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宫二三事》 第1章 穿越到东汉 谁说穿越是个好东西的,给我出来,我保证不打死你。 对于那些穿成公主皇后的也许是不错,可穿成孤女了怎么破?分明昨天晚上的事情我还记得清楚,因为夏天多蚊,特地在逗比室友们买的那幅所谓“喂蚊帝”画像前参拜了一番,才在被窝里熬夜大战毕业论文,没想到打着打着字就睡着了......谁能告诉我现在是怎么回事啊? 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十几岁的孩子,全身脏兮兮地靠坐在一个大破屋子的烂柱子旁已经够悲催了,旁敲侧击地问问旁边衣衫褴褛的老人得知如今是大汉,我身处的地方竟然是“大汉贫民养病机构”病坊这也算了,最关键的是竟然没有人知道“我”是谁。也就是说,虽然是魂穿,可我在这儿却是一个不知道身份的人。有人说看见一个三十来岁的妇女带着病得奄奄一息的“我”来此,又拿走了“我”身上的钱袋,“我”拼尽全力拉着那妇人的衣服,却被那妇人奋力踹了一脚。那妇人还算有些良性,丢下一些胡饼类的干粮的,才将“我”丢在这儿走了。这个消息的信息量小到可以忽略不计,那妇人是谁?“我”娘,亲戚亦或是拐带“我”的人贩子? 人海茫茫的,又要上哪里去找那个我根本不认识的妇女? 即便从旁人口中得知如今是建安元年,这里是天子脚下许县,又有什么用处?你不能指望一个没身份的穿越女去干出什么小说中的大事业来吧?“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应该是东汉末年来着。就算大学学的专业是汉语言文学,选修课选了隶书书法,但是对于身在病坊,又不知自己是何人的我来说,这种技能基本没什么用处。 对于这种时代的历史,一般男孩子大概更熟悉些,各类游戏玩着玩着也就熟悉了嘛!作为一个穿越之前只看“言情宫斗小说”的女孩根本就不可能准确的知道东汉末年哪一年发生了什么,然后去“未卜先知”做神女。高考的时候,倒是被迫背了一些大事记和人物简介,平时看过一些三国的八卦传奇,可是这些足够让我在这里活下去吗? 说到底还是有些心酸,凭啥人家小说里一穿就是金碧辉煌的皇宫,一穿就是太平盛世皇后公主,一穿就是众人追逐,我就偏要穿到这病坊来? 宁为太平犬,莫作乱离人啊,更何况是个没身份的乱离人。 照理说是魂穿,那就说明在汉代肯定有户籍,有这么一个人。可这里又没人认识我,我脑中已脑补了一个故事:也许这女孩是被人从外地带来许都,或是走亲访友或是逃难,谁知竟生了重病,带女孩来此的人便趁机拿走了女孩身上的财物,让她在此悲凉的死去。 听别人说虽然这里朝廷有时会派下一些医官来视察;虽然也有一些富户为了显示自己的善良会时不时地来接济一番,但却抵不住每天都有病死之人被拖出去扔掉,这个年代的人命如草芥一般。我拖着现在这副十几岁的大病初愈的身体,什么事都做不了,又不可能那么快融入角色,拉下脸去外面乞讨。所以,接下来的日子我该怎么活下去?等到我仅剩的一点粮食吃完之后,只能和大家一起每天等着所谓朝廷的救济吗? 可现在这个时候,这个朝代,连皇帝自己都是个傀儡,又有谁来保证百姓的生活呢? 也许过不了几天我就能穿回去了,也许我再次睁开眼睛会发现其实自己是在做梦,也有可能马上就会有人发现其实“我”是流落民间的公主,又或者说是什么刘备的侄女,孙策的妹妹,曹操的女儿之类的,然后过着不愁吃穿荣华富贵万人追逐梦寐以求的玛丽苏生活...... 打住,我抬头看了了四周,残破不堪的柱子摇摇欲坠,病坊里充斥着此起彼伏的咳嗽声,满屋皆是腐朽的味道。 “阿母,我饿了!”靠在不远处另一个破柱子旁的一个粉雕玉琢似的小女孩努力地往她母亲身边靠。 那年轻妇人将她女儿往身边搂了搂,微闭双眼虚弱地轻轻的拍着小女孩,“阿练,你再忍一晚上,等娘病好了,我们就离开这里了。” 不禁有些心酸,想起了爸爸阿姨和弟弟,小时候弟弟生病的时候阿姨也是这么护着他的。我也已经快有一个学期没有回家了......那么在现代的我究竟是死了还是也被换了芯?我还有没有可能回去? 我站起来走到小女孩那边的柱子,犹豫了一下,终于将自己仅剩的一块胡饼撕了一半,递给她。 “多谢阿姊!”那小女孩看了一眼她的母亲,怯怯的伸手接过那一小块胡饼,又拿到她母亲跟前,“阿母,你吃!” “阿母不饿,还是阿练自己吃吧。”见那妇人摇头拒绝,那个叫阿练的小女孩才低头吃起胡饼。 见那小女孩这般乖巧,我不由得多问了几句,“听说你们要离开此处了,可是有什么去处?” “拙夫前些日子亡故,我与阿练孤儿寡母被家中伯叔赶了出来。如今正是想去庐江投靠远亲,不料,不料这半路上遭遇盗贼,又得了风寒,只能流落在此,只是苦了我的孩儿。”那妇人咳了几声,断断续续地说。 我听了这话,心里也明白了几分,可能是家中宅斗涉及家产,夫君一死,母女便被夫家赶了出来。 “阿姊你呢?你都不记得自己是谁了,又有什么去处呢?”那个被叫作阿练的小女孩一边吃着胡饼,一边睁着大眼睛好奇地望着我。 我无奈苦笑,我哪里是不记得自己是谁,而是压根就不知道“自己”是谁。 阿练之母打量我一眼,“你身上的衣服虽然有些旧了,却是上好的丝锦。或许是被人牙子拐了,不如叫上这里几个知道那妇人相貌的人,去县署报案试试!” 这或许是个好主意,我感激性的向四周的老弱们大声询问,“各位父老乡亲,你们可有谁记得那个妇人样貌?可否帮个忙?” 寂静的病坊依旧是原般的模样,大多数的人都像是没听到我说话一样。只有原本在睡觉的老人翻了个身,愤怒的喃喃我的声音搅了他们的好梦。 其实,我可以理解,在这里的人大多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又有谁有空去注意别人的事情呢。 “没关系的,等我同阿母在庐江安顿下来了,你就去庐江寻我。”阿练拉着我的衣袖宽慰着,“阿姊没有亲人,阿练就做阿姊的亲人。” “好!”虽然心里明白只是小孩子随口一说,我还是不由得心里一暖,“庐江离此地想是也有些路程,你们准备如何前去?” “我阿翁生前广交好友,在许都也有好些至交,以前我们家也曾接济过他们,如今我和阿母落难了,准备去问他们借些盘缠想不是难事。”阿练想得很简单。 “唉!”阿练之母叹了一口气,“只怕是人走茶凉,未必容易。” “车到山前必有路!想来这世上还是好人多的!”虽然我也和她一个想法,觉得找她亡夫故友接济未必会容易,但还是宽慰着她们。 建安元年,我在病坊的第二个晚上,因为认识了阿练母女二人,而变得有些温暖。 次日清晨,也许是阿练的母亲觉得病好些了,一早便和阿练说自己要出去寻找故友,嘱咐阿练千万不要离开病坊。 我和阿练两人去病坊后院的井边打水洗漱。对于这么原始的用水方式,我还不是特别熟悉,难免有些手忙脚乱。 “阿姊,你一定是大户人家的女郎,从不曾做过这些事情!”也许是看我打个水还弄得满地都是,阿练在一旁不断感慨。 这和大户不大户的没关系,是因为除了在古装剧中看到过,我根本就没机会接触这玩意儿。所以各类小说中的穿越女们究竟是怎么做到对古代事物一下子适应,并且无所不会的?看着水桶中倒影,我不得不真正接受自己成为穿越大军的一员并且变小了的事实,是不是还应该庆幸好歹这姑娘五官端正,长相清秀,四肢健全,没有缺胳膊断腿什么的呀?唉,也就只剩自我安慰了,我瞧了半日也不清楚自己现在这个披着一半,下面发梢地方绾起一点的这个发型叫什么,不过看着倒是挺方便简约大方就是了。既来之,则安之,既然不知道能不能回去,就好好地一步步尝试着活下去吧。 好不容易搞定了自己和阿练的洗漱,才算松了口气,又回到屋里柱子旁一边和阿练说话,一边把仅剩的胡饼分着吃了。吃完了这些之后,我就和这里等死的病人一样,成了一无所有的人了。不知道汉代有没有什么适合女子做的工作,比如纺织,刺绣什么的。可是不知道自己是谁,不清楚户籍,会不会被当作黑户……听说汉朝的户籍制度已经挺完善了。 太阳从刚刚升起到如今正悬空中也不知过了多少时辰,阿练的母亲还没有回病坊。阿练开始有些着急了,“阿母怎么还没有回来,她会不会不要我了?” 我觉得她可能是寻访故友接济受挫,还在四处求人。只是这话又怎么能这么同阿练说,人情世故的事,小孩子能晚一点懂还是晚一点懂得好。 “这世上哪里会有不要孩子的母亲?你阿母应该很快便回来了!”我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些话宽慰她。 也许是接近中午,大家都没有吃上饭,而显得有些烦躁。坐在我们身旁不远处的一位老者忽然拍腿大喊了一句,引得众人注意,“大汉就要亡了,先有董贼,现有曹贼。竟放得我们在此,由着我们饿死在这儿!” 董贼董卓。曹贼曹操!这个我知道。没想到这时候已经有这种称呼了!我不由得八卦地向那老者的方向多观望几眼。 老人身边的年轻人急忙拉着老者,“阿翁,你莫要胡言,若是让人听见了,不得了!司空仁心厚谊,如周公辅政般辅助幼主,哪里是董贼之流?” 也不知道这年轻人是真心觉得曹操像周公,还是怕被人“查水表”才故意如此。那老人大概也自知失言,闭嘴不语了。 第2章 任家为养女 “典农中郎将来了,我们有饭吃了。”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句。屋里散落在各地坐着的“老弱病残”们顿时蜂拥着向门外跑去。 听到“有饭吃”三个字,我和阿练相视一笑,仿佛瞬间有了力气一般站起来拉着刚才怨天尤人的老者的衣袖,“典农中郎将是谁?” “这你都不知道,典农中郎将是武平侯曹司空从妹的夫婿,专管屯田收粮一事,他来了,我们不就有饭吃了吗?”老人匆忙甩开我的手,涌进人群向门外移动。 刚才不还是曹贼吗?一会儿工夫就变曹司空了。 果然百姓们都是单纯的,对他们来说,只要能吃得饱,不管是谁主理朝政,掌控天下大局,无所谓。这江山姓刘还是姓曹于百姓而言又有什么关系呢?犹疑了一会儿,我便拉着阿练一起随着人群的方向跑去。 几十个人都拥堵在门口,以我现在的身高即使再踮起脚也只能瞧见半个铁盔,只听那铁盔下的男子这样说道:“众位父老乡亲,非是任某不愿意接济,只是如今干旱四起,这些口粮乃是军饷,实在不好挪动。” 一时间,众人竟忙不迭地跪下,求那姓任的典农中郎将救他们性命。那典农中郎将让手下扶起他们,自己也帮忙相扶,可是大家哪里肯起来? 我本还是站着,也许是阿练觉得大家都跪了,就我们站着不大好,她怯怯地扯了扯我的袖子,拉着我一起跪了下来。 “中郎将,救吾等性命!”声音此起彼伏,众人哀求的向前膝行。反正跪都跪了,那我只能也学着古装剧中的叫法喊上几声:“大人!” “你唤我什么?”忽然略带沙哑的男声从上方传来,“大人?” 四周的声音慢慢轻了,仿佛时间就此凝固了一样,众人竟齐刷刷地回头看我。有问题吗,难道我声音太响了? “阿姊,你怎么能叫中郎将‘大人’呢?”阿练也惊骇的望着我。 “起来回话,你可知道‘大人'是何意?”听那中郎将声音似乎是觉得好笑。 我懵懵懂懂地站了起来,这才真正瞧见那姓任的中郎将的样子,他三十来岁的模样,算不上特别的魁梧,倒像是个儒将。 被这瞬变的情况一惊,我才惊觉自己这是被古装剧和穿越小说坑糊涂了。明明穿越之前正在写的毕业论文探究的就是古代人物间的称呼,现在竟然忘了‘大人’一词在汉代指得是父母。也就是说在众人眼中我当街喊了这陌生的中郎将一声“爹”。 相信我,此时这里若是有个地洞,我绝对会毫不犹豫地往下钻的,努力克制着不让自己的腿显得太抖,脑回路已不知转了多少次,该怎么圆回来呢,终于被我想到了说法,壮着胆子抬头看向那典农中郎将:“自然知道,《礼记.大学》有云‘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小女子听闻中郎将爱民如子,是以唤您一声‘大人',望中郎将能如民之父母那般体谅此地贫苦,爱惜百姓,救吾等性命。”幸亏当年高考的时候也算背过一些课外名句,此时正好能派上用场。 中郎将一惊,又命众位百姓先行起来:“各位,这些粮食原是军饷,这军队便是为了保护大家而存在,若是军里没了粮食,这天下不安,大家也将无处安身。毛之不存,皮将焉附?因此这些粮食实是不能够给你们,但请诸位放心,任某与内子明日带家中粮食前来,绝不让诸位饿着。” “多谢中郎将!”众人又拜谢不已。 “你这小女郎似是读过书的样子,怎会沦落至此?”典农中郎将又转向我,问了一句。 我低头,实在是不知该如何说。还好他似乎只是随口一问,并不深究,便急带着人和粮食离开,想是军中确有要事。 “伯达!伯达!”在众人一片感谢声中,这个例外声音显得鹤立鸡群,我循声望去,竟然是阿练的母亲在人群中喊了一声。 阿练急忙奔去扑在她母亲怀中,“阿母!” 那姓任的典农中郎将停下前行的脚步,回头在人群中寻找着什么,终于落在了阿练之母的身上“你是……步家少君?” 阿练的母亲拉着阿练的手走到那中郎将面前,微微低头,“正是!” “步兄的事,我听说了……只是阿嫂何以沦落至此?”典农中郎将惊骇的打量阿练母女。 “此事说来话长!”她摇头。 中朗将抬头看了看悬挂正中的太阳,又瞧了瞧身后的士兵,“任某尚有要务在身,阿嫂是否就住在此处?待任某办完要事,再与阿嫂详谈!” 阿练之母点头答应,目送那中郎将而去。 看来这中郎将和她们早是旧识,他又看起来人还不错的样子,想来阿练母女定能成功离开这里了。一方面我挺为她们庆幸,另一方面又为自己在这里的处境担忧。 我们一行众人又回到病坊之中,我半掩了忧愁,笑摸着阿练的脸,“原来阿练姓步啊!” 阿练嘻嘻笑道:“嗯,阿姊记住了,我叫步练师!” “好,步练师!记住了!”我笑着点头,这是我在这里认识的第一个朋友,我自然会记住。 练师,练师,女孩叫这个名字算得上独特霸气了。又见练师转向她母亲问道,“阿母,你找到阿翁的故友了吗?” “找到了!”练师的母亲脸上挂着勉强的笑容,又解下肩上的小包裹摊放在地上,“他们还给了我们好些吃的!至少我们今天的温饱解决了。” 看着这些零零碎碎的芋头面饼之类的干粮食物,再看她笑得一脸勉强心酸,我大概能猜想到她这次怕是不顺利,她那些所谓的亡夫旧友们只是拿一些吃的便将她打发了。 大概练师年龄小,还不是太懂得察言观色,她很开心的从中拿了两个饼,一个塞了给我,一个自己啃了起来,又问她母亲,“阿母,那个典农中郎将,你认识吗?” “那是你阿翁的旧友任峻啊,任家叔父,你不记得了吗?” “原来是任家叔父啊,我想起来了!”练师拍手笑着。 任峻,我仔细过了一下自己脑中熟悉的三国人名,确定没听说过。其实三国的人我知道的本就不多。 幸好那位任峻倒是说话算话,第二日接近中午的时候,他果真和一个衣着光鲜,和蔼和善的妇人一起前来派粮。据那老者所说,那任峻是曹操从妹的夫婿,想那妇人便是曹操的从妹曹氏了。 病坊中的人虽然大都饿的前胸贴后背,但还算是井然有序地排着队去兵士那里领取食物,我和练师也在此队伍之中,而任峻和曹氏则去练师母亲那边坐地同她说话。我在排队领食物的时候悄悄注意了一下,谈的很融洽的样子,看来练师母女去庐江的事情算是有着落了。 我同练师带着干粮回到柱子旁,任峻之妻曹氏是个稳重大方的年轻妇人,算不上十分漂亮,但举手投足间就是让人感觉温和舒服。那曹氏上下打量了我好一会儿,“你就是那个当街唤我夫君“大人”,又说“民之父母”的女郎? 我有些不大好意思点点头,要是最开始就反应过来“大人”在这里的意思,打死我也不会干这么蠢的事。虽然最后好歹是圆回来了吧,可难免后怕:当街喊陌生人爹,会不会被当作疯子啊? “若是我女儿还活着,也似你这么大!”曹氏也不嫌我衣服头发肮脏,拿出手绢替我擦了擦脸,“是个清秀的孩子,你的事,步家少君都同我说了,我看你身上所穿乃是丝锦,绝非普通人家,想来是遇到人牙子亦或是家中仆妇背弃幼主。只管放心,我已经让人去询问将你丢在这里的那个妇人的长相了。” 我环顾了下四周,果然有兵士拿着绢纸和毛笔去四周正吃着东西的老人那里询问……老人们似乎也乐意回答。 原来他们并不是不知道……只是我没有那个能力让他们说而已。 我心里明白,只要官家插一脚,这事就有点希望,没准“我”在这里其实并没有那么惨,真的就是大户人家的呢?我将手中的食物放在地上,退后两步,用汉礼郑重地向曹氏道谢,“多谢少君!” “你看此地皆是老弱病重之人,并非久留之地,不如你暂且跟我家去,再慢慢替你寻人如何?”曹氏又道。 练师的母亲也站起来,苍白的脸上多了几分笑意:“我同阿练就要离开此地了,任家夫妇向来乐善好施,是一等一的善人。在未找到你的亲人之前,去他们家中居住也好。” “如此便恭敬不如从命了!”虽然我也觉得并不相熟,去她家中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低头拧着自己的襦裙,点头答应了。毕竟如她所言,呆在这里确实不是很方便。人嘛,有时候还是需要厚些脸皮的。 真希望能如她所言,快点找到那个将“我”丢到病坊的女人,顺藤摸瓜,找到这里的身世,不管怎样,至少先有个“户籍”吧! 那曹氏又带我和阿练母女一同去布坊买了新衣裳换上,我总觉得心里过意不去,觉得欠了人家,心里想着希望快点找到这里的“家人”,日后有机会一定要报答任氏夫妻。 练师母女当天下午便在渡头上了去庐江的船,看着她们从包袱中拿出一块绢布模样的东西给船夫看,我第一次明白,原来在古代“跨省乘船”是需要身份证明的......那“身穿”的穿越女们究竟是怎么活下去的,所以我还真的非搞清楚“自己”在这里是谁不可,不然即便是身上有钱财,也寸步难行。 我和任峻曹氏一同在江边目送着她们离开。 “记住了,我叫步练师!”阿练在船上还不停地挥着手。 在这种交通并不十分便利,寻人也不方便的时代,也许天下之大,我们再无机会再见了。步练师,我会永远记得我在这里第一个朋友的名字。 任峻,字伯达,是曹操的得力手下,与那曹氏是一对恩爱夫妻,他们本有一个长女,长到八,九岁的时候溺水死了,若是如今活着该是一十三岁,夫妻二人愧念不已,甚至恃着身份不让官府为女儿销户。 现如今他们只两个男孩,大的叫任先,小的叫任览。就是两个普通调皮男孩的模样,从身高上来看,他们应该都比我现在这具身体小一点。 我从没想到到了曹氏家中一住,竟跟住下了一样,茫茫人海中找人无异于大海捞针,即便有了官家的介入,即便绢画上有众人描述中的那妇人的长相,还是不曾找到那个将“我”丢弃在病坊的妇人。我心里越发不安,只能在她家中做些杂役,同婢女们一起洗衣做饭端茶送水什么的来显得自己并非多余。 也许是看在离开去庐江阿练母女的面子上,也可能怕我留在这里尴尬,又或者是几个月相处,我的小心翼翼他们看在眼里。 任峻夫妇又主动提出正式认我为义女,就用那个不曾销户的女郎的名字,叫我任元。我在这里人生地不熟又举目无亲,自然只能拜谢不已,改唤起他们阿翁阿母来。至此,我在汉朝竟也算有了个像样的“家”了 自从叫任元以后,我更加小心翼翼地生活。曹氏总说我当天叫任峻那句“大人”果真不是白叫的,还真成了他们家的女儿。 第3章 来莺儿之死 后来我才知道,我所在的“任家”,其实并不是任峻的府邸,而只是曹司空府的一个院子。曹操与这个从妹颇为亲近,任峻又是曹操的心腹,曹操不愿他们远离,特意在司空府单独辟了个院子出来给他们一家居住,又拨给了一应婢女仆从,一切开支,皆用不着他们。而司空府大到离谱,除了曹操进出打仗,也不大开正门,所以我一开始并不知道。 从病坊到曹操的家,这跨度让我有点吃不消,但也算能接受,毕竟不是从曹操的家到病坊这种富贫差距而是从病坊到曹操的家这种贫富差距。人嘛,都是这样的! 即便住到了司空府,我还见过曹操这个乱世大奸,呃,枭雄的模样,这种感觉就像是被人扔到了非洲大草原却没见过老虎一样,既庆幸,又带些遗憾。毕竟有些人还是活在“想象”中的好。 闲暇时候,我便帮着曹氏和曹操嫡妻丁氏夫人一起用纺车纺纱,丁夫人是曹操发妻,从她眼角旁的淡淡鱼尾印记中看出她已不再年轻,丁夫人无子,以曹操早逝的姬妾刘氏之子曹昂为嗣,曹昂本是庶长子,养在丁夫人名下,生生地有了个嫡子的名分,曹昂对她也极为孝顺,母子二人竟比亲生的还亲近几分。也许别人家纺纱是为了生计,可对曹家来说不过是妇人闲暇无事的玩乐罢了。 对于我来说,纺车无疑是新鲜玩意儿,但也算学的快,现在已经能够一边摇动纺车,一边听着纺纱的丁夫人和曹氏说话毫无压力了。 “这便是那个在病坊中唤典农中郎将‘大人’,又说爱民即父母的女郎?”看来,这件事很是出名,连曹操的丁夫人都知道了,在大街上随便叫陌生人“爹”果真是件惊世骇俗的事情,我有些汗颜。 “正是这个孩儿,阿元过来,拜见夫人!” 听见曹氏唤我,我急忙诺了一声,又放下手中的活计走到丁氏面前下拜:“拜见夫人!”然后又肃立一边。 丁夫人尚未说话,又听曹氏似是无意地说了一句:“如今从兄已然位极人臣,在陛下后宫之中总该有些自己人才安心,我这女儿十分机警聪明,若是能以良家子的身份入选宫中,也能帮着些忙。” “此事勿要再提,司空是想效仿周公,辅助汉帝,若是也走这种外戚之道,与王莽何异?再者现如今外边还有吕布袁术等人虎视眈眈,如何算得上安定?”丁夫人微微抬手打断了曹氏的讲话。 曹氏只能连连称是,只低头与丁夫人继续纺着纱。 我心里一惊,面上却并无所动,只在一旁暗暗听着,虽然曹氏没和我商量过就存有想送我进后宫的想法,让我觉得有些被支配。但不可否认如果没有她的话,我现在还在病坊里呆着,没准儿已经饿死了也说不定。所以即便她收养我是因为存着觉得我机警,正好送入宫里成为曹操的耳目的心思,我也不能有什么微言的。不过他们家胆子可真够大的,病坊里捡的不知身份的女子也敢有冒名送进宫中的想法。也对,现在这种情势之下,曹操送个乞丐进宫,汉帝都得当神佛一样供着。 幸而丁夫人拒绝了,丁夫人倒是活得明白,将现今的形势看得清楚。知道现时吕布袁术在外割据一方,曹操势力未稳,还不急着往刘协后宫塞人。 寻隙从屋里出来,还是有些后怕,若是他们果真想着将我送去后宫,我大概也只能接受了。毕竟如今我衣食住行全是靠着任家,虽说是认作父母,但终究是一种寄人篱下。这些日子以来,我对寻找“自己”身世,已经不抱多少希望了,只有安心做着任家养女,听从他们吩咐了。 这时一颗小石子应声而落,就在我的脚边,我唬了一跳,捡起石头,环顾四周,皱眉惊问哪里来的熊孩子又猛然想起,这是曹操的家,曹操的家……讪讪地低下了头。 “你打错人了,是我家阿姊,不是何晏。”只见任先从屋后先跑出来在我身边四处张望。 一个十岁左右,眉清目秀的华衣男孩也随即冲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一个弹弓,“可恶,又被那假子逃脱了。”不用说了,这就是那个打石子的熊孩子了 看来无论是在古代还是现在,孩子都是一样的无聊,这种弹弓打人的游戏,很容易伤及无辜的好不好,我没好气的默默翻了个白眼。 “阿姊,你可曾看到何晏?”任先拉住我的衣裳问道。 “首先,”我开口提醒他,“你得告诉我谁是何晏,长什么样子?” “看来是没有看到了!”见那拿着弹弓的熊孩子似是叹了一口气。我不禁觉得好笑,那么小的一个孩子,竟然会叹气? 熊孩子忽然打量似的望着我,“你就是那个当街拦人喊中郎将‘大人’的那个?” 怎么就变成当街拦人了?这传言到底是怎么传的呢,怎么每个人见到我都要来这么一句,连这么大的熊孩子也不例外。 “是又怎么样?”我学着这个年龄阶段女孩该有的反应,叉腰反问道。 “我还以为是如何伶牙俐齿,聪慧过人呢,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嘛!”熊孩子撇嘴道,“我今日将话说到这儿,何晏是我父亲的假子。这里所有人都不敢和他亲近的,你若是知道他在哪儿不告诉我,我就让中郎将把你送回病坊去!” …… 什么跟什么呀!莫名其妙就被一个小孩子威胁了?不能生气,不能生气,现如今寄人篱下,这里还是曹操的家,我反复提醒自己 “好!”我咬牙笑着答应。反正我本来就不知道谁是何晏。 后来任先告诉我,熊孩子便是曹操的二儿子曹丕,我心里顿时又平衡了,这不是个普通的孩子,这是曹操的儿子,被他威胁一点都不丢脸!任先又说何晏是曹操之妾尹氏与前夫所生之子,自小养在曹家,一切用度和曹家公子无异。曹丕和何晏自小便不合,动辄就骂,见面就打。曹家家庭关系还真够复杂的,不过说到底还是小孩子之间的争风吃醋吧,熊孩子觉得何晏与他爹毫无血缘,却能轻而易举地夺走了他的父爱,能对何晏有好脸色吗?曹操能对继子和亲子一视同仁,也绝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最近曹氏让我跟司空府的歌舞伎来莺儿学跳舞。来莺儿的身份很奇怪,说是歌舞伎吧,她又有自己独立的住处,说是曹操的妾室吧,又没有正式的名份。据我八卦猜测,应该就是属于那种“不记名的妾室”吧。来莺儿的相貌在曹操众多女人当中算不上最为上乘,但她舞姿出众,比别人多了几分难言的魅力。 微风吹拂下,来莺儿出尘如仙,两只彩袖凌空飞转,让人叹为观止,可是当她演示完毕,轮到我自己上场的时候,却是动作僵硬,怎么也舞不来她的半分神采。 来莺儿开口便是一针见血,“你没有舞蹈的天赋!” 虽然不想承认,但事实打脸,由于实在“没有天赋”,莺儿要求我从最基本的扎马步开始练起。 每当我扎马步扎得最入神的时候,曹家的熊孩子和任先任览就在一旁不停地扔米粒,丢石子。直到我因马步不稳被责罚他们才哈哈大笑。小孩子的世界,真的很奇怪,看着别人出丑,才会开心。 虽然我不擅长跳舞,可小时候被爸爸逼着上学校里的兴趣班,学过几年琵琶,考到六级又因为家里的一些事情半途而废,但是《高山流水》,《大浪淘沙》这些常规考级曲目还是驾轻就熟的。坐于台阶之上,拿来莺儿的琵琶简单露了一手过后,她惊问我琵琶哪里学的,自然不能说是“小学兴趣班”,我笑了笑说,忘了。 她又说自己教不了我的琵琶,让我自己琢磨吧!这算是夸还是贬,我也没明白。 “《高山流水》得遇倒是知道,第二首又是什么?”曹家熊孩子捣乱捣累了,凑过来问道,“听着有些难受。” 阿炳的《大浪淘沙》你知道就奇怪了,我默默翻白眼,只道:“我也不知道是什么,轻拢慢捻,竟越来越熟悉,声音便莫名出来了。” 这日,夜刚刚暗下来,一轮明月悬挂在空中,月光无声地洒落在地上,使得院子格外空明,我照旧来寻来莺儿练舞,却看见曹丕和任家兄弟趴在紧闭着的门口听着什么,总是你们欺负我,看我也吓吓你们。我轻步走上台阶,立于廊下,往他们肩上挨个儿拍了一拍。 三个人,三双眼睛齐刷刷地回头了我一眼,又一起用手指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这让我更加好奇了,什么事情这么神秘,也趴在门口想要一听究竟。 “毋须多言,护卫王图延误军情,罪大恶极,非斩不可!”一个威严深沉的男子声音从里面传来。 来莺儿的声音比平时多了几分颤抖:“贱妾愿以命抵命,只求司空饶恕王图性命。” 那男子哼了一声,声音竟是多了几分轻蔑,“你号称舞艺天下第一,若是为这废物死了,又有谁来为我跳舞?” “贱妾不过是雕虫小技,只要将府中舞姬略加训练,定有能代替妾的舞姬。”只听里面传来“噗通”一声,大概是跪下的声音。 “既如此,便给你这个机会,一个月之内,只要训练出一批能与你相媲的舞姬。便准你所求,让你替王图而死。” 那个男子的声音刚一落,门外三个孩子就飞快地跑往院子的不同地方暗处躲了起来。喂,你们这些个没义气的,我也急忙快速往屋子的旁边角落一闪,在旁边看得清楚,一个细眼长髯的男子从屋里出来,怒气冲冲地绕过院子,头也不曾回过。 良久,跪在地上的来莺儿终于缓缓地站了起来关上门,我才敢慢慢走出院子。 看来刚刚那个人就是曹操了,来莺儿的确是她的女人,只是不曾正式纳为妾室,没想到她却爱上了一个叫王图的人,如今那个叫王图的身犯死罪,来莺儿想要为那个叫王图的以命抵命。信息量真大! 这个世上竟然有人连曹操都敢ntr,我还是蛮佩服那个王图的。 “今天的事,你们最好当什么都没听见!”不知道什么时候曹丕他们三人也从院子里出来了,曹丕威胁着任先任览他们,他们自然连连称是。 “是想去找来莺儿练舞的,看见她不在院子里,就回来了,发生何事了吗!”我环顾了下四周,一脸茫然,装傻充愣的功力我自认一流。 在之后的一个月里,我几乎没什么机会见到来莺儿,偶尔见到一两次,却发现她的脸上似乎有一种求仁得仁的欣慰与高兴。她想将那个她极为珍爱的琵琶赠与我,我受宠若惊,却不大敢要。 “只管拿着吧。”来莺儿却笑着塞到我怀里,又道“你弹琵琶技巧手法皆很娴熟,只是缺少感情,再好的曲子,再娴熟的指法也没什么意思。” 弹琵琶需要感情吗?我不明白!就跟读书是为了应付考试一样,当初学练琵琶就是为了考级,虽然还半途而废了。 一个月之后,来莺儿就再也不曾出现过,有人说她自尽了,有人信誓旦旦地说看见她的尸体从曹司空的书房里被人抬出去。曹操不提,自然没有人会去关注一个歌姬的死活,倒是曹氏又让我去寻新的舞姬学舞。 说也奇怪,来莺儿不在了,这府里原本舞姿平平的舞姬,竟都学得了几分她的风采。 夜色寂静,只要院前的树上偶尔传来几声知了的叫声,我抱膝坐在来莺儿院子里的台阶上,抬头仿佛依稀能看见当日来莺儿翩翩起舞的模样。 在病坊的时候,我就知道了,在这个时代,人命如同草芥一般廉价......不甘,害怕,却没有办法去改变。一时我也说不上是什么感觉!我和来莺儿,算是师徒情谊,可如今却连为这个生命的逝去哭上一哭都不能。 只能这么想了,也许,能救那个叫王图的,对她来说算是求仁得仁,她是幸福的死去的吧! “我听到父亲和王图的谈话,王图对她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若是她知道,一定会后悔自己的选择。我不明白父亲心里明明也是有些疼惜她的,既不舍得她死,为什么不告诉她真相!”曹丕不知什么时候也坐到了台阶上,声音带着稚嫩,说的话却是一副老成模样。 是在和我说话吗?我环顾了一下周围,好像没有其他人。 听了此言,我难免也为来莺儿一酸,若是如此,若王图于她不过是逢场作戏,那来莺儿果真是白死了! 转念又试图揣摩一下曹操的心境,“也许,司空是来莺儿的知己!他知道来莺儿这般死去了,至少心里是幸福的,因为她到死都觉得王图的也如她爱他那般爱着她,若是告诉了她真相,只会让她羞愧难当,生不如死。司空宁愿看着来莺儿求仁得仁的死去,也不愿她生不如死。只是便宜了那个王图,白白捡了一条性命!” “是吗?”曹丕疑问,“这世上还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的?” “你还小,有些事情是不会明白的!”虽然我也看出来了他有些地方很早熟,但是孩子终究是孩子,哪里会明白大人感情的世界?这个世界上,偏偏就有那么一些傻子,宁愿糊涂着幸福的死去,也不要清醒地痛苦的活着的。 “你好像也比我大不了多少吧?”曹丕转头瞥了我一眼。 不说我在现代的时候都已经大学毕业了,就单单说现在,我看着就比你大呀!玩心一起,我起身站在台阶上,叉腰道,“谁说的,我比你高半个头呢!” “也许在年龄上我是小些,可我六岁会射箭,八岁能骑马,过了年眼看便要跟父亲一起南征,你又会什么呢?”曹丕抬头看我。 好吧,你赢了!我确实无言以对。我十岁的时候大概只会跳绳,玩橡皮筋。所以这孩子的属性不是熊孩子? 第4章 逃生于宛城 在噼噼啪啪的炮竹声中迎来了建安二年,这是我第一次在这里过年,也许我以后将一直在这里生活了。从小到大,除了大学住校的几年,我基本没离开过家,再说即便是大学,总得放寒暑假吧?过年也是和家人一起的,现如今倒离家人这么遥远,隔的不是路程而是时空,也许他们正在为我悲伤痛哭,而我却在这里给别人当着孝顺女儿,这世上的事情真是讽刺! 才过了年,曹操就要南征张绣,这次还叮嘱任峻把任先任览也带上。我在一旁帮着曹氏一起为他们收拾包袱,顺便听听闲话。“也不知从兄是怎么想的,孩子们还那么小,怎么去得那里?”说话间曹氏眼泪便流了下来。 “司空也让“如夫人”卞氏带着二公子曹丕一同前去了,咱们的孩子比二公子还娇贵不成?再者说哪能真的指望他们打仗,不过是跟着去见见世面而已。”任峻站在一旁解释。 听着这话,我这才知道曹丕上次说的要跟随出征并非是在说笑,古代行军打仗将军之类的还真能拖家带口携小孩。不过十多岁的孩子能干什么呀!难道让十多岁的小孩缠在敌将的身上毫无攻击性的打闹?脑补着曹丕挂在张绣身上奋力捶打的画面,我心里直想笑。 “那曹彰,曹植呢?难不成也跟着卞氏去了不成?”曹氏问道。 “这倒不是,三公子四公子在家中,自有夫人照料!” “那卞氏舍得留她的两个小儿子在家中由夫人照料,我却舍不得我的儿子上战场,既然司空都带了卞氏去了,夫君你也请命带我前去吧!”曹氏忽然想到了主意,抬眸望向任峻。 “这如何使得?若人人携妻前去,军何以成军?”任峻似乎觉得很是为难。 “那带婢女童仆前去总可以了吧?”曹氏又道,“再不行,将阿元带上,让他们姐弟几个有个照应!” 我在一旁看着他们夫妻相争,也颇为尴尬。这时又听到提到自己,只好开口道:“既然司空的卞氏如夫人也去了,想必她身边是需要女眷服侍的。若是阿母信得过女儿,就让女儿请命,跟着一同前去。也好帮忙照顾两个弟弟。只怕是阿母在家孤单!” 曹氏大喜:“我儿若有此心,我也略放心些。倒不必担心我,家中有婢子服侍,又可与夫人在作伴。” 我在卞氏身边服侍倒不是什么难事,毕竟她原本就是要带随行侍婢的,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的。若是曹氏去了就不对劲了,毕竟曹氏是曹操的堂妹,而卞氏是曹操的姬妾,这尊卑的问题到时候难免会有些冲突。 卞氏不用上战场,行军路上自有马车,又有专人护送,到了驻扎的地方又有营帐庇护,我在卞氏身边呆着也用不着担心人身安全的问题。 此时正值正月,过了年,他们便习惯于把这个叫做春季。可明明还是寒风凛冽,不是应该叫冬天吗?曹军丝毫不受天气的影响,浩浩荡荡,气势汹汹,一路前行,到达宛城,屯军淯水。是夜,月色无垠。 卞氏的营帐离曹操的主营有些距离,任先任览围在卞氏帐外的火篝旁一面取暖,又同卞氏说些小孩子之间的趣事取乐。卞氏三十来岁,却看着比较年轻,又平易近人,任家兄弟也愿意和她亲近。在出来之前,我便听曹氏说过那卞氏虽出身娼家,却喜怒不形于色,很有大家风范,在董卓之乱,曹操出逃的时候,又为曹操处理家务,因此很受器重。她育有四子,曹丕,曹彰,曹植,曹熊。曹熊起了名字后便夭亡了,因此曹丕同福同母的兄弟只有曹植曹彰二人。 “阿丕我倒从来不担心他,只是不知阿彰,阿植如今在家中如何了?”卞氏一面往火篝中添些树枝,一面找些话同我们说。 我刚想着开口说些三公子四公子在家有人照顾,自然安乐之类的客套话,却见不远处士兵忽然肃身站起唤道:“二公子!” 抬头一看,却是曹丕左手拎着只野兔,右边拿着一张弓,向我们走来。我看他小小的身体穿着件并不怎么合身的盔甲,身后背着竹子制成的箭筒,不由地觉得好笑:“曹将军来了?” 任览扑哧一笑,也跟着调侃起“曹将军”来! 曹丕瞪了我们几个一眼,随手将弓扔给旁边的士兵,旋即走到卞氏跟前,“原以为会有一场恶战可以大展身手,没想到才到宛城,那张绣就主动投了降。如今父亲将他寡婶邹氏纳了,他竟连个声都不敢出。我趁着空闲打个野兔来给阿母尝尝鲜!”曹丕又将兔子交给任先,让他直接就着火篝来烤。 真不愧是曹操,别人都已经投降了还要把人家的婶子纳了,也不怕人家反水。我一边想着一边暗中观察卞氏,本以为听说曹操要再纳小妾她至少会有些个反应,没想到她竟神色自若,不知是她果真喜怒不形于色,还是在古代女子眼中这根本不算个事儿? “既张绣已然投降,我们何时回去?”卞氏一面招呼曹丕坐她身旁,一面问道。 曹丕摇头,“父亲的意思,宛城已定,像是还要留些日子呢,如今正是让我来请阿母一同入城居住几日。” “我就不去了!如今你父亲新欢在侧,我去了岂不碍眼?”卞氏摇头反问。 “阿母多虑了!”曹丕嘻嘻笑着,“那邹氏不过是为父亲解个闷儿的,哪里比得上阿母?” 曹操这一留,就留了好些日子。卞氏执意不愿进城,我与任先任览自然也陪她住在城外营帐。如今虽说天气寒冷,但护城河中的水还不曾完全冻结,只是洗衣服的时候难免困难些,直到我手指都快冻得僵硬了,才将就算是将一盆衣服洗完。 在学校里冬天洗衣服好歹能有热水瓶加温水......关键这种天气还叫作春天?有没有搞错啊? 正当我心里有些抱怨地抱着洗完了的衣服准备回去的时候,忽然瞧见任峻和几十个兵士护着个妇人灰头土脸地向卞氏营帐方向走去。 “阿翁,出什么事?”我急忙跟了上去,寒冷的天气使我们说出的话都喷薄着雾气。 任峻叹了一口气,“张绣又反了,司空让我送新納的如夫人邹氏来安全的地方。” 我就知道,曹操把人家寡婶都纳了,这算是极大的侮辱,人家不反才奇怪呢。我暗自瞧了一眼邹氏,果然是个妖娆风流的妇人,又引任峻和邹氏进了营帐,向卞氏禀明情况。 “司空可有危险?”听了禀告,卞氏眼神一慌,急着站起来就要往外走,“阿丕现在何处?” “司空身旁有大公子曹昂和猛将典韦护着,应该无事。只是不知二公子现在何处。”任峻回道。 卞氏踱步在帐中走了几回,终于又回到案前缓缓坐下,“我不走,我要等司空回来,或者确定他安全了再走。你带几个孩子和邹氏先走吧!” 任峻向来对曹家忠心有加,卞氏不走,他哪里肯动,众人只得在此等着消息。虽然我心里清楚曹操命大得很,不会出事,却又无法明说,只好跟着他们一同在此等着。 “婢妾拜见主母!”此时邹氏行至卞氏跟前,款款下拜,想是她并不了解曹家的情况,以为卞氏是曹操的嫡妻。 卞氏急忙将她扶起:“吾并非主母,夫人现在许都家中,我们是一样的身份!” 那邹氏颇为尴尬,又哭道:“妾实不知那张绣竟如此糊涂,他那叔父上个月便亡故了,妾与张家男婚女嫁各不相干。谁知张绣竟因此事反了司空,若是司空此次有什么不测,皆是妾的过错。” 我站在一旁分明瞧见了卞氏眼中闪过一丝不屑,耳中听见的却是她的好言安慰,“怎么会是你的过错,分明是那张绣不知轻重,出尔反尔。” 说实话,我也不屑邹氏,她说她夫君上个月亡故,与张家男婚女嫁各不相干,竟能说得如此理直气壮,可见并非是什么良家女子,丈夫才死了一个月,就这么着急找下家。原先还觉着她是被曹操逼迫的,没想到还是自愿的。当然这事确实曹操做得也不厚道,谁站在张绣的立场上都得反:特么我都主动投降了,你还把我婶婶纳了。 “二公子回来了!”正在此时,营帐外传来三三两两地声音。 我往门外一看,见曹丕跌跌撞撞地进来,身上脸上皆是血迹,人也疲惫不堪。我离得最近,下意识地伸手扶了一把。 “快走!兄长和典韦都战死了,张绣快打过来了!”曹丕同虚脱了一般只用手中佩剑支撑在地上,两眼无神的看着卞氏。 卞氏急忙快步走到他跟前,用双手扶着他的肩膀:“你父亲呢!” “父亲骑着兄长的马往其他地方走了!”曹丕深吸了一口气,渐渐调整了状态,慢慢开口 见大家没人说话,只好由我先开这个口了,“事不宜迟,既然二公子已经到了,也确定司空的安全,我们也快走吧!” 我跟着卞氏,任峻扶着曹丕,带着任先任览走出了营帐,早有兵士准备了马车。 待我们于马车上坐定,邹氏刚要上来,曹丕便令任峻快驾车前行。 “阿丕,这是你父亲新纳的邹......”卞氏似乎想向曹丕介绍邹氏,可还未说完,便被曹丕挥手打断了,“我知道,若非此妇,兄长和典都尉也不会死!难道阿母想带着她一起走吗?” “二公子,妾已是司空的人!”那邹氏急忙用手拽着车舆的帘子,车前的马驹咴咴而叫。 “还不快走!”曹丕又催促任峻,“想让大家都死在这里吗?” 任峻也许是怕后头张绣的人追来,不敢多做逗留,犹豫了一下,便吼叫一声,驾车而去。我忍不住掀开马车后面的帘子,却见邹氏不停在后面追赶,头发凌乱,珠钗掉了一地,妆容不整也不管不顾,可是人又哪里追得上马车,再加上有士兵持矛阻拦,一会儿,便再没看见那邹氏的踪影。 “若是她又遇见司空了,告诉司空此事怎么办?”马车行驶了好一会儿,驾车的任峻声音从帘外传来。 怎么可能?现如今张绣那里的将士都恨透了邹氏背弃旧主,跟了曹操,而曹操手下的人肯定也怨她红颜祸水,间接害死了曹昂,典韦。恐怕这种情况下无论邹氏落到哪方军队手中,能不能活命大概都是个问题。即便让她侥幸见到曹操,而曹操依旧为她所迷,作为一个姬妾,她也未必敢说这种挑拨主人家父子关系的话。我心里这般想着,面上自是不能开口的。 却听曹丕哼了一声,对任峻道:“恐怕她没有这个机会了!” 一阵冷风出来,掀开了车帘,刮到了身上,好冷...... 正因为这样我才觉得曹丕虽然年龄小,但心思,未免太深了。他是真的存着推邹氏去死的心思,以前看他追打何晏,喊何晏假子,还以为只是个缺爱的熊孩子,现在看来,根本就不是熊孩子三个字可以形容的,而是他根本从头到脚都是黑的。 幸好我只是个路人甲! “若是司空问起来怎么没带着她,我们又该怎么回答?好歹回答得要一致些!”这时候,卞氏倒开了口。 由此可见,卞氏大概也并非真心想带着邹氏上路。我默默地冷眼旁观。 \\\&这兵荒马乱的,大家都只顾得自己逃命,谁顾得了她的死活?她自己没上马车,怪得了谁?\\\&曹丕脱了自己身上带血的铠甲,和适才脱下的头盔放在一起,“再说兄长都死在这件事上了,父亲如今该急的是如何对府中夫人交代,想来不会对那姓邹的多上心了。” 刘夫人与曹昂向来母子情深,恐怕曹操回去还真不好交代。 “二公子你脸上是受伤了吗?”略带强迫症的我隔空点了点曹丕脸上的血迹,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卞夫人这做母亲的就与他相对而坐,竟然都没发现儿子脸上的血迹。 “也不知道司空那里怎么样了?”与此同时,卞夫人在一旁担心起了曹操的安危。 我还以为声音相杂,他没有听见。没想到曹丕用手摸了摸脸,又看了看手,对我笑了一声,“没事,别人的血!” 别人的血......当我没问! 听见后面传来嘈杂的马蹄声,又有马嘶叫和兵器相接的声音,我向后掀帘一望,隐隐约约瞧见张字大旗:“不好,好像是张绣的人追上来了!” 卞夫人急道:“怎么办,我们的人不多,不知道他们带了多少人马?” “任先,穿上二公子的盔甲,跳下去!会有人护着你走另外的路!”任峻一面更加快速的驾着马车,一面回头命令任先。 “诺!”任先颤抖着答应,却怯怯地看着曹丕,始终没有任何动作。曹丕似乎张口想说些什么,却被任览抢先说了话,“凭什么让大兄去?明明阿姊和二公子身形更相仿些!要去也是阿姊去啊!” 我知道现在这种情况,要是被张绣追到的话,所有人都跑不了,任峻的主意是对的,张绣看到过曹丕从战场上逃脱,知道他是曹操的儿子,目标自然是他,让“曹丕”下去,可以引开追兵。任峻之所以让任先前去是因为任先是他的儿子,他有权支配他的生死。古人就是这么“大仁大义”! 现如今任览这么一喊,却又将这事转到我的身上。 照理说我深受任家大恩,他们要我做什么我就应该义无反顾的去做,可是我只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人,我也怕死,更怕这种在战争中被追砍的死法。我只是个女人,很抱歉,我没有出声...... 后面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任先加快了赶马的速度,“想不到我英勇了一生,却养了两个毫无出息的好儿子!” 不是没有出息,他们只是和我一样,都是普通人而已,更何况他们还只是孩子!任先拉着我的衣服哀求:“阿姊,你救救我,我怕!” “若不是当初阿母带你回家,你早就死在病坊了......!”任览怯怯地望着我,也开了口。 正是这话戳中了我的痛处,我也很不喜欢一直欠着人家什么,被这话一激,就更觉得也许是时候该还清了。我鼓起勇气将手伸向曹丕的盔甲,心里只想着无论这次是死是活,我也算还了任家一条命了! “我刚才就想说了,曹孟德的儿子不是懦夫!”曹丕按住盔甲,“我不会让任何人为我牺牲!” 我好不容易才抱定的决心,好不容易才决定勇敢那么一次,也许再过一会儿,天王老子求我我也不会有这个勇气的,这时候,我也不管他是谁的儿子了,直接对他吼了句,“你给我闭嘴!” 曹丕顿时目瞪口呆,不可思议地盯着我,趁他发愣的空隙,我一把抢过盔甲。任峻见此,将马车略赶得慢些,我趁机在马车口套上铠甲,又挽起长发塞进头盔中,趁着马车速度放慢的时候鼓起毕生的勇气奋力一跳,滚到一边。马车继续向前行驶, “快跑啊,‘二公子’快跑啊!”任先扒在马车的后帘上,不住地对我挥着手。 “二公子,二公子你没事吧?”留下护卫的士兵很敬业的围着我叫“二公子”。 听着越来越近的马蹄声,我想站起来奋力一跑,却发现有些困难:大概是刚才摔得太重,现在小腿阵阵发软,像生了根似的扎在地上,手掌手肘处也略有些红肿微疼。 “快往那边树林里跑!”,我抬头一看,曹丕竟不知什么时候也从马车上下来了,正从前面快速奔跑过来。 “你疯了?为的就是救你,你跑下来干什么?知不知道轻重两个字怎么写?”我有些奔溃了,小孩就是小孩,一点都不懂事。 “闭嘴!”他用我先前吼他的两个字又吼回了我,“我说过我父亲的儿子不会是牺牲同伴的懦夫!” 第5章 南阳遇卧龙 我还没有完全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就被曹丕拉着往树林的方向跑去,等等,你确定那边不是往回的方向? 虽然被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牵着跑这样说出来有点丢脸,但很大程度上我确实是被他拉着跑的,若不是被他拉着,可能我已经被乱刀砍死了也不一定。 “快,曹贼的儿子在那里!”听见后面的喊声,也不知道他们指的是穿着曹丕盔甲的我还是已经认出了曹丕本人,我们没有时间去考虑这个,只是一味的向前跑,耳边呼呼的风声传来,脸也被风吹得生疼,连呼吸都渐渐困难起来了,可是比起活命来,这些又算得上什么呢? 又是“叮叮咚咚”兵器相接的打斗声从后面传来,应该是留下来保护的几个士兵在努力的为我们争取逃跑时间。很抱歉,我不敢也无暇回头去看,没有办法记住一个个记住他们的样貌。生怕一个回头,便丧失了活命的机会。 直到跑到实在精疲力尽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后面也再没有了声音,我和曹丕才松开手,各自靠着丛林中的两棵树休息,这时,身边已经没有了护卫的士兵,只有我和他两个人了。 “刚刚为什么要跳车?”也许是惊魂未定,曹丕还在一旁喘着气,“不知道可能会死吗?” “知道!”我不假思索,“大概是被阿览的话激的吧!” 曹丕一愣,摇头轻笑着看我,“你不觉得若是你说是因为想救我们一车人的性命,会更让人高兴吗?” “也许吧!”我点头。 我是怎样的一个人,我自己心里明白。何必将自己说的多么伟大圣母呢?每个人的命都是命,我的命就不重要吗?就不是命吗?我可没有古代那种“下属”一定为“上级”牺牲一切的伟大精神。 “前几日你还笑我,现如今倒是你穿成这样了!”曹丕站起来走到我跟前,伸手拍了拍我头上歪歪扭扭的头盔。 我是第一次穿戴盔甲这种东西,现在觉得大概没有危险了,也觉得新鲜,自己抬头正了正头盔,“话说回来,行军打仗这东西真不是好玩的,二公子以后也自己小心些吧!” “好!”他微笑郑重地点点头。 见惯了曹二公子嬉皮笑脸的样子,难道见他这么认真,我一时间还有点没反应过来,站起来弯着腰重重地敲打自己的小腿,又环顾四周,发现不远处矗立着一座山,“二公子先在此处休息会儿,前面有一座山,山下也许会有人家,我去看看。”我是觉得他才从战场上回来,亲眼见到了兄长之死,又跑了这么多路,应该是身心俱疲,再也走不动了。 没想到他小小年纪,人倒是倔强,走过来拉我,“我们一起前去!” 原来虽然那山看着不是很远,实际走来却还是有一定的路程的,好不容易才到了山脚下,从这么近的角度来看,这山并不算很大,勉强只能称之为山冈,那山冈如同蜿蜒起伏的卧龙一般矗立,山脚下一丛栅栏围着几间不大不小的茅草屋,有缕缕炊烟从茅屋中升起。 “有人在吗?”我和曹丕相互搀扶着在栅栏处站定,向里面探头喊道。 一个布裙荆钗,村妇打扮的年轻女子从屋里转向出来:“何事?” 虽见她不过是普通妇女装扮,我也知道不能说实话,只斟酌了下语句:“这位姊姊,我和阿弟遭遇山匪打劫,和家人失散了。如今饥渴难耐,能向姊姊讨碗水喝,在这里休息会吗?” 我才刚说完,曹丕就一个劲儿的扯我袖子,小声道;“哪个是你阿弟?” 这个时候计较这个干什么,就现在的身高上来说,说你是我哥也没人相信啊!我一面无语地拨开他的手,一面以及其纯良无辜的眼神看向那个妇人。 那女子上下瞧了我们一眼,便引我们进了栅栏,又用井边水桶为我们倒了两碗水。曹丕蹲坐在茅屋前的木阶上慢条斯理地喝着水,我则站着和那女子聊起天来。 “姊姊,请问这里是何处?”关键是跑到现在我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现在不仅是和团队失散,更是迷路中。 “南阳宛城啊,不过我们这里属乡野之地。”那女子笑道,“你们也别哄我,瞧你们的样子,哪里是遇到山匪?分明是那边战场上过来的。只是怎么倒是这女郎穿戴成这样?” 我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身上还套着曹丕那身盔甲,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姊姊好聪明!”原来这里竟还是在宛城附近。 “奇,奇,奇!”那女子走到曹丕跟前,上下端详,连说了三个奇字,“这少年面相,竟是之前从未看到过的!” 曹丕当然不会是一般人,这个不用你说我也知道。只是,我很是好奇地望着眼前这个看似平凡无奇的女子,有些半信半疑地笑问,“莫非姊姊你还会看相?” “不过略会些皮毛罢了,我家夫君才号称神算!”那女子提起夫君,脸上泛起了不易察觉地红晕。 “不知尊夫现在何处?”曹丕的未来我是大概是知道的,我只是想要看看自己在这里的命运如何。 “在集市买菜呢,想是也快回来了!” “不知尊夫大名,人都说坊间相师莫有强过朱建平者?难道尊夫比他还厉害?”喝完了水的曹丕将碗于院中藤桌上一放,插嘴问道。 “我夫君并非相士,他复姓诸葛,表字孔明。如今虽然隐居在此,名号不为人所知,可他素有才华,不出几年,定然天下闻名!”那女子摇摇头,似乎不屑别人将她的夫君与坊间相士相提并论,不过提起她夫君名字,则又是一脸的骄傲。 曹丕掩嘴悄然和我说:“这村妇莫不是在痴人说梦!住在这种乡野之地的能有什么能人异士?” 当然不是,是你没眼光才对,宛城是属于南阳的,而诸葛亮出仕之前“躬耕于南阳”。她夫君是卧龙诸葛亮,她哪是普通的村妇?这是奇女子黄月英好不好?她男人后来分分钟虐你家没商量啊! 当然要不是她自己说她丈夫是诸葛亮,我也没看出来这个看起来平淡无奇的女人竟然是黄月英,果真是人不可貌相。我假作低头喝水,早已用眼睛余光又将那黄月英又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这时再看来,她似乎又比普通村妇多了份恬静,淡然,而那双明亮的眼睛尤为出色,竟是柔和中带着些沉静的智慧感。 “别胡说,一会儿对人家诸葛先生尊重些!”我轻声回复曹丕。 没想到曹丕竟有机会先于刘备见诸葛亮的。 “月卿,家里有客人?”正在此时,一个儒生装扮的青年男子手里提着条鱼和几根蔬菜出现在门口。黄月英上前,接过青年男子手中的菜,“是过路人前来讨碗水喝!妾去厨下做菜,夫君您看看那少年的面相是否很奇特?”才与男子说完话,黄月英便转身进了茅屋。 这是诸葛亮?诸葛亮年轻时候是这个样子的?怎么是这样一副年轻儒生的模样,和传说中羽扇纶巾的形象大不一样。 却见诸葛亮踱步到曹丕面前,凝视了好一会儿,忽然眉头一皱,挥手摇头叹道:“这里不是你应该在的地方,喝完了水,就请自便吧!” 呃,什么情况!难道诸葛亮看出了什么?也许果真是历史无法改变,无论是不是提前认识,诸葛亮和曹丕早就被注定处于对立方了。 我刚想开口问问诸葛亮我的面相如何,不料曹丕拉着我就往外走,“这种乡野之人故弄玄虚你也相信?” “哎呀,要走你自己走!”见到诸葛亮,他也像传说中那样真的能掐会算,不要个剧透我太不甘心了。都到了栅栏口了,我还是挣脱开了曹丕,回到了栅栏里面。 “诸葛先生,你不用管他。你瞧瞧我的面相如何,用不着说太多,给点小小提示就好。” 诸葛亮扫了我一眼,似也是一惊,皱眉掐指捻了几下,才道:“附耳过来!” 我努力踮起脚,诸葛亮弯下腰在我耳边轻轻说了四个字。 我再三琢磨了几次,虽然没怎么明白,但还是告了谢,才退了出去。曹丕并没有离开,还在诸葛亮家前的栅栏口站着等我:“他跟你说什么了?” “你不是不信吗?有什么好问的?”我反问道。 “不说就不说!”曹丕转过身去,“你要真信这个,改日叫朱建平来算算,不比这乡野村夫准的多?” 乡野村夫你个头,人家是诸葛亮啊,诸葛亮! 诸葛亮刚刚在我耳边说了四个字,双凰争凤。 我琢磨了一下,司马相如作赋《凤求凰》,所以凰是雌性,凤是雄性,双凰争凤难道是指两个女的争一个男的?又或者其实是“双凰争俸”,两个女人抢俸禄?不管争的是什么,反正都不是什么好事情!不管了!还是等以后再作参详吧! 出了茅屋,虽不曾有然追兵追来,可我们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只漫无目的地走着,“现如今我们怎么办?竟然还是在宛城附近,你身上带钱了吗?” “有谁行军打仗身上还带着钱的吗?”曹丕很认真的停步问我。 我摇头,似乎的确没见过。可是,太阳落山,眼看天色也越来越暗,肚子好饿怎么办,早知道刚才死皮赖脸的在诸葛亮家先蹭一顿饭再说了,反正他作为南阳名士,也不至于让两“孩子”饿肚子吧! “二公子!二公子!”刚刚跑过的那片树林里有叫喊声夹杂着兵器声传来。 救星啊!我喜出望外的就要拉着曹丕跑过去。咦,等一下,万一是张绣的人假扮的,想引他出去怎么办?我看向曹丕,以手指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才拉着他的手慢慢的向前察看,直到在一棵大树后面确定看到来人穿着曹操那一方士兵穿的衣服,才渐渐放心心来,松开了手。曹丕早已迫不及待地挥手大喊:“我在这里!” 一下子便有好些人聚集而来,一个为首的握拳正色道:“二公子,你没事吧?我们本是奉主公之命寻回大公子和典韦的尸首的。不料无意中听到张绣的手下在此搜寻二公子,因此赶来相救。” “我没有大碍,大军现在何处?”曹丕顿了一下,“我兄长的尸首呢?” “就在前方不远处扎营!大公子的尸首也有人运过去了!” 第6章 对话曹司空 在众人的护送下,我们到了曹操驻扎的地方。 不知是因为冬风狂吹,还是已然人心涣散,“汉”字大旗和“曹”字帅旗散落了一地,地上坐躺着一些伤兵,看来宛城之战,曹军确是受到了重创。不知道这些人心里,暗中怪的会是纳人寡婶的曹操,还是明明投降却又反水的张绣。也许,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吧。 一个二十多岁,颇为瘦弱的男子从主帐掀帘而出,惊喜地走向曹丕:“二公子,还好你没事!” “奉孝,我父亲如何?”曹丕安慰性的拍拍那男子的手臂。 奉孝,郭奉孝,原来那人便是大名鼎鼎的郭嘉了,今天见到的名人有点多!合着郭嘉比曹丕大十多岁呢,我还以为是同龄人来着,到底是哪部小说坑的我 郭嘉回道:“主公一切安好!只是在为大公子的事伤心。” “我进去见他!”曹丕回头望了我一眼,又向主营方向走去。 “那个,请问哪里有吃的?”我肚子实在饿的受不了了,急忙在后面叫住他。 曹丕停下脚步,似乎颇为无奈地挥了挥手,“奉孝,为她找些吃的!” 已然接近傍晚了,我和士兵们一起围着火堆啃着干粮。有一个年轻小兵,一边吃着胡饼,一边向大家滔滔不绝地讲述他在战场上的所见所闻,“说时迟那时快,但见大公子一面将坐骑让与司空,一面抵挡着张绣的两员大将......” “大公子真是英勇无比,可惜竟这么没了。要我说二公子也厉害,如今小小的年纪,竟然能在那样危机的情况下骑马逃脱,将来也是一员猛将。”另一个士兵感慨着曹家兄弟。 呵呵,猛将?我摇头笑笑,人家志不在此的! 其实也许,我原不该跟着曹丕来这里的。从马车上那一跳,我对任家该还的也算是还清了,可是如果我不来这儿,又能去哪里呢?除了他们,这里我又认识谁,谁又认识我呢?我又有什么能力去外面生存呢?现实一点说,在外面估计很难活下去吧?我既没有一技之长,又没有一个正式的身份,除了依附这里,似乎无路可走。 “二公子,二公子!”听着火篝旁士兵的问候声,我才注意到不知什么时候曹丕来到了跟前。 “我父亲要见你!”他一把抢过我手中的半块胡饼,“奉孝就给你吃这个?” 我随口应了一声:“恩!”然后反应了一下,他父亲要见我,大名鼎鼎的曹操,见我? “司空要见我,为什么?” “我和他说你在宛城深明大义,救了我们一车人的性命,又对我照顾有加。他说要亲自谢谢你。”曹丕拉着我就要往曹操主营走。 “为何要这么说?”我不明白曹丕的用意,我一早就和他说了,跳车不过是一时被话刺激了才做的“糊涂”事,事后就后悔了。 “我乐意!”他的回答简洁又让人无法反驳。 主营帐外的两个灯火被风吹得有几分摇晃,我站在帐门口踌躇,最终还是被曹丕在后面一推,一个踉跄,跌了进去,“有什么好怕的?” 曹丕,你个小混蛋!我咬牙暗骂!小混蛋也跟着一起进来了,轻声走到桌案后面对正在小憩的曹操说道:“父亲,她来了!” 曹操哦了一声,“你就是那个任峻的养女任元?” 这次终于没有加上那个“当街叫大人”的形容词了,“任元拜见......!”我刚想下拜,却见曹操一挥手,“不用如此多礼,走近些!” 我战战兢兢地绕过桌案走到曹操的跟前,不敢出声。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观察曹操,他长眉细眼,人也算不上特别高大,但不知为何,即便只是坐在案前,他还是有那份居高临下的气势,就是给人以一种压迫感。为了使自己不那么紧张,我努力回想着那首著名歌曲的旋律,可是一想起来,又难免有些想笑。 “是个大方漂亮的女子!”曹操就算是和蔼的笑着,可还是让我觉得有些毛骨悚然,“亲生父母找到了吗?” “阿翁阿母派人照着线索寻过了,并未找到那个将我弃在病坊的妇人!是以至今不知自己的父母是谁,而自从当年生了一场大病,更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记得了。”我暗暗用袖子擦了擦头上的冷汗,暗自嘲笑了下自己的没出息。 “找不到也没关系,只安心把任峻他们当作亲生父母就是了,他们都是厚道人,不会亏待你的。” 听着曹操如此说,我只能连连称是。看来现在不留在这儿都不行了,连曹操都认定我任家养女的身份,走了反倒是忘恩负义了。 曹操忽然又打量了我一会,“你是如何有那个勇气自行跳下去,想要引开追兵的?便不怕死吗?” “其实......”我真的很想声明一下我没有那么勇敢,却见一旁的曹丕将手握作拳状咳了一声,只好改口,“其实说到勇气,哪里比得上二公子,当时的情况,他原本没有必要跳下马车的。” “我曹操的儿子又岂会懦弱到让一个女子牺牲性命来保全自己?”曹操摸摸身边曹丕的后背。 “司空的儿子自然是英勇的!”我顺着他的意思说好话夸赞。 “这是自然!”曹操哈哈大笑,却忽然却又感念起曹昂来,“可怜吾之子修......” “父亲!”曹丕在后面为曹操顺着背,一面又在后面对我皱眉挤眼做“闭嘴”的动作。 我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错话了,曹昂刚死,我怎么就提到他儿子英勇呢。 只听曹操咳了几声,便道,“你们两个想必今日也累了,歇息去吧!” 出了营帐,我深吸了一口气,再次感受到了世界的美好,和曹操呆在一个空间里实在太压抑了。 “我父亲有那么可怕吗?”曹丕在后面拍拍我的肩膀,似有些想笑。 我急忙否认,“没有,没有。怎么会可怕呢,司空他英明神武,和蔼可亲,平易近人,令人敬慕不已!” “敬慕?”小小年纪的曹丕又皱眉装起了深沉,似乎是琢磨了下那个词。 “嗯!”我真诚的看着他,努力让他相信我并不是觉得曹操可怕,只是敬慕英雄才表现出来的拘谨。 “你敬慕我父亲作什么?”曹丕颇为警惕的看着我。 拜托,我对做你小娘没兴趣......只是人家好歹是统一中国北方,实行一系列政策恢复生产的的一代枭雄曹操,敬慕一下不行啊?不敬慕他难道敬慕你这个在无数同人文里阴险狡诈的家伙吗?虽然不知道历史上是怎么回事,但看小小年纪就那么黑,估计将来也好不到哪里去吧! “喂,问你话呢!”曹丕没好气的推了我一下。 “啊,你刚刚说什么了?” “算了!”曹丕摇摇头,似乎也没想继续刚才的话题。 本来我是跟着卞氏的,现如今卞氏她们已经先行回去了,所以,在这满是雄性的偌大军营里,我该住哪里?我刚想开口发问。忽然曹丕又像是发现什么似的,抬起我的手腕,“这是什么?” 手腕被他拽着,我自己只能凑上去看上一看,不过是手心里几块挫伤的地方有血丝冒出来,有些不以为意,嘻嘻笑道:“大概是跳马车的时候摔到的!刚刚还没显出来,怎么现在倒出来了!” 曹丕不悦地扫了我一眼儿,直接拽着我的手腕就往前走。 “喂,去哪里啊?”本来倒没感觉到痛,被猛地一拽一拉的,还真的挺疼的。却只听见他似乎在自言自语,“同我一样,哪日死了都没人心疼!” 我不禁觉得奇怪,他怎么会没人心疼呢,曹操的儿子耶!有爹有娘有弟有妹,家庭健全的,又不好多问。 “二公子,你急匆匆地要去哪里?”一个魁梧健硕的男子带着一群士兵在各处营帐巡逻,正好挡住了我们的去路。 “夏侯尚,你来得正好,有金创药吗?” 叫的是名,要么是和这人十分要好要么这个魁梧健硕的男子也是个未成年人。夏侯尚,嗯,我确定自己没听过这个名字。 “又哪里受伤了吗?”夏侯尚打量了眼曹丕,又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帐篷,“你先回营帐休息,我还有要事要办,一会儿让人给你送来!” 看来曹丕这小孩人缘还不错的样子嘛!我随曹丕一同去到他的帐中,可能只是士兵们临时搭出来的简易帐篷,除了两个床铺,一无所有。 一路辛苦,我实在累的腿酸,也不客气,便直接往地上一坐,“刚刚那个夏侯尚说‘又’哪里受伤了,你以前经常受伤吗?” “没有!”曹丕靠在帐子门口斜站着,“受伤了,父亲就会觉得我是弱者。曹孟德的儿子是从来不会受伤的!” 他说的很隐晦,但我想,我应该听懂了。 他会受伤,却很少被别人知道,因为“曹孟德的儿子”永远都只能是强者,所以他会自己处理伤口,然后以强者的姿态出现在众人面前,所以他才会说“哪日死了都没人心疼”这种话,而夏侯尚是他的至交好友,理解他,明白他,才会问他是不是又受伤了。 真是个别扭的孩子,我刚想开口说些什么,一个小兵模样的人正好将创伤药送到。曹丕拿起小瓶就往里一扔,我用双手一接,打开木头塞子,直接往手上撒了些白色粉末,痛得哇哇大叫,“疼!疼!” 曹丕低头笑了一声,“现在倒知道疼了,刚才怎么不说?” “刚才又不疼!”我抬头白了他一眼,“再说了,受伤了,疼了,本来就是要叫出来的,何须一味忍着?不管有没有人在乎,疼痛是自己的,叫疼也可以叫给自己听啊!自己心疼自己不行啊?你说对不对?”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曹丕似乎听的一头雾水,撇过头去不再看我,“对了,张绣烧了我们不少营帐,今晚......”他又指了指地上的床铺。 其实,进来的时候看到两个床铺我就心里有数了。曹丕他只有十一岁,“我”现在也不算太大,两个床铺一个在营帐的最左边,一个在最右边,隔的距离差不多是一个帐子的大小。应该没什么关系吧? “是不是明天就拔营回许都?”如果只是对付几天的话,应该没什么问题。 他似乎觉得我的关注点很奇怪,“不回许都难道在这儿等张绣打过来?” “哦!”其实我是反而怕他这样半大不小的男孩和女性在同一空间里会比较拘谨,“你不用害怕,就当没有我这个人就是了。” 曹丕:...... 曹家二公子心血来潮,要坐在营帐前看星星,我也只能奉陪。闲得无聊,听他说了说他的交际圈,他一直在不断地交友,现在真心相交的有那么几个,夏侯尚是夏侯渊的侄子,与他自小亲近友好;曹真,字子丹,是曹操的族子,他的族兄,比他大上几岁,已然取字成亲;吴质,字季重,他父亲的一个文臣,虽然认识时间不长,但曹丕觉得和这人应该会合得来......至于和他合不来,被他厌恶的人也很多,比如何晏。 第7章 曹丕的心思 我们随着曹操大军一同回许都,曹丕自是跟着曹操去见卞氏丁夫人她们,我则回到小院,这时,曹氏正在刺绣,而任峻在手把手教授任先任览武功。 任先第一个瞧见我,停下了扎马步的动作,又惊又喜:“阿姊,你回来了?” “阿元,你没事吧。”任峻,曹氏,任览三人也围了上来,“二公子呢?” “我没事,二公子也没事!我们同司空一起回来的。”我很累,但还是尽量扯出了个笑容给他们。 “阿元,你阿翁都和我说了,原本这事是让任先去的,是你奋不顾身抢了盔甲就跳了下去,阿母代先儿谢谢你!”曹氏含泪牵着我的手,眼中尽是感激。 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难道说一句“阿母,这是女儿应该做的”?这话,我自己都嫌假。说实话,我的思想也没达到那个高度,当初那一跳也不过是被话激的,我确实还没有伟大到主动为他人牺牲自己的程度。 “阿姊,对不起,我不该说那些话的!父亲也已经责打过我了!”任览蹿过来眼泪鼻涕直往我衣服上蹭,“当时,我害怕,害怕兄长会死!” “没事的,阿姊不怪你!”我摸着任览的头。童言无忌,再说他说的本来就是实话......若没有任家,我真的早就死了! 曹昂的尸体被运了回来,众人皆知大公子曹昂早失其母,由夫人丁氏抚养长大,丁夫人视曹昂如同亲生。如今见到儿子英年早逝,丁夫人伤心过度,没有办法料理丧事,一切事宜都由如夫人卞氏打理。 曹氏和任峻在灵堂帮忙,我负责在院中看着任先任览两个孩子,好不容易在前方敲锣打鼓,方士念经的“伴奏声”中哄了任览睡着,任先却一直睁着眼睛,“阿姊,谢谢你。我先前的阿姊也是为了救我,才在河里溺死的。我原不该再这么懦弱的,下次,不会再有下次的!” “阿先,你记住,怕死不是懦弱,是本能。每个人都会畏惧死亡的,阿姊也是。只是你是将军的儿子,日后也会是个将士,以后是要真正上战场的,到时候,你身上背负的就不止是你一个人的生命了。” “好!”任先眯着眼睛答应着。我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废话太多了,他这种年纪大概是听不大懂我的话的,反而只会觉得无聊。果然只见他打了个呵欠,就慢慢闭上双眼。 哄完了两个孩子,我刚想回自己屋里歇息一会儿,一打开房门,却看见曹丕穿着粗疏的麻布制成的齐衰丧服,披头散发直直地站立在门口。怎么又来一个孩子...... “怎么了?你不是应该在灵堂伴灵吗?”大半夜的,还是这种情况下突然出现会吓死人的好吗? “太吵,没有地方去。”他揉了揉自己太阳穴的位置,似乎很是烦躁,“想找个人说话!” 我表示同感:“办丧仪锣鼓声确实挺吵的。” “是哭的太吵!”曹丕摇头,嘴角微微牵起,似有些不屑,“在灵堂大声痛哭流涕的那堆人至少有一半是根本不认识我兄长的。” 那也是人之常情,曹操死了儿子,自然是各方可着劲儿献殷勤表忠心的机会,谁管认不认识啊,知道是曹操的儿子就好,“阿先阿览在里面,你要是觉得烦躁,也去里面休息会儿吧!”我侧过身为他让了一条进屋的路。 “不了,陪我聊会儿吧!”他并不进屋,只是在屋前的台阶上坐下。 我无奈地将屋门关了,与他同在台阶上一坐,抬头看着天上若隐若现的半轮月亮,打了个呵欠,有些敷衍地问道:“你想聊什么?”我并不觉得他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聊,更关键的是我很困啊! “我和兄长平素最为要好,如今他去世了,我却连哭都哭不出来。”他淡淡说道。 听了这话,我忽然有点兴趣了,转向看他,认真地想了想,开口猜测:“也许是所谓伤心过度,欲哭无泪吧!”这种情况也很正常。 “不是的,我平素最爱兄长,此刻也恨不得躺在灵堂上的是我。可是适才在灵堂上,看着兄长的遗体,看着父亲恸哭伤心的模样,心里竟然有小小的一个地方在想:兄长死了,以后我就是家中长子了,父亲大人定然会越来越倚重我,将来我会做的比兄长更加出色。”曹丕双手抱膝,将头埋入膝中,我隐隐听到了抽泣声,“兄长死了,我竟然还这般想,特别恨这样的自己,我根本就没有资格在在我兄长的灵前哭,我自己都觉得自己是虚伪下作的!” ...... 恐怖,浑身发凉,这是我下意识地第一反应,再一联想到自己在现代看到的一些关于他兄弟手足之间的传说故事,有一瞬间我几乎想要趁他没发现,爬着逃离这里了。 可是看他现在这么小一人哭的如此,终究还是不忍心。更想要尝试着理解他的内心。 也许是生长在那种家庭的人的无奈,也有可能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阴暗面吧。也许,他敬爱他的兄长是真,从他对间接害死曹昂的邹氏的态度上可见一二;也许见到兄长战死心中的那一丝小阴暗也是真,因为兄长死了,他便是长子了,意味着比其他的兄弟有更多的机会去继承他父亲的一切。人性本就是复杂的,不曾想在这么个孩子的身上体现的更矛盾些。 另一方面,我竟又比较佩服他,如此阴暗的一方面竟然也敢说于人前,这比那些明明不认识曹昂,却一味的为了权势,为了溜须拍马虚伪的哭着的人强多了。 但是,为什么是我在他正好想要发泄心事的时候,成为倾听他心事的对象?虽然我现在听得很欢乐没错,但一想到万一他长大后想起自己曾经说过的话,可能会杀人灭口什么的就心塞啊!一时间,现在我是安慰他也不是,不安慰他也不对,只好坐在他旁边,用手轻轻的拍着他的背,也许哭出来些,对他来说,是好事。 “哟,曹二公子平常不是惯会惺惺作态的吗?怎么这会儿不在灵堂上伴灵夜哭了,”一个颇有陌生的声音从院外响起。 我下意识地抬头看是何人,只见一个唇红齿白,长相俊美的少年迎面走来,对,不是帅气,是俊美。话说现在曹家不都是些比曹丕还小的小不点吗?怎么还有这么俊美的男孩子?那是谁啊?我推了推还在恸哭的曹丕。 “我与兄长的情谊无须你这假子质疑!”曹丕迅速恢复到正常坐着的姿势,我又看他快速收回了眼中的泪水,现如今除了眼睛略微有些红肿,竟看不大出他哭过的痕迹。 假子,原来这个就是曹操继子何晏,怎么从来没有人说过,何晏长得这么漂亮? 那何晏冷笑了一声:“质疑不质疑的我可不敢,只是司空见二公子不在灵堂,派我来寻呢,若是二公子再不回去,怕是司空要质疑了。”何晏又扫了我一眼,“你就是任家女郎吧?你阿翁阿母要在灵堂陪夜,嘱咐你带件御风的大氅过去!” “知道了,这就去拿!”我回头进屋去拿大氅,心里不禁有些担心曹丕的状态会不会出事。 我抱着大氅转过小院,来到曹昂停灵的屋子,才到门口便听到曹操沙哑雄厚的声音, “兄长尚停灵在此,你毫无哀痛之情也就罢了,竟然还半路离开,存的什么心思?”这声音吓的几乎腿软。壮着胆子才走了进去,见任峻和曹氏一旁的围观人群之中,便将大氅交予了曹氏。抬眸扫了扫周围,灵堂上白布环绕,白色的蜡烛闪烁着亮光,案上的牌位上用隶书写着“爱子孝廉曹昂之灵”,两旁尽数站着人,都不发一语。只曹丕跪在曹昂的棺木之前,曹操一个劲儿训着话,围着的好些人大多是一副看戏的模样。 “司空,想来二公子并非有意!”一个年近弱冠的青年男子第一个出来为曹丕说话,“不如听听他的说法!” 上次在军营里遇到的郭嘉也站了出来,“是啊,司空,季重说的对,与其一味责怪,不如听听二公子解释!” “好,你倒是说说,你存的什么心思?”曹操抬脚,狠狠朝曹丕肩膀上踹了一脚。卞夫人立在一旁皱眉看着,似乎想要开口,却终究还是忍下了,只撇过头不看他。 曹丕被猛地一踢,竟被踢到了人群边上,眼神正好对上我的眼睛,他皱着眉头,挥手示意我出去。又马上迅速回到原来的地方继续跪着。 这孩子平时不是挺聪明的吗?怎么现在连说个谎都不会了,我在一旁看得都替他心焦。 “刚刚在后院见到二公子的时候,这任家的养女也在,司空问问她大概就能知道二公子私自离开灵堂的缘故了。”这时何晏却开了口,我倒没看出来他是出于想救曹丕还是幸灾乐祸的心理。 “阿元过来!”曹操招手让我过去,“你刚刚在后院有没有见到曹丕,他和你说什么了?” 也许是和曹丕上次逃难宛城也算是共患难过了;也可能是因为他将心里话告诉我,是基于信任这点让我觉得不能出卖他。总之,我不能说实话......但是在曹操面前说谎,未免需要勇气。 “阿元,二公子和你说什么了,你说呀?”任峻也问我。 “二,二公子说他与大公子兄弟情深,他一见到大公子的遗体就想到兄长的教诲,兄长告诉他,男儿有泪不轻弹,大公子最不喜欢的就是二公子哭了,是以,是以二公子不敢在大公子灵堂前哭泣。”我一边酝酿情绪,一边想着‘台词’,故意念得断断续续,“只是兄长惨死,作,作为弟弟如,如何能不伤心呢,他只有转到后院,转到大公子‘看不见’的地方,才敢哭泣。是以才离开灵堂。并非故意。 “是这样吗?”曹操低头询问曹丕,曹丕依旧直挺挺地跪着,只不说话。 “阿元向来乖巧,从不说谎!”曹氏也开了口,“慈爱的兄长去世,二公子又怎么会不伤心呢?” 曹操叹了一口气,“我这个次子向来乖僻,性子古怪的很。倒让众位笑话了!” 众人急忙道:“哪里,哪里!二公子与大公子兄弟情深,令人惊叹!” 我也不知道算不算是骗过了曹操,也不敢去想,觉得后怕。说完了这番话后,我便弯腰慢慢退出人群,一抬头,却见一个中年宾客一面捋着长须,若有所思地拿眼睛瞟我。 “阿母,这是何人啊?”被盯的实在不自在,我悄悄问曹氏。曹氏看了一眼那人,“传闻相术天下第一的朱建平。” 原来是那个算命的,盯着人看属于职业病...... 几日过后,司空府又吹吹打打的送曹昂出葬,送葬之人皆是些穿着朝服的朝廷大员,也许正如曹丕所说,某种程度上,这些人根本就不认识曹昂。 这日,我坐在小院台阶上看任览正在学的竹简书《论语》。曹二公子不知什么时候又冒了出来,挡了我面前的阳光,“想不到你说起谎来还是一套一套的。” “二公子这话是夸呢,还是贬呢?”我抬头问他。 “这次是侥幸!”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父亲不是那么容易骗过的,下次不准那么冒险了。” “不会有下一次的,这次就当是感谢二公子跳车相助。”我可不想与曹家有太多的牵连,你以为在曹操面前说谎是开玩笑的? “你要说‘因为当你是朋友,才冒险说谎的’,这样听的人才会开心!”他在我身旁台阶坐下,很认真的教我说话技巧。 有很大的区别吗,为什么我不觉得? 第8章 少女的烦恼 建安三年,发生下邳之战,曹操刘备合力击败吕布,吕布势力覆亡,兵败被杀。曹操又带回了一个带着拖油瓶的人妻杜氏,这次的拖油瓶叫秦朗,比起拖油瓶何晏的嚣张跋扈,拖油瓶秦朗就显得比较言行谨慎低调了。所以曹丕不喜欢那个叫何晏的拖油瓶弟弟,却和这个叫秦朗的拖油瓶弟弟关系不错,也就不奇怪了。 都说光阴似箭,一去不回头,转眼儿竟已是我来到东汉末年的第四个年头,建安四年了,我现在已经基本可以很好的适应这里的生活。既然对回去现代已经不抱希望了,还不如好好地活在当下呢。 这一年,任先,曹丕他们十三岁,任览十一岁,而我,依旧不知道多少岁。让我觉得恐怖的是,照理说,我比他们大些,现在也该是十五,六岁的样子,可是来到这个时空之后,“大姨妈”竟然没来过。所以说无论是哪个年代,这都是个奇怪的东西,它不来吧,令人害怕,它来了吧,又嫌它烦。所以难道这具身体是石女?可看着也不像啊!这该长的地方还是长的,身高也在长,虽然现在的身高生长速度明显慢于男孩子啦,以至于任先和曹丕在我眼前晃悠的时候都能够理直气壮地不停说:“我比你高,我比你高,我比你高!”了。 这天,是任览生辰,曹氏在小院亲自下厨做了几个菜,我与任先将几个小案几拼凑在一起,一家人围着席地而坐,虽然汉代还没有桌椅板凳,却丝毫不碍着合家欢乐。曹氏为任览夹了块肉:“平时你们俩兄弟与二公子最好,怎么今年你生辰他不曾来这里吃饭?” “阿母,你快别提了,最近他可烦着呢。前些日子张绣不是又投降了吗司空为了拉拢他,想让公子娶他的女儿。”任览一边扒着饭,一边口齿不清地说着。 “这不挺好的吗,他没看上张家女郎?”曹氏有些疑惑。 “哪有什么看上看不上的当初大公子是被张绣的人杀的,二公子再如何也不能娶杀兄仇人的女儿吧!”见任览在专心吃饭,我便替他做了回答。 不过,要说没看上估计也是真的,据我所知曹丕的未来老婆可是三国著名美人甄女神,即便是娶了张绣女儿,那也注定是个炮灰。 “这事连司空都不在意了,前几天还納了张绣的婶子呢。成大事者哪能拘泥于私仇?”曹氏又为任先夹了些菜。 “张绣的婶子,还活着?”我还以为当时曹二公子把她丢在路边,这个邹氏大概是活不成了。没想到竟然还能回到曹操身边,这是传说中的缘分? “什么叫还活着?当年发生了什么吗?”曹氏不解。 任峻将当年曹丕所为说了出来,又道:“原来当时那邹氏被张绣的人捉住,张绣碍于他叔叔待他的情分,又有侄儿婶婶的辈分在,总不好处置寡婶,只能依稀以礼相待,这次归降司空,顺道拿了邹氏作人情了。不过你们放心就是,那邹氏乖觉的很,当年的事一个字都不敢提呢。二公子只一个眼神,便将她吓得瑟瑟发抖!” 曹氏叹道:“没想到二公子小小年纪,竟然这般厉害!” 我在一旁默默点头,深有同感。所以呀,不管怎么样都不能得罪这位二公子。 张绣的女儿最终嫁给了曹丕的弟弟曹均,这个曹均一早便被过继给了曹操胞弟曹彬,虽说曹均如今仍在司空府中居住,却未序齿排名。因此虽然他比曹丕的同母弟弟曹彰大些,可曹彰被称为三公子,曹均却只能被称作均公子,想来不久之后便要分府出去也不一定。 根据汉礼,“嫁娶之夕,男女无别”,可以不讲传统礼仪,男女随便嬉戏。也就是所谓的“闹洞房”。我与任家兄弟也被允许前去凑热闹,这时候才知道婚仪比电视剧里还要麻烦的多,什么“共牢而食,合卺而酳”,什么解缨结发的。根本就不是什么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可以解决的。 曹丕今年十三岁,那曹均比曹丕还小些,却已经成亲了,看来古代真的流行早婚。不过这哥哥还没成亲,做弟弟的倒先成婚,从风俗上来说,似乎也有些不对劲。 “为何你尚未成亲,倒被年岁小的捷足先登?”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趁着观礼,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新人身上的时候,我忍不住戳戳曹丕的衣襟问他。 “父亲不在意仇人之女,我却在意。”曹丕叹了一句,“虽说兄长之死,也不全是张绣的错,但终究有他的原因,” “还是司空胸怀宽大,连仇人都能接纳,非常人所为!”从这一点上来说,演义中尊刘抑曹,把曹操描绘成心胸狭窄之人似乎有失偏颇。连杀了自家儿子的人都能容纳,又怎么会是睚眦必报呢? “我这人却不同,谁对我好我自然记得;而仇恨之事也一生一世不会忘怀!”曹丕却笑道。 我好像没怎么做过得罪他的事,我脑子快速地转了几圈回忆了下和曹二公子的交游。 次日下午,我和曹氏在院中陪任先练武的时候听到婢女们窃窃私语,好奇心作祟,便上去听了一耳朵,大致是这样的情况:清晨的时候新妇拜见曹操和丁夫人,触怒丁夫人想起曹昂死去旧事,丁夫人与曹操相争,骂他好色害死儿子,现在不仅正式纳了那个间接害死曹昂的邹氏,还和仇人张绣结儿女亲家。曹操开始还自知理亏,多加礼让,后来丁夫人越吵越烈,曹操一气之下,便将她赶回了娘家。 我同曹氏说了此事,曹氏纳罕了良久才道:“大公子的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夫人怎么还耿耿于怀的。如今回了娘家,还不是给了别人机会。” 我知道曹氏向来与丁夫人要好,只能安慰她:“想必司空不过是一时冲动,不久便会迎夫人回来的。” 曹氏摇头,“我了解夫人的脾气,一旦开弓绝没有回头的箭。即便司空亲自去请,她也未必肯回,这般倒是便宜了卞氏。” 果真如曹氏猜想的那般,听说曹操亲自去丁夫人的娘家相请,丁夫人却几番拒绝,不肯回来。曹操告诉丁夫人的娘家允许丁夫人改嫁,便再没有去过丁家。这里的男子,纵然姬妾成群,可“正妻”才算是“妻室”,曹操已然位极人臣,自然不能没有老婆,不久便又立了卞氏为夫人。 曹操与丁夫人的缘分也算是就此断了,只是我不禁多八卦了些,不知曹操那样一位枭雄心中,最爱的究竟是谁,结发妻子丁夫人,常年相伴的卞夫人,当年惊鸿一瞥的来莺儿,美貌可人的环氏,风流寡妇邹氏,何晏之母尹氏又或者是建安三年时抢来的温柔人妻杜氏......我想这个世上是没有人敢问他这个问题的,也许他谁都喜欢,但其实又谁都不爱吧!江山社稷,丰功伟业,哪个不比女子重要呢? 曹操的家事闹腾了一段时间,却轮到我自己有些小麻烦了。 某一日,曹氏同我说了一番话。我这才知道原来这些年来她对于想送我入宫一事还不曾死心,当年只是碍于丁夫人不肯才不再提,如今卞夫人上位,她就又有了这个念头,只是这次倒是先询问了我的意见。其实说是询问意见,若他们果真做了决定,我大概只有低头听命的份了,幸好还只是试探。说实话,我是无所谓啦,穿到了这种年代,本就没奢望过有会什么“爱情奇遇”。刘协这傀儡皇帝,懦弱是懦弱了些,应该也不是什么坏人。 不是我不愿意,是从实际情况来说,这个时候进宫,是讨不了好的。 “阿母所命,原不该辞。只是女儿生性愚钝,相貌平平,又连自己的身世都不知道,哪里能进宫成为贵人?”我斟酌了下语句,婉拒道。 曹氏却道:“你便是我的女儿,谁人敢说不是?阿母这些年瞧着你行事为人,低调且不爱张扬,分明是大智之人。若说相貌平平,我儿真是妄自菲薄了,再者说即便后宫美人如云,我儿可曾听说过“承恩原不在貌”,但凡使出些真本事来,何愁在宫里没有结果?” 我又低头在她耳边自曝私隐之事,“阿母所说皆有道理,只是女儿癸水未至,算不上成人。” “竟有这事?”曹氏惊道,“这可马虎不得,司空最近招了神医华佗在府中治理头风,据说这神医医术高超,疑难杂症皆能治得。不如派人去请他把把脉,看看有没有大碍。只是阿母问你一句,若是并无大碍,只是癸水比别的女子略迟些,你心中可愿意入宫侍奉陛下?” 我微微低头,并不说话。 “我明白了!”曹氏微微点头,又问道:“可有思慕的人?” 这哪跟哪啊!除了上次随军出征,我这基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思慕谁去啊,曹操吗?那是童年阴影好吗? “阿母明鉴,绝无此事!女儿是为阿母和阿翁着想。”我四下看了看并无其他人,“众所周知,司空如今大权在握,若是司空有心与皇家结亲,定然早便甄选曹氏家族女子入宫了,可是迟迟未见司空行动,反而将年龄相仿的长女许配给了夏侯楙,又将族女曹沁许配给了夏侯尚,可见司空如今并无同皇家联姻的意思,反倒是想与夏侯家交好。若是阿母执意送女儿入宫,也许反而会惹司空不快,以为阿翁阿母有意向汉帝示好!” 这些都是实际情况,很明显,曹操这个时候还没有想塞人给汉帝的意图嘛!做人要学会看风向,这个时候送人进宫,根本就是哪边都不讨好。 “也有几分道理!”曹氏纳罕了一会儿,“也罢,这事我也不再提了。其实阿母也舍不得你,等过几年......”曹氏话说到一半,便不再开口。 虽然我知道华佗是神医没错,但总觉得叫男医生来看为什么不来大姨妈,即便只是把脉,也未免有些尴尬。然而当我见到一本正经的华神医,忽然又释然了,在神医眼中没有男女,只有病患。 我跪坐地上,将手放在案几,华佗相对而坐,默默诊脉。华佗年过花甲,却童颜白发,并无老态,十分严肃的样子。 我见他一会儿皱眉闭眼,一会儿抚须点头,心里有些郁闷,中医看个小病怎么都这样啊,忍不住发问:“华先生,究竟如何?” “没有大碍,先天禀赋不足,气虚罢了。因此癸水比别的女子略迟些,多吃些补元益气的丸药即可。” 也就是说,我不是石女,只是癸水比其他女孩子晚来些,那我就放心了。 第9章 丢脸的一幕 结识华佗之后,我便一直去他在司空府的医庐,并经常拿些丸药回去,虽说吃了几个星期没看出效果来,但华佗配的丸药还挺好吃的,外形略像“麦丽素”,吃起来没有一点都没有中药的苦涩,反而味道比较甘甜,要是对身体没什么坏处,当零食吃吃也不错。 现今正值夏季,烈日炎炎烧烤着大地,人也跟着烦躁起来了。任峻被曹操叫去议事,曹氏被卞夫人找去聊天。任先任览不知道哪里疯去了,我搬着个小案几到小院附近最大的那棵树下,双腿直放着穿过案几下方的空隙,肆无忌惮的趴在案上乘凉小憩。唉,可惜这时候西瓜还没有引进,不然这种天气吃西瓜最棒了。正当我将脸紧贴在案几上,感受着案几的凉爽的时候,眼前忽然出现了一串葡萄。没有西瓜,葡萄也不错啊!我已经好多年没吃到葡萄了,下意识地就伸手去抓。嗷呜,葡萄不见了。我就知道在做梦,还是继续闭眼睡觉现实些。 哎呀,被什么碰到鼻子了,睁眼一看,眼前还是一串紫色的葡萄,这下我完全清醒了,恍然坐起,只见曹丕提着串葡萄在眼前晃悠。 他往四周望了一望,似乎在寻找着什么,“任先任览他们呢,带好东西来给他们吃了!” 我死死地盯着葡萄,咽了下口水,“不知道上哪儿野去了!” “唉!”曹丕失望地叹了一口气,又在我面前重重晃了一下葡萄,“吴郡的孙策派他堂兄孙贲不远千里而来,父亲特意拿出西域进贡的葡萄招待,这葡萄十分的甘甜,我特意给他们俩兄弟留了些,谁知道竟这般没福气。” 眼看他有要带着葡萄转身的趋势,我急忙笑嘻嘻地叫住他,“二公子,你看你来都来了,不如在这儿做一会再说。”我收回胡乱搁置的腿,端正坐着,给他在桌案对面让个位置。 “也好!”曹丕缓缓坐下,又将葡萄放在案几上,“反正我也没有什么事!” “你说是西域进贡的,这路途遥远的,会不会坏了?”我一边胡扯,一边手已经伸向那串葡萄,悄悄拧了一粒下来。 曹丕白了我一眼:“有冰鉴存着,怎么会坏?” 冰鉴就相当于一个小冰箱,里面都是从地窖中取出的冰,是用来保存食物的。古人智慧超群。 “我忘了,怪不得摸在手里冰冰凉凉的,不知道吃起来怎么样哦!”我自然而然的将皮剥了,将葡萄往嘴里送。 “怎么样?很好吃吧!”曹丕也拽了颗葡萄下来,得意洋洋地看我。 “嗯,嗯!”本来都快热的受不了了,一个冰镇葡萄吃下去,喉咙一凉,别提多舒服了。更何况是在我已经多年没吃到葡萄之后,忽然吃到的。为了掩饰自己的吃货本质,我又补充了些话:“其实好吃还是其次,它的用处可多着呢,能解暑,能治宿醉,还能酿酒喝呢!” “既然那么好,那你多吃点吧。父亲那里多的是,明儿我再要些来,给你,你两个弟弟尝尝。” “那我替他们谢谢你了!”我一面说着一面趁机多拽了几粒葡萄下来。 “阿元,你有没有特别在乎的人?”曹丕一边剥着葡萄皮一边问我。 “有啊!”我不假思索,“我自己!” “看来我们真的很像!”曹丕吃了一个葡萄,“你恨不恨将你丢在病坊的那个女人?” “不好说!”如果我本身就是这具身体的主人也许会恨吧,可对我而言真心不好说,“怎么忽然想到问这个?” “随便问问。如果,假使你还有自己的亲人在这世上,你会离开这里去找他们吗?” “不知道!”我专心吃着葡萄,无暇理会他这种假设性的问题。 “怎么左一个不好说,右一个不知道的?”曹丕不悦,伸手来抢葡萄。 “我是真不知道!”所谓的有血缘关系的亲人,我又不认识。 我不死心地试图从他手中再拽下一两粒葡萄来。忽然,小腹一阵疼痛,似乎有股暖流在小腹中乱涌,我下意识地捂着肚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怎么了?”本来拎着还剩一半的葡萄在一旁不停转的曹丕也停下来望着我。 我咬牙道:“肚子疼!” “还挺像真的!”曹丕嗯了一声,在一旁直点头。 谁有空和你开玩笑,我下意识地瞪他一眼。等一下,这痛法好像不是吃坏肚子或吃撑了的痛,好像是......上天保佑,千万不要是那个,那会丢脸死的。 “好像真的挺痛的样子!”曹丕这才相信我不是装的,“你坐着别动,我让人去叫华佗过来!” “不,不,不!”我立刻忍着痛站起来,“你猜对了,我就是骗你的!我演的不错吧,哈哈哈哈!” “阿元,你是不是......哪里受伤了?”曹丕也站了起来,眼神里充满了疑问。 “没有!”我下意识地将身上的襦裙裹的更紧些。 “可是我明明看见......”他慢慢伸手指着我的襦裙,不死心地打破砂锅问到底。 “都说了没有了!”这时我真的尴尬到想死的心都有了,“今日多谢二公子的葡萄宴,我就先回去了。”才说完,我也不管一地葡萄皮和案几了,直接捂着肚子就往回奔。华佗的药还真灵,早知道就不吃那么多冰镇葡萄了,弄到现在这么丢脸。 这几日哪怕天气再热,我也坚决躲在自己屋里懒得出去乘凉,曹氏自然是明白的,不曾多问什么。任先任览两个弟弟以为我是中暑,还整日拿着“清凉解暑”的冰水在我眼前晃悠。我是欣慰也不是恼也不是。 好不容易熬过这几天痛苦日子,出关,我自然是更迫不及待搬着小案几去树下了纳凉了,结果大老远地就看见曹二公子在树下挥舞着剑,我从来不知道他的剑术这般好,总当他是孩子来着,可现在看来他身着月白色长衣,执剑于树下,竟有几分风姿特秀的感觉,只见剑风所到之处,本来纹丝不动的叶子竟掉了几片下来,而旁边站在一个剑客模样的人,似乎在开口指导着他的剑术。 大热天的学练剑,他们还真有心情!一想到前几天的事,我忽然有些不大好意思走过去了,还是搬着小案几转身去其他树下吧。 “阿元,你去哪里?”曹丕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只好无奈回头走到树下,千万别问几天前的事,千万别问几天前的事,我一边默念着,一边很废话地打着招呼:“二公子,你在练剑啊?” “史阿师傅,今天就练到这里吧!”曹丕将手中的剑交于旁边的剑客。 那个叫史阿的剑客道了声“是!”,便执剑而去了。 做曹操儿子的师傅真可怜,被呼来喝去的,倒像徒弟似的。 待史阿走后,我才发现曹丕练剑练得满头大汗,我将案几放在树旁,“你要不要坐下休息会儿,这么热的天,怎么想起练剑来了?” “不了,一会儿父亲宴请南郡来的孙贲,我可能要去露个脸!” “恩。”那你就快走吧,给我留个地方乘凉,我心中暗道。 “我问过华佗了!”曹丕脸红了一红,“如果是他所说的那个的话,你多喝些热水姜汤,过些日子问他要些汤药,也可以缓解些疼痛!” ...... 我还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你竟然还提,没事去问华佗这个做什么? 再说你脸红什么呀,该脸红的是我好不好? 我无奈道了声多谢,顿时气氛又尴尬了,只得提醒他可以走了,“你不是要和司空一起宴请南郡的客人吗?还不去,小心让别人久等!” “不打紧,孙贲不过是为了她女儿来和我父亲商量婚事的,我出不出现其实也没什么要紧!” 刚刚不是还说要去露个脸吗,怎么一会又说出不出现不打紧了?我一时间没搞清楚曹二公子的思路,只能胡乱哦了一声。孙策平定江东,曹操既防又看重,想要和江东联姻是情理之中。根据曹丕和甄宓相遇的年龄来说,想也知道曹丕大概和甄宓一样,都是二婚头,笑道:“恭喜二公子,要成亲了!” “谁告诉你是我要成亲了?”曹丕皱眉反手问道。 “不是你吗?”按照长幼有序的排列,上次张绣嫁女儿就该是曹丕了,只是他嫌张绣女儿是仇人之女才没娶的不是吗? “是三弟曹彰,虽说按照古礼,弱冠才取字,可为着他成亲,父亲已为他提前取了字,如今该叫他子文了。”曹丕顿了顿,又道,“至于我,父亲一早便为我看好了一家女子了,虽说还不曾与她们家明说,但也不急在一时。张绣和孙贲嫁女皆是事出突然,这才让弟弟们先行举行婚仪的。” 所以还是有个姑娘会成为他和甄氏的炮灰的......“不知道是谁如此倒霉!” 一抬头,却见曹丕恨恨地盯着我,“什么?” 难道我念出声来了?我急忙开口转圜:“我,我是说不知道是哪个女子那么幸运!” 可惜好像没多少用,只听他哼了一声,咬牙盯着我,“没办法,即便她丑若无盐,貌如东施,也只能认命了,谁叫是父母之命呢,你说是不是?” “这么说来你见过她啊,究竟是哪家女子?”我不禁八卦起来了,依照曹操前两个儿子的婚姻都是和政治挂钩来看,曹丕的一婚应该也多少会和政治挂上些关系,可是按照曹丕为了甄氏轻易地就把小透明炮灰的这方面来看,小透明应该是没有什么家族背景的才是,所以这点来看本身就很矛盾。我对那个小透明越来越感兴趣了,究竟姓什么来着? “既然你这么好奇,还不如自己去问我父亲?”曹丕给了我一个建议。 “那还是算了吧!”比起八卦,还是命比较重要些。 第10章 董贵人之死 建安五年正月,车骑将军董承密谋诛杀曹操事泄被诛,上下牵连甚广。连董承之女,怀有汉帝身孕的董氏贵人也被杀,朝廷上下人人自危,身在司空府的我们除了从口耳相传中听到一些消息之外,似乎与这些外界的动荡毫无联系。比较,“加害者”是“我们”这一方! 出于对古代医术的好奇,我经常去华佗的医庐观摩学习偷师学艺,闲暇时刻也会帮他舂捣药材。虽然华神医总说我笨手笨脚,捣乱胜过帮忙。 这日早上也是如此,我坐在案几旁捣药材之时,看见华佗在一张挂在药材柜上的人体穴位绢画上练习施针,不禁有些好奇:“为何老先生都练得这般熟脸了,终究还是不能完全治好司空的头疾?”如今曹操留华佗常年在府为医,治疗头风。听说曹操一旦头疼,只要华佗在旁略施一针,就会没事。可奇怪的是,却没有痊愈,过了一段时间,曹操的头风又会发作。 “若是完全治好了司空的头疾,哪里还有老夫的用处?”华佗不紧不慢的在绢画上的人体头部穴位上插上一针,笑道:“其实老夫早有弃医入仕之心了!” 我一愣,难道其实华佗是故意不治好曹操,让曹操时不时地犯病,再自己时不时地救治来显示自己的重要性,甚至想要以此来威胁曹操,借此进入仕途? 转念一想,似乎不对,如果华佗真的是这么想的,就更应该把话藏在心底,怎么会这么坦然地同人说呢?我抬头看他,“我常听人家说医者父母心,若是华先生存着利用病患来达到自己目的的心,想也不会被世人称之为神医了。” “哈哈哈哈哈!”华佗放下手中的银针哈哈大笑,“可惜司空心中就是这般想华某的,他哪里知道即便老夫的确有后悔从医,想要入仕之心,也断不会拿病人的身体开玩笑。” “那不根治曹司空的头风,的确是您医术未精喽?”我好像发现了什么,原来华佗也有治不了的病。 华佗摇头叹气道,“非也,非也!头疾固然难以痊愈,可也并非没有办法,更何况老夫医术高超。只是司空之病,不在脑中,而在心中啊!要想痊愈,自然是难。也许老夫要一生一世呆在这司空府中了!” 这么说曹操的头风更多的是心理因素。倒也难怪,整日杀伐决断,日理万机的,每日每夜地担心被人杀,又绞尽脑汁地想要去杀别人,能不头疼吗?那种人平时看着威风八面的,其实心里大概亦是有难言的酸楚。 正在这时,华佗的医庐外传来叫喊声:“华神医,华神医!” 我循声望去,却是当年在曹昂的葬礼上第一个为曹丕讲话的那个青年男子,只见这男子径直走了进来,抱拳对华佗行了一礼,“在下吴质!” 嗯,好像听过,我一边捣药,一边回想着这个人是个怎样的角色之时,只听那吴质又道:“华神医这边可有止痛的丸药?” 华佗上下打量了一眼吴质:“看着不像有病的样子,先把脉再说。” “实不相瞒,并非在下生病。是二公子。”吴质回答道。 听到“二公子”三个字,不知怎地,我下意识更敛神观听着。 华佗摇头道,“那就更不能了,连病人的面都没见到,如何就能确定是何病症?如何就能胡乱用药?” 原来曹丕病了,怪不得我好几日没见到他来找任先玩了,停下了手中的活动,抬头问他:“二公子前些日子还好好的,怎么就生病了?” “你是任家女郎?”吴质看了打量了我一眼,便开口解释道,“自从那日跟随司空进宫处置董贵人,二公子身体就没好过,整日胸闷头疼,还冒虚汗。这几日更是觉得身上不快,哪里都疼,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一味的拿头撞墙。二公子向来好胜,又说自己不曾生病,不肯就治。在下无奈,只好代二公子前来向华神医讨药。” “处置董贵人,司空带二公子去了?”我不知道曹操到底是怎么想的,带才十三,四岁的儿子进宫围观自己逼宫杀妇孺?就算是想从小培养孩子的杀伐决断的能力,也不能这样啊! “司空原只是想带二公子进宫觐见陛下。不料当时情况有变,董贵人要保护腹中孩子,挣脱要绞杀她的侍卫,跑去了陛下那里,跪伏在陛下脚下求陛下救她腹中孩儿性命,陛下先开始以董贵人有孕为由求司空放过,司空不允,陛下哪里还敢救,只说‘贱人任凭司空处置’,董贵人又当场辱骂司空,侍卫当场拔剑将董贵人刺死了,二公子就在那里,闪躲不及,被血溅了一身......”吴质这般道。 喂,你不用讲那么仔细的!我不满地看了吴质一眼。我现在在这里听着都觉得唏嘘恶心,更何况是在现场观看还被溅了一身血的人? 男人的政治,牵扯到妇孺的生命,未免残忍。那董贵人遭父亲政变失败连累,还被汉帝牺牲来保全自己的皇位,惨遭杀害,实在是悲剧。 “二公子生病,司空和夫人为何不顾?”我很纳闷,照理说孩子有些头疼脑热的做爹娘的才该是最担心的,如今怎么倒是好友在这忙上忙下的。 “主公如今在忙于征讨刘备一事,无暇顾及家中,至于夫人,她要照顾年幼的四公子(曹植),于二公子身上难免有些疏忽!” “想来二公子的病也是在心里!纵然上过战场历练过了,可小小年纪,第一次见着妇孺死在自己面前,终究是会难过一阵子的。”华佗踱步在医庐中走了几回,又拎起身边的药箱对吴质道:“只是治病最重要的是望闻问切,如今连二公子的人都不曾见着,如何确定病状?不如老夫跟你去一趟吧!” 吴质急忙拦着,“二公子的脾性您知道的,他自认为没有大碍,不肯来见先生,自然也不会愿意先生去见他。” !”华佗转身打量了我一会儿,“不如你先去瞧瞧,看看二公子,劝劝他,至少得确定他如今是怎么个状况!” “我?”开什么玩笑,我又不是大夫,怎么看得出来他是真的生病了还是被吓的? “你同二公子不是,呃,好友嘛!上次你腹痛难忍,他亦认真地跑来问我缘由。”华佗又从怀中拿出一个精巧的小陶瓷瓶子递给我,“你先去瞧瞧,若是他果真病的难受,又不停撞墙止痛,倒不如让他喝一口这个,我再前去观看!” 我默默翻了个白眼,能不提那件让我至今都觉得丢脸的事吗?又指着华佗手中之物问道:“这是何物?” “麻沸散!能让人安静沉睡之物!” 这个不是传说中用来做“手术”的吗?我不禁多问了一句:“会不会对人有危害?”虽然说听说过这个名字,但难免有些担心这会不会对人体神经什么的造成伤害。 “不会的!”华佗摇头,“我哪里来的胆子敢伤及二公子?” 我踌躇了一下,还是接过了麻沸散,又转向吴质:“吴先生,我可以去看看二公子吗?若是觉得不方便,这个麻沸散还是由你带去吧,只是不到万不得已,最好不要给他。虽说华神医说此物没有危害,但以前总听人家说过‘是药三分毒’,还是小心些为妙!” 吴质道:“这先生一词实在不敢当,女郎唤在下季重就是了。实不相瞒,吴某已然无计可施了,也许女郎去看看二公子,二公子会开怀些!” 我又想了一想,才将麻沸散藏在袖中,和吴质一同前去。司空府的构造和“后宫”差不多,小夫人们各有各的院子,公子们十岁之后大多一人一个院子,而女孩则可以和母亲同住。才进院中主屋,就看见几个婢女端着丝毫未动的饭菜从右侧的书房出来。 书房中,竹简和帛书散了一地,就连案几也被推翻在地上。曹丕颓唐的整个人瘫坐在地上,头发凌乱,眼圈乌黑,额头上也青一块紫一块的。好歹也是认识了好些年的,看到他这样,我心猛地一纠。 “谁让你过来的?回去!”曹丕随手拿了个竹简朝我扔过来,不知是他没有吃饭缺少力气的缘故还是故意扔的轻了,竹简落地的地方根本就离我很远。我知道他不过是在闹孩子脾气,当然不会睬他的话。 “在下忽然想起要与奉孝商议主公征讨刘备一事。就先行告辞了!”站在我旁边的吴质对曹丕施了一礼,转身离去。喂,这时候把我一个人丢在这儿,是怎么个意思...... “你都知道了?”坐在地上的曹丕抬头看我。 我走过去,抱膝坐在他身旁,想着他说的应该是董贵人一事,点了点头。 “我十岁便跟着父亲上战场,也算见惯了杀戮,本以为什么都不会怕的,父亲只是和我说要入宫觐见陛下,我什么都不知道,更没有任何准备。那个怀了身孕的贵人就这样被侍卫杀死在了我的跟前,她死死的盯着我,拽住我的衣角,咒骂着父亲,咒骂着我,咒骂着曹家,她的血喷到了我脸上!人都死了,还是那样睁着眼睛瞪着我,若是眼神也能杀人的话,我怕是已经死了千百遭了!”曹丕不停地俯身将头往案几的角上撞。 这个,我真的没有办法去安慰他,我不能安慰他说那谁是咎由自取的,我做不到。董贵人实在太可怜,她怨恨曹家,咒骂曹家不应该吗?站在她的立场上,哪怕是她当场拉个姓曹的去死都不为过。只是也许这些不该让十几岁的曹丕去承担。他这个时候知道什么呀! 我实在看不下去他不停的撞自己的头,只好将他往回一揽,“不要再撞了!”也许是用力过猛的缘故,两个人都向后一摔,倒在了地上。 我们干脆都平躺在地上不起来了,我干脆拽住曹丕的手臂,不让他有机会再去撞地。适才一摔,我也算是灵光一现,想出了在这件事上该如何去说:“无论你现在内心是内疚还是恐惧。我只问你一句,假如董承成功了,你觉得如今会是什么结局?” “父亲,我,母亲,父亲的妾室们,各位弟弟妹妹,曹氏所有的人,父亲所有的幕僚,包括你们全家,所有的人都会身首异处。”曹丕想了一想,认真地回答。 “对,如果董承成功了,我们所有人的下场也会和董贵人一样的。”我睁眼看着他书房内的吊顶,平静地叙述着。 “所以,父亲只是做了成功者该做的事情?若是此番父亲输了,我们所有人的人头被摆在了董承的案上,汉帝和董贵人他们只会额手称庆,根本就不会对我们的死有一丝一毫的不舍和怜悯!”曹丕喃喃道。 我也不知道这么说对不对。说实话,到了这里之后,我的三观已经受到了很大的冲击了。我知道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的说法,可我一直认为“祸不及家人”,男人政治上的的斗争,为何要牵扯到妇女孩子呢。可是这里的世界,从来都是一人出了事儿,但凡是有些关联的都会跟着一起遭殃,动不动就斩草除根,动不动就杀人全家,妇孺老者也受连累。 也许,在这种年代下,成功者斩草除根无可厚非,因为但凡有一丝余地,失败方就会伺机反击,所以失败者只能自认倒霉,可以这么说吗?我陷入了沉思,在这种环境下生活,若是没有一个强大的内心作支撑,真的早晚有一日会被逼疯的。 还好,还好这些离我很遥远,我没有被卷进政治的漩涡。 “可是,从宫里出来到现在,我根本就不敢闭眼,我现在一闭上眼睛,眼前出现的就是那董贵人那忿恨的眼神,阿元,你没有亲眼看见是不会明白的。”曹丕眼睛直直地盯着我,声音也有些颤抖。 的确,我没有亲眼看到董贵人的惨状,也许看到了,我也没有办法这么冷静的去分析一切了。只是听到他说从宫里出来就没敢闭眼,心里莫名的觉得有些难受。我摸了摸袖子中的麻沸散,终究还是没有拿出来。依靠药物去强制睡眠,又哪里算得上真正的放下? 我被盯的有些头皮发麻,松开了拽住他的手,撑地起身,双腿直放地坐在地上,这时手臂却反被他一把抓住,“别走,有人在身边我觉得安心些。这些天太累了,也许你在这里,我就能睡着了!” “我不走,但是你这般躺在地上会不会很冷?去那边榻上睡去!”我指了指摆在书房角落的床榻,没见过有人放着床榻不睡,非要睡硬邦邦的地板的。 “你在这里陪我,我就不冷!”他将头微微往我腿上靠。 喂,你还真不客气!我心中默道。 我胡思乱想着如果我是董贵人,我会不会怨恨呢,肯定会的,恨尽天下所有人都不为过,但也许最恨的不是曹家,而是汉帝刘协,分明是刘协下密诏让董承诛曹,到头来失败了,却想着牺牲自己女人和孩子的性命来保全自己虚无的地位,这种人活该被董卓和曹操掌控。 那么现如今躺在我腿上的这个男孩呢,他又是怎样的人呢?在不知不觉当中我同他似乎越走越近,忽然有些后悔,也许一开始就该远离这个极度危险的人物的。现在开始远离,还来得及吗? 第11章 神童曹仓舒 那瓶麻沸散终究没有用到,我想着既然这东西这么重要自然是要去送还的,华佗却说他那里还多的是,这瓶就送我做防身之用了。防身......防身?麻沸散还能有这用处,虽然不认为我用得到这个去防身,但毕竟是华佗他老人家所赠,又算是这个年代的珍品,还是很欢喜的收下私藏了。 不知道有没有保质期? 谈及曹丕的事情,华佗摸着胡须感叹,“想不到此事竟用不着老夫出马!” “唉!”我叹了一口气,暗道的确是不用你出马了,可我自己说的一番话都把自己说糊涂了,照理说,我不是很善良地应该站在董贵人的角度,觉得曹家赶尽杀绝,灭绝人性吗?怎么安慰曹丕的时候反倒变成了“理解”这个时代“斩草除根”的作法了? 我越来越像这个时代冷酷无情的人了? “不是说二公子已经差不多没事了吗?”华佗疑问道,“你又叹什么气?” 我问出心中问题,“若华先生您处于司空那个位置,是否会对董贵人和她腹中孩儿赶尽杀绝?” “如何能对一个行医之人问出这种问题?”华佗双眼一瞪,一甩衣袖,转过身去。 我自知失言,竟然在一个德高望重的医生面前提这种杀戮的问题,有些心虚地低下了头,不敢言语。 好在华佗气度大,还是回过头来回答了我的问题,“如果处于司空的位置,也许会吧,毕竟董贵人是陛下的身边人,万一让她有机会反击,到时候出事的,可不止司空一家,还会连累许许多多无辜的人家,这样想的话,司空处置董贵人,无可厚非!” 竟然连身为大夫的华佗都这么说,那我也不多想了! 这日,我和曹氏在屋里低头摆弄着织机,听见有脚步声进来,任先从来都是这般不声不响的,我们早就习惯了。不用抬头,直接问了句,“怎么这么早就下学回来了?” 倒是曹氏抬头看了一眼,喜道:“是二公子来了,阿先他们还没下学呢!阿元,快去奉茶来!” “诺!”我双手刚从织机挪开,还没来得及起来,只见曹丕指着我道:“我不久坐,是我阿母找任元有事,特意向堂姑母来借人!” 卞夫人找我?曹氏与卞夫人关系一般,我与卞夫人也除了上次宛城之战相处过一段日子外,基本也没什么交集!她找我会有什么事? “阿元,既然夫人找你,你就随二公子去吧!”曹氏笑道,“只有一样,不准贪玩贪吃,让夫人笑话!” 出了小院大门,我跟着曹丕一直向前走,他一味走着,一句话都不说,我终究还是忍不住问了几句:“你身体感觉好些了吗?现在晚上睡得如何,还有没有噩梦?” “那日你不是答应说不会走的吗?为何我一觉醒来你便不见踪影?”曹丕停下脚步,回过头瞪着眼睛看我。 “我不是帮你把被子盖上,枕头枕上了嘛,还是着凉了吗?”我反问道。 曹丕气结,“我问的是你明明答应我会陪我的,为什么离开?你到底明不明白我生气的缘由,总是将我看作和任家兄弟一般.....” “可是,你们本来就比我小啊?”我很无奈地看着他,还是没明白他到底在气什么。 “宛城之事,你我共同患难,父亲心中早已认可,只是不曾明说。那日兄长的丧礼,相士朱建平也在,丧事之后他告诉父亲,你命中注定是他的儿媳。”曹丕看着我,像是叙述一般地很平静地说着。 什么跟什么呀?我们说的是一件事吗? 当年好像是有这么一个人总盯着我瞧来着。可是曹操会这么盲目的相信一个相师之言?“我”可是一个连亲生父母是谁都不知道的人啊。 也许吧,曹操如今的正室卞夫人还出身娼家呢,说明曹操并非一个在乎门第之说的人。况且古人对于算命一事更是有种特别的崇敬。可是为什么这件事我不知道,任峻曹氏也从来没提过? 曹操的儿媳妇,曹操那么多儿子中和我年龄最接近的是...... 我难以置信的深吸了一口气,向后退了几步。 难道其实之前我一直念叨着的那个小炮灰,是我自己?任氏?曹丕第一个老婆姓任?听都没听过好吗? 我努力使自己看起来镇静,“看面相人之事子虚乌有,如何让人信服?” “朱建平看相,从不曾出过差错,父亲自然是信极了的。再者说,当年你自己不也相信那个姓诸葛的村夫看的面相?如今怎么又说面相之事子虚乌有呢?” 这怎么能一样,诸葛亮那么出名,朱建平这么烂大街的名字谁知道他是谁! “所以呢?你是如何想的?”也许我倒不用那么早担心,曹丕那么早熟,没准儿他自己也不愿意这种包办婚姻呢。换句话说,他大概看不上我。 “你应该清楚的,父亲决定的事,没有人能够阻拦。其实......我们也算是认识好些年了。” 等等等等,也就是说,他非常平静地接受了这个设定,他不敢不能也不会违抗父命?所以那时候他说他有婚约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瞒我这么久是几个意思啊? 可关键是我不想做这个炮灰啊,虽说萝莉时代曾经yy过自己有一天穿越变成陈阿娇,搞定刘彻,炮灰卫子夫王夫人李夫人钩弋夫人等一众桃花最终成为母仪天下的一代贤后的玛丽苏故事,可真遇到这种类似的情况,我承认我怂了就是了,不是谁都有那个勇气,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 “二,二公子,你看,我连我自己姓甚名谁都忘记了,又比你大上几岁,也许司空也并非是那个意思。不如你再打听一下,万一是误会......”我怯怯地开口。 话才说到一半,便被曹丕打断:“大几岁又如何,当今陛下还比伏氏皇后小上几岁呢。别说你至多大我个两三岁,若是我愿意,大个五,六岁又何妨?再说身份,就更不是问题了,你自是任峻长女,出身乡党名族,父亲看着长大的名门闺秀,谁人敢说不是?” 既然穿越到这里了,我就从来没敢想过有所谓“真爱”这回事,照理说嫁给谁都是无所谓啦,但问题是一早就知道自己是炮灰,这日子能过吗? 头疼,能先不提这事吗?我们出来是干什么来着的,“适才你说夫人寻我,究竟是何事?” “不过是我见堂姑母在家,借阿母扯了个谎寻你出来罢了!”曹丕摇头,“我实在不知你有什么放心不下,若是想要找寻亲人也容易,其实我......” “二兄,任姊姊,你们杵在这里做什么?”圆圆滚滚的小曹冲忽然不知从哪里跳了出来。在去年曹彰与孙氏的婚仪上曹操的爱妾环氏带着曹冲出来认过人。 “仓舒,你从哪里来?怎么还抱着件破了的单衣?”曹丕停下刚才的话题,半蹲着与曹冲对话。曹冲,小字仓舒,所谓小字,大约便是小名爱称,足以可见曹操对此子的喜爱。 听曹丕一说,我暂时放心刚才的胡思乱想,注意到了曹冲竟抱着一件破了的衣服。 “这可不是普通的破衣服!”曹冲嘻嘻笑着,“可关系到一条人命哪!” “哦,到底什么事说来听听。”我有些好奇怎么一件破了的衣服便关系到人命了。 “父亲过几日就要征讨刘备了,管理私库的小吏在整理父亲东西的时候发现他平日里最喜欢的马鞍被老鼠咬了,正准备去父亲那边求死呢,碰巧被我瞧见了,便将自己的衣服用刀划了个大口子,先去父亲跟前说是被老鼠咬了不开心,这时再让那小吏再去请罪,父亲便说‘仓舒的衣服自己在箱子里放着尚有鼠患,更何况是在仓库里的马鞍呢’因此并不曾治那小吏的罪!这件衣服,可不是关系到一条人命嘛?”曹冲小小的手将手中衣服一抖,呈现在我们面前,果真有一个大洞。 虽说这个故事作为儿童益智故事小时候我听了没有十遍也有九遍了,但如今听到当事人自己说,还是得夸一句,“好一个聪明的孩子!” 曹丕却笑了,“你还夸他,真当父亲糊涂,看不出来老鼠咬和刀划的区别吗?只是疼他,不愿戳穿而已。” 呃,其实这个问题我小时候也质疑过,之后因为没有机会实践,就不了了之了。现今我仔细看了看那件衣服,切口是平整的,老鼠咬和用刀划,确实是有很大的区别的。怎么看都是用刀划的呀! “父亲自然是知道的呀,可是父亲最终也没有杀那个小吏呀,我的目的达到了。再者父亲既没有戳穿这小把戏,又夸了我聪慧,这对我来说也算是收获了!”曹冲笑着解释道。 不仅如此,曹操心中还会觉得自己的这个小儿子肯为了个小吏的性命费心思,有仁者之风......看来说曹冲是神童,还真的是名副其实。我下意识地看曹丕反应,他先是一愣,又嘻嘻一笑,疼爱地点着曹冲的鼻梁,“我家弟弟果真聪慧过人,能将事事想得周全。” 我也忍不住蹲下在曹冲肉嘟嘟的小脸上轻轻揉了一下,“不仅聪慧,还很可爱呢!” 第12章 婚事初商定 建安五年正月,曹操与袁绍大战在即,为免除后顾之忧,亲率大军先攻徐州刘备,不过几日便大获全胜,刘备弃家小而逃,曹操俘获刘备家小,收降其麾下大将关羽。 曹操一时高兴,三日一大宴,五日一小宴的款待关羽。大宴则是曹营重将士同庆,小宴便是于司空府私人宴请,不过,无论是大宴还是小宴,都是与我们无关的。 关羽是真降还是假降的,我也没那个兴趣去探究。自己麻烦事还一堆呢,我不想做炮灰啊!虽然我明白,人处于这种年代,就得接受各种各样地无奈,连命都掌握在别人手里呢,什么真爱,狗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的一辈子就被决定了。 该死的算命的朱建平,我特么哪招你惹你了,你要这么害我?忽然又想到当年诸葛亮的“双凰争凤”的四字箴言,指的不会是我和甄氏争曹丕吧,我弃权行不?人家是“江南有二乔,河北甄氏俏”中北方第一美人,我是个什么玩意儿?不用争就知道高下了。 我并非没有想过做个没良心的人逃离这里,可是实际操作起来,根本就是行不通的。 退一万步讲,就算我带足了钱和行李物品从司空府逃了出去,可是出城门需要户籍证明,坐船需要户籍证明,住客栈要户籍证明,找工作需要户籍证明,没有发现没有户籍,即是流民,重则流放杀头,轻则被卖为奴,而在这个年代,主人家打杀奴仆,甚至用不着负任何法律责任......要是这样的话,还比不上留在这儿做炮灰呢!再怎么样,至少不至于死对吧? 任先任览兄弟俩在屋里学着大人们玩投壶的游戏,我则在院外的台阶上弹琵琶,时而如嘈嘈急雨,时而如窃窃私语,时而似惊涛拍岸,时而又同百鸟齐鸣,记得以前来莺儿说我弹出的琴声没有感情,我一直勤加练习,也琢磨不透,问任先他们,一个个都只说挺好听,皆说不上个所以然来。忽只听“嘣”的一声,琴弦竟应声而断,我手指一疼,气得将琵琶置于旁边地上。 “好端端的,和谁置气呢?”正巧任峻和曹氏笑吟吟的从院外走进来。 我急忙平复了下心境,迎了上去,“怎么阿翁阿母这般早便回来了?”曹氏神秘兮兮地拉着我,“咱们家有喜事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不会已经摆在台面上提了吧? 大厅内的油灯悠悠地燃着,照得室内闪亮,我与任先任览并排跪坐着,听着案前的任峻和曹氏细细讲着“喜事”,虽然听曹丕说过,我已经有了些心理准备,但一听到宴会之时曹操在众人面前直接一锤定音定下此事的时候,还是有些震惊的。 竟连个转圜的余地都没有,这事难道完全不需要征求当事人意见?好吧,似乎的确是不需要! “恭喜阿姊!”任先任览倒很是开心的拱手恭喜我。 “如今袁绍在外虎视眈眈,这亲事倒也不急在一时,既然丞相在众人面前提了出来,就已然是定下了。”任峻抚须道,“只是这六礼之中‘问名’一事,因为不知道阿元你的生辰八字,我与你阿母商议了一下,想着便用他们俩兄弟亡去的亲姊的八字就好,想来你也是没有意见的。” “像‘纳采’‘纳征’这些事宜,也自有卞氏夫人安排,用不着咱们操心。”曹氏也开口道, 所有的东西都商量好了,所以,和我说的意义在哪里?我只要像个木偶一样,乖乖被摆布就对了。 挺好的,什么事都不用干,就被定了婚事,还是曹操的儿子,我应该放鞭炮庆祝是不是?如果,我是个完全的史盲,不知道有甄氏这个人存在,也许现在会觉得不错,可问题是我知道,“任氏”肯定是炮灰啊!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小院的主屋大厅的,虽然如今是冬天,怎么就觉得这般闷燥呢。任先任览刚想转身回他们自己屋里,却被我叫住,“把你们偷偷藏着的酒给我一坛!” “阿姊,我,我哪里来的什么酒?”两兄弟互相瞧了一眼,任览怯怯地开了口。 我叉腰盯着他们,冷笑道:“是不是要我自己去你们房里找出来?” “我这就去拿,你可别告诉阿母!”任览飞奔似的跑回了屋。 “阿姊你是要喝酒吗?”站在原地的任先问我,“不如我们陪你喝!” “用不着!让我一个人在外面静一静!”我摇头甩手。 黑夜如同帷幕一般笼罩着天空,月亮藏在了云的后面,点点繁星如同一颗颗明珠在天幕中闪耀着光芒。可是,不一会儿,月亮从云后移了出来,在月光的照射下,星星就显得暗淡了。 天上既然已经有了星星,那还需要月亮做什么呢?我坐在树旁,头一仰,灌了自己好些酒。 这什么酒啊,太特么难喝了!一定是任览那小子小气,拿次品糊弄我。我蜷坐着,想哭,哭不出来;想笑,好像没有心情。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我在想什么呢,我该想什么呢? 这酒虽然难喝,也许醉了,就什么都不用想了。我双手捧着酒坛,又灌了自己一大口,其实只要一半喝了进去,另一半被倒在了衣服上。 不知道哪里来的一只手抢走了我的酒,我迷迷糊糊地又听见喷水的声音,“噗,太难喝了,我还是当什么好酒值得任览这么藏着。我那儿有上好的葡萄酿成的美酒,告诉你弟弟,要好酒,随时来找我!” 不用抬头听声音我也知道是谁,我手向上摸索,试图从来人手中抢过酒坛,“把酒还我!” “啪!”的一声,是酒坛被扔在地上碎裂的声音,又听曹二公子愤怒的声音传来,“你究竟在想什么听任先说即便当初堂姑母想要送你入宫,你心里都是愿意的。为何如今要这样?究竟哪里瞧不上我?” “你看那边,月亮是你的,所有的星星都是你的。”我跌跌撞撞地倚着后面的树站起来指着天空,“你看那里,月光皓洁,一旦看见月亮,你会发现星星微不足道的,你明不明白?” 那个人没有说话,想来是没有听明白。你当然不明白了,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为什么要这么说......你又怎么可能会明白? 他又抬头看向黑色的天空,“是不是因为有月亮,星星才会显得暗淡?如若我是星星,便会想尽办法让月亮不复存在!” “不可能的,月亮永远都是月亮,星星只能是星星!”我拉着他的衣服摇晃着,这孩子在说什么傻话? “这世上又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就好像如今天下纷乱,现在坐在殿里的是刘协,十年之后呢,二十年之后呢,又有谁知道呢?正因为星星不曾尝试过去毁灭月亮,星星才只能是星星!” 这根本就不是一回事情好吗?我们两个不在一个频道上。朝代更替,能者居之,本就是规律,可在其他事情上呢?难道真的能像穿越小说里写的那样简单:穿成陈阿娇,炮灰卫子夫,搞定王夫人,秒杀李夫人,弱化钩弋夫人,然后和刘彻同学幸福到底吗?不可能的,永远不可能的......炮灰只能是炮灰,在别人的故事里,渣都不剩。 大概是有些喝多了,没想到这酒喝着不怎么样,后劲倒挺大的,竟有些晕晕乎乎的,脸也是烫烫的。心里明明知道不可能的事情,却还是不由地摇着他,“对,你说的对。没有努力过又如何知道结果?也许,我们,我们也可以过的很好啊!对不对?” “原来你是担心......”他笑了笑,又道,“我们认识这般久了,我总会待你好的就是了!好了,送你回去,别让你阿翁阿母知道你偷偷喝酒。”他过来拉我的手,就像是那年在宛城他拉着我跑那样。 “不要你送!”我扭捏着胡乱挥舞着手臂试图推他,转头却瞧见三个一模一样的高大黑影矗立在左边的小院口,“咦,那边有三个人。”曹二公子无奈地拍打我不安分的手。 我又伸出三根手指朝着左边的方向摇了摇,“你看。” 他终于无奈地往那边看了一眼,“分明就只有关云长一个,哪里来的三个人?” “关云长?”这个我知道,我兴奋地喊着,“忠义双全的关羽!关将军!” “我看是传闻有误。”曹丕似乎很不喜欢关羽,“前儿刘备落难,这不就投降我父亲了嘛?” 难道不是为了保护嫂嫂才“降汉不降曹”的吗?头脑发昏的我刚想说些什么。 又听曹丕说道,“看见他站的地方了吗,那是我父亲在建安三年的时候纳的姬妾杜氏的院子,当时父亲和刘备合力攻打吕布,杜氏的丈夫秦宜禄正在吕布麾下,秦宜禄出逃,弃杜氏而去,又停妻另娶了汉宗室女,关羽向父亲请纳杜氏,父亲答应了,不料父亲见了杜氏一见倾心,便自己将她纳了。此次关羽降了,父亲想把杜氏赐给他,他却不要杜氏了。如今却又站在那里,不知是何道理?” 喜欢人妻一向是曹操的本色,但是关羽居然有绯闻,为什么我不知道,果然还是历史知识匮乏的缘故吗?其实就算关羽真的喜欢那个杜氏也没什么,秦宜禄已然弃杜氏而去了,关羽求娶一个弃妇无碍英雄本色,倒是曹操先前答应了关羽,瞧见杜氏美貌便又自己纳了,太不厚道了吧。 也许是“酒壮怂人胆”的缘故,我竟挣脱了曹丕的拉扯,鬼使神差的走过去想要看个究竟。关羽他三四十岁的模样,看起来雄壮威猛,留着比华佗还长的胡须,眼睛直直地望着那院子,腿却不移动半步。 我走到他的跟前,刚想问出心中疑问,却被赶来的曹丕往后一拉,“关将军你在这边站了这么久,为什么不进去看看故人?”好巧啊,这个问题,竟也是我想八卦的那个,我惊喜地望向曹丕。 “既已无缘,何必再见,只要知道她一切安好,足矣!”关羽摇摇头,低头扫视了我们两个一眼,转身离去,再也没有回过头,留恋那个院子。 “我就说关羽忠义双全,绝非小人。”我忍不住跳起来为小时候的偶像抗议。 “你是从哪里看出来的?”曹丕拉着我往回走。 “反正就是知道!” “你喝醉了!我送你回去......” 第13章 官渡种柳树 正如任峻所说,这一年正是忙碌的一年。曹操根本无暇顾及儿子的婚事,这让我顿时松一口气,甚至心里希望干脆一直拖着吧,拖到曹丕十八岁,遇到他命中注定的甄氏。这样我就能安全了。 建元五年,四月,关羽协助曹操解了白马之围之后,挂印而去,寻找主公刘备。 这日我和曹氏正在大厅围着案几刺绣,任先任览也在一旁读着书,任峻从外面回来,面有喜色,“孙策死了!” 这些年在这里,我已经几乎习惯了这里人谈及别人特别是敌方之人生死时候的形形色色的表情,但是对于孙策之死,任峻的态度未免有些奇怪,据我所知,江东和曹氏对立是好多年之后的事吧,我放下手中的绣针,抬头问道:“江东与咱们不是盟友吗,三公子娶的都是孙家的女儿,为何如今他死了,阿翁却是如此表情?” “孙策取了庐江,又平定江东。司空对他既忌惮又欣赏,如今司空要与袁绍争锋,正怕孙策从中作梗,孙策如今被匹夫所杀,对咱们来说岂不是大喜?”任峻一面到任先任览身旁查看他们念书的情况,一面同我说话。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在他们眼中,没有绝对的盟友,也没有绝对的敌人就是了。原来庐江被孙策攻下了,听见“庐江”这两个字,我终于问出了这些年来我心里一直藏着的一个问题,总是想问又不敢问,生怕在这种战乱年代,得到的答案不是我想听到的,“阿翁,练师她们母女如今如何,您可有消息?” “本也想说这事,此次江东派来送讣告之人,也正好也受她母女所托带来消息,练师随她母亲东渡长江,乱军途中结识孙权,孙权对她一见倾心,纳为姬妾,甚见宠爱,如今孙权继任他兄长之位,执掌江东,练师自然也算是平步青云了。”任峻看向我与曹氏。 曹氏也放下手中的锦绣,“她们母女奔波了这么些年,也算是有了着落!只是练师这般钟灵毓秀的女郎怎么倒为人姬妾了?” 任峻却不以为意,“孙仲谋自有老母所聘,兄长赐婚的妻室,再说他少年英雄,如今又执掌江东,练师与他为妾,好过做庸碌之人的妻室!” “宁为穷人妻,不为富人妾。婢妾能被主母肆意打骂变卖,怎么就好过为他人之妻了?”曹氏皱着眉头,另有看法。 “可听说孙仲谋极是疼她,‘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你又如何晓得阿练过得不好呢?” ...... 这大概就是男人和女人在这种事上的分歧吧! 没想到当年的小女孩阿练如今也有了归宿了。孙权孙仲谋,这个我也不熟啊,知道曹操将来会说一句“生子当如孙仲谋”,其他基本一无所知啊!不知道阿练在他那里过得怎么样,不知道他对阿练好不好,我心中暗暗祈祷,我在这里的第一个朋友,一定要活得自在舒心。 八月,袁绍主力到达许都之北官渡,直接威胁许都安危。曹操率大军与其对歭。也许是曹操预知到此战至关重要且持续时间会很长久的缘故,司空府中的人大多迁到了官渡,入住当地地方官的官舍。 任峻升了都亭侯,迁长水校尉,自然更是随曹操出生入死,更见亲信,不在话下。也许是宛城之战失了曹昂的缘故,曹操如今并不轻易让曹丕上战场,虽让他随行从征,更多的是将他安置在小后方,这让他几次在我和任家两兄弟面前抱怨。 本来以为所谓定下婚事之后,我和曹丕之间多少会有些尴尬,但事实上一点都没有,本来我也会怀疑那天晚上我是不是在喝多了不知情的情况下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比如说给他的未来来了些“剧透”什么的,但看他还和以前一样,我就放下心来了。 曹氏嘱咐我要经常以送刺绣等理由不时的去看望卞夫人,其实卞夫人从不用这些东西,她是个极度节俭的人,衣服从不文绣,也不怎么饰珠玉之物。但她也从不拒绝,每次都是笑吟吟的收下刺绣,又让我向曹氏转达谢意,真可谓滴水不漏。想来她也是明白的,曹氏要我去,不过是想让我多和她往来熟悉,若果真是送刺绣什么的,指派婢女仆役就是了。 有时候,卞夫人也会让曹彰之妻,东吴来的孙敏亲自来送一些果品刺绣,这一来二去的倒是让我同孙敏无话不谈了。 孙敏与曹彰同岁,眼睛又明又亮,脸红扑扑的很是可爱,她总喜欢梳着巾帼发髻,很是英姿飒爽,小小年纪却有将门虎女的风范,本以为她因为政治原因离乡背井,嫁来这人生地不熟,无亲无故的地方难免会觉得孤苦,没想到她却是个健谈,活泼的女子。 这日我和孙敏在官舍的院子中漫步聊天。她同我说着她来到许都后的心路历程。 “刚开始来许都的时候,我原也是极怕的。阿翁把我丢在这里他自己带人回江东了,我整日里就琢磨着哪天这里和江东打起来了,我该怎么办。每日每夜的问子文这个,终究有一日夫君被我烦的怕了,同我说了句‘你放心,到时候我总不至于拿你祭旗’,说完他便看着我直笑,至此便相熟了,后来我便觉得许都很好......” 孙敏手舞足蹈地描述着当时情景,让我好像看到了画面一般,也许,政治婚姻,父母之命也是可以相处和谐的,只是不知道将来如果江东和曹氏决裂,他们会不会有面临站队的一日,“这般说的话,你与三公子相处的还不错?” “嗯!”孙敏羞涩地点点头,又八卦起我来了,“听说任家阿姊和二兄快要成亲了,想来你们认识这么些年了,相处应该融洽有趣些。” 不提这事,我们还是朋友!我和曹二公子确实相处得挺融洽,可在知道赐婚之前,从来没想到过那一层啊!我大概更多的是将他当弟弟的吧?正当我踌躇着该如何说话的时候,屋子一侧忽然探出曹彰的头来,“阿敏,快过来,我们都在这里种柳树呢。” 孙敏瞧见曹彰,低头一笑,又拉我一同向那边走去,走近墙边的时候,我隐隐听见曹丕的声音,“谁让你那么早开口的?” “我再不开口,阿敏连闺房私事都快被任姊姊套出来了。”曹彰呛声道。 绕过屋子,原来是一个花圃,花圃虽不算大,倒也算是生意盎然。周围侍立着几个仆从护卫,他们从不说话,却时刻注意着公子们的安全。 曹彰一面擦着脸上的汗一面埋怨似的扫了孙敏一眼,曹植,曹冲则牵着手在一旁偷笑,任家兄弟虽然看似在弯腰浇水,却也是笑的腿都在抖,合着刚才孙敏说的话他们全听见了,都笑话她呢。 “你们笑什么呀?”气得孙敏拿起地上的柳枝作势要抽他们。一群孩子又“求饶”不已。 原以为不过是小孩子闹着玩,但当看到他们人手一个铁锹,旁边又有装着水的木桶和一些树枝,我才明白他们还真是认真的要种柳树。 我也捡了根柳树枝想要玩上一玩,才拿到手中就被和孩子们打闹了一圈回来的孙敏抢去了,又轻轻地推了我一把,“任姊姊,你去和二兄同种一棵树去。” 我下意识地往曹丕那里一瞧,他正蹲着亲自为柳枝拢上泥土,脸上不知何时沾上了些泥土,竟然有几分......一时也不知该用何词来形容,总之是让人一见便忍不住笑的那种。 察觉到不对劲的曹丕莫名的低头瞧了眼自己身上的衣服,甚至有想要脱下身上那件他最为钟爱的那件月白色直裾长袍的动作,我知道他这人是略微有些小洁癖的,只能提醒他,“没有,没有,衣服上什么都没有。” 我刚想告诉他是在脸上,却听和曹彰在一旁种树的孙敏叫道.“你们倒是快点啊,阿植一个人都种了好几棵了。” “好!”我蹲下便帮着曹丕一起拢土,“怎么忽然想起种树了?” “就是忽然想种柳树。”曹丕覆了些泥土在我手背上。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但是,望着自己满是泥土的手背,我无语地微瞪了曹丕一眼,你是故意的吧? “你瞧那边三弟他们种的树。”曹丕直接无视了我的眼神,让我看那边曹彰孙敏,待我转头的时候,冷不防的鼻子上被点了一道泥,“谁让你刚才笑我的!” 气得我也抓了一点沙土就想往他脸上抹,你不是有洁癖吗?脏死你算了!你个倒霉孩子。 可是,他怎么不躲呢?只是嘴角微微勾起,连眼睛里都充满了笑意...... “愿大人此战胜利,一举歼灭袁绍。”在一旁默默种好树的曹植和曹冲跪地朝着他们刚刚种进去的柳树树干许愿。 曹彰一边用木桶往树干上洒水,一边喃喃:“希望父亲下次出征,带我前去,愿为先锋!” “平生无所求,唯愿江东与许都之间无战事!”孙敏合手于胸前,也说出了自己的心愿。 原来种树还能许愿,果然是小孩子的世界比较天真,我一回头却见曹丕只是在树旁站着,看着别人许愿,带些好奇地问他,“你呢,你有何愿望?” 曹丕摇头,“我想做的事只会靠自己的本事去做,比起上天,我更相信自己。” 比起上天,更相信自己。我默默的将这话念了好几遍,觉得甚好! 曹操在前来投奔的谋士许攸的帮助下,奇袭袁绍在乌巢的粮仓,大败袁绍,取得了官渡之战的胜利,从此奠定了统一北方的基础。这是一场著名的“以少胜多”的战役。和我所背过的高考考点一样,官渡之战正是以这样的结局结尾。虽然我身在大后方,并不曾感受到这场战争,但因为处在同一个年代,又算是在胜利方,竟也有一种与有荣焉的感觉。 第14章 未知的婚姻 建安六年,十五岁的曹丕被提前取了字,子桓,曹子桓。 提前取字,要么是少年要早早离家,要么是要在弱冠之前成亲。很显然曹丕属于后者。 任家本就居住在司空府里,像这“纳采”“问名”“纳吉”等不过是个过场而已,即便只是个过场,我也像个局外人一般只有被告知的份,要做什么,该做什么,一早就有人安排好了,被告知了婚仪的日期,就只能乖乖的做着待嫁新娘......反抗?我倒是想,请你倒是给我个方案? 如今正是春夏交接的时节,一抹淡红的夕阳映射在窗台的铜镜上,让屋子显得格外敞亮。婚礼,昏礼,自然是在黄昏举行的。即便心中有太多的纠结,太多的思考,如今也已箭在弦上,是不是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毕竟,这是我上辈子兼这辈子第一次婚姻,说来也惭愧,在现代的时候只顾着玩电脑刷手机做宅女,连个恋爱都没谈过,估计这只能成为遗憾了。 如果可以的话,我也不想这场婚姻以悲剧结尾......好吧,是我不想做炮灰。 我看着面前的铜镜,将屋内的情景一览无遗,曹氏一面用篦子为我梳着头,一面又让婢女仆妇在我脸上嘴上抹胭脂,贴花黄。而我穿着玄黑色婚服,呆呆傻傻的坐着任她们“为所欲为”,别人都说新娘是女人一生中最好看的一天,可也许是审美差异吧,我却觉得将脸涂得那么红,又贴上金色的纸看起来怎么那么慎的慌呢? 原本按照古礼,嫁女是要陪嫁媵妾的,可原本这里一草一木就是人家曹家的,也就无所谓什么陪嫁不陪嫁的,但为了面上好看些,曹氏还是在我们住的小院里选了个模样最为端正的婢女作为媵,她姓苏,二十来岁的模样,名字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任峻叫她阿苏,我们也跟着这么喊她。 “到了那边之后,要孝侍舅姑1,尊崇夫君,司空家本就不比常人,日后更要事事谨言慎行。”曹氏又用各式各样的珠钗在我头发边上比着,“司空说过,连朱建平都道你是有福之人。你要惜福才是,若是我家......”说着她便转过头去抹了抹眼泪,我想,她应该是又想起了她早亡的幼女了,只是今日是大喜之日,不好提已死之人。 我回过头去握着曹氏的手,“阿母,女儿知道的。” 惜福,惜福。我深吸一口气,将这两个字念了好多遍。 这算是福吗?曹丕那熊孩子,哎! “时辰到了!”任览这时在门口喊了一句。曹氏又低头嘱咐了屋里婢女,仆妇些什么,便出了屋子。 我梳着高高的盘桓髻,脚踩挂着彩带的木屐,站起来的时候难免摇摇晃晃,下意识的眼睛往上瞟,生怕发髻掉下来,阿苏急忙在一旁提醒我,“女郎,要低头敛容!” 待我摇晃着走到外厅,任峻与曹氏已于案前双双席地而坐。早有婢女在大厅放上毡垫。 “女儿拜别父母大人!”我在阿苏的搀扶下,举手齐眉,向毡垫之上向任峻曹氏再三拜别,“愿阿翁阿母身体康健。” 他们两是世间难得的善人,这些年来,对我很好。 “戒之敬之,夙夜毋违命!千万事舅姑以谨!”任峻开口念着父亲送女儿出嫁的词句。曹氏站起来一面为我腰边结上配巾,发髻上系着缨2,一边开口道:“勉之敬之,夙夜无违宫事3!” “诺!”我低头领命,又照规矩到任先任览面前嘱咐一番,“阿弟在家勤勉,恭顺父母!” 与此同时,任峻也起身去院外迎接曹二公子。 这些东西都是前几日“彩排”对练过的,自然是不会出任何差错的。我“不按台本”的忍不住悄悄往门外张望,只见二公子抱着个大雁出现在门口和任峻讲话,并将大雁交予任峻。 大雁......虽然昨天对流程的时候就知道会有这一项,我还是忍不住破功了,话说这么奇葩的礼仪究竟是谁发明的? 曹二公子也是一身玄黑,他的脸上自然没有贴花黄,因此显得比我正常的多。虽说他年龄小些,却没有丝毫的稚气,身高上也算是玉树临风。 他伸手来牵,曹氏将我引到门外,把我的手递到他手中,一切按部就班,并无不妥。夕阳西下,微风和煦,乐队在一旁吹吹打打,任览跑前跑后地起着哄,曹丕的手心温温暖暖的,在这种意境下,原本心境被调节得毫无波澜的我竟莫名真有几分出嫁的紧张与激动。 结果二公子就是有办法一句话毁了小清新,“脸上贴的什么?不好看!” “我也是这么觉得的!”我努力保持着脸上的笑容,心里却在咬牙。他不提我都快忘了脸上还贴着花黄呢。 这里结束了,那边却还有一堆流程要进行,幸亏新妇拜舅姑礼是在次日凌晨进行的,不然手忙脚乱的,再加上见到曹操紧张,我一定会出错的。 在曹丕所住的院子的西南角吉地,有一露天设一青布搭成的帐篷,称之位“青庐”,婚礼便是要在这青庐之内举行。我在阿苏的搀扶下脱下木屐,踏着毡席进入青庐,青庐内有一个床铺,床铺中间摆着小案几,我在案几的一侧,面向案几而坐。在我正襟危坐的同时,二公子大概是在青庐外面的露天院子中陪着各路亲朋好友吃吃喝喝吧! 正如之前曹均成亲我所看到的一样,“嫁娶之夕,男女无别”,这时也有一些孩子和好事之人在青庐前吵吵闹闹要进青庐看新妇。于是,这一日,趁机将曹丕的弟弟妹妹们和狐朋狗友认了个大概,之所以说大概,实在是因为曹操的孩子本就堪比数字军团,再加上日后可能还会再加,更有继子义子和族子这种生物的存在,要想全部认清,是基本不可能的事。 天色似乎越来越暗了,帐篷里的蜡烛使得青庐暖暖的,外面的喧闹声掺杂着树上的鸟叫声,让我觉得有些烦躁,直捏着阿苏的手不放。 几个人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近,青庐的布帘被掀开了,一堆人拥着曹丕出现在青庐门口,不知是谁推了他一下,他一个踉跄,就跌了进来。我下意识地撇过头不看他,等到再抬头时他已然端坐在案几的另一边,与我相对而视了。 亲朋兄弟们欢笑着挤在门口,我忽然感觉到世上果然有报应一说,之前曹均和张氏,曹彰和孙敏成亲,我也是在青庐外面哄笑的人之一,现在到轮到我自己被哄笑了。 “同牢合卺,同甘共苦!”早有婢女一边念着八个字,一边跪着呈上装着熟肉的碗,又将一分为二的匏瓜分别装满酒放在我们面前。 好不容易在众人的注视下略尴尬地一起吃了肉,喝了酒,婢女上前施了一礼,撤了案几。曹丕亲自上前为我解下发上之缨,高举在空中向亲朋展示,这个在周制婚礼中被称之为“解缨礼”,象征着新人得到家族和亲朋的认可。外面看热闹的人此时更是一片沸腾,吵闹着要进青庐观礼。 我坐在床铺的一旁,借着烛光,看得清楚,曹丕向吴质和郭嘉的方向使了个眼色。郭嘉吴质半拦半哄的挡在帐前,将围观之人往回赶,“都回去吧,回去吧!” “还有结发,结发呢!”起哄的宾客还不肯离去,要继续观礼。 吴质在帐外拦人,“再看下去,别说结发之礼,连周公之礼都看到了!” 呃,这人怎么这么说话?我有些尴尬的低下头去,怪不得听曹丕常说吴季重为人放荡不羁呢,合着不是开玩笑的。 众人哄堂大笑,又取笑了几回,这才三三两两的开始离去。待到宾客离去之后,青庐中的婢女也开始离开,只留阿苏一人,阿苏双手捧着托盘侍跪一边,托盘中是一把匕首和一个香囊。 曹丕取下自己头发上的长簪,放于托盘之中,又拿起匕首,割下一绺头发,捏在手里。我也取下发钗,散开长发,右手又从他手中接过匕首,左手按住头发,在头发上划了一刀,又将匕首放回到托盘之内。 曹丕坐在我跟前,伸手向我讨要头发,“给我!” 待他将两绺头发打结之后,又拿起托盘中的香囊,将它放入香囊之内。见结发礼完成,阿苏便拿着装着匕首和发簪发钗的托盘告辞离开青庐。 “这个,由我来保管。”曹二公子在我眼前晃了晃香囊。 “嗯!”我心不在焉的答应着。心里在想着,结发,结发,原来结发夫妻是这么个意思......猛一抬头却见曹丕的脸越凑越近,“怎,怎么了?” “我刚刚有没有说过你本来就长得不好看,贴了这个就更不好看了?”他用手指着我脸上花黄。 我先生点头并表示赞同,“我也觉得不好看。”随即反应过来什么叫本来就不好看?又道:“既不好看,你不要看就是了!那么多话做什么?” “别动,我替你撕下来!”他越发靠近我,我只觉脸上一热,忽然蜡烛灭了。 喂,不是说撕花黄的吗?你在干什么...... 第15章 曹家为新妇 按《礼记》所言,一大清晨,或者说是大半夜更妥帖些,新妇就得起来,洗漱更衣洗手洗脸穿戴整齐,去拜见舅姑。 对于管丈夫的爹娘叫“阿舅”“阿姑”的这种说法,我到现在还有点思维混乱,请问,见到真的姑姑舅舅该叫什么? 就在婢女带着铜镜进来为我梳妆的时候,曹丕也伸了伸手臂,渐渐睁开双眼。我见他醒了,竟有种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说话的感觉。 醒了?你再睡会儿?感觉怎么说都对,怎么说都不对? 反而是曹二公子他先开了口,说了两个字。 亲亲?哦,他说的是卿卿......夫妻之间的爱称。 当年我们一同遇到诸葛亮的时候,诸葛亮不是也喊黄月英,月卿什么的吗?但为什么听人家喊觉得好恩爱,听他现在这么一叫,我只觉得浑身别扭呢? 于是,决定不理他的叫唤,回头继续梳着发髻,“如今尚早,我要去拜见司空和夫人才这般早起,子桓你可以再睡会儿的。” “我陪你一同前去!”他翻身而起,在我身后探过头来,阵阵热气扑面而来,我感觉耳朵似是被人咬了一口,“只是,怎么还叫司空,夫人,该改口了吧?还有,叫声夫君来听听!” 我眨了眨眼,真的很认真的试图去喊,可也许是太熟的缘故,一张口就笑场。 我们认识差不多六年,我基本看着他一天天地长大,这个怎么可能叫得出口呢? 出了青庐,所幸天色依旧半暗,黑夜的气息尚未消散。阿苏早已抱着盛枣、栗和腶修等物的竹器在青庐外等候,“怎么二公子也起来了?” “他闲的!”我接过阿苏手中的竹器,答了一句。本来新妇拜见,要的便是新媳妇一个人去的,带着夫君一起去正常情况下是会被公婆嫌弃半夜拖男人起床的......他半夜跟过来,可不是闲的吗? 曹操有他自己的住所,卞夫人和各个妾室也大多有自己的小院,因为今天有新妇见舅姑礼,曹操按礼数自然是要在卞夫人处就寝的,我得趁着天还未亮在廊下候着,待到天快亮的时候,曹操各类有名份的妾室也得一大早在院里候着,在新妇,也就是我面前露个脸。 待我们到卞夫人所住的院子口的时候,曹丕忽然停下脚步,“你一人进去,我就在此处,你不要怕。若是阿翁阿母看见我陪你过来,没准儿会苛责于你。” 我这才知道自己似乎有些错怪他了,他真不是闲得没事干,一大早起来是因为担心我初拜舅姑会害怕,陪我道院子口止步,是怕我被卞夫人和曹操责难,抱歉感谢之类的话还没说出口,却被他往额头上敲了一记,“你呀,和我一样,总是小人之心!” “咱们是真小人,总比伪君子好一些!”我半开玩笑地抬眼轻道。 同曹丕告别之后,我抱着盛枣、栗和腶修的竹器肃立在屋外廊下,等着曹操与卞夫人起身。我所带的“枣”取早起之意,“栗”取颤栗之意,“腶修”取振作之意,连起来大概就是“新妇会战战兢兢的每日早起振作家业”,在几天之前,我一直以为拜舅姑就是简简单单地跪下奉个茶训个话而已,从未想过会这么麻烦。 “出事了,二公子从这里的仆妇那里知道,昨晚夫人见司空高兴,便开口想要为娘家弟弟求升官职,谁知司空竟不愿意,夫人又要司空赏他些钱财,司空还是不愿意,后来还临时去了别处!”阿苏低沉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她又垫脚在我耳边道,“那仆妇悄悄瞧了一眼,司空似是去了邹氏那里。” 拜舅姑,按道理自然是要一起拜的,前些天对流程的时候根本就没想到过可能会出现这种状况,我也一时间愣住了,“现在怎么办?邹氏的住所离这里近不近?” “倒是不远,就怕顾得了这里就顾不上那边,先去了那边又定然顾不上这里!”阿苏也在替我着急。 还好起得早,鸡还未鸣,时辰尚早。但是眼看黑幕在一点点的褪去,白昼在慢慢显露,我心里越发着急,曹操和卞夫人早不吵架,晚不吵架,偏偏昨儿晚上吵了,吵就吵了,还分房睡,真不是特意在考我? “去那边!”我往院门口张望,却是曹丕在不停的打着手势,指着左边的方向。他的爹娘他应该更了解,听他的没错。我立刻抱着竹器出了卞夫人院子。 幸好曹操的女人们都住的比较近,我赶在了婢女进去侍奉梳洗之前到了邹氏的住所,在外厅候着。 当看见邹氏挽着曹操从里屋出来的时候,忽然有一种不大好的预感,因为邹氏意味不明的对我笑了一笑,让我想起了多年之前在宛城的事情。 那时候,我们一车人都默认了曹丕不带她上车的行为,对她的呼救熟视无睹......虽然当年她没有向曹操告状,但难保不会在其他事情上折腾。 “怎么到这里来了,你阿姑那里去过了吗?”果然,曹操一开口这问题就有点不对劲儿。 我低头道,“一早原是去了夫人那里,只是夫人未醒,又听人说司空在小夫人处,因此先来这里请您示下。” 我不说先来拜见“阿舅”,是因为从来没有新妇拜舅姑的时候,先拜一个再拜另一个的规矩,说一句“请你示下”是把问题暗暗抛给了曹操,让他来决定该怎么办! “夫人昨晚与我置气,倒累了你了!”曹操叹了一口气,“也罢,我与你一同过去那里!” 正当我松一口气,以为事情可以简单解决的时候,却见一旁的邹氏轻轻碰了碰曹操的衣袖,“只怕是主母仍在置气,司空现时从这里过去,倒更惹她不快。不如派人请主母和诸位姊妹到婢妾这里。” 这是哪门子的道理,难不成叫卞夫人来这里她就不气了?恐怕会更觉得受到侮辱吧,再说若是让卞夫人和曹操的姬妾们都来邹氏这来,倒像是在帮邹氏立威似的。 “不妥!”曹操并不看邹氏,只皱眉轻描淡写的吐露出了两个字,邹氏便低头再不敢言语。只是曹操不知为何也不提去卞夫人那里的事了。 只听他指着邹氏对我道:“此人说的也有几分道理,若是此时去夫人那里,倒无端惹她生气。既然今日是阿元拜舅姑大礼,你怎么看?” 低头思索了好一会儿,才低声略带尴尬地建议道:“既然不能请夫人来此又不能去夫人那里。不如,司空先回自己院中,再请夫人和如夫人们去那里相见。” 我能想到什么好办法来......曹操要面子,卞夫人也要台阶,两边都是不能得罪,这新妇见礼又是势在必行的。 曹操眯眼,微微点头,又转身对邹氏说,“你也先去夫人那里和环氏她们一起等着夫人起来,再一起去前面我院中。免得让人瞧出异样。” 邹氏似有些不悦,仍然乖觉地低头诺了一声。 这样,在别人眼中,这不过是曹操处理政务一时忘了,住在了自己的院里,一大早想起此事,又郑重派人来请夫人,并没有夫妻相吵一事,卞夫人又是素来性子柔和的,自然借会着台阶下来,明白曹操不愿为她弟弟升职,自然也不会再提了。 还好接下来的妇见舅姑之礼的进行还算胜利,虽说时间上迟了些,但却并非是我的问题。卞夫人相当配合,带着一群姬妾到曹操居住办公的住所的时候,脸上还挂着温和的笑意,就好像同曹操从来不曾争吵过一般。 像什么为“舅姑”夹菜,为“舅姑”试菜,侍奉“舅姑”吃菜,一切的一切都是要做足了规矩的。因为这些表示着对夫君家庭的顺从,对夫君父母的尊敬。 在侍奉完他们吃了早餐,拜见的时候,曹操开了金口,“别叫阿舅阿姑了,直接跟着子桓叫阿翁阿母就是了,不必拘谨。” 我本来就对阿舅阿姑的称呼适应不过来,自然顺水推舟就答应了。邹氏杜氏环氏还有一大群曹操不知名的姬妾,我也趁此机会将脸认了个大概。忽然好庆幸卞夫人被扶了正,不然这群女人可能还得一个个轮着来“教导”我一番。 拜过舅姑,就算是名副其实的曹家新妇了。 举办婚仪的青庐在新婚第二日就会被拆,同时也表示着新妇与夫君可以过起自己的小日子了。三日之后的回门,基本就是做做样子本来就住的一个府里。 由于司空曹操实在太忙,各房人士又多,基本上都是在各过各的日子。即便是逢年过节,也有可能出现曹操在外面打仗,府里不敢太过热闹的情形,只有平时兄弟妯娌几个抽时间吃吃饭,聊聊天。 日子过的其实挺无聊的,因为我对曹丕实在......太熟。他喜欢什么,厌恶什么,惧怕什么,憎恨什么,他的一些阴暗面,弱点缺点优点,都毫不保留的在我面前展现过。甚至连他的将来,我都知道一二。这样的我们,也许更适合做知心朋友,当姐弟,而不是一起过日子,可是命运使然,我们偏偏被这么绑到了一起,而我,又是个不知道“自己”是谁,更不知道自己将来的人。 曹子桓,我们,能够好好过日子吗?我的心里充满了疑问,对未来也满是忧虑。 第16章 初提及甄氏 曹丕书房的书架上都是一些《战国纵横家书》之类的帛绢,或《孙武兵法》之类的竹简,我在现代的时候便对这些“古怪”东西特别感兴趣,正好对了我的胃口。 “不要理我,让我一个人静会儿!”曹二公子不知什么时候从门外进来,气冲冲的朝桌案踢了一脚。 我正斜靠在壁橱旁看的津津有味,本来就没怎么想理他。只抬头看他一眼,“哦”了一声,便低头继续看书。 声音越来越近,似有些气急败坏:“你为什么不问出什么事了?” “不是你让我不要理你吗?”我略抬头,却见他人已不知何时站在我跟前了。 “你......”他伸手将我手中的《孙武兵法》的帛娟一把夺过,犹气得说不出话来。 我忙笑着顺毛,“说吧,出什么事了?” 按这种情况而言,这孩子不是被曹操骂了来寻安慰就是什么事情又钻牛角尖里了。 “今日父亲问我们几个兄弟,日后有何作为。别的兄弟都不过是说要做矿世名臣之类的,倒不去说他们。只是子文说愿为大将,父亲哈哈大笑,赞赏不已;曹植说冀求建功立业,平定天下,所写的诗歌能够流芳百世,父亲也是点头赞许,夸他好志向;仓舒说要做像父亲那般的枭雄人物,父亲更是摸着他的头,直道‘此儿类我’。” 都说的不错啊,还符合各个孩子的性格,曹彰重武,曹植好文,曹冲聪慧。我知道重点肯定在下面,便问道:“你呢,你又说了什么?” 曹丕在屋里不停地来回走着,“问题就出在这里,我回答说‘希望将来能成为汉高祖,光武帝那般的人物’,父亲反倒沉默不语。” “你应该明白原因的,明知道他喜欢听什么,何必非要拧着说呢?”我侧身反问道。 虽然大家将曹操比作篡权的王莽,但他向来以“周公”自居,说明他是个极其爱惜名声的人,也要保护曹氏家族的声誉,曹操要的就是“挟天子以令诸侯”,“有着皇帝之权,却不要帝王之名”。曹冲迎合了这个说法,自然最得他喜欢,觉得这是个聪慧的孩子;而曹彰曹植的回答分别迎合了曹操征战沙场一统天下的英雄心态和吟诗作赋的文人心思。可曹丕的回答就不对了,“汉高祖般的人物”,这,是暗示他想要改朝换代吗? “可我心中真就是那般想的,便脱口而出了。”曹丕停下脚步看我,轻声道:“再说父亲明明离那个位子只有一步之遥,为什么不更进一步呢?” “虽说袁绍自官渡大败后一蹶不振,可还有乌桓呢,即便来日可除去这两样心腹之患,统一北方指日可待。别忘了江东孙权,荆州刘表.....而如今父亲打着陛下的旗号行事,一切师出有名,不比得个乱臣贼子的千古罪名强?父亲自然是有他的道理的。”其实我心中是赞同曹操这种想法的,虽说无论曹操怎么做,因为那部“同人逼死官方”的名著《三国演义》的存在,他的坏名声恐是洗涮不了的,但不得不说没有称帝,是他的一步高招。 曹丕点头道,“这些我都明白,可瞧父亲的意思,即便是一统北方之后也没有称帝之心。当今汉帝怯懦,哪堪为天下之主,那个位置难道不是能者居之的吗?难道不能称帝之后,再以天子之名征战四方,行统一天下之事吗?” “我理解!”虽然不是很赞同曹丕的看法,但我真心理解这种想法,如今诸侯割据,天下乱势,汉室无能衰落,天子之位能者居之,有这种想法特别正常,更何况他还是曹操的儿子。虽然这个想法在我看来,其实并不聪明,只是随性。、我走近他身边用手点着他的心,“可是......可是这些话你放在心里就是了,现在还不是在父亲面前提这些的时候!” 奇怪,不知道哪本关于甄氏的小说里说他是个“矫情自饰”的人吗?怎么年少的时候这么藏不住事?反倒是我比较能“矫情自饰”......以至于有时候我自己都不大明白我自己。 他按着我的手,叹气道,“这次我也明白了,以后父亲他老人家爱听什么,我说什么就是了。” 袁绍因官渡之战的失败,郁结于心,终于在建安七年五月病逝,这于曹家而言,无疑是大喜。 这日晌午,晴空万里,是难得的好天气。曹丕曹彰两兄弟一起去许都城外的林中打猎,我和孙敏随行,就当是“郊游”了。在打猎这件事情上,曹丕已经算得上强手了,可惜这次遇到的对手是孔武有力的曹彰,他就只能略输一筹了。好在他们不过是兄弟玩闹,倒没有真的在意个胜负。 我和孙敏坐在林中火篝旁烤着他们二人的“战利品”,野兔和乳猪。又听他们兄弟二人讨论最近的天下大势。 “那是不是袁绍死了,咱们就可以开始攻打袁绍的邺城了?”孙敏为手中的小型烤乳猪翻了个身继续烘烤,好奇的问道。 听到“邺城”这两个字,我一时失神,串着野兔的长竹掉进火篝之中,瞬间窜起点点火星直面窜来,还好曹丕及时将我往旁边一拉。只溅了一点火星子在手背上,最终变成了一点黑灰,用另一只手轻轻一抹就不见了,一点都不疼。 “怎么笨成这样?烤个兔子都不会!”他劈头盖脸就骂了过来。 “就是不小心而已!”我暗暗嘟囔,十分不服气地抬眼看他,“这和笨不笨的有什么关系?让你烤你还不一定会呢!” 为什么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他像个孩子,好些事情需要我帮他分析,开导。在外面倒时不时地被他教训呢? 另一边曹彰根本不理我们这里的小插曲,在很认真的回答着孙敏刚才的问题,“我也想现在立刻攻下邺城,可奉孝说袁绍刚死,若是此时攻打邺城,难保他的两个儿子袁尚袁谭不齐心协力,一致对外,哀兵必胜,反倒难攻。倒不如等他两儿子为争夺袁绍之位自相残杀,我们再一举攻下邺城,说这个叫什么来着?” “叫‘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出自《战国策》。父亲让你多读些书,你就是不听!”曹丕一只手拉着我不让我再靠近火篝,另一只手将我烤到一半的兔子继续烤着,嘴里还在不断打击他弟弟的文学才能。 “我是要做卫青那样的大将军的人,读什么书呀!”曹彰却不以为然地反驳曹丕。 曹丕哼了一声,训他弟弟道:“这话说得就跟做大将军不用读兵书一样。” 也许是不想让他们兄弟继续“读书”那个话题,孙敏又问曹彰,“那个袁绍只两个儿子,袁尚袁谭吗?” “还有一子袁熙,如今在做幽州刺史,他只一心管理幽州,并不大插手家中之事!”曹彰又颇为神秘地对孙敏说道,“这个袁熙出名不在于他自己,而在他的妻室甄氏是世间闻名的美人,和你们江东二乔齐名。” 孙敏惊道,“就是传言‘江南有二乔,河北甄氏俏’的那个?我嫁过来那一年,正好也是伯符从兄纳大乔,公瑾将军娶小乔的时候,有幸见过她们一眼,真乃国色,我可不信这世上有能与她们相比的女子。” 我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接了一句,“等到攻破邺城的时候,阿敏不就能见到甄氏,知道她能否比得上江东二乔了?” “二嫂说的对!”曹彰点头,又对孙敏道,“恐怕到时候你会觉得她比你们那儿的大小乔还美呢!” “那又怎么样?若是果真攻下了邺城,还不是便宜了你们男人!”孙敏将翻转着手中的烤乳猪,喃喃道。 我们三个齐刷刷地看向她。 要不要把话说得这么实在?我发觉自己越来越喜欢孙敏的“口无遮拦”了,也许是因为我向来小心谨慎,或者说“矫情自饰”,生怕一不小心剧透历史,或改变什么的造成“祖母悖论”,有太多的事无法去做,太多的话无法去说。我特别羡慕这种“口无遮拦”。 她说的确实没错,这个年代,攻破他人城池之后,胜利者纳人妻女,似乎成了一种现象规律。从这方面来说,甄氏确实是比较倒霉的啦。说实话,没准儿她心里还真不一定待见害的她家破人亡的曹家呢! “哈哈哈哈!”曹彰颇为尴尬的大笑,随即道:“刚刚说到甄氏,甄氏如今就跟她阿姑刘氏在邺城,那袁绍的夫人刘氏是个厉害的角色,袁绍才死,就把他生前的五个爱妾杀了,又命人将她们的尸体剃去头发,用黑墨覆面,丢去荒郊野岭,让她们没有面目去地下再见袁绍,其子袁尚将她们的家人尽数杀光,真是残忍至极。” 这个话题,虽然转移的好像有点生硬,但好歹算掰过来了,其实我也不是很想听到关于甄氏的讨论。 那个刘夫人未免太狠了吧,死人都不放过,女人的嫉妒心真是......我下意识地往曹丕身边靠了靠。 “子文,出来行猎,为的就是放松心情,你好端端的总提袁绍的家事为何?有这闲情还不如现在立刻再多打些野物来!”曹丕将已经烤好的野兔递伸到曹彰面前。 “我是无所谓,可不想我的‘白鹘”受累!”曹彰指了指栓在不远处树下的战马说道。那匹棕色的马似听见了主人叫它一般,发出了雄壮的嘶鸣声,棕色的马尾中竟有一缕白色,难怪叫做白鹘。 我问他道:“我记得你以前是一匹汗血宝马啊,什么时候换了这匹了?”差不多一个月前曹彰还带着他的汗血宝马来向曹丕炫耀宝马出汗如血,日行千里的,这会儿倒又换了了新宝贝了。 曹彰得意洋洋地指着白鹘道,“二嫂,我这白鹘可比汗血马还厉害,前些日子它原本的主人带它行猎,正巧被我遇上,无论出多少重金,他都不肯割爱。我说用家中美妾同他交换,他才肯了,他倒是爱美之人,挑走了我最钟爱的美妾。” ...... 即便他说得这般清楚,我还是不敢相信这个故事,拿一个人去换一匹马?又见身旁孙敏并无丝毫异样,以为曹彰不过是在说笑。便悄悄问孙敏一句,“是真的吗?” “子文爱妾换马,如此爱马将来想是会成为一段佳话!”孙敏不以为意地说道。 孙敏竟也知道曹彰爱妾换马的事情,还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第17章 忙碌的日子 爱妾换马,都能拿来换马了还叫哪门子爱妾?我顿时有些凌乱了。 “子文,日后这种事情还是别做,免得被人诟病。”曹丕亦颇有些不悦地瞪了一眼曹彰。 可是他的重点竟然是在“被人诟病”,而不是“以人换马”这件事上...... 虽说,也许,他们三人都是这个年代的人最“正常”的想法,但我真的就像大石压在心头那般压抑,虽然我向来持着闲事莫理的原则,不管别人家的闲话,而且事情都已经发生了,现在说什么也没有益处,但终究还是忍不住多言了一句,“子文,你的爱妾,想是宁愿你杀了她的。” 曹彰不悦地皱眉,似乎刚想开口反驳什么,一旁的孙敏一个拉扯,让他帮着一起烤乳猪。 无论是关于甄氏刘氏的讨论还是曹彰“爱妾换马”的话题,就像是这次行猎的插曲一般很快被我们抛之脑后,回去之后就不再提起。仔细想来从穿越到这里之后算起,到现在为止,我真的是非常幸运的,没有为奴为婢为妾,也没有受过什么委屈,丰衣足食,嫁的人还是曹操的儿子。 但是,也许,以后就不会这么幸运了。 建安八年,江东孙权上贡了头大象献给汉帝。 本着献给汉帝就是献给曹操的原则,汉帝刘协自然是无缘见到大象了。而曹操特别想知道这头大象的重量,结果文武大臣一堆吃干饭的无非是出一些造一个大点的秤或者把象宰了,分块称之类的馊主意,只有小小年纪的曹冲说可以把象放到船上量水位,再将石头放在船上量水位,依靠水位深浅和石头的重量测量出大象的重量,这个主意不光让众大臣心服口服,更是让曹操喜欢不已,逢人便说仓舒聪慧,将来事业定能超过自己。 以至于好些天,曹丕都郁闷的很,他本就是个特别敏感的人,再加上他本身又特别在意兄弟间的比较,生怕自己哪里比不上别人。 “仓舒是不是比我们兄弟几个都聪慧的多?”这日晌午,想是又听到了别人说什么了,才踏入书房,就迫不及待地问我。 “嗯!”我不想骗他,也骗不了他,“仓舒这么小就有成人之智,的确世间少有!” “父亲偏爱他。”他到我身边,同我一起坐在案前,看着我,眼神有些黯然。 我伸手抬起他的手查看一番,嗯,还算干净。 于是低头在食指中指上狠狠咬了一口,曹丕痛得甩手哇哇直叫,又不明所以地盯着我。 “十根手指有长有短,可咬起来皆是一样痛的,纵然有所偏爱,可你们皆是父亲的儿子。”我笑着同他说。 他牵起我的手,作势要咬回来,“你直说就是了,咬我作什么?” 早知道他这人和我一样,向来报复心重,我无奈地做好的被咬的准备,冷不防地却被亲了一记手背,又听他叹气道,“仓舒这般聪慧,我处处比不上他,将来难免被他所制。” “聪慧又如何?子桓你之前不是说想做汉高祖那样的人吗,汉高祖出谋划策不如张良,安抚百姓不如萧何,攻城略地不如韩信,可偏偏张良萧何韩信却最终只能屈居于他之下,这便是汉高祖的本事!再说仓舒还是个孩子,你跟个孩......?” 我话还不曾说完,忽然被他伸手一搂,又听他喃喃道:“你答应我,无论将来发生何事,即便我受尽天下骂名,你也一定会陪在我身边。” “我尽量!”我不明所以,但还是讷讷地点了点头。 将来的事情,谁都不敢保证。也许有一日,你会觉得我的存在成为别人的障碍了也不一定;也许有一日,你会讨厌到再不愿看我一眼也不一定,我只能说我尽量。 果真如郭嘉所预料的那般,袁谭袁尚两兄弟争执不下,竟带兵大打出手。袁谭在被袁尚相逼的情况下甚至投降曹操,声称愿帮助曹操攻下邺城,这种走投无路下的所谓投降,曹操自然不会相信,但为了安抚袁谭,还是为幼子曹整和袁谭之女许下了婚事,并接袁谭之女入府居住。想来下一年,曹军就能一举攻下邺城了。 以上的情况,都是我在曹二公子点点滴滴的啐啐念中得来的,有时候,这孩子真的挺烦人的,大到曹操平定北方的计划,小到孙权小妾生了个女儿,都能回来说上一说。不过也正是因为他这么烦人,我的日子才不至于无聊。 有时候我们也会为了抢葡萄吃而差点打起来;有时候他又会因为我在高台上看他练剑,却没有夸他有所精进而生气半天;有时候,他还会想起当年董贵人惨死一事而半夜惊醒,......纵然他已然是个十七岁的少年公子,却依然是那样的孩子脾气。 秋季的夜晚,淡淡的清风划过院中的树叶,吹到厅内,让人觉得凉凉爽爽,十分舒适。我和阿苏正一同在桌案边讨论着刺绣的样式,几个下人抱着三,四捆甘蔗走了进来,曹丕手握一节削好了的甘蔗,在一旁颇有兴致地指挥着该放哪里不该放哪里。 他最喜欢吃的水果就是葡萄和甘蔗,喜欢迷迭香,有时还会一边写写朴实的像日记的诗句一边种种柳树,这种文艺青年的日子我都知道。所以对于这次那些不知道哪里来的甘蔗,我本来一点都不奇怪,结果二公子他自个儿非常自豪的举着那段削好了的甘蔗在院子里比划一通后,又兴致勃勃地跑来炫耀,“这些都是和奋威将军邓展‘比甘蔗’赢的。” “何为‘比甘蔗’?”我中止了和阿苏的讨论,抬头看他,只听说过比剑,比刀,比字,比甘蔗是什么玩意儿? 你别告诉我是比吃甘蔗...... “那邓展是父亲帐下的猛将,能‘空手入白刃’,今日酒宴,我听他自夸剑术,颇为不服气,那时正好在吃甘蔗,便在庭下用甘蔗和他对了几招,轻而易举地就赢了。这些甘蔗就是他输给我的赌注。”他一边说一边就举着甘蔗演示起来,并将“轻而易举”四个字念得格外清晰。 “会不会是人家让着你......”我半笑着问他,虽然不曾亲眼看到情况,但就他的话听起来,让我很怀疑真实性。人家是能“空手入白刃”的猛将,你个才十多岁的孩子还“轻而易举”就把他打败了,怎么听都像是在吹。 曹丕用手中甘蔗轻轻在我额头敲上一下,很是不服气,“我就这样打到了他三次,又打到他手臂多次,怎么可能是他故意让的?” 我顺势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甘蔗,虽说心里还是有些觉得难免有不尽不实之处,但面上还是得夸夸他的,嘴里咬着甘蔗,说话有些口齿不清:“好,好!我们子桓最厉害了!” “不要以这种哄孩子的语气诳我!你就是不相信我!”他别扭的转身,“不信你去问季重他们,他们都看见了!” 我们就是像这样子过日子的,有时候想想,如果一直如此,其实也不错,他永远都是那样带着些孩子气。 我甚至自私的希望,时间永远都只停留在建安八年。什么 七月的时候,孙敏诊出了一个多月身孕,全府上下都很开心。卞夫人特意找我说了几回话,无非是曹丕是长子,却让弟弟抢了先之类的,长子最好要是嫡子出身才行之类的话。我面上唯唯诺诺地点头,其实心里倒真没怎么将她的话放在心上,出了门就忘了。 我和曹丕成亲两年,就是没有孩子,悄悄寻过华佗,我们皆是没有问题的。可能缘分还未到吧。 我一直在想,如果不去想所谓的祖母悖论,能不能依靠一己之力去改变历史呢?比如,真的尝试着去炮灰掉甄氏。假使我有个孩子,也许事情能简单一半,可惜事与愿违,世事往往不是你想要如何就能如何的。 时光如同流水,永远是向前走的,不会回头。建安九年越来越逼近,我就越来越烦躁。 是的,我在害怕失去,也许我不该害怕的,因为在这里我本就应该一无所有。可是,这么多年来我已经习惯了,习惯了自己作为“任元”所拥有的一切亲人,习惯了曹丕对我的依赖,习惯了身边一直有他的存在,习惯了同他一起过日子。 七月七日,是乞巧节,这日夜晚,未婚的女子要穿针乞巧。已婚的女子可以祈求家庭和乐。 我和孙敏在一旁看着曹家一群不满十岁的小女孩们在庭院里乞巧,女子手执五色丝线和连续排列的七孔针,趁月光对月连续穿针引线,将线快速全部穿过者称为“得巧”,别看她们年纪小,正不愧是曹操的女儿,穿起针线来,还有模有样的。 “二嫂,三嫂,我‘得巧’了!”没想到是六岁的曹节最先穿过七孔针,接着此起彼伏的声音接踵而来,孩子们一个接着一个穿过七孔针,又对月许愿去了。最搞笑的是曹浣,明明是个五六岁的孩子,却奶声奶气地对月祈求自己家庭幸福美满,何郎身体康健之类的。 我大概记得这群可爱的孩子中有一个还是几个的在多年之后会被曹操塞进汉帝的后宫,可惜在关键时刻总是不记得人名,不然就可以提前抱大腿了...... 正当我失神瞬间,孙敏推了我一下,“二嫂,如今我动不得针线,但你为何不去乞求儿孙满堂,家庭和乐呢?” 我笑着回看她,并不言语。 曾经有个人告诉我,比起上天,要更相信自己,我觉得他说得很对。如果上天给我的结局是注定的,那么我没有必要去乞求了,反正无论如何就逃脱不了命运;如果结果不是注定的,那就更没有必要拜托上天了,我会尽我自己的努力去改变现状。 “二嫂你笑什么呀,可别怪我多言。对于他们男人来说,最重要的无异于子嗣,你看当年丁夫人无子吧,收养了大兄长,这么多年亲如母子,也没人敢说什么。”孙敏话说到一半又自己捂嘴,急道:“不对,不对,这个例子不好。哎,反正,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我见她着急解释,忙笑着回应,“我明白你是好意。只是子嗣上的之事,上天也帮不了忙的!” 我抬头看了一眼,七夕的月亮弯弯的挂在天边,是那样的遥不可及,正如我一无所知的未来一般。 第18章 建安九年至 无论心中多么不愿意,建安九年,这个一直被我期盼着永远都不要到来的时候还是如约而至,该来的终究是会来的。 正月,连年都没好好过,曹操就决定亲征,彻底清除袁绍残余势力,顺便观察荆州刘表的情况。 曹丕,曹彰,就连十三岁的曹植都随军出征。任峻也带着任先任览追随。 孙敏有孕,卞夫人要留下看着第一个孙子出生,这次并不随军,她们都不去,我当然也不好去。 如今冬春交接,寒风刺骨,这几日又下着团团簇簇的小雪,就更显得寒冷了,寝屋内却因为有暖炉和迷迭香的存在,显得暖暖和和的。我坐在床边为曹丕收拾行军打仗的行装,心里闷闷的,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说。 他往我身后一坐,伸手搂住我的腰,“此次一去,少则半年,多则一年。自从相识之后,还从未分开过这么长时间呢。” “嗯!”我鼻子一酸,又抬眼硬生生的将眼眶中的眼泪缩回去,“刀剑无眼,你在外面一切小心。” “这里所有的事,父亲都安排妥当了,同你交个底,连宫中陛下的贴身侍卫也是咱们的人。假使有什么意外之事,就派人去找长文和季重他们商量。”他继续在我耳边喃喃。 “好!”我答应着,又叮嘱他道:“凡事不要逞强,遇到不顺心的事情不要总放在心中,多和父亲弟弟们聊聊!天凉的时候要记得多穿件衣服,即便军营里没甚好吃的,一日三餐也不要落下,家中你一切放......” 我话还没说完,就感觉到耳边一阵热气吹袭而来,“我不在身边,会想我吗?” “不会!”我不假思索。 他气呼呼地起身,换了个位置,坐到我跟前,嘟嘴抬眼道:“我可是会想你的。” 多大的人了? 我无奈地笑了笑,应承道:“哦,我尽量没事也想子桓。” ...... 屋中油灯上的蜡烛发出的光格外的耀眼,蜡烛上的火苗左右晃动着,渐渐地红色的蜡油如泪般落了下来,似乎要将整个蜡烛吞没。 卞夫人怕少年夫妻互相留恋,不让我同孙敏为曹丕曹彰送行,只允许在城门上远远的看着,城门下“曹”字军旗和“汉”字大旗随风飘扬,天空中依然下着些许小雪,万千将士竟都成了背景,我只注视着骑在马上的那一抹身影。 不知何时,他已渐渐长大,再不是当年那个穿着不大合身的盔甲故作成熟的孩子了。站在城门之上,望着他执策马上,随军离去的背影,千言万语,只变成了连我自己都听不清楚的一声“珍重”。 我有些迷茫了,心里空落落的,摸了摸自己心脏的位置,好像缺了一点什么似的,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呢?让我没有办法用任何一个准确的词去形容。是因为习惯了他一直在身边的缘故吗? 忽然少了个人在身边,虽说有些不大习惯,日子却还得正常的过着。时而在家中刺绣看竹简书练练隶书,时而去卞夫人那儿做大汉好媳妇,时而又回小院儿探望曹氏陪聊天陪刺绣,时而又陪曹家小女郎们玩耍......忙着忙着,就想不起来心里惦记着谁了,想着什么事了。 这日从卞夫人处问安归来,忽见曹浣小萌物摇摇晃晃地在后面追着何晏,“阿翁说把我许配给阿晏了,为何尹姨娘却说要为阿晏聘娶他人?” “当日司空不过是随口一说,浣妹不必当真。我如今已一十又八,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若是再不生子,何家要绝后了。”何晏笑着蹲到地上,在曹浣脸上轻捏了一把。 何晏的祖父是汉室外戚何进,何进是汉帝刘协的异母兄长废帝刘辩的舅舅,因为政治原因何进被宦官联合诛杀。之后董卓上位,逼死刘辩同何太后,虚立刘协,这时何家几乎覆灭。何晏之母尹氏便是在那时跟了曹操,得以在乱世之中保全性命,也为何家留了何晏一嗣。 “只当纳妾可好?阿晏正妻的位置须为我留着。不过六七年而已。”曹浣,仰头看向何晏,似是在请求,却又像是......在命令? 真不愧是曹操的女儿!何晏十八,曹浣六岁,不知算不算最萌年龄差? 果然何晏亦是一愣,笑容也僵在了脸上,随即放开手,站了起来,却始终并不说话。 不知这二人将来是何发展? 曹操大军才离开不久,卞夫人就派人将已经与曹操离异多年的丁氏夫人迎回府中居住,曹操的妾室们面上皆有不满,却始终不敢言语。丁氏大约也住的也不大自在,几日之后便执意要走,卞夫人又在晌午之时举行家宴为其送行,还让丁氏坐于上座,自己甘居妾位,曹操的妾室们皆是目瞪口呆。又道,夫人大贤。 “阿母是何意?”已然大腹便便的孙敏和我坐在一个桌案前,她掩袖问我卞夫人的意图。 我借着举杯饮酒的间隙,轻声同她道:“听子桓说过阿翁自也时常后悔当年将丁氏赶回娘家,只是丁夫人倔强,再不肯理睬阿翁。想来阿母是最理解阿翁的,将丁氏迎回来饮宴是阿翁默许了的。” 却看上方丁氏有些不大自然,“妾已是废弃之人,夫人四时使人赠馈,已然感激不已,如今又何须如此?”可卞夫人却始终不说话,只是像一个姬妾一般在一旁为丁氏添酒加菜。 丁夫人出身良家,传言她做正妻的时候很是瞧不上娼家出身的卞氏。而如今卞夫人却像旧时一样对待丁夫人,只能说在会做人这一方面,卞夫人胜过丁夫人多矣。 正在思索之时,有几个护卫进来抱拳向卞夫人报道:“夫人,宫中皇后殿下派人来传口谕!如今正在门外等候。” 皇后派人来传口谕,还得先在门口候着,正常情况下该是全家到门口跪迎才对,现在倒是皇后派遣的使者在门口候着了,可见曹操权势滔天,不是假的。我暗自思忖,如今曹操不在,不知皇后来传什么口谕? 却见卞夫人微微点头,方有两个女官在护卫的带领下缓缓走了进来,众人看卞夫人眼色,见她淡然起身下跪,才跟着离座一起跪接谕旨。 却听那两个女官开口道:“皇后口谕,今夜后宫设宴,宣司空夫人卞氏携儿媳入宫。” 我和孙敏面面相觑。 按如今政治情况而言,现在所谓的圣旨其实就是“曹操说的话加上汉帝的名义”。现如今曹操不在许都,也就是说汉帝刘协实际上是“不能”下旨的。但是口谕却是不需要经过曹操批准的,而且又是皇后来传的口谕,理论上来说并不具备政治性。曹操既然名为“汉臣”,他的妻室是外命妇,进宫觐见皇后是很正常的,正常情况下不能拒绝。但皇后为什么还要叫上我和孙敏呢? “诺!”在听完口谕后,我扶着卞夫人一起起身。心里还在想着皇后传唤我们为何,想要以挟持家人威胁曹操?就算曹操带领大军出征,可他既然敢将一大家子人留在这里,自然是做好万全的准备的,再说宫中的御林军们也明白是谁在发他们粮饷。 卞夫人却很是淡定,先让人先送丁夫人回去,又让女官回宫复命,再让人准备外命妇朝服衣冠,一切井然有序。女官走后,孙敏忍不住发问,“皇后殿下为何忽然传唤啊?” 我见她摸着肚子,似乎有些不安的样子,急忙拉着她的手安慰,“放心,能有什么事?” 只是进宫见驾,卞夫人是司空夫人,自有命妇朝服。而虽然曹丕曹彰在军中也被称之为“将军”,但实际上是还没有官职在身,我同孙敏也并非命妇身份,在穿戴上都是个问题。好在卞夫人只说端庄得体就成,我们两个干脆拿出新年里卞夫人赏的一个式样的淡蓝齐腰襦裙,梳着一样的堕马髻,总之,既不能显得太过张扬,毕竟名义上有君臣之别,又不能太过普通,显得对皇后无礼。 太阳已然缓缓落了山,借着余光,天还不曾完全暗下来。 在去皇宫的马车中卞夫人将关于皇后的为人品性及见皇后要注意的事项都嘱咐了一遍,当今皇后闺名伏寿,与汉帝是患难夫妻,在李傕、郭汜叛乱之时,曾与汉帝步行逃难,是个深明大义,贤德聪慧的皇后。 听卞夫人说的无聊,我掀开车帘想看看车外情景,此时马车已到了皇宫,“止车门”的匾额对于司空府的车驾竟如同虚设,径直而入也没人阻拦,直到二门之处,马车才停缓缓停下,早有宫娥与小黄门前来相接,进入后宫。许都皇宫为曹操“奉迎”刘协来许时所造,只能说勉强算得上繁华巍峨,五脏俱全,宫里的设施宫殿之名,沿用洛阳皇宫,毕竟“挟天子以令诸侯”,天子住的地方也不能太寒碜。 “皇后殿下长乐无极!”我同孙敏跟在卞夫人身后,一同步入皇后居住的长秋宫正殿,手指相对,举手加额,向皇后行拜见大礼。还好我这次没有被习惯思维危害到,知道没有“皇后娘娘千岁”这种叫法,不然还得犯当年那种当街喊“大人”的失误。 “诸位免礼!”皇后的声音温婉柔和却又不失威严,让人不禁一震。 待起身之后,我悄悄打量了下皇后伏寿,见她坐在主案之前,差不多二十五,六岁的年纪,一袭红色鱼尾直裾,梳着高式凌云髻,只斜插一根玉簪,再无其他点缀,即便算不上是倾国倾城的容貌,却有一种浑然天成的雍容华贵。 宫娥们领着我们在下首的案几旁跪坐,卞夫右边自有独立的案几,我和孙敏则并排坐于左边案几。早有宫娥摆上茶果和各类菜式。 “原也没有什么大事,只是许久不见夫人,孤心中甚为想念,又思及还未见过夫人的两个儿媳,特意借此相邀。”伏寿笑着环视了我们三人一眼。 我和孙敏微微低头,在卞夫人开口说话之前我们是不能开口说话的,只见卞夫人向伏寿介绍我二人道,“犬子曹丕之妻任氏,曹彰之妻孙氏。” 第19章 皇后的试探 “夫人的二位公子真是好福气!”伏寿打量了我们一眼,眼神一转,又看向孙敏的肚子,亲切询问着,“几个月了?” 孙敏满眼皆是慈爱的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小腹,又抬头看向伏寿,“回皇后殿下,七个月了。” “当年董贵人有孕的时候也常像你这般。”伏皇后依旧笑着,“如今看你,竟像是看着当年的董贵人呢!” 看来果真不是普通的饮宴这般简单了。我摸了摸案上的筷子,默默叹了口气,这顿饭大约不会吃得顺心。 一看对面的卞夫人不言不语,处变不惊的模样,不禁再次佩服起她的喜怒不形于色了。不知何时我也能“修炼”到她这种地步? 孙敏不了解当年发生董贵人之事,听不出伏寿话中的不妥,依旧笑着低头抚摸肚子,“做了母亲之后才知道,孩子对母亲的重要性。” 当年董贵人死的确很惨烈,且她又是有孕身亡。伏寿如今在怀了身孕的孙敏面前提及董贵人,自然也是有意为之。我见伏寿似是有要顺着孙敏的话往下说的意思,怕她又要开口说到董贵人,便一面举杯站起,一面开口试图扯开话题,“妾今日能得见皇后,实乃三生有幸,敬皇后殿下一杯,愿殿下长乐无极。” 伏皇后将这才将注意力转向我,笑着举杯饮了一口。 本以为一杯酒水过后,要想回到之前说的话上也就不容易了。不曾想伏氏不一会儿就笑语盈盈的另起了话头,只见她微微扫了一眼孙敏,又对卞夫人说道:“听陛下说,司空此番若是能一举平定袁氏残部,下一步便是要南征江东了,不知可有此事?” 孙敏向来最怕的就是曹氏与江东对立,听了此话,一个激灵,筷子都从从案上掉了下去,我一面轻轻按着她的手,一面俯身替她拾起筷子。幸而帝后不过是个空架子,不然这种表现定会被算作“殿前失仪”之罪......我抬头一看,伏寿却是一心等着卞夫人的回答,倒似未曾注意这边的情况。 “皇后殿下,妾听闻‘牝鸡司晨,惟家之索’,因此从不过问夫君对外之事!”卞夫人轻描淡写一句话,既回答了伏寿的提问,又暗指皇后作为女子,牝鸡司晨,插手国家大事,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伏寿听了卞夫人此言,眼睛里满是尴尬,又是笑道:“夫人所言甚是。” 与此同时,宫女提着酒壶来我们这里添酒,也不知小宫女在想什么,酒水倾满了酒爵流到案上亦毫不自知,我伸手拉孙敏向后坐了坐,那小宫女似才察觉到了不对,手臂略略一抬,却手忙脚乱地不慎又碰到了酒爵,水顺着桌案到了我的衣摆上,还好不过是温酒,只是衣裳却湿了大半。 我颇为狼狈的站起来,低头拂着衣服上的水迹。 那宫娥急忙伏地请罪道,“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还不拖下去!”伏寿一个挥手,便有两个小黄门前来将那宫娥拖了下去。 这种情况倒像是一场演技不是很过关的戏。 只是我终究看不懂这伏皇后究竟意欲何为。只好地站在一旁默默看她举动。 只见伏寿从上边主位上径直下来,走到我跟前,颇为不好意思地拉着我的手,“这些婢子真是笨手笨脚的。少君同孤前去换了衣裳再回来。” “贱妾粗鄙,哪里敢穿皇后殿下的衣服。”我急忙向后退了几步,心里却想着难不成她是有话要单独与我说? 伏寿却牵着我就要离开,“不过是平常衣服,哪有什么忌讳?”又吩咐侍立在殿内的宫女与黄门,“你们好生服侍司空夫人和三少君。” “诺!”众人垂首道。 我侧身看了卞夫人一眼,见她轻轻点头,向我投来一个“放心”的眼神,我只好随着伏寿同几个宫女前去了。 原以为往里走便是寝宫,不曾想却是千折百回的回廊,此时天色已然尽黑,夜色浓重,些许星光在空中闪耀,风呼呼的吹着回廊旁的树,惨白的月光透过斑斑驳驳的重重树影照射到回廊上,我跟在伏寿后面一直低头向前走,莫名的竟觉得有几分.....恐怖。 她似乎是想回头,同我说些什么,这时,我隐约听见齐声的跑步声从后面传来,下意识地往回一看,透过几个跟着的宫女,看到的却是几个提着刀的护卫,只见那领头之人穿过宫女群,来到我们面前,抱拳道,“夜深露重,臣等奉司空夫人之命保护皇后殿下安全!” 我心里明白既然是奉司空夫人之命,保护的自然不是“皇后殿下”的安全,而是护着我的。看来曹丕说皇宫里的护卫都是“自己人”,所言非虚了,我心里顿时安定了许多。 只听伏寿对那护卫头领哼了一声,反问道:“女人换衣裳你们也要跟来不成?” “臣等不敢。臣等奉命护送,职责所在!”那人低头,又退回到宫女的后面,在侍卫群之前站定。 伏寿看向我,苦笑着叹气道,“旁人都说司空权势滔天,如今孤是见识到了。” 我陪笑不语,心里其实是同情她的。这皇后做的,确实是一点意思都没有。也许是她想趁着曹操不在,想试探下曹家的权势究竟大到何种地步,才有了这次的泼酒事件吧? 同她绕过长廊,终于来到了一座有两三级台阶的寝宫门口,护卫们在台阶下等候。我同宫女随伏寿走了进去,这是一个标准的女子寝室,梳妆台与屏风静立一旁,轻纱幔帐罩着绣床,特别干净雅致,虽然这里烛火明亮,香薰四溢,不知道为何,还是觉得少了些生气。 一个宫女捧着一件叠好了的衣裳从一侧走了过来。 “这衣裳款式虽然有些陈旧,可孤从未穿过一次,如今便赠予你了。”伏寿一面说话,一面亲自将衣裳展开。 这是一件崭新的以青色纹饰为边缘的淡紫碎花深衣,我看着觉得不错,低头谢道:“皇后殿下所赐,贱妾定小心珍藏。” “既觉得喜欢,就不要珍藏了,时时穿着才好!穿给最亲近的人看。”伏寿伸手将衣裳在我身前比对着。 早有宫女将屏风移到绣床之前,我转到屏风之后换上衣服,宫娥奉上铜镜,我随意看了一眼,竟也十分合身。走至屏前再向伏寿施了一礼。她上下打量了一会儿,似是颇为满意的点了点头。 你满意个啥子?我有些困惑了! 我们又一同出了门,那群护卫仍站在门口等候,“臣等护送二位。” 伏寿也不理他们,笑着指着远处对我说道,“你看那边儿。”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隐隐约约透过月光看见右侧不远处有个亭子,有一白衣长发女子立于亭上,在黑夜里显得尤为显眼,“这是......?” “董贵人生前经常在那个亭子上,观日出,赏夕阳,看月色,宫里将那个亭子叫作朝夕亭,后来董贵人殁了,总有宫女说月黑风高之时看见她依旧经常在那个亭子出现,你说这不是笑话吗?孤自来觉得怪力乱神之说纯属子虚乌有。这亭子上哪有什么东西?”伏寿一顿一顿像我慢慢道来。 我再仔细一看,那白衣长发女子依旧立于那里,一动不动,偶尔有阵风向我们这里吹来,凉飕飕的。 我是无神论者,无神论者!特么就算是无神论者也会被吓着的好不好? 见那几个护卫也是面面相觑,不敢言语,而跟着伏寿的宫女们却是一派淡定,竟像是什么都没看到一般。联想到之前的事,心想大概是皇后存心想吓我。壮着胆子开口道:“皇后殿下所言甚是,怪力乱神只说,纯属子虚乌有,不过就是个普通的亭子罢了。”我强作镇定,又笑问那群护卫,“你们看见什么了吗?” “什,什么都没有!”那为首之人眼神闪烁的看了下远方,带着些结巴的回道。 伏寿随即笑道,“既然什么都没有,我们还是快些回去吧,别让夫人久等了。” “皇后殿下,贱妾觉得既然这宫中有闹鬼传言,闹得人心惶惶。定是有人有意为之,皇后殿下作为后宫之主,应彻查此事,看谁还敢‘装神弄鬼’,蛊惑人心。”我边跟着她往前方走,边特意将装神弄鬼四个字有重点的念得响些,补了一刀。 见她脚步一个停顿,我便更加确定这是伏寿存心叫人在那儿装扮着吓人了。 幸亏曹丕那家伙不在这儿,他本来就对那曹贵人之死有心理阴影,看到这个,还不得被吓得半死? 该死的,不是说好不放感情的嘛?总想他作什么? 其实,从某方面来说,伏寿和董贵人应该是关系和谐融洽,人都死了这么多年了,恐怕连刘协都不记得她长什么模样了,更别提想要打击报复曹家什么的,伏寿却时时刻刻惦记着董贵人,虽然能力不及,做不到报复,却时时刻刻想要吓吓曹家的人,为死了的董贵人出口气。 可惜,我没有被吓到......好吧,其实还是被吓到了。 回到长秋宫正殿,我和伏寿默契般的像是什么事都不曾发生,只是去换了身衣裳一样,伏寿也继续同卞夫人说说笑笑,仿佛护卫“一路追随保护”一事不曾发生。我也闭口不提朝夕亭“女鬼”一事。 这场晚宴,就像是皇后殿下的一次普通晚宴一般,在非常“愉快”的气氛下结束。 第20章 丁夫人病逝 从宫中赴宴归来没多少日子,孙敏便生下一个男孩,卞夫人立刻叫人写信告知前线,希望曹操为他们的孙子取名。 孙敏希望这个孩子的存在,能够让江东与曹氏之间永无战事。我却明白战争是不大可能因为一段联姻或者一个孩子而终止的,因此也曾旁敲侧击地问过她,万一有朝一日,果真到了两面对立的时候,她会站在哪一边 她没有给我答案,也许是她自己心中也没有答案...... 卞夫人时常看着我叹气,又讲了当年丁氏无子,收养曹昂为己子,视如己出,母子关系像亲生的一般的故事。 我似懂非懂,只默默地看着她不作言语。 十日之后,前线传来书信,说是曹操为曹彰和孙敏的孩子取名曹楷,信中又道去年归降的袁绍之子袁谭不出所料地反了,曹操决定将袁氏女与曹整的婚事作废,又命卞夫人派人将袁氏女送来邺城,要送还给袁谭。没想到袁氏女与曹整两个不到十岁的孩子竟相处出了些微妙的友谊,可那又如何?曹整只能无奈看着袁氏被送走,政治婚姻这种事情就该有这样的“觉悟” 曹楷这娃娃渐渐长开,毛茸茸的胎发,圆圆的脑袋,大大的眼睛,嘟嘟的小嘴,十分惹人喜爱,用手轻摸他的小脸,嘴里竟然还会吐泡泡,原来小娃娃是这个样子的,我越看越喜欢,恨不得时刻捏他的小脸。曹冲,曹节等几个留在许都的孩子也天天围在孙敏身边要抱小侄子,卞夫人更是喜爱无比,直夸她是曹家佳妇。 邺城之战打了很久,从冬天到夏季,从一月到八月,虽说有时有捷报传来吧,可始终没有说已经攻下邺城的消息。这大半年,我们基本不知道那里具体的情况,只能根据前线传来的只字片语去猜测大概状况,知道他们是否安好。 整整八个月没有见面,任家俩兄弟,也不知道他们是否真的已然成大,能不能独当一面,应对战争;任峻年纪大了,冲锋陷阵的会不会有问题?还有......都快忘了那谁长什么样子了。 之前好歹还知道在曹操给卞夫人的书信中夹带一两句“一切安好,勿念”之类的话。现在倒好,连这些话都好久没看到了。 由于任峻和任先任览不在身边,曹氏又与卞夫人气场上不是太合得来,我难免要和阿苏多去小院陪陪她。这日,我又同她一起盘腿坐在里屋的榻上说着闲话。 “这几日总是心神不宁的,昨儿个又梦魇,他们前方又总没个消息,总叫人不安心。你说,他们会不会出什么事?”曹氏拉着我的手,说出了心中的烦闷。 “怎么会呢?您是太想他们了。”我急忙安慰着她。其实有时候我也会胡思乱想,虽然有历史知识相撑,知道曹丕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可就怕他太要强,凡事喜欢强撑。 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奇怪的,好像总是有许多放心不下似的,这不是一个好现象。 穿到这里之后,我一直告诉自己,在这种年代环境下,人只有什么都不在乎,才能活得轻松。一旦有了在乎的人或者事情,就会有数不尽的烦恼。 “唉!”曹氏叹了口气,“若不是看相的人说阿先弱冠之后才能成婚,我如今也和卞夫人一样含饴弄孙了,何至于整日胡思乱想?” “只有两年了,阿母多等等也无妨。”任先与曹丕同年,今年一十八岁。 “到时候可得让二公子多帮你弟弟张罗张罗!”提到任先的婚事,曹氏又一扫适才的阴霾,开心起来了。 我笑着答应,“那是自然!” 正当我们对任先未来媳妇进行无穷畅想的时候,却见卞夫人身边的婢女急匆匆地从门外进来对我施了一礼,“夫人急召!” 待我和曹氏赶到卞夫人的院子时,才发现曹家上下有头有脸的人基本都聚到了这里。 原来是同曹操和离的原配丁氏的兄弟来报,说是早些日子,丁夫人在家纺织,不慎摔了一跤,本以为没什么大碍,没想到却就此一病不起,如今大夫连药都不开了,只说就这一两天的事了。 虽说丁夫人已然和曹操和离,可丁家兄弟始终不敢擅作主张,特来求卞夫人示下。丁氏无儿无女,又因为与曹操离异在娘家大约过得也不是特别好。 卞夫人当下作了决定,让我们几个小辈去丁家在丁氏床前尽子媳之礼,她也要代表曹操前去探望。 卞夫人既然敢自作主张这么做,自然是十分笃定曹操对原配丁氏夫人有情,更确定即便曹操在此,也一定会如此安排......我和曹冲,曹节,孙敏当即就表示听从夫人决定。其他人却说丁氏已非曹家人,皆不愿前去。大概丁夫人的人缘不是特别好。 “你们两个凑什么热闹?”一向不大言语的环氏小夫人也将曹冲曹节往身后一拉。 “阿母,你不明白!回来再跟你解释。”曹冲对环氏眨了一眼,拉着妹妹曹节再次向卞夫人表示愿去。 所以说曹冲聪明嘛,比同龄人明白的多...... 我抬头看见卞夫人也是一脸赞扬的看着曹冲曹节俩兄妹,到底还是拒绝了曹冲的要求,“你们还小,心意尽到了就行。将死之人呆的地方,终究不是孩儿该去的。” 对比曹家而言,丁氏不过是小门小户的人家,丁家兄弟带领家人在门口跪迎司空府的车驾,卞夫人懒得理他们,带着我和孙敏就径直走了进去。 此时正值天气炎热的时候,树上的蝉不住地叫着,让人烦躁。几个月不见,丁氏与上次在司空府的状态已不可同日而语,如今的她瘦骨嶙峋的躺在床上,额头上的皱眉,发间的丝丝白发仿佛在几个月间全部生长了出来,全身上下像没有了半点力气似的。听丁家人说她已经好些天吃不下饭了,但凡是用了点膳食,不到一刻,又尽数吐了出来。 “来了?”床上的丁氏忽然向卞夫人颤颤巍巍的伸出了手。 卞夫人坐到了床沿边上,就像是俩个老朋友一般,俯身轻道,“可有什么话要同他说的?” “没,没有!”丁氏的声音已然是毫无底气,却依旧固执地不想提到“他”。 “人生在世,何苦要给自己和他人留下遗憾。”卞夫人似乎想让丁氏开口对曹操留些遗言,“这么些年,他总是后悔......” “走吧,走吧!”丁氏撇过头,有气无力地挥手赶着卞夫人。 卞夫人无奈离开床沿,转身吩咐我和孙敏,“你们两个好生呆在此处,要像侍奉母亲一样侍奉夫人。” 言语之中,卞夫人仍称丁氏为“夫人”。 “诺!”我们齐声答应。既然来这里,自然就做好了这个准备的。 卞夫人要的大概是曹操回来之后知道,她对丁氏尽心尽力了,就连儿媳妇都留下为丁氏尽子媳之礼了。 对于他们,我是真的有些看不明白了,曹操挂念原配丁氏,可丁氏不愿领曹操的情,卞氏是最了解曹操,责无旁贷地替曹操照顾丁氏,这算是食物链的另一种形式吗? 卞夫人,对曹操是怎样的感情?丁夫人呢,这么多年,她对曹操是否真的毫不挂念呢? 卞夫人嘱咐了我和孙敏一些话,又叮嘱了丁家兄弟些东西,便离开丁家回司空府了,毕竟她如今才是曹操的正室夫人,一举一动代表着曹操,无法在此地多留。丁氏兄弟十分殷勤为我和孙敏在丁家安排了厢房休息,生怕怠慢了司空府的少君。这种时候,竟然不是关心将死的姐姐,而是忙着这些虚礼,丁氏这些年在娘家过的是什么日子了也由此可见了。 接连了好几日的高温,这日晌午,总算有了些降温的趋势,只是未免降的太猛了些,先是刮起了一阵强风,再是响雷一起,瞬间乌云密布,天空都骤然暗了几分,倾盆大雨就像是倒下来的一般,我端着药碗走在廊下,感叹着天气的多变。 所谓尽子媳之礼,当然也用不着我们时时刻刻在丁氏床前侍奉,只是该喂药的时候喂药,该陪聊的时候陪聊,卞夫人要的是礼数尽到,将来曹操问到的时候好交代。 我和孙敏采用“轮班制”,今日正好轮到我去喂药。 我端着药碗刚想进去,却见丁夫人挣扎着要从床上起来,我急忙将药放在床头的藤桌上,前去相扶。 “子修,子修来接我了,我要跟他一起回去。”丁夫人似忽然有了力气一般,一个劲儿的唤着曹昂的字。 我心里一噔,难道是传说中的回光返照?丁夫人的手臂已然冰冷的几乎僵硬,为她盖好被子后,我略有些害怕,从不曾遇到过这种事情,况且此时这里又没有其他人,“夫人,您先躺着,我去找大夫!” 丁夫人干枯而略显苍老的手无力地碰着我的手臂,似是在拼尽全力地开口:“孟德,我不后悔,不后悔......”她双眼迷离的盯着屋顶,似乎在艰难的吐气。 忽然屋里一亮,一道闪电劈了下来,紧接着是“轰—隆!”一声巨响,我下意识的回头看门外,这时,丁夫人的手从我的手臂上滑落。 她的眼睛依旧是睁着的,只是人动也不动。 “夫......夫人!”我颤抖着试探性的将手指横放于她的鼻下试探,冰冰凉凉的,已没有了一丝气息。 我第一次见有人在面前断气,吓得直往后退,差点跌倒在地,心脏砰砰的跳个不停。外头的雨依旧不停地下着,稀稀落落地雨声传了进来,我渐渐平复心境之后,才壮着胆子上前,闭着双眼,颤抖地伸手将丁夫人半睁着的眼睛合上。 第21章 重逢在邺城 丁氏逝世,卞夫人做了一个让人震惊的决定:命丁家兄弟在丁家阖棺停灵,直到曹操回来再行下葬。丁家兄弟自然是不敢不从的,只好一直在家中摆着灵堂,日日供奉,好歹棺材是合上钉上了,不至于被尸臭侵袭。 可我隐约记得曹操后期据点在邺城啊,万一人家攻城之后直接住那里了,不回来了怎么办? 事实证明,我想多了,九月,秋高气爽的时节,曹操带着一队兵马回许都了。 原来,八月的时候,他就带兵攻下邺城了。原本是想要就此在邺城就此住下,只派人来接家属去邺的。 可虽然实际上他控制了冀州一带,但还需要一个名份上的认可才算名正言顺,因此,汉帝要封他做冀州牧。或者说是曹操“要”汉帝封自己做冀州牧更恰当些。 理论上来说,他必须要回许都一趟受封。虽然天下人早就看出来汉帝的圣旨从来都不是自己在下,但该做的表面功夫终究得做。 当我和抱着曹楷的孙敏听到消息后掩着内心激动跑去卞夫人的住处时,曹操已然去了丁家吊唁,而且得知曹丕曹彰和任峻任先任览都留守邺城没有回来,忽然有些失望...... 丁氏的一切丧仪皆由卞夫人来办,卞夫人请求曹操为丁氏殡葬,曹操答应了,将她葬在了许县的城南。曹家的小辈们尽管不情愿,也都一个个的去了墓前尽礼。我和孙敏因为曾经去丁家侍奉在侧而暗地里受到了曹操的赞扬。 我一早就知道,卞夫人很了解曹操,听她的自然不会有错。 虽然对于丁氏的死,曹操始终没有表现出过多哀伤的神情,毕竟丁氏是与他和离的女子,两人已毫无关联。可有些事情不言而喻,从邺城归来到丁氏下葬,短短几日,曹操竟似老了几岁。 这日,卞夫人派人召我去她院子大厅说话,到了那里才发现哪里有卞夫人的踪影,只有曹操一人坐在案前,我还没来得及反应怎么回事,就听曹操浑厚又略带沙哑的声音传来,“听说她去了的时候,你在身边,可曾同你说什么?” 我微微抬头,见曹操似乎在低头看着兵书,很是漫不经心的样子,可若他果真不在乎,自然也不会特意找我来问这一遭了,我壮着胆子看向曹操,始终不是很敢开口。 “一字一句的说,一个字都不要漏。”曹操再次开了口。 我怯怯地抬头,“夫,夫人说‘孟,孟德,我不后悔,不后悔!’话还不曾说完,夫人便已然去了。”丁夫人在唤曹操字的时候倒是并无疙瘩,实在是照规矩说我不能那么叫曹操,可他又让我一字一句的话,一个字都不要漏,所以说话难免有些结巴。 曹操眼睛忽地一亮,喃喃问道,“孟德......她临终之时唤我孟德了吗?” 我一愣,这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曹操又放下手中的竹简,抬头问我,“依你在她跟前所看,她所说的不后悔指的是何事?” 这个,怎么说呢? 究竟是“孟德,我不后悔此生嫁与你!”还是“孟德,我不后悔当初离开你!”呢? 这个见仁见智吧! 我低头拧着手指,就当时的情况而言我个人觉得应该是指不后悔当年和曹操离异啦,即便孤苦度日她也不后悔自己当初的决定啦,但是话能这么说吗? 踌躇了半日,我终究还是没勇气直接说,婉转地换了个说法,想必曹操能听懂,“也许,是指一生中没什么事是值得夫人后悔的。” 其实也并没有多婉转......在这件事上,曹操大概更想听真话。 “这果真是她的脾性!”曹操苦笑了两声,揉了揉自己的额头,想必是头风病又犯了。 我试探性的上前两步唤他,“阿翁......” “无事!”曹操摆手,“咱们家要尽数搬去邺城,通知他们早些作准备。” “诺!”临走之前,我终究忍不住问了一句,“父亲大人,所有人都还好吧!” “嗯!”曹操似有若无地应了一声。 我见他心情似乎不大好,也不敢多问,便向后退去。知道他们都好,就好! 公元204年,即建安九年,九月,曹操担任冀州牧,将政治中心逐渐迁往邺城,置少数官员滞留处理许都事务,“监管”汉帝。 大大小小的木箱几乎将许都的司空府搬空,长长的马车队伍承载着曹操的各路姬妾儿女,大半个许都都是司空府的婢子仆从,整条街上传着的都是曹司空担任冀州牧迁徙邺城的消息,大概曹操要的就是这样的天下皆知吧。也不知道此时在宫里的汉帝刘协是在庆幸曹操离开许都,还是该懊恼曹操几乎留了座空城给他呢? 曹丕没舍得带去邺城的各类藏书,他的诗稿,他特别喜欢的几件衣裳,我都一一替他收拾了带着,他在院子里种的葡萄树开满了葡萄,从这里带去邺城路途遥远,怕是很难保存,我也嫌麻烦,就“勉为其难”地替他吃了。 待到上了马车之后我才想起当年来莺儿送我的那个琵琶忘了拿了,又不大好意思回去拿,只能想着以后有人回许都托他带一带,或是以后自己有机会再回许都来取吧。 很多年前,那时候我和他还没有成亲。 琵琶的弦断了一根,我问了司空府的伶人,他们倒是会修。只是说琴弦一般有三种“马尾,蚕丝,鹿筋”,而这琵琶的其他弦皆是由鹿筋作成的,若是拿马尾蚕丝代替,怕是音质没有鹿筋的好,可鹿筋亦不是说有就有的东西。 说来也巧,后一日曹丕去打猎,竟正好打到了只野鹿...... 由于不是行军打仗,不需要日夜兼程,再加上攻下邺城,曹操心情不错,一路行行停停的,用了将近十日才到了邺城外城三十多里。 马车还在滚滚地前行,孙敏将双手置于曹楷腋下,使他立于自己膝上,“阿楷,你还不曾见过父亲,激不激动啊?” 不过几个月大的曹楷哪里听得懂?只不理她,一味地咬着手指。 “恐怕不是阿楷激动,是你激动才是吧?”我一面调笑孙敏,一面伸手在曹楷脸上轻捏了一下。 “那又如何?”孙敏嘟嘴哼了一句,“难道你便不想二兄吗?” “想他作什么?”我转头掀开侧边车帘,观赏着车外风景.如今正是午间,日头悬挂半空,邺城的郊外似乎没有战争扰乱的痕迹,偶尔还有打猎砍柴的农夫和送饭的妇女路过,百姓们过着他们自己的日子。 “阿楷啊,你伯母在教你成语呢,你可该学会了什么叫‘口是心非’!”一旁孙敏的笑声飘入我耳中。我只不理她,一味地看着外面。 这时候车外马夫“吁”了一声,马车骤然停了下来,我和孙敏不由地向前一冲,曹楷呜呜地哭了起来,护子心切的孙敏将孩子横放于膝上,掀开前帘,不满地责问马夫:“怎么回事?” “好像是二公子三公子他们出城前来迎接司空和夫人。”那马夫低头回道。 我伸出半个身子从侧帘向马车外面飞望,却只能瞧见前面一辆辆马车和几排停在原地的仆从,只好无奈回身。 又听一旁孙敏扑哧一笑,“有人不是说不想的吗?” “我是想看看我阿翁和弟弟们来了没有?好久没见到他们了。”我低声笑道。 过了好一会儿,马车才继续辗转前行,想是曹丕曹彰在前面和曹操卞夫人等见过面了,叙过父子之礼了。 待抵达邺城之际,我侧身卷帘而望,想要看清楚这个陌生的地方,很奇怪,战后似乎恢复的很快,城中男女老少,提儿挈女的百姓们在一旁夹道欢迎着曹操。 嗯,也许当年袁绍回去邺城的时候,大家也是这么欢呼的,邺城易主,对于普通百姓而言,该怎么活却还是怎么活,并无多大区别。 忽然,一匹红棕色的马挡住了视线,接着一个高大而熟悉的身影俯下身来,侧趴在马背上,淡淡地笑着。 心跳有一瞬间的暂停,一时间我似乎连怎样呼吸都快忘记了,曹丕竟然就这样毫无防备的出现在面前。 他的面色似乎不大好,脸也好像瘦削了些,是生病了吗?还是战场上受过伤? 我一个激动,掀帘而出,脚下布履一滑,摇摇晃晃地站在车辕之上,赶马的车夫一惊,急忙喝了一声,又一勒马缰,马车这才稳稳当当地停住。 “谁让你这样出来的?”曹丕停马在车旁,声音中夹着愠怒。 这是九个月没有见面,他和我说的第一句话!我怔住了,望着眼前这个高大的蓝衣少年,不禁有些狐疑,他,还是我认识了八年的那个曹丕吗? 四周的百姓一片窃窃私语,“这女子是谁......” 我这才反应过来现在是东汉末年,对于普通女子来说也许抛头露面,直当当的站在车辕之上算不上什么,可对于曹司空的儿媳妇来说,这大概是一种惊世骇俗的行为。我假作淡定地想要转身回车,曹丕却伸出了手臂,“过来!” “这里是街上!”我低头望了望周围,越来越感觉到自己刚才是有多么丢脸了。 “你还知道这里是街上?”他淡淡地反问,又道,“放心,父亲他们都回府了!” 我一咬牙,将手递给他,他用力一拉,我小心一迈,跨上马匹,便顺顺当当的坐在了他的身后,双手搂着他的腰不敢放手。 “子文呢?”这时孙敏抱着孩子探出头来,寻找曹彰。 “跟父亲他们先回府了,你一会儿就能见着了!”曹丕同孙敏说完话,也顾不得街上众人的引颈侧目与窃窃私语,手握马缰调整方向策马前行。 我靠在他的背上,鼻子一酸,想说的话只便成了六个字,“子桓,好久不见!” 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变得这样高大了呢......我从来都觉得,他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嗯!”他一只手握着马缰,另一只手覆着我环在他腰上的手,淡淡地道了一个字。 “你瘦了不少,脸色也不大好,是受过伤还是生病了?”我偷偷在他后襟上蹭掉了点一时没忍住的泪水。 “好端端地总咒我作什么?”他侧头嗔怪。 “明明是关心!”我轻轻嘟囔,只是一见着他,我忽然变得不大会说话而已,“真的没什么事吗?” “军中有华佗,能有什么事?”他大概是觉得我的担心太过多余,夹紧马背,更加快速的骑马前进。 “去哪里啊?”我闭眼死拽着他的衣服。 “回家!”又道:“以后别穿这件衣裳。” 我低头瞧了瞧,我身上穿的正好是伏皇后所赠的那件以青色纹饰为边缘的淡紫碎花深衣,颇为不解地问他:“怎么了?” “当年董贵人死的时候,就是这同样款式的衣服,我记得清楚,伏氏大约是存心想寒碜我。”曹丕对于我们在许都发生的事倒是很了解。 皇后,真是下了好大一盘棋,绕了一圈,原是想要通过我警示曹丕当年的事。虽然这衣服伏皇后给我的时候确定是崭新的,但一想到是董贵人同款,我也起了几分鸡皮疙瘩了。 攻下了邺城,尚未来得及营造新居,曹操干脆一面派人扩建邺城,一面直接入住了袁氏府邸,改头换面,又变成了“司空府”,好在袁绍府邸比起许都的司空府来,只大不小。 第22章 河北甄氏女 也许,是日子过得实在太安逸了,以至于我忘记了“自己”大概是个炮灰这个历史事实。 当时我还沉浸在再见他的喜悦,笑语盈盈弟同他一起迈进在这里所住的庭院,远远地瞧见一个中年妇人扶着一个少妇,恭恭敬敬地跪在主厅的门外一侧。 下意识地想过去看看,却是后面曹丕环着我的肩膀,由她结结实实地拜了下来,“贱妾甄宓拜见主母!” ...... 八月份攻破邺城,现在十月份,两个月......好吧,如果是真爱的话,一见钟情也是有的。 对于他们这个年代来说,这真的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就像曹彰比曹丕年纪小,姬妾却多到了可以让人挑着“以妾换马”的地步了。可是,怎么说呢? 再也没有刚刚的那种兴奋劲儿,手臂不露声色地从他手肘抽离,扯出一抹笑容回头看他,怪责道:“什么时候的事?这么好的事情,也不写信告知一下?” 嗯,为自己无懈可击的演技点个赞先,这绝对是封建社会作为正室的最教科书般的正确表现。 我也不抬头去看他表情,直接走过去扶那甄氏起来。 拉着她的手将她打量了一番,却见她二十多岁的模样,身着一袭以淡绿色纹饰为边缘的粉色深衣,浓密如云的发髻高高耸立,脸上不施粉黛,却难掩倾城之色。所谓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大概也不过如此吧。 若我是男子,见了这样的美人恐怕早间是连床都是舍不得下的! 甄氏旁边那位看上去颇为慈眉善目的中年妇人一直在旁扶着美人。“这位是?”我不禁有些好奇,随口问道。 “正是家姑刘氏!”甄宓莞尔一笑,“贱妾本是袁熙执帚,蒙夫主不弃见纳。” 原来那是袁绍的妻子刘氏,竟然还是古代版的“带着婆婆嫁”。 让我笑一会儿先。太好笑了! “有事进去说吧!”曹丕似乎不大高兴,也没看我们一眼,便背手进了主厅。 大概是甄宓称刘氏的那句“家姑”惹他不快了吧:进了曹家门还喊刘家妇为“家姑”。 我可没那个心情去提醒甄宓她称呼上的错误。她爱喊就喊呗,关我什么事? “主母远道而来,定然与将军有话要谈,贱妾便不打扰了。”甄宓说完便一个欠身,同刘氏一同转进了左侧的屋子。 我深吸一口气,又慢慢吐气,试图将心中的不快尽数赶走,晌午的日光闪烁而明亮,天气真好。 有什么好难过的?人家本来就是官配......小透明就是小透明,什么穿越女会逆袭,能开挂,都是骗人的! 进了这个庭院的主屋大厅,大概是曹丕已然叫人整理过了的缘故,厅里的陈设倒是与在许都时候无异。书房,内室的方向也大约在差不多的位置。 “过来!”他坐在主案之前,神色颇为严峻的对我招手道。 多日舟车劳顿,我已然有些疲惫不堪,再加上昨日在马车里得知今日会到邺城的消息,几乎一宿没睡着,实在没有那个力气再去应承他,“有事能以后再说吗?” “你生气了?”他嘴角微微上扬,半询问地抬头看我。 “为何要生气啊?”我有些不明所以,又强忍着疲惫,到主案一侧坐了下来,““说吧,什么事情?” “关于甄氏......你怎么看?”他将双手十指交叉放于案上,侧身看我。 原来想问的竟然是这个?我掩了掩嘴角呼之欲出的嘲讽,凝神分析道,“父亲攻下邺城,至此平定冀州,即便袁氏还有余部在外,也不足为惧。袁家妇人多数在此地,想必此次破城有功者都有份得之,你们几个兄弟自然是要最好的。再者,甄氏这般美貌可人,想必你一见倾心也......” 话还不曾说完,却听见他似乎毫无波澜的声音冷冷飘起:“为何你如此冷静?” 我这人一向都是惯于冷静的,至少穿越到这里之后一向如此。难道要我表演哭天喊地吗? 我反问他,“不然呢,应该要如何?” “太过懂事,有时候不是什么好事情!”他瞪大双眼,直愣愣地看着我,似乎想要看透我心中所想。 所以,男人很奇怪,一方面希望女人要“懂事”,要“理解”,另一方面又不希望你“太懂事”,所以最好的方案是要表示出“虽然妾心里很难过,但是对于这件事情妾十分理解”这种态度来是吗? 不好意思,演技暂时没到那个高度,演不了,让您失望了。 还好,我对曹丕大概还算不上是爱,应该,应该只是习惯吧? 将自己摆在路人的位置上,才不至于受伤。 我也真是白痴一枚,明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是炮灰的,为什么会存有希望呢?路人能炮灰女主这种情况,只会存在于晋江小言里。 “二兄二嫂,我们来看看你们住的地方。”孙敏带着江南腔的声音特别好认,我向门外望去,见曹彰和孙敏,阿苏扶着曹氏从院子口向里走来,又有一群仆役搬着从许都带来的大大小小的物件进来。 我与曹丕默契地放下适才的讨论,以恩爱夫妻的姿态迎了出去。 “我有事要与二兄相商,正好阿敏也要来找阿嫂。”曹彰拍拍曹丕的肩膀。 曹丕深深地望了我一眼,便带着曹彰去了书房谈事。 我去阿苏的另一侧扶着曹氏,一面招呼孙敏,“我们去内室说话。”一面又吩咐院里婢女去他们书房沏上茶水。 “怎么这里的摆设和你们在许都的内室大同小异?”一到里面,孙敏便四处张望着,又道:“看来还是二兄念旧。不像子文,见到他们袁府觉着什么都是好的!” 我扶着曹氏在一旁木榻上坐着,又问孙敏,“怎么不带孩子过来?” “在家中由乳母照看着,没事!”孙敏又神秘兮兮地凑过身来,“听说河北第一美人如今在你家?适才子文还同我抱怨,要不是二兄抢先进入袁府,抢了头功,这甄氏还不一定是谁得呢!” 你们夫妻的聊天内容好奇葩......这个也能拿来聊?怎么将甄氏说得像战利品一样? 我不是很想讨论这个话题,只斜坐在曹氏身后替她捏着肩,不料曹氏也转身问我,“那个甄氏,是否果真如传言中那般美貌?” 我点头客观评价道,“想来当年形容武帝李夫人的“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如今用在甄氏身上,最恰当不过了。” “我虽还不曾见到。”