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之四时好》 第一章 宣德八年的冬天,干冷干冷的,接连下了几场大雪,北风卷着漫天的雪花,扑簌簌地就往下掉。村前的河道上都结了一层薄冰,人往屋外一站冷不丁就要打上一个喷嚏。 梁玉琢躺在床上,北风灌进屋子,呼啦啦作响,身上的薄被怎么也起不了一丝一毫的暖意。 她已经醒来一天了,肚子饿得咕噜噜直叫。但是别说吃的,就是人影,梁玉琢也没在房间里看到一个。 从窗纸破洞里吹进来的北风,带着过去二十几年她梁玉琢从来没感受过的寒意。 这房间简陋的很,她刚睁开眼的时候,就看见了肮脏的、布满了蜘蛛网的茅草房顶。老旧的房梁上,还有骨瘦如柴的老鼠从上头溜溜地爬过。房顶有个角落的茅草已经被吹跑了,大朵的雪花就从那里头飞了进来。 一不留神,落了一片在梁玉琢的鼻尖上。 躺平的梁玉琢眨了眨眼,伸手去摸鼻子,然而看着面前这只瘦精精的小手,有点发懵。 其实刚开始的时候,她全然没想过别的。 只记得泥石流滚下来的时候,她看到了村长家的孙子刚从房子里爬出来,底下裤子都没来得及穿上,还没来得及去想别的,她已经一把扑倒那孩子,被席卷而来的泥石流结结实实撞了个眼前一黑。 现在仔细想想,这醒来后的环境,这房间,这摆设,还有身下这张硬邦邦的床,没有一点像她过去生活过的地方。 梁玉琢从床上坐起来,看了看周围,捂着咕咕叫的肚子,皱起了眉头。 房梁上的老鼠下了地,同梁玉琢视线撞上,像是也不怕人,吱吱叫了两声,从房门底下的豁口钻了出去。 梁玉琢愣了愣,还没来得及感叹这老鼠不怕冷,就听见无外头传来声响。 “作死了,这大冬天的怎么还有老鼠!” 这声音尖细,梁玉琢隐约觉得自己前几天一定也听到过,总觉得格外耳熟。末了那人又叫了一声:“我说梁家妹子,你家可不止二郎一个孩子,没得同样出了事,你只顾着二郎,把琢丫头给扔到一边不管!” 另一个声音像是叹了口气,这才低低开了口。 “徐嫂,我知你的意思,可……可家里就这点粮食跟银钱,只够给二郎抓药的……” “要是没钱,你问我们左邻右舍的借。你家情况谁不晓得,大伙儿都是愿意搭把手的。这二郎的命可还是琢丫头救回来的,都是你肚子里出来的,没得道理只顾儿子不管女儿。” 话听到这儿,梁玉琢约莫是知道这门外头应声的人和自己是什么关系。 只是这突然间让她明白过来,自己如今竟然是穿越了,多少有些回不过神来。 尤其,当那扇本来就不牢靠的门终于吱呀吱呀地被人从外头推开,看到门口站着的两个妇人的时候,梁玉琢忍不住睁大了眼睛。 为首先进来的妇人庞大腰圆,一张大黑脸,也不知是天生肤色发黑,还是后天晒的,头发盘在头上黑黝黝的看起来也不知多久没打理过……只是脸上的神情却看起来格外高兴,瞧见梁玉琢坐在床上,忙几步走到床边,一屁股坐了下来。 “琢丫头醒啦!来,让婶子看看退烧了没!” 梁玉琢身上本就没力气,眼见那妇人伸出一只大黑手就要往她额头上贴,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那妇人瞧见这架势,扭头就喊:“梁家妹子,这屋里头都漏了风,赶紧把门关上!” 因了这妇人一嗓子,梁玉琢这才注意到迟迟站在门口没往里头走的另一人。 那女人的年纪看着不大,约莫也才三十来岁,穿着身打了不少补丁的蓝色布衣,脚底下的鞋子也是缝缝补补不知道过了几道,一双手红红肿肿的,眼睛浑浊,脸色蜡黄。 倒是看起来稍稍干净一些。 只是看向自己的时候,梁玉琢总觉得这女人的视线下意识地移到了别处。 “……” “梁家妹子,你这是干啥呢,琢丫头才刚醒来你这是还想让她再染上风寒躺几天不成?” 徐婶出身屠户,又嫁了个当猎户的男人,说话的嗓门从来很大。平日里没少被村里其他妇人背后指指点点,可她性子直爽,心肠软,也不在意那些,瞧见梁家的这会儿才关上门进屋,眉头忍不住皱了起来。 “这话合该不是我说的,只是你家这姑娘打小听话、孝顺,这次二郎不知怎的下了池塘差点淹死,要不是你家姑娘不怕冻坏了跳下去救,怕是这条命早丢了。” 徐婶说话的时候,梁玉琢分明瞧见那个年轻的妇人红了眼眶,对方却依旧低着头,站在一旁,反倒是把徐婶这个外人衬得更像是这家的女主人。 梁玉琢下意识觉得有些不对,动了动唇:“请问……” 她如今满脑混沌,只知道自己这是穿越了,却对穿越前的事一知半解,徐婶越说她就越糊涂。 徐婶伸手一把按住梁玉琢的肩头,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看了秦氏一眼:“琢丫头,你醒了就好。你这丫头平日里看着老鼠胆,低着头不大说话,关键时候倒是胆大,这么冷的天你也敢往那池塘里跳。要不是刚好有军爷路过救了你,你就得去地底下伺候你阿爹去了。” 这话说得让梁玉琢更加糊涂了。 到底是这身子的主人救了人,还是有人救了这身子的主人? 那徐婶还想再说,梁玉琢实在忍不住,按住了徐婶放在自个儿腿上的手,瞪眼道:“这位大婶,你在说什么?” 梁玉琢这话一说出口,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北风呼啦啦往房间里吹,本来就破了的窗户纸更是被吹得裂了个更大的口子。 徐婶睁大了眼睛,张着嘴看她,半晌又转过头去看梁秦氏,一双眼睛里一下子涌出了泪水,抱着梁玉琢就一阵干嚎:“这都是造的什么孽啊!好好一姑娘,怎么下了趟水就傻了!” 梁玉琢被徐婶紧紧抱住,半张脸埋在汹涌的胸脯上,憋得差点晕厥过去。好在外头传来孩子的哭嚎声,那梁秦氏慌里慌张地摸了把眼泪,急匆匆开门出去。 门被风带得“砰”一声关上。 这一下,徐婶的干嚎顿时歇了。梁玉琢被松开的时候,情不自禁吸了口气,尽管钻进鼻子里的有股难闻的味道,但总好过徐婶身上不知道多久没洗过澡的臭味。 梁玉琢试图下床,却被徐婶按住:“琢丫头,婶子晓得你心里头埋怨你娘。可你要晓得,你阿爹没的早,尽管跟梁家早就脱了关系,但是二郎毕竟姓梁。要是二郎真出什么事,你娘就是死了也没脸去见你阿爹。” 知道徐婶这是误会自己了,梁玉琢也不着急,只是看着她叹了口气:“婶子,我这才醒过来,脑子里混里混沌的,您同我说说,现在是哪朝哪代,这是哪里,还有……还有我是谁?” 徐婶倒吸了口气,猛一拍大腿,嚎道:“这苦命的孩子哟!命还在,但是怎么就烧傻了呢!咱们乡下姑娘虽然不是娇滴滴的,但也精贵着呢,你家她怎么狠心把你丢在一边哟!” 徐婶的这一嗓子嚎了好一会儿。等她嚎够了,梁玉琢也差不多从她最里头把该知道的事都打听清楚了。 她如今是正正经经穿越了,很不凑巧的是,她没赶上唐宋也没赶上明清,偏偏穿到了一个历史上压根就没提过的朝代——大雍。梁玉琢搜肠剐骨,也只能找到一个词来定位这个朝代。 架空。 因为一场猝不及防的泥石流穿越,并且穿越成和自己同名同姓的小丫头,这对于已经在乡下当大学生村.官三四年,差不多带富了附近几个村子的梁玉琢而言,简直就是游戏闯关失败,因为忘记保存,被迫滚回第一关。 只是现在放在梁玉琢面前的,除了穿越来,还有另外几个附加难点。 首先,她现在的这具身体和原来的同名,但是上头没了爹,只有一个娘,底下还有个两岁的弟弟。 其次,今年是宣德八年,大雍全国各地正在闹旱灾,好在今年冬下了几场大雪,才让人能盛一点雪水,不然连生活都要陷入问题。 最后,也是很重要的一点就是—— 她家很穷…… 好吧,其实这一点,徐婶不用说,梁玉琢也能从房间里的摆设看得出来。 她现在只有一个打算,只想先吃一顿饭,然后再去考虑以后的日子究竟要怎么过,才能在这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重新开始生活。 这么想着,肚子里的咕咕声当即就应景地响了起来。梁玉琢顾不上脸红,抬头瞅了瞅徐婶。 徐婶一瞧她这模样,就知道小丫头是臊了,当即就拍了拍梁玉琢的肩膀,搓着手去外头灶房给她做吃的。临了还不忘再嘱咐一声,让梁玉琢别记恨秦氏。 梁玉琢这一顿吃得有些急。可她实在是饿了,也顾不上烫不烫嘴,端着豁了口的碗吹了吹,呼噜几下就把碗里头原本就没盛多少的米粥喝下肚。 舌头被烫得发疼,她眼角含泪,拼命地扇风。 徐婶看得心疼极了,抹抹眼泪,等她手忙脚乱喝完米粥,忙把人搂进怀里只喊小可怜。 空荡荡的肚子里填了东西,尽管少,但好歹让身子回暖了不少。梁玉琢由着徐婶抱在怀里,心里盘算起以后的事,没想多久,倒是眼皮发沉,渐渐闭上了眼。 睡前,隐约听见房门被人轻轻推开,有人站在外头似乎喊了一声徐婶的名字。 第二章 宣德八年,整个大雍整整干旱了一年。 到了宣德九年,老天爷却好像是要把之前一整年的雨水全部补偿回来似的。从年后开始,就陆陆续续地下,三天一场小雨,五天就一场大雨,下得不少地方都起了水涝。 下川村的妇人们戴着斗笠,穿着粗布衣群,三五成群地经过农田,一个个底下的鞋子还渗着水渍,一看就是才从河边回来。 这六月的天气,闷热得厉害,大概又是快下雨了,大眼蜻蜓一个个飞得极低,半大的小子们正追着蜻蜓到处跑,毫不在意跑得满头大汗。 路边的茅屋边上灵巧地飞过几只燕子,一个侧身从两个妇人中间穿过,翅膀扑棱一下扇到了衣角。 “琢丫头,又蹲着看稻子呢?” 听到招呼,原本蹲在稻田边上瘦精精的身子站了起来,伸手将头上的巾子扯下来,擦了擦脸上的汗,笑着应和了一声:“张嫂,谢谢您昨儿个给的麦芽糖,真甜。” 这下川村在平和县里算不上什么大村子,但小村子有小村子的好处,起码这一块民风朴素,平日里瞧着家家户户都其乐融融的。 梁玉琢从能下床到渐渐上手干活的这小半年里头,也算是见过了村里的好好坏坏,晓得跟什么人说什么话,同村民的关系处得都还不错。 再加上梁玉琢她那去世的老爹身前的好人缘,倒也没让孤儿寡母在村子里受太多苦。 这日子难是难了点,梁玉琢却觉得起码能活下去。 唯一不太好的,就是这田里的稻子里,总是长得有些不如意。 最初的时候,梁玉琢以为田里的稻子是自己种法有问题。 过去在乡下教村民科学种植经济粮食的时候,她一向是负责出谋划策,怎么科学种植自然有邀请来的农科院专家负责。这会儿,她只恨自己当初不多学一些,也好过现在这样盯着面前的稻子一筹莫展。 后来徐婶见她总是蹲在稻田边上愁眉苦脸,一问笑了。 “这稻子就是这样。闻着香得不行,但是结实就是少。” “那收成不就少了?” “这稻子本就不是给咱们吃的,收了全得交公。” 想起徐婶之前的话,梁玉琢唇角紧抿,从怀里掏出一小包拿荷叶裹着的东西,展开从里头捻了一小块麦芽糖扔进嘴里。 这小半年,她琢磨了不少赚钱的法子,可到了上手的时候,却发现,就自家目前的状况,除了老老实实种地,和让梁秦氏三不五时卖个绣品,还真没别的能赚钱的营生—— 梁家穷,实在是太穷了…… 梁玉琢有些泄气地重新蹲下,伸手抓了一把稻子,叹了口气。 要致富,就要先付出努力,想要付出努力最基本的就要付出钱财,但是梁家没钱,梁家本来是靠她那落第秀才的便宜爹当教书先生赚束脩过日子的,现在人没了,孤儿寡母的竟然就靠人接济过了快两年的日子…… 如果不是半年前她穿越过来,梁玉琢很肯定,秦氏还会带着一儿一女继续靠那点绣品跟左邻右舍的接济一直过下去。 一想到这半年秦氏疼儿子的模样,梁玉琢就觉得心塞。 徐婶虽然一直说让她别记恨,但说句实话,当她得知穿越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后,记恨是没有,愤怒却是爆表了。 梁玉琢还记得,上辈子她活着的时候,不说是被家里人宠着吧,也是好吃好喝养着的。到了大学毕业的时候,爸爸妈妈忙不迭劝她回老家工作。偏偏那时候她满腔热血,要为祖国建设新农村,于是屁颠屁颠报了名,又通过层层审核、考试,最后到了一个还算比较开化的乡下当村.官。 泥石流发生前的半个小时,她还在给家里打电话,兴高采烈地说下个礼拜就可以回家探亲,撒娇说想吃爸爸做的卤鸭,妈妈做的葱爆大虾。 半小时后,她只来得及全村广播泥石流,只来得及扑倒村长的孙子,再睁开眼就穿越到了这里。 现在好了,当年没“享受”到别人家里重男轻女的“福利”,这会儿梁玉琢是体会到了。 梁玉琢这辈子的爹叫梁文,永泰八年的落第秀才。当初秦氏怀孕的时候,梁文想要个儿子,早早起了名字叫玉琢,说是玉不琢不成器。结果出来是个闺女,梁文倒是没关系,当了个傻爹,秦氏心里却生了愧意。 等到怀上二胎,孩子还没生下来,梁文因意外过世。等到儿子生下来,秦氏只差把儿子绑在裤腰带上,生怕把梁家的香火断了,死后没脸到底下见男人。 这么一来,梁玉琢就成了家里最尴尬的存在。 好在梁文当初跟家里分家出来的时候,还得了五亩田,梁玉琢能下地后为了避开秦氏,总是天不亮就起床干活,完了就往田里跑。 “琢丫头。”徐婶嗓门依旧大,老远就能听见她的声音。 梁玉琢从田边站起来,眼睛眨了眨,就望见徐婶粗壮的胳膊朝着这边挥了挥,身后还跟着她家刚刚成亲的大儿子,母子俩肩头上都扛着东西。等走近了,她才发现,竟然是一大一小两头野猪。 “婶子,又猎回野猪啦。” 她往徐婶肩上打量。这年头野猪看着不大,但都长出了獠牙,只怕再大一些,就要下山破坏农田了。前些日子,村头的一块田就被野猪刨得乱七八糟。 徐婶没闺女,家里三个小子,平日里是真心拿梁玉琢当闺女疼。尤其是半年前的事情一出,更是心疼这丫头。瞧见她眨巴眼睛冲自己笑,徐婶这心就软了大半,扭头冲大儿子喊了一声:“回头把野猪杀了给琢丫头家里分点肉。” “这肉婶子不用再给了,”梁玉琢瞪大了眼睛,赶紧摆手,“上回婶子给的肉,家里还没吃完呢,哪能再要。”她说着一笑,“再说了,我家里都是女人家,这野猪听说浑身都是精肉,没点肥的,怕是不好咬,二郎嘴馋,要是一口咬不下来,可得哭上很久。” 她家那个弟弟用了秀才爹生前早就取好的名字,叫学识。一听就知道秀才爹是盼着家里出个举人光宗耀祖的。不过二郎如今还是个挂着鼻涕跑不利索的小子,想等他考出个举人光宗耀祖,可要等上写日子。 徐婶从半年前就发现了,梁家这闺女生了场病,虽然病刚好的时候是糊涂了一阵子,但这半年里看起来反倒是比过去好了很多。出了门见人就喊,什么脏活累活也都乐意干,田里的事不懂晓得去问人了,不像过去那样总是低着头怯生生地怕跟人说话。 反倒是秦氏,自从出过事后,越发的小心二郎,生怕再发生一样的事。 听梁玉琢说上回送她家的肉居然还没吃完,徐婶这下挑了眉头:“你个丫头正长身子呢,要是不养好了,说不了人家可怎么办。家里的肉要赶紧吃,不够就跟婶子说,婶子让你叔上山多打些猎物来……” 这话还没说完,老远就听见有人在哭喊。 梁玉琢回过头,疑惑地看了眼声音传来的方向,旁边有经过的村民听得更清楚一些,瞧见她站在这儿,忙喊了声:“琢丫头,好像是你娘的声音。” 梁玉琢一愣,忙循着声音跑过去。 她跟秦氏这半年虽然关系看起来像是房东和房客,但到底是这具身体的生母,一旦有什么事,她既然魂穿成了女儿,总还是要出面搭把手的。 “娘!” 秦氏一边哭一边在喊二郎。闻声赶来的村民都纷纷询问出了什么事。 梁玉琢前脚刚到,后脚就被秦氏抓住胳膊大哭。 “二郎不见了!二郎不见了!” 秦氏这一喊,周围的村民都吃了一惊。 谁不知道秦氏平日里有多宝贝这个遗腹子,生产的时候又恰逢难产,生下来就没让孩子离开过视线。上一回一不留神让二郎被人带走了,就发生了掉下池塘的事,这次指不定又会出现什么意外。 村民们不敢多想,稍一合计,就在里正的指挥下分头去找。徐婶差遣儿子把野猪扛回家,自个儿扶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秦氏,难得压下嗓子劝慰。 梁玉琢虽一向替身子的主人委屈,但二郎到底年纪小,小半年里倒是真养出了感情。一听说二郎不见了,梁玉琢心里也吓了一跳,忙托徐婶照顾秦氏,自个儿也奔出去找人。 昨夜下过大雨,经过一日的日晒,除了个别水洼,倒是没多少地方还是湿的。可这会让山雨欲来,空气里一下子就带了湿意。 村子里平日来来往往的人不少,但大多都是熟人,只是一时半会儿不一定有人会注意到个三四岁的小孩,要想找二郎却也有些困难。 梁玉琢跟着人跑遍了村里村外的小池塘,连河道那儿都跑去了,也愣是没瞅见二郎的踪影,眼看着大雨就要下了,心里更是着急。村里开始有人往外头走,徐婶的男人和儿子带了几个精壮的汉子进山找,几个妇人拉了孩子在问。 梁玉琢咬咬牙,往另一个没人去的方向跑。 那是下川村最偏的一座小院子,孤零零地处在山脚下,除非必要,平日里村民鲜少往那里头去,哪怕是要上山,也宁可绕远一些往别处走。因为村里人都说那儿阴气重,有鬼。 梁玉琢不信什么鬼怪,但听徐婶说得多了,也一直没往那儿去过。可眼下大伙儿到处在找二郎,却唯独没人想到那里,她心下一横,索性去那边碰碰运气。 可也许还真是运气。 她一脚踏进那长满了青苔的小院,就听见了熟悉的一声尖叫。 第三章 山脚下的这座小院,其实是座废园。据说几十年前也是个大户,后来一把火烧了半个园子,原来住的人连夜离开了下川村。之后就时不时听到奇怪的声音。村里的老一辈常拿这废园子吓唬小孩,时间长了,村民们也就习惯把这个废园子扔在脑后。 可梁玉琢分明记得,上回她打那废园子门前经过的时候,还瞅见园子里摆了些竹子。 里头该是有人住着才是。 废园子的门总是开着,门上、屋檐下还留着不少残缺的雕饰,一看就知道过去还真是大户人家住的园子。半边的小园已经被大火烧得乌漆墨黑,这些年过去了也没见怎么被人收拾,这才让人一直觉得是个鬼宅。 梁玉琢前脚才踏进长满了青苔的小院,当下就听到了熟悉的叫声。 “二郎!” 梁玉琢下意识地大喊了一声,一脚迈进敞开的正厅。还没来得及看清楚这里头的情况,就听见传来一个老头中气十足的吼声。 “咄!放下!” 梁玉琢定睛一看。 她家小二郎正瞪圆了眼睛,在往一个大竹篮子里钻,篮子里头的东西大概都被他扔到了外面,周围地上一圈的零碎。还有个白胡子老头,宝贝似的抱着怀里的一盏灯笼,涨红了脸,又急又气地瞪着二郎。 老头看起来约莫五十来岁的样子,白胡子白头发,连眉毛也已经灰白了,眼眶凹陷,身上的布衣看起来也不大干净。唯独一双手,洗得格外干净。 这废园的正厅虽说是敞开着门,实际上那门也不过只剩下半边,还是破破烂烂地悬挂着的,指不定老头吼声再重一些,就能给震得掉下来。 偌大的一个正厅早没了正经摆设,当中摆了张长条桌子,上头堆满了杂七杂八的东西。柱子间连着条绳子,空荡荡的,也不知是用来做什么。二郎就在桌子底下折腾。 梁玉琢在正厅内站定,顾不上先跟老头打招呼,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把把半个身子进了竹篮的二郎抱了起来。 那老头似乎对突然闯进来的梁玉琢并不感兴趣,见有人把捣乱的小孩抱走,这才松了口气,却还是绷着脸,小心翼翼地把怀里的灯笼摆到桌上,完了才弯腰去捡被二郎扔了一地的零碎。 二郎见阿姐来了,高兴地搂住她的脖子就不肯松手。梁玉琢索性让他挂着,一只胳膊垫在二郎的屁股底下,另一只手去帮着老头捡东西。 这一下,梁玉琢才看清楚被二郎扔了一地的零碎究竟是些什么物什——一小包牛皮纸被扯开,抖落出细碎的朱砂,还有一贯浓稠的浆糊和不少零碎的料子。 再抬眼,瞅见桌子上堆着的一小堆竹条,梁玉琢恍然。 “这是做灯笼的?” 那老头抬头看了一眼梁玉琢,手里动作没停,从桌上摸出火折子,点上蜡烛,谨慎地摆进灯笼里。 蜡烛初进灯笼,立刻透出光影来,那上头的山水、花鸟映着烛光,样式新颖,色彩顷刻间溢满厅堂。 “这灯笼,真好看。” 不光是脖子上挂着的二郎瞧见灯笼亮起后看得呆了,就连梁玉琢也情不自禁屏住了呼吸,生怕自己那点儿气吹得厉害了,把蜡烛给熄灭。 她怎么说也在现代社会活了二十几年,看过的新式灯笼没有成千也有几百。可眼前的这盏灯笼,却比任何她过去看到过的新式灯笼都要好看。 这做工,这光影,哪里是后人能比的。 听见梁玉琢这话,老头终于扭过头搭理了她一回:“村里的丫头?” “是。我姓梁。” 经历过文化传承困难的现代社会,梁玉琢面对手艺人总是不由自主地带着敬佩。那些能坚持一门手艺几十年甚至一辈子的老先生们,可能一生清贫,但到最后最无奈的却不是清贫,而是手艺无法得到传承。 传统文化的落寞,既是悲哀,也是无奈。 “姓梁?”老头抬眼,将梁玉琢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你爹是梁文?” “老人家认识我阿爹?” “认得。” 话到这里,老头又没了声音,低头吹熄蜡烛,找了个根杆子就要把灯笼挂上绳子。 二郎已经看得呆了,挂在梁玉琢的脖子上,眼睛一直盯着灯笼,见老头要挂上去,忙叫了两声,有些不舍得。 那老头倒是没了之前的气愤,瞧了二郎一眼,从桌上摸出个竹编的小球来。 “这东西就送小子了。” 梁玉琢手忙脚乱接住小球,低头一看,吃了一惊。 这小球虽说是竹编的,却做工精细,每一根细竹条都经过了打磨,整个小球光滑极了,没有一点毛刺。她把小球塞进二郎怀里,对着老头感激地道了声谢谢。 转身抱着二郎要走的时候,老头忽然叫住了梁玉琢。 “你弟弟年纪小,好骗一些。下回叫他注意,别跟着梁鲁家的小子到处乱跑。” 下川村就这么大,梁家几个堂亲都住在一块。老头说的梁鲁是梁玉琢她爹没出五服的堂兄弟,家里生了五个小子,如今媳妇肚子里还怀着一个,听徐婶说找了大夫诊脉说也是小子。 梁鲁家目前最小的一个儿子叫梁同,只比二郎大了四岁,一贯是村里的小霸王。别家的小孩瞧见梁鲁家的小子个个跑得飞快,偏生二郎人小脑子也不机灵,见对方愿意找自己玩,就跟个小尾巴似的跟前跟后。梁玉琢这半年里没少见着梁鲁家的小子欺负二郎。 听得老头这么提醒,梁玉琢脑子里咯噔一下,警觉了起来。 按理说,秦氏一贯把二郎看得紧,不难发现二郎跑哪儿去了。可这次出事,实属意外。老头这么一说,显然是在告诉梁玉琢,她家二郎会从家里跑这么远到废园,是因为梁鲁家的小子。 不管怎样,梁玉琢抱着二郎跟老头说了声谢谢,心里盘算着下回过来帮老头把废园收拾收拾就当是这回的谢礼了。 老头闷闷地“嗯”了一声,见人出了门,随口道了句:“掉了次水里,脾气倒是变了不少。” 梁玉琢抱着二郎从废园里出来,只觉得这小子越发沉了。这半年,她也是发现了,尽管梁家穷到要靠人接济才能活,她那便宜娘也从来不委屈儿子。自个儿可以吃麦麸做的饼,也定要让儿子吃上口肉糜。可想而知,在梁玉琢穿越过来之前,原身在她爹死后,到底是过了一段怎样的娘不亲的日子。 二郎大概也是玩累了,抱着他姐的脖子开始打哈欠,没多久就迷上眼睛哼哼两声睡过去了。 这人一睡着,就算是小孩子也沉得很。 梁玉琢咬咬牙,把开始往下沉的二郎往上颠了颠,抱稳了这才继续往前头走。 有帮忙找二郎的村民瞧见了姐弟俩,忙回头去喊人。不一会儿周围帮忙的村民就都围了过来,有认识的大伯帮忙把二老一把抱起,趁着秦氏还没过来拍了他的屁股。 秦氏从人群中挤出来,眼眶还是红的,想来不知道哭了多久,呼吸有些急促。望着被人抱住呼呼大睡的二郎,捏着的心像是终于放下来,秦氏一把抱过儿子,歇斯底里地大哭,声音里透着一股难掩的恐惧。 梁玉琢松了口气:“二郎是在废园那边发现的。” 众人听了一愣:“怎么跑那儿去了?” 旁边有村民低声说道:“那废园不是说有个老头……会不会是……” 梁玉琢一听这话,就瞧见秦氏的脸色都变了,村里几个男人摩拳擦掌似乎就要去废园找老头说两句话。 “二郎是被梁同带过去的!” 梁玉琢情不自禁地叫出来。 她一想到那个小心点灯的老头好心提醒自己的话,就觉得这事绝对不能给他赖上污名。 众人呆愣了一会儿,面面相觑。 旁人还没来得及多说两句话,就听见从人群后头传来怒吼:“凭啥说是我家五郎带过去的!小丫头片子张口就唬人,我撕烂你的嘴!” 说话间,有个圆滚滚的身子从人群后头费力挤了进来,二话不说,伸手就要去抓梁玉琢。 梁玉琢吓了一大跳,亏得身形瘦小,那胖爪子刚伸过来的时候,她赶紧朝旁边躲了过去,就瞧见穿红戴绿的一个胖媳妇从身边摔了过去。 怕她摔着了,还有大婶好心伸手扶了一把,结果被一爪子挠开。 梁玉琢定睛一看,这人还正好就是梁鲁家的媳妇,目前正怀着第六个小子的梁同他娘梁赵氏。 此时梁赵氏的肚子已经有六个多月了,却圆滚滚的像是八.九个月大的模样。村子里早有人在猜这一胎生出来怕是要八.九斤重。 梁赵氏站稳了,下意识扶了扶肚子,满脸恨恨地瞪着梁玉琢:“小丫头片子,说话不过过脑子。我家五郎凭什要拐你家小子去废园,不定是二郎撒谎!” “二郎才多大年纪,我阿娘平日里把他当做眼珠子,恨不能拴在腰上,要不是梁同哄着怎会一个人走远!”梁玉琢也不客气。过去在乡下工作的经历,让她太清楚,人缘好虽然重要,但要是脾气太软了,也只有被人拿捏的份。 梁赵氏见她这样子,也不肯让步,直嚷着要梁玉琢交出证据来。 这事本不用闹得这么厉害。梁玉琢不过是想替老头说句话,免得被人误会,哪里想到梁赵氏的反应会这么激烈。 即便二郎的事是梁同做的,梁赵氏若是说句小孩忘性大把人带出去忘了带回来,以秦氏绵软的性子也不会说啥。村里人更不会去追究小孩的责任。至于梁玉琢,最多是私下里多教教二郎,别什么人都跟着跑。 可梁赵氏现在的反应,却好像整件事情,并非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简单。 第四章 梁玉琢她爹早年跟家里分了家,带着秦氏和分到的五亩地就另外住了下来。现在家里的房子,还是她爹当先生那几年攒的银子建起来的。梁玉琢穿越之后自然是不记得家里都有哪些亲戚,好在下川村也不大,该认识的人慢慢的也都认识了。她当然知道梁鲁跟梁赵氏的那些事。 梁赵氏生的这五个儿子,个个没什么能耐。 老大好吃懒做,前几年在县城里偷盗,被抓了个现行,放出来没多久又进去关着。 老二稍微能吃苦,留在家里种地,偏生因为长得丑,到现在还打着光棍。 老三不偷不抢,跑到南边干苦力去了,一年回不了一趟家。之前听说在外边跟人生了个儿子,结果对方是个有夫之妇,闹得吃了官司。 老四年纪小一些,被扔到村上的学堂读书,愣是半年没背下一首诗。 老五就是梁同,正好是人嫌狗厌的年纪。 梁玉琢实在是不明白,梁赵氏的反应怎么这么大。就连里正这会儿听到动静,都急忙赶了过来。梁玉琢还在人群当中瞧见了梁家大伯跟婶娘。 “我家五郎聪明懂事,从来不胡闹,你凭什把这事赖五郎头上?” 如果不是怀着孕,以梁赵氏这架势就地撒泼的可能性极高。梁玉琢被吵得耳朵生疼,再看一眼秦氏,抱着二郎眼眶红得又要掉泪珠子。 大概是知道秦氏是个没脾气的,又见只有梁玉琢一个小孩在这边说话,没等众人回过神来,梁赵氏扬起手臂就要一巴掌往梁玉琢脸上招呼。 梁玉琢心里头正叹气,想着把事情的头绪捋捋清楚,不想迎面忽然飞来一巴掌,连忙退后两步。徐婶的儿子俞大郎就在旁边,顺势把人往身后一拉,梁赵氏那一巴掌就抡到了俞大郎的肩膀上。 俞大郎八岁开始跟着他爹进山打猎,从小练得一身腱子肉。梁赵氏这一巴掌抡过去,不偏不倚撞上肩膀,那地方骨头跟肉搭在一块,疼得梁赵氏猛一下子眼泪都出来了。 “梁鲁他媳妇。”里正从人群里头走出来,“有事好好说话,向个小丫头动手算什么!” “里正!” 梁赵氏疼得眼泪都要滚下来了,捂着手掌就要嚎。 再看梁玉琢,一副受了委屈却实在不知该怎么争辩的模样,表情里带了几分可怜。她这身子本就因为阿爹死后没吃多少营养,都十五岁了,看起来还不过十二三岁的模样。往俞大郎人高马大的身子后一躲,看起来尤其瘦弱。 “琢丫头,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二郎突然不见,秦氏慌张地满村找,这事儿村里没人不知道。一来二郎本就半年前出过事,二来这几年附近几个村子也接连丢过孩子,这样的事只要有点苗头,都会让有孩子的人家心里发慌。 里正一向在村里头最有威望。他这话既然说了,梁赵氏再想吵嚷,也得等梁玉琢把话说了才行。 梁玉琢看了梁赵氏一眼,心里头隐隐约约冒出个念头,只是一时间也不好确定,便老老实实将如何在废园找到二郎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通。 废园里住着个老头,里正是知道的。但是村子里基本上没人会往废园那儿走。梁玉琢说二郎会出现在那儿,是被梁同带过去的,大概也只是小孩子间玩闹。 可梁赵氏却咬着牙,非说她家五郎没干过这事。 梁赵氏这态度越发坚持,越让人觉得奇怪。二郎在秦氏怀里睡得香甜,任凭怎么吵,也只是迷迷糊糊地舔舔嘴唇。 这时候,俞二郎却带了个小子从人群外头挤了进来。二郎年纪比梁玉琢稍大几岁,但也和父兄一样,大高个,一身腱子肉,说话嗓门像他娘,随手一扔,就把手里拎着的小子丢到了里正跟前。 梁玉琢低头一看,居然是梁同。 梁同虽然年纪比二郎大了一些,但在梁玉琢眼里,也不过是和二郎一般大的小子。要不怎么三天两头会想着去欺负村里其他小孩。 可这会儿瞧见他被俞二郎丢出来,吓得低着头直打哆嗦,她又难免觉得到底还是小孩。 “五郎,你说说,怎么把二郎带到废园去了?” 梁赵氏一听这话,脸色腾地就变了,捂着肚子直嚷嚷,非要梁同过去扶她回家。 里正脸色一变:“话没说清楚走什么?梁鲁家的,要是不舒服就别出门到处走,小心伤了肚子里的娃。” 里正这话说出口,梁赵氏哪里还敢吱声,也不嚷嚷肚子疼了,低着头死命拽着梁同的手,生怕儿子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 梁同被这么多人围着,难得胆子小,瞧见俞家二郎又在旁边狠狠盯着自个儿,脖子一缩,嘟囔了句:“我就想让二郎吓一跳,打算晚点去接他的。” 果然是小孩子的话。 什么叫想让二郎吓一跳。这吓一跳本身就可大可小。有些小孩惊着了,最多不过是夜里哭上几回,时间长了也就忘了。但有些小孩惊着却是会连带着发病,不定会不会出其他事情。 更何况,废园一贯被人当做鬼宅。二郎若是胆子小一些,被梁同带进废园,只怕早吓出一身病来。 见梁同说了理由,里正也不好要他在说别的。到底是小孩子闹的一场误会,里正回头让秦氏把二郎看顾好了,夜里多注意一些,事情也就到这里为止了。 哪里想到梁赵氏才一转身,梁玉琢的耳朵就听见梁同那小子跟梁赵氏嘟囔了句:“阿娘,二郎怎么没被吓死,他不死我怎么过继啊?” 梁同这话说得轻,在场的没几人能听见,梁赵氏显然也没料到儿子会在这时候突然说着话,惊得狠抓了一把他的手。 梁赵氏力气大,梁同半大小子哪里会受得了她这一下,当场叫了起来:“阿娘,你抓疼我了!” “乖儿子,娘回去给你吹吹啊。”梁赵氏慌里慌张地回头看了一眼,不想正好撞上梁玉琢虎着脸看着她们娘儿俩,顿时脚底下一崴,差点摔倒。 梁赵氏母子的动静,周围的人这一下全都听到了。 梁玉琢上前一步,一把抓过梁同的手就往身前扯:“你方才说什么?什么过继?” 旁边的人还没反应过来梁玉琢这一下,被秦氏抱在怀里的二郎这会儿终于被吵醒了。见阿姐抓着梁同的手,二郎哇一下哭出声来。 “阿姐阿姐!五郎说要弄死我!五郎说等我死了以后他就过继给阿爹,给我家当儿子!阿姐!” 二郎这一声喊,把秦氏惊出了一身汗。再去看梁赵氏,只差没丢下儿子赶紧跑。 徐婶招呼几个妇人一块把梁赵氏围住,非要她在里正面前把这话说说清楚。 过继可不是什么小事,梁赵氏一个妇道人家,虽说嫁给了梁鲁,可到底梁鲁和梁文不过是没出五服的堂亲而已,怎么着也轮不到梁赵氏去谋划给梁文过继的事情。 更何况,秦氏还给梁文生了个带把的小子,哪里用得着梁同过继。 “里正。” 梁玉琢向来是胆大心细的,更是不惧有些欺上门的事。在她看来,虽然秦氏是自己便宜娘,可既然穿越了,成了人家的闺女,即便秦氏再怎么重男轻女,只要没做出太过丧尽天良的事情,自己总还是要做好一个女儿的义务。 再者,梁赵氏既然都打了过继的主意,分明是看上了家里的那五亩地。二郎要是没了,秦氏保不准不用一年时间也跟着去了。到时候家里只剩下梁玉琢一个人,即便自个儿到时候已经能养活自己了,梁家出面道貌岸然一番,说是好心给便宜爹过继个儿子,续点香火,只怕她也扛不住压力只能答应。 但这会儿,人还好好的活着呢,哪里能让人这么欺负。 一瞬间,梁玉琢的神情变得比之前更加郑重,回头看向里正。 “里正,这事我想求里正帮忙说一说理。” 第五章 初夏的黄昏,日光落在山坳,燥热感稍稍减去,却依旧令人心下浮躁。 里正姓薛,单名一个良,一贯有名望。薛又是村子里的大姓,更是说话做事让人信服。平日里有什么家长里短的纠纷,薛良总会被人请出面裁断,若是薛良这个里正不行。村里头几位德高望重的老人还会被另外请出来。 过继这事,认真说起来,倒的确不是件多严重的事。往常村里也有人家过继堂亲家的孩子当自己子嗣的。但那大多是因为要过继的那家实在绝了嗣。 要是换作平日,薛良也不会多头疼,只需将过继一方敲打一二即可。可这一回,却有些麻烦了。 自从半年前出了事后,梁文家的大闺女脾气就有些厉害。但孤儿寡母的,有个厉害些的在家,倒也是件幸事。 看了眼梁玉琢的神情,薛良咳嗽两声:“梁赵氏,你把这事说一说。五郎刚才说的话,可是真的?” 梁赵氏有些闪烁其词:“五郎不过是个孩子,兴许是从哪儿听来的闲话,随口胡说的……” “即便是闲话,总也有源头。”梁玉琢呛声,“婶子,我今日喊你声婶子,还盼你把这事好好说说。没得我阿爹死了,二郎还在,孤儿寡母的就遭人惦记家里那几亩地日后没人照顾。” 就梁家现在的穷样,唯一能让人惦记着的只有那五亩地。虽然算不上什么良田,但好歹过去有便宜爹照顾着,土地还是肥沃的。只可惜宣德八年大旱,加上便宜娘不擅打理,没能种出什么来。 梁玉琢仔细想过,梁赵氏是只贪心不足的铁公鸡,往常素来不稀罕往她家门前过,前些日子倒是难得看她几次往家里的田地边上走。这么一想,倒是把梁同嘴里的“闲话”猜到了七八分的原委。 “你这丫头,嘴巴伶俐的,哪有这么跟亲戚说话的……” “婶子今日要是不把话说清楚,明日我就搬了凳子坐你家门口去唠唠嗑。” 梁玉琢这话一出来,梁赵氏就歇了声音。 几个月前,梁赵氏差遣老三回了趟娘家。听说临走的时候,那愚孝的老三还听他娘的交代,从娘家顺手牵羊带回来不少东西,气得梁赵氏她几个妯娌冲到下川村,就站梁赵氏家门口唠了一上午嗑。 那说话时冒出来的唾沫星子,简直能淹死一头牛。直把厚脸皮的梁赵氏也说得连连求饶,赶紧把顺手牵羊带回来的东西还了回去。 这事当时在村子里闹了很久,梁赵氏她男人嫌弃媳妇丢人,把梁赵氏丢在房里整整半个月,自个儿跟小儿子挤一张床。 事情虽然了了,梁赵氏却变得有些疑神疑鬼。家门口一有人经过说话,就要跑出去看看是谁。 “你个丫头片子,胡说八道什么……” “婶子只要回答里正就好,别的话可以少说些。” 梁赵氏见梁玉琢绷着脸,干脆豁出去了,挺着个大肚子就冲她嚷嚷:“你阿爹就一个儿子,万一出了什么事,便是断了香火,免不了到时候要从别人家过继孩子。这话也不过是有人在门口随意说了几句,叫我家五郎听见了,你比五郎年纪稍长,怎么也同个孩子似的较真。” 梁赵氏这话简直诛心。秦氏倒吸了口气,眼泪滚落,好在有徐婶,扶着人好一顿安慰。旁边几个妇人这会儿也听不下去了,护着秦氏道:“呸!也不晓得这杀人的话是哪个不要脸的自己在窝里说的,叫儿子学了去,被人发现了却赖在别人身上!” 梁玉琢见话撂下,哪里还会客气,直接向着薛良行了行礼:“里正素来公正,今次这事,说大不大,只消婶子同我阿爹道个歉,日后让五郎少拉着我家二郎到处跑。不然,二郎哪日要是真出了事,便是撕破了脸皮,我也要拉着婶子一家上县衙找县老爷说说理!” 在乡下工作的经历,让梁玉琢清楚,越是没啥文化的村民,越是害怕当官的。哪怕他不知道自己犯了事,也不认为自己犯了事,你只要把人往当官的面前一拎,多少还是会腿软发汗。 那梁赵氏也果真不经吓,一听梁玉琢说要见官,顿时吓得脸色发白。梁同也被他娘的反应给吓了一跳,再见梁玉琢瞪眼,哇一声就把从哪儿听来的话老老实实说了出来。 “是我阿娘夜里同阿爹说的!阿娘说要是二郎死了,婶子家里就没了儿子,婶子家里的五亩田好说也是从梁家分出去的,没得道理没了儿子还分给要嫁出去的丫头。我家儿子多,到时候就把我过继过去,然后田就归我了,归我也就是归我阿爹了!” 小孩子不经吓,梁同说着一哆嗦,竟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拉了一泡尿。旁边有跟他年纪差不多的男孩女孩,这会儿捂着鼻子偷笑,谁也不愿意往他边上站。 梁赵氏也觉得丢脸,拽着儿子就要走。梁玉琢哪里会肯,几步上前把人拦住。 薛良心知今日这事要是不弄个结果出来,梁玉琢是绝对不会罢休了。 “梁赵氏,说到底这事是你的不对。既然知道是闲话,平日里就少说两句。梁文虽然没了,梁家怎么说还有一儿一女在。若二郎真是因为意外没了,那过继倒也可以说说。可你把这话往五郎面前一说,五郎记在心里头要去害二郎,这事就有问题了。” 薛良叹气。梁鲁和梁赵氏这对夫妻到底什么秉性,他作里正的自然清楚。 “万一二郎这次真被吓出问题来,你家二郎逃不了干系,到时候是去见县老爷还是被赶出下川村,就都是你们咎由自取了。” 梁赵氏倒吸一口气,一把拽过梁同,当着梁玉琢的面狠狠地打了儿子几巴掌。 再抬头时,梁玉琢分明看见她脸上的不忿:“今天这事,是五郎不对。琢丫头你是作姐姐的,就当弟弟年纪小不懂事,别跟他计较,也别跟婶子计较。” 她说完,生怕梁玉琢再做什么事,拉着儿子赶紧就走。几个老婆子见她拉着儿子慌里慌张地走掉,纷纷啐了一口。 “梁鲁家的越发脑子糊涂了,梁文家还没绝嗣呢,就动了过继的心思!” “梁文家的,你性子可得强一些,别叫这种人钻了空气。” 这事到这儿,也是有了个结果。秦氏抱着儿子哭哭啼啼地回了家,一时半会儿也分不出神来做饭。 梁玉琢卷了袖子上灶头,好不容易做了顿饭,几口吃完就要往外头跑。二郎伸手喊了几声阿姐,她回头摸了把二郎的脑袋,叮嘱道:“阿娘,吃完了把碗放着我来洗。” “你要去哪?” 秦氏这会儿已经不哭了,一双眼睛却还红彤彤的,到底是亲娘,二郎坐在她怀里安静地嘬着手指。 梁玉琢有些看不下去,把二郎的手指从嘴里掏出来,随口道:“去找里正。” “别去了……都是一家人,别闹得太难看。” 二郎这小子见阿姐掏手指,忙闭了嘴不肯松手。他人小力气不足,没几下被梁玉琢把手指拔了出来。 “婶子既然把过继这事都说给五郎听了,心里头恐怕真就生了这个主意。”梁玉琢顿了顿,“五郎又不是三四岁的小孩,听不懂大人的意思。他今天敢把二郎往废园子里丢,就是生了要把二郎弄废的心。人虽小,心倒是毒。” 秦氏垂下眼帘,搂紧了儿子。 梁玉琢知道她是真疼儿子,自从便宜爹死后就把二郎当做了心头热生怕出了岔子,索性这会儿趁热打铁。 “今天扔废园子,谁晓得明天五郎会不会又做出什么事来。阿娘你总归不能日日夜夜守着二郎,这事儿才出苗头的时候不解决了,阿娘就不怕二郎真出问题?” 秦氏虽没回答,可呼吸一下子有些急促。梁玉琢知道她这是听进心里了。 “阿娘,半年前那趟子事,虽说是意外,可不觉得也太巧了一些么?二郎那会儿才多大,没人带着他做什么跑到池塘边上去?” “那事……”秦氏脸色发白。梁玉琢没再说话,摸了把二郎的脑袋,直接迈着步子出了门,丝毫不知身后的秦氏抬起头看着她走出家门,泛红的眼眶又开始往下掉眼泪。 凡事都要想到它的正反面。梁玉琢在上辈子和村民们做了那么久的工作,心里知道,有些事情,打预防针还是有点作用的。尤其是她现在到了古代,这地方规矩比起现代,只多不少。 梁赵氏说到底,是梁鲁的媳妇。梁鲁又跟她便宜点是堂亲,说起来梁赵氏也就是她的长辈。在古代,长辈做事,做后辈的万没有理由去置喙。可这事搁到梁玉琢头上,却是不能忍。 二郎那小子虽调皮了一些,可比起梁同熊孩子,简直就是小天使般的存在。要是二郎在她眼皮子底下出了事,梁玉琢还真不知道要怎么和原身交代。 你弟弟我没看好不小心被人害死了? 呵呵。 梁玉琢想着,已经走到了里正的家门口。 矮墙圈起来的院子里,一角是块不大的菜园子,种了些蔬菜,边上还围了个鹅圈,看家鹅反应大,瞧见有人站在矮墙外张望,当即扇动胳膊开始叫唤。 有人从黑洞洞的屋子里出来,瞧见梁玉琢站在墙外,回头招呼了一声:“琢丫头来了,吃过饭了。” 第六章 从屋子里出来的人叫薛荀,是里正薛良的兄弟。俩人是一母所出,一个当了下川村的里正,另一个算不上游手好闲,但也没什么正经活,总是在外头跑,偶尔才回次村。 梁玉琢认得薛荀还是因为这人喜欢逗小孩,被逗弄过几次也就熟悉了。 梁玉琢在薛荀面前说明来意,就被带着进了屋子。 里正的媳妇姓高,是薛家的旁亲,见梁玉琢来,忙端了家里的粗制点心出来。 梁玉琢谢过薛高氏,对着刚吃完饭正在抽旱烟的薛良躬身行礼。 乡下人向来没城里这么多规矩,谁家的孩子除了过年也没正经给人行过大礼。薛良和媳妇一见梁玉琢这架势,惊得都坐不住了,忙起身将人扶住,又往边上凳子按。 “你这丫头这是做什么?” “不瞒里正爷爷,这会儿过来玉琢实在是有话不吐不快。” “哦?”薛良让薛高氏给梁玉琢倒了杯茶,“为了你婶子说的过继?” “嗯。” 薛荀黄昏的时候才从外头回来,自然错过了满村找二郎的事情,这会儿听见薛良的话,忙让嫂子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这厢才听完,顾不上自家兄长还在跟小辈说话,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 “这泼妇也是欺负人。梁文还有个儿子在呢,就想着要过继!” “不过是私底下说的闲话叫五郎听见了才闹出这些事,若是深究,也实在过了。” 薛良的意思梁玉琢自然明白。做里正的,想到的首先还是全村的利益,像这种私底下的事,只要危害不大,自然不会摆上明面,更不用说真把梁赵氏押到县衙。 “这事本也打算罢了。可想起半年前二郎莫名其妙大冬天去了池塘边上,还落了水,我这做阿姐的心里头就始终悬着。半年前二郎才多大,阿娘素来宝贝儿子,又怎么会放任他离开?我私底下也问过二郎,二郎年纪小,半年前的事也已经不大记得,只说是五郎和人一块带他去了水边,至于是去做什么的,又怎么会掉下去,他已经记不大清了。” 待梁玉琢详细说明心里头的猜测,薛良沉吟片刻,道:“这事拿不出什么证据……” “确也不需要什么证据和结果。只是玉琢想问里正爷爷,这过继在咱们大雍的律法上,可有什么仔细些的明堂?” 从穿越到下川村,梁玉琢就一直在找机会看些书。好在便宜爹是秀才出身,虽然落了第,可家里的书并不少。她闲来无事就会捧上一本看一会儿,多是繁体,除了看得费力一些,倒也不妨碍她了解这个世界。 只是,律法这一块,便宜爹似乎从不涉及。 但显然,作为里正,薛良对这方面似乎也并非太过熟悉。 他皱了皱眉头,像是想了一会儿,手里的旱烟杆子敲了敲桌面。旁边的薛荀赶紧道:“这过继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要求。只要除附即可。” “除附?” “就是将过继子身上的户籍转到过继人家的户籍上,日后与亲生父母毫无关联了。唯有这样,过继子才合大雍律法。” “既然如此,假若二郎一日真出了事,五郎也真如婶子所愿过继到我家,我家那五亩田也归不到婶子手里?” 见梁玉琢直接问起这事,薛荀脸上露出尴尬神色:“倒也……律法虽是如此著,可真到了身边,又有哪个人会依言行事。” 梁玉琢不语,转而看向薛良。 “过继这事,你不用担心。”薛良终于说出梁玉琢要的话来,“梁赵氏今日的作为,已经丢了梁家的脸面。夜里估摸着要被梁家教训,怕是没那个胆子再谋划你家那五亩田。日后即便梁家真有这个打算,我作里正的,倒也还能说两句公道话。” 下川村的第二大姓是梁。梁赵氏的事把梁家的脸面丢了干净,梁家即便还有其他人惦记梁文家的那五亩地,有梁赵氏的事在前头摆着,一时半会儿不会再有人赶吭声。 薛良答应真出事时说公道话,已经是梁玉琢目前能得到的最好的回答。 梁玉琢也不强求其他的,心里这会儿觉得满意了不少。同薛良告辞,梁玉琢出门的时候,也不在意那看家鹅的叫声,站在矮墙外整了整衣袖,慢吞吞地就往家里走。 她出门的时候,薛高氏把她送到门口,回头进了屋子,兄弟俩一人一边坐在桌子旁抽旱烟。 末了,薛良敲了敲烟杆子道:“是个聪明的。” “嗯。”薛荀应了声,“这么聪明,生在农家可惜了。” “哼,我觉得你生在农家也可惜了。” 听见薛良的冷哼,薛荀大笑一声,伸手搭住兄长的肩头:“此番回来我就长住了,指挥使得了空,我也跟着休息休息。” 梁玉琢自然不知薛家兄弟背后是怎么议论自己的,也不知这晚上梁家那边有没有气得一边教训梁赵氏一边咒骂自己。 这会儿的梁玉琢已经迎着渐渐入夜的夏风回到家里。 二郎已经被哄睡着了,屋子开着窗,外头的光亮进来,倒也不必点灯。 看见秦氏在院子里等着,梁玉琢还觉得有些奇怪。等秦氏帮忙提了桶水过来,说要帮忙梁玉琢擦身子,这才叫她吃了一大惊。 “丫头。” 穷人家洗个澡没法子考究。梁玉琢拿了衣服,盯着站在水桶边上不肯走的秦氏看了会儿,忍不住叹了口气。 “阿娘。家里还有没有吃的?我饿了。” 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尽管梁玉琢吃得也不少,可家里的东西到底少。那每餐进肚子里的东西,沥干了水实在没多少。 放在之前,夜里饿了,梁玉琢能忍就忍过去了,实在忍不住才会去灶头上看一看。有时候瞅见个冷馒头什么的,都能让她就着水啃上一会儿。这会儿如果不是为了好好擦个身体,她也实在不愿意在秦氏面前喊饿。 秦氏像是没料到会听到这话,愣了愣,当即答应了两声,出门去给梁玉琢找吃的。 梁玉琢趁机好好擦了擦身体,等秦氏端着一碗肉糜进屋,梁玉琢已经收拾好了屋子,只发梢上因为碰到水,还有些湿漉漉的。 因为徐婶的关系,家里并不缺肉。可夜里饿了吃肉糜这事,梁玉琢也还是头一回。 她端了缺口的碗过来,喝了两口,犹豫着递给秦氏:“阿娘,你也喝两口。” 秦氏眼眶微红,忙不迭摆手:“娘不饿,丫头吃,丫头吃。” 梁玉琢是真吃不下这一碗,她犹豫,只是怕秦氏介意吃自己剩下的东西。她这便宜娘有颗多脆弱的玻璃心,半年时间足够她去了解的了。 可眼下秦氏的难得大方,让梁玉琢一时间有些猝不及防,不得已只好低头慢吞吞一口一口把一碗肉糜都下了肚,心里想着许是因为白天的事,让秦氏也叨念去女儿的好来了。 等她吃完,秦氏也终于开了口:“白天多亏了你,二郎才能找回来。阿娘心里头高兴,可听了你婶子的话……心里还是有些怕。” “阿娘担心梁家真要欺负二郎,然后过继个孩子过来抢家里这几亩田?” 秦氏咬了咬唇,似有些难言:“家里这地,是你阿爹跟人分家前得的,虽然种的粮食少,可好歹是自家的地,不能被别人抢了去……” 秦氏这话显然还藏着半句,梁玉琢也不开口,等着她说话。 “你阿爹走得早,家里没个男人总是不像话……” “阿娘想改嫁吗?” 秦氏蓦地睁大了眼睛,满脸诧异和惊惶。梁玉琢却有些看不懂了。改嫁又不是多大的事情,半年时间也足够她了解下川村的风土人情,这儿可不限制鳏夫再娶,寡妇改嫁的。秦氏要是觉得家里没男人不行,想要改嫁她当然不在意。 再者,三年孝期都快过了,也不是不行…… “你阿爹没了才多久,我怎么能改嫁,更何况二郎才这么大……”秦氏有些着急,生怕梁玉琢再说出什么让她害怕的话来,“我是说,我是说给你找门亲事。” 梁玉琢嘴里有些发苦。她这半年来一直在担心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 古代人嫁娶一贯很早,虽然也有二十来岁才出嫁的姑娘,可那些都是快被人脊梁骨戳死的年纪了。她一醒来,得知自己这身体都已经十四岁了,心里就凉了一截。 十四岁,放在古代那是可以出嫁当娘的年纪了。 好不容易熬过了年,年纪又往上涨了一岁。尽管家里穷,梁玉琢也不是没见过有人上门来跟秦氏说些什么瞧瞧话的。为了自己考虑,梁玉琢这半年没少打量村里的比自己年长还没婚配的青年。 可要她嫁人这事真摆到面前的时候,饶是梁玉琢已经做了很多准备,心里也是咯噔一下,有些方。 “阿娘是打算让我嫁出去了?”梁玉琢看了看已经空了的碗,碗口那缺口就跟个嘴似的,咧开了笑话自己刚才一时间的感动,“阿娘看中谁了,同我说说,我也好自己给自己相看相看。” 既然穿越了不嫁那是不可能的,梁玉琢没想过坚持什么独身主义,大半辈子呢就这么孤零零的没个说话的人太寂寞。但她也没想过盲婚哑嫁,现代社会还有渣男戴面具呢,何况古代。 秦氏张了张嘴,正要说出个子丑寅卯来,隔壁屋突然传来了二郎的哭声。 大概是白天被吓着了,夜里睡觉肯定是不安生的。秦氏吓了一跳,忙慌张地跑出去哄儿子。 她把门一关上,一直绷紧了身体坐着的梁玉琢,终于松了口气,趴在了桌上。 第七章 出乎梁玉琢预料,从这天之后,秦氏就再没在她面前提起过出嫁的事。 梁玉琢不清楚秦氏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可能够少些不乐意听的话,总归还是好的。 于是生活又恢复到了之前日出而耕日落而归的时候,只不过,梁玉琢除了盯着田里的那些稻子,还多了一桩事—— 她对废园里头的老头十分感兴趣。 那天在废园里找着二郎后,梁玉琢就经常想起老头手里的那盏灯。 那灯的做工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的手艺,她一时半会儿也想不通,老头有这份手艺在为什么会甘愿一个人窝在废园这样的地方。 村子里的人都不太乐意去废园,更别提和老头有什么来往。就连徐婶这样的好心肠,一听梁玉琢说要去废园,脸色立马就变了。 “瞎胡闹!”徐婶一手压着梁玉琢往凳子上坐,一边道,“琢丫头啊,你那天跟你婶子的事,如今是被人传得沸沸扬扬的。都说你这是下过水后被水里的妖精上身了,平日里头这么乖巧安静的小姑娘小半年里头脾气变得这么大。听徐婶一句话,废园别去了,不然,还不知道那些舌头长的要在背后怎么说你。” 梁玉琢一听,眉头蹙了蹙,看了眼旁边帮忙倒水的俞二郎:“二哥也听见有人说这话了?” “听是听见了,不过是些妇人说闲话罢。” “那二哥晓得是谁传的这话吗?婶子和哥哥们把我当亲人疼,说起来我也该听你们的,可我有没有被上身,去不去废园,其实和那些人又有什么关系。废园里头的那位帮过我,我不过是过去做些事感谢感谢。我家虽然穷,可阿爹生前教导过,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梁家人不能因为怕被人说闲话,就不去报恩。” 梁玉琢边说这,边瞅着徐婶的神情,见她并无恶感,遂继续道:“其实,这些闲话不用说,我也猜得到是谁先传出来的。她既然都敢惦记我阿爹留下的田地了,明面上不敢再有动静,暗地里总是想要讨些便宜的。” 徐婶过去只觉得梁家这闺女又瘦又弱,偏生碰上个只疼儿子不疼闺女的娘,忍不住多给了点同情心。哪里想一朝落水,好不容易醒过来就好像换了一个人。 可这一来,不用说,还真是越长越有主意了。 生在这么个家里头,要是一直是个说东不敢走西的性子,这辈子大概就只能低着头吃糠了。 “琢丫头,徐婶晓得你心善。这样吧,徐婶家里还有块刚腌好的野猪肘子,你带着去废园,给人送去就当是谢礼了。”徐婶说着忙招呼俞二郎去把肘子包好拿过来。她家几个男人除了隆冬,基本上隔三差五就上山打趟猎,别人家里头一月吃顿肉已经香得不行,到她家里那是顿顿吃肉,吃多了反倒有些想吃蔬菜解解腻,所以多余的肉常常就腌起来送人。 梁玉琢平日里已经受多了徐婶的接济,哪里还愿意再拿猪肘子,忙不迭摆手要逃。还没跑出徐婶家的院子,俞二郎已经拎着猪肘子把她拦了住。 “娘,妹妹要跑来着。” 比起沉默寡言的俞大郎,俞二郎的嘴稍稍会说话一些,可碰上梁玉琢,一贯都是嘴笨。 梁玉琢只觉得哭笑不得,奈何俞二郎人高马大像堵墙,不得已只好在母子俩的紧迫逼人下接过猪肘子。 废园和之前一样,冷冷清清的。大半被火烧掉的地方仍旧没人收拾,那老头大概也是个不通俗务的,只蹲在正厅里头糊他的灯笼。 梁玉琢到的时候,隔三差五往下川村里走的货郎正挑着挑子从里头出来,手里的拨浪鼓还没来得及摇,瞧见梁玉琢笑了笑,视线对上她手里头的猪肘子愣住。 这货郎是邻村的,姓王。下川村不少人家都是从他这儿买到需要的生活用品,就连废园里的老头也不例外。 秦氏经常从他这儿买东西,货郎多少有些认识梁玉琢,见是熟人家的小姑娘免不了逗趣几句。 走街串巷惯了的人,嘴巴上总是会带几句浑话。即便不是货郎,村里的那些已经嫁了的妇人和不正经的男人,也时常说些不太好的话。梁玉琢听得多了,也就知道不去管就好。可这会儿,货郎还没说两句,屋里头就扔出来个榫子,不偏不倚,正好砸在货郎的脚边。 “小子怎么还在这儿?” 老头从屋子里出来,手里头还抓着根没削的细竹子。 货郎一见这架势,赶紧挑着挑子就跑,经过梁玉琢身边的时候,还对不住地笑笑。 老头把手里的竹子一丢,拢了拢袖口,哼了一声,回头往屋里走。 梁玉琢赶忙往前几步,捡起地上的榫子进屋。 这正厅里头还是跟之前一样,黑漆漆的,靠着几个破落的窗户放点光进来。梁玉琢下意识抬头去看柱子间悬挂的那根绳子,上头已经挂了一二三盏灯,每一盏灯都是一个造型,瞧着十分精致。 见梁玉琢进了屋,老头问道:“丫头过来干什么?” “上回您帮了二郎,又给我提了醒,我是特地来感谢您的。” “丫头年纪小小,学了你爹一身书卷气。” “这不是我爹亲生闺女么,女儿肖爹,也是正常。您上回帮了我,我也没什么能答谢您的,这是刚腌好的野猪肘子,您热一热就好下饭。” 老头表面不动声色,视线却一连几回往梁玉琢手里的猪肘子上瞟,鼻子哼了几声,扭过脸。 “你爹走后家里的开销可应付得过来?我听说家里没顶用的男丁后,你娘平日里连地也下不了了,只靠着让货郎卖卖针线活赚些钱养家?” 见梁玉琢并不否认,老头皱眉:“既然家里都这么穷了,你手上这猪肘子又是哪里来的?要是偷来的,是想叫人打断你的腿不成?” 梁玉琢哪里晓得老头的脾气这么古怪,怕他气着,忙解释说是邻居所赠。但也不是白拿,日后还会另外向邻居回报这份恩情。 几番话后,老头也不再质疑她,随口叫她把猪肘子找个不会被野猫勾到的地方挂起来,自个儿背过身去,继续弯腰做灯笼。 梁玉琢挂好猪肘,回头看着老头灰白的头发和稍显伛偻的背影,眼中闪过一抹沉思。 老头的言行举止虽有些乖张,但为人却十分友好仗义。单说这一手做灯笼的手艺,就要比去年元宵俞二郎从邻村买回来的灯笼好看百倍。邻村那做灯笼的都已经盖起了新房,这老头却寄住在废园里,两相一对比,简直天与地。 老头似乎旁人的猜测心知肚明,听见背后有一会儿没啥动静,拿着手里头的竹条就回了头:“你要是实在没事,就帮老头把园子打扫打扫。” 正抬头打量头顶上一盏莲花灯的梁玉琢,一听这话,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拿了门后头杵着的扫帚就出去打扫园子去了。 被烧毁的屋子梁玉琢没那胆量往里头进去打扫,只将门口的黑灰扫了干净,又提了水桶想打桶水洗洗地。 废园这地方,过去到底是大户人家的宅子。水利系统比村子里任何一户人家都要好一些,奈何这些年荒废下来,再好的宅子也成了废园。园子一角的水井已经积满了树叶跟黑灰,别说是干净的水了,就是想要打一桶上来也是难事。 梁玉琢看了眼没什么动静的正厅,隐约能看见老头在屋里走动,她叹口气,索性提着水桶就往废园边上的一条山路走。 她对下川村边上的这座山相对熟悉一些。刚穿越的时候,是冬天,地里也没啥好种的东西。她跟俞家兄弟熟络起来后,就央着他们带她进了次山,从此只要地里没什么事,她便常常上山去采摘些可食用的果子。 山里头哪条路往上走能见着什么野果林,哪块地方有个小池塘,这半年时间梁玉琢就算不是一清二楚,也记住了七七八八。 从废园边上上山,往前大约走上四五百米就有个池塘。那池塘水干净,俞家兄弟偶尔会在那边蹲着抓过去喝水的野兽。 她提着水桶走了段路,果真就找着了池塘。池水清澈,偶尔还有鱼从跟前游过,一呼啦就甩了尾巴窜出去老远。栖息在池塘边上的两只叫不出明堂的鸟,被梁玉琢经过的动静惊扰地飞起,扑扑两下掉了几根羽毛下来。 她瞧那羽毛看着好看,随手捡起塞进怀里准备带回去给二郎玩。哪想到,才提着木桶往池塘边上走了两步,头顶上忽然传来扑簌簌的声音。 梁玉琢还没抬头,什么东西带着一股子羽毛的膻味就从头上掉了下来,还擦着她的鼻尖砸进了池塘里。 “哗啦”一下,溅开一片水花,淋了她半身。 “哈哈,我这箭准头怎样?” “准头是还不错,好歹没丢指挥使的……哎,哪里来的小姑娘?” 身后头传来两个粗哑的声音,梁玉琢抹了把脸,狼狈地回头。俩穿着短打的汉子手里拽着弓,一前一后往池塘边上走,瞧见她蹲在这边,跟前水里还躺着毛发尽湿的戴胜,打头一人回头就一胳膊肘撞上了后一人的肚子。 “让你瞎射,看你把人小姑娘弄的!” “我……谁晓得这里突然蹦出个女娃娃!” 第八章 突然出现的这两人瞧着有些脸生。 前头一个虎背熊腰,身上还背着箭囊,短打外头套了一件革衣。后头那个看着更高大一些,却有些憨直。 这人被胳膊肘撞了肚子,这会儿正揉着肚子,心情颇为复杂地盯着梁玉琢。看了会儿,他几步上前,“哗啦”一下从水里把戴胜抓了出来。 “你是哪儿来的女娃娃?刚才这一下,没吓着你吧?”见梁玉琢点头,这人脸上浮起得意神色,朝着同伴得瑟,“我就说我箭术了得,这女娃娃可没被我吓着!” 他这一抓,梁玉琢看得仔细,那箭头极准地插在戴胜鸟的喉间,连多余的血珠子都没流出来。 这等本事,可是连俞家兄弟这样打小跟着父辈打猎的汉子都没能学到的。 这俩汉子看着粗野,倒没对梁玉琢说些浑话,只是捡了鸟,随口问了几句寻常的话,便送她下山,等人从山道上匆匆走远,这才翻身回住的地方。 下川村半山腰有处宅子。前些年,这里头住的是这一代的地主,下川村以及附近几个村子大多都是佃户,自己手里头只有不到十亩的地,大多数都是租赁的田地。每年都要按照地主的要求种上东西,到了收成的时候,大部分的收成都要给地主,剩下的那些勉强够维持一家人的生计。 梁家分给梁文的那五亩是从自家的地里划拉出去的。梁文靠着五亩地的收成和学堂的束脩养家糊口,倒也从来没跟地主扯上过什么关系。梁玉琢穿越后,梁文早就过世,秦氏没什么力气干地里的活计,更不晓得外头的一些事—— 那地主因为贿赂当地的县官,又为了给儿子谋出路,乡试的时候塞了不少银钱。儿子乡试出了头,却很快被人打了回来。只因为宣德七年的“六王之乱”。 “六王之乱”说到底是皇室的同室操戈。 只是一场“六王之乱”因牵涉甚广,不少官员都在其中纷纷落马。无处不在的锦衣卫将此间搜罗到的种种罪证摆上了天子的桌案,一时间朝堂内外山摇地动。地主就是在其中因为有较深的牵扯,才一并活罪,一家老小被判了个流放。 至于流放路上是死是活,却要看老天爷的意思了。而这边的宅子,自然也就收归了朝廷,却也很快给找了新的主人。 这边俩汉子提着打到的猎物回了宅子,进门的时候还在不断说起方才遇到的女娃娃。 有人从旁经过,咳嗽两声。 “老四,嗓子不舒服?要不要我去附近村子问问有没有枇杷花……嗷,老五,你又撞我做什么!” 话没说话,肚子又被狠狠撞了一胳膊肘。 看着眼前这个憨直的同僚,收回胳膊的老五心情颇有些复杂,不断向一侧眨眼。 “你眼睛有毛病啊,怎么眨这么厉害?” 他揉了揉肚子,直到老四又咳嗽了两声,这才往边上看了一眼。这一眼,正好撞上一双冰冷的眼睛。 一身青色常服的钟赣坐在院子一侧的石桌旁,桌上摆了酒水和点心,却是一点儿也没动过,只一双眼睛,冰冷冷地看着一前一后进来的两人。 “指挥使!” 如果说,见到人前,两个漫山遍野打野味的汉子不过是比寻常农家汉子看着更野一些,那这会儿见了人陡然间就成了另外一个身份。 两人单膝而跪,打来的野味随手丢在脚边,低着头,强压下背上的寒意。 待到寒意退去,头顶上方才传来钟赣的询问:“回来了?” “是。” 哭笑不得地发现方才那冰冷的眼神不过是钟赣在走神,两人壮起胆子抬头道:“这边山里野物不少,但瞧着山里头好些地方都布置了陷阱,想来附近有猎户,标下只猎了些山鸡野鸟回来。” 钟赣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微微侧过头,打量了一眼地上的野味。络腮胡子遮住了本来的面貌,若非身上穿的常服做工精良,一看就出自名家之手,只怕还要被人误以为是哪座山头的匪首。 只是如果剃了胡子,再换上一身麒麟服,那容貌…… 只怕就连宫里头的皇子王孙们见了,也要低头三分。 若非六王之乱,钟赣又怎么会出现在这荒郊野岭的地方。 这些人自称“标下”,又称钟赣一声“指挥使”,加上不凡的身手,自是出身锦衣卫。 钟家祖上曾获封开国侯,赐国姓“钟”。钟赣十五岁入锦衣卫,至此履立大功,十六岁即从小旗升任百户,十七岁因护驾有功升副千户,成了朝中年纪较轻的勋贵武将之一。 宣德七年,钟赣成为指挥同知。 次年,即去年宣德八年,他又因六王之乱成为锦衣卫指挥使。 然而,树大招风。 钟赣二十四岁即成指挥使,不知不觉间招惹了朝中不少权贵。天子今上为保钟赣,假意顺意百官,将其撤职,命其归家不得召见不可进宫。 因此地的宅子早已得今上赏赐,成了钟赣的私宅,他索性趁机避入乡野。平日他手下的那些锦衣卫,也都追随而来。明面上如今的锦衣卫指挥使一职暂时空缺,朝中稍有权势的文武官员都想安插些人手,可事实上,锦衣卫上下却无人愿意动一动。 宁可空着指挥使一职,足以看出锦衣卫上下对钟赣其人究竟有多敬重。 武将不比文人心眼多,武将的升迁多靠功勋垒起。拳头下的功夫,是真章,最能让人折服。 乡野生活别的没什么,吃上面却有些单调。 虽然锦衣卫往往风中来雨里去,但真能闲下来的时候,谁又不是盼着能吃上一顿好的。 奈何下川村这边委实太穷,想要吃些好的,还需往县城跑,着实有些不太方便。 钟赣对这些毫无反应,只每日早起练武,入夜熄灯,生活规律地就好像在京中一般。反观追随而来的一众锦衣卫,却是无聊得有些难以消瘦。 于是乎,这才有了今日打猎的事。 “指挥使,这兔子是要烤着吃,还是下锅煮?” “这里还有鸟……” 野味既然已经打了,自然要趁新鲜的时候解决掉。钟赣对此并无异议,瞧见几个弟兄们围着地上的野味争执烹煮方法,随口说了句“简单些”,便再没管过他们。 另一边,废园中,梁玉琢终于将一地青苔洗刷了个干净,半点不知山上宅子里,那两个汉子一边烤肉,一边将被天上的掉下来的鸟溅了一身水却面不改色的女娃娃的事说了一遍又一遍。 洗刷完废园,天色也已经近了黄昏。老头从正厅里出来,瞧见园子里干净的模样,满意地点了点头,难得好心给梁玉琢倒了杯茶水。 老头大概把身上仅有的钱都花在了灯笼上,这茶水粗劣,一口喝下去,满是茶叶梗,味道也苦涩难耐。梁玉琢只喝了一口便不再去碰,老头瞧她一眼,哼道:“穷讲究。” 梁玉琢心知自己这是上辈子喝好茶喝习惯了,也不去辩解什么,只老老实实把园子都收拾干净了,这才走到一边,从桶里舀了一勺水洗洗手。 “老头姓汤,家里行九,丫头你喊老头九爷就成。” 老头已经大半天没说过话,这会儿开了口,絮絮叨叨的,说了好一会儿,“九爷没别的本事,只会这手艺活,你要是喜欢,回头给你也做盏灯笼。” 见梁玉琢没给回应,汤九爷皱了皱眉,斥道:“怎么,你爹是秀才,你又是个穷讲究的,不知道汤字怎么写不成,半点反应全无!” 看着汤九爷,梁玉琢汗颜。 老头脾气有些怪,可这会儿功夫却发觉他不过是个有些倔强的老小孩。 “认得,商汤的汤嘛。” 梁玉琢这话音落下,汤九爷意外地看了一眼她,嘴皮子翻了翻,到底没说出话来。 “你之前回来身上怎么有水,又掉水里了?” 半年前梁家兄妹掉水里的事,整个下川村都知道了。先不说梁二郎才那么点大,是怎么从家里头出来掉进池塘里的,单说梁玉琢一小姑娘,明知道自己不会水,还为了救弟弟下水的事,就够村民们夸上几天几夜了。 “你那弟弟现下还看不出好歹来,不过你倒是个机灵的。上回掉水里叫人救上来了,这回又怎么着?” 梁玉琢笑了笑:“没掉水里。被天上掉下来砸进池塘里的鸟溅了半身水而已。” 汤九爷大笑:“这是哪儿来的呆子鸟,还能从天上掉下来砸进池塘里?” “是叫人射下来的。” “叫人射下来的”汤九爷神情微变,“你遇上山里头的陌生人了?” “九爷认得他们?” 汤九爷见梁玉琢满脸不解,摆了摆手:“不认得。”末了,他瞅着眼前的小丫头,忽然道,“你往后少进山,山里头那些人可不是什么好人。” “为什么?” 汤九爷眯眼:“他们都是些披着人皮的野兽。” 锦衣卫呐,可不是朝廷的鹰犬么。 第九章 梁玉琢当然不明白汤九爷怎么会这么评价山上的那些人,她回了家,同过来串门的徐婶一说山上的事,徐婶看过来的目光顿时变得谨慎起来。 “你可少往山上跑。”徐婶伸手,摸了把梁玉琢的脑袋,小心道,“过年那时候没瞧见么,一队快马打从咱们村前经过直接往山上去。没多久就拿铁链锁着人下来上了囚车。” 在徐婶去给秦氏搭把手的时候,梁玉琢仔细回忆了下过年那会儿发生过的事情。 那时候离自己刚穿越过来并没有多久。梁玉琢还是个糊里糊涂不知道怎么在这个陌生环境生活下去的萌新,然而日子不是想不通怎么过就不过的。眨眨眼的功夫,就已经到了正月。 下川村的正月和其他地方一样热闹。只不过这一次的正月,除了走亲访友外,还多了一队陌生的快马。 快马经过村口,梁玉琢那会儿正好在附近,远远就瞧见一队人马一路飞驰。马背上的人皆是一身红衣,穿着样式一致,看着有些眼熟。她没认出来是什么身份,只看见马鞭挥舞,发出脆响,村里头还有小孩误以为是鞭炮声嬉闹着要往外头跑。 村子里稍见过场面的认出这是一小队锦衣卫。附近几个村子凑了些壮汉上山去打探情况,不想还没来得及往山上走。那队锦衣卫,已经用铁链锁人从村口再度经过。 所有人都胆战心惊的看着被关进囚车里的地主和他家管事、账房。 那会儿谁也猜不到一个小小的地主,论身份,不过是盛京里的大官脚底下的尘埃,怎么就劳动了锦衣卫。 那之后大概又过了半个多月,从县中传来消息,地主一家因涉及到六王之乱,被判了谋逆。 自此之后,山上的宅子就空了下来。原先在宅子里做事的仆役女婢能走的都各自归家了,有些没走远,嫁了附近的村民,但问起锦衣卫带走地主的事,谁也不愿意多说。 这么一想,梁玉琢大概明白了徐婶和汤九爷都提醒她少往山上跑的原因。 毕竟是被传说中的锦衣卫带走的人,怕是会惹上什么麻烦吧。 只是有时候,有些事,心里头是明白了,行动上却不一定能做得到。 自从便宜爹去世后,家里的大小活就落在了秦氏的肩头上。梁玉琢穿越过来后,有段时间一直在想穿越前的小玉琢究竟是怎么跟秦氏活下来的。因为便宜娘完全是位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娇弱妇人。 后来发现左邻右舍一直在照顾着家里,梁玉琢的心底就有了些愧疚。 地可以摸索着自己种,等自个儿熟练了,可以再教秦氏一块下地。五亩田两个人一起干活,总是比一个人强。 今年之前闹干旱,但好在下川村这儿没有闹饥荒,哪怕三餐不继,简单点的两餐还是有的。 对于邻居们给予的接济,梁玉琢开始很努力地通过自己的帮忙去偿还和感激。秦氏也开始常常帮邻居们做些缝缝补补的活。 这天从田里照常观察回来,梁玉琢一眼就扫到徐婶家院子里的柴禾已经差不多快用完了。她抬头望了望日头,从自家院子里拿上背篓和砍柴刀,又摸上了山。 俞大郎成亲前,常受徐婶差遣上山帮着自家和梁家砍柴。后来成了亲,虽然没分家,可徐婶每次让他搭把手,梁玉琢一抬眼,就能瞧见大郎的媳妇就在那边用阴郁的眼神盯着自个儿。 一次两次还能告诉自己是看错了,可这样的事多了后,梁玉琢再迟钝也发觉其中的问题。之后就很少再麻烦俞大郎,多是自己背着竹篓跟村里其他妇人一道上山砍柴,或是去山脚下捡些柴禾回来。 这会儿家里的柴禾还够用,梁玉琢只想帮徐婶砍些回来,也算是还个人情。 眼下天气不错,梁玉琢上了山,不多会儿就砍了些柴禾丢进身后的竹篓里。 有时候想想,人活着真的是件奇妙的事。 如果在一年前告诉她,将来你会穿越到一个架空的世界。梁玉琢心里头想,大概她会把那个告诉自己的人当成疯子,友好地送他去精神病院看一看。 但是现在,要真有人先一步提醒自己,她都快感恩戴德地哭上一哭,然后赶紧看一看什么古代农学一类的书。 知识即是力量。 她现在严重缺乏古代种植知识,学堂不收女学生,她也没法子从先生那儿问来这类书。 至于去县城上买。 对于农户来说,书本就是奢侈品。村子里那些能供儿子考功名的,哪一户不是倾尽全家之力,只盼着有朝一日功成名就,光宗耀祖。 梁玉琢试探着问过里正和秦氏,想要买本书太难。 一个人砍柴的时候,最是容易走神。梁玉琢一边走着山间小路,一边仔细把砍下的柴禾丢进竹篓,脑子里却又在想着其他事情。等到听见从矮树丛间传出来的窸窸窣窣的声音,以及粗喘,一头长满了黑毛的野猪已经从树丛里冲了出来。 不止一次吃过野猪肉,但真心没见过活蹦乱跳的野猪,梁玉琢吓得倒吸了一口冷气,站在原地一时间动弹不得。 那头野猪身躯健壮,四肢粗短,一对獠牙还露在外头,冲出树丛后撞见活人,非但不跑,竟还横冲直撞地朝着梁玉琢奔了过来。 人在危急关头能爆发出多少力量,梁玉琢过去没去算过。哪怕是泥石流那回,她也忘记了自己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勇气去救别人。野猪冲撞过来时,她瞬时把手里的砍柴刀朝着野猪扔了过去,手里空了又立刻把背上的竹篓拿来下一通砸。 这头野猪约莫已经成年了,大小惊人,梁玉琢扔出去的那些柴禾根本驱离不了它。 梁玉琢深吸一口气,转身就找到棵一人粗的树,抱着树干慌忙往上爬的时候,有人声从不远处传来,混杂着棍子拍打草木的“啪啪”声。 “快!别让野猪撞上上山的村民!” 那头野猪大概是被梁玉琢之前的动作给激怒了,这会儿正在树下奋力地冲撞树干,丝毫没顾上越来越近的说话声。 梁玉琢爬上树干,紧紧抱着树,大口的喘气。她好在出门的时候为了方便干活,穿的都是男装,不然像这种爬树的事情,换身女装来,还真不好办。 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近,野猪这时候好像终于反应过来,急匆匆撇下树上的梁玉琢,转了个方向就要跑。 一支箭这时候突然破空而来。 只听见一声凄厉的嚎叫,野猪被一箭射中后脑,随后倒吸抽搐,不多会儿已经只剩下哼哼。 梁玉琢咂咂嘴,心里免不了对射箭之人好一阵佩服。她抱着树干,小心翼翼地试图往下滑,视线还盯着离树不远的野猪,没曾想刚下了一半,一只脚忽然被人抓住了。 “嘿,还真有人被撞上了!” 说话的人带着浓烈的口音,梁玉琢分辨不出是哪里人,只觉得脚腕被人抓着,忙低头去看。 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一行人大约六七人,三四人绕过梁玉琢抱着的这棵树围住了地上的野猪,正动作利索地把野猪翻身四蹄捆起。那说话的人就站在边上,一边瞅着梁玉琢笑,一边在指挥同伴收拾野猪。 反倒是抓着梁玉琢脚腕的人,一脸络腮胡子,瞧不出表情,只有一双眼睛冰冷冷的看着她。 “我是下川村的,上山来砍柴!”梁玉琢猜不透这帮人的身份,衣着打扮虽然看着普通,可是脸生,说话口音也与附近几个村子差了十万八千里,“你们……你们人多,打猎怎么……怎么也不当心一些!万一撞了人怎么办?” “嘿,这小子嘴巴倒是伶俐。指……我们刚才可还救了你!也不道声谢谢。” “可这野猪是你们打的猎物,让自个儿的猎物活蹦乱跳地逃了,怎么说也是猎人的错!更何况,这野猪方才差点伤了我,白瞎了我花力气砍的这些柴禾!” 一番话本是有些气弱,说到后来却渐渐有了底气,就连松开一条胳膊指着地上七零八落的柴禾,都显得分外有气势。 “你这小子……” “行了。把野猪收拾好,给这孩子砍些柴禾帮他送回去。” 那络腮胡子一开口说话,旁人就不再言语乖乖应了声“是”。他松了手,梁玉琢顺势从树上往下爬,奈何情急之下上树容易下树难,加上被边上这几人围观,梁玉琢抱在树干上挣扎了几下没下来,反而烧红了脸。 呛声的男人还想嘲笑两把,突然背生寒意,扭头闭嘴。 梁玉琢咬咬牙,闭上眼打算再试一把,左右离地面也不过还有半米多的距离。然而,腰上忽然被人握住,没等她睁开眼惊呼,整个人已经被稍稍用力剥离了树干…… “行了,小子,你家住哪儿,我们帮你把柴禾送回家。” 腰上的手松开,梁玉琢两颊燥热,一眼扫过络腮胡子,咧咧嘴对着凑上来说话的汉子道:“谢谢了,我自个儿回去就好。” 梁玉琢嘴角抽了抽,背过装满柴禾的竹篓,头也不回就沿着小路往山下走。 突然出现的野猪还让她心有余悸,根本顾不上去询问身后这些人的身份。 自然,也就听不到身后的对话。 “老六。” “标下在。” “跟上去探探。” 身影一晃,应声之人已然此地消失。男人俯身,捡起地上散落的柴禾,仔细看了看,又随手丢下。 男人回头,身后余下壮汉皆站在野猪四周,见男人看来,神情皆少了调侃,目光炯炯,身上的粗布短衣仍旧盖不住骨子里的血气。 第十章 宣德九年,初夏,六王之乱平,这年的七夕,终于又有了过节的样子。 乡下不比城里,这七夕的热闹大多传不到村子里。从七月起,下川村的日子就和往常一样没什么变化,倒是附近几个村子的货郎都趁着七夕将至,带了些村里妇人们做的绣品去了县城,打算小小赚上一笔。 明日就是初七,梁玉琢坐在床边,仔细将堆在床沿上的铜钱一枚一枚投进脚边的瓦罐里。 这半年多,家里进进出出最后只积攒了不过几百文。瞧着数量不少,可实际上,压根不止多少。下川村不养桑蚕,就不用提什么纺线织布,最普通的一匹粗布都要进城里买,这一买就是一百文。要是谁家的姑娘要出嫁了,想添置身好点的成衣,从头到脚一套下来,没有上千是绝不可能的。 梁玉琢数完最后一枚铜钱,将瓦罐盖上,重新塞进了床底下。 秦氏平日里虽对这个女儿看起来不冷不不热的,却早早就将家里的钱全都交给她掌管。梁玉琢管着钱,自然也就管上了家里的吃穿用度。 二郎人小,往往一匹布买过来,能给二郎做上好几身衣服。家里如今还收着些用剩下的粗布,满打满算还可以给二郎做上两身秋衣。可梁玉琢仔细看过了,秦氏身上的衣服已经旧的有些穿不出去了。再过几个月天气转凉,秦氏只怕就没了能穿的衣裳。 前两日梁玉琢和汤九爷商量了一番,打算学货郎的样子,带上灯笼,趁着七夕进城小赚一笔,不求多,能给家里添一匹布和几袋口粮都是好的。 汤九爷刚开始不肯,只说自己不愁吃不愁穿,就乐意做了灯笼挂着给自个儿瞧。 梁玉琢却瞅着他屋子一角被老鼠爬过的见了底的粮缸挑了挑眉,后者哼哼两声,到底还是松了口。梁玉琢也不要他多给自己铜钱,只说帮着他叫卖灯笼,每卖出一盏就从中抽一成。 梁玉琢还记得,汤九爷当时意味深长的看了她好几眼,没反对,捋着胡子,咳嗽两声,然而转身指着头顶上挂着的一排灯笼点了几个道:“这个,这个,还有这个,不卖。其他的,都卖了!” “这几个挺好看的,就是不卖到时候挂着也能吸引人过来看看。” “要是有人强买怎么办?” “……那还是不带走了。”两个战五渣要是碰上了强要的,还真是弱鸡一般的存在。 “不行,带上一盏。就挂着,要买就出高价!” “……” 不管汤九爷最后到底打不打算带上别的灯笼,梁玉琢都已经和徐婶说好了,初七一早就坐她家的牛车一道去县城。 徐婶要去卖掉家里堆着的兽皮,顺便让从隔壁县嫁过来的大郎媳妇瞧瞧这儿的风俗。一听说梁玉琢要和废园的老头一块去城里卖灯笼,二话不说就答应了让他们一道上车。 到了初七,天还没亮,梁玉琢起了床。 阿爹留下的房子带上灶房,不过才四间。原先梁玉琢睡的这屋是她爹的书房,小玉琢跟爹娘挤一间房,后来阿爹虽然过世了,秦氏肚子里却多了一个。等二郎生下来,小玉琢很过了一段时间日夜颠倒的日子。等到那次二郎下水的事发生,为了不让二郎过了病气,秦氏这才把梁玉琢安顿在了原先的书房里。 两间屋子靠的很近,稍微有点动静,隔壁都能立刻听到。梁玉琢才刚起床,推门出去打算打水擦把脸就动身,哪里知道门才推开没走两步,秦氏也开了房门出来。 说起来,秦氏守寡还没到三年,成日里穿的都是一身素色。可梁玉琢偏偏觉得她娘还真应了那句话,“女要俏一身孝”。也难怪徐婶说,她爹成亲之后,就把她娘捧在了手心上,硬生生没让人吃一点苦头,气得梁家的老太太一直说儿子不孝顺。 “阿娘怎么起了?” 秦氏简单的绾了妇人髻,手里拽着一只颜色已经有些退了的荷包:“今个儿七夕,乞巧节,家里虽然穷了些,可你总归是姑娘家,别又打扮成小子往外头跑。” 她从荷包里掏出一小枚绢花,说着就要往梁玉琢头上簪。 那绢花的颜色看着素雅,月白色中添了一抹淡紫,模样瞧着极好。可梁玉琢怎么也不觉得这花跟她现下这一身男装有多搭,忙往旁边一躲,伸手拿过笑道:“阿娘,这绢花是送我了?” 秦氏颔首。 梁玉琢道:“既然送我了,阿娘,等下回女儿再戴着它出门。”她说着,顾不上秦氏再说什么,把绢花往怀里一塞,拢了拢头发,直接推开柴门往外跑。 跑上路,她不忘回头看了一眼,秦氏追到门口就没再走,只一手扶着门,一手抓着荷包一直看着她跑远。 徐婶家的牛车早在村口等着,俞大郎正帮着汤九爷往牛车上头放灯笼。徐婶家的皮子堆了一角,九爷的灯笼堆了一角,眼见着牛车上头能坐人的地方没剩多少了,也难怪大郎媳妇的脸色又沉了下来。 “咱家这牛车原先就不大,偏偏还塞了这么多没用的灯笼,你叫我往哪儿坐?” 俞大郎有些头疼地瞧着自家媳妇儿,又尴尬地看了看刚巧跑到村口的梁玉琢,耐下性子拍了拍媳妇的手:“你就忍忍,进了城,琢丫头就把灯笼卸了……要不,你同我坐一道?” 赶车的地方稍微挤一挤也能坐下两个人。俞大郎盘算着和媳妇贴一块儿赶车,还能增进点感情,哪里想到他家媳妇顿时摆了脸色。 “我不坐。牛屁股后臭死了,走着走着还拉屎,坏我一天胃口!”她咬咬牙,拉过大郎低声说,“你跟丫头说说,咱们也不白帮她和老头送这些灯笼,跟他们收二十文钱,就当是来回县城的车马费……” 她这话没说完,俞大郎已经变了脸:“都是乡里乡亲的,不过是顺道带上一程,怎么还能收钱!”他深吸一口气,眼见梁玉琢像是没注意这边,正同汤九爷说着话,俞大郎续道,“琢丫头家里的情形,你也是瞧见的。她家这副模样,哪里还能问她要钱。二十文钱在俞家没什么打紧的,可放在她家就是紧要的了。” 梁玉琢听不见大郎同他媳妇究竟说了什么,可心里大抵也能猜到一些,瞧着牛车上的灯笼心里仔细盘算了一把,打算等从九爷手里拿到钱后,就给这位嫂子买点东西。 徐婶对儿媳的嘀咕丝毫不知,拉了梁玉琢就往牛车上坐。汤九爷像模像样地道了声谢,也跟着坐上牛车,因为位置少了一些,有些挤到大郎媳妇,后者皱着眉头往旁边避了避。 待四人坐稳,俞大郎一甩鞭子,吆喝一声“驾”,老牛拉着车缓缓动了起来。 从下川村出来后的土路并不平坦,一路上坑坑洼洼,坐在牛车上不知道要颠几下屁股。 因为七夕所以往县城里赶路的人,不止梁玉琢她们几个。夏天天色亮的早,路上能瞧见不少人低着头在赶路,但牛车这种交通工具毕竟不是谁家都有,大部分人都只能靠着两条腿,走上一个多时辰。 一路上遇见的熟人不少,徐婶一路都在和人打招呼。偶尔遇上夸奖儿媳好看的妇人,梁玉琢就瞧见大郎媳妇脸上挂笑挺了挺胸脯。 可她那胸脯真不大,梁玉琢瞧着大郎的手,一只手就能赶住俩。大概是瞧见梁玉琢的视线往哪里打量,旁边的汤九爷嗤笑了一声,别过脸去看风景。 下川村归都匀府平和县管辖,县里的县官老爷姓黄,黄大仙的黄。