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乎主义》 第一章 盗版猖獗 第一章盗版猖獗 思想常汇报,不亦悦乎? 卡拉ok桑拿浴,不亦乐乎? 人不知鬼不觉,不亦君子乎? 突至的灵感让他篡改了孔圣的《学而》三乎,马天朋很是得意。灵感虽是倘来之物,但灵感所带来的成果却是自己的,灵感好比体彩所得,合理合法,让人羡慕。 他以为自己此刻的思想高度至少达到了颜回穷死以前的水平,如果他要是有李敖或者尼采的气质,那么敢说颜回的老师也从来没有达到过这个高度,而且,他相信那个老头如果活着一定很头疼,一为盗版的猖獗,一为后来者居上。 得意之余,他想到这个思想晚上得让费齐知道,看看他能不能明白这其中的味道。懂了,说明我高明;不懂,说明我比他高明。 他给费齐打电话。单位里的人说费齐不舒服,请了假回家了,他又往费齐家打电话,费齐妈说小齐还没回来,等小齐一回来就让他回电话。放下电话他笑了,笑自己太心急了,这样可不是个伟人的心态,一定得改。 曾经有人说这些年的大学生毕业,四个字儿的城市一概不去。费齐想这种说法大概有四层意思:一是四个字儿的城市大都差劲,二是说现在的大学生大都娇生惯养,三是大学生们还都很自由,四是言外之意现在的大学生都牛得很。 好在这种城市在中国不是很多,能够有资格被大学生鄙夷的有点儿知名度的也就是□□、鄂尔多斯、乌鲁木齐、克拉玛依、加格达奇,还有齐齐哈尔。归纳一下,在这几个城市名中竟然有三个“齐”字,足见这个“齐”字用在城市名中不亨通、不发达,而齐齐哈尔竟然占了两个,就显得更不吉利了。 其匪正有眚,不利有攸往。难道毕业时做鸟兽散的大学生有信心、有工夫去占卜或者有耐心去研究中国最艰深的哲学?知不可为而为之,近乎圣,以不可为为或可为,又近乎什么呢? 不过,费齐就曾想过。为什么这一回用脚投票的是大学生而不是别的什么人群,比如农民工、氓流或者海归派?大概在今天的中国,刚刚毕业的大学生是最自由,最有见识,最有头脑的一个群体吧,他们虽然没有海归见多识广,但他们正因为没见过大世面而比海归有更强烈的选择欲望,正因为他们没有海归的超能,所以他们对这一选择格外重视,仿佛择偶一般。所以,他们的选择也就更有说服力,更能代表着一种结果、一种状态。他们用珍贵的近乎一次性的身体分布、存在密度进行了一场看似公平的城市竞争力的公投。最后,他们的存在和分布密度画出了最新的价值取向地图,也不管这取向是否暗合了某种现实,也不管这种取向是否和政府的舆论导向正好背道而驰。 虽然这么说,但费齐大学毕业就回到了齐齐哈尔。可惜,在这一点上,一点儿也不像□□当初没有去东京,更不像玄奘曾经一直向西。 当初他没有去深圳、上海,是因为害怕深圳的炎热、上海的梅雨,而且预计自己经不起大海淘金、大喜大悲的生活;他也没去西部山村去大浪淘沙、默默奉献,他怕有一天会像前辈知青一样削尖了脑袋往城里调。费齐觉得自己回到齐齐哈尔本身就代表了他的淡泊名利和成熟,而这两个词也许足以祢补由这一另类的选择所带来的不确定的损失。 他的名字中也占了一个“齐”字,而且又回到这几个“四字之都”之一的齐齐哈尔,他不知道,也说不清楚这选择到底是一种中庸还是一个错误。其实,这选择中有一半是因为他就出生在齐齐哈尔,如果他出生在苏杭或者西安,哪怕是兰考,一定绝对不会选择齐齐哈尔。 就像□□当初不是非得扔到长崎一样,如果当时把胖子在小仓,也许长崎就没有这么有名了,齐齐哈尔这个地方原可以不叫这四个字的名字,这地方本应该叫做“卜奎”的。现在嫩江西岸雅尔塞乡的“齐齐哈”屯就是原来的齐齐哈尔屯。康熙三十年(一六九一年)拟建齐齐哈尔城时,原定在此,并已请旨恩准,后来发现该城址与江东驿站交通十分不便,实际操作时就将城改建在卜奎屯,但仍以齐齐哈尔为城名,原来的屯名“卜奎”就成了齐齐哈尔的俗称、别名了。 总之,三百多年前蒙骗千古一帝的现在常用手段却成了今天大学生摒弃的简单根据。夏日的池溏中,红米般的鱼虫总是成片地聚集在某处,大学生其实也如鱼虫一般。没人怀疑这种说法的正确性,但齐齐哈尔却也不是只有费齐一个大学生,大概只是少些罢了。 费齐能够在这个世上纯属多余和偶然。多余是因为如按国策他是费家计划外的老三,是老三而不是最新、最完善的3.0版本,也不是个女孩儿补丁,完全是一个bug,因为防范措施的漏洞他才来到这个世上,这就是他存在的偶然。微软可以不断地发布操作系统的补丁,可他的父母拿他这个黑客没有办法,只能好吃好喝地养大。 费齐长大后,父亲每每谈到这种命运的捉弄,这种错误的偶然,就总是说起这样的情节:那年,你妈怀了你,身体正不太好,可你偏偏已经挺大,医生担心做掉怕孕妇身体受不了;不做,今后的劳累怕也不好受。我们回家就问你大哥、二哥,那年你大哥七岁,他说要,而且是要一个小妹妹。你二哥不到三岁,说话还不太清楚,却很坚决——不要! 有顺口溜说:老大傻,老二尖,老三是个大坏蛋。费齐觉得就凭这个故事情节,这前两项说得不无道理,但他这个“老三”虽然是个bug,但怎么也不是一个大坏蛋,大概这个顺口溜只是为了凑一个音韵的完美吧。 每当生活顺心如意时,他总会感谢那时才七岁的大哥;每当日子难过,心情不爽时,他又总能想起二哥当年实在是人微言轻。但是,每当他处于第三种心情时就会想,当年父亲跟七岁和三岁的小孩在这样的大事上发扬民主,这中间的诚意值得怀疑,绝对是没了主意的缘故,就像扔硬币一样,没有人会相信硬币会拥有一种超过自己的智慧和阅历,但硬币的向背的确可以推卸不少责任,这一点毋庸质疑。也许只是生活乏味,逗逗孩子而已,就像有些人总爱拿了不同大小的梨非让小孩子选择一样吧。 费齐个头一般,长相也一般,这种一般并不是那种可以做特务而不易被人记住的那种没有特色的长相。不过他倒是以为男人长相一般比较好,因为男人长得太好看则美人气、阴气必盛,有损男人气概;长得太难看,阳气盛则盛矣,但早晚不免会有牛粪之誉,有损男人人格。他的相貌就正好,正好处于美人和牛粪之间的中庸境界。 书上说中庸是一种很难得的、很高妙的境界,但费齐的这付长相得来中庸全不费工夫。看来中庸说难也难,说易也易,真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可遇而不可求,似乎有些接近于天然和偶然了。 生为黄种人,他却长得比较白,只是他的鼻子不太好看,隐隐透着一点点儿黑人的味道,虽然这一点不是一般人能看得出的,但这一直是他的心病,他认为这相当影响他的自信心。这使他很是理解迈克尔杰克逊,只是他不能像迈克尔那样有多余的钱无休止地收拾他的鼻子,他的鼻子也不能给他带来财富。另一点也不同:迈克尔的鼻子上戴的是很酷的墨镜,而他戴的是五百度的近视镜。 这一天上午,费齐的头有些疼,上班这几年,头疼不是第一次了,但以头疼为名请了半天假还是头一次。 费齐顶着风骑车回家。 这一刻大概正是马天朋从会议室出来灵感突至的时候。费齐一圈圈地登着车子,脑子中反复琢磨下午如何出场亮相,他戏中的女主角是什么扮相,如何唱念坐打也许比他自己如何表演更吸引他。马天朋却正在反复掂量用哪个词更能传达他的三乎意境,他所在乎的是:虽然大家都生活在这种境界之中,但他却是振臂一呼的人。 费齐的这辆山地车前天才买,虽是二手,但九成新,三折的价,让他擦得铮亮,哪儿也不响,车锁绝对是十成的新,不打折的价。齐齐哈尔北三区地势平坦,这辆山地车只是个样子,比起他丢的那两台来,样式要新潮好看而且更廉价,只是车座尖尖窄窄的,车把不自然地翘着,撅着屁股骑在上面再加上努力地克服风的阻力就更是毫无美感可言,从前骑车的舒服早不知被小贼便宜地卖给谁了。 他的这辆车是在东市场破烂摊旁边的车市儿买的,那个软塌塌的车证就足以让他怀疑这车来路不正。但不管怎样,毕竟是光天化日下的交易,而且它实在是便宜、好看,也不用办照,他也不去安检,他看不到照和检对他有什么意义,他也不愿意深思这种廉价的购买行为是否为他下一次买车已经支付了一部分,他觉得这不是他的成熟和思辩所应关注的。但是,这车得存在车棚里,因为它正九成新,最是易丢的时候。 既然能便宜地到我手,就能便宜地再到别人手,这很正常,但冲着能违反“便宜没好货,好货不便宜”这一定律,这辆车也值得买,对于一个随时可丢、随时能丢、丢了心疼的东西最好的办法就是买一个便宜的,所谓“付出越多,失去越多”,这么深刻的道理竟然在这么一个闹心的事儿上体现出来,真是一个笑话,费齐这么想。 今天的风好大,可笑的是这么大的风竟然没有出现在昨晚的天气预报上。齐齐哈尔的天气预报就像查理九世御医的伟大预言一样,有时准得让人五体投地,有时就像今天这样,只好就势爬起来了。 贫嘴的人们常说:齐齐哈尔一年就刮两次风。等你要么觉得这儿可真是个好地方,要么觉得他也说得太夸张了,他就会大喘一口气接着说:一次刮半年!费齐比较过几次,觉得还是春天的风更厉害些,就像今天正在刮的没有被诺查丹玛斯气象台预告的大风。这大风夹裹着各式方便袋儿在大街小巷穿行,最后,在行道树和电线上留下飞扬破烂的方便残骸,让人感觉这个城市虽说不上腐朽没落、藏污纳垢,但说它衣衫不整、颓废潦倒却不过份。 纽约城里的贫民区和阴暗的地铁角落不但没有损害它的伟大,相反倒更证明了它的伟大、包容和复杂多样;齐齐哈尔飞扬的方便袋只能证明这里就是这个样子,相反仅有的几座大厦倒是只能证明它的小气和铺张。 这里的人们都知道今儿如果是一个好天儿,也就是不刮风的天,那么明儿就肯定是要刮风的。费齐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理论不被用到气象台的天气预报上呢? 他脑子里正想着这些事还有一些下午的事,路中央一个小伙儿非常职业地跨上一步,飞快地往他车匡里扔了个折成楔形的广告单,整个动作进退有度,一气呵成。这一投,像在马屁股上烙上数字,像被自愿在农业银行存上一个月的工资作为支农储蓄一样。 费齐真想把车匡里的纸楔子拿出来扔在地上,但他没这么做,他不能随地乱扔纸屑,他也不愿意让那小伙儿在身后嘟囔他的亲人,更怕万一再惹起一场斗殴来。也许他还有一点尊重那人的劳动,但这时候他真想变成一个泼妇,将那单子揉成个团儿投在那人脸上,然后目眦尽裂地做狮子吼:你凭什么让我看这东西! 在车棚锁好他的刑具车,他边走边打开那张广告单,一张粉红色的薄纸,两面印着一种藏传补肾壮阳胶丸奇速、灵妙的功效说明和几乎是真名实姓的饮食男女服用后的美好、性福人生的写实主义描绘。从理论到实践,从民间到大内,从历史到民俗,从宗教到科学,从传说到笑话等多种角度来说明这都是绝对的好药。 费齐虽然一目十行地看,但也感觉到有一些血好像在往肚脐下面流。大概那家伙觉得我比别人更可能阳痿、早泄、肾虚、无后吧,他觉得自己被人武断地、一厢情愿地定义为目标客户和服务对象好象是受到了莫须有的宫刑并黔刑。在这种无微不至的服务中竟然没有那种顾客本应享受到的上帝的感觉,相反,它所包含的轻蔑有甚于嗟来之食,这种无端的阳萎扩大化似乎有一些嘲笑或者恶意在里面。他觉得一个人,只有是一个真正的有性别的人才有可能成为一个伟人,所以,做一个真正的男人或女人正是一个有一点儿抱负的人的生存底线。不过,这点儿底线正在被药商理直气壮地打压。 男人可以没钱、没势、没文凭,因为你可以找借口说没有好爸爸、没赶上好时候或者小时候太淘气,但要是这方面再让人知道不行,怕不但是一无所有,可能已经成为“负翁”,而且没法向人解释。他还没有结婚,这张纸上的症状他不知道以后会不会有,虽然在这种暗示下他似乎有一点儿心虚,但他现在的症状只是有些头疼。 楼下灰道口的铁门儿开着,里面的垃圾被捡破烂儿的翻得稀烂,已经没有任何可以变钱的东西了,只剩下方便袋、烂菜、破鞋和干巴巴带血的卫生巾了,风一吹过,这些最没有价值的东西中最轻的一些流散得很远。他手里的那张纸这时已经变成了纸团儿被他顺手扔在里面。 这一片的小区还没有摊派上对讲的防盗安全门,楼门敞着,楼道里到处都是开门修锁、点滴收药、□□办学、通下水安塑窗的小广告。墙上就不用说了,这种主战场谁也不会错过,就连台阶侧面、楼梯扶手、防盗门上也都被他们占领,对过往眼球进行以楼层为单位的反复轰炸。 这让他想起了上午抄政治笔记,谁都知道记不住什么,作用不大,招人烦,讨人厌,但还在做,大概是因为实在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达到目的吧,或者只是因为成本低廉并且大家都这么做而不得不如此吧。 