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药惊梦》 第一章 挥泪斩情丝 一阵狂风裹着寒冷降临到这水草丰美,灵动空阔的大地上,天空也已从长年的青灰色变成了澄澈的湛蓝色,杏花春雨萦绕的故乡渐行渐远。许久,路边不见了让离人生愁的杨柳,一棵棵挺拔如壮士的胡杨与偶从远空刮来的黄沙占据了泳思忧伤的双眸,一阵阵清脆的驼铃与商贩在苍凉古道上留下的吆喝声更是激荡着她无比烦乱不安的心底世界。 陪伴泳思的是一支浩荡的送嫁队伍,陪嫁人员及其随从数百人,珍奇古玩数千件,锦绣织绢数万匹,另有书籍、种子等物,数不胜数,这些价值连城的嫁礼犹如阳光下最耀眼夺目的明珠,它们华丽得让异族人惊羡嫉妒,也筑成了一位远嫁公主无上的荣宠和全部的骄傲!队伍在寒风中迤逦前进,山路难行,加之气候变幻不定,已有不少人水土不服,陆续出现一些疲累症状和身体不适反应。泳思还好,可行程还是耽误了! 突然,地上一阵猛烈的晃动,山上的泥沙和着石块一同滚落下来,山间轰然倒塌,巨大的撞击声与众人的哀号混杂在一起,泳思只觉眼前一阵昏暗,死神似乎张开了它的利爪,扼住她的咽喉,要把她从这充满着背叛、狡诈的世间带走,她的喉咙已不能呼吸,她的身体已不能动弹,她的灵魂好像要离开让她无比眷恋又无比憎恨的身躯。 “公主,公主,你又做梦了!”婢女戚羽见公主被噩梦所扰,担忧地问道。 “又是同一个梦,自我从仙延城出发,一路上都做着这个怪梦,已经三次了。戚羽,你说,莫非有何暗示?”泳思一双细腻的手轻捂着胸口,心有余悸,胸口微微起伏,诉说着内心的忐忑。散发着脂粉味的香汗顺着饱满的额头滑落腮边,眉眼颦蹙,欲言又止。 “公主不必惊慌,想必是公主一路颠簸,又心忧劳累,才会做梦的。”戚羽轻声安慰道。 “戚羽,你去告诉将军,就说我身体不适,要队伍休息一下。” “嗯!” “将军,公主突然身体不适,要不要让队伍停下来,休息一会儿?”副将安彦京赶上前来询问。 夕阳西下,一抹金黄余晕浸染了远方的天际,在寒风中留给人一丝最后的余温,它似一位忧伤的思妇,不忍离开日日相依的天空。夕阳中的年轻男子,披坚执锐,犀利澄明的双眼滤过不少红尘里的是是非非,当然也包括她。 “不行,我们已在这个山头绕了很久,日落之前,必须走出去,这里离匈奴边境屯兵之地不到百里,若是耽搁下去,公主会很危险,而你我亦性命不保。” “可是……” “休要多言,去找风先生给公主看看。” 在远天最后一丝光线消失的时候,队伍终于摸出了山头,来到弱水河边安营休整。 “怎么,连见我一面都不肯?他不肯过来,我便亲自去找他。”泳思道。 “公主,不可,如今您虽未正式大婚,可已是月池国王子妃,贸然与其他男子私下会面,怕贻人口实啊!”戚羽劝道。 “只当是主人向下人吩咐事情罢了!我有分寸,不会有事的。”泳思执意如此。 正在争执间,营外响起熟悉的声音:“末将李霁南参见公主。” 他终于还是来了,泳思心里一动,有点说不明的复杂感觉。 “将军此时前来,不知有何要事?”顷刻,泳思才淡然一问,心里满是幽怨和痛苦。 “末将前来告知公主,三日后将到达月池国首府荆城,月池会先安排公主住进朝霞殿,一月后与月池王子三公子大婚。公主万事小心!”说话的同时,李霁南极力压抑着自己内心的痛苦。世上没有什么比把自己的心上人亲自送给一个突然冒出来的陌生男人更痛苦和不甘的事了。 “多谢将军关心,只是这些事我早已知晓,不劳将军费心,你就好好做你的将军,将来光耀李家门楣,我做我的月池公子夫人,也乐享一世荣华。”泳思言不由衷,话中对李霁南充满了埋怨。而李霁南也情难自禁,面露愧色。 “公主大婚之后,末将将返回仙延城,公主可还有吩咐?”言语中流露出不舍和关切,却又无可奈何。不过,这在泳思看来却觉得有点讽刺。 “将军多虑了,倒是将军征战沙场,为国效力,当健壮体魄,苦练多思!”泳思一席话间既全了君臣之礼,又暗含了儿女情愫,在千里之外,万里之遥留给了这个男人一丝缥缈的念想,或许会让她的家族少一分危险! 李霁南低下头,哽咽道:“末将明白。” 泳思不像李霁南,她把难过藏进了心里,依然笑得如雨后带露的桃花,笑道:“那就好!” 出了营帐,李霁南仰天一叹,伟岸的身躯在夜色下孤独地游走,像极了荒原上一只丧偶哀嚎的雄狼,让人不觉产生一种心酸…… 霁南与泳思自幼相识,泳思是平南侯木长河的小女儿,霁南是威武侯李秦风的第三子,两人一个似娇花养在深闺,一个如猛虎牧于野外,本无相识相知的机会,可一场宫廷宴会使两个人的世界交织到了一起……少男少女,一见倾心,鱼雁相通,情意相投。 泳思的父亲平南侯是先王第九子,名长河,长河姿容秀整,敏而好学,而太子长云亦拳勇有谋,二人在诸公子中尤为突出,深受父亲器重。长河曾自动请缨前去抗击匈奴,立下赫赫战功。他身怀绝技,自不甘屈于人下,可他也明白自己母家无势,在朝中也无依靠,难与太子一争,内心在前与退的撕扯中踽踽前行。太子及其支持者觉察出平南侯有争储之心,于是连成一线有意排挤他。先王权衡再三,派长河南下平定岭南之乱,不日凯旋,加封平南侯,赐万金。后来,先王给平南侯留下了一道密诏,就驾崩了。 太子新登帝位,是为文王。可平南侯一直都是文王的心腹大患。平南侯深谙世事,在封地循规蹈矩,且当初屡建战功,在百姓心中尚有威望,文王初承大统,朝中关系盘根错节,不宜大动干戈,一时也没有更好的主意,直到月池国前来求亲。 文王继位九年后,月池王亲率臣子百余人前来示好,愿与子虚结为姻亲,岁岁来朝。月池,是丝绸之路的必经之地,自古繁华,青山绿水,芊芊莽莽,牛羊肥美,是西域一带的强国,多年来,子虚国和匈奴一直都想把它纳入自己的抗敌计划以牵制对方。月池备感压力,左右逢源,倒也无事。这一年,匈奴政变,新任冒顿只是傀儡,左贤王屯军边境,逼近月池边线,国危矣!于是月池前来示好,以求万全。 月池此举,文王心中既喜又忧…… 朝堂上,各部大人也争论不休: 萧大人:“启禀大王,月池国此次前来,只因匈奴逼近,据微臣所知,匈奴逼近边境又没有进一步行动,说明匈奴有所顾忌,月池虽陷危机,却不至于有亡国之险,如今想借我朝势力以求自保,说不定还另有所图,况且两国相交百年,月池从无诚意,不可尽信。若再以公主下嫁,恐为天下人诟病,臣以为求亲一事,不可答应。” 文王并未回应。 陈大人:“那以萧大人之见,可有更好的办法?” “这个……”萧大人一时语塞。 文王道:“陈大人有何高见哪?” “大王,月池前来示好,对我朝抵御匈奴极为有利,当年有秦晋之好成为美谈,两国国君均成为一时霸主,臣以为如今应选一个才貌双全者嫁与月池,从中斡旋,不费兵卒,以利天下。” 文王神色微动:“陈大人所言有理,只是……” “大王,臣以为陈大人所言极是,听闻平南侯幼女,才貌双全,又与月池国王子年纪匹配,是最好的人选哪!”威武侯李秦风开了口。 “哦,平南侯?哈哈哈,朕也听太后说平南侯教子有方,儿女个个出众,李大人一言甚合朕意,好,就依李大人之言,此事交由礼部去办,退朝。”文王终于听到了想听的话,心满意足,龙颜大悦。 “……平南侯,接旨吧……” 熙熙攘攘的人群川流不息,东市里,走卒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将近正午,酒馆小摊都忙活了起来,空气中充满了浓郁的饕餮香气。西市里,朱门大户,宝马雕车,勾栏瓦肆,春意撩人。整个雪岭城绽放着灿烂的笑容。 西市凤萧巷里有一间中药铺,一位年轻大夫正在忙碌,大夫眉目如画,似秋水含情,颜色灵丽,出尘脱俗。身着一袭青衫,年纪虽轻,却娴熟自如。这人便是泳思。泳思替人看病时,总是一身男人装扮,母亲也拿她没办法。泳思自幼喜读医书,可母亲不许,说女儿读书是好,可不必读那低贱的医书,只是平南侯觉得女儿聪颖过人,性情有男子的豪迈敏锐又不缺女子的细腻温婉,便随了她去,只是私下里也觉得可惜,可惜的是泳思不是男儿身,若为男儿,当举大名耳! “下一个。” 一位老妇人走到泳思跟前,坐了下来。 “婆婆夜里睡觉可有盗汗、胸闷之状……”泳思问道 “是啊!是不是很严重啊?”老妇人忧心地说。 “不碍事,你气虚体弱,加之风寒入体,才会身体不适,以至寝食难安,我开个方子,回去服用半月,便可痊愈。”泳思耐心地解释。 “谢谢大夫。”老妇人脸上始见一丝释然。 “公子,快回去吧,侯爷急着找你呢?”盈袖气喘吁吁,一只手还扇着热气。 “盈袖,怎么慌慌张张的,有什么急事啊?”泳思低声回道。 “公子,你快回去吧,侯爷都等急了。” “呵,你不说,我还就不回去了。”泳思俏皮一笑,真把丫鬟给急得跺脚。 盈袖往泳思耳边一凑:“大王有旨。” 泳思脸色微微一震,两朵红晕瞬间蹿上了脸颊,心中暗喜:难道是霁南向皇上请求赐婚?也太快了吧!泳思进里屋换了一身衣裳,从后门入轿,轿子一路有些颠簸,她的心也像初嫁新妇,忐忑不安又娇羞欣喜。 下轿后,泳思一路旋走,进了厅堂,见到了父亲母亲,问道:“父亲,母亲,你们这么急着叫我回来,有什么事啊?” 平南侯与夫人一时两人都无法开口。 此刻,泳思总算注意到父亲面色灰暗,而母亲的泪痕还挂在眼角,才感到气氛凝重,事有不对。 “母亲?”泳思也急了。 “还是我说吧!”平南侯艰难地开了口。 “月池国想与我朝结为姻亲,要为他们的三公子选妃,大王已选中了你。” “什么,不可能,他有那么多公主,为什么会选我,父亲,我不想嫁到那么远的地方,也不想嫁给那个人。”泳思十分激动,这消息也太突然了。 “母亲,你说话呀,母亲?”泳思转向母亲,希望得到母亲的支持。可夫人只是哭泣,并无言语。 “父亲知道,是父亲对不起你!” “总之,我绝对不会嫁,我木泳思不会成为任何人利用的棋子。” 泳思扔下这句话,转身离开了,眼神坚定,步伐果决,和亲一事,对她来说,始料未及,她向来淡泊宁静,若是有缘,嫁与布衣,相爱一生亦是幸福,此刻,她很想知道霁南的想法。 黑夜吞噬了最后一丝余晖,泳思真不知该怎么办。平南侯拖着沉重的脚步来到女儿的房里。 “泳思,是父亲对不起你,你不要原谅父亲。” 泳思不懂,为何父亲口口声声说对不起自己,而又要把自己送到异国他乡。 “父亲,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话说起来就长了,若不是当年我自不量力,觊觎王位,也不会招来今天的祸端,都怪我。” “如果真是这样,就没这么简单了,大王定会找机会为难父亲的。” “那倒还不至于,大王也召了我和你母亲进京,我们一定会护你周全。” “父亲,你糊涂了,大王召你进京,必有阴谋,你一去岂非陷于困境,难以自救?” 平南侯想了想,说道:“不是困境,而是绝境,我这次进京,已抱了必死的决心,侯府上下数十口恐怕也难以幸免。泳思啊,你们兄妹几个,就数你聪慧机敏,你嫁去月池,性命无虞,若是留在这里,只怕也活不了。”侯爷说完,从衣兜里取出一块金缕珮递与泳思。 “女儿,你母亲生你那一天,有只鸟衔着一枚金缕珮一直在窗口徘徊,你生下来以后,那只鸟便放下这块金缕珮飞走了,人说凤鸟飞兮,必有福音。希望真是如此,你嫁人后,这里的事,都忘了吧。” “父亲!”泳思泪眼婆娑,肝肠寸断。 一切来得太突然,身在王家,虽也见过不少权谋杀戮,可今天落到自家头上,还是一时难以接受。 冷静下来的泳思仔细端祥这块金缕珮,玉质珍贵,其它并无特别,只是上面隐约可见“素以为绚,劳而不怨”八个字。 “素以为绚,劳而不怨”,泳思小声念道,心想那只鸟怎么就在母亲生我的时候来呢?或许一切都是上天注定好了的。而李霁南迟迟没有消息,泳思知道两人再无可能了。 第二章 前路何茫茫 第二章前路何茫茫 “公主,这里就是月池国为公主安排的凤仙阁,公主一路劳顿,好好休息,明日会有月池女官来为公主教授月池习俗礼仪,一月之后,将举行大婚典礼。” “有劳将军,将军,朝中可有消息?”泳思很担心父亲的处境,如果李霁南有消息的话,希望是好消息。 “没有,末将告退。” 安彦京不解,说道:“将军为何不直接告诉公主,平南侯一族因谋反已被收擒。” 李霁南心中无奈,不知如何开口,对安彦京说:“泳思远嫁一事是父亲上奏的,她一定很恨我,叫我如何在此时开口?” “将军何必自责呢?将军肩负李氏一族的兴衰,不容有失,老爷早看出皇上有杀平南侯之心,这么做也是为了将军还有整个李家着想啊!” “我自然知道,但泳思是无辜的。我真不敢正视她。如果还有来世,我一定不会放开她。”想着,便掏出怀中的短笛吹起忧伤的曲子。 笛声悠扬,也刺痛了泳思的心,两个有情人怀揣着各自的心事,离心离居,辗转反侧,渐行渐远。 第二天一早,教习女官就来了。泳思学得很快,她知道她必须尽快在月池宫中立足,才有保全家人的筹码。所以除了礼仪之外,她还得了解一个人,她的夫君,三公子颉颃。 棕黑色的箱子已有些年头,木料也不再散发着浓郁的香气,边缘有些不规则的划痕,像它的主人一样沧桑毕现,这三十箱陪嫁是平南侯为女儿备下的礼物,与其说是礼物,倒不如说是生计依靠。泳思打开其中一个,拿出一对玉如意,玉质柔和,触手温润,指尖划过的地方,都透着满满的父爱。不知不觉,已热泪盈眶。 这一天,女官叶秋如往常一样前来教习。 叶秋拘礼道:“微臣见过公主。” “叶礼赞不必多礼,戚羽,奉茶。礼赞大人连日教导,我受益良多,不知如何答谢才好。这一对如意是从子虚带来的,可以带来吉祥,今日赠与大人,感谢教导劳苦。” “微臣能教习公主礼仪,已是荣幸之至,再说微臣食朝廷俸禄,只是做了分内之事,公主不必言谢。” “礼赞大人太客气了,我远嫁至此,一路既充满期待又难免不安,礼赞大人是晚辈认识的第一个月池人,又对晚辈有教习之恩,这半月来,有大人指导,我的内心稍微宽慰了些,在心里早已把大人当成可心的长辈看待,既是家人的心意,大人何必拘礼呢?” “微臣不敢,公主以诚待人,惠质兰心,前途无量啊!”叶秋接过玉如意再三谢道。 泳思只是微笑。 叶秋喝了一口茶,说道:“王宫宫规森严,上有太后,太后已年届七十,鲜少露面,王后威严,是后宫之主。” “那公子呢?”泳思问道。 “大王共有十五位公子,其中,太子学识渊博,骑射谋略,十分出色。尤其是三公子,姿容俊美,聪颖过人,孔武有力,曾带兵抗击匈奴,年纪轻轻就立下战功,朝野上下一片赞誉啊。” “三公子出色,可女人总是不可以过问朝堂的,我既嫁了他,当事事以他为先,以尽妻责。” 叶秋是宫里的老臣了,明白公主意有所指。 “三公子侍母至孝,晨昏定省,不过三公子的生母已经去世,公子有美人赫连氏(萧月),阿史那氏(德音),另有三位陪侍,地位比美人低,没有正式的名分。美人赫连氏尤其出众,还曾随公子远赴匈奴。公子对她也与众不同。就拿平时分赏来说吧,从匈奴带回来的很多珍奇,都赠予了赫连美人,据说其中有一支价值连城的玉笛,真是羡煞旁人啊。公子现有一子一女,都是阿史那美人所生。” “哦!”泳思若有所思。 第三章 新婚夜尴尬 教习结束后,戚羽道:“公主,看来那个美人倒是得公子宠爱。” 泳思道:“那倒不见得,赫连美人得宠却无子女,大概也就是个幌子罢了,阿史那倒有一子一女,礼赞大人却不曾提及细节,这人定是深藏不露!府中一切未必像外人看到的那么简单。” 戚羽又问道:“那公主有什么打算?” 泳思叹了一声道:“还真不好打算呢!戚羽,你去做一件事。帮忙查探三公子,还有那些美人的日常琐事,记住,不要招人耳目。” 戚羽道:“是,公主。” 时光飞逝,转眼一月就过了,泳思迎来了她的婚礼。日暮时分,轰隆隆的礼炮声震透了塞外青苍的天际,队伍整装入城,天色浙暗,街道两旁的火光照亮了夜空,人群拥挤在道旁狭窄的空间里引领张望,相互谈论,对这个远嫁而来的异国公主充满了好奇。人们说说笑笑,走在队伍前面的李霁南则面色戚然。 泳思一夜未眠,脸色有些憔悴,忧郁的目光使得面容多了一分柔美,怎么看都没有新嫁娘的喜悦。等待她的,是一段未知的命运。 繁琐的礼节过后,泳思被簇拥着进了新房,劳碌了一天,已疲惫不堪,身上又裹着几层沉甸甸的礼服,心里真是憋得发慌。颉颃尚在外面应酬宾客,泳思微微掀起盖头往四周瞥了一眼,房间布局考究,竟与子虚国相似,一股熟悉感涌上心头,一颗不安的心也淡然了许多。 半晌,外面渐渐静了下来,只听见一阵强大有力的脚步声向着新房传来,声音越来越清晰,最后“吱呀”一声,门被突然掀开了。 泳思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赶紧打起了精神,心里却紧张得乱蹦蹦,她不断暗示自己:“要冷静!要冷静!不要害怕!不过就是一个男人而已!”随即稍微轻松了一些。 少顷,只感觉一个高大的人影立在自己的面前,随即自己头上的盖头被突然掀起。一个高大健硕的男人便矗在了自己面前,让泳思产生一种从未有过的强大压迫感,顿时又使得自己的内心激荡不已。两个相隔千山万水的男女在一场被操纵的政治婚姻中就这样牵了手,四目交汇时,谁都想试图先从神色中探知对方的内心,可究竟谁也没能看出什么来。 泳思故作镇定,莞尔而笑:“泳思见过公子。” “公主殿下好!”颉颃也客气着回礼。那合乎礼数的谈吐竟使得两人完全没有新婚初yè的紧张激动感,反而更像是一场演习,各尽其责罢了。 泳思这时才看清楚颉颃的样子。明眸幽邃,面容冷峻,锋利的轮廓更显示出一股男人的阳刚英气。身着一袭青黑礼服,肩头上有星辰日月装饰,胸前有一虎,呈跃如之姿,绣法精致,巧夺天工。此人确是美矣!而且美中还蕴含一股绝冷之气,让人顿生敬畏之感。一瞬间,泳思竟有些恍惚,险些招架不住眼前这个异乡男人的诱惑!见颉颃这时也打量着自己,唯恐心绪被看穿,泳思不由地微微低下了头。 颉颃慵懒一笑:“公主容貌倾城,本公子实在有福。”话中似乎更带了一种野蛮和粗犷。完全不像刚才彬彬有礼的样子,更难以联想到礼赞大人描述的形象。 颉颃随之坐到了公主的旁边,伸手开始触摸泳思的脸颊,散发着酒气的嘴唇以偷袭营地的迅猛之势不觉间就靠近了泳思的芳唇,虽然早已想到了各种可能在那一刻出现的景象,也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可泳思的心头那少女天生的骄矜情愫,却本能地生出排斥,正准备要推开颉颃时,颉颃却先停住了。这让错乱的泳思心里大惑不解,反而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失落的感觉。泳思很快整理了心底的微小波动,仔细一听,窗外传来玉笛声: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声音是从赫连美人的香雪苑传来的。 颉颃突然神情凝重:“今日公主也累了,早点休息吧,我改日再来看你。”话中没有一点新婚夜男人的兴奋激动与傻里傻气,反而很平淡,很冷峻。 “公子?”泳思完全摸不清楚眼前这个异乡的野蛮男人的内心想法。不过泳思也并未挽留,或许这样就好,她还没有准备好做一个真正的女人。 颉颃走后,泳思赶紧叫道:“来人。” “夫人,什么事?”戚羽十分诧异,“公子走了?” “是啊,他走了。”说罢,泳思竟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瞬间御下一身烦人的新服,露出轻松的笑容。 戚羽很是不解泳思的想法,说道:“夫人,公子新婚之夜丢下您离开,明日府中的人一定都会知道,夫人,您在府中如何立足啊?” “这样才好呢,我才能喘口气。况且......” “况且什么?” “也没什么!” “那,夫人是不是有什么打算?” “也不是有太长远的打算,反正我此刻还不想与公子太过亲近。我寻思着如何拒绝,好在他自己走了,我也不理亏。对了,我让你做的事怎么样了?” “哦,弄清楚了一些。全都写在上面了。” “拿过来我看看。” 泳思的想法,戚羽自然是不懂的,也许连泳思也搞不明白此刻自己的内心想法,虽然是一个聪颖过人的女人,可毕竟是一个女人。再想想刚才险些招架不住的情形,泳思的脸上不觉泛起了一阵红晕。这是李霁南不曾办到的,也是泳思不曾想到的。 泳思看毕,对戚羽说了声:“烧了吧。” 第四章 清风丸初现身 自公子于新房中走后,府中人转了风向,忙着巴结赫连美人,但碍于泳思是夫人,倒也不敢做得太过明显,吃穿用度还算周全。第二天,赫连美人,阿史那美人都前来拜见泳思。 “妹妹见过姐姐,愿姐姐身体康健。” “两位妹妹不必多礼,坐吧!” 泳思一眼被阿史那的发髻所吸引,赞美道:“美人今日的发髻梳得真别致!” “谢姐姐,姐姐丽质天生,自然雕饰,妹妹自是比不上姐姐,只好靠些点缀,东施效颦了。”阿史那美眸低垂,谦和地说道。 “德音妹妹也太谦虚了,云筝的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只是公子近日太忙了,怕是没空见妹妹精心装扮的模样。”赫连萧月讥讽地笑道。 “德美人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肤色依然细腻白嫩,公子虽公务繁忙,可对妹妹不错呀!”泳思笑着说。 赫连一听这话,脸色顿时就黑了,不过到底是见过世面的,很快就反应过来,“姐姐,这是妹妹的一点心意,呼延部落进贡的清风丸,这清风丸要三年才能炼成,珍贵无比,有清沁脾胃,起死回生的功效。望姐姐笑纳。” “妹妹真是有心,戚羽,收下吧!” 阿史那上前笑道:“姐姐远道而来,妹妹愚钝,不知姐姐喜欢什么。月池冬日漫长,妹妹找人做了一件狐裘送给姐姐,愿姐姐身体康泰。” “妹妹客气了,戚羽,收下!” 一阵风吹过,赫连美人咳一两下。 泳思道:“怎么,妹妹身体不适吗?那今天就先回去休息吧!” “谢姐姐,只是风寒而已,好在有公子怜爱,千叮万嘱,痊愈得快。”赫连美人故作娇态,把声音扯得忒高。 “那就好。”一阵寒暄之后,两人相继离开。 两人走后,戚羽怒声说道:“这赫连美人也太招摇了,生怕别人不知道公子宠爱她,看她能得宠多久!” “你看你,我都没放在心上,你急什么。” “奴婢就是看不惯她得意的样子,夫人,她分明是欺负你呀!” “是吗?她没那个本事,倒是那个阿史那,不可小看了她。不过,我们还可以清闲一阵子了。” 戚羽不解:“啊?” “刚才我一提起孩子的事,两个人的心都提了起来,赫连美人定会为如何怀孕而苦恼,阿史那也会收敛,免招她人嫉妒而伤及幼子,哪有时间顾及我呢?我们还不清闲吗?” 赫连怒气冲冲地回到香雪苑,“什么东西,阿史那不过就是一个小小的婢女,仗着有几分姿色,勾引公子,只会干些不要脸的事,还敢在我面前耀武扬威,气死我了。” “美人不要生气,喝怀茶吧!”丫鬟随即奉上一杯热茶,若是晚了,恐怕又要被赫连责罚了。 不久,传来了西漠作乱的消息。朝堂之上,群臣议论纷纷。 “启禀大王,微臣以为乌洛氏早已有不轨之心,此次作乱定有匈奴暗中支持,否则乌洛氏没那么大的胆子。如今应及早派兵平定乌洛氏。” 大王问道:“是啊!小小的乌洛氏成不了气候,倒是匈奴实在可恶。攻打乌洛氏,你们可有人选?” “大王,太子殿下英明神武,定能诛灭叛贼,胜利凯旋。”说话的正是赫连美人的父亲。 一瞬间,颉颃嘴角露出一丝冷笑,不过,没有人注意到。 “大王,乌洛氏所据之地地势险要,环境恶劣,微臣以为可由太子殿下领兵,三公子协助,一举歼灭乌洛氏。”左仆射傅大人言。 “父王,儿臣愿与三弟亲征乌洛氏,为父王分忧。”太子一席话,掷地有声,令人心生佩服。 大王见太子有容人之量,甚是欣慰,转而问颉颃:“颉颃,你说呢!” “儿臣,一切听从父王安排。” “好,难得你们兄弟同心,实在是月池之福啊!哈哈哈……乌洛氏太自不量力了。” “大王英明。”众臣恭贺道。 泳思再次见到颉颃已是半月之后了。 第五章 公主又见公主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棱伴着嘁嘁喳喳的鸟鸣声洒落一屋,星星点点,参差斑驳,数只画眉扇动着翅膀在林中来回穿梭,不时在柔嫩的枝头停留,嬉戏,似在享受这无限好的风光,它们张开小巧的嘴释放出内心的情感,叫声此起彼伏,为这向来冷清的暄妍阁增添了不少生气,园中金桂开得正好,芳香袭人,时而和着泥土的气息被轻风带进阁中每一个角落,令人心怡。 泳思慢慢地倚着树干爬了上去,动作颇为笨拙,连在下边等待的戚羽都有些着急了,“夫人,下来吧,太危险了,让奴婢来吧!” “就快好了,这露水刚好,过了这时辰再取就酿不出了。”泳思小心翼翼地把手伸了过去,脚步紧紧贴着树干,长嘘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不要紧张,正要收取叶子上的露水时,一声干净有力的质问让泳思猝不及防,险些受伤。 “你在做什么?”颉颃厉声问道。 泳思大吃一惊,脚底一滑,扑了个空,瞬间从树上坠落,半壶甘露从壶口中一泻而出,顺着风的方向在空中划出了一道靓丽的虹。泳思散开的黑发随风舞动,一身玫粉色罩衫被风掀开,衫角四处飞起,轻盈如惊鸿。戚羽眼疾手快,腾地一跃,单手扶住了快摔倒在地的泳思。半晌,泳思才缓过来。 “公子?”众人齐刷刷地跪了下来。 颉颃一进大门,却无人迎上来,顿感奇怪,一进内园,发现阁中众人都聚拢在那棵金桂树下,着急地望着她们的主人。 “这女人到底要干什么?”颉颃可是不喜欢女人太闹的。要不是太后硬说要见见她,他也没想这会儿过来。不巧就撞上了眼前一幕。 泳思眉眼低垂,发丝被露水浸湿了些,贴在额前,衬得肤色越发白皙,刚才一吓,还心惊未定,口里微微喘着娇气,让脸色也越发灵动,宛若一朵刚刚出水的芙蓉,粉色和嫩白相晕染,花上的水和花和谐得恰到好处,韵味气质熏得又优雅质朴,完全没有长居王宫的女子身上的俗气,反而举手投足间尽是灵动别致的清新气息,映着清晨的阳光,越发楚楚动人,美绝了整个院子。颉颃一看,眼神一下子盯在了那里,心里掠过一阵热流,喉结处也不自觉地颤了一下,好像吞下什么东西。 颉颃心想,新婚夜那晚,酒气微醺间就觉得这女人颇有姿色,此时一看更是世间女子难有的超凡脱俗!泳思这不经意的一笑一惊一羞就像闪电般瞬间穿过颉颃的身体,激醒他冷漠的内心,那孤独空虚的心仿佛又重新被注入了生气。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断提醒自己,这只是一个错觉。于是很快又回过神来,高傲的颉颃可不想这样就被一个异国女子牵制着,让自己失去了战斗的力量,何况这个女子的一切他还一无所知,除了确是他的夫人外…… “我问你,你这是做什么?”颉颃故意大声责问,好掩饰自己心底的情绪。 “回公子,妾身正在取露水呢,辰时的露水正好,前些天,赫连妹妹送了我几颗清风丸,我在子虚国时就已听闻这是世间罕见之药,听说,将清风丸与露水浸泡,七日之后换水继续,坚持一月,则可饮用此水治疗风寒,若浸润伤口,还能使伤口迅速痊愈。妾身日日在阁中,见这金桂繁茂,香气甚佳,与露水互相滋润,就想起了这法子,听宫中太医说过效果上好呢。” “是吗?我不知你还懂得这些,起来吧!” 颉颃不自觉的伸手让泳思起身,泳思怔了一下,一只纤纤玉手羞答答地搭在了一只粗糙的大手上。瞬间,两人似乎都有一丝撼动。颉颃心里思忖着,是不是要认真认识一下这个远嫁而来又被他冷落了许久的女人了。掌心的密合恰似心灵的悸动,手心的温度好像在唤醒颉颃冰封许久的柔情。两人携手入屋,给冰冷的院子添加了几多温暖。 颉颃对泳思所说的话半信半疑,于是又问道:“这露水确有此神奇功效吗?” “当然了,前些天,露水不多,只采一小壶,用来泡茶了,这茶不同于一般,清润咽喉,舒筋凝神,戚羽,沏一杯给公子。” “是。”戚羽道。 “我以为公主久居深宫,养尊处优,不曾想竟有这般见识。”说时,戚羽已奉了茶过来,颉颃抿了一口,道:“初入口有些微苦,回味时又有点甘甜,喉咙里果然清凉不少。”说完一饮而尽了。 “只是这粗重的事以后交给底下人做就是了,你也不必那么辛苦。”说时颉颃脸上不由地出现一丝关心。 泳思微微一笑:“这露水采集的时间是最要紧的,采时还需要放入相应的药材,不同位置的露水药材也不尽相同,这事儿下人是做不来的,公子公务繁忙,妾身不能分忧,照顾饮食是妾身分内之事,不觉得辛苦。” 颉颃听罢,心里掠过一阵温暖和自在,实在觉得泳思与府中的女人有些不同,如兰出世,清淡幽雅。此刻,他的脸色也不似先前那般阴沉冷峻,语气也开始温和起来,好像一个卸下冷漠伪装的性情中人,流露出了真正的自己。 “对了,今日太后差人来,让你我入宫问安,你去换身衣服,随我进宫吧!” “是早该向太后请安的。”泳思突然想起了她该做的事。 两人入宫见太后,太后见到泳思甚是欢喜,寒暄之后,颉颃便匆匆去了议政殿商谈出征之事,留下泳思与太后独自赏游御花园。