虽不是个两袖清风的主,可因胆子小,倒也从来不敢太贪。过去在别地虽然没拿得出手的政绩,但也不至于有什么足以摘官帽的罪证。 前任平和县官因为牵涉进六王之乱这样的大祸里,早就被拉到了大理寺,如今大概已经丢了性命。于是作为继任,黄大人拼了命也要继续过去风平浪静的治县之法。 上任没几天撞上了七夕,得知平和县的风俗是姑娘家们都会打扮一番上街游玩,买买簪子,逛逛街市,往河里放几盏花灯,黄大人更是命手底下的衙役们紧着点皮,把城中角角落落都盯牢了,别出任何事情。 如此一来,整个平和县的百姓连同周边村子过来凑热闹的村民们,都鼓足了劲儿准备过个七夕节的时候,所有衙役们都吊着一颗心在城里工作,生怕出任何可能丢饭碗的差错。 然而,有的事情还真就这么凑巧—— 七夕当晚,县中贾楼边上的一个灯笼摊,被人砸了。 牛车慢吞吞走到城门口的时候,进城的人已经排起了队伍。 梁玉琢抬头看着明如镜的蓝天,收回视线往城门口进进出出的行人身上打量。 大概是为了凑热闹赚上一笔的关系,进城的人大多都带着家伙,而出城的人则大部分轻轻松松,以至于进城的队伍老长,而出城的不过零星。 等到进了城,俞大郎把牛车赶到了城中一家名为“贾楼”的酒楼边上。酒楼的位置不错,往西面走,就能穿街走巷到平和县最大的几家妓馆,往东面走不少都是城里的大户,而且入了夜,这东西南北走向贯通的贾楼就成了最热闹的地方,摆这儿卖灯笼绝对有生意。 果然到了夜里,从贾楼边上东来西往走过的百姓无数,大多二三结对,四五成群,热闹非凡。 汤九爷的摊头摆设简单,只支了张从贾楼掌柜那儿借来的桌子,上头摆上几盏灯,汤九爷最得意的一盏灯被挂在了背后。蜡烛点上,这一盏一盏的,煞是好看。 偶尔有年轻的小夫妻从旁经过,瞧见这些灯笼,不由好奇地凑上前来询问价钱。也有老父驮着骑在脖子上的幼子,瞧上一盏玲珑可爱的兔子灯,给孩子添上一盏逗他开心。 汤九爷只搬了凳子坐在一旁,手边还摆着从贾楼里买来的最便宜的浊酒和一碟花生,摊上的生意全都交给了梁玉琢。 瞧着身形瘦弱的小丫头口齿伶俐地同人谈着价钱,汤九爷放心地垂下眼,往嘴里丢了几颗花生。 “你这灯笼我买了,快给我摘下来!” 花生正吃得香,不防听到一身娇叱,汤九爷抬眼一看,摊子前不知何时突然出现了位小娘子,身后还带着几名壮汉,气势逼人,眼睛牢牢盯紧了挂在后头那盏只看不卖的花灯。 第十一章 梁玉琢本来好端端地在同人谈着灯笼的价钱。 汤九爷的脾气虽然有些怪,但不可否认,他这一手做灯笼的手艺简直精妙。即便是最不起眼的小灯笼,他也能做得十分精巧。更别提他不舍得拿出来卖的,挂在废园里的那几盏灯笼,更是巧夺天工。 原本鼓动汤九爷卖灯笼,除了自己的一份私心外,也的确是想给九爷换些银钱生活——废园虽然没了主,可要长久生活下去,总是要仔细收拾收拾才行,九爷吃喝简单,大笔的花销全贡献给了灯笼,可做了灯笼却不卖,那日子久了总有坐吃山空的时候。 好东西要是只藏着,便失去了价值。 白天灯笼还卖得不多,到了夜里,出来活动的人多了,这销量也就跟着上去了。只是人一多,总有奇怪的人会冒出来。 听见身前的娇叱,梁玉琢抬头去瞧,摊前原本打算买盏桃花灯的年轻夫妻被两个壮汉往旁边推开,还是边上的老汉帮扶了一把才没让人摔倒,但被壮汉护着走到跟前来的少女,却显然年纪要比那对夫妻更小一些。 少女约莫十六七岁,看着比梁玉琢高了一个头,容貌有几分清秀,穿着打扮都十分精致,瞧着就出身不俗,只是这言行却有几分骄横。 梁玉琢把自己的视线从少女头上簪着的拇指大的珠钗上收回,好声好气道:“这位姑娘,这灯不卖,姑娘看下这底下可有心仪的……” 那少女不光带了壮汉出门,身边更是跟着两个丫鬟。因着出身神情皆有些倨傲,其中一个穿着杏黄衫裙的丫鬟长着双小眼睛,一开口说话,那眼睛就眯成了一条缝儿。 “我家姑娘要的就是你背后那灯笼,其余的可看不上眼!” 梁玉琢继续笑:“真的对不住,姑娘,这一盏真心不卖。” “不卖?怕你是以为我家姑娘买不起吧!”小眼睛丫鬟怒斥一声,拍了桌子,“我家姑娘的身份说出来吓你一跳!你只管报出价钱,姑娘既然要买,就绝不会少了你一文钱!” 边上围观的人脸色都变了。 虽然平和县里头有尊贵身份的人家不过寥寥,可指不定谁家就出了京官或者攀上了什么皇亲国戚。如今六王之乱刚过,有胆这么咋咋呼呼自认身份不得了的,怕也只有今上面前当红的几位京官家的女眷了。 别人能想到的事情,梁玉琢自然也能想到。 只是,若是好言好语商量买卖,灯笼的事她也能同汤九爷商量着,给个合适的价钱卖了。这姑娘一副眼睛长到头顶上去的架势,想要就这么把事情了结了,九爷肯,她却是不肯了。 “你这灯笼到底卖不卖?一百文,卖你这灯笼,可愿意?”那丫鬟趾高气昂地数了铜钱就往摊子上丢,“给,一百文,你仔细些数清楚了,省得回头赖我家姑娘欺你乡下来的。” 瞧着小丫鬟丢钱的手法,梁玉琢就知道这主仆俩平日里定然没少干这类事情。她回头看了眼汤九爷,后者虽还坐在边上吃花生,那翘起来的腿却已经放下,眼神里也多了点不一样的神色。 “将这灯笼卖给你也可以。”梁玉琢转身,取下灯笼,然而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踩上了自己刚才坐的凳子。 小小的身影一下子拔高了不少,加上她手里头提的这站吸引了无数人目光的花灯,围观的人愈发多了起来。 “姑娘若是想要这盏灯,可需得看仔细了。” 梁玉琢将手里的花灯朝着众人缓缓转了一圈,将其方方面面全都展示了一边:“大伙儿也瞧见了,这灯笼的做工,不同寻常,六个面,面面通透,里外各有一层,似走马灯,却又不是走马灯。内里轻旋,烛光从中映出,照着外头这一层,春夏秋冬四季皆现,更有仕女图两面,婀娜多姿,煞是好看。” 她低头,朝着那少女微微一笑:“姑娘若是要,就出这个价。” 左手伸出,竖起两根手指。 “两百文?” 梁玉琢摇头。 “两贯钱?”丫鬟惊呼,“你这是趁火打劫不成!” 价钱一出,围观的人群也爆发出了惊叹。 灯笼虽好,可这价钱却着实不是一般人家能承受得起的。之前也有想买这盏灯笼却被回绝的,此时站在人群外听到梁玉琢的报价面面相觑。 梁玉琢扫了少女一眼:“看姑娘的衣着打扮便知,姑娘不是寻常出身,定然读过书,知道成人之美四字。这盏灯,本是做灯的师傅带出来悬挂摆设的,因极其耗费功夫,并不打算贩卖,我看姑娘是真心喜欢,才报了这么一个配得上灯笼的价钱。” 丫鬟还要争执,少女心中已是焦躁万分,加之身边围拢了这么多人指指点点的,顿觉不耐烦:“碧玺,将这灯笼买下!” 丫鬟张了张嘴,虽心中不满,奈何主子已经开了口,只好掏出两贯钱,直接丢到了摊子上,扭头看了眼边上的壮汉。 壮汉得了眼色,上前就要抢夺灯笼。 梁玉琢从凳子上下来,往后一避:“姑娘可让你手下人当心一些,这灯笼精贵,破损了就不值一贯了。” 她话音刚落,就瞧见那少女狠狠瞪了眼莽撞的汉子,自己提过灯笼,头也不回地让壮汉在前开路,从人群中走了出去。 看热闹的人陆陆续续散了场。经过方才这么一闹,敢凑上来询问价钱的人少了不少。梁玉琢擦了擦凳子,一屁股坐下舒了口气,回头瞧见汤九爷重新翘起腿吃花生,忍不住:“九爷,咱们今天赚着钱了,要不你去楼里吃点好的,别净吃花生了。” 汤九爷随手抓过颗花生,直接蹦到了梁玉琢的脑门上:“败家丫头,赚了钱就花,也不晓得省着点用。” “既然赚了钱,自然要花点出去才好。”梁玉琢揉了揉脑门,回头继续盯着铺子。 碟子里的花生吃完了,浊酒也喝了干净,比起酒楼里传出来的酒肉香味,这在摊子跟前坐了快一天的小丫头更让人在意。 汤九爷背着手走到梁玉琢身边,瞧着地上寥寥几盏剩下的灯,开口道:“你徐婶他们这会儿正在街上逛,你要不也去瞧瞧?” “我就不去了。”梁玉琢摆手,“本就是我缠着九爷你要来卖灯笼的,不做正事跑去溜达可不好。” 她说完话,又有一对小夫妻过来,一二来回不过说了几句好话,那小夫妻就提着一盏桃花灯离去。 卖得还剩下最后两盏灯笼,梁玉琢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夏日的天色亮的早,暗得晚。这会儿已是戌时,天色却不过才刚刚开始发沉。沿街的灯笼开始亮起,越来越多的人走上街头。 梁玉琢挪了挪凳子,看着人来人往的街市,忍不住有些想念上辈子的生活。大城市的夜晚总是灯火辉煌,哪怕到了凌晨,街头的灯光也能照亮一条街。而如今,相似的热闹之下,灯火却已经截然不同。 这厢她正感叹着物是人非,那头却有人气势汹汹冲了过来。 梁玉琢眼见着一众壮汉提着棍棒朝这边跑来,当即抓过凳子往后避让。 桌子没来得及收走,被几下砸了个稀巴烂,动静之大,连贾楼的掌柜也听见了,赶紧和小二一同从店里出来。 瞧见这几个壮汉砸桌子的架势,掌柜的倒吸了口冷气,赶紧趁人还没注意让梁玉琢和汤九爷躲躲,自己扭头让店小二前去报官。 因了早有黄大人的叮嘱,衙役接到报官来得极快。那几个壮汉还没来得及离去,正提着棍子到处在找摊主,却被贾楼的掌柜拦在门外,美其名曰楼中都是客人,不能冲撞。 将壮汉带回县衙容易,可要查处起来,却有些不方便。衙役们将人拦下询问,对方义愤填膺,只说是替主子出气,因为遇上了黑心的商贩,一贯钱买了个破烂花灯。 既是私怨,又并无太大影响。衙役们只想着把这事早点解决,说了几句就要把人放了。汤九爷却在这时走了出来。 “那桌子是贾楼掌柜好心借我的,那地上的两盏花灯是老头我的手艺,如今借来的桌子被人砸烂了,没卖出去的花灯也毁了,几位差爷就这么把人放走,是不是太对不起咱们小百姓?” 衙役一愣,那几个壮汉瞧见老头出现,顿时口出污言,叫嚣着老头黑心。 汤九爷冷哼:“老头黑心?你们强买老头不卖的灯笼,可是我小友逼的?” 衙役们一听这事竟还有别的,当即决定把人带回县衙开庭审案。 而彼时的平和县县衙鸣冤鼓前,梁玉琢已经拿起鼓槌,敲响了第一声。 直到衙内出来一排衙役,目光炯炯地盯着她,梁玉琢这才放下了鼓槌,当着门面朗声道:“草民梁玉琢,今日击鼓鸣冤,只求大人做主!” 她的话音落下时,先前在贾楼门前的衙役已拉着那几个壮汉到了县衙前,和他们一起来的,还有汤九爷和闻讯赶来围观的路人。 第十二章 黄大人有些头疼。 有些事,好的不灵,坏的灵。 他盼着刚上任能多过些太平日子,却不料还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人押上了县衙,自然要开庭审案。望着堂下作证的梁玉琢和汤九爷,黄大人皱了皱眉心,把视线转向那几个恶徒。 改问的事,自然要问过两边,任何的一面之词都不足以让人做出判决。 只是这桩事,黄大人越听越觉得新奇。 敢情这事儿不过是一开始有人强买灯笼,卖灯笼的不乐意说了个高得离谱的价,那强买的充阔佬扔下钱拿了灯笼走,结果一回头就找了人来砸摊子? 那这事儿说什么都是对方的错了,卖灯笼的不过是无辜受累。 黄大人惊堂木一拍,就要下令打这几个恶徒二十记杀威棒以示警告。 不料,杀威棒还没往下打,那买灯笼的少女已然带着人杀进县衙,说一不二地就要把人带走。 梁玉琢瞧着她气势汹汹地从身前经过,还恶狠狠地瞪了眼自己,心下翻了个白眼。 “来者何人?怎的这般不识礼数,这是县衙,不是你家后花园!” 黄大人一拍惊堂木,怒斥道。 谁料那少女冷眼一横,娇叱道:“我爹是将作少匠薛涛,就凭你个县官,也敢在本姑娘面前大呼小叫?” 从四品的将作少匠同七品县官比起来,自然是前者威风凛凛,后者犹如蝼蚁。更何况,将作少匠这样的官职定然是在盛京当差,女眷会出现在此,不定是和县里有什么关系。 黄大人吃了一惊,心知这事是惹上麻烦了,下意识地看了人群一眼。 他本是刚上任不久,城中百姓自然盼着新来的县官能做出一番政绩,再不济也只要不像前任那样贪赃枉法就行。如此一来,不知不觉中,黄大人的肩头份量十足。 这头一回开庭审案,若是就这么怂了…… 黄大人心里头明白,那他在平和县这几年,怕是得怂到官帽被摘为止了。 不过这一眼看过去,黄大人突然从人群中发现了几个不得了的人,当即脸色一变,咳嗽两声,拍了惊堂木:“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是你这将作少匠家的姑娘,若是犯了事,自然也要按照我大雍的律法来办!” 少女愕然,想来是过去在别处肆意惯了,突然碰上个认死理的,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 汤九爷忍不住哼了一声。 少女握拳,脸色涨红:“你大胆!我要告诉我爹!” 黄大人心底一颤,面上仍旧硬挺着,想想人群中站着的那几人,莫名生出了底气:“令尊既然是堂堂将作少匠,定然知晓何事该做何事又不该做。本官已听这些恶徒和苦主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判这几人二十记杀威棒,并数赔偿贾楼掌柜一张桌椅和……” “一个黑心商贩,凭什么要本姑娘的人赔偿?我爹是将作少匠,他手下能做宫灯的匠人比比皆是,便是今上送给皇后的灯,我若是要,我爹都能为我取来一盏,那黑心商贩的花灯如何能入得了我的眼!” 少女这一开口,黄大人心底顿时乐了。 即便他当了这些年的七品官,可也清楚,宫里的东西都是有定额的。更别说给今上及皇后所用,除了定额外,更重要的是礼制。今上命御用监做花灯送皇后,那宫中其他人必然不能用一模一样的。若是用了,就是逾制。 他瞧着底下少女一副倨傲的模样,忍不住就要弯起唇角,想起门外的人,当即又冷下脸来:“照姑娘这么说,本官该如何断案?” 少女以为黄大人这是怕了,仰起头哼道:“将我的人都放了,然后抓这个小子和他旁边的老头各二十杀威棒,再丢进牢狱关上几年!”少女背着手,绕着梁玉琢转了一圈,“那两贯钱,本姑娘不要了,就当是赏你的。” 少女说着,便要带人往外走。 黄大人抬眼,一旁的衙役当即上前将人拦下。 人被拦下了,梁玉琢此时也不再沉默:“这位姑娘,若是姑娘不喜小人卖出去的灯笼,不妨将它还来,我也好把钱还给姑娘。” 汤九爷闻言看了眼梁玉琢。 这丫头下田干活,出门做事一贯一身男儿装,偏生因为年纪小,瞧着也不太仔细,站在县衙之中这股子凌云气,当真有几分男儿样。 少女哪里能把灯笼还给梁玉琢。 她本就喜欢那灯笼的做工模样因此不管多少钱都要买回去,谁料遇上了梁玉琢咬死了不肯出售,这才斗了气。拿着灯笼走远后,心下始终不满,索性召来身边的壮汉,命其带上几个弟兄去好好教训一顿方才卖灯笼的小子。 这样的事少女在别处做过不少回,从来都是顺心如意。哪知这一次,不光遇上了硬骨头的梁玉琢,更是碰上了个突然脑子清明的愚钝县官。 “灯笼已经坏了!” “既然如此,那姑娘的两贯钱,小的不仅不会归还,还要姑娘再赔偿被砸坏的那张桌椅和剩下两盏灯笼的钱。” “你……” “姑娘口口声声说小的黑心,那姑娘为何拿不出凭证?即便是拿出损坏的花灯来对质,只要真是花灯的问题,小的自然会退换那笔钱。可见,姑娘不过是张口既来的污蔑!不光污蔑,更是因强买灯笼遭到阻碍所以心生怨恨,故而命人欺负我们一老一少!但凡姑娘拿得出证据,小的今日就在大人面前,受了这二十记杀威棒,不然姑娘不光要赔偿,这些恶徒更要受刑才是!” 梁玉琢的目光直视着眼前少女,哪怕她出身再优渥,此时此刻也不过是个犯了错的小人罢了:“姑娘的父亲既然是将作少匠,更该知道,对于手艺人来说,每一件从手中脱胎而出的物什,都极其宝贵。它是手艺人的一次心血,不是几文钱就能换回来的。” 少女心头浮上厌恶之意,掏出一个荷包径直砸向梁玉琢。 “赔你!” 少女大怒:“我不过是看你可怜!” 梁玉琢将手一拱,咽下喉间我看你才可怜的话,将荷包心安理得手下。 待到二十记杀威棒打完,几个壮汉已半身淋漓。 少女嫌恶地捂着鼻子夺门而出,撞上一人胳膊的时候,更是愤愤地怒斥一声“滚开”,猛一甩袖子,大步上了停在县衙门口的马车。 待到少女离去,梁玉琢便和汤九爷一道回了贾楼。掌柜的心惊胆战了许久,见二人回来,忙迎上前。 “掌柜的,您瞧瞧方才砸烂的桌椅大抵多少银钱,那位惹事的主子给了赔偿,您拿着换张新的,剩下的钱就当是压压惊。”梁玉琢将少女丢来的荷包塞进掌柜的手里,脸上挂起歉意的笑,“若是不足,您同我说,这事毕竟是我给惹得麻烦。” 掌柜的在这城中经营生意十数年,最是清楚和气生财的道理。加之他亲眼见着梁玉琢一张巧嘴,将带来的灯笼夸得天花乱坠,除了被砸烂的两盏,悉数卖出了好价钱,更是有意帮忙。 那荷包里塞着几块碎银子,足够贾楼添置十几二十张新桌椅。掌柜的见梁玉琢将这么多银子全给了自己,立马转身叫小二从灶房打包了些烧鸡烧鹅塞给了她。 “九爷,有吃的了。给你个鸡腿要不?” 抱着烧鸡烧鹅,梁玉琢心下高兴,撕了只鸡腿递到汤九爷嘴边。 老头接过咬了一口,陪着小丫头逛起街市来。半道上遇见听到消息急匆匆要往县衙赶的俞大郎,才知道徐婶听到消息后急忙拉住媳妇,让大郎往县衙跑一趟找找她俩。 见梁玉琢和汤九爷并无大碍,俞大郎舒了口气:“我娘她们在前头的馄饨摊上等着,既然没事,就回去吧。” 虽然有些遗憾没能仔细逛逛街市,梁玉琢闻言还是赶紧答应,说话间把怀里装着烧鸡的袋子打开个口子往俞大郎面前递了递。 大郎有些难为情,伸手从里头撕下另一边的鸡腿,大口咬了一口。 白天到县城,他陪着娘走了几家皮货铺子,这才找到合适的价钱把带过来的皮子都卖了。入夜后,又陪着婆媳二人听了一场戏,吃了几张饼,逛了许久的街市,才在馄饨摊上坐下,还没来得及吃上一口又听说梁玉琢和汤九爷进了县衙,这么一来一去的,肚子早已饿得不行。 一只鸡腿几下就啃了个干净,梁玉琢索性把剩下的烧鸡都给了俞大郎,自个儿抱着烧鹅跟着走,等见到徐婶,这才将烧鹅塞了过去。 坐上牛车回程的时候,徐婶还在感叹大晚上的居然出了这么些事,得知对方还是位管家小娘子的时候,更是一阵唏嘘,担心梁玉琢就此得罪了人。 哪知,汤九爷却在这个时候哼了一声:“躲在人群里的锦衣卫可不是吃素的。” 那个窝囊的黄大人往县衙大堂外的人群张望的时候,他就发现里头站了几个看起来有些不对劲的人,再仔细一看,竟原来是换了身袍子躲在百姓当中的锦衣卫。 想来是因为六王之乱刚过,各地的锦衣卫还不敢放松警惕,都紧紧盯着各处不放。 如此一来,那疯丫头的几句话,倒是让锦衣卫抓着了她亲爹的把柄。 这样的话,即便那疯丫头日后不会受到她爹的牵连,也没那个精力去查梁玉琢,然后再报复一二了。 汤九爷啧舌。 就是不知道县城里的这些锦衣卫,和下川村山上的那些,是不是同一拨人了。 第十三章 七夕夜在县城内发生的事,着实让徐婶和秦氏担心了好几日,生怕那出身富贵的少女不肯轻饶,仗着身份前来报复。 梁玉琢事后虽也有阵后怕,可回村三日,没能听到任何动静,想来是没有后续了。 汤九爷倒是没多大事,拿着赚到的钱,让货郎又给进了些不错的纸张,还找了村里的泥水匠把废园简单修整了一番。 如今,因为汤九爷开始从废园里出入频繁,愿意往废园边上经过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秦氏得知梁玉琢从县城归来赚取的那些钱都来自汤九爷手里,便偶尔带着二郎上门,帮着打理下废园里的卫生。 汤九爷只当是家里多了个话不多的亲戚,偶尔拿竹片给二郎做些逗趣的小玩意儿。 这样的日子过了约莫半个多月。 平和县外的官道上,都匀府衙差官飞驰入县,另有一人骑马奔过下川村几下上山,带来了盛京的消息。 未几,自山上下来几人,与县外和同袍相聚,无任何寒暄,径直入城,拿下尚且在城中娘家探亲的将作少匠妻女,当即押送入京。 而后,一则告示便有县衙张贴而出。 俞二郎自城中归来,还没走到门口,就大着嗓门喊了一声梁玉琢的名字。 院内的房门“吱呀”推开,小二郎迈着腿出来,半边身子还靠在门后:“阿姐不在家。” “她去哪儿了?” “在地里呢。” 二郎人虽小,却尤其爱跑动。眼瞧他又要趁机跑出院子,俞二郎赶紧喊了声“秦婶”,等秦氏从边上的屋子出来拉过二郎就塞进屋,他这才松了口气,丢下身上刚从城里换来的粮食,回头就往梁玉琢家的那五亩地跑。 下川村的田地大多种水稻,偶尔能种一些别的,可也不知是怎么了,总是难活。先前的地主出了事,作为佃户一时间大多慌了神,好在里正说这地里的契子都转到了如今住在山里的那位老爷身上。不仅没有加租,还便宜了不少租金。 可即便如此,地里的水稻仍然有些不如意。 早稻六月便能割,翻耕稻茬田后,就可以再插晚稻秧。唯独梁玉琢她家的田里这一回,始终没种下东西。 俞二郎跑到田边,果真就瞧见田里头,一个瘦瘦小小的身影正蹲在地里抓了把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琢丫头!” 他这一嗓子喊完,就瞧见地里的小人儿扭过头来,虽离得有些远,可也瞧得仔细那双宛若墨玉的眼睛。 若不是出身在乡下,这样的长相大概也能被称为美人了吧。 俞二郎收神,张嘴却忘了自个儿跑过来时想报的消息:“额……都快八月了,这地里还是不种东西吗?” 梁玉琢扔下手里抓着的土,拍了拍手掌,又拿腰上塞着的粗布帕子擦了擦手:“之前种的稻子结实太少,就连沿纳都应付不了,如何能换其他的。我想着,要不就先种点别的。” “能种什么?” “附近村子里可有人种赤豆?” 梁玉琢盯着俞大郎脸上的神情看,见他面露疑惑,又改了口:“我是说,小豆,红红的小豆。” “哦,小豆啊。”俞大郎恍然,“并无,平和县下辖的村子大多历代都是佃户,地里通常只种些粮食,少有人种植其他。你说的小豆咱们附近的山里头我倒是有瞧见过。” 佃户多是实在人,靠天靠地吃饭,能多种粮食就不会去种别的东西。再者,小豆又不是什么顶饱的粮食,愿意腾出田地去种的人也就越发少了。 梁玉琢提出种红豆不是突发奇想。 六月收割稻子的时候,她就仔细算过了这五亩地的产出。结穗的时候她就发觉村里的这些水稻,香气有余,结实不够,等到收割时,更是发现结实的情况比想象中的更差。 她最开始以为是自己种植的问题,可走遍了村里的所有田,通通是相似的问题,便知道是稻种的原因了。 可最早一批稻种听徐婶说,是地主交托给里正的。这些年种植下来,也全是同样的情况,渐渐的便习以为常,以为是稻种特殊。于是除了种地,为了养活家里人,村民们便多了其他的工作。 梁玉琢算了下,如果继续种植这种水稻,不光是自家一户日子仍然会过得紧巴巴,便是全村百姓也不见得往后的日子能多轻松,倒不如想办法去换种优良的稻种。 不过换种需要耗费时间,在此之前将田地空着,多少有些不忍。 因为,她才想到了红豆。 可食用,也可入药,而且又正好合适在最近下种。不种红豆,简直浪费。 “山里头的,是野小豆?” 梁玉琢上辈子在山里头也见过野生红豆,模样和田里种的其实并无差别。只要俞二郎说的不是长相像红豆的相思子,她就能找来在种籽试着种下。 “应该是小豆。你要是想进山找找,我陪你去……” “我自个儿去就行。”梁玉琢微笑,“还没谢谢俞二哥你一早帮忙打来的柴禾呢,找小豆的事儿就不麻烦二哥了。” 对上梁玉琢明媚的笑容,俞二郎愣愣地摸了摸后脑勺:“我一早就去了县城这才回村里……家里的柴禾用完了?” 大清早堆在家门口的柴禾竟然不是俞二郎砍来的? 梁玉琢瞪眼。可俞二郎脸上的神情却不像作假。她低头,仔细想了想,一时半会儿想不出会是谁有这份好心帮忙砍了柴禾,只得压下藏在心头。 再抬头时,她的脸上再度挂起了笑容:“大概是哪位好心人帮了我这个帮。回头二哥若是遇上了,就帮忙道声谢谢,改日我给他立个长生牌位。” 村里的妇人最常说的就是给恩人立长生牌位感谢大恩,梁玉琢说这话倒也不是什么怪事。 可山上挂起了钟府匾额的宅子内,刚从山间池塘内抓了几尾鱼回来的老三,忽觉脊背生寒。 迈腿进门的时候,脚下一滑,摔了个狗吃.屎,手里的两尾鱼摔在了地上,噼里啪啦直摔尾。 只这一下,堂堂锦衣卫副千户的英名就丢了一大截,引来一阵哄笑。 旁边的几个随从模样的汉子,瞧着身体瘦削,可若是换上一身飞鱼服,定然各个都是杀伐果断,神出鬼没的锦衣卫。只是此刻几人都咧着嘴,毫不客气地嘲笑起老三的摔跤来,丝毫没有办差时的模样。 老三龇牙咧嘴地从地上爬起来,抓起两尾鱼,直接丢到如今成了府中厨子的校尉怀中。 “老三,指挥使正着你呢。” 不急不慢的脚步从一侧传来,老三抬头一看,就瞧见人影一晃,老四动作干净利落地出现在了自己跟前。 老三瞅见他,一拍脑门:“我忘了正事了!”他大叫一声,赶紧往书房跑。 这宅子本是个土地主的私宅。妻女都在城中,平日住在山上的只有几个外室。锦衣卫当时来抓人的时候,一宅子的乌烟瘴气,嫣红柳绿,走哪哪儿焚着香。 对于大老粗们来说,这味道委实让人不甚喜欢。 等到今上将宅子赐给了指挥使,兄弟几人便撺掇着让整改整改。不过半月宅子就焕然一新,怎么也找不出之前的影子。 指挥使住的内院叫漱玉轩,院内松柏屹立,转个弯便是书房,院中还有池塘,清幽雅致,岸边堆叠山石,瞧着倒也有几分雅趣。不过廊庑下有些空。 “指挥使。”书房前立着一名作仆役打扮的校尉,见老三过来,侧头轻轻敲了敲房门。 “何事?” 从房内传来的声音低沉,老三打了个激灵,深呼吸:“指挥使,是标下。” 待到门内应声,校尉轻轻推开门,老三抓了抓衣角,迈开步子往里头走。 钟赣坐在书案前,正在翻阅堆在桌上的书籍。土地主不识字,可自发家后,向来喜欢往家中添置各类书册,锦衣卫闯入书房那日便被满墙的书吓了一跳,差点以为跑错了地方。钟赣虽是武官,可少时也读过不少书,文武双全,若非后来入锦衣卫,也是要参加科举的。 “叫你查的事,如何了?” “那小姑娘确实是梁家的女儿。”老三到了书案前,规规矩矩地行了礼,“标下已经查证,这梁玉琢半年多前还不过是个生性胆小怯弱的寻常农女,然当时落水得救当下就高烧起来,足足烧了几日,这才苏醒。不过自那时起,便像是换了个人。” “梁父是个落地秀才,梁母秦氏原是商户出身。前几年梁父过世,孤儿寡母的就靠着周围的街坊邻居接济过日,等生下遗腹子后秦氏这才靠着卖绣品赚些度日的银钱。半年前……” 老三似有犹豫。 “半年前如何?” 声音落在耳中,低沉、冰冷,老三忍不住低头一股脑倒出查证到的事情。 “半年前落水被救后,听闻梁氏姐弟俩皆发了大病,秦氏为照顾儿子,将女儿独自丢下不闻不问,好在邻居帮忙,这才让几近病死的梁玉琢回过一口气来。是以,这半年来,母女俩虽依旧住在一处,感情却不如从前。” 锦衣卫出手,便是这泥地里的蚯蚓祖上出生在何处,只怕都能查证得一清二楚。 七夕当夜发生的事,因了精彩绝伦的当庭辩驳,彼时正在人群中围观的钟赣当时便注意到了这个女扮男装的小姑娘,和那日在林中抱树的小子是同一人。 钟赣闻声,视线从书上收回,摆一摆手:“你去,往后就盯着梁家。” 老三不敢细问,低头称是,转身去了书房外。 待房门关上,钟赣合拢书,目光转向半开的窗外。 院中精致非常,然观景之人的思绪却早已飞离。良久,他唤来院中校尉:“告诉老三,日后定期给梁家送去柴禾。”末了,又补上一句,“要劈好的。” 得到消息的老三摸了摸腰侧的剑,龇牙咧嘴一阵苦恼。 离了盛京,抓人砍人的事少了不说,他一副千户好歹也是官职,却也只能沦为樵夫了。 第十四章 漫山遍野地找野红豆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梁玉琢背着竹篓进山已经快有一个时辰了。竹篓里没装着野红豆,倒是装了不少路上发现的比较好辨认的草药。 猎户们上山打猎,一不留神就容易受伤。徐婶家里三个猎户,更是经常自己上山采药,回去晾晒好时刻背着。梁玉琢闲暇时也会帮忙清理刚挖回来的草药,时间一长倒也能认出一二寻常止血的草药来。 于是相比较而言,反倒是她一心要找的野红豆,有些难找。 汤九爷之前几次提醒梁玉琢没事别往山上跑,可她若是不上山,就只能再麻烦徐婶一家帮忙。 虽说徐婶不会介意,可只要一想到大郎媳妇的眼神,梁玉琢就觉得还是自食其力的好。 总是麻烦别人,不单单是欠人情的事。 上山的途中有遇上本家的婶婶,因着势力,听秦氏说自从分家,两家便已经不怎来玩。徐婶更是冷嘲说说是分家,实打实和分宗差不多。 徐婶这话倒是说的不过分。 单就这半年多的日子里,别说是一口粮一碗水,梁玉琢也不见秦氏从本家那儿端回来过,更别提两家人能有个什么明面上的往来。 她大伯梁通,幼时有疾,腿脚不便,一辈子拘在田里,有时田边遇见会偷偷塞些东西过来,可哪怕只是一枚鸡蛋。只要她揣进怀里,不用半个钟,大伯的妻子梁连氏便会撒着泼地找上门来闹事。久而久之,这样的亲戚关系,还真是远着些比较好。 见着梁连氏迎面走来,身后还跟着她的女儿,梁玉琢稍稍停步,喊了声婶婶,低头继续往山路边找野红豆。 她是不愿和本家的人尤其梁连氏母女碰面的,可既然见着了,喊一声总是规矩。只是她规矩了,却有人嘴巴发痒,自讨没趣。 “我还以为是谁呢,这不是琢丫头么?”梁连氏掏出帕子,翘着兰花指擦了擦额角的汗,“玉葵啊,跟你妹妹打声招呼。你瞧瞧人家这样子,爹没了,孤儿寡母的就是可怜,连身好点的衣服都穿不起,成天穿成这样子可怎么嫁出去。” 梁连氏的阴阳怪气梁玉琢分毫没听进耳里,一眼瞧见树丛底下有些眼熟的茎叶,赶紧往前走两步蹲下就伸手去摸。 梁玉葵的声音就跟在梁连氏后头:“阿娘,我柜子里记得有些旧了的衣裳,要不就给了妹妹吧。瞧见她这身打扮,我做姐姐的,看着也心疼。” 梁玉琢背对着梁连氏母女,一边小心地挖开地上的土,一边翻了个白眼。 她不用回头,都知道这会儿这对母女是在用什么表情说话。 她穿越过来没多久,就在村里和这对母女爆发过一次嘴仗。母女俩趁着秦氏去抓药的功夫进了院子,二话不说就摸灶房想打秋风,被她正好撞见,结结实实吵了一架,最后还是被她抄起扫帚打出去的。至此之后,甭管原先的梁玉琢跟她俩结没结仇,总之从她穿越过来开始,这梁子就算结下了。 “劳烦姐姐惦记了,”梁玉琢小心翼翼把发现的一株红豆挖出来扔进竹篓里,转身起来拍了拍手上的土,“姐姐才是该穿的漂亮一些的年纪,不然怕是难找好人家。” 梁玉葵的长相随她娘,只能说普通,偏偏母女俩都是眼睛长在额头上的人,自视甚高,一直以为是村里长相最漂亮的人。 梁连氏嫁给梁通前的事,早被村里的妇人传遍了,谁都知道她是瞧上了个书生对方嫌弃她容貌普通身形粗壮,便狠狠嘲讽,因梁连氏不知羞坏了名声,这才被连家急匆匆嫁到了下川村。 梁通因为腿脚不便,娶了梁连氏后也算是对她疼爱有加。哪知一双儿女生下来,不光从长相上,就是性情上也和梁通差了一大截。其中,梁玉葵更是不逞多让,整日盼着能嫁给家有恒产的富户,自己却是个好吃懒做的主,名声比起梁连氏出嫁前更差。 “你可别羡慕,我娘说了,日后就让我嫁进山里!” “嫁进山里?”梁玉琢眨眼,“你要嫁给野人不成?” 梁玉葵不怒反笑,眼睛看上去闪闪发亮:“山里那宅子如今换了主子,听说是在盛京做事的大官!我嫁给大官这事,是你羡慕不来的!” 她说得骄傲,梁玉琢却差点忍不住心底的大笑。 山里的那宅子虽说换了主子,可这么久也从不曾有人撞见新主人的长相,就连里正听说也只见过他家的管事和账房。这么一来,对方姓甚名谁,祖籍何处,有无妻妾都是个谜。可即便如此,看梁玉葵的样子,却是认定了自己一定能嫁进去? 梁玉琢忍笑,随口应了几声,当下转身就要走。 她这步子才往前迈开,身后的竹篓被一把抓住。梁玉琢伸手要去按住竹篓,手背却被梁连氏抓着,背上的竹篓顺势被梁玉葵夺了下来。 篓里的止血草药和刚挖到的红豆,都被倾倒了出来。 梁玉葵抬脚踩住草药,青碧色的薄底小鞋碾了碾。 “梁玉葵,你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梁玉葵哼了一声,“就是瞧你不顺眼。我本来还挺开心的,可见着你,就觉得心底燥得慌,要是不做点什么就放你过去,我夜里可是连觉都睡不好。” 她说完,挪开脚,地上的那些草叶早已被碾得稀烂,不成模样。 梁玉琢倒吸一口气,胳膊还被被梁连氏拽着,可两条腿却是得空的。她根本没有迟疑,抬脚就是在梁玉葵的腿上踹了一脚。 梁连氏的脸顿时黑了,刚要教训梁玉琢,自个儿也被狠狠踹了一脚,痛得当场弯腰抱住腿。 “妄想症,焦躁症都是病,得治!” 梁玉琢丢下话,一甩竹篓重新背上,黑着脸就钻进边上的林子继续找红豆,哪里还会去管那对母女听不听得懂她的话。 梁玉琢揣着一肚子的火气,往林子深处钻。她倒是不怕找不着出路,反倒是担心找不出第二株红豆来。 在林子里找了约莫半个时辰,梁玉琢累得在一棵树下坐下,从怀里掏出了干粮。 好在当时干粮没扔竹篓里背着,不然就得跟那些草药一样被梁玉葵那家伙弄没了。 她啃了两口干粮,仰起脖子就要拍胸口咽干粮,哪知这一抬眼,却瞧见了坐在头顶树枝上的一个男人,惊得她不仅没咽下干粮,还把自个儿狠狠呛到了。 头顶传来树叶的沙沙声,梁玉琢捂着嘴抬头去看,那人已经从树上落了下来,低着头站在自己面前。 面前之人穿着白底黑缎面的云靴,身上的袍子却看着极普通,梁玉琢再抬头,便撞上了他那双锐利如剑的眼。 “是你?!” 认出是上回在林子里抓着自己脚的络腮胡子,梁玉琢咳嗽两声,赶紧从地上站起来。 男人似乎话不多,看着梁玉琢好一会儿,这才开口:“在找什么?” 梁玉琢一愣,随即想起自己在这一边已经摸索了不少时间,约莫全都被男人看到了。 “我在找野小豆。大叔是住在山里头的么,可有见过野小豆?” 男人双眉斜飞,很快神色恢复深邃冷峻:“这季节小豆适合下种,并非结实的时候。” 她当然知道这会儿不是红豆长成的时候,可下川村没人种红豆,也没人拿红豆当食物。她甚至不清楚,在县城内是否能找到,这才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进山找找,试试能不能整个移植到田里。 见梁玉琢沉默,男人似乎也不打算再追问,转身就要往前走。 梁玉琢见人离开,长长舒了口气,不想男人不过才走远几步,忽的又停下脚步来扭头看向她:“为何要找野小豆?” 这人的身份梁玉琢一时半会儿也看不出究竟,但想来有上回的事情,必定不是什么恶人。她稍稍放下心来,老实道:“我想试着种野小豆。听闻此物即可入药,又可作为食物。” “沿纳不收小豆。” “这个我知道,可村里种的稻种不好,产量上不去,我想找些别的试试。因着何时能找到好稻种尚不确定,空着田地太过浪费,就想先种些易活的东西。” 梁玉琢话一落,那男人看她的眼神几次变动:“手上可有收割后的稻子?” “有!”梁玉琢从怀中掏出一个褪了色的荷包,从里头到处些稻子来。 六月田地收割的时候,留了些稻子作为种子备用。在和其他品种的稻子作对比前,梁玉琢就没敢把这些稻子留在家里,生怕被秦氏拿去做了别的用处,索性就装进荷包里贴身带着。 男人几步走回到她身前,伸出手,手心向上,那些金灿灿的稻子就顺着梁玉琢的手,悉数倒在了他的手掌上。 稻子有多种,名称也是各异,什么紫芒稻、赤芒稻,什么青芋稻、累子稻,大雍治下百姓在种的稻子数不出百种,几十种总还是有的。而这些稻子中,又因人的三六九等,被分出了三六九类。 下川村所种的这一种,不差,算是相当好的一种稻子。 男人垂眸,仔细看了看掌心里的这些稻子,另一只手捻起几枚搓开稻壳,放在鼻下闻了闻。 “这是香稻。” 梁玉琢一愣。 这稻子的名字村里人都是说不清楚,只因为香气重,故而大伙都说种的是香稻,原来还真是…… 男人看着梁玉琢,似乎有些惊讶对稻种的不解竟是由一个不过十来岁的小丫头提出,眼神却依旧如常。 “这香稻通常是供给贵人用的。只香味重了些,并没什么特殊的,听你一说,似乎结实比一般稻子要少?” “是。” 男人点头。 梁玉琢见他将稻子还来,忙小心装回荷包。收紧的时候,正好听见男人再度开口的声音。 “你若是信我,就跟我去个地方,兴许能找到有用的东西。” 梁玉琢愣了一下,有些糊涂。 第十五章 梁玉琢走到钟府门前,抬头盯着那明显刚挂上去不久还没积多少灰尘的匾额,吞了吞口水。 她也不知是怎么了,竟然只是几句话,就信了男人,乖乖地跟着到了这里。这山上有宅子她是知道的,可这宅子究竟有多大,长什么模样,却还是头一回让她瞧见。 眼前瞧着这宅子,和她过去在电视里看见过的差不多,三扇门,往里立着堵照壁,壁上雕刻了不知所云的纹饰,看着有些土财主。约莫是怕砸了照壁对风水不好,这宅子都换了主人,却留着这明显有些……风格不符的照壁挡在门后。 她呆呆地看了会儿,门口立着的两个护卫原是想笑,却不知为何憋着,绷着脸向男人行礼。 “钟……钟叔!” 梁玉琢收回目光,见男人抬腿就要迈过门槛往里走,赶紧喊了声,“这儿我真能进去么?” 男人回头:“进来吧。” 得了话,梁玉琢再没犹豫,把背上的竹篓往肩上提了提,迈开腿就小跑了几步跟上。 门外的两个护卫见人已经进了门,回头再瞧见她迈着两条短腿追赶大步往前走的男人,互相看了看,再忍不住捂着肚子大笑起来。 钟叔? 指挥使那一脸的络腮胡子剃了之后,喊哥哥都没问题! 钟府里头庭院深深,楼阁环绕,仆役看着不多,却各个知礼,且大多是……男人? 看着又一个壮汉模样的仆役拱手行礼从边上走开,梁玉琢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贴上了走在前头的男人的后背。 男人自称姓钟,单名一个赣,是钟府的管事。一路上话不多,到了钟府,梁玉琢明显发现府里头的仆役护卫都有些怕他,可具体的事她也不好多问,只能乖乖跟在身后。 这钟府虽说大,可到底前身只是个土地主的私宅,用来藏外室的,没她上辈子看《红楼梦》的时候那里头描述的荣国府那么厉害,也亏得如此,梁玉琢跟在钟赣身后走了一路,又绕过几道廊庑进了内院。 梁玉琢扫了眼内院顶上漱玉轩三字,想来是进了钟府主子的内院。 之前在路上,得知钟赣是要带她去钟府的书房找寻与田地相关的书籍,梁玉琢还有几分惊诧,口中惶恐,担心打扰了钟府如今的主子。谁知钟赣却看了她一眼,像是想了一会儿,这才说言明了自己管事的身份,并说主子身有官职常年在盛京工作鲜少过来小住。 如此,梁玉琢才放了心。可真到了内院,看着院中阁楼、古木池塘,还是有些误入宝地的感觉。 钟赣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小丫头。十余岁的小姑娘,说话时面上恭谨,瞧着有几分老成,但偶尔眼神中还是流露出的几分稚气,更难得的是,进了钟府,这一路过来眼中虽有惊叹,却极重规矩地没有四处张望。 在书房前停下脚步,钟赣推门而入,梁玉琢紧跟其后还没迈腿往里走,便觉得书香墨韵扑面而来。她忍不住吸了两下鼻子,跟着进了屋。 钟府的主人大概是个雅人。 书房内设博古架,架上陈设珍宝古玩,梁玉琢虽认不出真假,可也看得出模样好坏。书房上下二层,一层的书案上设有一对古玉笔架,似猫形,白璧无瑕,边上还摆了笔洗、砚台和纸笺,瞧着倒像是个文人的书案。 梁玉琢没多打量,跟着钟赣上了二楼。 二楼一个大通间,立了几排花梨木的书架,架上摆了各类书籍,墨香比楼下更重。 钟赣在一侧书架前停下脚步:“这里头都是一些与农桑相关的书,你可识字?” 梁玉琢惊叹地看着满满一屋子的古书,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兴奋地点头:“我爹是秀才,教过我认字。” 梁文是教过梁玉琢认字的。他虽生的是个女儿,可也不像村里其他当爹的一样,认为女子不需读书识字,上不了学堂私下里教女儿认字的事,在梁文去世之前,是梁家时常发生的事情。 梁玉琢刚穿越过来的时候,有些担心自己会不认得大雍的文字,可翻了梁文留下的书便发觉那些原该陌生的文字,在看到的那一刻,自动就能认出了意思。 听梁玉琢说认字,钟赣似有似无地点了点头。 “这里的书,你都可以借去看。若是有不认得的字,可以找我。” 梁玉琢眨巴着眼睛,有些手痒想要去摸这满架的古书,回头发现钟赣还站在旁边,连忙答应,一双干净的眸子里满是认真:“多谢钟叔!” 对于梁玉琢的称呼,钟赣只是眉头一动,看着女孩巴掌大的脸上写满了兴奋,压下喉间的话,把二楼的空间腾了出来。 末了,只说:“我在楼下,有事唤我。” 梁玉琢小鸡啄米般颔首,等耳边传来下楼的脚步声,她一声低呼,把背上的竹篓往地上一放,伸手就要去摸架子上的书。 钟赣交代完事情就重回楼下,书房开了门,早有仆役进屋点起了熏香。案头的书卷昨日看了一半,兴致索然便夹了张落叶丢在一旁,如今却突然有了兴趣,翻开再度看了下去。 只是字里行间,却不知书中讲的究竟是什么,神思全都聚集在楼梯上,唯恐楼上那丫头出了什么状况。 不过是才一会儿工夫,楼梯上就传来了小心翼翼的脚步声。钟赣抬眼去看,从楼梯口冒出了一颗脑袋,正一脸赧然地看过来。 “那个,钟叔,哪儿能洗手?” 钟赣看着她下了楼,双手藏在身后,有些不好意思地咳嗽两声,“我先前挖了不少东西,被人……然后掉了,手不干净,怕把书弄脏了,哪儿能洗手?” 钟赣没有说话,恍然想起自己遇见她的时候,这个丫头正背着竹篓在树下草丛里各种找东西,时不时还挖了一些简单的止血用的草药。 吃东西的时候也没见她找水,现在翻书却想起了洗手…… 钟赣扭头喊了声,不多会儿门外的仆役就打来一盆水。 梁玉琢笑笑伸手洗了一把,擦干了手,这才又要往楼上走。一脚才迈上楼梯,忽的又停下。 “钟叔,有纸笔么?” 从钟赣那儿得了文房四宝,梁玉琢宝贝似的捧着就上了楼。倒完水回来的校尉看了眼楼梯,拱手询问是否需要上楼盯着。 钟赣摆手,却自己轻着脚步上了楼。 小小的身影跪坐在书架前,左腿边上摊开了一本书,右腿边搁着砚台。像是为了不让墨迹印到地板上,她把竹篓翻了个面,当做书案摆上了得到的一叠纸。竹篓有空隙,下笔的时候稍不留神,就可能戳破了纸,钟赣站在书架后看着,见她每一笔小心翼翼,鼻尖甚至因为过度绷着精神沁出汗来,不由地迈出一步,出声叫了她的名字。 “哎。”听到有人喊,梁玉琢不假思索地应了一声,回头发觉是钟赣,忙搁下笔从地上爬起来,“钟叔,你喊我?” “下楼抄。” 钟赣话不多,梁玉琢有些不解,方才帮她端来水的仆役已经几步上前帮忙收拾笔墨,直接给端到了楼下的书案上。 “在这儿抄。” 虽然没问过梁玉琢为什么会想到抄书,钟赣心里却约莫猜到了她是想把有用的东西抄好带回家去。见人坐上书案,感激地朝自己笑了笑,钟赣收回视线,坐在一侧圆桌边,手里握着书卷,垂眸往下看。 只是那上头的文字却如隔云端,平白看得无趣,到最后,索性抬头凝视着伏案誊抄的少女。 她抄书抄得认真,好似全然忘了周遭的一切,握笔的姿势虽有些古怪,可不妨碍她奋笔疾书。老三查到的消息里,梁家的这个大女儿是永泰十一年出生的,今年已经十五了,可模样看起来却有些显小,至多不过十二三岁的模样,身形纤弱,大抵跟阿爹去世后既要照顾怀孕的阿娘又要维持家里生计有关系,所以有些发育不良。而且…… 她是第一个提出稻种不对,想要改种的人。 佃户们大多是上头给什么种子就种什么的人,即便是如梁文这样的秀才出身,也不曾向里正提出稻种问题。偏偏到这个小丫头当家的时候,听说从今年的稻种种下开始,她就一直盯着研究,到六月收割便怎么也不肯种下新的一波。 梁玉琢抄得手臂有些酸了,瞧着满满几张白纸黑字,她搁下笔抬手正打算活动活动筋骨,一偏头恰好撞上了男人直勾勾的目光。 她愣了愣,下意识地收回手臂,试探着喊了声钟叔。 钟赣回神看她。 “下回,我还能来这儿找你么?” “为何?” 梁玉琢的视线往书案上转了一圈,老实道:“阿爹说过,学海无涯。我抄了些能用的带回去,可总有顾及不上的地方。虽然说实践出真知,可书里的学问同样重要。钟叔若是同意,下回我再来抄别的。” 实践出真知? 钟赣没兴趣问她这话是从谁那儿学来的,只放下书走到桌前,伸手拿起了她誊抄好的几张纸。 握笔的姿势不行,这写出来的字也有几分滑稽。 他垂眸粗略扫了一眼,梁玉琢抄的都是关于小豆种植的内容,再看摆在边上的书,正是《齐民要术》。 “我这字丑……” “嗯。是挺丑的。” “……” 梁玉琢噎住。 钟赣抬眸看她,眸中深沉,少顷才道:“你要来便来,府里的护卫不敢拦你。” 这话一出,眼前的少女就像是得了什么天大的便宜,笑得眯着了眼睛。 钟赣心下一顿,回头唤来门外校尉。 校尉进屋,恭敬地呈上一只蓝色荷包。 梁玉琢愣了愣:“这是什么?” 钟赣放下手里的东西,随口道:“小豆种。” 钟府的前任主子收罗了一仓库的种子,多半是各地的粮种,也有部分是桑□□实。每种的数量都不多,让名下的佃户都改种怕是不够,但给梁玉琢,却是绰绰有余。 瞧见眼前少女欣喜的表情,钟赣眸光微沉,缓缓垂下眼帘。 第十六章 有了红豆,又誊抄了关于种红豆的方法,梁玉琢现在好想已经能看到了地里长出颗颗红豆的景象。 如果不是时间紧张,她更想找找书,看下书上有没有记载哪种稻种产量高,她也好到时候想办法找到种子种下。 从钟府回来,梁玉琢小心把荷包藏在了枕头底下,这才进灶房帮着秦氏把饭菜端了出来。 七夕节那日梁玉琢帮着汤九爷卖出了不少灯笼,照着开始说好的,她拿了一部分的抽成,回头就给家里添了不少粮食,就连猪肉也买上了些。 从灶房里出来经过院子,梁玉琢就瞧见二郎蹲在地上,手里抓着一把谷子正在喂她前几天买回来的一窝鸡。 “二郎,吃饭了。” 天还没黑,鸡仔们还在满地乱跑。买的另外几只母鸡已经安稳地回到鸡圈里。 “阿姐,我刚才瞧见母鸡下蛋了。”二郎笑了笑,脸颊上脏兮兮的抹了一块,抬头说话的时候一不留神,手心被吃谷子的小鸡仔啄了一口,“嘴巴真利。” 梁玉琢过去伸手摸了把二郎的脑袋,把人拽起来:“行啦,去把脸和手洗一洗,洗干净了就过来吃饭。”她说着拿脚轻轻碰了碰小鸡仔的屁股,把还在外头溜达的鸡仔全送进了鸡圈里头,这才进了屋。 这一桌的菜色香味谈不上,能果腹就足够了。二郎人小,可大概是正长着身体,饭量也跟着渐长,小半碗饭几口就下了肚。难得一做的猪肉也叫他吃了不少。 到后面大概是吃撑了,坐在桌边就开始摇头晃脑要睡着。 梁玉琢瞧着她这副模样就想笑,扒完饭赶紧把人抱起送回屋里。刚把小毯子给二郎盖上,就听见外头的柴门被人噼里啪啦拍响,过会儿秦氏的声音就在门口传了过来。 “大嫂,你怎么来了?” “哟,怎么说也是一家亲戚,我还不能来你这了?” 听这声音,梁玉琢就知道,是梁连氏上门了。 她白天才在山上碰到梁连氏母女,这天还没黑呢,人又上了门。梁玉琢看了二郎一眼,见他像是没被外头的声音惊扰到越睡越想,这才几步推开门走了出去。 “白天在山上同琢丫头碰见了,我家玉葵脾气好,没同你家丫头一般见识,可你也该管教管教闺女了,别手长乱拿别人家的东西!” 梁连氏双手叉腰,张口既来,唾沫星子都要飞出来了。 秦氏有些不解。她白天一直在家里又做绣活又打扫鸡圈,知道女儿上了山,可也没听女儿回来说遇上梁连氏母女了。至于梁连氏说的什么乱拿别人家的东西,更是闻所未闻。 “大嫂,你这话,我听不懂……” “我家玉葵就要定亲了,我特地给她打了几对首饰,她今儿个瞧着好看就戴在了身上。哪知在山上同你家丫头碰着扯了两下,回家就发觉手上的镯子不见了,不是你家丫头给顺走的还会有谁?” 梁连氏这一嗓子出来,把秦氏吓了一跳。她是商户女出身,算起来也是小家碧玉,平日里总是安安静静地待在家里倒是不见得和旁人有什么区别,可真要是遇上梁连氏这般不讲理大嗓门的农妇,也就只剩下慌神的本事了。 “丫头虽然前几年没了爹,可她爹从小教她做人,怎么会顺走玉葵的镯子,怕是你们在山上落了,要不趁天还没黑,我陪大嫂上山找找,兴许还没被人捡走……” “你当我没找过么!”梁连氏抬手就啪一下拍在门上,吊三角的眼睛看起来有几分刻薄,“玉葵的镯子定是你那闺女顺走的!下作的东西,简直就是黑了心肝,竟然连自家人的东西都偷,简直败坏老梁家的名声!” 秦氏张了张口,可还不等她辩驳,梁连氏又开了腔:“你这做娘的,要是管教不了闺女就赶紧把闺女小子都送过来,我们帮你养大,省得日后好端端一双儿女被你教养坏了,我那小叔子可就真的死不瞑目了……” “婶子,你倒是说道说道,谁死不瞑目呢?” 梁连氏的几嗓子吼得左邻右舍都凑过来围观,徐婶更是气得就要挤进人群去护秦氏。 梁玉琢这一开嗓,不光梁连氏,便是边上围观的邻居们也都愣了愣。 村子里的事儿,还从来没谁家瞒得过谁家的。梁家老太太生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唯独对小儿子横眉冷对了几十年。梁家早在梁文落第后,就因为老太太觉得小儿子没用闹得分了家,这些年也没什么往来,至多是逢年过节梁文和秦氏带上女儿和礼上门,可往往礼收了,门却不让人进。 梁家老爷子还活着的时候,倒是能护着些小儿子,人一死,老太太变着法子作妖,和大媳妇一起向来没把小儿子一家当人看。 分家变分宗,倒是没说错。 梁玉琢一出来,边上围观的就得提起了心。这半年多以来,谁不晓得梁文家的闺女嘴巴利索了,上回梁赵氏还在她手里吃了亏,到如今没找回场子来,梁连氏这一闹,只怕也得遭殃。 “婶子怎的就认定了是我拿了葵姐的镯子?” “你听我家玉葵说就要定下好亲事,心里嫉妒,又瞧见她手上戴着金首饰,就趁着拉扯的时候顺了去!” “先不说婶子你给葵姐定亲,我嫉不嫉妒的事,就说葵姐的首饰。今儿在山上我还真没仔细看葵姐手上戴了什么。她向来把好东西藏得紧,我打小就没见过她的首饰匣子,别说镯子了,她若是哪日能让我瞧见她耳朵上戴的坠子,我都能烧支高香谢天谢地。” 梁玉琢说着做了个拜天拜地的手势,逗得周围人一阵哄笑。 梁连氏是个铁公鸡,生的女儿也是一毛不拔,小气吝啬的,往日母女俩穿得好一些走在路上叫村里人瞧上一眼,也会瞪眼怒斥,生怕别人看中了自己身上的东西,一副金贵模样。 “琢丫头,你这话说得可过分了!” 门口乌泱泱聚拢了不少人,老三奋力从人群中挤到前头,一眼就瞅见梁连氏唾沫星子乱飞,梁玉琢绷着脸站在离她四五步之远的地方冷眼看着。 “你爹就是个穷教书的,落了第的秀才说的好听是秀才,说不好听不过就是个穷酸。你瞧瞧你娘,嫁给你爹这些年,可进过什么首饰?你再瞧瞧你自己,十五岁的姑娘了,都到了该定亲的时候,可从头到脚哪一点儿像个姑娘家!你今日把顺走的镯子换回来,婶子便饶了你,回头再给你说门亲事,好让你嫁过去享福,不必再过苦日子。” 饶是梁连氏说得再怎么天花乱坠,梁玉琢的脸上仍然一点儿表情都没有。 等她口干舌燥说完话,方才冷不丁问了句:“婶子,我问你,葵姐的亲事已经定下了?” “可不是!”梁连氏一扬头,哼道,“我家玉葵那是要嫁进山里头的,咱们十里八村的田地可都是从那位的,日后玉葵嫁过去了,你们瞧见玉葵还得低头喊声夫人!” 梁连氏话音刚落,人群里头突然传来“噗嗤”一声。紧接着,三三两两有人憋不住大笑起来。梁玉琢往人群中看了眼,瞧见先前在山里头见着过的一个汉子,心下一愣,眼底忍不住就浮上了笑意。 她原先就觉得梁连氏这种自信无人能敌,白天去过钟府后,想起梁连氏的话心里想着梁玉葵若是真要进了那家,只怕也是坐在轿子里从侧门抬进去的妾。可眼下,见那壮汉忍笑的样子,想来压根就没这事。 一切约莫不过是梁连氏母女的妄想。 “既然定了钟家,那什么时候下聘,什么时候过门?” 梁连氏眼见着话题被扯远,却丝毫没打算拉回来,反而一脸得瑟地说得头头是道,将那发聘的时日,和过门的日子全都说了出来。 梁玉琢眼角瞅见门外的壮汉脸上憋不住的笑,就知这里头问题不小。 “婶子,不管怎样,葵姐要出嫁了,做妹妹的,总是要道声恭喜。”梁玉琢声调一变,“只是不知道,葵姐这要嫁的究竟是哪个钟家?” 钟这姓不算少有,人家可还是国姓。便是下川村里,也能找出一二户姓钟的人家。先头听梁连氏说的仔仔细细,笃定是要同山里头那刚来的钟家结亲,可这会儿照着梁玉琢的意思,却并不是那位。 梁连氏闻言,一时愣住。 徐婶在人群中扯了一嗓子:“琢丫头,你这话里有意思,可是听说了什么,或者瞧见了什么?” 梁玉琢回头朝秦氏使了个眼色,后者虽有些担心却仍是回到屋子里,把门给关上了。 见秦氏不在院子里,梁玉琢也不打算再斯文了:“我今日上山,本来是想着挖点认得的草药回来,回头好换点钱。路上遇见了婶子和葵姐,大伙儿都知道我们两家自分家后便没什么来往,我做小辈的喊声婶子那是礼貌,可婶子和葵姐却对我三言两语冷嘲热讽,还仗着人多抢了我的竹篓,把我辛苦挖的草药全倒了。” 她喘口气,见梁连氏变脸,赶在她开口之前说道:“倒了也罢,我捡起来就是。可葵姐不光倒了我的草药,还拿脚全都碾了。婶子刚才一来就说我同葵姐拉扯,可拉扯我的分明是婶子和葵姐,这委屈我可不愿受,更不愿背上什么顺走亲戚镯子的污名。至于婶子说的和山里钟家定了亲,我今日才从钟府出来,府里管事说他家主子常年在京中当官,十天半月也不会回来住一次。不知道婶子究竟是怎么跟人谈的结亲。” 梁玉琢说得清楚,最后一句更是一字一顿,掰开了揉碎了,倒上水搅和搅和也听得出来话里头的意思——山里那钟家压根就没跟梁连氏母女定亲,也没下聘,更不会有过门那天。 梁连氏心里咯噔一下。 白天拉着女儿上山的时候走到半路就被拽了回去,女儿说她未来女婿答应了一早出门找媒人,这会儿去钟家见不着人。梁连氏心里虽然不解,可到底宝贝女儿,又一心想着日后家里沾着女婿的光日进斗金,就听信了女儿的话下了山。 回到家里不过一个时辰,果真有人自称姓钟,带着十里八乡有名的媒婆上了门。她瞧着模样周正,还没等梁通从地里回来,当即就答应了这门婚事。 她是相信女儿的,要不然也不会到处说这话。可眼下听梁玉琢的意思,却是自己遭人蒙骗? 梁连氏脸色发青,过了片刻嚷了一声:“莫说别的,你偷了玉葵的镯子,今日要是不还来,我就拉你去告官!” “婶子尽管告!”梁玉琢大喝,“婶子告完,我再接着同县老爷告婶子一个诬告!” 第十七章 按照大雍律法,诬告本身也是个不大不小的罪名。 梁连氏不懂什么法,可也知道,要是诬告成立,自己也得在县衙挨一顿板子,就是不死也会脱层皮。梁玉琢的话,让她平白打了一哆嗦,眼珠子转了一圈,咬咬牙,打算先走。 梁玉琢这会儿却没打算这么轻易地就让梁连氏离开,见她脚下一动,想要转身逃跑,几步走过去把人拦住道:“婶子,我知道婶子心疼葵姐,也心疼那镯子,我能理解婶子的心思。同样的,被人冤枉偷东西,对我来说,心里也委屈得很。” “这……你……”梁连氏看着梁玉琢眼里的神色,一时半会儿有些慌张。 “婶子不如把葵姐喊来,咱们面对面仔细说说,葵姐的镯子究竟是被我顺走了,还是落在了山上。” 梁连氏有些懵,下意识地就要拒绝。不想,早有好事的人去把梁玉葵拉扯了过来。 梁玉葵刚被人推进人群,还没走到梁连氏身边,猛一下突然往前扑。好在梁玉琢躲得快,梁玉葵这一扑连带着把她娘梁连氏扑到了地上。 人群顿时哄然大笑。 那梁玉葵摔得有些懵,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坐在地上好一阵嚎啕。梁连氏摔得也有些疼,若是之前,瞧见女儿摔了肯定心疼不已,忙不迭把人扶起,可这会儿梁连氏满脑子里都是梁玉琢方才说的那些话,见女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只觉得心里发寒。 梁玉琢见她这副撒泼的模样,挑了挑眉:“葵姐,婶子说我顺了你的镯子。”往前走了两步,梁玉琢蹲下,和哭得凄惨的梁玉葵面对面,压低了声音道,“葵姐,谎话早晚会被戳穿的。你回头瞧瞧那边的汉子,就是五大三粗,满身腱子肉的那个。他是山里头那钟家的人,婶子刚才说把你许给了那家,这人可全都听见了。你要是再扯谎,不光婶子要生气,怕是钟家的人也会追究。” 她说完站了起来,一声不吭低头看着渐渐收声不哭的梁玉葵。见梁玉葵果真偷偷往人群瞥了一眼,像是被汉子吓着了一张脸煞白煞白地仰起头来看着自己,梁玉琢弯了弯唇角笑了笑。 “镯子……镯子不是被妹妹顺走的……” 梁玉葵的声音很轻,蚊子似的从嘴里钻出来,见梁玉琢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这才狠狠心大声道:“阿娘,镯子不是妹妹顺走的!” 梁连氏吃了一惊,紧接着就听见自家女儿喊了个男人的名字。 “镯子……镯子我给显哥换了笔墨!” 梁玉葵口中的显哥,是下川村边上的上川村里一户姓钟的人家的儿子。这人长得倒也周正,也算半个读书人,可向来好逸恶劳,二十啷当岁了也没考上功名,连秀才都不是,却成日之乎者也装出一副文采斐然的样子。 这声一出,梁连氏眼白一翻,“咣当”一声砸到了地上。周围人哄得一下,赶紧围上去七手八脚扶起梁连氏就往她家里送。梁玉葵也顾不上哭了,眼角还挂着泪,慌里慌张地从地上爬起来追着人群就跑回家。 梁玉琢瞧着人影,终于乐了。 这事儿如今总算是过了。等到村里人帮着请来大夫给梁连氏诊上脉,一向顺着媳妇的梁通才得知妻女在弟妹家闹得那些事,心里又急又气,竟还呕出血来,连带着把梁家老太太吓了个结结实实。 一时间,梁家鸡飞狗跳。 至于梁玉葵怎么会看上隔壁村的钟显,又怎么会让梁连氏误以为说亲的是山里那户人家,就都是梁玉葵一时脑热,和钟显商量后想出来的主意了。 梁玉葵心知梁连氏吃过书生的亏,又瞧不上穷酸,心里原本对钟显也是瞧不上的。后来也不知怎的,两人一来二去,却让她动了心思,加上钟显嘴巴甜,惯常会蒙人,梁玉葵春.心萌动,随即陷了进去。 等到给了身子,梁玉葵自然就想早些嫁过去。可钟显家的情况,明显不会让梁连氏同意,两人这么一商量,就想到了山里的那个刚来的钟家。而碰上梁玉琢后说的那些话,不过是一贯的讥讽。 至于镯子。 钟显带着媒人到梁家谈好亲事后,和梁玉琢又私下见了一面,说要准备来年科举,奈何家里的文房都不好,生怕考试的时候笔墨出了问题。梁玉葵一见情郎眉头紧蹙,十分为难的样子,毫不犹豫地就摘下了自己手上的镯子,叫他拿去换钱。 等到黄昏,梁连氏突然问起首饰的事,见瞒不过去,梁玉葵索性就撒了个谎,说是可能在山上和梁玉琢拉扯的时候不见了。 于是就有了后来发生的闹剧。 梁玉琢没兴趣去管她家后来会怎么处理这些鸡飞狗跳的事情,她眼下最要紧的是趁着天气不错,把手里的红豆给种下去。 梁连氏母女的事情过去了三四日,日子也差不多过了夏至。梁玉琢琢磨着地里差不多可以下红豆了。 一大清早,梁玉琢就扛上锄头,揣着装了红豆的荷包下了地。 边上几户都在收拾自家的地,瞧见梁玉琢也站在田边,纷纷招呼了两声:“琢丫头,这是终于要往地里种东西啦?” 梁玉琢应了声,没细说,从怀里掏出荷包,又掏出被仔细叠了几折的一张纸。 再看了一遍纸上的内容,她站起身,深呼吸,扛着锄头就要下地。俞二郎这时候忽然从边上跑了过来,一把抓过她扛在肩头的锄子:“你力气小,地里的事让我来做。”他说完话,伸手想推梁玉琢,还没碰上肩膀又红着脸收了回来,“你快去边上待着,锄地我来。” 梁玉琢原本想拒绝,可边上的村民这会儿都帮着俞二郎说话。 “琢丫头,这锄地的活你就让俞二郎帮你,你力气小,五亩地还不知道要锄到什么时候。” “是啊是啊,让俞二郎帮你,等我们手里头的收拾完了,也过来帮你忙。” 下川村的村民祖祖辈辈都是地里刨食的庄稼人,不识两个字,祖上更没出过什么读书人。梁玉琢她爹算是村里唯一的秀才,哪怕落了第,没当成官,那也是肚子里有墨水的,回乡当了先生每年只收些微末的束脩,教了不少小子读书识字。 这时候的庄稼人朴实,也不是非要儿子读出个子丑寅卯来,会写自个儿的名字,能认两个字,出门跟人做点小买卖不至于看不懂契书遭人骗,也就够了。 因此,下川村的村民大多很敬重梁玉琢她爹。她爹死后,也就经常会想着帮衬一下孤儿寡母。 每每得到帮衬,梁玉琢心里总是热乎乎的,闲暇时更是乐得陪东家婆婆说话,帮西家爷爷摘菜,越发地招人喜爱。 俞二郎力气大,到了午时,五亩地就被锄得差不多了,中间只停下来擦了几把汗,就着梁玉琢递过来的碗喝了两口水。 “二哥,谢谢你帮忙。” 低头瞅见梁玉琢眯着眼睛冲自己笑,俞二郎脸微微发红,不自在地退开些许。 “谢啥,咱们都是邻居,帮你也就随手的事。”俞二郎摸了把脸,先前弄脏的手一不留神在上头留下印子,梁玉琢忍不住笑了笑,又倒了碗水给他递过去。 “回头等结了小豆,我给二哥送去一些,再教徐婶作法,让二哥一家也尝尝小豆的味道。” 俞家是猎户,对田里的事几乎不怎么管。俞二郎一听梁玉琢提起小豆的味道,眼睛顿时一亮:“这小豆当真能吃?” 别家的地种的哪怕不是稻子,也是别的粮食,单种小豆的十里八乡还没见过一户人家。俞二郎有些担心这五亩地。 “要不,你试着种一亩先……” 话还没说完,俞二郎就瞧见面前的小丫头从怀里掏出了只荷包。瞧着就不像是姑娘家的东西。 “这是什么?” “前几日上山,遇上了钟府的管事,听说我在找小豆,就送了我一袋,说是可以种下试试。” “钟府……是山里那户……” “是呀。”梁玉琢从荷包里抓了一小把红豆出来,抬头朝俞二郎笑笑,“你瞧,这就是小豆。” 梁玉琢的手不白,可大概是躺在她手心里还写乌红色小豆的关系,俞二郎总觉得那手白白净净的,看着心里直发痒。 他好不容易把视线从手掌转移到小豆上,舔舔唇:“这就是小豆……真小,能当粮食吃饱吗?” “你别看它小,抓上一把和稻米一块煮,就是好吃的小豆粥。而且,它还能做别的吃食,不光是当粮食用。” 梁玉琢说着,就抓着那把红豆下了地。 夏至后种红豆最好,一亩地用八升种。她惦念过荷包里的种子,显然是连一亩地都种不了。可眼下能找到的只有这些,倒是只能凑合凑合。等确定没问题了,再去城里花些钱马上五亩地的种来。 荷包里的红豆悉数被撒播在了田里,梁玉琢站在田边抖了抖荷包,见最后一颗红豆也从里头滚出来,这才无奈地把荷包收回怀里,丝毫不知俞二郎的视线一直追着她手里的荷包。 俞二郎张了张嘴,正打算问梁玉琢剩下几亩地还有什么打算,他一并帮着种了,就听见不远处有人吆喝了一声,紧接着车轱辘的声音也慢慢传了过来。 梁玉琢抬头去瞧,一辆牛车被人驱赶了过来,车上载着几个袋子,看着有些沉。赶车的汉子有些眼熟,正是梁连氏闹事那天,站在人群前头发笑的那人。 她还看得清楚,梁玉葵之所以会还没到跟前就扑了一跤,顺带把梁连氏扑到,全是因了这人漫不经心伸出的一脚。 待这人到了跟前停下,梁玉琢有些不解:“请问,这是怎么回事?” 那汉子跳下牛车,一胳膊就扛起了一袋子往梁玉琢面前放下,几下解开袋口,露出里头红彤彤的小豆来。 “书上说,种小豆,一亩地得用八升种。指……管事怕你年纪小,进城买小豆遭人蒙骗,就差人帮你买回足量的小豆种来。你看着种下,回头成了再给钟府还上就行。” 汉子说着,把另一袋也给搬了下来:“这是另一种稻种。管事说,五亩地全种小豆多了些,可以先种一部分,其余的依旧种稻子。香稻就先别种了,换这种试试,就当是给附近的村民们做个试验。” 像是忘了钟赣说了那些话,汉子停下来想了想:“这香稻也就闻着香,吃起来没什么滋味。大伙儿种惯了,可能一时间改种别的心里担心产量,你就当做个示范吧。” 他说着,顺带着就要帮梁玉琢把稻种往家里送。 梁玉琢赶紧道谢,顺带问了声汉子的名字。 那汉子抬手摸了摸后脑勺,哈哈大笑:“我姓牛,牛得胜。不过在咱们指……在咱们府里,我排行第三,平日里兄弟几个都喊我老三,姑娘若是看得起我,也这么喊我就成。” 第十八章 红豆这东西,要比田里的那些稻子、麦子一类的好伺弄。 下川村种了那么多年的地,还从来没哪户人家在自家地里种小豆的。梁玉琢是头一户。 薛良得知的时候,还想让媳妇去找琢丫头说说,可别由着性子浪费了几块好地。只是薛高氏还没来得及应下出门,一天到晚在村里晃荡的薛荀找了过来。 “琢丫头家里的那五亩地,不是梁家自己的么?”见薛良点头,薛荀打了个哈欠,“既然是人家自己的地,要往里头种些什么,就不是村里好管的了。哪怕明日她往地里种个摇钱树出来,那也是人家自己的东西。” 薛良显然知道这个理,可他本就不是因为这个才生出担心:“琢丫头家里的情景,你也是知道的。梁秦氏是个妇道人家,没什么主意,将家里的这五亩地都交给了闺女打理也是自然的,可琢丫头才多大?这么点大的孩子,突然想着要种什么小豆,怕是闲时听人说了什么,就由着性子胡来了。” 薛高氏显然也是这个意思。 薛荀瞧着兄嫂二人脸上的神情不似作伪,咳嗽两声,压低了声音:“那小豆种,你们知道谁给的吗?” 薛良摇头。 他只听说梁玉琢不知从哪里找来了小豆种,还给家里的地种上了,至于豆种哪儿来的,他却没仔细问。想来是让人进城给买的,不然又能从哪儿得来? 平和县这一代几乎没什么人种小豆,大多是从城里开集市的时候会有隔壁县的村民过来贩卖。 可这几日也不见县城里开过集市啊? “那小豆种,是咱们指挥使给的。” 没等薛良反应过来,薛高氏一声低呼:“是如今住在山里头那位贵人?” 薛荀早年也是个混不吝的,后来也不知怎的,入了钟赣的眼,成了锦衣卫的一员。虽位子低,可到底吃的是公家的饭,也比下地干活强。自然,薛良夫妇俩对提拔弟弟入锦衣卫的贵人也向来是万分敬重的。 薛荀点头:“那日琢丫头家里的田下种的时候,我就在附近,一眼就瞧见了指挥使身边的人。也听见了他同琢丫头说起种子的来路。” 薛荀这话一出,薛良便没了声音。 他是见过薛荀口中的那位指挥使的。虽然不知道这锦衣卫里头到底是怎么排资论辈的,可锦衣卫的大名在整个大雍也算是威名赫赫,能在那种地方当上指挥使的可不会是像薛荀这样混不吝的人。 更何况,自从山里头的宅子归了那位贵人后,下川村的地也随着地契都到了那位的手里。薛良由此同贵人见过一面,村里那些租赁来的地,要种什么该种什么,都得看那位的意思。那会儿只说照着以前的来,他便回村说了这事。于是原先种稻子的依旧种的稻子,没见种上别的东西。 “可琢丫头家里的地……是梁老头当初分给秀才的自家地,怎么种子……怎么种子是贵人给的?” “这我就不清楚了。”薛荀摸了摸鼻子,“兴许是觉得咱们村过去种的不太好,想试着种别的,可又担心大伙儿一时半会接受不了,就叫琢丫头给试试?” 虽然知道薛荀这话不过是猜测,薛良还是瞪了他一眼,扭头叹了口气。 “就怕少种了一亩地的稻子,琢丫头家明年春天要交的沿纳会不够。” “这个……应该不会差这么多吧……” 薛良的担心,梁玉琢毫不知情。 钟赣送来的小豆和稻种,她已经全部种下了。 比起村里其他人家,她家的地是最晚下种子的。可梁玉琢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却一点儿也不担心。接连几日都是照常出门,给汤九爷打扫打扫院子,帮着徐婶洗洗菜,给家里的鸡喂喂粮,又或者到田边瞧瞧情况。 总之,梁玉琢这日子过得丝毫不马虎。 二郎迈着短腿跑来找她的时候,梁玉琢正蹲在田边打量自家的那几亩地。 “阿姐,阿娘叫我来喊你回家!” 被二郎从背后扑了个结实,梁玉琢差点摔进田里,好在慌忙中稳住身子,这才被摔得满身是泥。她一回头,把背后的二郎抓进怀里,轻轻拍了两下小孩肉墩墩的屁股。 “阿娘有没有说找我做什么?” “没呢!”二郎咯咯笑,粗短胳膊环着梁玉琢的脖子,“阿姐,我还想吃上回给的糖。” 上回七夕,梁玉琢去城里是同秦氏打了招呼的。回来的时候得了钱,买了些必要的生活用品和布料后,又给二郎带了些小孩子喜欢的小玩意儿跟零嘴。二郎说的糖,就是她从城里买的,一小包就要了二十来文。对于当家才知柴米贵的梁玉琢来说,还是有些小心疼的。 可瞧着二郎这副馋嘴的模样,她却心底一软,没来由地算着什么时候该进城一趟了。 梁文没了之后,秦氏虽然一下子塌了天,可好歹撑着口气生下了儿子。有了儿子,梁文虽然死了,可到底有了后,秦氏为了这个后,又撑着开始仔细过起日子来,哪怕家里没几口吃的,也要紧着给儿子。 如此一来,大女儿梁玉琢就被忽略了下来。 梁玉琢还记得自己当初头一回瞧见这具身体的样子的时候,惊得怎么也不肯相信竟然已经十四岁了。 她自己十四岁的时候有这么瘦弱么?瞧着竟然像是只有十一二岁的模样,又瘦又小,就剩下一双大眼睛看着还水灵一些。她那会儿还摸了摸自个儿的胸,十四岁的年纪,竟然连对小笼包都还没长出来…… 等到她好不容易适应了穿越后的生活,她心底对原身还是很同情的。换作是她,遇到这样的情况,别说才一年就成了这副瘦骨嶙峋的模样,估计半年还没到,她早就要疯了。 “阿姐,你在想什么?” 大约是一路上没听见阿姐说话,二郎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面颊,没来得及拿开,却被梁玉琢抓着轻轻一口咬在了手指上。 “阿姐在想,这小猪蹄髈什么时候能长大些,好让阿姐剁了下锅煮一煮。” 她咬得很轻,说话时眼角还带着笑,二郎被她逗得咯咯直笑,差点就从梁玉琢的怀里笑到滑下去。 姐弟俩回了家,秦氏已经做好了饭菜。 简单朴素的三菜一汤,热腾腾地从灶房里端出来的时候,莫名就要让觉得热的慌。 二郎先前在外头跑,这会儿正有些热,更是没胃口吃饭。秦氏捧着碗哄了一会儿,见他怎么也不肯吃,只好叹口气作罢。 梁玉琢咽下嘴巴里的一口饭,敲了敲桌子。二郎随即扭过脑袋看她。 “阿姐过去是怎么教你的?”梁玉琢说着挑了挑眉,“男子汉大丈夫,怎么会连一碗饭都吃不下去?梁学识,你是小姑娘吗?要不阿姐明日就到村里说清楚,咱们家没有二郎,就有个小二娘。”她顿了顿,隐去眼底快憋不住的笑意,瞧着满脸通红的二郎继续道,“算了,等吃完这口饭,我就去隔壁徐婶那儿,同俞大哥二哥他们说一说……” 她话没说完,二郎已经丢下原本在玩的小玩意儿,伸手就要自己去抓碗。 秦氏满脸欣喜,说什么都要帮着喂。二郎却抬起头瞪圆了眼睛,硬撑着要自己来。 梁玉琢瞧着这对母子的动静,心底吹了声口哨,低头把碗里最后几口饭给扒拉干净。 吃完饭,二郎的肚子已经圆滚滚的,迈不动腿了。梁玉琢索性拖着他在自家院子里走动起来,看看鸡回没回巢,看看边上种的一小块菜地长了多高的菜。 等到秦氏从灶房出来,姐弟俩已经搬了凳子坐在院子里仰头数起了星星。 秦氏一直站在边上没有说话,要不是隔壁徐婶突然喊了一嗓子,她还就真的一直在出神。 “阿姐,徐婶的嗓门真大。” 二郎窝在梁玉琢的怀里,听见隔壁的说话声,压低了声音吐舌道。 梁玉琢忍笑,捏了捏他的脸颊,没仔细去听隔壁究竟在说些什么,反正左右都是徐婶的家事,她也不好偷听。 “二郎。” 秦氏这时候喊了一声。瞧着姐弟俩同时回过头来看,她咳嗽两声:“二郎,你先回屋,阿娘有话要同你阿姐说。” 二郎显然有些不乐意,方才阿姐正指着天上的星星同他说故事呢。可梁玉琢在背后轻轻推了他两把,他也只好跳到地上,一步三回头地看着阿姐,闷闷不乐地进了屋。 二郎有些不情愿地关上门。梁玉琢这才收回目光,扭头看向秦氏。 “阿娘,你有话就说吧。” 秦氏自从上一回母女俩的一次谈话后,再没找过梁玉琢进行这样私下的交谈。这次叫二郎出门找她,梁玉琢就知道,秦氏一定是又想说些什么了。 好在秦氏不是个主意大的,她倒是不怕秦氏突然间就做了什么决定,然而也不商量一下直接给答应下来。 “学堂那边……学堂那边的先生,今日过来说……过来说……” “是说往后起就不再给家里添钱了吗?” 秦氏缓缓点了头。 梁玉琢却没来由松了口气:“阿娘,学堂那边的情况你是知道的,这一年多以来,学堂那儿之所以一直给家里送钱,那也是看在阿爹过去是在学堂当先生的份上。如今阿爹没了,给了一年多的钱也是差不多了,总不能咱们家一直赖着……” “可是你阿爹是为了他家才没的!” 秦氏的声音突然拔高。 梁文的死说起来的确是场意外。下川村的学堂原是村里一个富户办的,请了梁文当先生,除了一部分束脩,那富户还会给梁文一些银钱。富户家的孙子只比梁玉琢大了一两岁,正是意气奋发的时候,那日邀了梁文进城,又请他上酒楼吃酒。哪里想到,少年郎无意间冲撞了不该冲撞的人,混乱间梁文为了护着少年郎,被对方随身带着的打手围住,活活给打死了。 出于愧疚,那富户自梁文死后,就一直每月送钱给秦氏。秦氏虽恨他家的连累,却也得为生计考量。于是那每月送来的银子,就成了秦氏心里头的一根刺,月月令她想起夫君惨死的模样。只是如今突然断了这笔钱,她心底却怎么也不能好过。 “阿爹是没了,可我们家不能靠着他们过一辈子。”梁玉琢心底叹气,“如今我也能为家里挣钱了,阿娘若是记挂着阿爹,就好生照顾二郎,等二郎长大了出人头地了,阿娘也好给阿爹烧一炷香,同阿爹说说话。”她瞧着秦氏眼眶里的眼泪下一刻就要往外滚,到底有些不忍心,“不如这样,我明日进城一趟,去问问他们怎么突然就断了这笔钱?” 梁玉琢如今脑子里并没有太多过去的记忆,关于梁文的那些事,大多还是从徐婶的口中得知的。可也依稀知道,梁文为了那富户的孙子枉死后,村里的老一辈都是出了面的,那富户也是答应每月给她们孤儿寡母一些银钱过日子,这笔钱要一直给到二郎及冠为止。 可如今,二郎才不过三岁多,那家却迫不及待停了银钱,仔细说起来,倒也的确该问问清楚。 第十九章 天没亮,梁玉琢就出了家门。 从和秦氏的那晚谈话后,梁玉琢第二天就在村里问了一圈。得知村里最近没人要进城,她只好叹了口气。没得牛车蹭,要想进城,也只好靠两条腿了。 出村还没多久,梁玉琢就觉得两条腿已经不是自己的了。这具身体养了半年多,到底还是有些弱,就连肉也没长出几斤来,体力更是难以启齿。 每到这种时候,她都想抓着原身的胳膊死命摇,问一问就这弱鸡似的身子到底是怎么熬过阿爹死后那年的。 走了约莫有半个时辰,身后隐隐传来了马蹄声。梁玉琢抬头看了看远处天边已经爬出来的太阳,往路边靠了靠,继续往前走。 马蹄声越来越近,声音大得显然不是一匹两匹。梁玉琢到底有些好奇,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眼,就瞧见由远及近而来的十来匹高头大马。 梁玉琢是看不出马的好坏的,可马的大小还是能辨认得出。这一队人马过来,□□的坐骑有黑有白,还有棕黄的,别的没什么但是那鬃毛迎风飞扬就帅得让人移不开视线。 等到梁玉琢意识到盯着看不好的时候,这对人马已经离她很近了。 梁玉琢低头往边上又退了两步,听见马蹄声丝毫没有放缓地往前奔驰而去,这才缓缓抬头又看了一眼。 马背上的这些人一个个气度非常,瞧着就不像寻常人家。 就这么走了两步,迎面却又突然传来马蹄声。梁玉琢下意识停下脚步,便见着有人驱赶着□□的坐骑,在她面前打了个兜转然后停下。 骏马打了个响鼻。 “钟叔?” 看清坐在马背上的人是谁后,梁玉琢惊喜地叫了一声。 马队已经离得有些远了,钟赣显然是中途回来的。 “你怎么在这?” 钟赣原先并没有认出梁玉琢。还是薛荀瞧见了路边的梁玉琢,随口嘟囔了句名字叫他听见了,这才回头看了一眼。 天虽然亮堂了一些,可今日这路上却没什么人。钟赣眉头只微微皱了两下,当即命人先往前走,自己调转马头回到了梁玉琢的面前。 小姑娘大概是出门的关系,穿的依旧是男装。可这一身却洗得有些发白了,远远看过去,旁人只当是哪家的小孩在路边闲逛。可但凡停下脚步仔细去看,总还是能从瞧见一张女儿家的小脸来。 “我得去趟县城。” 梁玉琢看了两眼钟赣身下的马。虽然想问能不能搭个顺风马什么的,可到底有些不敢。 钟赣蹙眉,左右见不到一辆牛车,再低头看面前女扮男装的少女,叹了口气:“上来吧,我送你。” 瞧见梁玉琢惊愕的神情,钟赣心底却不知为何有些发笑,脸上也不由地也带了笑意,只是他那一脸络腮胡子遮住了大半的神情,便是笑,旁人也看不出一二。 “上来吧,”钟赣俯下身子,向着梁玉琢伸出了手,“我正好会路过县城。” 梁玉琢脸上一喜,正准备伸手,却突然又僵住了。 “上来吧。”钟赣又道,“你如今穿着男装,只要当心些,没人会认出你是姑娘。” 梁玉琢仰起脸。 马背上的男人沉默的时候,只会用一双眼睛盯着人看。尽管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可梁玉琢也知道,这人不会欺负她。 心下一缓,梁玉琢的脸上也就流露出了笑意:“钟叔,你真好。” 梁玉琢不会去问钟赣怎么知道自己是女扮男装的。反正答案只有两个,要么是自己扮男人太不像了,要么就是老三在村里走动的时候听说了回头告诉了钟叔。 她瞧了一眼伸到面前的手,把自己的手递了过去。 握在手心里的这只手有些小。 钟赣垂下眼帘。 不光小,还有些粗糙。 钟赣只轻轻一拉,就把人带上了马背。钟赣的马浑身漆黑,唯有四蹄带着白毛,原先刚得到的时候还只是匹马驹。老四他们说不妨取名叫踏雪,他却觉得这个名字太文气了一些,叫它踏焰。 梁玉琢被钟赣安置在身前坐好,刚要伸手去摸马脖子,知听见“啪”地一声,踏焰扬蹄嘶鸣,撒开蹄子朝着已经走远的马队赶了过去。 马跑得飞快,梁玉琢也被颠得不行。 上辈子她都没来得急找时间去草原旅游骑个马,更别提这辈子才只活了半年多,虽然偶尔也能瞧见马,可坐上去却是怎么也不敢想了。要知道,这里的马哪怕是被人骑,那屁股底下的马鞍到底不是现代的,古人坐着都尚且磨大腿,更别提她了。 大概是发觉了梁玉琢的不对劲,钟赣明显让踏焰放慢了速度,顺便也问起了她一个人出城的事。 “为什么没跟村里人一起出城?” “村里最近没人进城,我就只好自个儿出来了。” “你阿娘呢?” “阿娘要在家里照顾二郎。” 虽然已经从老三打听的消息里知道,梁玉琢的娘在男人死后,对这个女儿就疏于照顾,可亲耳听见她这么说,钟赣始终觉得可惜了。 她这个年纪,换在盛京,哪怕是寻常百姓人家,也该是被爹娘捧在手心里疼爱的时候。 “进城是为了什么?” 之前的那些话,钟赣问一句,梁玉琢都能答一句,毕竟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她倒是乐意能有个人在路上和自己说话。可问到这个,梁玉琢显然有些迟疑。 她的迟疑,也带动了钟赣的沉默。 两人忽然之间都没了话,只有踏焰的马蹄声“哒哒哒”的响着。 踏焰虽然放慢了步子,可到底是良驹,不多会儿就赶上了前头的队伍。 “嘿,丫头,你怎么过来了?” 老三是从另一边过来和兄弟们碰面的。刚发现不见指挥使的时候,他心底还觉得疑惑,回头问了几声,老四他们几个脸上带笑,却没人肯回答,只是明显整个队伍的速度都比平日里放慢了不少。 老三疑惑了没多久,听见身后熟悉的马蹄声,回头瞄了一眼,正觉得哪儿有些不对劲呢,踏焰已经把人驮到了跟前。这一下,他终于瞧见了坐在指挥使身前的梁玉琢。 瞧见熟人,梁玉琢自然是高兴的,也正好打破了她和钟赣之间的沉默。 “老三叔叔。我要进城呢。” 上回帮着种地的时候,老三虽然说直接称呼他这个名就行,可梁玉琢始终惦念着他的帮忙,哪里愿意这么没礼貌地喊,就“老三”后头加了“叔叔”。 叫一回还觉得有些受不住,多叫几声,老三心里头也有些美滋滋的。他家里本就没什么人了,又孤家寡人一个,难得碰上个懂事乖巧的,这一声声“叔叔”叫的心都软了,自然也就应了下来。 “下回你要进城就同你老三叔叔说,叔叔带你进城。” 得知梁玉琢为了进城一个人出了下川村,老三有些着急,骑着马同钟赣并肩,把自个儿的胸脯拍得咚咚响。 钟赣原本一路沉默,这会儿却扭头扫了老三一眼。 那一眼愣是让老三下意识勒住了马,等到梁玉琢莫名其妙地探出脑袋看他,这才咳嗽两声,低着头夹紧马肚子,跟在了踏焰的屁股后头。 等到梁玉琢缩回脑袋,同钟赣两人终于又正常交谈起来,听着他俩的声音,老三终于松了口气,旁边却传来了老四几个促狭的笑声。 “笑啥?”老三压低声音,龇牙咧嘴。 “笑有人傻帽。” “你……你他娘的才傻帽!” 刚要拔高声音,眼角瞥见指挥使微微低头,老三忙压下嗓子:“老四,你说咱们指挥使这是在干什么?把这丫头当闺女养了不成,又是叫我盯着,又是给种子的,半路遇上了还给当车夫?” 老四斜睨了他一眼:“你就当指挥使在养闺女好了。” 可闺女也不是这么养的呐…… 钟赣一行人果真只是经过县城罢了。 梁玉琢在城门口被钟赣放下,仰头对着男人道了声谢谢。