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渤海湾》 第1章 我们不合适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有什么是范一梵不能忍的,那小到学校食堂砂锅上的香菜叶,大到朋友被人欺负,范一梵可以找到无数个例子来全方位多角度地贯彻落实一个处女座有多矫情。然而一旦这些事例与侯逸联系起来,那么“不能忍”前就会多两个字——简直。 “你要是非这么想,我是真没法儿了。”侯逸伸手把散在额前的碎发捋到脑后,再一次强调,“我真没什么好说的了。” “你自己看。”范一梵把手机举到侯逸脸前,指尖在屏幕上狠狠向上刷了两下,“从三月底开始,她发的每一条微博你基本都点赞或者回复了。” “不是,我就不明白了。”侯逸蹙眉挡开范一梵伸过来的手臂,转身把沙发上的大衣捞起来,“我点个赞怎么了?” “你怎么从来不给我点赞?我平时微博圈你,你都不回复。”范一梵顺手把手机往沙发上一扔,手机弹了两下刚巧落到了把手和沙发垫间的缝里,“你给别的女的点赞点的很积极嘛,跟打卡一样都不带缺勤的。” 侯逸低头把大衣拉链拉好,再一次捋了捋额前的碎发,抬头看向抱臂站在客厅一脸视死如归的范一梵,张口想了想又闭上了嘴。 范一梵瞪了侯逸一眼,俯身伸手去摸身侧的沙发缝,卡在缝里的手机屏亮着,微弱的绿光映亮了沙发缝一小部分空隙,里面还有一片瓜子皮。 “赶紧的。”侯逸一手虚推着门一手拿着车钥匙指向墙上的表,“说好了去接人家,别晚了。” 两个指尖一用力,范一梵颤颤悠悠地把手机夹出来,划开未读的微信消息,是周岚温。“不用着急。”范一梵收起手机向卧室的走去,取下衣架上的衣服,“周岚温刚说火车晚点了一刻钟。” 侯逸抬头看了看墙上的表,没再吭声,只是默默靠着门框等范一梵穿外套。突然侯逸想起什么,赶紧从兜里掏出手机,点开微博,把刚范一梵说的女孩的微博一一取赞。 侯逸把车开火,一手扶着方向盘,回头望向坐在后座的周岚温:“你们这次下乡写生条件怎么样?” “快别提了。”后座的女孩拢了拢压在肩后的长发,微微倾身向前,“你知道现在农村好多人其实挺有钱的吧,修着几层小楼。” “那不挺好的。”副驾驶的范一梵侧过身子,扒着车座靠背望向周岚温。不知是她穿着驼色衬衫的缘故,还是半个月的外出写生确实令人疲乏,范一梵总觉得周岚温带着一股风尘仆仆的气息。 “然而我们并不是这种条件。”周岚温靠回座位,微微一笑,“平时拉屎,屎掉进马桶是‘咚’一声。你知道我们下乡那厕所什么样吗?’”周岚温伸脖子正了正身子,伸出手向下一比划,“屎掉进那旱厕是,‘嗖——咚’。还他妈带延迟的。’” 范一梵和侯逸不约而同地笑起来,范一梵撇了一眼正在开车的侯逸,生怕跟他同步,赶紧收起笑容。 “呦,怎么啦。”周岚温挑了挑眉,促狭地朝范一梵一挤眼,“两口子闹别扭了?” “没啊。”范一梵回转身子坐正,望向窗外的车流。城市的天总是灰蒙蒙的,连带着似乎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也是土土的。 “她非觉得我跟我们学校一女孩搞暧昧。”侯逸打开转向灯,“你说无聊不无聊。” 周岚温没说话,只是笑笑,她知道这种时候也没必要说话,因为不论说什么总会得罪一边的人。周岚温不想得罪自己的好姐妹范一梵,但周岚温也不想说侯逸不爱听的话。 “那既然没啥,反正也不是你们班的人。”范一梵侧头看向侯逸,“你就把她删了呗。” “我天。”侯逸把车靠路边一停,也侧过头看向范一梵,“我为什么要删她啊?我莫名其妙把人家删了,合适吗?” 周岚温靠在车坐上,看着前座俩人怒目而视着对方,明明已经停车到了地方,可此刻她是下车不是不下车也不是,一时有些尴尬。 “你跟她有什么交情?删她了不合适,就算她不高兴了又怎样?”范一梵按开安全带,把胳膊抽出来,“既然没那么熟你在乎这些干嘛。” “你别来劲行吧?”侯逸回头望向后座的周岚温,抱歉地笑笑,“你先回吧,本来想拉你出去吃饭,看今天这样是算了。” “没事没事。”周岚温说着,身侧的车门被已经出来的范一梵拉开,周岚温俯身下车,关上车门,“你干嘛?” “我跟你吃。”范一梵瞪了车里的侯逸一眼,拉着周岚温提步就走,“让他自己吃去吧。” 侯逸调下车窗,向周岚温点头示意了一下,随机直接开火发动了车,绝尘而去。 周岚温的公寓里总是弥漫着淡淡的油画颜料的气味,范一梵不止一次说过这种气味让周岚温本就不大的公寓衬托得更加老旧,而周岚温则辩白说这是怀旧的气息,不等于老旧。公寓一进门拐角的墙上倚着一打子画框,电视柜旁的塑料袋被油画颜料撑得满满的,有几只颜料掉在地上,盖子早就摔没了。范一梵斜躺在沙发上翻着艺术周刊,一条腿撂在沙发上,一条腿拖在地上,脚尖晃着已经掉了一半的拖鞋。 “你差不多得了。”周岚温的声音从厨房传来,音量被叮叮咚咚锅碗瓢盆的声音掩盖了一大半,“我出去下乡这两周,你说你都跟我说了多少次你俩吵架的事了。” “我感觉我俩真挺不合适的。”范一梵把杂志一合,伸手把它放到茶几那一摞书上,“你下乡的照片呢?我看看。” “手机在茶几上,自己拿吧。” 菜下锅的滋滋声音从厨房传来,屋里的颜料味被油香盖了一半。范一梵拿起周岚温的手机,拇指一放便自动解锁了,她们是多年的姐妹,彼此手机里都录入着对方的指纹。 一解锁映入眼帘的是还没返回的微信界面,正巧打开的是周岚温和侯逸的对话框。最后一条消息是十六分钟前,周岚温发给侯逸的:你也别太生气了。 范一梵微微一怔,从沙发上坐直了身子,有些紧张地往厨房探头看了一眼,随即张口喊到:“看照片下乡景色不错啊。” “还凑合吧。”周岚温正在切菜,头也不抬,“去年去乌镇比这条件好多了。” 范一梵应着,手指一刻不停地向上拉着早期的聊天记录。周岚温和侯逸几乎每天都有简单的对话,说不出有什么话不合适,但未免过于频繁。 “你俩都好了两年多了,侯逸对你不错。”厨房里传来周岚温的声音很平静,“你这狗脾气,人家不嫌弃你就不错了。” “我就是……”范一梵手指一停,聊天记录定在四月二十三号,“不想跟他处了。” 周岚温:你送我去车站最后抱我那一下,我真的差点就想放弃一切了。 侯逸:傻瓜。 第2章 分手快乐 在范一梵心中,在电影院放映电影只分两种,一种是八分以上的,一种是八分以下的。范一梵始终相信群众的眼光是雪亮的,八分以下的电影,只有在旅途中打发时间或者思政课上可以打到八分以上。然而今天,她要看一部大众点评七点二分的电影,而且非它不可,看完后还要提交一篇影评上交给自己的导师。 范一梵的手指游弋在选座位的电脑屏幕上,大面积没被预定的黄色座位平铺在影厅模式图上,只有中间位置的寥寥几个成对绿色座位标志着被人选走了。范一梵刚想选中间偏右的位置,一转眼发现在影厅靠墙的两排座位上,有一个贴着墙的绿色座位在一片黄座位环绕中孤零零闪着光。 想到男友的不忠,朋友的不义,独身前来看电影的范一梵顿时心底燃起一种被选中的使命感,毫不犹豫的,范一梵选了这个座位旁边的空座。 “小姐。”范一梵抬头冲着服务台后面的服务人员微微一笑,把会员卡推过去,“就这个。” 范一梵买完爆米花和饮料回到电影院时距离电影开场已经过了五分钟了,影厅的灯已经全部熄灭。范一梵一手将饮料和爆米花护在胸口,一手拿着手机借着屏幕的光弓着身子摸索前进,直到荧幕的光映亮了一个个空座,她才意识到就算自己直起腰也挡不了任何人。 找到座位坐下,范一梵发现原来“孤零零绿座”竟是一位先生,荧幕明明灭灭的光只勾勒出了他的剪影——棱角分明。感觉应该是个年轻人。 嗡。 手机的震动把范一梵的目光从身侧人的身上拽了回来,从十分钟前侯逸就开始发射短信轰炸,到现在范一梵屁股还没坐热,侯逸的电话又闯了进来。毫不犹豫地,范一梵拒接了这通意义分明的电话。 昨天晚上周岚温睡着后,范一梵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她把脑海深处所有和侯逸有分歧的记忆全部挖了出来,摊开经过缜密地思考后,范一梵发现自己和侯逸真的不合适。这种不合适就像回民街的爆辣牛丸和麦当劳的原味甜筒,都是胃爱吃的,但是却不兼容。毫无疑问范一梵已经忍痛很久了,但是周岚温和侯逸的聊天记录就像急性胃炎,这一次她不得不喊停,于是昨晚范一梵发了分手宣言给侯逸。 手机还在一刻不停的震动,震动从范一梵掌心一路传到心脏,从心脏又颤动到鼻尖。范一梵鼻子一酸,想起侯逸的好,眼泪吧嗒吧嗒落下来。 “太感人了。”范一梵捻了一把脸上的泪,小声说道,“拍得真好。” 大荧幕上偷了零钱的还是孩子的男主角正被拿着竹竿的母亲追着满街跑。 范一梵第十六次拒接侯逸的来电时,男主角已经长大了,泡了个很正的妞,长发飘飘,很有周岚温的风格。范一梵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有完没完?”范一梵划开接听键,压低了声音,“我看电影呢。” “看电影?”电话那头的侯逸微微一怔,显然忘记了初衷,“周岚温今天不是有事吗,你跟谁啊?” 荧幕上男主角和正妹吵架了,男主角一把推开正妹,吼着“你管我”的话。 “你管我。”范一梵看着荧幕,心思还在侯逸刚说的周岚温三个字上,侯逸怎么知道周岚温今天有事?显而易见。范一梵冷哼一声,“我想说的昨天在微信上说的很清楚了。” “你不就是想让我删了林瑜吗?”侯逸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气急败坏,“我删完了。你差不多得了。” 不知是手机屏幕的热量还是怎么,侯逸的声音好像带着温度一样传进范一梵的耳朵,范一梵突然心头涌上万般不舍:“那……” “请小点声。” 陌生的男声从身侧传来,范一梵下意识侧头望向镶嵌在荧幕的光影里坐得直挺挺的男人,一时不知是他发出的声音还是自己的幻听。 “我说。”察觉到范一梵的目光,孤零零绿座位先生转过头来,“麻烦您打电话小声一些。” 电话那头侯逸“哪个男人再说话”的声音震的范一梵耳朵疼,一时间被质疑道德素质的羞愧已经完全盖过了范一梵刚刚突然冒出的不舍与眷恋之情,范一梵操起手机,俯身到一侧的过道,压低了声音:“听到刚才男生说话的声音了对吧?我新男友。” 果不其然,范一梵说完这句话,手机那端传来嘟嘟的忙音,电影荧幕上字幕也恰好滚了出来,全场的灯亮起来。 影厅灯亮起来的一刹那范一梵的泪点也被明亮的灯光刺中了,决堤的情绪如同影片片尾曲一样澎湃,范一梵趴在前座的椅背上痛哭流涕,膝间夹着的爆米花碎着她身体的颤动晃落了一地。 “请问。”试探性地声音自身侧传来,是孤零零绿座先生无误,“能让我先过去吗?” 显然范一梵的悲伤殃及了坐在她旁边的绿座先生。范一梵的座位临过道,绿座先生的座位在靠墙的一侧,需要出去首先要越过范一梵这道坎,同样很显然的是,她这道坎在施工中。 范一梵很伤心,伤心并愤怒着。她实在无法理解当一个悲伤欲绝的女子趴在椅背上哭泣的时候,一旁的雄性生物竟然对她不闻不问,而是只想着出去? 范一梵愤然从椅背上抬起头,透过朦胧的泪眼望向绿座先生——一个非常有味道的年轻男人。 没错,绿座先生是个留着平头、瘦而不弱的单眼皮男人,也不知是因为纯黑色的短袖衬托还是他本来的肤色如此,绿座先生非常白。他笔挺地坐在软踏踏的椅子上,就像冬季海岸线松软雪堆上冒出来的一棵青松。 大概是影院的灯光流转进了范一梵的泪眼,绿座先生的周身简直嵌上了荧光,换做平日任何一个时候,范一梵一定会抛开三从四德扑上去留手机号码,然而今天,她真的没心思。 “抱歉。”范一梵一手拿起夹在双膝间的爆米花桶,一手蹭去眼皮下挂着的眼泪,起身让道,“打扰你看电影了。” 绿座先生没说话,只是不置可否地一笑。他拿起身侧的外衣,起身的一瞬间挡住了范一梵大半的光。绿座先生从座位间走出,站在过道上,开始专心致志地翻着外衣口袋。 范一梵坐回椅子上,打算把刚刚没流完的眼泪留完,毕竟电影的字幕还在滚动,她还有机会在清洁人员轰她之前再静静思考一会人生。 “给。”修长的手指夹着一包纸巾和一包烟递到范一梵眼前,绿座先生的影子出现在范一梵盯着的地面上,“你要哪个?” 范一梵抬起头,对上绿座先生狭长的眼睛,在他的问题前愣住了。很少有人能长着单眼皮却不显得眼睛小,范一梵想着。 “不好意思。”没等范一梵做决定,绿座先生就把纸巾放到她手里,将那包烟收回口袋,“我忘了公共场合禁止吸烟。” 第3章 你好冯恪信 范一梵从电影院出来后并没有直接打车回家,她在周岚温的公寓楼下徘徊了十五分钟并用爆米花砸跑了两只发情的野猫后,最终决定什么也不说,然而当范一梵正打算把怀里那包从电影院一路捧到公寓楼下的爆米花丢进垃圾桶回家时,提着两袋子垃圾的周岚温刚巧出现在公寓楼口。 “别激动!”周岚温拎垃圾的手一松赶紧护在胸前,连连后退,“不论你以为什么先听我解释!” 范一梵一愣,随即赶紧把怀里还没扔出去的爆米花桶重新搂紧,紧接着一手□□桶中抓了一大把爆米花向周岚温走去。 “我以为?”爆米花们在空中划出完美的弧度,范一梵又向周岚温前进一步,再次把手□□爆米花桶,“你简直——” “丧心病狂禽兽不如人面兽心无情无义!”周岚温先一步上前紧紧攥住了范一梵还没举起的手臂,爆米花散落一地,“我跟他,什么都没有。” 范一梵恨恨地甩开周岚温的手,踢开脚边之前周岚温拎出公寓门的垃圾袋,转身便要走。 “你应该听我解释一下的。”范一梵身后传来周岚温的声音,“就算为了这么多年。” 范一梵坚信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是一顿烧烤解决不了的,如果有,就两顿。所以现在范一梵和周岚温坐在路边烧烤摊的小马扎上撸着串,被油污浸染颜色斑驳的小木桌上倒扣着两瓶青岛纯生,夜风习习,烤炉上的肉滋滋作响,白烟从红彤彤的木炭下缱绻而出,打了个卷后争先恐后地飞散在半空。 “你别忘了。”不知是微醺的缘故还是烤炉的热量侵袭,周岚温的脸颊有些泛红,“是我先遇到他的。” “我他妈在吴彦祖没红的时候就说他帅呢。”范一梵又启开了一瓶啤酒,摇了摇手指,“可吴彦祖也没跟我好。” “滚。”周岚温夺过范一梵手中的啤酒,倒在自己杯子里,“我是说。” “说啥?” 周岚温没有说话,她低头转注地倒着啤酒,可白沫从玻璃杯中溢出来,桌子瞬间湿了一大片。 “干嘛呢!”范一梵赶紧把自己这边桌角放着的纸抽推过去,“喝多了吧你?看着点啊。” 被周岚温倒洒的酒顺着桌沿低落在地面,桌子上的污渍似乎和酒水起了神奇的化学反应,一个个小气泡接连从木质桌面下冒出头来。 气氛突然有些凝固,可周围的喧嚣仍在。周岚温的眼泪砸在桌上,混在桌面那一滩酒水里,范一梵恍惚间以为好像那一滩水都是她哭出来的一样。 “我是说。”周岚温抬起头,眼睛红红的,“我见到侯逸时,就喜欢上他了。” 冰镇的啤酒瓶上凝结的小水珠像周岚温的眼泪一样滑落在桌上,酒瓶底形成一个水做的小圆圈。邻桌的欢声笑语和老板的吆喝混在一起,不远处街道上的汽笛声此刻在范一梵的头脑中莫名放大了几十倍——范一梵突然想起第一次遇见侯逸的那个夜晚。 范一梵第一次遇见侯逸是在三年前周岚温的十九岁生日聚会上,侯逸作为“周岚温一个英语班的同学”身份出席。然而范一梵注意到侯逸,还是因为他为周岚温庆生时唱了一首林子祥的《真的汉子》。 那时还留着一头乱发的侯逸双腿微分而站,旁若无人地举着麦唱着“人若有志应该不怕迟”,周围男男女女的嬉笑打闹似乎都与他无关,也是那一刻范一梵意识到人真的有自己的“小宇宙”这一说,然而这并不能阻挡范一梵觉得他有病。 “就是那时候。”周岚温吸了吸鼻子,抽了一张纸巾,“我说他唱得多好,你一脸嫌弃。” 范一梵被周岚温的声音从回忆中惊醒,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所以我很放心地把侯逸介绍给你认识。”周岚温把鼻涕纸团成一个球,塞进没喝完的酒杯里,“结果你俩就好了。” “所以说还是我不仁不义在先了呗?”范一梵翻了个白眼,拿起竹签子扎着盘子里还没吃完的鸡翅,“你恶人先告状啊。” 周岚温摇头淡淡一笑,叹了口气:“范一梵,我不信你当时看不出我的心思。” 范一梵或许当年看得出周岚温对侯逸有好感,或许也没有,可不论怎样侯逸喜欢的人是她,那么看不看得出,对于她来说没有什么意义。范一梵也不难看出,侯逸仍对她有感觉,同样他也不会真的和周岚温或者微博上某个小姑娘有什么暧昧,那么她和侯逸到底为什么这一次非要分开呢?范一梵也不知道。 和周岚温分开后,范一梵一个人顺着小吃街往回家的路上溜达。人来人往的大排档,稍不留神就会和陌生的路人撞肩,难得一个热闹的夜晚,只有夜空上的半个月亮透着明晃晃的孤寂。 正抬头望月的范一梵突然被人撞歪了身子,她连连退了两步,手指在空中虚抓了两下最终还是失去了重心一屁股坐了下去—— 范一梵并没有坐到地上,但她宁愿坐到地上。 “小姐。”莫名熟悉的声音从范一梵下方传来,“我的肩。”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不存在缘分这个东西,那么范一梵和绿座先生的再见只能说是一场巧合。毕竟没有谁能在空荡荡的电影院坐在一起后,又在大排档一屁股摔到正坐在小板凳上弓身吃面的对方身上。 “你这个偶遇。”绿座先生把刚因范一梵猛力一坐而跟着扎进面条里的手拿出来,骨节上还挂着一根摇摇欲坠的面条,“搞得很有创意。” 蒙圈已经不能阐明范一梵的感受,此时此刻范一梵只想点上一根窜天猴送自己上天。 “嘿。”绿座先生僵着两只正吧嗒吧嗒往地上滴汤的手,从小板凳上坐起来,朝范一梵扬了扬下巴,“有纸吗?” “有有有有!”范一梵打了个机灵,如梦初醒地赶紧低头翻包,“这儿呢这儿呢这儿呢。” 绿座先生两根修长的手指颤颤巍巍地夹过范一梵递过来的那包小熊纸巾,低头用牙撕开包装,抽出纸巾把手拭净:“多谢。” 为了表达歉意,范一梵道歉了二十六次后又要死要活地抢先帮绿座先生付了面钱,而为了表达感谢,绿座先生正和范一梵走在送她回家的路上。 “你叫什么名字?” “范一梵……”电影院被质疑道德素质和刚刚的惊魂事件让范一梵羞愧得犹豫了好久才说出真名,“你呢?” “冯恪信。” 冯恪信?范一梵低头看着地面上晃来晃去的影子。真是奇怪的名字。 “你和你男朋友和好了吗?” “啊?” “电影院跟你打电话的不是你男友吗?”冯恪信顿了顿脚步,微微俯身冲范一梵一笑,“难道是你女友?” “什么鬼……”范一梵象征性地笑了笑,想到侯逸,略略有些苦涩,只好叹了口气,“好马不吃回头草啊。” “嗨——”冯恪信伸了个懒腰,长长得手臂碰到路边大树垂下来的枝条,随手摘下了一片叶子,“年轻人,有骨气。” 闹市渐渐被甩在两个人身后,风里不再有烟火的气息,宁静的街道上偶尔有夜跑的人们经过,远处的居民楼万家灯火,此刻褪去了喧嚣,夜晚又变得柔情似水起来。 “说的好像你很老一样。” “比你大多啦。” “啊,你多大?” “不告诉你。” “切。” …… 小区前一排排路灯格外明亮,半边夜空被橙黄色的灯光渲染的微微发红,范一梵侧首看向冯恪信,他微微仰着头,脖子的筋络延伸到锁骨,印象里素白的皮肤此刻也被灯光映得暖意融融。范一梵和冯恪信在小区大门口停下脚步,两个人陷入短暂的沉默。 “喏。”范一梵从包里翻出手机,把拇指上解锁后递给对面的冯恪信,“留个电话吧。” “啧啧。”冯恪信挑了挑眉,把放在衣兜里的手伸出来,自然地接过手机:“约我啊?” “什么呀。” 冯恪信低头熟练地输入着手机号,手机的屏幕倒映在他的眼睛里,像夜航的船。范一梵赶忙看向别处,伸手摸了摸鼻翼:“我去电影院时通知你,你就别去了,省的碰上。” “哈哈哈哈。” 冯恪信短促的笑声让范一梵莫名其妙地短路了一下,很少有人能在笑的时候把哈字笑得这么清晰。他笑得很不加掩饰,狭长的眼睛弯出弧度,露着一排白牙,就像一个初中生,很不符他原本有些高冷的气质。 恪?原来是这个字。范一梵把冯恪信递回的手机装回兜里,朝冯恪信挥了挥手:“那,我走咯。” 冯恪信伸出手,比了一个数字六,放在耳边摇了摇,“再见。” “再见。” 告别的话有很多,再见是其中之一,拜拜也是,可再见就要更多一个意思。范一梵一直认为再见无疑也是一种约定,不能脱口而出,再见就是要再见的。 范一梵走到公寓楼口,拐进楼道后方才偷偷望了一眼小区大门口,就像赌博一样。 冯恪信还没走,低着头,似乎在抽烟。 第4章 真心话大冒险 自从侯逸搬出公寓后,范一梵就不太爱回家了,原本住俩个人有些挤的小屋,在电影院那通分手电话打完侯逸收拾完东西后,竟然有些空荡,连空气中都似乎多了一丝陌生的气息。 范一梵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静静望着洗漱池上黄色的牙刷杯。原本旁边还有一个蓝色的,显然已经被侯逸带走了,只留下一个因长时间放置而形成的圆圆水渍还印在台面上。 镜中女孩的唇角微微一动,原本淡漠如水的神情蓦然转变,就像平静的湖面被人用力丢进了一块石头,每一道涟漪都是无法掩饰的难过。 范一梵猛地转过身去,双手倚着洗漱台,努力抑制了很久的情绪终于洪水猛兽般无法克制地喷涌而出。范一梵伸手捂住脸,泪水溢出指缝。 “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 手机铃声猝不及防地打破了被悲伤凝固的空气,范一梵张开指缝,被丢在马桶水箱上的手机屏幕上正显示的侯逸的头像。 心跳像手机铃声一样猝不及防地袭来,悲喜交加的范一梵拽起衣领擦了把脸赶紧划开接听键—— “范一梵我告诉你。”侯逸的声音并没有预料中的温柔,“我跟林瑜好了,如你所愿!” 范一梵毫不犹豫地挂断,侯逸的声音随即消失不见,连带着范一梵最后那点眷恋。 拉黑侯逸后手机显示跳转到短信界面,范一梵的手指飞快编辑着—— 后天我生日,你一定要来。 收件人:冯恪信。 生日聚会的最后一站被范一梵选在了ktv,吃过晚饭酒过三巡后的朋友们显然浑身上下的细胞都进入了极度亢奋的状态,不然也不会有人站在桌子上疯狂地扭着屁股。范一梵已经有点分不清谁是谁了,她斜靠在沙发座的角落里,但包房顶部的频闪灯光仍旧坚持不懈地打在她的脸上,原本晚饭过后就有点头痛的她此刻被灯光晃得有些反胃。 范一梵已经很久没聚办过生日派对了,认识侯逸后的每个生日都是他们两个人在一起度过。去年侯逸带范一梵去了秦皇岛,一个北方临海的小城市。晚上侯逸在海边点起篝火,他们随着海浪的节奏跳舞,跳累了就躺在海滩上看着天空数星星。 “是对是错也好/不必说了/是怨是爱也好/不需揭晓……” 不知是谁点了一首《讲不出再见》,音响的震动从地板一路传到心口。范一梵从沙发中坐起来,起身悄悄走了出去。 ktv包房外的灯光很亮,走廊对面是大大的落地窗,夜晚的市中心很繁华,五光十色的霓虹灯把城市点缀得带了一丝醉卧芳阴的妩媚。范一梵站在落地窗前,从兜里摸出朋友在饭局上塞来的烟,默默点燃。 手机在兜里微微震动,范一梵掏出手机,是冯恪信发来的短信——我到楼下了。 