因为上面要来检查,所以,一上午费齐都在补抄政治笔记和学习心得。其实“上面”这个主语即使省略也不会给受众造成什么歧义,因为从来也没有下面或者左面、右面的来检查过,不知道是因为没有资格还是没有惯例、没有爱好或者没有心情。 为了这次检查,还特意每人发了一本雪白的笔记本。费齐临时抱佛脚,借了师傅的笔记来抄。他师傅李春林的政治笔记其字小如四号字,字形如隶如宋,具有一种没有一点自己特色的特色。一本笔记自始至终,工工整整、密密麻麻的。 师傅对党的政策和方针理解得又深又透,对最新的理论创新和思想成果的伟大意义还有将来的功绩也了如指掌,并在笔记中充分表达了他对未来充满了信心和勇气,这些费齐一眼就看了出来。 他对师傅的耐心及洞察力佩服得有点儿烦,他觉得抄这笔记有些像儿时被老师罚抄一百遍生字,烦不烦并耽误了多少玩耍的时间老师是不管的,大概能不能真的记住也不是老师的全意,发泄他对小孩子天真烂漫的妒忌和建立他的无上威望的意图倒是不能排除。学而时习之演变成了一种似乎目的高尚的体罚,不知道是自觉精神的失落还是师道的堕落,或者只是一种无可奈何吧。 费齐没有抄他师傅的,他觉得这只“佛脚”太粗了,抱不住,就又去借别人的。 因为有将近一半儿的人正和他一样在补抄,所以剩下可资传抄的本子不多,最后可供选择的也只有刘利光和孙兵的笔记还算能看清楚。刘利光的笔记同样是四十多页,字却是又大又草,第一感觉像□□的批示。从内容看孙兵的笔记和刘利光有渊源,但也有孙兵的自主知识产权在里头,因为他每两三行就分了段,充分地利用了段落的首行缩进和末行往往不满行的规则,经过这样处理,一页蟑螂体心得竟然比刘利光的毛体笔记省出来七、八十个字来。 费齐算了,四十多页至少能省三千多字,自然选择了孙兵的版本。 就算战争不让女人走开,笔记和心得这东西也非让电脑和打印机走开不可,费齐真是幻想有朝一日,打印机能用兰黑墨水打出真正的手写体来,而且,他相信这种东西一定大有市场,它的目标客户至少能有六七千万人,如果再加上一些蒙童及潜在的使用者,几近两个亿。 他想起曾经有个硬脖子的大盗级死囚非但没因为脖子硬而使刽子手知难而退,倒是后来鬼头刀换作了钢锯而无端多受了许多痛苦。看来未来科技也救不了他,只能摹仿心中的那台打印机,加大了页边距和行间距,最后比刘利光又省了一页多。而且他为了避免看上去雷同而颠倒了一些段落,如此多快好省,费齐也没觉得有什么地方不通、不顺,也没有什么地方没说清楚,只是将一本崭新、雪白的白雪笔记本用去了三分之一,不能再干别的了。 交了笔记,费齐如释重负,只是觉得眼睛涩涩的,还有些头疼。借着头疼,他请了一下午假。 “这可是大马掌,三块五一斤!昨天还四块钱一斤呢。”费齐妈恐怕儿子吃瞎了她咬过牙才买的豆角,在一旁加注,仿佛这注角是油盐味素之外的又一佐料一样,“肉厚,不柴,我还放了不少瘦肉呢。来,你尝尝这肉,听说是家养的猪。” 价格的不匪和烹调的复杂过程只能带来对剩菜的恐惧,并未在此刻唤起他足够的食欲。费齐吃饭前不饿,吃过饭也不觉得撑得慌。吃过这样的午饭,他不知道自己的感觉到底是头疼还是心烦。 “这孩子,太挑了!我们从前吃树叶子也没你这么难呐!” 费齐妈的纵向对比一直是劝儿子吃饭的法宝,当然费齐也能听出她现在说这种话早已忘了昔日之痛,剩下的大概除了无奈的幸福之外还有一点儿自我夸耀。 “您那个时候是没有大马掌,也没有瘦肉。你们只能选择是吃豆腐渣还是吃树皮。”费齐总算吃光了碗里的饭,“你们那时候吃饭就象选萨达姆当总统一样容易。吃是艰苦奋斗,不吃是国泰民安。”说完了他就觉得没意思,有些后悔。 “那也比你精神,吃完了树叶我们还开会、□□呢,不像你们,一天也没个正事。吃饱喝足还牢骚满腹。” “跟你们那时候是不太一样,你们那时候没吃没穿还感恩戴德,就象午门外候斩还要谢恩一样。”费齐恨自己管不住嘴,本来是不想和母亲理论的,但实在是受不了她的敲打。他不愿意和母亲理论这种事儿,他觉得并不是自己没有正事,只是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正事。这种禅机没法和母亲研讨,他当然知道母亲对那个时代有一种朴素的感情,就像初恋对于很多人一样,傻傻的,昏昏的,不知如何缘起缘灭,除了似乎美好的回忆什么也没留下来。 “听说北京的学生上街□□了?”费齐的父亲问。 “齐齐哈尔没有美国驻华使馆也没有美国领事馆。”费齐冷冷地说。 “我听说广州、沈阳、上海、成都都抗议示威的。” “过些日子就是托福考试,人一点儿也不少。” 老头乐了,接着吃他的午饭。在母亲把剩菜放进冰箱时,费齐已经换过了衬衫,照了照镜子,觉得这身打扮应该可以出门了:即不是过分油光,也不是太另类,也没有做作地不修边幅。 下午的风小了很多,也许和公园里的树木有关。和煦的阳光有时能照在劳动湖边有些绊脚的小路上,照在费齐身上也照在小文红色的短裙上。 费齐和小文一起走着,小文是他的对象,也就是他的女朋友,是他们分厂朱厂长的女儿。 朱厂长外号太阳黑子,因为他挺白的脸上至少有七、八个黑痣,另外费齐听说求他办事儿价格不菲,这才是他外号的真正象形的所在。但费齐上班四年来与朱厂长并没有礼上的往来,就是这样,朱厂长一直待他也不错。所谓不错,就是从来没有穿过什么他亲手缝制的小鞋。所以费齐一直怀疑他这个外号的真实性和艺术价值。 他和小文的关系是自动化的老李今天一早儿介绍的,老李曾经跟他一起公出过,招待所里住在一个房间,聊得很投机,很欣赏费齐的能力和为人,费齐早就知道他恐怕要给自己介绍个对象,但没想到会是朱厂长的姑娘。 老李的面子得给,太阳黑子更是不能得罪,如果能够结交是不是更好,费齐没想,他不是攀权附势之辈,但权势自寻短见来找他这样的小人物也不违反他的理念。 费齐上午抄笔记时就一直在想,如果这件事真的有结果,怕这“太阳黑子”的外号他费齐是不能再用了。但是,他更怕的是太阳黑子的姑娘长得像一颗陨石。 老李和费齐订好下午一点在花园的四号门见面,等到了一点二十,才见老李和一个穿红裙的姑娘远远地走来,老李给费齐介绍过小文后,递给他两张门票就去上班了,费齐的下一步就只有和小文一起进公园了。 费齐不知道在自己的二十六年里究竟有多少时候只有一步棋好走,这唯一的下一步棋让他觉得就像一只笼子的入口。他虽然感谢老李想得周到,但这种“请君入园”式的好心,让他感觉有些怪异。 小文挺好看的,看得出她的圆脸儿上施了粉底,白白的,不像陨石更像月亮,只是费齐觉得粉底儿稍有点儿厚,不过还行。如果她天天如此,就真的有些厚了,如果只是今天如此,则至少表现出她对他的一种说不出的重视,就像从前迎接贵客要净水泼街、黄土垫地一样。费齐这么想,他的头疼也好了些。 小文的个头不高,但她的体形对于费齐来说几近完美,这不是说费齐的体形很难看,恰恰相反,费齐身上该有的肌肉一点儿都不少,只是说在他的经历中,小文的体形堪称一流。她是自来水公司收水费的,不怕人,说起话来有时会夹着一两个脏字,但从她嘴中说出却很自然,既象是一种职业的风格,又象是生活中割舍不掉的一种嗜好。这让费齐觉得象是领导讲话时脸上粘着的饭粒,他想提醒,又不知从何说起。她的这种风格还有点儿象给佐罗配音的不是童自荣而是一个唱二人转的,费齐虽然听不大惯,但也觉得蛮好玩儿。 费齐这还是第一次名正言顺地、正规地相对象、谈恋爱。突然间有个女孩子以“对象”身份和他一起走,他觉得不是很自在。这种不自在恐怕还在于他提前地想到了这种关系发展到终极目标的那种非常难为情的事。看来害羞不过是害羞的人想到了让人害羞的事,而不是通常所说的这个人脸皮儿薄,更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有一定道德美感的一种表情。 认真地说,他在大学时也有过女朋友,但与其说费齐是她的男朋友,不如说是她的跟班。他俩是同乡,每次寒、暑假回齐齐哈尔,总是费齐给她拎大包、小包的行里,每次开学返校,还是费齐给她全程“拖运”,这一点可以理解为义不容辞,也可以理解为一种同乡的好感,或者权当作三个多小时旅伴的代价。她也一直没有男朋友,费齐也许把她当作女朋友了,一些缝缝补补的活全去找她。没想到毕业前她和哈尔滨的一个同学好了,后来就留在了哈市。费齐是最看不上那个哈尔滨家伙的,因为在申请助学金和入党的事情上这家伙竟两次占了费齐的名额。费齐“厌”乌及屋,也就老大地看不起她了,甚至是有些怪她:她应该知道我费齐是最烦那个家伙的呀。这事儿费齐也认真想过,也许正因为他的烦才导致她关注他,以致后来跟了他,至于这里面是否还有别的因果他也懒得想。费齐不愿有更多的机会见到他们,就回到了齐齐哈尔,只对父母慌称要留在他们身边。他的父母倒是很高兴,因为费齐的大哥在西安成家立业,二哥一家现今正在大庆做生意,老两口当然希望小儿子能在身边,全没想到儿子还有这么样的经历和一层意思。 当然费齐也不全是为了躲他们,哈尔滨这四年也没给他留下什么美好的东西,北京人的高傲尚且让他不能理解并且让他看不上,哈尔滨人的高傲就让他觉得有些可笑,哈尔滨是那种因为它的省会地位所以还暂时没到守活寡时候的城市。费齐骨子里也有一份儿高傲,他高傲的表达就是离开那里。 此刻,费齐觉得自己不是高傲,而是虚伪,或者是人们常说的装假。和小文在一起他放不开,不敢大笑,也不敢比比划划。有点儿像小男孩和家庭女教师第一次独处的感觉,总怕她突然问什么嘎古问题,又怕她上下打量自己,生怕她看出自己身上有什么不得体的地方。 他从小和女孩子在一起就打怵,“男女受授不亲”不知是什么时候是谁灌输给他的,也许和他没有姐姐或妹妹有一些关系吧,但是,打怵并不影响他对女孩子的向往,他就像山区的孩子对大海的感觉一样,他对女孩子的感觉是非常的陌生并充满向往。前几天他看见几个男女学生在一起踢毽子,这让他真的感到一点儿时代不同了,真的有一点儿不好理解。因为在他小的时候,胡同里的一帮淘小子总是对那些和小女孩在一起玩的另类男孩一遍遍地喊: 小小子不学好 专和姑娘搞, 小小子跟姑娘玩, 玩出个胖小孩! 胖小孩,尿大坑, 大坑臭又骚! 费齐当时并不知道好坏,但却愿意学好。这种舆论攻势费齐现在想起来不知道这里面有多少忌妒的成分,也不知道是否这歌有成年人暗地里捉刀。但它的结果是费齐一小总是对女孩子敬而远之,生怕挨近了会有孩子,会抱小孩儿,坏了声誉,惹上麻烦和一身骚。中学时就已经有些同学在小树林里拉手了,而他却摸不到一点儿门路,也没有女同学送上门来。他想不通,是这些人参透了传统的虚伪还是他们根本就没受到这种传统的教育并抵住了舆论的压力。在大学时,头两年他和一帮狐朋狗友整天在一起鬼混,没有为交女朋友的事下过功夫。其实他也幻想过有那么一天在图书馆或者食堂或者一个根本想不到的地方邂逅一个纯洁、美丽的女孩儿、女同学或者……,然后如小说或电影般的冲突而恋爱。但这种邂逅这一直没有发生,等到有一天他突然发现从前的铁哥们都重色轻友、出双入对时,他也想找一个。等到他不得不给同寝的家伙让出房间时,他再想找一个就只剩下第三者插足一条路了:工科大学本来女生就少,再加上他下手晚,已经没有他能看得上的了。他那个女同乡外观上女性特征极少,典型的工科大学女生,这两年在网络上已经定性为恐龙,她对于费齐充其量只是个象征,和她走在一起只能表明费齐不是个幼稚的感情怪物。但是,在大学里和恐龙走在一起已经是一个怪物了。 费齐觉得他的大学时代没有一次象样的爱情经历就像到北京没爬长城一样,哪怕是有一次失败的、凄美的或者荒谬的爱情也是好的,至少是正常的、有情可原的。这样的大学生活仿佛菜里盐放得太少,虽然于健康有好处,但总是觉得没味。原来生活竟是如此的平淡,在远离父母、衣食不愁、年少轻狂的大学里竟然没有他的爱情,就像童年没爬过树、没上过房一样,这样让父母放心的童年对于孩子本身来说岂不是太无聊、太死板。这大概也是哈尔滨不可爱的一个原因。 今天,费齐和小文却挨得很近。她的流海儿焗得有点儿黄,大概学名应该叫挑染。她的头发中有一股淡淡的香波味,身上似乎还有另一种香味。 费齐想,原来女孩子身上单是香味就有多种,怪不得孔夫子感叹:吾不见好德如好色者!他的好色是想用手去挽小文的腰,但又不敢,这大概是好德吧。但如果真的是好德,那么连想都不应该想。 费齐想当年在胡同里高唱反女孩子口号的淘小子恐怕早已改弦更张,哼唱起爱情小调,大概也有的食言而肥,早抱上了臭小孩儿了。这些家伙倒是让费齐敬佩:想骂就骂,想爱就爱,不爱的时候就骂,爱的时候就唱。 另外,他不知道“对象”这个职位的权力到底有多大,有哪些,自己头一天上任,能行使什么权力。 