午后的天气有些燥热,好在园子里树阴遮蔽,隔离烈日,凉爽不少。园子北角有一流水穿园而过,水流清澈明净,偶尔在凉风的轻拂下落下几片老旧的树叶,叶子连同片片落红随水漂流,使得这清溪好生动人。淙淙水声,流觞曲折,更衬得园子十分安静。 “哀家当年与你一样,从子虚国远嫁至此,一进宫就住在这儿了,先王崩逝后,大王仁孝,一直让我住了下来,这一住就快四十年了。”语毕,一片落红拂面而过,太后本能地伸手去接,却扑了个空,那片落红在空中优美地舞动着,最后落在了水面上,随水流蜿蜒而去,不知漂向何方。太后的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一种惘然若失的孤独落寞。 泳思见此情景,上前安慰:“太后辅佐先王有功,使月池百姓安居乐业,在月池四十年,实为月池之福。泳思不才,怕是御风追赶,也不及太后半分呢。” “你真有一张巧嘴啊!”太后一下笑了起来。 “谢太后夸奖,泳思说的都是事实。” “好了,你们都退下吧!”太后命其她人退了下去。 太后遣走众人,而后神色异常严肃,泳思大概知道太后想说什么,因为在出嫁之前,已有人告知她来月池的目的。只是太后……她还没有完全把握。 太后拉着泳思的手,说道:“你的事我都知道,平南侯一族已被收擒,能不能救他们,就看你了。” 一提起家人,泳思心里阵阵作痛,可当初出嫁之前,并没有特别告诉她月池太后的事,只是说万一遇到危难,月池太后可以帮她。强忍悲痛,泳思故作不解道:“我不明白太后的意思。”说完,垂下了头,不再多言,且听太后怎么说吧。 太后见泳思小心谨慎,自己也不打算隐瞒,娓娓道来:“当年,鬼谷先生用毕生精力写得一本兵法,本想传于后世。可是先生一生没能找到一个德才兼备的传人。苏秦贪于富贵,张仪迷恋权势,二人若是得到此书,只怕为一己私欲使得天下生灵涂炭。” “可泳思也曾听闻这兵书后来被张仪夺去,再后来就没了消息。”泳思疑惑道。 “是被张仪夺了去,后来,这本兵书辗转落入子虚宫中。不过,不知为何这本兵书在惠王时竟从王宫中不翼而飞,不见的还有阳夏侯留下的藏宝图,当年,大王让我远嫁至此,目的就是为了找到这两件宝物,我虽心有不甘,但为保全母亲和弟弟,我答应了,可是,过了这么多年,还是一无所获。” “太后,恕泳思愚钝,世间兵书何其多,为什么非要找它,还有,那藏宝图?” “那兵书珍贵,有人说,得兵书者得天下,最要紧的,是阳夏侯把酿制清风丸的秘方留在兵书里,藏宝图确实有,不过是用来掩人耳目罢了。” “清风丸?可是呼延部落年年进贡的清风丸?” “你才刚来月池,就知道不少啊!” “是前些天,府中美人给我的。” “当年,兵书失窃之后一年,呼延部就出现了清风丸,说是能起死回生,诸侯会盟时,还当作礼物逐一赠送。当时,大王就曾怀疑可能是宫中秘方,可后来御医曾仔细查验,只有清沁脾胃的功效,故推断呼延部得到了秘方的一部分。后来宫中派细作前去查探,毫无线索。子虚国先祖身有隐疾,久治不愈,以致代代均有人遗存,痛苦非凡。隐疾一事宫中女眷一概不知,外人也不知晓,可秘方失窃,说明已有人探得内情,若是被它国夺了去,必然身死国灭,你我的亲人也要成孤魂野鬼,不得安宁。阳夏侯当年是先王属意的大统人选,可他一心只钻研医术,想彻底解隐疾之患,以保江山不改他姓。” “原来如此!既然秘方如此重要,那阳夏侯就没有另外存放吗?置于宫中又为何轻易失窃呢?”泳思不解。 “阳夏侯赤诚无私,可是兄弟隙墙,诸位公子伺机夺取,以图据为己有。阳夏侯不得不把秘方做得隐密些。当年秘方有两份,一份完整地保留在兵书之中。另一份一分为三,至今不知置于何处,后来,大王让我远嫁到此,这里靠近呼延,地理优越,国力强盛,周围十国八部都与月池有密切往来,寄身月池最为有利,希望借助天时地利,早日找到秘方。四十年了,我斩断了红尘里女人的一切情思,在这深宫中找寻着出路,蹉跎了一生,也没能如愿。况且如今宫中子嗣已不如先前兴旺,大王也催得急。泳思,你若是找到那秘方,那,子虚就有救了。呼延部与西漠邻近,此次颉颃出征,你要想办法与他同去,然后伺机查探。” “太后放心,泳思明白。不过,随侍出征一事还请太后帮忙。” “好,你如此决然,哀家也就放心了。” 泳思点了点头,心里掠过从来没有过的坚定。 “吾家嫁我天一方……何日托黄鹄兮归故乡。”太后唱道,声音细微而凄楚。也只有在无人之时方才让情愫流淌在歌声中。泳思也不觉心中一酸,太后,她不是不知道,她早让戚羽查探过的。她知道太后是貌美细腻的女人,先王是喜欢她的,可是当年急于找秘方,让先王起了疑心,自此失了恩宠,徒留一个虚名,数十年与寂寞相伴。泳思想着,也许太后本就没想再获恩宠吧! 出征之路遥远崎岖,前线刀剑无眼,颉颃并不想泳思以身犯险。 夕阳西下,颉颃又来到暄妍阁。 泳思盈盈笑道:“妾身见过公子,公子请坐。”颉颃并没有回应,只是一味盯着泳思,若有所思,那冷峻的眼神中,分明有一种强烈而隐秘的东西,泳思一时也说不清楚。 见颉颃不语,就只是凝视着自己,泳思一时羞怯,失去了矜持,不知如何回应。只好尴尬笑道:“公子,可用过晚膳了?妾身今日让厨房做了羹汤,公子喝一点吧。”说完,正起身离开,不料却被颉颃一把拉了回来。 “坐下吧!”颉颃言语温柔。 “是。”泳思忐忑地坐下。 颉颃转过身子,对着泳思。 “父王要你此次随我出征乌洛氏。” “什么?出征吗?”泳思睁大了一双美眸,故作惊奇。 “父王只说是太后的意思,说你精通医理,又是夫人,随夫出征,更让人放心。”在斗争无日无之的宫里长大的颉颃并不相信如此简单的理由。望着泳思,意味深长,泳思心领神会。说道: “公子恕罪。”立刻跪了下来。 “起来说话。”颉颃道。 “昨日妾身与太后赏园,太后虽不问世事,可心思依旧明了,太后与我同为子虚国远嫁公主,分外亲切,自是关心妾身的处境。赏园时,太后说起公子出征一事,妾身既为公子能建功报国感到高兴,又为前线危险感到不安。妾身初嫁至此就要与公子分离,想是离别苦,加之太后又提到赫连妹妹曾随公子赴匈奴,妾身想起新婚那日公子撇下妾身独自离去,心里难过。妾身便告知太后自己略通医理,又擅长药膳食饮,定能照顾公子。” “果真如此?”颉颃故意大声问道。 “绝无半点虚言。”泳思盈盈落泪,梨花带雨,一脸的小委屈引得脱俗清新的脸庞更增添了许多摇曳多情的清波。颉颃也问不下去了,只感觉心中暖意溶溶。他将泳思揽入怀中,第一次用那双雄健的手臂扣在了泳思的身上。天空渐渐暗了下去,黑夜开始罩在这片土地上,草木摇曳舞动多姿,露水的湿润恰到好处,随着夜晚朦胧静谧的柔风,四处飞散,带走了一日的疲惫和烦忧。冬去春归,几人回?芙蓉帐下,锦衾温暖,情深意长,伴着天边月。 第二天早晨,暄妍阁里寂静无声。冬日暖阳已经透过院前的金桂在室内的帘钩上画出了一道倩影。戚羽等人,早已在外面担着晨盥梳妆的东西等待着主人的醒来。过了好一会儿,颉颃突然打开门,看到戚羽,只说了一声:“夫人累了,照顾好夫人!”就急匆匆地朝议政殿方向走去。 戚羽不解,来到里面。泳思正半坐在床上,脸上泛着一阵又一阵的红晕。 这时,戚羽才故意大声笑道:“凭夫人的脸色,今日可以不用胭脂了。” “臭丫头,看我将来非把你嫁给一个山大王不可!” 第六章 太子的嫉恨 部队整装待发,大王与王后前来送行。大王虽已过半百,却还面色红润,精神爽朗。对出征一事信心十足。王后是太子的生母,母子二人长得极为相似,太子棱阔自然,长挑伟岸,十分英气。王后柳眉凤目,看得出年轻时一定妖娆妩媚,不过,在儿子面前,母亲总是和蔼可亲的,抹着眼泪千叮万嘱。颉颃见这一幕,色变感伤,当然,大王也注意到了,拍着他的肩,说道:“颉颃,乌洛氏虽弱小,也不可轻敌,此次出征,有什么事多听你大哥的,你母亲要是看到你这般长进,九泉之下,也会安慰的。” “谢父王。”颉颃应道,低头的一瞬眼中隐隐透着一丝阴冷。 “好,本王祝你们早日得胜归来。”三人端起酒,一饮而尽,策马前行,终已不顾。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如今才八月,已北风卷地,百草凋零,越往北行,气温渐低,只见高山威武,崎岖陡峭。山顶终年积雪,只得来年春天才见得到山下流水浅浅。石壁崖缝间偶地探出一抹绿色,已是难得的风景,路面上时而留下几滴马蹄受伤的血迹,点缀在皑皑山间,燃起心里的一丝忧伤。马后桃花马前飞雪,这关口一出,醉卧沙场,不知几人能回。泳思早知出征之路不易,只是未想如此艰难,但想到行进一日便离目标又进一步,浑身就又有了力量。 日落时分,队伍安营休整。 大帐中,太子,颉颃,泳思席地而坐,随侍的还有太子的心腹胡鲁达,颉颃的侍从白有良,柳文先生,泳思的陪嫁丫鬟戚羽。 虽已奔波一月有余,可太子竟不显得疲惫,微微一笑,比颉颃柔和得多了。太子左手端起一杯清茶凝神品味:“真是好茶,夫人好手艺,三弟你真有福气。” 颉颃道:“太子太夸奖她了。” “哎,你我是兄弟,我是大哥,你是三弟,私下里何必叫得这么生分。” “是,大哥教训得是。” “夫人离亲远嫁,又如此贤惠得力,随夫出征,三弟啊,你可要好好待人家。” 颉颃转头望了泳思一眼道:“我会的。”语气平淡,并无丝毫情愫。泳思心中不自觉地感到落寞,这个男人,一会儿好像柔情满满,而这一会儿又冷若冰霜。 太子接着品了几口,才心满意足。这时,有人在帐外禀报有穹国来使想面见太子。 太子对着颉颃说道:“三弟,你看,咱们是见还是不见呢?” 颉颃道:“大哥自有决断,愚弟不敢妄言。” “但说无妨。” “愚弟以为可以见,此处再往西行三十里便是有穹部,有穹部虽是个小国,与呼延临近又与乌洛接壤,既是富庶要道,但也少不得与它们兵戎相见,他们知道我们出征乌洛,提前来朝,既为探知虚实,也为自保,或许还有攀附之意,也未可知。这一带地势险要,如果我们能与有穹联合,得到它暗中相助的话,那么或许会多一分胜算。”语毕颉颃与太子都陷入了沉默。 “殿下,妾身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泳思道。 “夫人请说。”太子道。 “如果有穹愿意帮助我们,那么我们可假道前行,不用绕远路,士卒马匹也可以休养补给。如今才八月已漫天飞雪,若再拖延时间,士兵们只会成疲弊之卒,到时定思乡情切,军心不稳啊。” 泳思说的也正是颉颃想的,不过颉颃因为避其锋芒,并没打算说,况且要假道也非易事,万一处理不当,还会引起各部联合反抗,到时只会弄巧成拙。所以颉颃想等太子开口。不过却让一个女人说了,倒也不妨事。两个男人顿时都佩服起这个女人的细腻与敏感,太子惊叹笑道:“夫人不但有好手艺,更有智谋,胜过世间万千男子,难得难得。”虽然笑着,不过心里却暗自生出忧虑。 “谢殿下,妾身不懂兵家事,只因为国效力,不论男女,皆有责任,让殿下笑话了。”泳思从容应答。 太子笑道:“佩服之至,何来笑话啊!三弟,走,一起去看看。” 第七章 不速枕边人 来使奉上礼物,美女十人,良马二十匹,并转交有穹王的亲笔书函,望五日后能与太子在齐斯城会面。 太子笑道:“有穹王客气了,五日后我们的队伍也正好到达齐斯城,到时再与大王倾尽情谊。” 使者使毕离去。颉颃也向太子告辞回了帐中。 胡鲁一脸忧虑:“太子殿下,您真要和他们见面吗?” 太子道:“当然要见,本太子还要假道前去讨伐乌洛呢。” 胡鲁道:“那三公子呢?” 太子一改刚才的柔和,面露凶光道:“现在还不是杀他的好时候,颉颃从小就得父王喜欢,此次让赫连老贼举荐我出征,就是想借乌洛之手杀了他,到时候,朝中就再没有绊脚石了。” 胡鲁:“太子英明,只是属下还想到一事。” 太子道:“你是想说清风丸的秘方一事吧!” “太子英明,属下正想这件事呢。此次出征,邻近呼延部,听闻秘方中藏有子虚国秘密,若能除了三公子又能寻得清风丸的秘方,那才真算是高枕无忧啊。今日见夫人也非等闲之辈,如果让三公子抢先一步,我们可前功尽弃了。”胡鲁道。 太子眉眼微微蹙缩:“你放心,他不会活着离开的。那夫人也确实有点见识。对了,有穹不是送来十名美人吗?你挑个好的,今晚就给颉颃送过去。这件事情你要亲自去办。”语毕,脸上浮现出诡秘的笑。 颉颃回到帐中,见泳思正在整理东西,娇小的身躯却在高山雪川里承担起夫君的天地,颉颃心中一热,不觉有点习惯身边有这个女人的生活了。 泳思迎了上来:“公子回来了?” “嗯,别弄那些了,太晚了,明天还要赶路,辛苦你了。”颉颃心疼地说道。 “公子。” 颉颃握紧泳思的手,也只有这个时候,颉颃才在把心疼和怜惜表露出来。正在二人情浓之时,帐外有人通报。 “属下胡鲁有事求见三公子。” 颉颃出了帐,眼见胡鲁还拘着礼,身后跟着一个低眉顺目的可人。 颉颃心中一阵恼怒,可又不好发作,心想大哥也太着急了。 颉颃镇定问道:“胡鲁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胡鲁回道:“回三公子,有穹部送来美女十名,太子念与三公子兄弟情深,特命属下挑选其绝色赠予三公子。” 颉颃笑道:“多谢大哥。” 颉颃走了过去,那美人笑语盈盈,抬起头来:“奴婢孟婉兮见过三公子。” 颉颃一把揽过孟婉兮的纤腰,笑道:“果然是绝色,你随我入帐吧!” 胡鲁见状,立刻退了下去。 颉颃揽着孟婉兮入了帐,泳思挤出一丝笑容,但眼角的忧伤还是顺着微弱的烛火烧进了颉颃的心里。 “夫人,这是太子的心意,以后你们就是姐妹了。” 泳思道:“公子……” 泳思的话还未说出口,被孟婉兮抢先了一步,跪了下来:“公子,奴婢不敢与夫人姐妹相称,只要公子和夫人不嫌弃,奴婢愿终身侍奉。” 泳思笑道:“太子既然把你给了公子,就是公子的人,妹妹起来吧。”说完,折腰扶起了下跪的孟婉兮。 孟婉兮道:“谢夫人。” 泳思看着颉颃:“公子,更深露重,易使人辗转,妾身……先回去了。” 有美人兮,清扬婉兮,江之泳矣,不可方兮…… 夜阑人静,万籁无声,只一轮缺月挂于疏林之上,银辉淡淡,透过参差的林木点点滴滴落在营帐上。偶尔飞过一只受惊的孤鸿,扑闪扑闪,缥缈幽怨,像极了失去温暖的闺人。泳思惊起一回头,那鸿早已远走,大概是枝头太过寒凉,纵然拣尽一片森林,也不肯栖身。泳思一时感慨,竟落下泪来。 戚羽轻声说道:“奴婢知道夫人心里难过,可他是公子,夫人,别怄了气,让那个有穹女人白白得了便宜。” 泳思喟然:“难过是有的,可我还担心呢。刚才太子与公子畅谈,表面融融,实则暗中角逐。自我入府,随侍公子已有一段日子,我知道公子是有大志的,加之公子足智多谋,而太子又略逊一筹,公子必不甘于人下。此次出征,怕是有性命之忧。” “那今晚送来的美人?”戚羽问道。 “二女相争,以乱夫心,那太子要对付公子就更容易了。” “夫人真聪明,奴婢佩服,公子真有福气。只是我们现在怎么办?”戚羽问道。 泳思道:“如今形势急迫,我们一定要格外小心,而且我的家人还被大王幽禁,父母年事已高,我很担心他们。只是现已远嫁,想不出办法救他们。”说完,神色伤感,让旁人也生怜悯,不过,泳思却只望着戚羽。 “公主,公主不相信奴婢吗?”戚羽突然改口称公主,跪在泳思面前。 “我出嫁之时,曾想带我的贴身丫鬟,可大王不准,你一身武艺,又灵敏聪慧,不是陪嫁这么简单吧!”泳思拭去眼泪,眼神也变得犀利无比。 “公主洞察世事,奴婢折服。是的,大王派我陪嫁,是想助公主一臂之力,找回兵书和藏宝图的。要是,要是公主有任何异动,就地格杀。戚羽从小无依无靠,可是,自从戚羽跟随公主之后,公主待奴婢犹如姐妹,奴婢备感温暖。公主大智大慧,奴婢愿意竭尽全力,为公主分忧,万死不辞。”戚羽已道出了实话。 “好,今日我们总算把话说明白了,以后,你要多注意孟婉兮这个女人,晚了,先下去睡吧。” 第八章 羹汤藏玄机 五日后,队伍到达齐斯城。有穹王举行了盛大的迎接仪式,泳思和孟婉兮身着男装,也列席而坐。自那一晚后,孟婉兮便是逮着空儿地伴着颉颃,一如天真单纯的少女。泳思心里烦闷,可又想着到有穹可去呼延一事,也管不了那女人是真单纯还是假装傻。宴席上,有穹王还邀请了长桑,白狄等五个部落的首领。 有穹王蚕眉星目,络腮黑面,身形颀长壮实,头戴金冠灼灼闪耀,着一身黑褐色礼服,身腰间佩一把短剑,剑柄有金色飞鹰装饰,剑鞘长约一尺,鞘面皆为灵蛇样式,环绕其间,赤金夺目,贵气中透着一抹邪恶,泳思看了一眼,心里涌起一股不详的预感。其它诸部首领大多年纪四十上下,皆是络腮胡须,圆眼高颧,气质出人一般。 有穹王作为东道主,先开了口:“今日寡人与月池太子,三公子和各部大王在此宴饮,实为有穹之福,齐斯之幸,寡人敬诸位一杯。” 众人饮尽此酒,话也打开了。 有穹王道:“月池物阜民丰,人才济济,太子殿下年轻神武,此次出征,必将得胜。这一杯,寡人祝殿下早日凯旋。” 太子与有穹王一饮而尽。 太子笑道:“大王过誉了,要说神武,可比不上三弟呀。” 颉颃自若答道:“太子过奖,为国尽忠是男儿职责,小弟愿为太子马首是瞻。” 兄友弟恭的场面,泳思也不是第一次见了,各部首领不知有没有看出其中的蹊跷,只是众口称赞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乃月池之福之类的话。泳思听得有些累了,不觉走了神。 正在此时,一声柔婉的道歉将泳思飘忽的心绪拉了回来。 “啊,对不起。”原来是一个斟酒的宫女将太子面前的酒杯打翻了,晶莹如丝绸的美酒忽地向四面散开,那香气蹦出了酒杯的怀抱,放肆地舞动在空气中,钻进每一个人身体的细胞,使人酒未入口而心先醉了。 “大胆。还不退下。”有穹王怒道,可声音中怎么听都不觉得是真生气。 “父王,你答应我的,现在又骂人家。”女子任性说道。 那斟酒女原是有穹王的女儿,扮成宫女模样入席。泳思定睛一看:那女子十七光景,长挑不见骨,丰腴不见肉,吊梢长眉,婉丽明皙,虽衣着简单,可依然美得像一把锋利的匕首。女子在父亲面前娇嗔怒道,一看就知平日里宠爱之极,刚才这一幕,也不奇怪,她大概是看上了太子。女子在父亲慈爱的“训斥”中退了出去,依依不舍地望着太子。而太子也以他一贯的温柔可掬之态礼貌地回应着,泳思心中长叹:“世间男女之情,若是被权势玷污,或是被恶意所欺,又有什么意思。” 有穹王笑道“小女越兮不懂规矩,喜欢热闹,让太子见笑了。” 太子故作惊羡:“不敢,公主天真可爱,似水中清莲,美丽无邪,一见便让人忘却烦忧。” 有穹王微笑,若有所思。 膳食已准备妥当,下人依次呈了上来,有穹人喜食羊肉,肉汤更是味美一绝。泳思喝了一口,心中顿时惊觉,额头渗出细小的香汗,为免人察觉,只用手轻轻一拭,泳思的手微微颤抖,端起玉碗,再品,心中欣喜万分,如在黑暗中探到了曙光。泳思将碗中汤汁饮尽,示意宫婢再添一碗。 有穹王道:“三公子,你的这位侍从只喜欢喝汤吗?”言下之意似有不满,可这一问正中泳思的心意。 颉颃回道:“大王莫要见怪,美酒佳肴,品类繁多,有如世间美人,风格各异,可心中也有独爱啊。”说完,余光看了一眼泳思。泳思心中一阵温暖。 有穹王开怀笑道:“哈哈哈,寡人以为世间男子皆爱绝色,身边尽其美亦不满足。三公子可是一个痴情种。来,为世间的痴情人干了这一杯。” 二人再豪饮一杯。 泳思道:“大王,这汤汁似与小人之前喝过的不太一样。” “哦,有什么不一样?我们有穹人世世代代喝的都是这一口汤。” “是这样,小人以前在月池喝的汤汁色白,黏稠,香气极浓,让人一闻便增食欲,而今日此汤色清味淡,入口润喉,似有提气之效。肉汤汤料不易存放,而这汤料恰是老料,宫中庖厨竟有此手艺,小人佩服,一时失态,望大王恕罪。”泳思说完,众人也觉如此。有穹王更是觉得天降福音,定要打赏厨子。 泳思心里激动无比,脸色却如往常。汤汁色清味淡,又能提气,那是因为其中加了一味叫白鳞鱼骨的食材,这种食材乃子虚国独有,因为白鳞鱼只适于在那里生长。而白鳞鱼又珍贵且娇弱,出水之后只能及时就近处理,向来不能以活物运于远地。而这汤中所加正是新鲜的鱼骨,能做这汤的定是子虚国宫人,泳思预感想要的东西可能很快就要浮出水面了。不久,厨子就被请了上来,是一位耄耋老人,须发已经尽白,面容虽老却另有一番神采。 “小人参见大王。”老人缓缓跪下。 大王问道:“这汤可是你做的?” “回大王,正是小人。” “好,有赏。” “谢大王。大王,小人一生喜欢做汤,今日有贵客到来,特意做了一道全新的烤全羊来配这羹汤,望大王和各位贵客喜欢。” 大王道:“那就快去取来。” “是,大王。”老人起身,动作中似有隐疾加身,可脊梁不折,轻风吹过,须发飘逸中更难掩饰其仙风道骨的神韵。 第九章 狐死犹首丘 泳思于是站起来向颉颃行礼道:“殿下,这一口汤已让属下回味不绝,烤全羊更让属下好奇,能否让属下跟着老师傅去见识见识。” 颉颃不由地嘴角上扬,笑道:“好吧!你去吧,不要鲁莽。”言语中溢出难得展露的关心。 泳思马上叫上了戚羽退出宴席,跟上那老者的脚步:“老先生,请留步。”老人止步回转身来,问道:“你是?” 泳思道:“老先生做的羹汤与众不同,晚辈从未品尝过如此清淡却又让人回味无穷的味道,想必是加了特别的材料吧?” “呵,是啊,这羹汤重在材料的选取配合,样样讲究,世间八月有一物,浪打桃花营。”老人轻轻摇头微笑道。 “苍穹千年藏二心,有恨亦有情。”泳思也微微一笑,随即接道。这两句正是子虚宫中的暗语,老人听完,立刻眼眸一亮,惊喜之情溢于言表。嘴角颤动:“你是?” “晚辈子虚国公主木泳思。” “老臣穆光见过公主,请恕老臣此刻不便行礼。”老人低声说道。 泳思道:“先生不必多礼,你我能相见已是万幸之至。” “公主请随老朽来。” 三人进了膳房,那烤全羊已半熟,底下的炭火烧得正旺,一位小师傅用手不停地翻动着羊,时而往羊身上刷着香料,老先生对那小师傅吩咐道:“让我来吧。你们先去忙其它的。” 支开他人,老先生开始接着刚才小师傅的动作,衔接自然,娴熟有余。然后慢慢说道:“老朽在这膳房做了一辈子,有时也能得些赏赐,可今日却是头一回被召见呢,我就想今日必有贵客到来,果然得偿所愿……”不知不觉间,羊已烤熟。 老先生于是起身,取出随身所带的短刀,望着泳思,用微微颤抖的声音说道:“公主,烤全羊工序复杂,肉质、佐料、火候,都十分讲究,缺一不可,最后,片羊肉还要讲究专门的刀法,这把刀跟了小人一生,难得公主不嫌弃,视我为知己,就请公主一试。”说着,郑重地递过那把刀,又望着泳思点点头,泳思会意,从老人手中接过了刀…… 席上觥筹交错,也没人顾得上两个下属。膳房里,众人忙着伺候去了,只剩下泳思三人,老先生仰天长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告诉泳思:“当年秘方配成时,大王年幼,众公子都想据为己有,乐安侯更勾结月池,妄图夺取秘方后,借助月池兵力取而代之,阳夏侯亦无辜被杀,而当年藏有秘方的兵书也已经被毁。老臣和蹇伯,百里穆三人按照阳夏侯的遗愿各持秘方的一部分逃出宫,途中,蹇伯被雪岭城主所抓,我和百里穆在石台路上失散,从此再无消息。我向西行,潜入有穹宫中做了庖厨。” “雪岭城主?不就是曾外公吗?”泳思暗自不解,不过并未表露,接着问道,“所以,先生以白鳞鱼骨入汤,是想找到寻找秘方之人?” “是啊,这么多年,从未有人尝出白鳞鱼骨的味道,直到公主到来。当老臣知道大王要召见老臣时,老臣已知晓终可完成使命。 “那秘方现在何处?” “就在有穹思齐殿里供奉明珠的锦盒夹层内,思齐殿里供着有穹国的珍宝,机关重重,十分危险,老臣已把机关布置图绘于刀内,公主万事小心。”说完,口中竟咳出一口鲜血。 “先生,刚才见先生硬朗康泰,这是为何?”泳思担心地问道。 老先生笑道:“唉,老臣早已病入膏肓,能坚持到今天,实为使命使然,如今不负国家所托,虽客死他乡,却已死而无憾。”老人转身离去,潇洒而轻松,吟道:“亲戚或余悲兮,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兮,托体同山阿!” “先生!”泳思和戚羽都禁不住泪湿青衫。 第十章 宝殿两争锋 太子在宴会之后,以厚礼向有穹王提出假道一事,有穹群臣的反应也不统一,大夫姬迁的反应最为强烈,长篇大论,几乎把史家翻了个底朝天,也就是想说唇亡齿寒,万万不可假道。可有穹王倒完全没当一回事,只觉姬大夫啰嗦之极,好生烦人。若不是念在他是两朝重臣,早给轰出去了。有穹王本就有意想与月池交好,借道便是重礼,简直是天降福瑞,二来,若能结为秦晋之好,有穹也能沾沾光。可是太子却拒绝了有穹王结为秦晋的提议,说道:“小王能得公主垂青,实为小王之福,可是小王此次出征假道一事,并不想牵连公主。公主美丽无邪,断不能因小王私心而玷辱公主纯洁的感情。若小王此番出征得胜归来,公主依然倾心于我,那我一定不会辜负公主的心意。”太子以退为进,说得诚恳动人,群臣佩服其坦诚担当,有穹王更坚定了假道的主意。唯有姬大夫哼声不屑。 假道前行,颉颃一行将会在有穹境内呆上几天。泳思即刻将地图拓印出来,又交与戚羽反复研究,终于找到机会,准备连夜潜入殿中。黑夜再次吞噬了光明,悄然而至。已有几日与泳思疏离的日子让颉颃很是想念这个“折磨”他的女人,二人相拥,可泳思的心实在纠得紧。既为戚羽担心,又有一事不解,曾外公当年抓走了身带秘方的人,那,那份秘方在哪里呢?难道在父亲手中?这是她不敢想也不愿意想的事。颉颃似有所察觉,但并未开口询问,只是抱着她,让她安心。泳思一夜恍惚,天微亮时,终于听到了戚羽的好消息,秘方得手了。 有穹王最终还是不顾姬迁反对,毅然答应了太子假道的请求,太子答应即刻休书回月池,向有穹送上美人二百,黄金十万两,白银二十万两,并与之结盟,约为兄弟盟国。有穹君臣开怀不已,唯姬迁在殿外长跪不起,磕头叨念:“天佑有穹,福泽绵延,臣姬迁叩谢天恩。” 群臣从殿中鱼贯而出,眼见姬迁所为,皆不屑道:“姬大人,你跪在这里也没有用啊,起来吧,省得大王见了心烦呢。”姬迁并不理会,只不停叨念。那人自讨没趣,一脸傲慢,径直离开了。也有人很是佩服姬迁的勇气胆识,说道:“大人这是何苦?我等寒窗十数载,方取得功名,若时势予我,自当报效。若天不佑我,当保全自身,如今大王心意已决,大人执意如此,实在是以身犯险哪!” 姬迁顿首说道:“大人之言,姬某也并非不懂,可国之兴亡,匹夫有责。更何况姬某身为国之臣子,当辅助大王,以保国家昌盛。月池太子有虎狼之心,大王听信巧言,贪图蝇头小利,势必铸成大错,姬某既无力挽狂澜于既倒,愿折去阳寿为国祈祷三日,苟立异姓,我当死之。”说完,再次叩首。 那人面露愧色,灰脸而去。偌大的宫廷,只留下一位老者在青石阶上叩首长跪。不多时,狂风卷下漫天大雪,千山鸟已飞绝,石径人踪湮灭,万里莽苍,银妆素裹。飞雪送客青山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第十一章 血染白雪岭 队伍假道前行,即将离开有穹国。不过,夜里队伍却突遭呼延部的偷袭。太子声称怕呼延与乌洛有勾结,提出与颉颃兵分两路行军:太子带领一队与二者交战,掩护颉颃的人马;颉颃则带领另一队人马沿着齐斯河继续前行,不日到达乌洛边境。颉颃毫不犹豫,就答应了下来,之后二人各自回到了帐中。 一回帐中,太子便露出往日的狰狞面目,问道:“胡鲁,那边可都安排好了?” 胡鲁道:“太子放心,呼延和乌洛方面都已打点妥当,齐斯河的埋伏也已安排好,只等颉颃入瓮。” “啪!啪!”黑暗中听到有人拊掌的声音,然后两个人顺着烛火从帷幕后方走了出来,笑道:“太子深谋远虑,必定心想事成。”这两人,一个是呼延王子,一个是乌洛定远侯。 太子雍容一笑:“哪里,此次多亏二位帮忙,否则凭我一人,也难成事。” 原来太子早已和乌洛、呼延暗通款曲,太子先让乌洛在边境滋扰,又让赫连大人举荐自己和颉颃出征,此刻安排呼延夜间偷袭,好孤立颉颃,并将他除掉,颉颃一死,自己再无劲敌。幽微的烛光照着三人脸上的奸邪,三人举杯,已等不及提前庆祝了。 颉颃帐中,侍从白有良怒声道:“公子,太子提出与公子分道而行,居心叵测,我们不可不防!” 颉颃冷笑了一声,用手抚摸着手中的亮剑,缓声道:“太子欲将我置于死地已久,我岂会不知?” 白有良见颉颃并不发怒,急了:“公子,明日我们将会经过齐斯河中段的峡谷带,山路湿滑狭窄,十分难行,最窄处仅能通过一人一马,若是在此遭遇埋伏,怕有全军覆没之险啊!” 颉颃依旧平静地抚摸着他的亮剑,并没有作声。这时,柳文先生进来了,面色匆匆,来不及抖落身上的雪花,便开了口,激动地说道:“公子!果如公子所料,据属下查探得知,我们离开后,刚才偷袭我们的人全撤了,乌洛那边也没有动静。依属下猜想,太子私下里与乌洛,呼延早有往来,恐怕连此次出征都是太子的阴谋。