范一梵半个小时前给冯恪信发了ktv的地址,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然而此时此刻范一梵只想找个不太熟悉的人说说话。 冯恪信出现在走廊拐角,黑外套白内搭牛仔裤,大步流星的样子像个高中生,只是他的头发剃的太短了。范一梵想。像个刚从少管所出来的高中生。 “寿星亲自出来迎接我。”冯恪信站定在范一梵面前,看着她微微一滞,继而歪头一笑从兜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小礼品盒,递过去,“一点心意。生日快乐。” “客气。”范一梵弹了弹烟灰,接过冯恪信递来的礼物盒,放在耳边晃了晃,“我猜是个首饰。” “那不是你性格。” 冯恪信看她不着急进去,于是转向落地窗,也从兜里掏出烟来,点上:“我以为你不抽烟的。” 范一梵无声地笑笑,侧头静静看着冯恪信的侧脸。冯恪信拿烟拿得很靠后,拇指和食指捏着烟屁股,他用唇侧吸烟,吸烟时眉头微微锁着,据范一梵的认识,这种抽烟姿势的人一般都是很小就开始吸了。 “你听说过秦皇岛吗?”范一梵转头望向落地窗,把手中的烟头拧灭在旁边的垃圾桶上,重复了一遍,“秦皇岛。” 冯恪信被这没头没脑的问题问得一愣,沉吟片刻,回应道:“它坐落在渤海湾里,台风和海啸几乎不会打扰它,而且背靠着首都,是个幸运的地方。” 范一梵有些惊诧地看向冯恪信,冯恪信呼出鼻子里的烟,眉目朦胧了一瞬,他转头看向范一梵,把烟头按灭:“我地理不好的,但是很巧,你问到我家了。” 如果冯恪信不是个把妹高手的话,那么范一梵真的在那一瞬间就相信缘分这东西了,如果这都是机缘巧合,未免也太过巧妙。 “不过……因为工作原因。”冯恪信的眼神微微有些游离,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我很多年没回去过了。” “我还以为你是个学生。” 范一梵回想起那天晚上她问冯恪信的年龄,他只是笑而不答,此刻听了他的话,范一梵才意识到她对冯恪信的了解,还只停留在外表。 落地窗上映着两个人的影子,和外面的霓虹灯与车流双重曝光般重叠在一起。范一梵拉了拉冯恪信的袖子,道:“进屋吧。” 包间里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范一梵的朋友们不知何时已经不再唱歌,大家围在桌前玩起了真心话与大冒险,刚进屋的范一梵和冯恪信被一把拉了进去,她还没来得急介绍完冯恪信,下一局紧接着就开始了。很不幸,冯恪信一个开门红。 “我选真心话。” “单身吗?” 不知道是哪个人抢先问出。 “嗯。刚分手。” “刚分手?”范一梵赶紧张开手臂挡住身边跃跃欲试想抢问的人,“为何分手?” 昏暗的光线里所有的目光集中在冯恪信身上,频闪灯发出的五颜六色的光在他身上暧昧的游弋,冯恪信耸了耸肩,不慌不忙地脱掉在屋里穿着有些热的外套,把里面短袖卷起来的袖口放平:“说好的只问一个问题呢?” 周围人调侃了几句又进入了下一轮游戏,在范一梵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冯恪信又石破天惊被选中了。 “喜欢小梵梵吗?” 不知是哪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人仗义执言,原本嘈杂的游戏场面瞬间安静下来,而唯一安静不下来的,只有范一梵狂跳的心。 “喜欢。” 还没等范一梵理解冯恪信的话是什么意思,周遭的欢呼起哄声排山倒海般袭来,范一梵看着桌子斜对面的冯恪信,放话的始作俑者安安静静地坐着,好像一切都与他无关。 游戏第四轮。 游戏第五轮。 …… 游戏第六轮。范一梵中招。 “我选大冒险!”生怕再有人问难以回答的问题,范一梵抢先一拍桌子,大义凛然地站了起来,又强调了一遍,“大冒险啊。” “吻新来的小冯!” 范一梵突然想起□□时期的流行语“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显然她忘记了她这帮狐朋狗友有多大胆,提出的这“地”有多大“产”,如果在言情小说里,他们一定是神助攻,但在游戏里,他们无疑是猪队友。 “吻他吻他吻他——” 范一梵站着,以睥睨众生的姿态看着坐着拍手起哄的猪队友,她伸手做了个收的手势,想改口换真心话可为时已晚,没人停下。范一梵赶紧把目光转向冯恪信寻求帮助,冯恪信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一言不发,狭长的眼眸里噙着狡黠的光。 原本慌乱的心跳慢慢归于平静,范一梵突然镇定下来。她已经不是十八岁的小姑娘了,在没遇到过侯逸之前也吻过几个男人,同样她现在是单身,不论吻谁都是自己的事。 “好了好了。”冯恪信突然从座位上起身站了起来,抬起手臂做了个投降的姿势,“玩笑到此为止吧。” 冯恪信抬起的小手臂处一道墨色突然吸引了范一梵的眼睛,她定神看了看,素白的皮肤上,那是一条阿拉伯语的纹身。 范一梵的心微微一动。 在所有人都沉默的几秒钟里,范一梵突然凑近吻了冯恪信。他的唇温热而柔软,带着淡淡的烟草味,而范一梵鼻尖触及到他脸颊的肌肤则带着年轻的清香。迷幻又纯粹。 离开他唇的那一刻范一梵睁开眼睛望向冯恪信,在他的眼睛里迫切地寻找着那种不可名状的感情。她看到了,在他还没来得及掩盖好的那个瞬间里,她看到他的眼底深处,那层细密悲伤的光。 看客们刚刚从之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口哨和鼓掌起哄的声音霎时间吞没了所有不易察觉的沉寂。 第5章 相逢恰好赶时间 范一梵的生日宴会散场后周岚温刚从附近的城市赶回来,她打车赶到ktv门口时透过车玻璃发现范一梵已经告别了所有的朋友,独身一人坐在ktv的台阶一侧低着头看手机。 广告牌霓虹灯的颜色顺着女孩的发丝从头顶流淌到肩头,她黑色的裙子蒙上了一层雾状的光晕。坐在车里的周岚温静静看着台阶上的范一梵,这样看起来她就像个寂寞的坏女孩。没错,不是坏女人,只是个坏女孩。 “师傅就这儿停一下。”周岚温把车窗按下,城市夜里的空气一下子扑面袭来,掀动了颊边的碎发,“嘿!” 熟悉的声音穿过车流的嘈杂声像一道带着温度的光般飞来,范一梵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到绿化带旁边停着的出租车里周岚温的脸。 “来了来了。”范一梵收起手机起身拍拍裙子,抬步迈向周岚温的一刻,她竟莫名有些心酸,“可来了。” 晚上躺在公寓的床上,范一梵用十五分钟给周岚温讲完了她和冯恪信如何相遇到发展到现在这种莫名其妙关系的故事,其中还有大概七八分钟用来描述冯恪信的长相。 “原来也就这么短。”范一梵伸了个懒腰,摸出枕边的手机按开看了一眼,只有两条冯恪信问她到家了没的短信,“我却觉得发生了很多事。” “那你们现在算什么关系?”周岚温一边按着贴着面膜的脸,一边眯着眼睛瞥了一眼床头的闹钟,“都他妈两点了。” 范一梵没应声,翻了个身把手机扔回床头,心里竟有不可名状的失落感。是啊,她以为发生了很多事,说出来不过是几分钟的故事。那么和侯逸呢?两年的感情,若是真的讲给别人听,大概有个半小时也差不多说尽了,可是感情这东西呢? “不知道。”范一梵熄灭了床头灯,顺手把周岚温脸上的面膜扯下来扔到地上,“暧昧吧。” “你妈的。”周岚温翻过身背对着范一梵,盯着黑暗里边缘朦胧的家具,把心里的话又压了下去,“睡觉吧。” 一直到第二天中午,宿醉的范一梵刚从睡梦中醒来,醒来时身侧的周岚温已经不见了,床头柜上放着一张纸条,她去工作室了。 每周日周岚温都会去工作室打工,工作室是已经毕业的学姐开的,周岚温在那儿帮着打打下手,剪个片子或者拟个小合同,活不重,但是也不能旷工。 “是星期日啊……”范一梵嘟囔着,翻身下床用脚在地面上摸索着拖鞋,“明天又上课喽。” 洗漱完,范一梵打开手机,一条短信蹦出来,是学校指导员的消息,让每个同学上交一寸照办新的校园卡。范一梵嘴里的牙刷一顿,她有好几年没拍过一寸照了,上一次交一寸照还是大一刚入学拍的那张,那时她还是短发,愣愣得像个假小子。 想着仅剩的一个周日还要出去拍一寸照,范一梵十分悲愤,可无奈上级指令还是得完成,于是只得乖乖拿过衣架上的外套准备去照相馆。 啪嗒。 一个小盒子从范一梵手里的外套里掉出来,范一梵低头拉了拉挎包带子,俯身定神看了看,恍然想起昨晚冯恪信送礼物的片段——冯恪信送的礼物,她竟忘了看。 拾起盒子打开,里面并不是她之前猜测的小首饰,相反的,是一把白底红十字图案的瑞士军刀,很精致,只有大拇指大小。 “那不是你性格。” 冯恪信的话突然在脑海中浮现,范一梵的心莫名一颤。她是什么样的性格?范一梵自己都搞不清,冯恪信怎么就能断言呢。 将小刀放进挎包的夹层,范一梵捋了捋长发,开门走了出去。 照相馆正赶上周末,人进人出来来往往的客人和工作人员不断,范一梵一直以为像照相馆这种地方,就是应该工作人员比客人多,然而今天的客流量也算是颠覆了她的认知,周岚温还约了她吃晚饭,看这情形一时半会搞不定。 范一梵下意识地摸了摸包再往里走,想起从小范妈就教育她人多的地方要看管好财物,想来她已经有很久没有一个人逛过街一个人到喧嚣的地方去了,毕竟以前,范一梵身边都有个侯逸。 侯逸,又是侯逸。杀千刀的侯逸。 服务台的工作人员把范一梵领到拍一寸照的房间门口,房间里正有人在拍着,工作人员让她先稍等,说完便赶紧去忙活别的客人了。房间的门虚掩着,透过门缝可以看到撅着屁股的摄影师正扶着相机架在拍着。范一梵又凑近了些,然而被拍的客人在这个角度还是看不到。 “好了下一个。” 摄影师的声音冷不丁地传过了,记忆里这种话只有在排队打疫苗时才有,范一梵吓得一哆嗦,感觉自己就像上课看课外书被抓包的小学生。推开门进去时里面的客人还没走,正背冲着她趴在摄影师肩上看照片,看背影是个年轻的男人,但却穿着一件浅粉色的飞行服式外套。 “诶呀不好不好。”客人直起身子,比摄影师整整高出一个头,穿着黑色紧身裤的大两条长腿就像一对孤零零的烧火棍一样戳在地上,“我这个表情有点僵硬,再照一次。你镜头再高点。” 范一梵还没来得及跟摄影师打招呼,客人便直接转身又坐回了白色背景布前。 他最多不过19岁,还长着一张充斥着青春和朝气的脸——一张还没上大学的脸。怎么说,在范一梵看来,上了大学后人气质的某个部分是会变的,或是有城府或是高雅了,但总之是逃不过成熟和世故,但他还没有,他的眉目间还是无所畏惧的纯粹模样。少年长了一张巴掌小脸,一对剑眉像武侠小说里写的一样斜飞入鬓,在没见到这模板前前范一梵一直脑补不出来,直到今天她才明白小说家们都不是瞎掰的。这少年的眼睛也不能叫“眼睛”,这词太单薄了,哪有这么灵而润的眼睛呢,硬要说也得是“眸子”,念着有韵律感。 范一梵正想着,他突然冲着镜头挽唇一笑,原本飒爽的气质化为绕指柔,范一梵被瞬间迷得脚软。 “我再看看。”少年一撩衣服起身又跑回摄影师身边,凑过头去,露出一排小白牙,像广告片里的海狸先生,“嗯,这就对了。” “那个。”看他们搞定了,站在门边的范一梵摆了摆手,弱弱张口,“我也是来……” “秋得麻袋!” 少年突然朗声呵出一句日语,冲着范一梵伸出一掌。范一梵闻声连忙后退一步,伸手护在脸前,生怕这少侠画风的小伙发出什么气波送自己上天。 “我左边领子卷了!”少年没搭理范一梵,重新扭回头去看照片,手指指向相机,看着摄影师一脸委屈,“我要再拍一次。” “再拍一次?” 摄影师和范一梵异口同声。 看了看少年坚定的脸,又看了看表,算上路上时间距离跟周岚温约晚饭的点已经不到一个小时了,范一梵想了想,卿本佳人,奈何事多,于是抢身到摄影师身前,一脸虔诚道:“大哥,让我先拍吧,我拍一张就走,啥样都行我不嫌弃。” “什么意思?”一旁的少年不乐意了,转脸向范一梵,小嘴一撅,“你觉得我矫情?” 到底是小孩,不高兴就翻脸,对陌生人也不加掩饰,范一梵自认已是老人,不跟他一般见识:“没没没,我赶时间罢了。” “你敷衍我?”小孩不干了,从摄像机旁边挪到范一梵身边,俯身盯着她,一双明眸瞪得溜圆,“我矫情吗?” 虽然说不了解一个人时不要随便给人贴标签,但是范一梵已经给他定了性——一个自恋且在乎别人看法的敏感的少年矫情逼。如果他这么一直发展下去,范一梵肯定,等他像自己这么大时,就是个老矫情逼,于是范一梵握了握拳,抬头勇敢地迎上他的目光,说到:“你——不矫情。我——赶时间。” “你是不是因为赶时间才说我不矫情!” 少年突然质问道。 “你真的不矫情只是我赶时间!” 范一梵有点心累。 “你不是因为赶时间干嘛一直提赶时间!” “我没想提赶时间但是我确实赶时间!” “你看你还是因为赶时间!” “我真的不是因为赶时间!” “你不是因为赶时间你还提赶时间!” “我真的没想提赶时间!” “那你到底赶不赶时间!” “我不赶时间!” 范一梵感觉血槽已空。 “好你不赶时间。”少年突然莞尔一笑,狡黠地冲着呆若木鸡的摄影师眨了眨眼,“那我先拍咯。” 第7章 被出卖 周岚温把晚饭地点订在了地铁边的小西餐厅,下地铁后的范一梵看了看表已经距离约定的时间晚了十分钟,然而她并不着急,她和周岚温的约会两个人从来就没有准时过,不是范一梵迟到就是周岚温迟到,二人早就习惯了。 范一梵不慌不忙地走进餐厅,穿着欧洲古着风的女服务生引着她上了木质的旋转楼梯,餐厅里的光线很暗,每张桌上都点着烛台,再加上巴洛克式的装饰风格,这些除了让范一梵觉得自己走进了伦勃朗的油画外,能想到的就是一个“贵”字,她和周岚温约饭很少会约在这种一看就很烧钱的饭店,往往两人选个小众的餐馆就解决了,今天周岚温把地点选在这里,范一梵很是费解,难道她是中了□□或者被土豪包养了? 服务员拉开包间的门,范一梵刚一定神就看到了坐在桌子一边的周岚温,以及桌子另一边的——侯逸。 “等等!”侯逸连忙起身拉住了转身要走的范一梵,“来都来了不坐下谈谈?” “谈?”范一梵甩开侯逸的手,瞪了一眼包间里也跟着侯逸站起来的周岚温,又转头看向侯逸,“咱俩还有什么可说的,还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理想然后看星星看月亮去吗?” 侯逸听了这话也是笑不得,他虽然跟范一梵好了两年多,可是在吵架和咄咄逼人上,他两年了也未曾学到分毫。 “你先进来好吧。”侯逸把范一梵拉进门,自然地接过她手里的包,把椅子给她拉开,“毕竟这顿饭不吃白不吃。” “周岚温同志。”范一梵不想搭理侯逸,于是愤愤坐下,伸出一只手轻轻敲了敲身前的桌面,望向桌对面的周岚温,“你就冲这一顿饭就把我卖了?” 坐在对面桌的周岚温没应声,只是仰起脸冲着范一梵象征性地笑了笑,继而低下头开始捏着小瓷勺搅着杯子里的咖啡。 范一梵突然心里有些不舒服,但她也知道周岚温心里并没比她舒服到哪里去。周岚温一声不吭便安排了她和侯逸见面,范一梵的的确确是有些生气的,可她真的生气的是,周岚温既然已经跟她承认了喜欢侯逸,这还安排她和侯逸见什么面呢,这是装哪门子圣母玛利亚白莲花?即便周岚温愿意自我牺牲再撮合他俩,可她范一梵就愿意吗? “是我让周岚温这么安排的。” 侯逸也落了座,双手十指交叉放在桌面上,范一梵看着他的手,发现侯逸还带着当初他们在一起时戴的尾戒。 “我给你发短信打电话你都不回,我也没办法。”侯逸微微颔首,有些自嘲般地笑了笑,继而又抬起头望向范一梵,目光灼灼,“你只告诉了我你决定分手,可至少我也该得到个理由吧?” 范一梵不敢看侯逸的眼睛,侧目去看桌上点着的白色蜡烛,小小的火焰在寂静的空气中颤颤巍巍的燃烧着,乳白色的蜡油顺着银色的烛台落在铺着猩红桌布的桌面上,像熔岩上的小雪山。 “对了。”侯逸的声音打破了宁静,尽管他的声音很轻很温柔,“之前说跟林瑜在一起是气你的。现在我只想要个理由。” “我……”邻座的周岚温终于说话了,略有些迟疑的,她撑着桌子,下意识地想站起来,“先去趟洗手间?” “你坐下。”范一梵抬起头,伸出手臂按下了周岚温,抿了抿嘴唇,看向侯逸,“我不说理由是因为,我确实没什么理由。如果硬要加一个理由,那就是我不喜欢在你面前的自己,你知道的,两年前的我可不是现在这样子。” “你先别说话让我说完。”范一梵伸手冲着侯逸示意了一下,下定决心般,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没跟你在一起时我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朋友圈,没事做的时候我有一百种让自己开心的方式。跟你在一起后,侯逸,我的生活里就只有你了。 “是,在别人眼里我和你出双入对,可到底生活是怎样的只有你和我知道。你多看别人一眼,我担心你被拐走,你多给别人点个赞,我都怀疑你已经有了外遇。 “人人都说爱情需要信任,可是我就不明白了,明明越在意,越如履薄冰小心翼翼。 “侯逸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受够了神经质小肚鸡肠的范一梵,但我,我自己,受够了。” 烛火在范一梵的视野里已然模糊成了一片暖洋洋的光晕,摇曳间星星点点的光缓缓滑过。范一梵突然想起冯恪信送她回家的那个充斥着夏天味道的夜晚,和那晚的万家灯火,那晚的星光。 “还有,我好像,没那么爱你了。” 第8章 你不知道的事 静默的时间里,每分每秒都过成了光年,桌上披萨的芝士已经冷掉,失去热量的芝士就如同失去了灵魂和生命的死鱼,硬邦邦的躺在面上,静静听着烛光摇头晃脑地为它唱着挽歌。侯逸若有所思地坐在位置上,手指轻轻摩擦着小拇指上的尾戒,他低着头,看不见表情,但仅仅是一个剪影,也嗅得到悲伤的味道。 范一梵抽出桌上的纸巾沾了沾眼角晕开的眼线,手指触碰到的脸颊是滚烫的,她望向邻座的周岚温,从头到尾周岚温都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搅着咖啡,好像那咖啡有着火焰山般不用芭蕉扇就扇不灭的热量。 范一梵不知道周岚温此时此刻心里是什么感觉,这是第一次,她突然感觉自己竟然没办法和好友一起分享喜怒或承担彼此的哀乐。范一梵和周岚温认识的时间,算算已有十年,十年时光里她们也吵过架撕过逼,但不论什么情况,这样长久的静默,在十年的时光里是从来没有存在过的。 罪恶感袭上范一梵的心头,引得她全身一个震颤,所有的难过不因侯逸而起,却在周岚温搅动咖啡出的漩涡里,悲伤盘旋而上差一点将她击溃。 范一梵拿起包夺门而逃。 包间里只剩下侯逸和周岚温两个人,走廊的风穿过敞开的门掀动起垂下的桌布轻轻摇动,许久,侯逸似是释怀一般,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将尾戒从手指上卸了下来,然而蔷薇色的戒痕还顽固的留在素白的手指上,就像一些记忆。 “麻烦你了。”侯逸把戒指放进外衣内衬胸前的口袋里,抬起头望向周岚温,再一次重复,“麻烦了。” “你不觉得。”周岚温终于停下搅动咖啡勺子的手,将咖啡勺子丢在桌上,回望向侯逸,眸子里跳动着烛火一样的光亮,“你有点残忍吗?” 小勺上残留的咖啡液在猩红色的桌布上迅速染出了一个轮廓虚化的褐色圆点,如同此刻落下的尴尬气氛,迅速波及了整个房间。侯逸愣了片刻,原本望向周岚温的眼神偏向一边,道:“我以为你早就……” 侯逸的话没有继续往下说。 “以为我早就什么?”留下的空白被周岚温拾了起来,她挑了挑唇角,却无半点笑意,“以为我早就对你没感觉了,还是以为我早就……和他在一起了?” 侯逸抬起头,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他沉吟片刻,再次启齿,支吾了一下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道理我都明白。”周岚温低下头露出了一个像咖啡一样苦涩的微笑,她端起杯子,微微侧首望着杯子中映着的烛光,晃了晃,“他对我还不错。” “如果你真的那么需要钱,完全可以找我借啊。”侯逸握成拳的手放在桌子上,凸出的骨节分明,“你要是告诉范一梵,她说什么也会帮你——” “别说了。”咖啡杯被重重搁在桌上,一部分咖啡飞溅而出,周岚温微微向前倾身,望着侯逸的眼睛全然都是泪水,“说好了不告诉她。” “你不接受我的帮助,还不让我告诉范一梵。”侯逸的手握得发白,声音也染上了一层怒意,“你信不过她吗?” “我只是不想让她知道她相处了十年的闺蜜竟是这样的人!”周岚温的眼泪夺眶而出,情绪就像打开了木塞的红酒瓶般喷薄而出,“你明白吗?” 侯逸起身紧紧抱住了周岚温,他把她颤抖的身躯环在胸前,下巴贴在她滚烫的额角上,有那么一瞬间他竟也红了眼。但这一切都无关于爱情。 “即便是借了你的钱,我也还不起的。”周岚温的声音像是从侯逸的胸腔里传来,闷闷的,混合着哭腔,带着绝望,“可你知道这不是一笔小钱,你帮不了我的。” “我知道。”侯逸紧了紧怀里的周岚温,手轻轻扣在她的脑后,“我知道。” “你不知道。”周岚温的眼泪打湿了侯逸的衬衫,“其实我可能比你想的还要卑鄙。” “不会的。” “会的。”周岚温从侯逸的胸口抬起头,她的双眼被泪水泡得红肿,目光确实前所未有的凛冽,“你永远都不会告诉范一梵的,对吗?” 西餐厅外的夜已经深了,整个城市再一次被霓虹灯包裹起来,掩盖住了原本冰冷的钢筋铁骨与水泥石板。 侯逸对周岚温点了点头。 第9章 we can be heroes 从西餐厅狼狈逃跑的范一梵并没有直接回家,她坐在地铁口旁边的马路牙子上,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静静思考着老人家们口中常说的那句俗语——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祸不单行今天她已经深刻体会到了,毕竟没几个人能在做事不顺、遭前男友设计后又在往地铁口跑的路上丢了钱夹。此刻对于万念俱灰的范一梵来说,别说福无双至,简直连根福毛都没有。 范一梵抱着手包,一边追忆着钱夹的可爱模样,一边翻着手机通讯录寻找着能求助的人,结果她发现了一个更为悲伤的事实,除了侯逸和周岚温,她竟没有再可以托付的人。在没和侯逸在一起前,她能找到无数个可以信任的人,可在跟侯逸恋爱后,朋友关系后知后觉已经被搁置在了一边,她和侯逸就像连体婴儿一样,除了上课之外,其余的时间几乎都黏在一起,于是当范一梵现在跟侯逸挥手告别时,恍然发现告别了的不止侯逸,还有她最初的社交网。朋友还是有的,可是能在这个时间还愿意开车来接她的朋友,她真的不确定能有几个,倘若再被人找理由搪塞了,绝对比让她一个人走回家更难过。 “好吧……” 范一梵站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土,暗自决定踩着一双高跟鞋走回家去,可当她起身伫立在人流中时,前所未有的失败感和孤独感一瞬间也随着来往的人流将她紧紧包裹了起来。