钟赣颔首,等目送她进城后,这才带着底下这些锦衣卫继续他们的赶路。 梁玉琢这边进了城,照着先前秦氏说起过的地址,摸到了一户人家的大宅前。 到底是富户,虽比不上上辈子在电视里瞧见过的深宅大院,但光是这大门看着就比村里要好上许多。 梁玉琢盯着门匾上的“薛府”俩字看了一会儿,走上台阶抓着门上铜环敲了两下。 富户姓薛,和里正家是同族。自从梁文出事后,薛大户一家就急忙搬到了县城,尽管村里的学堂依旧照办,薛大户也给聘了先生,可他们一家却是怎么也不回下川村里。这一年多以来给秦氏的银钱,也都是叫家里下人送去的。 薛家春天的时候老太爷没了,家里头闹得厉害,好在没分家,可先前答应给秦氏的银钱却在这次争执中统一决定停了。 薛家打的主意是秦氏一个妇道人家即便吃了亏,也没什么办法。薛家的那位乖孙虽然有心为梁文的寡妻幼子多争取,却还是拗不过家里长辈的意思,只好将自己关在房间里闷了好几日。 不光是他,就连薛家其他人都没料到,秦氏虽然没什么能耐,她跟梁文生的那个女儿却找上了门。 门房满脸惊愕地把门外人的身份同家里的主子们一说,一屋子的薛家人都愣在了那里。半晌,还是叫门房把人请了进来。 梁文死了已经有一年多的时间,薛家人早不记得梁家的女儿长什么模样了,过去时常去下川村的下人倒是认得那张脸,瞧见人进门赶紧就去通报了小主子。 薛瀛跑到正厅的时候,正好听见里头传来的陌生的声音。 “……二郎如今不过三岁,薛家就停了先前答应的银钱,可是觉得我阿爹已经尸骨寒了,便想欺负我孤儿寡母不成?” 第二十章 薛家如今的当家人是老大薛允,是已经过世的薛老太爷的长子,当初闯祸的薛瀛是二房的儿子。 薛允当家做主后,就和兄弟几个商量了一番,将答应给梁文遗孀的银钱停了。 原本打定的主意是孤儿寡母的不敢上门来讨说话,也就省了这笔钱。却没想到还真的会有人上门来。 看着站在正厅内,身形小小,却满脸郑重的梁玉琢,薛允瞪圆了眼睛。 就在二房媳妇轻抚胸脯,压低了声音同二房老爷说小丫头看着年纪小,嘴巴却厉害的时候,薛瀛几步从外头跑了进来。 “梁家妹妹,答应的银钱我会派人送去下川村的……” 薛瀛进来的突然,把薛允气得拍了桌子:“四郎!谁许你在长辈面前胡乱下决定的!” 被大伯训斥,换作往日,薛瀛早低了头退到一边不再说话,可瞧着梁玉琢在跟前,他咬了咬牙:“大伯,这事本就是我的错,梁先生丧命留下家中孤儿寡母,我们理当照顾……” “就算要照顾,那也不该是我们薛家来出这个钱!”薛允大怒,“打死梁文的人如今已经被今上下旨斩首,要钱找他要去!” “我阿爹方出事时,村里的意思本就是想让薛家大伯找他们赔偿!”梁玉琢只当没看见薛允眼中的烦躁,抿了抿嘴唇,一字一句道,“当时全村的意思都是如此,是薛家忌惮县老爷的势力,主动提出每月给我家银钱,直至二郎及冠的。” 薛瀛一听提到了“忌惮”,更是当即想起了事情发生那时对方的气势汹汹,下意识地腿软,好不容易稍稍回过神来,眼前瞅见梁玉琢看自己的眼神,顿觉羞愧。 上一任的县老爷本就是个地痞出身,因了裙带关系,才捐了个县官的职位,在任那些年,搜刮了不少民脂民膏,更是同县中各地的乡绅地主联合起来,欺压百姓,横行霸道。 薛瀛年纪轻,正是气焰旺的时候,无意间得罪了人哪里会想得那么清楚。等对方出手的时候,才发觉大事不好,偏生对方横行惯了,根本不把人命放在眼里,梁先生就那样活生生地在他面前被打趴下,最后只剩一口气,还没等找来大夫,已经咽气而去。 事后薛老太爷大怒,下川村的百姓也气愤不已,纷纷决定去说理。还是大伯他们怕招惹是非,这才将事情草草了解,并应允秦氏,日后月月给她们孤儿寡母送上银钱。 想到这里,薛瀛抬头就要开口求情:“大伯……” “闭嘴!” 薛瀛愣怔。 薛允皱眉看着梁玉琢。梁文的这个闺女,过去遇见的时候大多腼腆少言,可如今……当真是家里造了变故,于是长大了不成? “琢丫头,你阿爹的死,的确是我们薛家的过错。可四郎为此已经将自己关在家中一年有余,我们薛家也给了你阿娘一年多的银钱,真要说起来我们已经做足了诚意。” 梁玉琢不说话,沉默地看着薛允。 “再者说,你阿爹的死,到底不是我们薛家动的手。倘若你阿爹自己没有逞英雄,如何会被四郎连累到。” 如果说前面的话,薛允是在推卸责任,那到这一句,简直已经是无耻之极。 薛瀛是读书人,自然听得明白其中的意思,当即睁大了眼睛就要开口反驳。薛家二房却突然一把将人拉过,捂着嘴不许他再说话。 梁玉琢微微眯起眼,将正厅内的薛家人都扫了一眼,笑道:“我记得薛家同里正爷爷他们是同宗。” 薛允皱眉,不解其意。 梁玉琢道:“我阿爹是先生,虽是个落第的秀才,可学问还是有的。阿爹从前常说,天地君亲师。又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想来,薛家是不懂这个理。” 不等薛允暴怒,她抬眼续道:“我阿爹当年为救谁而死,薛伯伯不妨摸着良心问问自己,是有人冲着薛四郎挥了拳头,还是我阿爹冲着别人的拳头迎上去故意找死的!” 她说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仍旧笑眯眯的,可一双眼睛里,盛满了怒意。 讲真,她和梁文没什么感情,便宜爹对闺女的疼爱她一点都没感受到。可心底的愤怒,她是知道的,这些都来自于这个叫做梁玉琢的女孩。 “我今日来,本不是向各位长辈追究当年之事谁对谁错。我如今也有能力不去依靠旁人,单凭一双手养家糊口。可阿娘想要讨一个说法,作子女的自然还是要出门一趟,帮着问一问。我原本打定主意,无论薛家履不履行这个约定,今日只要将话说明白了,倒也罢了,毕竟杀人的的确不是薛四郎,也不是薛家任何人。可眼下看来,这事还真不能如此了了。” 话讲到这里,薛允手里的茶盏“砰”一声砸碎在梁玉琢的面前。 “你这丫头,好狠辣的一张嘴!” 茶盏砸碎的瞬间,正厅里猛地陷入寂静当中。挣扎的薛瀛也被震住,愣愣地看着离梁玉琢的鞋面不过一指距离的碎茶盏。 梁玉琢停下话,眼帘微垂,视线看着自己的鞋面,被溅开的茶水弄湿的鞋面上,洇出难看的茶渍。 “这事不能了,你又该如何了?不过是个落第秀才教出来的小丫头,没规没矩,还想如何?” “老爷息怒,就像梁赵氏说的,到底是商户出身的娘教养出来的,没什么规矩,对着长辈都可以大呼小叫。” 薛允的话就像是在梁玉琢呼之欲出的怒火上,对着头浇了一勺油,而薛允媳妇说的话更是让她的火又往上冒了三丈。 “梁赵氏?”梁玉琢抬眼,双手握成拳,藏于袖中,抬腿迈过面前碎裂的茶盏。她报出一个名字,唇角微勾,“伯母说的梁赵氏,可是这个人?” 见薛允媳妇脸上的神情,梁玉琢就只自己刚才说对了。 这个梁赵氏不是别人,正是先前那位想着过继自家小儿子的梁赵氏。 “赵婶说的规矩,可是撺掇小儿子把二郎丢下水,趁着人不注意把二郎丢到谁也不会经过的废园子,打着二郎一死阿爹断后然后好过继小儿子侵占我家五亩良田?” 下川村和县城毕竟有一定的路程,自从出事后,薛大户搬到县城便极少叫人回村。加上这段时间停了给梁玉琢家的银钱,更是没让家中下人返乡过,又怎么可能听说村里头近来发生的那些事情。 而薛允媳妇会碰上梁赵氏,还是因了一次在成衣店偶遇,这才说了两句。梁赵氏本就盯了梁玉琢家的地很久,自从那次丢了脸面后,心里恼怒地不行,在城中遇见薛家人便添油加醋说了一番。 梁玉琢不知梁赵氏说了些什么,可左右不会是什么好话。 “伯母说的规矩,如果是这种。我还真就不懂这个规矩了。” “胡说八道!你家二郎自己调皮捣蛋往河边跑,差点溺水死了,你竟然还将这事栽赃到别人头上!你阿爹好歹也是个先生,难不成就没教过自己闺女怎么说话吗?” 薛允媳妇开了腔,薛家的男人就都不说话了。 梁玉琢见她一脸恼怒,冷笑道:“二郎当时才多大,两岁多。两岁多的小娃娃,没人带着他,他能跑多远?我阿娘恨不得把二郎拴在裤腰上,怎么可能放任他一个人乱跑!便是不说落水的事,梁同上回骗二郎去废园,我们满村的找,可他却心安理得跑到别处去玩,将二郎一个人丢在废园。若不是废园如今住进了位老师傅,只怕二郎饿死在废园也没人会找到!” 下川村的废园薛家人都是知道的。如今闻言,都有些吃惊。 “小丫头片子,黑的白的张口既来。”薛允媳妇啐了一口。 梁玉琢瞧着一屋子的薛家人,心底发寒。她本就不是真为了那点钱来的。秦氏念着那些银钱,是因为心底还记着男人的死是为了救薛瀛。梁玉琢过去一直觉得,薛家肯出这笔钱,该说是出于人道主义层面给予梁家的补偿,多少都是个意思。可如今,听薛允的那一番话,只觉得心冷。 “我阿爹若是泉下有知,知道自己当时救了白眼狼,不知会不会懊悔。早知会落得今日的田地,想来我阿爹也不会冲上去救人,不过是打死个小辈,薛家这么多人估摸着多一个人少一个人是毫不在意的。” 梁玉琢这话其实已经发了狠了。薛家的冷血,在她看来,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可当初两家不过是口头上的一个约定,梁家也拿不出什么实质性的证据要求薛家给钱,一切只能凭着对方良心。 既然有人良心被狗啃了,那就算了。 梁玉琢把话丢下,也不再去看薛家人的表情,直接转身走人。正厅外头的下人这会儿瞧见她出来,一个两个不敢轻视,低着头在前头引路,实在忍不住了才回头看了她一眼。 梁玉琢没去在意,满脑子只想着,契书这种东西真是太有必要了。以后但凡和人做什么约定,能写则写,免得日后出了像这类似的岔子,到时候哪怕一张嘴再能说,也只是唾沫星子的事了。 她前脚迈出薛家大门,后脚薛瀛就挣脱爹娘的禁锢追了上来。 “梁家妹妹!”薛瀛摸遍了身上,终于摸着一个小巧的荷包,“这点钱,你先拿着,回头我再把欠着的银钱给你送去。” 压根没去数荷包里有多少银钱,梁玉琢抓在手心里颠了颠,转身走的时候却顺手又抛进了薛瀛的怀里。 “我如今能凭本事赚钱了,用不着再像薛家拿着笔银钱。我阿爹日后要是托梦怪罪,我这当女儿的自会说明,左右不过是薛家的叔伯们欺负我孤儿寡母罢了。与你有什么干系。” 话虽如此,薛瀛的脸上还是臊得通红,赶紧追上几步:“可是先生是因我而……” 梁玉琢突然停下脚步,回头道:“薛四郎,你说,我阿爹是不是好人?” “先生大善。” “嗯。你能念我阿爹一句好就够了。方才我说阿爹救了白眼狼是故意气他们的,你别恼。” “我……” “阿爹如今是彻底绝了入仕的梦,你是阿爹曾教授过的学生,待你日后参加科举,可莫要辜负了我阿爹救你的这一命。” 她将话说完,迈开步子往前走的时候,顺带着举起手摆了摆。 薛瀛显然不懂这动作的意思,心底却隐隐觉得,先生的这个女儿当真和从前不一样了。 第二十一章 梁玉琢给二郎买回了心心念念的糖,又给汤九爷捎上一卷洒金的纸笺,因做工的问题还叫她砍了价便宜了不少。 出城前,梁玉琢还寻思了一会儿,见真没了要买的东西,这才往城外走。 她来得早,到县城的时候天亮了没多久,城门也不过是刚开。这会儿却一晃眼日头已经挂在了当空,梁玉琢在城门外的一个简陋棚子里坐下,随口叫了一碗面。 摊主是个老婆子,伛偻着身子,动作也不甚快。 炉灶在棚子底下升腾着白烟,灶头上的锅子里热水沸腾。老婆子慢吞吞地拿着一把铁勺在锅子搅拌,拿了案板上已经做好的生面就要往锅里放。 边上呼啦啦跑来几个小孩,一个不留神撞翻了灶头边上的篓子,里头本就不多的鸡蛋滚了一地,好些还摔碎了,蛋黄被小孩踩着带远,脏兮兮地叫人倒胃口。 老婆子也没叫嚷,倒是边上卖馄饨的棚子跑出来个妇人,举着铁勺就去追小孩了。 老婆子弯腰要去捡鸡蛋,梁玉琢忙低头帮忙:“婆婆,你煮面,这里我收拾。” 她动作利索,不多会儿已经把鸡蛋都收回篓子里,地上也都收拾得差不多了。等直起腰来,梁玉琢才发觉,老婆子正拿着菜刀眯着眼贴近了再切菜。 边上有常来吃面的大叔见她这副惊疑的表情,随口道:“章婆子家里穷,可怜一把年纪了,还得出来摆摊卖面,虽说眼睛不太好了,可这面做得还是可以入口的。” 梁玉琢在一旁瞧了一会儿:“老婆婆的子女呢?” “儿子前先年被招去当兵了,还没回来呢,也不知是生是死。女儿嫁了人,头胎生孩子的时候就难产死了,生了个闺女出来,夫家不要丢给章婆子照顾。要不然,这把岁数了,章婆子也不必出来吃苦,还不是为了给外孙女攒嫁妆。” 大叔呼啦呼啦几口吃完大海碗里的面,回头瞧见章婆子颤颤巍巍地端着碗放到梁玉琢面前,忍不住又嚷了一嗓子:“章婆婆,差不多就回家吧。你这一把年纪了,不如歇歇。” 端上来的面热气腾腾的,上头撒了白菜丝还有葱花。 梁玉琢一筷子下去,从底下意外翻出颗荷包蛋来,扭头去看,章婆子没生意,这会儿正在慢吞吞擦着灶头。 “婆婆,吃完这碗面,我帮你做会儿生意吧。” 章婆子话不多,可这会儿却抬起头来,眯着眼睛,有些迟疑地望向梁玉琢。 “我没骗你,吃完这碗面,我就帮着你做回儿生意,不收工钱。” 梁玉琢自问不是什么圣母,可看着这样的老人,心底总是有些记挂。她家老太太也差不多是这个年纪,早些年退休之后就一直在家搓搓麻将、听听越剧,日子过得美滋滋的,哪里像章婆子这样眼睛都看不清楚了还要出门摆摊给外孙女攒嫁妆。 想到家里的老太太,她越发心疼章婆子,学着方才大叔的动作,呼啦几下吃完面,烫得忍不住吐了吐舌头,忙搁下碗去给章婆子帮忙。 章婆子拗不过梁玉琢,被按在一边坐好,眯着眼睛往灶头上张望。 梁玉琢叉腰站在灶头前,将棚子里的食材都看了一遍,确认没有错漏的,洗了把手,开始拿刀干活。 “哟,章婆婆,你家外孙女……唉,这不是你家外孙女?” 方才举着勺子去追小孩的妇人回来了。抬眼瞧见章婆子坐在边上,灶头前低头干活的换了人,还以为是婆子的外孙女,刚开口说了没一句话,瞧见抬头看过来的是个十来岁的小子,妇人还愣了愣。 “嘿,这谁家小子,模样倒是俊俏,就是瘦了些。章婆婆,你也请了小工?” 章婆子摇头,将梁玉琢方才的话说了一遍。 “这世道,也是怪了。”妇人念叨了两声,回到自己摊上,时不时往章婆子这边瞧上两眼,见灶头前的小子果真动作利索,下面上面的速度比章婆子快了不知多少,下刀子的动作也是又快又准,忍不住啧舌。 正是大中午,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章婆子的棚子里来来回回就做了二十来趟生意。最忙的时候,章婆子也坐不住了,帮着在边上揉面。 “小子,你还真不收工钱啊?你这半个时辰的功夫,可给章婆子赚了好几天的银钱了。” 等进出城吃东西的人少了,妇人歇了活,揉着发酸的肩膀往章婆子的棚子探头。 梁玉琢洗了把手,笑了笑:“婶子你那馄饨卖得也挺快的。” 妇人笑了笑,正摆手想叫梁玉琢也给自己帮着卖些,边上忽然一阵稀里哗啦的动静。 没等梁玉琢去看,妇人棚子里的小工已经从前头打量完慌里慌张回来了。 “怎么了?” “不知道谁招惹来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老板娘,咱们赶紧收拾东西走人,别被砸了摊子!” “走什么?” 没等妇人招呼章婆子收起棚子,带着一路惊呼,三个市井混混模样的男人晃荡着走了过来。 三个混混裸着上身,肩膀胸前都是纵横交错的疤痕,一看就是闹事的主。领头的那个剃了个光头,眼睑上还有刀伤,看着就不好惹。 梁玉琢拉着章婆子往后退了两步,就瞧见还摆在灶头上的锅被人掀开盖子。热气冒出来熏了人一脸,那人恼怒,抓过旁边的盐罐子就往锅里砸。 “啪”一声。热水溅了出来。 “孩子,手烫着了没?” 水花溅开的时候,章婆子被护着又退了两步,虽然眼睛看得不太清楚了,可耳朵还是灵着的。梁玉琢的一声闷哼虽然压在喉咙里,但到底还是叫她听见了。 “哦,烫着了?” 那人抬眼,瞧见梁玉琢,只当是个细皮嫩肉的小子,唾了一口:“长得跟娘们一样,你带不带把?” 他这话音一落,边上两人跟着大笑起来。 城门外的所有摊子一时间都不敢出声,生怕惹上煞神。有认出他们身份的,这会儿都低着头不敢去看。上一任县官还在的时候,这三人就已经在县城里横行霸道了。 后来县官出事,三人也随即被关进牢里。当时满城百姓大快人心,可这才多久,就被放出来继续祸祸人了。 “这小子的脸瞧着陌生。” “外头来的吧。瞧这大眼睛瞪的,不认识你爷爷我?” 梁玉琢不语,章婆子拽着她往后躲了几步。 “老太婆,我记得你就一个外孙女,怎么,什么时候多了个孙子?”领头的男人皱着眉头,伸手就要去抓梁玉琢的胳膊,见她躲开,哎哟一声就要往下伸手,“这脸越看越不像个小子,该不会是姑娘假扮的吧?” 梁玉琢今早出门为了方便,是穿着男装出来的。可女扮男装能蒙的只是眼前的样子,真要下手去摸关键部位,傻子才分辨不出男女。 男人的手伸过来的时候,她几乎要往弯腰去抄边上的椅子。 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一阵熟悉的马蹄声,没等城外众人回过神来,站在棚子外的两个混混突然一声惨叫,棚子里的这个当即回头,却被人一刀砍中没来得及收回的胳膊。 整条胳膊,就这么甩在了地上,喷出的血溅了一地,也溅上了梁玉琢的脸。 而棚子外的两个混混,此时也躺在地上,一个断了掌,一个削了耳朵。 棚子里外,一时间,除了躺在地上打滚惨叫的三个男人,没有任何的声音。 所有人都被吓得说不出话来,离断掉的胳膊最近的章婆子直接跌坐在地上。 梁玉琢站在原地,看着坐在漆黑大马上的男人,背后是正午的日头,看不清面孔,只有一双渐渐回暖的眸子,和他手中淌着血的刀。 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看到被割断的胳膊和喷涌的鲜血,一瞬间,她甚至觉得那把刀再往前一点就可以割到她的身上。 “琢丫头,没事吧?” 老三和薛荀从边上挤进棚子,一边蹲下把地上的男人抓起来,一边不忘抬头去问梁玉琢的情况。 “我没事……”梁玉琢吞了吞口水,有些后怕地往章婆子身上靠了靠。等到三个男人都被捆起来,看见薛荀和人一起把三个男人拖回城,看着迟来的县城官差满脸苍白地对着他们鞠躬道歉,梁玉琢有些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些男人的身份可能不仅仅是钟府护院仆役这么简单。 寻常的护院怎么会出手这么狠戾。 “你还真是个女娃子啊。”章婆子握着梁玉琢的手,一时间百感交集。 “出门在外,穿男装方便点,婆婆别见怪。”梁玉琢摸了摸口袋,从荷包里掏出二十来枚铜板放进章婆子手里,“我也没什么钱,婆婆拿着这个,看看有没有被砸坏的东西,买个好的补上。” 章婆子哪里肯要她的钱,说什么都要往回塞。 推来让去间,梁玉琢往边上退了几步,直直撞上后面进棚的人。 一双宽厚有力的手掌扶住她的肩膀,低沉的声音响起:“走了。” 梁玉琢一愣,抬头瞧见钟赣的脸,忙喊了声下回再过来吃面,说着就要把手里的铜钱塞进章婆子袖口里,背后伸来的手却直接抛了一个荷包给章婆子,顺手拉过她,转身带走。 老三喊琢丫头的时候,边上的人大多都在注意被砍伤的三个混混,没几人听见这声喊。这会儿见给章婆子做面的小子从棚子里出来,被人一把就送上了马背,只当是有人来接,多看了两眼,倒也没往别处想。 见踏焰的马蹄踩中一滩血迹,梁玉琢冷不丁打了个颤。 钟赣低头:“怕了?” “那三个人会怎样?” “关进牢房。” 钟赣垂下眼帘。 他没告诉她,这三个人本身就是戴罪之身,当初就是锦衣卫顺带送进县城大牢的,如果老老实实在牢里待满几年,或许还能早点放出来。可既然莫名被放了出来,后头的事,就由不得他们三人了。 第二十二章 扭送那三个混混去县衙不用多少人。 余下的人留了俩人在城外,帮着被被混混们捣乱过的摊子复原。 章婆子捧着荷包,双手发抖:“这……这怎么能拿……怎么能拿……” 锦衣卫多是精贵出身,也有寻常人家里出来的,但入了锦衣卫面上总是风光无限。能叫他们乖乖听话,给这些贫苦百姓扫地摆桌子的,也只有钟赣了。 老三被留下,听见章婆子的话,杵着扫帚笑道:“这钱婆婆你就收下吧。回头置办些新的桌椅,或者拿着钱进城开家铺子,也比在这儿摆摊强。” 被钟赣一刀砍断的胳膊,已经和人一起被送去了县衙。地上的血,足足用了四桶水才冲刷干净。扫过血的扫帚大概没人敢在用,老三思量着要不要回头直接给扔了。 “你们……你们是什么人呐?” 隔壁的妇人壮起胆子,探过头来问。 老三咧嘴一笑,摘了挂在腰间的腰牌,晃了晃:“识字吗?” 妇人念过一点书,认得几个字,探头仔细打量了两眼,顿时白了脸:“锦……锦衣卫!” 四个蹄子的马,总是比两条腿的人速度要快一些。 梁玉琢坐在马背上,不多时就远离了县城。经过下川村的时候,她原想着钟赣这会儿就该放自己下马了,却发觉踏焰的速度丝毫没有放慢。四蹄飞奔,眨一眨眼的功夫,已经离开了下川村,径直往山上去了。 “钟叔……” 她抬头要问,只看得到男人的络腮胡。这一路上,钟赣始终坐在她身后一拳距离的位置上,不贴近,也不远离,两手拉着缰绳,也将她护在了中间,不至于遇上意外摔下马背。 “你打算带一身血迹回村?” 梁玉琢当然不想,她不过是一时忘了此事,如今听他再度提起,脸色唰得就白了,下意识就紧紧抓住缰绳:“那……那……我先去擦一擦……” 话刚说完,便被突然提起前蹄越过横倒在路上的树干的踏焰,颠得撞进了钟赣的怀里。 梁玉琢惊叫了一声,只觉得心跳有一瞬的停顿,回过神来的时候,腰侧已经被人扶住,而身下的踏焰则喷了个响鼻,撒开四蹄继续往前。她回头向后看,身后跟随的几匹马也陆续越过树干,摇头甩尾地跟上踏焰的速度。 “这山里多打猎用的陷阱,你们在这里骑马,都不担心吗?” 脸上的血迹已经干了,还有不少因为路上那袖口擦脸的关系被抹开的印子,说话间那双眼睛里的惊惧表露无遗。钟赣将视线从她脸上收回:“受过训练的马,懂得避开各种障碍和陷阱。” 梁玉琢似懂非懂的颔首,脑子里想到的都是奥运会上马术比赛的画面。 大概,意思是相通的吧。 马在钟府门前停下,门口的护卫见钟赣翻身下马,扶下马背上的人,忙迎上前来牵住缰绳,与人一道将马从边门送进马厩。 之前在书房有过一面之缘的校尉上前来。 “去给姑娘找身替换的衣服。”钟赣开口,“男装吧。” 上回来过府里的小子是个姑娘。这事儿,府里的锦衣卫们都知道。毕竟他们平日里要做的事情,就是紧盯目标,不放过任何细节上的东西。往常送到钟赣手上的本子里,若非没必要,他们就是连对方上茅厕用的是左手还是右手,翘不翘兰花指都能查出来。 可是说到给姑娘家找身替换的衣服,哪怕是男装,还是觉得有些为难的。 钟赣顾不上底下这帮人为难不为难,领着梁玉琢进了漱玉轩。 轩内有厢房空置,有仆役给端来水盆和干净的帕子就退了出去。替换的衣服也很快就送了进来。 “擦把脸,把衣服换上。不要带着血迹回村,免得让村里人提心吊胆。” “好。” 房间内立着一面铜镜,虽有些看不大清楚,但到底比没有强。梁玉琢拿起帕子擦了擦脸,已经干掉的血迹有些不那么容易擦完。她又用了点力气,直擦到脸皮生疼,才长舒了口气放下。 倒不是真有那么难擦,只是越擦越容易想起那一刀落下的时候,从断臂出喷涌的鲜血。 和上辈子电视里看到的古装片不一样,影视剧拍摄用的血浆迸射出的效果,根本不是真实的喷血可以相比的。 近在鼻尖的血腥味,倒现在回忆起来,都是那么的令人作呕。 梁玉琢抚了抚胸口,好不容易压下不适感,关上的门被人轻轻敲响。 “换好了吗?” 是钟赣的声音。 “还没有。” 梁玉琢赶紧应了一声,丢下帕子,抓过衣服就往屋内屏风后躲。 得到回应后的钟赣没有再敲门。漱玉轩内的这间厢房原先是女眷的住处,后来改建时底下负责此事的校尉自作主张将这间厢房留下,振振有词的说是为了钟府日后的女主人留的。虽挨了一顿揍,但厢房最终还是留了下来。 空置了这些时日,如今还是头一次有人进去。 想起在县城外撞见的场景,钟赣目光微沉。换了一任县官也不过如此,重罪之人竟也能放出牢狱。守城护卫眼盲至此,生生看着眼皮底下的百姓受难也不动分毫……如果他们稍晚一点经过,是不是那些穿着官服,顶着官帽的人就当真一动不动? 他动了动手指,忽然觉得,是不是该写一封折子了。 正在酝酿抬头,身后的房门“吱呀”一声推开。钟赣扭头,看着从屋内出来的梁玉琢,微微眯眼。 衣服是校尉从同屋准备回家探亲的同僚包裹里翻出来的,对方要带给家里十三岁的儿子,特地买了一身成衣。只是这给十三岁孩子穿的成衣,到了她的身上,不见小,倒是有些宽。 只是,比起衣服,她明显被擦得发红的脸颊更引人注意。 “回去吃些清淡的。”钟赣顿了顿,“夜里早些睡,若是怕,就和你阿娘一屋。” 他说得平淡,说完了也没讲些别的,直接迈开腿往漱玉轩外走。 梁玉琢小跑几步,赶上他的步子:“钟叔,你家主子是什么人?” 她声音清脆,一开口就见钟赣的脚步有一瞬的停顿。 “武官。” 经他一说梁玉琢哦了一声,似乎是想明白了为什么从钟府里出来的那些人各个瞧着不像普通人,还有方才的事,那三刀利落地下来,只让人少了身上的部位,却没当场要人命,也的确是有本事的人。 “那钟叔,你应该也不单单只是这里的管事这么简单吧?” “校尉。” 校尉是几品? 梁玉琢跟在钟赣身后紧赶慢赶了一阵子,原本想着再细问一些,却发觉自己的脚步始终追赶不上钟赣的步子,无奈放弃,迈腿小跑。 盛夏的钟府,正是花红柳绿的时候。山里又多鸟雀,她从漱玉轩到钟府正门,一路只听得鸟雀啾啾,仰头就能瞧见蹲在瓦楞上的几对黄鹂,只是这会儿她却没这心思去看黄鹂了。 “小豆种得如何了?” “正在长。” “新稻种呢?” “四亩田换种了新稻,还不清楚产量如何,若是好明年可以把村里的稻种都换了。” “进城要办的事也解决了?” “……算是吧。” 这个回应有些勉强,钟赣回头看了一眼。直到梁玉琢跟上来,他这才追问了句:“究竟何事?” “是这样的……” 目送着放慢了脚步,并肩和人走出钟府的指挥使,门口的护卫面面相觑,又抬头望了望天。 这太阳……没打从西边出来呀?怎么指挥使的话,变多了? 和县城的繁华相比,下川村哪怕在白日里,也不过只是鸡鸣狗叫,你来我往的喧闹。 梁玉琢下了山,回头往身后山路看了眼,钟赣已经转过身一个人往回走了。 村里薛婆婆的声音在后头响起:“琢丫头,你这是看什么呢?这山里头危险,你怎么跑山上去了?” 村里的女人大多都不往山里去,偶尔有也是结伴同行,一是怕歹人,二是担心遇上山里头的野物。毕竟都是畜生,万一撞见了,说不定就出了什么事。 梁玉琢对这山里头的条条道道熟悉也是这半年多的事。她不像村里的女人,守着规矩,加上徐婶的照顾,进山已经是常事。 看着慌里慌张跑过来拉自己的薛婆婆,梁玉琢想起城门外煮面的章婆子:“婆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薛婆子满脸惊恐,拍着梁玉琢的手就道:“是出事了!你家隔壁的俞家出事了!” “怎么了?” 一听说是徐婶家出事,梁玉琢心里一惊,忙跟着薛婆子往村里走。俞家是猎户出身,要说出事,怕也跟打猎有关。想着徐婶家里的情况,梁玉琢有些担心。 “俞当家带着俩儿子上山查看前几天布下的陷阱去了,好好的走着去的,回来就变躺着了。哎哟,那一身的血,看着太渗人了!”薛婆子一边说着,一边比划,“俞当家那胳膊,你说多粗壮,硬生生被个畜生咬下来了,胸前还被捅了个大窟窿,血一直往外流!大郎的肩上受了伤,二郎好点,就是擦破点皮,兄弟俩把他们爹抬回来,这会儿大夫正在看,也不知道能不能救。” 梁玉琢越听越觉得心惊,顾不上薛婆子走路慢,丢下人直接往俞家跑。 柴门外,秦氏抱着二郎满脸担忧地往院子里张望,然而俞家的院子已经挤满了村民。就连院子外头,妇人们也都丢下手里的活,跑过来看看情况。 梁玉琢刚到,还没能挤进院子里,就听见里头徐婶突然一声嚎啕。 第二十三章和二十四章 下川村这半年多来也办过几次丧事,但办事的对象无一例外都是五六十的老者。 年纪大了,无疾而终,或是带着病痛过世,这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在听到从屋子里传来的哭嚎声时,不光是梁玉琢,哪怕是亲眼目睹了俞当家的是怎么被人抬回来的村民们,这会儿心里也都咯噔了一下。 张氏从屋里送大夫出门,见着院子里围满了一大堆的人,咬了咬唇。 “大郎媳妇,你公公究竟怎样了?” 人多口杂,你一句我一句的反倒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大伙儿推出里正,一个个挂心地望着重新关上了的门。 张氏摇头,边上的大夫帮着回答了:“身上的伤都是让畜生弄出来的,血留得太多了,又伤到要命的地方……只能让家里人给准备后事了。” 张氏身上还留着帮大夫给公公止血时候蹭上的血,裙摆、袖口,连腰上都沾了大块的血迹。因为衣服颜色深,血迹干了之后,看起来尤其地发黑。 “婆婆一辈子要强,同公公的感情也很好,现在公公……当儿媳的心疼极了。” 张氏这话却不是在作伪。 俞家夫妻俩在村里的感情那是相当好的,少年夫妻,如今人到中年,大郎娶了媳妇,二郎也差不多到了该相看的时候,夫妻俩都盼着过几年就不再上山打猎了,专心留在家里给两个儿子带孙子孙女。 哪里想到,会突然出现这样的意外。 “当家的,你死了,我怎么办啊?”徐婶的声音从屋子里传出来,哭嚎声听得人心痛,“你连孙子都没看到,你怎么舍得丢下我们走啊!” “这后事……还是准备起来吧。”薛良听着这动静,叹了口气。 张氏忙点头答应。后头的门这时候又开了。 俞二郎从屋里出来,身后跟着半个高的三郎。兄弟二人的眼眶都是通红的,强忍着才没掉下眼泪来。 “麻烦各位乡亲了,我阿爹……可能撑不过今晚了,大伙儿都回去吧,让我阿爹好好走,慢慢走。” 三郎喉咙哽着,说不出话来。俞二郎红着眼睛,抬手拍了拍三弟的后脑勺,出了声。 “你们兄弟三个好好照顾你们娘……”薛良有些说不下话,只好这么安慰,“回头料理后事的时候,要是有麻烦的地方,就找我们。都是一个村的,能帮都会帮你们一把。” 俞二郎点头。 院子里外的人陆陆续续都散开了,边走还边议论人被抬进村子时候的惨状。一个两个描述地栩栩如生,就好像自己亲眼看到一样,甚至连伤口的模样都说得清清楚楚。 说的人多了,再怎么轻,总还是能集中起来钻进俞家兄弟的耳朵里。三郎年纪小,有些听不下去,俞二郎拍了拍他的肩膀将人推向灶房,自己转身准备进屋的时候,一抬眼,撞见了站在柴门边上的梁玉琢。 “俞二哥。” 梁玉琢往跟前走。这半年多里,徐婶一家一直对她呵护有加,往常家里吃的肉,也大多是徐婶送过来的野味。徐婶人好,俞当家为人也豪爽。 俞家三个儿子。 老大长相像娘,可性格像爹,豪爽是豪爽,却有些木讷,尽管如此上山打猎却是好手。 老二长得像爹,性格像娘,主意大,有点憨,但更多的是果敢。打小跟着父兄上山打猎,一直被认为是最能继承俞当家衣钵的。 相对而言,俞家对老三的期望,则是读书识字,将来参加科举,光耀门楣。 俞家老小的愿望一直很朴素。平平淡淡过日子,平平淡淡到老,再平平淡淡死去,这是徐婶说过最想要的生活。 “我听说,俞伯是被野猪……” 俞二郎点头:“旁边这座山上虽然偶尔是能看到野猪,但是体型都不大。阿爹也遇见过几次,不会有多大危险。这次咱们上山也不是冲着野猪去的,就想看看前几天设的陷阱有木有被其人破坏掉,或者夹了什么猎物。” 这样的事情过去梁玉琢也跟着上山见识过。俞家设下的陷阱通常不大,一个不会伤到上山的其他村民,另外一个,也不会利用陷阱去捕捉体型较大,容易因为受伤导致发怒造成破坏的大家伙。只有到特定的时候,俞家父子才会对山上的大家伙们下手。 “那头野猪个头比以往在山上遇见的都要大,应该是从附近山上过来的。我们上山的时候,发现路上很多陷阱都遭到了破坏,一路走一路在修复,但到后面越来越觉得不对劲,等发现不对准备往回走的时候,那家伙出现了。” 伤害俞当家的野猪体型巨大,哪怕是经验老道的猎人,也不敢凭着几个人的本事就尝试去制服它。但发怒的野猪是根本没有理智的,只会凭借本能去冲撞旁边的东西来平息怒火。 父子三人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受伤最严重的就是为了救两个儿子,被野猪咬掉整条胳膊的俞当家。 在俞二郎的讲述中,梁玉琢仿佛亲临了那个可怕令人生畏的事发现场。 院子里,徐婶养得鸡鸭都安静的没有声音,门外的秦氏抱着二郎脸色发白地听着俞二郎的描述。死寂只静默了几秒,屋子里,突然响起了徐婶饱含崩溃绝望的哀嚎。 这一次的哀嚎,比之前更加悲凉,仿佛要把渐渐聚拢阴霾的天空撕裂,梁玉琢微微抬头,就看见一直强忍着泪水的俞二郎站在自己面前,眼泪从眼眶中接连滚落。 俞家在一番哭嚎声中,开始为俞当家正式料理起后事来。当天晚上,村子里家家户户都能听见徐婶的哭声,那声音穿透了房舍,叫人听了都无法安心睡下。 俞家没有什么旁的亲戚,出了事只能靠着左邻右舍的帮忙。秦氏将二郎丢给了女儿,一直陪在徐婶的身边。 棺材是附近村子里,平日跟俞当家一起上山打猎的几个猎户凑钱买的。 俞大郎把堂屋收拾了出来,棺材就摆在里头,院里院外挂了白幡。三兄弟穿了孝衣跪在堂屋里头给阿爹守夜。 吊唁的人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俞家的三个兄弟一日一日憔悴下去,就连张氏,也飞快地消瘦了。 到出殡那天,张氏的娘家人前脚刚出村,后头大概是心里放下了一桩事,张氏当着俞家兄弟的面,直接昏了过去。 俞家这满院的白幡还没来得及摘,身上的孝都还穿着,却是一桩喜事突然砸到了头顶上—— 张氏怀孕了。 下川村的村民们都说,张氏肚子里这娃娃是俞当家走了之后,见家里头孤儿寡母的,特地托观音娘娘给送来的。 梁玉琢心里头是明白,张氏肚子里这孩子,起码也该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了,跟俞伯伯的去世没什么关系。可徐婶显然是愿意相信着话的,张氏在确诊怀孕后,就被徐婶当做宝贝一般供了起来。 就连俞三郎经过张氏的身边,也都屏着呼吸小心翼翼,生怕将大嫂碰着了。 这有人捧着,就有人噎着。 当初张氏嫁进俞家,其实惊着了不少人家。俞家不算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可当猎户的,肉是不嫌多的,就是自己吃不了,也能带上皮毛一起进城换钱。 俞大郎还没成亲前,多好也是村里一些三姑六婆们拉媒的对象。后来张氏进门,面上大家伙都是一个村的,挑不出大毛病来也就不会说三道四。可如今,俞当家没了,张氏却被诊出身孕,加上如今俞家对张氏的态度,难免叫一些人心生妒忌。 渐渐的,下川村里开始有了流言。 说那俞当家的,就是被张氏肚子里的这个孙子给克死的。 “呸!说话也不怕闪着舌头!”徐婶拍了桌子。 俞三郎在桌上抄书的手一抖,纸上画了长长一条。梁玉琢在边上看了一眼,抽了张纸递过去示意重抄。 “婶子别生气,那些爱嚼舌根的人就让她们说去。婶子心里明白嫂子就好。” 张氏就坐在边上抹眼泪,听见梁玉琢这话,心里腾地就蹿了火苗,忍不住呛声道:“这话挨不到你身上,你说得好听。换作你试试,要是那帮老妇在背后说你家二郎克死了你阿爹,我看你还说不说得了这话!” 张氏这话说得有些过了火,不等徐婶呵斥,俞大郎先出了声:“瞎说什么呢?” “我怎么瞎说了!”张氏横眉竖目地嚷嚷,“我都听说了,秦婶肚子里刚怀上二郎的时候,她男人就出意外死了!左右都是坏在肚子里死了长辈,怎么到她家风平浪静,没什么声响,搁我这就成了命硬克死爷爷了?” 俞大郎被她这话吓了一跳,张口就要训斥,见张氏挺了挺肚子,一脸无畏,不得已咬牙,硬着头皮压下声音劝道:“你少说两句行不行?家里出事的时候,秦婶一直帮衬着,琢丫头也常过来搭把手。外头那些风言风语本来就和她们家没关系,你抽什么风非把人家给扯进来?” 对于张氏突如其来的针对,梁玉琢微微惊异。可转念一想,却也多少明白她的意思。 张氏本就对徐婶一家对自家的帮助有些不大乐意,尤其对自己和俞家兄弟走得近这事盯得比谁都牢。如今公公没了,当家做主的担子自然而然就落到了俞大郎的身上,她也不必再当什么小媳妇,自然就有了更大的说话声音。 再加上孕妇的情绪本就多变,以及村里的那些难听的闲言碎语,张氏会在今天爆发出来,梁玉琢忽然觉得倒是不意外。 她垂下眼帘,想着等张氏脾气发完了再说两句话,外头却突然跑进一个汉子,身上沾着血,嘴角都被什么抓破了。 那汉子跑着过来,抓着门就要往地上倒,嘴里嚷着:“野猪……野猪又伤人了!” 第二十四章: 下川村的猎户因为出了事没再往山上打猎,不代表着附近其他村子的猎户们也跟着在家不上山。 这次出事的猎户是上川村的,因胆大,自认为不会碰着那头杀了人的野猪,带上村里的汉子们就上了山,准备打点野味进城换钱。 哪里知道,才进山没多久,那头惹事的野猪却突然出现了。 这一次,上山的八个人里头,死了三个,两个重伤,一个轻伤,还有两个跑得快,连滚带爬下山求救,最后只村里男人都上山后才发现野猪已经走了,死了的那三人尸骨不全,不是被咬断了胳膊,就是少了条腿,最惨的一个,被小山一样的野猪活活压死。 跑来俞家报信的人,是那个受轻伤的猎户。 这么大的消息,很快附近几个村子就都知道了。俞大郎顾不上媳妇,跟二弟一起很快就去了上川村。 梁玉琢也没在俞家多留一会儿,急匆匆就往废园方向跑。 刚找人做的藤椅摆在园子里,汤九爷靠着藤椅,瞧着二郎腿,享受着临近初秋的夏风。 “九爷。” 梁玉琢进了园子,张口就喊:“最近山里头不太平,不如你搬到家去住一段日子?” 九爷懒洋洋地睁开一只眼睛:“不去。” “九爷,这山上有大野猪,已经接连死了三个人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下山来,废园就在这山脚下,我是怕你出事!” “九爷知道你好心,”汤九爷摇了摇椅子,“你家孤儿寡母的,我一糟老头子住进去,你让你阿娘怎么办?” 梁玉琢一时愣住,等回过神来,这才叹了口气:“是我忘了……” 众口铄金,就连张氏都会因为村里那些闲言碎语发怒,她娘那性子要是被人戳着脊梁骨说多了话,只怕钻了牛角尖,就抽绳子上吊了。 汤九爷手指停在藤椅扶手上,瞧见梁玉琢一脸颓败,屈指敲了敲。 “现在是夏天,山里头吃的多,野猪不见得会下山。” 说到这里,梁玉琢的眉头似乎有些舒展开。 汤九爷看了她一眼,又道:“但,凡事都有万一。下川村就在山脚下,要是野猪真下山来找吃的,头一个就是进咱们村子。” 听到这里,梁玉琢眉头拧起:“那怎么办?” 她上辈子工作的村庄虽然在山区内,但村里老一辈自有驱赶野兽的方法,以至于那几年工作中她也没瞧见有什么野兽给村子带来损失。 “驱逐野猪的法子有好几个,”汤九爷神色不愉,“但只怕都太劳神了。那头野猪一天不除掉,村里人就一天睡不好安稳觉。” 藤椅边上摆了张小茶几,梁玉琢拖了条凳子过来坐着,看汤九爷拿手沾了茶水在茶几上写字。 “这头一个,是让村里的男人们都出来,每晚轮着来巡逻,防着野猪下山进村。” 茶水到底不是墨,在桌上写了两个字,很快就干了消失不见。 “第二个,就是鞭炮。” “鞭炮也得让人看着,只有野猪下山了才能点了用。不然平白放鞭炮,也吵着村里人。” “那就还有在田里做些假人,用来恐吓野猪了。” “稻草人?” 汤九爷手一顿,抬眼:“稻草人” “对,稻草人。”梁玉琢颔首,“拿稻草编成个人形,再套上外头的衣裳,往田里一插就行了。” 汤九爷点头。这样的东西倒也不难做,插在田里头,夜里防野猪,白天驱飞鸟。 野猪伤人的事情,一下子传遍了平和县内所有的村子。 老三从山下回来,将下川村内如今正在做的事同钟赣仔细说罢,挠了挠后脑勺,有些不解。 “指挥使,标下不明白,家家户户出男丁轮着在村里巡逻,怎么就还有那么多人不乐意?” 钟赣的边上还站着其他几人,老四瞧了眼一声不吭的钟赣,咳嗽两声回答老三:“这事儿得问老薛。” “薛荀回来了?” 钟赣抬眼。 “先前听到动静,该是回来了。” “将人叫来。” 老四应了一声,不多会儿就将薛荀带来了书房。 老三在旁边喝水,瞧见薛荀进屋,牛饮完一茶盏,搁下杯子就开了嗓子:“老薛,你大哥就这么由着村里人胡闹?” 薛荀刚准备开口说话,老三突然来这一下,顿时让他噎住,瞪圆了眼睛看了会儿,这才低声道:“大哥他……也是没办法。” 见坐在书案前的男人抬眼看来,薛荀刚躬身行礼:“指挥使。” “野猪之祸,下川村准备如何?” “标下大哥是村中里正,如今已着村中每家每户出男丁,入夜后轮着在村中巡逻。只是村里之前才出了事,大多……大多人家不愿意让家中男丁冒这个险。” 山下几个村子的事,有老三和其他同僚在,薛荀心里明白钟赣大多都已经知情了,叫自己过来也不是冲着再听一遍这些事来的。 “这主意是谁出的?” 薛荀恭恭敬敬:“是琢丫头。” 钟赣眉目不动,只是声音低哑,目光微沉:“她的主意?” “是。除了这个,琢丫头还找了人一起做了些草人插在田里。” “我就说田里那些怪里怪气的是什么东西,敢情是草人!”老三猛一拍大腿,一脸恍然,“不过那东西能干嘛?” 薛荀噎住。 “白天可以用来驱散飞鸟,晚上恐吓进村的野猪。”钟赣点点头,一边说着一边从书案前站起身吩咐道,“传令下去,府中校尉分三组巡山,由老四负责,发现野猪就回府禀告。另外,老五老六。” “标下在!” “你们下山,去村子里借宿,就说是过路的旅人,等野猪的事情解决了再走。” 闻讯出列的老五老六拱手称是。 “指挥使,那我呢?” 连标下也顾不得自称了,老三丢下又牛饮掉的一杯茶,赶紧表忠心:“我对附近几个村子都熟,指挥使你说一句我就立马……” “老三留在府中。”钟赣抬眼,“当心野猪闯进府里。” 下川村,里正薛家。 梁连氏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不断的拭泪。消息传回家时,她正在跟男人商量女儿出嫁的嫁妆,得知里正要每家每户都出男丁组织夜里巡逻防野猪进村,当场就表示不行。 来传话的妇人同梁连氏关系不错,见她这样,也搭腔说村里好些人家都不乐意。 这话一出来,梁连氏也没在家里头多呆,丢下男人直接就跑到了里正薛家,进门没说三句话,瘫坐在地开始嚎啕。 “我苦命的男人啊,腿脚本来就不方便,这是要他的命啊……这村里头没有好人啦,竟然要我男人的命!” 梁连氏的几嗓子,吼得边上的几乎人家都围了过来。 对于夜里巡逻的事,村里人多少有些担心。过去那些年,山上也不是没野猪下来过,大多进村拱了地,吃了东西也就走了。那会儿的野猪可没这么大,回山上没几天就叫俞家父子给猎回来了。一头野猪分了皮肉,家家户户都还能得到一些。 可这一回不同,这次惹事的野猪听说巨大无比,又接连因为这事死了人,村里哪还敢随随便便就叫家里的男人出来巡逻。 万一运气不好,轮到自家男人巡逻的时候碰上野猪进村,那可不是要人命! 薛良也能理解村民们的担心,可这野猪不得不防。 看着坐地上大哭的梁连氏,薛良一脸无奈地抽了口旱烟。院子里的议论声纷纷,他听得有些心酸,猛抽了一口烟,倒是把自己给呛着了。 “里正?” 梁连氏被吓着了,顾不得擦眼泪,赶紧抬头打量薛良的脸色。见他只是抽烟呛着,瞪了瞪眼,张口又开始哭嚎:“我苦命的男人呐,这主意不定是哪个坏心眼的东西出的,这是要害死你啊……” “胡说八道什么!”薛良一边咳嗽,一边敲桌子,“这是大事。大家伙一起受点累,只要能守住田里的东西,日后才有的吃有的用!你让野猪进了村,拱了地,回头你半年的粮食怕是都收不齐了!” 梁连氏的男人梁通腿脚不好,赶到薛家的时候,瞧见妻子坐在地上耍赖的样子,有些丢脸地上前道歉:“里正,我这婆娘性子急,嘴巴快,您别跟她计较……” “你个没良心的,我帮着你说话,你在说什么!” “别闹了,回家去……闺女就要嫁了,你这么闹,传出去了闺女还要不要做人了?” “你家闺女跟人厮混的时候,怎么不见你跳出来吼两声?啊?我这是在帮你啊!” 梁连氏闹得梁通脸上有些不好看,见薛良一直垂着眼帘不往这边看,心里越发着急。 可媳妇闹起脾气来一贯厉害,再加上腿不好。梁通咬牙,想要使劲去拽。 这一拽,非但没把梁连氏拽起来,梁通竟然还被反拽得摔了一跤。一个前扑,“砰”一声趴在了地上。 呸了两口进嘴的沙尘,梁通睁开眼,入目的却是一双脚底沾了泥,灰扑扑了的小鞋。 再往上看,他三弟的闺女正弯下腰要扶他,一边扶一边在说。 “婶子你若是担心大伯的腿,不如让堂兄替大伯巡逻。” 他被扶起,腿上还被侄女轻轻掸去灰尘。 “左右堂兄的年纪也已经不小了,若是大伯腿脚不方便,倒是可以让堂兄出来替一下。” 梁玉琢直起身,看着目瞪口呆的梁连氏笑了笑,“婶子,你说呢?” 第二十五章 梁玉琢出现得突然,梁连氏脸上的眼泪还挂着忘了抹,瞧见她把梁通扶起来,忙嚷嚷着爬起来:“你这是要干什么,要干什么!你想害我男人不成,还要害我儿子吗……” 抬眼瞧见门外围着的人比刚才更多了,她顿时底气更足,拍着自己的大腿就嚷:“哎哟怎么有这么狠的人呐!自己爹死了,还要逼死大伯呐!现在居然还要害死堂兄……” 梁连氏话还没是偶玩,梁通窝火得很,挣脱侄女的搀扶,上前啪啪就是两巴掌:“你闭嘴!在这里闹腾,你还要不要做人了!你要是不想做人就走远点,不要害得家里几个娃也在村里丢人现眼!” 梁连氏被男人打得懵了,捂着脸有些愣怔。外头的乡亲们瞧见他们夫妻这动静,只啧了啧舌,倒没人进来劝一劝。 在村子里,男人打自家婆娘,女人打家里男人都是常事,只要没出人命,也没人去管。 只不过村里人都知道,梁通是个憨脾气的,很少生气,这才纵得梁连氏在村子里无法无天,把梁家的亲戚都得罪了差不多。 “你打我?”梁连氏回过神来,放下手,半边脸上的红掌印清清楚楚,惹人发笑,“我嫁给你这么多年,你现在为了个贱蹄子居然打我!” 梁连氏是个泼辣的,梁通这一巴掌打过去的时候心底就有些后悔了。老夫老妻这些年,从没动过粗,这回实在是一时冲动才甩了巴掌。可这会儿见梁连氏怒气冲冲扑过来要打自家,梁通想着身后头围观的乡亲,当即一把把人推开:“闹什么闹!就是轮着巡逻你闹腾什么!” 梁通的几个儿女这会儿都不在身边,要是在,瞧见阿爹阿娘这副模样,大概也都不好意思露面。 梁连氏没被男人这么对待过,又急又气,泪珠子是啪啪地掉,被推开之后直接就坐回到地上,开始哇哇大哭。哭来哭去喊的还是那些话,怎么也说不出新的来。 薛良自梁玉琢进屋后,就一直抽着旱烟不说话。 当初这丫头找来说听说了几个防野猪的法子,薛良只是随便一听,却觉得这其中的确有些道理,忙让人把村里的老人都召集了过来,一起商量了下那些法子。 最后定下来的法子里,第一个就是夜里巡逻。 这是全村的大事,自然要村里每家每户都出人轮着来。虽然也料到了会有人不乐意,可梁连氏会为了这事跑来大闹一场,却实在出人意料。 梁通见媳妇这个模样,实在丢脸:“薛伯,巡逻这事就照着你们说的来,我腿脚是不好,可不是残废,能走……” “不行!你不准去!”梁连氏大吼。 “那就让堂兄去!”梁玉琢的声音响起,“婶子,既然说了每家每户都要出个男丁,婶子既然心疼大伯,那就该让堂兄替大伯去巡夜!” “不行不行!那不行!” 梁连氏这回没再坚持哭嚎别的,扑到薛良脚边就喊,“里正,你可不能让我家三郎去啊!我家只有三郎这一个儿子,万一死了那老梁家可就断了香火了!让我男人去,我男人愿意去的!” 原先梁连氏不喊这话,边上的乡民们只当她是挂心丈夫,不舍得腿脚不便的丈夫夜里跟着巡逻。可她这么一喊,顿时遭到唏嘘。 敢情自家男人跟儿子比起来,还是儿子重要。 虽说这香火向来是乡亲们最看重的,可为了儿子,把自家男人推到前头,这事还真不是一般人干得出来的。 一时间,外头围着的妇人们纷纷啧舌。 就连梁通的脸上,脸色也难看了不少,虽然没吭声,可已经气得浑身发抖。 薛良也被梁连氏这话给震到了,旱烟磕到了桌上,掉下来的烟灰还把扑到脚边的梁连氏给烫了一下。 “婶子,”梁玉琢也是被她这动静给气笑了,“每家每户都要出个男丁,婶子的意思是同意让大伯巡逻了?” “巡!巡!让你大伯巡!” “那好,既然婶子同意让大伯巡逻,那婶子就起来吧,地上脏,别脏了这身衣裳。” 梁玉琢笑着就要伸手去扶她,梁连氏这会儿却自个儿爬了起来,像是根本没看到自家男人的脸色,苍白着脸就跑了出去,生怕儿子被拐走。 门外头的人见热闹没了,也就散了,边走边笑话梁连氏的闹剧。声音不大,却刚刚好能让屋子里的人都听见。 梁玉琢看了眼梁通的脸色,接过薛高氏递出来的茶给他斟了一杯:“大伯,说实话,巡逻这事是危险。那野猪既然已经伤了那么多人,那定然是不惧人的,咱们夜里的巡逻也只是提防着野猪进村,好让乡亲们都当心着。” 见梁通低垂着头,捧着杯子不说话,梁玉琢又道:“大伯的腿脚不方便,若是回头婶子想通了,让堂兄来,大伯你就别硬撑着。”她顿了顿,像是有些难过,“若是我阿爹还在,只怕第一个就要站出来巡逻。他最见不得这种事了。” 梁通愣了一下,脸上臊得通红,眼泪都快出来了:“三弟……你阿爹是个好人,要不是这样也不至于……侄女,你放心,大伯这腿不耽误事。” 梁玉琢颔首,等梁通喝完水离开,这才长舒了口气。 “你大伯是个好脾气的,要不是娶了你婶子这么个婆娘,也不至于这么难堪。” 薛良吞吐了口旱烟,摇头。 梁玉琢笑:“当初我奶奶要大伯娶婶子的时候,只怕也没料到会是这么个脾气。” 她知道梁连氏疼儿子,但对方会为了儿子把丈夫推出去这事,梁玉琢想想都觉得替梁通委屈。 夫妻夫妻,到头来,活生生要成了冤家。 从薛家出来回家的路上要经过一大片稻田。再过几个月,这些田里的稻子就又到了收割的时候。沿纳每天春交,到下半年的这一茬稻子收获了那就都是乡亲们自己的粮食,多得还能送到城里米行卖钱。 可天灾人祸,都是意外。 梁玉琢心底其实担心野猪会不会真的就闯进村子。村里几户人家的地里种的不是稻子,而是番薯一类的作物,可野猪下地那是不会怎么挑的。这块地拱一下,这块地睡一睡,就怕到时候好几亩地要被破坏掉。 梁玉琢越想心里越不能放下,到了夜里更是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一连好几夜,她都睡得不踏实,夜里巡逻的乡亲们渐渐的也开始松懈了下来,越是这样,梁玉琢越觉得不安心。到这晚,在床上翻来覆去几个来回,最后她也只好掀了被子,推开窗户,盯着外头的月亮发呆。 她穿越到这个世界已经半年多了,再过上几个月,也就到了一年。 不想回去吗? 当然想。 毕竟那个世界才是她最熟悉的世界。电脑、手机、电视机、银行、酒店……这些都是她想念的东西。 可是穿越亘古不变的道理就是来了就走不来。 时间一长,除了对月思故人,她已经找不到其他去怀念从前的方法。 也不知道泥石流发生后,救援人员有没有把她的尸体从泥石流里挖出来。 不知道尸体完整不完整,别被砸烂了害得爸妈哭晕过去。 梁玉琢不知道泥石流发生六个小时后,参与救援的人员徒步跑进了大山,将侥幸逃脱的村民全都转移到了安全的地方。之后又花了三十六个小时,日夜不间断地在受灾地区反复寻找可能存活的村民。 而就在她出事的那个位置,微弱的生命力让机器得到了感应。 在挖开的泥石流下,人们最终把背朝天的她挖了出来。可活着的人不是她,而是在泥石流袭来的一瞬间,被她护在身下的孩子。 这些事情,如今的梁玉琢全然不知情。她现在想的更多的,是怎么应对那头随时都可能下山引起大麻烦的野猪。 汤九爷给的主意里还有一个,是个家家户户门前都挂上个灯笼,点上蜡烛。夜里头蜡烛亮着,多少能让野猪避开一些。 里正他们没同意这个主意,大概是因蜡烛的费用。梁玉琢从房间里摸出一盏汤九爷送的灯笼,又找着蜡烛点上,这就推开房门往院子里走。 边上的屋子里传来二郎哼哼的梦呓,梁玉琢踩着月色走到房门前,伸手就要开门,前头忽然就传来了大叫—— “野……野猪……野猪来啦!” 喊话的人嗓门很大,几嗓子之后,又是一连串的大吼声,听到动静惊醒过来的人纷纷点灯起床。 梁玉琢几乎是下意识抄起院子里的扫帚,开了门就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和她一起的,还有不少前几天轮过的男人,各个手里都拿着家伙。 今晚巡逻的男人们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闯入了他们的视野,梁通就在其中,奈何腿脚不便,逃跑的速度最慢。 “野猪在哪?” 匆匆赶来的薛良大喊。 “往……往田里去了!” 闻言,众人抄着家伙就往田边跑。梁通被人好不容易扶起来,抬眼就瞧见跟在人群后,提着灯笼的梁玉琢,吓得赶紧喊她的名字。 身后传来的呼喊,对梁玉琢而言根本不重要。 她只盼着,趁现在大家伙情绪高涨的时候,最好能齐心协力把那头野猪拿下。这样,不管白天黑夜,所有人就都能安心了。 然而,离田地不远的地方,人群停了下来,窸窸窣窣间不断有人胆怯后退。而梁玉琢,也终于在这个时候,看清了那头屡次伤人的野猪究竟长了什么样。 第二十六章 梁玉琢知道自己这是怕了,可害怕并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情。 所以,看清楚正在田地横冲直撞的野猪究竟有多大个后,她的心跳骤然加快,双手却陡然间冰冷了起来。 上辈子的时候不是没见过野猪,可大部分也就比家猪看起来要粗壮一些,长着獠牙,背脊上还有灰黑色的鬃毛,光是看上去就让人畏惧,更别说眼前这一头的个头大得有些惊人。 “这……这么大个,是成精了吗?” 有老者远远看着野猪,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还是边上的后生赶忙伸手去搀扶,才没叫人群给落在了最后面。 “可不是成精了,不然怎么能长这么大!” “这可怎么办?就由着它糟蹋田地吗?” “造孽啊造孽……” 这往年山里头不是没下来过野猪,可那个头哪儿有这么大,如今俞当家跟上川村的几个猎户都折在这头野猪手里了,他们这些老实巴交种地的汉子哪里动怎么制服野猪。 这人呐,只要有一个人害怕后退,就能接二连三带着其他人往后。 注意到身侧的村民都在后退,话语中对野猪充满了畏惧,梁玉琢冰冷的四肢慢慢回暖,握着扫帚的手动了动,咬牙就要往前迈出一步。 “琢丫头!”梁通从头后扑上来,拉住侄女的胳膊,说什么都不让她往前走,“你可别胡来!” 这半年来,梁通也是知道,自家这个侄女自从生了场大病之后,胆子就越发大了。这一个人打野猪的事,说不定还真干得出来。 可这上去就是一条命呐。 “大伯,我只是……” 梁通哪里管梁玉琢“只是”什么。连俞当家都折了,这么大的野猪哪里是个小姑娘对付的了的。 这么一拉一拽,急匆匆赶来的俞家兄弟,已经带着打猎的家伙们从后头跑了过来。 到底是猎户出身,俞大郎和俞二郎一出现,很快就给村里的年轻人们鼓足了勇气。在兄弟俩的指挥下,十余个年轻汉子开始围攻野猪。 梁玉琢的胳膊还被梁通拽着,视线却紧紧盯着田地。 那头野猪远远看去就像是田里突然多了座小山包,而围攻野猪的年轻人则看起来一个个都那么小。野猪一个冲撞,一个转身,就有人慌了手脚跌倒在地上。 田里的庄稼已经不能看了,此时也没人顾得上那块地是谁家的,都盼着早些把野猪赶出去,免得糟蹋了其他田地。 可野猪凶狠,那大嘴一张就要去咬俞大郎的胳膊。好在俞二郎就在边上,一把将兄长推开,手里的长矛被一口咬断杆子,人也站不住脚跌倒在地上。 梁玉琢看得清楚,野猪这会儿是彻底被激怒了,可边上的人却根本没办法拿下它,心里一急,挣脱开梁通的手,抓着灯笼就往野猪边上跑。 梁通吃了一惊,大喊她的名字,奈何腿脚不便根本追不上侄女,心底越发觉得假若这时候他家儿子在就好了。他想着回头扫了眼身边的人,老少爷们出来了不少,可怎么也找不见他儿子,心下顿时凉了一截。 “琢丫头怎么跑过去了?” 有老汉认出梁玉琢叫了一声,话音才落下,边上忽然跑过几道黑影,倏忽间又有几道亮眼的白光划过。 梁玉琢并非不怕,可眼下,与其在旁边一边看一边惊慌失措地大叫,倒不如冲到旁边帮上一把,兴许还能分担一下野猪的注意力,好叫俞家兄弟能想出制服野猪的方法。 跑得近了,梁玉琢才对野猪的个头有了直观的感觉。这个头和一个成年男子的身高差不多,身体健壮,横冲直撞间发出粗重的呼吸声,獠牙锋利,有个年轻的汉子被獠牙划到,胳膊上顿时划拉开好长一道口子,血流了一胳膊。 俞大郎一个顺势一滚,夺过一劫,可起身的时候野猪已经朝着他冲了过去。俞二郎来不及去救,吼了一声大哥就要去拽野猪的尾巴。 梁玉琢一把将手里提着的灯笼往野猪脸上甩。 汤九爷说过,亮光也是能驱赶野猪的。灯笼虽小,赶不走野猪,但约莫能让它有一瞬间的躲闪。 被梁玉琢甩出去的灯笼径直往野猪脸上去,野猪下意识扭头后退,而这时,白光乍现,“叮”的一声,有刀刃撞击的声音传来。 而梁玉琢,一个翻天覆地,被人抱着在地上滚了一圈。 回过神来,她睁眼就着月光,看清了压在自己身上的人。 “钟叔……” 钟赣抬手遮了把她的眼睛,一下又把人从地上拉了起来:“倒是胆大。” 他说完话,松开手。 梁玉琢转身去看,田里不知何时多了些陌生人,几人拿刀,几人牵绳。 比起俞家兄弟打猎的手法,以及村里年轻汉子们有些慌乱的配合。这些陌生人动作果敢,配合默契,手起刀落间,有女子手腕粗细的麻绳已经勒住了野猪长大的大嘴,四蹄更是被人直接拉倒在地,而那些拿着刀子的人,几下砍中野猪的脖颈、胸腹,刀刀快准狠。 整个下川村,到最后只余下这头庞然大物断气前的嘶吼。 “死……死了?” “野猪……” “野猪死了!” 有人开始欢呼,渐渐的,所有人都开始兴奋地大喊。俞家兄弟还呆愣愣地站在田里,当混沌的目光终于在野猪身上凝聚,梁玉琢看到兄弟俩噗通跪下,朝着他们阿爹坟墓的方向跪拜叩首。 灯火开始在野猪周围点亮,村子里的两个屠户拿着家伙来到边上,和突然出现搭手帮忙的陌生人一起给野猪放血、剥皮,然后分肉。 野猪肉比家猪要结实,因着个头大,制服的过程中又早损了皮子,几个人费了好一番功夫,终于把猪皮剥了,露出里头鲜红的肉。 往日里俞家兄弟也时常会带回写野猪肉,屠户们想着已经死了的俞当家,下意识割了最好的部分叫人捧着给送去俞家,哪知俞大郎却突然把人叫住。 “我们不要肉。”俞大郎摇了摇头,“给我们猪心吧。” 里正薛良就站在边上,听见俞大郎的话,长长叹了口气:“那就猪心吧。余下的每家每户照分,顺带给上川村的猎户家也送去。” 原先这野猪割了肉,薛良有打算给那些突然跳出来帮忙的陌生人的,可瞧见里头有薛荀,心里顿时明白这些人都是什么身份,少不得要多给一些。 还是薛荀拦下,这才只用分给村里那么多户人家。 “你们怎么会过来?” 薛荀擦了把脸。野猪皮厚,可刀子下去了,照样能砍出一脸血来。 “上回听说野猪的事,指挥使就让我们满山遍野地找。大家伙没遇见,小野猪倒是碰上不少,正好给开了几天荤。今天这事也是凑巧赶上,没别的意思。” 薛荀话里的“凑巧赶上”,不过只是随口一句。薛良哪里会相信这事这么赶巧,只怕是他们听说野猪的事情后,就一直在山上山下守着,怕进村子伤了人。 因着野猪已经死了,原先躲在家里不敢出来的老弱妇孺,这会儿也纷纷出了门。尤其在听说田里头正在分野猪肉,更是匆匆往出事的地方赶。 梁连氏拖着儿子出来,才走近了一些,就被扑面而来的血腥味熏得差点吐了出来。 瞧见梁通捧着一块鲜红的猪肉过来,梁连氏捂着鼻子拽了他一把:“身上怎么脏成这样子了?” “野猪进村的时候摔了一跤,没什么事。”梁通摇头,看见自己不长进的儿子站在梁连氏边上打哈欠,忍不住数落道,“晚上这么大的动静你都没听到么,别人家都出来帮忙了,你却在家里安安稳稳睡大觉!” 见儿子平白无故遭奚落,梁连氏脸上顿时不好看:“发什么脾气?咱们家就这一个儿子,你还想他往野猪边上凑啊?” “往野猪边上凑怎么了?琢丫头这么个小姑娘都敢往前冲,他比琢丫头大了几岁,怎么就不能了!” 梁连氏好一顿生气,张口就要痛骂梁通,却瞧见他回头四下在看。梁连氏心里堵着火,提了提灯笼没好气道:“瞎找什么?” “怎么不见琢丫头了?” 在梁通还在找她的时候,梁玉琢已经踏上了回家的路。 从分野猪肉的田地到她家,有着很长一段路。因着野猪死了,家家户户都出门去赶这个热闹,一路上走来,屋子里大多都亮着昏暗不明的烛光,不时还有犬吠猫叫。 梁玉琢走在后头,就着月光,看着走在自己跟前的高大背影。 她几次和钟赣碰面,对方不是坐在树上,就是骑在马背上,哪怕是那回下山,看起来也是一身威武,哪里像今天,方才握刀的手上这会儿却拿着她的扫帚。 这一路上,他俩谁也没说话,就好像只有脚底下这条路一样。 钟赣的脚很大,梁玉琢微微低头,看着在地上留下的脚印,抿了抿唇角,踩上去。 一脚一个印,踏着前面的脚印,她慢吞吞地走着,丝毫不知跟前的身影突然停下,等到反应过来,已经脚步迈出去收不回,直接撞上了他的后背。 撞得有些疼。 梁玉琢赶忙往后退了两步,鬓发有些乱,盖住了眼尾。 钟赣微低头,看她抬起头来冲自己笑,左手下意识地伸到了脸旁。 只一瞬的停顿,他抬手拍了拍梁玉琢的脑袋:“到了。” 梁玉琢一愣,见钟赣把扫帚递了过来,这才发觉已经到了家门口。 院内一片安静,梁秦氏的房内点着灯,怕是在等她回家。 “进去吧。” 梁玉琢点头,推开柴门,听见身后头的脚步声,忙转身喊了声:“今天……谢谢你们。” 钟赣回神,腰背挺直,那双平日里如同带着刀子的眼睛,月光下意外地透着温和。 “要怎么谢?” 第二十七章 要怎么谢? 这是个问题。 梁玉琢翻来覆去想了一个时辰,突然想到主意,下床就又往田里跑,不多会儿带回些东西在灶房里捣鼓了一晚上。 第二天起床的时候,梁通过来送猪肉,瞧见侄女洗干净了的猪下水,得知她的打算,心里一阵发毛。 “你当真要去山上给他们做这个?” 梁通有些迟疑。 猪下水这东西往日里还真的没多少人会去碰。到底都是些腌臜物,屠夫们杀了猪,下水也都是直接丢弃喂狗的东西。有时候连狗都不定会去吃这些。 俞家兄弟俩昨晚要了猪心,为的是他们被野猪害死的爹。可梁玉琢要拿猪下水去给人致谢,梁通想想都觉得肠胃有些不适。 好在梁秦氏抱着二郎出来,梁通瞧见侄子心里头多少有几分难过,抱着侄子和弟妹说了几句话,放下猪肉跟鸡蛋走了。 梁秦氏看着篮子里的猪肉,后怕道:“你这丫头,如今胆子是越发大了。昨晚那样子的境况,你怎么好往外头跑。你大伯说,你当时还往野猪跟前去,你……你这是不要命了吗?” 梁玉琢愣了一下。她一贯只当梁秦氏是重男轻女,不要女儿了,可眼下这话听起来,却也是心疼她的。一时间,百感交杂。 二郎站在梁秦氏的腿边,看看阿娘,又看看长姐:“阿姐,阿娘要哭了。” 得了二郎的提醒,梁玉琢再去看梁秦氏,果真瞧见她眼眶里蓄着泪水,眨一眨眼就要掉下来。 “阿娘。”梁玉琢心慌,忙上前安抚,“你看,我这不是好着么……只要阿娘日后不想着卖了我,咱们家的日子总归是能好的。” “你是我闺女,我怎么舍得卖了你!” “只要有阿娘这句话就够了。” 梁玉琢心底舒了口气。 说实在的,她如今不怕穷,穷家富路,早晚能赚着钱。可倘若梁秦氏哪日又软弱了些,受了别人的撺掇要逼她嫁人,或是拿主家生活好当借口把她卖了,那才是让她担心害怕的事。 眼下得了梁秦氏的这句话,她也算是放下心来,可以卷起袖子赚钱发家了。 将梁秦氏的眼泪止住,梁玉琢带上猪下水直接上了山。 钟府门前的护卫有认得她的脸,见人出现,忙在前头带路领了进去。 经过练武场,老三正同人切磋,手里的刀被打飞出去。 梁玉琢站定,鼻尖贴着刀面,瞪圆了眼睛。前头领路的护卫被割了后衣领,正抬手捂着后脖:“姑娘没事吧?” 和老三切磋的是老四,一眼瞧见站在刀面前的梁玉琢,登时心呼不好,抬手给了老三一胳膊肘,压低声音道:“你惨了!” 老三见着人,也顿时吓得白了脸,赶紧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嘿,梁姑娘没事吧?” “倒是吓出了一身冷汗。”梁玉琢呼出口气。瞧见老三在面前一脸对不住地搓手,不禁笑道,“老三叔叔,灶房在哪儿?” “梁姑娘找灶房做什么?” 老四凑过来。 梁玉琢拖了拖身后的竹篓子:“昨夜钟叔问我要怎么谢你们的帮忙,我想着,钱财方面我才是缺的那个,也只能给大伙儿做几个没见过的菜尝尝了。” 昨晚分野猪肉的时候,指挥使送人小姑娘回家的事,大家伙都知道。可不苟言笑的指挥使向小姑娘讨要谢礼的事情,却是刚听说。况且,那画面似乎也不容易想象…… 老三管不得其他,一听说有没见过的菜可以尝尝,当即亮了眼睛:“梁姑娘,灶房这边走,我带你过去。” 见老三嘿嘿笑着就领人往灶房走,老四翻了个白眼,转身朝漱玉轩去了。 钟府到底是大户人家的宅子,灶房的配备也比普通百姓家要好上不少。 灶房里的厨子姓高,早年也是锦衣卫出身,后来出任务负伤,腿脚不便,加上年纪大了,就退了下来。如今跟着钟赣当厨子,倒也赶出了乐趣,只管着把跟在指挥使身边的这些后辈们当猪猡养活。平日里的菜,除开给指挥使的,大多色香味只能勉强算有。 瞧见老三带着个小姑娘进灶房,高厨子手里握着锅铲敲了敲锅边:“嘿嘿嘿,牛得胜,这是哪里来的小姑娘?怎么往灶房里带?” “梁姑娘,你看要不要留帮手?” 老三没理高厨子,帮着梁玉琢放下竹篓问道。 梁玉琢打量了眼灶房里的工具和摆放调料的小陶罐,摇了摇头:“老三叔叔,留个人帮忙烧火就行,其他放着我来。若是有找不着的东西,我再喊你。” “行嘞,那灶房就留给姑娘了。”老三说着,一把勾住高厨子的脖子,把人连拉带拽地从灶房里带了出去。 高厨子原先还拧着眉头挣扎了几下,听见老三在自个儿耳边说的话,顿了顿,低声道:“不成,那东西做出来指挥使是肯定要吃的,我得去门口盯着……” “盯什么门口,边上不有小窗户么!” 站在灶房里开始挽袖子干活的梁玉琢,丝毫不知外头老三跟人说什么,只洗干净了手,吩咐边上高厨子带的小徒弟烧火,低头从竹篓子里把东西拿了出来。 从灶房边上的小窗户里,老三和高厨子瞧不见梁玉琢拿出来的是什么东西,只见她翻了翻,从里头拿了什么出来就开始利索地动刀。 菜刀“哒哒哒”的声响听着就知道这刀工是不会差的。 不多会儿,食材貌似准备得差不多了,锅子烧热,梁玉琢伸手掀开盖子,热气直直往上。小徒弟在边上好心拿了把蒲扇扇开热气,殊不知好些都给吹到了窗户外。 “你带的好徒弟……” “没大没小,那是我徒弟,但是跟你一个辈分!” “好看吗?” 老三光顾着跟高厨子说话,耳朵忽然被人吹了口热气,再听着声音,登时吓得叫了起来。 回头瞧见是老四,他拍了拍胸脯:“乖乖,这是要吓死我啊……” “这就吓死,回头锦衣卫那身衣服你也别穿了,脱下来吧。”老四笑了笑,扭头道,“指……钟管事,梁姑娘在里头呢。” 这会儿,老三才发觉背后还站了钟赣,慌忙从地上爬起来,也不再蹲窗户口了,老老实实低头站在边上,等到人从身边走过往灶房里进去,这才舒了口气。 “指挥使过来你也不吱一声……” “吱声了哪里能看到你的老鼠胆子?” “……” 灶房里,梁玉琢自然是听见了老三的那一声叫,原先还想出去看看,反倒是边上的小徒弟说了句该是在耍着玩,这才继续低头做菜。 锅里下了足量的油,梁玉琢把切好的食材往锅里一丢,锅铲赶紧动了起来。过会再捞出来的东西已经变了色,小徒弟凑近看了两眼,一时半会儿没认出是什么,又见她往锅里丢葱姜再混着炒刚捞出来的东西,只觉得鼻尖闻着香极了。 “姑娘,这炒的是什么?” “是猪肝。” 钟赣的声音突然从灶头旁冒了出来,小徒弟吓了一跳,张口就要喊指挥使,却见他眼神一冽,当即僵住发不出声音来。 梁玉琢抬眼笑了笑,起手间,锅里的这一道菜已经起锅了。 盘子里盛着黄绿色的胡瓜块,赭色的猪肝切了片,配着黑亮的木耳和绿色的葱,油亮油亮的,颜色分明。 胡瓜跟木耳都是在灶房里发现的,梁玉琢就地取材做的第一道菜就是熘肝尖,光是醋先头用来泡猪肝去味就用了不少。 钟赣看着盘子里的猪肝,挪开视线,望了望另一边:“那边炖的什么?” “白萝卜猪肺汤。” 萝卜猪肺汤的味道很好,可惜梁玉琢在灶房里找到的萝卜是去年贮存的。古代吃不到温室大棚的蔬菜,但新鲜的时令蔬菜显然更健康,只不过猪肺这东西,她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其他材料,也只好将就着做汤了。 除了这一菜一汤之外,梁玉琢又在灶房里捣鼓了一阵子,方才喊来小徒弟,陆续端上菜送了出去。 凉拌猪舌、白萝卜猪肺汤、熘肝尖……七七八八做了好几道菜,亏得野猪个头大,内脏也不小,不然也不够做上一桌,只是…… 梁玉琢瞧着围着桌子坐了一圈的二三四五六,面上虽还挂着笑,心底却有些懊恼。 她忘了,钟府里头人不少,但是昨晚来帮忙的就有十余人。猪下水再多,也不够这么多人分的。 心里头正恼着,小徒弟又领了人端着另外的菜上了桌。 而这时,钟赣递了双筷子放到梁玉琢的面前:“吃吧。完了就没了。” 钟赣平日里虽看着冰冷,吃饭却总是同府里弟兄们一道。相比起其他人面对用猪下水做出来的菜有些犹犹豫豫,他下筷子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定。 一片凉拌猪舌放到嘴里,所有人的视线都看了过去。 第一口,第二口,吃到第三口,一桌子的人开始开动。 梁玉琢端着碗,看着狼吞虎咽的锦衣卫们,只觉得自己像是走错了地方。 “原来猪下水也能做出好吃的东西!”老□□应最大,嘴角还抹着汤汁,一双眼睛发亮,“我原先只当猪下水是腌臜,要丢掉的,原来还能做菜!” 梁玉琢扯着笑,低头赶紧扒拉两口饭。一片猪舌这时候放进了碗里,她抬头去看,钟赣垂着眼帘,低头吃饭,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她瞧着他一脸的络腮胡子,忽然问道:“钟叔,你为什么不剃胡子?” “读书人说,嘴上没毛办事不……” “你要我剃胡子?” 老三的话被人捂住堵在了嘴里。 钟赣搁下筷子,舀了半碗汤搁在她面前:“吃完后,去书房等我。” 第二十八章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男儿嘴上无毛办事不牢…… 饶是不剃须的理由已经到了嘴边,只等着指挥使一个眼神示意过来,就赶紧给解释,但在钟赣的话音落下后,边上吃饭的一众锦衣卫顿时陷入沉默。 捂着老三嘴的老六愣愣地看着那边正在喝汤的俩人,直到觉得手心里湿哒哒的,这才嫌弃地收回手,再老三胳膊上擦了两把。 “姑娘吃完饭可先在漱玉轩逛逛,或者直接去书房?” 梁玉琢同老三更熟悉一些,老六之前没怎么碰过面,听了这话搁下碗忙道了声谢谢,直言去书房。 漱玉轩和上回来时差不离,没什么变化,只书房的桌案上,比上回堆了不少东西。 梁玉琢谢过老六,自个儿摸上了二楼。 二楼的轩窗开着,夏末秋初的阳光洒进房间,晒着半边书架,墨香混着阳光的味道,比点那什劳子香料要好闻的多。 循着记忆,梁玉琢照着了上回看的《齐民要术》。 书到用时方恨少。这是她穿越过来之后才发现的道理。以往都觉得网络多方便,看那么多书做什么,要用了随便一个度娘都能召唤出神兽来。可穿越了,没电没网络,连书籍的流通都比不上后世。 家里那五亩地,一亩种了红豆,四亩种了新的稻子。村里人都不看好她,只当是小孩子脾气,私下里没少找她娘劝说。她也知那些人是好心,怕她们母子三人吃不饱穿不暖。可梁玉琢心里的打算,却不仅仅只是随便种两块田,填饱肚子这么简单的事情。 翻开的书页上,留着几行字,仔细辨认,是对书中提到的稻种的特注。 梁玉琢盯着那几行字微微发愣,良久,听到从楼梯口传来的脚步声,捧着书绕过书架抬头便问:“钟叔,这上头的字是……” 话音未落,瞧见从楼梯上来的男人,梁玉琢愣住。 当初看的言情小说里,用来形容男人长相的都有什么词? 龙章凤姿? 君子如翡? 俊逸雅致? 看到捧着书站在身前不远处的梁玉琢,男人嘴角微弯,眼底划过浅浅笑意,半张脸映上阳光,愈发显得容貌俊朗,眉如远山。 “想问我什么?”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微沉,说话间伸手拿过了被捧着的书,瞧见上头自己留下的小字,弯了弯唇角,“书中提及的种籽种类繁多,我过几日要出任务,可有想托我带回来的?” 如果说剃了胡子,让人一时认不出身份,可声音总归是没有变化。梁玉琢顿觉羞赧,咳嗽了两声,应道:“不用麻烦钟叔了。”她抬手,轻轻挠了挠脸颊,有些不大好意思,“家里到底只有那五亩地,种了稻子和小豆,就种不了其他了。” 老三自从被派去村子里盯看,就日日能传回些消息。 今日是梁家闺女下地除虫去了,明日就变成她去了废园帮那里姓汤的老爷子做灯笼。到了第三日,又有她得了菜和肉,下厨做了些吃的,香味扑鼻,引得人口水直流。 从老三的描述里,梁玉琢就是一棵野草,出身寻常,却难能可贵的是有颗向上的心,脑筋也灵活。 再者,几次接触下,他也发觉了这姑娘是个好的,便是有野心,那也是为了生活,凭着自己手脚去拼的野心。 如若不是这样,他倒也不会几次出手。哪怕他如今卸了这指挥使的腰牌,也不会为了入不了眼的人浪费时间。 和上回一样,从二楼借了书,梁玉琢下楼到书案前誊抄。 早有校尉将书案上的东西整理干净,铺好的宣纸手感顺滑,瞧着就不寻常。 梁玉琢摸了把宣纸,有些犹豫。 然,边上的一方青石绿的砚台内,黑墨一点一点地被研磨开。末了,钟赣抬手,递过一支沾好墨的笔。 “写吧。” 梁玉琢的字还是有些丑。每落笔一次,她的脸上便滚烫一分,奈何身旁的男人却好像没瞧见她的窘迫,一直微微垂着头,看她将一张宣纸誊抄满。 这手字,虽然没什么模样,却好在骨头没瘫,多练练就能成一手好字。回头,倒是可以给她找一些字帖来临摹。 “小豆何时成熟?” “钟叔你为什留胡子?” 同时的发问,让梁玉琢蓦地尴尬,握着笔的右手紧了紧,低头赶紧抄两个字。 反倒是钟赣,却似乎只觉得有趣,眼底划过笑意,答道:“躲麻烦。” 躲麻烦? 梁玉琢微愣,抬头再看他的容貌,只觉得还真是留着胡子的时候安全些。 好歹能躲开些狂蜂浪蝶,这张脸……着实容易惹麻烦。 梁玉琢心里多少明白,钟赣的身份应当不只是锦衣卫校尉而已。老三他们也不止是校尉,看他们对钟赣唯首是瞻的模样就知,他的身份理应不止是校尉。 只是,钟赣不说,她便也本分地不去过问。 “小豆几时成熟?” 钟赣没忘自己刚才的询问。 “就快了。”梁玉琢笑,“等钟叔回来,我就拿小豆做些吃的过来。” 话说完了,她才想起来,钟赣兴许出身并不低,又是锦衣卫,哪还有什么东西是没见过,没尝过的。心下顿时一泄,有些惭愧:“小豆这东西,也不是什么稀罕物,钟叔只怕早尝过了……” “你做的我没尝过。” “……” 梁玉琢抬头。 她不是十几岁的小姑娘,身体里的这个魂魄到底是成年人的思想,如果是在之前,面对年纪可能比自己大上两轮的大叔,听到这些话,她只会当成是长辈对小辈的疼惜。 可如今,看清了胡须后头的这张脸,分明不过二十余岁的模样,再听这话,她心底难免会觉得有些怪异。 只是,钟赣的眼神太过正直,里头并没有其他情绪,波澜不惊如同深渊潭水,看不穿,瞧不透。 “小豆能做许多吃的。除了常用的粥,还能与山药一同做成糕点,和米粉一起做成年糕,还有红豆酥一类的点心。” 看着扳着手指在说话的少女,钟赣颔首,随意应了两声。 他出身并不寻常,小豆在府中不过是寻常的吃食,算不上稀罕物,可瞧着梁玉琢认真的模样,他却有些不舍打断。只听着她一个一个地报出名字,再仔仔细细说一遍作法。 等到门外的校尉进来换茶,她才想起抄书的事,懊悔地拿起笔,低头继续誊抄。 狗爬一般的字呼啦啦抄满了几张宣纸,梁玉琢盯着跟前摊着的纸,想到钟赣要出任务,犹豫了片刻,想要索性将书借走一段时间。 只是话还没说出口,老三的大嗓门就在书房外急吼吼响起。 “指……老大,韩公公来了!” 钟赣听到喊话,伸手按住准备起身的梁玉琢,微微摇头,旋即出了书房顺便带上了门。 脚步声从外头传来,有些急促,却并不慌乱。 期间还有渐渐远去的对话。 “老四,传令下去,府中留十人,其余跟我走。” “是!” “老三,你留在这里。” “咦?为什么又是我……” 听着声音越来越远,似乎已经出了漱玉轩,梁玉琢坐在书案前,瞧着摊开在手边的书,最终叹了口气,将书阖上,重新送回二楼书架。 填满书的几个架子,带着墨香,将她紧紧包裹。从轩窗外吹来的风,透着夏末渐起的凉意,将燥热的两颊渐渐降下温来。 梁玉琢靠着书架,长长吁了口气。 “这么张脸……真是作弊。” 与书房内的情形不同,钟赣此刻接了圣旨,正微微低头,同韩公公说话。 今上身边最得脸的几个太监中,韩非最有人望,平日里几乎是今上的半个影子,就连皇后也要给他几分脸面,更不用说后宫中的那些妃嫔,哪一个不是上赶着拍他的马腿。 只可惜,韩非虽是个太监,却一不贪财,二不恋色,只忠心于今上一人,往常有什么重要的旨意,今上也都会嘱托韩非亲自去传。 韩非今日会到钟府,也是颇费周折,只是见着钟赣,难免流露出叹息。 “钟大人,许久不见,清瘦不少。” “让韩公公费心了。”钟赣拱手行礼,道,“陛下可有说,要臣等当即出发?” 韩非点头:“因六王之乱的牵连,令钟大人不得已退居山野,陛下这心里也是不好过的。更何况,大人如今虽卸了锦衣卫指挥使之职,却依旧操着这份心,领着陛下的密令,陛下更是觉得无法向老侯爷交代。陛下说了,钟大人领旨之后,可稍作整顿再出发南下。” 钟赣本不姓钟。 祖父钟闵与先帝起义时随驾左右,之后一路坎坷,直至先帝在楠山称帝,改国号大雍,这才得了国姓“钟”。 之后,先帝封赏袍泽功臣共一百余人,其中祖父钟闵封侯,世袭三代。钟赣就是第三代,如今的开国侯钟轶是其父,父子之间,却划开了沟壑,谁也不愿靠近一方。 就这么僵持着,开国侯府至今未立世子,哪怕嫡子、庶子皆有,却依旧只有一位侯爷,一位侯夫人,没有世子。 而钟赣,撇下开国侯府的王孙贵胄生活,入锦衣卫,一路从普通的校尉爬至锦衣卫指挥使之位。 他不光是大雍开国以来,最年轻的锦衣卫指挥使,也是得罪人最多的一位。 不然,今上也不会为了保他,假意将人撤职,命其归家不得诏令不可入宫。 只不过。 韩公公苦笑,这一位却是撒手跑得太远,远到今上每次想要动用他的时候,都要颇费周折才能把密令送到他手上。 看着跟前虽有些清瘦,可看上去却心情不坏的钟赣,韩公公想起除了圣旨外的另一件事。 “陛下命老奴前来,还有另一事需问过大人。” 钟赣抬眼。 “老奴出宫前,皇后娘娘在宫中设宴招待京中三品大臣家的女眷。宴上,开国侯夫人……可是几番对人提及大人的婚事。故而,陛下命老奴过来顺带问一问,大人心底可是有打算,若是有,便叫老奴带回话,省得皇后哪日下了懿旨乱点了鸳鸯谱,好叫陛下也准备准备。” 韩非的声音是太监一贯尖细的调子。 往日里钟赣会觉得这声音有些不喜,可眼下,他听着韩非的声音,却下意识想起了那张看到剃了胡须后的自己,有些愣怔的脸。 第二十九章 仿佛是一夜之间,夏和秋进行了交接。 田间的水稻已经长出了稻穗。又过些日子,金黄的稻穗沉甸甸地垂下了头。 又到一年收割季。 梁秦氏带着二郎从县城回来,路过家里的五亩田,瞧见田里的梁玉琢,有些犹豫。反倒是二郎,挣开她的手,迈着短腿朝田里跑,一边跑还一边在喊阿姐。 听到声音从地里直起腰,梁玉琢一眼就瞧见了朝自己这边跑过来的二郎。 “城里好玩吗?”随手折了一段稻穗插在二郎的脑袋上,梁玉琢笑眯眯地伸手掐了把弟弟的胖脸颊。 这段时间,她不光侍弄田里的稻子和红豆,还抽空在帮汤九爷往县城里卖灯笼。