孙敏在一旁点头,“但听子文说他当时第一眼见到甄氏,腿都酥了,谁知最后他竟只分到了些袁家的庸脂俗粉。总是忿忿不平呢!” 为什么他们夫妻之间可以毫无顾忌的聊着这些?我不是很明白。 “袁家的女子可非一般人,就那些庸脂俗粉,怕是也够你受的了!”曹氏提醒她。 孙敏却展颜欢笑,“也许她们曾经养尊处优,可如今袁家既然输了,就要明白自己的身份。适才初次与她们见面,我便讲了子文当年‘爱妾换马’的事情训诫。”随即她又皱眉露出担心的神情,“倒是二嫂这里可得小心着甄氏,先不说她那所谓倾国倾城之貌,单就她嫁到邺城七,八年的,如今袁熙未死,就肯委身于破邺之人,便不简单的!我私下想着同样的事情若是碰到我身上,定然会在城破之际以身殉城,一死干净,再如何也不能对不起子文。” 怎么又提到这个了......“各人有各人的选择,又怎好以己度人呢?阿敏你是将门虎女,自是比旁人有勇气些的。” 我不清楚甄氏的经历,更不可能知道她的心路历程,不大好去评价她的选择的。 再说,乱世之中,选择活命似乎没什么错吧? “二嫂,我还没见过甄氏,让她来奉个茶吧!”孙敏蜷着腿坐在木榻另一侧,饶有兴趣的看我。 吃饱了撑的,我无奈给她个白眼儿。曹氏也道:“甄氏之前好歹是袁熙的妻室,在家时想必也是娇生惯养,何苦作践她?” “这怎么是作践?主母有客,做婢妾的端茶奉水不是常理?”孙敏反问。 “好不容易来这儿,你们怎么光提甄氏了?”我打岔问曹氏,“阿母,可曾见过阿翁和阿先阿览他们了?” “见到了,他们两兄弟出息了。这次攻城也立了功,司空将离这里较近的袁绍旧部的宅子赏给他们居住,还准备在忙完了四公子的婚事后,为他们也选个名门淑女呢。”曹氏很是高兴地拍我的手。 “这是好事呀!阿翁阿母也能跟着享福了。”我也由衷地为他们高兴,又问道,“曹植也要成婚了吗,是哪家的女郎?” “阿植今年一十三岁,也差不多了。当年我和子文成婚的时候子文才不过十二岁。”曹氏还没说话,孙敏倒开口了。 又听曹氏说:“是袁绍旧部,如今在司空麾下的名士崔琰之侄女崔筠,倒没见过什么模样,不过既是名门出身,想来也是大家风范的。” 我却是在思考一个问题,曹植十三岁,曹丕十八岁,甄氏二十三岁,所以被我们现代人所津津乐道的“洛神之恋”究竟存不存在呢? 看,我就是这样,说放下就能放下,如今已经可以像个局外人一样冷静看戏了! 接下来“剧情”会怎么发展呢?好期待的! 第23章 记一次冷战 建安九年,帮助曹操取得官渡之战胜利的谋士许攸因狂傲自大被诛。所以说在曹家人面前混得开真的是一件非常难的事情,喜欢的时候,可以各种逾矩毫无顾忌;不喜欢的时候,说错一句话都能引来杀身之祸。听说当初许攸来投之时,曹操为了见许攸,连鞋子都没穿,跛着脚就跑出去了,现如今邺城攻下了,说杀也就杀了。 十月下旬,十三岁的曹植取字子建,娶妻崔氏。也许是攻下邺城,心里高兴的缘故,曹操与众将趁此机大肆饮宴,不料任峻却喝得太多,当场栽倒在地上,待回到曹操新赐给任家兄弟的新宅之后便至此卧床不起,请了华佗医治,连华佗也直摇头,说是多年征战,病体衰弱,如今又饮酒过多,酒毒入髓...... 这些日子,我总是在想着当年的事情,当年我当街喊一声“大人”,接着便真的成为了他们家的养女,宛城之战他父亲般的保护,多年来的相处,这些年我几乎真的成了“任家的女儿”。 在得到曹操首肯后,我常去任家新宅与曹氏一起陪任峻说话,尽已嫁女儿的孝心,虽然知道机会十分的渺茫,还是会盼着有一日能发生奇迹。任峻本就是曹操的堂妹夫,曹操又向来对他亲近信任,只要有空,或是亲自前来安慰,或是派亲近儿子前来抚慰,总不忘记。 这日,华佗提着药箱离开任家,我追到廊下,“果真没有希望了吗?” “这般说吧,若是能平安度过今年,兴许能平安无忧!”华佗抚须摇头,这话虽然说的好听些,但言下之意便是任峻大概撑不过建安九年了。 我心下一慌,却也只能暂定心神,“此事缓着些告诉家母与舍弟。” “老夫明白!”华佗又随口问了句,“二公子风寒好些了吧?” 我先是一愣,顺口回了一句,“嗯!”原来那日看他脸色不好,并非是错觉,果真是大病初愈,“他是什么时候病的?” “你竟然不知道?”华佗略为惊讶又带些责怪的皱眉看我,“就在攻城之后,差不多十多天都不见好转呢!多亏了有甄氏在旁贴身服侍,才......” 有种不是很想听下去的感觉,我忙着打断,“现在知道了!” 他什么都不同我说,我上哪里去知道? 坦白来说,我不是很喜欢呆在邺城的那个院子,即便规格摆设再像,它终究也不是许都,也没有了当年在许都的那种感觉,这里,总有一种难言的压抑。 如今得了允许,可以时常出府探视任峻,我更恨不得就直接呆在任家不回去了,可惜不能,终究已然是曹家妇。当年丁氏和曹操,纵然是丁夫人发脾气,可最终还是曹操相遣,丁氏才能名正言顺的离开曹家回娘家。尽管曹操后悔了,又去丁家接她,偏偏丁氏不愿意回来了,但总体来说,还是“曹操休妻”而不是“丁氏休夫”! “七弃”之条是哪七条来着?有时候我是真不想碍他们两人的眼,但是这样会不会给任家惹上麻烦呢? 这日,我同曹丕共乘一车从任家回司空府。月光借着镂空的竹帘照进车内,使得冷寂的车舆有了几丝亮色。 “外舅的事你不必担心,华佗医术高超,不见得就没有办法!”他打破了沉默。 我很是无力地靠坐在竹帘边上,感受着竹帘的冰凉,讷讷道:“此次偏是华佗说撑不了这一年了.....” 果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真的很想找个没人的地方狠狠地大哭一场,大喊几声“我要回家”,然后瞬间回到我的大学宿舍中,发现这么些年的生活只是一场神经搭错的梦。 曹丕伸手在我眼前晃了一晃,“明明我就在这里,为何你从来学不会尝试着依靠一下?” “华佗都治不好的病子桓能医治?”我装傻充愣地反问。 他微皱双眉,“你知道我指的不是这个。多年来,可否真正的将我放在心上过?为何不问一句甄氏究竟如何?父亲曾说过我母亲和丁夫人最大的区别便是,母亲温柔大方,什么都觉得是好的,可丁夫人有时候却会对他使些小性子,可父亲总说丁夫人才是最在乎他的那个人。” 于是我是没弄明白这个逻辑...... 从小到大,基本上他有什么心事,都是找我聊的,而只要我力所能及,都会去引导开解他;他也一直在我身边,以至于我长久以来习惯了他的存在,可是甄氏出现了,她漂亮美好善解人意,又是历史宿命,青梅竹马不敌天降部队,人家一见钟情了,人家共谱美丽爱情神话了,我无话可说。可为什么现在到头来却是他问的那一句“可否真正的将我放在心上?” 该问这话的难道不应该是我吗? 合着就因为这里是东汉末年,男尊女卑,天经地义。他是曹操的儿子,而我只是个别人从病坊中捡回来的孤女,连身份都是因为别人给的才存在的。他可以心里没我的存在,我却一定要把他放在心尖上,是不是?我偏不要! “子桓,我们在一起这般久了了,早已是一家人了。至于你同甄氏,那是你自己的事情,你本身就有那个权力不向任何人交代的。”我整理了一下思绪,如同往常一般平静地看他,我对于他和甄氏怎样相识,怎样钟情一点,不,半点兴趣都没有! 我已经非常尽量的在向“封建社会合格的传统正室”靠拢了,不吵不闹,不问不妒,若他还是觉得我的存在就是甄氏的障碍的话,那就更简单了,这种年代,连休书都用不着写。一个“遣”字,就随时可以让我消失在他面前。 “好一个家人!”他冷笑道,“你觉得,我们当初为何会成婚?”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抬头直视他,他这话问的奇怪,不是“父母之命”,难不成我们还是“自由恋爱”不成? 马车依旧在迅速前行,他死死的盯着我,却再不发一语,直看得我心里发毛。 盯了半日,猛地泠然开口道:“不是告诉过你,不准再穿这件衣服吗?” 是,我身上穿着皇后送的那件衣裳。那件董贵人同款。今天早上出来的时候,我犹豫了下,最终还是选了这件,他早就看见了,那时倒并没有说什么。 “我喜欢这件衣裳,凭什么,要事事要顺着你的心意?” 我,就是故意的! 天上的弯月皎洁明亮,月色却又清又冷,淡淡的照在地上,我们才不言不语一前一后地踏进院子,见那袁绍的夫人,甄宓的前婆婆刘氏正同院子中的婢女们聚成一堆说话。我正纳闷着,那刘氏笑吟吟地迎上曹丕:“恭喜二公子,阿宓有孕了。今儿晌午,您和少君外出之后,阿宓正吃着午膳,忽然感觉不适,请郎中前来相看,说是已经有了身孕。夫人刚才也来过了,还让二公子好好相待阿宓呢!” 一见钟情这玩意儿确实奇怪。果然这个世界长着一张好看的脸才是王道!能说什么呢? 前些年的时候便听曹彰说过刘氏将袁绍的姬妾杀死又以墨涂面,是个恶妇。可是现如今看来,至少从表面上来看,刘氏和甄宓这对“前婆媳”相处还很是和谐的,都不是袁家的媳妇了,刘氏还处处为她忙前忙后的。 “知道了!”曹丕往甄宓所住屋子的方向扫了一眼,又继续向大厅走去,“明日带她去拜谢母亲!” “二公子,你不去看看宓儿吗?”刘氏作势想将曹丕往甄宓的屋里引。 “刘夫人!”曹丕郑重地停下脚步回头,狠狠地剜了那刘氏一眼,“这里已经不是你们袁府了,轮不到你来说话。” 那刘氏张目结舌,随即便低头道了声“诺”,院中原本围着说话的婢女也瞬间安静了。 果然我在一旁以路人的姿态去看事情发展,这事还是挺有趣的。 正当我感叹之时,却见曹丕在厅内的书房口站着对我招手“愣着作什么?过来!”那温和的样子,差点让我觉得我们适才在马车里的几近争执根本就是不存在的。 进了书房,关上房门,却又是另一番景象。书房中青铜油灯在案上不住地燃烧,他持着竹简坐在案前低头而看,又是不发一语,我也在书架那里随手拿一张帛书斜靠在书架旁看着,油灯里的油越来越少,外面不时地传来呼呼的风声,我们两个,就像是在比谁能熬不住先开口一样。 最后,我有些困了......垂首打了个呵欠,一抬头却见他站在跟前,“她就是你说过的月亮吗?” “什么月亮?”我将帛书放回到书架,思索了半日他的话,还是觉得一头雾水。 他不理会我的疑问,言语中又带了些笑意,“是我太傻,明明我们是很像的人,又怎么会真的去相信气话。父亲疼仓舒,我就告诉自己不要在乎父亲;母亲偏爱子建,我就告诉自己母亲根本不重要;星星以为看天空的那个人喜欢月亮,就一定会告诉自己,不要去在乎那个人,是不是?” 竟然,一眼看穿! 是的,怎么可能不在乎呢?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了,我见证了他的十岁到十八岁。 我曾经以为我可以完全把他当作一个历史人物看待;我曾经不止一次的告诉自己,这个人,他在各类小说传说中都“不是好人”;我曾经以为哪怕变成炮灰,我也是有把握在感情中全身而退的...... 事实证明,感情这玩意儿好像不是能赌的东西,不知不觉地相处之中我似乎有些忘了这些对自己的忠告了。 可是那又如何?我又陷得不深,及早抽身还来得及。 我组织了下字句:“父亲是真的偏爱仓舒,母亲是真的疼爱子建,比起星星来,也的确是月亮更讨人喜欢不是吗?子桓,我在乎你,正如同你也在乎我一样,就像是你父亲和母亲相敬如宾,相互在乎,母亲也是父亲那么多女人中最了解他的。” 卞夫人和曹操是别人眼中最适合对方的夫妻,他们在乎对方,了解对方,可讽刺的是,他们未必最爱彼此。 “你......”曹丕向后退了两步,用手按在一旁的书架上,“你果真觉得,我们是像父亲母亲那样的?” 我点头,这样过日子大概会轻松一点。 “那么,就像你说得那样吧。”在书架旁蜡烛的映照下,他的脸显得有几分苍白。 客观来说,从曹丕的角度来看,他真的半点错都没有,这个年代,但凡是有些小资产的家里还要置办几房姬妾呢,更何况人家是曹操的儿子......十八岁的时候遇见了北方第一美人,正正经经地纳回来了,他既没有宠妾灭妻,又不曾不顾礼法,错哪里了?一点错都没有! 问题是我也没怎么样啊,为了在这种年代能够生存活命,我接受这种制度,我也别无选择不是吗? 我迫害甄宓了吗?我虐待她了吗?至少在表面上,至少到现在为止,我表现的非常大度,完全符合一个“温和善良大方的主母”该有的一切品质。 所以我到现在都没有搞清楚我们吵架的点在哪里? 第24章 方今之疏绝 建安九年,即公元204年,都亭侯任峻逝世,曹操为其痛哭良久,以其长子任先嗣都亭侯爵。 此事华佗早有断言,任家也一早便备下了寿材等物,有了思想准备,倒也算不上是措手不及,由于任峻逝世正好是在过年之前,在全城的人都在张灯结彩迎接新年的时候,丧仪也只好一切从简,免得扫了众人的兴。 角落里腰系素带,身穿黑衣的乐队敲锣、打鼓、吹竽不停地奏着哀乐,灵堂棺木旁点着长明灯,前面并排设着几个屏风,将大厅一分为二,左边招待男客,右边招待女客,我以已嫁女的身份身穿熟麻布制成的孝服,披散着头发同曹氏一起在跪坐在屏风右边哀哀而哭,焚烧纸锞,透过屏风的空隙能隐隐看见任先任览则在大厅的左边行孝子之礼。大概是由于曹操特意吩咐的缘故,曹丕这两日也一直在任家,只是我们不曾说过话而已。自从那日冷战过后,我们之间便有些微妙。 外面在稀稀落落地下着细雨,吊唁之们还是络绎不绝地进来。“司空府夫人遣少君前来吊唁!”一个小婢女碎步进入大右侧,跪坐到曹氏身后,禀告道。 “是三少君和甄姬!”跪坐在我身后的阿苏,引我看外面,又疑道,“怎么甄氏怀着身孕还来这里,也不怕忌讳?” 我抬头往外一看,孙敏和甄宓皆是身着淡色素服,不施粉黛,手执青色油纸伞于厅前廊下站定,身旁婢女从她们手中接过油纸伞合上,她们才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来人拈香致礼,家属答谢致礼,一切皆如礼仪。 “原来此人就是‘江南有二乔,河北甄氏俏’的甄氏,果真是国色天香啊!”原本在一旁聊天相陪的妇人们指着甄宓窃窃私语开来。 “阿嫂!”孙敏过来跪坐在我同曹氏身旁,伸手安慰性的拥抱我,快速又轻声道,“是阿母让她来这一遭的,阿嫂可千万要沉住气。” 我随即便明白大概是卞夫人察觉到了我同曹丕之间有些不对劲,想趁此机会让甄氏出头敲打我一番。“阿姑”让儿子新纳的美妾去儿媳养父的丧礼,这大概算得是一种变相折辱吧?我心中对卞夫人的行为有几分不快,虽然明知道这一点都不关甄氏的事情,但难免也将她一起埋怨上。 有几个胆大的男人扒着屏风往这里窥望甄氏,想一睹美人风采,不知是谁张望地出神,“砰,砰”几声,几个屏风接连应声而落......如若这里不是庄严肃穆的灵堂,想必那群男人要哄堂大笑了。 几个趴着屏风观望的男人随着屏风的倒下而跌在地上,胆子颇小的妇人们乱作一团,以绢遮面,向外面藏躲不已,见此情形,甄氏倒颇为淡定,只略往后退了几步。 屏风一倒,那边男子的举动便可一览无遗了,曹丕只一味的在旁安慰痛哭的任览,仿佛一切波折与他无关。任先也因长子之故,在灵前跪地烧纸痛哭磕头,无暇应及此事。 一个右眼带着黑色眼罩的男性宾客见此状,对着甄氏便叹了一句:“果真是倾国倾城之貌,难怪当年武王伐纣要将妲己赏赐给周公呢!” 一时间气氛颇为尴尬。 “妲己赐周公”,原本是当今名士,小时候让过梨的孔融写信给曹操,讽刺他让曹丕纳甄氏用的话,不知为何传了出来,倒成了别人私下里茶余饭后的笑谈。 只是,如今在别人丧仪上提及这种事情,未免...... 我见身旁曹氏眉头一皱,却不言语,只一味低头流着泪哭着灵,我自也不大好开口,只暗暗注意着厅内万象。 众人面面相觑,皆不敢在此时说话,毕竟当事人就在此处,而曹丕却依旧仿佛置身事外。依我这些年来对他的了解,心里怕是已经将那人记恨上了。 “丁仪,你莫要太过份!今日是都亭侯之丧!”也在宾客之中的吴质冷冷地浇上一句,又拱手对任峻之灵位鞠了一躬。 一般而言,已有字而当面称名是不礼貌的行为,但很明显吴质就是故意的。 丁仪大概也自知失言,尝试性地张了几回口,愣是没说出什么反驳的话来。 原来那个独眼之人就是丁仪,那我大概也明白了,他为何会当着曹丕的面说此话了。 曹操本有意将长女嫁与这位有眼疾的丁仪,外貌协会的曹丕不想让独眼龙做自己姐夫。在曹操面前撬了这段婚事,又建议曹操把长女嫁给与他有些交情的夏侯懋。 丁仪对此颇为遗憾,大约也就此和曹丕交恶。 见这种状况,厅内的婢女奴仆们竟然一时间都没有那个眼力劲儿敢去将那些屏风扶起来。 许是怕甄宓美貌再次引起轰动,曹氏一面往火盆里放上几片纸钱,一面侧头同我道,“带她们去别的屋里,毕竟是夫人派来的,别怠慢了!” “诺!”我起身答应。 此时外面的小雨也几乎停了,只略有些微风吹拂而过,我因丧事而披散着的头发显得更加凌乱,刚带甄宓和孙敏离开停灵的大厅,才想从廊下直接转去侧面的屋子,不料曹丕也从里面出来......这是怕我心情不佳,加害他的心头肉? “宓儿,怀着身孕也不怕忌讳?适才那群男子无礼,没有吓着吧?”曹丕伸手温柔地抚了抚甄宓的发髻。 甄宓似是愣了一下,又只笑着看他,任他举动,没有说话。 任峻去世,停灵,这几日我本就心里十分难受,在灵堂里又不敢肆意大哭,怕勾着一旁的曹氏一直陷在阴影之中再不出来。从甄氏进来发生的一连串事情心里又一直憋着一团火,现在一见到他们竟然在停灵的灵堂外面如此,我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脱口而出道:“灵堂人多嘴杂,香火四溢的,宓儿还怀着身孕,要是磕着碰着了,我们这里担当不起!还是赶快带她回去吧!” 曹丕眉毛一挑,却并不说话。 “我们原也该回去向阿母复命了。”孙敏猛眨双眼让我不要再说话惹他生气,“阿嫂你也进去陪堂姑母吧!” “你先跟她回去!”曹丕轻拍甄宓的肩膀,让她跟孙敏回去。 “诺!”甄宓屈了一膝,与孙敏一同向大门的方向走去。 “咱们先进去吧,别让旁人笑话。”曹丕走过来轻声道。 我轻轻甩开他伸过来的手,自己转身进了屋里。像今日这种日子,是不能争吵的,可不代表我心里一点想法都没有。 他究竟想要干什么,便不能给个明朗些的态度? 丧事在沉闷的气氛中结束,入葬,除服,一切如同恢复了原状。我想在任家再多住上了几日,却被养母相赶,说是已嫁女再住这里不吉利,无奈只能回去司空府。 建安十年正月,曹操率军攻打袁谭,留曹丕守邺,袁谭战死,妻女皆被诛,其弟袁熙、袁尚不知逃往何处,似欲伺机再起。至此,曹操之名日显,濊貊贡良弓,燕代献名马。随着甄宓的肚子一日日大起来,卞夫人几乎每日皆过来瞧她,送些补品金饰,俩人似乎有说不完的体己话。 我日子过得和以前没什么不同的地方,该吃吃,该睡睡。 只是同曹丕变得有些奇怪而已,也没多少关系。 暮春时节,曹丕与族兄曹真于常于邺西狩猎,有一日竟猎获獐鹿九只,野兔山鸡三十多只。 “我比子丹厉害些,大多是我猎得的。”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喜欢炫耀。 这种明显没话找话,我是真不知道该如何去接,只能无奈敷衍:“哦。” “甄氏孩子快出生了,母亲说阿敏生曹楷的时候正值多事之秋未及告知祖先,如今并无太多事端,最好要寻个时候一同去谯城祭个祖。” “嗯。”我点头,“应该的。” 正在这时,书房外传来敲门声。曹丕坐回到桌案之前,我也将随手将拿着的竹简放回到书柜,至桌案一侧坐下。 刘氏扶着甄宓缓缓进来,自又退了出去。 甄宓举手加额郑重一拜,又跪坐在前面,缓缓开口道:“夫主,主母,贱妾如今怀有身孕,身子不便,无法侍奉左右,心里实难自安。” 我低头无聊地玩着自己的手指甲。只听曹丕道:“有话直说便是。” “贱妾听说昔日黄帝子孙繁育,皆是因为妾媵众多,才获得这样的福祉,贱妾见夫主身旁并无其他姬妾服侍,希望夫主能够广求淑媛,以丰继嗣。” 我心下一惊,肃然抬头。 竟然自信到了这种地步,是觉得无论将曹丕“外放”到哪里,都有能收得回来的把握吗? “甚有道理,宓儿贤惠!”曹丕看了我一眼,又点头夸奖了甄氏的懂事。 “此事原也是阿母的意思。”甄宓轻声笑道,“夫主答应,贱妾也好交差。” ...... 待甄氏离开之后,曹丕忽侧身问我道:“你觉得,她是怎么想的?” 我遵循内心想法主观说道:“大约是自信世上没旁的女子及得上她吧,也有可能是......” “你是不是想也可能是她同我并无多少情感可言,这般贤惠自持也就不怎么奇怪了。”见我话说到一半,曹丕自觉地地将话接了下去。 呃,你自己懂就好,不然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那你呢?”他又问道,“适才,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说?” “她说的话皆挺有道理的,子桓你让我说什么?”我不明所以地反问。 虽然我做不到。但不得不承认,从他们这个社会的来看,甄宓主动劝夫君“广纳淑媛”的确是当世之人眼中大贤的行为。 “你存心气我。”曹丕气急败坏地伸手指我。 “子桓你不讲道理,本是同一件事情。为什么她说便是贤惠;我不过是说了一句她的话有道理,便是在存心气你?”我从地上站了起来,反问他道,“只因为是甄宓,所以她做什么皆是好的吗?” “你又并非第一日认识我,我向来便是不讲道理的。”他却又笑道,“父亲常说我母亲喜怒不形于色。你比起她来,终究还是差了一些,刚才那番话便犯了“多言”与“好妒”两条。” “所以,是打算要休妻吗?”我低头反问。不明白现在这种时候,为何他能笑得出来? 任峻早年便跟着曹操出生入死,如今又早逝,曹操对任家还有余恩,听说之前卞夫人让甄氏来任峻的葬礼,还被曹操数落了几天。总之,这些小儿女之间的事情,应该不至于会连累到任家。 曹丕眉头紧皱,亦站了起来,怒视道:“你......” 我走向门口,缓缓移开书房的门。 “子桓,若是你不想看见我,说一声便可,我不会有疑异的。”我又补充道,“真的。” 他快步走到门前,低头质问道:“究竟是我不想看见你,还是你不愿看见我?从来邺城到现在,我一点都猜不透你心里究竟在想什么,若是你觉得心里难受,大哭一场或是我陪你吵上几番皆是可以的,可你分明一点都不在乎。与其如此,还不如就像父亲和丁夫人那样,以后再不要见面的好。” 我自己都搞不清楚的东西你当然猜不透。 我站在书房门口看见厅外廊下渐渐聚集了些婢女仆人,皆不敢进来,只在外面窃窃私语。 “主人家的事情你们张望什么?”甄宓不知何时从侧面屋子里出来,柔声赶走了四处张望的婢女。她似是犹疑了一会儿终是又向我们的方向走来,只见她进屋之后又轻轻地将书房的门移上。 “任氏出身乡党名族,品德,才貌是贱妾等人比不上的,夫主如何能轻易相遣?”甄宓柔声规劝,似有怪责之意。 这人是个传说中的圣母吗? 类似的事情放我身上大概就冷眼旁观,静候事态发展,甚至坐收渔翁之利了。还来求情?不过您未免谦虚了,这个年代,才貌在你之上的女子即便存在,恐怕也是江东二乔之流吧。 “她性格狷急不婉顺,前后惹怒我并非一次。”曹丕虽像是在同甄宓说话,眼睛却一直狠盯着我。 这倒是实话,自到邺城以来,我几次三番惹他生气,他大约也忍了很久了吧? 听了此话,我还没什么反应,甄宓却一时间竟急得梨花带雨:“众人皆知贱妾自入府之日起便深受敬遇之恩,一定会说任氏被遣,是因为贱妾的缘故,贱妾上怕受司空与夫人责怪,下怕受别人所议论的专宠之罪,请您即便是为了贱妾,也一定要慎重考虑!” 若是其他人,我一定会心理阴暗地觉得这货在装好人,可是甄宓她进来之前先主动将书房的门移上了,可见并非故意做作,而是真心不想出什么事端。她大概是想平静过日子的,遇上我们这俩个事多的人,她也是蛮辛苦的。 “此事与你无关。”曹丕摆手对她道。 见就这般僵持亦不是个事,我毅然转身再次移开书房的门,向门外走去。 才走了几步,却听曹丕的声音在背后冷冷响起,“若是你再敢往前走一步,你我就此恩断义绝。” 我下意识地停了一停,最终还是不想给自己犹豫的机会,继续向前厅的方向走去。 原本就该是这样的,现在只不过是按着历史的轨道走而已。 第25章 真实的姓名 曹操赐给任家兄弟的宅子屋院不小,没什么不方便的地方。任先曹氏他们早便知道端倪,倒不曾说过什么。虽然曹丕迎纳甄氏一事因为政治需要外加美人的传奇色彩,被宣传的天下皆知。 但大概是因为我的存在感实在太过薄弱,这事倒没有像当年丁夫人之事起什么波澜。 没准儿过不了多久,大家可能都会忘了曾经存在过这么一个“任氏”,大家都只会晓得曹家二公子的妻室是“江南有二乔,河北甄氏俏”的甄氏,她原本是袁绍的儿媳妇等等诸如此类。 这日中午,用完午膳,任先很郑重地对我说有事去书房商谈。 曹丕书房整洁度向来是随着他心情的变化而变化的,而任先的书房就更符合他们这个年龄的大男孩的特点,一个字:乱。 竹简布帛摆得地上到处都是,地上还有点点黑墨的痕迹。一进屋,任先又不大好意思地将地上的东西往角落里踢踢。 我在他书房桌案的下首坐下,“怎么了,有什么事?” “前些日子司空赐了些好酒,特意拿出孝敬阿姊!”任先笑嘻嘻地从案下拿出一坛酒,“还记得多年前你偷偷问我和阿览要过酒喝!” 我笑着接过酒坛,放于身边的地上,“不提还好,当年那酒有多难喝你知道吗?不过,究竟什么事,还是直说吧!” 任先正色道:“阿姊,你和二公子果真准备像当年司空和丁夫人那样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吗?让甄姬来阿翁的丧仪是夫人的主意,司空事后也责备夫人说她这次顾虑不周,对我们家失了礼数。二公子事先完全不知情,绝不是他刻意相欺。” “我知道!”我轻轻点头。 任先一愣,“那究竟是为何?明明从小到大,你和二公子一直都挺好的呀?” 这个确实没错,无论从哪方面讲,从小到大,他都对我非常好,好到让我差点忘记了会有甄氏的存在,虽然我对这一段历史不了解,但说来惭愧,看过不少小说。关于甄氏的书真的看过不少,大多讲的都是一门曹家三父子及三国众英豪都特别爱她,为她要死要活的......虽然实际情况上来看好像没那么夸张,至少曹丕对甄氏,在我看来大概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反正一开始就注定是输,倒不如我及早退出,与其被炮灰,还不如趁自己陷得不深的时候主动些,先炮灰自己呢。 “你放心,司空绝对不会因此事怪罪家里的。”我答非所问。我之所以敢这么做,就是因为对曹操气度的肯定。 “阿姊,我并非此意。只是,未免可惜了你和二公子从小到大的情分。再者......”任先顿了一顿,又道,“虽说如今妇人再嫁是常事,当年汉武帝的母亲王夫人都是二嫁之身。但阿姊先前嫁的是曹家公子就又另当别论了。当年丁夫人的娘家便不敢将她许嫁他人。若是不回去,阿姊日后怕是也要注定被困在这府里,孤寂度日了!” “恩!”我点头,这个问题我当然也想过,无所谓啦!反正我本来就没准备再嫁,反正我本来就除了这里,再无地可去。只要给我一席之地,纺织,刺绣什么的,大概能够自给自足一辈子的。 任先站起来,转身从书架上抽出一个看上去有些陈旧的包袱,踌躇了半日,终于将它扔到桌案之上,“阿姊,你打开看看!” “什么东西?”我一面好奇地发问,一面解开包袱,因年数长久而充斥的尘灰扑面而来,我皱眉掩鼻挥走了空气中的尘土,低头一看,里面是些女孩的衣服和一个满是灰尘的木牍。一面抬头狐疑地看了任先一眼,一面随手拿起木牍,用手拭去了覆盖在上面的尘土,慢慢地读着上面显露出来的隶书字样: “郭照,汉中平元年三月初十,祖籍安平广宗,南郡太守郭永次女,母董氏,姊昱,兄浮,兄都。弟成。”翻过来看反面,印着当地的官印。这大概是个汉朝的“户籍证明”之类的东西。 郭照,这名字......竟然和我穿越之前一模一样,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这么叫过我了。 被叫了这么多年的任元,我都快忘了自己原来叫郭照了。以前朋友总说我的名字男孩气,现在看来古代女子也有叫这名字的。 “郭照,应该是阿姊本来的名字,这个包袱是从当年那个将阿姊扔在病坊的妇人身上找到的。”任先又坐回到案前坐下,开口解释道。 “所以呢?”我皱眉问他,“你什么时候拿到这个的?”原来“我”在这里也叫郭照,但是我很好奇,既然任先早就知道,为什么一直不告诉我? “原本也不知道的,是你和二公子成婚前夕,他交托给我保管,又千叮万嘱不能让你看见,去年攻邺的时候我怕被阿母乱翻翻到,便特意从许都带来邺城。”他摇头道。 我越听越糊涂,疑问地看着他问道:“那他又是怎么拿到的,不给我倒交给你作什么?” “既然有那妇人的画像,找个人对曹家来说本就不是什么难事。二公子大概很早便知道了吧!他同我说过,那妇人是郭家的仆妇,郭太守夫妇早亡,她见家道中落,便想着拐带小女郎卖人为妾为婢,因为怕在当地有人认识,便一路来到许都。想来阿姊小时候信任那个妇人,只道是她奉你母亲遗命带你寻亲,也不生疑。谁知到了许都,你得了重病,眼看将要不治,那妇人便将你丢在病坊,想着由你自生自灭。”任先话说到此,颇为小心翼翼地看着我,又道:“至于二公子成婚之前不将此物交予你,想来阿姊聪慧,也知道缘由的,成婚之后为何也不提此事,这我便不知道了。” 不知道世上尚有亲人,没有户籍证明,我在许都便寸步难行。 那个时候曹丕年龄小,经历宛城一事,曹昂灵前被骂,董贵人被杀这些事情,大概是比较依赖我这个“姐姐”的吧。所以他明明知道了也不说,让我除了留下来,没有其他余路可走。 这的确太像他会干的事了......我一时有些哭笑不得! “中平元年出生,那我比你大多少岁来着?”我低头抚摸着木牍上的字,问任先。 “我与二公子同年,阿姊比我们大三岁!”他又替我分析如今的情况,“虽说阿姊祖籍是安平广宗,但郭永既是任职南郡太守,想来是要举家迁往南郡的。南郡份属荆州,在荆州牧刘表名下,刘表自成一方势力,亦是司空的心腹大患。如今的南郡太守叫蔡瑁,是刘表的内弟,只不知木牍上所说的郭永现居何职。” 也就是说,即便是找到南郡,也未必能找到这木牍上的这些人,但再怎么也得试一试,虽然对我来说可能没多少意义,但对郭家的人来说“我”毕竟是一个失散多年的亲人,虽说那个叫郭照的女孩早已消失在建安元年的许都病坊,留下来的只是来自二十一世纪同名同姓的郭照,但总比让人家留一辈子的遗憾的好! 更重要的是,能离开这个地方,对我来说大概会是一件好事。而且,任先将这些交给我,大概也是希望我离开吧! “你如今将此物交给我,是想让我离开邺城吗?” “是!”任先点头道,“阿姊自叫郭照,有木牍为证。这世上从来就没有当初与曹家二公子成亲的‘任元’其人,阿母也是此意,既然有自家亲属在外头,姊姊就应当做回自己。” 原以为他们会怪我任性,怪我沉不住气,没想到,竟都还这般为我着想,这,大概就是亲人的感觉吧,“阿先,谢谢你。” 任先摇头,又不解道,“只是不明白,为何阿姊同二公子皆像无事人一般,二公子整日打猎,阿姊陪阿母说话,皆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 “因为......这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事呀!”当年曹操和丁夫人离异,曹操不也是正常南征北战,随后就把卞夫人扶了正,丁夫人不也是安贫乐道正常过自己的小日子,这世上哪有那么多“谁离了谁活不下去”这种事情啊!难道我还非得茶饭不思,以泪洗面才算正常吗? 对曹丕而言,这大概就更算不上什么事了吧。 任先摇头笑道:“从小到大,我和小弟就从来就没懂过你们二位。” “你还是管好自己的事吧,都快及冠取字成婚了。”我站起身来,顺手拎起地上的酒坛,“酒我带走了,去寻亲的事情让我考虑周全之后再议。” “阿姊......”任先忽然伸手唤住了我。 “怎么了?”我转身疑问。 “无论你姓甚名谁,将来身在何方,永远都是阿翁阿母的女儿,我和任览的亲姊姊。” “我知道了。”笑了笑,并无多话。 第26章 南郡寻亲路 建安十年五月某日,晌午,做好了一切准备,将户籍木牍,钱财,衣物,食物,路线地图的绢布,当年华佗那瓶不知道有没有过期的麻沸散等等东西都装于一个包袱。 纵然对于那些木牍上写着的“郭照”的亲人,我一个都不认识;纵然我从来不曾一个人出过远门,更何况是在人生地不熟的大汉;纵然,有太多的纵然,我还是决定离开邺城。 曹氏一直在里屋的床沿坐着,在拜别了任峻的灵位之后,我转而进屋同她辞行。 “你过来。”她低声唤我。我膝行到她跟前,她伸手便是“啪,啪!”两记耳光,脸上火辣辣地疼,我不敢动弹,任由眼泪流下来。 欠他们夫妻二人的我怕是这辈子还不了了,她无非是想让我不要那么自责内疚。若是我连这都不能理解,那也太说不过去了。我是个再自私不过的人,再不离开邺城,换个心境,我怕自己早晚会疯掉! “从此以后,你自姓郭,同任家再无瓜葛”曹氏含泪道,“以后横死在外也好,飞黄腾达也罢,与任家毫无关系。若是被我知道再以任家名义行事,天涯海角,无论是生是死,皆不会放过你!” “是!”我低头答应道,“郭照知道了!阿母养育之恩,郭照只能来世再报。” 以前总觉得“来世再报”这种话是一种空话,可现在,我真的希望人是有来世的。 屋外辞别任先任览,拜托他们以后更加孝侍母亲,将姊姊的那份孝心也带上。 我是带着不再回邺城的决心离开的。 汉代,造船航海技术已然接近成熟,站在宽大客船的甲板上遥望,邺城的渡头在日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的热闹。人来人往的人群中,有强抹着眼泪送行的母子;有依依不舍的夫妻;也有高高兴兴全家出行游玩的家族。那一瞬间才发现,其实从来到邺城到此时离开,我根本来不及好好欣赏过这座城。 眼看就要扬帆起航,船客们依次进入船舱,船工们一面收钱,一面检查船客的户籍木牍。偏偏就有两个华衣年轻男子出手阔绰,又说自己是行路商人,半路遭了窃贼,偷走了木牍,怎么也证明不了自己的身份。我正巧排在他们后面,瞧见他们多塞给了船工几串五铢钱,船工不动声色地收下钱,挥挥手让他们进去了。 原来还能这样......果然还是我以前太幼稚。问题是,见过穿绫罗绸缎的商人吗? 算了,管他们是谁呢,只要不是劫船的强盗便好。 大概是穿越到东汉之后就没“出过远门”的缘故,我总觉得一切太顺利了,反而心里慌慌的。一面跟着前面的人走,一面被后面的人挤,慢吞吞地的移进船舱,只听前面那两中的人青衣男子伸手捶了蓝衣男子一下,开口道:“二兄,我们明明已然投奔到了乌桓,你却非得为了个妇人冒险再回邺城,如今亲眼见到咱们家都成别人的了,可高兴?” 那蓝衣男子并不答话,只一味的向船舱里挤。船舱内的设施很简便,只留了几个案桌,摆了些果品食物供船客休息,男女百姓们自发的分成两堆,坐在船的两边地上。 当然这船并非是“直达”南郡的,但是离开邺城的民间客船每天只有这么一艘,总是每到一个渡头便下去一些人,或是到达目的地或是转乘马车转坐其他船只,到了晚上,船也不停,大家只靠着船沿休息。我是个心思重的人,孤身在外本就会多留些心眼,不会轻易熟睡,再加上船里呼噜声不绝于耳,就更睡不着了,只闭着眼睛休息。 大概是以为所有人都熟睡的缘故,白天的那两个青年人又在船舱的另一边聊起天来。 “二兄,这次虽然没能亲眼见到阿母,但好歹从旁人口中知道阿母还活着,也该放心了。还有你那娇妻,先前和你说还不信,现在可是整个邺城的人都知道她跟了小曹贼,肚子都那么大了。如今可是不用投鼠忌器,可以放下心来去乌桓那里对付曹贼,为父报仇了。”这是白天开口的那个人的声音。 “显甫,不准这般说你阿嫂!你阿嫂,定然是为人所迫,不得已才......,我不怪她就是!” 我眉毛微微一动,心里大概知道这两人是谁了。 袁熙现在自己如同丧家之犬一样四处逃窜,还想着冒险回邺城确定刘氏和甄宓的安危,倒也算得上是有情有义了。 不过,怎么说呢,曹丕这孩子就算再怎么样,也不至于强人所难。话说得难听些,即便甄宓和曹丕不是两情相悦,那也差不多是你情我愿的事情。 正如孙敏所说的那个意思,要是甄氏果真不愿意,即便没有赴死的勇气,哪怕城破之际在自己俏脸上划上几刀毁个小容没准还能混个贞洁烈女当呢,是不是? 好了啦,我承认,是因为我心里还没有完全放下,对甄宓存有偏见,嫉妒她才这般想的。 这世上的事还真是巧,怎么就偏偏在船上遇上袁熙袁谭两兄弟了,幸好互相不认识。我前夫是他的前妻,这算是什么关系? 不,我是郭照。与他们所有人没有任何关系的郭照...... 天亮了,船轻轻地停留在岸边,又有一批人上来,一个衣着鲜亮地年轻女子想要上船却被船工拦着,那女子拔下自己头上的珠钗,开口求道:“小女子姓吴,欲去乌桓投奔亲戚,不料盘缠被贼人偷去了,又与家中婢女仆从失散,如今身上没有钱财,只有身上戴的这些首饰,求求你们让我上去吧!” 凶神恶煞地船工丝毫不为所动,“我们这里只收五铢钱,谁知道你这些首饰是真是假,又或是哪里偷盗来的赃物,如何能收?” 船上众人皆骂骂咧咧,询问何时扬帆起行,我伸头望了一眼,那吴氏的首饰确实是真金白银做的,看上去价值不菲。船工真是没眼力劲儿,刚想回头找包袱拿钱去打个圆场,却见袁熙先我一步走了上去,从腰边解下钱袋,递给吴氏,“女郎的这些东西皆是稀罕物,我买下了。” 不是做英雄去施舍,而是用买首饰地方式解围,袁熙倒似是个不错的人。 再仔细一打量他,剑目星眉,风姿飒爽,若是邺城还姓袁,他与甄宓大约会是很好的一对。 “多谢!”那女子将手中珠钗交予袁熙,又从他手中接过钱袋,询问了船工价钱,只从中拿出船钱交予船工,将钱袋递回给袁熙,“不过是些小东西,值不了那么多钱。钱袋,先生还是拿回去吧。” 船工收了钱,自高兴地下令,让人掌舵开船不必说。 在船启程摇晃之际,袁熙又将钱袋递予那姓吴的女子,“若是女郎的这些珠钗,只怕这些还不够呢,若非落难,想来你也是不肯卖的。” “先生倒是识货。”吴氏笑着推过去,“便当是谢先生解围了,令正得了这些珠钗想来也是会高兴的。” 令正一般用于尊称别人的正室嫡妻。 袁熙摇头苦笑,良久才讷讷道:“内子......已有她另外的生活。” 我正看得起劲,却是一阵狂风吹来,船左右摇晃了起来,我急忙扶着船沿,再一抬头,袁熙伸出手扶着在船上左右摇晃吴氏的臂膀,又局促不安地松开,“在下逾矩了。” “多谢先生相救。”吴氏脸色一红,只道。 吴氏要去乌桓,袁熙也去乌桓。这两人,也许有戏。 我在脑补了十万字之后又觉得可惜不再顺路,看不到下情发展。天一亮我就在停靠的渡口下了船,同袁家兄弟没有一丝哪怕是路人般的交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样很好。 去饭庄吃饭,去客舍投宿,转乘另一艘客船,辗转了几日,不知不觉竟又到了当年的南阳附近。由渡头去城里饭庄,诸葛亮夫妇二人居住的茅庐是必经之路。我见他家木门紧闭,也不知道建安二年还“躬耕于南阳”的诸葛亮有没有被“三顾茅庐”了? 刚想侧身低头继续赶路,迎面却见诸葛亮黄月英似是买菜归来,诸葛亮依旧是儒生打扮,只是比八年前多了几分成熟,黄月英也只是布裙荆钗,看来这卧龙依旧还只是卧龙呢。他们倒是同八年前一样恩爱。 眼看就要与他们擦肩而过,却是黄月英侧身问道:“你是不是八年前那个穿着盔甲的女郎?还记不记得?” 不过是八年前的一面之缘,我能认出他们是因为他们的名气,而黄月英竟然能认识我,倒是让我佩服她过人的记忆力。我颇为尴尬地笑笑,算是打招呼,装作有急事的样子向前走。我怕自己会忍不住再去要个“剧透”! 黄月英似是轻声说了一句:“夫君这次像是算错了。” “事情远还没有结束。”隐隐又听见后面诸葛亮的声音。 我不由地停下脚步,实在忍不住又折了回去,“诸葛先生有话倒不如说个明白。” 诸葛亮摇头对我道:“如今说起来,‘命中注定’四个字女郎可能不信。但事情却是如此,即便是逃避,也争不过天。” 这个世上有些成语一直都是相矛盾的,比如有人说“命中注定”,又有人认为“人定胜天”。 “也许吧!那先生适才所言事情没有结束又是何意?”反正都说命中注定了,我还不如问个明白呢! “你难道以为缘分结束了吗?非也!将来大势无外乎天下三分,原本有一女子自小便被断定‘贵不可言’,她的命相在寻常相师看来是要母仪天下的。可命中注定,由于你的存在,她的‘贵不可言’只能在身后!” 没听明白...... 天下三分我能明白,但别人能不能“母仪天下”,和我有什么关系? 见我疑惑,黄月英上前拍着我的肩膀,轻声道:“我夫君的话向来便没有不准的,将来总有一日你会明白。只是你如今却是去哪里?” “南郡。听说我有家人在那里。”我低头将身上的包袱往肩上拢了一拢。 黄月英又打量疑问道:“你一个人?” “是的,我一个人。”轻声笑笑,并无多话。 很快,我便明白了黄月英的意思。 一个人,到南郡,真的不是我想的那么简单,大约还是太看得起自己了。可能一个年轻女子赶路真的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时常被人怀疑是大户人家的逃婢,或是什么女犯,几乎每走到一个地方都得被盘查几番。好在一路上不曾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乘船,住店,吃饭都是在人群众多的地方,晚上又有宵禁规定,不许出门,这让我一路上胆子大了不少,到底也算平安地到了荆州南郡。 又一路走走停停下去将南郡一个个县城的守将,各地的府衙都问了一遍,“您可知许久之前的南郡太守郭永的家人现居何处?”答案皆是大同小异,不知道,不认识,没听说过,没这个人......人走茶凉,也是人间常事,人们只知道如今的南郡太守是刘表内弟蔡瑁,又有谁会晓得名不见经传的郭永呢? 到了南郡的江陵县。若是这里再找不到,怕是就要渡江去江东了。 “这位老者,”我估摸了下检查木牍的守城老将的年龄,想他大概会知道前任或者说前几任太守,那个名叫郭永的人。开口问他道:“请问您可知许久之前的南郡太守郭永的家人现居何处?” 那守城老将看了我的户籍木牍,确认无误后,叹气道:“郭太守因事革职,自夫妻二人十几年前去世后,更是家道中落,郭家支离破碎。听说他的长女一家如今在江陵县某街后小巷闭门过活。” 长女,应该是指木牍上的“郭昱”,“我”的姐姐吧? “老者可知我阿姊现在何处?”我又问道。 “总之似未到南边去,我也不晓得具体在何处,你自绕路去人多的地方问问。”那守将指着远处道。 我再三道谢之后,接过木牍塞进包袱之中,便朝着他指的方向走去。原来人多的地方指得是集市,汉代的集市由官府专人看管,店铺、摊贩按经营商品种类分别排列,十分整洁,而这里便是江陵县最大的集市。但凡是在这里生活的百姓,总得来这里。 我问了好些店铺商家,皆不知道木牍上所说的“郭昱”其人,这么个找法似乎无异于大海捞针,还好确定是在南郡的江陵县了,不然还真不知道怎么找了。正当我想着是不是先寻个客舍投宿,日后再慢慢寻找的时候,一个男孩童声从背后传来,“谁人找我阿母?” 第27章 阿姊叫郭昱 我转身一看,见一个穿着褐色麻布衣裳的七八岁的男孩抱着只蹴鞠站在身后,我俯身笑问他,“你阿母叫郭昱,怎么这里没人认得?” “我阿母嫁予阿翁,自然不用在娘家的名字了,只须叫孟郭氏这里人自然是认得的!”那小孩晃着头振振有辞。 好像还挺有道理的,我又问他,“那你母亲现在何处?带我去找她!” “你是何人?”那男孩警惕地看着我。 “你带我去见你母亲不就知道了,我又如何晓得你母亲和我要找的人不是同名同姓?”我反问他。 那小孩叫孟康,今年八岁,说自己是孟子的后人,家中有个六岁的弟弟叫孟武,父亲早逝,母亲郭昱寡居在家,依靠纺织刺绣赚些钱,抚养他兄弟二人。 我随孟康进了一个小型四合院,只有一间房子,从外面往里张望像是一堂三室的模样。 “阿母,阿弟,家里来客人了!”孟康向屋里喊了一声。 一个身穿粗布衣裳,头戴木钗,妇人打扮的女子从屋里出来,“阿康,怎么这般早便回来了?” 我打量了一下,那少妇不过二十七,八岁的模样,美丽而娴静,真看不出来已然是两个孩子的母亲。 她也一下子注意到我,慢慢地走了过来。我有些尴尬的站着,不知道她是否是我要找的那个郭昱,因为“我”一点都不认识。 她的眼睛有几分湿润,紧接着泪水夺眶而出,眼神也从疑惑变成了惊喜,喃喃了好久,终于开口,“你是......女王?没错,你是女王!” 女王?是不是认错人了? 那少妇忽又大声哭道:“阿翁,阿母,妹妹回来了,你们可以瞑目了!” “不是,我......”我其实想说是不是弄错了,我在这里不是也叫郭照吗?为什么叫我“女王”? 没准只是碰巧这人叫郭昱而已,我们都并非是对方要找的人。还没得及说出口,就被那少妇半拽半拉地带进了屋子。 一进厅内,抬头看见的便是厅内高柜之上的“先考讳郭永之灵,慈妣董氏之灵,故兄郭浮之灵,幼弟郭都之灵,亡夫孟郎之灵”六个牌位。牌位十分干净,想来郭昱素日一定时常小心擦拭。 就是这些名字......我鼻子一酸,震惊又怜惜地看着身边尚在痛哭的郭昱,她究竟是有怎样一颗强大的心,才能撑的住这一个个亲人的离去?一时间我也顾不得什么了,伸出双手抱着这位其实才认识没有多久的“阿姊”,相拥而泣起来了。 郭昱让孟康带着他弟弟孟武去院中玩,我和她一起坐在里屋的床上,她拉着我的手诉说先是父母病逝,家道中落,再是家仆诱拐了“我”,多年来因为战争,因为生病,因为各种原因,家人一个个地接着离去,她真的快撑不下去了,又说从建安四年开始,总有人说受郭照所托给家里寄些钱财粮食等物,那时她便知道我还活着,这些年一直都想着要见我。 建安四年,建安四年? 郭昱又问我这些年在外面的状况,我支支吾吾地说不大上来。如果推说生了场大病,不大记得家里的事,那么又如何会“记得”给家里汇钱;如果编其他的故事,那又如何解释这些年来不“回家”?我只好拿最常见的四个字来搪塞:“说来话长,以后再慢慢告诉阿姊!” 从她嘴里套出她叫我“女王”的原因:郭照,字女王。 原来那个早已在建安元年死去的郭照妹子出生之时,其父郭永觉得这女婴面相十分奇特,将来定是“女中之王”,便立刻为她取字“女王”。 这是一个一出生便有表字的女子。 一来,我唏嘘于郭父的爱女之情,可惜他的“女中之王”不知如今在哪儿?二则感叹原来这个年代竟然可以字“女王”,用不着避讳。 但是,“姊姊还是叫我阿照吧!”女王我听着实在太别扭了。郭女王? 莫名还觉得有些熟,大概因为是哪个明星的外号的缘故。 也许真的是两具身体中的“血缘”使然,郭昱和我才说了几句话便亲如姐妹了,这么说大概不恰当,因为在她眼中,我本来就是她亲妹妹。 我倒是愿意做这个妹妹,郭昱已经失去太多亲人了,从此以后,便由我来保护她好了!因为我刚才看外面牌位上的名字对应我木牍上的名字似乎少了一个,疑问道:“姊姊,咱们是不是有一个亲弟弟活着?” “弟弟阿成如今在曲周县谋生,有些年不曾回来了。”郭昱一面捋着我的头发,似乎想将多年未见的妹妹一下子看个够。 “我从此留在这儿陪着姊姊。”我小心翼翼地询问她,“我帮姊姊织布纺纱,抚养外甥可好?” 郭昱眼睛一亮,“此话当真,果真留下来?阿照,不瞒你说,这些年日子过得孤苦,若不是还有那两个孩子在,我早就......”话及于此,又抹泪不已。 此时孟家两兄弟也相继跑进屋里与郭昱抱头而哭,原来他们竟一直于室门外听着,我也环手抱住他们。 这里,将是我的家。 建安十年,十月的清晨,太阳已然悬挂在半空中,我从外面井边洗完衣服抱盆归来,走进小街,各式各样地小贩已然开始叫卖起菜来,街坊妇人们一边买菜一边聊着天。 “你听说了吗,好像月前混了好些曹贼的奸细进来,现在正在抓呢!” “这年头,说什么的都有,还有说曹操统一北方之后,下一步就是来我们荆州这里呢!谁知道真的假的。” 其实这里普通百姓们的生活也挺丰富多彩,那些大人物的事情仿佛完全与他们无关,可以当做茶余饭后的笑料去谈论。 “卖葡萄了,新鲜的葡萄!”一个小贩挑着两只箩筐停在了我面前,拿起一颗白菜走上前来叫卖,“女郎你看看这葡萄,可比南方的龙眼荔枝好吃?可是从邺城运来的。” 我正无奈于这个小贩的眼力劲,没看见我现在双手还抱着洗衣服的木盆呢,怎么买水果啊,却看那小贩迅速往我装着衣服的木盆里塞了一块绢布,又咧咧地走开继续叫卖,“卖葡萄喽!” 邺城运来的葡萄?......我思及那小贩刚才的话,抱着木盆的手不禁一紧,很快又镇定地像无事一般继续往回家路上走。回了家中,转身将门一栓,把木盆放在地上,找出绢布查看,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笔迹,只有一个字,“归!” 就这简简单单地一个字,让我双腿一软,差点站将不住。 他远在邺城,却清楚地知道我这里的状况,甚至可以随时派人传信。 按照我的设想,我们应该像曹操和丁夫人那般老死不相往来,他妻贤子孝,我平淡度日才对。 “阿照,怎么愣在这里?”郭昱从屋里出来,抱起地上的木盆走到院子的晾衣绳旁放下。 我将绢布往袖子里一塞,走到她那里去,“阿姊,我来帮你!” “怎么魂不守舍的?”郭昱瞧了我一眼,将手中的一件衣服挂到绳上,又拍打着上面的水渍。 我也蹲下从盆里拿件衣服挂于绳上,随口一说:“适才买菜的时候听人说曹军统一北方后可能会打到荆州来。” “来便来罢,对咱们来说,谁当权不是一样的吗,难道曹军还会屠城不成?”郭昱狐疑地看着我,“再说如今这还是没影的事,连北方都不曾安定,哪能这么快就到南方来?” “也是,再如何,也要个几年吧!”我亦笑道。 正在这时,孟康拿着一块手帕从屋里出来,“阿母,弟弟不小心在你新绣的帕子上倒上了茶渍,不敢出来,怕你骂他呢!” “没事,这个帕子不卖就是了!”郭昱对屋里喊了一声,孟武才探出半个头来,咋了咋舌,又缩了回去。 我伸手从孟康手中拿过帕子,果真是湿漉漉的,展开一看,这帕子绣的很是精美,一个华服美人站在台上遥望远方的情景,栩栩如生,“阿姊,这个可是什么典故?” 郭昱看了一眼手帕,挥手让孟康进去后,才道:“这是《列女传》中楚昭王夫人贞姜的故事。” 我好奇地问她:“怎么个故事?” “楚昭王出游,贞姜留渐台,江水上涨,昭王派使者迎贞姜,使者没带符节信物,贞姜不愿离开渐台,殁于江水之中。”郭昱缓缓开口,似乎在透过这个故事想着某个人。 本来还觉得很漂亮的手帕我听了这个故事瞬间就没了兴趣,将帕子扔到洗衣服的木盆里,“这个贞姜是傻子吧?” “怎么说?”郭昱疑问着看我,“贞姜守渐台,既是她作为国君夫人的责任,也是她对夫君的一片爱意,怎么就是傻子呢?” “反正就是个傻子,遇到危险,别人叫她走还不走,最后死在那里,这人不是傻子是什么?” “阿照你......一定不曾很深地在意过一个人!”郭昱半笑着打量我。 我心猛地一纠,随即僵笑着回答她,“有啊,我最在意自己了!” “这是不同的!”郭昱轻轻摇头,“不知为何,我却有一种预感,有朝一日,阿照会成为贞姜一样的傻子呢!” 我笑着回答她:“那阿姊便瞧着好了,要真遇到贞姜这种情况,我一定会跑得比谁都快的!” 人为何要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其实阿姊早就想问了,如今是建安十年,阿照你也该二十余岁了,难道果真一直是独自一人?” 怎么说呢,要是说我曾经用其他人的身份嫁过曹操的儿子,你会不会被吓得半死?那还是不说了,反正“郭照”身份上是的的确确没有嫁过人就是了。 我有些心虚地支吾着:“算是吧!”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一个年轻男声传来,“是我!” 不是说那姓孟的姐夫早逝吗,寡妇门前是非多的,怎么大清早的会有男人来这里? 正当我疑问之际,郭昱细眉微皱,已走向门边,轻轻拉开门栓,将门一开,自己立于一旁:“大公子,可有何事?” 我往门外瞟了一眼,见那个被称之为大公子的人身着万字纹的绿色荆锦,三十来岁的模样,鼻下两撇短须,更显有儒雅之风。这里被称之为公子的,难道是荆州牧刘表的长子? “我,我见两个孩子到了读书的年龄,特意买了些书籍和文房四宝送予他们。”那大公子边说着边让人抬着一口箱子进来。 郭昱相拦不住,过来拉着我到那大公子面前:“我自在家中自给自足,如今又有妹妹相帮纺织刺绣,足够养活两个孩子,大公子不用时常前来接济。” 那大公子礼貌性地对我问候一下,又看向郭昱道:“我知道你怕人闲话,这就离开,不给你添麻烦。”说完便招呼着抬箱子的仆人转身离去。 他一走,郭昱又将门关上,我的疑问还没问出口,她便主动介绍起刚才那人:“他是荆州牧刘表长子刘琦,原是你姊夫的至交好友,你姊夫临终之前,将我托付予他照顾,是以这些年来时常接济我们母子。” “能这么多年照顾亡友之妻,遵守朋友之义,难得!”我感叹着。 郭昱却苦笑一声,问我:“你明白临终将妻小托付给旁人的含义吗?” 我微微愣住,随即反应过来,难道是...... 哎,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第28章 江陵烦琐事 那张写着一个字的绢布直接被我无视了。 反正天高曹家远的,大概曹操应该没那么快统一北方,至少也要好几年的。再说,即便曹操攻打荆州,曹丕又不一定来,留守邺城才是正理,干嘛没事遭这行军之罪呢?退一万步讲,就算他来了,我也没必要怕他,从法律角度来说,就算是曹操的儿子也没有办法为所欲为。 还是时常有陌生人说“受远方之人”所托,送来一些钱财米粮,郭昱每次想问个明白,送的人偏又几乎是放下东西就走,她问刘表,刘表信誓旦旦并非是他。 建安十一年,曹军没有打过来。这一年,街坊邻居讨论的大多是曹操平定并州,开凿平虏、泉州二渠,为北征乌桓作准备的事;又或者暗暗讨论荆州牧的继承人会是才德兼备的大公子刘琦还是被刘表后妻蔡夫人偏爱的二公子刘琮? 建安十二年, 大家这一年的是八卦点是新野太守刘皇叔从南阳带回了一个姓诸葛的年轻谋士,据说非常厉害;曹操北定乌桓,清除袁氏势力,北方第一美人甄氏的前夫袁熙的头颅被辽东太守公孙康送至邺城曹操麾下,其妻吴氏将独子袁谦托付给家里亲人后,悬梁自尽,极尽情义;还有军师祭酒郭嘉于平乌桓途中去世......曹操大感哀痛。 然而比起奉孝之死,似乎大家更关注袁熙的死。甚至到了建安十三年亦在讨论此事。 古今都一样,女子们都习惯将美人特别是传奇的美人当作八卦中心,当今世上最出名的三个美人,大乔在建安五年孙策死后已然孤苦寡居,如今是死是活都没人知晓,大家对她的兴趣骤减;小乔与周瑜水到渠成,夫妻和谐,深居简出,也没什么特别值得八卦的点,顶多被天下女子羡慕几声;甄氏便不同了:一嫁,袁绍的儿子;二嫁,曹操的儿子。她的传奇人生自然而然地就成了妇女们口中的焦点了。 特别是现在这种时候,袁熙的头颅被人送去邺城。大家难免好奇甄氏在邺城听到袁熙死讯时到底是已经毫无感觉了呢还是难免有几分伤心,一面众人又觉得袁熙实在是有些倒霉过头了,家破人亡不说还人头落地,还好后妻吴氏算是有情有义。 其实大家不过是在看笑话而已。 半暖不暖地阳光通过树上镂空的树叶折射到地上,暖洋洋的。我在街坊共用的水井旁排队,准备打水回去做饭。 前面的女孩们叽叽喳喳地讨论如果给她们机会,是跟着刘琦幸福些还是跟着刘琮有前途些。嗯,当然这些就跟我们“小时候经常想着长大是读清华好还是读北大好”一个概念,纯属说着玩玩。 我年龄比她们大些,性子在她们眼中又有些“孤僻古怪”,向来不大参与这些女孩间的聊天。更多的是在一旁听着她们说话。 邻居王氏家的小女儿王茗今年十五岁,聪慧伶俐,漂亮可人。她很是不屑地轻推了前面小姊妹们一下,半开玩笑地笑道:“你们眼界未免太低,什么刘表刘琮的,不过是些庸碌之辈。当今世界,有谁能称得上英雄人物?唯有曹司空了,若是有机会追随于他,我也不枉此一生了!” 我吓得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又笑得差点将手中水桶一摔,这小丫头口无遮拦,什么玩笑都敢开。 “你也太痴人说梦了,怎么不说以‘良家子’身份备选入宫呢?”别家女子一边摇着汲水的辘轳,一边掩嘴嘲笑。 王茗将空着的水桶往地上一放,瞧着四下只有我们几个打水的女子,伸出手指着天空轻道:“进宫算什么本事?你们难道看不出来,这汉室的天下早晚是要姓曹的。” 其他女子面面相觑,都不言语,尽快地打完水,便急急离开了。她们平时最多暗自说说诸侯割据,八卦秘闻趣事,谈谈诸侯公子,还从未敢企及到“汉室天下”的高度。 “郭姊姊,你觉得我说得对不对?”王茗打完水后还不离去,似乎想找个人认同她的言论。我一面在辘轳的绳子一端上系上水桶,一面半支吾地“嗯”了几声。 见王茗拎着水桶,心满意足地离开。我将绳子放下水井,摇动着辘轳汲水,这些年来下来,我已经可以完完全全路人一般地听着曹家的八卦了,哪怕由于荆州与他们处于敌对状态,这里的人有时候会一口一个“曹贼”,一口一个“小曹贼”的,我也可以淡淡定定地在一旁听着。 我从井边打水回来做饭,看见刘琦低头在家门口来回走动。这三年来,刘琦经常从荆州刺史府邸所在的襄阳县赶来江陵看望郭昱,我渐渐地也看明白了,他倒并不只是因为我亡去的孟姊夫的“托付”才多年如一日地照顾郭昱的,而是,他对郭昱有情。 刘琦是称霸一方的荆州牧家的大公子,以他现在的年龄,家里妻妾成群毫无疑问,可这人却偏偏隔三差五地来已有两个孩子,寡居在家的郭昱这里讨嫌,若不是真心喜欢,还真想不出别的什么来了。 “大公子,你又来了?”我同他打了个招呼,放下水桶,拿用细绳系在腰间的钥匙开门前的铁锁,又道:“我姊姊送阿康阿武去书馆了!” 刘琦向着小巷的方向张望,“我等她回来!” 你爱等就等呗,我转身拎装满水的水桶,用膝盖顶门而入。从郭昱绣那贞姜为守楚昭王之约,死守渐台的刺绣来看,她是那种从一而终的女子,即便现在这个时代还是允许寡妇再嫁,另寻出路的,她大概也是不大会愿意和其他男子有交集的。 我将水桶放于门后,刚想问刘琦是不是要进来等她,只听他在门外问道:“我要外放江夏太守了,你觉得依你姊姊的脾性,她肯不肯与我同去?” 呃,从头到尾还是都只是你一头热吧? 我实话实说:“依我姊姊的脾性,应该不会愿意的!” “我也是这般想的!那还是不要再听她亲口再说一遍了吧!”刘琦苦笑着慢慢转身,挥手道:“等她回来替烦你替我转告一声,我为父亲所弃,怕是要离开荆州去江夏一段时间了。” 刘表任荆州牧期间,其子刘琦与其弟刘琮争位,刘琦上屋抽梯询计于刘皇叔幕僚诸葛亮,避祸江夏。这段是高考文科附加题考点,我曾经背得滚瓜烂熟。 原来竟是真实存在的,不知不觉当中,我竟在见证着历史的发展。 不禁苦笑,其实早就在见证了,不是吗? 郭昱回来后,我向她提了此事,她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知道了。 这样的回答让我完全察觉不出她是怎样想的。算了,感情这种东西,我自己都是一团糟,更何况别人的? 后来我察觉到,王茗小丫头当初说要追随曹操,似乎不像是小孩子的玩笑,她真的去废了些心思了解曹家,连小细节都不曾放过。 有一次同王茗一同去集市买东西,她忽然在一个卖手帕的小摊上停留,原本以为她不过是随便看看,不曾想竟一站就是大半日。 “这些自己都能绣出来的东西有什么好看的?”我随便瞄了一眼摊上的手帕,上面的纹饰怕是还没郭昱绣的好看呢。 王茗却从中挑了两方帕子指着笑道:“郭姊姊,你不知道,现下北边的绣娘们喜欢将她们那边出众的诗绣于帕上,再运到我们南面来卖。这个帕子上绣的是曹司空的《龟虽寿》,那个帕子上则是他家公子的新作。司空的诗作我可是每首都能背下的。” 小妹妹你对曹操这么用心,是认真的吗?我一面狐疑,一面接过她手中的帕子,上面果真是一个个小巧玲珑,刺绣绣出的字:有美一人,婉如清扬。妍姿巧笑,和媚心肠。知音识曲,善为乐方。哀弦微妙,清气含芳。流郑激楚,度宫中商。感心动耳,绮丽难忘。离鸟夕宿,在彼中洲。延颈鼓翼,悲鸣相求。眷然顾之,使我心愁。嗟尔昔人,何以忘忧。《善哉行其二》,建安十三年 “这位女郎可真识货,这帕子是蚕丝织成的,上面的字是北边最好的绣娘绣的,这诗可是曹家二公子写与他爱妻河北第一美人甄氏的。”卖帕子的小贩滔滔不绝地介绍着他的帕子。 “哦!”我胡乱应了一声,笑着将帕子放回到摊上,又对那小贩道:“我不过是随便看看。” 王茗拿起我适才放下的帕子,查看一番,却道:“我倒不觉得是写给甄氏的,既然是‘嗟尔昔人,何以忘忧’,既是‘昔人’,又怎会是已然陪在他身边的甄氏?看来这曹二公子是个多情的人,只不知是哪位‘知音识曲’的女子让他牵肠挂肚。” 我倒不知道曹丕认识什么“婉如清扬,知音识曲”的女子。不过他们这种人,写诗作赋总有政治意义在里面,诗中的美人往往指的是求而不得的才子才对。 建安十三年,六月,曹操废三公恢复丞相制度,自任汉室丞相,兼任冀州牧。 七月,曹丞相率大军南征荆州。 八月,荆州牧刘表病重,长子刘琦归看父疾,不得接见,忧愤回江夏;同月,刘表病逝,其次子刘琮在南郡太守蔡瑁等人拥护下自任荆州牧,执掌荆州;曹操南下荆州,刘琦避走江南。 九月,曹操大军已至新野。 江陵县物价飞涨,集市一片混乱,传言纷纷,人心惶惶。不知是有人故意制造谣言蛊惑人心还是每次战争前都会有这种谣言出现,说是曹军攻下城池后可能会屠城,老弱妇孺也片甲不留。 一时间,有路子的,能逃命的百姓都携细软逃了,但更多的百姓是没有路子的,只能在家中多屯些粮食,将门紧紧关住,闭门不出。人就是这样,有时候明明知道大概是“谣言”,可遇到生死攸关的事情,还是会忍不住害怕。 城里基本没人相信刘琮带领下的荆州能抵抗得过曹操,我也不相信。 但总觉得,凭着城内的粮草雄兵应该尚能撑一段时日,总不至于说破城而入就破城而入了。 书馆闭馆了,孟康孟武两兄弟也不去读书了,只在家中院子里玩着,小孩子可能也知道些战争的严峻性,但对他们而言,似乎还是能多玩一日便是一日。 我和郭昱在桌案旁看着绢布制成的地图,弟弟郭成谋生的曲周县竟然是在河北那么远的地方,而且人家曹军就是从河北那里来的,我们要逃自然是要逃去南方才对。 “阿姊,除了在曲周县谋生的弟弟,咱们家可还有亲戚在别的地方?” “从兄郭表在安平故乡,除此之外皆是些极远的亲戚,平时也不亲近走动的,除非咱们家出了贵人,不然是不会同咱们往来的。如今别人家里好歹有个男人,咱们两个女子外加两个孩子,可怎么办?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答应大公子......”郭昱又摇头苦笑,“哎,不提也罢!” 也就是说基本上没地方去,听说刘备逃跑的时候为了收买人心,是会带着百姓跑的,但问题是刘备现在在哪里?新野太守,应该是在新野,可问题外头不是传言说曹操已经屯兵新野了吗? 所以刘备已经逃去别的地方了?究竟是时间差的问题,还是我们听到的传言有真有假......我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阿母,姨母,你们快来听呀!外面有动静。”孟康孟武拉手在厅外叫着。 我与郭昱相视一看,疾步走出厅外,贴耳于门后。 稀稀落落的马蹄声从外传来,接着是由远及近,又由近复远的一阵阵声音:“荆州牧已开城门,诸位可安心度日。” 郭昱明显地松了口气,荆州牧投主动降献城,想来是不会发生生灵涂炭的事了。这对于百姓而言,不用受战争之苦,当然是好事情。 但是,不战而降,刘琮未免怂了一些,本来还以为他至少能撑一段时间的,这会还没开战竟然就直接投降了,也真是...... 第29章 曹军入荆州 建安十三年,九月,荆州牧刘琮大开城门,迎曹军入城,入住襄阳县的荆州牧府邸。一时城里百态尽显,有刘表老臣不愿身侍曹贼毅然自尽的,亦有迫不及待侍奉新主的。刘琮更是广集民间妙龄女子进献,一时间又是人心惶惶。 时刘备屯于樊城,闻刘琮投降曹操,急率军向江陵撤退。江陵是荆州重镇,储存有大量军用物资。曹操在进军路上闻知刘备动向,亲率轻骑五千从襄阳追赶,一天一夜行三百余里,终于在当阳长坂将刘备追上,随之大败刘备。刘备率轻骑逃走,后与大将关羽、刘琦合兵一处,退至夏口。 曹操占据江陵。至此,荆州八郡中的江北南阳、章陵、江夏、南郡四郡皆被曹操占领。曹操随时准备进攻江南,消灭刘备、孙权,统一天下。 曹军在回襄阳县荆州牧府邸之际,路过我们江陵县。 为了表示江陵百姓对曹丞相的敬意,士兵挨家挨户的敲门要求百姓上街跪迎,谁敢表露出不想去的意愿,直接拔剑相压。 秋风瑟瑟,尘沙飞扬,成群的百姓们战战兢兢地匍匐在路的两旁不敢抬头,我一面和郭昱在黑压压的人群中一面看顾着旁边因为好奇而时常乱动的孟康孟武兄弟俩一面和不远处几次欲拔刀恐吓的士兵道歉。 士兵,不是因为要保护百姓才存在的嘛?竟然拿着刀吓孩子,真是混蛋。这时,滚滚的阵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我急忙按着身边不安分的孟武一起深深低下头去,心里无法形容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随着呼呼的风声和渐行渐远的马蹄声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得身边有人松一口气的声音:“丞相的车驾离开了。” 这才随着人群站起来微微抬头,果然只见大批士兵持矛前行,而不见曹操的车驾和骑马的将士,随着众人一起慢慢站了起来,这时围跪着的百姓们已三三两两陆续开始散去。 其实弄那么大阵仗,人家曹操根本没有放在眼里啦! 我刚想拉着郭昱等人一起离开,却见她在张望着前面什么,随着她的视线看去,竟见到一个持矛的曹军士兵停留在前排的年轻女子身边调戏,动手动脚,欺身相压。小女子闪躲不及,哭着讨饶。 而刚刚还对百姓持刀恐吓的江陵县本地的士兵们竟然站在一旁,对此熟视无睹,我忍不住开口:“他们这般欺负我们江陵百姓,你们难道看不见吗?” “多管闲事的人,活不长!”不知是谁回答了一句。 你女弟的!我心中暗骂。作为士兵,连同乡的百姓都不知道保护,难怪不战而降! 正当这时,前方有人驾马回来,下意识抬头一看,是......他,他竟也来了荆州。 三年来,似是黑了一些,也壮了一些。 我急忙往郭昱身后一藏,垂首靠在她的后肩,一心只看着地面。不一会儿,随着马蹄声的临近,只听“嗖”的一声宝剑出鞘,随即一声惨叫,一个血淋淋的手掌掉落在地上,手指还在不停地跳动。四周人群一片哗然。 我下意识地咬牙不让自己惊恐地叫出声来,闭眼颤抖地紧抓站在前面的郭昱的衣襟。 “二公子饶命,二公子饶命!”那调戏少女的士兵捂着满是鲜血的伤口,痛得在地上打滚。而被士兵相欺的香肩微露,衣衫不整的少女也吓得瘫坐在地上直哭。 随着宝剑回鞘,曹丕低沉而严峻的声音蓦然响起:“侵扰百姓者,此人便是下场!” 围观的百姓有人鼓掌叫好,亦有人轻道他小小年纪手段如此狠辣的。 我都听见了,他想来也是听见的,倒是全然不顾众人的言语。 那少女反应过来后,忙磕头不已,“多谢公子,多谢公子!” 我低着头,只看见他从马上跳了下来,不是去安抚那女子,而是,向郭昱的方向慢慢走过来。 郭昱茫然地伸手搂着前面的孟康孟武,向后退了几步,我头低靠在她的肩上,自然也跟着一路向后,竟能听见自己扑扑地心跳声,额头上的冷汗亦慢慢沁了出来。 “二公子,丞相正寻你呢!”好在这时一个士兵模样的人一路小跑过来立在一旁低首报道。 曹丕略停留犹豫了一下,便不再向前,回头上马,又吩咐手下道,“地上收拾一下,别吓着人。” 随即便来了两人扶走了还在地上不住打滚的伤者,又有人收拾了残臂。 见他扬鞭离去,我顿时松了口气,轻轻松开郭昱的衣襟,抬起了头。 孟武很是好奇的看着郭昱:“阿母,你和那个将军认识吗?” “胡说什么呢?”郭昱狠狠地敲了孟武的头一下。又回头皱眉看我,她似是几次想要开口询问,却始终什么都没有问出口。 回到家中,我们又过起了平常的日子,既然终究没有打起仗来,对百姓来说南郡姓刘还是姓曹倒并非什么大问题。皆是一样的过日子罢了。 这日,就像是往常一般。 我从集市买菜回来,一面看着菜篮里的菜,算着今日用去的钱,一面往屋里走去:“阿姊,今日可占了个大便宜,卖菜的阿牛......” “啪!”看到屋里男子修长的背影,我整个菜篮子掉在了地上,还没来得及反应,下意识地就转身往外跑。屋门被人从外面关上。该死的,竟然没发现院子里有其他人。 无奈又转身靠在屋子的门口,面对着他。定下心神,才想到,既然他在这里,那郭昱他们呢? “我姊姊他们呢?”虽然知道他们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但还是确定一下他们在哪里的好。 “现在应该到襄阳县刘琮府里了。”他慢慢转身,皱眉凝视着我,问道,“卖菜的阿牛怎么了?你继续说。” ...... 前几日街上看到,我没有抬头细看,如今算是三年多来第一次近看,他又多了几分与年龄完全不符的成熟。 既然见面了,其实我也是有话想问他的,曹氏和任家兄弟俩这些年好吗? 还没想好要怎么开口,却见他慢慢向我走近,我已然靠在门口,无路可退,他在离我将近一尺的地方停了下来,以一种令人捉摸不透的语气慢慢开口:“建安八年,你答应过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会陪在我身边的。” 我努力回忆了一下,笑了笑:“好像不记得了。” “你果真以为从邺城到南郡,你一个女子一路上平安无事,畅通无阻是巧合?”他又接着开口。 “后来差不多知道了。”我轻轻点头。想着是不是要谢谢他,派人一路保护。 “若早知道你在南郡一住便是三年,我怎会轻易让你离开?”他缓缓开口。良久又道,“知道这些年发生了多少事吗?先是去岁奉孝病殁于征乌桓途中,再是今年父亲认为华佗故意拖延不治好他的头风之症以求入仕,将他入狱致死;又是仓舒,”曹丕皱眉顿了一顿,接着道:“仓舒患病而亡。” 郭嘉之死我一早便知道,纵然同他认识不深,只有几面之缘,亦会觉得他英年早逝很是可惜。然华佗和仓舒,这一老一少,以前日日在府中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却是意想不到的。这些人再不是历史书里一个个冷漠的名字,而是我认识的真真正正存在的人。我短促而心悸地深吸一口气,抬头问他道:“怎,怎么会这样?” “许是风寒吧,不过十几日便去了。父亲十分后悔杀了华佗,再无人可以救治仓舒。” 我还没有完全从刚才的震惊中恢复过来,听他这般说,不觉抬头脱口而出:“你一定很难过!” “难过?”曹丕摇头,“像父亲说得那样,仓舒走了,我心里高兴得很。在仓舒的丧仪上我见父亲哀痛非常,前去安慰,可父亲竟然对我道,‘仓舒之死只是吾之不幸,却是你的大幸’,父亲可真了解我。” 真真假假的,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仓舒之死对你而言是大幸是一回事,难过却又是另一回事。” “这世上也就你会如此说了,就连母亲都私下里都觉得我或多或少对仓舒做了些什么。”他苦笑道。 我一愣,看着他,并没有说话。 明明正常情况下我也该那样想的。明明曹冲死了,曹丕是得益人,曹昂死了,曹丕便有着“长子”的名分,自古立嗣,无外乎三种,立嫡立长立贤。所谓贤,包含的范围很广,自然也包括才干。由于卞夫人生曹丕的时候是妾,若是严格从宗法制角度说,曹丕算不上嫡子,当初的曹昂由于是丁氏夫人的养子,也许勉强算得上嫡子,但一般说来,曹操其实是个没有嫡子的男人。那么要立嗣子无外乎立长立贤。曹昂已死了多年,曹丕自然算是“长子”,而曹冲自幼聪慧,被曹操宠爱是天下皆知的。 所以,就在曹冲快要长大的时候,得病死了。有人怀疑到曹丕身上,其实是有那么点道理的。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虽然我穿越之前真的从来没看过关于曹冲之死的任何史料,可我就是知道曹丕他真的和曹冲的死无关;虽然并无明显,但我能真切地感受到曹丕真的为失去曹冲那个弟弟而伤心,他的确是真心想要安慰曹操。 呵呵,所以说,我一定是疯了!顿时一种无力的挫败感油然而生。 “当年我的确是一早便知晓了你的真实姓名,也是故意瞒着你身世。一来是当年年纪小,觉着这样,你就永远只能在我家中了;二来也是与其让你一早便知道父母兄弟尽皆早亡,还不如心中始终有个挂念,以为他们都好生生地活着。”他又慢慢说道:“还有,当年甄氏去外父灵堂一事我事先毫不知情,是阿母自作主张。那日也是为了气你才故意在外与她亲近。无论,无论当时是为什么想要离开,回来吧!” “如今说这些根本没有丝毫意义,我在这里过得很自在。子桓,你看清楚,如今在你面前站着的是郭照,郭永次女郭照。”我坚定的摇头。 “想来你也知道当年与丁夫人之事给父亲造成多大的遗憾,我并非父亲,不会让遗憾重演。你是任元也好是郭照也罢,我只知道你答应过我会永远陪在我身边。”他慢慢靠近,一手撑着我身后紧闭着的门,悠悠地在我耳边轻声道:“与江东的战事一触即发,这里不是久留之地。姊姊和那两个孩子现在在刘琮府邸,过两日便让人送他们回邺城......” 如果曹操当年用丁家父母兄弟威胁,丁夫人没准儿就跟他回去了。 曹操都想不到的办法,请问你是怎么想到的? 我竭力掩饰心中的愤怒,抬眼轻问:“这样有意思吗?” 他摇头,眼神中尽是无奈:“的确没有意思。可是没有办法了,今后的日子,我会很难走。若你不在身边,我安不下心来。” 也就是说我没的选择是吧? “子桓,是否我当年一走了之让你觉得特别的不甘心?”我颓然地靠在门后,禁闭双眼,“不要想太多。” 我低头闭眼,不去看他的表情,随即被他伸手揽入怀中,只听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们,父亲所赐,友人所赠,战争所得,现在有,以后亦不会少,象征着荣誉,身份和地位,你不要想太多。” 说得明明不是一回事!我狠狠将他一推! 第30章 司马懿夫妇 树上的叶子都泛黄了,仿佛一阵风吹来就能将叶子吹落一般。刘琮的荆州牧府邸虽比不上许都的司空府和邺城的袁绍府,可也算得上是亭台楼阁,雕梁画栋,蔚为壮观了。 “父亲这几日正忙着要和东吴作战一事,等过了这一阵咱们再去见他。你安心就是,当年丁夫人一事已然造成他终身遗憾,绝不会为难你的。再加上当年葬仪上让甄氏露面的确是阿母有错在先,虽说如今......” “我姊姊在哪里?”我现在根本没有半点心情听他讲这些,我讨厌被人威胁。 曹丕有些黯然地指了指旁边的一个院子。 “阿姊!”我往他所指的方向那里快步走去。也不知道他们三个忽然被带到这种陌生地方来会不会害怕。 看到孟康孟武两个孩子很悠闲的围着大院子中的树旁玩着你追我打的游戏,我就已然一愣,再朝里一看,郭昱也在厅内和一个妇人打扮的年轻女子自在地聊着天。 呃,你们都是自来熟的吗? 我带着些怀疑地走进了大厅,那陌生的年轻女子站了起来,微微对我施了一礼。 你拜我干什么?就算你是这几年来曹丕纳的姬妾也和我没关系啊! 我手足无措地想要去扶她:“不,不,你误会了。我不是他的那个!” “这是文学掾司马仲达的妻室张氏。”这时曹丕也从外面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介绍那女子道。 那女子温和地笑着:“贱名春华。” 司马仲达就是那个传说中总被诸葛亮耍的那个司马懿吗? 张春华,我努力思考一下,好吧,没听说过。三国除了大小乔甄氏黄月英之类的还有不知道存不存在的貂蝉孙尚香大概就没多少我知道的女子了。 不过这名字朴实地和“我”那奇葩的字有的一拼了。张春华,该不会还有个妹妹叫张秋实吧? 那张春华脸上总是挂着浅浅的微笑,不过二十左右的样子,可我总觉得她眼神中透着无尽的刚毅成熟,这种感觉和黄月英的柔和截然不同。 我礼貌性地对她一笑,然后到郭昱跟前,拉起她的手上下打量:“姊姊,你无事吧?” 郭昱疑惑地看着我:“能有何事?” 这下轮到我疑惑了,曹丕和他们怎么说的,能让她和那两个孩子被人从家里带到襄阳县的荆州牧府邸还泰然处之。 “见到姊姊,可放心了?”曹丕过来毫不客气地环着我的肩膀,“如今孙权和刘备在外虎视眈眈,就怕他二人结盟,南郡朝不保夕。这里战事一触即发,始终不是久留之地,姊姊他们孤儿寡母的,不如送他们去邺城安置。” 我真的很好奇为什么他能将话说得这么振振有辞,而且莫名的让人感觉可能还真有几分道理? 因为这里地方不稳,孙权和刘备可能会打过来,将他们送去大后方邺城是为了他们好。 听听,多么有道理啊? “二公子,自从祖籍安平往南郡以来,我姊姊就从未离开过南郡,他们不会愿意去邺城的。”我拉着郭昱的手试图往外走。 “为何不问问姊姊她自己怎么想的?”曹丕伸手指向郭昱让我去问她的想法。 问就问,南郡多好啊,山清水秀的。 我甚有信心的回过头去,却见郭昱轻轻对我点头,“曹家二公子说得对,这里终究不是久留之地,一旦发生征战,我倒是无所谓,两个孩子还小。若是有机会,还是离开此地的好!” 为什么会这样?我拉着郭昱的衣袖将她带到旁边角落,轻声问她:“姊姊你为何答应去邺城?你知不知道我和他......”哎呀,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虽然并不清楚你们之间具体如何,但姊姊看得出来”郭昱神色认真地望着我,“曹家二公子待你很好,你心里也记挂着他。” 我自己这么多年从来都没能搞明白的东西,你是怎么从这么短的时间里看出来的? 不管我愿不愿意,架不住郭昱她担心两个孩子的安危,她们最终还是被人护送上了南郡去邺城的船。虽然我不曾松开答应过跟曹丕回去,但似乎没有了其他选择,不得不说这招釜底抽薪,真的挺高的。从哪儿学的? 建安十三年十二月,曹军自江陵沿江而下,与孙刘联军在赤壁遭遇,小战而败。曹操准备调整战策,再战孙权刘备。 我依旧住在郭昱家中,那个司马懿的妻子张春华来家中陪我一起居住,在我看来,这是一种变相监管。张春华在今年早些时候,生下了她与司马懿的长子司马师,七月便跟着丈夫一起随军南征。 据她所说,她夫君司马懿与曹丕一见如故,比起少主与幕僚,倒更像是朋友之交。 “春华,你一点都不奇怪我是什么人?”我实在是觉得张春华从一开始到现在表现的太为淡定了,她为什么不好奇家有娇妻美妾的曹丕会认识一个身在南郡江陵县的普通女子? 我倚站在屋子门口,问坐在我姊姊的织机旁淡定纺织的张春华。 张春华摇动着手中的织机,莞尔一笑:“传言二公子在甄氏之前,有一妻室任氏,因甄氏之宠而出之,原不知真假。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名字上对不上,而且这几日瞧下来,二公子与你之间似乎也并非像传言那般,但也基本可以肯定了。只是奇怪,既然是那般相处的,当初为何会离开?” “你见过甄氏吗?”我换了句话问她。 “有过一面之缘。”她停下手中的动作,抬头看我,非常淡定地夸着甄氏:“甄氏倾国倾城之貌自不必说,难得的是为人贤惠大方,对夫人又极其恭顺。” “所以啊,一点不奇怪不是吗?”我笑着反问。 张春华摇头,从织机旁站了起来走到我跟前,轻声开口:“正因为甄氏什么都是好的,所以从来都不适合二公子!” 怎么会不适合?男的心理阴暗,女的善良美好,正好互补,天生一对啊简直! 张春华刚欲向我解释,院外传来“咚咚”的敲门声。她又急冲冲地跑去开门,我继续倚在大厅门前,换了个方向,看着院子。 透过张春华开着的大门,我看见曹丕和一个有微微两撇胡须的陌生男子站在门口。 “夫君!”张春华郑重地走出门外站定,将手放于腰间,对那男子施了一礼。那男子也微微颔首低头。 噗,我一时没忍住捂嘴笑出声来!司马懿和张春华这对夫妻画风好奇怪,难道这就是人家所谓的相敬如宾吗? 刚想看看他们接下来会怎样,却见走进大门的曹丕将门一合,把他们夫妻二人关在大门外...... 我转身回到刚才张春华织布的织机旁边坐下,低头拨弄着织机。 “父亲准备移军乌林,与孙刘联军隔江对峙,过几日我也将随他去乌林。”这时曹丕停留在了我刚才倚着的门框旁,低头斜看着我说话。 虽然我好像并不在听,但该听到的还是能听到的。 孙刘联军,隔江对峙,难道是传说中的赤壁之战?据说这一战曹军军士死了大半,损失惨重,而且自此失了荆州。 “我在南郡三年,听说江东有个老将黄盖,极为骁勇忠心,和都督周瑜同心影助,打过不少胜仗呢。”我是想趁机提醒下江东黄盖,想看看一个人是否能够凭借一己之力避免悲剧。还是明明知道后果,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事情随着原本的轨道发展。 我倒是想看看世间的事究竟是人定胜天还是命中注定? “他那儿有良将,父亲麾下亦有,更何况我军比他们多出数倍,哪有怕他们的道理?”曹丕不以为然。 “《太史公书》中所描述的巨鹿,彭城之战皆是以少胜多,还是不要轻敌的好。”话我也不能说太多,能不能听明白就是他自己的事了,好歹也认识这么多年了,我提醒了他一句,“还有,你自己也小心些吧。” “好!”他笑着答应,又道:“若是此次能一举攻破孙刘联军,像我今年早些时候写的《述征赋》一般‘镇江汉之遗民,静南畿之遐裔’,于父亲这可算是千古伟业了。” 嗯,想得倒挺好的,那就继续想着吧。哪就那么容易啊,当人家孙权是吃素的? “该叫你什么呢,阿照,照儿,女王?”曹丕似乎闲得无聊,试着哪个叫起来更顺口些。 郭照这个名字写在户籍木牍上他看见过,我知道。但郭昱竟然将我“郭女王”这个中二又奇葩的字也告诉他,胳膊肘果真是向外拐的吗? 我低头织布,不是很想理他。 他继续自己找话说,“横竖这两天无事,不如我们偷偷过江去瞧瞧,自小在北边长大,我还未瞧过江东那边是什么样的呢?” “现今戒备森严,你确定水路畅通?再者到了那边,被当作奸细也说不定,也许就回不来了。”我在一旁横泼冷水。 “子建前几日刚和杨修等人拿着江东战俘的路牌乔装过江游玩了一番。不也是简简单单的?再说我们在江东亦有探子,即便出了事,也有人照应。” 略有所动,因为处于对立状态,也许真的是此生唯一一次去江东看看的机会了。 第31章 江东一日游 上 曹军与孙刘联盟对峙,战事一触即发。江边来来往往的不少,大多数人皆是携家带口过江去北边逃难的。看来连扎根在那儿的江东百姓都不相信他们年轻的主公能够抵挡得住曹操号称的“八十万大军”。更何况有刘琮不战而降在前,大家不自觉地拿来比照,孙权的能力不被看好也是正常。 其实,打仗嘛,往往喜欢虚晃一招,难听点说就是吹牛。曹操说是八十万,实际上有个五六十万就不错了,更何况曹军从北方一路前来,舟车劳顿,与尤擅水师的东吴几次小战下来就基本没讨得过好处。 半个时辰的船程,总算到了江东的地界。正如曹丕所说,一路上拿着别人的木牍,不让人知道他的身份,似乎也畅通无阻。怕人多反招人疑,并不曾带着护卫,连司马懿夫妇二人都是和我们分开走的。 要说和北边有什么不同嘛,一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哦,这里人说话声音轻清柔美,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吴侬细语吧。只是许是因为即将到来的战事,集市上的人大多闷闷不乐,忧心忡忡。只有街边一处似乎较为热闹,还排着长长的队伍。 曹丕顺口问了一下街边的商贩:“那边发生何事?” 那商贩瞧了曹丕一眼,开口道:“外乡人这都不知道,是周将军和他的孺人在为穷苦百姓派米?” “便是‘曲有误,周郎顾’的周公瑾和乔氏”一听周将军,我便来了兴趣,向那小贩确认道。 “正是他们。实是郎才女貌的一对。&那小贩又道:“如今天下三大美人,我江东独占其二,想那曹丞相围困江东,必有一半是冲那两大美人来的。” 噗!江东百姓的想象力比我还丰富。 曹操攻打江东是为了得到大小乔,要让曹操知道,定然气得吹胡子瞪眼。就是曹丕听了心中也颇为不适:“荒唐,天下大势分久必合,成就千古伟业是英雄本色,怎会是因美貌女子” 话说,你跟个卖东西的小贩说这些他也听不懂啊! 怕他言多必失惹来江东官兵,我急忙边向商贩赔笑边拉他走离了那摊位,向那人多的地方走去,“好不容易来这里一趟,不如也去瞧瞧他们。” 虽然被我拉着走了,他似乎还有些不高兴:“何须去看别人?” 也是,他家中自有河北第一美人,江东第一美人瞧不瞧也没什么打紧的。 “周瑜有什么好看的?”又听他继续轻声喃喃。 我一愣,看周瑜作什么?我只是想看小乔啊! 说话间却已慢慢走近长长的队伍。 “诸位父老尽管放心,贱妾夫君乃智勇之人,定会誓死保卫父老安全,不让那曹贼入我江东半步。”还未见到小乔,只远远听得这话,我心里已有几分佩服。待踮起脚隔着长队伍偷瞧到她容貌之时,更是惊叹万分。 若说甄宓是北方美人翘楚,那乔氏便是南方女子之冠,二十四五岁的模样,柳叶弯眉,樱桃小嘴,柔声细语,举手投足间更自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婀娜袅袅。咦,周瑜呢? “江东第一美人果真名不虚传。”曹丕亦开口赞叹乔氏貌美。 我撇撇嘴,默默白眼鄙视之! 明明家中已有河北第一美人,却还如此惊叹江东第一美人的美貌...... 肩膀忽地被人在后头轻拍了一下,转过头去一看,却是一对年轻男女站在身后,男的身材伟岸,目露精光,虽不发一语自有一番气势,女的则娇俏可人,笑语嫣然。 “姊姊,果真是你。与小时候竟没多大变化。”那个女子激动地握住我的双臂道:“你不认得我了我是练师,步练师。” 褪去了儿时的稚气,练师格外清秀动人,虽自比不上小乔甄宓那般倾国倾城,也是难得的美貌女子。 “练师,许久未见,别来无恙&我一面询问一面将轻拉身边曹丕的衣袖。步练师的良人是孙权,……若是让孙权知道曹丕到了江东,后果不堪设想。 “到江东多年,夫君待我和母亲极好。”练师抬头对身边男子莞尔一笑,又同我道:“这么巧竟在此地遇上阿姊,当年任家叔父来书信说姊姊生活美满,如今怎么到江东来了?这位又是& 我心下一惊,不知当年任峻书信之中和她说了什么。如今也只好见招拆招。我心中苦闷,没想到长大后同练师见面竟也是需要防着的。 “前几年养父病殁,我又无意之中得知自己身世,便只身来江陵。这几日闲来无事,便同弟弟过江游玩,不曾想竟遇到了练师。”真假参半的话才不至惹人怀疑。 曹丕大概也瞧出了端倪,本想开口说些什么的他委委屈屈地闭了嘴。 “你们可真会选时机,如今战事一触即发,曹丞相数十万大军随时攻打过来,怎么倒想着过江游玩了?”那孙权直盯着曹丕上下打量,又问他道,“小兄弟,你既是江陵人,那偶是撒宁侬晓得伐”孙权竟不用东汉的官话,反用这里的乡音问话曹丕。 曹丕似欲说话,却被我接话道,“我阿弟自小离乡在外漂泊,近些日子才回家乡。听不懂这里的话实属正常。”又转而对步练师道,“练师,我们多年未见,本该一聚,可听你夫君所言,这里战事一触即发,心里实在是发怵,不如我们改日再聚。我和弟弟先行回去!” 我拉着曹丕转身将要离开。 “公瑾。”孙权淡淡地唤了一句。 我下意识地四处张望,一个头戴纶巾的青年儒将转了出来,略一抬手,四面竟围来一群士兵,以长矛刀剑相对。怪不得适才没瞧见周瑜,原来是“调兵遣将”去了。 又听后面孙权悠悠道了一句:“曹二公子未免太小瞧孙某,直当我江东是来去自如的地方吗?” “夫君,你定然是弄错了。”步练师道:“纵然当年任家叔父书信提过任姊姊和曹二公子的姻缘,可如今众所皆知曹二公子妻室乃是河北甄氏,想来自有一番曲折。何苦要提起我姊姊的伤心往事。” 我亦急忙回头冷笑一声,阴阳怪气地对孙权道,“曹家二公子他是什么人?他家中自有美妻爱妾,同我来这里干什么?”这话说得亦是真真假假,我心里对曹丕,哎,一时间也说不清楚。 大概是觉得我演技太过浮夸,二公子扑哧一笑,伸手将我往身后一护,“没用的,他一早便发现了。” 孙权亦将练师往后轻轻一拉,只对曹丕说:“没错。我江东戒备森严,耳目众多。前日令弟前来,孙某顾念令尊颜面,不曾做声,只令人暗中监视,让令弟玩了个尽兴。不曾想你等一而再再而三前来,果真当我江东可欺吗?” 练师似还在状况之外,一会儿看看孙权,一会儿又瞧瞧我们。 “都说孙仲谋年少英雄,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曹丕扫视了一圈四周长矛,笑道。 “二公子过奖。”孙权轻笑一声:“既来此地,便到寒舍住上几日,让仲谋尽一尽地主之谊如何?” “要不要答应他?”曹丕微微侧身,征求我的意见。好像孙权是真的要请我们做客一般。 “你觉得我们有选择的余地吗?”我指着四周刀枪箭斧无奈反问。转念又一想,曹丕年少时曾经用甘蔗对付过能空手入白刃的邓展,此时逃脱应该不是难事。低声轻道:“一会儿你瞧着哪里方便,就伺机逃走。” 严格算起来我和曹家没什么关系,江东还不至于对付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再加上有步练师在,我应该是不会有什么危险的,他却不一样。 “内子似不喜欢你江东的待客之道。”曹丕笑了笑,却不理我。只颇为认真地告诉孙权。 “都收起来。”孙权倒也爽快,命令士兵们道:“护送曹二公子去太守府。” 等等,刚刚没反应过来,谁是他内子? 孙权只比曹丕大5岁,却已是一方诸侯,霸领江东。当然江东是他父兄打下来的,和他没多大关系。说起来很戏剧性,孙权幸运的起源是兄长孙策的早亡。 然而在统领江东期间,孙仲谋的气魄能力逐渐显现。慢慢地,别人提起他来也再不是“孙坚的儿子,孙策的弟弟”了,而是年轻有为的江东之主会稽太守孙仲谋。 现在,我们就被软,应该说被邀请在会稽太守府的书房内做客。适才情况紧急,我不及细想,如今回想起来才觉后怕。若是江东想要以曹丕威胁曹操,那是失策。曹操雄才大略,断不会为了一个儿子的安危从江陵退兵,也许反而会觉得儿子为敌方所擒而没有自尽辱没了他的名声。 既如此,捉曹丕对江东似乎没有什么意义。 “你明明可以逃走的,少年时不是还会用甘蔗对付猛将吗,若是当时抢过一个士兵的兵器,夺路而走并非难事。”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怪他。 第32章 江东一日游 下 曹丕什么话都不曾说,只立于门后,似在听着外面的动静。我也轻轻走到他身旁,侧耳聆听,外面似乎是孙权在和下属商议如何处置我们:“今日召诸位前来,便是为商议此事,公瑾,你可有何良策?” 一个温文平缓的男声接下话茬:“曹操来势汹汹,周某以为应当斩杀其子祭旗,灭其威风。” “老夫认为不可,曹操兵多将广,又以汉帝之名行事,挟天子以令诸侯,名正言顺。若是杀其子,结下深仇大怨,便再无回旋余地了。”一个颇为苍老却低沉有力地声音蓦地响起。 “曹操兵临城下,公覆你为何反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周瑜怒道,“主公,听我一言,杀了小曹贼,定能助吾江东士气。” “这如何是长他人志气?曹丞相一统北方,大军所向披靡,如今江东惨被围困,众人皆劝主公议和,唯有你周公瑾为求私名迷惑主公,妄图以蚍蜉之力撼动大树。要我说与其负隅顽抗还不如像那刘琮一般趁早降了,保全江东百姓性命为好。”那个叫公覆的老将军也颇为愤慨。 “大敌当前,黄盖你这匹夫竟扰乱军心。”这是周瑜怒气冲冲,声音也更响了几重。 哦,我这才后知后觉地恍然大悟,原来“公覆”就是黄盖。差不多有点知道下面的内容了。而曹丕还在一旁凝神听着,我完全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并非扰乱军心,不过实话实说,难道都督认为仅凭我等弹丸之地微薄之力对付得了曹操水军吗?江东乃是老夫等追随老主公和先主辛辛苦苦打下来的,老夫可不想看它被夷为平地。也不愿看着江东百姓流离失所。” “主公,黄盖妖言惑众,公瑾请求严惩这厮,以安民心。” “三军之中只有主帅,并无主公,公瑾你统领我江东兵马,军中之事可自行处置。”孙权似也不满黄盖所言,却将处置权交于周瑜。 “既如此。来人,将黄盖这厮斩讫报来。”又听周瑜下令道。 一时间又是众人窃窃私语及接二连三的求情声: “都督三思,黄老将军乃三代老臣,于孙氏有功,如何能斩?” “都督,大敌当前,斩我猛将,于士气有碍。” “都督,黄将军不过是心直口快,并无冒犯之意。” “伯言,子明......你们,你们都起来。”听到周瑜无奈又气愤的跺脚声。 正当此时,终于孙权开口圆了场,“公瑾,看在他追随我父兄多年的份上,便饶他一命吧。” 周瑜自然顺路下坡地被说动,叹气道:“也罢,战前杀将,确有碍军心。既主公下令,便饶黄盖死罪。但活罪难免,将黄盖拉下去,重打五十大板,尔等再敢求情,与之同罪。” “周瑜竖子,黄某随老主公四处征战之时你还乳臭未干呢,竟敢在我面前托大。”黄盖越来越轻的骂骂咧咧声及杖打之声不绝于耳。 太守府的墙隔音效果真差,我不禁感叹! 好吧,江东从主公到将军,一个个的都是演技派,这才是我的真实想法。为了诈个降,也是蛮拼的。 深夜,万籁俱寂,只有偶尔风吹过的簌簌声。除了傍晚时分门外守卫进来送了晚膳之外,其他时候,再无动静。 我现在倒不是太担心,曹丕的故事应该不会结束在这里。 被关在这里之后,他毫无言语,就这样站在门后,是在思虑白日之事,比起多年前,我说不出他哪里变了,却能感觉到他的成长。 书房的门骤然被人从外面移开,练师抱着两身江东士兵的盔甲走了进来,又迅速将门移上。 她将衣服置于桌案之上,又从怀中拿出两个令牌放在桌上,同我道:“仲谋和周将军商议着要杀你们。我一会儿会缠住他,外面的守卫也被我遣去了别处。但随时还会有人巡逻,你们是否能够逃出去,全看你们造化。还了姊姊这份情,从此以后,我们便算是敌人。” 我一愣,她这是,要放我们走?练师别无它话,转身便要出去。 “若是孙权发现你放我们出去,是否会牵累你?”我急忙叫住她,问道。 “不会。”练师停下脚步,却不回头,“因为我是步练师,他最宠爱的步练师。” 曹丕走近桌案,手指划过衣服,丢了一件过来,“别辜负了别人的好意。” 套上盔甲之后探头确信屋外无人,大大方方地从屋里走了出去。虽然途中遭到几次盘问,但皆躲了过去。 “这么晚了,出去做什么?”守门的护卫狐疑地看着我们。 “步氏如夫人嚷着要吃荔枝,主公拗不过她,叫我们二人出府去寻,如今早已宵禁,你说到哪里找去?”我一面拿出练师给的令牌给他们看,一面诉苦道。 “既是如夫人的事情,你们还是快些去办吧!”一听是练师的事情,护卫急忙让行。看来果真像她说的那般,孙权宠她的很。 一切还算顺利,我们在寒风瑟瑟的江边,将身上盔甲和手中令牌皆投入江中。 正当为如何回去踌躇之时,一艘小渡船缓缓向岸边驶来,船头的中年男子戴着斗笠,唱着江东民谣。 还真不是一般的幸运...... “据孙权所言,江东守卫森严,我们出府是不是太简单了?”曹丕有些疑问。 我早就觉得怪异了,从周瑜黄盖飙演技正好被我们听了个全部开始就觉得不对劲。可前提是我一早便知道他们在飙演技,而曹丕不知道。 所以这事儿我不大好说。如今既然他先提了,我亦不住点头道:“似有些怪异。” “客人,要去哪里?”渡船靠岸,那撑船的男子探头询问道:“快点上船吧,外面风大。” “风大?”曹丕喃喃了几句,指着风向问道,“往那边吹的是什么风?” “东南风!”那撑船男子随口答了一句。 东南风,等等,我大概能明白为什么怪异了,孙权故意放我们走的,他不敢杀曹丕彻底得罪曹操,又不想那么便宜地放曹丕走,于是想小小利用一把。先联合周瑜黄盖演了那一场苦肉计,再放我们离开,想借曹丕之口告诉曹操周瑜黄盖不和,再加上曹操在东吴的探子的“证言”证实周瑜差点斩了黄盖,由不得曹操不信。 好一个孙仲谋! “回江陵!”曹丕于岸边环顾了半日,却只道出了三个字。 话说你到底看出什么没有? 大风“呼呼”地吹过江面,那掌舵男子一面有力地划动着船桨,一面唱着歌谣,借着月色,能清楚地看见他右手虎口厚厚的茧。 “先生做这个生意时间很长了吧?”曹丕似乎闲得没事忽然和那掌舵人闲聊起来。 “有十年了。”歌声戛然而止。 “如今战乱四起,先生这么晚了还在渡口摆渡也是辛苦。” “养家糊口总是不容易的。”那人笑道,“倒也少有这么晚还要渡江的客人。” “哎,还说呢。原本去江东探亲,不料那亲戚竟六亲不认,半夜将我二人赶将出来。”曹丕叹了一口气,又道:“说到我那亲戚,想来你们江东人都省得,叫黄盖,字公覆。” 我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忽然有些搞不清楚节奏。他到底想干什么? 摆渡人恍然大悟道:“黄将军啊,黄将军为人确实有些古怪,特别是和周都督极为不和。听说黄将军仗着自己是三代元老,连主公都不放在眼里呢!要说哪天黄将军投了敌,怕是也没人觉得意外。” 作为一个摆渡人,知道的很多!我抬头望了一眼那个摆渡人。见他仍是一副认真划船的模样,似乎并无什么不妥的地方。 安全到了江陵渡口,与那摆渡人道别之后,看着他远远驶去,我们才离开渡口。 “你什么时候察觉出那人有问题的?”我终于没忍住问他。 曹丕伸出右手来给我看,他的右手竟也长着厚茧。又听他道:“常年掌舵的手,应该两只都有茧才是。只有我们习武之人常年拿剑,右手虎口经常受伤才会是这个样子。” 那人应该也是孙权安排的,想观察我们是否“上当”,而曹丕在路上与那人谈论黄盖,看上去像是在探听黄盖为人,让对方觉得我们真的相信了周瑜黄盖那场苦肉计。适才,但凡我们表现出任何怀疑,恐怕如今已葬身鱼腹,想想也是后怕。 江东还真好客,还派人送我们回来...... “只是不知练师是被瞒在了鼓里真心想救我,还是不过是在配合孙权演戏?”我不禁自言自语想了一番。 “重要吗?”曹丕反问,“反正我们安全回来了,怎样想你会觉得高兴些便怎样想吧。” 不重要吗?好吧,也许,真的一点都不重要。 “二公子!”不知从哪儿传来声音。我和曹丕循声望去,却见司马懿夫妇二人向我们走来,待走近后,司马懿又拉着曹丕上下打量,焦急询问道:“二公子,我们夫妇二人早便回来了,你们怎么去了这般久?是否出了什么事。” “仲达,说来话长。你们替我送照儿回去。”曹丕轻拍了下司马懿的肩膀道,“我要连夜赶去军营,江东可能会用诈降之计。” 提前知道了黄盖会诈降,会有用吗?赤壁之战的结局会因此改变吗? 第33章 历史的轨迹 然而,似乎并没有什么用处。 也不知是曹丕来不及告知,江东已提前出动,还是即便有所防备,孙刘联军依旧所向披靡。 我们听到的说法是风势帮了江东很大的忙。 黄盖率装满柴草,灌以膏油的战船十艘,向北岸曹营前行。至离曹营二里时,曹军还未来得及放箭,黄盖就已点起火来,火船借助风势,直向曹操水军冲去。曹军船队起火,随即蔓延至北岸营寨。刘备周瑜率大队水军乘势从南进攻,曹军大败,船只全部被烧。 所以,历史这个东西,人果真是没有办法改变它的吗? 这日中午,我和张春华一边在灶下生火做饭,一边说话闲聊。 “春华你孩子才刚出生没多久,怎么就舍得留他在家中托付予旁人照顾,自己跟着出征了?”我蹲在地上一面往已经生了火的灶中塞木柴,一面半掩着鼻子,免得被烟雾呛到。 张春华将装着水和生米的铜锅放于灶上,开口道:“自然是舍不得的,不过因为心中更放心不下仲达,便跟着来了!” 我站起身来,拍拍手中的柴木灰,不解地问她:“司马仲达可比你大上十来岁呢,有什么不放心的?” 春华执起灶台上的木锅盖覆在铜锅上,轻笑一声:“同年龄无关的,他一直就像个孩子。自成亲后,仲达的一切皆是由我打理,已然成了习惯,他离不开我的!” 我见饭已然烧上了,便转身离开灶间,不由地夸上一句:“你对他真好!” 张春华也随即一起从灶间出来,没有说话。 正当此时,门外传来一阵凌乱的说话声与马的嘶鸣声。此时会是何人前来?我与张春华携手慢慢走向门口。 “子建,你速去襄阳县刘琮府中接应母亲。顺便命徐晃和征南将军曹仁驻守南郡;季重,你去襄阳县城门,命折冲将军乐进留守襄阳;任命满宠为奋威将军,驻守当阳;子丹,你去寻找文聘,父亲命他为江夏太守,留守于此安稳民心。”伴随着重重地敲门声的是曹丕的说话声。 “诺!”几重重叠着的声音响起,又是马的嘶鸣声与马蹄声。 虽然他念的这些个名字我基本都不认识,一时间有些混乱。但好歹还是意识到了事态紧急。张春华与我对视一眼,迅速将门栓一拉,我将门往后一开,见曹丕灰头土脸神色严峻地站在门口,一句话都不说。只拽着我的手臂就往外拉。 外面的一些士兵和几个围观的百姓面面相觑,随即都低下头去,不敢作声。 这个情景大概很像在强抢民女...... “出什么事了?”我家中灶里的火还在烧着呢,我回头往里面望了一眼。 “我去收拾东西!”张春华一瞧情况不对,急忙转进了院里屋中。司马懿便默默站在门口等她。 原来曹操见大势已去,又有许多将士因水土不服而染病致死,当机立断烧毁自己剩余的战船率军从华容道陆路撤到南郡,而孙、刘联军水陆并进,也向南郡追击。曹操无奈北撤,又命曹丕等人留下来先交代处理一些问题。 真的快追打到这里来了,之前还觉得他是在危言耸听,总觉得这里还是安全的。 忽然有些庆幸一早就将郭昱母子三人送走了,孙权刘备到此攻城拔营的,最遭殃的还不是无辜百姓? 明明是不大想和这个人有太多牵扯的,却在不知不觉当中一直在领他的情,其实我真的是个非常没用的人。 但凡有些骨气,也许就应该这样说,“你不要管我,我同你没有关系,让我一个人在这里自生自灭!” 可是,现实一点讲,赤壁之战,曹军输了,刘孙联军下一步大概是要夺荆州了,南郡会有大战在所难免。我又没有外挂,这种情况下要是自尊心作祟,靠自己逃走,恐怕乱军之中还真不一定能活下来,再加上现在郭昱他们还在邺城...... 会有许多人因为来不及逃跑而死在战乱之中,请问我明明有活下去的机会,为什么要和自己过不去,留在这里做战争的炮灰? 风声呼呼地传入耳朵,我被推进了一辆华丽的马车,过了一会儿,卞夫人和崔筠也被送了过来。不知道是否因为是和江东作战的缘故,没有见到孙敏,此次曹军大败,曹家不会因此迁怒于她吧? 我心里挣扎了几下,终究还是略为尴尬地在马车开始前进的时候,摇摇晃晃地对卞夫人欠身行礼,“夫人。” 卞夫人这几年来变化倒是不太大,那崔筠,我曾经在她和曹植的婚仪上见过她一面,她大约是不认得我的,比起当年她自是长大了不少。 “好孩子!”卞夫人见着我,先是一愣。随即笑着让崔筠过来拉我在她一旁坐下,“这些年在外头受苦了吧?” 我侧身往旁边坐着,不敢回话。 “找到亲生父母了吗?你这孩子性子未免太奇怪了些。”卞夫人半是埋怨半是慈爱地轻拍着我的手。 我低头简单的将家中的状况和她说了一遍。 “一晃都快四年了,子桓如今都是几个孩子的父亲了。家中万事有宓儿帮衬着,也是十分和乐。”卞夫人替我捋了捋被风吹乱了的头发,轻描淡写地说着如今曹家的事情。 很正常,我还以任氏的身份在曹家的时候甄氏就劝曹丕广纳淑媛了,更何况如今她自己能独当一面做得了主的时候?另一方面,大概对于这个时代的男人来说,有权利要的东西,不要的才是白痴。 我没有任何反应。 卞夫人她大概是站在当家主母的角度暗示我覆水难收,如今曹家和睦,让我不要试图改变局面,引发事端。 “夫人放心!”我心不在焉地一笑,只说了这四个字。 我能起什么波澜?