新官上任三把火,也有上任点灯的,还有到处贴封条的,但他不是放火、点灯、糊门缝的人物。他甚至觉得新官上任应该处处小心才是,所以,他这一天的感觉就象客串一出未经彩排的剧目,还有一些象穿着新鞋走走跳跳在泥泞的路上。 第二章 到底是个什么鸟 第二章到底是个什么鸟 小文只是朱家小姐的小名,她的大名叫朱丽。老李也只知道她的小名,他给费齐介绍时才当面问得她的大名。 这种经人介绍的谈恋爱人工的痕迹太重,而在这个年代,只有野生的、天然的才珍贵,才够档次,有时候也让人更放心受用。而越是人工的就越是廉价,越是没有味道,尤其是这种单位里的人介绍的单位同事的孩子,简直就像是组织安排的一样了。 费齐原本寻求的是那种偶然的,无意间的感觉,就象空气中的花粉不知会落在哪根花蕊上一样。当然,他也知道最有可能的是那粒花粉眼看着自己心爱的花蕊可是风还是把它吹向另一个花蕊。但不管怎么说,这种偶然毕竟有一种缘分的美丽和命运的捉弄在里面,而这种美丽更能烘托得后来的爱情更美丽,这种捉弄会让你无可奈何、心甘情愿,最后,于叹息之中玩味曾经触手可及的爱情。这让他怀疑自己的爱情观是不是还停留在童话的水平上,是不是还停留在一见钟情式的单薄虚幻里。自己的恋爱能力是不是让童话和浪漫主义的爱情小说教育得像大熊猫的生存,没有旁人、好事者的帮助就要灭绝。 大熊猫这种动物有熊的体魄却甘愿素食,有熊的躯体却以猫的方式生存,这最让费齐看不惯,但这种动物每每成为人们的最爱,不知道是人们出于物以稀为贵的原则还是私下里真的羡慕它的生存方式和处事哲学。 这一刻费齐想到自己似乎已经沦为熊猫一族,心里不是滋味,他不能理解自己,却有一些理解熊猫了。 他们俩路过冷饮摊儿时费齐给小文买了瓶橙汁,给自己买了瓶可乐。她没说不要,也没说谢谢。付过了账,费齐觉得心安理得多了;喝了几口橙汁,小文说起话来理直气壮多了。费齐想如果不买,她大概也不会要,可能在背后也会说他小抠。 两个人在货摊又窄又硬的长条凳上坐了,这凳子从未上过油漆,由于风吹日晒而就像一个拾荒的老头,就这么条长凳还由一条粗大的铁链和旁边的大柳树捆在一起,那柳树树龄过百,上面钉着一块木牌,标示着它的重要性,整个货摊都罩在柳树的影子里。 费齐不知道什么话头是小文感兴趣的,也不知道如果聊自己感兴趣的事小文会不会喜欢。他看了看她,觉得小文好像有些冷,她穿得很是单薄,单薄的衣服让他感觉到了她身体的丰满和活力。他把眼睛从小文身上挪开,这种礼貌和矜持还是必要的。可是,他觉得那小贩的眼神有些异样,他分不清这种异样是觉得他们不够般配还是觉得他们过于陌生,还是那种经过风霜的过来人把他们的未来一并看透后的漠然和怜悯,费齐虽然分不清这许多,但这眼神足以让他不舒服。于是建议找个暖和点儿的地方,小文不反对,两个人起来边走边喝。 东北虎的笼子里关有两只老虎,一只趴在地上,一只反反复复无声地走着,也不吼叫,也不抬头看人。两个人趴在栏杆上看了几分钟,不论旁边好事的游客如何挑逗,老虎还是保持着一付韩信的修养,费齐真是恨不得以身伺虎,看看它还有多少野性和能量。小文一直为老虎额上逼真的王字称奇,费齐有些看不起她,就说:“一猪二熊三老虎,这个老虎纯靠脑门上这个字儿才有这么高的社会地位。真正的猎人并不把老虎放在心上,也不看他脑门上的字儿。” “真的?”小文好像因为这句话认真地瞅了瞅费齐。 费齐也感觉到了她的注意,就把道听途说的关于野猪和熊瞎子的事迹说给小文听,费齐见她将信将疑,就更胡说道:“这没什么奇怪的,走,咱们去看看猴子,你不知道吧,每只猴子的屁股上都有一个臣字呢。” “你胡咧,”小文乐了,但却加快了步子往猴山那边走,“猴屁股是红的谁不知道,从来也没见过有什么字儿。” 费齐见她上当,虽然有些得意,但也得在心里琢磨如何圆这个慌。 虽然叫做猴山,其实还是一个大笼子,里面用一些一尺见方的花岗岩堆了三四米高的假山,虽然够不上瘦、皱、透、漏,但上书花果山,做比成样,也没有人强求,毕竟只是看猴儿不是赏石。几只老幼猴子在里面熟练地捡食游客投喂的东西。 “我说嘛,是你瞎掰,哪有什么臣字?”小文虽然知道受骗,但并未生气,相反倒是高兴了。 “红底儿红字儿。”费齐说。 “你说猴子屁股为什么是红的呢?” 费齐听她竟然关心这个,也就不为圆慌发愁了,就说:“你知道宋江吧,他杀人后脸上是给刺了字的,后来他请人除去了,猴子的屁股上的字也是这样的,只是他们从前不是红屁股,为了把这个臣字去掉磨成了红色。有一天老虎、狮子见不到他们屁股上的臣字就要惩罚他们,猴子挺聪明,脑筋一转就说:大王,我们虽然没有臣字,但我们的屁股是红的,就像关公的脸一样的红,我们是忠的。” 小文乐得弯了腰,等直了身子说:“也许关公的脸是照着猴屁股磨的呢,就像宋江一样。” 费齐也乐了,忙说对,对。 两人手中也没什么可投喂的东西,不能得到猴子的青睐,看了一会就去看丹顶鹤,齐齐哈尔既然叫鹤城,丹顶鹤是最多的,所以鹤的居住条件并不好,这些鸟脖子长长的,头上一个红顶子,羽翅像武候的羽扇,看着就好看、高雅,叫声也好听、赫亮。笼子里有个浅浅的水池,却没有多少水,还有一个大铁盆,里面有一些已死和半死的小鱼儿。笼子很低,这些鸟根本就飞不起来,只是有时性起展展翅,向前跑两步就收了翅,然后,这些鸟就又在泥泞和鱼腥味中优雅地走着。 费齐讨厌这股腥味,见这么低矮的笼子也觉得憋得慌,就劝小文到前面看狐狸和鹿去,小文皱着鼻子说:“算了,那味更难闻,咱们还是到湖边儿上走走吧。” 龙沙公园如果没有这些圈养动物的栏舍和笼子就应该是齐齐哈尔最好的地方了,这里亭、台、楼、榭虽不精致奢华,巧夺天工,但在北国也算得上是佳境的配置了。在这里你几乎感觉不到一个没落工业城市的存在,这种没落就像守寡或者守活寡,亲戚很多,但没人管你的苦,只有人管你的闲,监督你的妇道和操守,偶而还有一些长辈会利用你的改嫁换钱花。 公园的中心是劳动湖,它周围茂密的榆、杨把七、八层高的鸽子楼挡在外面,同时也大体挡住了为它们集中供热的锅炉房和它标志性的毫无个性的烟囱,只有个别的时候,树木的参差露出了没落的破绽,大煞风景。如果站在望江楼上或者腾龙山的抚远阁上,人在下面时几乎被遮住的一切就都露出来了。这时,龙沙公园就变成了这个城市的一个花盆儿,远远不足以装点这么大的一个人造空间。 费齐认为公园里最大的污染就是如织的游人,而不是方便袋儿和包装纸本身,因为方便袋和包装纸毕竟可以费点儿力气扔进垃圾箱,但游人的喧哗和碍眼却不是一时所能收拾。现在已经过了“五一”假期,“六一”还没到,又不是星期天,公园里面最大的污染很少。 劳动湖虽是人工开挖,但湖岸高高低低、曲曲折折的,线条很是天然,只是湖边的小路大多是水泥的,明显标号不足,养护不够,混凝土里的沙子儿露在外面,有些拌脚,像是喜儿戴上了红头绳,未见其美,反见其穷。 前些年,有人担心劳动湖的名字含有太多计划经济味道,怕影响了齐齐哈尔的改革开放及招商引资工作,打算为劳动湖改名、正名。费齐倒是觉得比起齐齐哈尔的一马路、二马路、三马路,一百、二百、三百,一中、二中、三中来,劳动湖这样的名字计划经济的味道还算是淡的,还算有人情味。齐齐哈尔市区的劳动湖、东湖、南湖没叫一湖、二湖、三湖真是万幸。 后来,经过大量的调查、论证,结果劳动湖名也没能改成。费齐琢磨不但这里有习惯使然,当然备选的新名也的确不能恭维。反过来说,纽约的中央公园名字中倒是有不少计划经济的味道,但他这想法却不能传达上去。可见,就算把劳动湖改成“引资湖”、“自由湖”也未必能博得外商的欢心进而资金如潮。不如按时下最流行的洋名,把劳动湖用英语音译成“雷伯”湖,让人误以为也许和坎特伯雷或者拉伯雷有什么瓜葛,或者找文人附会一个民间故事,说雷神伯伯惩恶的路上总是在这里喝点儿水、歇歇脚什么的。如果再玄一点儿、再现实一点儿说,有一次雷伯喝过这里的绿水,竟然醉了,从此也就再也不管卜奎的事儿了,从此,齐齐哈尔成为一块福地,再也没有覆城的地震,没有入城的洪水,贪官污吏只是一小撮,这里有的是通天的一条坦途。 其实,这么说一点儿也不夸张,这个城市现在没有不可琢磨的瘟疫,也没有连年的看似天灾实为人祸的饥荒;没有外国的占领军为民主的、自由而友好的进驻,也没有难民营和游击队;没有民族主义的狭隘和恐怖主义的无所顾忌,更没有宗教极端主义的叫嚣和分裂主义的小心眼。不论没有哪一个怕都是一种前世修来的福。 费齐不能想象和一个陌生的女孩子走在花园里,这种超现实主义情节虽然经老李的介绍已经变得合理,但还是有些怪异,他分不清是人们之间的陌生不合理还是这种转变太过迅速。他想起从前很多男人在没掀开新娘的盖头之前是没见过晚上就要上床的女人的,同样,很多男人也没见过一会儿以后就要上床的红尘女的。 他分不清自己是想通了还是不愿意继续想下去,他觉得这种胡思乱想会让自己很古怪的。 龙沙公园费齐不知来过多少次,小时候和父母哭哭叽叽后来过,他们家唯一的一张全家福就是那个时候在公园里照的;大一点儿时老师领着同学们手拉着手在这里吃过零嘴儿跳过舞,后来还写过歌颂她的作文,那种写景抒情的记叙文让学生们首先想到的就是龙沙公园,那种幼稚的作文费齐恨自己没有能留下一篇。再后来和同伴儿们打打闹闹来过,只是自己单独来的时候极少。 这个地方从历史或者审美的角度肯定是和西湖、北海、颐和园没法比,但这里是齐齐哈尔人快乐的地方、放松的地方、照相的地方、恋爱的地方。如果说齐齐哈尔是个文化沙漠的话,龙沙公园绝对是这沙漠中的绿洲,因为在齐齐哈尔南湖、东湖那里虽然天然有一泊水,有成为这样的公园的条件,但没有人热心经营,那里的水面已经被住宅和垃圾侵占得越来越小,越来越没有成为公园的气候,费齐倒是有心,只是苦于没有那样的胆量和财力。 既然是绿洲,龙沙公园就在齐齐哈尔人的心里有了某种不可替代的垄断地位。这种垄断有时也像通信、铁路的垄断那样因为跋扈而让人不快,但是,这种垄断地位却不会因为改革开放或者以后加入了世贸组织而丧失,仅从这一点来看,龙沙公园要比那些财大气粗的公司要伟大、光荣,龙沙公园越是唯一也就越显得美丽和可爱。 初恋的姑娘绝不会比世界小姐好看,但入梦的姑娘绝对不会是世界小姐。龙沙公园还有可能就好在这儿。 两个人一声不响地走着,费齐早就觉得有些古怪,但就是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他忽然想到她的名字就问:“你叫朱丽,老李怎么叫你小文呢?” “我小时候就叫朱文,所以小名叫小文,高中毕业后我自己改的名,为这个和我们家老头子别扭了好久。” “朱丽是比朱文好听,朱丽美貌,不过朱文听着有一种有权的味道。” “我家老头子也这么说,怪不得他看上你了,”小文看明白了这一点在语气上就有那么一点不客气了,“你不知道,我一小要是和人家打架,人家就说我是‘死猪闻’,要么就故意一见到我就问,什么味?什么味?你说气不气死人。我回家跟父母说,他们只知道叫我少跟人家吵架。” 费齐没敢乐,只是安慰她说:“鲁迅从前字豫山,他恨人们往往都念成雨伞,所以就改成豫才了。” “看来我改得对。” “人说老子就改过多次名字,据古书说人的一生总会有几次命运坎坷,每遇到一个坎儿,如果能及时改一下名字,顺应运气的变化,就能平安消灾,延年益寿。老子就改了很多次名,所以他活了很长时间。” “真的?” “嗯,古人不是说:赐子千金,不如教子一艺,教子一艺不如赐子好名吗。” 小文有些敬佩他了,“只是去年我们同学会,有几个还是叫我朱文,我狠狠地灌了他们几杯,这回都有记性了,谁也不敢叫我朱文了。” 费齐一想起她这个曾用名来也想乐,本来他一开始想到的只是皇上的朱批,经她一解释就再也想不到皇帝身上了。 这个话头没了,他又想了半天,最后他让小文说说一天中的事,他还想从中了解一些小文的底细。两军阵前锣鼓喧天地撕杀其实相对安全,谁也不吃什么亏,最可怕的是晚上对方阵营里一点儿声响也没有。费齐觉得此刻与其说是在谈恋爱不如说是在谈判,在互相的寒暄和礼让中努力发现对方到底是何种经营理念,经济实力大小,企业文化如何并且最终合作的诚意到底有多少。 小文和他说起今天上午如何在抄表时与一个用户斗嘴的事,她的表达能力很强,说起话来从不罗索,故事中一些复杂的过程她很快就能交待完。她本来是想让费齐给评评理,但说到生气处,仿佛就要把费齐当作了那个刁钻的客户,她的小嘴儿就像一瓶刚刚开了盖儿的明月岛啤酒,由于用力过猛,马上就要溢出沫儿来。费齐看到了这个趋势就让小文看劳动湖中漂飞着的水鸟。 