灯笼的提成并不多,可九爷的手艺太好,搭上她的嘴上功夫,渐渐拿下了县城里不少生意,有些大户人家更是直接托她预定各式灯笼装点在府苑当中。如此一来,她拿到手的提成也就渐渐多了起来。 靠着这些银钱,她把家里的伙食改善了不少,二郎正在长身体,更是天天吃得小肚子圆滚滚,如今梁秦氏已经不大能抱得动他了。 “阿娘给我买了糖人。”二郎有些难过,“可是糖人一会儿就被我吃完了,我想给阿姐尝尝的。” 在二郎眼里宝贝一般的糖人,对于梁玉琢来说,那都是小时候的回忆,味道也不是特别美味。她笑笑,在二郎的脸上香了一口:“那让阿姐尝尝刚刚吃完糖人的二郎甜不甜。” 二郎被逗得咯咯笑,直接要倒在她怀里,抓过自己脑袋上的稻穗,就插在了梁玉琢的鬓间:“阿姐好看。” “嗯。好看。” 把二郎送回到梁秦氏身边,梁玉琢随口喊了句“阿娘”,回头就要继续割稻。 梁秦氏却在这个时候把她叫住。 “我也来帮你吧。” 没等梁玉琢回话,梁秦氏已经挽起裤脚下了地。虽然动作有些不熟练,可怎样也比一个人劳作强。梁玉琢没再拒绝,只低声说了几个注意的地方,随即就割了一束稻子下来示意。 “你每日在看的那些,就是种地的内容?” 想起每夜,她在房中点起蜡烛翻看的东西,梁秦氏有些迟疑。 梁玉琢没说太多,只应了声是,又割下一束。 梁秦氏的声音这时候却有些低哑:“书真是好东西。” 她的声音透着古怪,梁玉琢拧起眉头,等着她后头的话。 “你阿爹还活着的时候,盼着能有个儿子,将来读完他留下的书,说不定能考中举人,当个官什么的,结果生下了你……你三岁的时候,就喜欢坐在你阿爹腿上看他念书,六岁能背《千字文》,八岁能背出《论语》。可怎么就是个丫头……” 梁玉琢没去打断她的话。便宜娘重男轻女又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相似的话她已经在明里暗里听到过不少次了,耳朵生茧,不过是左耳进右耳出的事情,不往心里去就行。 “过了年,二郎就四岁了。你阿爹当初说过,如果生个儿子,三岁就该上学堂读书识字了。可上回你在薛家闹得太过,村里的学堂不愿意收他了。” 听到梁秦氏提及薛家,梁玉琢一口气堵在胸中,实在是憋着不能发出来。 上回她从薛家出来,本是觉得彻底断了和那家的关系,什么恩啊怨啊的都已经一笔勾销了,再不往来便是。哪知,梁秦氏竟瞒着她,找了梁赵氏去了趟薛家,跟薛家人求来一笔银钱。 这笔钱原是足够二郎在学堂上学的,可村里的学堂那是薛家砸的钱、请的先生,薛家有说一不二的资格,哪里还会同意先生收下二郎。 现在埋怨她在薛家闹得太过,却不知是自己的卑躬屈膝让薛家觉得可以尽情欺负。 “那阿娘想送二郎去哪儿上学?” 梁玉琢闭了闭眼,压下心口的火气。 “我想再去求求先生,”梁秦氏迟疑道,“先生毕竟是读书人,兴许是觉得我们给的束脩太少了。若是你阿爹还活着就好了,他能亲自教导二郎读书识字。” 先不说她阿爹已经过世了,单是学堂先生,就不是束脩多少的问题。 梁玉琢深呼吸:“阿娘想给先生多少束脩?” “听说县城里的学堂,每年要给先生三两银子……” “阿娘,薛家最后给你的也不过是十两银子,你拿出三两给先生,求他收二郎入学堂。你可知,人心贪婪,今年你给了三两,明年便可能是四两,再加上逢年过节还要送给先生的礼。阿娘以为,咱们家是大户不成?” 她卖出一盏灯笼,也不过是一成的提成,加上零零碎碎的其他收入,几个月下来也不过才一两银子。梁秦氏这一出手就是三两,根本就是拿她一年的收入在做打算。 更何况,先生是薛家的人,既然不肯收二郎。她就完全相信那是薛家的意思,如果薛家知道她们愿意出三两银子送二郎入学,明年四两,后年五两也完全有可能。 然而,真正让梁玉琢心里发寒的,却不是梁秦氏对儿子的偏疼,而是她硬生生地吞回了几个月前亲口说过的话。 她说:“要不,阿娘托人给你找户人家吧。”她眼帘低垂,握着手里的镰刀,似乎有些挣扎,“你生的好,若是找户好人家嫁过去,也能拿些聘礼回来……” 二郎年纪还小,听不懂她娘话里的意思,只知道“嫁过去”意味着可能会见不到阿姐。 看着站在稻田里,满脸悲凉的长姐,他突然扔下手里的稻穗,哇哇大哭:“不让阿姐嫁!不让阿姐嫁!” 梁秦氏到底宝贝儿子,扔下镰刀赶紧去哄。等她回过头来,却看见长女丢下镰刀,从身边直直走过。 “阿娘,你说不过不会卖了我的。” 她眼神冰冷,透着失望和怨恨,“如果阿爹在,知道你动了这样的心思,你猜,他会怎么做?” 只是一盏茶的功夫,下川村的人就都知道,梁文留下的寡妻跟女儿吵崩了。 村子毕竟就这么大,又是秋收的季节,附近几块田里都有人,梁秦氏和梁玉琢说话的时候根本没防着边上,到底叫人把话都听了去。 这一传十十传百,就从“梁秦氏想嫁女儿”传成了“梁秦氏想卖女儿”。 饶是如此,也没见梁秦氏从家里出来解释。梁家的闺女更是几年冷着张脸出门,冷着张脸回来。 徐婶到底看不下去了,拉住刚要出门的梁玉琢就要聊聊,却听见“吱呀”一声,梁秦氏开了门。 母女俩视线一对上,梁玉琢直接扭头就走,根本连句话也不肯说。 徐婶叹了口气:“你们这到底是怎么了?日子才刚好过一些,母女俩怎么吵成这样了?” 她如今也成了寡妇,加上当家的刚死的那段时间,梁秦氏一直对自己十分照顾,徐婶自问和她的心意也算是相通的,却始终闹不懂好端端的母女俩怎么能吵成仇人。 梁秦氏闻言,摇了摇头:“女儿大了,不听话了。” “我瞧着琢丫头倒是个挺好的孩子,怎么就不听话了?”徐婶拧起眉头。她向来把梁玉琢当亲生闺女看待,听不得别人说一句不好,哪怕这人还是梁玉琢亲娘。 “她婶子,你说,二郎转眼就要四岁了,早到了该开蒙的年纪。可之前家里没钱,穷得连束脩都交不了,我这做娘的只好委屈儿子没能去学堂。可如今,家里宽裕了一些,该是送二郎上学了,学堂却是不肯收。我想着城里学堂的先生每年有两三两银子的束脩,不如就给先生三两银子,求他收了二郎。可玉琢她……她却恼了。” 听了这话,徐婶眯起眼睛,仔细打量梁秦氏:“你这话说得好笑。要不是咱们两家当了这么多年邻居,我是亲眼瞧着琢丫头从你肚子里出来的,我还真要以为你是梁兄弟他后娶的婆娘。这后娘管教前头婆娘生的闺女,也不像你这么下得了手的。” 梁秦氏愣住。 “你男人死的时候,除了攒下来的一些银钱,家里也就这栋房子和外头的五亩地。你男人的后事料理完,你手头上就没多少银钱了,大家伙儿知道你们母女俩苦,肚子里又怀着一个,一直帮衬着。后来二郎不知怎么了落水,你可记得,是你家闺女跳下去救的?” 见梁秦氏眼眶微红,徐婶叹气道:“你那时候,为了照顾二郎,花了多少银钱在他身上。村里的大夫你说信不得,还是托我家大郎去城里请的大夫。大夫请回来了给二郎看了病,顺带给琢丫头也看了。可你呢,真当我不知道呢。大夫开的两副药食谱,你只给配了二郎的那副。后来我问你的时候,你说钱不够。你同我说句实话,那时候你是不是生生想熬死琢丫头?” 梁秦氏握着拳头,身体发抖,脸色有些苍白。 看见她这副模样,徐婶顿时气恼,顾不上二郎还睡在屋子里,狠狠骂道:“琢丫头是造了什么孽,投胎到你肚子里?你这般心狠,就是为了梁兄弟的香火,你就不晓得你男人有多宝贝你家闺女?” “宝贝又能咋样!”梁秦氏捂脸嚎啕,“那到底是个丫头,二郎才是香火!二郎要是没了,我也活不下去了!我眼下不过就是想要她早些嫁了,拿聘礼给家里补贴家用,我得送二郎读书,以后二郎是要靠状元当大官的!” 梁秦氏哭得大声,徐婶也气得不行。瞧见从门后出来的揉着眼睛没是睡饱的二郎,徐婶直摇头。 “你也不看看,你家现在能过得宽裕一些,都是琢丫头的功劳。你不多留着她照顾家里,只想着把人嫁出去拿那点聘礼,你眼孔咋就针眼这么大呢!” 实在是气不过了,徐婶一甩手,丢下人直接回了隔壁屋子。大郎媳妇迎出来好奇地往边上探了一眼,被徐婶一把拽了回去。 不大的院子里,出笼的大小鸡咯咯哒地走着,二郎揉着眼睛,瞧见梁秦氏蹲在地上哭,拖着步子走近:“阿娘,阿姐呢?” 没人给他回答,只有梁秦氏哭声更加重了。 第三十章 山上,钟府。 走了大半人后,钟府显得有些空荡荡的。因此,柴火噼里啪啦的声响听起来有些大。 螃蟹的香味从院子里飘出来。围着烧着了的柴火堆,坐了一圈仆役家丁打扮的锦衣卫,一个个如狼似虎地盯着架在柴火堆上的一口锅。 有忍不住的,伸手就要去抓。“啪”一下,叫人拿筷子打了手背。 “老三叔叔,你就不能忍忍么?” 梁玉琢一手叉腰,另一手拿着副筷子,斜睨了老三一眼。 老三嘿嘿一笑,揉了揉手背:“太香了,忍不住。” 梁玉琢往锅里看了一眼,先前还“哗啦”着挣扎的螃蟹,这会儿已经红通通地躺在锅底,散发出诱人的香气。锅里除了螃蟹,还倒了不少粗盐,这会儿有些黏在螃蟹的身上,咸香扑鼻。 “差不多了,老三叔叔,取出来吃吧。” 她话音刚落,老三连同边上其他几个校尉,伸手就把锅给拿了下来。几个人从盐堆里头抓出螃蟹,烫得不停左右手轮换。皮糙肉厚如老三者,只一会儿工夫,已经拆开蟹壳,开始低头啃螃蟹了。 “好吃好吃!” 瞧见这帮大男人狼吞虎咽吃螃蟹的样子,梁玉琢的心情总算好了不少。 自从那天在地里听梁秦氏说了那些话后,她心里头始终堵着不太高兴。地里的活做完之后,想去废园坐会儿,又见汤九爷正仔细做灯笼,怕影响了他,只好上山在河边捉了一篓子的螃蟹撒气。 准备下山的途中,梁玉琢撞上了正领着头打野味的老三,想起漱玉轩的书房,索性就跟着回了钟府。 螃蟹离水活不了太久,梁玉琢进灶房找了半天材料,找到一大罐盐,问过老三可以随意用后,就有了现在他们在吃的这锅盐焗螃蟹。 “梁姑娘,你这手艺真绝!你要是去当厨娘,想必能让酒楼宾客满座!” 有读过几本书的校尉一边嘬着蟹脚,一边夸奖。 老三吃完了一个螃蟹,嘴里还叼着螃蟹壳,伸手一巴掌呼啦到校尉的后脑勺上:“瞎说什么呢!梁姑娘怎么能给人家当厨娘去!” 这没洗过的手上还带着腥味,梁玉琢瞧见那糊在后脑勺上的巴掌,微微皱了皱眉头:“等下还有两只鸡,我去给你们打盆水,吃之前先洗把手。” 因着熟悉了,梁玉琢说话也随意了一些。老三扔下螃蟹壳,跳起来就喊:“别别别,我去打水,姑娘你坐,你坐!” 等老三打来说,瞧见高厨子蹲在梁玉琢边上,两人正聊着什么,咳嗽两声走过去,轻轻往他屁股上踹了一脚。 “水来了!” “吃完螃蟹再吃鸡,这日子过得赛神仙!”老三有些得意地伸手要去扒埋在柴火底下的东西,半天扒拉出一团黑漆漆的土来,“额,姑娘,这东西要怎么吃?” 梁玉琢颔首:“早年叫花子偷了鸡,去掉内脏之后,随便糊上泥巴就这么扔火里烤出来的。等泥巴干了鸡熟了,把外头的泥敲掉,里头的鸡肉就出来了。” 她动手之前问过老三吃没吃过叫花鸡,当时不光是老三,就连高厨子他们都一头雾水表示没听过这名字。等到她让校尉找来泥巴糊上两只山鸡扔火堆里,这帮人还一脸暴遣天物的表情。 可这会儿,吃过从没尝过的盐焗螃蟹后,再看叫花鸡,怪是怪了点,但心里头他们已经是相信能吃到美味了。 “是要把泥敲掉是吧?”老三问着,没等梁玉琢让人去找锤头,就瞧见他一把抽出腰间的刀,刀背向下,朝着泥巴猛地敲下去。泥巴干脆利落地被敲下来,果真从里头露出了光洁的一整只山鸡。瞧见熟透了的山鸡的瞬间,老三把刀一手,乐呵道:“嘿嘿,梁姑娘,这鸡真香。” 梁玉琢捂脸。 绣春刀啊,拿绣春刀当锤头砸叫花鸡,这要是叫那位她还未曾谋面的锦衣卫指挥使或者皇帝知道了,会不会怪罪她…… 一竹篓的河蟹,和两只山鸡,对锦衣卫来说,大概只能算是开胃小菜。高厨子丢下鸡骨头,到底还是又进了灶房做饭去了。几个校尉满心感激地帮忙收拾地上的残骸。倒是老三,坐在边上的台阶上,懒洋洋地摸着肚子。 “梁姑娘,你还在跟你阿娘生气呢?” 他这话一说,瞧见梁玉琢猛地转过身来那脸上的表情,顿时心下大叫不好。 果不其然,梁玉琢几步走到跟前,叉着腰,眯起眼睛问:“老三叔叔,这事儿你怎么知道的?” 钟府虽然和下川村离得不远,可这几日梁玉琢没在村里见着老三,突然听到这明显知情的问话,心里顿生疑窦。 老三尴尬地挠了挠脸颊,视线往边上跑:“这不是……这不是听说吗,不过具体咋样没顾得上问,所以才问问你。” 梁玉琢哦了一声,算是终于找着可以倾诉的人,往台阶上一坐,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听到梁秦氏为了填补家用,花高价送儿子上学堂,老三猛地拍了屁股底下的石阶:“这事你娘做的不厚道!” “嗯?” “说是把你嫁出去,可拿聘礼添补家用,那跟卖闺女有什么差别!” “我也觉得没差别。”之前才答应过不卖女儿,转头过了没多久却又动了嫁女儿的心思,说来说去,不过是换了名头。不过说到底的,当初能够为了照顾儿子,不给发高烧的女儿抓药救治,那时候只怕原身已经心寒到极致了。 “你放心,这事有老三叔叔在,绝对成不了!”老三拍着胸脯,心里盘算着要怎么给指挥使写信传消息。 “谢谢老三叔叔。” “我阿娘当初生了七个娃。我是老三,其余都是姐妹。上头的大姐跟二姐,从我出生的时候就没见过,听说那几年正好大旱,地里没粮食,我阿娘为了肚子里还不知道是儿子是女儿的我,把大姐二姐都卖了。” “那你后面的四个妹妹呢?” “四妹跟我是双生,生下来没百天听说就让我阿娘卖给了一户想要闺女的人家。后来我懂事了,知道我阿娘早前有卖女儿的事,也知道为啥村里头都看不起我们一家,我就守着刚出生的五妹妹,不肯让我阿娘带。” “后来呢?” “五妹八岁的时候,六妹七岁了,七妹四岁。趁我去帮人砍柴的功夫,我娘把五妹卖给邻村的寡妇当童养媳,六妹小时候被打破了相,就拿去给一个瘸腿的男人换了三十斤糙米。七妹……” “她怎么了?” “七妹差点被卖掉。幸好我回来了,才把七妹保住。后来我就带着七妹出了村子。刚进锦衣卫那年出任务,因为得罪了人,七妹被连累到,没了。” 话说到这里,梁玉琢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老三的脸上除了回忆,并没有太多悲伤的表情,也许是因为锦衣卫当久了已经对这些人情冷暖感到麻木,也可能是对这些已经彻底放下,他说话的时候就好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可等到他回头咧嘴笑的时候,梁玉琢还是发现了他眼角发红的痕迹。 梁玉琢胸中发紧:“老三叔叔……” “你阿娘要你嫁了拿聘礼贴补家用,你可别答应。” 沉默了会,梁玉琢深吸一口气,点点头。 “我不嫁人。” “不成不成!姑娘大了不嫁人怎么行!” “……” “你要嫁,就是得睁大眼睛看仔细咯,别嫁给什么混不吝的。你看像咱们指……钟管事,你看他多好。剃了胡子那脸长得多俊,身手也好,身体也好,那什么你要嫁就得嫁这样的!” “……” 老三嘟嘟囔囔地说了一堆话,高厨子从边上过来,瞧见他俩一块在台阶上坐着,把端过来的两碗汤水递了过去:“喝点水。” “谢谢高师傅。” 钟府的灶房里,常年煮着各种汤汤水水,最近梨子都上市了,灶房里的汤水就换成了冰糖梨水。锦衣卫都是大老爷们,对这种甜津津的东西向来是敬而远之,高厨子索性舀上一大罐让梁玉琢带回去。 老三跟在后头,等把人送到了村口,这才返回钟府。 “快快快,快帮我写封信!” 刚换岗下来的校尉被老三揪住后衣领:“写……写啥?” “梁姑娘她娘要把闺女嫁人换钱哩!” 从瓦罐里舀出来的冰糖梨水,颜色清透,气味也带着一丝丝的甜意。二郎坐在凳子上,翘着两条腿,仰头把碗里最后一滴梨水喝完。 “好喝吗?” 见梁玉琢笑盈盈地看着自己,二郎忙不迭点头,伸手递过碗道:“好喝。阿姐,二郎还要。” “梨子凉,只准你再喝一碗,不然要拉肚子了。” “可是真的好喝。阿姐,你也喝一口。以后还能再喝到这个吗?” 看着被二郎捧在手里豁了口的碗,梁玉琢心底轻轻叹了口气:“能。阿姐以后给你做。” 梁玉琢瓦罐放进灶房,转身的时候,撞上了不知何时从隔壁回来的梁秦氏。 “梨水是从哪儿来的?” 对于女儿她虽然心有愧疚,可心底也是想着母女之间没什么隔夜仇,这才由着梁玉琢这几天的沉默和躲避。只是想起梁赵氏的话,再看着如今已经十五岁的女儿,梁秦氏的心底说实在的总是有些惴惴不安。 她怕女儿主意太大,抓不住。 “别人送的。”梁玉琢转了个身。 她脑海里对原身的记忆到如今还有些稀薄,但记忆中梁秦氏都是那个对女儿淡淡的,很少会去管束她的样子,反倒是阿爹把女儿始终捧在手心里,恨不得出门都揣在怀里。 梁秦氏没有出声,许久方道:“你婶子帮你相看了户人家,阿娘打算明日进城瞧瞧,若是好,就给你应承下来……” “阿娘你就这么急着想让我嫁出去?” “你这说的什么话……” “帮忙相看人家的是不是赵婶子?” “你赵婶子也是好意。” “好意,”梁玉琢回头,笑道,“阿娘是不是忘了,几个月前,赵婶子还在谋划把儿子过继给咱们家。阿娘就这么相信赵婶子跟你说这些,又是建议你闺女该嫁了,又是帮你相看女婿,是出于好意?” 梁秦氏没说话。 梁玉琢见状,压下心头怒意,紧了紧拳头。 她穿越一遭,没穿成什么王孙贵胄,也没穿成富家小姐,可就是穿成了一个农家姑娘,她也没什么怨言。不过是面朝黄土,重来一次罢了,谁让她上辈子也在地里做了不少事。 徐婶将她视为亲闺女,里正夫妻疼惜她幼年丧父,村里的叔伯婶娘们个个乐意搭把手拉扯她。 她感念周围的善意,但不代表,她就能忍下别人得寸进尺的举动。 灶房里陷入沉寂。 梁玉琢双目低垂,藏在袖口中的双手握着拳头,只等着梁秦氏开口。 “明日,阿娘会先帮你去看看。”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算对方不好,阿娘如果急着要嫁女儿,只怕也不会问过我的意思。” 梁玉琢这话,说出口后才发觉自己有些过了。语气上的冷嘲热讽并不是关键,字里行间的怒意才是真正能够激怒人的内容。 梁秦氏的眼睛几乎瞪圆了,双肩在不断颤抖,脸上的神情满满都是难以置信。 灶房内再次陷入沉默。 母女二人这一回,谁也没再打算先开口。 未料,二郎却在这时候迈着小腿跑了过来,抱住梁秦氏的腿喊了声“阿娘”,回头冲着灶房里笑开:“阿姐,我还想喝梨水。” 梁玉琢心下舒了口气:“不行。”瞧见二郎瞬间垮下的小脸,她无奈地摇了摇头,“你已经喝了两碗了,再喝晚上说不定就要尿床,还可能会拉肚子。到时候你又要不舒服了。” 当着梁秦氏的面把这话说了,梁玉琢原先以为二郎再贪梨水,也喝不着了。 哪里想到,只是一个不留神,梁秦氏却背着她给二郎又倒了两碗。 到了夜里,果不其然,出事了。 第三十一章 家里的收入稍稍多了一些后,灶头上出来的伙食,也就不再是早些的米糠野菜。 二郎吃了个肚皮滚圆,眼睛却还时不时往灶房瞧。 梁玉琢屈指敲了敲桌子,哼哼两声。二郎的视线随即收了回来,老老实实地低头喝了口水。 收拾完灶房,梁秦氏给二郎洗好澡就把人抱上了床。梁玉琢也没在外头摸索太久,回了房。 这一觉本来睡得还比较踏实的。可到了半夜,隔壁屋的房门开开关关,显然是梁秦氏在进出。 梁玉琢没太在意,翻了个身继续睡。 结果闹到后头,却是咣当一声,有东西摔了。 “所以,你把瓦罐里的梨水都喝完了?” 看着躺在床上因为拉肚子拉到虚脱,整张脸都雪白的二郎,梁玉琢简直是又气又笑。 “二郎,阿姐说没说过,不许再喝了,喝了晚上不仅会尿床,还可能拉肚子?” “说了……可是真的很好喝……” 到底是小孩,这会儿病怏怏地躺在床上哼哼,梁玉琢也实在不好冲着他发脾气,只坐在床边伸手给揉了揉肚子。 临睡前,她还去灶房里查看过瓦罐,那里头的梨水没少。可睡到一半,突然听到咣当一声,梁玉琢直接从睡梦中惊醒。跑到隔壁房间,才发觉,原本放在灶房里的瓦罐在桌边碎了,梁秦氏满脸苍白地抱着二郎急匆匆就往床上放。 一看这情景,梁玉琢也不用问了,大抵也就是梁秦氏心软,拗不过二郎的苦苦哀求,把瓦罐里的梨水给他喝了。 梨子性凉,就算煮成了汤水,那里头也是有梨子的。成年人喝多了倒是无妨,至多不过是多跑两趟茅房解手而已,但对于肠胃不适的人以及老人小孩来说,吃得多了,最容易拉肚子。 二郎才多大的孩子,虽然懂事,但小孩子性情,有时候对上喜欢的东西总是没个节制。当着梁玉琢的面,还怕阿姐发脾气闷着点头答应,可等人一转头,在梁秦氏跟前,央着就要东西。 梁秦氏素来对这个丈夫死了以后才出生的儿子疼爱至极,知道女儿约束着不让多喝梨水,心下有些不太乐意,就开了门去灶房把瓦罐抱回了屋子。 瓦罐里差不多还剩下几碗的量。 梁秦氏只抿了一口,就把剩下的梨水分几次让二郎喝了。 喝完倒没什么事,可睡到半夜,二郎的肚子还是闹了起来。 拉了几趟肚子,二郎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身上冷汗不断,不光身上的衣服,连被子都透湿了。 梁秦氏这时候真的怕了,抱二郎又拉了次肚子后,急匆匆要把他放回床上再去找大夫。一时没留神,踢到了摆在桌子边上的瓦罐,这才有了让梁玉琢惊醒的咣当一声。 梁玉琢忙让她去请大夫,自己抱着二郎给擦了遍身子,换下了被冷汗浸透的衣服。 “阿姐,梨水喝多了真的会闹肚子。” 二郎在床上打了个滚,捂着肚子嘟囔道。 梁玉琢伸手捏住他的鼻子,呵呵两声:“阿姐说的话不听,你看,阿姐没骗你吧。” 二郎嘿嘿笑两声,缩在被子里拉着梁玉琢的手就摇:“我下回一定听你话,不喝梨水了。” 说话间,梁秦氏带着老大夫急匆匆赶回来了。 村里的老大夫姓孙,不过是个寻常的老头。年轻的时候给药铺当学徒,学了些辨识草药的本事,会开简单的食谱,会诊点脉象,上了年纪之后回到村里,凭着这些当起了大夫,可仔细说起来,本事却是不大的。 如果不是三更半夜不能进城,二郎的情况又有些急,梁秦氏更愿意去县城里请大夫。 如今将老大夫请来,也只能盼着他开副药先止了二郎的腹泻,寻思着等天亮了再送去县城看看。 梁玉琢瞧见梁秦氏进屋,忙从床边站起来,跟在后头的老大夫是相熟的,可这回过来,老大夫的身后却意外的跟了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 背着药囊,瞧上去有些瘦弱,进了屋也不随便乱看,垂着眼帘就跟着走到了床边。 “二郎,孙大夫来了,咱们马上就不难受了。” 梁秦氏说着话,眼泪就下来了。 二郎的情况倒也不复杂,孙大夫给诊了诊脉,又瞧了舌苔,眯了眯眼睛从药囊里拿出一小瓶药,叮嘱母女俩按时给二郎服下。 梁秦氏拿着瓶子哭哭啼啼,梁玉琢心底叹了口气,送孙大夫出门。 “劳烦孙大夫大晚上的出诊。” 梁玉琢行了行礼,很是客气。 孙大夫笑得亲切:“琢丫头太客气了。” 梁家的孤儿寡母这些年的事,村里人心里都清楚,瞧见被生母这么折腾不断没长歪,反倒越长越精神的梁玉琢,孙大夫心里头也是别有感触。 “琢丫头,老头这儿有件事想麻烦麻烦你。” “孙大夫请说。” 孙大夫摸着山羊胡,脸上似有羞愧,摇头晃脑,好一会儿才把事情原原本本说了出来。 原来,今晚跟着他出诊的小姑娘,是孙大夫远房亲戚家的小孙女。因着家里遭了难,就叫小姑娘一人出来投奔孙大夫。可孙大夫这些年来无妻无子的,年轻时候攒的那些钱这些年都花出去了,住的还是两间瓦房,一间摆了床和其他柜子,另一间小瓦房放满了草药。 小姑娘来投奔,却没地方住,孙大夫心里也实在觉得不好受。 在小瓦房里挤了几夜,孙大夫瞧着小姑娘是个懂事乖巧的,就生出了给孩子找个能住的地方的主意。正巧,今晚到了梁家。 孙大夫的话说的情真意切,脸上满满都是为难和愧疚。梁玉琢笑笑,倒也答应了下来,只是说空的房子没有,怕是只能和她挤一张床。 孙大夫满心欢喜,主动提出每月补贴给梁玉琢母女一定的银钱,就当是小姑娘的住宿费和伙食费。 当晚,小姑娘先跟着孙大夫回了家。梁玉琢也回头把这事同梁秦氏说了下。 梁秦氏本是有些不愿意的。毕竟关上门一家人的日子过得好好的,突然要来一个陌生人,虽说是个姑娘,可到底不知根知底,生怕会出什么问题。直到梁玉琢提起孙大夫说的银钱,她这才心下一顿,点头答应了这事。 到第二日,小姑娘就带着一个小包裹上了门。 梁玉琢领着人进了自己的屋子,床上已经摆了两床被子,枕头并肩靠着。房间里的摆设很简单,小姑娘进屋后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你往后就和我住一屋。”梁玉琢帮着把包裹里的几件衣裳放进了柜子里,“我叫梁玉琢,大概比你大一两岁,你要是不介意,喊我阿姐也行。” 小姑娘点头,话不多,只说了自己叫鸦青,便再没吭声。 梁玉琢只当她是内向,初来乍到有些放不开,倒不勉强她,只这几日出门做事总把人带在身边,渐渐的,两人之间的话就多了起来。 前朝设置十二个亲军卫,□□皇帝开国后,沿袭前朝十二亲军卫制,将其中锦衣卫提拔为最重要的一卫。 锦衣卫下设南北镇抚司,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 其中,南镇抚司掌锦衣卫内部事务,北镇抚司掌诏狱,只听命于天子,可不经刑部大理寺对犯罪官员直接进行追查、逮.捕、刑讯等事。 六王之乱因牵涉甚广,都指挥使司、承宣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三司均不敢出头,今上龙颜大怒,暗中命锦衣卫直接调查此事。 钟赣就是在六王之乱中,升任锦衣卫指挥使一职。 虽明着上任不过半年便被撤职,暗地里他却依旧在以指挥使的身份在为今上做事。 这次南下,为的是今上的密旨,调查南下卫所与海寇勾结一事。 因是密旨,锦衣卫北镇抚司一行人南下,皆未着飞鱼服,乔装成普通商队的模样出入南方各地。 老三的迷信送到钟赣手上的时候,他正与同行的锦衣卫副千户商议政务。 锦衣卫之间的密信都有特定的火漆。老三不识几个大字,往常传信的事都说老四他们在做,此番南下老三留在下川村,突然送来密信,所有人都以为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然而,拆了信封细看,指挥使脸上的表情好像……不太对劲。 “指挥使,可是老三出了什么事?” 老二沉默少言,是钟赣的影子,一贯比其他几人要更懂钟赣的心思,只是此刻,却有些猜不透。 老四眉头拧起:“难不成是盛京那边有什么动静?” 钟赣不语,反手将信一叠,放到手边拿住:“无事。” 屋内众人面面相觑。 老三的信里没写别的,找人洋洋洒洒写了一大堆关于梁玉琢的事。义愤填膺中,又带着怒其不争的语气,还不断地示意他快点想办法。 正经的事情谈完了,一屋子的人陆陆续续出了门。老四走得最慢,前脚才迈出门槛,后头就传来了钟赣的声音。 “老四。” “标下在。” 老四回身拱手。 钟赣沉默地敲着桌面,手边还放着老三送来的那封信,想着心里的内容脸上的表情越发显得晦暗不明。 钟赣不说话,老四也不敢追问,只低着头等他开口。 过了一会儿,钟赣收回手,抬眼看向老四,道:“鸦青呢?” 声音没有起伏,就连询问的时候,也语调平平。 “这会儿鸦青应当已经到了梁姑娘的身边。”老四想了想,仔细道,“梁姑娘聪明,这人若是突然就出现在身边,只怕也不好相处。鸦青原本就是练出来当探子的,事情应当不会办砸了。” 想起离开钟府前,钟赣突然提出让老四从盛京将鸦青调出来安置到梁玉琢身边,老四心底有些吃惊。 倒是老五老六提点他,这才有些明白这其中的蹊跷。 可明白是明白了……老四壮起胆子,稍稍抬眼去看钟赣。 他们的这位大人,怕是对人上心了。 只是这其中的身份差距……怕是梁姑娘日后只能进府当个妾室。 第三十二章 院子里的鸡大清早的就打鸣了,梁玉琢从床上翻身起来,外头天光还没亮堂,屋子里黑乎乎的。 梁玉琢摸着黑下了床,跟她睡一床的鸦青也跟着爬了起来。 “你再睡会儿吧。”梁玉琢回头,鸦青正穿着一身打了补丁的衣裳,听见她说话扭头看了过来。 “姑娘要去哪儿?” 这几日住在梁家,鸦青跟梁玉琢几乎形影不离,不管是下地上山,还是去废园那儿帮汤九爷糊纸灯笼,总归是后头跟着了一条小尾巴。村里人都说,孙大夫给琢丫头找了个贴身的小丫鬟。 梁玉琢推开门往外头走,站在院子里擦了把脸,鸦青已经搬了凳子出来让她坐下帮着梳头。 听着隔壁屋子里传来的小呼噜声,梁玉琢笑了笑,轻声道:“之前收了小豆,我打算想法子做出点东西送到城里卖钱。” “小豆能做啥?” “很多,做好了让你头一个尝尝。” 大概是听着了院子里头的声音,隔着围墙伸出一个脑袋。梁玉琢闭着眼任由鸦青梳头,听见墙头上的动静,睁开眼去看,瞧见那颗脑袋顿时笑了:“俞二哥。” 她瞧见俞二郎回头像是同人说了什么话,再扭回头来时,梁玉琢笑问道:“俞二哥是要进山吗?” “嗯……”俞二郎点头,瞥了眼被鸦青握在手里的乌发,喉结滚动,“回头能留些吃的吗?” 俞二郎的话,叫鸦青听了怔了一会儿,随即抬眼看了过去。梁玉琢倒是笑了笑随口应承下来。话才说完,就听见隔壁院子里传来了张氏的声音,俞二郎忙不迭应了声,当即脑袋就从墙头上消失了。 梁玉琢收回视线,唇边还带着没歇下的笑,心底盘算起晚些要做多少东西了。 鸦青给她梳了个方便干活的头:“姑娘带上我吧。”她像是担心被抛下,伸手拉住了梁玉琢的袖子,“姑娘别嫌我碍手碍脚,姑娘给我指些活,我在边上打下手就成。” 这几日同鸦青相处,梁玉琢很明显发现小姑娘的性子有个古怪。倒不是说不好相处,而是瞧着冷冷清清的眉眼,说话做事却稳妥得很,只是言语间有些卑微。 梁玉琢私下找过孙大夫。孙大夫似有难言之隐,半响才叹气说鸦青是叫老家的那一场灾给吓着了。 如此一来,梁玉琢对鸦青只剩心疼,自然更不愿让人成日独自一个留在村里头。 “当然要带着你。”梁玉琢眯眼笑,“我一个人也忙不过来,你跟着帮忙我乐得轻松。” 鸦青闻言,笑盈盈地去洗漱。梁玉琢瞧着她这副模样,叹了口气。 种的那些小豆种前头全收获了,老三正好在村里帮着收了几袋子红豆,红彤彤的,瞧着喜人。梁玉琢早打算好了要拿红豆做些吃食送去赚钱,思来想去就想到了豆团。 她本来打算做的是欢喜团,可欢喜团要的是江米,还得熬糖浆,万一没做成就浪费了。梁玉琢思来想去就定了豆团。 红豆自家就有,白面也买了不少,她这会儿洗了手钻进灶房,弯腰往灶里塞了把柴,把昨晚泡上的红豆倒进锅里,再倒上水放着烧,这会儿的功夫,身后头就传来了噔噔噔的脚步声。 没等她回头,背上就扑上了个软乎乎的身子。 “阿姐,鸦青姐姐说你在灶房,是要做好吃的吗?” 二郎睁眼起来才出房门就跑去找长姐,院子里撞上正在喂鸡的鸦青这才知道,阿姐进了灶房要下厨。 梁玉琢扭头瞧了眼背上的二郎,小子的眼角还藏着眼屎,一脸没睡醒的样子。她伸手拍了拍二郎的小脑袋,腾出一只胳膊拖住他屁股,背着人从灶房出来。 “待院子里去,等会儿阿姐给你做好吃的。” 二郎踢着腿嘿嘿笑,转头听见门外有村里的小孩喊他的名字,眨巴眼睛就想往外跑。 “邋遢鬼,先把脸洗了,再跟阿娘说,阿娘要是同意你出去玩再去,不然我打断你的腿。” 梁玉琢说罢挥了挥拳头,二郎吐舌,转头往屋里跑,一边跑一边喊阿娘。 天已经彻底亮了,梁玉琢在灶房里一待就是半个时辰。二郎擦过脸后一阵风似的跑出了家门,隔壁院子里还能听到徐婶和张氏说话的声音,院子里的鸡咯咯哒的叫着。 鸦青进了灶房就瞧见梁玉琢蹲在灶头前发呆。 锅里飘出红豆的香味,鸦青忍不住多闻了两下,跑到梁玉琢边上一块蹲下。 灶头下火烧得旺,梁玉琢许是发完呆了,从里头扒出几块没烧完的柴。 “姑娘要做什么?” “吃过豆团吗?” 鸦青摇头。 她打小父母双亡,被叔叔卖给了人牙子,要不是被卖进开国侯府后被大公子挑中,她可能这辈子就是个伺候人的丫鬟,最多日后成了通房再开脸做妾。 开国侯府对下人一贯严苛,主子吃的东西,下人一口都吃不着。梁家姑娘做的豆团,她在开国侯府那几年都没听过这名字,也不知外头有没有。 梁玉琢闻言笑了笑。 她打定主意要靠做吃的赚些钱,事前就跑城里转悠过几圈,确定了几个没人吃过的点心打算先试一试。 豆团就是其中之一。 等到锅里的红豆都已经煮到软烂了,她这才盛到一口大碗里,递给鸦青一个筛子和空碗就叫鸦青到一边帮着把水分都给过滤干净。 趁着鸦青低头忙碌的功夫,梁玉琢往灶房外走。梁秦氏正站在门外同人说话,梁玉琢一眼就瞧见门外说话那人是梁连氏,当下皱了皱眉头。 梁连氏也是看见了她,大抵是想起那时候在梁玉琢面前丢了脸面的事,脸色顿时有些难看,等人走过,撇了撇嘴角道:“弟妹,也不是我这做嫂嫂的说话难听。你家没了男人,闺女脾气又大,哪家人肯娶这么厉害的婆娘回家?薛家想纳妾,正托人在找容貌好的,要不我帮你去说说?” 听着是给薛家当妾,梁秦氏的脸色有些发白:“怎么能是妾呢……她婶子,琢丫头到底是正经人家出身的闺女,怎么能当妾呢……” “哟,弟妹啊,你还嫌弃呐。”梁连氏一抹嘴,飞了个白眼,“你也不想想,琢丫头这一年闹腾出了多少事,哪家闺女有她这么折腾自己名声的。再说了,你家男人过去不常说什么,人往高处……”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对对对,就这话。你总不乐意看着你家闺女嫁给泥腿子吧?当妾怎么了?当妾那也是大户人家院子里的,也是半个主子,穿金戴银,出入有车马轿子,身边还跟着婢女仆从,万一生下个带把的,那下辈子可是有福气了。” 梁秦氏有些惶恐。 梁连氏翻了两个白眼,见她没再说话反倒一脸不安,哼了一声,洒了香粉的帕子往她面前一糊:“你就好好想想。回头我闺女出嫁,你可得过来搭把手,我今个儿就来同你说这话的,行了,我走了。” 梁连氏说罢话,挥着手里的帕子就扭腰走了。 梁秦氏脸色发白,慢慢转回身,一抬眼就对上了站在院子里,面无表情的梁玉琢。 母女俩因着之前的事情,已经有段日子没好好说过话了。梁秦氏又被徐婶数落过好几回,这会儿瞧见女儿的神情,当下喉咙一哽,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梁玉琢收回视线,扭头钻进灶房。 “姑娘,你看这样成不……”鸦青瞧见梁玉琢进来,忙把过了水的碗递过来。煮软了的红豆闻着透着香,方才梁玉琢不在的时候,她偷偷挖了一些,尝了一口,没什么味道,可也觉得满嘴留香。 煮过红豆的锅已经重新洗干净了,梁玉琢往里头倒了油和糖就开始翻炒。炒化的糖透着甜香,鸦青闻了两鼻子,就见梁玉琢把过水后的红豆都倒进了锅里,又往灶下塞了柴火开始翻炒红豆。 炒好的红豆沙闻着香甜,梁玉琢拿了筷子挑了一小戳出来喂给鸦青。等人把筷子上的红豆沙吃进嘴里,这才问:“甜吗?” 喷香的红豆沙在嘴里没多久就化开了,香甜的味道在齿间弥漫,鸦青忙不迭摇头,一贯清冷的脸上难得露出来开心。 “不会太甜,这个味道刚刚好!” 梁玉琢不敢往红豆沙里加太多的糖,怕的就是口味太甜。这会儿见鸦青的神情,心底顿时松了口气。 豆沙好了,后头的事也就容易了一些。加糖,加白面,团成面球,一颗一颗婴儿拳头一般大小摆放在盘子上头。 鸦青洗了手,也在一边帮着梁玉琢团面球,不多会儿就团了两盘子。 锅里的油烧热,把面球过油一炸,手起手落,梁玉琢盛出了所有豆团,一个个被炸得十分喜气,还透着让人难以拒绝的香气。 “阿姐,香……”灶房门口探进一颗小脑袋,梁玉琢回头,瞅见是玩够了跑回家来的二郎,挑了挑眉。大概是玩得狠了,二郎额头上满满都是汗,一双小眼睛死死盯着灶头上的盘子,连吸了好几下鼻子,口水都快出来了。 鸦青也发现了二郎,洗了把手,伸手就要去抓盘子里的豆团。梁玉琢皱眉:“还烫。”她说完回头,瞧见跑进灶房来正抱着自个儿的腿仰头求投喂的二郎,摇了摇头,重复道,“还烫。去找阿娘擦把脸,回头我就给你送去。” 知道阿姐不会骗自己,二郎吞着口水,一步三回头地出了灶房,喊着阿娘就去找梁秦氏了。 梁玉琢低头,看着盘子里的豆团,拿筷子夹起一个,伸到了鸦青的嘴边。 鸦青微微一愣,脸上发红,张嘴咬下一小口。 刚过油炸出来的豆团有些烫嘴,她这一小口咬下去,嘴唇和牙齿果真觉得发烫。可饶是再烫嘴,豆团的香甜还是让她觉得开心的不行。 “姑娘,这真好吃。”鸦青吹了吹还冒着热气的豆团,伸手推了下梁玉琢拿筷子的手,“姑娘,你也吃。” 稍稍放凉的豆团已经不这么烫嘴了,鸦青一个人就接连下肚了三个,回头听梁玉琢的吩咐给装了一小碗送去了山脚下的废园。 二郎再从屋子里出来的时候,梁玉琢正端了碗过来。 院子里摆上小凳子,二郎坐在上头,晃着脚,双手拿着一颗豆团,一口一口往下咽。 她低头瞧着吃得津津有味的二郎,抬头道:“阿娘,我要是能赚到十两银子,你就不要卖了我换钱好吗?” 她顿了顿,摸摸二郎的小脑袋,扯出苦涩的笑容来:“我要是走了,这个家就撑不住了。” 尚且还听不大懂阿姐说话意思的二郎,眨着眼抬头去看梁玉琢,身后传来呜咽声。 他回头,阿娘不知何时站在门口,捂着脸,眼泪一滴一滴顺着指缝往下掉,哭得不行。 第三十三章 做出的豆团热乎的时候味道最好。 不光二郎吃得满嘴都是,就连忙碌归来的俞二郎几口吞完一颗豆团,脸上的神情也写满了惬意。 鸦青从废园回来,也给梁玉琢带回了汤九爷的一句问话。 “九爷问,姑娘做这个豆团是不是想着要送到县城去换钱?” 梁玉琢没瞒着鸦青,将剩下的豆团放进灶房柜子里,回头看着身边穿了一身旧衣的鸦青,弯了弯唇角:“冷了就不太好吃了,要换钱也不能拿着豆团直接换。” 她刚开始的确是打着在自家做豆团,然而起早贪黑去县城卖了换钱的心思。可豆团凉了之后味道就大不如前,而且工序也并不容易,这么一来,辛苦巴巴地送到县城,反倒是有些得不偿失。 “明日你陪我进趟城吧。”梁玉琢打量着灶房,又看了眼鸦青身上的旧衣,“我打算把做豆团的食谱卖了。” 她的话音才落,鸦青就睁大了眼。 她没读过多少书,也可知道杀鸡取卵的道理,直接卖食谱那就是彻底断了以后靠独门手艺赚钱的路。只是想到梁家眼下的境况,鸦青深呼吸,咬了咬唇。 “姑娘,当真没别的法子了吗?”非要拼了命的赚那些钱? “赚了,二郎才有书读。” 赚了,她也有条活路,不用想着被人当做物什那样卖了换钱,再给别人做牛做马像个奴才。 而且…… 梁玉琢笑。 她已经决定了,赚了钱后,这个家和她的关系就只剩下血缘上的了。她既替梁小姑娘委屈,也替她心疼。她占了这具身体,理当照料梁秦氏和二郎,可人都是自私的,如今她只愿意等到梁秦氏百年后,回到这里送梁秦氏一程,其他的不过如此。 天光还没亮。梁玉琢就拉上鸦青出了门,昨天藏好的豆团成了路上的干粮。 柴门才推开,就听见后头开门的声音,梁玉琢往后瞧了一眼,二郎扒在门口,揉着眼睛,睡眼惺忪。 “阿姐……” “乖,回去睡。”梁玉琢几步走回到房门前,蹲下身,摸了摸二郎的胖脸颊,“等阿姐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她原本想说回来就可以送二郎上学,只是话到嘴边,眼角扫见往门口走来的一双秀足,将嘴边的话重新咽了下去。 二郎还小,有吃万事足。听闻阿姐回来会给自己带好吃的,当即哈哈笑,胖乎乎的小身体往前一倾,也不揉眼睛了,抱住他阿姐的脑袋,一声一声乐呵呵地喊“阿姐”。 他还在娘肚子里的时候,就没了爹,梁秦氏又是那样看重这个遗腹子,从他还在襁褓里的时候就捧在手心里。 好在慈母多败儿这话没在二郎身上应验。 这孩子虽然没爹,却是个懂事的,调皮归调皮,从来不惹事。梁玉琢穿来这么久,最是疼爱这个弟弟。如今看他这副模样,心下一软,抱着二郎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 到村口,汤九爷坐在俞大郎赶的牛车上,正眯着眼大呼,听见脚步声这才懒懒地抬了眼。 “来了?” 梁玉琢点头,几下就拉着鸦青爬上了牛车。 俞大郎的媳妇张氏近来有些不舒服,大郎是个疼媳妇的,起早就赶了马车打算进城给媳妇抓些补药养养身子。 至于汤九爷。他做的那些灯笼又该卖了,早几日就同俞大郎打了招呼,约定下回赶车进城的时候顺带捎上。 梁玉琢和鸦青是突然多出来的两个,一时间牛车里头坐了三个人,还堆着七七八八的灯笼,稍显的拥挤了些。好在这条路本就不长,加上有牛车,进城的时候,天方亮。 进了城,梁玉琢同俞大郎约定了个时辰就带着鸦青往街市上走。上回她在门口帮着汤九爷卖灯的那家酒楼刚刚开始做营生,里头还没多少生意,三三两两坐了几人,正一边交谈一边吃着东西。 酒楼的掌柜还认得梁玉琢这张脸,只是眼下瞧见她做一身女儿家的装扮,顿时恍然。得知梁玉琢这回过来不是借地方卖灯,而是来卖个点心食谱的,登时瞪圆了眼睛。 上辈子,梁玉琢为了给村子里种植的那些经济作物找买家,也是跑了很多公司和市场的,一张嘴为了能赚钱,只差些把石头给夸出花来。 她也不觉得单凭几句话就能让贾楼掌柜的花钱买下豆团的食谱,只恭谨地询问可否借厨房一用。 掌柜的也想瞧瞧这小姑娘到底有几分本事,趁着楼里还没多少生意,敞开了厨房供她用。只是瞧见梁玉琢让身后跟着的小姑娘从包裹里掏出个小瓦罐来,饶是见识过不少风雨的掌柜的,也睁大了眼。 等到知道瓦罐里装的是泡了一夜的小豆,掌柜的一阵唏嘘:“这小豆不多是熬煮米粥用的吗?” 梁玉琢在大雍这些日子,发现平和县这边似乎没有把红豆当食材的习惯。一小撮红豆煮个红豆汤,做些红豆粥,已经是这里人的极限了。 她这盘豆团从厨房里端出来,掌柜的看着盘子里团得圆滚滚的面球,不禁笑了:“这就是姑娘你说的豆团?” “掌柜的不妨先尝尝。”鸦青见掌柜的满脸笑意,似乎担心他觉得这豆团不起眼不愿买食谱,忙催着掌柜先吃两口。 “好好好,我先尝尝。” 这一口豆团咬下去,掌柜的脸上的神色就变了。边上候着的小二跟厨子见状,也忍不住伸手去拿。 刚出锅的豆团还冒着热气,饶是皮糙肉厚的厨子徒手去拿,也被烫得有些愣怔。只是这豆团下了肚,嘴里留满了小豆的香甜味。 梁玉琢也不急着催掌柜的买食谱,又让鸦青从厨房里端出另一盘豆团:“掌柜的,这是方才一道做的,您不妨让外头的客人尝尝,倘若觉得不错,您再考虑考虑这食谱的事。” 掌柜的见她小小年纪说话做事一套一套,倒也不觉得奇怪。之前卖灯那会儿便发觉这人年纪小小,做事老成,想来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会儿更是替她家的父母心疼。 “端去前头问问吧。” 梁玉琢难得有这耐心,拉着鸦青在后厨待了一会儿,几个厨子尝过她的豆团后,对这小姑娘的手艺充满了好奇,虽然不能窥探一二,倒也乐意同她聊上几句。 鸦青一直一声不吭地跟在边上,有些耐不住性子,急匆匆就往前头跑。不多会儿又跑了回来,脸上满满都是笑意,边跑还边在喊:“姑娘!姑娘!那些豆团……都被抢完了!” 她话音落下,嘴上还在喘气,可明显瞧见梁玉琢长长吁了口气。这下才知道,指挥使要她护着的这位姑娘,面上看去心平的很,实际上原来也吊着心紧张着。 “梁姑娘,这豆团的食谱……” 掌柜的气喘吁吁赶到后厨,瞧见两个小姑娘正站在一处低声谈笑,想着前头的境况心里微叹了口气,“梁姑娘,你这食谱打算出多少银钱?” 他这话说完,后厨里正开始忙碌的厨子们也都停下手里的活,抬头看向他们。 梁玉琢眼帘微垂,似是考虑了一会儿,再抬眼时伸手竖起了一根指头。 “一百两?” 掌柜的皱眉。他还记得上回卖灯闹出的事,小姑娘张口讹人的时候报的价钱可是不低。 梁玉琢见掌柜的脸色,就知他是想起了上回的事,忍笑摇头:“不用这么多。”她眨眼收回手,“掌柜的若是愿意给,我也是愿意收的。”她正经行了一礼,拿出早前写好的食谱,“掌柜的给十两就够了。” 她在家算过账。三两银子通常是普通农家一年的收入,便是城中做工的一年也至多不过二三两银子。她若是贪心要个一百两,兴许贾楼狠狠心会买,可日后的生意却是断了。 她一个豆团用的料,除了红豆,还有糖跟白面以及油,零零散散加起来成本其实并不低,十两银子的食谱对寻常人家来说贵了,但对贾楼这样的酒楼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 “那就十两吧!”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掌柜的只来得及扫了眼食谱,就被从前头赶过来的小二催着叫人赶紧着手做豆团。 梁玉琢带来的瓦罐里的红豆也连带着卖给了贾楼。 那掌柜的瞧着梁玉琢带来的干小豆看了半晌,犹豫了下:“梁姑娘,你这小豆看起来好像有些不同。” 见梁玉琢抬眼看过来,他抓了一把厨房里用的干小豆,伸手叫梁玉琢看。 “你看这小豆和你带来的……” “世间万物多种多样,就连人,虽分男女,还各有模样,这小豆也是如此。豆种不同,产出的小豆也就有了差别。”梁玉琢淡笑道,“掌柜的日后要用到小豆的地方想必会比过去多,若是城里的小豆不合心意,或是不够,掌柜的不妨到下川村找我。” 掌柜的见梁玉琢说话直来直往,也不遮掩,心下倒是对这小姑娘又喜欢了半分:“你是姑娘家,我的年纪虽同你叔父,但到底是个男人,就这么往你家去,说不定就给你招惹来麻烦。”他想了想,“不如这样,你找个信得过的人,于我这留个信,我若是需要小豆就联系那人,再由对方从你那儿拿小豆。” “掌柜的……”梁玉琢愣住。 从她下定决心要多赚银钱开始,就已经没去顾忌自己那点名声。可听到掌柜的说这些话,梁玉琢恍然间觉得心头微暖,面上忍不住浮起笑意来。 得了十两银子,梁玉琢从贾楼出来,径直带着鸦青就进了附近的成衣店。得知梁玉琢是要给她买新衣,鸦青慌得脸都白了,赶忙摆手。 “姑娘,用不着新衣,用不着……” “我不会裁衣缝衣,也只能买成衣给你。” 鸦青愣愣地看着面前笑盈盈的梁玉琢,心知她赚的那些银钱是为了给二郎进学堂用的,可这会儿却还在关心自己身上穿的是打了补丁的旧衣,当即眼眶就红。 “姑娘,你真好。” 她眼睛发酸,低头忍住差点滚出眼眶的泪,心道等指挥使回来就去求他放了自己,好让自己就这么留在姑娘的身边,寸步不离护着、陪着,只为暖一暖她那颗心。 第三十四章 梁文家的琢丫头拿着食谱进城换钱的消息,下川村目前还没人知道。 哪怕是在城门口和俞大郎碰了面,梁玉琢也没同他说这事,只是视线撞上汤九爷,微微点了点头。 她没打算瞒着汤九爷,毕竟第一笔钱还是借着汤九爷的脾气和手艺才赚到的,她缺钱的事汤九爷素来心中有数,更不会到处吵嚷着说她有赚钱的法子。 不过,即便梁玉琢心底敬着汤九爷,却也不会什么都说。 毕竟,任谁都会觉得,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农家姑娘,突然会写什么食谱,还知道送去酒楼换钱都是件有些稀奇的事。更何况,梁玉琢并不觉得一张豆团的食谱,就是结束。 回村后,从贾楼掌柜那赚来的十多两的银钱,就被梁玉琢摆到了梁秦氏的面前。 二郎叫鸦青带出去玩了,屋子里只留了母女俩,静悄悄的,没别的动静。 “这里不到十一两,你拿去给先生,余下的收好。”梁玉琢垂着眼帘。她知道梁秦氏在看着她哭,可她心里不快,实在不愿抬头去看。 “拿了这钱,就送二郎去读书识字吧。以后每年,我会给你三两银子,别的再多不会给你了。二郎我来养活,你的绣工养活你自己应该够了。” 梁玉琢顿了顿,终于肯抬眼看一看跟前坐着的梁秦氏,“只要我还在这里,这个家我就会撑着。可再多的我给不了你了。” 见梁秦氏红着眼眶张嘴要说话,梁玉琢毫不客气地把话堵住,忍着气说:“我是个没本事的,在你肚子里的时候没生成个男娃来。可如今你也别气,我会这样也是这几年被你寒心了。” 梁秦氏一口气没上来,捂着脸就开始哭。 她本就生的娇柔,要不是这样,梁文这些年也不可能一个人撑着家里里里外外所有的事。说到底,男人爱娇,梁玉琢她爹是个妻奴,把媳妇捧在手心里生怕摔了,哪里还会让她吃苦头。这所有的苦头,也都是梁文没了以后,才终于尝到了滋味。 看着明明才不到三十出头,眼角就在这几年内爬上了风霜的梁秦氏,梁玉琢心底叹了口气,到底有些不忍心把话说得太狠。 可她心底也明白,话要是不说的狠一些,只怕她这阿娘还会因别人的三言两语又生出了其他心思。 虽然不是什么大奸大恶的事,可有些确实太戳人心窝了。 “你生了我,等以后你要是没了,我总是好回来送你一程的。二郎平日里也跟你,但他的吃穿用度从我这里出,只要你别把二郎教坏了,日后他总归会孝顺你的。” 梁玉琢从回来开始就没喊过一声娘,梁秦氏脸上的神情越听越惨白。她虽然对这个女儿不是特别喜爱,可到底是十月怀胎生出来的骨肉,眼看着女儿在母女之间划开了楚汉河界,心底不难过才有假。 “我是你娘,你怎么能这么跟我说话……” “不然怎么说话?”梁玉琢抬眼,“你都要卖了女儿换钱了,你还想听我说两句好话哄你不成?” 见梁秦氏面无血色,神情愣怔,梁玉琢心底也是有些不忍。可再不忍,她也做不到那么无私地让人发卖了亲闺女,还耸耸肩当做无所谓。 她说完话就要站起来出门,梁秦氏却突然发难,一把抓过桌上的银钱直接砸到了梁玉琢的脚边。 “我生了你我就能管你!” 掌柜的给的碎银跟铜钱在一块砸过来,稀里哗啦地倒是响了几声,还有铜钱蹦跶了两下滚进了床底下。 梁玉琢没吭声。 她知道,梁秦氏性子再软,只要是个人那都是有脾气的,被亲生女儿这么直接的驳了脸面,会发火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你婶婶打算帮你去薛家说说,要是成了,你就能嫁出去……” “嫁出去?婶子不是说薛家要的是妾吗?” “我怎么舍得让你去给人家当妾!你到底是我生的闺女,我难道不知道心疼你吗……”梁秦氏掩面嚎啕大哭,像是要把在女儿身上受的委屈全都发泄出来,哭到后来声音已经嘶哑,却还力气往梁玉琢身上捶打。 被几拳捶打到身上的梁玉琢全身都僵着,到最后才渐渐放松下来。 “如果不是妾,那这门亲事就成不了的。” 梁玉琢说话间,嘴里也苦涩了起来。她突然庆幸自己想得明白,让鸦青把二郎带出去了,不然屋里这情况,只怕二郎心里也不好受。 “薛家虽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可在城里也已经算是有钱人了。那样的人家,怎么可能看得上我们?而且,我爹是怎么死的你忘了不成,我爹死后薛家是怎么做的你也忘了不成?” 梁玉琢闭了闭眼,努力压下心口的酸涩,“你想攀上薛家,为的不是我吧?” 再睁眼的时候,梁玉琢果然瞧见了梁秦氏脸上赫然是被人看穿的惊惶神色。 “阿娘,你是为了二郎吧?” 她活了两辈子,加起来都是快四十岁的人了,怎么可能还看不透一些事。在她工作的地方,类似的情况也不是没发生过,她要是再这么天真的以为,梁秦氏想攀附薛家只是为了她能有个好夫家,那她是不是就该回炉重造了。 见梁秦氏不哭也不说话了,梁玉琢低头勉强一笑,弯腰把地上的银钱一点一点拾起来,重新放到桌上。 “这钱是给二郎上学用的,你别丢了。以后我赚的钱我花,你赚的钱你花,每年我会给你三两银子,二郎归我养,五亩田不分,有了收获我会给你一些。” 梁秦氏踌躇了一下,看着女儿的脸,却一时说不出话来。 梁玉琢也没再多说:“阿娘,我去忙活了,晚上我去别处吃。” 从屋子里出来,听到再度传来的哭泣声,梁玉琢又垂下头,看了好一会儿脚下的地,轻吁了口气,这才迈出脚步往废园那边走。 得知了梁玉琢都跟梁秦氏说了什么话后,饶是多吃了几年盐的汤九爷,也忍不住瞪圆了眼珠子。 “你脑子里都藏着些什么?”汤九爷瞪眼,手里的细竹竿子直接抄起来打到了梁玉琢的手臂上。 二郎在门口玩,虽然边上跟着鸦青,但汤九爷这一嗓子下去,还是让他丢下手里玩的东西,噔噔噔跑了过来,临进门的时候还被门槛绊了一跤。 摔倒了二郎利索地再爬了起来,抹了把手上的汗,直接跑到梁玉琢腿边把人抱住就喊阿姐。 “喊什么喊,你阿姐都快跟你分家了!”汤九爷气得吹胡子瞪眼睛,看完迷迷糊糊的二郎再看垂着眼不吭声的梁玉琢,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跑你娘面前逞什么英雄?每年三两?这银子就是这么好赚的?还二郎归你养?你倒是把你自己养活了,再去管你弟弟的事!你娘疯了你也跟着发疯?” 知道梁秦氏想给村里的先生每年三年银子的束脩,汤九爷差点笑出声来。只觉得这女人糊涂起来也是什么都不管,一心扑在儿子身上。可等到梁秦氏为了儿子,打算拿女儿探路的时候,汤九爷顿时对跟前的这小姑娘心疼得不行。 “我能赚,也养得起……” “那你就不嫁了不成?” 鸦青在门口站着,听到汤九爷这问话,当即想跟着问一声。虽然那钱来的利索,可毕竟不是长久之道,一次两次还可以,多了她也是不信梁玉琢能变出够换几十年银钱的食谱的。 大抵是因为“嫁”这个字,最近听得有些多了,而且有之前梁秦氏的刺激在,梁玉琢这会儿终于神情微微变了,慢慢的全身都颤抖了起来。 二郎原本还只是抱着阿姐,眼睛已经往汤九爷摆在桌上的花灯上瞅了,可滚烫的眼泪落到他额头上的时候,小小儿郎蓦地一怔,抬头才发觉,泪珠子正从他家阿姐的眼眶里滚出来,大滴大滴地往下掉。 “嫁?嫁给谁?她要拿我换钱,虽然还没答应,可已经心动了。” 梁玉琢擦了把眼泪。 穿越到这个地方已经快一年了。她原本还庆幸,下川村不穷,梁家也不是穷到揭不开锅的地步,慢慢来总还是能把日子过下去的。她也自信,凭着手里头的那点本事和三不五时的好运,说不定家里的生活能起色不少。 可到底穷人家卖女的事还是叫她碰上了。 梁秦氏没有明着说卖女,可拿女儿的亲事去换聘礼,和卖女又有什么差别? 区别大概不过是别人家卖女是喊了牙婆上门,而她则是放出消息托人打探谁家想娶媳妇。 她穿越至今还没因为谁哭得这么难受过。如今却是全都受了,就连那个家也不想再踏进一步,甚至于害怕夜里睡着的时候,会毫无知觉地被梁秦氏卖了出去。 可大概是伤心过头了,这眼泪掉了也就掉了,擦干之后就什么都没了。梁玉琢低头,瞧见二郎贴心地抱着自己,肉嘟嘟的小脸上满是心疼,眉眼一弯,将人抱起在脸颊上亲了一口。 “二郎,以后阿姐养你。” 小小儿郎还不懂这句话的意思,然而不管是汤九爷还是鸦青都明白,梁玉琢这一回是打定主意要把二郎的事扛在自己身上了。 只是,她不过才十五岁,以后的路还有那么长,又有谁知道前行途中会遇上什么。 第三十五章 因着下川村都是脚踏实地的农民,有那个天赋读书出人头地的,这些年也不过才出了一个梁文。 只是梁文的学识也才到一个秀才,就断了。再往后,什么都没有,只能当个教书的先生。 因此,村里唯一的学堂向来只是村里人给自家孩子识两个字的地方。 至于光耀门楣什么的,还真没多少人这么想。 二郎在梁秦氏得了银钱后转天就被带到了学堂。奈何钱都捧到了面前,先生仍旧没松口。 梁秦氏抱着儿子好生在学堂哭了一场。这事很快就在下川村传遍了。 虽然明面上没人敢说什么,毕竟学堂是薛家设的,薛家不肯收二郎,旁人也说不得什么。可薛家跟梁文的那点事,村里人还是清楚的,私底下都在说薛家这事做的不地道。 可不地道又怎样。 那是薛家的意思,薛家觉得自己在梁文死后对孤儿寡母做的已经够多了,那就可以了。 然而这事还没了。 在学堂再次拒绝收二郎这件事过去半个月后,村子里忽然开始传话,说梁秦氏托人去薛家说亲,想把梁玉琢说给薛家二房的薛瀛,也就是梁文救的那人。 这话说也就罢了,薛家却是借着这话狠狠扇了梁秦氏一巴掌,直言薛家伺候不起梁家的姑娘,私下却有放话说梁文的这个姑娘是个能逞凶斗狠的主,谁家娶了就得倒霉,便是做妾也是不够格的。 消息在下川村传开的时候,梁秦氏又狠狠地哭了几天,饶是徐婶陪着劝慰了好几日,也不见梁秦氏脸上浮出一丝笑颜。反倒是梁玉琢,却仍旧过着自己的日子,也不管那些话到底都是谁传出来的。 只知道不过是一个月后,村子里新传的消息,就成了梁连氏家那位因为出了丑正在待嫁的闺女,被人发现在偷偷喝安胎药。 如此,倒是再没人盯着梁玉琢指指点点了。 毕竟她身上的事,最多不过是主动去说亲的梁秦氏有些自不量力,多的倒是没什么了。而梁连氏家里的那姑娘,却是实打实地又丢了一次脸。 这还没嫁呢先失了身,失了身正在备嫁呢,又怀上了。 也许是因为上辈子活在现代的关系,梁玉琢对这种恋人之间有婚前性行为的事,倒不是特别厌恶,只要不滥交,情到浓处自然而然的又有什么关系。 可她也不敢把这话放到明面上说,这里毕竟是古代,思想陈旧,哪里能接受姑娘家发生这种事,村里的老人们没提出浸猪笼已经是好的了。 也因此,梁玉琢的大伯梁通这一回没再把婚事拖下去,直接就找道士算了个黄道吉日,打算草草把女儿嫁出去了。 这日子,挑得有趣,正好挑到了大年三十。 梁玉琢得知这个日子的时候,正坐在院子里教二郎认字。梁连氏亲自来找梁秦氏,为的是想大年三十那天,她们母女俩能过去那边吃杯水酒。 “我是不乐意的,哪能就这么草率地把闺女嫁出去,可她爹心狠,抄着棍子在家里砸瓦缸,说是不嫁就把闺女跟她肚子里的那块肉一起打死。” 梁连氏拿着帕子擦眼泪的架势摆得很足,只可惜到底不是城里的妇人,模样长得也不是太好,摆出这副举止反倒让人看起来有些倒胃口。 更何况分明是假哭,哼哼唧唧干嚎两声,也只有梁秦氏才会跟着掉了泪珠子。 “要是当初就嫁了,哪里会有真多么事。”梁秦氏忍不住劝慰。 “那怎么成!”梁连氏大叫,“那会儿我姑爷家里穷得可是连点聘礼都给不起的!” “那眼下呢?” “眼下……眼下苦是苦了点,可孩子都怀上了又能怎么办……嫁就嫁吧……”说着,梁连氏又干嚎了几声,抓着梁秦氏的手就道,“弟妹,从前那点事你可别记在心里头,过来吃杯水酒啊。” 梁家这事难听,有些关系的人家都不愿在大年三十这样的日子去吃这种水酒。梁通拖着不方便的腿也是走遍了认识的人家,可大多不愿意上门,梁连氏虽有埋怨,可为了脸面还是求到了梁玉琢家。 等人一走,梁秦氏就叹了口气,回头瞧见梁玉琢和趴在她腿上认字的二郎,心底又有些难过。 自那日母女俩的谈话后,梁玉琢当真狠心地没再拿她当亲娘看,进出客套地就好像是在跟陌生人说话,反倒是时常带着二郎,有了什么好的都依旧记得给二郎也捎上一份。 至于孙大夫那远房亲戚鸦青,更是客气地对她行礼。这家里一下子就好像住进了两个毫不相干的人。 可梁秦氏想要重新拉拢女儿的时候,她托人上薛家说亲的事情又冒了出来。现如今,她是又气又悔,气梁玉琢的心硬,也气薛家的心狠。 饶是梁秦氏再怎么心酸难过,后悔自己想攀薛家这门亲事,都已经覆水难收。 母女俩的关系在冰点维持了很长的日子,就这么,大年三十到了。 下川村的年,过得比较简单。 梁通家嫁女儿的事,因为丢脸,也不敢大操大办。起早送了闺女出嫁,梁家只简单的喊了一两桌愿意来的亲朋好友吃了饭,这场亲事就算成了。 大年二十九那晚,梁玉琢跟鸦青陪着梁玉葵睡了一晚上。大概是因为怀孕的关系,梁玉葵难得没有再说些带刺的话,只是神色恹恹的,似乎不大能提起精神,偶尔抬眼瞧见鸦青,脸色又忽的发白,只摸着肚子不敢说太多话。 到了出嫁那天,梁玉葵穿了身粗粗赶工做的嫁衣就被送上了牛车。等到入夜,亲朋好友们皆散去,梁连氏原本还想拉住梁秦氏说些话,却被梁家老太太狠狠吼了一顿。 梁家老太太这肚子生了四个孩子,三男一女,梁玉琢她爹是最小的,也是最不受宠的。自从分家之后,老太太倒是没怎么找过小儿子的麻烦,可每回小儿子带着儿媳回家的时候,老太太向来都是对小夫妻俩毫不客气的。 就连这一回,孙女出嫁,大儿子把小儿子留下的孤儿寡母请过来吃酒水,老太太都一直在人前忍着,等到外人都没了,这才开始拍桌子。 “你把她叫过来干嘛!丢人现眼吗?” 老太太把桌子拍得震天响,梁连氏低着头坐在一边一声不吭。梁玉琢就在边上看着,怀里抱着显然被吓坏的二郎,冷眼看着大伯急匆匆走到老太太身边安抚。 “都分家了,她就不是老梁家的人,你请过来干嘛?她干的那些丢人的事情,你不知道吗?” 换作从前,梁连氏早在这时候跳出来,跟着一旁撺掇老太太针对梁秦氏了。可这会儿却沉默着不敢开口,任凭老太太发了好大一通脾气,也依旧低着头,咬唇不语。 房间里亮着油灯,兴许是为了省那点钱,灯捻挑的小小的,映着坐在上头的梁老太太满脸阴鸷。 梁玉琢听村里的老人说过,她的祖父年轻的时候生的不错,可因了家里穷,拗不住爹娘,只得讨了嫁妆丰厚的老太太过门,之后倒是借着老太太的嫁妆买了田地,日子稍稍好过了一些。也因此,老太太一直被祖父敬重着,时间久了,养出了脾气。 梁玉琢穿越至今,只同这位老太太见过几次面,无一不是将梁秦氏从头到尾骂了一遍,今日也是如此。 “你个破落户,养着我老梁家的儿子也不晓得给老梁家攒点脸面!凭什跑去找薛家说亲!” 老太太把桌子拍得越发响,梁玉琢瞧着梁秦氏脸色苍白,怀中的二郎也满脸惶惶,忙道:“奶奶,阿娘也是一时心急这才错了事……” 老太太抓起桌上的一个粗陶茶碗,直接就往梁玉琢身上泼。 那茶是滚烫的,里头放着茶叶梗,这一泼径直泼到了梁玉琢的肩头,就连脸侧也被烫着一块。 梁玉琢脸上一疼,本来有些忍不住,可刚要张嘴,衣角却被梁秦氏扯住。 她低下头没再说话,只听着老太太拍桌子的响声,和一屋子大气不敢喘的沉默。 等到老太太骂得累了,梁连氏赶紧扶着人回屋洗漱。梁通有些愧对弟媳,拉上儿子送人出了门。 回家的路上,梁秦氏一直抱着二郎,沉默不语。 梁玉琢的脚步越来越慢,鸦青回头看了她两眼,见她眼帘微垂便知又在想些什么,刚准备要开口,许是有小孩在院中放炮,“砰”的一声将人吓了一跳。 鸦青循着声音看向正在放炮的院子,再回头的时候,眼神一直,忙不迭福了福身,往后快走几步,隐去身影。 所幸此时梁秦氏抱着二郎也走得有些远了,加之天色已黑,倒不用避讳什么。 梁玉琢殊不知鸦青的举止,垂眼想着梁家的那些事,耳侧俱是鞭炮声,震聋欲绝。等到有临近的鞭炮声停下,她堪堪回过神来,却有一马四蹄兜转,停到了她的身侧。 “为何入夜了还在此处?” 梁玉琢抬起头,看向马背上的男人。 大约是一路风雨兼程的关系,临行前剃掉的胡须已经重新爬满,唯独那双眼睛,依旧能够清晰地让她辨认出来人的身份。 而钟赣,也是自然发觉了梁玉琢脸侧及脖颈,因着突然炸开的烟花,看得格外分明的红色。 钟赣的眼很快就在她的身上扫了一遍,没发觉别处有什么伤后,当即俯身一把将人拉上马背,就着满村爆竹声,踏焰四蹄飞奔,径直往山上去了。 山脚下,早有一行人骑着马候着,谈笑间听到马蹄声扭头看去,正提着灯笼同人说话的老三登时睁圆了眼睛。 “指……” 就要脱口而出的话语,被钟赣的一记横眼扫灭。众人静默,只目送着踏焰驮着马背上的一对男女进了山,方才队列整齐地不远不近地跟上。 前头那一对一言不发,后头的他们也不敢随意谈笑,唯独老三,和老四共挤一匹高头大马,满脸愣怔。 老四仔细一听,才在爆竹声中,听见老三的喃喃。 “这大年夜的把人姑娘直接带回府,晚些时候怎么跟人家里交代……” 第三十六章 入夜后的钟府,梁玉琢还是头一回来。 门口早有人候着,瞧见踏焰飞奔而来,上前就要迎候,抬眼瞧见钟赣身前的人,虽瞪圆了眼,却当即低下头,一言未发地牵过马缰。 大约早得了消息,府里的仆役已经备好了浴桶和热水。然而钟赣入漱玉轩后,却是径直将人抱进卧房,扭头命人拿来烫伤药。 “谁泼的?” 钟赣的声音有几分低沉,拿过烫伤药后,扭开盖子,沾了一指头就要往梁玉琢的脸上抹去。 梁玉琢下意识地避让开:“是我自己不小心……” 钟赣并未介意梁玉琢的闪躲,将手中药膏扔进她怀中,一手抓住她的臂膀将人制住,另一手直接抹上她的脸侧。 直到梁玉琢脸颊上的烫伤被厚厚涂上了一层烫伤药,这才命她抬头,把药继续往勃颈处涂抹。 “这个位置的烫伤,难不成是自己喝茶手抖往肩膀里头灌水了?” “……” 想起跟前这男人到底是锦衣卫出身,自个儿的谎撒得有些低级,梁玉琢心底一阵懊悔,脸上的表情也下意识带上了恼意。 钟赣只扫了她一眼,便松开了手:“余下的部分自己涂上药。”他说罢,将梁玉琢一人丢在房中,径直出了门,顺手又将门给严严实实地带上了。 听到吱呀门响,梁玉琢只觉得方才被涂抹过烫伤药的部位滚烫发热,也不知到底是药膏的关系,还是这个男人手指的问题。 她抿了抿嘴唇,绕过房中屏风,将衣裳解下,果真瞧见从肩头到手肘处一片烫伤。 而那人,显然也是知道男女有别,不便帮忙上药才阖上门出去了。 “知道不能帮忙,刚才那是什么意思……” 梁玉琢嘴上嘟囔,握着烫伤药的那只手却是紧了紧,唇角不由自主地微微上扬。 钟赣带着一行锦衣卫回府,命人各自退下后,厅中只剩近身几人。他低头不语,厅中几人便也沉默无言。 老三却是个忍不住的,实在是憋得慌了,一口喝掉杯中茶水,张口就问:“指挥使怎么把梁姑娘也带回来了?这天都这么黑了,她一个姑娘家晚些怎么回去……” 老四抬手就是一个巴掌拍在老三的后脑勺上,却是眼观鼻鼻观心,只低头喝着茶水,仿佛方才那一巴掌全然是别人打的。 “怎么就知道打我,老四,你说我这话难道不对么,梁姑娘那名声到底……” “我命你留在村里,可是让你成日在府中偷懒的?” 茶盏搁下,不轻不重发出“咚”的一声。老三一个哆嗦,当即抱拳行礼:“指挥使命标下留在此处,一是为了继续暗中盯着如今新上任的县官可有贪腐行径,二是为了从旁帮衬梁姑娘一二。” 钟赣闻言,抬起眼,口气淡淡:“那下川村中的传言都是怎么回事?” 老三愣怔。 老四实在见不得他这一副呆傻的模样,轻轻咳嗽两声,压低声音道:“指挥使回程途中收到鸦青的飞鸽传书,提及了梁姑娘之母欲为梁姑娘说亲,不想遭人讥讽,累及梁姑娘名声一事。” 老三当下抬头,看着坐在主位上的钟赣,惭愧不已:“此事是标下失察。因鸦青在姑娘身边,标下以为无事,故而那段时日皆在县衙盯梢,不想竟会出了此事。” 他老实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忽的又朝着钟赣眨了眨眼,打趣道:“先前村里头忽的开始传出,梁家大房的女儿婚前有孕的消息,可是指挥使的主意?” 这会儿,不光是老四想要再给他结结实实来一巴掌,便是厅中其余几人,也登时横眼看向老三,恨不能把人拖出去打一顿,省得万一惹恼了指挥使他们这一帮人都没得好日子过。 然而,似乎是因为老三提起了这事,钟赣身上方才还带着的戾气,竟烟消云散,眼底也不似此前的冰冷,只屈指瞧着桌面,一下又一下,良久才再度出声。 “鸦青的本事,比你大些。” “鸦青她一小娘们,论本事,怎能敌得过标下!”老三拍着胸脯,“标下身强力壮,一只手便能将那小娘们丢到山沟里!倘若下回梁姑娘还遇着这些事,标下定会将传话之人揪出来,狠狠揍上一顿为姑娘解气。” 一厅的人不语,只当他是个逗乐的,各自低头喝茶,却是错漏了钟赣眼底转瞬即逝的笑意。 梁玉琢的药涂得很快,等洗过手后,还能感觉到烫伤的部分火辣辣的疼。 才从梁家出来的时候,大抵是因为心思都用在了别处,反倒是没注意自己的烫伤。只是这会儿,涂了药,痛得有些厉害。 梁玉琢忍不住眯了眯眼,呼了口气。 她从卧房里出来的时候,早有人跑去前院通报了钟赣。等到梁玉琢从漱玉轩出来,钟赣已踢开凑到身边来的老三,等在了漱玉轩外。 虽被她占用了卧房,男人却仍旧换上一身常服,将之前传来的那身染满风霜的旧衣换下,简单擦过脸,又剃了须,露出光洁的脸孔,此时正目光沉沉地看着她。 梁玉琢轻咳两声,别过脸:“钟叔,谢谢你的烫伤药。” 她在孙大夫那也拿到过烫伤药,气味刺鼻,效果也不甚好。 倒是方才那一小盒,虽然不过巴掌大,但膏体色泽鲜明,气味芳香,似乎不是什么廉价货。 胳膊上的那些烫伤,一涂就用了不少,她此刻心底不由有些难为情。 钟赣得了谢,只微微颔首,迈出脚步,领着梁玉琢往前走。 入夜后的钟府,没了白日的闹腾,老三也不知被拉去了哪里,从漱玉轩到府门,一路无言,只有北风,将钟赣手中的灯笼吹得微微晃荡,烛光摇曳。 门外早有校尉牵着踏焰候着,另有一人手中捧着大氅,见钟赣出现,忙迎身上前,将大氅披上他的肩头。 踏焰先前吃过马草,也简单休整过了,此刻倒也不累,喷着响鼻,摇头晃脑地就往梁玉琢身边蹭,张口要去咬她的头发。 钟赣伸手,推开得寸进尺的马脸,翻身上马,顺带着伸出了手。 梁玉琢盯着眼前的手掌有些迟疑。 她有想过回头怎么回家。不外乎是找人送她下山,却没想到这个送下山的人会是钟赣。 之前上山的时候完全是被拽上马背的,只是那时心里发懵还来不及,回过神来时已经到了马上,匆忙叫喊只会引来村里人的注意,这才一言不发就跟着上了山。 这会儿却是下山回家,再这么同骑…… 明知道她在犹豫什么,钟赣却是不发一眼,直接驱马上前,弯腰一把捞过她的腰身,直接将人带进怀中,转首便往山下走。 山中北风吹得呼呼作响。 两侧俱是在北风吹刮下簌簌作响的树叶声。 梁玉琢本是坐在马前,踏焰的速度虽然不快,可这北风迎面刮来依旧觉得脸颊生疼。身后一拳距离外坐着的就是钟赣,男人的身躯硬朗,如一堵墙,双臂放在她的脸侧,大氅恰好遮住她的臂膀,稍稍带来一丝暖意。 可迎头兜来一阵风,吹得她顿时闭上眼,后背顷刻间靠上温暖的躯体。 风声仍在耳畔呼啸,然而身体在那一刻起却并不觉得寒冷——钟赣直接把她拢进了怀里,大氅披在他的身上,却也连带着簇拥住了她。 梁玉琢有些微滞,却听得头顶一声“失礼”了,踏焰的速度竟又提快了几分。 迎面而来的风吹得厉害,梁玉琢只得闭眼低头,周身被暖意笼罩,鼻尖是男人身上淡淡的……血腥味。 “你受伤了?” 梁玉琢猛地睁开眼,扭头就去看钟赣的脸。 爆竹声越来越近,可月光星光却有些昏暗,只依稀瞧得见钟赣的模样,却辨识不出他的神情。 “无碍,只是小伤。” 男人的声音风淡云轻,似乎当真只是小伤。梁玉琢却知,锦衣卫这样的身份,哪怕只是底下小小的校尉、力士,出门任务,一不留神就会丢了性命,便是受伤也绝不会是小伤这么简单。 与老三相熟后,也时常听他提起出任务时的艰辛。老三常说,一同出任务的伙伴,不定哪日便会丧命,若是运气好,受了重伤,留下一命,也可能断了一臂,或是没了条腿,少个耳朵,瞎只眼睛都是好的。 她想着,一时鼻尖发酸,两手揪住大氅,哑声道:“钟叔,其实你不必亲自送我下山……” 钟赣不语,只腾出一只手,拍了拍她的脑袋。 踏焰寻了另一条僻静的路进了下川村,路径废园时,里头还能瞧见亮堂的烛光,似是汤九爷将做好的灯笼都给点上了灯,屋内亮如白昼。 梁玉琢此时却全然没那心思关注废园,只想着早些回家,也好让钟赣回去养伤。 踏焰在孙大夫的门前停下,喷了喷响鼻,四蹄前后踏步。钟赣先行下马,梁玉琢仍坐在马背上,身上的暖意顷刻间散去的时候,她忍不住打了声喷嚏。 “姑娘。” 孙大夫家原本紧闭的柴门突然打开,鸦青从屋内疾步出来,手里还抱着一件外衣,见人被扶下马背,赶紧上前帮着披上。 “鸦青?”梁玉琢不解,“你怎么在这?” 她先前遇上钟赣时,鸦青分明走在前面,即便后来发现她不见,也不该这时候会带着外衣出现在此处。 鸦青抿唇,看了一眼钟赣,恭敬行了一礼。 如此,梁玉琢自然猜得出这里头的玄妙。 她有些惊诧地看了看这几个月一直和自己进进出出,形影不离的鸦青,又扭头去看沉默不语的钟赣,只觉得后者一双眼睛漆黑如墨,眸中却又带着深潭,定定地看着自己,不曾偏离片刻。 回家的时候,梁秦氏还未睡下,听到柴门关上的声音,二郎穿着小袄从屋内奔出,迎面就要扑到梁玉琢的身上。 鸦青忙上前一步把二郎抱住,好生道:“你阿姐身上被茶水烫着了,一碰就疼,好二郎过几日再叫你阿姐抱号码?” 被茶水烫着的事,二郎还记得清楚,听了鸦青的话,他扭头去看梁玉琢,得到阿姐的颔首,眼眶顿时发红。 从鸦青的怀中下了地,二郎慢吞吞地走到梁玉琢的面前,伸手抓着她的衣袖,仰头问:“阿姐,你现在疼吗?鸦青姐姐之前说你被烫着了,所以先去孙爷爷那上药了,现在还疼吗?二郎给你吹吹,吹吹就不疼了。” 能得二郎的安慰,梁玉琢心头暖洋洋,蹲下身和他平视:“好二郎,等阿姐不疼了,就多抱抱你。”她说罢在二郎的脸颊上香了一口,这才把人送回梁秦氏的屋里,自己和鸦青一道进了屋。 门才关上,鸦青却是“噗通”一声,先跪了下来。 第三十七章 梁玉琢过去没见谁在自个儿面前跪过。鸦青的这一下,把她吓得不轻,慌忙伸手就要把人从地上拉起来。 “你好端端跪什么,我还什么都没问你呢。” 鸦青连着叩首,抬头的时候眼角已经泛红,就连额头也叫地上磕出了印子。 “姑娘待鸦青好,鸦青心里知道,今次主子回来了,鸦青也不再欺瞒姑娘,只想求姑娘,等日后主子要鸦青回府时,求姑娘开口留鸦青。” 先前相处的那段日子里,鸦青从来都是一口一个“姑娘”,一口一个“我”,梁玉琢听见她这回嘴里连“我”字也不说了,喊着她自己的名字,便知是露了卑怯。 这请冷冷的小姑娘,素来和梁玉琢同进同出,村里人只道是孙大夫家的小亲戚成了梁家大姑娘的尾巴,却不知这里头竟还同钟赣相关。 梁玉琢的眼神变了变,咬唇将人搀扶起来:“你这一跪,跪得我稀里糊涂,倒不如把事情仔细同我说了,我也好明白这里头的沟沟回回。” 鸦青到身边这些日子,梁玉琢最初也觉得有些奇怪。这小姑娘说是投奔孙大夫来的,可白天却鲜少去孙大夫处,反倒是跟着她进进出出,还帮着照看二郎。夜里更是同睡一屋,端茶送水,如同丫鬟一般。只是偶尔举手投足间的利索,能让她瞧出一两眼和寻常人的不同。 “姑娘。”鸦青抿了抿唇,抓着衣袖道,“鸦青原本就是个下人,主子给口饭吃,鸦青就为主子卖命。主子不放心姑娘,鸦青就过来照顾姑娘。” 梁玉琢知道,鸦青嘴里的“主子”十有八九指的是钟赣。只是想到那个男人说过自己的身份,心底一时间有些疑惑。 一个校尉,也能被人称作“主子”不成? 兴许是梁玉琢眼中透露的不解,鸦青摇了摇头:“主子的身份,鸦青不好与姑娘言明,待来日主子愿意说时,姑娘尽管问便是。”她似有犹豫,抬眼小心看了看梁玉琢淡淡的脸色,说,“主子到底对姑娘是不同的,姑娘不用担心。” 梁玉琢不是小姑娘了,鸦青话里的意思,她怎么着也不会听不懂。只是被人这么暗示出来,她也说不出别的话,只觉得双耳发烫,装作不懂扭头去铺床。 然,心下此刻在想的,却是方才骑马下山时,那从背后传来的暖意,和箍在身边的结实臂膀。 见梁玉琢不说话了,转而去铺床,鸦青赶紧上前,利索地拿过被子帮忙铺开,一边铺一边还小心翼翼地打量她的脸色。 直到确定她脸上的神情并无不悦,这才放下一颗心来,说起了自己到下川村前的事。 梁玉琢也不拦她,只听着屋子内鸦青的声音轻描淡写地讲述她从小到大经历过的那些事。悲伤的,庆幸的,开心的,期盼的,还有痛苦的。 那些事听着就好像是上辈子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可真从鸦青嘴里听到,梁玉琢的这颗心却沉甸甸的,有些发疼。 等到鸦青吹灭了蜡烛,爬上床来睡觉。与她同睡一榻的梁玉琢忽的就翻了个身,睁着漂亮的眼睛盯着她看。 “你放心,要是钟叔哪天要你再回那鬼地方,去做别的事,我就去求他把你留给我。” 末了,梁玉琢又顿了顿,“只是,他当真对我不同?” 没谈过恋爱,只看过小说电视剧加漫画的梁玉琢,哪里知道被人放在心头究竟是什么感觉。鸦青暗示的那份意思,她也唯恐只是自个儿的误解,忍不住像个小姑娘一般,入了夜,同身边最亲近的人问起了这事。 鸦青还没闭眼,想了想先前在孙大夫房门前瞧见的指挥使的那双眼,心下大定。 “姑娘,主子他欢喜你呢。” 大年初一的下川村,热热闹闹的,各家团圆。 隔壁俞家是新丧,自然不会和别家一样热闹,梁秦氏本想把徐婶喊来家里一起吃顿饭,毕竟两家如今都成了寡妇,有些私房话便有了说处。 可俞家还有两个儿子一个儿媳在,徐婶便是想过来,也念在儿媳的面上,留在家中同儿子一道过这个年初一。 梁秦氏有些遗憾,看着二郎不怕冷地在院中奔来跑去,身上穿着用闺女买的布料和棉做的袄子,心底难免想起了丢下她们孤儿寡母的男人。 灶房里飘来饭菜香,不多会儿,梁秦氏就瞧见闺女提着一篮子东西从里头出来,身后跟着孙大夫家的远房亲戚,一前一后要往外走。 二郎瞧见姐姐,忙丢下手里正在玩的草蚱蜢,扑过去就要抱人。快跑到跟前了才想起昨晚鸦青说的话,硬生生停下脚步,仰着头,可怜兮兮道:“阿姐的手臂还疼吗?” 梁玉琢摸了摸二郎的脑袋,指了指灶房,说里头给他特地留了吃食,这才向着梁秦氏颔首,踩着步子就出了门。 二郎目送她出门,扭头一声欢呼跑进灶房。梁秦氏生怕里头有东西烫着儿子,赶紧追了进去,却瞧见灶房内早摆了几道菜。 看着这些同酒楼里的菜肴比起来,相差无几的精致菜色,梁秦氏免不得鼻头一酸,扭头抹去眼角的泪,拿起盛着馎饦的碗,喂进二郎的嘴里。 那边,梁玉琢和鸦青出了家门,分了左右。鸦青去了孙大夫处,送去的自然是梁玉琢做的几道小菜,算是让鸦青这个名义上的亲戚陪着老大夫过个年吃顿饭。梁玉琢则往废园走,篮子里装的出了菜肴,还有一小瓶酒。 汤九爷是个鼻子灵的,还没等她进门,就已经闻到了香味,嗅着嗅着摸到门口,眼珠子直往篮子里钻。 “都带了些什么过来?” 这话还在嘴边刚落下,汤九爷的手已经去揭篮子上头盖着的布。梁玉琢顺手把篮子往回收了收,绕过他进了屋。 哪怕是过年,汤九爷这屋子里依旧堆满了他做灯笼用的各种材料,桌上更是东一摊西一摊摆着。 梁玉琢叹了口气,帮着把桌上的东西摆到一边,这才从篮子里取了菜肴出来摆上。 “中夕祭余分馎饦,犁明人起换钟馗。九爷,正月初一要吃馎饦。” 盛在碗里的,像是猫耳朵一样的面食就是馎饦了。梁玉琢起初并不知道这东西,还是去年过年那会儿,徐婶端了两碗送过来,她才知道,在这儿过年还得吃这么一种东西。后面也就跟着学了一些当地的面食、菜肴,不至于让人觉得太过奇怪。 汤九爷端着碗,看了眼跟着菜汤一起煮熟了的馎饦,又看了看说完宋词后,施施然去帮着整理桌子的梁玉琢,嘴角撇了撇,低头喝了口热汤。 除了馎饦,梁玉琢给汤九爷带来的菜里,有荤有素,色香味俱全。还有那一小瓶酒,是她开春那会儿,上山摘了果子自个儿泡的。 不醉人,口感比较清爽,聊胜于无。 只是这酒下肚了,汤九爷的话也多了起来。 “昨夜你坐谁的马回来的?” “……” 没听见回答,汤九爷抬眼:“早和你说过,山上那些人不是好的,你还偏偏同他们走得近。要是被村里其他人撞见了,你还说不说人家了?” 想起昨夜鸦青的话,为了不叫汤九爷数落,梁玉琢压下面上的燥热,咳嗽两声:“只是遇上罢了。” “一匹马,两个人,大氅子裹着。”汤九爷哼哼,“小丫头片子,你是不是瞧上谁了?” 梁玉琢不语。 她这下不说话,却是平白惹得汤九爷皱了眉头。酒也顾不上喝了,酒瓶子往桌上一摆,就开始横眉竖眼。 “你个丫头,瞧着身子骨小,像是没长开,可到底也该及笄了。你阿娘上回说要给你说人家,转眼就叫人把名声给坏了。即便如此,你也没必要跟着胡闹。” 他拍着桌子的样子,像极了梁家那位老太太,可脸上的表情却分明是恨铁不成钢的关切。 梁玉琢心底一暖,唇角便情不自禁弯了起来。 “你笑得倒是开心。”汤九爷瞪眼,“山里头那户人家到底什么身份,你知晓吗?” 他只当跟前的丫头不知那帮人是锦衣卫,心里担心小丫头年纪轻轻被人三言两语骗了去,一想到日后得为个风里来雨里去,刀光剑影朝不保夕的汉子一日日守着熬着,汤九爷就觉得自己这颗心生疼。 “那些可都是会挥刀杀人的家伙,你一个小丫头,日后许个寻常人家,小夫妻俩安安稳稳过一辈子挺美的,别叫人几句话骗走,过上伤心日子。” 话说到这里,汤九爷难免想起自个儿过去的锦衣玉食,鲜衣怒马,更是觉得得把人看顾好了。 梁玉琢笑笑,正要把桌上吃干净了的盘子收进篮子里,忽的就听见门口有人喊话。她往外头走了两步,就瞧见老三在门口张望,身后还站着一人,迎风而立,沉默不语。 “老三叔叔?” “丫头果然在这儿。”一见梁玉琢,老三立马咧开嘴乐呵,“指……老大在外头找你,见了鸦青,说你到废园这边来了,所以就过来了。”老三眨眨眼,催促道,“还不快些过去。” “过去干嘛?”汤九爷跟着从屋里出来,一眼就瞧见了门外朝这边看过来的男人。 “自然是有事。” 老三大步上前,嘿嘿一笑,挡住汤九爷,“汤九爷,这小儿女说话,老人家就不必搀和了。