这世上再没有任氏,我只是祖籍广宗安平既无身份又无背景的郭氏而已。 建安十三年,十二月,周瑜趁势渡过长江,与曹军守将曹仁对峙,准备攻取南郡江陵。曹操自带领主军将士一路北还,曹丕带着曹植等人领着一队人马也向北而行,不知是路线不同还是快慢的差异,一路上总没有遇上曹操的大军。 路经并州上党郡铜鞮县的郊外之时,忽然下起了滂沱大雨,电闪雷鸣,十二月份真值冬季,冬雷乃是古人眼中的不祥之兆,无奈只好于当地郊外安营。 我一直跟着卞夫人,也没人在乎我这忽然多出来的女子是谁。 晌午,卞夫人在帐篷里面午睡。 我站在帐口,感受着帐外的狂风大作,看着雨倾盆而下,天空中有时会划过几道闪电,随后又是几声闷雷。崔筠站在帐篷另一端看我,她究竟年轻,什么话都摆在面上,先是说觉得我有些眼熟,不知是哪里见过,又旁敲侧击问我是谁。 我半开玩笑地回她,是被从南郡强抢回来的民女,你信吗? 她瞅了我半日,似乎在纠结,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喂...... 接着她又夸着自家二嫂甄氏如何温柔大方,如何贤惠可人,如何倾国倾城,世上没有任何一个女子能比得上二嫂,除非是二嫂主动为二兄纳妾,或者是别人送给二兄姬妾,亦或是父母所赏的婢妾,否则她不相信这世上有人放着家中那么好的妻子,去“强抢民女”! 好吧,我也不相信! 崔筠自然不会知道千年之后,许多文人墨客用他们的妙笔写出了许多在她口中仁德无双的“二嫂”和她“夫君”的感人肺腑爱情故事,而她这个正牌妻子却从来不曾被提及过。就像我穿越之前从来都不知道曹植有老婆,姓崔。 无论如何,希望曹植和甄宓是没有一腿的,也许这么说也许有点粗俗。或许该这样讲,希望这里曹植和甄宓没有纯洁而感情的爱情故事,不然崔筠的人生观大概会受到很大的冲击。 正和崔筠说着话呢,却见外面张春华带着个包袱撑伞而来,原来她那日回到屋替里浇灭灶下之火的时候顺便帮我收拾了一些换洗的衣服。 我接过包袱走进帐篷,脱下木屐,跪坐在床铺上打开包袱,再三多谢了她的细心。可是我记得明明是将户籍木牍和衣服放在一个地方的,我抬头问她:“春华,是否看到了我的户籍?” 张春华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看我,又转身指了指外面曹丕帐篷的方向:“适才路过二公子的帐篷,交给二公子了!” 几日朝夕相处下来让我差点以为她算是我的好友,而忘了她是曹丕幕僚的妻子这一事实。其实刚刚不应该谢谢她一个人,而是应该谢谢她一家门的! 不过...... “他不会拿的。我姊姊在邺城,他知道再如何我也不会抛下姊姊,何必多此一举?”我摇头看张春华,伸手要道。 “在衣服里面夹着呢!”张春华见骗我不过,便说了实话。又笑道:“果然二公子说的没错。” 无聊的女人! 第34章 上党铜鞮侯 雨下了好几天,好不容易才消停了,由于地上泥泞不堪,马匹依旧行进不了。反正早就已差不多到了北方的地界了,不怕孙权刘备敢派人追过来,倒也不在乎多留几日。 崔筠闲不住,想让曹植陪她进铜鞮县的集市逛逛,曹植却一心要跟着曹丕去结识并州上党郡的当地名流,交流谈论文人间的诗词。夫妻间有了矛盾,小两口以相对温和的方式争论了一会儿,终究谁也不肯让谁,曹植觉得崔筠无理取闹,崔筠认为曹植不够体贴,到底没有争出个所以然来。 最终以曹丕拽着曹植带着司马懿等人一起去会见并州当地名流才子,张春华和我陪着崔筠进县城的集市逛逛,几个护卫便装随行保护,其他人留下保护卞夫人为这场争论的结束。 其实,我没搞懂大雨过后的县城集市有什么好逛的,地上湿漉漉的,走个路还得小心翼翼地提着长裙,行人稀少,只有几个小贩苍白无力的叫卖声,叫卖的东西又都是哪里都随处可见的,索然无味。正当无聊之际,前面忽地横冲直撞出一华服青年男子,满身的浓重酒气,张臂挡在我三人面前,摇摇晃晃地就要靠近:“阿柔,你可算回来了。” 几个便装远跟在后头的护卫立刻上前将那人围住。 不远处却又跑来了三四个仆妇小厮模样的人,只听为首的仆妇指手画脚道:“哪里来的外乡人,连铜鞮侯都不认识?” “我们确实是外乡之人,不认识君侯。可即便是君侯,也不能这般无礼吧?”张春华冷笑一声,反问道。 我这才发现,那人竟然是在直愣愣地盯着我瞧,仿佛是彼此熟悉的人一般。狐疑问道,“想来君侯是认错人了吧?” “是,认错人了。阿柔已然去了三年!”铜鞮侯摇头苦笑一声,又挥手让那几个仆妇小厮站在一旁,为我们让路。 路口转弯之际,忽一眼瞧见铜鞮侯依旧怔于原地,一动不动。 此事不过当作个插曲,我和张春华崔筠三人继续在集市闲逛,走了半个时辰,腿脚酸麻,太阳都快落山了,就是没有什么让人提得起兴趣的东西。就连提出逛集市的崔筠似也没多少兴致,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并非是我一定想逛这小县城,原只是想让子建趁着空闲多多陪我罢了,谁料他丝毫不懂,倒累两位姊姊无趣了。” 果然对于感情上的事情,我大概总是比较迟钝的,还以为崔筠只是单纯想逛街,无论谁陪都无所谓,才兴致勃勃地揽了这个“任务”。原来竟不过是小女人心思,想曹植多陪她罢了,竟是我们多事了。 “既如此,我们快些回去吧。仲......三公子他们想是也回去了。”张春华大概也没有再逛下去的心思了。 “仲达就仲达了呗,还非得拿子建做挡箭牌。”我笑道。 正在这时,一个挑着两大筐梳篦珠钗锦缎之类东西,身穿短褐的中年小贩停留在了我们不远处,叫卖了起来。 “这些真漂亮,好些是家中都不曾有的,买些带回去给二嫂,她一定会喜欢的。”原想着要回去的崔筠立刻又被珠钗锦缎吸引,上前挑拣着筐里的东西。 张春华似乎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反而一个劲儿的看着我,略为好奇地问道:“为何听到她那般欢喜地叫甄氏二嫂,看不出你有丝毫的反应?” “需要有什么反应吗?”我不解反问。甄氏本来就是她二嫂,人家叫着又没什么不对的地方? “确实不需要!”张春华轻轻摇头,又道:“幸好......” “幸好什么?”我侧头问她。 拜托说话不要说一半。 “幸好你我所爱并非一人。”张春华看着我,莞尔一笑,“不然,一定不是你死,便是我活。” 我死和你活......好像怎么算赢的都是你吧?为什么不是我活你死呢? 开个玩笑,这个前提本就是假设。我和春华注定不会是敌人。 春华这话大概是说我心思深沉,惯于隐藏自己内心想法。 我并不急于解释了,只回头想瞧瞧崔筠买好东西了没,可那个地方却早已没有了小贩和崔筠的身影?再转身一看,本该在后面一段距离跟着的几个便装护卫也不见了踪影。 难道出事了? 我同张春华俱神色一凛,分头去街道两边呼喊边寻找着崔筠。我一路问了旁边的商贩,皆是回答不曾看见,太阳已然落山,只有点点余光让天色不暗得那么彻底。路边的小贩都逐渐收摊回家,不知道张春华那里找到了没有。 这时忽然有人轻拍我的肩膀,我下意识地回头,还没来得及看清楚来人,便被手刀一劈脖子,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待我有意识地时候,只感觉到脖子阵阵酸痛,脑子一片空白,除了慌乱心悸,再也找不出别的词来形容了。还来不及疑惑害怕,便深吸一口气促使自己冷静地去感受四周情况。眼睛也被布遮着,就算勉强睁着,也只能透过黑布,感受到微微的烛光,手脚皆被绳子缚住,嘴也被布条类的东西勒着。 也就是说,想要下意识地应景喊个“救命”之类的都做不到,只能发出“唔,啊”的声音。 忽然眼前一亮,蒙着眼睛的黑布被人扯了下来。猛然从黑暗中受到烛光刺激,我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待再缓缓睁眼之际,才发现这大概是个库房之类的地方,屋里各种杂物都有。从燃烧到一半的蜡烛来看现在大概已然是半夜了。 一男一女两个人直挺挺地站在面前,男的身穿粗布衣服,是膀大腰圆,女的是四五十岁的的妇人模样,衣着鲜亮。 似有些熟悉,略一思索,才想起是白日那个铜鞮侯家的仆妇。 我下意识地想要挣脱说话,布条将嘴角勒得生疼,也只能发出“唔唔啊啊”的声音。 “像,果真像!”那妇人伸手抬起我的下巴,点头不住地叹道。 像你女弟啊!我“唔唔”地努力蹭着手上的麻绳,可惜无济于事。 那妇人又轻轻将勒着我嘴巴的布条往外一扯。既然她敢这般扯下来,自然是笃定这里荒废无人,亦或是肯定无论我再怎么喊,也不会有人敢来救的,那我也不想白费力气了。虽然紧张到额头上直冒冷汗,绑着的双脚也不住发抖,还是生生忍住了下意识大喊救命的冲动,故作淡定地抬头看他们,谈起大汉律例来:“你们最好放我出去,大汉律令,略人为弃市之罪。” 因为进县城要通过守城的检查,我的户籍木牍始终揣在身上,可以很好的证明良人身份。买卖奴婢是合法的,可拐卖良人却是要被处以极刑的。 那大汉哈哈大笑,“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在铜鞮侯府讲大汉律例,岂不是笑话?” 妇人弯腰从我身上抽走了木牍,将那上面的字读了一遍,“郭照......”转身让那男子下去后,又嘲讽了一句,“原还是个落魄的官家女子。” “即便这里是侯府,可还是大汉的天下,难道就不用守大汉的王法了吗?”我见那男的走了,留下个看着还算“慈眉善目”的妇人,一面继续喋喋地说话,一面在墙上悄悄磨着绑手的麻绳。 “别白费力气了!”那妇人轻嘲着看了我磨麻绳的手一眼,又道:“你这女子反应倒是与别人不同。正如那人所说,这里是铜鞮侯府,只要你听话,保你一生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这么狗血的台词竟然被我遇到了? 在那妇人的讲述我大概明白了些情况,那妇人是铜鞮侯刘彦的乳母,自亡妻死后,他便一直只同男子亲近,在姬妾之中并不留意,被旁人传成了断袖。没想到今日在集市对我一见......好吧,其实是他认为我同他亡妻有四五分相似,以为是亡妻魂归。 从小看他长大,将他视若亲子的乳母不忍看他神伤,便让人抓了我来,想要送予铜鞮侯,顺便一绝他断袖的传言。 所以,崔筠的失踪只是声东击西,她应该不会有事。 “你同君侯夫人长得相像,他日若能生下男孩儿,继承君侯的爵位,亦能母凭子贵,一步登天。这般的好机遇你这一生怕是再不会遇到了。”那乳母替我设想着将来的路途。 以前总吐槽和“明月光”长得像这种梗简直是开了挂一样的存在,因为是长着一张“大众脸”,所以到处都有长得像的吗?不曾想倒被我自己遇到了。 “若是我说不愿意呢?”我比较想知道后果,抬头问那妇人道。 “无论你是谁,既已抓了你来,断没有再放回去的道理,适才那个汉子你也瞧见了,他是个人牙子,瓦舍勾栏,军营舞坊什么的,你自己想想会是什么下场。”那妇人意味深长地笑着低头,在我脸上轻轻地捏了一把。 “好狠!”我轻轻皱眉,闭眼迅速地用上齿狠狠地咬自己的舌头。 次奥,原来咬舌自尽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容易,咸涩的血味一下子窜到了喉咙,舌尖上的巨痛只让人显得更加清醒。 那妇人大概也是首次遇到这种情况,急忙将木牍扔在地上,手忙脚乱地用黑布条继续堵着我的嘴。 受伤的舌头,又被布条一勒,一时间更是痛上心头,更悲剧的是人始终都是清醒的。 “你,你还是自己好好想想吧!”她又转身捡起地上的木牍,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屋子。 随后又进来了个婢女打扮的人面无表情地进来看着我。 第35章 及时的救星 半夜的时候,外面不知发生什么事,透过门的缝隙看见火把林立,我忍着舌尖上的巨痛,“唔唔”地胡乱叫了几声,外头没有丝毫的反应,反被那个负责看我的婢女往小腿上一阵乱踢。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我睁着眼睛,不敢有丝毫懈怠,脑中将可能会发生的事情都想了一遍,思维已接近混乱,又痛又涩的舌头又被布勒着,十分难受。想哭,却又不能哭,因为一旦表现出丝毫的软弱,就几乎等于示弱于人。只能撑着,表现出一贯的沉着冷静。 那个婢女半眯着靠在一边看着我,直到凌晨,铜鞮侯的乳母来给她送早饭。 “阿母,昨儿夜里发生什么事了,怎么忽然吵吵闹闹的?”原来婢女是那个乳母的女儿,她接过妇人手中的稀饭和箸问道。 “具体我也不大清楚,听说是丞相的公子几乎调动了整个并州官府的人马聚于我们县要做什么事,咱们君侯府的人也都半夜出动了。” 我下意识地的挣扎着试图说话,又被那婢女狠狠地踢了两脚。现在这种情况下,我什么都做不了,即便只是瞪她,也只会招来更多的打骂。 只听她又问妇人道:“不就是丞相的公子吗,又没有军职在身,咱们君侯作什么要巴结他?” “你知道什么?”妇人白了一眼女儿,轻声道:“丞相掌握天下大权,他的公子与皇子有什么区别?” 婢女对曹公子不感兴趣,只低头扒着碗吃了几口,“阿母,你看她这般要死不活的,根本就没有答应的意思。若是君侯知道我们绑了良家女子,想也是会生气的。” “既然她不愿答应,寻个人牙子卖去别处就是了,横竖不能让人知道我们做了此事。”那妇人笑着转身出去。 看外头的日光像是到了晌午,我半仰着头靠在墙边看着站在一旁的婢女,我说不了话,她一直在喋喋不休,无非是他们君侯多么年轻有为,帅气温和,对亡故的夫人多么痴心一片。 我双手双脚依旧被尽数缚住,舌尖上的疼痛丝毫不曾减少,从头到尾没对她的话表示出任何的兴趣。 你们家的事情与我有什么相干,我一个过路人好端端地在街上走着,就这么被抓过来了,我冤不冤啊? 原来人都是脆弱的,虽然我习惯于事事强装镇定,看着没心没肺,其实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也是一个特别缺乏安全感的人。昨日深夜,身处陌生的地方无法动弹,那妇人又用那样的话相威胁,在绝望恐惧当中,我竟然只能想到用我平日里最怕的死亡来逃避。 不过,经历了生死一刻后,脑子骤然清醒了许多。早间听她们言语,铜鞮侯似是个好人,也许可以先和他见面,说明情况。 正当我思索之际,妇人推门而入,一面纳罕道:“今日奇怪的很,街上到处是官兵,听说在四处抓人牙子。” “早上不是说曹家公子调动并州府的人马吗?莫不是与这事有关?” “曹家公子好端端地管闲事,跟咱们县的人牙子过不去作什么?” 两人正说着话,外头凌乱却有力地步伐声适时传入耳中。 “定然是误会。在下乳母再不济,也不至于做出这等事情。”青年男声从门外院中传来,“二公子请!” 听见有人说话,我不死心地强忍着舌尖上的痛楚努力想要引起注意. “是君侯!”妇人急忙蹲着下来捂住我的嘴。 冷不防地门一下子被人一脚踢开,一束太阳的强光从外面照射进来,随后几个身穿公服之人持剑而入,那婢女吓得一声尖叫,妇人也惊得放开了捂着我嘴巴的手。 被屋外强光一照,我一阵头晕目眩,抬头迷迷糊糊地看见站在门口的那个熟悉的身影,如果不是错觉的话,那我从昨天到现在一直紧绷着的神经总算可以松下来。 从昨晚到现在没吃过东西,没喝过水,几乎不曾闭过眼,只是一味地告诉自己要时刻保持着清醒,虽然很困很累,却丝毫不敢松懈,当透过快要垂下的眼帘看到他三步并作两步的从门外直冲而入之时,我真的再也支撑不住了。好累,眼前的景象越来越模糊,四周的声音也越来越小…… 伴着舌尖的刺痛和手脚的勒痛,渐渐地睁开双眼,一阵初醒的晕眩过后,随即发现自己身处在一间陌生的华丽闺房之中。“您醒了?”一个陌生的婢女模样的女子微微探过头来为我在榻上垫上枕头,又细心地扶着我半靠着坐起来。 难道其实昏迷之前我看到的曹丕,是错觉?带着满腹的疑问,我小心翼翼地尽量不碰着舌头上的伤口,慢慢地询问那女子:“这里是?” “这里是君侯府夫人的卧室!女郎放心,二公子如今在外头和官府的人交代事情呢。”那女子轻声道。 “铜鞮侯夫人不是亡故了吗?”我有些尴尬地问道。 她微微地点了点头,“此间原本多年不曾住人,只是每日让婢子打扫罢了,适才见女郎晕了过去,那里离这边院里最近,君侯才领二公子过来了。” “二公子,这里是内室,您不能进去……”外厅有婢女相拦的声音。我往室内连接厅外的地方一个张望,曹丕已急冲冲地闯了进来,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已然坐在床沿边上的他紧紧抱住。 那婢女低头侧身朝外面走去。 “谢……!”也许是舌头上有伤的缘故,现在说话有点大舌头。一时间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但真的很感谢他,若非他及时出现,我真的快撑不下去了。 从来没遇到过被绑架这种事情,说我没出息也好,在他跑进来紧紧抱住我的那一刻,眼泪就是怎么也忍不住地就滚落下来。明明理智告诉我我应该狠狠地将他推开才对的。 “别怕,我在。”他轻轻拍我的后背。 “谁说我怕了?”理智回来了,我轻轻从他手臂中挣扎开来,抬头看他。如今一说话就舌头疼。 他不理我,只郑重其事地将双手按在我的肩上,正色道:“以后记住,不准做傻事。你要相信,无论你在何处,我总有办法找到你的。你要做的事情,永远都只有一件事情,那就是活着。” 这话听着,要说没有心里没有起丝毫的波澜,那,一定是假话。 即便我自认已经够铁石心肠了。 因为这件&绑架事件&走的是法律程序,当事人有一段时间不能离开当地,要随时听候县衙召唤。然后曹二公子也到了铜鞮侯府叨扰几日。 虽然因为我舌头上的伤没完全好,再加上曹二公子坐镇,不至于让我去县衙跪跪拜拜什么的,但每天总会来些人拿着纸笔来问一些常规的事,比如姓什么叫什么,阿翁是谁,阿母是谁,祖籍是哪里,事情发生的经过,和二公子是什么关系之类的,这些是要由县衙记录在案,提交上级的。 所以,打个官司还真不是&升堂,威武&那么简单的事情。我是受害人,又不是嫌犯,都得被询问这么多问题。虽说由此可见铜鞮当地的地方官认真负责,但有些问题真的很难回答。 比如县吏来问我和曹丕是什么关系,说没什么关系吧,人家不信,没什么关系丞相家的二公子干嘛翻遍整个县城找你?他又不是什么正义感爆棚闲的没事会多管闲事的人;说有什么关系吧,某种程度上还真没什么关系。 在某些问题上我以舌头受伤,说不清话的理由含糊过去了,但还是有&那个被卖到铜鞮侯府上的前任南郡太守郭永之女郭氏和曹家二公子大概有点什么关系&类似这种传闻出现。 闲来无事,在院中廊下晒太阳,其实除了讲话碰到舌头还有些疼痛之外,其他根本就没什么。 “原来曹二公子将铜鞮县翻了个遍竟是为了寻你。”不知何时有人站在我身后,轻声叹气。 我下意识从廊下站起,回头一看,竟是那日在街上认错人了的铜鞮侯刘彦。 只随口问道:“君侯来找二公子吗?他不在这里。” “是想多谢二公子答应不用私刑,将在下乳母交于官府处置。女郎可能不知道,那时二公子差点拔剑杀了她们。”又听他道:“抱歉,那日,见女郎长相肖似在下亡妻,一时失态,没想到乳母竟自作主张,请了女郎来此做客。” 做客……有这么请人做客的吗?有文化的人说话就是不一样。不过不用私刑什么的,倒真不用太感谢曹丕。因为,拐卖良人这条罪,无论在哪个官府,最终都会是死罪。他杀还是别人杀,没多少区别。 传言说铜鞮侯是断袖,于姬妾之间并不留意。其实是因为伊人已逝。才故作断袖之态。 “人死不能复生。令正地下有知,亦不会自安。”其实这人也挺可怜,我忍着舌头上的疼痛,好言宽慰。 “女郎是曹家二公子的内眷?”刘彦试探性的问了一句。许是怕侯府因此事惹祸上身。 我想了想,没有回答。 “前些天听二公子唤你照儿,只不知女郎姓什么,今日却在乳母住处发现了这个,这才晓得原来叫郭照。”刘彦从身后拿出我的户牍,递还给我。 “多谢。”我伸手接过,并无多话。 那日傍晚,铜鞮侯设宴款待曹丕曹植等人。 听在前堂倒酒水的婢女回来同别的婢女窃窃私语,说曹二公子将他们君侯打了一顿。听她们耳语,似乎是这么一回事: 原本饮宴之时还相谈甚欢,后来她们君侯欲赠曹丕几个美妾,又在二公子耳边耳语了些什么,二公子忽然便掀桌而起,抓起君侯的衣领就是一拳,直往他脸上招呼,打得他鼻血直流。铜鞮县再小,铜鞮侯他再怎么说也是刘家的皇室宗亲。幸好司马懿打圆场说二公子酒量浅,笑着将此事圆了过去。 晚上,曹丕气冲冲地跑来,拉着我就往外走,说是这府里住着不舒坦,要到城外扎营去,以后再不来铜鞮这破地方。 不是说别人送他美妾他不会拒绝的吗?那铜鞮侯到底是说了什么把他得罪了? 第36章 再次回邺城 结束了这些事情,一行人又一路快马加鞭回邺城,到邺城的时候已然从建安十三年的十二月步入建安十四年,公元209年了。过年?这一路路途颠簸什么的,再加上都打败仗了......至少我们这群人里是没人有心思想着原来这世上还有过年这回事的。 邺城,我对这里其实很陌生。 这个时候的邺城似乎是两个极端。街上洋溢着欢快的气氛,小贩在集市叫卖着爆竹年货,好些人家的门口挂着高高的灯笼,贴上红红的春联。但亦有不少家庭从先头回来的曹操大军中得知家中亲人命丧赤壁战场,尸骨无存,连个念想都没有,只能戚戚哀哀地在门口挂着白色麻布,以托哀思之情。 战争是残酷的,可若想要有一个没有战争的世界,却往往需要通过战争去实现。虽然常常事与愿违,人牺牲了不少,和平却依旧遥不可及。 曹丕要同卞夫人回丞相府向曹操复命。张春华送我去任家,大概郭昱母子三人也被送到任家了。任家,我其实是不大敢去的。当年的话还言犹在耳。 在前来开门的婢女惊讶的眼神中踌躇着进入大门,我脚步越发迟缓,算起来也有好些年没有见到曹氏和任家兄弟了,终究算是是对不住他们,当年一心只顾着自己离开,丝毫没有顾及任家多年的养育之恩,“忘恩负义”这类词语可以毫无违和感的用在我身上。 一路上听卞夫人念叨了几回:说是任先袭了都亭侯爵位之后很是上进,只有一样,尚不曾娶妻。他弱冠之后,曹氏一直想为他张罗门好亲事,他却不是人物模样不喜欢,就是嫌门第家世配不上,一直没合适的人,任览都比他这个做哥哥的先成亲,如今又带着妻儿外放为官,常年在外头。 踏着沉重的脚步低头穿过院子向里走,我想过无数次与他们再见面是什么情景,想过他们可能会怪我这些年来丝毫未与他们联系,想过会抱头痛哭,也想过可能他们根本就不大愿意见到我,却怎么也没有料到,穿过院落去到大厅,第一眼看到的竟然是任先的牌位端端正正地摆放在厅内的上...... 犹如晴天霹雳一般,我差点栽倒在张春华身上,随即急促地紧拽着她的衣袖,愤然问道:“究竟怎,怎么回事?为什么一路上没有人和我说过?” 我弟弟任先他和曹丕童年,不过二十来岁,人生才刚刚开始而已,他还没有娶妻生子,没有建功立业,我离开了四年,他就成了一块牌位? 张春华也较为震惊的看着里面的牌位,难以置信地开口道:“我们去岁从邺城出征的时候,都亭侯还还好好的,还直说如果不是要在家中侍奉母亲,真想一起去南边打仗呢。实在不知好端端地怎么会这样?” 这时,郭昱扶着曹氏从屋内出来,比起建安十年我离开邺城的时候,曹氏显是苍老了许多,步履慢了,眼神中也多了些落寞与沧桑,甚至有几分呆滞,她看了看我,怔在一旁,似乎想要张口说话,最终却还是没有说出口。 我眼中一酸,眼泪已忍不住夺眶而出,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上,膝行向前。 我,是个不孝的人。 在现代的爸爸这辈子大概无缘再见了,这里“郭女王”的亲生爹娘也早已逝世,连见一面的机会都没有,如今只剩下这么一个抚养我长大的养母了。 也许是这么多年被这里人的表达方式同化了,我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内心的想法,只好选择这个在以前的我看来特别矫情的方式。待到膝行至她跟前之时,曹氏眼中已含热泪,她颤抖着伸出手臂,轻轻地落在我的头发上。还未说话,俩人都只剩下嚎啕大哭。 郭昱和张春华在厅外聊天,我扶着行动略有迟缓的曹氏去里屋在榻上说话。 从她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地话语中,我大概得知任先是在他们一行人南征之后不久,建安十三年九月份的时候开始身体抱恙,请了邺城名医前来相看,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像是积郁成疾的样子,开了几服药却丝毫不见好转儿,任先的意志反而越来越消沉,整日自暴自弃,饮酒度日,十月份的时候,酒后失足从后院假山跌落下来,清晨,被家中婢女发现的时候已然没了气息。 任览请了几日假回来奔过丧之后又回到了外放的地方。而那时,前线曹操正忙着研究如何对付孙刘联军,这里的消息传不过去。 这个故事,似乎透着那么些诡异。 任先他继承了都亭侯的爵位,可谓前途无量。而曹操基于和任峻的交情及于曹氏的亲属关系,一向看重任家兄弟的,任先怎么会积郁成疾? 我心里满是疑问,却又不敢提出疑问,只好侧目继续听曹氏说话。 “他一直积郁于心,总觉得自己瞒得好,可做母亲的怎么会不知道儿子的心思。”曹氏轻声在我耳边道:“那日邺城城破之际,他便爱慕上了甄氏。后来时常觉得自己对不住二公子,也对不住阿姊,这些年总活在愧疚之中。我总是想着等他成婚生子便会放下这呆傻的痴念了,可这世上哪有什么女子美貌比得过甄氏的,除了甄氏,阿先竟谁也瞧不上了。” ...... 原来是这样,多年来要费心思瞒着自己的痴恋,难怪会积郁成疾。 只是阿先果真瞒得很好,我竟半点都没瞧出来他心中也恋着甄氏。 其实现在想想,也不觉得太奇怪,甄氏容貌倾城,贤名在外,本就有那个资本让人喜欢。纵然因为主观原因,我对甄氏有不少偏见,却不得不在客观上承认这一点。 一时间心里五味杂陈,提醒她道:“阿母,这事别再提了,让人知道了对阿先名声不好。”曹氏原本是最知道轻重的人,也许是丧子之痛,让她变得有些神神叨叨。虽说如今任先人都不在了,可若是让人知道他有觊觎主母之心,总是不好的。 曹氏点了点头,又道:“阿览回来奔了几日丧,又回去了任职的地方,在丞相正式调任他回来之前,他还得在那里守着。我独自一人留在邺城,人越发糊涂了,总梦见你阿翁和弟弟要来带我走,有时候真想跟他们而去算了。好在后来你姊姊和那两个孩子来了,才带来了些生气。这次回来,你留在邺城,不会离开了吧?” 我一愣,没有料到她会这么问。 原谅我没有办法立刻回答这个问题。在任览被正式调动回邺城之前,我应该会好好地留在邺城陪在她身边,可之后呢? 同曹氏多年未见,似乎有数不尽的话,她趴在我肩上哭着任峻哭着任先,直到哭得累了慢慢睡着。待她熟睡之后,我从屋里出来,看着天色已然很晚了,转过廊下正好遇上哄好孟家两孩子睡了的郭昱出来。 郭昱大概也从曹氏口中多多少少知道了些我那些年作为“任氏”的事情,她借着月光在廊下仔细端详了我很久,终究没有说话。 “阿姊,你想问什么就问吧!”我被她瞧得好不自在,叹了口气,忍不住先开了口。 她轻笑道:“你若是愿意说这些年来早就说了。想来有些事情怕是连你自己都没想明白吧?” 我确实没怎么想明白,也的确不是很想提。 有时候,我会这样想,也许这些年,我和曹丕大概是互相在意的,早些年,在我不知不觉中将他放到心里的时候,我也早就在他的心里了,只是因为认知上的不同,我习惯性地用了一个现代人的眼光去看待了古代男人眼中最正常不过的事情,又不想用直接质问的方式来表现出自己对他的太过在乎,处处伪装着自己的不在意,所以当年我们之间才会纠结,以至于后来爆发。 可有时候,我又会那样想,会不会也许在他心里,我们当年只是父母之命,水到渠成的婚姻,他把我当亲人当姐姐一样依赖,而甄氏才是命中注定的真爱?而近年来曹冲早逝,曹操的不信任,夺嫡之事渐渐被提上日程,他才会希望我这在他身边,让他安心。 这两种完全不同的想法不断在我脑中盘旋,我也不知道该倾向哪一种。也许正如他所说的那样,我们其实是相似的两个人,一样的敏感和多疑。 当然,也只限于是胡乱想想罢了,离当年的事都这么久了,久到世上再无任氏,只有郭照;久到世上所有人都只知道曹家二公子的“原配”是建安九年的时候破邺城时候纳的甄氏;久到邺城的人都忘记了甄氏曾经是袁绍的儿媳妇这个八卦,只口耳相传着她规劝夫君广纳淑媛的贤惠事迹。 当年的事如今看来一点都不重要。人家如今妻贤子孝妾美的。 “阿姊,等过几日我二弟回来,我养母身体稳定后,我们去曲周县找郭成吧。”我拉着郭昱的手开口建议。南边是肯定回不去了,现在大概是战火不断,曹操回来之前,留了曹仁守南郡,东吴那方势力对南郡又是势在必得的,不用想都知道如今那边如今是怎么个状况。 “任家可是从小抚养你长大的人家,死去的任先可是你从小一起长大的弟弟,如今你准备就这么离开?”郭昱狐疑地看着我,又摇头道:“还是你只是想逃避?” 我无言以对,再次来这邺城,发现自己和这里还真是格格不入,进任家不一会儿便得知从小一块长大的兄弟的死讯,我并非不想留在任家陪着丧夫丧子的曹氏,只是,实在是预感太强烈,我在邺城,早晚会同之前的人和事继续纠缠不清,没准会发生什么狗血到无法直视的事情。 所以,原谅我迫切想要逃离的自私。 然而无论如何,总会等到任览回家,等到我养母身体心境有所好转才能考虑离开。 第37章 又见甄氏女 “真没想到,那日阿先送我出征,竟成永别。”曹二公子以平辈之礼相待任先的牌位,半鞠躬之后将三根清香插于案前香炉之内,“他实在是忧虑过甚,我未曾怪责过他。” “你知道什么?”我站在一旁,半试探性地问他。难道曹丕早就看出任先暗中恋着甄氏? 曹丕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莫名说起了当年的事:“我当年想了很久始终不明白阿先从小同我们一起长大,眼睁睁地看着我们闹别扭,渐行渐远,不帮着劝和也就罢,我几次三番托他表明心迹,他都不帮着转达,还匆匆地迫你离开,后来晓得原来是因为他私下恋着那人,倒也不奇怪了。” 我一时愣了,一直以为是任先知道我不愿再呆在邺城,为我考虑,才会让我去南郡寻找亲属的,没想到竟是因为他也恋着甄氏。同任先的十年的姐弟情谊比不上对别人的惊鸿一瞥,想想其实心里是有些难过的。 唉,算了,如今阿先人都不在了,提这些也没什么意思。还是只记住去世的人的好吧。 也正是因为他告诉我身世,我才能知道郭昱的存在,也算是在南郡过了几年清净安宁有“亲姐姐”的日子。 “你早就知道了?”我一时间没想明白曹丕的思维模式。 “纵然心里埋怨过他竟然为了别人让你离开邺城,可任先到底是你视之为亲弟弟的人,我终究不能去怪他。至于其他,也不算什么大事,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天下肖想她的男子多了去了。没曾想阿先却不放过自己了。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好好对他发作一通,让他心里好受些。” 我大概能理解任先,但凡有些了解曹丕的人都知道,他这人向来“恩怨分明”,但凡是别人有些许对不住他的地方,他心里大约能记恨上一辈子的。比如有段时间曹操对继子何晏甚好,甚至几乎盖过了正经的曹家公子,曹丕对何晏一不满就不满了十多年,一见他就必定要冷嘲热讽上几句“假子”。 任先大概正是因为了解曹丕的这种性格,所以曹丕越是不怪他,任先就越是惊惧不安,只好醉酒度日,借此逃避,没想到终有一日,酒后失足,出了事端。 唉,其实大概曹丕是真的不怪他啦。这世上有一种人是很奇怪的,你喜欢我的人,说明我眼光高,我为什么要怪你?再说,很明显这是任先一个人的单恋,要是连这都记恨在心,那估计全天下没几个男人不被他记恨了。 “如今任先都不在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只是我阿母如今孤苦,是否能向丞相请命将任览调回邺城?”我恳切地望着他,希望他能帮这个忙。 曹丕略一皱眉,叹了口气,半问道:“你还是想离开这里?” “你觉得我和阿姊如今还有什么地方可去?”我反问。若说有地方可去,似乎只有在曲周县的弟弟那里了。 他伸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轻轻一揽,建议道:“回到我身边,我们像以前一样。” 我刚想说些什么,却又听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不要急着回答,只要你在邺城,在我能随时看得见你的地方,终有一日你会明白......” 他大概知道我刚刚想回答什么的,所以在我回答之前先说了话。 回到当年,怎么可能呢?不知道现在这个时候有没有覆水难收这个成语? 我想,我大概是真的很爱他的。 说句矫情一点的话,即便有朝一日,全世界都背弃他,我也是愿意站在他前面为了他去背弃世界的。 可是我现在没有和他在一起的勇气。 最近有一个少年男子经常跟着曹丕进进出出,叫作周不疑,字元直,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曹丕却是很喜欢他,成日里挂在嘴边。 “元直是仓舒生前好友,颇为聪慧。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元直说起话来头头是道,竟连仲达都被他比下去了呢!”那一段时间,他逢人便如此说。 然而,不久之后,周不疑死了。是曹操派了刺客暗杀,一代枭雄,大汉丞相派刺客杀了一个十七岁的“未成年人”。这个事情似乎透着那么一丝诡异。 “我想向父亲要下元直,可父亲说,如果是仓舒倒还罢了,他不是我这样的人可以驾驭得了的。”曹丕黯然道出了原因。 一瞬间我也有些混乱了,他到底是为了周不疑的死伤心还是为了曹操的这句话而难过? 建安十四年三月 曹操率领大军回家乡谯城督造船只,训练水军,准备伺机在水上再战江东。二公子,四公子随行。 我又有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自在日子。 虽然即便曹丕在邺城的时候,寻隙来任家说话什么的,我们也不过是像朋友一样谈谈如今的局势或是我安安静静地听他说曹操和卞夫人又是如何偏心子建,他和仲达季重最近有什么计划,又或者近来写了哪些诗他自己认为足以传之后世之类的琐事。 可我就是觉得不自在,这种不自在是怎么掩饰也掩饰不了的,应该是我从未真正放下。 不得不再一次承认自己的没用,我害怕有一日我会克制不住地去背弃自己在现代所有的认知,去迁就这个时代,迁就我自己的感情。 七月,天逐渐热了起来,蝉鸣声不绝于耳,烈日烘烤,似乎要将大地撕裂了一般。要不怎么说孩子是最天真无邪的呢,孟康孟武两兄弟完全不知道大人的事情,只一个劲儿的顶着满头大汗在院中疯跑。 我和郭昱分站在厅门的两侧,乘凉说话。家仆急匆匆地从门外进来,断断续续结结巴巴地凌乱地说着什么,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我见到了多年未见的甄宓。大概是因为一双儿女年幼,她没有随军前去谯城,不知甄氏是如何知道我回任家了。只是现在这种情况,分明是一出狗血大剧...... 如果要说甄宓和当年有什么变化的话,那只能说比当年更多了几分成熟少妇的娇美。这个世上就是有一种女人,岁月无法在她身上留下痕迹,反而被她带着走。 “回来了?”她淡笑着,仿佛我们是多年未见的知己好友。 我颇为尴尬地点了点头,直直地杵在一边,不知该说些什么。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状况,郭昱也愣在一旁,随即打量了甄宓一眼,似被她的美貌所震慑,瞬间了解了她的身份,讷讷张口道:“你们聊。”然后走向院中,赶着玩闹的孟康孟武进了一旁的厢房,关上了房门。 “好久不见了!”我努力想要化解尴尬,一开口却发现同她没什么要说的。 我和她其实真的不相熟,我也不想掩饰对她,我的的确确是存有偏见的。 没错,你可以把这个称之为嫉妒。 在这种情况下见面,为什么偏偏她是这样落落大方,我倒拘谨了? “回来便好。”她上前拉着我的手,似乎有许多话想要同我说。 我带着些不解地问她:“出什么事了吗?” “子桓他,已然不是当年的子桓了。这些年来性情大变,为了嗣子之位,竟连仓舒都能下得去手......但凡我能劝得住他,绝不会任由他泥足深陷。”甄宓恳切地看着我,又道:“劝劝子桓,让他悬崖勒马,不要再错下去了。” 忽然想笑,曹丕早同我说过卞氏对他的怀疑,但当时我不知道原来连甄宓也觉得他与曹冲的死有关。 娘和妻子明着暗着地觉得他丧心病狂,为了做嗣子之位害死自己尚未成年的弟弟,曹丕这日子过的也真够悲催的。 我不动声色地抽出被甄宓轻握着的手,“你亲眼瞧见子桓害死仓舒了?” “这种事情如何能被人瞧见?”甄宓疑惑地反问,又道:“子桓曾不止一次说过他对嗣子之位志在必得。然而世人皆知,父亲最看重的是仓舒,有意立他为嗣。子桓虽是长子,却处处逊于年纪小他若干的仓舒,自然心生怨恨。仓舒小小年纪,又为何会忽得重病?此事自然是有蹊跷的。” 我不假思索,几乎脱口而出反问:“若按你这般想法,人品才貌你处处强于我,我们与同一个人有瓜葛,有朝一日你死了,是不是一定是我害死你的?” 虽然当时曹丕和我说曹冲之死的时候,我下意识地就“知道”和他无关了,但事后也是多想了几回,能想到的结果还是曹丕是清白的。倒不是我相信曹丕的人品,而是我相信他的智商。若曹冲的死果真与曹丕有关,以他的手段,绝对会是滴水不漏,让人挑不出一丝一毫的毛病,且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母亲和妻子怀疑。更何况,曹操都说曹冲之死曹丕是得益人,谁会做出这么令人怀疑的事情? 只能说真的是运气吧! 甄宓愕然地望着我,有些难以置信,良久开口道:“连阿母都觉得仓舒的死与子桓有关,阿翁也说仓舒的死是子桓的幸事。难道你就这般相信他吗?” “仓舒是得了什么疾病去世的我不知道,但一定与曹丕无关。”话才出口,我才发现自己没有立场说这话,便又加了一句,“您是他的妻,是他最亲近的人,应该相信他,站在他的一边的。” 其实,别说和他无关。即便有关,也是应该站在他那边的。 “也许我不该来这儿的。”甄宓摇头轻声叹气,“原以为你能劝子桓悬崖勒马,不要盲目追逐嗣子之位,不曾想,你竟同他是一样的人。”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去接甄宓的那句话。我们根本就没谈到一处去。只好另起了话头:“你,不认同他争嗣子之位吗?” 在这种年代,有上进心不是挺正常的嘛!的确,有些人是闲云野鹤,乐得自在,可有些人就是想要上进,打个比方而言,当了士兵就想当将军,当了将军就觊觎元帅,当了元帅就想总揽天下大权。 而对曹丕而言,往高处走是他自小的理想。 “平平静静,安安稳稳不好吗?”甄宓反问道,“为何非得为了身外之物弄得兄弟不睦,父子离心?子桓没有父亲的能力,没有仓舒的智慧,也没有子建的才情,他用尽手段去抢那些本不该属于他的东西的,难道对吗?” ...... 他资质有限我知道,他自己大约也明白。所以他更需要身边的人无条件地支持他,站在他那一边,给他定心丸。 甄宓三观太正,反而与曹丕背道而驰了。 有些事情并非我主观,只是真的隐隐约约觉得,在这种事上都能有着完全不同的观点,恐怕他们之间早晚会出大事。 第38章 混乱的心神 建安十四年七月,曹操从谯城率水军经淮河入肥水,利用芍陂开建屯田。 刘备向朝廷上表,保举刘琦为荆州刺史,并以他的名义夺取了荆南四郡。 从建安十三年到建安十四年,江东方面整整围攻了江陵一年,守将曹仁不敌,士卒死伤累累,终于于建安十四年十二月获经曹操批准,弃江陵北撤。孙权以周瑜为南郡太守镇守江陵。 建安十四年十二月,曹操还军谯城。 “我在江陵这么多年,从不曾发生过什么大事。不曾想几年之内都易了三次主了,先是刘太守家,再是曹丞相家,如今又是东吴孙君侯家和刘皇叔家相争!常年战争的,苦的还不是咱们百姓?幸而早早便离开了那是非之地,还是这里安生。”郭昱一边织布一边与我闲聊。 也许,这里才是是非之地呢。我对郭昱的话不置可否,虽然沦为战火之下的炮灰会很悲催没错,但是现如今的情况也很莫名其妙。 “你和曹家二公子准备就这般一直耽误着?”见我没有反应,郭昱又絮絮叨叨地扯了其他事情。 我坐到郭昱身旁陪她一同转动织机,脑子就如同线一样混乱:“不知道。” “那日甄氏同你说了什么?我原以为不过是貌美过人罢了,不曾想却是个处处皆出挑的。难怪当年你会害怕的逃离邺城。” 害怕......这个词用得似乎有些匪夷所思! “阿姊,若是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当年会同刘琦大公子离开吗?”我却反问她。 “怎么好端端地提起我来了?”郭昱一愣,埋头继续织着布。 能看得出来,郭昱心里大概也是有一点刘琦的位置的,虽然也许比不上去世的孟家姊夫。只是她心里大概也有太多的放不下。 “只是随便问问。”其实我主要是想扯开话题。并且成功做到了。 良久才听郭昱道:“前几日恍恍惚惚地梦见大公子前来与我道别,惊得一身冷汗,如今这战乱纷呈的,也不知他是否安好。如今天南地北的,是否还有机会见上一面也说不准。” 果然感情是局外人看得比较明白的。 希望上天见怜,能在经历战争波折之后,给他们一个见面的机会。 建安十五年一月,曹军回军邺城。 我和郭昱就这样在邺城度过了一年,任览却没有被调回来的迹象。所以说,果然曹丕是很了解我的,在他从谯城回来的时候,我终究还是好好地呆在了邺城。 从谯城回邺之后,曹丕,司马懿,吴质等人几乎将任家作为“据点”,就在后院席地而坐,喝酒聊天,说些关于政治上如何筹谋的事情。 每当这时郭昱便让孟家两个孩子在屋里看书习字,我倒没什么避讳的,同张春华一起该听的不该听的都听得差不多了。 无非就是说曹操身边的那些文人谋士有哪些是可以拉拢的,又有哪些同子建交往颇深,需严加防范之类的话。又或者往大了说些天下大势,曹操与江东作战,没想到最大得益人竟是刘备,得到了荆南四郡和荆州刺史的位子,在军师筹划,干将关羽张飞等人的勇战下,一个有名无权的落魄皇叔一晃竟成了如今割据一方的君侯。 送走了司马懿,吴质等人后,曹丕往往会在任家多留些时候,这时候常常有些尴尬,我又不能下逐客令。 “父亲知道你回邺城了,咱们寻个时机一同去拜见他可好?”虽说他语气平淡,还特意加了个“可好”,像是在询问我意见的样子。 但既然曹操已经知道我人在邺城了,很明显这件事我没有说不的权力。 你,和我商量过了吗?我微微抬头白他一眼,没有开口。 “你心中定然在怪责我自作主张。可即便我不说,父亲也早晚会知道的,邺城的事情,少有逃得过他的眼睛耳朵的。与其让他怪责,倒不如我们先去见他。”他笑望着我,似乎是在解释,却又很像是在告知。 “当年的事情已然过去这么久了,子桓确定丞相会允许我的出现干扰你如今安稳生活?”我终于反问道。曹操应该也很喜欢甄氏那个儿媳妇吧。 “我说过,父亲我很了解,丁夫人是他心中之痛,他不会忍心他的儿子同他一样抱憾一生的。” 像曹操那样的男人会有心中之痛?还真是让人不敢想象。 可问题是很多事情我还没想明白,要是去见了曹操,曹操金口一开,一切自然会成定局。 但凡我少爱曹丕几分,其实也就无所谓是否回到他身边了,可笑的是他一直都在我心里,若是同他一起,他会是我此生的唯一和全部,可我却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在他心里我究竟占了几分之几? 我默默叹气,同他商量道:“丞相公事繁忙,拜见他的事情可否过些日子再谈?” “好,一切听你的。”他答应的还算干脆。 暂时松了口气,又想起郭昱和刘琦,想着替她打听下刘琦的事情:“先前不是听说刘皇叔上表请封刘琦为荆州刺史吗?怎么他倒自成一派了?莫不是他二人起了争端?” “刘备上表为刘琦请封没错,形势所迫,父亲也只能以汉帝的名义下旨同意。可刘琦担任荆州刺史没几日便病殁了,刘备自然而然地接任了荆州刺史之位,也不知这刘皇叔什么运气,赤壁之战让他渔翁得利也就罢了,刘琦一死,又意味着他的一半旧部尽归了他。对了,你知道刘备的军师是何人吗?竟是当年我们在南阳遇到的那个农夫......” 之后他说了什么,我也没怎么在意。脑中只划过四个字,刘琦死了! 我还以为刘琦会是将来诸侯割据里的重要人物呢,没曾想竟是个炮灰。好不容易郭昱有些明白了,和他似乎有那么些眉目了,却是连见一面的机会都没有了。 有时候,这个世界上的事情还真是讽刺,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刘琦虽然看着有些懦弱,对部属来说也许不会是个好主公,却绝对算得上是个颇有情义的好人。当年在江陵,郭昱母子三人和我多蒙他照拂。 我打断了曹丕的絮叨:“刘琦怎么死的?” “怎么想到问他了?”曹丕虽是好奇,却还是回答了,“据探子从荆州得来的消息,说是纵于酒色声乐之间,伤身过度,积弱而亡。” 和我认识的刘琦,似乎不大像一个人。若他果真是那样的人,我又如何会替郭昱可惜?莫不是被郭昱所拒之后于一年内快速地转了性子?还是刘备为了更好的接手荆州刻意向天下人抹黑刘琦的名声?如果是这样,所谓仁德无双刘皇叔似乎也不过如此嘛! 还在沉思中的我忽然看见五根手指在我眼前摇了一摇,又恍然听见曹丕简短而又不明深意的问话:“你同刘琦,是在南郡认识的吗?” “他同我故去的姊夫是旧识,时常来家中探望姊姊,对家里时有救济,同他见过几面。”我回了回神。刘琦曾经隔三差五地给郭昱家中送米送钱,也差点成了我姐夫,我同他算得上是在南郡的熟识了。 “刘琦文才不济,武力不高,上不能保他家祖宗家业,下无力拥部下民心,又死于酒色之间,不算个人物。连父亲都说‘刘景升(刘表)儿子若豚犬’。”曹丕说起了对刘琦的评价来。 这次我倒不认同他的看法,反驳道:“他算不算是你们眼中的人物我不晓得,但认识几年下来,倒觉得他为人算是不错的。” 再者说,曹操指的“刘景升儿子若豚犬”指的应该不战而降的刘琮而不是与曹军没有多少交集的刘琦,刘备那方势力因为要接收刘琦的兵马,出于政治原因小小抹黑下刘琦的名声实属正常,这种事情曹丕应该比我更清楚才对啊。 “他死都死了。”曹丕声调骤然高了几重,似乎有些不大高兴。 “你适才说过了。”我轻轻点头,又忍不住叹道:“看来他和我姊姊终究了少了些缘分。” “原是这样。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人。”适才还板着张脸,这时他却又笑了,“若是你姊姊她果真有再嫁之心,父亲麾下倒是有不少上进之士。” “算了,不过是我自己胡说的,姊姊对故去的姊夫情深,大概并无二心。”即便是同刘琦,郭昱也不过是想同他见面罢了。一个会把“贞姜守约”的故事绣在帕子上的女人,是不可能有二心的。无论是出自于对夫君的情,还是出自于世俗所谓的忠。 我想了想,到底还是没和他提甄宓来过的事情,如果甄宓想让曹丕知道她见过我,她会自己和他说;如果她不想告诉曹丕,那我也不必多此一举说出来。无论我怎么想,他怎么想,她又怎么想,现在这种情况确实有够狗血。 第39章 三首出妇赋 建安十五年,曹操于邺城大兴土木,开始修筑铜雀台。 司徒赵温举荐曹丕为官,曹操却认为赵温举荐他的儿子,并不是因为他真实的才能,命人免去赵温的官职。 这让曹丕很是心塞,更是加紧了暗地里与世族的往来。好在他还有另一个身份,诗人。文人之间往来没什么值得人家注意的,再加上他如今藏拙本领一流,暗中培养自己势力的事情也算瞒的很紧。 在郭昱和孟家两兄弟的陪伴下,曹氏身体和心情都逐渐好转。 有一件事在邺城传得一件事,人尽皆知。 平虏将军刘勋以无子为名休了嫁他二十余年生下一女的原配夫人王宋,不日便要迎娶山阳司马家族的女儿。 这种八卦故事只要不发生在自己身上,所有人都是乐意去围观看热闹的。街头巷尾的人都瞧得出来,有子无子什么的不过是借口罢了。刘勋看上了司马家的女儿。若只是个普通女子什么的,带回去作妾也算合理合法,没准儿还能成为一段“所谓佳话”,但人家山阳司马家族的女儿能给他一介武夫为妾? 于是刘勋以原配无子为由顺理成章地休了相濡以沫二十载的妻子王宋,不日又亲自带着聘礼上门向司马氏提亲。 刘勋,这个名字有些熟悉,我后来想了半日才记起便是那年曹丕兴致勃勃地叙说自己用甘蔗打架的时候,此人也是在场朋友之一。 本来休妻再娶这么简单又狗血的故事只是在邺城的上层人群中口耳相传,大家谈论了几日也就能过去了,偏偏曹丕写了首名为《代刘勋出妻王氏作》的怨妇诗,模拟弃妇王宋的口吻,将对刘勋的怨爱之情描绘的淋漓尽致,曹植不知出于什么心态紧接着也写了首名为《代刘勋妻王长杂诗》的弃妇诗,后来他俩兄弟似乎玩上瘾了,干脆拉上赫赫有名的文学家王粲,三人围绕王宋被休一事写了三篇同题异构的《出妇赋》。 王粲,这个名字我印象很深,当年大学时候有一次考试考到“建安七子”,半文盲的我死活记不起“粲”字怎么写,丢脸地写了个拼音,以至于我做梦都记得王粲是建安七子之首。 当然现在还没有“建安七子”这个说法。 只能说,王粲是现如今最出色的文人之一。 曹植曹丕在文学上本就有些名声,再加上一个王粲,彻底捧红了刘勋出妻这件事,大概现如今刘勋一出门就被众人指指点点。 屋里暖炉飘起了袅袅细烟,我和郭昱,张春华围在榻上的暖炉旁取暖。几个女人聚在一起,谈的无非也是这些八卦,而八卦中的“女二号”,司马氏女子所在司马家族,便是张春华的夫家司马懿的那个家族。 “原本这几日我该陪着仲达忙族中小妹的婚仪的,谁知被二公子和四公子还有那王粲《出妇赋》一写,四下里都是对此事议论纷纷的。”张春华搓着手从怀中拿出几块绢布,“你们瞧瞧,现如今这些赋被人抄出流传,听说连教坊里的歌伎都在四处传唱。叫族中小妹她如何做人?” 我无声地接过绢布,将三人的《出妇赋》粗略看了一遍,虽然我不是很懂赋的遣词规律什么的,但各中情感意思还是大致能分辨出来的。 穿越之前就听说过曹植文采出众,有一个成语“才高八斗”就是后来形容他的。而王粲作为建安七子之冠,写词作赋自然也是一流。可就这三人所作的《出妇赋》而言,我个人却觉得曹丕似乎更胜一筹,“思在昔之恩好,似比翼之相亲。惟方今之疏绝,若惊风之吹尘。夫色衰而爱绝,信古今其有之......情怅恨而顾望,心郁结其不平。”虽然曹丕的诗一向朴实无华,但这赋中“过去与如今”的对比似乎真的能让人感受到刘勋对王宋从往日的恩好到如今的疏绝态度,从而更深地体会王宋震惊心痛的感觉,读起来竟莫名有些潸然泪下。 其实有时候我也有点好奇曹丕他一个大男人到底是出于什么心态才能将弃妇诗写得如此深有体会的?之前的《燕歌行》是这样,如今的《出妇赋》也是这样。 “你们司马家还敢将族妹嫁给刘勋吗?便不怕刘勋又遇新人,她成为第二个王宋?”在我身旁的郭昱侧头同我一起看了看娟上的赋,颇为嫌弃地瞧了一眼张春华,开口问道。 “郭家姊姊,外面的事情你不清楚,这里面牵扯的可不只是男女之间的情爱之事,而关乎着整个山阳司马氏,牵扯甚多,颇为复杂。”张春华一面回答着郭昱的话,一面又带着些试探地问我,“二公子对司马家族和刘勋联姻一事究竟是何看法?” 张春华所说的牵扯甚多我大概能明白,世家大族之间的婚姻从来都不会是“情爱”二字,想必是司马家族出于某种利益考虑,也十分愿意结刘勋这个亲家。却又怕曹丕是真的铁了心要管这闲事。 不过要问曹丕究竟是怎么想的,似乎问错人了吧?“二公子对此事究竟怎么看我如何得知?你家仲达和他整日形影不离的才应该更清楚吧?” 张春华瞧了瞧周围,除了我和郭昱并无外人,便道:“仲达与二公子交好不假,但身份上还是少主和幕僚,终究隔了一层,总有揣摩不到的地方。就此事而言,二公子写此赋似乎是想为王宋抱不平,可二公子平素分明是与我山阳司马氏亲近的,如今却作赋为弃妇王宋不平,这便难免让司马家的人心惊了。” 唉,这话说的,就不允许人家有些许同情心了? 你们世家之间的利益牵扯,牺牲了那个叫王宋的妇人二十多年平静的婚姻生活,从政治角度来看,曹丕对于刘勋和司马氏联姻也许是乐见其成的,刘勋和他素有交集,司马氏是他所要拉拢的对象,两家联姻对他其实是有好处的,所以他没有用身份施压阻止刘勋休妻这件事的发生;可从人性角度来看,曹丕大概也是真的同情王宋的遭遇,才会写诗作赋从诗人角度抒发下对弃妇的同情之意,若非真的有感而发自也写不出那颇扣人心弦的怨妇味儿。 同情是一回事,牵扯到自身利益又是另一回事,人性嘛,终究是复杂的。 所以说,他不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义之士,也注定做不了一个侠义之士。 当然,以上,只是依据我对这事的理解和对曹丕素来的认知而做出的主观猜测而已。 “若是司马家果真放心要将女子嫁于刘勋便只管嫁吧。二公子大概不会插手此事的。只是你们司马家的那个小妹妹少不得要和刘勋一起背负骂名了。”我只能如此说。 其实无论刘勋是真看上司马家小妹了还是出于政治利益求娶,司马家的小妹妹和王宋都是这件事的牺牲者。 “如此,家中也可放心为族妹筹备婚事了。”张春华点头道。 我将写着赋的绢布还给她,问道:“春华,你便不怕我猜错了二公子的心思?” “不怕!”张春华接过绢布,笑着摇头。 郭昱在一旁却是听得一头雾水,顺手从张春华手中拿过绢布来看:“你们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这不就是二公子和四公子为王宋一事打抱不平所写的赋吗?阿照你怎么倒看出二公子不会插手司马家与刘勋联姻了?” 我半开玩笑地说道:“他曾经说过我们是相似的两个人,如今不过是以己度人罢了。若我站在他的立场上,想来是不会插手此事的。” 曹植我不是很了解,不好说他到底是怎么想的。曹丕我倒还算知道些,为了个素不相识的妇人去和山阳司马氏交恶,不是他的性格。 他并非没有善心,他毫不吝啬对弱者的同情可怜,甚至可以多次伸出援手帮助他们。然而当同情心一旦和自身利益相矛盾时候,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自身利益。 所以,即便他同情王宋的遭遇,最多也只能是站在她的角度,替她写写怨妇诗骂刘勋几句罢了,对于这事最终还是会选择袖手旁观,毕竟曹丕是一个诗人的同时更是一个有政治抱负的人。 不过,话说回来,人家夫妻间的事情外人也插不了手。即便刘勋最终没有娶成司马家的小妹子,恐怕和王宋也回不到从前了。趁早离开贪慕美色,喜新厌旧的刘勋,对王宋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即便不插手此事,这三篇赋也够那刘勋受的了!”郭昱随便读了句,‘遂摧颓而失望,退幽屏于下庭。痛一旦而见弃,心忉忉以悲惊’,没想到四公子小小年纪,作赋却是一绝。” “王粲也不愧是天下闻名的文人,你们瞧那句“揽衣带兮出户,顾堂室兮长辞”更是让闻者为之动容。”张春华也跟着讨论起诗词的高下来,她觉得王粲写的很出彩。 ...... 难道真的只有我一个人觉得曹丕的《出妇赋》的确是写的比曹植王粲好吗?究竟是各人的眼光不同,还是,我又不自觉地主观了? 第40章 丞相的话语 皎洁明媚的月亮悬挂在夜空之中,月光透过半掩着的窗户洒到床前,借着月色和烛光,躺在床上看书。很久很久之前,我就有趴在床上看小说的习惯,现如今条件不同,没有小说看,只能看看现在还叫作《太史公书》的《史记》过过看故事的瘾。 没错,这个时候这其实是禁书来着。别问我为什么会有得看。其实蛮无聊的,也就看个《吕太后本纪》脑补个女强小说,或者看个《外戚世家》脑补下宫斗言情小说罢了。 虽说纸早被发明出来了,可线装书还没有普及,竹简凉凉的放在脸上倒挺舒服,透过竹简的缝隙,烛光半明半昧,渐渐地眼皮有些重了,光线越来越暗,越来越暗...... 不知过了多久,茫然翻了个身,才发觉自己是又看书看得睡着了。强撑着睁开眼,下床拖着木屐想去吹灭蜡烛睡觉。却被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坐在我房里桌案前的曹二公子吓了个半死。 “你,你,你什么时候来的?”我几乎下意识惊叫着退回到床沿边。 虽然不是什么陌生人,这忽然出现的,也是很恐怖的好吗? “好一会儿了,见你睡得香甜,就没有出声。”看曹丕脸色微红,似乎喝了些酒,“今日刘勋与司马氏大婚,奉父命才从他家观完礼回来,想看看你。” “哦!”对于刘勋的那件八卦我兴趣不是很大。或者说就算有兴趣我也无可奈何,在这种男权社会下女子大多数皆是可怜的 在这个年代,若是嫁予达官贵人,遇到个好一点的,你年轻时爱护你,你老了对你尊敬有加,即便有旁人在侧,也不因她人冷落你,欺侮你,已然算是幸运的了。不幸运的便如如今的王宋,任劳任怨二十载,因为丈夫要同世家女子联姻,一朝见弃,人家的理由还特别充分,“无子!” 别和我提什么西汉卓文君和司马相如白首不相离。司马相如心猿意马,卓文君的幸福终究注了水分。 再说,卓文君是完全有资格要求司马相如跟她一个人过日子的。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谁叫司马相如是一个依靠妻室家财过日子的软饭凤凰男? 然而在这个时代背景下,绝大多数女子嫁人之后只依靠夫家过日子,又如何会有卓文君那样的觉悟与傲气? 王宋的悲剧并非她一个人的悲剧,而是这个时代所有女子的悲剧。 扯远了!又不是在上历史课!` 这月黑风高的,曹二公子就这么出现在我这里似乎有那么些微妙,毕竟......是吧? 我委婉地下起逐客令“这么晚了,子桓早些回去吧,免得家人担心。” 他自嘲似的撇了撇嘴角,“母亲她们今儿晌午还说我假仁假义,装模作样地为王宋写了诗赋,反倒去了刘勋家中观他和司马氏的成亲礼,还是子建始终表里如一,宁愿违抗父命也不愿再与刘勋交游。那样的家,我早回去晚回去的也没什么人在乎。” 曹植还真是和传说中一样的......呃,善良? 我无奈地往床沿边一坐,向他坐的桌案方向望了一眼,开口道:“你同子建,确实是完全不同的。” “子建重情,而我重利。”曹丕顺着我的话往下说,“客观而言,刘勋和司马氏联姻带动的寒族重臣和名门世族的联合,父亲同我都乐见其成。子建太意气用事了。” “可偏偏最先忍不住为王宋抱不平的却是你。”我轻笑着道出事情症结所在。 正因为这样,卞夫人才会觉得他有些表里不一。 看来我还真是将事情猜得七七八八了。其实,从政治角度来讲,曹丕的选择,无可厚非。 见他不说话,我很是无聊地将横放在床上的竹简挪来挪去,自顾自地玩着,又轻描淡写道:“子建意气用事,对你大概是一件好事的。” “确实如此。”却听曹丕道,“可子建身边有丁仪杨修时时提点,终究不容小视。仓舒过世,父亲近来对他似乎越发器重了。” 我困到翻着眼打了个呵欠,迷迷糊糊地抱着枕头趴了下去:“子桓你文有季重仲达长文,武有伯仁子丹文烈,对付丁仪杨修绰绰有余。” 别人可能不清楚,我还不知道吗? “纵然有他们在身边辅佐,可我依旧少了些和子建在父亲面前一争高下的信心。”他忽然从桌案前站了起来,慢慢朝我所在的方向走来,毫不客气地坐到床边,饶有兴味地笑望着我:“季重和仲达是谋士,再亲近,也是少了些什么的。” 我瞬间清醒,再无睡意,一下子从床上弹了起来!他这隔三差五地如此,总有一日我会招架不住的。 当年曹丕在邺城纳甄氏,与现如今刘勋休妻另娶这件事性质不同,他完全没有任何道德上的问题。我们两个之前成亲也从来没谈及过所谓爱情,更别提他们眼中根本就不会了解的“一心一意”这种玩意了。 而他对我其实一向很好。不,是非常地好。 有些事情,我可以装傻,可以骗别人,却骗不了自己的。 不说小时候的点点滴滴,从未忘却过。就说那时候在江东,明明可以逃脱的他为什么不跑?当时我没问明白,后来自己想想,才有些明白。 我下意识地往里挪了一挪。自顾自地另起了话头:“子桓,一直忘了问你,赤壁之后子文和阿敏夫妻二人可还和睦?” “每次一说到这儿,你总有那个本事顾左右而言他。”他似是苦笑了一声,却依旧耐心地回答了我的问题:“还能如何?孙敏出身江东孙氏,赤壁败归,父亲怪罪于她,几乎起了杀心,幸而子文相护,才饶她一命。孙敏主动避居侧院,再不愿与子文相见,免得祸及与他。” 孙敏从江东嫁来曹家这么多年,和江东娘家少有联系,没想到终究还是被恼人的政治给拖累了。 “阿—阿嚏!”不知道是不是刚才睡觉着了凉,忽然鼻子一痒,打了个喷嚏。我颇为难受地揉了揉鼻子。 “手怎么这般冷?”他一只手握住我的手背,另一只手又想来摸额头。 “是挺冷的。”我下意识地一颤,起身走到门口,打开门下逐客令,“子桓快回家吧,我也好早些休息。” “反正早晚你也是要回家的。”他轻声一笑,只慢慢地走到门口,又回头道:“将门关上吧,免得着凉了。” 我一愣,再是故作镇定地笑着将门合上,送他出去。 背靠着蜷坐在门后......邺城的丞相府,是我的家吗? 听人说穿越女无所不能,能改变世界,可事实是在这种年代人是这样的渺小,我那本就少得可怜的历史知识一点用都没有,当初赤壁之战,如果不是依靠曹家逃出南郡,我和郭昱现如今死在哪里了也未可知。 建安十五年三月的这日,是个极为普通的日子。说是普通,又带着那么些不寻常。 时隔多年,我再次见到了曹操,从当年的曹司空到如今的曹丞相,绝不止是名头上的变化而已,曹操老态已渐渐显露出来,只是细狭的眼睛却一如当年的锐利。不,似乎比起当年更多了几分凌厉。 原本曹丕说要带我前去拜见他,不曾想着被我装痴卖傻地一拖再拖,直到如今曹丞相亲自探望寡居的堂妹曹氏。 郭昱胆子小,早带着两孩子躲起来了,曹氏身体不好,在里屋休息。 我一个人哆哆嗦嗦地将茶水奉于案上,诚惶诚恐地低头:“丞,丞相!” “子桓同你,我也算是一路看着过来的。不过是些许小事,子桓说了几句重话,也值得你离开邺城这么些年?夫妻二人,因为些许口角造成终身之憾的可还少?”曹操接过茶,声音平静而深沉,可这遣词用句,傻子也听得出来分明便是责怪,“如此轻率离开,你可知也许会令曹家颜面有损” 我手心里的冷汗不断往外沁,脑中闪过丁氏临终前那句“不后悔”,忽然有了些勇气,低头道:“当年同二公子缘尽,无意中又得知自己身世,思乡情切,才不告而别,如今想来,确是有负父母养育之恩和丞相教导之德。如今既已然覆水难收,世上自再无任氏。” 曹操却又轻笑一声,“过去的事不提也罢。当年与丁氏和离,不曾想连她最后一面都曾见到,成了终身憾事....,你同子桓既是上天注定的缘分,他是定要留你在身边不可的。” 听曹操这话,他似乎还对这破事的发展挺感兴趣的。 我刚想开口,又听曹操道:“不过你话说得在理,这世上再无任氏。当年子桓娶妻,本就无多少人知道,可如今世人皆知曹家二公子的妻室乃是甄氏,更知道甄氏贤德无双,孝顺非常。即便你同子桓重拾坠欢,也不能再以任氏的名义。” 这话解释一下大概是,甄氏会一直是曹丕的妻,“任氏”的过往就当不存在,即便要同曹丕在一起,也只能是“郭照”! 我发现一件事,曹家人喜欢自说自话,完全不用理会别人的意见。 这大概是一种病,要不要治,轮不到我说。 第41章 五官中郎将 建安十六年正月,汉帝在曹操的首肯下,封曹丕为五官中郎将,副丞相,赐官属府邸。几乎同时,曹彰,曹植等人封侯。仅仅相隔一年,从赵温因举荐曹丕反被免职到曹操以汉帝名义封他为官,可见一年之中,曹丕同他的小伙伴们背地里做了不少的努力。 然而乍一看,很像是曹操已经明确选定曹丕为继承人,因此独不封侯,而以副丞相之职。可也有舆论说曹操向来老奸,呃,老谋深算,凡事都得绕个三五七圈的,怎么会这么早的确定继承人? 就在外头议论纷纷的时候,当事人曹二公子却在和幕僚司马仲达在新府的后院中下棋。就算我远远地站在葡萄架下看着,心里也知道,下棋是假,讨论当前大势才是真。以曹丕多疑的心思和司马懿谋士的角度针对这次的升迁定然有说不完的话。 当男人说着大事的时候,女人们说的往往是些鸡毛蒜皮。 “听说了吗?甄氏一说自请留在丞相府里服侍舅姑,照顾孩子,二公子的姬妾们也一个个地说跟随主母,不愿前来新府。能将夫君的妾室教导得像她的妾室一般也是不容易。”张春华一手摸着高高隆起的肚子,一手玩着葡萄架的藤蔓,漫不经心地同我说话。 “你在我面前说这话,却又是什么意思?”我将目光从下棋的人那边收回,疑惑地瞧了一眼张春华。 张春华并不回答,只又转了话锋道:“如今人人都知道二公子新府里主事的不是甄氏夫人,而是一个姓郭的女子。你同二公子坠欢重拾,甄氏不仅安之若素,更步步相退,在府中越发勤快地侍奉翁姑,这样的心境,实在难得。你说,她究竟是心思深不可测,还是果真毫不在乎?” 坠欢重拾.....你们爱传什么就传什么吧! 甄宓要服侍卞夫人,不愿出丞相府,曹丕新府刚建,内务诸事繁忙,少不得人主事,我只是暂时“友情客串”一下。 “大概是觉得我威胁不到她吧。”我胡乱猜测。除了年龄比她小两岁,我似乎哪里都是比不过她的,但是这个年龄其实也算不上优势,比曹丕大三岁和比曹丕大五岁,区别也大不到哪里去。 她才品出众,贤名在外,我人微言轻,无人问津;她心地良善,温婉大方,我胆小怕事,还内心阴暗;她上有婆母宠爱,下有子女傍身,还是众人皆知的“二公子的嫡妻原配”。她完全没有必要将我放在眼里的。 以上,皆是我胡言乱语。 甄氏性子淡泊,大概真的只是什么都不在乎而已。 “若果真如你所言,她如此轻敌,将来终有一日会后悔的。”张春华摇头笑道。 “你还是先管好你自己吧!大着肚子还这般口舌,小心被肚子里孩子学了去。”我伸手指她肚子。 “让昭儿提前知道这些人情世故也没什么坏处。仲达的孩子,总是要和他一般聪慧的。”张春华从藤架下的坐垫上站起来,看着司马懿的方向,笑道。 “昭儿?”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这忽然冒出的人名是谁? 只听她指着肚子解释道:“对呀,他的名字。无论男女,皆可用。” 哦,司马昭,名字倒是不错!我点点头。 噗!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那个司马昭? 但是这司马昭到底干了什么事,才会有的那句谚语啊? 中国人学历史就是这样的,我只知道司马昭大概也不是什么好人,所以才会有那句谚语。但他具体干了什么?算了,就算我知道,也没有办法做什么去改变,还是糊涂点的好。 建安十六年三月,司马懿次子司马昭出生。 七月,汉室丞相曹操携众人征战关中,留二子曹丕留守邺城处理政事。 在曹丕看来,这可能是曹操对他能力的一次考验,所以他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处理着每一件事,生怕出一丝差错。 由于大家都知道的原因,曹丞相长期以来“责无旁贷”地替皇帝分担政事。而现在曹操出征,这些事情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曹丕身上。 每日里哪些竹简奏章是必须要送到许都给汉帝象征性地瞧一瞧的,哪些是要八百里加急给曹操让他亲自过目批阅的,又有哪些是他自己就可以直接处理分派下去的,单是分门别类就是好一番功夫。 再加上邺城是曹操的大后方,曹操不在,难免会有些不知轻重的小角色要趁机作乱,想要分天下这一杯羹。用焦头烂额来形容曹丕如今的处境,绝对算不上夸张。关键他还不能叫苦喊累,一定要在众人面前表现出五官中郎将对一切事情游刃有余,虎父无犬子的样子来。 夏日炎热,漆黑的夜晚没有月亮的踪迹,只有点点星光闪烁,屋子里却是灯火通明,才送走吴质和司马懿的曹丕抬手抚额于桌案之上闭目休息。 见他桌上竹简布娟凌乱,一时强迫症发作,忍不住进去帮他为桌案上那些各地的消息简单做个分类。 “家有贤妻,少了许多事端。”伴随着双手的拥揽,温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你的贤妻在丞相府里。”我毫不客气地微微转头提醒他。 “这么久不弹琵琶了,还会吗?”他不理我,另起了话头。 “大概忘得差不多了吧。说起来当时来莺儿送的琵琶被我忘在许都多年了。”说起来挺对不起来莺儿的。 “在丞相府里。”他却如此说。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开口确认:“什么?” “建安十年我便让人从许县带回来了,可你不在邺城。”他话说得云淡风轻。 等等,好像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感觉像是我做了特别对不起他的事一样...... “谢谢你还记得将它找回来。”我小心翼翼地回答。 他却皱眉呛声道:“谁要你谢我?” 好吧,那就不谢了! 良久,又忽然听他开口说起近日的事来:“外人看来,我似乎风光无限,只在父亲之下。只有你和仲达他们知道我的难处。就算如今父亲不在邺城,我也事事被人掣肘,父亲临走之前叮嘱我举动必谘邴原,张范二人,对他们行子孙之礼。” “便当长辈一般供着就是了。你是主,他们是属,总不至于在众人面前给你难堪。”我知道他觉得曹操留了邴原,张范“监视”他,心里不舒服,低声劝慰道。 “就是给我难堪了。”曹丕忿忿不平,“那日宴请臣属,问众人‘君父各有笃疾,有药一丸,可救一人,当救君邪,父邪?’旁人皆答‘自然救君',唯邴原躲避不答,待我再三问及他时,他才答‘救父’。” 父亲和君主都生病了,有药丸一粒,只能救一人,你救谁?这问题换个说法大概就是“妈妈和老婆同时掉水里,先救谁?” 我这才知道,原来这个几乎难倒了全世界男人的问题,最初的创始人,竟然是曹丕。 就和老婆们问这个问题希望得到的答案一样,曹丕心里为他们设定的“标准答案”是“救君”,作为主公,要的是臣下的绝对服从。 然而那些想都不想就回答‘救君’的,大约不过是在溜须拍马,随声附和,我反而觉得邴原这老头比较真性情。 “其实子桓你心里大概也更欣赏邴原的回答,只是气不过他当众驳你颜面罢了。”我很平静地指出他生气的缘由。真话假话,他心里清楚,只是在那种场合,他想要听到的标准答案就是假话。 他笑着叹气道:“有没有人告诉过你,女人太聪明很不容易招人喜欢的?” “没有。”我摇摇头。 其实这个问题本就刁钻,根本没有标准答案。让他自己回答也未必能答得上来,若是问他“夫人和甄氏同时落于水中,你只能救及一人,救谁?” 他肯定也答不上来的啊! “自然是母亲。” 听到曹丕的声音我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竟然念出来了? 也对,古人以孝为先,这种媳妇跟妈妈掉河里的问题难不倒他们的。 “为何不问若是你同母亲落于水里,我会救谁?”曹丕疑问地坐近了些。 我反问他:“有必要吗?” 那甄宓举例是那个答案,难道拿我做例子会不同吗?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回答救母亲本来就是正确的。我从来都觉得,一个连母亲生死都不管不顾的男人的感情,是长久不到哪里去的。 “虽然你不曾问,可我适才确实想了一想,应该还是会救母亲。”他颇为小心翼翼地看着我,“也不过是那么一说,但凡我在,又怎会让你们有机会处于危险之地呢?” 哦.....原来,原来创始人给出的标准答案是这个! 你们,指得是? 第42章 奇怪的事情 建安十六年,卞夫人于随曹操征途之中染病,留居孟津休养。甄氏为阿姑的病情担忧急得日夜啼哭,甚至想要前去孟津侍疾,众人拦着才作罢。 一时间,整个邺城感叹曹氏有福,竟有如此佳妇。 这几日,曹丕在丞相府居住主事,我空闲到整日同郭昱张春华喝茶谈天。 张春华一面低头哄着襁褓中半睡半醒的司马昭,一面开口道:“仲达昨日回家说,这甄氏孝顺贤惠,可也该为大局想想。染病的是二公子生母,难道他不着急吗?可丞相要二公子留守邺城,为的是一方安宁,如何能轻易离开?再者夫人留居孟津养病本是秘密之事,若是兴师动众的前去侍疾万一被有心之人知道,偷袭孟津,又如何是好?” 我似是漫不经心地品着茶,耳朵却将这话一字不漏地听了进去,甚至可以想象为这事曹丕和甄宓发生的各种争吵,甄宓大概会觉得曹丕不顾生母病情,只顾自己在邺城安乐;而曹丕则会认为甄宓妇人之见...... 甄宓孝顺贤惠,可偏偏却是不了解这些政治上的事端。善良往往是政治大忌。 “二公子得知消息的当日就悄悄派了邺城中最出名的大夫连夜赶去了孟津,并让人随时注意孟津的动向,为的就是遵循丞相的意思,让夫人安静养病。如今人尽皆知丞相夫人在孟津养病。只怕是会有多事之徒前去叨扰。”我慢慢地放下了手中杯子。 “按你们所说,这甄氏孝顺阿姑想去孟津侍疾,还做错了不成?反正丞相夫人在孟津养病一事已为人所知,既然二公子要留守邺城,而甄氏又实在担心丞相夫人的病情,那派人护送甄氏前去孟津就是了。”坐在张春华身旁的郭昱伸手戳了戳熟睡中的司马昭的脸蛋儿,对我们的对话很是不解。 “自然是没有错处的,可此时此刻于二公子而言,却是错的。若是二公子同甄氏一同前去夫人榻前侍疾,那是弃整个邺城于不顾;若是派人护送甄氏一人前去,落在别人眼中又成什么了?二公子这亲儿子还比不上儿媳孝顺母亲?”张春华轻笑了一声。 “听你们这般说,我觉得甄氏可怜。”郭昱望了我一眼,“她又并非无理取闹,是真的关心阿姑病况。” 确实是有点。 以前总觉得善良美丽的女子就该配带着野心的坏男人,一个干坏事,另一个则温柔善良地感化,终于坏男人被好女人影响了,也变成了好男人,两个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可实际情况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砰”的一声,随着大门的打开,一辆马车停于门前。赶车的仆从下车牵马,一个年轻妇人掀帘而出。 纵然将近六年未见,我仍然一眼便能认出马车上下来的妇人是当年扶着我出嫁的阿苏。比起当年那个几乎不发一言的婢女,如今的她举手投足间多了几分成熟少妇的魅力。 阿苏,如今,该称为苏姬才是——她原本就是当年陪嫁“任氏”到曹家的媵妾。 郭昱向外张望了下,疑惑着问我:“阿照,那是何人?” 张春华淡然瞧了我一眼,又低头哄着着襁褓中的司马昭,置身事外。 很奇怪,本以为我难免会有些尴尬,可事实上并没有。 究竟是因为其实我在意的只是甄宓那么一个人还是我已经完全置身事外了,一时间连我自己都弄不明白了。 “原先听人说二公子迷上上了一个姓郭的女子,只不相信。没想到竟是女郎回来了。”苏姬快步走到我的跟前,又是激动又是兴奋地抓着我的手臂,将我从桌案后的坐垫上拉了起来,“府里出了些事情,快随婢子回去。” “何事如此慌张?”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差点一个踉跄。 苏姬看了看旁边的张春华与郭昱,欲言又止:“先回府里,路上再说。” 看来的确是出事了,而且还是不能和旁人说的事。 曹丕的府邸离丞相府原就算不上远,不过是一会儿,马车便从侧门进了丞相府里面,直到停了下来,有人来牵马,也只是知道了个大概的事情。 一句话概括:曹丕无意中发现曹植写给甄宓的探讨卞夫人病情的书信,然后悲剧了...... 只是中间不知为何又牵扯了些其他事情,说是甄宓的前婆婆,袁绍遗孀刘氏当年的死与曹丕有关。 总之两人大吵了一架,曹丕将甄宓软禁在院内,苏姬怕出事,铤而走险,私自出府来看我这“传说中的郭氏”是否能劝得住曹丕。 但是,这关我什么事啊?如果我真的算“曹丕外室”的话,正常情况下,不是该对这事喜闻乐见,拍手称快,默默围观,渔翁之利吗? 其实归根结底,大概就是曹丕在吃曹植和甄宓的醋,能有什么大事?我皱眉跳下马车就想往外走。 “您想想办法吧,二公子将自己关在屋里,谁也不见,谁的话也不听。主母同三公子真的是清白的。如今丞相和夫人不住,能劝得住二公子的,怕是只有您了。”苏姬也随即下了车,伸手拦住我的去路。 “此事与我何干?”我反问道,又试图将她推开,夺门而出。 苏姬并不答话,只自说自话地从怀中拿出一张绢纸递于我,“您瞧,不过是夫人叫三公子代为书信报个平安罢了,并无不妥之处。” 出于好奇,我扫了一眼,无非就是“承蒙二嫂挂念母之病况”之类的话,亦没什么大不了的。 倒确实一点问题都没有啊。这样平常的家信也值得他这般动怒?明明知道任先爱慕甄氏的时候他是神色如常的,怎么曹植和甄宓一副最普通不过的家信却能引起轩然大波? 我将绢纸塞回到苏姬手中,开口道:“你放心,不会有事的。” “可是......”苏姬还想开口,却被我打断了话语:“孙敏如今住在何处,我与她也多年未见,来都来这里了,先见见故人罢。” “自从赤壁一战后,她便自居侧院,不与人往来,大约性子也变了。这些年来,府里的人都快将她遗忘了,也就主母还时时记得她,同她相聊。” “难道子文也不顾她了?”纵然我对曹彰“爱妾换马”的事迹印象颇为深刻,可我也记得他同孙敏算得上是恩爱夫妻,难道受江东战事牵累,连曹彰也放弃孙敏了? “起先三公子也是日日去侧院相伴的,可三少君始终不肯相见,丞相怒骂三公子儿女情长,怕是再热的心也凉了。”苏姬叹气道。 对邺城原本的袁绍府,如今的丞相府本就不怎么熟悉的我从来不知道,除了雕梁画栋的建筑,这里还别有洞天。一个僻静的院子,不大,与巍峨壮丽的丞相府显得格格不入,院子左侧种着蔬菜瓜果,右面则围着个篱笆,篱笆内养着些鸡鸭等家禽,而院中的木屋更像是生造出来的一般。 我支开苏姬,独自一人慢慢踏入小院,望着布衣荆钗的孙敏蹲在地上采摘蔬菜的背影,心里难过,生生憋回了眼泪,轻轻唤她一声:“阿敏!” 她似是明显一怔,又立刻站了起来,却不回头,只略带试探地问道:“二嫂?” “是我!”迅速走至她跟前,比起当年,孙敏消瘦了许多,脸颊都凹了下去,眼神也没了当年的风采,透着一种令人心疼的沧桑和成熟。只有她又惊又喜的表情才让我感觉当年活泼好动的孙敏未曾离开。 “回来了?”她二话未说,豆大的泪水已从孙敏的眼中滚了下来,似有千般的委屈想要诉说,我刚想出言宽慰,却又见她伸手用衣袖抹干眼泪,“二嫂,让你见笑了,这边坐。” 太阳渐渐落山,给原本暖和明亮的小院带了几分凉气黯淡。 我简单说了这些年来的事情,她唏嘘不已,说我和曹丕是命中注定的缘分。 我不置可否,是命中注定纠缠不清吗? 而她也说着这些年她自己的事情:“他们都劝我同孙家彻底断绝关系,做小伏低地做曹家媳妇。我也曾这般想过,可终究是做不到。江东是抚育我长大的地方,我始终是孙氏的女儿。我害怕,害怕子文有朝一日会挥刀砍向我的父兄,也担心父兄的弓箭终有一日会射向曹家,那边是根,有父母兄弟姊妹和族人;这里是家,有夫君和孩子,有阿翁和阿姑......” 所以她选择逃避,以为这样就可以既不是孙家女儿也不是曹家媳妇了,不用两面为难了。不见曹彰是不想连带着他不被曹操待见,为此还忍受着与曹楷母子分离的痛苦。 真是个傻气的女人,可是站在她的立场上,又能怎么样呢?还能有其他办法吗?做不到骂自家父兄为乱臣贼子,也不可能抛夫弃子回去江东与曹家为敌。 这种时代下,女子从来都是被动的,不是不想反抗,而是没有办法,根本就无法和时代过不去。 据她所言虽说名义上她仍就是曹操的三儿媳,可这些年她与曹家的人鲜有往来,吃饭穿衣也都是自给自足,渐渐地,妯娌小姑几乎将她遗忘了,只有甄宓心地好,时常来陪她说话谈心。让她不至于那么孤单。 “我原以为她不是好人,因着她当年你同二兄才会......没曾想这些年看下来,竟完全让人挑不出错处。”孙敏颇为抱歉地看着我。 “我知道。”甄氏是真的善良美好,这话不止一人说过。 我从屋前的台阶上站起来,望了望天色,“天色黯了,腹中□□,可否留我用膳?” “只怕粗茶淡饭难以入口。”孙敏指了指身旁的菜篮子,开口道。 “你只说留或不留便是。谁管你是粗茶淡饭还是山珍海味?”我弯腰提着她的菜篮子四处张望,“灶间在何处,我来下厨。” 第43章 当年的事情 从孙敏的小木屋出来,也瞧不出是什么时辰,抬头只望见高悬的弯月和闪烁的繁星。借着月光走出庭院,环顾四周在月色映衬更显繁华巍峨的建筑,这才想起自己身处丞相府。虽说四下里有兵士巡逻,可我这般大大方方地走着,竟也没什么人相拦。 恍然想起来这的缘由来。那封信在我看来确实是没有任何问题的,不过是替卞夫人报个平安罢了。可为什么落在曹丕眼里便是问题了?袁绍遗孀刘氏的死又是怎么回事? “有什么想不明白的直接问我就是了,何须冥思苦想?” 我心有余悸地轻拍了拍心口,默默给了他个白眼。 其实早就应该猜到了,苏姬能顺利出府,应该少不了他的暗中放行。而在这丞相府中我能畅通无阻,大概也是一切行踪早在他眼皮底下,或者说掌控之中更妥帖些。 这几年来,丞相府早已经过了多次扩建整修,他住的院子早已陌生到我认不出来了。其实,原本我在这里也没呆过多久,真正带有回忆的是许都的司空府。 宽敞的屋内烛灯闪亮,墙壁上挂着一张琵琶,与男子书房显得有些格格不入。我手指轻轻在琵琶上一触,不知怎的心中一恸。随即又问到了正题:“那信我瞧过了,并无任何不妥之处。” “恩。”他一边翻阅着竹简,一边回答着,似乎也没怎么听进去。 瞧他这样,又不大像是真的为了曹植写给甄宓的信生那么大气,联想起之前关于甄宓想去去卞夫人面前侍疾与曹丕大吵一架的事。难道如今是在借题发挥? “我想见见她,她在何处?”阿苏说甄宓被软禁在院里,可我却没看见她。 他略微抬了抬头,拍手唤人道:“来人,请少君到此相见。” “诺!”听到外面有人离去的脚步声,我于侧边坐下等候。 趁着甄宓还没来的间隙,又想起另一档子事来,“那袁绍的夫人刘氏......” 还没完全问出口,他已然给出了答案:“我从不瞒你。确实是我让人动的手,那妇人死有余辜。” 承认的如此爽快,倒让我一时间不知该如何问下去了。 虽说从很久以前就听说过的“刘氏杀了袁绍留下的几个爱妾,下令髡头墨面,株连全家”这件事来看,刘氏不是良善之辈,但能让曹丕下决心杀她,该是有什么原因的吧。 “袁熙兄弟两个死了,刘氏作为母亲难免心存怨恨,丞相下令让你斩草除根是人之常情。”我半猜测地试探询问。 “也不全是如此,刘氏一开始对咱们家就存了别样的心思。别的事先不提,单就当年用对甄宓起爱慕之心一事威胁任先,你离开邺城,少不了她在背后推波助澜。” 有些想不通,刘氏是袁熙之母,对在袁熙生死不明的情况下转投仇敌怀抱的儿媳甄氏应该恨之入骨才对,为何会帮她在曹家上位呢? 恨不得开个上帝视角,将一切前因后果都了解个清楚,如今却只能一一询问。 好在曹丕向来有问必答,“刘氏误以为叡儿和湘儿是袁熙骨血......个中缘由,非三言两语能够说清的。” 曹叡,曹湘是曹丕长子长女,甄宓当年所生的龙凤胎。这么一说倒说得通,刘氏误以为甄宓怀着袁家的骨肉嫁给曹丕,是在忍辱负重,因此处处帮她。 果真是蠢得可以,孩子是谁的,当事人能不清楚吗? 即便再喜欢甄宓,曹丕还不至于连带到接受别人的孩子,他可没有曹操那样替别人养儿子的伟大胸襟。曹睿曹湘是曹家的孩子,曹丕的长子长女毋庸置疑,刘氏到底是为他人作了嫁衣裳。 正在此时,甄宓一袭素服,从厅外走了进来,她不施粉黛,不戴发簪,只披着长发却更显清澈自然,映着月色,说是月中嫦娥下凡也不为过。她见我在此,也不奇怪,不过轻轻一笑。 曹丕见她进来,拿起桌案上正在翻阅的那册竹简刚要起身出门,路过她身旁的时候停下脚步,皱眉打量了几眼:“好端端地怎么穿了身素服?” “夫君难道忘了吗?过几日便是先姑刘氏的生祭。”甄宓很是坦然。 咳,怎么回事? 听了甄宓这话,曹丕皱眉望她,“宓儿难道忘了,你是曹家的媳妇。” “夫君是害怕了吗?”甄宓淡然一笑,“四年前,先夫显雍殁在了公孙康手里,首级被送来你父子帐下,军国大事,妾身无话可说。可显雍的母亲不过是个老妇,夫君连她都不放过,当真是心狠手辣。” 相爱相杀什么的,这俩货人设还挺带感......我最爱看这种戏了! 虐恋情深什么的大概就是这种画风,一瞬间都快忘了自己也早已在这个故事中了。 等等,好像是我要找甄宓过来,想和她说什么来着的,怎么倒成了来看你们吵架了? 曹丕刚想开口反驳,却被我抢先开了口,“我认为该死的人总有她该死的缘由?你想说这句话是不是?” 言下之意,话我帮你说完了,麻烦你暂时先滚一滚! 他大概听懂了,无奈一笑,便转身离开了大厅。 甄宓从进来到曹丕离开,一直都是淡然无畏的,她缓缓走至主位前,款款而坐。 以前我心里讨厌她,所以总希望她是装出来的清高,大方,善良。我是一个特别现实的人,总觉得,只要是人,总是有阴暗面的,可悲剧的是,靠得越近,就发现这个人,可能还真特么完美的无懈可击。 既然问题来了,既然她是清高自恃的,当年邺城城破之时,又是什么缘由使她委身曹丕的?别告诉我她对曹丕一见钟情,如果曹丕长成何晏那样,我大概信。 至少我当年没有对曹丕一见钟情,其实我也不是那个意思...... 哎呀,算了,越描越黑。 言归正传,当年我第一次来邺城的时候,甄宓已经站稳脚跟了。那时闹别扭,从没有认认真真地问过他,到底是一开始就是曹操为了稳固邺城势力赐的婚还是他们两个先钟情于彼此曹操才赐的婚。就好像刘氏为什么会觉得曹睿曹湘是袁家的孩子,这也是一个谜,也许所有的事情窜起来就是真相了。 其实没什么意思,多少年前的事了,不是我纠结。纯粹是出于八卦心理罢了,毕竟已然被卷入这堆事里来了,与其怨天尤人,还不如活个明白呢。 我现在已然看开很多,说难听些,破罐子破摔。离不开逃不了,不过是想弄个明白,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故事。 “听子桓说刘氏误以为曹叡兄妹是袁家血脉......”我试探性地想从刘氏死因入手。 甄宓微皱双眉,喜怒不形于色的俏脸上竟也有了几分愠怒:“他,怀疑我同子建互通有无还不够,竟还要怀疑我孩子的清白?足月而生,这还不够吗?” 是我措辞不对吗?都说了是“刘氏误以为”了。 说得现实一些,按照曹家人的个性,但凡是有些许怀疑曹睿兄妹的血脉,是断不会容许他们出生的。曹操是待何晏秦朗很好,可他们身份明明白白,就是“拖油瓶”。 “你误会了,并非子桓怀疑。是我好奇,为何刘氏会有那般想法?” 这么说吧,刘氏是袁家主妇,为什么会“笃定”已经改嫁了的前儿媳怀的孩子是自己儿子的? 除非.....除非有人刻意引导。 良久,方听她道:“此事确有些缘由,建安九年之时,刘氏阿姑见袁家大势已去,欲杀光袁家所有女子为邺城殉葬,我本想已坦然赴死,只念及袁家其他无辜妇人苦苦哀求,颇有些踌躇。身旁婢女亦惧死,急中扯谎,道实已在外多月的显雍曾于月前悄悄回过邺城......” 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难怪那个传说中阴狠毒辣的刘氏会那样帮她。刘氏竟是打着靠这个方式让“袁家”重整旗鼓的主意。可惜,算错了身边的人竟也会骗她。 “后来他对你一见倾心,刘氏便逼你虚以委蛇,另图打算?”我揣测道。 “刘氏阿姑绑缚着所有人,又自缚双手,待罪于家。子桓是第一个闯进袁府的。”甄宓摇头,淡然提及当年之事,“刘氏以为他赞我美貌过人,已然是十分留心了,同我说“不忧死”也。其实不过是后来司空论功行赏,才赐婚于他。连孔文举都说不过是‘武王伐纣,以妲己赐周公’罢了。” 这人提起别人说她是“妲己”,倒也淡定。 “刘氏阿姑误认为我腹中怀有袁家骨肉,逼我早为所谓“腹中胎儿”打算,已然说下的谎话无法去圆,只好慢慢搪塞。碰巧此时,子桓生了风寒重症,刘氏命我日日前去嘘寒问暖,送药侍疾,他病得迷糊,有些事情便也理所当然了.....后来双生子足月落地,刘氏知晓当时婢女绿竹说谎,俩人撕扯打骂之际被子桓撞破,刘氏才引来的杀身之祸。”甄宓望向我,又道,“你上次说,仓舒的死我不曾亲眼得见,是错怪子桓。可这次看是亲眼瞧见有人回来同他复命的。” 我点头,“他适才便承认了,就是他派人杀的。” “刘氏年近半百,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弱妇人,即便有什么过错,难道便不能放她一条生路吗?” 你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就是随便听听罢了,不会对这种事情发表任何意见的! 第44章 论铜雀台赋 那次通信事件,并没闹出什么大事,没几日便消停了,亦没什么流言蜚语传出去,只是甄宓也再也没提要去卞夫人那里侍奉的事。似乎也印证了我的猜测,不过是曹丕借题发挥,提醒甄宓不要生事端罢了。 任览似乎没有要调回邺城的迹象,曹氏的精神时好时坏,需要人常常在身边陪伴。孟康孟武在邺城上了书馆,郭昱似乎也喜欢邺城平静安稳的生活。 所有人好像又都过上了简单美好幸福的生活...... 是的,太特么“简单美好幸福”了。 我现在这种情况,落在旁人眼中,大概就是曹家二公子养的所谓“外宅”,在邺城,竟可笑地有了些“存在感”。 建安十七年正月,曹操班师回邺城。曹丕夫妇二人前去迎接。甄宓见到卞夫人,悲喜交加,隔着帷幔哭问夫人病情。卞夫人大为感动,称赞她是真孝妇。左右众人亦莫不感慨。自然,这些情景我是见不到的,也就是和张春华聊天时听她说说而已。 虽说春华有时略话唠,可到底还是三句离不了司马懿。 “这些日子,仲达总是闷闷不乐的,连带着我也心中难受。”她一面喋喋不休念叨着“仲达”,一面心不在焉地落子。 我从棋钵中拿起一枚白棋,放在她所落黑棋右边,堵住她的去路,“大概是前些日子,仲达陪二公子一起去拜祭阮瑀,见了好友丧仪,感慨生死之事吧。” 当世才子阮瑀逝世,留下了一堆孤儿寡母。不要问我为什么是一堆儿。 听人说阮瑀的妻子在他咽气当日便遣散了他的一众姬妾,嫡子庶女皆由她自己抚养。曹丕那日吊唁回来之后也很忧戚,先是感叹生命无常,又为好友留下的孤儿寡母处境担忧,写了一首《寡妇赋》。 张春华摇头,将手中黑棋放往旁处另辟蹊径,又瞧了瞧四下并无婢女在侧,才缓缓开口道:“倒并非此事,实不相瞒,当年丞相命仲达入仕,仲达称病不肯,丞相下了死令才逼得仲达相投的。然而丞相多疑,这些年实未曾信任过他,唯有二公子同他亲近。然而丞相猜忌,难免时常对二公子耳提面命......仲达怕终有一日会同二公子也会离心。” “我明白了。”我心下了然,随便落了一子,“他担心有朝一日会兔死狗烹。” 这话司马懿自己不好对曹丕讲。 司马懿真是个老狐狸,知道自己在曹操那里不受重视,愿意死心塌地地跟着曹丕,却又想要个保命符。 “心照不宣就是了,说出来多没意思。”张春华一愣,似乎没料到我竟将这话直接说出来。 她黑子一落,这时我才看出布满黑白两色棋子的十七路棋盘上,黑子在不知不觉中连成了四个,而两边皆无阻拦,也就是说胜负已分。 尧造围棋,象创象棋。而五子棋的历史比围棋象棋要久远的多,相对于围棋的杀伐决断,象棋的豪气万丈,五子棋多了几分趣味柔和。朋友之间博弈,自然不用真刀真枪。要的只是玩乐罢了。 “输了!”我无奈地将棋盘上的白色棋子逐个收回到棋钵,玩笑道:“世上哪有像春华你这般求人的?好歹也让我赢一次!”。 “你得先答应相帮,才能让你赢啊!”张春华笑道。 收起玩笑话,敛色劝她:“听我一言,为你们打算,别和他说。他对司马仲达毫无猜忌之心,若是同他说了,反显得仲达对他有隔阂,生出事端。” “何以见得?”张春华不解。 “你信我便是。我从小看着他长大,有些事情上自是比你们更了解他些的。” 她略一思索,方开口道:“既如此,还是不提为好。说到底,还是那相士朱建平无端端地和丞相说仲达脑后有反骨,不得重用。丞相又唤了仲达过去,当面提及此事,几番恐吓之下害得仲达夜不能寐。” 朱建平......这货除了算命还会干什么? “既然丞相当面提的,想是没有事的。”如果曹操真的要处置司马懿,就不会当他面提这事。既然当面说了,说明曹操虽忌惮司马懿,却也自信能镇得住他。 “要我说,那朱建平不过是个胡言乱语之徒,这等妖言惑众之人就该千刀万剐才是!听闻他在阿节女郎及笄礼时,说她有凤仪之相;不过隔着帘子远远望了甄氏一眼,又说她是至贵之人。”提起朱建平,张春华又是忿忿不平,紧紧握着手中棋子手舞足蹈。 看着平常淡然聪慧的人跳脚其实是一件很好玩的事情。 建安十七年春,巍峨壮丽的铜雀台建成。曹操携诸子登台,命众子为铜雀台之景,当场作赋一手。曹植一首《铜雀台赋》力压重兄弟,获得头筹。一时间曹植风头更甚,传言曹操有将家主之位传于他的意思。 某个人明明私下里闷闷不乐,郁结于心,却不得不在外面扮演深明大义,毫无戒心的好哥哥。 他将曹植当时所作的《铜雀台赋》和他写的《登台赋》皆抄录了一遍,询问了些当时不在场的文人墨客,结果大家皆是一眼便分出了个高下,这让他更是心塞。 看他那样在意,我一时间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 好奇地坐在他身旁对比着案上的两首赋来看,虽然未曾署名,可由于他二人的风格迥异,认出哪个是他做的倒不是难事。 “你也觉得子建作的赋的确胜我许多吧?他文思敏捷又颇得人心,难怪父母皆看重他。”他颇为自然地环住我的肩膀,带着些委屈的开口。 “明明你家中有个‘女博士’,问我作什么?我又不大懂诗赋的。就是随便看看罢了。”我不露声色地从他手臂之中挣脱。 “无端端地又提她?”提起甄氏,曹丕有些不满,“当日登台作赋,她也在场。父亲问她高下,她竟说子建的赋意气风发,神采飞扬,有延绵不绝的气势,极具当年司马相如的风骨。而我的赋文则过于清通,略有些乏味。” 想象着当时的情景,我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你心里大概也知道她这话说得其实没错处,人家说实话你也生气。” 虽然我不是很懂诗赋,但心里还是蛮认同甄宓对这两首赋的看法的。曹植辞藻华丽,阳春白雪,使人仿佛真的看到了繁华巍峨的铜雀台;而曹丕的赋通俗易懂,比之曹植就少了些美感。 “实话也得分场合,在父亲及宾客面前那般说,便是存心使我在众人面前受辱。”提及当时情形,曹丕颇为愠怒。 我不想承认,却不得不承认,其实我不喜欢别人能够影响他的喜怒,“唰”地一下站了起来,“你和我置什么气?” “又不是我先提她的。”他先是一愣,又有些委屈抬头反问,“我又怎会同你置气?” 我才惊觉自己刚才似乎有些失态。 话说回来,曹丕为这事迁怒她,着实有些无理取闹的,“即便她什么都不说,丞相还是会更喜欢子建的赋的。” 见他依旧有些许不服气,我又坐了下来,指着两首赋同他说:“也许正如他们所说的那样,子建的《铜雀台赋》远胜于你。但单看子桓你的《登台赋》却不失为一篇佳作,其中“飞阁崛其特起,层楼俨以承天”更是足以千古流传。只是你过于留恋眼前美景,注重抒发个人情思,却忘了这原是丞相对你们兄弟间的考验。子建的赋则寓情于景,由景及情,歌颂了丞相的无尽功德,你瞧他的这两句‘同天地之规量兮,齐日月之辉光。永贵尊而无极兮,等君寿于东皇。’赞扬丞相之兴,顺天地规律,与日夜同辉,又恭祝他尊贵无极,寿比东皇。纵观全赋,他切实迎合了丞相如今的心境,若我是丞相,也是更中意他。” 大学时有一门选修课程,叫作《古诗文鉴赏》。 是这么一个道理:老师让你写一篇命题作文,你中规中矩切合题意,单独来看,也算得上出彩了。但是你的对手他不仅文笔胜你一筹,还在作文中把阅卷老师夸了一遍,并且丝毫没有跑题,又不显溜须拍马。 你输了,也该心服口服了。 “果真如此。”曹丕眼神一亮,像个孩子一般惊喜地又对比着二赋,“先前只注意到了遣词用句上的不及,竟不曾注意到这点,子建歌功颂德,奉迎父亲的心意,而我只顾及眼前之景,反倒忘了此次是应题而作,应该迎合父亲心思才是。哈哈,别人都说子建性格孤傲,原也不过如此。” 喂,抚额! 我真的没有黑曹植的意思。 暗暗叹气。曹丕执念太深,总想着能在各方面赢过所有的弟弟,获得曹操的重视,奈何能力有限,所以活得很辛苦。其实有时候想想其实很奇怪,这个人全身上下都是招黑的点,刚愎自用,心胸狭窄这些个贬义成语用在他身上毫无违和感,这些我从来都是最清楚不过的。所以,到底是什么地方吸引我的? 甄宓在曹操及臣属面前夸赞曹植,纵然所说皆是实话,落在曹丕眼中,难免是错。因为他是一个无论对错,都要别人坚定的站在他这一边的人。 第45章 皇后的血书 建安十七年十月,曹操欲征讨孙权。 听说,曹彰自请留邺守城。也不知他是因为孙敏的缘故不愿同东吴正面冲突还是想要趁此机会向曹操证明他并非单纯的武夫。总之曹操思虑再三过后许之。 曹二公子临走前夜,郑重其事地前来告别。倚在门口,半笑着问道,“其实,我很好奇,你能逃避到何时?” “我亦很好奇,子桓能等到什么时候?”检查完孟康孟武两兄弟的功课,我抬头看他。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拽完了文,他又加了一句,“横竖你也去不了别处。” “子桓你是否觉得自己很是痴情?”我反问道。 大约还是观念不同吧。我很好奇他的“匪石”在哪里?一面情话不断,一面这些年来进去丞相府的女子不在少数。 他一愣,却又问我,“从小时候到如今,我的心意你当真不了解吗?” 我们说了几回话,到底皆没正面回答对方的问题。 “我知道。”我点头,一直以来都知道他对我很好,“再给我些时间。” “有句话我藏在心里很多年总不敢提。”他似是踌躇了会儿,才道,“在南郡三年,你心里是否有了旁人?” 我抬眼,微皱双眉,泠然而问:“谁是庞仁?” “既没有旁人,多少时间皆是可以等的。”他从门旁走至我桌案跟前,“这次随父亲东征孙权,我不知何时方能回来,你若是无聊便让姊姊他们母子过来相陪。待我回来便向父亲请求,调任览回邺城。到时我们敞开心扉,再不分开。” “到那时候再说吧!” 建安十七年,十月,大汉丞相曹操东征。 曹植曹丕等人出征,卞夫人,甄宓,崔筠等人随行,年仅七岁的曹睿曹湘兄妹也首次跟着历练。其实我现在还真是算蛮看得开的。随着人的日益成熟,看待事情的眼光也不同了。 曹氏已年迈体弱,任览又常年在外,我和郭昱只能更加尽心服侍,郭昱本就良善,又感念曹氏对我多年养育之恩,与她也有了几分母女之谊。 就如同八年前曹丕出征邺城一样,他时不时地会派人传些家信回来,无非是“平安”之类的。不知道他心态是否有变化,反正我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看到“平安”二字都能高兴半日的人了! 这场战打得久远,直到过了年也不见消息。建安一十八年,细细算来,我也二十有九了。 这日晌午,孟康孟武跟着建安名士王粲读书写字。 我闲得无聊,在一旁听着郭昱和王粲寒暄:“康儿是好,这阿武倒不像是读得进书的。我常同他们说,二公子请了天下闻名的王仲宣教导你们读书,若还不上进,实在是白活这一世了。” “承蒙谬赞,仲宣不过是些略有些名声罢了。”王粲也很是客气。 “阿姊,你要真觉得王先生教导两个孩子辛苦,送几头驴给他当作谢意就是了。”我适时插嘴。 郭昱回头望我,甚是疑惑:“何出此言?” “听人说这建安名士之中,唯有王仲宣最为奇怪,丝弦管竹之乐皆入不得他耳,平生只最爱听......驴叫。你送他金银玉器,他不一定高兴,但只要一听见驴的叫唤声,便会高兴不已。”我一面低头看孟武写的字,一面回答郭昱。 听了我的话,郭昱先是忍俊不禁,接着笑骂胡言唐突。 我初听曹丕说王粲爱驴叫之时也和郭昱一般反应,只当他在玩笑,谁会相信呢?一个名满天下的诗人还有这特殊癖好?后来才知道还真不是假的。 曹丕的朋友,大约都跟他一样不大正常的。 “姨母才没有胡言呢,是姨父说过的,我也听见了。”孟武将笔放于笔架之上,抬头插了一嘴。 “哪个是你姨父?”我眉头一皱,伸手拧他耳朵,“难怪你娘总说你不长进,我看是该要好好教训。” 就在孟武讨饶之际,远处转来一个婢女,到我跟前耳语道:“女郎,侍中吴质已在大厅等候。” 虽说这府里的人恭敬有加,但“郭照”这个身份和曹丕从来没有过明路,纵然在所有人眼中,我和曹丕是那种关系,但他们是不敢捅破这窗户纸的。 吴质司马懿皆是曹丕的心腹,此次司马懿随行出征,而吴质则留在邺城,曹丕命他时刻注意邺城动向,也嘱咐我遇上什么事可与季重商量。 今日清晨,有一男子出现在门口,说是有要事要见曹丕。这种事情见怪不怪,作为文人时的他喜欢结交各种文人雅士,而从政治上来说他又需要各种奇人异士,因此常有朋友找上门来。我让人告诉他曹丕随军出征,岂料那人却直接闯进了书房,说既然五官中郎将不在,便要见吴质一面。 想来是真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了,我只好让人去请吴质,让他们在书房相见。 如今应该是见完面了。 我径直从后院转入前厅,吴质本在低头沉吟,一见到我立刻上前,像烫手山芋似的从袖中拿出一个青色布囊,双手呈递给我,“此乃在许都的密探带来的帛书。” “你给我作什么?子桓不在邺城,去找子文就是了。”我不解问道。政治上的事情,如今不是由曹彰管理吗? “三公子他今日一早便出城打猎,照他的性子,不尽兴个三两日,是不会回城的。”吴质继续递着布囊,“事关重大,吴某不敢擅专。” “究竟什么事?”好奇心使然,我接过布囊,围系在细绳上的紫泥封印虽然看似完好,但若说是有心人看过之后,再将它封好也未必瞧得出来,随口问道,“你瞧过了?” “未敢擅专。”吴质也不说看没看过,只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想来他是打开看过的,只是怕自己承担不起这个责任。 我细细拆开布囊,试探性地往里张望了一眼,便被那带着暗黑的一抹猩红给怵到了,下意识地将布囊扔回到吴质手里。 那不是朱砂的鲜红,竟是血的猩红,我心有余悸地偏过脸去:“这究竟是何物,你直说就是。”虽然有点后悔一时大意就接过这布囊了,但既然都看见了,不知道个完整,又颇不甘心。 “此乃当今伏氏皇后写于其兄伏德的家书,当年董贵人事后,皇后便想联合其父伏完刺杀......,不想伏完早逝,此事便耽搁了,谁知皇后近日又旧事重提,想要伏家弟兄清君侧,重兴汉室江山,这便是在许都的探子从伏德手中得来的血书。” 唉,我脑子浮现出当年伏皇后那沉静温和的面容,就是那么一个人,当年在许都的宫中,耍了好多的手段,下了一步不小的棋。 说起来这伏皇后也真是痴心!一来是对刘协痴心,恐怕连刘协自己都做惯傀儡皇帝了,伏氏竟还时时想着为他谋划这只在名份上属于他的大汉江山;二来是真痴心妄想,早在当年就该想明白了不是吗?送走了个董卓,立刻便来了个曹操,如今哪怕曹操现时便死了,又哪里能轮得到他刘家自己作主? “那有如何,如今丞相大权在握,怕她作什么?”