公子,我们怎么办?” 颉颃将手中的剑用力在空中挥舞一阵,静静地说道:“有良,你马上带一队人抢在太子之前去峡谷外围埋伏,柳文先生,你另派一队人马明日平明时分起程,传令下去,若遇太子,格杀勿论,另有同盟者,留活口。除了太子的命外,本公子还想要一样东西。”布置完毕,颉颃的脸上露出了平日里绝不会看见的难以形容的表情。 白有良和柳文先生领了命后,柳文先生又问:“公子想要的是否是清风丸的秘方?” 颉颃笑道:“知我者,先生也。先生说得是,据说这秘方中藏有子虚国的秘密,本公子要的是更大的天下。”颉颃顿了一顿,说道,“此事不可让夫人知晓,以免节外生枝。” 两人领命出了营帐。 山间日光来得慢,太子三人埋伏在峡谷内围,等待时机将颉颃等人一网打尽。少时,日出于东山之上,峡谷山脚处渐渐出现了队伍的身影,队中有甲胄者,策马前进。于是太子低声喝道:“动手。” 众人掀开覆在身上的枝条,雪花簌簌飞落,瞬时挥刀霍霍杀向颉颃的队伍。顷刻间,短兵相接,铿锵作响,兵刃相交处,火花四溅,鲜血渐渐染红了碎玉乱琼。太子持一剑向队伍中甲胄者飞身刺去,二人战一回合,太子惊诧,似乎不是颉颃,失神之时,只见外围山间响声怒吼,数百勇士忽地从雪中奋跃而起,杀向太子众人,太子措手不及,知道自己上了当,惊慌中试图夺路而逃。山腰间,一抹身影笑览红尘,弯弓搭剑,只听“嗖”的一声,一支利箭划破天际,直追太子而去,正中其后背,太子抽气一声,倒了下去,一把长剑也随之被抛出几米开外。太子倒地,嘴角不断有鲜血涌出,撕心裂肺已然说不出话。血迹斑斑的双手极力想攀附一股力量能让自己重新站起来,可惜终无济于事,两只脚蹬着地面,痛苦地往前爬行,望着心爱的长剑,然后瞋目远视,可视线逐渐模糊,他,爬不动了。眼角落下两行清泪,和着温热的鲜血融化了眼前的朵朵雪花…… 太子殒命于此,而呼延王子等人则被生擒。 第十二章 真假清风丸 众人就地取材,做了棺木,将太子置于其间,陪伴他的还有那把长剑。颉颃身披狐裘来到棺木旁,望着全无呼吸的太子,脸色慨然:“大哥,当年你喜欢这把剑,父王便给了你,还有赫连妹妹,你也夺了去,你要了那么多,一定很辛苦,该休息一下了。以后的事,就交给弟弟吧!大哥喜欢干净,怎么弄得这么脏,拿水来。”说完,颉颃亲自为太子整理遗容,见太子面色似为安详,方才让士卒盖棺,转身离去。路面依然湿滑,走在上面的人总要格外小心,颉颃的身体也不免踉跄。白有良本想跟上前去,却被柳先生阻止了:“让夫人去吧!” “公子,风大了,回帐里歇息吧!”泳思上前劝慰。 颉颃拥过泳思的双肩,只觉这一刻心里才有些温暖:“夫人,让你受苦了。” “公子又说这话了,妾身不觉得苦。只是担心公子的安危,公子现在有何打算?”泳思是真为颉颃担心,当然也关心清风丸的下落,不管呼延王子知不知道清风丸,他都是个重要的人物。 “这次出征本是太子一手策划的,如今他死了,计划也乱了,此事要从长计议。”说道前路,颉颃立刻恢复了平静。 “公子,现在太子已死,虽然解决了眼前的危机,却让我们处境更为被动。如果我们抬尸而回,恐怕会让公子被朝中人耻笑。再者,妾身怕太子的党羽可能会对公子不利。” 颉颃道:“夫人冰雪聪明,这也是我想的。该来的终究会来。你放心,一切我自有安排。”二人深情相视,山谷间回荡起爱的跫音。 队伍走过峡谷,在山脚扎营。士卒押着呼延王子进了帐中。被人押着的呼延王子披发蓬面,血污点点,衣裳也在打斗中扯破了,赤脚跣足,身子微微发抖,满眼是死亡将至的绝望。 颉颃对属下说道:“王子是贵客,不得无礼。”便吩咐松绑,赐坐,看茶。呼延王子惊异不解,跪在地上,不敢起身。 颉颃上前,笑道:“王子无需惊慌,本公子说了,你是贵客,起来吧!” 呼延王子这才缓缓起身:“谢三公子。” 颉颃道:“本公子知道,王子是受了我大哥的蛊惑,这一切本就与你无关。”说完,颉颃意味深长地看着呼延王子。 王子不知颉颃想说什么,只是附和:“是,是,是,小王只是听了太子话,如果,如果,公子肯饶小王一命,放小王回呼延,小王定当报答三公子的大恩大德。” 颉颃示意柳先生,柳先生开口说道:“王子是个爽快的人,我家公子就喜欢交爽快的朋友,其实也谈不上报答,只要王子肯告知清风丸的密方,我们保证你安全回到呼延。” 王子听罢,突然大笑不止,眼神凄厉无助,白有良欲上前阻止,颉颃却任其癫狂。许久,王子道来:“世人都以为清风丸出自呼延,可只有我们才知道呼延从来就没有清风丸。” “哦,那你们三年进贡一次的清风丸又是什么呢?”柳先生问道。 “那是子虚国雪岭城一位商人送来的,这早已是呼延部宫中公开的秘密,只是外人不知。那个雪岭人每三年向我们送一次货,只让我们向各部赠送就好,呼延地小势弱,靠着这药丸,倒有些名声,不赔本的买卖,我们没理由不做啊!”王子如实回答。 颉颃亦不解:“那个雪岭人是谁?他为何借你们的手把清风丸送出去?” 王子绝望一笑:“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呼延王子被带了下去,王子被带走时,癫狂不止,语无伦次。颉颃并不想要其性命,他已然很快就是一个废人了。 此时,颉颃决定进攻乌洛氏,太子既已死,清风丸又没有下落,自己将以战功回月池安定大局! 泳思听说呼延王子疯疯癫癫的,知道自己的计划落空了,暂时只能随势而为了。 第十三章 国王的忧虑 颉颃顺利接收了太子的人马不日到达呼延边境。据细作回报乌洛氏一方重兵防守,早有准备。 颉颃道:“乌洛氏号称有八万大军,我们不可硬拼,传令下去,各部待命,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可擅自行动。” 白有良领了命令出帐巡视去了。柳先生倒有些担心:“王爷,这一带地势险要,既多峡谷,又常有雾霭,境况十分复杂,我军虽然精锐,可并不习惯山林作战,属下以为速战为上策啊。” 颉颃怅然道:“先生说得不错,可我们人数不敌乌洛,如果贸然出兵,只会损兵折将,这里离月池路途遥远,朝中补给未必及时。若是大败而归,我十年的心血将付诸东流。” 夜里,乌洛氏一边传来了击鼓声,鼓声阵阵,似有迫人之势。乌洛氏仗着人多地利,盛气逼人,月池士兵被鼓声吵醒,个个怒气冲冲,恨不得立刻冲了出去一决雌雄。 颉颃自然也听到了鼓声,也看到了一切,颜色自若,只因万事尽在掌握之中。泳思上前为颉颃披了一件狐裘披风,“公子醒了,乌洛氏那边仗势欺人,妾身也觉得他们可恶。” “哦!让他们再闹一闹吧,这样,我们的胜算才大。”颉颃自信地说道。 “公子好计策,乌洛氏以为我们怯懦,必然掉以轻心,士气不振,反之我们则一鼓作气,杀它个措手不及。” “夫人是最懂我的。”颉颃温柔地拉起泳思的手,放在嘴边哈着粗气。 泳思悄然笑道:“公子,妾身有一计,说给公子听听。” 颉颃道:“哦?说来听听。” 泳思道:“敌众我寡,卑以骄之。” 颉颃听后,嘴角一扬,在寒夜里笑得很温暖。 乌洛士兵见击鼓几日不见动静,竟出言戏谑,也不见月池一方动静。夜里,月池军中依泳思的主意唱起了歌:“王事靡盬,不遑启处,忧心烈烈,我行不来……”乌洛将士听了,大笑,以为月池士兵怯懦,便安然睡去。就在这天夜里,月池士兵手持矛戟,愤然杀去,正在熟睡的乌洛士兵阵脚大乱,主将亦当场被擒,月池士兵乘胜追击,势如破竹,逼近呼延都城。乌洛氏大败,俯首投降。 颉颃胜利凯旋,消息已百里加急送去了月池宫中。 颉颃一身戎装拾级而上,月池大王和王后在上等候,王后焦急张望,她在寻找儿子的身影。 颉颃拘礼:“父王。” 月池王忙起身扶起风尘仆仆的儿子,欣慰之至:“好,好,你大哥呢?” 颉颃痛苦,眼中热泪涌出:“大哥,他也回来了,他在外面。” “不!”王后撕心裂腑地一叫,便哭着冲了出去,其实刚才她没有立刻见到儿子,心中就有了预感,只是没亲眼看到,亲耳听到,就不愿相信。 月池王也紧跟着追了出去,王后跪倒在棺木旁,长哭不起,母亲失去儿子,那必是裂心之痛。月池王向来宠爱太子,亦是十分伤心。 死者已矣,活着的人总要想着怎么活。颉颃大胜而归,将权力从太子手中夺过,朝中一时没了他的对手。月池王眼见儿子在封赏,抚恤上做得井井有条,在太子死后,接手太子的事务又进退自如,朝中大臣大多见他作风行事,自己大感力不从心。私下叹道:“君如风,臣如草,草上之风,必偃!” 第十四章 疯狂复仇女 仙山岁月倏忽过,世间浮沉又一年。 狂风肆虐的寒冬被迫撤离到了大地的另一边,和煦的暖阳挂在旷远幽蓝的天空,素日的一片银装也换上了淡淡的新绿。积雪逐渐融化,淙淙流水在山间迂回,滋润着万物,野芳发而十里幽香,佳木秀而百里繁阴。湿润的空气里随之而来的新鲜气息唤醒了人们内心深处潜伏着的激情,让人不禁萌发出对室外世界的憧憬。在阁中呆了许久的少女们相约外出踏青,在古老的仪式里为自己点亮一盏幸福之灯。外头如此热闹,宫中也不能落了人后,各部都忙碌着十五之夜庆祝的事。 年初十五之庆是宫中大事,祭祀为社稷祈福,宴饮为君臣同心,造福朝廷。是夜,春风拂槛,千般景物堪图画,润物无声,一轮明月林梢挂。宫中楼宇林立,灯火辉煌,席上君臣尽美,畅谈处,实是风流儒雅。在有穹国服侍过颉颃的孟婉兮此时身怀有孕,颉颃便列了席位,让她也参加这次宴会。泳思因婉兮怀孕一事,心里有点小小的失落,不过倒也没有不平之气。只是太子妃竟一身素服列坐其间,让泳思感到不解。 自太子死后,宫中行事的风向立刻就有了变化。月池王鬓染银丝,神色颇显憔悴,虽有通明灯火也照不见往日的神采。此次宴会,王后并未出席,那一个位子华丽而空虚,正如王后的内心。音乐响起,舞女们翩然而至,其中有一个绿衣女子被众舞女以众星拱月之姿推到了舞台中央,那女子的面颊用五彩绘成涟漪状,魅惑而妩媚,且长发过腰,发丝乌黑油亮,自在散开,并随着身体的舞动轻轻摆动,发间幽微的香气和着习习凉风渗透在大殿的每一个角落,让人忍不住想重重地吸上一口。一袭绿衣齐胸口上方一色裁开,隐隐透着雪白的xiong部。衣服上端绘着大朵橘红色的美人蕉,艳丽如朝霞,使得本就雪白的脖颈越发细嫩。下方的裙摆形状似荷叶,又用金丝绣成脉络,裙摆边缘处尽用金丝包裹,那一缕缕金丝闪着华贵的光芒。裙摆长至脚踝,只露出一双小巧灵活的双脚。舞动时,甩袖腾跃,游刃有余。流纨纤腰,轻盈多姿。绿衣女子稍微靠近了颉颃,动作极是妖娆,颉颃见惯了这种场面,并未放在心上。绿衣女再移步舞台中央,闪耀如明月,众人皆惊叹其舞艺超群。只有孟婉兮一人顿时觉得紧张起来,因为这女子面熟,那些动作,那些表情……婉兮越想,越觉得不对。这时,泳思也注意到婉兮脸上的异样变化,心里只是想或许是一个女人见到更美的女人对自己的男人有意,一时不适罢了。音乐声渐转激越,女子折腰转身,直奔颉颃而去,婉兮终大声疾呼:“公子小心!”大叫的同时,那绿衣女子已经手持匕首刺向颉颃,颉颃巧妙闪过,舞女中另有几人相继拔出武器杀向颉颃。其它公子见有人刺杀颉颃,心里乐得慌,哪里肯真帮忙。只得喊一声“有刺客”,然后便去月池王旁边护驾,随后退了出去。大臣们想上前又怕匕首有毒护主不成反而伤了性命,群臣相顾,惶急无措。那几个女子武功不凡,绿衣女子身手了得,可也伤不了颉颃。绿衣女子见势不妙,再打下去,自己必败,将匕首转向泳思,情急之下,颉颃竟不顾危险以身保护。绿衣女子找准机会,想一刀结果了颉颃的性命,刹那间,鲜血顺着刀刃淌了下来,不过那血却不是颉颃的,而是太子妃的。绿衣女子将刀刺向颉颃的那一刻,大子妃出人意料地挣脱丫鬟,冲上前挡在了颉颃的面前,太子妃捂着受伤处,虽然痛苦,脸上却溢满幸福的微波,她的嘴角强挂着一丝笑意,叫了声:“颉颃!”然后就缓缓地倒了下去。 “太子妃,你,你……”颉颃语塞,他扶着倒下的赫连萧盈,心里只希望她不要有事。 绿衣女子本以为自己成功了,谁知紧要关头跑出来一个太子妃,害得自己失手。 侍卫赶进来,颉颃大声喝道:“拿下。” 绿衣女子绝望道:“不必了,反正是一死。” 婉兮一阵踉跄跪在颉颃前面;“公子,请你饶了她吧!” 颉颃愤然不解:“你说什么?” 婉兮竟然上前求情,泳思虽不知道她与刺客有什么关系,但肯定别有内情,殿上人多口杂,实在不宜纠缠,断然说道:“公子,这些人大胆行刺,实在罪无可恕,孟婉兮与刺客勾结,应一并拿下。” 颉颃明白泳思的忧虑,怒声说道:“带下去!” 有刺客一事,众人也没了兴致,各自散去。颉颃与泳思一同来到婉兮处,婉兮正在伤心,见颉颃到来,又哭又笑。 “公子,姐姐。” 颉颃有点担心婉兮的身体,说道:“你怀着身孕,身子要紧。” 泳思也安慰她:“妹妹,姐姐刚才只是权宜之计,妹妹不要往心里去。” “妹妹知道,都怪我太冲动了,不知会不会连累了公子。”婉兮说着竟又流下泪来。 “不用担心,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是颉颃最关心的事情。 “公子不记得了,穿绿衣服的人就是孟越兮啊,在有穹齐斯城的时候,你们都见过她的。她就是在齐斯城的宴会上,那个撒泼酒的侍女。她是我的妹妹,我母亲身分卑微,我也不被重视,在宫里,只有越兮待我如姐妹,那时她对太子一往情深,太子走后,妹妹就在宫中等着太子归来。可是,谁料太子一去殒命不回。后来我打听妹妹的消息,父亲要把妹妹嫁给长桑大王,长桑大王已年近半百,风流无羁,妹妹宁死不从,就从宫中逃了出来,可是出宫后不久,就听到妹妹的母亲暴毙的消息,不用说,她一定是被逼自尽的。妹妹出宫后走投无路,被人欺骗,落身酒肆,遭人欺凌,妹妹一定以为这一切都是公子与太子的恩怨造成的。现在妹妹进宫行刺,只为一死,可她着实可怜,求公子饶她一命吧!” 白有良连夜审问,情形与婉兮所说无异,也就是一个弱小女人绝望地还击罢了。既然兴不起风浪,又有婉兮求情,颉颃姑且留了孟越兮一命,让她远去他方,对朝中只道是太子在有穹负了的女子,心中气极却把气撒在了公子身上罢了。 深夜,颉颃伴着朗朗月光走在回忆的长廊里,不知萧盈的伤怎么样了。那年,太子与颉颃都倾心于赫连萧盈,身处宫闱,颉颃难得动心,可她最后却嫁给了太子,赫连大人又施手段把萧盈的妹妹萧月嫁给颉颃,颉颃觉得赫连大人利用女儿太卑鄙,一直耿耿于怀。许久,颉颃才走到了泳思的房里。 “公子累了吧!”泳思若无其事地关心道。 “太子妃的事,你为何不问?” 泳思笑道:“公子想说,自然会告诉妾身的,妾身又何必问呢!” “夫人最是体谅我,如今她因救我身受重伤,为避免他人闲话,你吩咐底下的人好生照顾她的伤。” “妾身会的,公子尽管放心。” “由你亲自去办,我当然放心。” 两人相拥,心心相印。 第十五章 百里穆谜踪 颉颃让太医好生看护,自己并未亲自前去探望,这让萧盈不免大失所望。 春寒料峭,天气微冷,让人不觉有些慵懒。萧盈一个人上了高楼,倚着危栏,极目远视。冷风过处,吹皱了一池春水,又见几片花瓣从枝头掉落,萧盈有点触景生情,眉心不展,目光幽怨,像极了一朵暗香袭人却又让人心生怜悯的丁香。几缕发丝拂过她苍白的面庞,伤口处阵阵作痛,她不时用一只手轻捂伤口,发出微弱的呻吟。丫鬟劝道:“太子妃,别等了,你刚受了伤,要吃点……” “啪”,没等丫鬟说完,一个耳光已响起:“贱婢,胡说什么,他一定会来的,他一定会来的。”萧盈瞬间变得异常激动。 两个丫鬟跪在地上,不敢起身。 “姐姐的脾气一点都没变哪!还是那么坏。”不知何时,萧月走了进来。 “是你,来干什么?”萧盈傲慢一问,随即理了理衣裳。 “姐姐受伤,做妹妹的怎么能不来看望,姐姐可好些了吗?”萧月淡淡地说道。 “那刺客技艺实在不精,我现在完好无事,妹妹可是失望了。” “姐姐说笑了,姐姐心思细密,常人远远不及,姐姐扑得及时,位置也正好,就算是天下一等一的刺客,恐也伤不了姐姐的性命。”萧月语带讥讽,心里更是恨得厉害。 “我?”萧盈突然顿了一下,又说,“你,你眼看着刺客刺杀公子,却跟你娘一样胆小怕事,可见你心里根本没有公子。”萧盈已是太子妃,怎么都不好直说自己关心颉颃,只得斥责萧月,转移话题。 “是啊,要说胆子,妹妹当然不比姐姐,太子尸骨未寒,就想勾搭别的男人,姐姐闹这么一出,是妄想公子还钟情于你吗?姐姐,你真是跟你娘一样,一样的不知廉耻。”萧月故意把最后一句话拖得老长。 可萧盈却没有被萧月的话激怒,反而轻松地说:“就算公子不再钟情于我,但也绝不会爱你。”萧盈清楚地知道颉颃当年娶萧月是父亲的手段。 萧月似被说中了心事,往日恩怨涌上心头:“当年姐姐贪恋权势,嫁给太子,可惜呀,太子英年早逝,姐姐的荣华梦非但没有如愿以偿,反而一朝变成了个可怜巴巴的寡妇,现在居然又想来勾引公子,天下间竟有你这么不要脸的女人,我这做妹妹的真为你感到羞耻。不过,我还要告诉你,只要有我在一天,绝不会让你如愿。” “好啊,那我等着,看看颉颃到底要我还是要你这个陪在他身边多年的虚设人偶。” 姐妹两人怒目而视,又是一阵冷风吹过,萧月愤然离去。 萧月当日见刺客厉害,自己真是害怕,她担心颉颃,可没想姐姐居然不顾性命以身挡刀,心里落寞之极,这让她更害怕了,姐姐为了权力嫁给太子,可她心里是喜欢颉颃的,萧月想起出嫁前,父亲曾把姐妹二人叫到跟前,说道赫连家男子不才,姐妹二人不能只想儿女情长,要维护家族荣耀。可是事与愿违,姐妹二人自小不睦,又都钟情颉颃,一时更势如水火,萧月此时又只觉心里乱得慌,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 另一边,泳思手里现在握着一份秘方,心里却依然放心不下。她想尽快找到其他两份秘方的下落。百里穆在石台路与老先生失散,石台邻近匈奴,泳思一面暗中派人到石台一带打听消息,另一面找到太史大人,查找往来记录,希望从中找到线索。功夫不负有心人,在外查探的人带来了好消息。来人说道:“石台有一小酒肆,叫玉泉馆,有一个伶人在那里寄身多年,那伶人擅长多种乐器,给玉泉馆带来不少生意,玉泉馆掌柜都换了几茬,那伶人却一直都在。后来,被当地大人带去了一场宴会演奏,一去就没回来。” “宴会,是什么时候?” “好像是天和六年。”来人说道。 天和六年,泳思仔细想来,据太史大人的记载,天和六年,颉颃曾出使匈奴,地方就在邻近石台的匈奴小城,不知这两件事有没有关联。百里穆曾是宫中乐师,阳夏侯一生淡泊,二人私交甚好,如果这个伶人就是百里穆的话,那他现在在哪里呢? 当年随颉颃出使的心腹有白侍卫和柳先生,另外还有赫连萧月。可这个中蹊跷却一时想不明白。泳思叹了一口气,实感伤神! 戚羽递来一杯茶,轻声说道:“公主,喝杯茶吧,是您亲自酿的清风丸茶呢!”泳思看看茶,突然说道: “戚羽,备些点心,要精致的,明天请妹妹们过来一聚!” “奴婢明白。” 主仆二人会心一笑。正在这时,子虚国使者来访,泳思听到了父亲的消息。 第十六章 新旧两情人 子虚国一行百余人来到月池,月池国以礼迎之。泳思是子虚国公主自然列席欢迎宴会。只是没想到来使竟是李霁南。李霁南一身青色朝服,头发往后系成一束,上有银冠玉簪,腰间佩一玲珑玉佩,更显身份的高贵。整个人风流无比,倜傥依就。泳思一眼认出那玉佩是多年前自己送他的。一年多不见,再见时,泳思心里虽然还有一些情绪,但毕竟已为旧事,也不觉得有更深的感触。 宫中清冷许久,如今难得热闹,月池王心情大好,与子虚国使者相谈甚欢。半晌,洒入愁肠的李霁南对着已成月池王子妃的泳思说道:“公主,公主远嫁,大王一直挂念,此次微臣前来,大王特意嘱咐让微臣带来公主素日心爱之物,望公主身体安康,心境欢yu。”说时,李霁南眼中含情,语带眷念。当然,外人是看不明,也听不出的。可颉颃却敏锐地感到李霁南与泳思之间似有不寻常的情愫。 泳思起身谢道:“泳思谢大王恩赐,泳思自嫁与公子,得父王照拂,公子垂爱,一切安好。泳思会谨记大王教诲,请大人转告大王不必为泳思担心。” “微臣明白。” 泳思应对得体,李霁南眼神黯了下去,显得十分落寞。 酒酣,舞乐助兴,各人忙着交谈,一时大家也没有开始那样拘谨。李霁南身后有一随从,髭须浓密,体态魁梧,目光炯炯,肩头歇一只黄鸟。那黄鸟会说人话,刚才可把众人乐了一番。其实,泳思自入席后,便注意到这个人了,那人也偶用眼神示意泳思,又不时用手抚摸黄鸟,泳思想想父亲曾谈起自己出生时的异象,便与黄鸟有关,此时又见黄鸟,又见那人暗示,心里不得不多想,是否是父亲的意思。只是宴会人多,一直没找到机会。此刻众人皆乐,泳思向颉颃说道:“公子,酒浓花香,太过热闹,妾身想去外面走走。” 颉颃心里燃起一丝疑虑,却神色自若道:“好,出去散散也好,早些回来。” 泳思笑靥如花,和戚羽转身离席。颉颃看着她的背影,心里突然不悦。示意白有良:“找个人悄悄跟着,别让人发现。” 白有良诧异不解,不过主子的事,属下是不必多问的,只应声领命:“是,公子放心。” 颉颃脸色又如以往那般绝冷,白有良和柳先生心中也隐隐担心。 泳思走后,那随从暗中发令,黄鸟便飞了出去,接着便对李霁南说:“大人,属下去把那不听话的畜牲捉回来。” 一个随从的离开是件再小不过的事了,谁也不曾注意,李霁南也没有多想。只是颉颃心中又多了一分怀疑,心情更加不悦了。 泳思和戚羽径直走着,偶尔颔首嗅嗅花香,低声问道:“戚羽,有人跟来吗?” “没有。”戚羽看了一眼说道。 泳思找了个回廊坐下,一会儿,那黄鸟直飞过来立在旁边。髭须随从立即跟上来,说道:“夫人,畜牲无心惊扰夫人,请夫人莫要见怪。” 说完,髭须随从一挥手,黄鸟又飞回他的肩上。 泳思笑道:“这鸟极通灵性,说是畜牲,未免辱没了它。” “谢夫人夸奖,这黄鸟确通灵性,小人是它的新主人,听它的旧主人说,这鸟能说人话,还能口衔玉佩与人吉祥。” 泳思一听衔玉佩之事,心中肯定此人与父亲有关。 笑道:“此鸟既然如此珍贵,旧主人如何肯舍得割爱赠与先生?” 髭须随从道:“其实这鸟是旧主人女儿的心爱之物,可惜旧主人家逢巨变,身险囹圄,小人曾受旧主人恩惠,故将此鸟交与小人代为照管,此鸟平日不与他人亲近,今日它追随夫人,可见夫人是有福之人。”说着又一挥手,黄鸟飞向泳思,翅膀扑闪间,泳思看到黄鸟腹部羽毛间有一张字条,她疑惑地看着髭须随从,髭须随从示意她取走字条,泳思伸手,黄鸟立于其掌间,泳思顺手拿走了字条。 髭须随从说道:“惊扰夫人已久,小人告退了。”说完与黄鸟一块离开了。 泳思突然想起一问,道:“先生如何称呼?” “小人孔如也。” 泳思到一僻静处展开字条,果然是父亲的亲笔,心中暗喜,眼泪不禁流了下来。 “泳思,府上数十口悉在狱中,大王力求清风丸秘方,为父手中已有一分,尚以此保得一家性命暂时无忧。如今子虚国来访,我特派先生孔如也一同前来,你若寻得秘方定交与先生,以策万全。父长河。” 知道家人性命无虞,泳思心中欢喜,戚羽也是感慨万千。宫中耳目众多,泳思与孔如也不便相见,只将第二份秘方藏于礼物之中,做好记号,孔如也是父亲心腹,一看便知。 泳思做好一切之后,躺在椅子上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戚羽道:“公主今日心情好着呢。” “就你知道,既能挽救国本,又能救下家人性命,我能不高兴吗?”泳思觉得好久都没有这么轻松过了,花好香,好香,躺在椅子上很快便睡着了。 白有良将探得的消息告知颉颃,道:“公子,属下的人说远看去,只见夫人与那随从闲聊几句,走近一些,也只听夫人好像是对那只会说话的鸟很感兴趣,说了一会儿就走了。” 颉颃面色没有特别的表情:“很多事情不能只看表面,本公子总觉得那个使者……”颉颃顿一顿,“还有那个随从不简单。你找人查探一下这两个人,记住,要暗中进行,不要让夫人察觉。还有,找人跟紧夫人,看她在做什么。” 白有良领命,他跟了公子这么久,真心希望公子有个可心的人,可是…… 颉颃就是觉得那个李霁南对泳思有意,他们太可能借随从暗通消息。颉颃并不愿意这样想,也恨自己这样想,可久处宫中,让他已经习惯了怀疑一切,他只希望传来的消息是好消息。 第十七章 美人的伎俩 泳思让戚羽前去厨房准备子虚特色点心,再请了各位夫人美人前来一叙。 这一天,天朗气清,已不见了料峭轻寒,夭夭桃花蘸水而开,香气令人清爽,轻风让人舒畅,万物竞相生长,生机勃勃,实在是相聚畅谈的好日子。美人们细心装饰,款款到来。萧月着一身淡黄裾裙,上有淡绿花卉装点,裾裙仅好一身,使得婀娜体态展露无余,淡淡的绿色装点让她浑身上下透出浓浓的春日气息。宛如春天里走出的仙子,萧月将头发上挽,用两支银色玉簪固定,简约而优雅。众美人也知公子平日不喜奢华,装扮虽细致,可也素净。婉兮的肚子越发大了,丫鬟小心地搀扶着。一脸幸福与期待直挂在脸上。 “妹妹见过夫人。”众美人齐向泳思行礼。 “妹妹们不必多礼,都坐下吧。今日天气好,鸟语花香。姐妹们该多走动走动。”泳思笑容满面。 “姐姐说得是啊,只是前些日子姐姐随公子出征,历尽辛苦,妹妹怕扰了姐姐休息,不敢打扰。”许久不见,阿史那还是让人感觉冷静如初,心底丝毫没有波澜。 “妹妹客气了,为公子分忧是我们分内之事,岂能轻言辛苦?多日不见,妹妹越发光彩夺目了。” 阿史那听罢尴尬一笑:“姐姐教训得是,妹妹记下了。” 接着泳思拿出一个锦盒,“这是有穹部赠予的一双金缕锁,听有穹王说这锁请了先生作法,寓意吉祥,送给冉冉和翩翩吧!” 阿史那连忙起身谢道:“妹妹谢过姐姐。” 萧月瞥了一眼,不屑道:“我看婉兮妹妹的肚子怀得紧,想必是个男孩。” “这倒不知,我只愿他健康就好。”婉兮虽到了公子府中,又身怀有孕,可也小心翼翼,生怕祸及孩儿。 “男孩也好女孩也罢,公子是一样疼爱的,公子子女不多,各位妹妹要努力为之。” 众美人齐声道:“妹妹谨记姐姐教诲。” 阿史那虽刻意掩饰,不过得意之状是掩饰不住的。婉兮谨慎,而不多言。萧月再不屑,可落寞之相无人不知。其余美人也都难免神伤,这一刻真是煞了这大好风景。 喝过茶之后,点心也上来了,颜色各异,香味正浓,美食当前,一时又冲走了惆怅。 泳思道:“这些是子虚国特色点心,妹妹尝尝。” “清香味淡,甜而不腻,确实是好。”各人都赞不绝口。 “饮食舞乐最能体现一方风情,月池与匈奴邻近,听闻萧月妹妹曾去匈奴,不知有何见闻呢?”泳思终于入了正题。 萧月细品了一口茶,漫不经心地放下,嘴角上扬,哼笑道:“这么久的事,妹妹……不记得了。” 众人顿时沉默,心想这萧月也太大胆了。 泳思笑容依然,低头咬了一口点心,并没答话,园子里好像太过安静了,只听得到鸟叫声。这样安静让萧月感到极不自在,似乎又被人看了笑话,一时想发作,可终究没有。只得说道: “这茶好真好,渗喉甘甜,令人神清气爽,我又记得一些事了。当年我随公子出使匈奴,男人们的事我一点兴趣都没有,倒是记得有个匈奴女人对公子有意,即兴跳了一支舞,妖娆之极,可惜呀,公子并不理会。还有个乐师,瞎了眼的,竟在宴会上冲撞了大人,当场就被带下去了。”萧月说着,脸上似有笑意。 “哦,竟会有人冲撞大人?”泳思故作不解。 “是啊!那乐师演奏曲子时忽地断了琴弦,琴弦竟弹出伤到了一位月池大人,大家都说他是故意的。”萧月道。 “琴弦即使断了也伤不了人,除非是有意的。”阿史那说道。 “那那个乐师呢?后来如何处置的?”这是泳思最关心的。 “交给公子处置了。” “那乐师怎么自找麻烦呢?” “就是啊!” 美人们不解其中缘由,各自猜测。 泳思笑道:“妹妹们,喝口茶吧!” 不久,似乎要下雨,众人便散去了。 第十八章 萧盈为情狂 知道是颉颃处置了那位乐师,泳思心里顿时轻松了许多。她于是命人暗中查探,最后得知那乐师如今还被关在月池的王宫地牢里。 另一方,白有良将探得的消息告诉颉颃:“公子,属下得知,月池来使李霁南是子虚国威武侯李秦风的儿子,在子虚国很是受器重,其它倒没有什么,只是听说,听说……”白有良似有难言。 颉颃突然变了色,凝重的脸显得更加阴沉:“说吧,磨蹭什么?” “听说李霁南曾觊觎过夫人!”白有良话还没说完,颉颃顿改往日的稳重,用力握紧自己的拳头,在案桌上狠狠地一捶。 白有良反应过来,紧接着说:“公子?” “还有?”颉颃更加激动地看着白有良,眼中隐现出两座熊熊的火山,仿佛瞬间就要爆发。是啊,一个男人怎么能容忍其它人觊觎自己女人呢?她们就像是自己的丰富家当!这是任何雄性动物都不会轻易视作不见的耻辱!何况是颉颃这样一个骄傲而深沉的大国公子!何况泳思还是所有家当中最令人爱不释手的一件精致品!颉颃又盯了白有良一眼。 白有良面带无辜的表情赶紧说道:“不过,后来夫人远嫁,两人的情分也就随之断了。”白有良说完,颉颃的神色缓解了一些,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属下还得知,夫人前些日子邀了公子府中美人一聚,夫人特别提到了当年公子出使匈奴一事。不过属下想这不过是美人们的闲聊罢了。” 