范一梵想到那头发声赫兹不同于同类的鲸鱼,它听不到同类的呼唤,它的孤独是与生俱来但高贵的,因为它也无法或说无需与其他同类有所交流,这样的孤独自由又性感。可范一梵不同,她并不是生来就高冷的人,她是个俗咖,永远没法遁世。小时候幼儿园的老师问范一梵长大后的理想是什么,她认真地想了很久,最后的答案是当老师,老师听了很高兴,问她是觉得教书育人很高尚吗,范一梵说不是,当老师就可以一天不停地巴拉巴拉和别人讲话了。 路过几个打闹的小孩不小心撞到范一梵的手臂,范一梵手一松包掉到了地上。 “这帮小鬼……” 范一梵嘟囔着弯下腰捡起掉在地上的手袋,手袋里一道微光一闪——是冯恪信送的瑞士小刀从包里侧的口袋里被震了出来。 范一梵微微一怔。 生日那晚的记忆像地上的包一样被拾了起来。冯恪信小臂上的纹身、那个带着烟草味道的吻以及他眼底深海鱼一样的哀伤,范一梵在这孤寂的一刻竟是如此的想念。 “喂?” 手机放在耳边几秒后传来冯恪信的声音,电话里他周遭过分的安静,他的声音愈发低沉而温柔。范一梵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来的勇气,就这么鬼使神差地拨通了冯恪信的电话。 “怎么了吗?” “没,没什么。”听到冯恪信再度询问,范一梵才缓过神来,“你……现在忙吗?” 电话那头短暂的沉默了一下。 “不忙,需要我找你吗?” 范一梵的鼻头一酸,差点掉下泪来,于是连忙回应,把自己的位置告诉了冯恪信。 “好,你等十分钟,我开车接你。” 冯恪信有什么样的故事,范一梵不知道,但冯恪信是什么样的人,她还是看得出来的——无疑是个世故的人。冯恪信世故,做事待人乃至说话都很稳妥,这种稳妥有时让人心安,却难免不会让人怀疑。倘若范一梵没看出过冯恪信的秘密,她或许也不会信任他,可是她毕竟窥探到了冯恪信的秘密,现在虽不能说不能问,但至少足以让她心安。 八分四十三秒后冯恪信如约而至。 他开着一辆黑色沃尔沃,下车时竟还穿着一身无胆西服,打着双交叉领带,胸前还插着一块红褐色的口袋巾。倘若范一梵不是知道他是来接自己的,简直以为冯恪信是刚从电影《被解救的姜戈》里扒出来的欧洲奴隶主。 “你这是盛装打扮来见我啊……”范一梵怔怔地望着向自己大步走来的冯恪信,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老爷,您的枪已经为您擦好了。” 冯恪信停在范一梵身前,挑眉一笑直接脱下了西装外套,白色的衬衣外还穿着一件剪裁合体的灰色的小马甲,显得他格外挺拔,引得路人侧目。 “之前有个会罢了。”冯恪信低头看了看手表,拉开车门对着范一梵比了个请的手势,“上车吧,看来今天你是有话要说。” 范一梵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坐上车,冯恪信为范一梵拉过安全带系着,很久没有紧张过的范一梵一瞬间竟有点心跳加速。冯恪信的脸距离她不过几十厘米,范一梵甚至看得到他睫毛上游弋着的星星点点的光,嗅得到他身上淡淡的香味。心跳声回荡在范一梵胸腔,恍惚间她竟怕自己的心跳声会被冯恪信捕捉到。 系好安全带,冯恪信发动车掉头到马路上,他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按开车窗。 “带你散散心。” 车开进隧道后车速开始提升,风吹进半开的车窗,吹起冯恪信白衬衫的领角在隧道的光影中翻飞。冯恪信的侧颜被隧道的暖光点亮了,更亮的是他的瞳孔,里面好像藏着一场日出。 iwillbekingndyou/youwillbequeen/thoughnothingwilldrivethemaway/webeatthemjustforoneday…… 冯恪信放着大卫·鲍依的歌,歌声不像来自于车内,而是来自于风。看着冯恪信轻轻按着节拍敲着方向盘的手指,莫名的感动从范一梵心口蔓延开来,一种柔软的感情猝不及防地跟从着每一次心跳带动起血液流淌过全身。 就这么爱上他好了。 第10章 往事不要再提 车开出隧道走上盘山公路,光亮不复,只有公路两边的信号灯在墨蓝的夜里闪着微弱的光。城市已经跑出了视野,远远的只能看到银河列车般的房屋坐落在地平线上,和夜幕上的几颗疏星混在一起。 范一梵靠在半开的车窗上,任由风吹乱了头发,她有些贪婪的呼吸着凌晨的气息,那些很久没有在喧嚣的城市中嗅到的、空旷而原始的气息。 “小心别吹得头疼。” 冯恪信的声音就像来自梦里的呓语,混合着夜色,带着蛊惑人心的魔力,范一梵感觉自己好像沉进了一片波澜不惊的湖里,一点点沉入,却不愿离去。 冯恪信把车停在一块靠海的沙地上。 海水拍击礁石的浪涛声是仅有的声音。范一梵调低了车座,抱臂透过挡风玻璃望着远处沙地上的灯塔,探照灯在海面上缓缓的移动,白色的浪花时隐时现。 冯恪信按开车里的小灯,橘色的光映亮了车内的空间,他一手打开车门,另一只手摸出一根烟,静静点燃。白色的烟卷顺着车门开着的缝隙飘出车外,淡淡的烟草香味似乎带着安神的作用,范一梵望着冯恪信的侧脸,他的眸子半阖着,眼神有些迷离。 顺着冯恪信的视线,范一梵在车前台的平面上发现了一个立着的相框,昏黄的光线下只看到朦朦胧胧的影子。 “那个。”范一梵指了指照片,轻轻地问,“我能看看吗?” 冯恪信微微一怔,然后静静点了点头。 拿过照片,那是一张四人的全家福,照片上前排坐着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男人身材微微发福,但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西服,女人穿着一件长裙,美丽而端庄。照片后排站着两个孩子,一男一女,个子高的男孩虽然稚嫩但是冯恪信无误,女孩看起来要小很多,扎着两个小辫子,绑着大大的蝴蝶结笑得一脸天真无邪。 “真好。”范一梵莫名也带着淡淡的笑意,望向冯恪信,“不知道你还有个妹妹。” “嗯……”冯恪信对着开着的车门呼出一口白,熄灭了烟,转头回望向范一梵,“这是我同母异父的妹妹,今年刚满十八岁。那个坐着的是我养父。” 冯恪信的表情是淡淡的,就像是在陈述一段别人的故事,范一梵在他深若寒潭的双眼里看不到一丝悲喜,一时竟不知该说点什么好。如果他和养父关系很好,可陈述却如此事不关己,倘若真如此,又有什么必要把照片摆在眼前天天能看到呢? 气氛有些尴尬,沉默了几秒钟,冯恪信忽地轻轻一笑,伸出手用温热的掌心揉了揉范一梵的头顶:“想什么呢。我们关系很好的。” 范一梵总是被他轻易地看穿。感知到冯恪信手掌温热的头皮一阵发麻,范一梵的心也跟着乱了几个节拍,她悄悄松了口气,避开了冯恪信的眸光。 车内再一次陷入沉寂,许久,远处海面的天空阴云散去,露出半个被海浪吃掉的月亮。 范一梵靠在座椅上睡着了,长长的睫毛在眼底落下斑驳的光影,冯恪信回身拿起后座的西服,轻轻盖在她的身上。月光洒在车窗上,洒在那张全家福上,冯恪信静静地看着,带着淡淡的困意,仿佛又回到了二十二年前。 二十二年前冯恪信还是个七岁的孩子,像所有同龄男孩一样喊打喊杀一腔热血,梦想是做世界英雄。那时小冯恪信一天中最开心的事就是在冯爸做工的工厂下班后,率领自己的一帮小伙伴们在工厂后面的沙地玩打鬼子的游戏,他永远都是英勇的常胜将军,没有他打不迎的仗,直到玩到天色渐晚,常胜将军才带着一鞋的沙子和一身灰回家领赏——来自冯妈妈的一顿胖揍。 冯恪信的妈妈叫程艾棠,是厂里有名的美人,而且是厂里仅有的几个大学生之一,她和冯爸冯旭是大学同学,两人一起毕业后被分配到了厂里。冯旭做工程师,程艾棠管理财务,家里虽然日子不算富裕,但也绝对称得上是一对神仙眷侣。那时的日子就像家里平房上的灰鸽子,来去飞快,但总是在家的上空徘徊。那时冯恪信还有家。 冯恪信三年级开学上课的第一天,正在上数学课的冯恪信被班主任突然叫到了楼道,还没等有人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他就被冯旭工厂一起做工的工友带去了工地。 工地的一面墙倒了。只是一面墙倒了而已,冯恪信不明白工友叔叔干嘛要这么着急拽着他来看一面倒了的墙。 冯恪信拉着工友叔叔的手,安静地看着一地碎了的砖块和空气中纷飞的灰尘,远处正是日落,太阳最后的火焰点燃了工厂背后的天空,残阳如血,这多像战争的场面,他想着。直到程艾棠赶来的时候,冯恪信才知道,原来倒了的不是一面墙,而是他的半个世界。 程艾棠扑倒在一地碎砖上,素白的肌肤被刮出一道道落日的痕迹,她像发了疯的狗一样用力刨着土和砖块,可是她没有爪子,很快那双柔荑便沾满了血。这样的程艾棠既不美,也不体面,一点都不像她。 “妈妈在干什么呢?”冯恪信拉了拉工友叔叔的袖口,往身后缩了缩。 一只手在碎砖中露了出来,沾满了灰尘,手指微微蜷缩着,看起来很无力的样子。 冯恪信吓坏了,他看着程艾棠静默了几秒钟后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喊声,她喊着冯旭的名字,一声又一声,声声泣血。 小冯恪信不明白妈妈喊爸爸的名字做什么,那只手又不是爸爸的手,爸爸的手总是那么有力,怎么会像那只土里的一样软弱呢? 那天的冯恪信一头雾水,一滴眼泪也没有流,也是从那天以后,冯恪信一直到29岁,再没有流过一滴泪。 两年后程艾棠再婚,嫁给了房地产老总申立夫,又两年后生下了妹妹申晴。 十年后冯恪信大学毕业,进入养父公司做企业高管,又五年后冯恪信成为申氏公司最年轻的coo。 第11章 小霸王提款机 范一梵从车里醒来时天已经亮了,车座不知何时被调成了平的,身上盖着西装。面朝着车窗抽烟的冯恪信听到动静回过身,将烟头丢在外面,冲着范一梵淡淡地笑了笑:“醒了啊。” “嗯……” 范一梵应着,目光定在冯恪信的脸上,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觉得冯恪信刚刚那个稍纵即逝的笑容看起来竟然有些莫名的脆弱和苍白,就像清晨的雾汽,甚至是潮湿的。 “你不会一夜没睡吧?” 听到范一梵突如其来的疑问,冯恪信愣了一下,继而伸了个懒腰,长长的手臂像春天的树枝一样伸展开,露出一节结实素白的腰。冯恪信拽了拽衬衫,道:“怎么会。” 范一梵点了点头,拿出手机看了看已经五点,把座位调了起来,范一梵拉好安全带,冲着冯恪信眨了眨眼:“老司机,周一我八点上课。” “得令,下一站学校。” 冯恪信把车发动调头,车子离开沙地往公路的方向驶去——范一梵悄悄回头望向刚刚停车的地方,除了黄色的沙和无形的风,还有一地密密麻麻的烟头。 “……除了象牙雕刻以外,还有石雕,看这六千年前的双头石雕,除了石灰石和沥青在其中外,还有少量的……” 范一梵努力地撑着眼皮,奈何历史老师的声音就如同缝衣针一样一针一线把她的眼皮缝了起来,就在距离深度睡眠还有几秒钟的时间,范一梵手里疯狂地震动把她从梦门关猛地拉回了现实世界。 中午放学来东门口。等你。 是一条陌生号码的短信。 范一梵揉了揉眼睛,确认这是一条未知人物发来的信息后,认真地看了看时间——十一点二七,距离下课还有三分钟。 “发错了吧。” 范一梵小声嘟囔着,正要把手机装回口袋之际一条短信又蹦了进来—— 范一梵中午放学来东门口我等你。 “我去?” 刚想回短信,下课铃猝不及防地想起,想到反正已经到了中午,范一梵决定索性去看看是哪位高人。 中午的大学校门口人来人往,买小吃和盒饭的小商贩把出口围地水泄不通,范一梵站在东门口,踮脚巴望了半天也没看到有什么熟人,倒是任课老师碰到了好几个,其中一个小语种老师还拦下她问了上次点名怎么缺了勤。 被耍了的感觉让范一梵无比不爽,正当她转身打算去食堂的那一刻,背包的带子被人紧紧的拉住了。 范一梵迈步的动作僵在原地。 “还没等到我你这是要上哪儿玩去啊?” 有点熟悉却又带着危险气息的声音。范一梵转过头,一袭薄荷绿闯入眼帘——果然是崔寒浔无误。 范一梵转身拔腿就走。 “哎哎哎。”崔寒浔把鸭舌帽的帽檐转到脑后,赶紧提步跟上范一梵,“你都不问问我怎么知道你号码的?” “不想问。” “别啊,那你不想知道我找你来干嘛?” “不想知道。” “诶你这人怎么这么无趣。” “我就这么无趣。” “嘿?你腿没我长走得还挺快。” “……” “还来劲了是吧走慢点啊。” …… 午后的阳光把地面烤得发烫,树的影子像煎锅上的鱼片一样在灰色的地面上打着战栗,广播站的喇叭里放着公路之歌,长腿的少年跟在范一梵的身后像只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地说着话。 正午的食堂正逢学生下课,打饭的队伍从窗口一直排到了餐厅,范一梵站在队伍中间,身后排着崔寒浔,他就像她的小尾巴,一条比她整整高出一个头的小尾巴。 “说吧。”范一梵眯着眼看远处窗口上贴着的菜单,头也不回,“从照相馆你表姐那里查我资料干嘛?” “你真没劲。”范一梵身后的小尾巴贴了上来,温热的鼻息抚过她的耳后,带着毛茸茸的触感,“你怎么知道我是从筠久姐姐店里找的?” 范一梵翻了个大白眼,小孩就是小孩,有个管店的表姐,会员册在手不查难道去警察局偷档案吗?虽然想是这么想,范一梵怎么忍心蔑视一个孩子的智商,于是还是和颜悦色地回应了他,道:“因为,姐姐聪明。” “哦。” 难得崔寒浔摆出了一张冷漠脸。 坐在食堂的座位上,处女座的范一梵正努力用两根筷子试图把一条过长的糖醋里脊分成两半,以方便一口吃掉。她对面坐着的崔寒浔一边嚼着豆角,一边饶有兴致地认真看着她用筷子侧着碾压过坚实的里脊肉,但肉仍固执的藕断丝连着。 “你是不是傻。” 说时迟那时快,崔寒浔伸筷夹起范一梵盘里没断的里脊放入口中一口咬掉了一半,然后又以迅雷之式把剩下的一半糖醋里脊放回了范一梵的餐盘,道:“夸我。” “……”范一梵把脏话咽进肚子里,抬头看着一脸天真无邪的崔寒浔,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你、到、底、来、干、嘛、小、祖、宗?” 崔寒浔剑眉一挑,低头从薄荷绿的运动休闲外衣中掏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纸,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角,道:“来请你给我当英语家教啊。” “啥?” 范一梵彻底蒙逼了。英语?家教?这是搞哪门子人性实验。范一梵故作镇定,道:“你很有想象力。” 崔寒浔从对面的座位上坐了起来,拐到范一梵身边的空位坐下,胳膊肘搭上她的肩头,说道:“你学英语专业,我英语又不好,教我肯定没问题。我六月底就高考了,你忍心见死不救?” 范一梵沉吟片刻,觉得确实应该为人民服务,于是点了点头,道:“忍心。” 崔寒浔似乎早就料到她的回答,二郎腿一翘,冲她伸出了一只手。 “一节课,俩小时,四百。” 范一梵闭口不语低头沉默。 “五百。” 范一梵抬起头,双唇紧闭。 “八百不能再多了。” 范一梵双眼放光,咬了咬牙。 “好了好了一千一千。”崔寒浔大手一挥,从兜里拿了张名片放到范一梵桌前,“我家地址,以后每周六早上八点。” “喂喂喂。”范一梵心虚地扫了一眼地址,看向起身准备走的崔寒浔,“我还没同意呢。” 崔寒浔淡淡一笑没有回答,一副洞悉事态的老油条的模样,他走到食堂门口,蓦然回首—— “范一梵你也太黑了。” 少年高高瘦瘦的身影消失在食堂门口的光影里,范一梵指间转着那张城市最繁华地段别墅区的地址名片,满脑子除了十张一百元成捆的钞票在飞外,总莫名觉得哪里好像不对劲。 食堂外学校的小路上,穿着薄荷绿外套的少年正兴致勃勃地打着电话—— “喂,徐叔叔吗?没别的事,就是谢谢您,我事情搞定啦,多亏你帮我从警察局调资料啦。……是,资料很准的呀,她啊,就是学英语的。” 第12章 冲动是魔鬼 窗外的阳光被公寓厚厚的窗帘阻断,仅剩的光穿过帘缝乘着空气中细微的灰尘照射在方桌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映亮了屏幕上女孩有些僵硬的面容。 周岚温动了动鼠标,电脑屏幕亮了起来,女孩投影在屏幕的影子也消失在了荧光里,屏幕上仅剩下一封点开的email,收到时间是一周前。 十九号下午五点,带二十万到二号教学楼天台交换照片和底片。 附图是一张一男一女在宾馆大堂的照片,女人赫然就是周岚温本人。 屏幕上,鼠标缓缓移动到了删除键,却迟迟没有按下,右下角的时间又加了一分钟,变成了十九号三点五十七。 周岚温把手边的玻璃杯一掷在地,玻璃触。地尚未炸开之际,桌上所有的摆件一个接一个通通被抹了下去—— 呜咽声在破碎声沉寂后渐渐清晰起来,浑身战栗的女孩跪坐在一地碎玻璃旁,掩面失声痛哭。 “怎么不接电话啊?” 范一梵嘟囔着按掉打给周岚温的电话,把手机装进口袋,五点半下课被思政老师压堂多压了十五分钟,此刻楼道里放学的学生明显比往常少了许多。范一梵抱着书往楼梯口走,正巧碰到正上楼的邵之南。 “邵老师。”范一梵微微有些惊喜,赶紧颔首致意,侧身让开走廊的路。 邵之南是大学主讲西方建筑史的老师,是女学生们心中的白月光,若不是因去年刚结了婚,不然论教职工受欢迎程度,邵之南说第二绝没人敢称第一。他上任尚不满两年,待学生很是平等,一无架子二不压堂,课风幽默三观正,从不照本宣科,听他课的人从本专业排到隔壁学校,甚至周岚温也曾来范一梵学校蹭他的课。 “一梵啊,好久不见了。”邵之南停下脚步,也是有些惊诧的样子,“怎么今年没选我的课了呀?” 范一梵已经有些日子没有在校园里碰到邵之南了,但他还是还是老样子,穿着一件黑色的衬衫和灰色的棉麻长裤,理着干干净净的平头,带着一副细边眼镜,不算帅气,但是清清飒飒的莫名舒服和顺眼。 “我选了啊。”范一梵挪了挪臂弯里的书,摆出一副不高兴地样子,“就是手慢了,网卡了一分钟,你的课就被抢没了。” “是吗?”邵之南推了推眼镜,眼里噙着淡淡的笑意,“抢不到就不来听了?” “去听又抢不到前排。”范一梵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挤了挤眼睛,“抢不到前排看不清脸,我是冲着老师颜值去的。” 邵之南不怒反笑,学生们跟他相处一向如友,都是没大没小的,他伸手轻轻拍了一下范一梵的头顶:“你这孩子。” 范一梵刚想说话,学校的教导主任蓦然出现在走廊拐角,大步走来,有些焦急的样子。 “邵老师啊。”看到邵之南,主任刹住脚步,拍了拍他的肩,“晚上八点圆厅开会,临时加的别迟到啊。” “上午开会不是说过任课调动的事了吗?”邵之南拉住刚想走的主任,有些不解。 “不是那事!”主任拧着两条蜡笔小新一样的浓眉,愤愤地拍了拍手里的教案,“教育局刚给学校打电话,隔壁美院今儿下午跳楼死了个学生,这不,赶紧让咱们学校开会加强安全教育呢。” 隔壁美院,不是周岚温的学校吗?范一梵看了邵之南一眼,他神色也是迷茫,但也没多问。 “哎不说了不说了!我家那口子今天还有事,我这还得赶紧抽空把孩子接了送他奶家。”主任一边往楼下跑,一边挥了挥手,“你说学校这安排烦不烦?烦不烦!” 周岚温的美院,每两年都得死一两个学生,这都是周边学校皆知的事情,但鉴于美院是艺术家的摇篮,艺术家们的轻生也似乎变得合情合理起来,这种事群众们不放在心上,只当是逸事一桩,只有学校和教育部门心慌慌,但前段时间他们已经出了一个游泳淹死的学生,这刚不过半个月,又跳楼了一个,教育局也难免不重视。 “冲动啊。” 邵之南的话打断了范一梵的思考,范一梵看向邵之南,他难得一扫温文尔雅的笑意,眉目间透着淡淡的忧郁。 “冲动是魔鬼啊。” 邵之南拍了拍范一梵的肩,转身往办公室的方向走了,范一梵看着他的背影,回忆起他刚刚的神情,又觉得那不是忧郁,而是……而是一种难以名状的悲凉。 想到周岚温刚刚没接电话,范一梵隐隐有些不安,掏出手机按亮屏幕,几分钟前刚刚更新的新闻就是主任说的美院女学生坠楼事件。范一梵按着屏幕往下拉,女学生的免冠照片露了出来—— 范一梵倒吸一口冷气。 不是别人,正是之前跟侯逸频繁联系的林瑜。 第13章 阴谋初现 林瑜是什么样的人,其实范一梵也不大清楚,对于她的认识,范一梵仅仅停留在“周岚温同校同学”与“侯逸的暧昧对象”两点上,不过虽然只有这两点,但也足以让范一梵当时天天叫嚣着“犯我领土者虽远必诛”了,可是没想到的是,林瑜没在范一梵的叫嚣中爆发,反而就真的在叫嚣中灭亡了。 范一梵在知道林瑜坠楼的消息后给周岚温足足打了十多个电话,她除了想刨根问底一下事件的背后故事外,还十分地想谈谈人生,因为经过这件事后,范一梵觉得有时人生实在是太残酷了,生而为人在世,一直按部就班地在生活中默默无闻着,然而一个突如其来的死亡就能让一个原本渺小到尘埃里的人突然铺天盖地地出现在网络上、电视上以及人们的视野里,努力做不到的事,死亡轻轻松松就做到了,多么讽刺。范一梵想着,又感觉消失的人好像不是林瑜而是周岚温一样,范一梵怎么都联系不上她。 周岚温的失踪并没有让范一梵忧虑多久,她们姐妹之间经常不回对方消息或是未接电话,因为彼此太过熟悉,自己手头有事时会毫不犹豫地忽略掉对方无聊的信息,也全然不担心对方会生气,久而久之便也互相便也有了这方面的默契,可是范一梵这种电话轰炸不回的情况也是少见。 虽然周岚温的消息没有,崔寒浔的消息倒是填满了范一梵的收件箱,小到“起床了吗”这类无聊的生活琐事询问,大到叮嘱上课时间,崔寒浔就像范一梵不小心订阅的垃圾新闻网,每隔几个小时就会发来一条动向,都说女孩的心思你别猜,范一梵对崔寒浔的心思却越来越捉摸不透。若说姑娘,以他的条件绝对不会缺,定是大把大把任君挑选,何必对范一梵这么一个大他三岁的学姐费心,难不成还真想抱个金砖?若说崔寒浔对她无意,那又是何必请她当老师又天天发消息了解她的生活动向呢? 想联系的人没动静,不想联系的天天消息不断,人生果然就是一出狗血剧。范一梵突然有点伤感——自那天从海边回来后,再没收到冯恪信的消息。 夜已经深了,申式公司的职员早就下了班,整个商务大厦虽是灯火通明但已犹如鬼城一般寂静,只有挂着电棍、低头玩着手机的安保人员在大堂来回走动,特别是他们被手机屏幕光映得发蓝的脸,也让他们像游魂一般很好地烘托了气氛。 首席执行官办公室的灯还还亮着,冯恪信靠在皮椅上,双手十指交叉放在腿上静静望着电脑,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不远处的落地窗前站着一个身段婀娜的妙龄少女,她面冲着窗外,一手端着咖啡杯一手扶着落地窗的玻璃踮脚向下巴望着,悠闲的模样和正蹙眉陷入沉思的冯恪信大相径庭。 “哥,你忙完了没啊,我都饿了。” 女孩的声音糯糯的,她转过身向冯恪信走来,藕粉色的裙摆划出好看的弧度。她生得很是精致,一张巴掌脸,肤白如瓷,再加之烫成蛋卷状的栗色长发,倒像是个混血姑娘,唯独有些违和的是一双明眸却是丹凤眼,妥妥的中国风,与冯恪信有些相似之处,然而里面含着的神情两人却是全然不同的。 “嗯……快了。”冯恪信应着她,眼神却没有动一下,还是落在电脑屏幕里那份公司新制定的营销策略上。 “快了快了都几点了呀!”女孩把手中的咖啡放到桌子上,凑到冯恪信身边,纤细的双臂环过他的肩,“一个小时前你就说快了,究竟是什么宝贝文件,让你都不管我的死活了。” “申晴听话。” 冯恪信的眼睛终于动了动,凛冽的眸光里游弋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存,不过很快又冷了下去。他伸手轻轻拍了拍申晴的头,道:“让你先走你不走,料你也等不下去。” “我不管。”申晴把脸埋到冯恪信的衣领里,娇嗔,“凡正我等不下去了。” 冯恪信没说话,耸了耸肩抵开申晴的脑袋,伸手把u盘一拔直接合上了电脑,道:“走吧,小公主。” “哥哥万岁!” 申晴喊着,琅琅笑声回荡在大得有些空旷的办公室,冯恪信一手取下衣架上的外套,一手拉着申晴的手往外走去。 办公室外的灯被关了一半,只剩下廊灯还亮着,光线打在冯恪信的侧脸上,另一半脸则埋在深深的阴霾之中,而他阴霾下的唇角,却莫名带着一丝笑意。 随着冯恪信和申晴乘坐的电梯门缓缓合上,首席执行官办公室旁边的办公室传来一阵急促的电话铃—— “是我,申董。……是,完成了,冯总昨天例会拟的文件我已经把驳回后修改过发给他了……嗯,他很不痛快的样子,我想他应该明白其中的含义。” 低而轻柔的女声潜伏在寂静之中,娓娓像是在陈诉一个故事而不是一场阴谋。 “……周小姐的事也处理好了,请您放心,警察局不会找她麻烦的。” 叮。 门缓缓打开,高个子的英俊男人牵着身边蹦蹦跳跳的少女踏出电梯门,欢声笑语将商务楼的静寂撕出一道裂口。 “哥,我要去吃牛蛙!” “好,去吃牛蛙。” …… 第14章 范老师补习班 范一梵是在星期六收到周岚温的回电的,只是时候不偏不巧,正赶上她给崔寒浔上英语课。在范一梵奋力推开了凑到手机边的崔寒浔的脸后,周岚温并没有给出她任何想象中的爆炸性消息,只是一句淡淡的“手机落工作室了”,而关于林瑜的事情,周岚温的回答更让人大失所望——不知道。再多一个字都没有。 挂了电话,范一梵拿笔敲了敲桌子,重新把正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认真剥橙子的崔寒浔的目光吸引了过来。 “别吃了,赶紧把题做完。”范一梵把桌上昨夜熬夜出的试卷推到崔寒浔面前,瞪了他一眼,“有你这么上课的吗?还吃东西。” 崔寒浔没搭理范一梵,自顾自地把橙子上最后一块皮剥完后抽出桌子上纸抽里的纸巾,擦了擦手,道:“有你这么当老师的吗?上课还接电话。” “诶你这小王——” 范一梵刚伸手作势要打崔寒浔,便被他刚刚那个剥得干干净净的橙子抵住了掌心。 “给您剥的。”崔寒浔拉着椅子凑到范一梵身边,仰起脸冲着她毫无保留地一笑,“范、老、师~” 范一梵竟然一时间被搞得有些不好意思了起来。 “寒浔,你是不是又胡闹啦。” 端着点心碟的筠久出现在崔寒浔的屋子门口,她今天穿着一身白色的麻质长裙,头发也没有像上次在照相馆见面时那样盘起来,而是松松垮垮的散在肩头,显得整个人格外仙逸,竟有些恬淡超脱的感觉。 “没有没有。” 见筠久进来了,范一梵赶紧从椅子上站起来,她也不知为何,每次见到筠久她都格外紧张,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就像小学时见到自己喜欢的美术老师一样,想要靠近又有着些许畏惧。直到筠久放下点心走了,她才放松下来。 一开始范一梵也没想到筠久会和崔寒浔住在一起。在范一梵的认知里,表兄妹的亲密程度除非是放到古代或者民国小说里,不然跟“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这种关系应该没什么大差别,但是筠久和崔寒浔的关系显然既不是第一种也不是第二种,筠久就像崔寒浔的妈一样,无论是行事还是说话风格,与当妈的管教或关心儿子简直如出一辙,感觉得出来,他们如若不是一起在这个崔家长大,估计也一定是在同一屋檐下一起生活很久了。 说来也怪,范一梵刚到崔寒浔家时,筠久先带着她在这栋三层的小洋楼里挨个房间参观了一遍,范一梵除了在心里感叹“有钱真好”外,还碰到了崔家家里雇着干活的张阿姨李阿姨,可崔寒浔的妈妈,别说人影,整栋楼里连一张照片都没有,倒是崔寒浔的照片和各种人的合影挂了一面墙,有和父亲的,也有和筠久的,刨去这些,其中有很多张照片都是他和同一个女孩在一起照的,两个人看起来岁数相当又都生得好看,看起来和谐的不得了,重点是,范一梵总觉得这女孩好像在哪里见过,可就是想不起来。 “范老师想什么呢?” 崔寒浔用笔戳了戳范一梵的胳膊肘,筠久前脚刚出门,他后脚就躁动起来。范一梵暼了他一眼没说话,伸手把他刚刚写的试卷拿过来,用笔点着一行行往下看。 “你是不是在想我和我筠久姐?”崔寒浔若有所思地用手支着脑袋,喃喃,“我认识的每个人都会好奇。” 范一梵低头判着卷子,并没有注意到崔寒浔到底一个人在嘀咕什么,但是出乎意料的是,他的卷子答得非常好,重点难点没有错一处,只有一个四个字母的单词拼错了。 “筠久姐原本不在我家住的,她也是前几年才搬过来的。”崔寒浔拿着一支笔试图将它立在桌子上,“她是我爸公司的副手,但我爸什么都不管的,所以不仅是公司,家里大小事务都由她照料,你上次去的照相馆不过是她自己喜欢开着玩的……” “这样啊。” 范一梵应着,把他出错的单词标在卷头。 “她是我妈姐姐的女儿,我俩从小就一起长大了。”崔寒浔放下手中的笔,抬头望向挂在远处墙上的一张他和筠久的合影,“我妈他们家有遗传的乳腺癌,我姨很早就过世了,我妈也没逃过去。” 少年平静的声音里隐匿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凉,范一梵手中的笔一顿,许久,她抬起头望向崔寒浔,一时不知该说点什么好。 “所以说啊……”崔寒浔转过头望向范一梵,有些无奈地耸了耸肩,“筠久姐在我家真是又当爹又当妈。” “嗯……” 范一梵应着,她看着崔寒浔,他的眸子驯良而温润,就像某种大型的草食动物,看着具有攻击性,但内心填充的都是极为柔软的感情。 崔寒浔的话还是让范一梵微微有些震惊,怪不得筠久看起来随和但总是难以让人靠近,像她这样年轻的年纪,不仅要照顾一个家还要掌管一个大公司,她经历过的故事一定是常人难以想象的,想必也是因此,她的气场早就不断的人际交往中练就了出来,让人不敢小觑。可范一梵真正疑惑的是,既然崔寒浔的母亲是因病去世,那为什么家里一点她的痕迹都没有呢,难不成是为了避免生者看着勾起伤心的往事吗? 把心思收回,范一梵把判好的卷子推回崔寒浔身前,道:“还不错,回去把错的写一百遍给我。” “一百遍?!”崔寒浔一脸不可置信。 “对。下面讲倒装——” 还没等崔寒浔的控诉说出口,卧室的门突然被人推了开,一个烫着蛋卷头的妙龄少女出现在门口,一双丹凤眼眨巴眨巴,和范一梵一样的一脸懵逼。 第15章 不速之客 看到出现在门口的女孩那一瞬间,范一梵除了发现她就是之前和崔寒浔合影很多的妹子外,心里竟然有一种被捉奸的感觉,尽管她和崔寒浔只是上上英语课而不是上别的什么。 “这位是?”范一梵总归还是比这姑娘大一点的,于是率先从座位上起身打破了僵局,可是说完话她望向崔寒浔,本以为他会接着话头,结果发现坐在椅子上的崔寒浔也是一脸的惊讶。光是一脸惊讶也就算了,可是那惊讶之下分明也带着一丝尴尬。 搞什么鬼?范一梵的内心顿时有些凌乱,她一没偷二没抢,不过是给他补补课,也没穿丝袜,他崔寒浔他是尴尬个什么劲。再说了,范一梵一看就比他大上个两三岁,这些纵然不想承认但也是写在脸上的,还怕那小妮子会误会不成? “你怎么来了?” 崔寒浔这才反应过来,从椅子上坐了起来,他这一站本不要紧,可在这莫名其妙的气氛里,他高高的个子让整个原本就尴尬的气氛变得更多了几分神奇的紧迫感。 站在门口的女孩闻言没动一下,同样也没回话,但脸色分明已经变了。佳人大驾光临,他竟然问人家干嘛来了,这话连范一梵听了也忍不住在心里暗暗吐槽了一下崔寒浔的情商。 崔寒浔见申晴变了脸色,显然也是意识到了刚才的话说得不太合适,于是赶紧走到女孩身边,虚扶了一下她的背,打着圆场:“诶我还是先介绍一下吧。这位是申晴,我俩从小一起光屁股长大的,现在跟我是同学。” 申晴听完崔寒浔的话,一双丹凤眼瞪得溜圆,毕竟能把“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说成“一起光屁股长大”的也是没谁了,然而尚未等到她更正崔寒浔的措辞,崔寒浔已经移到了范一梵身边,大大咧咧地把手往范一梵肩上一拍,说道:“这位,范一梵。” 这就介绍完了?范一梵一愣,崔寒浔介绍她这一点前缀不带,摆明了不是让对方误会吗?范一梵可不想惹这档子麻烦,于是赶紧拍掉崔寒浔搭在她肩上的手,补充:“我是给他补习英语的老师。” 范一梵说完,站在门口的申晴突然一下好像来了精神一般,原本淡淡的表情蓦然变得饶有兴致,她几步走到范一梵面前,微微颔首:“姐姐好。” “你好你好。” 范一梵看着申晴如花的笑靥,原本的尴尬之感也淡了下去,然而当她笑着转头看向身边的崔寒浔时,却发现他的神色不是一般的不自然。 “姐姐是寒浔的……”申晴身子转向书桌,纤长的手指沿着桌面滑到桌上范一梵出的卷子上,缓缓抬起头,“英语老师吗?” “别!” 范一梵还没来得及说话,身边原本老老实实站着的崔寒浔突然冲到桌前,一把抢过了桌上的试卷,迅速团成了一个球,笑道:“别看了,密密麻麻的看着糟心。” 范一梵被崔寒浔的反应下了一跳。不过是一张试卷,他答得也算不错,又不丢人,有什么不能看的呢?可气的是,她辛辛苦苦熬夜出的题,他竟然就这么当废纸给团起来了,无奈现在有外人在场,范一梵也着实不能拿他怎样。 刚刚缓和的气氛变得又有些微妙,然而一旁看着的申晴倒是十分淡定,脸上全然一副意料之中的神情。 “好了好了。”崔寒浔把手中的纸团往背后一抛,似是怕范一梵生气般轻轻拉了拉她的手腕,然后又几步走到申晴身边,推着她的背往门外走去,边走边回头冲范一梵吐了吐舌头,“申大小姐有事来找我吧?外面说外面说。” 崔寒浔拉着申晴出了卧室,门也被他虚掩了上,范一梵虽是有些无奈,但也乐得能休息几分钟给周岚温发个短信,多年的默契让她总觉得自己这个好姐妹消失这几天一定发生了什么,周岚温一定有事瞒着她。 范一梵的手指在屏幕上飞速移动着,然而短信还没发出去,门外崔寒浔和申晴说话的声音却越来越大,原本听不清的对白也渐渐清晰了起来—— “……她不愿意见我,她伤心,我就不难过吗?” 范一梵隔着门也清楚得听得到申晴声音里夹杂着的哭音,被结结实实吓了一跳,难不成是说她呢?不至于吧,范一梵她还是挺乐意见美人的啊。 “我知道你也不好受,可事情已经发生了,纵然不能全怪你但是她一时半会也不可能走出来,你何必非赶着这风头上来呢?” 崔寒浔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焦躁,范一梵虽然觉得听别人对话不太好,可是他们讲得那么大声,她也不能把耳朵堵住啊…… “你以为我想来吗?”申晴的声音从哽咽变成了抽泣,“今天是她前脚走我后脚来了没碰上,以往哪次我来她不给我脸色看?” 范一梵捉摸着这个“她”字,之前筠久送完点心就去了公司,想必申晴口中的这个“她”应该就是筠久了,不过她俩能有什么瓜葛,难不成是筠久拆散了一对苦命鸳鸯?看不出这大姐还真是挺有分量的啊。 “我姐哪是随便甩脸子的人?以前她对你有多好你也知道。”崔寒浔的话里也带上了火药味,“有事你到学校跟我说就行了,来家里折腾一趟又何苦呢?碰到了,你们谁都不好受。” 范一梵手中的手机屏幕早就暗了,给周岚温的短信一直在编辑中就没发出去。筠久以前对申晴很好?那看来不是简单拆散苦命鸳鸯的狗血故事了,还带反目成仇的,看来事情还有点复杂啊。范一梵忍不住摇了摇头。 “我倒是想跟你在学校说,问题是我找得到你吗?”申晴人虽是娇娇小小的,说话气势倒是一点不示弱,“你在学校分明也是躲着我!” “我躲你干嘛?” “你……”申晴的话欲言又止,似乎在考虑什么,“反正你因为那事对我就变了,以前只要我找你,就没有找不到的时候。” 崔寒浔一声长长的叹息顺着门缝流进范一梵的耳朵里。 “寒浔……”申晴的声音也软了下来,带着深深的委屈,“我不敢告诉哥哥,妈妈知道了一定会气死,我更不可能告诉爸爸和叔叔,筠久姐已经不愿意再原谅我了,你可不能再不理我……” 孩子就是孩子,没说两句话就哭起来。范一梵一边吃着之前崔寒浔剥好的橙子,一边津津有味听着外面的对话,忍不住感慨大户人家就是大户人家,没点故事都不够格。范一梵正想着,外面的声音又渐渐小了,只剩下低低的抽泣声。 范一梵还没来得及适应突如其来的安静,一条短信突然闯进手机,是冯恪信—— 明晚有空一起吃饭吗? 欣喜和雀跃无法控制地从范一梵心底升上嘴角化成一个大大的笑容,范一梵竟然像初中女生收到暗恋男神的眼神一样激动到难以抑制。这可太不像她了。 “你捧个手机在那傻乐什么呢?” 门被崔寒浔突然打开,送走了申晴的他站在门口,看着范一梵看着手机一脸幸福的笑容,感觉心突如其来的竟然刺痛了一下。 “没什么。”范一梵努力克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佯装淡定,“继续上课吧。” 继续上课吧。崔寒浔对自己说,然后低下头去拿起英语书,暗自努力忘掉自己初中在国外读了三年的事实。 第16章 明人不说暗话 根据网友普遍反映,十二星座里最重色轻友的应该是天蝎座,然而一向比较相信命理星座的范一梵,她在昨天崔寒浔的英语课上收到冯恪信短信的那一刻,她就毅然决定推掉崔寒浔周日晚上的英语课去和冯恪信约会了。由此可见,无论是处女座还是天蝎座,只要是个正常人,都逃不过一个色字,人性如此。范一梵这样安慰着自己,暗自澄清着自己并不是没有作为老师的职业操守。 撕下脸上的面膜,躺在公寓沙发上的范一梵一个鲤鱼打挺坐起,她看了看电视柜边上放着的表,不早不晚已经四点半整,距离冯恪信约定来接她的时间还有一个半小时。 都说鉴定一个女人出去是否要见重要的人,看她洗不洗头就知道了,然而范一梵觉得这说的是上大学以前的女人,或者是没谈过恋爱还散发着清香的单身狗。一旦一个女人坠入了爱河,仅仅洗个头是绝对不敢出门去的,化妆不化一个小时,怎么敢见男神说自己是真爱?有骨气素面朝天走出门的,不是勇士就是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像范一梵这种已经在大学里对着电脑熬了三年的夜、吃了无数桶泡面的二十二岁学姐,就算曾经也凭一张素颜被不少年少无知的少年追求过,然而到了现在,不能抹去的除了光辉岁月还有就是一层粉底盖不下去的黑眼圈。 “女人啊……” 范一梵对着空荡荡的公寓仰天一声长叹,然后又不得不蹬上拖鞋走向了梳妆台。 与此同时,刚刚散会的冯恪信站在公司电梯口等着电梯,准备回自己的办公室把身上的西服换下来,然后再去赴约。 叮一声,冯恪信等的向下走的电梯旁一侧的向上行的电梯门开了,一个身穿灰色运动服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随后紧跟着他出来的是一个身穿黑色职业套装的短发女郎,女郎瘦瘦小小,但手里抱着一个大大的高尔夫球袋。 “呦,恪信啊。” 中年男人率先打了个招呼,他本就细长的眼睛随着笑意弯成了一道弧线,虽说是热情,但这份热情在他高窄的鼻梁和瘦长的脸衬托下,竟莫名透着老狐狸一般的狡黠和诡谲。见中年男人说话了,他身边的短发女郎也跟着开了口:“冯总。” “申董。”冯恪信冲着中年男子轻轻点了点头,继而淡淡看了一眼他身边的短发女郎,没有说话。冯恪信等的电梯显示楼层卡在了十七楼,没有继续上行。 “恪信客气啦,你是公司的首席运营官,我是首席财务官,若说职位咱俩可是差不多的呀。”中年男人依旧是一副笑意盈盈的样子,“既然不在工作中,你这孩子还是叫我小叔吧。” “是。”冯恪信脸上笑意谦逊,狭长的眸中却寒光凛凛,暗藏锋芒,“小叔毕竟是公司的大股东,恪信怎么能跟小叔相提并论。” “不说这些。”中年男人闻言轻轻挥了挥手,不置可否地笑着摇了摇头,他接过身边短发女郎怀中的高尔夫球袋,“早就听我老哥说你高尔夫打得好,这不,我刚玩完回来,下次你可一定要陪我一起去。”说完,他便留下身边的短发女郎,一个人转身往办公室走去了。 冯恪信目送着中年男人离开,一丝厌恶感从心底油然而生。 诚如这男人所言,他是申氏公司的cfo,也就是首席财政官,名义上掌控着整个公司的财务大权,所有项目的资金情况最终全部都要由他审核主理,纵然冯恪信为首席运营官看似与他平齐,但是说到底冯恪信不过是个公司的大管家,真正像财务这种象征权利的东西是不涉及的,因此日常工作也难免被这男人牵制。倘若这男人只是财务官也罢,但偏偏他还是申氏公司的第二大股东——冯恪信养父的亲弟弟,申立志。 “冯总最近很忙吧?”被留在电梯口的短发女郎突然开口。 “嗯。”冯恪信盯着上行的电梯数,也没有看她,神色淡漠,“倘若林总监没在例会上驳我的营销策略,可能我会轻松一点。” 听了冯恪信的话,短发女郎无声地笑了笑,她的笑容和声音都是静静的,像淙淙细流一般,但她为人之严苛和手段之凌厉,在公司中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叫林森森,复旦大学金融系毕业,一毕业就进入了申氏公司,仅仅三年就坐到了财务总监的位置,也成了申立志的左膀右臂。虽然她名义上位低于申立志,但申立志的日常工作、大小事务全部由她审理执行,而申立志本人,其实不过是个挂名的招牌,手握着公司的资产没事打打高尔夫、泡泡妞罢了。 “冯总说笑了。”林森森的声音之中听不出任何悲喜之色,她的目光放回电梯显示的楼层数字上,“身在其位自然要谋其政,冯总的策划虽然可能收获的盈利大,但风险,呵呵,我不说您也明白。” “真的是为了公司吗?”冯恪信的目光陡然一变,嘲讽之意不言而喻,“还是因为我是唯一一个外姓股东?” 电梯终于停在二十三楼,门缓缓打开。 “外姓人又如何?不说大小,公司股东怕不止您和两位申董吧。”林森森望向冯恪信,对着电梯门比了一个请的手势,“都是为了公司,毕竟我也不姓申。” “不姓申胜似姓申。”冯恪信走进空无一人的电梯,按了按闭合键,“有点挤,林总监坐下一趟吧。” 电梯门关上,林森森看着已经下行的电梯显示,许久,默默一笑。 公司墙的拐角处,端着茶水杯的申立志走了出来,他标志性的狡猾笑容又浮现在脸上,笑道:“就喜欢看你跟他斗嘴。” “他太不识好歹。”林森森又恢复了静水一般的面容。 第17章 不撞南墙不回头 当六点的闹钟响起时,范一梵就如同听到了十二点钟声敲响的灰姑娘一样飞速冲下了公寓楼,不过跟灰姑娘不同的是,她是变身后,已经化好了妆穿好了裙子。然而当盛装打扮的范一梵在小区门口看到冯恪信出现的那一瞬间时,她只想死。 冯恪信上身穿着白色短袖,外面套着一件薄薄的浅灰色开衫,下身一条黑色长裤,脚上蹬着一双小白鞋,赫然一副休闲到不能再休闲的地步,甚至连车都没开。 “你……”冯恪信看到范一梵时也愣了一下,继而将目光转向一旁,可他勾起的唇角已经暴露了内心。 范一梵鉴于上次冯恪信的欧洲奴隶主打扮,今日为了配合他,特意穿了一条垂到脚踝的收腰正红色长裙,脚下踩着一双十多厘米的高跟鞋,威风凛凛美艳逼人,俨然一副要走红毯的既视感。 “我……”范一梵的脸有点发烫。 “很美。”冯恪信上前一步,没等范一梵开口便俯身做了一个邀请的姿势,“女王大人可否赏脸共进晚餐?” 范一梵看了看冯恪信伸出的手,又望向他的脸——眸光炯炯,笑意清朗。他又恢复了那青松一般的学生模样,可当范一梵再回忆起电影院初见时的他,再和现在相比,冯恪信给她的感觉已经全然不同了。 有什么不同呢?范一梵也不知道。但她确信的是,冯恪信的眸子里曾出现过一场盛大的日出,而现在,他的眸子里又蕴藏了一万场温柔的日暮。 范一梵把手放在冯恪信的手心。 入夏的夜晚来得格外迟缓,虽然已经过了六点,但远方的天空仍旧是透明的,只有视线的尽头渲染着淡淡的蔷薇色。范一梵和冯恪信两人并肩沿着马路边的林荫小路走着,范一梵没有问冯恪信要去哪里,冯恪信也只字不提,他们两人谁都没有讲话,只是望着远处天空一点点沉淀下去的暮色,像一对年迈的老夫妻一样慢慢悠悠地散着步。 停靠在街边的公交车打开门,一群背着书包的初中生像扑簌簌的鸟儿从车上一个接一个跳了下来,他们都穿着肥肥大大的蓝白色相间校服,两三个人成群结队有说有笑地走着,他们稚嫩的脸迎着霞光,年轻的背影和远处伸向天空的吊车融在一幅画面里,那一刻范一梵突然明白为什么有人曾说“岁月是闪亮”的了。感动莫名其妙地侵袭了范一梵的心,一种不可名状的柔软感情将她的心像暮色包裹大地那样包裹了起来。范一梵想到自己的初中,她也是这样每天跟自己三两个好友挤着公交车一起上下学,在夕阳的倒影里互相诉说着对未来的憧憬和对恋人的构想——对一个像青松一样的男人的构想。 “你这么一直看我。”冯恪信在夕阳里侧过头,素白的脸颊依稀泛着温柔的光,“是喜欢我吗?” 矜持也好,羞涩也罢,范一梵所有的畏缩在那一刻壮烈地死在了夕阳里。 “我喜欢你呀。”范一梵停下脚步,再一次重复,“我喜欢你啊。” 远方的天空有大群的鸟儿飞过,冯恪信沉着暮色的双眸里依稀也有微弱的光一闪而过。街边的路灯猝不及防地自路两边相继亮起,就像婚礼蛋糕上被点燃的蜡烛,范一梵多希望此时的她和冯恪信就是蛋糕顶上穿着婚纱和礼服的新人,哪怕是一动不动最后还要被乱刀处决,她也是心甘情愿的。 夜风从耳边呼啸而过,温温热热就像呵气,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在静寂之中,随着时间冷却的还有范一梵的心。 “你先不用急着回答我。”范一梵努力抬起唇角,挤出一个街灯般微弱的微笑,“我说的并不是疑问句。” 冯恪信望着范一梵,他没有找任何借口去圆此刻有些尬尴的局,只是静默地站着,好像他也是一盏街灯。暮色落在冯恪信的肩膀上,似乎黑夜都由他来扛,可范一梵面前已经融入夜色的冯恪信在她眼里还是像街灯一样在发着光,然而却不能发热。 夜色完全笼罩了大地,相似的,范一梵那颗被温柔暮色包裹着的心也渐渐被无尽的黑暗吞噬。 “我……”冯恪信垂下的眼帘终于抬起,那颗黑曜石般的瞳孔里也只剩下暗淡稀疏的光。 想说的话哽在喉头,万千言语放到唇边最终还是化成了两个字。 冯恪信说:“抱歉。” 抱歉,冯恪信说抱歉。是的。范一梵其实早在ktv的那一夜就知道应该是这个结局的,可她是个倔脾气,打小就是这样,不撞南墙是回不了头的,有时哪怕是撞死在了南墙根底下头破血流了也是笑着合上眼,就比如说现在—— “我知道。”范一梵一把拉住冯恪信的手腕,望向他的双眸,“但是能不能,给我讲讲你和她的故事?” 橙红色的灯光下,范一梵双眼灼灼像是噙着两团燃烧着的火焰,她缓缓卷起冯恪信垂在手腕的袖口,小臂处,那条记忆里已经被范一梵重温了千万遍的阿拉伯文刺青露了出来。 