我不是很理解吴质的担心,杀曹操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一个女人和他的兄弟们谋划着要杀曹操,这是在说笑话吧? “纵然女郎聪慧,可终究妇人之见。事情远非那般简单的。”吴质叹了一口气:“若是旁人倒也罢了,皇后是国之小君,关系国之根本,岂容小视?再者,大汉数百年江山,难道朝中就真没有忠心耿耿的臣子了吗?如今丞相在外征战,若是许都出了什么差错,谁人担当得起?” “既如此,派人去前线告知丞相,让他小心就是了。”派个人去和曹操说皇后要杀你,让他早做防范,甚至先下手为强对付伏皇后不也是简单的事。 吴质将布囊重新封好,喃喃道:“事情难便难在此处......” “愿闻其详!”忽然感觉自己智商又下线了。 吴质将布囊放回宽敞的衣袖之中,悠悠开口道:“您仔细想想,若是那探子是丞相派的人,为何会找到这里?” “你说探子是子桓的人,丞相其实并不知情?”我略一思索,理出了些思路。 吴质微微点了点头。 这么说,不告诉曹彰也不是因为他在城外打猎这个鬼理由。 那此事好像是有点难了。曹丕这孩子心真大,竟敢瞒着曹操在许都安插自己人。 如果告知曹操皇后密谋反他一事,也等于侧面告知了曹操曹丕背着他在许都有自己的势力。依曹操多疑的性子,会父子离心也说不定;可如果不说吧,按照吴质所言,此事并非小事,万一曹操不知道皇后的密谋,真出了什么岔子,没人能担待得起的。 “这样吧,反正同那探子见面的是你,这信我没瞧过,谁知道你说得是真是假。你自己看着办,我只当你们没来过这里就是了。”说起来这事好像的确跟我没什么相干的地方,我就当不知道好了。 还蛮期待事情发展的。 ...... 吴质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事关重大,您是二公子信任的人,难道能够置身事外?”他这聪明人倒像是真一时间没了主意儿。 “季重你这般聪慧,难道瞧不出来此事根本无解吗?无论怎么做,皆是讨不了好的。” 为什么我会觉得吴质也知道这事难办,所以想多拖个人下水? “再如何,终究是要有个决断的,究竟是等三公子回来告知三公子此事,让他派人通知丞相,还是扣下此信不谈?”吴质开口相问,声音却越来越轻,他也应该瞧出来了,这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主意。前者的话,万一曹操追究,父子反目,他吴质就成了磨心,后者的话万一真出什么大事,他更担待不起。 我轻轻摇头:“都不是什么好办法,看在多年相识的份上,我给你出个主意儿,听不听在你。你呢,派人将此事悄悄告知二公子,让他自己拿主意去。” 反正这个事情手下人无论怎么做都是吃力不讨好的,还不如让曹丕他自己纠结去,我相信曹丕有本事将此事处理好的。 “这,”吴质似有犹豫为难的神色,终于下定决心,“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二公子有仲达在身边,许能有万全之策。只是皇后已然知道血书丢失,定然会派人追查,此事须还得多加小心,一方面让那探子继续带着血书一路向南明修栈道,另......” “这个季重你自己拿主意就是了!”我打断他的话,对他如何部署的我没多大兴趣。 “二公子此次出征时间久远,女郎可有什么书信言语要说的,让人一并带了去?”临走之前,吴质还特意回头问了一句。 “没什么要同他说的。还是办好你们大事要紧。” 真没什么话要跟他说,即便硬要说也不过是刀剑无眼,战场之上多多小心之类的再老套不过的话,没什么意思。这些话想来他身边的人也提醒过无数次了吧? 第46章 遇劫于邺城 建安十八年伊始,便有好几份丞相府里抬出的新年表礼陆续送到了这里,名帖上或是示好,或是暗含挑衅,这些名帖上对我的称呼无一例外,皆是“妹妹”! 话说,我比曹丕大上三岁,你们是有多老才好意思管叫我妹妹的? 也是,没见过面,谁知道她们想象中的“我”是什么样的呢? 东西收下,不回礼,不致谢,就当没这回事情,日子该怎样过就怎样过。 曹二公子从谯城寄来了书信,说起一件被他老爹嫌弃的事,很是忿忿不平 大概是这么件事:曹操率领四十万大军进攻濡须口,孙权率兵七万抵抗月余,曹操远远的见对面将士严明整肃,不禁脱口叹道:“生子当如孙仲谋!” 后久攻不下,曹军无功而返,才驻军谯城。 看了他的书信,我脑中竟活灵活现地浮现出曹操夸完孙权后,再回头看着自己的儿子们叹气的画面,想想倒是蛮有趣的。 不日即归,勿念! 我反复琢磨着这六个字,想从中探出他究竟有没有收到皇后的那封血书,那件事情是否得以解决。 春日的夜晚宁静和谐,葡萄架上的翠绿枝叶横斜逸出,空气中皆是植物的清新气息,我独自倚坐在藤下的秋千架上摇摇晃晃,身后传来轻盈地脚步声。 “让你们小心服侍,没说让你们监视,何须时时刻刻跟着?”我无奈从秋千架上起身。 “什么人?”前方斑驳的树影旁,巡守的侍从举着灯笼往这边张望。 我还没来得及回头看,只觉颈边疼痛,眼前一黑,再没了知觉。 头还隐隐作痛,渐渐地有了一些意识,听得到外面驾车的声音,也能感觉到马车的颠簸,可偏偏就是没有那个力气睁开眼睛和嘴巴。 我自问为人低调,不大会有什么仇人,要么就是丞相府中没收到回礼的那几位,可即便她们有那个胆子,也断没有这个能力,真当他五官中郎将府中护卫是吃素的不成? 不过现在看来,好像还真是吃素的。 试图睁眼弄清楚如今的状况,然而意识是清楚的,偏就是怎么也醒不过来,随着马车的颠簸,耳膜疼的似乎要冲破耳朵,头也越发昏沉,渐渐地竟又失去了知觉。 等到我能够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屋子里,四处倒是烛火通明,门外有人对话的声音。 “国舅,快马已然换上了,可还有其他吩咐?”先是一个唯唯诺诺地男声问道。 再是一个清丽的女声反问:“来往官员若是问起,知道怎么答?” “小吏等从未见过国舅与孺人。” “下去吧!”另一个冷峻的男子声音。 听见开门声,我下意识就将眼睛闭上继续假装昏迷。即便听见剑出鞘的声音,再心惊胆战也强忍着绝不睁眼,直到脖子感到嗖嗖凉意,才禁不住从床上弹了起来,与那两人对峙。 “夫君,你莫要吓她了。”说话的女子大概与我差不多岁数,看起来倒是秀外慧中,沉着却不失温婉。 “你,你们是何人,这里又是什么地方?”我抱头下床,跑到角落,半真半假地惊恐惊叫,眼睛余角将屋子四周皆打量了个遍。 那男人三十多岁模样,须眉肃然,英气勃勃,只见他轻笑一声,收起将长剑回鞘:“适才不是听见了吗?” 我想着刚才的对话,试探性地询问:“国舅?” 那人于桌案前坐下,将长剑置于一旁,开口道:“某叫伏典,乃当今皇后殿下一母同胞之弟。”见他将剑放下,我虽仍在角落不敢妄动,在言语上却大胆试探了起来:“伏国舅,贱妾不过是一弱质女流,不知何事得罪了国舅,望请明示!” “你可见过此物?”那伏典的妻子从衣袖之中拿出一个布囊来,在我眼前晃了一晃。 我心下一惊,难道伏皇后的血书被他们中途拦下了? “这不过是一个常见的布囊罢了,自然见过,有什么特别之处不成?”我故作惊讶地反问。脑子已迅速转了几回,如果伏德拿到了血书,那么送信的人不是已然死了就是被他捉住,然而从头到尾和那人联系的是都吴质,伏德又为何会找到我? “既只是一个寻常的布囊,又为何那般郑重其事地派人送去小曹贼那边?”那边却又抛了一个问题过来。 试探,绝对是试探。 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吴质出面的,如果他们果真查到什么,该是吴质首当其冲才是。对于那封伏皇后的血书,吴质似乎是有全面的安排的,可惜只听了个“明修栈道”便被我打断了。 我怕贸然说错话给人惹上麻烦,只能见招拆招。 “贱妾实在不知孺人在说什么!”我睁大眼睛,尽量使自己矫揉造作出的疑惑委屈显得真诚些。此时自然是断不能承认见过那血书的,不承认便有生路,承认就死定了。严格来说我还真没见过这里面的内容,不过是听吴质说了大概情况罢了。 “你很聪明,知道说见过定然是死。可是否想过即便你果真没有见过此中之物,为防万一,也是要死的。”伏典略一伸手便摸到了地上的剑。 若是当时他劈下的不是手刀,想必我如今已然命丧黄泉了,思及此处,脖子处仍隐隐作痛。我陡然脚下一软,反手撑着身后的墙壁,“国舅要杀人,原就不需要任何缘由。贱妾无辜被杀,只希望死个明白。” 这话似是求死,实为求生。话里话外皆透着自己对他们的事情一无所知,无辜受累。 不料那伏典听闻“无辜”一词,更是暴跳如雷,拔剑而起:“无辜?这个世上从来便没有无辜一说。这些年来曹贼害得无辜之人还少吗?不说别的,就说当年董贵人何其无辜?董氏族人何其无辜,曹贼一句话,董家便满门抄斩,又如何说?” 我一时间无言以对。 是的,在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无辜一说,有的只是成王败寇,卷进了这斗争之中,即便如今我死在这里,也怪不得别人。 伏典的妻子却将手中布囊轻轻解开,向下一倒,竟是空的。 我思及前事,原来吴质所言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是指一面派人送个空布囊去,一面再另想办法。他们截到的便是那空的布囊。适才伏氏夫妇不过是想诈我。 又听她开口询问:“五官中郎将府邸派出的小厮为何要送一个空的布囊去小曹贼那里?皇后殿下的书信又在何处?” “什么皇后殿下的书信,贱妾实不知晓。”我脸色一红,指着伏典妻手中的布囊胡说八道起来,“此物确实是贱妾派人送出去的,只是男女之间的闺房私事,不足为外人道。” “即便是闺房秘信,也该有个只言片语。不过一个普通布囊,又能表达什么?” “心意相通的两个人,有些事自不必写于纸上。”我继续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伏典执剑相指:“那个探子去邺城为何不直接去丞相府复命却想着要去找曹丕?难道外界传言为真,曹贼头风过甚,将不久于人世?敢说一句假话,立刻人头落地。” 这夫妻二人画风还真是完全不同。 我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这位大哥你是脑子瓦特了吗?见过将不久于人世的人还跑去前线打仗的吗?人家曹操“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怎么可能这么早就挂? “什么探子,复命的?贱妾什么都不知道啊。”我小心翼翼地摇头,一脸茫然地圆着之前的谎。 “为了追查幕后主使之人,我一路跟随那探子至邺,直到曹丕府门口才断了踪迹,我已然问过旁人,曹丕随曹贼南征,他府中只有你这女子,你还敢说不曾见过那探子?” 长剑压在颈边,阵阵寒意让我丝毫不敢动弹。既然他是看见那探子进去的,那一味抵赖怕是不成的了。原以为现在我成熟许多,早已不大惧怕生死,毕竟上次在铜鞮侯府我甚至下决心要咬断自己的舌头,可很奇怪,当那把长剑凉飕飕地架在颈边,既不劈下来又不移开,似动未动的时候,却是越来越恐惧死亡。 “那,那日似乎确有一陌生男子来府里说是要找二公子,可贱妾一介女流,如何能见得陌生男子?便让人将他轰出去,实不曾见到。”我真真假假地说着。 伏典皱眉,手中更用了劲,颈边一丝疼痛。 伏典之妻轻轻拉了拉他的手臂,“纵然此人说话不尽不实,可现如今皇后殿下的书信尚不知在何处,夫君不可轻举妄动,不如带回去交予皇后殿下处置。” 第47章 别人的故事 虽然暂时捡回一条性命算得上幸运,但难免后怕。 伏典执剑坐在桌案之前,他孺人半靠在床边闭目休息。我站在一旁,呵欠连篇就狠掐自己大腿,不敢有丝毫睡意。 这里,大概是个驿站之类的地方吧。 尝试着向门的方向动了动脚,那边一剑出鞘:“去哪里?” “如厕。”有些无奈地轻轻出声。 “屏风后面有恭桶,不必出去。”伏国舅指了指屋子的另一侧。 我往屋子的一侧张望了一下,确实有个屏风竖在那里,若隐若现的能看得见里面的恭桶,,“现时想想竟不想去了。” “麻烦!”伏国舅执剑起身出屋。 待他出去之后,我轻轻走至伏妻面前,伸手在她眼前晃了几晃,确认她是睡着了的。便立刻转身轻推窗户,很好,是能打开的。 然而脚才跨上窗台,一把长剑忽然从远处飞来,斜插到了泥土之中。 “真当我夫妻二人这般好糊弄?”靠在床边的国舅孺人亦适时轻笑开口。 次日清晨,驿站的官吏送上了木枷官文等物,又在马车里塞了些干粮。 木枷......难道他们以为国舅夫妇二人亲自押解钦犯入都城? 提及昨日之事,又听他妻子出言讽刺道:“对小曹贼倒是一往情深,就这般着急回去见他?” “见不见他倒真没什么紧要的。我姊姊阿娘皆在邺城,无端失踪,她们怕是要急死的。”没想到这木枷看着只是一块木板,却十分的沉重,这下别说逃了,连举动都慢上几拍呢,我只好安静地呆到马车的一角。 “我夫君同曹家有不共戴天之仇,却不会残害无辜之人,若你果真无辜。待许都事成之后,定放你回去与亲人相聚。”那女人倒是良善。 “妇人之仁!”执鞭赶车的国舅回头冷哼一声,斥他媳妇道。 什么不共戴天之仇?我不禁有些好奇。 许都,这么多年其实不曾发生太多的改变,当车辕碾过城门的时候,我脑中竟浮现出很多小时候在许都的司空府的事情。 到了许都,总算不用戴厚重的木枷了,毕竟此地是他们的地盘,再想逃也是没机会的。 待马车停至国舅府邸,早有下仆出来牵马。伏典跳下马车,又掀帘对他孺人道:“此女你严加看管,我进宫请皇后殿下示下。” “夫君,过些日子是阿姊的忌日了,还像往年一样操办吗?”那妇人点头,又问道。 “今年办得更隆重些,隐忍了这么多年,我们总算能替她报仇了。” 后来听人说了才知道,伏典原配姓董,是董贵人的胞妹,董家因刺曹一事事败,受灭族之灾。董氏为了不拖累伏典,自请休书,毅然赴死。伏典和曹家的不共戴天,指的便是此事。而他的继配,如今的孺人耿氏是侍中耿纪之女,更是个温顺贤良的女子,年年董氏忌日都为她隆重操办一番,自己更是在灵前行妾礼。 虽说礼数上这是应该的,可仍是能脑补了一些故事的。 夜幕降临,一轮弯月斜挂在夜空,虽说是软禁,府里的人倒还算得上礼遇。伏典妻子耿氏亲自前来送饭。 “皇后怎么说?”比起吃饭,我现在更关心自己的命运。伏寿那个女人,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耿氏从篮子中拿出碗筷置于桌案之上,淡淡道,“皇后殿下让我夫妇二人自行处置。” 我望了一眼碗中的饭菜,有荤有素,十分丰盛,难道是传说中的“断头饭”?心里顿时“咯噔”一下。人也不禁向后退了一步。 见我如此,耿氏却是一愣,又笑道:“适才我已向我夫君求过情,他答应暂且不杀你。” 哦,那我就放心了,但是,为什么是暂且? “为何不杀我?”我俯身拿起碗筷,开门见山地问出心中疑虑。从他们的角度上来说,此时留着我似没什么用处的,应该杀了才对。 不要告诉我因为他们是善良的正派人士,我不信。还不如和我说是因为我有传说中的“穿越女光环”来得更实在些呢。 “那日在葡萄架下初次见你一人百般无聊,我便想着我们是否是同病相怜呢?”耿氏不答反笑,“也许你比我幸运些吧,我夫君心中挚爱是个死人,活人是永远比不过死人的。” 她的话我听明白了,却不想多废唇舌同她解释。 我很像一个怨妇吗? 虽然心里知道放过我不会是这么简单的理由,却还是向她道了谢,“既如此,多谢孺人相救了。” “一会儿我让人送些换洗的衣服来,客人就先安心在此住下吧。”耿氏又如此道。 皇后想要刺曹,定然是要有一定的规划的。而他们的机会应该只有曹操来许都觐见的时候。可实际情况是,曹操来不来许都不是皇帝皇后可以决定的,得看人家曹操自己愿不愿意来。然而曹操现如今几乎不怎么来许都。大概毕竟还有所谓的君臣名份在,每次见面,刘协尴尬,曹操也不适。 这种连开始的主动权都掌握在别人手中的刺杀,在我看来实在没有担心的必要。 四月,国舅府里的人似乎愈发忙碌了。 院中的梨树开花了,一簇簇粉雕玉琢似的梨花在春风中摇曳,一阵阵清香扑面而来,但觉一切烦恼皆被抛诸脑后。 “过两日是妾身夫君亡妻的生祭,府中每年皆是如此操办的,客人不必见怪。”这日,耿氏来探望我,平淡的话语中夹杂着些许无奈。 夫君的亡妻,这个称呼听着其实有些心酸。我斜倚在门旁,不禁问她,“孺人活得累吗?” “你,是在可怜我吗?”耿氏似有微怒。 我摇头,“并无此意。”只是好奇而已。 却听她道,“我亦是可怜你的。我信你不曾说谎,曹家二公子确不曾见到皇后殿下的秘信。” “孺人此话是何意?”我疑问地看向她。 “他同繁钦的书信往来在坊间流传,想是如今正沉浸在王孙琐的温柔乡中呢。”耿氏轻笑一声,却又是不明不白地说了一句话。 我一头雾水,直瞧着她,定要弄个明白。 春风吹来,一朵朵梨花飘落在地上。 原来之前不知何时,曹操西征,曹丕留守谯城,主簿繁钦曾给他写过一封书笺讨论歌舞姬。如今曹丕回了他一封信,大概意思是他最近看上了一个女子,年方十五,能歌善舞,名唤王孙琐。他会寻个日子,纳了那个女子。 然不知何故,原本是私人书信,却落入其他人手中,如今这段风流韵事天下皆知。 事情,颇有些奇怪。 建安十八年五月,大臣们上表请立曹操为魏公。汉帝遣御史大夫郗虑持节策命曹操为公爵,封国建号为“魏”,赐予象征权威的九锡之物,以冀州十郡作为他的封地,以邺城为都。 从规矩上来说,曹操要来许都“谢恩”。我一时间竟有些不明白这魏公的册封究竟是曹操的授意还是刘协方面的计划了!就算伏皇后要刺杀曹操,需要曹操来许都,可似乎没必要拿封国做诱饵,这个代价太大。 然而,接下来,事情的发展似乎更是奇怪。 有一日清晨,府中众人尽皆忙碌非常,负责□□我的人也有她们忙的去处,我趁乱走出了小院。却从匆忙来去的婢女得知昨日国舅府发生了一件大事: 祠堂大火,孺人耿氏不顾火势冲入祠堂,待到众人扑灭了火,耿氏已然身故,几乎面目全非,可怀中却死死地护着伏典亡妻的牌位与绢画...... 我听的云里雾里的。这世上会有这种女人?为了丈夫亡妻的牌位丢命,这未免太......明知道此时用可笑这个词对死者极不尊重,可一时竟想不出其他词来形容了。 国舅府瞬间被笼罩在白色之中,可我始终没办法逃脱出去,四处摸索着在府里走动,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后院的灵堂。 也许是因为死的是个女子,灵堂之上除了几个婢女姬妾焚烧遗物嚎哭之外,再无他人。案桌上摆着的是两个灵位,比较新的灵位上面写着“屯骑校尉孺人耿氏之灵位”,而陈旧的那个上面写着的是“卿卿爱妻”,虽说一长一短,但亲疏却是立见。 那灵堂一侧的木架上悬着一副画,画面的泛黄似乎在说明它已经有些年数了,上面画着的是一个女子在树下浅笑,画中的女子看着不过十五,六岁,十分灵动。 “将出殡之日定在曹贼入许都觐见陛下的时候,到时候让人藏于送殡的队伍之中,曹贼不设防,定能事半功倍。”这时伏典在与人商量事情的声音从灵堂之外传来。 “非是我不愿为汉室除奸,只是我女儿才死,你竟便想着利用她的死去对付奸邪,未免太过无情。”说话的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声音中带着些哽咽哀痛。 “外舅,曹贼急于进封魏公定然对此事毫无防备,而曹丕近来也沉于温柔乡之中,此乃千载难逢的机......”说到此处,伏典已领着老者进了灵堂。他忽一眼瞥见我,惊诧着问道:“你如何在这里。” 我自没什么要说的,低着头匆匆离开。 此人对亡妻情深,时时刻刻供着牌位画像,可续弦的妻室尸骨未寒之际,却拿她为饵行刺杀之事。这种人还真不好说到底算是痴情还是绝情呢? 等等,耿氏之死,是否果真那般巧合? 太阳渐渐黯淡,点点霞光映在天边,显得无尽凄凉。 站在小院的台阶上,无聊地用脚下鞋摩挲着地下的尘土,我脑子有些混乱了。有个念头一闪而过,会不会是伏典为了设埋伏刺杀曹操,故意杀妻? 第48章 谁杀了国舅 许是怕我走漏什么风声,傍晚之时,伏典干脆让人将我带到灵堂。 路过院子的时候,听到府中管事扭打婢女的声音。 “贱婢胡说,这些发饰素来是孺人生前心爱之物,如何会无端端地赏你?” “是真的,孺人往生前几日,将她的首饰嫁妆尽皆拿了出来,赏了我们几个贴身服侍她的人。她们都可以作证!” ...... 伏典低坐在棺木之前的火盆旁专注地烧着纸锞子,声音沙哑,似是哭过的样子,“晌午说的话既都听见了” 我没有理他,于棺木之前给耿氏上了一炷香。大约是已然被火烧的不成样子了吧,棺木合上了,并不曾让人瞻仰遗容。 院里的婢女依旧在高声反驳不曾偷拿孺人的遗物。 如果婢女不曾说谎,那么那场火大概不是偶然,耿氏早就断定自己会死。 “画中的女子姓董,建安五年的时候,受累于董承一事.为了不拖累我,她毅然自尽。在父亲的逼迫下,我写下休书,明哲保身,由她尸首被埋入乱葬岗。这么多年,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为她报仇。”烧完了纸锞,伏典倏地从站了起来,用手抚摸着身后的绢画。 我好奇心一起,竟鬼使神差地指着棺木平静道出疑问,“所以你杀了棺材中的那个女人,因为要通过一场丧仪,为已经死了十多年的人报仇?” “没有!”伏典走到耿氏的棺木前,皱眉道,“我同她原本商量好杀你的,谁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 先是一愣,随即便明白过来,总觉得那时不杀我是有什么其他缘由的。 竟原本是想要用我的“尸体”冒充耿氏,在办丧仪的时候,趁机刺杀曹操。 然而,不曾想到,耿氏却真的死了。 略一闭眼,耳边骤然响起出棺中之人曾经说过的话,“活人是永远比不上死人的。”又思及院中婢女说耿氏将生前心爱之物予她。 所以......其实是为了让伏典永永远远地记住自己,耿氏选择了惨烈的方式,用自己的性命帮他完成刺杀;为了让他心怀愧疚,还特意自导自演,放了一场大火,将他挚爱之人的画像牌位护在怀里,是这样吗? 真相如何,再也无法得知了,这个女人死了,一切都只能凭着猜测去揣度。若果真是我想的那般,对她的行为竟一时间也说不上是惋惜,敬佩还是不屑了。 其实,作为局外人,又有什么资格去评判呢? 香炉上的细烟冉冉升起,伏典在棺木旁擦拭着手中利器,温和的望向灵前的两块牌位,“趁着曹贼毫无防备,明日之事定能一举成功,待到那时,我便来陪你们。” 究竟是谁毫无防备? 恐怕到时候,陪着她们的不止是你,还有整个伏氏一族。 我,大概是比较狠心的人。 十分清楚自己是站在哪一边的,就算我和曹丕再如何别扭,也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作死。 我不会劝伏典,接下来的事,冷眼旁观就是。 无论是得了汉帝授意也好,皇后首肯也罢,对付曹操无异于以卵击石,最后的结果只会是重复当年董承与董贵人的悲剧。 正当我心中思量之际,又听他厉声喝道:“在此之前,你先去陪她们吧!” 随即长剑一挥,却要向我劈来。 我心中一慌,下意识地一声尖叫,夺门而出。 恰巧此时院外走来一个女官服饰的人,尚不及细想便绕过那人。 不料伏典收不住剑,“唰”的一声,那女子的衣服被划了长长的一条口子。 伏典一时愣了。 “国舅!”那女子眉头一皱,脸色一摆,“皇后殿下有旨,宣此女入宫觐见。” 万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会是伏皇后的口谕无意救下我一命。 那是我第二次步入许都的长秋宫。竟莫名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不会是最后一次。 “拜见皇后殿下,殿下长乐无极。”一阵虚礼过后,我起身抬头看她,不过九年前那么一见,我对伏寿当年的相貌已无多少印象。如今看她,只觉花容月貌,贵气非常。 她却是一愣,于案前狐疑地打量,“是你?” “贱妾郭照。” 伏寿从案前下来,“原以为建安九年之后你便销声匿迹了,不曾想不过是换了个身份,倒是好本事。” “皇后殿下过奖。”虽然我不认为她是在夸我,还是笑着道了谢。 伏寿平静地走至我跟前,凝视道:“孤要一句实话,那封血书究竟有没有从邺城送出去?” “明天就能知道了,不是吗?”我于她耳边轻声道,“皇后殿下既然敢赌,便应该做好一切准备的。” “怕不怕?”伏寿一怔,忽然喃喃了一句,不知是在问我,还是在问她自己。 “皇后殿下,不如我们赌一赌,明日结果如何?” 伏寿一笑,“你是怕我此时杀了你,想要多活一日罢了。” 我不置可否。只要撑过这一日,我活得定然比你长久。 也许这么想很残忍,然而这却是现实 “好!”伏寿走回桌案跟前,重重一击,答应道,“孤便与你赌上一赌。看究竟谁输谁赢。” 长秋宫的蜡烛亮了一夜,明明长秋宫是皇后的寝宫,却寂静的像个冷宫。 清晨,第一束阳光照入门窗,单手撑在桌案上小憩的伏寿忽然睁开眼睛,“听,外面有出殡的声音。” “殿下听岔了。这么远,如何听得见?”我亦几乎一夜没睡,然而最基本的听力还说有的。 然而,只听“砰”地一声,门倏然打开。 我不曾往门外看一眼,却已知道,伏寿输了。 也许没有人相信,我心里其实有些难过。伏寿是一个值得敬佩的女人! 低头生生地忍住了快要夺眶而出的眼泪。 “放,放肆!”伏寿颤抖地伸出手,指着来人,“内宫禁地,你是如何闯进来的?” “臣,光明正大进来的。”低沉而熟悉的声音传来,“内子这几日,承蒙皇后殿下照顾了。” 我略微抬头,透过大门,能瞧见门外几个兵士严阵以待。而他不过一件最平常不过的衣裳,负手从门外走了进来。 从他离开邺城至今,若是只算时日,已有大半年了,不知何时蓄起了须。 “过来。”他向我所在的方向伸出了手。 伏寿大约一时没能反应过来,我从她身边站起离开,她皆毫无反应。 “你壮了一些。”原是想文艺地说句“别来无恙”的,结果一开口却是这样。 他伸手在我脸颊捏了又捏,也不知是在哽咽还是在笑,“还好你活着,幸好你还活着。” “我答应过你的,无论如何会活着的。”我仰头看他。 “皇后殿下,臣父将与陛下结亲,愿送臣的三个妹妹入宫服侍陛下。后宫的事,以后便不劳皇后费心了。”良久,曹丕似才想起伏寿还在那里坐着,悠悠地告知她一个消息。 “伏典呢?”伏寿回过神来,倒还算得上镇定,询问她兄弟的下落。 “令弟孺人今日出殡,家父早已派了曹真曹爽二人前去吊唁问候,皇后殿下不必忧虑。” 纵然他将话说得一脸正气,可但凡有耳朵的皆能听出其中含义,果然伏寿脸色一沉,直撑桌案。 待我们转身之际,伴随着桌案翻地之声,又听伏寿一阵怒吼:“尔等欺人太甚!” “成王败寇,世间常理。皇后殿下既然先开了这赌局,便要做好承受失败之苦的准备。”曹丕并不回头,拉着我便向外走。 一出门,瞧见的竟是几个横七竖八的人倒在地上。地上血迹斑斑。 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身穿麻服,全身是血的伏典不知从何处蹿了出来,举剑向我们劈来。 曹丕一惊,将我往后边一拉,略微闪身躲过来剑。 “小心些。” “嗯!”他轻轻点头,将剑身抽出剑鞘,奋力迎敌。 电光火石之间,兵器交接的声音不绝于耳,纵然我看不懂招式,却也能看出俩人打得十分激烈,似乎皆没有占到对方的便宜。 紧紧地握住拳头,心中担忧恐惧亦不敢出声,生怕他有所分神,不得专心作战。 “曹丞相,你来了!”伏寿不知何时在殿内大喊了一声。我下意识朝宫院外一看,却是什么人都没有! 不好! 在反应过来的同时,只听“当”的一声。原是伏典趁曹丕愣神的当口,抬脚踢走了他手中长剑。 如今他赤手空拳又怎敌长剑在身? 曹丕打斗力不从心,渐落下风,甚至似有血迹从衣袖上映出来。 一想到他适才被砍到的样子,竟就跟那剑是劈在我身上一样感同身受。 我想,我大概是完了! 怎么办?要如何才能帮到他? 下意识地蹲下,不敢望地下那些死状恐怖的士兵,闭着眼睛伸手摸索,终于摸到他们身旁冰凉的刺刀。手不住地发抖,额头上亦冒起了冷汗。曹丕几次试图拿起地下的剑皆被发现,似是快撑不下去了。伏典他是背对着我的。这个时候,只要我鼓起勇气,弄伤他……曹丕就能有反扑的机会。 然而刺刀就跟有千斤重似的,我注视着伏典所在的方向,咬牙悄悄将它拿起,却始终没有勇气有所举动。 我连鸡都没有杀过,即便当年在南郡买菜,市场的小贩也会帮着宰好的。 眼看着他手起剑落又要劈到那人,再也顾不得其他,闭眼举刀向约莫是手臂的方向刺去。 “三弟!”只听得伏皇后一声尖叫,我才骤然睁开双眼。 伏典慢慢转身,眼镜瞪得很大,想要提起手中的剑却似乎已经没有了力气,嘴边也不住地有血溢出来。 我手中带血的刀“哐”地一声掉在了地上,整个人皆瘫了下来。 我……坐在地上不住地向后挪,不断地在衣服上蹭着自己的手,竟然……竟然真的刺下去了? 人要怎样才能够正常呼吸的?怎么感觉连呼吸都不会了? 伏典摇摇晃晃地踉跄了几下,随即倒了下去,人一动不动,却依旧怒目圆睁,仿佛有说不尽的怨气。 他,他怎么了? “啊……啊!”我惊惧地不住乱叫,仿佛看见自己的双手衣服上皆是鲜血一般。 “是我适才又刺的他一剑,你没看见。”曹丕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撑剑站在我面前,挡住伏典。虚弱地开口,“你看,我的剑在这儿。”  我,不知道要不要相信! 紧紧抓住他的手臂,仿佛他一走开,伏典就会跳起来向我索命一般。 “二公子,二公子!”司马懿吴质的声音由远及近。 “仲达来了!”曹丕轻声一笑,手上的剑一松,人也有些踉跄。 “子桓……” 第49章 医圣张仲景 太阳落山的黄昏时刻,几分暖风从窗边吹进了屋里。 许都的司空府常年有人看守打扫,纵然平时无人居住,如今随时入住倒也方便。 “伏典那厮,竟然在剑上淬毒!”司马懿站在床边骂骂咧咧,“幸好此次有张机随行,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张机,字仲景。据说是与华佗齐名的神医。 我斜坐在床榻之上,心惊未定,紧紧地缠握着曹丕的手,也任半昏迷着的他半靠在我的身上,迷迷茫茫地在大夫的指示下替他解开衣服,察看伤势,见他脸色苍白,心里愈发揪心,“张先生,二公子他不会有事吧?” 张仲景伸手抚了抚胡须,缓慢而有节奏地开口:“原不曾伤及要害,中毒也算不上深。只是要用我的法子,难免会有些疼痛,只不知......” “你啰嗦什么,只说该怎么办!”一旁的司马懿冷冷打断了大夫的话。 张仲景似是个有些脾性的人,听了司马懿之言,哼着抛下一句:“说来也简单,放血,敷药就是!” “仲景先生,在下担心二公子安危,一时心急,你莫要见怪。”许是感受到了张仲景话语中藏着的怒气,司马懿急忙拱手道歉,“二公子千金之躯,若是有什么闪失,非你我可以担待得起的。” 张仲景收起愠怒神情,正色道:“并非玩笑。这剑伤的位置虽不至于危及性命,可伤在右臂,若是耽误的时间久了,怕是对将来舞刀弄剑有所影响。如今之计,唯有用刀子割开伤口,放出毒血,敷上药粉,再用针线慢慢缝合,待其痊愈,方可无虞。” 纵然对张仲景的医术有信心,可我对这个时候的医疗水平持怀疑态度,剜□□针,听着便觉恐怖,只可惜华佗已被曹操所杀,麻沸散也失传于世,当年我倒是从华佗那儿要了一瓶来着,只是这玩意儿肯定也是有保质期的,况且它还在邺城。 “既如此,便麻烦张先生了!”曹丕不知何时慢慢转醒,强撑着半坐起来。我看着他肩头那还在渗出的血渍,想起适才伏典死时惨状。 刚才事多,竟一时忘了,如今回忆,又是一阵触目惊心,只缓缓偏过头去。 那件事,大概会成为我一生的噩梦了! 张仲景抚须点头,从药囊之中的小盒内一一拿出匕首,针线,帕子,纱布,药瓶等物,转身将匕首在床头烛火之处烤上几烤:“难免有些疼痛,二公子忍着些。” “等一下!”曹丕又虚弱地抬起左手,召唤在门边站着的吴质过来。又对司马懿说:“仲达你去问问父亲那边事情是否已然解决,顺便帮我看顾一下照儿。” 司马懿点头答应。 见我不动,曹丕微微皱眉,左手将我轻轻一推,“听话!”略泛白干燥的嘴唇发生的声音也有些沙哑低沉。 只能无奈地望了望他,一步三回头地同司马懿一同离开。 才出了屋子,却见张春华一袭男装迎面走来,朝司马懿轻轻点了点头。司马懿了然地一笑。 这大概就是所谓“老夫老妻”吧,旁人总不懂得他们的语言。 “既然伏氏一族已除,丞相现在何处,怎么也不过问二公子的伤势?”司马懿问道。 “适才见到夏侯将军他们问了几句,丞相如今该是在宫里和陛下商议废后及送女入许都的事呢!”张春华似乎很有兴趣,“皇后豆蔻年华便嫁与陛下,成亲二十载,为陛下育有两位皇子,据说很是鹣鲽情深,废后恐怕绝非易事。” 司马懿望着张春华,却笑道:“春华你不知,如今的状况,别说是丞相要陛下废后,即便是要他亲自杀了皇后,他也未必不肯。” 张春华没接司马懿的话,反倒过来安慰我:“真是好事多磨。前些日子你失踪,二公子日日忧心,如今却是二公子受伤,你为他伤神。” “当初季重派人前去江东前线传了伏皇后密谋一事的口信,二公子思及前途,原是想暂且瞒着丞相,待他自己发现的。后来在邺城得了季重书信,知道你有难,当即就下定决心,立刻去丞相告知自己私下在许都设了探子一事,求他先下手对付伏氏一族。”司马懿也上前一步,开口道。 这事的大概我也能猜得七七八八,当初吴质便是说过一面让那探子前去,一面再派人暗度陈仓。伏典抓住了探子,却没想到黄雀在后。 只是我不曾料到竟曹丕竟会自己主动向曹操坦诚他在许都有探子的,这于他而言,无异于...... 这怎么可能呢? 试图找些证据来推翻他的话,“王孙琐一事又如何说?她这人可确实存在?” “这么简单的道理你定然早便明白,何苦如今多此一问?二公子为人向来谨慎,为何会将纳妾之事写进书信之中告知繁钦,还人尽皆知?本就只是为了扰乱伏氏族人的视线罢了。”张春华摇头笑了一声:“至于王孙琐,棋都下完了,谁还去在意棋子?” 张春华这个女人,还真是不一般。 晚霞逐渐退散,月亮不知何时爬上了天。 我半坐在床沿,用勺子搅了搅药汤,看着上面的阵阵雾气袅袅散开,舀了半勺送到他嘴边。 曹丕身上绑着纱布,半靠着竖在床架上的枕头,乖乖地张嘴喝了一口,缓缓说道,“我原以为自己果真羽翼丰满,才敢在许都安插人手。不料父亲到底棋高一着,一切事情他皆料到了。只等我去同他坦白。幸好长文他早早看出了端倪,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哦!”我答应着,又送了一勺药过去。心下笑了笑,司马懿想做“神助攻”,却不曾想当事人自己说了实话! 这才是......正常的曹丕嘛! 我就说嘛,那般精明的曹操怎么可能会真的不知道儿子在眼皮子底下干的事情?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黄雀后面,却还有人拿着弹弓。 他不再说话,默默地喝药,眼睛却直愣愣地看我。 我被他瞧得实在心里发慌,忍不住问道:“你总瞧我作什么?” “以后我们一时一刻都不分开了!”他不回答,只反问道。 “说什么傻话,哪有两人是时时刻刻在一起的?”我白了他一眼,却被他一握手臂。 大概是牵动到了伤口,他皱着眉头,脸上显现出痛楚的神情。 惊得我勺子一落,汤药洒落在了被子之上,急忙将碗放在床头小柜之上,俯身为他察看肩上缝好了的伤口是否撕裂。 他却双手用力一拥,“比起这些日子以来的煎熬,这些痛不算什么?虽然在驿站确认过你没事,可不曾亲眼见到你安然无恙,偏就是放不下心来。你知道一日日地数过来是什么感受吗?” 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子桓你能否先别那般多话。万一伤势有什么不妥,又得再受一次苦。”我轻轻拍他后背,让他轻点举动,眼泪情不自禁地夺眶而出,“你要是不好好的,让我怎么办?” “我命大得很,朱建平之前说过我有八十之寿。”他却笑了,“你放心,我绝不会像那早逝的阮瑀,留下妻子孤苦无依。” 我哭着笑了出来,“江湖骗子溜须拍马之语你也信?” “什么江湖骗子,他算的命从没有不准的。”曹丕对那个相士的话倒是信的很。 建安十八年,五月下旬,曹操进封魏公,加九锡,汉帝许之在邺城建宫,设置官职。魏公以三女与天子姻,进曹宪,曹节,曹华为夫人,曹华年幼,于邺城待嫁。曹节姊妹二人即日从邺城赶赴许都入宫。 大概是朝中尚有余党未清,也有可能是时机尚未成熟。曹操并急于处置伏氏族人,对于伏后,也不过囚禁而已。 然而,大家都知道,伏氏家族会在大汉消失,早晚的事而已。 曹丕养伤期间,曹操同卞夫人来瞧过一次,只略坐坐便走了。 六月的天气,说变就变,昨日还是倾盆大雨,今日竟就晴空万里了。 张仲景在里屋帮他拆线。我在厅里洗手,脸盆之中的倒影清晰非常,伸手进去。却恍惚看见水变成了红色。惊异慌乱地将手抽出,水溅得满地都是。我这才瞧得清楚,水其实一直是干干净净的。 一时间惊慌失措,我,大概是病了,很严重的病! 见张仲景背着药囊从里面出面,我跟他一起出了外厅,到了屋外廊下。 “我藏有一瓶当年华佗自制的“麻沸散”,传闻可以使病人不知疼痛。如今时日长久,自然已经是用不得了。但张先生既为大夫,想来是能够辨出其中药材的,若是能够重新整合出来,到时定然能够造福军中伤员。” “当真?”张仲景眼前一亮,又惊又喜,“世上竟还有华佗的麻沸散存世,原以为早在他入狱之际,被一火烧尽了。” 我点头,却道,“此物如今在邺城,待回去之后可给先生。只是,亦想要问张先生讨个药方。” ...... 张仲景一脸狐疑地看我。 第50章 曹节至许都 张仲景果真是神医,拆线之后,曹丕手臂举动和以前一样轻便。只是留有一条长长的疤。 晌午,日头正毒,才用完午膳,他坐在榻边半掩着衣裳,侧头不住地对着自己的手臂唉声叹气,“真难看!” 谁没事会看你手臂上的疤?我颇为无语地走至他跟前,双手将他的头拨了回来,“难看就别看了!” “那看什么?”他微微抬头,饶有兴味地问我。 “二公子,铜鞮侯求见。”有婢女低头进屋禀告。 我颇为尴尬地缩回了手。 “他怎么在许都?”曹丕略一皱眉,自言自语似的地喃喃,又对婢女道,“让他进来。” “快些把衣服穿上。”我看了眼外面人还没来,坐到他身旁轻推了一下。 “哦!”他习惯性地答应,却在伸手穿衣之时跟想起了什么似的忽然停了手,“大热的天,这样挺好。” 正在拉扯之际,婢女引了铜鞮侯进来。他一见曹丕衣裳将穿未穿的模样先是一愣,又不明深意地深望了我一眼,随即低下头去。 让你穿上衣服不穿,现在好了,丢脸了吧?颇有些幸灾乐祸。 等等,好像明白了什么……我脸颊一热,咬牙切齿暗骂:混蛋! “怎么了,铜鞮侯同我素有交情,又不是外人。就这样见客,他也不会见怪的。”曹丕到底还是一面笑着解释,一面穿上了衣裳。 然而,现在穿又有个什么用?好端端地被人误会青天白日的在书房行周公之礼是一件很好玩的事情吗? 我扶他去旁边桌案跟前坐下,刚想离开书房,却被他一拉衣袖,无奈只能侧身在他身边一坐。 铜鞮侯刘彦这才抬头,又转身面对我们,开口道:“原是来许都觐见陛下的,听闻二公子受伤了,顺道来看看。” 婢女为他送上了坐垫,他顺势坐了下来。 “小伤罢了,没什么大碍。”曹丕摇头,笑着看我一眼,又对那铜鞮侯说,“我们也要在许都再留些日子,等曹节她们前来。我同照儿自小在这里长大,对许都算得上熟悉,等过几日做半个东道主,请君侯欣赏这许都美景。” 铜鞮侯却摇头推辞,“在下不日便要启程回铜鞮,怕是不能从命了。” “莫不是前几年我醉酒挥了君侯几拳,让君侯记恨到如今?”曹丕半玩笑地问着。 “不敢,不敢!”铜鞮侯连连摇手,颇为不好意思,“当年原是在下唐突......” 然而这二人对话很是无聊,就当我快要睡着了的时候,却听曹丕话锋一转,又转到正事上来,“听人说此次家父送舍妹入宫,汉室宗亲们颇为不满,不知真假?” 大概就是因为担心宗室以此为借口相反,曹操才没有立即处置伏氏。毕竟一个打着“汉室刘皇叔”旗号的刘备已经够让他头疼了。要是再来个“刘皇弟”“刘皇兄”什么的,“师出有名”的,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 曹操送三女入宫,大约是对刘氏宗亲循序渐进地的试探吧。若是宗亲没有多少异议,待到曹节她们逐渐站稳脚跟,伏寿和伏氏一族的性命,可能也就到了尽头了。 铜鞮侯笑了一笑,说起话来亦是滴水不漏,一脸真诚,“伏后不德,不足以承宗庙,魏公既肯舍女入宫是刘氏大幸,又怎会不满呢?” 这话意思便是,他们刘家的宗亲拥护曹操的一切决定。 曹丕点了点头,“想来是旁人在胡言乱语了。你们的意思子桓会转达给家父的。” 这话又是在说,以你为代表的刘氏宗亲的诚心,我替我爹收下了。 嗯,大家都好厉害的!我坐在旁边看个戏还得自带个智商。幸亏它这时候在线上。 又说了几回话,铜鞮侯要起身告辞。我下意识地认为从礼貌上而言,客人离开是要送的,至少得送到门口,再由婢女引出去。 曹丕似也欲站起来,然而他下一刻便直捂着手臂直皱眉头,隐忍痛苦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哪里疼,不是都结疤了吗?把衣服脱了我瞧瞧。”我一时间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旁人,急得心惊肉跳,差点直接将他衣裳撕了。毕竟这时医疗水平有限,又听说伏典在那剑上粹了毒,万一有什么事情,后果不堪设想。 还好没什么大碍。我心有余悸地擦了擦额头上沁出的冷汗,待忙碌了一阵再去看铜鞮侯时,他早已不见了踪影。 “子桓满意了?”我放开他的手臂,颇有些无语。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大概他真的很讨厌铜鞮侯就是了。 我也真是无聊,竟还真陪着他把戏演下来了。 他再三点头,又笑道:“让他自己走就是了,还送什么嘛!” 哎,你高兴就好! 不过说正经的,虽然在一旁听了半日,但有些细枝末节还是不甚明白,“汉帝这时候召见宗室作什么,难道想要保下伏后?”也许刘协也是为伏寿努力过的。 他摇了摇头,猜测道:“伏后,他定然是护不住的。许是希冀宗室们出面保他两个嫡子周全吧。” 看适才铜鞮侯的态度便可知晓,所有人皆是看菜吃饭的。 “想来汉帝他终究是白忙一场。”我一时间竟也不知自己说这话时的语气是怎样的。 “你知道的,斩草总是要除根的。”曹丕也同意这个看法,却又笑道:“此事父亲自有定断,与我们无关的。” 原本就无关,随便问问而已! 说句难听些的话,这个世上大概不会有傻白甜会跑到曹操面前:“魏公你这样做太残忍了,人生最大的美德是饶恕,你应该......”吧? 除非此人存心找死。 许都的司空府有一座高台,平日里存放兵器,他小时候常在这里练武。我,不对,准确来说应该是任氏,对这儿也很熟悉。站在这高台之上,能看得见许都的城门。 曹丕练完剑后,笑嘻嘻地凑过来,“看什么呢?” “算算行程应该曹节她们差不多今日该抵达了。”我回过头背靠着高台上的石栏,伸手掰着手指,又问道,“不过算着年龄,似乎杜夫人生的曹浣才是嫁人的年龄吧,怎么倒让不到十岁的曹华待嫁于邺了?” “前几年何晏他妻室殁了,曹浣更是整日嚷嚷除了何晏谁也不嫁了,父亲也钟意那假子,便为他们定下亲事。”曹丕说完,又忿忿不平,“那假子素来行为不端,父亲他如此订下亲事,未免轻率!” 有些事情,我亦是知道的。 很久以前,曹操想将他的长女,曹昂的同母妹嫁予独眼的丁仪,曹丕嫌丁仪残疾难看,在曹操面前把那婚事撬了,并介绍了四肢健全,五官端正的好友夏侯楙。丁仪就此将他记恨上,后来更成了曹植的心腹,处处针对于他;而曹操见识了丁仪才华过后,也常常叹息不该听曹丕的话,认为丁仪那样的人物,别说是一只眼瞎了,就是两只眼瞎了,将女儿嫁给他也不亏;偏又巧了,那原本的“四好青年”夏侯楙婚后广蓄姬妾,夫妻颇不和谐。久而久之,连曹丕的长姊都埋怨起了他当年“多话”,让她所托非人。 曹丕这些年自也暗自后悔,他原本出自好心,谁不希望自己的姐妹嫁的人既相貌出众,又人品端正的?可这一事却办得人人不高兴,他自己也里外不是人。 如今曹操要把曹浣嫁给何晏,曹丕虽嫌何晏华而不实,人品不端。大概也不敢再劝了,想是怕又好心办了坏事。毕竟,那也是曹浣自己选择的路。 “二兄!”伴随着越发清晰的脚步声的是一青年男子的埋怨声,“我送两个妹妹千里迢迢来许都,你倒在这里躲清闲!” 循声望去,原是曹植从阶梯半跑上了高台。 曹植见着我,笑容僵在了脸上,却仍是先点头打了招呼,“郭姊姊!” “你们兄弟两个聊,我就先告辞了!”懂得察言观色,是我这个人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 待走至阶梯之际,隐约听得远处曹植在说什么“对不住二嫂”之类的话。我只略顿了顿,便快步走了下去。 听墙角不是什么好行为,我默默念叨。却在高台下的阶梯口不慎迎面撞上了个人。刚想开口道歉,却听来人道,“你是先前的二嫂?” 那人大约十五六岁,身着鹅黄色的留仙裙,简简单单梳了个少女发髻。 “阿节?”已有八,九年未见,我一时间也不能确定,只试探着询问。 “是我!”她点头,又恍然大悟道,“我还在想那个传言中的‘郭照’是何许人也,原来竟是先前的二嫂。” 一时间,我也琢磨不出来曹节的语气。曹家的人,大多皆是深不可测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尴尬气氛,我只换了话题问道,“你姊姊呢?” “曹宪?”曹节笑了一声。“她去夫人那里聆听教训了。” “你又为何不去?”我纳罕问道。 曹节正色反问,“以后进了宫,便是君臣有别。我为何还要听她的教训?” 顿时目瞪口呆,我几次欲张口,皆不知如何接话。 “二嫂你真好骗!”曹节却哈哈笑道,“不过是嫌夫人啰嗦,我逃出来瞧瞧小时候的住处罢了。” 真真假假的,谁知道呢? 第51章 入宫前教育 曹节姐妹二人尚未正式入许宫,邺城的丞相府改造成邺宫也需要一段时日,曹操决定先在许都的司空府再住上些日子再回邺城。 这日,曹丕和曹彰出去行猎。卞夫人派人请我去她院里一聚。曹丕原和我说过但凡她有什么要责问的,只管推到他身上。 我特别真诚地连连点头,原本就没想过客气! 晌午,去到卞夫人院中的时候,曹植正席地而坐,陪着她下棋,崔筠坐在一旁刺绣,一幅和乐景象。 “二嫂前几日从邺城来信,说睿儿不过八岁,父亲就给他赐字元仲,实在是受宠若惊。”曹植一面落子,一面同卞夫人闲聊。 “睿儿是咱们家的长子嫡孙,自然是特别些的。”卞夫人执棋思索,似是不知,下于何处,抬头才看见我来,伸手招呼着我去她身旁凉席上坐。 “诺!”我轻轻答应了一声,便移到她身旁坐了下来。 卞夫人总算找到了缺口,将棋子稳稳一落,“既然已经决定回来了,只和过去一般叫母亲就是了。只是话当年在南郡的时候我已然说过,时移世易,如今甄氏是子桓的妻室,这一点必将不会改变。” “本就该如此。”我点头称是。 “二嫂她是个宽厚仁德之人,虽不及郭姊姊你聪慧本事。”曹植忽然停下手中的棋,正色说道,“然而这些年来她从未与旁人发生过龃龉,想来郭姊姊回来,一切也都不会发生改变。” 这话听着别扭,然卞夫人在场,我只能尴尬地维持着脸上的笑意,并不接话。一旁的崔筠也微微动了动眉毛,默默望了曹植一眼,又低头绣起了东西。 卞夫人似乎颇为不满曹植下棋的迟钝,皱眉开口道:“子建,你再不落子为娘可是要赢了。” 曹植一笑,伸手认真陪卞夫人下起棋来。 许是在旁边实在无聊,崔筠放下手中的绣品针线,看向曹植,柔声问道,“夫君,我从小在邺城长大,对这许都不甚熟悉,待夫君下完这盘棋,陪妾身四处瞧瞧夫君少时玩乐之处可好?” “这里没有邺城繁华,并没什么好瞧的,你若是想看,何必等我下完棋?现时让郭姊姊带你去看就是了,她也是在这里长大的。”曹植抬头看她一眼,又专注对付着卞夫人的棋局。 崔筠笑了一笑,“也好。”起身前来拉我。 这么多年,曹植这未开窍的青年竟还没有明白过来,崔筠哪里是爱玩爱逛,只是想多和他在一起罢了。 我并不戳破,真就带着崔筠在司空府闲逛,和她说起我知道的关于他们兄弟几个小时候的事情。其实有些地方也承载着我许多的回忆。 “这棵树他们兄弟几个时常爬的,记得有一回子建从上面掉下来,丞相怪子桓做兄长的没有看顾好弟弟,怒气之下,竟命人打了他十军棍;还有那里,那个时候子文成亲是在那建的青庐,子桓和子建兄弟两个闹青庐,饮合卺酒的时候,子桓使坏把子建推了进去,害得子文阿敏害羞不已......”在四处闲逛之中,我指手画脚地跟她四处介绍。 正当我滔滔不绝之际,一回头却见崔筠看着我不住地掩嘴而笑。 “你笑什么呀?”我不明所以。 崔筠终是道出了缘由:“明明是要同我说子建的,郭姊姊却每次都说到二兄身上。” “因为他们兄弟感情深厚,自小就兄友弟恭,形影不离。” 其实大概是我不大关注吧,即便曹植再出名,我对他的印象也就是诗人,才子,曹丕的弟弟而已。说他的往事,自然而然想起的只能想起他和曹丕小时候一起玩乐的情景。 崔筠又取笑了几回,忽又想起了什么似的,上前扯了扯我的衣袖,正色道:“子建他时常表意不明的,适才的话郭姊姊你不要放在心上。” “刚才的话,他说得挺明白的!”我笑了。 曹植那句话换个说法语气,意思大概便是“知道你聪明会耍手段,但不要欺负到甄宓头上!”不过是说得比较委婉罢了。 崔筠急得连连摆手,又道,“二嫂对我们夫妻二人很好,同子建在诗词上又较合得来。说句实话,郭姊姊你别见怪,我心里也颇为担心你的出现会对她的生活造成变故的。” “谢谢你的实话!”这样的实话,我很爱听。 曹节曹宪二人入宫前夕,本该幽静的闺房却是烛火通明。 卞夫人让崔筠和我为她们进行一下闺房基础教育。然而这种事情,原该是她这个做“母亲”的人做的。 崔筠扭扭捏捏地从衣袖之中拿出了一个小盒子,“这是我出嫁之时阿母给的嫁妆画,你们自己看吧。” 这个倒爽快,我还真愁不知道该怎么上这种“健康教育”课呢! 曹宪脸刷地红了,坐在床边低头不住地搅着手中的帕子。曹节看了她姐姐一眼,犹豫了一下,慢慢挪过来从崔筠手中接过盒子,“多谢四嫂!" 崔筠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像是完成了任务一般,只拍胸口。、 我见曹节自顾自地就要打开,急忙伸手结结巴巴地阻止,“这,这个,还是在没人的时候自己琢磨吧!” 曹节答应着,便转身将那盒子藏于床边枕下。 基础算是教完了,可还有夫妻相处之道。这玩意儿也没法教,因人而异。谁知道刘协是什么性格人品?这里也没人跟皇帝相处过。 崔筠亦是两手摊手,束手无策,“不知该如何说起,我从未见过当今陛下,不知他性子如何,该如何相处?” “这有什么?”藏完小盒子的曹节一语中的,“你们无非是怕当今陛下因着董贵人和伏氏的事冷待我们姊妹罢了。” “你倒是说说,若是他果真记恨此事,又如何?”我见她心中似有想法,也便开门见山,“若是,纵你们一生都无法得到他的真心相待,又当如何?” 其实“若是”,不过是委婉些的事情。这种事情,换成任何人都会连带记恨。毕竟生活不是戏剧,曹节她们的父亲杀过刘协的妻儿,要让刘协对她们姐妹毫无芥蒂,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我只是希望她们不要对刘协抱有太“少女心”的想法,免得将来伤心,因此将话说得现实些。 “郭照!”崔筠一皱眉头,厉声叫我。大概是觉得我不该那样说话。 曹宪低头,始终不发一言。 曹节却觉得无妨,并笑着答道,“此事我亦想过,我们是父亲的女儿,即便陛下不真心相待,想来也是不敢苛待的。” 我还想开口,却听外面传来刻意的咳嗽声,“咳!你们聊完了吗? “还不曾,你们且在外面呆着吧!”我向外喊了一声。 其实不该他们听的已然讲完,如今在谈的皆是见得了人的。 曹丕领着曹植移门而入,“既是你说不曾,那定然是已然说完了。” 曹节姐妹二人立即从床沿站了起来,曹节走至他二人跟前,双手叉腰嘻嘻笑道,“二位兄长也是奉命来有所教导的?” 曹丕伸手比着曹节的身高,有所感叹,“第一次抱起你们的时候还不过是一个枕头大小,如今转眼竟将为人妇了。” “二兄这话说的竟跟父亲无异。”曹节眨眼觑他,又走至曹植跟前。 曹植伸手摸摸她的头,“你们姊妹几个入宫以后要相互扶持,凡事不要强出头,若是陛下有些许埋怨,便忍着些,不可意气用事。” 曹宪在一旁默默地点了点头,曹节张口似欲要反驳些什么,却被曹丕抢了先,“凭什么要忍?父亲送她们入宫,并非让她们去受委屈的!” “二兄!”曹植皱眉反驳,“陛下因着前事,想来对咱们家颇有怨恨。即便不至于苛待她们,可总会有所龃龉。让妹妹们受些委屈,凡事以柔克刚些,总是没错处的。” “别听子建的!陛下对你们好也就罢了,但凡有什么寻错处的地方,也别尽委屈着自己。如今大汉江山风雨飘摇,各方势力虎视眈眈,全靠父亲一力支撑才保得他江山稳固。你们又不欠他什么!”曹丕颇为不满地瞧了一眼曹植,告知两位妹妹。 不知道这话落在旁观者眼里这算不算是传说中的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然而从我们,呃,我的意思是说他们的角度来看,似乎也并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董贵人,伏皇后的事情大约皆是刘协想要利用外戚势力对付曹操。结果最后弃车保帅,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事情全推外戚身上,害得董家灭族,伏家也危在旦夕。 曹操没有和他多做计较,至少面上继续“陛下”“陛下”的供着,该怎么着还怎么着,并送了三黄花闺女入宫。对刘协,曹操真的算得上很过得去了。 “二兄这话我爱听。我想得亦简单,陛下他身子金贵,我们姊妹亦是自小娇生惯养,他待我好,我便全心待他;他待我不好,也别想我有一丝真心。”曹节与曹丕的看法倒是一致。 听到她这般说,我心里倒是有些放些了,这样的人,想必即便是在皇宫那样的地方,亦是能活出她自己的精彩的。 曹丕也颇为赞许地看向曹节,意味深长地说:“阿节,以后曹华曹宪姊妹二人,你多加照拂!” 第52章 夺嫡的开端 曹节入宫以后,在后宫做了几件雷厉风行的事情,很快便不负众望地站稳了脚跟。伏皇后囚禁于宫中,早已如同虚设。如何处置,不过是魏公一句话的事情。 建安十九年二月,随魏公曹操归邺。 我许久未见到郭昱等人,自又是一阵感触,任览在这期间被从外地调了回来,在我养母曹氏膝下服侍。郭昱见我和任览姐弟复见,一时想起了在外谋生的亲弟弟郭成来。 曹丕说其实他早已派人去曲周县寻过,只是一时还未有消息。 邺城的丞相府也早已扩建成了魏宫。 “被册封”魏公的曹操如今已位在诸侯王之上,持金玺,服赤绂、戴远游冠,百官叩拜,要不要“皇帝”这个名号似乎就一点都不重要了。封了魏公,下一步,大概是要确立继承人了。然而就在此时,曹操发出了两个不大不小的信号:平原侯曹植徙封临淄侯;侍中吴质迁朝歌令。 这无疑是两个打击。 这日,吴质来五官中郎将府告别,二人在书房相谈甚久,待吴质告辞离去之后,前去收拾东西的婢女们皆被吼了出来。 我踏进书房,杯盘狼藉先不去说,就连竹简绢画佩剑都横七竖八的满地都是。 “父亲下函令密访众臣,有立子建为世子的意思。”原本低头撑于案上的曹丕抬头凄然一笑,“虽说被崔琰以‘立子以长’劝谏了下来,可此心一起,难免有后招。” 崔琰?我回想了半日才想起,当年给曹植崔筠议亲的时候说过崔筠是邺城名士崔琰的侄女。曹植是崔琰的侄女婿,崔琰却在世子大位上偏向曹丕,可见这些年来曹丕的能力得到了众人的认可。然而曹操又是为何忽然在此时如此提拔曹植? “既然父亲听了崔琰的劝谏,一时间定不会再提此事。越是如此,我们越是要沉着冷静。”我由他埋头靠在我的小腹前,心里试图揣度曹操的心思,却是如何也猜不透。 曹操既然什么皆能料到,那对于敢背着他在许都暗设探子的曹丕,他又是怎么想的?他是真的有想立曹植的意思吗?还是只是对曹丕的考验? “仲达他们亦这般说。我只是不明白,比之子建,我究竟差在何处?”他道出心中苦楚,“我十岁便追随父兄上战场杀敌,纵然比不上子文力大无穷,可在战场之上亦是尽心尽力,上阵杀敌从不曾有过退却;父亲在外征战,留我守城,我亦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一众老臣没有一个不赞许的;可是父亲却从不曾夸过我一句,一句都不曾。父亲一定不知道,只要他一句‘子桓,你做的不错’,我便能高兴上十天半个月。” 安静地听完,我轻拍着他的肩膀,下定了决心,“我们回去住,到父亲眼皮底下去,让他知道,你比子建更适合做他的继承之人。” 魏公的二公子现在大多数时候都在自己的五官中郎将府。如今,邺宫建成,也是时候该回去了。 “回去?”他松开手,抬头凝神看我,“可是,这时候回去,有些事情怕是无法掌握。” 这话我大概能明白。甄宓是他的嫡妻,若是我住在外面,与她互不照面,自没有什么问题。可但凡是回去,难免会见面,礼法上我要唤她一声“主母”。 “我不会欺负她就是了。”犹豫了半响,以另一种方式迂回地表示了我的妥协。 “我是怕你觉得委屈。”他拉我在他身旁相对而坐,言语之间竟颇有些小心,“当时她怀有身孕,父亲一句‘长子定要是嫡子出生’便定下了位分。凭心而论,这些年纵然甄氏同我性子不和,可在为人处事上并未有过任何差错。” 我眨眼,轻轻点头,“明白!” “你放心。”他双手按着我的肩膀,身体慢慢移了过来,眼睛直愣愣地,一开口却不过三个字。 “没什么不放心的。”我笑了笑,转而问他正事,“季重此次被调走,是巧合还是被人算计了?” “杨修......”曹丕眼睛一闭,轻轻念出了一个名字,又道,“不曾想竟是他们那边先出了手。我同子建,怕是再不能像过去那般亲近了。” 魏宫巍峨壮丽,守卫森严,已不是当年的丞相府可比。唯独曹丕院内陈设,依旧是当年许都模样。原先的婢女如今都成了仆妇,年轻的侍卫仆从也都留起了胡须,更多了一些我完全不认识的新鲜面孔,当然,无论他们是否认识当年的“任氏”,皆很默契的称呼我“郭姬”。 曹丕临时被曹操叫去商议事情。 我斜靠在廊下柱旁,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他所说的放心,大概就是指这样。与他同住一处,和甄宓,和她们互不相见。既然都不大见面了,也就少了所谓的尴尬了。 一个六、七岁的男孩怯怯地站在院子口张望,似乎想进来又不敢迈出一步。 “那是李姬生的协公子。”一个脸生的婢女很是机灵,上前悄悄对我耳语。 协公子?这个孩子叫曹协......可当今皇帝不是叫刘协来着?所以曹家是连最基本的避讳都不用避了吗? 我轻轻对他招手,曹协往外瞧了一眼,从慢慢移了进来。 “协儿,你怎么跑这里来了?”女声中焦急伴随着担忧。 循声望去,只见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妇人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又皱眉将曹协拉到自己身旁,蹲下仔细查看。 回这里之前,张春华特意用了半日和我说了些曹丕身边之人的身份背景,虽然我没怎么认真听,也大概了解得七七八八了。 李姬,出身陇西李氏,世家大族。是建安十年的时候,甄氏张罗的名门淑媛之一。大概是因为西汉时期李陵战败投降匈奴一事,使得李家威望早已大不如前,向来眼高于顶的世族如今竟也肯让女儿与人为妾。 “你竟住在这里......”李姬牵着曹协,喃喃了几句,也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问我。 她大概觉得我“空降”进魏宫,竟直截了当地就住到了曹丕的院子,实在奇怪。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有些尴尬地开口:“二公子被魏公叫去了,想要好一阵才能回来,不如进来坐一会儿?” 李姬皱眉,摇了摇头,牵着曹协便要往外走。却不忘给我一句忠告:“主母对我等素来宽厚仁德,你新近入府,该前去拜会才是礼数。” “好!多谢提醒。”我笑着答应。 其实......也并没有多复杂的,没有想象中那般的勾心斗角。说实话,我也没心思放在这些上面,现在最重要的是他的世子之位。 “外头寒冷,您进去歇息吧!”那个适才对我耳语,告知曹协身份的婢女又关切询问。 我点了点头,见她小小年纪却一派机灵,不禁问道:“你叫什么?” “奴婢萍儿。”她声音低细,缓缓开口。 我一面往里走,一面轻轻扫过院内的婢子奴仆,令他们散去。又悄悄拉着萍儿假作八卦,“我初来乍到的,不知如今后宫之中谁最受魏公宠爱?” 萍儿虽是一愣,大概是在疑惑我不打听谁受曹丕喜爱反打听谁受曹操喜爱作什么,却仍是细心回答了,“自从仓舒公子殁了之后环氏小夫人便很少被召见了,可翁主入宫之后,环氏似有复宠的意头。如今最受魏公宠爱的小夫人姓王,听说是南郡人士。” 我自然不是在八卦,之所以要知道曹操妾室的受宠程度,自是有用处的。曹植那边的人高傲,不屑于在细节上下功夫,我们却不能放过一丝一毫可能会影响曹操决定的人。 将近傍晚的时候,曹丕派人回来传话说曹操和卞夫人留他晚膳,我草草吃过晚饭之后便独自一人在书房桌案的纸上用毛笔画着树状图:曹彰有勇无谋,虽然战功显赫,但于世子之位大概无缘;义子族子假子不算在内,曹操的其他诸子多为无名之辈,能够在世子之位上和曹丕一争高下的应该唯有曹植了。 曹植那里的幕僚有杨修丁仪等人,且他似乎颇为受年轻文人的喜爱。曹丕的吴质被调走了,但有司马懿陈群,还有暗中帮衬着他的一众老臣,这方面算是半斤八两;曹昂早逝,曹丕如今是“长子”,有其优势所在,然而除去逝去的曹冲之外,曹操最偏爱的是文采出众的曹植,这一局似乎又是打平......那么,该以哪方面为突破呢? “少君,二公子尚不曾回来,只郭姬一人在此。” 听见外头的声音,我知道是甄宓前来,急忙将案边不知写了什么的竹简挪了些过来压在适才涂鸦的纸上,才起身相迎。 第53章 是非与对错 夕阳的余辉照在桌案上,有些斑斑驳驳。 “上次一别,又是两年了。既决定回这里了,如何也不说一声?”她在主案前落座,笑着问我:“现今不会怪我不请自来吧?” “原想着明日前去拜访的,竟劳您亲自过来。”我放低姿态,立于一侧。 甄宓抬头看我,颇为真诚地开口:“有元仲和湘儿,我此生足矣。原就从没想过要和你争什么的。” 我笑了笑,“郭照亦无意与您相争。” “有意无意,并不重要。”她轻轻摇头,“阿母她最想看见的便是家里和乐,没有事端。” “您非多事之人,我亦不是。”我看向她,淡淡道,“只是话且说在前头,将来若是其他人有事找上我,我并非是个懂得退让的人。若是到时候给您添麻烦,只能如今先说声抱歉。” “这个大可放心,她们大多是名媛淑女出身,皆懂得分寸,从不无端惹事。”看来甄宓对于手下的姬妾们,倒是很有信心的。又瞧了眼桌案上的竹简,颇有兴趣地问我,“在写词作赋吗?” “是!”对于写词作赋,我当然是一窍不通的。只是鬼知道我适才拿了个什么竹简盖在了宣纸上面,随口答了一句罢了。 很久以前,久到我已经忘记是什么时候了。曹丕曾兴致勃勃地说要教我遣词造句,没过两天......就摇着头放弃了。那个时候,他那种“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让我差点想要借用“李杜韩白”的诗赋惊艳他一下,当然最终还是“悬崖勒马”了。 正当我胡思乱想之际,忽一眼瞧见甄宓随手将手放在竹简之上,似想要拿起来欣赏的样子。我急忙伸手阻止,“且慢!” 却将她吓了一跳,手中的竹简也掉到了地上。甄宓狐疑地想要低头去拾,又被桌上的宣纸吸引住了。 “此是何物?”她拿过宣纸仔细查看,原本舒展着的眉头瞬间紧皱。 我下意识便道,“不过是闲暇无事,随便涂画罢了。” 她不应该卷进这些事情。 “随便涂画为何会有子建德祖他们的名字?”甄宓将宣纸重重拍到了桌案之上,又刻意压低了声音,“你才说过不会多生事端的。难道是在唬我不成?” 我无奈走近,从案上一把拿过宣纸,几下便将它撕成了碎片,任它像雪花般飘落在地,望着已然目瞪口呆的甄宓嬉笑反问道:“如今,不是什么都没有了?” 甄宓站了起来,气急地一甩衣袖,“你......!” “季重和仲达是子桓的左膀右臂,杨修向魏公保荐季重为朝歌令,让他远离邺城,您觉得他居心何在?”我收回嬉笑的神色,郑重告知道,“别说如今我们还什么都没做,即便将来做了什么,也不过是‘来而不往非礼也’罢了。” “此事我亦知晓,季重为人骄奢,非子桓益友。”甄宓瞥了我一眼,叹气道,“让他离开邺城为官,对子桓而言并非坏事。” 其实她说的也没什么错处,吴质为人放荡不羁,恃才傲物,在外头名声不大好。 然而,不知该说她是天真还是无邪,有些事情不是这么简单的。 “是否是益友,子桓他心里定然比我们清楚。”我反问她,“若说益友,杨修可算得上是子建的益友?” 甄宓似不解我此问何意,只认真回答道,“德祖聪慧渊博,军国多事,总皆称魏公之意,于子建自算得上是良师益友。” “那么,季重他文采出众,心思细腻。在琐事上颇能相帮,于子桓亦是益友。”我先是点头同意她的看法,又娓娓道出此话。 “强词夺理!”甄宓嘴角一扬,轻斥道:“不曾想你竟这般伶牙俐齿,丝毫没有道理的事也偏要强扯出几分道理。吴质放诞不羁,怙威肆行,如何能与德祖相提并论?” 这种事情见仁见智,我还真觉得吴质那人不错,至少对曹丕不错! “小人之心也好,强词夺理也罢。您若是看不过去,自己闭上眼睛捂住耳朵就是了。您于郭照而言并非重要之人,我不会因为您喜欢或者不喜欢便改变自己为人的方式。”我无奈笑了笑。 “原是想与你好好相处,岂料你竟如此蛮横。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我既话不投机,那还是少见面的好。”她皱着眉头将话说与此,转身便要离开。 大概是把她吓着了,我开始反思自己刚刚是不是真的太过放肆无礼了。低头送她行至门口,“适才不是之处,望您见谅。” “我真是,一点都看不透你。”听我此言甄宓却是一愣,又摇头丢下了这么一句话。 清冷的月色从半掩着的窗户照了进来,让黑暗的地面有了一丝光亮。院中几株迷迭香已长得葱郁,芬芳的香气借着窗户飘入屋内,似有若无。 然而中药的味道真是......又苦又涩。我披散着头发,趴在榻上抱着小桌案,随手拿了颗蜜饯过药。 曹丕和收拾药碗出门的婢女擦肩,似愣了一下,才走了进来。 “我记得上个月并非是这几日啊,怎么提前了?”他弯腰将手背在我额上轻轻一触,又喃喃道,“我看张仲景就是个庸医,这药月月都喝,怎么还是月月都疼?” “前些日子还夸他是神医,这会儿又成庸医了。”我将榻上的小桌案踢到一旁,爬着坐起来,笑他这人前后多变。 张大夫,其实挺好的。那个德高望重的大夫那般想要那瓶麻沸散,在开药方之前还不忘千番嘱托万般询问。 至少现在,洗手沐浴之际,再没有看见自己双手沾满鲜血了;也不至于半夜梦见冤魂索命被噩梦吓醒。 “还疼吗”他不理我的话,在榻沿边坐下,“不如现在让人唤张仲景过来?” 看他这样担心,我也在犹豫是不是有必要说一下,“子桓,其......” “还是算了!他也瞧不出什么来,只会胡乱开药。”他自言自语。又轻拍了拍自己的大腿,主动给我当枕头,“也怪你自己小时候爱吃冰凉之物。” 一面不客气地躺在“枕头”上,一面赞同这话,“就是,也不知道是谁在家里整天摆满冰镇葡萄,葡萄酒和甘蔗,存心害人!” 说出来大概没人信,文武双全的曹二公子,业余时间除了打猎写诗游玩之外,还喜欢自己种甘蔗,酿酒,是个十足的吃货。 他笑了笑,低头看我,“讲些高兴的事你听。今日众人陪父亲在园中商议征吴一事,走至一院落前,父亲不发一语,只让人备了墨来,在门上写了个‘活’字。门中有‘活’,自然是阔,这个倒不难,只是我们还未及说什么,杨修倒先自顾自地立即让人招来工匠,说魏公嫌门阔了,立刻拆了重建。”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我立即明白了为什么他说是高兴的事,脱口而出道。 原来还想着该用什么方法去打击聪慧过人的杨修,现在看来似乎没有必要废那心思。猜中字谜本也没什么,但杨修不应该自顾自地招呼人去拆门。为人臣属的,猜中了主人所思所想,便能替主人下令了?这是为人臣的大忌。 “是这么个道理,不过这话倒是头一回听说,出自哪本典故书籍?”曹丕好奇地询问。 现在现在连这句话都没有…… “早忘了是哪本书上瞧来的。你别打岔,继续说接下来怎么了?”我从他腿上爬了起来,迅速找回了话题。 “是谁打岔?”曹丕失笑反问,伸手在我鼻梁轻刮了一下,“然后仲达一个劲儿地夸杨修聪颖过人,一下子便猜中父亲所出字谜,还率先迎合父亲心意,让人拆了门。父亲听了此话,也夸了杨修,其他倒没多说什么。” 补刀狂人司马懿。 曹操虽然夸了杨修,心里难保不记上这事。 “没什么关系,时间还长。杨修‘聪明’的时候还多着呢。”我双手环着他的脖子,轻声安慰。 既然杨修那么聪明,又想要在他们兄弟之间插一脚,一定会对曹植有诸多相帮,到时做多错多,言多必失在所难免。 “知道。原本还想和仲达伯仁他们商量要怎样才能把杨修调到别处去呢。现在看来还是等他自己犯错吧。”曹丕眼睛一眨,又道,“父亲这次征讨孙权,留子建守邺,我倒也想看看,这么大的担子,他是否能担的起来!” 果真是又“长大”了不少呢,要是以前,一定会炸毛的:明明以前一直是留我守邺城的,为什么这次要留他? 不过,曹操大约对孙权有一种深深地执念吧,几次三番都是无功而返,竟也不抛弃不放弃! 建安十九年,曹操再征孙权,曹丕,曹彰从征。时任临淄侯的曹植留守邺城。曹操作下《戒子植》一文,赐予曹植,对他多加勉励。 第54章 我在争宠啊 曹操总说,生子当如孙仲谋,然而其实这孙仲谋大概是生来克他的吧!这次南征又是出师不利,他器重的谋士荀攸更是于出征途中病逝。 我空暇之余也会想想,孙权既这般厉害,也许比起我们这里的枯燥乏味,步练师和孙权的故事会精彩很多。 十月,天说冷也就冷了下来。大雪如鹅毛般飘落,整个大地白茫茫的一片。曹操留大军于某个县城的郊外,自己因事赶赴许都。大概,是到了彻底解决伏后的时候了吧! 曹丕文人气骤发,在营帐口站了很久,又伸手去接天上掉下来的雪,眼睁睁地看着它变成水。对面帐篷前卞夫人和甄宓带着两个孩子在雪地里玩雪,笑声不绝于耳。 我套着厚重的棉袍,蜷缩在角落的案几前不愿动弹,虽说天冷,却丝毫不妨碍脑子运转。 曹操让曹植留守邺城应该是要考验其在政治上的才能。曹丕原以为曹植应付不了邺城大大小小的事务,不料除了因为“饮酒无制”被曹操遥控着骂了几回,其他事情竟也算是处理得当。 如今吴质外放朝歌令,曹丕与司马懿的交往也相对减少,等于处处掣肘;而曹植那边却风头正起。 对于我们而言,是该继续韬光养晦还是奋起出击? 正当我思索之际,忽然脸颊一凉。原是曹丕不知何时坐在桌案的对面,双手捏着两个小雪球在脸颊两侧虚滚,自得其乐。 我抬头瞪他,又伸手拍他手背:“没空理你,自己外面玩去!” 多大年纪了,还跟个孩子似的。 他讪讪缩回了手,轻轻一握,小雪球瞬间四分五裂,“冷,真冷!”又直对着手呵气。 “活该!”我没好气得骂了一句,“我在替你着急,你还来捣乱。” 曹丕一面叹气一面伸手拉我站了起来:“唉,不过苦中作乐罢了。父亲一心看重子建,我们又能有什么办法?虽说子建为人老实,定会顾念兄弟之情。可丁家兄弟恨我入骨,杨修更是聪慧狡诈,于我兄弟之间更是时有挑拨,子建偏又对他们信任有加,若是他们得势,只怕将来日子难过。” “不会的,赢的一定会是我们!”见他似有些失了信心,我伸出双手轻捏了捏他的脸颊,自己却也有些黯然,“也不知道该如何才能帮到你。” 虽然据我所知道的各种传说,最后的结果应该是“曹丕”得了势之后可着劲儿欺负“曹植”的。可是过程呢?这段时间又是怎样撑过的? 这么说也许很现实,可也是一种事实:曹操的继承人,那个位子只有一个,哪一方赢了,另一方注定一败涂地,无法翻身。 所以,哪怕是不折手段,也要拼尽全力的赢。 大概是天气太冷的缘故,曹丕的脸被我生生捏出了两团红晕,他扑哧一笑“仲达他们会有法子的。你呀,什么都不需要做,好好地在一旁看着就行了。” 看来还是我多虑了,他并非是那么容易失去信心的人。 我眨了眨眼,笑着看他,“可是,我在争宠啊,贱妾唯有二公子一人可以依靠。自然是要尽心尽力为您着想,盼着您步步高升的。” 曹丕单手一搂,我整个人几乎跌到他身上,没防备地又被咬了下耳朵,“争宠,可不是这样争的。” “那当如何?”我下巴抵着他的胸口,抬眸看他。 “今晚换个......” “二公子,你要找的人已经带来了!”外面传来嘻嘻笑声,听那“阴阳怪气”的说话语调,想也知道,定是与他相熟的“狐朋狗友”。 “可真会挑时候!”曹丕似是摇头呢喃了一句,又颇为尴尬地松开了手。 我亦是捂脸吸气,低头竟能听见自己“砰砰”地心跳声,也不知他们听了多少去。随口问了句话来掩饰慌乱,“你让他们找了什么人过来?” “你一会儿便知道了。”他神秘一笑,对外招呼道,“进来吧!” 只见夏侯尚和曹真二人提着个麻袋便掀帘走了进来,麻袋里不时地传出“唔,唔”地声音。 “你们,不会强抢民女了吧?”见此情景,我不禁脱口而出。 曹丕亦是一个跺脚,问他二人道,“谁让你们这样将他带来的?” “这小子倔得跟头驴似的,好说歹说愣是不信。”夏侯尚颇为委屈地嚷嚷,又指了指自己的脸,“我大小也是一黄门侍郎,被您那内弟当劫匪强盗一阵乱打,没法子,只好这般绑来了。” 我这才注意地夏侯尚还真是鼻青脸肿,不厚道地低头笑了笑。 原来刚才听墙角的人早就有报应了...... “此事怪不得伯仁。”向来憨厚老实的曹真一面蹲下解开麻袋,一面解释,“这郭家小兄弟以为我同伯仁是打劫的盗贼,死活都不肯跟着来,无奈才出此下策。” “你们倒果真是一家人,说话还同声同气!”曹丕笑骂。曹操主婚,夏侯尚所娶之人乃曹真亲妹曹沁,是以说夏侯尚和曹真是一家人。 他们几个人相处,向来这样无所顾忌。 我在一旁听了半日,大概明白了,这麻袋里装的大概是“我”弟弟郭成,拉了拉曹丕的衣袖轻声询问,“是找到郭成了吗?” “嗯,其实之前便知道他在何处。只是郭成总是不信。这里离曲周县不远,我便托伯仁子丹带他过来了。”曹丕点头,“也许你记不得他了,可到底是亲弟弟,总得见上一面。” “子桓.....!”我眼眶一热,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说小兄弟,你睁大眼睛好好看看,眼前站着的可是你姊姊?”那边夏侯尚喋喋不休。 大概是太冷了吧,我吸了吸鼻子,转身看向那里。 一穿着棉袄的清秀青年慢吞吞地从麻袋中钻了出来,瘫坐在地上,嘴里还塞着布条,眼睛直愣愣地看着我,“嗯,嗯”地叫个不停。 我快步走了过去,见他眼中似有泪痕。 曹真拿出他嘴里的布条,郭成张了几回口,终于讷讷说道,“二姊,你,果真是我二姊女王?” “对。我是你二姊郭照。”我在他身旁蹲坐了下来,伸手为他轻轻擦去脸上泪痕。 其实,这是我与郭成的第一次见面。但很奇怪,擦泪这般亲昵的动作做起来竟一点也不违和,仿佛他真的天生就是我弟弟一般。 郭成“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二姊,我还以为那两个强盗骗子唬人的,没想到你竟然真的还活着。这么些年你到哪里去了?长姊呢,可曾与她见过面?” “哎!我说......”一旁的夏侯尚欲张口说些什么,却被曹真一把拉住。 “有些事说来话长。我很好,阿姊她也很好,如今和两个孩子在邺城呢。”我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二姊,你打我一下。”郭成忽然抓着我的手往自己脸上招呼了一记,还是不敢置信地伸过手来,“你还是再咬我一口吧。” 真是个傻孩子,我哭笑不得。 我们留了郭成吃饭,一起聊了许多。 虽说曲周县离这里很近,其实也要二三个时辰的马程。郭成是县吏,第二日要衙门应卯,他本想要在用过晚膳之后连夜赶回的去,我们硬是留他在军营里过夜。 皓月繁星,寒风瑟瑟,军营之中灯火光明,“魏”字军旗迎风而立。 “这三张被子够不够?若是冷了我让人再加一张来?”我掀开帘子引郭成进帐篷。 郭成笑着走了进来,“劳二姊费心。” 我又问他,“适才席间他让你同去邺城为何不答话?明明亲人都在那里,也好对你有个照应。” “二公子他的好意,我心领了就是。只是在曲周县自由散漫惯了,虽说不过是个县吏,却也和邻里四周混得熟了,不愿再去别的地方与人周旋。”郭成轻摇了摇头。 “远离是非之地也好。”我想了想,竟也颇有些赞同,“只是得了空,得去邺城看长姊,她可想你得很。” “那是自然。”郭成答应,又叹气道,“只是儿时的事二姊皆不记得了,难免遗憾。” “记不记得有什么关系?”我反问他,“知道郭昱是我姊姊,你是我弟弟不就行了?” “也是。”郭成点头,却笑道,“阿翁在世时说姊姊是女中之王,小时总不信。现在听姊姊说话,竟还真有几分道理。” 然而郭永的“女中王”早已不知魂归何处,如今却是我在继续她未知的人生。 我临走之际,郭成又在后头轻叹了一句,“如今看这形势,这汉室江山大概早晚是要姓曹的。只不知姊姊福气如何了!” 第55章 钟繇的玉玦 我们在外多月,能听到的只是零零散散的消息。直到有一日,魏公国的尚书令华歆来向曹丕传达曹操的命令,才知道了事情详细。 大概是不愿再见刘协行跪拜之礼吧,曹操虽至许都,却未亲自入宫。只先让汉帝下旨,授金印紫绶,正式册封去年入宫的曹家三女为贵人。再是让御史大夫郗虑持节策诏,华歆为副使,带兵入宫收拿皇后。 据华歆所言,伏皇后跛足披发,逃至汉帝处乞命,汉帝却说自己亦不知命在何处,无法相救...... 过程至此已再不重要,结局便是伏皇后及她所生两个皇子,还有伏氏兄弟宗族百余人皆被诛杀。 我虽不曾亲眼得见,却也能想象事情的惨烈。纵然华歆的转述之中满口皆是“伏后罪有应得”之语,可实际上,她做错了什么,又有谁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建安二十年正月,天子以魏公女曹节为皇后。 建安二十年春,曹操遥命曹丕领军至孟津与他会合,筹备征讨张鲁的事宜。张鲁为称霸一方的地方势力,占据汉中三十余年,亦是曹操一统天下的阻碍。 民间传说曹操贪图享乐,建铜雀台广罗天下美人。可很少听到人说,其实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四处奔波征战中度过的。 途径官渡,扎营郊外,差不多十五年前,我们曾来过这里。 故地重游,我们在建安五年时,于当地官舍住的那些柳树,已然是亭亭玉立。 可是物是人非,当年一起种树的人,任先英年早逝,孙敏避世不出,子文子建同他兄弟嫌隙渐生,纵然我同他还在一起,却也得上算是经历波折,就连姓氏都发生了改变。 我心下有些感慨,只不知再忆当年,他又是如何想的。 那一晚,之后的事情,我记不大真切了。 三月,至孟津。曹操西征张鲁,召尚在邺城的曹植从征,曹丕奉命屯军孟津做援。孟津是西征冲要之地,离汉帝的许都近,离邺城亦不远,若是两地发生任何事端,在孟津的曹丕皆要有所举动。这个任务,可谓任重而道远。 我有时在想,曹操大概是在轮流考验两个儿子吧? 到了孟津,在地方官员的府邸居住。大概是有高人指点,或是几年磨练下来对于政事已是游刃有余。如今的他虽于正事丝毫不曾懈怠,闲暇之余便轻松了许多。或与当地文人吟诗作赋,或是和司马懿打猎下棋。 在现代的时候,就特别“讨厌”一种人:平时玩得最起劲,最不听老师话,学习成绩一出来,我勒个去,竟然名列前茅? 他现在大概也渐渐“进化”成那样的人了。我,为他高兴! 更值得一提的是,在孟津的几个月里曹丕和在前线随征的曹植有了几番书信往来。 我们在官邸暂住了好几个月,从春天到秋季,前方的战事亦是几经波折。曹操没有命令传来,便只能继续在孟津留守。 曹操的爱姬王氏小产,被从前方送到孟津休养。那个王氏,便是当时萍儿所说的最为受宠的小夫人了。原以为两年前的“最为受宠”早已被这几年的新人所淹没,不曾想这王氏在曹操那里的“宠”却持续了两年,可见确是有些本事。 之前便想和她结交,苦于没有机会,如今既然同在孟津,自然是要好好巴结的。为了不太过明显,起先不过是隔三差五地令人送些补品首饰。 说实在的,这些东西她自然不会缺。不过是尽到心意罢了,虽然王氏那边尚未有任何的反应,但想来也已然知道我这个人了。 皓月当空,秋风吹进了院中。 曹丕于外厅宴请司马懿,谈论近来前线战况。我亦遣下婢女,于书房榻上与张春华小宴。 只是今日从他夫妻二人踏入院中之际,我便隐约察觉出了气氛不对劲儿。“模范夫妻”原也会吵架?真是不可思议。 酒过三巡,张春华伸手指着我腰上所系玉玦,叹了一声,“二公子真有本事,竟将钟繇家的宝贝玉玦要了来送你。” 我听闻钟繇家有块晶莹剔透的玉玦,死缠着曹丕让他想办法给我要过来。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我低头瞧了一眼玉玦,笑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子桓与钟相国年龄相差甚大,并无深交。这是由子建出面让荀仲茂前去说合,钟相国才肯舍爱的。” “这倒怪了!”张春华抿了一口酒樽里的酒,纳罕道:“荀钟两家原是世交,钟繇肯舍爱倒是不奇,可荀闳是五官中郎将的文学掾,乃二公子下属官吏,二公子直接写信给他就是了?怎么倒舍近求远让四公子出面了?” “春华你看东西太毒。”我惊讶于张春华的理解能力,竟然一下子就看出了端倪,干脆将话半挑明了说:“世人皆道子桓同子建兄弟不睦,为世子之位争个你死我活。可此时,子桓却写信给子建,让子建为他讨一块玉玦。你说是什么道理?” 张春华略微思索了一番,将酒樽往榻上小案上一放,“如此一来在魏公眼里,二公子和四公子不受外界影响,和睦如初,不曾有丝毫芥蒂。” 正是此理,不过钟繇肯割爱,曹丕写了封感谢信,促成了和钟繇的一段忘年交,却又是另一番收获 “原本他们兄弟之间便无什么大事。不过是被人挑拨罢了。”我挑眉笑了笑。 “也是!”张春华亦了然一笑,又轻问道,“如此看来你们似已胸有成竹?” 我摇头,“外头的事情,自是要多倚仗仲达他们多多帮忙。” “仲达他对二公子一片忠心,日月可鉴,自然会竭尽全力。”张春华自斟了些酒,又饮了一爵,不知为何,她今日提起司马懿的名字,竟有些苦涩。 “你同仲达有何不快?平日里也不见你饮酒,怎么一喝起来就没有节制了?”我终于忍不住问她。 她脸色泛红,笑了一笑,举爵自言自语道:“还是魏公当年说得对,‘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喝醉了便什么事都没有了!” 我瞧她像是有些醉了,便轻声劝道:“如今天色也不早了,想必他们要谈的事也谈完了,你和仲达早些回去吧!” “仲达......”张春华喃喃地叫着司马懿的字,又忽然埋头嘤嘤哭了起来,“我们回不去了!” 我虽也喝了不少酒,但还能听得懂过来她和我说的“回去”不是一回事。但依旧微微翻了个白眼,“说什么傻话,他不就在外面嘛。你们坐上马车,不就能回去了?” 张春华一抬头,已是满眼泪痕:又自斟自饮了一杯,喃喃问道,“在你们眼中,我和仲达是怎么样的?” “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两个成语脱口而出,这正是这么多年看下来我对张春华司马懿夫妻的真实看法。 张春华仰天苦笑了两声,只听“啪”地一声,榻上桌案被拂到了地方,“相敬如宾,果真只是相敬如宾。仲达,当年我不过是亲手解决了一个婢子,竟让你记到了如今.....” 我猝然一惊,尚未来得及反应,又见张春华迅速沿榻爬了过来。 “春华!”我茫然地叫她。却被她猛然抓住肩膀不住摇晃。 张春华脸颊涨红,眼神空离,一看便已是醉得迷迷糊糊,“你怎么就不明白?那婢子得知你是不想被曹丞相征召而装病,若是她不死,死的就会是你!” 我虽震惊,更多的则是好奇。只并不说话,暗暗听她言语。 在她断断续续地絮叨之中才大概知道,原来当年,曹操征召司马懿的时候,司马懿装病不去,却在晒书之时被一个婢女瞧见,张春华怕婢女将他装病一事泄露出去。一狠心,便手起刀落手刃了那个婢女。 那年,春华大概十七岁。今日白昼,不知是什么琐事,他二人起了口角,司马懿提了此事,说她那时小小年纪便心狠手辣。 “春华。你喝醉了。”我伸手轻轻捋了捋眼前这个醉的一塌糊涂,嘴里还在不停喊着她男人名字的女人的头发,一时间竟也说不上是心疼还是其他什么。 十七岁......她是怎么做到的? 有件事情,我也一直压在心里将近三年了。 张春华哭声越来越低,后来只静静地靠在我肩上,大约是睡着了吧。 我轻拍她的后背,从她和司马懿到我和曹丕,想了好多。可若是非要说出具体在想什么,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另一面,曹丕和司马懿大概也聊完了他们的大计,说笑着移开了屋门。 “春华,......”司马懿竟也是喝多了的样子,跌跌撞撞地进来,一眼便瞧见了靠在我身上的张春华。 “她睡着了。”我轻声告知,本想替张春华问他句话,想想还是忍住了。 司马懿伸手轻轻地摸了摸她的脸,再次轻唤张春华的名字。见她没有苏醒,干脆将她打横抱起,略有些艰难地回头向曹丕打了声招呼:“仲达便先告辞了!” 见曹丕点头,司马懿又低头看了看在他怀中睡着了的张春华,向门外的方向走去。 第56章 结盟曹操妾 “你们在里面聊什么?怎么只听得张氏她哭个不停?”待他二人离去后,曹丕绕过被拂落在地的小桌案,径直走了过来,又奇怪道,“仲达今日也奇怪,谈起事来也漫不经心的。” “不过是他夫妻二人有些争执罢了,瞧仲达适才紧张春华的样子,想来回去之后便没什么事了。”脚才着地,我就迫不及待地站起来,许是蜷坐得久了,双腿一阵发麻,一个踉跄,撞到了他的怀里。 “照儿你倒是难得这般主动的。”曹丕扑哧一笑。 我轻轻将他一推,“你究竟何时才能正经些?” 玩笑归玩笑,他还是细心地扶我在榻边坐了,忽又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们夫妻平日里同声同气,夫唱妇随的,竟也会起争执?” 我点点头,“两个人时常在一起,总会有所争执的。” 在现代,我才开始记事的时候,爸妈就时常吵架。后来妈妈出了车祸没了,半年之后,阿姨就到了我家,爸爸和阿姨还是不停地吵架。 讽刺的是,我和阿姨竟然关系还不错。我喜欢把任何事藏心里,家里的事更是从来没和其他人说过,和同学说起阿姨,也从来都是“我妈”。舅舅们骂我白眼狼,没良心,只有外婆时常会搂着我哭,说我活得辛苦了。 我这个人,冷漠自私且多疑,也许和小时候的这些经历有关吧。 有一只手在眼前来回晃动,我回了回神,耳边响起了他反驳的声音,“可我们基本不会有所争执。” “那是因为我脾气好,时常让着你。”我看向他,半玩笑地解释。人与人之间怎么可能没有矛盾,我和他亦不是处处相合的。 曹丕先是无语,良久才认真道,“我也让着你的。天下之大,你却唯有我一人,我再不让着你,你便孤苦无依了。” “谁说的,我姊姊郭昱,阿母和任览,郭成两个弟弟都还好好的呢!”我瞪大眼睛抗议,怎么就只有他了?怎么就孤苦无依了? 虽然类似那种“只有他可以依靠”的话我自己也经常提起,可一直以来都只是开玩笑,从不曾认真过的。 “又有哪一个是靠得住的?”曹丕反问,“是比你还势单力薄的孤儿寡母,还是曾经有过嫌隙,看菜吃饭的养母义弟?” 一时愣了,竟然完全没有办法反驳。先不说“任氏”,就说如今,“郭照”虽说字女王,可实际上却真的是一无所有。 他说的对,好像,我还,真的是只有他了,可他却并非是我一个人的。心里一时堵的有些难受,却又哭不出来,只落寞地低下了头。 曹丕一把环住我的肩膀,将额头轻抵在我脸上,轻声喃喃,“是我不好,说错话了。没有人可以欺负你的,我也不可以。” 鼻子一酸,适才强忍的眼泪竟此时落了几滴下来,“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会当真的,你可不要骗我。” “嗯。”他轻声答了一句。 我又哭又笑地问他,“那么,我可以欺负你吗?” 曹丕:“......” “阿翁,我用你教我的法子真的猎到了野兔。”曹睿背着弓箭,提着一只又大又肥的野兔忽然从半掩着的门里走了进来。曹睿眉清目秀,长得很像他的母亲;如今才不过十岁,已有岐嶷之姿,听说连曹操都时常感叹,我家的基业有了这个孩子,便能传承三代了。 我急忙转过身去擦去脸上泪痕。曹丕亦“刷”地一下从榻上站了起来,向曹睿走了过去,怒问道,“谁在外面伺候?让你这般没有规矩地进来?” “父,父亲莫怪,他们皆在忙自己的事情,没有瞧见我。是我,我见司马先生走了,想父亲已无大事要谈,才擅自走了进来,想让父亲瞧瞧适才打的野物。”大概是被吓到了,曹睿低着头,一时间说话竟有些口吃。 “不过是个打个野物,有什么值得高兴。我像你这般大的时候已随着你祖父东征西讨,上阵杀敌了。”曹丕瞄了一眼野兔,转身背对着他。 “是,确没什么大不了的。”曹睿声音唯唯诺诺,却在曹丕背后吐舌嘟嘴,颇为不服的做着小动作。 这孩子倒是有趣。许是见我偷笑,又对我瞪眼做了个抹脖的动作威胁。 切,谁怕你呀?我只当不曾看见,继续看戏。 那边曹丕大概是以为曹睿真被训懵了,假咳掩笑道,“好了,回去吧。过几日我得空同你一起行猎,亲眼看看你的长进。” 曹睿一面笑一面提着兔子奔跑似的离开,“父亲好好休息吧,儿子回去定勤练骑射,回头打个野鹿大雁给您瞧瞧。” “元仲这孩子倒是机灵可爱。”看着他蹦跳着离开的背影,我仿佛看见了十多年前的曹丕,不禁脱口而出。 “如果是咱们的孩子,定然还要聪慧些的。”曹丕又走回了榻边。 我一愣,随即笑道,“我哪有那么好的福气?” “谁说没有,将来日子还长着呢!”曹丕弯腰看着我,颇为认真地想象起了未来,“到时候,我一定会给他这世上最好的一切。” 那,若是果真一直没有孩子呢? 那日的事不过就是一个插曲。之后,春华似乎早已忘了自己喝醉酒后的失态,她和司马懿也很快便和好如初。曾经手刃婢女这种“黑历史”,她定然不愿他人知晓,我也只当那日什么事都不曾发生一般。 直到建安二十年的十一月,前线才传来张鲁投降的消息。在孟津做了大半年的客人,总算到了回邺城的时候了。 而我之前抛出的橄榄枝,也在这时也有了回应。临上马车之际,王氏命人唤我与她同坐一车。 我掀开车帘,看见那人面容,心中一惊,面上仍是强装了镇定。 她却是嫣然一笑,“郭姊姊,原还只当是同名同姓罢了,竟果然是你?还记得在江陵咱们一起打水的日子吗?” 是了!此人便是王茗,当年住在郭昱家时立志要当曹操女人的邻家妹妹,若说当年她还算得上是一个活泼天真的少女,如今却举手投足间俨然一副气定神闲的少妇模样。 “江陵一别,已是数年,竟这般巧合,能在这里相见。”我开口说了一些场面话。心下却在回忆王茗那时的豪言状语,不曾想竟一语成真。只是“王”这个姓氏实在太过常见,我竟从未想到过王茗便是曹操的爱姬。 “当时江陵城破,刘琮广罗南郡女子送予丞相,我便在其中。”王茗淡淡道出自己遭遇,又伸出手来牵我,“郭姊姊你且进来坐。” 我低头入了马车,在她旁边坐下,却又笑道:“论辈分,您是二公子的庶母,我如何担得起这一声姊姊?” “什么庶母?为人姬妾,不过是个玩意儿罢了。”王茗冷笑了一声,“被夫人处处管束确是应该,内宅之中还要受同样身份的人欺凌,我当年太过年轻,竟不懂这些,只想着在当世英雄身边定是风光无限的。” 我脸上一阵发烫,一时窘迫的说不出话来。我也是她所说的那种“为人姬妾”,虽然她说的这些情况我还未曾遇到过。我同甄宓基本不大见面,即便迫不得已之时的碰面,我恪守礼仪地尊敬,她温和大方地客气,并没有什么矛盾。至于其他人,更是没多少见面的机会。 当然也有可能是她们玩宅斗玩得起劲儿,不带我玩儿。 “你别多心,我是感叹自己不争气,又没有孩子,时常被人欺负。”大约王茗也看出了我的窘迫,多解释了一句。在车轮向前辗动之际,她又凑到我耳边,刻意压低了声音,“说句体己话,像我这般的人,来日魏公但有什么,便是一世的孤苦。” 竟如今就想到曹操过身之后的事了,也是心大。不过曹操年龄大她几轮,若是果真没多少感情,她想为自己寻条后路也无可厚非。我虽说心中思绪万千,嘴上自然是好言宽慰,“来日方长,您还年轻,孩子总还会有的。” 虽说她是因为小产,才被曹操送到了孟津休养,然而不过二十来岁,如今就说没有子嗣未免早了些。 “难说!”王茗摇了摇头,又拉着我的手,“咱们都是从南郡来的,如今又同在曹家,以后若是有什么难处定要相互扶持。” “那是自然。”我真诚地点了点头。等的就是她这句话。她要的大概也不多,不过是之后的生活有个保障罢了。 王茗笑了笑,淡淡地说了一句,“有个姓贾的谋士,魏公似乎尤其信任,上到军国大事,下到家里小事,皆常问计于他。” “多谢!”我喜出望外,万没想到她竟这般有诚意! 第57章 出城的考验 回到了邺城,我才从曹丕口中知道那姓贾的谋士名叫贾诩。贾诩曾经是张绣的幕僚,曾献计帮助张绣两次打败曹操,其中的一次更是直接导致了曹昂之死。 后来见大势已去,却又是贾诩劝张绣归降曹操保命,曹操不计杀子之仇,对贾诩宽厚礼待,多加信赖。他也为曹操出谋划策,助曹操一举平定关东。成就了一段主臣佳话。 曹丕大概是一早便知道了贾诩对曹操的重要性,只是心中对当年曹昂之死还未放下,才一直不肯对他有所求助。 我以前不大知道贾诩,如今知道他既这般重要,能劝自然是要劝的。 “不可能!”曹丕从案前一下子站了起来,在书房中来回踱步。 “十几年前的事连父亲他都放下了,如今贾诩忠心耿耿,任劳任怨,也算是为父亲立下汗马功劳了。”我抬着头看着他走来走去,实在有些眼花,“不过是去问个话,问他如今子建愈发受宠,你作为长子该如何自处罢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某人停下脚步,瞪眼皱眉,“说得容易!我早便说过自己不比父亲大度,张绣早死,万事皆不再提,贾诩如今深受父亲信任,我也只能认了,可要让我求计于杀兄仇人,办不到。” “就不能给他个将功补过的机会?”我轻声反问。 “不能!”曹丕摇头,又加了一句,“再说即便去寻他,贾诩他也未必肯帮这个忙!” “为何不帮?”我站了起来,“崔琰也说过长子当立,本是春秋大义;况且这些年子桓的能力他们这些老臣有目共睹。他们也定然清楚谁更适合。” 至少在我看来曹植年轻气盛,难当大任。就那个位子而言,曹丕就是比曹植合适的多!不服你咬我啊! 曹丕先是一笑,却又立刻转身,“反正不去,我和贾诩素无交集!” “本也不关我什么事。左右不过是一说,听不听你自己衡量。”他当不当世子的,于我又不会多块肉?还不是因为得到曹操的认可是他从小的梦想? 劝了几次不听,我才不会三番四次的劝呢。若是为了个贾诩倒弄得我们吵起来,倒不值得! 曹丕也是铁了心,“衡量过了,不听!” ...... 两日后,正是风和日丽的好日子,夏侯尚和司马懿两家子人来做客。 夏侯尚的妻子曹沁是曹真亲妹,曹丕的族妹。由于和曹真关系要好,曹丕自小也是把她当亲妹妹看待的。夏侯尚和曹沁的联姻是曹操一手促成,用官方一点的说法就是巩固了曹家和夏侯家的世代姻亲关系。 还是任氏的时候我和她也见过面,如今自然心照不宣。 才遣下婢女,夏侯尚就急着和曹丕嚷嚷,“贾诩说了,让二公子你修养德行,勤于学习,夜夜孜孜不倦,在魏公面前不违背做儿子的道义,做到这些也就够了!其他的事若是力所能及,他......” 我这时正带着曹沁和张春华走出书房给他们腾位子,将话听到了一半,却是悄然一笑:不得不说子桓就是说到做到,说不去结交贾诩就不去结交贾诩。是夏侯尚自己要去问的,同他没有任何关系。 我们原想着去院中的葡萄架下说话,才走出外厅,便看见院中廊下有几个孩子嬉戏,占了我们的地盘。 如今情况非常,大概是为了不被人诟病结党营私,他们两家皆是一大家子人来的。 张春华家的司马师司马昭我是见过的,曹沁的一双儿女我还是第一次见。刚想问他们名字,张春华倒抢先作出了解释,“她家的男孩子叫夏侯玄,那个我家师儿背着的女孩叫夏侯徽。” 我仔细一看,司马师果真在和一四,五岁的小女孩玩“背媳妇”游戏。小女孩粉雕玉琢的,煞是可爱,扯着大他三岁的司马师耳朵,玩得不亦乐乎。 “夏侯徽,你还有没有规矩。”曹沁轻喝一声,走了过去。夏侯徽急忙跳了下来,怯怯地往司马师身后一躲。 司马师一面护着身后的夏侯徽,一面抬头仰视曹沁,不卑不亢地开口,“是我见阿徽妹妹精灵可爱,才同她玩闹的,您别见怪。” 这个孩子,大概也是个不一般的。 建安二十一年五月,魏公曹操进爵魏王。 据说故事是这样的:在众臣推选之下汉帝要册封曹操为魏王,位于诸侯王之上。曹□□活不肯答应,汉帝下了三次诏书,曹操便言辞恳切地三辞,怎奈刘协主意已定,不容曹操反驳,曹操在万般无奈之下才含泪答应接受了这魏王的册封。 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是不信的。只能说,笑话讲得不错! 本没什么特别的,因着邺城是战国时期魏国的都城,所以以“魏”为封号。可我总觉得“魏”这个字莫名的拉风。魏王,畏王嘛,天下畏王,天子畏王! 魏国后宫设制,王后之下有夫人,昭仪,婕妤,容华,美人五等。曹操正妻卞氏当年便被册封为魏王夫人,其余诸人各有进封,值得一说的是王茗这后起之秀,倒一跃成了昭仪。 “传魏王口谕。”大概是时势过于紧张了,就连半夜做梦,听到的皆事是此类话,我迷迷糊糊地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准备翻个身继续与周公下棋。怎么感觉旁边好像少了什么东西……不管了,继续睡。 却是怎么也睡不着,睁眼,四周一片寂静,透过半透明的房门,能看见外头若隐若现的烛光。 下床,披衣,摸索着走去移开房门,坐在门前的萍儿忽然跌了进来。我急忙俯身搀她起来。 “郭姬,您醒了。”萍儿一面打呵欠,一面揉了揉眼睛,“二公子不让吵着您的。” “究竟出什么事了?”我皱着眉头开口询问。 “婢子也不是特别清楚,适才魏王派人来传口谕,说是让二公子出城一趟。”萍儿摇了摇头。 “这个时候让他出去”我自言自语地喃喃,慢慢走出房门,向厅外张望。现在这个时辰,外头除了月光星辰蝉鸣风声再无其他,曹操这时候让他出邺城做什么 “大家都很奇怪呢。原本皆睡得好好的,大半夜地便有人来传口谕,害得所有人一阵恐慌。”萍儿点点头。 大概那时候,也就我还能睡着了。 “我知道了。你辛苦了,歇息去吧。”我见她神色疲惫,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萍儿挠了挠脑袋,开口道,“适才二公子说,若是醒了,就要把您塞回去继续睡。” “我本来就是要休息的,如今才刚过子时吧?”掩嘴打了个呵欠,做出要关门的动作。 横竖曹操又不会害他,傻子才不睡觉死等他回来呢。 见萍儿自去睡了,我转身便去了书房,黑暗之中摸了烛台旁的火镰子点亮了蜡烛。 曹操为什么大半夜叫他出城呢?是只唤了他一个儿子还是其他儿子一起叫了?现如今这个时候不应该是宵禁吗? 呃,我不是想等他,只是这些问题不弄明白,睡不着而已。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蜡烛上的红油不住地滴到烛台,窗外树上的蝉鸣声叫得人聒噪不已。躺着等,坐着等,站着等,打开窗户等.....然而并没有什么用,出城办事的话,最起码也得等天亮了才能回来吧?月亮怎么还没有落下来呢? “人自然是走着进来的,照儿你瞧天上作什么?”一听见声音,我立刻回头,见曹丕从门外进来,身上只穿了一件直裾外衣。 我刚想说大半夜出去怎么就穿这么点?转念一想如今是夏天,穿这些似乎也差不多。又颇有些疑问,“怎么这么早便回来了。不是说出城办事的吗?” “并没有什么事情,不过是让出个城门。骑马到了城门,守城的门吏说现在宵禁,怎么也不肯将城门打开,是以并未出城。”他慢慢走近,伸手往我额头上点了一点,“不是让人告诉你继续安心睡的吗?” “然后你就回来了?”我揉了揉额头,瞪大眼睛表示疑问。 似乎不大像他的风格,正常的画风不应该是“我奉王命出城,何须跟尔等解释!”然后拔剑一路杀过去吗? “嗯。”曹丕点了头,又轻描淡写地加了一句,“我瞧见子建和杨修了,杨修让子建杀了那门吏,夺门而出,子建照做了。” 所以,是曹操的考验? 杨修那个应该就是传说中的标准答案吧!都说了是奉王命出城了,这种时候被人死缠烂打就不应该做什么“遵纪守法好青年”嘛!快刀斩乱麻才是正理,魏王公子还能假传口谕吗? 我瞧曹丕一派淡定的模样,忍不住询问,“子桓你不会准备和父王解释那个门吏并无过错,因为你们只有口谕没有手谕,所以你才回来的吧?” “虽说杨修那个做法才是父王心中希望的,可这个解释似乎也不算有什么错处。”曹丕歪着头看我,笑了笑,“你放心,今日的事我心里有数。” “你心中有数就成。”虽然不知道他的“有数”是什么,但听他这么一说,我莫名地真的放心。 “杨修他是什么身份,不过一介主簿罢了,也敢插手父王家事,子建也是糊涂,他说什么便听什么了吗?父王他要的是能杀伐决断的继承人,而不是一个凡事听人摆布的傀儡。此次子建赢了,却也是输了!” 原来是这样......那我差不多明白了! 那日一早,曹操便让人来唤他过去,似是要有所怪罪。既然他已胸有成竹,我自然不必为他担心,只趁着空闲悄悄去找孙敏说话。 大概是因为赤壁的伤痛已渐行渐远吧,曹操这些年好像对孙敏宽容了许多,逢年过节还会让卞夫人赏她些衣物首饰,也不禁止别人去瞧她。为了避免给曹丕惹上不必要的麻烦,我去看她总还是悄悄前去的。好在我这个人向来没什么存在感,也从来无事。 “我去看过曹楷了,差不多长到这里。”我在孙敏的小木屋中,用手掌比了比自己腰部以上的位置,向她描述曹楷如今的模样,“长得嘛,既像你又像子文。” “子文他还好吗?”孙敏一面坐在桌旁缝着衣服,一面似是漫不经心般地询问。 我点点头,“挺好的,听说这几年一直在军中磨练。” 虽说因为勇猛有余,头脑不足,曹彰大概一早就被排除出了继承人候选名单,但他在军中却有一定的威望。 “如今关东已平,王位已登。下一步,魏王该是要南征了吧?” “这个倒并不清楚。”我摇头,又道,“即便是要南征,于魏王而言,似也无可厚非。” 这么多年,曹操一时一刻皆未放弃过征服孙权! “这些我皆晓得的。”孙敏点头,停下手中的针线,“只是害怕有朝一日我父兄会和子文兵戎相见。” “哪里就这么巧了?”我安慰她说,“你该往好处想,没准儿哪一日便议了和,大家相安无事。” “果真会有那么一日吗?”