白有良自然想不出泳思问匈奴一事的用意,而颉颃一时也因男女之事的疑虑没有把泳思宴会美人的事太放在心上。然而颉颃毕竟还是颉颃,吩咐道: “你派人继续跟着夫人,先下去吧。” 白有良走后,颉颃站在堂内,正对着屋里的屏风中央,像一座满是石头的大山久久矗在那里。世间的英雄一旦牵涉到儿女私情,纵使是有何等的睿智与城府,抑或有何等的勇猛和刚烈,不过也成了一个个用冰精雕的看似冷峻的躯壳,在心爱的女人面前,瞬间就融化成了供美人消遣的一滩春水。 已入四月,园中娇艳的鲜花渐渐凋谢。花朵在东风的爱抚下成片片落红,昔日饱满的水气已然不见,花瓣的边缘处尽显出浅褐色的枯槁之状。朝生暮死,生命短暂得让人只能长叹一声。萧盈望着窗外的落寞之景出了神。 她的刀伤已经大好了,只是脸色还是苍白。萧盈一大早便起来了,她让丫鬟细细地将自己装扮一新。将乌黑的头发挽成流云髻,衬得眉眼清俊立体。发髻上方戴着一朵双色珠花,与黑发交相辉映,清雅怡人。柳叶长眉下方一双月牙眼娇俏可人,朱唇微启,薄施粉黛,身上穿着一件粉色大花丝裙,上面绣着宝蓝花卉,蓝粉相间,色彩绚丽斑斓。裾裙面料极薄,隐隐透出里面的白色亵衣。裙身宽大有余,微风过处,不时现出大段明媚的“风光”。房中窗棂上挂着的一串银铃随风铿然起声,更显得玉花台寂寞万分。 丫鬟玉筝上楼为萧盈披上披风,说道:“太子妃,风大了,奴婢扶您进屋歇着吧!” “风大了吗?我都不觉得。”萧盈依旧望着远处,并未回头,也未起身。 “太子妃,您在楼上坐了这么久,也累了,膳房刚送来一盒糕点,奴婢给您端上来。” 萧盈回过头来看了看玉筝端着的糕点,是核桃酥,她平日里也喜欢吃。不觉笑道:“膳房的人还记得我的喜好呢!” 萧盈伸出纤长的手指拿起一块放入口中,咬了一口后,她突然激动起来,一手掀翻了玉筝手中的托盘。 “贱人,这分明是前日剩下的破落东西,竟往我这送,当我是乞丐吗?我是太子妃啊!小小的膳房竟敢欺负到我头上,我这就告诉太子,我要把他们全杀了,全杀了……”萧盈扯着嗓子大声吼道,单薄的身子在宽绰的裙身中显得越发纤弱。 “我要把他们全杀了……”萧盈一边放声吼着,一边往楼下跑去。玉筝和如筝连忙上前拉住,劝道:“太子妃,您别喊了,要是被人听见,怕是又要惹出事端啊!” 萧盈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终于安静下来,眼中噙着粉泪,绝望地说:“谁会听见,这玉华台还有人会来吗?快,玉筝,把那些破落东西给我扔出去,扔出去喂狗。” “是,是,是,奴婢这就扔出去,太子妃,您消消气。”玉筝极是安慰道,瞬间也跟着落下泪来。萧盈望着依然在身旁的玉筝和如筝,一时感触,大哭起来。不知过了多久,眼泪风化在了脸上,和着脂粉留下两道青粉色的纹路。此刻,她还想最后一搏,于是抹了眼泪,对玉筝说道:“扶我起来。”又直直地对如筝说道:“如筝,去把核桃酥捡起来吧,以后怕是日日要吃这些了。” 是啊,世上的一切看似公平,万物各得其所,但一旦涉及到男人和女人就变得异常的不平,男人可以直接献身宫廷、战场、海船,商贾、有剑和袍的荣耀不断交替,骄傲、声名、雄图更充斥了他们的内心,还有什么能永远留住他们的心,而女人的境遇就大不相同了,女人往往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爱了再爱,然后再受伤害。当一个柔弱女子只能靠爱去获得自己存在的价值时,她的命运就变得很玄乎了。不过萧盈绝不甘心就这样草草一生,她还想再等等,等等心上人! 第十九章 地牢神秘人 夜里,颉颃如往常一样来到泳思的暄妍阁。他坐下喝了口泳思准备的山参汤,说道:“前些日子议政殿里事务繁忙,没空来看你,你不会怨我吧!” “怎么会呢!公子贤能,自然事忙,妾身不能为公子分忧,倒还有几分自责呢!” “夫人貌美聪慧,我,真有福气。”说这话时,颉颃心里有种说不尽的苦涩和无奈,这是一个男人不能确定自己能否完全占有枕边人的一种怅然强颜之感。泳思似乎觉察到了些什么,只是低头含羞一笑,轻轻靠在颉颃的肩头。 颉颃轻抚着泳思试探道:“子虚国真是了不起,一个深闺女子都有如此才识,朝堂之上定是人才济济,灿若星辰。就说上次来朝的那个使者吧!父王一眼就相中了他,想把八妹嫁给他呢,他却执意不肯。你说,这要羡煞多少月池男人啊!” 泳思一听,隐约感觉颉颃的醋意试探,稳稳地说:“是啊!不过,纵然天下才俊万千,在妾身心里都不及公子万一。” 颉颃一听,心头一热,可随即又冷了下去,他实在不确定自己在泳思心中的分量,以前都是别人想方设法争夺他的垂青,现在对眼前的这个异国女子,他却毫无信心。心中的高傲不知什么时候早已失去了平素的底线,反而陷入了一种自己无法控制的情感漩涡中,越挣扎,陷得越深,不是痛苦,却是一种挥之不去的折磨了。因为这个女人不是每天已经睡在自己的旁边了吗?但是她的心里真的完全属于自己吗?颉颃心里越想越迷惘,越迷惘越想,他不知道自己已经中了月老的圈套,早脱了往日的圣胎变成了一个有知觉的凡人了。对眼前这个女人,他只想用自己粗大的手掌和宽阔的胸怀来呵护,管它的。即使她真的暗有别意又如何!反正自己已经在这场无日无之的战阵中彻底缴械贴服了,剩下的就只有跟着自己的新主人瞻前马后,效劳一生。那一晚,颉颃终于由一个月池公子变为了一个女人的丈夫,这种重生的感觉让他第一次体验到权力之外还有更让人窒息的诱惑。他温柔地对泳思说:“晚了,睡吧!” 可泳思好像还没有睡意,似乎想起了什么:“哦,公子,不久就是上祀节后的盛典,按例宫中又要有一番祝祷,妾身要好好想想给父王和后宫众人备些妥帖的礼物。” “是的,这些事你看着办就是了,你亲自去置办,我自然是最放心的。” 泳思又问道:“哦,还有,宫中祝祷之事不知交由谁处理?” “去年是大哥,今年,父王让我全权处理了。” “哦?那妾身倒有一个主意,想说给公子听听。” “你说!” “公子,妾身来月池已有一年多,所闻宫中丝竹之声多是旧乐,公子既全权祝祷,也该有点“新意”了。” “新意?嗯,好是好,就是难得有上好的乐章,而上好的乐师就更难得了。” “妾身听赫连妹妹提起随公子赴匈奴一事,说是石泉有一乐师,技艺超群呢!” 颉颃思量一瞬,说道:“是有这个人,我听过他弹奏,技艺确实精湛。可是这个人性情狂狷,屡屡与人冲撞。当日他冒犯我朝使者,我见他是无心之失,便免了他刑罚。后来,他出言不逊,又让父王给关起来了。此人太不识时务,不可舞于庭,还是算了吧!” 泳思笑道:“公子,妾身也略通音律,如果此事能成,也算妾身能为公子分忧啊!” “你想去便去吧!此人行为怪异,到时候,别怪我没有提醒你。” “好,公子放心,且等妾身的好消息。”泳思信心满满,今夜终于可以安睡了。 泳思和戚羽乘着马车前去探望百里先生。颉颃担心,又派了几名侍卫跟随,这倒让泳思觉得难为又不好推辞,只好随他们一路跟着。到了门口,一股发霉的味道从里面传来,越往里走,光线越暗。地面潮湿,阴冷无比。一只只老鼠不时来回穿越在墙角与横梁之间,即使见了人也并不惊慌。墙面转角处蛛网密结,偶尔有几根散发着异味的蛛丝从面上拂过,直叫人作呕。“先生竟然被关在这样的地方。”泳思心里念到,一阵难过。 “夫人,就是他了。”一名狱卒指着缩在右边墙角的一个人说道。 “开门。”泳思挺直身子,面对一个傲骨铮铮的大臣,又岂能掩鼻矫情。泳思转身对跟随的侍卫和狱卒说道:“你们都到外面等着。” 侍卫不肯:“夫人,公子让属下保护夫人,万一……” “先生是公子的贵客,我是奉公子的命令来请先生为月池祝祷的,你们这样跟着,反倒失了体面,若是误了大事,你们可担当得起?” 侍卫哑然,静静地在原地等着。泳思和戚羽往里慢慢走近了那个人。 那人蜷在墙角,白发散乱在身上。一身灰褐色的囚服四处都有破损,赤着脚瑟缩着,脸向着里侧,叫人难以看到他的面容。泳思精通音律,只是心性并不在此,所以极少表露。此刻,她百感交集,低声吟起一首子虚歌谣:“青山威武流水长,思君念君芙蓉香,望断人肠。棠棣夭夭纤手巧,浣衣捣衣初雪飘,春闺人憔……” 那人一听便缓缓转过身来,形容枯槁,污垢覆面,只一又眼睛尚有光彩。那人见泳思衣着华贵,头戴赤金流苏,于是拘礼道:“罪民福晏见过夫人。” “先生请起,我是子虚国公主,一年前嫁与月池三公子。听闻福先生擅长音律,时逢佳节盛典,公子想请先生于庭前祝祷。先生可先去教乐司休息,稍后自会有人通传。先生,请随我来吧!”泳思大声说道,眼中早已是热泪流转,声音也有一丝颤动。 百里先生心中迟疑,抬起头来又低了下去,说道:“罪民之前冲撞大王,如今,怕再让大王不悦,请夫人恕罪民无能。” 泳思又走近了些,用手扶起百里先生:“先生不必担心,三公子既然差我来请先生,必是仰慕先生的盖世才华。先生是世间奇人,技艺精湛无人能及,若是在这监牢中草草一生,岂不可惜?”泳思来回走了几步又低声说道:“天下奇人异士甚多,我曾随公子出征,在有穹国遇到过一位庖厨,他能在千里之外以新鲜的白鳞鱼骨入膳,令人咋舌……那庖厨还将一把短刀赠送于我,先生既有一身本领,当为国效命,怎能自轻呢?”泳思停了下来,不再说话。 百里先生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心想:能以新鲜鱼骨入膳的人尽在子虚宫中,而在千里之外又能做到的恐怕只有穆光了。夫人刚一进来就以一曲子虚歌谣表明了身份似乎另有深意,可是,还是要小心!” 泳思看出先生的疑虑,又低声说道:“我为两国邦交远嫁至此,大王曾嘱咐月池太后照顾我,如今太后已年老,很多事情力不从心,于是便由我奔走,为大王分忧。子虚兴亡,人人有责,先生说是不是?” 百里先生终于抬起头,眼中分外有神,语气也轻松几许,问道:“夫人,大王与太后可还安好?” “一切都好,太后那边,我会好好照顾的。” “夫人在有穹国遇到的可是穆光?” “正是穆光先生!” “他,还好吗?” “穆先生心愿得偿,去得安然!”一听到友人离去的消息,百里穆突然老泪纵横:“他们竟都先我而去,不过不要紧,我很快便会去陪他们的。当年我寄身玉泉馆时,我怀疑有人识破了我的身份,为免走露消息,我正想离开,谁知遇到三公子出使,大人找我去堂上演奏,我有意冲撞月池使臣,顺便来了月池。” “既是有意的,先生何以得以保全?” “当日我自伤筋脉以使手脚不听使唤,这才让人相信是无心之失。三公子见我技艺上佳,让我跟随出使队伍回了月池。可我想着,若是立于朝堂之上,始终招人耳目,所以索性假装狂狷,被大王厌烦,再后来,就被关在这儿了。” 泳思心里实在难过:“福先生,不,应该是百里先生,您受苦了,我一定会想办法让先生回子虚国终老。” 百里先生叹了一声道:“不必了,当日,我为报答三公子不杀之恩,将一支玉笛赠送于他,以便那玉笛能被安全带到月池。” “玉笛?” “夫人知道?” “是的,先生的玉笛现在在公子的一位美人手中。” 百里先生笑道:“呵,不要紧的。” “哦?莫非秘方在玉笛中?”泳思问道。 “那倒不是,你拿着那支玉笛去玉泉馆找到一个叫公孙棣仪的妇人,她会把秘方交给你的。公孙棣仪是我的故交,她在玉泉馆等我,等了我很多年,是我辜负了她。” 泳思点了点头,说道:“先生放心,我即刻让三公子传令放了先生,让先生好好休息,我再找机会送先生回子虚国。” “谢夫人!将死之人,夫人不必费心了,以免又生出枝节。老臣自有去处。心系子虚不负国,死在异乡又何妨?夫人若是见到棣仪,请夫人告诉她,若有来世再与她共续红尘缘分。” 泳思拭去了泪水,出了地牢,她抬起头久久地望着天空,觉得天空异常疏朗辽远,一只飞鸟从上方掠过,让泳思望得出了神。 “戚羽,听说赫连美人近日身体不适,你准备些上好的药材,我们去看看她。” 戚羽含笑道:“是,夫人,奴婢这就回去准备。” 第二十章 痴怨两姐妹 已入五月,天气逐渐炎热起来,园中绿肥红瘦,树阴亭亭如盖,清凉不少。萧月却有大半月不曾外出走动了。戚羽打听到消息,对泳思说道:“夫人,奴婢私下问了太医,太医说赫连美人体弱气虚,信期紊乱,需要静养一段日子。这下她可嚣张不了了。” “赫连嚣张是小,只是以她的性子如果只是轻微体弱又怎么会真的闭门不出。恐怕比太医说的要严重得多。到底如何,你去查查那个给她治病的太医。” “夫人说得是,那赫连美人定是不愿让人知道才不让太医说明白,奴婢这就去。” 因在病中,萧月未施粉黛,脸色青白,虽未梳发髻,可油亮乌黑的长发随意散开倒别有一番韵味,萧月外穿一件浅绿深衣,深衣半敞,露出鹅黄色的里衣,与雪白的肌肤相映,更添一种妩媚多情之感。身在病中还想拥有一番风情的怕是只有萧月才想得出。萧月就这样安静地靠在颉颃的怀中。 萧月流着清泪伤心说道:“公子,妾身这病怕是好不了了。” “宫中太医医术高明,一定有办法的,你好好养着,我得闲便来看你。” 颉颃难得在萧月面前这般温柔,萧月一时不能自已,泪下如雨了,似乎要把多年的委屈和寂寞一并宣泄出来。颉颃心里自然也知道,可男女之情若是掺杂了阴谋与纷争,就像白沙中混入了涅土,纠结万分,情义两难。何况颉颃对萧月也并没有那份男女真情。 萧月哭成了泪人,颉颃感触:“你这样哭坏了身子,可怎么好,岂不要让太医院那帮人担心自己的饭碗?”说着又用丝绢拭去萧月脸上的泪水,萧月见颉颃这样温柔调笑,细心安慰,一时心中暖如春日。 “好了,时候不早了,有良还在外面等我,我先走了。” 萧月娇嗔:“公子。”一手拉住颉颃的衣角舍不得松手,这一刻她才觉得这个男人的气息和温度是真实的。有多少个寒冷的夜晚,她就这样痴痴地盼着,傻傻地等着,颉颃没来的夜晚给她带来了多少惆怅与幽怨。而此刻,自己就靠在心爱的男人身上,他的呼吸,他的体温都是如此的真实,她完全享受在其中,她舍不得马上就要失去这分迟来的柔情。 “好了,议政殿里还有很多事呢,你好好休息。” 萧月知道不可继续放肆,否则这般难得的温柔恐又瞬即消失,变成海市蜃楼,自己最终也会毁灭在无望的期待中。终于,最后依依不舍地放了手。 泳思和戚羽来了香雪苑,见颉颃的马车靠在边上,知道颉颃正在里屋,泳思见此情此景,觉得自己来的不是时候。正欲离去,颉颃从里面走了出来,正碰上泳思。 “你来了。”颉颃温柔地笑道。 泳思行礼说道:“公子,听说萧月妹妹身子不大好,已大半月了,真让人担心呢。唉,希望她快点好起来。” “你就是有心,那你去吧,议政殿还有事,我先走了。”然后靠近泳思轻轻地说,“待会儿再来找你!”颉颃说完,就离开了。 “公子慢走。” 泳思望着颉颃的马车离开,示意戚羽谨慎说话。珮筝见夫人到来拘礼后立刻进去通报,不过萧月并未出门行礼。 戚羽气愤不过,要上前质问,被泳思劝阻:“做大事要紧,这些细枝末节不必在意。走吧,我们自己进去。” “夫人这般忍让,只怕赫连美人觉得夫人好欺负。” 泳思红唇微微一抿:“不妨,一会儿她必有求于我,你看我眼色行事。” “是,夫人。” 萧月略微整理了一下使自己看起来更精神些:“姐姐来了。” “妹妹可好些了?”泳思语带关切。见萧月眼圈发红,心中肯定萧月方才在颉颃面前一定做出百般娇媚,千般感怀,想把自己的男人融化在她的怀中,心里还是有一点不舒服。 “已经好多了,公子刚才还千叮万嘱要我好好养着,要是那帮太医治不好我,就要了他们的脑袋。”萧月说话时,故作羞涩之态,苍白的脸上自然泛起一阵淡淡的红晕,娇滴滴的言语中显得无比得意。 “公子心疼妹妹,妹妹更要快些好起来呀!”泳思真想给她来一个巴掌来驱走她身上的矫情,可见她脸带病态,话语中明显中气不足,心里倒还生出了一份怜悯。 已近正午,丫鬟珮筝端来萧月平日最喜欢喝的羹汤。这汤香味正浓,不似寻常羹汤香味,泳思隐隐闻到里面的药材味,泳思不露声色, 大为赞叹道:“好香啊!” “是呢,都是上好的材料,姐姐既然来了,妹妹不敢独享,姐姐也尝一尝吧。” 这话正是泳思想听的,泳思却面色自若,谈定地说:“好啊!” 泳思刚抿了半口,就猜到里面有相克的食材和其他毒药成分,跟之前暗中调查那太医所说的一致。但她并没有立即表明,只是微笑道:“这味道正好。” “当然,不是好东西,怎么入得了我的眼呢。姐姐喜欢,我可以吩咐膳房给姐姐送些过去。”萧月语带得意地说。 泳思突然收敛了笑容,放下汤匙正襟危坐,说道:“不必麻烦了,只怕妹妹喝的不是羹汤而是实实在在的毒药。” 萧月与珮筝瞬时愣住,珮筝色变惶恐,立刻跪了下来:“美人,奴婢什么都不知道,汤是膳房送来的,奴婢只是按时端来,其它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贱婢,你嚷嚷什么,还不闭嘴。”珮筝在萧月的厉声喝斥下退了出去,萧月转向泳思:“姐姐,妹妹愚钝,不懂姐姐的意思。” 泳思站了起来,娓娓说道:“我自幼喜读医书,这点伎俩是瞒不过我的。妹妹喝这羹汤已有些日子了,里面的毒药短时间内并不会伤及你的性命,只是会伤及女人的根本……恐怕将来不能怀孕了。” “什么,不能怀孕?”萧月的额头已冒出大大小小的汗珠,一双眼睛瞪得溜圆,她不敢相信自己一直未曾有孕竟是为人所害。这让她在众人面前一度丧失颜面的怀孕之事竟是为人所害?她还一度自卑,又不好向外人言语,只好装作清冷之态,以高傲来掩饰自己内心的不安。 萧月见泳思神色严肃,可自己对中毒一事还似有保留,并不全然相信泳思。泳思看出她的心思,接着挑明:“妹妹中毒应该已有两年,毒药已伤了你的身子,现正是毒发之时,妹妹现今应有恶心,晕眩之状,而且……而且信期紊乱,小腹疼痛,浑身乏力,妹妹,是不是啊!” 听泳思说得丝毫不差,萧月惊诧不已,忽而回过神来,一如往常道:“姐姐为何帮我?” “我生平最恨别人暗箭伤人,可怜妹妹竟遭受这般苦楚,况且你我都是公子的人,我们和睦,才能让公子无忧,我身为夫人,自然责无旁贷。”说时,泳思依然微笑,语罢又细细品茶。 萧月此刻方觉得泳思殊不简单,才气急败坏地说道:“不管是谁害我,我定要把他揪出来,将他碎尸万段。只是既然那人有心害我,又在暗处,我该怎么办呢?” “妹妹不必惊慌,你把膳房的人和太医院的人找来一问便知。” “他既有心害我,又如何能轻易让我查出来。” “妹妹放心,姐姐我已经有些眉目,给妹妹治病的常大人最为可疑,我已命人跟踪了他几日,妹妹顺着这个人就能找到你想知道的答案了。” 泳思笑容可掬,说话的同时,眉宇间自带一丝独有的风流,那是一抹遇事胸有成竹的光,使泳思整个人一下子亮了起来,俨然一个谈笑风生的谋士。 萧月转向泳思担心道:“不知我这病还有没有得治?” “当然有得治,你找个可心的人,照这副方子去外边抓药,调养半年,身体可大好,不过,不宜再有孕了,若是有孕,极有可能伤了你的性命。戚羽,把方子拿过来。” “谢姐姐。”萧月噙着泪,一双颤抖的手接过方子,连心也不安起来了。 萧月使人绑了常大人,盘问下得知下毒的人竟是姐姐萧盈。萧月一时不敢相信:“姐姐真是恨极了我啊!一点姐妹之情都不挂念!”然后脸上呈现出一种难以言状的痛苦,随之而来的不安,恐惧,孤独已将这个美人禁锢得失去了往日的光华,就像秋冬时节被寒霜侵袭的玉兰,没有朴雅神韵,只剩残叶颓花。 黑暗中,常大人不断求饶:“美人饶命,我也是听太子妃吩咐啊,美人饶命。” 萧月气极,随手操一个杯子往常大人头上砸去,顿时鲜血直淌,疼得那人惨叫连连,萧月喝道:“滚,别让我再看到你。” ……暄妍阁里,烛火随风摇曳,使得房中光影移动,叫人心烦。 “常大人安置好了吗?”泳思问道。 “奴婢已安置好了,夫人放心吧。” “那就好,暂且留他一命。” “想不到,太子妃竟对自己的亲妹妹下毒。”戚羽有些无奈。 “这两姐妹都一个样,不过说起来也都可怜。世间最说不清的就是男女情爱了,凡夫俗子一旦深陷其中,也会变得异常极端,往往在伤害别人的过程中来寻找自身的安全感。而这两姐妹偏偏都是个性很强的女子!此事说大不大,仅仅是女人之间争风吃醋罢了,可说小也不小,要是传扬出去一定会累及公子还有赫连一族,赫连萧月只好哑巴吃黄连了。” “一切都在夫人掌握之中,奴婢佩服之至。” “这有什么好佩服的,要是寻常人家,决不会这般伤神。敢爱敢恨,随心而为,何其痛快!不用藏着窝着,不用奉迎取容。如果有得选择,我更情愿罗裙素衣,与夫同涉江,共采芙蓉夏日里,做一对普普通通的夫妇,专享属于我一个人的丈夫,这才惬意愉快呢!”泳思说这话时,脸上洋溢着对未来美好的憧憬,全身上下泛着青春的光彩,全然没有平素里的稳重矜持,如一汪明媚的春水,哗哗向远方奔去! “看来夫人也深陷爱情中了!而且还想专享公子呢!”戚羽打趣道。 “死丫头,敢嘲笑我!看我怎么打你!” “夫人,饶命!”戚羽大叫着逃跑。 泳思没有追上,停了下来,自语道: “应该是时候了,赫连也该来找我了。”泳思说着,从锦盒中拿出一支玉笛,望着香雪苑的方向若有所思。 第二十一章萧月赠玉笛 香雪苑里,萧月按照泳思的药方连续喝了十来天,晕眩恶心之状已有些好转,精神顿时好了许多。碍于赫连一族的前途,她不得不把中毒一事独自吞下肚里,只是她心里实在气不过就这样便宜了萧盈,憋闷得慌。午后的天气燥热难当,园中高树枝枝覆盖,叶叶交通,鸣蝉在其间穿梭叫唤,极尽娱乐。蝉噪本应让园子显得寂寥,可太阳热辣辣地烤着,只让人格外烦闷。珮筝送来冰镇酸梅汤,说道:“美人,午后天热,奴婢刚制了新鲜的酸梅汤,消暑解渴,现在喝正好呢!” 珮筝将碗递到萧月面前,低眉顺目,不敢多言。 萧月慵懒地伸出一只手接过,拿到嘴边,嗅了嗅,便把碗放下,然后直直地看着珮筝,那眼神里充满了杀气。 珮筝见状,吓得立刻跪下:“美人,这汤不合美人胃口,奴婢马上端走,再去给美人熬制红枣羹汤来。” 这时,萧月又重新端起了碗,然后温柔可亲地说道:“还是你最懂我心意,今日天热,喝酸梅汤正好啊!” 跪在地上的珮筝心里听萧月这么一说,脸上的恐惧稍微舒展了一点,正想接嘴说话。不料萧月脸上的温柔刹那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眼神中立即露出一种可怕的凶光,像极了一个被惹怒的泼妇,大声骂道:“贱婢!刚才我见你进来时跟她们嘻嘻笑笑,好不快乐。现在看到我却一脸愁容。你说,是不是连你们也都在嘲笑我?” 萧月语气强硬,精神紧张,脸色也因突如其来的激动一下变得绯红,眼中充满了愤怒,那锋利的眼神更像一把高高举起的大刀,游移不定,随时准备狂砍。珮筝吓得直在地上发抖。这时,只听“铿”的一声,萧月便把身旁的酸梅汤连汤带碗用力砸在地上,瞬间碗里汤汁四溅,点点红黑色的液体蔓延到珮筝的米色裙裾上,远看就像无数的蠕虫在吞噬鲜活的生命,既恶心又恐怖。溅起的碎片划过珮筝的手背,顿时鲜血直流,然后,珮筝手上的血再顺势滴到地上的碎片上,绘出一络络令人触目惊心的花纹。 珮筝顾不上手背的疼痛,惊吓得赶紧不断在地上磕头:“美人息怒,奴婢只是和她们谈起家中琐事,奴婢自小服侍美人,大胆视美人为亲人,只望美人事事顺心,若有人乱嚼是非,奴婢也定不饶她。” “真的吗?”萧月语带威吓。 “奴婢断不敢妄议美人!”珮筝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这样一通之后,萧月胸中郁积的憋闷总算缓解了一些。心想:“这一窝囊气,早晚我得加倍讨回来!” 于是终于又回过神来,温柔地对珮筝说道:“好了,是我多想了,你起来吧。不过以后再让我看见你笑,我就立马撕烂你那张贱嘴!一笑,就让我想起那个贱人!贱人!”骂“贱人”时,萧月是真性情流露,完全发自内心的痛恨,直听得人癫狂。 尽管很无辜,珮筝也只好忍着:“奴婢不敢了!” “去把自己收拾收拾,现在随我去一趟暄妍阁。” ……暄妍阁中,泳思正在低头精心修剪她最喜欢的秋海棠。丫鬟通报赫连美人前来,泳思于是放下剪刀,说道:“她终于来了,戚羽,一会儿你看我眼色行事。” “奴婢明白。” “姐姐。”萧月进了阁门。 “妹妹来了?坐吧!身体可好些了吗?”泳思寒暄问道。 “劳姐姐挂心,我好多了,这几日也不恶心了,就想着出来走走。珮筝的酸梅汤做得上好,不逊宫中庖厨,我特意带了过来与姐姐品尝。天气燥热难耐,这汤消暑解渴,静心顺气,最是良好,姐姐尝尝。”珮筝一听萧月这么一说,也赔笑着,面露羞愧之色,心里则暗想:“什么静心顺气,最是良好,刚才自己险些没了命!” “好啊,我正口渴。妹妹有心了。”泳思喝了两口,赞道:“果然好味道,妹妹身边的人竟有如此手艺,妹妹实在有口福。” “有口福又能怎么样。”萧月脸上掠过一抹忧伤,说道:“姐姐,你说,若是把我中毒的事告诉公子,那贱人便不能兴风作浪了。姐姐,你说呢?” “妹妹聪慧,心中早已有了答案,又何必问我呢?妹妹嫉恶如仇,岂会轻饶了那太医,这么久不见动静,妹妹定是权衡再三,委屈了自己,顾全了大局呀。”泳思一语道破萧月的心思,这让萧月又多生了一分敬畏。 “姐姐观人于微,洞察事事,妹妹佩服,可我就是偏咽不下这口气,心里憋得慌。”萧月说话的同时,又忍不住激动起来。 “咽不下也要咽呀!你这样只会让公子为难,太子妃为何下毒,你我都心知肚明,此事若是传了出去,不仅连累公子名声,还可能毁了公子的前程。再说了,太子已死,若公子再失势,赫连一族势必被清算,你岂不成了家族的罪人?公子为了保全自己,必然牺牲赫连一族,妹妹,你是聪明人,可不要做傻事啊!” 萧月惊出一身冷汗,花容失色,怯怯说道:“姐姐,公子会这样对我吗?他不会的。我可是全心全意爱着他啊!” 泳思笑而不答,低头喝着汤:“这汤好啊,戚羽,把我那支双色珠花拿来。” “是!”戚羽带着旁边伺候的一个丫鬟到里屋去拿珠花!泳思回头转向萧月身旁的珮筝: “你就是珮筝啊,灵敏伶俐,顺目可人,我看着你就像见到了家中姊妹,颇为亲切,我那珠花就赠与你了。” 珮筝一听,高兴地激动说道:“奴婢谢夫人赏赐。” “你好生伺候美人就当是谢过本夫人了。” “姐姐事事周全,妹妹自叹不如。”久久感受不到亲情的萧月此刻心里升起几多感动,眼中带泪。说到底,萧月也是一个性情中的可爱女子,嘴上虽然常常不留情面,但内心深处却也有女人的单纯和善良。少时在闺中,自己虽貌美,可不如姐姐萧盈言巧,又不如她善音律,以致自己和母亲都受冷落。出嫁后,公子又不钟情于自己,府中美人也矫情造作。自己就这样一直寂寞着,孤傲着,与谁都不相融,外人看来,仿佛萧月是个喜怒无常,邀言争宠的冰美人。可实际上,她又是一个温柔得可以拧出水来的姑娘。 正在出神时,突然,房里传来打翻盒子的声音,泳思问道:“怎么啦?” 只见出来回话的戚羽神色慌张,道:“夫人,都怪那个刚来的小丫鬟,笨手笨脚地竟把盒子掉在地上了。” “那珠花可好?” “珠花没有问题,只是?” “有什么问题?” “她把夫人从子虚带来的玉笛给摔坏了!” “啊?”泳思惊得随即站了起来。 戚羽趁势怒声呵斥:“你弄坏什么不好,偏弄坏那支玉笛,那是夫人从子虚国带来慰藉乡愁的物什。何况是盛典祝祷时要给福先生演奏用的,眼下到哪里去准备另一只玉笛?你如此毛躁,怕是留着你也没什么用,收拾东西,走吧。” 那小丫鬟哭得更大声了,抓住泳思的裙角,乞求道:“夫人,奴婢不是故意的,夫人不要赶奴婢走啊!” “好了,起来吧。我瞧着你也不是故意的。玉笛事小,可我已答应了福先生,如今失信于人,可怎么好?” 这时,在一旁看着的萧月连忙开口道:“姐姐不用担心,我阁中正好有一支上好的玉笛,就送给姐姐吧。” 泳思假意推辞:“那一定是妹妹的心爱之物,我怎能夺人所爱呢?” “哎呀,说起来不怕姐姐笑话,那玉笛本就是福先生的,那时他感激公子不杀之恩遂将此物赠予公子。我也曾想让自己附庸风雅,学习一些音律之物,就向公子讨了来。可惜呀,天资不足,玉笛再好,在我那里也只是使珠玉蒙尘罢了,不如给了姐姐。姐姐大恩,我正不知如何报答,姐姐就不要推辞了。” “好,那我就却之不恭了。”泳思开心一笑。 “一会儿我就让珮筝送过来。不早了,我也该走了。” “妹妹慢走。” 赫连拘礼告辞,泳思目送萧月离开,心里欢喜可又有点怅然。萧月也是一个可怜的政治牺牲品!在这冷冰冰的王宫里,非但没有得到自己苦苦追求的爱情,反而还受到亲姐姐的加害,这样的人生,何时才是一个终结啊! 不多时,珮筝把玉笛送了过来。 第二十二章 明媚公子濛 西漠被平定之后,继而又有戎狄作乱,滋扰边境。月池王极是恼怒:“戎狄作乱,边疆百姓疾苦,战事久久不能平息,不知各位卿家有何良策?” 颉颃示意驸马都尉开口:“回大王,臣以为征西将军鲜于格骁勇多谋,力能克敌,可担大任。” 鲜于格听后,立刻下跪说道:“启禀大王,微臣愿领兵赴边关,不破戎狄誓不还。” 月池王一听,并没有应声,转向颉颃,问道:“颉颃,你觉得呢?” 颉颃不置可否,说道:“回父王,鲜于将军战功卓著,朝廷内外无人不知,不过,此事涉及边境稳定,还请父亲定夺。