那些鸟有浮有飞,肯定不是雁、雀、乌鸦或鸽子喜鹊之类,突然间在城市中见到这么多的鸟如此美丽、自由地聚集在一处让他们惊讶不已,他俩分析了好一会儿也不知道那鸟应该叫什么,大概是一些从别处飞来的鸟。 这时费齐真是恨自己学问太少,脑子里的高等数学和六级英语此时全没有用处,哲学和政治经济学也帮不上什么忙,要是平时多看些闲书,也许此刻就能当着她说出这鸟叫什么,从哪里来,还要到哪儿去,或者能说出它们喜欢吃什么该有多好。不用知道它们拉丁文的学名,什么科、什么属、什么种,那样弄不好反倒吓倒了她。但是,最不济,哪怕知道它们能不能吃,好不好吃,让不让吃,是红烧好还是清炖更佳也不至于现在没话好说。 小文也说不出这些鸟的来例,只是说好看好玩,四下里寻了石子打,只是扔不了多远。 大概是人不劳、水不动的缘故吧,劳动湖的水有些绿,岸边一些地方荡漾着浮萍和垃圾,只有远处那些鸟飘浮的地方看起来还挺清澈。小文毕竟小他几岁,没有看出他的用心,或者那些水鸟真的是很怪、很美,分散了她的注意力。小文看了它们气消了不少,啤酒沫终于没有冒出来,过了一会儿,她又接着和费齐说起上午后来与女伴如何上街购物,在百花园如何侃价,如何上当退货,最后又如何与售货员打嘴仗。 费齐看着小文涂着亮晶晶口红的小嘴嘎嘎地说着,心里有些害怕,他心里原本很有一点喜欢这个小姑娘,她丰满、标致甚至是性感,是那种女人中的女人,是那种足以给她身边的男人添彩的女人。现在他却仿佛看到一个未来的小刁婆儿,说不好听就是老娘们儿。但此刻,他只想辩证地看她,他心里只想把这当作小文的一个小毛病,一个不常犯的小毛病,或者只当作她美丽、性感的代价。 “你上午干啥来着?” 听她问自己,费齐挺高兴,她毕竟还对自己感兴趣,就逗她说:“这你得问你父亲。” “我问他干什么!你不愿意说拉倒。” 自己的玩笑换来这么一句费齐觉得好没意思,赶紧说:“啊,先强烈声讨了以美国为首的北约,然后抄了一上午政治笔记、学习心得。” “净整些没用的,有那时间干点啥不好。” “不干这个干什么?”费齐觉得用这种口气反问有些玩世不恭,话一出口就觉得没意思。 “打打扑克,逛逛街也行啊。” 费齐乐了,知道这都是她喜欢的,想说她思想境界太低,想说她不懂政治,但看她一脸的厌烦样,就换了个说法:“你这个建议挺好,不过,这你还得和你父亲说,我说了不算。” “你少提他,行不行?”小文的脸色比费齐说起思想汇报时还要难看。 “为什么?你怎么和你父亲这么不对付?”费齐脱口而出,想主任在家大概并没有在单位时的权威,思想工作也没有在单位时管用。 “我说了,少提他。” 费齐笑了,给自己解嘲,同时也想起现在酒桌上常说的“咱们酒桌上不提工作”来,大概谈情说爱时也不要提政治,更不要提起老爸,想小文大概和老朱不大和拍儿,本来很想问问,没敢。他已经能感觉到因为自己这两个问句小文的脚步好象都加快了,他也快走了两步,否则这次会面就要不欢而散。 “对了,你帮我写思想汇报呗。”小文突然脸色缓和了。 费齐有些犹豫,小文看出来了,抓了他的胳膊摇了摇,费齐从来也没经历这么亲密的请求,连忙答应了。小文乐了,放开了摇他胳膊的手。 公园里有好些处汽枪打靶,小文不感兴趣,费齐虽然喜欢也不能独玩。还有很多电子枪打电视里的鸭子的,离老远就能听到单调幼稚的起始音乐和鸭子啪啪扑翅的声音,但这连费齐也不愿意玩。 套圈她倒是愿意玩,大概五米宽十米长的场子用红砖铺地,一腰高的铁栅栏围着,里面的彩头越远越诱人,最后两排竟然是红塔山、希尔顿、茅台和五粮液,但烟盒和酒瓶子外面又用只比竹圈小一点儿的三棱玻璃罩子罩住,看着象珍贵的文物一样,既突显了彩头的贵重,又在实际上更增加了套取的难度。 费齐也愿意玩这个,而且这样的彩头也的确不多见。 小时候父母大概没钱,或者是真的看穿了骗局,他从来也没玩够过,今天在小文面前他买了一百个圈,小文把手里的空瓶子往草丛里一扔,从费齐手里接过了一多半圈儿,一个一个地扔了起来。费齐见她已经把刚才的不愉快忘了,也很高兴。 费齐想起小时候为了套圈总得跟父母磨上半天,自己现在简直就是一个大富翁。旁边几个游客见他们买了这么多的圈也来看热闹,他俩斟酌着套了半天,小文的意思是就奔那瓶茅台,套不着茅台也许还能套点儿别的。费齐也没笑话她,但是,想把又轻又飘而且并不太圆的竹圈扔到最后一排这本身就不是件容易事儿,他俩认真地激动了几回,可是,费齐发现取法乎上,也未必得乎其中,太贪图贵重收益肯定不会好,就开始奔中间的一些小玩具扔。费齐开始一个一个套,后来两个、三个一起扔,很多回竹圈几乎圈中了彩头的全部,只剩下一点儿边角在圈外,摆摊儿的业主拿着一个带勾的竹杆儿走在奖品中间,麻利地回收着他们扔在地上和压在彩头上的竹圈儿,连瞅也不瞅他们。费齐觉察出这种司空见惯的蔑视意味着什么,也就把手里剩下的几只竹圈给了小文。这时她也没了信心,把贪心又收了收,向眼前的口哨、木梳、指甲刀、钥匙链之类的几个彩头扔了,但就是这种几乎都能够到的彩头也是很难套的,就算已经扔到了上面,竹圈往往一跳就又把彩头让出了圈儿外,小文发了狠,把身体伏在栏杆儿上,弯了半个身子进场,将所剩不多的几只竹圈轻轻地扔过去,居然有一个摇摇晃晃地圈中了一把塑料小木梳。 小文喊了半天,旁边的观众也起哄帮着喊,也不知是同情还是幸灾乐祸,费齐想那个业主一定是早就听到了,只是看得太多了才不觉得新奇,就象医院里的大夫不管你有多大的病,也不管病人是你亲爹还是你亲妈,他从来也不着急、不痛苦一样。直到他拣完了地上的圈才走过来,从旁边的一个纸箱中取了一把同样的小木梳递给了小文。 小文一边走一边用小木梳反复拍打着左手手心,前面的关公祠里设有舞厅,老远就听到里面的音乐响起,他们路过时费齐听小文哼着那舞曲的调子,好像挺感兴趣,但他不会跳舞,也就装作没听见,没去,小文好像不太高兴。 费齐也挺后悔,其实跳交际舞正是一个握着她的手,搂着她的腰的绝好机会,他却不能把握。他一直恨汉人的舞蹈才能过早地退化了,只有一些少数民族还能歌善舞,汉族女人似乎还有一些舞蹈的阑尾还残留着。汉族的男人尚武而不尚舞,自古以来高兴了顶多舞剑助兴,闻鸡起舞也不是听到鸡叫就起来跳舞。他的这些大道理没法跟小文说,只能看着她闷闷不乐。但他马上又想到自己也不会舞剑,传统对他也没什么影响,看来自己不会跳舞也怪不到传统上。 小文好没意思,拿着小木梳梳她柔顺的长头发,刚梳两下就折了,费齐乐了,小文可气坏了,扭身就奔套圈的小摊儿去了,费齐跟在她后面慢慢地往回走,还没等费齐走到,她已经换了个钥匙链儿回来。 “这个给你吧,真是的,算他们会做生意,没等我骂他们,就给我换了。” 费齐接过钥匙链,是一个有机玻璃的坠子,里面嵌着行书的“平安”二字,费齐掏出山地车钥匙,一边往上挂一边有些后怕,万一小文和他们吵起来,自己是劝她息事宁人还是推波助澜帮她讨回公道,很难说。 “就这点儿事儿你还真骂他们呐。”费齐不知道自己是没话找话还是有意试探她。 “我看就是欠骂,你说他们有多黑,你看他们的利有多大,没一个好东西。” “天下乌鸦一般黑嘛。”费齐想把这话头带过去。 “什么天下乌鸦一般黑,是天下一班黑乌鸦,乌鸦只有屎是白的。” “没那么严重,这不是给你换了吗?” “你倒脾气好,他敢不换。” 费齐虽然听出小文的不满来,也没和她争,默默地把钥匙挂在那钥匙链上。 小文走了几步突然问他:“你说要是没事儿,或者下岗职工在家呆着也是呆着,做他几个圈在家练呗,我就不信练不成,练成了就来套他屄养子的,也比找不到工作强啊,一天买他一百个圈,套上他两瓶茅台外加塔山什么的,便宜点卖个两三百还是能卖的,现在收好烟好酒的可多了,用不了个把月不就脱贫了?” 费齐见她说得高兴,而且天真,好象也是当真的,不忍心破坏她的心境。 “你怎么不说话?难道不是一条路吗?” “不现实。” “怎么不现实?” 费齐叫她问得来了兴致,也就不把她的心境当回事儿了:“咱先不说好不好练,能不能练成,要是按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来讲一定能练成,可你想啊,有这样的恒心的人干什么干不成,干嘛非要找这些摆小摊儿的讳气,他们也不容易呀。再者说了,练成了你好不好意思天天来套他的茅台?另外,人家也不傻,见你是个高人,也就吃一次亏,下次你来了要么不卖你圈了,要么主动送你些东西,跟你说些软话你不就白练了吗?你信不信,他们根本就没准备什么茅台和五粮液。” “真没意思。” 费齐见她完全灰心就又安慰她:“你要是有功夫练套圈还不如练练台球,打好了也能挣钱,不比套圈长久?” “那多难那,打台球是跟人打,人外有人,练好了也不一定能赢,套圈是套死的东西,练好了一定能套着。” “全齐齐哈尔才有几家套圈的?加上嫩江公园顶多也就十家,没几天就都认识你了,你的饭碗也就丢了,你可能练了一两年才练成的绝活,没几天就作废了。” “行了,别老是你你你的,我又不想练,我才没那闲功夫呢,我只是寻思怎么才能出这口恶气。” “他们也是小生意,你听过开赌场挣大钱的,你听过谁靠摆套圈摊子发大财了?” “哎,你说咱们国家怎么不让开赌场呢,那多有意思,还能解决不少就业,齐齐哈尔就应该开个赌场,要是变成赌城就更好了。” “我发现你的赌性不小哇,香港的赌片一定是没少看。”费齐看了看她,见她似乎也挺自豪,“我有一个好办法能让你过赌瘾,你要是想赌就去买股票多好啊,也不用研究公司业绩,每天就盯着大盘,你就压红压绿就行,就像压大小一样。” “你别以为我不懂,压大小要是中了那得中多少呀,再说买彩票一次也用不了几个钱,买股票开户也得两万,钱越多越好,最好有他几个亿,我也做做庄家,想拉高就拉高,要是没人买我还拉高,馋死那些踏空的。我想打压谁就打压谁,谁要是绷着不卖我就继续打压。” 费齐乐了,看不上她这种仗势欺人的做法:“你这么做太费钱,如果碰上大鳄鱼说不定把你几个亿也套进去了。不如花几个小钱儿雇几个股评家,今天晚上在各条战线都预测谁谁明天定要涨停,明天如果不涨停你就去拉到涨停,谁谁明天跌停,如果不跌停你就去打压,直到跌停,几天下来就把这几个股评家的声望扶起来了,这期间你就偷偷地建仓,然后叫股评家为你建仓的股票歌功颂德,因为浮动的筹码早已叫你吃进了,所以只要散户一跟进,很容易就涨起来,到时候你慢慢地派发就行了。” “你可是真内行呀,没想到,可我上哪儿弄那几个亿去啊。我要是有几个亿我就找你操盘,”小文看了看他,乐了,“要不就雇你当股评家。” 费齐也乐了,说:“你要是有几个亿,给你当股评家的人还不有的是?不过,做庄家也不容易啊,你没见这两年好几个大庄家都进去了吗?” “一百个里面也就进去几个,那还叫不容易吗?就这个概率也值得一赌啊。” 费齐没话,心想原来她的爱好是炒股。他也做过股市发财的梦,他属于财务分析派,所有书上都说这才是做股票的正途,但苦于搞不到真实的报表,也没有资金去各个公司实地考察。 “头两年我进股市,买北钢的原始股我没少挣,九五年我还赚了点,九六年上半年没少挣,下半年就不行了,后来赔进去三万多,我家老头儿说什么也不给我了,现在还有十来万还都套着呢。再说了,炒股就算压中了,一天也就是百分之十,第二天还不知道卖还是不卖,整天提心吊胆的,没意思,我有点儿够了。” “你没听说过‘鸡蛋不要放在一个篮子里’吗?”费齐没话找话。 “那是屁话,我的格言是:不要脚踩两只船。”小文说得挺来劲,“你买鸡蛋时拿三个篮子吗?那不是蠢吗?再者说,一个人就两只手,提着篮子越多,鸡蛋就越容易打。你就说有些公司又干机械,又干房地产,还有贸易、运输,篮子不少,业绩没有好的。” “我说的是你买的时候多买几只,分散风险。” “你得了吧你,一看你就是光说不练那伙的。”小文甚为鄙夷,“一看你就没炒过股,只看过猪跑,没吃过猪肉。刚才听你说得头头是道,你要是炒股准保蒙灯。” 费齐让她说着了,很有些没面子:“那你说说猪肉是什么味道?” “我从前也听了这种格言,买好几种,结果,往往是一只呼呼往上涨,别的不动,就抛了不动的追涨,刚一追,那涨的开始往下跌,结果一只挣的不够那几支后跌的。而往往是那些不动的刚一抛就开始涨。算下来,大家都涨了一回,我还不如买一支捂着不动呢。大盘涨了好几百点,我一分钱不挣,等大盘一跌我是跟着干赔。” “大盘见顶时你没逃吗?” “逃了,上次大盘见顶我逃得最漂亮了,可我抢了几次反弹,都没抢好,你不知道,别人都套着的时候你正好空仓,没有不抢反弹的。” “你最近都买些什么?” “最近没行情,我就拣些st股做。” 费齐看着小文又不知道说些什么了。 