她抬头问我。 我坚定地点头。然而心里却知道即便有那一日,大概也是心知肚明的演戏罢了,孙权独霸江东,为何要对曹家俯首?曹家实力雄厚,又怎会坐视江东坐大,养虎为患? 从孙敏处出来,已接近晌午,正是艳阳高照的时候。魏王不是皇帝,却早已胜似皇帝,如今的魏国王宫亦与皇宫无异。 才从孙敏格格不入的偏僻小屋绕入魏王宫后园,便听得崔筠在后头唤我,“郭姊姊。”我一回头,瞧她穿着一件淡紫色碎花襦裙嫣然而笑,身后站着两个捧着长木盒子的婢女。 “少君,你这是要去何处?”我怕她问我从哪里出来,一时之间扯不出谎来,便抢先问了她话。虽说探望孙敏也算不上什么大事,但如今正值关键时期,一举一动还是小心为上。 第58章 艰难的道路 “辗转得了些布料,有一匹的颜色样式大家皆说看着似与二嫂甚配,是以想着给她送去。”崔筠转身打开婢女手中的木盒,果有一匹玄色布料,缯彩翚文。还未等我看清楚上面的鸟纹究竟是什么,崔筠便随手合上了盒子。 我随口赞了一句,“倒果真是光彩夺目。” “是啊,这世上大约也就二嫂那样的人物才能配得上它了。”崔筠点头,又似是好奇地探了探我走来的方向,嚷嚷道,“虽说父王不曾明令禁止,可大家皆是对那里敬而远之,郭姊姊一大早便去探望了三嫂,也真算是有心之人了。” 果真是时间能改变一个人吗?还是,其实是我疑心病太重了?心里始终觉得崔筠不过是个不谙世事的深闺女子,竟不知在什么时候也变得这般犀利,话中有话了。 “原不过是胡乱逛逛罢了。”我亦回头朝那儿看了一眼,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朗声道,“我竟不知道那里是孙氏如今的住处,以后还得空你领我去瞧瞧?” 崔筠先是一愣,又急忙摆手解释,“我,我同孙氏并无交情,从未去过那里看她。” “看把你吓的,我又没说你去那里了?只是说以后得空让你带我去瞧瞧罢了。”我笑了笑,“再者你亦说了魏王并不曾明令禁止,即便是去瞧了孙敏也不是什么大事,不值得大惊小怪,对不对?” “我同二嫂约好了,怕她久等,就不和郭姊姊闲聊了。”崔筠连连点头,打了声招呼,便带着身后婢女匆匆离开了。 我一路回到院中,早在厅外廊下候着的萍儿迎了过来,“您回来了,可曾用过午膳?” “还不曾,如今倒不饿。”我笑了一笑,却又问她,“二公子他回来了吗?” “也才刚回来一会儿,只是回来之后便在书房之中不发一言。” “他回来的时候你瞧他是笑着的还是阴沉着脸的?”我一面变化做着面部表情给她看,一面询问。 说是不担心,可心里还是有一丝忧虑的,毕竟魏王的心,犹如海底的针,真的一切都能如曹丕所料,因为杨修替曹植出了杀门吏一事的主意,曹操便对他二人起厌恶之心吗? 萍儿“扑哧”一笑,摸了摸脑袋,似是在认真回想,终于还是摇了摇头,“瞧不大出来。” “算了。”我轻拍自己的额头,“我还是自己去看吧。”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旁人皆不大容易瞧出他高不高兴了。 书房的门半敞开着,曹丕低头在案边轻皱着眉头写着什么。认真到我走至他的身后竟都毫无发觉。 “昨日的事,结果如何?”伸手从背后环着他的脖子。 “一切皆如我所料。”他放下手中的毛笔,仰头靠在我身上,轻轻闭上眼睛。 “可是,你不高兴?”虽是问句,其实我心中已然确定。 “是出了其他事端。”他睁眼,叹气,“崔琰获罪,被父王责令闭门思过。” “怎会如此?”我骤然一惊,“适才还遇到崔筠,她不曾有什么异常啊!” “事出突然,今日早晨才下的令......”曹丕慢慢道出了原委。 原来崔琰曾经举荐过一个叫杨训的人为官,杨训在曹操登魏王之位后上了许多表文歌功颂德。其他官员皆说杨训此人趋炎附势,又道崔琰荐人不力。崔琰要了杨训的表文草稿查看过后,给杨训写了封信,“省表,事佳耳!时乎时乎,会当有变时!” 这封回信,其他人的理解是崔琰在安慰杨训,“我看了这个表,觉得你写的皆是好事啊!别人对你的恶评总会有变的那一天的。”大概杨训也是这般认为的,因此总将这信示之于人。 不料有一日传到曹操耳中,他则认为语气助词“耳”有讽刺的意味在里面,这句话是在讽刺他魏王如今权势滔天,将来总有变的那一天。 于是,崔琰便获了罪。 对于崔琰获罪一事,讨论冤或不冤没有任何意义。毕竟这是一个当权者说一,别人无法说二的年代。如今重要的是,崔琰与曹植有姻亲关系,又曾经是曹丕的老师,坚守过“长子当立”的原则,崔琰与他们兄弟二人皆关系匪浅。 “想救崔中尉吗?”我放开手,在他身旁坐了下来,轻声问了一句。 “不知道!”他摇头,又喃喃重复了一遍,“真的不知道。” 从道义上说大概是想救的吧,不然便不会如此难受了。可是这种时候难免会深想,若是不仅救不了人反而牵累自己,这是不是一种得不偿失? “既不知道,便先静观其变吧。也许父王不过是想小惩大诫一番。” 道义上是想救的,可实际上,我也大概知道了他的答案。 “若是父亲果真下令杀他,而我对此事冷眼旁观,你是否会觉得我冷血无情?”他抓住我的手,转身迫近,急于想知道我的看法。 “不会的,你早说过了嘛,我们,是一样的人。”我眨了眨眼。 一来,可能我的思想真的有点问题,真不觉得如果他选择明哲保身,对此事不发表意见有什么可非议的地方;二来,我不认识崔琰,而曹丕,他是我最亲近的人。总不至于为了一个不认识的人正义凛然地同他说,‘崔琰是你的师傅,对你有所帮助,所以你必须要不惜一切代价,哪怕是牺牲自己的锦绣前程去救他,不然你就是一个忘恩负义的小人。’这样吧? 每个人都有自己选择的权利的。而我,并不是一个拯救世界的圣母! 大概不愿在崔琰这件事上多聊,曹丕又献宝似的给拿起桌案上他适才写的东西给我看,似乎是一篇文章的草稿。 “自古而来文人相轻,我偏觉得诗赋乃不朽盛世,想要写本书为它正一正名。”曹丕解释了写这文的缘由,“这不过是其中一篇的未成草稿,你且先瞧瞧。” 第一眼瞧见的是对“广陵陈琳孔璋,陈留阮籍元瑜”等七个人的评语,再往下看,又看到一句高考必背名句,“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 我竟从来不知道这么经典的一句话出自于曹丕。 从我的角度看,这篇未成的文章可能是一篇“议论文”,以当世才子为例,论证文章的重要性。 “为何要以陈琳等七人为例?”我颇有些不解。 “当世文人才子,出众者唯此七人而已。以这七人为例,论述文章之不朽,也好让他们的名字留之后世。” 建安七子的说法,竟然,也是来自于你?我忽然感觉自己在现代的文学课简直白上了。为什么听到的从来都是写下《洛神赋》的曹植是多么的才高八斗,而没有人告诉我曹丕是这么厉害的? 不过,有个说法我却是不大认同。只轻轻摇头道,“道理自是对的,可当今世上文人才子,出众者绝不止这七人。” “又胡言乱语。”曹丕一笑,“世上哪有人的诗赋可与这七人并论?” “单就我认识的便有三人,比之这七人,有过之而无不及!”我认真地伸出三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了又晃。 曹丕却还是不信:“若世上果真有此三人,岂有我不知之理?” “子桓你怎会不认得?”我嘿嘿笑着反问,“不仅知道,还熟悉非常呢!魏王,五官中郎将,还有临淄侯,你且说此三人的诗赋比之那七人又如何?” 曹丕先是一愣,转而笑道:“父亲诗风雄伟慷慨,子建词藻繁华绮丽,确皆是一绝。可是,我,竟也算吗?” “当然!”我坚定地点头,又颇有些奇怪他的不自信,“怎会不算呢?” “古人言,‘吾妻之美我者,私我也。’果然非虚!”曹丕笑着拍掌,又拉着我问,“何以见得也算?” 见他一副“你快点使劲儿夸我”的模样,我想了想,终于道,“子桓你闺怨诗写得极好!” “……” 建安二十一年五月,中尉崔琰以获罪卒。 有好几日曹丕皆闷闷不乐,一从外面回来,便将自己关在书房,有时候一关就是一整夜。这种时候,我什么忙都帮不上,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独自一个人倚在门口,看着天上的弯月,心里也是一团乱麻。他要走的那条路注定是艰难的,也许以后我们还会有许多次的“见死不救”,甚至可能还会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不折手段地去伤害别人。这样的路,我,真的做好了足够的准备,泯灭良心,陪他走下去吗? 郭昱带着孟武孟康来看我,我也没什么精神,不过在厅内说了一会儿话便送他们出去了。 第59章 黑夜听墙角 送他们母子从小门出了王宫,我让萍儿先行回去,想独自一人走走。 月亮明媚皎洁,月光透过魏王宫的参天大树反射在地上,显得斑斑驳驳,如今五月,算是夏季,树上那不知是蝉还是知了的生物,叫得让人心烦。白日里富丽堂皇的魏王宫后园,在这漫漫黑夜之中,竟显得有几分阴森。 正当我屈服于这恐怖气氛,准备回去之际,竟听见了若隐若现地抽泣之声,听声音,像是......崔筠? 我借着隐隐月光壮着胆子循哭声朝假山后面走去,哪里有崔筠的踪影?假山后面有一座亭子,亭子旁矗立着两颗大树,显得比山前还要荒凉。 空气中似乎弥漫着火烧过后的味道,有一些黑色的纸屑随着热风扑面而来。我下意思地挥手低头。树下一堆黑色的纸灰在月色的映照下变得格外显眼,纸灰下还有隐隐的红色火苗,看来适才果真有人在这里烧纸。 就情况而言,应该是崔筠在祭拜他的叔父吧? 崔琰获罪而死,是罪人。私祭罪人,亦是重罪,她临走之际,竟也不知收拾一下现场。我脑中竟一闪而过一个念头,若是被人发现,便可以借此机会打击曹植了,然而这个念头很快被我驱逐出了脑海。 崔筠又有什么错?叔父死了,祭拜一下又有什么错? 我抱着树,伸腿用木屐铲了些树下的泥覆盖在纸灰的上面,又在上面踩上几脚,希望能帮她遮掩住焚烧的痕迹。希望白天看起来也不至于明显。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若还是被人发现了,良心上我亦算过得去了。 正当放下心来准备回去的时候,忽一眼瞧见亭子里有两个人影,深更半夜的,还会有人在此相会?好奇心使然,竟再移不开脚步,亭下的地基高差不多是一个人的高度,我从树下轻轻一跨,便站在亭檐外侧的地基下,很好的隐蔽了自己。 “崔中尉逝世,阿筠正是伤心之际,她说的话子建你就不要放在心上了。”竟是甄宓的声音从上面传来,我震惊地半捂住嘴巴,犹豫着是否要再听下去。 “她叔父的事我亦伤心,只是怎不知为我考虑一二?父亲决定的事情又岂是别人能够轻易改变的?”若是我没有听错,那应该是曹植的声音了。 反正已经听起了墙角,听到一半又不甘心了,倒不如听个明白呢!好吧,其实我是好奇他二人到底关系如何? “崔筠她年纪尚轻,崔中尉无辜冤死,你要让着她些才是。”听甄宓的声音,似带了些责备。 “这些我皆知道,她一味怪我不曾为她叔父求情,全然不听解释。”又听到了曹植叹气的声音。 “此事改日我替你去同崔筠解释,如何能怪你?子桓和崔中尉有师徒之谊,崔琰更曾荐他为世子,子桓尚对崔琰被杀一事坐之不管,更何况你?”在提起曹丕之时,我察觉出甄宓平静的声线中隐隐透着一丝失望。 又是曹植制止的声音,“她正在气头上,若是再生误会,言语之间像上次那般冲突了二嫂又如何是好?” 这么说,崔筠曾经对他二人有所误会? “她小我许多,我又怎会同她计较?”甄宓反问,“再说你我君子之交,从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二嫂说的也是。”曹植的声音飘忽又无奈,又听见“咕咚”似是喝水声,“若是阿筠能有二嫂一半懂事,我同她亦不至于如此。” “子建,喝酒这种事情,小酌怡情,狂饮伤身。为了你自己身子着想,以后别喝那么多酒了。”这是甄宓相劝的声音。 “全听二嫂的。”只听“砰”地一声,大约是放心酒瓶的声音。 “你兄长他对世子之位执念颇深,许会做出些有违手足之情的事来,你自己要多加小心才是。”我在亭翼之下似听到了甄宓叹气的声音。 良久,又听曹植开了口,“二嫂如此贤德大义,兄长这些年来却多加冷落,实是不该。” “我不怪他!”甄宓似顿了一顿,“郭照本就比我聪慧许多,大事小事都能替他处置妥当。平心而论,她能违背良心为子桓做的许多事情,我皆做不到。” 躺这么远我都能中枪!可是我好像还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吧!双手环于胸前,靠着亭下地基冷哼一声,继续凝神听着。 “二嫂,你就是因为为人太过良善了才会活得这般辛苦。但凡你懂得为自己争取,又怎会让别人如此猖狂?郭照她与二兄同进同出,俨如夫妻,丝毫不将二嫂你放在眼里。”喝了些酒的曹植,又有些忿忿不平。 我竟不知,我活得那样小心翼翼,在曹植眼中竟还是猖狂?好吧,我就是这样猖狂,不服?憋着! “子建你何须如此为我打抱不平,你明知道那些我皆不看重。更何况郭照她是聪明人,这些年我该得到的尊重礼仪从未曾少过。”又是甄宓的声音响起。 有时候真的很矛盾,但凡她是个坏人,我们定可以痛痛快快地撕上几场,可偏偏人家是一个真圣母,和她撕不起来,即便开撕,也定然是我无理取闹在先。 ...... 不知过了多久,亭中再无声音传来,想必他们说完话,便各自离去了。听他们说话,我相信他们是发乎情止乎礼的君子之交,可叔嫂二人在王宫后亭之内“赏星看月,谈人生百态,侃诗词歌赋”什么的,似难免有些瓜田李下。 暖风袭过,隐隐约约竟似女子“嘤嘤咽咽”抽泣的声音,在埋怨着什么。明明如今是温暖的时日,我却平白觉得浑身发冷,刚欲快速离开这是非之地,竟听得抽泣声越发明显,也越来越清楚,这分明是真的有人...... 大着胆子沿着亭下的圆形地基绕了半圈儿,月光之下,竟是崔筠颓然地靠坐地基的石砖上,半咬着自己的手在隐忍地抽泣。 原来她私祭崔琰后竟不曾离开,也躲在这里听了半日。我和她竟互不相知地偷听到了一场对话。 我鼻子一酸,油然而生的感慨同情让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臂,想要给这个无助的女子一丝温暖。最终还是将手缩了回去,她此时大概是最不想被人同情的。就当没有看见此时的她便是对她最好的温暖了。 我欲悄悄转身离去,不料天色昏暗,踢到了脚下的石子,一个踉跄。 “什么人?”崔筠警惕地停止了哭泣。听见身后的声音,我只能回头报以尴尬一笑。 深沉的月光映照在亭中,我和崔筠共坐于栏边。 “郭姊姊,无论你今日看到了什么,见到了什么,求你不要宣扬出去,免得对子建声名有碍。”崔筠望着我,眼里皆是请求。 “好。”我点头答应。 我很像像那种搬弄是非的人吗?心里难免有些不舒服。 难道是因为甄宓太过美好善良,所以我给别人的感觉一定要是阴险恶毒?好,退一步讲。就算我“阴险恶毒”,也该相信下我的智商好吗?让别人知道甄宓和曹植深夜叔嫂相会,丢的不止是他们的脸。 “多谢姊姊。”崔筠淡淡笑了一笑,那笑容映着她那哭红了的双眼,极不相称,“其实二嫂她适才说得很对,我不该无理取闹。叔父不过是我的叔父,又非是子建的叔父,我又有什么立场怪他?” “你不要这样.....”一时间我竟不知说些什么。 曹植对崔琰的死,也做出了和曹丕一样的选择。我理解曹丕,自然也能理解曹植的选择,可崔筠她站的角度和我不同,崔琰是她的亲叔叔。如今听她说出这么一番话来,我亦有些难受。 “子建说的亦对,但凡我有二嫂她一半的懂事,同他也不会时时相吵了,只是我自小由叔父抚养长大,如今叔父惨死,心中实在难过的很。”崔筠又继续说话。 “此是人之常情,你其实,并没有过错。”我设身处地的想一想,大概因为崔琰与我并不相识,我才能如此置身事外。如果是郭昱或者郭成犯了事要被处死,我会怎么办?定然也是做不到冷静自持的。当然曹植也没错,救不救崔琰是他的权利。 “适才我瞧见郭姊姊替我掩埋烧尽的纸灰了。”崔筠吸了吸鼻子,拉住我的手,“多谢了。” “没什么的!”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摇摇头,其实有那么一瞬间我亦动过歪念头的,想过用此事打击曹植,只是悬崖勒马了罢了。又问她,“你一个人跑到这荒凉之地祭拜,也是担心如果被人发现会连累子建吧?” 崔筠轻轻地点了点头。 “人死不能复生,你节哀。活人总是要活下去的。” 回到院中,萍儿站在大门口,看着我,欲言又止。 曹丕他依旧将自己一个人关在书房之中。 我移门而入,见他一个人在地上的小桌案上摆弄着黑白棋子,我在小案的另一边坐下。 他只微微抬了抬头,又低头继续研究棋子的摆放:“崔氏私祭崔中尉,没其他人发现吧?” 想了想适才萍儿的表情,我,瞬间有些明白了。呵呵,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啊,也不知她看到了些什么,又说了些什么。 我摇了摇头,“没其他人发现。” “那小丫头怕你一个人出事,才跟着你的。”曹丕笑了笑,在棋盘上落下一粒黑子,又抬头正色道,“虽说崔筠实在无辜,原不该卷入这些事情,可父亲行事向来不留余地,既已杀了崔琰,早晚会寻上崔筠的错处。即便能帮得了她一时,却难保以后。” 我想着他大概是有些生气了,便轻轻拉他衣袖,“这次是我思虑不周,一时冲动。”明明如今时局不利,曹植那边的人出些乱子对我们才有益处,明明应该狠下心来袖手旁观,坐享其成才对。 曹丕伸手越过棋盘,在我额头上连着轻戳了几下:“我又不曾怪你。只是觉着你傻,平时也不见同崔筠交好,如今连母亲都对她避之不及,倒是学会雪中送炭了。” 我无奈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也许那是我仅剩的良心了。所以有时候真的很嫉妒甄宓,她仿佛与所有的争斗,所有的世俗都毫无关联一般,永远都可以那样善良,可我却不能。 “子桓,崔中尉的事,你也别再多想了。父亲的脾气你是最了解的,他决定的事情哪里是别人可以改变的?即便当日你前去求情,也未必救得了崔琰的性命。子建是他的侄女婿,都没做什么,更何况你?” “我亦想通了,不会太过自责的。”曹丕点点头,“只要你永远站在我这一处,别人说什么我皆不放在心上的。” 第60章 揄翟与违制 建安二十一年,曹操妾陈姬生子曹干,曹操老年得子,甚为欣慰。上表朝廷,赐封这个才出生的孩子为高平亭侯。贤德的魏王夫人卞氏更是准备为曹干满月举办家宴。 当王宫中别的内眷都忙着到陈姬处嘘寒问暖之际,我则时常去王茗的住所陪她说话。王茗备受曹操恩宠多年,膝下却始终没有一子半女,一直引为遗憾。其实人皆是很奇怪的生物,锦上添花之时人们大多不会太过在意,唯有雪中送炭才会让人铭记。 这日晌午,我才从庭院走至廊下,便听得王茗轻声询问的声音,“这个月癸水未至,又常常食不下咽,不知是否是......” “昭仪思虑过甚,乃至脾胃不适,月信失期。”一个清峻的声音蓦然响起,“并无什么大碍,臣开下药方,昭仪按时服药便可。” “原以为是上天见怜,不曾想又是白高兴一场。”又听见王茗略为失望地轻声叹气。 我走进去大厅之时,那太医正跪坐在桌案一侧,收回王茗手腕上的帕子,想是才诊完脉。王茗一见我来,又唤住了即将带婢女去开药方的太医道,“卫太医,不如你也替郭姬瞧瞧,她同二公子也好些年了,怎么总不见有孕?” “哪有为人长辈这般打趣人的?”我轻白了她一眼,走至她身旁坐了下来。 “你难道从未想过,别的女子要么出身世家,要么有子傍身,要么年轻貌美,你有什么?”王茗又正色在我耳边轻道一声,“凡事总不要太过自信才是,可别忘了,你比二公子大上三岁!” 虽说这话不怎么好听,却的确是为我打算的实话。我笑了笑,仍是拒绝,“孩子这种事情是上天注定的,若是果真没有,也只能认了。” “郭姬此言差矣,这世上有些病原是可以医治的,只是因为太多的人讳疾忌医才错失了机会。”原本一直沉默的太医竟开了口。 这个太医大概三十来岁,文文弱弱的,一派儒生模样。然而,你才有病呢!你全家都有病!不生孩子对女人来说就是病吗? 我刚想开口反驳,却被王茗强将手臂按在了桌案之上,“便让他瞧瞧也无妨,卫汛是张机的高徒,不同一般庸医。” 张机,是张仲景的大名。 那个叫卫汛的太医再不声响,只再次从药箱之中拿出手帕,覆于我手腕之上。 “张仲景是你师傅?”我狐疑地询问眼前这个看起来似乎没有任何出众之处的人。 “家师他几个月前,四处云□□医去了。”卫汛一面低头淡淡回了一句,一面伸过手来。 待我回过神来试图抽回手臂之时,他已然在闭眼凝神听着脉象,怎么也挣脱不了。 他一睁眼,不明深意地深望我一记,又转向王茗,“回昭仪,郭姬她脉象平稳康健,并无什么异常。想来果真如她所言,只是缺些机缘罢了。” 我缩回手臂,暗暗松了口气。建安九年之前,可能真的是缺少机缘,然而现在,并不是。 “看来照儿你同我一样,少了些儿女福气。”王茗拉着我的手,轻叹了一句。 如今身份不同,她是魏王昭仪,自再不能唤我郭姊姊。 “若无什么事,臣便暂回医署了。”卫汛站起身来告辞离去。自有婢女同他前去为王茗开药方不必多叙。 “昭仪,明日高平亭侯满月之宴的衣服已然送过来了,您看是否合意?”此时又有两个婢女提着衣服从外转了进来。 我下意识一抬头,那衣裳大概是大王昭仪的仪服吧,青色曲裾上绘着雉鸡图案,算不上显眼,却是十分的端庄大方。 “这次又是谁想存心害我?”王茗只略瞧了一眼,却是重重一拍桌案,“依《周礼》所言,揄翟乃是王后的服饰,你们是想让我命丧铜雀台不成?” “奴婢冤枉!”只听“砰”地两声,婢女们伏地请罪,衣裳也随即掉落在地。 看来这曹操的后宫并不太平,时常有这种宫斗戏码。幸好王茗知道这衣服上绘着雉鸡图案的叫作揄翟,是王后所穿,不然岂不是出了大乱子了? 雉鸡?脑中不知为何竟一闪而过那日崔筠要送甄宓的布料。 略一摇头,也许是我多疑多虑?崔筠应该没那个头脑的,再说她和甄宓关系应该不错。 不行,此事事关重大,得要弄个明白才行。即便不是崔筠自己的主意儿,也有可能是杨修丁仪想要借此打击曹丕。 “昭仪,这衣裳若是穿错了,又当如何?”我心里大约知道答案,此时不过多问一句。 “衣绣违制,自然意同谋反。”王茗只当我在为她训婢,并未在意我的问话,只自顾自地站起来走至那两个婢女面前。 我亦“唰”地一下从案前站了起来,又以手抚胸,缓了缓心境,才笑对王茗道:“昭仪既有事要处理,郭照便不再叨扰了,改日再来拜访。” 如今他正在夺嫡的关键时期,若果真是被他们用此手段对付,后果不堪设想,小心为上,还是去那边一趟吧。 “也好!”王茗又嘱托我道,“家丑不可外扬,此事你别泄露出去,我自己查个清楚就是了。” 我们想的,不是一件事情。 “我知道分寸。”点头答应了她,便一路出了门。王茗既然已然瞧出了门道,我也相信她有独立解决的能力,知道是谁想害她并非难事。是要息事宁人还是将事情闹大,想来她也自有一番主意的。 如今正是太阳高照的时候,我亦心急如焚,一面心中盘算着该如何开口,一面低头朝甄宓住所走去。 婢女正陪着曹湘在厅内刺绣,见我满头大汗地疾步而入,结结巴巴地朝内喊了一句,“少君,郭,郭姬来了。” 不一会儿,西边书房的门移开,曹睿背着手站在门后,“我阿母唤你进来。” 伸手擦了擦额头上沁出的汗水,深吸了一口气,朝书房走去。甄宓坐于案前,一脸疑问,“出什么事了?” 我并不开口,待听见后头曹睿关门出去的声音,才急急问她:“前些日子崔筠是否赠了你一匹布料?” “确有此事。”甄宓茫然地点了点头,指了指旁边衣架笑道,“阿筠说那颜色与我极为相衬,我瞧着也不错。” 我一眼望去,那日的匹缯彩翚文的玄色布料,已然做成了衣裳。走近细看。上面绘着的花纹虽与在王茗那儿看见的不尽相同,却也是大同小异的雉鸡形状。 果真如此,幸好来了这里一趟。我暗暗松了口气! “还回去!”我从衣架前转身看向甄宓,“以后崔筠送的东西无论是什么皆不要再收。” “你来这儿就是为了同我说这些?”甄宓大概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站了起来,疑惑着问我,“即便子桓和子建为夺嫡一事不可开交,难道我便不能同崔筠交好了吗?” 我同她解释,“子桓同子建兄弟之情一直都在;也并非不让您与崔筠交好,只是她前些日子送来的布料,有些问题。” 甄宓眉头一皱,“你说什么?” 我点头轻轻指着身后的衣裳道,“听别人说绘着这样长尾雉鸡的衣服叫作揄翟,乃是王后仪服。” 其实她们具体的等级该穿什么衣服我是不清楚的,我只知道,保险起见,这衣裳是绝不能再穿的。 “我不信。”甄宓摇头,“我同阿筠很早便相识,她绝不会害我。” “防人之心不可无,你怎知别人心里是怎样想的?”我无奈反问。 “我又怎知你们是如何想的?”甄宓又问,“即便是你们觉得此时我同阿筠交好做法不妥,直言便是,何苦如此污蔑于她?” 我一时气急,脱口而出道:“无论你信或不信,这衣裳明日决计是不能穿的。你自己寻死没关系,不要拖累到旁人。” 然而,其实站在她的角度,大概崔筠确实比我更值得信任些。 “阿母,你便信她一回吧!”正在此时,门猛然被人移开,曹睿双手交叉,斜靠在门前,一副小大人的模样。 “元仲!”甄宓大惊,轻怒道,“谁人教你窃听他人说话的?” 重点不应该是为什么要信我吗? “我怕母亲过于仁厚,被人欺凌,一时放心不下,是以才在门口听着。”曹睿走向甄宓。 “你为何让我信她?”甄宓又问曹睿,“难道你觉得婶母会害我不成?” “婶母是否会害母亲我不清楚,但我知道,至少现在,她不会害您。”曹睿摇摇头,又伸手指着我,“这个人,她可能不会关心阿母您的死活,但却不得不关心父亲的前途。” 曹睿这孩子,确实很厉害!我笑了笑,倒觉得他这话说得很贴切。 甄宓似有所动,良久才答应了下来,“这衣裳,我不穿便是。” 我趁热打铁地建议,“最好让人送还给崔筠,也‘告知’一声我们已然知晓这衣裳的含义。” “你看着办吧!” 第61章 崔氏的命运 曹干的满月家宴,轮不到我去凑这个热闹。反正衣服的问题解决,于他而言,大概便没有什么问题了。 将近傍晚,草草用了晚膳,便在书房之中拜读某文学家的新作草稿。据文学家自己所言,此书一旦写成,必然是空前的文坛盛事,若能传之后世,定然造福千年。 然并卵?至少我穿越之前只听过别人的《洛神赋》,真没怎么听说过他的“传世之作”。 “郭姬,太医卫汛说是有事要寻二公子!”萍儿虚敲了敲书房的移门,走进来禀告,“他还说知道您每个月要服的药快用完了,顺道送了些过来。” 我握着竹简的手略微一抖,面上却平淡如故,“知道了,让他进来吧。” 药,我从来都是让几个人分批去医署拿的,再加上张仲景药方开得奇特,因此总没人发现究竟是什么,他又是如何知道的。待我轻放竹简之际,萍儿已领着卫汛走进了书房。 “二公子他不在家中,若是卫太医空闲,在此等他回来也无妨。”我抬头看向来人,试图探出来意,可透过那略带寡淡的表情,却是什么都瞧不出来。 卫汛将手中的几包药交于萍儿,“麻烦了。” 见萍儿接过药低头退了出去,那人又半笑着同我说起了医理,“脉象紊乱,气血不足,心慌手抖,目妄见,耳妄闻,想来夜间还多梦缺眠,郭姬,是做过什么亏心之事吗?” “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一脸疑惑,随手拿起桌上的竹简掩饰了下慌乱。 果真人不可貌相,那人看似平淡无奇,却不愧是张仲景的高徒,昨日不过才搭了一会儿脉,竟就能将我近年来的生活状态一览无遗,明明我自认为演技高超,多年下来差不多连自己都能轻易瞒过了。 “郭姬每月所服的药,药方是我师父所开,凝神静气,克制性情,也治妄见妄闻。只是,此药孕妇忌服。是以师父他才在药中加了其他东西,这也是郭姬承宠多年却无子嗣的原因。”卫汛平静地看着我,又道,“若是没有猜错,应该就是这样吧?” 按当年张仲景的说法,若是在用药的时候怀孕,生出的孩子可能会“四肢不全,智力不全”,至少在停药之前是不宜有孩子的。 “所以呢?”见他已然将事情理得这般清楚,我也没心思再绕圈子,按下笑意,反问,“卫太医想要如何?” “师父将他近年所开药方尽悉与我看了,也将一些重要的病人一一嘱托。只是话说了一半,人便已然仙游,是以有些事情,不大清楚。”他低头解释。 “仙游?”捕捉到了话内信息,皱眉发问,“昨日不是说云游,原来竟是......仙游了吗?” “生死之事,师父他从来不曾放于心上。”卫汛却是摇头一笑,“仙游还是云游,并没有多大的区别。” 我唏嘘不已,对他们这么豁达的生死观虽不理解却也尊重。 “难道准备就这般下去吗?当年究竟发生什么事使得你有妄见妄闻之状,甚至宁愿自伤身体也要依赖药物?”卫汛又问我。 我抬头,半笑着开口,“这个,你不需要知道。” “也是。”他点了点头,又转身张望了一下外面,似无意问了一句,“也不知二公子什么时候回来?” 我脸上笑意瞬间僵住,拍案而起,“卫汛!” “当他果真什么都不知道吗?”卫汛却是回过头来看我,声音也莫名其妙高了几重,“你们这种人往往以为万事自己承担便是在为对方打算,实际上不过是自以为是的自私罢了。 “什么?”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这话。作为一个太医,是不是管得太多? “纵然她每日都笑着,可总觉得她心里藏着事,却又不知道她哪里不高兴,只怕问多了她一时真生起气来;她时常半夜惊醒,转身面对着墙壁抽泣,我宁愿悄悄陪她睁眼到天明,也从来不敢多问一句;从小至大,除了父亲,我没什么怕的,怎么偏拿她全然没有办法?卫汛,你说,我这是得了什么病?有什么药可以医治” 卫汛只长篇大论地说了一番话。 听到后头我才明白过来,这话是在转述。 我抬了抬眼,轻吸鼻子,硬生生地将快要流出的眼泪缩回眼眶,“他,从来都未和我说过这些。” “你也从不曾同他坦白过。”卫汛直面告知,“究竟有什么心结,为什么不试着同亲近的人敞开心扉?也许比无止境地喝药有益的多。” “明白了!”我挥手下起了逐客令,“若是没什么事,卫太医可以走了。即便真有什么话要说,我也会自己同他讲,无须通过外人。” 月亮渐渐爬上了夜空,我在书房之中坐立不安。等他回来我们就面对面敞开心扉说会话吧,把我这些年的恐惧,担心,害怕一股脑地和他说个明白。 然而,偏偏就是那一夜,他没有回来。跟随他的人回来禀告的时候结结巴巴,“二,二公子去少君那里了。” “知道了!”那时我在学他,自己和自己下棋,“我适才拿的是黑子还是白子来着?” 其实,很正常的事情。他是谁,她是谁?现在是什么年代?在下定决心回他身边陪他走下去的时候我就应该想得明明白白了。 只是,终究,还是有些玻璃心,习惯他一直在我身边而已。 也没什么,明早的太阳不还是从东边升起,西边落下? 说不上这半夜是睡得好还是睡得不好,第二日起来,当婢女们捧着洗漱用具进来的时候,我瞧了瞧窗户外头,似已是日上三竿。 嗯,今日天气大概不错,心情,也还可以。往往这种时候最尴尬的其实是,早中饭一起吃呢,还是现在吃的算早膳,一会再来个午膳呢? 移门而出,果然看见案上摆着的是饭菜。 “萍儿,还是你最懂我!”刚想笑嘻嘻地扑上去。却见她一个劲儿地朝书房方向使眼色。 “外头出了这么大事,你竟还有心思吃饭?”只听拍案一声,甄宓的声音从书房之中传了出来。 她怎么会在这里?我微皱了皱眉,用眼神询问站在一旁的萍儿,萍儿摇了摇头,表示并不清楚。 “出什么事了?我昨夜很早便睡下了。”转身走进了书房,笑着将“很早”两个字念得格外清晰。 我承认自己有时候幼稚得有些可笑! 我话中的小心思她大概毫无察觉,只从案前站了起来,提及另一事,“你说崔筠存心害我,我信了,也听你所言,让人将那衣裳送了回去。可崔筠昨日赴宴所穿,便是那件衣裳,你作何解释?” 怎么会这样?我脑袋一空,只急急望她问道,“那崔,崔筠她现今如何了?” “昨日父王在铜雀台上见她所穿衣裳,道她‘衣绣违制’,当即便命子建写下休书,命她回娘家,待死。”甄宓冷眼看着我,慢慢闭上了眼睛。 我仿佛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两腿一软,一下子瘫坐在了地上,半扶着桌案抬头望着她,不住地喃喃,“这,这不可能的!” 那布料原是崔筠送予甄宓的。我提议将做成的衣服还回去本是为了将事情摆在明面上摊牌,告知崔筠我们已然知晓那衣裳违制,让她不要再生事端。可崔筠为什么要自己穿上那衣服? 难道......其实是我误会了?崔筠并无要害甄宓的意思,那件衣裳的事情只是巧合。反而是我,害了崔筠? “是我的错!”甄宓走到我跟前,俯身痛心疾首道,“子建早提醒过,你心思深沉,我却偏偏信你,如今害得阿筠如此,让我如何同子建交代?” 我尚处于震惊之中,抓着她的手臂,讷讷开口,“可,可是那布料原本是崔筠送予你的呀!” “她根本毫不知情,反而自己穿上了那件衣裳,引来杀生之祸。”甄宓轻轻甩开我的手,眼泪已夺眶而出。 真的那么巧吗?我一时有些懵了。是,是我......害了崔筠?手臂被泪水打湿了,一时也分不清是她的还是我的,纵然心里已经一片混乱,嘴上却依旧不依不挠,“若非我前日提醒,昨日‘衣绣违制’的便是你。” “若早知会害得阿筠如此,我宁愿昨日‘衣绣违制’的人是我!”甄宓厉声反驳。平日里安静温婉的女子发起狠来,竟也是厉害。她顿了顿,又看着我,似下定了决心,“从此以后,我再不会让你。我会保护好身边的每一人,绝不让阿筠的悲剧再次发生!” 这话的意思在我看来大概是说,从前的一切皆是她在让着我,万事不和我计较,包括把他让给我。而从此以后再不会了。 我笑了笑,擦干净脸上的泪水,仿佛适才的眼泪不过是错觉一般,抬头看她,“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 阳光从半开着的窗户照了进来,照在甄宓的脸上,显得淡定而自信。 第62章 聪明反被误 修文 甄宓离去后不久,原本艳阳高照的天空逐渐黯淡了下来,即便隔着半掩着的窗户,我亦能感受到外头的狂风,看样子,随时会有大雨落下吧。 原来无论哪里,天气皆是和人心一样,说变就变的。 我抱着床柱茫然坐着,任由凌乱的发丝垂下,思绪亦如同这头发一般地凌乱。也许如今无论说什么都显得苍白且多余,可还是想说,纵然我无意害她,可若崔筠果真命丧于此,我难辞其咎。 我原以为她为了帮曹植夺嫡或者说私心嫉妒甄宓与曹植的“君子之交”,想要用“衣绣违制”的事情陷害甄宓,不曾想......崔筠竟自己也不知道那衣裳是违制了的。 “外头快下雨了吧?”听见屋外曹丕吩咐人的声音,“地窖中的葡萄酒你们替我看着些。” 抬头见他移门进来,我随手拿了床边的软枕便扔了过去。 曹丕伸手轻而易举地一接,又将枕头抱了个满怀,走了过来,“甄宓适才来过了?” “嗯!”我重重哼了一声,换了个方向斜坐,只不看他,又忍不住语带讽刺,“说了好些话呢!” “你不高兴?”他转到我跟前挡住视线,嘴角微扬,倒像是很开心的样子。 “对!”我把枕头从他怀里夺了回来,拿捏着它无聊地不住摇晃击打。高不高兴的,反正也没什么用。 曹丕抽走我怀里的枕头往床边一丢,笑着俯身凑过来,“别摇它了,摇我吧!” 我伸出手轻推了他一下,正色问道,“崔筠的事究竟如何?” “昨夜就是为了这事我才......”他边说着话边在床边与我相对而坐,只未及说完又另转了话头,“父王本就因着崔琰的事不大待见她,这次的‘衣绣违制’,不过是个由头罢了。” 看来事情他也知道得七七八八了。然而这话却是在安慰我吧,无论曹操待不待见崔筠,这衣绣违制的确是类似谋反的重罪无可厚非。 “原以为崔筠存心陷害,我才想着让人将那衣裳送回去的,不曾想只是巧合。”我有些黯然。 他摇了摇头,伸出双手在我双颊掐了一把,“哪有那么巧?我让仲达私下里查了,这事儿本是丁仪的诡计,准备瞒着子建,利用崔筠,从小事入手,对我们横加打击。始作俑者,仍是他们。” 然而,说到底崔筠不还是不知道来着?我撇撇嘴,挪开他的手,没有说话。 “你是不是听了她的话,也觉得崔筠确实无辜?”他却看出我心中所想,笑道,“在我们这样的家里,从没有什么无不无辜的。照儿你想想,若非你细心发现端倪,此时会发生什么?恐怕如今骤然失去父王信任的便不是子建了。旁人不知道好歹,同你胡言乱语,你那么放在心上作什么?” 虽然总感觉这话的逻辑其实也是有哪里不对的,但我还是莫名其妙地被洗脑了,似乎经他那么一说,心里真的能好受些。然而一想到适才甄宓最后的那句话,仍有些后怕。盯着他的眼睛发问,“她,算旁人吗?” “怎么不是旁人了?”曹丕笑着反问。 先不管这话是否果真是他心中所想,反正我听着实有一种不大光彩的安心感。 “怎么觉得从季重被调离邺城再到如今的布料陷害,皆是他们那边先出的手,你们没有部署的吗?”我忽又想起什么似的,拉着他的手。 “什么你们?”他眉头一皱,替我捋了捋凌乱的头发,纠正道,“是我们!” “我们难道没有部署吗?”我无奈再问了一遍。 就这么一个字,他倒听得清楚。 “当然有,仲达亦几次让杨修下不得台,不稀罕说罢了。”他点头认真回答,“不过杨修确实聪慧,前日似乎被他发现我与季重密谈。” 这话听得我一头雾水,“季重不是在朝歌吗?何时回的邺城?” “此时暂先不提,明日你便知道了。”曹丕神秘一笑,又问我,“听说昨日卫汛来寻我,可否说了是什么事情?” “不知道。”我有些心虚地低下头不去看他,“这人奇奇怪怪的,什么也没同我说,改日你自己问他吧。” 忽然不大想和他坦诚相待了,像昨夜那样的日子,也许我一生中还会经历很多,总要学会自己独立撑下去。我,总不能放纵自己太过依赖他吧?其实......也许,是我还不够信任他吧。 “你也觉得卫汛这个人奇怪吧?我还让人刻意调查了他一番。”曹丕抚掌道。 我瞬间来了兴趣,“结果如何?” “没什么特别的,有些可怜罢了。”曹丕摇了摇头,“自小父母双亡,又无亲眷看顾,后来拜了师父,娶了妻,夫妻二人琴瑟和谐,日子才算好起来。” “这不是挺好的吗?”也许故事的开端并不好,但至少有一个圆满的结局。 外头果然下起了倾盆大雨,水倾泻下来的声音不绝于耳。在床上坐得久了,我站起来走去窗边瞧瞧。风吹着雨,雨混着风,拼了命地往树上击打,我看着烦躁,又伸手把窗户关上了。 “我还没说完呢!”曹丕不知什么时候也跟着下床,走至我身后,“十年前,卫汛跟他师父外出给太守治病,那妇人在家,自尽身亡了。” “为什么?”我转过身一脸震惊看他。 “据他们邻居所说,似是小产之后的郁结之症。卫汛回来后悲痛欲绝,自责枉为行医之人,竟连枕边人的心思都看不透。他同那妇人感情极好,那妇人殁了十年,卫汛便做了十年鳏夫。” 我说那人怎么奇奇怪怪地,这么爱管闲事。 大雨过后,次日却又是风和日丽的好天气,除了地面上的坑洼的水塘,窗外的树上时不时滴水下来,似再无一点大雨的痕迹。这日曹丕似是特别闲,在书房之中不住地转悠。 “子桓你在等什么人?”我看了半日,终于没忍住问他。 他刚欲回答,却听见有人轻敲房门禀告的声音,“二公子,您要的东西来了。” “走!”曹丕拉着我便往外走,“去后院马厩!” 一辆青黑色的马车停在了马厩,要等的人在车里? 我好奇地掀开车帘,哪里有人?只有一个很大的筐簏端正地倒放在车里,颇为显眼。 “这筐簏倒是不错!大得足以装下一个人。”我放下车帘夸张地做着动作,然而还是没明白他没事让人运个筐簏进来做什么? “确实能装得下一个人!”远处传来雄厚的声音。原是一个瘦瘦高高的人领着曹操带着两个内侍不知何时也到了这里。 “那人便是杨修。”曹丕轻声在我耳边轻声介绍,又拉我一同肃立欲拜,“父王” “地上湿滑,虚礼就不必了。”曹操阻止,又不明深意地望了曹丕一眼,问道,“子桓,这筐簏里装了什么?” 曹丕伸手掀起车帘,一脸茫然道,“季重时常从朝歌托人送些东西,儿臣也不知这次是什么。” “是吗?”曹操眼睛一眯,脸上却依旧挂着微笑,“前几日德祖说见着你用筐簏装了季重进宫密谈,孤不曾相信。” 原来昨日所说是这个意思。曹丕用这筐簏装了吴质,载他在车上相见,不料却被杨修发现了,又告了状。不过此时,我是一点都不着急的。想来如今这车里面什么都没有,不过是诳杨修罢了。 “父王,想是德祖看错了。”曹丕就着车辕跳上马车,笑着双手拿起筐簏,“季重那么大一个人,如何藏得了里面?” 我往里一看,不过是些绢布堆放在下面罢了。 “季重他也真是的,上次好歹送了些葡萄,这次倒好,送绢布做什么?”看见那些绢布,曹丕似也是一惊,颇为嫌弃地说了一句。这话却是在暗示之前杨修丁仪二人想要在衣绣违制上做文章的事情。 杨修脸上一阵惨白,良久,才淡淡道,“是啊,也不知吴季重闲来无事送二公子绢布做什么?” 对啊,吴质没事干送曹丕绢布做什么?二公子好像太过得意了,给自己挖了个坑。曹操轻皱眉头,一副看戏的模样。 我适时一笑,用手肘碰了碰曹丕,“绢布原是你让季重送的,自个儿忘了,还怪起人家来了。” “是了,前些日子和季重书信,他夸起朝歌布料新艳,我不信,玩笑着让他送一些来,不曾想他倒认真了。”曹丕一拍大腿,终于“想了起来”。 “德祖,可还有什么话说?”曹操眉毛一挑,冷问杨修。 杨修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说不上什么话来。 第63章 驴鸣送好友 修文 黑夜,我一个人在空旷无人的道路中行走,茫茫然找不到出路,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是做梦吗?是的,一定是在做梦,可为什么明明知道是做梦却还是醒不过来呢?恍然间不知哪里照来了一束白光,崔筠一袭素白衣裳,不施粉黛,不戴珠钗,缓缓向我走来:“我要走了,特来求郭姊姊一事。” 我恍惚已然忘记了什么,只不自觉地开口她:“你,要去哪里?”崔筠并不回答,向后退了两步,抬手加额,郑重伏地拜了下来。 我慌忙前去相扶,竟发觉自己摸她不到。正当我惊讶地看着自己双手,惊慌失措之际,又见崔筠直起了身子,抬头凄然含笑道:“郭姊姊今日欠我一命,我知姊姊亦是无心,因此并不相怪。只是,将来有朝一日,请郭姊姊看在妹子如今诚心的份上,救子建一命。” 我刚欲细问,却猛地被人一拽,睁开眼来。“做什么梦了?”昏暗之中,能隐约看见他急切担忧的神情。 我惊魂未定,只觉浑身发冷,恍惚间有一滴眼泪从眼角溢出,适才之事,依然清晰可记,讷讷地看着他,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崔筠,大概出事了。” 建安二十一年,临淄侯曹植妻崔氏因“衣绣违制”之故还家赐死。有人说,这件事,似乎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临淄侯的失宠。 可如果要说曹植自此被曹操冷落,似乎又不见得,赐死了“清河崔氏”不到一个月,曹操又为他聘娶了“琅琊谢氏”,就是那句著名的诗“旧时王谢堂前燕”的琅琊谢家。当然,这个时候离这句诗的问世还有数百年! 谢氏年纪虽小,却是一派大家风范,听说几日下来,曹植的几个庶子庶女已被她管教得服服帖帖了。崔筠的死似乎没给曹植的生活带去多大的改变,只是偶然狭路相逢,他看我的眼神仿佛刀子一般,若是眼神能杀人,我大概已然被他活剐了。挺好的,至少说明崔筠的多年陪伴,还是在曹植心中留下印记了。 在邺城休养了接近一年的曹操准备再次出兵征讨孙权,这次,留曹植守邺。婢女们在忙里忙外地收拾行李物品,我站在门口念叨着还有什么是需要带的。 “这次,大概是父王给子建的最后机会了。”忽地被人从后拦腰抱住,“今日同子建饮酒畅聊,不知为何,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聊什么了?”伸手覆盖着他置放在我腹间的手。 曹丕从我左肩半探过头来,“子建说他一直以来皆是敬佩我这个兄长的,从未有过僭越之心;我也想起许多儿时之事,想着若是同他只是平常人家的兄弟,那该有多好?” “可是有些事情却不是你们能够决定的。既已然开始了,总是要朝这条路上走下去的。”我随手移上了房门,在他怀中转身,面对于他。 “的确,即便再给一次机会,我同子建还是会同现今这样。仲达他们将命托付给我,我必须要登上那个位子去护他们周全,哪怕不折手段;同样,杨修丁仪对子建亦是以命相托,即便只是为了他们,他也会全力以赴。我同子建之间,从来都不是两个人的事情。” 怎么有种相爱相杀即视感? 虽然我对历史不了解,可穿越之前看过不少清穿小说,里面有一段我印象深刻。说雍正继位之后对八爷党的大臣横加打击甚至抄家灭门的故事。 曹丕的意思便类似这种,即便为了各自身边人的命,他同曹植也是要争下去的,直到......有一方跌到了泥中,输到再也没有办法翻身。 “怎么子桓如今说话跟已然胜券在握了一般?”我仰头看他,“何时变得这般有信心的?” “如今杨修已失父王信任,丁仪独木难支。而我外有仲达季重谋划,内有‘女中之王’帮衬,这不是早晚的事情吗?”他低头抵着我的额头反问。 我才想笑他,忽听得敲门之声,门又“倏”地一声被人移开。下意识地从他手臂之中挣扎出来,捋了捋自己其实并不怎么凌乱的发髻掩饰着尴尬。 “你怎么来了?”曹丕也是一愣,看向门边的方向,又皱眉厉声叱道:“外面的皆是死人吗?” 我心下已猜出是谁,一回头,果见甄宓站在门口。 “夫君不要动怒,过几日即将出征,婢子们皆在院中忙碌,自然不在外面守着。”甄宓走进来,转身移上了门,顿了一顿,又轻声道,“若非如此,妾也听不到你们又在暗中谋划对付四弟。”甄宓背对着我们,瞧不见表情,只听声音,似带了那么些“怒其不争”。 我尚在认真回忆适才是不是说了什么出格的事情。曹丕已然反应过来了:“你听岔了,我们从未说过要对付子建。” “子建自阿筠走后终日饮酒,父王的恩宠也淡了不少,你们,便不能放过他吗?”甄宓转过身来,清澈明亮的眼神中透着恳求之意,“难道身外之物真的比手足之情还要重要吗?” 我在一旁默默抚额,还以为她上次和我说那些话过后,会“成长”起来,拿出她该有的本事来,正准备摩拳擦掌地迎战呢!没想到,竟还是这样的天真。 得,就这样的人设,看来我和她还是撕不起来。 “这倒奇了,常听人说胳膊要向里拐,怎么你的胳膊偏是朝外的?”曹丕轻笑着摇头,大概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吧。 “我并非向着别人,而是不愿看着你们泥足深陷。”甄宓轻轻摇头,“这世上并非是所有的事都要争个高下的。” “宓儿你病得不轻。这次就留在邺城休养,不要随军劳累了。”曹丕先是闭目,随即睁眼,叹气关怀。 甄宓微愣,茫然询问:“夫君你这是何意?我并不曾生病。” “意思就是一会儿太医会去你院里诊脉,说你得了风寒,不宜随军劳累,应留邺城休养。”他又为甄宓解释了一遍。 这,就是所谓的“被生病”。 明白过来后的甄宓竟并不生气,似是已失望透的样子,淡淡笑道,“若是夫君执意让妾留邺,贱妾无法可说。只是夫君行事,总是要对得住自己良心的。若是将来有朝一日得了所有,却失去了亲人与良知,又有什么意思呢?” 嘴炮满分。这么耿直单纯的人,在曹家能活到现在,简直就是奇迹来着。 建安二十一年十二月,魏王曹操出征讨伐江东,命临淄侯曹植留守邺城。“偏巧”甄宓病了,亦留邺城休养。她的一双儿女由魏王夫人卞氏亲自领着随军出征。 建安二十二年,正月,曹操驻军居巣,孙权守卫濡须。这时军中忽发瘟疫,那个曾教过孟康孟武读书,喜欢听驴叫的建安名士,曹丕好友王粲在这次瘟疫之中病殁了。在几个同行的幕僚将王粲草草落葬之际,我陪曹丕前去他墓前吊唁。 那日,不过是极普通的阴凉天气,太阳半躲在云后不肯出来,却始终没有下雨的迹象。棺木入土,一切尘埃落定。幕僚们有的掩袖抹泪,有的洒酒于地,有的作赋写诗,以各种方式哀悼。 “想知道仲宣为何爱听驴叫吗?”曹丕在一旁冷眼看着众人,轻声问我。 “嗯?”我点头疑问。 “仲宣生前曾说过,人说的话,做的事有时会分不清真心还是假意。唯有驴叫,或欢喜或悲鸣,是永远不会骗他的。”话及于此,他又将我往旁边轻轻一推,“站远一些,你且看着。” 曹丕几个击掌,原本在悼念王粲的幕僚瞬间安静了下来。曹丕走至王粲墓前,从士兵手中拿过一打纸钱。 我愣愣地站至一旁,他,莫不是想......? “仲宣生前最爱驴叫,今日我等好友齐聚于此,也不要撰写悼文,吟诗作对了。不如各自学一声驴叫送他一程。”曹丕低沉地声音蓦地响起,说完此话,又将手中纸钱洒了一半,自己先“咴咴”地学着驴鸣,仰头叫了几声。 众人先是面面相觑,不一会儿也接二连三地学起驴叫来,一时间王粲墓前的“驴叫声”竟此起彼伏。只不知这样的“驴叫”,九泉之下的王粲能否辨别得出真心和假意。 随着那哀鸣之声,他又一甩手中剩下的纸钱,大声喝了一声,“仲宣一路走好!” 魏王的公子带着一群人在好友的墓前学驴叫哀悼,局外人看来也许是一个很好笑的段子,可是至少在我眼里,并没有那样好笑。 王粲有两个儿子,皆已弱冠,在邺城为官,曹丕写信回邺让人对他兄弟二人多加照料,这些自不必多说。 第64章 聪慧卞夫人 修文 二月,曹操率军向濡须进攻,孙权退走。三月,邺城部属来报,临淄侯曹植酒后纵车驰道,开司马门而出。 驰道是帝王的专属通道,司马门更是只有帝王出征之时才能打开。虽说曹植闯的只是魏王宫的驰道,虽说魏王是他爹,可严格算起来亦是重罪。 此时军中形势已相对稳定,曹操为曹植一事大动肝火,干脆率军回邺处理“司马门”事件,只命曹丕率曹仁张辽等二十六军留守濡须之外。卞夫人没有跟曹操回去,而是带着两个孩子一同留在了濡须。曹丕觉得老两口也许是为了如何处置曹植起了争执。 同月,孙权自度不能胜曹军,派部属递书请降。 其实孙权这人蛮有意思的,当年赤壁之战当机立断和曹军打了一场所有人都认为不可能的胜仗,现如今自知打不过了,又毫不犹豫地递降书。某种程度上也算是大丈夫能屈能伸吧。 “此人阴险,儿臣窃以为不可信。”在军营之中率先拿到降书的曹丕在信封上暗搓搓地加上了自己的评语,才让人将降书送回邺城给曹操过目。 “不就是因为父王当年说了句‘生子当如孙仲谋’吗?还非得损他两句才高兴吗?”目送信使领命出了营帐离去之后,我笑他分明在赌气。 “孙权此人本就狡诈,在江东之时,我们便差点着了他的道。父王他若是记得赤壁之败,就不该收那人的降表。”曹丕倒自有一番道理,嚷嚷着自己并非赌气。 说到这儿我就无语,还以为历史会从那里开始改变呢,没想到黄盖的诈降还是成功了......如果可以,谁不想开金手指,指点江山,一路顺风啊?可事实证明世界该怎样还是怎样,地球永远都不会围着一个人旋转。 比起那些事,我现在比较好奇的其实是曹植闯驰道开司马门的事情。原本对曹植而言这次留邺镇守应该是个翻身机会,然而他自己就这么给作没了? “邺城那边怎么样了?”我将脑袋凑近他的肩膀。 “听说父王处死了掌管车马的公车令,重责了与子建同坐一车的杨修,对子建倒不曾有什么责罚。”曹丕漫不经心道。 “所以子建是受什么刺激了吗?以前不是也爱喝酒,怎么这次出了这么大事?” “不清楚!”明显感觉到了他手臂一僵,又笑道,“我与你同在濡须,邺城的事不过是与人书信才得知一二,怎会事事知晓?” 在外面,曹丕给人的感觉一直都是宽厚友善,因此结交了不少朋友,有时候书信往来间便不自觉地为他充当了千里眼顺风耳的作用,这些我皆是知道的。 这次,大概是有什么不能说的事儿吧。 四月,汉帝下诏:魏王可用天子旌旗,出入仪制和天子同,称为警跸。天下皆在传闻魏王有取天子而代之之意:可是又听说有人接二连三地向魏王劝进,都一一被诛。由此看来,曹操是铁了心的不愿更进一步。 我们在濡须等了几个月,在邺城休养的曹操始终没有给孙权回信,也不说是否要撤军。瘟疫持续横行扩散,听说连邺城都受到了波及,军心民心皆有些涣散。 从四月到八月,从春季到秋季,时不时地传来消息,谁谁谁又死于瘟疫了。这个时候往往就有一种无力的挫败感,如果我忽然开了金手指,会医术了,也许能帮上忙,可惜我没有。只能让寄希望于有名医快些研制出药方。 这日夜晚,军营之中如往常一般通明,来往巡逻的士兵从不曾懈怠。 曹丕和曹仁张辽商议如何安稳军心,我在卞夫人帐篷中陪聊。卞夫人一直都是那般平淡的和颜悦色,有时候隐约察觉出她大概是不大喜欢我的,可奇怪的是,要说她如何不喜欢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魏王可有来书信说何时撤军?”卞夫人一面轻拍着在她膝上熟睡的曹湘,一面低声问我。 我站在一旁,摇了摇头,轻道,“想也快了,如今孙权那边先行乞降,总得给他们些下马威的。” 撤军是早晚的事,虽说此次与江东对峙明面上占了上风,但我们自己人差不多明白,若是再对峙下去,我们也快撑不下去了。只是难得孙权乞降,曹操大概也是想趁机多吓他几下,才将时间线拉得长些。 “倒并非是我着急,只是这湘儿已然快九个月不曾见到母亲,日夜啼哭地想念。”卞夫人既心疼又怜爱地替熟睡了的曹湘盖上了毯子,“宓儿她在家中养病,也定然担忧非常。早知如此辛苦,便不该让魏王带他们两个孩子出来?” 这话做晚辈的还真不知该怎么接,只能尴尬微笑,其实我也不是很明白为什么曹操上战场喜欢把小孩子带上。 “他们的母亲是个不懂得争的人。这次原应该一同出来的,你说,怎么好端端地便病了呢?”卞夫人又叹了口气,抬眼问我。 总觉得卞夫人这话有些内涵。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我知道甄宓是“被生病”,才心虚多虑了,如今只能有些尴尬地见招拆招,“听说不过是偶感风寒罢了,想来如今早便好了,夫人不必太过担忧。” “知子莫若母,子桓他脾气一向不大好,宓儿这孩子性子又过于耿直,从不懂得曲意逢迎地讨好人。是以常常发生口角,然而多年夫妻,又怎会毫无情义?他们夫妻失和,旁人应加紧着劝和,而不是隔岸观火,坐收那渔翁之利,照儿你说对不对?”卞夫人一面伸手召旁边服侍的婢女取了枕头,将曹湘的小脑袋轻轻移放在枕头上,一面悠悠地开口同我说话。 到底姜还是老的辣,几番话下来我才发觉竟是完全被她牵制着走的。我一时间哑口无言,无从反驳,当然她是魏王夫人,是曹丕的亲娘,说什么皆是对的就是了。心中纵然委屈,如今也只好一味装傻赔笑,“夫人多虑了,子桓脾气是不大好,可主母温和良善,时常规劝,他们夫妻从无不和之处。” 这话,是假的不能再假的话了。想来卞夫人也是不会信的。有句话说得好,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说实话,傻白甜成那样,不知道曹丕怎么想的,反正如果易地而处,我是不大能接受的。当然,如果他要就喜欢那个格调的,就另当别论了。 “有还是没有,你比我更清楚些。”卞夫人笑了,轻抚额头,“我也乏了,你先回去吧。” “诺!”我低头退出帐篷,暗暗地松了口气。 黑夜之中,微微凉风中传来了一句叫唤声,“喂!” 我四处张望,才发现曹睿斜靠在不远处的帐篷外。犹豫了一下,还是向他走了过去,“怎么了?” “我母亲其实不曾生病吧?”男孩十二三岁,尚未完全长开,比我尚矮一个头,说起话来却是气势十足,“她是说错话了,对吧?” “对!”我惊讶于这个孩子的聪明,也不想瞒他,点头说了一个字。 “我倒宁愿她是真的病了。”曹睿轻叹了一句。 我一愣,反应了一下才大约明白这话的意思是,他宁愿甄宓是真病,也不希望她是因为说错话“被生病”。 “她是你母亲。” “我知道,我唯有一个母亲。”曹睿抬头看我,“所以,即便你并非想象中那般讨人厌,也别妄想我有什么好脸色!” “好!”笑着点头,我就喜欢这么耿直的孩子。 八月,曹操终于于邺城回书孙权,愿与江东重修旧好,缔结婚盟。听说为了表示对江东的诚意,还特意命曹彰大礼迎出已避居多年的孙敏,多加礼遇。 九月,我们同留守在濡须的大军归邺。 甄宓孙敏谢氏盛装于卞夫人车前跪迎,待那三个媳妇起身之后,与卞夫人自是互诉一段思念。 我同孙敏许久未见,无奈碍于彼此身份,只能相视一笑,比起当年那个肆意恩仇的将门虎女,经历了这么多事情的她多了一分恬静。然而江东与魏国,又怎么可能一直平安无事呢? 曹睿曹湘两个孩子跑入母亲怀里又哭又笑,自不必说。 “怎么一年不见,宓儿越发颜色丰盛,美貌动人了。”卞夫人颇有些奇怪,“与睿儿他们一年不见,定然是十分想念吧?” “睿儿他们跟着夫人,夫人定照顾妥当,儿媳又哪里需要担忧呢?”甄宓笑着否认。卞夫人笑着赞许,又让曹丕同她说话。 回邺之后,曹操放出风声,要选立世子,文臣武将暗中开始了各种站队。虽说曹植自司马门事件后,已大大地失去了曹操的信任,可仍是以出名的仁义潇洒赢得了年轻文人的青睐。曹丕平时颇能“自饰”,自有老臣以立长立贤为由支持他;就连曹彰都因为军功颇多,有几个武将提名。一时间,谁将成为世子成了魏国上下讨论的重点。 第65章 传世之经典 修文 在众人为此事着急忙碌的时候,正主却与往常一样,白日闲暇之余时不时地与曹彰打猎,同曹植吟诗,晚上则更是埋头于文学创作,做着一个低调的文艺青年。 之前曹丕在写的文章之中首次提出“建安七子”的说法。今年七子中的王粲,徐干、陈琳、应玚、刘桢相继死于瘟疫,再加上之前被曹操所杀的孔融,早逝留下孤儿寡母的阮瑀,“建安七子”已皆不在人世。他大概也是想快些把文章写出来,记录下这建安二十二年的瘟疫对建安文学的伤害。 这次的瘟疫就连邺城都受到了波及,回来之后才知道当我们还在濡须的时候曹干生母陈姬也染了病,太医们束手无策。曹操命人将她送出魏宫于私宅治疗,曹干暂由王昭仪抚养。 我走进内室看她之时,王茗正坐在床沿轻拍着熟睡的孩子,满脸皆是宠溺。见我进来,她做了个禁声的动作,我会意点头。她又嘱托乳母仔细看着曹干,才从床边站了起来 “适才还在纳闷好些日子不见昭仪,原是被这孩子绊住了。” “我只能说一会儿话,一会而干儿醒了,定要寻我。”王茗一面拉我往屋外的方向走,一面轻声道,“魏王询问贾诩着立世子一事,贾诩摇头不答。待魏王屏退左右,贾诩才肯说话。我退下之际,留了神,隐约听得贾诩说了一句‘刘表与袁绍之事尚在眼前’。我琢磨了半日,也没琢磨明白他这话的意思。” 不知王茗是真没听明白还是说话过于小心,我倒是听明白了。袁绍偏爱三子袁尚,致使长子袁谭不满,手足相争,最终曹操得利,袁家覆灭;刘表私心偏爱幼子刘琮,赶走了长子刘琦,立刘琮为嗣子,不料刘琮是个草包,一见曹操兵临城下,立即便率众投了降。 贾诩的意思很明了:当立长子,废长立幼只会招致失败。他这是暗中投了曹丕一票。 我暗暗松了口气,驻足道,“我明白了!” “你们心中有数便好。”王茗轻倚在门边,“近来谢氏和孙氏忙着在后宫走动打点,希望宫人帮着美言,你们那里倒是清静。” 我轻轻一笑,“随她们去。”甄宓她从来不屑做这些的。然而这个时候我却庆幸她的高洁。 好感值要平时拉才有用,平日里我们做了不少工作,上到曹操宫里守夜的宫人,进出的内侍,下到扫地的婢女,驾车的马夫,没有一个人不暗中称赞二公子宽厚仁爱纯孝的。这些话不会刻意,但一定会时不时地飘到曹操耳朵里一两句。 在如今这么关键的点上,谢氏拼了命地去后宫拉好感值,得到的,只会是适得其反。 王茗轻轻点头赞许,却又半掩着嘴,颇为黯然地低头提及另外之事,“派去宫外的太医回来皆说,这次大病,陈姬是熬不过去了,就在这一两天了。可怜里面那孩子话都还不大会说......我见他啼哭不已,求魏王让他们母子隔帘望上最后一面,反被责备了一番。” 虽说以前总觉得王茗小小年纪,心思深沉,可从有些细节可以看出人是矛盾的,她也有着她那个年龄应该有的善良。只是陈姬得的既然是瘟疫,曹操又怎会让自己的老来子冒此等大险与她相见呢。 “陈姬但有不测,魏王可曾定下谁抚养曹干?”其实,与其废心思帮将死之人圆梦,想法子让她儿子活得更好些更实在些。 “还不曾。”王茗将手放了下来,“实不相瞒,我无儿无女,同那孩子几日相处下来,对他喜爱的很。只是这话,自己却不敢向魏王开口。” “不能说!”我摇了摇头,凝神看她,“即便再想要那孩子,也不能由你自己来开这个口。” 王茗轻拉我的手,低声道:“魏王多疑,我自知道。你可有什么法子替我解了这一心愿。” “如今你同曹干关系如何?”我却问她。 “他爱吃什么,爱玩什么,想要什么,我总是能替他办到。”提及曹干,王茗脸上泛起了笑意,眼神之中透着一丝母性的温柔。 “这样不行。要像对待亲生儿子那般对他才对,该疼爱的时候疼爱,可若是小孩子顽皮犯错,就要板下脸来严厉责骂。”我看着她,郑重开口,“让魏王自己看到你对那孩子的用心。” “责......责骂吗?”王茗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反问,“怎么可以?” “曹干年龄尚小,魏王想为他寻的是一个母亲。只有母亲才会毫无顾忌地对待自己的孩子,全心全意地爱他。而在孩子犯错时候的责骂,也是母亲爱孩子的一种方式。若只是一味地客气,那个人便永远都不会成为他的母亲。”我点头,认真地告诉她。 我阿姨一直待我很客气,不打不骂,连句重话都没说过,客气到我感觉自己从来都是家里的外人。或者换个例子说,我在现代的时候看过一部情景喜剧,叫《家有儿女》,里面的妈妈刘梅对亲生的儿子刘星管束很严,打骂从无拘束,可对不是亲生的夏雪和夏雨却是客气的很,他们想要什么就给什么。阅历浅的人可能会觉得刘梅对亲生儿子不好,然而其实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个,叫作亲疏分明。 暮秋的夜晚,宁静的就像是一汪水。我在铜镜前卸妆的时候把事情大概和他说了。透过铜镜,看见曹丕坐在床沿边上双手把玩着手中竹简,“她也算帮了我们许多,还她一个儿子也是应该。” “也不一定能帮上她。若是这次帮不上,这个人情还得欠着。”我走到他跟前,这会儿忽然又不是很有自信白日里和王茗说得那些管不管用了。 “能的。”曹丕将手中竹简放于膝上,点头,“父王我了解。” 我嘿嘿一笑,伸手拿过他置于膝上的竹简,低头疑问“在看什么书?” “《典论》!”他抬头神秘一笑,将我拉至膝上。 我坐在他膝上,浏览了一眼上面的字,摇了摇头,“不曾听过,兵书还是史书?” “我今日才起的名字,你当然不曾听过。”曹丕扑哧笑道,“它呀,既不是兵书也不是史书。” “写完了吗?”欣喜地抓着他的手臂,迫切想看看他自己口中的“传世之作”是什么样子的。 “差不多了。”他随手一指摆在卧室角落几个打开了的箱子,“准备改日让人抬去给父王瞧瞧!” 我将竹简往他手中一塞,站起来快步走向箱子。几个箱子中满满的皆是竹简。真心怀念线装书的好处,一只手就能拿起来的东西,用竹简来写却是要满满几个大箱子。 《典论》大概是属于一本批评论著,大约有二十二篇。包含了他个人对时政,对文化的一些看法,也有自叙,自勉的一部分。其中《论文》一篇便是详细介绍了建安七子与文学。 “这里是《论方术》,那里是《酒诲》,《奸谗》,还有那个箱子里是......”曹丕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自豪地一一介绍。 我早已站在烛台边上翻看起来了,并且看到了让我觉得怪异的东西。有一篇篇名叫作《内诫》,一开头,就是“三代之亡,由乎妇人”。 三代指得是夏商周三代。这句话翻译一下就是,夏商周这三代的灭亡是因为女子。 说实话,我真的很不喜欢那种把亡国的罪名推到女子身上的“直男癌”论调,即便妲己褒姒不是什么贤良淑女,特么地亡国这种事情最该怪的难道不是国君吗? “三代之亡,由乎妇人。”我琢磨了一下这八个字,颇为不可思议地抬眼,“子桓,你,果真觉得夏因妹喜而亡,商因妲己而倾,周因褒姒而衰?” 曹丕将手中的竹简放回到箱子之中,“自古以来掌权者皆是男子,若是商纣王,周幽王不失信于天下,妲己褒姒再美又有何用?” 我不住地点头,极为同意。然而还是不解他既然明白,为何要写“三代之亡,由乎妇人”。 他走到我身边,伸手指了指竹简下面,“我原就是那个意思,许是首句没写明白,你往下看嘛!” 我往下看了,倒确实没有把罪名归到女子身上,而是论及了国君贪慕美色,听信谗言的错处。原来不是“直男癌”,只是“标题党”。 借着烛光,又看到下面老生常谈地提及了袁绍妻子刘氏辱尸一事,并严厉谴责说这种事情是“追妒亡魂,戮及死人,恶妇之为”。可见他真是相当讨厌这种杀了人还侮辱尸体的事情。 “子桓似乎尤其讨厌妒妇!”我合上竹简,玩笑着无奈问他,“怎么办?好像我就是呢?” 他一愣,旋即笑拧了拧我的鼻子,“这个世上没什么人值得你嫉妒!” 第66章 册封为世子 修文 建安二十二年十月,汉帝命魏王冕用十二旒,仪同皇帝,乘金根车,驾六马,设五时副车。 同月,魏王曹操下令以次子曹丕为魏王太子。看似比较突然,可思及前事,从钟繇的玉佩开始,我们就在一步步地努力之中,再加上他们那里崔筠衣绣违制,杨修对我们的“蓄意陷害”,曹植醉酒私开司马门,接二连三地出差错;我们却犹如神助。魏王太子之位,即便不是水到渠成,也说得上是顺理成章了。 书面语言上,皇帝的储君称之为皇太子,诸侯王的继承人称为王太子,将来史书一般皆都写作“太子”。由于在日常生活中念起来容易混淆,引发不必要的误会。因此,“王太子”有另一个口语称呼,柿子,不对,是“世子”。 为恭贺世子新立,臣属们送了许多表礼,也有各位官僚妻子送的各种首饰,就连皇帝都有所赏赐,一时间,吃的,用的,摆满了整个院子。 “将礼单给世子妃过目。”我倚在外厅门口,扫了一眼,便将记录着礼物的竹简往萍儿手里一塞。 萍儿环视了下四周,压低了声音,“上头没册封那位为‘世子妃’,不能乱叫的。” 额,原来不是自动升级的?哦,也对,卞夫人在丁夫人被送回娘家之后就是曹操的正妻了,可曹操成为魏王之后她也没自动升级为王后。所以现在该叫甄宓什么? “将这礼单送去甄氏夫人那里,由她决定如何向各处分配。”我纠正了一遍称呼。 萍儿嘟嘴道:“何必呢?那边从不管这些事的。” “那是她的事情。”我摇摇头,“该我们做的,总是要做足了的。”接二连三地被卞夫人内涵恃宠而骄于我来言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诺!”萍儿虽尚有些不服,仍是领命而去。 一件大事圆满完成。以后大概,能轻松些了吧。 才想转身进去,曹丕不知何时从从屋里出来,双手从我两侧腰间探了过来,“这几天真是高兴。” “还说呢,那天中尉辛毗来传父王旨意,你掐着他的脖子直摇,将辛中尉吓得落荒而逃。”我侧头笑道,“他怕是以后再不敢来这儿了!” 那一天,那位深受曹操器重的重臣来告知册封世子一事。曹丕顿时抛却了平时里树立的温文儒雅形象,一下子便从地上跳了起来,高兴地掐着辛毗的脖子一阵乱晃,“辛先生,你知道我有多高兴吗?”当时我在里屋透着门缝向外张望,一面替他高兴,一面却又担心他会不会一激动去亲辛毗一口来确定是不是梦境...... 看辛毗的表情,也是一脸的“受宠若惊”。这四个字,读作“惊讶愕然”。 “哪有那般夸张?”他反驳呛声,一会儿又轻声嘟囔,“只是略有些失礼罢了。” 我转身抬眼:“只是略有些?” 他终于撇嘴承认,“是高兴过甚。连辛毗的女儿都觉得不妥。” 我一愣,怎么又扯到辛毗女儿上了,忙问道:“怎么说?” “那日辛先生回去,正巧他女儿携婿回门,谈及此事。那妇人道,世子他是魏国未来的主人,担负起一国的重任,应该忧心忡忡才是,喜极失态对魏国而言,并非幸事。”曹丕提及此事脸上神情和语气皆是平平淡淡,倒看不出他有没有被这话气到。 “这话说的还挺有道理的。”我轻轻点头,然而很快找到了重点,“可是人家父女间的对话,你如何知道的这般清楚?” 他笑着眨了眨眼,没有开口。哦,我懂,心照不宣。 以前听人说大臣们白天吃的什么饭,做君主的晚上就能晓得,还以为只是笑话来着。 “那种小事父王如今也是默认了,有时候觉得,其实,他也并非那般偏心。”曹丕又道,“我同你一样,亦觉得那妇人的话虽然难听,却是实话。如今天下如此纷乱,确实不该为自己得了世子之位而高兴,应该压抑着性子时刻忧虑将来是否能够和父亲一样掌控住局势才是。” 真是越来越成熟了呢,只是不知这样的成熟于他而言是否是好事。 “喜怒乃人之常情,筹谋了这么多年的事情有了着落,高兴是应该的,我觉得倒也不必刻意压抑着性子。咱们在高兴的同时,担忧着如何让魏国更加兴盛,不就行了?”我仰头看他。 曹丕眼睛一亮,刚想说些什么。却听得院外传来哈哈爽朗笑声,“二兄二嫂好生恩爱,青天白日的也不避人。” 我这才发现自己双手还挂在曹丕的脖子上。脸上一烫,讪讪地缩回了手。 “子文,你怎么来了?”曹丕手握拳状,假咳掩笑,“快进来坐。” 原是曹彰夫妻二人携手前来。比之曹植的清新飘逸,曹丕的丰神俊朗,曹彰的长相则显得比较粗犷,略带暗黄的须发,更为他增添了几分威猛之感。可就是这么一个人,让孙敏即使被困小院也日夜牵挂,从未忘怀。 如今,他们夫妻二人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我听人说许都似又有动静,去问父王,父王只字不提。是以来询问世子兄长。”曹彰正色询问道。 曹丕神色一凛,却又笑道:“此事说来话长,我们进书房详谈。” 听曹丕说,这几年随着曹彰战功日见显赫,心也大了不少,竟不大满足于军中职位。虽说如今大局已定,但曹彰大概还是想在曹操面前展现下政治能力吧?只是如今看来似乎智商没有跟上,许都是天子所在之地,加上之前伏皇后一事,曹操对许都的看管定然更为严格,若是真有什么风吹草动,他岂会不知?既然曹操不说,定然是想要放长线钓大鱼的。想来他兄长是要好好给他上一课的。 “二嫂,不如我们也出去走走?”孙敏松开曹彰的手前来拉我。 我同曹丕交换了个眼神后,他引曹彰走向书房,我带孙敏出了外厅,向院外方向走去。 我尚未开口,孙敏先叹道:“子文似乎变了不少是不是?多年之前他还只知打仗狩猎的。如今竟也晓得在那些事情上下功夫了。” “人总是要成长的,只是,总觉得子文,他还是更适合战场些。”我轻笑了笑,也不知她是否听明白了。又接着问她,“总想问你,却苦于没有机会,出了小院之后一切可还习惯?” 孙敏摇头,“夫妻和睦,爱子在膝下承欢,一切就像在梦中一般。只怕有朝一日梦醒,与江东再起战事,一切还得回到从前。” “胡言乱语!”我张口啐道,“既然熬出头来,就好好过日子,想那些有的没的做什么?” 孙敏笑着,“如今大事已定,你们才是熬出头了。先前听闻父王极是疼爱子建,大家皆为二兄捏一把汗。不料峰回路转,子建那里接二连三出差错,二兄倒是愈发成熟稳重。” “说起这个,那时你在邺城,可曾听闻子建那时是因何事醉酒驰道,出的司马门?”问这个纯粹是出于我个人好奇心。 孙敏想了想,压低声音道:“那时我还在小院,不怎么了解详情。后来倒是从宫人口中听到些流言蜚语,说是那夜和二嫂,我的意思是说,和甄氏有所争执过后才去同杨修喝的酒。也不知怎么传的,叔嫂二人有什么好争执的?后来母亲回邺城,严惩了几个嚼舌根的人,才杜绝了这流言。” 难怪当时曹丕也绝口不提曹植醉酒闯驰道的原因。 只是,我也没弄明白,曹植和甄宓有什么好争执的? 虽如此想着,面上还是不露声色地接下话茬,“母亲她做的对,传出那毫无根据的谣言的人是该严惩。” 我们边走边聊,说话间已到了后园。说来也巧,竟迎面撞见萍儿拿竹简挡着脸低着头往回走。 “怎么了?”我见她一味挡着脸,觉得怪异,伸手轻轻移开她面前的竹简。 萍儿头发散落,脸颊两侧通红,像是才与人打过架一般。我轻捋了捋她的头发,还没问话,她便“哇”地一声哭了出来,“适才明明瞧见甄夫人在假山后面站着,绿竹非说不在。不让过去寻也就罢了,一言不合还出手相向。” 她边哭边说,虽说的不甚清楚,我还是大概能听明白。好像是说她本来是想去找甄宓送那礼单的,远远瞧见她在假山后面,结果甄宓的婢女绿竹不知怎地不让她去寻甄宓,两人一言不合便吵将起来,旋即又大打出手。 “怪可怜的。手臂都被抓开了!”孙敏拂起来萍儿的衣袖,果真有几条红印。 我关注点永远和孙敏不同,皱着眉头问萍儿:“别指望别人会替你出头!别人打你,你就不会打还她吗?她打你一巴掌,你就不能还她两巴掌吗,她抓你头发,你就不能撕她的脸吗?” “我打回去了。”原本还在哭着的萍儿破涕笑道,“她现在伤的比我还重。” 我伸手替她擦了擦眼泪,拿过她手中的竹简,“别哭了,打回去了就好。现在自己去卫太医那里擦点药!这个,我自己去交给她。” 见萍儿走后,孙敏轻推了我一下,笑道:“也不查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只听得一面之辞就教人打回去,怎么不想想其实也有可能是你那小丫头先动的手,反倒打一耙呢?” 我一愣,说得也是。旋即摇头自嘲道:“平日里护短护惯了。” “要去那边看看究竟怎么回事吗?”孙敏又问我。 我点了点头,“是准备去看看。” “你们的事情,我不便掺和进来。”她抱歉般地笑了笑。 “原是应该的。”我理解她这话,经历了那么多事,孙敏也成熟许多了。 “想来子文和世子兄弟二人还有的聊,我也不等他了,自己回去了。” 第67章 有毒的糕点 与孙敏分别之后,我轻拍着手中的竹简,一路独自寻到了萍儿所说的假山跟前,只听得四周风声呼啸,树叶不住随风摇晃,发出“簌簌”地声响,环顾四周,哪里有人的踪影? “清者自清,即便被她瞧见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绿竹你又何必如此拼命相拦?那人下手未免太狠,若是你将来脖子上留下伤疤,可如何是好” 忽地听见假山后头甄宓担忧的声响,我下意识一藏。心下却在忍笑,看来萍儿还蛮厉害,打她的那个丫头也伤的不轻。 “婢子不碍事的,幸好适才没被人瞧见临淄侯也在此处,纵然少君为人清白,难保别人不往坏处想。”这大概是那个叫绿竹的婢女在说话,“人言可畏,之前若非魏王夫人出面斡旋,指不定传出什么流言蜚语呢” 原来适才曹植也在那山后面,难怪绿竹拼命拦着不让萍儿过去。心下了然以后,我刚想着要绕过去打断她们讲话,又听得甄宓道:“子建,若非必要,我们以后还是少见些面的好!” 曹植尚不曾离开,我脚下一顿,咬唇犹豫了一番,最终还是停在了原处没有动弹。 “为了二嫂的声誉,我也觉得这般最好。”曹植赞同。 “我是为在你着想,怕子桓越发看你不惯。”甄宓顿了顿,“近来我研读史书,看到秦二世继位之后杀兄灭弟一事,触目惊心。你兄长他虽不至于如此,可人心始终难测,有朝一日,他得继魏王,只怕你日子难过。” 我也明白这话如果站在曹植的角度其实并没说没错,但是举的这是个什么例子?秦二世......我将额头轻抵在竹简之上,默默翻了个白眼。 “即便如此,也是人之常情。愿赌服输,子建认了。”曹植如此回答。这话,我倒喜欢听。输了就是输了,既然敢赌就要能够承受可能的失败。 “子建,我实在对你不住。”不一会儿,又听见甄宓的抱歉声,“若非那日与你相吵,你也不会一气之下同杨修醉出司马门。” 终于说到正题上了,所以究竟是为何事争吵?我心下更为好奇,敛声屏气听着。 “二嫂的抱歉说了已不下百次。”曹植笑言,“我也再回答一次,此事与二嫂无关,那天,原是子建言语唐突了。” “并非如此。子建你说的皆是实话,你兄长他,的确并非是我良人。”甄宓叹气,“只是,你我既是叔嫂,这话实不该由你来说。” 此语听着倒是三观颇正,我在假山另一边不由得点了点头。 又听得曹植苦笑着一声,“是!” “要怪只能怪天意弄人,若是当年入邺城之时子建你再年长几岁;若是当年丞相赐婚的是你我二人;也许如今一切皆会不同。”甄宓又道,“我自幼便立志要做一个孝女贤妇,多年前,万般无奈之下已对显雍不住,对袁家不忠。如今既已嫁与了你兄长多年,再如何,也是不能再错第二次的。” 这是......在发好人卡? “少君,君侯,你们且先说话。婢子去外面瞧瞧,免得萍儿那丫头再折回来。”一直沉寂着的绿竹又再次开了口。 不好,我抬脚刚欲离开,只听得曹植一声:“什么人?” 尚未反应过来,已被他一把拽到了山后,“砰”地一声,手中竹简摔到了地上泥泞之中。见到他们三人面面相觑的模样,我亦有些忍俊不禁,不是觉得清者自清吗?怎么都摆出这般尴尬的神情? “君侯,你,不准备放手吗?”我侧目打量了曹植一眼,轻轻挣扎了一下手臂。 曹植丝毫未动,只看向甄宓,大概在等她开口。 “你,站在那里多久了?”甄宓开门见山地问我,又吩咐曹植,“子建,把手放下。” 我亦直言道:“从清者自清开始。” “若是郭姊姊想要在外面编排故事的话,最好趁早打消此念。”曹植松开了拽着我胳膊的手,“我同二嫂,不过君子之交。” “我何时说过你们不是君子之交了?”冷笑着反问一句。又蹲下拾起地上的竹简,拂去了上面的尘土,递予甄宓,“这是因册封世子一事,各府所送表礼的礼单。” 甄宓一愣,大概也惊讶于我转换话题的能力。却并不看一眼,“你看着办吧!” “那是你的事情!”笑对她说完此语,我转身便将它递到尚在发愣的婢女绿竹手中。看她果然也是发髻凌乱,脖子上尚有几条指甲的抓痕。 唉,不就拦个嘛,小姑娘你也是蛮拼的。 “我相信你并非搬弄是非之人。”甄宓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若是让人知道子建......会于他名声有碍。” 我猜她大概是想说,“若是让人知道子建对我有意”,只是不大好意思说出口。 我深吸一口气,不止是曹植的名声,还有曹植他兄长的脸面呢。她是在赌今日的事我是不是会当什么都没听见。 ** 建安二十二年十月,探子来报,刘备欲攻打汉中。 十一月,刘备派遣张飞、马超、等人攻打下辩,曹操派遣曹洪、曹休、曹真抵挡。同月,曹操至家乡谯城练兵,令世子曹丕监国。 不知为何,关于临淄侯和世子甄夫人的一些微妙传言又开始在魏王宫流传了,当然很快便被魏王夫人卞氏镇压了下去。 魏王不在邺城,世子忙得很,除了写诗打猎练剑吃葡萄和司马懿喝酒的常规活动之外还得抽出时间处理政事。世子一忙,我就尤其的清闲。 郭昱来宫里看我,又带了许多王宫外的点心。我一面让人给各处都送去些,一面拉着郭昱在书房的榻上说话。只是她似有些心不在焉。 “我养母身子可还好,说起来自濡须回来后才去瞧过她一次。” “有任览他们夫妇服侍着,挺好的。”郭昱欲言又止,似有其他想说的。 多年姐妹,她的细小神情我自是能瞧得出来的,几番说话下来,见她一直神色不对,我终于忍不住相问:“姊姊,你有什么话直言便是。” “阿照你可否听说过一个叫鲍勋的人?”郭昱叹了口气,终于问出了口。 “为何忽然提起此人?”我虽满腹疑问,仍是把我知道的说了一遍,“他曾是世子的属官,不久前外放了魏郡的西部都尉。听说他的父亲鲍信对魏王有救命之功,是以魏王对他极为器重。” 郭昱拉着我的手,终于叹气开口,“我昨日收到了郭成好友的来信,说郭成在此人手下犯了事,如今被关在大牢。” “郭成,犯了什么事?”我记忆中那个和我说“不知姊姊福气如何?”的小子,似不像是这般不晓事的人。 “据那人信中说是断盗官布。”郭昱又急急道,“阿照你知道的,我们父母兄长早亡,唯有这一个亲弟弟了,若是他有什么三长两短,父亲的血脉也就断了,将来到九泉之下我要如何向父母交代?” 断盗,也就是所谓的贪污公物,按照此时的律法是弃市的死罪。 “可,可是郭成他为何要断盗官布?”郭昱一番话将我说得云里雾里。郭成很缺钱吗?为何要断盗官布。 郭昱摇头,“我亦不知详细,郭成他素来老实。许是一时受人蛊惑。” 我刚欲说话,只听得外面一阵争吵之声,隔着半掩着的窗户,瞧见几个侍卫打扮的男子在院内花草丛中拨剑寻找着什么,婢女们怎么也拦不住。 我皱眉下榻,“姊姊,我去瞧瞧什么事情,你先等我一会儿。” 见郭昱点头,我才疾步移门出了书房,见大厅之中也有人在翻箱倒柜,厉声喝道:“好大的胆子!不知道这里是世子的住处?” “吾等奉魏王夫人之命前来。”那为首的男子抱拳道:“得罪之处,万请见谅。” 卞夫人?我虽心下疑惑,却也不能再说什么。 不一会儿,有人从厅外拿了几包药,禀告那人道:“在膳房找到了这个。” “魏王夫人请您和一个叫萍儿的姑娘一起去世子甄夫人处说话。”那为首之人接过药包,打量了我一眼。 “出什么事了?”郭昱不知何时从房中走了出来。 我也是云里雾里,面上却只能宽慰她,“能有什么事?姊姊你先回家吧”见郭昱并不动,反而焦急地看着我,我又笑了笑,轻拍她的肩膀,低声道:“没事的,郭成的事情,我也会尽量想办法的。” ** 才一踏进甄宓的院里,就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劲,整院的婢女仆妇皆是以目相斥,指指点点。待到走至厅内,又见跪了一地太医,左右两排女官林立,卞夫人端坐上首。曹睿和那个叫绿竹的婢女站在卞夫人身旁,曹睿双手缚于胸前,全然一副冷眼看好戏的模样。 “奴婢去找世子。”萍儿机智,在我耳边轻道了一声便欲转身.只听门砰地一声合上,卞夫人一拍桌案,“跪下!” “夫人,郭照所犯何事,望夫人明示。”跪是跪了,可我总得弄明白自己做了什么错事吧。 “乡主便是吃了这个叫萍儿的婢子送来的糕点才腹疼不已的。”绿竹伸手指着跪在我身后的萍儿。 “太医说湘儿腹痛是中毒之兆,你有什么想说的?指使婢女谋害少主,罪大恶极。”卞夫人厉声相斥。 “此罪贱妾不敢领。”我听清事由,抬头措辞,“让人送的糕点,李姬苏姬她们那边皆送了,并非只送了主母一处。怎么不见她们有事?” “大胆!”卞夫人气得直拍桌案,“这便是你狡诈之处,给所有人皆送了糕点,却只在送给宓儿的那盒里下了毒。” …… “即便想要害人,方法千千万万,何必在自己送出的糕点中下毒?”我再次反问道。所有人都知道糕点是我送的,然后我还在这糕点里下毒,我的智商是得低到什么程度才能干出这事来? 正在这时,一个女官将从侍卫手里拿过的药包置于案上,又在卞夫人耳边耳语着什么,卞夫人轻轻点头,命地下跪着的太医们上前查看。 太医们膝行围着桌案,打开药包又闻又看。卫汛也在其中,只低头看了我一眼,始终不发一语。 终于有一人禀告道:“回夫人,不过些宁神静气,安定心神的药物罢了。” “自不会有人将害人的东西藏在自己院里的,肯定早被她藏在别处了。”绿竹哭道,“我们乡主和你无冤无仇,你作什么要害她?” 就是啊!我也想知道,曹湘和我无冤无仇,我为什么要害她呢?这么说吧,我没孩子,即便害了别人的孩子我也不可能得到什么,是吧? “此药有些问题。”一个年老的太医再仔细观察了一番那药,禀告道:“虽确是宁神静气的药物,却加了许多性凉的药材,虽于身体无碍,但服药期间,女子不能受孕。”张仲景说这药除非是医术高明的人,旁人是瞧不出什么端倪的,看来此人医术算是高明的了。 “难怪自建安十八年郭氏入宫以来,世子鲜有子女出生,原来竟是她在从中作梗。”我听到旁边站着的女官窃窃私语。 想象力真丰富。 “夫人。”我深吸一口气,平缓了下心境,闭眼道:“您随意问世子宫中的宫人婢女便可知晓,此药乃是贱妾平日里自己所用的。” “为何……”卞夫人话问了一半却又停了下来,又道:“糕点一事你又作何解释。” “贱妾问心无愧。”虽说被这一系列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手心直冒冷汗,我仍是强装镇定,“望夫人给贱妾三日时间,贱妾定能查明真相,给夫人一个交代。” 后面门“砰”地一声打开,曹丕大步快速走向卞夫人案前,焦急地往里面张望,“母亲,湘儿如何了,太医怎么说?我进去看她。” “还好中毒不深,没有大碍。休养几日便可。”卞夫人道:“宓儿在里面照料,你先不要进去,说说此事该如何处置。” “卫汛,小孩子难免吃错东西,你确信是中毒吗?”曹丕回过头来,扫了一遍跪在地上的太医们,最后只问了卫汛。 “确是中毒无疑。”卫汛十分确定地开口,“而且,在那盘糕点之中发现了粉末药物。” “既是中毒,此事定要彻查。”曹丕点头,吩咐侍卫,“叫廷尉来将湘儿身边服侍的乳母婢女逐个分开审问,找出真相。” “世子,真相就是郭照妄图谋害湘儿。”卞夫人皱眉。 “母亲,当年仓舒病逝,母亲也口口声声说是我这个做兄长的嫉恨弟弟,暗害于他。”众人似是皆没想到曹丕会提此事,一时皆懵住了。卞夫人更是大惊,尴尬道,“事情已然过去多年,如今你已是世子,还提重提旧事作什么?” 听这话的意思,卞夫人竟到如今还以为是曹丕杀的曹冲,想着要“替他遮丑”。 “我今日敢提便是因为在此事上问心无愧。”曹丕走至我跟前,伸手拉我起来,虽说是在同卞夫人说话,眼睛却看着我:“真相,有时候并非是别人看到的那样。孩儿,相信郭照。” 忽然觉得,有时候吧,哪怕被全世界所怀疑,也是没有关系的。 “如今中毒的是你的亲生女儿!”卞夫人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为了袒护一个女人,置证据于不顾?” “母亲!”曹丕摇头,“正因为湘儿是我的女儿,所以我比任何人都希望得到真相。让廷尉介入吧,” “母亲,给郭照一个自明的机会吧。”甄宓从内屋转了出来,走到卞夫人跟前,“人之初,性本善。我始终相信这个世上没有极恶之人。” “少君......”站在卞夫人身边的绿竹欲言又止。 第68章 以何来报怨 修文 卞夫人终究是答应给我一次机会以自明。 傍晚,天空沉闷的就像一片黄沙,仿佛随时便会有大雨落下一般。曹丕留在甄宓那里同她一起照顾曹湘。一切,只有靠我自己了。 我看萍儿仍惊魂未定,拉着她的手坐在床上,“你仔细想想去甄氏夫人院中的路上有没有碰到什么人,或者遇到什么特别的事情?” “并不曾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她摇了摇头,“其他人去了别的小夫人处,甄氏夫人,李姬和苏姬那儿皆是婢子去送的。一个盒子中的三层,各放了一盘点心。” “你将去那边之后的事情详细说上一遍。”其实我心中也是有些混乱的,却只能使自己慢慢理清条理。 “到了院子之后,便看见小公子在练剑,绿竹过来给小公子擦汗。婢子同绿竹本就有些龃龉,自然不会多话,只将装有最后一盘糕点的盒子交予她,不料绿竹却先搭话问我从哪里过来的,我说从李姬那儿过来,她却和我生气,说我们瞧不起她们,存心欺侮。”萍儿如此说。 我抓到了重点,皱眉问道:“你是先去的别处?” “从咱们这里一路顺路过去,最后才到甄氏夫人院中的。” 这话的意思是说,如果按路线走,要路过阿苏和李姬的院子,才到甄氏院中。然而怎么可以这么送东西呢? “难怪别人生气,哪有人送东西先送姬妾最后再送正室的?恐怕她们还以为我们存心怠慢呢。”我轻声叹气。虽然顺路走是常理,但是先绕远路去甄宓那里送完糕点,再绕回来去阿苏,李姬那里,才应该是正确路线。 萍儿却不以为然,“魏王又不曾正式为世子立妃。” “你去李姬,苏姬那里的时候,她们有没有接近过那盘点心?”我暂将此事放一边,又问她。 萍儿想了想,“不曾。” 仔细思量白日之事。 如果中毒的是曹睿,那么首先应该怀疑的便是李姬等有男孩姬妾,然而曹湘是一个女孩子,害她似乎没有意义。那么此事的目的应该,就是要陷害我吧?还是一场其实并不怎么高明的陷害! 要认真算起来,恨我的人一大堆。如果依着我的思路和经验,最不可能的人往往就是罪魁祸首,最怀疑的本该是甄宓,然而偏偏她真的是个连蚂蚁都不舍得踩死的真包子圣母,又怎么可能利用自己的女儿害人,更何况是她求的卞夫人给我机会自明,所以划掉!那么,究竟会是谁呢? 一夜之间成了”犯罪嫌疑人”,这滋味还真不好受。然而卞夫人既然答应给我机会自明,她院里的人也是不得不配合的。听她们说曹睿一个人在书房温书。我从厅内转向书房,伸手敲了敲门,里面毫无动静。我又问了一句,“元仲,在里面吗?”忽听得一阵手忙脚乱的声音,又听“哎呀”一声,似是被什么绊倒了。 “你不答应我就当你听见了。”我急忙移门而入。 却见曹睿坐在地上,衣衫不整,脸色微红,双手反放在背后,似在藏着什么,脚边放着几叠竹简,刚才应该就是被这个绊倒的。 手上藏得是什么,不会是“妖精打架图”之类的吧?算算年龄,应该也差不多了。 “把门关上!”曹睿一边向门外张望,一边指使我。 我反身将门移上之后,又慢慢走近他,这才注意到曹睿脸上的红润并非脸色,而是抹了胭脂,而手背后藏着的拿着的并非妖精打架图,而是……女装,再往桌案上看,摆着的竟是脂粉盒和几根珠钗。 呃,我理解,谁小时候没在家里披着床单扮过白娘子呢?然而你个男孩喜欢扮女人玩,这个兴趣爱好也是独特。 曹睿双手撑在了地上,抬头死死盯着我,不发一语。 “你先起来。”我蹲下将他扶起,用手替他轻擦去脸上的胭脂,整了整身上的衣衫,“把衣服穿好。”这个十几岁的男孩算不上太高,却是容止可观,立发垂地。要真扮起女孩,肯定也是绝色。 “你想知道什么,我,我可,可以告诉你。”我发现一件事,曹睿这孩子平时说话正常,一紧张就口吃。 “你知道是谁下的毒?”我倒没想到这般容易,低头问他。 “嗯。”曹睿点头,抚胸似平复了紧张之情,眯眼加了一句,“只是,你今日,什么都不曾看到。” “元仲想让我看到什么?”我笑着反问。 曹睿才道:“那日那个叫萍儿的婢女走后,我也拿了几块糕点来吃,才让绿竹那进去给妹妹。可我如今还好端端地站在这里。你觉得,下毒的会是谁?” “你什么都知道,为何不早说话?”我一愣。 曹睿白我一眼,“一边是从小看着我长大的人,另一边是你。换作你是我,又会如何?” ……他说得好有道理,我竟无言以对! “可是中毒的是你胞妹。”良久,我又觉得不大对。 “既是绿竹下的药,自不会有什么危险。她向来最疼我们,可能不过是见未正式册立母亲为世子妃,认为是你从中作梗,便自作主张,想替母亲除去祸害罢了。”曹睿微微抬头,猜测道。 世子妃什么的不应该是魏王封的吗?曹操不封,关我什么事?曹操连卞夫人都还来不及正式册封为王后,干嘛要先册封甄宓为世子妃? 大概是曹睿想错了,是因为其他的事吧。那日我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后来宫中又莫名其妙地传出些关于甄宓和曹植的流言;还有萍儿送糕点时候的先后顺序,想来绿竹那丫头是把那些帐都算我头上来了。没想到甄宓圣母的跟个包子似的,身边的人倒挺会替她打算的。 “虽说仔细想来有些拙劣,但不失为一项好计。”我倒有些佩服起绿竹了。 “可惜,她输给了我母亲的善良。”曹睿点头,亦叹道,“谁也不会料到她竟会给你自明的机会。我的母亲,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丢掉了这个唯一能除掉你的机会。” 我看向他,也有些可惜,玩笑道:“元仲你这般聪慧,该是我的儿子才对。” “我会将真相告诉母亲和祖母的。”曹睿抬头白我一眼,又背手装起了深沉,“其实父亲已让廷尉介入,真相早晚会大白的。” 夜晚,世子宫书房房门大敞,烛火通明 “事情便是这个样子。”我将事情向曹丕复述了一遍,自然是省略了曹睿的女装,“明日我再去询问绿竹,让她说出真相。” “睿儿竟这般容易就说了实话?”曹丕颇有兴趣,“是不是抓住他什么把柄了?也说来我听听。” 恰在此时,甄宓从书房外走了进来,“不必询问绿竹了,母亲已然审问过了,确是如此无疑。” 我急忙询问,“夫人如何说?” “母亲说此事既是你受了委屈,便想听听你的意见该如何处置。”甄宓淡淡看向我。 曹丕却道:“这还用说?谋害少主,构陷他人,自是死罪。” “夫君,母亲请您即可去她那里一趟,妾身和照儿有话要说。”甄宓欠身施了一礼。 曹丕稳坐不动,疑问道:“有什么话是我不能听的?” “夫人找你肯定是有要事,快去吧。”我走过去推他。曹丕慵懒地伸手,我狠狠掐了一把,他才无奈起身。 甄宓转身将书房之门移上。我刚想问她究竟想说什么,却见她郑重欠了一身,才于案边坐下。 “这是何意?”此时只我与她二人,她自是无作秀的必要的,可为何忽然如此行事。 “实不相瞒。”甄宓叹了一口气,才道:“适才我问了湘儿,她竟也是知情的,宁以自残之法也要构陷于你。是甄宓教女无方。” 我一愣,于她身旁坐下:“你为何要告诉我?”这话,她不说,便没人知道的。 甄宓继续道:“所以此事并非全是绿竹之过,绿竹纵然有错,只错在太过忠心,亦是甄宓管教不严之过。若是你在此事上能够以德报怨,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自当感激不尽。” “以德报怨,当何以报德?”我反问她道:“您可曾想过,若并非元仲说出真相,我如今可能身首异处,有冤也无处申诉。” “可你现在毫发无损的坐在这里,并未受到伤害,而绿竹却下了狱。”甄宓不解。 所以我应该当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抱歉,可能我不善良,所以不能理解这个逻辑。 “湘儿年纪小,受人蛊惑,自不怪她。可绿竹她蓄意陷害,想要置我于死地,我,做不到以德报怨。”我摇头笑了笑,告知了我的态度。 ** 半夜骤然惊醒,见曹丕坐在床边,却是一言不发地盯着我。“怎么了?”我睡眼惺忪,恍然问道。 “母亲同我说了一件事。”他伸手轻轻将我按住,“你便没有什么要向我解释的?” 我猛然想起膳房的药,“子桓,我……” 他眼神一凛,手一发力,狠狠地掐在我的脖子上,“难道你也和她一样,心里装着别人吗” 有千言万语卡在喉咙却说出来,只觉得喉咙生疼,呼吸困难,想是快要死了。 眼睛再次睁开,竟是灯火通明的书房,我趴在书房的案前,头下枕着一堆纸。吓死我了,白白惊了一身冷汗,心有余悸地长吁了一口气,幸亏只是做梦。梦中的曹丕画风也太特么不同了。 “醒了?”冷不防地被人摸了摸头,“写什么这么认真,还睡着了?” 我已然从梦境中完全抽离,往他身上靠了靠,“前几日空闲下来在想,竹简虽好却是沉重,不如将《典论》在纸上抄录几份,再针线将纸缝起来,这样以后子桓携带传阅起来也方便些。” 简而言之,我是在帮他做简易版的“书籍”,免得以后他想找哪一章向别人炫耀的时候还要在几个箱子里翻箱倒柜的找半天。以后可以直接捧着一本小书,这一页写的是什么,那一页写的是什么。 第69章 正直的鲍勋 在我喋喋不休地列举“纸质书”比之竹简的好处之际,忽被他泠然一声打断,“甄宓适才是不是同你说饶了绿竹?” “嗯。”我抬眼仰头。 “听她的。”曹丕在我身旁坐了下来,“逐那个人出王宫就是了。” “可是,你不是才说过不要饶绿竹的吗?”其实我呢,倒也不是说非要置绿竹于死地不可,适才和甄宓争吵更多地就是存心想气她,和她对着干而已。只是,现在更好奇的是怎么曹丕出去了一趟,想法也转变如此快? 换句话说,就算不杀她,总得有个什么惩罚吧,逐出王宫算什么?是不是还要送她些金银锦缎的,让她衣锦还乡啊? “此一时彼一时,现在我说了,听她的。”他眼睛不眨的看着我,又郑重说了一遍,不容置疑。 哦,可能是回来的时候遇到从这里离开的甄宓,又说了什么,然后听话地改变主意了吧!听她的就听她的呗,反正你最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嘛! 呵呵,明天呢,我就去卞夫人那儿复述一遍甄宓的话:得饶人处且饶人,人生最大的美德是饶恕,蓄意陷害什么的,都只是小事情,反正我也没少块肉;反正曹湘也没出什么事,活蹦乱跳的;反正甄宓那个做亲娘的都宽宏大量了,那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事就这么过去吧,大家皆大欢喜,天下大同。 呵,不就是善良大度包容一切吗?特么地就跟谁不会似的? 我答应了一声,便悻悻地转身一页页地翻着手中已经基本成型的“纸质书”。撕掉它吧,不,喂狗算了! 总感觉,是不是有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被我忘了?心里空落落的,究竟是什么事来着,让我想想! “郭成的事......”曹丕坐着移近了些,轻摇了摇我的手臂。 就说什么重要的事被我忘记了。但是,他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懊恼地轻敲着自己的脑袋,“这两天事多,都快忘了。郭成他,真的‘断盗官布’了吗?” 所以说,我一直认为,曹丕真的特别有本事。对人心的控制强大到了一种程度,明明我上一刻恨不得再不要和他说半句话,这个时候,为了郭成,却,又不得不搭理他。 “等你想起此事,哪里还来得及?”他无奈摊手,又道,“曲周县哀鸿遍野,衣不蔽体,县令毫无作为。郭成一气之下利用职务之便,私开县衙的布仓粮仓,由百姓抢夺了个干净。法不责众,自是他担了这个‘断盗官布’之罪。” 知道的比我还多,甚至比郭昱还多。 “可是,无论是出自什么缘由,这都是触犯国法,按律当弃市之罪,是不是?”虽说听到郭成并非是为一己之私才做出断盗官布之事,心里有些欣慰,可更多的还是担忧,因为,犯罪就是犯罪,律法,是永远不会问你犯罪的缘由的。 “对。”曹丕又加了一句,“而且此事是由鲍勋主管,照儿你也知道的,他这个人出了名的执法严明,不容私情,之前在做中庶子的时候就同我有些不快。” 好歹也是自小看他长大的,听他如此说,我倒,并不太着急了。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下一句应该是转折点。只是,他在等我说话。 我眨眼,一副茫然的样子回看。当然是想求他帮忙救人的,然而现在,我更想看看,如果不顺着他的思维着急忙慌六神无主地求救,会是什么结果呢? 过了一会儿,到底还是曹丕没忍住,先开了口,“不过,你只管放心就是。昨日我已然给鲍勋写了书信,请他网开一面,按下此事不报。若是过几日没有回音,那就再写,便不信,世子的话他敢不听。” 这话就是说,对于那件事他知道的时间和我差不多,甚至可能比我更早些。虽然,对方是他十分讨厌的鲍勋,虽然,那个叫鲍勋的人刚正不阿,但他还是一早便地写了信为郭成求情。 看,我就说他有本事吧!这么一件事下来,适才的不快,我也只能暂时抛之脑后了。心下只剩下不安与愧疚,“会不会,给你添麻烦?” 举一个其实并不是很恰当的例子,当初崔筠的叔父崔琰犯事,曹植明哲保身,生怕有所牵连。其实,曹丕现在也不是那么地一帆风顺,曹操不在邺城,下面千万双眼睛盯着他这个世子,贸然写信给鲍勋,若是被有心之人利用,后果,也许不是我们能够想象的。 “不过是小事。”他摇头,又伸手紧按着我的双肩,似意有所指:“要相信,即便是天塌下来,我也是能同你一起撑着的。所以,无论有什么事,我皆不希望你有所隐瞒。” 总觉得今天的他,似乎有些奇怪。我看着他,颇为小心地询问,“今日是不是,还有什么其他的事情?” “没有!”他否认,却又加了一句,“以后再说吧!” 到底是真没事还是以后再说? ** 然而那鲍勋倒真是个清廉自洁之人,第一封书信如同石沉大海;几日后,曹丕紧接着写了第二封书信,依旧毫无音讯;直到第三封信送去,才有了回信,信使还捎带着送来了在牢狱之中的郭成的来信,那时我正好在旁,就着他的手一看,鲍勋的答案很简单,“不敢擅纵,将依法列上”。 依照律例,但凡是死刑,都要经过最高统治者核准,方能施行。所谓依法列上,就是会依据法律将此事报告给魏国的最高统治者曹操。我心下一凉,也就是说等待郭成的,必是死路。 “这个鲍勋真是不识好歹!”曹丕将信笺往地上一扔,又负手站了起来,“我再想法子,托人去求父王。” 虽然我心里非常清楚鲍勋秉公执法并无任何错处,但难免也埋怨起他的不知变通。人就是这样的,事情到了自己亲人身上,谁都没有办法冷静地用单纯的律法去衡量。 颤着手打开郭成写的竹简,也不过是写给我的寥寥数语,虽说古文是没有标点的,但在这里生活多年,断个句的本事还是会的:“弟今身陷囹圄,论罪当死,既犯国法,便无意于生。姊应以太子大业为重,勿以弟为念,节哀自爱,如违弟心,祸及他人,弟九泉之下心亦难安。望姊代陈情太子,承蒙大恩,臣不胜感激,,今生无以回报,来世必兢兢业业以效犬马微劳。弟狱中绝笔。” 我,大概明白了郭成的意思。他担心我们会为了救他不择手段,累及前程。所以他......眼前视线骤然被淡淡的水氲挡住,泪珠顺着眼睫毛落了下来。抬头,“子桓,大概,用不着了!” 就如那书信中的意思一样,在此事被依法上报之前,郭成于狱中自尽。 然而虽说如此,陈群从谯城写信过来说鲍勋还是将这事上报给了曹操,甚至暗示了曹丕曾写信给他为郭成求情的事情。 鲍勋这人,确实讨人厌。 就像是赌气一般,曹丕也秘密遥令中尉以鲍勋主管的地方有士兵超过了休息的期限未归营为理由弹劾他,致其免职。 ** 建安二十三年正月 少府耿纪,太医令吉本,司直韦晃等人认为曹操必将篡汉,在许都兴兵反曹,意图扶持汉帝攻打邺城。被曹操留在许都的长史王必同守将严匡合力斩杀。参与此事的人皆被在谯城的曹操夷了三族,衣冠盛门坐死者多人。 联想起前事,那时曹彰来问曹丕为何明知许都有动静,父王却丝毫未动,这些就是原因。曹家父子果真是再一次放了长线,钓了大鱼。 自去年刘备开启了汉中之战的序幕以来,曹刘双方一直处于对峙状态,直到三月,曹洪曹休击退了驻军固山的张飞,马超等人。曹操才暂且放下心来,从谯城归邺。一行人前去迎接,自不必细说。 郭昱进宫看我,虽然事情已过去数月,但提起郭成之死,她仍是唉声叹气,又道:“没承想几个月前才被免职的鲍勋这么快又升了侍御史。” “姊姊,郭成是自尽的。鲍勋依法办事,严格说来并没什么错处。即便我们心中对他有所责怪,也没有法子。”我无奈抚着她的手宽慰。 其实说实话,我们私下里让人调查过许多遍,鲍勋这人本身的的确确清清白白没黑点。曹丕能找到“郡界休兵失期”这种擦边球理由让他被免职了一段时间,已经很不容易了。至于曹操如今又升了鲍勋的职位,大概是老谋深算的曹操回邺城之后再次洞悉了一切,知道鲍勋忽然被人弹劾的原因。 弹劾鲍勋这个事情做得太失策,我和曹丕这两日也在商量,如果曹操真为此事怪责,该如何应对来着。答案竟然是,无解! 第70章 有事无盐女 清清冷冷的月光,像溪水一般倾泻在庭院之中。我倚在门旁,低头看着台阶。 曹丕一大早便被曹操召唤出去了,可适才着人去探听,又说世子早就出来了。如今月亮都在云层之中穿梭横行了,他依旧没有回来。 我倚在门旁,无聊地踢着门槛。他就算是要和司马懿等人饮酒晚回来些,总是要派人回来说一声的。 记得之前曹操还在谯城的时候,曹丕写信给随去陈群好不容易哄着曹操将吴质从外地调回了邺城。那天,他早早便遣人回来说要和司马懿在城外十里长亭设宴为吴质接风洗尘。我一听这话就知道他不喝到半夜三更,不喝得不省人事是不可能回来的,因此让人去太医署要来了醒酒汤的方子,煨着几碗醒酒汤严阵以待,一等他被人扛回来,按下去就灌...... 对他而言,这方法比三番四次叮嘱他喝酒伤身要管用的多,他一想到喝醒酒汤那么难受,在外头饮酒的时候往往自觉地有了些节制。 “世子回来了!”随着院中小婢女的声音,我立即抬头望了过去。 曹丕随手把身上大氅脱了扔给婢女,一言不发地踏着月光穿梭过院子。虽然不曾皱眉头,也没有垂头丧气,但在我看来很明显,他在生气,很大的气。 是不是,真的因为郭成的事给他添了麻烦? 我小心翼翼地从门前迎了过去,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他一把连拖带拽地拉着进了书房。