儿臣不敢妄言。” 自太子死后,颉颃在诸公子中异军突起,锋芒毕现,而月池王年纪虽老,却失落于大权旁落,对颉颃颇为疏离。以至太子已逝半年也没有再提及立储之事。诸公子又蠢蠢欲动,颉颃顿时感到危机四伏,于是收敛锋芒,开始暗中培植自己的势力,以备它日一场不可避免的斗争。 “哦!这样啊!寡人知道鲜于将军一片忠心,不过鲜于将军擅长水战,而月池边境多丛林山峦,嗯,濛儿,你说说看!你有什么想法?” 公子濛立于颉颃身后,年方二十又五,是为五公子。六寸金冠将他的长发盘起,剑眉凤目,面色白净,双颊透着微红,身躯颀长宏拔。公子濛身穿青色星月深衣,腰间系着苍黑金紫佩带,上有金丝水纹装饰,极是耀眼。远望之,劲健卓尔,近察之,美胜妇人。当年,公子濛出生时,月池王恰好收到前方战事胜利军队不日凯旋的好消息。月池王龙颜大悦,在大殿之上不禁开心地吟诵起“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的句子,于是就给刚出生的五公子取名为濛。 公子濛上前说:“回父王,儿臣以为父王说得极是,月池边境山峦起伏,地形复杂,气候多变,且戎狄人喜逐水草而居,擅长骑射,体壮彪悍,不易对付,儿子以为镇远大将军才是上上人选。” “濛儿所言正合寡人心意,镇远将军武长延听命,寡人命你亲率五万人马前去平定戎狄之乱。” 武长延立即上前领命,声如宏钟,铿锵有力:“末将领命,大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时间,群臣都跪下高呼万岁。 月池王坐于上方,嘴角上扬,一丝笑意从脸上掠过。可是头上通天障目的帘子遮住了他的脸面,殿下的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猜测。月池王贪恋权力,这是很明显的,可公开打压颉颃,这还是大大出乎了颉颃的意料,不觉让颉颃感受到了自太子死后前所未有的压力,而这压力偏偏来自他的父亲。 对有着远大志向的人来说,最可悲的莫过于英雄暮年之感了!无论你曾经是何等的纵横一世,何等的骁勇一时,最终都得乖乖地在时间的利剑威慑下缴械贴服。当然,也有一些不甘心的,他们拼着最后一口气也要和时间来一个你死我活的较量,最后却可悲地在那光亮的剑刃的倒影中看见自己衰颓无力的容颜,才发现这一切只是徒劳。月池王就是这样一个人,年纪虽然大,可野心不减。作为一国之主,他又怎么能忍受大权旁落的寂寞呢?所以才上演了刚才打压颉颃的一幕。这可以说是两个男人之间的较量。当两个都具有能力和野心的男人,注定要来一场权力的争夺战,而他们俩又恰好是父子,那么结果会怎样呢?权力当然还是握在自己手里踏实些!至于他人,通通都是自己的敌人!而对敌人最好的防范就是主动打击。这正印证了“自古王室无父子”的箴言。 颉颃出了殿门,公子濛却跟了上来,谦和恭敬地说:“三哥,刚才父王没有别的意思,三哥别放在心上。” “五弟说得对,是我考虑不周,险些误了大事。”颉颃虽然内心心潮汹涌澎湃,然而脸色却平静如常。 “三哥这样想我就放心了,我还以为三哥多心了。”公子濛瞬间开心一笑,如森林中的一抹最明媚的春光,给人带来一种不染世间尘埃的纯净之美。 颉颃拍了拍公子濛的肩膀,微笑着说:“为父王分忧是你我分内之事,岂有多心之理,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府了。” “三哥慢走。”公子濛也高兴地离开了,留下了一身潇洒的背影。 留香园的暗室里,颉颃和白有良,柳先生以及驸马都尉桓奕良等人围桌而坐,颉颃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又将酒杯重重放下,神色黯然。白有良说道:“公子,今日之事不必介怀,我们还有机会。” 柳先生点点头:“大王年事渐高,行事也逐渐没有原则,而且又久久不立太子,如今其他公子蠢蠢欲动,公子要早做打算才好。” “公子一心为国却遭大王疑心,我真为公子不值。”白有良十分气愤。 桓都尉却长叹道:“我看大王不是怀疑公子而是根本不相信任何人,大王自己并非嫡出,又曾经历夺位之事,于是越老越是贪恋王位。想当年齐景公登牛山望远时,不觉对着滔滔江水,感叹自己生命的短暂,竟然泪湿衣襟。前人尚且如此,大王之言也是本心使然。公子,切莫着急,我们步步为营,静观其变,时机一到方可一举成事。” 颉颃怅然道:“人生如朝露,风云竟朝夕。父王也是避不开人生短暂的大痛啊,况且父王喜爱太子,宫中无人不知,他对太子的死至今仍耿耿于怀,只是没有说出口而已,如今在朝堂上公开疏离我而器重濛,我以后的路恐怕更难走。” “太子是死有余辜,他想置公子于死地,咱们总不能等死吧!大王行事无常,是非不分,西漠一役,死伤那么多兄弟,不是白死了吗?”白有良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激动,几乎要把桌子给掀了。 柳先生拉着白有良坐下,说道:“你激动也没用,依属下看,五公子初出茅庐,羽翼未丰,内无政绩外无军功,暂时威胁不了我们。” “是啊!就算父王有意扶持,那也要看本公子答不答应。”颉颃长舒了一口气,“不过,公子濛虽然势单力薄,但他天资聪颖,还有,你们别忘了,他还是王后的亲侄子,决不可掉以轻心!” “对呀,公子濛的母亲卞美人是王后的亲妹妹,我倒把这一层给忘了。”白有良恍然大悟。 “有良,王后那边你们要时刻注意,一有风吹草动,立刻回报。还有,夫人那边有什么消息吗?” 白有良领命说道:“公子放心,属下会好好盯着,断不让那公子濛有机可乘。至于夫人,属下打听到近日夫人忙着准备盛典宴饮的事情,另外就是近来夫人与赫连美人较为亲近。” “赫连?她也会与人亲近吗?”这倒是新鲜的事情。颉颃平素里知道萧月心性孤傲,不与人相融,更别说亲近了。只是外有强敌,一时也顾不上府中的事了。只让白有良跟紧便是。 暄妍阁中,泳思得了玉笛,想到一家人终于有了重生的希望,心里好生欢喜,只是这份欢喜又不得与人分享,于是心里又多了一分落寞。烛火照耀下,那玉笛通体晶莹,玉质柔和细腻,光洁如丝绢,确是上品。 泳思将它紧紧握在手心,像呵护世间心爱之物般,盈盈说道:“这玉笛果然是好,世间难寻第二支,难怪萧月一看便喜欢。” “是呢!连奴婢这等不识乐器的人看着就觉得好呢!只是,我们如何才能去玉泉馆找那个叫公孙棣仪的歌姬呢?”戚羽为此很是忧虑。 “是啊!我也正犯愁呢!差他人前去我是断然不放心的。可要亲自前去目前又难找机会。戚羽,拿丝绢来,我马上修书一封,给孔先生。现在我能想到的人也只有他了。” 戚羽拿了丝绢放在泳思面前,泳思见戚羽眉心似有忧愁,笑道:“你今天是怎么了?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夫人,公子也有几日没来暄妍阁了,奴婢听说公子近日在朝堂上受到大王冷落。” “哦!你的消息挺灵通的嘛!”泳思停了笔,说道:“此事我也有所耳闻,只是此事涉及前朝政务,不可轻易提起。公子现在在何处?” “公子今晚去了阿史那美人的兰晖楼。前日里去了赫连美人的香雪苑。” 泳思陡然变色,手中的笔掉落在地上,轻声作响,声声敲打在心坎上。 “夫人,以往公子但有忧虑都愿与夫人秉烛夜话,如今公子受到创伤却去了他处,夫人,是不是有什么地方让公子误会而我们却不知道啊!” 泳思轻笑一声,说道:“把笔给我。”接着又继续写下去。戚羽满脸忧色,可又说不上话,只好静静站在一旁。 不多时,泳思已将信写好,低声说道:“戚羽,马上把这封信送出去。要快。” “等一下,你回来的时候让膳房制一锅羊肉羹汤来,好久不喝了,怪想念的。” “知道了,夫人。” 望着戚羽离去的背影,这偌大的暄妍阁静得让人的心阵阵发凉。 泳思心里也像这寂静的阁一样,希望有人常常来敲开她的门。自然就想到了颉颃,这家伙一会冷一会儿热,不知搞什么,心里想着想着就泛起了阵阵相思。 主仆二人喝过羹汤,泳思终于觉得身子暖和了许多,静静睡去了。 几天后,一阵熟悉的鸟鸣声响起,泳思欣喜异常,果然是孔如也的黄鸟立于窗前,脚上还系有丝绢。泳思立刻取了来,细细琢磨之后有了新的打算。 第二十三章 相思两不知 那一日,颉颃在阿史那的兰晖楼里歇息。两个孩子见父亲到来,都吵着要抱抱,颉颃索性都抱了起来:“哎呀,父亲抱抱,哎呀,冉冉重了不少,翩翩也高了。” “好了,冉冉,翩翩,快下来,到娘这儿来。” 两个小家伙齐声说道:“不要。” 阿史那假意生气道:“唉,白养了你们两个,连娘都不要了。” 阿史那望着公子,又轻言温柔地说道:“孩子怪想公子的,天天都念叨父亲什么时候陪我们玩儿呢!”阿史那边说边抚摸着两个孩子,幸福洋溢在脸上,越发显得风韵了。 “议政殿事忙,我有空会多来陪陪孩子,就是辛苦了你。” 阿史那一听这话,眼泪夺眶而出,娇声说道:“有公子一句话,就是身赴万仞之渊妾身也不觉得苦。只要公子心里有我们母子,妾身就是死了也愿意。” 阿史那眼中含情,如拂水娇花,信誓旦旦,以身侍夫,恁他一个铁石男人此刻也会变得柔软起来。 颉颃感动说道:“说什么傻话,我又怎么舍得让你去死,你好好照顾两个孩子,可不能亏待了自己。” 这一夜,颉颃在两个孩子的陪伴下安然入眠,暂时忘却了朝堂的烦恼。 次日,泳思起得早,从脸上掩饰不住的疲惫之色,一看就知道昨夜定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戚羽当然明白泳思的心思,她一定是既思念又担心颉颃,才憔悴若此。于是,一大早便吩咐膳房熬了红枣山参汤。 “夫人,这是刚炖好的,滋补提气,最是好。夫人多吃点。” “辛苦你了,只是我现在实在没什么胃口。”泳思慵懒低落地说。 “夫人,夫人一向缜密冷静,奴婢佩服之至,可要是没了身体,一切不都成了枉然吗?侯爷也好,公子也好,他们都是您极为重要的人,您一定不要亏了自己的身体啊!” 接连几天没见着颉颃,泳思心里自然感到很失落。一想到此刻自己的丈夫正抱着其他女子同眠,作为一个女人,任你怎么编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来夸饰自己的贤淑通达,最后也不过在自己欺骗自己罢了。因为心底的凉意是任何谎言都无法温暖的。不过,刚才戚羽的这番话倒是惊醒了失落的泳思。 泳思心里暗想:“没有丈夫疼爱的女子就像这冰冷的王宫,落寞凄凉。傻傻等待丈夫来敲门的女子也是软弱可怜的,等着等着就美人迟暮了。夫人去主动关心一下自己的丈夫是最自然之事了!” 于是转头对戚羽说:“你这话倒提醒我了,我感觉有些饿了,把汤端来吧。看你忙得,妆都花了,赶快去洗洗!”泳思顿时又来了精神。 戚羽见泳思笑容舒展,又吩咐雪筝小心照顾,这才放了心。 日暮时分,颉颃回府后果然径直去了日常处理文案的华阳殿。可他不时又望着暄妍阁的方向,表情凝重,好像在盼望着什么,又好像在害怕些什么。赫连萧月这时带着桂圆莲子汤来,见颉颃的心游于神外,萧月了然于心,只坐了一会儿便起身离开了。 当天空最后一丝光亮也暗下去的时候,世界好像也失去了温度,冷风渐起,人心也好像始终暖和不起来,它正期待着另一颗壮实的心的温度。泳思将长发梳成兰花髻,发梢一侧用碧玉翠钿点缀,又用镏金八爪簪花在上方将兰花发髻稳稳托起,一袭蝴蝶兰大花裾裙端庄简约,赤金水绿交相辉映,更衬得泳思肤白如曜,清恬非凡,摇曳如幽兰,绰约似仙子。 泳思款款向华阳殿走来,小厮早已望见,立即告诉了白有良,白有良深知公子心意,高兴地说道:“公子,夫人过来了。” 颉颃心里高兴却未喜形于色,只是淡淡说:“来便来吧!” 说时,泳思已到了门口,拘礼道:“公子,天色已不早了,政事再忙,可也要顾上身体,今日妾身熬了山参补汤,公子喝点吧。”接着便娴熟地盛起汤来。白有良和戚羽等人马上识趣地退了出去。 前门一关,颉颃立即放下了手中的笔,什么也没说,一把就抱紧了泳思。 泳思既惊又喜,心砰砰砰地直跳,瞬间感觉一股暖流涌向了灵魂的最深处,驱走了身上的寒冷。他完全被颉颃的一举一动搞糊涂了。这到底是一个怎样的男人?虽然是夫妻,嫁过来也快一年了,呆在他身边的日子也不少,可这样毫无逻辑的举动也着实让泳思震惊,完全不像众人眼中的颉颃。他可不像是一个会如此“任性”的男人!而且前些天还对自己不理不睬的…… 半晌,见颉颃始终没有松手的意思,而且也不说一句话,泳思只好开口道:“公子,先把汤喝了吧!待会儿就凉了!” 这时,颉颃才缓缓地松了手,满足地说:“这汤好香啊!你今日的发髻梳得真好,这八爪簪花的美也只有你才能配得上。”好像着了魔般,颉颃又恢复了理智。 “自古女为悦己者容,公子喜欢就好。公子近日事忙,为国操劳,切不可误了身体!”泳思说话时,语带关切,充满了柔情。 泳思主动前来探望,颉颃心情大好,竟一口气喝下了两大碗补汤。 “有你在,我总觉得安心。”颉颃感慨地说。 泳思低头微笑,并没有答话,只是脸上的幸福夹杂着方才的惊喜,绘成无限风光,荡漾在两个人的世界里。 颉颃最终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把泳思揽入怀中,两人享受着这个静谧的世界。两人完全心心相印,可总还感觉少了一点什么。 泳思在颉颃的身边,颉颃确实安心,因为只有在泳思面前,他才能彻底丢掉平日里深沉稳重压抑下的自己,做那个有血有肉的真实的颉颃,这是其他人不能给予他的。但颉颃始终觉得泳思对于他并不是那么单纯,她于颉颃而言,就像月池王手中的权杖,充满了诱惑,甚至是致命的;每天都看在眼里,想在心里,明明在眼前,似乎又很遥远。自己又说不清楚,只好若即若离了。恋爱的痴男信女如果太理性了,生活往往就变了味道,只是在不断追问自己在对方心中的地位中苦苦折磨自己罢了。对于背负家族使命的泳思和有着雄心壮志的颉颃而言,他们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次日晚些时分,泳思靠在楼阁上凭栏远眺,齐腰长发散发着幽微的香气,发丝偶尔随风飞动,似要将幽香载去遥远的地方。 “不知孔先生那边安排怎么样了?” “奴婢打听到,民间已有好些人在唱孔先生的歌了,宫里的人也都知道了。可惜我们现在又出不去,只好这样等着,不过夫人也不必过于着急,祭祀是国家大事,本来就急不得。”戚羽安慰道。 “如今大王年事已高,留恋权力更甚于从前,我们必须抓住机会,尽快行动,以促成月池一行此次去南山祭天。祭天队伍会在南山停留数日,那里离玉泉仅五十里,到时候,你我与孔先生里应外合,见机行事,把最后一分秘方找回来。” “夫人说得是,奴婢会再派人去打听的。” “那就好,但愿不要有什么差池。”泳思虽喟然一叹,可又满心期待。 …… “启禀大王,按照惯例,九月将举行祭天仪式,据太史监夜观星象得知,星向南沉,所以,今年在南山祭天乃顺应天象,以保月池万世基业。” “南山,以往不都是在齐山吗?”月池王似有疑惑。 “回大王,天虽行健,然而四时变化,天象有异,再者,民间也有歌谣传唱,说是“南山巍巍,天将际会,星垂平野,耀我余威”。祭天一事,理应顺应天命人意,以使来年风调雨顺,百姓乐岁安命。”太史监主簿回道。 “可是南山一带靠近匈奴,又与多国接壤,寡人恐怕会有人趁机作乱哪!”月池王很是忧虑。 “回父王,儿臣愿随父王前往南山祭天,陪伴左右,以保父王周全。”公子濛挺身而出,正是时候。不过,他还没有完全明白月池王的忧虑。 月池王面有欣慰之色,连连赞道:“好,好,濛儿体恤寡人,寡人安慰之至。”月池王并没有赞同公子濛的提议。缕缕阳光透进朝堂,使得通天障目的玉珠散发着丝丝光亮,让大王的脸越发显得模糊了。 颉颃低头思忖,忽而抬头道:“禀父王,此次祭天路途遥远,东有流寇滋扰百姓,西有戎狄作乱尚未平息,且宫中又有许多政务需要父王定夺,父王贵体不可劳碌受损,儿臣斗胆,恳求父王让儿臣代父前去祭天,儿臣定不辱使命。” 月池王眼睛一亮,大笑道:“颃儿说得好,寡人就依颃儿所言,即刻封你为祭祀钦差,代寡人前去南山祭天。” 大王行事无常已有些日子,众人相觑,只觉得君王之心实在变幻莫测,祭天一事事关国本,大王竟不肯亲自前往,实在置祖宗礼法于不顾。不过,两位公子相继为父解围也让众人看到了月池的希望,而不至于太过失望,进而忧虑祸患及身。 第二十四章 绝望未亡人 得知颉颃要代大王前去南山祭天,泳思总算安了心,一切都在照计划行进。自己也该准备准备前去南山了。 这一日午膳过后,萧月便带着珮筝来到了暄妍阁。 “我可是打扰姐姐午睡了?”萧月脸上挂着难得一见的笑意。 “哪里,我正想去园子里走走,妹妹来了正好多个伴。”泳思笑着回道。 萧月面颊生花,略带羞涩,像个初见世面的少女般欲言又止。泳思见状,知道萧月来此必有话说,于是吩咐道:“戚羽,你去里边盛些雪梨银耳汤来。” 萧月也立刻说道:“珮筝,你跟去看看,顺便呀,学学戚羽的手艺,姐姐,不会介意吧。” “怎么会,只要妹妹不是想把戚羽给要了去。” 屏退众人后,泳思问道:“妹妹神色飞扬,像有喜事?” 萧月笑道:“不瞒姐姐,我确有一事,除了姐姐以外也无她人可以告知。”萧月顿了顿,难为情地细声说道:“姐姐,我像是怀孕了。” 泳思并不惊讶,只是暗暗忧心道:“妹妹身体并未大好,就算大好了也不宜再怀孕,妹妹,你可要想好了?” 萧月眼中突然闪出泪光,慨然说道:“我自然知道,只是我不比姐姐,身份高贵,又能得公子钟爱,可我对公子的情意却一点不比姐姐少,如今能为公子诞育后嗣,即使拼了性命我也愿意。” 泳思知道劝说无益,问道:“妹妹是想让我帮你保全这个孩子吗?” 萧月起身跪下,泳思连忙上前扶住,可萧月执意跪下,说道:“姐姐,我别无它求,只求姐姐帮帮我。我只觉得我很失败,在家里被父亲冷落,又被自己的亲姐姐下毒,在府里被其它美人排挤,还不知被多少人小瞧了去。我能得公子一句安慰,能感触公子一丝温暖,已是莫大的幸福。如今还能怀上公子的孩子,我是豁出性命也要生下这个孩子的。姐姐是智慧仁爱,定能保全我的孩子,姐姐,我求你了。” “妹妹快起来,妹妹对公子的情意坚如磐石,姐姐真心感动。其实你用不着求我,其中利害你已知晓,我知道是劝不住你的。如今公子即将启程去南山祭天,我也会一并前往,在我走之前,你的日常起居,我会叮嘱府中众人小心谨慎。你放心好了,安心养胎吧!” “妹妹谢姐姐。”萧月终于放心,笑容灿烂,如五月盛开的石榴。 二人正在园中散步时,突然婢女雪筝急匆匆地来报:“夫人,太子妃的婢女玉筝正跪在府门外,要求见夫人。” “什么?太子妃的婢女?为何要见我?”泳思问道。 “奴婢也问了,可玉筝说了她得见了夫人,亲自对夫人说。” “你让她去香雪苑等着,我在那里见她。” 萧月不解:“姐姐?” 泳思笑道:“妹妹,看来太子妃又有动静了,她是你的亲姐,在香雪苑才好说话。以免给公子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萧月点点头,说道:“姐姐高明!” 泳思见到玉筝时,玉筝已哭肿了双眼,目光早丢失了神气。 “奴婢玉筝见过夫人,见过美人。” 泳思端坐问道:“你不好好伺候太子妃,却要见我,是为何事?”说话时,眉宇间甚是威严。 “夫人,请您救救太子妃吧!今日午膳时,奴婢正去准备,等奴婢回来时,不见了太子妃,奴婢就去找,就在房里找到太子妃,可她,竟自缢了,奴婢赶紧把太子妃救了下来,太子妃口里还有气,可就是不省人事,夫人,请您救救太子妃吧!”说完,玉筝又大哭起来。 萧月一听,不屑道:“太子妃的把戏真是一出接一出啊!这回又是哪门子的事?” 泳思怒道:“哦,如此,你不赶紧去请太医,却跑到公子府上耽搁时辰。要是太子妃救不过来,你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回夫人,自从太子死了以后,根本没人过问太子宫的事,衣食用度样样缺损,前些日子,太子妃病了,奴婢去太医院找了好多回,也没人来看,请夫人念在,念在太子妃与公子昔日的情意……” “放肆,你这奴婢好生大胆,竟出言毁谤公子清誉,来人,掌嘴。”泳思大怒,这奴婢竟口不择言,自寻死路。只听得见掌嘴的声音啪啪作响,回响在香气怡人的香雪苑中。 毕竟是太子妃的人,而且泳思也只是想让奴婢知道进退,赏两个嘴巴子也就算了。况且此事又不宜声张。 “奴婢知错了,求夫人救救太子妃吧!”玉筝流泪乞求道,头磕于地,长跪不起。 泳思厉声说道:“太子妃是赫连美人的亲姐姐,亲姐姐身体有恙,做妹妹的自然挂心,你先回去,稍后,赫连美人会请太医去看太子妃的。你安安静静地回去,若是有什么闲言碎语传出,你可知道厉害。” “奴婢明白,奴婢谢夫人,谢美人。” “妹妹愚钝,姐姐这是做什么?”玉筝离开之后,萧月不解问道。 “不管太子妃自尽是把戏还是事实,都是冲着公子来的,否则那奴婢也不竟往这儿跑了,如今还得你差人去看看,以免那奴婢到处求人,反而弄得人尽皆知。解铃还须系铃人,说到底,这件事还得公子亲自解决。” “姐姐说得是,不如我先去太子宫中看看,毕竟我是亲妹,先去探探虚实也好,我也想看看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萧月心里隐隐透着恨意,“这贱人,真是没完没了!” 第二十五章 玉花台孤魂 萧月循着小路前往太子妃的玉花台,珮筝有感凉意,赶紧给萧月披上了披风。 “美人,起风了,披上吧,美人!您现在身怀有孕,不宜劳顿,奴婢先陪您回去吧!等天气好了再去玉花台吧。” 萧月恨恨地说道:“我不冷,贱人诡计多端,不知廉耻,一直想打公子的主意。不亲眼看到她是死是活,就是回去了我也不能安心。走吧!” 八月秋高,西风初啸,气温渐渐转凉,阵阵西风裹着微冷卷起玉花台的穿花帘子,打得门框声声作响。园中百花杀尽,已不见了樱桃红芭蕉绿的烂漫春色,也不见了碧荷粉白,落英满径的丰实盛美。如今唯有无边落木,不尽水流,此情此景愁煞了宫里如玉的美人。 太医给萧盈扎了一阵,吩咐玉筝守着,玉筝寸步不离。片刻之后,萧盈终于睁开了眼睛。 玉筝欣喜万分,说道:“太子妃,你终于醒了,如筝,快倒杯水来。” “太子妃,您躺了一天了,奴婢扶您起来坐一会儿吧!”玉筝体贴入微,又小心翼翼地扶起萧盈。 萧盈虚弱之极,完全靠着玉筝才能起身,脸色苍白得有些怕人,发丝尽乱,披在身上,更显得形销骨立,不似常人了。玉筝一手扶着萧盈,一手端着水,轻轻地喂进萧盈的口中。小声说道:“太子妃,喝口水吧!喉咙会舒服些,太医已经来看过您了,奴婢已让如筝取了药,正熬着呢!” 萧盈怔了怔,然后又笑了笑,艰难地开了口:“什么?太医来过了?你见到公子了?是他让太医来的是不是?” 玉筝怕萧盈又突然激动起来做出伤害自己的事,并没有直接回答,说道:“公子会来看您的,太子妃,您好好休息,奴婢去把药端来。” “果然,他还是关心我的。”萧盈的精神瞬时好了许多,两只手胡乱地理了理头发,又摸了摸脸颊。不安地说道:“我现在这个样子怎么见人呢!” 萧盈掀开薄薄的被子,走到梳妆台前,一只颤抖的手缓缓地抚摸着仅有的几个锦盒。她打开其中一个,拿出青色墨笔开始在眉眼上勾勒,谁知,手竟不听使唤,“哎呀!怎么画歪了,哎呀,先扑点蜜粉好了,他说过这蜜粉的味道清香如茉莉,他最喜欢。”说着,萧盈笑语盈盈,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她与颉颃相爱的那段朦胧岁月里。 又是“啪”地一声,玉筝知道太子妃又激动了。这砸东西的声音几乎天天都响起。玉筝连忙放下药碗跑了过来,只见萧盈双目通红,两手微微抽搐,一只蜜粉盒被砸在地上碎成了几片,仅有的一点蜜粉洒在地上像极了扫帚留下的几缕尘灰。 “贱婢,这蜜粉都发了霉,怎么还不扔掉?一定是萧月那个贱人想弄烂我的脸,我要杀了她,我要杀了她。”萧盈骂着就要往外冲,玉筝一把上前赶紧死死抱住她。“如筝,如筝,快来呀!太子妃,奴婢马上去给您拿最好的茉莉蜜粉过来,谁敢不拿,就报告公子杀了她,好不好?” 萧盈一听这话,倒不往外跑了,说道:“对,杀了她,杀了她。” “公子一会儿就来看您了,太子妃,您先把药喝了,然后啊,奴婢给您梳一个漂亮的发髻,这两天,园里开了不少荆葵,漂亮着呢!太子妃,你说好不好?”玉筝说话时已禁不住流下眼泪,如筝更是情不能自已,就要哭出声来,却被玉筝用眼神制止了。 “好!梳漂亮点,要比那些贱人都漂亮。”萧盈被玉筝扶起来,喝了药。玉筝手巧,不多时便梳好了一个荆葵垂花长发髻,又用墨笔在萧盈的眉眼处轻轻一挑,萧盈瞬间又恢复了七分美丽。正要用胭脂涂沫脸颊时,听见珮筝在门外喊道: “怎么这么大的玉花台,竟没个出声的人哪?” 接着就见萧月和珮筝一道走了进来,脸上似笑非笑,气氛顿时又紧张起来。 萧月特意将长发挽起,状如流岚,发间戴着五彩鹤兰状珠花,金色流苏垂在一侧,闪闪发光,鲜艳夺目。身上穿着青绿双色长裾裙,腰间未系绶带,显得周身圆润。萧月昂首阔步,意气非同寻常。不待招呼便坐下来说道:“姐姐!妹妹来看您了!哦?姐姐怎么瘦成这样?”萧月故作惊讶,心中则大有快意。 萧盈顺势扭过头去,又用手摸了摸瘦削的脸颊,苦笑一声然后方转过头来,慢慢坐下,用微弱的声音说道:“难得妹妹有心来看我,如今我又从鬼门关被救了回来,妹妹心里头该为我高兴才是啊!” “哦!是呢!姐姐屡屡求死,又一再被救,真是好福气。我瞧着这玉花台精致非凡,气势迫人,如今就剩姐姐和两个丫鬟,总觉得好生冷清,姐姐向来喜欢热闹,可是如此才清减了?”萧月语带讽刺,萧盈脸色发青,手脚又开始抽搐,萧盈赶紧将手脚藏进了裾裙中。玉筝看着这一切,虽然担心,可又帮不上忙。 “我虽孤身一人,可妹妹嫁与公子多年也无所出,妹妹呀,你不急我都急了。”说完,萧盈轻咳了一声,一小口鲜血被她用手绢挡了起来。 “哈哈……劳姐姐挂心,我正想告诉你呢……”萧月挺了挺腰身,嘴角带着满足的笑意,一字一句说道,“我怀孕了,姐姐,我已经怀上了公子的孩子。” 萧盈再也难掩情绪,突然站起来:“不可能,你怎么可能怀孕,你这个贱人,好大的胆子,竟敢‘婬’乱府邸,我要告诉公子,让他杀了你!”说完开始喘着粗气,接着一阵晕眩,整个人半倒在地上。 “你以为你可以做得天衣无缝吗?若不是怕牵连公子还有赫连一族,我早把你的恶行公之于众,让你无脸在宫中立足了。如今,我身怀有孕,公子不知多疼爱我,饮食起居,样样周全。姐姐呀,你就不同了。你可是要在这玉花台里,每天独对着镜子,终老一生了。” 一番怒火宣泄之后,萧月满意地离去,珮筝小心地搀扶着,可萧月似乎想起了什么,又转过头来:“对了,姐姐,要是以后衣食什么的有短缺就差人来告知一声,妹妹自当替过世的太子好好照顾姐姐。珮筝,一会儿给太子妃送一盅冰糖燕窝来,反正我也吃不下了,丢了也怪可惜的。” “奴婢明白。” 萧盈失神愣住,突然用尽力气支撑起来,挣脱玉筝的手,冲上前去,死死掐住萧月的脖子,“我杀了你,你凭什么,你凭什么?” 指甲嵌入萧月雪白的脖颈,萧月因窒息而脸色渐渐发青,珮筝用力也拉不开萧盈的手。情急之下,竟一口咬了下去,萧盈好像感觉不到痛,双手丝毫没有松开,玉筝见状也赶紧上来拉:“太子妃,放手吧,要出人命呀!” “出事了,公子!”泳思和颉颃在门外听到了呼喊,知道里面出了事。颉颃快速冲了进去,“萧盈,快放手!”颉颃上前一把拉开了萧盈,萧月惊魂未定,倒在颉颃的怀里,大哭道:“公子,孩子,我的孩子!” “没事了,珮筝,快扶着美人。找太医来看看。”前朝大事烦琐,几个女人又纠缠不清,颉颃既着急又生气。 “我来吧!”泳思替萧月把了把脉,还好大小平安。萧月总算舒了一口长气。 “公子,你终于肯来看我了!”萧盈一下迎了上来,泪眼滂沱。 颉颃轻轻将萧盈推开,说道:“太子妃,赫连急躁,惊扰了太子妃,请太子妃见谅。我这就带她开离开。” “颉颃,你一定要这样对我吗?你不记得当初……” 颉颃打断萧盈:“太子妃,你我身份有别,请自重。太子妃救我一命,我很感激,如果你不愿在玉花台守着太子,那我可以想办法让你回赫连家,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了。” “你对我难道连一点往日情意都没有了吗?可我心里时时刻刻都惦记着你!把你满满地装在这里,这里!”萧盈说话的同时用手抚摸着自己的胸口。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太子妃,你实在不必纠结过去那些往事。早日放下,给自己重新找一条路吧!” “你以为我还有路吗?