他们俩就这样在公园呆了两个多小时,公园的所有角落几乎都到了,他请小文去家里吃晚饭,小文说她有点儿累了,费齐就送她回家。 朱厂长家在轻工学院的后院,从龙沙公园北墙的一个缺口钻出去是一个捷径。这个缺口在一号门和四号门之间,既像自然坍塌,又像人为造成。但费齐记得这个缺口他小时候就有,只是过了这么些年也没有变成真正的入口和出口。唯一的进步是离这个缺口四、五十米处有一个带袖标的大妈躲在树后,对想占缺口便宜的人进行有效的管理,对费齐俩个只想图近便的出园人却视而不见。 费齐想大概从公园开始收门票的那天起,这个缺口的出现就已经是必然了,但是它出现在这里而不是别处倒是挺有趣。缺口虽然近便,但附近多是居民遗弃的垃圾,所以,既没有一点儿维娜斯的残缺之美,也没有给人们传达一点儿城覆于隍的哲学美感。 两个人捂着鼻子快步过了缺口,出来后依然在路上慢慢地走,这时候他们已经没话,费齐想着和小文的关系。 费齐是个好静的人,虽然不是什么太名牌的大学毕业,但当初如果政治的分数不是刚刚及格而是九十多分,那就一定是北京最有名的大学毕业了,所以,他的骨子里除了恨他的政治老师,还是有一点清高和孤僻,有点儿看不起朱丽小文的粗浅。 小文家就住在大学院儿里,她却不沾一点儿文化味,与荷花在“不染”这个意义上倒是很像。他觉得和小文在一起,像是吃大葱沾蜂蜜或是穿西装配了一双懒汉鞋。 说实在的,他最讨厌生食大葱,西装虽然好看他也嫌太板身子,就算大葱和西装的最佳配置——大葱沾大酱、西装革履他也未必真的喜欢。 他想和小文说到此为止,但小文浅浅的笑、红红的小嘴和娇小丰满的身材他又不舍得,何况又碍着老李和太阳黑子的面子,隐隐觉得见第一面就“吹”有些不好,好像是在说小文太差了,不用见第二面就已经能看得出来,他怕老李和朱厂长挂不住脸儿。这就像是去熟人那里买东西,人家服务了一通之后,你即便不喜欢也不好意思说“不”,只能暗下决心:下次决不到熟人的摊儿上买东西!但费齐又反过来安慰自己:或许即使是大葱吧,也许可以用来调味,即使是懒汉鞋吧,也许私下里穿着更舒服,只要自己脱了西装就行。他目前也只能这样宽慰自己,谁让小文是这样好看的姑娘呢。 第三章 费齐兰亭序 费齐到了小文家的楼下,告诉她过两天会来找她。小文也只是说了声好吧,并没让他上楼。 他走了很远也没有公共汽车站,在公园里呆了一下午,重新一个人走在马路上快了不少,费齐感到这个世界闹了很多,空气也糟了很多。等见了汽车站又觉得离家已经不远,也就一直走了回来。 真的走回来,却又很远。 费齐躺在床上才知道原来压马路的滋味并不舒服,等母亲叫他吃晚饭时,费齐已经睡着,坐在饭桌前,睡眠的欲望依旧压倒食欲,他觉得两条蹆比睡前更加酸疼、沉重,一点食欲也没有,勉强吃了两口,没有一样是开胃的。他看着桌子上的三个菜,芹菜粉酱油放得多了,粉条吸足了多余的酱油,黑乎乎的。辣椒土豆片淡得像没放盐,似乎就是为了弥补芹菜粉偏重的口味,还有就是中午剩下的那盘大马掌,第二顿一热,更加的没型没色。他什么胃口也没有,他想在饭桌上把处对象的事和父母说说,他只是不知道怎么开头才好。 按理说,以他的年龄,他处女朋友就像他可以吸烟一样已经合法。他也知道这事得和父母说,不论最后他娶的是谁,这事总得和“赞助商”或者“董事会”通报,不同的只是个通报的时机和方式问题。他担心的是小文的条件好像与赞助商一贯的要求有点儿不符。 两个哥哥的婚娶过程已经让他知道了父母对儿媳的基本要求,虽然最后两个哥哥都娶了父母并不满意的女人,但他并不想这样,他想自己的妻子应该是一个好妻子,应该在大家和小家都是一个人人喜欢的人物,正是有了这样的观念,他才好像刚花了冤枉钱一样考虑怎样应对母亲的数落。 “他爸,我再给你盛点饭,”费齐妈一边盛饭一边高兴地说,“今天我把那两张假五十的都找了出去。” “人家没看呐?”费齐问。 “这回我会了一招,你们学着点,我准备了两三张真的五十元,但都又旧又破,然后我把那两张假五十放在里面。等找钱时我就把那又旧又破的找出去,等他来接的时候我就假装给他找一个新一点儿的,那两张假的都挺新,把那个假五十给他。一般人都以为我为他着想,或者认为占了便宜,就不看真不真了。” “人家没来找你呀?” “找我就给他退呗,有啥了不起的。但是,退归退,不能啥也不说,你得说我也记不清是不是我找出去的,得好好问问他,就像是我不故意的样子,还像是我吃了亏的样子。” “行了,我说我上午怎么车子丢了呢,原来你把□□找出去了。” “你少说这个,我就不信这一套,还是你老糊涂了,忘了锁,还有不丢的?我就算把好事儿做绝了,自行车能不锁吗?该丢还得丢,别往我身上赖。” 费齐老爸听了这话高兴了:“是呀,该丢还得丢,不怪你也别怪我。” 费齐听说老爸也把车子丢了,相信老妈一定没少埋怨他,就安慰他说:“那你就骑我的吧,我上班也不是很远,你还得进货,明天你就骑我的吧。” “我不骑你的,不得劲儿,你看哪有老头骑山地车的。不过,明天你真得跑一趟,你三姑邮来了一袋海货,你明天有空去取回来。”既把丢车的责任推得差不多了,儿子又能替他着想,老头挺高兴,吃了口饭又对儿子说,“一会儿我把邮单给你。” “还邮啥呀,”费齐有点烦,“站前市场有的是,都活蹦乱跳的,我去取邮包比去买两斤还远。” “你可真懒,那能一样吗?用不了你多少工夫。也就是五斤多的一个包,去晚了该罚款了。我看了一下邮单,已经晚了两天了。” “我不是懒,她那点儿东西刚一到站就已经超了期,注定是要罚款的。”费齐是懒得去,但见推不掉这活就只好先把懒的名声推掉。 “你不是有个同学在铁路吗,你去找找他,叫什么来着?”费齐妈给他出主意。 “欧阳奇。” “你们上学时他还来咱家吃过两顿饭呢,白胖白胖的,是他吧?” “是,不过也就罚个五、六块钱,不值当。” “你不懂,朋友关系不用白不用。我要是有车子也不用你去。”费齐老爸有些不高兴了。 “你们爷俩这一年都丢了几辆车了?可真要命。”费齐妈在一旁唠叨,“再买就买也破点儿的,不怕偷的。” “行了,只要那车子能骑,就值得偷。那是小偷和警察的事,没我们的事。” “怎么没有你们的事,你放车子不但得锁,而且得放在来往人多的地方,还得跟别的车子放在一起。” 费齐想起驯鹿和角马的习性来,它们不但要长角而且还要成群地生活在一起,长角当然是为了吓唬胆子小的捕食者,群居是为了降低被捕食的概率。不知道是不是母亲没事看动物世界给了她仿生的灵感,他笑了:“我明白了,我明天中午就去,这回你告诉我三姑别再邮东西了,你告诉她这啥都有,她要是想咱们,等什么时候你们俩到她那儿住上两个月。把海鲜吃个够再回来。” 费齐妈听儿子说明白了,挺高兴,这么乖的话儿子很少说,但后半句听着又不是滋味了,所以费齐妈就一针见血地指出来:“到时候你一个人在家,招一帮狐朋狗友,在家里为所欲为是不是?上次我和你爸去你姨家,才呆一个礼拜,你看你把家里造的。” 费齐不说话了,父母不在家他为所欲为谈不上,耳根清净倒是真的。 “等你结婚时你就到你三姑那旅行结婚,跟你媳妇把海鲜吃够了,她就不邮了。”费齐妈见儿子不说话就逗他。 “那可不见得,”费齐马上跟母亲抬杠,“她要是看我们吃海鲜跟狼似的,更得以为咱们吃不到海鲜了,还得邮。” 说完,他起身到厨房取了些盐撒在尖椒土豆片上,上上下下地拌着。 “吃那么咸没好处,要不,我再炒一下吧。”老妈也不太好意思。 “不用,我也快吃完了。” “你中午就没吃多少,晚上怎么也得吃饱。”费齐妈端了盘子进厨房又重新炒了一会儿。 “我听楼下的一帮老头儿说,今天市政府门口又让人给堵了?你从那儿过看到了吗?”费齐老爸见儿子马上就要吃完,今天一家人在一起聊天的机会不多了,就提了这么个话题,大概以为这种事儿子会感兴趣。他知道儿子不愿意谈自己的事,也不愿意谈张家长李家短,儿子感兴趣的是那种国计民生的东西。 “是吗?今天又是些什么人?”费齐妈对这种事总是挺感兴趣,一边盛菜一边探过头来问,她总是不怕事儿大,“这回人多吗?警察出来了吧。这下好几路汽车都得绕行。老是这么绕,我看过些日子汽车公司的该去堵政府大门了。” “这两年我听说有几个城市搞土地置换,把政府机关从闹市区搬到街边子,我一直以为这倒是个城市发展的好路子,听你这话我才想到原来政府机关外迁还有助于缓解群众上访示威的压力。” 费齐对父亲的分析不好赞成也不好反对,毕竟这一种考虑从来也没见诸报端,今天头一回听到这样另类的解析,但仔细想来的确是这么个理儿,就说:“您这是帝王术啊。” 男主人听他这么说还以为儿子赞他有帝王之才呢,很是高兴。 “那管什么用,政府搬到哪儿,哪里早晚也得变成中心,也就缓解一时。”女主人虽然也觉得丈夫说得有理,但对这种置换不以为然。 “我今天没从那面走。”费齐说完也觉得对不起老爸的好意,但是看老妈却是很高兴的样子,就又吃了口饭,索性就说了,“有人给我介绍了个女朋友。” 这句话费齐是以一种最平淡的语气说出来的,他尽可能只让父母知道有这件事,而不必从他的口气中听出些什么别的来,就像他眼前的芹菜粉,只是一盘芹菜粉,没有色没有香也没有什么味儿。但是,他忘了他的婚事目前是父母心中的重中之重,他的言语在她母亲那里永远像美联储主席的话,虽然说者百般斟酌,语出平淡无味,但听者的反响永远强烈。 “真的吗?什么时候?多大了?什么单位的?什么学历?好看吗?多高的个头儿?父母是干什么的?你到她家去了吗?她家怎么样?”费齐妈的问题像吐鲁番的葡萄一样多,比爱迪生小时候的问题还多。费齐乐了,他至少知道了为什么爱迪生小时候那么不招人喜欢。 “没人抢你的话筒,让孩子慢慢说,你一下子问了这么多,谁能记得住。” 如果没有老爸从中斡旋,费齐简直没法和母亲把什么事说完。他也没着急,吃了两口饭才说:“就是今天下午的事,二十三了,自来水公司的,挺好看的。” 事物是一分为二的,所以费齐先说了一半。说完了,他很是得意,因为不经意间他把小文所有拿得出手的指标都归了类先说了出来,他对自己这种下意识的智慧也很惊奇。 也许费齐妈领会错了他的得意,以为儿子这个女朋友必定十分优秀才使费齐面有得色,这种颜色在儿子脸上并不多见,这让她一下子对这个小姑娘充满了好奇。 “他爸,你看看,比咱家小齐小三岁,咱小齐属牛,她是属兔的。自来水公司可是好单位,旱涝保收。咱小齐能看上眼儿的一准儿好看,”费齐妈又转过来对费齐说,“可也别太漂亮了,不好养活,不会过日子。只要人本分、老实,别的都好说,别的都是次要的。” 费齐一直很是佩服母亲把年龄迅速换算成十二种生肖动物的能力,今天也不例外。他不知道这种换算有什么意义,他也尚未继承这种能力。他知道母亲的单位现在开退休金都难,所以,这时他唯一能够理解的就是母亲对未来儿媳工作单位是否旱涝保收的情有独钟。至于太漂亮了不好养活的道理他还不太清楚,也许和美丽高雅的兰花不易伺弄是一个道理吧。会不会过日子费齐没想过,但如果不是看着顺眼,这日子又怎么过?过日子怕是最没有激情的一个词了,当把生活说成过日子的时候,费齐觉得人生也就没有什么悬念了。另外,老太太说的本分、老实也许就是听话、规矩、传统吧,费齐想母亲一定是不喜欢张扬、越轨和时髦的。 听了母亲传统经验实用主义的短评,费齐知道她已经很动心,他才把后半句拿不出手的指标说了出来,也许这样处理能够达到一种平衡吧:“技校毕业,收水费的。” 还没等费齐把一口饭咽下去,他母亲的观点就已经变了:“成天往人家厕所钻的,能有啥出息。” 费齐的母亲才不管刚说过什么,她也从不为说过的话负责。除非过了很久,她说过的话早已对她不构成危协,而且在她高兴时为了证明她的正确和公正才可能轻描淡写地道歉,并且再重申一遍:当时那也是出于好心。并且,这种道歉本身似乎就带有一种开明、大度的作派。总之,是她生了他,她是他的家长,她全出于爱心,她全没有半点私心,退一万步也应该三七开。所以,她总是能理直气壮地说出前后矛盾的话,惹得费齐总是有意无意地“陷害”她,就像今天这样。但每一次他母亲都不以为意,她说的话有时就像ufo的飞行轨迹一样难以琢磨和不可想象。而且,她还有这种本领,就是总是能适时说出费齐最不愿意听的话来。 费齐不用抬头也能猜想出母亲的脸子,他虽然心中早有“黄”意,但听他妈这么说,还是有些挂不住面儿,想翻脸,不过母亲说得好像也不错;不翻脸,心里羞愧难过已极,好像是自己整天拿只手电进出人家的厕所,一辈子全无出息一样。母子俩平时互为油、水,本已不融,此时油是热的,水还在往里倒。费齐的母亲不能容忍她辛辛苦苦培养出来的大学生到头来配一个技校毕业的打着手电挨家挨户钻厕所的丫头。费齐不能理解的是为什么有话不能好好话,为什么母亲一辈子社会地位并不怎么高,但对和她地位差不多的小文就这么看不上。 “是谁呀,给你介绍这么个对象,怎么也不考虑考虑是不是般配。”母亲继续埋怨,“我跟你说,你也别看她好看、漂亮,那能几年哪,过了三十也就成了黄脸婆了,学历和工作可是一辈子的事。” 费齐的父亲好像看出儿子的心事和处境,更知道老伴的立场、观点、性格和作风,早已经知道事态的走向,同时大概也怕殃及自身,在旁边转移对立双方的视线,筷子指了指桌上的菜说:“吃菜,一会儿凉了!” 他见没人应和,冲着妻子和泥地补了一句:“先别说得太绝对,谁介绍对象不都是好心,这是积德的事儿。” “谁说不是积德的事呀?就因为是积德的事才不能瞎介绍哇,这可是一辈子的事。” 老头见老伴不依不挠,也不气馁,接着说:“你也别把学历、文凭、工作看得太重,从前斗就斗有学问有学历的,整就整官儿大的、工作好的,你又不是没经历过。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话一点儿都不假,谁都能摊上,你就说现在家电厂商都说保修十年,你也不用为他保修的时间长高兴,其实,没等到十年,还没等你那电器坏了,生产的厂子都破产了,你看前两年的电视、冰箱,什么金凤,孔雀,北京,上海,齐洛瓦的,现在找都找不着了,你找谁修去?” “谁跟你唠冰箱、彩电呢?你瞎扯什么呀?” “我的意思是叫你别说得太绝对,处处再说吧。” “你说那不对,你一辈子有几个三十年,也就两个,三个都赶不上,夫妻两个能过上两个三十年的有几个?过六十年那叫什么婚来着?是钻石婚吧?你等她转运了都退休了,也许早死了。”费齐妈对老伴说完又转而埋怨儿子,“就这条件就不应该见面。媳妇要是没个好工作,你跟着受一辈子穷。” “你急什么,又没说明天就结婚。”老爸在一旁继续给费齐圆场。 费齐听了母亲这话比收到那张藏药广告还伤自尊,母亲虽然没明说自己这辈子定是要靠吃软饭度日,但她认为自己养不起媳妇的意思还是很明显的。 费齐真是佩服母亲损人的本领,完全是隔山打牛的功夫。相信母亲今天一定原本心情相当的好,否则不会只说这么几句就不再吱声了。但就是这几句话,小文的名字前怕也要加上st了,st小文,他乐了,他知道st的股票大多扭亏无望,前途无非是等待重组和摘牌儿。没有行情的时候st的股票大可以炒一炒,但st小文他真是不知道如何进行特别处理,如何操作。 他一直觉得父亲就像他们家的□□总理一样化解了各种矛盾,并多次保护了他,也包括今天。但他不明白,甚至也恨,相对开明的父亲为什么在家里不是一把手。 费家的男主人快六十二岁了,叫费震苏,据说费齐的太爷爷在他第三个孙子出生的那天用六枚乾隆通宝摇得一震卦,所以取震卦之六三爻辞的“震苏苏,震行无眚”为孙子命名。 费齐无缘与太爷爷见面,但他对那个老头儿有天生的好感,他也曾经查过太爷爷依据的经典,觉得太爷爷取的这个名字雅俗共赏:雅而不用没人认识的怪僻字,俗却又出自儒家经典。但是,如果当初太爷爷不小心摇得的是否或者大过,怕父亲的名字就不好起。不管怎么说,毕竟当初是得一震卦,父亲的名字还是不错的,全不像他母亲的名字。 费家的女主角叫张桂兰,人们平时称呼起来总是用儿话音叫做“张桂兰儿”,比起他父亲的名字简直土得掉渣,天生的无产阶级拥有的名字却带着小资产阶级情调,或者说是小市民的文化品味,而费震苏的名字虽然取自封建地主阶级的经典,却有着无产阶级大无畏的气魄,与后来的无产阶级运动竟也合了拍儿。 费震苏大高个,费齐曾想过父亲当年一定是个帅小伙。而张桂兰个头不高,鼻子扁平,唯一的好处是白净,虽然比起她丈夫小了七岁,但现在看起来,好像她更老一些。 费齐总是遗憾自己没能遗传老爸的外形基因,哥儿三个中费齐的个头最矮,否则,费齐相信他的一切故事大概都能重写,并且更具浪漫色彩。他徒具浪漫情怀,却没有浪漫的先天资本和基本素质,就像岳飞徒有报国之志和一身本领,背后却没有一个贤明的君主一样。费齐真是不知道,是他和岳飞性格不同还是自己的母亲与岳母什么地方不一样。 在费齐记忆中,老爸真正的政治取向他不大清楚,但父亲对什么曾经都有看法,什么都曾经敢说他却是知道的,他不知道这是父亲的性格使然还是名字所致。大概是地位不高的缘故,也没听说过他曾经招致过□□,也没有见他靠边儿站过。费齐长大后,对父亲的看法大多也不敢苟同,但也不敢太过驳斥。父亲对待子女更是人如其名,一直很严厉。只是他退休以后,尤其是自从大哥给他生了孙女,二哥又给他添了个孙子,费齐又如愿以偿地回到他身边,老头的脾气大变,变成了一个慈祥的爷爷和随和的老爸,在费齐面前不再是一个可生杀予夺的皇帝,倒更像一个退了位的太上皇了。 费齐的母亲可没有退位,适时地即了皇帝位,像一个出身寒微的皇上,每每给费齐发出尖酸而又古怪的诏令,令费齐抗旨也不是,遵旨也不是。 费齐曾经想过好几回,费震苏和张桂兰儿这两个人怎么会走到一起,而且还在一个屋檐下、一张床上生活了三十多年,真是个奇迹。他们结婚时恋爱已经自由,这样看来他们的结合像是一种必然,但就费齐的角度来说,必然也未必就是合理的、正确的。 费齐原本没有胃口,半碗大米饭一直没吃进去,话说到这儿更觉得这碗饭味如嚼蜡。咽进了最后一口,费齐站起身说了一句也许能挽回面子的话:“自动化老李今早儿介绍的,我们分厂朱厂长的姑娘,等我想个好借口告诉老李也就算了。” 费震苏夫妇倒是知道朱厂长其人、其事、其权、其势,大概觉得儿子能搞到他的女儿近似于得到一份先进工作者的奖状,怎么也不是什么坏事,就是坏也坏不到哪里去。 费齐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在沙发里闹心,全不想还在饭桌旁的两个人如何权衡这中间的利弊得失。他反省自己,大概自己还是渴望一次恋爱,这对于他绝对比看电影或者看小说更有趣并更能体味生活,否则以他的阅历和口才应该当时就对老李说他暂时还不想考虑这种事儿,或者推脱说他已经有了对象。可当时为什么不说呢?他很清楚:他不是那种一着急就不会说话的人,他也不是那种不会说谎的人。 他的房间向阳,大概也就是十二平米,有一张单人铁床放在北墙角,床上的被、枕都是他上大学时的装备,有些旧,没什么颜色,但躺在上面看书却似乎比坐在沙发里还要舒服一些。床边立着一个书柜,柜上面放着两盆吊兰,正开着十几朵小白花。书柜里面大概能有四五百本书,大都是费齐的专业书。 李清照不是说:枕边诗书闲处好,门前风景雨来往吗?书柜放在床边主要是为了躺在床上看书取换方便,另外,这样一来一个小空间被书柜一隔变得复杂而且有了层次,如同一个影壁一般,这是他喜欢的,为此他还和老妈吵了一架。 老妈的理由是:这不是瞎整吗?多碍事!没见过这么放的! 听母亲说这句话时,费齐真是有点儿后悔回到齐齐哈尔,回到父母身边,费齐虽然有他的理由,但他没说,他知道母亲一定会嘲笑他关于层次和空间的说法的,所以当时只是辩道:我不就这么放的吗? 老爸的理由是:唉,你看你,你就省点儿心吧,就让他这么放吧,又不是客厅,没什么大不了的。 老妈的评价是:我说话难道就不好使了?我看着就难受,心里堵得慌。 最后书柜就这么放了,但他的小腿当天晚上就在书柜上磕了一大块青,只是不敢和老妈说,也不愿重新放到老妈要放的地方,毕竟看起书来还是很方便的,费齐相信习惯以后也就不会再磕腿了。 窗前有一个老式写字台,油漆斑驳,比普通的电脑桌大一圈,上面放着一台旧电脑和他家的电话。写字台的对面就是费齐现在正坐着的不大的单人沙发。 房间没有装修,天棚上吊着一个四十瓦的管儿灯,地上铺着地板革,窗帘是很便宜的的确良,淡蓝色的,上面有一些兰花的图案。费齐正对着的墙上贴着他自己前些年在洒金的宣纸上临摹的《兰亭集序》,旁边挂着一只有摆的石英钟。 在墙上贴这个东西,并不全是显示他会写字,他实在是喜欢王右军的这幅字,他喜欢这幅字中的故事、意境,还有羲之的萧洒、放浪、大气和无人能及的才气,更有他对那个时代文化的纯洁、完整、气派的爱慕、尊敬和向往。他觉得这幅字就连涂改处都透着美。这种美绝不是对书圣的崇拜所至,而是他对天真、自然的爱好使然。 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晤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虽趣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已快然自足曾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己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 这篇奇文费齐不知读过多少遍,书圣的一提一按,一唱一叹从未让他厌倦。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古文,这种被五四伟人劝人扔到一边而他们自己却溶到骨子里借以成名的表达方式,他觉得字字都能击穿他的心,每每读过要么像吃了浓缩的金刚大力丸,要么如饮陈年的佳酿或品明前的清茗。 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由今之视昔悲夫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费齐的眼光最后落在那个粗壮的“文”字上,他想书圣的字人称天下第一一点儿也不假,但天下第一行书是这幅契序就连右军本人也会觉得偶然。忽然,他觉得这幅天下第一行书更像是给自己的故事做的序。 王右军不经意间给天下人生做了序,但费齐不知道自己的故事从何时开始,又到什么时候结束。自己将要做过的事不知是精彩还是平淡,是无奈还是可叹,是风雅还是流俗。生活毕竟是原汁原味的带皮水果,得人一口一口地去咀嚼吐核,它的魅力注定要低于艺术作品,这是他知道的,所以,他也知道自己未来的生活大体上就是一部拙劣的作品,或者只是一个幼稚的草稿。 还没到《新闻联播》的时候,外面的天还亮着,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止了。费齐听见外面已经收拾完了桌子,他站起来想找本什么书看,这时,费震苏走进小儿子的房间,顺手开了灯,见儿子正站在房间正中,不知他在干什么,也没说话,只是站在书架前想找书看。 费齐又坐下了,看着父亲,他心里乐他,知道父亲有事要说,他也不去管他,只是想看他怎么开口。 老头儿翻了半天,也感觉到儿子在看着他,也知道儿子看穿了他的把戏,但还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对儿子说:“有空把你的那个小对象儿领家来看看,吃顿饭,后天不就放假了吗?” 费齐猜想他父亲的话大概不能一分为二地看,而是也要三七开,三成是父亲自己的意思,七成是母亲的意思。对于他们的让步,他也不想问为什么,只是冷冷地说:“既然我妈不同意,那就算了。本来我正没有理由回绝老李,明天就跟他直说我妈不同意就算了。” 这时费震苏已经抽了一本《张恨水小说选》放在费齐的写字台上,然后从衬衫口袋中掏出一盒软红河,先抽出一支递给了费齐,费齐这回忙站起来去拿烟灰缸和打火机,回来给父亲先点了,才给自己也点了。 费震苏吸了两口烟,见儿子心气还没顺过来,就说:“你也不用和你妈斗气,领回来,我们也好看看,同不同意到时候再说。你妈的嘴你不了解,你妈的心你还不懂吗?你也不小了,顺着她点儿。” 半个小时还不到,st小文就涨停板了,费齐觉得有趣,st板块儿当真要比蓝筹股、科技股都强。但嘴上却说:“是呀,我也不小了,她怎么不顺着我点儿?” 费齐虽然这么说,但口气却很是平淡,没有火气,他只是想表达自己的意思,并不想因为口气的生硬再把眼前的老爸也得罪了。他也不知道:到底是小时候应该顺着她,还是大了应该顺着她,也许老了就能顺着她了。 “胡说。”费震苏乐了,把烟灰弹净了,“稳定压倒一切,团结就是力量。” 费齐听了父亲胡乱地引用,乐了,不知道父亲如此引用是为了缓和紧张气氛还是真的就这么想。他不知道为什么父亲今天象变了个人似的,连说话也变得风趣起来了。 他已经不记得具体是什么时候父亲第一次给自己递上烟,他觉得作为父亲给儿子递上第一支儿童不宜、有害健康的香烟,是典型的现代版的成人仪式,虽然形式过于简易,也有些隐悔,但的确很有些像偏安的旧政权与反对党成立的独立国家之间缔结的外交关系或相互承认的联合公报,从此以后,大家和平共处,无所谓乱党和叛军,也无所谓蕞尔小国与蛮夷番属了。 