再说了,九爷藏在这小村子里的事,要不是外头那位拦着,只怕前些时候就被人找着了,所以这事您看就让这对小儿女去了如何?” 汤九爷闻言,张口就要呵斥,却被老三一把拉住,拖着就进了屋子,嘴里还嚷着:“都说汤九爷的灯笼做得好,老三我这粗人今个儿也文雅一回,瞧瞧灯笼。” 汤九爷和老三的那些举动,梁玉琢自然没看明白,只见着门外龙章凤姿的高大男人正朝自己这边看来,目光沉沉,像是在等着自己过去。 于是乎,脚下的步子,就这样不由自主地迈了出去。 天不亮的时候,钟赣就醒了。和底下的锦衣卫们一道吃过馎饦,就允了他们各自散去,自己带上老三下山找人。 在孙大夫那处遇上鸦青,得知要找的那小丫头这会儿在废园,便又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如今见着了人,他却一时不知应当怎么开口。 想了一夜的话,在喉间打了个滚,却自个儿落回了肚子里。藏在袖口中的东西被他在指尖摩挲了一遍又一遍,最终又藏回到深处。 “昨夜忘了同你说。”钟赣看着她,看她身上瞧着簇新却料子不见多好的衣裳,瞧见她光溜溜的脑袋上毫无首饰,收回神,“我这次出任务去了闽越,那里有种稻子,产量高,易种植。这次寻了些回来,来时见你地里并未种新稻,就想麻烦你帮着试钟一次。” 他顿了顿,似乎是担心自己的话被拒绝,又紧跟着追加了句,“我允你十两银子,将你家除开种小豆外的几亩地都种上我带来的稻子,不管收成如何,待收割时全都给我。这样如何?” 梁玉琢愣怔。 男人依旧是那样没多少神情的脸孔,可言语间却有些匆忙,只那双眼睛定定地看着她,像是要将她整个人都刻进脑海中。 她没来由地觉得脸颊发烫,慌忙低头答应。 等到来日那些稻种在她家田里生根发芽,长出沉甸甸的稻穗,她才知,这稻子究竟有多好,而这男人又究竟有多用心。 只是此刻,梁玉琢丝毫不知,躲在废园中偷窥的老三却捂住脸,痛苦□□。 “我的老天爷,我现在才知道,这人追起姑娘来,不送金银首饰,送的居然是种籽……” 第三十八章 秋收的时候,梁玉琢家里的那几亩田红了一村人的眼。 原本,村子里的田地大多都是跟地主租赁的,种的自然也是地主点名要的东西。梁玉琢家里的田改种籽的事,下川村里人都知道,可那会儿大部分人都是摇头的。 好端端的香稻不种,偏生要种别的,万一收成不好可怎么办? 那时候里正薛良还出面劝过梁玉琢,后来也不知怎的,种籽仍旧换了。村里的汉子们就回头同自家媳妇打了招呼,只说后面多照顾照顾梁家的孤儿寡母,怕种出来的稻子还不够她们母子三人吃的。 可如今呢。 一场秋收,让全下川村的人都发现,梁玉琢种的这几亩稻,产量竟然比以往种的稻子翻了几翻。 有了她的带头,下川村几乎不用里正薛良的鼓动,大伙儿都把地里的稻种改成了她种的那一种。只等着好好侍弄一翻,到了收获的时候,能多结些稻穗出来。 也许是因为这个关系,梁玉琢新得了一些稻种的消息,没几天就又传遍了村子。 钟赣从闽越带回来的稻种,名为“占城稻”。据说是从他国传进闽越的,因为高产、早熟而且耐旱,在闽越一代很受农家的欢迎。 不过这事,却没放到明面上。 钟赣将带来的稻种全部转交给了薛良,又让薛良找了个借口再送进了梁玉琢家里。村里只当是梁玉琢上回种稻的事叫如今的地主知道了,这才又拿了新稻种让她试试,便也压下了心里头小小的嫉妒,只等着这一回梁家的地里能长出什么好东西来。 只是这一回,梁玉琢再准备种稻的时候,帮忙的人可就不止隔壁徐婶了。 梁连氏和梁赵氏都过来帮忙,末了又偷偷抓了一把稻子回去。鸦青把这事告诉了梁玉琢,她倒不在意,只吩咐鸦青把藏稻种的地方换一换。 梁玉琢得了占城稻,并没有立即就下手去种,反倒是去了一趟钟府。在书房二楼,翻找出古书,整整看了一日,这才返回家中,开始湿种。 大约是因为一时事了,钟府的汉子们都闲来无事,便被钟赣差着下了山。这些汉子们有出身勋贵,也有曾经赤脚下地的平民,到了该插秧的日子,一伙人就卷起裤脚下了地,帮着梁玉琢一天功夫插完了所有秧。 原本还准备着趁机拿点秧苗的梁赵氏这会儿站在田边,瞧着地里这些身强力壮的汉子,有些发懵。 “这……这都是打哪儿来的人?” 不光梁赵氏有些懵,就连后头听了动静赶过来的梁连氏,也是一头雾水的瞧着田里的这些汉子。 下川村不大,乡里乡亲的家里头都有哪些人,谁家不认识谁。可这会儿突然出现这么一伙汉子,各个身强力壮的,怎么也不像是寻常的庄稼汉。更何况他们种的可是琢丫头家的五亩田。 “琢丫头年纪倒是不小了,该不会是从哪儿勾来的野汉子吧?”有嘴欠的妇人躲在一边,眼睛直勾勾盯着那些个汉子身上看,像是能穿透了衣裳瞧见他们的一身腱子肉,嘴上却毫不客气,“这才多大的丫头,也晓得跟汉子厮混了。瞧瞧这些身板,放到床上琢丫头吃得消吗?” 她这话说得猥琐,边上有相熟的妇人眉头当即就皱了起来。 “胡说八道什么,当心叫人听见了,撕烂你那张嘴。” “谁胡说八道了!你也不想想,这稻子都是打哪儿来的,怎么的那地主就瞧上琢丫头家的地了?谁晓得是不是有什么勾搭在。” 稻种来的突然,村里早有人私底下在这么议论,可顾忌着人家里到底出过秀才,哪怕秀才没了,这么评说秀才闺女的好坏也有些不大好,倒是没人把这些话放到明面上说。 就连梁连氏和梁赵氏私下在床上也跟自家男人说过这类话,眼下听见有人说出来了,当即眼前一亮,竖起耳朵仔细听,想再听到些有意思的话来。 正好,鸦青跟着梁玉琢提了篮子,过来给这些汉子们送吃食,当下听到这话,气得就要把人撕了。 “婶子,种籽是里正送来的,您若是心里有什么不乐意的,不妨找里正说说话,在我家田边发这些牢骚,没多大用处。” 比鸦青更快的是梁玉琢的嘴。 老三带着这帮脱了飞鱼服的锦衣卫过来说是帮忙插秧的时候,梁玉琢自己也是懵着了。 可看老三眨把眼睛的样子,她心知这事大抵是钟赣的主意,也不好推却,便想下地示范一次。 哪知这些锦衣卫大多干过农活,下地插秧不在话下,她就拉上鸦青回家烙饼,好给他们当干粮。 没成想,回来的时候竟然会听到这种话。 虽然里正爷爷早说过,这一回再换稻种,村里一定会有人眼红然后说些难听的闲话。但她没想到,暗地里散布些难听的话也就罢了,还真有人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就说出口的。 梁玉琢心知,就是今天没有汉子的事,嘴欠的人仍旧能找出理由来到处说难听的话。 想到此,梁玉琢继续道:“这田是我阿爹留下的,要怎么种,种什么,找谁来帮忙,那都是我家的事。” 田里的汉子们干完了活,听到话,都已经上来了,鸦青给他们倒水洗手,又送上干粮,这些风里来雨里去习惯了的汉子们就地坐在田边,一边啃着干粮,一边听他们梁玉琢和人呛声。 之前嘴欠的那妇人人缘一贯不好,大抵就是因为她那张得罪人的嘴。可人家不光不认为这是什么坏事,还经常叉着腰满村子走,东家说完说西家,直说的他家小子都没了伙伴,大闺女十八岁了也没能说出去,依旧我行我素。 “哎哟,琢丫头,你说你一个黄花大闺女,种田就种田,拿着原先的种籽不好吗,换来换去的。”汉子们在吃的烙饼很香,香得让人有些忍不住,那妇人一抹嘴,好不容易收回视线,咳嗽两声,“你一个姑娘家,到底从哪里得来的新种籽,别是用了什么不好的法子……你也是该说亲的年纪了,可别糟践自己……” 梁玉琢笑笑:“糟践么?” 妇人的胆子大了一些,笑着说:“你阿爹可是个好的,有什么好东西都想着咱们村里人。”说着又唏嘘,“你阿爹要是晓得你现在都跟这些汉子混一块,还不得气死。” “婶子是替我阿爹劝诫我呢。”梁玉琢若有所思地点头,“钟府把这些稻种拿来,拖我试种,为的是产量高的话,就推广开。就连这些大哥,也是钟府派来的人。要是我不试种一下,婶子敢直接把没种过的种籽扔到地里么?” 下川村的村民这些年一直老老实实种着老地主给的香稻种籽,哪怕产量再低,田地少的沿纳回回交完都不够吃饱穿暖,也没见有哪户农家改种别的东西。 梁玉琢最初发现这事时,只觉得村里人老实得过了头。 可她不是坐以待毙的性格,自然会为了赚钱,去谋求其他发展。 家里的五亩田不能丢,那就尽可能地去种产量高、经济效益好的东西,所以有了红豆,也有了后来的新稻。不用下地的时候,帮着汤九爷吆喝买卖灯笼,其中的抽成也不低。她年前还看中了山上的一片地,打算想办法租下来种点别的经济作物。 她从来不是认死理的人,也不是不求上进的,为了能多赚钱,只要不违法,不没良心,不丢失人格,她能吃的苦,受的罪很多。 就像此番妇人说的这些话,如果不是考虑到在村子里还有梁秦氏和二郎,梁玉琢自己是不会放在心底的。 至于钟赣会派人过来帮忙,以她的理解,那个会把稻种当礼物的男人大抵在此之前并没有意识到会有现下的情况出现。 梁玉琢的话,叫那妇人噎住了。 说实在的,若非有她去年的试种,今年村子里种的大概还是和以往一样的香稻。村里人不是没想过种别的东西,可一来这地不是他们自己的,二来香稻种惯了突然换别的,万一产量不好怎么办。 人都是有畏惧的。梁玉琢去年种的稻子产量高,明眼人都能看得到,自然也就成了大伙儿的新宠。只是新宠才种下,她家地里又种下了更新的稻种。 “这……这种籽的事和这些汉子可是两码事!” “本就是一码事,何来的两码?种籽是钟府出的,人也是钟府出的,婶子非把这事掰开了说,安的是什么心?” 这边,梁玉琢同人唇枪舌剑。那头,蹲在田边啃干粮的锦衣卫汉子们,意犹未尽地舔完了手指上最后一点饼沫,低着头互通消息。 “梁姑娘这嘴,真利索。” “那可不。她爹是秀才公,秀才生的女儿,肯定厉害。” “这婆娘说话真难听,人长得也难看,跟梁姑娘站一块,简直脏眼睛。” “嘿,你们说,叫指挥使知道了,这婆娘能过得好么?” “难说。” 汉子们啃完了烙饼,也插完了秧,再蹲着看热闹显然是不成的。正起来打算回去呢,那妇人趁机气急败坏地逃了。一帮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吵不过就跑的妇人,再去看梁玉琢的时候,不自觉眼底就带上了钦佩。 梁玉琢没去在意别人的眼光,只送了送汉子们,就提着篮子回了家。 看热闹的人慢慢离去,有老农户绕着梁家的这五亩地走了一整圈回来,眉头舒展开,低声同在边上等着的家里人说这秧好。有心思活络的当下就决定去找里正说说,下回也给换上同种稻子试试。 至于另一边,梁玉琢从废园边上的山路往上,走到了钟府的门前。 第三十九章 钟府的人已经都认得梁玉琢了。 府中多是锦衣卫,那几个方才帮着插秧的汉子,只穿了裤子,光着上身在院子里说话,看见校尉领着梁玉琢过来,一个个吓得赶紧找东西遮身。 梁玉琢看着这帮大老爷们笑了笑:“身材不错。” 说罢,也顾不上这帮人满脸震惊,施施然往漱玉轩去了。 蹲在屋顶上喝酒的老三被梁玉琢这话吓得一个激灵,从屋顶上滚了下来,再爬起来的时候连滚带爬地就要去藏钟赣的刀,生怕下一刻,从来是砍杀别人的绣春刀架到了自个儿兄弟的脖子上。 而梁玉琢进了漱玉轩,得知钟赣此时正在卧房洗澡,当下转道进了书房。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梁玉琢坐在书架间,听到了从楼梯上传来的脚步声。空气中,隐隐还有皂角的气味渐渐飘来。 潮湿的、带点淡淡的香味。 脚步声停在二楼门口的时候,梁玉琢仍低着头在翻手里的书。听到往自己这边转来,这才扭头。 钟赣很高,只站在身后,就能遮了大半的光影。因了刚沐浴罢,他的发梢上还挂着水,水珠顺着脖颈往下,滑进衣领当中。 梁玉琢看了半晌,默默移开视线,继续低头。 在钟赣奉命远去闽越的那段时间,梁玉琢偶尔会跑来钟府。钟府不小,但她只会在书房里待上最长时间。不誊抄的时候,她就盘腿坐在地上,身边堆了一圈的书,偶尔还会带上不脏手的干粮,饿了吃两口,眼睛却始终不离开书目。 钟赣似乎对她这样率性的行为并不觉得诧异,只站在身后无言地看了一会儿,随即命校尉送来了几个软垫。 “地上凉。”他把软垫摆到梁玉琢的面前,“垫一下。” 梁玉琢坐着没动,抬眸看了他一眼,这才抱着书盘腿坐在了软垫上。 二楼是木质地板,边上又都是书架和怕潮的书稿。钟赣靠着临窗的墙,席地而坐,长发一点一点滴着水。 屋子里,安静的似乎除了偶尔书页翻动的声音,就只剩下了轻缓的呼吸。 大概就这样无言相对了半柱香的功夫,梁玉琢终于阖上了手里的书,抬手捏鼻梁的时候,钟赣递来了一杯茶。 她两手接过茶盏,低头轻啜了一口。 “这本看完了?” 搁在腿上的书被钟赣拿起,梁玉琢抬头。 男人的手指纤长,虎口处能看见老茧,那是常年习武留下的痕迹,可翻动书页的时候,却好像又是一双擅长执笔的手。 “内容考据,行文流畅,句辞通俗,是本好书。” 她在这里看的更多的是关于种植方面的书。只有闲暇时,才会偶尔去看一眼其他志怪侠义的话本。刚看完的这本是关于果树种植的,她分了好几趟才看完整本。 “打算种果树?”钟赣翻了几页问道。 “嗯。”没什么好隐瞒的。 “想种什么?” 梁玉琢放下茶盏,下意识地舔了舔唇角黏上的茶叶末,钟赣忽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声音不变,眼神晦暗了几分。 “枣树、桃柰还是梅杏?” 没能注意到钟赣的眼神,梁玉琢微微仰着头想了想,仔细道:“枣可入药亦可为食,桃能观赏也能买卖,至于梅杏,做蜜饯最好,若是有人手功夫,还能做杏油。” 其实那本书里还有石榴和木瓜的种植方法,只是两者在大雍皆属于番物,难以种植。她不敢耗费那么多大的功夫,在种植技术并不发达的古代尝试种植外来水果。 “临县产枣,且产量极高,附近几个州府皆在那处进枣,就连平和县贩卖的枣子也大多来自那里。除非我手头的枣种好,不然不敢与人相争。桃三岁才结子,略废时间。至于梅杏……” “桃养人,杏害人。就种桃吧。” 钟赣忽的一言,让梁玉琢蓦地愣住。 其实,就算没这养人害人的说法,梅杏她也是不打算种的。梅杏要结果比桃的时间还长,等到果子成熟了,还不知她嫁去了哪里。 “桃三岁才结子,若是种桃,我还得另外再谋条生财的路子。” 钟赣比梁玉琢要高不少,哪怕同样坐着,他看人的时候仍似乎居高临下。 “你缺钱?” 梁玉琢颔首:“缺。” 锦衣卫素来神不知鬼不觉,虽说平日里监控的不过是那些官吏,但因身边有鸦青在,梁玉琢即便瞒着,他也早晚会知道这事。 楼下有校尉喊了两声,钟赣起身往前走了两步,忽然在软垫前半蹲,上身微微前倾:“为了你阿弟?” 梁玉琢颔首。 他不再言语,起身下楼。梁玉琢抬手摸了摸鼻子,方才钟赣的鼻息就在跟前,唇也离得极近,她差点以为下一刻他就会亲上来。等到人离开,还没来由觉得惋惜。 不过惋惜什么呢? 梁玉琢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 哪怕真如鸦青所说,那人是欢喜自己的,可锦衣卫和农家女,是士与农的区别。更何况,为了养二郎和以后的日子,她势必还要往商走。 如此,在这个阶级分明的世界,又怎么可能是良配。 从闽越回来后,任务的后续回禀工作便不再是钟赣负责的部分。他如今是撤职,且不得诏令不可进宫,在外的所有任务皆顶替他人身份行事,自然面圣的事也交给了他人。 御史台处见天等着抓他的把柄,好叫他入狱尝一尝苦头。他又怎么会如那帮人的愿。 从盛京回来的是老六,在厅堂中将朝野上下的动作说了一番,这才回屋沐浴更衣。而这一说,就将天光说得昏暗,日头已经渐渐西下,灶房那儿更是开始忙碌起来了。 守在书房外的校尉见钟赣回来,只摇了摇头,便将门轻轻打开,待人进屋,方才重新关上。 锦衣卫通常耳聪目明,能听到些许细微的声音。钟赣在楼梯口侧耳,却不见二楼有任何动静,遂皱了皱眉头,轻着脚步上了楼。 两个书架之间,在他离开的时候,梁玉琢似乎变动了位置,软垫拖到了一侧的书架下,整个人靠着书架,闭眼睡着。 离软垫一条胳膊的距离外,他先前放下的茶壶还在。那些书摆在身侧,像是为了避免沾湿,就连茶盏也被搁得远远的。 钟赣站在身前,低头看着熟睡的梁玉琢。 他虽在闽越,却一直没断过与她相关的任何消息。不管是老三还是鸦青,都各有渠道将密信送至他手上。 以往的密信,写的皆是朝中某某大臣徇私枉法,贪污受贿,或是某某王公贵族私下霸占他人田产,拐卖人口,结党营私等事实证据。身为锦衣卫,这是他头一回,将自己的眼睛,留在了一个与任何案件无关的人身边。 钟赣的目光自一地书册,上移到了梁玉琢的脸上。借着窗外渐渐落入西山的日头,仔细看了看这张还带着绒毛的脸。 她还是个没及笄的小丫头。有个已经没了的秀才爹,一个偏疼儿子的寡妇娘,还有乖巧懂事又有些调皮的阿弟。年纪小小,却已经担起了养家糊口的担子。 比起盛京中那些大家闺秀来,兴许她的学识容貌都不及她们。可偏偏却对了他的胃口。 钟赣自懂事后,身边就从没缺过心怀叵测,试图接近他的女子。可不管是他的继母马氏送来的丫鬟,还是朝中那些大臣塞进来的舞姬,他自有办法清理。以至于,如今已过二十五的他,仍不过是个未经人事的。 就连老三,有时喝醉了,还会那此事笑他。 可那时为的是锦衣卫这身皮,为的是不愿有人如他生母一般错付一生。 钟赣的目光落下,从光洁的额头,到垂下的眼帘,再从鼻尖,划过人中,落至唇上。 似乎是在做梦,梁玉琢的唇微微抿起,眉头也不似方才的舒展。 尽管不像那些闺阁女子涂脂抹粉,梁玉琢的这张脸却还是耐看的。她的唇色很淡,钟赣没来由地想,若是能再红润一些,怕是更能诱得人移不开视线。 然而,即便是眼下这般,却已经令他想要窃香。 蜻蜓点水般的吻掠过唇上,钟赣抬眸,看着梁玉琢眼帘微动,缓缓睁开了眼。 似乎是刚从睡梦中醒来,梁玉琢整个人还混里混沌的,即便睁着眼,目光却仍无焦点,也不知究竟在看些什么。直到垂在身侧的手被人握住,她方才闭了闭眼,复又睁开。 “钟叔。” 她一开口,声音是睡梦过后的迷糊,带着些许绵绵,如突然撩拨琴弦得来的颤音。 “我今年二十六。” 梁玉琢愣神。看着面前的男人,一时不知所为何意。 “我今年二十六,一声叔,未免大了一些。” 这是嫌弃她把他喊老了? 梁玉琢偏了偏头,见钟赣脸色淡淡,试探道:“钟大哥?”见他脸上并无喜色,也无怒意,梁玉琢心下舒了口气,正欲开口再喊一声,却听得令人瞠目的回应。 “景吾。”钟赣道,“我字景吾,你可如此唤我。” 梁玉琢这一下是结结实实被惊了一把。方才睡梦中的经历,她不敢与人言,可被人惊醒前,她的确是梦见了钟赣,还得了一句“我欢喜你”。但梦归梦,她私下里春心动上一动倒也不介意,可真要摊到明面上说,她却是极怕得来的欢喜,不过是纳她做妾如此这般。 唤一声叔,便是为了隔绝这一场春意。 然而,现下看来,钟赣是真的欢喜她。 梁玉琢垂下眼帘,抿了抿唇:“钟大哥年长我十岁,喊字略有不妥。” “有何不妥?” “自然不妥。” 大抵是听出了梁玉琢口中的执拗,钟赣皱眉,握住她的那只手紧了紧,等到发觉对方似乎想要挣脱开时,当下改握手腕,俯身便是一吻直直落在唇上。 梁玉琢忍不住抽了口气,却被趁机钻入口舌,直吻得头皮发麻,身子不由紧绷。 只是,这个吻,虽生猛了些,却似乎……有点毫无章法。 一吻罢,钟赣喘息,松开手,拇指抚过梁玉琢被吻得红肿的唇瓣,见她双耳发赤,扭头避让,轻笑一声,低头咬住她明晃晃让出的耳垂。 “在下姓钟,单字赣。祖父为开国侯,世袭三代,在下乃嫡长孙,但若无意外,开国侯世子将为在下继母所出嫡子。永泰十六年,入锦衣卫。宣德八年,因六王之乱,升任锦衣卫指挥使。宣德九年,今上撤我官职,如今我不过白身一人。” 他轻咬着梁玉琢的耳垂,感受到她的战栗,心底却滋生出一丝趣味来,抬手将人掰来,复又在唇上落下一吻。 落下前,只听得这个杀伐果断的男人发出欢愉的笑声。 “如此,我若聘你为妻,你可愿允?” 第四十章 梁玉琢那天是被钟赣吓得屁滚尿流,急匆匆跑出了钟府的。 说实话,穿越小说她年纪小的时候也不是没看过,可自打自己真的穿越了,书里写的那些她是从来没去想过的。 那些穿越女动辄遇上王公贵族,动辄碰到真爱的故事,怎么说也不过是作者笔下的风流浪漫,哪里是现实生活中唾手可得的。 可等到她真碰上这么一人的时候,梁玉琢慌了。 钟赣的身份虽然没有明说,可不管是老三还是鸦青,都让梁玉琢觉得,这个男人可不是一个锦衣卫校尉这么简单的。 哪有让校尉当别院管事的? 而且没见哪本书上写的什么校尉,能领着浩浩荡荡的人出去任务的。 如今知道了是锦衣卫的指挥使,梁玉琢只有腿软的份。 这样一个男人,突然说欢喜她,任她心里早有过猜想,也被吓得有些失措。 好在钟赣也没逼她。 在梁玉琢那天逃回家后,这男人只不过三不五时就下山一趟,也不凑得太近,就那么远远的看上梁玉琢一眼,不说话,好像路人一般。 如果不是落在她身上的视线太热,梁玉琢是真的想装作不知道,再当几天鸵鸟。 “姑娘,”鸦青往远处探了一眼,见钟赣仍旧站在那儿,弯腰道,“姑娘当真对主子无心吗?” 鸦青的身契前几天被老三送到了梁玉琢的手里,说是钟赣的意思,直说人已经给了她,往后就算是她的人了,是走是留那都是她的事情。 那天拿到身契,梁玉琢就当着鸦青的面,点了蜡烛将一纸卖身契烧了干净。看着被烧得只剩一些零星灰末的卖身契,鸦青跪在地上给她足足磕了三个响头,直说往后就是她的丫鬟,护着她,伺候她。 这会儿听见鸦青的话,再想装鸵鸟的梁玉琢,也只好抬头看了眼远远站着的男人。 “你家主子……房里可有人?” 梁玉琢这话问得突然,可也实在是必须得问的事。 她原就没想过穿越之后要当什么老姑娘,一辈子留在家里。先不说梁秦氏乐不乐意,到了二十岁她要是再没找着人家,只怕老梁家也会过来逼着她随便许个人家嫁了。 再者,古书上有说“知好色则慕少艾”。 虽然这话说的是倾慕年轻美貌的女子,可又有哪个姑娘不喜欢容貌好的郎君。 倘若钟赣真如他说的那样,倒也不失是个可以嫁的人。 只是……这是古代,有钱人家的郎君无妻无妾,不代表没有通房不是……她没打算未来的丈夫“冰清玉洁”到成亲,可更没打算嫁一个房里有人,院子里有姬妾的。 鸦青显然也晓得梁玉琢在担心什么,闻言红了脸,偷偷凑过去在她耳边道:“听说,当初主子十三岁的时候,如今的侯夫人就曾往主子房里塞过人。不过那人当晚就被主子踢出了房门,后来夫人再塞,就被主子全数送进了侯爷的房间里。之后主子出入锦衣卫,拿了几次功后,夫人就再不能说什么了。” 鸦青其实并非是在钟赣身边伺候的,她能说的不过是从老三那儿听来的消息。只是老三突然在她面前说这些,约莫也是故意的。 她这么想着,瞧了瞧梁玉琢,只觉得她家姑娘怎么真么好人喜欢,连冷心肠的主子都动了心思。 梁玉琢自然不知鸦青心底想些什么,只把她的话在心头过了几遍,这才从田地出来。看了看钟赣,再看看自己踩了泥,有些脏兮兮的脚丫子,梁玉琢忽然有些泄气,不知道该不该过去说两句话。 她不过去,但钟赣却走了过来。 只是还没来得及走到人前,却有人喘着气跑了过来。 “妹妹,你家里进人了!正在门口闹着呢!” 见跑来的是俞二郎,梁玉琢顾不上同钟赣说话,急忙询问出了什么事。 俞二郎喘了口气:“薛家突然带了人上门,哭闹着求你娘让你过门。说是……说是……” “说是什么?” “说是薛家二房的那位公子出事了,如今躺在床上没剩多少气,薛家请了道士,说只要给那位公子冲喜,他就能活。” “单是冲喜,随便抬个女子便是,为何独独要她?” 突然闯入的冰冷声音,叫俞二郎结结实实打了个激灵。他扭过头,瞧见从边上走过来一个男人,面孔冷峻,有些陌生,还没来得及询问身份,就听见这人又道,“薛家跑来要梁家的女儿去冲喜,是不是有人说了什么?” 梁秦氏当初为了儿子的束脩,想叫女儿嫁人拿聘金贴补的事,钟赣尽管人在闽越,却也从鸦青和老三的书信中得知了整件事。也因此,才有了后来梁连氏的女儿婚前有孕的事情的曝光。 钟赣自懂事起,便不是那么轻易能被人拿捏的性情,之后入了锦衣卫,更是无人敢虎口夺食,或仗着身份在他面前耀武扬威。更何况,他前几天才同出生二十几年头一回喜欢上的姑娘袒露了心意,虽然还没能得到彻底的回复,可也已经护短地把人视作了自己的一部分,怎么会乐意看到薛家闹上门来把人抢走。 俞二郎虽不认识钟赣,也见这人气度不凡,身边又跟着时常在村子里进出,和薛荀相熟的老三,忙抱拳道:“还真叫这位大哥说对了,薛家能闹上门来,只因得了琢妹妹的生辰八字,叫那道士合过了,和薛家那位小公子说什么天作之合,冲喜一定能救活他,所以才一心哭求婶子。” 因了当初的争执,梁玉琢本就对梁秦氏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眼下更是担心她应承了薛家的这门亲事,当下也顾不上一双脚丫子还沾着泥,套上鞋子直接就朝家里跑。 梁玉琢都跑了,俞二郎自然不会在田边久留,当即转身要追过去,却见身边人影一晃,方才问话的那人已经先一步追上了梁玉琢。 “这人……”俞二郎认得鸦青,指了指跟在梁玉琢身边的钟赣,“这人是谁?” 鸦青素来话少,只这会儿面上却浮起笑意:“是欢喜我家姑娘的人。”她说罢,心头却未免有些担忧。姑娘的那位阿娘究竟是个什么脾性,她在梁家这些日子也算了解一些,当初既然是一心想把姑娘说进薛家的,怕是这一回薛家来闹,还真能顺势给答应了。 鸦青担心的事,村里的其他人家,尤其徐婶一家自然也是挂心的。 为了不让梁秦氏一时头昏答应了这桩明显不好的亲事,徐婶几乎是拽着梁秦氏的手,把人拉进了房间。二郎搬了凳子挡住卧房的大门,院子里俞大郎和里正的媳妇高氏正拦着人。 “求梁家太太给我家公子一条活路吧!姑娘入了薛家,日后就是大户人家的太太了,若是我家公子好了,夫妻俩还愁没好日子吗!” “求梁家太太发发慈悲吧!” “求各位乡亲帮忙说两句好话,我们薛家可以富贵人家,哪有这么好的人家却不肯让人做娘的答应了亲事的!” 薛家这一回出事的依然是当初连累梁文惨死的薛瀛。事情已经过去了三年,村里不少人都把梁文的死因也忘记了,只知道梁文是为了护薛家的一位公子才出的事情,至于是哪一位大多记不得。 也因此,薛家这回来求亲,村里倒是有不少人觉得这门婚事不错,见梁秦氏想答应却被隔壁俞徐氏拉进房里,还叫俞大郎守着院子,当下就有了别的意思。 “我说俞大啊,你们两家虽然是邻居,可也没拦着不让梁秦氏嫁女儿的规矩。该不会是你家二郎看上了琢丫头,怕就快到手的小媳妇跟人跑了吧?” “我瞧着俞二郎是有几分这个意思。没见着琢丫头家的地里一有什么事,二郎就巴巴地凑过去帮忙吗。可俞家是猎户,薛家是富贵人家,我看琢丫头得进薛家的门。” 围着看热闹的人永远比帮忙的人多。薛家派来的是府里几个婆子,正经的主子这会儿都在府里守着薛瀛还来不及,哪里会为了个冲喜的小媳妇跑回下川村。 那几个婆子听着人群里的议论,哭嚎声顿时又加大了几分,恨不得把梁秦氏从卧房里哭出来,再把梁家那八字不错的姑娘也给哭出来,好直接坐上马车回薛府,当晚就抬进房里冲喜。 因着知道这冲喜的姑娘出身一般,约莫是不会真留下当正室的,薛府的这几个婆子一心想着乡下姑娘贪财,拿了银子就听话了,于是光是干嚎着,没见真掉下几滴眼泪来。 “梁家姑娘和我家小公子的八字,那是清风观的观主亲自合的!虽说挂了冲喜的名头,可姑娘进了薛府,那就是二房未来的当家太太了!我家小公子是个好脾气,等冲喜之后,夫妻俩和和美美过日子,还怕……” 婆子这一嗓子还没来得及落下,边上忽然吹来风,眼前蓦地出现一双秀足,虽然穿着鞋子,可依旧能瞧见脚上的泥水。 她抬头慢慢往上看,是个十来岁小姑娘的身子,身板略小了一些,可显然还能长大。 再往上看,婆子倒吸口气,却是张虽未长开却已经顶漂亮的小脸:“可是梁家姑娘?” 梁玉琢没应声,皱着眉打量跟前跪着的几个婆子,边上有人扯了两嗓子应答她们。 “你们不是来求娶的吗,怎么连琢丫头长什么样子都不认得?这万一给小公子冲喜娶了个满脸麻子的,等小公子病好了,还不得吓死。” “呸呸呸!谁咒我家小公子!” 有婆子几下从地上爬了起来,怒不可遏地就冲人群里吼。 梁玉琢瞧了那婆子一眼,终于开了腔:“几位婆婆,你们说薛家合了我与小公子的生辰八字,那敢问,我的八字薛家是从哪儿得来的?” 第四十一章 梁玉琢这话下来,围观的人群顿时沉寂了下来。 生辰八字这东西,向来只有亲近的人才晓得。可即便梁秦氏那会儿托了人去薛家说亲,在得到回应前也并未把女儿的生辰八字送出去。 这几个婆子口口声声说是合了八字才来求的,那定然是真拿了梁玉琢的八字。可这八字到底是谁给出去的,却是一个问题。 “这门亲事来的突然,哪怕只是冲喜,那也是薛府上门来求的亲事。既然是求亲,薛府的诚意难不成就是这样?” 梁玉琢拧起眉头。 梁秦氏虽然有时候天真了一些,但女儿家的名声她还是知道很要紧的,怎么也不会在事情没定之前,就把生辰八字给送了出去。薛家的这门亲,来的奇怪,她哪怕真的要嫁,也非得等问清楚了再嫁。 “这生辰八字可是顶要紧的东西了。” “是啊是啊,这东西可不能随便就给出去了。”、 人群里的议论声渐渐重了起来,钟赣就站在人群之中,耳边都是杂乱的声音,说梁玉琢拿乔的有,说薛家高看梁家的也有。 他看着站在人群前,拧着眉头的少女,恍然间发觉,不过几个月未见,那当初瘦弱的仿佛才十二三岁的少女,已然长大,身姿纤长,胸前起伏,到了一家有女百家求的年纪。 “梁姑娘的生辰八字……是梁老太太给的。” 婆子被人围在中间,又急又气,再瞧着梁玉琢一脸冰冷,咬咬牙,气愤道,“老太太心善,得知我家小公子出了事,家里打算给冲喜,就主动叫人送了梁姑娘的生辰八字过来。”话说到后面,婆子的语调都变得蔑视,“梁家跟我家小公子也是缘分,梁先生当初过世后,小公子难过了很久,如今姑娘嫁进我们薛府,小公子铁定念在先生的面上,对姑娘疼爱有加……” 婆子后头的话,没来得及说完,被人一脚踹倒在地。这一脚力气不小,说话的婆子被踹倒后,脑门瞧着地上的石子,直接磕出个洞来,血直接往外头涌。 边上的婆子看得最仔细,一眼瞧见她满脸的血,吓得大叫起来。 “杀人!杀人啦!” “张家的,你可别死啦!救命啊,有人杀人啦!” 人群是最容易传递慌乱的。有人开始大喊,就有人开始往后退。慌乱间,人群中胆小的已经开始跑远,胆大的还留在边上,却开始仔细当心将婆子踹倒的那人。 “钟大哥。”梁玉琢看了眼在地上疼得打滚的婆子,叹了口气,“这几人能劳烦你送一送吗?” 钟赣颔首。 “老四。” “标下在!” “捆好,送走。” 从人群中走出来的老四拱手抱拳:“是。” 锦衣卫出身,抓人捆人的本事自然是一流。当着没走的村民的面,老四伸手,如同抓鸡仔一般,直接抓起这几个婆子,三下五除二将人捆绑起来。 俞二郎在边上看清了动作,当下拉出家里的牛车,帮着老四将婆子丢到车上,拉起就要往村外走。 牛车上被扔做堆的婆子张口大骂:“就你们梁家这样的破落户,要不是八字合得上,谁会愿意娶过门!才多大就勾得乱七八糟的汉子帮你,真是贱……” 唾骂的话还没说完,便听得传来咣当一声响动。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赶紧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了过去,就看着一向轻声细语温温柔柔的梁秦氏,如同发怒的老虎,突然从紧闭的房门后面跑了出来,身后还跟着徐婶。 梁秦氏跑出卧房,抓过院子里的扫帚,冲着牛车上大放阙词的婆子就是一阵猛打。 “滚!都给我滚!我家姑娘就是说不上好人家,也不去给你们薛家当冲喜娘子!你家小公子害死我家男人还不够,还要害死我闺女不成!都滚!” 梁秦氏显然是气急了,就连徐婶想要去抓她,都被她挣脱开去。扫帚狠狠地摔打在那几个婆子身上、脸上,眼见着她们脸上被扫帚抽出了红印子,梁玉琢这才喊了一声阿娘。 她这一声喊,仿佛卸去了梁秦氏身上所有的力气,当着所有人的面,就那样跌坐在地上,捂着脸痛哭起来。 谁都知道,老梁家的老太太是个偏心眼的,对三个儿子一个闺女里头,偏疼老大老二,对三儿子梁文素来都是瞧不上,早早就把老三也分了出去。 可梁文是个孝顺的,即便分家,也记得每月给老梁家送去银钱。可惜了梁文后来为薛家的那位小公子丢了性命。 这样就罢了,那位小公子这回出事,却又瞄上了梁文的闺女。也难怪素来文弱的梁秦氏会爆发。 被扫帚打得满脸开花的婆子已经顾不得再叫嚣什么,疼得嗷嗷直叫,边上被捆绑在一处的几个婆子吓得不敢再言语,缩起脖子,连看也不看再随意地看一眼。 钟赣挥手,命老四将人送走,方才重新回头看向梁玉琢。 徐婶这会儿已经将梁秦氏从地上搀扶起来。方才那几下狠打梁秦氏下了好一番力气,可也因此,掌心被粗糙的扫帚棍擦出了血痕。二郎跑过来,捧住梁秦氏的手掌,心疼地朝上头的伤口吹了吹。 “徐婶,劳烦您送我阿娘回房歇着吧……” “歇什么歇!” 梁玉琢的话才出口,却径直被人打断。 还没来得及散去的人群,这会儿被人从最外层推开。梁玉琢闻声看去,见着挤过人群的来人,心底长长叹了口气。 “奶奶。”梁玉琢垂下眼帘,恭敬地行了礼。 梁老太太瞧见被人搀扶着的梁秦氏,气得直瞪眼,等目光落到二郎身上,这才缓了缓:“嗯。” “二郎,扶奶奶进屋坐会儿。”梁玉琢抬眼,视线扫过梁老太太身后的几位妇人,而后重新落下。 她虽不在意名声,可她不愿丢了阿爹的脸,老太太又不是个能好好说话的,这会儿过来还不知是为了什么,倘若接上方才那些婆子的事又在院子里闹上一闹,她们家怕是要被人前人后议论上一年。 梁老太太冷哼一声:“闺女大了,主意也大了。” 梁秦氏的哭声蓦地停了,一双杏眼,愣愣地望着站在人前的老太太,只觉得要出事。 薛府的婆子刚过来的时候,她原是想答应这门亲事的。可被拦在房里,听女儿同那几个婆子说的话,她再糊涂也知道,这门亲事答应不得。 冲喜娘子哪是那么好当的。薛家这位小公子究竟能不能活,尚且都还是问题,她若是把好好的女儿嫁过去冲喜,人活了倒也罢,万一死了,岂不是……岂不是让好好的闺女成了寡妇。 听老太太的这话,再联想到婆子口口声声说的生辰八字,梁秦氏瞬间明白了整件事。 “这门亲事媳妇儿不答应。” 为母者强,虽然如今女儿分明和自己已经不亲近了,可梁秦氏的心底总归还是割舍不下的。她现在只懊悔为什么当初会听信了别人的撺掇,真去薛府说亲。 梁老太太中气十足地问媳妇:“你不答应?薛府这样的大户,琢丫头嫁过去就是享福的,你可得想清楚了?” 梁秦氏咬唇:“媳妇儿明白。可我好端端的闺女,怎么能给人冲……” 梁老太太又问:“琢丫头今年该说亲了,你要是不乐意薛家,上回怎么叫人去说亲的?” 梁秦氏心头一痛:“上回是媳妇儿糊涂了。薛家这样的大户,怎么是我们攀得起的……” “攀得起,攀得起!” 有人急匆匆从梁老太太身后走出来,慌忙就要去握梁玉琢的手,口中念叨:“这八字好,正好配得上四郎。”见梁玉琢往边上退了几步,没能握着手,那人尴尬一笑,掏出帕子抹了抹唇角,朝梁秦氏笑道,“让亲家见笑了。”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薛府二房薛瀛的生母薛姚氏。 梁秦氏本就认得她,过去因了梁文同薛府的关系,也曾和薛姚氏姐妹相称过,可如今……再要她这么喊,就太戳心了。 梁秦氏张了张嘴,想说上两句,却听见梁玉琢这时候开了口。 “婶子不必这么客气。这门亲事我阿娘尚未应下。” 薛姚氏在来的路上已然瞧见了自家被送走的婆子,这会儿听见梁玉琢的话,拧起眉头看了梁老太太一眼。 梁老太太当即鼻子嗤了一声:“大人说话有你小孩子什么事!你阿娘做梦都想把你嫁进薛家,现在薛家来求亲了,哪有把人往外头推的道理!”老太太说着,横了梁秦氏一眼,“我儿子死了,你就不拿我当婆婆了是不是?你这当娘的糊涂,我当奶奶的可不糊涂!我已经决定了,我得让我的孙女嫁过去享福!” “老太太糊涂了不成?”眼见着梁秦氏要哭昏厥过去,徐婶忙出声,“老太太也是知道的,这是冲喜!薛家四郎能不能好还是个问题,怎么能把琢丫头推进火坑里!” 跟着梁老太太过来的人里不光有薛姚氏,还有薛家其他几位亲眷,就连梁连氏跟梁赵氏也跟在后头。这会儿听见徐婶的话,梁连氏从后头挤出来,站在梁老太太身边阴阳怪气道:“怎么能说是火坑呢,我可是瞧着这门亲事好,才帮忙递了生辰八字的……” 梁玉琢的视线移到梁连氏的脸上,一言不发,就这么看着她,一直看着一直看着,好像想把梁连氏彻底看穿。 梁连氏被看得有些受不住,咳嗽两声又退进人群中,被边上的妇人瞪了几眼后,竟还哼了两声。 薛姚氏像是笃定梁家一定会答应,微微仰起脖子,对着梁玉琢说:“好姑娘,你阿爹没了,你一个姑娘家也做不了什么事,成天抛头露面的多丢份,不如嫁给四郎。咱们薛家也算是大户,亏待不了你……” “我不愿嫁。” 梁玉琢蓦地开口,视线扫过梁老太太,也扫过了薛姚氏和其他人,唯独落到钟赣身上时,匆忙落下。 “我不愿嫁进薛家,哪怕薛家是什么高门大户,我也不愿。” “薛家背信弃义,这样的人家,我不嫁。” 第四十三章 夜半三更,城内宵禁。 大雨几乎是在转瞬间,倾盆而下,势要将整座皇城都淹没。闪电催着雷鸣,一阵接一阵捶击在宫殿正脊两端的脊兽上。韩非立在宫殿屋檐下,手中提着的宫灯却几度被骤雨大风熄灭。 深夜的殿外,除开宫中守卫,只有韩非还立在这里。手中的宫灯,在骤雨大风中,飘飘晃晃,一不留神又“噗”一下熄灭。 韩非从袖口里掏出火折子,正思念着要再点上,就听得“轰隆”一声雷响,有杂沓的脚步声踩着雨水从远处走来。 “钟大人总算来了。” 闪电中,韩非一眼就看到了在接引太监身后的钟赣。那身如今朝中不容多见的麒麟服,穿在这一位身上,果真称得上龙章凤姿,也难怪今上会如此偏爱这一位。就连气度上,也只有这一位,才更像已经过世多年的老侯爷。 “韩公公。”钟赣走上殿前石阶,双手抱拳,“今上急召,可是出了什么事?” “钟大人进殿便知。”韩非侧身回礼,看了看退下的接引太监,开口笑问道,“听闻钟大人前些日子向人求亲了?老奴在此,恭喜大人了。” “公公客气了。”钟赣颔首。 他身上的麒麟服此刻滴着水,按理该去偏殿换身整洁的官服,只是韩非并未提醒,他便顺势抬脚进殿,由着那雨水顺着衣袍滴落殿中,带起长长一串水渍。 殿中焚香,混着药的苦涩,宫灯亮着,却有些昏暗。 本该因药效昏睡的天子,此刻却靠坐在龙床之上,近身的小太监正接过天子喝完的药盏,见钟赣走近,忙躬身离开。 永泰帝今年已过四旬。□□驾崩那年,永泰帝尚未及冠,却力排众难,奉旨登基。如今,四旬的永泰帝,已然两鬓斑白,不负从前。 看着龙床上的天子,钟赣行礼:“陛下,请保重龙体。” “自然是要保重的。”永泰帝颔首,看着立于殿内的青年,口中叹息道,“只是若再不召你进宫,只怕你就永远回不来了。” 钟赣不语,心底却隐约猜到了什么。 天子之于钟赣,亦父亦兄。只是再怎样,他仍不过只是外臣,天家父子,说的永远是这宫内的几人。 “浑小子,朕不召你回城,你当真要把那山野小院当作家宅了不成?” “平和县别院乃陛下所赐,臣不敢不住。” “胡说,朕这些年赐你的可不止这一座院子。另还有美女无数,可你为何不说不敢不用了?” “红粉骷髅,白骨皮肉。” “说的倒是好听,不过朕怎么听说,你看上了个村姑?” 锦衣卫本就是朝廷的鹰犬,或者说,是天子放在朝野内外的眼睛。这世间,任何地方,都有一双眼睛盯着,哪怕是锦衣卫本身,也被暗中紧盯。 钟赣丝毫不意外自己在下川村的事情,会叫永泰帝知道。只是在听到“村姑”二字的时候,眼中晃过一丝柔光。 “她很好,只是出身低了点。” 能同一贯寡言的钟赣谈及心上人,永泰帝的神色似乎也好了不少,靠着龙床咳嗽两声,笑道:“都说情人眼里出西施,只怕那位姑娘在你心头当真是如珠似玉了。” 话才落音,殿门外忽然传来韩非的声音,继而又有喧闹声。 转瞬间,方才奉茶的小太监已经弓着身子走了过来。 “陛下,是安泰公主。” 永泰帝默然,长久叹了口气,对上钟赣,苦笑:“景吾啊,朕的这位公主,当真入不得你的眼吗?” 安泰公主乃是永泰帝最宠爱的女儿,不然也不会册封公主时,允诺封号中的这一个“泰”字。只是女儿大了,有了自己的主意,再不是幼时乖巧伶俐的模样。 钟赣不语。直到殿门外的喧闹消声灭迹,他方才开了口:“公主金枝玉叶,臣高攀不起。” 知道他说的是客气话,永泰帝只是笑了笑,轻咳两声,道:“朕这位公主当真是被皇后宠坏了。罢了,你如今有了心仪之人,朕也好让皇后不必再帮你相看京中闺秀。明日,你便复职吧,也好叫那帮老家伙知道知道,锦衣卫的招子还没锈。” 永泰帝一咳嗽,脸上就浮起病态的红晕。他的后宫之中,妻妾成群,光是皇子便有十余位,更有无数公主。为免兄弟相残,永泰帝待皇后诞下皇子璋,遂将其立为太子。 如今一晃多年,朝堂内外,后宫之中,人心浮动,妄图划分势力,废弃太子,拥护其他皇子……那帮老家伙们,以为锦衣卫自六王之乱后元气大伤,竟手长得伸入了后宫。 “景吾啊,锦衣卫的虎口该张开了。” “臣明白。” 永泰帝笑着点头:“这些人,你让他们都去查一查,任何细节都不要错漏。”笑声沉下,帝王的眼中如浓墨,“该把他们咬下一口了。” 小太监呈来的纸上写满了朝臣的名字,文臣武将皆罗列其上,大多是锦衣卫这些年监视的乱臣,部分还特地用朱砂圈起。 钟赣不发一言,将这纸收好。 他不过将近一年未曾回京,永泰帝如今的身体状况实在离奇,大抵与纸上的这些人是脱不了干系的。 “回去吧,明日记得早朝,记得让他们看看,锦衣卫的白虎回来了。” 永泰帝撑着病体命韩非送钟赣出宫。殿门关上的时候,他忽然呼吸急促,小太监慌忙间想要去请太医,却听得“砰”的一声,茶盏被狠狠砸落在地上。 “去查!去查一查,是谁那么大胆,敢把朕殿中的消息传给安泰公主!” 彻夜离宫,陪同回京的锦衣卫皆在宫外等候,见钟赣出来,忙迎身上前。 “钟大人。” 见钟赣行礼后遂要上马回府,韩非不由出声,等人扭头看来,方才道:“开国侯夫人日前曾入宫,代世子求娶安泰公主。” 安泰公主虽最得宠,可到底已经到了该出嫁的年纪,京中谁人不想借势,那么这位公主就成了最好的目标。 韩非知道,他不提,钟赣大抵只会当做不知。 可他到底看着公主长大,一颗心陷落在眼前这只锦衣卫白虎身上,如何不想她能心想事成。 然而,对于钟赣而言,世间女子似乎除了那个哪怕踩了一脚泥水仍看起来俏皮可爱的少女,其他诸人当真不过是红粉骷髅,白骨皮肉。 “那就恭喜公主殿下了。”钟赣顿了顿,“待他日公主出降,景吾必回侯府讨杯酒水。” 他言罢,不再停留,纵马离去。 韩非却停留在宫门前,长长叹了口气。 到底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呐。 雨后黎明,天光格外明亮,空气中虽还带着湿气,却也清新的像是人间的尘埃皆被冲刷一般。 京中角落里的魑魅魍魉似乎因昨日飞驰而入的锦衣卫,一夜之间消声灭迹。 这日早朝,已撤职一年余的开国侯嫡长子钟赣,身着御赐麒麟服,手持锦衣卫指挥使金牌入宫觐见。 再度看到这位曾经的,史上最年轻的、威名赫赫的锦衣卫指挥使时,朝堂众臣皆是惊骇。 待永泰帝于朝堂之上,为钟赣官复原职,群臣激愤。然而,圣旨已下,不可更改。 未几,官复原职的锦衣卫指挥使,呈上罪证无数,引得天子震怒。六部被斥,更是牵涉到国舅及太子妃母家。 不等殿下惶惶不安的朝臣下跪求饶,殿外的金吾卫将士已然手握腰侧刀柄,将人脱出大殿,图留下一殿两股战战,头皮发麻的朝臣。 待到早朝结束,群臣退出正殿,大多神情惶惶,回头窥视殿中天子,终究承认,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钟赣最后才从殿中离开。 永泰帝的脸色比昨夜看起来稍显好些,只是眼下青黑却有些遮掩不住。然而,对于他方才咬下的那几块肉,永泰帝显然是满意的。 六部之中,吏部为首。太子妃的母家便有三人在吏部为官,此次皆被锦衣卫搜罗罪证,上呈给了永泰帝。 只不过,旁人不知,钟赣却是对那些罪证一清二楚—— 比之其余被带走的朝臣,国舅及太子妃母家的那些罪证实在是无中生有了一些。将他们也拉下去,不过是为了明面上看着公平一些,也省得有人如蚱蜢一般,趁机上蹿下跳,惹出腥臊。 钟赣出殿后,意图回锦衣卫北镇抚司,然半途中却遭一小太监拦截。 扫了眼塞进手中相邀私会的纸团,钟赣回首,只一手刀,便将猝不及防的小太监砍昏在地。边上有路经的太监目瞪口呆,吓得后退了几步。 “把人绑了,送给陛下。”钟赣随手将纸团抛进太监怀中,“这个也呈送给陛下。” 那小太监只当是纸团内有什么密文,不敢偷窥,又念着能在永泰帝身前露脸,当即应声,手头一时找不着捆绑的绳子,竟索性将地上太监的衣裳脱下,将人反手捆住,押送到了韩非面前。 当日,后宫惊惶。 安泰公主瘫倒在地,捂着嘴,惊悚地看着被韩非砍死在面前的几个太监宫女。 永泰帝见此情景,道:“他日你若敢再往朕的身边安插宫女太监,韩非手中的刀剑砍的就将不再是他们的血肉。我的公主,你可是明白?” 这些太监宫女,都是永泰帝身边几个得用太监的手下。昨夜彻查已然将这些人全数发现,带上钟赣方才命人押送来的太监,一共五人,全数有韩非当着安泰公主的面,亲手砍杀。 没有哪个皇帝愿意将自己的后背暴露给别人,哪怕这个别人是他最宠爱的女儿。 第四十四章 永泰帝的举动,震慑了满朝文武。一连数日,整个盛京就仿佛都在余震。不管是三品以上的大员,还是尚未够格早朝的四品以下文臣武将,仿佛一夜之间都韬光养晦了起来。 就连街上马车争道的事,都少了大半。 尚未分封的皇子们缩起脖子,乖巧安分地当了几天儿子。 这几日的盛京,仿佛一直沉浸在一种莫名萧瑟的气氛当中。明明不过四月天,却分明像是掠过了春夏,直径去了秋冬。 似乎除了老百姓,谁都知道,永泰帝最近的心情不算太好。 不然,为何连最得宠的安泰公主也被下旨禁足了。 而太子,却在此时松了一口气。 只是,不论如何松了气,总归心里头还是生了后怕。太子如今在宫中行走,最怕的就是一不留神撞上了北镇抚司的那几位大爷。 钟赣此番回京,一道带回的是老五老六那几人。留在京中的锦衣卫如今见指挥使归来,自然马首是瞻,个个再度气宇轩昂起来。即便是在宫中,也是十分神气。 “安泰公主如今当真是太平了。闻说前几日得知指挥使进宫,大半夜的就命人打扮了一番前去面见陛下,想同指挥使撞上一回,不成想反被拿捏住把柄。” 是人都喜欢八卦些男欢女爱的事。在宫中当差的锦衣卫,自然都知晓安泰公主欢喜钟赣的事。 要说安泰公主的容貌,也称得上是沉鱼落雁,只可惜,再生得好,落在无心之人的眼里,也不过是平白长了一张比别人稍好一些的脸孔。更何况,钟赣如今心头已有了相思人,哪里还会去顾着安泰公主是好是坏。 可对于旁人来说,这一堵高墙内的女子,生的都是一副惊人的容貌。 “光生得好又怎样?”有锦衣卫千户笑道,“光生得好,却没这个,岂不是白长了一张脸。” 千户说笑间点了点脑袋,“我瞧着指挥使对光有模样没头脑的姑娘,可是素来不喜的。” 先前出声的锦衣卫嘿嘿一笑,随即道:“咱们指挥使是什么人?要说长得好,开国侯府里的丫鬟,哪一个不是千娇百媚似朵花,就说侯夫人这些年往指挥使身边塞的,又有哪个长得丑的。” 这话说得自然。 钟赣生母常氏在长子六岁那年再度怀上身孕,却意外在中元节时落水溺死,一尸两命。常氏死后第二年,开国侯便续弦了如今的侯夫人马氏。同年,马氏早产,诞下麟儿。饶是开国侯府再怎么防范,仍旧传出风言风语,皆说马氏并非早产,乃是足月生子。 这一胎,分明是珠胎暗结。 彼时,老侯爷尚在人世,自然护着嫡孙一二。而开国侯不好发作,只暗中将原先侍奉常氏的嬷嬷丫鬟们尽数杖毙。 等到老侯爷过世,钟赣已然十二岁。次年,他便搬出了开国侯府。 只不过,他那位继母,却分明是个不安好心的。即便钟赣离开开国侯府,并表示对爵位无意,马氏却仍旧不肯轻易放过他。言语间的奚落不过寻常,夜里送来的通房丫鬟更是无数。 倘若钟赣是个不知节制的,只怕早早被带上歪路,彻底养废。可兴许是老侯爷保佑,钟赣十五岁入锦衣卫,自此青云直上,分明与开国侯府已无任何关系。 如今的开国侯在他堂堂锦衣卫指挥使面前,竟如同稚子一般,不堪入眼。 八卦也聊得差不多了,一行人回了锦衣卫们住的大院,瞧见钟赣似乎准备出去,方才说话的千户忙问:“指挥使可以要回府?”见他颔首,千户又道,“这几日街上风声紧,明面上那几位都绷着不敢造次,但还请指挥使当心。” 虽说发落六部那是永泰帝下的旨意,可归根究底,呈送上证据的是他们锦衣卫,更何况,是由早早发落的钟赣亲手送上的。 一朝回京,没等人心里打个激灵就放了这么一个大招,钟赣这样的想要不招人记恨,简直就是玩笑。 然而,钟赣自是不怕那些明着暗着诡计的。 他如今在这盛京之中,心无旁骛,不过是一身麒麟服,一柄绣春刀,加上生母常氏留下的若干陪嫁。真正能让他记挂的那人,还安然无恙地生活在乡间,踩着泥地,穿着布衣。 从北镇抚司出来,钟赣穿着一身官袍直接骑马回了家中。 他如今住的是常氏当年的陪嫁之一,在盛京地段最好的一处宅子。近些年来,周边的宅子大多成了官宅,还有皇子住在其间。别处总是热热闹闹的,唯独他的府邸,冷清的仿佛没有人气。 看门的是个哑巴老头。因着当年常氏有恩,故而一直帮忙照看这座宅子。等到钟赣十五岁迁入,见他忠心,便将人留下当了门房。 一个忠心的,不能说话的门房,加上有些小啰嗦,但从不胡乱说话的干儿子,钟赣的这座府邸外人想要进门,却也并非那么容易。 府中早有老嬷嬷打点一切,闻声知晓主子回来了,遂让丫鬟去厨房把炖好的汤水呈上来。 “大郎可要先沐浴更衣?” 嬷嬷姓常,是常家远房旁支小门小户出来的,后来做了常氏的奶娘,如今年岁大了,经不起折腾,钟赣被撤职远走后,因此并未跟走离开盛京。常氏当年生下钟赣,便是由着老嬷嬷一手照料的,也因此即便离了开国侯府,也仍旧一口一个大郎唤着。 钟赣虽向来是个冷面孔的人,可对上常嬷嬷,嘴角却还是弯了弯:“好。” 浴桶已经在房中备好,由着仆役将热水倒满,钟赣喝退众人,这才绕过屏风舒服地洗了趟澡。 屏风外,常嬷嬷将换洗的衣裳挂上,又给舀了碗汤水盛着放凉,这才开口:“大郎这次回京,可是不走了吧?” 钟赣回京当晚,府里一片慌乱,丝毫不知主子将归。到了天明,他又穿戴整齐进宫上朝,之后数日便一直住在北镇抚司,因此常嬷嬷也一直未能同他好好说上话。 “要走。” “可是在乡下还有东西未带回,不如叫底下人去一趟……” 屏风后,传来哗啦水声,而后,挂在屏风上的中衣被麻利地拉下。不多会儿,钟赣一身中衣,从屏风后转了出来。 “嬷嬷,去请官媒来。” 常嬷嬷一时愣怔,像是突然听清了他的话:“官媒?大郎可是……可是瞧上了哪家闺秀?” 自常氏意外落水,带着腹中胎儿死后,常嬷嬷便将钟赣视作心头骨肉。见素来不问女色的钟赣忽然提及官媒,只当他出去一趟,终于遇上了欢喜的,想要娶妻生子,激动不已。 正经娶亲,少不了要过三媒六聘的程序。而像钟赣这般的官家,自然要请官媒。 钟赣并未对常嬷嬷直言自己要娶亲的是何人。直到盛京有名的官媒上门,已换上常服的钟赣方才开口。 这一开口,惊到的不光是官媒。 更让常嬷嬷愣怔不已。 “我欲聘平和县下川村梁家姑娘为妻。” “大郎要娶的是农家女?”常嬷嬷有些吃惊,却也知不好在人前掉主子的脸面。直到官媒晕头转向地拿了银子被人送出大门。常嬷嬷这才惊惶道,“大郎是官身,怎好娶农家女,便是再喜欢,将人纳了带回府里便是,缘何要娶?” 普天之下,门当户对一词重要至极。就连天子广纳后宫那时,也不曾将农女划入范围之内。盛京当中,遍地官宦人家,也从不曾听闻哪一户聘了农女为妻的,即便有,也不过是和商户女一般,一顶红轿子从侧门抬进后院,生个孩子,抬做姨娘。 不外乎如此。 常嬷嬷只当是钟赣被撤职避祸的那段时日,一时猪油蒙了心,看上了农家女,又叫人三言两语哄骗了去,这才不顾官身名声地要娶农女为妻。 如此想来,愈发觉得得赶紧为他觅一门门当户对的婚事。 “大郎若是喜欢,抬进来便是,这娶妻当娶贤,听闻王太傅府上有位千金,容貌清丽,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今年方才及笄,正是要说亲的年纪……” 屋子里只听得常嬷嬷的声音,钟赣端着茶盏,轻轻吹了两口,一言不发。 常嬷嬷方到此时,才发觉钟赣的沉默,声音到后来已然发不出,只喏喏道:“大郎……” “嬷嬷。”钟赣道,“我想娶她,这便够了。” 老嬷嬷动了动嘴唇,到底知道当年被她搂在怀中的大郎已经长大,有了自己的主意,只好叹了口气。 “那大郎,那姑娘好吗?平日在家里都做什么?” 做什么? 钟赣垂眸,盖住眼底的笑意。 这个时辰,大概正在上山下地想办法挣钱,也说不定带着她家二郎在溪涧里摸鱼。 而正如钟赣所说,这个时辰的梁玉琢,的确挽了裤脚在水里摸鱼。 农家的闺女不像城里头的那么多规矩,便是要避嫌,也从来不是叫人瞧见一小节脚腕或是腿肚子,就寻死觅活认为丢了名节的。 下川村外的小河道里,因着接连下了几天的鱼,水流充沛,就连底下的鱼也多了不少。 村里的小子们跑去下游游泳洗澡,上游就成了姑娘们洗衣抓鱼的地方。 二郎人小,虽然想跟着去下游,可梁玉琢见往下游跑的小子当中,有梁同在,便怎么也不肯放二郎过去。好在鸦青在边上陪着,二郎倒也不馋,学了阿姐的模样,弯起裤脚下河摸鱼。 鱼不好摸,可乐趣却十足。 二郎下脚没能才稳,一个踉跄扑进水里,惊起边上一众叫声。边上忽的有人跳进河里去抱二郎,溅开的水花哗啦一下,蓦地把惊呼声全都吓没了。 等到水花落下,看着站在河水仅仅没过小腿肚的河道中,一手捞着二郎粗短腰身,一手抹开脸上水花的年轻男子,梁玉琢没忍住,“噗”一声,笑了。 第四十五章 下川村村口的这条河道是山上锦衣卫近年新帮着挖开的,下游水深及腰,因此能让小子们跑去洗澡游泳,上游的水深比不得二郎当初出事的那个池塘。 因此,二郎这回扑进水里,旁人看着惊险,梁玉琢却知道出不了多大事,最多不过是被河底的石头磕着碰着。 哪里知道,这会儿会突然冒出来一个年轻男子,下河救人。 闹了个乌龙的男子有些狼狈,恰好俞二郎从旁经过,得知此事,便拍着胸脯带男子回家换身衣服。 等到梁玉琢上门致谢的时候,男子方才道明了自己的身份。 男子姓闻,单名一个夷,字倡白,是位秀才。 “你是来学堂当先生的?” 闻夷注意到梁玉琢投过来的目光,又打量了一眼方才被他从河里捞出来,此刻正紧紧抱着自家阿姐腰身不放的二郎,尴尬地咳嗽两声。 “是。在下是来此当教书先生的。” 梁玉琢仔细打量面前的男子。 兴许是因为湿了一身衣裳的关系,眼下的闻夷穿的是俞二郎的衣裳。因着体格上的差异,这身清灰衣衫直把他穿得格外单薄,脸色看起来也并不是太好,似乎大风吹上两把,就能跟着上天。 只是,瘦弱归瘦弱了一些,却是实打实的书生模样。 想起给贾楼送小豆时,偶尔能撞见的几个书生,各个看着身体单薄,偏又喜欢狎妓,沾染一身脂粉味。 只不过,村里的学堂并未听说原先的先生要走了。 梁玉琢自然将心中疑问抛向闻夷,男子微怔,只当她是不信,又从随身的包裹里掏出了聘书。 原以为村里认字的人不多,闻夷一脸愧意地打算收回,却不想梁玉琢一把拿过,一字不漏地看了下来。 聘书上所言,村里的学堂竟是被县里收走,不再归薛家所有,连带着束脩也比过去少了一半。而原先在学堂内教书的先生,不知为何被解聘了,是以才聘来闻夷。 学堂的事里正显然也是适才得知,匆忙到俞家将闻夷请走,末了还嘱托徐婶帮着去家里和高氏一道,为先生做一桌接风宴。 徐婶去了,又在宴上做了几道梁玉琢私下教她的新菜式,直吃的新先生眼睛都亮了。 这些自然都是后话。 眼下,闻夷跟着薛良走后,梁玉琢便将学堂的事同鸦青说了说,鸦青回头就找到老三。而老三,囫囵吞下鸦青送来的热菜,抹了抹嘴,乐道:“这事,自然是指挥使的主意,总不能真叫未来小舅子读不起书,当个目不识丁的农户吧。” 老三的话给赴京的钟赣卖了个好。梁玉琢想起那日的亲吻,自然又是沉默了一夜。 到第二日天明,她早早起床,同鸦青一道给二郎穿了一身干净的新衣,带上银钱,亲自把人送到学堂。 当初那位先生在时,因了薛家的关系,并不打算收二郎。即便后来梁秦氏提出一年二三两银子,同城里的教书先生一般无二的束脩,先生也未曾松口收二郎入学堂。 二郎年纪虽小,却也不是不懂事,知道阿娘几次三番为了上学的事求人,却遭人拒绝,当下就曾摔过东西表示不肯再去。 梁玉琢那时怕耽误了二郎,还借着进城买卖的功夫,询问过城里学堂的事。她如今收入稳定了,自然想的更多的是怎么让二郎能够读书识字,哪怕不去考科举,也好过当目不识丁的泥腿子。 闻夷的出现,让梁玉琢想了一夜学堂的事情。此刻把二郎送到学堂门口,梁玉琢这颗心也在噗通噗通跳的飞快。 她低头,看着站在身边,小小年纪却绷着脸的二郎,没来由心头一软,抬手摸了摸他后脑勺,拉着人进了学堂。 闻夷刚刚收拾好前任先生留下的东西,正等着给孩子们上课,瞧见梁家姐弟过来,忙放下书迎上前。 得知梁玉琢的来意,闻夷有些吃惊,低头问了二郎几个问题。 譬如是否识字。 譬如在家中可读过书等。 二郎仰头回答,倒是没了平日里的调皮,一本正经,唯独牵着梁玉琢的那只手因为微微发紧,暴露了紧张的心情。 梁玉琢往常忙完回家,入夜前会把二郎抱到自己房里,点上烛灯教他认字。阿爹留下的书里,有几本是当年教女儿用的,上头涂鸦般留着几个哭笑不得的小鸡小鸭,分明是幼时的梁玉琢添上去的。 她就拿着这几本书,趁二郎还没上学的功夫,教他认了些字。 也好在梁玉琢私下里的教导,倒意外的没让二郎同学堂里其他同龄的孩子差了太多。闻夷不似从前那位先生,和薛家没什么关系,自然按着正正经经收学生的规矩,收下了二郎。 此后,二郎便也算是要上学的人了。 为此,梁秦氏很是高兴了几天,哪怕平日里梁玉琢再怎么清冷,她也兀自贴近,想着暖一暖闺女的心。 二郎似乎也因此胃口大开,每日能吃下好大一碗饭。因了这段日子家里的生活宽裕了,梁玉琢狠买了一些食材,白米饭吃得喷香,短短几天就叫二郎又胖了一圈。 自进了学堂之后,二郎每日起早就乖巧地爬了起来,擦过脸后就提着梁玉琢从城里买回来的小书匣,一路奔进学堂。 大抵是因从小耳濡目染,知道未曾谋面便阴阳相隔的生父是秀才出身,二郎也尤其喜好读书识字。每日都是头一个进的学堂,小小年纪便学了他阿姐几分像,拿着柴门后的扫帚就开始洒扫。 先前先生在时,学堂里的清扫都是由先生身边的书童小厮做的。等到归县里管了,自是安排了仆役。二郎抢了几次仆役洒扫的活后,闻夷便让人在边上顾着一些,却也并没有阻拦,只在私下里时常给二郎指点。 这一晃眼,日子就到了四月底。再过不久,可不就是该过端午了。 梁玉琢如今赚钱的门路越发多了起来。梁秦氏瞧见闺女的劲头,也终究是不再劝说什么。 光靠着家里的五亩地,自然是不成样子的。梁玉琢跟贾楼的合作,从最开始的销售小豆和卖食谱,渐渐又发展出了别的门道。单是一道茶碗蒸,就叫她同贾楼玩出了花样。 下川村边上的那座山,空闲了许多地方。梁玉琢找到里正薛良,得知那座山头如今皆算在了钟府名下,便又找了老三,像模像样的写了契书,叫老三送去给钟赣,只说租了山里头多少地,每年多少租金。 信老三自然是送去了,却没等契书寄回,就带着府里头留守的几个弟兄,帮着梁玉琢把要租的地先给圈了起来。 梁玉琢在里头养了不少鸡,又托了俞家兄弟每月一贯钱,不上山打猎的时候帮忙看顾着那里头放养的鸡。 那些鸡原先都是在人院子里圈养的,如今放到了梁玉琢的这个园子里,倒是很快就活动开了。不过月余,小鸡仔长大了些,大母鸡产下的蛋也越发沉了,就连敲了壳落在碗里的蛋黄,也显得个圆色浓,好看的紧。 梁玉琢便拿着这些蛋去了贾楼,同贾楼的掌柜定了契书,打出了山鸡蛋的称号。 若非下川村不靠海,梁玉琢还真像打出海鸭蛋的招牌。前世老家的海鸭蛋,一盒就能卖出五六十,卖的就是把鸭子放养在海边,吃着小鱼小虾的名头。 光卖山鸡蛋肯定是不够的。 梁玉琢又把茶碗蒸的菜谱卖给了贾楼。菜谱上有种食材叫香蕈,掌柜的原是觉得这味食材太过讲究季节,不敢花大钱买张无用的菜谱。 却不料,梁玉琢早早就打听来个消息,说是县城附近的山里头,竟住了位六十余岁的老翁,无儿无女,养着两个徒弟,平日里父子相称,三人就躲在深山里尝试着人工栽培香蕈,一种就是二十余年。 人人都道这父子三人是痴傻的,偏生要去种天生地养的东西,哪知到今年还当真就给他成了。可成是成了,却没人敢尝试,生怕一口下去是带毒的,那就没了性命。 梁玉琢原是托了老三打听谁家有自个儿种香蕈,却是花了好些功夫才发觉只那父子三人在试种,旁人的香蕈多是山里野生的。 可既要做菜,野生的香蕈自然是不够。梁玉琢得知此事后,就亲自上了趟山。旁的人不敢尝试这种出来的香蕈,她却是敢的。尝过香蕈后,虽然发觉口味和后世的香菇有些许差别,倒也觉得鲜美,梁玉琢便留了契书,商定一年的香蕈供给。 如此东风,不光令梁玉琢笑逐颜开,贾楼更是喜上眉梢。得了老翁亲自送来的香蕈,掌柜的甚至顾不得先做几盏尝试着去卖,就先把食谱给买了下来。 卖了鸡蛋卖食谱,梁玉琢却没当即从贾楼离开,将准备盛茶碗蒸的碗瞧了瞧,又给掌柜的出了几个主意——不管是碗还是盏,往好看里寻。 梁玉琢卖了这个好,方才没再留着,拿了银钱给二郎扯布做新衣去了。 二郎现在在学堂越来越好,平日里上学身上总带着一个小荷包,荷包里塞着各种果脯点心,大多是梁玉琢回回进城给带来的。偶尔也有老三自作主张,帮着指挥使拍未来小舅子马屁献上的小点心。 但二郎最喜欢的,还是他阿姐时不时进灶房做的吃食,往往带上一小包去学堂分,不光同学分着吃,连带着闻夷也能蹭到几块。时间久了,梁玉琢每回做点心,都会多做一些,特地让二郎另外给先生送去。 这天临到放学,忽然下起雨来。 起早出门的时候,梁玉琢把二郎送到学堂就转身去了县城。彼时,天色看着不错,想来是不会下雨的,因此也没叫二郎带上伞。 偏生临了放学,却是哗啦啦地下起大雨。田里甚至还起了蛙鸣。 这会儿下起雨来,二郎在学堂廊下站了一会儿,却不见阿娘送伞,想了想,抱起书匣就准备冲进雨里。 闻夷本是从廊下经过,瞧见他这副模样,忙让仆役拿了伞,背起二郎送他回家。 这一路师生二人倒是有说有笑的,可到了梁家门口。 敞开的柴门内,却传来了陌生的尖锐的声音。 “我家夫人念着你家姑娘家底薄,特地叫我送来了这些银两,日后吃的用的,也好宽裕一些。等抬了你家姑娘进我们开国侯府做妾,还怕享不了福吗?” 第四十六章 用这般尖酸刻薄言语说话的人,乃是平和县十里八乡有名的媒人邱婆子。邱婆子早年是做人牙子的,经常买来一些穷苦人家的小孩,□□好了不是卖给大户人家当下人,就是拣姿色好的送到青楼。 自从家里的老头死了,邱婆子也不做人牙子了,守着儿子儿媳改行当了媒婆。因着一张利索的嘴皮子,倒也帮着不少人成过事。只这一回,却是陪着从盛京来的媒婆上门给梁家说亲来了。 “你得知道,你家姑娘如今可没什么好名声了!”邱婆子拍拍桌子,一脸痛心,“你家姑娘这脸长得可是真的好,要不然人开国侯府的大公子怎么能瞧上呢。可姑娘家没了名声,哪里还嫁得了好人家。” 梁秦氏垂着头,藏在袖口里的双手紧紧握拳。打在屋顶上的雨水,啪啪作响,好像一下子又回到了薛府上门来闹事的时候。 “是嘞!名声多重要啊,你家姑娘今年也不小了,又没了好名声,难不成就这么放着继续耽搁下去?哎呀,当不了正头娘子,给富贵人家当妾也是好的嘛!” 梁秦氏到这会儿,终于咬牙开口:“我家姑娘……不做妾。” 邱婆子不以为然地嗤了一声:“哎哟,什么不做妾,就是小姑娘家家的不懂事,胡说八道的。叫老婆子说,你家姑娘当初跟薛家说不做妾,那还不是因为薛家就是个小门小户!” 梁秦氏受不住这阴阳怪气的话,给自己灌了两杯茶。拿杯子的手都在不由自主地发抖,一不留神,本就豁口的茶盏直接掉到了地上,“哗啦”碎了。 听见响动,二郎从门外冲了进来:“阿娘!”身后跟着瘦瘦弱弱的闻夷,就站在门口,似乎并不打算插手学生家里的私事,可也担心孤儿寡母受人欺负。 瞧见冲进门来像头小老虎似的瞪着自己的小郎君,从进门开始一直倨傲没有说话的媒人像是终于抬了抬眼皮,凉凉地打量了眼跟前的女子二人,哼了一声。 “哟。”邱婆子这会儿却显得有些局促。大抵都是敬重读书人的,邱婆子瞧见站在门口的闻夷,咳嗽两声,“这不是学堂的闻先生吗?”算是打过了招呼,邱婆子回头瞅着母子二人,“二郎呀,让你阿姐去有钱人家里好不好,每天好吃好喝地供着你,多好啊。” 邱婆子只当二郎年纪小,不懂什么叫妾。却不想直接被这头小老虎给吼了回去。 “不好!我阿姐才不妾!” 二郎如今越发懂事了,经过上回薛家闹事,越发懂得妾到底是什么东西。 村里原先也是有人纳妾的,但很少。毕竟靠天地吃饭的人家,哪有那么多的闲钱再养一个女人,不过是家里的婆娘不能生,偏偏感情又好,就租个女人当一年的妾,等生下儿子再把女人还了。也有特地纳一个的,却样样比不上正头的妻子,穿衣吃饭都讲究着规矩,麻烦得很。 二郎同梁玉琢的感情好,自然不肯让阿姐去别人家吃苦受罪。听见邱婆子的话,更是气得不行。 邱婆子“诶?”了一声。 梁秦氏拉住儿子:“我家姑娘不做妾,就是名声彻底毁了,大不了绞了头发去做姑子,也决不当人家的妾。” 邱婆子脸上现出难色,边上从盛京来的媒人这会儿脸上也浮出了不以为然的神色,啪地拿回了摆在桌上的银两:“还真当自己是什么名门闺秀不成?开国侯府这么高的门第,寻常时候哪是你们这种乡下小民可以高攀的上的,就是做妾,开国侯府里的姨娘可都是好人家的姑娘。” 这口吻满满都是高高在上,梁秦氏听得眼眶发红。 那媒人抬起下巴,哼了两声:“这年头,真以为拿着大公子的宠爱,便能麻雀变凤凰了不成。也不叫人看看,这破屋子里能走出怎样的姑娘来……” “那你不妨擦亮眼睛看看,我是怎样的姑娘。” 突然闯入的声音,打断了媒人的说话。邱婆子最先扭头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却见闻夷仍挡在门口,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侧过身,露出了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的少女。 邱婆子到的时候,家里只有梁秦氏一人。因雨下的突然,鸦青记挂着没带伞的梁玉琢,拎了伞就往县城走,因而与坐着马车而来的邱婆子擦肩而过。等到接到人,主仆二人回了家,才发觉,家里竟然又出了这般事。 梁玉琢朝闻夷微微颔首,侧头低声让鸦青送先生回去,方才迈步进了屋子。 而这般模样落到旁人眼里,只觉得梁家这个姑娘,竟难得是个有规矩的,且着一张脸当真生得很好。虽是个农家出身,肤色也并不白皙,可看着朝气十足,一双明眸瞧着不像那些名门闺秀含蓄端方,别有一番滋味。恍然间,倒也能理解,大公子那样的人物怎么就会看上她了。 只是,还不等人把她打量仔细,梁玉琢却眼睛一横,看向了和邱婆子坐在一道的另一媒人。 邱婆子这些年挣了不少钱,可耐不住家里有个花钱的儿子和好吃懒做的儿媳妇,倒没能给自己攒下多少。平日里出门给人说亲,穿来穿去不过那几套体面的,她这一回却穿了身簇新的衣裳,就连手腕上都戴起了指头这么粗的金镯子。 只是这一身,却比不过她边上的那婆子。方才听口吻,像是从盛京来的,单这一身装扮便看得出的确出自大城市。只是打的名号,却是开国侯府的。 想起钟赣曾一语带过的开国侯府的那些事,再看看眼前倨傲的婆子,梁玉琢忽然就笑了。 “姑娘,你笑什么?”邱婆子有些不解。 梁玉琢并未回答邱婆子的询问,只定定地看着边上的媒人,说道:“烦请这位大娘回去同侯夫人道一声,梁家虽是小门小户,可头顶着青天,做的都是敞亮事。既然门不当户不对,夫人并不愿同梁家结亲,倒不如就这么算了。” “小姑娘家到底不懂事。”邱婆子赶紧笑道,“这做妻做妾的,可不就是名头上的差别吗?叫老婆子说,大公子疼爱你,肯定不会叫正头娘子欺负了你。这嫁进去,就是做妾也和和美美的……” 梁玉琢嗤笑,目光移到了地上的碎茶盏:“都说一个茶壶得配上几个茶盏。可我为何偏生要去做这个茶盏?” 这话说得颇有深意。梁秦氏抱着二郎,心头一颤,越发觉得女儿变了,可也明白,若不变,又怎么能在这样吃人的目光下活着。 邱婆子也不好再说什么,等到被梁玉琢送出梁家门,心里懊恼的却是事情没成,要给人退回一两银子,心疼的不行。 而盛京来的那一位,气急败坏爬上马车的时候,终于忍不住,伸手指着梁玉琢的鼻子呵斥道:“姑娘这一番,可是生生断了自己的富贵。来日,我可得过来瞧瞧,姑娘是另攀上了什么高枝,连开国侯府都敢得罪!” 话音才落,人还没来得及钻进马车,却听见拉车的马突然一声嘶鸣,连带着赶车的把式一道,被惊得滚进了车里。 那媒人摔了个狼狈,头上的发髻都歪了边,花簪堪堪挂在脑后,脸上血色全无。待她掀了车帘就要往外呵斥,却一眼瞧见了离梁家不远的地方,站着几个人高马大的汉子,为首一人正上下抛着手心里的石子,裂开嘴冲她笑了笑。 虽没穿着飞鱼服,佩戴绣春刀,可那媒人到底是在盛京中见过世面了,怎么也不会认错那为首的壮汉,是开国侯大公子身边的副千户。 慌里慌张逃窜的马车因着下雨,只看得见车轮碾着泥路,泥水四溅。梁玉琢站在门外,眼瞅着马车从视线里消失,回头再看老三,几个大汉收敛了方才捉弄人时的戏谑,老实地候在边上。 “钟大哥……我是说你们指挥使,是不是和侯府的关系不太好?” “是有些微妙。” 老三是个粗人,从他口中冒出“微妙”一词,可想而知开国侯府里的那些沟沟回回当真是微妙了。 梁玉琢收回视线,不愿再想,身后头却又传来踩进水坑里的脚步声。 她回过头,瞧见院墙外,身形有些狼狈的妇人,不由地出声询问:“这位婶子,可是需要避个雨?” 那妇人容貌平平,身上的衣着极其体面,虽撑着伞,到底风大雨大,顾得了头顾不了脚,一不留神踩进水坑,顿时愈发狼狈了起来。听见有姑娘唤自己,妇人忙抬头,却一眼瞅见站在附近的几个壮汉,面上微愣,再循声去找好心人,面上顿时带了几分笑意。 “这位姑娘,可是姓梁?” 这是怎的,一个两个的都过来找她? 梁玉琢眉头微挑。 鸦青已经送了闻先生,这会儿也回到了梁家。瞧见院墙外站着的妇人,和老三几人,还当是又出了是怎么事,鸦青忙警惕地走到梁玉琢身前,替人当下视线。 那妇人似乎并不介意鸦青的举动,反倒是慢走一步到门前,毕恭毕敬地行了礼,脸上绽放出一个笑来:“奴家是京中官媒衙门的媒官,锦衣卫指挥使钟大人特地命奴家来为他说亲。” 又是媒婆? 在大雍,媒婆也是分三六九等的,尤其是官媒与私媒,更是泾渭分明。像邱婆子那般便是私媒。 钟赣请的这一位是京中有名的于媒官。因官媒衙门的规定,得往衙门里通报一声,免得各自抢了生意,或是误了亲事。于媒官自然也将钟赣的事,同衙门说了一声。却不想,叫有心人往开国侯府递了消息。 这才引来先前那一出。 这事本就与钟赣无关,可想起方才一口一个“开国侯夫人”,梁玉琢却一时间对于上门说媒这事,起了别的心思。 等于媒官在家中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又喝过梁秦氏煮的姜汤后,梁玉琢方才施施然地开了口。 “还请媒官回去后,同钟大人说一声,待玉琢来日三媒六聘,亲自上门迎娶大人。” 第四十七章 梁玉琢既然说了要三媒六聘亲自上门迎娶,那她就一定会做到这事。 于媒官回京之后要怎么同钟赣说,梁玉琢自然是不知道,眼下她要做的自然是挣钱,不然哪里来的银子把堂堂锦衣卫指挥使给娶进家门。 梁玉琢这辈子没想过要绞头发去当什么姑子,也没想过不嫁人。唯一想过的就是要嫁总得嫁个不纳妾的。当然,男人先头说不纳妾,转眼就睡别的女人这事古往今来也是有的。她是打定主意碰着这情况,赶紧和离。 所以,先挣够钱,把看着顺眼的男人娶了,回头万一要和离,总不至于占了个穷字。 “鸦青,去赵屠户那里买一斤猪肉来。” 雨下了一夜,天明方歇。梁玉琢睁开眼头一件事,就是叫住了准备给她端洗脸水的鸦青。 听这话,鸦青就知道,自家姑娘这是又想到了什么挣钱的门道。她虽不知姑娘年纪轻轻,怎么来的那么多主意,可姑娘说能挣钱,就肯定能挣到不少钱。 “除了猪肉,姑娘还要什么?” “还需些香料。” 要的材料都备齐了,梁玉琢一头钻进了灶房,就连二郎上学也是鸦青送去的。 鸦青把人送到门口就匆匆回去给梁玉琢打下手了,丝毫不知二郎进门的时候,恰好遇上去檐下走廊出来的闻先生。 闻夷仍旧是那副单薄的样子,似乎过了一夜,脸色看起来愈发不好了。瞧见二郎过来,闻夷将人喊住,蹲下身问道:“昨日后来,你阿姐如何,可有把事情处理好了?” 闻夷昨日回学堂后,私下里问过帮忙做饭的大娘,这才得知梁玉琢在下川村里究竟是个怎样的名声。 那样骄傲的一个小姑娘,却因为得扛着一个家,被人糟蹋了名声,却仍旧挺直脊背,不肯屈服。闻夷想了一夜,只觉得分外惹人疼惜。 二郎倒是乖巧,把昨日先生走后家里发生的事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通,末了吸了吸口水:“我阿姐才不在意那些人呢。阿姐常说,日子是自己过的,与人何干。先生,我今日能早些放学吗?阿姐一早叫鸦青姐姐去买了肉,怕是又要做什么好吃的,我馋得很。” 说着,他又吸了口口水,一眼向往。 闻夷被逗得笑了起来,起身牵过二郎的人,把人送到学生当中,心里想的却是不知能否蹭到一口吃的。 二郎在学堂里想象着自家阿姐的手艺,而梁玉琢这边,埋头在灶房中敲打着鸦青买回来的猪肉。 猪肉洗干净后被她仔细切成了小块,因为是到了这个时代头回做,梁玉琢生怕中间出什么问题,只让鸦青和以往一样在边上打下手。等到猪肉都成小块了,她这才把刀子递给鸦青,叫她敲打成肉泥。 等到肉泥成了,难得过来的汤九爷正好在灶房冒头。 “这是在做什么?” 葱姜的味道混合着肉香,梁玉琢顾不上去看汤九爷,低头仔细往大盆里加鸡蛋清跟香料和其他配料。末了,她这才抬头,一边搅拌,一边道:“午……方便肉。” 梁玉琢想说午餐肉,可在古代人眼里,没有午餐这个词,她转念就想到了方便。 汤九爷眼神变了变,往灶台边凑近,瞧着她动作利索地往搅拌好的肉泥里头倒了红薯粉,顺嘴提起了昨日的事。 “邱婆子那张嘴,把你昨日的事到处说,这会儿村里头传遍了。” 就说村子小有村子小的坏处。 梁玉琢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好在她倒是不在意那些名声,看钟赣的样子,也不是那般在乎的人,不然还真的被生生逼死。 “爱说就说吧,总归少不了我身上的肉。”梁玉琢说着叫鸦青取来洗净的纱布,铺在案板上,开始把肉馅往上头码。 肉馅被纱布盖住,压紧,开始拍结实。 汤九爷在边上看着,嘴里依旧道:“你倒是不在意这些。可山上那位呢?他也不在意?” 到底是大户人家出身,又靠着本事当上了锦衣卫指挥使,这般人物岂是好伺候的。 谁知,梁玉琢却嗤的笑了一声:“现如今说要娶的人,是我。他要是在意,大不了我不娶了呗。”她说着哼起歌来,“这三条腿的□□找不着,两条腿的男人遍地是,还怕找不着顺眼的。” 话说到这里,梁玉琢叫鸦青把汤九爷请到院子里,给倒杯茶水先喝着,自个儿留在灶房里忙着上锅。 不过半个时辰,肉香就从灶房里飘了出来。 等到梁玉琢端着放的微凉的方便肉,从灶房里出来摆到汤九爷面前的时候。后者的眼神彻底变了。 模样虽然同从前见过的千差万别,可味道却是类似的。汤九爷捡起一块切开的方便肉丢进嘴里,慢条斯理地感受着充盈口腔的肉味,良久才抬头看着站在边上,满脸期待的梁玉琢。 “琢丫头。”他问,“你想不想去盛京闯一闯?” 要说心甘情愿在下川村留一辈子,那显然是唬人的。 梁玉琢当年肯下乡当村官,那也是想着做出成绩了,好去上级地方工作。一朝穿越,自然也存着这样的心思,不然不会始终抓着“挣钱”两个字不放,且从来没想过只是糊口这么简单。 汤九爷的话,似乎一下子之间捅开了一片天。 可去盛京,却又显得那么遥远。 梁玉琢垂眼:“去盛京,我又能做些什么?”总不能双手空空直接去了王都,然后在寸土寸金的地方干吃饭吧。 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再挣些钱,然后去盛京。左右,她还是要亲自去把相公娶到手的。 如此一想,梁玉琢的神色又放松了下来:“等存够了聘金,我再去盛京闯闯,说不定还能安家。到时候再把二郎接过去。” 汤九爷知道她心底自有算盘,当即也不再问,低头继续吃了几口上辈子名叫午餐肉,这会儿被改名方便肉的东西来。 至于这个方子,几天之后,自然也上了贾楼的餐桌。价格倒不贵,吃的也是一个新鲜,一时间又叫掌柜的拨算盘的脸高兴了好久。 而日子,也就这样,过了端午,不紧不慢地就到了六月二十四。 六月的天,燥热得叫人夜里难眠。 六月二十四,二郎神生日,大庆,县城里将会和往年一样设庙会。为了庙会,闻先生直接在二十三那日就给孩子们放了假。二郎回家头一件事,就是缠着梁玉琢,要她一道去县城逛庙会。 因着这段日子又赚得钵满盆满,心情大好的梁玉琢收拢从盛京寄来的书信,答应了二郎的请求。 二十四日清早,天还未亮,老三就赶着马车在村口等着。梁玉琢扶着梁秦氏上了马车,回头要去抱二郎时,却听得他一声叫,蹿了出去。 “先生!” 梁玉琢抬头去看,闻夷不知何时也同其他要出城的村民一道,走到了村口。二郎自从进学堂后,同这位先生的关系就一向亲近,甚至时常央求梁玉琢做几道小菜,他给总是吃粗茶淡饭的先生送去。 如此一来一往,倒是叫梁玉琢同闻夷熟悉了起来。 大抵是因为书读多了的关系,闻夷并不擅长同人交际,尤其是跟姑娘说话,没几句就红了脸。村里嫁了人的都喜欢逗他,没嫁人的呢又见他皮相好,心里偷偷喜欢着,时常借口接阿弟放学在学堂门口晃悠,能同闻夷说上一句话都能叫她们欢喜上一阵子。 “先生也要去县城?” “是要去。上月去时,在书斋订了几本书,这月该是到货了,我要去取个书。” 果然,话没说两句,又红了脸。 梁玉琢心下叹了口气,想着此番车里孤儿寡母的,不好叫闻夷一道坐车,抬头朝左右打量。 “俞二哥。”见俞二郎赶着牛车从村里出来,梁玉琢忙上前,“闻先生正好也要进城,二哥能否帮忙叫他搭个便车?” 自从知道有大户人家的公子瞧上了梁玉琢,俞二郎的心思就越发收敛了起来。如今见她过来帮别的年轻男子说话,不免多打量了两眼跟二郎站在一道的闻先生,见对方落在少女身上的目光带着叹息,不由皱起眉头。 “叫他上来吧。” 牛车上坐着俞大郎。他媳妇还有几个月就要临盆了,夫妻俩早做了打算,要叫儿子往后读书识字,不再当猎户,自然也把学堂里教书的这位闻先生看得很重。 俞二郎就要吐出来的话,被硬生生打回肚子里,只好点头叫闻夷上了牛车。 往县城去的路上,牛车居多,梁玉琢一家坐的这辆马车显得尤其抢眼。再加上赶车的大汉,和骑着马不远不近跟着的几个男人,从旁的村子过来的还以为是遇上了什么大户。 梁玉琢却是不知旁人作何想法。她本是不愿用老三他们的,可大概是钟赣临走前说过什么,这几个留在钟府的锦衣卫几乎日夜轮值,守在她家附近。暗地里倒是真的替她们母女三人,挡下不少得知她家如今挣钱后眼红的祸事。 等到车子进了城,梁玉琢一家就同俞二郎他们告了别,先往贾楼去了。 而俞二郎则赶着牛车,把闻夷放到了书斋前。 单薄的闻先生从牛车上落地的时候,被俞二郎扶了一把,末了却在耳边警告道:“少打琢丫头的主意。” 闻夷微怔,扭头去看,却见俞二郎已经重新跳上牛车,挥了挥鞭子。老牛迈开步子,慢吞吞地把车子,从他边上拉走,只差一点,车轮子就得压着他的脚趾。 人是种极其有趣的动物。越是叫人不要去肖想什么,偏生叫人越把对方惦记在心里头。俞二郎怎么也不会想到,就是他的这句话,反倒叫一直混混沌沌的闻夷,恍然间明了了自己为何一直对着梁家那位姑娘怀着奇怪的情绪。 只是这一会儿,梁玉琢却并不在身边,而是陪着梁秦氏跟二郎去了庙会。 