听得“刷”地一声,房门瞬间移上。 “出什么事了?”我不明所以地挣脱开来,左手上下轻揉着自己右臂缓解疼痛,“是不是父王说了什么?” “为何,要瞒着我?”曹丕慢慢迫近,气势凌然地将我逼坐在榻上,按上我的双肩,低沉着声音道,“之前,母亲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可是,今日问了卫汛才知道,自己,竟是个傻子。” 我双手反撑着矮榻,仰头望着他,心里大概明白了是什么事情。纵然,一开始就清楚平日里温和儒雅的世子形象有一半是演出来的,可骤然看到他冰冷到毫无一丝神情的样子,还是感到了几分陌生。 该说什么呢?我不是故意瞒你的?然而好像就是故意的。 还好,这个方式,比起梦里还是温和许多的。 “还记得伏典吗?”我轻闭上眼睛回忆道,“那是我第一次拿刀,也是......唯一一次杀人。” “我早说过,伏典是我杀的。”他加紧了手上的力度,抢白道。 “曾经也想那样告诉自己来着。”我睁开眼,看着他的眼睛,轻声笑了笑问他,“可那时,我看到了你眼中的惊讶,子桓肯定也没见过,女人拿着刀在你面前杀人吧?” “伏氏一族本就是灭族死罪,死在谁的手中没什么区别。更何况......”曹丕顿了一顿,才道,“更何况那时情况,他们姐弟二人先行暗算,我一时不慎,身上负伤,你一时情急罢了。” 不是这么回事儿,我当然也知道伏氏一族之后被曹操灭族了。道理我都懂,可是伏典是死在我手中的,更重要的是,是我亲手拿着刀砍进了他的身体,是我真真切切地看着血从他身上不断地流出来,看见他断气之后怒目圆睁,呲牙咧嘴的凄惨之状。 这种感觉和上位者轻描淡写地说一句“拖下去斩”,看不到对方死状的情况,是完全不同的。 “总之,那一日过后,心神难安。明明是干干净净地一盆水,落在眼中会忽然变成血水,只能闭着眼睛,一遍又一遍地洗手;时常难以入眠,好不容易睡着了,也会忽生梦魇。”我想了想,举了个例子,“这种情况,大概比你小时候见到董贵人之死之后的不安要严重些吧。” 毕竟董贵人只是死在他面前而已,而伏典,是死在我的刀下的。 “之后的事,我皆明白了。”他原本紧绷着的脸庞总算有了一丝神情,不过只是皱眉,“为何什么都不同我说?那个时候,我,尚不能让你全心依靠吗?” “是!”简单明了的一个字。 后来大概还有听了张春华的故事心生感慨的原因吧。有时想着若是大家将事情挑明了,哪日吵架之时,他会不会也像司马懿对张春华那般脱口而出,“你个连人都敢杀的毒妇!”呢? 其实他一直以来真的待我很好。只是我早说过,自己是一个自私透顶且缺乏安全感的人而已。我之所以竭尽一切的想去帮他赢世子之位,一方面自是因为那是他从小的愿望;另一方面则是我想要成为他身边最重要的女人,这样即便有朝一日他厌我恶我,也至少能记得那一点点情义。 当然到现在为止,这些只是我的胡思乱想,可没有办法,我就是那样的人。 “还真是,坦诚呢!”他牵了牵嘴角,毫不掩饰地嘲讽,“我总以为是自己为人太过刻薄寡恩的缘故,所以上天降罪,我们一直都没有孩子。” 我苦笑摇头,“即便是所谓上天降罪,也只是降罪于我一人......”。 “闭嘴!”还未及说完,又进一步感受到了双肩之上手的力度,他双眼微红,死死地盯着我,“你不懂,竟一点儿都不懂。” 我,不懂什么?疑问地抬头,刚想将话问清楚,却听得外头门下,有人禀道:“世子,甄夫人说有要事,请您速速前去相商。” 曹丕慢慢松了手,撇过头去再不看我。他似很快便调整了状态,转身夺门离开了这里。 那日过后,很长一段日子,我没见到他的踪影。其实呢,没多大关系。我这个人呢,禁得住宠爱,也同样能受得了冷遇。多年以前,在选择回到他身边之时,我早已想过了所有的可能性。 然而日子过得并不无聊,以前从不曾来过的人,在那段时间里就似忽然冒出来了一般,时时上门。听说最近有个柴姬风头正盛,她不知从哪儿弄了只野兔,那野兔三日之间要来这儿跑个五,六趟,屋里院里,肆意大小解,从不客气。等那野兔闹上一遭过后,柴姬回回都亲自来上一遭看个热闹。 这日晌午,宫女内侍们正在打扫庭院。 “这该死的兔子,又给姊姊添麻烦了。下回我定然好好管教。”柴姬以手遮鼻,小心翼翼地跨过院中的兔子粪便走了过来,“可曾把它捉住了?” 同样的话,几日之间,她已说了不下数遍。我斜靠在门前,心中一个白眼,谁跟你姊姊妹妹的?面上却笑着点了点头。 “既如此,便多谢姊姊了。”柴姬一笑,天真无邪的样子,“不过世子之位既定,想来姊姊如今也闲得无事,这小东西三番四次过来,倒似是给姊姊解闷来了。” 这话似颇有内涵,我却不想深究,只掩鼻再道,“这儿气味难闻的很,若是没别的什么事儿。你倒不如先回去,兔子我自会让人送去。” “想是妹妹年纪轻,说错话了,惹了姊姊不快。”那柴姬一幅懊悔的样子,又道,“如今外头传言‘有事无盐女,无事夏迎春',妹妹也颇为替姊姊不值呢,姊姊虽说岁数略大了些,可比起那无盐女,自还是强了许多的。” 传言齐宣王有东宫无盐,西宫迎春。他平日里颇为宠爱貌美的迎春,每逢有所踌躇之时,便去聪慧的无盐处商议要事。你才无盐女,你全家都无盐女。 我撇了撇嘴角,“在外头叨咕这些的,想是连做无盐女的资格都不曾有过的。无盐再如何,亦颇有些能耐。可有的人既无迎春的貌,又缺无盐的慧,也不知哪里来的本事,去嚼那舌根。” 柴姬脸上一阵红儿,一阵白的,良久没说出话来。 厨间已有阵阵香味飘了出来,夹杂着院中的异味,闻起来很是一言难尽。说起来,大概也让人在厨房烤了有一两个时辰了,想是熟了。我想着她三番四次地过来寻事儿,也不是个头,总得想个法子一劳永逸吧。 适才答应了让人给她送去,我也又没说是生的还是熟的。 “什么味道?”柴姬吸了吸鼻子,掩袖道。 “想是厨房的兔子熟了。”我轻笑了笑,“原是想让人给你送过去的。如今,倒不如吃了再走吧!” 柴姬一愣,随即惊叫道:“你......你怎么敢?” “为何不敢?”我反问。若再不做什么,真当我怕了你似的。 “欺人太甚。”她跺脚,又伸手指着我,“我,我要告诉世子。” 去吧,词儿我都帮你想好了。 类似这种“世子,贱妾的兔子无意间闯入郭姊姊的内院,贱妾自知有所叨扰,时常前去道歉,没想到,没想到她竟然......贱妾实在不知做错了什么,会让郭姊姊如此厌恶?”配合梨花带雨技能使用更佳。有用没用的,我也不能保证。 虽说如果人家实在想去,我也不能死拦着不让。但是,该提醒的还是得提醒一下的,“别忘了告诉世子,他在院中种的迷迭香和甘蔗,也被你那兔子给毁得差不多了。” 第71章 春华的忠告 我也不知道她最终有没有去告这个状,反正曹丕没有来找我麻烦。而之后的日子里,即便是偶然遇见,柴姬也是避着我走的。 建安二十三年三月,卞夫人进言为丧母的曹干正式遴选养母,魏王属意于王昭仪。 四月,乌桓反叛,曹操以其子曹彰出兵平乱。 七月,刘备攻打汉中,曹操准备亲往长安督战。世子曹丕留守邺城。 “春华,莫不是和仲达吵架了?怎么心不在焉的。我悄悄连放了两个黑子你都不晓得。”我笑着收回了适才在棋盘上耍赖多放的黑子。 张春华回过神来,伸出手指数了数棋盘上的棋子,开口道,“我和仲达从不吵架的。想的不过是别人家的闲事罢了。” 我心想她果真把那年酒后的事儿忘了,只问道:“哪家的闲事值得你多想的?” “横竖这局我是赢了,不下也罢。”张春华一推棋盘,正色道,“你家的。” 我以手托腮,“有话直说,可别拐弯抹角的让人费脑子。” “世子前些天几乎夜夜来寻仲达,饮酒之际二人说了些许闲话。”张春华言语之间似在吐槽曹丕时常去找司马懿妨碍了她夫妻感情,又忽转了画风问道,“你们可是好些日子不曾见面了?” “他和仲达说什么了?”我明知道张春华大概是有意这般慢吞吞地想勾起我兴趣,却还是顺着她的话往下问了。 “也不知是因为我们不知详情听得云里雾里,还是世子他迷迷糊糊地没说明白。只知道说什么‘一方面确是恨她对我极不信任,什么事都瞒着我;可更重要的是那日父王说了若是再为私情做出枉顾法纪,陷害忠良的事,就别怪他亲自出手帮我斩断情丝。’这类的话。”张春华顿了顿,又道,“我和仲达两个不明就里的人如何听得懂?” 原来是这样......我回想那天,竟是我一点都不懂事,被他三言两语几句便忘了那日原是曹操为了郭成的事寻他去的。鲍勋的父亲鲍信是曹操的救命恩人,鲍勋亦是曹操很看重的大臣,当他得知曹丕竟然为了女人的家事让人去“陷害”鲍勋,定然,是大发雷霆的吧? 我,其实应该多相信他一点,再多信一点儿的。 “不过,”张春华犹豫着,又提醒道,“世子同仲达说这话的时候丝毫不避着我,倒像是,想有意托人带话一样。况且,听说前些日子,因着临淄侯的事,他又与甄夫人有所不快,适才转述的那些话,你自己考量着些真假,我一个外人也不好说什么。” 张春华说话,总是能让我的心脏忽上忽下的。 要按她所想,因着曹操如今不在邺城,曹丕借着酒话故意让她告诉我那些事,这也没什么,符合他的一贯作风。可若是说因为同甄氏争吵才如此,便足够让人感觉不舒服了。 “那边又怎么了?”据我所知,自谢氏入门之后,曹植和甄宓的往来也少了许多了。我还私下里觉得谢氏手段高明呢。 “说起来也是几个月前的事,那时候魏王尚未出征。这事宫外倒是有些传言,还是魏王夫人本事,杜绝了宫里的流言。”张春华轻声道,“世子次子曹喈亡故已有十多年,那日曹喈忌日,临淄侯见甄氏夫人神伤,便写了首《仲雍哀辞》以作悼念,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偏不知魏王哪个好事的小夫人嘴碎,在魏王面前说了句君侯好文采。魏王要了那赋查看,说里面‘罗帱绮帐,暖于翔禽之翼’等语,似有对世子不恭之意,有意罚他。” 听别人在提及甄氏如何贤德的时候说过,曹喈生母难产而死,曹喈也是先天不足,体弱多病。甄宓怜爱他,便以亲子待之,不料这个孩子还是没有活到两个月便去世了。 话说回来,在立世子之前,曹操对于丕植二人自是各有倚重,可在立世子之后,曹操似乎在有意无意地打压曹植,树立曹丕威望。那首哀辞有没有不敬之语,大概不是什么问题所在。 “我来猜猜下文,甄氏觉得临淄侯是因着曹喈的事才遭魏王责罚,便请世子前去为临淄侯求情。所以又有了争执?” 春华点头,“这次也怪仲达,世子原本顾念手足之情,亦的确是觉得临淄侯词赋之中并无任何不敬之意,本是答应前去的。仲达那时在旁便说了‘杨修丁仪等人尚未死心,魏王本就是为了世子着想,做给他们看的,不会重罚。世子此刻,安静为好。’等话。” “这话倒也没错。”我扶额思考,而且我是真没听说过这事儿,也不知道曹植有受过什么罚,“之后呢?” “仲达说那时魏王不过训斥临淄侯再不可造次,不敬世子,罚了几个月俸禄罢了。倒是杨修等人颇为恼恨,直道魏王处事不公呢。”张春华继续说,“甄氏夫人便觉得世子对兄弟不义,便又起了争执。” 所以大概就是他们那儿也是几个月前吵架了。 张春华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先不管其他。你只要想着他现时心里是想要与你重归于好的,只是一时拉不下颜面。你再想想如今自己的处境,该要如何,总不至于还要旁人教你吧?” 张春华离开后不久,我独自一人在书房坐着,心中有所沉思。萍儿进来收拾棋盘,“卫太医求见,说是许久不见郭姬让人去取药,特意送来了。” 也许是张仲景的药方有了疗效,也可能是时间过得久了,人心越来越硬了。以前总会时不时地想起伏典死时的惨状,甚至会有自己双手沾满血的幻象。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切都在慢慢地淡忘,现在,若不刻意去想,竟都快记不起死者的模样了。尝试着几日不喝那个药,竟也没什么不同的。 我从地上站了起来,支开窗户,外头正是艳阳高照的好天气,一束阳光直射到眼前,刺眼却也耀眼。 这么好的天气,也是时候,该振作了,“同他说不需要了,日后也不必送来。” “郭姬的心病已然好了吗?”卫汛不知何时站到了书房门口,“不知可否让在下一切脉象。” 我走至桌案后面主位坐下,将手臂置于桌案之上,抬头道:“请便!” 其实,我也想知道,这样算不算病已然完全好了。 卫汛跪坐在桌案跟前,伸手搭来,良久方有回应,“想是外头传言有误,都说有人拜高踩低,时常前来欺侮,郭姬日子很是难过。不承想,从脉象上看,倒似是过得更舒心了些。” 倒也不算传言有误。只是来寻衅挑事的基本都被我欺负回去了。看着人家本着看笑话或者闹事的目的来,结果哭着回去,有时候吧,也蛮好玩的。 这样的日子,确实比之前整日想着如何才能更好帮到他夺到世子之位要轻松些。 “我已有十多日不曾服用你师傅开的药。”我向卫汛说明情况,“不曾有幻象出现,也不曾梦魇难受,想来以后也再不需要了。” 卫汛点头认可,“如此便恭喜郭姬了,想来我师父在天之灵亦会心安。” ** 清晨,在院中蝉鸣的催促下,我迷迷糊糊地将眼睛隙开一条缝,竟恍然看见许久许久未见的那人,面对着躺在身旁。 看来我还没有睡醒。默默呢喃了一声,便闭眼准备再会周公。 “昨日,卫汛来过了?”身旁男声飘然响起,脸颊亦被轻抚,“是哪里不舒服吗?” “挺好的。”下意识地回答完后,泠然清醒地睁开双眼。 张春华昨日那句“该要如何,总不至于还要旁人教你”犹在耳边。 然而我还未来得及说出其他什么话来,便见他欲要翻身过来,我顺势往他肩膀狠狠咬了一口...... 睁着眼睛看他,不发一语。 他吃痛的捂了会肩膀,仍不死心地试图伸手靠过来。 我竟隐约听到了自己的哭腔,握拳锤了过去,“世上怎会有你这般无赖的人?想要如何便如何,半点都不顾别人的感受!” 见他纹丝未动,我更是没忍住放声大哭起来:有没有搞错,连打都打不疼你! 直到我闹得累了,抽泣声也小了许多,他才切切实实地搂了过来,伸手抹去我眼角泪痕,轻声道:“是,皆是我的错。” “世子,乌桓急报!”随着脚步声的逼近,听见外面的禀告声。 明显感觉到曹丕的手臂一抖,我一时也愣住了。 曹彰在乌桓平乱......这个时候的“急报”不是特好的消息,便是极坏的消息。 第72章 兄弟的情谊 自曹丕早上急冲冲地离开后,直到下午也不曾有什么消息。倒是卞夫人和孙敏不知从哪里听到了什么,着急忙慌地赶过来询问情况。 “早知会如此担惊受怕,倒不如当初死缠着随他一同前去乌桓。”孙敏急得在书房之中不住地搓手转圈,“世子那里,怎么还不曾有消息?” 在不知情形,喜忧参半的情况下,人们常常会往坏处想。其实曹彰孔武有力,于军事上颇有能力,也许,是捷报呢。然而这话我却不能说,万一真是什么不好的消息,此时说这话就是原罪。我只是一声不响地站在窗边,看着是否有人来报告消息。 还是卞夫人见多识广,在主位半斥孙敏道:“都回来坐着,子文十多岁就跟着魏王四处作战,什么情况不曾经历?小小的乌桓奈何得了他?” 孙敏一时停住了脚步,愣在原地。我转身走至她身边,拉着她的手以作安慰。 干坐着等了许久,才听得移门的声音。想是在外听人说了卞夫人和孙敏在此,曹丕一进来便垂首向卞夫人禀告了她最为关心的事,“母亲,子文无事。” 孙敏深深了松了口气。卞夫人亦轻拍了拍自己心脏部位,又问曹丕道:“那究竟是什么急报?” “子文他身中数箭......” 孙敏“刷”地一下从地上站了起来。吓得我也跟着站了起来。 “什么?”卞夫人亦是骇然,拍桌道,“你不是说无事吗?” 曹丕继续道:“子文他身中数箭,皆未中要害。反倒越战越勇,追了那贼寇一日一夜,破敌无数。那贼首见大军所向披靡,已然率军归降。” 你说话就不能一下子说完吗? “身中数箭,也还无事吗?”孙敏应该是并不关心什么大不大捷的,只一味地问曹彰的身体状况。 曹丕点头,“军医说了,确无大碍。若是再不放心,大可派宫中太医再前去查看一番。” “如此甚好。”卞夫人又责怪曹丕,“既是大捷的好事,怎不早让人回来支会一声?” “子文他在外消息不通,尚不知父王已往长安,这才派人送急件来邺。儿得知子文消息,自得先写信与父王告知详细;再加上许都又有急件送来,一时忙得忘了亦该派人说与母亲知道。” 见卞夫人似有站起来之意,我和孙敏急忙伸手搀扶。 卞夫人走至曹丕跟前,轻拍他的肩膀慈爱道:“你父王在外辛苦,作为世子你自当多为他分忧。子建是你同胞手足,但凡有些事你一时应付不到的,自可多委任托付与他。” 曹丕眼神一凛,却又很快恢复到恭顺的神态,笑道:“母亲的话,我记着了。只是父王已将邺城大事全权托付,儿子不敢为了自己偷懒而去劳累子建。” “子桓你凡事总喜欢多思多虑。”卞夫人面露尴尬,随即又道,“你与子文子建皆是我十月怀胎所生。我待你们,从来都是一样的,不曾有所偏袒。” 卞夫人说完这话,也不待曹丕回答,便带着孙敏一同离开了。 十根手指长短不一,一个家里的孩子也分听话乖巧和调皮捣蛋的,父母有所偏爱是很正常的。但最讨厌的是那种,你偏心就偏心呗,还口口声声说,你们在我心里皆是一样的,我一碗水端平,我一视同仁。 这种感觉,对于不被偏爱的那个孩子来说,其实,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 起风了,我到窗边伸手出去。冷不防地被他从后背抱住。 我微微侧头,“有人说,你是在‘有事无盐女,无事夏迎春’呢。” “若是信这些胡言乱语,咱们白认识这么些年了。”又听他笑道,“若是无盐女有你的模样,想来齐宣王是‘有事无事皆无盐女’的。” “前些年伏典的死状总在我脑中浮现,才向张仲景讨了安神的药方,他一早便告知若是服用此药,至少在此期间不能生子。子桓,很抱歉瞒着你。”一码归一码,这件事情我确实有不对的地方。 “是我不好。若非因我,当初也不会误杀那人;是我不好,没有能够让你全心信任依托;皆是我不好,早便答应会护着你让着你的......” 话说,这些日子里,世子您是,去哪里进修了情话专业了吗?我一直觉得同他,向来更类似于“革命情谊”。是不大需要说这类肉麻话的。 一时也说不清楚,自己究竟是真的深受感动还是因为想透了张春华的话。在其他问题上根本就没什么好纠结的,我本来就只是想要在这里好好生活而已。 “我再不自己看着些,想是来年便没得吃甘蔗了。”他张望了一下窗外,继续道,“原是因为父王所赐,对那柴氏稍加厚待些,不曾想竟如此不识好歹,让你受委屈了。” 这个我倒是相信的。骄纵的小萝莉,不是他的菜。然而我都提醒的这么明显了,她竟然还去告状,还真的告诉他甘蔗的事儿,这情商,也是没谁了。 “原来你是为了甘蔗才知道回来的?”我恍然大悟! 曹丕:...... ** 十月,乌桓已定,曹彰威名大震。曹操急召曹彰至长安,路过邺城之时,曹彰于魏宫停留一日。世子曹丕私下宴请曹彰夫妇。 “子文,乌桓一战你可是名声大显。日后贼寇听得你鄢陵侯之号,怕是尽皆闻风丧胆了。”曹丕举杯夸奖道。 曹彰摸了摸自己黄色胡须,倒也毫不谦虚,“世子,不是弟弟夸口,我多年征战,少有遇挫,比起父王手下良将也是丝毫不差的。若是父王早些派我出征,哪会容得如今孙权刘备作乱” 曹彰有口无心,却让孙敏神色一变,颇为尴尬。 “听说君侯这次受的伤也不轻。当时听得急报,阿敏她都恨不得立时奔到乌桓去。”我急忙将话题引开。 “她这人就喜欢这般小题大做。这次应父王所诏去长安,也非得跟着去。”说完此话,曹彰又看了一眼孙敏,颇为责怪,“连母亲都在邺城,你去什么长安?” “去不去长安的,你们夫妻二人自己商量。”曹丕笑了笑,“不过,做兄长的有一言要提醒,不知弟弟听不听?” 曹彰一面夹了口菜吃,一面问:“兄长请说。” “乌桓平定,诚然是子文你英勇,但将士们亦是劳苦功高。你新近有功,到父王面前不可自矜功劳,即便父王夸你,也要谦虚谨慎些才好。” 曹彰一愣,又拱手谢道:“谢世子教诲。” 不过看曹彰的样子,似乎有些不明白这样做的原因。 “你听明白世子叫你这么做的原因了吗?你就谢?”孙敏也笑他。 “虽不曾太明白,我总知道二兄他总不至于害我就是。”曹彰哈哈笑道。 ** 十月,宛城守将侯音反,自任南阳太守,劫掠百姓,魏王命原本在樊城驻守的曹仁转而攻宛。建安二十四年,正月,宛城破,曹仁诛侯音,复屯樊城。 魏王在外奔波,世子在邺城后方处理各类事务,皆是忙碌不堪。 “母亲也真是。上次我呛了她几句。她倒好,写信向父王为子建求差事去了。”曹丕无奈的将书信往书桌上一扔。 “魏王信中说什么了?”我无聊地站在窗口数星星,随口问了一句。 “说是让子建去长安见他。” “那便让他去呗。”我转身看他。反正现在曹植大概也翻不了什么身了吧。倒也没必要非得赶尽杀绝什么的。 “我们子建他呀,吟诗作赋确是一绝,在政事上可能也有些独到见解。但难免有些文人意气。”曹丕笑着摇了摇头,“我是怕父王若是对他委以重任,会得不偿失。” “父王的话你又不能不听?让他去就是了,母亲那里也算有个交代。”有时候真的是在自寻烦恼,曹操都下令了,是他还能拦着曹植不让去吗? “是当如此。” 三月,魏王曹操自长安出斜谷至汉中,然刘备大将凶猛,几月相持,魏军死伤无数,曹操曰:“此鸡肋也!”众人皆不解,唯主簿杨修道出魏王欲弃汉中。五月,魏王引出汉中诸军还长安,随后借故斩杀主簿杨修。 七月,关羽率军攻打荆州北部樊城。曹操拍临淄侯曹植支援曹仁。也不知是曹植因杨修之死对曹操有所不满,还是真的就偏巧喝多了。反正,听说命令传达之时,曹植在军营之中烂醉如泥。 曹操大怒,再不曾给曹植任何实权重任。 有时候想想,曹植那里明明也是好牌,杨修丁仪皆是聪明人,他自己又文采出众,颇受曹操喜爱。怎么他走着走着,倒把一副好牌给打成了这样?看来命中注定,比起统领一方的主公,曹植还是更适合做言情故事为爱情不顾一切的男主角。 同月,刘备自称“汉中王”,分封群属,册子刘禅为王太子。 曹操自长安发策回邺,遥封卞夫人为王后,策曰:“夫人卞氏,抚养诸子,有母仪之德。今进位王后,太子诸侯陪位,群卿上寿,减国内死罪一等。” 战事失利,刘备汉中称王,曹操却在此时册封王后,大概也是想趁此鼓舞一下士气。不过,他再不封王后,卞夫人大约也该急了。虽说与丁氏离异后,卞夫人便是继室,虽说“魏王夫人”的的确确是魏宫后宫品级中仅次于王后的,但如果迟迟不封王后,她那个继室的地位自然也岌岌可危了。 第73章 魏讽谋反案 八月,因曹植无法成行,曹操另派大将于禁庞德领兵救济曹仁,关羽用兵如神,水淹七军,斩庞德,擒于禁。许昌以南尽皆响应关羽,关羽威震华夏。而樊城只剩曹仁一人带领数千士兵据守。 听闻这个消息的时候,对于这个投降的于禁,曹丕是相当的恼恨。直说同为被他父王器重的名将,一同被派去救援。为何庞德知道宁死不屈,以身殉节,于禁却贪生怕死,摇尾乞降?但凡将来有朝一日,他再遇于禁,定然好好问他那时所思所想,是父王亏待了他还是魏国亏待了他? 虽然因为一个“同归于尽”的冷笑话,我在现代的时候就对于禁这个名字有点印象。然而对于他是怎么样一个人,我是一无所知的。就事论事而言,你不是一个普通人,你是一个历经沙场的将士,在目睹携手作战的同伴英勇就义之后,选择向杀死同伴的敌人投降,也是蛮一言难尽的。 建安二十四年,九月。无论外头如何腥风血雨,邺城却似乎总是分外的安静。今夜,也不过再平常不过的一个夜晚。 我斜靠在书架旁看民间学者私下写的野史笔记,正好看到汉朝一个谥号叫()德皇后的女人的事迹,可能由于年代久远的缘故,德前面的那个字模糊了,这倒也不重要。主要是里面有几句文言文,我再怎么琢磨,也体会不出写这笔记的野史家对那位皇后的态度究竟是夸是贬。 “子......”我刚想抬头问问学富五车的曹先生,却发现世子他早已趴在桌上睡着了。 放下手中竹简,从衣架上拿下披风,轻轻替他盖上。当世子真不是什么轻松的活计,不知什么时候起,他原本乌黑茂盛的头发中冒出了几缕白发。听人说,青年白发,要么是聪明过分,要么是操劳过度。 我瞧着发愣之际,又听得书房外的敲门声,又有侍卫在外禀告,“世子,长乐卫尉陈祎有要事求见。” “子桓。”我轻轻摇他手臂。 “啊?”曹丕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外头的敲门声愈加急促,又再次重复了一遍,“世子,长乐卫尉陈祎有要事求见。” 他这才完全清醒,从桌案上起来,长长地呼了一口气,““这么晚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世子,此事事关重大,望世子容臣面禀。”院外苍劲的叫喊声似乎颇为急切。 曹丕轻揉了揉自己的额头,无奈地挥手,“让他进来吧。” 书房门被人从外面移开。 我起身准备默默地溜出书房,正好看到那陈祎跌跌撞撞从门外进来,膝行进来,又跪地磕头不已:“世子,臣死罪!” …… 我在卧房坐了许久,萍儿的水都倒了好几杯,眼瞧着红色的蜡油缓缓滴落,听着外面哗哗的风声,总感觉,心绪不宁的。陈祎这种名字就算觉得熟悉,应该也只是因为小学同学同名。所以,到底出了什么事?值得大半夜的这样? 每当这种时候我总会感叹自己历史知识匮乏得可怜。 忽听得院中喧腾不已,我闻声从里屋走了出去。书房的门敞开,那个叫陈祎的长乐卫尉依旧在里面不停地磕头,额头上的血沁到了地上,仍是不曾停止。 “通知禁军,去各家捉拿一干首犯,切要小心行事。”听着声音,我再看门外,只见星空之下,两侧与中间皆持刀站着护卫。 曹丕反手立于屋檐台阶之上,命令手下道:“传令下去,各宫守卫护送王后及各宫女眷暂去铜雀台安置,铜雀台周围禁军加紧护持,定要保证万无一失。” “诺!”站在庭院中间与左侧的护卫各自领命而去。 我虽仍有些不明所以,但再怎么白痴大概也知道是有大事发生。见他已然安排完毕,我才走上前去,低声询问,“子桓,出什么事了?” “魏讽等人欲和汉中里应外合,有所图谋。幸好里面那人贪生怕死,临时前来告知此事。” 刚刚一个陈祎已经够莫名其妙了,这个魏讽又是? 大概是因为樊城之战关羽声名日盛的缘故。邺城中有些官员见曹操不在,以为曹丕年轻可欺,意图谋取邺城吧? “既已提前得知,现在应该没什么大事了吧?”我看他刚才已经有所安排,应该不是问题吧。 “尚不清楚。”他摇了摇头,好像没多少信心。 是啊,很多年前,我们也是“提前知道”了江东会派黄盖火攻,也是结局依旧是那样惨烈。而现在,我根本就不知道这次究竟是个什么性质的事情。这个魏讽,又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那,那怎么办?”我亦茫然地看着他。别看我平日里好像挺有主心骨的,一遇到大事,往往就虚。 “别怕。”曹丕却看着我笑了,“无论如何,咱们两个总是在一起的。” 那个,死在一起算不算在一起? 我鼻子一痒,侧身掩袖,“阿—阿嚏!”该死的,该不会这个时候感冒吧? “是不是冷了?”他将我从手到脸摸了个遍,笑了笑,“先进去歇息吧。适才诳你,还真信?我一切皆安排妥当了,魏讽等人不过乌合之众,只要关中的外援不及过来,成不了任何事。” “我就在这边陪你。”这种时候怎么一个人去休息不是很没义气?况且怎么可能休息的好呢? 我靠着屋檐下的柱子,仰望天空晦暗不明的夜色。 许久,觉得累了,干脆坐了下来,看着曹丕在院中不断地踱步,踱步。 “他们是如何计划的?虽说父王大军在外,可邺城好歹也有数万兵马。即便侥幸得逞,恐怕也难逃性命吧?”我有点好奇,魏讽这些人脑子里装了什么。 “父王在外,邺城之事皆由我一人作主。但凡他们有本事杀了我,邺城必将大乱。趁着乱相,假传命令控制邺城局势,与汉中方面里应外合自不是太难的事情。”曹丕停下脚步,摇头道,“只是我亦在想,他们究竟有何自信,能轻易取我性命?” “难道是亲近的禁军护卫之中,亦有内应?”提出了这个疑问之后,我随即又自我否定推断,“应该不会。” 他身边亲近的禁军护卫蛮多是由他亲自提拔的关系户,比如说王粲的两个儿子什么的,皆是有私交在的。要是连这些人都参与其中,那不就等于,众叛亲离? ** “世子,魏讽等人尽皆压入天牢,等候发落。从他家搜查到与关羽的来往回信及信物,确实约定有所图谋。” 听到声音,我猛然被惊醒,一看四周,竟已是白昼,身上不知何时盖上了他的披风。昨日不是陪他说话说到挺晚的吗,我竟然这都能睡着...... 抬头看见曹丕接过书信,仔细查看,忽然脸色一变,“张泉和王氏兄弟现在何处?” “此三人这两日正好休沐,不在宫中。” “提来!” “诺!”那为首之人领命而去。 曹丕回头,凄然笑了一声,“照儿,看来真被你猜对了。这下知道他们为何有杀得了我的信心了吧?” 我一时间也懵了,王氏兄弟,真是王粲的两儿子?张泉是张绣之子,当年随其父一同归降曹操,说他要反,我大概能理解。曹丕对王氏兄弟向来,是比较照拂的,他们为何也要参与此事? “是不是,误会?”如果是真的,允许我表达一下同情之心。 片刻之后,几个身着华服的少年男子连同随身的刀剑一同被后面的士兵扔到了地上,“世子,已将张泉等人带到。” “魏讽欲与关羽合谋夺邺,听闻尔等之中也有内应。”曹丕踱步而下,在地下几个少年身边行走,“可有此事?” “臣等效忠魏王和世子,怎会有二心?”一个胆子大些的少年抬头直视曹丕。 不料曹丕抬脚便是当心一踢,“张泉,尔父张绣杀我兄长,我父王以德报怨,反与你父子高位,你不知恩图报也就罢了,竟还想跟着贼人造反。如今事情败露,竟还有脸狡辩?” 那张泉许是见事情败露,又一时吃痛,竟破罐子破摔起来。只见他往地上啐了一声道:“我张家世代名将,为何要对宦官之后俯首称臣?你这奸佞竖子如此记恨杀兄之仇,将来得势,又如何会放过我?” 以前闲话时曹丕曾说过,我也一直记着。说起来有点绕口,曹操的爹曹嵩是宦官曹腾的养子,所以说起来,别人家是“官宦之后,而曹家是“宦官之后”。 曹丕“哼”了一声,再不理他。又低头狠狠抓着另一个少年男子的衣领,怒骂道:“别人也就罢了,我与你们父亲仲宣乃是多年至交,为何也要跟着他们反我?”那两个少年战战栗栗地不住求饶。 忽然,我瞧见地上剑光一闪,脱口而出,“子桓小心。”适才还在地上不断骂骂咧咧的张泉竟悄然拿起地上长剑,欲有一搏。曹丕一面推开手中少年,一面夺过张泉手中的剑,又反手将剑直指他的喉咙。几个动作竟只在须臾之间。 “要杀便杀,不必多言。”此时,那张泉倒还算硬气。曹丕手稍一用力,仿佛下一分钟那剑就要刺破张泉的喉咙一般、 我下意识地往柱子后面避了避,却只听得他收剑之声:“都带下去,交付御史大夫,务必要将此事查个一清二楚。” “阿嚏!”鼻子也塞住了,好像真的感冒了。 一场可能引起天下大乱的变动,就这样被扼杀在了摇篮里。现在看来,好像真不是什么大事儿。 剩下的事情,自有别人调查处理。我呢,还是回去睡个回笼觉先。 第74章 晓梦迷蝴蝶 “好冷啊!” 黑暗的隧道,远处似有灯光,我循着灯光不住地奔跑,却怎么也跑不到尽头。第一反应就是自己在做梦,却偏偏无论怎么努力都醒不过来。 猛然一个踉跄,发现自己身处学校宿舍之中,我的床位凌然空着,床上的东西没多少动过的痕迹,桌上的书和茶杯也是一尘不染。 什么情况? 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拿桌上的书,却发现什么都碰不到。三号床下陈玲在桌上电脑前打着什么字,我过去试图拍她,仍是扑了个空。 果然是做梦! 玲玲的桌上摆满了吃的和各类史书,原来这家伙还在修改论文。低头一看,她论文的题目是:论文昭皇后之死。 她已然打了许多字了:“私以为陈寿所言“甄后之死,由后之宠也”,意在指文帝偏宠,而非暗指文德皇后不德;后世司马光《资治通鉴》不采用陈寿正史所言,反引民间野史,曰“贵嫔谮之”,将文昭皇后之死归咎于文德皇后。实为司马光所处的宋朝对妇女歧视束缚局限所至。” 什么乱七八糟的?玲玲她总喜欢研究一些奇怪的历史学术。虽说是朋友吧,有时候感觉总不在一个频道上。 司马光我知道,砸缸的那个。其他人都谁跟谁啊? 我有些凌乱,再往下看,下面又这样写:“谥号有美谥,恶谥,平谥。文德皇后之谥乃明帝与之,明帝既文昭皇后之子,却给予太后“德”之美谥,可见其于文德皇后并无过多怨恨。” 恰在此时,二号床的吴婷从床上爬下来倒水,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走过了我,对玲玲说话,“我想了半天,还是觉得你这样写会被指导老师骂。” “陈寿写的也是正史,陈寿先是季汉臣子,又后归晋朝,和文德皇后又没什么牵绊,也没必要帮她洗白。司马光是隔了多代的宋朝人,连文帝的庙号都能搞错,你说那段历史该信陈寿还是信司马光?”玲玲一边敲着电脑键盘,一边回答。 “得了吧!”吴婷拿着水杯,鄙视地瞧了一眼玲玲,“我还是更喜欢文昭。偏不信那个被卢弼吐槽‘足以制魏文可知'的女人会是什么善茬,我觉得她可能是在扮猪吃老虎。” 卢碧和卫文又是谁?我都快疯了! “记载矛盾还不让人提出质疑了?”玲玲停下手中键盘运作,翻开身边两本厚书,用手划着对比道:“再举个例子,建安二十四年的魏讽案,有的书说‘诛讽,坐死者数十人’,而《资治通鉴》说,‘太子丕诛讽,连坐死者数千人’,数十和数千概念能一样吗?主角同样是魏太子曹丕,记载却如此不同。” 话题转得倒快,怎么说到曹丕身上去了? “那到底是杀了数十还是数千啊?”吴婷疑问道。 我也想知道这个问题。 玲玲反问:“我先问你,听到这两个数字的时候,你更愿意相信数十人还是数千人?” “数千吧!”吴婷想了想,“因为这样刺激些,符合那种邪魅霸道的感觉。” “所以呀,在两本史书相矛盾的时候,需要人们自己去判断。可是人们往往更愿意相信夸张狗血的说法,所以在文德皇后形象上大家理所当然地摈弃了贤后形象而选择了恶毒女二形象,再加上千年来的各类野史和如今电视剧和小说的推波助澜,这个反面人物也就典型了。”玲玲说教似的说了一大堆。 吴婷放下杯子,似乎不是很感兴趣,“我只是想知道魏讽案死了多少人而已,你说了半天也没说明白。” 对啊,我在一旁自顾自地点头,虽然没人看得见。我也只是想知道魏讽案而已,那个什么文德皇后的,我又不认识。 “我上哪知道去啊?”玲玲很是无语,“魏讽案这件事本就语焉不详的。” 吴婷转身爬床道:“还是别闲聊,写你的文昭皇后之死吧。” 玲玲呵呵一笑,“查资料的时候查到文德皇后的名字,你知道她可能叫什么吗?” “什么?”吴婷好奇地从梯上探过头去。 宿舍的门被人从外面打开,另一个室友拿着钥匙站着门外大哭:“我刚刚从医院回来,叔叔那边说要拔呼吸机了。” 哪个叔叔说要拔呼吸机了? 我正胡乱想着,恍然间我好像听到爸爸在叫我。再一看四周,自己竟又处在医院之中。 果然做梦就是好,可以随心所欲。 看见床边坐着的“二十多年”未见的熟悉身影,我下意识便伸手便抱了过去,“爸!”却还是意料之中地扑了个空。 愣愣地望着病床,上面躺着的不就是在现代时候的我吗?我尝试着扑向“自己”,想看看能不能“回魂”,却是毫无用处。 “医生说刚刚的动静可能是回光返照,弟弟也要交朋友,若是让人家姑娘知道家里有这么一个姐姐,可怎么办?都两个月了,一点醒过来的意思都没有,咱们做父母的也帮不了她什么,拔掉呼吸机,让孩子好好地走吧!”阿姨一面哭着在旁边相劝,一面惋惜道,“你说好好的孩子,怎么就从宿舍床上掉下来,摔成这样了呢?” 阿姨,阿姨,我在这里。我伸手想要碰她,却依旧什么都抓不到。 “小照啊,这些年我对你也不错,你可别怪阿姨。”阿姨坐到“我”病床边,抹泪捋了捋我的头发,然后将手放在床边呼吸机的开关上轻轻一按。坐在一旁一直沉默不语的爸爸忽然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慢慢将手伸向“我”鼻子上的面罩。 我就在这里啊,你们怎么都看不见我!为什么都看不见我? 我委屈地想碰到些什么来证明自己的存在,却是徒劳无力。想要说话,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塑料面罩被慢慢地摘下。清楚地看见床上躺着的“自己”眼角机械般的掉出一滴眼泪......奇怪,我意识明明在这里,为什么“人”会流泪呢? 我忘了自己是如何出的医院,马路中间游荡的,不用去管什么红绿灯,因为没有人能看到我的存在,汽车在身体间穿梭而过我也毫无知觉。 你们都不要我了,那么,我也不要你们了!我不要在这里,再不要呆在这里。 对,现在是在做梦来着,做梦。我,我是前任南郡太守郭永次女郭照,虽说父母早逝,但我有疼爱我的姐姐,我还有两个外甥。魏王世子他对我信任宠爱,我生活幸福安定。就是这样的,没错。 所以,该怎么才能醒来?明明能清楚地感觉得到自己头昏脑涨,就连耳膜都有一种欲冲破耳朵束缚的疼痛感。可为什么偏偏就是醒不过来? 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都快一天了,怎么还没有醒?” “小风寒确会嗜睡的,世子不必担心。”应该是卫汛的声音,就像是医生在吐槽一点小毛小病都要来看医生一样,“出了汗便会好,连汤药都不需要喝。” 总算要醒了吗?我强撑着想将眼睛睁开,却跟灌了铅一样,怎么也睁不开。 “快往那边树林里跑!” 哪边有什么树林?我着急地环顾四周,是谁的声音?这么熟悉却又似乎很陌生。 “别怕。”我恍然看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向我伸出手臂,慢慢跑近,“将手给我。” 记起来了,是许多年前的曹丕。建安二年,宛城之战时的曹丕;十岁便独自骑马逃脱的曹丕;牵着任氏一路逃跑的曹丕......原来竟已经,这么久了吗? 我毫不犹豫地伸出了手。一瞬间,小路不见了,“他”也不见了,仿佛之前的一切不过是错觉罢了。 不知又过了多久,我渐渐地有了意识,眼睛还未睁开,却能感觉到渴了。渐渐地又感受到了屋里的烛光,然后越来越亮敞。 “咳,水,我想喝水。”醒来之时我半靠在萍儿的怀里,浑身无力,只觉口干。 外面婢女捧过几个杯子盂盆,让我先漱了口,在喝了一口水,渐渐缓过气来后,目光便被别处吸引了,原来我真的睡了将近一天,现在已是晚上了,“世子呢?” 刚才我听见他讲话的,明明听见他讲话的。总不会,是错觉吧? 萍儿一面小心地用手帕替我拭去额头上的汗,一面轻声道:“适才,有人来了,说是有要事相商,世子怕吵着您歇息,便去书房了。” 大概是魏讽案的事吧? 听得移门的的声音,曹丕三步并作两步地跨到床边,伸手在我额头上探了探,“怎么还是这般烫?” “咳,因为热的。”我也想知道是谁这么有才,在我身上压了三四床被子,我说怎么跟鬼压床似的想醒都醒不过来呢。 刚才那个梦做的,我心中明明是很难受压抑的,可一见着他,明明想哭的也给憋回去了。 “昨日让你早些回来歇息偏不听,非得把自己折腾病了才高兴?”他轻骂了一句,往床边一坐,换过萍儿的位置,让我靠着。 “魏讽的事怎么样了?王氏兄弟确实牵涉其中吗?”可能我关注点比较奇怪,其实我现在只想知道魏讽案被杀的到底是数十还是数千来着? “华歆虽还未曾审结,也已然调查的差不多了。魏讽口才极好,四处煽动,说曹家乃是‘汉贼’,那汉中刘备是皇叔,方是正统。确有不少年轻人深受蛊惑,欲勾结关羽,刘备有所作为。王家兄弟确在其中。”曹丕叹息道,“可惜王仲宣一生谨慎,竟有此二子!我亦是万万不曾想到他二人会参与其中。” 这种事情,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适才做什么梦了?”他又低头蹭看蹭我的头发,“哭得我心都跟着疼了。” 我哭了吗?不会吧?太丢脸了...... “忘了。”我会向前看,好好地活着。 ** 休养了好几日,小感冒也好得差不多了。甄宓却来探病了。 “身子好些了吗?”她在我床沿边坐下,“前日来的时候你正睡着,不便多做打扰。” 哦......原来那天来的人是你啊!呵! 我笑了笑,点头,“并非什么大病。” “这几日为了一个魏讽,整个邺城人人色变,生怕受到株连。”甄宓眼色一黯,“你时时在他身边,为何不知劝诫着些?” “魏王在外征战,世子稳定后方,手段严厉些无可厚非。” 曹操在外面打仗,邺城是大后方,若是邺城不稳,曹操仗也不会打得顺心。魏讽等人借机谋反,曹丕手段略严酷些,我倒真不觉得什么奇怪之处。 “可是仲宣之子,不过是年轻受人蛊惑罢了。”甄宓叹道,“难道便不能为仲宣留后吗?我前几日劝他少造杀业,为民积福,不曾想又是一阵大吵。这次,可是连父王都写信给母后惋惜说,若是他在邺城,至少能给仲宣留一条血脉。子桓他却......” 魏讽一案了结后,包括王粲二子在内的数十人,尽皆被斩。人头悬于城门示众三日,以儆效尤。曹丕和王粲的友谊我从未怀疑过,那首同题异构的《出妇赋》至今仍是坊间流传,当年的墓前驴叫我亦在场。 “这次因魏讽案被诛杀的有数十人,仲宣二子既在这数十人之列,想来定是证据确凿了。”当时得知是“数十人被诛”的时候,我亦是松了一口气的。要是说曹丕真的因为魏讽案杀了数千人的话,其中有冤杀误杀在所难免,我甚至能怀疑他趁机清洗政敌。 可若是数十人的话,那这数十人定然真的是,非死不可了。 再说谋反这种事情吧,就像赌博,赢了平步青云,输了死无葬身之地,既然参与进来了,就不能怪别人心狠吧?不管王粲的儿子们是年轻受人蛊惑,还是一时失足,既已参与到此事之中,自然也是不曾顾念到曹丕与他们父亲的故交的。 甄宓一愣,“可是他们是故友之子,即便只是顾及情义,也该留他们一条性命啊!” 这么圣母真的好吗?如果真的那样,那干脆所有人都趁曹操不在,在曹丕眼皮子底下谋个反算了,反正谋反又不会死…… “若是轻易放过,您让世子他如何服众?”我头疼。 “那么,令弟呢?”甄宓淡淡问道,“令弟当年身犯国法当处极刑,世子多次手书鲍勋请他免罪,这事又如何说?如今王粲之子犯法,便不肯饶恕了吗?” 我一时无言,万没有想到甄宓竟会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毕竟当年郭成犯事,曹丕确实写信想请鲍勋徇私来着,虽说鲍勋不曾答应,但这事也造成了一定的影响,大概也有人私下都觉得曹丕因私忘公。 等等,差点被她洗脑了……我弟弟又没有涉及到谋反之事! 我刚想开口反驳,又看甄宓摇头道:“是我太过天真,指望你会对他有所规劝。却忘了你说话行事,与子桓从无二致。就像上次绿竹之事,你明面上在母亲面前替她说尽好话,答应放她,在母亲面前获了贤德的名声。实际上却睚眦必报,绿竹出宫不过几日便在河边失足落水......可惜我不曾有证据,不然定会在母亲面前揭开此事。” 神经病啊!这个锅我不背! 就算心中再不服,我那时也忙着担心郭成的生死,根本没心思在意其他事情好不好? “既没有证据,您又多说什么?”这个世上巧合的事多着呢,走在路上还有被花盆砸死的呢!谁说人在河边走就不能真的失足落水了? 第75章 登位为魏王 建安二十四年十月,魏王操于雒阳暗通孙权,望解樊城之围。江东大将吕蒙趁关羽与曹仁樊城对峙之际偷袭荆州,攻占江陵。关羽弃樊城西还,屯军麦城。 建安二十四年,十二月,东吴将士活捉关羽父子于麦城。 建安二十五年,正月,孙权斩关羽,上表至雒阳魏王处。 “孙权此招着实狠毒,将关羽人头赠予父王,这是想要汉中刘备和我们势不两立。还好父王当机立断,下令厚葬关羽,赠爵封侯,告知天下人在关羽之死上并无愧疚。” 大概是因为当年曹操那句“生子当如孙仲谋”的缘故,曹丕有事没事就喜欢骂孙权玩。然而每次听他骂吧,我都真情实感地觉得他更像是在夸孙权聪明。总觉得,若非身份对立,这俩人,其实是能够惺惺相惜的。 孙权也真是聪明,杀了关羽之后,知道将人头作为礼物送给曹操,以作陷害。在那样一个家伙身边,想来步练师在江东的日子应该比我丰富多彩的多。 我正在镜前卸妆,“刘备也未必会上这个当。”孙权是聪明,刘备曹操都不是傻子,这样就被轻易撩拨的几率应该不大。 镜中曹丕在屋里不断踱步,又有些可惜道,“听说此次孙权上表,竟自称下臣,劝父王更进一位,登基为帝。不过父王不曾答应。” 其实,随着曹操名声日显,我也有想他一直不称帝的原因。究竟是因为对于曹操而言,称不称帝倒真的一点都重要。他的名望,地位远远超过了在许都皇宫里住着的那个傀儡,没必要非得要那个虚号,被天下人指责。还是因为他想要在一统天下,完成壮举之后再有所举动呢? “说起来,魏王也有两年未曾回邺了。”曹操也很辛苦,六十五岁高龄,别人都是含饴弄孙的年龄,他却还要四处征战,对抗强敌。 “是啊。我儿时总觉得父王只疼爱仓舒,后来又更认定他偏心子建,倚重子文,偏不将我放在心上。可父王这几年连年征战,却恰是为了给我留下一个完整的江山。想想便觉得对他不住。”曹丕叹了一声,“父王前些日子来信还说时常头疼。来日他回邺,我定要好好孝顺于他。” 院外声音急促:“世子,雒阳急报。” “快呈过来。”曹丕一面让人从院里进来,一面自己又从里屋迎了出去,“定然是父王又写了什么新的诗作要同我商讨。” 我才拔下发钗,放下长发。忽听得外面“哇”地一声,皆着又是刷刷跪地的声音:“世子节哀!” 我心上一慌,跌跌撞撞地奔出去。只见外面婢女侍从跪了一地,曹丕也瘫跪在地,前面则是一口触目惊心的鲜血。 我差不多猜出了大概,也吓得一时腿软,不知如何是好,只恍惚过去跪坐到他身旁。 “父王怎会如此突然就……”他话未说完,眼眶已然通红。 吐血,他还这么年轻,为什么会吐血呢? “子桓......” “我没事,一时急火攻心罢了。”他颤颤巍巍强撑着起来就要出去,又吩咐手下道:“召集臣属至前殿。” 我见他嘴角尚有血丝,万不能放心他就这样出去,强拉着他的衣袖,“你别出去,让他们到这里来!” ** 星空惨淡,万里无云。 偌大的世子宫外厅瞬间哭声震天,曹丕似心境未定,一语不发,只对着一众臣属不断号哭,我放心不下,一时全然顾不得礼法,挽着他的手,陪他坐于案前。 适才的急火攻心自然是真,但现如今对着满屋的人这毫无止境捶胸顿足的号叫,倒让我,也一时觉得有些真假难辨了。 “魏王薨逝,举世震惊,天子恃魏王为命,臣司马孚请世子不可效匹夫之孝,忍痛止哀。”司马孚,司马懿的弟弟,官任文学掾,张春华曾经提过他,我对这个名字有几分印象。 曹丕缓缓止哭,方道:”“卿家在理,只是吾父半道弃捐,哀痛难抑。” “魏王薨于雒阳,天下惶惧,且临淄侯尚在雒阳,唯恐生变,臣陈矫恭请世子即刻割哀登位。”一个文臣模样的大臣开口劝道。 “臣以为不可,魏王既为汉臣,若无天子册封,则名不正而言不顺。”又一个臣属开口。 “如今江东孙权,汉中刘备虎视眈眈,世子若不此时即位,恐怕后患无穷。” “魏王灵柩尚未归邺,难道尔等要让世子成为不孝之人吗”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本来是请他们来讨论灵柩未归后事如何处理的,不一会儿,竟演变成就该不该立即即位吵起架来了。 曹丕扫视着所有人,从始至终,不发一语。 “夫君,母后得知消息,遣我前来。”偏在此时甄宓从厅外走了进来,她见到下面众人,又施了一礼道:“贱妾不知夫君在此讨论要事,一时不慎,夫君恕罪,就此告退。” 陈矫又道,“临淄侯尚在洛阳,鄢陵侯亦拥兵在外,若是祸起阋墙,后果不堪设想。世子当立即登位,召回在外的临淄鄢陵二侯才是。” “尔等真是惶恐天下不乱,子建纯孝仁义,子文良善宽厚,皆与世子兄弟情深,又怎会生出异心如今魏王灵柩未归,遗言尚未明确,天子诏书又未至,尔等便让世子登位,是想让世子成为不忠不孝之人,为天下人耻笑吗”本欲离开的甄宓忽然折回,朗声斥责陈矫。 但是政治这种事情怎么说呢?其实他们说要曹丕立刻即位真的不是在拍马屁,就这种情况下而言,那是最正确的做法。反正,甄宓先在这种场合说话了,那我也不客气地开口吧。 “世子,贱妾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我轻轻推了推曹丕,非常正式地开口。 曹丕目光从臣子之间收回,点头道:“夫人但说无妨。” 夫人?不管了! “如今临淄鄢陵二侯在外握有重兵,即便他们并无不臣之心,难免有心之人挑拨,一旦出事,必将天下大乱;魏王薨逝,上有天子观望,侧有孙权刘备虎视,下有天下百姓待抚,贱妾虽是女子,亦知如今天下可一日无天子,但不可一日无魏王。请世子,勿以个人名利为念,当以天下大业为重,立继王位。” 这话肉麻了点,恶心了点,却也是实话,道理就是这么个道理。他如果不立刻继位,不出事才怪。而且,道理他都懂,我实质上也不是说与他听的。 也许这么说比较现实。先不谈个人感情,在这个时代里,曹丕过得好,我才可能好,我自然是要尽全力偏帮着他的。 “臣司马懿,拜见魏王殿下。”司马懿率先从臣属中出列,于案前大声伏拜。 接着便是三三两两的跪地声,“拜见魏王。” “拜见魏王。”然后原本那些希望等天子诏书的老臣也无奈地跪伏。 他紧紧地握着我的手。 我却抬头与傲然独立的甄氏四目而对,她看着我,冷笑着摇了摇头,随即甩袖而去。 建安二十五年,正月 魏太子于邺备禁卫,治丧事,次日,“奉卞王后之令”,登魏王位,大赦,尊王后卞氏为王太后。 虽然曹操灵柩未归,但邺宫已然是白茫茫的一片。臣子们在前殿跪哭,家人在内宫素服举哀。 曹丕匆忙登位,但该补上的仪式皆不能少。御史大夫华歆也带人快马加鞭赶往许都,请汉帝下旨正式册封,这些皆不必细说。 “好一个‘奉王后之令’,我何时下的令,自己竟不知道!”卞王后,不,卞太后冷哼一声,将魏王的登位诏书拂落在地,哭道,“你父亲灵柩尚未归来,竟就连这几日都不肯再等了,魏王殿下?” 曹丕弯腰拾起诏书,用孝服的衣袖拂去了诏书上的尘埃,淡淡道:“儿仓促登位,实为不忍父王基业毁于一旦。母亲可知子文他率兵自长安到雒阳,见到父亲遗体,开口不问丧事,反问玺授何在?若非父王临终之际早有安排,派人将玺绶送往许都。只怕不消刘备孙权作乱,我魏国已然四分五裂,兄弟兵戎相见了。” 别说卞太后了,这事儿我都不知道。 曹彰,他不是典型的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人设吗? 卞氏皱眉,良久方道:“又是听了何人挑拨?你弟弟是怎样的人,你不知道吗?” “雒阳急件中有所提及,母后若是不信,待子文子建扶灵归来,大可亲自相问。”大概是因为丧事几日不曾好好歇息的缘故,曹丕脸色不是很好。 “我自会问他。”卞太后讪讪道。 “臣,御史大夫华歆求见。” “儿臣尚有要事处置。母后无其他事情吩咐,也请暂且回去歇息,待到父王灵柩归来,尚有诸多事宜须母亲筹备。”曹丕拱手长长施了一礼,谦卑有加。言下之意,却是对他母亲下了逐客令。 ** 华歆带来了汉帝的诏书和曹操的大汉丞相印和魏王玺绶,算是“奉汉帝诏”正式册封了曹丕为大汉丞相,魏国大王和冀州牧。 其实吧,也就是来送丞相印和魏王玺而已。人家早就是魏王了,根本就不需要刘协来“册封”。 待华歆等人走后,曹丕愣愣地坐在书房案前,看着案上的丞相印和魏王玺,默默不发一语。 我关上门窗,走至他身旁,伸手抱住了他,“子桓,你若是心里难受,便哭出来吧,不丢人的。” 我太知道他了,这几日忙里忙外的,他根本就没什么时间想到这事。 他环手紧紧搂住我的腰,先是轻声呜咽,终于,在我怀中放声哭了出来,唤起了儿时的称呼,“阿元,我父亲他再也回不来了......” 泪水浸湿了我的衣襟,我亦跟着心酸哭泣。 不止是为他,更是因为感同身受。不,或者说,我比他惨一些。 再如何,他还有亲妈,即便卞太后不是那么爱他,那也是亲妈。 仰瞻帷幕,俯察几筵。其物如故,其人不存。神灵倐忽,弃我遐迁。靡瞻靡恃,泣涕涟涟。呦呦游鹿,衔草鸣麑。翩翩飞鸟,挟子巢栖。我独孤茕,怀此百离。忧心孔疚,莫我能知。人亦有言,忧令人老。嗟我白发,生一何蚤。长吟永叹,怀我圣考。曰仁者寿,胡不是保。——魏王丕于建安二十五年元月 第76章 谯城现黄龙 二月,先王灵柩至邺,归葬高陵,除服。 魏王丕册太中大夫贾诩为太尉,御史大夫华歆为相国,大理王朗为御史大夫,司马懿为河津亭侯。命诸王弟就国。 建安二十五年,三月,汉帝改元延康,是为延康元年。 魏王下诏,册郭氏为魏王夫人。 午间的日光透过院中大树照于廊下 “还要多谢夫人和魏王,若无曹干,只怕我如今也是在铜雀台之中孤苦度日了。”王茗立在廊下,看着曹干在院外奔跑玩耍,开口谢我。 我摇头,“是太昭仪聪慧,自己选对了路。” 曹操遗命中提到,他无子的姬妾留居铜雀台,纺织度日,王茗自有曹干,仍是在邺宫中养尊处优。曹操遗命中说起一生憾事,竟然是若是在地下见到子修(曹昂),问及母亲丁夫人何在,不知该如何回答。 不知卞太后听及此语是如何想的。也不知这究竟说明曹操对丁夫人算得上是真爱,还是说明在男人心中,留有一点遗憾的那种女人,往往才是最放下不下的? “夫人才是慧眼独具,独得魏王宠爱眷顾,想是好日子更在后头。”王茗虽是笑着,言语之间,却似有无尽酸涩。她与曹操十数年光景,想来也是有些真情实感的。 我一面蹲下与地上的曹干玩闹,一面宽慰王茗道:“干儿乃先王幼子,太昭仪用心抚养,成为有用之才,将来必得魏王重用。 “希望如此吧。”王茗点头,又轻声道,“近来太后心中很是埋怨魏王,说是让两位君侯匆匆之国,派人监管也就罢了,竟还寻衅斩杀丁仪兄弟等人,让临淄侯很是惶恐不安。” 许是见曹彰握有兵权,曹丕投鼠忌器,一时间竟对他私问玺绶之事装聋作哑,只让他同曹植远离邺城,匆匆就国。至于丁家兄弟,只能说成王败寇。若是此刻是曹植做了魏王,我也是不信,司马懿和吴质等人能够活命的。 我轻捂着曹干的耳朵,不让他过早听见这些黑暗。又拜托王茗,“在高位者,许多事亦是身不由己。太后那里还得劳烦太昭仪多替魏王美言。” “那是自然。”她答应地痛快。 曹干伸手要抱抱,我便将他捞在怀中。他手舞足蹈地,忽又对着院外叫道:“阿翁,阿翁回来了!” 我和王茗皆是一惊,相视一看,听说小孩子能看得见魂魄? “我是你阿兄,并非阿翁。”曹丕无奈地踏进院门。 王茗“噗”地一笑,随即又道:“想是这孩子只认得这身衣裳,倒是唐突魏王了。” 我却有点心酸,曹干生母陈姬早逝,曹操又连年征战,与家人见面的几乎本就很少,如今曹操薨逝,曹干才不过五岁,连父亲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 “在聊什么呢”魏王一面从我怀里接过曹干,一边闲话问我。 我刚想说话,倒被王茗抢了先,“适才在说魏王和夫人真是一对璧人。” 王昭仪您这拍马屁的本事我都甘拜下风。 然而看样子,魏王他竟然真的相信我们刚才在说这个,满是笑意道:“太昭仪谬赞了。孤这个弟弟年纪小,以后还要多麻烦太昭仪照顾教导。” ** 夜空便像那黑色的帷幕,点缀着点点星光。 “多年之前谯城出现了黄龙,时人说黄龙复现之时,当有天子出现。近日谯城出现了黄龙,有人说汉室将微,当有明主可取而代之。”曹丕立于窗前,似有所思。 我来简单翻译一下,大概意思就是,有人对他说,‘魏王,是时候了。咱们篡位吧!’ 所谓黄龙,据我估计,就是大一点的蛇而已。 “是想废.....”话及一半,我觉得还是要照顾一下咱们魏王的自尊心,咬舌改口,换了官方说法,“咳,是想让汉帝他效仿尧舜实行禅让之举吗?” “又没有外人,话都说出来了还要改口?”他低头笑了笑,又道,“他们确有此意。长文为此还提出了‘九品中正制’,以此来换取门阀世家的支持。” “九品中正制”,这个我是知道的,考试时经常和“察举制”“科举制”作对比,考优缺点的那个! 标准答案好像什么是虽然一定程度上维护了国家利益,为国家选举了人才,但实际上是君主制对门阀世家的妥协。原来竟是这个时候你们搞出来的。 “既有人相劝,适时顺水推舟就是了。”我诚恳建议。反正刘协本来就是你家傀儡,所谓汉室江山,也早已名存实亡了。 “仲达说父王不做皇帝却胜似皇帝,甚至将皇帝玩弄于鼓掌,而我威望与才能皆远远不及父王,所以此事,势在必行。” 嗯,就是这么个道理。 “司马懿这人倒是实在。”我不住点头,又道,“倒也不急在一时,虽说难堵天下悠悠之口,但该做的姿态还是得做足了的。”虽说有些困难,但这事儿,得由刘协自己提出来不想做皇帝了,心甘情愿地把皇帝禅让给“德才兼备”的魏王才好。 “我有那么差劲吗?”曹丕关注点却与我不同,反问抗议。又嘟囔了一句,“你这头点得也很实在。” ** 五月,汉帝追封曹丕祖父曹嵩为太王,夫人丁氏为太王后。封曹睿为武德侯。 六月,魏王丕于东郊治兵。 一来是为了震慑孙权和刘备,让他们别于此时生出事端;二来也是为了防止禅让之时发生不测。 月黑风高 一排男子,高矮胖瘦,各种类型皆有,排队站在厅内。 “姊姊,是这个人吗?”我随手指了一个长得比较合眼缘的。郭昱摇头。 曹丕也挑了个顺眼的,“我瞧着那个长得比较像你们姊妹二人。” “亦不是。”郭昱仍是摇头,“里面并没有堂兄。” 我也没想到,几天之间,神通广大的魏王竟会为我们寻到了十几个“郭表”。虽然拿出户牍比对,他们真的都叫郭表没错啦,却没有郭昱要找的人。 魏王一挥手,护卫们自送了那十几个郭表出了邺宫。 “如此找人实无异于大海捞针。”郭昱抱歉道,“皆是舍妹不懂事,为这等事如此劳烦魏王。” 真是我亲姊姊。那日来邺宫用膳,不是你自己和他说父亲无后,想找到堂兄郭表以继后嗣的吗?我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就一口把这事揽下来了,怎么就变成是我劳烦他了? 曹丕对我笑了笑,又同郭昱道:“姊姊放宽心,总会有找到的一日的。” “禀魏王,甄氏夫人一路过来,说是要脱,脱,脱簪待罪。”侍卫慌慌张张地进厅禀告。 原本还说说笑笑的魏王,脸色立变,“什么?” “姊姊你且先回去。找人的事急不得。”我无奈看向郭昱。虽然我也不知道脱簪待罪是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应该有一场戏要看,我可不想让她在这儿看笑话。 郭昱点头答应,自有宫人引她出去。 就在郭昱离开后不久,甄宓一路走了进来,侍卫皆不敢相拦。她一身素净衣裳,不施粉黛,不戴珠钗,静静跪于门前廊下。 去呗,你看我有个什么用啊?我无奈翻眼,跟他一同出去。 “《列女传》载:周宣王晚起,姜后即脱簪请罪。贱妾虽无姜后之德,但眼见魏王德行有失,贱妾无法规劝,是贱妾之罪也。”甄宓不卑不亢,抬首陈述自己脱簪待罪的缘由。 曹丕很是不明所以,“孤做错了什么?竟让你如此兴师动众?” “魏王为世子时,因私忘公,陷害忠良鲍勋,是罪一也;先王薨逝于外,灵柩未归,汉帝玺绶未至,魏王汲汲名利,匆忙登位,是罪二也;登位......” “住口,将她带下去。”甄宓还未说完,就被曹丕厉声喝断。 “谁敢?”甄宓斥退前来拉她的宫女,继续道:“登位之后,苛待手足,促其之国,无罪残杀丁氏兄弟等人,是罪三也;魏王东郊治兵,对汉室有不臣之心,是罪四也;魏王......” 好像......每一条都有那么点道理来着? 然而她大概还有五六七八没有说完,曹丕眼神一凝,四处寻问,“孤的剑呢?孤的剑在何处?” “魏王息怒。”一瞬间跪了一地的人将他团团围住。 其实,我也挺想知道,如果我现在递把剑过去,他会怎么收场? 开玩笑而已,现在是什么时候?篡位准备期。外面的臣子在千方百计的塑造曹丕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的十好青年形象。这里要是真出了什么幺蛾子,定然会被无限扩大,看啊,你们的魏王啊,才刚登位,就做出了......的事情。 即便是从这方面考虑,曹丕他也定然明白,无论他心中是真的不忿,这件事现在只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甄夫人有些话却忘了说。魏王为五官中郎将时,荀公达病,其于床下独拜,待以子侄之礼,是敬重贤士;先王在邺城时,魏王晨昏定省,在外时,书信问候,从不间断,是孝侍父母;魏王登位,命苏则督军平定武威、酒泉和张掖叛乱,是知人善任;夏侯淳病故,魏王以主公之尊亲于城门素服发丧,是至情至性......” 话说出来我才发现,自己真心有才,成语张口就来。她刚才列的那些,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对的。然而,那只是一半的曹丕。 当然我说的,也不过只是一半的曹丕。诚然,她说的话我没办法去直接反驳,可我提的也是实情。 人本来就是复杂的。更何况,是他。 甄宓抬头看我,似有所思,许久没有说出话来。 “魏王,甄姊姊想是累了。不如派人送她回去歇息可好?” 你有毛病吧,过几日就要去吓唬孙权了。万一现在事情闹大,准备怎么收场? “夫人所言,甚有道理。” 他看着我,好像在说,你以为我愿意啊,谁知道她忽然来这一出? “都围着孤做什么,还不快将甄氏带下去。”他拔腿欲要走出宫人内侍的包围圈。 我亦转身进了厅内,耳尖又听到他在后头威胁在场的护卫与宫女,“今日之事,谁人敢在外面提一个字,定斩不饶。” “照儿......”他随后追了上来。 “魏王今日不要与我说话。”我现在心情很不好,看见你就烦,虽然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随即我又没忍住问他,“适才她说话的时候,你究竟是如何想的?” 其实我只是想问到底是被戳中痛脚,想玩玩虐恋还是真情实感地觉得那人脑子有坑,一瞬间真的气上心头,想杀她? 虽然无论是哪个答案,都挺那啥的。 他一言不发,只是看着我眨眼。 算了,当我没问!就知道你说不上来! 第77章 四道禅位令 六月,魏王欲引兵南巡。 所谓南巡当然不是去玩,说明白一点说就是带兵去孙权地盘周围逛逛,支会一声就算父王薨逝,他这个新登位的魏王也不是好惹的,让江东好自为之。南巡前的一晚,魏王同臣属在外集议,我和萍儿书房里盘点要带的衣物杂物。 “夫人大概已经睡下了,您不能进去。”外面小婢女不知道在拦什么人。 “谁说我睡了的”什么眼力劲儿,明明蜡烛还亮着。我向外喊了一声,“是什么人来了” “是夫……是甄,是甄氏夫人。” 可以倒回去重说吗?我的确是睡了。 “你前几日说的那些话,我回去思前想后,竟也想不出什么反驳的话语。也许,我们看到的从不是同一个他。”她还是进来了,如今正坐在我的梳妆台前。 我摇头,并没有这么觉得。 “子建就国之前与我见过一面。他说先王一生皆是汉臣,从无叛汉之心,在汉中之时,面对众人劝进,也总以周文王自比。我得知魏王似有自立之举,不愿他有违先王意愿,更不愿他为了一己之私,使大汉四百年江山毁于一旦,自己也落得一个千古骂名。”她黯然道,“不想,更是遭他厌弃,竟起了杀我之心。” 大汉四百年江山关你什么事啊?我脑子一时间有些转不过弯来! 再说千古骂名什么的,那些都是身后的事,他也不会在乎!活的时候自在开心比什么都重要啊!更何况为自己做过的事承担骂名那是值得的,曹丕自己乐意。要是有人为没做过的事枉担骂名,那才冤哪! 等等,曹操在汉中临终之前以周文王自居?以前不是一直是周公的吗? 周文王我是知道的,封神榜里的。他纵然痛恨商朝□□,却一生都是商朝臣子,他的儿子周武王在他死后行了伐纣之事,号周天子。 我叹了口气,“想是你同临淄侯理解错了先王的意思。先王既自比文王,便是想让魏王去做那伐纣的武王,尽他那未了的事业。” 子桓啊,原来你父亲也是支持你的! “是吗?”甄宓疑问,也不再提及此事。 良久,她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又侧身问我,“她们皆说我美貌胜于你,你觉得呢?” 我虽不明所以,仍是点了点头。 所以我说岁月总是眷顾漂亮女人的。此时的她梳着盘旋的灵蛇髻,脸上微微化了淡妆,竟和年轻时也相差不大。说实话,如果输给这样的女人,是不得不让人心服口服的; 虽然好像,从现在的情况上来看,我赢了她很大的一截。 “从小我便知道自己比寻常女子美些。”甄宓笑了笑道,“可我更知道‘以色事人者,色衰则爱弛’,因此常常告诫自己要做一个贤妇,十五岁那年归嫁袁氏,与夫君也算琴瑟和谐,即便后来他常年驻守于外,我也侍奉翁姑,绝无怨言。” “为何说这些?”其实我到现在还是不明白甄宓今日来这里的意图。 甄宓却继续道:“后来,邺城城破,夫君生死未卜,我因故入了曹家。子桓他脾性颇为古怪,功利得失之心颇重,对兄弟手足之间又常有芥蒂妒忌之心,我经常效法古时贤妇规劝于他,可他从不曾听过。” “许是方法用得不大妥帖。”了解他的人其实清楚,其实他比较重情义,只要对他好那么一点,他定然会对你更好。但是有时候,本着为他好的心思,做着与他背道而驰的事情,他倒未必能理解。 “是吗?”甄宓半嘲着反问。又道,“今日来也没什么旁的事情,不过是见你对他用情颇深,特来提醒。” 我打断道,“我为人行事,向来更为自己。魏王一切顺利,郭照才能安稳度日。” 她轻轻摇头,“有些事情,旁人总是看得清楚些的。口是心非亦没有什么用处。” “夫人适才究竟想提醒郭照什么,直言就是了!”我不想在这件事情上和她多做纠结。 “太史公说过‘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敌国破,谋臣亡’,越王复国而杀文种,高祖兴而杀淮阴侯,皆是如此。更何况,魏王他,生性凉薄。”她抬头看我,一字一句道。 我摇头,坚定道:“他不会。” 他,我还不知道吗?他这人啊,比所有人都更知道知恩图报这四个字。 “若是不曾记错,你比魏王大上三载,纵然如今他厚待于你,待有朝一日他果真谋朝篡位,临登九五,佳丽三千,再看到你,也许便再不会觉得是为他出谋划策的谋士夫人,而不过是个毫无用处又年老色衰的深宫妇人。”甄宓继续道。 “你还是先担心下自己吧!” 其实这段话,我倒真是一时之间听得快要懵了,根本找不出任何反驳的由头。毕竟将来的事情会如何,是谁都无法预料。然而就如今情况而言,是她比较窘迫才对,登王位之后,曹丕未给她正式的封号;此次南巡,也并未提过要带她。 所以,我是真不明白她是出自于什么心理还能摆出这么居高临下,为我打算的姿态? 而我,恰恰很讨厌这种姿态! “我已然见弃,说此番话,亦不为其他。不知为何,总觉得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她又笑了笑,“我知道你亦不喜我,这些话你听进去也好,听不进去也罢,权当是我最后的忠告罢。” ** 延康元年,六月,魏王引兵南巡,甄氏夫人留邺。 七月,孙权遣使奉献,蜀将孟达降,魏王大喜。值得一说的是有时候男人间的肉麻真的无法想象。孙权写给他的书信跟表白一样,“权之赤心,不敢有他。” 也就是说,孙权给曹丕写了封信,里面有一句话是,“我孙权这颗赤子之心之中,不敢有其他人。” 同月,魏王至祖籍谯城,于城东大饷六军,宴请乡亲父老,设伎乐百戏,与民同乐。 魏王饮宴于外,我亦在行宫之中宴请德行出众的妇人。 “听人说当年魏王出生的时候,一片圆如车盖的青色云气覆于室内,终日不散,当时便有人道魏王乃大贵之人。” “是啊,我也听人说过此事。” 真是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坐在案前的我听着下面官员妻室天马行空的各种私语,实在是很想,捶地大笑。 百姓眼里的世界皆是如此,但凡是帝王之类的人,出生的时候总会有那么点所谓“异象”,比如《太史公书》中所言,汉高祖刘邦是蛟龙之子等等,现在咱们魏王想当皇帝,出生之时自然也是要有一些异象的。但是圆如车盖的青色云气,这么有想象力的东西究竟是哪位想出来的?麻烦站一站出来? “夫人为何而笑”有个胆大的女子问道,“难道传言有误?” “你们所说的青色云气我虽不曾听魏王提及过,不过有件事,却是亲眼所见。有一日魏王批阅奏章,想是累了,伏在案上歇息。我忽然瞧见魏王头顶窜出一条金龙来,在屋里盘旋了几圈,又飞回了魏王身中。从小至大,竟未见过如此稀奇之事。” 不行,想象力有限,再编下去我自己要先笑死了。比起圆如车盖的青色云气这么有才华的东西,我编故事的能力还是略逊一筹的。 张春华忍笑附和道:“早便听说魏王是真龙转世,原来果真如此。” 大家对这种事情倒是深信不疑的,又听众人轻声交头接耳,“是啊,看来汉室渐微,乃是天命。” 八月 我们在谯城停留的时候,有一些所谓祥瑞在各地出现。比如常年旱灾的地方下了雨,这个叫作“天降甘露”;再比如,哪边的孔雀开了屏,就把它叫作“凤凰来仪”;再加上之前的“黄龙见谯”,还有什么“麒麟降生”也应运而生。 为了这么些个天降祥瑞,我们魏国的谋士们,也是绞尽脑汁,辛苦非常。 如果说“九品中正制”是政治准备的话,那么这些可以称之为舆论准备。 再者,禅让,自然不会是魏王去向别人要,得人家刘协“心甘情愿”地给。说得正常些,就是明摆着欺负人。具体流程操作起来其实是颇为复杂的。说起来考的是曹丕的演技和刘协的忍耐力。几乎围观了全程的我,看得都累了。 汉延康元年十月初四,魏王丕行至许昌附近之曲蠡。大家看各地接连出现祥瑞,也大概都明白了。 初五,左中郎将李伏上劝进表,魏王不允。初八侍中刘晔,辛眦,尚书陈矫,陈群等人上劝进表。魏王不允。初九,太史令许芝劝进,不允。尚书令桓阶劝进,仍不允。十一,司马懿,鲍勋等劝进,仍不允。 他们每上一次劝进表,大汉道德模范魏王殿下曹丕就写一次推辞表,绝无重复。几日来,曹丕全程表现出的皆是你们这群人真讨厌,为何要逼我做皇帝的表情。 当然,这个表演得掌握好度,毕竟曹操当年是真情实感地杀了几个劝进的人的。万一真玩脱了,人家以为你真不想当皇帝,不来劝了,那就得不偿失了。 读懂了魏王意思的大臣们又会意地去劝说汉帝了,据我估计,应该是说些“祥瑞出,汉室将亡,魏王乃天下之主”之类的话吧。面对众志成城,万众一心的大臣们,汉帝于已卯十一日“自愿诚恳”地写下了第一道禅位令,大概意思是自己在位三十几年,无才无德,魏王才是真命天子。这日,群臣又对曹丕连上了三道劝进表。 “好不容易盼来了禅位令,我还非得辞上几辞才行。”营帐之中,魏王看着汉帝的诏书,摇头如此道。 不知道是谁定的规矩,但凡是“禅让”,一定要连辞三下,就是要当时的皇帝第三次下禅位诏书之时,你才可以推辞后再答应。尧舜禹的禅让皆是如此。就是说全天下都知道你对于得到帝位心里有多高兴,但你至少要辞满三次,表现得自己是多么的万般无奈,迫不得已。 所以,我私下里觉得每一个成功被禅让的皇帝都有另一个称呼:影帝! 因此接到第一道禅位令的魏王,义正言辞地上了辞禅表,内容大意翻译一下是自己收到陛下的禅位令,吓得肝胆俱裂,痛不欲生,宁愿携全家跳海也不会答应此等荒唐之事。 已未十七,又有三批大臣一百二十多人劝进上了进位表,曹丕再次推辞。 汉帝于壬戌二十,下了第二道禅位令,大致翻译一下就是:为了表示朕禅位的诚意,愿意效法尧舜娥皇女英故事,将两个女儿送给魏王。 刘协这家伙为了保命,也真是......蛮拼的。 我轻轻瞥了眼曹丕手中的汉帝禅位令,继续低头磨墨。 曹丕笑着拿起身旁的笔,“我这就写辞禅表。” “早晚是要收的!” 鄙视地撇了撇嘴角,你当我傻呀?现在是写了辞表,然而等到真的受禅之后,因为要圆娥皇女英的千古佳话,两位公主殿下最终不还是会进后宫之中?而且因着人家父亲是禅让给你帝位的皇帝,她们的地位还不能低。 “果真到了那时,绝不看她们一眼就是了。”他伸手拿过砚台,用笔蘸了一蘸,按规矩又上了第二份辞禅表,大意是自己无德无才,不堪众任。 送走了递呈辞表的使者后,曹丕直愣愣地盯着帐篷的顶部,叹气道:“近日来日夜查看,怎么还是看不到我头上那盘旋的金龙呢?”认真说完这话,他自己已忍不住笑了出来。 也不知他是听谁提及我编造的这个“异象”,时常拿来逗趣。 我白他道:“有这般好笑吗?再如何听着总比那“圆如车盖的青色云气”真实些!” 那个说他出生之时,室内有圆如车盖青色云气的梗我能笑一年好吗? 他又收起了一贯的嬉皮笑脸,正色道,“照儿,我希望你为“娥皇女英”的事生气,喜欢你为这事生气。你待我的好,我皆记在心中,从未忘记过。你也要晓得,在我心里,即便一千个大汉公主亦及不上你真心实意地笑上一声。” 我是真的笑了,“大汉不过才四百多年,哪里来的一千个公主?” ...... 丁卯二五,汉帝下第三道禅位令,翻译过来就是“朕当这个皇帝当得实在是太惶恐了,魏王再不接受,朕怕是没法活了云云。”然后群臣再上进位表。照理说三次了,正常情况下这次只要象征性地辞辞,就可以接受了,结果曹二先生不按常理出牌地第三次上了辞位表。 于是,众大臣为表诚心,又让汉帝于曲蠡建了一个受禅台。 庚午二八,受禅台建成,汉帝第四次发了禅位诏书。 刘协的内心大约是崩溃的。换位思考,若处在刘协的角度,恐怕是,连掐死曹丕的心都有了。 终于,魏王殿下在第四次禅位诏书后面万般无奈地写了一个字:“可!” 大家这么拼命,我也很想知道史书上写的是篡还是禅…… 然而,正当大家为这一场表演累得无可开交,又在准备受禅大典这另一场表演的时候,一个一直被忽略了的人,当今皇后殿下,魏王亲妹曹节那边又出了些事端。 第78章 两位汉公主 晌午,天空有些阴沉沉的,太阳躲在乌云后面,怎样也不肯出来。 “启禀魏王,臣等早间入宫向汉帝索要明日受禅所用玺绶,汉帝却言在皇后处收着。转而询问皇后,皇后却不肯给,直说要魏王亲自去拿。”相国华歆低头禀告,“皇后为先王爱女,魏王之妹,臣等自不敢擅专。” 曹节她这般举动,究竟是想着自己从“皇后”变成“长公主”一时间心里不平衡,还是,爱上刘协了? 司马懿摇头道:“魏王明日即将受禅,此时入宫定会惹人非议。” 虽然都知道这个禅位是怎么回事,但是该做的表面功夫大家也都做足了的。这个时候他亲自入宫确实不妥。 “不如请夫人以外命妇之名入宫拜见皇后”吴质提了一个建议。 “不行。”曹丕摇头,“她去与我去没什么区别。” “夫人是女眷,外人倒未必会想到政事上去;再者同为女子,想来在揣度皇后心思上更胜吾等一筹。”华歆亦道。 “不行。同样的两个字孤不想再说第三遍。”曹丕轻敲了敲桌子,“若是没其他法子,硬抢也是可以的。” 话说,你们这么自顾自地商量,好像我现在不在旁边一样!我轻轻地拉了拉曹丕的衣袖,他侧身看我,“怎么了” 司马懿等三人交换了眼神,悄悄引退。 “让我去吧。”我看着曹丕,“这些天来看着你们忙里忙外,我总是闲着,什么忙都帮不上,总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你好好的在我身边,就可以了。”他认真看着我,“你又不是谋士,凑什么热闹?” 可是,外头不是都称我什么谋士夫人的吗? “既然明天就要行禅让之事了,今日无论如何是要拿到玉玺的。不然的话会让天下人笑话的。”我同他讲道理。 “强要,曹节总不至于不给。” “若是强要玉玺,便会给人逼宫之嫌。你们这些日子以来的筹谋就白费了。”我摇头,“再者,曹节是你亲妹,她和汉帝原本日子过得好好的,忽然就要她夫婿退位,说到底其实,还是我们理亏些。” “这些我自然清楚,我妹妹她自小在家中备受宠爱,在宫里又是皇后。此时无论谁入宫,都难免受她委屈。”曹丕又道,“再说若非父王,这汉室早便亡了。这江山本就是我父王一手保下的,我们想要,他们就理当双手奉上才是。” “汉帝连下四道诏书禅让,也已然显足了诚意。我总觉得曹节她亦非眷恋虚位之人,为何事到临头却如此举动?以己度人,想是对汉帝情根已种才会如此。同为女子,我能理解她的心思,亦有把握帮你将玉玺带回来而不伤你们兄妹的和气。” 曹丕深深望我,先是不语,然后才问道:“你有把握此时去宫中,自己不受委屈吗?华歆他们是文臣,手无缚鸡之力。倘有危险,也护你不得。” “魏王如今权倾天下,谁敢让我受委屈?”我抬眼反问。 “倒也是!”他点头道,“你是魏王夫人,是未来的……,此时在汉宫亦无需有什么惧怕之处,若是果真有什么危险,宫里侍卫也好,内侍宫女也罢,但凡识时务的,想来皆会听命。” 这是,答应了? “嗯!”我不断点头。 其实吧,我是真的很好奇当年在入宫以前满是豪言壮语的曹节是否果真因为一个情字而与兄长家族作对。 “不行,想想还是觉得不妥。”曹丕又摇头,站了起来,“还让华歆让他们再去试吧。” “都是要当陛下的人了,说话也可以这般出尔反尔吗?”我无奈问他。 “自然可以。”他认真点头。 我笑他道:“为天子者自当一言九鼎,便当你答应了。若是一会儿华相国再被人撵回来,可就是天意让我去。” “明日才是天子呢,今日不算。”他先是耍赖,又正色道,“我答应过,但凡我在,便不会让你处于任何可能危险的境地的。” 什么时候的事儿? ** 虽说天气不好,魏王他仍是去巡幸了受禅台,说得通俗易懂些,就是去对一下明日受禅的流程。据说明日匈奴、南单于、东夷、南蛮、西戎、北狄的王侯君长会前来朝贺,数万人陪位,而曹丕必须全程保持郑重其事,万般无奈脸。 为防影帝人设崩塌,总得要事先彩排一下的。 我和张春华在帐篷内玩“投壶”的游戏,忽听得外头有人禀告道:“禀夫人,二位公主车驾已至军营门口。” 随着那人声音落地,我投出的箭也掉在了瓶口外面,对张春华笑道:“又偏了一点儿。” 没承想,两位公主竟这么快就来了,还以为,至少得等登基之后呢。 “魏王不在军中,让二位公主下车歇息,稍后再行相见。”我吩咐道。心中也有些无语,外面的人怎么连这些客套话都不会说,还要来问。 “小人确是如此禀告的,然二位公主有言:皇后殿下嘱咐,禅让之礼未行,君臣有别,须得魏王夫人跪,跪迎,她二人方得下车。”帐外之人话语之中颇为惶恐。 难怪偏要今日过来,原是想要来个下马威。 “既如此。”我顿了顿,“便让二位公主继续在车中歇息吧。待魏王回来再作打算。” 今日若是曹节亲自来了,我愿意给她这个礼面,跪上这一跪。但那两位公主,还是算了吧。毕竟日后难免见面,虽说将来封号地位谁都说不准,但若此时我便任她们磋磨,将来恐怕日子不得好过。 “夫人理当如此。”张春华对准瓶口轻轻一扔手中两根羽箭,倒是准确无误全都地投入壶中。 我深叹了一口气。有点心烦。 可能是去年生了一场小病,梦见现代的一些事情之后,我越来越缺少安全感。也可能是甄氏的一些话我听进去了。 我,我越来越想要帮他。可是,随着他登基之日渐近,我一天比一天心烦,可真要说烦些什么,自己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种感觉,大概没有人会懂吧?好吧,我的确是在自寻烦恼。 “也不知华歆那里情况如何了?” “适才我来这儿的时候,华相国正拉着仲达哭呢。说是皇后殿下身边婢子太厉害,竟又将他们一甘使臣尽悉打了出来。”张春华提起此事,似觉得有些好笑。 “来人,召华相国来此。”我对帐外唤人。 张春华不解问道:“夫人想要如何?” “既然他们为此事如此烦心,我愿意进宫试上一试。” “听说魏王不同意夫人前去?” 我想了想,“反正到时候帮他将传国玉玺带回来,他不会计较这些!” ** 曲蠡与皇宫不过半个时辰的车程,待马车碾过宫门,径直来到禁宫之时,才刚刚接近傍晚。 当年来到这里的时候,皇后还姓伏,如今的皇后却是姓曹,世事也真是多变。 “夫人,若是到时魏王问起......”华歆似乎有所担心。 我笑了笑,“原便是我自己要来的,与您无关。” “皇后殿下让华相国等人于外等候,请魏王夫人一人进来。”皇后殿大门敞开,传来女官传唤之声。 “我等职责所在,不得离夫人左右。”华歆等使臣表示不能。 里面又传来声音,“皇后殿下说了,既如此,便别想要玉玺了。” “华大……嗯,相国便在此等候就是了。”虽然已经在这里二十多年了,但有些习惯真的好难改,差点一顺口又喊成“大人”。 待我走了进去,长秋宫门被人从里面关上。 见曹节身着华服在地上自己摆弄着棋盘,身后则站在两个女官。与七年前那个活泼精灵的曹节相比,如今的她少了一分天真,多了几丝雍容。 “贱妾郭氏,拜见皇后殿下,殿下长乐无极。” “皇后?”曹节哼地一笑,“很快便不是了,皇帝的妹妹该叫什么来着,长公主吗?” “一日未行禅让之事,殿下便依旧是皇后。”我笑了笑,这话不是你说的吗?不是还想让我跪迎“公主”来着吗? “夫人起来吧。”曹节指了指自己棋盘对面的地方,“陪孤下棋如何?” 我并不说话,于她所指的地方跪坐而下,拿起旁边的白子。 曹节看了我一眼:“曹丕他自己不敢来,便让你前来吗?” 她既不唤兄长亦不称字或封号,而是直接叫了名字。 “他没让我来,是我自己要来的。魏王明日应为天子,如今尚未登位,自是不方便进宫的。”我摇头淡淡一笑,看着她已然摆到一半的棋面,又随口问她,“轮到谁落子?” “白子。”她先是答道,又不屑一笑说:“想我曹家祖上不过只是宦官养子,哪里来的得天所授?” 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别人骂你家的话也能拿来数落自己家。我无奈笑笑,随手落了一子在棋盘的空白处,道:“皇后殿下此言差矣,听闻想那汉室高祖也不过出身农家,光武帝亦从事过农桑。难道这刘家便是天生的帝王?” 来到这里之后我闲来无事,亦看了不少先代史书的。 “我家世受皇恩,父王如此功高都不曾有逼天子禅位之举,曹丕他有何功德,便敢如此?”曹节拿了一颗黑子,执子委屈反问道。 “实不瞒殿下,正是因为魏王才德远不及先王,才更得要做天子。”我一面等着她落子,一面也正色告诉她,“如今天降祥瑞,民心所向,大汉气数已尽,已成定局。” 曹节一愣,似是从未见过我这般不要脸的人。 我很抱歉。 她款款落子,又道:“先王若在世,定以兄长他为耻。” “贱妾却觉得先王会以魏王为荣,听闻先王去世之前曾以周文王自喻,便是希望魏王成周武王之德的。”我轻轻一笑,刚欲落子,却见曹节忽然站了起来,一掀棋盘,顿时棋子稀稀落落地撒了一地。 良久,她又流泪问道:“若是此时将玉玺交于你们,可能保得陛下性命?” 果然我猜对了,她明知大势已定,却仍不肯交出玉玺,是对汉帝情深。 “皇后殿下多虑了,魏王绝无加害陛下之心,陛下非但会留得性命,还会比过得以前更逍遥快活!” 曹丕要的是“禅让”而不是“篡位”,对退位让贤的前朝皇帝,自然只会优待有加,不会加以杀害。 第79章 贵嫔的封号 清晨,随着一束阳光照进营帐之中,我缱绻着伸了伸手臂,逐渐清醒过来,大概是昨日喝了酒的缘故,头上的伤口格外的疼。 昨夜,好像做了什么梦来着。我闭目仔细回想,只恍惚有些影像。 “夫人醒了?魏王一早便去了受禅台,让别吵着夫人歇息。”婢女们端着漱口水,洗脸盆和醒酒的汤药,捧着铜镜侍立一旁。 他,自今日过后,便是大魏的皇帝陛下了。 我洗漱完毕后,才想起了一些事情,随口问了句,“二位公主怎么样了?” “想是还在营外马车中歇息。”萍儿一面细心替我挽起头发,一面回答,“昨日魏王巡幸受禅台归来,听华相国禀告了玉玺一事,立时便赶去了皇宫。之后与夫人同归,并未瞧见二位公主的车驾。” 那么明显的舆车停在军营门口,我昨日出营的时候都瞧见了。再说定然也会有人向他禀告前事的。 然而,他说是没瞧见,那就当没瞧见吧! “去给二位公主送些早膳,给着点台阶。若是愿意下来,便迎她们进来,寻个地方暂且安置着吧。”经过这一夜,想这两位金枝玉叶,也该有所成长了。大汉已亡,她们,也再不是什么公主殿下,不会有人对她们迁就忍让! “诺!” 延康元年,十月廿九 魏王丕于曲蠡受禅,即皇帝位。改国号为大魏,改元黄初。 220年比较特殊,有三个年号。一到三月是大汉建安二十五年,四到十月是延康元年,曹丕登基之后,又为大魏的黄初元年。 十一月,奉汉帝为山阳公,行汉正朔,用天子礼乐,封邑一万户;追赠太王曰太皇帝,先王曰武皇帝,庙号□□,尊王太后卞氏为皇太后。各有功之臣,加以封赏。在追赠已谥之臣的时候。已然去世十五年的任峻被封为成侯,又赐封其次子任览为关内侯,任览携母亲家眷于外就任官职,这些也不多叙说。 洛阳这个古城,曾经被汉光武帝刘秀改名雒阳。曹丕又正式下令,将雒改回洛,并定都洛阳,又以许县,邺城,长安,谯城作为陪都。自他登基后,我们先住进了许都的皇宫,又特许“山阳公夫妇等人”暂住几日。 我头上的伤口拆了线,果真留下了一条细疤,只是因为藏在发间的缘故,倒也不大瞧得见。 曹节实实地松了一口气,“幸好不曾有什么大碍。要不然二兄定然恨毒了我。” “可别多想,他心中对你们姊妹也有愧念之心。”我再三看了看铜镜,确认果真瞧不大出来,才放心地转过身与曹节说话,“你们以后准备如何?” “我同陛,呃,伯和他商量过了,会尽快离开许县,去封地过安生日子。”曹节又坏笑一声,“他那两个女儿,因着是公主出身,难免有些骄纵,便拜托二嫂照料了。” 伯和,大约是刘协的字吧。现在的“陛下”是曹丕来着! 说起来两位前朝公主虽不是曹节的女儿,但名分上也称她嫡母,严格来说与曹丕有舅舅和外甥女的名分。你们也真够寒碜人的! “为何让我来照料?” “原本依汉制旧例,皇后之下是贵人。然新朝新帝登基,按例更后宫旧制,增了五个品级。其中‘贵嫔’位次皇后,爵无所视,高于朝堂之列。他特意为你设了“贵嫔”一号,倒使得贵人之号白菜一般。说明即便只是一刻,他都不愿委屈你。”曹节反问道,“不托你照料,却又托何人?” 你脑洞太大了吧? 我摆手,“你兄长做魏王时定‘九品中正制’,本是为了拉拢士族,后宫和朝堂亦有相通之处。将来这后宫之中定然会有世家大族之女,再加上你家两位公主和出身陇西李氏的曹协之母,恐怕热闹的很,谁照料谁还真不一定呢!”、 帝王的后宫从来都不会简单。更因为曹丕是谋朝,我的意思是改朝换代的开国皇帝,比起其他人,根基更为不稳,更需要依靠世家大族的势力。这个道理,应该都懂。所以说我忽然有些后悔意气用事,以后和刘家公主低头不见抬头见,岂不尴尬? 不过有一句讲一句,他确实待我不错就是了。先不提曹节所说,创设了爵无所视,位次皇后的贵嫔位分。就说曹丕做魏王不过十多个月,在此期间他既要忙着给曹操料理后事,镇压地方叛乱,又要练兵吓唬孙权,又要去谯城制造祥瑞,还要来曲蠡演戏逼迫刘协,忙成这样还不忘抽空正式册封个魏王夫人。即便他一早便知道自己做魏王的时间不会长,这个魏王夫人封不封的其实意义并不大。 “这也是为人君者不得已的地方了。”曹节叹了口气,又问道,“说起这个,怎么这几日不见甄家二嫂她们?” “皆在邺城侍奉母后,想是要等到去洛阳皇宫之际,再一同接去吧。”我们在许县也不过是暂住,待到刘协和曹节去封地之后,也是,要去新都洛阳的。 曹节侧头看着我,良久才道:“二嫂你,有什么本事,不如也教教我吧!” ......? ** 十二月,帝至洛阳,在汉都城旧址之上初营洛阳宫。迁邺城百姓数万户至洛阳,并令旧时姬妾奉皇太后至洛阳。然而,当几乎所有旧时有名有姓的人物皆在洛阳,只有曹操的无子姬妾还在铜雀台度日的时候,甄氏夫人仍然在邺城。 怎么说呢,就这个时代而言,这是一件很“正常”的事。举个不远的例子,听说孙权的嫡妻姓徐,在孙权迁移行政中心的时候以“嫉妒”为名把徐氏留在了吴郡,两人多年分居两地。 汉光武帝皇后阴丽华所在的那个家族南阳阴氏,送了一个女儿入宫。目的十分明确,谋求皇后之位。她一进宫,便与李氏,两位前朝公主刘氏同为贵人,可见受重视的程度。 汉时洛阳宫分为南宫和北宫,南宫为皇帝朝贺议政及个人居住的地方,北宫是后妃所居宫城,中间有一条御道,使两宫相连。整个洛阳皇城,很是繁华巍峨。 别看了,都说了是东汉时期的洛阳宫了,所以早被董卓先生当年挟持刘协到许都的时候一把大火烧得差不多了,虽说前些年曹操在世的时候便开始重修洛阳行宫,修缮了建始殿作为议政之所,曹丕也有所经营,但现在的洛阳城比起当年的繁华巍峨自然还是少了点什么的。 嘉福殿为后宫之中皇帝独居之所,长秋宫是皇后所居宫殿,后用以代指皇后。二宫之间以长廊相连,相隔很近。如今大魏洛阳宫的长秋宫,现在是传说中备受宠爱的郭贵嫔,也就是我,在住着。 北园之内,一穿着粗布衣裳,又黑又瘦的男子双腿伸直,坐在地上。左手拿着鸡腿,右手扒着蹄膀往自己嘴里送,一面咀嚼嘴里的东西还一面对宫人仙女长仙女短的胡乱喊着。 我在书房之内,向窗外孰视了良久,终于不敢置信的转身向身边的曹丕再次确认一遍,“我姊姊的确已然证实了他就是堂兄郭表?她是不是还说过我家同姓男亲只有这么一个堂兄了?” 见曹丕连连点头,我眼前一黑,再受打击。 在他神秘兮兮地遣下众人,打开窗户之前,我还觉得郭表就算不是首屈一指的中年帅哥,也该是彬彬有礼,温文儒雅的形象来着。 “仔细瞧瞧,竟还有些,放荡不羁的名士风骨。”他轻轻关上窗户,一本正经道。 陛下,你真幽默! 我扶额道:“想来我这‘放荡不羁’的堂兄如今还只当自己是在梦中呢,过几日再同他相认吧。”面对这样的亲戚,我只有一个要求:低调做人,该混日子就混日子吧,别惹事就行。 “禀陛下,征南将军那里的诏书取回来了。”有内侍在外禀告。 “呈过来。” 那人移门而入,跪呈诏书。 在曹丕打开查看的时候,我在身旁正好瞄到一眼,上面写着,“卿腹心重将,特当任使。恩施足死,惠爱可怀。作威作福,杀人活人。” 第一次见这么下诏书的,我脱口而问:“杀人之权倒是听说过,活人是什......” 话及一半,才发现那呈报的内侍尚未离开,虽不及时,却也默默地闭了嘴。 差点忘了,他是皇帝陛下来着!他爱干什么就干什么,有什么好多嘴问的? 曹丕挥手让那内侍退下后,扬了扬手中诏书,“是私下给伯仁玩的,谁知他这人竟到处给人看。散骑常侍蒋济昨日有所进谏,我立时便知道错了。这不立刻让人去伯仁那儿将诏书取回来了?” 那感觉,就像是在说,我是个知错能改,能听得进臣下进谏的好皇帝。来,快夸我几句吧。 我才懒得夸他呢! 早说是给夏侯尚的就不难理解了。他一向都是这样的随性,往往忘了自己现在说出来的话是圣谕,写出来的字是诏书,皆是更改不得的。现在他自己做了皇帝,自然可以为所欲为。他一时高兴让我住在长秋宫也是可以理解的。 外头传言说陛下因为嫌弃甄氏夫人年老色衰,不及郭贵嫔年轻貌美,才将她弃于邺城,不理不睬。我很想真情实感地问一句,我比曹丕大三岁,比甄氏小不到两岁,凭啥她就是“年老色衰”,我就是“年轻貌美”?你们不能为了给曹丕扣一个贪慕美色的帽子,就无视客观事实吧?年轻貌美这个锅,请给阴贵人她们背好吗? 话说回来,不知是我又被小说给骗了,还是历史发生了改变?甄氏不是传说中女主一般的存在吗?竟然在邺城呆了半年了,这也太不按剧本走了吧? 别跟我说是什么虐恋情深路线,因为虐恋情深有一个特点,女主离男主很近,只有这样才能虐得起来,也能恋的起来。 也别跟我是要走什么“爱她就要冷落她”路线。别闹了,他现在是皇帝,皇帝是拥有天下大权的人。会怕后宫中的人害她吗?要连这些都控制不了,他还篡个什么位啊? 再说这也太冷落了吧?都分居两个城市了。种种迹象表明,甄氏已然形同弃妇。不,或者说从他六月离开邺城算起,甄氏,就已经算是弃妇了。 第79章 永始台临誓 “你,凭什么保证他一定不会杀害陛下?”曹节问我。 “魏国没有王后,而我,是他唯一亲封的魏王夫人。”我无奈道。 这倒真不是什么理由,其实曹丕会优待刘协是世间常理。只是曹节太过担心刘协的安危,一时不曾想到这层罢了。 “开门!”曹节叹了一口气,大吼一声。其身后女官走上前去将殿门打开, 比起适才,天空的颜色更加黯淡。曹节转身走进了里屋,随后捧着一个正方形的盒子出来,我走至门外,同华歆等人一同跪在阶下。 曹节竟站在殿口将玉玺往台阶的方向狠狠一砸:“上天都不会保佑你们的!” 旋即泪如雨下。 真不愧是曹操的女儿,大汉的皇后!我心中默默赞叹。 伴随着厚重的玉玺掉落在地上的声音,有几滴鲜红的血从我发间滴落下来,到了地上。 疼!真的很疼! “夫人。”华歆等人在后面相扶。 我垂首摆手,“无碍。”又微微闭眼,不让血滴进眼睛。 应该的,抢了人家丈夫的江山,她要如何对我们,都是应该的。 华歆等人皆默默不语,良久才膝行捧起玉玺。 只听曹节又对华歆等人道:“带着你们的玉玺回去和魏王说,孤要留魏王夫人一晚,让他今夜抱着玉玺睡去。” 皇后你真逗,你们不是把两位公主送过去了吗?有公主在,谁还抱什么玉玺啊? 闻到了自己发丝上血腥味,略微有些不舒服,却依旧艰难地跪着。 “皇后殿下,恕老臣无法从命。”华歆很够义气地跪着不走。 “孤今天可还是皇后,若再不滚,小心连玉玺也带不回去。”曹节甩袖冷斥。华歆等人却还是不动。 “既如此,华相国你们不如先将玉玺带回去,顺便为魏王筹备明日禅让之事吧!”我忍着头上的疼痛,出声建议。 “若是魏王问起,臣等实在无法交代。”华歆低头。 “皇后是魏王亲妹,能出什么事?说到底现在还有什么事情比魏王明日的禅位大典重要?”我反问道。 “这……” 华歆看了看手中玉玺,终于带人告辞离去。 许都的皇宫比起邺宫来,大了一些。只是今日看来,显得比较凄凉。就连星星月亮也仿佛懂得人情一般,今夜不曾出现。 曹节请了太医在内宫之中为我缝合了伤口,又敷上了药,缠上了纱布。 “幸好是在头上,有头发遮着,也瞧不大见。若是伤着脸留了疤,看你怎么办?”曹节心有余悸地俯身查看了一下我的伤势,又骂道,“你也真是的,我正气头上,也不知道躲躲。” 我“扑哧”一笑,这曹家人的性格啊! “刚才还摆皇后殿下的架子,现在已然知道关心起人来了。” 曹节哼了一声道:“我可不是冲你发脾气,是对我二兄!” “我知道!”我点头,又问她,“你为陛下和家人如此相闹,值得吗?” “陛下他亦是我的家人。”曹节正色反驳,随即又道,“说到底是我们曹家对他不住,他是皇帝也好,乞丐也好,阶下囚也好。这辈子,我总会陪着他的。” “他,待你好吗?”我又问她。 “陛下为人随和,待我们姊妹亦很好。可又怎么样?不过是又敬又怕罢了。”曹节叹气,“最早的时候父亲杀了董贵人,后来又诛了伏皇后,绞杀了他的两个嫡子,送了我们姊妹三人进来,从头到尾皆是父亲一个人的决定。” “先王送你们姊妹几个入宫,自也是料定陛下不会亏待你们。” “不是不会,是不敢。”曹节苦笑道,“便是在梦中,他都在时时惧怕着父亲。又如何敢亏待我们呢?” “皇后怎么连闺房秘话都说与人听?”恰在此时,门外转来一头戴十二旒冠冕,身穿冕服,蓄有短须,白白胖胖的中年男子来。 “陛下!”听到声音,曹节轻轻一笑,径直走向刘协。 刘协打量了我一眼,又问曹节,“这位便是尊兄的谋士夫人?” “拜……” “夫人莫动!”刘协嘴角一牵,夸张的一个摆手,“朕如何敢受魏王夫人的礼?今日是夫人拜朕,明日就该是朕拜见夫人了。” “陛下说笑。”我无奈而笑。 “陛下,皆是贱妾兄长大逆不道,行此篡位之举。”曹节看向刘协,颇为心疼的样子。 “朕这一生,先遇董贼,再逢令尊,从未自己做过一回主。”刘协却对曹节道,“比起他们的虚以委蛇,尊兄为人,算是最直接的了。”刘协却摇头对曹节道。 这话也是实在,这么一听,刘协的人生,到现在为止,真的便是个悲剧。 希望你以后,一切安康吧! ** 刘协说今日是他最后一日当天子,希望来个一醉方休。帝后坐于主案,我在下首侧案作陪。 宫里的酒果然纯烈,几杯入口,喉咙已像火烧,脸上发烫,头上的伤口隐隐发痛,头昏脑涨起来了。 酒过三巡,刘协忽醉醺醺地摇着曹节的肩膀道:“皇后啊,令尊和尊兄皆是国贼啊,可怜我大汉四百年江山如今要亡在朕手里了。” 这话不对,曹操他到死都没篡汉,对刘协真心算得上不错了,纵然刘协几次三番想要杀他,曹操也未加杀害。刘协又为他自己的大汉江山做过什么,凭什么说人家曹操是国贼? 至于曹丕,好吧,我反驳不了!你爱怎么骂他就怎么骂他吧! 恍然又听曹节道:“贱妾父亲和兄长皆对不住陛下。” “你们曹家祖上是宦官出身,凭什么能做皇帝?”刘协重重甩开曹节相扶的手,狠力将她推及一旁。 这就是所谓的陛下很好?我冷笑一声。 曹节的眼光真是,比我还差。划掉! 你祖上刘邦还是流氓出身呢。司马迁都记着呢。 “阿节。”我按了按自己有些昏胀的头,从桌案前站起来,过去扶曹节,又抬头同刘协道:“陛下是在责怪皇后殿下吗?看到贱妾头上的伤了吗,便是适才皇后殿下亲手拿传国玉玺所砸,皇后为了陛下,已然尽了全力。陛下,若是有恨,有本事冲着魏王撒去,欺负皇后又算什么?” 刘协一愣,又哼了一声,冷笑道:“魏王?朕如何敢?” 反正曹丕明天就要登位了,我现在根本就没有任何必要惧怕刘协。 借着酒劲抬头指责道:“陛下自然不敢,先王南征北战,功绩赫赫,从未想过篡汉自立。是,他是杀了陛下你的一妻一妾二子,可那时候陛下您不就在旁边吗?是陛下您为了自保,亲手推着他们去死的;是,如今魏王的确想当天子,可如果陛下现实立刻自尽,那魏王必定身败名裂,天下也定然皆知他在行篡汉之举。可陛下你不敢,你想活,你选择了亲手写那四道禅位诏书,你把大汉江山拱手让人,甚至还送上了两位爱女。这些,可怪不得别人。” 是刘协主动配合着曹丕演这场禅让大戏的,如果没有他这个最佳男配角,曹丕又怎么可能把这场戏演下去? 刘协“哐”地一声跌坐,良久才道,“说得有理,确是朕自己畏死,不敢自尽,拱手将大汉江山让与他人。” “陛下。”曹节伸手去扶刘协。 我话说太多了,头好疼……每次喝多酒就会情不自禁地多说话。 正当此时,却见夏侯尚戎装佩剑至于殿外,拱手开口道:“臣奉魏王之命接夫人回营。” 刘协看到剑,吓得直往曹节身边躲,“皇后救命,尊兄派人来杀朕。” “夏侯尚你好大的胆子,竟敢佩剑入宫。”曹节展臂挡在刘协面前,大声斥责道。 “臣不过是奉命接夫人回营,绝无伤害陛下之意。”夏侯尚拱手再复述了一遍,身上的佩剑却叮当作响。 “走吧,走吧!夫人快些回去吧,别让魏王久等。”刘协一哆嗦,躲在曹节身后不断向外挥手。 您老人家这是多年来被董卓和曹操吓出毛病了吧?也是可怜...... ** 天色已经很晚了,不知何时外面竟下起了蒙蒙细雨。掀开车帘,见到魏王在车驾之内坐着,我吓了一跳。 这个时候不是应该在忙着明日禅让之事或者抱着玉玺美人高床软枕吗?现在来这里会不会被诟病有逼宫之嫌? 车驾起行 见他脸色不太对,我机智地选择先开口为强,“我并非故意不听话,实在是见你们都在为此事烦恼,才想着进宫试一试的,还是我厉害吧?” “想让我心疼有什么难的?”他不知何时拿出一把匕首来,自己握着刀身,面无表情地将刀柄硬塞到我手中,“也别费事了,直接拿它往我心口捅上几刀更利落些!来吧!” 我下意识松手,他却仍然紧握刀身,死死地望着我,鲜血从他的手心不断溢出。 “你,你干什么呀?”直到我反应过来,“哇”地一声哭叫了出来。并伸手试图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他才一扔手中匕首,双手将我重重一揽。 刚想问他手怎么样了,倒被他先开了口,还忽然换了画风,“一定,很疼吧?曹节竟敢下这么重的手;华歆他竟然就把你一个人留在那里,为什么我拥有天下却保护不好......” “还好,不是特别疼,就是怕会留疤。”鉴于魏王他说了半天废话,我当机立断岔开,又没头没脑地说了句,“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妹妹她,真的爱上刘协了!” “怕留疤还喝那么多酒?”他越搂越紧,张口反问。 我这才想起他手上的伤口,从他怀中挣脱开来。此时我衣服上已沾上了不少他手心的血迹。拿出手帕一面为他包扎,一面喋喋道:“真搞不懂你在想什么,明日就要当皇帝了,闲得没事划自己一刀?” 他倒是根本没有听我说话,另一只手颤抖着伸向我头上的伤口,“待到明日过后,这个世上,再不会有任何人敢这般待你。” “嗯。”看着自己在他手上绑的蝴蝶结,我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抬头又一眼看见曹丕疑似通红的眼睛,“子桓,你不会哭过了吧?谁欺负你了,我帮你打他!” “没有,下雨了。” 对哦,刚刚从宫里出来不是就下雨了吗? 看来我是真的醉了,谁敢欺负他呀?他那么坏的人,只有他欺负别人的份,谁敢欺负他呀? 我,再也帮不了你什么了。 若你心中还有别人,那么,求你放过我,让我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吧! 我活得好累,真的好累! ** 我揉了揉自己的头,想来大概是受伤了或者喝多了,才出现了幻象。为什么要冒着雨带我到许都旧时司空府的高台? “我不知道旁人对你说了什么,让你这般担心。待你酒醒之后记得也好,不记得也罢。这话我一生只说这一次。我,从不曾移爱他人。” ...... “如今已是子时,不久我将登基为帝,如今便以天子之名起誓。吾爱卿出自诚心,今生今世,生死与共,永如初始,此台为证,” ...... 第80章 贵嫔的封号 清晨,随着一束阳光照进营帐之中,我缱绻着伸了伸手臂,逐渐清醒过来,大概是昨日喝了酒的缘故,头上的伤口格外的疼。 昨夜,好像做了什么梦来着。我闭目仔细回想,只恍惚有些影像。 “夫人醒了?魏王一早便去了受禅台,让别吵着夫人歇息。”婢女们端着漱口水,洗脸盆和醒酒的汤药,捧着铜镜侍立一旁。 他,自今日过后,便是大魏的皇帝陛下了。 我洗漱完毕后,才想起了一些事情,随口问了句,“二位公主怎么样了?” “想是还在营外马车中歇息。”萍儿一面细心替我挽起头发,一面回答,“昨日魏王巡幸受禅台归来,听华相国禀告了玉玺一事,立时便赶去了皇宫。之后与夫人同归,并未瞧见二位公主的车驾。” 那么明显的舆车停在军营门口,我昨日出营的时候都瞧见了。再说定然也会有人向他禀告前事的。 然而,他说是没瞧见,那就当没瞧见吧! “去给二位公主送些早膳,给着点台阶。若是愿意下来,便迎她们进来,寻个地方暂且安置着吧。”经过这一夜,想这两位金枝玉叶,也该有所成长了。大汉已亡,她们,也再不是什么公主殿下,不会有人对她们迁就忍让! “诺!” 延康元年,十月廿九 魏王丕于曲蠡受禅,即皇帝位。改国号为大魏,改元黄初。 220年比较特殊,有三个年号。一到三月是大汉建安二十五年,四到十月是延康元年,曹丕登基之后,又为大魏的黄初元年。 十一月,奉汉帝为山阳公,行汉正朔,用天子礼乐,封邑一万户;追赠太王曰太皇帝,先王曰武皇帝,庙号□□,尊王太后卞氏为皇太后。各有功之臣,加以封赏。在追赠已谥之臣的时候。已然去世十五年的任峻被封为成侯,又赐封其次子任览为关内侯,任览携母亲家眷于外就任官职,这些也不多叙说。 洛阳这个古城,曾经被汉光武帝刘秀改名雒阳。曹丕又正式下令,将雒改回洛,并定都洛阳,又以许县,邺城,长安,谯城作为陪都。自他登基后,我们先住进了许都的皇宫,又特许“山阳公夫妇等人”暂住几日。 我头上的伤口拆了线,果真留下了一条细疤,只是因为藏在发间的缘故,倒也不大瞧得见。 曹节实实地松了一口气,“幸好不曾有什么大碍。要不然二兄定然恨毒了我。” “可别多想,他心中对你们姊妹也有愧念之心。”我再三看了看铜镜,确认果真瞧不大出来,才放心地转过身与曹节说话,“你们以后准备如何?” “我同陛,呃,伯和他商量过了,会尽快离开许县,去封地过安生日子。”曹节又坏笑一声,“他那两个女儿,因着是公主出身,难免有些骄纵,便拜托二嫂照料了。” 伯和,大约是刘协的字吧。现在的“陛下”是曹丕来着! 说起来两位前朝公主虽不是曹节的女儿,但名分上也称她嫡母,严格来说与曹丕有舅舅和外甥女的名分。你们也真够寒碜人的! “为何让我来照料?” “原本依汉制旧例,皇后之下是贵人。然新朝新帝登基,按例更后宫旧制,增了五个品级。其中‘贵嫔’位次皇后,爵无所视,高于朝堂之列。他特意为你设了“贵嫔”一号,倒使得贵人之号白菜一般。说明即便只是一刻,他都不愿委屈你。”