若是回赫连家,怕是日日被人白眼不说,还得连累我娘。颉颃……”萧盈又上前一把将颉颃抱住。 颉颃无奈,用力推开太子妃,对泳思说道:“我们走吧!” 望着颉颃决绝的背影,萧盈颤颤巍巍地退到危栏边,仿佛用尽了生命中最后的一丝力气大叫了一声:“颉颃!”随即凄然一笑,然后飞身而下,像一片干枯的落红从绚烂的枝头归于寂静的尘土。 众人惊起回头时,萧盈已重重地摔在地上。颉颃等人赶到阁楼下一看,眼前一幕着实让人痛心。颉颃上前伏在旁边连声喊道:“萧盈,萧盈?”继而又对泳思说道:“夫人,快去请太医。”萧盈气若游丝,望了望颉颃,最后将眼神定格在了萧月身上。大口鲜血不断从她的口里涌出,昔日精致的五官如今已扭曲得变了形,右手抽搐得厉害,她艰难抬起那只手伸向萧月,接着喊了一声“月儿”后,就断了气。最后那声“月儿”当然只有萧月才能听得明白。 第二十六章 我的三公子 萧月踉踉跄跄地回到香雪苑,几乎要晕厥过去。她在玉花台被萧盈用力一掐到现在还心有余悸,如今又看到萧盈这般凄惨,心里实在害怕。珮筝连忙扶萧月躺下,等萧月醒过来时已经是第二天傍晚了。 傍晚时分,珮筝见萧月醒来,立刻端来已凉好的松茸乌鸡汤,说道:“美人,这是奴婢刚炖好的松茸乌鸡汤,美人昨日受了惊吓,喝碗汤压压惊吧!”萧月脸色泛白,额头上渗着密密的汗珠,眼神微微有些迷离,显然对昨日之事感到不安。萧月小喝了几口后,便没了食欲,说道:“不喝了,我实在没胃口。” “美人不必介怀,太子妃的死是她自己的选择,怪不得别人呢。” “话虽这么说,可我还是很难过。姐姐自小备受宠爱,所以她事事要强,当初她嫁给太子也是想一步登上高枝,谁知道天不从人愿。世人多趋炎附势,太子一死,姐姐自然无依无靠,被旁人轻看。以她高傲的心气又怎么忍受得了!”萧月轻叹了一声,眼中不自觉地充满晶莹的泪花,一只手轻轻托着发白的左腮说道:“我曾经恨她入骨,甚至,甚至真想过要她落魄不堪。可是,如今她真的死了,我却觉得好难过,心里反而空得很。” “美人心地善良,虽然嘴上说恨着太子妃,可心里还是念着姐妹之情的。” “珮筝,你知道吗?她临死前竟喊我‘月儿’!” “是吗?奴婢当时吓得不轻,脑子里什么都没装下,真是没用。” “不怪你,除了我,也没人听得明白,那是我的小名。我自小在家里便被这样叫着。姐姐的意思,我明白。她不放心她娘,想让我替她照顾着。” 珮筝脸色一动感慨道:“唉!临了了还能想到自己的娘也算有心了。” “是啊!我爹这一辈子除了权势之外,根本没把任何人放在心上,赫连家的女人只不过是男人攀附权力的棋子,我和姐姐也是如此。如今姐姐死了,对赫连家来说,她的娘也就失去了价值,以后的日子定然是不好过的。罢了,珮筝,过几日你挑些上好的补品和丝绢给大夫人送去,劝她节哀吧。”萧月不由地望着窗外,天色渐渐暗了下去。 泳思伴着颉颃走在落英满径的小道上,西风渐劲,吹得树枝左右晃动,园里的菊花开了不少,粉嫩如云霞,洁白如霜雪,幽幽然迎着吹来的西风,在这众芳摇落的季节里,满园的菊花更显得凌然卓立,超凡脱俗。 “公子,你看,这园里的菊花开得正好。”泳思见颉颃伤感,一语不发,自己便开口打破了沉寂。 颉颃感叹道:“世人都说鲜花娇弱,风一吹便陨落,也许是枝头无情,不肯留住它呢!” “花开花谢,犹如人之生死,本来就是自然规律。鲜花本不娇弱,只因开放时间短暂,让人觉得可惜而已。所以,就算枝头再有情也敌不过自然造化,公子,你说呢?” “也许你说得对。当年,萧盈嫁了太子之后,我确实难过了一阵,不过懵懂岁月里的好感就像清晨的露水,长久不去想也就没什么了。” “可她舍命救公子,公子就不感动吗?”泳思语带酸味,听得颉颃哭笑不得。颉颃牵起泳思的手,幽邃的眼眸里装着满满的情意,温柔说道: “纵然感动,也并没有男女之情,更何况我和她早已成参商,再也没有可能。只有你才是我心底的牵挂。” 听到颉颃自然而然流露出的柔情蜜意,泳思心里一热,脸上泛起了红晕,一时竟然不觉得秋意寒凉。美好的告白让飒飒西风都有了温度,这温度足以温暖一个孤独女人冰冷的心。可是泳思心里却藏着心事,她怕终有一天自己会亲自毁了这份幸福。幸福与忐忑折磨着泳思,使她心里不由地生起另一丝忧虑,最后只得转换了话题。颉颃见泳思颇有难色,心里莫名地失落起来。 “公子,去南山祭天的事都打点好了吗?” “差不多了。” 泳思微笑,懒懒地说道:“妾身听闻南山是月池最有名的宴游之地,加上此地又与多国邻近,民俗风情不同于中原,很是热闹呢!” “嗯,你这般好奇,那你就回去准备准备,随我一同去吧!” “可以吗?”其实泳思早已准备好了。 “看到萧盈的惨剧,我就只想着一件事:时时把你捎在怀中,一刻也不放手。”颉颃很认真地说道,锋利英俊的脸庞上温柔得如三月波澜不惊的湖面,顺势将泳思紧紧拥入自己怀中。 泳思也不再拘谨,微微抬起头看着颉颃的眼睛,带着甜蜜和安心温柔地说:“你一定要永远这样抱着我!” “那你以后就不准再叫我公子了!听起来总感觉生分!” “那该怎么称呼呢?”泳思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你可以叫我夫君,颉颃,或者唤我小名‘颃颃’?”颉颃的脸上展现出从未有过的轻松和快乐,甚至还有一点大男人的傻里傻气。 “‘颃……颃’!想得美呢!我一想就浑身发麻!” 颉颃听泳思这么一说,似乎有些失望。“那叫什么呢?” “我还叫‘公子’。”颉颃更失望了。 可就在这时,泳思踮起了脚跟在颉颃的嘴唇上轻吻了一下,细细说道:“我一个人的三公子!”颉颃又惊又喜地将泳思搂得更紧了。 在秋风萧瑟的园子里,泳思和颉颃终于敞开了各自的心扉,等待他们的将是一段更不平凡的人生。 此次去南山祭天的还有公子濛和他的三个随从。大王有意这样安排好让朝中人等看到公子濛的兴起之状,借此来制衡颉颃。王宫内一朝风云变幻,怕是又有一场血雨腥风了。 第二十七章 歌姬公孙大娘 祝祷盛典过后宫中又归于平静。百里先生在宴会上再次技惊四座,被大王安置到教乐司负责歌谣采集和乐曲编排。泳思见百里先生有了去处,生活也妥当,总算安了心。可是百里先生毕竟年事已高,又被关在地牢里多年,身体已经羸弱不堪。先生到教乐司后不久,便病倒了。泳思借请教之名前去教乐司看望。教乐司是声乐之地,远远地就听见其中传来的管弦之声。外有硕大的圆柱支撑着间间高大恢宏的楼宇,柱子皆用朱红大色装饰,令人眩目。上边斗拱架梁,密密实实,又用宝蓝翠绿等彩漆绘色,缤纷夺目。屋角均用赤金琉璃瓦覆盖,赤金琉璃与午后炽烈的阳光交相辉映,金光闪耀,似要灼伤人的双眼。屋角长而尖,又向空中延伸开去,如雄鹰的翅膀跃跃试翼,直冲天际。戚羽感叹:“只是一个教乐司而已,竟然如此辉煌!” 泳思笑叹道:“大王擅长音律,又好歌舞,当然会用心营造了。” “奴婢听闻大王的苏美人以前就是这里的舞伎,曾经一舞动荆城,一夜之间就从墙头花变成了金凤凰呢!” 泳思示意戚羽:“好了,若真如此,苏美人必然不喜欢别人再提前事,此处人多,别给人听了去又徒增你我的烦恼。” “奴婢失言了。”戚羽住了口,然后长舒了一口气。 司内树阴满地,树干粗壮结实,浓密的树阴和皴皱的树皮诉说着这里的烜赫。秋风过处,吹得树枝摇曳生姿,萧萧作响。空气里丝毫没有外边瓦肆勾栏中的红尘喧嚣,有的只是清新如洗的澄澈之气。教乐司的东侧有一个大水池,名为莲心池。天下芳草各异,而先王最喜爱莲花,遂命人将池中原先的花草尽数除去,重新种上莲花。九月间,荷面依然曲曲折折,可莲花已经开尽,亭亭间只留下片片枯叶在岁月里静听雨声。泳思看了看那些开败的残荷,又往里面走去。 百里先生住在教乐司后面的流水居里,泳思见门开着就径直走了进去,戚羽隔着一块流云屏风喊了一声:“穆先生,三公子夫人有事想向穆先生请教!” “夫人请进!”百里先生说道。 泳思这才和戚羽一同走进里屋。泳思关切地问道:“先生近日可好些了?” 百里先生摇头笑了笑,说道:“朽木而已,哪还能说得上好呢!多谢夫人挂念。” “先生大义,得万民敬重都是应该的。我备了些药材和补品,稍后我再吩咐几个人照顾先生饮食。只希望先生快些好起来!” 百里先生又摆了摆手,说道:“老夫说过,夫人不必费心,一则老夫已是垂死之人,二则恐怕节外生枝,误了大事啊!” 泳思坚持:“先生不必忧虑,我即将跟随公子去南山祭天,事情很快就能办成的,先生就安心养病吧!” “夫人好智慧,老夫佩服。今日夫人来得正好,老夫有两样东西正想交给夫人呢!” “哦,什么东西?” “是一幅画像和一卷丝帛,画像在案桌上,我昨夜才画好的。” 戚羽取了过来交给泳思,泳思将画像展开,是一个中年妇人的画像。泳思问道:“这位是?” “她就是公孙棣仪,是我的知己,我想有幅画像,也许能帮到夫人。” “先生果然想得周全。只是……先生来月池已有些年头,公孙大娘的模样也该有些变化,不知公孙大娘身上还有些什么特征呢?” “这,倒也有,棣仪的左额上有一颗黑痣,她一直嫌那黑痣难看,平常会用一缕头发将她遮住,后来她看见西域女子喜欢训练灵蛇,于是有时她会用朱砂画一条灵蛇来掩盖。也就是这些了,其它的都算不得什么不同寻常的特征。还有,这卷丝帛也是我近日重新整理过的,里面记有棣仪的歌舞心得和我的曲谱,请夫人代我转交与她。”百里先生谈起这些时,脸上浮现起会心的笑意。叫人感慨万千。 泳思接过丝帛,点头应道:“好,多谢先生提点,有了这些,做起事来便更有把握了。先生放心,找到公孙大娘之后,我会亲手把丝帛交到大娘手中,再想办法让你们重聚。” “夫人……”百里先生正要推辞时,再次被泳思打断:“如今这件事情既然交由我来做,先生就听我的安排吧!先生受累了,现在就好好休息,等我的好消息吧。” 望着泳思和戚羽决然的背影,百里先生眼里噙满了泪。 第二十八章 王后的复仇 卞美人是王后的亲妹妹,生有两位公子,一位公主。出身高贵又子女周全,地位显赫。这一天,公子濛如往常一样到芝兰殿去向母亲卞美人请安。 “母亲近日可安好?” “别拘礼了,快坐下吧!”卞美人连儿子拘个礼都觉得辛苦。心疼地说道:“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以后到芝兰殿来就免了这些礼数,你呀,就是不听!” “儿子不能在母亲跟前侍奉已是不孝,要是连晨昏问安的礼数都免去的话,怕是要被先祖责骂呢。”濛笑着说道,还是显得那么纯净明媚。 “胡说,祖先要骂也是骂那些不成器的,唉,算了!”母亲总是辩不过儿子,唯有随了他去。 兰筝见公子到来,立马娴熟地奉上一杯热茶。 “公子请用。”公子濛应声道:“好!”低头喝茶时发现兰筝手腕处用布条包裹着,白色布条上隐隐有些血迹,又亲切地打趣道:“手怎么回事,让这茶水烫伤了么?” 兰筝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卞美人,又回转头来望着公子濛,颇有些为难地说道:“奴婢私下听说用露水浸泡扶桑花后再晒干制成茶,清心利肺的功效更好,近日天气转凉,美人受了风寒,奴婢虽不懂医理,可也想美人早些痊愈,就在芝兰殿里采了些露水来制扶桑茶,这伤是前天采露水时不小心摔着的。”说完只是默默地低着头。 兰筝来芝兰殿服侍卞美人已有一年,今年刚满十六岁。殿里的丫鬟都梳成一样的环玉发髻,发髻似两弯新月垂在耳后,衬得兰筝那十六岁的年华愈加青春动人。卞美人不喜奢华,亦不许殿里的丫鬟花枝招展,坏了风气,招人诟病。兰筝也觉得简单就好,只是公子濛来得多了,不知何时,她开始悄悄摘了一朵石斛兰戴耳朵后面。既怕旁人看到又怕公子看不到。兰筝一直在殿里做着较粗重的活,少不得风吹日晒,硬是把一张稚气的脸吹成了蜜糖色,虽不细腻柔滑,可也健康自然。两只眼睛总是散发着光芒,脸上时刻挂着笑意,与殿中众人都友善,卞美人觉得她乖巧伶俐,又大方和气,于是把她召来贴身侍奉。 “难得你有这份心意,母亲,有几个可心的人照顾你,我也放心哪!”公子濛说完,对兰筝轻轻微笑,满脸春光。 卞美人似笑非笑地看着兰筝:“难为你了,受了伤也不说。” “对了,我那儿有些药膏,一会儿让人送过来,你擦一擦,也好得快!”公子濛说道。 兰筝立刻跪了下来,脸色微微发红,像两朵云霞,头垂得更低了,“一点小伤,不敢麻烦公子,奴婢已经敷过药了。” “那怎么一样,我那药膏是专门治摔伤的,你是女孩子,留了疤可就不漂亮了!”公子濛执意要给兰筝送药。 “谢公子。谢美人,奴婢先下去了。”最终兰筝羞涩地一笑,便退了出去。 卞美人慢慢放下手中的茶杯,说道:“兰筝这孩子就是体贴,你觉得呢?” “母亲觉得体贴,那便体贴了。”公子濛心不在焉,淡淡地说道。 卞美人见儿子并无心意,也不再多说。不过脸上却泛起忧虑之色:“你此次去南山祭天的事都准备好了吗?” “一切都打点妥当了,母亲放心吧!” “那就好!朝堂上的事,我本不该多言,可现在你父王的心意真是没个准儿。原以为太子薨逝,颉颃凯旋,一切已成定局,谁知现在又再起波澜。” “母亲不必担心,我根本没想和三哥争。”公子濛轻松地说。 “不是你要跟他争!现在你父王有意疏远颉颃,将重任委托于你,此事众人皆知,如今,颉颃恐怕正在想尽办法巩固自己的势力呢!这次你和他一起去祭天,我真的很担心。还有,宫中那些公子,一旦看准机会,哪个不是虎视眈眈的呢?唉!”卞美人忧虑地叹了一口气。 公子濛笑道:“母亲,你放心好了,三哥既有雄才,又足智多谋,才能远在我之上。就算如今父王有意瓦解他的势力,它日这天下也必然是三哥的。我根本无心争斗,做个侯爷更乐得自在,总之,我会小心的。” “但愿你真是这么想!太子死后,我也很难过,王后更是哀痛。我只希望你们几个平平安安的,只要你们平安,也就保全了母家的荣耀。你明白吗?” “我知道,我会的!”公子濛秀眉上挑,笑容让人沉醉得如醉五月的花海。 正在这时,忽然有人来报,王后来了,并且已到了门口。 自从太子死后王后一直深居简出,甚少与人来往。今日突然到来,卞美人也觉得奇怪。 卞美人拘礼说道:“王后来了,怎么没差人通传一声,妹妹好去接姐姐呀!” “你我是姐妹,不必客气。”说罢,王后径直坐在上座。王后深居后宫时,褪去了华贵的礼服,平日只穿一身细葛白衣。摘去了翠玉宝珠,只将银丝挽成团髻,脸上也不施粉黛,任由岁月的风刀霜剑在自己的面庞上肆虐,留下条条细纹,让那细纹一点一点吞噬着让一个女人一生都无比留恋的美丽。一年多而已,还不到五十岁的王后已然像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妇人了。今日不知为何,王后竟悉心装扮,身穿紫色礼服,上有五彩凤鸟绣图,凤鸟昂首向阳,用墨线绣成的眼睛炯炯有神,长长的尾巴微微摆动,双翅张开,呈飞翔之状。整只凤鸟栩栩如生,十分精气。王后又命人将银丝染黑,梳成朝阳髻,鎏金凤冠戴在正中间,凤首高高翘起,与她的礼服相得益彰。厚厚的脂粉掩盖了她脸上的褶皱,眼眶窈陷但经过墨笔淡淡勾勒之后又现出神气来。整个人焕发着光彩,全然不见了昔日哀毁骨立之状。 “濛儿也在呢!”说时,王后露出和蔼而忧伤的神色。 “儿臣见过王后。” “唉,还是妹妹有福气,不像我……”王后说着,眼泪就要流下来。 卞美人忙打圆场,说道:“姐姐,我这刚酿了新鲜的扶桑茶,清心利肺,前几日我染了风寒,喝了这茶,胸口舒服不少,来人,给王后上茶。” 公子濛见状,上前告辞:“儿臣不打扰王后与母亲了,先行告辞。” 王后立刻放下杯子说道:“等等,我今天不请自来,是有要事和你们商量的。” “濛儿,快坐下!”卞美人示意公子濛赶紧坐下,“姐姐今日的精神好了许多,以后妹妹多陪姐姐到园子里走走,也好宽宽心。不知姐姐今日来芝兰殿有何要事?” “我今天是特意为了濛儿来的。”王后一脸的关心和高兴。 卞美人和公子濛都愣了一下,卞美人随即含笑道:“姐姐的意思是?” “如今濛儿得大王器重,正是夺取太子之位的好时机呀!” “姐姐,颉颃才智过人,既有政绩,又有军功,你我都知道,濛儿也知道。颉颃继位是大势所趋,我们何必强求呢?”卞美人小心劝道。 “是吗?可大王最不喜欢的就是诸公子过早拥有锋芒,颉颃正中了大王的忌讳。如今,大王器重濛儿,濛儿就成了颉颃的眼中钉,颉颃迟早要对濛儿下手的。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王后说这话时,斩钉截铁,毫不拖泥带水! “可濛儿势单力薄,怎能与颉颃抗衡呢?其实,何必非得当太子,做个安乐的侯爷不也挺好的吗?”卞美人很是担心。 公子濛起身跪下说道:“王后,母亲,三哥才情宏伟,得朝中众臣拥戴,太子之位他志在必得,我自知不如三哥,实在不愿卷入这些是非之中。”说这话时,公子濛的脸上神情严肃,先前明媚的笑容顿时化作了八月的秋水,波澜起伏,一种力量和线条的完美结合在他那张深邃的脸上奇诡地生出一种让人惊愕的美。 “濛儿糊涂啊!颉颃早晚会对你下手,到时候,你母亲,你的兄弟姐妹能幸免吗?”王后又转向卞美人说道:“我们卞氏家族能幸免吗?到时候,少不得抄家灭族,妹妹,这些事,你还见得少吗?还是那句话,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王后态度决绝。 “王后,母亲,我还是那句话,我不愿卷入这些是非之中,自寻烦恼。儿子先告辞了。”说完,就转身离去了。 卞美人赔礼道:“姐姐别见怪,濛儿性子急躁,不是故意对你不敬的。” 王后冷冷一笑:“大人岂会和孩子计较?濛儿年轻,不懂利害,你好好劝劝他。” 卞美人觉得王后说得有理,虽然迟疑,权衡再三之后,问道:“姐姐是不是已经有了打算?” “还是你了解我!濛儿为人沉稳,行事低调。最合大王心意。虽然还未建立军功,但是得到大王宠爱便已成功了一半。再者,若然能得到一样东西,那太子之位就非濛儿莫属了。” “哦,什么东西?”卞美人听得一头雾水。 “清风丸的秘方。”王后靠近卞美人,小声说道。 “什么秘方,我从未听闻。”卞美人又问道。 王后抬头一笑,说道:“你向来不问世事,不知道也是自然。” 卞美人心有不悦,还是赔笑道:“姐姐说得是,是我孤陋寡闻,不及姐姐有一双慧眼能够洞察人事。” “传闻说清风丸的秘方里暗藏子虚国的秘密。仲儿得知这个传闻之后一直都在查探,可惜,天不假年,让我的仲儿死得冤枉。”说到自己的儿子时,王后又抽泣起来。 卞美人安慰道:“姐姐莫伤心,太子在天之灵也不想你一直为他难过啊!” “仲儿查了很久,可一直没有特别的发现,直到他出征之后,查探的人回来回报,说是在月池边境小城石泉镇发现了线索。颉颃肯定是得到消息才让司天监劝大王去南山祭天的。” “姐姐的意思是祭天是假,趁机找秘方才是真的?” “可不是吗?濛儿这次能去南山祭天,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只要找到秘方,我再联合几大老臣联名举荐濛儿,那太子之位就是濛儿的了,你我才能得以保全哪!” “姐姐也说是传闻,再说颉颃也想得到它,濛儿怎么就一定找得到呢?” “哼,是啊!不过只要颉颃回不来,又何必一定要找到呢?没了颉颃,还有谁是濛儿的对手呢?”王后脸上突然掠过一丝危险的冷笑。 卞美人这才领悟到王后的心意,脸色舒缓了下来,徐徐说道:“姐姐是因太子的死,想借濛儿的手除去颉颃吧!” “你怎么想都好,反正我要说的都说了,濛儿的将来,卞氏一族的荣辱都在你的手中了。你好好想想吧!我累了,先回去了,你不必送了。”说完这话,王后便转身离去,只留下一个傲慢的背影。 “姐姐慢走。”卞美人望着王后的背影,心里复杂万分,全不是滋味。 “兰筝!你快去把公子叫回来!” 第二十九章 美人诀别泪 卞美人差人把公子濛叫回芝兰殿后,把王后的计划详细地给公子濛说了一遍。公子濛马上收起了他灿如阳光的明媚笑容冷静地劝道:“王后说得确实在理,只是,她的目的是借我之手替太子报仇。” “我知道,可如今你与颉颃已成水火,你不得不想办法自保呀!” “母亲,三哥对我有些误解,但还不至于像您说得那么严重。”公子濛又微微一笑道,“我应该把这个消息告诉三哥,如果成了,那我便能保全您和卞氏一族;若是不成,那也能得到三哥的信任,也能保您万全。” “那,王后那边呢?”卞美人心有疑虑。 “王后被仇恨折磨,又苦于无力施以报复行动,才出此借刀杀人的下策。萤烛之火想要燎原谈何容易?若是她再一意孤行,不懂得适时放手,到时恐怕只会引火烧身,落得晚景凄凉。” 卞美人连连点头:“既然你心里有数,也罢!那你万事小心。还有,兰筝这孩子心思细密,又温顺体贴,让她过去伺候你吧!” “不必了,人太多我反而觉得嘈杂,难得她那么称母亲的心意,就让她在芝兰殿侍奉吧,这样我也放心。” 濛贴心一笑,卞美人只觉心里填满了一种说不出的安慰,只是想到濛缺少一个称心的人儿照顾,又担忧道: “云氏虽然貌美,可心性善妒,那几个美人又多矫情,都不是贤德的女子。我让兰筝去伺候你,只是想你身边多个贴心的人嘛!” 公子濛满脸不羁,潇洒笑道:“唉!您就别想那么多了,女人的事,我向来不计较的。” “可是,你……”卞美人还想坚持。 “好了,我知道分寸,时候不早了,母亲休息吧!我先走了。” 说完,公子濛快步走了出去,他真是怕了卞美人的絮絮叨叨,只好赶紧闪开了。 司天监测算好了前往南山的吉时。这一日果然惠风和畅,爽朗的天气让人不觉想在旷野中贪婪地深呼吸。出发在即,大殿外数百名随颉颃前往南山祭天的人排成环形,以示天圆地方,天神庇佑月池之意。手持绘有鹰隼图案旌旗的士卒挺立于台阶两旁。旌旗迎风飘扬,使得鹰隼好像瞬间就要飞离旗面,翱翔远天。月池大王锦衣障目坐在大殿高处,神色坦然,对颉颃说道:“颃儿,开始吧!”颉颃正要转身时,大王又说了一声:“濛儿,你也去。” 公子濛微微低头,颇为尴尬,说道:“是,父王!” 颉颃面色自若,缓缓走上高台,高声说道:“击……鼓……” 四十八名鼓手应声鼓之,粗壮的鼓槌敲打在鲜艳的鼓身上,铿铿然似万马奔腾。接着,号角声也响起来,鼓声与号角声此起彼伏,声音震耳欲聋,直干云霄。鼓声激越,号声昂扬,直让大殿上众人心潮澎湃。一群戴着大蛇和神龟面具的舞者从台阶两侧吆喝着跑向环形中央,他们头上插着长长的翎羽,长发散开,口中念念有词,手舞之足蹈之,为一场隆重的祭祀尽情地祈祷。 公子濛站在颉颃身后,已很不自在,再加上这震透天际的声响,心里更觉得憋闷。他不时神游于外,望望天空又看看远处的山峦,希望能暂时消遣心中的无奈。 仪式结束后,颉颃和濛走到大王跟前与之告别。大王并未过多嘱咐,只说道:“此次祭天路途遥远,濛儿,你年纪尚轻,初经世事,一路上要多听你三哥的。” “儿臣遵旨。”濛恭敬地应道。 大王这才又转向颉颃,说道:“颃儿,你是兄长,你要好好看着你弟弟,切莫让他惹出是非。”大王说话时,生硬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警告之意,眼神里流露出不容质疑的威严。 颉颃觉得心里一阵寒凉,全然感受不到空气中那般疏朗清新的气息。听罢,颉颃同样简单地回了一句:“儿臣遵旨。” “罢了,时候不早了,你们起程吧!” “儿臣遵旨。”颉颃与濛应声领命。 左右高呼万岁,号角声和鼓声再次响起,两位公子随后领着浩荡的队伍策马起程了。队伍刚刚起程就听到远处传来急切的呼喊声:“公子,公子,等等我!”那呼喊之人正是萧月。如今,萧月的小腹已经凸起,面色也白胖了些,外罩一件白色纱衣,浑身上下散发着浓浓的孕味。虽然一时不见了窈窕的身姿,那些仅好一身的裾裙不能再穿,可萧月一向爱美,就命人在白色纱衣上用丝线绣成各式木槿花朵,红硕的花朵较之纯白的细纱让她看起来更显明艳,在这微冷的秋天里,那朵朵木槿红硕似火,又勾起人内心深处的潜藏的热情。萧月走得很急,额头上冒着小汗珠,细看,定是妆容也未细细勾画,就这样追了出来。珮筝一路小心搀扶着,生怕出什么意外。 “公子,公子……”萧月边喊边喘着粗气,迈着笨重的鹅步,声音里除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担心与不舍外,更让人感觉有一种莫名的凄凉。 颉颃闻声立刻下了马,快步走了过去,关心道:“不是让你好好将息着吗?怎么过来了?” “公子这次前去祭天,少说也要三个月,妾身有孕不能同行,公子在外要事事小心,一定要早些回来看到孩子出生啊!”萧月双眼微红,眼泪夺眶而出,情绪一下子失控起来。 颉颃握着萧月的手说道:“我会的,只是去祭天,你又何必如此忧伤!这里风大,快回去吧!我们该起程了,你不必挂心,照顾自己的身子要紧。” 萧月抚摸着隆起的小腹,语带凄楚,说道:“公子,妾身怕等不到公子回来……”萧月语意幽深,脸显凄楚之色。颉颃自然不明白个中缘由。 “怎么会呢?这次祭天前后不过三个月,等我回来的时候,也还没有足月,是你想太多了。时候不早了,我该起程了,你回去歇着吧!”颉颃又转向珮筝说道:“照顾好美人。” 颉颃说完,正要上马。萧月又拉住颉颃,强绷着笑脸,带着细碎的泪花,用另一只手摸着自己的肚子说:“那公子摸摸孩子再走吧!”眼神里充满了期盼和乞求。 颉颃已经习惯了行为出格的萧月,完全不明白她此时的想法,只把她这一要求看成是一个小女人对男人的不舍与留恋。于是也没有推辞就自然地用手轻轻地在萧月的肚子上抚摸了一下,并轻轻哄道:“孩儿,你要乖乖听你娘的话!等着父亲回来!” 听到这话,萧月的眼泪流得更肆意了,仿佛一下子要将一生的所有泪水一泻而尽,这几乎是一种让人绝望的表情。 颉颃最终回头看了萧月一眼就上马前行了。泳思见到萧月前来相送,也颇为动容,因为只有她才知道萧月的担忧与绝望。自萧月怀孕后,刚开始还好,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开始感到不适,而且情况也越来越严重。 泳思曾劝道:“妹妹,这才怀孕四个月,你就这般苦痛,即使挨到足月,可你元气已伤,想要顺利生产也异常艰难,到时候,只怕连你自己的性命也会搭上。” 萧月十分坚持:“姐姐不必劝了,再难我也要生下公子的孩子,这是我一生的期盼。” 泳思下了马车,来到萧月身边,接连说了一些嘱咐的话,才上了车跟上队伍消失在远处的古道上。天地间一下子仿佛只剩下灰白的天空和地上萧月孤独绝望的身影。她一只柔弱的纤手,半悬在空中,此刻恰如秋风肆虐的寒枝,凄凉至极。一股冷风过后,终于连手里最后一丝颉颃的气息也带走了,只留下了纵横的泪水和绵绵无尽的相思。 此次去南山祭天路途遥远,既要经过富庶的邑镇,也要穿越崎岖无人的山谷。队伍一路行进,沿途百姓都相互簇拥着驻足观看。这一只浩荡威严的仪仗队伍一时引来了不少膜拜与惊叹!一个月后,队伍到达了溱水河。溱水河水流湍急,河道迂阔。夹岸数十里,林木繁茂,芳草萋萋。就连清晨的雾气里也带着湿润细微的幽香。队伍沿着河岸前行,没过几日,天上就下起了细雨,细雨绵绵,浸湿了千山花草,万户门庭,好像没有停止的迹象。此时,秋风越发疾劲,雨势仿佛也更大了,寒凉风雨中泳思总觉得前路充满了坎坷。 “啊!救命!救命!”泳思突然从梦中惊醒。一旁的颉颃也被泳思的叫声惊醒了。颉颃蒙眬问道:“怎么啦,你如此惊慌?” “哦!没有,只是做了个梦,一时吓着了。”泳思惊出了一身冷汗,却并没有说为什么。 “做梦而已,许是累了。”颉颃说着便用手拭去泳思脸上的汗珠。 泳思顺势靠在颉颃的怀里,怯生生地说道:“公子,我怕!” 颉颃笑道:“有我在,你怕什么?明天一早还要赶路,快睡吧,等到了南山,咱们再去宛城转转,那里风景尤胜,定能让你惊喜。” “好啊!那我靠在你胸上睡!”泳思柔声说道。 颉颃轻轻一笑,就把泳思搂得更紧了。泳思靠在颉颃结实的胸前,男人温热的气息将她身心包围得温暖而充实,很快就再次安稳地睡了过去。 东方还未大亮,白有良急忙来报:“禀公子,由于天降大雨,前方山体垮塌阻断了去路,不知我们是绕道前行还是等县丞派人来清理之后再上路?” 颉颃道:“那依你估计若是要清理得耗费多少时日?” 白有良思虑了一瞬然后回道:“垮塌的范围不算大,若要清理大概也就十日左右,只是如今大雨不停,不仅很难进行清理而且也怕山体再次垮塌,如此肯定会耽搁祭天的行程。” 颉颃向帐外看了看,细细思量后,说道:“溱水一带气候奇谲,每到十月雨水反而盛多。只是今年好像下得更久。祭天一事事关我月池来年的国运,况且司天监又已算好了吉时,要是耽搁了只怕神灵责怪,祖先难安。如果绕道从长桑过境到南山,只需多花五日。有良,你马上传令下去,我们绕道前行。” “是,公子。”白有良领命去指挥队伍了。 颉颃转过头,见濛在一旁抿着香茶,好像对前路被阻一事毫不在意。颉颃笑道:“五弟好兴致啊!