庙会一角,设了百戏舞台。自从梁文过世之后,梁秦氏已经好多年没能出门看过热闹,她总是把自己框起来束之高阁,仿佛没有了丈夫,整个人就失去了支撑。如今逛起庙会来,梁玉琢瞧见她脸上淡淡的舒朗,只觉得心底微疼。 却不知,疼的这个是原本的梁家闺女,还是如今的梁玉琢。 梁玉琢把母子二人在百戏看台上安顿好,嘱咐了表演结束后也等她回来再走,这才一个人往边上的集市走了两步。 从贩卖戏曲面具的小摊上走过,又在卖水果的老婆子跟前看了一会儿,梁玉琢的跟前忽然就晃来几个公子哥。 面白微须,生的有些寻常,却留了一双贼眉鼠眼,怎么看都不像是好人。 梁玉琢微微蹙眉,往边上走了两步,想绕过这几人。不料对方却把人给缠上了,也跟着往边上走了两步,踩着飘忽的脚步上前搭讪:“这位姑娘好颜色啊,敢问芳龄几何,有无婚假,不知可否给个面子喝杯酒水?” 边上有认得这几个公子哥的小贩瞧见阵仗,慌忙劝梁玉琢赶紧跑,别叫人追上了。 梁玉琢倒是想跑,可对方四五人作伴,各个带着酒气,竟还慢慢要将她围拢起来。 还不等梁玉琢去夺边上卖水果的婆子瞧瞧递来的扁担,藏在背后的手腕被人一把拉住,身体顺势往后一倒,只听得“咚”的一声,回神时,自己已然被人挡在了身后。 第四十八章 庙会是一整天的。 从来在庙会当中惹是生非的人就不会少。可还没有谁会大白天的就喝得烂醉然后开始胡闹。 再闻到这几个公子哥身上的脂粉味,当下就有人皱了眉头。 大雍虽不禁青楼,可对于这类营生素来是有着规矩的——只得晚上开门迎客。而青天白日的,自然得闭门谢客。 如今晌午未至,却已经有人带着满身脂粉味,喝得醉醺醺地在街上惹是生非…… “大胆,你居然敢打我?” 被人一把四脚朝天踹倒在地的公子哥,一身酒气地被人从地上扶起。同行的几人这会儿似乎因为方才那一脚,吓得酒醒了,一个个睁大了眼睛,惊悚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会大白天喝得烂醉,且明显是混沌了一夜的人,通常都是县城里的大户,即便没有官身,左右也脱不了富绅身份,自然更不会是什么傻子。 方才他们试图调戏的姑娘如今被人结结实实护在身后,而这个挡住了姑娘的男人,从体格上看,就不是寻常人。 见伙伴从地上起来后,仍试图去挑衅对方,几人吓了一跳,赶紧伸手去拦。 “这位英雄,我们一时糊涂,冒犯了姑娘,还请见谅……” “道什么歉!我还怕了他不成!” “醒醒吧,这人你得罪不起……” “什么得罪不起!小子,只要你把你身后的姑娘交出来,陪我们找处地方坐下来喝几杯,我就饶了你一命!” 男人像是这时候才认出说话的公子哥,眼睛一眯,见人往前伸手要去抓自己身后的梁玉琢,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抬脚便把人再度踹倒。 这一回,不等人爬起来,却是一脚踏在了他的胸口。 “平和县县令黄大人家的大公子?” 听到男人的声音,边上围观的人群中顿时爆发出唏嘘。上一任县令走的时候那叫一个狼狈,简直是民怨沸腾。黄大人上任后,虽然说不上是两袖清风的好官,可面上总还是过得去的。可黄大人家里的长公子,却早已惹出了不少麻烦事。 “你既然……既然知道我是谁……还不赶紧……痛痛痛,快放开我!” 看着被人用脚踩在地上,痛得恨不能打上几个滚的黄公子,梁玉琢只觉得心里痛快极了。 该! 这种浪荡子早该被人狠狠修理一顿了。 “还不放开我!不然小心……小心我叫我爹拿你下狱!” 黄公子依然不断地在叫唤,边上的几个公子哥此时也壮起胆子,想要以多敌少,把人救出来。可还不等他们和他们的小厮上前,边上围观的百姓中,就有看不下去的汉子伸手把人抓着了。 “你们这帮贱民!怎么敢……怎么敢骑到我的头上来!” “为何不敢?” 男人没有放下脚,使劲又踩了踩,痛得黄公子泪涕直流。 男人从腰间摘下一块腰牌,腰牌正面向下,直接贴近了黄公子的鼻尖。 再浪荡的公子哥也读过几年书,认得几个字。但见上头刻着“锦衣卫指挥使,钟赣”的字样,这位方才还叫嚣着要人当心的黄公子顿时惨白了脸。 一阵尿骚味陡然间在底下飘了出来。 梁玉琢抬袖掩鼻,扭过头忍笑。 “锦……锦衣卫……” 没有飞鱼服,没有绣春刀,只一块腰牌,就已经叫人下意识地纷纷退让,不敢靠近。原先还想上前的公子哥这会儿连滚带爬地从人群中跑走,根本顾不上还被人踩在脚下的黄公子。 眼见着围观的人越聚越多,远处还有马车被堵在了路中央,梁玉琢轻轻咳嗽两声:“钟大哥,算了吧。” 钟赣把腰牌重新收起,神色深邃冷峻,目光锐利如剑,只低头最后看了一眼黄公子,随即收脚,顺势往人腰上踢了一下。 “滚吧。”他道,“别叫我再撞见你。” 哪里还敢让锦衣卫撞上。 黄公子几乎是翻滚着从地上爬起来,腰身以下的位置是湿漉漉的一片。 因为钟赣亮出的锦衣卫腰牌而一时间鸦雀无声的四下,眼见着那块羞耻的水迹,忍不住爆发出哄笑。 人群终于在这个时候渐渐散开,逛庙会的继续逛,该回家的也往家里走。梁玉琢站在原地,瞅着有些嫌弃地从地上一滩水渍收回视线的钟赣,忍不住弯了弯唇角。 “什么时候回来的?” 盛京和平和县有着不断的一段距离,要跑一个来回需要不少的时间。梁玉琢虽然不懂朝政,可看过电视剧,看过小说,也知道像钟赣这样官复原职回朝的,一定会有不少事情等着他处理。梁玉琢甚至想过,等她攒到钱后去盛京才能跟钟赣再见上一面。 “昨日傍晚回的城,因事在城里停留一夜。”钟赣面不改色地走在梁玉琢的身边,对来往行人往二人身上打量的视线视而不见,“方才碰着老三,知道你进城了,所以过来找你。” 钟赣随手拿起路边摊子的一副面具,放在脸上,挡住了面上的神情:“鸦青呢?” 因着一层面具,梁玉琢看不清钟赣此时此刻的神情,可单听声音,却也知道男人多半是有些不悦。 “是我贪凉,害得鸦青清早起来的时候得了风寒。我托了邻居在家照看她。左右鸦青不在,还有老三他们不是。” 梁玉琢说着,踮起脚,伸手去拿钟赣覆在脸上的面具。 面具下,钟赣的原本冰凉的眼里,终究流露出无奈。 “可出事的时候,他们谁也不在。”他顺手,把面具覆在梁玉琢的脸上,手指摸索着面具上冰凉的唇,“如果我不出现,你会怎么办?” 面具揭开,露出梁玉琢透着狡黠的眼:“我自有办法对付他们。” 庙会上人多,那几个又是喝多了酒的公子哥,直接踹子孙根,然后顺势跑路。这是在钟赣出现之前,梁玉琢脑子里一瞬间转过的办法。她不觉得以那几个公子哥混混沌沌的情况能记得她的脸,可钟赣的一顿打,显然比她的方法更能叫人痛一场。 瞧见梁玉琢脸上的神情,钟赣微微叹气。 这是他看上的姑娘,可怎么就让他觉得,就算没有他,没有别的什么男人,她也能好好地靠自己站着。 隔了一段时间才见面,想说的话有很多。梁玉琢同钟赣一道,沿着长长的一条街,慢慢走了很久。途中老三出现过一次,得了钟赣的嘱咐,笑着看了她一眼,之后再离开时是朝着演百戏的地方去的。 “要不要试试看贾楼新出的菜?” 逛到贾楼附近,梁玉琢抬头看了看天。日头已经挂到了当空,晒得人不断地冒汗,肚子也饿了。她去看钟赣,后者始终站在左手边,挡着车马和人流,听到询问,只稍稍点头,便又拧起眉头,避开了一个“一不留神”撞过来的年轻妇人。 梁玉琢忍笑,伸手抓过男人的手腕,直接往贾楼拉:“走吧走吧,我也饿了。” 她扭过头往前走,自然不知身后的男人,在手腕被抓住的瞬间,眼神犹如染上了浓重墨色,慢慢发沉。 手腕处的温热,顺着肢体向上,直至钻入心房。 因着庙会,贾楼的生意好的不行。可梁玉琢才走到门口,就叫外头迎客的小二认了出来。 如今的贾楼,从跑堂的小二,到后厨劈柴的帮工,都认得梁玉琢的这张脸。瞧见她出现,小二忙丢下迎进门的客人,将人领进楼呢。 掌柜的正在后面拨着算盘,抬头看见梁玉琢,忙迎上前来:“梁姑娘来了。楼上阁子都满了,要是不介意,进后院吃吧。” 贾楼如今没把梁玉琢当客人,自然敞开了后院,随她走动。哪怕梁玉琢此刻身后还带着男人,见多识广的掌柜似乎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谁都知道,下川村的梁姑娘同从盛京来的锦衣卫有了情谊。想来,站在她身边这个高大冷峻的男子,就是那位盛京来的锦衣卫了。 嘱咐掌柜的若是楼上有空了,就给梁秦氏留间小阁子后,梁玉琢就开始笑盈盈地小二往后院上菜了。 钟赣一如既往的寡言,脸上的神情却带着温柔。从茶壶里倒出来的不是茶水,而是乌梅饮,钟赣看了看,递给了梁玉琢。 “不喝吗?”梁玉琢接过那盏乌梅饮,目光疑惑,“六月天热,喝乌梅饮可解暑。或者你要不要尝尝贾楼的冷淘?” 钟赣瞧着被乌梅饮湿润的唇,眼神微动,放在桌上的手微微屈指,按捺下伸手抚弄的冲动。 “我,不太喜欢吃甜的。” 他移开视线,垂下的门帘外,传来传菜小二细碎的声音。 “听媒官说,你打算娶我?” “对。”毫不在意掀开门帘的小二被自己的应答吓住,梁玉琢笑着把那盏乌梅饮全部喝下,“就是不知道,咱们的钟大人,聘金多少?” 来送菜的小二大概没料到会是这么一个状况,吓得上菜的时候全程低着头,等盘子里的菜都摆上了桌,赶紧低头逃走。 屋里一下子又只剩下两个人。 梁玉琢唇角上扬,眼里是藏不住的笑意。 “这几道都是我卖给贾楼的菜。”她拿起筷子,点了点盘子,“我啊,现在在很努力的攒银子,不过呢,还是想问一声,我们的钟大人,想要娶你需要送多少聘金?” 她的笑意在眼中眉梢,整个人比任何时候看起来都要耀眼。 钟赣看着她,呼吸微促。 良久,他放下筷子直起身,在少女错愕的目光中,将吻落在了她的唇上。 唇间,是男人的低语。 “一两。一两银子,我就嫁给你。” 第四十九章 在古代谈恋爱,有一点不好。 没办法尽兴。 梁玉琢觉得自己永远无法像土著女那样,做到连面也没见过就盖上红盖头拜天地然后进洞房。就像现在,就这么一个浅浅的吻,在世俗面前,那也是不应该的。 好姑娘就该老老实实三媒六聘嫁给门当户对的男人,拜天地入洞房,一夜颠鸾倒凤成夫妻,再过几日揣上包子,有条件的给男人纳个妾,没条件的对付对付。生了儿子轻松一些,生了女儿再接再厉。 这不是她要的生活。 就好比,她明知道她跟钟赣之间横梗着的,不仅仅是年龄,更是门第,但她在决定接受这份感情接纳这个男人开始,就压根没想过要有任何的妥协。 哪怕开国侯府派人给了下马威,她也依然可以挺着胸膛,道一声我娶。 不过,娶之前,正经的恋爱谈的却多少有些麻烦。 比如,没的约会。 再比如,连情侣之间的亲昵也只能留在人后。 钟赣落下的那个吻,初时轻柔,到后面,却如猛兽般凶猛肆意。作为初学者,梁玉琢在短暂的错愕后,好学地反扑。唇舌交缠,整个人的心魂都在互相追逐、掠夺。 她有些后知后觉地被抱到了钟赣的腿上,你追我赶间,双手攀上了他的衣襟,有些紧张,更多的是欢喜。 方才喝的乌梅饮,分明不甜,可唇间津液却分明带了甘甜的味道。一经沾上,谁也舍不得放开。钟赣一手搂住梁玉琢的腰,一手贴着她的脸,听得女孩从口中溢出的嘤咛,惯常拿刀虎虎生威的锦衣卫指挥使,竟觉得心头一颤,想要径直把人就这样揉进怀中,藏到心里。 钟赣终于松开,却仍旧将人揽在腿上,拿勺子舀起一勺汤水,吹了一口这才递到梁玉琢的唇边,低声哄道:“来,喝汤。” 梁玉琢两颊发烫,看了男人一眼,微微低头张嘴去喝汤。 被吹过的汤并不烫嘴,醇厚的香味在口中肆意漫开,迎来的却是又一个追逐打闹的亲吻。 这一顿饭,到最后竟吃得让两个人都狼狈不堪。 直到老三隔着门帘打趣催促,梁玉琢方才红着脸,从钟赣的腿上下来。 梁秦氏和二郎已经在楼上阁子用好膳,掌柜的正陪着说话,瞧见梁玉琢进门,方才笑着离开。 “这儿可贵了吧?” 梁秦氏只知道女儿如今找着了赚钱的门路,家里不再像过去那样揭不开锅,可并不清楚究竟赚了多少。以至于一整顿饭吃下来,唯独二郎一个人吃得开心,梁秦氏则一直惴惴不安,生怕一顿饭花掉女儿不少银钱。 梁玉琢笑着摆了摆手,扭头喊来小二,又给二郎叫了碗冷淘。 梁秦氏张嘴想喊不用,却突然怔住,猛地站起来拉过梁玉琢的手。 “阿娘?”梁玉琢微怔。 “脖子……脖子上那是什么?” 梁秦氏说着,伸手拉下她的领口,露出一截光洁的脖颈,还有脖颈靠近肩胛处暧昧的痕迹。 “好孩子……告诉阿娘……这是什么?” 梁秦氏的声音整个在颤抖。 发凉的指尖贴在肩胛处,梁玉琢忍不住打了个战栗。就连二郎也忍不住爬起来去看她领口的痕迹,末了还想伸手去摸。 “阿姐,你脖子这里怎么紫了一块,疼吗?” “……” 如果说,梁秦氏的问话还没叫她想起来怎么回事,二郎是直接让梁玉琢差点炸了。 她一把把领子拽起,捂住脖颈,往边上退了几步:“阿娘,没什么……没什么的……” 真是没什么的,就是一个……吻痕而已。 想起方才和钟赣在屋子里亲昵的情景,想起男人紧紧箍着她的腰,在她肩颈间喘息,梁玉琢面上忍不住浮起赤红。 梁秦氏再刻板,也懂那样的痕迹到底是什么。当年她刚成亲的时候,也曾叫男人留下过这样的痕迹,哪里还会认不出来。只是看见女儿的神情,梁秦氏只觉得被劈了一道闷雷。 “那位……那位回来了?是他留的?你们刚才在一起?” 自从那次病愈后,梁玉琢的性情就发生了变化。梁秦氏并不介意女儿的改变,只因她清楚,再怎样,梁玉琢都还是那个听话守礼的孩子,不会做出太多惊世骇俗的事情。 可眼下,这一个吻痕,惊得梁秦氏几乎站不住。 声称要娶男人已经叫人在背后议论纷纷了,如今却连……连这么亲密的痕迹就允许人留在身上了不成? “你知不知道你还是黄花闺女,你怎么……” 没等梁秦氏把话说完,门被人从外面轻轻敲响。二郎咬着勺子,噔噔噔跑去开门。 “你找谁?” “找你阿姐。” 门外的应答声低沉,却带着淡淡的笑意。二郎几乎是当即就扭头喊了一声:“阿姐,有人找你咧!”说完,又转身跑到梁玉琢的身边,凑近低声道,“阿姐,这人是谁,好像很厉害的样子,比闻先生还厉害吗?” 小孩的记忆总是有些“喜新厌旧”。不过几个月没见,二郎已经认不得跟着自己进屋的男人,是之前在家里当着众人的面,求娶他阿姐的人了。只觉得这人看起来又高又大,似乎很厉害的样子,而经常出现在家附近的老三叔叔,却又很听他的话,看起来越发显得厉害。 二郎没见过爹,但知道他爹是村里最聪明的人,读书识字,还是秀才。因此入学堂后,简直把同样读书识字还是秀才出身的闻先生,当做亲爹一般崇拜。如今再看到一个看起来很厉害的人,自然而然地就放在一起做了比较。 梁玉琢不知道钟赣有没有听见孩子的这句话,只抬眼看了下进屋来的男人,微微颔首。 梁秦氏显然没想到会有男人来找梁玉琢,视线在女儿和来人之间走了个来回,迟疑道:“钟……大人?” 钟赣颔首,一开口却并未先向梁秦氏行礼,反而看向梁玉琢:“你带上二郎去外面转转,我有话要同你母亲说。”不过只是分离片刻,可一旦确认了感情,片刻之间也仿佛漫长无比。钟赣忍下想要再度亲吻爱人的冲动,同梁秦氏郑重地行了一礼。 说话间,二郎正好吃下最后一口冷淘,梁玉琢没有过问太多,牵着二郎就往外走。临出阁子,钟赣的声音又传了出来。 “记得带上老三。” “还有,我比闻先生厉害。” 关上的门外,姐弟俩互相看了一眼。 “阿姐……他真的很厉害……”居然能听见他刚才偷偷说的话! “是啊是啊,很厉害的。”他挥刀砍人的时候更厉害…… 梁玉琢不知道钟赣会和梁秦氏说些什么,只带了二郎出贾楼随便逛逛。老三和另几人不远不近的跟着,哪怕人潮再拥挤,也紧紧跟在身后,生怕出现意外。 趁着庙会卖纸鸢等玩物的人也不少。只是二郎如今房里收着的几只纸鸢,都是汤九爷闲暇时给小子做的,各个做工精致,要比庙会上再卖的这些好看百倍。以至于此时此刻,摊子上琳琅满目的各类纸鸢手鞠,都没能叫姐弟俩看上一眼。 离贾楼不远的地方,有家出售文房四宝的铺子。临街的柜子上,紫檀的笔架下悬着几支做工上等的狼毫。梁玉琢只扫了一眼,当即就把二郎拉进了铺子。 铺子的掌柜正在和人背对着店门说话,手里还捧着一捆白宣,听到脚步声,这才回头。 “这位姑娘需要些什么?” “可否看下这笔?” 梁玉琢指了指悬在笔架上的一支狼毫。 “姑娘好眼光,这笔轻巧,最适宜姑娘家使用。”掌柜的说着,并未离开方才的客人,只叫店内的帮工取下狼毫递给她,“这笔,做工也巧,姑娘若是喜欢,二两银子即可。” 寻常人家,一年三四两银子可吃饱穿暖,只是叫人拿出二两买支笔多少有些贵了。梁玉琢看了眼狼毫,只笑笑将笔重新悬挂回去。 “笔是好笔,可惜,卖笔的却是个自以为是的,平白污了这笔。” “姑娘这是何意?若是买不起,姑娘好走不送,胡说八道什么!” 笔是不是好笔,梁玉琢其实看不出所以然来。但掌柜的眼底那副轻蔑的神色她却看得仔细。也难怪,有钱人家的姑娘可不会不带丫鬟就出门闲逛,像她这样拉着弟弟进店的,十有八九就是寻常出身。 左右不会是什么大客户,掌柜的自然也看不上那几文钱的生意。 换作平日,梁玉琢只怕还会跟这人扯上一会儿,可刚要开口,她就瞧见原本和掌柜的正在说话的客人,这会儿已经转过身来,看了她们姐弟一眼,对着掌柜的掬手行礼。 “蔡掌柜,这孩子是在下的学生,还请您莫恼。”他礼罢,也不说姐弟俩究竟哪一个是学生,只笑道,“还请掌柜帮忙挑适宜的笔墨纸砚,就当是在下代学生像您赔罪。” 梁玉琢心头腾地就攒起火来。 一句赔罪,直接将她方才的话钉了钉子,生生将这姓蔡的掌柜的无理排除在外。 梁玉琢恼怒,张口便道:“先生教书育人,便是这么……” “街前有家铺子,名为‘文房四谱’,卖的都是上好的文房四宝,比之这一家,要好上许多。” 梁玉琢回头,二郎已然扑进了梁秦氏的怀里。钟赣就站在门口,背着手,撞上她的视线,眼底带起柔情。 “我带你去那里看看。” 梁玉琢挑眉,回头看着蔡掌柜,嘴上问的却依旧是钟赣。 “贵吗?” “贵。那家一座上等紫檀笔架售价三十两。所售出的笔,皆是尖、齐、圆、健。所售出的墨,墨色如漆,闻之无香,磨之无声。至于纸,”钟赣抬眼,视线从掌柜手上所拿的白宣一扫而过,又停留在闻夷的脸上,方才露出一丝轻视的笑,“碧云春树、团花、滕白、观音、清江应有皆有。” 第五十章 闻夷不认得这个突然出现,站在梁玉琢身边说话的男人。可钟赣却是认得闻夷的。 老三在下川村,每隔几日就会往盛京传回消息。鸦青也会从别的渠道,将密信传到他手中。 因他二人留在梁玉琢身边,钟赣并不担心她的安慰,可人心难测,突然出现的闻夷,说实话,的确在见面之前曾让钟赣心底生出过一次妒忌和猜疑。 并非猜忌梁玉琢,他只是对于这个突然出现的秀才有些怀疑身份。 而妒忌。 钟赣失笑,将视线从闻夷的脸上移开。面色苍白,一开口就先屈人一头,这样的人,他实没必要放在心里提防着。 他想到此,没有任何犹豫地伸手扶住梁玉琢的肩头,将人顺势往店外带,微微低头:“走吧,带你去别处看看。” 钟赣口中所提的“文房四谱”是平和县城中最好的一家卖文房四宝的铺子。店中所卖的文房四宝,不光品质上乘,更是品相极佳,即便不是自己所用,单作为礼物,也是极拿得出手的东西。 梁玉琢只是看不得方才那位掌柜的言辞中的轻蔑,这才说了那些话。可真叫她去文房四谱,她却又有些舍不得。只是看着二郎双目闪亮,十分期盼的模样,她到底忍不住,心头微微叹气。 然而真进了文房四谱,出手付账的却轮不到梁玉琢了。 二郎搂着怀里的文房四宝,满目炯炯有神,一脸欣喜地看着钟赣。 后者低着头,道:“我今日赠你文房,是想叫知道,你如今是家里的独苗,倘若不愿同父辈一般一辈子困在田地间,读书识字才是最佳出路。你阿娘怀胎十月将你生下,你阿姐含辛茹苦护你左右,日后但凡你有一丝不孝,我会代你阿姐将你逐出家门。” 二郎多少知道眼前的男人未来将会成为自己的姐夫,加上又认定了姐夫比闻先生厉害百倍,于是不管男人说什么,他的小脑袋都点得飞快。等人说完话,忙不迭抱着文房跑去跟老三献宝似的炫耀。 “二郎年纪还小,其实不必买这么贵重的……” 想到方才掌柜的报的价钱,梁玉琢一阵抽气,可责怪的话却始终说不出口。 钟赣似乎并不在意那些银钱,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就当是我讨好未来小舅子的。” 他素来冷脸,又长了一副杀伐果断的心肠。 纵然如今这笑容弧度并不大,但也足以让冰冷的脸上浮出暖意,叫梁玉琢心底生出喟叹。 “你别宠坏他了。” “有你看着,怕是坏不了。”钟赣摇头,伸手牵过梁玉琢,“还不过,咱们以后的孩子,可能要叫我宠坏了。” 似乎没想到钟赣会突然提到孩子,梁玉琢腾地烧红了脸。她毕竟没那经验,哪里挡得住这个素来寡言的男人突如其来的低声絮语,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半晌方道:“胡……胡说八道……” 钟赣笑:“对,是我胡说八道了。” 他蓦地压低声音,似乎是将话语递到了梁玉琢的耳边:“你如今年纪还小,等你过了十八,再给我生孩子吧。” 他的声音就贴在耳边,滚烫的气息拂过耳穴,热得梁玉琢匆忙抬手揉捏耳朵。 耳垂发红,看得人唇齿生津。钟赣挪开视线,撞上匆匆而来似乎有话要说的闻夷,微微颔首。 二郎也见到了先生,却不像从前那样迫不及待地迎上去。显然,自开蒙之后,二郎也懂事了不少,知道在方才的铺子里,先生的话惹恼了阿姐。 已有校尉赶着载了梁秦氏的马车过来接她们姐弟。梁玉琢伸手把二郎抱上马车,手肘当即被人托住,轻轻一松就站在了车上。 “晚上等我。” 轻飘飘留在耳畔的叮嘱,叫还未降下温度的耳朵蓦地又滚烫起来。梁玉琢捏住被话语拂过的右耳,嗔怪地瞪了钟赣一眼。 然后者,却仿佛找着了乐趣,眉眼间俱是笑意。 直到马车离去,钟赣脸上的笑意方才落下,复又是那一张冷脸。只是对上未曾离开半步的闻先生时,神情中方才多了一抹审视。 “先生姓闻,可是京中广文侯府上三公子?” 闻夷并不奇怪钟赣会知道自己的身份。当初得知梁玉琢同锦衣卫指挥使关系非常时,他便已隐约猜到,自己的身份即便梁玉琢不知,锦衣卫那边却是瞒不住的。 “广文侯府上有一对双生公子,兄弟二人不愿靠家中荫庇,寒窗苦读,求科举入仕。其兄闻愉,一路过关斩将至殿试,出口成章,所知甚多,被今上钦定探花郎。其弟闻夷,则只落了个秀才之名,早早落败,一连数年不曾应考。” 钟赣言语间,似乎将闻夷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蓦地冷笑。 “然,本官看闻先生风姿,倒不甚眼熟。不知,究竟该称呼先生是三公子,还是二公子?” 闻夷本以为钟赣所的,不过是他的背景,哪知竟然府中的陈年旧事也知道的一清二楚。当下,原本就苍白的脸色越发显得难看了起来。 广文侯因国舅身份,才得以封侯。侯府之中,比起开国侯来说,可谓是一团糟。 闻夷的身份也确如钟赣所言,本就是个假的。 他们兄弟二人,虽为双生,却性格迥异。那年,他一路高歌猛进,小小年纪,从童生一路成为天子钦定的探花,心中欢喜,却忽略了止步于秀才身份的双生弟弟。 弟弟嘴甜,自小得府中上下的欢心。而他,满心的欢喜却陡然间坠入深渊。不过才从琼林宴回来,他就被心疼弟弟的爹娘好一顿哄,要他让出名字身份,好叫弟弟入朝为官。 彼时,他还有一出身世家的未婚妻,年少情深。 他自然是满心不愿,却没想到竟惹恼了爹娘,平白得了一顿打。从那之后,闻夷就成了他的名字,而顶替了他的身份的弟弟,顺顺利利入朝为官,甚至在几年后,迎娶了他心爱的姑娘。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闻夷几乎都被勒令关在家中不准出门半步,更甚至于要在人前学弟弟从前的言行举止,还要私下帮着他出谋划策,以应对天子。 “锦衣卫既然如此神通广大,能发现在下如今身份的真伪,为何当年……当年竟然叫广文侯神不知鬼不觉地混了过去?” 闻夷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发出了疑问。 钟赣拧眉。 当年发生这桩偷天换日事情时,他尚且还不是锦衣卫指挥使,所负责的也并非监察广文侯。他如今会知道闻夷的事情,不过是因老三和鸦青在信中提及此人最近同他心爱的人来往过密。 然,即便如此,钟赣仍不打算解释什么。 “夺人功名,夺人姓名,甚至……夺□□室……而我能做的,竟只是逃离侯府,躲到乡野……” 闻夷言语间多有悲戚。钟赣却开门见山,直接道:“若我送你入朝,你意下如何?” 看着因为他的话突然怔住的闻夷,钟赣眉头渐渐舒展开。 当年闻愉殿试,于天子面前侃侃而谈,出口成章,风姿之洒脱,言辞之尖锐,叫许多人再难相忘。彼时,钟赣还并非锦衣卫指挥使,却也记得那场殿试中,广文侯二公子的出彩。 然而,仿佛只是一夜之间,耀眼夺目的探花郎,突然成了泛泛之辈。只偶尔还能拿出一两光彩之作,却也渐渐叫天子忘在了脑后。如今想来,琼林宴后的探花郎,就已经是别人了。 “不过是一场偷天换日,探花郎当初如能寻找机会,为自己证明身份,天子自然会主持公道。可惜,困于父辈养育之恩,困于同胞兄弟手足之情,平白落得如今境地。就连方才那狗眼看人的掌柜,探花郎你也已习惯万事先屈人一头。” 钟赣一口一个探花郎,直将言语化作利箭,刺得闻夷一步也站不稳。 可他又能如何? 当父辈为了宠爱的弟弟,情愿将他舍弃的时候,整个广文侯府甚至没有想过那是欺君之罪。他们只知道,他们最疼爱的孩子在哭在闹惹人心疼,而不哭不闹的他,只能成为牺牲品。 可是…… 他想认命,却又不愿意认命。尤其,当他看到钟赣的时候。 “我如果想要回去,钟大人,我该怎么做?” 猎人的陷阱早已挖好,不过是诱着猎物一步一步走近罢了。 钟赣抬眼,看着神情已然发生变化的闻夷,扭头骑上校尉迁来的踏焰。 居高临下,他道:“我会送你面见今上。” 天子早已对广文侯府这些年的所作所为生了厌,□□掳掠,鱼肉乡里,如若不是看在皇后的面子上,怕是早就将广文侯府拿下。而闻夷的这桩偷龙转凤,不过是天子想要处置广文侯的一个引子罢了。 夏日的夜,蝉鸣声一片连着一片,还有蛙声此起彼伏。隔着一堵墙,二郎背书的声音不轻不重缓缓传来。 自从白天得了钟赣送的文房四宝,二郎忽然充满了干劲。梁秦氏感慨之余,似乎对梁玉琢脖颈处的吻痕也不再追究了,只叮嘱她成亲之前万不能再有更亲密的举动。 作为母亲,总归是担心女儿吃亏的。梁玉琢感念她的这点好,便也当着面点了头。 只是当了夜里,看着才刚退烧的鸦青,听着耳边二郎的朗朗读书声,再望了望月色,梁玉琢一时半会儿想不出钟赣将会用怎样的方法出现。 然而,梁玉琢怎么也想不到,这个男人还真的就这么大大咧咧地突然出现在房门外,不等她说话,直接搂住腰,几步从院中离开了。 匆忙间,她瞧见正巧推门到院中打水的俞二郎差点喊出声来,也瞧见鸦青一个轻巧翻身,越过围墙,捂住了他的嘴。 她忽地苦笑:“我的大人,你这是要害苦我了。” 第五十一章 日子真要过来,总是眨一眨眼就过了一季。 自那晚被俞二郎瞧见自己跟钟赣离开后,时间一晃眼就又过去了月余。 钟赣没有在下川村停留太久就又被从宫里来的诏书,招回了盛京。这一回,连带着老三他们也都跟着离开了。山上的钟府一时间只留下了几个看门的小厮。 钟赣这一走,不光带走了老三,连着学堂教书的闻先生也不见了踪影。不过才旷了两日的课,县衙那边便又聘了另一位先生过来教书。 新来的先生留着山羊胡,总是眯着眼睛看人,看着有些不起眼,学问却极好。梁玉琢发现二郎很快就适应了新先生,成绩也比从前更好了。 梁玉琢对于闻夷的去留并不在意,但很高兴二郎的进步。为此,又做了好些吃食送到学堂孝敬先生。 她回回做吃的,总是能叫左右邻居和汤九爷也分得一些。尤其是隔壁徐婶家,张氏怀孕后就变得格外挑嘴,可梁玉琢做的每道菜都对极了她的胃口。几个月下来,倒是叫俞大郎越发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俞家还在孝期。俞大郎的媳妇是在俞当家出事前怀上的,如今算起来就要生了。这几日,徐婶寸步不离地守在家里,就连兄弟俩也不敢走太远。 梁玉琢又做了新菜品送到隔壁。俞二郎正在院子里劈柴,瞧见她进门,扭过身子擦了擦汗。 自从那天晚上钟赣把她从家里带走,正巧被他撞见后,俞二郎就不再跟从前一样经常同梁玉琢说话,似乎是在避嫌。瞧见俞二郎现在的反应,梁玉琢颇有些哭笑不得。 “俞二哥,婶子在家吗?” 俞二郎背对着她,手里还握着斧子,听到问话,微微侧头:“在屋里陪嫂子说话。” 他这话音才落,屋里头忽的传来“啪”一声,有什么东西摔碎在地上。梁玉琢还来不及反应,俞二郎已经丢下手里的斧子,急冲冲跑到房门口喊:“娘,咋的了?” “没事没事。” 隔着一扇门,徐婶的声音从屋里头传来,下一刻又听见张氏的惊呼。 “娘!我肚子疼!” 张氏这一喊,徐婶的声音也变了,赶紧打开门,冲着门外的儿子喊:“二郎,快,快去请稳婆来!你嫂子要生了!” 俞二郎有些愣神。他家三郎出生的时候,他正好去了山里,回来才知道他娘一个人把三郎给生下来了。眼下听见他娘有些慌张的声音,俞二郎还没回过神来,倒是梁玉琢上前一步,抬手一掌拍在他的胳膊上。 “俞二哥,快去请稳婆,嫂子这是要生孩子了!”见俞二郎恍然回过神来朝门外跑,梁玉琢随手把篮子放在了门口,匆忙抬脚往屋里走,“婶子,咱们先把嫂子扶到床上。” 张氏这肚子养得滚圆,俞大郎是个疼老婆的,怕她坐着难受就托人做了张躺椅。梁玉琢进屋的时候,一眼瞧见张氏靠在躺椅上,满脸苍白,身下还流出水来,就知道这是羊水破了。 徐婶到底是生过孩子的人,比起儿子,镇定了不少,同梁玉琢一道小心地把张氏搀扶到床上。 不过一会会的功夫,张氏疼得满脸都是泪,躺在床上双眼紧闭,两只手抓着床单,直喊疼。 “这生孩子哪有不疼的,媳妇儿,先忍忍,别把力气都用完了,娘给你做吃的去,咱们先吃点,养养力气。” 徐婶是真的疼这个媳妇。自从俞当家死后,家里就少了一个人,如今顺利的话,能多添一口子,她自然是高兴的。可生孩子是女人的一道鬼门关,一不留神就要丢了性命。她也怕张氏有个万一,叫大儿子也丢了魂。 张氏吃力的点头,可却伸手抓住了徐婶的衣服。梁玉琢瞧见婆媳二人,忙跑到门外,提着篮子就回到屋里。 “我刚做了鸡丝凉面。婶子,快喂嫂子吃两口,好等稳婆来了有力气生孩子。” 雪白的面条上铺着发白的鸡丝和青白的黄瓜,看着清爽可口。因为之前顾念到张氏怀孕后口味偏重,梁玉琢还特地浇了自制的麻酱。一盘子鸡丝凉面端到徐婶手上,看着就充满了食欲。 可张氏如今疼哭得眼睛都快看不清了,哪里还知道喂进嘴里的是什么,囫囵吃完一盘面,只觉得身下要撕开一般的疼。 稳婆就是在这个时候,被俞二郎接到家里的。一进屋,直接开口问:“疼了多久了?”她一眼瞧见屋子里还有个未出阁的小姑娘,忙叫人出去,“小丫头去那边等着吧,别在这里呆着了。” 梁玉琢本想留下帮忙,见梁秦氏这会儿已经听到动静过来了,忙从屋子里出去钻进灶房给烧热水。 兄弟俩都不上山,家里就没了收入。俞大郎今天上山打猎去了,因此这会儿还没得到消息,三郎在学堂,家里现下只有俞二郎一个男丁。听见屋子里传出来的喊声,这个高高大大的青年像没头苍蝇似的,在门外走过来走过去,急得不行。 梁玉琢几次帮着送热水到门口,见他始终皱着眉头,忍不住开口劝慰。 “那稳婆在村里这些年接生了那么多孩子,只要嫂子好好的,孩子一定能顺利生下来的。俞二哥,你先坐会儿吧,别把自己转晕了。” 俞二郎早已经急得出了一头的汗。 他从来不知道生孩子是这么痛苦的一件事,从前一块打猎的伙伴里也有早早就当爹的,嘴上虽然说惊险,可自己没碰到过,自然也就无从得知真假。 “嫂子一定会没事的吧?”他问得有些犹豫,视线片刻不离紧闭的门扉。 “不会有事的。” 梁玉琢知道,俞家对张氏这一胎都尤其看重。这个小生命,带着不一样的意义来到张氏的肚子,也会带着这个意义降临人世,给因为俞当家过世一直阴云不散的俞家,带来喜色。 “我从来不知道,女人生孩子会这么难。”俞二郎的声音有些远,梁玉琢扭头。他已经不再转悠了,就站在她的身边,脸上的神情看起来写满了怜惜,“以后,你也要经历这些吗?” 跟姑娘谈生产这个话题,假如放到别的姑娘面前,俞二郎大概要被结结实实甩上一巴掌。就连梁玉琢也一时愣怔,半晌回过神来,苦笑:“只要我能生,就一定会经历这些。”她顿了顿,“所以,俞二哥,等你以后娶了媳妇,一定要待她好。你的媳妇儿出嫁前,也是别的女人艰难生下的宝贝,她经过磨难出生,长大后嫁给你,然后要从磨难中为你生儿育女。男人如果不能疼媳妇,对媳妇来说,未免太寒心了。” 下川村是个很典型的古代村落。梁玉琢在这里见过很多富有典型的夫妻。比起上辈子生活的村子,古代村庄里的夫妻比想象中的更要让人瞠目结舌。 有恩爱如她爹娘的,也有锅碗瓢盆打一天的。甚至她还见过媳妇躺床上生孩子,男人不仅没回家陪着,还跑去跟村里的寡妇厮混的。 种种典型,叫她看得不知如何言语。 男尊女卑的思想根深蒂固,她不过一个双手空空的寻常人,哪有本事去改变这些。可她心底也盼着,这样夫妻不对等的例子能少一对是一对。哪怕只是让男人多疼疼自己的妻子,也好过叫他连妻子如何痛苦生产都不知道。 梁玉琢说完话,有意看了俞二郎一眼,见他若有所思地看着门扉,不由松了口气。 俞二郎对原身的那点心思,梁玉琢是知道的。青梅竹马一道长大,如果不出意外,如果她这抹孤魂没有占了身子,梁玉琢常常想,兴许原身最后会顺理成章地嫁给俞二郎,做一对下川村中平平凡凡的夫妻。 也是因为这,梁玉琢始终不知要怎么叫俞二郎断了那点心思。他从不明说,只在身边帮衬,梁玉琢不好主动告诉他“别喜欢我了”“我不喜欢你”,只能若即若离地疏远关系。 好在,俞二郎虽然憨,却不傻,在钟赣出现前就已经慢慢让自己回到了兄长的角色。再加上前段时间晚上的一不留神,梁玉琢知道,俞二郎这是彻底断了心思。 梁玉琢想着,回过神来关注屋子里的动静。张氏的喊声比刚才更用力了一些,稳婆的声音也从屋里头传了出来,正在不断指挥张氏用力。 她看不见屋里的情况,但大概也能猜出是怎样一副架势,光听张氏快要喊破的喉咙,就知道那疼是真撕心裂肺。眼见着俞二郎的脸色也难看了起来,她忙把人推了推:“还不快上山找俞大哥去!别叫人回来了,才知道嫂子把孩子生下来了!” 俞二郎猛地回过神来,抛下一声谢谢,赶紧就要上山报消息去。 等到兄弟两个跌跌撞撞迈进家门,就听见屋子里头稳婆兴奋的高喊:“生出来了!生出来了!” “生了……生了!我当爹了,二弟,我当爹了!” 俞大郎狂喜,没等稳婆开门,自个儿就三步并作两步地推了门往里头冲。 梁玉琢在门外担惊受怕了好久,这会儿总算松了口气,跟着俞二郎一道也进了屋子。 小小的孩子被包裹在襁褓内,红彤彤的,闭着眼睛,吧唧嘴。 “是男孩女孩?” “是个大胖小子。” “男孩好,男孩以后可以保护娘亲跟妹妹。” 俞大郎笑得合不拢嘴,抱着儿子就往张氏身边凑。因为刚生完孩子,张氏有些脱力,看了一眼儿子和丈夫,就闭上眼昏睡过去。稳婆拿了银钱,又说了一篓的吉祥话,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徐婶直到这会儿才松了口气,洗过手后,亲自把梁秦氏送回家。梁玉琢提着篮子跟在后头,还没进家门,身后传来喊声。 她回头,汤九爷慢吞吞地走了过来: “我准备去一趟盛京。你要不要跟着我一块走一趟?” 第五十二章 在许多书中,对于一个王朝都城的描述,总是离不开宝光闪耀、恢弘恢弘壮丽一类的修饰词。 梁玉琢不知道,长安、南京、杭州在作为王都的那些年,是否也是可以用云气升腾、富丽堂皇来形容。但大雍的王都盛京,却的确没有让她失望。 她带上银钱,带着鸦青,跟着汤九爷踏上了前往盛京的旅途。一路上所见所闻,让她顿觉自己果然不能一辈子留在下川村。 人不能当井底之蛙,井口之外的世界如此大,她又怎么能甘愿只看到那一方天空。 这一路走了大概有月余,从七月初走到了八月中旬,天气渐渐的越发燥热起来。梁玉琢前脚才踏进盛京,后脚天空就突然下起了倾盆大雨。 时值盛暑,阳光极烈,可挡不住乌拉拉就过来一片黑云,然后下一场叫人措手不及的大雨。只是这样的雨,通常持续不久。梁玉琢同汤九爷一道在城门附近的馄饨摊点了三碗喷香的馄钝,等碗底空了,这场雨也堪堪停了。 从馄饨摊出来,路边的屋檐下还挂着玲珑的水珠,顺着瓦片滚落下来,在屋檐下的水洼里溅起不大不小的水花。不多会儿,被黑云遮挡的阳光,也倏忽间跳了出来。 闻着鼻尖的土腥气,梁玉琢皱了皱鼻子:“九爷,我们先去找家客栈吧。” 汤九爷这次来盛京,到底是为了什么,梁玉琢并没有去问,鸦青似乎知道,可她不问鸦青便也不会主动去说。她同汤九爷说完话,就开始向路边的小贩打听哪儿有价廉物美的客栈可以投宿。 一座城市当中,消息最灵通的有两种人,一者是走街串巷的小贩,二者就是乞丐。问了几个小贩,都提到了一家名叫昀楼的客栈。梁玉琢想着便要抬脚往小贩手指的方向去,不料却叫汤九爷喊住。 “城里有家叫衡楼的客栈,就去那边住吧。” “九爷认得昀楼的老板?” 一路上,汤九爷对住宿从来都没什么要求。那些破旧的客栈,他照样能安睡一整夜。因此,这一路上的住宿和吃食几乎都是梁玉琢在做打理,她安排怎样,汤九爷就照着睡照着吃,不挑不拣,好伺候的很。他提出去衡楼,却是第一次直接了当的说明自己的意思。 去衡楼还是昀楼,对梁玉琢和鸦青来说,没什么差别。不过是顺着汤九爷的意思,拐了几道弯,又过了两条街,终于到了他口中的衡楼。 原以为会是一家怎样低调质朴的客栈。可梁玉琢站在门前,仰头望着这家装饰得颇有些富丽堂皇的客栈,犹豫不前。 这一晚上……得花多少钱? 她吞了吞口水。虽然上辈子有个不切实际的梦想,是拿毕生的存款去迪拜住一次帆船酒店。但梦想重点不就是在“梦”字吗?梦做一做就好了,实现什么的就不需要了。 可现在,光看衡楼的装潢,梁玉琢就觉得,在里头住一晚,差不多可以当住一次迪拜帆船酒店了…… 汤九爷却好似没发现她有些不太好看的脸色,径直迈腿进了客栈。一楼的大堂,设了十来张桌子,还另有屏风将边上一排的位置阻隔开,设了雅座。大堂中间空着偌大一片地,梁玉琢进去的时候,一眼就瞧见中间的正有人在讲评书。 这民间的评书,讲的是古往今来,讲的是道听途说。这会儿正在讲官复原职的锦衣卫指挥使和开国侯府的恩怨情仇。 那说书的将惊堂木一拍,满座噤声:“今日这故事,老夫讲完了,若要再听,明日老时候咱们再会!” 堂下一片唏嘘,可也知道,这就是说书人的目的,便也不再强求,纷纷点了吃食,打算小坐一会儿再离开。 梁玉琢没能把故事听全,只听到说书人道那开国侯夫人为了将娘家的侄女说给锦衣卫指挥使,硬是放了下作的药,想要生米煮成熟饭,却不料叫他身边的一个锦衣卫吃了下药的酒水,成了好事。 梁玉琢松了口气,一回头,正对上汤九爷揶揄的视线。 “九爷……” “献生?” 有个突兀的声音蓦地打断梁玉琢的话,一个穿着藻蓝色衣袍的男人从旁边冲了过来,几步就走到了汤九爷的身前。 没等梁玉琢询问来人身份,汤九爷忽然开了口:“贡枝,别来无恙。” “你……果然还活着。”男人的声音有些发抖,梁玉琢分明瞧见他一双浑浊的眼里蒙上水雾,脸上的笑容带着震惊却也混杂着狂喜。 男人一把拽过汤九爷的手,转身就要往后院走。梁玉琢往前追了几步,只见汤九爷像是对那人说了什么,男人停下脚步回头打量了她一眼,叫来掌柜的开了房间,送人上楼。 “姑娘可想知道九爷的事?” 进了客房,梁玉琢走到床边将窗子打开,耳后传来鸦青询问的声音。她眺望这窗外的盛京风光,忽尔一笑:“锦衣卫是不是真的什么事都能调查到?” 明知道姑娘背对着自己,鸦青却仍旧颔首,老实道:“锦衣卫是天子耳目,只要是天子想要知道的事情,锦衣卫全都能调查到。只要是天子可能会用到的消息,锦衣卫也全都会竭尽所能地捕获。” 鸦青不算是锦衣卫,可大概是因为在钟赣手下做事的关系,对于锦衣卫也是十分了解。更因为要在梁玉琢身边侍奉的关系,很多消息老三并不瞒着她。 她原以为自己说了这话,梁玉琢可能就会顺势询问起汤九爷的事情。却没想到,梁玉琢问的是另一回事。 “鸦青,那你知道,那位开国侯夫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虽然钟赣也曾经跟她说起过和开国侯府之间的恩怨,可对于那位侯夫人,男人似乎并不愿意多言。这里头固然有恨意,更多的却是天长地久以后形成的漠然。 鸦青斟酌了一下,顺从地将开国侯夫人的那些事原原本本同梁玉琢说了一遍。 和钟赣有关的那些消息,锦衣卫内部知道的,要比外面百姓流传的仔细。 旁人只知道,这一位侯夫人不是开国侯的原配,只以为是身为续弦的侯夫人容不下比自己子嗣聪明的原配嫡子,却不知道这里头的沟沟回回到底有多少。 如今的开国侯名叫钟轶,钟赣出生百日,钟轶遇上了当时还待字闺中的马氏。第二年,开国侯府的嫡女钟茯苓入宫。自那以后,开国侯府越发如日中天起来,在所有人都不知情的情况下,承爵的钟轶同马氏勾搭上了。 钟赣八岁那年常氏意外溺水,当时肚子里还有即将临盆的孩子。谁都以为常氏是因为河边人太多,不留神被挤下河的。于是这位开国侯夫人的死就这样遗憾地过去了。 不过两年,钟轶续弦马氏。从此,作为开国侯府的嫡长子,钟赣的地位一下子尴尬了起来。马氏很快为钟轶诞下了子嗣,人前又是一副温柔贤惠的模样,做足了慈眉善目后母的姿态,没人知道在侯府当中,她和开国侯一直把钟赣视如无物。 “听说自从老侯爷过世后,主子的日子就更难过了,所以才会早早离开家。姑娘这回来盛京,又不许我事先给主子递消息,姑娘是想给主子一个惊喜不成?” 鸦青随口道了声,又接过门外店小二送来的热水,绞干巾帕给梁玉琢擦手。 从下川村离开前,不光是鸦青,就连梁秦氏和二郎都以为她这么急冲冲地要去盛京,为的就是之前十分大胆的那句“我娶他”。可那会儿梁玉琢什么也不说,只笑笑,就上了路。 所以,到底是为了来娶主子的,还是为了别的目的? 梁玉琢看着鸦青脸上的表情,有些忍不住发笑。鸦青刚到她身边的时候,是个话不多,看起来有些内向的人。可认识久了,鸦青的性情就一点一点都冒了出来。同她说话的时候,更是脸上不会藏着什么。 “我想想啊。”梁玉琢仰头,好像真在思考什么,半晌,才在鸦青期待的眼神中,眨了眨眼,笑道,“你猜?” “……” 看见鸦青差点就厥过去的表情,梁玉琢忍笑,忽又问了句:“那九爷的事,知道多少?” 那个不知道为什么会隐居在废园的老头,有着一手让人拍案叫绝的手艺,看起来似乎也没吃过多少苦。可生活窘迫的时候,甚至只肯把钱用在做灯笼的材料上,也没想过让自己吃顿好的。而且……还一度脾气很臭,不肯卖他做的那点灯笼。 很明显,出身一定是优渥的,却不知道因为什么沦落到现在这个地步。 想想方才在大堂那个上来就喊住汤九爷的男人,梁玉琢更觉得,汤九爷一定是个藏着大秘密的人。 汤九爷的身份,鸦青自然知道。主子叫她去下川村的时候,村里那些人,连带着整天在村里奔来跑去的狗都清清楚楚地列在了纸上,老三将上头每一个人的消息都叫她记住。 其中,就有汤九爷。 只是九爷的身份,有些特殊。 鸦青正思索着怎么把这事讲清楚,窗外的街道上忽然传来一阵哄闹,然后是一连串脚步声,夹着看戏的喧闹声。 “快!快去钟府热闹了!开国侯夫人的那个叫人睡了的侄女,跪在钟府门前哭呢!” “嘿,她还真敢闹啊?也不想想有没有这个脸,都被别的人睡了,还想着求人娶了?” “人还就有这个脸,非说是遭人奸污的,就算不能进门,也要把奸污她的人交出来。” 言辞间的轻蔑比比皆是,梁玉琢靠着窗户,听了几耳朵,忽的就扭头看向鸦青。 “去找找于媒官,若是得空,就请她立即去趟钟大哥的府邸。就说我在那儿等着。” 鸦青一愣,不解地看向梁玉琢。 后者莞尔一笑,眼底划过玩味:“有人上门要抢我男人,要我男人好看了,我总得还点颜色回去。” 第五十三章 钟赣十三岁那年从开国侯府出来独住,住的是生母常氏的陪嫁宅子。从那年开始,这处宅子就挂上了钟府的匾额,不知情的人只当是同开国侯同姓,别的没怎么细想。 直到后来,宫里的大人们在附近进出频繁,更有身着飞鱼服的青年偶尔出没,这才叫人知道,原来这座宅子里住的,是开国侯原配所出的嫡长子——如今的锦衣卫指挥使钟赣。 尽管人人忌惮锦衣卫,可好奇心有时候发作起来,即便这是锦衣卫指挥使的家宅,也照旧有人私下打探情况。大多都不是什么要紧的事,钟赣似乎也并不介意让马氏的那些小动作叫外头的人知道。 继母往继子房里塞人,给继子下药一类的事传出去了,丢人的不是他。他自然毫不在意。 马娇娘跪在钟府门外哭的时候,钟府大门紧闭,连门房都没有打开往外看一眼。 这一哭,就哭得快一个时辰。马娇娘从刚开始的声泪俱下,到后面已经连眼泪都掉不下来了,奈何大门紧闭,连一点声音都没能透过那扇门传来,而身边围观指点的人走了一批又来了一批,指指点点的,叫她好生难堪。 如果不是为了得到回应,她怎么肯跪在这里丢人现眼……一想到自己当时的丑态都被别人看在眼里,马娇娘就觉得一阵晕厥。 “哟,这里怎么这么多人?来,劳驾都让让,让让,马车堵着了!” 隔着围观的人群传来马喷响鼻的声音,还有人笑盈盈地冲着人群喊了一声。 车轮子往前滚,围观的人群无奈向两边退开,直到马车挤进人群,在马娇娘身后停下,方才说话的那人这才笑道:“这位娘子是怎的跪在这儿?该不会是钟大人家里犯了错的奴婢吧?” 不等马娇娘满脸赤红的呵斥,车里就蓦地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声,斥道:“于媒官莫要胡说。若真是钟大哥府里犯了错的奴婢,兴许早被打出去了,哪里还会容的人跪在门前丢人现眼。” 属于年轻姑娘的这一声呵斥,叫人当即将视线转到了先前说话的那人身上。仔细一看,可不就是城中有名的于媒官么,不少大户人家的儿女可都是这一位帮忙说的亲事。 于媒官从马车上下来,转身殷勤地帮忙掀开车帘:“梁姑娘说的是。” 掀开的车帘内,钻出来一个瞧着清瘦的少女,衣着简单,眉宇间淡淡的,一开口,却不是那呵斥的女声。 “于媒官,劳烦敲个门。” “好嘞!” 话才应下,没等于媒官去敲门,紧闭的钟府大门自个儿就从里头打开了。六个丫鬟仆从跟着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从门后出来,恭敬地迎上马车。 “可是梁姑娘?” “我家姑娘的确姓梁。” “那便是了。梁姑娘,大人尚未回府,清早进宫前曾交代了,若是姑娘来了,请先进府。” 管家话才说完,站在车边的少女忽的就扭头朝车里喊了一声:“姑娘,我没给主子传信!” “我知道。” 车帘再度被掀开,人群的视线一时间全都集中在上面。 从马车里出来的少女,瞧着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有些瘦,胸前才稍稍鼓起。一身月牙白的襦裙,模样清丽。但也只是清丽,还谈不上多漂亮。 原本还期待着能叫钟府的管家亲自来迎的会是怎样容貌的一个女子,却原来不过娇滴滴的年纪。一时间,人群里还有人发出的惋惜的叹息。 梁玉琢看了眼管家,又把视线转投到跪在石阶前的女人身上。她方才从马车里出来的时候,清楚地看到这个女人明显松了口气。大概是觉得,容貌上她并没有什么战斗力? 她想着,唇角不由带上笑:“管家叔叔,门口这位姑娘是怎么一回事?难不成真是钟大哥府上的奴婢?” 她向来认可女人何苦为难女人这句话。可万事都有前提,开国侯夫人先前派人到家里胡言乱语那件事,梁玉琢一直记在心里,哪怕不说,也不会眨眨眼就抛在脑后。因此,那位夫人带着侄女给钟赣下药,也就真的没有理由叫她再去善意地对待面前的这个女人了。 管家似乎早已知道她的身份,见梁玉琢这么问,当即笑了笑:“姑娘说笑了。真要是府上的下人,大人早把人赶出去,哪还会叫人跪在这里引人围观。” 说着,管家当即引领梁玉琢就要往大门内走。 马娇娘这个时候突然跳了起来,猛地一下就要扑上梁玉琢。奈何还没来得及扑到要扑的人,已经涌到喉间的哭嚎尚没来得及出声,马娇娘一声惨叫,被人猛一下打在胸口,仰面倒在地上,疼得哭都哭不出来了。 “鸦青!” “姑娘……这人刚才突然扑过来,我担心伤着姑娘,所以……所以就……我不是有意的!” 鸦青收回手,脸上的神情却并无慌张,就连眼神也十分平静,哪里像是无意伤人的模样。 梁玉琢自然知道她刚才那一下,是故意出手的。钟赣将鸦青调到自己身边,为的就是能够贴身保护她,马娇娘意图不轨,鸦青当然有义务出手防范。 梁玉琢想着,看了一眼仰面倒在地上,捂着胸口哭疼的马娇娘,不禁朝她嫣然一笑。 马娇娘哭疼的时候,仍在小心看着这个刚从马车上下来的姑娘,看她笑得仿若初晨绽放的带露鲜花,顿时心口一紧,挨的那一下打越发显得疼痛难忍起来。 “这位姑娘,我这婢女是苦出身,手脚没个轻重,刚才没打坏你吧?” 梁玉琢说着,作势要伸手去扶马娇娘。后者见她走近,吓得往后挪了几步,脸色发白。这个动作有些大,不光是靠得最近的梁玉琢,就连边上围观的,也都看得一清二楚。 “姑娘……”梁玉琢有些难过地收回手,神情凄婉,咬唇道,“姑娘这是生我的气了?我这婢女出手太重,想来是伤着你了,不如……不如我送姑娘去医馆瞧瞧?”她的视线往下,轻轻咳嗽两声,“我是头回进京,还不知城里有无女大夫,毕竟……毕竟姑娘是叫我这婢女打在了……那个位置。” 马娇娘原本是孤身跪在钟府门前,可她到底不是平头百姓出身,身边侍奉的奴婢婆子哪里敢走太远,都躲在人群里看着。这会儿瞧见自家姑娘受人欺辱,满脸苍白,根本说不出回嘴的话来,当即就从人群里跑了,一左一右扶住马娇娘。还有个身形肥大的婆子,挤到梁玉琢跟前,挡住她的视线。 梁玉琢往后退了两步,朝这几个突然冒出来的奴婢婆子看了几眼。等看到钟府管家眼底盖都盖不住的轻蔑,她这才收回视线。 “你这姑娘,抛头露面的,好没礼数!”胖婆子张口就指着梁玉琢的鼻子,上下数落了一顿,“瞧你这一身打扮,看着也不像是大户人家出身,不知是哪里来的小门小户,也敢跑到这里说话!” 这婆子说得急了,有些喘气,还没等话说完把气给喘平了,那头梁玉琢忽的莞尔一笑,侧身看了一眼下车后便没再说话的于媒官。 于媒官笑笑往前走了两步,朝着马娇娘仔细地看了几眼,等看到马娇娘脸上的神情一点点僵硬,眼神左右游离,她这才微微转身,向那胖婆子笑道:“这位嬷嬷怎么称呼?” “老婆子姓温,是开国侯世子的奶娘!” 开国侯钟轶膝下如今有三子一女,长子钟赣,任锦衣卫指挥使,次子钟翰,为如今的开国侯夫人马氏所出,三子钟焯和唯一的女儿钟俪,皆出自于开国侯原配常氏的陪嫁文氏。 尽管钟赣早年就离开了开国侯府,也有自己的官身,但开国侯世子之称至今在外人眼里,仍旧是属于他的。至于被开国侯和夫人捧在手心上的钟翰,仍不过是缩在兄长阴影之下的嫡次子而已。而世子之称,不是开国侯想给谁就能给谁的。 天子没有下旨,开国侯便没有世子。 听见胖婆子这一嗓子的“开国侯世子”,钟府管家的眉头稍稍一蹙,于媒官的脸色也冷清了几分。 “大胆!开国侯至今尚未向今上请立世子,你又是哪位‘世子’的奶娘?想来定是个招摇撞骗的家伙,打着开国侯府的旗号,四处败坏开国侯及夫人的名声,怕是就连这位姑娘,也是你们花钱雇来污蔑钟大哥的吧!” 胖婆子显然没料到梁玉琢会突然来这么一句话,吓得有些懵住了。再看被奴婢扶起的马娇娘,更是脸上毫无血色。 到底是闺阁女子,哪里是这么好叫人认得脸的。先前被人传出说是开国侯夫人侄女的身份,也是找了有心人故意散播出去的。想要凭着众口铄金的本事,好叫钟府里的那个男人出来。 可身份是真是假,平头百姓哪里知道,不过是说风就是雨的热闹罢了。 这会儿听见梁玉琢的高声质疑,顿时人群炸开了锅。 “是啊是啊,开国侯夫人的侄女,应该不至于这么丢人现眼吧?这做的事情,都快跟街头发疯的胡三姑一样了。” “说不定还真是假的。” “我看不像啊,应该是真的吧,哪家的姑娘敢拿自己的贞洁出来说事的……” “也没哪个大户人家的姑娘敢这么没脸没皮的。” 胖婆子气得说不出话来,厚厚的嘴唇一个劲的颤抖,可愣是吐不出一个字。 马娇娘虽然被人扶着,可听到梁玉琢说的这些话,人也摇摇欲坠地快要跌坐到地上。 于媒官向来巧言善辩,这会儿也叫这梁家姑娘的嘴巴吓了一跳。 再看钟府的管家,脸上是藏不住的喜色,显然是早得了她要上门的消息,对这胆大的姑娘满意至极,就连看向于媒官的神情里也多了一份迫不及待。 “既是骗子,小人这就叫人把她们押送见官。”管家殷勤地侧身,“梁姑娘和于媒官,里面请吧,喝杯茶水,大人这就回来了。” 梁玉琢要的不过是给马娇娘一个教训,想叫她别死缠烂打,再后面的事她就没去想过。这会儿得了管家的话,当即就要往钟府里走。马娇娘却忽的挣脱开奴婢的搀扶,怒道。 “说了这么多,你又是什么人?” 梁玉琢的脚步刚刚在门槛前停下,她回头,站在钟府匾额之下,遂朝马娇娘微微一笑,一福礼。 “小女子梁玉琢,来向钟大人提亲。” 第五十四章 盛京的钟府,比起下川村山上的那一座宅子,显得稍微小了一点。毕竟只是当初常氏的一处陪嫁宅子,做不得正经的大宅。可府里头的下人却比山上那一处翻了一倍。 梁玉琢进门,就瞧见了挡在门内的照壁。照壁上的纹饰朴素简单,一不留神还能在边上瞧见刀剑刻划过的痕迹。见她视线往那几处明显的刀痕上看,走在跟前的管家忍不住自豪地同她讲起这些刀痕的来历。 大多都是钟赣自入锦衣卫,官运亨通以来遇到的暗杀对象留下的。 听着管家意犹未尽地讲完一段锦衣卫指挥使怒斩女刺客的故事后,梁玉琢眨了眨眼,没去问管家故意漏掉的女刺客能进府的原因,笑盈盈地追问了句然后呢。 然后……管家咳嗽两声:“那女刺客是当时锦衣卫指挥使的政敌派来的。因知晓咱们大人是前任指挥使的左膀右臂,方才打算杀了我们大人,却不料会被大人拿下。像这样的刺客,大人隔三差五就会捉到一批,大部分嘴里都藏着毒囊,咬破即死,也有部分怕死的被丢进锦衣卫,自有人处理。” 管家说的含蓄,但这“自有人处理”的背后,却都是些不能为外人道的凶残手段。梁玉琢虽然没亲眼见过,可电视里多少也知道一些古人刑讯逼供的手段,什么满清十大酷刑,大多都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 钟赣回府的时候,梁玉琢已经在府里听管家说了不少这种怒斩刺客的故事。于媒官也在边上喝了好些茶水,嗑了一盘的瓜子。 在外头侍奉的仆役匆忙进正厅,同管家说了声钟赣回府的事,又当着梁玉琢的面恭敬道:“大人说了,于媒官就劳烦管家招待,梁姑娘请随小的去大人的后院。” 于媒官有些愣怔。她被梁玉琢身边的丫鬟找来,为的是上门说亲,可这主人家不见客,难不成说亲的事还能同管家谈?早知如此,她又何必费那时间坐着嗑这一盘的瓜子。 管家咳嗽两声,送梁玉琢出了正厅,回过身来,朝着还有些回不过神的于媒官掬了掬手:“于媒官,请吧。” 钟府的后院没有下川村那边的宽敞,大概是因主人家性格的关系,并没有种植太多的花草树木,就连假山流水都少得可怜。明明是盛夏,整一个后院看起来却有些凄凉。 与前庭的那些屋子不同,后院里的这些屋子连成一片,若到了下雨天,不用撑伞,便可以穿过走廊,在廊屋过道中行走,不必沾湿鞋子和衣裳,也能从头一间屋子,走到最末尾的地方。 梁玉琢跟着仆役穿过走廊,在廊屋过道的那头,看到了摆在门前的一双鞋。男人的鞋尺寸很大,因之前是去了宫里,鞋是官靴,绣着暗纹,鞋面被打理得干干净净。 梁玉琢低头看了会儿鞋子,抿了抿唇,在仆役的注视下,将自己的鞋子也脱了,推开并未合拢的拉门,踩了进去。 仆役本想开口阻拦,只是还未来得及说话,却叫隐在屋顶上的锦衣卫一把捂住嘴拖到了角落。 梁玉琢扭头看了眼身后,已然空无一人。 而屋里,除了能听到轻微的脚步声,一时也见不到人影。 “钟大哥?”梁玉琢出声道。因着不是晚上,屋子里没有点起蜡烛,只是能透光的窗子都关着,房中显得并不敞亮。 她一出声,就听见从房内一侧传来穿衣的窸窣声。她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便瞧见一块挡住了视线的屏风,屏风后,有个高大的身影似乎正在穿衣。 梁玉琢停住脚步,不再往前,听着耳畔的声音,别过脸去打量房里的摆设。 男人的卧房很干净,没有太多累赘的摆件,桌面整洁,似乎每天都有人仔细打扫。梁玉琢一眼就瞧见了挂在衣架上的麒麟服。 锦衣卫多穿飞鱼服,少数才能得御赐的麒麟服。整件衣服被挂在衣架上,上头的纹饰张扬狂傲,正应和了锦衣卫在世人心目中的形象。而他的绣春刀就摆在床头,一并摆在一起的还有一只裹了帕子的珠钗,堪堪只露出了一个钗头。 “那是送给你的。” 屏风后,钟赣穿上常服绕了出来,最后露出的锁骨脖颈也在梁玉琢的眼前被领子遮盖住。 梁玉琢没动那钗子,只看着钟赣出神。 似乎是因为夏日里晒了太阳的功夫,他比之前看起来肤色更深了,脸颊一侧还有晒脱皮的痕迹。也比在下川村时更瘦了,想来这段日子忙得脚不着地,没能顾得上好好吃饭。 梁玉琢有些心疼,犹豫着不知该不该上前。 “听鸦青说,你及笄的时候,只是简单叫了左邻右舍吃了顿饭,连副头面都没有。我叫人去正经打一副好的,等打好了就给你送去。” 她没过来,钟赣便主动走了过去,低头看着有些日子没见的越□□亮的小姑娘,伸手轻抚了下她特地上了粉的光滑的脸颊,鼻息间都是温柔的女儿香。 “这支钗子是我出宫的时候特地挑的,就当是先补你及笄时的贺礼。” 钟赣话不多,可如果真要开口,却是直接了当。就连在喜欢的姑娘面前邀功,也从不婉转。 梁玉琢闻言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如今对钟赣,是有几分喜欢,也凭着这几分喜欢渐渐往深处发展。这一路风尘仆仆,到了盛京,见着这个男人,她便知那几分的喜欢只怕也已经凝成了一分的深爱,再往后可能就有两分、三分,最后满满当当快要从心口溢出。 “我帮你簪。”钟赣直接从床头拿过珠钗,说着就走到梁玉琢的面前,伸手将钗簪到了她的头上,视线从珠钗移到她的脸上,忍不住又拿手摩擦了两下,看她不躲,低头便在额上落下一吻,“关门。” 吻的热度还没退下,听到这一声关门,梁玉琢还以为是同她说的,当即就要转身,却听见“砰”的一声,半开的拉门被人从外头阖上,她的腰上顷刻间环上一条胳膊,一个转身就坐到了男人的大腿上。而后,鼻头也被人吻了一下。 方到此时,梁玉琢才后知后觉发现,钟赣的那一声关门并非是对她说的。 她腾地就烧红了脸,有些局促地坐在钟赣的大腿上:“被……被看见了?” 梁玉琢真不在意谈个恋爱和对象卿卿我我,可要是叫人瞧见了,她却还是会觉得臊得慌。 只是,她这副快要烧熟了的模样,看在钟赣的眼里,却分外可人,一时忍不住,又落下一吻。 这一回,却是从额头鼻尖,直接跳到了嘴唇上。 在确定关系之后,梁玉琢并不是没被钟赣吻过。可那时不过只是唇上的浅尝即止,这会却不光光只是轻啄舔吮,如猛兽般的气息瞬间将人笼罩。梁玉琢被吻得身子发软,到最后只能喘息得靠在男人宽阔的胸膛上,舌尖被人挑逗游移,引来无法控制的战栗。 环在腰间的臂弯微微加大力气,梁玉琢一声低呼还没来得及脱口而出,就被钟赣堵在了喉间。 “我的好姑娘,”男人的声音透着难以言喻的沙哑,“你之前在门外和人说了什么,再同我说一遍好不好?” 梁玉琢注意到他投过来的目光,心头一热,又主动去吻了吻他的唇角。动作很快,倏忽间又离开。 “小女子梁玉琢,来向锦衣卫指挥使钟赣钟大人提亲。” 钟赣的呼吸一下子紧促起来,环住她腰身的手臂更加用力,稍稍低下头,封住了她的唇。 梁玉琢抬起手,养得比过去娇嫩了不少的手覆在了钟赣的侧脸上。 这个吻缠绵良久,似乎因了这一句话,将一切可能存在的阻碍都彻底打开了。从回京后就一直埋在工作当中的钟赣,仿佛一瞬间被人抬走了压在心底肩头的重担,只想将他心爱的姑娘紧紧抱着,直到地老天荒。 “我答应了。” 钟赣的吻起来又落下,直亲得梁玉琢额头鼻尖乃至颔下都是一片滚烫。 梁玉琢虽然上辈子没经历过这些,可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彼此的身体又只隔了衣衫摩挲,身下被什么火热的东西抵着她再清楚不过。 两人亲了又亲,听到钟赣的应答,梁玉琢忍不住笑出声来,抱着他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原本不想这么仓促来提亲。”她抬头,亲亲男人长了胡茬的下巴,唇角被之前的亲热摩挲地发红,“可听见外头的路人在议论你府里的事,忍不住就叫鸦青去请了于媒官。” 钟赣的手在腰间抚弄,梁玉琢下意识地喘了几口气,瞪了他一眼:“我原当你冷着一张脸,身边必然没那么多狂蜂浪蝶,倒是忘了你这脸再怎么冷,也俊得很。先前跪在门外的那姑娘,究竟是怎么回事?” 想起跪在门口,哭得梨花带雨的马娇娘,梁玉琢心底实在有些吃味。可想起钟赣曾允诺过的事,心底并不担忧,只愈发觉得心疼他在这里的处境。 钟赣沉默地看了她两眼,将人紧紧搂住,贴住额头:“我继母的侄女。出身不好,嫁不了高门,就同继母商量想嫁于我,做个诰命夫人,享一世富贵。” “外头都说,开国侯夫人下药,想让你跟那姑娘生米煮成熟饭。”梁玉琢点头,问,“又说你没中招,倒是叫别人……” 钟赣答道:“药下在酒里。喝酒误事,我没喝,叫老三喝了去。” 梁玉琢睁大眼:“老三喝了?”她想起老三那张黑狗熊似的脸,再想起门外那朵如花似玉的美娇娘,不由追问,“他……将那姑娘……睡了?” 别人家的姑娘哪里会追问这等事。钟赣忍不住挑了挑眉。可想到别人家的姑娘也不会如这般由着他抱在怀中亲吻,又觉得自家这小姑娘性情颇合心意,当下又亲了亲。 “睡了。老三原本打算娶了她当做赔罪。但她死活不肯,老三一时气恼就去查了她的事,才知道对方进京前就时常跟人厮混,身子早就破了,还掉过一个孩子。马家嫌弃她丢人,才把人丢给我继母。” 梁玉琢惊得下巴都要掉了,想起方才门外说话时那娇滴滴的模样,脑海中恍恍惚惚就成了聘聘婷婷一朵小白莲。 钟赣见她这吃惊的模样十分有趣,忍不住勾了勾嘴角:“进京后,住在哪里?”有锦衣卫在她进城时就通报了梁玉琢眼下的住址是一回事,想听她亲口说却是另一回事。他总归是欢喜这个小姑娘的,想让她说掏心窝的话,想看她情不自禁流露出的依恋和信赖。 “同汤九爷一道住在衡楼。”梁玉琢老实道,“九爷似乎同衡楼是旧相识。” “嗯。” 钟赣摸了摸梁玉琢发红的耳垂:“他同这个盛京也是旧相识。” 第五十五章 在钟府门前闹事的马娇娘,后来是被梁玉琢活生生气回开国侯府的。 开国侯钟轶出去同狐朋狗友去西郊鬼混去了,马氏就是趁着他不在府里的功夫,才把手伸进了钟赣的宅子里。要是钟轶在,即便他再怎么不喜欢这个儿子,也念着嫡长子的身份给着该给的脸面,万不肯答应马氏做这种下三滥的事情。 马氏得知马娇娘别说没让钟赣见到,就连钟府的门槛都没能踏上一步,气得砸碎了房里的一尊琉璃盏。 原以为这事也就这么算了,马娇娘嫁不了钟赣,去给那睡了她的锦衣卫做媳妇,也算马氏给娘家的一个交代,哪里想到事情竟还往糟里去了。 在马娇娘把自己关在房里大哭后,没过多久,钟轶就快马回了开国侯府。而他才一下马,没等马氏迎上来嘘寒问暖,钟轶就一脸震怒地拿手上的马鞭朝着桌角狠狠抽去。 啪一声,抽得桌上摆的一盏茶水也跳了起来。 开国侯府的正堂,被这震天响的一声鞭子抽得鸦雀无声。 一屋子的丫鬟仆役闭上了眼,哗啦啦跪了一地。 马氏因这一鞭子闭了嘴,吃惊地看着从认识到现在还从未在她面前发过火的丈夫。 “你最好是今日同我说清楚,外头在传的事情究竟是不是真的!我堂堂开国侯嫡长子的屋子里,竟然叫人往吃的喝的里头放了催.情药!”钟轶坐下,手里的马鞭扔到了边上伺候的小丫鬟身上。 他虽然不像老侯爷那样受人尊敬,有过赫赫战功,可这些年养成的气度却仍能叫人胆颤。 更何况,这一次,他毫不掩饰他的震怒。 马氏咬了咬唇:“侯爷,既然是传的话,自然是做不得数的……” “做不得数?” “是呀,侯爷,您想,这外头的百姓闲来无事的时候,要是不叫他们编排编排富贵人家的生活,哪里能得乐趣。”尽管心底开始打鼓,可马氏脸上仍旧挂着笑,几步上前就要去揉捏钟轶的肩膀。可伸出去的手,还没放到肩上,就被人轻轻推开。 “所以,夫人的意思是,娇娘的事都是别人在谣传?我怎么听说,她还在钟府门口哭哭啼啼求着进门,我看那些议论的人说的有鼻子有眼的,不像是胡编乱造。” 马氏轻笑了一声,眼角瞥向身后的胖婆子。那婆子看到颜色,当即跪行到钟轶面前:“侯爷,这事是老奴的错,夫人也是才知道的,气得差点病倒……” 话还没说完,马鞭又被钟轶一把抓过,胖婆子来不及躲开,就跪在那儿生生受了一鞭。 马氏被这一鞭子吓得脸色发白。胖婆子刚出口半声哭喊,就听见钟轶怒吼一声:“混账!他再不得宠,那也是本侯的嫡长子,如今又是今上跟前的红人,你以为闹出这样的事情,丢脸的是他吗?” 他将马鞭往婆子身上又抽了一计:“什么香的臭的也想进我开国侯府的族谱!这等贱人竟还好意思上门哭求!” 钟轶扭头,恨恨地盯着马氏:“我疼你爱你,只盼你做好这当家主母,但凡你只要稍稍为他考虑一二,如今开国侯府也不会沦落到这般境地!要不是我听说了这事,是不是想一直瞒着我,等宫里召见我,才叫我当着今上的面得知这件丑事?又或者,你盼着我在朝堂上,叫那些吃饱了没事干的御史们结结实实参上几本?” 马氏哪里受到过丈夫这般质问,当下那眼泪是止也止不住地往下流。 胖婆子跪在地上,嚎叫着又狠狠挨了几鞭子,到最后不光是身上被马鞭抽打地一道一道,就连肉墩墩的脸上也都抽开了花。 钟轶的这股火,直烧到马娇娘住的院子。钟家的子嗣向来不丰,到钟轶这终于是三子一女,府里的院子却仍旧空了不少。可自从唯一诞下子嗣的侍妾文氏早年出府后,这府里头的侍妾通房就通通没能再怀上孩子。就连马氏自己,也迟迟没能再传出消息。 马娇娘被送到开国侯府投奔马氏,住的是完全独立的一座小院子,吃穿用度一应和马氏所生的嫡子钟翰没有区别。 往常钟轶冲着马娇娘的身份,还会对她嘘寒问暖,做足长辈的姿态。 这会儿却满心都是怒火,几下冲进院子,接连抽打了几个想要阻拦的丫鬟婆子,一脚就踹开了紧闭的房门。 马娇娘原本还伏在床上嚎哭,边上跪了她的贴身丫鬟。钟轶踹门进来的时候,丫鬟正好声劝着,听到动静,还没来得及反应,迎面就被马鞭狠狠抽了一脸。 丫鬟一声惨叫,被马鞭抽得捂着脸就倒在地上。马娇娘被吓呆了,等到丫鬟从地上爬起来,有血一滴一滴在地上溅开,然后,她就看到丫鬟原本清秀可人的脸上,被马鞭从额角长长一道划过半张脸,拉过鼻子和唇角,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啊——” 马娇娘大喊,连滚带爬地躲进床角。钟轶铁青着脸,手里挥动马鞭,一下接着一下地往丫鬟身上抽。抽打还不满足,更是直接上脚将人踹倒。 他不能对马娇娘动粗,可惩戒一个下人他还是可以的。马鞭落下的每一下声音都很重,分明是往死里在抽打丫鬟。那丫鬟看着不过才十四五岁,放在外头正是窝在爹娘身边撒娇的年纪,可眼下却被打得涕泪横流,鲜血直下。 还是马氏匆匆赶来,才将钟轶从房中带出去,又喊了大夫过来救治。只是还没等大夫进门,马娇娘就看着前一刻还好声好气同自己说话的小丫鬟,浑身是伤地在自己面前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马娇娘这才真的吓坏了,一连数日,浑浑噩噩地躺在床上,就连吃的,也是叫胖婆子一勺一勺喂进嘴里的。就这样差不多过了六七日,城里关于马娇娘跟钟赣的传闻烟消云散了,与此同时,另一个消息在城中传开。 那日从钟府出来,老三就叫钟赣又丢到了梁玉琢的身边。老三不是在盛京出身,可也在这里生活了好些年,最初几日就充当了梁玉琢的临时向导。只要钟赣不在,老三就鞍前马后。汤九爷最初还很鄙视他一个大男人跟在小姑娘的身前身后,等到自己的事情真正忙活起来,却也没那么多功夫去看顾梁玉琢。 而梁玉琢,三媒六聘的事都交给了于媒官,自己在盛京里逛了几日后,找到衡楼的掌柜,提出了想在楼里做事赚取生活费的想法。掌柜的不敢做主,又找来老板,梁玉琢这才知晓,那日在楼里喊出汤九爷表字的男人就是衡楼的老板赵巩,表字贡枝。 赵巩大概从汤九爷那儿得知了梁玉琢的事,当即就答应了这个请求,叫厨房专门辟了个小灶头给她使用。 梁玉琢进厨房的头一天,就做了一道叫人垂涎欲滴的菜——金玉满堂。 金灿灿的蛋,握在盘中,底下是香蕈,撒了葱花,勾了芡。蛋的香味和香蕈的鲜味混合在一块,闻着叫人忍不住直咽口水。 帮厨的小二吞了吞口水,得了允许后夹起一块,尽管烫嘴,依然吃得不亦乐乎。边上的大厨更是争先恐后地尝了几口,当即就和赵巩以及掌柜的商量着要推出这道新菜。 时人吃菜,吃的不光是口味,更是彩头。金玉满堂四个字刚挂上,就叫几个行商点了。这一吃,就吃出了名气。不过数日功夫,衡楼新推出的金玉满堂,就叫满盛京的人都知道了。 盛出新一锅金玉满堂,梁玉琢扭头叫鸦青帮着擦了擦汗。掌柜的趁机赶紧上前:“梁姑娘,上回姑娘说的香蕈已经叫人运过来了,姑娘要看看吗?” 梁玉琢这几日做菜用的香蕈是临行前特地从家里带出来的。只是用了不久就快见底,换了盛京这边常用的野生香蕈,数量少不说,味道却有些不同,掌柜的生怕跑了生意赶紧请她帮忙。于是乎,她又顺势推荐了种香蕈的那对父子,从中抽了笔银钱,做了一通长期买卖。 “看是不必了。”梁玉琢喝了口水,“掌柜的,我倒是想歇一天成不?” 她这话音一落下,掌柜的脸就皱了起来。 自从金玉满堂推出以来,衡楼的生意就比从前翻了一翻。赵巩虽然说了不准为难梁姑娘,可楼里谁不知道,她要是一歇,这手艺若是留不下来,金玉满堂这道菜怕就要丢了。即便有人偷师成功,万一味道不对,也实在难同那些食客们交代。 对于掌柜的为难,梁玉琢也看在眼里,可她到底不是厨娘,来盛京的目的除了提亲,也有想找营生的想法,不可能长久地留在厨房,总是要出去走走的。 “要不,梁姑娘,你将这道菜卖给我们,回头等你教会了我们的厨子,就……” 梁玉琢其实很想说,这道金玉满堂,只不过是香菇蒸鹌鹑蛋,她在下厨的时候虽然没防着人偷师,但在配料上还是故意留了一手,等的就是衡楼买方子。眼见着掌柜的就要咬钩,她按捺住心里的得意,正准备好生谈价钱,厨房外头忽然稀里哗啦一阵响。然后跑来一个满头大汗的小二,扒在厨房门口大喊:“掌柜的,外头……” “外头怎么了?” “开国侯世子,不是,是开国侯那位小公子带着女眷来用膳了!” 话音刚落,还没等梁玉琢想起开国侯府的小公子究竟是庶出的还是嫡出的那位,掌柜的脸色已然变了。 “这是怎么……” “梁姑娘,这回你可得帮帮忙!”掌柜的脸色大变,恳求道,“只要能叫这位小祖宗吃的满意,好好出了衡楼,姑娘就是明日开始大休三天,我都答应!” 第五十六章 掌柜的口中的小祖宗,不是别人,正是开国侯继室马氏所出的嫡子钟翰。 这一位,因着爹娘疼宠的关系,向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还不会说话的时候,已经知道他要什么别人就该给什么。为了他,身边伺候的丫鬟婆子不知道被赶出去多少。 马氏的这个儿子虽然对外说是早产,可从出生起,就不断有流言蜚语,说是其实是足月生,这一胎在进门前就已经怀上了。这小祖宗大概也是知道外头的传闻,脾气越发暴躁,时常得理不饶人,带着一群狐朋狗友就能在盛京街道上横行。 可开国侯的身份毕竟摆在那儿,加上钟赣的离府,指不定来日这位小祖宗就成了开国侯世子,哪里又是寻常人家得罪的起的。为此,盛京那么多酒家店家,少有不惧怕这一位的。 若平日里店里有身份更高贵的,倒是能压他一头,可眼下……掌柜的越想越担心,生怕小祖宗一个不顺心就拆了衡楼,如今老板又和故人忙里忙外顾不上店里的生意,这万一出了什么事,那是求饶也解决不了的。 梁玉琢并不准备这么早就和开国侯府的人来个正面接触,可掌柜的眼看就要哭的模样,她又实在无法忍心,想了想到底还是答应了下来。 “我不能保证做的菜都能讨那位小公子欢心。”她说得谨慎,不敢打百分百的包票,“那位小公子都带了些什么客人,可知道他们的喜好?” 既是做生意的,自然是将城中那些达官贵人的口味都摸了个透,见梁玉琢问起,掌柜的当下也不隐瞒,径直说了出来。 梁玉琢一边听,一边颔首打量着厨房里的食材,点了几个直接开始干活。 特地挑出来的滚圆的南瓜,叫她丢给了鸦青挖空里头的瓜肉,做了几个南瓜碗上锅蒸。梁玉琢几个手起刀落,将香蕈、豆腐、萝卜都切成了丁,更有新鲜的刚剥开的海蛎子倒在一块上灶煮。随着香味渐渐飘散,另一道菜也已经叫梁玉琢做了出来。 豆腐皮像做烧麦一样,包裹着肉末、胡萝卜、香蕈跟这个季节最适合吃的莲藕,拿香葱扎了个花,调入米酒和高汤、酱汁煮了不过半柱香的时间就热腾腾的出了锅。 那边的钟翰带了几个伙伴过来,俱是年岁相当的世家子弟,女孩各个娇滴滴,少年又正好是心高气傲的时候。只不过坐了一会儿,就接二连三催促小二赶紧上菜,领头的钟翰更是绷着一张脸,做出一副再不上菜就要掀桌的架势。 伺候的小二急得满头大汗,心说做菜总是需要时间的,可又不敢直说,只好点头哈腰,赶紧应下就要跑楼下厨房再催两声。 “外头都说,衡楼如今最得意的菜,就是那道金玉满堂是个厨娘做的,而且那厨娘还看上了你大哥,这事可是真的?” 都是正好十七八岁的年纪,在座的少年大多都已经知人事,家里即便还没讨一房妻子,通房侍妾却已经少不了了,话里话外的揶揄叫人听着一阵嗤笑。 钟翰哼了一声,手里的杯子磕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 “不过就是个厨娘,也想厚着脸皮嫁进我们开国侯府!” 马娇娘在事发之后就被他爹勒令禁足在家。钟翰对这个表姐过去心底也是有那么一些好感的,不过是少年贪美色,想着玩一玩逗一逗罢了,出事后还特地去套过话,得知那个踩了她一头的竟然是个普通人家的姑娘,顿时觉得好奇。而这份好奇还没来得及膨胀,就有人看见于媒官开始着手给他大哥安排婚事了。 他爹气得不行,却不敢直接上门去找人谈话。他娘虽然也生气,可私下却高兴得不行,直说定要让他大哥如愿以偿。 堂堂开国侯府的嫡长子,最有希望成为世子,往后继承爵位的人,娶了个没身份没背景的小娘子,只怕日后就要叫这朝堂内外的世族们看不起了。 “二公子,你见过那位姑娘吗?兴许是位美人也说不定,不然如何能叫大公子答应这门亲事。” 姑娘家说话总归是轻声细语的。钟翰瞧了眼说话的姑娘一眼,手里扇子一合,敲了敲桌面:“我原先听说柳大人有意同大哥结亲,只是被拒绝了?” 那说话的姑娘姓柳,父亲也是朝中大员,早几年钟赣还不是锦衣卫指挥使的时候,这位大人就把人看中了。因着钟赣同开国侯府的关系,那位大人私下直接找了钟赣,婉转提出结亲的事,却不料遭到直接拒绝。柳家姑娘原先也是欢喜钟赣的,知道父亲的心意后,心底有几分期盼,盼着能嫁这么一位郎君,哪里知道遭到拒绝,一晃眼几年过去,她也已经另外订了亲。未婚夫正是方才说话的少年。 “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只是有些好奇,也不知是会怎样的姑娘,说不定还是位美人呢。” “是不是美人本公子不知道,但今日本公子不光要见一见她,还得让她认清楚自己那点身份不可!” 钟翰的话音刚落,门外就立即传来了小二的呼声,推开门,饭菜的香气就飘飘渺渺地吹了进来。 “这金灿灿的是什么?” 柳家姑娘最先瞧见端上桌来的菜。品菜,讲究的是色香味,如今味还没吃到,可色和香已经叫人忍不住吞咽口水了。 小二被催着去厨房的时候,心底还打着鼓,知道来者不怀好意,生怕厨房出点问题叫他没法同小祖宗交代,等见了菜,登时腰杆直了。 “姑娘指的这一道菜,叫金瓜羹,用的是南瓜、海蛎子、香蕈等食材烹制而成。” “这一道叫四喜福袋,新鲜豆皮包裹猪肉、萝卜、香蕈及当即刚采摘的莲藕,在鸡汤中烹煮。” 一连上了七八道菜,各个看着色香味俱全。因着是酷夏,这些跟着钟翰出来吃饭的少年们各个在家中并不开胃,然而,见了这一桌子的菜,神情却都有些舒展。 那柳姑娘的未婚夫指了指唯一一碗汤,问道:“这又是什么?” 被指的这碗汤瞧着清汤寡水,清澈地都能瞧见里头装着的藕片,汤面上浮着香菜葱叶,上头还开了两朵红彤彤的花。 小二笑了笑:“这是胡人从番邦运送进京的果实,名为六月柿。如今在郊外也有农户种植,只是种的不多,吃的人也不多。” “既然吃的人不多,衡楼的厨子怎么就用了这东西?” “咱们这位厨子是个妙人,会的菜式大多新鲜,也胆大心细得很,常用一些咱们不曾用过的食材。几位贵人瞧着这一桌子的菜,便都是头一回在衡楼出现。” 小二平日里也颇得梁玉琢的照顾,自然想着要帮忙说两句好话。万一能讨得打赏,也好跟她分上一分。 这些菜大多都适合盛夏食用。每一口吃下都不会叫人觉得油腻,末了喝上一口汤,更觉得清爽。原本应当杯觥交错的场景,到最后只剩下一个个闷头大吃,生怕筷子伸出去完了,盘子里的菜就少了一口。 钟翰喝完汤,刚准备开口,小二又在门外喊了一声,端来几盏精致的小碗来。 “这是桂花酸梅汤。用的是乌梅、山楂干、甘草,配上干桂花冷藏后取出,贵人们用完膳后不妨喝两口这个,爽利爽利。” 小二一脸讨好,将手里的酸梅汤搁下,正准备松口气走人,钟翰忽然敲了敲桌子:“叫你们那个厨娘出来。” 小二愣住。 钟翰喝了口酸梅汤,入口微酸,随后便有甘甜的回味在口中肆意回荡,倒比开国侯府里做的要好喝不少。见小二有些愣怔,钟翰皱眉,不悦道:“怎么?你们衡楼的厨娘不能露脸?” “倒……倒不是……只是那位……” “我们又不是上花楼点姑娘,这儿还有姑娘家在,难不成还能吃了你家厨娘?”柳家姑娘的未婚夫乐了,“吃了这顿饭,我倒是越发好奇,这厨娘究竟是怎样一个人物了。” 小二打了个哆嗦,赶紧应声下楼。厨房里,梁玉琢方才洗了手,正坐在一边看其他厨子热火朝天地给外头的客人做菜,鸦青就在边上小口小口喝着酸梅汤,鼻头上还挂着汗珠。 得知小祖宗们点名要见她,梁玉琢挑了挑眉。 “姑娘,我陪你上去。” 鸦青放下碗,擦了把手就要跟着走。梁玉琢回头笑笑:“你就在门外等着我。” 她原本还以为,钟翰不过是凑巧带着人来吃饭,现下才知道,这群小祖宗大概从一开始就是冲着她来的。毕竟,衡楼新来的厨娘曾经在锦衣卫指挥使家门口,放言说提亲的事满大街都知道了。 掌柜的也知道了小祖宗们要见梁玉琢的事,梁玉琢的身份虽然看着寻常,可身边跟着的丫鬟,还有老板的故人,以及时不时出现的锦衣卫,都叫他不能小看了这个厨娘。当即喊来小二跟着鸦青一道守在门外,生怕出点意外。 然而,梁玉琢进到钟翰他们的那间阁子后,一抬眼瞧见的却不是那张同钟赣只有三分相似的脸,而是坐在一旁正与未婚妻低声说话的青年。 在梁玉琢进屋的时候,钟翰和他的伙伴们当即就被眼前这个衣着普通的少女所吸引,只是她的目光似乎更多的停留在旁人的身上。 钟翰看了两眼身侧一个月前,堪堪同柳家姑娘定亲的,定国侯世子汤殊。 他虽然不觉得他那离家的大哥娶个平民出身的媳妇是件好事,可更不觉得他未来大嫂应该跟他的狐朋狗友关系密切。再加上他对他大哥,又不像他阿娘那样嫉恨着,心下再不满意未来大嫂的身份,也把人下意识地就划拉进了自己人的范围内护着。 他咳嗽两声,突然起身行礼,冲着仍在打量汤殊的梁玉琢喊了一声“嫂子”。 第五十七章 钟翰的这一声“嫂子”,将梁玉琢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但她很快就弄清楚了钟赣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到底是什么性格。