曹节反问道,“不托你照料,却又托何人?” 你脑洞太大了吧? 我摆手,“你兄长做魏王时定‘九品中正制’,本是为了拉拢士族,后宫和朝堂亦有相通之处。将来这后宫之中定然会有世家大族之女,再加上你家两位公主和出身陇西李氏的曹协之母,恐怕热闹的很,谁照料谁还真不一定呢!”、 帝王的后宫从来都不会简单。更因为曹丕是谋朝,我的意思是改朝换代的开国皇帝,比起其他人,根基更为不稳,更需要依靠世家大族的势力。这个道理,应该都懂。所以说我忽然有些后悔意气用事,以后和刘家公主低头不见抬头见,岂不尴尬? 不过有一句讲一句,他确实待我不错就是了。先不提曹节所说,创设了爵无所视,位次皇后的贵嫔位分。就说曹丕做魏王不过十多个月,在此期间他既要忙着给曹操料理后事,镇压地方叛乱,又要练兵吓唬孙权,又要去谯城制造祥瑞,还要来曲蠡演戏逼迫刘协,忙成这样还不忘抽空正式册封个魏王夫人。即便他一早便知道自己做魏王的时间不会长,这个魏王夫人封不封的其实意义并不大。 “这也是为人君者不得已的地方了。”曹节叹了口气,又问道,“说起这个,怎么这几日不见甄家二嫂她们?” “皆在邺城侍奉母后,想是要等到去洛阳皇宫之际,再一同接去吧。”我们在许县也不过是暂住,待到刘协和曹节去封地之后,也是,要去新都洛阳的。 曹节侧头看着我,良久才道:“二嫂你,有什么本事,不如也教教我吧!” ......? ** 十二月,帝至洛阳,在汉都城旧址之上初营洛阳宫。迁邺城百姓数万户至洛阳,并令旧时姬妾奉皇太后至洛阳。然而,当几乎所有旧时有名有姓的人物皆在洛阳,只有曹操的无子姬妾还在铜雀台度日的时候,甄氏夫人仍然在邺城。 怎么说呢,就这个时代而言,这是一件很“正常”的事。举个不远的例子,听说孙权的嫡妻姓徐,在孙权迁移行政中心的时候以“嫉妒”为名把徐氏留在了吴郡,两人多年分居两地。 汉光武帝皇后阴丽华所在的那个家族南阳阴氏,送了一个女儿入宫。目的十分明确,谋求皇后之位。她一进宫,便与李氏,两位前朝公主刘氏同为贵人,可见受重视的程度。 汉时洛阳宫分为南宫和北宫,南宫为皇帝朝贺议政及个人居住的地方,北宫是后妃所居宫城,中间有一条御道,使两宫相连。整个洛阳皇城,很是繁华巍峨。 别看了,都说了是东汉时期的洛阳宫了,所以早被董卓先生当年挟持刘协到许都的时候一把大火烧得差不多了,虽说前些年曹操在世的时候便开始重修洛阳行宫,修缮了建始殿作为议政之所,曹丕也有所经营,但现在的洛阳城比起当年的繁华巍峨自然还是少了点什么的。 嘉福殿为后宫之中皇帝独居之所,长秋宫是皇后所居宫殿,后用以代指皇后。二宫之间以长廊相连,相隔很近。如今大魏洛阳宫的长秋宫,现在是传说中备受宠爱的郭贵嫔,也就是我,在住着。 北园之内,一穿着粗布衣裳,又黑又瘦的男子双腿伸直,坐在地上。左手拿着鸡腿,右手扒着蹄膀往自己嘴里送,一面咀嚼嘴里的东西还一面对宫人仙女长仙女短的胡乱喊着。 我在书房之内,向窗外孰视了良久,终于不敢置信的转身向身边的曹丕再次确认一遍,“我姊姊的确已然证实了他就是堂兄郭表?她是不是还说过我家同姓男亲只有这么一个堂兄了?” 见曹丕连连点头,我眼前一黑,再受打击。 在他神秘兮兮地遣下众人,打开窗户之前,我还觉得郭表就算不是首屈一指的中年帅哥,也该是彬彬有礼,温文儒雅的形象来着。 “仔细瞧瞧,竟还有些,放荡不羁的名士风骨。”他轻轻关上窗户,一本正经道。 陛下,你真幽默! 我扶额道:“想来我这‘放荡不羁’的堂兄如今还只当自己是在梦中呢,过几日再同他相认吧。”面对这样的亲戚,我只有一个要求:低调做人,该混日子就混日子吧,别惹事就行。 “禀陛下,征南将军那里的诏书取回来了。”有内侍在外禀告。 “呈过来。” 那人移门而入,跪呈诏书。 在曹丕打开查看的时候,我在身旁正好瞄到一眼,上面写着,“卿腹心重将,特当任使。恩施足死,惠爱可怀。作威作福,杀人活人。” 第一次见这么下诏书的,我脱口而问:“杀人之权倒是听说过,活人是什......” 话及一半,才发现那呈报的内侍尚未离开,虽不及时,却也默默地闭了嘴。 差点忘了,他是皇帝陛下来着!他爱干什么就干什么,有什么好多嘴问的? 曹丕挥手让那内侍退下后,扬了扬手中诏书,“是私下给伯仁玩的,谁知他这人竟到处给人看。散骑常侍蒋济昨日有所进谏,我立时便知道错了。这不立刻让人去伯仁那儿将诏书取回来了?” 那感觉,就像是在说,我是个知错能改,能听得进臣下进谏的好皇帝。来,快夸我几句吧。 我才懒得夸他呢! 早说是给夏侯尚的就不难理解了。他一向都是这样的随性,往往忘了自己现在说出来的话是圣谕,写出来的字是诏书,皆是更改不得的。现在他自己做了皇帝,自然可以为所欲为。他一时高兴让我住在长秋宫也是可以理解的。 外头传言说陛下因为嫌弃甄氏夫人年老色衰,不及郭贵嫔年轻貌美,才将她弃于邺城,不理不睬。我很想真情实感地问一句,我比曹丕大三岁,比甄氏小不到两岁,凭啥她就是“年老色衰”,我就是“年轻貌美”?你们不能为了给曹丕扣一个贪慕美色的帽子,就无视客观事实吧?年轻貌美这个锅,请给阴贵人她们背好吗? 话说回来,不知是我又被小说给骗了,还是历史发生了改变?甄氏不是传说中女主一般的存在吗?竟然在邺城呆了半年了,这也太不按剧本走了吧? 别跟我说是什么虐恋情深路线,因为虐恋情深有一个特点,女主离男主很近,只有这样才能虐得起来,也能恋的起来。 也别跟我是要走什么“爱她就要冷落她”路线。别闹了,他现在是皇帝,皇帝是拥有天下大权的人。会怕后宫中的人害她吗?要连这些都控制不了,他还篡个什么位啊? 再说这也太冷落了吧?都分居两个城市了。种种迹象表明,甄氏已然形同弃妇。不,或者说从他六月离开邺城算起,甄氏,就已经算是弃妇了。 第81章 没有七步诗 皇太后难得派人来唤我,原本想着大概是因为甄宓之死,她也有许多疑问。我在做好了承受压力的准备之后,才敢进去。 一进殿刚欲低头行礼,却听太后制止道:“一家人别见外了,快过来坐下。” 我茫然地于下首案前跪坐,这才发现曹植竟就在对案,他胡子拉碴,不修边幅不住地拿着自斟自饮,颇为失意,早已不像当年意气风发的才子模样。不是说他和曹彰都就国了吗?什么时候来的洛阳? “子建,还不去求你嫂子救命?”太后唤曹植。曹植冷眼瞧我,并不理睬,继续一味地饮酒。 “君侯他,出什么事了?”我抬头询问卞太后。心里却有些知道大概是因为私祭曹操吧。 太后叹气道:“子建前些日子同皇帝派去的使者起了争执,被监国谒者灌均告了个‘醉酒悖慢,劫胁使者’之罪,有司请求论罪处置。他来京述罪,皇帝对他不理不睬,多加欺侮,有意杀他。” 曹丕对兄弟们看管比较严,监国谒者就是类似于那种安插的眼线。 “母亲,丁家兄弟无罪被杀,二嫂罹难而死。杨俊等人连遭贬谪,二兄早已不是当年宽厚仁爱的兄长了。要杀要剐,随他去就是了。” 太后斥他道:“胡说什么,上有老母要你服侍,下有妻女需你照料,怎么就要死要活的?” 说完她又转向看我,“你看子建如此颓废,所谓醉酒悖慢,也不过是灌均根据皇帝的心思构陷子建罢了。天下哪有他那样做人兄长的?” “醉酒悖慢,劫胁使者”是个什么罪?如果很严重的话曹丕要依法处置好像没什么可非议的吧?当然如果真如卞太后所言是构陷却又另说。 传说中那个很有名的“煮豆燃豆萁”是不是就是这个时候的?还是说,其实并没有这个玩意儿? “太后可有同陛下说让他对君侯从轻发落?”我抬头关切询问,照理说,若是卞太后亲自开口,曹丕会给这个面子才对。 太后反问道:“儿子长大了,还会听为娘的话吗?” 我赔笑道:“怎么会呢,陛下心里,是极为孝顺太后的。” 他大概确实心里想孝顺,虽然没怎么表现在行动上啦! “孝顺?”卞太后冷哼一声,又道:“那你现在便去转告于他,若是他敢杀子建,我便去邺城武帝坟前哭去,看他将来到地下怎么和他父亲交代。” 可是,他明明是你儿子。你特意找我过来,让我去带话? “母后息怒。”我急忙起身。 “听不懂话吗?”卞太后瞟我一眼,“我是让你帮老身去劝皇帝悬崖勒马,杀妻的事情已然闹得满城风雨,现在还要给自己加一条残害手足的罪过?” ** 出了永寿宫,我才有些想明白。卞太后的意思是让我帮着一起敲边鼓,帮她把曹植救下来。 如果是曹丕登基之前,我可以非常肯定地说,真不是什么大事,让他欺负曹植几天,揉捏敲打几下,撂几句狠话,出出气也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可是现在,我也有些不确定了。 在正式册封世子之前,那段时间,他过得很压抑很辛苦。 所以现在,他有一个白名单,那上面的人可以恃宠而骄,为所欲为,没大没小。 他也有一个黑名单,现在那上面的人不是已经去向曹操汇报工作了,就是在去向曹操汇报工作的路上,又或者离他远远地,做小伏低,在某个犄角旮旯里如履薄冰地活着。 不知道曹植,在不在他那个黑名单上? 毕竟,他现在是皇帝!杀人活人那是他的权利。 毕竟,如果说曹植真的是因为和甄氏一同在邺城私祭曹操而劫胁使者,而这正好戳中曹丕的怒点,真的有意治罪呢?又如果说他真的做了其他什么在曹丕看来罪无可恕的事呢? 毕竟,我也曾经被“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洗过脑,并且到现在还记得这首诗。话说,结局是兄弟大和解还是大义灭亲来着? 毕竟甄氏才死不久,我现在也正感觉有些事情扭不过弯来。倒不是说怕他,但要问我具体哪里别扭吧,又说不上来。我还想再自己别扭一段日子呢,又来个这么个事! 我跟曹植没什么交情,他讨厌我,我对他也没什么好感。可是对于崔筠,我有愧疚之心,到现在恍然想起,才明白她临终那日“托梦”的含义;当然,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卞太后都那么明确地提出要求了,如果不去试上一试,我还想不想混了? 忽一眼瞧见周宣好像从我宫里的方向出来。 “尔等且先站着,不必跟过来!”我回头叫停跟着的宫女们,疾步走到周宣身旁唤他,“周中郎。是去哪里” 周宣停下脚步,施了一礼道,“臣在贵嫔宫中替陛下解完梦,如今正是要回官署。” “陛下他又有何心事?” 那人答道:“陛下想要杀临淄侯明正典刑,可太后不允,是以心烦。” “那你适才瞧陛下神情,可有,要放过临淄侯的意思?”我试探问道。 周宣低头,“天威难测,臣猜测不出。” 就知道问了也白问。 ** 深吸了一口气,移开了书房的门。 原本正低头写着什么的曹丕,放下手中毛笔,抬眼询问:“适才母后寻你去干什么,是否也听信了外面胡言乱语,为甄氏的死有所询问?” “为了临淄侯。”我摇头否认。 他淡淡哦了一声。直直地看着我,好像在等我说话。 “我和母后说了,陛下他宅心仁厚,定然会顾念兄弟之情,即便临淄侯不恭在先,陛下也定能海量汪涵,不跟犯错的弟弟多加计较。”我一面说着,一面小心翼翼地看他神情。 曹丕从案前站了起来,似笑非笑地审视着我,没有说话。 “陛下......”我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出言提醒。 “陛什么下?”终于,他冷笑出了声。又三两步绕路到我跟前。 “你,你对我凶什么?”我向后退了两步,抬头委屈看他,“你母亲让我来求你放过曹植,你让我怎么办?” “便不会跟她说你不敢吗?妇人不得干政不曾听过吗?”曹丕白眼,“还是要我哪日下个圣旨明文规定?” 对哦,我傻! 刚刚就应该义正辞严地回复她后宫不得干政来着。为什么就鬼使神差地就听她话了? “那你还是尽快下旨明文规定吧。”低头喃喃。我怎么知道卞太后的脑回路是那么奇怪的,找我干什么呀? 曹丕一副他受了委屈的样子,继续骂道:“你都做对了什么?明知道只要一句‘子桓,饶他这一次吧’便可以了。还一句句试探,可越来越厉害了啊!” “所以子建究竟是为何事犯罪?”怕他越讲越来气,我急忙机智地拉了拉他的衣袖,转了话题。 他没好气地说:“他私自去邺城私祭父王,动乱国本,被监国谒者灌均发现。子建大概还喝了些酒吧,又与灌均起了争执。灌均确实,确实是受了我的暗示向廷尉告的他。” 承认的这么干脆,你让我怎么接话? “一定要,要治罪不可吗?”虽然我不是很懂私祭曹操这算什么类型的罪。 “不获允许,私祭先帝自是大罪,更何况他还在父亲陵前数落我这一年来如何苛待于他;好,即便这个不算,我去岁代汉自立,子建他发服哀哭,说什么大汉四百年江山毁于一旦。你说他这存的什么心思?”曹丕反问我。 中二圣父病患者,而且病得不轻! 本来就因为争夺世子的事相当不爽了,听闻兄长当了皇帝,这做弟弟的发服哀哭,悼念前朝江山,完了第二年,还不获允许,私下祭拜父亲。别说曹丕了,换谁遇到这种弟弟都会觉得添堵的。 “真是太过分了,确实得好好治他,千万不要轻易放过他!”我先是愤然点头同意,然后又同他转达卞太后的意思,“可是母后适才也说了,要是子建他出了什么事,她就去邺城叩陵哭先帝去,定要闹得满城风雨天下皆知不可;母后还说‘残害手足’的名声不好听,她不愿让你背着。” “这些母亲早便与我说过。”曹丕看着我,“你自己有什么要说的?” 我抬头看他,“所以呢,看在与他一母同胞的面子上。子桓,你就饶他这一次。若他再做出枉顾法纪的事,再做处置也不迟?” 他沉吟片刻,才道:“让我再想想!” 其实,你本来就没下那么大的决心要杀他吧?我狐疑地看着他。 “看什么看?”他似是想起了什么,继续数落,“知道自己哪里错了吗?” 我不断点头。妇人不得干政嘛。明白! “子建他在民间威望颇高,又接连做出这种事情。这次,我是真起了杀心的。”他认真道,“母后找我说了多次,我皆不曾松口答应放他。她什么时候对我这么上心过?整日不是子建就是子文。” “子桓,你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吗?我已经,已经根本不记得我亲生母亲的模样了。我多么希望,她能够站在我面前,哪怕她和我说她不喜欢我,她讨厌我。” 无论是我,还是这里的“郭女王”,都是没有母亲的人。所以,哪怕卞太后待他不那么好,哪怕她也不是那么喜欢我,但母亲始终就是母亲。母亲身体健康的在身边,就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做母亲的有什么要求,自然要尽心尽力地办到。更何况她的要求其实并不过分,也就是是希望大儿子不要杀了小儿子而已。 “没关系,母亲算什么?你有我便够了。”他伸手搂过来,像是要给我安全感,“我永远都不会变的。” 曹植大概没事了! 我觉得他真的应该庆幸一下和曹丕是一个妈的肚子里生出来的。而曹丕其实,真的很在乎他母亲的。 ** 黄初二年,临淄侯曹植“醉酒悖慢,劫胁使者”,有司论处其罪。魏帝因一母同胞故贬其爵为安乡侯。 那个所谓七步诗,我可以负责的说一句,没这玩意儿。首先,作为一个皇帝,曹丕对曹植有绝对的生杀大权。要杀,是他雷霆震怒;要放,是他雨露恩泽。闲得无聊外加神经搭错才会让弟弟在朝堂上走七步去写什么兄弟相争的诗呢,是嫌兄弟阋墙不够丢脸,想要宣之于天下吗?其次,曹植他要是写出“煮豆燃豆萁”这种口水诗来,恐怕也就不配被称作才高八斗了! 七月,进爵曹彰等人,曹植迁甄城侯,说是贬爵曹植,一共也就贬了十几二十来天。我的的确确不知道曹丕在朝堂之上是如何去“欺负”曹植的,让太后和曹植二人吓成那样,我只晓得,最终的结果,是他在完全有理由依法处置的情况下放过了曹植的性命,他最终是很在乎骨肉亲情的。 八月,追封曹昂曹冲为公。曹睿原封武德侯,如今被封为齐公。他因着母亲“获罪”而死,心理落差肯定很大,我嘱托他身边宫人多加照拂,别让他受委屈。力所能及的,也只能做到这儿。 同月,有传言刘备欲攻吴为关羽复仇。孙权上表向曹丕称臣,奏章言辞谦卑。这一举动象征着江东势力对曹丕篡,咳,受禅为帝表面上的支持拥护,因此曹丕极为重视。 孙权又将在樊城之战中被关羽所掳,投降,关羽死后又降吴的名将于禁送返。 曹丕对于禁宽厚优待,进封官职,派于禁去拜祭曹操陵墓,却命人在壁上画关羽水淹七军时庞德宁死不降怒骂关羽的英姿和于禁畏死投降的丑态。于禁羞愧不已,当月便病殁了。 为这事,他一时又为人诟病。说是从帝王的角度,可以杀于禁,但这样变相逼死他,是对臣子的□□。 我知道的。 于禁不能加罪杀害,因为他是孙权称臣送上的礼物。 于禁不能用,因为他这人畏死投降,丧失气节。 而曹丕,又真的太想太想为曹操出那么一口气了。于禁曾是曹操万分信任的老将啊,曹操他大概也是到死都不曾想明白,为什么跟随他那么多年的于禁会背叛吧? 作为魏将,降关羽在前,关羽死后归孙权在后,当时与他同在樊城的有宁死不降的庞德和竭力守城的曹仁。如今归魏,于禁有这样的结局,其实并不奇怪。 同月,魏帝派使节册封称臣的孙权为吴王。 第81章 远方的死讯 黄初二年,正月,魏帝因魏昌于许,改许县为许昌。 四月,汉中王刘备自立为帝,国号沿袭汉,由于其非正统,又偏居蜀地,世人往往称之为蜀汉。自号章武,以诸葛亮为丞相,立刘禅为皇太子。 我很久很久以前不知道受到什么的影响,一直下意识地以为刘备是正统,曹家是“乱臣贼子”来着。直到现在自己多年以来经历这一切才恍然明白,至少在这个时候的舆论看来,大魏是继汉的正统,曹丕他是继汉朝之后正统的君王。而刘备,是后来自立的。当然,要说是因为所处的地区不同,立场不同,心境也不同,倒也是可能的。 皇太后卞氏住的地方叫永寿宫,自她被曹丕接来洛阳之后,我虽说不上日日前去问安吧,也是时常晨昏定省。即便曹丕与她关系并不亲近,但亲妈就是亲妈,这一点是永远改变不了的。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在后宫,母仪天下的永远都是皇太后。宠妃什么的能随时下岗,太后这玩意儿能下岗吗? “又去母后那里了?她又没什么好脸色给你!”才一回去,便见他从里屋出来,气呼呼地样子。 见他说话这般随意,便知道四下无人,我笑问他,“不是说今日下朝后要去行猎吗?这么这般早就回来了?” 心下亦觉得好奇,不知道又是哪位这么厉害,给他气受了。 “还不是鲍勋那老匹夫。”他一面在厅中踱步,一面骂道,“我又非不务正业,不过是在做完正事后寻暇娱乐罢了,他非挡在马前不让去。好容易撕了他的谏书逃出去了吧,他还死追着不放,讽刺说好行猎并非圣君之为......” “鲍勋啊!”我轻声念叨了一下这个名字,虽说未曾见过他,但因着郭成的事我对此人也没有好感。曹丕大概也是这样的感觉,他位高权重,握有别人的生杀大权,但是他心里又清楚知道某种程度上鲍勋三百六十度无黑点,也只能由他在眼前晃悠,把他归入“讨厌但暂时留着”的分类组。 “不提这人,我赶他出洛阳任职了。说个笑话与你听。”曹丕大约也看出了我思及往事,牵过手来,“汉中传言我鸩杀了刘协,刘备那边正披麻戴孝,还给他定了个谥号叫什么汉愍帝。好笑吧?” 不想见鲍勋,就让他出京任职,也是任性。 他的右手手心,除了因为常年练剑比较厚实之外,还有一条去年才留的长疤。 摸上去,嗯,没有以前舒服。 那个笑话的笑点就是外头传他“弑君夺位”。而其实,昨日我才收到曹节的书信,大概是说她和刘协在山阳城里过日子有滋有味,刘协没有了政治因素牵绊,待她们姊妹也少了客气,倒是更像寻常夫妻了。 好吧,其实并不好笑,“想来为了此事,汉中那里也是煞费了苦心。” 曹丕点头同意,“刘协不‘死’,刘备又如何能名正言顺地自立为帝?刘备好歹割据一方,又岂会真不知刘协如今活得比我还畅快呢?” 就是这么个道理,被刘备方面称之为“汉贼”的曹丕,其实是这个世上最希望刘协活得好的人。因为只有刘协活得好好的,才能证明他的皇位来得端正,是刘协主动禅让的。反而对于忠孝仁义的“汉臣”刘备来说,刘协一日不“死”,他就只能一日做“汉臣”。刘备既要自立,刘协不死,也只能“死”了。 他们这些和政治权利挂钩的人,也都别演了。从来没有谁比谁更高尚,谁心里没个小九九? 曹丕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适才阴氏派人送了些玉器过来,我替你拒了。” “为什么?”现在外面不是说阴贵人是前朝提议皇后的热门人选之一吗?人家有意拉拢示好,你却帮我得罪人?有没有搞错啊? “从来只有你赏她们,断没有她们居高临下派人送东西来的道理。”曹丕正色看着我,“若是有人问起,大可理直气壮说出这话。” 这么说倒也没错,毕竟贵嫔的身份确实比她们高来着!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做吧。虽说作为一个史盲,对于之后的事情,除了知道曹丕和曹植可能会发生一次激烈冲突之外,完全不知道将来会怎么发展。 ** 黄初二年六月甲辰,初五 因为京师宗庙没有建成,曹丕在建始殿亲自祭祀曹操,行家人礼。 过了二十来日 郭昱和张春华相约前来看我,说起洛阳城里的新鲜事。 “近日城里小儿人人皆会传唱一首诗作。”郭昱递过一片绢布来,“我摘录了下来,你且看看。” 我狐疑接过,但见上面写着:“蒲生我池中,其叶何离离。傍能行仁义,莫若妾自知。众口铄黄金,使君生别离。念君去我时,独愁常苦悲。想见君颜色,感结伤心脾。念君常苦悲,夜夜不能寐。莫以豪贤故,弃捐素所爱?莫以鱼肉贱,弃捐葱与薤?莫以麻枲贱,弃捐菅与蒯?出亦复何苦,入亦复何愁。边地多悲风,树木何翛翛!从君致独乐,延年寿千秋!” “跟了你之后导致我一人独乐,我会自己好好过的,长寿直到千秋!”这还是一个独立自主,自强不息的女人。 “传闻,此首《塘上行》乃是邺城的甄氏夫人所作。”郭昱又说道。 呃,那这句“众口铄黄金,使君生别离”又是什么意思? 哦,意思是曹丕身边的人对他进谗,致使他对她生出了别离之心。 如果这诗果真为甄氏所写,只能说女文青的想象力真不是一般的丰富。你们从去年他南巡开始就没见过面了吧?时隔一年,现在才想起写怨妇诗,这反射弧是不是太长了些? 张春华却摇了摇头,“可还记得建安年间大军出征,甄氏夫人因病留邺。归后太后问及甄氏是否担心两个孩儿,她的回答是‘我当何忧?’,可谓十分贤明自持。这般的人,写出‘念君常苦悲,夜夜不能寐’等眷恋夫君之语,不是很奇怪吗?” “那,她为何要如此?”我想想张春华这话,也觉得以甄氏的性格写出这种诗来也确是奇怪,猜测道,“或者,是为了元仲的前途,她想要来洛阳了?” “我又如何晓得?”张春华摊手反问。 不知道卞太后有没有提过让接甄氏来洛阳的事?但后宫中的人应该是不会有人圣母病发作提及类似“陛下,甄氏夫人还在洛阳呢,要不把她接过来”这种话的。这是一个相当正常的后宫。 我都快怀疑其实所有人已经形成了当这个育有长子的女人不存在的默契了。结果,忽然传来这首诗,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 ** 黄初二年,六月廿九,戊辰晦,日有食之。明明是白昼,却是一片昏昏沉沉。 日食这种事情,在我看来是自然现象。曹丕却站在长秋宫门前的台阶上,仰望天空了许久,还让人去唤周宣。 周宣是宫中任职的中郎,他的特长是解梦。之前曹丕同我说及此事,我偏不信这个,说如果是胡编乱造的梦境,他能解出个什么玩意儿?曹丕便当面把他召来,随口便说梦见屋顶掉下两个瓦片,变成两个鸳鸯。 周宣说,这说明宫中有人忽然死去。 当告诉他梦境是胡乱编的之后,周宣回答梦是意念中的事,只要你说出口,我就能进行占卜。 记得那时他话还没说完,就有人来报告有宫人斗殴至死。 要么这种事情真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要么这货是消息灵通的神棍,一早便知道有人斗殴致死,过来诳曹丕玩的。反正我是瞧不大出来。 我走到他身旁,伸手去牵他,倒被他反手一握。六月的大热天,他的手却是冰冰凉凉的,言语之中似有些紧张,“日有食,天象示警。” 你这是迷信知道吗?好吧,你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里的人以为日食是上天认为发生祸事,在降罪君王。 我无奈笑他,“你近来做了什么事,值得上天亲自来降罪的?” 我不过玩笑话,他却面上一僵,尴尬道:“如,如果我说,可能是呢?” 什么意思?才欲细问,却看见周宣已然到了面前。 “臣周宣拜见陛下,贵嫔!”那人利落地下拜。 曹丕也不让他起身,便急急问道:“朕问你,昨日梦见青气从地上冒出直窜到天空,却是为何?” 既然都说随便编造的梦周宣都能解,想来这梦也不过是他临时编的了。 “据梦像所言,天下,当有贵女子冤死。”周宣沉思片刻,微微抬头。 曹丕挥手,“知道了,且下去吧。” 待周宣离去后,又听他长长叹了口气,随即唤人道:“来人,去邺城将诏书追回罢!” 我下意识地将手缩了缩,他却越握越紧。 不是,你,你能不能先放开我一下。我要理一理思路。 贵女子,冤死,邺城,诏书......我看着他,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 也不知他是否弄清楚了我想表达的意思,只是点了点头。 我脑中浮现出与甄氏在邺城最后一次见面的情形,她一脸认真地和我说,魏王生性凉薄。 曹丕倒比我更快地冷静下来,用另一只手上下摩挲着我的手臂,轻声道:“有什么想问的,进屋再问。” ** “应该,应该能追回来吧?”我坐立不安,在屋里绕圈,其实最想问的倒并不是这一句。 “不知道。”他摇头,又加了一句,“已有几日了。” 如果是因为他也听到了那首诗的话,正常人不是应该感动非常,然后立即接她来洛阳才对吗?毕竟他自己写的怨妇诗就是一绝,最清楚因为有爱才会有怨。而那首诗所要表达的爱怨之意,我这个不是很通晓诗文的人都能品得出来。 想了半日,终究没忍住,停下脚步问他,“所以,是因为那首诗吗,问题在哪里?” 你告诉我,我将来好避着些,免得哪天也不小心踩中了点。 甄氏没做什么罪大恶极的事,他下了赐死的诏书,当然是错。可是人家是皇帝,皇帝杀人又不用负法律责任。都把她留在邺城一年多,即便算不上“离异”,也算“分居”了吧,赐死分居一年多的人,很奇怪是不是?要说宫斗的话,人家在邺城,宫在洛阳,连宫斗的事都没有。我能想到的理由只能是那首诗戳到他的点了。 “她这些年所作所为,你不是也都看在眼里吗?”曹丕反问。 的确,有时候我也特讨厌甄氏那种居高临下,永远站在道德制高点俯视别人的感觉;我也很讨厌每次她见我都是像教导主任教训小学生那样你这错那错的;我也很讨厌她永远一颗圣母心,以那种特别不屑地眼光看我;我也很讨厌她那种自己高贵冷艳,超凡脱俗,别人狼狈为奸,作恶多端的姿态...... 夺世子位她要管,救我弟弟她要管;魏讽案杀王家兄弟她要管;提前登位她要管;篡位她还要管......虽然站在道德的角度,她的三观你还挑不出什么错处来,她就是能够堂而皇之,大义凛然地说着一切。 之前,我会觉得曹丕那种脾气能忍她下来,是因为真爱来着。后来才想着以爱不爱地去想曹家人行事,是我小家子气,眼界太低。曹操一死,在他自己能做得了主,大杀四方的时候,我才渐渐有些明白,可能只是因为他这个人吧,比我更能忍,更会演而已。 原本将甄氏放置邺城,也许是想着就和孙权与徐夫人一样分居两地,各不相见。彼此就当没对方这个人。不曾想,又来了这么一首怨妇诗......他是皇帝了,他想干什么便能干什么,为什么还要忍这种打脸行为呢? “可是,你也说过,其实她品行上并没有什么过错;她,还是你长子长女的母亲。”在这件事上我当然没有办法站在他这一边。纵然我不喜欢甄氏,却不得不承认她品德无差,高傲是性格使然,有些小绯闻也只是曹植单恋。你讨厌她是一回事,要她死却是另外一回事。或者这么说吧,其他人想她死是一回事,你想她死却又是另一回事。 “因此才说今日日食之事,是天象示警。”曹丕叹气,又道,“可我原也没想要杀她,我们在洛阳,她在邺城,彼此相安无事,再不见面就是。前些日子她招待子建与谢氏一同在邺城私下祭奠父亲,还不知好歹偏要写首诗让人送来,存心想让世人觉得我是因为登了帝位,听信谗言而抛弃旧人,她自己找死,也怪不得我。” 曹植在邺城私祭曹操又是怎么回事?信息量有点大。 算了,我也不问了。反正那两人都是为人正派的人,再加上还有曹植妻谢氏同在,说是祭奠曹操,也就只是祭奠曹操而已! 希望能追得回来吧!这件事我此时也不想多问了。我的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 请不要怀疑我的人设,我不是那种会说出,“她那么美好,那么善良,你为什么要赐死她?”这种话的人。而我在曹丕身边的时间太久,经历过的事情也多,无论他做了什么,我都不至于会怕他的。 顶多,顶多就是,就是心里一时间感到特别的别扭压抑而已。 让我自己别扭一段日子,应该别扭一段日子后就能正常过来了。 ** 使者并不曾追上送去邺城的诏书,或者说根本就是白追,甄氏,就是在日食的前一天死的。 她就那样落寞地在邺城香消玉殒。给夏侯尚许杀人活人之权的诏书,后悔了可以随时拿回来,可是将一个人赐死,人已经死了,那是无法挽回的事情。 有司因为日食之事,请求罢免太尉,以平“天怒”。说得通俗易懂些,就是即便在舆论中,日食是上天在谴责天子,然而因为皇帝是至高无上,永远都不会有错的,所以发生天象灾变,臣子们往往会自动自觉地推人出来帮皇帝背锅。 曹丕却于此时下诏罪己,说灾异之作,以谴元首......勿复劾三公。 一方面自是因为太尉贾诩于他夺世子之位之时出过力,不可轻易罢免;另一方面应该是他真情实感地觉得这锅不该让别人替他背。 然而,大概是因为甄氏美名在外的缘故,她的忽然去世亦引起了大家不少的猜测。 ** “没承想一个连洛阳城门都未踏进过一步的女人,竟然也能引起这般大的风波谣言。”张春华在列举完外头的一些说法后,摇了摇头,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站在窗边的郭昱回过头来,看着我,恳切问道:“阿照,你告诉姊姊,外头传的那些你皆不曾做过是不是?” “姊姊你是指‘屡进谗言’还是指‘披发覆面,以糠塞口’?”我抬头,哭笑不得。还好这话是姊姊你问的,要是别人问,看我不一拳打过去! “郭姊姊糊涂。”张春华亦看向郭昱,“甄氏留在邺城已一年有余,也未见陛下有接她来洛阳的意思,贵嫔何苦做这等事情?” “可是外面闲话传得绘声绘色的。”郭昱犹豫了半响,还是说了出来,“如今世人皆知,贵嫔最受陛下恩宠,可毕竟甄氏有嫡妻的名分,还有孩子。皇后之位却只有一个。” 真不知该说你淳朴还是笨,我刚想说话。又是张春华先开了口,“诚然,陛下为丞相二公子时,因诞育长子,甄氏确是正室身份。可陛下为魏王世子时,可曾册封世子妃?为魏王时,可曾册封王后?倒是贵嫔越过她成为了魏王夫人;如今陛下登基为帝,贵嫔爵无所视,甄氏远在邺城,一年未见,谁亲谁疏,早便分明。再者所谓皇后之位,即便没有甄氏,那还有阴李二人,有这心思去对付一个洛阳城门都未曾踏进过的女人,倒还不如多想想那些出身高贵的世家女呢。” 下辈子我一定要变成个男人,然后把张春华娶回家。 就是这么个道理,曹丕定下的“九品中正制”是为了的是什么? 标准答案:拉拢世家大族,维护帝王统治。 李氏,阴氏是什么?世家女! 从逻辑上来说,在邺城的甄氏是死还是活,对现在的我而言没有多少意义。那些说我和甄氏因为要争后位,然后我把她谗死的,根本就不懂现在的情况。说的好像她死了我就一定会是皇后似的,这是当李阴二刘麻将四人组不存在的节奏吗? 当然传这些谣言的人也可能是这么想的,我担心留在一年多的邺城的甄氏忽然死灰复燃,被接来洛阳,然后撺掇曹丕把她杀了,以绝后患。嗯,乍一想倒还有点道理。 但是,仔细想想,如果连杀甄氏这种事情曹丕都能听我撺掇了,他听我话都听到这种程度了,我还担心甄氏会被接来洛阳做什么呢? 我补充道:“还有所谓‘披发覆面,以糠塞口’,姊姊且去看看陛下为魏王世子时所著典论,里面清清楚楚写着‘追妒亡魂,戮及死人,恶妇之为’,若我果真做了此事,此刻也不会坐在这里听你讲话。至于陛下,他痛恨此事,就更不会做出这等戮及亡魂的事来。” 再说甄氏死在邺城,是得无聊到什么程度,还要专门派人去邺城对她披发覆面? “是姊姊错了,姊姊一时听得外头谣言,失了分寸,贵嫔勿怪。”郭昱走至我跟前,颇为抱歉。 我唉了一声,“外头还有什么说法,姊姊也一同说了吧。” “其他的倒皆是说陛下为人奇怪的,明明自己写过《出妇赋》,最知妇人心思。为何偏不知怜惜甄氏?” 可能是文人通病,严于律人,宽以待己? “之前我也觉得奇怪。与仲达思前想后,方得出结论。”张春华却似乎有答案,她看着我,目光熠然,“王宋待刘勋情深意重,一朝见弃,自然深遭同情。可在陛下他的心目中,也许甄氏从来都不是他《出妇赋》中的王宋,是以她的爱怨缠绵之语只是无尽的讽刺。” 都说了是也许了。人的心思除非他自己说,不然只能靠猜。 似乎也无法得知甄氏是出自于什么心态写下那首别扭的《塘上行》的了! 第82章 没有七步诗 皇太后难得派人来唤我,原本想着大概是因为甄宓之死,她也有许多疑问。我在做好了承受压力的准备之后,才敢进去。 一进殿刚欲低头行礼,却听太后制止道:“一家人别见外了,快过来坐下。” 我茫然地于下首案前跪坐,这才发现曹植竟就在对案,他胡子拉碴,不修边幅不住地拿着自斟自饮,颇为失意,早已不像当年意气风发的才子模样。不是说他和曹彰都就国了吗?什么时候来的洛阳? “子建,还不去求你嫂子救命?”太后唤曹植。曹植冷眼瞧我,并不理睬,继续一味地饮酒。 “君侯他,出什么事了?”我抬头询问卞太后。心里却有些知道大概是因为私祭曹操吧。 太后叹气道:“子建前些日子同皇帝派去的使者起了争执,被监国谒者灌均告了个‘醉酒悖慢,劫胁使者’之罪,有司请求论罪处置。他来京述罪,皇帝对他不理不睬,多加欺侮,有意杀他。” 曹丕对兄弟们看管比较严,监国谒者就是类似于那种安插的眼线。 “母亲,丁家兄弟无罪被杀,二嫂罹难而死。杨俊等人连遭贬谪,二兄早已不是当年宽厚仁爱的兄长了。要杀要剐,随他去就是了。” 太后斥他道:“胡说什么,上有老母要你服侍,下有妻女需你照料,怎么就要死要活的?” 说完她又转向看我,“你看子建如此颓废,所谓醉酒悖慢,也不过是灌均根据皇帝的心思构陷子建罢了。天下哪有他那样做人兄长的?” “醉酒悖慢,劫胁使者”是个什么罪?如果很严重的话曹丕要依法处置好像没什么可非议的吧?当然如果真如卞太后所言是构陷却又另说。 传说中那个很有名的“煮豆燃豆萁”是不是就是这个时候的?还是说,其实并没有这个玩意儿? “太后可有同陛下说让他对君侯从轻发落?”我抬头关切询问,照理说,若是卞太后亲自开口,曹丕会给这个面子才对。 太后反问道:“儿子长大了,还会听为娘的话吗?” 我赔笑道:“怎么会呢,陛下心里,是极为孝顺太后的。” 他大概确实心里想孝顺,虽然没怎么表现在行动上啦! “孝顺?”卞太后冷哼一声,又道:“那你现在便去转告于他,若是他敢杀子建,我便去邺城武帝坟前哭去,看他将来到地下怎么和他父亲交代。” 可是,他明明是你儿子。你特意找我过来,让我去带话? “母后息怒。”我急忙起身。 “听不懂话吗?”卞太后瞟我一眼,“我是让你帮老身去劝皇帝悬崖勒马,杀妻的事情已然闹得满城风雨,现在还要给自己加一条残害手足的罪过?” ** 出了永寿宫,我才有些想明白。卞太后的意思是让我帮着一起敲边鼓,帮她把曹植救下来。 如果是曹丕登基之前,我可以非常肯定地说,真不是什么大事,让他欺负曹植几天,揉捏敲打几下,撂几句狠话,出出气也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可是现在,我也有些不确定了。 在正式册封世子之前,那段时间,他过得很压抑很辛苦。 所以现在,他有一个白名单,那上面的人可以恃宠而骄,为所欲为,没大没小。 他也有一个黑名单,现在那上面的人不是已经去向曹操汇报工作了,就是在去向曹操汇报工作的路上,又或者离他远远地,做小伏低,在某个犄角旮旯里如履薄冰地活着。 不知道曹植,在不在他那个黑名单上? 毕竟,他现在是皇帝!杀人活人那是他的权利。 毕竟,如果说曹植真的是因为和甄氏一同在邺城私祭曹操而劫胁使者,而这正好戳中曹丕的怒点,真的有意治罪呢?又如果说他真的做了其他什么在曹丕看来罪无可恕的事呢? 毕竟,我也曾经被“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洗过脑,并且到现在还记得这首诗。话说,结局是兄弟大和解还是大义灭亲来着? 毕竟甄氏才死不久,我现在也正感觉有些事情扭不过弯来。倒不是说怕他,但要问我具体哪里别扭吧,又说不上来。我还想再自己别扭一段日子呢,又来个这么个事! 我跟曹植没什么交情,他讨厌我,我对他也没什么好感。可是对于崔筠,我有愧疚之心,到现在恍然想起,才明白她临终那日“托梦”的含义;当然,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卞太后都那么明确地提出要求了,如果不去试上一试,我还想不想混了? 忽一眼瞧见周宣好像从我宫里的方向出来。 “尔等且先站着,不必跟过来!”我回头叫停跟着的宫女们,疾步走到周宣身旁唤他,“周中郎。是去哪里” 周宣停下脚步,施了一礼道,“臣在贵嫔宫中替陛下解完梦,如今正是要回官署。” “陛下他又有何心事?” 那人答道:“陛下想要杀临淄侯明正典刑,可太后不允,是以心烦。” “那你适才瞧陛下神情,可有,要放过临淄侯的意思?”我试探问道。 周宣低头,“天威难测,臣猜测不出。” 就知道问了也白问。 ** 深吸了一口气,移开了书房的门。 原本正低头写着什么的曹丕,放下手中毛笔,抬眼询问:“适才母后寻你去干什么,是否也听信了外面胡言乱语,为甄氏的死有所询问?” “为了临淄侯。”我摇头否认。 他淡淡哦了一声。直直地看着我,好像在等我说话。 “我和母后说了,陛下他宅心仁厚,定然会顾念兄弟之情,即便临淄侯不恭在先,陛下也定能海量汪涵,不跟犯错的弟弟多加计较。”我一面说着,一面小心翼翼地看他神情。 曹丕从案前站了起来,似笑非笑地审视着我,没有说话。 “陛下......”我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出言提醒。 “陛什么下?”终于,他冷笑出了声。又三两步绕路到我跟前。 “你,你对我凶什么?”我向后退了两步,抬头委屈看他,“你母亲让我来求你放过曹植,你让我怎么办?” “便不会跟她说你不敢吗?妇人不得干政不曾听过吗?”曹丕白眼,“还是要我哪日下个圣旨明文规定?” 对哦,我傻! 刚刚就应该义正辞严地回复她后宫不得干政来着。为什么就鬼使神差地就听她话了? “那你还是尽快下旨明文规定吧。”低头喃喃。我怎么知道卞太后的脑回路是那么奇怪的,找我干什么呀? 曹丕一副他受了委屈的样子,继续骂道:“你都做对了什么?明知道只要一句‘子桓,饶他这一次吧’便可以了。还一句句试探,可越来越厉害了啊!” “所以子建究竟是为何事犯罪?”怕他越讲越来气,我急忙机智地拉了拉他的衣袖,转了话题。 他没好气地说:“他私自去邺城私祭父王,动乱国本,被监国谒者灌均发现。子建大概还喝了些酒吧,又与灌均起了争执。灌均确实,确实是受了我的暗示向廷尉告的他。” 承认的这么干脆,你让我怎么接话? “一定要,要治罪不可吗?”虽然我不是很懂私祭曹操这算什么类型的罪。 “不获允许,私祭先帝自是大罪,更何况他还在父亲陵前数落我这一年来如何苛待于他;好,即便这个不算,我去岁代汉自立,子建他发服哀哭,说什么大汉四百年江山毁于一旦。你说他这存的什么心思?”曹丕反问我。 中二圣父病患者,而且病得不轻! 本来就因为争夺世子的事相当不爽了,听闻兄长当了皇帝,这做弟弟的发服哀哭,悼念前朝江山,完了第二年,还不获允许,私下祭拜父亲。别说曹丕了,换谁遇到这种弟弟都会觉得添堵的。 “真是太过分了,确实得好好治他,千万不要轻易放过他!”我先是愤然点头同意,然后又同他转达卞太后的意思,“可是母后适才也说了,要是子建他出了什么事,她就去邺城叩陵哭先帝去,定要闹得满城风雨天下皆知不可;母后还说‘残害手足’的名声不好听,她不愿让你背着。” “这些母亲早便与我说过。”曹丕看着我,“你自己有什么要说的?” 我抬头看他,“所以呢,看在与他一母同胞的面子上。子桓,你就饶他这一次。若他再做出枉顾法纪的事,再做处置也不迟?” 他沉吟片刻,才道:“让我再想想!” 其实,你本来就没下那么大的决心要杀他吧?我狐疑地看着他。 “看什么看?”他似是想起了什么,继续数落,“知道自己哪里错了吗?” 我不断点头。妇人不得干政嘛。明白! “子建他在民间威望颇高,又接连做出这种事情。这次,我是真起了杀心的。”他认真道,“母后找我说了多次,我皆不曾松口答应放他。她什么时候对我这么上心过?整日不是子建就是子文。” “子桓,你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吗?我已经,已经根本不记得我亲生母亲的模样了。我多么希望,她能够站在我面前,哪怕她和我说她不喜欢我,她讨厌我。” 无论是我,还是这里的“郭女王”,都是没有母亲的人。所以,哪怕卞太后待他不那么好,哪怕她也不是那么喜欢我,但母亲始终就是母亲。母亲身体健康的在身边,就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做母亲的有什么要求,自然要尽心尽力地办到。更何况她的要求其实并不过分,也就是是希望大儿子不要杀了小儿子而已。 “没关系,母亲算什么?你有我便够了。”他伸手搂过来,像是要给我安全感,“我永远都不会变的。” 曹植大概没事了! 我觉得他真的应该庆幸一下和曹丕是一个妈的肚子里生出来的。而曹丕其实,真的很在乎他母亲的。 ** 黄初二年,临淄侯曹植“醉酒悖慢,劫胁使者”,有司论处其罪。魏帝因一母同胞故贬其爵为安乡侯。 那个所谓七步诗,我可以负责的说一句,没这玩意儿。首先,作为一个皇帝,曹丕对曹植有绝对的生杀大权。要杀,是他雷霆震怒;要放,是他雨露恩泽。闲得无聊外加神经搭错才会让弟弟在朝堂上走七步去写什么兄弟相争的诗呢,是嫌兄弟阋墙不够丢脸,想要宣之于天下吗?其次,曹植他要是写出“煮豆燃豆萁”这种口水诗来,恐怕也就不配被称作才高八斗了! 七月,进爵曹彰等人,曹植迁甄城侯,说是贬爵曹植,一共也就贬了十几二十来天。我的的确确不知道曹丕在朝堂之上是如何去“欺负”曹植的,让太后和曹植二人吓成那样,我只晓得,最终的结果,是他在完全有理由依法处置的情况下放过了曹植的性命,他最终是很在乎骨肉亲情的。 八月,追封曹昂曹冲为公。曹睿原封武德侯,如今被封为齐公。他因着母亲“获罪”而死,心理落差肯定很大,我嘱托他身边宫人多加照拂,别让他受委屈。力所能及的,也只能做到这儿。 同月,有传言刘备欲攻吴为关羽复仇。孙权上表向曹丕称臣,奏章言辞谦卑。这一举动象征着江东势力对曹丕篡,咳,受禅为帝表面上的支持拥护,因此曹丕极为重视。 孙权又将在樊城之战中被关羽所掳,投降,关羽死后又降吴的名将于禁送返。 曹丕对于禁宽厚优待,进封官职,派于禁去拜祭曹操陵墓,却命人在壁上画关羽水淹七军时庞德宁死不降怒骂关羽的英姿和于禁畏死投降的丑态。于禁羞愧不已,当月便病殁了。 为这事,他一时又为人诟病。说是从帝王的角度,可以杀于禁,但这样变相逼死他,是对臣子的□□。 我知道的。 于禁不能加罪杀害,因为他是孙权称臣送上的礼物。 于禁不能用,因为他这人畏死投降,丧失气节。 而曹丕,又真的太想太想为曹操出那么一口气了。于禁曾是曹操万分信任的老将啊,曹操他大概也是到死都不曾想明白,为什么跟随他那么多年的于禁会背叛吧? 作为魏将,降关羽在前,关羽死后归孙权在后,当时与他同在樊城的有宁死不降的庞德和竭力守城的曹仁。如今归魏,于禁有这样的结局,其实并不奇怪。 同月,魏帝派使节册封称臣的孙权为吴王。 第83章 曹睿的问安 黄初三年,正月,跟随陛下驾临许昌。 旧时的许都皇宫和丞相府不知何时被连在了一起,形成了巍峨壮丽的许昌行宫。原本类似于仓库的高台的上层被改造成了宫室,前殿书房卧室一应俱全。最关键的是,也不知道谁这么无聊,给这个高台起了个名字,叫永始台。 傍晚,我在永始台上的书房榻边专心地吃孙权派人送来的荔枝。 大魏皇帝陛下在给他的笔友吴王孙权写信交流感情。有时候是送去一些他自己所写的诗赋,有时候是向孙权讨些东西。翻译一下大约便是“听闻仲谋你们南方龙眼荔枝挺好吃来着……” 待到孙权派人辛苦从江东给皇帝陛下他进贡了龙眼荔枝之后,曹丕往往又会写封鉴定信,大概意思可能是“及不上我们这里的葡萄。听人说你们那里明珠,象牙,雀头香极为稀罕......” 面对大魏陛下提出的种种无理要求,孙权心里大约是恨不得抽死他的吧?没准儿还在后悔,当年赤壁之战应该将他扼杀在江东才对,此时情势所迫,不得不一一应承,也只能说是大丈夫能屈能伸。 当然曹丕也不是真的对孙权索要无度,无非是想看看孙权的底线是能退让到何种地步而已。不料孙权为了能够全心对付蜀汉也是蛮拼的,曹丕要什么,他就给什么,态度还异常恭谨。表面上竟还真像是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权之赤心,不敢有他”。 于是皇帝陛下又不满意了,自言自语道:“孙权如此谨慎小心,也许正如刘晔所言是有内急之困,才不得不一时称臣。早知如此便该不受其降,与刘备两面夹击,江东可破。” 我继续剥我的荔枝吃。一会儿得让他写信的时候顺便也帮我抗议一下,孙权也太小气了。 如果我说这半年来,甄氏的死其实并没有给我的生活带来多大影响,会不会显得......很没良心?然而她原本就被留在邺城一年了,那时又死在了邺城,洛阳并没有任何的追念活动,表面上她还是因为“获罪而死”。她的死除了莫名其妙地给我泼了一盆脏水外,并没有带来其他什么。 当然,就那些传言,除了郭昱,也没有别人敢在我面前提及过。 我是谁?爵无所视,位次皇后的郭贵嫔,而大魏后宫,没有皇后。大家当着面只会说,“郭贵嫔贤良淑德,宽厚御下”等语,况且我自认平时为人还算不错,熟悉内情的人也都晓得有些事情我真没必要做,除了我姊姊那种比较蠢的,还那么认真地来问我。 悄悄说一句,我心中是觉得其实曹丕,也挺淡薄的。若果真有什么追念,把她的坟迁到洛阳厚葬不是难事,追封个什么皇后,弄点纪念活动也不过一句话的事,哪怕只是装模作样一下也行啊!我甚至怀疑,如果不是那场日食或者说周宣的话,他其实,不会察觉到杀甄氏是一件错事。 作为一个看玛丽苏小说长大的人,感觉一切走向都不在按剧本走。 然而某些方面而言,他又真是个不错的皇帝。就这继位一年多以来,就就做了不少让人称赞的事。他知人善任,让曹仁平定了郑甘叛乱,命曹真平定治元多叛乱等;他尊孔尚儒,兴办学室;他重视人才,不拘老幼......这些也只不过是我所知道的凤毛麟角。不知道历史,会不会给他一个公正的评价呢? ** 二月,龟兹,鄯善,于阗王各遣使奉献,西域遂通。 这么高兴的事,曹丕欢脱地带人打猎去了。 我打开书房的窗户,俯看许昌城门人来人往的情形。 “齐公问贵嫔安。”萍儿在门外低声禀告。 “请他进来。”这几天曹睿天天通过婢女前来问安,可每次我唤他,皆不进来。 这次,也不过随口一叫。 没曾想这次倒愿意进来了。 这孩子如今长得高大,一见到我便低手垂耳,颇为恭谨的样子。 “元仲,无论你是否相信,总还是要解释一下的,我并未向陛下进谗害过你母亲。”我颇有些尴尬。 曹睿点头道,“儿臣知道那些不过是后宫妒忌之人乱嚼舌根罢了。我母亲她远在邺城,连洛阳城门都未曾踏进过,贵嫔自然,是不屑去害她的。” “我并非此意。”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只得提醒他道:“总之,你听我说,你心里若是对你父亲有恨有怨皆是应该的,藏好了就是。莫要表露出来。与你年龄相仿的弟弟们不少,有些事情你知道轻重的。” 曹睿抬首,谨慎开口:“儿臣万没有对父皇和贵嫔心存怨恨之心。” “即便有也无妨。”怎么可能不怨恨呢,不管出自于什么缘由,父亲赐死母亲这种事情换谁谁都恨。不恨才奇怪。我又道:“我同你说这些话皆是出自诚心。” “听说朝堂议立皇后,父皇从来只属意贵嫔,因此将来无论是谁做太子,想来于贵嫔皆是一样的。贵嫔能同儿臣说这些,是真心为儿臣打算。”曹睿淡笑了一声,却又道,“其实儿臣心里,宁愿的确是贵嫔进谗害死了母亲。” 朝堂在议立皇后什么的我倒不感兴趣,反正这种事情到最后要么是搁置争议,谁都不立,要么是皇帝向世家妥协。我只是觉得曹睿的话奇怪,让人很是不解,“为什么?” “因为,贵嫔什么都不曾做过,我父皇却从未想过接我母亲来洛阳,甚至让她死在了邺城;贵嫔什么都不用做,冲着皇后之位进宫的世家女皆服服帖帖的,这也很可怕,不是吗?”曹睿笑了笑。 ...... 他有不少女人,在他自己能做得了主的时候,无论是出自于什么,他从未让任何人居于我之上,无论是甄氏,还是朝臣想要立的阴氏,李氏。我以为,自己在甄氏的问题上并不曾有任何错处,然而在别人眼里,我这个人的存在,无形之中就是错处。 纵然在甄氏的问题上,有太多他和她自己的问题,纵然从地位和地区远近上来说,那时甄氏已然完全无法与我企及。可也许,朝臣在议立皇后的时候,也曾提到过那个被遗留邺城,诞育长子的女人;也许,我对他情感上的不信任,也会在无意间成为了压死甄氏的最后一根稻草。 也许......有太多的也许。纵然不过是也许,可也已经足够,让我心怀内疚。 “元仲,我没有孩子。若是让你做我儿子,你可愿意?”我叹了口气,回过神来看他,“我替你母亲保护你。” 甄氏会写那首诗,应该,是有曹睿的原因的吧?曹睿因为母亲“获罪”而死,日子想来过得也并不是太好。好歹我也是后宫中位分最高的人,至少,能让他在弟弟们面前抬得起头来。 曹睿颔首,“母亲。” ** 傍晚曹丕回来,我说及此事。他却这般说:“无论元仲同你说什么好话,皆不要相信。这孩子和我年轻时候太像,刚愎自用,心思重,喜怒不形于色,心里再恨也是能够笑着与人说话。” “元仲挺好的。”我认真看他,“像你,我喜欢。” “不行。”他再三摇头,“若是想要有个孩子,徐氏的曹礼可以。若怕她心存怨恨,便.......” “陛下!”我正色打断他即将说出的话。 难怪,从建安年间过来的徐姬到现在连个封号都没有。还只是某姬。 “当我没说。”他迅速回答,又道,“只是,元仲他恨我,亦会连带着你。” “又不是说让你马上立他为太子。只是他年龄也到了,封王娶妻总不过分吧?”我低声求他。 “也好。”曹丕沉思片刻,才松开答应,“反正元仲年龄也大了,横竖不过是个名分罢了。想来已有养子,外头也不会再说什么了。” 外头在嫌弃我没有孩子?关他们什么事?也是闲的! 三月,册皇子曹睿曹礼等人为王。 曹睿为平原王,纳王妃虞氏。郭贵嫔无子,令母养平原王。 曹睿都是要成亲的年龄了,所谓要我抚养教育他,自然更确切地说是让他来孝敬我。到底是个聪明孩子,至此之后,曹睿便更像侍奉母亲一样朝夕前来问安。 同月,曹彰进封任城王,曹丕顺道把他的兵权不声不响地收了回来,曹彰倒也没什么过激的反应。想来当年询问魏王玺绶的事他也自知理亏。 四月,进甄城侯曹植为甄城王。其妻谢氏为甄城王妃。 七月,夷陵之战发生,孙权火烧刘备连营。 很多人都觉得曹丕在夷陵之战之时,坐山观虎斗,没有去收渔翁之利,是庸才的作为。 其实,总是有些原因的。 大魏内部尚不稳固,正忙着拉拢士族,这是其一。孙权已降,曹丕毕竟也有那么一些文人意气,觉得攻降不详,再加上江东大胜,士气正足,打也未必占得了什么好,这是其二。而如果去攻打夷陵之战战中大败的蜀汉,万一孙权当机立断,从后面夹击,孙刘再次暂时结盟,那么,就定然会重复赤壁的悲剧。 各方势力之间,总没有永恒的仇人。别看孙权降魏,孙刘二人如今打得起劲。可若是大魏从中插足,孙刘还是宁愿结盟共抗的。 因为大魏,相对势力更强大一些,又是某种意义上的正统。 冀州大蝗,民饥,使尚书杜畿持节开仓廪以振之。这些皆是一个皇帝的本职工作,不值得一说。 第84章 立皇后郭氏 黄初三年八月再普通不过的夜晚,并无任何特别之处。 “坐着。”曹丕一面拉我同坐在软榻之上,一面把手中毛笔塞到我手中,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说一句,你写一句。” 我看榻上小桌案堆着一堆竹简,却不知他要做什么。从中找出空白的竹简,茫然地问他,“写什么?” “妾无皇英厘降之节。”报完了这句,大概还生怕我不理解,特意解释了一下,“娥皇的皇,女英的英。” “嗯。”没来由地忽然要我拿娥皇女英贬低自己...... 他继续念道:“又非姜任思齐之伦” “思齐之伦是什么?”我又转头看他。 “别打岔,继续。”他伸手敲了敲竹简,“诚不足以假充女君之盛位,处中馈之重任。” “诚不足以假充女......”我一面重复,一面机械地低头写着,写到“女君”之时,终于反应了过来,手一抖,在竹简上甩了一滴墨水,“这是辞皇后表?” “是。”他的声音在耳边轻声响起,“你放心,万事有我。” “可是为什么呀?”我将毛笔置于砚台之上,侧身望他,有些不明所以。 我自然知道他的意思可能是,让我写个辞表做做样子给外头看一下,表示一下自己有婕妤却辇之德,然后作为皇帝的他不同意这个辞表。 我的疑惑在于,现在九品中正制初见成效,皇族贵戚皆流行娶世家女为妻,就连曹睿,曹丕也让他娶了河内世家女虞氏为正妃。听说如今外头请立阴李二人的风声很大,他迟迟不封皇后,其实已经算是在顶着很大的压力了。 我以为,会一直这样耗着。反正没有皇后,我是后宫第一位的贵嫔,倒并没多大区别。 “自继位之后我一直在等。但凡咱们有个孩子,封后亦能有个缘由,可惜天不遂人愿。如今外头又有人请立皇后,既然已有元仲为名分上的养子,我也不想再等了。”他这样解释。 大概是我人品有问题吧。那药停了许久,我们也很努力,偏就是没有个孩子。如今年岁渐渐大了,自是更没希望了。 “子桓,做不做皇后的又没多大关系。”我摇头。说句实在话,贵嫔离皇后也就名号不同而已,自他继位以来,整个大魏从来都只有两个人在我之上,一个他,一个卞太后。 “什么没多大关系?”他反问,“万一哪天我像父王那般忽然突然离去,你怎么办?” 他的意思呢,我也是懂的。皇后这种生物,有一个好处,无论她有没有儿子,万一皇帝先走一步,她就是名正言顺的皇太后!享后世皇帝的尊崇祭祀。 我轻啐了一句:“那个算命的不是说你有八十之寿吗?我可活不到八十多那么老!” 其实我是想说,既然朱建平都说他寿命长,干嘛没事咒自己玩? 再说了,常言道,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他是好人吗?别给自己脸上贴金好吗? “哪那么多话,让你写就写!”他笑着拱了拱我的手臂,由于动作幅度太大,却连带着将榻上小桌的其他竹简奏章皆拱到了地上,散了一地。 哎! 由于我俩私下相处,总不让人在里面服侍。所以,在黄初三年八月的许昌永始台行宫的书房之中,你会看到一个皇帝和一个贵嫔,蹲在地上四处捡东西。 妲己?忽一眼在一张竹简上瞥到两个字。 什么奏章这么接地气?好奇心使然,我趁他不注意粗略瞄了两眼,看了个大概。 “......桀奔南巢,祸阶妹喜。纣以炮烙,怡悦妲己。是以圣哲慎立元妃,必取先代世族之家......今后宫嬖宠,常亚乘舆。若因爱登后,使贱人暴贵,臣恐后世下陵上替,开张非度,乱自上起也。” 这是一封谏立皇后的奏章。 谁呀,被大臣嫌弃成这个样子?我反应了一下。 你才妹喜妲己!你全家都妹喜妲己!还后宫嬖宠,因爱登后?合着在这位不知名大臣眼中,曹丕是中二恋爱脑,我是祸国妖女? 贱人暴贵?哦,古义的贱人指地位低下之人。妾室当然是地位低下的人。 而且我只不过是一不小心被绑进过铜鞮侯府而已,怎么外头就有传言说我是建安十八年时铜鞮侯送给曹丕的婢女了?我真的很想和他们深刻讨论一下,在这个女子平均婚嫁年龄为15岁的时代,铜鞮侯是多么地胆肥才敢送个二十九岁的婢女给魏公二十六岁的公子做妾室的?再说,都二十九岁了还在当婢女,还能被曹丕看上,然后一跃而上。这个人设,是不是太奇怪了点? 然而有些话又无法明说。 要问我后不后悔建安十年离开邺城,以至于现在这样。我还是想说一句,就当时的情况而言,根本就料想不到如今。 当时,只想着他实在自私,明明已然有了温柔可人的甄氏;明明早便知道我是南郡的郭照,却藏下户牍,不让我知道;况且当时,我以为他真的很讨厌我了,而大家都知道被他讨厌的人一般来说会活得很惨,或者说,会死得很惨! 就那时的情况而言,不离开邺城,我又能如何? 若不是后来与他荆州再遇,若不是后来再发生许多事情,若不是后来年龄增长,心态成长,得过且过。同他之间,缘分也早便断了。如今与他的缘分确是郭照的,而不是任氏的。 曹丕不知何时出现在我面前,一把夺过那竹简,低声喃喃,“胡言乱语,有什么好看的。” “确是满篇胡言乱语。”我点头同意,又有些不解地问他,“可是这‘因爱登后’是字面意思吗?” 因为爱而做皇后?臣子上谏书可以这么直截了当吗? 别人要立皇后,有无数冠冕堂皇的理由,什么诞育皇子有功;什么出身显贵,名门毓秀。他要立我好像真的根本没有什么理由是能够拿到朝堂上去说的。到头来,还得被人吐槽一句因爱登后? “不是!”曹丕耳朵一红,转身便去了桌案跟前,将那奏折一放。 我刚想跟过去,听门外有人禀道:“太史令求见。” “让他进来!”曹丕回应。 太史令?是史官吗? 待看到一个白发老者手拿着几份竹简走了进来,我屈膝便欲出去,“贱妾告退。” 却被那老者叫住,“贵嫔且慢,臣是负责推算历法,掌管天时星历的太史令,如今是有话要问贵嫔。” 呃,太史令原来不是史官,是管历法的。 “先生有话且说。”我有些茫然地站着看他。 “不知贵嫔出生年月?”那人颔首道。 “汉中平元年三月初十。”我还未说话,曹丕倒先念了出来。 那太史令低头翻看手中的竹简。半响,忽然抬头看了看我,又望了望曹丕,颇为尴尬地结结巴巴道:“寒,寒食!” 寒食节为清明前一天,这一天忌生火,忌吃热食,通常和清明连着休沐,是扫墓踏青的“好”日子。 “寒食又如何?”曹丕大怒,随手扔了个竹简下来,“你只须知道贵嫔出生之时生而有异常,遂以‘女王’为字,女中之王,自当为后!” 清明时节的话,打雷下雨是很自然的事情,所以这也能叫“生而有异常”? “是,是!陛下息怒!”那太史令弯腰向后退,“臣,臣告退。” “子桓,算了吧。你想想那封奏章,再想想寒食的忌讳,重新考虑皇后的人选吧。”待那人离开后,我无奈摇了摇头。要不是清楚自己几斤几两,都快真觉得自己真是什么妖妇了。 曹丕反问:“然后让我眼睁睁地看着你对着别的女人下跪磕头,自称‘贱妾’?” 这个问题我倒真没想到过......因为,好像没发生过这种情况,可是,怎么说呢? “我知道你想对我好。可是当初你那般厌恶刘勋休弃王宋之事,也不曾插手他与司马家女儿的婚事;前些日子更是明知道元仲喜爱典虞车工的女儿毛氏,却非要他以河内世家虞氏女为妻;想来你是比我更清楚现在这个时候与世家联姻的重要性的。错过这次机会,我怕你会后悔。” “他们如何能与我们相提并论?若是此时不遂我心意,委屈了你,方会后悔一辈子。”曹丕气急,又道,“我知道你的不安与担心,那件事已经过了一年多了,外人都忘得差不多了。况且本就与你完全无关,又何苦给自己找不自在?” “如果世上从来没有我,或者我当年并不曾跟你回来。你登基之后可会按规矩行事,把她接来洛阳,给她后位?”我承认。纵然我从来不是什么善良的人,可那天曹睿的话还是把我吓到了。 “应该,应该也不会吧?”曹丕认真想了一会儿,坦白道,“我与她品性不和,也许一开始父王将她赐予我便是错的。纵然因为世上有你,让我从来都确定再无旁人能够同我并肩看这天下。可即便从来没有你,想来我登基之后也还是会将她放置邺城。好,就算是看在元仲的面上带她来洛阳,最后也定然会寻个由头,随便立世家女的。到她该死的时候,她一样会死!” “可是,我们连她为什么会写那首诗都不知道。”既然说到这儿了,干脆摊开了说吧。虽然我已然无法得知甄氏当时所思所想,但凭着对她性情的揣测应该不至于是忽然发现自己对曹丕是真爱忽然写了首怨妇诗试图用爱怨之意来挽回吧? 曹丕反问:“事情都过了这么久了,她当时怎么想,重要吗?” 是,她就应该安安静静地在邺城度日的,不管出自什么缘由,她有怨言,写了首怨妇诗,于帝王而言,那就是“罪”!她是因为想死而存心写诗讽刺,还是因为忽然想通了想要为了曹睿的前途奋起追逐自己的地位,一点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皇帝陛下觉得,那个女人,她到了该死的时候了。 “你确定要立我为皇后吗?”我深吸了一口气,再次向他确认,“我出生时是寒食日,已是不祥;我无父无母,是世人眼中的孤哀之命;我并非士族,无法为你带来任何政治利益;我不再年轻,也许再过几年便会皱纹白发;那个奏章还说我......” “确定,一直以来都确定。”他点头打断,又道,“只有成为皇后,让史书记下言行,后人才会给你公正的评价。” 傻话,我陪你谋划世子之位,陪你登魏王之位,陪你受禅为帝,陪你,或者说眼睁睁地看着你做一些不符合世人眼中道德规范的事情,我们便注定,注定要一起承担千古骂名了。我们两个得到的,应该都不会是公正评价! 好,你都这么确定了。那我,也会放下所有的纠结。 原以为在卞太后那里的好感值我也刷的差不多了,不曾想她老人家就跟养不熟似的。不知从哪得来了消息,又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态特意写了封书信让人从洛阳寄来许昌,也是说什么觉得开国皇后的话还是世家女更适合些。曹丕一气之下干脆不回洛阳了,让人直接在许昌筹备典礼。 ** 黄初三年九月初三,下《禁母后预政诏》 诏曰:夫妇人与政,乱之本也。自今以后,群臣不得奏事太后,后族之家不得当辅政之任,又不得横受茅土之爵.以此诏传后世,若有背违,天下共诛之” 有人觉得立皇后前几天下这诏书,有些微妙。我倒觉得还好。 毕竟之前有人将曹植获罪之事告知卞太后,已然让他非常不爽,那时也早已说过要明令禁止妇人干政。这个时候下诏书,至少显得在表面上并非那般针对亲妈。虽然都叫《禁母后预政诏》了,恐怕卞太后还是会觉得在针对她的。 更何况,那个“桀奔南巢,祸阶妹喜。纣以炮烙,怡悦妲己”的论调实在过于难听,就算他想被看作纣王,我还不想被人内涵妲己呢。用这诏书减轻来自臣子或者民间的舆论,不是什么很难理解的事情。换我,我也会这么做的。 黄初三年,九月初九 立皇后郭氏,赐天下男子爵人二级,鳏寡笃癃及贫不能自存者赐谷。 我那“放荡不羁”的堂兄郭表继嗣父亲郭永为后,以外戚故被封奉车都尉,孟康等人也因为皇后外亲的缘故,受九卿赐拜。我无父无母无子,却成为了大魏的开国皇后,凭借的只是曹丕他一个人的力量。我的族人因此而显贵,在外人眼里,就像那位上谏书的大臣所言,“贱人暴贵”。 “我尽量不辜负你的期待。会成为一个称职的皇后的。” “我从来都没什么期待。”他顿了顿,“只要你活得自在高兴,我便开心!” 后一句很悦耳,但是,前一句你可以自己划掉吗? 第85章 任城王之死 黄初四年三月,巡还洛阳皇宫 魏黄初四年,蜀汉章武三年四月,刘备崩于白帝城,享年六十三岁。 五月,刘禅在诸葛亮的扶持之下即位。 六月,各诸侯王入洛阳朝见。 曹丕在诸侯王之中唯独没有召见曹彰,将他留在了洛阳好些日子。然后,太后将我叫过去莫名其妙地骂了一顿。渐渐地,我已经发现了一个规律,卞太后一旦瞧曹丕有什么不顺眼的地方,出气的方式就是找我骂上一通。 “子文来洛阳也好些时日了。母后问你怎么总不见他?”我走到他的身后,狗腿地替他捏肩,末了又加了一句,“母后说这是家事,不是政事。” “不急。”曹丕头也不抬地继续批阅奏章,“晾他几日再说。” 我暗暗加重了手上的力道,“事情已经过了这么久了,自家兄弟,就别记着了。再不见他,母后那里不好交代。” 话说曹彰当年何苦要问魏王玺绶呢?又不是说你要来了你就是魏王了。 “我心里有数。”他终于放下手中毛笔,向后一仰,抬头相看,“谁让子文这时候来洛阳的,原本我心情便不好。” “刘备去世,汉中大乱,刘禅年轻不成气候,不是应该高兴的吗?”我有些无语他的心情变化,明明前几天才说高兴的。还说准备大宴群臣,庆祝一下刘备之死!? “就是刘备那个老匹夫,汉中探子传来消息,说他临死之前还不忘骂我。你猜他和诸葛亮说什么了?” “这个如何能猜得出来?”我又不是神仙。 “君才十倍于曹丕......如嗣子不才,君可自取。”曹丕咬牙切齿地开口,又道,“虽说我心里明白刘备是不信任诸葛亮,害怕他废了刘禅自立,才拿这话激他,可为何偏要拿我说事?” “就为了这事生气啊?”我轻推了他一下,在他身旁坐了下来。我还当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你都猜出来刘备的意图了,还生个什么闷气?我也是服了你了! “嗯!”曹丕特别认真地连连点头。又说了其他事,“子建家的谢氏这次也跟着他来洛阳了,听监国谒者说,教会子建如何做人的高人便是她。倒还真是一物降一物。” 曹植上个月又被人告了个什么罪,他前些日子入宫来见的时候,忽然开窍学乖了,科头跣足,蓬头垢面,穿着破烂衣服,身后还背着鈇锧进来觐见。见曹植都这样磕碜了,太后又在一旁不断地哭,曹丕虽然面上仍是表情严肃,言辞凶狠,当然也不好意思再治他什么罪了。 当然我觉得当时他心里应该是有些暗爽的:我那父母都喜欢的弟弟,我那传说文采高于我的弟弟,你也有今天这么寒碜的时候!我太高兴了,今天放过你了!哈哈哈哈! 好吧,以上只是我的心理,不等同于曹丕的想法。 事情过后,曹丕和我说定然是有高人在教曹植如何行事。不然以曹植那榆木脑袋是做不出来这种事的。这下知道了,高人是谢氏。她能治得了曹植,能让他的榆木脑袋开窍。 “以前倒看不出来谢氏竟这般玲珑剔透。”夸完谢氏,我又继续把话题扯回到曹彰,“子建都见了,就这样把子文晾着不好吧!” “要不先赏赐他些东西,也别让他太吓着了?”语毕他又自言自语道,“还是算了吧!他喜欢吃的枣子还没到熟的时候,我爱吃的葡萄才不舍得给他!” “为何一定要送吃的?”我不是很懂他的逻辑,你不能因为自己是个吃货,就一定要送吃的给曹彰吧。 “就子文这人,即便送他文雅之物,他也不懂。” 正说话着,忽然外头传来呼报声,“禀陛下,任城王府急报!” ** 任城王曹彰暴薨于洛阳府邸,享年三十六岁。 外面传言很多,毕竟大家都知道,曹彰到洛阳之后一直未受到曹丕召见。 孙敏从封地赶到洛阳奔丧,叩宫太后,痛哭流涕,大呼冤枉,据说一时间满城风雨。 天气燥热,让人心也变得十分不安。我让她来长秋宫见我。 孙敏披麻戴孝,一身素白,立于殿中,她眼眶泪痕未干,纳头拜道:“贱妾拜见皇后殿下,殿下长乐无极。” 见她如此,我心中难过,下案前去相扶。 孙敏将我往后一推,冷笑着怒目而视。她本就是将门虎女,气力颇大,我跌坐在地上,一时无奈。 “皇后殿下。”身后女官团团围上来相扶。 “所有人都出去。”我摆手下令。 众人看看我,又望望孙敏,皆不动弹。 “放肆。”我大喝一声,“我说的话不管用吗?” 我不喜欢“孤”这个字,纵然皇后是一国女君,自当用王侯自称“孤”。可“孤”还有独自一人,孤苦伶仃之意。我,格外不喜欢那个字。 待到屋里众人皆告退离去之后,我又重新去扶孙敏,轻声在她耳旁道,“你别听别人胡言,若果真是他,我岂有不知道的道理?” “我们大魏陛下自夺汉篡位之来,不孝亲母,冤杀嫡妻,逼死大臣,如今连残害手足的事情都做出来了。只因为他待你好,你便觉得他是好人?”孙敏不理我,自己站了起来,低头指着我反骂道。 我什么时候觉得他是好人了?你什么时候见我相信过他的人品了? 我亦从地上站了起来,开口回答孙敏:“子桓的确率性而为,做了不少事。可他真的没有杀害子文。你想想子建这些年来做的事,他连子建都放过了,又何苦定要加害子文?” 他率性而为而做的事我都清楚知道。然而不是他做的事,别人,也别想给他甩锅。 说得难听些,曹彰一介武夫罢了,当年便从未在曹操的立储人选当中。他做错的事就是在曹操去世的时候问近侍魏王玺绶在何处。而在去年,封曹彰为任城王的时候曹丕已经顺便夺他兵权了。这些年也是严加看管,发现他其实并无不臣之心。 当然此次不召见,也确实是他又小心眼了,想再欺负弟弟几天玩玩。 再换句话说,以一个皇帝的身份,要杀掉自己的手足弟弟,正确的剧本是什么?我来告诉你,是给他扣一个罪名,一个足以处死的罪名。众臣逼迫,律法昭然,皇帝于万般无奈之下,向太后请罪,才忍痛割爱地对弟弟明正典刑。事后再流泪表达一下自己对这位弟弟的惋惜之情,给弟弟的儿子加官进爵,逢年过节给弟弟的遗孀送些礼物,表达哀悼慰问。 暗杀?这是一个皇帝杀人的剧本吗?就算是杀甄氏,他都是光明正大下的旨呢。 “子文他在战场杀伐决断惯了的,身子也没什么不好的地方。怎么来洛阳了些时日就无疾暴薨了?他,不过三十六岁,正当壮年,我从封地赶来之时,陛下已让人将棺木合上,连子文最后一面都不曾见着,他怎能对兄弟手足如此狠心?”孙敏又提出了疑问。 “如今这等天气不合棺难道任由尸体发臭吗?其实自子文来洛阳后,陛下一直未曾见他,天气燥热,也许他一时惊惧就......” “您自己觉得这合理吗?”孙敏反问,又哭道,“子文他头脑向来简单,当初也不过是勿信别人谗言,以为二兄劝他虚心将功劳归于将士并非出于好意,又被手下撺掇着在父王驾薨之后询问玺绶。之后他已然负荆请罪了,又主动送上兵权,为何还不肯放过他?” “可是让子文死在洛阳,对陛下有什么好处?即便如你所想,子文是陛下派人暗杀,让他死在自己的封地多好啊,再不济死在回封地的路上也行啊,偏偏死在洛阳?”即便只是从这个逻辑上说,这也不合理。 “谁知道陛下是如何想的?”孙敏冷笑了一声。 “所以你如今想要如何?”我追问孙敏的打算。 “请皇后殿下转告陛下,贱妾要求不高,下诏罪己。给我和曹楷一个交代。” “你拿出证据来!不然,没做过的事你让他下什么罪己诏?”也得真的做了错事,皇帝才能下罪己诏吧? “难道子文就活该死得不明不白?母后也不相信会这般巧合,只有你还这样口口声声地维护,二嫂。”孙敏唤起了二十多年前的称呼,原本强忍着的眼泪也恍然落了下来。 我也不禁落泪。从她的角度上来看,毕竟曹彰的的确确就是不明不白地死在了洛阳。丈夫死了,人家想求个明白不行吗?这真的,是最正常不过的要求了。 “母后怎么样了?”我叹气问她道。 “还能怎么样?一味哭骂就是了。母后四个儿子,曹熊早夭,子建潦倒混沌度日,只在写诗作赋的本事上有长进;陛下倒是最有出息,做了皇帝,还送个《禁母后预政诏》与她,如今子文又不明不白地在洛阳暴薨。”孙敏抹泪。 “我……我尽量想办法,证明他清白,也给你们一个交代。” ** 夜晚,洛阳宫嘉福殿寝宫 “这几日一闭上眼睛,便想起子文。少时,我们常同去打猎,说起他爱妾换马的故事,记得吗?”曹丕靠坐在床上,微闭着双眼,很是疲惫的样子,“今日孙敏进宫,可有说什么?” “一些外头的传言。”我坐在床沿边上,握着他的手。 “母亲都信了,也难怪她。”他哦了一声,睁开了眼睛。 “母亲说什么了?”我问他道。 “无非,是残害手足,犬彘不如之类的。”曹丕对我凄然笑了笑,似是毫不在意的样子。 “怎么可以这样?”我心下一酸。卞太后怎在没有任何证据,仅凭主观猜测的情况下这样说自己的儿子? “没关系。”曹丕摇头,捏了捏我的手,低沉着声音,“我一气之下便和她说,‘即便是朕杀的又如何,雷霆雨露,皆是皇恩。杀人活人是朕的权力’,可把她气得不轻。” “做过的事担骂名皆是值得的,大不了,大不了我陪你就是了。没做过的事凭什么也让她们这般辱骂?与其被如此误会,倒不如开棺验尸,查明真相,反正我们在此事上问心无愧。自然,只在母后和孙敏面前,让她们知道清白就是了,别人胡言乱语什么,随他们去。”我话说着说着,一激动竟忍不住哭了出来。 “你别哭。”他轻声哄着,又伸手替我拭去眼泪,“验就验吧,只怕到时候验出有什么,她们脸上挂不住。” 什么意思? ** 洛阳任城王府邸 偌大的灵堂之中只我,曹丕,卞太后,孙敏,仵作四人。为了防止曹丕“窜供”,仵作还是孙敏专门从任城带来的。 棺木移开,一股尸体的腐臭味凌然飘出,令人作呕,曹彰嘴唇泛白,微微张开,似是合拢不上,脸色铁青,十分恐怖。孙敏卞夫人自然是不怕的,只一味哭着,哭喊声中还夹杂着些对曹丕的怒骂。 他倒无所谓,站在一旁任她们啼哭怒骂,我拽着他的黑色直裾长袍,躲在他身后一面听着仵作悉悉索索地声音,一面小心翼翼地往前看,又问他,“验好了没有?” “怕成这样还非要过来。”他无奈挡在我面前,“快了!” 那仵作是个上了些年纪的人,此时又天热,一切完毕之后,他满头大汗,跪在地上,颇为尴尬地抬头看着众人,似乎想要开口,却始终不作言语。 难道真的有什么问题?我心“噔”地一沉。 不会啊,那个仵作是孙敏亲自带来,亲自看管的。曹丕他,自然是问心无愧,才敢让验尸的。况且那天我们分明就在讨论要不要见曹彰的问题。就有人来报任城王出事了! 卞太后冷然瞥了曹丕一眼,最先开口问那仵作道,“老身在此处作主,你不必怕,只管说就是了。” “大王身上并无任何外伤及中毒之状,想,想是白昼天,天气燥热,公务劳累,郁结多思。晚间频繁行周,周公之礼,又力,力,力竭气虚所……”那仵作哆哆嗦嗦结结巴巴开口道。 看来,曹彰在洛阳这些日子,一面因为见不到曹丕心思郁结,一面倒还懂挺得“自我排遣”的。 “别说了。”卞太后皱眉,摆手制止。仵作低头,于一旁颤颤发抖。 原本趴在棺木之上哀伤痛哭的孙敏一闻此言,先是一惊,止泪向后连退几步,指着棺木竟呵呵笑了两声:“子文,你……”随即她哇地一声,竟吐出一地黄白之物,又扶着棺材不断干呕。 卞太后也一时没了主意,掩面问曹丕道:“皇帝,你看,接下来怎么办?” “世上怎会有这种死法?儿臣从未遇到过此等光怪陆离之事,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曹丕摇头,说话怪里怪气的,明显是在故意和他母亲怄气。 我在后面轻轻拉他衣袖。又对卞太后道,“事已至此,不如先查查那天皆是哪些人在子文跟前伺候的。” “还查什么?这般死法,他不要脸,我和曹楷还要!”孙敏伸手抹干净自己脸上的泪痕与嘴角呕吐的痕迹,冷笑道。 “说的也是,子文戎马半生,却死于床榻之上,实有关名声。”曹丕也同意不加追查,转身又垂首问卞太后请示道:“究竟该如何办,请母后示下。” 我现在明白了他为什么会说“她们脸上倒挂不住”了。也明白让人合棺并不止是因为天气燥热,防尸臭蔓延。 “子文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实在不孝。”卞太后闻言落泪,走到曹丕身后,忽然以手抚额,一个踉跄,摇摇欲向后跌,我眼疾手快,上前一扶。 但从重量上看,似乎不像猛然跌下来的,大约是她,想找个台阶下。 我心下了然,面上却只一味着急地唤她,“母后,你没事吧?” “近日因子文之事头风发作,皇后陪老身回宫歇息吧。”卞太后半靠在我身上叹气,又对曹丕道,“子文的后事,皇帝你自己看着办吧,体面着些就是了。” 她也是真伤心,无论曹彰是怎么死的,终究是她儿子。 任城王曹彰追谥曰威王,下葬之时,朝廷赐銮辂龙旗、虎贲勇士一百人,其子曹楷承爵。 听闻,跟随威王到洛阳的妾室们,为王妃所逼,皆殉。 第85章 南征的意 帝王在位期间,往往会预先选择好自己的陵墓。他选了洛阳的首阳山东作为自己的寿陵。并为此做了终制。作为一个皇帝,他能够想到“因山为体,无为封树,无立寝殿”已经相当不容易了,竟然还要求“无藏金银铜铁,一以瓦器......”,说实话,即便是我曾经所处过的那个“现代”,都有许多人无法企及他的那个高度,有的富人死后还会要求在骨灰盒里放各种陪葬品呢! 但是,看到他写到“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国,亦无不掘之墓也”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出言提醒道:“这话别人说也就罢了,可你是个开国皇帝。” 虽然,万事有始必有终是世间常理,朝廷更替亦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但正常皇帝一般不都是说,“朕的江山会传之千秋万代”之类的吗?一个开国皇帝说“未有不亡之国”的,还真的挺好玩的。 “开国皇帝怎么了?有开国必有亡国,夏商周秦汉,皆是如此。”曹丕放下手中毛笔,忽又侧身正色看我,小心问道:“因着我选择“无为封树,无立寝殿”的薄葬。若是,若是将来我先你一步而走,他们是没有办法找到墓穴的。是以,没有办法同穴而葬。你,可以理解吗?” 废话!把尸体藏在山下,又没有封树,不造寝殿的。鬼都不知道葬哪里,后死的人怎么可能同穴而葬?这还用得着特意来解释一下吗? “嗯。”我点头,“合不合葬的,又不是什么大事。在我看来,人死后烧成灰才好呢,又不占地方。” “烧成灰?那不是挫骨扬灰吗?”曹丕疑问。看来他到底还是有点“局限性”的,对“骨灰”没有概念。他又看着我,认真解释道,“谁说不是合葬的?依着先汉制度,帝后合葬本就不合陵,同茔即为合葬。吕后营陵于高祖长陵以东,亦称合葬长陵。因着后汉儒学盛行及受班昭《女诫》影响,女子地位下降,皇后才不单独建陵而附葬帝陵同穴的。是以,自古以来,帝后不同穴,同茔亦称合葬,反更显得独立尊重。况且魂而有灵,无所不至,即便同茔异穴,难道心便不在一起吗?” 那个,他说得太快了。我能说有些术语其实没怎么听懂吗? 反正都还年轻,离死远着呢。况且我对丧葬之事和他真是差不多的观念,怎么葬都无所谓。 ** 黄初三年十月,孙权复叛。 据说,故事是这个样子的。曹丕派使者去东吴,说听闻世子孙登聪慧,希望孙权送世子前来朝廷,授予他官职。实际上其实就是希望孙权送儿子来做质子。 传言,孙权听了陛下要封己子为官十分感动,泪流满面地牵着使臣的手,指天比心发誓,自己对大魏忠心耿耿,绝无二心。然后,恳切地婉拒了这个无理要求。 深夜,永始台寝殿 睡在身旁的人捋了捋我的头发,呼吸声急促而沉重,“我决心要出兵南征。” 原本枕着他的手臂快要睡着了,瞬间清醒,睁眼,“是要亲征吗?” “倒也不算。”他低头,“其实征伐孙权倒是次要,此次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看上江东美人了?”我话音未落,额头已被伸手轻弹了一记,“打我干什么?” “自刘协在位以来,青州、徐州一带存在臧霸、孙观为首的地方势力。名义上归顺父亲,却拥有自己地方和兵力,时常发生动乱。父亲他采取羁縻政策,虽有一些成效,总不得根治。若是此次能趁机一举将他们根除,自是最好,即便不能也要......” “一句话就能说完的事!”我听得困了,摇着他的手臂打断。不就是地方势力和中央集权存在矛盾吗?说好的妇人与政,乱之本呢?你每次都一本正经地跟我说那么多,我不认真听吧,又不好。认真听吧,又觉得实在废话连篇,不得不打断。 “总之定然是要亲自前去才行。”他笑出了声,“此次后方在宛城,我们一同前去,也正好重游故地?” “宛城吗?”我恍然想起了一些事情,“很多很多年前了吧?” “嗯,我时常在想,如果那时候我们把诸葛亮带回来会怎么样?” “我记得那时候你可说人家是乡野村夫的!”我觉得肯定是带不回来的,我们连黄盖火攻都提前知道的,结果赤壁不还是一样惨败?我到了这里,并不是我改变了历史,而是我成为了历史的一部分。虽然我从来都不知道有个历史人物叫郭照。 “谁能料想到他竟会成为刘备的股肱。那时我也是万万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真能够取代刘协成为天子的。”曹丕又笑道,“还好,从那时到现在,我们皆是在一起的。” 我知道他一直是有野心的。 称帝对他而言其实并不是结果,而只是开始。他是想要完成曹操未了的事业,结束这乱世,一统天下的。江东孙权,汉中刘备,还有那些杂七杂八的地方势力,都是他想要解决的对象。 这次南征,可能,只是一个开始。 我能做的,也就是在他身旁默默看着而已。 ** 黄初三年,十月 魏帝曹丕以孙权不纳质子为由,三路伐吴,借机剥夺了青州地方臧霸的兵权,这就是他所说的“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沛公”是刺到了,剑自然还是要继续舞的。青州地方的兵权得到了,孙权当然还是要征的。当我们一路到了南阳宛城之时,已然是十一月了。当年他十岁之时第一次骑马逃脱,曹昂故去之地便是在这里。 黄初四年正月,正值前线大捷,心情大好。陛下心血来潮,想着要在集市玩微服私访。我们穿着普通人服饰,在集市之中也不显眼。他又并非真的头顶青色云气的天子之象,就像是平常夫妇二人出来逛街,自然是不会有人认出的。 然而,那些扮作普通百姓的侍卫,你们四处张望地是不是太明显了? “这样多好啊!前些日子死气沉沉的。想是那杨俊心中当我是土匪,故意让得县令如此。”看着集市百姓和乐的样子,曹丕一面高兴一面又吐槽前事。 来宛城之前他三令五申“过不准扰民”。结果我们刚来这里的时候,那宛城县令不知是没听懂还是拍马屁拍过头了,竟让人将集市关了,扰乱了百姓的正常生活秩序,弄得怨声载道的。于是陛下很生气,后果很严重。让人把宛城县令和他的顶头上司南阳太守杨俊抓了起来,并让人重新开了集市。 这事,抓宛城县令是应该的,抓南阳太守而且把锅扣他头上是不是很奇怪?就相当于一个县长做了错事,把省长一起抓了治罪的感觉。 把原委说明也就不奇怪了,曹操曾经问过杨俊世子人选,杨俊表面上论述了丕植二人的长处,实际上偏帮曹植来着。 如果说这只是件小事的话,那么,还有另一件事。 还记得魏讽案吗?杨先生那时在邺城做中尉,专管治安之职。可能是见曹丕处置魏讽案太雷厉风行,连王粲二子都杀了,作为中尉的杨俊怕牵连到自己,干脆不跟曹丕打招呼就跑去在外打仗的曹操那里自认失察之罪,等到曹操亲口下了特赦。杨俊觉得自己已经没罪了,写信告诉曹丕:世子,你爹地已经赦免我了! 这人是不是......有病? 作为一个中尉,事先没有察觉到邺城有异动,反而等到人家同犯出来告密,才让世子知道真相,这也就算了。事后不向世子请罪或者帮助善后,还自顾自地跑去在外行军打仗的魏王那里认罪。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就在那杨俊去见过曹操之后,曹操又给曹丕写了信,言语之中也有些微妙,“若是我在邺城,总不至于叫仲宣绝后。” 这位杨俊先生,到现在还能活着,简直就是世界奇迹好吗? 原本曹丕登基后,杨俊在外为官,离他远远的,眼不见为净,自然没什么事。没承想这次一来宛城,就抓到了宛城县令的把柄。于是,顺理成章地就把黑名单中南阳太守杨俊的名字给提上来了。 “他会不会都不记得之前那些事了?”我张望着集市,随口说了句。因为宛城集市的事情忽然被抓,想来那位南阳太守心里也是觉得莫名其妙的。这事真不关他的事儿,你还不如直接告诉他错哪儿了呢! “肯定记得!他自己做过什么会不知道吗?”曹丕一面跟我抗议,一面又在一个小摊前瞧见了什么新奇玩意儿,玩去了。 耳边传来悦耳的琵琶声。 我四处闲看,一眼便看到了一个长相清丽,衣着淳朴,十五,六岁的少女侧着身子跪坐在路旁,怀抱着琵琶,轻拢慢捻,低头垂泪。来来往往的行人竟就跟看不见她似的穿梭而行。我对琵琶声向来比较敏感,从他的臂弯中抽出手,越过行人走到少女跟前,弯腰问道,“你家人呢?” 少女停下手中的动作,抬头凝神看我,却是没有说话。 也不知她是害怕还是害羞,我友好地向她伸出手,“先起来再说。” “小心!”旁边路人喊了一句。 我还未有所反应,便被人重重一拉,只听到马蹄声在耳边呼啸而过,那少女“哇”地一声叫了出来,又是“嘭”地琵琶落地声。 ...... “你眼睛长来做什么的?”待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早被曹先生按着肩膀,“说话!有没有伤着哪里?” 所以,刚才差点被马撞到?我这才后知后觉地有些害怕。 伤倒是没伤着,但是,被你捏得有点疼。 “我没事,真的没事!”我轻轻耸了耸肩膀,想要从魔爪下挣脱。又不住摇头,再三说着让他放心的话。又一眼瞧见那少女跌坐在路旁,惊魂未定地看着我们。应该,她也没受到什么伤吧? “陛,主公,已经派人去追了。”就近伪装成百姓的护卫靠近轻声禀告。 主公愠怒地跺脚,“连个人都看不住?” “主公息怒。”护卫们刷刷跪了下来。 集市上行人渐渐有些瞩目。 看来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又是没法好好玩了! ** 白日的那个卖唱少女硬是要跟着我回来。得知了我们的身份,倒也并不十分不怕。 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一般情况下会怎么发展来着? 我命人为她搭出一个帐篷,“你暂时先在这里,我会让人好好安置你的。” “民女,若能有幸留在皇后殿下身旁服侍,自当感激不尽。”少女“刷”地一声跪了下来。 “他,不是你能够肖想得起的人。”我轻轻摇了摇头。 少女一愣,又不解问道:“皇后殿下是何意。” “白天他是如何待我的,想来你看见了;而你是以什么眼神看他的,我亦瞧在眼里。”我开门见山,虽然不是很懂她看上曹丕的点在哪里,明明当时有人纵马奔来的时候,他只顾着救我一人,根本没有顾忌到她的死活。 “没有试过又如何知道不行?她抬头,睁大眼睛,狡黠而胆大,“只要皇后殿下肯帮助民女,民女将来定当投桃报李。” 倒未见过如此直接的女人!我狐疑看着她,脑子闪过一个念头,该不会,一开始就是设定好的吧?就像《汉书》中钩弋夫人偶遇汉武帝一样。大概是军中人多嘴杂,有人将我们的行程传漏出去了,那个当街纵马的其实也是一路的吧? 只是,安排好的剧本被我莫名其妙地搅合了? 我正色告诉她:“我不能帮你,他会生气的!” “皇后殿下是担心自己已然年老色衰,怕有人分宠,才不肯相帮吗?”她依旧跪着不起,言语越发放肆。 悄悄告诉你一句,他就喜欢年纪大的,你信不信? 可能不仅我看他自带滤镜,他看我也是吧! “他不顾一切,力排众议地封我为皇后,也不过是在去年。”我摇头否认,“你若是那般想他,第一眼便错看了。后宫之中比你年轻貌美的大有人在,民间可有传言有人受到过多恩宠。你若是不信,大可自己去试上一试,即便真的被你用了手段成功爬上床,他转眼便会忘了你这个人的模样;就算幸运地生下男孩,也无非是将来在史书上留下一句“某姬生某子”罢了。” “皇后殿下的意思是放任民女去试?”少女眼神一亮,欣喜问道。 听不懂人话是吧?我是让你滚一边去,别给自己找不自在。 刚想说话,却听得门外有人唤,“皇后殿下,陛下回营寻您不着,正发脾气呢。” “知道了!”我对外应了一声,又对那少女道,“你好好想想,不要放着安乐日子不过,将自己卷入到是非之中。” ** 几日过后 “昨日陛下和皇后召见,赏了好些东西。说是我兄长在前线击破了孙盛,伯仁又大破诸葛瑾,战势颇顺呢。”曹沁对着张春华洋洋得意地炫耀。 曹丕定下了夏侯徽与司马师的婚事,曹沁和张春华已是亲家,说起话来更是毫无顾忌。 我看向她,“高兴归高兴,我交代你的事可也别忘了。” “那是自然。”曹沁点头,“只是话且说在前头,那小女子没什么身份,恐怕难有什么好归宿。” “难有好归宿便留下与你家伯仁做个妾室罢!”张春华掩嘴玩笑。 “呸!”曹沁张口啐道,“我家不缺。你要你自己带去。” 前几日想是我话没说明白。那少女并不死心,昨日又找上门来,又对曹丕哭说什么承蒙陛下相救,自己寄人篱下,卖唱为生,希望能做个宫女,报答万一之类的话。 正好曹沁来向他讨要赏赐,我顺道就把她塞到“赏赐”里了。 喂,我是在救她好吗?真当护卫无能到这种地步,连个纵马的人都抓不到?虽然只是有可能,但如果真的是联合的骗局。而又真的审讯出什么来,遭殃的还不是她? 杨俊才在牢中自尽,要是再连着治个小姑娘的罪,还不得传得沸沸扬扬的,我们还是不是来打孙权的了? 我交代曹沁的是,千万千万不能真留着,你绝对降不住的。要尽快脱手出去。 “我家也不缺。”张春华有些黯然,不一会儿却转话头又问我,“仲达为了杨俊的事多番恳求,陛下可真生他气了?” 我摇头,“你放心,他永远都不会对你家仲达生气的。” 白名单上的人有恃宠而骄,为所欲为的权利。 “那就好。为了救个杨俊而已,都把头磕破了。到头来人家不还是自尽了?”张春华言语之间对司马懿颇是不满。 那个杨俊,大概为人真的不错,又或者说人缘极好。 常侍王象,曾经为人奴仆。杨俊替他赎了身,娶了媳妇。王象后来在曹丕身边为官,也寻思着要报答,便时常向陛下推荐杨俊来洛阳为官,当然这话曹丕是一个耳朵进另一个耳朵就出了。开玩笑,杨俊这人能活着的原因是他离得远,见不着。 这次,王象又是为了救杨俊,追到我们住的地方来拉曹丕的衣服了。曹丕很实在地直接对王象说,“我和杨俊,你只能选一个,选了杨俊,你就没我了!” 都这样了,谁还敢再劝? 杨俊大约也知道了这些情况,为了不给大家添麻烦,便于狱中自尽了。听说死前还悠悠地说了句,“我知道自己错哪儿了!” 错在站错了队,错在站错了队还插刀。 “他们求情求得未免太紧了,即便原本杨俊有一线生机,也被求没了。” 你们,对曹丕的人设有什么怀疑?一群人一哄而上,有磕头磕出血的,还有追到住地死拽着他衣服不放的,就为了给一个插过他不少刀的曹植党羽求情?你们其实,是在害人吧?即便把姿态放得很低,他还是会觉得一群人在围着他说,“你个公报私仇滥杀无辜的小心眼!” 这么一来,即便再有饶杨俊一命的心思也被求没了! 我们在宛城呆了将近四个月,直到黄初四年三月,孙权临江拒守,几条战线或溃或败,我们眼看胜利在望,军中忽逢瘟疫蔓延。孙权乘机遣使纳贡。 “眼看江陵便要攻下了,前线又忽逢瘟疫。难道是上天不愿给我攻破孙权的机会吗?”曹丕苦笑,明知无法有所前进,却还是有些不甘,迟迟不愿在孙权的求和书上写上“可”字。 “这次原本就不是冲着孙权来的,既然臧霸的兵权收回来了,也不算白白出来一趟。”我在一旁低头磨墨,“来日方长,孙权一直在江东,又跑不了。这次攻不下,下次再打就是了,总是有机会的。这样想,心里会不会好受些?” 随着一个苍劲有力的“可”字落下,曹丕登基后与孙权的第一次冲突,以双方议和告终。 第86章 任城王之死 黄初四年三月,巡还洛阳皇宫 魏黄初四年,蜀汉章武三年四月,刘备崩于白帝城,享年六十三岁。 五月,刘禅在诸葛亮的扶持之下即位。 六月,各诸侯王入洛阳朝见。 曹丕在诸侯王之中唯独没有召见曹彰,将他留在了洛阳好些日子。然后,太后将我叫过去莫名其妙地骂了一顿。渐渐地,我已经发现了一个规律,卞太后一旦瞧曹丕有什么不顺眼的地方,出气的方式就是找我骂上一通。 “子文来洛阳也好些时日了。母后问你怎么总不见他?”我走到他的身后,狗腿地替他捏肩,末了又加了一句,“母后说这是家事,不是政事。” “不急。”曹丕头也不抬地继续批阅奏章,“晾他几日再说。” 我暗暗加重了手上的力道,“事情已经过了这么久了,自家兄弟,就别记着了。再不见他,母后那里不好交代。” 话说曹彰当年何苦要问魏王玺绶呢?又不是说你要来了你就是魏王了。 “我心里有数。”他终于放下手中毛笔,向后一仰,抬头相看,“谁让子文这时候来洛阳的,原本我心情便不好。” “刘备去世,汉中大乱,刘禅年轻不成气候,不是应该高兴的吗?”我有些无语他的心情变化,明明前几天才说高兴的。还说准备大宴群臣,庆祝一下刘备之死!? “就是刘备那个老匹夫,汉中探子传来消息,说他临死之前还不忘骂我。你猜他和诸葛亮说什么了?” “这个如何能猜得出来?”我又不是神仙。 “君才十倍于曹丕......如嗣子不才,君可自取。”曹丕咬牙切齿地开口,又道,“虽说我心里明白刘备是不信任诸葛亮,害怕他废了刘禅自立,才拿这话激他,可为何偏要拿我说事?” “就为了这事生气啊?”我轻推了他一下,在他身旁坐了下来。我还当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你都猜出来刘备的意图了,还生个什么闷气?我也是服了你了! “嗯!”曹丕特别认真地连连点头。又说了其他事,“子建家的谢氏这次也跟着他来洛阳了,听监国谒者说,教会子建如何做人的高人便是她。倒还真是一物降一物。” 曹植上个月又被人告了个什么罪,他前些日子入宫来见的时候,忽然开窍学乖了,科头跣足,蓬头垢面,穿着破烂衣服,身后还背着鈇锧进来觐见。见曹植都这样磕碜了,太后又在一旁不断地哭,曹丕虽然面上仍是表情严肃,言辞凶狠,当然也不好意思再治他什么罪了。 当然我觉得当时他心里应该是有些暗爽的:我那父母都喜欢的弟弟,我那传说文采高于我的弟弟,你也有今天这么寒碜的时候!我太高兴了,今天放过你了!哈哈哈哈! 好吧,以上只是我的心理,不等同于曹丕的想法。 事情过后,曹丕和我说定然是有高人在教曹植如何行事。不然以曹植那榆木脑袋是做不出来这种事的。这下知道了,高人是谢氏。她能治得了曹植,能让他的榆木脑袋开窍。 “以前倒看不出来谢氏竟这般玲珑剔透。”夸完谢氏,我又继续把话题扯回到曹彰,“子建都见了,就这样把子文晾着不好吧!” “要不先赏赐他些东西,也别让他太吓着了?”语毕他又自言自语道,“还是算了吧!他喜欢吃的枣子还没到熟的时候,我爱吃的葡萄才不舍得给他!” “为何一定要送吃的?”我不是很懂他的逻辑,你不能因为自己是个吃货,就一定要送吃的给曹彰吧。 “就子文这人,即便送他文雅之物,他也不懂。” 正说话着,忽然外头传来呼报声,“禀陛下,任城王府急报!” ** 任城王曹彰暴薨于洛阳府邸,享年三十六岁。 外面传言很多,毕竟大家都知道,曹彰到洛阳之后一直未受到曹丕召见。 孙敏从封地赶到洛阳奔丧,叩宫太后,痛哭流涕,大呼冤枉,据说一时间满城风雨。 天气燥热,让人心也变得十分不安。我让她来长秋宫见我。 孙敏披麻戴孝,一身素白,立于殿中,她眼眶泪痕未干,纳头拜道:“贱妾拜见皇后殿下,殿下长乐无极。” 见她如此,我心中难过,下案前去相扶。 孙敏将我往后一推,冷笑着怒目而视。她本就是将门虎女,气力颇大,我跌坐在地上,一时无奈。 “皇后殿下。”身后女官团团围上来相扶。 “所有人都出去。”我摆手下令。 众人看看我,又望望孙敏,皆不动弹。 “放肆。”我大喝一声,“我说的话不管用吗?” 我不喜欢“孤”这个字,纵然皇后是一国女君,自当用王侯自称“孤”。可“孤”还有独自一人,孤苦伶仃之意。我,格外不喜欢那个字。 待到屋里众人皆告退离去之后,我又重新去扶孙敏,轻声在她耳旁道,“你别听别人胡言,若果真是他,我岂有不知道的道理?” “我们大魏陛下自夺汉篡位之来,不孝亲母,冤杀嫡妻,逼死大臣,如今连残害手足的事情都做出来了。只因为他待你好,你便觉得他是好人?”孙敏不理我,自己站了起来,低头指着我反骂道。 我什么时候觉得他是好人了?你什么时候见我相信过他的人品了? 我亦从地上站了起来,开口回答孙敏:“子桓的确率性而为,做了不少事。可他真的没有杀害子文。你想想子建这些年来做的事,他连子建都放过了,又何苦定要加害子文?” 他率性而为而做的事我都清楚知道。然而不是他做的事,别人,也别想给他甩锅。 说得难听些,曹彰一介武夫罢了,当年便从未在曹操的立储人选当中。他做错的事就是在曹操去世的时候问近侍魏王玺绶在何处。而在去年,封曹彰为任城王的时候曹丕已经顺便夺他兵权了。这些年也是严加看管,发现他其实并无不臣之心。 当然此次不召见,也确实是他又小心眼了,想再欺负弟弟几天玩玩。 再换句话说,以一个皇帝的身份,要杀掉自己的手足弟弟,正确的剧本是什么?我来告诉你,是给他扣一个罪名,一个足以处死的罪名。众臣逼迫,律法昭然,皇帝于万般无奈之下,向太后请罪,才忍痛割爱地对弟弟明正典刑。事后再流泪表达一下自己对这位弟弟的惋惜之情,给弟弟的儿子加官进爵,逢年过节给弟弟的遗孀送些礼物,表达哀悼慰问。 暗杀?这是一个皇帝杀人的剧本吗?就算是杀甄氏,他都是光明正大下的旨呢。 “子文他在战场杀伐决断惯了的,身子也没什么不好的地方。怎么来洛阳了些时日就无疾暴薨了?他,不过三十六岁,正当壮年,我从封地赶来之时,陛下已让人将棺木合上,连子文最后一面都不曾见着,他怎能对兄弟手足如此狠心?”孙敏又提出了疑问。 “如今这等天气不合棺难道任由尸体发臭吗?其实自子文来洛阳后,陛下一直未曾见他,天气燥热,也许他一时惊惧就......” “您自己觉得这合理吗?”孙敏反问,又哭道,“子文他头脑向来简单,当初也不过是勿信别人谗言,以为二兄劝他虚心将功劳归于将士并非出于好意,又被手下撺掇着在父王驾薨之后询问玺绶。之后他已然负荆请罪了,又主动送上兵权,为何还不肯放过他?” “可是让子文死在洛阳,对陛下有什么好处?即便如你所想,子文是陛下派人暗杀,让他死在自己的封地多好啊,再不济死在回封地的路上也行啊,偏偏死在洛阳?”即便只是从这个逻辑上说,这也不合理。 “谁知道陛下是如何想的?”孙敏冷笑了一声。 “所以你如今想要如何?”我追问孙敏的打算。 “请皇后殿下转告陛下,贱妾要求不高,下诏罪己。给我和曹楷一个交代。” “你拿出证据来!不然,没做过的事你让他下什么罪己诏?”也得真的做了错事,皇帝才能下罪己诏吧? “难道子文就活该死得不明不白?母后也不相信会这般巧合,只有你还这样口口声声地维护,二嫂。”孙敏唤起了二十多年前的称呼,原本强忍着的眼泪也恍然落了下来。 我也不禁落泪。从她的角度上来看,毕竟曹彰的的确确就是不明不白地死在了洛阳。丈夫死了,人家想求个明白不行吗?这真的,是最正常不过的要求了。 “母后怎么样了?”我叹气问她道。 “还能怎么样?一味哭骂就是了。母后四个儿子,曹熊早夭,子建潦倒混沌度日,只在写诗作赋的本事上有长进;陛下倒是最有出息,做了皇帝,还送个《禁母后预政诏》与她,如今子文又不明不白地在洛阳暴薨。”孙敏抹泪。 “我……我尽量想办法,证明他清白,也给你们一个交代。” ** 夜晚,洛阳宫嘉福殿寝宫 “这几日一闭上眼睛,便想起子文。少时,我们常同去打猎,说起他爱妾换马的故事,记得吗?”曹丕靠坐在床上,微闭着双眼,很是疲惫的样子,“今日孙敏进宫,可有说什么?” “一些外头的传言。”我坐在床沿边上,握着他的手。 “母亲都信了,也难怪她。”他哦了一声,睁开了眼睛。 “母亲说什么了?”我问他道。 “无非,是残害手足,犬彘不如之类的。”曹丕对我凄然笑了笑,似是毫不在意的样子。 “怎么可以这样?”我心下一酸。卞太后怎在没有任何证据,仅凭主观猜测的情况下这样说自己的儿子? “没关系。”曹丕摇头,捏了捏我的手,低沉着声音,“我一气之下便和她说,‘即便是朕杀的又如何,雷霆雨露,皆是皇恩。杀人活人是朕的权力’,可把她气得不轻。” “做过的事担骂名皆是值得的,大不了,大不了我陪你就是了。没做过的事凭什么也让她们这般辱骂?与其被如此误会,倒不如开棺验尸,查明真相,反正我们在此事上问心无愧。自然,只在母后和孙敏面前,让她们知道清白就是了,别人胡言乱语什么,随他们去。”我话说着说着,一激动竟忍不住哭了出来。 “你别哭。”他轻声哄着,又伸手替我拭去眼泪,“验就验吧,只怕到时候验出有什么,她们脸上挂不住。” 什么意思? ** 洛阳任城王府邸 偌大的灵堂之中只我,曹丕,卞太后,孙敏,仵作四人。为了防止曹丕“窜供”,仵作还是孙敏专门从任城带来的。 棺木移开,一股尸体的腐臭味凌然飘出,令人作呕,曹彰嘴唇泛白,微微张开,似是合拢不上,脸色铁青,十分恐怖。孙敏卞夫人自然是不怕的,只一味哭着,哭喊声中还夹杂着些对曹丕的怒骂。 他倒无所谓,站在一旁任她们啼哭怒骂,我拽着他的黑色直裾长袍,躲在他身后一面听着仵作悉悉索索地声音,一面小心翼翼地往前看,又问他,“验好了没有?” “怕成这样还非要过来。”他无奈挡在我面前,“快了!” 那仵作是个上了些年纪的人,此时又天热,一切完毕之后,他满头大汗,跪在地上,颇为尴尬地抬头看着众人,似乎想要开口,却始终不作言语。 难道真的有什么问题?我心“噔”地一沉。 不会啊,那个仵作是孙敏亲自带来,亲自看管的。曹丕他,自然是问心无愧,才敢让验尸的。况且那天我们分明就在讨论要不要见曹彰的问题。就有人来报任城王出事了! 卞太后冷然瞥了曹丕一眼,最先开口问那仵作道,“老身在此处作主,你不必怕,只管说就是了。” “大王身上并无任何外伤及中毒之状,想,想是白昼天,天气燥热,公务劳累,郁结多思。晚间频繁行周,周公之礼,又力,力,力竭气虚所……”那仵作哆哆嗦嗦结结巴巴开口道。 看来,曹彰在洛阳这些日子,一面因为见不到曹丕心思郁结,一面倒还懂挺得“自我排遣”的。 “别说了。”卞太后皱眉,摆手制止。仵作低头,于一旁颤颤发抖。 原本趴在棺木之上哀伤痛哭的孙敏一闻此言,先是一惊,止泪向后连退几步,指着棺木竟呵呵笑了两声:“子文,你……”随即她哇地一声,竟吐出一地黄白之物,又扶着棺材不断干呕。 卞太后也一时没了主意,掩面问曹丕道:“皇帝,你看,接下来怎么办?” “世上怎会有这种死法?儿臣从未遇到过此等光怪陆离之事,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曹丕摇头,说话怪里怪气的,明显是在故意和他母亲怄气。 我在后面轻轻拉他衣袖。又对卞太后道,“事已至此,不如先查查那天皆是哪些人在子文跟前伺候的。” “还查什么?这般死法,他不要脸,我和曹楷还要!”孙敏伸手抹干净自己脸上的泪痕与嘴角呕吐的痕迹,冷笑道。 “说的也是,子文戎马半生,却死于床榻之上,实有关名声。”曹丕也同意不加追查,转身又垂首问卞太后请示道:“究竟该如何办,请母后示下。” 我现在明白了他为什么会说“她们脸上倒挂不住”了。也明白让人合棺并不止是因为天气燥热,防尸臭蔓延。 “子文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实在不孝。”卞太后闻言落泪,走到曹丕身后,忽然以手抚额,一个踉跄,摇摇欲向后跌,我眼疾手快,上前一扶。 但从重量上看,似乎不像猛然跌下来的,大约是她,想找个台阶下。 我心下了然,面上却只一味着急地唤她,“母后,你没事吧?” “近日因子文之事头风发作,皇后陪老身回宫歇息吧。”卞太后半靠在我身上叹气,又对曹丕道,“子文的后事,皇帝你自己看着办吧,体面着些就是了。” 她也是真伤心,无论曹彰是怎么死的,终究是她儿子。 任城王曹彰追谥曰威王,下葬之时,朝廷赐銮辂龙旗、虎贲勇士一百人,其子曹楷承爵。 听闻,跟随威王到洛阳的妾室们,为王妃所逼,皆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