如今我们的行程恐怕要耽搁了,你还有这心思。” 濛嘴角向上扬起,勾勒出一抹慵懒自在的弧度,剑眉微挑,笑道:“凡事有三哥运筹帷幄,我自然乐得自在。这茶清香逼人,若不细细品尝,岂非暴殄天物?” “明日我们要绕道从长桑过境,我会修书一封呈给长桑王。照礼,长桑王会与我们会盟。不过,云氏一族把持长桑国政已久,你与云氏又是姻亲,若到时生出波澜,你我都要谨严慎行才是。” “三哥思虑周全,我记下了,放心吧!”濛说完后又用心抿茶去了,自在依然。 想到长桑,颉颃也敛了笑容,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新的忧虑。 第三十章 长桑起风波 长桑使者来报,长桑王将在妫水城与颉颃会盟。妫水之滨,沃野千里,山清林秀。长桑王在飞云阁举行宴会,宴请月池公子。飞云阁是长桑王的一处行宫,楼阁立于水流浅缓的妫水下游的青山之上,楼高数十丈,沿着连绵的山势而建,起伏恢宏,庄严壮观。而妫水又绕着飞云阁向东流去,迂回曲折,蜿蜒灵动,如天地间飘舞的白绢,格外显得飘逸神秘。长桑人崇尚黑色,所以楼阁的屋顶均用墨色瓦片覆盖,上有狮子形状的脊吻装饰,威武赫赫。楼阁间的巨大支柱和窗棂檐壁皆为青绿色,甚是肃穆庄重。石阶两旁,士卒举着绘有狮身图案的旗帜,陈列得整整齐齐。旗帜招展又使得这座青色的建筑越发威风凛凛,不敢轻视。青山绵长,绿阴蔽日,曲水环绕,诱惑如仙境,凌人似天宇。 长桑王穿一身黑色礼服坐在上座。大王络腮长须,深眼高颧,脸上已有不少褶皱。头上的金色长冠不仅没能让他看起来有气宇轩昂之态,反而显得更加憔悴枯瘦。大夫云氏亦一身华服坐在下方,云氏虽与大王年纪相仿,不过云氏则满脸堆笑,面色清朗,好一脸荣华加身的得意之态。在座的还有长桑各部大臣。 颉颃举起酒杯向大王敬酒。 “大王,我代父前往南山祭天,今日有幸得大王宴请,实在荣幸,这一杯我敬大王,愿长桑与月池的情意似滔滔妫水,永世不绝。” “好!三公子年少才高,确是人中之龙啊!哈哈哈……”长桑王大笑道。这一笑,他脸上的褶皱好似条条深壑,让人心惊;而双眼微眯,又透着一丝猥琐和狡黠。泳思一下子便想起当日行刺颉颃的孟越兮,心里叹道:“还好,要是她真嫁了这个老男人,今后还有什么人生乐趣可言!” 众人开始饮宴。一旁的云大夫先开了口。 “三公子威仪不凡,在月池功绩卓著,真是后生可畏啊!” “大夫过誉了,那都是父王的功劳,我怎敢居功。”颉颃谦虚道。 云大夫浅笑了两声,看着濛缓缓说道:“说起来,老夫和五公子还是姻亲呢!五公子,我那远房侄女可还好吗?” 众人一听,调笑声立刻小了许多。泳思斜着眼看到长桑王面色不悦,手中紧紧握着那只犀牛角酒杯,用力的程度似乎瞬间要将其握碎。可是他并没有多言。众臣子惧怕云大夫权力也都一言不发,只幸灾乐祸地望着颉颃与濛。 濛慢慢端起一杯酒,懒懒地说道:“云氏貌美又多才,嫁与我多年,只是……”濛停了一下,又说道:“只是生性善妒,又常行僭越之事,我只怕她行为有亏,到时只能辜负大夫的一片心意。” 云大夫心里极为恼怒,可也继续保持着笑意说道:“老夫当年有幸与月池王在诸侯会盟时有过一面之缘,如果老夫没记错的话,五公子腰上的这枚双鲤玉佩是你父王所赠,那是当年白狄王送给你父王的,你父王对这枚双鲤玉佩真是爱不释手啊!此次祭天有两位公子同行,看来大王对两位公子很是器重。” 一说起月池王,就触动了颉颃心里最脆弱的神经。月池王吝啬的爱于他而言,更是一道难以愈合的伤口。他自小就没得到过月池王的任何饰物。从小,颉颃便立下鸿鹄之志,誓要振兴月池,造福万民。可是月池王却总是无意于他。云大夫故意提及此事,实是有意离间颉颃与濛。颉颃知道云大夫的伎俩,可是一听这话,他心里还是泛起阵阵刺痛。 颉颃忽地抬起头,说道:“大夫说得正是,所谓汤汤之水,不流束薪,兄弟同心,乃月池之福,父王英明远瞩,正如大夫所言,这一杯,我祝大夫体健康泰。”说完,颉颃一饮而尽。 云大夫终于失了笑意,喝了一杯让他十分不快却又不得不喝的闷酒。 濛则侧着目光微笑着望着颉颃,心生敬服之情,颉颃的形象在他本来钦佩的心中更加高大了。长桑王在上座看着这一切,感到气氛紧张,便开口打了圆场:“云爱卿,你我都是老人了,快别站着了。两位公子气度不凡,月池王好福气啊!哈哈哈。今日有远客到来,宫里很久没这么热闹了,大家尽兴,来,上歌舞。” 管弦丝竹,声声悦耳,舞女们纤腰束素在大殿上翩跹起舞,乐尽善,舞尽美,一时让众人沉醉其中。不过,颉颃觉得此地不宜久留,于是示意柳先生与白侍卫到殿外整顿一切,随时准备撤离。 歌舞罢去,颉颃起身向长桑王辞谢道:“大王,今日我兄弟二人得大王照拂,此恩此德,自当铭记。只是祭天一事事关我月池国运,行程不宜耽搁,就此告辞,它日有期,再报答大王。” 长桑王微微一笑,脸上的深壑微微颤动,说道:“唉,公子何必着急呢?况且今日天色已晚,实在不宜再赶夜路。寡人已命人备好行馆,二位公子身份尊贵,稍后羽林军会亲自护送二位公子前去行馆休息的。” 颉颃顿时感到有一股杀气正扑面而来,只是如今身处他国,身边只有区区百人,实在不可妄动。颉颃与濛相视而望,濛笑道:“今日天色确实已经太晚,大王盛情,我们岂有不应之理。” 颉颃淡然回道:“多谢大王。” “好,陈将军,你一定要好好保护二位公子,千万不可出了岔子。”颉颃听出长桑王话有深意,可到底是何意,心里一时也猜不准。 云大夫酒酣,高声说道:“大王何必动用羽林军,是不是太小题大做了?” 长桑王笑道:“云爱卿醉了,寡人陪你去园中醒醒酒吧!” 云大夫右手用力一挥,喉咙重重一哽,脸色因哽了一口气而发红,说道:“微臣没醉,再喝!” 长桑王只好掩饰道:“来啊!给云爱卿斟酒。” 几杯美酒下肚后,云大夫又放声说道:“嗯,这些歌舞来来去去就那么几段,均是庸俗之作。大王,微臣府中的歌伎刚刚学会新曲,不如让她们献上一曲来助兴吧?” 长桑王大笑道:“好啊!寡人也正想问问教乐司那帮人是怎么回事,来人,传云爱卿府上……” 云大夫打断了长桑王的话,说道:“大王不必差人前去,微臣府中的歌伎已在外等候。只等大王传令便是。” 长桑王用幽弱的声音说道:“那,就传她们上来吧!” 云大夫红着脸,满意地点了点头。 一群妙龄女子和乐手簇拥着一名歌伎走上殿来,乐手们坐定之后便开始吹弹起来,舞女们甩起长长的衣袖随乐起舞,那名歌伎随后开始唱起曲子: “子之荡兮,宛丘之上兮。 洵有情兮,而无望兮。 坎其击鼓,宛丘之下。 无冬无夏,值其鹭羽。 坎其击缶,宛丘之道。 无冬无夏,值其鹭翿。” 那歌伎的声音舒缓处清越非凡,宛如天籁;高亢处似银瓶乍破,珠玉落盘。众舞女排成七行,共五十六人,个个曼妙出挑,远远盛过刚才宫中教乐司的舞乐场面。可以想见云氏素日的用度定然跃居大王之上,身为大夫,竟用五十六人起舞,已然犯了僭越之罪,何况是在这样一个接见别国公子的重要外交场合,显然分明没把长桑王放在眼里。颉颃见云氏形神失态,众人却习以为常,长桑王也任由其放肆。心中隐隐担心起来,长桑王强留自己怕另有阴谋。如今骑虎难下,只得静观其变,伺机而动。泳思明白颉颃的忧虑,也暗自思量该如何帮助颉颃脱身。 一队羽林军护送着颉颃一行人到了宫外的悦来行馆。首领陈将军拘礼道:“末将奉大王之命保护二位公子周全,今夜末将会率众将士在悦来行馆守卫,二位公子可以安心休整。” 接着命令众军将行馆团团围住。 颉颃道:“有劳陈将军。” 公子濛笑道:“陈将军,本公子一直听闻长桑国国泰民安,鸡犬相闻,百姓夜不闭户。如今竟劳顿众将士整夜守候,本公子颇感不安。况且我们自有侍卫守候,不必麻烦了。你们……回去吧!” 陈将军着一身戎装,说道:“回五公子,我长桑国虽然上下安泰,百姓富庶。可是二位公子身份尊贵,又从远道而来。大王如此吩咐是以贵客之礼相待。末将必须服从,五公子执意拒绝,莫非有意轻看我长桑国?” 颉颃笑道:“将军不要见怪,我五弟性情率直,他只是体恤众将士,绝无轻看贵国之意。” 陈将军又拘礼说道:“三公子深明事理,末将佩服。现在夜已深沉,请二位公子入馆歇息。” 颉颃看着濛又望了望泳思,说道:“我们进去吧!” 陈将军见颉颃等人进入悦来行馆之后,自己便带着人四处巡视去了。 悦来行馆的客房中,颉颃与濛,泳思,还有白有良等人围坐在一起,个个神色凝重。 白侍卫急声说道:“公子,刚才属下和柳先生出去时立马就被拦了下来,他们好像早有预谋。” 柳先生扇着手中的羽扇,说道:“有良说得对,他们分明是有意的,只是确实猜不出他们到底有什么目的?” 颉颃看着濛问道:“濛,你说说看,大王把我们留在这儿有何目的?” 濛向窗外瞥了一眼,说道:“依我看,这长桑王人老心却不老,云氏如此放肆,他还神色自若,笑容可掬。如果不是他无能,就是他心里另有打算。至于是什么打算,我暂时也猜不到。总之,肯定与我们有关。” “我也有同感,你们没看到吗?朝堂上尽是云氏的人,长桑王势单力弱,对云氏只能忍让。这一次,他可能想联合我们铲除云氏。如是这样的话,那今晚他一定会来行馆与我们商谈此事。”颉颃说道。 泳思点了点头:“那公子打算如何应对?” 颉颃思虑半晌,说道:“长桑王与云氏的恩怨,我们不宜插手。只是现在被困在这行馆之中,只能等长桑王现身之后再作打算。” 泳思担忧道:“公子,若是我们拒绝帮他,可能会葬身此处,若是我们帮他,可云氏的势力不容小觑,我们也可能遭遇横祸。真是进退两难。” “我知道你担心,不管怎么样,一切还得等他来了再作打算,放心吧,总会有办法的。”颉颃脉脉含情,笑着说道。 白有良哼声说道:“公子说得是,咱们就等着,看他老二的能耍出什么把戏!” 柳先生也微微点头,叹道:“目前也只好如此了。” 濛最后无奈地叹了一声,颇感失望,这一切好像打扰了自己的闲情雅致。“今晚不能睡个好觉喽!三哥,我先眯一会儿啊!”说完,狡猾地笑了一眼,就躺在一旁的椅子上闭着眼睛睡去了,潇洒无忧,倜傥风流得如一只在草地上自在酣睡的麋鹿。 白有良看了濛一眼,又急又无奈地说:“你们看,五公子真是有福之人,这情形居然还睡得着!” 众人也看了一眼濛,又看着白有良,情不自禁齐笑了起来。 “你们笑什么啊?”白有良一脸无辜的表情。 泳思最后微笑着说:“白侍卫,你和五弟真是性格迥异,各有风神啊!” 第三十一章 夜半神秘客 十月的夜晚星光微弱,入夜之后,妫水城全城宵禁,城门关闭,无特别事宜,闲杂人等一律不得进出。悦来行馆是王室重地,守卫重重,森严非常,真正可以说得上连只苍蝇也难飞出。而十月的妫水城白天还带着夏日的余温,但日落西山之后,气温骤然降低,寒气袭人,让人心里格外瘆得慌。此时,墙外早已没有了嘈杂的人声,只听得见疾风吹打着窗棂“吱呀”作响,不多久,淅沥小雨便清晰地打在寂寞的梧桐叶上,点点滴滴,声声入耳。风雨萧萧,夜色催寒,更增添了些旅人的忧愁落寞之感。客房里,数十根烛火照亮了房里的每一个角落。人人都无法安睡。 夜半时分,风声渐悄,一阵细碎的脚步伴着踩在枯叶上发出的细腻的声响慢慢清晰起来。 “有人。”白有良突然意识到外面的动静。 “该来的总会来。”颉颃不急不躁地说。到这一刻时,颉颃倒没有先前的焦虑,反而变得很冷静。他转过身对泳思说道:“夫人,你还是去里屋回避一下吧!” 泳思先是惊异,继而决然说道:“公子是妾身的丈夫,夫妻本同心,公子若有事,我又岂能独善其身,只要公子不把妾身看作累赘,我就心满意足了!” 颉颃听了泳思的话,心里甚是慰藉,立即伸出双手将泳思拥抱在怀中,动情地说道:“难为你了。” 泳思轻轻将头靠在颉颃的胸上,眼神既镇定又幸福。白有良与柳先生相视而笑,为颉颃有此红颜知己欣慰不已。这时躺在一旁的濛轻咳了一声道:“哎,三哥,人都到内院了。你和三嫂就不能待会儿回屋慢慢去抒情吗?” 泳思羞涩地一笑道:“五弟耳目明晰,只是这样冷不丁地出声,吓人一跳。” “哦?三嫂迅敏多才,岂会被小弟一语吓住?三哥,人已经到门口了,可以松手了吧?”濛慵然笑道,让颉颃这个平时高傲冷峻的男人显得有些无所适从,赶紧略带尴尬地回过神来。 这时,门外果然传来陈将军的声音:“禀三公子,末将在行馆巡视时发现刺客,末将见那刺客往公子的客房方向逃来,末将恳请公子让末将进屋搜查,以保公子安全。” 颉颃手抚长剑,说道:“不妨,陈将军进来吧!” 门被打开之后,从陈将军身后闪出一个人,银发长须,细葛布衣,面色苍老,神气却足。 颉颃道:“大王,颉颃已在此恭候多时了。” 长桑王道:“三公子果然厉害,知道寡人一定会来找你。” “不是颉颃厉害,而是大王看重颉颃,既动用羽林军守护,又以贵客之礼将我等……留下,定是有事让颉颃效劳,对吗,大王?” 长桑王微微点头,一只略微干枯的手捋了捋胡须,说道:“好,三公子既然对寡人的心意了然于心,那寡人也就直说了。”长桑王恨恨地说道:“云氏忤逆犯上,把持我长桑国政已久,他的爪牙更遍及朝野,连寡人都要依他脸色行事。三公子智慧过人,寡人希望三公子能助寡人一臂之力,铲除云氏。” 颉颃笑道:“大王太抬举颉颃了,颉颃此次去南山祭天,身边跟随的只有数十名侍卫,怕是帮不了大王。” 长桑王眼神闪烁,笑道:“三公子谦虚了,正所谓上兵伐谋,当年晏子不越樽俎之礼而智退晋国使者,久闻三公子才智过人,堪比先贤,定能助寡人去除奸佞。” 颉颃拘礼说:“颉颃虽然曾经出征塞外,但那也是仰仗父王与众大臣从旁指点,方可凯旋。颉颃不敢居功。大王,恕颉颃辜负您的期望了。” 长桑王见颉颃如此坚持,有些着急,神情绝望:“云氏可恶,寡人那几个孩儿都被他用酒色麻痹,不思进取。若是它日寡人故去,长桑定会落入云氏之手,叫寡人如何对得起长桑的先祖啊!” “颉颃听闻,自古礼乐征伐自大夫出不过三世而亡,如今云氏把持政权正好三世,况且云氏张狂无度,勇而无谋,以致百姓怨恨,气数将尽。大王,您只须耐心等待便是。” “话虽如此,可世事多变,只要三公子愿意帮助寡人,事成之后,寡人愿将栗、阳二城割让给月池。”长桑王最后努力地抛出了条件。 泳思见颉颃又要推辞,上前说道:“禀大王,禀公子,妾身有一计,不知当讲不当讲。” 长桑王有些诧异,继而笑道:“夫人但说无妨。” 颉颃心里担心,不过想要制止已来不及。好在他深知泳思心思细密,也就姑且听听她怎么说了。 泳思不疾不徐,娓娓说来:“回大王。云氏窃政乱权,排斥异己,实在罄竹难书。人人得而诛之。大王行正义之举,正是百姓期待之事啊!其实,要诛除云氏也不难,只要大王夺回兵权,便可将云氏一举收擒。” 长桑王喟然叹道:“兵权一直都掌握在云氏手中,寡人身边只有陈将军所领的两千禁卫,要收回兵权,谈何容易啊!” “当然不容易,不过可以让云氏自己交出来!”泳思笑道。 长桑王疑惑不解:“交,如何让他交出来?” 泳思笑道:“大王想知道,那就得答应我们两个条件。” “寡人已承诺事成之后将栗、阳两座城池割让给月池,夫人还有其它条件?” 泳思淡淡一笑,颉颃等也在猜想泳思到底想说什么。泳思缓缓说道:“我月池自先祖建国以来,十数君主均坚明约束。三公子亦磊落大义,虚怀缜密,割地一事大王不必再提。” 颉颃与泳思对望一眼,颉颃嘴角勾起一丝笑意。 “那夫人的意思是?”长桑王面色忐忑,一时如堕五里雾中。 “第一,公子知道贵国时逢夏日常被水患困扰,谷物失收,以至百姓流离。而逢冬季,又苦无甘霖,使百姓稼穑难为。月池愿全力帮助贵国疏导河道,兴修水利,确保夏日排涝有序,冬日灌溉无虞。云氏只为一己私欲而罔顾天下百姓,大王此举,可尽得天下民心,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呀。而我们需要的是贵国每年为月池供应五千石药材,这药材必须是贵国石泉山一带所种植的,另外大王还得给我们一份石泉山的通关文书。第二,大王必须撤走悦来行馆的守卫,明日一早,我们必须离开妫水城。离开之前,我们会把诛除云氏的计划放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三个时辰之后大王可以派陈将军取来。” 长桑王哼声冷笑道:“夫人好计策,不过夫人何不现在就将计划告知,寡人也好命人拟好盟约,以免横生枝节。” 颉颃趁机说道:“大王英明,云氏爪牙众多,大王身边已鲜有可靠之人。如果大王再三犹豫,怕会错过了好时机啊!” 长桑王想了一想,看了看陈将军,陈将军冲大王点点头,长桑王于是下定决心,点头说道:“好,寡人答应你们的条件。陈将军,拟盟约。” 长桑王离开之后,陈将军也带着一众羽林军离开了,只留下数十人负责巡视。 泳思急忙说道:“公子,长桑王现在暂时顾不上我们,我们要马上离开这里。” 颉颃道:“你说得对,他手里只有陈将军所领的两千禁卫,既要前去取计划,又要对付云氏,确实顾不上我们。只是外面还有几十个人四处巡视,如果我们硬闯出去,只怕还会惊动云氏的人,到时候,必然腹背受敌。” “那公子和夫人先行离开,我们假扮公子留下来。”白有良面色镇静,目光决绝,在烛火的照耀中生出一股凛然之气。 “不行,留下来太危险。”颉颃断然拒绝。 柳先生道:“公子,我与有良跟随公子十余年,今日若为公子而死,我等死而无憾。公子,走吧!” 濛见状,感慨动容,说道:“长桑王狡诈多变,云氏阴险张狂,三哥有济世雄才,不可为这等小人做无谓的牺牲,还是先退方为长远之计。” “公子先行离开,我和柳先生自会想办法脱身的,到时再在南山与公子会合。”白有良胸有成竹地劝道。 颉颃眼中含泪,不过他努力克制着,不想让它流下来。 “公子保重!”白有良与柳先生齐声祝祷。 夜阑人去,窗外的漆黑将悦来行馆包裹得严严实实。雨水打碎了行馆中排列成行的黄花,数不清的黄粉落英陨落在青石台阶上,只剩下满园折腰的茎干和憔悴不堪的枝叶,让人不忍驻足。屋内九微灯的灯花碎屑断断续续地落在雕花几案上,映着一屋烛火,更让人觉得长夜漫漫难度。不知不觉,窗外已隐隐现出白色。 柳先生说道:“有良,你带一小队人往东从妫河下游绕过辛夷峰到南山与公子会合。公子单骑离开,危险重重,你尽量在路上追上公子。” 白有良道:“那先生呢?” “我带着剩下的人随后从西边经妫河中段前往南山,趁现在长桑王和云氏都无暇顾及我们,我们兵分两路离开。” 白有良神情肃然道:“那也好,先生保重。”说完就各自行动开去了。 第三十二章 误入辛夷寨 白有良很快依照石泉山的那份通关文书自制了一份。然后以大王密令为由顺利出了妫水城。为免长桑王起疑,柳先生估计白有良已出城二十里后,才起身离开。他身着颉颃的冠服,登上细帷马车,一大众随从紧跟在马车后面。众人行至城门口时,却遇到值班士卒阻拦。 长桑王见了泳思的计划后,对诛除云氏并没有绝对的把握,反倒犹豫了起来。于是命令各城门守卫不得对颉颃放行。 一个士卒手持画戟说道:“大王有命,昨天夜里曾出现刺客,如今刺客还未被擒,大王怀疑刺客可能混在三公子的人马之中,为保三公子安全,请三公子折回悦来行馆,待查清刺客行踪。” 散侍南仲夫右手按剑,怒目而视,大声喝道:“大胆,三公子即将去南山祭天,这些都是我月池臣仆,哪来的刺客。你们捉贼不力,还敢在此耽搁公子行程,赶紧让开。” 那士卒的身体微微一颤,眼神飘忽,说道:“大王有命,卑职不敢不从,请三公子折回悦来行馆。” 语毕,城门口的守卫一并上前排起阵势,将城门阻挡。各人都紧握着手中的画戟,似要为晦暗的天气增添几许鲜红。 柳先生知道唯今之计除了硬闯别无它法。于是暗示南仲夫杀出去。只见南仲夫右手拔出长剑,左手抓住缰绳,口中高声呼道:“无耻匹夫,休怪我剑下无情。” 兵忍既接,金石相击,猎猎作响,寒光与火光交织在人的眼前,直让眼睛灼热兴奋。骏马嘶鸣,惊起了还在树阴中酣睡的雀鸟。雀鸟肃肃地扇着翅膀,在灰暗的天色里胡乱地回旋。 南仲夫以一敌百,众侍卫也骁勇非凡,片刻之后,众人便夺路而去,顺着妫水中段的方向急速前行。 云氏听闻颉颃在城门夺路一事,心中诧异,未正冠服便去正殿觐见长桑王。长桑王知道云氏到来,一时惊惶不已,称病不见。云氏虽觉得诧异又觉得疑虑重重,可宫中也没有异动,便独自离开了。 长桑王怕计划败露,命人全力捉拿颉颃等人,陈将军极力劝阻依然无济于事。 颉颃、泳思,戚羽还有公子濛及其随从漏夜离开,几人顺着妫水下游策马前行。妫水下游水势极大,河岸十分湿滑。加上天色太暗,几个人绕着一条河道曲折向前。河道一直延伸,水流在尽头处分为三条支流,其中只有一条河道可环绕山峰崎岖而行。 几个人找了块稍微平坦的岩石坐了下来,泳思的脚已被磨出了血,她轻轻地揉着患处,说道;“公子,这里山势陡峭,又只有一条路可通行,我们在这里绕来绕去,不知能不能找到出路。” “你受伤了?”颉颃关心道。 “只是擦破了点皮,不碍事的。”泳思忍着痛应道。 颉颃俯身认真查看了泳思的伤口,说道:“很痛吧?好在没有伤到筋骨,等天亮了再找些草药来敷一敷。”于是就迅速撕下自己一块里衣布料,将泳思的伤处做了简单处理,又轻轻地为泳思穿上鞋。 “三哥你看!”濛说着便指着眼前的路,“这里的路虽然狭窄,可还算平坦,旁边还有防滑的基石。很明显是有人修整过的。” 颉颃仔细望去,确如濛所言,于是欣喜地说道:“是啊!这附近一定有人家,我们先休息一下,一定会找出路的。” “只是不知道柳先生怎么样了!”泳思眉头深锁。 “先生和有良都是多智之人,但愿他们能全身而退。”颉颃相信,出路就在前方。 濛笑道:“哎,想那么多也没用,我们走得那么急,什么都没带出来,走了这么久,再不吃点东西,我可快饿晕了。你们聊着,我去找点吃的回来。” 颉颃也笑道:“这里吃人的东西可不少呢,你自己小心些。” 山外已经日上三竿,人影攒动。山中依然云气缭绕,湿润寒冷。厚厚的云气把阳光的温暖挡在了千里之外,只留出一丝空隙落下参差的光晖。妫水穿山而过,碧绿的水草有的淹没在水中,顺着水流起舞;有的则露出末梢,享受着光晖的爱抚。山腰上的白榆还未落叶,依然葱茏青郁。众多椭圆的树梢挤在一起,绵延千里,曲折多姿。山中水气充足,草木萋萋而生,世人反而难以踏足。山顶云烟蒸腾,无以望透四季在天空中雕刻的脸庞。阴雨时,天空灰白苍凉,放晴时,则红紫相映,恍若仙境,此情此景年年如是。山路两旁的茅荑润泽肥美,只是虫蚁覆于其上,它们灵敏地嗅到人的气味,遂兴奋地昂起柔软的脖子,使得脑袋左右晃动,细软的身体开始疯狂地蠕动,向着血肉躯体匍匐而来。草木丛生处,赤色环蛇盘旋潜伏,时刻准备着捕捉自己的猎物。三米多高的枝丫上,随处可见乌青色的长蛇。它们蜷曲在枝干上,口中吐着芯子,细长而尖的尾巴垂在枝条下方微微摆动。山间人迹罕至,四处不闻耳语,偶有飞鸟扑闪而过,更让人心惊战栗。山路下方是悬崖绝壁,只因乔木叶嫩繁茂将其掩盖,让人可稍稍安心。颉颃又从自己的身上撕下几块碎布,将泳思的手脚裹起来,说道:“我以前出征时,被毒虫咬伤是常有的事,这条路比我之前走过的还要危险,你在后边跟着我,可不能跟丢了。” 泳思心中泛起一阵甜蜜,打趣道:“公子一直都这般细心吗?” 颉颃一脸无奈,接着又紧张地说道:“这种时候,你还有心思开玩笑!山里的毒虫十分厉害,一旦被咬,轻则伤身,重则丧命。一定要把手脚裹好。” 泳思笑道:“公子忘了,我颇通医理,就算被伤了,这漫山遍野,还怕找不到草药医治吗?” “只怕你还没找到草药,命就已经没了。”颉颃对泳思的无畏确实有些无奈,不过,阴沉晦暗的山色中,有泳思陪伴,颉颃心里虽苦可也乐着。 山中白昼时间短,傍晚时分,天色已呈青黑状,眼看就要黑了,几个人还没能走出这座山,也没有找到人家可以借宿,黑暗的来临让濛觉得有些恐慌。 站在前边几步的濛眼见这对男女调笑情浓,心里竟生出一股连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羡慕。濛往前探了探路后,转身说道:“三哥,现在应该才酉时,可你看这天就快黑了,我们得尽快找个地方安顿。” 颉颃抬头看了看,说道:“这里潮湿一片,毒虫滋生,不会有人居住,趁天还没黑我们再往前赶一赶,绕过辛夷山就快到宛城了。” 泳思道:“那事不宜迟,我们快走吧!” “夫人,奴婢来扶你。”戚羽贴心地跟着。 不久,天色全黑了,几个人费了一番工夫才将火把点燃,夜静山空,点点星火穿梭在丛林山峦间,一路都有隐于枝头的鸟雀被惊扰,它们扇着双翅,一阵乱啼,直到星火远去方才安静下来。 泳思小心翼翼地跟着颉颃,突然,脚底一哽,只觉着脚下有一个又硬又软的东西,随即大叫道:“啊!” 颉颃立刻反应到,泳思定是踩到了蛇,尽管他身手敏捷,可是黑暗让他无法使用利器,只能凭着微弱的火光本能地用脚去踩住那条蛇的头部。谁知,旁边还有两条被惊扰的蛇,那两条蛇一起上前向着颉颃的脚猛地一探,仓皇地咬了一口,这时,戚羽和濛同时拔出剑向着蛇砍去,滴滴星红从剑尖上滑落,打在枯叶上,轻声作响。 泳思惊呼:“公子,你受伤了。快。让我看看。” 颉颃的脸色渐渐发白,说道:“你没事就好了。” 泳思十分懊恼:“都怪我不小心,连累了公子。戚羽,快拿解毒丸来。”泳思把药丸放进颉颃的口中,泪流不止,“公子,快把药吃下去,这药会暂时阻止毒液扩散。” 颉颃的脸色由白转青,汗珠从额头上密密渗出,手脚也难以动弹。服下药丸后便神智模糊了。 戚羽道;“夫人,这赤色环蛇毒性厉害,药丸只能暂时起到作用。夫人,怎么办呢?” 濛忧虑道:“三嫂精通医理,可有解救之法?” 泳思神情凝重,说道:“有是有,若是在坊间,解救及时,一月之后便可痊愈。只是,只是这深山野岭,一时没办法找到解毒的药材,一旦被赤色环蛇咬伤,只能以毒攻毒。” 濛大不解:“以毒攻毒?” 泳思点头说道:“环蛇之毒还得要环蛇来解,那公子就有救了。” “那赶紧找吧!”濛说道。 泳思忧虑重重道:“不可,这里阴冷潮湿,不是环蛇夜里栖息之处。如今漆黑一片,我们对此处又十分陌生,要找环蛇不仅不易,反而会被这畜牲咬伤,到时候,大家可能都会中毒。都是我害了公子。”说着,泳思伏在公子身上痛哭不已。 戚羽上前劝道:“夫人,天无绝人之路,三公子福缘深厚,不会有事的。” 濛的脸上早没了笑意,说道:“我们现在再往前走一段,也许会有转机。” 泳思起身抹了抹眼泪,现在的确不是该哭的时候。 濛让随从就地做了个简单的木架,又把颉颃轻轻地放在木架上,一路抬着走。约摸走了一个时辰,前方突然没了路。 濛的随从修静说道:“公子,前边没路了。” 众人皆在惶急时,山间四面响起了笑声。其声噌宏嘹亮,在山谷间不断回荡,继而,声音又从四面八方袭来,幽微似哭声,叫人胆寒。 泳思等人四处张望,也见不到任何人影。 一阵让人惊惧的声音过后,终于有一苍老的声音喊道:“何人如此大胆,竟敢擅闯我辛夷寨!” 第三十三章 山中桃花源 濛大声回应:“恕晚辈无礼冒犯,晚辈在路上遇到意外,想绕道辛夷峰前往宛城,误闯贵地,实属无意。” 苍老之声再次响起:“那个抬着的是什么人?” 濛说道:“那是我三哥,如今我三哥身中剧毒,我等又迷了路,若前辈肯现身相救,晚辈定当报答前辈大恩。” 许久,也无人应答,前无去路,后有追兵,绝望的情绪逐渐蔓延在各人的心里。 忽而,那声音又再响起:“你们随老夫来吧!” 话声刚落,众人还来不及反应,只见眼前闪出电石火光,让人无法睁开眼睛,等到火光散去,众人缓缓睁眼睛时,一位白发老者已经站在他们面前。那老者身长七尺,年纪约摸五十上下,穿一身灰白色布衣,右手持一把拂尘,形貌极是儒雅。众人惊见那老者身后的层峦深处竟出现了一条栈道。栈道沿着半山腰的丛林起伏而建,仿佛凌空而起置于树梢之上。 濛向着老者拘礼道:“前辈有礼了,不知前辈如何称呼?” 老者稽首道:“我是辛夷寨的远明先生。”远明先生向着颉颃望了一眼说道,“你们随我来吧!栈道高险,各位要小心慢走。” 众人齐声谢道:“谢先生。” 栈道均用山中林木铺成,道路曲折回旋,人影在树阴的阻隔中忽隐忽现,常人走起来实在艰难,众人没走几步就有些喘不上气来。远明先生则脚步轻快,一路走在前面。黑夜来临,弥漫山野的寒气笼罩着辛夷山,寒气润湿了众人的衣裳,让人觉得此处幽冷入骨。不知走了多久,脚下的栈道平缓了许多,众人依栈道而下,来到了一片空旷之处。路边有三间屋子,屋外点着两盏微灯,灯火微弱,只能隐隐看见用木材搭建的屋身和用茅草覆盖的屋顶。 远明先生笑道:“各位今晚就在此处歇息吧!草屋简陋,还请各位见谅。” 濛感激道:“先生客气了,我等在山间迷路,还好得先生相助。此恩此德,晚辈没齿难忘。” 泳思顾不上他们的客套,上前说道:“远明先生,我家公子身中剧毒,先生可有解救之法?” 远明先生轻轻挥动他的拂尘,说道:“公子面色青黑,应该是中了赤色环蛇的毒。能否解毒要明日等我们寨主回来方能答复。” “什么?他明天一定会回来吗?”泳思问道。 “寨主出去好些天了,按理明日就该回来。寨主精于练毒,公子的毒也只有他能解。一般人中了环蛇毒后,即使不施医药,也能坚持七日,夫人不必过于忧虑,安心等寨主回来便是。”