说白了,不过是个正准备脱离中二期的少年。或者,十□□岁的这个年纪,在大雍已经不能称之为少年,而是青年了。 钟翰并没有像梁玉琢想象中的那样,一上来就给她一个下马威。反倒是恭恭敬敬地喊了嫂子,还请她落座聊了几句。 言谈中,梁玉琢很快发现,钟翰其实对钟赣,充满了某种程度上的崇拜。尽管是同父异母,关系也并不亲密,可从小生活在别人议论下的钟翰,对被父亲疏远,母亲嫉恨的兄长充满了敬意。只是这股子敬意,压在心底,并没有流露出来,只在同她说话时,忍不住多问了几句关于钟赣的事情,眼底是想藏却有些藏不住的期盼。 梁玉琢想想如今还在下川村的二郎,再看看跟前的钟翰,只觉得这孩子也有趣的很。于是乎,说话时,也忍不住亲切了起来。 饶是如此,对梁玉琢而言,她更好奇地仍旧是那个叫汤殊的青年。 同样都姓汤,容貌上还有那几分的相似,叫她如何不把这个青年同汤九爷联系到一起。 好不容易送走了这帮小祖宗,梁玉琢一个转身,就撞见了不知何时已经和赵巩回来的汤九爷。 九爷就站在身后,半边身子被门挡着,目光远远注视着骑马远走的汤殊。 青年身姿挺拔,坐在枣红大马上,面上还挂着洒脱的笑意,走远了还回头看了两眼衡楼。也不知他有没有看见汤九爷,梁玉琢远远觉得青年似乎皱了皱眉头,却很快又回过头去,同并行的钟翰说着什么话。 “九爷,那是你的……” “是我兄长的孙子。一晃眼,都这么大了……” 最后的声音化作一声叹息,带着百般过往,缓缓地落入尘。 汤九爷的出身,极其显赫。 他行九,本名汤允,字献生。头上还有八个同父异母或同父同母的兄长,底下也有其他弟弟妹妹。如若再算上分家的那些堂兄弟,汤氏一族可谓是香火兴旺。 汤氏本是前朝世族,族中出过多位一品大员,也出过皇后贵妃。前朝末位皇帝戎顺帝的身上就流淌着一半汤氏血脉,尽管如此,当年□□皇帝领兵于楠山大败戎顺帝时,为□□皇帝充当先锋的便是汤氏一族的子弟。 其中就有汤九爷的手足兄弟。 □□皇帝登基称帝后,保留了汤氏的满门荣耀,并允诺他们可世袭爵位。那时,汤氏为了□□皇帝的大业,多位子孙战死沙场,其中就有汤九爷的手足兄弟。 汤氏本家的这个定国侯从战死的汤九爷大哥身上,直直落到了汤六郎的头上。 如果说汤九爷是汤氏的一朵奇葩,汤六郎就更像是从外头捡来的孩子。 作为本家嫡出子,汤六郎不似其余兄弟,能文能武,他生性怯弱,如果不是头顶上嫡出的兄长皆已战死,大概等三辈子也轮不到他当这个侯爷。然而,有当时娶妻生子后,却一心只扑在灯笼上的九爷作对比,汤六郎实在是一位守成的侯爷的不二人选。 也因此,那年不过才三十余岁的汤九爷,烧了汤氏准备进贡给皇帝的贡灯后,汤六郎心惊胆战,惧怕汤氏一族因此出事,直接把九爷及其妻儿逐出门去。 哪怕事后,在烧毁的贡灯里发现了足以满门抄斩的东西,汤六郎也始终不敢找回汤九爷,反而将事情推诿到了他的身上,为汤氏满门求得了苟且的机会。 比起特立独行,不愿从仕的弟弟,他更愿意保全自己和那些能够为汤氏带来荣华的族人。 而这一驱逐,就过去了许多年。对盛京里的所有人来说,汤氏的那位九郎早已因为谋反不成自刎而死了,就连汤氏的小辈们也忘记了当年族中还有这么一位乖张的长辈。 “我本不打算回京。” 这是汤九爷第一次同梁玉琢讲起自己的事。锦衣卫能查到很多事,可只要顶上那一位不去过问,他们也不会主动把一些不必要的事情说出来。更何况,钟赣那人看着冷面冷心,实则是个再妥当不过的人,念在梁玉琢的面上,并未将当年涉及谋反明明已经死了却分明还活着的他的存在告诉任何人。汤九爷知道,梁玉琢如今对自己的身份已经产生怀疑,终于决定不再继续隐瞒。 “当初我被赶住家门,妻儿都陪在身边,因为逼得急,除了一些零星的首饰和盘缠,我们什么也没带。当时我的两个儿子已经快成年,两个儿媳都怀着孩子,还有一个长孙刚两岁。”汤九爷说起这些时,满眼怀念,然而梁玉琢的心底却没来由觉得悲凉。 当初离开盛京,也算是一家人同甘共苦,可兜兜转转到最后在下川村叫她遇上时,废园之中,只有不过才五十多岁,却已经满头华发的汤九爷。 他的妻子,他的儿子儿媳,还有小小的乖孙……都不在身边。 “从盛京出来,我们原本打算去陪都。然而那年陪都地动,大儿媳死在了那里。我们又去了临城,长孙染上天花。又过几年,我的两个儿子去从军,结果遇上了营啸,俩人……都死在了发疯的兵士手里……消息传回来后,小儿媳投缳自杀,两个孙子也受到了惊吓,我夫人……我那婆娘从此一病不起。” 汤九爷越说,声音越颤。梁玉琢有些不忍再听,就连从始至终都沉默地坐在边上的赵巩,也忍不住劝他伤心事不要再提,可汤九爷却摆了摆手。 “人老了,有些事藏在心里头反倒容易憋出病来。我婆娘走了之后,我就一直在熬日子。我想过死,可死都不怕了,为什么却不能活。我还盼着有一天,能堂堂正正回盛京,也许那时候,汤氏已经落寞了。什么世族,到头来不过是依附着皇帝过日子的狗罢了。” 汤九爷还有些话没同梁玉琢说。他很想问问跟前的丫头,问问她是不是也是穿越的,问问她来自几几年,知不知道一个同样姓汤,叫汤允的他的家人怎么样了。 可最后,他到底没有去问这些。他们已经留在了这个世界,只等着百年后睁开眼看一看,是去了阴曹地府,还是回到了父母身边。 “我这次回来,是来拿回被抢走的东西的。” “什么……东西?” 梁玉琢以为,汤九爷要的或许是定国侯的爵位,可他却长长叹了口气,说:“他们拿了我婆娘的嫁妆。别的可以不要,她的嫁妆不能丢。”最后的声音,轻若蚊吟,却透着沉沉的眷念,“丢了她要不理我哩。” 和梁玉琢这边情况截然相反的,是从衡楼出来后各自回府的那群小祖宗。汤殊有没有瞧见汤九爷,这事另说,单说钟翰这边,骑着马回了开国侯府,前头侍奉的仆役就赶紧迎了上来,更有早就候着的丫鬟,见人回来,忙道夫人要见他。 钟翰如今满脑子想的还是衡楼里的那几道菜,还有那位能说会道的未来大嫂,得知母亲要见他,忙回院子里换了身衣裳,这才不急不慢地去见她。 马氏膝下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对钟翰从小就宠爱有加,愣是将这个儿子养成了小霸王。可饶是如此,马氏丝毫不如,小霸王面上瞧着对离府的长兄不屑一顾,心里却崇拜不已。 “你今日又跑去了哪里?”见钟翰面带喜色,马氏忍不住打趣,“难不成在外头遇上了哪家小姐?快说说,阿娘好去提亲。” 钟翰尚未娶妻,院子里只有几个上不得台面的通房,容貌倒是好,可惜出身太低,马氏隔三差五就要敲打敲打生怕蛊惑了宝贝儿子。这要是上个街遇见了哪个大家闺秀,她倒是乐意去提个亲。即便不是大户人家出身,那先说定了等正妻进门后再抬来做妾也是可以的。 钟翰自然晓得马氏心里在想些什么。可他对婚事一点儿都不着急,嘴上没好气地回道:“没瞧见什么小姐,就是去了趟衡楼,见了见跟那人提亲的姑娘。” 梁玉琢的年纪比钟翰要小上几岁,在衡楼他能自在地喊几声嫂子,可到了马氏面前,他当即就改了口:“那厨娘生得不错,手艺也好,难怪能叫那人欢喜……” “呸,什么欢喜。”想起当初被自己派去下川村,却被捆着送回来的婆子,马氏一阵咬牙,“那就是个乡下丫头,嘴巴可利索了。” 见钟翰皱眉,马氏伸手抓着他的胳膊,担忧道:“你去见她做什么?那个丫头有没有欺负你?我可是听说她连家里的长辈都能抡起扫帚打下去!” 自那日马娇娘的事闹大了之后,马氏就被钟轶给冷落了下来。回回下朝,除了吃饭,钟轶绝不会出现在她的面前,即便是入了夜,也宿在侍妾的房里。哪怕马氏拿钟翰当了几次借口,都不曾叫钟轶往自己面前站上一站。 于是不过几天功夫,马氏就觉得钟赣那事她是真管不着了。爱娶就娶吧,反正门第低了丢人现眼的不是她,进了门哪怕不住在一个宅子里,她这个做婆婆的多的是磋磨媳妇的手段,不怕拿捏不住那个乡下来的丫头片子。 可即便如此,得知宝贝儿子跑去见了梁玉琢,马氏心里头仍然一阵慌:“你可少去见她!你得好好的,等那人成了亲,娶了没门第的媳妇,遭今上厌弃后,阿娘就让你阿爹进宫给你请世子去!” 她越看儿子越觉得宝贝。这个让她偷偷怀上,又冒险生下的儿子,虽然背负了风言风语,可嘴皮子上的那些话说了又有什么关系,世子之位才是最重要的。 等成了世子,离继承侯位也就不远了。 钟翰最是瞧不得他娘满眼谋算的样子。他一方面觉得后院里的那些女人卑躬屈膝,只盼着能让夫君垂帘的模样看多了心底生厌,另一方面却又觉得像他娘这样工于心计的高门大户的夫人,更令人反感。每每到这种时候,他就觉得有必要找别的话题,躲开他娘藏不住贪欲的眼。 “阿爹还未回府?” 像是被儿子这么一问才想起事来,马氏随口答道:“可能路上耽搁了,按理这个时辰是该回来了……” 话音还没落下,门外一路传来下人的问安声,等马氏和钟翰抬起头来,只见钟轶铁青着脸进了门,手里还握着一个黄色的卷轴。 是圣旨。 马氏只顾得着他手里的圣旨,压根没去细看丈夫的脸色,急道:“难不成这是封翰儿为世子的……” “今上赐婚景吾,明年开春即让景吾同那个梁家姑娘成亲。” 马氏愣怔。钟翰的脸上却流露出了羡慕。 “夫人,”钟轶蹙眉,“明日起,还请夫人为这门亲事做好准备。” 第五十八章 明晃晃的圣旨送到了衡楼。 传旨太监趾高气昂地进了楼,等见着了从后厨赶来的梁玉琢,神情变了变,到底没敢小看这个能叫锦衣卫指挥使亲自向今上求赐婚的农家姑娘。 谁不知道,从开国侯府出来的那位大公子,从十余岁起,就成了天子面前的红人。哪怕是六王之乱这么大的事情,顶着朝堂内外那些明枪暗箭,天子也不过是假意将那位撤职,转头又找了别的理由将人重新召回。 依旧还是那张冷冰冰的脸,依然还是锦衣卫指挥使的身份,可这次再没人敢这么不长眼的想要把人扳倒了。 传旨太监是韩非手下,早在得了差事准备出宫前,就叫韩非喊到一边叮嘱过。原先早已准备好,传完旨后就回宫,哪想才将圣旨递出,就见梁玉琢侧头看了看身边的一个姑娘。那姑娘上前一步,往他手里塞了个荷包。 “劳烦公公了,还请笑纳。” 太监们出宫给主子办事,无论大小,总是能得到些银钱打赏。塞到手里的荷包,叫那传旨太监下意识地掂量了下,顿觉不轻,当下眉开眼笑地道了声恭喜,乐呵呵出了衡楼。 他本是没打算得这打赏的。毕竟韩公公早叮嘱了,这姑娘出身农家,不像那些世家姑娘知礼数,万一没给打赏也莫要摆脸色得罪人。可这会儿得了一荷包的银钱,当即就觉得韩公公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人家虽说出身卑微了点,可这礼数却是一点儿也不少。 衡楼因梁玉琢的手艺,这段日子以来,生意一直不错。后厨的厨子们也都各个拿她当块宝。原先只知道她虽是农家出身,可有个恋人在京中当官。没成想,对方身份竟然如此令人望尘莫及,一时间看着捧了圣旨的梁玉琢,一群人不知该如何开口。 “锦衣卫……指挥使?”家里有亲戚在锦衣卫当力士的厨子喃喃地开口,“我听人说,那人凶神恶煞的,不好相处啊。梁丫头怎么会……” “会不会从一开始就是那人强迫她的……” “先看上了梁丫头的容貌,然后看她家世普通好欺负,就诱拐人上京,接着再找天子赐婚……” 这逻辑不通呐。梁玉琢装作没听见厨子们的议论,心里默默吐槽,拿着圣旨就先回了房间。 一进屋,梁玉琢转身叫住鸦青:“我们如今身上还有多少银钱?” 大雍有银号。自从收入稳定,并且时不时还创收后,梁玉琢就把富裕的银钱存进了全国流通的银号里。这趟出门,给梁秦氏和二郎留了足够半年生活的银钱,而她自己带着碎银子和几张银号的票子,就到了盛京。 到了盛京,要花钱的地方并不少。好在梁玉琢早就留了一手,又很快动起脑筋赚了几笔。这么一来,身上的银钱反倒只多不少。 鸦青低头想了想,很快报了一个数。 “不知不觉间,我也是个小富婆了。”听到鸦青说除了银号里的钱外,身上还有两百多两,梁玉琢没来由感叹。 她甫穿越到这个世界的时候,还是个躺在床上差点烧死的贫家女。家里的房子都漏着风,就连老鼠也是瘦精精的吃不饱。可眨眨眼的功夫,她也算是发家致富,全部身家将近七百两了。 钱有了,腰板就直了。梁玉琢忽然很想做点什么。 “鸦青,你说,我们在盛京买个宅子怎样?” 鸦青一时瞪大了眼。 作为王都,历朝历代都是寸土寸金的地方。即便是寻常百姓住的宅子,通常也不会便宜到哪里去。盛京内的房价,如若摆到下川村去,那简直能买上几个宅子。 “姑娘当真要买?姑娘是打算当陪嫁还是……” “是给二郎的。” 鸦青没好问她为什么要给二郎在京中买宅子,想来到底是手足情深,不愿二郎在乡下蹉跎了,只是回头的时候,悄悄将这事告知了老三。老三转身又说给了钟赣。 入了夜,梁玉琢沐浴罢,从屏风后绕时,发觉鸦青不知什么时候不在了,唯独临街的那扇窗半开着。她擦着湿漉漉的长发,走到窗边,刚伸手要去关窗,一道人影忽的一闪而过,进了屋子。 她收起短暂的惊讶,回头看向坐到桌边倒茶的钟赣。后者把随身带来的一包零嘴放在桌上:“西街新出的糕点,你尝尝。” “京里……不是宵禁吗?”她看了眼仍穿着官袍的钟赣,嘴角忍不住浮起笑意。牛皮纸包裹好的糕点,热热的,显然是刚出锅。 “无妨。他们不敢拿我怎样。” 梁玉琢只当钟赣话里指的是京中巡夜的士兵不敢对锦衣卫动手,丝毫不知,他眼下的胆大也是有了天子应允的。 钟赣得天子青眼,故而行事素来胆大,就连这一次请求天子赐婚的事,也叫人目瞪口呆。天子虽早应允他的婚事,开国侯府不能插手,可从未想过叫他娶一个门第这么低的妻子。如若不是钟赣的再三恳请,天子也不会同意赐婚。而作为交换条件之一,钟赣已经在北镇抚司衙门里忙碌数日,丝毫不可空闲。 “你打算买房子?”伸手捻过粘在梁玉琢嘴角的糕点屑,钟赣顺势抚了抚她的唇角,低声问道,“想把二郎接到京中?” 捉弄自己唇角的拇指有意无意地摩挲着唇瓣,梁玉琢微微侧头,张嘴轻咬了一口:“嗯。二郎聪明,我想着接他来盛京。在这边找个学堂让他上学,要是这边的先生觉得他可以,就考童子科。若是不成,就多读几年书,然后回乡考乡试,再一层一层考到京中。” 来到这个世界这几年,梁玉琢也大致了解过科举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童子科这种类似于少年班的模式,她并不奢望二郎一考就能通,不过是当做练习让他试一试。正经的考试到底还是要看科举。 经历过九年义务教育和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高考,梁玉琢太清楚读书的重要性。一辈子当个面朝黄土的农夫不光不是梁秦氏的打算,更不是梁玉琢回答应的事。而盛京的师资力量自然要比下川村乃至整个平和县的要好,她想把二郎接来,为的就是这孩子以后的路。 虽然梁玉琢没有说得太仔细,可钟赣也听出了她话中的意思,看着她说话时一动一动的嘴唇,俯身轻吻。糕点的清香和甜味,在勾缠的唇舌间肆意往来,还有澡豆的气味从她刚刚沐浴过后的身上传来。 钟赣捧着她的脸颊,良久才松开,双唇离开时,彼此的唇角还有银线隐隐。 梁玉琢被吻得脸颊烧红,整个人像是刚蒸过桑拿,热得头顶能冒出汽来,一双眼眸像是蒙上了一层雾气,又羞又恼地看向钟赣。 这副模样平日实在不得多见,钟赣握住她的手,在她手心里吻了吻:“过两日休沐,我陪你上街去看看宅子。” 话罢,又有些不舍地将人搂在怀中亲吻。他从前从未想过,有一日自己会和人这般亲近,可真喜欢上了这个姑娘,他才明白,为何他的那些同僚总会沉溺于胭脂红粉中。 若是可以,真想将她拴在身边,时时刻刻带着,只要伸手,就能触及到这只绵软的手。 几日后,钟赣果真休沐,早早就骑着马等在了衡楼外。身边停着辆马车,老三化作车把式,戴了斗笠坐在车前。 梁玉琢从楼里出来,瞧见坐在马车上的钟赣,没来由一阵脸红。虽然那天过后,她又好几日没见着钟赣,可想起那天他最后是被老三在楼下学猫叫了半天才催走的,顿时觉得臊得慌。 钟赣的脸皮却似乎早就在入锦衣卫后练成了铜墙铁壁,将天子钦定的未婚妻扶上马车后,直接翻身上马,带着人离开了衡楼。后头围观的百姓纷纷指点,却也没那么多的闲话好去议论人家未婚夫妻。 盛京的房子的确很贵。 在那天打定主意要买个宅子后,梁玉琢就托人在城中寻找打算转卖的宅子。这一找才得知,在大雍,能真正拥有自己宅子的人很少,大多是租房,尤其是在盛京,房屋租赁业更是发达。 可这也是能理解的。一来,科举兴盛,士子们为了鱼跃龙门,很多都在盛京一待就是几年,可并不是待的时间越久就越能考上功名,不少人最后还是得灰头土脸的回去,或者得了功名去别处当官,那买房子就不现实了。二来是那些商旅,奔波不息,不会长时间停留一处,自然也不会特地去买什么宅子,即便是养个外室,那也用不着特别好的。 梁玉琢托人问到的要转卖的宅子里,大多都不是什么特别好的地段。可地段不好也就罢了,价钱也奇高,以至于她这会儿其实也不觉得钟赣陪着她看宅子,就能找着价钱合适,地段合适的宅子了。 可想归想,合适的宅子还真就给遇上了。 宅子的地段不差,离贡院近,因此周围住了些读书人,大多都是三四人共租了一个宅子,风气倒是不坏。钟赣能找着这个宅子也是个机缘,原先的主人是翰林出身,如今被派往别处为官,妻儿都跟着一道走,留下宅子和里头的下人不知该如何是好,于是就决定卖了,还能筹措到些银钱。 钟赣将梁玉琢领到这儿,看了看这座宅子,再看了看算是附赠的几个下人,梁玉琢顿觉满意,只是价钱心里却明白怕是不少。 那翰林四十来岁,膝下只有一个庶子,见梁玉琢岁数不大,却打算不小,又同钟赣看起来情投意合,当下摆手:“价钱好商量。我这宅子不大,下人也不多,梁姑娘若是看得上,三百两如何?” 梁玉琢吃了一惊,当即明白这是看在了钟赣的面子上,特地少报了一些,忙扭头去看钟赣。后者微微颔首,并不开口。 “那就多谢这位大人了。” 手续自有人帮着去办,那翰林招呼着他们二人留下吃顿饭,才刚答应下来,忽的外头就传来了吵闹声。钟赣命老三去探探情况。老三去而复返,一脸坏笑。 “怎么了?” 没剥壳的花生被钟赣直接弹到了老三脑门上。 老三嘿嘿一笑,满脸猥琐:“标下去看过了,隔壁正在捉奸呢。” 一口茶没咽下,梁玉琢差点喷出。 老三后面说的话,更是直接叫她和翰林满脸尴尬。 “是继夫人带着人上门,把住在隔壁的侯爷外室给揪出来打了。听说,那外室肚子里刚怀了一个,被继夫人这么一闹,差点掉了,这会正闹得不可开交。” 第五十九章 看到隔壁院子门前围满的人,梁玉琢只想说,读书人虽不爱看热闹,可架不住读书人也是有家眷的。 老三说这院子里住的是开国侯的外室,这一闹,只怕明日朝堂之上,天子又得多收几个关于开国侯的折子。 梁玉琢抬头去看钟赣:“钟大哥,这事……”事情闹得这么大,仍不见马氏的人把门口围观的驱散开,怕是里头真出了人命叫她顾及不到外边了。 钟赣伸手握了握她的手掌,命老三将门外的人劝离,这才迈开步子往院内走。 进了院子,一地凌乱。水缸、盆景甚至还有瓷器,都倒在院子里。再往里走,就能听到婆子的嚎啕大哭以及年轻女子的唉叫。 “简直晦气!大夫还没说孩子保不住呢,就这般哭,是想生生把孩子哭掉不成?” 梁玉琢就在这个时候听到了马氏的声音。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去看,马氏脸色难堪地站在一旁,身为站着从开国侯府跟来的丫鬟婆子。似乎有婆子说了什么,马氏气得顿时一巴掌扇到了她的脸上。 “蠢货!这事闹得这么大,你以为瞒得了吗?到时,叫侯爷知道我们害死了这贱人肚子里的贱种,非跟我拼命不可!倒不如能小贱种要出生的时候,一不做二不休让娘儿俩一尸两命才好……” 马氏显然以为身边都是自己带来的人,并不隐瞒她心中的恶意。梁玉琢听到这话没来由皱起了眉头,再去看钟赣,却见后者神情平淡,像是对一切并不感兴趣。 传来哀嚎声的房门被人猛地从里头推开,有个颤巍巍的老大夫叫人搀扶着,从屋子里走了出来,走一步还要咳嗽两声。 这老大夫老眼昏花,原先被人急匆匆请过来一眼便知这是正室上门闹,把外室给闹得小产了,虽然摇头到底还是进门去给人诊治。这会儿出来,瞧见不远处站着的男子,认不清长相,只以为是这家的男主人,拱着手就走了过去。 “这位老爷,您家这小夫人……咳咳……姨娘年纪还轻,咳咳,养养还能怀上……” 马氏见老大夫从屋里出来,正要叫婆子上前去询问情况,却见老大夫颤颤巍巍地从身边走了过去。她回头一看,发觉她不待见的那位继子不知什么时候,竟出现在了这里,依旧是那张冷脸,身边竟还站着个姑娘。 不用想,定是从乡下来的那个丫头了! 老大夫说完话后,还忍不住咳嗽了几声。钟赣并没有出声解释自己的身份,只将目光转向满脸惨白的马氏,待下人将老大夫送走后,方才向她身边的下人质问道:“侯爷为何至今还未过来?” 这话虽是对着下人问的,可更是冲着马氏说的。马氏下意识地身子一颤,抓紧了手里的帕子,脸上浮起叫人尴尬的笑意:“这等小事,怎么好麻烦侯……” “大公子啊,求您给我们姑娘做主啊!” 不等马氏说完话,一个瘦精精的妇人突然从屋子里扑了出来,噗通一声就给钟赣跪了下来。梁玉琢被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就往后退了一步,钟赣伸手将她一把塞到背后护住。 鸦青上前,挡住还欲往前扑的夫人,怒斥道:“大胆!你是什么身份,也敢对大人动手动脚!” 那妇人一时失态,见这情景,赶忙磕头:“小妇人原先是这条街上给书生们洗衣裳的。两年前侯爷聘小妇人过来,专门伺候姑娘……咱们姑娘是个命苦的,好不容易才怀上个孩子,如今……如今却没了……大公子,那可是您的手足兄弟,您就可怜可怜姑娘吧!” 马氏一声尖叫:“什么手足兄弟!就算叫她把贱种生下来,也不过就是个外室子!是庶出!” 那妇人也有些着急:“夫人!即便是庶出,那也是侯爷的子嗣!夫人您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钟赣站着没有动,半晌才抬起头看向气得胸脯不住起伏,却不知该怎么反驳的马氏。老三从外面进来,附耳说了句话,这才又退到边上。梁玉琢却看得仔细,他那双眼睛里写满了有趣。 到底不是从她肚子里出来的,马氏从来弄不明白钟赣的意思,只觉得眼下事情似乎越来越脱离她的掌控。“你二人虽然是天子赐婚的未婚夫妻,可也不该私下密切往来,还……还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钟赣显然并不打算回答马氏的问题。梁玉琢也没这个想法,只是听着方才的唉叫声变成哭泣,她的视线忍不住频频往房门那儿看过去。 马氏心里吊着一块石头,见他们俩这副模样,更是不知该如何是好,心下一急,有些话就脱口而出:“这里的事与你们无关,还不赶紧离开!” “缘何和他们没有关系?” 钟轶一进内院,那些伺候外室的婆子丫鬟顿时从房间里拥了过来。有模样娇俏的丫鬟,更是嘴里哭着姑娘的名字,抹着眼泪往他身前凑。马氏又急又怕,脸色一片惨白,顿时明白方才钟赣的不言不语,不过是不想管这事,却又不愿叫她瞒住钟轶。 “景吾是本侯嫡长子,梁家姑娘是本侯未过门的儿媳妇,夫人,你倒是说说,这里的事缘何和他们没有关系?” 马氏连连摆手,可眼下已不知应当说些什么。 钟轶本就是个风流种,丝毫没能继承老侯爷的深情。当年未和常氏成亲前,房中虽没女人,却也是不时去烟花之地的主,更是有当时的魁首叫他捧过一段时日。同常氏成亲后他也不忘同人勾缠,不然也不会遇上马氏。 马氏自问不是个脾气好的,可遇上钟轶,为了开国侯夫人的位置,也为了能抓住这个男人,她生生压下自己的脾气,偶尔也将男人推向别的女人,可从未让那些女人有怀孕的机会。 这不是钟轶第一次养外室,过去那些女人无不是叫马氏花了银子送走的。倒是这次这个小妖精,不光把被养了两年都没能露出破绽,竟然还偷偷怀了孩子。这才惹得马氏一时气急,将事情闹得这般大。 她越想越恨,心下诅咒那小妖精掉了这个孩子之后身子好不来,巴不得明日天不亮就叫人发现她躺在床上咽了气。 见马氏脸上的神情,钟轶简直气不打一处来,胸口被个娇俏的小丫鬟抚了抚,这才压下火来。 “父亲既然来了,儿子就先走了。” 钟赣说话做事向来雷厉风行,根本不等钟轶开口,直接牵过梁玉琢的手,并肩往外走。老三和鸦青慢走两步,恭敬行了礼,这才跟上。 马氏心中生怨,恨钟赣多管闲事竟把钟轶找来,说出来的话当即有些难听:“还没成亲就这么勾勾搭搭的,简直不知廉耻……” “啪!” 话没说话,马氏捂住脸,呆愣在原地。原本冰凉的脸孔,被钟轶重重地打了一巴掌,掌印留在脸上,滚烫得让她忍不住掉下眼泪。 “你当年勾引我的时候才叫不知廉耻!” 钟轶如今是气急了,才说出这样的话,压根不知道自己在怒斥马氏的同时,也将当初的自己骂了进去。 他把话丢下,急匆匆就进了房门,去哄他那个还躺在床上痛哭的外室。 而另一边,梁玉琢上了马车,鸦青将车帘拉开一条缝,外头三五成群朝着方才那院子指指点点的人并不少。 钟赣骑着马走到车窗外,车窗上隐隐绰绰映出人影。 “侯爷他会把人抬进府里吗?”清晰的声音从车厢内传来,车帘拉开得更大,露出梁玉琢半张脸,眼睛里写满了疑惑。 钟赣道:“小产前不会。如今小产了,会。” 梁玉琢表示不解:“为什么?” 开国侯府一向对子嗣并不看重。毕竟,从老侯爷开始,每一代都有好几个儿子,到了钟轶这边,钟赣和钟翰无论是原配还是续弦所出,都是嫡子,就连庶子也都有了。也因此,这些年后宅的那些女人尽管都不曾怀孕,钟轶也并不着急。 只是,想起马氏那些年暗下的黑手,钟赣目光微敛:“开国侯府已经很多年没有女人怀孕了。父亲虽不在意,但也只是一时。这个女人这两年能有本事叫他藏这么久,父亲怕是上了心的。小产前,他定然能当外室养着,既然怀了孕,又叫马氏给弄掉了,不管是有意无意,那个女人必然会求着进门,父亲也一定会心疼她,答应这件事。” 踏焰不时地轻嘶,见风吹过帘子,还伸脖子过去咬住,将梁玉琢大半张脸全都露了出来。 她倒不在意叫外人见着脸,摸了块松子糖从车窗里伸出手。踏焰伸舌头一卷,吃到了糖,倒是乖顺了起来,不再闹腾他俩说话。 “其实……”梁玉琢喏喏地道,“我原先还以为今日这事,都是钟大哥你一手安排好的。” 其实也不怪她会这么想。 从认识钟赣开始,这个男人给她的感觉,就是面上看着冷清,但实际肚子里百转千回藏着许多主意。再者,既然是锦衣卫,自家老爹养个外室这种事情,怎么也不可能被瞒了这几年,刚刚才知道。 钟赣似乎对她会这么老实地说话有些惊讶,见她如此,当即叫停马车,把鸦青从车里叫了出来,然后翻身下马,几步坐上马车。 帘子放下的时候,牵住踏焰的鸦青额角一抽,认命似的慢慢跟上马车。 钟翰上了车,坐下把人抱到了怀里:“这事我的确早就知道,但人不是我安排的,是他自己在路上遇见的然后被我顺势利用了。今天的事,也的确有我的手笔,不过是没料到马氏会在今天动手。” 他顿了顿,与梁玉琢五指交缠,淡淡道,“我是不愿让你遇上这些腌臜事的。我盼着你好好的和我在一块,我活着的时候你活着,我死的时候你也得活着,等子子孙孙都长大了再来见我。” 梁玉琢一时感动,抬起头。 双眼对上后,这个男人神色忽然变了变,眼神发暗,哑声道:“不过,你误会我的账,是不是该算一下?” 梁玉琢暗叫不好,可下一刻,唇瓣已经叫人吻住,摩挲她肩颈的大掌熨烫着她渐渐发昏发热,只能靠在男人的怀中费力喘息。 第六十章 确如钟赣所言,那个小产的外室在出事后没几天,就叫钟轶抬进了开国侯府,还很体面地给了一个姨娘的名分。 尽管御史们为此又参了钟轶几笔,但开国侯的家务事,天子也不好伸长手去管,只在钟赣进宫的时候,抛了几个意味深长的笑给他。 然,锦衣卫指挥使,仍旧是那张冰山脸,一本正经地汇报着最近的工作。 “继夫人就这么让那个外室进门了?” 国事处理多了也会生腻,天子如今闲来最乐意做的其实就是听一听朝中重臣们家里都发生了那些鸡飞狗跳的事情。 钟赣绷着脸,代替韩非为天子倒了盏茶:“父亲做的决定,她哪怕再不愿,也无能为力,只是人进了门,就比在外头好拿捏多了。想来,能热闹一整年。” 那个娇滴滴的女子从侧门抬进开国侯府的当天,钟轶就宿在了她的院子里。只是才刚小产不久,不能同房,那人就把身边最娇俏的丫鬟开脸推给了钟轶。 第二天,马氏听说了这个消息,就直接赏给那个丫鬟一堆绫罗绸缎,眼红的新姨娘差点撕了自己亲手推出去的丫鬟。 第三天,马氏又找理由敲打了新姨娘身边的一个小媳妇,直打得人牙都掉了好几颗,满嘴是血,这才给了一荷包的银子安抚了下。 之后接连几天,哪怕钟赣早早就分府别立,也日日都能听到开国侯府出了什么幺蛾子。 不过,比起开国侯府的幺蛾子,钟赣更注意的,是他和梁玉琢的婚事。 “臣想同陛下告假。” “去哪儿?” 天子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喝了一口茶,茶盏才刚放下,便见钟赣又自发上前斟满。 “内子在盛京买了宅子,想把家人从乡下接来。臣想告假回一趟下川村。” 一声“内子”把天子震得差点洒了杯子里的茶汤。他从前只道钟赣是个铁面无私、忠诚不二的臣子,却不想,这人竟也是个顺杆子爬的。亲事定下不久,改口倒是飞快。 “你将定国侯府的事处理完了,我就放你一个大假,等到你成亲,婚假也给延长。如此,你看怎样?” 天子的口吻听着像是商量,可钟赣明白,他并非是在同自己商量,而是明明确确的一个条件交换。 锦衣卫是历代皇帝手里的一柄刀。刀鞘有,可脱得比谁都快,因为锦衣卫直接对天子负责,天子一声令下,无须经过六部,锦衣卫可直接拔刀出手。有时,甚至可以未得天子明令,直接动手。 这也是为什么锦衣卫被称为朝廷的鹰犬的原因。 当年,定国侯府就是为了躲避锦衣卫的追查,才放弃汤九爷放弃,将人逐出家门。 天子开口,钟赣就没有理由推拒,索性定国侯府的事锦衣卫早有布置,并不会耗费多大的功夫,于是转身出宫,便同梁玉琢商量了一番,派了老三去往下川村。 再说下川村这边,等于媒官带着天子圣旨到的时候,整个下川村都沸腾了!他们下川村的这是要飞出金凤凰了,大官家的正头娘子啊,这可不是寻常人家可以比的,更何况,这个大官还是侯府的大公子,日后就算不继承侯府,那也是皇帝面前最得宠的人。 彼时,二郎刚从学堂放学归来,哒哒地往家里跑的时候,就瞧见家门外围满了人,一个个脸上兴奋不已,不知在讨论什么。二郎只当是梁家的几位婶婶趁着阿姐不在家,又跑来欺负阿娘,急得在人墙外满头大汗,嘴里哇哇叫着愣是没有一人听见他在叫喊什么。 还是俞二郎从山里回来,瞧见他这副模样,一把把人抱了起来坐在自己肩膀上,这才挤进人群,走到了院子里。 院子里,于媒官有些尴尬地看着呆愣的梁秦氏。虽然钟赣早已来这提亲过一次,可那一回惹出的麻烦事,已经叫人心底打鼓,自然没觉得梁玉琢这一次进京真能把婚事给谈下来。而且…… 而且这次媒官过来,还是带着圣旨来的。 里正和梁家人一前一后进了院子,见梁秦氏没能回过神来,忙又向于媒官和难得正经穿着飞鱼服过来的老三再三核实消息。得知梁玉琢果真叫天子赐婚给了开国侯府大公子,堂堂锦衣卫指挥使钟赣,梁家过来的几位长辈顿时高兴地嚷着要看爱了祠堂,把这消息告诉列祖列宗。 梁连氏在边上听了这话,撇撇嘴,有些不大高兴:“这是祖坟冒青烟了呢,梁家就要出大官夫人了。” 梁通也在边上,闻言,狠狠拽了下她的胳膊,低声呵斥:“闭上你的嘴!” 梁连氏瞪眼,见梁老太太激动的满脸通红,更是气不打一块出。 梁玉琢去盛京后,家里就剩了梁秦氏和二郎母子二人,梁连氏没少撺掇老太太上门敲打敲打他们,每回来都能顺走不少好东西。要不是山上的那些鸡有俞家兄弟看着,梁连氏早让老太太去那抢几只鸡过来自己养,然后跟着卖钱了。 老三家这些年日子越过越红火,前些年梁家还有人愿意跟着他们欺负欺负老三家的孤儿寡母,这几年因为梁玉琢在,对他家的态度也就变得暧昧了起来。 想上门沾点便宜吧,老三这闺女是个厉害的,不好弄。想套近乎讨点赚钱的法子吧,又怕自己当初做的那些事还被记恨着。 于是到后面,也就只剩梁连氏还时不时地欺负欺负孤儿寡母。而梁通是个孝顺的,尽管知道自己婆娘对老三家不仅不上心还经常去欺负,也只能拉住人劝一劝,再多的事当着梁老太太的面,他也是不好说话。 可天子赐婚,梁老太太就像是突然发觉老三家的这个闺女能给自己长脸,兴奋得让梁连氏几次想冷嘲热讽都被打断了下来。 和圣旨一道过来的,还有老三带回来的消息。 “想请我们母子过去盛京住?”梁秦氏终于回过神来,把二郎抱进怀中,听到老三的话,有些迟疑。 老三忙点头,把离京前梁玉琢和钟赣私下分别交代的话又说了说,尤其是将买了房子的事重点讲了下。 梁秦氏还没答应,梁老太太却心动的不得了。盛京呐,像他们这种一辈子面朝黄土的平民百姓,哪有那么多的机会可以进京看看。她都这把年纪了,再过不久说不定就要去地底下见老头子了,能在那之前去盛京看看也是好的。 所以,老太太明示暗示的跟梁秦氏说,要她赶紧答应带着她一道去盛京住去。 祠堂已经开过了,列祖列宗们也吃过香火,听过消息了。梁老太太如今就天天拄着拐杖到梁秦氏跟前,张口闭口说着想孙女了,想要去盛京瞧瞧孙女跟孙女婿。 “盛京路远,大娘你就别折腾了,等明年琢丫头成了亲,叫她带女婿回来给你上茶就成。”徐婶说着,看了梁秦氏一眼,盼着她没一时糊涂答应了这事。 梁老太太早就对徐婶心生不满。自家孙女有了赚钱的法子之后,没想着照顾老梁家的人,反倒是拉拔起了俞家两个兄弟,还把这人当长辈一般照顾起来。老太太怎么想,心里怎么不痛快。 “这是老梁家的事,跟你俞家什么关系!” 梁老太太对于盛京那是十分向往的,更何况孙女婿一听就是有身份的人,更是叫她在下川村里平白觉得高人一头,说话更是抬起了下巴。 徐婶也没打算跟个老太太计较什么。她更担心,万一梁秦氏心软答应了,果真把老太太带进盛京,那叫琢丫头可如何是好。 还好,在这件事上,梁秦氏是个脑子清楚的。她如今越发明白,女儿并不比儿子差多少,甚至她的这个女儿将来还能提拔儿子。在梁玉琢进京后,梁秦氏无数次在夜里梦见梁文。瘦削的丈夫总是笑容淡淡的看着她,像从前一样低声细语说着话,叫她要听女儿的话,叫她不要再寒了女儿的心。 梁秦氏的婉拒,让梁老太太十分愤怒,转头就在村子里到处说这个儿媳妇如今要把女儿高嫁,有倚仗了,所以欺负婆婆了。 可下川村的也不是傻子,老梁家的那点事早八百年就传遍了村子。加上梁秦氏如今就要做京中大官的丈母娘了,谁还会听信梁老太太的话。 于是那些胡诌的话就成了村民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一直到梁秦氏带着二郎坐上了马车,准备去盛京,还得到了村民们的相送。 里正薛良把人送到村口,再三叮嘱路上小心。等到马车上了路,他转身回家。高氏忽然把一封拆了的信递到了他的面前。 “这是什么?” 薛良搁下刚拿起的旱烟,眯起眼睛展开信。 他小时候读过几年书,认得几个大字,这信上密密麻麻的内容叫他看的有些晕头转向。好在写信的人早有准备,已经叫人把信上的内容在高氏面前口述了一遍,因此,薛良才在高氏的口述下,吭哧吭哧吃力地看完了一整封信。 信是琢丫头写的。 信里的内容不多,却让薛良一时觉得有些烫手。 “这丫头……”他忍不住叹了口气,“这丫头倒是个好的。” 在得知梁玉琢嘱托老三把梁秦氏和二郎都接去盛京的时候,村里就在传不知她在平和县的那些生意要怎么办。毕竟人在盛京,有什么棘手的事,一时半会儿也赶不回来,可生意却不能丢下不管。 起初,所有人都在猜说不定琢丫头会把生意都托付给俞家兄弟,可直到母子俩上了马车离开,也不见梁秦氏找任何人谈转交生意的事。 却没想到,琢丫头竟然早早就写了信,只等着人走了,才拿出来。 信里说,她在平和县里所有的生意,包括山鸡蛋还有田地、果树以及和贾楼的那些合作,都转交给里正代为管理。每月她将会支付一定数额的银钱作为报酬。 这笔报酬,比种上一年田都高,薛良没道理不答应。 只是看着信上娟秀的字迹,他知道,这从山窝里飞出去的金凤凰,是彻底不打算回来了。 第六十一章 梁秦氏和二郎到盛京的消息传来的时候,梁玉琢正在算家里手上的钱。 在盛京,任何的吃穿用度都比在下川村的时候要多了几番。好在她脑筋动得快,除了在衡楼帮厨,她还很快在城中找了别的生意,又借着汤九爷和赵巩的关系,低价收购了郊外一片迫不及待转卖的果园,还在山上买了一块地,这才在买了房子之后不至于很快坐吃山空。 再加上在老家的那几亩地以及山里的东西,梁玉琢拨完算盘,长舒一口气。 她接下来打算再看看城里有没有什么店铺转卖一类的,打算接收做点生意。虽然有风险,可盘个店铺下来,也好给梁秦氏找点事做。 她原只打算接二郎来盛京,可转念想到自己的身份,到底有些不忍心抛下梁秦氏。思来想去,索性盘个店铺,让梁秦氏做点小本买卖,与人接触接触。 梁玉琢的这些打算从来没有瞒过汤九爷。最近打算盘店铺给梁秦氏的事,汤九爷甚至问过她钟赣的意思。 汤九爷心里想的,和这个世间大部分男人想的事情一样,都会觉得女人应该好好在家相夫教子。尤其是像梁玉琢这样一下子就嫁到官家去的女人,更应该本本分分地在家伺候丈夫,担心她现在赚钱的事和将来让梁秦氏开店的事叫夫家厌恶。 可她要做这些事,哪怕是钟赣不同意,按着性子她也一定会坚持自己做下去。更何况,钟赣并没有反对,而是在闲暇时候,坐下来一道一点一点分析哪块地可以用,哪座山头适合种什么。 当然,孤男寡女坐在一块分析的时候,免不了到后面就成了亲昵。 “人已经进城了?” 把算盘搁到一边,梁玉琢起身擦了把手。鸦青从边上端来茶水:“先前老五过来说了一声,这时候应当快到门外了。” 自从买了宅子后,梁玉琢就从衡楼出来住了。有了自己的房子,进出就方便了许多。这条街的氛围不差,除了之前开国侯有在这边养过外室外,剩下的还真就都是读书人和女眷。翰林留下的一房下人就住在这里,分担了不少鸦青的工作,也让梁玉琢放心不少。 梁玉琢走到门口,刚好看到马车停下,一房下人恭恭敬敬地站在门口迎接准备下车的母子二人。 “奴才给夫人和小公子请安。” 几乎是马车才刚停下,车帘就叫人迫不及待地掀开,梁玉琢在门前站定,看着从身上跳下马车的二郎,忍不住弯了弯眉眼。 “阿姐!” 不过几个月不见,二郎又长高了不少,才刚跳下马车,就立马跑上台阶,一头扑进了梁玉琢的怀里。 她被撞得往后退了两步,眉开眼笑地摸了摸二郎的脑袋:“高了,也壮了。” 二郎几个月不见阿姐,心里十分想念,如今见着人,更是抱着她的腰不肯松手,一直仰着脖子嗯嗯哼哼地撒娇。梁玉琢也由着他闹腾,只一边拍着二郎的肩膀,一边抬头看向马车。 梁秦氏此时已经由鸦青扶着下了马车,正站在台阶下,目光带着宠溺,笑着看着正在撒娇的二郎。 二郎高了壮了,梁秦氏看着却……又瘦了。 “阿娘。”梁玉琢轻轻喊了一声,将宅子的管事一家喊到面前同梁秦氏见过礼后,便让下人们都退下各自忙去了。“管家是钟大哥的人,他媳妇日后就跟在阿娘身边帮忙打理庶务。下人是之前房子主人留下的,卖身契都在女儿手上,回头女儿就收拾下全都交给你……” 早在房子刚到手后,梁玉琢就和鸦青一块亲自把几个屋子收拾了出来。给梁秦氏准备的是后院里的主卧,房中的家具大多都是花榴木做的,看着不起眼,实际上却值不少钱。就连床铺上的被褥,也都用的是不错的料子制成。 梁秦氏从下川村一路到盛京,早已看花了眼,只觉得一颗心噗通噗通跳的厉害。等到了这里,瞧见大门上头悬着的匾额上,竟还写了“梁府”二字,更是让她惊得腿软。 而进门后女儿说的那些话,越发让她拿不定主意。 “这些……这些我都不懂……”梁秦氏脸色有些不大好看。她始终觉得自己不过只是一个乡下村妇,哪怕当姑娘的时候是商户出身,可也不过是小门小户的闺女,哪里见过盛京这般繁华的地方,更不用说要像那些大户人家的夫人一般管着一家老小的吃穿用度。 “阿娘不懂没事,我会找人教您。只是这些事,您早晚要学着做,等二郎媳妇进门了,您若是觉得累了,再让儿媳妇来接手。只是二郎年纪还小,家里的事您得学着拿主意。” 梁玉琢说这话时,难免带着客气和疏远。等说完话,再抬眼去看梁秦氏的神情,却发觉,她的脸上带着苦笑,一双眼痴痴地望着自己。 “你是不是……怨阿娘?” “……” “阿娘知道,你肯定是想只接二郎过来的,但是又怕二郎没人照顾,所以才捎上阿娘……阿娘没脸见你……这个家……这个家还是你来当家做主吧。” 梁秦氏的声音越说越轻,眼眶渐渐发红,似乎又要掉下眼泪。 梁玉琢如今对她这个容易掉眼泪的娘倒是没有之前那么抵触。买这个宅子,本就是为了二郎准备的,也是给自己在盛京安一个退路。如果不是二郎年纪还小,她更愿意把管家的事交给二郎来做,至于这个时代认为男主外女主内什么的,在梁玉琢的眼里那是不存在的,二郎但凡再年长几岁,她就不会让梁秦氏掌家。 可她也实在没有办法把话同梁秦氏说清楚。见梁秦氏果真要哭,忙喊来管事娘子,丢下人急匆匆从主卧走了出去。 听到女儿出门的脚步声,还有不远处传来的二郎开心的笑声,梁秦氏忍不住想要大哭,却听见有人声音温柔地喊了一声“夫人”。她抬头,看向被女儿招进门来的中年妇人。 妇人姓许,早年给常氏当过丫鬟,后来嫁给了管事李庄,梁府的下人们就学着钟府那边的称呼,喊一声许姑姑。李庄负伤从锦衣卫离开后,就一直被钟赣安排在常氏的陪嫁庄院里,直到梁玉琢买了宅子,这才被调来这边当这个管事。许氏就是那时候跟着过来的。 李庄受过伤,没法有孩子,许姑姑也不介意。夫妻俩从前就疼爱年纪轻的下人,又盼着钟赣早些有孩子,他们好帮忙看顾。等过来梁府,见到被钟赣捧在手心里的梁玉琢,便当即将这份心转移到了新主子的身上。 许姑姑尤其疼爱梁玉琢,在从老三和鸦青那里得知梁家的那些事后,越发心疼。被喊进主卧前,她已经从鸦青的三言两语里直到了屋里的情况,见到屋子里抽泣的梁秦氏,许姑姑微微叹了口气。 “姑娘是从夫人肚子里出来的,夫人应当最清楚姑娘的脾气。如果姑娘当真怨了夫人,又怎么会把夫人请来。” 大户人家的丫鬟虽然看着出身低,可大多是家生子,自小受的教养比起外面那些小户人家的姑娘,只好不差。许姑姑早年又是常氏身边的丫鬟,略同文墨,想要安抚梁秦氏,自然比下川村时徐婶的那些话管用。 梁玉琢不知许姑姑在主卧里同梁秦氏说了多少,等陪着二郎玩累了,催他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出来吃饭,厨房的方才也已经做好陆续端上了桌。 梁玉琢给家里的下人定的规矩,是上完菜后下人就不必在边上伺候着,回去吃完了再过来收拾。过去吃饭的时候,一桌子只有鸦青陪着她,假若钟赣过来,鸦青就主动退下把位置让了出去。这次还是搬来这么久后,头一回能和家里人一起吃饭。 她站在桌子边上,等梁秦氏和许姑姑有说有笑走过来,忍不住挑了挑眉。 她一向知道许姑姑本事好,却没想到这么好,能把梁秦氏安抚地服服帖帖,同自己点头说话时一双眼亮晶晶的,再难看出一丝怯意和自愧。梁玉琢也无所谓那些,只消梁秦氏踏踏实实地当这个夫人,她便好把心思都放在赚钱上,等明年出嫁,也就不需要费心费力地忙着生意忙着跟钟大哥的小家,还要再忙着顾念二郎这边。 “阿姐阿姐!”梁秦氏才刚坐下,许姑姑正同梁玉琢说着话,那头二郎飞也似的跑了过来,衣裳也没穿好,直接就要往他姐身上撞,“阿姐,你叫人在水里加了什么?怪香的,我都快香成小娘子了……” 在下人准备好的热水里加的是能舒缓疲劳的香油,不多,就倒了一两滴,可也是梁玉琢费尽心力托人从胡商手里买来的。只买了两瓶,一瓶留在家里,一瓶送到了钟府。 那香油气味不重,倒不会叫人香掉了鼻子。二郎洗完澡一路跑过来,身上的气味造散了,可他从懂事起就没在洗澡的时候遇上这种事,自然好奇极了。 只是话还就没来得及说完,后领忽的被人一把拽住,眨眼的功夫就被人提着能和他阿姐平视了。 “……” “……” 看着瞪眼了眼睛看自己的二郎,梁玉琢咳嗽两声,将视线转向后面提着他的男人。 钟赣一身蓝衫,腰间坠着的玉佩上挂着她亲手编的穗子,头发似乎还没全干,发尾处还有些滴着水。他把二郎往身前带了带,这才放下。 “姐夫!” 才刚落地的二郎睁大眼,脱口而出。 第六十二章 二郎的这一声“姐夫”,叫的钟赣的神情蓦地缓了几分。 他从天子那边出来,就听老四他们说老三已经带着梁秦氏和二郎到了盛京。虽说他理当找个休沐的日子,仔仔细细妥妥当当地上门正式拜访这位岳母,可这几日公务繁忙,他除了能空出夜里的时间,便没了其他的功夫,只好出宫回府,匆匆沐浴更衣后直接纵马奔至梁府。 “原本应当择日来访的,只是近日公务繁忙,实难□□,不得已匆忙而来,还请岳母见谅。” 钟赣的话落了,梁秦氏原本因为他把二郎突然提起来的举动吓得怔住的神情,一下子又变得有些晦暗不明。 许姑姑随即就轻轻咳嗽一声,这才没让梁秦氏失态。 钟赣目不斜视,在梁秦氏点头后,走到梁玉琢身侧的位置坐了下来。 原本打算坐阿姐身边的二郎愣了愣,不得不往另一边挤。 因为多了个人,许姑姑很快下去吩咐厨房多加两道菜。也幸亏多了这么两道,才不至于叫梁玉琢没能吃上几口饭——二郎大概是为了能和未来姐夫一样有男子气概,这一晚胃口大开,跟着钟赣吃了三碗饭,又吃了好多菜,整一个肚子吃得滚圆,这才被鸦青忍着笑带去院子里溜达。 等二郎一走,屋子里的空气就有些凝滞了起来。 梁秦氏不是头一回见钟赣,可这回再见,心态上她已经有了一些变化。许姑姑说的对,闺女长大了,有自己主意了,加上又不是村里那些什么都不懂的丫头片子,自然明白什么事能做什么不能做。 她看着跟前和女儿并肩坐在一道的男人,忽然有些想念自己的丈夫。 “你们的婚事,都准备的怎样了?”梁秦氏开了口。 梁玉琢张嘴想要回答,被钟赣按住了手:“我那边该准备的都已经准备妥当了,梁府这有许姑姑操持,眼下岳母也来了,想来更不会出什么差错。” 梁秦氏抿了抿嘴唇:“该过的流程……都过到了哪儿?” 她问的虽然犹豫,可梁秦氏心里也一片清明。 如果没有赐婚,即便开国侯府和自家天差地别,该走的流程还是要仔仔细细走上一遍的。可因为有了天子赐婚这一出,直到现在,梁秦氏也仅仅只是在消息传来下川村的时候,从于媒官手上看到过婚书聘礼的草帖。 临行前,又收到老三顺带送来的定帖,上头写明了钟赣的父祖三代的名讳、官品职位以及钟赣本人在家中的排行及其职位、生辰八字等。 她从袖中摸索了几下,掏出一副帖子:“论理,在收到定帖的时候,女方也得回敬一份。只是恰好上路,不得已便收在了身上,只等着进了京再递给于媒官。” 梁秦氏并不知开国侯府和钟赣之间究竟有什么问题,原先还想着是否要把定帖递给开国侯府,如今见了钟赣,索性直接交给了这个女婿。 见梁秦氏递出了定帖,钟赣恭敬地双手接过,当面打开。 女方的定帖和男方的并无什么差别,行文样式是相同的,不过是多出了嫁妆清单。 梁秦氏列的这份嫁妆清单看着有些少,却实打实是花了心思的。 首饰、金银、珠翠、宝器、动用、帐幔、随嫁田土、屋业、山园等,这些原先都是盛京中那些世族女子出嫁时,随嫁的嫁妆。然而到了梁玉琢这儿,金银六十余两,在寻常百姓人家当众已是极多,首饰珠翠只有一副头面和一对宝钗,余下的还有下川村的那五亩地。 想来这些,已是梁秦氏能想到的最好的嫁妆了。 钟赣在看定帖的时候,并没避开梁玉琢,显然也叫她把清单上头的内容看了一清二楚。 “阿娘,”梁玉琢回头,“家里的余钱和田地你留着就好。” 她本就没想过要梁秦氏拿出什么嫁妆。梁家的状况她太清楚了,尽管这几年因她的操持,已经大有起色,不用再过苦日子,可也并非是什么太富裕的人家。 再者,因为当初她扔下的话,她每月给梁秦氏的银钱并不多,攒到六十多两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 梁玉琢早早就打算好了自己的出路,不管是嫁给钟赣,还是把钟赣娶进门,她都有足够的银钱可以使用。 “这些是你阿爹早就说过的。” 尽管梁玉琢满脸不同意,梁秦氏的神情却难得带着舒心的笑意,“你阿爹疼你,在你还很小的时候就说,将来等你出嫁,要把家里的五亩地都给你,还要让你带着六十两的嫁妆出嫁。” 听到没有任何印象的爹,梁玉琢忽的没了声音。那是一位父亲对女儿的疼爱,她占了原本该得到这份疼爱的人的位置,没道理还要拒绝一位母亲的好意。 “你阿爹说,男孩子可以靠自己的本事安身立命,从文从武都好,但是女儿要娇着养,不能委屈。那时候,二郎都还没有苗头,你阿爹成天抱着你,说要多赚钱,给你攒嫁妆。六十两,他说,六六大顺,顺了日子就好过了。” 之后的话,梁秦氏就没再多说,许姑姑陪着她回了主卧。二郎溜达完总算消食了,正打算夜里同阿姐一块睡,却被鸦青拉住送回了房间。 而梁玉琢那边,却是拿着定帖,长长叹了口气。 卧房的桌上摆着一个篮子,里头丢着女红。钟赣从中拿起缝了一半的袜子,听到叹气声,扭过头去看她。梁玉琢就坐在床边的小榻上,身后是半敞的窗户,风一吹就吹散开她落在脸侧的鬓发。 钟赣放下袜子,走到榻边,伸手碰了碰她的侧脸,低声道:“为什么叹气?” “只是觉得,我当初那么做是不是心太狠了。”梁玉琢摇头,贴着他的掌心轻轻蹭了蹭,等人在身旁坐下,顺势靠上他的肩头,“我那时候是真的心寒,觉得无论我吃什么苦,受什么委屈,甚至发高烧丢了性命,阿娘都只会把二郎当做宝。所以那时候……我就狠狠心,告诉她以后我只会养二郎,她的事我不会再管。” 钟赣揽住她的肩膀,稍微想了一下,道:“现在后悔了?” “嗯。看到嫁妆,我有些后悔了。”梁玉琢浅颔了下首,苦笑道,“她没什么赚钱的本事,守着老旧的做派和规矩,原先是不肯把自己的绣品卖了换钱的。大概是徐婶的功劳吧,后来渐渐的她就上了手,也能赚钱了。”梁玉琢直起身,微微抬头看着钟赣,“你说,我那时候是不是太坏了?” “不坏。”钟赣看着她因为迟疑和内疚有些发暗的眼睛,低头吻了吻她的唇角,“我的好姑娘怎么会是个坏心肠的人。” 梁玉琢被亲得发笑,原先心底的不安顷刻间驱散,伸手捶了一计钟赣的胸膛,对这个没原则宠着自己的男人又气又笑。 她的拳头没使多大力气,只这一下,钟赣却顺势往后倒,躺倒在小榻上,还顺带着把人也拉下,拢进怀里。 梁玉琢挣扎了两下,随即把脸抵在他的胸膛上,听着胸腔里的心跳,忍不住出声:“我如今算是连脸面都不要了。”她声音很轻,嘟嘟囔囔的,还连说带动手,在男人坚硬的胸膛上戳了两把,“阿娘没来之前,你夜里过来倒是无妨,我是不在意那些的,最多要是让今上知道了给你另外赐婚,我就带着银子走人。如今阿娘和二郎都来了,若是不忙,你就别来了……” 话没说完,腰肢被男人重重掐了一把。梁玉琢压下差点从喉咙里冒出来的尖叫,回掐了一把:“我是说,若是不忙,你就别来了,我过去你那里!” 她这话若叫外人听到,定会觉得太过于离经叛道。毕竟,没有哪家姑娘还未出嫁就同未婚夫这般亲密的。 可听在钟赣的耳里,却让他浑身一震,下一刻,梁玉琢只觉得天翻地覆,回过神来时,已被男人压倒在榻上。等他咬住她的耳朵,她整个人都战栗了起来,一开口出身,那声音颤得叫她自己都没耳朵听。 “夫君……” 这是他俩私下亲昵时的称呼。因着还没成亲,每每亲昵到后面,钟赣总会箍着她一遍又一遍催她这么喊自己。时间久了,她也习惯了,但凡私下被欺负狠了,只消这么一喊,就能稍稍松一口气。 只是今日,这声夫君显然不得用了。 她被翻了个身,因为吃得好了日渐绵软的胸脯压在软榻上,耳畔能听到男人勾手关窗的声音。她正要回头,那双熟悉的长着茧子的大手已经伸到了她的衣裳里,没两下,梁玉琢就觉得自己的身子底下忽的空了。 这一下,吓得梁玉琢一个闭气,撑起胳膊想跑,裙子被顺势拨到了腰上,滚圆的屁股“啪”的挨了小小一巴掌。 她皱了眉,娇娇地喊了声夫君,便忽然觉得身后抵了什么滚烫的东西。 那东西是什么她最清楚不过。 从前亲昵的时候,也有擦枪走火过,可那时两人的下身都穿得好好的,最多就是隔着绸裤顶弄。可今天的钟赣,明显有些不对劲,竟然直接……直接就脱了。 觉察到落在耳后的舔吻,梁玉琢忍不住喘息了一声:“夫君……” “乖,我不进去,不进去。” 说话间,两腿被人并拢,有火热在腿间进出,耳后传来的就只剩下男人重重的喘息。 梁玉琢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结束的,更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时候入得睡。等到被人叫醒时,只觉得腰上、腿间酸疼的不行。她迷糊地坐起身,掀开衣裳看了一眼,才发觉腰侧还留着指印,两腿内侧甚至微微发红。 听到房门吱呀一声,梁玉琢拿被子把自己裹起来,漂亮的眼睛瞪向重新进门的男人,满脸都是质问。 “我这有药油。”钟赣身上的衣裳干净整洁得不像是发生过什么事,手里拿着支药油,单手沾了一点就要去掀被子给她擦药。 梁玉琢哼哼了两声,松开被子,由着他在腰间搓揉。 “我都说了你不方便过来,就换我去你那儿。”她只当钟赣这次失控是因自己说的话,这会儿靠在男人的身上,嘴里还不住嘟囔。 钟赣顺着腰际大手网上摸了摸她光滑的脊背,低头亲亲她的额头脸颊:“是我心急了。” 话说到这里,梁玉琢的脑子忽然清明了起来,直起身追问:“是不是……要出事了?” 第六十三章 梁玉琢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自己的生活会跟朝政权谋扯上什么关系。可仔细想想,在与钟赣有了来往后,那些事就已经渐渐靠近身边,早晚都会有些牵扯。 钟赣并没有隐瞒什么,将人抱在怀里,低声道:“还记不记得闻先生?” 钟赣提到的闻先生,梁玉琢立即想到了原先在学堂教书的闻夷。 她点点头,想到自从闻先生离开后已经许久不见他人,便问:“这事,同闻先生有什么关系?” 闻夷从学堂离开的有些突然。但对于梁玉琢来说,那不过是曾经教过二郎读书识字的一位先生,至于这位先生背后有什么故事,究竟是怎样的一个身份,于她而言,全然没有关系。 只是钟赣既然提起了,她也顺势询问两句。毕竟,二郎对这位先生素来很有好感,也得亏他才让二郎不至于对读书识字生了厌。 “先帝在世时,只封了开国侯,临终前又等到封定国侯。后来天子登基,群臣及后宫太皇太后提议,另将闻皇后的母家封侯。天子和皇后的感情不见得有多深,可也敬重皇后,故而登基之初,就将闻国舅封了侯。因而如今朝堂之□□有三侯。” “所以,闻先生……是广文侯府的人?” “他是侯府嫡出的二公子。与他一母同胞出生的,还有一个双胞胎的弟弟。闻先生的原名本该是闻愉,闻夷是他胞弟的名字。当年闻先生于殿试上大放异彩,令止步于秀才的闻三公子心生不满,而广文侯及其夫人偏疼三子,故而以父母之命勒令闻先生让出功名。从此,他的功名,他的身份,都成了另一个人的所有。” 钟赣说着,抬手摸了摸梁玉琢的后颈,想起闻夷那时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不由地添了一句:“那时候,闻先生还有情投意合的未婚妻,那位姑娘也一并成了他胞弟的妻子,如今已为他人诞下子嗣,至今不知,那一年都回不了广文侯府一回的三公子,才是当年自己真正的未婚夫。” 人生最悲催的几桩事,似乎都叫闻夷一个人撞上了。 梁玉琢忍不住啧舌,想到闻夷也并非是先生的原文,不由替他心疼。 同样的容貌和出身,却被迫把光鲜的一切都给了庸庸碌碌的弟弟,想来闻先生那些年心里压着的事并不少。 她抬首去看钟赣,问:“你要做的事,同闻先生有几分关系?” “三分。”钟赣道,“另有三分同汤九爷有关。” 梁玉琢知道汤九爷此番进京有着什么事,只是一时难以把这两个人的事情联系到一块,不由蹙了蹙眉头,有些不解。 “广文侯所做的这件事,定国侯是清楚里头门道的。定国侯府中有人在六部,闻愉闻夷的事即便旁人不知,只当时闻二公子收敛锋芒,定国侯的人却不会不清楚。只不过,事情不曾爆出,只是因为广文侯手上,有拿捏整个定国侯府的把柄。” 梁玉琢眨眨眼。虽未说话,可钟赣知道,她在问什么把柄。 钟赣唇角扬起,低头亲了亲她的嘴角,然后手指沾了点茶水,在边上的小几上写下几个字。 通敌。 用手指沾茶水,当笔墨写出的字,不过眨眨眼的功夫,就在小几上退去了。可梁玉琢的眼睛却依旧瞪得滚圆。 这两个字,一旦压下来,那罪名就得大破了天,并不是一时疏忽或者其他借口可以简单推脱掉的。 通敌……那是拿着整个大雍所有百姓的性命在谋私。 “我要去趟关外。”钟赣一手搂着梁玉琢,一手又在小几上写下两个字,“这事事关重大,我需得亲自去一趟,不然今上无法放心。” 她看着小几上已经退去半边的赤奴二字,抿了抿唇。 大雍疆域北临赤奴,西南两段也比邻数个小国。□□称帝之初,这些邻国也都曾趁乱侵犯大雍边境。关内数城纷纷起兵抵抗,后有□□亲征,才令那些小国臣服。 而北面的赤奴,一向与大雍两不相犯,专注与内斗,近年来也不曾听说赤奴国有和大雍边境诸城发生过摩擦。只是不久前,衡楼有落脚的胡商偶然提及赤奴内乱终于结束,新帝弑父杀兄,血洗王都。 想来,赤奴国内乱的那些年,其实对大雍一直保持着野心。 梁玉琢垂眼想着前些日子在衡楼的听闻,直到耳朵被人轻轻咬了一口,这才抓着耳朵扭过头来。 不满意心爱的姑娘在自己怀中还能走神的锦衣卫指挥使,揉了揉对方腰间的痒痒肉:“我这一去,大概要花几个月的功夫。我信你能在京中过的好,可也担心我不在,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都会跑来闹你。想了想去,不如将你带去宫中让今上见一面。有今上在,那些人没胆子对付你。” 他低头亲了亲:“我之前说,三分广文侯,三分定国侯,剩下四分,就是这京中的魑魅魍魉了。” 锦衣卫内部他从不会说全部都忠心于天子。毕竟,人心是这个世界上最难测的。而金银美色又是最容易拿捏住一个人。 锦衣卫能查到广文侯和定国侯的那些事,他们同样也能从锦衣卫口中得知今上让锦衣卫做的相应动作。 钟赣亲自去赤奴,就是为了期间所有的事不出任何意外,可即便他是天子面前最得宠的臣子,也不会让人放心。 钟赣没有和梁玉琢细说,他把她送进宫里让今上和皇后看一眼,不仅是为了让广文侯和定国侯以及赤奴安插在京中的那些暗棋们不敢轻举妄动,也是为了让今上和知道整件事情的那些近臣们能够安心。 这是他最重要的人,是从开国侯府离开后,唯一得到他重视和珍爱的人。 目前梁玉琢还未嫁进钟府,就仍然只是梁家姑娘,让她住进钟府不合适,开国侯府更不会提供庇护,那唯一能两全其美的办法,只有进宫一趟露个脸了。 几天后进宫,按照惯例,马车在宫门外就停下,所有人必须步行入宫。梁玉琢没想到,韩非会带着轿辇一道在宫门内迎接自己,不由吃惊地看向钟赣。 钟赣却很是镇定,握了握她的手,牵着人走到了韩非身前。 韩非笑着行礼,口中称今上已做安排请梁姑娘上轿。 梁玉琢按下心中揣测,上了轿辇。抬轿的是四个小太监,年纪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白白净净,说话间一直低着头,脚步却并不慢。 一行人很快就往百政殿去。 百政殿是宫城当中天子下朝后用来处理朝政的大殿。到了殿前,梁玉琢意外发现永泰帝竟会和皇后一道在百政殿外迎接自己。 “参见陛下、皇后娘娘。” 钟赣扶着梁玉琢落轿,拉着一道跪了下来。 看着跪在钟赣身边低头行礼,模样乖顺的梁玉琢,永泰帝含笑点头。 钟赣和永泰帝一起进了正殿商议出行赤奴的事。梁玉琢就被皇后的贴身大宫女领着,跟着皇后娘娘进了偏殿吃茶。 百政殿的偏殿,向来是给永泰帝休憩的时候用的地方。平日里,就连皇后娘娘都很少进这里。 在偏殿伺候的都是永泰帝身边最得力的几个宫女,早备好了茶点蔬果,等人进屋还体贴地上前帮忙递茶。 闻皇后不是个话多的人,早在永泰帝登基前,就只以贤内助的身份留在永泰帝身边,而解语花,自有其他妃嫔来充当。因此,即便是在梁玉琢面前,皇后依旧只是淡淡的问上几句,更多的时候,就是相顾无言,各自低头喝茶。 闻皇后一直观察着梁玉琢。方才在百政殿外,她还没有仔细打量过梁玉琢,这会儿见了,只觉得这个传闻中从乡下来的女孩子,倒也长了一副好容貌,浓眉大眼,杏脸桃腮,肤色白里透红瞧着十分健康的模样。她想起别人都说乡下的女子好生养,下意识地就把目光移向了梁玉琢的小腹以及屁股。 被视线扫了几个来回的梁玉琢:“……” “你……是哪里人?” 有些找不着话题的闻皇后重新问起梁玉琢。边上的宫女尽管咳嗽了两声,奈何闻皇后似乎压根没听到,只是一边打量着梁玉琢的胯,一边问。 “听说,乡下的妇人在生完孩子后,可以立即下地?” 这是真的找不着话题了……梁玉琢尴尬地想,嘴里仍旧恭敬地回答:“民女出身平和县下川村。村里的妇人其实也是坐月子的。只有家中缺乏人力,或者实在贫困的,才会刚生完孩子就下地干活。” 闻皇后又问梁玉琢道:“听说你现在还在经商?” 梁玉琢忙起身应了声“是”。 闻皇后有些诧异:“你如今已和景吾定亲,难不成成亲之后也打算继续经商?” 梁玉琢并不隐瞒,回道:“民女小的时候阿爹就去世了,阿娘又怀着遗腹子,是靠着村里人才活下来的。如果那时候民女不想法子赚钱,这些年的日子只怕还要难过。就算以后成了亲嫁了人,民女也得养着家,直到阿弟长大了,才好松开手。” “原来如此。”闻皇后点头道。茶点又上了一盘,闻皇后正要伸手,偏殿门外传来声响,不多会儿,有太监进殿通报,说是定国侯世子和开国侯府的公子过来拜见皇后。 梁玉琢拿到嘴边的茶没有继续喝,转而放下抬头去看皇后。 闻皇后看了她一眼,对着身旁的大宫女道:“送梁姑娘去正殿吧,陛下他们应当谈的差不多了。” 梁玉琢没有再留,恭敬行礼后跟着宫女出了偏殿。殿外,钟翰正侧着身和汤殊说话,听到声音这才转过身来,一眼瞧见跟在宫女身后的梁玉琢,钟翰张了张嘴,想喊声大嫂,袖口却被汤殊拉了一把。 汤殊的小动作没有躲过梁玉琢的视线。她弯唇笑一下,行了个万福,这才从殿前离开,脑海里想着的都是临出殿前皇后的话。 “既要入高门,日后就多同世家走动走动,认识认识人,省得叫人动了旁的心思。” 第六十四章 从宫里出来不过两日,钟赣果真就离开了盛京。和他一道走的,还有老三老四老五,余下几人留在锦衣卫中督守指挥。 梁玉琢并未空闲太久,又过几日,广文侯府送来了帖子,只道是广文侯三公子闻夷得了今上青眼,也入朝为官了,广文侯府发帖请人喝宴酒。 “广文侯府?”梁秦氏有些茫然。 她如今接手了梁玉琢给她开的果脯店,做的是小本生意。平日里往来的客人也都是寻常百姓偶尔有了零钱,过来买点果脯回家。有时也能遇上大户人家出来采买的丫鬟婆子,但不多。 因此,梁秦氏到盛京这么久,还就没和那些大富大贵的人家正正经经见过面。广文侯府的这份帖子来得突然,叫人有些措手不及。 “我们……要去吗?”梁秦氏捏着请帖,有些不知所措。 “去吧,”梁玉琢想了想随手把正在拨的算盘放下,“广文侯府的二……三公子,怎么说也教过二郎读书。做学生的没道理不去给先生道个贺。” 梁秦氏前几日已经从梁玉琢这儿得知,曾经在下川村教过书的闻先生原来出身广文侯府,而且日前还入朝当了官,这会儿再听她提起,已经没了最初的震惊。反而有些局促。 “那得送什么做贺礼?” 送店里的果脯肯定不像样,可要是送那些玉石瓷器,又不知对方看不看得上。梁秦氏心里有些急。 梁玉琢倒是早就有了安排。她让鸦青从库房里把先前她备下的一个锦盒拿了出来,打开盒子让梁秦氏看了一眼。 “就送这个吧,细花青冬瓷的笔筒。”她除了这笔筒,还备了其他的礼,活物里有鹦鹉、画眉、朱鱼,花木里有牡丹、海棠、山茶,她甚至连袖炉、笔架都备了不少。 闻皇后的那句话给她提了一个醒。 她既然决定要和钟赣成亲,就意味着早晚要进入到那个只会在旁人的言语,以及上辈子看的电视剧小说里,才能见到的世界。 那是个注定要吃人的世界,行将踏错,就可能万劫不复。用后人的话说,夫人外交也是十分重要的一个手段。女性的身份在古代天然就带了束缚,即便梁玉琢如今能够坦坦荡荡做她的生意,赚她的银子,也改变不了大环境对女性的苛刻。 所以,钟赣的战场在外面,而她的战场,就在后方。前方的刀枪剑戟由她男人挡着,后头的明争暗斗,她会盯着。 梁秦氏见她已经备好了贺礼,便不再说话。只是到了出发当天,竟拿出了一副镇箱子的头面。那是她初及笄时母亲给她的,嫁人后便一直压在箱底,丈夫去世后最辛苦的那几年,她也曾经动过典当的心思。只是城里的典当师傅,见她年轻,生了贪念,报的价钱低到让人愤慨,这才一直留到了现在。 一见梁秦氏拿出的头面,梁玉琢心下叹了口气。许姑姑看了两眼梁秦氏手里的头面,又想了想原先在梁玉琢房中见过的一副,同梁秦氏说了什么,后者有些愧疚地收了手。 “还是戴你的那些吧。”梁秦氏笑,“阿娘的款式旧了,给你戴不好看了。” 许姑姑记得的那副头面,是钟赣送的。梁玉琢一直小心收着,偶尔才拿出来戴上几回,偏偏就叫许姑姑记住了。等鸦青为她梳妆打扮好,看着红彤彤的抹额珠子坠在额间,生生将如今已不用再下地干活养出了一身好肤色的梁玉琢衬得越发雪嫩。 都说佛教金装人要衣装,如今这副模样,只怕去了广文侯府,也不必担心叫人瞧不起了。 广文侯府离定国侯府不远不近,马车只用走一会儿就能到,往日里两家人来往得也算频繁,再加上开国侯府,三家人凑到一块总是能有自己的话。 梁玉琢她们的马车到广文侯府门前停下时,定国侯府的马车才刚从前头赶走。落在后面的小厮曾在衡楼见过梁玉琢,转首瞧见她下了马车,忙瞪圆了眼睛,快走几步赶去追他家主子。 侯府的人这时候也忙过来招呼,带着梁玉琢一行人就往后院走。 此番收到帖子,广文侯府邀请的是她们母子三人。二郎年纪尚幼,倒是不必去前面和年长的公子们说话,跟着梁玉琢就进了后院。 女客们都在侯府的后院坐着。广文侯夫人作为主人家,定然要在其中同前来侯府的女客说说笑笑。还有老远的距离,梁玉琢就听见了女客们说笑的声音。 都是大家闺秀,按理来说,嗓门可都不粗。可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隔着一道月洞门,那里头的声音一个个清楚地叫梁玉琢挑了挑眉头。 “你怎么也给那小娘子也送了请帖?不过是从乡下来的小丫头,请她来这儿,万一失礼人前可如何是好,别平白丢了你的脸面!” “瞧您说的,这哪儿会丢了我的脸面。那位梁姑娘到底是钟大公子的未婚妻,早点晚点都是要同大家见见的。只是不知她的母亲和胞弟又会是怎样的性情,怕是乡下呆久了,土里土气的。” 话虽这样说,但说话人语气里的轻蔑藏都藏不住,摆明了是一早就等着能看好戏。不用见面,光听这话里的意思,便知这一位就是广文侯府的夫人了。 那厢广文侯夫人难掩笑意,这头梁秦氏已经脸色发白,二郎更是气愤得涨红了小脸,如果不是梁玉琢在旁边拉着手,只怕已经如同炮仗一样,冲进院子里炸开了。 “阿姐……她们……她们怎么可以……” 小小的二郎在民风淳朴的下川村长大,自小受的是左邻右舍的照顾,即便面对阴阳怪气的老梁家,也从没像今天这样感受到被人瞧不起的滋味。更何况,领路的小厮一直面带微笑,即便是明明白白也听到了这番瞧不起来客的话,也仍旧是那样一张脸孔。 这种感觉,对于还不到十岁的二郎来说,太过直观地感受到了世家名门对于寒门的轻视。 抓着二郎冰凉的手,梁玉琢微微笑了起来,有些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站在月洞门外,不往里走也不离开的小厮:“夫人这话说得倒是有趣。” 她低头,看着二郎道:“寒门有寒门自己的骨气,这世间千百万年来,不是只靠着世家贵族支撑的。科举本就是给寒门的一个机会,今日有人瞧不起你,没关系,来日你站在比他们都高的地方。二郎,记得到时候,一定要低头看着他们。” 二郎尚且有些听不懂,可也明白“阿姐说的话都是对的”道理,当即点了头。 梁秦氏没说话,轻轻咳嗽两声。领路的小厮似乎这时候才想起自己的事,忙笑了笑,唱道:“梁家姑娘到……” 盛京当中,姓梁的人家不少,当官的也有。可有家世背景的大多喊的是某某府,到了梁玉琢这儿,没个身份,便只能这么喊上一嗓子。 梁玉琢也不介意,一脚踏进月洞门,抬眼看向院子内四五成群坐在一处闲话家常的夫人姑娘们。 都是名门闺秀出身,这些夫人姑娘们随便哪一个站出来都能叫人眼前一亮。然而梁玉琢往院内这么一站,却似乎眨眼间夺去了旁人的目光。 有人偷偷看了一眼坐在广文侯夫人身旁的开国侯夫人马氏。见她满眼惊惶,便知这一位也叫梁家姑娘也怔住了。 谁都知道,开国侯府的大公子早年就从家中离开,虽然没分开,可也过得是两家人的生活。这次天子赐婚,开国侯府尽管再不乐意,也只能咬牙接旨,帮着准备聘礼,只是要问起马氏对继子媳妇是什么想法。怕不过就是看不起,不上心,不乐意了。 在座的都是名门出身,梁玉琢身上那条绣着暗纹的象牙白绫罗裙,外罩的碧青色褙子,以及戴着的那副头面,怎么看都不像是普通货色。再去看她的容貌,肤色并非是想象中的暗黄或者黝黑,反倒是粉□□白的。 “这副容貌,当真是乡下来的?”有人低着声音,透着怀疑,“看起来和盛京中的姑娘家也无二样呀。若我是那位钟大人,我也选她,才不选马家那位姑娘。” 这声音说轻不轻,说重却又不重,恰到好处的能叫周围的几个姑娘全都听在耳里。 她提及的马家姑娘,自然指的是之前在钟府门口闹事的马娇娘。开国侯府因马娇娘的事,在京中好一阵子叫人笑话,如今再被人提溜出来同梁玉琢作对比,闻声看向马氏的目光中更添了几分趣味。 马氏的脸色好一阵青白相交,看着慢慢走到身前不远处的梁玉琢,起身迎上前:“原是打算叫马车去府上接你们一道来的,只是不凑巧,只剩一辆马车的载不过。”她伸手,将梁秦氏的手握住,脸上堆满笑容,“想来这位便是亲家母了。快来,我帮亲家母引荐引荐。” 马氏实际上对于广文侯夫人给梁玉琢送请帖的事并不知情。方才听人说起时,心下还愣怔了一遭,随即明白广文侯按的是什么主意,恼得不行。 梁玉琢对着梁秦氏微微颔首,等她被马氏拉到诸位夫人身前,眼也不眨一下地跟上,淡笑着同夫人们见礼。 “民女见过几位夫人,今日是广文侯府的大喜日子,民女在此恭贺夫人。闻公子回京前曾是民女胞弟的授业恩师,因此民女特地带来贺礼,小小心意,还请夫人代公子收下。” 论理,进府的时候广文侯府的管事就该收走贺礼。只是不知是生了什么心思,无人有这举动,梁玉琢便顺势将贺礼带进了后院。她说完话,鸦青就从身后走出,交给了上前来的丫鬟。 那丫鬟道了个万福,转身看向广文侯夫人。 “也不知是什么好东西,不介意我代我家那小子拆开看看吧?” 话是问的,可动作却比话更快。 所有人都已经准备好看梁玉琢的笑话,就连梁秦氏也不由自主握紧了手,梁玉琢的脸上却始终挂着笑意。 第六十五章 后院今日来了不少贵夫人,大多都是五品以上的官家夫人,即便有年纪轻的,也个个都有些身份。广文侯府这些年虽已经不像从前那样得皇帝的欢心,□□华富贵还在,人前的风光更是不见少,请帖出去了自然会有人愿意来。 至于开国侯府,那点笑话早在盛京里传了不知多少年,听得多了也就腻味了,好不容易出了点新鲜事,哪有就这么放过的道理。 广文侯夫人这话一出,所有人一下子都看向了她。 可锦盒打开,众人期待中的笑话并没有发生。广文侯夫人的脸色在那一瞬变得有些尴尬。 锦盒里装的是一个细花青冬瓷的笔筒。虽说笔筒以湘妃竹、棕榈制成的为最佳,可耐不住有人喜好瓷制的。广文侯夫人本是想借着锦盒里装的什么上不得台面的贺礼好好讥讽下梁玉琢,顺带嘲讽开国侯府要娶这样的媳妇进门。 可盒子里装的这个笔筒,却着实叫她说不出讥讽的话来。 “陶者有古白定竹节者,最贵,然艰得大者。这个细花青冬瓷的笔筒,倒是难得大雅。” 有个姑娘突然开了口。梁玉琢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了一眼,见是当初在衡楼跟着钟翰汤殊的柳家姑娘,微微笑了起来。 那柳姑娘见着梁玉琢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朝她微微福了福身:“梁姑娘送的这个笔筒真好看,是在哪儿寻来的?晚些时候,我也叫家人里帮我寻一个这模样的。” 梁玉琢微笑不语,只朝她欠了欠腰,对着脸色难看的广文侯夫人笑道:“三公子当初在下川村做先生的时候,笔墨纸砚用的都是最寻常的。那时民女家境寻常,也不知该如何向三公子表达感激,后来手头宽裕了,便就搜罗了不少好物。这笔筒便是过了民女胞弟的眼,认定日后再遇先生,定要送的礼。” 她话音落下,众人似乎都有些吃惊。 先不说一个乡下来的姑娘一出手便是这么漂亮的一件贺礼,人家到底是许给了锦衣卫指挥使的,多少也是有了钱袋子。单说她话里提到广文侯府的闻三公子在乡下当教书先生的时候,用的笔墨纸砚都是最寻常的货色,这便耐人寻味了。 要说,闻三公子虽是个没什么长进的,后来也从盛京离开去了别处游历。可没听说广文侯府直接将这个儿子赶出家门的,怎么就连好点的笔墨纸砚都用不起了? 众人看向广文侯夫人的目光都有些探究。马氏甚至当场掩面笑了起来:“贵府这是让三公子去民间体验百姓疾苦了不成?怎的堂堂广文侯府的三公子,竟然连好点的笔墨纸砚都用不起。” 广文侯夫人尴尬一笑,轻轻合拢锦盒,低声催促丫鬟赶紧收走。再抬首的时候,脸上的笑容又重新浮了起来:“倒是叫你们姐弟惦念了。这便是二郎吧?来,过来这里……” 梁玉琢低头看了眼二郎。二郎抿着唇,紧紧跟在身边,神情比梁秦氏看着要镇定许多,面对广文侯夫人的示好,懂礼地往前走了两步。 “母亲,这是谁家的弟弟,儿子怎的从未见过?” 人未至声先到。梁玉琢回头,看向从月洞门外走进的青年。 她从前也是见过双生子的,可再怎么双生,脸上总有一两处看着不同的地方,做父母的也会想尽办法好叫自己能分得出两个孩子。可看着阔步走近的青年,梁玉琢这才明了,为什么广文侯府敢冒着欺君之罪,把两个儿子的身份换了一遭—— 这位原本的三公子,如今的闻愉闻大人,果真同闻先生生了一副一模一样的脸孔,便是从额头、鼻梁、眼睛、嘴巴再到下巴,愣是没有一处有差别。 也难怪琼林宴后,分明是换了一个人,却从来没人联想到广文侯府这一招偷龙转凤上。 等闻愉走到广文侯夫人身前,梁玉琢已经不声不响地拉过二郎,让到了一边。给二郎递点心的时候,她顺带着抬头看了眼,对上跟着闻愉过来的钟翰偷偷的挤眉弄眼,唇角弯了弯,算是受了这个小叔子不着调的招呼。 钟翰本是同汤殊在一块吃酒,汤殊又素来同广文侯家的闻愉走得近些,听得这两人说要进后院拜见几位夫人,钟翰便也跟着走了过来。来了才发觉,他那位未来大嫂竟也接了帖子,这会儿正带着个小孩在边上落了座。 虽然明面上不敢当着马氏的脸行什么大礼,可见梁玉琢弯唇颔首,钟翰便知,小嫂子这是瞧见自己的招呼了,再看她边上坐着的小子,不用猜也知道,多半是小嫂子前些日子托人从乡下接回来的弟弟。 钟翰正偷偷打量着差不多可以给他兄长当儿子的小舅子,前头闻愉不要脸的声音就把他结实地吓了一跳。 “这,这,这位姑娘不知是哪家的千金,敢问姑娘芳龄……” 这话问得颇有些没脸没皮。可广文侯夫人却似乎丝毫不这么觉得,反倒满脸笑意地看着小儿子凑到梁玉琢身前,掬手行礼,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人看。 这满后院都是别人家的夫人小姐,大多不是通家之好,自然也不会随便叫自家姑娘在陌生男子面前抛头露面。这会儿见了情景,心下都有些气愤,年轻的姑娘们更是紧张地靠近身边的人,生怕晚些时候那轻佻的家伙就凑了过来。 梁秦氏气得脸色发白,可她的身份到底和这里的夫人们都差了一截,无人能在此刻帮着说两句话,只好自己白着脸张嘴想要替女儿把这登徒子挡出去。 二郎捏碎了手里的糕点,从座上腾地站了起来,侧身就要去挡他阿姐。梁玉琢虽然同他说过,闻先生有一双生兄弟,可不曾讲过竟然会是这样一个人,小小的二郎心底当即对曾经的授业恩师也没了一丝半点的好感。 闻愉却似乎丝毫不知边上人的想法,竟然还谗着脸往前走了一步:“姑娘花容月貌,不知可有婚配……” 话说到这里,就当真是过分了。马氏再怎么不喜钟赣和梁玉琢,那也是自家人的事,自出了马娇娘的事后她便被钟轶打怕了,哪里还敢让人在外头欺负了自家人,当即拍了桌子就要呵斥广文侯夫人。却不想,有人比她还心急。 闻愉还没将话说完,后衣领被人突然揪住,然后没等回过神来,直接就被丢到了一旁。边上的人一阵哗然,广文侯夫人急得从座位上猛地站了起来,扑过去就抱着被扔到地上的宝贝儿子嚎了一嗓子。 “儿啊,你可有摔着!” “没呢没呢……” “闻二我警告你,早点收了你这对招子,免得小爷我把你打得出不了门!” 钟翰一把甩开试图拉扯自己的汤殊,抓过梁玉琢递来的酒杯,狠狠一下砸到了闻愉身上。他虽不似钟赣有那一身锦衣卫的气场,可到底也不是普通纨绔,这一下更是显出了王霸之气。 见闻愉似乎一脸迷茫,钟翰侧身朝着垂眸喝茶的梁玉琢拱了拱手:“这位,是今上钦定的锦衣卫指挥使夫人,是我兄长未过门的妻子,你可瞧仔细了,小心小爷我断你子孙根!” 盛京中的世家子弟,都有自己的交友圈子。开国侯府同定国侯府的关系向来不错,同广文侯就差了一截,以至于钟翰和闻家兄弟的关系从入学堂开始,便一直平平。 钟翰是个浑的,自小对读书做学问没多大兴趣,因此小的时候就常叫先生在跟前反复提及广文侯府的那对双生兄弟——大的聪明,小的也是个机灵的。可不想如今,大的越发混账,小的先是在外头吃了几年苦,如今回了盛京,突然就入朝为官了。 他倒是不会在意这里头有什么阴差阳错的事,可平素就渐渐在外有了花名的闻愉,竟然敢挡着这么多人的面招惹他家小嫂子,钟翰这一口气却是怎么也忍不下。 “哪个敢打我儿?马氏,开国侯府就是这样教养子嗣的吗!我的儿啊,你快点告诉娘,哪儿疼,哪儿不舒服,娘就是拼了命也不叫那狐狸.精好过!” 梁玉琢并不意外广文侯夫人的这一声“狐狸.精”。在这位夫人眼里,没什么人和事能比得上她宝贝儿子的。宝贝儿子不会犯错,错的一定都是别人,宝贝儿子说的那些不着调的话都是被人迷了心眼。所以,她就是那源头,是祸害,自然也就成了“狐狸.精”。 不过广文侯夫人的这话显然没落得什么好。话音才刚落下,那头已有人一前一后迈着大步进了后院。 不过隔着几道门,哪有消息不会顺着风飞到前头男客们聚集的地方。广文侯府的下人都不是干瞪眼的,瞧见公子被人踹到后当即就派了人去请侯爷。 广文侯敢得罪别人,却是不敢得罪钟赣的。知道自家不着调的三儿子出言轻薄了钟赣未过门的媳妇,哪里还敢留在前头吃酒,带着闻夷就往后院跑。 也不管会不会冲撞到其他夫人小姐了,父子俩前脚才进月洞门,后头就听见那一身“狐狸.精”,广文侯吓得顿时腿软,还是被闻夷轻轻扶了一把这才站稳,几步过去一脚就踹在了闻愉的后腰上。 第六十六章 即便是双生子,总也有人特别得宠,有人受到冷遇的。 闻愉同钟翰一样,自小被父母捧在手心上疼宠着,没受过什么委屈。当初科举能考到个秀才,也完全是广文侯偷偷塞了银钱买的。之后偷龙转凤,顶了闻夷的身份,也是靠着父母的疼宠。 因此,广文侯这一脚踹下去,生生把闻愉踹得懵了。 广文侯夫人这时猛地从儿子身边蹿了起来,一把把广文侯推开。她虽是女人,可猛然间的力道却并不显小,这一推还真就把广文侯推得一个踉跄,差点扭到脚。 闻夷扶住广文侯,抬首看向广文侯夫人,她眼睛里全是泪,满满都是对儿子的心疼:“母亲这是做什么?堂堂广文侯夫人,当着这么多贵客的面居然……”他似有无奈地叹息道,“母亲快快把兄长扶起来,莫要惹人笑话。” 说着闻夷也不再去看这对母子,扶着广文侯走向梁家母子三人。 广文侯这时候也不想再去管妻儿,只想着赶紧道歉,想方设法补救,别让人把这事传回到锦衣卫那儿。