你们扰了我的雅兴。” 冷冷的一道话语落入耳中,为首武卫连忙拱手道明了来意:“这位公子,委实抱歉,我等是东莱郡官府中人,正在缉拿一名要犯。” “哦?要犯?难道你是指我们两个?” 武卫的目光在男人身上探寻:“这……公子当然不是。” “我不是,那我的这位爱妾呢?她是吗?” 因逃犯事关重大,武卫不敢掉以轻心,故此十分谨慎:“能否请姑娘抬起脸来?” 女人不肯,反而将身侧过。 “我的这位姬妾,向来怕生,阁下如果心存疑虑,不如走近几步来瞧瞧?” 为首武卫示意身后一人上前。 此人受命,走近前看了看,确定虽未着裙裾,但这的确是一位妙龄女子,女子衣裳凌乱,满面羞红,然而绮龄玉貌,容华端妙,素纤风致有如小仙,那人不由得贪看了几眼。 男人皱眉,抽剑直指近旁武卫:“你再敢盯着她看一眼,我就挖掉你双目。” 该武卫将怒,被首领呵止,悻悻回返。 为首之人审量得出对方的语态霸道嚣张,却也识得他的一身衣饰考究华贵,身份不寻常,他担心得罪对方,便恭敬躬身探问道:“唐突了。不知公子怎样称呼?” 男人将一件外袍覆在妙龄女子身上,未转面,只淡冷道:“蠡吾人,丰宣。” 武卫们闻名,皆大骇,忙罪责不已,连道失敬,惶恐退出破庙。 第二十九章 衣袍 太阳快下山的时候,清河郡旧王府紧闭的大门被拍响了。 周婆婆叠声应着,拄杖前去开门。 门外站着两个俊秀的郎君,一个特别高,一个瘦瘦单单看上去还是个孩子。 高个子的没说话,那瘦单的小少年朝门内人一礼,问道:“婆婆,这里可是清河王旧宅?” 周婆婆点头:“是啊,是啊,你们……找谁?” 小少年笑了,细白整齐的牙露出来,是一副极乖巧的模样:“婆婆,我是渭阳侯,从京城来的。” 早已有小吏来旧王府知会过,说不日有贵人前来。 周婆婆人虽然老了,却还没有老糊涂,听到“渭阳侯”的名号,一面连忙将门打开,“哎哟哟,是从京城里来的贵人,老身怠慢了,怠慢了!”一面回头朝里喊道,“赵总管、桂嫂、柱子,快出来,贵客到了!” 高个子的年轻人和小少年走进了旧王府。 周婆婆一喊完,陆续有人跑了出来,足有七八人,有华发满头的阿翁,有中年的妇人,还有年轻的小伙子,甚至还有两个头上扎着小鬏的稚童。 白发阿翁眼神不好,但激动摸出屋门来,四处张望问道:“贵客到了?贵客到了?” 周婆婆为众人引见锦衣的小少年:“这是渭阳侯。” 周婆婆说着就跪下了,其他众人也都近前来跪拜。 小少年连声道“不必多礼”,亲自弯腰扶起了周婆婆。 周婆婆又向小少年介绍了前院里的所有人:华发老翁是赵总管,是旧王府的总管;中年妇人是桂嫂,管灶房的;小伙子是柱子,桂嫂的儿子,自小在王府里长大;带着两个孩子的银钗少妇,那是柱子的妻子和儿女;另外一个白发婆婆姓曹,原是王府里打理花草的。 周婆婆最后介绍自己:“老身姓周,是清河,不,是尉氏侯的乳母。我们这些,都是没有去处的人,因此甘愿在旧王府里留下了。” 原清河王刘蒜,受谋反者的牵连,朝廷下令贬其为尉氏侯。 清河王府外面,鎏金匾额已经拆掉了,灰扑扑一座大宅,孤单冷寂,没什么生气,府内也是,凋敝极了,不过四下打理得整齐干净。 赵总管打量了小少年许久,喟叹道:“自古英雄出少年啊,渭阳侯竟是这般小的年纪。” 这小少年当然不是别人,正是邓弥。 一身荣华显贵皆仰仗当皇后的姐姐得来,邓弥不好意思说破,干笑着拽过身旁的高个子年轻人,与众人道:“至于这位,他叫窦景宁,是我的朋友,陪我来清河郡,同我一样,也住在这王府里。” 邓弥瞧瞧王府里诸人清贫的情形,取了一袋金交给赵总管,让他支配着用度。 那钱袋沉甸甸的。 大家伙又惊又喜,周婆婆赶紧让柱子带两位贵客去早已安排好的屋子里歇下。 看着二人走远了,桂嫂喜笑感叹:“渭阳侯和那姓窦的公子,长得真是好看,我活了四十多年了,还是第一遭看见他们这样标致的人,你要告诉我说他们是神仙啊,我没准儿都要相信了。” 曹婆婆揉揉眼睛,扯住桂嫂道:“我怎地觉着那位窦公子好生眼熟?” 周婆婆嘶声,认真回想说:“你这一说,我也觉得……兴许是面善的缘故?我瞅着渭阳侯,也像是在哪里见过似的。” 桂嫂嘁声:“瞎说胡话,瞧着好看的就非要攀个亲近,也不想想咱们王府里多少年没人来过了?要真见过啊,指不定是见过他们的爹娘,早些年,咱这儿还真是门庭若市,什么样的显贵人物没见过?” 天色渐晚,赵总管怕怠慢了京城里来的贵人,打断她们的闲谈,催着桂嫂带着柱子媳妇做饭去了。 王府破败是破败了点儿,不过收拾出的两间屋子倒是敞亮清净。 两间屋子是对着的,中间隔着一座莲池,没有造桥,所以看着是近,沿廊下走过去还是要拐几道弯的,一点儿也不近。 这样的安排,清静少烦恼,邓弥倒是喜欢。 池面上新嫩的莲叶长出来,极可爱,莲叶底下似乎有好大的鱼游过。 柱子来请用饭的时候,邓弥还特地问了他:“柱子,这池子里有鱼没有?” 柱子脸上堆笑,很是快活,比划着说:“当然有啊,还很大呢!咱们王爷以前很喜欢青鲤的,这池子里养的差不多都是鲤鱼,这是天色黑了看不清楚,改明儿您再看,那些鱼的个头准能吓您一大跳,跟成了精似的。” 晚间的饭菜准备得够用心了,但赵总管还是一个劲自责说,太粗陋了,也来不及去打酒来。 窦景宁说:“已经很好了,有劳各位。” 邓弥点头赞同,“是啊,我们都不是挑剔的——”说到这儿,忽然梗住了话头,她看看已经端起饭碗的窦景宁,悬着的心始才放下了,继续道,“不用酒。以后你们吃什么,我们也一样,不必太费心思。” 这一夜,因白日路途辛劳,邓弥躺下很快就睡着了。 后半夜窗外起了风,悉悉索索的,吹得叶子细响了大半夜。 翌日醒来,才知屋后没有种树,一夜碎响,是因为又下起了雨。 早饭期间,左右却不见窦景宁。 邓弥喊柱子:“柱子,烦你去请窦公子来用饭。” 柱子说:“窦公子?窦公子一早就出门去了。” 邓弥惊讶:“什么?” 柱子想了想:“说是四下去转转。” 邓弥望一望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心想,这样的天出去转悠,窦景宁真是有病。 这一转,就转到午后才回来,身上的衣裳还是湿的。 窦景宁也不说自己去了哪里,整个人都略为消沉,话很少。 第二天小雨,窦景宁除了吃饭,其余时间一概闷在屋子里。 第三天是阴天,窦景宁早出晚归,回来的时候一身酒气。 邓弥终于彻底觉得不对了。 第四天,邓弥起得很早,窦景宁却比她更早出去了。 邓弥逮住柱子问:“柱子,你知道窦公子去哪里了吗?” 柱子摇头:“不知道。” 适巧,柱子媳妇从廊下走了来,呈上一封书信给邓弥,并向柱子抱怨说:“娘的记性太坏了,这信还是几日前,和给窦公子的信一起送来的,娘当时见了窦公子,将信给了,却把渭阳侯的信落下了。” 柱子惶恐:“可别耽误了侯爷的大事啊!” 信是邓康寄来的,也没什么,信里就问问安、道道歉,鸡毛蒜皮,都不是紧要的。 邓弥突然顿住,问柱子媳妇:“你说,前几天窦景宁收到了一封信?是哪一天?” 柱子媳妇记得清楚:“就你们来的次日啊。” “下雨的那天?他是不是收到信才出去的?” “是啊。” 邓弥觉得古怪,别是窦家来的信吧? “难道是窦景宁的严肃爹寄来的信?”这样想着,邓弥早饭也不吃了,连忙跑出了王府,去寻窦景宁的踪迹。 ——窦郎中兴许是在信里责骂他什么了。 ——可是再有不称心,毕竟还是一家人啊! ——窦景宁终日沉闷,难道是因为耽于家事,心里想不开、不痛快了吗? 细雨濛濛,沾湿衣袂。 邓弥沿路问,有没有谁见过一个长得很俊、个子高高的年轻人。 好些人都说见过,都热情地指路。 可是跑过的地方一个又一个,仍旧找不到要找的人。 不知不觉,雨越下越大,午后的天色,阴沉如墨。 邓弥站在一处廊檐下避雨。 酒肆里的小厮出来倒水,见了她,惊讶说:“您不是早前来打听过那位贵公子下落的客官吗?” 邓弥尴尬点头:“是啊,劳小哥还记得。” “咱是干什么的?店里的伙计!别的不敢说,认人的本事还是有的。”小厮打趣笑起来,又招呼道,“客官你进来坐吧,等雨停了再走。” 邓弥谢了他,就进酒肆避雨了。 掌柜的正在算账,知道了前因后果,取出一件外袍交给了邓弥:“客官既然与那位公子相熟,便把这衣裳带给他吧?这是他昨天在这里喝酒时落下的。” 邓弥诧异接了,低头看,果然是窦景宁的。 掌柜道:“客官呐,容小老儿多句嘴,这酒,并不是什么好东西,您朋友那个喝法可要不得。我听底下伙计说,清早他来了,又抱走了两坛。年纪轻轻,一表人才的儿郎,有什么事是不能解决的呢?借酒浇愁,只能愁更愁,得空了,您还是该好好劝劝他。” 邓弥笑着点头:“多谢掌柜提点。” 雨声不消歇。 零星有客人进来喝酒。 邓弥有些困倦了,趴在临窗的桌子上合眼睡着了—— 恍惚着,是天光晴朗,熙熙攘攘的大街,有烈马冲过来,她吓得后退跌倒在地上,再抬头,容华如玉的年轻人向她微微一笑,说:“我是窦景宁。” ……窦景宁。 还没来得及说话,眼前的景物倏忽全换了,她仍旧是坐在地上,锣鼓喧天,有好多人从她身边走过,邓康突然跑过来,从后面拍了拍她的肩膀,一脸喜庆地说:“叔,景宁哥娶益阳公主了,你不去看看?” 娶公主?这怎么可能?他明明说过不喜欢…… 嘈杂的雨声。不知怎么回到了那间破庙。他一身喜服,无辜站着,说了一句,什么掉到火里了你该生气了,然后纵身跳进了火里。 邓弥心悸,顷刻惊醒了。 火,好大的火啊,他像飞蛾一样坠进了无边的烈火里。 混混沌沌醒来,梦里的情形还记得分明,犹如一瞬之前真实发生过一般。 “窦景宁……窦景宁……” 邓弥失神望着手边的衣袍。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为什么此刻心里满满的全是他? 想到梦里邓康说的那一句“景宁哥娶益阳公主了”,就心如刀绞,窒痛难忍。 在梦里,窦景宁最后跳进了火里。 醒来的那一刻,是因痛彻于心,有着天崩地裂般的绝望。 仿佛意识到了什么…… ——“当遇到喜欢的人,你能做什么?” 她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了,突然间,开始害怕起来。 她因为恐惧,要来了很多的酒。 可是,正如掌柜所言,借酒浇愁,只能愁更愁。 当意识到心里早已装了一个窦景宁,所有的事情都变得复杂了。 第三十章 清河 拿着那件袍子走出酒肆时,雨没有停,细细地下着。 邓弥失魂落魄地走在春寒的雨水里。 天色一点点黑下来,远远能看见旧王府高昂的飞檐了。 他一定早已回来,就在那座府第里,或许还在等着她用晚膳。 邓弥立在雨里,忍不住掩面哭起来。 她不知道,她的人生为什么会被安排成这个样子。 皇后的“亲弟弟”……邓家的男儿……食邑万户的渭阳侯…… 第一次知道,伤心欲绝是什么滋味。 整颗心,因为难过,而像是破碎了,但就算碎了,难过也不会减少半分。 邓弥以为,冷凉的雨水可以浇醒她。 当雨越下越大的时候,她孤身跪在地上,垂着头,任雨水混杂着泪水,从脸上淌落。 许是天黑了,很久都没有等到人回来,王府的门打开,从里面出来一个人。 高高的个子,撑着伞,面色忧急。 急匆匆的脚步声近了。 “阿弥?!”他焦急跑上前,不顾泥污,跪在地上扶住了淋得一身湿透的人,“你怎么在这里?出什么事了吗?” 邓弥愣怔望着他,心下隐隐作痛,她摇摇头:“没事,我只是……没有带伞。” 窦景宁见她眼下红红的,欲言又止。 晚风凄厉,冷雨连绵。 再有什么话,也不是长跪雨中说的。 回到王府,桂嫂赶紧烧了很多热水,她和别人一样,以为邓弥摔伤了,还好心叫了柱子去服侍沐浴,结果被窦公子挡在了门外。 窦公子说,渭阳侯没有摔伤。 紧张的一群人总算是放下心来。 却不想,次日渭阳侯便病倒了。 病中的渭阳侯不愿意见人,一切药食用度,都要求由窦公子送进屋内。 日渐晴好。 窦景宁端着汤药推开门,怕进风,很快就反手将门关上了。 病了数天,邓弥着实是瘦损憔悴了不少。 窦景宁看她喝药,明明是心疼得不行,却还要嘴贱逗她:“小鬼,是不是庆幸带着我一起出来了?” 邓弥挑眼看他,发现他身上穿的,正是她从酒肆里带回来的外袍,不知为什么,她忽然就连呛了两声,碗里的汤药泼出来,染了一手。 窦景宁慌忙拿开婉,递上布巾给她。 邓弥用布巾捂住嘴,蹙着眉,心中不无怨恨:“要不是因为你,我也不会平白生这样一场病。” “是不是这药太苦了?”窦景宁盯着药碗,拧眉道,“不喝又不行……要么,我去给你买蜜糖回来?” ——多事。 邓弥急躁抢过碗,一口喝尽了剩下的汤药,把空药碗塞回给他:“你出去吧,我要睡了。” 话没说到几句,人倒给赶了出来。 窦景宁很莫名其妙。 清河王府大部分的地方都已经荒废了,但是那些荒废的地方,昔日往往有很美丽的景致,就如同荒草丛生的一座庭院里,竟有一株高大的海棠树,开满了繁茂的花朵。 窦景宁折了一簇花枝下来,很开心地跑去拿给邓弥看。 邓弥从睡梦中被吵醒,脸色略难看。 “快说啊,美不美?” “……” “美得都说不出话了?” “……” 病中的邓弥没有束发,一头乌黑长发,尽数散在肩头。 窦景宁看着她,一颗心不由得多跳了两下。 邓弥切齿,想说,窦景宁,你最好赶紧从我眼前消失。 还未张口,对方倾身过来,伸手拨弄她的鬓发。 “喂,你干什么!” “别动。” 说话间,一朵娇娆的海棠花就别在了她耳畔的发间。 邓弥红了脸。 窦景宁端详着,遂而笑了:“你当姑娘更好看。” 邓弥羞恼,将嫣柔的海棠花摘下来掷向他:“窦景宁,你都是二十的人了,别总这么轻浮行不行?” 邓弥生他的气,更生自己的气。 气自己……只能按照母亲的心意去活。 窦景宁低头拾起了那朵花,简淡地笑:“你认为我很轻浮?” 邓弥别过脸去,凶巴巴地说:“不仅轻浮,而且幼稚!” “除了你,没有人觉得我既轻浮又幼稚。” “真可悲,你从来没有听到过真话!” 猝不及防地,窦景宁将她扑倒在榻上。 邓弥惊得魂飞神丧,面色雪白。 “小鬼,要我告诉你,真正的‘轻浮’是什么样吗?”一双狐狸眼微微眯起,细细长长,满是慵懒和媚态,狐狸眼的主人将扶在她脑后的手抽出来,轻轻抚上她的面颊,“从认识到现在,你打过我两巴掌,一次是在松竹馆,一次是在那座破庙里,丰宣说得没错,我其实很在乎这张脸,所以你看,你是不是要做点什么来补偿我一下?” 邓弥拉紧了领口,连手指都在发抖。 “不是很笨嘛。” 对方轻轻一笑,她从头到脚冷了个透。 “窦、窦景宁。” “嗯?” “有话,好说……” 微凉的指尖停在她的唇角。 窦景宁慢慢低下头。 邓弥屏息闭目,微微侧过头去。 离得很近的气息突然一下隔远了。 紧接着,衣裳细碎响,邓弥开眸微视,窦景宁已坐在榻旁。 “真想问问昆阳君,愿不愿意将她的小女儿嫁给我。” 邓弥浑身一僵。 窦景宁转过头看她,温柔地笑了笑:“我不是轻浮,只是因为喜欢你。” 屋子里一时变得特别安静了。 连屋外啁啾的鸟雀声都能听见。 “你……喜欢我?” “很喜欢。” 邓弥心头涌上百种滋味。 窦景宁没有再说什么,他起身出去了。 正当青春年华的姑娘,恰有矫矫不群的好儿郎于千万人中看见了她,光明正大地剖白心迹,并且说想要娶她,而更重要的是,这姑娘心中也有对方。 世间良缘,再好不过如此。 然而,邓弥孤坐在屋子里,却是心乱如麻,容色愈加惨沮。 这日之后,渭阳侯的病虽然没有痊愈,但却不再闷于屋中了。 邓弥拿着御赐的令牌去了当地的府衙,开始查管清河郡的账目,仓廪府库资物甚多,点查起来不轻松,连着三日,都是早早地去,直到掌灯的时辰才回来。 邓弥想快点回洛阳去,回了洛阳,就能离窦景宁远一些,因此不让窦景宁插手帮忙,只顾自己和府衙里的人在忙。 回到王府,柱子跑过来,悄悄告诉邓弥说:“侯爷,窦公子这几日似乎不大开心。” 邓弥累得很,初初并未放在心上,只当是他是因为自己的疏远而生气了:“你就没看出来,我也不大开心?” 柱子诧异道:“侯爷只是劳累,有很不开心吗?” “累得不开心。” “窦公子就真的是……啧啧,我娘见了都怪心疼的,侯爷甫去府衙的那天午后,窦公子又收着信了,像是京城家里来的,不知上面写了什么,反正窦公子看完,整个人都不对劲了。” 邓弥停下脚步:“不对劲?” 柱子头点得像小鸡啄米似的:“他就闷闷的,本来还会逗逗宝儿和二丫,后来二丫给他糖他也不答应,过一会儿就出门了,很晚才回来,往后两天也是如此,这不,今天算早回来的了,赶在了侯爷您前头。” 这几日的晚饭,都在府衙里头用的,邓弥想起,还真是有两日没看见窦景宁了。 “他出门去了哪里,你晓得吗?” 柱子直摇头。 “明天,倘若他还出去,你就跟着他,看看他去了什么地方,回来告诉我。” 柱子办事挺牢靠。 次日天黑,邓弥头脑昏胀地从府衙回来,柱子就蹿到她跟前,生生吓了她一跳。 “侯爷,小的弄清楚了!” “……啊?” “窦公子就去过一个地方,是城南十里亭的莲园。” “莲园?什么地方?” “就是一座大园子,种了很多莲花,夏天的时候好看,现在嘛,实在是没看头的。” “他去哪里做什么?” “不做什么。” 听到这样的回答,邓弥实在是很想打死柱子的:偌大一座莲园,窦景宁这样的人去了,就算没有见什么人,赏景也算是做了点什么吧? 反复问了三遍,柱子就咬定一句话,真的不做什么。 春天晴雨不定。 两日后,午前下了一场大雨,府衙屋漏,有一面墙又倒了,众人为了修葺,忙得一团乱,闹哄哄的,还借走了邓弥手下做事的几个人,邓弥只好打道回府。 回到王府,柱子主动说,窦公子不在。 刚好,邓弥非常想知道他去莲园干什么,疾马就奔城南去了。 柱子还真没说错。 的的确确,是不做什么。 既不为见什么人,也不为赏景。 邓弥看见窦景宁以后,曾远远地观察了他半个时辰。 来莲园的人不多,有一些文士,也有几个姑娘和妇人,文人即景赋诗比拼学问,姑娘和妇人嬉闹说笑,偶去摘几片鲜嫩的莲叶来把玩……而窦景宁,所有的一切都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他一个人坐在桥上,看样子,能坐到天黑。 邓弥心里好奇得要命,忍不住走到桥上去,从身后拍拍他肩膀:“窦景宁。” 窦景宁回头看看她,没有因为她突然出现在这里而感到惊讶,或者换个更合适的说法,他心情不好,没空在意这些小事。 他只是低低地说道:“是你啊。” 这当真是不对劲。 邓弥问:“你怎么了?” 隔了好片刻,窦景宁才说了一句话:“我爹娘,当年就是在这座桥上相识的。” 此刻脚下的这座桥? 邓弥四下看看,没有觉得它有什么特别,但可能对于窦景宁来说,意义非凡吧,所以她笑了笑,说:“他们是在满园花开的时候来的吗?我猜那场景一定很美。” “不是,那时候秋深了,满园只有枯荷。” 邓弥微微梗住。 窦景宁说:“我知道了你的秘密,不如也告诉你一个,关于我的秘密,这样才算公平。” 这一天的窦景宁和以往很不一样,他从来容貌昳丽,意态萧闲,就算愁闷也放不下贵公子的气度,但是此刻,他身影伶仃,神态里,是深深的灰心和颓唐—— “我根本不姓窦,不是郎中窦武的儿子。” 第三十一章 王孙 “我是……清河王之子。” 他的样子,半点不像在开玩笑。 邓弥一瞬间心惊至极,惶然张大了双眼,脸色急剧惨白起来。 他朝她微然而笑:“阿弥,我的这个秘密,和你的秘密一样,一旦被陛下知晓了,都是死罪。” 直到他说出这句话来的时候,她还是不能相信。 “你是……宗室王孙?!” “是。” “清河王刘蒜的儿子?” “也许是他,唯一的后代。” 刘蒜一度离帝位很近,终因曹腾等小人嫉恨以及梁冀的忌讳,无缘入主南宫。 当年,朝廷下旨,贬清河王刘蒜为尉氏侯,流放桂阳,此乃天降无妄灾,心高气傲的清河王感到冤屈,愤然引剑自杀。 世人皆知,清河王无妻无妾,身后没有子嗣。 像清河王刘蒜那样严谨持重,动止有度,令人钦佩的有德之人,连当今陛下都夸赞过他是皇位的不二人选,就算他有私生子女,估计真的也只会有一个。 邓弥小心翼翼地问:“所以,窦大人不喜欢你,不是因为你不听话爱惹事,而是因为,你跟他没有亲缘关系?” 他摇头:“并不是完全没有亲缘关系,我的生母,名叫琼英,是他的亲妹妹。” “这么说,窦大人其实是你的舅舅?” “嗯。” “哦……难怪他愿意养育你。” “你知道我小时候为什么总爱和别的小孩打架吗?” 邓弥摇头。 “因为他们骂我野种。” “……” 窦景宁苦笑:“一个没有出阁的姑娘,是不能生孩子的,所以我一出生,就被抱到了舅舅的怀里,可是这天底下,哪有不透风的墙啊?窦家的大小姐整整一年多没有出过家门,再出现在众人目光下时,总是不自觉地表现出对‘侄儿’的过分爱怜,她对那个孩子的喜欢和宠溺,甚至远远胜过了孩子的亲娘,这一切都太古怪了。很快,闲言碎语就在官宦人家的后院里流传起来。” 清风将微淡的酒气送至鼻端,邓弥敏感地皱了皱鼻子,凑近嗅嗅。 “窦景宁,你喝酒了?” “喝得不多。” 邓弥低头找找,试图想弄明白他的“不多”是指多少。 “找酒坛子吗?丢到水里了。”他看看她,指指脚下说,“都沉下去了。” ——都?! 这表示起码有两坛酒以上啊。 邓弥劝道:“你是不是醉了?要不,我们先回去吧?” 他抗拒地摇头:“不,不要回去。” “但,太阳都要下山了。” “那座宅子太沉闷了,我不想回去。” “它哪里沉闷了?我觉得很亲切,很热闹的啊,你若是觉得闷,可以找宝儿玩,他……” “清河王死于旧王府中。” 邓弥神色顿变,哑然失言。 “清河王……我会永远记住他,但是他,直到死,也不知道我的存在。” 听着这低语喃喃,她心里像针扎似的难受,她默了默,斜身靠在了桥上:“我怕高,就不陪你那样坐着了,不过我有耳朵,可以听你说话。反正我们两个呢,身份都见不得光,谁也不怕被谁出卖,你想说什么,我都听着就是。” 他笑了笑,转过头说:“你信我说的话?” 邓弥惊愕:“你……该不会在耍我吧?” “如果我耍你了呢?” “那你就到水里去清醒一下!” 邓弥愤然,果真就要将窦景宁推下水,窦景宁急忙拉住她:“慢着!” “还有什么话好说?” “都是真话,我没耍你。” 邓弥半信半疑松开手。 “我就是……嗯,想逗逗你。” “死性不改,无聊!” 窦景宁换了个姿势坐着,叹口气,说:“其实整件事不复杂,不外乎是我娘对我爹一见钟情,但是我爹心里没有我娘,后来他们在一起度过了一个晚上,然后我娘就怀上了我,我娘性子很倔,不肯用这个去逼我爹娶她,她牙关很紧,始终不告诉家里人,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 照理说,人已经不在了,不应该再去说什么。 邓弥望望窦景宁,挺替他憋屈的,忍不住切齿道:“你爹,虽然不算始乱终弃的一类人,但他不能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在我看来,真是辜负世人对他的吹捧了!” “他没有你想的那样差劲。” “喂,他耽误了你娘,你还替他说话?” “你情我愿而已,没有谁对谁错。那时候,我爹能不能袭得爵位都是未知数,我娘不想给他添麻烦,何况她知道一直以来自己在他心里无足轻重,是一厢情愿在付出,她不愿意以一个意外的发生作为要挟,所以我爹始终不知道有一个我。我娘从来没有记恨过我爹,更没有说过我爹耽误了她。” 邓弥嗤之以鼻:“你这只不过是站在你爹、站在男人的角度看问题!陪你们一夜风流又不要你们负责的女人,你们当然觉得好啊!可是这个不求回报的女人,她就活该被遗忘,被一脚踹开吗?世间怎么会有这样不公平的道理!” 窦景宁愣住。 长久以来,他所能感受到的,唯有生母那份执着而卑微的爱—— 没有值不值得,只有愿不愿意。 潜意识里,他早已认同爹娘相处的方式,只是偶尔会觉得遗憾,那也不过是遗憾他未曾有机会亲眼见一见他的生身之父。 邓弥继续说道:“你之所以觉得他们都没做错,是因为他们是你的爹娘,可你要是跳出这层关系来看呢?” 窦景宁迷茫:“什么?” 当作两个路人的故事来看,是双方的心态和做法都不可取。 邓弥自己噎住了,脸色一分分难看,她忍了又忍,终于将一腔火气都忍回去了。 “那个……你娘,她如今在哪里?我去你家那么多次,怎么从未见过她?” 窦景宁的神色瞬间就变得灰败了。 邓弥心呼糟糕,想着,这大概是问到不该问的问题了。 果然—— “她过世了,很早就不在了。” “对……对不起啊。” 尴尬的沉默中,邓弥很想赏自己两耳刮子。 “建和元年发生了特别多的事,”窦景宁沉声追述道,“新帝登位,迎立梁皇后,太尉李固遭诬陷死于狱中,大将军梁冀拥帝有功增封食邑万户,清河王含冤自刎……至于我娘,在听说了清河王的死讯之后,她用一盏毒酒,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邓弥为之震惊。 “喝下毒酒之后,她始才吐露孩子生父的身份。没有人怀疑她的话,因为她愿意和口中提到的那个人一起赴死。” 邓弥默默无言,她因感知到了巨大的震撼,心绪伏波难以平静。 暮色清幽。 邓弥说:“我们该回去了。” 她没有等窦景宁答应,就率先自己走了。 恍恍惚惚地,心里觉得难过,连脚下的路都看不清。 一个趔趄,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 手掌摔破了。 “阿弥!” 窦景宁着急来扶她的时候,她发现脚踝似乎是扭伤了,剧痛,痛得难以站立。 “疼吗?” “不……不疼。” 邓弥咬牙忍着,眼里泛起一层泪花。 窦景宁看看她,先用帕子给她简易地包扎了手上的伤,然后背过身蹲下:“来,我背你。” 邓弥脸上微微地热起来。 见她固执不肯,窦景宁说:“你再犹豫,我可就改用抱的了。” 邓弥脸上一瞬间烫得能熟鸡蛋,别别扭扭地扶住他肩膀。 窦景宁的耳后有一道狭长的伤疤,不凑近看,恐怕永远不会注意到。 邓弥恰好看见了那疤痕,她愣了愣,转瞬间心里百转千回,想了很多的事。 窦景宁背起她的时候,笑着打趣说:“以往我看你,只是觉得你瘦小,原来不光是看上去单薄,你其实真的是很轻很轻的。怎么,在家不吃饭的吗?不吃饭如何长肉?难怪你力气弱得连一张小弓都拉不开。” 如果他当时能回头看一看邓弥的脸,一定会惊讶发现她红了整张脸。 邓弥平日在家,的确吃得不多。 也曾经有过长肉的时候,但是宣夫人很忧心,担心她发育太好,容易被人识破女孩儿的身份,虽然嘴上没明说,可却在为她束胸时委婉提过,毕竟还是清瘦一些更好。 在那之后,邓弥圆圆的脸蛋就慢慢变尖了,并且一直很瘦。 邓弥闷声不言。 “离出去还有很远的路,不想和我说说话吗?”窦景宁道。 “……哦。”邓弥看着他耳后的伤痕,忍不住想了想他幼时的模样,她支吾着问,“你,你小时候和人打架……从来没有输过吗?” 他浅笑了一声:“哈,真是好天真的小鬼。你以为我是什么?天生就是为了打架来的?卫青、霍去病那样的大将军,都不敢夸下这样的海口啊。” “听傅乐说,你是被踩了一脚,能把对方腿打断的……我真的想不出,还有人会比你更凶残。” “我凶残?我要是够凶残,就不会到八岁才‘扬名’全京城了。”“扬名”二字,窦景宁主动用上了重音,现在长这么大,他自然也知道当年暴力得近于荒唐,“从记事起,我就知道姑姑是我娘亲,虽然她从来不告诉我,她是和谁生的我,但是那并不妨碍我们间的母子之情,我很在意她,总想要保护她,所以容不得任何人说她坏话,包括间接的,辱骂我是来路不明的野孩子。” 邓弥听了感到心酸:“从记事起,就开始和别的小孩打架么?” “差不多。内宅的妇人们尤其管不住嘴巴,不仅自己在背后猜疑嘲讽,更或多或少教给了他们家孩子造谣生事的本领。” “打得对!”邓弥说,“换了我是你,我也得揍到他们满地找牙。” 窦景宁笑起来:“你啊?嗯,你要到像我这么能打的地步,肯定得比我多挨三倍的拳脚吧。啊,对了——你不是问我有没有输过?当然会输,有输有赢,人生常态嘛,我记得最清楚的两次,一次是断了肋骨,一次是被人拿剑差点儿把左边的耳朵削下来。” 左耳?那狭长的伤痕就在左耳后,或许…… “肋骨断了也就是疼,给我刺激最深的,是险些没了耳朵,剑划破了耳后,流了很多血,我甚至都吓呆了,说真的,我没法接受自己少一只耳朵的样子,所以从那次以后,我跟人打架,再也没输过。” 八岁之前,就敢与人动刀兵,真是不俗的胆色。 邓弥搂紧了他一点点,笑道:“原来你果真很在意你的外貌。” “那当然,我从小就长得好看,顺烈皇后说,这是我最大的优势。” “顺烈皇后也是因为这个才认你为义子的?” “不是,主要是因为她很喜欢我娘,知道我是我娘偷偷生下来的孩子,于是就爱屋及乌了,认下我,免得有太多人来欺负我。” 邓弥抬头看看天,忽然就觉得,人长得高很不错。 高有高的好处。 离天空更近,看得见更开阔的风景。 “小鬼,怎么不说话了?” “你家里来信了吗?是催你回去的?” 窦景宁默了默,答道:“是,我爹认为我没有必要留在这里。” 邓弥说:“你可以回去的。” “不要,你一个人,我放心不下。” “……” “想我快点走,就让我去府衙帮忙。” 《管子》有云:“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 仓廪府库殷实,地方官吏谦廉,境内百姓安居乐业。 旧封国遗风清正。 邓弥挺想告诉他的,清河这块地方,其实被你爹和你爷爷治理得不错。 不过,最终也只是缄默不言。 就算是……默允了他的提议罢。 第三十二章 断袖 半月后,返回京都。 邓弥一进家门,就见到了大姐邓阳、大嫂林氏,以及满脸郁闷的邓康,宣夫人静默在一旁喝茶。 嫁出去的女儿和寡居的儿媳妇,以及邓家唯一的长子嫡孙,真是除了过年,难得能瞅见这样齐的阵仗了——不过,气氛却是怪怪的,太_安静了。 “就这样。”在邓弥出声询问之前,她的母亲昆阳君发话了,“康儿年岁还小,我看他也不是很乐意,娶亲之事再缓两年。” ——是在讨论邓康的婚事? 邓弥有点儿惊讶,转头看邓康,那小子闻祖母言,欣喜得就差没跳起来欢呼了。 林氏焦急:“娘,康儿他都十七了,整日游闲在外像什么样子!” 邓阳很是同意:“是啊,母亲,男儿郎嘛,成家立业才是最重要的,如今康儿有爵位在身,立业算是立了,的确是时候给他物色媳妇了,我觉得黄御史家的……” “姑姑!”邓康着急打断道,“我觉得现在谈论这个,真的太早了!” 昆阳君摊开手:“瞧,他自己都不愿意,何苦要逼他。” 林氏脸上好似覆了一层霜,望望儿子,叹息着起身出去。 邓阳看嫂子这样,连忙跟出去安慰她,临走前恨恨指责了邓康一声“不懂为娘的苦心”。 邓康假装没听见。 邓弥走近前,再喊了一声:“阿娘,我回来了。” 宣夫人慈和地笑笑:“回来就好。在外面可还顺利?” 邓弥点头:“是,陛下交待的事情都办妥了。” “叔父,对不起没能和你一起去。”邓康不好意思地道了歉,紧接着就亲昵地挽住了邓弥的臂膀,“但是你回来可以告诉我啊,我好接你去!” 邓弥干笑着扒开他的手:“你接我?免了。” “景宁哥呢?” “什么?” “景宁哥回来了吗?” “哦,回来了。” “太好了,他不在,大家都闷坏了,我现在就找他去!” 邓康兴奋跑到门边,忽想到了什么,又转过身来,走向昆阳君道:“祖母,陛下的兄长今年二十五了,窦郎中的儿子景宁哥也有二十了,他们都没有着急娶妻,您看,我是不是到二十以后再考虑这个事?” 昆阳君没说话。 邓康看一眼邓弥,赶紧搭住她肩:“那我叔父还没成亲呢!” 邓弥面上白了白。 “我们才差一岁,不然就排在叔父后头好了!” 昆阳君总算认真来看他了。 邓弥赶紧甩开了邓康的手:“勾勾搭搭,成何体统!” 昆阳君看了面前二人半晌,说:“这也不行。总之,先缓两年。没事了,你出去玩吧。” 缓两年也是好的。 “谢祖母。您可千万替我压住我娘那颗急切的心啊!” 邓康欢喜跑出去了,一溜烟就不见了人影。 邓弥神色沉郁:“阿娘,依我看,你就应该听大嫂的,寻个人来管管邓康,他整日疯癫贪玩,从来都是没规没矩的。” 昆阳君抿了一小口杯中茶:“康儿娶了亲,很快就该轮到你了。” “我?”邓弥吓了大跳,“他娶他的,和我有什么关系!” “外人的眼光总是很复杂的,没道理侄儿成家了,叔父却迟迟没有动静。” “可我与他不同,我——” “我知道,为了避免麻烦,只好先压着康儿这一头了,也幸好,他自己不愿意。” 邓弥瞬间觉得心烦。 昆阳君下一句提醒她,次日应上朝了,需去准备起来。 ……更心烦。 回到洛阳的日子,是不咸不淡地过。 每次上朝去,都能看见一张熟面孔:襄城君兼御史大夫,丰宣。 连着一个月看下来,这丰宣在朝上和邓弥是同一类人,那就是,能不开口就尽量不开口,任凭几拨大臣为一个问题争得面红耳赤互不退让,他们二人犹自岿然不动。 有丰宣榜样在前,邓弥渐渐也就习惯了,不再害怕上朝议政。 五月初五,端午佳节。 京中交好的贵戚子弟相约出城去看赛龙舟。 邓弥被窦景宁和邓康_生拉硬拽,也是泱泱大军中的一员。 龙舟赛得精彩,众人看得尽兴,回了城内,陆续各自散去了。 有一小拨没散的,连同邓弥在内,七八人,黄荀说,知道有个摊子上的梅子汤最好喝,愿意请客,这拨口干舌燥累得没力气的人,就呼啦啦随他拐去了市集上。 大家伙在一张桌前挤坐下,黄荀点着人头要了八碗梅子汤和几样糕点。 傅乐玩笑说:“黄荀难得大方,今天就算是在这小摊上,我们也争取吃穷他。” 邓康乐了:“哈哈,这是黄琰琰不在,她要是在,你敢这么说黄荀,有你好看的!” 邓康边说边往邓弥身上挤,邓弥不断往边上挪,终于挪得没位置了。 “邓康,你干什么!” “我不知道,你问黄荀,怎么要来跟我们挤一边。” 黄荀无辜睁大眼:“不怪我啊,你看王茂那么大的个头,那边坐不下了。” 邓弥气怒,正欲将黄荀赶走,却被窦景宁拉住了手臂:“没事,你坐我旁边。” 傅乐原本和窦景宁坐一起,听他这样一说,就挪到邓康正对面的座位上去了。 有了新的地方可坐,邓弥不好再发火。 不多久,梅子汤端上来。 王茂迫不及待,首先一个抢过碗喝了,一大口下去,酣畅得不行:“冰镇过的,果真不错!” 黄荀洋洋自得:“那是当然,我说好的东西,一定好……哎,你慢点喝!这老话诚不欺人啊,胖子最是惧热,王茂,当心你的牙,喝太猛酸倒了就吃不得糕点了!” “黄荀,这里最好吃的糕点是什么?” “藕粉糕和桂……” 黄荀笑眯眯答着傅乐的问话,还没说完,脸上倏忽一僵,赶紧低下头。 除了窦景宁和邓弥,其他人的神态顿时都变了。 傅乐离窦景宁近,扶额悄悄拉他的衣袖给他使眼色。 桌旁的喧闹声顷时止住,邓弥一头雾水,茫然问道:“你们都怎么了?” 然后,不用别人回答,她也知道是怎么了。 环佩玎珰,馨香萦绕。 微微侧过眼,就发现窦景宁身后立了一道娇俏身影。 “窦公子,许久不见了。” 竟是益阳公主! 邓弥愣愣地看着窦景宁,等他反应。 窦景宁面上波澜不惊,站起身来,转身一礼:“公主。” 众人也都纷纷站起。 益阳公主脸似朝华,盈盈然颔首含笑:“今日龙舟赛,十分精彩。我才从城外回来,不预期能在此处遇到各位,真是好巧。车马行了一程,我也有些口渴了,能坐在这里喝一碗凉茶吗?” 益阳公主醉翁之意不在酒。 傅乐让无可让,邓弥立刻识趣地又挤去和邓康坐一边了,黄荀瑟瑟缩缩,不情不愿挪到和王茂一起坐。 窦景宁看看邓弥,往旁边移步,礼貌地让出座位给益阳公主。 黄荀瓮声瓮气地招呼道:“店家,再端一碗梅子汤来!” 第九碗梅子汤端上来。 益阳公主抬袖,端碗,樱桃小口轻抿,品尝过后,笑赞此物口感清爽,乃解暑上品。 众人勉强陪笑。 益阳公主转面问窦景宁:“窦公子下注了吗?赌的是哪只龙舟会赢?” 窦景宁微笑摇头:“我只是看看,凑热闹而已。” “窦公子和丰宣哥哥的性情真像,他今日也是光凑热闹,没有下注。” “丰宣……哦,我都没注意他。” 益阳公主含羞,垂下眉目小声地说:“你不曾心心念念着他,当然看不见他在哪里,不像我,时时都能在人堆里找着你。” 意思再明白不过,公主说,她心心念念的人是你窦景宁。 其他人都不由自控地起了一层寒森森的鸡皮疙瘩,浑身怪不自在的。 邓弥闷头喝梅子汤。 窦景宁镇定自若,倒像个没事人似的稳坐着:“公主,在下……贪好玩乐,不思进取,实在是有负公主厚爱了。” 益阳公主仍旧娇羞:“窦公子过分谦虚了,你若是拙劣不堪之辈,那整个洛阳就没有出众的人了。” 其恋慕之深切,有目共睹。 所有人闷声不言。 窦景宁神色略显尴尬:“公主,我想,上回我已经把话说得够明白了。” 公主只道:“你有你的推托之辞,我亦有我的坚持。世上没有不可转圜的心意,你迟早会喜欢我的,我愿意等一等你。” 益阳公主坦荡大胆,直抒胸臆,一席话说出来,差点让傅乐被梅子汤呛死。 傅乐涨红了脸:“咳、咳咳……失礼、失礼了。” 没人再敢喝梅子汤。 窦景宁深深叹息,遂言:“公主,实不相瞒,其实我……我喜欢男人。” 仿若晴空一道霹雳,在座者都惊呆了。 益阳公主花容顿变,愕然作声:“你、你说什么?” “我有龙阳之好,是个彻彻底底的断袖。” “窦……窦公子,你这个玩笑开得太过分了……” “我不开玩笑。” “就算你不喜欢本公主,也不必拿这么荒唐的理由来搪塞吧!” 窦景宁再是哀哀一叹:“要怎样你才肯相信?” 益阳公主愠怒道:“无论你怎样说,本公主都绝不相信!” “好吧。” 窦景宁的目光将满桌目瞪口呆的同伴,从左到右扫了个遍,最后落在邓弥身上。 邓康悚然。 邓弥对上窦景宁一双幽沉的眼,她左右看看,稍稍蹙眉。 ——你问我?我该说信,还是不信? 她心里正想着该说什么,就见窦景宁撑起身来。 “光用说的,确实不能令人信服。” 这句话话音方落,一片暗影在眼前压下来。 第三十三章 初吻 一双指节修长的手捧住了她的脸,他闭着眼睛低下头来,紧接着,有柔软微温的什么覆上了她的唇。 浓长的眼睫近在咫尺。 有清清淡淡的香,幽雅、素净,她记起第一次闻到这幽隐的香气时是红了脸的,然后她此刻的脸就飞快从惊白转向了绯红。 周遭的同伴,一个个呆若木鸡。 邓康清晰地倒抽了一口凉气,脸色极其难看:“景宁哥,你……你真的是……” 邓弥窒息,她感觉自己的心跳都顿住了。 骤然间,脑中空白。 益阳公主是哭着跑掉的。 ……一阵人仰马翻。 邓弥回过神来的时候,不光是同伴们彼此错愕惊顾,就连路人、邻摊的众人也都齐刷刷盯着她,毫不顾忌地私议指点起来。 人生的初吻,就这样没有了。 邓弥有一点震惊,更有一点恍惚。 然而,最难接受的并不是这个事实,而是—— “嘿哟,两个男人啊?” “那个不是渭阳侯吗?想不到,他也好这口。” “邓家子辈里唯一的独苗,竟然被养成了断袖?昆阳君心里一准儿不好受哟!” 闲言碎语统统落进了邓弥的耳朵里。 邓康惨着脸,抖着手推了推她:“叔……父?” 京城里的贵家子弟,一半以上有带剑的习惯,没别的,就图个好看。 邓康和黄荀都是爱显摆的人。 两把剑压在桌下。 邓家子辈……渭阳侯……昆阳君…… 断袖……断袖?! 愤怒很快吞噬了邓弥的理智。 铮! 雪亮的一道剑光。 黄荀惊慌大喊:“景宁哥当心!” 窦景宁看着益阳公主走了,好不容易松口气,转面间,一剑贴着脸颊刺过来,要不是反应快及时偏头躲开,估计鼻子就没有了。 “阿弥,你听我解释!” “没什么可解释的!” 邓弥的剑连路砍过去,窦景宁不停地躲,围观的人群炸开,唯恐避之不及。 真是前一刻还太平和乐,转瞬就作鸡飞蛋打了。 “我的剑!”黄荀看清那剑上的穗子,瞧着邓弥狠厉的砍法,心疼得不行,“剑乃百兵之君,不是那样用的,会坏,会坏啊!” 邓康咄道:“什么时候了还有空关心你的剑!” 黄荀几乎要哭出来:“那是我爷爷传给我的宝剑……” 场面混乱极了。 王茂双目睁得溜圆,正看得啧啧称奇:“窦景宁的胆子简直是大破天了!以前只是觉得有顺烈皇后和梁家给他撑腰,所以他张扬骄纵了些,见谁不顺眼都敢打,这……这到如今了,他还是天不怕地不怕,自己断袖就断袖吧,竟还断到国舅身上去了?” 傅乐急了:“都少说几句,快去帮忙吧!” 照眼前这情景看,十有八_九得搞出人命。 大家蜂拥上前,揽腰的揽腰,抱腿的抱腿,生生地将赤红了一双眼的邓弥锁住,慌张夺下了她手里的剑。 黄荀赶紧收了剑,问身后的人:“景宁哥,你怎样?没事吧?” 原本以为手上没东西了,邓弥就不会再动手了,岂料都想错了。 邓弥甩开拦她的邓康、傅乐等人,赤手空拳扑上去打窦景宁。 窦景宁始终只是防守,眼看着围观的人愈众,他才肯真正出手制住邓弥。 “别闹了。” “啪!” 回应窦景宁的是一记毫不留情的惊天响的耳光。 邓弥掉头跑了。 众人傻眼。 “看我叔这副态度,也知道他跟你肯定不是一类人了。”邓康盯着窦景宁脸上浮现的红指印,心绪复杂难平,怅然摇头,“景宁哥,对不起啊,我真的帮不了你。” 窦景宁捂着脸,一句话不多说,推开邓康。 邓康看他似乎是去追邓弥了,不由得愁上添愁。 “邓康,邓弥他真的不是……那个?” “滚,你是他都不可能是!” “但是我看,景宁像是来真的了?” “唉哟求你别说了,我头疼!” …… 邓康左右为难,一时间想了太多,头是真的快炸了。 而事件正主邓弥,是整个人都快炸了。 邓弥满腔羞愤,在街面上横冲直撞走得飞快,有躲闪不及的人和她迎面走过,娇声踉跄跌倒,听到身后声音是女人的,邓弥这才停下来,她知道是自己不对,转身正欲去扶那女子并赔句不是,可一转身,她就看到了窦景宁。 追来的窦景宁看看摔在地上的人,讶异,急忙上前关切问道:“云娘,你没事吧?” 被撞倒的人花容月貌,的确是松竹馆的云娘。 云娘说着无碍,握窦景宁的手站起来。 邓弥看他们搀握在一起的手,再看向妩媚动人的云娘,最后恨恨看了窦景宁一眼,愤然转身,走得更快了。 路上这一耽搁,窦景宁终于追上邓弥的时候,是在昆阳君的府门前。 “阿弥!”窦景宁焦灼拉住了邓弥的手臂,“我喊了你一路了,你就不能停下来听我解释两句吗?” 邓弥气怒甩开他:“我说过了,没什么好解释的!你一直以来,就是个轻浮无聊的小人!” “轻浮无聊?你到现在,还是这样看我的?” “没错,你是小人,是伪君子!” “……好,随你说什么。”窦景宁努力镇定,说道,“今天的错全在我,你怎样骂我都是应该的,但能不能先让我说两句?” 邓弥气得发疯,一看到他这张脸,就忍不住想到云娘,想到松竹馆:“不能!我邓弥,不是松竹馆的姑娘,不供你这样的世家子来消遣!随心戏弄完,再来好言劝慰,你以为我是第二个云娘吗?你喜欢玩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的游戏,那就去找你的云娘好了,反正像她那种卑贱的女人,只要客人给得起足够的银两,她什么都肯做,正好迎合了你们这类人的喜好!” 窦景宁神色骤变,目光冷了下来:“邓弥,你最好收回你刚才说过的所有话。” 愤怒和嫉妒的火焰在心里越烧越旺,邓弥冷声发笑:“我说什么让你不高兴了?云娘?我说得不对吗?她难道不是松竹馆的娼妓,而是冰清玉洁的神女吗?什么身份的人,就会做什么身份的事,她倚门卖笑,眼里除了钱什么都没有,她就是卑贱的下等人!” 邓弥在说出这番恶毒言语之时,心里明明是很难过、很不愿意的,可是她对着窦景宁,却还是忍不住用了所能想到的一切最坏的词语,哪怕口不择言后,心中懊悔渐深。 “你!” 窦景宁扬起手,似乎是要打邓弥。 邓弥见他眼神冷锐似剑,惊骇慌张,下意识抬手挡住脸。 可是,那一巴掌却迟迟没有落下来。 窦景宁的手垂下,他的目光随之软下来,却一分分显出哀痛:“你年纪小,眼睛看见的很多事情,喜欢仅凭自己的好恶去论断,我可以理解。” 邓弥记恨他刚才意欲掌掴她的举动,故意针对他说:“我不需要你理解,你也没有资格来教训我!” 说罢,移步入府。 窦景宁抓住了她的手,把她扯到了身前,他抓得很紧,紧得让邓弥感到了腕上的疼。 “你、你放手!” “换了是别人,方才的一巴掌,我一定不会收住。” “窦景宁,你别太嚣张了,这是在我家门口!这里是昆阳君府!” “昆阳君把你教得不够好。要尊重别人的道理,今日由我来教教你!” 窦景宁的神情极冷肃,光是那一双眼睛的温度,也够把人冻起来。 邓弥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个样子,不自觉地害怕起来:“你算什么……啊!” 手腕上的力道加重了,那似乎是要将她的手捏断。 “邓弥,你听好了。每个人都只有一条命,没有谁的命贵,谁的命贱,没有说,谁生来就该王侯将相,谁天生就该低到泥里给人踩,这都不过是时运流转,看谁比谁更走运一些罢了。云娘不如你走运,她不能生来就活在名门望族里,当她是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已嫁作人妇两年,是被逼娶的妾,夫君暴虐,主母嫉恨,不过两年,就遍体鳞伤被赶出家门,寒冬腊月里,她光着脚在地上走,贫病交加,险些死在街上,如果不是我和丰宣恰巧路过救起她,世上不会有云娘这个人。” 邓弥愕然,可是她又不肯服输,逞强偏要嘴硬:“那又怎样?想要活下去,为奴为婢做什么不可以?她偏偏要去松竹馆,说到底,还是自甘堕落!” “你根本就没有明白这个世道有多残酷,”天真的话语放大了他心中的悲戚,有那么一瞬间,窦景宁觉得,他的心,为看不见的宿命所摧折了,“不是你想怎样活,它就会让你怎样活下去。当时的我和丰宣,能救云娘,能帮她一时,却不能将她的后半生安排好,让她永无后顾之忧。阿弥,等你再长大一些,你该知道每个人在这世上都活得不容易,尤其是……一个弱女子,有的时候,老天不会让她有选择的余地,就像你,只能按照昆阳君的心意,活成‘渭阳侯’的样子。” 邓弥震颤。 ……就像你,只能按照昆阳君的心意,活成渭阳侯的样子。 刹那间,她隐恸在心。 窦景宁松开了手:“邓弥,记住不要看不起任何人,如果有更好的路,他们不会不走。” 一层泪意涌上邓弥的双目,那灼热泪意里,饱含着口不择言的悔,和对无法掌控自己命运的痛。 “至于今天的事,错全在我,万一有人问起,你不必回应。” “如何……不予回应?” “我可以是断袖,但‘渭阳侯’不能是。所以是我一厢情愿,而你毫不知情。” 邓弥眼下酸涩,她别过脸去:“接受益阳公主,对你来说真有那样难么?为了躲开她,你竟不顾惜自己一身清誉,要去撒这样的弥天大谎。” 窦景宁望着她,温柔笑笑,轻声道:“我心里有喜欢的人,我只想和她在一起,如果不能做到,我宁愿孤独终老。” 邓弥看着转身走远的人,那道修长的背影,逐渐在泪光中变得破碎支离起来…… 第三十四章 微服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第二日罢了早朝,退离大殿,邓弥首先遭到了几个年轻同僚的调侃,匆匆敷衍别过,半道又杀出个丰宣来拦住了她。 “渭阳侯眼光很高啊。”丰宣一开口说话的腔调就很招打,更别说还挂着满脸坏笑,“断袖都断得这么有品,直接瞄上了京城第一美男子窦景宁。” 邓弥额上青筋直跳,断然吼道:“喂,话不要乱说!” “我这是乱说吗?” “我不是断袖!” 丰宣挑眉:“反正看见你和窦景宁嘴对嘴亲上的人足有几十个人,满京城早都传遍了,否认又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大方承认为好。” 邓弥面上通红,捏紧拳头道:“我不管外面怎么传,总之,我不是断袖!” 丰宣一把捞住生气要走的她,转个身,勾住她肩。 “手拿开!” “真的生气了?我逗你玩的。” 邓弥瞪着丰宣,从肩头将他手扯下,谁知他又搭上来。 丰宣凑近道:“小家伙,我谁啊?我跟景宁是铁哥们,他爱男爱女我会不知道?肯定都是我那益阳妹子闹的呗,他无计可施才出此下策,你绝对是无辜受牵连。” 邓弥感觉心口大为松缓,继而又怒:“知道还敢跟着胡说八道!” “唉,听着新鲜嘛,凑乐子玩玩。”丰宣促狭笑道,“不过,除了我,大概不会再有人相信你了。听说益阳昨天跑进宫,在陛下面前哭了几个时辰,把陛下都哭信了,你就没发现早朝的时候,陛下看了你好久?” 邓弥打了个寒颤:“陛下才不像你这群人一样无聊!” 丰宣用手扇扇风:“那可未必,他现在是当了陛下,肩上有社稷重任,不得不装稳重,其实他呀,我跟你说,他性格比我还跳脱……哎呀!” 邓弥能被一惊一乍的丰宣吓出病来。 丰宣定住,憾很拍自己脑门:“瞧我这记性!正经事忘了,陛下让我下了早朝去看看益阳,我怎么直往宫外走啊?不行不行,走错方向了。邓弥我们不聊了啊,我先走一步!唉哟,别说是陛下特意嘱托过了,就是为了好哥们我也得去安慰安慰那丫头片子啊……” 丰宣叨叨着转身一路小跑。 这家伙,走了好,免得不停地在耳边聒噪。 邓弥继续往宫门口走去。 “渭阳侯。” 没走出多远,有人叫住了邓弥。 邓弥回过身,看见刘志,愣了愣神,连忙躬身低头:“陛下。” 邓弥心中祈求,刘志千万不要因为见着她,就想起益阳公主来,遂而兴师问罪什么的。 刘志瞧着她,笑着说:“不必多礼。渭阳侯是直接回府吗?” 邓弥战战兢兢:“是。” “今日可有什么安排?” “暂时……没有。” “朕觉得今日天气甚好,想出宫走走,但朕对宫外人事不熟,不如你随行在侧吧?” 邓弥惊诧:“……我?” 刘志点头,后又问道:“怎么,你是不愿意吗?” “不不不!”邓弥的魂都吓飞了,连连摇手,她看看刘志身上穿的,再看看自己一身官服,很是为难,“穿成这样也太招摇了,陛下还是通知禁军,等禁军那边安排好了再出去吧。” 刘志低头看看,道:“朕可以回去换衣裳。” 邓弥一听,揣测着这难道意味着陛下是想微服出宫? 没等多想,刘志指指她:“你这样也不行,回府换过。朕与你,约在一个半时辰后,于北宫苍龙门下碰头。” 话说罢,刘志领着尹泉和几个小黄门折身回去了。 邓弥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然后急忙就往家里赶。 换下官袍,穿上常衣,准备出门。 邓弥在院门口迎面撞上她母亲昆阳君,昆阳君身后跟着一个邓康。 昆阳君上下打量她一通:“出去?” 邓弥点点头:“陛下微服出宫,让我跟着。” 昆阳君说:“既然有事,你就去吧。” 说着将路让开。 邓康犹豫地看看昆阳君:“祖母,我也去吧?” 昆阳君吐出生冷的两个字:“不准。” 邓弥觉得有点儿奇怪,却没空多想——做臣子的,千万不能让陛下等着,必须是第一个到苍龙门下的——顾不上可怜兮兮的邓康,邓弥自己跑了。 在苍龙门下站了不多久,刘志就来了。 刘志换了一身银青色的衣袍,作寻常贵公子打扮,身后只跟着三个人,一个是尹泉,另两个面生,看气度,应该是乔装了的侍卫。 邓弥愕然,心想他这模样出去,一看就是有钱人,尤其还面生,要是有歹人打他主意那岂不是惨了? 掂量再三,忍不住劝道:“陛下,再多带几个人吧?” 刘志努努嘴,示意她看不远处的马车:“在那里。” 邓弥回头,发现他指的是驾车的两个人。 那两个“小厮”面白瘦弱的模样,一看就是小黄门乔装的,不出事还好,一旦出了事肯定帮不上忙,因为他们连侍卫都不如啊。 邓弥内心正绝望。 “走了。”刘志说。 “陛下——” “哦,对了,出门在外,改个称呼,你就叫我二哥。” …… 邓弥一路都没敢按刘志吩咐的喊。 刘志问她:“你平常出门,都有什么消遣?” 邓弥努力想想,没敢说喝酒逛花楼:“就随便逛逛,看到有趣的就停下来多看看,最多的就是有人请客吃喝,那都不用我多想的。” “哪里有趣的玩意儿最多?” “金市那边。” “哪里的饭菜好吃?” “嗯……应该是小鲜馆。” 于是近午时,刘志说要去小鲜馆吃饭。 皇帝毕竟是皇帝,养尊处优,平常宫里山珍海味吃遍,他是在冬天都能吃上春天才能长成的葱、韭黄一类稀罕物的人上人,邓弥一直悬心,怕刘志挑饭菜的毛病,不过幸好,吃完饭,刘志说的是“很好”两个字。 之后的整个下午,都在金市上打发,东逛逛西瞧瞧,不知不觉天就要黑了。 尹泉提醒道:“公子该早些回去。” 刘志看着长街,快到宵禁的时辰,各种店铺都在收拾东西准备闭门,他点点头,应了一声。 尹泉说:“仆去唤车马来。” 车马在长街的另一头候着。 刘志抬起手说:“不必,吾走过去。” 邓弥眨了眨眼:“这条街很长的,走过去天都该黑透了。” 刘志道:“无妨。” 皇帝都不介意,剩下的人又能介意什么?只好往回走。 一家成衣铺子关门,最后一拨客人从里面出来,几个少年嘻嘻哈哈地走,不顾路,撞到了刘志一行。 邓弥吓坏了,连声斥道:“你们怎么走路的?看不见人吗?” 其中一人循声望向她,忽地大叫了一声:“叔父!” 另几个少年都停住了,纷纷跟着看过来。 “叔父,你怎么在这里啊?你不是——”邓康欣喜,带眼瞧了她身边的男人一眼,顿时吓得变了脸色,舌头也开始打结了,“他他他……” 刘志轻咳一声。 邓弥醒过神来,看着其他几个少年人,连忙搀住了腿软要跪下去的邓康:“臭小子,不认得人了吗?这是……二哥,三表叔家的二哥啊。” 邓弥都不晓得自己在胡言乱语什么了。 邓康更糊涂了:二哥?你二哥还是我二哥?我怎么喊他? 不知道怎么喊,干脆跑路,邓康拉上同伴,边跑边说:“那个……叔父,我车马就在前面,我顺道送你回去,先去前面等你了啊!” 邓康慌慌张张,跑得比受惊的兔子还快。 刘志笑道:“这小子,挺有意思的。” 邓弥脸上挂不住,“让……”还是不好称呼,于是只好尴尬陪笑,“家里总是惯着他,见笑,见笑了。” 沿街关门闭户,越走天越黑,人越少。 星星都看得见了。 刘志忽然说道:“益阳昨天跑到吾跟前来,哭了许久。” 邓弥背上发寒,逛了这么久都没有提过这个问题,原本以为不会提了,谁知还是没能绕过,听到这句,她简直都能猜到刘志下一句会说什么。 “吾听说窦景宁那小子他是……你对他,也是吗?” 刘志没有明说,问得很委婉。 虽然料到了他会问这个问题,但邓弥听完,还是不自觉地吓到目动神慌,难以张口回答。 要换成丰宣,自然无此顾虑,但此时身边站着的,可是当朝天子啊,想说一句话,都要在肚子里完完整整想明白了才好开口。 可是,不等邓弥想好合适的措辞,刘志就笑了起来,说:“算了,那都是你们年轻人自己的事,吾不问了。” 邓弥听见他这样说,不由得小声嘟哝道:“你二十九岁也正年轻,怎么说得自己好像是很老一样……” 不知道刘志有没有听清,总之他没有说什么。 刘志在长街尽头止步,他看着不远处停着的马车,微微喟叹,转过身笑着对邓弥说:“今晚的星星很亮,你知不知道吾方才在想什么?吾在想,多希望这长街永无尽头,你我可以一直走下去。” 很莫名地,邓弥的心口停顿了一下。 正当忧愁不知该怎么回应时,邓康的声音突兀炸响:“叔父,这边这边,我在这里!” 刘志和邓弥齐齐看了左边道旁停着的马车一眼。 邓弥再是尴尬:“我回家一定好好教他规矩。” 刘志不甚介怀,反而夸赞说:“沘阳侯天质自然,率性洒脱,这样也很好。” 目送刘志上了马车,马车缓缓走了,邓弥全身放松,脑中紧绷的弦松开,立马就气势汹汹去找邓康。 邓康从马车上跳下来迎接她:“叔……” 邓弥一把拧住了他的领口,气急败坏道:“你怎么一点规矩都不懂?我的脸全给你丢光了!” “哎呀,人之常情嘛,我又不经常见陛下,毫无征兆看到他,肯定要吓得方寸大乱啊。”邓康掰开邓弥的手,讨好似的凑近前,“我将功折罪,告诉你一件事好不好?” “说。” “祖母知道你和景宁哥的事了。” 邓弥眼角抽抽:“我和他什么事也没有!你是不是跑去胡说八道了?” 邓康捂着耳朵退后,满脸委屈:“别冤枉我,我一个字都没说过,全城都传遍了,祖母不瞎不聋,她能不听说吗?” 邓弥目光闪了闪,抿口不言,心情特别低落。 邓康说:“还有更惨的。” “……什么?!” “早上那会儿,祖母就是要找你问罪的,怕你说话掺水,才先逮了我去,然后你一走,她就让我去把景宁哥找来,偏是那样巧,我才出了昆阳君府,景宁哥就自己送上门去了。” “然、然后呢?” “不知道,他们关起门来说话的,我不晓得他们说了什么,似乎是吵架了,景宁哥走了以后,我进屋去看祖母,祖母脸色特别难看,屋里还摔坏了好多东西。” 邓弥愁云惨雾了一路,到了家门前,努力抖擞精神,装作泰然无事的模样。 “你这几天可能不大好过,从明天开始,我住过来陪你。叔,有我在,你不用怕的,等我啊!” 邓康丢下这一席话就走了。 回到家里,出人意外的是,宣夫人只是吩咐说,用膳,早些歇息,其他的话一概没有提。 夜晚漫天星光,真是安宁。 第三十五章 风波 邓康没有食言,次日很早就过来了,说家中无聊,想在祖母家住几天。 揣摩着昆阳君的心思,二人都不敢出门去。 邓弥是个喜静的人,居家爱好不是读书就是练练字画,邓康一来,改成下棋。 东院平常服侍的人就少,何况如今一个病了,一个归家省亲未回,邓康连输九局,输得暴躁不已,想叫人端茶果点心来休整一下再重振士气,谁知连个使唤的下人都没有,他就气得亲自跑出去找人了。 才眨眼的工夫,邓康旋风似的跑回来。 “叔,大事不妙!” “你这一惊一乍的毛病得改改,我说真的。” “先别忙着管我了,你去前院看看吧,景宁哥又送上门来了!” 指间棋子落下。 邓弥神色惊_变,腾地立起:“他还敢来?!” 邓康一个劲点头:“我也这样说的,他真是不怕祖母打死他呀!不过,我看他带了东西来,像是来赔罪的。” ——阿娘最在意的就是邓家门楣。 好端端被拉下了水,搞得整个京城都在沸议说,皇后的弟弟是断袖,这罪要是赔得了,她邓弥愿意跟窦景宁姓! “走,看看去!” 正厅的门照旧紧闭。 邓弥和邓康两个人,偷偷摸摸蹲在窗下听了半晌,什么也没听见,再又偷偷摸摸趴到门前去,还是什么也听不见。 邓康疑道:“怪了,他们不说话的吗?” 邓弥瞪他一眼:“白痴,你不知道这屋子里修了个内室吗?” “啊?我不知道啊,专门修个内室做什么用?” “给我留面子。” “什么意思啊?” “……教训我的时候,外面人听不见。” 邓康满脸同情:“叔,你活得太不容易了。” 半点声响听不见,耳朵再贴到门上去都没用。 邓弥放弃偷听这条路了,她坐到廊前台阶上,思前想后就是不明白:她阿娘到底是要怎么处理这件事?大事化小绝对不可能,既然这样,也没必要到内室去说话,直接骂得窦景宁狗血淋头再赶出去就好了啊。 邓康捣腾了一阵,也终于放弃了,挨着邓弥坐下说:“你怕不怕?” 邓弥冷哼:“笑话,我一身正气,我有什么好怕的。” “但傅乐说,景宁哥像是来真的了。” “……” “叔,我觉得景宁哥挺好的,”邓康非常认真地说道,“你要万一是断袖,和他断到一块儿去了,我也绝对不会歧视你。” 邓弥给他这话怄得肺疼:“你再敢说这样的话,我一定打死你!” 身后的门“吱呀”一声。 邓弥和邓康同时回过头,看到昆阳君从里面走出来。 邓康有点呆,邓弥却是吓得跳了起来。 窦景宁跟在昆阳君身后,也走出来了,神色似寻常般,没有任何异样。 邓弥再看看昆阳君肃然的脸,后退了两步,然后连忙扭头就跑。 邓康仍然有点呆。 昆阳君冷面看他:“你还杵在这里作甚?” 邓康看祖母态度不对,立刻拔腿往东院的方向跑,跑过了一道院门,赶紧闪身躲下了。 “叔?” “你踩着我了!” “哦……对不起对不起!” “别啰嗦,快看看什么情况。” 邓康猫着腰,偷偷探出一双眼睛往外望。 窦景宁和昆阳君站在檐下说了些什么,窦景宁最后笑着点点头,之后告辞离开了。 邓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景宁哥居然是笑着走的?” 邓弥扶着他肩,脑袋伸在他脑袋上面:“这不可能啊,你不是说他和我阿娘吵架了?以阿娘的脾气,是不会轻易放过他的。” “景宁哥空手走的,祖母收下礼物了?也许是礼物送得好。” “胡说,阿娘不是那种没原则的人!” “你说得很有道理。”邓康摸摸下巴,思忖道,“那我就不明白了,这分明是和解了嘛,可是……看祖母那神情,也不是完全消气了。” 邓弥叹气:“隐怒未发。我提醒你,在你祖母面前,说话当心点,你要是惹怒了她,我自身都难保,肯定不救你。” “行了,知道了。” “还看什么看,回去了。” 邓康被揪着后领口拎走,他嗷嗷叫着,踉跄扒开邓弥的手:“要死,别拽了,让我看路啊!” 邓弥松开手,抚着心口在前面走,倒有几分劫后余生的庆幸。 邓康一面整理衣裳,一面由衷佩服道:“要说景宁哥,他真的是很厉害。” 邓弥懒得理睬他。 “你不觉得吗?”邓康跟上她,抓住了她的衣袖,“这么麻烦的事,愣是被他摆平了,祖母连骂都没骂你一句,说实在的,你有没有跟我一样,很崇拜他?” “这本来就是他惹起的祸事。” “呃,话不要这样说嘛……” 邓弥皱眉:“邓康,你能不能理智一点?别有什么一牵扯上窦景宁,你连道理都不讲了,直接就跑去帮他,什么都是他对。” 邓康委委屈屈,实话实说道:“他长那么一张人见人爱的脸,行事作风又正派,我没有理由和他唱反调……” 邓弥一脚踹在他身上:“没良心的小兔崽子,窦景宁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轻薄你叔父我,还叫‘行事作风正派’?” 邓康倔强回嘴:“你不喜欢景宁哥,就不兴景宁哥喜欢你吗?” 邓弥险险一口气上不来:“……你再敢给我说一遍?” “祖母都没有再计较,你还记着这仇干什么?真是小肚鸡肠。” “从今天起,你别想再惦记我的东西,一片树叶我都不会给你。” “叔父,你不能这么绝情!” …… 这个事件平平淡淡地过去了,起码邓弥是这样认为的,因为在她看来,昆阳君府起的风波才是最要紧的,但是昆阳君问都没问过她,当天在街市上究竟发生了什么,邓弥想想也是,窦景宁都亲自来过了,也不必再来问她什么了。 外面的流言还在传。 听说窦武非常生气,罚窦景宁在家祠里跪了三天。 昆阳君没有明令禁止邓弥与窦景宁结交,但是却告诫过她,凡事自己把握好分寸。 邓弥始终觉得,昆阳君是不放心的。 所以整个五月和六月,除了上朝,她很少出门,潜心在家看书练琴。 一般情况下见不着窦景宁,但只要出门赴宴,人多聚乐时,他几乎都在。 起先,邓弥总是很尴尬,但众人起哄,必然会把他们的座位安排在一起,尴尬的次数多了,渐渐就习惯了。 席间的邓弥,一定是目不斜视的,而有邓弥在,窦景宁多数的时间一定是盯着她看的。 到九月的时候,有一句调侃的话传遍了整个京城:“渭阳侯是窦景宁的心肝宝贝,而窦景宁什么都不是。” 第三十六章 酒宴 这个九月,邓弥满十六岁了。 悄然流转的时岁,似乎并没有与之前不同。 有一天找东西,翻到箱子底下,一支通体莹透的碧玉簪从箱底的包袱中落下来。 邓弥愣了愣,拾起那碧玉簪,忽然想到窦景宁说的那一句—— “就当是你生辰那天,我多送了一份礼。” 那个时候,他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所以,这碧玉簪……原本就是他想送的,不过苦于没有合适的机会罢了。 当时的窦景宁还细问了她的年岁,想必,是补上此玉簪,作为她及笄的礼物。 邓弥一时间很灰心懊恼。 午后,跟家里闹了脾气跑出家门的邓康兴冲冲跑来昆阳君府,问邓弥借银子花。 邓弥借钱给邓康,每回都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不过她就这么一个亲侄儿,不宠他也宠不到别人去,所以次次皆是有求必应。 “多少?” “一百两就好了。” “我这里有一百二十两,多出的二十两换你回答我一个问题。” 邓康眼珠子转转,摇头:“二十两太少了,再加点。” 邓弥立刻把钱袋抢回去:“从这里滚出去!” 眼见到嘴的鸭子要飞,邓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揪住了钱袋:“我很忙,你真的只能问一个问题!” 邓弥问他知不知道窦景宁的生日,邓康说十月廿八,邓弥再问他窦景宁有什么喜好,邓康答不上来。 邓弥气道:“你跟他不是很熟吗?他喜欢什么你不知道?” 邓康说:“我真没留意过。” “你说你……你真是气死我了!” “咦,你突然问这个,难道是要送什么好东西给景宁哥?” “不该问的别问!” “不问就不问,有什么了不起。”邓康嘟嘟囔囔,“我是不知道啊,你要想知道,就自己去问景宁哥好了,他那么喜欢你,肯定什么都告诉你。” 邓弥气得脸色发青,“刷”地摸起了案上的铜盒。 “啊呀!” 铜盒“哐”一声砸到脚边,邓康吓了大跳,他不傻,眼见惹毛了邓弥,就立刻揣紧钱袋跑了。 京中子弟喜好交游,聚来聚去都是同一帮人。 九月底,王家添丁,王茂多了个弟弟,妹妹们多到头疼的王茂非常开心,虽然家里已经在准备庆贺宴了,但王茂还是忍不住,乐呵呵地拿了不少的钱来,先请了平日玩在一处的众人去聚乐吃大席面,这请的大帮人里,其中就有邓弥和窦景宁。 当日人多,嘻嘻闹闹尤其喜乐。 席间也不知因为什么,有谁又提到了那句传遍京城的戏侃的话,说起邓弥生辰那日,窦景宁送的那张琴,是花重金从藏琴名手那里买来的,为了那一张琴,窦景宁苦缠了别人一年多才终于如愿。 邓弥的第一反应是惊诧,第二反应还是惊诧。 惊诧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大家伙又在调笑起哄。 好半天,邓弥回过神来,支支吾吾地询问:“那张琴,不是说……在溢彩阁买的吗?” 对面的傅乐就笑:“溢彩阁能有那么好的琴?我早就说了不像。” 窦景宁坐在旁边默默喝酒,仿佛大家在说的事情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唉,渭阳侯是窦景宁的心肝宝贝,而窦景宁什么都不是。” 有人再又感慨着把话重复了一遍。 ……而窦景宁,什么都不是。 邓弥听着这样的话,忽然之间,心里觉得非常酸涩。 酒宴散的时候天黑了,大部分人喝得东倒西歪,连邓康都喝倒了,除了会喘气别的一概不会,丢在车上像条死狗。 邓弥上了车,吩咐车夫先回沘阳侯府,才听车夫应了声,忽地有一人撩开车帘挤进了马车里来:“傅乐的车坏了,我是和他一起来的,他随王茂走了,劳烦你顺个道,送我回去。” 大概是昆阳君叮嘱过什么,车夫见窦家的公子上了车,半晌不敢走,弱声在车下问道:“小公子?” 邓弥望着窦景宁,心跳加快,隔了好久才从嘴里挤出三个字:“……去窦府。” 邓康醉得厉害,人事不知,车内仅有邓弥和窦景宁静默相对,气氛稍显得凝滞。 离十月廿八也就剩一个月的时间了,邓弥想借机回一份厚礼给窦景宁,因此打破沉默问他:“你有没有什么是特别喜欢的?我送给你。” 窦景宁靠窗坐着,不动也不语。 邓弥以为是自己说话的声音太小了,他没有听清楚,因此再继续张了张口:“是这样的,我听说下个月——” “喜欢什么都可以送?”窦景宁转眸看她。 原来他听清楚了。 也是,马车里这样安静,怎么会听不清楚呢。 邓弥认真地点头:“嗯,只要我拿得出。” “我喜欢你,除了你,我什么都不喜欢。” “……” “你愿意不愿意把你自己送给我?” 邓弥又气又羞,咬牙不吭声。 窦景宁倾身靠近,柔声道:“我说真的。” 他清朗明净的气息越贴近,邓弥就越觉得压迫,心里也就越如有一头小鹿在乱撞。 邓弥低着脸久久不答。 窦景宁望着幽沉夜色中她清秀的容颜,薄醉之中难忍情动—— 衣裳摩擦所发出的一阵轻微细响过后,邓弥的背冰冰凉一片,她抵在车壁上,惶恐盯着贴上来的窦景宁。 糟糕的是,他扣住了她的双手。 邓弥慌乱闭上眼睛别过脸去低斥道:“窦景宁!” “什么?” 谢天谢地,他停下来了。 但是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已经很近很近,近到,只要邓弥肯转过头,她的鼻尖就能碰到窦景宁的。 真是的……邓康此时此刻为什么要醉得像条死狗! 邓弥的一颗心仿佛就快要从胸口里跳出来:“你、你最好马上放开我,不然我喊人了!” 窦景宁听了,轻声笑起来,反将她手腕握得更紧:“你以为我会怕?” “……” 邓弥感觉额上凉凉的,似乎是冒起了冷汗。 她艰难地咽了咽唾沫,忐忑得心口砰砰直跳:“你到底想做什么?” “亲你。” “……!” “不说话?