中国人现在已经没有成人礼了,费齐也说不清成人礼是当四旧革掉了,还是新东西太多忘掉了,也许只是因为太穷而无法成礼。偏偏男孩子又不像女孩子那样有月经,他们的成年没有生理上的明确分野。费齐第一次遗精的事也从来没和父亲说过,就更别提和母亲说了。所以,做为父母,判断和掌握儿子的成年时刻的确是一件难事。对于费齐,判断自己是否已经成年不只是一相情愿的自封,怕也要从这种儿童不宜的解禁中去体会了,他当然也知道这种解禁更有权威性。 现在父亲递给他的这支烟,费齐觉得父亲还是在暗示他已经成人了,虽然不能事事自己做主,但成人所应有的包容和大度还是应该有的。 他很感谢老爸今天对他的侧面声援举动,也感谢父亲对他情绪的体察。费齐当然知道父亲来找书、抽烟的真正目的,虽然觉得他有些好笑,有些小儿科,但至少也反映了他的外交方式不是粗暴的,他的立场不是那么对立。他不知道父亲今天这种近似中立的立场纯是因为对他的理解,还是因为也曾经有过这样的经历。他对小文的事原本就没有坚定的取向,当然也就没打算拉父亲到自己的阵营,只要这件事上父亲能保持看似中立的立场就足够了。 听父亲这么说,他的心情好像也好一些了,不管怎么说,父亲的话,可以近似于母亲的道歉。他猜想父亲过一会儿还是要和他说小文的事,必是先套他的话,然后,说着说着就要变成指导和批评,所以必须找个话题岔开父亲,还没有想好开始的话题,马天朋来了。 费震苏作为道具放在写字台上的那本《张恨水小说选》就是这位马天朋的书。 第五章 老B思想 看完了天蓬的所见,费齐觉得自己有一种失血过多后的头晕,又有一点儿醉氧的感觉,甚至有一些时空错乱和意识癫狂。 正因为费齐尽量很认真地看了一遍,尽量想跟随作者的思路,尽量想去理解作者的心情,尽量想达到作者的深度,所以才有了这种感觉。因为名人的或名著的语录大多有出处,有很多情节和事件帮衬着,所以还好理解,如果天蓬元帅写的是大块的文章或小说,里边夹杂着这些语录,费齐理解起来也许还容易一些,或许他的文章或小说也能够因他的语录的精妙而流传。但天蓬元帅的语录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不知所指,不知所出。不过,这五十来条东西倒也能像受害人胃里还没来得及消化的东西一样让读者大体分析得出他最近看了些什么,想了些什么,受过什么刺激。 费齐猜想天蓬元帅是憋得写不出大块文章和长篇小说才投机取巧直接改写语录或者说是读书心得。或许有一天,他会把这些语录当成一个命题拓展开来写成小说或者随笔,也许真到那个时候,他这个第一读者也会好做了许多。 费齐花了半个多小时才看了一遍。不是因为多,而是因为实在是想不出如何评价,评价不好他不知道天蓬元帅什么时候才能走,评价太好又说不出口。 “你能思考这些事并且记下来我挺佩服,哪一条要是展开来聊都够说上一宿的。” 天蓬元帅听他的话起初挺高兴,但细一琢磨有些不对,费齐并没有说他这些思考哪一条有深度,哪一条认识独到。这句话不知道是他无意说的呢还是闪烁其辞。 “那你看看哪一条值得现在聊一聊呢?” 费齐乐了,他想了一想应该怎么说:“你这每一条,有的深,有的浅,有的甚至挖到了煤气管子或光缆上了,但是深的没能将地下水和石油为人所用,浅的怕要把你自己绊倒,让人笑话,挖错的怕有一天要把你抓起来。” “有点儿意思。” 费齐看他关于顾客就是上帝的那一条想起上午的那张藏药广告来,也来了灵感,就说:“顾客就是上帝,本意是要把顾客的地位提到极限,但这句话的作者并没有想到上帝并不需要服务,上帝什么也不缺,大概也会四大皆空,没有消费需求,绝对不会阳痿,大概也不需要那东西和那种快感。可见这种人人都见过的口号是经不起推敲的。” “说得好,应该记下来,但记在我这里是当面抄袭。” “就记在你这里吧,算我送你的吧。要是没你这一条我也想不起来,应该算做你的功劳。” “说是这么说,我这些条可是攒了半年多,你张口就是一条,让我有些气馁。” “不用,你是职业的,我是业余的,要没有你的《老b所见》我也想不起这一句来,这就是你的功劳。思想家的功劳不在于他想了多少,想到了什么,在于他能让别人想到多少,想到什么。有些思想家用他们的著述和地位让人们都懒于思考,或者以为没有什么可想的了,阉割了人们的思想能力,麻醉了人们的思想触觉,尤其是那些中心人物和前中心人物,自以为哲学家、思想家的政客,最是可恨。” 天蓬听了很高兴,把费齐这句话加在五十四条后面。 “不过,我还是觉得‘为人民服务’还是比你的‘把自己的事干好’要好。” “你是先入为主。” “不是,我是站在说话人的角度,为人民服务听着就无私、高尚,把自己的事干好虽然谦虚、务实,但里面毕竟有杨子的味道,还有打扫门前雪的风格,就算深刻也不能当做口号、标语和纲领。” “我可不是在写口号,我是在颠覆口号。在中国,吹牛不上税,喊口号更是免税,甚至还退税。” “你倒三句话不离本行。” 天蓬只是哼了一声。 看在天蓬元帅今天的到来适时地给他解了围这一点,费齐觉得还应该说两句好听的,最后费齐指着一句他最不顺眼的语录说:“这句好,你凭这句话就能成为一个思想家。” “是吗?是哪一句?你可真抬举我。”天蓬元帅边说边伸过脑袋。 “就是这句,‘你心爱的姑娘放了一个屁,她还是你心中的女神吗?’”费齐一边用手指着给他看,一边问他,“你是指桑骂槐,还是扪虱而谈?” “哈哈,原来你喜欢这一句。两者兼而有之!”天蓬元帅得意地说,“你没见过经常有大明星、大人物做出恶心事吗?我一直想把它表达出来,但真是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刚好我处的第二个对象,那小妮子贼漂亮,字写得好,舞跳得非常好,思想也有深度,你说她像圣女也行,说她像太阳也不过分,没挑儿,把我的魂儿都勾去了。” 虽然费齐猜出这圣女兼太阳的结果定然不好,但还是问道:“有这样的人物吗?除了你这第八条,我怎么就没见你写过你们的爱情故事呢?” “我干嘛要骗你,她爸就是那谁,咱们主抓城建的是谁来着?” “我不知道。” “唉,怎么能不知道呢,总上电视的,就在嘴边上,怎么想不起来了?” “我最不愿意在电视上看领导了,算了,别说她爸了,还是接着说你们吧。” “就在嘴边儿上,一会儿就能想起来。有一天我俩出去溜哒,天特别冷,我寻思请她吃点热乎的,暖暖身子,我就请她去德顺楼,上楼时,她走在前,也许是楼梯陡了点儿,也许她真是着了凉,她放了个屁,这把我熏的,我被她勾去的魂儿又都回来了。” 费齐乐了,想到这种尴尬的处境真是为他们俩个人难过。他知道古人曾用各种秽物来破解惑人的妖法,没想到了今天还真有其事,同时他还真是佩服天蓬元帅,佩服他说起这种事来总是不避讳什么,就像身体写作的文人什么都敢说一样,他相信天蓬元帅以后写东西会走这个路子的。 “可惜我那时候还嫩,太理想化,要是现在我早就不在乎了。理想总是美的,所以一不小心就把美的东西甚至美女当作了理想。理想这东西,一但理想化了,最容易破灭。” 天蓬元帅说完拿了桌上的铅笔,就拿了写在《老b所见》的后面,端详了一会才把铅笔扔进笔筒,接着说,“后来我处的这些都不如她漂亮了,都没她好了,我真是后悔,而且,当时还没有搞定怎么就黄了呢?” 看着天蓬元帅一脸惋惜的样子,费齐明白天蓬元帅的“搞定”就是上床的意思,搞定就是“玩够”的黑话。他真为那个女孩庆幸,一个屁竟然不至于失身,但他也真的不知道那个女孩到底是因祸得福,还是真的没修炼成而露出了尾巴。 “你怎么不吃回头草呢?” 天蓬乐了:“我回头的时候草已经没了,我前些天还看到她了呢,这丫头还没结婚呢,傍上高枝儿了,那小子的车挺好,车牌子更牛逼,我这心里这个不是滋味儿呀。” 费齐看着天蓬的脸,真的好像有一种不是滋味儿在上头,只是他不愿意去理解这种不是滋味,也不愿意花一份儿爱心去安慰他。 “这个世上只有女人,没有女神,没有圣女,但是却有水晶鞋,这就是我的唯物主义爱情观。”说完这句话,天蓬元帅从笔筒里又拿出了那只铅笔把他这句话注在了那些语录后面,而成了第五十七条语录。 “一个屁竟使你顿悟如斯,一个屁竟使你完成了从唯心主义到唯物主义的转变,这在人类思想史上虽谈不上是个佳话,也算是个奇迹了。” 天蓬听了挺高兴,费齐说过这句话,想起□□时有些地方的干部、群众端着饭碗在茅坑旁一边吃饭一边改造思想是多么的愚笨和低档,而天蓬元帅无意之中就获得了美人屁,思想于是改观,并著书立说,这不是运气吗?自己的爱情观到底是唯物主义的还是唯心主义的,是实用主义还是存在主义的?可是,想了半天,最后,他还是觉得自己在爱情面前只是个没有主意的,而没有什么主义。 天蓬还在笑,费齐看着他问:“真的就因为这点事就吹了?” “不是吹,是黄。” “吹和黄有区别吗?” “当然有,吹是吹蜡烛的吹,黄是秋叶黄了的黄。一个是人为的,一个是水到渠成的。这件事只是破坏了一种感觉而已,我们当初也没正经地谈恋爱,我这一没有情绪,她也不热情,后来她跟一个有钱有势的了,听说那小子的老子是个大官,以后怕中国都装不下他们。” “你就甘拜下风,把她让出去了?” “我这脾气你还不知道?我是让人的人吗?要不是那个屁搞得我们之间蹩蹩拗拗的,那小子也插不进来。其实美人儿让她走下神坛容易,就算她不放屁也总有年长色衰的一天,但大人物就不一样了,他们能左右媒体甚至历史书,或者媒体巴结他,史家为尊者讳,你永远也闻不到他的屁。他活着的时候你也许总会闻到一股臭味,但你说不清是怎么回事,他死了,不能挖坑就埋,你闻到的臭味被人用臭鱼掩饰。” 费齐对他的臭屁哲学并不太感兴趣,这时倒是想跟天蓬元帅说说他和小文的事,但一想他狗嘴里定然吐不出什么好牙也就算了。没想到天蓬元帅消息倒灵。 “听说你谈了个朋友?” 费齐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 “你这人,在这种事上有些死板,我说不清你是哪根筋没转过来,要不早都结婚了。你不知道吧,咱们班有些女生对你很有好感呢。” “是吗?你这话让我感觉不错,只可惜没有我有好感的,要不今天才知道,真是很可惜呢。” “那咱们就不说过去了,你跟我说说这个,怎么样?漂亮吗?” 费齐听了他的话乐了,知道天蓬的爱情观虽然已经变成唯物主义的,但基础却是唯美主义的,漂亮是他爱情的培养皿,漂亮是爱情的入口,甚至是原动力,没有了漂亮,爱情没处滋生,没处进入和澎湃。 费齐突然想到可能是老妈刚才告诉的天蓬元帅,元帅现在可能正扮演一个不受欢迎的间谍角色,他真是不想说,甚至想驱逐这个间谍,但看天蓬元帅很是诚恳,大概是想从费齐这里得到点儿他自己不能体验的创作素材也未可知。再者,天蓬从未把自己的这种事当成隐私,我费齐也应该大方共享一点儿才对。 其实费齐也真想有一个人参谋一下,天蓬元帅也应该算是最好的人选了,而且总比向父母说要强。这倒有点儿像两岸间的事儿,两岸间不能谈,非得向着太平洋对岸谈一样。 天蓬一听朱丽的名字就觉得好,说他一听到这名字就想到了朱古丽,想到了朱丽叶,想到了朱丽亚罗伯茨还有安吉丽娜朱莉。 费齐的想像力照他差得多,也许是下午的一次见面毁了这些想象力。他把这一下午的经历和感受还有这其间的人际关系给天蓬元帅讲了讲,元帅听完了并没有马上发表评论,而是很职业地首先要求费齐给小文的长相打个分,好象福尔摩斯在询问犯罪现场的第一发现人一样。 费齐虽然也喜欢文学,并善长批评,但毕竟是学理科的,当然知道定量分析的基础,就问:“六十分长什么样,七十分什么样,八十分又是什么样?你总得让我有个参照物吧。” 天蓬元帅不愧情场高手,想了想就有了他的评价体系,打着官腔对费齐说:“由于时间有限,我就不分得太细了,由于课题重大,难免有疏漏之处。” 他看费齐的脸色,知道费齐讨厌官话,怕费齐把自己的幽默理解成一种职业病,怕卖弄太多费齐会不爱听就直截了当地说了:“mtp1999美人评价标准:六十分就像梅艳芳的德性,七十分像林青霞,八十分像张曼玉,九十分像章子仪,一百分像赫本,至于六十分以下的不是敝人的研究对象,也不适用本标准。。恕我无可奉告。” 说完后他又想了一会儿,完善了一下:“其实我上面说的只是指面部特征,女人的分数其实还应包括身材分,身材的分数为四,脸蛋儿的分数为六,两个加在一起比较科学。” 费齐听他如此和科学攀亲,如此糟贱科学撇着嘴笑了,也没客气:“你这玩意儿竟也自称科学?你知道什么是科学?” 