冯恪信不可置信地望向范一梵。 第18章 那就这样吧 冯恪信是个有秘密的人,范一梵打从第一眼见到他,她就看得出来他不是一个没有故事的男同学。俗话说男人不坏女人不爱,范一梵觉得这话说的不准确,坏男人傻瓜才会爱,女人爱上的从来都不是真正的坏男人,而是让人欲罢不能的男人,无论是从肉体出发还是从他们本身的故事性出发。不过这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周岚温曾经告诫过范一梵——你可以找一个有过去的人,但最好不要爱上一个有故事的人。那时她还不大明白。、 但清清楚楚写在明面上的是,范一梵是个没什么秘密的人。范一梵虽然不能说她的过去是一张白纸,但她至少是一张摊开的纸,至于纸上到底画了什么写了什么,只要有心人稍微留意一下,那都是能看得出来的。 不过任他冯恪信再有故事再会读心,他一定看不出的是——范一梵的选修课选的是阿拉伯语。 “你……”冯恪信眸中的惊讶渐渐变成了疑惑,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手臂上的阿拉伯文纹身,又抬头望向范一梵,“认得出?” “又不是花纹什么的图案,自然看得出来咯。”范一梵叹了口气,故作轻松地歪头笑笑,松开握着冯恪信手腕的手。她自从那日在ktv看到冯恪信的纹身后,就大概已经猜到了他曾有一段难以忘怀的往事,也在吻他的那一刻,从他的眼底看到了那些被回忆勾起的、细碎的悲伤,况且那句话她已经在家默默校对了很多次,尽管范一梵她自己也不愿意承认,但是翻译出来,无论如何表达,主旨还是一样的。 “用《卜算子》里的话翻译好听些。”范一梵苦笑了一声,目光从纹身移动到冯恪信的脸上,“定不负相思意。” 在范一梵脱口而出刺青的含义时,似是被什么突然刺痛到一般,冯恪信的眉心紧锁。许久,冯恪信低下头,静静将卷起的袖口放了下去,盖住了那条青色的痕迹——那条刺在素白的皮肤上,在昏黄的灯光下恍然间看似已经融入血骨的痕迹。 “所以。”范一梵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你不打算对我说点什么吗?” 马路上路过车辆的车灯将夜分割成明明灭灭的方阵,冯恪信的脸时而陷入阴影中时而暴露在昏黄的光线里,远方的吊车已经模糊融化在了夜空,只有吊车顶端的信号灯在浓郁的黑暗中闪着微弱的红光。 带着热量的风吹了又吹。 “我很喜欢你。” 冯恪信的音色被夜渲染得似乎有些空洞,他出口的这一句话在范一梵的胸腔里触壁回荡,一次又一次。范一梵有些不敢相信,她再一次望向冯恪信的唇,努力追忆着那两瓣柔软是不是在前一秒曾为了她颤动过。 冯恪信的唇终于又动了动,他接着说:“但也只能如此了。” 我很喜欢你,但也只能如此了。 因为喜欢,所以他能孤身前往她对他来说原本陌生的生日宴,也是因为喜欢,所以他能在事务缠身时抽身出来见她,凌晨开车载着她从环山公路上奔驰,还是因为那该死的喜欢,所以他一次又一次地见她。可是只能如此了,所以他从不碰她,所以他不曾吐露自己的故事,所以他没有对她许下过任何承诺——但也只能到喜欢为止了。 原来是这样。 顾城的诗里说,一切都在走,等待就等于倒行,为什么心要留在原处,原处已经走开。 可是就像《后会无期》里的台词一样,大道理听了太多,依然过不好这一生,范一梵的情路过得不算坎坷,所以她也从来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纵身扑入过,可她真的好爱冯恪信眼里的夕阳,爱他眼里的日出日落,所以哪怕纵身扑入,想必拥抱到的也会是一整个宇宙的烂漫星辰。 原来是这样。 “我能有幸。”范一梵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冯恪信一只垂在身侧的手,“听听你和她的故事吗?” 冯恪信微凉的手指微微一颤,沉吟片刻,他牵着范一梵在小径边的长椅上坐下,就像牵着自己的小女儿。 “我和她啊……”冯恪信靠着椅背,半阖的眸底沉着月光的清晖,“离婚两年多了。” 如果说大学的高数课让范一梵难以消化的话,那么冯恪信那天晚上诉说的故事应该是高等数学加上线性代数的和。 不过再复杂的故事都可以被几句话总结,这是在范一梵跟侯逸分开时就明白了的道理,就像初中语文课本中收录的诸葛亮的《出师表》,读到最后两句“临表涕零,不知所言”时,范一梵也很是感慨,大半个人生,错落在几页薄纸上,说不尽,也尽了。 冯恪信的往事也套不过这个定律。 他十七岁时与恋人相遇,两个潜伏在孤独中已久的人,一见倾心,二见倾情,从此许下此生至死不渝的誓言——定不负相思意。大学毕业后他牵着她的手走进婚姻的殿堂,单膝跪地为她戴上象征永恒的戒指,将年少时的誓言一一兑现,甚至将它纹在身上,让誓言随着岁月融入血骨供给着每一次心跳。然而,对,很多美满的事中都有一个转折,然而也好但是也罢,进入工作后的他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工作狂,每天她睁开眼睛时床边的位置已经冰凉,临睡前他方才回到家,他们没有孩子,怀疑和猜忌在空白的时间里放大,工作的压力也让他变得暴戾冷漠。最终,在他二十六岁时,童话故事结束了,公主还是公主,王子也还是王子,只不过两个人再没办法出现在同一本书里。 “那……”范一梵在静默了很久后终于动了动唇,“是你先提出的吗?” 冯恪信的双臂支在膝盖上,他的头微微垂着,弓起的后背像一座落满了雪的山脊,他的目光落在地面,倾垂的睫毛掩住了眼底的浮光,他说:“不,是她提出的离婚。” 多么决绝的人啊。范一梵的心一紧。她虽然不能确定故事当中的细节,但冯恪信言语中对往昔美好的眷念她还是感受得到的,拥有那么多美好记忆的两个人,在经历了千山万水后终携起彼此的手后,其中一个人竟然有勇气提出从此陌路,况且是一个已经付出了自己大好年华的女人,这样的决心和所背负的痛苦也是难以估量的吧?那么……他呢? “你还爱她吗?” 范一梵突如其来的问话让冯恪信的身体微微一僵,可同样僵硬到发抖的,还有范一梵自己。 冯恪信抬起头,他正起身子转向范一梵,然后望向她的双眼,一手覆在自己的心口:“是的。”冯恪信补充道:“她在我的心里永远都会有一席之地。” 就像刺青会被岁月磨淡,也会被机器洗去,但有些更深的东西已经融在了血液里。 没有嫉妒,没有痛苦,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伤悲,范一梵望着冯恪信那双寒潭般却落满了浮沉的双眼,此时此刻,她只是有些心疼。范一梵不是什么大人,她也没有大量,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在那一刻,她宽恕了他的过去他的隐瞒,甚至愿意接受冯恪信那一颗已经不再完整的心。多奇怪啊,这是爱吗?她不知道。 范一梵抱住了冯恪信。紧紧地,像是拥抱她无可挽回地青春。 “你听过动力火车的歌吗?”范一梵的手臂环抱着冯恪信,她把脸埋在他漂亮的锁骨间。冯恪信温热的体温混合着短袖上淡淡的清香像龙卷风一样将她温柔地包裹,美好得让她瞬间流出泪来。 “有首歌的词是这样的。”范一梵的眼泪贴着冯恪信的脖颈安静地流进他的领口,“‘不要再哭啦,快把眼泪擦一擦,这样吧……’” 这样吧/再爱我/有缘的话 冯恪信闭上眼。。 第19章 无神论者的眷顾 自那晚冯恪信送范一梵回家之后,整整一个星期,他与范一梵再无任何联络,可当范一梵以为自己从此以后的生活中再也不会有这样一个青松般的男人出现时,命运的齿轮偏偏又旋转了起来,原本偏离轨道已经背道而驰的她和冯恪信,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同一个起跑线上。范一梵是个无神论者,她也坚信着她命由她不由天,可当天意顺应时事,她还是乐得接受的,毕竟随随便便放弃,也不是她范一梵的行事作风。 当然这一切还是源于一通电话——一通来自申晴的电话。 “所以你找我来。”范一梵把手中的咖啡杯放在铺着碎花桌布的桌面上,望向对面坐着的申晴,“到底是为了什么?” 女人与女人之间的默契是难以用语言描述的,就像范一梵感觉得出,就算对面坐着的身穿碧色小洋裙的申晴看起来再温顺可爱,但她的敌意还是显而易见的,就像一颗颗五彩斑斓的秀逗,外面是糖衣,里面满满的酸。 “第一次见姐姐就感觉很亲切。”申晴的小手捧着自己桌前的柠檬茶,阳光透过咖啡厅的玻璃窗照射在她雪白的肌肤上,她看起来就像个熠熠生辉的小公主。申晴补充道:“所以今天想找机会多了解一下。” 范一梵望着申晴天使般的微笑,内心的吐槽之魂就像龙卷风一样势不可挡地袭来。敢情申晴这一口一个“姐姐”的是来请安的?不过就算是放在宫斗剧里,她范一梵也是个一无出身二无攀附的闲杂人等,能被写进剧本就是万幸,这位大小姐是来跟她套什么近乎呢? “哦……”范一梵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眉毛一挑,“我还以为你想问我崔寒浔什么事呢,既然没有,那就不说他了。” “别别别!” 申晴赶忙松开捧着茶杯的手摇了摇,焦急之中膝盖还不小心撞到了桌腿,整个桌子上的杯杯盘盘跟着颤了三颤。 女孩子就是女孩子,申晴的脸瞬间红了起来,连耳根子都成了淡淡的蔷薇色。 “所以你是为了他来找我的咯?”范一梵实在不忍心再逗这小姑娘,开门见山,“说吧,什么事。” 申晴抬起眼帘,泛红着红潮的面色渐渐恢复如常,她端坐着的身子靠回椅背,说道:“寒浔说你是他的英语辅导老师,可是有件事姐姐应该还不知道。” 有件事不知道?范一梵一愣,她不知道崔寒浔的事多了,除了他有个霸道总裁的姐以外,范一梵连他到底多大了都搞不清。 “你说。”范一梵不动声色。 申晴蓦然一笑,一种不符合她年龄的成熟和妩媚悄然流出,她有些调皮地侧首望向范一梵,道:“寒浔初中三年都是在加拿大上的学。” “那……” 那又如何还没说出口,范一梵突然反应了过来——加拿大?加拿大说英语啊!那崔寒浔雇她补英语课干什么?还一本正经地答她出的题,怪不得他难题不出错,答错的都是简单的单词拼写,合着这臭小子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呢。 “那……他找我干嘛?”范一梵简直不敢细想。 “姐姐觉得呢?”申晴笑意渐渐变得僵硬,敌意从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眸中清晰地流露而出,“姐姐觉得他是为什么呢?” 换做是别人身上发生的事,范一梵绝对会斩钉截铁地说“你他妈傻啊肯定这男的对这女的有意思想泡她呗”,可是这题放在了她范一梵自己身上啊,她要是按规矩答题,这不是等着面前的小监考老师扣分吗? “我觉得啊……”范一梵把什么“有钱烧得”、“吃饱了撑得”之类的回答通通筛出去了后,想了想,说道:“毕竟高考是应试英语嘛,还是跟国外有区别的……” 说出来范一梵都觉得自己缺心眼。 “呵呵。”申晴一声冷笑,果然也是一样的反应,“我觉得他是对姐姐很有好感呢。” “说笑说笑。”范一梵没底气地摆了摆手,心想这局势惊天逆转啊,之前还是她一副淡定老辣的嘴脸,现在风水轮流转改她心虚了?不过话说回来她有什么可心虚,申晴和崔寒浔虽然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但如果申晴真跟那小子有什么切实的关系,还能约她出来谈判?估计早就让崔寒浔撤了她的职让她滚蛋了。 “姐姐呢?”申晴也是个得理不让人的主,完全不给范一梵台阶下,“姐姐也喜欢寒浔吗?” “哈哈哈哈哈。” 范一梵虽然想忍一下,但是还是笑了出来。看着申晴由红变白又变黑的脸,范一梵赶紧正色道:“你很有想象力啊。” 虽然范一梵的话听起来不太正经,但范一梵的反应却让申晴放下心来。服务生来给申晴的茶杯加水,申晴微微颔首后再一次看向范一梵,像是下了什么大决心一样,说:“我给姐姐另介绍一份更好的工作,姐姐不要再给寒浔做老师了好吗?” 范一梵闻言一怔。 她早就知道像小说电视剧里写的一样,大户人家少爷的青梅竹马也必定是大户人家,可申晴刚刚不过一个高考生,就能有本事给她在这么一个水深火热的社会安插一个好职业吗?当然,无论申晴有没有这个本事,范一梵都不可能再给崔寒浔当老师了。想到之前收的学费又要退回去,范一梵顿时感觉心像漏风的墙,透心凉。 “我知道姐姐在想什么。”申晴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抬眸望向范一梵,脸上带着莫名的骄傲,“姐姐不用担心我有没有这个能力,不瞒你说,我哥哥是申达地产的coo,他们正缺翻译,我可以介绍姐姐去,只要姐姐愿意。” 看着申晴精致的小脸,或许是被申晴那光明正大的优越感刺痛,又或许是出于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的嫉妒,范一梵心里突然涌上一丝说不出来的烦躁。难道在申晴眼里,她范一梵好像就一定会为了崔寒浔的一点垂怜赖而着不走、没有利益的诱惑就不会离开吗?那这小妮子也太小看她了。 “不用了。”范一梵在桌子底下翘起腿,抱臂望向申晴,“我不会再给崔寒浔补习,至于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申晴有些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范一梵突然有些释怀,何其有幸她生在一个普通的小康家庭,虽然她没有大富大贵,但至少她的身边从来都不是追逐利益权势的人,至少她范一梵看人,从来不会担心对方是不是有所图。像申晴那样过,何尝不是一种悲凉?范一梵突然有点可怜她。 “好吧。”申晴又恢复了温然的笑意,她低头打开自己的手包,抽出一张名片推到对面范一梵的桌前,“我不会强求姐姐,倘若姐姐哪天有意向了不妨去看看,就说是我推荐的就好。” 范一梵没有去看那张名片,只是冲着申晴礼节性地点了点头。 服务生第二次来加水时申晴谢绝了,她理了理头发起身告别了范一梵,当她纤细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时,范一梵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 看了看表,已经是下午,范一梵收起东西准备去找好几日不见的周岚温吐槽一下自己的近况。然而起身要走的那一瞬间,她的目光无意间暼向桌上申晴留下的那张名片—— 名片上,冯恪信的笑容稳妥而疏离。 范一梵是个无神论者,但当上天都眷顾时,她也绝不会拱手相让这份好运气。 第20章 山外有山 大一到大四的课就是一条减函数,课越来越少,时间越来越多,人越来越空虚。趁着星期五没有课,范一梵乘了最早的班车去申达集团。 车停在马路一边,对面就是申达公司的写字楼,玻璃包裹的大楼伫立在阳光之中,寒光凛凛就像一把刚刚出鞘的剑。好一个艳阳天,范一梵在阳光下眯了眯眼。 过马路之前,范一梵掏出包里的小镜子照了照自己的妆容——眉毛眼线干净自然,大地色的眼影和豆沙色的口红衬得她十分精致素雅,一扫平日的飞扬多了几分干练。范一梵吸了口气,刚想收起镜子却在镜子的角落里发现了身后一个弓着身子的黑衣女人,她一手扶着一辆商务车的车门,一手抚着脚踝,样子看起来有些窘迫。 范一梵转过身,身后不远处的女人形象清晰了许多,她年纪看起来不大,应该比范一梵大不了多少,她留着一头利落的短发,一身黑色职业装将她原本就纤细的身形包裹得显得更加瘦小。范一梵的目光向下移,这才发现原来这个女人的高跟鞋细长的鞋跟卡在了下水道,估计是停车时位置没把握好,打开车门一下车便一脚踩了进去。 看了看表,距离从网上查的公司的上班时间还有半个小时,范一梵叹了口气走向那个走了井盖运的女人。 “你先把鞋脱了我帮你拔?”范一梵停在女人面前,弯下腰望向蹲在地上暗自用力的她。 女人抬起头,对上范一梵的目光,她的双眼大而明亮,只是不那么有神显得有些空洞,让人看不出情绪。她低头思考了一下,然后扶着身后的车门站起来,把脚从黑色的高跟鞋里伸出来抵在车门上。 “多谢。” 女人的声音娓娓,透着淡淡的疏离感。 范一梵按着自己身后的裙子蹲下,她今天穿了舍友的一身米白色的套装,一米七的她塞进舍友的s码,此时此刻范一梵觉得自己就是一头五花大绑的粽子,别说蹲着,站着都呼吸困难。 两手拽着高跟鞋,范一梵用了用力,卡在下水道铁栅栏间的鞋跟纹丝不动,她换了个姿势单膝跪地再一次用力往外拔,鞋跟仍旧顽固地不肯移动分毫。 “算了。”女人见范一梵也无可奈何,于是选择了妥协,“我叫人给我送双鞋过来就行了。” 范一梵抬起头正想回答,手中拔着的高跟鞋鞋跟突然从卡着的下水道中蹦了出来,范一梵重心不稳往后一倒—— “诶呦!”“小心!” 范一梵手捧着那只高跟鞋,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包里的名片也飞了出去。 如果说范一梵有什么神奇的地方,那么除了有时她神奇的走运外,就是她在自己遇到糗事时,比别人更幸灾乐祸。就好比看别人踩到香蕉皮滑了一跤范一梵会偷笑,自己踩了西瓜皮摔了一跤她自己也会坐在地上一边揉着摔疼的屁股一边笑半天。 所以范一梵突然觉得现下的情景好好笑,然后就笑了起来。 尚未反应过来的黑衣女人,看着坐在地上莫名其妙乐起来的范一梵,淡漠的脸上竟也跟着浮现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她对着范一梵伸出手:“快起来吧。” 范一梵握住她的手,感觉到一丝夏日里不符的凉意,然后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土,捡起刚刚摔倒时掉在地上的冯恪信的名片。 女人穿好鞋,看着范一梵把名片收进包,说道:“你要去申达?” 范一梵一愣,拉好包的拉链,继而笑了笑,回答道:“对呀,应聘个兼职。” “你认识冯恪信?”女人空洞的目光终于有些聚合,“很熟吗?” 范一梵愣住了。 “哦对。”女人挑了挑眉,补充,“我叫林森森,在申达工作。” 范一梵并没有思考她后面的这句话,而是被她之前那个简单的问题问住了,范一梵和冯恪信是认识,但是他们俩到底熟悉吗?冯恪信这个人,范一梵有多了解呢?算一算,他们已经有一个多星期没有再联系了…… “我和冯恪信……”范一梵沉吟片刻,叹了口气,“不算太熟吧。” 林森森看着范一梵,突然笑了笑,笑容出乎意料地温和,她拉过范一梵的手,从套装上衣口袋里抽出一张名片放到范一梵的手心,柔声道:“冯恪信是申达的首席运行官,他没时间见客的,这种安排工作的事他也不会管。” 范一梵看向手心里的卡片——申达地产财政部,财务总监,林森森。 “你跟我走,去我办公室。”林森森看了看表,又看了看范一梵,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现在你去也是迟到,这样吧,我亲自来给你安排工作,就当我答谢你的救‘鞋’之恩了。” 什么鬼?范一梵还没来得犹豫,就被林森森拉着往公司走去,还直接安排工作,连简历都不看的吗?范一梵越来越不懂现在公司的套路了。 林森森将范一梵留在自己的办公室后就去开会了。 范一梵百无聊赖地坐在椅子上翻着身边会客桌上的经济杂志,杂志里面的文章和专业术语看得她昏昏欲睡,她一个学英语的,若说翻译没什么问题,可是让她聊经济的话,她还真是摸不着头脑。范一梵想到她跟着林森森进公司往办公室走的一路,没碰到想见的冯恪信,但碰到的所有员工都见到林森森都会叫一声“总监”,如果单单在路上碰到林森森,范一梵是绝对不会想到这么年轻的一个姑娘会是一家大有限公司的财务总监,想来像申达集团这种大公司需要的也应该是全能人才,范一梵忽然感觉有点心虚。 范一梵把手里的杂志放回原处,又想到冯恪信——冯恪信也不过二十九岁的年纪,但却管理着整个公司,他的阅历和经验应该是远远超出她的,倘若真要选择伴侣,想选的也应该是林森森或者是筠久那种外柔内刚的女强人吧?话说回来,范一梵已经知道了申晴是冯恪信的妹妹,那么冯恪信的养父一定就是申达的董事长申立夫了,这个名字还是她在网上查到的。虽然冯恪信不是申立夫的亲生儿子,但既然能做到首席运行官,应该也是深受器重的,想必他们父子关系应该很好了…… 申达集团会议室。 主位上的中年男人身穿一身深灰色的衣服,头发梳成整整齐齐的偏分,他的脸型微方鼻梁高挺,面部轮廓刀削一般的立体,只是因为上了年纪的缘故皮肤已经失去活力开始向下行,但是一双眼睛还如鹰一般犀利。他低头静静地翻阅着一份报告,整个会议室也随着他陷入了一片寂静之中,许久,他抬起头把报告放到桌上,说道:“这项目的商品房的预售率下降了不少,销售部没人站出来说说话吗?” 主位两侧,分别坐着冯恪信和申立志,而他二人身侧又以私下派系划分坐着各个部门部长,此刻冯恪信眉头微锁拿着文件看着,申立志抱臂靠在椅子上,两人都是沉默。 “咳。”冯恪信身侧,一个穿着黑西装的男人轻轻咳了一声,然后在一片沉默中缓缓撑起胖胖的身子站了起来,“申董,这次这个情况也确实出乎我们销售部意料之外啊。去年同期制定的计划您也过目了,销售情况也很好,今年这个计划完全是在去年基础上策划调整的,方案是保守了点,但是问题应该是没有的。” 整个会议室的目光都落在了发言的销售部长身上,他挤在肉堆中的眼睛望向主位上的申达集团ceo申立夫,见他没有要说话的意思,便继续说了下去:“但是这个项目跟以往相比,设计都是差不多的,那么区别是什么呢?是时间,施工进度慢,竣工交付日大大延后,自然影响销售——”他顿了顿,望向对面申立志旁边坐着的工程部长,又道:“这就要问问工程部了。” 销售部长一坐下,场面寂静了几秒,紧接着刚刚被点名的工程部长又站了起来,说道:“施工进度慢,这我是承认的。但是,材料送不来,我们施工怎么赶,拿什么赶?” “话不能这么说。”带着眼镜一副文质彬彬样子的材设部长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推了推眼镜,“材料不是我们生产的,我们部门还不是得等财政部拨款?申请早都递上去了,拨款迟迟下不来,我们比谁都急。” 踢皮球一样的推脱,终于矛头指向了财政部,会议又陷入了沉默,大家都在等着坐在副位的首席财务官申立志说话。 “呃……”靠在椅子上的申立志终于动了动身子,从椅子上坐直,“这个啊,呃,如大家所知,公司最近的财务情况……” “我来替申总回答一下。”坐在尾端的林森森蓦然起身,冲着申立志使了个眼色,“大家有目共睹,自从中兴有限公司拿下了我们上一个项目后,公司最近的股市行情不好,各个部门业绩都非常一般,资金流通方面并没有去年那么顺利,作为财政部,为了公司的资金着想,每一笔支出申请我们都会认真审核,这有什么问题吗?” 