不说话我当你同意了。” 邓弥的确没有说话,但她没想着坐以待毙,窦景宁低下头来的一瞬间,她奋力挣脱了一只手,牢牢护住了自己的嘴巴和半张脸。 趁着窦景宁发愣的空当,邓弥连忙又挣脱了另一只手。 既而,有温热的手掌抚上了她的脖颈。 窦景宁眼中升腾起一层薄雾,喃喃道:“我是说真的,我最想要你。” 邓弥白皙的肌肤,从脖子到耳根到整张脸,飞快地红了个透。 ——天底下怎么会有窦景宁这样轻薄的人! 邓弥一手护住脸,一手死死按住他胸膛,咬牙切齿地说:“……做梦!” …… 后来到了十月廿八这天,邓弥送了窦景宁一双异常精美的琉璃盏。 邓康见了那份礼物,转头就生了气,埋怨邓弥对他不够好,邓弥没管他,最后还是傅乐给劝好的。 傅乐对邓康说:“这叫礼尚往来,你想想,景宁送给你叔父的琴多名贵啊是不是?” 邓康恍然大悟,于是释怀了。 礼尚往来——所有人都是这样认为的,包括窦景宁自己。 邓弥却知道,那双琉璃盏,应该是她所能拿得出手的最好的礼物了,因为它们是清河王府的旧物。 王府旧物,辗转被收进了宫中,邓弥听醉酒的刘志说起过,忽而想起了,之后费了好一番周折才将琉璃盏求到手,亦正因为这样,不免多与陛下刘志多接触了些,她又无端牵惹了皇后邓猛的嫌恶。 第三十七章 麒麟 长安十二夜,向来收比同道高十倍以上的价,做同道不敢做的生意。 杨洋隶属于十二夜,是组织里第一等的刺客,他在这里有另外的名字,叫“麒麟”。 十一月初,麒麟从豫章做完任务回到长安交差,无意中得知十二夜接了一桩价值十万金的任务。 十万金,买一个人的命。 没有新任务的麒麟,磨好了剑,离开长安,往东去了洛阳。 京城之中,怨声增多,盖因在位之皇帝近年行事偏颇,加纳宫人无数,宫中开销日巨,为了养活后_庭众多的人,刘志竟不顾群臣反对,公开卖官加税。 百姓无不怨恨朝廷的严苛和荒谬。 十一月初九,罢朝后,御史大夫丰宣将满腔愤怒延引至德阳殿,与刘志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丰宣一再强调:“你这样做,天下百姓会寒心!” 刘志总是不闲不淡一句:“宫里非常缺钱。” 提到后宫的花销,丰宣更加怒不可遏,说起话来也不是很客气:“缺钱?你少纳宫人不就不缺钱了吗?我就不明白了,你就这么一副身子,要那么多女人何用!” “如花似玉的美人,各有各的娇和媚,朕难道会不喜欢?” “但你喜欢的也太多了!你怎么能盘剥百姓来供养你的后宫?你不懂贤君之道吗?” “朕也曾免除他们半年的赋税,好话没讨着几句,现在不过是想将施予他们的一部分拿回来,赋税才增了两成,他们就心急眼红成这个样子,可知,好人是很难当的。” 丰宣气得直瞪眼:“你这是什么话?你从来没有尝过做百姓的苦,怎知两成赋税对他们来说有多难交上来!还有,从来只有昏君会想到靠卖官鬻爵来换钱,你不做贤君反倒要做昏君吗?” 刘志仍旧是一副淡定的模样,闲闲看着手底下的一卷书,无所谓地说:“关内侯、虎贲、羽林等官爵,没有放太大的权力,卖出去说白了不过是个空架子。再说了,朕是皇帝,朕可以封那些人官,也可以找理由罢免他们。” “但是最终受苦的都是百姓!你忘记顺烈皇后对你的遗训了吗?她说得很清楚,天下是百姓的天下,你要想在这个皇帝宝座上坐得安稳,就必须……” “好了,不要说了,朕自有安排。” “你的安排就是不顾后果地拆东墙补西墙!” 刘志闭眼扶着额头:“行了,朕已说了,朕自有安排,你先退下去。” 丰宣看他这样,不由得切齿:“头痛了吧?照此下去,还有够你头痛的时候!哼!” 言罢,拂袖怒去。 尹泉捧着大臣的上书进殿,正巧与丰御史错肩而过。 尹泉小心翼翼将群臣上书搁在案头。 刘志带眼瞟过,顺手拿走最上的一份展阅。 字迹很眼熟,是渭阳侯邓弥的上书,条理清晰,逐一说明卖官与加税的弊端——邓弥极少上书言政,但就此事,这已是连上的第三道书了。 刘志越往后看,脸色就越难看,终于忍不住爆发,盛怒掀翻了御案…… 陛下罢朝多日,群臣每日都在殿前跪足两个时辰才散。 昆阳君府的东院,素来清静。 十二夜派出的人,在初十之日已经到达了洛阳,接任务的赵氏两兄弟,是一等杀手,非常谨慎,东方少主说,雇主要求让渭阳侯体体面面地死于一场“意外”中,惊动的人越少越好,尤其不能使得官府有机会插手。 赵氏兄弟暗中跟了渭阳侯几日,发现无法在路上下手,最终还是决定在昆阳君府中动手。 当中夜寂静,赵氏兄弟伏在墙头伺机而动时,他们不曾察觉夜色里另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们。 麒麟不知道赵氏兄弟在布设什么样的“意外”,直到这一夜,赵大偷溜进邓弥的房间,转眼出来,将门封好,片刻后,屋子里起了火光。 冬日天寒,火盆中的火未完全熄透、灯烛不记得吹灭,都可以导致一场屋损人亡的灾祸,事了也怨不得旁人,只能怪自己命不好。 赵氏兄弟武功不弱,一对二没有胜算,屋内火光愈盛,麒麟心急如焚,却不敢妄动。 忽地记起隔院墙根下有一只大黄狗。 这大黄狗活的岁数长久,有些懒了,轻易不出声叫唤,平常也都懒懒伏在墙根下,别说晚上注意不到,就算是白天来了,不仔细瞧,也瞧不出它窝在哪一处。 麒麟掏出一只小布袋,里面是夜光石研磨成的细粉,卷一个布团,沾满夜光粉末,拿捏力度掷准在赵大的发冠上,赵大回头看看,以为是风,而那些夜光粉末则纷纷扬扬黏了他半身,布团也散开披挂在他背上,赵大却不曾察觉。 骨碌石子响,墙根下的大黄狗抖抖耳朵醒了,再是一块发亮的石子从天而降,大黄狗吓了一跳,连忙吠叫,它撒腿围着发亮的石子兜圈,猛地瞧见院墙上有一片荧绿的光,就越发叫得大声了。 隔院已经有人惊醒,屋子里亮起了灯烛。 赵大见那狗朝他们叫个不停,怕被人发现,领着弟弟跳下了墙头。 夜色里掠过一道暗影。 麒麟削断门上绳索,踹门进去,屋内火光冲天,幔帐尽数烧毁,邓弥毫无声响,平静躺在火海之中,麒麟慌急扑上前,探她颈下知她还活着,悬着的一颗心才落下了,但却左右叫不醒她,想来也许是中了迷香,情势危急,只能先将人救出去。 赵氏兄弟走到半路,赵二发现哥哥身上沾染了夜光粉,两人越想越不对劲,于是决定折回原地。 麒麟抱着邓弥逃出火海,用冷水扑醒了她。 “大哥,果然是有人从中作梗!” 邓弥迷迷糊糊醒来,陡闻一声厉喝,然后,她被人放在了冰凉的地上。 麒麟不能让他们知道他是谁,在抬头之前,他飞快将面纱拉上了。 “尊驾是何方神圣?” “大哥,还问什么问!杀了这两个,任务就算完了——渭阳侯牵涉江湖纷争,无辜被殃及了性命!” 弟弟性急,不多等,立即拔刀冲在了前面。 纷争既起,速战速决乃是上策,赵大掂量他兄弟的话,觉得也有几分道理。 长安十二夜杀人,绝不教人有机会活到接下任务的第十三夜。 渭阳侯既是朝廷重臣,更是皇后的亲弟弟,今夜已是接下任务的第六夜,期限已过去一半,如今一旦惊动了旁人,可能就再也没有下手的机会了。 赵大衡量着,没有选择,只好认同弟弟的做法,他看看伏在地上的渭阳侯,箭步过去。 麒麟的剑,赵氏兄弟是见过的,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愿意拔剑出鞘,但是,邓弥在他身后,他又不能眼睁睁看着赵大越过去。 一道雪亮的剑光划过赵大的眼,赵大警觉躲避。 邓弥浑身乏力,嗓子被烟火熏得涩疼,但脑子却一分分清楚了,着火的寝居、莫名的黑衣人,她很快就明白自己的处境了。 隔壁院里的黄狗在狂吠,纷杂有人声。 邓弥一面强撑着爬起,一面大声呼救道:“有刺客!快来人,抓刺客!” 她越是这样喊,赵大就越是急于杀她。 弟弟向赵大道:“大哥,我怎么瞅着这个人的形容,甚是眼熟?” 赵大格开一剑,狐疑嘀咕:“是有一点儿……” “童云吗?” “屁话,揽月楼能有这个胆子!” “也是,何况童云被官府追着跑,他不敢来洛阳的,那这个是?” “管他是哪门子的熟人,碍着我们的事了,就别怪咱兄弟俩不客气!” 赵氏兄弟恃强傲慢,素来不大将旁人放在眼里,况且俗语有云“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十二夜派给他们的任务,没有哪次是做得不顺溜的,故而他们倒有闲情来拉扯上几句,闲话说完,该耍狠的还是要耍。 麒麟势单力薄,渐渐有些抵挡不住了。 东院的呼救加上黄狗的疯狂吠叫,昆阳君府众人都惊醒了,除了护府侍卫,其他人也都提担操棍拎柴刀地赶来,大夜里一个个火把燃起来,直往东院涌。 赵大见半天亮光,心知不好,急于击毙邓弥。 麒麟拼劲心力,阻拦赵大,一剑刺伤了赵大的手臂。 赵大惊怒,杀意暴起,五招内砍伤对方,径自提刀冲向邓弥。 双方力量明显悬殊。 麒麟竟不顾自己安危,放弃防守背后空门,急扑上前护住邓弥。 弟弟的刀锋挨上那人的肩背,电光石火间,他看清了那人剑柄上的一点红光,不由脱口惊叫道:“赤羽剑!他是麒麟!” 话音落时,麒麟的右肩已被刀尖扎入。 赵大吃惊收手:“麒麟?!” 刀拔出,伤口立刻血涌不止。 麒麟受伤,吃痛驻剑,跪跌在地。 邓弥急忙搀住他,低声地问:“你怎样?” 他摇头:“不碍事。” 烈火熊熊,映照他肩上的湿漉,空气里有血腥味,邓弥盯着他额头细密的汗和苍白的脸,刺心难受,倏忽红了眼眶。 抓刺客和救火的人已纷乱涌进院中来了。 弟弟问:“大哥,怎么办?” 赵大见麒麟坚守身后人之态,不由得含恨握紧了手里的刀:“这差事办不了。” “侍卫过来了,咱们快走!” “嗯。” “麒麟,你是奚夫人的人,所以我们才不动你,”临走前,赵大心有不忍,故此对重伤之人留话道,“但你别忘了,奚夫人上面还有主人,你坏了十二夜的规矩,主人不会放过你,到时怕是奚夫人都护你不住。毕竟是同僚一场,我奉劝你好自为之。” 一字一句,邓弥都听得分明。 侍卫赶来,家仆亦忙着救火。 麒麟戒心稍松,剧痛袭心,紧接着便昏倒扑地…… 第三十八章 双生 翌日清早,昆阳君府东院着大火的事传到窦府,窦景宁心急如焚赶过去,先在廊下撞翻了端水的邓康。 水泼湿了半身,邓康甩着手,皱眉道:“行,一早上先是姑姑后是你,然后不知道等会儿还有谁,我这一盆热水不晓得什么时候能端到屋里去。” 窦景宁不管这些,抓住他急问:“邓弥呢?” “哎呀,你真的是……我叔从来吉人天相,能出什么事嘛!”邓康推开他,弯腰捡起了水盆,指着前面的院子说,“喏,那边客房。” 邓弥在自己家里,再怎么住也住不到客房中去。 偏偏窦景宁关心则乱,没有工夫想这些,也没有耐心听邓康啰嗦,直奔客房而去了,去得不巧,刚进门看见的一幕就叫他愣住了。 邓弥在给个男人喂药。 而这男人,他恰好认识,更恰好是他的心结。 窦景宁忽然之间觉得自己出现得很尴尬,整个人进退两难。 邓弥转头看到他,有几分意外:“你怎么来了?” “我,我听说昆阳君府夜里着了大火。”窦景宁支吾着,慢腾腾走上前,瞄眼瞧一只手被绑挂在胸前不得动弹的青年,有些不待见,“有的人,不是说过‘道不同不相为谋’吗?为何今日又有缘再见?” 杨洋静默不言。 邓弥诧异,她看了看杨洋,接着蹙眉站起,咄咄斥道:“窦景宁,你不清楚事情的始末就免开尊口好了!他为何会在这里?因为昨晚有人杀我,如果不是他拼命救我的话,我早就是个死人了。” 窦景宁愣怔失语。 正在这个时候,邓阳听说邓弥的救命恩人醒了,过来探望,很凑巧地缓解了气氛。 邓阳是很好相处的人,早年嫁作人妇,现今寡居照抚独子,她性情温和,待人很好,杨洋救了邓弥,又和邓弥差不了几岁,她自然而然地将杨洋当作弟弟看待。 “这药,可得趁热喝。” 见邓弥端着的药碗里还剩一半,邓阳笑着接过,也不介怀什么,端去喂杨洋喝下了。 药喝完,邓阳搁了碗,又向杨洋说道:“听母亲说,你伤得不轻,这些日子,你就安心在此休养吧,陛下惊闻昨夜之事,派了百数羽林过来护卫,相信那些刺客是不敢再来的。” 邓阳的话并无任何不妥,她本就不知杨洋和昨夜的刺客有关联。 然而,邓弥和杨洋却因为详知内情,各有各的惆怅,都沉默了。 邓康端了热水来。 邓弥卷起袖子,弯腰将布巾拧干,拿去替杨洋擦脸。 杨洋始终垂着眼。 窦景宁看着邓弥悉心照顾别人的样子,心里特别不舒服,转身就出去了。 邓弥原本是没有注意到他出去的,但是邓康眼尖,碍于有旁人在场,他靠近拽拽她的衣袖,附耳告诉她道:“景宁哥是生气了。” 邓弥愣一愣,看邓康。 邓康说:“别人大清早来看你,怎么你也该当面去道句谢呀。” 邓阳从邓弥手里接过布巾,含笑说:“这里有我呢。去瞧瞧窦公子吧,你着实是太冷落他了。与人交友,他人待你真心,你亦该诚意待他人。” 邓弥又看杨洋,杨洋对她笑笑,她于是转身走出屋子去。 窦景宁情绪低落,一开始是在廊下慢慢走的,但在听到邓弥叫他的声音之后,他就走得很快了。 邓弥跑上前拦住他:“窦景宁,你没听——” “我听见了。”窦景宁不问自答,冷脸道,“不过是不想搭理罢了。” 邓弥感觉道谢的话是怎么也说不出口,站了一会儿,又可笑又可气地往回走。 窦景宁忍耐不住,在她身后追问道:“邓弥,你真的很喜欢那个人吗?” 邓弥僵立。 “你到底喜欢他什么?” “……” 窦景宁听她说起过那个人,一个故人而已,相识于年岁幼小的时候。 从最初那一刻起,两个人就是天差地别的两种人,如果不是因为机缘巧合下遇到,永远不可能有交集。 窦景宁酸心质问她:“九岁来的年纪,你记他记到了现在,念念不忘总想着他,你情窦初开也开得太早了吧?” 这样的言语,即便是气话,听上去也是很刺耳的。 ——这天底下,大概不会有比窦景宁还愚笨的人了! 刹那间,心上情波万叠,更似有无涯之戚。 邓弥气得颤抖,她捏紧了拳头,带笑回头,故意负气相争:“对,你来晚了!杨洋就是我不喜欢你的原因!窦景宁,你可以走了,以后都不用再来。” 回到客房,邓阳正和邓康往外走。 邓阳说:“都出去,让杨公子好好休息。” 邓弥站着不动。 杨洋看见了,微微弯起嘴角:“现在还不想睡,让阿弥陪我说说话吧。” 于是,独独邓弥留下了。 邓弥颓唐坐在杨洋旁边,一脸沮丧。 杨洋问:“你怎么了?和窦公子吵架了吗?” 邓弥摇头道:“吵架算什么,我以后都不想见到这个人。” 杨洋忍不住笑了:“这必然是气话了。” “好了,不提他。”到底说起来会忍不住多想、多伤心,邓弥努力让自己转移注意力,她侧过身问杨洋,“说说你,你以后该怎么办?我……我希望你留下来,不要再回去了。” 杨洋听她这样说,有些出神,好一会儿才低声回答道:“不能不回去。” 邓弥急了:“他们都说了,奚夫人和那个什么主人不会放过你,你还回去做什么?送死吗?你留在洛阳,留在我家,我是渭阳侯,我阿娘是昆阳君,我们有能力庇护你!” “你不明白,命这种东西,真的是从一开始就注定好了的。” “我不信命,也不要你信!” 杨洋看着她,慢慢说道:“你与我,是不一样的。” “没有不一样!生和死,都靠自己掌握,不想死,就自然有不死的法子!”邓弥不认同他的悲观,“你觉得我不死是天命吗?根本不是,是因为你及时出现救了我。” 杨洋笑言:“其实,这也是早就注定好的。” “什么?” “你救我两次,深恩难报,我唯有,粉身碎骨,以卫阿弥。” ……粉身碎骨,以卫阿弥? 邓弥惊惘,眸光颤动,眼下泛起了红:“这是,你们江湖人的道义?” “不,只是我自己的夙愿。” 杨洋说完这句话,邓弥更觉得心中凄怆。 静坐了半晌天光,邓弥攒眉长叹:“洛阳城里有一个人,和你长得非常相像,起先时,我以为他是你,后来有人告诉我,那是杨太常的侄儿,我便知道,他绝不可能是你了。听人说,他温文尔雅,学问很好,尤擅丹青,我后来始终在想,若是给了你相同的身世,你也一定会成为这京城世家子里出类拔萃、很好的一类人。” 杨洋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 “或许你说得对,命这样东西,是从出生那一刻就注定好的。” “阿弥,我说的……大概不是你理解的这个意思。” 邓弥惑然望向他。 杨洋闭上双目,幽声道:“杨馥,他是我的孪生弟弟,我们的出身没有差别。” “……什么?” “所以不是出生的那一刻,而是每个人的命数本就不一样。” 邓弥讷讷:“杨洋哥哥,你、你是说?” “如果你愿意听,我可以告诉你整个故事。” …… 那的的确确,是很久以前的一段旧事了。 “长安十二夜的主人姓东方,据他自己说,他在家中行十二,所以大家都呼他为东方十二,他年轻的时候亡命天涯,后来干脆以杀人谋生,他创立了十二夜,要手底下的人做到和他一样,从接下任务的那一刻开始,在第十二个夜晚结束之前必须完成它,其他的人,都没有这样的自信,所以,十二夜是块金字招牌,从不缺生意。 “十九年前,十二夜接待了一位女客人,女客人说,她要洛阳杨里那个快出生的孩子,她会在一个月以后回到长安,如果她没有回来,请东方十二杀掉那个孩子,然后她留下了整箱金子就走了。十二夜买通了产婆,孩子一生下来就被抱出了杨府,但令人意外的是,杨夫人怀的是双生子,没过多久,痛晕过去的杨夫人醒来,生下了第二个孩子,这个孩子是杨馥,而被抱走的那一个,正巧是我。 “十天之后,杨夫人诞下双生子的消息才传到长安,东方十二觉得情况有点超出他的预想,正犹豫要不要派人去将另外那个孩子劫来时,女客人在奉天被围杀的消息就传到了他的耳中,女客人不会再回到长安了,不用再节外生枝了,东方十二非常高兴,当即就决定践行对女客人的承诺,杀掉那个孩子…… “东方十二的妻妹奚夫人,丈夫为仇家所杀,遗腹子出生半岁早夭,东方十二正准备掐死孩子的那一刻,奚夫人看见了,立刻阻止了东方十二,在得知事情的始末后,她对东方十二说,反正客人已经不会来了,这个小婴孩她很喜欢,不如留下给她做儿子。 “……东方十二是个固执的人,百般恳求和劝说,他才松了口,不过他没有完全答应奚夫人的要求,他说,这个孩子,可以活着,但是,原本要死的人不该拥有享福的命,他不能做奚夫人的儿子,待他长大,他要为十二夜做事。 “东方十二给了我一个名字,‘麒麟’,奚夫人不是很喜欢,她为我取了一个名字叫‘杨洋’,她从来不叫我麒麟,因此我是十二夜里唯一一个有名有姓的人。我小的时候,有师兄故意逗我,说我的娘亲就是奚夫人,我当真了,却不敢去问,一直以为奚夫人对我好,是因为我是她生的孩子,大概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所以她才不肯认我。十一岁的时候,奚夫人偷偷将我的身世告诉了我,直到那个时候,我才晓得自己是从哪里来的。知道自己的爹娘是谁之后,我特意来过很多次洛阳…… “杨家书香门第,几代忠臣,我趴在墙头上,往杨府里观望,看见相敬如宾的爹娘,爹高大文气,娘端庄娴婉,还有弟弟……弟弟十二岁就经书满腹,才比宋玉,锦绣文赋作得连少师、少傅都夸赞不已。我原本以为,我是可以回去的,正大光明做杨家的后代,但是,当我犹豫之后,第二次去找产婆,她却死了…… “产婆死了,没有人能证明我是杨家的孩子,我很难过,奚夫人却告诉我,就算产婆还活着,杨家也未必能接受一个手上沾染过血腥的我……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和杨馥,到底是不相同的人了,我永远,也不可能回得去,因为……不会有人相信这个故事。” 旧事曲折,可惜的是,十九年后,已无人能为它证实真伪。 邓弥心中悲怆,但又不肯甘心:“不试试,怎么知道回不去?” 窦景宁静然立在窗外,听到屋内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 “奚夫人的话没有提醒错,我这一生,真的只能是这样,不会再有任何改变,除非……死。” 第三十九章 刺客 隔日后,邓康忿忿然跑来窦府找人诉苦。 适时,窦景宁宿醉醒来不久,正往屋外走,邓康看他出来,干脆一屁股坐在了门前的木阶上。 太阳正明暖,晒在院子里亮堂堂的。 “我一直觉得我叔最疼我,以往问他要什么他都给我,昨天可见鬼了,我就说那小箱子漂亮,想看看里面是什么玩意儿,又没说要,手才伸过去,我叔脸色就变了,急忙一把摁住,说什么都不许开,不开就不开,有什么了不起,可他竟然还大声吼我?真是前所未有的怪事!” 窦景宁神色略显憔悴,头脑还昏沉着,他站定在檐下,抬手揉着胀痛的头。 邓康越说越生气:“就他能有什么稀奇宝贝?陛下给的龙璧和夜明珠都是祖母给保管着,你说他屋里能有什么宝贝?还值得烧伤了手去大火里抢出来?” 窦景宁倏忽一怔:“阿弥的手烧伤了?” “是啊,不严重,就是给火燎了一下嘛。”哪个男儿家身上没点伤疤什么的,邓康不当回事,摆摆手,他扭过头,陡然惊起,“唉哟景宁哥,你脸色怎么差成这样啊?” 窦景宁的脸太白了,站在太阳底下看,白得泛青,几乎是半点血色都没有。 邓康望着他,细声嘀咕道:“我听说你昨天去找杨馥了,可那杨馥不爱与人斗酒,跟他在一块儿你也能喝成这样?这也……太夸张了。” 窦景宁扶着额头,皱眉道:“不关你的事,少废话。邓弥……邓弥的手如何了?” 邓康撇嘴,在自己的右腕往上比划了一段:“都说不严重了,没躲及时,被着火掉下来的木梁打了一下,燎伤了些许皮肉罢了。” 窦景宁凝思了半瞬,转身进屋,片刻后出来,将一个掌心大小的盒子塞给邓康。 “拿给邓弥,告诉她早晚各涂抹一次,烧伤会好得很快,将来也不大会留下疤痕。” 邓康低头看着盒子,说:“你这屋子里怎么什么都有啊?这盒子怪精巧的,是宫里出来的东西吧?这么好的东西,合该你自己去送啊,好叫我叔亲自给你道声谢。” 窦景宁抱臂侧过身去:“哼,老子不图那一声谢。” “啧啧,景宁哥,你别是……吃醋了吧?” “不是。” “不是?哈哈,不是你会去找杨馥喝酒?”邓康不禁抚掌大笑,“杨馥和我祖母家里那一个,长得简直一模一样,你指定就是不敢明面上和我叔过不去,所以才去找了个替代的杨馥来折腾。” 折腾杨馥?就那一本正经的小白脸,有什么可折腾的! 窦景宁在心里嗤之以鼻:“都说了不是。你再胡说八道,信不信我把你丢出去?” 邓康连忙摇手退开一丈远:“别别别,开玩笑的。” “还不回去?” “这就回去了。” 邓康飞快跑了。 整个人还是昏沉难受。 窦景宁用手撑着脸,踉跄靠坐在一旁,他很后悔当时赌气对邓弥说了那番伤人的话,以至于后来仿佛决裂一般,找不到低头认错的合适理由。 加之听到的那个人的身世…… 世上偏偏存在这许多的人,并非本意要离根忘本,只是从一出生,就不容自己选择,得到的是另一重身份。 虽然可以姓杨,却远不如生来就是贵家子弟——不能以真实身份活着,承欢于爹娘膝下,这样的痛苦,窦景宁更能体会,所以他在得知真相之后,再也没有立场去厌恶和排斥一个和他身世相近的杨洋。 冬日的太阳和暖,然而仍旧是寒冷更为漫长。 “真是虚长二十余年……” 窦景宁想到杨洋,冷凉的手指弯起,撑着脸的那只手垂下,渐渐收紧为拳,不无失落地想,大概爹娘的失败会遗传给下一代。 他的亲娘和他的王爷爹,从生到死,恐怕没有片刻,是互相深爱过的。 原本,窦景宁以为自己会不一样,他发誓他的一生只会去爱一个姑娘,并且他会努力令那个姑娘也爱上他,但是他没有想过,如果那个姑娘坚定不移地爱上了别的男人,他又该怎样做。 “景宁哥!” 才离开一会儿工夫的邓康气喘吁吁跑了回来。 窦景宁回过神,转眼看他:“怎么了?” 邓康抚着胸口,连喘了几口气,走近说道:“我觉得吧,有件事,我还是要告诉你,省得你以为,我叔真的一点儿也不在意你。” 窦景宁错愕:“什么?” 邓康说:“我叔对那个叫杨洋的,是不错,但是,我还是更喜欢你。” 窦景宁目光忽地一沉。 “哎,别动手,听我说完!” “让你说三句话。” “……”邓康眼睛乌溜溜转了一圈,然后深吸一口气,“除了那个箱子里的东西邓弥还从大火里救出来一张琴,没错就是你送给他的生辰贺礼,琴弦断了她在差人到处找合适的弦。” 窦景宁愣了愣,冷笑反问道:“这就能说明邓弥在意我?” “我的老天,这还要我给你细讲啊?” “这只能代表邓弥在意那张琴。” 邓康捂着心口,觉得自己白做一回好人,相当受伤:“景宁哥,我叔父虽然善琴,但他对琴不挑。陛下还送了一张琴呢,陛下坐拥天下,送的琴能比你差?怎么不见我叔去救那张更贵、说弹起来更称手的呢?这明明是在意送琴的人,在意你啊!” 恍惚间,顿生欢喜无量。 邓康没怎么反应过来,一阵清风过,面前的人没了,顺带没有的,还有他抓在手里的一盒伤药。 窦景宁到昆阳君府门前时,那里乱哄哄的。 家仆、侍卫们围了几层,从停在府前的马车里扶出一个人来。 瘦单的身影从人群间隙中一闪而过,窦景宁看见了半袖的红,他心上一窒,急忙冲了上去。 窦景宁扶住低头而行的人,焦急问道:“阿弥,怎么回事?” 邓弥脸色惊白,她吓了一跳。 “窦……窦景宁……”发丝散落,形容狼狈的人捂着流血不止的胳膊,抬头看见来人,颤声叫了他的名字,她眼里结着一层水光,尚有惊慌害怕,但是看见了窦景宁,她忽然就觉得心里安定了很多,“刚才在街市,有人要杀我……” 窦景宁迅速扫视周遭人等,揽紧她,柔声安慰道:“没事的,进府吧。” 渭阳侯遭行刺的消息先一步传进了府内,昆阳君和邓阳闻讯,皆惊忙从内院迎出来。 街市之上,无端出现的数名黑衣人穷凶极恶,意在取马车中人的性命,下手招招狠厉,若不是随行护卫应变奇快,继而拼死相搏,别说只伤一条胳膊,怕是整个人也被砍杀毙命了。 邓弥回想方才拼杀惨状,满眼的淋漓鲜血,抑制不住惊悸后怕,她奔向昆阳君,未及出声,已簌簌落泪:“阿娘——” 可是谁也料不到,院中众多仆从里会突然多出一张生面孔来。 短刃泛着森森寒光,直刺向邓弥心口。 变故陡生,邓弥呆愣,甚至忘了躲闪,眼瞧着锋刃差一分就要刺中她,有人牢牢揽住她肩,带她偏侧躲过锋刃,那锋刃却直刺向前,割伤了扶住她的人的手臂。 几个旋身躲避后,邓弥被推向昆阳君的方向,侍卫齐齐护卫在侧,邓弥从惊惶中回转神来,才知窦景宁和那乔装成府中小厮的刺客缠斗在了一处。 昆阳君吓得心都快跳出来:“阿弥,你受伤没有?” 邓弥惊魂不定地摇头:“没,没有……” 窦景宁自小以暴力能打架闻名京城,昆阳君早已听说过,但亲眼看他展露拳脚却是第一次,人人道他身法轻矫漂亮,向来只当是吹捧,如今一见,他的招式力量均衡、素有章法,功夫根本不弱于那名刺客,此人天生一副好皮囊,而且果然是有别于京中其他走马斗鸡的贵家子,实属难得。 昆阳君低头凝思间,听到邓弥带哭腔的声音:“阿娘,让他们帮帮窦景宁!” 转眼之间,不知为何,窦景宁却渐渐落了下风,守卫在侧的侍卫不敢妄动,一番打斗下来,刺客亦力有未逮,速度上显出破绽,昆阳君即刻下令,除了左右护卫,命身畔侍卫齐上,务必将刺客生擒。 府中侍卫齐心协力,终将刺客制住。 窦景宁回过身,却膝盖一软跪在了地上。 邓阳瞧他面色不对,再看他手臂上血迹变深的伤口,惊惧大叫道:“不好!那短刀上有毒!” 话音落,窦景宁栽倒在地,邓弥跑上前时,刺客挣开左右,欲击杀她不成,被侍卫一剑刺中要害,当场毙命。 “窦景宁……窦景宁!” “窦公子?” 窦景宁脸色惨白,额上冷汗涔涔,迷迷糊糊睁开眼,对邓弥笑了笑:“没事,只是有点冷,有点累,想睡一会儿……” 他苍白无血色的唇渐渐显出乌青来,邓弥搂紧他,泪水夺眶而出,一滴一滴坠落在他的衣襟上:“窦景宁,你会没事的,撑住,千万别睡过去!” 窦景宁的双眼已经没有力气睁开了,他听到昆阳君疾声差人延医诊治的声音,但他想,他可能是等不到了:“阿弥小鬼……” 他望着邓弥的脸,意识逐渐模糊,终于很快地,沉陷进了一片无边的黑暗里…… 第四十章 寸心 细细的啜泣声。 有人一直在耳边哭,绵绵不休。 榻上沉睡数日的人眼睫微颤,过了好一会儿,终于费力地睁开了双目。 “景宁哥!景宁哥,你醒了吗?” 首先凑上来的,却是邓康一张泪涟涟的脸。 窦景宁恍恍惚惚盯着他看了半晌,语气里似有几分失望:“怎么是你?” 邓康又哭又笑地擦了一把眼泪:“这是在我祖母家,怎么就不能是我?你就惦记我叔。我叔刚才还在这里的,你娘哭得伤心,我叔送她回客房休息去了。” “我娘?”窦景宁在鬼门关前走了一趟,神思略为迟滞,想了片刻才知道邓康说的是谁,他合目轻声应道,“哦……我娘。” “你爹也来过了,窦妙和窦机都来过了,窦妙哭得止不住,越看你不醒就越哭得凶,窦大人没法子,就先把两个小孩带回去了。” 一时间,窦景宁心中百味—— 舅父严厉,但却并非不疼爱他,只是希图他安然度过一生,而妙丫头和小弟不知内情,向来视他为亲大哥,很是敬崇倚赖。 舅父一家,对他很好,但他始终叛逆,总想按自己心愿而活,倒真真切切令他们忧虑挂心了。 邓康攀住窦景宁胳膊问:“景宁哥,你有哪里疼吗?” 浑身都挺疼,但窦景宁笑笑摇头:“没有。” “伤口也不疼?” “不疼。” “不疼就好。”邓康想了想,又说,“是那个叫杨洋的人救了你,要不是他及时喂下你一颗解百毒的药丸,你兴许就等不到大夫来救你了,等会儿见了他,你可记着谢他。” 窦景宁心中微微一梗。 现下细想,当时毒性蔓延很快,他原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彻底失去知觉的前一刻,是仿佛听见脚步声匆匆靠近,继而有人往他嘴里塞了一颗丸药似的凉物……只是不曾想,救他的会是那个人。 于是,很微妙地,这一声谢,瞬间变得有些难说出口。 邓康絮絮说起了别的事,窦景宁另有心事,没听得仔细。 不多时,邓弥过来了。 邓康听见门响,回头,高兴囔道:“叔父,景宁哥醒了。” 邓弥忽然觉得这话听上去很怪异。 窦景宁转眸,看她渐渐走近了,立在邓康身后。 邓弥心里别扭了半天,犹犹豫豫,开口的第一句话是:“你饿吗?” 邓康后脑勺对着她,摆摆手:“不饿,一个时辰前才吃的蒸饼。” 邓弥额上青筋跳两跳,闷声说:“没问你,滚旁边待着去。” “啊?”邓康糊涂看她,“哦。”然后乖乖从窦景宁身边挪开。 窦景宁忍住没笑:“我……想喝水。” 邓弥转身去倒水,邓康赶紧将窦景宁扶起来。 这一动弹,浑身更觉得疲累酸痛。 窦景宁稍稍蹙眉,下一刻,一杯温水端到了他眼前。 窦景宁抬头看邓弥,邓弥垂着眼,他伸手接了水杯:“谢谢。” 邓弥侧身坐着,没看他,仍旧是垂着眼:“有什么想吃的东西吗?我让后厨给你做。” 窦景宁盯着她看:“我好不容易又活了,你怎么也不瞧我一眼?” “瞧过了,挺好的。” “你根本就没正眼看过我!” “一进来就看到了。” “多看一眼又会怎样吗?” 邓康听窦景宁语气越来越急,再打量邓弥平静神色,头发开始发麻,他尴尬地插嘴说:“那个……景宁哥,我叔衣不解带守了你三天,熬得眼睛通红,你就别勉强他再多看你了吧?” 邓弥惊了一跳,下意识看向窦景宁,正巧对上他一双愣怔的眼。 窦景宁盯着她的双目看。 邓弥耳根子发热,瞬间怒火攻心:“邓康你来得够久了,立马给我滚回你自己家去!” 邓康很是委屈,没来得及张口,门忽地被人推开。 邓阳一脸焦急,看见窦景宁醒了,向他笑笑,急忙走近邓弥,附耳与她说了几句话。 邓弥神色大变,立即冲出门去了。 …… 杨洋的房间里没有人,叠好的被褥上搁着一封书信。 邓弥抓起书信,转身夺门而出。 邓弥心急如焚地朝府门方向跑去。 “杨洋!” 前院回廊上,终于追上了要走的人。 “你这是什么意思?”邓弥气急,捏着书信质问道。 杨洋停在廊下,握紧了手里的赤羽剑,低声说:“阿弥,我说过,我不能留在这里。” “我也说过,你回去就是送死,我不希望你死!” “或许不用死。” 邓弥咬牙,紧紧抓住了他的手:“我不管,我要你留在昆阳君府!陛下已经派羽林守住这里,那些人不会再来了。” 杨洋望着她的眼,涩涩笑了一下:“你知道吗?陛下已经查出刺客的身份了,此刻正在调兵前往西都。” “所以你更不能回去!” “这是我唯一的机会了。”杨洋掰开了她的手,似安慰她一般,从容而温和地笑了笑,“东方狡诈,从不会在一个地方留下太多的人,朝廷出兵,或许能伤其一二党羽,但却不能伤及十二夜的元气。只要东方还活着,他就会不惜一切代价抓我回去。与其处于被动的地位,不如我主动回去,将陛下的打算告知与他,也好将功折罪,往后不用再拖累你、拖累昆阳君府众人,也不用天涯海角地逃命。” “将功……折罪?” “是。” “他们真的会放过你?” “大概,会吧。” 邓弥凄然:“你都不敢肯定,却执意要回去?” 杨洋沉默了半晌:“……阿弥,我不想提心吊胆地活着,这真的,是我唯一的机会。” “你非离开不可吗?” “是。” 邓弥心似刀割,终于忍不住哀泣,哽咽抱住了他:“我真的不想你死……” 杨洋忽地僵了僵,抬起一只手,轻轻拍拍她的肩:“放心吧,我会很努力活下来的。” 邓弥隐恸,悄悄捏紧了他的衣衫。 杨洋推开她,替她擦去了脸上的一点泪痕,轻声地说:“别让人看见了,要不然,他们会觉得你很懦弱的。” 邓弥自己擦擦脸,默然点头。 “我走了。”杨洋说。 看着那执剑的青年头也不回地离开昆阳君府,邓弥寸心如裂。 “你怎么能这样对景宁哥?” 邓康的声音沉沉从身后传来。 邓弥泪红双眼,慢慢转过身。 邓康脸上似蒙着一层灰阴,他没有任何表情地往前走了几步:“你不是说,你不喜欢男人,不是断袖吗?那你刚才在做什么?你不是断袖,会对一个男人依依不舍,还主动去抱他?” 邓弥面上白了白:“子英,我……” “我不想听你解释。”邓康断然说道,“邓弥,我以往尊你敬你,是因为你是我的长辈,但是我从景宁哥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我也同样尊他敬他,所以我希望,你不要把他的感情当儿戏。” 景宁……窦景宁…… 他曾先后救她四次,后两次更是不顾自身性命,他愿剖白心迹,大胆承认对她的喜欢,时至今日,心意犹似最初。 ——我难道是真的不喜欢窦景宁吗? 邓弥问自己,她知道她的答案不是无情的一句“不喜欢”。 正因为喜欢,才愈加痛苦。 邓弥分不清,她对杨洋的感情又是什么?明明不舍,明明牵肠挂肚…… 顷刻间,心为之摧折,邓弥整个人近乎崩溃。 “如果你心里装着别的人,”邓康说,“请你趁早让景宁哥断念,千万别耽误他。” 邓弥几乎要溺死在自己纷乱的思绪中。 邓康郑重问她:“邓弥,我说的这些话,你都听进去了吗?” 邓弥苍白着脸,强自振作地应答:“我听到了。” “我要你不辜负景宁哥,你会做到的,对吗?” 邓弥没有再回答,她低头推开了邓康。 邓康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在那一刻,因为他提到了窦景宁,而使得邓弥有多么绝望。 是夜,昆阳君接了一封从南阳来的信,在灯下长长地叹息。 邓弥铺好了床,问道:“阿娘,怎么了?” 昆阳君一面摇头,一面将信放在灯烛上烧了:“邓氏宗族仍旧不肯接纳你。” 邓弥眼神一黯,没有说什么,只是垂首坐着。 “没想到你宗义伯父的那句话倒是说对了,就算我是皇后的亲娘,也不能勉强邓氏宗族去做一件他们不想做的事。” 邓弥还是沉默不言。 昆阳君将燃着的信纸丢进香炉里,她盯着逐渐灭去的火光出了片刻神,忽扭头问邓弥:“阿弥,在这件事情上,你怪过阿娘自作主张吗?” 邓弥僵住,遂而笑了笑:“阿娘有未竟的心愿,我愿意帮阿娘达成这个心愿。” “你没有自己的想法吗?” “……没有。” 昆阳君盯着她看了许久,神态是欲言又止的,末了,只是说:“夜深了,早些歇下吧。” 次日天明,窦府来人接回大公子。 前院忙得鸡飞狗跳,邓弥静静坐在屋子里,连出去看一眼都不曾。 昆阳君进来,问她道:“窦公子要走了,你不去跟他说几句话吗?” 邓弥说:“我没有要和他说的话。” “可是他一直在等你。” “……阿娘,你看不出他的心思吗?” 昆阳君悄然。 邓弥说:“以前你一直教我,不要和他人太过于亲近。” 昆阳君叹了口气,走过去,站在她身后,将双手搭在她肩上:“但是阿娘看得出,窦家那小子,是真心待你的,我的确不希望你现在耽于情爱,可我也不愿看到你去伤害一个肯用心对你好的人。” 邓弥的送行,姗姗迟来。 窦景宁不肯立刻就离开昆阳君府,窦夫人虽隐约猜到了原因,但却不敢说破,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劝说窦景宁回府,在耐心耗尽之前,窦夫人看到了渭阳侯。 年方十六的渭阳侯,容姿秀美,着一身银色衣袍,浑似月映烟波,风姿宛然若仙。 窦夫人忽然从心感叹,邓家的这个小少年生得是如此白净漂亮,这是一副人见人爱的好相貌,加之其性格和柔,怎不教人怜爱?刹那间又想起了窦景宁小时候的样子,除了长得高些,他和渭阳侯是一类人,走到哪里,模样都是最出挑,最讨人喜欢的…… 可一旦想到了窦景宁,窦夫人的心里就兀然生出一根刺来,对邓弥的好感也掺杂进几丝异样的抗拒。 回过神思来时,渭阳侯已经在问窦景宁:“我能为你做什么?” “你的手好些了吗?” “好多了,多谢你拿来的膏药。” “那……等你的手好了,我能听你抚琴吗?” “好。” 窦夫人看见窦景宁双眼熠熠,如星璀璨,低头笑时,青涩而又甜暖。 久经世事的妇人站在那里愣住了,她忽然意识到,她和窦武,已然有负于琼英的嘱托。 第四十一章 琴碎 窦景宁离开昆阳君府之后,邓康只和宣夫人打过一声招呼就走了。 一连好多天,邓康都没有再来,有一天宫里赐下了御菜,派人去沘阳侯府请,回来的人传报说,沘阳侯不大舒服,不过来了。 宣夫人和邓阳满心担忧,絮絮念叨着,邓弥默不作声,她知道,邓康大概是对她还有气,心里不舒服,不肯过来瞧见她。 长安始终没有消息传来。 刘志得知邓弥在修一张琴,久寻合适的琴弦不到,便让尹泉从库中取了几样弦丝送到昆阳君府。 “渭阳侯近日可以出门走走了。” 尹泉来时,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长安……” 邓弥提着心,想问长安的情状,尹泉却似没有听见,恭恭敬敬道了声:“宫中还有要事,仆就不久留了。” 邓弥心意戚戚。 琴弦续好,音声雅正清婉,不逊于之前。 听着外面呼号的风声,邓弥忽起身将琴抱起,吩咐备车出门。 冬日午后,天色昏昏,像是快下雪了。 马车停在窦府门前,邓弥抱琴下了车。 窦景宁午间喝过药,睡了很久,此时刚醒不久,邓弥便抱着琴,在屋外站了一会儿才进去。 “抱歉,让你久等了。”窦景宁披衣靠在炭火前,低头抵着手咳了两声,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气候转得快,受了几分凉,有些咳嗽,你别介意。” 邓弥微微蹙眉:“你病了?” “快好了,不碍事的。” “怎么也没有人告诉我?” 窦景宁摇头:“小病罢了,不值一提。” 邓弥将琴放下了,解下雀金软裘,坐在了暖烘烘的火盆旁,伸出双手烤火:“你应该着人告诉我的,我好早些来看你。” 窦景宁盯着她的手看,突然间握住了她的右手。 邓弥惊然,急忙甩脱。 “别动,我看看你的伤。” 他的话音低沉温柔,他的手掌带着迥别于她手凉的暖。 邓弥心上一窒,脸颊飞速绯红,垂首脉脉不言。 被火燎伤的地方,已经结痂长疤,不用再整日缠着纱带。 巴掌宽的一道伤,疤痕狰狞,粗糙里泛着红,与臂上未伤的地方形成鲜明对比。 窦景宁看着这处伤,心里一阵刺痛。 邓弥见他出神,红着脸将手抽开,慌忙起身说道:“你不是说,想听我抚琴吗?琴弦接上了,声音似乎比以前还要好听些,你想听什么,我弹给你听。” 宽大的衣袍随着窦景宁的豁然起身而掉在了地上。 邓弥的手尚来不及挨到琴身,琴就离开了案上。 猝不及防地,邓弥眼睁睁看着窦景宁将琴往地上砸—— “不要!” 一声惊响过后,弦断琴碎。 邓弥煞白了脸,因为心痛一张好琴的碎裂而声颤欲嘶:“窦景宁,你……” 话未毕,她已被对方紧紧拥入怀中。 “我不要你豁出命去救一张琴!” 遽然间,邓弥僵似木雕,连心跳也好像停住了。 “是我的错,我不该送你这件东西。” 他比她高很多,她整个人的高度也不过到他的肩膀。 此刻,高大英挺的窦景宁将她拥在怀里,除了他衣衫的颜色,她看不见任何外物,她清晰明白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胸腔里的那颗心仿佛要跳出来,她心意纷乱,不敢动,连大口呼吸也不敢。 “阿弥,我只希望你安然无恙好好活着……”他的臂弯愈加收紧,紧得她近乎窒息,“或许我永远得不到你,但我不愿与你生死相隔,那种永生不见的滋味,光是想一想,我都觉得痛入骨中,无法承受。” 邓弥的热血全涌上脸颊,但是在那一刻,她的脑海里却是空白一片。 然后,很快地,生起了纷乱的别种情绪,从短暂的欣喜,到刻骨铭心的疼,到茫然失措,到悲伤一点点涌现心头……终至于哀然凄怆。 ——“阿弥小鬼,你能不能抱抱我?” 这句话突然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细细风吟一般回响在耳畔。 那是他中毒的那一日,在彻底昏迷之前,迷蒙低声说的最后一句话。 给不了。 ……什么都给不了! 从头到尾她都无法给他任何回应,却竟然能够得到他最深的眷爱。 邓弥惊慌推开窦景宁,她不记得自己凌乱说过什么了,总之,最后她是仓皇狼狈离开窦府的。 万念俱灰。 窦景宁的用情至深,却像最尖锐的剑,刺入心怀,伤她最深。 邓弥清楚知晓自己喜欢窦景宁,但也知道内心深处还牵念着一个生死未卜的杨洋。 情关难越,两难的境地。 如果没有背负过重的秘密,或许还能假装轻松地走下去,但是此刻,年少的邓弥,终于在茫然无措中彻彻底底地崩溃了…… 洛阳天色灰蒙,细细碎碎飘起了雪。 永昌里一座僻静的院门被连续不断地拍响,声音越来越显得急躁。 正在洗菜的安遥擦干净手,探探头,皱眉慢腾腾穿过庭院:“来了,来了。” 打开门,门外站的却是一个神色颓落的邓弥。 安遥看她失魂落魄的情状,惊得张大了嘴:“师……师弟?” 邓弥孤身站在门外,眼下泛红,沉哑着声音说:“我要见师父。” 安遥从呆愣中回过神,扣住门道:“师父他不……” 邓弥颤声嘶吼:“我要见师父!” 安遥没料到邓弥会硬往里闯,更没料到一向温顺弱气的“师弟”会突然很粗蛮地推他,甚至将他推倒在地。 安遥惊懵了,缓过神来,连忙爬起来往译经室跑。 “师父,我知道您在里面。” 安遥很怕译经室的门没有从里面扣住,担心邓弥会直接闯进去。 但是邓弥并没有那样做。 安遥看见邓弥跪在译经室的门前。 “师父,弟子心有大疑惑而不能解,求您指点弟子!” 译经室内静悄悄的。 邓弥在等,安遥也在等。 “师父……” “师父,求您见我一面!” 凛冽的北风将轻飘的雪花吹入屋檐下,点点的雪白沾染上邓弥乌黑的发。 安遥拧着眉,默不作声站在她身后,望着紧闭的那扇门。 “师父,我知道您在,求求您,见见我……” 译经室的门迟迟不开,邓弥跪在门外磕头。 “阿弥是真的迷惑了,求您……” “师父……” “师父!” 安遥从未见过邓弥如此彷徨失态,虽然他不知道邓弥因何迷惑,但他想,如果不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他这个师弟,不会跪在寒冬的飞雪里,一遍又一遍地磕头,只求见师父一面,请师父为他指点迷津。 小小人心,如何会有装不下的忧愁呢? 安遥叹息,渐渐因为心疼小师弟,而不由得红了眼眶,他多么希望,眼前的这扇门,可以徐徐打开。 可是等了很久很久,门内都没有动静。 邓弥哽咽哀求,额头已经磕破了。 安遥捏紧双拳,忍住了同邓弥一起跪在门前恳求的冲动,他跟随师父,千里迢迢从安息国来到大汉的洛阳城,他知道,他的师父不是铁石心肠的人,师父所做的一切必然自有他的道理。 暮色深了,天黑得很快,地上薄薄一层雪反衬着昏幽的天光。 瘦弱的人在译经室外已经跪了一个多时辰。 译经室内没有灯光。 安遥忽然意识到,那扇门不会打开了。 “师弟,回去吧。” “师父他……为什么不肯见我?” 安遥听到邓弥的声音变得苦哑而干涩,断断续续,仿佛是碎在了寒风中。 安遥吸吸鼻子,故作轻松的语调,弯腰去扶邓弥:“大概是因为,你已经出师了,剩下的路,师父他老人家帮不了你。” 邓弥推开他,固执地说:“我想见师父!” 安遥的手悬在半空中僵了僵,心中翻江倒海,倏忽厉色道:“你看不出来吗?师父根本就不想见你!你跟了师父快四年,不清楚师父的心性吗?他不愿见你,所以哪怕你在这里跪一百年,跪死在这儿,他都不会出来,你死心吧!” 邓弥脸上惨白一片。 直愣愣盯着紧闭的门看了好一会儿,她心里最后一丝希冀的光熄灭了。 “师父耳根清净……”膝盖冻僵几乎无有知觉,邓弥不要安遥搀扶,自己踉踉跄跄爬起,站在译经室前冷凉的地砖上,凄然自嘲笑道,“只怕是嫌恶现在的阿弥了。如果能够给我自己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我不想离开师父,不想去当皇后的弟弟,更不想做这个……不自由的渭阳侯。” 邓弥身形摇晃,安遥急忙伸手搀扶她:“师弟——” “不用,”邓弥拂开他的手,“我自己,能走。” 安遥看着她磕伤的额头,满目哀悯,终究是垂下了手。 风雪愈盛。 邓弥既知安清不会见她,可还是抑不住悲泣涕零。 安遥看见她拖着步子离开时一边走一边伸手擦泪,心里愈加难过。 关上院门,低头折身回来。 译经室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一道素衣人影迈过门槛,从室内走出。 “师父。” 安清抬头看漫天飞扬的雪。 安遥怃然问道:“师父,因何不肯见师弟?他方才就跪在这里,一个劲地磕头求见您,那个样子,好令人心碎。如果不是无计可施,师弟不会这样来哀求您。” “阿弥……”安清垂目轻喟,“阿弥的事,自有昆阳君为之打理。” “可是师弟需要的是您为他解惑。” “有昆阳君在,邓弥的事,就轮不到为师来管。” “师父!” “毋庸多言,去做你自己的事。” 安遥怅然,虽有憾恨,欲出言辩驳,却终未再置一词。 夜色中飞白,雪越下越大了。 安清立在风雪中,静默间将双手合十。 ——连缚缘起,因果轮转,生死苦趣,世人皆不得脱。 “可怜我这小徒……生来即为其母执念所累。” 第四十二章 九死 西都长安,凤阳坡。 麒麟被关在地牢里数日,每天会有人给他送一顿简单的饭食,这一天送来的,有菜有肉有羹,竟比平常丰盛得多,他看了一眼,也照平常一样拿起了双箸。 “不怕饭菜里有毒?” 朱衣款款,牢门外出现了一张女人庄艳的脸。 麒麟细嚼慢咽,将食物吞下喉,不紧不慢地回答:“就算有,也会有人告诉我。” “你很清楚十二夜的规矩。” “当然,我是在这里长大的。” “既然这样,又为什么要违背命令去救渭阳侯?” “渭阳侯救过我。” 女人弯起唇角:“知恩图报,很好。” 麒麟停箸,转头望向女人,迟疑问道:“夫人,我会死吗?” “你愿意死吗?” “我……不知道。” 奚夫人笑笑,从牢门的缝隙里递进来一件披风:“外面下雪了,夜里冷,盖着这个睡吧。” 麒麟起身,走过去将东西接下了。 手里的东西厚暖。 麒麟心有愧意,低下头说道:“夫人,对不起,我让你失望了。” 奚夫人摇摇头,伸手摸他的脸,轻声道:“没有,我一直以你为傲。明天,东方会见你。记住,见了他,不该说的话,千万别说。” 自将大小事务交予独子东方空雨掌管以来,东方十二就鲜少过问十二夜的事了。 如果不是闻知了朝廷派兵围剿的消息,东方十二依旧不会露面。 一夜大雪。 雪层映衬着天光,地牢里透气的小窗始终不曾完全黑暗过。 鸡鸣之前,麒麟已经醒了,他数到有二十七片雪花从小窗里飘进来。 天亮后,他被带出了地牢。 偌大的石厅中,包括东方十二在内,坐着五个人,除了东方空雨、奚夫人之外,连从不同时出现的另外两位管事人——飞剑顾恩和毒娘子尹雀——竟也破天荒地没有缺席。 “麒麟。” 高坐的东方十二开了口,石厅内有隐约的回声。 他俯首跪下:“主人。” 东方没有绕弯子,开门见山道:“十二夜创立至今,只有两桩未在期限内完成的任务,你知道是哪两桩吗?” 麒麟缄默不言。 “一桩,是十九年前,有位客人说,如果她逾期不返,就替她杀了一个婴孩。”东方十二离座站起,竖起一根手指,“另一桩,是二十二天前,有人花重金,买渭阳侯邓弥的性命。” 顾恩沉定的目光从麒麟身上离开,瞟了一眼东方。 麒麟的剑法,是顾恩手把手教的。 在东方身边待了二十多年,顾恩摸得清他的心思,如今东方旧事重提,将麒麟密不宣人的身世放到明面上来说,还提及洛阳那桩未完成的任务…… 顾恩想,东方是后悔留下这个孩子了。 “我知道,你的身世,定当有人偷偷告诉过你。”东方不动声色地扫了奚夫人一眼,果不其然,如顾恩预料中一样说道,“我一早就觉得不该留你,只是没想到,你还真能给十二夜折腾出事来。多活了快二十年,也够长的了。这样吧,我留你全尸,给你两个选择,你自己死。” 奚夫人惊惧,骤然离座,在要开口说话之前,被东方空雨一把拽住。 “四姨母,爹爹行事,请勿多言。” 东方要麒麟死,麒麟是她视如己出一手带大的孩子,这如何能坐视不理? 奚夫人急切,忽见东方空雨眼风转向东方十二,并指在她腕间点了点。 刹那间,奚夫人容色遽变:什么?东方袖中隐有兵刃! 这就是说……就算麒麟不选,东方也会亲自动手,今日麒麟是非死不可了? 奚夫人心肠寸裂,然而很快从凄痛中回过神来,却仍旧站着不肯坐回去。 东方已命人呈上两个鎏金盘,一步步走近麒麟跟前:“一样匕首,一样毒_药。匕首尖锐,但不是称手的武器,你拿着它也杀不出去,不如乖乖对准自己的心刺下去。至于这枚毒_药,是我令尹雀特地为你制的,没有解药,服下它,三日后必死。” 奚夫人和顾恩的目光,先后在寡静的尹雀脸上停留过。 尹雀毫无所动,就像东方此刻提到的人不是她一样,她若无其事,只顾逗弄着在她手上爬行的一只毒蛛。 麒麟跪着,不动亦不言。 “劝你选毒_药。”东方笑道,沧桑老态的脸上嵌着的却是一双精光四射的眼,透着森森的寒意,“能预知自己死期的人不多,你是其中之一,很是幸运啊!它会留给你三天的时间,三天,够你再把这光怪陆离的世间从头看一遍。” 麒麟沉默良久,喉头微动。 “东方!”奚夫人终于还是开口了。 “四姨母!” 奚夫人甩开阻拦她的东方空雨,往前走了一步:“东方,你今日,一定要他死吗?” 东方眯起眼:“十二夜险些因他全盘覆灭,这个人很久之前就应该死,现今再细想,为免夜长梦多,确实留他不得了。” 奚夫人急道:“可他的功夫,在十二夜里是一等的!” “功夫好的不止他一人,死了一个麒麟,自有后来人补上。” “你知道我素来喜欢他,将他当作亲儿子看待!” “再喜欢,也不是你亲生的。” “你……”奚夫人被激得眼中涌起了一层泪意,“麒麟有过不假,但他及时赶回来,避免了更多的伤亡,将功抵过不可以吗?你就这样容不下他?” 东方冷笑:“十二夜是道上响当当的一块招牌,我东方十二亦是说一不二的人物,苦心经营数十年才有了这样大的天地,你叫我姑息一个害群之马?” “他不是!” “我定要他死,你不想他死得难看,就勿要再多话了。” 东方空雨站起来,暗暗拉住奚夫人,向她摇头示意。 奚夫人红着眼抽开手,再往前跨出两步:“好,你要杀他,我拦不了你,但我有一个要求。” 东方十二侧目:“什么要求?” “他身上戴了一条细银锁,那是他满月的时候我送给他的,如今他活不了了,我要留下那条细银锁,也好将来作个念想。” “哼,女人真是麻烦。去拿吧。” 奚夫人步下石阶,经过东方身边,朝麒麟走去。 麒麟摸向项间的银锁链,慢慢把它摘了下来。 奚夫人走近,蕴泪盯着他的双目,伸出手接了那银锁链,声至凄恻:“好孩子,你想好,选什么了吗?” “我……”麒麟握紧她的指尖,忽然之间,沉静的双眸中涌现了凛冽杀意,“不选!” 麒麟纵身跃起,在东方惊醒过来甩出飞刀之时,他已经破窗而逃。 “那扇窗——”东方怒目,来不及多斥责东方空雨的办事不利,抢先匆匆追出且命令左右,“格杀勿论!不能让他逃出去!” 麒麟拼尽全力而战,终负伤逃出重围,暂时隐匿在一个为人所不注意的角落里。 真是万幸,在东方十二击杀他的时候,尹雀没有出手,而顾恩,也没有使出全力来帮助东方十二…… 东方十二,毕竟老了,强虽强矣,出手的速度与五年前相比,还是慢了一分,要不然,现在哪里能活? 麒麟咬牙拔出了嵌在后肩骨处的飞刀,并简单将臂上流血的伤口处理了,他靠在寒彻的山石上喘息。 察觉到了靠近的脚步声,麒麟立刻握紧了地上砍缺了口的刀。 “是我,顾恩。”瘦削的男人弯腰进了小山洞,蹲在稍放松警惕的人身边,扣住了他的手腕,“你受伤不轻。这里不是久留之处,趁还能动,赶紧离开凤阳坡。” “我,知道。” 顾恩将一件尺长之物递给他:“这刀虽不如寻常的刀长,却锋利得很,格外称手好用,你带着防身。” 麒麟盯着他英武的脸庞,陡然间鼻子发酸:“师父。” 顾恩愣住了。 虽授以剑术,但因其属于奚夫人教养,东方十二听不惯此类亲近的称呼,故只准麒麟称顾恩为“顾先生”,亲疏立现,以免十二夜中出现遇事偏袒之例,但就事实来说,顾恩的确担得起麒麟的这一声“师父”。 顾恩垂头笑了笑:“你这样叫我,教我有了错觉,仿佛此刻眼前的你,还是那个半大的孩子。” 麒麟双目湿润,哽声说:“师父,我真希望,自己没有长大……” 顾恩口中发苦:“每个人都会长大的。” “师父——” “没有时间多说了。”顾恩让他拿好短刀,扶紧他肩头,轻声说道,“愿永不相见。杨洋,好自珍重。” 师父叫他“杨洋”,师父在叫他的名字。 他热泪难抑——“师父必然是希望我能活下去,改换身份,光明正大地活在这世间!”——要活下去,要活着!在一股强大意念的支撑下,他从地上爬起来向外走。 轻弱的雪被踩碎的声音。 刺出去利刃落了空。 一只秀洁的手捏住了他的手腕:“是我。” “……夫人?” “不要往那边走,跟我来。” 奚夫人帮助他逃出了大宅。 在逃出去的时候,他心里万分难过:“夫人,万一主人知道了,你会受牵连的。” 奚夫人摇头:“我信空雨,他必不会吐露我的行踪。” 直至后山口,奚夫人驻足,松开手道:“只能送你到这里了。” 麒麟铭感五内,俯身跪拜:“夫人大恩……” “莫要如此!”奚夫人急急搀住他,继而往他手里塞了一只小小的暗色锦囊,“这是尹雀制得的龟息丹,她不善于此道,服下这丹药,只有三个时辰的效用,有胜过于无,你拿着,必要的时候可以一用。” 他知道,奚夫人为他做了很多,多到一辈子都还不了。 虽无父母照拂,但有奚夫人如母疼爱。 麒麟终是忍不住,泪水夺眶而落:“夫人,我一介微末性命,不值得你冒险为我做这些。” 奚夫人望着他,眼神渐渐柔软,她抬手擦去了他脸上的血污,轻轻抚摸他的鬓发:“我希望我儿子能长到你这样的年纪,也希望他能像你一样出类拔萃……虽然你不是他,但毕竟你是我亲手养大的,我不忍心看到你死。” “夫人……” “走!”他被奚夫人推出山口,“大好的年岁,千万要好好活着!” 山风吹得脸上似裂。 他踉跄往前跑了几步,忽停了下来,回转头—— “夫人,能不能告诉我,是谁要杀渭阳侯?” “邓皇后。” 第四十三章 血梅 寒冬腊月,岭上的梅花开了。 “景宁哥,去城外看花吗?” 屡屡到了窦府,都是围着炭盆烤火,邓康是爱玩爱闹的人,次数多了不免闷得发慌,一日瞧着雪霁,临时起意这样提议道。 令人高兴的是,素日懒懒的窦景宁居然同意了。 于是,备起车马,领了一个机灵的小厮,就朝西郊外去了。 西郊有白马寺,香火鼎盛,附近的山岭上不缺赏花的人,邓康担心身体还弱的窦景宁给人挤伤碰伤,更怕人一下车就被姑娘们团团围住没个清静,故此没在附近停车,而是命小厮驾车再往前走了一程路。 再远些,岭上的花开得更好,却无车马人声喧嚣了。 窦景宁裹着一袭连帽披风,在邓康的搀携下,下了马车。 邓康吩咐小厮:“你在这里看好车马。” 言罢,遂随同窦景宁拾级往山岭上去。 人烟稀少之地,雪尽数未化,铺在地上不浅的一层,晶莹洁白,都教人不忍踩踏。 邓康怕雪层下有东西绊脚,所以一面走一面拄剑在地上探。 窦景宁笑言:“不用如此小心,这岭上的路不难走。” 话虽如此,可邓康还是不敢掉以轻心:“多注意些总没错,景宁哥你的身体还没有好利落,我可不希望你摔着跌着哪儿。” “堂堂男子汉,跌个跤又跌不坏。” 岭上腊梅凌寒绽放,在这寂寂无人之地,似开出了薄薄一层鹅黄的云雾。 望着繁茂的花树,窦景宁忽地想起一人来,不免感怀道:“说起来,那杨馥是个爱梅花成痴的人。” 杨馥? 邓康想到杨馥那张脸,就隐约有些不自在。 窦景宁对此,好像并不介怀,继续笑着说道:“不过我原本以为他会最喜欢白梅,可他却更偏爱红梅,这倒使我有几分意外。红梅……热热闹闹的喜庆颜色,与他清冷的性情不大相符啊。” 邓康听他这一番舒闲言语,真为他心胸折服,暗自侧过头去嘀咕说:“真亏你能把两个人分得这样清楚。” “嗯?你说什么?” “哦,我说……这花真好看!” 窦景宁盯着一簇花枝,眯眼看了又看,颔首赞同:“是很好看,比种在院墙里的更惹人喜欢。你回府的时候,顺道去告诉杨馥一声吧,就说这边岭上的腊梅开得极好。” 邓康说:“告诉他也没用,他来不了。” 窦景宁诧异:“为什么?” “杨馥病了。” “病了?什么病?” “不知道,听说是急病,大半夜犯起来的,治了五六日了,还是没力气下地。” 窦景宁听罢,说:“明日我去看看他。” 邓康没接话,他是不想去的。 “景宁哥瞧,前面那树花开得最好,我给你折几枝带回去,插瓶里养着,一准儿馨香满屋,特别有意思。” 不待答话,邓康已松开手往涧旁去了。 窦景宁只好叮嘱他:“你当心,脚下别滑了。” 邓康答应了一声,兴致勃勃折了两枝,回头想告诉他,这长得偏的树开花显得格外香。 然而一回头,却见窦景宁背过身走开了。 “景宁哥!” “……景宁哥?” 叫了两声全无回应,望着那英挺立住的背影,邓康心里发悚,赶紧返回。 “景宁哥,你怎么……” 窦景宁按住邓康,向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邓康急忙闭嘴。 窦景宁低头看雪地。 邓康也看到了,雪地上有零星的血迹,他尚未反应过来,窦景宁已将他腰间的长剑抽走。 “什么人?出来!”一声断喝后,再是一声惊疑,“是……你?” 邓康慌忙跑上前,先看到了斜坡上大片晕开的血,他吃了一惊,靠近窦景宁身边,终于看清匿身在老枯树根下的人脸,他倒抽凉气,手指发抖:“杨、杨公子!天呐,你流了这么多血?” 话音未落,窦景宁已经走上前去,俯身探看杨洋胸前的伤:“伤得不轻。怎么回事?” 杨洋气息奄奄,虚弱道:“有人……有人追杀我。” 窦景宁打量四周,凝思一瞬,解下身上的披风将杨洋裹住,作势就要将他搀起。 邓康急急忙忙拦住他:“你干什么?你没听他说,有人追杀他吗?” “听到了。” “听到了你还敢救他?不怕惹祸上身吗?而且我叔对他——” “我不能见死不救!” 邓康气急败坏,眼睁睁看窦景宁把人带走。 回城时,原本坐两个人尚算宽敞的马车,硬生生挤进了三个人,其中一个还是只能靠躺着的重伤之人,地方顿时就显得狭窄了。 邓康搂着几枝梅花坐在最边上,不善地盯着半死不活的杨洋,根本不理解那忙活着给他止血的人是什么心思:“‘不能见死不救’,那也得分是什么人!换了我是你,头一个不能救的就是他!” 窦景宁看了他一眼:“人命关天是大事,你不肯帮忙就算了,别再说风凉话。” 邓康冷哼着撇过脸去。 杨洋吃力抬眼看他,翕动嘴唇轻轻说道:“他说得对……你不应该救我的。” 真是吃力不讨好。 窦景宁冷下脸色:“你给我闭嘴!” 马车进城没多久就停下不走了。 邓康探头出去问小厮:“怎么不往前走了?” 小厮伸长了脖子在眺看前面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好像是官兵在抓人。” “抓人?抓什么人?” “不晓得。啊,该不是咱们车上——” 没等小厮话说完,邓康就挥手往他脑门上狠拍了一记:“胡说八道什么!官兵抓我吗?还是抓你家公子?” 坐回车里,左右不踏实,怕小厮嘴快坏事,加上车里地方又小,邓康干脆扔下花,坐到车外去了。 官兵抓的是几个胆大敢在洛阳城里偷盗的蟊贼,没多久就把人围捕住,捆了押走了,围观的人群散开,马车才能继续通行。 怎么想都没想到,竟能迎面遇到邓弥。 邓康挡着脸,假装没看见。 “子英!” 邓弥越是喊他,他越催小厮快走。 邓弥见是窦府的车马,皱了眉,快步追上前抓紧了邓康的衣袖:“停下!” “哎呀干什么!” 邓康险些被拽下车去,小厮见状,连忙勒停马车:“渭阳侯。” 邓弥颔首应声:“嗯。” 邓康狼狈下车,整整自己的衣裳和披风,不痛快地囔道:“你干什么?” “你干什么去了?” “没干什么。” 邓弥瞧瞧车轮上的泥渍,知道必定是出城了,望着车帘就说:“天气这样冷,他的身体还未完全康复,你不该邀他出游。” 邓康反问:“你怎知是我邀他,而不是他邀我呢?” “他什么性子,我清楚。年少贪玩的那一个,只能是你邓康。” 这话要放在平常说,也不见得有什么,但是这些日子邓康有气,心中也颇为怨恨邓弥,此时听见她这样说,不由得气急,便冷笑质问道:“你是景宁哥什么人?他去哪里,不去哪里,用得着你管吗?” 邓弥愣了一愣,自知理亏,没与之计较,只是说:“我看看他。” 说着就走上前,伸手去撩车帘。 邓康忽地想起车里还有一个重伤的杨洋,心上突然一跳,急欲阻止:“慢——” 后一个字还来不及说出口,车帘打开了。 将帘子撩起的不是邓弥,而是车里的窦景宁。 邓康默默松了口气。 窦景宁看着车外的人,微微一笑:“阿弥。” 邓弥的手顿了顿,继而垂下了,脸上有些尴尬,连说话也变得支吾了:“那个,这几日跟随母亲进宫去了,故而,没去看你,不知你……你好些没有?” “我没事。” “你出城了?” “嗯,岭上的腊梅开得很好,邓康陪我出去散散心罢了,你不要说他。” 之后,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邓弥撑起笑说:“岭上的花,是不错。” “你喜欢?” “啊,我——” “刚巧邓康折了几枝,送你一枝吧。” 邓弥正愣神,窦景宁已从车里递出鹅黄清香的花枝来。 不知觉为何,此情此景,恍惚令邓弥想起在清河王府的时候……那一簇明艳的海棠花。 邓弥脸上微微泛热,她抬手接下了花枝。 “我有些累了,想回去休息,先走了。” “……好。” 邓弥让开路,退到道旁。 邓康重新坐上车,仍旧是不热络,淡淡瞟了她一眼就走了。 窦府的马车走远了,邓弥低头看手上的花枝,昆阳君让她去某家铺子里取物,铺子就在附近,她没有多耽搁,沿街去找那家店铺。 拿单据出来时,邓弥忽然觉得指上有些异样,她垂下眼,然后她看到了手指上的血迹,目光再一转,落到放在柜面的花枝上,花枝上一截暗色的痕迹。 她陡然心惊,慌慌张张抓起花枝跑出了铺子。 …… 马车停在了窦府的侧门口,直接可通向窦景宁居住的庭院。 邓康费了一番力,将昏迷的人背进了屋里。 邓康问在柜子里翻找药瓶的窦景宁:“他都伤成这样了,还能救活吗?” “试试吧。” “总之是‘不能见死不救’对吗?”邓康气喘吁吁坐在旁边,总归是不甘心、不服气,忍不住要多上几句嘴,“我真不知你救他图个什么?搞不好就是引狼入室,我说你……唉,反正这个人,你别让我叔瞧见!” 窦景宁说:“我知道。我虽然愿意救他,但的确也存有自己的私心,不想让他有机会再见到阿弥。” 若不是有如此私心,刚才在街市上遇到,他也不会急于将邓弥打发走。 杨洋重伤昏迷,好在并未中毒。 邓康帮着窦景宁将杨洋一身血衣扒下,伤口上药,包扎好,他转身捡起地上的血衣,正准备到院子里,刨个坑把东西埋了,人走到门口,门突然被推开,门框直接撞到了他的鼻子上—— “窦景宁,你又受伤了吗?” 邓康抓着血衣跌在地上,捂着鼻子疼得说不出话来。 窦景宁望着冲进来的人,很忽然地,脑海里一阵空白。 第四十四章 嫌隙 仿佛这世上之事,是越不想它发生的,它就越容易发生。 窦景宁不希望邓弥重新见到杨洋,可是冥冥中的安排,他无力阻断,这令他懊恼,而更懊恼的,是邓弥看破了他的心思。 ——“你不想让我见到他,是吗?” 没错,这是他内心的真实想法,但经由邓弥的口说出来,意义就完全不同了。 甚至,连申辩解释的机会都没有,邓弥开始怨恨起他的自私。 邓康说,若不是昆阳君一力阻拦,邓弥定会将杨洋接回去。 实际上,当天要不是因为杨洋伤势过重,邓弥也肯定不由分说地将人带走了。 偏院里的事,窦武很少过问,所以夫人告诉他多了一个人,他听窦景宁说是“回乡路远过来借住的朋友”,也仅是睁只眼闭只眼不大在意。 那段时日,窦景宁过得很寂寞,邓弥来与不来,都是不舒心的:不来,想必是不愿意多见着他;来了,眼里也几乎没有他。 冬雪一场厚过一场,很快就到了新年。 杨洋知道自己在窦府,逗留的时日够长了。 “窦兄。” 窦景宁拎着一篓炭进屋的时候,杨洋起身站起来。 窦景宁看了他一眼:“这称呼我听不惯,你还是和你弟弟一样,叫我景宁兄吧。” 杨洋惊愕呆住。 “不用那么吃惊,不过是不小心听到了你们说的话而已。”窦景宁将炭放在了干燥的屋角,“放心,我是不会说出去的。” 杨洋面色微白,静默不言。 “你方才想说什么?” “我……” 窦景宁随意坐在旁边的几案上:“想说什么就说吧,不用客气。” “我……”杨洋迟疑着开口,低头抱拳说道,“有劳窦……有劳景宁兄的收留和悉心照顾,我的伤好得差不多了,我想,再过三两天,我就可以走了。” “走?你能走去哪里?” “天下之大,总会有我的容身之处。只是景宁兄的救命之恩无以为……” “停。”窦景宁抬手打断他,“我做事,想来不贪图回报。事情过了,就不用再提了。” 杨洋似有言语。 窦景宁心思百转,忽而唇舌间微有涩意:“邓弥不会让你走的。” 杨洋诧异,继而垂首轻道:“我留下只会连累她。” 看来,对邓弥,杨洋或许会不告而别。 窦景宁心中想,只怕此人静悄悄走了,阿弥会更加怨恨我吧? “走之前,亲口和那小鬼道个别,我不想她把这笔烂账算到我头上。”窦景宁说完话,起身往外走。 “……景宁兄!” 杨洋忽然在身后急切叫住他。 “还有事?” “……” “什么?” 杨洋赧然支吾:“你对阿弥,是不是……” “是,我很喜欢她。” “……哦。” “你呢?” “……” 杨洋没有正面回应,只是别过脸去说道:“我和她,不是一类人。” “但是她喜欢你。” …… 次日,渭阳侯邓弥险些溺毙于碧波潭的消息从宫中传了出来。 这件事情的发生,促使杨洋改变主意,他决定留下。 邓弥是跟随母亲昆阳君入宫请安的,当时天气很好,她们陪同皇后去宫苑中走走,碧波潭离长秋宫不是很远,一行人去了那里,在昆阳君与皇后聊天的时候,邓弥去看鱼,原本有一个小黄门跟着,但中途小黄门去取鱼食,等将鱼食取来了,渭阳侯人早已在潭中扑腾。 碧波潭很深,邓弥不会水,跟着她的小黄门也不会水。 小黄门吓得要死,跪在岸上连声呼救,要不是沘阳侯恰巧经过,奋不顾身跳下水去救人,那柔柔弱弱的渭阳侯,怕是会在皇后、昆阳君赶来之前就淹死在潭中。 邓弥苏醒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的精神恍惚。 刘志听闻此事,勃然大怒,险些斩杀很多人,幸好被襄城君丰宣拦下了。 邓弥后来说,不记得落水之前发生了什么,大概是失足落进水里去了。 大家只作是当事人受了刺激,一时头脑昏昏,好在人是无恙的,这样就足够了,事情于是很快过去了。 数日后,杨洋搬出窦家,寓居在崇仁里的一户小院中。 房子是邓弥托人找的,杨洋为了答谢她,理所应当地请她吃饭。 对坐于高楼之上,杨洋似是无意般问起了当日落水之事。 “……还有我听说,某日罢朝归家,你在宫中多驻留了片刻,险些被一根坠落的冰棱刺中?” 