锦衣卫自钟赣任指挥使以来,越发叫人胆战心惊了。 梁玉琢也用不着广文侯做什么的补救。得了广文侯几句赔礼道歉的话,又不带客气地拿了补偿的礼,梁玉琢就拉着人就要走。 广文侯夫人还在地上作天作地的嚎哭,丝毫不顾后院里其他夫人小姐们还在边上指指点点,也根本不去管广文侯脸上豆大的汗珠和难看的脸色。甚至,在梁玉琢牵着二郎从边上经过,闻夷准备送她出门的时候,这一位竟还试图扑上去推搡。 广文侯赶忙一挡,直接被挠了一脸。 一行人出了侯府,梁秦氏和二郎先一步上了马车,梁玉琢还落在后面。转身同闻夷说话时,一眼扫到跟在后头准备早一步离开的钟翰以及……汤殊。 “今日多谢你帮忙,改日上衡楼,我亲自做一桌菜招待你。”见钟翰嗖的亮了眼睛,梁玉琢忍不住笑出声来,又朝汤殊一笑,福了福身子,方才颔首上了马车。 车帘落下前,她抬眼看向汤殊。青年身上能依稀看到几分汤九爷年轻时的影子,可想来,如果汤九爷的孩子都还活着,一定会比这人更加玉树临风。 她忍下叹息,轻叩马车。车子终于缓缓动了起来。 因为钟赣临走前的那些话,梁玉琢打从心底明白,这盛京当中那么多的夫人小姐公子,广文侯和定国侯两个府上的人是得躲开一些的。 倒不是怕,而是少和这些人沾惹上关系。毕竟,今上对这两家已经到了厌弃的地步,两府的上空都聚着常人看不见的阴云,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倒了血霉。 可避得开这两家人,却避不开从下川村过来的麻烦。 梁玉琢哪里会想到,梁连氏竟然会不声不响地摸到了盛京。 谁家没有个穷亲戚。梁玉琢并非不认下川村老梁家那些人,血缘上的关系那是分家也断不了的。但整个老梁家,对她们母子三人来说,兴许只有大伯梁通还能说上几句话。像梁连氏这种浑的,她们是巴不得当做不认识。 只是梁连氏却不是这么想的。 自从梁玉琢先一步离开下川村去了盛京,梁连氏就成天在村里说三道四。一会儿说梁玉琢这是私奔去了,无媒苟合,一会儿又说大概在路上出了什么事,大姑娘家家的万一这样那样一辈子就毁了。 梁通狠狠揍过她几回,但仍旧没让她长记性,依旧一张嘴,说东又说西。 但自从宫里来的圣旨到了下川村,知道梁玉琢这回非但不是无媒苟合,还是皇帝老子亲自颁旨赐婚给了大官,梁连氏的嘴就讨巧了。终于不再说那些不好听的话,人前人后都是“我们琢丫头”。 里正薛良和俞家的兄弟如今都在帮梁玉琢做事,收入不差,梁连氏得知后几次试图把那些东西都划拉过来。嘴上说的好听,自家人帮忙。可实际上打的什么鬼主意,下川村的人再清楚不过。 见抢不过他们,梁连氏只好罢手,满心希望自己那位弟媳能从盛京写信下来,然后把她们一家人都带过去。再不济,梁玉琢成亲的时候总是要亲戚们到场的,她就趁那时候去,然后不回来了。到那时,作为大官的亲家,身边一定少不了伺候的丫鬟,人前人后喊姑太太,听着就舒服。 可梁连氏这心思,只在梁通面前说了一次,就叫他摔了杯子狠狠训斥了一顿。梁连氏心里头气愤着,可也怕了梁通的拳头,哼哼唧唧不再提起。 只是去盛京这桩事,就成了梁连氏心里头的一个强烈的愿望。她甚至盼着梁老太太能出个什么事,好叫梁秦氏她们赶回来。 可也许正是这个愿望太过强烈了一些。梁老太太真出事了。 大夏天的,梁连氏的儿子梁学农不知道从哪里偷来了一大块冰,被冰得龇牙咧嘴地抱回了家,扔进洗衣服的木盆里的时候,摔碎了一块,随手就丢到地上。 梁连氏正和儿子在边上盘算着怎么用这块冰,老太太在屋里待得热得不行出来了。手里的蒲扇已经摇得有些烂了,梁老太太一边骂骂咧咧说梁连氏抠门不舍得买新扇子,一边往院子里走。 也是赶巧,那块被梁学农扔在地上的碎冰还没化掉,老太太一脚就踩到了上头。 脚下一滑,老太太摔了个四脚朝天。 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了,哪里还经的住这么摔跤。梁通瘸着腿急匆匆找来大夫,大夫也只能摇头,指着躺在床上的老太太叫他们好准备后事了。 梁通为了老太太的事愁的一夜就花白了头发,转个背的功夫,梁连氏竟然趁机带上攒的不少钱,偷偷跑出下川村,挤上了人家准备去盛京的牛车。 这一路遇到过什么事,梁玉琢没兴趣去打听,只是从鸦青那儿得知梁连氏还真就找到了她住的地方,大吃了一惊。 “她怎么就这么来了?她来了,谁在伺候老太太?就算老太太真……真不行了,后事怎么办,靠大伯一个人?”得知梁连氏就在门外,梁秦氏心里有些慌。一想到老太太厉害了一辈子,临了却被媳妇抛在家里,留下个腿脚不方便的大儿子照顾,她就替老太太难过。 顾不上安抚梁秦氏,梁玉琢喊来许姑姑扶着她先回屋,自己带上鸦青去前头见梁连氏。 “琢丫头,婶婶可算找着你了!”梁连氏跟着丫鬟进了门,一瞧见梁玉琢,赶紧扯开嗓子嚎了一声。 比梁连氏动作更快的,是守在梁玉琢身边的鸦青。看着单薄的身子往人前一站,伸手就把要往梁玉琢身上扑的梁连氏挡了下来。 “婶子怎么来了?”梁玉琢没说自己已经从身边人口中得知了她来盛京的缘由,客气地给倒了杯茶水。 梁连氏这一路过来,也是风尘仆仆,累得不行,见着茶水,仰头就往嘴里倒,也顾不上这茶水是拿几钱的茶叶泡的,完了还砸吧嘴:“这茶真苦,琢丫头,你都这么有钱了,怎么还喝这么苦的茶?” 梁玉琢没好意思说这茶用的是武夷茶,在盛京内算是不算的茶了,还是因为梁秦氏偶然喝了一次觉得味道好,她才一直在家里用着。可这话,她自然不会同梁连氏解释:“婶子怎么来了?大伯呢?不用照顾奶奶吗?” 梁连氏吞咽了下口水,眼睛盯着丫鬟端上来的糕点,盘子刚搁下,她就迫不及待地伸手,一左一右抓了两把。原本精致的糕点被抓得直接留下了指痕。 “我就是为了老太太的事才来找你们的。”梁连氏往嘴里塞了一口糕点,一边说话,糕点渣滓一边往外头喷,“你阿娘呢?快去把你阿娘叫出来,我有事同她商量。” 梁秦氏有许姑姑陪着,梁玉琢完全放心她这时候不会跑出来。“阿娘去铺子里忙活了,婶子有什么事同我说便是。” “也成也成。” 梁连氏应了几声,又忙不迭咬了几口糕点,吃得急了还有些噎。 “老太太前不久摔了。年纪大了,身子骨不太好,这一摔,大夫说了怕是不成了。我就想着,虽然说咱们是分了家的,可你跟二郎到底是老梁家的种,老太太最后一面总归是要见一见的。所以啊,就过来给你们报信了……” “奶奶出事了?那可能赶紧回去。不然去的迟了,就真的来不及见最后一面了。”梁玉琢也不等她把话说完,当即站起来要鸦青去收拾行李。 “琢丫头,怎么这么着急,婶子走的时候老太太还喘着气呢,应该还能再拖几个月。”梁连氏咳嗽两声,眼睛一直打量着周围,又盯着丫鬟头上光秃秃的一支钗子死命地瞧,“你现在在这里过得生活好了,怎么的也得让婶子也享受几天姑太太的福不是。这屁股都没坐热呢,你就要走,也太急了。” 梁玉琢笑笑:“奶奶一把年纪了,摔一跤那就不是小事,更何况大夫还交代了要准备后事。婶子,你这次过来,有和大伯打过招呼么?” 梁连氏脸上一僵:“你这话说的,好像我心黑似的。我当然是跟你大伯交代过才过来的。算了,你年纪小,不懂事,我等你阿娘回来再说!” 梁玉琢没去管她,把梁连氏一个人丢在正厅里吃糕点,转身就回了卧房。许姑姑正在屋子里陪着梁秦氏说话,后者满脸焦急,很是担心。让许姑姑帮着梁秦氏从后门出,再从正门假装回家。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梁玉琢果真听到梁连氏扑到梁秦氏的身边,把话又重复了一遍。 这些年,梁老太太对她们孤儿寡母确实算不上好,甚至还有些落井下石地欺负。可左右那都是自己丈夫的生母,梁秦氏即便只是想着这一点,就不可能放任老太太在乡下快咽气了还不管。她的意思自然和梁玉琢是一样的,要赶紧收拾行李回乡。 梁连氏却是怎么也不同意。 她好不容易才到了盛京,是为了过舒坦日子来的,才喝了几杯茶吃了几块糕点,坐了会儿垫着软垫的椅子,就得跟着回下川村那种地方。她是怎么也不同意的。 可在这里,谁还会去管梁连氏的想法。 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直接动手把人捆了,扔上车带走就是。何必多费口水。 所以,梁玉琢也的确没让梁连氏多折腾几下,直接就喊来钟赣临走前留下的人,利索地把梁连氏捆了,塞住嘴,扔进了马车。梁秦氏虽然觉得有些过分了,可看着女儿坚定的神情,再加上许姑姑在边上认可的点头,便也只好由着她去了,只等着鸦青去学堂接二郎回来,就一道回下川村去。 这时候回去,若是赶得及,还能早些回盛京准备明年开春的婚事。 然而,和鸦青一道回来的,不止有二郎,还有形容狼狈的梁通。 第六十七章 鸦青是在从学堂回来的路上遇到梁通的。 梁通的腿脚不方便,平日在下川村里就一向碍于腿脚的关系不能来去自由。这回赶来盛京,实在是花费了他不少功夫。可如果他再不来,梁通觉得,下川村他就要彻底待不下去了。 梁老太太出事后,梁通跪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使劲磕头,盼着菩萨和祖宗保佑,能叫老太太赶紧康复。老梁家比不上城里那些大户人家,还养着一些下人可以服侍老太太,梁通已经做好准备,减少出门的时间,多和梁连氏一道照顾老太太。可转个背的功夫,梁连氏不见了。 梁通哪里能想到梁连氏会往盛京跑,见儿子还瞒着他梁连氏的动作,气得梁通抄起家里洗衣服用的棒槌,拖着瘸腿满院子追儿子跑。狠狠打了一顿后,梁通才从儿子嘴里知道,梁连氏竟然丢下一家子人去盛京找老二家去了。 自己的媳妇自己最明白是什么脾气性子,梁通得知梁连氏去盛京后很想立即跟上把人追回来。可家里的情况就摆在哪里,女儿外嫁,儿子游手好闲,老太太躺在床上哼哼,梁通根本走不开。 下川村就那么大,任何消息不用一天就能传遍。梁老太太滑倒躺在床上等咽气的消息,连村里耳背的老人家都听说了,更不用提梁连氏丢下老梁家这些人,拿着家里的存银跑去盛京的事情。 梁老太太年纪到底大了,又摔了这么一跤伤了筋骨,躺在床上没多久就咽了气。老太太的身后事,是整个下川村帮着打理的。光是老太太最后的那段日子,梁通整个人苍老了许多。 老太太下葬后,梁通没有再等,带上盘缠,就踏上了去盛京寻妻的路。 他这一路过来,要比梁连氏更辛苦。而之所以能够和梁连氏前后脚赶到盛京,完全是因为路上有好心的商队瞧见他腿脚不便,一路带着进了城。可大概因为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在被鸦青遇到的时候,差一点没有认出梁通来。 “大伯,你喝茶。”梁玉琢对梁通和梁连氏的态度完全是两样。上好的茶水和糕点被端上桌子,她又命人赶紧去厨房做菜,再烧热水找干净的衣裳让梁通洗漱了一番。 梁通有些拘束地穿着新衣,看着面前白净了许多的侄女,不知该说什么。 梁玉琢叹道:“大伯,奶奶她……是不是没了?” 这话问的突然,叫外人听着显然是要遭人训斥的。可看见梁通陡然变色的神情,梁玉琢知道,她没猜错。老太太果然是没能好起来,算算时间,只怕也就是在梁连氏离开后不久没的。 想起得知梁通回来,被她赶紧差人从马车上拉回来的梁连氏,梁玉琢的眉头拧起就舒展不开了。 “没了。老太太年纪大了,比不得年纪轻的,摔一跤就摔出了好歹。”梁通叹了口气,想起自己不争气的儿子,还有嫌家里麻烦偷偷逃跑的梁连氏,更觉得心口冰凉,越发没脸在侄女面前开口说话。“你婶子……大伯在你面前丢脸了,琢丫头,你婶子在哪儿,是不是来找你了?大伯……大伯是来带她回去的。” 梁玉琢看了眼鸦青,后者颔首从大厅里退下。 “大伯,带婶子回去后,准备怎么办?”论理,她是小辈,不该插手长辈的家里事,可梁连氏做的事情实在是过分了一些,再留下只怕日后还得惹出什么麻烦来。 梁通显然也是在这一路上想明白了不少事,当即道:“我准备休妻。” 休妻。 穿越前梁玉琢就知道这个词,穿越后读了些书,更明白这个词代表了什么。 休妻并非随意可为的事。女子需得触犯七出之条,男子才能要求休妻。七出,不顺父母、无子、淫、妒、有恶疾、多言、窃盗。梁连氏有子无恶疾,不淫不妒,若说多言,那也不算多大的问题,梁通要休妻拿的就是不顺父母这一条。 梁玉琢垂眼。 她并非不记恨这个时代对女子的恶意。她从穿越起就明白,这个世界不是当初那个女孩可以自由自在的世界了,它有铁一般的律法,有男权社会对女性的森严压迫。所以,她以女人的身份对这个世界所有的抗争,仅仅只能从自身出发。 她同情梁连氏将会被丈夫休弃,但也知道,梁连氏有这样的结局,只是因为自作孽。贪慕虚荣和富贵并不是什么错,错的是在老太太出事后梁连氏的那番举动。 那才是压断梁通心里最后一丝夫妻情分的稻草。 “大伯是长辈,长辈家里的事最小辈的不好说什么。不管大伯是要休妻还是如何,大伯若是需要我们帮忙,招呼一声便是。” 梁通连连点头。他一直知道,他这个侄女是懂事有主意的。老梁家的人不少,可有出息的到头来就出了他侄女这么一个,日后二郎在他阿姐的帮衬下怕也能出息。这么一想,再想到梁连氏干的那些个混账事,梁通越发觉得气闷。 老太太当初也差点被梁连氏撺掇的要往盛京跑,还是费了不少功夫才劝下来,准备等梁玉琢成亲的时候,再一家人一道去盛京小住几日。 可现在,老太太没了,她还……梁通叹了口气,握拳捶了捶腿。 梁玉琢留了梁通在家里住了几日,梁连氏虽然被放了出来,却也不敢当着梁通的面再在人前胡闹。梁通要休妻的事,除开梁玉琢外,暂时还没人知道,梁连氏也就有了机会喘口气,赶紧献殷勤。 可偌大一座宅子里,别说梁玉琢本就和这位婶婶生着间隙,就连府里寥寥无几的几个下人,也都对梁连氏敬而远之。梁通住了几日,就决定回下川村了。 临行前,梁连氏老毛病犯,怎么也不肯跟着走。到底还是叫梁通捆起来,从后门塞进马车,这才把人带走了。 之后的事,梁玉琢没去打听,可下川村那头自然有人不断送消息进城。 不是梁通和梁连氏摊牌表示要休妻。就是梁连氏在村头村尾抓寡妇,到处说人跟梁通有首尾,所以才害得她要被休。 不过说来也巧,还真叫梁连氏抓着一个怀了孕的寡妇。只是这寡妇却不是梁通的姘头,而是当初想要侵吞梁玉琢家五亩田的亲戚梁鲁的。 于是乎,下川村里,因了梁连氏的胡闹,带齐了梁鲁家的鸡飞狗跳。 自然,这些对远在盛京的梁玉琢来说,都不过是茶余饭后和鸦青的笑谈。她现在要面对的事情,比下川村里的更多,也更大——定国侯世子汤殊把衡楼砸了。 盛京这么大,世家这么多,可一个消息要想传开来,却丝毫不比下川村这么个小村子来得慢。 定国侯世子怒砸衡楼的事,像是个故事,眨眨眼的功夫就叫人从城东传到了城西,又从城南传到了城北。就连蹲在街边乞讨的乞丐,也对这事张嘴即来。 梁玉琢到衡楼时,瞧见的是一楼大堂内一地的狼藉。衡楼的伙计们都低着头在收拾,门外挤满了指指点点的百姓,不时还有想要投宿的旅客在人群外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好在尽管被砸得有些厉害,却没伤到什么人。梁玉琢见到汤九爷,除了脸色有些难看,并没发现九爷出了什么岔子,这才松了口气。 “他知道了?”梁玉琢问。 “知道了。” “所以过来砸了别人的酒楼泄愤?九爷,你家的小辈脾气不小。” 听到梁玉琢揶揄的声音,汤九爷哭笑不得地摇了头:“只是委屈了老赵。” 汤殊之所以跑来衡楼打砸,只因汤九爷在盛京里的动作引起了定国侯府的注意。等到发觉竟然是过去被逐出家门的九爷后,侯府就像炸开的油锅,顿时慌乱了起来。 当年汤九爷被逐出侯府,身上背负的本就是难听的骂名。而定国侯府自他离开后,继续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还霸占了九爷夫人当年带进侯府的嫁妆,似乎没有受到任何的影响。这次汤九爷的出现,自然就让安逸惯了的侯府众人担惊受怕,生怕又出了什么幺蛾子。 汤殊是定国侯府的世子,当年的那些事经由侯府众人的口,添油加醋后得知,心下越发对这个突然回来的九爷表示不喜。 而砸衡楼,是在侯府众人的撺掇之下,冲动行事。不用说也知道,这位汤世子,如今必然是心里后悔不已,定国侯府也定然是阖府懊恼。 被提到名字的赵巩抬眼看了下他,低头继续拨着算盘。 算盘珠子噼里啪啦一阵响,梁玉琢听着,想起大堂那一地的狼藉问道:“这件事,就这么算了吗?” 这事儿当然不会就这么算了。梁玉琢早在来的路上就盘算了不少,汤九爷更不会白白让定国侯府的小辈打了自己的脸面。而赵巩,衡楼是他的产业,没道理被人砸了,连点赔偿都没有。 三个人把各自心里头的想法一说,再仔细合计,转头便做出了决定。 定国侯府众人既然知道了汤九爷归来的事,也知道他回来冲的是什么,却拿出这般态度,那他们也就无须再顾念什么。那些被侯府吃进去的东西,那些蛀虫是怎么吃进去的,就合该怎么吐出来。 再说开国侯府那边,钟翰请了汤殊在自己院子里喝酒。 酒水是衡楼前段日子酿的果酒,时间足够了便端出来成坛的卖。他本就喜欢小酌两杯,又得知是未来大嫂亲手酿制的,于是二话不说买了好几坛回家就埋在了院子里。 今日邀了汤殊喝酒,钟翰颇为大方地挖了一坛出来。 “听说你昨日跑去砸了衡楼?幸好我动作快,早一天买了酒回来藏好,听说昨天你去过之后衡楼就暂时歇业了。” 昨日衡楼的事闹得还挺大的,起码整个盛京都听说了这件事。汤殊并没有回答钟翰的话,只仰头,一口喝掉杯子里的酒水,看得钟翰直心疼手边的酒。 “若是有一天,我死在你大哥手里,你会不会帮我报仇?” 钟翰正要品酒,舌尖沾上酒水,还没来得及喝下,听见汤殊莫名的这一句,顿时咬着舌头,疼得眼泪汪汪。 “谁?谁要杀你?我哥?” 汤殊颔首:“你哥是锦衣卫指挥使,手上的刀子可都沾过血。说不定将来,不止是我,连整个定国侯府都会希望他能饶过我们。” 钟翰虽纨绔,也并不是傻乎乎的什么都不懂。汤殊既然将话已经说到这里,背后的意思自然不同凡响,可锦衣卫是什么身份,又哪里有他说话的地方。 “你若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叫我大哥知道了,等来年清明,我自会去你坟头为你倒杯酒水。” 大概没料到会得到这样的答复,汤殊有些愣怔,回过神来连说了几个“好”,而后怒而起身。 还没等钟翰松口气,叫人去送汤殊,就见自家管事领着定国侯府的下人走了过来。 那下人一见汤殊,顾不上世子脸色难看,噗通跪地:“世子,快回去吧,宫里来人了,请您和几位老爷都进宫去呐!” 第六十八章 永泰帝的心情近来不大好。 尽管宫中后妃刚为他诞下了皇嗣,可仍旧没能叫这位天子展开过笑颜。子嗣对皇帝而言,贵精不贵多,如嫡长子,养好了能当个好太子,当个好皇帝,余下的就再养几个能协助小皇帝的小王爷,这才是最好的。 只是如今对于永泰帝来说,钟赣那边的事才更加要紧。 当然,眼下先得处理的还有定国侯世子砸了衡楼的事情。 论理,九五之尊,成日里光是政务就要忙活上好些时候,像世家子弟砸别人酒楼这类事,应当有盛京的京兆尹负责。可这事还就是京兆尹慌里慌张递了状书呈上龙案的。 盛京说大不大说小自然是不小的,这样一则茶余饭后的谈资消息,只是叫人嘴皮子上下一搭,就传遍了街头巷尾,从城东到了城西,又从城南递到了城北宫城之中。 寻常世家子弟闹出这些幺蛾子,京兆尹也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说两句,便找闹事者赔点银子,或是叫被祸害的忍气吞声算了。可这一回,定国侯府的这位世子算是踢上了一块铁板—— 衡楼老板赵巩虽不是什么背景深厚的人,可耐不住人家酒楼里那位半只脚踩在灶房里,半只脚踩在锦衣卫指挥使家里的“厨娘”是个厉害的。 那一位领着赵巩,找到京兆尹,状纸一递,往人前就这么一跪,再瞅见不远处时不时虚晃而过的飞鱼服,京兆尹即便还想同往常那样推诿开,也愣是没那份胆子。 于是这一份状告定国侯世子汤殊无故打砸衡楼的状纸,就这样一层一层递到了皇帝的面前。 自然,同时递上去的不仅是衡楼的状纸,还有另一份早已收集了不知多久的证据和陈情书。陈情书末尾的署名,是汤允。 定国侯府汤允,行九,字献生。 再于是,就有了定国侯府阖府主子被应召进宫的事。 汤殊从钟翰那儿离开,回府只来得及换一身妥当的衣裳,就被前来颁旨的太监催着进了宫。 曾经进进出出无数次,已然熟悉的皇宫,这一回生生叫汤殊心底腾起一股寒意。眼前领路的小太监一直面不改色地往前疾走,偶尔同经过的大内将领们行上一礼,或是和旁的宫女太监点头示意,脚下的步子却只快不满。 “小公公,可知殿下召见所为何事?” 汤殊回府的时候,府里他人已经前一步进了宫,也不知此时是否已经见着了皇帝。 那小太监是韩非最得意的徒弟,虽比不上韩非那般能得皇帝重视,可也早已学会了看人下菜碟。对上汤殊,小太监面上仍旧带着殷切的笑,嘴上却仍旧牢得很。 “殿下的事,哪是我们这等阉人能知晓的,世子去了便知,左右不会是什么坏事。” 话里虽没透露什么消息,可汤殊听得小太监后头带的这一句“左右不会是什么坏事”,心下当即松了口气。随即,汤殊点头,脚下的步子一再加快,跟着小太监往前直走。 这厢百政殿内,永泰帝放下决定胜负的最后一枚黑子,就听到跟前对弈的小姑娘舒了口气,闻声他抬眼看去,笑道:“你说你是臭棋篓子,果真不骗朕。” 这一盘棋胜负已分,自有宫女上前收拢棋子。 梁玉琢搓了搓手指,难为情道:“陛下的棋艺自然是最好的,民女自愧不如。” 永泰帝大笑,指着收好的棋盘:“这些家伙,朕赏你了,回头叫景吾好好教教你,下回朕再邀你对弈,可别又这么轻易地就输了。” “下回陛下还让民女五子么?” “让,不过只让三子。再输就罚景吾的一年俸禄。” “好嘞!” “不怕罚俸?” “不怕。”梁玉琢笑,“民女养得起他。” 这回答直白地叫永泰帝难得一愣,随即想起锦衣卫私下里曾提及过这丫头张嘴即来的“求娶”,顿觉他家那位锦衣卫指挥使倒是给自己找了个好媳妇。 韩非一直在旁侍立,闻言也忍不住笑了起来。门外有小太监进殿,附耳说了几句话。韩非随即抬头看了看日头,转首行礼道:“陛下,定国侯府的诸位大人都到了。” “宣。” 自钟赣回京后,永泰帝的身体就一日好过一日。外人只当是宫里的太医们终于找对了方子,然而有心人却知道,永泰帝之所以会如此,只是因他终于决定对人下手了。 因而,定国侯府诸人进宫的这一路上,心里头都惴惴不安,不知究竟是为了什么事。到了百政殿前,韩非只出来说了两句话,命他们候着,便回到殿中。殿门一关就是大半个时辰,也不知里头究竟在做些什么。 等到汤殊也赶到百政殿前,那领路的小太监这才笑盈盈地同众人拜了拜,而后进殿传话去了。 到了这时,永泰帝似乎终于想起殿外还候着他们。 百政殿内,燃着淡淡的熏香。定国侯府诸人进殿时,只来得及瞧见有宫女捧着什么往后头走,再去看,已没了踪影。而坐在殿内的不光是永泰帝,竟叫人意外发觉还有一个年轻的姑娘,此时也正站在韩非的身侧,垂着眼帘,似乎在出神。 定国侯府诸人认识梁玉琢的不多,可汤殊却是认得她这张脸的。再想起她与衡楼的关系,下手砸了酒楼的汤殊当即脸色一变,不敢再抬头。 “当年汤氏一族为助□□,牺牲诸多族人性命,朕自问这些年不曾亏待过汤氏,竟不知汤氏如今已经堕落至此。” 这话听得如今的定国侯爷汤六浑身一震,忙俯身磕头:“陛……陛下,不知汤氏如……如何……” “嗯,汤世子打砸别人的酒楼,这事定国侯可是知情?”永泰帝淡淡点头,“想来你是不知情的,毕竟定国侯这样的世家,如何会有一个随意打砸百姓酒楼的世子。” 汤氏一族这些年来一直拿着当年牺牲的族人向永泰帝讨要恩情,永泰帝的态度素来是该给的给不该给的什么也不给。到今日,拿着这桩不大不小的事情来说话,却吓得汤六有些魂不守舍。 汤殊砸衡楼的事,汤六怎么会不知情。知情却不说,甚至暗地里纵容的态度,不过是因了赵巩同汤九的关系。 没有对汤九赶尽杀绝,是汤六胆小,怕被死了的大哥在睡梦中怒揍。 “韩非。” “陛下。” 韩非闻声,从旁往前走了几步。 永泰帝将手中状纸递出:“让他们看看这份状纸。朕继位至今,还是有一回从京兆尹手中接到这样的状纸。” 汤六原有些不解,接过韩非送来的状纸,仔细一看,脸色刷的变白,忙扭头去看跪在身后的汤殊。 那状纸是赵巩亲手所写。详细阐述了他所状告之人正是定国侯世子汤殊,并将理由一并呈上。如此还不算,状纸里头还如数写明被砸坏的桌椅杯盏等物皆出自名家,只求原价赔偿。只是这原价合计起来,实在是叫汤六不知如何是好。 “这《雪蕉双鹤图》、《鱼藻图》,还有这陶船、贯耳炉……这些……这些……” 汤六急得说不清话。状纸上所列的这些东西,定国侯府并非赔偿不起,只是累加到一块,那要赔偿的数目就极为可观。到了眼下这境况,便是假的,他们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可真要是赔了钱,那定国侯府这些年贪的钱不就…… 汤六气不打一处地看了眼汤殊,只觉得心口疼得厉害,当即就要眼前一黑昏过去。 永泰帝咳嗽一声。韩非上前将人扶起,掐住汤六的人中,见人眼皮动了动终于睁开眼,似笑非笑道:“侯爷,可还撑得住?” 汤六紧紧闭上嘴,只满脸痛苦的摇了摇头。 “宣太医过来。”永泰帝道,“照着状纸上的意思,赔掉钱,汤世子,你意下如何?” 哪朝哪代的皇帝像是管家婆子似的管过这些事。永泰帝摸了摸胡子,有些感概地看向立在一边当柱子的梁玉琢,这才把视线重新放到了定国侯府诸人的身上。 啧,都是世家出身,可现在一个个看起来抖得跟筛子似的。到底是弱了些。 “赔!肯定赔!” 比起不说话的汤六和来不及说话的汤殊,定国侯府的其他几人早已迫不及待地开了口。汤六喉头一紧,差点呕出血来,一想到那些银子只觉得气越发不顺了。 “行了,可赔就好。”永泰帝颔首,“韩非,去请赵老板过来。”说完,又道,“丫头,过来帮朕倒杯茶。” 梁玉琢到此时终于动了下,走到案前老实地给倒了茶:“陛下,衡楼的事情了了,九爷的事该如何?” 行九的人并不少,可定国侯府诸人早就知道汤九已经回了盛京,再听到这一声“九爷”,登时觉得不好。 果然,永泰帝不过只是略一沉思,当即便开了口:“一道解决了吧。”他抬眼看乐下汤六,“亡妻的嫁妆被族人占用了,总归不好。” 这话一出,殿内顿时气氛一遍。汤六直接闭上眼睛,不愿睁开。余下诸人也是装不了不知情了,一个个低头发抖,生怕永泰帝下一刻就削了他们的官爵。 唯独汤殊,直直地挺着腰背,视线从梁玉琢的身上转到殿门口。 汤殊是如今定国侯府的世子,其父是汤六的嫡子,因不学无术,并未入朝为官。汤六也是因此才没给这个儿子请封,直接让孙子当了侯府的世子。 可定国侯府上下皆知,如果不是前面的几位爷在□□皇帝登基前战死,这个爵位怎么也落不到汤六的身上,更不会轮到汤殊。为了阖府的利益,他们这些年暗地里做了不少事情,驱逐汤九只是其中一件。而汤九原配妻子留下的嫁妆,这些年早被他们挥霍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几座宅子还让人住着。 汤殊看着殿门,看着从门外迈步走进的两个男人,宽大袖口下的手,慢慢握紧了拳头。 第六十九章 汤九爷和赵巩是和梁玉琢一道进宫的。在见过永泰帝后,就被请到偏殿吃茶。宫里的茶哪怕只是用来招待人的,都是顶好的茶叶。可这茶喝进嘴里,汤九爷却始终有些不安,尤其想到隔壁正殿当中,琢丫头一个人不知在和永泰帝说些什么。 而就在小太监准备换第三壶茶水的时候,永泰帝终于召见他们了。 永泰帝看着底下跪着的汤家老少并才进殿的汤九跟赵巩,慢悠悠都品了口茶。 他是个很温和的皇帝,但九五之尊的底线毕竟摆在那里,有时不说,也不过是讲究的朝堂平衡。但秤杆的另一头自以为是地加了砝码,就没道理让他继续无视下去。 他自六王之乱整件事情平息后,就再没动过那么多的刀子,杀过那么多的人。可真要数起来,光是死在他直管的锦衣卫手中的人没有上千,也有几百。 杀戮重了,永泰帝如今笃信佛教,可也止不住有时候想要把这些自以为是的家伙杀个干净。 汤九一进来,定国侯府这帮人就都打了个颤,汤六直接一低头,猛地磕在了地上。那“咚”的一声,实在是响得有趣。 永泰帝看着这群老少,笑得越发意味深长。 当初贡灯那事是怎样一个结果来着?永泰帝还记得,那时候定国侯府有一房揽了年年进贡贡灯的差事,起初几年确也没出什么岔子,后来不知怎的就出了汤九火烧贡灯的事。再往后,他还没来得及下令彻查,汤六就已经心惊胆战地把汤九及其妻儿逐出门去了。 更有意思的是,永泰帝命锦衣卫调查六王之乱的时候,还顺带着查到了当年贡灯的事情。尽管不知道在那烧毁的贡灯里究竟让汤六发现了什么足以满门抄斩的东西,可汤六在得知锦衣卫查到贡灯一事,直接将责任推诿到汤九身上,为汤氏满门求得苟且的机会的事,仍旧让永泰帝觉得定国侯这一府满门是没处能用了。 果然,之后的这些年,定国侯府果真是平平无奇,再没出过什么人才。就连如今的世子,也只是比其他世家的子嗣长得好看一些。 可人呐,光长得好看没用,骨子里烂了那就是烂了。要是不烂,又怎么做得出砸别人酒楼这么蠢的事情来。 想到此,永泰帝越发替汤九觉得惋惜,扭头看向赵巩:“赵老板,定国侯同意按照原价赔偿衡楼的损失,你觉得如何?” 赵巩自然是同意。即便是原价赔偿,也够定国侯府拉紧裤腰带了,更何况是不动声色的给永泰帝上了眼药。 见赵巩答应,永泰帝嘴边的笑意就深了一些,又看梁玉琢一眼:“汤九,方才这丫头在朕这给你求了件事,想让我帮着你解决点问题。你怎么想?” “草民谢皇上恩典。”汤九爷说着,还抬起了头,“草民就是想要回亡妻留下的,如今被定国侯府霸占的那些嫁妆。草民的妻儿都没了,就留下草民一人孤零零在世上活着。后来认识了琢丫头,把她当亲孙女看待,现在亲孙女就快出嫁了,草民想把亡妻的嫁妆拿回来,给孙女添妆。” 见他说要为梁玉琢添妆,永泰帝更是笑了。这理由找得倒是好,女子的嫁妆本就从娘家带出来傍身的,尽管要登记在丈夫的名下,可能掌管它的唯有新娘本身。即便女子过世,嫁妆也是妻子的财产,可有继承人所得。 不管定国侯府当年有没有赶走汤九夫妻俩,这笔嫁妆都只能属于他们,而和定国侯府其他人没有关系,更不能为他们所用。汤九如今来追讨亡妻的嫁妆,诉求并无问题。有问题的,只有定国侯府的贪心。 “陛下,臣……”汤六这时候终于想要开口了,可话还没出口,永泰帝笑眯眯地视线看过来时,他陡然间没了声音,不敢说话。 定国侯府其他人一见如此,也都哑巴了。 “汤六啊,你也活了这把年纪了,怎么就这么糊涂呢。” “臣……”汤六想要自辩,可看着跪在身边,年纪相差不多,身板却依然能够挺得笔直的汤九,他张了张嘴,还是咽下了都到嘴边的话。 “定国侯爵位,大大小小数个官职,每年那么多的俸禄和赏赐,难道你们还不够用?” 永泰帝揉了揉脖子,梁玉琢在边上不动声色地又给倒了杯茶。 “别人家的东西,莫贪。更何况,还是别人的嫁妆。” “并非贪了嫁妆,只是帮忙看顾,毕竟宅子田地无人看管总是要荒的……” 汤六擦了把汗。他虽想就这么顺势把宅子田地都还回去,可早些年倒容易,如今早被身后的这些汤家人们四下瓜分了,又如何能够把吃进嘴里的肉给吐出来。 永泰帝笑着道:“既然是帮忙看顾,那就是误会了。”他看一眼汤九,“汤六既然说是替你看顾的,你还不赶紧谢谢他,回头拿了嫁妆好给这丫头添妆。算算日子,也是没差几个月了。” 永泰帝这话说得汤六差点从地上跳了起来,余下诸人更是脸色惨白,纷纷示意他们的侯爷赶紧把话圆回去。可汤六才要张口,却见永泰帝一眼看了过来:“怎么?不愿意还?” 汤六哑口无言。汤殊这时候终于在脑海里理清了思路,挺直腰,微低下头道:“陛下,九爷爷离府多年,九奶奶留下的嫁妆如今都四下分着,只怕一时想收拾出来有些难,不如再宽限几日,等……” 当初那些嫁妆里头,宅子、田地不少,早已被各房分走,这些年经营下来,也都有了不错的收益。有的田地甚至已经被他们转卖。如今想要拿出来还人,里头的麻烦事多得很。就连汤殊自己的院子里,都有不少瓷器摆件是从那些嫁妆里翻出来的。 “那就明日吧。”永泰帝摸着茶盏,淡道。 “这……” “都说了是别人的东西,主人家回来了怎么能不还呢。”永泰帝道,“汤九啊,朕还记得你那手做灯的手艺。当初贡灯那事,也不知是哪些个没长眼的东西陷害你,害得朕这些年愣是没瞧见盏像样的灯。” 自那年的事发生后,“贡灯”二字就成了定国侯府一门的心事。汤六的年纪毕竟大了,受不得惊吓,差一点殿前失仪。永泰帝也不愿再看见他们,随即让韩非把人带出去,又反复叮嘱汤殊一定要把事情办好。 汤殊心底虽有愤慨,可在永泰帝面前,却也不敢表露什么。离殿前,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一直默默站在一边的梁玉琢,眼神晦暗不明,不知在想什么。 衡楼的赔偿,定国侯府很快就送来的。 当初定国侯世子砸衡楼那消息传得飞快,这回送钱的事同样没逃掉传遍全城的结果。和平头百姓不同,家里有在朝为官的,或多或少听说定国侯府这次这么快服软,是因为锦衣卫指挥使那位未过门的妻子拉着人告到京兆尹,又从京兆尹一路告到永泰帝面前。 天子都出面了,定国侯府上想来是没那个胆子作假的。因为,当看到那些装满了金银铜钱的箱子一个接一个送进衡楼,定国侯府家财万贯的消息也是挡也挡不住了。 可到底是侯府,老百姓们不会觉得背后有些什么问题。可朝堂之上却因这事闹了好些日子,光是御史台参定国侯的本子就能在永泰帝面前摞成一叠。 不过是个侯府,哪来的那么多银钱?定是收受贿赂,参! 强占了平头百姓的良田房宅?定是鱼肉乡里了,参! 乡野的别宅扩建逾制了?这个更要参! 一时间,自永泰帝召见定国侯府诸人后,御史台的参本如雪白般往上递。可偏偏每一本都参到了实处,叫汤六浑身是嘴也说不清好歹。永泰帝也似乎是看多了参本后直接动了怒,硬是罚了他一年的俸禄。府中各房在朝中任职的,也都因此抬不起头来。 等到拖得不能再拖,连韩非都出宫敲打的时候,定国侯府终于把原本就该给汤九爷的那些亡妻嫁妆清点了出来。 具体少了什么定国侯府已经无人能知晓。汤六因为御史台的那些参本早已呕血病倒,府里其他人只能想尽办法往嫁妆里塞上好东西。 等到嫁妆都还了,定国侯府已经入秋风落叶般狼狈不堪。 “九爷,这些真要给我做嫁妆?” 看着汤九爷递来的清单,梁玉琢心头暖融融的。尽管得了汤九爷的点头,她仍旧将单子推了回去。 “其实不必给我。您自个儿留着,您说过不想浪费了做灯笼的手艺,等以后收了徒弟,觉得他好,再把这些东西拆了送他。至于我嘛,”梁玉琢笑,“您要是实在想添妆,就给我那几亩田地就够了。我最大的志气就是挣钱养家,别的给我,我也瞧不出花来。” 汤九爷很想说你不认得你男人认得,可转念一想,梁玉琢日后要嫁的那人是锦衣卫,武夫一个,说不定更不懂他媳妇这些嫁妆的好来。 “行吧,就把田给你。等你生了闺女,我再一样一样送给小丫头。”汤九爷说着,重新誊抄了份嫁妆单子,口中随意道,“钟家那小子几时回来?” “开春前必然能够回来的。” “开春前?”汤九爷深吸了口气,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瞪了眼梁玉琢,“你个糊涂的。他开春前回来,穿个喜袍就能跟你拜堂成亲了,两手一摊什么事都不用做。你倒是得在这之前东奔西跑地忙碌起婚事来。你说说,你现下可有时间坐下来好好绣一绣你的嫁衣?” 这儿的风俗是姑娘出嫁前要自己给自己绣一套嫁衣,给未来的夫君做上鞋袜里衣。汤九爷早就领教过这丫头的女红,一想到成亲当天,她得穿一身绣得丑兮兮的嫁衣拜堂就觉得眼睛疼。 还真是没那个时间。梁玉琢摸摸鼻子,心里道。 成亲的事早有钟赣嘱咐他府里人张罗,就是在她这里,也有梁秦氏和许姑姑盘算着。她如今忙活的是收成的事情。 钟赣临走前曾提及过赤奴的情况,她虽然没那么敏锐的政治触感,可也知道,一个不安分的国家早晚有一天会伸出侵略的爪牙。她眼下忙着收成的事,也是做着调粮的准备。 可也许是梁玉琢想太多了。 一直到入冬,大雍边境诸国都没有什么动静。她松了口气,终于愿意坐下来,在梁秦氏的督促下给自己的嫁衣绣上几针。 可屁股不过坐了一盏茶的时间,梁玉琢就有些受不住了,正好鸦青送来一份帖子。 她翻开一看,竟是钟翰送来的。 第七十章 有了定国侯跟广文侯两府做比较,开国侯府这边看起来相对正常了不少。 起码开国侯和马氏再怎么不喜欢钟赣,都没能拿他怎样,也没能把钟翰培养成和同父异母的手足兄弟相残的性格。 光看这一点,梁玉琢就觉得,日后和钟赣成了亲,只要能跟定国侯府两不相干,各过各的日子,倒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也因了这,钟翰送来的帖子,梁玉琢收了,也准备按时去赴这个约。 钟翰派来送帖子的人是自个儿身边最亲近的仆从,因着有几分聪明劲,往日里没少劝着主子多跟钟赣学学。得了机会往未来的指挥使夫人面前凑,更是殷勤的很。 “你家公子怎么忽然想到要请我吃茶?” 钟翰在帖子上提到赴约的地方,是座盛京里大贵贵人们常来常往的茶楼。里头的茶很好,仅次于年年进贡的贡茶。哪怕是像梁玉琢这样的外来客,在盛京里待了段日子,也对这家茶楼里的茶有所耳闻。 一壶茶能卖十两银子的茶楼,也是没有第二家了。 “回梁姑娘的话,近日天寒地冻,论理茶楼的生意该冷清些才是,毕竟家中暖和,好过吹一路风到茶楼喝口茶水。不过这茶楼倒是有趣,到了冬日,为聚人气,不光好茶好果子伺候着,还请了戏班子登台唱戏。” 古人为了赚钱,也是时常做些小手段,拉拉人气。这并没什么奇怪的,梁玉琢也只当是茶楼请来的戏班子能唱好戏,才让钟翰递这帖子。 可那小仆朝四周打量了一眼,凑前一步,低声道:“姑娘若是不想去便不必去,指挥使说了,姑娘不必顾念定国侯府。若是应约,还请姑娘身边务必跟着人。” 锦衣卫除了平日里台面上那些穿着飞鱼服的人,多得是隐在人群中的暗探。梁玉琢知道钟赣手底下能人多,也知道永泰帝必然命他在朝臣家中都安插了锦衣卫,可没想到,就连钟翰身边最得力的仆从,竟也会藏着这么一重身份。 “请姑娘喝茶的事,并非这位小公子的主意。” 梁玉琢挑眉。 “给他出主意的,是定国侯世子。小公子虽纨绔了些,但没什么坏心,只怕是汤世子藏了什么心思。” 有汤九爷的事情在前头,梁玉琢对汤殊以及定国侯府一大家子人的态度,就是保持路人关系最好。汤九爷没想过日后要回侯府,她更没想过将来要以钟赣妻子的身份,去跟定国侯这一大家子人有什么往来。 “若是我不答应赴约,开国侯府的那位小公子会如何?” “大抵会觉得难过。”小仆笑,“这开国侯府虽然同指挥使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关系也向来不亲近,可小公子自小就钦佩兄长,盼望着能借姑娘同兄长亲近起来。” 小仆的话说得并没错。梁玉琢把玩着手里的帖子,思量了会儿,到底还是觉得赴这个约。 左右还有鸦青在。而且光天化日的,在钟翰的跟前,想来汤殊也不敢做什么手脚。 到了约定那日,梁玉琢才刚出门,正与站在门口的二郎说话,便听见马蹄和车轱辘的声音。回头一看,见是钟翰骑着马,领着辆马车过来了,她忍不住笑道:“你这是做什么?” 钟翰笑笑,摸了摸脑袋,直请梁玉琢上车。低头瞧见站在台阶上,瞪着眼看自己的二郎,钟翰忍不住伸手要去捏他圆嘟嘟的脸:“二郎是吧,要不要一道去看戏?” 平日里,梁玉琢并不拘着二郎。可今日情况特殊,她带着鸦青赴约无妨,但是捎带上二郎,如果汤殊真有什么动作,怕是容易伤着小弟。 二郎如今学得多了,也跟着先生学了不少规矩,虽然惋惜不能跟着阿姐一道去看戏,可仍旧恭恭敬敬地在门口目送马车离去。 直到从车窗看去,梁府门前的小人已经只能看到影子,梁玉琢这才放下帘子,长长舒了口气。她扭头,看向同样坐在马车内,却全身紧绷,面无表情的鸦青,忍不住噗嗤笑倒在鸦青的肩头。 “姑娘……”鸦青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知道你担心。”梁玉琢笑,“可苗子既然掐不掉了,就得趁没茁壮之前,连根带叶的先拔掉一回。我信你不会让他有机会伤到我,我也信马车外的那小子不会轻易叫人欺负我这个未来大嫂。” 鸦青实在不知该不该感激梁玉琢的信任。马车这会儿摇摇晃晃过了半个城,慢慢地就在路边停了下来。 “前头的路堵住了。” 车把式在外喊了声。钟翰的声音紧随其后:“要不绕个路吧。从这儿到茶楼还有段路得走。” “不必了,就走走吧。” 掀了车帘,梁玉琢从车内探出身来。 马车被堵在了路上。往前看,能瞧见长长的车龙,多是些富贵人家的马车,还有明显女眷出行用的车驾也在其中。要想等路恢复通畅,只怕要费不少功夫,若是绕路,就又得绕上一大圈,倒不如下了车走两步,还能适当地运动运动。 钟翰向来随意,见梁玉琢并不反感步行,当即也下了马背,说什么都要陪着一道走。 许是因为茶楼请来的戏班子果真不错的关系。梁玉琢这一路步行,听见不少从堵着的马车里传来的声音在说戏班子的事。大多都是些女子的声音,细细柔柔的,偶尔才能听到几声男人的说话。 正走着,忽然就听见经过的一辆马车内传来招呼声。钟翰停下脚步:“柳姑娘?” 车帘子掀开,先前见过面的汤殊未过门的妻子柳家姑娘,从马车里钻了出来。身边伺候的丫鬟赶紧扶着人下车。 “钟二公子好,梁姑娘好。”柳家姑娘大家闺秀,一颦一笑都瞧着分外好看,“两位也是去前面的茶楼看戏吗?” 钟翰点头:“你也去?那不如一道走过去,等这些马车动起来,怕是戏班子早唱完戏了。” 柳家姑娘笑着答应了声,转身叫丫鬟戴上帷帽,这才跟上钟翰和梁玉琢的脚步。 “那戏班子这么好?”身边多了个姑娘家,梁玉琢的话题自然而然偏向了能一块聊的内容。 她其实不太爱看戏。她出生的时候,电视机已经是很多家庭都有的家用电器了。比起有些吵闹的戏曲,电视机里的内容更吸引她的注意。哪怕长大了,她也依然对戏曲提不起多大的兴趣。 后来到村里工作,村民们的业余爱好就是吹拉弹唱自娱自乐唱段戏。她跟着听了一些,倒是不讨厌。 等到了穿越,没有电视手机,人的娱乐活动就变得有些单调贫乏。哪里请来了戏班子,哪里往往就能成为最热闹的地方。如果这班子唱得好,就能吸引来各处的看客,除了酬金外,得到的赏钱也不少。 柳家娘子笑盈盈地说了句“真的好”,然后细细地说起从前听过的几个戏班子唱的曲目。梁玉琢虽有些不大明白,却也听得仔细。这时候的钟翰便做足了郎君该有的风度,一直走在她俩的身侧,帮着挡开来往的人流。 直到茶楼就在跟前了,鸦青忽的叫了一声“姑娘”。 梁玉琢停下脚步回头:“怎么了?” 鸦青摇头,眉头微微蹙起。 因之前钟翰身边小仆的报信,梁玉琢早早就做了准备。身边虽然只带了鸦青一个,可自有钟赣留下的人藏在暗处帮忙盯着。见鸦青这个神情,梁玉琢皱了皱眉,倏忽间又重新舒展开。 “柳姑娘,二公子。”她开口道,“我阿娘的果脯店就开在这附近,不如一道去买点果脯,等会儿戏开锣了,也好一边看戏一边吃点零嘴。” 钟翰有些被说动了。他倒不是贪嘴,就是纯粹想照顾下生意。可柳家姑娘身边的丫鬟这时却有些不乐意了。 “梁姑娘,我家姑娘是大家闺秀,这一路过来已经不妥了,就不必再去别处。茶楼里也是有果脯的,姑娘若是不舍得,想来二公子也是乐意请上一盘的。” 那丫鬟是个牙尖嘴利的。尽管戴着帷帽,可瞧见柳家姑娘慌张的动作,梁玉琢也知这话不过是小丫鬟自个儿的意思。她并不在意这些,只是鸦青的举动分明是发现了茶楼这边有什么问题,她是想借机把柳家姑娘带远一些,可如今看来,却是得把人牵扯进去了。 梁玉琢叹了口气。 本来么,光是她,仗着有钟翰在,汤殊也不敢动什么手脚。可多了个柳家姑娘……这跟当初如果带着二郎过来又有什么差别。 梁玉琢摇头。 那小丫鬟显然是个心急的,见自家姑娘还在茶楼外站着,生怕风吹久了回头冻着,忙要扶着人进茶楼。走到茶楼前,钟翰就见小丫鬟回头看了眼跟在后面的梁玉琢,张了张嘴似乎要说话,钟翰的耳边忽的传来梁玉琢拔高的声音:“鸦青!” 几乎是在话音落下的瞬间,钟翰就见身边飞快地擦过一道身影,而后有什么东西从楼上窗口倾泻而下。哗啦一声落了下来,又刺啦溅开。 他睁大了眼睛,看着方才还火急火燎的小丫鬟连呼救都喊不出来,就那样被从头顶倒下的东西浇了个全身剥皮。 血水混着明显滚烫的热油,散发出人肉烫熟的焦味。 茶楼附近也有人被倒下的热油波及到,一个个发出恐慌的尖叫。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 梁玉琢倒吸了口气,看着转瞬间变成血人的小丫鬟,再看被鸦青救到边上已经吓昏的柳家姑娘。她忽然觉得,会设计用滚油的汤殊,根本就不能被称之为人。 她以为,汤殊最多不过是想趁机和她谈一谈,或者用些不入流的手段想要折辱她,以此来得到快慰。但丝毫没料到,竟然会是……会是这么残忍的手段。 她抬起头,望着敞开的,空荡荡的窗口,终于喊了一声:“查!” 第七十一章 光天化日之下,在茶楼前用滚油伤人的事,查自然是要查的。 可梁玉琢一无官身,二没有实权,钟赣给她留的那些人,虽能帮她查清楚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但也不能为她将罪魁祸首抓走投牢。 归根究底,她不过一介平民,能依靠的只有官府。 好在,死的虽是个丫鬟,但毕竟是在柳家姑娘身边伺候的,柳家姑娘的父亲又是朝中大员,这事不会轻易的结束。 戏自然是看不成了。滚油在地上还能滋滋冒烟,被慌忙抓来的大夫根本不敢靠近只剩一口气,浑身是血,瞧不见一块好肉的丫鬟。边上被滚油溅到烫伤的路人,倒是很快就得到了诊治。柳家姑娘虽没受伤,可也受到了惊吓,柳家很快得到消息接走了姑娘,也留下人帮着梁玉琢一道搜查罪魁祸首。 京兆尹很快被惊动,带着人马围堵了茶楼及附近几条街巷。冬日的太阳晒在身上,叫人好一阵舒服,可京兆尹这颗心拔凉拔凉的,恨不能把惹是生非的家伙揪出来狠狠打上一顿板子,也好过像现在这样站在定国侯府二公子及锦衣卫指挥使未来夫人的面前,战战兢兢。 “钟二公子,梁姑娘请放心,这事一定会给你们一个答复……”京兆尹咬咬牙。不说滚油,就是热水往下泼,浇着了也能把人伤结实了。滚油……滚油往下泼,根本就是要人性命。 钟翰脸色铁青,心里也是一阵后怕。 亲眼看见活生生的一个人被滚油烫得掉一身皮肉,对自小顺风顺水长大的钟翰来说,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姑娘。” 鸦青从茶楼里出来:“找到了。” 梁玉琢抬眼:“在哪里找到的?” “是茶楼灶房里的帮佣。得了人十两银子,帮人烧一锅滚油,事成之后还能再拿二十两银子。”鸦青拧着眉头说道。 茶楼里人不少,为了不叫人逃跑,京兆尹带来的人很快围住了茶楼,只许进不许出。鸦青和锦衣卫径直上楼,查看了临街的那间屋子。屋里已经没人了,地上倒是撒了一地瓜子壳,能瞧得出来倒油的那人在这里等了很久。又问过茶楼的掌柜,才知这间屋子早被人包了去,只是客人没来,就没让小二过去伺候。 “三十两想买我的命。看样子我和汤世子的仇结得很大。”梁玉琢笑着道。 梁玉琢和定国侯府没什么过节,真要说过节,那就是之前帮着汤九爷在永泰帝面前说话的事。 梁玉琢垂下眼帘:“自己犯下的错,不承认。被人纠正就推卸了责任。汤世子好手段。” 钟翰并不知道定国侯府和梁玉琢的矛盾。他只听说定国侯府霸占了别人的嫁妆,结果有人状告到了宫里,根本不曾联想到这个“有人”竟然会是他未来的嫂子。更不用说,邀请梁玉琢来茶楼看戏,还是汤殊给的主意。 他并不傻,这样前后一联想,当即明白过来究竟是怎么回事。整个人顿时慌张了起来,又急又气。 “我和他认识这么多年,却不知道他竟然是这样心狠手辣的一个人。”钟翰张了张嘴,想说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可对上梁玉琢冷冰冰的一双眼,劝说的话堵在喉间怎么也出不来了。 梁玉琢知道钟翰和汤殊的关系。但她也知道,并不是她婉拒了钟翰的邀请,汤殊就会放过她。如果茶楼她没同意去,汤殊也一定会选择其他办法,要她付出代价。 只是,是她自以为是,小看了汤殊。 梁玉琢握了握拳,看向鸦青。后者点头道:“汤世子并不在楼中。那个帮佣也说了是个仆役模样的人负责和他联络,交代了等二公子陪着位姑娘走到茶楼前,就找准时机往下倒滚油。至于……” 鸦青顿了顿,有意看了眼钟翰,见梁玉琢示意继续,这才道:“至于会不会牵连到其他人,帮佣说,对方说不用在意,出了事他们会想办法解决。” “所以,其实他一点都不介意被人知道是他叫人动的手。”梁玉琢气得发抖,“左右我被滚油浇了一头,就算能救活,这辈子也是半死不活的怪物了,别说钟赣可能不会娶我,就是愿意娶,以陛下爱臣之心也定然会想办法解决了我。而既能报复我多管闲事,又能让汤九爷他们感到难过,根本就是一石二鸟之技。” 何止是不怕被人知道。钟翰心里也是越想越气,越想越后怕。 倘若不是那小丫鬟心急,扶着柳家姑娘走的快了一些,他又避讳着男女有别未能并肩同行,只怕那滚油浇下来的时候,就连他也逃不过那一劫。 想想小丫鬟那模样和惨叫,钟翰全身冰冷。 “草菅人命……他简直就是在草菅人命!” 钟翰到底是被马氏和开国侯娇宠长大的,哪里还忍得下这口气。一个转身,顾不上试图阻拦自己的梁玉琢,骑上下人迁来的坐骑,上马就是一声“驾”。 因了出事,在茶楼前围满的人群,叫他纵马横行吓得又是一通乱。 而直到这时,梁玉琢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双脚竟像是扎在了地上一样,一步也懂不的。 “姑娘?”鸦青发觉了梁玉琢的不对劲,忙上前询问。 听到鸦青关切的询问,梁玉琢僵硬地扭过头来,哭笑不得:“怎么办,我好像被吓住了……” 她从上辈子至今,经历过那么多大大小小的事情,可到底还不曾亲眼看到一个大活人突然惨死在面前。先前的愤怒和镇定过去后,生理上的恐惧到底还是蔓延了出来。 她不敢再去看茶楼前的那滩血迹,想要离开,可腿脚僵硬得并不利索。 鸦青担心梁玉琢受惊,忙要去把马车叫来,扶她上车回府。才刚转身,忽然就瞧见了自人群中走来的男人。 “你回来了?” 看见一步步走到身前的男人,梁玉琢心头一暖,扬起笑容。但兴许是脸色太过苍白,钟赣看着她,皱起了眉头。下一刻,他伸手,毫不犹豫地将她拦腰抱起。 鸦青忍不住惊呼,看见梁玉琢在一瞬间的愣怔过后,习以为常地伸手环住了钟赣的脖子,忙低下头,咳嗽两声。 围观的百姓并不是所有人都认得钟赣,见着一男一女当街搂抱,即便茶楼前才出过死人这么大的事,仍旧不由地对着他俩指指点点。 还未走远的京兆尹瞧见钟赣,忙要上前招呼。只是人还未走近,就先被从边上冒出来的几个锦衣卫围了住。 他下意识要惊呼,却听得领头的一个锦衣卫千户裂开嘴笑了笑:“来吧,大人,先把眼下的事给解决了。” 梁玉琢被钟赣送回了家,一路上,男人都在沉默不语。本就严肃的脸一直紧绷着,直到离去前,他低头那一吻。就如同野兽一般啃咬在她的唇上,梁玉琢心底才终于松了口气。 会生气就好。 总比恼着、气着、怨着,却不愿搭理她好。 她似乎是终于松了一口气,在梁秦氏和二郎紧张的注视下慢条斯理吃了饭,回屋吹灯睡下。 这一夜,盛京中几乎每个人都难以入眠。锦衣卫及其他几卫,连夜搜查定国侯府,将那抱着娇妾在床上酣睡的汤殊囫囵拎起。直接套上镣铐,从定国侯府拖走。 夜里的霜还没来得及融开,朝臣们已经紧张地聚集在了朝着皇宫的方向汇集。宫门外,车马来往如织,大多都是熟悉的面孔。车把式们也会压低了声音互相打招呼,商量着去哪儿喝口酒祛祛寒。 而朝臣们这时候已经陆陆续续站在了大殿前。“昨夜究竟发生了何事,怎的吵闹了一夜?”“蓝侍郎不知道?近日请来戏班子唱戏的茶楼,昨天白日里出了事了!有人从楼上倒了滚油下来,活生生烫死了柳大人家闺女的丫鬟,连带着把柳家姑娘也吓出一身病来!” 朝臣们站在殿内悄声议论。直到永泰帝进殿,被困扰了一夜的朝臣们似乎这才知道,昨夜的定国侯府究竟出了什么事。 “这是同定国侯府又有多大关系?柳姑娘的丫鬟被滚油烫死了,难不成还要算到定国侯头上?”“你好生糊涂。难不成这一路过来就没听说,那倒油的人是受人指使,故意烧了滚油,就等着人走到茶楼下。” 底下的朝臣还在偷偷谈着昨日的事。永泰帝瞥一眼他的臣子们,轻轻蹙起眉头,而后听见韩非凑过来说的话,慢慢舒展开了眉头。 “各位爱卿。”永泰帝开口,“自先帝登基后至今,朕从未见过有人敢上告御状。” 朝臣不解其意,低头等着永泰帝表明圣意。 “锦衣卫指挥使可在?” 永泰帝询问。韩非躬身回道:“今日钟大人正在殿外当值,可要宣他进殿?” “让他陪他未过门的媳妇一道进殿。” 朝臣们心下愣怔,暗中互相看了看,有些不明白永泰帝的意思。 然而,当许久未见的锦衣卫指挥使钟赣进殿时,朝臣们的注意力都移到了与他同时进殿的年轻姑娘。 梁玉琢入殿,在朝臣中驻足,抬手行礼:“陛下。”她话罢,双手持一白绢,跪伏下来。 “民女梁玉琢,蒙陛下恩赐,指婚钟府,亦得九爷看重,如父如友。昨日得菩萨保佑,躲过一劫,不忍无辜者因我而死,不愿杀人者逍遥法外,故而一纸状书,求陛下做主!” 第七十二章 谁也没有料到,梁玉琢会进宫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告御状。 可殿中百官却又不觉得这是意外。 这位梁姑娘可不是在之前也曾把定国侯府干的那些子腌臜事,捅到了永泰帝的面前。有一就有二,陌生的路走过一次就熟了,更何况是递状纸告御状。 当听完梁玉琢陈词激昂地将自己所告之事,在朝臣面前说罢,文官叹息其生为女子,若是儿郎入朝为官,做个御史倒是一把好手。武官则万幸她是女儿身,不然做了文官,笔杆子一端,就能写出一大段批判来,真到了那时他们只怕是浑身上下长满了嘴也说不过她。 再看永泰帝,朝臣们不得不低下了头。 这一位,从梁姑娘进殿起,就始终笑着,像是压根没看到底下浑身战战兢兢的文武大臣们。 且对于梁玉琢所告之事,脸上并无任何诧异,显然是对于定国侯府一家昨夜被捕的事,早已心知肚明。 朝臣中,原还有和定国侯府交好的几位大臣,如今都面面相觑,咽下了分明已经到嘴边的,为定国侯府辩解一二的话语。 其中,就有广文侯。 梁玉琢一进来,张口说要告御状的时候,广文侯还想喊两句为定国侯府正名,但一看到永泰帝温和的笑脸,再看站在梁玉琢边上钟赣那张冰冷冷的脸孔,一口气堵着没上来,忙低头咳嗽几声。 永泰帝看着两股战战的广文侯,又看了看站在一侧,如青松一般挺立的钟赣,觉得还挺有意思的。 钟赣离开盛京的消息,永泰帝曾隐瞒过,但不知是谁传了出去。在返京的路上,曾遭到不止一队人马的截杀。 自然,以锦衣卫指挥使的实力,想要逃过截杀并不难,想要拔萝卜带泥拉出背后指使的人,更是轻而易举。 因此,看出广文侯慌张的样子,永泰帝意味深长的眯了眯眼。 “证据可是确凿?”永泰帝开了口。 “证据确凿!”梁玉琢说着,抬起了头,冷静地看向他,“京兆尹大人说此事涉及定国侯府,故而不敢独自决断。民女担心事有变化,又怕京兆尹大人势单力薄,挡不住有心人的撺掇和背后使坏,故而大胆求见陛下!” 她说得直白,叫满朝文武吓了一跳。 上一回,她为汤九爷出头的事,对朝臣们而言,只是听说。 都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如今亲眼瞧见她在永泰帝面前说话时的胆量,无人不称奇。 可梁玉琢知道,她完全是借了钟赣的胆子。 平头百姓对抗权贵,这事不管是古代还是放到现在社会,都是一桩极难办到的事情。她虽证据确凿,可如果不是仗着钟赣的势,她也不敢就这么跑到皇帝的面前,请求皇帝为了一个无辜而死的丫鬟,去惩处权贵。 “既然如此,这事便交给刑部吧。” “陛下,请三……”广文侯这时终于想要为定国侯府说上两句话了,然而他话音还未落下,一旁的钟赣却已经亮了刀。 绣春刀被擦得发亮,这会儿就架在了广文侯的脖子上。朝臣们顿时大乱,纷纷劝解。 广文侯也不敢再说话,立马闭嘴,却又不断地看向一同上朝的闻夷。 闻夷因其才学和能力,短时间内连续升官,如今已能和广文侯等人一道参与早朝。因为自然能看见广文侯无声的求助。 可就好像是被定住一般,闻夷只是数次看向广文侯,目光中流露的情绪有些难以理解,却一直沉默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广文侯啊,你这性子还是和年轻的时候一样。”永泰帝摇头叹息,有些失望道,“帮亲不帮理,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这样,未免太令人寒心了。” 广文侯做的那些糟心事,如今还躺在他御书房的桌案上,忍而不发,不过是在等待机会。 “定国侯府的事情,与你广文侯无关,莫要去管这些闲事。” “是……”广文侯不敢再说,忙点头。 见广文侯被压制地不敢再言语,原还打算趁机说上几句,等定国侯府众人放出后去讨个人情的朝臣也都闭了嘴。 再看钟赣手中的绣春刀,越发觉得身后一身冷汗。 “这事交给刑部处理,你觉得如何?”永泰帝问道。 “全凭陛下做主!” “朕也希望能凭朕做主。只是这定国侯在朝中的人脉也是不小,怕有人背着朕做些歹事。” 永泰帝说着,视线扫过如鹌鹑般一个个低下了头的朝臣们。 “钟赣。” “臣在。” “这件事,就交给刑部主审,锦衣卫督办。如若发现有人敢背着朕偷偷收受好处,宽恕了那起子仗势欺人,枉顾人命的家伙,就捆了提到朕的面前,朕亲手斩杀,以儆效尤。” 永泰帝的话已经说到了这里,梁玉琢自然满口称是。待散了朝,她和钟赣一道从殿内出来,朝臣们自她身边经过时,无比窃窃私语。 那些私语声并不低。有赞有惧有损。 那些说话惯常直来直往,与定国侯府并无交好的武官,见了她还直爽地抱拳大笑三声。 广文侯灰溜溜地出了殿,从旁经过时,只狠狠瞪了梁玉琢一眼,却又怕钟赣再拔刀,脚下生风,几下走远。 “这样的人,是如何在朝中立足的?”梁玉琢有些不解。都说帝心难测,她实在不明白,广文侯所作所为早已被永泰帝所知晓,又如何能够依旧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地在朝中存活。 从梁玉琢说要告御状起,钟赣就在心底构想了无数个她被永泰帝迁怒的场景,早已设想过不管发生任何事,他手中的绣春刀今日如若需要拔出,必然是为了她。 因此,从始至终,他的目光都不曾远离他心爱的姑娘。到眼下,听见她的询问,钟赣松开握住绣春刀的手,拉住了她藏在衣袖下,满是汗水的拳头。 “他是老臣,迟早要动他的,更要动他底下那些人。” 钟赣深深地看了梁玉琢一眼,而后转身,看向走在朝臣之后出大殿的闻夷。 早在下川村时,闻夷曾对梁玉琢动过微末的心思,而今这一点点的心思早已烟消云散。见她于朝堂之上的激昂陈词,闻夷同旁人一样,只能在心中惋惜奈何生为女子。 他朝着梁玉琢微微一拜,而后便在同僚的招呼声中颔首而去。 “其实,广文侯生了先生这么个儿子,也算是造化了吧。” 钟赣不语。梁玉琢忽尔一笑,晃了晃握住的手:“我知道,这个造化是你给的。” 若没有钟赣后来的举动,以及永泰帝的允诺,广文侯偷龙转凤一事,只怕只会将闻夷摧残地一辈子只当个乡下教书先生,而不是如今这官袍加身的模样。 有了锦衣卫的督审,刑部四司,从上到下无人敢在彻查定国侯世子的事上动手脚。广文侯虽私下动作,试图帮着定国侯把汤殊从牢里救出来,可大牢如同铜墙铁壁,即便是从前最奸猾的狱卒这次也不敢通融。 定国侯最看重的就是汤殊,走投无路之下,甚至去求过汤九爷。只可惜,汤九爷口称身体不适,一直避而不见。赵巩更是直接闭门谢客,就连衡楼也不愿定国侯府上门,直说怕再遭一顿打砸,毁了衡楼的牌子。 而这时,梁玉琢刚刚从柳家探望柳姑娘出来。 马车就停在柳府门外,柳夫人亲自将她送出门,双眼已经哭得通红,身旁的柳大人也是满面愁容。 柳家姑娘自那日茶楼前亲眼目睹了丫鬟被滚油烫死后,就一直夜里惊厥不停。好不容易夜里能睡安稳了,神智却已然不清不楚,时常作幼儿情态。 好端端的闺女成了痴傻模样,为人父母的自然心痛万分。尽管有些埋怨梁玉琢牵连到自家闺女出事,可也从旁人口中得知,事发的时候,是她命身边的丫鬟护住了闺女,才没叫疼爱的女儿也落得死于非命的下场。 于是乎,那些怨恨最后全都投放到了定国侯府的身上。不管是如今被关在牢中的汤殊,还是满城寻找帮助试图救出世子的定国侯府一家,都已经成了柳大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拜别柳家夫妇,梁玉琢一上马车,就被拉进了怀中。 她靠着肉墙,叹息一声道:“你没瞧见柳姑娘现在的模样,像个孩子一般,饿了就哭,开心了就抱着身边的丫鬟婆子笑……天真若稚子,可她的年纪明明比我还大一些。” 想到原先那位说话温柔的柳家姑娘,如今和三四岁的稚子一般,梁玉琢就觉得心下难受。 尽管柳姑娘没有被油泼到,可也溅到了一些。听柳夫人讲,她的小腿上就有一块滚油溅起的烫伤。 “柳大人已经派了人去和定国侯府退亲了。”搂住怀中心情低落的姑娘,钟赣微微低头,吻了吻她的鬓角,“定国侯不舍得放弃这门亲事,可以目前刑部的调查来看,定国侯府要把汤殊折进去了。”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梁玉琢想了想道,“现在是时候到了?” “到了。” 她仰头,看着坐在身前的男人,回应他落下的吻,低声问:“刑部那边……” “刚得到的消息,定国侯世子汤殊,行为荒唐无度,枉顾人命,如今已经不再是侯府世子。且由于故意设局意图杀人报复,被陛下当做警示,流放千里。定国侯因疏于管教,已经被下旨,侯位不再世袭。” 钟赣直起身,手指拂过梁玉琢带着水渍的唇角:“也就是说,汤氏一族的显赫,到汤六爷这一代就终止了。” 第七十三章 从前名声不差,甚至叫人羡慕的定国侯世子汤殊被夺了世子之位,流放南疆了! 原因是故意设局想要杀人报复,但是没想到死的是未婚妻的贴身丫鬟,于是连带着这门亲事也作废了! 定国侯因为这件事也受到了牵连! 消息越穿越烈,到汤殊被人押解出京的那天,关于他的消息已经演变成,定国侯世子贪慕锦衣卫指挥使未过门妻子的容貌,因爱生恨,所以才惹出这桩风波。 定国侯府有口难言,即便想要为汤殊辩解上几句,也实在不敢因为一时不慎,又让辩解的话叫人抓着破绽,送到永泰帝的面前。 汤殊出城那日,定国侯府无人送行。他孤零零地走,连柳家姑娘也并未出现。而定国侯府内,怯弱的定国侯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日落西山后,方才推开门,找来自己的小厮,命人去请广文侯诸人。 是夜,广文侯及府中门客夜访定国侯府。定国侯后院房中的烛火亮了整整一夜,直到翌日晨光初临,方才开了房门。 广文侯自房中走出,定国侯走在最后,一夜苍老了许多的伛偻身子意外地向他深深行了一礼。 书房外的高树上,茂密的树叶微微一颤,倏忽间似有人影闪过。 几日后的梁府,刚还和梁秦氏谈起生意的梁玉琢接到了宫里来的,召见她们母子三人进宫的传召。 梁玉琢因入宫当庭告御状的事,在朝中文武里引起了不少的注意。加之她未来要嫁的人是钟赣,更是让不少人因而多注意了她几分。可宫里不知是谁传出了永泰帝和闻皇后的一段话。 闻皇后似乎听闻了梁玉琢告御状一事,对这个胆大的姑娘有了些看法,言语间提及姑娘家理当相夫教子,避免抛头露面,锋芒毕露。 彼时似乎是永泰帝与众嫔妃见面的日子,闻皇后的这句话得到不少逢迎。永泰帝却道“你只当她是个要嫁人的姑娘,却忘了这个姑娘有主意的人。若非如此,朕又怎么会许她几次三番为了旁人的事入宫”。 这话一出,叫原先那些只当梁玉琢是因钟赣才能得如此关注的人,顿时愣怔。 敢情这姑娘不是头一回这么进宫了? 宫中的侍卫多是世家子弟,瞧见韩非亲自在宫门口接来梁玉琢,又一路说着话往百政殿去,大多眨了眨眼睛,想要仔细看上两眼,也好回去和自家爹娘说说这被永泰帝这么评价的姑娘,究竟长了怎样一副面孔。 进百政殿前,梁玉琢和韩非在路上说了一会儿的话。因着钟赣的关系,加上永泰帝的有意为之,韩非态度谦卑,仔细将永泰帝此番召见她的原因说了说。 天子很少召见女眷。即便是前朝,也从未出过这样的事情。不管是王公贵族还是朝臣的诰命女眷,多是由皇后出面,召进宫中的。天子即使会出现,也不会久停留,或是单独召见一人。 今日永泰帝召见,却是因为出了一桩事。 钟赣远走赤奴,是为了查广文侯通敌一事。如今所有的证据都已经呈送给了永泰帝,只等着将广文侯送入刑部大牢,阖府抄斩。 然而这时候,锦衣卫却得来暗报,广文侯夜会定国侯,已经连夜商谈要去赤奴尽快联系,一方面为赤奴攻入大雍广开便利,另一方面,将两府的亲眷尽快送出大雍国境,避免沾惹战祸。 除此之外,广文侯和以门客身份留在盛京的赤奴探子答应了定国侯的一个请求——要结果掉梁玉琢。 说是要除掉一个人,可谁都知道,定国侯定然是以整个梁府为目标,梁玉琢的生母梁秦氏,以及同母弟弟都不会逃离这个范围。 梁玉琢浑身冰冷。她实在想象不出,那个定国侯明明看起来是那么怯弱无害的一个人,却竟然会生出这么残忍的心思。可看着同样在得知这个消息后,紧紧将二郎搂住的梁秦氏,梁玉琢陡然间明白,能在当年毫不留情地将汤九爷逐出家门的人,又怎么会是一个真正无害无能的人。 进殿后,梁玉琢的神色渐渐恢复了镇定。看着殿中的永泰帝,以及和永泰帝在一块,如同叔侄一般说着话的钟赣,她终于舒了口气。 不用怕。 梁玉琢低声安慰自己。有天子的庇护,有她钟爱的那个男人在,只要她小心谨慎一些,绝不会出任何事。 永泰帝并没有对梁玉琢说太多的话,只是简单的交代了几句,便命人送她们母子三人去见了后宫之中,位份仅次于闻皇后的德妃。 “德妃娘娘与陛下是少年夫妻,早年是老臣子心目中皇后的不二人选。后来闻皇后嫁给尚且还是皇子的陛下,因得先帝和太后喜爱,被立为太子妃。早年也是贤内助一般的角色,只这些年,闻皇后却没少在陛下面前为广文侯府说话做事。” 梁玉琢要去见德妃,钟赣自然陪同左右。 他是永泰帝的左膀右臂,对于宫里的事自然一清二楚。当年如果没有闻皇后,德妃就会毫无意外地成为皇后。尽管如此,德妃时至今日,依旧在后宫之中有着极高的威望。闻皇后怀上龙嗣的时候,后宫一干事宜就都是有德妃掌管。 和始终牢记自己是闻家人,要为闻家为广文侯府诸人谋前程富贵的闻皇后比起来,德妃的母家就显得简单而低调。也正因此如此,永泰帝明面上虽还不曾和闻皇后疏远,但更愿意信任的人,却始终只有少年时便在一起的德妃。 等到了德妃的宫殿,梁玉琢果真见着了钟赣话语中那位温柔平和的德妃。大概是早得了永泰帝的叮嘱,德妃已命人收拾出了殿后的园子。梁玉琢她们母子三人就暂时在这里落脚。 德妃膝下无子,见了二郎尤其喜欢,便同梁秦氏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将原先见着贵人还战战兢兢的梁秦氏说得终于放松下来。梁玉琢在边上陪着坐了一会儿,德妃挥了挥手笑道:“去园子里转转,看看还缺些什么。” 钟赣陪着梁玉琢在园子里转了一圈,见德妃已将一切安排妥当,伸出手臂,牵住了她的手:“没有我的人,不管是宫里还是宫外,都当心一些。这几天,最好是待在园子里,不要出去了。” 她猜得到永泰帝这是终于要动广文侯和定国侯两府了。 “虽然这事没有涉及到几位皇子,但与之牵连的大多是几位皇妃的母家,皇子们现在不知情不代表之后会依旧不知情。陛下必须要趁皇子们还未牵涉在内时,先下手为强。” 他握紧了梁玉琢的手:“除了德妃身边的人和韩公公,在这宫里,谁来‘奉旨’传召你,都不要理睬。” 是夜,蹲守在梁府的锦衣卫抓住了几个夜袭的刺客。 梁玉琢一家进宫前双手空空,像是得了寻常的召见。黄昏时分,也有马车从宫门口离开回到梁府,更是从中下来一家三口模样的女子。一切看起来就好像她们母子三人已然回府的样子。 除了留在府中的鸦青和几个锦衣卫,无人知晓她们留在了宫里。 因而,夜里,当刺客潜入梁府,试图杀死深眠的梁家母子三人时,落下的刀剑被锋利的绣春刀格挡开。 而后,在梁府柴房外,发现了一路延伸到卧房的油污。只要夜里一把火点上,就能从柴房处一路火烧到睡着人的卧房。 躲过一劫,让梁玉琢送了一大口气。哪想,不过一夜的功夫,她就从德妃处听说了朝堂上的事—— 赤奴铁骑消无声息地攻入大雍,如今已经到达大雍边关枢纽黑谷。黑谷当地的军备不足,士兵拼死抵御,已经岌岌可危。而附近能调动的人力虽够,粮草却已然跟不上。 永泰帝当庭命兵部调兵支援黑谷,又命户部就近调配粮草补给。不想兵部虽然能动,户部却跪地哭穷,大声嚎啕户部没钱没粮。 “真的……没粮?” 梁玉琢和德妃对视了一眼。她对户部的情况并不了解,但是作为掌管钱粮的部门,竟然连军队的供给都给不出,实在是太过蹊跷。 联想这几年大雍风调雨顺,要说土地减产因而粮食不够,那是绝对不能达成的理由。 “如今的户部尚书,早年和闻家走得较近。”德妃话不多说,只点了几句关键的,“粮食也的确可能不够了。毕竟赤奴开战也需要随军粮草,而赤奴田地少。” 有时候话不需多,德妃的这几句话已然足够梁玉琢想清楚里头的玄机,当下皱了皱眉头。 等到前面退朝后,钟赣来找,梁玉琢果然从他的口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他们怎么敢……”梁玉琢瞪大了眼睛。 户部尚书和广文侯的关系好得能穿一条裤子,就连通敌这样的事情,竟也都是合作得十分融洽。 “泼天富贵面前,有什么是不能做的。”钟赣道,“太子虽然还未遭到陛下厌弃,但因之前太子妃母家的事,势必会影响朝中大臣们对其的看法。广文侯不敢把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自然会选择和别人合作。两边的好处,他一个都不想松手放开。” 梁玉琢抿着唇。 “黑谷周边真的调不出一点粮食了?”她想了想,问道。 “军报说,目前靠百姓贡献的粮食苦撑。要是再晚点,怕是不光黑谷失陷,之后的其他几座城也会在补给不足的情况下,接连战败。” 粮草。 梁玉琢闭眼。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捐出今年的所有收成,能让他们抵御多久?” 钟赣不语。 梁玉琢睁开眼,咬了咬牙:“今年的收成很好,除了下川村的那些地,还有我在周边买的几块地统共算起来,也有几千斤的粮食。我知道也许杯水车薪,但是能撑多久就撑多久。兴许撑一撑,就能找着其他粮食渡过难关。” 第七十四章 山雨欲来,永泰帝要怎么对付广文侯到这时候已经不值得梁玉琢再去关注了。在得知黑谷缺粮草,户部却在一边哭穷的事后,她直接将手头所有能调动的自己的粮草全都捐献了出来。 她眼下住在宫中,进出不便,所有的事情便交托给了宫外的汤九爷。德妃感念她的好,将捐粮一事禀告给了永泰帝。永泰帝大手一挥,直接派了几个心腹帮着汤九爷去下川村转粮食。 令人觉得意外的是,在得知朝廷缺粮的消息后,下川村的里正带头动员周边几个村子,一齐为黑谷捐了百万斤粮草。要知道,对于农户来说,如果风调雨顺,一年的产量扣除所要缴纳的沿纳,至多不过是能保证一家人一两年的温饱。这一下子就捐出了百万斤的粮食,想必是让那几个村子几乎腾空了每家每户的存粮。 永泰帝感激万分,转头命手边人将此事记下,准备待将赤奴赶出大雍国境后,便对下川村及周边村子的百姓进行封赏。 粮草一事因有了梁玉琢和汤九爷等人的周旋,很快就得到了解决。永泰帝心知底下恐怕还有生着二心的人,于早朝时,当着众臣的面直接询问有谁愿意护送粮草前往黑谷应援。 文臣们不语,武将则各个请命。可永泰帝不可能将这些身负要职的武将全都派往黑谷,视线在朝臣之中逡巡,最后落在了闻夷的身上。 永泰帝敛了脸上的笑:“闻卿,朕命你护送这些粮草去往黑谷,可是愿意?” 闻夷愣怔,朝臣们似乎对于永泰帝这突然的指名有些意外。可愣怔过后,闻夷却还是上前一步应下了这门差事。 他比旁人要想的通透。广文侯府如今的境况,外人兴许不知,可闻夷却是清楚的。他阻止不了家人的野心,但若能以己之力为侯府留下一线生机,他仍然是愿意试一试的。 然,闻夷不知,在他领旨带着粮草队伍出京的当天,广文侯命人偷偷将家中子嗣女眷送上马车,想要偷溜出京,投奔赤奴。 只是,马车不过才行至城门,却忽然遭到了阻拦。一干家眷被径直扭送关押。 而此时,皇宫内,永泰帝看着下面跪着的广文侯及定国侯,忽然笑了。 他对广文侯府并无任何感情,就如他对闻皇后一般,只有敬重并无夫妻之情。他对皇后这些年多有忍让,却也是从不肯让她爬到头上。德妃早年也曾怀有骨肉,却因广文侯府的那些下作手段流了孩子,至此再不能生育。 他便是从那时起,疏远了皇后,只在明面上还给她一国之母的尊严。可兴许就是因为他的疏远,让闻皇后更加明白,与其和其他女人争一国之君,不如为母家谋似锦的前程。 说到底,是他之过错,养大了广文侯府的野心。所以,就在得到消息,证实广文侯的确和赤奴有联系,并与之有着谋反的动作后。他给闻皇后赐了酒水和白绫。 但,被禁卫军如同铁桶般围拢的皇后宫中已经整整三日,没有传出任何消息。 永泰帝看着跪在底下的广文侯和定国侯,又看了看脸色难看站在一侧战战兢兢的定国侯,忽然觉得,这做人臣子的果然还是要听话才好。 主意大的人,难抓。 “国舅啊,”永泰帝开口,见广文侯眉宇间已不见了往日的唯唯诺诺,反倒透着的傲气,不由笑得更深了些,“这些年,你做了多少犯欺君之罪的事?朕都快数不清了,你能仔细说说嘛?” 永泰帝问着广文侯,视线扫过跪在广文侯身后的闻愉。这个当年出口成章,文思泉涌,惊艳朝堂的探花郎,早在被人顶替后,就成了个碌碌无为之人,如今更是跪在底下不住发抖,仿佛只要他怒斥一声,就能把这人当场吓得失禁。 广文侯却笑了笑:“陛下说的是什么?” 没有人一开始就有野心。广文侯也是。闻皇后入皇家前,闻家没人想到有一天会得这泼天的富贵,但人嫁给了太子,成了太子妃,日后就是皇后,闻家自然就得了不一样的待遇。广文侯的野心也是在这样的待遇下,被渐渐熏染出来的。 他做了那么多的事,从蝇头小利起,一点一点壮大了胆子,到后面甚至还和赤奴有了往来。说到底,跟赤奴的来往,不过也只是想得到些好处,故而把一些在他看来无足轻重的消息卖做人情给了赤奴。不光是赤奴,他同样还和其他几个小国有这方面的往来。 只是这一回,却是栽了。 永泰帝心里清楚,以广文侯这些年的作为,是怎么也不会在这里承认自己犯的事。他也并不打算给广文侯辩解的机会,只点了点头道:“这欺君的事做得多了,你也记不住了。” 殿外这时候传来了宫人的通报声:“启禀皇上,废后选了白绫,已在寝宫自缢。” 声音落下的时候,广文侯的神情明显一震,跪在身后的闻愉更是直接失禁。 “陛下,皇后是一国之母,怎能说废就废……”定国侯似乎这时候捡回了一点神智,颤抖着开了口。 “朕既是处置了你们,又怎么会将她留下。难不成还想等百年之后,让她与朕合葬皇陵?”永泰帝唉了一声,“要不是当年先帝和太后喜欢,朕怎么会立她为后,又怎么会扶持你们闻家,让你们生出了现在的野心。” 定国侯已经吓得不敢再说话,浑身瑟瑟发抖。而广文侯诸人如今面无表情,已经彻底没了靠山。 “开国侯,帮着朕给这帮人念念。”永泰帝叹了口气,接过韩非呈上的热茶,摇头,“朕要杀人,总是得让人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必须死才行。” 开国侯钟轶冷不丁被叫到,打了个颤,见钟赣不动声色地将手上的东西送到面前,他又忍不住去看了看这个被自己冷落却得了天子青眼的长子。 钟赣送来的,是已经整理好的广文侯及开国侯联手欺君,并里通外敌的证据。钟轶的手在发抖,咬咬牙,将上头写的每一行字,一字一句地念了出来。 那被摊开在阳光下的证据,每出一个字,都叫人浑身战栗。定国侯的脸一分又一分地变白,广文侯的脊柱也一寸一寸的弯下。到最后,他俩以及他俩身后,为着他们做了这么多年事的人,已经彻彻底底如烂泥般瘫在了地上。 “砍了吧。”永泰帝闭上眼,“也让外头跪着的那些人看看,犯了事的人究竟是个怎样的下场。” 他说完话,不再去看底下,自有人挥刀斩首。 定国侯的惊呼还来不及从喉间发出,就已经直接落下。喷溅开的血落在了钟轶的身上,看着手中握刀的长子,他有些无力地往后退了几步。 钟赣却面无表情,身侧的小太监上前双手接刀带去一旁擦拭。 “广文侯及定国侯暗度陈仓,屡犯欺君之罪,现如今伙同赤奴,伤我大雍黎民百姓,陛下震怒。今广文侯欲伤陛下,已被立斩。” 一起躲在角落的史官这时候终于弓着身子应了一句。振笔疾书之下,曾经风光一时的广文侯府必然再不会有过去的光景,史书之上,对其人的评价,再也不会逃离“谋反”二字。 “都散了吧。”永泰帝睁开眼,似乎有些不忍被血染红的两颗人头,无奈地摆了摆手,“把这两颗头丢给外头那些人看看。” 要说永泰帝带着钟赣等人解决广文侯的时候,德妃这边正在看二郎练字。梁秦氏在一旁给二郎赶制里衣,时不时抬头看一眼红着脸虚心向德妃求教的儿子,一回头,德妃身边的宫女就从屋外走了进来。 “梁姑娘呢?”德妃问。 “姑娘在外头呢。想来是在等钟大人。” 论理,像钟赣这样的身份,并不适合时常进出后宫。然而永泰帝考虑到梁玉琢的关系,允许他不时可凭令牌到德妃宫中探望未婚妻。 梁玉琢在得知永泰帝召见群臣后,就在宫门口站着了。这一站,就是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当中,前头的消息没有一丝一毫传到后宫,而闻皇后自缢的虽传遍了后宫,却因为闻皇后如今身份尴尬,后宫的嫔妃们谁也不敢前去看上一眼,就连身边的太监宫女也不敢往那边派上一派。 谁都知道,广文侯要倒了,闻家要倒了。与其同时要一起倒下的,怕是除了定国侯府,还有朝中不少大臣。 有小太监得了消息,匆匆跑到宫门口,见着梁玉琢,忙躬身行了个礼:“梁姑娘,小的是在陛下身前伺候的小春子,韩公公特地吩咐了,让小的过来给德妃娘娘和梁姑娘传个消息。” 刚巧从旁经过的宫女,忙在前头引路,将小太监领到了德妃身前。梁玉琢扭头看了眼宫门外空荡荡的甬道,转身跟上。 那小太监规规矩矩地给德妃见礼:“娘娘,陛下已经处置了广文侯和定国侯,梁姑娘这边已经没了问题。”他将殿中发生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说到钟赣挥刀砍下两位侯爷的首级时,梁秦氏小声惊呼了下,被二郎赶紧抱住手安抚。德妃也拍了拍心口,有些心惊。 唯独梁玉琢,袖口之下紧握的拳头,却在这个时候渐渐松开。紧绷的神经也在这时候松弛了下来。 她缓缓松了口气,从房中慢慢退下。 宫女在附近走动,见她出来,纷纷行礼。长长的裙摆勾过路边一丛花草,梁玉琢弯腰去解,再直起身时,却撞见了一双温柔的眼睛。 那人似乎特地洗了个澡,发梢挂着水,身上还带着淡淡的皂角气味,彻彻底底洗去了那一身本该有的血腥味。 “事情都解决了。”他道,伸手抚弄过她的脸颊,“我想娶你了。” 梁玉琢愣了一下,迎着那温柔的目光,终是笑着点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