林森森一席话让众人都面露难色,听她这么说确实这问题也不能怪罪在财政部身上,椅子上的申立志也松了口气,又靠回了椅子上。如此一来,这皮球竟踢给了竞争对手中兴。 “林总监,我有一个问题。”坐在位置上沉默了很久的冯恪信终于抬起头来,眸中闪过一起狡黠的光,“既然公司的业绩今年这么不好,那么三个月前公司名义下在碧水华园购买的一栋别墅是做什么,难不成是开发新项目所需?” 林森森一僵。 冯恪信与申立志不合已是人人皆知的事情,但是很少两人会把矛盾放到桌面上,都是背地里相互迫害,此次冯恪信敢开口,也一定是有十足的证据。 “林总监不要误会,我确实没有查账的权利。”冯恪信淡淡一笑,缓缓起身,“我也是无意间跟碧水的投资人朋友吃饭时听说的,还请‘每一笔支出都认真审核’的财政部作答一下。” 申立志的额角有汗流下,林森森也有些慌神——这分明是申立志以公司名义购买的私人地产! “好了。” 主位上的申立夫突然淡淡地说了一句,他冲着冯恪信挥了挥手,笑道:“冯总一向严谨,你们都要学习。不过……” 申立夫将手指交叉放到桌面上,一字一句道:“这处地产是我让申总购置的,至于做什么,大家就不要深究了。” 申立志和林森森震惊地望向主位上的申立夫,随着他的一声散会,冯恪信桌案下的手紧紧握了起来。 第21章 姜还是老的辣 当范一梵坐在会客厅的椅子上已经翻完了桌上的所有杂志后林森森终于回来了,不同的是,她走的时候只拿了一本文件夹,而回来时怀中却抱着一摞厚厚的文件。 “久等了。”林森森把文件放在办公桌上,走到会客室范一梵身边的沙发上坐下,“开完会又被我上司叫去开了个小会。” “没事的。”范一梵应着,悄悄看向林森森,她正端着水壶往自己面前的杯子里倒水,面色如常,看不出之前的会议到底开得怎么样,不过听林森森说道“上司”二字,范一梵不由得想到冯恪信——他应该也在会议上吧?真不知道穿西装打领带的冯恪信在公司里会是什么模样,也会开玩笑吐槽吗? “对了。”林森森喝了口水,喝完放下水杯望向范一梵,“还没问你叫什么。” “啊?”范一梵回过神来,才意识到她跟着林森森整整一上午,却到现在还没有告诉她自己叫什么,连忙回答,“范一梵。” “还在上大学吧?”林森森一边眉毛微微挑起,还没等范一梵回答又自问自答道,“应该是的。” 范一梵在遇到崔寒浔的时候,她深刻发现上大学的和没上的大学的一看就能看出来,到了林森森这,这工作过和没工作过也是看得出来的?果然姜还是老的辣,人外有人山外有山。 “嗯。”范一梵点了点头,忍住了好奇心,努力装出波澜不惊的样子,“马上大四了。” “你简历我看下。”林森森隔着茶案向范一梵伸出手。 范一梵把手边的简历双手递给她,纸张因在手里拿了太久而微微有些发潮。林森森拿到简历后就低头看着,一手抚着茶杯一手翻着页,看起来很轻松的样子,全然没有刚开完会的疲倦。范一梵看着林森森安安静静恬恬淡淡的模样,倒觉得有几像分冯恪信,话说回来,这个林森森和冯恪信在申达的关系如何,范一梵还真的不知道,不过基于她愿意帮冯恪信分忧且对自己很热情这两点上,范一梵觉得他们关系应该还是不错的。 “这样吧。”看完文件,林森森把手中的简历放到一边,望向范一梵,“我不需要你帮我翻译文件或是什么,你只需要没课的时候来公司,帮我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就行,比如打印个文件什么的。” 范一梵有点出乎意料,等待着她的下文。 “既然你和冯总认识,有些日常上我和冯总之间的工作安排就交给你帮我去沟通。”林森森忽地笑了起来,原本波澜不惊的眼底游弋过一丝莫名的神色,她的指尖在茶案上划着圈圈,“至于薪水,我会按我秘书的待遇,但是毕竟你不是公司正规渠道进来的,所以我希望你的工作和待遇都请对任何人保密,你觉得如何?” 林森森的开价范一梵完全没有思考的兴趣,不论工资多少,这个工作范一梵是接定了,不是因为别的,单单“冯恪信”三个字就足够了。至于保密不保密,范一梵也不会傻到大肆宣扬她的“来路不正”。 想到快要经常能见到冯恪信,范一梵简直一秒化身迷妹,她按耐住有些雀跃的小心脏,刚想开口感谢林森森,一阵急促的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 林森森向着范一梵微微颔首,起身走到办公桌前,接起电话—— “喂,您好?……嗯,好的,我这就下去。” 放下电话,林森森转向范一梵有点抱歉地笑了笑,说道:“sorry,我得下楼接一趟人,我上司的女朋友来了。” “好的。”范一梵答应着,暗自吐槽这老板女友的派头还挺大,“如果没什么事那我就先回去了。” “嗯。”林森森飞速拿起衣架上的外套,一边往外走一边回头,“具体事情我电话联系你,我先走了。” “再见。” 范一梵故意放慢了脚步,等林森森的背影消失在电梯口后才慢慢悠悠地往电梯那里走去,中午电梯口有三两个工作人员也在等着,范一梵这个陌生面孔被他们复杂的眼神上下打量了一番,弄得她突然有点紧张。假如在这个时候碰到了冯恪信,想一想场面还是很尴尬的,冯恪信不会以为范一梵为了追他跟踪到了他的工作单位吧?想到这,范一梵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她光想着如何每天能看到冯恪信,可是她怎么忘了想冯恪信到底愿不愿意见她呢?自从那晚之后,对于他来说,应该就是对范一梵的一种拒绝了吧…… 电梯门打开打断了范一梵的思绪,她恍惚着跟着人流走进电梯,在密闭的包厢和陌生人的目光打量中,范一梵的失落渐渐被一种不安占据,可这种不安到底来源于什么,她也说不好。 一楼到了。 随着电梯报楼层的电子音响起,电梯门缓缓打开,范一梵赶紧拉了拉肩头的包低着头快步往外走去。无意间地一抬头,范一梵透过自己乘坐电梯的另一侧电梯正在缓缓闭合的门,看到里面站着两个女人,一个是林森森,还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周岚温! 范一梵的脚步定在原地,她望着已经紧闭的电梯,努力在记忆中重现着刚才看到的那个身影——长卷发,驼色长裙,红色挎包。就是周岚温无误。可是周岚温为什么会和林森森一同出现在电梯里呢? 范一梵突然想到之前在林森森办公室里的那通电话…… 不可能! 范一梵几步走到刚刚周岚温升上去的那间电梯前,伸手猛按着向上的按钮,但是电梯的数字还在往上走,直到显示屏上的红色数字升到了二十三,才终于定格下来。 电梯下行。 中午来来往往下班的人越来越多,范一梵站在人流之中,忽然感觉自己就像热锅上的蚂蚁,除了心慌意乱,更多的竟是蚂蚁一般的渺小感和孱弱感。范一梵低下头愣了片刻,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般掏出包里的手机,拨通了周岚温的电话—— “喂?” 电话那一段,周岚温的声音平静如常。 “是我。”范一梵也努力保持着平日里的语气,“你在干嘛?” 听到范一梵的问题,电话那头的周岚温迟疑了片刻,继而回答道:“我在学校画室画画呢。” 心猝不及防漏跳了半拍,范一梵拿着手机的手指微微有些僵硬。 “怎么了?”周岚温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 “没事。”范一梵深吸了一口气,把目光放到已经下行到三楼的电梯,“想你了,我去画室找你吧?” “明天吧。”周岚温回答得平静而迅速,甚至让范一梵怀疑她是不是那一瞬间看错了人,“一会学校系办老师找我。” …… 挂断电话,范一梵握了握手中的手机,再一次走进了刚刚开了的电梯中。 第22章 你凭什么说 “不要在伤心的时候做决定,不在高兴的时候承诺”这句话范一梵一直觉得很有道理,所以她一直把这句话记在心里,但人生有的时候是很有趣的,有些话有道理归有道理,可是就算记住了,遇到相似情况时能不能做到又是一回事了。很显然,范一梵做不到。 站在上行的电梯里,范一梵突然觉得自己就像一只正气势汹汹地打算去捉拿周岚温归案的缉毒犬,虽然说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但是周岚温对范一梵来说可不是“闲事”。她们已经认识了十多年,即便没有真的经历过什么大风大浪但也算是患难与共,“朋友”这词已经不能简单概括她们之间的感情,周岚温对于范一梵来说,是家人一样的存在,而此刻家人有事相瞒,她岂有不追问的道理? 电梯在二十三楼停下。 范一梵跨出电梯门,感觉气势不减反增,她拎着挎包踩着高跟鞋快步往林森森的办公室方向走去,脑中飞速想着一会该怎么跟周岚温开口。 事情没有范一梵想的那么简单,命运的岔路口总在时刻如浮云般变动着,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范一梵顺着墙一拐弯一头撞在了迎面走来的冯恪信身上—— 文件纸张如飞鸟,空中蹁跹了几个来回落了满地。 时间仿佛在一瞬间静止,被撞得重心不稳的一梵像一只树懒一样一手勾着冯恪信的肩整个身子吊在他身上。 “你……”冯恪信一手托着范一梵的腰一手紧紧按着肩头仅剩的、摇摇欲坠的文件,一脸大写的震惊,“你怎么在这儿?” “……” 冯恪信的脸距离范一梵不过几十厘米,他长长的睫毛都在她视线中根根毕现,范一梵的手抵在冯恪信胸口,他稳健的心跳顺着掌心传递而来,然而没有激动和雀跃,范一梵整个人陷入了一种莫名的惊恐之中。 见范一梵不啃声,冯恪信一时也有点发愣,直到路过的办公人员一声“冯总好”打破了僵局,他才叹了口气,扶正范一梵的身子又问到:“怎么回事?” 范一梵的头脑风暴在瞬时间被激活——冯恪信问怎么回事说明申晴没有告诉他介绍工作的事,因此冯恪信也不知道范一梵来这里到底为了什么,所以说范一梵她现在还有在不知道冯恪信态度的前提下,也装作不知道冯恪信在这里工作的样子。 “你……”范一梵睁大眼睛装出一脸惊讶的样子,“也在这里工作?” 冯恪信一怔继而不动声色地看着范一梵,他狭长的眼睛微微眯了眯,一丝复杂的神情在眸中匆匆略过。 “好巧啊。”范一梵避开冯恪信凌厉的目光,低下头蹲下去捡刚刚散落一地的文件,“不好意思啊,刚我走得太……” 范一梵伸出去拿文件的手被冯恪信一把抓住,他修长的手指像鹰爪一样扣住了她的手腕,范一梵觉得自己就像茫茫大草原上无处躲藏的兔子。冯恪信蹲下身,犀利的眸子追着范一梵躲闪的目光,直到范一梵被逼得与他对视,冯恪信才静静开口,再一次追问:“你来这里干什么?” 范一梵伸出去的手指缓缓收拢,最终攥成一个小拳头。冯恪信心里,这大概是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所以他问得如此理直气壮,但在范一心里,这问题从崔寒浔涉及到申晴,写满一页八百字的小作文是没什么问题的,因此说不说对她来说已经不是一件难事,难的是怎么说。范一梵叹了口气,轻轻动了动手腕从冯恪信的手掌中挣脱,将地上的文件捡起来整理整齐,道:“说来话长。” 话音刚落,冯恪信拉着范一梵站了起来,他几步走到一个最近的空办公室门口,打开门拉着范一梵走了进去。 “范一梵。”冯恪信两手扳过范一梵的肩,望向她的眼睛,“有些话我必须跟你讲清楚。” 当冯恪信无悲无喜的音色传入范一梵的耳朵里时,她的心都跟着微微颤抖。范一梵突然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她好害怕在那双藏着夕阳的眸子里看到不悦、冷漠乃至嫌恶之类的光,这是她第一次在面对一个男人的时候有这种发自内心的畏惧,她甚至不敢像曾经对侯逸那样在遇到不能正面解决的问题时撒个娇或者小小的作一下——她不敢,她也觉得自己没有资格。 范一梵现在就是张爱玲笔下那朵低到尘埃里的花,她也是木心笔下那个“爱得结结巴巴、语无伦次”的人。 她抬起头。 夕阳还是夕阳。 冯恪信看着范一梵,他的眸光就像阳光下一点点在变软融化的雪糕,原本的锐利坚硬的光在时间的分秒流逝里一点点被消磨殆尽,只剩下柔软的、迟疑的温存。 冯恪信又摇了摇头。 “听着。”审判一般的言语从冯恪信的唇间宣告而出,“不论我之前对你说过怎样的话,但事实是我们并不是一路人,我的生活远远比你想的复杂。” 范一梵安安静静地点头。 “无论你从哪里找到了我的工作单位,这都无所谓,但是不要再试图接近我或者我的生活,你还是个学生,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好好读书。” 范一梵不说话。 “总而言之。”冯恪信松开扶在范一梵肩膀上的两只手,垂下眼帘,“我不喜欢任何以‘喜欢’为由去接近我的行为,我也不会允许你在这里工作。” 空气里悲伤的分子让范一梵觉得自己的呼吸都跟着沉重了起来,沉在眼底的那两多云也被努力抑制感情的力气压出了水来,范一梵的眼眶微微有些潮湿,沉吟片刻,她问:“你说完了吗?” 冯恪信蓦然转过身去,他面对着办公室巨大的落地窗,手指紧紧绞着衣袖。 “冯恪信。”范一梵抬头望着身前那个挺拔如孤松一般的背影,顷刻间泪如雨下,“你凭什么认为我是费尽心机打探来了你的生活,你又是凭什么以大人的口吻告诉我我是怎么样的人我要去怎样做?” 委屈也好伤心也罢,此时此刻什么都阻挡不了范一梵说自己想说的话—— “我是什么样的人我要做什么样的事还有我喜欢你,凭什么你要指手画脚?” 没错,范一梵在冯恪信面前从来没有作过,甚至不曾摆过一个脸色,她就像一个小偷一样蹑手蹑脚地靠近,又像初学者一样束手束脚地温柔,她收起所有的棱角与刻薄,盛着满心欢喜又满心胆怯的去喜欢。她没有收藏过任意一道风景,但她却记住了冯恪信眼里每一次日出日落,然而现在,冯恪信告诉她——我们不是一路人。 因为不是一路人,所以,她就不用再做没有意义的事情了吗?因为不是一路人,连喜欢这种最真诚的事也可以变得无足轻重甚至扭曲成复杂的占有欲了吗?因为不是一路人,所以他就可以说走进她的生活就走进,说走出她的生活就屁都不放一个就走人吗?所以他说出口的“喜欢”就是这么无足轻重吗?所以,那是不是是不是她现在也可以—— “冯恪信。”范一梵将手中的文件朝着那青松一般的背影扔了过去,“你真是个王八蛋。” 哗啦。 范一梵在纷飞如雪的纸张里转身离开。 第23章 一个人的心伤 穿驼色长裙的女人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向外巴望着,她的手紧紧帖在玻璃上,指尖因用力而失去了血色有些发白。 “宝贝儿,你在看什么呢?” 坐在办公桌前的申立志一边喝着茶一边从电脑后探出一个脑袋望向周岚温,看了一会见她不回答,便又重新把视线换回了电脑上。 天色不知何时褪去了一层明朗的蓝,淡淡的灰色像是起源于地平线自远方渲染了整片苍穹,原本阳光下熠熠生辉的林立高楼也在乌云之下失去了活力,在依旧闷热的空气里依稀散发着腐败老旧的工业气息。 周岚温俯视着公司楼下平坦的路,几分钟前,在那里,穿着米白色套装的范一梵匆匆跑过。也是在半小时以前,周岚温在即将闭合的电梯门外看到了正要离开的范一梵,然后她在接到了范一梵的电话后假借申立志之意托林森森把冯恪信引到了电梯口——所以看到范一梵哭着跑出公司也是意料之中的吧? 心猝不及防地狂跳了两下,头抵着窗玻璃的周岚温突然感觉到一阵眩晕,她连忙转过身快步走到办公室的沙发前坐了下来。 “宝贝儿先等会。”申立志转过头对斜倚在沙发上的周岚温笑了笑,“我把文件收一下咱们再去吃饭。” “嗯……” 周岚温若有所思地应着,思绪有些莫名地混乱,她透过半阖的眼帘望向电脑前的申立志——那个瘦瘦的中年男人正低头敲着键盘,微微弓起的后背已经暴露了他不再那般年轻有活力的事实,他细高的鼻梁上还架着一副眼镜,镜片被电脑幽幽的蓝光映得一片迷蒙,看不到眼镜后平日里那双狐狸一样似笑非笑的眸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跟着他了呢?周岚温已经记不清了。或许是三个月前,又或者是四个月前,总而言之,是一个下着雨的、和今天一样灰蒙蒙的午后…… “喂,邵老师?”已经被雨淋得半湿的周岚温站在咖啡馆的屋檐下,将手机贴近耳朵,“喂?邵老师,你在听吗?” 飞速驶过的私家车带起积水飞溅了周岚温一身,来往车辆的发动机声和鸣笛声嘈杂一片,电话里男人的声音弱弱的,但却如匕首一般清晰地刺进周岚温的心里—— “不要再给我打电话了。”邵之南的声音听起来也像是一个下着雨的傍晚,孱弱而忧伤,“那天是我犯了错,可我已经有家庭了。我对不起你,但我不能再继续犯错。” 一阵风混合着雨水与车尾气的味道刮在周岚温的脸上,她下意识地闭上眼,滚烫的泪水却依旧在脸上滑过。 电话里的声音还在继续—— “……岚温,你是个好姑娘,你第一次来听我的课我就看得出来。你有梦想,也有能力,你一定会有很好的未来,千万不要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 “不要问我对你是什么样的感情,我无法回答你,我只能告诉你我真的很爱我的妻子……抱歉,我还是得跟你道歉……” “邵老师。”周岚温绝望地睁开眼,眼前是一片朦胧的水雾,“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只是想问你有没有收到一封邮件……” “什么都没有。”邵之南打断了周岚温的话,声音低却决绝,“我们不要再联系了。” “邵老师!我的意思是……” 话还没说完,电话那头的邵之南已经匆匆挂断,嘟嘟的忙音从周岚温的耳朵里回荡到心里,她的心就像杜甫的茅屋,里面灌满了冷风和雨水。周岚温背靠着咖啡馆的墙面缓缓蹲下,将脸埋在膝间湿透的牛仔裤里,她无声地抽泣,从未感受过的无力感劈头盖脸如雨水一般向她袭来。 周岚温不明白为什么,同样是爱一个人,她就要爱得那么辛苦,从侯逸到邵之南,都是如此。有时周岚温也想要去恨一恨,可她也只能是想一想而已,她连恨都恨不起来,就像她恨不了侯逸没选她而爱上了和她相伴了十多年的好姐妹范一梵,更恨不了那个孱弱却知错立改的邵之南,她连恨的能力都没有。别人当她是个突如其来的迷途,知返后便再无瓜葛,可她当他们都是透过窗的一抹白月光,留不住也是信仰。 周岚温抬起头,伸出冰凉的手将脸上的泪拭去,她将手机打开到邮箱的界面,再次确认了一遍那封昨天夜里发来的陌生的邮件——十九号下午五点,带二十万到二号教学楼天台交换照片和底片。 邮件附加的照片,宾馆大厅里周岚温和邵之南的脸拍摄得很清晰。 收到被勒索的邮件后,周岚温不是没有想过退学,可是那样勒索者要不到钱一定会去找邵之南,而他是那样一个不甘受辱的人,势必会辞退老师的职位,他的家庭也会因此被影响。 周岚温绝望地退出邮件界面。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这个世界肮脏而卑鄙,包括她自己,也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但邵之南不同,周岚温觉得他只是犯了错的孩子,孩子的心还是纯粹的,她不能让孩子受委屈。 就在周岚温决定自食这苦果的那一刻,咖啡馆的门开了,就像一扇命运的门开了一样,穿着一身西装的申立志走了出来—— “小姐,您没事吧?” 带着笑意和关切的声音穿过雨雾到达周岚温的耳畔,她抬起头,申立志细长的眼睛带着狐狸一样狡猾的弧度。 “宝贝儿?” 周岚温的手被人轻轻握在掌心,暖暖的。 “宝贝儿,醒醒呀,怎么睡着了?” 周岚温缓缓睁开眼睛,申立志的脸映进她的视线,她揉了揉眼睛,不知何时她竟然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宝贝儿,你这直接睡要着凉的。”申立志伸出手臂将周岚温抱了起来,他侧脸已微微有些松弛的肌肤贴在她的鬓角上,“我们还去吃饭吗?” 周岚温没有听进去申立志絮絮叨叨地在说些什么,她只感觉自己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她感觉很累。 “好。”周岚温迟疑着伸出手抚上申立志的脸颊,许久,将头埋进他的怀里,一动不动。 城市的另一个角落,一身米白色套装的范一梵坐在酒吧吧台的卡座上正跟服务生要了第三瓶酒。 第24章 路见不平一声吼 可能是灰色切换黑色要比平日里用明亮颜色切换天色中间省去许多力气,雨天的夜幕来得似乎比往日早一些,马路上的车也早早打开了灯,路上一小片一小片的积水在黑夜里微微发光。 雨天格外冷清的小酒吧里,中午就到了的范一梵喝着啤酒目送了一波又一波客人,直到现在这一刻,她已醉得无法看清人的轮廓。范一梵枕着自己的一条胳膊趴在吧台上,她眯着眼睛盯着木质吧台台面上时光留下的刻痕,用手指甲一点点扣着,她的脑海里只有纷纷扬扬的纸片在漫天旋转飞舞,就像龙卷风一样,而风眼里站着的,是冯恪信的背影。 “冯恪信……”醉的不省人事的范一梵嘟囔着,微弱的声音就像梦呓,“你真是个王八蛋……” 吧台后在擦杯子的酒保闻声而来,大概是看惯了酒醉的客人和失意的年轻人,他早已经习惯了应付这样的场面以及收拾残局。酒保从吧台后绕到范一梵身边,拿起她扔在手边的手机准备去翻通讯录里的联系人把这麻烦处理掉,巧的是范一梵的手机里刚好有三个未接来电,酒保便直接拨了过去—— 崔寒浔找到这家巷子里的小酒吧时整个短袖已被雨水混合着汗水浸透贴在了身上,他也不知范一梵是如何选在了这家难找的酒吧烂醉如泥,出租车开不进不说导航上也找不到,他只能一条路一条路的跑着找,整整跑错了七家酒吧。 可当崔寒浔看到趴在吧台上酩酊大醉的范一梵时,他突然又一点脾气都没有了。 崔寒浔走到范一梵旁边的卡座上坐下,酒吧昏暗的灯光下,穿着一身米白色套装裙的范一梵显得与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但崔寒浔觉得她一点也不像一个烂醉如泥的失意女人,反而就像一个睡熟的小天使,那么安静乖巧。 崔寒浔靠近范一梵,凑近她的脸静静看着——她的脸颊泛着蔷薇一样的颜色,她的呼吸悠长而平缓,她纤长而湿漉漉的睫毛随着呼吸的律动细微颤动着,她的眼角还有未干透的泪痕。 是谁敢让他的天使伤心了?一定是个坏人。崔寒浔想着,伸出手指轻轻拭去范一梵眼角的泪水。 感觉到触碰,范一梵在醉意中睁开双眼, 可眼前只有一个美颜相机高度磨皮又加了双重曝光的影子,她下意识地向后挪了挪。 崔寒浔微微俯下身子,靠到她耳边,说道:“这位小姐,酒吧打烊了,该回家了。” “小姐?”范一梵从迷蒙中努力靠着吧台支撑起身子,她眨了眨眼,可眼前还是一片光影朦胧。范一梵一巴掌拍在吧台上,扯了扯自己的领口,骂道:“你他妈见过穿成这样的小姐吗?” 崔寒浔被范一梵吓了一跳,愣了半天才领会到她的精神含义,他看着站都站不稳的范一梵,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而刚刚站起来“指点江山”过的范一梵又重新趴回了吧台,一手摸索着吧台上凌乱摆放着的酒瓶。 “唉……” 崔寒浔低头叹了口气,然而还没等他把这口气叹完,一声玻璃砸地破碎的刺耳声音便突然打破了周遭故事一般的宁静。 崔寒浔下意识地看向范一梵,发现她也在卡座上坐了起来,一副被吓精神了的表情,可她身侧吧台上的酒瓶还都完好无损的摆着,地上也没有破碎的玻璃片。 “狗东西,把你们老板找来!” 正当两人迟疑着,陌生男人粗犷的喊声从酒吧另一侧的角落里传来,紧接着又是玻璃摔破的声音,崔寒浔和如梦初醒的范一梵对视了一眼,没来得及回应她质询的目光便转身径直往声音传来的方向大步走去—— “喂喂喂……!” 范一梵见崔寒浔神色一变赶忙伸手去拽他的袖子,结果却扑了个空,她从座位上跳了下来,刚一迈腿头便一晕。范一梵扶着一侧的桌子摇了摇头,视线依旧上蹿下跳对不上焦,无奈她只能踉跄往崔寒浔的方向走去。 酒吧拐角的一个角落里,一个穿着黑色衬衫挽着袖子露出两条花臂的肥硕中年男人正和崔寒浔对视着,男人的身侧还站着一个尖嘴猴腮的男人,看样子是他的小跟班。范一梵顿住脚步,站在两米开外看着形势,她眯了眯眼睛才发现崔寒浔身后的阴影里还躲着一个孱弱的男孩,看样子不过十三四岁,穿着酒吧工作人员的服装。 我去,童工?看完形势范一梵扶了扶额头,感觉更晕了。那个花臂男跟崔寒浔差不多高,横截面却有他两个宽,那个尖嘴猴腮男虽然瘦瘦的看起来没什么战斗力的样子,但崔寒浔身后还藏着一个小拖油瓶。她范一梵原本只是想安安静静的借酒消愁,谁知刚一清醒先是闯进来了一个崔寒浔,现在又莫名多了两个群众演员,这是要给她上演一出“英雄救美”的戏码吗?她现在可不想看。 “你他妈谁啊?”花臂男举起一条粗壮的臂膀,浓郁的酒气飘散开来,他戴着银戒指的手指指向崔寒浔的鼻子。 “你他妈谁啊?”崔寒浔扬起下巴反问,把身后的男孩往后面拉了拉。 看这情形范一梵心下一凉,整个人如同被泼了一盆冷水彻底清醒了,她赶紧上前把崔寒浔身后的男孩拉到自己这边,想回头找酒保们求助却发现酒吧的服务员都站在不远处安静地看着,却没人敢上前。 “我他妈管教服务生关你屁事?” 说时迟那时快,花臂男上前一步,一把抓住了崔寒浔的领子,可范一梵还没来得及扑上去帮忙,崔寒浔已然把拳头朝花臂男的脸上砸了过去。 场面一下变得混乱,花臂男和崔寒浔在这片巴掌大的角落里撕打了起来,桌子被撞翻在地,吓得周围的人连连退后。范一梵虽然在电视剧里看了不少斗殴场景,可身临其境还是头一次,一颗小心脏简直在胸腔玩起了蹦极。另外她深深发现根本没有什么招数可言,完全就是两个雄性动物的厮打缠斗,想插手都插不进去。 随着该砸的都砸的差不多了,本站在花臂男背后的尖嘴猴腮男看自己老大不占上风,撸袖子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范一梵一看大事不好,原本崔寒浔对付那庞然大物已然费劲,现在再加个这货还不完蛋,于是她想都没想二话不说抄起邻桌的酒瓶向尖嘴猴腮男扔了过去—— 一击ko。 范一梵刚想赞叹自己的准头,却发现周围原本喧嚣的打斗声和喊声都安静了下来,包括崔寒浔和花臂男,整个酒吧突然间鸦雀无声。 “出……出人命了?”酒保质疑的声音弱弱地在寂静中传来。 范一梵定神一看,倒在地上的尖嘴猴腮男的额角正流出鲜红的液体。 深夜的警察局,只有钟表的转针声。 范一梵和崔寒浔两个人并肩坐在警察局的长椅上,一个穿着职业套装一脸生无可恋,一个穿着被撕成性感镂空短袖一脸青一块紫一块。 “这也就是没事,有事你俩都逃不了。虽然说你俩是拔刀相助,但是这方式也太……”埋头做笔录的警察放下笔,转头望向范一梵,“你说你这小丫头,长得乖乖的,下手还挺黑,估计他得住个十七八天院了。” 崔寒浔扭着脸偷笑,范一梵则侧头靠在墙面上,简直一句话都不想多说。 “你俩也算有功了,童工这个问题看来要引起重视了。”警察端起茶缸,喝了口茶,“你俩再坐会,一会你们家人交了保释金你们就可以走了。” “哦……”崔寒浔老老实实地回答。 不提保释还好,一提保释范一梵更是头痛欲裂,她宁可呆在警察局住两年,也不愿意被保释走,谁能想到她发个呆沉默的功夫警察大叔就把电话打给了她的顶置联系人冯恪信了呢…… 警察办公室的门被推开,穿着风衣的冯恪信推门进来,身后跟着一脸阴沉的筠久。 第25章 一梦三四年 见冯恪信和筠久进来了,范一梵拽着崔寒浔的衣服拉着他站了起来,崔寒浔看着进来的冯恪信一扫之前的吊儿郎当,两条剑眉蹙着,神色有些复杂。 “行了。”警察大叔从座位上站起来,递给冯恪信一支笔,“把字签了你们带人走吧。” 冯恪信没说话,他沉默着接过递来的笔在纸上迅速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笔锋刚劲。签完字,冯恪信身后的筠久走到他身边,接过笔也弯下腰把名字签了,全程和冯恪信很有默契地没有说一句话。 气氛有些尴尬。 范一梵低头看着自己被污水溅脏的鞋尖,心里五味杂陈。她已经让冯恪信失望一次了,现在又让他收拾自己的烂摊子,想必此刻他的心里是厌烦她的吧?范一梵又悄悄看了一眼筠久,筠久的唇紧紧抿着,显得整张脸愈发苍白。也是,但凡谁看到自己的弟弟被打成这个模样,八成心里也是恼怒的,事出有因,追溯到源头还是因为她范一梵,筠久此刻不迁怒于她已经是高抬贵手了。 “诶,你们站着干嘛?”坐回位子上的警察看他们几位都站着不动,有点诧异,“你们可以走了。” 筠久率先冲着警察点了点头,向崔寒浔比了个离开的手势便转身欲走,然而崔寒浔却一动不动。 “你跟他走吗?”崔寒浔望向范一梵,又指向站在桌边的冯恪信,硬生生地问道。 范一梵盯着崔寒浔伸出的手吓得心碰碰跳,她生怕这小祖宗一伸手再跟冯恪信打起来,赶紧上前一步拦在冯恪信和崔寒浔之间,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说什么—— “胡闹!” 筠久的呵斥突然响起,她平日里秋水一般的眸子此刻凌厉如剑。筠久转过身伸手一把拉下去了崔寒浔的手臂,崔寒浔高高的个子被她拽得晃了晃。 不光是范一梵,崔寒浔也被盛怒的筠久吓得闭了口,乖乖地站到了姐姐的身后。 低头沉默许久的冯恪信终于缓缓抬起头,他望向筠久,轻轻唤道:“筠久。” 范一梵愣住了。 “我想之中有些误会。”冯恪信平静地走到筠久面前,没有看她的眼睛而是盯着她脚边的地面,“我并不知道……” “别说了。”筠久抬手打断了冯恪信的话,她迎着冯恪信的眸光,唇角勾起一丝略带嘲讽的笑意,“冯先生行事,无需向我解释。” “姐!”崔寒浔拉住了筠久的手臂,神色有些慌张,“其实是……” “回家!”筠久蓦然回首瞪了崔寒浔一眼,眼皮因愤怒微微颤抖,“我再说一遍,回家。” 冯恪信深吸了一口气,有些无奈地闭上眼。 范一梵看着那三个人,突然间感觉自己是个局外人。 筠久带着崔寒浔消失在雨夜的车流之中。 坐在冯恪信的车上,副驾驶的范一梵额头靠着车玻璃静静望着玻璃外匆匆滑过的雨水,雨夜的凉意顺着额角流入全身,她悄悄打了一个寒战。冯恪信把着方向盘,自从从警察局出来后他就全程沉默,沉默到范一梵心惊肉跳。 车在深夜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却开得很缓慢,摇来摇去的雨刷器是静默中唯一活泼的存在,路灯下的树影在风中凌乱地战栗着,远处的夜幕中有粉红色的闪电时而乍现。 冯恪信在一个红灯下停了车。 范一梵无声地望向冯恪信,他靠在座位上,头微微向后仰着,这些日子已经长了不少的头发被之前的雨水淋后显得有些许凌乱。红灯转成绿灯,光透过挡风玻璃覆在冯恪信脸上,他的脸仿佛蒙上了一层绿色的薄纱,透着诡异的苍白。 雨还在下,冯恪信没有发动车,只是静静靠着,神色哀伤而憔悴。范一梵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冯恪信,他的灵魂好像也被车外的雨打湿了,透着湿漉漉的寒气。 其实范一梵的心里藏着一千个问题,她想问为什么冯恪信和筠久好像见过,她想问他认不认识崔寒浔,她还想问……问他是不是对她很失望。可是范一梵现在什么都说不出口,她现在看着冯恪信,早已没了上午的勇气,剩下的只有无尽的、莫名的哀伤。 似是察觉到了范一梵的目光,冯恪信靠着椅背缓缓转过头,看了她一会,有些无力的笑了笑,然后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头顶。 “对不起……” 听到冯恪信突如其来的道歉,范一梵透过被他揉乱的发丝有些震惊地睁大了眼睛,然后慢慢地,眼泪涌上眉睫,委屈和心酸瞬间将她的平静击溃。范一梵迅速把自己蜷成一团,俯在腿上抽泣起来。 冯恪信从侧面伸出手臂,将像孩子一样蜷缩着的范一梵搂在怀里,将下巴放在她的额头上,轻轻说道:“对不起。” 范一梵终于在冯恪信的怀里失声痛哭起来,她湿润的脸贴着冯恪信在雨夜里有些发潮的衬衫,听着他稳健的心跳,像孩子一样放纵的哭泣。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伤心过了,也很久没有这么孤独过了。 “有些事我没有早一点告诉你,我想你也不知情。”冯恪信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声音像是梦呓,“我和崔家是世交,而筠久——是我的前妻。” 冯恪信第一次见到筠久,是在申晴的八岁的生日宴上。 申立夫打着女儿过生日的由头将四方宾客请至家中,晚宴过后他便跟宾客们进了会议室,而那时刚上大二的冯恪信还没有进入公司,因此晚饭后他便悄悄一个人溜到了后花园,打算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在夏夜纳纳凉。 入夜的后花园满是郁金香的芬芳,月色尚未驾临,夕阳最后的光辉将草木的轮廓明明暗暗地勾勒出来,冯恪信在花影婆娑深处看到坐在秋千上的筠久。落日的余晖里,她穿着一条绛紫色的长裙,三千青丝散在肩头,像所有十八岁的少女一样,她明艳动人,但又和所有十八岁的少女不同,她典雅而恬淡。 如果说已经看了二十年自己母亲花容月貌的冯恪信早已审美疲劳心如止水的话,那筠久无疑就是一颗小石子,她掉进他的心里那片安静的水域,溅起的水花搅动出千万涟漪。 筠久看到冯恪信的身影,从秋千上灵巧地跃下跑到他面前,冲着他淡淡地笑着伸出手来—— “你好我是筠久,你是谁?” 冯恪信近距离地看她,她并没有在夕阳的余晖下显得那么美,甚至有些单薄,她的眼睛也太过澄澈而空灵。但这又有什么关系,筠久在冯恪信心里已经是别样的存在了,哪怕只有那么一瞬间的惊艳,却也足以让他在孤独而晦涩的岁月里回味。 “我叫冯恪信。” 他握住她纤细柔软的手,感受到与夏夜不符的微微凉意。 一个月后去英国做交流生的冯恪信在异国他乡的校园里第二次遇到了筠久,她穿着白色的衬衫和黑色的西裤,跟一个金发碧眼的俄罗斯姑娘走在一起,就像一对同性情侣。直到俄罗斯姑娘跟着冯恪信听了整整一周课并给他写了一封一千五百多字的中文情书后,他才意识到,她们不是一对情侣,至少那个俄罗斯女孩不是基佬。 三天后冯恪信回了一封一万五千字的情书,但回复的不是俄罗斯姑娘,而是筠久。在俄罗斯姑娘怒抽了冯恪信一个响亮的耳光后,他开开心心地追了筠久整整一个学期,直到学期末临毕业,成绩优异的冯恪信在学校后山给筠久放了一场烟花烧了半个山头被遣送回国时,筠久也跟着冯恪信回了国。 飞机一落地,他们站在机场的空地上,冯恪信突然单膝跪地,从衣服里掏出早已准备好了的钻戒—— “嫁给我。”冯恪信打开戒指盒,狭长的眸子里噙着热泪,“我爱你,就像爱祖国这片土地,为什么我的眼中常含泪水,因为我爱你爱得深沉。” 艾青的诗被冯恪信改得驴唇不对马嘴,可当筠久被祖国的风吹着、脚下踩着祖国坚实的土地望向冯恪信时,她竟然忍不住潸然泪下,哪怕这时放起《义勇军进行曲》,在筠久听来也跟《nothingsgonnagemylove》差不多。 远处机场的工作人员正向他们吹着清场的哨跑来,筠久赶紧伸出手,冯恪信一边着急地给她戴着戒指,一边起身赶紧拉着她往机场大巴方向跑…… “然后呢?”范一梵从冯恪信怀里抬起头,小声问道,“后来呢?” “后来啊……”冯恪信低头笑了笑,狭长得眸子过分得明亮。 申家很高兴地接受了冯恪信和筠久结婚的决定,申立志立刻和崔家拟定了一份五年合作计划,回国的第二年在冯恪信妈妈程艾棠的催促下他便和筠久结婚了,花童就是申晴和崔寒浔,不过那时刚刚十岁的申晴和崔寒浔还不懂什么是爱,什么是结婚。 筠久搬到了申家,也从崔寒浔爸爸的公司出来去了申达工作,她和冯恪信一个执行一个管理,就像当年的程艾棠和冯旭,仅仅两年,冯恪信就做到了申达coo的职位。 直到有一天,失魂落魄的冯恪信回到家,说出了一个惊天的秘密,从那以后,夫唱妇随的生活不见了,冯恪信再不是那个会单膝跪地朗诵艾青的诗的热血少年,而筠久也再没办法活在阴霾之下…… “你们过得这么好,最后到底因为什么分开了呢?”范一梵犹豫着,轻声提出了心里的疑问。 冯恪信有些疲惫地,将头靠在范一梵的椅背上,伸手抚了抚她的头发,声音轻如车窗外地雨声:“没什么,或许就是命运吧……” 或许就是命运吧,在这个风雨飘摇的夜晚,范一梵在半梦半醒间听冯恪信讲了一个没有结尾的童话故事。 第26章 老将出马 从派出所到家门口,筠久没有跟崔寒浔说一句话,而崔寒浔也很识相地没有出声。筠久把车停在停车场后踩着高跟鞋便快步往家门口走,崔寒浔远远跟在她的身后,看着她向脑后梳得平平整整的长发垂在腰间水波一般晃动,心里百般不是滋味。 筠久打开门,虽然已是凌晨,但一楼大厅依旧灯火通明,几个平日里帮着家里打扫的阿姨已经睡了,明亮空荡的大厅里,只有沙发上坐着一个穿着棕色长宽睡衣的中年男人,正戴着眼镜看着报纸。 “小叔?”筠久有些意外,随即站在门口不动了。后面进门跟上来的崔寒浔看到沙发上的人,也赶紧躲到了筠久身后,低头想了想,缓缓开口道:“爸……” 坐在沙发上的崔建越听到声音,伸手摘掉了眼镜,把手中挡着脸的报纸放了下来——他还不老,看起来不过三十来岁,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眼睛大而明亮,只有眼角处有不易察觉的细纹,但他一头灰白的头发却带着不符合年龄的沧桑,可他的容貌实在端正英朗,因此灰白的发也带着莫名的时尚感。 “呦。”崔建越上下打量了一番门口站着的两人,伸手示意他俩过来,“怎么,这是去反恐还是去支援伊拉克了?” 崔建越的言语虽是玩味,但崔寒浔的神色却是惶惶,他悄悄拉了拉筠久的衣角,筠久非但没理他反而直接拉着他走到了崔父面前,檀口轻启:“寒浔今儿跟人在酒吧打了一架,小叔,您看着发落吧。” “啥?”崔寒浔一脸不可置信,赶忙俯身拉住筠久的胳膊,“姐,你这就不管我了?” 筠久暼了他一眼,素白的脸绷着,她伸手轻轻拍掉了崔寒浔的手,冲着崔建越点了点头便直接转身上楼去了,也不管崔寒浔在后面叫了好几声姐。 明亮如昼的厅堂里,只剩下崔家父子俩。 崔建越从沙发上起身走到崔寒浔面前,双手背后绕着他转着圈打量,一边转一边伸手拽了拽他在酒吧打架中被人撕破的短袖,蹙着眉的样子像是在欣赏一件劣质的收藏品,而崔寒浔则是一脸的生无可恋。 “唉。”停下脚步,崔建越痛心疾首地长长叹了一口气,“我怎么有你这么一个儿子。” 崔寒浔心里一紧,下意识地抬起头望向自己的父亲—— “连打架都打不赢。”崔建越补上了后半句。 “……” 崔寒浔早就知道自己父亲不按常理出牌,但自从母亲癌症去世后,崔建越的脾气秉性便越发让人捉摸不透。崔建越心情好时满口的白烂笑话,摸起鱼竿便能出海垂钓,抗起单反就去进藏旅拍,哪怕有一次去四川色达藏区被当地的狗追着跑了二里地他也是笑呵呵的去打狂犬疫苗。但他心情不好时完全可以说是鬼神都要退避三舍,曾因家里后院种的花被老鼠拱了,他便举起□□对着老鼠洞连开三枪,吓得邻居报了警,最后还是筠久砸了钱才说服了警察是家里在放二踢脚。当然这样阴晴不定的崔建越是没法好好管理公司的,当个一家之主都费劲,所以筠久在家里只当他是个老顽童,好吃好喝哄着,反正他也不缺钱,而崔寒浔小时候敬他畏他的习惯还在,加之他发起火来除了不打自己啥都干,崔寒浔还是怵的。 欣赏完了崔寒浔挂的彩,崔建越负手踱回沙发重新坐下,拍了拍沙发垫子,向崔寒浔扬了扬下巴,说道:“来,坐这儿我问问你。” 崔寒浔咽了口唾沫,隔着个座位坐到了自己老爹身边。 “为什么打架?”崔建越的目光炯炯,虽然已是凌晨但他似乎仍无困意,反而带着打算听故事一样的兴奋感。 “我去酒吧找个朋友,看到有个客人欺负一个小童工。”崔寒浔见自己老爹没有要发脾气的意思,于是也放松下来,往沙发上一靠说道:“然后就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了呗。” “找个朋友?”崔建越好像突然来了兴致,把腿一盘往前凑了凑,“男朋友女朋友?” 崔寒浔一愣,往后靠了靠,撇了撇嘴:“您这关注点有点怪啊。” 崔建越闻言,一副洞悉世事的表情,他伸手捋了捋散在额角的灰白碎发,笑道:“没事,你长大了,喜欢就追,不行就分,重启试试,多喝点水。” “您这都跟哪儿学的啊。”崔寒浔被逗得一愣一愣的,敢情他爹是变身段子手了。 崔建越不搭理他,自顾自地理了理睡衣从沙发上起身,踢上拖鞋往楼上走去,临上楼回头淡淡一笑:“总之别错过。” 崔寒浔看着崔建越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突然感觉自己老爹的背影有点莫名的落寞。总之别错过。崔寒浔在心里又默默念了一遍,低头无声的笑笑,段子手临走还不忘给他灌一壶鸡汤。 不过话说回来,他们爷俩已经很久没有一起聊过天了。 听见门被人轻轻叩响,坐在床边发呆的筠久起身走到门边,拉开门,发现门口站着一脸笑意的崔建越。 “小叔还没睡啊。”筠久自知崔建越有事要说,侧过身把道让了出来,示意他进屋。 “我明天又不上班不用早起。”崔建越慢慢悠悠地走到屋里的椅子上坐下,二郎腿一搭,“久儿不也没睡。” 筠久浅浅一笑,眉目间却仍是淡淡的阴霾。把门关了,她坐到床边,望向坐在椅子上没什么威严可言的长者,问到:“小叔……有事?” “没什么事。”崔建越依旧是笑吟吟的,他伸手拨弄着椅子旁木桌上电灯灯罩上垂下的流苏,说道:“看你今天状态不太对,跟小叔说说,怎么了?” 屋里的光线因为崔建越拨弄灯罩而忽闪忽闪,筠久素白的面容一会在阴影里一会在暖光下,气氛微微有些凝结,许久,筠久通透的眸子里渐渐蒙上一层薄薄的水雾,就像雨后的江南,霡霂濛濛。 崔寒浔拨弄灯罩的手一顿,他侧着头肆无忌惮而玩味地看着筠久,好像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的孩童,他轻轻一拍大腿,说道:“噢——我知道,久儿碰到他了对不对?” 像是被点醒了一样,筠久看着崔寒浔灯光下变成灰黄色的发,笑着点了点头,然而她的笑容就像被烈火烧过的荒原,苍凉而荒芜。 “可别哭鼻子。”崔建越起身坐到筠久旁边的床沿上,点了点她的鼻子,“那话怎么说来着——当年自己装得……咳,选的路,跪着也要走完。” 筠久一笑,紧绷的脸蓦然柔然似水,但两个眸子里掉出两滴泪来,她伸手迅速摸掉了,说道:“也不全是因为他,就是想到……” 筠久话没说完就迅速哽住了,紧接着她嘴角一颤,眼泪簌簌的落下来。崔建越一看这架势,赶紧伸手把自己的小侄女搂到怀里,拍了拍她的背,安慰道:“好了好了不想了,冯恪信是坏人,他们申家没一个好东西,特别是那个小申晴,可别想进我家门……” “小叔!”筠久破涕为笑,从崔建越怀里抬起头来,但眉心还是蹙着的。她颔首犹豫了一下,说道:“其实我也知道我和恪信孩子的事不能全怪她,她也不是有意而为,但是……” “但是什么啊但是。”崔建越伸手轻轻打了一下筠久的胳膊,“你够圣母了啊,要不是她不小心把你从楼梯上推下去,我他妈现在就是当爷爷的人了,诶,是爷爷对吧?你帮她还瞒着姓冯那小子和申家,这也就是那小子不知道,他要是知道还不得——” “算了。”筠久打断了崔建越的义愤填膺,拉了拉他的袖子,叹了口气,“我不气她是不可能的,但申晴毕竟也还是个孩子,我奈她何?寒浔虽然嘴里不说,这一年也冷漠她不少,她自己估计也不好过……” 崔建越皱了皱眉,也没说话。 “我今天去警察局保寒浔确实碰到他了,但他不是为了寒浔而去,是为了保另一个姑娘……”筠久垂着眼帘,看不清楚眸色,“我以为他离开我就不会再跟别人在一起了。是我太自负了。” “一个姑娘?”崔建越有点诧异,“寒浔的朋友吗?” “嗯。”筠久不咸不淡地应了声,抬起眼帘眼神是淡淡的,“还不错,挺有趣的。有点脾气。” “嗨……”崔建越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那不就是十年前的你嘛。”话锋一转,崔建越又问到:“合着你们都认识了?” “可不是吗。这其中的缘由……”筠久坐直了,望门口的方向瞅了一眼,“估计是您的宝贝儿子搞得鬼了。” 关了灯上了药早已躺在床上的崔寒浔,突然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第27章 三个女人一台戏 冯恪信送范一梵到家时已经是凌晨三点半,等头痛欲裂的范一梵一觉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中午,她错过了上午的专业课。范一梵从床上爬起来,手机里有五六条未读短信,一条来自林森森,说冯恪信驳回了范一梵来工作的请求感觉很抱歉,还有一条是冯恪信的,让她好好休息别多想,最后也是道歉。剩下的短信全部来自崔寒浔,一边说抱歉一边要约她出来谈的。 范一梵清空了手机短信,一条也没回,她坐在床上突然感觉有些好笑,莫名其妙地,一堆人跟她讲起“对不起”,可她一没感觉有人对不起她,二没感觉她有什么对不起别人,感情说穿了就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就是酒桌上“我干了你随意”。范一梵高中时读过曾国藩家书,大道理她没记住什么,唯有一句话她记得清楚——凡事事后后悔自己的失误和事后议论别人的失误,都是阅历太浅的表现。因此范一梵别的的优点没有,心大倒是一等一的。 洗漱收拾完,范一梵打算把上午浪费的时间去学校图书馆补回来。坐在回学校的公车上,范一梵后知后觉,自从她遇到冯恪信后,她就像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麻烦和故事一个接一个的被放了出来,让她措手不及。范一梵突然觉得有点疲惫,她虽然也自诩有个不羁放纵爱自由的灵魂,也曾高歌着诗和远方,但似乎随着时光荏苒,她内心有什么东西已然悄悄改变了,更多的时候她似乎更愿意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呆一会或者跟姐妹找个清吧聊聊天。 