落水的事,邓弥没有立刻回答,然后杨洋又提起了另一件事,当回想起这另一件事,邓弥的后背爬上了一层寒意。 “我不是失足落水的,是有人在背后推了我……”邓弥面上白了几分,她蹙眉摇头,“那根冰棱结了那么大,至于说断就断了,也甚是蹊跷……我一直在猜,京中有人要害我,但是我没有仇家,所以我想不到……或许,还是十二夜……” 杨洋问她:“你就不好奇,十二夜是收了谁的钱,非要取你的命不可?” “我曾经问过你,你说连你都不清楚。” 杨洋忽然之间欲言又止。 “难道你知道些什么?” “我……不知道。” 杨洋沉默着低下头。 小二堆着笑,从楼下端上一壶酒来:“嘿哟,二位客人,久等久等,好酒来了!” 邓弥叹气:“算了,这些事自有廷尉去查,我还是不要太忧虑了,早晚,会水落石出的。来,我们尝尝这壶好酒……” 话音未落,有人从楼下冲上来,抢步上前掀开小二,猛力将邓弥手上的酒壶推开。 手中陡然一空,邓弥大惊。 而那两个来人已惶惶跪地请罪:“我等奉陛下谕令暗中守卫,酒中有毒,我等险些来迟,望渭阳侯恕罪!” 面前之人皆寻常暗衣装束,举手投足却彰显出肃慎英朗,应该是府衙中人或皇宫内卫。 邓弥心魂跌宕,短时间脑中混沌未明,只是盯着洒倒的酒壶出神:“你们说……这酒,有毒?” “是,千真万确!” 愣神的空当,杨洋急起身向旁遭的妇人借了头上银簪。 蘸取杯中残酒,银簪立刻乌黑。 杨洋恨恨切齿:“她终究不肯放过你!” 楼下,有同样着暗衣的人押着酒馆中的一名小厮出去。 待邓弥回过神来时,她的身边只剩下一个杨洋了。 “你根本就知道是谁要害我。” “我……” “那人究竟是谁?” “相信陛下会妥善处理此事,你最好……还是不要知道了。” 杨洋一意认为,仍旧是邓皇后在背后操控今日的事—— 邓皇后是邓弥的亲姐姐,有这层关系在,手足相残的真相就变得难以揭开。 酒中投毒,意欲毒杀渭阳侯,人证、物证俱在,很快就查清了是由谁指使。 杨洋没有猜对,因为这次雇酒馆伙计下手的人,并不是皇后邓猛。 “糊涂东西!” 空寂的大殿上,猛地响起了一道响亮的耳光。 益阳公主神色惨惧,捂住脸从地上爬起来,嘴硬申辩道:“臣妹不知皇兄为何动此大怒!” 刘志指她痛骂:“你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你背地里做的什么勾当你以为朕不晓得?爱而不得就要心生怨恨吗?那好啊,是窦景宁拒绝了你的情意,你光找他的麻烦就够了,何故要牵连到渭阳侯的身上!” 顷刻间,益阳公主容色惨白。 “你若不是朕的妹妹,朕此刻早已将你……益阳,你太令朕失望了!” “皇兄,我……” 刘志怫然:“为杀一个渭阳侯,你真算是穷尽心力不折手段了,那些事,都是你做下的吧?从江湖宵小到宫中接应,再至市井愚民,一步一步,越来越着急,越来越疯狂!” “不!”益阳急道,她膝行上前,抓紧了刘志的衣角,“不是,皇兄!只有这一次,我……我是听说有人要杀那个邓弥,所以才会……” 刘志背过身去:“不必多作解释了,朕不想听。” 益阳心慌痛哭:“皇兄,之前、之前几次真的不是我!” “朕说过,会宽恕你。” “皇兄……” “作十次恶是恶,作一次恶也是恶,朕既然说了会宽恕你,你就不用再百般推脱,装成只是一时鬼迷心窍的样子了。” 益阳公主心里明白得很,她的的确确是没有做过。 刘志的话,像是在耳边炸响的晴天霹雳。 益阳公主颜色萎败至极,她抬眼看她的哥哥:“皇兄,你就如此……不相信臣妹吗?” 刘志冷若冰霜,甚至都不愿再多看她一眼:“朕只提醒你这最后一次,窦景宁的事,勿要迁怒于他人,尤其是渭阳侯邓弥——不准动邓弥,不准再打他的主意!” 益阳公主似感锥心之痛:“皇兄,我才是你的亲妹妹,你为何……为何偏帮着一个外人?” 刘志很久都没有说话。 “是,是窦景宁拒绝了我的情意,但是如果没有他邓弥……” “邓弥是无辜受牵累!” “皇兄!” “不要再说了!皇后只有渭阳侯这一个兄弟,朕不希望他发生任何意外,你要不听劝告再敢动他分毫,就莫怪朕对你不客气!” 益阳公主悲极,愤然长嘶道:“皇后有什么了不起?这社稷江山,是姓刘,不是姓邓!我刘明是孝崇皇的女儿,当朝长公主,你的亲妹妹,你为何要舍我而去维护一个外戚!” 刘志不欲再与一个失心失智的益阳纠缠,他摆摆手,命尹泉叫武卫进殿将人拖出去了。 在益阳公主怒厉的斥骂声中,一个瘦长的身影从殿前墙脚下闪过,飞快匿进了幽暗的夜色里。 第四十五章 皇后 “你知道是谁要害我吗?” “你一定知道的是不是?告诉我!” “难道你希望我有朝一日不小心死了,还死得不明不白吗?” …… “告诉我,那个人是谁!” 邓弥执意送杨洋返回寓居的小院后,没有急于离开,而是一遍又一遍地逼问隐藏在背后的主谋。 杨洋咬牙不答,直到,邓弥说了一句话。 邓弥说:“我可以无法与之对抗,但我不想连‘提防’都做不到。” 坚守秘密不肯吐露的杨洋,在听到这句话之后,终于选择了妥协。 “小心……你的姐姐。” “什么?!” …… 邓弥一连多日都少有言笑,昆阳君很快听说了酒馆里的事,总是好言宽慰她,并且说,有陛下在,那歹人的身份必将查清,到时一个也跑不掉,他们不能再来害你了。 但是,陛下刘志只道,整件事的主谋及相关人等已经全部伏法,没有人会再来找渭阳侯的麻烦。 邓弥没有问,那主谋究竟是何方神圣。 刘志暗暗歇了口气,主动顺带一提,说主谋是某户某人,因嫉恨渭阳侯无功而居高位,故此摆局杀人。 或许,如果不知道真相的话,邓弥会轻易相信这番善意的谎言,可当她知道了一切,刘志所言,便是欲盖弥彰。 邓弥谢了天恩,表面上开开心心,实则内心郁郁寡欢。 ——“陛下是在维护姐姐,这件事到这里,的确应该结束了。” 邓弥决定,如果邓猛收手,她一定假装不知道背后的人是她,往后一生也都不会再提,她会将它当作永远的秘密。 有很多时候,人的善意,只是一厢情愿的。 邓猛没有想过要收手,恰恰相反,她洞悉了德阳殿上陛下与益阳公主争吵的原因,于是她想干脆做得更彻底一些,反正,益阳公主是最好的替罪羔羊。 某日下朝,丰宣拉住邓弥多唠叨了几句闲话,后来离开的时候,邓弥无意看见有两个小黄门在一处角落里窃窃私语,一个年纪十六七,像是在哪里见过的,另一个背对着她,看不见样貌,只瞧得见右手裹了和宫服颜色相近的布,盖住了手背,那有异样的手往另一个小黄门的手里塞了一囊沉甸甸的东西……邓弥看了,也没有多想,离开南宫回了家。 次日午后,邓弥歇在家中,闻知益阳公主命人送了东西来。 邓弥与益阳公主素无交情,话都不曾说上过十句,更何谈深至赠物的情谊? 邓弥不免奇怪。 前去领受,是一匣精巧的糕点。 小黄门乖巧道:“宫中制了新点心,公主邀请襄城君共用,席间襄城君提到渭阳侯颇爱甜食,公主于是让仆装了一匣送过来。” 邓弥讶异:“是丰大叔?” 腹诽着丰宣真是无聊爱猜度人,不过是敷衍的一句话,他倒当真了,竟还记得这样牢。 邓弥含笑接过点心,谢过了公主的恩赏。 那小黄门抬头,敬辞离开。 邓弥忽而看到他的脸,短暂地愣了一下:这不是昨日见到的那个小黄门吗?难怪觉得眼熟,原来是伺候在益阳公主身边的,打过三两次照面。 小黄门转身走了。 邓弥陡然想起了落水那一日,在跟随的小黄门走开之前,她瞥见身后花丛里有一个鬼祟的人影,长什么模样没有看得太清,细长身影,一晃而过,依稀记得右手的样子,和昨日那个不露脸的小黄门是一样的,裹住了半截手,当时没有在意,现在细思,只怕…… 手上的这匣点心,像是变得有千钧重。 回到东院,邓弥盯着点心盒发了很久的呆,后来,她取出一块掰碎,趁无人注意,拿去喂后院水缸里的几尾鱼,不过眨眼的工夫,那些鱼就都翻起了白肚皮。 “姐姐……你未免,太冷血无情了!” 邓弥心中痛极,握紧拳砸在水缸上,一咬牙,回屋找一块布将点心盒裹上,抱着飞快离开了家。 邓弥凭着陛下特赐的令牌入宫,她向人打听了很久,才找到了那个右手处有异样的小黄门——费尽一番心力,原来竟是长秋宫中的人,只因那小黄门平时垂首侍立在侧,向来不露手,这才全无印象——然后邓弥跟了小黄门一路,见他终于走到僻静的地方,便迅速冲上去从后背将小黄门踹翻。 “什、什么人?”小黄门惊骇大叫。 邓弥趁他没能爬起来,果断反扭住他右手,并且用力踩住了他的后背,恶狠狠言道:“欲人勿知,莫若勿为!” 小黄门听到声音,呆了呆,脸上显出了更加惊骇的神色:“渭……渭阳侯?!” “没错,是我。” “侯爷你这是做什……” “昨天我看见你了,就在宫墙下,今日送来的这盒点心,根本不是益阳公主送的是不是!” “仆不知道侯爷在说什么!” 小黄门惊慌失色,奋力挣扎,使不上全力,反倒在挣扎的过程中,手上裹着的布叫邓弥扯开了。 邓弥扣紧小黄门的手,盯着他缺失了几乎整截的小指,冷笑一声,继而威胁道:“你不说是吧?信不信我把你这剩下的手指全都剁下来?” 小黄门额上起了汗,但依旧咬紧牙关不肯屈服:“我……真的不懂渭阳侯您在说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 “看来,你并不在乎你的手。”邓弥足下用力更猛,俯下身将点心盒放在了他眼前,“那我就喊人来,喂你吃一块这漂亮的糕点。” 小黄门惊惧,刹那间面如土色。 “来——” “别叫人!” “你说不说?” “我说!我都说!是……是皇后。” 长秋宫中的宁静,因突然摔在邓皇后面前的一个人而被彻底打破。 已经雨水的节气了。 大地回暖,万物复苏。 斜躺在榻上小寐的邓皇后被吵醒了。 小黄门跪在地上身如筛糠:“皇后……” 邓皇后瞟了他一眼。 渭阳侯站在小黄门的身边,没有像往常一样恭敬地行礼,相反,言行似有无状,渭阳侯站在那里,说了一句话:“你知道我来干什么。” 邓皇后慵懒支身爬起,媚眼微挑:“没用的东西。” 小黄门发着抖,连连磕头如捣蒜:“皇后饶命!皇后饶命啊!” 邓皇后瞧了瞧自己涂着艳丽蔻丹的手,斜眼向近旁的掌事宫女道:“下去吧。” 掌皇后宫中一切事务的大长秋知趣地领着所有人退出殿外。 邓皇后望着邓弥,再冷冷瞟了一眼跪着发抖的小黄门:“你也滚。” 小黄门如遇大赦,不敢再抬头,急忙从她面前消失了。 殿门掩上了。 邓弥问:“不需要一个佐证你做过什么事的人吗?” 邓猛很无所谓的摇头:“孤不会否认买凶杀你的事实,所以不需要任何人来佐证。” 她竟然……就这样承认了? 邓弥忽然之间非常无措,也极为痛心。 邓猛看向她,毫不为她脸上所显露的哀痛而感到触动:“不用作出那副伤心的样子来,孤恨透了你,欲杀之而后快,而你,也可光明正大地来恨孤。” 邓弥颤声道:“邓猛,你是我的亲姐姐……” “那又怎样?”邓猛像听见了笑话一般,娇声笑了起来,“孤只记得自己有兄长和姐姐,从不记得有什么亲弟弟,你不过是在孤入宫成为贵人之后,跑出来分享荣华富贵的一个莫名其妙的人罢了!” 邓弥的心被深深刺痛了:“你说我是一个莫名其妙的人?” “难道不是吗?在孤成为陛下的宠妃之前,孤可曾见过你?你从小到大,可曾帮过孤一星半点的忙?” “可是我在十岁以前,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有兄长和姐姐!” “那是你的事,和我无关!我只知道,你的爵位和享受,全是拜我所赐!” 邓弥大声质问:“所以你不愿意,要我还给你是吗?” “可笑!”邓猛眼角浮现狠厉之色,“谁在乎你的爵位和荣华富贵?孤要来有何用!” “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三番五次找人来杀我!” 邓弥盯着她,不由讥笑:“邓弥,你真的不知道,还是假装不知道?” 人世一场,不能以自己的真面貌而活,如今甚至引得自己的亲姐姐买凶相杀。 这十七年来,仿佛是虚梦一场,失望透顶,失败至极,再混沌苟活下去又有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邓弥灰心绝望,沉静堕下泪来,“我也不想知道。既然你不喜欢我,要杀我,此刻我就在这里,不会再有人来救我,你动手好了。” 邓猛紧盯着她,嘴角动了动,却没有说任何话。 邓弥跪下,低头,眼泪一颗颗落在衣袍上,小声哽咽说:“请你做得利落些,留我体面,也好叫阿娘……看见了少几分心疼。” 邓猛神色变了:“你拿母亲来压我?” “不,这只是我的遗言。” “邓弥,你还教人讨厌的一个地方,就是喜欢自作聪明!” 邓猛大受刺激,奔去取了尖利的匕首来。 邓弥看着她的亲姐姐凶相毕露地朝她扑过来,她引颈而待,闭上了双眼。 “可恨十二夜收了我无数钱财,却还要我亲自费此一番周折!邓弥,你真是该死!” ——“邓猛!” 殿门被突然打开的同时,邓弥听到了昆阳君苍苍而惊骇的喊叫。 匕首落在地上,可还是有剧痛传进了心里。 邓弥睁看眼,满面泪痕,慢慢地回转头。 昆阳君踉跄,颤抖的手指着邓猛:“你!你简直……” 邓猛惊得魂飞魄散,面目俱白:“母亲?!” 昆阳君扑上前,按住了邓弥脖颈上流血不止的伤口,一瞬间老泪纵横:“阿弥,我的儿啊!” 邓弥呆呆望着她:“阿娘……” “走,咱们走。” “母亲,我——” “邓猛,你怎可如此丧心病狂!” “母亲你听我说!” 邓皇后与昆阳君拉扯了好一番。 所有的事,都像是做梦似的,真真假假,令人头昏目眩。 邓弥后来只是知道,她的母亲,倒在了地上。 邓皇后瞪大眼,惊惧立在一旁。 短暂的死寂后,长秋宫中,陡然传出了一声痛彻的嘶喊—— “阿娘!” 第四十六章 母逝 昆阳君睡了很久,从白天到黑夜,又从黑夜到白天。 太医说,情况很坏,劝尽早准备后事。 邓弥不相信,她守在榻前,守了一天又一天,眼泪流干,双目哭得红肿。 第三天深夜,昆阳君醒了。 “阿娘!”邓弥握紧了那只瘦骨嶙峋的手,干涩的眼中又连绵淌下泪,“阿娘……你醒了?你终于醒了!你睡了好久,吓死我了……” 昆阳君张嘴长叹,幽声说:“方才在梦里,见到了你爹爹,他说要接我走……阿弥啊,为娘可能不久于人世了。” 邓弥拼命摇头:“不会,不会的!阿娘会长命百岁!阿娘说过,要好好管教阿弥的,阿弥什么都不会,离开阿娘就活不下去了……” 昆阳君艰难地伸手摸摸她的头:“傻孩子,爹娘始终是要和孩子分别的。” “我不管,我不要和阿娘分开!” “我活得够久了。” 邓弥哭得像个泪人,只是一个劲地摇头。 昆阳君看看周围,是昆阳君府,是她的房间。 屋里点着灯,昏昏暗暗,是夜里。 夜里好,夜里清静,可以背着旁人,说一些母女俩才懂的话。 昆阳君说:“我睡着的时候,都听见了,很好啊,你没有告诉陛下,这都是你那个不争气的姐姐做的。” 邓弥的眼泪止不住地涌落。 “邓猛当时一定非常害怕,而你谎称是宫中混入了刺客,你救了她,她会感激你的。” 邓弥清楚得很,那个要害她的人,毕竟是她的亲姐姐啊。 骨肉相残,是这世上最可悲的事之一。 除了撒谎隐瞒,邓弥想不到更好的办法。 “其实阿娘最近想了很多,始终不知这近二十年来坚持的东西到底是对是错。”昆阳君轻轻抚着邓弥的鬓发,笑着温声地说,“或许,窦景宁说得是对的,我太自私了……” 邓弥的心跳短暂地停住了:“窦……窦景宁?” “是的,他一早就知道你是女儿身了。” “阿娘,我……”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昆阳君说,“窦公子很好,你能认识他,是老天爷赐给你的福气。如果……如果有一天,你厌倦了‘渭阳侯’这层身份,窦公子又肯带你走,你就随他去罢。” 做母亲的,竟让心爱的女儿随他人远走,这是诀别的话。 邓弥心肝如摧,扑在昆阳君身上紧紧抱住了她:“别说了,别说了!我哪里也不去,就留在阿娘身边!” 百岁的父母伴不了百岁的儿女。 昆阳君早就想过有这一天,到了现在,她深知大限将至,纵有再多不舍和遗憾,也不得不抛下她的女儿和孙儿们了。 “我的儿……” 邓弥听这一声沉沉叹息,哭得更厉害了。 “我对你,现下只有一个寄托,不求你飞黄腾达光宗耀祖,亦不求你名入邓氏族谱,只要好好活,你好好地活着,我就能含笑于九泉之下了。” 昆阳君轻轻拍她的背:“为娘时间不多了,去……快去将皇后请来,我还有话,要对她说。” 昆阳君执意要在今夜见到邓猛。 此时宫门已关,邓弥不敢耽搁,更顾不上是否符合规制,急忙派人传信入宫。 一个时辰后,皇后匆匆赶来。 昆阳君屏退众人,只留了皇后一人在榻前。 “为什么?” 邓猛垂首跪于榻前,咬唇不言。 昆阳君懊恨捶胸:“我都是将死之人了,你是我的女儿,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告诉我的?你愿意让我带着不甘心走,死了都不肯合眼吗?” 邓猛头垂得更低,颤声开口:“是因为……刘志喜欢邓弥。” “不可能!”昆阳君惊悚,颜色顿变,断声道,“这绝不可能!” “母亲,我是他的枕边人,他心里想什么,我不会一点儿都察觉不出来。”邓猛委屈,垂泪哭诉,“刘志和张让,从一开始就不清不楚,他表面厌恶那个阉人,实则极为倚赖他!我知道他心里是喜欢男人的,他也是喜欢邓弥的,我全知道!” 昆阳君不肯相信:“你在胡说!” 邓猛泣不成声地抓紧了她的手:“母亲……母亲,我没有胡说,刘志对邓弥的喜欢,已然超越了他对任何一个女人的宠爱,包括我这个皇后在内!这些年,他选的宫人越来越多,最宠爱的几个无一不是眼角眉梢像着邓弥的,一开始我哪里会在意这些?可他如今愈发过分了,成千成千地往宫里纳人,就为了挑几个神似、形似的,我不瞎,那些女人在我眼前晃得多了,我能看不出来吗?我始终觉得不对,仔仔细细地想,大概从他头一次见到邓弥,永寿元年邓弥刚回来那会儿,他就动了心思了!” 昆阳君目光呆滞,神色惨然:“不会,不会的,那都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母亲,你为何就是不愿相信我说的话!”邓猛痛哭愈剧,“他连自己最心爱的白玉龙璧和夜明珠都不吝赏赐给邓弥,那两件东西,我求了多少次都求不来,但他随随便便眼睛都不眨一下地就赏给邓弥了!这还不能说明什么吗?过分的赏赐,还有、还有那些女人!这通通都是刘志喜欢你那宝贝幼子的证据!正是因为心中格外看重,才屡屡许以最好的东西,也正因为真心爱悦,才小心翼翼地旁观舍不得染指!” 昆阳君嘴唇颤抖。 “母亲,我也是你的孩儿,你会一样爱我,你会理解我的是不是?” “我……” “失去陛下的宠爱,我就什么也不是了,我会落到梁女莹那样的地步,我害怕,我真的好害怕!我不想失宠,我不想被关在冷宫里!” 昆阳君呆呆望着邓猛哀哭的脸,目光渐渐涣散开,她喃喃低语道:“他已经要走我一个女儿了……” 最小的女儿,她带她回来,虽是报以极大的期许,却从来没想过要让她也入宫。 深宫的妇人们,为争宠争爱而活,说到底是一群可悲可怜的女人。 昆阳君已经眼睁睁看着她的一个女儿走进了那座华丽的牢笼,一世不得挣脱,她不会再让另一个女儿走进去,何况,邓弥的身份…… 邓猛听不懂母亲自语的深意。 “我想只要他看不见那张脸就好了!看不见,就会慢慢忘记,忘记了,他就不会花那么多的心思去爱别人了,所以我……所以我才去设局,杀邓弥,我也心痛,但是我不得不那样做……” “住口!” 恐惧失宠、恐惧郁郁而终的心绪将邓猛整个儿包裹住了,她变得癫狂和语无伦次,她赤红着眼向她的母亲哭哭笑笑:“留着邓弥,我的日子就过不好了,他要么入宫,要么不入宫,哪种结果都是对我不利的!他入宫,他姿容软媚,甚至美过很多女人,只要他愿意,陛下会非常宠爱他……陛下会忘记后宫里的女人,包括我,包括我在内!很快,我会人老珠黄,其他人也都会嘲笑我,说皇后的弟弟竟然是娈臣……不入宫,只要时时能看见那张脸,他就会不断地去找替代品,如果有一天叫他找着了一个和邓弥长相非常相像的女人,我怎么办?我这个皇后是怎么来的?是因为他那时最喜欢我,万一他不喜欢我了,我就会是第二个梁女莹,我不要,我不要失去皇后之位!我母仪天下,我才是大汉最尊贵的女人……” 昆阳君气血翻腾,她忿然扬手,使尽全身力气,狠狠打了邓猛一巴掌:“荒谬至极!” 喉间涌起腥甜,强忍不住,昆阳君“哇”地一声,生生呕了一大口血。 邓猛似乎是被那一巴掌打醒了,她从昏蒙中醒过神来,看见她的母亲要从榻上栽下来,她慌张迎上去扶住了她。 一夕似老迈了几十岁的昆阳君,此时更如风中残烛。 邓猛终于心慌悔恨了起来:“母亲……母亲,阿猛错了,是阿猛做错了!你不要生气,不要生气了……” “别再,害阿弥了……” “不会,不会了!” 昆阳君双目微瞑,气若游丝:“血浓于水,你们是,同气连枝的亲……” 邓猛掩面哀咽:“我知道,我知道了……” “母亲!” 风尘满面的邓阳携子从门外深沉的夜色里扑进来。 邓阳不预想会有如此变故,她只是带着孩子去已逝夫婿的故里探亲,才离开数日,这正月的喜气还浓,她还等着带孩子回娘家吃团圆饭,怎知突然就传来了噩耗。 邓阳不管不顾闯进了内室,守在外面的人也都急忙跟进来了。 “阿阳……” “女儿在这里!女儿在这里!” 昆阳君握住了邓阳的手,她又抬眼在其他人中寻找:“弥……阿弥?” 邓弥擦了眼泪,急忙跪上前握住母亲的手:“阿娘,我在这儿。” “好,好……”昆阳君费力地将三个女儿的手交叠在一起,牢牢握紧,“你们,都是为娘怀胎十月生的孩儿,手心手背,都是肉啊……”在说这话的时候,昆阳君刻意看了邓猛很久,并且盯着她意味深长继续说道,“有娘家人,就有底气,我走之后,你们三人,定要齐心……” 歇了半口气,又另向邓弥叮嘱:“至亲姐妹……皇后不容易,你需谨记,多多扶持维护……” 邓弥含泪点头。 “外祖母——” 昆阳君看着哭声软糯的半大孩子,想安慰他一声“别哭”,张张嘴,却喉头哽住,发不出声音了。 气息越来越弱,那双浑浊的眼,似要全部合上了。 邓康又一次感受到了生命挽留不住的悲绝,他哭着跪在榻前,像小表弟邴显一样握紧了昆阳君慢慢松开的手:“祖母,孙儿也在这里!” 好啊,好啊,三世同堂…… 知足里又浮起了几丝牵挂,昆阳君的手紧了紧,断断续续说了最后几个字:“好好……活……聪……明……地……活……” 榻上的人彻底没有气息了。 收紧的手重新松开了—— “母亲!” “祖母!” …… 第四十七章 杨馥 空了。 一整座偌大的昆阳君府,忽然就变成空空荡荡的了。 ——阿娘在哪里啊? ——她无声无息,睡在了北邙山的泥土底下。 邓弥曾骗自己说,阿娘只是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过一段时间就会回来了。 而编织的谎言,永远不敢提归期。 在第无数次从梦中惊醒后,邓弥终于清楚意识到,她的阿娘,是死了。 死,是永远不在了的意思。 不会再有相见的那一天,不会…… 昆阳君风光大葬后,邓弥闭门不出整整十日。 十日间,她体会到了泪尽的滋味。 “好好活,聪明地活。” 昆阳君离世前的最后一句遗言,支撑着邓弥度过了人生中最灰暗绝望的一段时日。 母亲撒手人寰之时,会是记忆里最寒彻的一个深夜,呼号悲哭无济于事,而脚下的路还长,母亲是希望她走下去的…… 那一天夜里,邓弥做了一个好长的梦。 在梦里,她的年岁还小,刚离开西莲寺后的居所,扑入万千繁华的世界的时间不长,在那个逼仄令人气闷的梁府,星月的光辉从窗格子里洒进来,洒在阿娘深色的衣裙上——“你不能选择是否来到这世上,但既然已经被生下来,就应该聪明地活下去。”——阿娘望着她,目光慈和,轻轻地说出这句话。 邓弥欣喜于再次近在咫尺地见到了阿娘,可是她猛地又想到,阿娘已经去世了。 身上霎时一冷,邓弥从梦魇中醒过来。 那的确是阿娘曾经说过的话…… 阿娘还说,或许她当时不能懂,但以后会慢慢懂。 无论如何,活着……一定要,活下去! 邓弥很想看看外面,看看月光或是朝霞,看看这世间的颜色和样子。 拉开门的声音,惊动了阶上坐着的一个人。 “阿弥?” 那人飞快站了起来,语气里透着几丝惊喜,修长的身影,裹在一袭银灰色的斗篷下。 邓弥盯着那张熟悉的脸,忽而怔忡了片刻:“你……你怎么在这里?” “这些天,我、邓康、杨洋,我们都在这里,在这门外守着你。” “你们……” 邓弥眼底霎时变得红热,喉中如堵棉团,再也不得言语出半字。 窦景宁站在阶上,和她隔着几步远的距离,默了一会儿,轻轻探问道:“阿弥,你还好吗?” 邓弥抿紧唇角,别过脸去,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了翻涌升腾的酸楚心绪。 想起自己好久未曾认真梳洗打扮了,此刻的样子定然狼狈惨淡,邓弥不免立时感到羞赧,她理理散乱垂落的鬓发,带着颤声哽咽道:“抱歉,让你瞧见我这副……狼狈难看的样子了。” 窦景宁望着她,温然一笑,摇头道:“不会,你从来都很好看。” 邓弥指掠青丝,神情微微顿住。 幸得此时夜色幽幽,天光未明,昆阳君府众人耽于沉睡,四下无旁杂人等走动。 ——大概亦是阿娘在天之灵保佑着,没让别人看见我现在的模样吧。 邓弥想起府中办丧事的时候,窦景宁始终都在,吊丧的人源源不绝地跨进昆阳君府,她疲于应看,但每每回头,总能看见他一身素衣立在檐下。 柔肠百转,暖意在心头慢慢滋生。 “谢谢你。”邓弥弯起嘴角笑,却又止不住潸然流泪,“你一直都在我看得见的地方,陪着我……谢谢你,景宁哥。” 低低的一声“景宁哥”,既令人错愕又使人欣喜。 窦景宁不知该如何回应,甚至都忘记了说话。 春寒二月。 夜晚仍旧会很冷,但不如隆冬时那样刺骨了。 “天上的星星真多啊。”邓弥走到庭院里,闭眼回忆起还在山野中生活的时候,“以前我还没有回洛阳,夜里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看星星……” 后面的话,邓弥没有继续说下去。 那时候,阿娘不在她的身边,秦嬷嬷就告诉她,每当她思念宣夫人,就可以看看天上的星星和月亮,因为在洛阳,月亮也是初一十五阴晴变化,星星也有这样多,两地不相同,看的却是同样的星和月。 “这一天的星月,好像跟人世迥异,从前是什么样,很久之后还会是什么样。” “阿弥。” “它们是一群无生无死的光,真有意思……”邓弥轻笑了一声,回首向身后人说道,“我没事了,你去休息吧。” 窦景宁站着不动,满心的担忧都写在了脸上。 “明早,我们会再见面的。”邓弥说。 “……明早?” “对,明早,就是当太阳,从东边升起来以后。” 那双眼睛里透出莹亮的光,仿佛有星光落在了里头。 那样的光彩,令窦景宁相信此刻从她嘴里说出来的任何一句话。 翌日早,沐浴更衣。 杨洋过府来时,看见了众星拱月中的渭阳侯。 除了容颜瘦损些,邓弥还是邓弥。 正在用早膳的渭阳侯邓弥停住,一面吩咐婢子在桌上多添碗筷,一面抬手说道:“杨公子请坐。” 杨洋乍见这情形,惊诧得转不过神来,他愣愣看向一旁的窦景宁。 窦景宁努努嘴,示意对面的添上了碗筷的位子。 杨洋满腹疑思地坐下了,看看邓弥,不大敢开口说话,于是将目光移到对面坐着的人身上:“……?” 窦景宁想说话,但席间实在太_安静了,他欲言又止。 正默默无话间,邓康忽然惊慌从外面跑进来。 邓康跨进门,看看邓弥,再看看杨洋和窦景宁,明明是想说什么的,但却犹犹豫豫说不出来。 邓弥很少见邓康这个样子,立时有了不好的预感:“你怎么了?” 邓康环顾伺候在侧的人,咬紧牙关,仍旧一言不发。 邓弥见状,命左右之人尽数退下去。 “到底出了什么事?” “杨馥……杨馥死了。” 邓康一早来昆阳君府,经过杨家,听见里面的哭声,多嘴一问,便知道了府中因何痛哭。 杨洋和杨馥长了一张相差无几的脸,每每往昆阳君府时,都穿着黑斗篷,刻意压低帽檐将面目挡住,进了府,不认识的只道他是“杨公子”,曾见过杨馥的就当他是“杨馥公子”,当时当着众人面,邓康避忌不言明,也正是有此顾虑。 杨馥沉病多时,可他年岁还轻,谁也没料想他会突然与世诀别。 杨洋听闻噩耗,面色惊白,即刻站起身道:“我不信!我要去见他!” 邓康素来不知杨洋与杨馥的关系,突然见他反应如此过激,极为惊讶,不等他询问,只见窦景宁迅速也起身,追出两步,在门口将杨洋拽住。 “站住!” “他怎么会突然就死了……我不信,我不相信!” “所以你就要这样出现在杨家吗?” “我……” “你忘记外面还有人在找你吗?” 窦景宁的提醒,如当头棒喝,令杨洋清醒,愈加令他泄气。 杨洋忍不住掩面哀咽:“但他是我的亲弟弟啊!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至亲手足……” “亲弟弟?!”邓康惊茫,瞪大双眼望向邓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 邓弥、邓康重孝在身,不方便去杨府吊唁,而杨洋抱定主意,定要去杨府见夭亡的杨馥最后一面,所以,只有窦景宁能帮他。 杨馥的的确确是死了。 风华正茂的年纪,诗书满腹才冠京城,短短两个月,从病到死,快得令所有人措手不及。 “他前日午后还同我说过,他说,‘母亲,我觉得我好多了,约莫过几日就可下地行走了’……”杨母捶胸顿足,哭得肝肠寸断,“我信了,我高兴极了……谁知我好好的孩儿,说没就没了……天不长眼!天不长眼啊!” 女眷们围着杨母,扶着她,无不垂泪相劝。 窦景宁拦住了不知不觉要走上前的杨洋。 杨洋回过神来,忙垂下一双含泪的眼——跟在窦家长公子身后的“灰衣小厮”,脸上有难看的红色胎记,故而他总是低着头,前来杨府吊唁的人纷纷不绝,没谁会在一个小跟班身上浪费注意力——只要不说话,他就引不起任何人的关注,更不会有谁发现他长了一张和杨馥一样的脸。 杨馥出身世家,亦师从名门,他勤奋好学,在杨家的孙辈里,学问是最好的,连笃志博闻的伯父杨奉也甘愿撇开自己的亲生儿子,称赞杨馥是最与祖父杨震相像的人,可称“小关西孔子”,以他过人才学,将来必能继任伯父杨秉的太常之位,甚至像祖父杨震一般官至“三公”之一的太尉。 弘农杨氏,由太尉杨震始,名满天下,而杨馥,是最被寄予厚望的后辈。 实际上,杨馥十分争气,他超出所有人期许太多。 亦正因为是整个家族里最优秀的孩子,他的英年早逝令太多人无法接受。 杨母嚎啕大哭得声嘶力竭,杨父在宾客面前老泪横流。 伯父杨太常杨秉、杨奉皆哀息痛心。 兄弟姊妹也都伤心悲泣…… 半日后,杨洋神色灰暗地回到昆阳君府,这一趟,仿佛是将他浑身的气力都抽走了,他只觉得心里空空的,像丢失了一件很重要的东西。 很久以后,他感觉到邓康在推他:“喂,你听见了吗?” 杨洋恍惚愕然地张目:“什么?” “敢情你一句都没听进去?” “我……抱歉。” “我叔是问你——” 邓康被人从杨洋的面前推开。 邓弥走上前,立在他眼前,一字一句,认认真真地问:“我想知道,你愿不愿意,顶替杨馥,在这世上活下去?” …… 顶替杨馥,便可回到日思夜想的家。 很久之后,当杨洋重新拿起锋利的剑,他心中在想,弟弟的突然离去,或许就是老天给了他一个机会。 一个,可以光明正大活一场的机会。 第四十八章 掘棺 仍旧是只有窦景宁能出入杨家。 用活的杨洋,换出已死的杨馥。 另备的棺木,就摆在后门墙下,杨馥被换出去后,会有拿了银钱的人听从吩咐,按着时辰到某个地方接棺木,再推着出城去白马寺。 要入葬的那日,窦景宁天才亮就早早去了杨家,他在灵前烧纸钱时,悄悄往火盆里撒了一包迷香粉末,自己先若无其事地走开,再回去时,厅上的人都横七竖八睡倒了。 “你确定不会错吗?”将真杨馥弄出去后再回到厅上,在杨洋准备躺入棺木之前,窦景宁再次不放心地询问他,“你的那颗什么药丸,真的能保你三个时辰没有脉息?” “不是没有,是弱到探不出。” “呼吸也探不出?” “嗯。” 窦景宁道:“谢天谢地,有用就好,我就怕装得不像,到时候像是诈尸,再把你好端端的一家人全给吓出病来。” “景宁兄说笑了,不会的。” “那就好,幸得你有这么一件神物。”窦景宁左右看看,催道,“快些进去吧。” 杨洋轻手轻脚跨进了棺中,他取出锦囊,将包在里面的东西往掌心上倒。 和着一颗用蜡封好的药丸掉在掌心里的,还有包在薄丝帕中的细银锁。 银亮的颜色,很突然地灼痛了他的眼。 从来不曾怀疑过这小小锦囊不对劲的重量,更不曾在意它里面装着的药丸是什么样子的,若不是今日要用,这条细银锁,不知何时才会被他发现。 “奚夫人……” 窦景宁见杨洋发愣,顺着他目光看了去:“咦,这又是什么?” 杨洋急忙握紧掌心,摇头道:“没什么。” 厅上人不知何时会醒过来,窦景宁也懒得再关心他还有什么东西,只是叮嘱说:“你快快将药丸吃了躺进去,我把棺木从后门推走。放心吧,等你睡醒的时候,就会有好日子过了。” 窦景宁走了以后,杨洋吞下了龟息丹,在要睡着之前,他摸出细银锁戴上。 冰冰凉凉,压在温热的肌肤上,颈项之间像多了一层冰。 那凉意,反使得神思越来越模糊的杨洋心中顿有一丝澄明:“奚夫人,我一定会好好活着的!” 窦景宁从后门溜出去,费力推着棺木到了约定的地方,难得松了口气,靠在路边歇了一会儿,等站起来再要往杨府去的时候,却倏忽挨了一闷棍…… 昏昏沉沉醒了,明晃晃的光刺痛了眼睛。 猛地记起该做的事,窦景宁一阵心惊,他想爬起来,但很快,他就发现他的双手被反绑住了。 云鬓花颜的益阳公主打个哈欠,伸伸懒腰,开口道:“醒了?” 窦景宁惊觉循声望去:“……公主?!” 益阳公主笑一笑:“没想到是本公主吧?本公主也没想到,能很意外地碰上你。” 窦景宁看着窗外的日光,惊恐至极:“现在什么时辰了?” “未时。” “未时?!” “没错,你……” “益阳公主!”窦景宁冷汗直下,他一面挣扎坐起,一面抢白恳求道,“在下往日若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还望你此刻都能暂不计较!今日我、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晚了就来不及了,求你……” “求我?哈哈,你窦景宁还有低三下四求本公主的时候?” “公主,我真的有很重要……” “正好,本公主也有很重要的事要与你商量。”益阳公主“啪”一声,将一把匕首拍到他面前,“你让本公主在人前丢了面子,受尽了屈辱,以致于现在连我皇兄都不愿护着我了。这样好了,我给你两个选择,要么娶我,要么死——你选哪一个?” “什么?” “我得不到的,其他人也别想得到,如果你不肯娶我,那我现在就杀了你。” “你这是……是与我商量?” “没错。” 窦景宁惊愕,既而哭笑不得地摇头:“你也太可笑了。” “我可笑?”益阳公主恼怒,“你就是不肯娶我了?那好,我——” “等等!” 女人真是麻烦。 窦景宁非常想摆脱疯子一样的益阳,他不想多浪费时间陪她演她想要的戏,但是此刻,他不知道门外有多少公主的爪牙,除了假意顺从,似乎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益阳欣喜:“你反悔了?” 窦景宁环顾左右,问:“你难道要我在这里娶你?” “当然不是!我是金枝玉叶的公主,我要你进宫去向皇兄求娶我为妻!” “……” 见他又沉默了,益阳变了神色:“怎么?你还是不答应?” “不,不是。”窦景宁抬起头,温情一笑,“我方才只是在想,公主你是千金之躯,又长得这么美,对我也很专一,我自己真不是个东西,以前是鬼迷心窍了,竟不懂得怜惜你。” 柔声细语的一番话,听得益阳公主大为动容:“你……真的答应了?” 窦景宁点头:“是,我答应了,而且此刻我就可以入宫去求陛下赐婚。” 益阳公主听了这话,一时间竟高兴得要哭起来。 窦景宁又说:“可是我现在手和脚都绑着,怕是不能即刻入宫了。” 益阳立刻丢下匕首去给他解绳子。 “没事,我给你解开……我就知道,你心里是有我的……皇兄也错了,他也错了……” 絮絮叨叨又毫无逻辑的话,窦景宁一句也没听进去,困住双脚的绳索一被解开,他立刻就推开了益阳公主。 摔在地上的那一刻,益阳公主终于清醒了:“窦景宁,你敢骗我?” 那人却不理会,直扑向门口去拉门闩。 益阳恼怒至极,凶恶之心暴起,她摸过匕首,纵起扎向窦景宁:“我说过,我得不到的,其他人也休想得到!” 森森的一点凉意渗进手臂中,窦景宁吃痛,抬腿踹开恶狠狠扑上来的疯女人,他踉跄回退,背抵在门上,先没有管流血的伤口,而是飞快将门闩彻底拉开了。 益阳疯狂尖叫:“来人!快来人!给我拦住他!” 门外传来杂沓的脚步声,所幸人不多,只约五六人,且听着动静,也不全然都是侍卫。 “就凭你身边那几个只会偷袭的蠢材,妄想拦住我?做梦!”窦景宁冷笑一声,伸手扣住门,“顺便告诉你,像你这样的女人,既蠢又歹毒,我就是死,也绝不会娶你!” …… “杨馥”的棺木被抬出城了。 大半日过去,原定会出现的窦景宁如同人间蒸发。 邓弥听出去打探消息的小厮回报,没有看见窦公子。 日影渐渐偏西。 邓康揪住小厮喝问:“你胡说什么?怎么会看不见窦公子的!” 小厮哆哆嗦嗦地回:“真、真没看见……” 邓弥原本就慌无着落的心更加慌乱了。 “不对……这不对!” 邓康回过头,眼见邓弥冲了出去,等他想到她大概要去做什么时,脸色刹那就白了:“不能去!你不能去!” 太阳落山前,逝去的人应该入土为安。 邓弥拼尽全力赶到北邙山上时,未时早已经过去了,“杨馥”棺木上的土盖了有不少,都快看不见整个棺木的形貌了。 “住手!” 邓康气喘吁吁追上来,没能拉住邓弥。 邓弥整张脸都白了,她慌张跳进了墓穴,一面迅速扒开棺木上覆盖的泥土,一面疾声叫道:“还活着……人没有死!开棺!快将棺木撬开!” 围在周遭的人都面面相觑,不敢妄动。 杨父惊然:“渭阳侯!” 邓弥转头大叫:“里面的人没有死!” 杨父颤声道:“这、这怎么可能?” 情势逼人,管不得许多了。 邓康深吸了一口气,从旁边一人手上夺过铁铲,也照样跳下了墓穴。 ——疯了一个渭阳侯,总不至于再疯掉一个沘阳侯吧? 杨父思忖着,半信半疑间,连忙催促其他人帮忙开棺。 棺盖被掀开,邓弥首先看见了一只支起的手,那手掌张开,前一刻仿佛在推什么重物,一想到杨洋被困在狭窄不透气的棺木中数个时辰,一直在努力尝试推开棺盖,邓弥的心就纠结成一团,疼得难受。 在那只手要无力落回棺木中去时,邓弥牢牢抓住了它,她看着躺在棺木中,满脸是汗的人,忍不住泪落不止:“杨……杨馥!” 棺中之人气力用尽,快要虚脱了。 杨父见夭亡的“杨馥”忽然之间又活过来了,既惊且喜,连声让人将其小心扶出来。 邓康左右望望,果然是不见窦景宁的踪影,他失落低头沉默了片刻,抚着还在棺木旁流泪的邓弥的肩,轻轻说道:“叔,先上去吧。” 形色匆匆的一行人护着一息尚存的“杨馥”下山时,窦景宁正迎面往山上赶,当先一人嫌他挡了路,不管不顾用力将他推向道旁。 趔趄着扶稳了身后的一株老树,惊鸿一顾望见杨洋的脸,窦景宁松了大半口气,他心中亦是急切惊慌,此刻看见杨洋从棺木中出来了,都没来得及想他是怎么出来的。 “景宁哥?”邓康向来眼尖。 “入葬”变作了“还魂复生”,送葬的人都急慌慌跟着下了山,连傅乐也为今日事感到惊奇,和相熟的友人一起跑了,山上呆愣愣剩了没几个人。 邓弥抬眼,看到了窦景宁。 窦景宁见了她,脸上露出笑,提步欲近前说话,却听到邓弥冷冰冰问道一句:“你还来干什么?” 窦景宁没明白她话的意思,但却听出了言语里的冷绝,顷刻之间顿住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是希望他死的吧?” 窦景宁蹙眉望着邓弥:“你怎会这样想?” 邓弥脸色铁青:“如若不然,你何以来得如此之晚!” “那是因为,因为我被……” “不要再假惺惺地演什么有苦衷的戏了!从现在开始,你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我都不会信!” 邓弥迎面走来,红着双眼从他身边绕过。 窦景宁不是愚笨的人:他来晚了,而邓弥和邓康却在这里,他们两个衣上、脸上、手上尽是泥污,这说明,杨洋……是他们掘棺救出来的。 而邓康为难和躲闪的神色,同样也证实了他心中的某种猜想—— “邓弥,你是在怀疑我,刻意晚来,借故不救他?” 第四十九章 断舍 春草又生,春叶又绿。 寒冬已经过去,可是在这早春的季候里,却有人心比冰雪还冷。 邓弥咬紧唇角,她双肩微微颤动,停在了山道上。 窦景宁见她沉默,忽然心上隐隐作痛,他转面问邓康:“你也是这样想的?” 邓康没有说话,却迅速避开了他探询的目光。 一瞬之间,全懂了。 “呵,原来我在你心中,是这样的人……” 邓康嗫嚅:“景宁哥……” 窦景宁挑眼看他:“也包括你。你们此刻都将我看作了,为一己之私不择手段的卑劣小人对吗?” 邓康的神色忽而一僵。 “你们从未与我真心结交,更未曾用心感知我是什么样的人……好,很好!” “景宁哥!” 窦景宁甩开邓康,转头大步下山。 邓弥被他从后面撞了一下,看着他身影,酸楚难禁,将欲泪流,忽见他在丈远外驻足。 “我这辈子,做任何事都不指望得到别人的回报,唯独对你,”窦景宁回首,一双英朗双目逐渐泛红,“唯独对你……我用尽心力,做了一切我能做的事,就是希望你能喜欢上我,但是很可惜,你心里,早就装着另外的人了……所以,无论我做多少努力,我的希望,只能变成奢望。” 一番痛彻,恍如万箭穿心。 凛冽的山风吹乱了彼此的发。 “邓公子,珍重万千!” 说完最后一句话,他头也不回地下了山。 …… 天将黑时,窦机来到偏院。 窦机问在院门口掌灯的小厮:“我兄长可曾回来了?” 小厮朝里望望,瞅见了窗纸里透出的光,点点头应道:“回了。” 窦机看见他这样,心里有些不悦。 问大门前的人,回的是“不知道”、“没注意”,转来问偏院就近服侍的人,却也是顾望好久才答得上来——这些下人,竟全都不在意大公子! 不悦归不悦,但窦机其实是知道的,根源还在于爹爹的轻视上。 窦机走到门前,见门虚掩,没多想,自行推门进去,脆声唤道:“兄长。” “你怎么不敲门就进来了!” 素来温雅有度的兄长却显得有几分生气。 窦机吓了一跳,手足无措呆站在门口,见窦景宁取下外袍披上,才转过身来看他。 窦机指着身后,支吾说道:“我,我看门只是掩着,所以……” 窦景宁紧蹙的眉头稍微舒展,放缓声音问他:“找我什么事?” 这一问,窦机才想起了为何事而来,他捧起手里损毁的一卷书说:“哦,我说话冒犯了姐姐,她生气将我这卷《孟子》撕坏了,娘说你这儿有竹简版的,我想借来看看。” 窦景宁听了,转身走去书架旁,伸手将几卷竹简拿下来。 窦机跟上去,脚还没站定,那几卷竹简就被放到了他的怀中。 “走吧。”窦景宁说。 “欸?”窦机悄悄觑他神色,细声地问,“兄长今日遇着不高兴的事了吗?” “没有。” “没有?那怎么一句话都不与我多说?” “你不是要去读书?别在我这儿耽搁了。” 窦机几乎是被窦景宁推着往外走了一半的路的。 “别推,别推了!”窦机怕摔跤,连忙道,“你嫌我烦,我自己走就是了。” 窦机低头护着怀里的竹简,走了几步,瞟见了胡乱丢在铜灯下案台上的一堆衣裳,他也是好奇,因为他记得这一身衣裳似乎是兄长今日才换的,所以走过去翻了翻,一翻,就翻见了衣上的血迹。 “兄长!”窦机吃惊转过头,急切切地问,“兄长,你哪里又伤着了?” 窦景宁不耐烦:“小孩子管哪门子的闲事。” 说着,重又来将其推出去,直推至门外。 窦机一手抱紧了竹简,一手扒住了门,不死心追问道:“我见是袖子上裂了,你是伤着手臂了是吗?” “小祖宗,我请你不要再多事了,拿了你的书快走。” “这怎么能算是多事呢?你是我兄长,我是你幼弟,圣人言,孝悌是做人、做学问的根本,我关心你怎么就……” 窦景宁截断他道:“我不要你关心,行不行?” 说完,就掰开他的手,把他推到门外去了。 窦机站稳了,转身焦急往回扑:“兄长!” “就站那儿!” “你……你要是不告诉我是怎么回事,我就去告诉娘!” “你要敢胡说八道,我就去跟爹说,他的盔甲是你弄坏的。” 窦武是武将,极为珍爱自己的盔甲和宝剑,要是知道上次坏掉的盔甲是人为弄坏的,那可不得了! 窦机立刻吓得噤了声。 窦景宁挑眉:“还不走?” 窦机再不敢啰嗦,拔腿就跑了。 翌日,窦机在街面上遇见了邓康,心想兄长与邓家叔侄俩亲近,或许能从邓康嘴里问出点什么,便立刻追了上去。 “沘阳侯!” 邓康转身看见窦家小公子,显得挺开心,他倒也正想问问窦景宁的情状:“原来是窦小公子啊。” 不等寒暄,窦机反而直截了当地问他:“沘阳侯,你昨日是跟我兄长在一起吗?” 邓康有些呆住:“怎么?” “哦,我就想问问,我兄长这回又是怎么受的伤。” “什么?景宁哥受伤了?” “是啊。”窦机眨眼看着愈加显得呆怔的邓康,不由得失望小叹了口气,“看来你也不知道,算了,算我白问的。” 邓康去到昆阳君府,逢着邓弥在后院池心亭上喂鱼。 邓康没兴趣看争食的鱼群,自己坐在了旁边晒太阳。 邓弥转脸看了他一眼:“去过杨府了?” 邓康心不在焉地答应着:“去过了。” “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你知道我关心什么。” “哦,一丝纰漏都没出,全家人呵护备至,好着呢。” 语气听上去怪怪的。 邓弥转身将鱼食放在了石桌上:“你去杨府时,说话行事也是这个态度?” 邓康愣了一下,望着她正色说道:“怎么会?你教的,‘作百佛寺,不如活一人’,救人是至善美事,自有后福,我岂能不上心?” 顿了顿,又道,“只是杨太常问起,渭阳侯何以知晓棺中人还有生息,再又疑惑说,往日似乎并不见侄儿与渭阳侯过多来往,全赖我聪明机智,临场发挥,将事情都圆了过去。” “你是怎样说的?” “我说,杨馥公子与我叔父的某位友人样貌肖似,他俩曾在一起喝过酒,我叔父仰慕杨馥公子的才学,从听闻杨公子暴毙时起,他就不信,直到出殡那日,府上有个耳力极好但却为人愚笨的下人,立在街边听见了棺中有动静,慌慌张张跑回家来,说了这一番奇闻,旁人都斥责是胡话,唯有我爱才的叔父,信了。” “……” “圆得如何?” “尚……尚可。” 邓康瞟瞟面色尴尬的邓弥,想了想,又开口道:“我刚刚在街上,遇到窦小公子了。” “窦小公子?” “窦机。” “……哦。” “你就不想晓得窦机和我说了什么?” 邓弥愣了愣,然后有了摇头的意思。 邓康有时候真的觉得邓弥挺没心肝的,所以故意抢着告诉她说:“窦机问我,他兄长这回又是因为什么受的伤。” 邓弥反应了半瞬,霍然转身:“窦景宁受了伤?” 邓康如实答道:“我不知道。窦机没有细说,我也没有来得及追问。” 邓弥垂首凝思。 过了片刻,邓康叹了口气,说道:“叔,虽然昨日我也有怀疑过,景宁哥晚来是出于他……出于他想独占你的私心,但后来他说出了那些痛心的话,他说我们未曾与他真心结交,不知他的为人,忽然之间,我就觉得,这其中,一定是有内情。一直以来,景宁哥都是我非常敬重的人,他从来没有做过令我失望的事,我信他,信他配得起这份敬重。”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如果是因为私心想要杨洋死,当日在山岭上,景宁哥就不会救他了。” 邓弥心事乃如潮涌,垂首终不出一言。 “叔,即使我不知道真相是什么,但我肯相信,昨日,景宁哥是出了意外。”邓康认真劝道,“我们去看看他吧?见到他,就什么都知道了。” 邓弥终于说服了自己,愿意拉下脸来登门道歉。 但是,窦府上传话的人说,大公子不见客。 邓康急了:“你没说是我们……你没说是渭阳侯来了吗?” 传话的人恭恭敬敬:“说了,说过了,是不见。” 邓弥寂然而立,心中有几分愕然,更有几分失落。 邓弥想,也许他还在气头上。 连邓康也是说:“看来,景宁哥是真的生气了,那我们便改日再来好了。” 邓弥从不曾料想,自己也有要去哄别人的一日,然而,就算她想哄,窦景宁也未必肯给她这样的机会。 窦景宁几乎不再外出,他不见邓康,更加不见邓弥。 后来,邓弥完全明白了那句“邓公子珍重万千”的话的意思。 那是第三次亲自到了窦府门前,看门的小厮打量了她好几眼,缩着脖子说:“君侯,您不必再来了,我家公子吩咐了,不见您。” ……“珍重万千”? 邓弥站在窦府门前,心里像灌进了无数的风,良久,她自嘲地弯起嘴角笑。 原来,他是在说—— “恩断义绝,从此别过。” 第五十章 薄幸 昆阳君去世后,皇后邓猛的脾气变得很差,渐渐地,宫中的贵人、美人都不敢往她的跟前去。 八月赏花的时候,邓猛因为林美人一个无意的小举动而勃然大怒,她认为林美人不敬皇后,当即就暴怒打了林美人,娇柔的林美人正得圣宠,自己觉得很受辱,于是哭啼去找了陛下刘志,刘志一怒之下,下令关闭了长秋宫的宫门。 邓弥久不在朝,刘志又刻意不让消息外传,所以在数日后,邓弥才知道了皇后遭冷禁的事,她急匆匆让邓康送她进宫。 刘志不想听为皇后求情的话,他忙着自己的政务,放任邓弥固执地在殿上跪了足足一个时辰。 天色一分分暗下,尹泉掌上了灯,小声提醒说:“陛下该歇歇了。” 刘志抬眸,扫尹泉一眼,再转去看邓弥。 “你还要跪到什么时候?”刘志说。 “跪到长秋宫的宫门重新打开为止。” “真是倔强啊。”刘志摇头叹息着,放下了手中的上疏,问道,“如果朕就是不愿意赦免皇后呢?” “那么,邓弥唯有一直跪在这里。” 刘志听罢,稍稍皱起眉头:“渭阳侯,你知道你的姐姐做了什么吗?” 邓弥如实地回答:“知道。” “邓猛太不像话了,朕已经忍了她很久。林美人最是温顺,她素来怕皇后,怎敢对皇后不敬?但是你姐姐,连林美人这样柔弱乖巧的人都不放过。” “姐姐定然是心情不好,请陛下见谅。” “见谅?”刘志勾唇冷笑,“如何见谅?她不是第一次无故难为人了,朕不是没有给过她机会,是她肆无忌惮不珍惜。朕就问你,邓弥,若有人欺负你喜欢的人,你会怎么做?” 邓弥抬起脸,迎上刘志目光,镇静反问他道:“我姐姐难道不是陛下喜欢的人吗?” 刘志愣住了。 邓弥重复问他道:“请问陛下,我姐姐,被您立为皇后的邓猛,难道不是您所喜欢的人吗?” 好一会儿,刘志才讷讷张口:“她……曾经是。” “曾经?” 邓弥神情微变,颤动的目光中分明是流露出难过和失望来。 刘志心上忽地一紧,急忙改口:“朕是说,她曾经是朕很喜欢的女人,但现在,朕对她的喜欢,没有以前那样多了。” 邓弥怔然望着他,继而咬牙低下头,沉声说道:“古今皆言,男儿薄幸,果然是不错的。” 听到她这样说话,侍立在侧的尹泉脸色遽变。 “放肆!”果不其然,刘志龙颜大怒,拍案怒起厉声斥道,“邓弥,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来指责朕的不是!” 话既已出口,邓弥没打算收回:“喜新厌旧而已,人之常情,陛下无需遮掩,更用不着动怒。” “你!” 刘志目露凶光,额上青筋毕露。 尹泉见情形不对,惊惶伏跪求情:“陛下!陛下三思!渭阳侯年岁还小,又忽遭慈母离世的打击,一时缓不过来,才会对陛下出言不逊的,望陛下……” “闭嘴!”刘志捏紧拳头一力忍耐,粗暴打断了尹泉,“不要你来多话!” 邓弥垂首默然跪着,面色沉静,似乎毫无畏惧之心。 “你,不怕朕杀你?” “人生在世,固有一死,不足为惧。” 尹泉焦急惶忧:“渭阳侯,你——” 刘志半晌无言。 “罢了。” 一声低叹,竟是语气和缓。 “朕不与你计较。” 刘志松开握紧的拳,垂下手,闭眼转过身,似极倦累地命令道:“尹泉,去传旨吧。” 尹泉惊喜,连忙起身快步出殿。 “还有你,”刘志背对邓弥,轻声叹息,“不用跪了。你也去长秋宫吧,顺道替朕劝劝皇后,不要再做令朕不高兴的事了,朕对她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长秋宫的宫门重新开启。 尹泉传陛下口令,解除皇后的禁足。 邓猛跪谢圣恩,被宫女搀起来时,看到了尹泉身后的邓弥。 “皇后,这一回,您可真要多谢渭阳侯啊!”尹泉道。 邓猛一言不发地冷冷盯着邓弥。 邓弥向尹泉笑笑:“有劳了。” 尹泉走后,邓猛屏退了所有人。 禁闭的数日,使得邓猛憔悴了很多。 但哪怕是到了这样的地步,邓猛也高傲得不肯低头,不肯放低身段来说一句中听的话,她拢拢鬓发,冷冷哼笑道:“邓弥,你别以为孤会感谢你。” 素妆的邓猛,容色黯淡,没有以往的光彩照人,她眼下发红,连发丝也有些凌乱。 邓弥看着她,心里一点点地刺疼起来,她低下眼回应说:“我很久没有出门了,也没有人告诉我宫里发生的事,所以来晚了,请你见谅。” ——来晚了?即便是来晚了,也能立刻求得陛下收回禁足的谕令吗? 在邓猛听来,这言语之间,尽是炫耀之意,她容色顿变,扬声质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是在笑话孤吗?是在说孤没有你来求情,就永远也出不了这长秋宫吗?孤告诉你,孤不领你的这份情!孤就是困死在长秋宫,也不需要你来解救!” 邓猛的态度,无疑也激化了邓弥的情绪:“你和我之间的关系,非要演变成现在这样吗?你是我姐姐,我诚心实意地对你,你为什么不能拿出半分真心来对我?” “因为你不配!” “邓猛,我真的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恨我!” 邓猛盯着邓弥,话到嘴边却无法说出来。 邓弥等不到她说出个究竟,心冷了,人也累了,所以她选择了妥协:“好,你不想说,我也不勉强你。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做这些,不指望你会感谢我,我是在按照阿娘的遗言行事,阿娘说你不容易,要我多多扶持维护,我会做到的。至于你……你要怎样待我,是你的自由。” 邓猛根本不领受她的好心:“哼,你少来装圣人了!要不是看在母亲的面子上,孤也绝对不会让你好过!” 邓弥红着眼,因为感到委屈和心酸,声音里有了掩饰不了的颤动:“别忘了,阿娘……阿娘她希望你能成为像和熹皇后那样的贤后。” 邓猛故意别过脸去不理。 “还有,陛下让我劝你,不要再做会令他不高兴的事了,他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邓猛紧紧咬住唇角:“如果话都说完了,请你立刻从我眼前消失!” 邓弥退两步,转身往外走。 不知不觉间,天已经黑透了。 邓弥在殿门前停住,外面夜色漆黑,她感觉那夜色像是没有尽头一般。 没有尽头的夜色,与漫长无望的人生……何其相似? “我知道你过惯了光鲜的日子,喜欢众星拱月的感觉,被冷禁在长秋宫的这几日,你一定很难受。刚才为了你,我出言顶撞了陛下,陛下非常生气,差一点要杀我,但如果有下一次,我还是会选择帮你。姐姐……万一哪天我因此死了,还望你对我的怨恨,能少一些。” 邓弥知道,邓猛是不会应她的。 不应,又有什么关系?心里最想说的话,都已经说了。 不奢望亲密热络,只望那无端而来的恨意可以不那么深。 殿中剩下邓猛一人时,她捂住嘴,蹲在地上颤抖流泪。 ——刘志差一点要杀你? 哈,真可笑。 “他哪里会……舍得杀你啊……” 皇后。 ……皇后? “我这算,哪门子的皇后……” 邓猛在寂寂然的宫殿中,忽地哀声痛哭起来。 邓康还在宫门下等待。 远远看见了邓弥,邓康急匆匆迎上前:“叔父,怎地去了这么长时间?” 邓弥似失魂落魄,神色凄凄。 “叔父,皇后姑姑她?” “……没事了。” “哦。”邓康低头思忖,快步跟上她,“那我们回家吧?” 邓弥闷头坐在车里不说话。 邓康觉得气氛怪怪的,就努力找话来说:“那个……我听说这次的事,益阳公主也在里面掺和了一脚,要不是她当时说了挑拨离间的话,皇后姑姑是不会动手教训林美人的。” 教训?哼,真是一个讽刺的词语。 邓弥苦笑摇头:“你别认定就是皇后委屈了。陛下说,林美人温顺乖巧,不敢得罪皇后,是皇后不懂容人,依仗身份行事过分了。” 邓康张口结舌。 默了一阵子,邓康继续说:“总之,陛下没有偏袒谁,该罚的都罚过了,那个好事之徒益阳公主不见得就捡到了便宜。” “与己无关的事少管。” “但那女人是真的讨厌!没她火上浇油,哪有这场风波?我看她就是自作自受,活该!” “好了,不要再多说了!” 邓康见邓弥冷了脸,顿时消声。 咕噜。 架不住肚子饿,邓康摸摸肚子,不知不觉想起了小鲜馆:“叔——” “什么?” “小鲜馆还有两道新菜我没尝过。” 邓弥皱眉:“跟我说这个做什么?” “要排队。” “去排就是。” “不想费工夫等。”邓康挨近些,讨好说道,“小鲜馆的三当家对你留的那幅字赞不绝口,他可是说了,只要你去,绝对不用排队,好酒好菜第一个奉上,你看你明天是不是能带我——” 小鲜馆。 上次去小鲜馆,遇着了窦景宁,窦景宁转头看见她和杨洋,却立即向同行友人请辞,不惜丢下满座言笑诸人,独自起身离席走了。 八月夜风生凉。 邓弥眼睛里渐渐涌起一层潮意,她轻声问邓康:“子英,你有过遗憾的事吗?” 邓康错愕地眨了眨眼,然后很认真在想:“遗憾啊……很多啊,比如把所有钱砸在了王茂选的马上结果输个底朝天,比如我娘才做的新衣被我自己用剑割坏了,比如上次因为听说黄琰琰也在我就没去跟傅乐他们看西域来的舞姬……还比如,没能吃到小鲜馆的那两道新菜。” 邓弥听到他说的这些无关痛痒的遗憾,只觉得心里更加难过了。 她最遗憾的,是当日都有勇气追到小鲜馆外,却犹豫说不出一句道歉的软话,以至于窦景宁抢在她前面开了口—— “我不招惹你,也愿你勿来招惹我。” 平平静静的语气,情冷意凉的一句话。 窦景宁说完,旋身而走,不带丝毫留恋。 邓弥重新想起那道离开的背影,瞬间窒痛在心,她低垂着脸,喃喃自语:“我骂错陛下了……世上负心薄幸的,未必全是男儿……” 邓康没有听清,迷惑推推她:“你说什么?什么男儿?” 邓弥擦擦眼睛,牵强弯起嘴角笑笑:“没有,我没说什么。” “那我们明天去……” “我不去小鲜馆。明天不去,以后都不去,我不会再到那里去了。” 第五十一章 生辰 这一年八月中,宫内忽然传出消息说,陛下赐婚,益阳公主被许给了寇家。 益阳公主即将成为寇家新娘,作寇勋的嫂嫂。 寇勋介怀益阳公主倒追过窦景宁,曾闹得京城人尽皆知,所以知道这事以后,不是很高兴,怎奈对方是陛下的亲妹妹、金枝玉叶的公主,家里爹娘和兄长都没有说什么,他就也只好将气闷在肚子里。 但每每遇着了相熟的人,他们总要嘻嘻哈哈问起这桩喜事,寇勋很反感,敷衍搪塞演变到最后,通通变成了一句话:“喝喜酒是吧?好说,记得送好礼啊!” 这个醒提得好,往常只知花天酒地斗鸡走狗的世家子们,一时之间都忙不迭跑去各处搜罗礼品了。 帝师黄琼老大人不久前被免去了太尉之位,他心态放得端正,并无怨怼,日日清闲在家晒太阳,瞅见自家孙儿有事没事出去瞎转,倒是还交给黄荀一项任务,让他去选一份送给新人的好礼。 九月十五。 黄家兄妹俩正在街上“寻宝”,好巧遇上了出门来逛的窦景宁和傅乐。 傅乐看他们愁苦着脸,抱怨半个月来一无所获,于是出主意说:“何不去溢彩阁看看?” 黄荀说:“月初才看过的。都说溢彩阁的玉件名贵,我却没瞧出来。” 傅乐笑:“黄贤弟有所不知,溢彩阁的老板颇执拗,因溢彩阁是六月十五开的张,所以上新之日放在每月十五。倘若今天再去,我保准你能看见好货。” 黄荀一听,双眼发亮,顺道拽起二人同去。 傅乐之言,果然不虚。 溢彩阁的伙计大早就忙着上新件,黄荀兄妹等人过去时,还有源源不断的新奇物什擦亮了摆上来,连那忙着和窦景宁说话的黄琰琰,扭头看到溢彩阁里的新气象,也被勾走了魂,欣喜跑去瞧瞧这个,再兴奋摸摸那个。 邀来参详的窦景宁始终没发声。 黄琰琰新鲜劲过了几分,才回头去看他。 窦景宁立在柜前,出神望着什么,与他们三个隔了颇远的一段距离。 黄琰琰靠上前去,窦景宁似乎都没有察觉,黄琰琰便顺着他的目光,发现他望着出神的一件东西,是一块翠玉环的腰饰。 玉绝对是好玉,通体莹翠,光洁无瑕,但好像…… 黄琰琰仔细打量一阵,伸手去将翠玉环从架上摘了下来,噘嘴道:“这个是不错,但也太小了吧?喏,就我掌心大小,送出去不气派。再说了,送人新婚贺礼,不都讲究成双成对的吗?这只有一个,再漂亮也图不到好意头。” 窦景宁回过神来,朝她笑笑,没有说话。 溢彩阁老板于百忙中转面一瞧,立刻卑躬屈膝迎上前来,满脸堆笑向黄琰琰道:“姑娘好眼力!一挑就挑中了这架上最好的玉佩,不,该说是目下全溢彩阁最好的玉佩!” 黄琰琰狐疑:“最好?” 老板要笑成一朵花了:“是啊是啊,姑娘您瞧瞧这玉的成色,再瞧瞧这精细的雕工,就连这编绳的纹样,都是格外花心思很不落俗套的。” 这么一说,认真反复地细看,还真的是,从玉质到雕琢,无一不是上乘。 翠玉环在手里拿久了,越看越喜欢,黄琰琰有点儿舍不得放下:“那这个,多少钱?” 老板道:“看姑娘和窦公子是朋友,今日窦公子在这里,在下也不能报出虚价来。您瞧好,最翠亮的玉,不多要您的,给一百黄金就好。” “一百……黄金?!” 黄琰琰吓得声音都抖了三抖。 黄琰琰惊得目瞪口呆,很快就变了脸,怒气冲冲叱道:“你骗鬼呢!值上百黄金的东西你敢敞在这儿卖?你是不是欺负我分辨不出好坏!” 老板见她如此反应,连声大叫冤枉:“哪里敢骗姑娘?这要不是窦公子站这里,在下也不会给出这样的实价。不信您叫窦公子瞧瞧,这样的翠玉,值不值得一百两黄金?” 黄琰琰果真就扭头问窦景宁。 窦景宁只笑不语。 听见黄琰琰在大呼小叫,黄荀和傅乐走过来了。 黄荀问:“琰琰你在干什么?” 黄琰琰情绪十分低落,一面拿手里的翠玉环给他看,一面指着老板说:“他说这件小东西值得一百两黄金……” 黄荀一愕,呵呵干笑:“是,是挺贵的。” 傅乐见黄琰琰牢牢抓住翠玉环,遂眼风瞟瞟窦景宁。 窦景宁却没看傅乐,他的目光定在那价值百两黄金的物件上,慢慢说出了两个字:“买了。” 没等其他三个人反应过来,又补上了一句—— “送给琰琰。” 然后,窦景宁柜上放下了一锭金:“剩余的,去窦府取。” 傅乐瞟他的意思是,知道黄荀肯定不给买,为免黄琰琰闹,让窦景宁劝她把东西放回去,岂知他倒直接买下来送给黄琰琰了。 “可有看上何物吗?”窦景宁问。 黄荀呆愣答道:“有两件尚算不错,但还是想让祖父来决定。” “如此,那便走吧。”窦景宁转身朝外走之前,嘱咐老板,“黄公子看上的那两件,你要留好了。” 老板满口应承,殷勤相送,将三人送至门口。 黄琰琰握着翠玉环,出了溢彩阁的大门还是懵的:“宁哥哥,你不开玩笑,这个当真送给我?” 黄荀怪难为情的:“也太贵了些,怎么好意思收啊……” 唯有傅乐,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在旁边羡慕感慨道:“窦公子今生真是投了个好胎,未生于皇家,却胜似皇家中人,这钱财像是大水漂来一般,怎么花都不见少。下辈子,贤弟我愿……” 话没说完,生生止住了。 黄琰琰抬起脸,见傅乐眉头皱起,紧紧盯着街前边看,她扭转面颊,脱口“呀”了一声:“那不是邓弥哥哥吗?” 出了溢彩阁,往前走几步就是十字路口。 的确是邓弥。 还有“杨馥”和邓康。 眼瞧着那三人背影渐远,黄琰琰想着就连忙挥起手要打招呼:“嘿,邓——” 黄荀飞快撞了她一下。 “嗯?”黄琰琰一头雾水,撞得有些疼,她生气叫道,“哥你干什么!” 黄荀古古怪怪地咳,目光直往窦景宁身上跑。 黄琰琰糊里糊涂眨巴着眼。 邓弥与杨洋并肩走着,闲聊之间偶尔会意笑笑。 那是颇登对的两个人。 跟在后面的邓康显得有几分多余。 窦景宁寂然而立,然后转过身去,与之背向离开金市:“我们走。” 黄琰琰不是很理解:“宁哥哥怎么了?他以前,不是最喜欢和邓弥哥哥在一块儿的吗?” 傅乐叹息道:“唉……你也说了,那是以前。” 说完旋步跟着走了。 黄荀气不过,戳着黄琰琰的脑门数落她:“就你多事!” 黄琰琰委屈争辩:“这哪里是多事?大家你认识我我认识你的,走路上碰见了,打打招呼怎么了?” “嘿,我说你!按照你的性子,不应该讨厌邓弥才对吗?” “谁说我讨厌他了?” “你是傻吧?那可是窦景宁喜欢的人!” “啊?原来是这样啊。” “……”黄荀扬起眉,表情有些纠结,他颇居高临下地盯着黄琰琰看,“啧啧,真难得啊。” 黄琰琰蓦地脸凶起来:“喂,邓弥哥哥和你们不一样,我就是不讨厌他怎么了!” 黄荀不以为然,嘁声道:“我倒没看出来有什么不一样的。” “他待人,比你们温柔多了!” “不觉得。” “他读书多,比你们博学文雅!” “京中又不光他会读书,人家傅乐家学深厚,还从两岁就开始识字呢。” 黄琰琰被激了两番,开始红起脖子了,挥动手臂叫道:“他、他长得秀美俊俏……” “行了!”黄荀赶紧打断她,“你这天生的小花痴,看见男人漂亮点就犯迷糊。你哥哥我懒,不想跟你舌辩,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黄荀迈开步子也走了。 黄琰琰忽而脑海中灵光一现,急忙上前拽住黄荀:“哎,我记起来了!九月十六啊!” 黄荀不耐烦:“今天十五。” 黄琰琰摇头,满脸恳切地望着他:“我说明天!明天九月十六,是邓弥哥哥的生日!” 黄荀愣了一愣。 别说……仔细想想,还真的是。 黄琰琰盯着手里昂贵的玉佩看,恍然大悟:“我知道了,这根本就是宁哥哥想送给邓弥哥哥的生辰贺礼!” 黄家兄妹站在街面上,大眼瞪小眼,好一阵无话。 “怎么办?”黄琰琰问。 黄荀想了想,说:“还给景宁哥吧?要不直接拿给邓弥?” 听到这样说,黄琰琰立刻变了脸,她将手一收,强硬道:“不,景宁哥送给我了,这就是我的!” 黄荀还没来得及张口,面前的人就没了。 黄琰琰怕黄荀劝说不成该用抢的,所以三十六计走为上。 黄荀傻了眼——这死丫头! 再回过神来,又不由得摇头叹气,不是为舍不得放的家妹,而是为扭头就走的好友。 黄荀深感遗憾。 断袖,也不是多令人深恶痛绝的一桩事,古往今来,甚至上到君王,都是不绝于耳闻的,这并没有多见不得人。 可惜的是窦景宁。 那真是一个很简单的人,横看竖看都是京城里最拔尖的,二十多年里就见他喜欢过这么一个渭阳侯,旁人也足见其婉恋之情深深,可惜…… 黄荀犹豫着要不要追上去,委婉地将黄琰琰发现的小秘密告知给邓弥,但想想邓弥和杨馥走得甚近,觉得还是不要去多事了,于是立刻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第五十二章 又春 九月十六这天,已经改作“渭阳侯府”的原昆阳君府,收的生辰贺礼多到要撑破屋子,但邓弥看上去并不是很开心,邓康偷偷翻过了送礼名录,似乎看出了点什么,却一字都未敢言。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便入冬了。 天子诏令,使杨秉代刘矩为太尉。 杨秉新官上任,所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弹劾贪赃,先前很多买官而上的人都在此时栽了跟头——邓弥虽不在朝,而此事声势浩大,不能不入耳闻知。 太巧合了,被弹劾的偏偏是那群草包和社稷蠹虫。 久未面见天子了,然而邓弥无法不想起那位高坐明堂的天子。 延熹四年,卖官鬻爵。 延熹五年,改换太尉,默允其奏表弹劾,捉贪拿赃。 看来,这位天子并不昏庸,不过行事风格诡谲,心思太深罢了。 杨洋垂首添了炭,抬眼时看见邓弥在出神,嘴角却不由自主地微微上扬。 杨洋笑了,柔声问道:“你在想什么?好像很开心的样子?” 邓弥匆匆醒过神来,短暂愣怔了一下,继而低头,启唇笑得更明显了:“哦,我只是……只是想到杨太尉做事忠正果断,为国为君为民取利,能有这样好的官员,是我大汉朝的福气。” 杨洋心里泛起甜:“虽然你不是在夸我,但我照样觉得很高兴。” 邓弥说:“因为你是杨家的人。