远明先生说道。 泳思虽不放心,可也只好如此了:“谢先生。” 戚羽上前拉着泳思劝道:“夫人,先生都说了,明天公子就有救了,你就放心吧!” 濛这才感慨道:“是啊!三嫂,放心吧!” 远明先生径直往前走去,不久就消失在了夜色中。在山上走了一天,泳思疲弊之极。玉白钗环歪在一侧,长发顺着耳朵边缘垂到胸前,发丝相互纠缠着打成了小结,上面还挂着几片被撕碎的绿叶。 众人把颉颃安顿到了床上方才离去。戚羽连忙拿出干净的衣物说道:“夫人,快把湿衣服换下来吧!山间寒气太重,很容易着凉的。” 泳思望着受伤的颉颃,心里懊悔不已,红着眼睛说道:“戚羽,你说要是万一救不过来怎么办?” “夫人,明远先生说了,明日寨主回来了,公子就有救了。夫人都累了一天了,要是不保重好身子,谁来照顾公子呢?夫人赶紧把脏衣服换下来,奴婢好拿去清洗,再烧壶热水来让夫人梳洗一下,好安心休息。”戚羽说完叹了一声后到屋外生火去了。 泳思责怪自己当初为何不细细研读医书,若细细读了,说不定自己就能救公子了。一会儿,又责怪自己为何不学些功夫,要是学些功夫,一定能当场杀了那条蛇,哪会让公子受这般痛苦。想着想着,盈盈粉泪颗颗滑落脸颊,打在颉颃青黑色的脸上。 濛和两名随从支林、修静二人在屋内静静坐着,山长路险,骨肉分离。如今,主仆三人在危机四伏的辛夷山中显得格外亲切。 支林与濛同岁,十五岁时跟在濛的身边,如今已有十年。两人私交甚好,常以兄弟相称。自进屋后,支林端起一杯水喝了一口,便一直不发一言。 濛露出笑容说道:“总算有个地方可以安睡。” 支林道:“公子可睡得着?” 濛笑道:“时候不早了,你们也赶紧睡吧!” 支林面色沉重说道:“公子,恕我直言,如今三公子身中剧毒,实在是天赐良机,公子应及早离开辛夷,返回月池,以夺取太子之位。” 濛有些无奈:“支林,我知道你处处为我着想。可是你知道我对太子之位不感兴趣,我只想自由自在的。再说了,这辛夷山蹊跷得很,明明没有路,突然变出一条路来,还有那个先生,我们也搞不清楚来历,这个时候,我们得先顾及自身的安危,你明白吗?” “公子说得对,支林啊!你就是太冲动了,说来还真是奇怪,那先生是什么人哪?难不成是神仙?或是妖怪?啊,是不是啊,支林?”修静也摸不着头脑。 支林瞥了修静一眼道:“这世上哪有什么神仙,我看不过是障眼的伎俩而已。公子,若是明日那辛夷寨主真解了三公子的毒,我们便没机会下手了。公子,机不可失啊!” 濛正色道:“不要再说了,我心意已决,眼下要紧的是三哥的毒,还有更要紧的是如何离开此处去南山,祭天的行程一再被耽搁,只怕会误了吉时,连累国运。所以,你们谁也不可妄动。听明白了吗?” “属下明白。”两人同声应答,修静面色平静。支林则微微低头,丝丝焦虑在眼中闪烁。 泳思一夜未眠,平明时分,她实在困得厉害便靠在案桌上小寐一阵。不知过了多久,屋外一阵公鸡的长鸣又让她突然惊醒,她忙打开柴扉往外头一看,眼前所见着实让人惊异不已。一轮红日已从树梢上升起,目光所及尽是绿野田畴,风吹麦浪,碧波荡漾,细细的叶子飒飒然随风起舞。木制的楼房在田畴两旁排列成行,昨晚雨疏风疾,绮窗的曲折处还存现着被雨水浸透的深褐色。各家窗户上方都挂着不少已经风干的猎物,透过窗口可看见耳房处的圆形仓楼中装满了要过冬的食材和打猎用的衣物。后院里,公鸡们昂首阔步走在前头,它们带着母鸡从容地出了篱笆围门到房前屋后觅食去了。公鸡们气势迫人,不时为了口粮而立起浑身红艳艳的羽毛向对方扑去。日出东升,天空又一澄如洗,幽蓝空明。鸟雀在田畴上方自在地飞旋,偶尔停在屋顶上方观望一阵,忽而又翱翔宇际,在云山相交处不见了踪影。眼前一片豁然,让泳思和濛等人都觉得诧异万分,泳思道:“想不到崎岖峭壁间竟有此与世隔绝的地方。鸡犬相闻,好生自在。” 正在感慨时,地面有一丝颤动,接着从不远处传来马匹奔跑的喧哗声。众人寻声望去,见云山之边渐渐露出一群策马奔驰的男子,他们正朝着泳思的方向疾驰而来。 濛指着跑在前方正中的那个男人道:“三嫂,你看前面那个人,莫非他就是远明先生口中的寨主?” 第三十四章 东山一见钟情 人马越来越近,马蹄溅起阵阵泥浆四处飞肆,正在享受着好时光的鸟雀突然受惊又向更高处飞去。农家闲散啄食的大鸡小鸡连忙躲到路边,瑟缩着隐身于草丛处。那群人在离泳思等人十米开外停了下来。为首的一名男子身着灰色麻衣,外边系着白色细毛狐裘,大概是打猎需要在山中穿梭往来,那白色狐裘上布满了尘灰。细看,那男子一头黑得发亮的卷发,长及肩头,目光清冷锋利,色胜古铜,性感十足,腮边髭须浅浅,与发丝相连,丰美昌健,壮实彪悍得恰到好处,好一副令人羡慕的野性粗犷的身板,完完全全一个令人心醉的男人味十足的美男子。 那男人“腾”地一声潇洒跳下马来,身后众人也都跟着跳下来,只是无人言语。他腰间佩一把短剑,已有些年头,不过,剑鞘处的镂刻雕花倒十分精致。男子下马后,一只黑白二色的猎犬立刻跟了上来,那猎犬脖子上套着子母环,一走便叮当作响,响声清脆,在麦浪边奏起了优美的音乐,让人不禁感受到一种温馨静谧的田家乐趣。 那男人朝泳思这边走来,泳思不自觉地低头往后退了一小步,濛则顺势走上前去,濛拘礼笑道:“公子有礼了,在下“齐濛”,我等昨日在山间迷路,幸得远明先生施以援手,叨扰贵地,齐濛在此谢过。”濛并未用自己的真名,心里想着:还是谨慎些吧! 那男人昂首微笑道:“公子客气了,公子不必拘于礼数。我看公子仪表非凡,贵气十分,何以会来此偏僻之地?” 那男人音色优美低沉,宛胜天籁,配上那英伟的外表,在这荒山僻野之地竟有如此出众的男子。泳思心里一时觉得纳闷。 濛笑道:“我本是月池商旅,正欲前往宛城,无奈受到一伙贼人抢劫,夜黑心急,才会误入此地。” 那男人豪爽地笑道:“既是远明先生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公子请吧!” 濛也笑道:“公子英武不凡,慷慨大义,我等十分感激,公子莫非就是先生口中所称的寨主?” 那男人却似笑非笑,快速地瞥了一眼濛身后的泳思,继而才说道:正是在下。昨夜远明先生已传书于我,你三哥的事我已知晓,一切还得要回到寨中再作商量。” 两个男人寒暄一阵后,泳思焦急地上前,长揖作礼道:“多谢寨主肯搭救我家公子。” 寨主细细看着微微垂首的泳思,一瞬注目间,倒未多言,转身向身后的人高声说道:“上马,回寨!”话毕,那匹青骊长嘶一声,亲切地望着它的主人。寨主上马后,双手执辔,飞驰而去,留下一道粗犷干净的背影。 众人顺着田畴一路前进,在田畴尽头,山崖一侧的幽深曲折处下了马。踏过平原沃野,眼前又是险峻奇峰。脚下的石阶随山势而建,百步九折,千回万转。石间绝壁处,野花竞放;青葱林木间,虫鸟齐鸣。寨主又吩咐了几人帮忙担着颉颃:“你们小心担着,切不可再把他伤了。” 那几人回道:“是,寨主。” 时近正午,众人终于到了辛夷寨。此寨建于辛夷峰顶,主楼名曰东山楼,那寨主亦自称东山寨主。东山楼立于前方,另有大大小小楼阁数十座遍布整个山顶。楼阁的台基就地沿着岩石,只略加修整。有的楼身靠着山石顺势而成,有的则用木料制成。窗户与房门上均雕刻着辛夷花样,虽不华美,却也平实古朴,别有一番景象。楼顶用草木盖得十分厚实,以遮蔽风雨。东山楼外挂着青青的葛藤,白榆苞栎掩映成行,垂檐而向,似乎有意与人亲近。 远明先生从楼中走来,笑道:“寨主回来了。” 东山寨主应声道:“嗯!” 众人进了正厅,上方悬着一块匾额,写道“黍稷方华”。东山在其下方端坐,座椅上端刻成环蛇式样,隐隐透着一抹邪僻之气。远明先生和众人在四面围坐。四个侍从从旁一一为众人奉上辛夷清酒。 东山举起酒杯,大声说道:“我外出一月,寨中事务让各位先生劳心了。”言语铿锵有力,干净洒脱。 远明先生等五位先生起身回道:“我等得寨主关怀,为寨主分忧是分内之事。” 惠明先生回道:“寨主奔波劳碌,劳心劳力,是寨中百姓的福气呀!” 众人一饮而尽。 东山笑道:“各位先生坐下吧!今日有远客到来,难得热闹。辛夷清酒驱寒暖身,最适宜在此时饮用,濛公子,夫人,这一杯当为你们接风,我先干为敬。”说完,顿时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泳思牵挂颉颃的毒,全然没有心思浪费在这些客套上。她头一回这样讨厌繁琐的礼节。心想不知何时才能为颉颃解毒!只小抿了一口清酒,接着轻咳了一声,低着头坐下了。 东山见泳思心驰神外,注意力全不在宴席间,心中瞬时泛起了失落异样之感:“这女人是根本没把自己放在眼里吧!” 茶余饭毕,东山道:“远明先生,劳烦你带濛公子他们去明光楼安顿。” 远明先生道:“是,寨主。” 这时,泳思却急了,抬头突然厉声问道:“敢问寨主,你既答应营救我家公子,为何一再拖延?若寨主并无解救之法,就不必逞强。小女子自当另谋它法,不必在此浪费时间。” 濛一听,尴尬笑道:“寨主,我三嫂救人心切,请寨主不要见怪。” 泳思却丝毫没有退让的想法,直直地盯着东山,等着他的回答。泳思语气急促,眼圈微红,加上连日在山间奔走,神色显得格外苍白憔悴。 东山冷冷地答道:“既然夫人信不过本寨主,那就请夫人另谋贤能吧!” 说完,东山转身便去了。 濛连忙追上去:“寨主,寨主……” 东山疾步而去,并未回头。远明先生见寨主面露不悦,亦不好说话,只得随了他一同离开了。 泳思知道自己一时情急冲动了些,眼泪如断珠般滴滴下落。 戚羽安慰道:“夫人,如今我们受困此处,您一定要忍耐呀!” 濛回过头,语重心长地说道:“我知道嫂子担心三哥。”然后又低头思虑道:“依我看东山寨主是个通情理的人,而且远明先生也十分热心,否则当时他们就不必让我们进寨了。嫂子,你姑且放宽心,三哥的毒,一定有办法救治的。” “可是,刚才我出言不逊,那东山寨主便拂面而去,可见得气量狭窄,哪是什么通情理的人!”泳思埋怨道。 “夫人,切莫心急,你不记得了吗?我们进寨时根本找不到出路,情况对我们本就不利。如今,只能寄身于此,等治好了三公子的毒,再作打算。夫人,再等等吧!”戚羽劝道。 泳思也别无它法,无奈道:“那好吧!只能先这样了。” 颉颃被安顿在明光楼的上房中,泳思靠在一侧守着,轻声耳语:“公子,我们到了辛夷山了,你一定没来过这儿。你不知道,那天晚上,我们走着走着,前面就没了路,还好遇到远明先生……我真没用,连累了你,又救不了你,只能这样干等着……” 突然,戚羽道:“夫人,远明先生来了。” 泳思一听,稍稍理了理衣襟,出了门。泳思拘礼道:“远明先生有礼了,小女子刚才失言,还望先生向寨主转达歉意。” 远明先生笑道:“寨主果毅敢为,断不会因一时之言怪罪于人。夫人不必担心。” “小女子请先生过来是想得到先生一个明确的答复,我家公子的毒可是真有办法解救?”泳思担心地问。 远明先生道:“我来也是想告诉夫人,辛夷峰气候湿寒,而三公子因中毒而身体燥热异常,如果急于解毒只会适得其反,弄巧成拙。夫人实在错怪寨主了。寨主擅长治毒,解毒。至于是否能解三公子的毒,我,确实不好说。夫人真想要答案,何不亲自去问问寨主呢?” 泳思愧然道:“哦,那真是……泳思不明就里,方才失言。那寨主,他怎么说?” “寨主没说什么,只是寨主无端被疑,实在冤枉。”远明先生哭笑不得。 泳思吩咐戚羽看着颉颃:“戚羽,这样等着不是办法,我要亲自去找寨主问个明白。你好好守着公子,不要离开,在这儿等我回来。” 戚羽道:“夫人,让奴婢陪您去吧!好有个照应,这里有五公子他们看着呢。” 泳思肃然道:“五公子现在得大王盛宠,是公子的劲敌,如今公子蒙难,我们势单力薄,不可不防。你没看到,他身边那个叫支林的,一路上都神色锐利。我猜想,他们可能想对公子不利。说不定想趁机除了公子。” 戚羽恍然道:“夫人观人于微,奴婢知道了。” 泳思只身去了东山楼,东山正在寨中翻看文书,泳思站在门槛处,说道:“寨主,小女子之前焦虑失言,实属无心,望寨主见谅。” 东山立马合上文书,抬头轻轻说道:“夫人进来说话吧!” 泳思上前走到正厅中央,东山微笑道:“夫人觉得我是气量狭窄的人吗?” 泳思面色平静,说道:“小女子不敢妄言。” 东山起身来回走动了几步,继续说道:“那夫人前来所谓何事?若是想询问解毒一事,我自有分寸,夫人回去安心等着便是。” 泳思道:“我无法安心,我来是想知道,我家公子的毒到底能不能解?恳请寨主给一个明确的答复才好!” “若说没有,夫人又当如何?”东山故意调侃泳思道。 泳思轻哼一声道:“寨主既自称东山,可见操行高洁。寨主掌管一寨事务,得众先生诚服,可见是言出必信之人,今日寨主屡出诳语,何故一再戏弄一个弱小女子?” 东山无奈地笑道:“诳语?夫人的心中信不过本寨主,却又前来试探,本是疑虑重重却又装得诚意十足,难道不是满口诳语吗?”说着,东山摸了摸腰间的佩剑,看泳思一脸的尴尬,又接着道,“三公子的毒确实可解,不过,需要费一番工夫,我刚翻查文书,思量再三,觉得只能用以毒攻毒之法。夫人可愿意为三公子出一分力?” 泳思眼中瞬间亮了许多,说道:“当然,别说一分,十分也愿意。还请寨主明示?” 东山诡秘地笑道:“首先需要找到三十六条赤色环蛇,找到之后,我自会处理。这三十六条赤色环蛇,夫人必须亲手捕捉。” 泳思一听,马上神色黯然,她向来最怕蛇,更何况是这种让人一见便悚然的赤色环蛇,泳思的脸上已经不自觉地露出了恐惧的神色。 东山看到后,故意大声轻视道:“夫人若是害怕,不必逞强,我辛夷寨中不乏能人勇士……” 泳思被东山一激,心想不就是蛇吗,这男人也太小看本夫人了,于是毅然慷慨答道:“好,我一定会找齐三十六条,不过,在我捕蛇期间,希望远明先生能来明光楼照顾公子。” 东山大笑道:“好!那就等夫人的好消息了!” 第三十五章 少女纯狐空桑 泳思愤愤地出了正厅,回到了明光楼。 “夫人,寨主怎么说?”戚羽问道。 “他让我亲手捉三十六条赤色环蛇交给他,说是用以毒攻毒之法解救公子。” 戚羽大惊道:“啊?” “你也觉得奇怪吧!”泳思气愤不平。 “奴婢不懂医理,奴婢只是担心夫人,您一向怕蛇的。不如让奴婢去吧!我看那寨主总不至于一直盯着我们吧!” “不行,这辛夷寨古里古怪的,那寨主是敌是友也不清楚。我若不亲自去,万一他真不救公子怎么办?我绝对不能冒这个险。对了,戚羽,我答应抓蛇时趁机让寨主吩咐远明先生前来照看公子的伤势,你要小心行事,切不可大意。” “奴婢明白,夫人放心吧!” “还有,石泉山的通关文书,你一定要看好了,绝不能落到他人手中。” “是,夫人,奴婢会小心的。” 泳思点了点头,可是心里依然七上八上,忐忑难安。午后,泳思换了身轻简的衣裳,把长发往后梳成一束,用一枝木簪牢牢挽起。随后便出了明光楼。 濛正在外与支林小声争论,见泳思出来,两人立刻停了口。濛笑道:“三嫂,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泳思微笑道:“寨主说了,要到山中找赤色环蛇来为公子解毒,我正要去呢。” 濛满脸惊诧,问道:“三嫂是要亲自去找吗?” “是啊!我想亲自去找,希望能尽早为公子解毒。”说完,泳思脸上又露出一丝忧伤。 濛上前说道:“三嫂,这样吧!我和支林跟你一起去,山路艰险,多个照应。” 泳思低头笑道:“那就有劳五弟了。” 支林未有言语,右手握着他的长剑,默默地跟在濛的身后。三个人一路向前,在草丛石缝中找寻环蛇的踪迹。找了半天连一条也没找到。 泳思气急道:“当日进山时,处处都是蛇,如今要寻它,反而不了踪影,真是连畜牲也捉弄人。” 濛说道:“三嫂莫急,找蛇本就非常人所能,我们再找找看吧。” 濛正在说话的时候,泳思突然高声说道:“那儿有一条!”眼中惊喜万分,“在那儿,你们看!” 濛和支林循着泳思所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见一条赤色环蛇。那蛇蜷在草丛中,只露出下颌部在参差草尖处隐隐若现。濛正欲上前,泳思纤手一挥,截然打断道:“让我来。” 泳思握紧了铁叉,蹑脚上前。眼睛盯在那条通体夺目的环蛇身上。随之渐渐往前靠近,又慢慢举起铁叉,她看好时机,然后迅速往下摁住,叉住了七寸。濛赶上前来欲将蛇制服。正在此时,一阵清脆空灵的声音响起:“你们干什么,快放了我的灵珠!” 泳思等人循着声音看去,说话的原来是一妙龄女子。那女子突然在山林中出现,让泳思等人猝不及防。濛将环蛇提在手中,那环蛇还在濛的手中使劲挣扎。那女子越发急了,用银铃般悦耳的声音说:“你们没听见吗?快放了我的灵珠!” 再细看时,那女子约摸十五六岁,面色洁白如玉,双颊微红,如三月间夭夭开放的桃花。女子将黑发往后梳成椎形,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长长的发尾垂及腰间,轻风拂过,发尾随风荡漾,好一个清纯可爱的标致姑娘。 泳思对那女子说道:“姑娘,你说,这条蛇叫灵珠?” “是啊!它是我爹养来制毒的,我一时大意了,才让它从笼子里溜了出来。你们要是不信,可以看看它的肚子。那上面还有一道弯刀印记。”女子说话时语音清越,双眼明媚忽闪的,让站在前面的濛不知不觉间心底就泛起阵阵波澜,真是与众不同的姑娘啊,潇洒不羁的濛一时竟丢了神。 泳思提醒了濛一下,濛才从飘忽中回过神来,提起蛇看了看,说道:“三嫂,你看,果然有一道印记。” “看来她说的是真的。”泳思转头微笑道:“既然是姑娘的蛇,自然还给姑娘了。” 濛将手中的蛇往前轻轻一送,女子麻利地一把抓了来放进竹笼中,并将盖子盖住。 泳思赞道:“姑娘好身手,我有一事不明,想向姑娘指教。” 女子高兴地笑道:“你想问什么?”一脸的天真无邪。 “这一带原本环蛇众多,可我今天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姑娘知道原因吗?” 女子笑道:“我当然知道,蛇不是没有,而是你没找对地方。”言语中充满了自得之情。“对了,环蛇的毒很厉害,你们干嘛要找它呀?” “只因寨主吩咐,要救我家公子的性命。”泳思语带忧伤说道。 “你家公子,是你的男人吗?”女子立刻瞪大了双眼好奇而天真地问道。 泳思面露尴尬,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脸上飞上两朵红晕,掩口笑道:“姑娘爽直快语,令人佩服。” “我一直都是这样说话的。没什么直不直的。他是谁?”女子又指着身旁的濛问道。濛一听,等不及泳思介绍便急切地回道: “我是濛,这是我三嫂。”濛一心倒忙着赶紧理清自己和泳思的关系。 女子恍然,天真地说道:“哦!我总算搞清楚了。中毒的是你三哥,寨主让你们出来找蛇给他解毒,对吗?” 泳思道:“是的。只是……” 女子并未理会泳思的话,微微一叹,轻松地说道:“你既然已经有了男人,那我就放心了。” 泳思和濛都被眼前的这个小姑娘弄得一脸疑惑,泳思试着问道:“姑娘是什么意思?” “我们辛夷寨很少有外人进来,前几天,我听我爹爹说,寨主救了几个人,其中一个还是美人呢!我当时就想找寨主问个明白,只是我爹爹死活不让我去问。不过,现在我就放心啦!” 泳思若有所悟地微笑道:“原来姑娘的意中人是寨主!对了,说了这么久,还不知道姑娘如何称呼呢?” “我叫纯狐空桑,这里的人都叫我桑女。你呢?”那姑娘天真的性格中又含有一种爽朗与质朴,让人感觉她就像是在寂静无人的山林间汩汩流淌的一条小溪。 泳思笑道:“我姓木,名泳思。刚才姑娘说我没找对地方,那要到哪里去找呢?” 纯狐空桑抬头看了看天色,说道:“环蛇一般都躲在黑暗的崖缝里,要找它,正午是最好的。今天太晚了,再找也不容易,而且很容易被它咬伤。等明天吧,明天我陪你们一起找,三十六条而已,没问题的。” 泳思高兴地谢道:“那就谢过纯狐姑娘了。” “你们还是叫我桑女吧!”说着就欢笑着走向远处的暮霭中,留下一个空灵的背影和悦耳的笑声。 山头上灰色的烟云笼罩,蒙蒙胧胧的,让人双眼顿感疲惫。泳思不得已只好跟着桑女往回走了。四个人行走在山间小道上,空桑走在前头,濛的视线总是停留在空桑那抹曼妙纤细的身影上,嘴角含笑,眼神多情,使他阳光般的脸庞更加动人,涌动着青春蠢蠢欲动的欲望。 明光楼里,远明先生用银针替颉颃疏通脉络后,颉颃的脸色不似先前那样青黑了,只是依旧昏迷着。濛回到屋中坐下,修静连忙跟在一侧,问道:“公子回来了。” “嗯。”濛的语气有点惫懒,坐下之后,便仰头靠在椅背上,嘴角勾起优美的弧度,眼带光芒,遐思万千。 支林双手伏在胸前护着长剑,说道:“公子明日还去山间帮三公子找环蛇吗?” 濛舒了一口气兴奋地说道:“去,当然要去。”瞬时又直起身子对修静说道:“修静,你马上去打听一下寨中那个叫纯狐空桑的姑娘。看看她家里有什么人,记住,小心打探,不要声张,免得吓坏了人家。” 支林望着濛劝道:“公子,如今您应及早出寨回月池掌控大局,我和修静会拼尽全力助您成就大业。公子,岂能在此为儿女私情所累,以致错失良机呀!” 濛转向支林,微笑着说:“我倒不觉得这是什么良机,朝中之事,三哥运筹决策,早有安排,又岂是你我能左右的。为月池万世基业效力,何必一定要为王呢?支林,你若觉得失望,大可另择枝头,栖身立命。我不会怪你的。” 支林立刻跪下,说道:“公子,属下决无此意,属下只是认为公子智慧过人,确可担当大任。不想公子就此错失成就大事的机会。” “我知道你们都是为我着想,这件事,我自有分寸,你们如果还愿意跟着我,就要按我的吩咐去做。修静……” 修静道:“属下会把那位姑娘的情况打探清楚的,公子放心便是。” “支林……” 支林低头道:“属下任凭公子差遣,万死不辞。” “那就好,等三哥的毒解了之后,我们再想办法出寨。不过眼下还有一件要紧的事……”濛望着窗外,眼神迷离得如一汪春水。 第三十六章 东山相思断肠 第二天早些时分,山中弥漫的雾气还未完全散开,桑女便早早来到了明光楼。 “泳思姐姐,泳思姐姐……”桑女在门外喊道。 戚羽忙出去应道:“是空桑姑娘啊,快进来吧!”戚羽转身砌了杯清茶递给桑女:“姑娘喝茶。” 桑女笑道:“谢谢!”随后她往里边四下望了望。 戚羽道:“夫人昨夜睡得不好,请姑娘稍等,我马上去请夫人。” 桑女笑道:“没关系,我来得早了些。” 两人正寒暄着,泳思从里屋走了出来,神色憔悴,说道:“姑娘来了。” “泳思姐姐别再叫我姑娘了,叫我桑女就好。今天我带你去寒暑崖,那里的环蛇最多,也最好找。如果现在出发,到那里刚好正午,我们走吧!” 戚羽有些不放心:“那寒暑崖是什么地方?奴婢一听这名字就觉得胆寒呢。” 桑女起身说道:“寒暑崖就在辛夷寨的东边,山里本来又冷又湿,不过那里有一个地方常年有热水冒出来,没事儿的时候,寨里的人经常去那儿泡澡呢。这一冷一热的,所以就叫寒暑崖。”桑女又对戚羽说道:“你就放一万个心好了,有我在,泳思姐姐不会有事的。别说三十六条环蛇,就是六十三条也没问题。” 泳思笑道:“戚羽只是担心我,桑女不要见怪才好。” 桑女笑道:“没有,怎么会呢!” “那事不宜迟,我们这就走吧!”泳思道。 正欲走时,濛突然在外喊道:“三嫂。” “是五弟,你昨天见过的。”泳思说着便带着桑女往外走去。泳思开了门,见濛穿一身细麻深衣,外面裹着短毛皮裘,腰间系着一根粗大的褐色腰带。较之昨日格外清爽俊朗,神采风流。 濛一看见桑女就满脸笑道:“三嫂,空桑姑娘也在啊!” “是啊!我们要去寒暑崖寻蛇,公子也要去吗?”桑女自然的一问更是让濛喜上眉梢。 “哦,当然要去了。山高路险,也好多个照应。”濛高兴地看着桑女,原本英俊的姿颜更显得明媚多情,仿佛山间芬芳四散的繁花。泳思先是一阵诧异,随即便明白过来,猜到了濛荡漾在心海的波澜。 泳思于是上前仔细看了看两个人,笑着说道:“那我们走吧!” 濛让支林和修静在明光楼守候,自己跟着空桑上了寒暑崖。三个人踏着石阶从辛夷寨东边绕过道而过。桑女在前边带路,三个人走了一阵,桑女突然指着前面说道:“姐姐,你看,那里就是寒暑崖了。”泳思往前一看,只见数座青山处在云雾缭绕之间,山头覆着青云,山峰之间的沟壑曲折幽邃,云气在山间游移回旋,绿林葱郁茂密,时而浮现,时而隐去,缥缈虚晃,根本辨不清方向。桑女见泳思迟疑不前,回头走到她的身边说道:“姐姐,你看,就在前面,最中间那座山,看到没有?那里就是寒暑崖了,那里什么蛇都有。” 泳思望着处在云天一色中的寒暑崖,无奈叹道:“看到了,只是正午时分走得到吗?” “走得到的,我们循着石阶走就是了,走到底就到了。”桑女一副信心满满的表情。 濛也帮着说道:“三嫂,你就听空桑姑娘的吧!我到前面去探探路,你们在后面跟着。” 听濛主动说要上前探路,桑女一脸不屑道:“你?这条路上不仅有蛇虫鼠蚁,还有猛兽,看你娇皮嫩肉的,我怕你呀,被吓到啊!”说完就哈哈大笑起来。 濛一看桑女一脸鄙夷之色,心里瞬时来了气,低头看了看自己说道:“姑娘凭什么小看本公子?” “我没有小看你呀,你呀,浑身上下都小气,完全不像我们寨主。”说到东山时,桑女自是十分甜蜜。濛则气急了:“哼,姑娘口口声声不忘寨主,你究竟是寨主的什么人?” 桑女笑靥昭昭,灿若明花,天真甜蜜地回道:“你问我是寨主的什么人?我将来要嫁给寨主,做他的女人。” 濛一听,瞬间失去了神,心里一下子觉得被人掏空了,继而又气愤地说道:“好啊!希望姑娘能如愿。”语毕,头也不回地转身向前走去了。 泳思微微一笑道:“桑女姑娘,你和我五弟倒是投缘得很呢。” 桑女敛了笑意,一本正经地说道:“谁跟他投缘呀!桑女只认寨主一个男人的。” 泳思只好只笑不语,漫漫山路上,这两个人真是有趣极了。正午时分,三个人到了寒暑崖。桑女眼明手快,身手了得,泳思照着她的方法去抓,到傍晚时分,三十六条环蛇都抓到了。三个人提着密实的竹笼往回走。泳思那颗悬着的心总算稍稍安了些,走在石阶上,双腿虽有些颤抖,可心里却轻松多了。可濛的心里还憋着闷气,愣是一句话也没有说。 东山楼里,东山正伏在几案上翻看寨中的账册。惠明先生走了过来,拘礼道:“寨主,他们回来了。” 东山关上账册,说道:“哦,看来她已经找到了。” 惠明先生道:“寨主,老朽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东山道:“先生但说无妨。” 惠明叹了一口气道:“寨主,据老朽观察,明光楼里住的那几个人绝非等闲之辈,尤其是两位公子,面相极是富贵。就连他们的随从也是勇武不凡。” 东山道:“先生有话就直说吧!” 惠明先生叹道:“寨主,寨里的人都是为了躲避祸患才来此绝境的,远明先生虽用障目法封住了入山的道路,可天下人才辈出,难保哪一日会被人识破。到时候只怕辛夷寨会有大祸呀!如今明光楼里几个人的身份虽然不明,但一定免不了是某国权贵。昔者晋国公子重耳流(亡)诸国,郑国无礼而楚国礼之,事后秦晋合谋围郑,郑国果然危矣,寨主今日何不以礼待之,以备它日之需。” 东山道:“先生说得是,先生想的也正是我想的。所以我已差发远明先生前去照看了。” 惠明先生笑道:“远明曾为寨主与纯狐先生的女儿卜算过,二位婚配,是大吉之相,纯狐姑娘今年已经十五,对寨主一往情深,寨主可有意与纯狐姑娘成婚?” 东山笑道:“空桑单纯善良,是个好姑娘,不过我只当她是我的小妹妹。先生的意思我明白,这个世上有的人你可以得到,而有的人你只可以想……还有的人,甚至连想都不能想,先生不必多说,我自有打算。” 惠明先生道:“寨主英明。老朽就先告辞了。” 东山随后独自出了东山楼,一个人上了辛夷峰,极目远望,眼神里显得无比的怅惘。其实,要解颉颃的毒,凭他的方法,根本用不着再找环蛇,他也只是随口一说,想不到那个女人竟然一口答应了。东山一直望着云雾笼罩下的寒暑崖,直到天边的落日逐渐往西沉,继而完全被黑云遮盖,黑夜来临。夜里,山中冷风疾劲,呼呼长啸。月寂山空,连子规都被这阴秋的寒凉给煞住了,竟然不曾啼叫。东山独立在山顶,卷曲的长发被风吹得乱蓬蓬的,更显出这个粗犷男人内心近乎绝望的柔情。他双眼半闭,仰天惆怅叹道:“泳思,我身在与世隔绝的山间,而你却处在繁华似锦的城邑,山中岁月与红尘世界截然不同,我们注定是没有相遇的机会啊。”说完这话,东山的脸上显得无比的痛苦,使他心底的情绪一下子都冲向那俊朗的外表,条条青筋突起,胸中涌动着激荡澎湃的热流,他奋然拔出腰间的南吕剑狂舞起来。他忽而凌空翻越在树梢之间,忽而单脚轻轻点地,而后又从枝叶上掠过。他手持南吕剑向着石缝刺去,火光四溅中巨石被碎成数块,惊起了躲在其中的一条岩蟒,那岩蟒向着东山匍匐而来,东山伸出剑长呵一声,一剑便径直刺穿了岩蟒的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