想到这儿,范一梵拨通了周岚温的电话。 “喂?”周岚温电话接得很迅速。 “我正往学校去呢,你有时间吗?”范一梵感觉很平静。 “行,你去西门吧,我快到了给你打电话。” “妥了。” 范一梵和周岚温似乎又回到了老样子,打电话从来不超过一分钟。 下了车,范一梵往校门口走去,时间正值下午上课,校园的小路上来来往往都是往教学楼跑的学弟学妹,范一梵在阳光下眯了眯眼睛,恍然间她才意识到她在这所学校里已经算是个老人了,还有不到一年,她就要毕业了。 谁说毕业遥遥无期,转眼就各奔东西啊…… “范一梵!” 一声娇呵将范一梵从午后的昏沉睡意中唤醒,她下意识地回头看向声音的源头,小径茂盛的梧桐树下,身穿海军蓝短裙的申晴站在阴凉里,身边跟着两个跟她差不多年纪的小姑娘,三个人都是一副“老子今天不上班”的傲气模样。 范一梵感觉心有点累,但还是转身往申晴面前走去。 申晴见范一梵朝自己走来,有点出乎意料之外地退了一步,她低头犹豫了一下,又抬起手指向比自己高半个头的范一梵,说道:“你怎么能这么不要脸?” what?范一梵盯着面前申晴葱白如玉的手指,反复思索着自己刚刚是不是听错了什么话,可当她定了定神再次看向申晴伸出来的手指确实指向自己时,范一梵瞬间感觉有什么东西从脚下一路燃到了头顶。 “你先把手放下。”范一梵不动声色。 申晴的明眸一颤,她没说话,手却依然举着,路两边原本来往快步赶去上课的学生看到此情景似乎也都不着急了,纷纷放慢了脚步回头看。 “我说。”范一梵微微扬起下颚,再一次重复,“你把手给我放下。”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申晴两边站着的女孩有些沉不住气地拽了拽她垂在一侧的手臂,申晴沉吟片刻,冷哼了一声放下手来,一脸的不屑。 “申大小姐这怒气冲冲的是为哪般啊?”范一梵忍了想把她打飞出地球的冲动,努力挤出一个不咸不淡的笑意,“刚刚那话可不是个大家闺秀嘴巴里该说的吧?” “范一梵,崔寒浔又不在,你装什么绿茶婊?”申晴小小的个子,发起火来却是一点不让人,倒是有几分泼辣。她上前一步,扬起头望向范一梵,说道:“说好了不见他,你见他不说还害他被打成那样,你要不要脸?” 范一梵简直感觉不可思议,从小到大,“婊”这个词从来没有在她的身上出现过,她一不撩汉二不撩妹,喜欢的人才会想去靠近,靠近也是极其慢热的,因此也没什么树敌,不熟的也是相敬如宾,今天从申晴嘴里听到这新词,范一梵很是不悦,这简直是对她身为处女座的侮辱。 “诶呦喂我绿茶婊?”范一梵也向前一步,低头对上申晴的眼睛,怒极反笑“那我还真恭敬不如从命了。” “你——”申晴咬了咬牙,没想到范一梵就这么承认了,气得一跺脚。 “我怎么?我绿茶婊啊。”范一梵学着申晴的模样,一跺脚,“从此以后我得践行你送我的名号,崔寒浔不找我我也找他,我一天给他打八百个电话,他要是敢不接我就去你学校门口堵他,谁让我是绿茶婊呢?” 申晴一张雪白的小脸瞬时涨得通红,她下意识地举起手,却被范一梵一把抓住,动弹不得,范一梵冷笑:“你一不是他女友二不是他妈,说明白点你跟他没什么大关系,你管他的事就够宽了,现在到我面前撒泼,小妹妹,你玩儿去吧!” 范一梵说完一甩开申晴的手,申晴纤细的身子往后踉跄了几步被身边的两个小姐妹扶住,原本来给申晴添气势的两个姑娘此刻也只是怯怯站着不说话,申晴气得睫毛发颤却是无语。 尊老爱幼是范一梵从小受到的教育,但她向来不是个好脾气的人,兴头上更是不按常理出牌,曾经侯逸也是个有点性格的男人,跟范一梵好了两年愣是被她磨没了棱角。范一梵不让人,倘若她得了理,那便是更加不让分毫了。 “你口口声声说着我不要脸,我一没偷二没抢更没有姐弟恋的癖好,我怎么了?”范一梵瞪了一眼路过驻足看热闹的学生,捋了捋散在脸颊的长发,“崔寒浔是受伤了,确实也有我的原因,当中原委你可了解过?” 申晴没说话,自顾自地从包里掏着手机,却因为发怒而手抖几次拉不开包。 “我要是真想做什么,也绝不会偷偷摸摸的。”范一梵只觉得气血上涌,简直想化身陈道明演的康熙写个“正大光明”在身上,“我范一梵就是偷汉子,也是大大方方地拿!” “你!”申晴一边按着手机,一边往耳边放,“我要告诉我哥去!” “你要告诉谁?” 周岚温的声音突然在申晴身后响起,申晴下意识地放下手机回头望去——周岚温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体恤和蓝色牛仔裤站在申晴身后,素净清爽,看起来就像个普通学生。 申晴有点惊讶地望向周岚温,她犹豫了一下,不情不愿地唤了一声:“小婶。” 小婶。范一梵微微一怔,但意料之中情理之外的,范一梵听到申晴的话后莫名的冷静,这种冷静就像沸水冷却,余温虽不在但也确实沸腾过。确实她不该再惊诧了,毕竟那日在申达偶然一瞥,有些事周岚温不说范一梵也猜到了。这几日下来,范一梵已经厌倦了惊异,她已经习惯了生活中突然的“馈赠”。 “既然你叫我一声小婶,就当给我一个面子。”周岚温走到范一梵身边,回身望向申晴,也是莫名的气定神闲,“别闹了,回去吧。” 申晴静静看了看周岚温又看了看范一梵,原本因愤怒而发颤的手渐渐又镇定下来,她无声地笑了笑,眸中确是无法掩饰的不屑。申晴把手机收进包里,拉着身边两个女孩转身准备离开。 “我叫你一声小婶,不是给你面子,是看我小叔的脸。”走了两步的申晴突然顿足,回首嫣然一笑,“周岚温。” 范一梵刚想说话,手臂被周岚温一把拉住,范一梵看了看申晴远去的背影又看了看周岚温,她的唇紧紧抿着,眸中闪动过一丝复杂的光。 范一梵突然有点难过。 第28章 曾经的你 昨夜虽连下了一晚的雨,但今日阳光依旧分外晴好,灰色的路面上树影飗飗,被树的枝桠揉碎的阳光穿过咖啡屋的玻璃窗洒在红木的桌子上,光影斑驳。范一梵靠在椅子上望向对面坐着的周岚温,几日未见她消瘦了许多,欣长的脖颈上脉络分明,两条窄窄的锁骨横着,她整个人都带着一股子雨后草木一般辛辣而清新的味道,范一梵突然有些语言描绘不出的不舒服。 “怎么不说话?”周岚温双捧着白瓷的咖啡杯却也不喝,像是只用它来暖手,她的眼帘垂着,眼皮下不知是阴影还是黑眼圈,“你叫我来陪你静坐的吗?” 范一梵微微一怔,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跟周岚温只有几日未见,但是她总觉得周岚温身上发生了什么变化,这种变化并不是指周岚温又交了什么男朋友或是换了一件衣服这种表面上的变化,而是某种自身属性上的、气质上的变化,她也说不好到底哪里改变了,但是倘若放在以前,不论范一梵和周岚温有多久未见,她从来不会觉得拘束,而今天,范一梵莫名有些不自在,好像有事瞒着对方的不是周岚温而是她范一梵一样。 “我在等你跟我说啊。”范一梵叹了口气,望向周岚温。 “哦。”周岚温淡淡地应着,继而微微一笑,笑容蜻蜓点水般清浅,“我和申达的副董申立志好了。” “就这样?”范一梵实在有点难以接受周岚温这么云淡风轻的表达方式,“这就完了?” “不然呢?”周岚温有些好笑地看着范一梵,她松开捧着杯子的手,靠向身后的椅背,“你想听故事是吧?” 周岚温靠着椅背的半边身子暴露在了阳光里,她白色的短袖像是曝光过度的天空,耀得范一梵觉得有些晃眼。范一梵第一次觉得她跟周岚温说话竟然也有这么费劲的时候。 “我跟他偶然遇到的,在一起聊了两句,他对我挺有兴趣的。”周岚温摸了摸自己在阳光下的手臂,垂着眼帘,“然后就是现在这种情况,没什么故事可言。” 范一梵不知道周岚温是真的没什么故事可言还是完全不想言,但是范一梵明白的是,就算她再怎么过多追问也是没有用的,如果说范一梵和周岚温一个像夏天一个像秋天,可有一点她们是完全相似的——倔。范一梵的倔是即便心里认了嘴上也绝不松口,而周岚温与范一梵的倔恰好相反,周岚温是嘴上从了但心里却不肯退让一丝一毫的,她才是真的固执。 “他对你很有兴趣。”范一梵低声重复了一遍刚刚周岚温的话,抬头想故作轻松笑一下却完全笑不出来,“你呢,有兴趣吗?” “你也开始拐弯抹角了。”似乎是早就料到了范一梵的问题,周岚温挪了挪椅子,端起咖啡杯不慌不忙地喝了一口,“你是想问我喜不喜欢爱不爱然后等我回答不爱再问我那是为什么吧?” “是。”范一梵斩钉截铁的回答。她突然想到网上最近很流行的那个词——套路。不知何时她跟周岚温说话竟也开始套路起来,原本她们之间不是应该一句废话没有的吗? “他很有钱。”周岚温低头无声的笑笑,继而望向范一梵,“这是你想听到的答案吗?” “你缺钱吗周岚温?”范一梵虽然心里已经想了无数遍周岚温这个问题的答案,但是当她亲耳听到周岚温说出这个结果时,她一样难以接受,“他再大几岁可以当你爹了!” “范一梵。”周岚温没有回避范一梵的目光,相反她迎了上去,她的目光荒凉而笃定,就像车轨旁的野花,带着敢于赴死的、孱弱的信念,“我愿意罢了。” “为什么?”范一梵难以理解,更难以接受。她和周岚温之所以一开始能成为朋友,无非是因为两人都是性情中人三观相近聊天投机,再加之这么多年过去了,范一梵觉得自己足够了解周岚温,而此时此刻周岚温说出“我愿意”三个字,范一梵突然觉得是她自己自作多情了。 “我不是那个看脸的年纪了,确实他是大了点。”周岚温微微抬手示意范一梵听自己说完,“也许他不够我的标准,但是钱给他加了许多分,这样他就达到及格线了。” 范一梵端起杯子喝了口咖啡努力抑制着翻脸的冲动,她生平以来第一次觉得“钱”这个字是这么刺耳,不是她矫情,范一梵也爱钱,但这一刻,她无比的厌恶这个字眼。 “你可能难以理解,我换个方式。”周岚温安安静静地坐着,没有任何悲喜,“倘若冯恪信只是个朝九晚五的普通工人,他甚至没车载你出去玩没钱请你吃饭,你不会在心里给他减分吗?换句话说,申达的首席运行官的职位,没有让你给他加分吗?” “你这是什么道理……”范一梵虽然不赞同,却又不得不承认,确实,她从来没想过,倘若冯恪信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工人而不是申达的coo,她会不会像现在这样因为他的一个眼神而心动呢? 周岚温没有回答,她只是不动声色地坐着,像一株夏日里的水仙花。范一梵看着周岚温,巨大的悲怆从心底升腾而起喷薄而出,她低头看着自己面前的咖啡杯,光影在咖啡色的液体上闪着粼光,就像几年前的某一个夜晚的漫天星辰。那时的周岚温心里装着文森特梵高的麦田,装着顾城,装着某个开着越野车唇角叼着烟的不羁少年,那时她看到的金色是小王子随风浮动的卷发,而现在,范一梵面前这个安魂曲一般恬淡静默的女人她眼里看到金色会是什么呢,是钱吗? “我不明白。”范一梵固执地摇了摇头,她在桌下紧紧握起了拳头,就像悄悄地宣誓,“我喜欢冯恪信,是因为他是冯恪信,而不是因为他是哪家公司的coo。” 晚霞一点点落下,玻璃窗里装裱着的一角苍穹由胭脂一样的红渐渐被雷诺阿笔下的钴蓝吞噬,咖啡厅的二层楼上传来悠扬的大提琴声,客人们的私语被明亮忧伤的音调割断。范一梵面前的咖啡杯里只剩下一个黑黑的印子,对面的周岚温一直保持着一个姿势静默地坐着,她嵌在阴影里,就像一副中世纪油画。 已经到了晚饭时间,来来往往的客人渐多,穿着白色洋裙的服务员递到桌边一本菜单,范一梵接过,静静地翻阅着。 “你……”范一梵放下手中的菜单,目光却仍垂着,“究竟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周岚温微微抬起头望向范一梵,迟疑了片刻,她伸手拿过范一梵手中的菜单,翻开:“我不吃辣的。” 随着大提琴的高音响起,范一梵的心也仿佛被一根隐形的弦扯紧了。她不懂,曾经连饭前打个嗝都要跟范一梵分享一句的周岚温,此刻竟然对于所有的事都缄口不言吗? “我不吃辣的。”周岚温重复了一遍,她抬起头,望向范一梵的眼里,眸中依稀有微弱的光闪动,“我怀孕了。” 范一梵一不小心打翻了手边的空杯。 第29章 人生如戏 六点半,申家。 先是一阵机械数字的响声,紧接着申家别墅的大门被轻轻推开,申立夫一边解着西装的内扣一边往大厅里走着,跟在他身后随后进来的冯恪信回身合上了门。 “爸?”穿着一身浅粉色居家服的申晴听见响动从楼梯上跑了下来,她看到门口的申立夫和冯恪信微微一愣,继而满心欢喜地边往下跑边冲着一楼的厨房喊,“妈——爸爸和哥哥回来了!” “今天怎么有空回来吃晚饭?”系着碎花围裙的程艾棠从厨房走出来,手里还端着一盘菜。她看着扑到申立夫怀里的申晴,有些嗔怪地笑了笑,说道:“你爸好不容易回来吃个饭,你再把他腰扑折了。” “妈。”冯恪信唤了一声,转身脱下外套挂在衣架上。 “真重了。”申立志抱起怀里的申晴举了两下将她放回地面,伸手宠溺地拍了拍她的小脑袋然后转身往餐桌旁走去,他接过程艾棠手里的盘子放到桌上,说道:“今天公司没什么事,想来好久没在家吃过饭了。” 脱了外套的冯恪信没说话,只是无声地笑了笑,他走到桌边,帮程艾棠摆着餐盘。一旁刚被申立夫说胖了的申晴撅着小嘴,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父亲,继而伸手打了一下冯恪信的手背,道:“哥你回来没洗手呢!” “你挺讲究啊。”冯恪信说着,用手指在申晴前面的盘子上抹了一下,“来,给你擦擦。” “诶呀!”申晴虽是撅着个小嘴,但满眼尽是笑意,她推了推冯恪信的胳膊,看向落座的程艾棠,“妈,你看哥总气我!” “好了好了都坐下吃饭。”程艾棠朝着冯恪信和申晴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坐下,“恪信天天这么忙,饿了吧?” “还好。”冯恪信帮旁边坐着的申晴拉开椅子,见她老老实实坐下了自己才抽出椅子坐下,“我跟爸都忙习惯了。” 听到冯恪信的话,桌对面坐着正夹菜的申立夫筷子一顿,他收回手,目光投向冯恪信,淡淡道:“恪信啊,听说林总监前几天录了个新人被你否了?” 正要拿筷子的冯恪信一怔继而将手放到膝上坐正,想来这新人定是范一梵无误,他本以为这件事早就了结,没想到今日又被提了出来,而且还是被申立夫提起,看来他和范一梵之间认识的事已经被调查并且汇报过了。冯恪信对上申立夫的眸子,嘴角挑起驯良的笑意,道:“我看了那个新人的资料,虽然她专业不错但是还没毕业,我担心她的时间会耽误工作。” 申立志旁边坐着的程艾棠静静用勺子搅着碗里的汤,但碗里的汤早已不烫了。 “这样啊。”申立志重新举起筷子,一边夹着盘子里的菜一边淡淡说道,“林总监说你和那个新人很熟,还纳闷你怎么不让她来工作。” “嗯。”冯恪信迟疑了一下,但还是应了下来。自从冯恪信和筠久离婚后,他的生活里便只剩下事业,感情的事似乎早就随着筠久离他远去了,公司里甚至有传言说他喜欢同性,而最近突然冒出一个范一梵,他空白的感情线上突然多了这么一笔,申立夫必然会有所注意。冯恪信依旧坐得笔直,放在膝盖上的手却不知何时抓紧了裤子,平展的西裤出现一道道褶皱。冯恪信缓缓开口补充道:“也是为了避嫌,毕竟林总监想破格录用她,如果传到公司里以为她是借我之力,影响不太好。” “还是恪信想的周到。”申立夫欣慰地点头笑了笑,还没等冯恪信放松下来,他突然话锋一转,“最近你小叔在跟一个英国广告商谈项目,缺个短期翻译,既然她专业不错又跟你熟,那就安排她去吧,也不会被说什么闲话。” “这——” “恪信。”原本安静喝着汤的程艾棠蓦然打断了冯恪信的话,她抬起头望向冯恪信,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饭桌上你们就不要谈生意了吧?” “就是。”一旁闷头吃饭的申晴夹起一块牛肉,放到冯恪信面前尚且干干净净的盘子里,没心没肺地笑了笑,“赶紧吃饭!” “好。”冯恪信无声地笑了笑,把手从桌下拿上来,端起碗默默地咽了一口白饭。木已成舟,一步踏错他便没了回头的机会,范一梵既然被申家两兄弟看中就一定会把她磨成一把好剑来给冯恪信制造麻烦,此时此刻他再怎么从中作梗都是无用功。冯恪信从来没在心里问过自己范一梵对他来说算什么,不是不想,而是他不敢,他怕一旦提起就没法回避自己内心的想法——他是心动的。 “来。”申立夫举起手边的杯子,嘴角噙着一丝莫名的笑意,“敬我亲爱的家人们一杯。” 范一梵接到林森森打来的电话时,她还没有从周岚温怀孕了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朦朦胧胧间她只记得林森森给她安排了一个项目的工作并让她明天去公司一趟,于是第二天一早她就坐上了班车到了申达。 接待她的并不是林森森。 范一梵正襟危坐望着办公桌对面的申立志,这个瘦削的中年男人正低头看着她的简历,架在窄高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倒是给他添了一分文气,但只要范一梵想到这个四十多岁的老男人就是周岚温的现任男友以及周岚温肚子里孩子的父亲,她就气不打一处来,怎么都觉得他像个斯文败类、衣冠禽兽。 “听说……”申立志放下手中的文件,推了推眼镜,“范小姐和恪信很熟?” 正满怀敌意盯着申立志看的范一梵被他突然的提问吓了一跳,连忙低下头假装咳嗽了两声。想到刚刚他叫冯恪信为恪信,范一梵心里不禁有些无奈,看来他不仅跟周岚温关系非同一般,跟冯恪信应该也很是不错,不然在工作场合她一个外人身前,他怎么会如此亲昵地称呼冯恪信呢?范一梵礼节性地笑了笑,道:“只是认识冯总罢了。” “只是认识吗?”申立志的眉眼一弯,挤出一个狐狸一般狡黠的笑容,他饶有兴致地摸了摸下巴,“听说跟范小姐还约会过几次。” 范一梵愣住了。她和冯恪信认识这件事林森森应该会跟申立志说,可她和冯恪信的关系到底是怎样的林森森并不知道,那么又是谁告诉申立夫的呢,难不成是冯恪信自己跟这个所谓的“小叔”说的?可冯恪信是个怎样的人,虽然范一梵并没有那么了解,但她至少能确定冯恪信绝不是一个愿意透露私事的人,冯恪信就像一座冰山,浮在水面上的只是一小部分,若想知道他的秘密,首先得破开万丈冰层。 申立志看着对面陷入沉默的范一梵,忽然挑眉不知所云地笑着摇了摇头,他靠向身后的皮椅,抱臂说道:“虽然恪信不姓申,但怎么说也是我侄子,对于家人还是要多多关心嘛。至于你的工作……” 还没等范一梵反应过来,申立志突然打了一个响指,办公室的玻璃门被人蓦然推开,一个身穿宝蓝色紧身职业装的性感女人走了进来,她留着一头波浪卷发,臂弯里抱着一叠文件,她款款走来,步步摇曳生姿。 “这位是人力资源部的shirley。”申立志对着进来的女人伸出手引荐,继而转头看向范一梵,“以后你的工作安排她会负责,没事的时候你可以不在公司。” 范一梵望向shirley,她正歪着头朝范一梵招手,红唇如烈焰,笑靥妩媚但透着一股子谄媚。 从申立志的办公室出来后,范一梵跟在shirley身后走在去人力资源部登记的路上,走在前面的shirley踩着一双恨天高,脚步快得像踩了两个窜天猴,范一梵觉得她分分钟要上天。说来也是好笑,自从shirley从申立志的办公室出来后,她的微笑就像被一键删除了,那张浓妆艳抹的脸僵着,两条高挑的眉毛透着一股子冷漠和杀气。范一梵不知道是自己最初看差了眼错把她的冷眼看成了微笑,还是这个公司的高管们都是翻脸比翻书还快。 到了资源部,shirley一推开门整个原本嘈杂的工作区瞬间鸦雀无声,她像个女王一样仰着下颚,带着睥睨众生的眼神看都没看一眼底下坐着的员工们径直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跟在后面的范一梵感觉到四面八方投射来的目光,也赶紧低着头跟着shirley走了进去。 范一梵生平第一次深刻的感受到什么叫“女王范”,以前她以为除了电影和小说,真正的职场不会出现这种女人,有也一定会因为太骄傲被人弄下去,然而今天见到这个翻脸比翻书还快的shirley大人,范一梵才知道女王却是存在,但也分是在上司面前还是下属面前。范一梵突然莫名其妙地想到了筠久,那个恬淡超脱的女人,不知道她在职场是shirley这种左右逢源的女王范还是一如既往的性冷淡风格。 进了办公室的shirley把臂弯里的一叠文件往办公桌上一摔便坐到了转椅上,她从桌角一摞文件下抽出一个薄薄的打印册,涂着大红蔻丹的手把文件往范一梵面前一推,不耐烦道:“赶紧把字签了。” 老实说范一梵非常有冲动把这文件往shirley脸上一砸然后拍屁股走人,留给椅子上这个耀武扬威的女人一个潇洒的背影,但是当她跟着shirley走进工作区的那一刻,范一梵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一瞬间她有点羡慕shirley带来的鸦雀无声,甚至有了那么一丝对权力的渴求,她有点向往这种忙碌的、与她之前过了二十二年不同的、水深火热的工作生活。 范一梵翻开文件,这是和公司的合同,里面条条框框写了足足有三四页,然而读都没有读,范一梵拿起手边的笔,毫不犹豫的,将自己的名字签了上去并按下了指纹。 “黄册子是公司的情况,绿册子是后天项目的内容。”shirley把两本厚厚的打印册丢在范一梵身前的桌子上,她蹙着眉,指甲嗒嗒叩着桌面,“该怎么做不用我说了吧?” 范一梵拿起两本册子,迟疑了一下,道:“所以我要在两天熟悉完这两本,了解所有名词术语之后在后天做申立志的翻译?” shirley敲着桌面的手指一停,她抬头望向范一梵,原本就因化着烟熏妆而显得盛气凌人的眸子里露出嫌弃的凶光,她鼻腔里呼出一声短促的轻哼,开口道:“这活你做不来趁早说,有的是人等着接。” “我能做。”像是被那一声轻蔑的哼声戳到了,范一梵感觉一股子热血冲上脑颅,斗志被瞬间激发了出来。 “哦。”shirley并没有因范一梵的决绝而在态度上有所转变,她揉了揉太阳穴,“还有,申总的尊姓大名,以后在公司,不是你我能叫的。” 范一梵语塞。 出了shirley的办公室,范一梵觉得自己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在畅快的遨游,为了避免惹人注意,范一梵快步穿过办公区往电梯口走去—— “你看到没,今天跟女魔头进来那个女的?” 远远的,范一梵看到电梯口有两个穿着包臀裙的女人正在窃窃私语着什么。 “看到了,听说叫范什么,总之是冯总的‘熟人’。” 范一梵顿住脚步。 “呦,冯总还能有熟人呐?” “听说还没毕业就来了,不是熟人还能怎么?虽然不是正式工,但不是迟早的事儿吗。” “那可有好戏看了。” 好戏?范一梵闪身到拐角处,背靠着墙,探头想听得真切一点—— “shirley追了冯总两年都连个饭都没约到,现在碰到这个冯总‘熟人’,姑娘命够‘好’的。” “但愿她能抗久一点吧……” 随着电梯门关闭,两个女人的声音也消失了,范一梵靠着墙,忽然觉得,人生有的时候,真他妈如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