弘农杨氏,以忠正清白传家,生在这样大家族里的人,是幸运的。” 延熹六年,开春很早。 自上元日,邓弥在灯市意外遇到窦景宁,邓康从中调和不成,反叫场面更冷,最后导致不欢而散后,邓弥有大半个月没有再出家门了。 杨府后院里有一株红梅开得很好,杨洋听廊下走过的婢子们私下议论说,前两年这梅树开花伶仃,瞧不出哪里好,今年倒大不一样了,满树满枝的花开得极喜人,多亏得公子大费周章将之从远地移栽过来。 杨洋不懂梅花,他也不像杨馥,有痴爱着的某一种花。 婢子走远后,杨洋走近那株梅树。 清香扑鼻,那一枝枝,一簇簇,满目可见的纤柔花瓣和细巧金蕊,像一大片缭绕的绮丽云霞盛开在眼前,确实风姿卓然,十分招人怜爱。 杨洋带着几枝红梅探访渭阳侯府的时候,听说邓弥是在练字,可是他看见案头上的墨都没有研开。 “送给你。”杨洋笑着将一束早春的红梅递给邓弥,“自己家中开的,听下人说和别处的不一样,我瞧着好看,所以折了几枝来。” 邓弥微微错愕,继而道谢接了,转身去放花。 杨洋在旁边找地方坐下,一面看她将花放进空瓶中,一面笑着说道:“你很久没有去过我家了,我爹娘常常会问起你。” 算起来,从去岁腊月就开始忙,是有很长的时间没有去过杨府了。 邓弥没有很在意,随口应了一声:“哦,家里有很多事要打理。” 渭阳侯府中的仆人奉了香茶来待客。 邓弥将花插好了,回身走来,闻见茶香,含笑叙话道:“巧了,这茶是融雪水冲泡的,今日饮此茶,对面赏看那梅花,真是相得益彰。” 杨洋看着她低眉坐下,欲言又止,没有立刻接话。 饮茶间,邓弥带眼瞧见他袖口染了一片墨,不禁莞尔打趣:“以前有段时间,我很爱看风物志,书堆得满屋子都是,甚至专心到会忘记吃饭,阿娘就笑话我说,我能和书过一辈子,实则不然,我那只是一时兴起,远不如你,爱书成痴,能同笔墨纸砚天长地久。” 杨洋意识到袖口有墨迹,因为这样的失仪,脸上立刻红了一层。 “没有关系的,下次出门前注意便是了。”邓弥温言宽慰了羞窘的杨洋,转而又笑道,“啊,要说起来,你们杨家人仿佛是天生的爱读书,从前也总是听人说起,杨馥爱书惜书,年纪轻轻就博览天下群书,几乎没有他不晓得的事。我很好奇,你们是怎么想的呢?难道真的生来就觉得诗书典籍最好?” 杨洋想了想,压着衣袖,将手放在膝头,轻轻摇首说:“不是,我——” 张张口,忽又顿住了。 邓弥迷惑望着他。 “我……我知道馥弟的学问很好,我想多努力一些,尽可能地像他。”杨洋牵起嘴角,半腼腆又半羞涩地笑,很快低下了脸。 那轻柔的笑意,却令邓弥忽地心酸。 尽可能多地,活成另一个人的样子…… 不约而同,她和杨洋都走在这条路上,退无可退。 可是看着那样毫无怨尤、诚心接受的笑容,邓弥又觉得有所安慰,以前的杨洋鲜少会笑,但如今改换了身份,他渐渐给人不一样的感觉——性格柔顺、爱笑了很多——或许,这才是最真实的他。 卸下以前冰冷的外壳,有机会接受命运全新的安排,这样多好啊。 邓弥犹自出神,杨洋在对她说:“何况书中乾坤大,我的确学到了很多。” 邓弥转回神来,陪笑,不说什么。 春天的天气像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刚才还出着日头,阴云片刻,继而就飘起了小雨。 屋外隐约传来仆妇相呼收衣收物的催促声。 邓弥转头望着外面。 杨洋看着她白净秀美的侧颜,心底里一点点柔软起来。 温热的掌心覆住了几案上的那只手。 邓弥陡然一惊。 “我真的很感谢奚夫人教我识字念书,”杨洋轻声开口道,“没有她,我现在会很吃力,而且也不会有信心能变得更好。” 邓弥想抽手,却不想对方握得更紧。 “你方才说错了,我不是想和书过一辈子,我只是想和你,过一辈子。” 邓弥脸上倏忽惊白,她诧异抬头,正对上一双温柔漆黑的眸。 完全的……不知所措。 邓弥脑子里很乱:“可是,可是我……” “我知道,你现在是渭阳侯,但是在我心里,你永远只是阿弥。” “不,你不明白,我不可能……” “可以的,我不在意其他人的看法。”杨洋将她手抓得更牢了,目光里透出坚定的光采来,“我已经‘死’过一次了,爹娘凡事都顺由我去做,他们听到过京中的流言,甚至主动问起过,我和你之间的关系为什么会忽然变得亲密,如果你还要继续做这个渭阳侯,我不会阻拦你,但是我希望,我们两个能够在一起。” 邓弥心里真正喜欢谁,他不是分辨不出。 此时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说得小心翼翼。 杨洋决口不提窦景宁,因为他不敢提,他怕一说到那个名字,他从开始就会输。 在那个短暂的瞬间里,邓弥恍恍惚惚像过了几世那么长,她什么都没有想,但是心里有声音在提醒她,不能接受,要立刻拒绝。 神思混沌的邓弥忽地整个人一震,仓皇挣脱了手:“不!” 杨洋瞬时僵住了,眼里的神采也很快黯淡了。 邓弥看着他,然后抿紧唇角别过脸去,细声地说:“对不起……” “我不够好?” “不是!不是的!” “那是为什……” “不关你的事,是我自己!”邓弥抢白打断了他的话,她心中慌乱,两手紧紧交叠着压在膝上,她努力压制着自身的情绪,也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不要再发抖,“我、我从来没有想过那些,以前是怎样过的,以后也会是怎样,我……不希望有任何预期之外的事发生。” “预期之外?”杨洋自嘲地笑了笑,问,“那么,我也是属于预期之外出现的人吗?” 邓弥没有料到他会这样问,一时之间她不知该怎么回答。 他想取代她心里装着的那个人,趁着她还没有下决心义无反顾跟那个人走之前,这样急于求成的心机不大光明磊落,可是他想不到更好的法子了。 杨洋很想问,她是不是早已认定了一个窦景宁,但是直至最后,他都问不出口。 屋外的雨越下越大了。 杨洋神色似经霜变,容色愈见灰丧。 “抱歉,我……有我要做的事。” 邓弥说完,不敢再正视他,她扭头将目光投向屋外。 春寒料峭。 雨落下来,尽是冷凉刺骨的。 街市上已没有人走动了。 丰宣急忙追出了酒馆,在雨幕中将醉醺醺的人拉住,好言劝说道:“哎,你等会儿!我已经让人去驾车了,片刻工夫就来,先随我到檐下躲躲吧?” 一身湿漉的窦景宁挥开他的手:“不要管我,让我自己冷静!” “冷静!冷静!你已经冷静快一整年了,还要怎么冷静?” “走开,不要你管。” 丰宣气急不过,挥拳砸到他脸上:“你看看你现在多狼狈啊,成什么样子?以前那个意气风发的窦景宁到哪里去了!” 窦景宁跌在雨水里没有起来。 丰宣看了更难受,走上前跪在他旁边,抓紧了他的衣领对他说:“情场失意而已嘛,不要太在意。” 丰宣记得很清楚,这句原话,当初是从邓弥口中说出来的,但他此刻不想提那人的名字,隔了一会儿,他见窦景宁没有任何回应,揪心再劝解道:“是真的不用在意,会过去的,都会过去的!你看我没了周烟,现在不是照样活得好好的吗?” 细密的水流从窦景宁脸上淌落。 天上响过了一阵雷。 一只冰凉的手挽住了丰宣的后颈,在那雷声过去之前,丰宣听清了窦景宁在他耳边说的一句话—— “我和你不一样,我拿出去的,是我自己的整颗心。” 第五十三章 秋深 延熹六年,陛下刘志对邓皇后的感情更淡了。 邓猛总是会做出一些不符合身份的事来,邓弥为她求过太多次情,到了十月,她的这位皇后姐姐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竟将气撒到了小公主刘修的身上,小公主的生母在陛下面前哭诉哀告,原本后嗣稀少、膝下仅有三女的刘志动了怒,他不肯听皇后辩解,下令其闭宫思过,无诏不得跨出宫门半步。 邓弥急匆匆赶去宫中,在宫门口碰见了丰宣。 丰宣袖手笑道:“奉劝国舅少操这份心了,说实话你那姐姐,做事真是过头了,那么小的小孩子懂什么?她竟能忍心将小公主的手臂伤成那副血淋林的样子。” 邓弥大惊,直到这时才知道,拜皇后所赐,小公主受伤不轻。 然而,稚子何辜! 已经走到宫门下的邓弥,想起了小公主刘修天真乖巧的模样,她咬咬牙,立即旋身离开,这次没有再去为皇后求情。 十月中,杨洋忽然很想去拜祭杨馥。 杨馥葬在城外的一座山丘上,为免横生枝节,没有立碑。 杨馥是窦景宁葬的。 那时,邓弥与窦景宁心生隔阂,杨洋以杨馥身份“复生”无暇脱身出府,窦景宁没有不仁义地半道丢下一个烂摊子,他将杨馥葬了,后让邓康把具体方位转告给了杨洋。 因为担心频繁出行郊外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所以杨洋即便心有愧疚,牵念故去的胞弟,也只敢在春冬悄悄去祭扫。 杨馥在时,邓弥与他交情不过泛泛,当杨馥长眠城外丘山之后,邓弥最后一次去探寻他,是在上一年清明的时节。 杨馥…… 邓弥想,如果不是她计谋一出“李代桃僵”,才貌两全而声名动天下的杨馥,不会在死后落到一个连碑都不能立的凄凉下场,作为杨家光华璀璨的“独子”,他会风风光光大葬于北邙山上,逢年到节,且会有鲜果明烛供奉,不至于孤清独处一隅,几乎被世间遗忘。 邓弥良心不安,这一趟,她决意与杨洋同行。 要出城去的那日清早,邓康顶着两个黑眼圈跑来了渭阳侯府。 邓康犹犹豫豫地说:“叔,有个事,我本来是不打算教你晓得的,但昨天辗转反侧了一宿,我又觉得有必要和你……” 邓弥约好了与杨洋碰面的时辰,正急着出门,她一面在廊下快步地走,一面没什么心思地听着:“有话就说,磨磨唧唧哪里有个男儿郎的样子。” 邓康定住,瞪眼道:“这可是你让我说的,我就直说了!” 邓弥隐约预感不对,却没能拦住邓康开口。 “景宁哥说他要去当和尚啊!” …… 邓弥脑子里“嗡”地一下,有些空:“什么?” 邓康说:“你真的害死景宁哥了,他现在是不管他爹娘怎么逼他,就是宁死不娶,昨天窦郎中气不过,动用了家法,几棍子打下去,景宁哥竟忤逆地说,他不想成亲,爹和娘再硬逼下去,他就到白马寺剃度出家!” 邓弥的心悬起,张口欲言。 邓康瞧见她紧张的神色,心领神会马上就接着说:“话都说得这么狠了,可见心意有多坚决,景宁哥的爹娘当然吓得不敢多言什么,更不再打他了。” 邓弥讷讷。 窦景宁的生母,是窦郎中的亲妹妹,窦景宁从小被养在窦武膝下,对外是窦家公子、郎中窦武的长子,但窦景宁的真实出身,窦武、窦夫人、窦景宁三人心中皆有数,一直以来的相处,或许与亲生有着些微差别,但再怎样说,都是血脉相连的至亲,窦武不会放任窦景宁不管。 希望窦景宁娶亲成家,窦武是站在长辈的立场巴望着窦景宁好,但是窦景宁…… 邓弥心里泛起一阵阵的疼,支吾问道:“他,他伤得厉害吗?” 邓康看她一眼,反问说:“你既然这样关心他,为何不借机去探望他?” “探望他?”邓弥笑容里带上一层凄婉,“我没有去找过他吗?可是他何曾愿意见我!” 邓康无言以对。 的确,窦景宁太倔强了,自北邙山一声“珍重”后,他主动划清界限远离了邓弥,不仅是登门拜访不见,路上意外碰面他也是扭头就走。 但越是行事决绝,反而越显露出内心的在乎来。 邓康左右为难,有些话本不当问,可忍不住就脱口说出来了:“你不能选景宁哥吗?” 邓弥目光颤动,面上颜色倏变。 “景宁哥哪里不好?” 邓弥僵立檐下,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邓康急切捉住她手臂追问:“你为什么不能选景宁哥?” “我……” “他对你,比对任何人都好!他真心实意喜欢你,而你也根本不想和他变成现在这样的关系对吗?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选他呢?” 邓弥慌乱,脸色愈加显得白了:“不……不是……我不可以……” 邓康坚定道:“没有不可以!为什么要在意外人说三道四?感情不是两个人的事吗?旁的人都无关紧要,最起码我会理解的,我也会支持——” “你不明白!” 邓弥忽然之间大声吼道,她用力甩开了邓康的手。 邓康怔然望着她。 “子英,你真的……永远都不会明白!” 那完全不是选谁的问题,而是在这世道上,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太多的局限和牵绊就已经存在了,没有人能肆意随心地活。 邓弥知道,她肩上的担子还很重。 ——皇后兴,邓氏兴。 满族的荣辱系在皇后邓猛一人身上。 而深宫之中的皇后,非常需要一个屹立不倒、不出差错的娘家。 十月秋深。 丘山之上,百花百草渐已枯萎。 祭扫了无碑的坟,徒步下山,乘车再返回京城。 出来大半日了,邓弥始终忧思沉沉,没有怎么说过话。 杨洋坐在车里,摸过一个水囊递给她:“渴了吧?喝点水。” 邓弥点点头,接过水囊去,不多时再递回给他。 杨洋盯着她,迟疑接了,问道:“我看你好像有心事?” “啊?没有……没有啊。” “没有?”杨洋笑着晃一晃手中的手囊,“那你怎么没告诉我,这只水囊是空的呢?” 邓弥呆住,她刚才的确是心不在焉,喝没喝到水不大有印象了。 但是空的水囊,不走神的人,应该是一拿在手上就知道的。 很快地,反应过来发生什么事的邓弥,由呆怔转向恼怒了:“你故意——” “是,我是故意的,”杨洋打断她,大方承认道,“因为你太_安静了,我不习惯。” 邓弥错愕望着他。 杨洋继续说道:“从出城时起,我就觉得你不对劲。你在想什么?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有。” “你不愿意告诉我?” 邓弥忽然觉得很烦躁:“为什么你们都急于探知我的想法!我的喜怒哀乐,未必都需要拿出来说吧?就像你们自己,你们也有想要安静的时候,我就不行吗?” 杨洋惊诧,慢慢开口解释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认为,如果你有烦心事,或许我能帮你分忧。” “不必了!” “……那好吧。” 轻声的应答,让翻腾的怒气转眼下了心头,邓弥开始感到后悔了,对方的好心好意,竟换得自己恶语相加。 “对不起,我……我心情不好。” 杨洋点头:“看出来了。没关系,我没有怪你。” “杨洋哥哥,其实我……” “不想说就不要说了。” 邓弥气馁,无数言辞堵在喉咙里无法发声,她怨恼至极,握拳砸在车壁上。 “阿弥!”杨洋惊忙抓住她手腕,疾声道,“你这是做什么?” “没事。” 痛麻的感觉倒有些压制住了难以言明的狂躁。 邓弥抽手,转头向车窗,默了一会儿,喃喃问道;“你说这天底下,究竟有没有永远的秘密?” 杨洋抬眼看她,凝神想了想,笑着问她:“你听说过我的祖父‘暮夜却金’的故事吗?” 邓弥转面,迟疑着,迷惑点了头。 杨震暮夜却金,是京城里许多孩童都耳熟能详的一则旧事。 杨震博学广识,至晚年才肯入仕做官,他风正严明,乃举世皆知的清白吏,初时他经昌邑去赴任,曾受他举荐的昌邑令王密为报昔日举荐恩情,至夜怀金相访,杨震拒而不受,后来此事流传出来,渐为美谈。 杨洋说:“王密当时见我祖父不肯收受十金,就说‘此时夜深,无人知矣’,但我祖父却正声反驳他道,‘不可暗室亏心,从来举头三尺有神明,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何谓无人知?’” 邓弥缄默不语,她想,她大概是知道他提这个故事的用意了。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杨洋喟叹间,微微笑着对她说,“所以我不相信,这世上会有永远的秘密。” 第五十四章 揽月 太阳渐渐偏西,马车进了洛阳城。 这个时候,街市上正热闹,客贩熙熙攮攮,还有不少下学而归的孩童在人群里追闹跑动。 “停车!” 杨洋忽然间吩咐停下,说着就起身出去。 “阿弥,你在这里等等我。” 邓弥没来得及应声,他已跳下马车往回跑了。 那眉目间的神采瞧上去,似乎是很欣喜的? 邓弥撩开车帘,看见杨洋挤进了不远的一处人堆里,却是左等右等不见他出来,邓弥跟着也下了车。 靠近那拥挤的人群,忽有一个淡衣的身影辛苦从里面挤了出来,手里还高高托着一个纸包。 邓弥疑惑地指着纸包问道:“这是什么?” 杨洋长长舒了一口气,笑着回答说:“桂花糕。” “我从不知道你喜欢吃甜食。” “不,这是买给我娘的。” “哦?” 面对邓弥诧异的目光,杨洋抿起嘴角,显得有几分腼腆:“我娘啊,她很喜欢桂花的。” 邓弥略愣了愣,抬起双眼望着他。 杨洋端着纸包,一面与她往回走,一面继续轻声说道:“好不容易回来了,我想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好好奉养爹和娘,我想看见他们多笑。” 邓弥愣怔间,同时又感到心下被触动了,顷刻里五味杂陈,鼻端发酸。 纵使为前事心虚,但此时此刻,又认为能有机会把杨洋替换成杨馥,大概是世上最好的安排之一…… 邓弥和杨洋不知道的是,当他们走在青天白日下的洛阳城,竟会有习惯藏匿在黑暗中的人在窥视他们的一言一行。 立在壁下嚼着草根的灰衣男人看了他们许久。 “麒麟?” 灰衣男人的目光随了他们一路,而后,他再转眼仔细打量了那辆马车。 那像是官宦权贵人家出来的车马。 灰衣男人捞住了一个打眼前路过的小乞儿:“喂,小东西,知不知道那车马是谁家的?” 小乞儿顺他指的方向看了一眼,闭口不说话,只将手中破碗朝他伸伸。 灰衣男人掏了一枚钱丢到破碗里。 小乞儿喜笑颜开:“杨府的。” “哪个杨府?上车去的那两个又是什么人?” “杨府就是杨府。那两个一个是渭阳侯,一个是杨太常的侄儿杨馥杨郎君。” 小乞儿撇撇嘴,嘟囔一句“土包子”,然后攥紧钱拔腿就跑了。 灰衣男人觉得惊讶,又觉得有些生气和好笑:“这天子之城就是不一般,连命如蝼蚁的乞丐都敢狗眼看人低。” 太常杨秉的侄儿。 “杨郎君……哈,长得可真像某位‘故友’啊!” 正在灰衣男人思忖着自说自话时,有戴斗笠的刀客停在了他的身后。 “不是像,很有可能就是。” 灰衣男人扭过头,即便没有看清压低斗笠下的那张脸长什么模样,但看见来人的身形和他手上的刀,仍旧是亲热招呼了起来:“赵老兄啊,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原来是赵大。 赵大谨慎看看左右,半是嘲讽地说道:“童云你是吞熊心豹子胆了吧,京城洛阳也敢来?” 童云,与赵大为同道中人,乃十二夜最强劲敌揽月楼的金牌杀手。 灰衣的童云倚在墙根下,无所谓地笑起来:“反正官府一直在通缉我,那群饭桶,通缉几年了也抓不到,有什么好怕的?” 锦衣华服的渭阳侯与杨郎君登车而去。 童云斜睨,问赵大:“喂,你刚才的话我没听懂,能解释解释吗?” 赵大盯着渐渐走远的马车,长话短说道:“麒麟叛逃,主人下了格杀令,我们找了他很久都没有找到,我听说杨府的那位小郎君,一年多以前重病身亡,但后来却死而复生,麒麟和那位杨郎君长相肖似,因此我很有理由怀疑,麒麟是暗中顶替那位死去的杨郎君活了下来。” “麒麟叛逃?这事我倒是听说过,不过始终不清楚个中缘由。” “哼,这就要问问那位小国舅了。” 童云侧耳:“有趣,说来听听。” “有人花了大价钱,要买渭阳侯的命,主人指派了我兄弟二人前来,但是麒麟半道杀出来,拼死救下了渭阳侯。” “麒麟救了渭阳侯?” 赵大点头:“没错。麒麟与那渭阳侯,一定有过很深的交情,而我打听过了,渭阳侯与杨郎君,不过点头之交,但你看现在的渭阳侯和杨郎君,他们的关系,看上去可很是亲近啊!” 童云眯了眯眼。 赵大憋屈道:“无奈要杀渭阳侯的那个人反悔了,官毕竟是官,轻易吃罪不起,就算那的确是麒麟不假,但挨着国舅和杨家两头,还是不好下手。” 童云听罢,禁不住发出一声冷笑:“我就喜欢有难度的事情。” 赵大横眼看他。 童云舔舔干涩的上唇,站直身问道:“一个麒麟,东方十二肯给什么价?” “怎么,你想动手?” “有没有三万金?” “呵,别太小看了他,凭他在十二夜的地位,违命加叛逃,你说是什么价?” “东方要脸面,麒麟偏偏给他丢了个干净,这时间拖得越久,麒麟的身价就越高。”童云目中一线阴狠,抱臂紧盯走远的马车,“国舅渭阳侯,又是什么价?” 赵大诧异:“你要一次解决两个?没那个必要,雇主已经反悔了。” “我再问你一遍,国舅,是什么价?” “……十万金。” “赏金给得很高啊,一口气能给得起这个价杀人的,应该不在乎事成后再多付一匣黄金封口。”童云笑着将背上裹得严严实实的一件长物取下,慢慢拆了玄色的布条,“赵老兄,敢不敢联手做一票?” “什么意思?” “知道你回去不好向奚夫人交差,这样吧,麒麟归我,小国舅归你。” 赵大惊骇:“国舅?!我跟你说过了,雇主……” “雇主会愿意加钱的,我保证。” 赵大迟疑:“可是杀国舅……你疯了吧?这可是在天子脚下!” 童云冷冷哼笑:“长安十二夜,原来不过如此。” 请将不如激将。 ——区区揽月楼,怎配与十二夜叫板? 赵大胸中气血翻腾,握紧刀,切齿道:“杀就杀!我会速战速决,希望你也够快!” 马车是突然之间停下来的。 突如其来的颠簸打断了车中二人的闲谈。 邓弥没来得及抓住可以手扶的东西,不受自控地往前扑去。 车帘被撩开,一只手伸进来,转瞬已将邓弥拎了出去。 “阿弥!” 急忙探身将出的杨洋为一道锋利的剑光逼退回车内。 好眼熟的剑! ……是他?! 杨洋在惊愣的短暂刹那里意识到了危险的程度。 揽月楼,童云! 这会是一场躲无可躲的拼杀。 杨洋来不及多想,取了座下暗盒里的一物,击裂马车青盖,纵身跃出,险险躲过那逼至面门的寒锐剑尖。 “邓弥!” 杨洋视野得以开阔,他看清了马车外的情形,手无寸铁的邓弥被赵大追着砍,邓弥翻身闪避,贴着断开的木架摔在地上。 邓弥捂住流血的手臂,滚落在地的下一刻,痛麻感让她难以支身爬起。 幸好有杨洋。 刀兵相接声在头顶拉开,原以为必死无疑的邓弥心脉为之剧烈一震。 “阿弥,快退站到我身后!” 赵大再是一击,抵力压下手里的刀道:“现今你自身都难保,还有空想着那个累赘?” 杨洋咬牙:“她不是累赘,而是值得我用命守护的人!” 方才马车里的一剑,虽未损伤到对方,但却将对方的衣襟割裂了——童云看见了悬于他颈项之间的银锁链。 “果然是你。”一声冷蔑的笑,灰影动如疾风,执剑直刺杨洋心口,“多谢你的情长,不然还真不好相认!” 杨洋踢开赵大,收剑抗击童云的袭击,赵大踉跄后退,寻到间隙,只管扑向惊愣发呆的邓弥。 眼角瞥见一物飞掷至前,赵大下意识收招抵挡,坚硬的陶罐撞碎在他身上。 眨眼的工夫,渭阳侯已经不在原地了。 赵大怒斥:“何人多管闲事!” 在一副酒旗下立足站稳的高大男人,松手放开揽紧在怀的人,他扬起眉冷笑,是满脸不屑:“闲事?这位渭阳侯可是我的同僚,我们曾同朝议事,交情甚深,如今焉有见他遇险而袖手旁观之理?” 邓弥想都没有想过,这时候会有人来救她,而且这人正巧还是—— “丰宣?” 丰宣拔出佩剑,低头朝她笑笑:“难得,第一次不用‘大叔’那么讨厌的字眼来称呼我了,我很欣慰啊!这趟救你,救值了。” 杨洋看见来人,心里稍稍镇定下来:“襄城君,快带邓弥走!” 杨洋先前分心不专,不能集中精力对付童云,此刻已露了颓势。 “喂!”丰宣拽住不由自主上前去的邓弥,面对狠厉挥刀的赵大,急忙将她往后带,“你干什么?不要命了吗!” “可是……” “没有可是!你给我老实待着!” 一击之下,举剑迎击的丰宣被对方的力道震得虎口发麻,他拧起眉,发现似乎不能轻敌。 街面上的人已经跑光了。 丰宣斜眼,瞧着刚才还显弱势的人慢慢有了逆转的局势,不免心下嘀咕:“杨馥那小子,几时有了这等俊的身手?” 第五十五章 透骨 管不了那么多了。 来的是最不好对付的童云,何况他还一意要取自己的性命! 邓弥有襄城君护着,一时不会有事,杨洋拼尽全力,只想以最快的速度杀掉童云。 童云惊讶于他越来越快的身法,忍不住戏谑道:“不错嘛,养尊处优这样久,一身武功竟还没落下。” 杨洋咬紧牙关,不予理睬他的言语。 “你想杀我?” …… “你以为你杀得了我?” …… “无趣,懒得逗你了。麒麟,今天你一定会死在我手上!” 杨洋飞快扭转手腕:“那就试试!” 两两交手下来,丰宣更加心中有数,觉出了对方的确不简单。 “渭阳侯,你再往后站一些!” 然而赵大并不恋战,他只想尽早解决邓弥,所以始终在找下手的机会,并且很快地,他如愿等到了这个机会。 丰宣没有料到那刀会半道收住,等他意识到对方意欲何为的时候,他在极力的退避中根本收不住脚—— “渭阳侯躲开!”丰宣神色惊_变,脱口高呼。 邓弥慌张退后,却踩在了一颗滑石子上,雪亮的刀光落下来时,有人及时飞身将她往旁边扑倒。 几个连地翻滚,邓弥的额头磕在地面上,她捂着脑袋,觉得天和地都在转。 “渭阳侯?”丰宣看邓弥状态不对,急忙搂紧了她,想先将她扶起来,“你……” 殷红的血从邓弥指缝间涌了出来。 丰宣的手颤抖了一下,整个人忽然僵在了那里。 但是当时的危急情形,根本容不得丰宣继续无作为,僵了短暂的刹那后,丰宣利落从地上爬起来:“不管了!老子先擒住这孙子再说!” 天和地,在邓弥的眼前旋转了许久,直到有一阵轻轻的风扑上面颊。 温热的液体溅到了脸上。 邓弥恍惚想抬手抹,手一动,碰到了地上的刀刃。 “童云——” 地上的人用尽最后的气力,喊出了一个名字。 这临死的哀嘶近在耳侧,凄厉得令人惊心。 丰宣在确定人已经不再动之后,费劲将剑从那人的后背拔了出来。 丰宣摇晃跪到邓弥面前,喘着气问她:“你没伤着吧?” 邓弥抬手抹了抹脸上渐凉的血渍,茫然地摇头。 丰宣看见她满手的血,惊道:“你、你的手?” 是被地上的刀刃划伤的。 所幸不是大伤,但血流不止也不是个事,丰宣还在想要怎么办才好的时候,邓弥却喃喃着什么,惊顾回头—— 迟了,一切都迟了。 互斗多年的两个人,都太熟悉彼此的心思了。 那一声竭力提点的“童云”,叫两个人都爆发了最凛冽的杀意。 谁慢一分,谁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但是,连他们自己都没有想到的是,刀兵同时刺入了彼此的身体! “杨馥!” 血淋林的剑刺穿了年轻贵公子的身体,丰宣骇然失色。 还没来得及多想,一线锐寒从他喉间划过,然后才是疼…… 一种,绝望的疼。 一人倒地,另一人负伤逃走。 灼热的一滴泪落在了杨洋的面颊上,他从空茫中醒过神来。 “咳……” 邓弥扶着他,她的喉间像被东西堵住了,除了落泪,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轻轻的一咳,更多血从他喉间细薄的伤口往外涌。 杨洋张了张嘴,他发现自己还能发出声音,还能说话,这是不幸中的万幸了,他欣慰笑了:“刚才,我很害怕……害怕死得太快,来不及与你道别……” 邓弥的眼泪一颗接着一颗飞快地往下坠,她捂住他涌血不止的伤处,摇头颤声哽咽:“你不会死的……不会!” 杨洋闭上眼睛,安静地吸了一口气,他的手从腹部移开,那里正有一道透骨的深伤,他的手慢慢往上移,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没用的。” 邓弥不肯相信,她执意要扶他起来:“不,我会救你的!走,我们去找……” “不要,”杨洋阻止她道,“我的时间不多了,你就让我待在这里……” 丰宣看着从他身下蔓延出来的大滩血迹,亦感束手无策,灰心失望跌坐在了地上。 邓弥悲痛难禁,咬住唇角强忍住哭声。 “我……我认得他的剑,”杨洋说,“在马车里一看到,我就知道是他……我知道,这次是很难躲过去了……阿弥,你不要为我难过,在我……在我重新拿起剑的那一刻,我心里是感谢老天的……多谢他,给了我机会,回到爹娘身边,我……不虚此生……” 似乎能感觉到生息一点点从身上流失。 “别哭,别哭。”他伸手替她擦泪,想尽可能快地,将要说的话都说完,“真的……别为我难过。” 日暮风定,黄昏的天空展现出奇异的美。 他倦极了,合上眼细声喃喃:“我说过的……没有永远的秘密……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力而为……尽力……而为……” 为她拭泪的手无力垂下了,她目光黯然一顿。 没有呼吸了,心跳也停止了。 邓弥的脑海忽地一下什么都没有了。 天和地都变得好静,仿佛没有了任何声音。 河南尹邓万世听闻奏报,急忙领兵赶过来。 “渭阳侯?” 邓弥呆愣愣抱紧了怀里的人,神思恍然。 ……死了。 他像阿娘一样,离开了,不会再回来了。 “邓弥。” 丰宣想安慰她几句,伸出的手还没触碰到她的肩衣,就猛地被她格开了。 在场所有人都看到了渭阳侯的失态,“他”赤红着双眼、满面泪痕地对着襄城君尖厉地嘶吼—— “如果你及时援手,他就不会死了!你为什么不能早些杀了那个人!” 丰宣愣怔。 邓弥声嘶哽咽,神色却骤然变得阴狠:“童云……童云!” 河南尹邓万世亲见杨家公子惨死,渭阳侯与襄城君俱身染鲜血,他心神忐忑地靠近前,尚不及开口,猛闻渭阳侯悲恸至狂地高声饬令道:“童云!童云!抓住他!杀了他!” …… 天还没有黑透的时候,长秋宫有人闯入。 适时,殿上烛火黯淡,邓皇后正赤着双足,一个人在清寂的殿上作回旋舞。 “告诉我,是不是你!” 伴随着小宫女急切阻拦的声音,那匆匆的脚步声近了。 邓皇后收住身姿,揽着华纱慢慢回过头看着殿门前立着的人。 宫女发着抖,惶恐跪地请罪:“皇后恕罪!君侯、君侯他……” 破天荒地,邓皇后竟没有怪罪她,而是平静地说了一句:“下去吧。” 小宫女听见了这句话,心里浮起一丝异样,她抬起头看了看皇后。 自被陛下斥责闭宫思过以来,皇后的心情一直很差,每日总是无端端发脾气,动辄责罚宫中众人,皇后是心气高傲的人,最不能忍受别人看见她的落魄,如今渭阳侯不知因为什么,形容狼狈衣裳上还染着血迹,他就这样盛气凌人地闯进长秋宫来,且不说是忤逆了陛下,皇后也定当是不想在这种情形下看见他的——也许皇后是孤独得久了,想要找个熟悉的人说说话吧?哪怕这渭阳侯来者不善,似乎是来兴师问罪的——小宫女忽觉得皇后也是很可怜的人,她感到了莫名的酸楚,连忙起了身,恭谨地退出殿去。 邓皇后走近邓弥身边,借着幽微的光线,绕身打量了她一遭,启唇便是讽笑:“孤的好弟弟,你这副模样来找孤,是怎么个意思?” “我就问你一句,是不是你?” “孤听不明白。” “有人杀我……到底是不是你做的!” 美艳的女人闻言愣了愣,她望着邓弥,既而张开双臂旋身而笑:“你觉得,孤现在都这样了,还有空去管你吗?” 那笑声是冷清的,更是饱含无奈和自嘲的,教人不禁垂悯。 邓弥盯着她,半晌后,哽声道:“不是你就好。” 身后夜色寂凉,似乎人已经不在了。 殿上烛火的光焰轻轻颤抖了一下。 邓猛转过头,邓弥果然已经走了。 贵为皇后的女人垂下羽睫,孤站了一会儿,像是想了些什么,又或者只是单纯地出着神,然后她慢慢蹲下身,坐在了冷凉的地上,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 邓弥离开长秋宫,身影在一座石制烛龛前闪过。 随眼一扫正巧看见了的刘志忽然止住了步子。 提灯的宫人们都停了下来。 尹泉停下说笑,瞧着天子神色,循着他目光望出去:“陛下,那好像是渭阳侯。” “嗯。”刘志点点头,转眼去看邓弥来的方向,“他去了,皇后的寝宫?” 尹泉正色,立即躬身应声:“皇后正闭宫思过,任何人不得探视,仆这就去长秋宫盘问一干人等,若是渭阳……” “不必了,随他去吧。”刘志笑笑,兀自继续举步前行,“皇后与渭阳侯,到底是亲姐弟,有时候有些事,当作不知道就好。” 不出几步,忽有卫尉快步奔来:“陛下!” 刘志再次止步,待得人近了,发声问道:“何事?” 卫尉俯首跪地:“启奏陛下,一个时辰前,有朝廷正在缉拿中的恶徒,于街市上行刺渭阳侯和杨家公子杨馥,幸得襄城君经过出手相救,两名恶徒,一名当场毙命,另一名……杀死杨公子后负伤逃走。” 刘志惊愣。 “杨小郎君死了?”尹泉急问,“那、那渭阳侯呢?” 卫尉再禀:“渭阳侯伤了头和手臂,所幸性命无虞。” 刘志回过神来,吩咐了几句,令卫尉退下了。 刘志蹙眉走在已染上阵阵寒意的夜风中,幽语思忖道:“他遭恶徒行凶,受了伤,第一件事不是回府,而是来宫里见皇后,这是什么缘故……” 尹泉跟在他身后小声探问:“陛下?” 有一件事,他觉得蹊跷,暗自怀疑了很久,那就是昆阳君的死。 刘志的双瞳蓦然收紧—— 既然心存疑虑,那便不妨去查个明白! 第五十六章 服输 相识多年,丰宣从未乘夜上窦府造访过窦景宁。 这一夜浓云遮天,看不见星和月,夜色沉沉,连洛阳城里的风都是极为安静的。 窦景宁又有很久没有出过家门了。 薄暮时街上发生的惨事,不是没有传进窦府,只是窦武不想给偏院的人知晓,因此刻意叫所有人都瞒下了。 丰宣没有走正门。 窦景宁看见他来,诧异之外是感到高兴的:“你怎么这时候来了?来得也巧,不知为何,我心里乱了一天,闷得很,你正好来陪我说说话吧。” 丰宣犹犹豫豫地坐了,再又是瞟着他神色,犹犹豫豫地开口:“你闷,就不会到外面去走走?” 窦景宁想了想,说:“不去了,怪没意思的。” 一盏温热的茶放在了丰宣面前。 丰宣沉闷盯着茶水透出的袅袅热气,不知该怎么开口。 “哦,对了,”窦景宁忽然又道,“你上次问我要的那双水精瑞兽,我记起放在哪里了,这就去给你拿来。” 丰宣看他起身了。 窦景宁走到内室的一角,弯腰打开了那里摆着的大木箱,木箱里面散乱放着一些书卷和字画,他俯身蹲下,开始在里面翻找,不多时他看到了一只绛红色小木盒。 “景宁。” 丰宣站在他身后跟他说话。 窦景宁伸手抓住绛红色的木盒,一边将其抽出来,一边随口应道:“嗯?” “杨馥……杨馥死了。” 拿住木盒的手微微抖了一下。 窦景宁脑海里有了短暂的空当,丰宣说的话是什么事以及关于谁,他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丰宣等了一会儿,见他似乎是僵在了那里:“景宁?” 他愣了愣神,有些迷惘地转过头:“你说……谁死了?” “杨馥。” “哪个杨馥?” “这洛阳城,还有第二个杨馥吗?” 窦景宁神色似有恍惚,大概是不能相信。 丰宣想,若非亲眼目睹,他应该也是不会信的。 丰宣惋惜地摇头:“这回,他是真的死了,不会再活过来了。” “他是……他是怎么死的?”窦景宁讷讷地问。 “有一个叫童云的杀手,犯过许多重案,各地的官衙一直在缉捕他,可惜始终没能将其捉拿归案,也不知道杨馥是怎么招惹到了那样的歹人,那个童云为了杀他,竟胆敢公然现身于洛阳街头。” 窦景宁听罢,神色骤变:“是十二夜的人?!” “听说不是。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刺杀渭阳侯不成死掉的的那个,的的确确是十二夜的人,渭阳侯认得他。” “你说什么!”窦景宁惊然,惶恐失措地扑上前扣紧了丰宣的肩,急切问道,“你说邓弥?她当时也在吗?她怎样了?” 丰宣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惊慌焦灼的脸,很突然地走了神。 “回答啊!为什么不回答我?” 在一阵摇晃中,丰宣很快转过神思来,他抬手按住了窦景宁:“没事,她没事。” “真的?你没有骗我?” “我为什么……”丰宣顿了顿,叹气,“好吧,也不是完全没事,在那么危急的情况下,难免会受些伤,但幸好伤势不重,你看她当时没有先回府,而是和我同一时间进宫就知道了。她是真的没事,你不用太担心了。” 窦景宁松开了手,他低头犹豫了半瞬,沉声说道:“我要去看她。” 丰宣见他转身而去,急忙唤了一声:“景宁!” 果然是叫都叫不住的。 丰宣一咬牙,疾声问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她是个姑娘了?” 颀长的背影蓦然静立不动。 不用点名道姓,在这样的情形下,彼此都知道言语里指的是谁。 “你,你是怎么……” 丰宣瞧着窦景宁那一脸的震惊,就觉得自己这么久以来都像个傻子,是满心的不痛快,于是没好气打断道:“我是怎么知道的?我碰到她的胸了可以吗?” 窦景宁的一张俊脸立即变了颜色。 丰宣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几步冲到跟前的人一拳揍翻了。 “喂!我不是故意的!”丰宣深知窦景宁的性情,晓得这一拳之后必然还不能消停,所以急忙一边护住脸,一边大声解释说,“你别……你听我说完!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这话晚说一分,丰宣的鼻子就要遭殃。 丰宣等了一会儿,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他躺在地上,慢慢松开捂住脸的双手,扯着嘴角看着气怒难消的窦景宁,瑟瑟缩缩将他拳头移开:“我是救她的时候不小心……你可以去问她,她今日得以生还,是不是我丰宣及时出现的功劳……” 窦景宁不是没有理智的人,他料想当时定是事急从权,丰宣无意才撞破了邓弥的身份。 已经死了一个杨洋,足见那时惊险万分,若非有丰宣护着,邓弥很可能……再往下的事,窦景宁不敢去想。 丰宣眼前豁然明朗——压着他的窦景宁松了手,既而人也从他身上移开了。 丰宣长长舒了一口气,然后坐起来。 窦景宁也坐在地上,他见丰宣龇牙咧嘴地按住自己右边半张脸,迟疑着尴尬开口道歉说:“对不住,方才一时情急,下手有些重了。” ……这是“有些重”?丰宣想着兴许得当独眼侠好几天,气得不愿意应声。 静默了好一会儿,窦景宁低声地询问:“她当真伤得不重吗?” “要我说一百遍你才信?”丰宣嗡声嗡气,继而冷嘲地笑了一声,别过脸去说道,“我真就有点看不透你了,你怎么会有这样好的耐心?那邓弥如此胡来,你却肯奉陪到底,竟是半点风声不露!” 窦景宁垂首不语。 丰宣瞥了瞥他,忍不住再道:“你没见着杨馥死的时候她有多悲恸。景宁啊,说句实话,我觉得……她心里没有你。” “你又不是她。” “这种事,往往是当局者迷吧?我是好心提醒你,有些人,就是永远都捂不热的,你看我以前对周烟,我对她还不够掏心掏肺吗?结果她说走就走了,一丝旧情都不念。” “我记得你对在周烟之前的阴姑娘,也说过自己是掏心掏肺地对她好。” “那又怎样?我一生爱过两个女人不行吗?我敢对苍天大地起誓,我对阴柔和周烟都是真心的,当我和她们在一起的时候,我是全心全意对待她们每一个人的。” 窦景宁抬眸问他:“你觉得哪个更好?” 丰宣认真想了一番,说:“各有各的好,阴柔人如其名,柔婉可人,我很喜欢她不争的性子,但是她爱伤春悲秋,动不动就自己哭起来了,而周烟嘛,周烟落落大方很有主见,也很善解人意,和她在一起我觉得很快乐,可也许正是因为她太有主见了,才会坚持离开我的吧?我时常想,如果阴柔能多一分周烟的独立坚毅,又或是周烟能多一分阴柔的柔婉依人,我想我这辈子就不用再辗转了,我的姻缘,一定在她们俩之中。” 窦景宁的嘴角,有了微然的笑意:“你看,爱多了人,就会不知不觉地拿她们来相较,所以我希望我的一生,得一人足矣。” 话虽然在理,但丰宣心中却不能服气,他很快就不客气回敬说:“那也要上天肯给你这样的机会,如若你想得到的这一个人永远也不想与你缔结良缘,你又当如何?” “如果这一个人是邓弥,我认了。” 丰宣心头莫名一跳,遽然愣住。 “我想去看看她。”他说着,起身站起,“她那么喜欢那个人,这个时候,她一定很难过。” 丰宣瞧着他的背影,忽而十分认真地问了他一句:“景宁,你是不是还有别的事情瞒着我?” “没有了。” “没有?”丰宣亦从地上站了起来,“那你告诉我,那个‘杨馥’又是怎么回事?我从来只知,杨馥会文不会武。今日死掉的人,绝不是我所认识的杨馥。” “你不是说他已经死了吗?人死了,就没有必要再多作探寻了。” 丰宣提醒说:“他也喜欢邓弥。” “我知道。” “或许邓弥也喜欢他。” “……你想说什么?”顿了顿,窦景宁回转身,蹙眉望着丰宣,“我不喜欢绕圈子,你有话不妨直说。” “活人,是永远争不过一个死人的。” 这或许是一句实话。 他听见了,不是不刺心,可是—— “我说过,如果这个人是邓弥,无论怎样,我都认。” 丰宣默然站定,缄口不言。 在这样一个寂静无光的夜里,丰宣彻底懂了什么是“拿出去了整颗心”。 景宁说得没错,他和他,的确是不一样的。 屋室的主人丢下前来探访的友人,独自翩然离去了。 不知为何,丰宣的眼睛倏然热起来,他深呼吸,仰面笑了笑,喃喃自语说:“一条道走到黑也是本事,我比你多活五年,到头来却似乎不如你……窦景宁,我认输了。” 输给这样一个固执得无可救药的家伙,心中真是百种滋味交杂。 然而,丰宣还是更愿意祈愿,上天万万不要薄待了窦景宁。 心意单纯的人,这世上该是不多的。 ——能得此好友,亦非三生幸哉? 第五十七章 缉凶 夜里的渭阳侯府灯火通明,各处的人还在跑动忙碌。 邓康一听说出事就过来了,府上诸事料理个不停,劳神伤力得不行,眼皮子开始打架,稍微能停歇一阵的时候,他靠着廊柱困倦地揉揉眼睛,再一抬眼就看见窦景宁迎面快步而来。 邓康突然觉得振奋:“景宁哥?!” 窦景宁点头应了声,紧接着就是问他:“邓弥呢?” “一日变故颇多,他心伤倦累,已经睡下了。” “我想看看她。” 邓康虽然满心期待,但此时亦不由得面露难色:“这……恐怕不行,叔父他很忌讳有人在他歇息的时候去打搅他,何况那门都是从内里锁住的,你进不去。” 窦景宁听了他的话,没答,径直往内院去了。 邓康张嘴,他抬了抬手,似是想要阻拦,然而飞快转念间,又慢慢将手放下了。 她的屋子里留了一盏昏黄孤灯。 窗轻轻落下时,还是有几许夜风侵扰了烛焰,映在壁上的人影细微摇晃了片刻。 窦景宁想,夜深越窗而入户,这一定是他这辈子做的最不光明磊落的一件事情。 可是,他又是真的忍不住,很想亲眼看看她现在好不好。 榻上的人沉沉睡着。 窦景宁挑开幔帐,细细端详着那张印刻在心上永不能遗忘的熟悉面容,他看见了她红肿的眼,也看见了她脸上斑斑残留的泪痕……那一刻,窦景宁心里生起了莫名的疼。 “丰宣或许说得对,我争不过一个已经死了的人,”窦景宁深深呼吸,努力平复着心中的怆痛,默然想道,“但是这辈子,我喜欢过你就再不会喜欢别人了……阿弥,只要你在,什么都好。” 他去拧了湿布帕来,坐在榻沿倾下身,轻柔小心地为沉睡中的人擦拭脸上的泪痕。 门外远远地,似乎有人走动,听着声音,那脚步在院门口就停下了,然后不多久便离得远了——大概是来给院子里石制烛龛添灯油的仆妇。 窦景宁听着动静,不自觉转头望向门口,脚步声消失之后,他的目光长久落在了门闩上。 真是个谨慎的小鬼呵,纵使是在自己家中,也丝毫不敢懈怠,养成了连睡觉都会将门牢牢锁住的习惯。 他收回的目光,重又落回到邓弥沉睡中秀净柔美的脸上,他的嘴角,不禁泛起了丝丝苦意:“我猜你一定活得很累。” 湿布巾碰到她红肿的眼下,她微微皱了皱眉,下意识侧过脸,躲避着那一点凉意。 窦景宁心悬起,猛地不敢再有所动。 寂静的夜,除了呼吸和心跳,其它任何声响都不再有了。 邓弥长睫轻颤,竟然慢慢张开了眼。 窦景宁一瞬间脑中空白,他不知道正当此时该怎样来解释一切,就在他无比惊愕不知所措的时候,邓弥迷蒙地眨了眨一双布满血丝的眼,仿佛是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她翕动嘴唇,抬腕轻轻拉住了他的手,很快地,那双困倦的眸子又合上了,榻上之人呼吸沉柔,依旧是在梦中。 心,一下又一下,用力地在胸腔内跳动。 “景……” 他听清了她的呓语,即使只清晰吐露出了一个字,也足以令他欣喜若狂! 窦景宁笃定不疑:她一定是在叫他的名字! 而更重要的是,无论是清醒了一两分还是完全沉梦未醒,邓弥知道自己看见的是他不是旁人,但她却肯主动握住他的手…… 一个无意识的举止中,正合时宜地让对方探知了她心底的依恋和倚赖。 窦景宁的心好似被什么击中,变得愈来愈温情柔软,他的眼神也跟着一分分软了下来。 寝衣的袖口露出一截缠绕的白纱,隐约沾染了血迹。 他眼中酸涩,因为怕惊醒她而不敢反握住她的手,但是他温柔地笑了笑,轻声虔诚低语道:“口是心非的小家伙,你的心意我都知道了,我愿向上天立誓,今生今世,永不离开你。” 翌日,邓弥醒了之后,邓康关切不已,亲自来给她送热汤。 邓弥气色不是那么差,却似有凝思,眉间未曾舒展。 昨晚窦景宁走时,一个字都不肯多说,邓康原本就忐忑他们见面会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吊着心过了一夜,见到邓弥是如此神貌,不由得就更加焦忧了,犹豫再三,小心翼翼地探问道:“你这好似恍恍惚惚的,没什么事吧?” 邓弥看看他,摇头。 “真的没事?” 邓弥目光顿住,她迟疑了片刻,说:“昨天夜里迷迷糊糊睡着,做了一个记不大清的梦,梦见有人进了我的屋子。” 邓弥记得在那个梦里看见过窦景宁,可她有很久没有见过他了,他们之间早已恩义断绝。 每每回忆起窦景宁,心里总是格外失落和沉闷,所以邓弥只对邓康说了一半真话,而故意抹去了出现在幻梦中的最重要的人。 邓康愕然,他这才晓得昨天夜里是怎么个情形,原来并不是自己想的那样,窦景宁真的就是“看看”而已,他们俩根本就没说上过话? “那个……”邓康心虚咽了口唾沫,“人?什么人啊?” 邓弥神色微变,眉蹙得更深了。 邓康心急,决定再不能任由隔阂渐深,他于是抱着豁出去的心,大胆陈情道:“如果你昨夜‘梦里’看见的人是景宁哥,那就一定不是梦,因为他昨天真的放心不下,来瞧过你了。” 邓弥惊诧望着他,半晌无话。 邓康认真地点头:“真的是他。” 邓弥的心里又开始山呼海啸般动荡起来了。 怎么……怎么是他?他不是,不是说了…… 邓康看邓弥脸色逐渐变得不好了,就立刻再说道:“其实我看得出,景宁哥从来没有真正放下过你,他那时候说出那样绝情的话来,完全是因为——” “别说了!”邓弥脱口喝止了邓康,“我不想听。” 邓康欲再言。 邓弥横他一眼,白着脸道:“事有轻重缓急,我现在最想做的事,是抓到童云,为杨洋报仇!” “叔父!” “童云凶残狡诈,手上染血无数,我希望这一次,他没命可逃!” 不顾劝阻,邓弥执意去了河南尹府,严令宗亲邓万世与司隶校尉各部不惜一切代价缉捕凶犯童云。 遭官府追缉之凶徒竟胆敢现身京城洛阳,阻杀当朝国舅,刘志听闻之后极为震怒,亦调动了京城的防卫四处搜捕潜逃之恶凶,但接连两日下来,终是难觅其踪迹。 杨府哀哭之声夜夜不绝。 邓弥心焦意乱,难以甘心。 “他很快就要下葬了,我要你们抓到童云!不是要你们一遍又一遍来告诉我,找不到找不到!找不到你还有脸来回禀?给我滚!继续找!” 河南尹邓万世面色如土,慌慌张张从渭阳侯府出去。 天色一点点暗下了。 邓康走近前的时候,发现邓弥在哭,他很小声唤了她一句:“叔父。” 邓弥飞快擦了泪,故作平静地抬起脸问他:“什么事?” 厅内的光线虽暗,但也藏不住那么明显一双泛红湿淋的眼。 邓康难过,劝慰她说:“你都两天没歇过了,这样下去身体会垮的,别再等了,该来的总会来,你去睡一会儿吧。” 邓弥低头坐着不说话。 邓康正待有言,总管在外请示说,刚有一人送来件东西,说是要交给渭阳侯的。 邓弥让总管近前来说话:“什么东西?” 总管手里捧着个长匣,他盯着长匣上贴的雪色封纸,老老实实地摇头:“不知。” 邓弥起身,走过去撕了封纸,启开长匣,继而她愣住了—— 匣子里躺着一柄已经断成数截的剑,还有同样断掉的被束在一起的几根乌金丝。 邓弥似乎联想到了什么,她问总管:“这是什么人送过来的?可曾留话?” “是个三十来许的妇人,生得高高瘦瘦,容貌甚美艳。”总管回话间,仔细想了想,又再说道,“她是留了话的,不过奇奇怪怪的,只是提到了她自己的儿子。” “她的儿子?” 总管点头,尽可能完整地转述说:“对,是她的儿子,她说,‘我儿子,不应该是短命之徒,现在他死了,得有人给他陪葬’。” 邓弥惊愣:“是她!” 是她,不会错的。 这世上,只有她始终将杨洋视如己出,肯穷尽心力地来保护他。 “奚夫人……” 邓弥似有所感,她从长匣里拿起了那一截剑柄,果然不错,那上面用古篆刻着剑主的名字,那两个字,是“童云”。 剑在人在,剑断人亡。 邓弥知道奚夫人为杨洋报了仇,可是一时间,她竟觉得空落—— 这桩事,就这样了结了吗?那么,接下来又该做什么? 邓康见她失神呆立着,唤了她一声。 邓弥迷惘转过神来,愣愣望着他。 “你怎么了?”邓康问。 邓弥低头看着手中的剑柄,良久无话。 屋外有夜鸟高飞而过,一声又一声地哇叫,让暮色平添了凄凉。 邓弥抬手将剑柄放回长匣,她关上了匣子。 邓康愈加迷惑:“这是谁送来的?送这个到渭阳侯府是什么意思?” 邓弥抚着长匣,垂下眼道:“去告诉邓万世,不用再找童云了。” “为什么?” “他死了。” “死了?你怎么知……” “送这长匣来的人,已经把童云杀了。” 这分明是一件好事,可是邓康却看见邓弥忽然之间红了眼眶,簌簌落下泪来。 然而不等发问,邓弥就抱过长匣,快步走了出去…… 第五十八章 北邙 洛阳以北,邙山冢墓高嵯峨。 独子再丧,杨家哀痛欲绝,置棺十日不肯下葬。 十日过去,棺中人未醒。 唯有太尉杨秉神思清醒,认为英年早逝之人,应尽早入葬。 几番争执下来,杨家爹娘终于妥协了,他们相搀而哭,眼睁睁看着旁人将爱子的棺木抬出了府门去。 杨太尉年已古稀,他不顾所有人的劝阻,执意要送侄儿最后一程,要亲眼看到他沉睡在北邙山的泥土之下。 第一抔土盖上棺木,杨父悲恸难以自持,忽跪地失声痛哭:“你叫我白发老翁送你这年轻的后生,实乃不孝之大!不孝之大啊……我的儿……” 悲哭之声,令闻者心哀。 死生事大,可也毕竟是人生常态,杨太尉活了七十余年,许多事本当早已看开,但听着胞弟的哀哭,回想侄儿昔日在世时的种种情形,不由得心绪剧烈浮动,强撑了一阵,忽然就双眼一翻,昏厥过去。 众人惊慌忙乱,纷纷围住杨太尉。 丰宣探了探杨太尉的脉息,焦急道:“快!快送下山去!” 大家有些惊住了,面面相觑都无举动。 唯有窦景宁,人命关天他想都不多想,急忙背起杨太尉往山下赶。 一大群人跟在后面,匆匆忙忙下了山,其中也包括了邓康。 云层压得低低的。 邓弥望了望山下,山风吹疼了眼睛,她转回身,静默不言地看剩下的人给棺木盖土,墓冢一点点起高了。 杨家老父抑制不住伤心,悲哭之后犹自哽泣不休。 立了碑,供了香果点心。 云色更沉,冷风里裹着潮意,似乎快要下雨了。 “君侯,时辰不早了,咱们也都回去吧?” “嗯。” 众人收拾了东西,相携下山。 邓弥走在所有人之后,临走前,她回过头,再最后看了一眼。 山色苍苍,新坟寂寥…… 生之尽头,原来都是一样的落幕。 “渭阳侯。” 下到山脚,不及登上车马,邓弥就被杨母拦住了。 家中女眷不能送棺上山,杨家好些女眷都回去了,而杨母却还等在山下。 邓弥见是她,停了下来:“杨夫人。” “我有话……”杨夫人言语急切,陡然却想起了身后跟着的婢子,她生生止住话头,侧首对婢子吩咐道,“我有话想对渭阳侯说,你们先到车上去罢。” 婢子应声而去。 直到婢子走远了,杨母才重又转过面目来望着邓弥,碍于车夫在旁,她便牵着她往旁边走开丈许。 邓弥疑惑,不明白地看着她。 “有件事,我憋在心里很久了,一直想问却不敢问。”杨母双目泪红,神色是憔悴而愀然的,“我想,现在大概也只有渭阳侯你能回答我了。” “夫人您请说。” 杨母张了张嘴:“我的馥儿……” 她只说了这四个字,然后目光黯然了,慢慢地垂下了脸,后面她好像低声呢喃了什么,但是邓弥没有听清。 “夫人,您说什么?” 杨母抬眼看着邓弥,豁然抓紧了她的手,恳切问她道:“那不是我的儿子对不对?” 邓弥惊诧地僵住了。 “我能感觉到,他不是我的馥儿!”杨母声嘶哽咽,双手在颤动,她压低了声音,牢牢盯着邓弥的眼说道,“渭阳侯,你跟那孩子走得最近,你一定是知道些什么的是不是?求求你告诉我,他是谁,还有我的馥儿……他究竟去哪里了?” 邓弥愣怔,好久,她才确信自己没有听错,更不是做梦。 “杨夫人,”邓弥抽了手,扶住杨母反问她,“您为何会这样想?他不是您的儿子,又会是谁呢?” 闻言,杨母缓缓垂下了手,她望着上山的路,喃喃自言道:“是啊,是啊……又会是谁呢?可是那孩子……真的不像馥儿,夫君说没有不同,但我就是觉得有哪里不一样……” 邓弥没有插话,默不作声听着。 “非我多心,多想,自他重新活过来以后,他的习惯和口味就有了些微的变化,以前他很少在夜里看书,说是费灯且伤眼,可是后来他夜里总看书到很晚,以前他夜里就算再饿也不会吃任何东西,可后来我有几次看他在灯下苦读,就端了汤羹去给他,他从不拒绝,每回都是很高兴地吃下,再说上一句‘谢谢娘’,还有,以前他是爱吃梨的,可是后来,虽然拿给他他也吃,我却瞧得出,他不是很喜欢……” 杨母按着泛疼的胸口,泪落涟涟:“一个人的生活习惯和喜好,都是经年累月形成的,怎可能突然说变就变了?” 邓弥仍旧缄口不言。 “从外表来看,他确实与我的馥儿别无二致,但那些细微处的举动,时时像刺一样扎在我的心头,多少次……多少次我也曾想亲口问他,可我又怕,怕他真的不是……” “杨夫人!” 终于,邓弥不忍再听了,她所承受的痛苦已经不少了,她不想再感同身受地,去了解一个矛盾的母亲内心经历了怎样的挣扎。 “杨夫人,”她遽然出声打断了她,“是您自己多想了,他怎么可能会是另外的人呢?” “是我多想了吗……” “如果他不是你们的儿子,他会那样孝顺地奉养二老吗?” 杨母思及往日有子在侧,嘘寒问暖或笑语连连,不禁心中更为酸楚。 “最后那日,我和他自郊外回来,街上有卖桂花糕的小贩,他惦记着您,不顾人多,跑下车去买,等买到了,捧在手心里,他整个人都高兴坏了。”邓弥提到这件事,想以此来纾解杨母的心结,“夫人,他从来没有变过,他的心里,始终是将爹娘双亲放在首位的,如果他泉下有知,也必然不愿看到爹娘因他的离去,而日日以泪洗面。还望您二老节哀,多多保重自身。” 杨母听罢,却忽然哭得更加厉害了。 邓弥抬手想要安慰,猝不及防间听见杨母哽泣着说:“我虽一向喜欢桂子的清香,但我从来不吃桂花糕,馥儿……馥儿他是自小就知道的……” 邓弥的手停在半空里,她木然站在那里,自觉舌头发僵,再说不出话来。 ——竟然,是这样的吗? 可是他分明说起过,他买给娘亲的桂花糕,他娘亲都说很好很喜欢。 邓弥的心纠成了一团,几乎痛楚到快要喘不过气。 他细心牢记下双亲的喜好,尽全力地想要对他们好,可是从一开始就错了……他错了,然而做母亲的没有去纠正,而是将错就错…… 一双母子,竟都心照不宣地,选择了努力维持着,那一段拥有彼此的仿佛往昔的日子。 邓弥想起当年她的兄长邓演离世,她的阿娘曾自闭于室,数日水米不进。 天底下心念子女的爹娘,有谁是能够接受子女先先离他们而去的呢?何况,那还是他们“唯一”的孩子…… 始终心存怀疑,而从不肯轻易点破,贪恋的,是一场有温度的幻象。 “渭阳侯,请你告诉我,我的儿子,他到底去了哪里?” 快十一月的天,百草枯黄,满山萧条而肃然。 邓弥毫不躲避杨母迫切探寻的目光,她走上前一步,握住了对方的手,一字一句说得清楚明白:“夫人,我所知道的是,他的的确确就是您的儿子。” 得到这样的答复,杨母似乎是欣慰多过失望的,她仍旧是悲泣不止,可眼中的神采却大不一样了,有了暖,也有了光。 目送杨母的车马驶远,邓弥在山下站了片刻,后忽然转身往山上去了。 沿着旁侧的小路上山,能去到另外一个地方。 邓弥心里发急,脚下不由得越走越快。 往东去,半个时辰后,邓弥半身是汗,到了昆阳君的陵寝前。 昆阳君是皇后的母亲,她的墓穴修得高大气派。 这一日,邓弥跪在寂寂无人的荒野中,与沉睡在地下的昆阳君说了很久的话—— 她述说了自己的思念和孤独; 她提到了杨洋的死,她说,我知道人世是注定有离别的,可我希望它不以这样的方式发生; 她也感到了灰心挫败,直言不讳地告诉她的母亲,阿娘,我真的很累了…… “不知为什么,还是有人想要杀我,但那并不是姐姐做的,我问过她了,她说不是,我相信她的话。阿娘,我想,或许有一天我会突然去见你和爹爹吧?爹爹还没有见过我,你跟他说过我长什么样吗?将来在黄泉下相见了,爹爹会认得我吗?” 活在复杂的洛阳城中,失去了父母的庇护,每一步皆是小心谨慎、如履薄冰,唯独这一日,在绵长的倾诉之后,邓弥跪于苍然的山色中,忽然觉得轻松了很多。 身后草丛“沙沙”作响,有人疾步跑了上来,气喘吁吁停在邓弥身后。 “你、你果然是在这里!” 从听见脚步声,邓弥就知道,是邓康来了。 邓康走上前,折腰跪下,向墓冢连磕了几个头:“祖母,孙儿来得匆忙,没给您老人家带什么东西,不过再有一段时日就到冬至了,我一定多多给您准备你爱吃的香果和糕点。您看这天色也不早了,我就先带我叔父回家去了,下回再过来陪你谈天说地。” 邓弥盯着一本正经的邓康看。 “我这个侄儿,倒真的是有趣得很。”邓弥心中暗想道。 邓康爬起身,拍拍身上的泥土,转面朝邓弥伸出了手:“天快黑了,咱们回家了。” 邓弥望着他,心下里暖暖的,然后她抬起手,牢牢抓紧了他,轻声地应道:“好,回家。” 第五十九章 师父 因困倦而倚在邓康肩头睡着的邓弥忽然之间惊醒了。 车马仍旧是不疾不徐地往前行着。 不比先前的颠簸,此刻道路平坦,是进了洛阳城了。 邓弥急急掀开了车帘,随即扬声叫道:“停下!” 邓康揉揉眼睛,一脸茫然:“怎么了?” “永昌里!是永昌里!” “永昌里?” 等邓康反应过来,想要阻止她下车时,伸手却抓了个空。 邓康紧随其后跳下了车,着急忙慌地追上前,挽住了跑出几步远的邓弥:“喂,你去干什么?” 邓弥回首答道:“我想去见师父。” 听闻此言,邓康立马变了脸色:“你何必去上这一趟,哪次不是白去的?” 邓弥听不进去,她走到了这里,心念生起,就是要去见安清。 “别去了,跟我回家。” “不!”任邓康拉拽,邓弥抱定主意不肯离开,执拗挣扎道,“我要去见师父!我要见他!” 较寻常男儿而言,邓弥骨架子纤瘦得多,那瘦胳膊瘦腿的,说实在话,拉拽起来邓康也不是很敢使大力。 邓弥固执得没有转圜的余地,最后,邓康只得做出让步:“那行,你去去就回来,我就在这巷口等你。。” “不用,你先回去吧。” “不行,我不放心!” “没什么不放心的,回去吧,我想自己走走……总之,你别管了,等会儿出来的时候,我不想看见你还在这儿。” 邓康张口还没来得及出声,邓弥就已经跑进永昌里的里门里去了。 邓康左右为难间,正巧瞧见了有巡逻校尉往这边过来,他立刻端起了沘阳侯的架子,令其等上前来,肃声训诫说:“永昌里这一带,你们要仔细看顾着!渭阳侯刚刚进去了,他要是有个什么不好,哪怕是少根头发,本侯也要治你们一干人等的罪,都听清了没有!” 众人唯唯诺诺,连声称是。 邓弥进了永昌里。 沿着熟悉的路往里走,越走,天色就越暗,周遭的景物就越显得沉静。 邓弥站在石阶下,看了那扇紧闭的院门很久,终于鼓足了勇气去敲响门环。 一下、两下……在敲响第三声之前,邓弥的手停住了。 “我为什么,还不死心……”她在心里问着自己。 明明知道师父不愿意再见她,这座宅院里的一切,都已经离她很远了。 不能见到阿娘,也不能再见师父。 沉重的孤独感压在了邓弥的身上,她咬住唇角,在眼泪落下来前迅速转身离开。 走了没多远,身后的院门却开了—— “师弟,是来见师父的吗?”自身后传来安遥的声音,他问她,“不等我来应门,怎么就要走了?是不想见师父了吗?” 邓弥停住,吸吸鼻子没敢回头:“你又不是不知道,师父根本不愿意见我。” “那是以前,现在,师父一直在等你来。” 邓弥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惊惊然回头。 安遥衔笑道:“跟我进来吧。” 安遥领着邓弥从院中穿过,他站在虚掩的译经室门外,大声向里通禀说:“师父,弥师弟来了。” 译经室内许久没有回音。 邓弥悬心而立,很怕师父会一直不出声。 静立的片刻里,邓弥想了很多,越是想下去,就越是心中无底,彷徨焦虑,但是忽然之间,译经室内有人将门拉开了。 邓弥豁然抬眼:“……师父?!” 枯瘦的安清拢了拢披在身上的外袍,转头看她,淡然微笑,既而又朝安遥吩咐说:“你不是说饭已熟了?还愣着做什么,阿弥来了,不去添一副碗筷?” 安遥高兴极了,几乎是飞奔着跑去准备的。 今日不预期能多一人吃饭,桌上简简单单只有两盘素菜和一小盅蒸鸡蛋。 “都是极粗陋的菜食,不知你吃不吃得惯。”安清一面笑着,一面往邓弥的碗里舀了两勺热腾腾的蛋羹,“多吃这个,这个好吃。” ——师父平素过的生活,仍旧是像以前一样清寡。 邓弥望着安清,她注意到他已经双鬓斑斑,面容也比她出师那年时看着更显苍老了,她禁不住眼眶一热,喉间也似堵上了什么,她飞快低了头,端起饭碗往嘴里扒着饭。 安遥在一旁开心地笑:“其实师父说得不对,徒儿我做了这么些年的饭了,就是再普通的食材,我也能把它做得好吃喽!” “是,上苍让我摊上了一个般般皆会的好徒弟。” 听完夸奖,安遥颇是眉飞色舞,转瞬又不自信道:“不过,阿弥都是当君侯的人了,平常时候,应该是山珍海味吃遍的吧?那我这手艺,真是不敢在你面前献丑了。” 安清瞟他一眼,语气甚为和蔼地责他:“就你话多,快吃。” 安遥吐吐舌头,闭了嘴。 能和师父、师兄重新坐在一起吃饭,这明明是很欢喜的事,可是邓弥心中更多酸涩,却是连一口饭也咽不下。 正安安静静吃着饭,忽然安遥望着邓弥就惊道:“阿弥,你怎地哭了?” 安清转面,果然发现邓弥端着饭碗,埋头不是在吃饭,而是在“吧嗒吧嗒”地往下掉眼泪:“啊呀,这好端端的,吃着饭怎么还哭起来了?” 安清搁下碗筷,从袖中取了一方巾帕,边给邓弥擦着脸上的泪边劝解说:“不哭,不哭啊,师父在这里呢,有什么烦恼和委屈,等会儿吃完了饭,都与师父说。” 邓弥发不出声来,只是抽抽噎噎地点头。 用完了饭,安遥在收拾碗筷,邓弥想要帮忙。 安清瞧见了,说:“阿弥,随我到院子里去走走。” 冬日寒冻,没有火盆,光是坐着定会冷得受不住,但是走一走却是很好的,身上会一点点暖起来。 译经室内添过了新炭和茶水后,安清让邓弥一起进去。 在院子里的时候,邓弥就几次三番想要告诉安清,她其实是个女孩儿,可是话到嘴边,怎么也说不出来。 “宣夫人过世后,我就一直在等你。”安清说。 “等我?” “是啊,等过了春,等过了秋,又等一轮,可是回回只见你遣人送东西来,自己却不再来了。” 邓弥鼻子忽地一酸,低下头细声地说:“我以为……师父不愿见我。” 安清摇首:“不是不愿,是你母亲在的时候,她才是最能帮到你的人,我什么都做不了,既然做不了,又有什么相见的必要?” 邓弥低着脸不言语。 “后来宣夫人不在了,”安清浅声语道,“我想你一个小丫头,心里肯定难受极了,心里话有谁可说呢?大概我安清,算是最合适的一个了。” 邓弥清清楚楚地听见了“小丫头”三个字,她面上陡然显出了惊惶之色,急急抬头,张大眼睛望着安清。 安清也看着她,随即颔首:“是的,我知道了。” “是、是我阿娘告诉您的?” “宣夫人?不不不,我若是不问,她怕是一辈子都不会说。” 邓弥呆愣。 安清伸手烤着火,微瞑起双目,细细追思起来:“那时是永寿三年,你在我这里待了有快两年了……” 原来,竟也不是从哪里识破了她隐瞒着的女儿家的身份,只是小邓弥一直太过白净秀婉,朝夕相对看了近两年,心里不免多出一分疑虑,认为这个模样的小人儿,合该是个丫头才合适。 永寿三年的冬天,安清送信约宣夫人见面,在层层逼问之下,宣夫人始才透露了邓弥的确是个姑娘的事实。 “永寿三年——”邓弥喃喃道,“我记得那一天,那天下午,师父说去拜访一位故友,临走前师兄问了句这位故友是住在哪里,师父您当时并没有回答,可是以前出门去,您都会留下话说,是去了哪里。” “不错,我那日,正是去见了你的母亲。”安清说。 第六十章 迷障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唉,宣夫人她呀,”回忆起故人,安清于哀思之间,忍不住摇头喟叹,“为了你们这几个孩子,她可真是活得辛苦不容易。” 当年安清初来洛阳,连住处都没有,因避一场大雨而与孤坐亭中的“梁夫人”霍宣结识,那场雨下了很久,他们坐在亭中说话,大雨过后,都略知了彼此艰辛的处境。 再是经年,安清收了徒,立了宅,花费许多的时间去译经,他很少关注外面的事,但同在洛阳城中生活,发生在宣夫人身上的变故,他不能不耳闻一二。 要说浅浅交情加深,是缘于白马寺,那日安清到白马寺访友,离开时看到一位通身富贵的男人在责打一个小女孩,而旁边有妇人哭叫着挣脱阻拦的仆从,扑上前去护住挨打的女孩儿,周遭围着的人光看热闹,却无人敢去制止这以强凌弱的一幕,安清心慈,立刻去痛斥了施暴的男人,男人却蛮横道,打自己的妻女用不着外人来多嘴,安清不依不饶,一番争持,对方得知他是外邦贵使后,愤而离去,安清扶起地上的妇人和孩子一细瞧,才知是遇上了故人。 旧事到此,安清感怀没有再说下去,而邓弥却觉得心里泛疼:“那个挨打的女孩,就是我的姐姐邓猛?” “不错。” “可是……可是我的姐姐做错了什么!竟惹得梁纪要在肃穆的白马寺、在悲悯世人的佛祖眼下责打她?” “梁纪厌她鞋上有泥污,是对众佛不敬。” 邓弥怔然,继而心绪如江翻腾,久不能平:“梁纪那样凶暴贪婪的人,也配敬佛礼佛么!” 安清闭目,没有应声。 “师父,为什么这世上——” “阿弥,”安清打断了她,“我让你到我面前来,不是要你去垂悯他人的。你不是佛,也不可能成佛,救了自己就好。” “救……自己?师父,我、我听不明白。” “难道宣夫人在离世前,是依然要你苦守住这‘渭阳侯’之虚名的吗?” 邓弥惊惘,转瞬之间,脸上血色尽失,她讷讷说道:“阿娘……阿娘她的确没有……但是……” “没有但是。” ——要放下一切,逃出洛阳吗? 有莫名的恐惧从心底里滋生出来,以极快的速度将邓弥笼罩,她的眼中竟突然涌起了一层颤动的泪光:“……走?我怎么能走?我走了,我姐姐怎么办?邓康怎么办?邓氏……整个邓氏宗族又该怎么办?” “你以为,凭你一己之力,能救众人?” “师父,阿弥没有那么大的心,不是要救谁!只是我姐姐一个人在深宫之中,她处境艰难,难道我能坐视不理吗?” 安清沉默了良久,后幽声道:“必要之时,你的确应该这样做。” “……什么?” “离权力之巅近之又近后,人会被欲望吞噬。闻言观行,邓皇后骄奢好妒,不能母仪天下,迟早会为陛下所厌弃,你何必要为了这样一个自私的姐姐,困守在京城中,葬送自己的大好年华?” “可她毕竟是我姐姐,”邓弥低头喃喃,“阿娘说,希望我能多多扶持维护她……” “你已经尽力了,不是吗?” “我……” “阿弥你须知晓,做爹娘的,没有不盼着自己孩儿都能过好的,但如果其中有一个总是行差踏错且不知悔改,那么做爹娘的,最希望的就是,这其中的一个不要殃及其他孩子。” 邓弥惊愣。 安清微笑:“怎么,不能接受?” 邓弥心情复杂,说不出话来。 “越是经历过人世风霜,就越会想到去‘保全’。你不必觉得负累,也不必觉得中途放弃是愧对了谁,因为你有权去追逐自己想要的东西。” “自己……想要的?” 看她迷茫神色,安清眼中不由得有了一层暖意,他淡然笑着探询道:“你心里,就没有喜欢的人吗?” 邓弥愕了愕,忽地脸上红了。 “难道你不想与他在一起?” 邓弥脸红得更厉害了,下意识冲口道:“师父!” “嫌师父多话了?”安清不以为忤,反是笑得更为慈和,“你这孩子,跟在我身边也有四年了,是个什么心性,我再有数不过了。凡事你要是肯自私地多为自己着想些,也不必活得这样心惊胆颤。唉……说到底还是怪宣夫人,她心中执念太深了,一面疼爱你不已,一面又亲手将你推进了这半死之局。” 邓弥垂下眼睫,久久没有答话。 安清瞧了她好一阵子,掂量了好片刻,才又开口轻道:“你的事,师父大致都听说了。今春,安遥从外面回来,突然告诉我,城里人都在传,渭阳侯好男风,看上了杨家的小郎君——” 邓弥蓦然一惊,眸光定住了。 安清笑着,继续道:“我当然知道不是那么回事,我也知道,你心里喜欢的人,应该不是杨小郎君。” 邓弥听了这话,心里忽地有些异样,那说不清是什么心绪,总之很复杂,她有些恍惚,抬眼望着她的师父。 安清平静回视着她,说:“在我少年时,也曾有过两情相悦的恋人,所以像你这般年纪的姑娘,会怎样去喜欢一个人,我想我还是能分辨清楚的。” 邓弥有些糊涂了,她想起那个长眠于地下、曾笑容轻暖的青年时,胸腔里分明有抑制不住的疼,那疼痛感一点点扩散开来,她的整颗心都很疼,疼得快要死掉一样,她不相信这不是对心上人的喜欢。 “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是一个寒冷的冬天,他受了伤,就倒在院门外……” 邓弥还是觉得心里泛着疼,她喃喃叙述起了旧事,中间隔着的光阴足有九年那么长。 一直牵挂着没有忘记,甚至只凭一个背影就能认出是他,为了救他肯拿命去跟人硬拼,帮他改换身份回到爹娘身边,不顾他人闲言碎语伴他左右,除了不能光明正大接受他的告白——这些,难道不够证明她是喜欢他的吗? “或许你是喜欢他,但并不像你自己想的那样,是男女之情里的爱悦。”安清这样告诉她,“阿弥,你对他的情深,恐怕只是源于怜悯。” 怜悯?竟然,只是怜悯而已吗…… 邓弥无法接受,她握紧双拳气急反驳道:“不对!我不是可怜他!” “窦郎君又如何呢?” “什么……” 瞧着邓弥面色一瞬惊茫,安清弯起嘴角,简淡地说:“我也听说过你和窦郎君的事。” “窦景宁?我,我和他……”邓弥张口结舌地想要辩白,“我和他没有……” “没有什么?” ——是啊,没有什么?从来没有在意过他,更没有任何关系?这怎么可能。 邓弥纠结难言,往后再说不出哪怕一个字来。 安清却仿佛全都看明白了,他苍声笑了起来:“愈是舍不下的,就愈是你最想要的。” 邓弥一愣,混沌难明的心间像是亮起了一星光点。 那星点之光慢慢清晰、慢慢盛大,心底的迷障快要解开了……邓弥屏息,再次闭眼捏紧了拳,咬牙低声道:“我不能接受他!” 安清轻轻皱了眉,旋即又徐徐舒展开了。 “我从来没有与你说起过我的过去,”安清往小徒和自己的杯中都添了热茶,“你只知道我曾是安息国的太子,或许也曾听安遥提过我其实也坐上过王位,那你知晓我最后放弃王位的原因吗?” 邓弥回答说:“师父心怀宽广,将一生都奉献给了佛法,想度化天下众生。” 安清摇头发笑:“你未免把师父想得太好了,须知,世无完人啊!” 邓弥惑然不解,错愕望着他。 “我的父王仙去之后,作为太子,我被群臣拥上王位,可我年少无功,又不熟谙帝王手段,王叔对我的王位觊觎良久,更数次暗中加害于我,为了活命,我只得借口说自己志不在治国,愿终身奉求佛法,如此这般,才丢弃下王位,远走他乡。” 邓弥听完感到很震惊:“师父你……就这样丢下了你的国家?” 安清说:“我是丢下了它,但它并没有因为我的离去而崩散,而走向坏的境地,相反,安息在我王叔的治理下国力日盛,至于我,也的确在佛法中寻得了真趣。” 邓弥隐隐约约觉得她的师父说起这些,是话里有别的深意:“……师父?” “很好啊,看来你有些听明白了。”安清颔首而笑,他凝视着邓弥的双眼,嘴角的笑意渐渐隐去了,整个面容里显出肃穆和郑重来,“我们每个人来到这世上,都不会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那是很要勇气和耐心去等待的,但它未必就是不好的事啊!所以我的小阿弥啊,你不应该害怕往前走,不应该害怕正视自己的心,更不应该为了你的族人而去舍弃自己,记住你的性命是你爹娘给你的,珍爱自己,就是你的孝。” …… 夜色渐深了,邓弥离开时,安清送她出译经室。 “安遥,你去送一送。”安清向站在门外的胡人青年道。 安遥高兴应了声。 安清再又转过头与邓弥说道:“阿弥,经书都快要译好了,等过一段时间,师父就不在这里了,你不用再过来。” 邓弥惊诧万分,切声追问:“师父要去哪里?” “也不是非要到哪里去,只是闷头译经多年,是时候该到外面去看看了。” “几时回来?” 安清摇头:“不好说,少则年余,多则三五载。” 三五载?师父这就是要去远行了…… 归来再是何时呢? 邓弥心里舍不得,她眼眶发酸,忽地扑进了安清的怀里,牢牢抱紧了他,哽声唤道:“师父……” 然而别无他言,仅仅是叫了这一声“师父”。 安清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低声在她耳畔叮嘱道:“该逃时,就奋力地逃罢!不要再顾身后的一切。” “……嗯。” 邓弥擦擦眼泪,依依不舍道别了师父,由师兄安遥送出门去。 第六十一章 白马 安遥打开院门,看见神色肃穆的巡城校尉领六七兵士站在院外时,吃了不小的一惊:“这,这是怎么回事?” 巡城校尉却没理会他,径直走向前来,抱拳向他身后的邓弥道:“渭阳侯,卑将奉沘阳侯之命,在此恭候君侯,护送君侯回府。” 邓弥呆愣愣望着巡城校尉。 安遥摸了摸鼻子说:“这真是尴尬,我想送送我小师弟都没有机会了?” 邓弥看看他的师兄,心里骂了邓康一句“多事”,然后脸上撑起了一抹笑,客气对巡城校尉说道:“不劳烦将军了,我师兄能送我回去。” 谁知巡城校尉认定“渭阳侯安危事大”,有个什么闪失任何人都吃罪不起,一根筋地要送邓弥回了渭阳侯府才甘心。 安遥扶着门说:“他这是不相信我的能耐,要不我跟他打一场让他服服气?” 巡城校尉瞟安遥一眼,正色地按紧了腰上佩剑。 这一语不合间,还真是会打起来的样子。 “算了。”邓弥叹口气,心里再骂了邓康无数遍,后向巡城校尉道,“既然将军是为我的安危着想,那么我就忏愧领受了,辛苦将军及这几位兄弟。不过,我与师兄许久不见,有不少话想说,还请将军能给我们一些独处的空间。” 巡城校尉喜道:“这好办,卑将和兄弟们跟在君侯身后,与君侯隔出丈远便是了!” 安遥提着灯,转身关了院门。 走出十几步远,安遥回头瞧了瞧,果见身后武将们隔着丈远的距离,颇为紧张警惕地跟着,他感慨道:“师弟,你这渭阳侯当得,可怪像笼中小鸟的,回来看下师父而已,也有这样多人候着。” 邓弥忍不住埋怨:“子英这家伙……真是爱操闲心!” “话说回来,真怪不得沘阳侯操心啊,你说你,这四年里,也真是越活越不太平了。” “……” 安遥见邓弥低头不语,料想是自己说错了话,于是连忙打哈哈道:“不知道师父这次出门会不会带上我,要是被留下来看宅子,那就很无聊了。” 邓弥默了半晌,闷声接话说:“我也想随师父到处去走走。” “唉,谁不是呢?真的好怕师父不带我。” “你就少在这里让我羡慕了。” “要是一语说中,真的被师父扔下守宅子,我瞧你还会不会来羡慕我。” 邓弥说:“也很羡慕,一个人住着,肯定很清静。” “千万别!你还不知道我吗?我最爱热闹了,一天下来都没人可以说话,那岂不是要闷杀我?” 正说话间,忽闻马蹄声嗒嗒,渐行渐近。 夜色里一匹白色骏马,矫健身姿如轻逸的云。 那马近前停下时一声长嘶。 马的形影安遥看不十分清晰,听见嘶鸣,却猛然抚掌大赞了一声:“好马呀!” 修长的人影起落,从马背上翻下,邓弥心头忽地一窒—— 老天爷,不会……这么巧吧? 待人款步走近,看清了样貌,邓弥却已经错愕到张不开口了。 真的是窦景宁?! 安遥挺稀罕那马,也稀罕马的主人,他盯着迎面走来的人细细端详了一阵,禁不住吃惊:“咦?你好眼熟啊,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窦景宁朝安遥微然一笑:“在下窦景宁。” 洛阳城里,没有人会不知道窦景宁。 果然,一听到名字,安遥立刻就惊愕万分了:“啊……你、你是窦公子?久仰大名,幸会幸会!我是邓弥的师兄,我叫安遥。” 望着窦景宁的脸,邓弥心如擂鼓,她悄悄靠近安遥身边,捏紧了他的衣袖。 安遥识马、爱马,互通了身份之后,仍旧忍不住要赞那匹白马:“你的马,真是好得很,光用听的我就知道。” “过誉了。”窦景宁笑笑,又主动道明来意,“沘阳侯放心不下,让我来接邓弥回去。” “哦,这样啊……” 邓弥牢牢拽紧了安遥的衣袖,可惜安遥心粗,没能懂她的惊慌和忐忑。 安遥抓住邓弥的手臂,将她拉过来往前一送,险些直接送进窦景宁的怀中去:“好吧,有你在,那我就不远送了。” 邓弥傻了眼,急忙回身挽住要走的安遥:“师兄!” 安遥转面,拍拍她宽慰道:“放心,要是能随师父左右,跟着出去见世面,我一定不会忘记给你写信的。” “不是……” “别舍不得我,转眼就回来的,到时候我再给你带有趣的小玩意儿。” 邓弥急得想跺脚,就差没明明白白跟他说,你别把我丢给窦景宁。 正急得心焦意乱间,窦景宁从身后走来,将邓弥的手与安遥的胳膊松开,笑容清雅地向安遥说了一句:“谢谢师兄。” 安遥高兴地往回走了,路过巡城校尉身侧时,他特意多看了他一眼:“听说这个窦公子能以一敌十很厉害,你们走运喽!行了,都别这么紧张了,放轻松。” 巡城校尉和兵士们面面相觑,都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 窦景宁往他们这边望了一眼。 巡城校尉额上汗津津的:“这搞什么……” 手下年纪最小的一个小声地问:“大哥,窦公子来了,咱们还跟啊?” “是啊是啊,”另有一人捂嘴提醒道,“这窦公子对国舅一向……咳,大家心知肚明就不用说破了,再跟下去,窦公子不会觉得我们碍事,日后找我们麻烦吧?” 校尉低斥道:“少胡说八道!” “其实我觉得,人家窦公子不是那种睚眦必报的人,再说咱们不也是为了渭阳侯的安全吗?” “就是,这让看好是沘阳侯吩咐的……” 巡城校尉思量再三,看窦公子牵着马和渭阳侯走了,牙关里终于挤出了一句话:“隔开两丈远!” …… 窦景宁牵住缰绳,转过头再问了邓弥一声:“你真的不骑马?” 邓弥的耳膜像是快要被自己的心跳声震裂,她努力作出镇定的样子,摇头回答说:“不骑。” 出了里门,走到长街上。 邓弥心里乱成一团麻,忐忑无话。 两相沉默地走了很远的路,窦景宁忽然开口问道:“你没有话要对我说吗?” 邓弥忽地一惊,她飞快想了很多,最后说出来的话却是:“……杨太尉没事吧?” 窦景宁愣了愣,回答说:“没事,太尉他只是承受不了太大的伤痛,一时昏过去了,回府后喂了几口参汤,慢慢就苏醒过来了。” 隐隐约约的,邓弥听见他轻轻叹息了一声。 像是感怀,又像是失望。 那一声叹息,沉沉地落进邓弥心里面。 脚下的路似乎漫长得没有尽头,邓弥等了很久,期盼着窦景宁能化解这气氛的尴尬,再说些别的话来,无论什么话都好,只要他张口说了,她就一定认认真真地想,认认真真地回答。 然而没有,他没有再出声。 思绪纷纷的邓弥被寒风一吹,冷不丁打了个喷嚏。 一天下来,有些累了,而现在又感觉到了冷。 邓弥下意识拢紧了双臂。 “走吧,上马。”窦景宁停下来说道。 全部的倦意倏忽之间化为乌有。 邓弥仔细回想了一下他刚才说了什么。 窦景宁见她在发怔,问她说:“你不是真打算就这么走回去吧?” 邓弥茫然望他:“有……什么关系吗?” 窦景宁笑了一声,接着拽住了她手腕:“行了,别耽误后面那一堆人去巡城了。” 邓弥糊里糊涂被送上了马背,才坐稳,身后就多了个人——窦景宁将她拢在身前,抖抖缰绳,正欲促马而行——邓弥“腾”地在夜色里烧起了一张脸,很突然地,她想到了一件事:“等等。” “什么?” “我……我想……” 窦景宁轻轻蹙眉:“有话就说啊。” “我想找个机会,将杨馥移葬到邙山……” “……和他葬在一起?” “是。” 身后的人连犹豫都没有:“好。杨馥可以拿回自己的东西了,而他们来时是一起来的,走了之后重新又在一起,这安排再好不过了。选个合适的时候,此事由我去办。” 两人共乘一马,这是要走的架势? 跟在两丈远外的巡城校尉在他们停下时也带着弟兄们停下了,现在看到这情景,他急了,连忙迈开步子追上前去。 “不耽误各位差官巡城的要务了。就送到这里吧,剩下的路不劳烦了。” 巡城校尉眼睁睁看窦景宁丢下话就把渭阳侯带走了。 其他人见状,也都急了。 “这怎么回事,人哪里能追得上马?” “是啊,现在怎么办?” …… 闹哄哄的,直叫人一个头两个大,巡城校尉傻了眼,但又不免觉得最后一定会是这样,不然窦景宁的那匹马,真是半点用处都没有:“都别吵了!就这样吧,巡城去,不跟了,有什么事,都他窦景宁担着!” …… 到了渭阳侯府门前,窦景宁先跳下了马。 邓弥困倦地揉了揉眼睛,低头正准备找找马镫在哪里。 “来,下来。”窦景宁站在马下,张开双手对她道,“我接着你。” 这样并不好,教人看见了,又少不得许多闲话,可是鬼使神差地,邓弥竟然伸了手。 窦景宁把她抱下了马,等她落地站稳之后,却仍旧扶着她没松手:“你好像长高了。” 邓弥错愕抬头,正对上一双温柔的眼。 “可还是瘦了些。” 毫无预料地,窦景宁将她拥进了怀里:“别怕,你还有我,我会永远都在的。” 一瞬间,柔肠百转,心弦为之触动,僵住的邓弥红起了眼眶。 从松竹馆结识至今,时有四年,身遭世事变化,唯有他始终如一…… 一个不复杂的窦景宁,在这复杂纷繁的天子之城,干净得像一泓深山清泉,而她又做了什么呢?她只是一次又一次地,因为自己的无知懵懂、以及后来的怯弱胆小,而再三地说出伤害他的话和做出伤害他的事。 邓弥心酸难抑,眼泪汹涌坠落,她第一次主动伸手抱了窦景宁,她环紧了他的腰,将脸埋在他胸前,哽泣不成声地喃语:“对不起……” 窦景宁愣了愣,旋即轻暖地笑了,除了将她搂紧一些,他想不到此刻还能再多做些什么,而邓弥,却在他怀里哭得更厉害了—— 等在渭阳侯府里的邓康久不见人回来,甚为担心,亲自跑出门来探看,好巧不巧,一走出来就看见了这一幕,他飞快调转脚,悄悄缩回府门里面去了。 邓康站在廊下深深呼吸,安安静静地想了一会儿,忽然觉得心下豁然开明,轻松得很。 “今晚夜色不错,能睡个好觉。” 这一夜,果然如他所愿。 第六十二章 枯藤 临近冬至,邓弥和邓康在街市上采买祭扫要用到的器物。 该买的都买得差不多了,邓康走到街口才想起自己的钱囊落在了方才的店铺中,他一面埋怨邓弥,一面把手上东西都丢给邓弥,着急忙慌地要跑回店中去取:“哎呀你真是的,怎么都不提醒我一下!” “你出来这么久,就刚刚很难得掏了一次钱,说起话来也不知脸羞!”手上分量一沉,邓弥神色不悦,“喂,别堆了,拿不下了!” “你就坚持一小会儿,我去去就来。” “啰嗦1 邓弥怀里抱着的一大堆把视线都遮住了,她晃晃悠悠转过身,还在想小厮怎么去了如此久都没回来时,追逐嬉闹的两个毛头小孩跑来,嘻嘻哈哈地将她给撞了。 手上的东西顿时稀里哗啦摔了满地。 “哎,这谁家孩子……”邓弥生气质问,一转眼,两个毛孩子早就跑远了,她无奈又嫌恶地弯下腰去捡东西,“真是够讨厌的。” 气呼呼正捡着东西,对面有个人也蹲下来跟她一起捡。 邓弥抬眸,看见了丰宣。 丰宣见她目光里显出几分惊讶,遂笑道:“怎么,我出现得不是时候,你更喜欢一个人狼狈地跪在这里捡这些?” “啊,不是……” “不是就好。” 有丰宣帮忙,地上的东西很快就都收拾好了,适巧小厮赶来,邓弥于是让他们把东西都拿到车上去。 丰宣从地上拿起一个青布小包,很是仔细地拍去了上面沾染的灰尘。 邓弥愧疚道:“对不起,我那天不应该怪你的。” “哦,没关系。” “谢谢你救了我。”邓弥真诚地谢他,又再关切问道,“你的伤好些了吗?” 丰宣笑笑,很不以为意:“没事,小伤而已,都好了。” 邓弥看他样子,好像挺宝贝那个青布小包的,就多嘴好奇问道:“你买了什么?这样小心翼翼,是很值钱的宝贝?” 丰宣不禁哈哈大笑:“说笑了,要是值钱的玩意儿,我方才能舍得放地上吗?” 邓弥半信半疑,仍旧盯着青布小包看个不休。 丰宣看了发笑,干脆将其打开:“一只小泥狗罢了。” 果真就是一只泥捏的小狗。 邓弥目瞪口呆:“你……喜欢这个?” “瞧你这话,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丰宣笑言着,再把小泥狗包起来了,“这是给小公主的。前两日我看到她在秋千架下哭得伤心,郭美人哄也哄不住,过去一瞧,原来是她心爱的一只小泥狗拿在手上没抱住,给摔碎了。小孩子嘛,平安开心最重要了,又不是什么难得的东西,顺着她再找一件差不多的就是了。” 邓弥听了有些暖,蓦然就觉得小公主刘修是个幸福的小孩子:“有你这样的皇叔,小公主真是有福。” “这话里好像是有羡慕的意思?” “是很羡慕。” “你小的时候,没有人是这么惯着你的吗?” 邓弥顿了顿,她回想自己小的时候,别说旁的人会百依百顺,就连生她的阿娘,她也不大敢开口去要求什么,更从未因想要得到某件东西而无理哭闹过,一时之间,她竟非常尴尬,但她只是淡淡笑了,摇头说:“没有。” 这下,倒换了丰宣惊诧和尴尬,好半天接不上话来。 邓康拿回了落下的钱囊,回来时看见丰宣,热情和他打了一声招呼。 丰宣给小公主寻到了小泥狗,正准备回宫了。 邓弥的目光扫了扫街市上的店铺和小摊,对丰宣道:“你等等我,我与你一起去看小公主。” 话说完,就立刻去买了一包糖果和一双布偶。 邓弥跟着丰宣进了宫,去郭美人那里探望刘修小公主。 因邓弥是邓皇后的娘家人,郭美人见到她,介怀的心思几乎都表露在了脸上,态度冷得好教邓弥不自在,幸好有一个丰宣从中周旋,才令郭美人颜色稍缓,语气也渐渐软了几分。 小公主起初时还很认生,怯生生躲在丰宣背后,不肯与邓弥亲近:“皇叔,皇叔,我不要跟他玩……” 丰宣看了局促无措的邓弥一眼,从她手里接过布偶,温言好语哄着小刘修说道理:“修儿的父皇上回是怎么称赞修儿的?是不是说修儿是世上最乖巧的人?你现在这样,一点也不乖巧,还很没有礼貌。渭阳侯来看你,给你买了糖果和这么好看的布偶,你首先应该对他说什么?” 小公主看看布偶,再抬眼看邓弥,细声地说:“谢谢……” 邓弥松了口气,笑容轻柔道:“不客气。” “这就对了嘛。”丰宣一面赞许地说,一面将布偶放到小刘修的手上,“外面天气很好,皇叔和渭阳侯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小公主刘修很听丰宣的话,多亏得如此,邓弥才能渐渐与她熟络起来。 邓弥、丰宣陪着小公主在花园里玩的时候,小公主的生母郭美人坐在一旁看,约摸过了一个时辰,郭美人坐得有些累了,打算去给小公主做些点心来,所以就先行走开了。 小公主正玩到兴头上,有小黄门来传襄城君去前殿议事。 丰宣走了以后,邓弥再陪着小刘修玩闹了一阵,小孩子气力短,闹腾许久终于累了,倚在邓弥怀里睡着了,邓弥陪着这个小家伙,也是精疲力尽,正好也趁着空隙喘口气,歇上一歇。 邓弥抱着小公主,倚在半壁枯藤下休息,想等郭美人或者丰宣回来了,再把小刘修抱回去。 不知不觉间,邓弥困倦劲上来,也闭上眼睛睡着了…… “喂,皇后的事你们都听说了吧?” “她每天折腾的事不少,妹妹你指哪件?” “最近折腾的还能是哪件?不就是向陛下低头求情,想重得圣宠这回事。” “嘁,做梦!” …… 耳畔传来细细碎碎的女人交谈声,邓弥听见她们提到皇后,猛地惊醒了。 的确是有人在说话。 大约是后宫里的嫔妃,出来相聚走走,说说闲话,“妹妹”长“姐姐”短,各自喊得娇甜,只是她们都没注意枯藤后面还有人,说起皇后来,好是不顾忌。 “听说啊,皇后一贯目空一切,以前是仗着自己年轻貌美,后来是仗着皇后的尊位,这都多少年了,还是老样子,真当陛下只稀罕她一人?” “就是,天底下的男人哪里有不爱新鲜的,比她美貌比她年纪小的女人多得是!再何况了,不怕说句犯上的话,皇后了不起吗?在她之前还有一个梁女莹呢!” 中间插_进一个柔弱的声音来:“姐姐们都不要说了吧?我觉得皇后也怪可怜的。” 这个声音邓弥是有印象的,不正是后来有过一面之缘的林美人吗?因皇后曾与之有过节,后来见到的时候,邓弥特地留意观察了她。 “哈,林美人,你居然说那个女人可怜?” “她是很可怜的。”林美人说,“我听说,皇后和渭阳侯的关系并不深厚,皇后一直也不是很喜欢她的这个弟弟,不过渭阳侯很得陛下赏识,现在皇后为了出冷宫,都不得不三番五次用渭阳侯来博得陛下的顾念。” 倚在枯藤后的邓弥眸光一顿,更加屏息静听,不敢发出任何响动。 默了片刻,另一人似思忖间说道:“说起皇后的娘家……我最近听到了些许风声。” “什么风声?” “对,快说说!” 一涉及到隐秘,尤其是跟树大招风的皇后相关的,后宫的女人们就巴不得能多长一双耳朵出来。 “其实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 “哎呀,快别卖关子了!” 再是默了一阵,先前那声音压得低低的,又说起话来了:“我告诉你们,你们可千万不要外传,要不然会连累死我的!我也是偷听给皇后送衣裳的两个姑姑说起的,她们说陛下好像在查什么,先前皇后不是在闹,告诉陛下长秋宫里有两个宫女跑了吗?她们根本不是跑了,是死了!是陛下暗中下令抓去刑讯逼供的,那两个宫女熬不住,没多久就撞墙死了,好像是……好像是跟昆阳君的死有关……” 邓弥听到这里,陡然惊出了一身冷汗。 ——什么?陛下在查两年前的事?! 不行……不行,这绝对不行!如果是查阿娘的死因,迟早会查到子虚乌有的“刺客”身上,那么现在本就难获圣宠的皇后失德至此,必然会被废黜! “昆阳君的死?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是啊,所以我刚才就想说,我也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可有趣了,难不成是邓家不干净,背地里在做见不得人的勾搭,露出马脚被陛下发现了?否则,真是难以解释陛下为何要费心力去查昆阳君的死,毕竟,人死了快两年了。” …… 邓弥脑子里嗡嗡作响,后面她们说了什么她都没有听进去。 等人走远了,周围不再有声音,邓弥才敢抱着小公主站起来。 小刘修在她怀里睡得正香,邓弥却因恐惧汗湿了整个背。 邓弥心里着急,顾不上再等郭美人和丰宣,她自己匆匆忙忙将小公主送了回去,一刻也不敢耽误,随即就赶往前殿求见刘志。 第六十三章 宽赦 丰宣从前殿议事完出来,正巧迎面遇上急匆匆的邓弥。 邓弥低头走得急,与丰宣打了照面也不自知,还是丰宣一把将她捞住了,奇怪问她说:“你怎么上这里来了,不是在陪修儿玩闹吗?” 邓弥见是他,张口支吾道:“啊,我……我有急事要见陛下。” “几位议郎还在殿上,陛下此刻怕是没工夫传见你了。” “我可以等。” 丰宣细细打量她一遭,见她发丝稍乱,有几丝还汗湿在额前,不由得就皱了眉:“你怎么了?有什么急事,能慌成这副模样?” 邓弥思绪纷乱,不知该怎么回答。 丰宣叹口气,从袖中摸出一块方巾递给她:“拿着,擦擦额上的汗,再理一理自己的仪容,还有你这身上的枯草叶子,都拾拾干净。” 邓弥才知道原来自己狼狈成这个样子,不觉赧然接过方巾,讷讷向他道了谢。 丰宣瞧着她,神色_欲言又止,过了很久才对她说:“近来战事连连告捷,对贪残官吏的清查也颇为顺利,陛下心情还不错,但你去到他跟前说话,仍须三思再言,别去说些他不想听的。” “什么是陛下不想听的?” “大约皇后的事……算得上是其中一桩。” “可我正是为此而来的!” 邓皇后人在冷宫,时时却能整出许多事端来,好不容易消歇了一段时日,最近却又买通了许多人来向刘志说情,刘志架不住她的哀求,去长秋宫看过一次,邓皇后不知是与刘志说了什么,总之刘志回来之后显得十分烦躁不耐烦。 丰宣头疼,劝阻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干脆懒得再多说了:“随你了,反正你们是同一个娘生的,要说不管,也确实是做不到。” 丰宣甩袖走了,走不多远,又停了下来,回过头叮嘱道:“如果你偏要提你那姐姐,不妨先将陛下哄开心了。” 哄刘志开心?怎么哄? “哎,丰——” 邓弥都还来不及问,丰宣就大步走远了。 刘志与几位议郎在殿内议事,尹泉出来吩咐人办差时,看见邓弥在外面徘徊打转。 尹泉悄悄问旁边的侍卫:“渭阳侯来多久了?” 侍卫回答说:“有快一个时辰了。” 尹泉没再问别的,再看了面色冻得发白的邓弥一眼,转身就进殿去了。 一刻钟后,几位议郎从殿内出来,看邓弥在外面,都上前一一与“他”见礼,邓弥慌忙向他们还礼。 尹泉立在殿门前高声招呼:“渭阳侯,陛下传见,请进殿说话吧。” 邓弥惊诧,因为她想等陛下议事完以后再行通报,这会儿传见得太快,她还没捋清楚见了刘志该怎样巧妙地把话题引开。 但是,一介臣子,如何能令九五至尊久候? 邓弥壮着胆魄进了殿,除了叩拜,却没有胆子开口说第一句话。 刘志提着朱笔瞟了一眼,随手指指她身侧的空位:“你先坐,朕很快就看好了。” 邓弥拘谨坐下了,尹泉给她端了一杯热茶,笑眯眯说道:“仆瞧君侯在外面站了许久,恐是冻坏了,喝盏姜茶驱驱寒吧。” 听见尹泉这样说,邓弥立刻就明白是他提前通报了,虽然是快得让她还没准备好,不过话又说回来,看陛下忙碌的样子,如果不是尹泉提前通报,她应该还要在寒风里站很久吧?想至此,邓弥连忙轻声谢过了尹泉。 刘志批阅完紧急的上疏,长舒一口气,顺手压在了案角。 尹泉默不作声上前收了,快步捧着退出殿去。 刘志嘴角含笑道:“听丰宣说,你是进宫来瞧小公主的,不是正陪她玩着吗?怎么半道又有空过来瞧朕了呢?” 丰宣——刘志一提到这个名字,邓弥就自然而然想到他叮嘱的那几句话,她飞快思之再三,陪笑缓声道:“既然来了宫中,岂有不向陛下问安的道理。” “哦?这么说,你是特意来看望朕的?” “……” 邓弥心虚,不敢明白应答,只仍旧扯着嘴角陪笑。 刘志不是不晓得渭阳侯的心思—— 这个人每次主动来见他,不是为了朝政的事,就是为了皇后的事。 可是,偏偏……他看见了这么一个人,心底里就莫名欢欣,如果能多说上几句话,他想他会更高兴。 书简旁摆着一碟黄亮的橘子,刘志伸手拿了一个,然后起身朝邓弥走去。 邓弥见刘志走过来,急急忙忙站起身。 “这个给你。”刘志把手里的橘子递给邓弥,“很甜的。” 邓弥糊里糊涂接了,却不是很明白这其中的关窍:“这是?” “真的很甜。” “……啊?” “你尝尝就知道了。” 邓弥盯着手心里的橘子出神。 ……橘子?很甜?这能联想到什么来哄刘志高兴呢? 天下太平,物阜民丰?或者,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还有……还有什么? 邓弥拧眉,内心纠结成了一团理不清的乱麻。 如果能想到好听话可说的话,邓弥想,她当时一定不会因为越想越心急,就那样很突然地说出一句:“陛下,我有很久没见过姐姐了。” 刘志的表情刹那间就僵住了,连笑容也丝毫不带温度地凝结在了脸上。 邓弥看见他是这样的反应,心里“咯噔”一下,飞快凉了半截。 刘志突然冷笑了一声,紧接着便是哈哈大笑,他转身走回御案前,猛地将御案上的陈设都扫到了地下:“你为什么要急于提到她!” 邓弥吓得面色惊白,不自控地往后躲。 “你,邓弥!”刘志愤然回头质问她,“你是不够聪明的人吗?不是!难道你看不出朕现在有多嫌恶你的那个姐姐?” 邓弥咬紧了唇角:知道,我当然知道,不然皇后不会被禁足寝宫时近两个月,可是……可是你在查我阿娘的死,我不能由着你查下去! “陛下,我知道……” “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不等她说完,刘志就粗暴地打断了她的话,并疾步到了她的面前,他用手卡住了她的下颚,强迫她正视他的双眼,“还是说,你很讨厌朕呢?晚一点提到邓猛不行吗,嗯?让朕觉得舒心快意一些,真就有那样难吗!” 邓弥害怕此时此刻的刘志,他双目赤红,神情哀绝,像一个发了疯的人,她用力想推开他的手,但这样似乎激怒了他,他的手上更用力了。 “痛……”邓弥吃痛,挣扎着试图去掰开刘志的手,“陛、陛下……” 尹泉从殿外进来时看到殿内的情形,骇然失色,惊忙跑上前阻止:“陛下!陛下!渭阳侯还只是个孩子,他懵懂年少,说错做错什么都是无心的,请陛下宽恕!” 刘志赤红的眼转动,冷锐斜视的目光从尹泉焦急的面庞掠过,然后他咬了咬牙,将邓弥推开。 “渭阳侯!” 邓弥摔倒在地,爬起来捂着被捏痛的下颚骨咳嗽。 尹泉慌张去扶她:“渭阳侯——” 邓弥对他摇摇头,沉哑说了一句:“我没事。” 刘志背身而立。 邓弥喘了口气,膝行往前拉紧了刘志的衣摆:“陛下,请容我说几句话好不好?就几句……你方才,没有给我开口的机会……” 尹泉跪在地上,悬着一颗心仰视那道背影。 他没有说话,但也没有任何举动。 尹泉松了口气。 邓弥低头擦了一把泪,她觉得自己很没有出息,仿佛变得很怯弱、很爱哭,明明眼泪是最无用的东西,它们解决不了任何问题:“陛下,我知道我姐姐……是个很任性的人,可是她再有不是,也是我的亲姐姐呀!母亲离世前,最牵念不舍的就是她,千万遍的叮咛和嘱咐,是要我一定维护她,我不能辜负母亲,所以才一次又一次来求陛下开恩,不要去追究姐姐的过错。我的姐姐……她也曾经纯真可爱,不谙世事,她不是从一开始就招惹陛下厌弃的,我希望陛下能看在以往的情分上,对她……多加宽容。” “朕对她,还不够宽容吗?”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邓弥退身叩拜,“求陛下再给姐姐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刘志回转身看着伏跪在地上的人,眉头深皱,结口难言:“邓弥,其实朕,朕一直怀疑……” 尹泉煞白了脸,急声唤道:“陛下!” 怀疑什么?昆阳君的真正死因? 终于还是要揭开这个残忍的真相吗…… 邓弥颤抖抬起头。 刘志凝视着邓弥一双泪红的眼,于心不忍,他慢慢弯下腰,轻声对她说:“你不要再管邓猛的事,朕可以答应你,无论她做了什么,都不会牵连到你,以及整个邓氏宗族。” 邓弥知道,他一定是查到什么了。 可是刘志开出来的条件,她不能接受:“我和姐姐血脉相连,是至亲至近的一家人,姐姐安好,我便安好,陛下要我弃她于不顾……我做不到!” “你!” 刘志气结无言,拂袖怒起。 “最后一次。”刘志终究还是因为顾惜这眼前的这一个人,而选择了让步,“尹泉,你去告诉邓猛,朕这是最后一次宽恕她,让她好自为之!” 长秋宫大得有几分寂寥。 邓猛跪在殿前,听完了宣旨。 尹泉走了以后,服侍的宫人们都欢欣喜悦起来。 “后日就是冬至了吧?”邓猛问扶她起来的大长秋。 年长的宫人低眉顺目地回道:“是,皇后。” “孤想去北邙山,为爹娘祭扫。” “可是陛下会同意吗?” “他会的……他一定会的。” …… 冬至那日,天气十分阴沉。 皇后的凤驾停落在北邙山上,美艳的女人素妆素服。 皇后和国舅的关系,就像外界传言那样,并不深厚,甚至表面看来也不和睦。 忙前忙后的,只是一个邓康。 邓弥站在一旁看了皇后很久,她不能明白,为什么皇后的目光始终那么凌傲,在对待自家人时,那一身的锋芒也不能暂时收起。 邓猛知道自己是怎么出的冷宫:又是这样……偏偏又是这样!苦苦哀求及不过陛下见他的一面!她不在乎尹泉说的,为了替皇后求情,渭阳侯遭受了怎样的斥责,斥骂、冷落、嫌恶的神色,她承受得就少了吗?到底还是……不如他! 恨至极致,杀又不能杀,这反倒令邓猛不再纠结于这层恨意。 不会带来任何改变的恨,似乎也是没有意义的。 对邓弥,无论怎样,邓猛无法去说出一个“谢”字—— “你在你的侯府,我在我的深宫,你知道我不喜欢看见你,所以请你离我所在的地方,远一些。” 邓弥只觉得讽刺和好笑,她弯了弯嘴角:“我也早已经受够你了,如果可以,我一定离你远远的。” 一丝惊诧从邓猛的眼里划过,这话语和语气都让她感到不舒服,但是这样的答案,她不得不承认……是她所愿意听到的:“很好。” “皇后起驾回宫——” 小黄门的声音拉得细长。 邓弥低下眼,向邓猛躬身,然而不等皇后登上凤驾,她已自顾转身去取祭祀的酒器。 第六十五章 初雪 她给了他不一样的欢喜。 窦景宁还能回忆起自己十几岁时的想法,尤其是十五六岁时,叛逆的心理已到了极限,他去过了安息,走过了千山万水,行过了很长的路、看过了很多的人,有许多姑娘倾心于他,为他痴狂,可是他一个也喜欢不起来,也或许,他是在潜意识地抗拒,因为他总能想起他的亲生爹娘——“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如果最后注定会分开,那我为什么要把我的心交给一个人?”——不是眼高于顶,而是从来都没有想过,到了十八岁,他开始意识到自己的天真,舅父窦武怎么会允许他不娶妻呢?之后他陷入了长久的迷茫中,直到某天,他在松竹馆内见到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邓弥…… “你在发什么呆?” 一只晶莹剔透的溢彩琉璃杯被放在了他的面前,邓弥微蹙着眉盯着他看,抱着另一只琉璃杯在他对面的位置上坐下了。 窦景宁细致地端详着她的眉目。 她是很美的,却又与寻常的美人不同,她面容皎洁似月光,肌肤淡柔如玉色,眉细长而隐含风流意态,双眼里盛着光竟像星星一样璀璨,她的鼻梁略高,从侧面看去,整张脸的轮廓也同样赏心悦目,教人爱慕至极……唇红齿白的模样里有姑娘家的娇柔可爱,但那好看的眉目里分明透出一股子姑娘家少有的英气,她能使人一眼就记住她的样子,从此过目不忘。 窦景宁回想年少时荒诞的心态,觉得那时的自己好可笑,想着想着,就忍不住摇头笑起来。 邓弥一脸迷惑地望着他。 窦景宁察觉到了她异样的目光,他抬起眼看她,弯起嘴角笑,故意逗她道:“我有这么好看?” 邓弥愣住,随即就冷哼着别过脸去:“少自以为是了!” “想知道我方才在笑什么?” “不想!” “真的不想?” “真的不想!” 窦景宁轻轻叹息:“可我却很想说给你听啊。” 邓弥听见他说这句话,表面样子仍旧是不屑于听,实则竖起了耳朵,心里怀着十足的好奇和期待。 窦景宁张口,顿了顿,却没说下去:“算了,好像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不说不觉得有什么,反而要是说出来了,应该会不断去思索,少年时期的自己是一个多么奇怪的人吧? 窦景宁将涌到嘴边的话又吞回了肚子里去,邓弥瞪着眼睛看他,有点儿生气:“你一个大男人,说来话来怎么能——” 话说到一半,邓弥咬了自己的舌头,这一咬,反叫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多话。 窦景宁凝视着她,见她神情自闷懊恼,觉得甚是有趣,不由得又笑起来。 他这一笑,却叫邓弥更加生闷气了。 邓弥恼意难消,脸上又挂不住,就想转移他的注意力,故而去取温好的酒来斟,满满地给他斟了一琉璃杯:“你不是嫌我府上无好酒吗?现在有了,要喝多少有多少,不用客气。” “我几时……” 窦景宁质疑他几时说过这样的话,后来忽然间想起,她可能是将他与小厮打趣的话当了真。 有一点儿小心眼。 但他非但不讨厌,反而觉得这样的性情愈加显出了她的可爱,使他越发地肯定,他想要的就是这样一个人……就是她,不再会是旁的任何人。 窗外簌簌作响,是雪落下来的声音。 这场雪,好似又下大了。 窦景宁爱极了此时此刻的一切,他端起面前的酒,垂着眼睫轻声笑语道:“我说这场雪来得不早不晚恰是时候,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一室灯光下,他的模样静止如画,温柔宁静得教邓弥的恼意尽作流云散去,小心翼翼地怔在了那里。 琉璃杯移至鼻端,他合目细嗅酒香:“下雪的夜晚格外教人心动。” 邓弥的心跳似乎顿住了一下,她没有说话。 “而每年的初雪,也特别令人喜欢。” 他仰头喝下了那一杯温好的酒,酒的烈辣与醇厚绵长交糅在一起,经喉滑向腹腔深处,他在渐渐升腾起来的一种暖意中,感到全身心的愉悦和满足:“这样好的景致,我和你在一块儿,我觉得很开心。” 邓弥心窒定住:……这算什么啊? 窦景宁自己满倒了一杯,慢腾腾抬起眼眸看她,然后笑着端起酒杯,向她抬了抬手腕:“不喝?的确是好酒啊。” 邓弥愣了愣,有几分不服气地嘲讽道:“不是好酒,我能有留你的胆子?” “……你认为我很挑剔?” “起码在酒上,是很挑剔的。” 窦景宁笑笑:“不是,那只是因为大家觉得我挑剔,所以每次有好酒才敢找我。” 这分明是在澄清,可是邓弥生着闷气,却听出了另外的意思,她觉得他更像是在自夸,夸他的好人缘,夸众人对他的喜欢。 “真是张扬到不要脸!”邓弥气不过,将酒当水,咬牙切齿猛灌下了一整杯解气。 “你说什么?”窦景宁没有听清她低语了什么。 “我说喝酒!” “你那么个喝法,是在糟蹋好酒。” “要你管!我家酒多不行?” …… 这一日,邓弥似乎格外看窦景宁不顺眼,闷声喝了三杯之后,酒劲渐渐上头,她的话开始多起来,但却都是在挑剔窦景宁通身贵家子的做派,这也不是、那也不对,窦景宁听得忍受不住,觉得她无理找茬,才多说了两句话,就被吼了“闭嘴”…… 后来间或着也争吵了几句。 …… 渐渐地,邓弥喝累了,也说累了,最后她乏力地伏在几案上问他道:“我说的这些你服吗?” 窦景宁把玩着琉璃杯,抬眼瞟她,转而轻笑出声:“你说一句喜欢我,我什么都服。” 邓弥仿佛没听见,自顾自又喝尽了杯中一半的酒。 酒喝得多了,浑身都发起烫来。 好热,好闷。 邓弥捂着滚烫的双颊,晕乎乎地说道:“我要去开窗。” 说完她就真的撑着几案爬起来了,歪歪斜斜地走向窗边,伸手一推,窗户纹丝不动,再用力地推,还是打不开。 “奇怪……”邓弥迷惑极了,她盯着窗户看了好半天,忽而恍然大悟,“哦,想起来了……天越来越冷,我就让人把这边的窗钉起来了。” 她想了想,忽就笑起来,笑自己的记性差到这样的地步。 可是真的很热啊,怎么办…… 邓弥一面转身往回走,一面燥热地扯了扯衣领,她头晕眼花,没走几步就自己将自己绊得踉跄往前栽。 眼见她要跌倒,窦景宁急忙张臂迎上前—— 醉得软绵绵的一个人,结结实实地扑跌进他怀里,他也是醉得力气弱了,竟没稳住,给这一扑,连带着往后摔倒。 这一摔不轻,窦景宁惊了一跳,酒醒了大半,他一手撑住地面一手搂着邓弥,连忙问道:“阿弥,你摔疼了没有?” 邓弥迷迷糊糊从他怀里抬起了脸:“嗯?” 没喊疼,看来还好,没摔着。 他悬着的心落下了。 邓弥抬手扶住他的肩,晃晃悠悠支起身,她错过他的肩头,看到了倾倒在几案上的琉璃杯,她蓦地不动了,只是目光定定地落在那琉璃杯上,看了好一会儿,忽然间就问他说:“我曾经送了你一双琉璃盏,你记得吗?” 窦景宁点点头:“当然记得。” “它们还在吗?” “在。” “在就好……”邓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头晕得厉害,忍不住将头抵靠在他胸前暂作停歇,喃喃着又叮嘱道,“你要收好它们啊,那是清河王珍爱的旧物,是我花了好多心思才向陛下求来的。” ……清河王……珍爱的旧物? 窦景宁心脉如受重击,他震惊地张大双目,一瞬间内心悲喜交杂难明。 邓弥拍拍他的肩膀,然后从他身前离开了,她勉力想要爬站起来。 “阿弥!” 不及起身,她的手臂猝然被人拉住。 邓弥转面,看看拉住她的那只手,再顺着那手抬目往上看—— 那一双水亮的眼,漂亮又柔情缱绻,仿佛是天底下最好看的东西。 邓弥睁着迷蒙的醉眼,不知不觉间动了心念,她凑过去,亲吻了他的唇角。 窦景宁眸光定住,整个人也完完全全地僵住了。 柔软的嘴唇,浅浅的酒香……感觉真是奇妙。 邓弥已经醉得分不清自己在做什么了,她亲了窦景宁,心中只是觉得有趣,还想再亲一次。 “你别这样!”窦景宁看她再次靠过来,惊慌变了神色,他飞快闭目侧过头去推开她,竭力压制着翻涌上腾的欲望,“我……我怕我会忍不住!” 邓弥不能再近一分,她呆了呆,眼中慢慢浮现出迷惑的神色。 这真是要命…… 那双迷惑的眼,纯良极了,无辜极了,彻彻底底搅乱了他的心。 一颗火种在心底迸发,引燃了铺天盖地的大火,爆发的火焰将窦景宁最后一丝理智烧没了,他勾住她柔软的腰肢,将她拉入怀中,低头深情吻住了她……怀里的人没有拒绝没有反抗,她只是很明显地愣了愣,身体有一刹那的僵住,之后她微微启唇,开始青涩而生疏地回应他。 那无疑让他身体里的火燃烧得更旺了。 窦景宁陷入了一场毕生从未有过的疯狂,他再无法克制自己想要的冲动……她醉红的脸,迷离的神态,火热的肌肤,绵软的身体……以及,她的驯服和迎合…… 衣裳褪去,可还是像有烈火灼烧过每一寸肌肤,他觉得越来越热了,而怀里的人也滚烫得如一块热炭…… 缠绵愈深,愈是渴望深入。 他搂紧身下的人,如同是要将她融入自己的骨血,耳畔轻声的嘤咛,让他更无法控制自己了。 “疼……” 忽然地,她皱了眉,并且试图推开他。 “我会轻一点的。”窦景宁握住她的手,俯身亲吻她,柔声地说,“你叫我景宁好不好?我想听你叫我的名字。” “景……宁……” “嗯,我在。” …… 情深意密的一夜,他尝得了极限的欢愉。 雪光衬托着天光,屋外天色将明未明,暝然昏沉。 盆中烧着的炭,间或烧裂了,在灰堆下爆出“哔卜”的响声,清晰却并不显得突兀,就和这初雪的冬夜一样,充满沉静的柔情。 蜷在怀中的娇柔人儿已沉沉入睡,呼吸轻柔而均匀。 他拥紧了自己心爱的姑娘,轻轻再吻了她的额头,在筋疲力竭过后,在得到无限的满足和欢愉过后,也缓缓沉睡过去…… 第六十四章 日暮 从北邙山回府之后,邓弥换了衣裳,她倦累极了,躺在榻上很快就睡着了。 朦胧间醒来,是感觉身上覆上了温暖的被褥。 一睁开眼,就看见了窦景宁。 邓弥惊了一跳,慌忙爬了起来:“你、你什么时候来的?” 窦景宁弯起眼睛笑了,轻声道:“有一会儿了。” 邓弥愣了半瞬,脸上渐渐热了。 “君侯。” 正在尴尬无措时,有婢子在门外谨声地唤。 邓弥匆忙坐直了些,正色问道:“何事?” 婢子应答:“想问君侯几时传膳,是在厅上用,还是端到房里来。” 邓弥这时才注意到天色。 原来在不知不觉当中,天已昏昏欲暝了。 在下意识张口说“如常”之前,邓弥想起了坐在她身畔的人,她转眸向窦景宁,而他正用一双清亮的眼望着她,邓弥心下一软,改口吩咐道:“在厅上用,多为窦公子备一副碗筷。” 闻言,窦景宁的笑容立刻变得能甜死人:“能与君侯单独共膳,我心欢喜之至。” ……单独共膳? 仔细想来,似乎的确是这样,脑海中竟没有任何印象是与他在一起安安静静地用过一顿饭的,每次都嘈嘈杂杂,不是聚宴就是酒会,就算是在清河郡时,那留府的老老小小不敢怠慢,每每都于桌旁候着。 邓弥盯着窦景宁的笑,心中隐约泛起了一点疼楚,她倏忽眼眶发酸,于是连忙将头低下了,抬手掀去被褥道:“我要更衣了,你先出去。” 窦景宁起身出去,在外等了片刻。 邓弥整装而出,在同窦景宁穿过庭院的时候,昏然的天光中,忽有一片白从她眼前坠落,紧接着,是第二片、第三片…… 无数像春日柳絮般的白,从天而降。 ——嗯? 邓弥仰起脸,细碎的一点白刚好撞进她的眼瞳里,化开了细微的冰凉水泽,她忍不住抬手揉眼睛:“下雪了。” 身侧的人柔声回应她:“是,今冬的初雪。” “初雪?来得好迟啊。” “不,我却觉得它不早不晚,来得恰是时候。” 他的声音愈加显得轻缓和沉柔。 邓弥拿开手,转面看他,正见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自己,她心跳猛地加快,脸上立时红了一层:“你……你这么盯着我干什么!” 窦景宁眼里漾着笑意,他倾身,故意将一张俊美的脸贴近她面前来,促狭地问:“阿弥会不知道?” 邓弥心里一窒,滚烫着脸慌张推开他。 “怎么了?” “你、你别离我太近!” “这是何故?” “……” 邓弥别扭地生起了自己的闷气,她咬咬牙,回答不上来,心一横,赶紧走掉。 自从昆阳君去世之后,邓弥越来越爱独处了,她立了规矩,用膳的时候不要人在眼前伺候,留一个在帘下听吩咐就足够。 这一日传了晚膳,照例是留了一人在帘下,那是近门的位置,看不见厅上用膳之人的举动,要紧的就是带一双耳朵,听渭阳侯的吩咐办事。 冬至的膳食备得很简单,又是晚膳,按常例都是素菜,厨下听说自家君侯留了窦家的长公子下来,怕失了渭阳侯府的面子,才又飞快赶做了两道荤菜。 窦景宁不是个爱挑剔的人,面对邓弥他更不会挑剔,他欣然接受了渭阳侯府待客的晚膳水准。 候在帘下听吩咐的小厮十分感谢窦家长公子的不挑剔——厅上的门扇坏了,修到一半时婢子跑来说君侯要在厅上用晚膳,工匠们将门扇暂时固定住就撤了,渭阳侯大概是没注意到门扇的异样,但候在帘下的人被漏进来的寒风吹一吹,时间一长早就受不住了——好在窦家公子没要求添置任何酒菜,在偶有的几句言谈中与自家君侯用完了饭,这耗费的时辰,也不过是比君侯一个人用膳时长了两刻钟不到的工夫。 窦景宁出去的时候,却注意到了跪候在帘下、冻得瑟瑟发抖的人,他站定了,门扇的缝隙里透进来的寒风吹到他耳后,他转面看了看门扇,多亏得是心情仿佛很不错,故此还轻松打趣了那小厮两句:“你该庆幸,今日我们没有喝酒。” 是啊,还好没有喝酒,要是用小炉温着酒,菜冷了是不合适的,总要隔三差五去换热菜,更加要耳聪手快地听着厅上的吩咐,帘下风口处的这个位置,怕是要多跪一个时辰。 小厮不敢说话,叩头一拜算是表明了心中的感激。 邓弥已经走出去了。 窦景宁笑笑,压低声音说:“先去烤烤火吧,别冻坏了。” 再出去的时候,发现邓弥立在檐下并没有走远。 窦景宁抬头看着夜色中的飞白,笑言道:“雪越下越大了。” 出神看飞雪的邓弥愣了愣,回过头看他,应道:“是啊。” “看来,我还是趁早回家为妙,免得等会儿雪积厚了路滑。” “也好,我送你出去。” 快到府门口时,正巧遇到总管指挥着几个小厮在卸车往里搬东西。 天都黑了,邓弥看不大懂他们在这个时候有什么可忙的。 总管见邓弥和窦景宁迎面走来,忙先迎了上去:“君侯,窦公子。” 邓弥点点头,刚好也是要问他:“你们在忙什么?” “外面那两车是沘阳侯刚差人送过来的,大车上放的都是上好的食材和鲜果,说是给咱们府上备用着。”总管堆起满脸笑解释说,“后面那小车上,装了几十坛酒。” 邓弥皱了皱眉:“几十坛……酒?他运这样多的酒来干什么?” “是好酒。”总管边说边招手,让卸小车的抱着沉甸甸的酒坛子过来验证,“都是陈年的好酒啊,沘阳侯让人带话来说,想在这边府里过新岁,所以就先送了不少酒过来。” 酒坛子捧到面前,浓郁的酒香扑入鼻端。 的的确确是好酒,这酒香一闻,也便知是好酒中的好酒。 邓弥眉头皱得更深:“这混小子一天到晚不务正业,在吃喝方面的追求倒是越来越……可真是气人。” “你这样论断,未免有失偏颇了。”旁边的窦景宁不认同道,“邓康哪里有一天到晚不务正业?在你看不见的时候,他也读书,也练剑,而你却只看到他玩心重的一面?他有什么好东西总会第一时间想到你给你送来,你非但不领情,还要责怪他多事,依我看,这很不公平。” “喂,他是我的侄儿——” “那又怎样?” 邓弥反问道:“是我了解他还是你了解他?” “我啊,当然是我。” “你!” 邓弥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但窦景宁说的,也是事实。 邓弥到洛阳的时候,邓康已经十一岁了,后来她又跟着师父过了几年,能见邓康的机会更少,与邓康相处的时日加起来,确实是不如窦景宁长久。 “你总说他爱玩不上进,不如等他来了,让他写写字给你看吧。”窦景宁道。 “写字?” “傅乐他们总嘲笑邓康,认为他的字写得难看,远不及你千分之一,”窦景宁点头,继续说道,“邓康立誓要争这一口气,曾闭门谢客半月有余,苦练书法,直到现在,每天都还会花心思专研,怎样能把字写得更好。” 邓弥一脸错愕。 窦景宁勾着嘴角瞧她:“怎么,此事你竟不知?” 邓弥是当真不知,邓康自己从未提过,而且也不曾听别人提起过。 窦景宁抱臂,玩味望着她。 邓弥更觉得尴尬。 窦景宁叹了口气:“你对你这个独苗侄儿的关心,着实是太少了。” 少?并不见得吧! “谁说的?我对他很好了!”邓弥反驳道,“他要什么我就给他什么,陛下赏赐给我的金银珠宝都要叫他搬空了,他看上的东西,我有哪回是不肯给的?” 窦景宁发笑:“光给钱物就算关心的话,我觉得顺烈皇后简直是我亲娘。” 邓弥被这话梗了一梗。 “好了,就到这里了,不用再送。我走了。” 邓弥咬牙—— “等等!” 走出丈远的贵公子停住脚步,回转身看她。 邓弥飞快气呼呼暗思道:“行,你就是明里暗里指我不会关心人了?差点忘记你也是个口舌刁钻的,刚才出来时不还意犹未尽嫌无美酒相伴?既然眼前有这样现成的好酒,我就第一个邀你喝,喝到你服为止!” 叫住他,半晌又不说话,看神情像是气恼了,这是怎么个意思? 窦景宁有些犯糊涂了:“什么?” 邓弥指指旁边小厮怀里抱着的酒坛子,扬眉道:“我请你喝酒如何?” 不等窦景宁张口回答,邓弥就已经吩咐人将几坛酒搬往院子里去了,还要总管去备琉璃酒杯和温酒的小火炉。 窦景宁只觉得哭笑不得:“阿弥,我原以为你是在同我商量。” “是在同你商量。”吩咐完所有的事之后,邓弥转眼看他,神色笃定道,“我知道,你一定不会拒绝。” 第六十六章 君侯 翌日清早,邓弥猛然间被屋外积雪压断枯枝的一声轻微细响惊醒了。 她睁眼醒在某个温暖的怀抱中。 温暖怀抱的主人沉睡未醒,近在咫尺的,是一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俊脸。 邓弥盯着睡着的窦景宁,脸上瞬间由白转红。 她没有失忆。 虽然酒后记忆模糊,但半梦半醒中发生了什么,不会一丝一毫都想不起来…… 邓弥仓皇而又静悄悄地从窦景宁的怀抱中逃离,那一刻,他还沉陷于睡梦之中,迟迟未醒。 一夜情浓,她能回忆起的远不是欢愉,而是痛楚。 落荒而逃的邓弥逃出了自己的屋子,逃出了渭阳侯府,甚至逃出了洛阳城,等到她气喘吁吁回过神来时,她才晓得自己一口气跑出了多远。 这时节的天,冷得要命,邓弥却不知寒冻地牵着马,在荒野里走了漫漫长的路。 不是后悔了,只是……不知该怎么去面对。 从醒来,到此刻,她甚至不敢与他面对面地说上一句话,所以她才选择了逃,逃到没有他的地方,逃到他看不见、找不到的地方…… 大半日后回城,邓弥不敢回府,又漫无目的在城中转了许久,最后她冷得受不了,缩进了路边的酒楼避寒,这一坐,又是小半日过去了。 下午的天色晦暗阴沉,楼中酒客聚了再散,伙计来问邓弥要不要添酒的时候,邓弥透过被风吹开的门帘往外望了一眼。 这里离永昌里不远。 低头思忖片刻,邓弥出行匆忙没有带钱,她解下腰上的一块玉佩作酒钱付了账,便起身疾步往外走。 永昌里像以往一样安静。 邓弥急匆匆往深巷里走去,寻到了熟悉的院门,她歇了口气,走上前准备敲门,却兀然看见了门上的锁。 抬起的手停在了半空,刹那之间,邓弥心里空空茫茫的,又似乎是涌起了几丝失望:“难道师父他……” “小郎君。” 正在愣神的片刻,有拎着酒的老翁从某户门中出来,从僻静院门前的路上经过,见“他”呆立在闭锁的院门口,不由得好心出声。 邓弥惊惘回转身。 “小郎君是要找这院里的人?”老翁拄杖,笑眯眯地问道,“是要找安侯吗?” 邓弥点了点头。 “回去,回去罢!”老翁扬扬手,“安侯带着徒弟出远门去了,一时半会不回来。” 老翁说完,就拄着木杖慢慢走开了。 周遭重又变得安静。 邓弥彻彻底底失望了,甚至是忽然之间很难过,难过得眼泪立刻就涌出来了,她无措而孤独地靠着院门,抱头缩成一团蹲在了大门紧闭的师门前,小声地哭起来…… 这一天,在她看来是糟糕透了的。 天擦黑时,回到渭阳侯府的邓弥是颇显狼狈的:离开永昌里的那会儿,连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的一只狗都敢欺负她,跟着吠叫了一路不算,最后赶不走还要扑上来咬她,那狗凶得要死,一口咬住了斗篷,邓弥害怕极了,慌急之中解了斗篷,覆住那狗,得了空隙才得以逃走,没了斗篷遮风保暖,在雪天里,她冻得浑身冰冷,脸上一丝血色也没有。 故意晚回来,是不想撞见窦景宁。 邓弥让自己“消失”了一整天,满心希望着他会忘记,或者——“或者认为只是一场梦也好啊!”——她自欺欺人地希冀着。 原本心中尚自忐忑,进府的时候想问问府中人窦家的长公子有没有走,转念又觉得不问还好、问了的话倒像是发生了不可言说的事故意避走了,于是忍住了没问。 “已是这个时辰了,他一定走了。”邓弥暗暗宽慰自己。 折进小院,穿过长廊,直奔寝居而去。 昏昏的天光中,皑皑雪地里却背身蹲着一个人。 邓弥惊了一大跳,想都没有多想,立刻转身就逃。 蹲在雪地里的人听见脚步声,扭转头看看,欣喜起身叫道:“邓弥!” 邓弥额上青筋跳两跳,冷着脸停住了脚,然后转过身,走到寝居前的院子里。 方才蹲在雪地里捣鼓东西的人赶忙嬉笑迎上前,却见邓弥脸色青青白白,不很好看,他以为她是恼他不知尊卑礼貌了,于是立刻改口,甜声喊了一句:“叔父。” “做什么?” 听着邓弥的语气,确实不像是高兴的样子。 邓康连忙长话短说:“五天后王茂请吃酒。”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每年到了这个时候,都是大家你请我我请你,热热闹闹直到腊月的,你忘了?” 邓弥想了想,说:“我不去。” 说着就要进屋。 “哎!”邓康着急拉住她,“你怎么能这样?王茂特意让我来请你的,难不成要他亲自来请才行?好吧,你说这一句,我立马去告诉他,就说我有负所托请不动好了。” 邓弥皱眉扒开他的手:“我不想去!” “哇,叔,你在雪里埋了一天吗?手怎地这样……” 一个“凉”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邓弥已经不客气地冲他吼道:“别烦我,滚回你自己的家去!” 邓康被吼得发懵,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跟在邓弥身后小心翼翼地说:“王茂心疼弟弟,这次的宴会其实是为他弟弟准备的,你不去不好吧?” 这话果然有效。 邓弥止步,立在了檐下。 王家的小公子……百岁宴和周岁宴的时候她就没有去,如今有个现成的机会,是应该亲自去瞧瞧再补上一份贺礼的。 细枝末节里,尽是人情往来的规则。 倦累之意涌上心头,邓弥却不得不妥协:“五天后来接我。” 邓康见她松口答应了,极为高兴,看她举步要进屋去,连忙又一把拉住她:“等等啊!” “又有什么事?”邓弥实在是不耐烦。 “你过来。”邓康兴冲冲把她拉下了台阶。 “你到底有……” “看,雪人!我堆的,送给你!” 原来邓康一腔热情要给她看的东西,是堆在雪地里、略比膝盖高一点点的雪人,那雪人的眼睛是石子,鼻子是半截枯藤,没有嘴巴,脖子上围了块方巾,胖乎乎的身上插着两根枯枝当双手——邓弥看着这幼稚可笑、但又确实是花了不少心力堆起来的小雪人,心思百转,一瞬无言。 “怎么样,还不错吧?”邓康乐滋滋地环起双臂,抬头看看天上的飘雪,略有一丝遗憾地说道,“就是今天的雪还不够大,要不然我能给你堆一个更大的。我总觉得吧,你喜欢一个人独处,这院子里也不怎么让人随意进来,怪冷清的,所以堆个雪人给你作伴,你说这样好不好?” 邓弥慢慢弯下腰,跪在了雪地里,认真望着眼前白净无瑕的雪人。 它的确幼稚,的确滑稽可笑,但却让她想起了许久之前的事:很多年以前,她跟秦嬷嬷住在山上,她有娘亲,娘亲在很远的地方,一年会来看她几次,她也有兄长和姐姐,可是那时她并不知道他们的存在,她从小长到大,从未有过同龄的玩伴,身边有的只是一位老迈的嬷嬷,每到冬天,山上都会下起大雪,她就用那些雪,在院落里堆雪人、堆小猫小狗和飞鸟,就那样越堆越多,自己给自己创造了很多“玩伴”,尽管它们不会说话、不会动,但她也觉得热闹和开心…… 然而来到洛阳以后呢?像阿娘口中所说“长大”了以后呢? 来到洛阳,渐渐长成大人,而身边的人却都一个个不在了。 人的一生,似乎不会随着成长变得越来越好,相反,会越来越孤寂,越来越荒凉。 邓弥不知道,此刻站在她旁边的侄儿邓康又会陪着她走多久,她只是猛地感触很深,想要拼命守住一个邓康,不让他像兄长、像阿娘一样永远离开她,纵使无法相伴左右,也愿他能长命百岁,比自己活得长久,更重要的是,轻松自在,无忧无愁。 “有点丑,”邓弥站起来,微微红着眼眶,垂眼笑道,“但是,很有趣,我很喜欢。” 邓康听了,登时双眼发亮:“你喜欢?当真?” “当真。” “你此刻是不是觉得老怀安慰,没白疼我?” 邓弥瞟他一眼:“你出来多久了?再不回去,你娘该等着急了。” “哦,这就回去了!” 临走前,邓康不忘低头看看地上的小雪人,他笑嘻嘻说道,“等哪天雪下大了,我来给你堆个更大的雪人,起码——”比划了比划,接着说,“起码是到我腰这儿的。” 邓弥点点头:“好,先回家吧。” 邓康快活地跑了,跑了几步路却突然停下了,他扭过头看了看邓弥,转身又跑回来。 邓弥以为他还有什么话想说。 邓康一面走近,一面解下身上的披风,转手一扬就将之裹在了邓弥身上。 邓弥瞪大了双眼望着他。 邓康伸手掸去落在她发间的雪,暖暖笑了一笑,道:“这么冷的天,记得多穿一些。” 邓弥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我……我已经到家了!” 言下之意是,她随时可以烤火和添衣裳,邓康实在没必要把披风给她。 邓弥说完,立即抬了手就要把披风脱下来还给邓康。 但是,邓康就是认定她需要一件这样的披风,他按住她,郑重地说:“叔父,我希望你能多多珍爱自身。毕竟我爹不在了,除了我娘,你和姑姑就是我最亲的人,不过你也知道,两个姑姑我都不怎么见得着,所以我还是跟你最亲,我想看见你每天都过得很好,这样我才有盼头啊!我的这件披风很了不得的,特别能防风和保暖,今天就送给你了,你不能不收下,要不然我会生气的。” 邓康这一番“掏心窝子”的话,把邓弥说愣了。 似乎是觉得口头表达得还不够情深义重,邓康顺便还抱了她一下,然后才走了。 之后的好几天,渭阳侯府闭门不待客。 邓弥还是有心结解不开,不知该怎么去面对窦景宁,她希望他觉得那夜不过是一场虚梦,但是窦景宁,他却清清楚楚知道那不是虚无的幻梦…… 那日清早,他醒过来,身边是空的,他听说渭阳侯出去了,他等了很久,邓弥始终没有回来,等待的时间太漫长,倒叫他胡思乱想心里越来越乱,他决定先回去冷静一下再来找她,但是后来,不管他登门拜访多少次,都是被拒之门外。 第四天的时候,窦景宁与邓康一同被阻隔在渭阳侯府的大门外。 邓康高高兴兴跑来串门,最后连门都没能进,对此他感到分外震惊:“邓弥这又是犯哪门子的病了?我没招惹他啊,景宁哥你也没有吧……哎,没有人招惹他啊!我这个青春年少的叔父,最近真是奇怪得很啊!” 窦景宁兀自在一旁低头出神。 邓康转头,用胳膊肘撞撞他:“景宁哥你发什么呆呢?听见我说话没有?” 窦景宁抬起的眼睛里略显迷茫。 邓康晓得自己没找对人说话:“唉,算了,当我没说。” 这么冷的天,邀窦景宁去喝酒玩乐他也不去,邓康觉得很没意思,思来想去就不如回家烤火了。 第六十七章 平春 王茂设宴平春园,那是个极文雅的地方。 是日,大雪已霁,天光晴好。 不满三岁的王家小公子打扮得漂亮且贵气可爱,由乳母抱着来给众人看,而乳母的身后还跟着伺候王小公子的婢女们——人儿小小,排场却是不小。 邓弥同邓康到平春园的时候,人差不多都到齐了,言笑声阵阵,不是在聊天,就是在游戏,还有不少女眷,连黄琰琰也在,姑娘们倒是都挺喜欢王小公子,围在小人儿身边逗他玩乐。 邓弥准备了颇是贵重的一份礼物,王茂开心道谢收了,让乳母将王小公子抱过来让渭阳侯瞧瞧,王小公子是聪敏可爱,但邓弥不大能和那么小的小孩子玩到一起去,客气抱了一会儿,再诚心称赞了几句,趁着邓康来叫她的时候,她就赶紧找借口走开了。 “邓弥、邓康,这里这里!” 傅乐远远看见了他们俩,连连向他们招手。 到傅乐身边的时候,他已腾出了空位,热络招呼着:“就坐这儿,别挤到黄荀那一堆人里去,他们在赌钱,吵死了。” 邓弥转头看看,难怪觉得有另外一堆人聚在一起气氛异常高亢,原来是在行赌。 “赌得也还算雅,”傅乐抚平袖上的褶皱,他今日穿了一身竹青色直裾,外罩鸦羽色氅衣,一副闲适模样,怪不得不愿往人多的地方挤,“不玩真金白银,都换成珍珠,不过赌钱就是赌钱,玩起来都一样,疯癫得很。” “换成珍珠?我要去看看!” 这玩法确实有几分新鲜,邓康听后来了兴致,屁股还没坐热就一溜烟抛下邓弥自己跑了,拦都来不及拦。 傅乐目瞪口呆,转而对邓弥说:“但愿你身上没带钱。” 这是怕邓康来坑蒙拐骗。 邓弥笑笑:“真巧,一文钱都没带。” 闲话了片刻,黄琰琰追着黄荀,两兄妹吵吵囔囔地过来了。 黄荀玩兴正浓,硬是被黄琰琰从人堆里揪出来,拂了面子又玩得不开心,他也正愁没处撒气,黄琰琰喋喋不休地责怪他不管妹妹只顾自己玩,黄荀受不了了,两个人针锋相对吵起来。 黄家兄妹吵嘴,是稀松平常的事。 邓弥和傅乐都知劝不住,干脆都不劝了,他们吵他们的,他二人依旧闲聊。 谈天说地了一阵,傅乐瞅着王茂抱着在哭的王家小公子哄慰,忍不住笑出声来,指给邓弥看说:“你说,不知道的,会不会认为那是王茂生的?” 依照王茂的年纪,要说他能生个这么大的儿子也不是不行。 世间还真是少见像王茂这样,自己已经娶妻成家,却仍旧把弟弟当个宝的,恨不得要把天上的星星月亮都摘下来给那个还不知人事的小家伙。 邓弥与傅乐对视一眼,也忍不住发笑。 忽地,四周倒显得安静。 邓弥正感到诧异,才转面,想看看是发生了什么事,黄琰琰娇俏的脸庞则已经无声无息凑上来,忽闪的一双大眼直勾勾盯着邓弥看,差点没把邓弥吓出病来。 不等邓弥说话,黄琰琰就若有所思地托着香腮说:“邓弥哥哥,我发现你最近好像变漂亮了很多。” 邓弥的脸色变了。 黄琰琰话音方落,黄荀就从后面扑上来捂住了她的嘴:“死丫头!” 傅乐转眼,半信半疑地打量起邓弥来。 “死丫头,不会说话就别开口啊!”黄荀咬牙切齿地小声教训了妹妹,又忙着堆起一脸笑给邓弥道歉,“邓弥啊,你不要往心里去,这丫头就是这样,向来满嘴胡话的……” “唔……才、才不是胡话!他这……” 黄琰琰奋力扒下了黄荀的手,才说了一句话,就又被黄荀捂住了嘴。 傅乐打量完邓弥,颔首认同说:“我也觉得你是比以前好看了,可是究竟是哪里变得好看了,又一时半会儿说不上来。不过琰琰所言‘漂亮’之词,是用来形容姑娘的,放在你身上实在是不合适。” 邓弥忍着气没吭声。 傅乐望黄荀一眼,似乎觉得不够乱,故意问邓弥道:“这个时候,要不要把邓康叫回来?” 邓康从小到大,没少跟人打过架,十回有九回是因为别人说邓弥秀气白净得“像个姑娘”,而黄琰琰恰恰是京中贵家子们的噩梦,傅乐不嫌事大,倒特别想看看邓康会不会为了捍卫邓弥的尊严,不顾死活与黄琰琰来一场正面交锋。 黄荀呸道:“傅乐你火上浇油,乃小人行径!” 傅乐一脸无所谓:“我从来也没自诩是君子。” 黄荀再待唾弃他,却见邓弥一言不发,冷着脸起身走了。 傅乐有几分意外。 黄荀不由得心哀,松开捂着黄琰琰的手,含恨骂道:“不长记性的死丫头,在家教你多少遍了,出门不要随便开口,怎么就是记不住!” 黄琰琰见邓弥像是生气了,此时也知错低下声来:“我,我又不是故意的……” 黄荀上火得厉害,黄琰琰如果是个小子,他保证现在一准能毫不留情把她揍得连亲娘都认不出来。 “景宁来了。”傅乐蓦地说道。 “啊?宁哥哥,哪里哪里?” 黄荀推开伸长脖子到处观望的黄琰琰,他倒是一眼就看见了窦景宁,不过他也看见了邓弥走出去正好迎面撞上窦景宁时的反应,邓弥的反应很奇怪,像是突然之间受到了惊吓……黄荀仔细思虑了一会儿,转头正色警告他的妹妹:“黄琰琰,祸从口出你知不知道?邓小国舅今天心情似乎不大好,你等下离他远些,万一惹了祸我可救不了你。” …… 就那么恰巧,不偏不倚地,邓弥被窦景宁堵在了山石下的小径上。 她的的确确受到了不小的惊吓,好在前后都有人,她想窦景宁不会蠢到要在这样的场合里说出某些奇怪的话,于是很快镇定下来。 “我……我去找过你很多次。”窦景宁犹豫着张口说出了第一句话。 “我知道。” “你不想见我?” 邓弥心虚瞟了瞟身后不远倚在池边石栏上说话的两个人,即刻否认道:“不是,我只是、只是想安安静静看几天书……就连子英来,我也没有见他不是吗?” 窦景宁默默无话。 邓弥尴尬指指他身后:“我要过去,劳烦你让让路。” 窦景宁看她一眼,迟疑着侧身将路让出来。 “我知道自己做过什么。” 邓弥从他面前走过去的时候,他轻声说的这句话足以清晰落入她的耳中。 果然,她听清楚了,而且一瞬之间停下了脚步。 “你可以对我有任何要求。” 分明是清朗的好天气,她却犹如遭了霹雳和寒霜。 平春园里的欢声笑语,似乎都消了声,邓弥脑子里嗡嗡作响,外物的声音都听不见了。 ——他说,任何要求。 任何要求……可这算是什么意思啊? 恢复知觉之后,无名的火从心底里烧上来,邓弥皱眉,飞快捏紧了拳头:“忘记那件事,当它从来没有发生过……这就是我的要求。” 窦景宁来不及多说一个字,邓弥扔下话就快步走了。 席间,邓弥故意坐得离窦景宁远远的,但是大家客气恭祝完王家小公子岁岁年年、称赞了王茂的大方,转头还是不忘起邓弥和窦景宁的哄,甚至数度要将邓弥拉到窦景宁的身边去。 邓康瞧见邓弥神色之间强忍怒气,连忙护住她,并且劝解其他人勿闹。 无奈众人不听。 终于,邓弥忍无可忍,喝尽一盏酒,空杯狠狠敲在了长案上:“该喝酒喝酒,该吃菜吃菜,谁要再拿我取乐,就休怪我不客气!” 席面上突然鸦雀无声。 众人看看邓弥,再看看窦景宁,最后再看看邓康:渭阳侯动怒什么样,没有人见识过,不过难保窦景宁不护短,再加上一个沘阳侯邓康,这闹出事来不好看不说,也足够令平春园关门歇业几个月。 大家尴尬闭嘴退散,王茂也适时打起圆场,化解了僵持的气氛。 安安静静在窦景宁身边坐了半天的黄琰琰,忍不住偏过头,悄悄与黄荀道:“哥,我真要感谢你救了我一条小命。” “怎么说?” 黄琰琰再靠近些,小声说:“你要不事先叮嘱我少说话,刚才那一堆起哄的人里肯定得有我。” 黄荀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她一目,然后再告诫她:“景宁哥看上去不大痛快,你也最好别惹他。” …… 聚宴之中,难免会有劝酒、斗酒的习气。 邓弥从不与人斗酒,但每每都是被劝酒最多的那一个,以往她喝到差不多了就会推辞,但是今日心情不佳,劝酒之人来者不拒,宴乐尚未到半,她已经撑不住了。 王茂说,可以到园子水榭长廊那边去休息,都是打扫干净的屋子,安静不吵闹,喝醉了躺躺就好。 邓康挥手叫上旁边的傅乐,帮他一起来搀扶邓弥。 窦景宁看到邓弥被别人扶着,不痛快的心里更添不痛快了,他猛地一口干了杯中剩下的大半酒,然后站起来朝邓弥的方向走去,他一句话没说,直接将邓弥搭在邓康肩上的手拿下来,独自扶过醉得站不稳的人,然后就把人带出去了。 邓康眼睁睁看着突然出现的窦景宁把邓弥带走了,神思慢了片刻才跟上来:“我说,打一声招呼不行吗?他这么蛮横……我真觉得人是从我手上被抢走的!” 傅乐一脸坏笑勾住他脖子安慰道:“哎呀,算了算了,景宁的心思没有人不知道,见怪不怪了。” 道理邓康是知道,不过他还是越想越窝火。 “我觉得景宁哥变得没以前那么叫人喜欢了。”邓康说。 “以前?”傅乐发笑,“大概是因为以前陷得还不够深。” 傅乐拉拽邓康回席上喝酒,邓康后来又抱怨了几句,渐渐自己喝多,也就忘了刚才那一星半点的不愉快了。 第六十八章 丹凤 酒喝得急了,晕得厉害,但邓弥确认自己的思绪没有乱。 “我没有醉,你放手!”她不希望窦景宁此刻过来多管她的闲事,那令她心里闷着气很不舒坦,所以她一直在试图推挣脱他的搀扶,“我说了我没有喝醉!我很清醒……你,你放开我!” “清醒?” 窦景宁站定,他似乎是极轻地笑了一声,忽然之间就松开了手。 失去支撑的邓弥其实没有多大的力气能够站稳,她不过是在逞强。 窦景宁的手一松开,毫无悬念地,她如预料般摔在了他跟前。 这一摔,邓弥更晕了,但同时,在短暂的愣怔之后,她也更生气了:“起码,你应该提醒我一句!” “提醒你什么?” “提醒我你要放手了,提醒我要自己站稳!” “可我更希望,你能在摔痛之后记起我的好。” “……你想多了!” 邓弥仍旧嘴硬逞强,她缓了缓,自己踉跄着从地上站起来。 窦景宁沉默望着她。 寂静的长廊上无人走动,邓弥伸手扶住廊柱,她呼吸着冬日冷寒的空气,只想庆幸附近没有人看见刚才“渭阳侯”摔倒在地、狼狈出丑的一幕。 王茂说,客居在水榭长廊一带。 水榭长廊……那是在哪里?对了,是一开始聚乐玩闹的地方。 酒气越来越往上走,邓弥感觉眼前的景物开始变得飘忽,她甩了甩头,决定快些赶到客居中去。 然而,不等有所动,有人自身后揽过她,倏忽间一把将她打横抱起。 一阵天旋地转,邓弥脸作雪白:“窦景宁,你——” “别说话,引人注目就不好了。” 邓弥心绪混乱,脸上一瞬通红,她慌张说道:“我自己能走!” “能走?是想再摔一次吗?” “……” 窦景宁走得很快,因此去到水榭长廊没有花费太长的时间,但是在邓弥看来,这片刻的光景,由于尴尬静默,竟显得有如半生漫长。 客房的东西一应俱全,在将邓弥放在榻上并盖好被褥后,窦景宁转身去拧了湿布巾来给她擦脸,不过,湿布巾没有机会碰到邓弥的脸,因为邓弥抬手挡住了它。 “怎么了?”窦景宁疑惑。 邓弥保持着抵抗的动作,一声不吭地与他僵持着。 在窦景宁再要开口之前,邓弥飞快从他手中夺过了布巾:“我自己来。” 邓弥爬起来,胡乱擦过一通脸,又很快将湿布巾还到窦景宁手中,她拉起被褥,躺下的时候故意背对他:“你可以走了。” 半晌没有动静。 邓弥忍不住,睁眼转过头,正正巧,对上他一双温柔凝视的眼。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火气,邓弥继续背过身去,皱眉恼道:“别用你那双狐狸眼看着我!” 窦景宁愣了愣,眨眨眼,过了一会儿轻声纠正说:“这是丹凤眼,不是狐狸眼。” “……”邓弥懊恼而忿然,“管你是狐狸眼还是什么丹凤眼,总之、总之你可以出去了!” 他仍旧静静坐着,目光沉静地凝视着她的侧脸:“阿弥,你是在生我的气吗?” 邓弥闭紧双眼,不予回应。 “我不知道我应该怎样做,才会让你不那么生气。”轻声的叹息过后,他俯身靠近了几分,柔声地说,“可是我说过的,你可以要求我为你做任何……” 又是这句令人憎厌的话! 邓弥气恼至极,不等他话说完,突然爬起来,愤怒扬手甩了他一耳光:“那不是交易!我不需要你用任何东西、或者做任何事情来作为交换你明白吗!” 手掌有些麻,可想落到他脸上会多疼。 这一耳光抽下去,倒是她自己更为心疼,她几乎是立刻就后悔了:“我……” “是我不会说话,”窦景宁由着脸上火辣辣地疼,低声与她说道,“可是你一直在躲着我,使我不明白你心里的想法。” 邓弥咬住唇角。 “我不知道我能为你做什么,也不知道你希望我……” “我没有希望你为我做什么。”邓弥截断了他的话语,“我的想法……很简单,我要你把那天晚上当作一场梦,梦醒了,忘记就好。” “不可能。” 而他的回答竟然是这三个字,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也更加没有商量的余地。 邓弥被激怒了:“你!” “你好好休息,晚些时候我再过来看你。” 窦景宁没有理会她的愤怒,他起身说完话,径自走了出去。 邓弥听见了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 当只剩下独自一个人的时候,心绪反倒一分分沉淀下来,能够变得平静了。 刚才,似乎是太冲动了…… “他那么聪明,有很多话,好好说了他一定就会懂的。”邓弥细声喃喃,怨恼自己的不冷静。 手掌还是有些麻。 邓弥特别想马上就找他说个清楚,但是她的脑子越来越混沌和沉重了。 “醒来以后再见到他,我会认真面对他,心平气和告诉他,我在想什么……” 邓弥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的理智,直到她昏沉入睡…… 睡醒时,酒也醒了。 窗外的天色依然是明晃晃的,时不时有或欢笑或叫嚷的声音依稀传来。 邓弥起来,就着铜盆里的冷水洗了脸,然后梳好了发,她倒了桌上的茶水喝,半盏茶入腹,整个人更加清醒——除了,脚下还是有一点飘。 客房的门半开半掩,大概是风大将之吹开了。 邓弥走出去,垂着浅色幔纱的水榭长廊上正有一个人,邓弥不偏不倚,一出去,就是立于这个人的背后,她看见了他手上满张的弓,而冷锐的箭矢瞄准了飞扬幔帐遮挡外、一池之隔,坐在众人之中与旁人相互调笑的窦景宁。 没错,就是窦景宁! 邓弥惊出一身冷汗,脱口呵斥道:“寇勋!” 寇勋顿了顿,并没有急于将弓箭放下。 邓弥冲上前,挡在了箭矢前面,厉声质问:“你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寇勋轻蔑冷笑,慢慢垂下了持弓箭的手,故意挑衅道,“你说我想做什么?刚才你在我的身后,我想用箭射谁,你该看得一清二楚才对。” 在京中众多贵戚子弟里,寇勋的武艺不算差,不止不差,甚至可以说是很不错。 善射者,百步可穿杨,何况只隔着一泓狭窄的池面。 但是邓弥不是很明白他的动机:“窦景宁与你没有深仇大怨。” 寇勋冷笑:“谁说没有?你知不知道,我家现在被一个益阳公主闹得整日里鸡飞狗跳,不得片刻安宁?” 邓弥呆愣,既而发怒:“那和窦景宁又有什么关系?益阳公主素来骄纵跋扈,你们寇家当初在答应陛下赐婚的时候,就应该想到会娶一个什么样的女人进门!” “如果窦景宁肯娶益阳,我家就不会遭受这样的无妄灾。所以如今的一切,都跟他脱不开干系!” “你少将不幸诬赖到他人身上!”邓弥觉得寇勋的理由甚是可笑,“陛下赐婚,你们窦家、尤其是你兄长,大可效仿杨圣达固辞不从,陛下圣明,岂会强迫你们接受?至于窦景宁,他与你结交视你为友是其一,没有左右你们娶公主是其二,你记恨他完全没有理由,更遑论像方才一样,欲以箭射杀他!” “渭阳侯善辩,我自愧不如。” 寇勋听不进劝告,他推开邓弥,走近阑干,欲再张弓。 “寇勋!” “从这里到他的心口,至多七十步。” 邓弥震怒,疾步上前,牢牢握紧了那支箭:“你敢发箭,我就敢杀了你!” 寇勋斜目打量她:“杀我?就凭你这副身板?我认为很可笑。” “你似乎忘记了,我邓弥,是渭阳侯!我要杀人,用不着自己动手!” 寇勋的嘲笑僵在脸上。 邓弥夺过他的弓箭,狠狠掷于地上:“你最好迷途知返,不然的话,不仅是你,我也会让你们寇家,从整个京城消失!” 寇勋看着旋身而走的邓弥,陡然在她身后叫了她一声:“渭阳侯。” 待邓弥停住之后,他嘴角浮起一抹邪佞的笑,他一步步走近她,说道:“我一直听说,渭阳侯和窦景宁之间不清不楚,关系是‘非比寻常’的,原本我还不信,不过今日见识到渭阳侯愿为一个窦景宁而铲平我世代公卿的寇家,啧啧……真是容不得我不信啊!” 最后一声感叹,寇勋近乎是贴在她耳畔说的。 此时情境下的邓弥,已经没有空去在意“不清不楚”、“非比寻常”这样饱含深意隐带嘲讽的词,她转过身,凶戾地正视着寇勋:“我和窦景宁是什么关系,轮不着你来关心,你只要记住,他没事便罢,倘若有事,我第一个就找你算账!” 寇勋闻言变了颜色,眼中露出阴狠的光,他忽然一把抓紧了正待离去的邓弥,他恶狠狠抓紧了她的手腕,将她拉近到自己身前:“他无功无爵,你究竟是看上他哪一点?单单是那张脸吗?脸长得好看又不能当饭吃,迟早也有看厌的一天,你不如跟我在一起,我寇勋对女人很有一套,对男人嘛……不妨也试试,只要你肯迎合我、讨我欢心,窦景宁能给你的,我也一样能给你,甚至他不能给你的,我也能够给你。” 这是在羞辱她! 邓弥由着怒火喷薄爆发,全部力气化作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了寇勋的脸上:“无耻!” 邓弥甩开寇勋,退后两步,切齿道:“我真不知道你是哪里来的底气,敢这样羞辱和冒犯我!寇勋,你给我听好了,我不管你们寇家累世公卿,权势大到怎样的地步,我邓弥,对你一点好感都没有,你少打我的主意!还有,我最后一次警告你,不准动窦景宁,你要是敢动他,我绝对饶不了你!就算陛下再倚重寇家,我也一定有法子,要了你和你们寇家所有人的命,不信的话,大可以试试!” 就在邓弥大步走出水榭长廊的时候,有一角竹青色的衣裳,在某根廊柱后闪了一下。 第六十九章 纳征 才走出去,黄琰琰就看见了她,热络跑来,邀她去吃新端来的糕点。 黄琰琰说:“你睡了好久啊,肯定饿了吧?那边有芙蓉糕,我尝过了,可好吃,去晚就被抢光了!” 邓弥瞧她热情,虽然不饿,却也没有直接拒绝她的好意。 随黄琰琰坐定在空席上,隔着一条过道,对面就是窦景宁。 黄琰琰兴冲冲去把盘碟里最后一块芙蓉糕抢了来,一脸期待地塞到她手上:“我听说宫里的糕点做得特别好吃,可惜我没吃过,不过我觉得这平春园的芙蓉糕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芙蓉糕。邓弥哥哥,你尝尝,然后告诉我比不比得上宫里的好不好?” 窦景宁抬眼看邓弥,继续与诸人笑语,目光却始终牵绊在她身上。 傅乐挤到他身边,愁苦着脸说:“景宁,我玉佩弄丢了,你陪我去找找好不好?” 邓弥在这里,窦景宁哪里都不想去。 “不好。” 直截了当的拒绝让傅乐神色僵住,不过他没死心,央求了再央求,说玉佩是祖上传下来的,这么多人里就数窦景宁眼神好,有他帮忙一定很快就能找到,不然的话,自己只能回家领一顿好打了。 窦景宁认真看他:“阿乐,我不得不说,你请我帮忙的理由,真的很烂。” “啊呀,不要啰嗦了,快跟我走吧!” 傅乐不管那么多就将窦景宁拉走了。 邓弥看了他们一眼。 黄琰琰追问道:“比宫里的如何?” 邓弥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走神了,她笑笑,又咬了一小口手里的芙蓉酥,细细品味后点头赞道:“更清甜爽口。” 黄琰琰听了极高兴,跳起来哈哈大笑道:“我就说我这张嘴,东西好不好,吃过了一准就知道,我哥偏还不信,我要用你的话去堵他!” 黄琰琰心性活泼,人也率直,想到什么就去做什么,话说完,果真就从邓弥眼前跑走了。 邓康来打过一声招呼,飞快扎进了热闹的人堆里。 天光云影,满园欢笑。 邓弥坐在冬日的斜阳里,有那么一个瞬间,觉得此时此刻,辰光再和静安宁不过……然而,她很快看见了往人群这边走过来的寇勋。 实在是不愿意和那样狭隘而龌龊的人待在一起。 轻微地皱眉之后,邓弥站起身,走去向不远处的王茂告辞,她急于离开,甚至都没有与其他人说上一声。 黄荀听完黄琰琰的一通炫耀,是第一个反应过来,发现邓弥走远了的,他认真瞭望了一番,觉得邓弥面无表情,似乎是不大高兴的:“哎,前一刻不还好好的吗?怎么转眼就翻脸了?” “卢!卢!卢!” 邓康醉心于樗蒲,正与旁人大声呼卢,听见了黄荀的嘟囔,头都懒得回一下,只是随口问了句:“翻脸?谁啊?” “你叔父。” “我叔……什么?我叔父?!” 邓康忽地跳了起来,待确定快走出园子的那个人真的是邓弥之后,他立刻就气势汹汹质问在场诸人:“说,你们之中的谁招惹了渭阳侯?快些承认,我还可以留留情面,下手轻几分,不然的话——” 其他人都听得一头雾水,因为未曾注意有哪个人出言不逊,或与渭阳侯起了纷争。 其中有人小声议论道:“要说渭阳侯这个人吧,也是怪难琢磨的。” 另有一人连连点头,接话说:“就是,就是!我觉着,这两年渭阳侯的脾气啊,委实是不怎么好了,真能说得上是心性不定。” 再有身着朱衣的姑娘在旁边摇头感慨:“不过这样心性阴晴不定的一个人,却叫世无其二的窦郎君上心在意得不得了,也是奇哉怪哉啊!” 黄琰琰见说话这人尤其面生,不知来历,又念及她哥哥的叮嘱,忍着没大动肝火,却也狠狠白了那人一眼:“要你管,宁哥哥喜欢!” 黄荀咳嗽:“琰琰,你话多了。” 正巧走来的王茂听见了他们的言谈,笑着拍拍邓康的肩膀:“得了,没有人招惹渭阳侯,他说府中有事,就先走了。” “原来是这样啊。” 邓康点点头,消了胸中气。 朱衣的姑娘没将黄琰琰的不礼貌放在心上,一笑置之,继续呼伴玩樗蒲。 黄琰琰盯着她看,越看越不服气,邓康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她拦住他,指指朱衣姑娘说:“喂,她说你叔父阴晴不定,你不动怒吗?” 邓康望望她,像是没听见,兀自走开了。 “邓康!” 黄荀一把拽住气急败坏的黄琰琰:“听过‘好男不跟女斗吗’?” 黄琰琰还是不服气,撸起袖子道:“你们都拉不下脸是不是?好,我去教训她!” 黄荀摇头叹息,提醒说:“她是段将军的小妹。” 黄琰琰定了定:“哪个段将军?” 黄荀懒得回答。 黄琰琰问:“是那个打仗很厉害,特别得陛下赏识,听说要领兵去打羌人的段颍段将军?” 黄荀摸摸她的头:“还不算太蠢。臭丫头,你要敢动段将军的小妹,爹都护不住你,他非把你捆了送去段家谢罪不可。” 黄琰琰打了个寒颤。 “竟然是段将军的妹妹啊……那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你也没问过我。” “黄荀!” “要叫兄长,没大没小的臭丫头!” “就不叫!” 黄琰琰认为黄荀知情不告,是故意看她出丑,不仅连名带姓地叫他,还与他翻了脸,又开始从头数落起黄荀作为兄长的不合格…… 三天后,邓康去到渭阳侯府的时候,尤其先忍不住把邓弥走了以后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说给她听,什么大家都私下说黄琰琰太泼辣京城肯定没人敢娶她啊,吵架过程中黄琰琰失手将黄荀推进了寒彻骨的水池里,然后所有人都傻了眼还是段将军的小妹大义凛然跳下水去将黄荀捞上岸的啊,最可笑的是从来不会脸红的黄荀那天的脸红成了猴屁股啊—— “哈哈哈哈哈哈!” 邓弥旁观邓康敲桌子笑了足足快一刻钟。 邓康连眼泪都笑出来了:“你怎么不笑?” “我觉得,不是很好笑。”邓弥说,然后她问道,“你今天到底干什么来的?” 邓康终于意识到了正经事:“哦,傅乐想买一匹好马,和我约好了去南市转转。” “现在就去吗?” “没这么快,约摸还有一个时辰呢。咦,你又在写什么?” 邓弥低头看看眼前在抄的旧书,想了想,招手说:“你过来,我累了,你替我将这一篇抄完。” 邓康乖乖坐过去,提笔蘸墨,写了两个字,不由得停笔,先将要抄录的内容看了一遍,越看,眉就越拧得紧:“薄葬篇?薄葬?!这是什么书?” 邓弥不瞒他:“王充的《论衡》。” 邓康吃惊瞪大了眼:“这可是异书!你抄它做什么?” “我觉得这书写得很好。” “……” “别发呆,快写。” 邓康老老实实抄起来,一面抄写,一面琢磨字句的意思,不过没抄完整篇,邓弥就提醒他说,时辰差不多,他该去等傅乐了。 邓康要走的时候,邓弥给了他一袋钱。 邓康客气道:“你又给我钱花,这多不好意思啊……” “不想要就放下。” “要!谁说不要了?谢谢叔父!”邓康乐滋滋将钱袋收好,突然记起一事,问邓弥说,“对了,寇勋不知道是被谁揍了,模样怪惨的,大家朋友一场,你要不要也去瞧他一眼,表示一下关心?” 邓弥愣神,既而想到四个字:报应不爽。 “什么阿猫阿狗磕着碰着了我都去看,岂不自降身价?别忘了,我可是国舅。”邓弥挥挥手,“走吧走吧,我就当不知道这事。” 看不看都没甚紧要,邓康满不在乎,他攥紧钱袋,道了声别,欢天喜地就跑了。 邓弥盯着邓康写的字看,笔锋虽然还是差了些,但是运笔工整、字迹端正,也不失三两分飘逸,与以往那一手惨不忍睹的字比起来,确实是进步太多了。 “看来窦景宁并没有骗我,我们家这混小子尚算有些追求……” 口中念叨的人,黄昏时候说来就来了。 窦景宁未经通报,径自入了府院,底下人拦都拦不住。 一只沉甸甸的箱子放在了她面前的几案上。 “我和你有要事相商,让他们都退下。” 邓弥眨了眨眼,看看他,再看看箱子,迟疑着让追跟进来的人都散了。 窦景宁端起几案上的一杯清茶,先先地仰头喝下了。 “喂,我的!” 邓弥来不及阻拦,话音落下时,茶杯被放下,里面已滴茶不剩。 邓弥觉得尴尬,扯扯嘴角道:“你要是……要是渴了,我可以让人给你倒一杯新的。” “婚有六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 他什么话都没有多说,也没有回应她茶水的问题,再一张口便是这么一句。 邓弥心头一震,万分惊愕。 “我爹娘都过世了,所以我的婚事由我自己决定就够了。箱子里有一对水精雁,即是纳采求婚之意;名不需问,我知你是邓弥,你知我名为景宁,更知我身份背景如何;至于合八字、占卜吉凶,依我看就不必要了,我认定你了,此生愿祸福与共。” “……” 窦景宁望着她,伸手打开了箱子,那是一整箱的奇珍异宝:“所以我今天,是来送聘礼的,也就是,纳征。这个箱子里装的,是我一半的身家,如果你觉得不够,明天我再把另一半送来。” 熠熠生光的一箱宝贝,见过世面的只需看上一眼,便知其价值几何。 邓弥听傻了,更看傻了,她很久都缓不过神来。 窦景宁凝视着她的双目,认认真真地说清楚了每一个字:“我想娶你,余下的事要怎样做,你告诉我。” 邓弥恍恍惚惚,有点觉得自己像在做梦,在完全不知所措之时,心里莫名却甜暖起来。 这种感觉真是……很奇怪。 邓弥非常无措,她脑海里浮现的第一个念头是,她应该以某种轻松的方式来化解彼此间的静默,因为忽然之间,周遭的空气都沉寂得可怕。 于是,她干笑着扯了扯嘴角:“那个……” 窦景宁眼神温暖而清亮,他欣喜至极:“你笑了?那便是应允了。” 邓弥愣怔:“啊?我没有——” “君侯!君侯!” 自外传来的急切呼喊声打断了邓弥。 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竟让总管慌张成这样,连声音里都似带着几分惊恐。 邓弥惊诧,暂且将窦景宁的求婚搁置下,起了身往外走去。 总管惊惶失色,未到邓弥跟前禀告事由,先在院中摔了一跤。 邓弥惊了一跳,念他年老,不免担忧,匆匆跑上去搀扶。 “君侯!” 老总管面色焦忧,哀哀地喊了一声,既而抬袖抹泪,颤声告道—— “沘阳侯……沘阳侯他杀人了!” 第七十章 诏狱 诏狱内的光线晦暗得可怕,天黑下来了也不给点灯。 邓康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进到这种地方里来。 这里太_安静了。有如死一般的沉寂。 邓康蜷缩在角落里,从被关进来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没有说过话——是,那个人是他杀的——可这不表示他是心甘情愿地俯首认罪了,而是,他除了害怕,没有办法再去思考任何事情,就连申辩,他也不知怎么开口。 幽暗的甬道里响起了急匆匆的脚步声。 “子英!” 邓康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他震颤了一下,连忙抬起头:“叔父?” 邓康飞快从冰冷的角落里爬起来,冲到牢门前抓紧了邓弥的手,他几乎是立刻就哭了起来:“叔父……叔父,我不想死……” 在来的路上,邓弥已经问过与邓康一起外出的傅乐,可是当时傅乐在付买马的钱,并没有在邓康的身边,等到傅乐听见尖叫声跑上去看的时候,邓康面前的人倒在血泊里,而邓康手里正握着带血的刀。 南市上,有几百双眼睛看见“沘阳侯杀了人”,当时在现场却不了解事情始末的的傅乐,根本不能证明邓康的清白。 邓康抓紧邓弥的手,他的手指冰凉,整个人都在发抖。 邓弥心疼欲泣,于此时却不得不保持着镇定和清醒的头脑,强忍住泪水安慰他:“不会的,你不会死……他们告诉我你杀人了,我不相信,一个字我都不信!你自己跟我说,当时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那些人会一口咬定是你故意杀人呢?” “我没有故意杀人!”邓康颤抖得更厉害了,“我……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那个人抢了我的钱袋就跑,我发现了就去追,一追上他就立刻掏出了刀子……我在跟他争执的时候,他突然就往前栽,一下撞在了刀尖上,等我……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倒在地上不动了……” 邓康呜咽说完,更牢地抓紧了邓弥:“叔父,你相信我,我根本没有想过要杀他,我就是想追回自己的钱袋!” 平常邓康是骄纵贪玩,但他绝对没有杀人的胆子,这一点,邓弥可以用命担保。 是意外,果然是意外…… “叔父,你救救我,我真的不想死!”邓康攥紧邓弥,眼泪大颗大颗地落在邓弥的手上。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邓康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害怕过,邓弥的心纠成一团,她抬起手给他擦了眼泪,“你别怕,有我在,我不会让你死的。” 邓弥要去找证据,证明邓康说的话是真的。 邓康怕她走,抓紧她的手不肯松开:“叔父,你别丢下我!” 邓弥向他笑笑:“我不是要丢下你,我要去找证据,证明你没有故意杀人,这件事的发生纯属意外。” “可是入夜他们就要提审我了……” “只是提审而已,你把你刚才跟我说的话都告诉他们,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前,他们不会对你怎么样。” 邓弥和窦景宁骑了最快的马出城门,一刻不耽误地赶去了南市。 日落集散。 白日南市发生凶案,行凶者又恰是皇后的亲侄,一时间沸议,早已传遍京城。 南市上还有人,但他们一听说邓弥是来寻找凶案目击者的,却都不肯多言,各自匆忙返回铺中,紧闭大门,任是怎样恳求都不露面。 时已入夜,北风呼啸,天上飘起了细碎的雪。 灰心失落返回城中,邓弥不顾禁令,强闯入宫。 德阳殿外,跪着皇后。 都是为了唯一的侄儿邓康,这个时候,她们之间已没有计较的余地。 邓弥揽衣在皇后身畔跪下,叩头伏拜,一字一句颤声通禀:“邓弥求见陛下!” 德阳殿内灯火不息,殿内却无只言片语传出。 雪夜寒彻骨,不到天亮,皇后支撑不住,晕倒在地,被宫人连忙送回了长秋宫。 邓弥咬紧牙关,继续跪在德阳殿外。 细碎的雪下作了鹅毛大雪,汉宫一片银装素裹。 “回去罢,渭阳侯!”尹泉不止一次出来劝说邓弥。 邓弥始终不言,她知道,现在唯一能救邓康的,就只有德阳殿里的那个人。 不知过去多久,天色终于一丝丝亮了起来。 德阳殿的殿门打开,刘志从里面走了出来,他站在殿门前,遥望东方既白,再看看雪地里跪着的人,摇头幽幽长叹息。 在整个人快要冻得失去知觉,快要像邓猛一样倒下去的这一刻,邓弥终于看见了希望,她激动得眼中泛起了灼热的水光:“陛下!” 可是他说出的第一句话就叫她重新感受到了寒冰的刺骨。 刘志款步走进纷飞的大雪里,走近她,他缓声问道:“自古杀人者死,你何必要在此为难朕?” 邓弥僵了僵,不甘申辩:“那是一场意外!子英没有想要杀人,他只是与那个抢他钱袋的人发生了争执,在争执的过程中……” 刘志竖起手掌打断她:“沘阳侯所言,廷尉已全部转述于朕,你不必重复。” “陛下——” “开脱之辞谁不会说?证据在哪里?没有人能证明徐九抢了沘阳侯的钱,朕能仅凭几句空口白话就断定徐九非良善百姓,他的死是咎由自取吗?” “可是我也了解子英啊,我相信他是不会无缘无故跑去杀人的!” 刘志摇头:“你的一句相信,不是世间准则。朕是大汉的君王,是天下人的皇帝,朕不能凭一方的说辞轻易断是非,朕不能蒙蔽天下百姓的眼,你可明白?” 邓弥红着双目,咬牙坚定道:“我会证明,子英的钱被抢,他是失手错杀……” “好,那朕就许你三日。”刘志说,“三日后,倘若廷尉府和你都拿不出证据,沘阳侯就必须以死谢罪。” “谢……陛下深恩!” “去罢。” 邓弥在雪地里跪了一夜,双腿早已冻僵,她勉力想要站起,不及起身却猝然扑倒,摔在森冷雪中好一阵恍惚。 “渭阳侯?”尹泉慌张,连忙俯身去扶。 刘志惊急往前迈出了一小步,兀然就收住了,他看看邓弥,垂下眼沉思了一刹,遂令左右道:“送渭阳侯回府。” 邓弥很恨自己,恨自己无用,求得了转机却不能即刻去为邓康找证据翻案。 内廷的宫人和侍卫奉命,护送渭阳侯回府。 窦景宁还等在府中,是他将双腿冻伤的邓弥抱下的车。 延医诊治,才涂好膏药,王茂就风风火火焦急闯了进来,他连气都来不及喘匀,见了邓弥立马直接告诉她道:“我听说死的人叫徐九,我去看过了,我认识他,他就是那个曾经偷过我钱、南市上出了名的混混!这样的人,为了小利敢不要命,一定是他掏的刀子,却不想阴差阳错反丢了自己的性命!” 南市的混混。 要找的证据就是这个,但王茂一人的话,尚不足为凭。 邓康的娘林氏得知独子杀人的噩耗,在家数度哭晕。 一天不能洗刷邓康的冤屈,他就还要在诏狱里多关一天,邓康自从懂事开始,风吹不着雨淋不到,家世一天天显赫,过的日子也是一天比一天好。 ——他没有吃过苦,我也不想要他吃这样的苦头! 邓弥不肯耽搁,她要去南市找人求证,府上众人拦不住她,窦景宁也劝不住她,最后只能陪她同去。 可是南市上的人却像约好了一般,得知邓弥和窦景宁是来查徐九的,谁都不愿多开口说什么。 “徐九的家就在西头,妻儿老小共四人。” 旁人的嘴里问不出任何东西,他们就只好去找徐九的家人。 一座破旧的矮房子,隐蔽在枯枣树后头,敲了半天的门无人来应,后有一荆釵布裙的憔悴妇人挎着篮子,手里抱着一个两岁许的孩子,另一手牵着稍大几岁的孩童回来,看见门口站着两个人,惊问他们是谁。 稍大些的孩子没管这些,踮脚从篮子里掏出糕饼,一面呼着“祖母”,一面飞快撞开门跑进屋里去了。 窦景宁诧异:“屋里还有人?可是我们方才敲了很久的门——” 妇人说:“我娘她老了,耳朵听不见。” 窦景宁打量着妇人,看见了她发鬓上的白花:“你是……徐九的妻子?” 妇人点点头:“是。” 瞧着孩子进屋了,妇人的目光收回来,重新再问他们是什么人。 邓弥看着她,急切上前说道:“我叫邓弥,邓康是我的侄儿,我来这里,是想向你询问关于你丈夫徐九的事。” 妇人闻此言,面色立即变了。 “我听说徐九游手好闲,整日混迹于南市,他……” “我不知道!” 不等邓弥话说完,妇人已匆忙从她身边过去,快步朝低矮的屋中去。 “喂,你等等!”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妇人进了屋,连忙关门,邓弥腿脚不便利,扑上去用力抵着门,切声追问道:“徐九是你的丈夫,他是什么人,你怎么会不知道?我只是想……” “你什么都不要想!我不知道!” 眼前的门闭紧了,门后“哗啦”传来拉上横闩的声音。 邓弥用力太猛,拉伤了筋骨,腿上忽地一阵剧痛。 窦景宁见状,扶住她劝道:“她忽遭丧夫之痛,不愿多言,不如我们先回去吧?等她情绪平复了一些再过来。” 为今之计,也只好这样,邓弥不甘心离开了南市。 可是两日忧心不眠,等来的却是无人肯作证徐九是南市混杂之辈,不仅是徐九的妻子不肯开口,南市众人也都忌讳不言。 终于,邓弥在众人的私议中明白了前因后果:他们说,徐九再不好,妻儿却无辜;他们说,家里没了男人,孤儿寡母的日子不好过;他们说,两个孩子还那样小,剩下的老娘又聋又瞎,邻里能帮衬的,就多帮衬…… 所有人都知道徐九身上劣迹斑斑,可没有人愿意出来指证。 邓弥求遍了所有人,身心俱疲近乎绝望—— “你们为什么不肯作证?为什么不肯救我的子英!” …… “他没有故意杀徐九!你们明明都知道那是意外!” …… “凭什么你们只在乎她们孤儿寡母难以过活,却要我兄长唯一的孩子去死!” …… 声嘶力竭的哀求,换来的只是沉默。 “你们没有人站出来是吗?好,很好!如果子英死了,你们就全都是杀他的帮凶,我不会放过你们这里的每一个人!” 薄暮时分,日光一点点沉下去,邓弥苍白着脸,为南市诸多人见死不救的冷漠态度所刺激,红着眼立下了恶毒的誓约。 众人惊骇,纷纷闭门,愈加不敢言。 寒冽的冬风吹落了屋上的枯枝败叶,地上的积雪还未曾完全融化。 邓弥坠入了绝望的深渊,陡然之间,她像被抽空了力气般的跪倒在地。 “会有办法的,总会有办法的……”窦景宁搂住她,反反复复地只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安慰她。 还会有什么办法?廷尉府找不出证据,她也拿不出证据……那是杀人啊,是要以命抵命的大罪! 邓弥的心如同被一刀刀割裂,她再强忍不住,在意识到事无转机后,最后一层坚毅的心防也跟着完全崩塌,她掩面低声呜咽起来…… 第七十一章 天子 推开门,屋子里很冷清。 原本一直就是这个样子,但如今,只觉得这屋子、这院落、这偌大的渭阳侯府,都冷清得令人孤单和害怕。 邓弥一整天下来都没有吃过东西,因为担心她的身体会垮,窦景宁送她到寝居后,自己去了后厨。 屋内炉火的灰烬是冷的。 屏风上搭着一件银灰色的披风。 邓弥愣愣站着,望着那件披风发了很久的呆,她慢慢走过去,从屏风上取下那件披风,眼眶一下就红了,她将脸埋在披风里,细声地抽泣,耳边重复回响起的,是邓康说过的那句 “我还是跟你最亲”。 我要怎么救你啊,子英…… “我该怎么做……阿娘……兄长……” 身边人被死亡带走,从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变成棺木中不动不笑不会呼吸的冰冷躯壳,这样的痛苦,她不想再承受了。 杨洋曾经告诉她,人生在世,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力而为。 ——尽力而为吗? 一定还有未尽之力。 “我能做什么……我还能再做什么……” 忽然之间,她想到了。 ……或许,这是仅剩的一条路。 邓弥从地上爬起,跌跌撞撞冲出屋子,她在门口撞翻了窦景宁端来的汤。 窦景宁惊愕盯着神色惶急的她:“阿弥?” “我要救他!就算豁出我自己这条命,我也要救他!” 邓弥咬牙捏紧拳头,用力推开了窦景宁。 …… 德阳殿上的烛火暗了几盏,刘志揉揉眼睛,搁下了手中的朱笔。 刘志抬目,望着御案前跪着的瘦弱人影:“朕没有听清,你将方才的话,再说一遍。” 邓弥心意坚决,俯身再拜:“用我的命,抵邓康的命。” 刘志沉默了好一会儿。 尹泉站在旁侧,已将黯淡的烛火撤换了,他转头看向孤瘦的渭阳侯,眼中不禁浮现起怜意。 刘志目光沉下:“沘阳侯对你来说,竟有如此重要?” “他是我兄长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是我邓家的长子嫡孙,他不能死。” “你就可以死吗?” “我……”邓弥垂下脸,低声嗫嚅,“我所珍爱的人,一个接一个离开我,这样的痛苦,我不愿再承受……何况在我看来,子英活着,也的确比我活着,更有意义。” 刘志搁在膝头的手悄悄收紧又松开。 刘志突然很羡慕邓康,因为邓弥愿意用自己的命去换他活。 当一个人愿意为另一个人舍弃性命的时候,这足以证明对方在那个人的心里非常重要。 刘志默了默,他有些心不在焉地伸手卷起了御案上批阅到一半的奏请,面上却是波澜不惊,他淡淡地说道:“事情也许还有转机,你先回去罢。” 邓弥不由得哀绝:“还能有转机吗?如果有,我何用跪在这里求陛下?陛下,我只有子英一个……” “朕说过了,你先回去!” 邓弥摇头,倔强跪着不动。 刘志看看她,欲言又止,终究还是缓和下了语调,再次劝解道:“命悬一线,也尚有一线生机,明日未时再审,未时拿不到证据,你到那时来求死也不迟。” 又转头令尹泉:“送渭阳侯出去。” 尹泉敬诺,恭从劝了邓弥离开,并将她送出了德阳殿。 再折返时,刘志问:“廷尉府是怎么说的?” 尹泉不禁摇头哀叹,如实通禀:“都是穷苦人,也不是非要跟官府、跟权贵作对,实在是都可怜那一家子老弱妇孺,因此都不愿意出面作证。” 刘志思忖了片刻,尔后道:“朕想见一见那个徐王氏。” “仆去传她入宫。” “不必惊动他人,”刘志制止,“你点三两人侍卫,与朕出宫一趟即可。” 尹泉惊异:“陛下是要亲自去探访徐王氏?” 刘志颔首:“快去准备罢。” 夜幕降下后,一架简素的玄色马车驶出了南宫。 穷人家连夜里点灯都嫌费油。 徐王氏哄了孩子睡下,迎着豆大的微光缝补好了衣裳,正要吹灯安歇,忽听门上响起两声轻轻的叩门。 徐王氏站了起来,小心询问道:“谁?” 门外人并不答,再是轻轻敲了两下门。 徐王氏犹豫着放下缝好的衣裳,走去打开门。 门外站着四个人,有两个站得稍远,另两个,一个身姿佝偻是带帽的老者,一个是浑身裹在暗色斗篷下的高个子。 徐王氏把住门,警惕地问:“你们是什么人?” 戴帽的老者目光转向穿斗篷的人,声音放得不高不低,他不疾不徐道:“徐王氏,这是陛下。” 徐王氏不敢相信地睁大了眼:“陛……下?!” 徐王氏浑浑噩噩,恭请门外的人入屋,她感到很窘迫,因为屋子狭小,也没有钱买炭火,即使到了屋子里,也是冷得像冰窖。 刘志尚未坐下,徐王氏已颤颤兢兢跪拜行了大礼。 刘志环顾着破陋的屋子,眉头微微蹙起:“一家子老小,就住在这样的地方?” 徐王氏低着头答:“是。” 刘志冷哼:“家里的男人稍稍有些志气,也不该让妻儿老娘缩在这般逼仄的地方,过这么苦的日子。” 徐王氏不敢接话,低着头偷偷红了眼。 “说说吧,你的丈夫徐九。” 等了许久,徐王氏也没有开口。 刘志继续道:“你说与不说,邓康行凶杀人这其中的原委朕都是知道的,现在让你自己说,是给你一个机会,朕会酌情宽待你们,你只需将你知晓的如实说来,不必有任何后顾之忧。” 这世上有幸得见的天子圣颜的平民并不多,何况只是一个连大字都不识的穷苦妇人。 徐王氏听了当朝天子的话,始才终于松口提及了自己的丈夫,她一面悲泣一面证实了徐九往日鸡鸣狗盗不光彩的行径,也提到说邓康当时拿在手里的刀是属于徐九的,徐九通常将刀藏在袖子里,遇到不依不饶逮住他偷盗或行骗的“刺头”,就拿出来威吓他人…… “陛下!陛下!”徐王氏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民妇真不是要有意隐瞒真相,只是孩子还小,我娘她听不到也看不到,我一个女人,实在、实在是……” 刘志点头:“朕知道了。” 隔了一会儿,又道:“你去证明邓康并非故意杀人,之后朕会给你们一笔钱,足够你们四人后半生安心度日,你们拿着钱,离开京城,不要再回来,这对你好,也对两个孩子好。” 徐王氏因震惊而停止了啜泣,她听到陛下说的这些话,却难以置信。 的的确确,作为母亲,徐王氏不希望孩子活在徐九这样一个爹的阴影下,使得孩子一辈子被认定是“贼盗之后”,抬不起头堂堂正正做人,她也曾经想过要带着一家人远走,怎奈家境穷困,连路上足够的干粮都拿不出,又何谈正经度日? 这个条件很好,对这一家人来说是有百利无一害,徐王氏在要谢恩之前,却忽然想到了邓弥的话,她胆颤心悸,支吾道:“可、可渭阳侯说不会放过我们……我怕我去作了证,沘阳侯被无罪释放,那渭阳侯会怀恨在心,再来找我们南市这些人的麻烦……” 刘志愣了愣,旋即发笑,摇头说:“邓弥不是这样的人。” 徐王氏忧虑颇深,没有应声。 刘志就问她:“论数天下权力,是渭阳侯大,还是朕大?” 徐王氏脑中一清,惧怕、担忧尽数散了,她连忙感激再拜:“民妇叩谢陛下活命圣恩!” 刘志隐隐舒了一口气,他站起身,离开之前不忘叮嘱:“徐王氏,天亮之后,记得去做你该做的事。” …… 渭阳侯府,有一间屋子里的灯亮了彻夜。 窦景宁陪着邓弥,守在火盆旁,熬过整宿,熬到了天亮。 天晓鸡鸣。 “天亮了。”邓弥转头看着窗外色白,喃喃低语道,“这是最后一天……” 窦景宁也看向窗外,等他转头来看她的时候,他发现她捂着眼睛在无声地哭。 “阿弥。” “我好没用……我救不了子英……” 窦景宁心上泛起尖锐的疼,他过去轻轻抱住了她。 没过多久,忽然有小厮急匆匆跑进院子,带来了一个令人振奋和几乎无法相信的好消息。 小厮说,天一亮,徐九的妻子亲自到廷尉府去了,指认了徐九的罪。 邓弥和窦景宁相顾惊疑,急忙赶去了廷尉府…… “徐九偷盗在先,沘阳侯邓康是为拿回失盗财物,徐九在争执中意外丧命,非沘阳侯邓康故意杀害。” 有了证人,凶案有了突破口,在徐王氏于证供上按下手印的半个时辰后,廷尉府宣布了邓康无罪。 邓康走出诏狱的那一刻,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直到他看见了来接他回家的邓弥。 “你说过不会让我死,你说过的……” 邓康劫后余生,喜极反泣,他一看到邓弥,眼泪就止不住地往外翻涌。 “叔父……”邓康扁扁嘴,张开手臂向邓弥奔去,“叔父!” 窦景宁看看邓弥,迅速往前跨了一步,将她挡在身后,邓康冲进了他的怀里。 邓康抬头看看他,也不管那样多,抱住了面前这个人就开始放声大哭:“景宁哥,哇啊啊啊啊——” 窦景宁眼睁睁看他把鼻涕眼泪都往他胸前蹭,扯着嘴角没说话,他拍了拍邓康的肩膀表示安慰,不料想邓康却号啕哭得更凶了。 ——还好,这个侄儿还在。 邓弥百感交集,默默擦着眼泪,看邓康哭得像个小孩子,她自己哭着哭着就忍不住笑了。 邓康平安归家,陛下传令说,念他在牢里受了苦,特赏赐他不少好物,东西还没看完全,另一边皇后的赏赐就跟着下来了。 腊月里,皇后遣人一拨一拨地往沘阳侯府里送东西,不是好玩的,就是好吃的,再要不就是各种值钱的器物,而相隔一条街的渭阳侯府则像是被她遗忘了似的。 越挨近新正,渭阳侯府里嘴碎讨论两府不同待遇的声音就越多,就连管家也悄悄来问过邓弥,说,皇后这样做是不是不妥。 是不妥,但那是皇后,其他人哪来的资格管她? 皇后过分显摆对邓康的好,邓弥虽然嘴上不说什么,但时间一长,心里也的确不舒服。 “幼稚!” 终于有一天,皇后又令人往沘阳侯府里送了两只大箱子,渭阳侯府里的下人再次私议纷纷,邓弥不能再静心旁观,她摔了书,图个眼不见为净,一个人策快马去了清河郡。 第七十二章 娇妻 三天后,去外祖家接小妹窦妙的窦景宁回来之后,发现邓弥离开了京城。 “君侯是一个人走的。”总管说。 当得知邓弥孤身去了清河郡,窦景宁的一颗心紧张得险些跳出来。 快马加鞭地往清河郡赶,路上半刻都不敢多耽搁。 到清河王故宅外时,天已黑下了,窦景宁跳下马,焦急上前拍响了门。 隔了好大片刻,里面才有人应声。 柱子哈欠连天地打开门,见了来人很是诧异:“窦公子?” “邓弥——我是说渭阳侯,渭阳侯来过吗?” 门外的人劈头盖脸就是这一句问。 柱子摸摸后脑勺,回道:“来是来了,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侯爷昨天大早就走了,说是去拜访一位朋友,过几日就回来。” “朋友?!”窦景宁不记得她在清河郡有哪门子的朋友,“什么朋友?住在哪里?” “侯爷没有说。” 柱子看窦景宁站在门前沉吟不定,觉得天色已晚,便劝他还是先进府歇息了再说。 时隔三年,再来到生父的故居,当有无限感怀。 然而邓弥独自在外,不知所踪,不能不先担忧她的安危,窦景宁几乎整夜未眠。 他曾疑心她会去那座破庙,可是经由破庙来清河郡只有一条大道,路上他注意过了,没有见到邓弥。 那么,她会去哪里……府衙?莲园? 统统找过了,没有,甚至没有人见过她。 两天后,没有任何收获的窦景宁从城外回来,灰心失落地走在大街上。 “姑娘,买胭脂吗?” “啊,不……不了,我就是随便看看。” 这声音好耳熟,窦景宁惊然四顾。 “哎哟,姑娘你长这么漂亮,要用最好的胭脂才对,你看这盒,喜欢吗?” 小贩的话并没有得到回应。 窦景宁张望间,终于看见了街对面买胭脂的小摊。 一位红衣的姑娘前一刻从摊前走开了,窦景宁看着她的身影,觉得眼熟,他低下眼犹疑了半瞬,然后转身跟了上去。 窦景宁屏息凝神,心中忐忑不敢叫她,只放轻脚步,不远不近地跟了一路。 姑娘径往东去,不曾驻足流连或观望什么,直至到了城东的一座客舍。 客舍前洒扫门庭的小厮见了她来,连忙直起腰笑着招呼道:“邓姑娘回来了。” ——邓姑娘?! 窈窕的姑娘停步,莞尔点头:“是啊。咦,这门外不是小颜来打扫的吗?” 这声音确实…… 窦景宁惊住,他实在不敢相信,但又不得不相信,那个姑娘就是邓弥! “颜哥的伯父大老远来了,所以告假一日回去了。”小厮说完,忽低头指道,“这黑毛团素来胆小怕人,唯独喜欢和邓姑娘亲近。” 黑毛团是客舍中的一只小狗,小厮说这话时,小黑狗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正摇着尾巴在抓姑娘的裙角戏耍。 小厮挥手咄斥:“去,勿坏了客人的衣裳!” 姑娘垂眼,转脸看去,遂而眉目柔雅地笑,正要张口说话,兀然听见有人轻唤了一声—— “阿弥。” 果真是邓弥,换下男装恢复女儿家本相的邓弥。 邓弥震颤,循声看了一眼,脸色倏变,立即扭头就往客舍中跑。 “阿弥!” 窦景宁追上去抓住她的胳膊,转眼被她甩开:“我不认识你!” “我找你很多天了——” 在门前打扫的小厮瞧着一个高大的人影从他眼前一阵风似的过去了,愣怔再瞧瞧一面往客舍中去、一面拉扯的二人,小厮想邓姑娘许是遇上了麻烦,他也顾不上那么多,即刻大声呼叫掌柜出来,自己跟着飞快跑进了门。 邓弥落荒而逃,跑进院子,跑进自己的客居,想要关门避之,窦景宁却伸手死死将门抵住。 邓弥咬牙:“走开!” “好不容易找到你,我可不能说走就走。” “……” 客舍掌柜与小厮都赶来了,客舍中的客人听见争执声,也都三三两两探头来看。 “给你两个选择,要么你开门出来,要么让我进屋说话。” “窦景宁,你不要太无赖了!” 客舍掌柜连忙上前来询问:“姑娘,发生何事了?” 邓弥还没来得及开口,小厮就指着窦景宁告诉掌柜:“掌柜,我亲耳听见的,邓姑娘说不认得他!” 窦景宁看看他们,再看看邓弥,不禁发笑:“她不认得我?你长没长耳朵,没听见她刚才叫我‘窦景宁’吗?如果是不认得我,怎会知晓我的姓名?” 小厮被他问得哑口无言,委屈看向邓弥。 邓弥尴尬,张了张嘴想要说话,窦景宁却抢在她前面开了口:“其实不瞒大家说,这位邓姑娘正是我新婚的妻子,只因前一阵子言语不和吵了几句,没想到她气性这样大,当夜就偷偷离家出走了,可是教我好找。” 邓弥瞪大眼看着他:他言语里尽是“无奈”,神情的变化亦是将微微的恼意表现得淋漓尽致,演得如此惟妙惟肖,仿佛……仿佛这桩事是真的! 他说起谎来如行云流水利落得很啊! 邓弥气不过,想痛骂他不要脸:“窦——” 他转过脸朝她温柔一笑,温声打断道:“乖,要叫夫君。” 邓弥的脸猛地烧起来。 掌柜赔笑,忙抱拳说道:“啊呀,原来是这样,误会,误会了。” 其他客人们也都起哄。 尤其是住在隔壁的一位中年文士,抚掌笑着走过来:“邓姑娘一住进来,我就惊讶世上竟有如此标致的人儿,见了这位郎君,更算是开了眼,原来这世间有这么多好看的人啊!你们二位,真乃佳偶天成呐!” 周遭的人无不赞同,纷纷说,这位郎君对妻子一直都是柔声细语的,如今都少见这么好脾气的男人了。 邓弥被刺激得气急败坏:“你们不能因为他长了这样一张脸,他说什么你们都信啊!我跟他……” 窦景宁按住她手,坏笑挑眉道:“我的小娇妻,你对我有什么不满,总要先让我进去说话吧?僵持在门口像什么样子?” “你想都别想!” “新婚夫妇,分开太久可不好。” 邓弥听到他这句话,脸上登时血红,她气得发狂,不仅不肯松力开门,反而因恼怒而咬了他的手,在他受痛缩回手去的时候,她毫不犹豫“砰”地一声将门关紧了:“我死都不跟你住一间房!” 窦景宁看着手上的牙印,非常哭笑不得。 旁边的文士见了此情状,就笑说:“这位郎君,我看重你对妻子珍爱的情意,我愿意让出我的这间房给你住。” 院中_共六间屋子,都是住了人的,窦景宁正愁无处可住,文士就主动相让,他不由得欣喜异常:“这位兄台,多谢多谢,真是感激不尽了!” “这屋子挺宽敞的,就是有些漏风,夜里会特别冷。” “没关系,能在隔壁住着,我已经很满足了。” 邓弥站在屋子里,听人声往隔壁去了,心里莫名烦躁,她生气在屋里走了几十个来回,越想越生气——原本就是想光明正大做回姑娘家,过一段安静寻常的时日,没人烦,没人认识,这下可好,突然杀出一个窦景宁来,更可气的是他竟大言不惭说她是他的“新婚妻子”?——整个大汉真是再找不到比这个男人脸皮更厚的了! 因为隔壁住了一个窦景宁,邓弥窝在屋子里都不敢出门。 后来暮色渐近,她饿了,实在难受,听着门外没有动静,才悄悄拉开门出去。 谢天谢地,隔壁的门是关着的。 邓弥松了一口气,蹑手蹑脚出去,才走到院子里,身后的门就开了。 “阿弥,去哪里?” 邓弥的整个人僵住了,既而她又怒上心头,头也不回地说道:“我去哪里,跟你没有关系!” 窦景宁支起手臂靠在门上,故意“提醒”她说:“你是我的新婚妻子,你去哪里,怎么会跟我没有关系?” 邓弥额上青筋跳两跳。 要不是怕他再多说不该说的话,惊动客舍内的其他人出来看热闹,她一定不会折身回去。 邓弥气呼呼的,压低了声音严正辩白道:“我没有嫁给你!我警告你不要胡说!” 窦景宁低头看着她,眼睛里都漾着笑意:“没有吗?可是你收下我的聘礼了。” 邓弥一愣。 这……这也算?那天他突然跑过来,之后邓康就出事了,她一心想着要救邓康,其余的事都无心去理,那个箱子自然也被打扫屋子的下人搬去了某个角落里放着,这一放,他也未曾再提,那箱东西自然就被她遗忘了。 邓弥顿时有些失底气:“我、我可以还给你!” 窦景宁摇头:“我不要,你收了就是收了,不准反悔。” “我没收!” “那为什么会在你家呢?” “我……”邓弥张口结舌,这其中的曲折他明明知道得一清二楚,现在却在这里为难她,令她有口都难言,无法澄清事实,“你……你实在太过分了!” 气也气饱了,这饭不吃了! 邓弥甩脸回了屋子里去。 半个时辰后,有人在敲门。 饿得趴在榻上的邓弥睁开眼,望门口看了一眼,有气无力地问道:“谁呀?” “邓姑娘。” 原来是客舍里,经常会见到的那个小厮,先前在舍门前洒扫的就是他,大家都管他叫六弟,兴许是在家里行六吧。 邓弥反应过来之后,爬起身去开门。 年青的小厮端着饭菜站在门外,见了她咧嘴就笑:“邓姑娘,哦不,窦夫人,这是你夫君让我送过来的。” 一句“窦夫人”,迅速地惹恼了她。 “不吃!” 猛然关上的门险些撞翻手里端着的饭菜,小厮暗自嘀咕“好凶”,没有办法,只好从门前离开。 片刻之后,敲门声又起。 邓弥蒙头不理,那敲门声却不断绝。 “我说了不吃,拿走!” 门外的人不走,一直在敲门。 ——这个乖顺的小六也学会胡搅蛮缠了! 邓弥气不过,再次爬起,准备狠狠去教训他一顿。 但是一打开门,邓弥看到的却是窦景宁的脸。 窦景宁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手上端着的饭菜:“饿了就该吃东西,你自己不想吃的话,我可以喂你。” 邓弥心里堵了堵,黑着脸接过了饭菜:“谢谢!不劳大驾!” 门又关上了。 夜空中有寥落的星子。 虽然被拒之门外,但窦景宁站在廊下,仰头望了望天上的星,他闭上眼睛,听见呼啸的风声,除了风声,这里好安静,和浮华的洛阳城很不相同。 在来之前,他永远不会想到,他会看见一个“邓姑娘”。 真好啊,是意料之外的惊喜。 第七十三章 风寒 有件事邓弥觉得很奇怪,就是她出门的时候,不管多么小心、多么努力不发出声音,但是在她跨出门去之后,不到走出院子,窦景宁都会知道。 ……可能是耳力太好。 总之跟这样的人隔壁住着,想想都有点可怕。 次日在无数次的斗智斗勇之后,邓弥彻底认输了,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走,太难了,还是“既来之则安之”吧。 隔了一日,邓弥清早起来,开门出去唤小六换新炭,直到快走出院子的时候,另外一扇门都没打开过,她有些暗喜,出去取了炭回来,再想一想,未免认为隔壁安静得过了头。 犹豫了一下,邓弥起身走出去。 隔壁的门敲了一阵无人回应,因为没有从里面锁住,外力便可以将之推开。 邓弥推开门,朝里喊了一句:“窦景宁,你在吗?” 初初进了这屋子,邓弥就忍不住抱着胳膊打了个抖。 这间屋子,也太冷了…… 昏沉睡在屋子里的人浑身滚烫。 邓弥吓了大跳,连忙喊人,掌柜都惊动了,掌柜见是这样,立刻差六弟去请医。 窦景宁高烧不退,人无知无识,邓弥一想到这屋子这样冷,气就不打一处来,发怒质问掌柜道:“这屋子这样冷,怎么住得人?你们是安的什么心?他要是冻出个什么好歹,你这客舍担得起责任吗?” 掌柜是个明眼人,窦景宁这样的人物往他面前一站,他猜是个贵公子八_九不离十,又是京城口音,真不知是哪个高门大户里出来的,如今被厉声问到一句“担得起责吗”,掌柜心更慌,半天说不出话来。 旁边的小颜抬头瞧瞧角落里漏风的屋顶,小声道:“那屋顶原是想修来着,邱师傅不在,我们也不知道怎么下手,要是把屋顶搞出个窟窿,不是更坏吗?总想着能等几天,谁知昨夜又猛地冷下了几分……” 掌柜瞪他:“唉呀,现在说这个做什么!还不快把公子挪到暖和些的屋里去!” 小颜为难:“客人退住的最后一间屋子昨天也开始翻修了,现下哪里还有空余的……” 邓弥好好一个人都冻得直发抖,她真怕窦景宁继续待在这间屋子里会冻死:“别傻愣着了,快背他到我的屋子里去!” …… 窦景宁昏昏沉沉睡了很久,夜半时,他迷迷糊糊睁开了眼。 烧退了一些,但总是出汗。 邓弥以为他苏醒了,一面拧了帕子来给他擦汗,一面忍不住埋怨:“真不知道你跟来做什么,自讨苦吃吗?” 他眼中似笼着一层雾气,迷蒙地望着她,喃喃说道:“你一个姑娘家,孤身在外,我不放心。” 邓弥隐隐有些心酸:“……可是我发现,你跟着我的时候,总会过得不大好。” “那换你跟着我好不好?” 邓弥握着帕子的手僵住了。 “不说话就是同意了。”他仿佛非常困倦,眨了眨眼,慢慢地,眼睛就睁不开了,可即使是要重新沉睡了,他还在絮语,“天亮以后就走,我带你……离开京城……” 这是在清河郡呀,他口中说的却是京城,看来是有些病糊涂了,说的是胡话。 纵然是胡话,语言入耳,也让听见的人转瞬间潸然欲泣。 “你有那么多的选择,为什么偏偏是我?” 中夜静谧,唯有低语与泪,但他睡着,不耳闻亦不目见。 他知道很多事,但他同样也有很多不知道的事。 彻底清醒,是在近午时分。 窦景宁醒过来,躺在一间温暖而陌生的屋子里,周围没有人,正在疑惑时,门开了,邓弥端着汤药从外面进来。 邓弥看他茫然坐着,惊喜快步走近榻前,却在要开口前收住了欣喜的心,努力作出了宁静简淡的语气:“醒了?喝药。” 说着就面无表情,将药碗往前一送。 窦景宁抬头看看她,再看看这间屋子,加上汤药和头有点疼,他忽然明白了什么。 他再看看药碗,对她说道:“我是病人。” 邓弥微微皱眉:“又怎样?” “你对我不能这么冷冰冰的,不然影响我的心情,我就好不了了。” “……” 邓弥望望天,妥协弯下腰,她撑起一抹笑,将药碗双手奉上:“喝药。” “我能要求——” “不能!” 窦景宁显得委屈:“我还什么都没说。” 邓弥翻脸比什么都快:“要我喂你喝药,想都别想!” 窦景宁挑眉,竟然猜中了,好吧,拒绝得这样干脆,只好自己去接药碗。 一边喝药,一边眼睛还不太_安分,时不时地就往邓弥身上瞟,邓弥给他瞟得有点生气,才控制不住要发火,他倒会挑时间,抢先问她说:“你怎么肯穿女装了?” 邓弥哼了一声,别过脸去,没好气回敬道:“不是你说我当姑娘更好看吗?” 那是上次在清河王故宅时他说过的话。 窦景宁抿嘴笑,连连点头:“比我想象中还要好看。” “话怎么那么多?好好喝你的药!” “你说我是多话精的。” “……” 药喝到一半,他突然一惊,抬头紧张问道:“我醒了你不会把我再丢回隔壁去吧?” 邓弥愣怔,好半晌都说不出一个字来,她面上渐渐红了,支吾说:“你那间屋子……” “太冷了!” “不、不是……是,是在翻修,不能再住了。” 窦景宁愣了愣,旋即面露喜色:“意思就是我要跟你睡?” 邓弥脸上红得更加厉害:“你乱说什么?分开睡!” “一样。” “不一样!” 反正这同住一间屋呢,在外人看来,“新婚夫妻”之名是坐实了,也不错。 窦景宁暗思,忍不住甜得想笑。 邓弥没注意到,她转念想了想,有件事不能明白,遂问他道:“你耳力特别好吗?” “啊?没有啊,一般。” “那为什么你住在隔壁的时候,我几时出门你都知道?” 窦景宁抬眼看她,没说话,只是笑着用手点点自己的头。 邓弥迷惑:“什么意思?” 他说:“因为我很聪明。” ——故弄玄虚! 邓弥作色,不愿多理他,立刻就准备起身走掉。 窦景宁见状急忙拉住她:“我说真的,脑子不好用的话,绝对想不到用细线绑在你门上,细线一直延伸到我的屋子里,尾端连着铃铛,你一出门,铃铛自然就会响了。” “……” “你总是一声招呼不打就跑了,我这也是没办法,你说是不是?” ……好似这辈子,就要栽在这个像狐狸一样狡猾的男人手上了。 邓弥扶着额头,她不想说话。 窦景宁问:“等会儿吃什么?我饿了,特别想吃酒糟羊肉。” “客舍没有。” “捣珍也行。” “没有。” “那有什么?” “鱼片粥。” 窦景宁思量一下,点头:“勉强也行。” 邓弥瞧他一碗药好像能拖拖拉拉喝上一个时辰,少不得又来气:“你喝药啊!” “哦。” 窦景宁仰头灌下了剩余半碗药,表情苦兮兮地将药碗递回给邓弥。 邓弥接过了空碗,她看着他,心思百转,隔了一会儿,忽讷讷小声问道:“你……你为什么喜欢我?” 窦景宁很认真想过了,然后也很认真地摇头:“不知道。” 邓弥脸上犯抽:“不知道?” 窦景宁凑近她眼前,笑意温柔:“就是觉得你很好,哪里我都喜欢。” 邓弥耳根发烫,她慌张站起,拿着空碗疾步往外走…… 连着几日都是爽朗的好天气。 越靠近年关,羁旅在外的人就越是着急回家,客舍里的客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有两个人却是例外没有要走的意思,客舍掌柜琢磨着是年轻人玩心重,也没多过问什么。 客舍年久失修,趁着人少好翻新,有客人退出一间房来,掌柜就喊人翻修,他觉得这样做没有什么不妥,但是后来“窦夫人”知道以后,很不高兴地说了他好一通,说他有屋子也不腾出一间来。 掌柜自认委屈:小夫妻就该有小夫妻的样子,时常闹分居成什么体统。 “窦夫人”原本是个性格和柔的姑娘,自打窦郎君来了,她的火气总是很盛,客舍掌柜只当是新婚闹闹脾气,也不当回事,反正窦郎君爱笑,是个好说话的人,掌柜也就将邓弥的话左耳听进右耳出了。 几日后有大集,邓弥受不住小颜和六弟绘声绘色的鼓捣,毅然决定去逛逛。 集上确实热闹,新奇物件多得看不过来,沿街逛着真是好不开心。 恰巧这日桂嫂和柱子媳妇也出来采买,窦景宁个子高,丢在人群里忒打眼,桂嫂夹在拥挤的人堆里一眼就瞅见了他,连忙挥手招呼:“窦公子啊!” 邓弥正在看草扎的蚂蚱,一时没反应过来是谁在喊窦景宁。 窦景宁顺着声音瞧了一眼,告诉邓弥说:“是桂嫂,她往这边来了。” “哦,桂嫂——什么?桂嫂?!” 这下坏了! 邓弥惊忙要逃,无奈摊前满是人,费了好大的劲也没能挤出五步远。 桂嫂和柱子媳妇片刻就要到跟前来了,正当邓弥满心绝望时,身后的人将她环在了臂弯里,在她耳畔轻声笑语道:“有我在,怕什么?” 面颊上轻滑柔凉的触感,须臾间,一方帕子作了面纱,从眼睛以下开始,将她的脸遮挡住了。 “啊呀,遇上窦公子了,真是巧得很!” 邓弥愣神之际,桂嫂热情的招呼就到了咫尺间。 第七十四章 三年 窦景宁笑着回应了一声“是啊这样巧”。 桂嫂是分外喜欢窦景宁的,一见了他,脸上早就笑开了花,竹筒倒豆子似的打开了话匣子:“咱们旧王府里一年到头来不了几个人,好不容易把渭阳侯和窦公子你盼来了,正想着能热热闹闹到新正,这下可好,侯爷出门访友,窦公子你也突然送信来说暂时不回来了,真叫府里头怪冷清的,你可不知道,我和曹婆婆她们……” 唉唉感慨了良久,柱子媳妇心里埋怨桂嫂啰嗦,不该对窦公子这样的贵人说这些琐碎闲话,就悄悄扯她的衣裳。 桂嫂回头看看儿媳妇,没反应过来,但是再转过头的时候,她看见了邓弥。 邓弥怕桂嫂认出自己,一开始是与窦景宁背对背站着,借他作屏障的,岂知桂嫂喋喋不休没完没了,她没有耐心听,桂嫂注意到她的时候,说实话,她是准备抛下窦景宁先走一步了。 可是桂嫂看见了她,而且凭着直觉立刻就断定她和窦景宁有特别的关系,只见桂嫂快步上前拦住邓弥,将之上下打量一通,边瞧一眼窦景宁边好是惊讶地问道:“窦公子,这位姑娘是?” 邓弥拢着帕子,躲闪不敢正眼看桂嫂和柱子媳妇,更不敢出声。 桂嫂一这样问,邓弥就下意识觉得糟糕。 果然—— 窦景宁清朗笑起来,很自然地揽她进怀中,有些“腼腆”地介绍道:“这是我的未婚妻,她随同家人来清河郡看望一位长辈,没想到离开京城我们能在清河郡遇到,我很意外,也很高兴。” 满清河王旧府的人都知道窦公子没有家室,说是未婚妻很合适不过。 桂嫂和柱子媳妇听了,惊异极了,都盯着邓弥看个不停,尤其桂嫂,看着看着,神□□言又止。 窦景宁搂着邓弥,隔着帕子捧住她脸,笑笑解释说:“水土不服,脸上起了红斑,她漂亮惯了,极在意自己的容颜,若不用帕子遮着,根本不肯随我出门,请你们切勿见怪。” 如此一说,桂嫂和柱子媳妇就恍然大悟了。 年轻人谈情说爱,旁人不便相扰,再又说了两句他话,桂嫂识趣拉着儿媳妇,笑呵呵地走了。 邓弥亲眼看到她们走远了,悬着的一颗心才慢慢落下了。 松口气,回过头,帕子被一只手扯下,窦景宁捧起她的脸,亲吻了她的唇。 脑海里短暂的空白后,烧起了熊熊烈火。 邓弥猛力推开了他,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气得失了仪态:“你……你太无耻了!” 窦景宁摸摸唇角,脸上绽起一抹撩人的甜腻笑容:“抱歉啊,没忍住,因为想亲你,真的很久了。” 这整件事的发生,直接导致了邓弥急于回清河王旧宅。 次日清早,柱子拎着扫把到院子里,还没开始扫地,府门就被人拍响了,疑惑着谁人这样早,跑过去开门一看,竟是渭阳侯和窦公子。 桂嫂给二丫穿好衣裳,领着她到井边去打水洗脸,正巧瞧见邓、窦二人进来。 桂嫂乐开了花,连忙迎上前,先给渭阳侯见礼,有窦景宁在场,她又忍不住向邓弥唠叨起昨天集上撞见的“喜事”:“侯爷知道窦公子有未婚妻,马上要成亲了吗?那姑娘现在也在清河郡呢,侯爷见过没有?” 邓弥尴尬,干干笑了两声。 柱子说:“娘,你的嘴真碎,昨儿个说了一天不算,今天又续上了。” 桂嫂没理自己的儿子,而是热络继续对邓弥感慨道:“哎呀呀,这世上真是龙配凤,好看的人配好看的人!我先前觉得窦公子长得够俊了,还怕没有姑娘配得上他,昨天集上见到的那位姑娘啊,身段窈窕,肤色白净,虽然吧,没瞅见她长什么模样,但那双眼睛真是灵秀透亮,能长那样一双眼睛的,绝对是大美人!” 邓弥更显得尴尬。 窦景宁瞄了她一眼,笑着点头应了桂嫂的话:“对,是美人,倾国倾城的大美人。” “我从很远赶回来,累了,想休息,今天不要打搅我。” 邓弥飞快插了话,然后她径自回了房。 埋头痛快睡了一场,从白天到黄昏。 邓弥醒来的时候天光微微,她睡得糊涂了,一时竟没分辨出是清晨还是薄暮。 很突然地,她记起几年前的春日,睁开眼,看见的是一簇明艳的海棠花。 那真的,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邓弥按着心口,闭上眼睛缓了缓思绪,但是她没来由地感到难过,很想哭,她控制不住果真哭起来,慌忙爬起来擦了眼泪,她捂住眼睛哽声安慰自己说:“没有关系的……软弱一点也没有关系,没有人会怪我。” 是阿娘说的,如果有一天不想做这个“渭阳侯”了,她是可以离开的。 但世间所有的事,都是想时简易做起难。 倘若真的要走,试问她可舍弃得下邓家?就算舍得下至今不肯认可她的邓氏宗族,那么姐姐、侄儿和外甥呢?这些人的生死荣辱,焉能一概不顾?不,绝对做不到…… 延熹六年很快就要过尽了。 邓康从京城里写来信,邓弥比许多人更早得知了京城内的风云变化:司空周景、太尉杨秉上疏请各部门核察贪残不法官吏,陛下批准,于是杨秉立即劾奏青州刺吏羊亮等五十余人。 不多久后,便传来那五十余人或处死或罢免的消息,清河郡为之肃然,天下亦为之肃然。 邓弥越来越觉得刘志适合当皇帝,并且他会是一个好皇帝。 一个好皇帝,理应有气量包容后宫的妇人——邓弥想,只要邓猛规规矩矩,不再胡来,皇后的宝座她是可以坐得安稳的。 延熹六年的最后一天,刘志让人从京城运了两车东西到清河王旧府,除三箱金银财物外,其余都是年节里能用能吃的,押运的侍卫传话说,陛下得知渭阳侯想在清河郡长住一段时日,料想此地不如京城热闹繁华,故此有一份薄赏。 清河王旧府诸人高兴坏了,引着侍卫们往里搬东西,车上物什卸完,奉命而来的侍卫们连水都不肯喝就着急回雒阳复命去了。 有京城里来的贵人,有天子的赏赐,好多年过去了,清河王旧府从未有过这样的热闹喜庆,这一夜,旧府中的人都喝了些酒,说要守岁,却只有窦景宁和邓弥守着烧红的炭,下了大半夜的棋,替他们完成了这个每年重复的心愿。 新正里,邓弥收到了邓康写来的一封信,她看完以后收起来,也不说信上写了什么。 似乎是天气太冻,冷得受不了,大多时候邓弥都像猫儿一样窝在屋子里不外出,精神懒懒的,也不图什么乐子,除了看书就是看书,整个人看上去都是寡淡没趣的。 有一天窦景宁从廊上路过,那日暖阳正融融,满头银发的曹婆婆坐在花圃边,与在理麻线的桂嫂拉家常说闲话。 曹婆婆说:“我瞅着柱子媳妇近来总是蔫蔫的。” 桂嫂发笑:“天儿这么冷,人可不都冻得打不起精神来吗?我也时常犯蔫,巴不得天早些黑,哪有比被窝更享受的地方呢!” 曹婆婆摇头:“哎哎,桂英你别打岔,我是说啊,柱子媳妇她是不是又怀了?” 桂嫂一愣:“不会吧?” “这有什么不会的?她还年轻,好生养。”曹婆婆说罢,又提醒道,“得空你留心着,瞧她是不是爱吃酸,要是你好问,直接问她也好。” 窦景宁悄然听着,心里恍恍惚惚。 后来,他曾趁着没人的时候,去问过曹婆婆女人怀了小孩子,是不是都会犯懒和爱吃酸,曹婆婆听说过他的未婚妻在清河郡,听了他的问题忍住了没打趣,认真告诉他说,女人要是怀了身孕啊,多数会爱吃酸食,要是反应大些的,还会吐,吃什么吐什么。 邓弥最近似乎…… 窦景宁既感到不安,又有着一丝深切的期待,他坐立难安了两天,再去看邓弥的时候带了一个食盒。 他去时,邓弥不知道在想什么,身边搁着一卷书,她扶着手臂正盯着炭火出神。 听见响动,邓弥抬眼看推门进来的人,很快就注意到了他手上的食盒。 窦景宁赶在她开口询问之前,主动说道:“我看你这些天不大有胃口,吃什么都是三两口,正好厨下做了果点,所以我拿过来给你。” 邓弥白皙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哦。” “你不好奇是什么?” “……哦,是什么?” 窦景宁没说话,走过去将食盒放在她身边,打开盖子。 “渍青梅?” 邓弥微微皱眉,先不用尝,光是想一想就觉得牙酸。 “还有这个,糖梨糕。”他接着又从盒子另一层端出一碟模样清爽的糕点,“这是桂嫂做的,二丫说桂嫂做的糖梨糕特别好吃。” 看上去,是还不错。 邓弥抬手拿了一块,只是咬了小半口,还没咽下去就表情倏变,忙不迭要往外吐。 窦景宁愣了愣,慌急找来帕子,一面手忙脚乱抚着她后背,一面连声自责道:“我知道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你不用害怕,我会负责的……不管怎样,我都会对你负责的,我发誓!这个孩子我要,我明天就回京城——” 邓弥的心突地一跳,猛然推开了他,她是一脸震惊的表情:“你,你说什么?” “我说你不用害怕,这个孩子……” “没有!” 邓弥斩钉截铁地打断他,既而面颊染上一层绯红。 窦景宁瞬间凝住了。 邓弥羞恼难当:“你……你误会了,我不是……” 话到嘴边却迟迟无法说出。 邓弥蹙眉,生气将手里的“糖梨糕”丢回碟子里,然后起身说道:“桂嫂她,把盐当糖放了。” 他愣怔,在她身后立着,默默无声许久。 “你确定……没有?” “……没有!” 他又沉默了好一阵。 “阿弥,你知道么?其实我,有过期待,因为我想,如果是真的,或许你就肯听我的安排,跟我走。” 邓弥听着他的轻声喃语,心里没来由泛起了疼。 他自嘲笑着,眼眶就渐渐红了:“到今年九月十六,你就整整十九岁了,你为自己打算过吗?” 邓弥目光陡然一滞。 十九……十九载光阴,竟然就这样过去了?而她,却还局限在一身男装之下…… 她心绪纷乱,一时无以回应。 窦景宁跨步上前,握紧了她的手,凝视她双眸,一字一句郑重道:“我要你跟我走!跟我在一起,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我会陪着你,更会保护你!” 心目清醒如她,此刻却只想落泪。 邓弥笑了一声,眼中涌起潮意,她低下头,抽了左手,慢慢抚上自己的右臂。 窦景宁看到她这样的举动,心里顿时凉了半截。 邓弥说:“在你进门之前,我挽起衣袖,看过了右臂上的伤疤。” 他记得,那是一场大火造成的,“那个人”曾舍却生死将她从大火和刺客的刀下救出来。 邓弥却不是在过多怀念已逝的故人,她更在意的是着火的根本原因,那场大火和她的皇后姐姐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她轻声细语,仿佛在自说自话:“我问自己是不是该遗忘过去的一切,我拿不定主意,但是我知道,我愿意好好活下去,如果离开京城可以活得更好……我很乐意尝试。” 心一点点往下沉的窦景宁,在听到最后几个字时,霍然抬眼凝望着她,他几乎无法相信那是从她口中说出来的话。 邓弥莞尔,换她轻轻拉住了他的手:“给我时间。三年……我会劝服皇后去做一位足以母仪天下的贤后,就像和熹皇后那样,我会为子英做好最妥善的安排,让他一生平安无忧……三年后,当我不再有放不下的心事,如果那时你还愿意,我一定义无反顾跟你走。” 他生平第一次,体会到内心被无穷喜悦充盈的感觉。 “你不骗我?” “骗人何需压上我自己的余生?” 窦景宁喜极欲狂,转而一把将她紧紧拥进怀中。 邓弥伸手环住了他的腰——在这个坚实的怀抱里,有她熟悉的清香气息,有她眷念的情深温暖——她闭上眼睛,轻声笑语道: “大概从知道你是救我逃脱梁胤欺侮的那个人开始,我对你的好感就在一天天变多,而我自己浑然不知,或者说,是因年少别扭所以不敢承认……景宁,可能我对你的喜欢不如你喜欢我那样多,但是我,是真的非常喜欢你。” 他从没想过,她会说出这样甜的话,比蜜糖还甜,一直甜进他的心里面。 很甜,恍若一生皆然。 如此喜不自胜。 第七十五章 帝师 三月,邓康的来信中没有印证上一封信里提到的事,但却告知了邓弥一个喜庆的消息。 黄荀要成亲了,娶的是段将军的小妹。 ——段姑娘? 邓弥还记得她,是那日平春园里英姿飒爽很爱笑的朱衣姑娘,听说后来黄荀被黄琰琰推下水,还是段姑娘第一时间跳下水去把他捞上来。 邓康在信里说,婚期定在五月,虽然还有这么久,但黄荀很紧张,每天都担心这里不够好、那里不妥当。 姻缘真是来得奇妙。 邓弥将信收起来的时候,忍不住笑出了声。 枝头花落变浓荫。 他们提前五天赶回了京城。 五月十八,大喜的日子。 新郎官黄荀在新妇马车还没来之前,紧张得手心里都是汗。 邓康挨着邓弥站,毫不客气哈哈哈嘲笑了黄荀一通,说他也算见过世面的人,怎么娶个亲像是要去喂老虎一般紧张。 “别胡说!”邓弥斥责他的无礼。 邓康吐吐舌头。 窦景宁看看邓弥。 黄荀在意即将与他成亲的那个姑娘,很显然,他对这桩婚事有着千千万万的满意和期待。 窦景宁觉得邓康还是有点年轻,或者说,是因为他没有遇到生命里的那个人,想着,于是不由得勾起嘴角笑了:“子英,有朝一日你也会这样的。” 邓康不解,睁着茫然的眼看向他:“此话从何说起?” 窦景宁摇头:“此时此刻,难以说起。等你有了心上人,婚期定下的时候再体会吧。” 邓康撇撇嘴,既而挽紧了邓弥的胳膊:“我要等邓弥成亲了我再成亲。” 邓弥蓦地一僵。 窦景宁面上水波不兴,淡淡然瞟邓弥。 邓弥脸上微微发起热,她皱眉扒拉掉邓康的手:“胡闹!” 等她成亲了,这棵邓家的独苗才去娶妻生子?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叔……” “闭嘴!”邓弥无视邓康一双委屈的眼,肃然说道,“你以为我回京城来做什么的?那么多世家好姑娘,你眼睛瞎吗?成天只知道玩乐!不过你放心,今年或明年,就这两年之内,我一定帮你挑个最好的。” “我不要!” “不要不行!” 邓康更觉得委屈:“我……那景宁哥和丰御史不还没成亲吗?他们年岁比我大都不急,我着哪门子的急?” 窦景宁幸灾乐祸地笑,“丰宣八成是要等赐婚的。至于我——”他伸手搭上邓弥的肩,笑容愈发灿烂,“谁说我不急?我很着急啊,所以我想好了,不管怎么样,三年后一定成亲。” 邓弥转头瞪他:“手,拿开。” 窦景宁再笑一笑,乖乖收了手。 邓康掰着手指头算算,吃惊怪叫:“三年?三年后你都二十七了!你家爹娘肯定已经急死了。” “邓康!” 邓弥比窦景宁自己还更忌讳提他爹娘,邓康话音方落,就遭了一声严厉的呵斥。 邓康晓得自己话说得失礼,连忙闭紧嘴巴侧过身去。 在雒阳城,黄家不是一般的名门贵户。 黄琼身为帝师,身经四朝,七辞侯印,刘志是非常尊敬他的,帝师之孙与新晋将星段将军之妹缔结良缘,刘志虽然政务繁忙无法亲自过来,却令尹泉送来了厚重的贺礼。 黄府的热闹,尹泉品味了半个多时辰,酒宴上菜还没吃几口,就忙着赶回宫中去了。 近来朝臣上疏颇多,刘志在德阳殿的御案前已经坐了很久。 小内侍急慌慌端来一盏参茶。 尹泉掂量着时辰,隔在帘外压低了声音叱责:“这都是怎么当差的?我走之前不是叮嘱过了吗?这参茶,半个时辰前就该给陛下端去了!” 小内侍颤颤兢兢地回:“我打了个盹忘了……陛下他,他也没说口渴,我就……” “凡事都等陛下吩咐,要尔等何用!” 尹泉添堵得想拿鞭子抽小内侍,生气接了参茶,便斥退了若干做事不麻利的人等。 尹泉进到殿上,将参茶放下,轻声提点说:“陛下,该歇歇了。” 刘志“嗯”了一声,却没搁下手中的朱笔。 “听说渭阳侯回来了,你可曾瞧见他?” “是。” 他停一停,又说:“朕听闻,窦武的儿子,与他关系很是亲密。” 刘志心里有点不舒服,他从来不曾听说过,“朋友”之间的关系,好到可以无缘无故在一起住上小半年,窦家那小子,竟然追去了清河郡,并且陪着渭阳侯一住就是五个月。 尹泉回禀说:“仆瞧他们没有过分亲昵的举动,兴许只是心性相投,能处在一块的挚友罢了。” 刘志不吭声。 有句话,尹泉憋在心里很久,始终不敢说出来,但跟着刘志许多年,他也实在不能冷眼旁观刘志一直为难自己。 尹泉犹豫了再犹豫,终于还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开了口:“陛下为天下主,若是想要一个人,那人没有不从的道理……” 朱笔一抖,流利的笔迹中断。 刘志盯着写坏的那个字,皱眉叹息。 尹泉惊惧,慌张跪地叩头请罪。 刘志好半天没有说话,他放下笔,端了参茶,目光深邃,又像是结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忧愁。 “你知道什么?” 德阳殿上的深沉叹息,他最在意的那个人是听不见的。 “你怎么会知道朕有多——” 生生断裂的尾音,令尹泉不由得心颤。 他说不下去,是因为倏忽之间,他胸腔里那个地方疼了起来,想被人一把攫住拼命地要捏碎,他自嘲地笑出声来,垂头絮语:“你们怎么会知道,这些年来吾的心里……有多煎熬呢?吾的的确确,是想要得到他……如果没有坐在这里,不是大汉的皇帝,吾,也可凭心任意妄为……但吾不能,因为要做一个皇帝,一个好皇帝,吾就必须克制自己的欲望……最想得到的,最不能得到。” 尹泉抬头,细声地说:“可是武帝不也……” “人和人是不一样的。他从来只是敬畏吾,而吾,就算用逼迫的手段达成所愿,也未必有武帝那般坚毅的心志,能在人生得失的欢悲中,照旧守住大汉的江山。” 说这么多又有什么意思?刘志笑自己有着不合时宜的情长。 做一个好皇帝,这才应该是他毕生的夙愿。 御座上的人挥手:“行了,下去,有事朕自然会叫你。” 尹泉起身,他站着不动,好半天,偷眼觑着刘志的神色,试探着支吾道:“张让……想见陛下。” 刘志握笔蘸墨的手在半空顿了一顿,很快又移去继续批阅朝臣上疏,他冷冷回绝道:“朕不想见他。” “这……恐怕他会心有怨恨……” “谁敢怨恨天子?去告诉他,让他别出现在朕跟前。” 刘志头也不抬,尹泉便心中有数了,不复多言退出殿去。 从上一年开始,太尉黄琼就病了,一病,便再没好转的迹象。 黄荀急着成亲,固然是因为他下定了决心,前去段家提了亲,但有一部分的原因,也是为了他的祖父黄琼,黄太尉忧心自己时日无多,挂念孙儿,黄父一咬牙,跟段将军商议后,匆匆将婚仪提上了日程。 延熹七年,在很多人的眼中都过得很快。 旧日封“五侯”的唐衡,有功获封汝阳侯,但其人贪暴,亦曾纵弟残忍诛杀赵息家族,不知怎么,唐衡突然就堕马死了,百姓欢喜,但不敢过多表露,天子勤于政务,命人赐下了陪葬物品,赠其名号,之后就不再提这事了。 公主刘坚,封颍阳长公主。 太尉黄琼病重,临终前仍上疏极言劝谏,陈述李固、杜乔、李云、杜众等人的冤屈,又弹劾尚书周永在梁冀得势时为其党羽,失势时又脱离他而投靠朝廷,不堪为国之重任。 这一年暮秋,帝师黄琼逝世,享年七十九岁,闻讯后,八方名士纷纷赶来哀悼。 黄太尉的病逝,对刘志的打击很大,刘志孤坐了一夜都未敢相信这噩耗是真的,直至翌日清早赴黄府,才叫他不得不信,十数年前为他入宫讲学,授他以治国之道、为君之德的“黄太傅”,是真的不在了…… “太尉黄琼,清俭不挠,数有忠謇,加以典谋深奥,有师傅之义,连在三司,不阿权贵,疾风知劲草,朕甚嘉焉。” 刘志哽咽下旨,追赠黄琼为车骑将军,谥号忠。 大概没有人清楚,天子与帝师之间深深的羁绊,那何止师傅之义啊?黄琼为人忠正,明达清贞,素以匡弼时政为己任,他恨不能将一身所学尽数教授与天子,更在天子权术的数度贬迁中保持缄默,坚定不移辅佐年轻的天子……黄琼于少年时就失去父亲庇护的刘志而言,更可称得上是亚父。 回到宫中,实甚难过,堂堂天子,背着旁人悄悄哀哭,次日便病下来。 陛下病了些时日,有些人的胆子就大起来。 邓康收集了一些来往的书信给邓弥看,那些东西教邓弥坐立难安,更心如火焚。 秋深了,长秋宫的花差不多都要开败了。 邓猛在燃香,她抬眼看见邓弥气势汹汹地来了,料定“他”大概是有话要说,遂令殿上的宫女内侍都退下了。 邓弥脸色发青,愤怒将一叠书信扔到她的身上:“你疯了吗?朝政你也敢染指?” 第七十七章 入局 延医入府,查不出病因。 侯府总管焦急忙慌,要差人去宫中请太医,被邓弥拦下了。 邓猛说过,不要她的命,只是想让她吃吃苦头。 无论汤里多加了什么,查出来就很有可能继续往下查,整件事闹大了对皇后、对邓家都没有好处,所以,邓弥谎称自己是吃坏了东西,休息几天就自然会好了。 话说回来,邓弥心有怨恨,也不知邓猛叫人在汤里放了什么,连日腹痛难禁,浑身绵软提不上力气,这真够折磨人的…… 这一日,正虚弱躺在屋中,总管遣一个脚快的小厮跑来告诉邓弥说,府外中山王求见。 “中山王?!”邓弥一惊,强撑着坐起,隔窗疑思道,“中山王……刘畅?我与他不相熟,他为什么要来看我?” 小厮却说不上中山王为何而来。 按理说,这样的国姓贵客是该见一见的,但邓弥此时实在没有力气强打精神去前院。 于是,只好委婉回绝。 渭阳侯府门前的贵客听了小厮的传话,微微拧起了眉头:“今日,本王必须要见到邓弥。” 要不是看在这是一位王爷的份上,总管早就叫人揍他了,也不知这位名不见经传的“中山王”是哪里来的胆量,竟敢在国舅府外胡搅蛮缠。 总管出了片刻神,就瞧着中山王径自往府内闯。 守门的一个年青小厮警觉,见状立刻追去张臂阻拦,总管也急忙赶上前。 清瘦却贵气逼人的中山王横眼看拦他的年青小厮,咄咄问道:“是陛下命本王来送药的,你胆敢拦本王?” 总管一腔恼怒被他这一句话压住了。 中山王从身后随侍手里接过了一个木盒,再又转脸向总管说道:“还不速速领本王去见你家君侯?” 总管尴尬陪着笑脸,抬手擦冷汗的空档,趁隙朝方才往内院通传的小厮使了个眼色,小厮心领神会,急忙往旁边撇撇身,再次拔腿往内院跑去了。 …… “他说,是陛下教他来的。” 听罢小厮的话,邓弥却不信。 陛下要命人来渭阳侯府做什么、传达什么诏令,自然有专门的尉卫和黄门内官,怎么轮也轮不上一个从没见过的中山王刘畅。 小厮又说:“他说他是来送药的。” ——送药? 哼,这就更离谱了,好端端哪会有人往别人家里送药? 邓弥动了气,立即道:“胡说八道!将那人给我撵出去!” 小厮应声要走。 “……等等!” “君侯还有吩咐?” 转念一想又觉得怪异不对。 邓弥站起身来,眉宇间神色渐复杂:难道……这中山王是皇后的人吗?果真如此的话,那倒有必要一见。 皇后在朝堂上的羽翼,为免酿成他日大祸,应该尽早全部剪除! 打定了主意,邓弥就急于去见这位中山王了:“去告诉总管,让客人在前厅等,我稍后就来。” 小厮答应了一声,赶忙跑出去了。 邓弥取来外袍披上,从铜镜中看见了自己缺乏血色的雪白的脸,她抖擞了精神,故作出一副威严的样子,然后举步离开内室。 拉开门,一道人影挡住了光,邓弥咬牙忍耐住泛起的疼,抬起眼看来人。 这一眼,险险地没将她三魂七魄全部吓飞。 ——陛下?怎么会是陛下! 邓弥受了极大的惊吓,脑海中嗡嗡,她惨白着脸往后退,却没有站稳,一刹那间要往后摔倒,门外的人惊忙跨前一步,伸手揽住了她的腰。 “太失礼了,这中山王太失礼了!”总管心中诽道。 可如果没有中山王这失礼的一扶,可能失礼于人前的就是自家君侯。 总管和噤声的小厮都无措顿住。 邓弥愈加慌张,连忙脱开那人怀抱。 总管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连连笑着向邓弥道:“君侯,中山王殿下是奉陛下之令,特意过来送药和探望你的。” “中山王”意态闲定,颔首微笑。 邓弥张大了眼,心里七上八下,一时不知该作何言语。 渭阳侯府的其他人都没有见过刘志,他们都不认得他。 “中山王”和颜悦色问道:“渭阳侯难道要本王一直这么站在门口吗?” 邓弥心惊,醒过神来,支吾道:“请,请进来坐。” “中山王”走进屋内,带眼瞧了瞧四周简雅的陈设,落座时笑言:“渭阳侯心表如一,果然是个简淡不尚奢靡的人。” 邓弥尴尬陪坐在侧,诺诺称了句“是”,低声吩咐总管备茶。 隔了不大一会儿,婢子端上热茶来。 “行了,本王想单独与渭阳侯说说话,你们退下。”作为客人的中山王进了国舅府,反倒更像是这府邸的主人。 总管不敢擅动,拿眼瞅瞅邓弥,谁知邓弥低头不说话。 反客为主的中山王冷清清扫总管一眼:“下去吧,本王说了算。” 邓弥终于有所动,侧过脸向总管点头表示应允。 总管这才领着小厮退到门外去。 小厮跨出门去的时候,尚自不服气,在老总管耳边嘟囔道:“这人好大的架子!我在侯府许多年,也从没见过谁是像他这样的,咱家主上还不曾开口,他却指手画脚起来!” 幸亏是私底下说的这些话,没让客人听去。 总管年事高,见的风浪多,察言观色的本事不是小辈可比,他闻得小厮言语,怪他毛躁多舌,用力敲了他的头:“小心祸从口出!” 小厮吃痛捂着头,跟着总管穿过院去,到了院墙那边,仍旧是一脸愤懑的模样。 总管驻足回首,打量他一通:“你不服气?” “是不能服气!” “怎么说?” “咱们君侯,是食邑万户的渭阳侯,皇后的亲兄弟!而那个什么中山王,尽管是宗室子弟,却听都没听说过,凭什么他到了咱们侯府敢这样放肆?” 年青很好,可年青也有不好的地方。 总管摇头叹气:“混小子虽然长了眼睛,却看不明事理。你只晓得君侯位高尊荣,却没注意到君侯见了这位中山王,吃惊之下有畏惧和拘谨,这位中山王殿下啊——” 总管的感慨拉长了尾音,小厮疑惑望他。 老总管继续喟叹:“是没多听说过,但在众宗室中,一定是很有地位的,他绝不是个寻常的人物。” 外人再往深里猜,也只能猜到这个地步了。 谁会料得到当今陛下会顶着一介臣属的名号出行呢? 出行也便罢了,他却如此随性,顶着“中山王”的名号来了臣下的府宅。 仆从走远了,院子里幽静,屋子里亦安静。 邓弥慌张起身欲叩拜。 “免了。”他说。 “臣有罪,臣不知……” “既然不知道,就别往自己身上揽罪责了。”刘志阻止了惶急的邓弥将话说下去。 他抿了口热茶,搁下杯盏,盯着拘谨垂头而坐的邓弥看了一会儿,问她道:“吾一声招呼没打,就这样过来,是不是吓到你了?” 邓弥不敢抬头,又不敢不答,唯有讷讷点头,但略一思量,又觉得不对,再急忙摇头。 刘志笑一笑,审量她脸色道:“听皇后说,你身有微恙,是怎么了?她前日看过你回去,吾问起,她愁眉说依旧不见好转,吾甚为忧心,故此亲自来瞧瞧你。” 原来,这都是邓猛布的局—— 邓弥心如明镜,忽而什么都明白了。 但……但是,堂堂天子竟肯为小小臣子的病况牵心忧虑,不惜屈尊降贵相来探望…… 邓弥身上僵冷。 “刘志喜欢你。”皇后曾这样告诉她。 她还说,不信没关系,她会证明的。 证明…… 她早就想好了,不要再独守这隐秘,而要将之抖落! 邓弥低着头,惨白的面色久久没有恢复,慢慢地,她的惊惧由心往外蔓生,她的手指开始发抖。 明明遍身寒冷,如堕冰窟,可背上却起了一层粘腻的虚汗。 ——这怎么可能啊?! 直到刘志就在面前的这一刻,她依然不肯去相信邓猛说过的话。 荒谬……这真是太荒谬了! “你怎么了?”刘志发现在他说话的时候,邓弥神情恍惚,注意力很不集中,他关切地问,“还是觉得不舒服吗?” 邓弥茫茫然回过神来,她望着刘志,心绪越来越惊乱难定。 “陛下!” 刘志为她突然的起身吓了一跳。 邓弥不想留他,一刻也不想留,她硬着头皮说出了近乎逐客的话语:“陛下是万金之躯,不宜身畔无人守卫,更不宜私自离宫太……” “久”字尚在唇齿间不及发声,腹部的绞痛猝然而临,邓弥心上一抽,疼得栽倒在几案旁。 “渭阳侯?!”刘志惊惶,急忙起身扶住了她。 ——可恶!可恶! 邓弥捏紧了拳头,愤恨至极,几乎要咬碎一口银牙。 邓猛……邓猛可恶! 邓弥的额上不自觉冒起了冷汗。 刘志着急:“你,你这是怎么了?” 为痛楚所侵扰,她实在无力言语,只能摇头。 刘志皱眉,见她连唇色也泛白,想都未多想,揽紧她肩头,蓦地将她抱起。 “陛……” 离地的一瞬,她的心悬在了嗓子眼,可是她真的太痛了,痛到目眩神散,连看清周遭事物都难,更遑论挣扎。 第七十六章 逾矩 皇后低头看了落在身周的东西一眼,不紧不慢放下了香料,她用帕子擦了擦手,继而俯身拾起了其中一封信件展阅。 美目微动,一丝冷笑从她的唇边浮起:“倒有些本事,能拿到孤的亲笔书信。” 邓弥愤慨不已:“你不应该这样做你知道吗!” “孤不想听你的大道理。” “你不想听我也要说!”那一封封信上的内容像刀子,一回想起便犹恐下一刻刀子尽数逼近,一刀一刀要将人凌迟,邓弥害怕极了,怕得浑身都在发抖,“你是皇后不假,可再高高在上都改变不了你是深宫妇人的事实!你仅仅,是陛下身后的女人,你怎么能干预朝政?你怎么敢背着陛下与朝臣私相往来,授意他们去做事?你不要命了吗!” “孤行事小心,陛下不会知晓。” “行事小心?那我又是从何处得到这些可治你死罪的证据的?” 皇后默了片刻,轻描淡写道:“你始终在寻找孤的错漏,能拿到这些一点都不奇怪,真是让你费心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是我的亲姐姐,难道我会不盼着你好吗?” 邓猛低头拨弄着香炉,没有回应。 邓弥急得眼红:“你自以为做得天_衣无缝吗?可我在清河郡就已经听到了风声,之前我不回京城、不来找你,是因为我没有证据,我知道我姐姐骄傲得很,从不轻易屈服,没有证据你一定不会承认,可是现在……现在你看,纸是包不住火的,你再不停手,迟早陛下就知道了!” “他知道?呵……知道了,又会将孤怎样?”邓猛并不感到过分的恐惧,她犹自笑笑,抬起脸对邓弥说道,“你不是要孤效仿和熹皇后吗?和熹皇后临朝称制十六载——” 和熹皇后邓绥! ……她简直是疯了! “住口!”邓弥脸色惊白,下意识断声呵止皇后的言语,她握紧双拳咬牙叱道,“陛下尚在,后宫不得干政,你怎能与和熹皇后相提并论?” 和熹皇后临朝称制,是在和帝驾崩后,主幼国危,由不得她不站出来。 而邓猛这算什么?陛下刘志正值盛年,哪里轮得到她来染指国政? 邓弥气急攻心,顾不上尊卑地位,厉声指责道:“邓猛,你真的太不像话了!陛下是你的夫君,更是天下百姓的依托,你这样说话、这样做事,无异是在诅咒陛下,你还有没有良心啊?你忘了阿娘是怎样……” “够了!”伴随着一声响亮的耳光,皇后暴躁打断了她,“邓弥,你别再用母亲来压我,母亲早就已经死了,她不在了,没有人能管我,你更休想!” 这一记耳光,来得突然而用力,生生将她打懵了。 脑海里有一阵空白,而很快脸上变得热辣辣的,回过神来的那个瞬间,邓弥只觉得万分悲伤和委屈。 皇后的神情狰狞,目光狠锐如刀——邓弥嘲笑自己悲哀,有这样一个不明事理的姐姐,真不如无。 邓猛不是有心要打“他”的,她没有想过自己会这样做,或许她的脾气是不够好,但她记得曾答应过母亲不再伤害幼弟,答应了就是答应了,便不会再动对方的一根头发。 邓猛看着邓弥眉心微蹙,在垂下眼睫的时候,目下起了红。 同气连枝……眼前这一个,是她至亲的人。 皇后蓦地清醒过来,她开始后悔刚才没能压住自己的脾气,邓弥和她相比,还算是个小孩子,为什么总要这样厌恶和针对“他”呢?道理分明都懂,偏偏一而再、再而三地错。 渐渐年纪长大,邓弥对皇后的感情越来越复杂,她既想亲近皇后,又时常恨不得能远远躲开,最好此生不是一家人。 邓猛心中有过的挣扎,不会比邓弥少,她早就明白,一切不是邓弥的错。 于是,邓猛在悔愧中,将痛麻的手背到身后,也尝试着解释自己干政的原因:“孤……你知道的,陛下不是很将我放在心上了,我……我不想,一辈子,都看陛下的脸色过活。” “所以,这就是你为自己找的路?” 邓猛沉默不语。 邓弥酸心难禁,哽声道:“别怪我没提醒过你,你要是想选择这样的死法,我不拦你,也不会再陪着你!” 殿外的空气是肃冷的。 邓弥低着头,几乎是一路冲出了长秋宫。 “陛下当心!” 尹泉的一声惊呼落入耳中,邓弥正与一人撞个满怀。 尹泉瞧见是渭阳侯,将涌到嘴边的呵斥尽数咽回了肚子里。 刘志愣怔,他眨了眨眼,看清她的脸,继而注意到那左脸颊上的红印和一双泛红的脸,他错愕了一下,下意识抬起手,启唇问道:“你的脸是……” “陛下!”邓弥惊忙低了头,退后躬身礼道,“家中还有要事,恕臣不能逗留。” 刘志僵了僵,遂而点头轻声应了。 邓弥再恭敬一揖,快步从他面前离开了。 秋深了,天总是灰蒙蒙的,显得白昼愈发漫长。 刘志在长秋宫外站了片刻,最后没有进去,而是扭头走了。 刘志一走,大长秋就急匆匆小跑着跨进殿,她神色为难,迟疑地上前,附耳与皇后说了几句话。 皇后美艳的眉目往下沉,神采一瞬黯淡了,她疲累地挥手:“孤知道了,你退下吧。” 原本,今日他是要来的。 天子的心意变得快,邓猛知道自己在他心里不重要了,可她毕竟还是皇后,他多少是应该给她留情面的,这情面,就包括了每个月的十五来她这里用膳和留宿。 可是…… 可是他见了“他”,却一声招呼不打,临门不入,径自离去了。 那些不知道内情的贵人、美人和采女们,又该胡编乱造,满宫遍传皇后再次失却圣宠了。 流言其实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流言为真。 邓猛越来越不安,越来越惶惶不可终日……她讨厌另外那些女人轻视她的模样!那真叫人无比厌烦啊! “等等。” 行至殿门前的大长秋驻足,敬喏转身。 皇后盯着香炉中袅袅而升的青烟,像是仍旧在出神:“你替我,去准备一件东西。” …… 邓弥没有想过,她的皇后姐姐会出宫,更没想过她会亲自到渭阳侯府来。 “你怎么来了?” 前几日才刚被赏过不轻的巴掌,潜意识总感觉事情来得突然,怕皇后是继续来找麻烦,邓弥没有半点恭迎的态度,反是言语直白而语气生硬的。 然后一向傲慢的邓皇后不以为忤,却是报以嫣然一笑:“来看你啊,孤的好弟弟。” 邓猛和和气气地说了这样一句话。 邓弥愣了半晌。 “不迎孤进去?” “哦……这边、这边请。” “孤想去看看母亲的旧居。现在是你在住吧?” 于是邓弥没往正厅走,而是在前方领路去自己的寝居。 邓皇后慢慢地走,仔细品赏着一路变换的景致。 “这里真好。” 皇后走进屋子之前,命所有跟随的人留在了院子里,除了一个低眉顺目的大长秋。 落座的那一刻,皇后环顾四周,不无落寞地轻声感叹道:“真羡慕你,能住在这样大而宽敞的地方,那些仆妇小厮们都只听你的话,众星捧月似的围着你……不像孤,看上去好像拥有很多,其实是被困在了一座金碧辉煌的牢笼里。” 宫里的女人越来越多,青春年少正是最风华夺目的时候,她们的确会更吸引陛下的注意,皇后的处境委实不如当初独得圣宠时好了。 邓弥听了皇后的话,到底是亲姊妹,不由得感伤,正欲开口劝慰。 “放着就行了,出去吧。” 皇后在与大长秋说话,大长秋将手中拎着的提盒搁下,打开,从里面端出一小瓮热汤,不及把陶瓮外围着保温的布包拆去,皇后就让她不用再管了。 大长秋安静地退出去了。 邓弥疑惑看着几案上的陶瓮:“这是什么?” 皇后支颐,笑靥显得柔雅:“没什么,一瓮汤而已,给你准备的。” “给我准备的?” “算是赔礼吧,为孤打你的那一耳光。” “……” 皇后见她站着不动,笑了笑,又继续道:“这道汤,她们熬得不错,想好了今日要来你这儿,就特地让她们又熬了一钵,应该还没冷,你尝尝吧。” 邓弥飞快思量了一番,心想,皇后特意送的宫廷御食,放着不吃好像有点不给面子。 可是皇后的面子,谁能不给呢? 皇后笑意盈盈地看邓弥揽衣坐下,拆了布包,揭开了汤盖。 好香的汤。 邓弥低头默然喝着汤,一句称赞压在了心里面。 皇后也没有问她这汤怎么样,好不好喝,她脸上始终挂着一抹如春柔般的笑意,看邓弥一口一口地喝着汤。 说实话,这一陶瓮里装的,的的确确是很好的汤,味道浓厚,汤水却清亮,府里是熬不出这样的好汤来的,倘若说是道歉,这也算是有诚意了,虽然对面那个貌美如花的女人从头到尾没认真说过一句道歉的话。 看着邓弥喝了差不多快小半的汤,皇后才慢悠悠开了口:“你知不知道我为何讨厌你?” 邓弥错愕,抬头看着她。 “你不知道?”皇后杏眼微挑,双目细长如天生雍贵的凤眼。 邓弥想了想,摇头。 “母亲从没有告诉过你吗?”不等邓弥回答,皇后先自己顿住,转而发笑,“看我,都糊涂了,母亲怎么会来得及告诉你呢?可是,你这样聪明……就你自己发现不了吗?” 邓弥愈加糊涂,再是摇头。 皇后一阵沉默间,沉默间,唯余叹息幽长。 “刘志喜欢你。” 邓弥忽地一僵。 邓猛弯起嘴角,笑容有些戏谑,目光却显露出庄重来,她隔着几案,倾身靠近,认真说道:“他喜欢你,比当初喜欢我还多,比喜欢任何女人都多。我发现了这个秘密,所以我心生嫉妒,想要你死。” 几案那一端的人在瞬间的呆愣后,立刻慌张惊动站了起来,连脸色都变了:“你胡说!” 邓猛盯着反应剧烈的她,没有多解释,她仿佛,早已猜到她会是这样的反应:“现在不信没关系,孤会证明的。” “这不需要证明,根本就不可能!” “不可能?这世上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吗?”皇后也站了起来,“刘志在来雒阳之前,会想到自己能坐上皇帝宝座吗?孤在梁家受尽苦楚和委屈的时候,会料到自己日后能做这个高高在上的皇后吗?” 人世的变化,确实难料,但是无论如何,邓弥不肯相信她的亲姐姐刚刚所说的话。 腹中突生绞痛之意,阵阵加深教人尤难忍受。 邓弥面色忽作雪白,她捂住腹部,踉跄几步,脚下一软,跌倒在地上。 皇后冷眼看着她:“很难受是吧?难受就对了,因为你喝的汤里,加了料。” 邓弥扶紧案头,闻言,浑身遽然一颤,愤怒仰起脸。 “不过不用慌张,孤不要你的命。”美艳的女人笑道,举步走近,俯下身摸了摸她的脸,“只是——顺道给你些教训,让你吃吃苦头罢了。” 邓猛几乎是放声狂笑着转身走了出去。 腹中绞痛更甚,那寸断之痛,几乎要令人痛晕过去。 邓弥冷汗涔涔,她的指甲一点点嵌入几案的木头中,此刻的痛使她咬牙切齿恨透了皇后的阴狠:“邓猛,你这……疯女人!” 第七十八章 月儿 刘志将她放在榻上,见她情状不对,匆忙要出去喊人。 “不、不用……”邓弥惊急,慌张伸手拉住了他衣袖,“别叫人……我过一阵……就好了……” 她将刘志的衣袖攥得那样紧,生怕他会去叫人来查验。 在帝王威严之下,或许所有见不得光的阴谋和手段都会被连根挖出来,那不是邓弥希望看到的结果。 所幸是刘志没有走开。 邓弥独自承受着肝肠如绞的痛苦,她几乎用了全部的心力来与之抗衡,她躺在榻上缓了良久,当痛楚渐渐减弱的时候,她终于能分神来注意别的事情。 ……刘志在给她擦拭额上的汗。 他是真命天子,是大汉的陛下,而此时此刻,他竟纡尊降贵到这样的地步。 邓弥骇然惊起—— “不忙起身,你好好歇着便是。”刘志握紧了她的手宽慰。 刘志其实一直握着她的手,只是她痛得浑身发冷,手指也麻木无觉了,因此不曾立即察觉到。 邓弥的脸上愈加惊白,她心惊胆颤地假装平静,默默将手抽回。 刘志愣一愣,蓦地也尴尬住了,悄然收回手去。 相对而不言,多使人忐忑不安。 好半天,刘志缓缓出声问道:“你,这是什么毛病?” 邓弥半身冷汗,不自在动了动,遂将眉目垂下了:“没、没有什么……只是近日吃坏了东西,想是凉着了肠胃,所以时常绞痛。” 刘志点点头:“吃坏了东西原不是大事,但吾看你疼得厉害,外头这些庸医若是看不好,就应该请太医来瞧瞧。” “不用!”邓弥下意识地严声拒绝,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未免太过激,便急忙澄清道,“我、我是说,我已经好多了……方子开了,药也每日在吃,再过三两日就能好的,真的。” 刘志望着“他”,见“他”脸上病白憔悴,额上还沁着汗,几缕散发凌乱垂落,模样楚楚娇弱,好是令人怜惜,不禁心意微动,不知不觉倾身前探—— 那再次触碰到额头的方巾也散发着龙涎香的气味儿。 龙涎香。 方巾、衣袖、指尖……仿佛满天满地都是帝王香。 邓弥脑海中刹那间一片空白,她什么也来不及想,什么措辞都来不及在唇齿间构造好,握住方巾的那只手就轻巧一转,将她的散发勾起,挽到她耳后。 他靠得很近,近得失却了君臣的分寸。 “其实……”刘志一只手撑在榻上,微倾着身子朝她明朗笑道,“吾有一段时间,很想接你去宫里小住。” 邓弥惊愣望着他,动也不敢动。 “虽然你不会喝酒,可是你可以陪吾说话,陪吾赏赏花草,看看池水和游鱼。” 她惊吓得甚至不敢呼吸。 刘志想了想,忽而自己笑了起来:“但后来吾听说,你在京中的那些子弟中是很受欢迎的,每天都有去不完的园子和宴席,你们有许多新鲜的乐子,相比而言,如果请你入宫去,你日日只能看见吾,吾有太多的政事要处理,真是半日闲也腾挪不出,要是这样的话,你岂不是会很闷么?然而吾是天子,你纵然觉得闷闷无趣,定然是不敢说的,于是,吾反复思虑,就没有开这样的口。” 他说,反复思虑…… 那是想过不止一次的意思。 刘志的话语,令邓弥心悸颤抖,她忽然有了一种强烈想躲避他的情绪,不是厌恶不是排斥,她只是害怕,害怕他会慢慢地、慢慢地,把话说得越来越明白,明白到她不能再装傻…… 她想告诉他,她困了,想睡一会儿。 可是,还没张口,刘志扫了一眼屋子,问她说:“吾记得,吾给过你很多稀奇的玩意,怎么台面上一件都看不见?难道没有一件是你喜欢的吗?” 邓弥张口结舌。 好歹是他主动将话题岔开了,可是这问题个种的缘由,她却不好意思说出来:那么多次的恩赏,有趣的东西何止百件,其中也不是没有特别喜欢的摆件,可是邓康每回过来,瞧上眼了总要连连称赞再摸个不停,她心疼侄儿胜过心疼摆件,哪怕是天子的赏赐,也会眼都不眨一下就应允给了邓康,由着他一件又一件地往自己家搬去。 邓康自懂事后不缺吃喝,又有当皇后的姑姑罩着,花销起来的样子,十足是个败家子,哪里会有多少东西剩下。 “我……”邓弥心虚,张不开嘴解释。 天子的恩赐不是转送不得,可这般随意处置,一件不留,到底还是太过分了。 邓弥尴尬至极,涩口难言。 刘志却是不十分在意那些东西“不翼而飞”的,隔了一会儿,只是再问她道:“你喜欢什么?告诉吾,吾会留心的,有你喜欢的一定给你留着,谁要也不给。” 邓弥心上一颤,她定定凝视着面前这个如春光般清明柔雅的俊逸男人,木讷讷失了言语。 见她不答话,目光直直落在自己脸上,刘志恍一恍神,反倒先有点儿无措了。 “吾也不知……”袖下的手掌收起,他抿了抿细薄的唇角,转开面去,轻声说道,“吾就是……很愿意将这世上的好东西,都送给你。” 屋子里是不冷的,可邓弥的整个人都在不受自控地哆嗦。 刘志低着头,没有注意到这些,他再笑笑,转头来眼神透着光地与她说道:“你开心就好,吾自然也会跟着高兴。” “……” “如此,亦大善。中山王很爱挥霍,常常挂在嘴边说一句‘千金难买本王高兴’,其实吾挺羡慕他的,身为帝王有许许多多的烦心事,假若千金能买高兴的话,哪怕只有一时半刻,那也是值当的,你说呢?” 邓弥不知道说什么。 那顷刻间的思量,好像足有亘古一般久。 “那么陛下呢?”她极力牵动嘴角,刻意显露出一张尚算灿烂的笑脸,“陛下有何喜欢的事物?或许将来弥遇上了,亦能留心为陛下取来。” “还不曾有人问过吾喜欢什么。” “说一说……应是无妨的吧?” “嗯,无妨。” 刘志认真思忖着,微微拧起了眉:“吾喜欢的么?要说起来,易得也易得,难得也难得,是……是件要看命中机缘的东西。” “是奇珍异宝?” “非也。” “……天下安康?” “哈哈哈,你真能说笑,这是天子不能选择的使命,固然是吾追求的,却不是吾所真心爱悦的。” 邓弥再次尴尬,扯动嘴角赔笑:“那,那是什么呢?” 刘志止了笑,神情宁静地转面向窗外。 ——他在看什么? 邓弥感到好奇,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然而哪里只是一扇关着的窗,映透着外面白亮的天色。 “月儿。”他轻声,这样说道,“准确来说,是满月。” 邓弥心上突地一跳,她隐隐约约猜到了一些不对劲的联系,可还是忍不住鬼使神差地追问道:“为什么?” 刘志迎着木窗投射下来的光线,合上眼轻笑,脸上有平和温暖的笑意:“因为啊,满月明亮温柔,当她出现的时候,一天星光都黯淡无光,就像吾很多年前第一眼看见——” 邓弥瞬间瞪大了眼,惊惧万分。 可是他没有再继续往下说,他慢慢睁开眼,孤自愣了片刻神。 “吾该回去了。” 话毕,他已起身。 邓弥自悚骇中回过神来,慌忙欲整装相送:“恭送……” “你不必起了,”刘志没有看她,他淡声打断她,顺带抬手示意几案上的木盒,“在家中好好休养便是。吾带来的盒子里,是一些温补的药材,可煎服,也可熬汤。希望渭阳侯能早日康复。好了,吾走了,府外自有人相候,你不用送。” 但他尚未出门去,邓弥隔窗听闻院中传来纷沓的脚步声,其中有一阵脚步轻快急切,飞快就跑近了,转眼就在门前咫尺。 “叔父!” 从外边奔进来的人一路雀跃,就连声音,也活泼得像早春的鸟儿。 第七十九章 缄口 邓弥惊动,这一惊,腹中又是一阵抽搐,她咬牙忍下,却已来不及阻止邓康的御前失礼—— “叔父你又窝在家里干什么?你看我给你带……”邓康手里举着一包东西,兴冲冲跨进门,再兴冲冲撞到了刘志身上。 等站稳了,看清了对方是谁,邓康一瞬傻了眼,直愣愣杵着反应不过来。 刘志面带微笑望着他,嘴角一丝戏谑的意味。 寂然无声间,又有人从门外进来,并嘟囔着问了邓康一声:“怎么站在门口不进去?” 窦景宁和总管跟在其后。 刘志见了窦景宁,忽而愣住。 窦景宁看到与邓康面对面立着的人是刘志时,也像邓康似的倒吸了一口凉气,他飞快回忆了一遍,府外没有帝王车马,院中也没有守卫……天子出行,竟是连最简单的仪仗也没有? 这意料之外的局面,令邓弥心生绝望:“子——” 这药性发得可真是时候。 邓弥疼得多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按紧腹部连连求祷:“千万别跪,别说错话……” 总管就在旁边,也不知院外有没有奉茶来的婢子,无论跪拜或是一声“陛下”,这要是传了出去,都不知会闹出怎样大的风波。 总管瞅见门口立着的三个人都不说话,心想大概是不曾识得,就笑呵呵开口介绍说:“沘阳侯,窦公子,这位是中山王殿下,是陛下嘱咐他来给君侯送药的。” ……什么中山王,这明明就是陛下本人! 邓康禁不住吓,呆傻过后,腿软就要跪倒。 窦景宁眼疾手快,一把搀住他,客客气气朝“中山王”屈身为礼:“见过中山王。” 刘志缓过神来,颔首“嗯”了一句:“本王正准备走,便不打扰你们二位了。” 窦景宁恭敬将路让开,好让他走出去。 总管送刘志出去的时候,刘志的目光在窦景宁身上停留了片刻。 确认人是真的走了,邓康揩一揩额上腻汗,拍着“嗵嗵”乱跳的心口,拖着发软的腿脚伏到长案边:“哎呀亲娘啊,真真吓死我了!” 窦景宁回首看看门外,似有疑思,然后他朝邓弥走了去,“阿弥,听总管说你近日不舒服,是怎么了?” 邓弥摇头:“没事,你们不用担心,我只是……吃坏了东西。” “啊?吃坏了东西?那你可有好几天的罪受了。” 邓康自己做过相同的事,难受的滋味他尝了个够,得知邓弥是吃坏了东西,他不当大事,倒是以过来人的身份如此说道。 这混小子素来眼尖,这次也是立刻就瞧见了手边上精致绝伦的木盒,用头发丝想也晓得是刘志带来的,他稀奇地摸过来,打开盒子哇叫起来:“了不得,这可都是好东西啊!地精、鹿茸、雪莲……还有灵芝?这成色,啧啧……不行,这东西容易看走眼,我得拿到亮敞的地方仔细瞧个明白。” 说着,邓康就抱着盒子跑到外面去了。 邓弥的额上又沁起了冷汗。 此时看邓康不在,窦景宁没有避忌太多,他一面用自己的衣袖给她擦了汗,一面奇怪问道:“他怎么会来?” 邓弥无法开口。 窦景宁迟疑着,皱眉说道:“我很不喜欢他方才看我的眼神。” 邓弥再次在他的言语中受了惊吓。 刘志的……眼神吗? 他说他最喜欢的,是满月,因为那像他很多年前第一眼看见…… 那年母亲领她入宫,回年轻天子的话,说她出生在九月十六,那晚月亮正圆,因而取名为“弥”,是圆满的意思……年轻的天子赞她秀净孤标,称得起满月的清光之态,那之后很久,有一回天子在德阳殿喝醉了,对她说了一句话——“朕真的很喜欢你,阿弥……小月亮。” ……小月亮。 天子的呢喃好似就在耳边,好似就在昨日。 邓猛没有说谎。 刘志的确就是喜欢她,哪怕她生作“男儿身”,口口声声说着自己没有龙阳癖的刘志还是喜欢“他”,比喜欢任何人都多,并且小心翼翼独自付出,不希求任何回报。 这样的刘志,像极了窦景宁。 邓弥模糊可知情深,难怪……难怪皇后难以忍耐,不惜重金买凶杀她。 身为帝王的刘志,天下无不可得之物、无不可得之人,然而他选择的是隐忍不言,纵然有很多次,他的动作他的神色已经出卖了他心中的所思所想,但他终究没有再在清醒的时刻,说出那句令她进退两难的话。 天子的寄情教她难以承担,但她又十分感谢他…… 感谢他的缄口不言明。 沉默的邓弥骤而落下泪来,她突然扑进窦景宁的怀里抱紧了他不敢松手。 窦景宁愣怔:“阿弥?” “我很害怕……” 他听到了轻细的哽泣。 “怕?你怕什么?” “怕死,怕和你分开……” 他错愕,继而温柔笑笑,抬手搂住她:“有我在,什么都不用怕,我不会让你死,也不会让你有机会离开我。” 时间过得太慢了。 邓弥巴不得现在就能走,离开雒阳,走得越远越好。 “叔父,我看这支赤芝很好,可以用来……” 邓康在院子里,对着光将木盒中的药材细细看了一遍又一遍,确定这都是最上等的东西,他喜不自禁,捧着木盒眉开眼笑一阵小旋风似的蹿进门来。 “……” 天性活泼的的邓康再次呆得像根木桩子。 邓弥慌忙松开手,背过脸去擦掉脸上的泪。 邓康没看见邓弥哭过,他尴尬不好正眼相瞧,侧过身支吾道:“我,我好像来得不是时候……那我出去了。” 闷头飞奔出去,站定在寂凉的院中。 这是坐实了。 ……心口跳得真厉害啊。 邓康觉得这简直不对,怎么会比自己跟人断袖被撞破了还紧张呢? 正胡思乱想着,又不免有了别的忧怀:他所见过的断袖,总有一方是很弱的,照窦景宁的性格比对下来,窦景宁肯定不会是弱势的一方……这不就说明邓弥会是吗?虽然说邓弥是秀气文弱,但实在还是很难想象他会整日为琐事缠闹哭啼的样子…… 邓康心里猛地一痛,越想,就越纠结得慌,再等回过神来,他已不知不觉走出了院子。 “啊呀,我还给他带了一只烤羊腿呢!” 一拍脑门想回去,又生生停住了脚。 回去?回去做什么呢? 邓康思来想去,认为做人真是麻烦—— “先前他疏远景宁哥的时候,我恨不能把他塞进景宁哥的怀里去,现在好不容易日久生情成了,我又心里怪不是滋味的。” 这天气冷嗖嗖的,才在廊下踱了几个来回,鼻尖就冷得不行了。 阿嚏。 邓康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靠在檐下喃喃自语:“其实我就是怕他疼我不如以前多吧?毕竟我爹去得早,娘和祖母都严厉,只有他凡事都宠着我惯着我……” “沘阳侯。” 不知几时,总管出现在他身后。 邓康扭过头,老总管忙笑着问道:“天儿这样冷,沘阳侯怎地一个人在这里?” “哦。” 邓康顿了顿,挥挥手就走:“我回家了。” 总管问:“要备车马吗?” “这才几步路,要什么车马?窦公子住得远,你给他备吧。” “是。” “嗳,对了。”走了几步,邓康又折回来特意叮嘱,“我叔那几案上,我搁了一只烤羊腿,新鲜干净现烤的,他若是吃得,你可千万热透了再端给他,他这样的,尤其不能吃冷食,你可记住了吗?” 总管陪笑:“老奴不糊涂,牢牢记着哩。” 邓康满意点点头:“记着就好,记着就好。” 邓康迈开步子的时候又想,现在长大了,不能总享着叔父照拂的福,自己也该学着独挡一面,去做说一不二的厉害人物才是。 这一刻,素来闲散不羁的贵家公子,忽生了要在朝堂上为官做相的念头。 第八十章 夙愿 窗豁着一道缝无人觉察,愣是叫德阳殿的烛火被风吹灭了好几盏。 刘志不要人伺候在跟前。 到了时辰,忙完繁杂琐事的尹泉进来送进补的药汤,惊诧发现殿内又暗又冷,他立刻变了脸色,一面放了汤药去关窗,一面斥人来重掌烛火。 刘志似乎是在这时候,被尹泉的言语所提点,方才后知后觉感觉到了冷。 烛火亮了,炭盆换过了。 德阳殿慢慢又变得明亮和温暖起来。 宫人们为自己的失职而感到惶恐不安,惊惧跪满御前,伏身在地向天子请罪。 “下去。” 天子的语气里透着深深的疲累。 宫人低着头,不敢作声,再三叩谢了圣恩,敛着声响退出去了。 尹泉看着天子目无神采地在御案上翻了翻,最后捡了一份上疏展开在面前,伸手取过朱笔来。 ……可是,天子的手分明还在冷得发抖。 尹泉实在觉得心酸:“陛下?” 天子已无心理政,可他还在努力强迫自己握牢手中的笔,强迫自己定神去看朝臣们所言何事。 刘志皱了皱眉头:“何事?” 尹泉小心翼翼观察着他的神色,欲言又止。 心,静不下来,完全静不下来——为什么满脑子都是他?朝臣进言是何事,阅过三遍亦不知悉!为什么心思全在他的身上!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刘志气恼欲狂,愤怒掷下朱笔,拂手将案上之物尽数推到地上。 尹泉大骇,连忙屏息跪下,俯首贴地。 一阵疾风骤雨之后,再没有了声音。 年长的内侍偷偷抬眼,只见天子支手捂住额头,神色痛苦而疲惫。 过了许久,天子沉声在说:“必定是老天派他来的,教朕不能如愿做一个好皇帝。” 尹泉迟疑抬眼,复俯首叩拜,轻声肯定道:“陛下是好皇帝。” 刘志瞧着跪拜在地的老内侍,眼眶骤然一热,自嘲地弯了弯嘴角,摇头说:“朕是什么样的人,朕自己心里有数。” 尹泉犹豫了再三,终是忍不住将之前说过的话再重提一遍:“陛下既然十分喜欢渭阳侯,何不将他接进宫来?帝王的恩宠,天下没有人能拒绝。” 刘志的目光颤了颤,脸色渐渐白了,许久,他低头喃喃:“你不知道朕有多喜欢他,朕生平……从未像喜欢他一样喜欢过任何人。” “如此,能将渭阳侯长留身畔,不是很好吗?” “朕,不敢。” 刘志贵为天下君王,大权在握,这权力之大,使他没有得不到的东西、要不到的人,可偏偏是小小一个少年,他说他不敢去得到。 尹泉大受震撼,以为自己听错。 “起先时,朕以为,朕只是喜欢他的样貌……”不待尹泉从震撼中回过神来,刘志起身站起,慢慢走下御座,“他长得极为好看不是吗?从小就是出众的美人,长大了更是眼角眉梢带着不同的气韵,他明明那么单弱瘦小,又比寻常的少年更显阴柔,但眉宇间却自有一股清凛的英气,显出骨子里的坚毅和刚强,他真是天地造化里美得最恰到好处的一类人。朕常常在想,邓猛已经是难得的大美人,可她的这个幼弟,竟比她还要绝色,有时邓猛和他站在一起,姿色都落了下乘……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朕一直以为,朕只是喜欢他漂亮的模样。” 德阳殿空空落落,连烛台的火光亦显得清冷了。 “可是渐渐地,朕发现,朕不仅是喜欢那张脸。再绝世的美貌,也会随着人的衰老而消失,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能与天地的亘古相抗衡的,朕做了多年的皇帝,在高位上悟见了这个道理,明白在心以后,依旧还是会贪恋世间美丽的容颜,但早已不囿于此。邓弥他……他除了那张脸,身上还有更让朕喜欢的东西,但朕说不清那是什么,他……他干净简单,不慕虚华,他有少年人的急躁跳脱,却也时常显露出君子的气度,他是很想做一个成熟稳重之人的,可是年纪摆在那里,他对这个世间还感到无比新鲜,不知不觉就会让稚气的一面跑出来……他虽年少,却极有担当,对亲友乃至天下百姓都怀有一颗赤子之心,单看他敬重昆阳君、爱宠邓康,还有屡次三番来为邓猛求情便也知道了,他好与人为善,有圣人遗风……他这个人身上,有太多吸引朕的地方,所以朕才会越来越喜欢他,喜欢得久了、深了,就入心了,只愿他喜不愿他悲。” 站在偌大的德阳殿里,刘志觉得自己很孤独,因为,他深知他永远得不到想要的那个人:“你说朕可以将他留在身边?朕不是没有想过,可是他也像朕在意他一样在意朕吗?朕从未觉得他也喜欢朕,他对朕,是敬畏,他永远都记得朕是皇帝。帝王的恩宠,的确是没有人能够拒绝,朕想要的,不可以强取吗?自然是可以的,但焉知这样做的后果是不是让他变得离朕更远?朕若将他禁于后宫,要他与自己的亲姐姐分宠,以他气节,难保他不会选择一死。” 尹泉听得惊心,他不信会只有这样一种决绝的结果,忙言道:“古来语‘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假以时日,怎知渭阳侯会不懂陛下真情?既已知之,定当与陛下共白首!” “……与朕共白首?”刘志怔忡,继而便又自嘲地摇首苦笑,“朕年长他十三岁,怎能与他共老?何况朕坐于皇帝宝座上,亦有未达成的夙愿,天下和他,朕只能要一个,要他,怕误了他,更怕为他误了天下,朕只能要天下……天下安,雒阳安,在他心里朕便会是个好皇帝,纵然他不喜欢朕,但也绝对不会忽视朕,更不会瞧不起朕。” 帝王情深,古来少有。 尹泉是涉世深的老内官,听遍了以前王朝的繁华和衰败,更知道天家帝王多薄情,但刘志对邓弥寄情之深,直教他唏嘘慨叹,满心哀悯难禁,不自禁抬袖拭泪:“陛下为渭阳侯思虑甚多。” 那个小小人儿的到来,像暗夜的月华一样照亮了他,给了他明明净净的欢喜,果真是上天注定的劫数了。 刘志默然许久,想起白日诸事,不免隐生烦闷:“朕,不喜欢窦家那小子。” 尹泉听到一个“窦”字,连忙噤声不敢接话。 天子眉心蹙起:“满京城的人都晓得他思慕渭阳侯。” “……” “窦武不管他儿子的吗?” “……” “雒阳这样多人,他偏偏瞧上渭阳侯?” “……”尹泉始终缄口不言。 德阳殿上只听得见他自己的声音,生着闷气,自说自话。 蓦地,他醒悟过来—— 原来,他是在嫉妒窦景宁,嫉妒他无官无爵乃一介闲散纨绔,却能与他最在意的人走得那样近。 刘志摇摇昏胀的头,喃喃自语道:“朕是皇帝,天命所归……” 尹泉听得糊涂,不待他多思量,天子已旋身回了御座,闷声不语,只顾低头览阅朝臣上疏…… 长秋宫的夜色漫长。 邓皇后渐渐习惯了天子不来的日与夜,她早已学会了不再等待。 大长秋曾悄悄禀告于她,说看见陛下微服离宫,连尹泉都不让跟随。 邓皇后能猜到她的天子夫君会去哪里,后来,她命人往渭阳侯府送了一碗汤。 两日后的清早,美艳的佳人正对镜梳妆,她的幼弟白着脸,不顾宫人阻拦闯进长秋宫里来。 皇后从镜中看见了那道纤瘦的身影,她连面都未转,随手摸起了妆盒中最金光璀璨的一支步摇,一边往头上戴,一边吩咐众人:“都下去。” 宫人们敬喏,鱼贯而出。 殿门外悄寂无声。 金步摇戴在发间,很好看。 皇后满意地笑笑,然后起身,嫣然笑语道:“孤就料到了你会……” “啪!” 她的话没有说完,回应她的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我的话只说一遍,你给我记清楚!”邓弥逼近前,一字一句、明明白白地告诉她,“我不想知道的事,哪怕它会烂在你肚子里,也希望你不要把它说出来!” 脸上火辣辣的疼。 邓皇后盯着邓弥转身离去的背影,勾起唇角冷笑,虽是笑着,却有一行清泪滑落面颊:“孤就是要你知道,你抢走了属于孤的东西,孤要你……一生良心难安!” 邓弥踉跄冲出了长秋宫。 胸臆里堵着的一口气仍旧未消,那一巴掌下去,反又教她心中隐隐作痛:“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姐姐的任性妄为,竟是源自于我的身上吗?可是我又做错了什么……” 她在花园石径上失魂落魄地走,连丰宣抱着小公主迎面走来都没有意识到。 “邓弥?” 丰宣转过身,叫了擦肩过去的人一声。 不应。 丰宣快步追上去:“邓弥!” 邓弥神思恍惚,茫然回过身看他们。 小公主刘修认得她,拍手嘻嘻地笑,奶声奶气地喊道:“渭阳侯!是渭阳侯!” “是渭阳侯。”丰宣似乎格外喜欢小孩子,他笑眯眯柔声应了小公主的话,再转头打量邓弥,“我听说你病了,如今好全了吗?怎么脸色还是那样白?” 邓弥已经回过神来,她躬身向他们见了礼,听闻丰宣话语,摸摸自己的脸,扯着嘴角陪笑解释:“好多了,多谢襄城君关心。” 丰宣看了看她来的方向:“你是从皇后那儿来?” “是、是啊。” “这么早就过来了?” “哦……姐姐……在我病着的时候,她很担心,不仅遣人送汤送药,还亲自来探望过我,所以一好……我就想来给她报个平安。” 丰宣颔首笑,转而又道:“你这不是就要走了吧?可见过陛下了?” 邓弥僵住。 丰宣不知其中缘由,只当是按君臣之仪邓弥不该失礼,他说:“这几日,陛下往渭阳侯府的恩赏亦有不少,你病好了,进宫来却不向陛下问安,多不好啊!刚巧我们正要过去,你也一同来吧。” “……” “怎么不走?” 丰宣的话中满是道理,邓弥即便不想去见刘志,挖空心思竟寻不得一个好借口。 第八十一章 田圣 刘志下了朝,回到德阳殿不过片刻,刚换好了常服,就有小黄门进来禀告,说襄城君带着小公主,与渭阳侯同来向陛下问安。 尹泉端着温汤,停在了御案前。 刘志愣了愣神,有些诧异:“他怎么来了?” 尹泉笑说道:“陛下,这可见是渭阳侯的病好了。” 见是不见,居然让刘志难以抉择起来。 刘志咬咬牙:“不见。” 通禀的小黄门惊诧,就连尹泉也感到意外。 尹泉张了张嘴:“陛下……不见小公主?” “不见。” “那襄……” “也不见。” 尹泉咽咽唾沫,不敢再问了。 小黄门跪在御前,满眼无措,他不知该怎么去回外面人的话。 幸好,天子说:“尹泉你去,就跟他们说,国事繁忙,朕无闲暇。” 陛下的命令,没有人胆大不听,尹泉搁下汤,遵命去了。 邓弥等在殿外,紧张得心都要跳出来,她实在是怕见刘志,想溜走,但又更怕旁人看出端倪,丰宣边逗着小公主边和她说话,说了什么,邓弥一句都没上心。 尹泉出来说,陛下忙于朝政,暂无闲暇,请三位各自回去。 到这一刻,邓弥悬着的心落下,才感到了轻松。 小公主刘修失望极了,跺脚气道:“父皇说了今日见我的!” 尹泉笑着回答:“公主,陛下是天下人的陛下,自当以国事为重。” 虽然能体会小孩子失落和生气的心情,但丰宣可没有小孩子心性,他好言好语地劝慰了小公主,费了好一番工夫才劝得她消了气。 “那我明日再来!”小公主噘着嘴,拉着叔父丰宣的手走了。 不用面见天子了,邓弥宽了心,甚至是感觉很高兴,笑意都忍不住浮在了脸上,她朝尹泉一揖,道:“请代为谢过陛下,有劳了。” 尹泉袖手,淡笑着点点头。 转回殿上去时,宫人正在往香炉里添置提神醒脑的沉水香。 刘志挑眼扫尹泉,目光很快转回手中的竹简上去,他有空来翻阅古书,实际上并不是特别忙:“走了?” “是。” 接着无话。 尹泉揣度着他的心思,主动地说:“渭阳侯脸上血色有些不足,但人还挺精神的,方才仆还看见他笑了,想是康复得不错,他还让仆代为谢过陛下的恩赏。” 刘志仍旧垂目不言语,只是隔了不大一会儿,他忽地想起了一事,抬头问尹泉说:“朕怎么听闻,沘阳侯近日缠着张校尉学这学那的,他想做什么?” 这事尹泉也听说了,张校尉事务杂多,沘阳侯这么一闹,真叫他敢怒不敢言,下朝才暗地里与同僚抱怨了几句,谁知很快就传到了陛下耳中。 尹泉细想了想:“养尊处优的贵家子倒肯上心去行伍里学东西,莫不是想做武将吧?” “武将?”刘志发笑,“他们邓家孙辈里就他一根独苗了,他的小叔父若是知道他有这样的心思,应该是不会高兴的。” 年轻人有上进心,不想靠祖荫和皇后娘家的光环过一辈子,这是好事,是值得嘉许的。 刘志权衡再三,为他相中了一个好去处:“御史台不还有空缺吗?明法直绳,内外震肃,那边是能磨练人心智的,让他过去,好好跟着学。” 尹泉称喏,想一想,禁不住笑了起来。 刘志疑惑:“有什么可笑之处吗?” 尹泉照实答:“没有,只是陛下让仆想起了一个词,叫‘爱屋及乌’。” “……” 刘志错愕过后,自己也笑了:“沘阳侯要是知道你将他比作了乌鸦,即使是没有恶意的,也定会气恼很久。” 幸而这话可传不出六耳去。 尹泉依令退下去传旨了。 刘志一个人坐在殿上,出了半晌的神—— 兰台御史之责,纠察百僚,肃正纲纪,需有明_慧的眼、练达刚毅的心智,邓康个性活泼,从目前来看,他的确不是最适合待在兰台的人,但别处尚无空缺,思来想去,唯有先将他放在兰台,今后他能胜任最好,不能胜任的话,再择其他合适的官职也无妨。 爱屋及乌……呵,还真是如此啊。 次日,邓康兴高采烈去了兰台。 延熹七年所剩的日子越来越少,天也变得越来越严寒。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宫里起了流言,大家都在背后偷偷议论说,皇后无子,帝不钟爱于她,长秋宫几乎成了一座冷宫。 那些流言,邓猛不是从未耳闻过,只是,就算听见了又怎样?在对邓弥做过“刻意的报复”之后,她狂躁的心反而慢慢沉静了下来,邓弥是年轻有活力的,而她在宫闱中与其他女人们争宠斗气多年,早就失去了最初明丽可人的气质,她想,这或许就是刘志不再钟情于她的原因。 宫人们议论得没有错,皇后连个孩子都没有,甚至失去了能牵绊住君心的最后一点希望。 后来,邓弥来看过皇后,那是被邓康拽来的,因为邓康从不愿意独自进宫,但偏偏依着规制,他每年应该入宫数次拜望姑母。 那段时间,邓皇后的意志十分消沉,她认定自己永无翻身之日了。 邓康去了湖那边喂鱼。 冬日难得的暖阳照在湖心亭上,皇后斜倚在榻上,懒懒地打了个呵欠,她忽然对邓弥说:“你知道吗?孤觉得自己像活到了七老八十的人,是半点盼头也没有了。” 邓弥回头看她:“没有哪个七老八十的女人,会像你这样美。” 皇后冷声地笑:“孤还美吗?如果孤还是美人,为何陛下不愿再来长秋宫了呢?” 这话语,邓弥是接不下去了。 皇后转眼看看她,无所谓笑笑。 “其实,孤真盼望能生一个孩子,哪怕是个公主也好。” 许久之后,身侧传来沉沉的一声哀叹。 这声叹息,也令邓弥徒添感伤。 皇后又道:“有好多人说,孤会在长秋宫里寂寞地死去。” “你别听那些人胡说。”邓弥下意识皱眉反驳,她顿了顿,像暗示什么似的,轻声对皇后说,“和熹皇后也没有孩子。” ——是啊,和熹皇后也没有生育过孩子,但这并不妨碍她母仪天下,成为一位人人称颂的贤后。 自那天以后,皇后又格外在意起自己的容貌来。 陛下是不来长秋宫了,但不意味着皇后不可以去德阳殿见陛下。 邓皇后洗手做羹汤,亲自下厨为勤政的陛下准备膳食,每日送往德阳殿,菜品、汤品、点心,十日不曾重复,她的手艺自然是赶不上宫中御厨的,但是刘志从来没有说破过,更没有表露过任何不耐烦和嫌恶,他总是说:“皇后贤德,甚好。” 有一天正下着细雪,尹泉领了一个宫人进来。 刘志起先并没有在意,茶水已尽,他让人给他端新的,但是周遭没有旁人,尹泉匆匆忙忙地换了新茶上来,刘志觉得异样,抬眼看看,竟发现殿上没有旁的人等。 刘志微微泛起恼意,将笔一摔,生气道:“人都去哪儿了?没事的时候成天在眼前打转,有事吩咐的时候却连个影子都看不着。” 尹泉尴尬侍立在侧:“是仆将他们支开了。” 刘志怪疑看他,看神色不是很痛快。 尹泉连忙往御案前走了几步:“陛下,仆给您带来一个人,您要是喜欢的话,以后就留她在身边伺候吧?” 这时刘志才注意到那个新来的宫人,挺奇怪的,那是个女人,头埋得低低的,却系着一领鼠灰色的斗篷,身上穿的衣裳也格外好看,与以往送到德阳殿来的采女不同。 但是天子看了一眼,无甚兴趣,低头抿口热茶:“朕不喜欢。” “陛下还没看她长什么模样呢。” “长成天仙样也不喜欢,朕不缺伺候的人,带走。” 尹泉无法,只得自作主张,提点新来的宫人将头抬起来。 “陛下,你就看一眼……” 刘志很不烦躁,重重搁下了玉盏,热水溅了他半手:“尹泉你是不是不想在朕跟前当差了!” 真的只有一眼。 那样的一张脸,他看了一眼,整个人就呆住了。 竟是……与邓弥相差无几的一张脸! 在那一瞬间,刘志觉得他的心跳都顿住了。 那新宫人被天子的怒气吓到,她脸色发白,双手按紧了心口,浑身怕得直打哆嗦。 不是邓弥。 刘志能分得清楚,他恍惚地眨了眨眼。 “陛下恕罪!”新宫人根本不知自己所犯何罪,但她觉得,陛下这样又摔东西又不说话的,一定是她有哪里做得不对。 ——世上怎么会有这般相像的两个人? 刘志有点开始怀疑这个世间了,甚至,他觉得这应该是在做梦,他迟疑着低头看那盏热茶。 茶水是烫的,他能感觉到…… 不对,这不是梦。 可是那张脸……这怎么可能? 刘志慢慢起身,惊惘地靠近那个新来的宫人,他内心惶惑又无措,在深刻的怀疑里亦夹杂着几许莫名的期待与欢喜:“你,抬起头来。” 宫人瑟缩,发着抖抬起了脸。 果然是像极了…… “你叫什么名字?” “田……田圣。” “田圣?” “是……” 她说话的语调不像渭阳侯,渭阳侯说话,声音清泠得像山泉溪水,悦耳动听,听多少遍都不厌倦,可眼前这个人和天底下无数的女人一样,语态娇滴滴、软绵绵,这不是他喜欢的。 “声音……不像……神态不像……” 但是容貌相像到这样的地步,已经是很难得了,他不愿舍弃。 尹泉见他遽然背过身去,不由得一阵忐忑慌张:“陛下?” “好好□□,按朕……喜欢的样子。” 尹泉闻言大喜,忙带着田圣起身告退。 “等等。” 尹泉立刻停住脚,躬身再静听吩咐。 外面的雪似乎下大了,簌簌的声响落下来,使他有了刹那的走神。 刘志听着隔窗雪落的声音,默了默,说:“教她抚琴。” 第八十二章 酒阑 直至延熹八年正月,宫中无风无浪,四海亦安泰祥和。 皇后清居于长秋宫中,与陛下相敬如宾,与六宫妃嫔相安无事,如此这般已很好,刘志虽然不再宠爱她,但却很礼待她。 听说陛下在德阳殿做了三晚相同的噩梦,在那之后,他就有了新宠。 那位新宠是个位份低下的采女,身份来历不明,谁也没见过她,她究竟长什么模样更是没人说得清,可这并不妨碍她长留德阳殿中。 后宫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众人私议纷纷,都在猜测德阳殿里的那个女人是什么来头。 然而,邓皇后却丝毫不在乎—— 是哪个女人有关系吗?反正他一辈子都得不到他最心爱的人。 “那新来的采女好不知礼数,竟不来拜望皇后!” “不过是仗着陛下图一时新鲜,爱宠她多些罢了!” “皇后您是宫中最尊贵的女人,您该给她教训!” …… 这时候,素日里敌对的妃嫔们倒想起她是宫中最尊贵的女人了?真是可笑啊。 邓猛懒得再费精力听她们的口舌唆使,借口乏了全部打发出去,吩咐了大长秋不要再让这群不怀好意的妇人们踏足她的宫殿。 刘志有多喜欢他的新宠,邓猛并不在意,她还是会去给他送亲手烹制的膳食,但她一次都没见过那个据说独占圣宠的田采女,其实不打照面也好,省得还要做场面上的工夫,所以每次邓猛都不会在德阳殿上待很久。 除刘志、尹泉之外,唯一亲眼见过田采女,知晓她受宠原因的人,大概只有丰宣一个了。 没什么事的话,丰宣不会主动去德阳殿,那天是个意外…… 在听说陛下有了新宠之后,丰宣像往常一样,听过了就忘了。 每年新正,丰宣都是住在宫里的,不管外面有多少聚宴酒席,他都会赶在宫门落锁之前回来,为的就是万一陛下夜里感到无趣,来找他喝酒、下棋、聊天等等的时候他都在。 那天照例是喝了些酒,摇摇晃晃从宫外回来,路过德阳殿时,丰宣听到了一阵琴音,弹的是《文王操》,不过技艺生疏,光是他听到的那一段,就有两个错音,丰宣酒气上头,有些分不清轻重,当即就在心里嘲笑了刘志,心想他真是“一日不见倒退三年”,还号称好音律、善琴笙?就这水平,连客舍的乐师都不如。 丰宣没有多想,调转脚就笑嘻嘻地往德阳殿去了,准备好好奚落陛下一顿。 德阳殿的守卫换了,丰宣有小半个月没有去面见过刘志,以至于新来的守卫都不认得他,一看一个醉鬼脚步踉跄地往帝王的寝宫闯来,当即就喝声将他拦下了。 丰宣糊涂了好一阵才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拦我?我是襄城君丰宣,陛下的兄弟!” 守卫们当然久闻襄城君的大名,连忙诚惶诚恐道歉退下,并说即刻进去通禀。 “我自己进去!” 丰宣大手一挥,懒得费这趟周折,举步就朝殿上去,没人敢阻挡他。 殿上的琴音止了。 丰宣在殿门外停一停,整整自己的衣裳,正伸手要推门进去,那殿门却自己开了,从德阳殿内出来一个人——四目相对的时候,丰宣惊得酒全醒了,不仅酒醒得透彻,甚至还惊出了一身冷汗! 邓弥?! 不……这不可能是邓弥,半个时辰前他才见过她,直到离席时,邓弥还没有走,怎么可能转眼间就出现在德阳殿?还是……还是女装? 丰宣惊得连话也不会说了,只顾呆愣盯着眼前的人。 田圣惊讶这殿门外竟然还站着一个人,她不怎么见过生人,胆子又有些小,乍然一看见丰宣,忙忙地吓了一跳,跟着脸就红了。 “你,你是来找陛下吗?”好半晌,田圣才低声开了口,不过却是低着头,正眼看对方也不敢,“陛下喝醉了……你此时进去,怕是不妥。” 丰宣定定神,迟疑问她道:“你认得我吗?” 田圣听了,抬头认真看他一眼,继而也很认真地摇头。 “那你又是谁?为什么会在德阳殿?” “我叫田圣,是陛下传召我来的。” 丰宣惊骇,为田圣的这张脸,更为隐隐约约猜测到的某些关联…… 他在一个小小的采女面前,几乎是失态地落荒而逃。 “哎,我还不知道你——”田圣本想问他的名字,好等陛下醒来以后告知,可是不料他走得那样快。 “田采女。” 有人在身后叫她。 田圣转过身,一个小宫女毕恭毕敬地告诉她说:“陛下酒醒了。” 田圣点头:“好,我这就来。” 德阳殿里暖得过头,待得久了让人感觉眩晕,田圣不过是借着陛下醉过去以后,偷偷跑出来透气。 在被送来刘志身边之前,田圣听说这位陛下是一个脾气很好的人,虽然偶有发火,却从不殃及旁人,可是田圣来德阳殿好些时日了,只觉得陛下脾气古怪,阴晴变化不定,是个很难捉摸的人。 延熹八年,刘志的确有些变了,他自己也意识到他经常发无名火,好端端的就会突然看什么都不顺眼,什么都不对劲。 大概,他只是在恨自己多情,更恨自己不能忘情。 田圣已经来到他的身边,近两个月的时间她学会了很多东西,包括弹琴,包括说话的语调,包括走路和动作……尹泉说怎样陛下会喜欢她就怎样做,从不问为什么,她在很努力地讨好陛下,在刘志看来,她也是在很尽力地接近他心中的那一场镜花水月,可问题就在于这里:他曾连续三晚梦见他失去了一切,一败涂地,是最狼狈凄凉的亡国之君,醒来之后他心悸难定,因此他让尹泉提前将田圣送来,他想要将对邓弥的在意和渴望都移注到田圣的身上,可是……完全没有作用。 刘志始终能清晰地分辨清楚,他得到的,根本不是邓弥。 …… 二月初,司隶校尉韩演劾奏五侯之一的上蔡侯左悺骄横贪暴,刘志冷颜,左悺自知活命无望,选择了一死,左悺自杀身亡后,刘志很快就将单、徐、唐袭封者及东武阳侯具瑗都降为了乡侯,下达旨意的隔日,张让被罢黜出宫。 张让是少年时便陪伴在身边的人,刘志曾厌恶他的存在,但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赶他出宫,但是现在,他毫不留情地做了这件事。 心下里蓦地尽是哀凉,那哀凉空旷无着。 刘志只觉得满心的难过说不出,他想要得到安慰,唯有更加宠溺田圣。 温柔乡和酒,慢慢令他有了虚实不分的错觉,他觉得这样很好。 那一晚的月并不圆满,但月光很清亮。 皎皎的银月光辉洒在迷醉的人手掌之上,那月光一直渗透进心里去。 田圣给他披上了一件温暖的外袍。 刘志愣了愣,转过头看见一张熟悉的脸,他的心一瞬柔软,又一瞬泛起了疼,他闭上眼睛,喃喃道:“你晓不晓得,你是别人的影子?” 田圣惊愕:“陛下在说什么?” 刘志睁开眼,月光还是那样皎洁,洒在地上明晃晃一片。 “罢了……罢了。”他扶住了额角,在田圣迷惑的目光中摇头叹息,“朕,朕喝多了,你扶朕回去……” 回到德阳殿,宽衣躺下,他很快就睡着了。 田圣伏在榻旁,细细端详着天子俊逸却隐显憔悴苍白的脸,回想他方才的喃喃自语,不免多心多想,可是她真的无法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人人都说陛下宠爱我,而我却只是最末等的采女,连美人都不是……陛下果真宠爱我吗?” 这个问题,田圣从不敢亲口去问刘志,也只有在他睡着听不见的时候,她才敢轻声细语,仿佛是在问着空落落的德阳殿。 第八十三章 翻覆 二月下旬的天气还很冷,不过知道春已近了,人们多少都心藏愉悦欢喜。 邓康觉得每天都新奇有趣,很有盼头,他在兰台学了不少东西,在劾奏上蔡侯左悺一案中亦从旁协助颇多,虽然陛下没有给太大的恩赏,但韩校尉大大赞扬了他一番,说他明正无畏,好好历练假以时日定会是大汉的新中流砥柱。 “叔父,你看连韩校尉都夸赞我了,你高兴吗?” 邓弥想提醒他当心脚下的石阶,话还没说出口,邓康就一步两阶,蹦跳着落到平地上去了,回头来冲她笑时,灿烂的模样还像小时候。 闷在胸前的一口气轻巧叫他那张笑脸给化解了。 邓弥走下石阶,走到他跟前,有些无奈叹气道:“你知道的,我不希望你留在御史台。” 邓康说:“你怕我得罪人?” 邓弥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笑笑说:“知道了太多东西,心思和责任都会变重,我不求你光耀门楣,只愿你平安开心。” 邓康望着她,也笑了笑:“叔父,我长大了,想做自己认为对的事。” 邓弥忽地一阵恍然。 是啊,不知不觉,邓康就长大了,不再是一个只知道玩闹的小孩子了,这变化似乎是在一眨眼之内完成的,快得令邓弥无措,更令她一念觉察而欲潸然有泪。 邓弥将头转向别处,深深呼吸,压下了暗涌起来的一层泪意,再回转头时,她只是微红着眼,鼓励般地拍拍邓康的肩膀。 邓康又笑起来,催促道:“你快走吧,景宁哥还在等你呢。见了云娘,记得替我问声好。” 云娘谱了新曲,早几天下了帖子来邀约,窦景宁同她约好了在松竹馆碰面。 约好的时辰近了,是该出发了。 登车前,邓弥转过身,细细再打量着邓康,她抿嘴笑着,伸手过去替他整理皱起的衣领和歪斜的披风,轻声念叨道:“不小的人了,要学会稳重。” 邓康点头,指一指自己的心口:“嗯!叔父的教诲,我都记在这儿了。” “出去喝酒,早些回家,别教你娘担心。” “知道了。” “还有上次和你提过的大司空的外甥女……” “啊呀你真啰嗦!你不走我走了!” 邓弥挑来选去,为邓康相中了大司空家的温婉贤淑的外甥女,但邓康每次听到她提起这桩事就头大,总是借故跑走,这次也不例外,邓弥一个人站在车下愣怔了片刻,仍旧是感到拿这唯一的侄儿毫无办法—— 或许他是害羞,等再过一阵,找个机会让他去见见那姑娘,说不定自己就看上了,也不用家里催呢? 松竹馆外,窦景宁已先到了,在馆外空地上来回踱步有一阵子了。 邓弥见他鼻尖冷红了,惊奇问道:“你怎么不进去等?” 窦景宁望着她,柔柔一笑,等旁边的人走开了,他才开口说了一句:“怕你吃醋啊。” 邓弥耳根一热,一层蔷薇色漫上面颊…… 深宫之中,邓皇后在湖边信步而走,忽见小公主追逐兔子玩耍,不当心绊倒摔在地上,她自己无所出,渐渐也认命了,见此情状心上莫名一提,紧忙上前去扶起摔倒的刘修,那小刘修还记得前事,见了她有些怕,竟哭起来,邓皇后讪讪,只得走开。 不预想近午时,郭贵人痛哭着奔进了德阳殿,上告皇后无子不受帝王恩宠,由此便嫉恨他人,竟在小公主的饮食中下毒,人赃并获求陛下处死毒妇。 邓皇后直到被带入德阳殿见到痛哭欲死的郭贵人,也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郭贵人扑上来扬言要杀她,被宫人拦下。 片刻之后,太医来跪禀,小公主中毒已深,不知何时能醒。 邓皇后再不明事态,此时也该知道前因后果了,她下意识尖声否认:“不是孤!孤没有做过!” “就是你!”郭贵人声嘶哽咽,“毒妇,你嫉恨我多年我认了!但我再有什么过错,我的孩子是无辜的,你怎能去谋害她!” “我没有!我没有!” “你自己不能生,跟我和我的孩子有什么关系!” 那一句“不能生”,深深刺伤了邓猛,从前她就是因为嫉妒伤害过小公主,此时再多的辩白也显得软绵无力。 郭贵人泪流满面,爬近前,向刘志连连磕头请命:“陛下……是这毒妇杀了我们的修儿,你要为修儿报仇啊!” “孤没有杀小公主。” “人赃俱在你还有什么好否认的?” 郭贵人所说的人赃俱在,是一瓶毒_药,和一个眼熟的宫女,那宫女的确是长秋宫里的人,但向来不近身服侍,邓猛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帮着郭贵人来陷害自己。 刘志铁青着脸不说话,刘修天真可爱,是他最喜欢的女儿,她若死了,无疑是从子嗣本就稀少的他身上剜去了一块肉,那痛,必将牵动心肠。 “是你,是你故意陷害孤!”邓猛不能容忍郭氏的诬告,愤怒冲上去撕打她,“贱人,你敢诬告皇后?孤要你不得好死!” “明明是毒妇你无后,恨我、连带着恨我的修儿!修儿不在,我这做娘的留着一条命还有何用?跟你拼得一死就是了!” …… 德阳殿的厮打和谩骂,终于令天子彻底暴怒,他拍案而起,拂袖下令道:“皇后失德,今起送掖庭暴室管制!” 掖庭暴室,是罪人之所。 皇后身份贵重,就算被幽禁,也不应当被送到暴室去,但刘志一字一句说得清楚明白,的确是将皇后送入掖庭暴室管制,不仅如此,他还下令封锁消息,严禁皇后受罚之事外传。 宫里的事,并非都能传到宫外去,却无法阻止它在宫内飞速传播开。 午睡醒后,丰宣在园子里赏了很久的梅花,隔着花树,他隐约听到有宫女在窃窃私语,议论皇后毒杀小公主之事,丰宣第一个念头就是在意小公主有没有事,他慌忙赶去德阳殿,还没有进到内殿,就听见里面传出尹泉苦苦哀求的声音。 尹泉求告道:“……陛下,兹事体大,还请三思!” 刘志的声音生冷:“去还是不去?” “仆不是为别的,只怕今日过后,陛下会悔痛一生!” “朕不会后悔。” “但那是渭阳侯啊!是陛下你——” “尹泉,你知道的太多了。” 在这句话说完以后,殿上寂静得可怕。 丰宣屏息立在重重帷幕之后,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念在你尽心服侍朕多年的份上,朕给你一个痛快的死法。” “陛下……要仆死?” “是,朕要你死。” ——他竟然要赐死尹泉?! 丰宣觉得刘志是疯了一般,他几乎立刻就要冲出去,但是他接下来听到了另外的话。 刘志说:“朕也要他死。他死了,朕就没有弱点了。” …… 丰宣的心猛烈地跳个不停,耳中也嗡嗡作响,其余的事情他一概不愿多想,他只想找到邓弥,立刻找到她! 邓弥不在渭阳侯府,老管家说她约了窦公子早间就出去了,丰宣又急忙去了窦家,窦家没有人知道长公子去了哪里,只有窦机回忆了一番,不很确认地说,兄长好像是去了松竹馆听琴。 丰宣找到窦景宁和邓弥的时候,面上都是汗水,整个人也都湿透了,他来不及多说一句无用的话,拽起邓弥就是一句至关重要的:“快走,陛下要杀你!” 但街上早已遍布兵甲,他们在挨家挨户地搜寻渭阳侯。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别问了,先活下来再说吧。” …… 云娘救了邓弥的命,她让她换上馆中姑娘的衣裙,在官兵冲进来搜人的时候,紧紧抱着她,让那些人以为这只是一个新来的胆怯的舞姬。 刘志心性骤变,赐死了尹泉,下令缉捕邓氏全部人等,尤其是渭阳侯邓弥,可举全城兵力,竟然都搜寻不到。 丰宣来不及找到邓康告诉他快逃,邓康出了酒肆,懵懂间被一群官兵抓住,毫不客气地投入狱中,他始终不知发生什么事,直到司狱告诉他,陛下已下诏废黜皇后。 邓康高叫道:“我不信!” 司狱说:“骗你我可得不到任何好处。” 邓康看着关押在周围牢房里的人,竟然全是邓氏族人。 “……废后?果真废后了吗?”假若皇后真的被废黜,他在这里,邓家的人都在这里,那么——邓康飞快扫过了每一个人的脸,他隔着牢门骤然攫住了司狱的衣襟,赤红着眼喝问道,“我叔父呢?你们把我叔父关到哪里去了?你们把他怎样了?” “疯子!” 司狱费力挣脱,嫌恶啐道:“自己都要死了,还有空去管别人的死活。” “喂,你别走,你告诉我——” “别喊了。”某个牢房的角落里冒出一个声音,“我进来的时候,听说渭阳侯已经逃了。” 皇后被废,全族蒙难,邓康应该感到绝望,但是当他听说邓弥没有被抓到的时候,他只觉得轻松和心安。 世人没有不惧怕死亡的,夜渐渐地深,狱中总有人在哭。 邓康也非常怕死,但是这次他并不感到过分的害怕,因为邓弥逃脱了,他相信邓弥不会抛下他:“我叔父一定会来救我出去……一定会!” 皇后失势突然,邓家更倒得突然,所有人都没有想过会有这一天。 这一天,是延熹八年,二月廿七日。 夜深,松竹馆闭门谢客,街上还有巡逻卫在四下走动。 邓弥走到云娘房间门口,听见窦景宁在说:“……邓家的人都被抓了,邓康也是,幸好那时他没有反抗,不然的话,一样都是当场格杀。” 这些话,窦景宁不敢来告诉她。 邓弥捂住嘴,悄悄从门口离开,她回到了云娘给她准备的小屋子里,四四方方的一间房,除了她再没有别人,她跪在地上,泪水止不住地往下落。 皇后被下旨废黜了…… 一介废后,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有翻身的机会。 邓弥恨她的这个姐姐,恨她到现在还想不通要去害人,害人害己连累了邓氏满门,恨她总是说谎,凭自己的私心去任意行事,也更恨陛下刘志:“你不是说他喜欢我?喜欢我的话为什么要杀我?还要杀我的亲族!” 案上的大半东西都掉落在地上,盘中的鲜果滚向门口,滚到一个人的脚下,他抬起眼看她,沉声说道—— “原来你知道。” 第八十四章 家破 听见屋子里的动静,窦景宁紧张跑了过来。 邓弥满面泪痕,失神地跪坐在地上。 在窦景宁伸手去扶她的时候,丰宣慢慢张口说道:“我曾看见一个女人,她叫田圣,是陛下的新宠,她长了一张……和你一样的脸。” 窦景宁指尖轻颤,他难以置信地转过头望着丰宣。 邓弥仍旧沉默,一动不动,唯有大颗的泪不断从她眼中坠落下来。 看到她这样,丰宣更加感到愧疚:“我……抱歉,我想我很早之前就应该把这件事情告诉你们,可是我……我真的无法开口,陛下的心思让我不寒而栗,我以为隐瞒才是最好的选择,我不知道他……” 邓弥的目光微微动了。 窦景宁悬心唤她:“阿弥?” 邓弥循声看看他,再看向丰宣,她看了丰宣好一会儿,终于喑哑开口:“就算你说了又能怎样?我早就知道,但你看我除了回避还能做什么?今日的变故,没有人能提前预知。” “那……你接下来怎么办?” “我想把子英救出来。” “这很难。” “再难我也要救他,我不能一个人走。” 丰宣低头慎重思之再三,说:“我帮你,但不急于一时。我需要先回宫去,景宁也不能待在这里,有人看见过他和你在一起,他必须假装喝醉了,先回窦家,撇清和你的关系,告诉所有人他不晓得你去了哪里。” 窦景宁急声质问道:“你要我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 “暂时的分开,和生死离别相比,你选哪一个?” “……” 邓弥握住他的手:“你回去吧,有云娘在这里,我不会有事,何况这里已经被翻过一遍了,他们不会再来的。” 窦景宁擦擦她脸上的泪,对她笑了笑:“好,你在这里等我,我很快就回来,救出了子英,我们就一起离开雒阳!” “醉醺醺”的窦景宁在街头被丰宣找到,并送回家中,等待他的是一名内侍官和一队武卫,内侍官用水将他浇醒,仔细盘问了他白天的去向。 “……白天的时候,我和渭阳侯在一起喝酒。” “渭阳侯人呢?” “我不知道,我喝醉了,连自己怎么离开酒馆的都不知道。” “你们在哪家酒馆喝的酒?” “……” “怎么,窦公子是忘记了吗?” “松竹馆。” 之后,内侍官领着武卫离开了窦家。 窦机再按捺不住,急忙挣脱母亲的臂弯,跑上来问窦景宁:“兄长,发生何事了?为什么这些人会到我们家里来四处翻查?” 窦景宁看他一眼,沉默不语。 窦夫人暗自垂泪。 一直没有言语过的窦武走过来,他似乎是想对窦景宁说些什么,但是张了张嘴,最后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静默地拍了三下他的肩膀。 次日城中开始了第二轮搜查。 邓弥在纷乱中听到了一个消息,有人说,陛下已经下令,对渭阳侯从格杀勿论改为务必抓活的,她思虑再三,决定出去,她要去见刘志,问问他灭她全族的理由何在,就算邓猛罪孽深重,他也不该诛灭整个邓氏。 但是在她露面之前,窦景宁及时拦下了她:“你竟然会相信刘志的话?” 邓弥说:“如果我可以见到他,或许我能劝服他收回成命。” “你别天真了,他连尹泉都杀,你去了只是送死!”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 邓弥执意用命一搏,搏全族生还的契机,窦景宁却不能任由她去见那个已经失去理智的陛下,趁其不备,他从背后将她打晕,在松竹馆重新被搜查之前带她离开了那里。 醒来的时候,是在另一间屋子里。 邓弥用了很短的时间反应过来这是哪里,她骤而惊起:“你疯了吧?你带我来这里,是想害死你舅父一家吗?” 下一刻,她就意识到自己被绑起来了。 在怒火进一步迸发前,窦景宁朝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你知道自己在哪里就好,为了不害死我舅父,你说话还是小声些为好。” “你!” “我这里已经被翻过三遍了,相信陛下不再会觉得是我将你匿藏了。” “你……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想等到合适的机会,带你出城。” 邓弥愤然:“我说过,我现在不走,我要去见陛下!” 窦景宁眯了眯眼,凑近道:“我救过你,你的命是我的,人也是我的,我不会允许你平白无故去送命,更不允许别的男人有机会得到你。” “你胡说什么?我不是去送命,更不是——” “好了,你很久没有吃过东西了,我去厨房给你拿点吃的。” 邓弥气急欲狂,眼睁睁看窦景宁离开,却连大声喊叫的勇气都没有。 窦景宁去了很久都没有回来。 天一点点黑了,邓弥借着微弱的光线,费力地在屋子里找了又找,终于在杂物堆里摸到了一把匕首,她急于割断绳子逃脱,甚至误伤到了自己的手,血不断地往外涌,她随便找了个布条缠上,隔门听着外面院中没有动静,始才悄悄开门出去。 窦景宁住的这一处院子,好就好在偏僻人少,邓弥没费多大的工夫就找到了后门,正准备拉开门闩,昏暗的光影里有人跑动,她吃了一惊,四顾之下,连忙转到水缸后暂作躲避。 不远的地方传来一个婢子焦急的声音:“姐姐你怎么在这里呢?出事了,出大事了!长公子、长公子半身都是血,叫人从宫里背回来的,就在前院,赶快去看看吧!” 另一个婢子惊呼一声,连忙搁下手里的活计,两个人匆匆忙忙地跑走了。 邓弥跪在水缸后面,心中窒痛难忍,她用颤抖的双手捂住了眼睛,灼热得像火一样的泪滴几乎要烫伤她自己的掌心…… 屋子里空空如也。 当窦景宁推脱了窦家所有人的关心,带着半身伤独自回到房间的时候,他摸索着点亮了灯,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地上躺着一把匕首和割断的绳索,他呆呆地愣在那里,过了很久,才走过去捡起匕首和绳索,弯腰坐下,极为疲累到靠在榻旁。 “……我不见了,你不着急找我吗?” 颤声的轻问陡然出现在房间里,他惊喜地睁开眼睛,看见暗色的帘幕后站着一个纤瘦的身影,那身影慢慢地从烛光照不到的暗影里走出来,眼中盈盈泛着水光。 他有气无力地笑了笑:“着急在心里,你看不见。” 邓弥靠近,跪在他身边,看着他染血的衣衫,落下了更多的泪。 窦景宁摸摸她的脸:“小鬼,别哭,死不了的。” 他越是这样轻描淡写地说,她就越是难过:“是……是陛下难为你了吗?” 他没有回答,只是摇头:“真的没事,不用担心。” 邓弥再强撑不住,紧紧拥住他,压抑着声音哭起来。 这一夜她做了一个没有尽头的梦,在梦里她只知道往前逃,但是逃了很久很久,天还是很黑,前面的路依旧看不分明,可是除了不停地跑,她别无选择。 “阿弥,醒醒!” 无尽的梦碎裂在窦景宁唤她的声音里,她一头冷汗醒来,晨曦的光落进她的眼中。 “我们该走了。”窦景宁说。 “走?”她急忙挽住他,“去哪里?我还在等襄城君,他答应了会帮我救子英,我要和子英一起走。” 他推开她的手,背过身去,只是很急切地催促:“丰宣让我们先走。” 这不对劲。 ……他不敢看她? 她重新又再说了一遍:“可是我还没有救出子英,我不能走。” 他忽地音调高了几度:“我说了,我们先走!” 邓弥看着他泛红的眼,有了不详的预感:“发生什么事了吗?” 窦景宁痛苦地皱了眉,他走过来,半跪在她面前,很用力地握住了她的双肩:“算我求你了,现在就跟我走,我等不了三年了,多等一天都不行!” “子英出事了?” “……” “你告诉我,是不是子英出事了?” “……” “你不说?好,我会知道的。” 邓弥推开他,起身往外走。 窦景宁追上去,张臂拦在她面前:“邓康……他死了。” 邓弥的脑中一瞬空白,好半晌,她僵硬地笑了一声:“你骗我。” 窦景宁咬咬牙,走去她身后,拿来一件东西递给她:“你应该认得这个。” 那是一方已经被血浸染了的方巾。 邓弥的确认得……这是邓康的。 他不是曾经夸赞他“天质自然、率性洒脱”吗?今日的子英和他说这话的时候相比,几乎没有改变过,她的子英不仅天质纯良,更有一颗为国为君的赤子之心,而他难道是有一副石头一样坚硬而冰冷的心肠吗?为什么他要杀他…… 分开的时候,什么都是好的,子英还在跟她说:“我长大了,想做自己认为对的事。” 子英认为对的事,就是不管他自己会面对什么,遇到怎样的麻烦,他都想要努力成为大汉的栋梁。 那是两天以前,言犹在耳。 好好的一个人,忽然说没就没了——心里最后的一丝牵挂也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 邓弥蓦地一阵眩晕,脸色急遽惨白下去。 “阿弥……阿弥?” 那些眼泪好像不是她自己的,它们不断地涌落,落在她的手上,是炽热而淋漓的,然而她什么感觉都没有。 过了很久,她才从空茫中回过神来,她看着窦景宁焦急的脸,在心神碎裂的痛楚中一点点恢复过神志来,她低头盯着手上血染的方巾,一分一分将它牢牢握紧。 天已大亮,时间不多了。 她想起了师父远行前与她说过的话。 师父说:“该逃时,就奋力地逃罢!不要再顾身后的一切。” 皇后多行不义被废,侄儿蒙难下狱遭惨死,这雒阳已经没有了值得牵绊的人和事。 该逃时,正是此时。 邓弥抬手擦了脸上的泪:“我们走。” 第八十六章 宿敌 烈日高照,地面的温度很快就升起来了。 他们没有在武威郡多作停留,换了两匹脚程好的快马,吃过一顿素简的饭菜,装好水和路上用的干粮,他们就往西城门去了。 武威的街道上,忽然涌来很多人,到处都有拿着“渭阳侯”画像盘查的兵士,邓弥有两次被拦下,但所幸没有被认出来。 西城门就在眼前,他们低头经过的时候,从未想过这里还会有熟人。 “窦景宁。” 他后背一凛,倏忽站住了。 一个中级将领模样的人,推开围站在一堆的兵士,按剑朝他走来。 窦景宁站着没动,这声音他觉得有些耳熟,但是想不起是谁,直到那个人走近前,伸手将头盔摘下了—— “寇勋?” 邓弥陡然一阵心惊,牵住缰绳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她侧过身去拢拢面纱,假装随意地抚摸马匹。 寇勋的目光徐徐带过窦景宁身后的人,笑而扬眉答道:“没错,是我。” “你怎么会在这里?” “哦,我不能在这里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窦景宁客气地解释,“我只是……没想到你会做武将,还来了这么远的武威郡。” 寇勋点点头,认同他的话:“嗯,离京城是远了一点儿,风景也不如京城好,不过话说回来,哪里还会有比我大汉王城更富庶繁华的地界?” 窦景宁急着走,却不能表现出来,他微笑应了声:“是,雒阳气象万千,能与之相较的,唯有西京长安了。” 也不知是那个字眼说得不称意了,寇勋转而悲苦哀叹起来。 寇勋拍着窦景宁的肩感慨:“唉,雒阳好归好,最近我却伤感不忍回去。” 窦景宁愣住。 寇勋收了手,自顾自接着说道:“景宁和渭阳侯邓弥向来熟络,他邓家发生的事,你应该都知晓了吧?啧啧,邓家那些人还真是很惨啊!死的死,免官的免官,遣送回原籍的更是多得数不过来,所有财物尽数充公……满眼看下来,竟是全族不保,可怜,可叹啊!” 邓弥的脸色突然变得很不好。 窦景宁顾忌着身后的人,想尽早结束这一场谈话,他扯着嘴角陪笑:“我,我已经有很久没有见过邓弥了,他的事我不清楚。我还有事,不便久留,告辞。” 寇勋抬臂拦住他:“哟,说了这许久的话,我竟没注意到景宁兄身边的这位佳人,真是太失礼了。” 这话分明是对窦景宁说的,但在说这话的时候,寇勋的目光就没从邓弥身上移开过。 邓弥抬起眼,目光冷锐地瞪视着他。 寇勋看见了,眼中顿时浮起兴奋的光:“还有点凶呢?这样的女人最有味道了,我很喜欢。” 邓弥看他的手不安分地伸过来,皱眉厌恶地往后退。 窦景宁扣住寇勋的手腕,只冷冰冰告诫了他一句:“她是我的。” 寇勋饶有兴味地转眼审量他:“景宁兄口味变了?” “跟你无关。” 窦景宁甩开他,回头对身后人说了一声“走”,然后就冷着脸从寇勋身边过去了。 寇勋站在原地,冷笑了一声。 “渭阳侯!” 邓弥浑身的热血似乎在刹那里结了冰,她僵住了。 寇勋踱步从她身后走来,出其不备,兀然扯下她的面纱,快得令人无法防范:“渭阳侯,你这是要去哪里啊?” “寇勋!” “窦景宁你别告诉我这不是邓弥!” 邓弥白着脸拦下窦景宁。 眼前的这个,是个柔弱清丽的姑娘家,如假包换。 兵士们听闻渭阳侯大名,亲眼见到的却是个女人,所有人都面面相觑十分惶惑,他们不清楚正在发生什么事,因此都谨慎小心,谁也没动。 寇勋后退一步,挥手令道:“将渭阳侯和此人拿下!” 兵士们不解: “校尉,这、这哪个是渭阳侯?” “渭阳侯是女的?” “皇后的兄弟,堂堂国舅怎么会是女人?” …… 寇勋以不容置疑的态度厉声命令:“我说她是就是!抓住她,除了陛下的悬赏,本校尉也有重赏!” 情势危急已不容多犹豫,窦景宁和邓弥双双拔剑,两方争端一触即发,很快就打成了一团。 邓弥不善武艺,以她的体格和力道,挥剑已很费力,不过是不让人近身图个自保,窦景宁有伤在身,此时分心力抗十数兵士略显吃力,寇勋早已看出了他的破绽,瞅准时机将邓弥抢到手,窦景宁情急之下腾手去抓她衣袖,竟不顾避闪生生挨了一刀。 寇勋掣住挣扎不休的人,笃定不已,越发笑得张狂:“哼,她要不是邓弥,你能这么拼命?” “放开她!” “放自然是要放的,不然我怎么腾出空来收拾你?” 寇勋将邓弥推向手下兵士看管,提刀迎击上前:“你还记得你打我的那次吧?这笔账始终清清楚楚记在我的心里,既然你今天不幸遇到了我,那我就旧账新账一并跟你好好算算!” “景宁小心!” 刀剑碰撞,发出激烈的脆响,寇勋抵力压住刀柄,阴狠盯着窦景宁:“呵,景宁?看来你们的关系的确匪浅啊,难怪她不肯跟我,原来一早就看上了你这小白脸、不知哪来的野种!” 最后两个字刺激到了他的神经:“……找死!” 窦景宁的暴起令邓弥心惊,不过片刻他的背上已经渗出了血迹:他的身上还有伤,照这样的打法他会吃亏的! 左右的兵士如两尊铁人,钳制得她动弹不得。 邓弥心焦如焚,不能这么坐以待毙! 在城里换来的两匹好匹惊跑了一匹,剩下一匹白马靠在角落里。 邓弥看看那白马,心一横打算豁出去搏一把,她低头狠狠咬了钳制住她的一只手,趁那兵士吃痛松力的时候,她从腰后拔了短匕首,反手扎在另一兵士的腹部,先前的兵士大骇扑上来,她又将匕首用力捅在了他的肋下,料理了这两个人,邓弥趁隙,飞快翻身跨上那匹白马。 刀兵武艺她是不精通,但是赛马,全京城能赛过她师兄安遥的,绝对数不出两只手去,而她的水平,恰好比他的师兄高那么一点点。 武威城里已经有另外的兵将往西城门这边赶来了。 马匹坚硬的蹄子不是那么好消受的,围攻窦景宁的兵士被马的纵起和冲撞吓得慌了手脚,连连往旁边退躲。 邓弥看着那群越跑越近的兵将,看清他们手里拿的弓箭,惊急无比,她一手挽紧缰绳,一手伸向马下的人:“景宁,来不及了,快走!” 寇勋得知援兵已来,岂肯罢休:“想走?没那么容……” 跟阴险小人说话,多说一个字都嫌浪费口舌,与之缠斗不清,更是费命。 窦景宁抬腿一脚揣在寇勋的胸口。 寇勋摔倒在地,眼见窦景宁要飞身上马,他顾不上痛,立刻爬起持刀直刺他要害。 “你身后!” “呲——” “啊!” 窦景宁闪身,长剑斜入,刺进寇勋的右臂,倒下的人是寇勋。 寇勋捂住流血不止的手臂,疼得额上青筋毕显:“窦、景、宁!” 窦景宁握住邓弥再次伸来的手,借力飞快跃上马背—— “早就告诉你不要惹我。刚才那一剑,只是个教训,如果想要你的命,我的剑可以直接贯穿你的胸腔。” 得得的马蹄从耳边远去。 寇勋从来不知道伤了手臂能这么疼,他咬牙切齿伏在地上,直到有人急忙来扶起了他。 “校尉、寇校尉,你没事吧?” “他娘的!死野种!” 寇勋看到了众人手中的弓箭,暴喝道:“还愣着做什么?放箭!放箭!给老子放箭,狠狠地射!” 密集的箭雨,如一头长满厉牙的猛兽,冷不丁从身后追咬上来。 “别回头!” 邓弥听见呼啸声,想要扭头看一看,窦景宁揽紧她,切声在她耳边叮咛道。 一支箭贴着她的发丝飞过,刺进前面的土地里,然后是更多飞逐的流箭。 邓弥惊呼:“他们放箭了!我们还在他们的射杀范围内!” “嗯。”她的腰被身后的人揽得更紧了,“所以……要再跑快一点儿!” “当然!” …… 跑了很久,连马都快受不住了。 邓弥渐渐放缓了速度:“已经隔得很远了,我想他们应该不会追来了。” 她不知道环在腰间的那双手何时松开了。 靠在她背上的那个人很突然地,从马背上摔下去了。 “景宁?” 邓弥大惊失色,她勒住马,不等马停下就飞快跳到地上,她慌慌张张朝后跑去:“景宁!” 第八十五章 西行 城门守卫替换的时候,丰宣刻意出现制造了一点小小的麻烦,帮邓弥和窦景宁成功混出了雒阳城。 三刻钟后,城外荒寂的山岗,丰宣打马追上了他们,给了他们一个装着钱银和干粮的包袱:“往西去吧,先出玉门关,我在西域长史府有朋友,他会在那边接应你们。” 往西,出玉门关,经西域长史府,就该是离开大汉了。 之前想得再多,都未曾想过要远离故土,这突然之间的别无选择让邓弥感到人世茫茫,除了不舍,更多是哀伤,她红着眼眶低声问丰宣:“帮我逃走,会不会连累你?” “不会,没人知道。” 邓弥点点头:“那就好……” 丰宣看看她,再看看窦景宁,只觉得他们前路孤寂,而他实在是做得还不够多,他想到自此可能永别,一生中最好的朋友要在异国他乡颠沛,又不禁悲从心来:“如果邓康能……对不起,是我去晚了。” 七尺男儿,因为感到万分遗憾和忏愧,扭过头去默默抹泪。 “不怪你,你不必自责。”邓弥知道他已经尽力,“要不是你,我都活不下来,我应该感谢你才是。” 此去遥遥,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 窦景宁伸手抱住丰宣:“你自己多保重。” 丰宣点头:“你们也是。记得等安定了,给我写信报个平安,别让我们断了联系。” 说着说着,愈发想哭了。 丰宣扯扯嘴角,松开窦景宁,转头问邓弥说:“你在这里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 邓弥沉下眼:“如果可以的话……请替我将子英安葬在我阿娘近旁。” “好。” “还有我姐姐邓猛,她……陛下已经厌弃她,她或许不会有很好的下场……” “放心,如果真有那一天,纵使陛下不念旧情,我也必定会尽力为她争取她该有脸面。” 一朝一夕间的家破人亡之苦,世上能体会的永远只是少数。 邓弥心酸难忍,哽声再说了一句“多谢”。 丰宣牵了马,将马绳交到窦景宁手里,催促二人道:“快走吧,别耽搁了。” “对了。” 在他们骑上马,要走之前,丰宣从怀里掏出一枚翠玉环的玉佩递给邓弥。 “这是什么?” 邓弥没见过此物,不知何意,窦景宁却陡然敛神。 丰宣望了望窦景宁,说:“黄琰琰那丫头托我转交给你的,她说这原本就不是要送给她的,还是物归原主为好。再具体的,你问景宁吧。” 窦景宁迎着邓弥探询的目光,分外尴尬:“那年你生辰,我看上这枚翠玉环,刚巧琰琰也在,我瞧她喜欢,就送给她了。” 邓弥想,她知道是哪一年的事了,因为只有两年生辰他没有出现,而其中一年的九月十六,她等了他整整一天,最后他没有来,倒是黄荀来送贺礼时说了一些奇奇怪怪的话,尾巴似的跟在黄荀身后的黄琰琰扭捏不自在,咬着嘴唇一句话也不说,很快就拉着她哥哥走了。 那丫头的性格是有些张狂,但对邓弥倒是真的很好。 翠玉环上绳索的颜色如新,翠玉环亦透亮光滑,没有任何碰损,想是黄琰琰连佩戴都舍不得,怕弄坏了所以小心收藏了许久。 邓弥笑一笑,将翠玉环递回给丰宣:“送出去的东西,没有拿回来的道理。” 丰宣错愕:“这……” 邓弥说:“替我辞别雒阳的旧友,请他们多加珍重。” “丰宣,你我是最好的朋友,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 窦景宁笑着说完这句话,扬鞭策马离去了。 山岗上的冻土已长出了细碎的绿意。 丰宣目送挚友渐行渐远的背影,内心萧索不可与人言语…… 三月初六时,刘志终于觉得邓弥是早就逃出了城,因为窦景宁也不在城里了。 丰宣和整个窦家遭到了天子严厉的盘问。 窦景宁离家出走,连一封书信都没有留下,窦家人是真的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唯一的知情人是丰宣。 刘志最后失了耐心,对丰宣说:“你不说的话,朕就诛灭窦家。” 丰宣早就料想会有这样一天,因此并不表现出慌张:“你拿什么理由诛灭窦家?窦家祖上是安丰戴侯,那是开国功臣,窦家还是章德皇后的同族,你滥杀无辜,我看你这皇帝是不想当了吧!” 丰宣话语悖逆君主,刘志不怒,反而冷笑:“邓家不也是名门吗?高密侯邓禹,和熹皇后邓绥,大将军邓骘,还有朕的皇后邓猛——然而这些风光无限已经过去了,时近今日,你再看邓家是一副什么情状?” “够了!” 这不能不使丰宣愤怒,邓家在和熹皇后离世后受冤被清洗,邓家衰微直到邓猛为皇后,才逐渐回复到原本该有的模样,但是只因邓猛一人犯错,刘志竟再次如昏君安帝刘祜般诛罚邓氏,实为不公! 丰宣质问刘志:“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人,闹了这么久,该够了吧?你还要一错再错到什么时候!” “朕说过了,朕只要渭阳侯。” “我没有听说过,一个人知道自己要被杀还不跑的道理。” “……很好。” 三月初七,一纸追捕诏令从雒阳发往各地,文书上称渭阳侯邓弥戴罪潜逃,并绘制了她的画像,命各关卡、各地官兵多加注意,一经发现,务必即刻缉拿。 窦景宁和邓弥看到贴在城墙上的追捕诏令时,已经是在陇西郡了。 那时候,他们看上去,就像是一对要西行出关的年轻夫妇。 站在追捕令下,邓弥下意识拢拢面纱,将风帽也拉严实了一些。 窦景宁看看她,揽住她肩离开人群。 邓弥小声地问:“怎么办?往后还有那么长的路,追捕令传到各郡,我们很可能连张掖都过不了。” 窦景宁轻笑:“谢天谢地,刘志还不知道你是个姑娘家。” “可是那画像……” “画得太差了,根本不像你,不用管它。” 其实窦景宁觉得最应该庆幸的,是刘志没有下令追捕他,不然的话,还真是有些麻烦。 在陇西郡补充了干粮和水,他们继续再往前走。 愈往西,景致愈加凋零,每天看见最多的,是风沙、驼队,以及烈日下的城池。 快要进到武威郡地界的前一夜,他们宿在野泉边的沙棘林旁。 沙丘上的月亮格外的明亮,邓弥听着呼呼的风声,听着野泉里偶尔泛起的水花声,始终没能睡着,她想了很久,想了很多,就更加辗转难眠了。 窦景宁也没有睡着,从离开雒阳的那天开始,他就不容易入睡了。 “你睡不着吗?”他问。 邓弥一惊,没想到他还醒着,她呆了良久,回过神来轻声道:“景宁,我有话想跟你说。” “说吧。” 窦景宁仍旧是背对她躺着,他不想让她看见他充满倦意的脸。 “我突然……不喜欢你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微不觉察的颤抖。 窦景宁下意识皱眉,然后他睁开了双眼:“你再说一遍。” “我……我不喜欢你了。” 窦景宁坐起来,他冷静地呼了一口气,转过头看她:“我只记得你说过,你喜欢我,你会跟我走。” 邓弥忍着要哭的冲动,努力不动声色地说道:“那是以前的事了。” “然后呢?” “现在我不喜欢你了,你没必要跟着我出关,你可以回去了。” 窦景宁没有说话,他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她。 追捕令上没有他,说明刘志不追究他的过错,一切还有挽回的余地,邓弥继续说:“你回雒阳吧,回去了照旧能过好日子,有亲人,有朋友,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实在没有必要跟着一个不喜欢你的人去异国他乡颠沛。” 窦景宁笑了:“说到底,你是怕连累我?” “不是!我……我真的不喜欢你了!” “阿弥,你一点儿也不会撒谎。” “我没有撒谎!” 窦景宁翻身睡下:“你是在意我的,别不承认,我能感觉到。你不过是怕连累我,想赶我走,我偏偏不走。” “你!” “快睡吧,明天就要到武威了。” “我不管你愿意不愿意,顶多出了玉门关,找到了丰宣说的那个朋友,你就不能再跟着我往西走了!” 真是倔强。 窦景宁想,他怎么会自讨苦吃,喜欢上这么一个别扭的小家伙,从头别扭到尾,明明为她放弃了所有,走到了不能回头的这一步,而她却还不肯领情。 他喃喃语道:“我身上的伤到现在还会痛。刘志不是不想明令追捕我,只是有不适合这样做的理由,但如果我敢回去,不管我有没有拐带过你,在他心里我都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他或许是想得到你,但目前来看,更可能是想毁掉你,像刘志那样的帝王,得到很多,同时也失去很多,圣邪全在于一念……总之我,不能回去。” 邓弥捂住耳朵,她只知道一件事:逃不掉的话,她必死无疑。 所以—— 就算他不能即刻返回雒阳,也绝不能再与她同行了。 第八十七章 诀别 他的脸上神色平静。 邓弥将他扶起来的时候,手指碰到了他背后的一截硬物,她的心上一寒,缓缓移目看去,一截断箭赫然扎在他的身体里。 伴着血肉被撕裂的声音,窦景宁挺直了腰,他深皱眉头,接着歇了很长的一口气,身体慢慢软下,当他的左手从身后拿出来的时候,那手里正握着另外一截断箭。 邓弥愣愣地盯着他的脸,颤声地问:“你干什么?” 窦景宁泛白的唇角弯起,疲累地冲她笑笑:“没事……一支箭而已,没射中要害。” 他的背上全是血。 他费力看了看那匹马,再看回她,含笑抬起鲜血淋漓的一只手,轻轻握住她的腕:“我不知道你,原来马骑得这么好。” 那匹白马的身上有很大一片的血迹,殷红刺目,但马并没有被箭射伤。 “你是不是……受了很重的伤?” “没有。” 邓弥已经触碰到了他背上湿淋淋滑腻的衣裳,她心上剧烈窒痛,张眼四望,没有人烟、没有城池,泪水从她眼中大颗大颗地滚落,她咬紧牙关要扶他起来:“你撑住,我们再往前走一程路……会有人来帮我们的!” “再往前就是张掖了,一进城就会有人来抓我们。” “我不管!我要找人救你!” “阿弥……”窦景宁按下她的手,向她摇头,“你看我已经流了这么多血了,剩下的血,不够流到张掖。” “你胡说什么!” “我是说,我累了,不想再走了……你让我,在这里歇一会儿好吗?” 她害怕他说的这些话。 因为在很久以前,有人跟她说过相似的话:那是在雒阳的街头,晚霞像血一样,杨祐不肯去找人救他的命,他说他的时间不多了,就让他待在那里不要动…… 邓弥望着窦景宁的脸,顷刻间心裂如碎,她埋下头,哽泣道:“窦景宁,你不要告诉我你要死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带着微微的叹息,轻声呢喃:“好像是……这么回事吧……” “我不准你死!” “……” “你听到没有?我不准你死!” 她哭花了脸,整个身体都在颤抖。 他却淡淡地笑了,慢慢抬手为她擦去眼泪:“如果大声说话有用的话,我也会很大声地跟你说,我不准你扔下我……” “我不是想扔下你!” “别骗我了,你一直都在想,怎样才能甩掉我……” 邓弥哽咽得几乎无法言语,她一个劲地摇头否认:“不是……不是的!我、我是怕……” “这下好了……你很快,就会如愿了……你能……彻底甩掉我……” “不!不要!” 西北的天好高,好蓝,和雒阳不大一样。 薄纱般的云在天宇上流动。 他看着那飘渺的流云,很突然地笑了:“你看,天上的云被风推着走……多像每个人,被无形的命运,也推着往前走……” 她赤红着双眼,颤抖说不出一个字,唯有更紧地抱住他。 灼热的泪水落在他的脸上,他的目光里透着迷蒙的神采,悠悠转过眼来看她:“以前……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以为你喜欢的人……是杨祐……我很难过,心想,你为什么不能多看看我?明明我……才可以给你更多啊……” “我说过了……我喜欢的人是你!从头到尾都是你!” 他的眼中腾起了一层雾气,然后那雾气凝结成了眼泪,从他眼角滑落了:“但你昨天晚上也和我说过,你突然,不再喜欢我了……” “你不是没有相信吗?”邓弥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更控制不住急欲辩白的心情,“你说过我不会撒谎!对,我就是在撒谎啊!我就是怕连累你,想赶走你!” 他平静地凝视着她,一句话都不说。 他的脸上几乎已经没有血色了,风沙拂过他的面颊,细碎的黄沙落下来,落在他俊美的脸上,她突然万分厌恶那些风沙,因为它们仿佛是在将她心里最重要的东西一点点埋葬。 ——不要失去!我不要再失去他! 她再也强忍不住,崩溃哀声痛哭起来,她搂紧了怀里的人,一声又一声地祈求他“不要死”,除了这一个愿望,她已别无所求。 “不要死……不要死,求你了!” 他想说什么,只动了一下,就痛苦地拧紧了眉头。 “阿弥……” “我在!我在这里!” 他抬起的手在颤抖,她急忙握住他的手,那手已经冰冷无温。 “我,不能送你出玉门关了……” 邓弥的心伴着手里握住的冰冷,沉向无边的孤寂里。 “就在这里分别吧……” 她将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泪流满面地摇头:“不行……你答应过要跟我一起走,你不能说话不算话!” 他再也没有说任何话,他望着她,温柔的笑意在眼中漾开,慢慢地漾开……然后,突然顿住了,像冬日冰封一般,再然后,温暖的神采和生机都变得冰冷,他的笑容随着他双眼的合上而完全从这世上消失了。 邓弥忽而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了。 “……景宁?” …… “你不要吓我……” …… “景宁!景宁!” …… 无论她怎样摇晃他,怎样唤他,他都没有回应。 她颤抖抱紧他,更紧地拥抱住他,长声痛哭——她已然经历过很多次死别,可没有哪一次像现在一样,让她整个人的精神都转瞬垮去,那像是骤然之间将她的整颗心捏碎了,除了痛还是痛,那弥天的痛楚,融进每一寸骨肉和鲜血,窒痛得令她难以呼吸——人的一生,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眼泪?它们止也止不住,流也流不尽,从她的脸上淌下,不断地落在他的衣襟,再无声地渗进去。 “你不是说不愿与我生死相隔吗!现在我还在这里,我还活着,你怎么能死?你怎么能死……你醒醒,你醒过来啊!” 但是他再也没有睁开眼睛。 风沙在他们身边打着转,卷起地上的碎叶和枯枝,连风都可以停留,她不信他会就这样离开……永远地离开她。 “你为什么不肯再睁眼看看我……我不要你死,我不要!” 邓弥伏在他身上哭了很久,直到她从满天满地的孤独和哀凉里,感受到了一生中最大的绝望。 最喜欢的人死在了自己的怀里。 她一个人,心底空落落地坐在旷野里,眼泪还是不断地落下。 家没了,至亲没了……至爱,也没有了。 邓弥已经想不到,她还能依靠什么信念,像阿娘说过的那样好好活下去。 黄沙里一把长剑。 她伸手握紧剑柄,慢慢将它拿了起来。 “我从没有想过,我们的分别是这样的……” 躺在地上的人安静得像是睡着了,可她知道,他这一睡,就永远不会再醒来。 她将剑横在肩头,泪还是汹涌而出,不过没关系,这一切,很快就会结束了:“你说我想甩掉你?不是,从来都不是……到了那边,我会亲口告诉你,我到底有多在意你。” 邓弥闭上眼睛,引剑自刎,忽有一只生凉的手定定地拦下了她握剑的双手。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对她说:“既然你这么在乎我,那我就不死了。” 邓弥睁开眼睛,地上的人竟“活”过来了。 一双丹凤眼微微斜挑,他的唇色还是泛白,但嘴角却正微微上扬着。 “……你?” “还活着。” 邓弥反应了好一阵才明白过来,之前他是在装死。 “你骗我?!” 窦景宁还没来得及张嘴解释,对面的人已经扑上来打他。 “唉哟,轻……”他有些难以招架了,只好摇摇头,趁机揽住她的腰,一把将她拥进怀里,柔声说道,“爱哭鬼,好了别打了,我已经失血很多了,再不止血我真的会死的。” 他没有死,她该高兴才是,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当她将脸埋在他的肩窝,她却还是哭了起来,并且越哭越大声无法停歇。 有人循着哭声找了过来,吃惊这边还有一个受了伤满身是血的年轻人。 真是好巧,那人走遍四方卖艺求生,行囊里正带着金疮药。 几眼之后,邓弥有点认出那个女人是谁了。 多年以前,雒阳街上有女子舞双刀,英姿豪爽令人钦佩,她心生欢喜,不仅打赏了银钱,还赏了一块青玉佩。 卖艺的女人似乎也觉得她面熟,可是总说记不起在哪里见过。 冥冥中就是那一面之缘,为日后逃命的他们换来了生的契机,女人问都没有问过他们是什么人,还有为什么怕上官道。 “我一定见过你,你像个好人。”隔着火堆,卖艺的女人打量了邓弥很久,最后如是说道。 邓弥不吱声,单是笑笑,端了热汤去给窦景宁喝。 女人又托腮看了他们一阵,眼中歆羡,她诚心喜欢这一双人,于是嘴角浮起了笑意—— “你们要去玉门关是吗?我知道一条小道,可以带路。” 第八十八章 天地 一直到分别,邓弥都没有告诉对方,她们何年何月在何地见过。 卖艺的女人说自己姓郭。 郭姑娘送他们出了玉门关,折身东去,她说她已经往西走过了,漫漫黄沙很孤独,她喜欢人多的地方,所以这次要往南方去。 邓弥目送郭姑娘远去的时候,心中满怀感慨。 窦景宁说:“我觉得你认识她。” 邓弥笑一笑,没有否认:“她大概是我离开大汉之前,看见的最后一个故人了,虽然她没有认出我来。” 四月的天,玉门关外的春意还不那么明显。 有驼队运送丝绸和器物,慢慢地跟上来了。 他们拉上风帽,不再回望,利落翻身上马,扬鞭继续往西。 与玉门关不同,四月的京城,繁花开过,已逐渐要败了。 细绵的雨水里,有人将一封密信呈进了德阳殿。 刘志看过密信,神色惊茫而恍惚,他似乎是不相信密信中所呈报的内容。 数日后,寇勋应召回返京中,入宫面圣。 寇勋重述了武威郡所见所闻,他敢用身家性命和寇家百年声名起誓:“邓弥确是女儿身不假,她欺瞒陛下,当治死罪!而窦景宁知情不报,更是该诛!” 原本以为会借陛下的手清算旧账新账,痛快等着大仇得报,但是陛下并没有如预期中一样雷霆震怒。 陛下默然无声,只很久之后口述了一道旨意:“邓弥一事,牵涉甚广,今邓氏一族荣宠尽灭,朕不欲再生动荡风波,尔等武威之所见闻,若敢有外传者,杀无赦。” …… 不久后,掖庭传来邓猛的死讯, 邓猛已被废黜,不能依照皇后的仪制下葬,她死时的地位等同于普通的宫女,什么身份都算不上,但是刘志允许她以贵人的身份葬在邙山,给了她最后的体面。 各郡各地的追捕令一一被揭去了。 坊间流传很多的说法:有人说,渭阳侯已被捉拿处死;有人说,渭阳侯自知出逃无望,于洛水边畏罪自杀;还有人说,陛下之所以不愿再花精力去追缉渭阳侯,是因为那邓弥根本不是邓家的人,不过是早年被昆阳君抱养的一个弃婴而已…… 曾煊赫荣耀的邓氏一族如春花般消失,夏季的烈日开始炙烤恢弘的皇城,新的事物不断萌生,除了茶余饭后偶尔的谈资,人们已经不大会去提起他们了。 五月,郎中窦武的女儿窦妙被选入宫中,立为贵人,奉侍帝王。 窦贵人出身清白高贵,亦正是最青春貌美的年纪,但陛下并不爱宠她,多数时候刘志都待在德阳殿,或者是宿在赐给田采女的长留殿上。 长留长留,百年长留。 众人都道,陛下一定是爱极了那名为“田圣”的采女,现下后宫无主,说不定日后田采女会成为田皇后呢? “如果田采女能为陛下诞育一位皇子就好了。” 当宫中人这样私下说起的时候,无不是带着惋惜的慨叹。 田采女曾有身孕。 宫中已经很多年没有皇嗣的降生了,如果田圣的那个孩子能平安生下来,想必会举国欢庆,但是很可惜,因为某些隐晦的原因,田圣失去了那个孩子。 在没有见过田圣之前,身为贵人的窦妙一直在想:这个出身微贱的女人有什么能耐,到底要有多美,才会令陛下为之神魂颠倒呢?甚至一度在朝臣上请另立新后的时候,陛下于长久的沉吟之后,说出的竟是她的名字? 直到窦妙入宫的一个月后,她百无聊赖地在林苑中散心,无意看见某处苍翠的叶荫下坐着一个小憩的女人,那女人衣裳华好,身量纤柔,侧影很美。 因为听说郭贵人最喜带身体始才康复的小公主来林苑中游玩,所以窦妙第一个想起的就是郭贵人,她问身边的随侍:“那便是郭贵人吗?” 随侍瞧了一眼,怕说了会招惹贵人不快,因此没有回答。 窦妙秀眉蹙起,语带一丝尖厉,再次问道:“你聋了吗?我在问你那是不是郭贵人!” 随侍瑟缩着,支吾回她道,那不是郭贵人,是田采女。 这真是有趣,想见见不到,不想见的时候偏偏出现。 短暂错愕之后,窦妙冷哼:“那正巧了,我倒一直想看看她长什么模样!” 田圣很美……她的确生得窈窕明丽,风华无双。 窦妙看着那张脸,感到隐约有些眼熟,慢慢地她回想起了一个人,忽地就暗暗吃了一惊,她开始觉得所有的事情都显得诡异和荒谬。 “贵人!贵人……你怎么了?” 窦妙的脸色倏变,她惊慌转身快步离去,随侍讶然,急忙追赶,询问发生了何事。 她咬住唇角,什么话都没有说。 水面生波,一丝凉风从池上吹来,似乎将一阵潮意也吹入了那双眼眸中。 “田采女是什么时候入宫的?”她问。 “回贵人的话,好像是去年。” 这果然,很荒谬。 窦妙很突然地想到,是同一个人,让她失去了一生最喜欢和敬崇的兄长,也让她从一开始就失去了她最期待的夫君将会给予她的那份爱宠…… 出关向西千余里。 西域与中原,风土已截然不同。 “好了,只能送你们到这里了。”在疏勒城门口,丰宣提过的那个朋友停下来,爽朗笑着与窦景宁、邓弥二人告别。 窦景宁十分感激,拱手道:“多谢班兄一路护送。” 英武的汉子摆摆手:“什么护送不护送的,不说这话,原本那缉捕令就撤回了,你二人可畅行无阻,我不过是要来疏勒采买,顺道送你们至此而已。” 窦景宁依旧非常感谢班氏的帮助,彼此再说了几句珍重的话,恰好有人挑着两筐鲜果在路边吆喝,窦景宁看看邓弥,想起她夸过疏勒的果子鲜甜,就去买了。 班氏瞧他说话间走开了,于是笑与邓弥道:“得此好郎君,妹子后半生可无忧矣。” 邓弥不好意思地红了脸,静默不曾言语。 “哦,险些忘了。”班氏恍悟,急忙从马背上取下一个包袱递给她,“丰兄弟说,他看你家有一个锁上的箱子,料想箱子里的东西对你来说一定很重要,就差人送过来了,要我亲自交给你。” 邓弥听见“锁上的箱子”几字,神色惊然微变,她有些不敢相信地、迟疑着伸手接过。 包袱里装的,是当年宣夫人送她的及笄礼物,还有窦景宁送的那支碧玉簪。 心绪一瞬百转千回,邓弥蓦地红了眼眶——这些,正是她决定离开雒阳的时候,最想回去拿的东西,但为了逃命,最终不得不舍弃了——竟然还有机会拿回它们吗?这简直叫她此生再无憾事了。 班氏见状,遂拍拍她的肩,劝慰道:“妹子,对你而言,前事即是前生了,往后要好好地活,为自己,更为窦兄弟。” 邓弥吸了吸鼻子,笑笑点头。 “我就先走了,你们多珍重。” “珍重。” 等窦景宁抱着鲜果回来时,班氏已经不在了。 这样简单的离别也好,令远行的人不会多加感伤。 他们放好鲜果,牵马出了疏勒城。 邓弥望着前方渺茫的天,心底隐有忐忑和不安:“安息很远吗?” 窦景宁答道:“有一点儿吧。不过,我们会先去贵霜。” “贵霜?” “贵霜国处于我大汉和安息国之间,是东西通路上的必经之路,那里商贾云集,货易兴盛,很有意思,你会喜欢那里的。” 城外的风沙又刮起来了。 窦景宁伸手,给正在出神的邓弥拉起风帽,再重新给她系好了斗篷。 他认真而细致的模样,令盯着他看的人心中夹杂着百味。 “景宁,我们,很快就要离开大汉的疆土了……” “是啊。” “可能,一生都不会再回来……” “嗯。” 邓弥目光颤了一颤,她握住他的手,垂下眼睫低声呢喃道:“我从来没有为你做过什么。” 窦景宁抬眼看她,温柔笑笑:“两个人在一起,不需要计较那么多。” “可是我,觉得很忏愧……” 窦景宁看着她,轻轻叹了口气。 因这一声叹息,邓弥愧疚得将头埋得更低了。 “你为什么会这样想?”他捧起她的脸,在她额心上印下一个吻,紧接着将她搂进了怀里,贴耳与她说道,“有我宠着你不好吗?我是你的夫君,是你的天和地,为你做再多也是应该的。” 疏勒城外来来往往都是行人。 邓弥耳根红热,她眼底凝着一层泪光,羞赧地从他怀里挣开。 窦景宁微感错愕地望着她,看见蔷薇色漫上她的面颊,他环顾四周,很快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忍不住笑起来,故意而为之,飞快揽住她腰,低头吻下:“我就是要旁人知道,你是我的。” 这个绵长的吻,霸道却深情,她脸上更烫了,想要推开,他抓住她的手,按在了自己的心口。 他的手掌温热。 有一颗心,正在她的手底下用力地跳动着。 那倏忽之间,她有了从未有过的宁静和安定感。 他说:“你摸到的这里,装的全是你。我的人和心,都是你的,从头到尾,都是你一个人的,无论过去、现在,抑或是往后的时岁。” 她笑了笑,将头抵在他胸前,忽而落下泪来—— 人生一世,最好的事,就是遇到了他。 这个男人,是她命运里最好的安排。 她擦了眼泪,取出怀里的碧玉簪,甜柔笑着看他。 他见之,微微惊讶。 “这,这是我……” “平生已无他事,唯愿与君共老。” 第89章 田圣·东山月繁华主 世间的女人会很容易爱上他。 他面容清俊,举止雍容闲雅,纵使不说话时,修长的身量亦令人歆羡爱慕,何况——他还是整个大汉最高高在上的人。 身为帝王,他坐拥天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只要他想要,他就可以得到,同样,只要他愿意给,他就一定给得起。 田圣像所有爱上他的女人一样,渴望用尽柔情蜜意从他那里换一颗真心,但有人告诉她,他的真心早已给了别人。 延熹八年,三月下,一向不允许田圣随意外出走动的陛下,一夕之间改变了心思,他隔窗闻见了春花的馥郁,懒懒翻了个身,对她说道:“春景正盛,你可以四下里走走,到外面去看看。” 田圣简直不敢相信方才听见的话,可是陛下背对着她,她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更分辨不清他是在说真的抑或是梦话,她犹豫了再犹豫,小心翼翼回了声“是”,然后她轻声地问,陛下要不要用参汤,榻上的人说“不用”,她心里就有底了,知道自己确实可以正大光明地从德阳殿出去,去瞧瞧上林苑葱茏的花草。 第一个来跟她说话的妃嫔,是郭贵人。 小公主自中毒苏醒后,身体孱弱,总是被人抱在手里,那一日郭贵人领着公主的乳母抱小公主来上林苑中赏花,无意间遇见了田圣,她诧异问了田圣的名字,之后携田圣去湖边的小亭里说了许久的话,还许诺往后要多加走动。 后来郭贵人临走前,提到了在掖庭的皇后,她哀戚对田圣说:“同为后宫的女人,她的苦处我也知道,幸好我修儿活过来了,我也不再记恨她了,只是可怜她家破人亡,自己又失了尊位,如今再无人顾她,我本想去掖庭看她,可担心她恨着我。妹妹,你是心善的人,得空的话,就去为皇后送两件春衫吧,她真是太可怜了。” 田圣的确心善慈悲,她听说过皇后被废黜后整个邓家都下了大狱,一个女人没了可倚靠的一切,当真是可怜的,她果然听从了郭贵人的话,准备了春衫和果点,前去掖庭探望皇后。 皇后被幽禁在暴室的小小一间屋子里,掖庭令说,不是不准她出房门,只是不能出这院子,可是自从被下令关到这里来,这位以前的皇后就再也没有出来过。 “这三日,她什么也不吃,送进去的饭菜都没有动过,”掖庭令看看田圣手中的提盒,感叹地摇摇头,“恐是要辜负采女的一番好意了。” 田圣听见三日不曾进食,十分怕皇后是想不开,她急忙走上前推门进去。 屋子里光线昏暗,与庭前春阳的明亮温暖比起来,这间屋子里,真是寂凉极了。 “皇后……皇后?” 田圣试探着喊了几声,可是没有人应她。 帷幔后幽静,好像根本没有人。 春衫和果点都搁在案上,田圣悬着心,走去拂开帷幔,想往内室看看,陡然有一个冷凉的女人声音响起在她的身后:“你是何人?” 田圣惊了惊,慢慢回过身,见身后的纱帐那边立着一个人影。 那女人伸手撩开纱帐走出来:“陛下下旨废后,我已经不是皇后了。” 田圣讷讷无措。 女人从暗影下走出来,看到她的模样,无波无澜的沉静目光中忽生震惊神色,她僵立在那里,愣怔打量了田圣数遍,苍白的脸色愈加显出萧瑟:“你?” 田圣自知身份卑微,忙忙地低下头:“采女田圣,见过皇后。” “田……圣?你就是那个,田采女?” “是。” 邓猛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再不说一句话。 田圣紧张不安,连忙说道:“皇后,我是来给你送春衫和果点的。” “谁让你来的?” “没、没有谁,是我自己想来。” 邓猛兀然寒心冷笑:“是陛下吗……是他吗?他已经厌恶我到这样的地步,废了我将我关进这里不算,还故意让你来?” 田圣惊骇,以为皇后在说她仗着圣宠行事,于是急急摆手澄清:“不,不是陛下要我来的!我是听郭贵人说你在这里,她说你无人照顾很是——” “呵,郭贵人?这贱人,要不是她诬陷我毒害公主,我会被废掉尊位吗?一切都是拜她所赐!她竟有脸来装好人!” 邓猛怒不可遏,她满心不甘和烦躁,走到窗前,目光扫过了几案上的春衫,那颜色,不是她喜欢的,衣裳的纹饰不够精妙富丽,也不是能入她眼的庸常之物,她攀着窗往外眺看,急切地盼望着:“他怎么还不来?我等他很久了……” 田圣接了话:“皇后说的是谁?” 窗前的女人定了定,紧接着飞快折身握紧了她的手,切声恳请道:“田采女,你帮我送一封信出去,送到渭阳侯府,给我的弟弟邓弥!” 田圣下意识皱了眉,脱口问道:“你还不知道吗?” 邓猛神色一僵:“知道什么?” 田圣为难,她原本是不想说的,可这事早晚会传进皇后的耳朵里,与其由那些人毫不避忌地说出来,不如由她委婉地提醒她:“皇后失势,自然是连累到了娘家,渭阳侯……陛下在派人搜寻他,听说,他已经逃出京城去了。” “逃?他为什么要逃?” “因为……陛下下了旨,要杀他。” 邓猛睁大了双眼,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刘志要杀邓弥?! 这不可能啊!他怎么会舍得? 田圣扶住身形摇晃的邓猛:“皇后!” “难怪……难怪他没有来……” 她失了盼望,失了希望,唇上最后的血色也很快没有了。 “邓弥……邓弥……” 惨淡中回过神来,她转眼看向那张与“幼弟”十足相似的脸。 田圣的长相,与邓弥几乎毫无差别,然而她从一开始就分得很清楚,不过是因为她太过于熟悉邓弥的一切,声音、气韵、神态……她急于离开暴室这个鬼地方,而当希望彻底破灭之后,她的神思终于慢慢地、重新沉落下来。 邓猛扣紧了田圣瘦弱的肩,逼近她的眼前,她冷森森地笑着问她:“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选你?” …… 邓猛忽然像是一个失却理智的疯妇,阴森狠厉的样子令人不寒而栗,田圣胆小,受了惊吓,慌张逃离了掖庭,可是那一声声张狂放肆的笑,还是不断地回荡在她的耳中。 皇后笑声尖利,她说:“你以为他是真喜欢你?可笑啊,你只是某个人的影子!” 皇后说,她是个什么东西,陛下自己心里有数,她邓猛知道,怂恿她来探望被废皇后的郭氏也知道,会有很多的人知道,但碍于陛下,所有人都不会在明面上说出来,只剩下田圣自己,懵懂无知,自觉得了独一份的圣宠,到头不过一场笑话。 田圣怀有身孕,连自己都不知道,在连惊带吓中见了红。 腹中的胎儿没有保住,陛下来看她,瞧她哭得厉害,于心不忍,赐了她一座新殿居住,要她先好生休养,那座新殿的名字,唤作“长留”。 他子嗣缘薄,失去了一个孩子,本应当十分难过,但田圣无法从他的脸上看到他对这个孩子的丝毫不舍,那不是一个做父亲的应该有的冷漠。 田圣以为日久会生情,她以为自己等得起。 四月时,不知发生了什么,陛下连日大醉,将自己困于德阳殿半步也不出,殿内时不时传出断裂的琴音,众大臣在殿外一遍遍跪请哀告“陛下保重龙体”,德阳殿上的天子一字不应。 没多久,掖庭传来废后邓猛的死讯,掖庭令说,邓氏是忧愤而死…… 五月,林苑中的石榴花鲜艳照眼。 人们说,石榴多子,是吉祥讨喜的东西。 田圣折了一瓶石榴花,在长留殿等到夜深,内侍才将醉醺醺的陛下扶来。 他的一双桃花眼染着红,如醉如痴地看着给他宽衣的女人,他握住她的手将她压在身下,给了她帝王的恩泽和雨露,但他不断呢喃着的,却是一声声的“小月亮”…… 一碰到酒,醉了,他就经常会提到这个名字。 田圣想起三月十五那一晚,他也是在喝酒,喝到迷迷糊糊,看着玉碗酒水里的月影,低声喃喃着,小月亮。 她已经知道那是谁了。 不知什么时候,他的腰间多了一块白玉龙璧,宫中诸人私下议论,说那是很多年前,陛下赏赐给渭阳侯的东西,如今竟然又物归原主了,这是陛下的爱物,可知当初陛下有多重视邓氏一族。 渭阳侯,邓弥……弥,是满的意思吧?他也只有在看见满月的时候,才格外神伤。 田圣越想越难过,她忍不住哭了,几乎是带着绝望在质问躺在身边的人:“你那么喜欢他,为什么还要杀了他!” 清俊的男人慢慢睁开了眼,这一句话让他从酒醉中清醒过来。 “你可以活很久,也可以得到很多,”他沉哑地开口说道,“前提是,不要有过多的好奇,也不要太聪明。” 第90章 行霜·美人不见白头 这年开春时,行霜又到了京城。 正伶仃在街上走着,忽有人从后面拍拍行霜的肩膀,行霜回过头,看见黄蔚。 黄蔚是一路跑来的,尚自气喘吁吁,年少白皙的脸上透着薄薄一层红:“行、行霜啊,你走得可真快,我姑姑正到处寻你呢!” 行霜觉得奇怪:“琰姑姑寻我何事?” 黄蔚说:“你们等下从山上下来就直接回去了,她给你准备了糕点路上吃。” “你怎么也不帮我拿一下?” “谁道没有?我说了要拿,姑姑偏不信你走了,还说有话要叮嘱你,不给我。” 行霜叹口气,将手里装鲜果的篮子往黄蔚怀里一塞,拔腿就往回跑。 “哎,行霜!那我在城门口等你啊?” “知道了。” 回去一看,琰姑姑果然还在四处找他,黄府里有客要来,上下人等在各处忙碌,琰姑姑找了他许久不得,正在失望时,行霜隔着一丛花树,站在庭院的小径上喊了她一声。 端庄的美妇人回过头,见到他很是惊喜,她快步迎上去,搂住他直念叨:“好孩子,你到哪里去了?可真叫姑姑好找,若是找不到你,这如何是好……” 行霜抿嘴笑着,没有说话。 美妇絮叨了不多久,就连忙叫婢子拿了提盒和一个包袱过来,拉着行霜的手说:“这是姑姑给你做的糕点,都是你爱吃的,回去的路还远,一定带上。还有,这包袱里是件春衫,阿蔚的年岁和你差不多大,姑姑照着他的身量做的,又仔细想想,觉得你个子长得快,就留长了寸许,估摸是合身的。” 行霜讶然:“您给我做了衣裳?” 美妇人含笑摸摸他的小脸:“你就跟我自己的孩子一样,给你做身衣裳有什么大不了的?” 行霜满心欢喜,扑到美妇怀里道了谢。 “行霜,好好照顾你爹,好好照顾自己,要有什么事,就写信来告诉我们。”美妇拍拍他的肩膀,松开他,再笑着催他,“好了,兄长他们应该还在等你呢,快去吧。” 行霜应了声,然后高兴抱着东西离开了黄府。 一想到黄蔚还在城门口等自己,心情雀跃的行霜不禁加快了脚步。 雒阳街头人来人往,只是一个低头不留神,行霜就撞到了一个人,踉跄两步,手里的提盒倒是抓得正牢,搂在怀里的包袱却滚落到地上。 被撞的人连声念着“阿弥陀”,俯身拾起了地上的包袱。 行霜心想,原来是个僧人啊。 那人将包袱交还给行霜,并且抬起了眼。 行霜诧异,对方高鼻深目……竟然是个胡僧。 “多谢。” 抓住包袱的手没有松开,行霜和和气气说了声谢,却接不过包袱来,他不由得拧眉。 胡僧愣怔望着他,自知失行失礼,忙忙地收手合十:“阿弥陀,阿弥陀。” 这人真是奇怪。 僧人掸去了包袱上的灰尘,行霜见它干净,也不怎么计较,直接拢在怀里要走。 “小郎君留步!” 行霜看着惊急张臂拦在他面前的胡僧,更加糊涂了:“你这僧人真是有古怪,先是抓住我的东西不还,现在又来阻我的去路,你到底想做什么?” “不不不!”僧人惊慌摇手,“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就是觉得小郎君像一位故人。” 行霜下意识皱眉:“我不认得你。” 僧人仔细打量着他,神色里渐渐显出一丝丝喜悦来,他迫切地问他道:“你爹可是姓邓吗?” 行霜摇头:“不是啊。” “不是?” “的确不是。” 不知怎地,行霜觉得好像胡僧在听到他说完话以后,眼中的光彩一瞬僵住并随即黯淡了。 胡僧怔忡,仍旧是直直地盯着他的脸看。 行霜尴尬笑笑,赶忙从胡僧的身边绕过去。 “真像,真像啊……” 胡僧喃喃不休,犹如在呓语。 行霜心下怪异,没有回头,直到走出了很远,才转身看了一眼,那胡僧渐行渐远,形影落拓萧索,茕茕孑立的样子,真是可怜。 黄蔚坐在城门口久等,心里想“行霜怎么还不来”,起身正要去瞧瞧,行霜就出现了,手里拎着个提盒,怀里还抱了件东西,黄蔚欢喜挥起手招呼,两少年于是一同往邙山去了。 邙山下停着两架马车,行霜把东西放在了其中一架马车上,然后跳下车,从黄蔚手中接过装鲜果的篮子,二人匆忙向山上跑去。 行霜的爹和黄蔚的爹先行上了山,两少年到的时候,附近的每座坟前都已摆好了酥饼和酒水,行霜在最重要的一座坟前叩拜后,与黄蔚一道把鲜果添置到各处。 回来的时候,病白的男人对行霜说:“今年来得晚了,春花已开,很是明艳,你去摘些来放在你娘亲这里吧,她看见了会喜欢。” 行霜点点头,黄蔚看看他,跟着一块儿去了。 黄蔚卖力地摘着花,哪束漂亮就掐哪束,他头上开始冒汗,抬袖擦汗的时候,他看见行霜隔着花丛,望向他爹的方向出着神。 “行霜,想什么呢?”黄蔚靠过去,用手肘撞撞他。 行霜回过神来,低头继续摘花:“没什么,就想起我娘亲了。琰姑姑给我做了身衣裳,以前除了我娘亲,没有人给我做过衣裳,所以我……我想我娘了。” 黄蔚笑一笑,搭住他肩膀:“行霜,别难过,我们是好兄弟,我娘就是你娘啊!再说了,姑姑疼你比自己亲儿子还多,你要是愿意,也可以把我姑姑看作你娘啊。” “我知道你们都对我很好,但是……” “哎呀,好了好了,不要再说了,难得来一趟,不要提难过的事。” 黄蔚和行霜都埋头再摘了一阵花,过了不多久,黄蔚抬头远远朝他爹看去,他爹和行霜的爹在说什么,行霜的爹这次来时是大病初愈,时不时还会咳嗽,他一咳嗽,黄蔚的爹就紧张得不行,行霜的爹背对这边站着,仿佛是又被冷风掠着咳起来了,黄蔚看见他爹掏了方巾递上去。 春花繁盛可爱,细小的蜂蝶在花丛里飞舞,黄蔚瞧了瞧,扭身坐下了。 行霜瞟了他一眼。 黄蔚抱着半怀的花,忽然问行霜道:“我从来没有见过你娘,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这一问,教行霜的手伸在半空,停住了。 行霜恍惚了半瞬,定定神,折下了那朵水蓝色的花,他声音轻轻的:“她很美的,是世上最美的女人,她也很善良,对谁都好,对我和爹最好。娘亲博学多识,教我读书写字抚琴,甚至有时候她知道的东西比我爹还要多。” 黄蔚一脸羡慕。 行霜抬眼,看着他爹身边的那座坟:“可惜……如今她不在了。” 泥土之下的棺木里,放着娘亲的骨灰,那是她生前的心愿,她说她想回大汉,想回雒阳,外面再好,却不能不思念家乡。 这邙山,葬着娘亲,葬着未曾见过的外祖母、舅舅、姨母,两位姓杨的叔父,还有一位表兄,据说比行霜年长二十岁,真是不可思议。 再远一些,葬着舅公一家。 行霜从出生起,身边就没有亲族,只有爹娘,后来回了大汉,他仍旧没有亲族,只有一个爹。 黄蔚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目光不自觉落在行霜爹的身上,他发自肺腑地感叹说:“你爹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看的男人,也是最深情痴情的男人。” 爹对娘亲的感情之深,行霜从不怀疑,但此时此刻,或许是因着少年人桀骜的心性,他还是嘴硬嘲笑了黄蔚:“你今年才十五,你知道什么是痴情吗?” “就是像你爹这样啊,认定了一个人,不管她是生还是死,永远都是心中至爱。” “……” 行霜感觉像给自己挖了一个坑,丝毫找不到可用来反驳的话语了,他有些生闷气,故意背过身去,不再理睬黄蔚。 “行霜,你怎么不说话了?” 行霜听见了就是不答。 “行霜……行霜?行霜!” 黄蔚扑过来,行霜退开一步,让他栽了个狗啃泥。 “哎哟——”黄蔚护着臂弯的花,宁可摔麻了自己的半条胳膊,他龇牙咧嘴地爬起来,“行霜,你生哪门子的气啊?你别生气好不好,我去偷我爹最珍爱的一柄剑给你看,削铁如泥,很厉害的。” 行霜尚且看他护着那花的份上,伸手拉他站起来:“算了,不用,省得被发现了你还要挨你爹一顿好打。” 黄蔚脸上红了红:“谁挨打了……” “上回不是么?你偷了你爹不舍得喝的一坛子好酒,后来你爹——” “停!别说了!” 行霜撇撇嘴。 黄蔚不服气,反问他:“你爹有什么珍爱的东西?你敢去偷来给我瞧瞧吗?” 行霜当然知道他爹最在意的是件什么东西,是一支凤尾状的簪子,通体碧绿莹润,凤羽里融着点点朱砂般的红,先不说这支簪子的确名贵难得,就冲着这是娘亲留下的遗物,行霜也不想将它做儿戏看待。 “没有。” “没有?”黄蔚瞪大了眼,“怎么可能?是个人就该有最喜欢的东西!” 行霜问:“那你觉得我最喜欢什么?” 黄蔚顿住,他眨了眨眼,左思右思,还真没想到有什么是他喜欢的。 行霜扬眉,继续去摘花了,再摘一些就该够了,他爹身体不好,他想回他爹身边去照顾。 黄蔚悻悻。 行霜的爹之前病得厉害,今春差点儿就来不了雒阳了,来了一瞧,景况确实是比上一年时差了许多,黄蔚心里发虚,忍不住挨近了问行霜道:“你明年还来吗?” 行霜毫不犹豫地点头:“来。” “每年都来,为什么不干脆住在雒阳算了。” 爹并不喜欢雒阳。大概是因为这里有他的前半生,后来又埋葬了他最深爱的妻子,每每到了这里,总是会想到很多,所以雒阳便成为了不忍多逗留的伤心地吧。 行霜恍恍神,笑了:“我爹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黄蔚想了想,说:“今秋我去清河郡看你。” “……还是夏天的时候来吧。” “为什么?” “夏天莲园的花都开了,特别漂亮。” “成!” “别再像上回一样爽约了。” “不会!不信我们击掌为誓!” 春风细细,隐着料峭的寒。 花丛里的三击掌,声音响亮。 素简冠服的中年男子回首看了一眼,转过头来柔声与病白男人说道:“景宁哥,你就留在雒阳养病吧,别再回清河了。” 病白的男人闭目摇摇头。 “你就当是为了行霜——” “为了行霜,我自然还是要撑下去的。” 这句话,多多少少安定了黄荀的心。 黄荀再回头看了看在花丛里时隐时时现的两少年身影,忍不住轻声感慨:“一转眼,孩子们都长大了,想当初像他们这般大的时候,亦正是我们最无知无忧的年纪啊。” 岁月催人老,追忆往事,隔世之感令人心意多添荒凉。 再又说:“行霜的样貌,真是越来越像他娘亲了。” 病白的男人没有说话。 “这两孩子去得够久了,我去叫他们回来。” 山风真是寒凉啊。 他咳嗽了两声,慢慢走上前,跪在了坟前,伸出手触摸冰冷的碑石。 爱妻,邓弥。 行霜,是真的越来越像他的娘亲了。 微茫的世间,这像是留给他的最后一点温暖,在远离雒阳的清河郡,他时常恍惚以为,他的阿弥,只是出了一趟远门,儿子还在,他还在,她会回来的。 可一旦回到雒阳,旧人旧事纷繁,他就会不由自控地想到她的死,就像后院里的那一株花树,盛放的花朵离开枝头,就永远不能再回去…… 冬日病中,他有很多次梦到那一年的海棠花,开在荒草落落里,光景似幻似真,海棠花明艳,而人比花娇,她也还在,会笑会哭会耍小性子。 多温暖的梦啊,可惜世上未有不醒的幻梦。 “谢谢你给了我十年,也谢谢你,给我生了一个这么懂事的儿子。” ——但如果你还在,该有多好。 那便不会,心有相思,而无人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