元帅也看出费齐的不屑,但他知道这时候不能胆怯。正经地说:“这里科学就是正确、合理的意思。” “那你说正确、合理不就得了,何必说科学?”费齐更加地轻蔑。 “正确太单薄,理又太缥缈。而且,是否正确、合理最后也得科学去证明,科学就不同了,它已经本身就气势汹汹,看着就正确,就合理;科学可复杂多了,让老百姓见了就矮一截,让人见了就怕,听了就服,所以科学常常用来给新出来的说法壮声色,给那些没信心的人打气,让那些不本分的人回避,让那些没脑子的人都来帮腔、助威。” 元帅见费齐不以为然,就接着说:“合理的你要是不照办,只能说你不懂事,固执,蠢,但是科学的你要是不照着办,你就是落后的,反科学的,就是反动的,这是什么下场,你肯定知道,能一样吗?” “你这么说,那我服了。” “你这是投降革命,对待科学只是口服不行,得奉行不悖。” “你一句话就科学了,而我就要奉行不悖,太不公平了吧。” “科学不是民主,得大家说了算。科学也不等同于自由,谁说了都算,科学谈不上公平。” “听君一席话,我还得读十年书。” “这就对了,这是你应该做的。” 费齐气乐了,不愿意再跟他犟,也懒得深入思考,还是回到小文的美丽尺度上来,想了半天,把朱丽叶小文和天蓬元帅说的这些科学形象挨个对比,还没来得及加权,天蓬又在一旁补充道: “据我的经验,女人脸蛋儿好看的,一般身材不会太差,而身材好的女人脸蛋儿却未必佳,这就与领导干部的行和言的关系是一样的。而且,我刚才说的那几个著名的公众女人一定都要以她们三十岁以前的形象为准,否则由岁月造成的误差我概不负责。” 费齐也没太听他的补充说明,经过了加权最后报出了小文的最后得分:“就算八十分吧。” “哇,值得搞定,但不能结婚。” 天蓬元帅真是这方面的高人,费齐想了一下午的难题,他一秒钟搞定,简直是艾尼亚克和深蓝的差距,就连运算的结果都难以理解。 “愿闻其详。”费齐挺谦虚,这种另类的答案让他挺感兴趣。“搞定”而不结婚对于费齐来说首先就是一个道德的悖论,以他的道德境界和爱情经验值来说,这个悖论是费解的,就像达摩老祖一苇渡江一样,他知道有这种事,但不能相信,也不能理解。 他不愿意用自己的道德去约束天蓬元帅,费齐觉得自己的宽容应该是阅历和胸怀自发的美德,可是他的道德却制约着他自己的行为。 天蓬元帅对这个悖论不但理解,而且已经多次成为事实,费齐觉得自己在这一方面和天蓬元帅比起来简直就像风筝和幽浮比赛飞行技巧了。 “你看哪,”天蓬元帅又递给费齐一只中华,自己也叼了一支点上,“长相达到张曼玉这个级别的女人,不是轻易能遇见的,而且我相信你也不是第一个遇见她的人,保不准她心中早有别人,或者已经名花有主。这种女孩儿和张曼玉的唯一区别就是机遇,她没生活在香港而是住在齐齐哈尔,没有遇见导演而只是遇见了你,这不但是她的悲剧,也是你的悲剧。这种女孩在大街上的邂逅系数已经不高,能够有谈恋爱的缘分就更是不易了,也可以说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既然有这个机缘不搞定大是可惜。但是,……” 天蓬元帅吸了口烟,望着费齐,费齐也知道他要拐弯了,他要说自己不更愿意听的了,“你要是和你的这个‘张曼玉’结婚,正如你的见到的她的修养和素质,一天除了骂你三遍就没话说,还有什么意思?而且还有可能给你戴上点儿什么,你受得了吗?” 天蓬元帅话糙理不糙,像k线图上一根巨大的阴线,把支撑费齐和小文相处的所有均线轻松地全部击穿,费齐伸手在烟灰缸上弹了弹中华细腻结实的烟灰,又深深地吸了一口,辣丝丝的,味道纯正,提神醒脑,他什么也没说。他当然知道,这样的k线组合只能说明手中的这支股票不管进价多少,都应该马上抛掉。 费齐对股票的兴趣和知识也是源于马天朋,九七年小平同志去世,中国股市给他老人家以跌停板的形式降了半旗,这位天蓬元帅正好赶上那天入市,在别人都慌忙抛售致哀的时候,他却把十八万都进了深科技,到八月份他老爹资金周转不灵他不得不全部抛出时,那十八万去了他在兴奋之余自以为是地贵买贱卖了几只股票后还剩四十多万呢。他的这次神奇的经历当然和他的文章一起都向费齐展示了,费齐也因此买了几本股票普及读物,等费齐对k线、庄家、市盈率等等都一清二楚了,想入市一试身手时,政策早已经把牛头压了下去,因此,费齐想从父母那里酬集足够的入市资金已经不可能。那几本股票入门书,当时给费齐的发财梦提供了一个大大向上的想象空间。现在,唯一给费齐留下的大概就是今天他所能想到的这一比喻了。 天蓬元帅完全没有想到费齐触类旁通如此斯,补充了一句:“再者,娶一个八十分以上的女人不祥啊。用不用我给你举几个例子?” 费齐知道他大概也只能讲一些祸水红颜或者苦命美人的故事,于是摇头。 “女人的美丽就象无限的风光,只在险峰,而你要是露宿在险峰,怕只有几天的浪漫,而毫无舒适可言了。再就是她的背景,其实她父亲所能给你的好处远远不能抵消这种裙带关系带来的负面影响。当你周围的人都认为你占了便宜,那你就要倒霉了。所以,占便宜一定要偷偷摸摸地占。” 费齐让他说得心里别别扬扭扭的,觉得不是这么回事:“我一直觉得裙带关系在中国挺吃香的,叫你这么一说,裙带关系在中国已经失去群众基础了?” “裙带关系的名声实在太坏,自由恋爱再加上中国的计划生育国策使得裙带计的物质基础遭到严重破坏。偶尔幸存的就会让人觉得十分可笑或者十分嫉妒。” 费齐已经有些害怕,但毕竟这件事上自己没有邪念和私心。 天蓬元帅不知道费齐想了什么,不过看费齐的样子似乎对自己的说法并不在意,就换了个角度又说:“男人娶女人或者说男人找他的另一半有些像革命志士寻找救国的方略和主义,找的时候大多可歌可泣,等结婚了,又有多少幸福不得而知。有的青梅竹马或者同窗转正,我觉得像君主立宪,改良成功。像美国那样自由恋爱,私奔新大陆,弃绝了婚外恋——黑奴主义,最后过上了幸福生活的是最有趣和幸运的。” 天蓬见他对这种类比一点儿也不感兴趣就转而介绍他的成功之路:“处对象要想搞定,出手一定要大方,让她知道在你心中她比你的钱更重要。但是,千万注意,花钱不能太张狂,要让她知道你有钱,这样至少她会对你有说不出的好感,但不能让她感觉你只有几个臭钱。然后,找个机会,大胆地kiss,你就会少走很多弯路而搞定。但是,等你要甩她的时候,就要及时收起你追她时的那些美德,不要顾及你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因为形象是为目的服务的,好形象和坏形象都是有用的,这样也会事半功倍的。” “民可使知之,不可使由之。” 费齐还真不大想听他的这一套,谈恋爱中如果追求事半功倍的效率只能理解为要追求感官的利润和数量,费齐这时所追求的是手工作坊中长期敲敲打打出来的不卖的心爱之物。他真希望天蓬元帅能接受孔子的教导少说一些,这些技术要领和“搞定”的由来从前天蓬元帅从来没和他说过,今天他大概觉得费齐已经“入关”,也行会用得着。 “具体操作时,要勤买玫瑰花,要请她喝咖啡、吃冰淇淋,过生日给要她买衣服,经常请她吃饭,吃过饭请她看电影大片、上公园,上公园一定要划船。” 孔子的话元帅一点儿也听不进去,费齐觉得这家伙就像股民中的技术派一样,在一次次紧张的买买卖卖中获得的乐趣更甚于长期持股获得的股东地位和更多的红利。 费齐想今天他和小文在公园围着劳动湖转,就是忘了划船,从公园出来后既没请她喝咖啡也没请她吃饭,而是一听说她累了就直接把她送回了家,真是犯了搞定之大忌。 天蓬元帅无私地说出了他的恋爱要诀、心法,当真是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也仿佛在费齐这里因为输出了技术而找回了面子、尊严和辈份,不再是一付拿了稿子跑到费齐这儿寻知音、找伯乐、增长自信的样子了。 天蓬元帅的恋爱必杀技是他长期的恋爱实践的智慧总结,是他的一笔宝贵的财富,他的武功秘籍对于费齐就像《葵花宝典》一样诱人,他既想练又羞愧不敢。这么多年脑子里的道德定式早已成了他的命根子,挥剑自宫定会所向无敌,但这命根子已经给了他尊严,想必将来也会给他快乐。 费齐见他得意的样子心里并不因为他的无私而感谢他,反倒有一种自卑了,看了看眼前的稿纸就问他:“你这条关于轮回的想法,有什么意义呢?” 元帅拿过来看了几遍,也没想起来当时为什么这么写,拿起笔来想划掉,又没舍得。歪着脑袋嘀咕:“当时为什么想起写这么一条来着?” 费齐见他这份蔽帚自珍的样子觉得挺可笑,为了报复他的得意,又给他指出了几个他看不懂的。 马天朋突然想起了上午自己曾经篡改的《学而》三乎,还没来得及写在纸上,这时就应该跟费齐说了。 “我上午从会议室出来一下子想到了三句话,我觉得比我给你看的这五十多条都伟大,你看看。” “是吗?你说吧,我给你记在上面。” 费齐从他手里拿笔在第一页稿纸上写了一句,见写不下,就转而写在了第五十七条后面,琢磨了半天说:“孔子的三乎,让我能看到他自己人生三个阶段、三种境界,同时仿佛也能看到二千年多前华人的一种自强、自信和领先于同时代各种族的一种超然状态,经过你这么一改吧,俗了,难受。” “不是我俗,是这个现状让我难受。我不是想让人们难受,是我想让人们觉醒。”天蓬元帅根本没有想到会得到这么一个评价,分辩到。 “你难受什么?我不大懂。”费齐没想到他会这么在意,也就自认不懂。 “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费齐果然不理解,马天朋虽然心中感到了一丝优越,但更确切地说是全盘的失落。他怎么也没想到失落的感觉如此难奈,像革命家被开除党籍,像伯牙在对牛弹琴。他原以为费齐见了他的主义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全然不懂,虚心让他解释,虽然由作者亲自解释比较尴尬,但能传播自己的学说尴尬也在所不惜了;一是费齐盛赞他高屋建瓴,振聋发聩。全没想到是这么温呑呑的一句,像是在茶馆儿里喝了隔夜茶一样。此时虽然费齐说出了不懂,却一点儿也听不出他想探究其中深意的意思,所以马天朋突然觉得真是没有意思,就象革命者被人民群众处决,原本的那一点儿先行者的优越感消失得全无踪迹,相反留在心里的空白却让他分不清是痛苦还是郁闷,所以也就没跟费齐细说,也没再分辩什么,只是引用了孔子原创的三乎之一乎来证明自己的高深,同时也智慧地表达了他的失落。 “我的三乎主义微言大义,只可惜我人微言轻,你慢慢琢磨吧。” 费齐乐了,他在元帅的话里听出了愠味,想来君子难当,对他布置的作业更是一笑置之,但是还是开导他:“我觉得还是少谈些主义,多存一些温情,多做些事业、学问更好。” 天蓬听了这话更加证明费齐对他的主义根本就没懂,脸上也就有了一些冷笑,说:“可是,人们都在按照我的主义生活。” 费齐笑了,元帅的这种表情他很少见过,这种表情不是天蓬元帅日常的脸谱。想起老b所说的“伟人在这个时代里悄悄地生长”的话来,想对面的这个家伙大概已经不满足于悄悄生长了,已经划出道儿来让人们走了。他转移了话题:“你有些东西写得过份,不但中国人会看着别扭,就是基督教国家也绝不会舒服,这么写,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发表。” “我想过了也就对得起我自己了,至于人们什么时候能够看到或者能够接受就要顺其自然了。” “也许到那个时候,时代变化了,你写的这些东西都会失去了意义。” “不会的,我自以为这些东西三、五十年不会有太大的改观。就算一切都改变了,我的思考方式该不会没有意义。” “在中国能保存三、五十年已经算不朽了,你对上帝这么不敬,让我想起从前批林批孔来了。” “很多先人是很伟大的,这我也承认,但是,一到了被奉为神,尊为圣我就受不了,免不了要吹毛求疵。我也说不清到底是忌妒还是逆反。” “如果你有一天被人当作文豪,当作大师,同时又有人拿你的当年的幼稚嘲笑你怎么样?” “那有什么办法,这世上总有人伟大,总有人要为人塑像,总有人要跪下求福,也总有人要砸这些东西。我发现经典的东西,就是被称为这个经、那个经的东西,往往后面跟着巨大的现成利益,正是这个团体的利益把某某经吹得神乎其神,正确得不能再正确,而不是这本书本身的真理性使它不可动摇。” “拉什迪的日子可不好过。” “《撒旦诗篇》还有《伸出你的舌苔或空空荡荡》你看过吗?” “我只看过后者,我没什么感觉,但我相信如果东面的邻居要是谁写了一部类似的小说,那整个中国都会炸了。” “对于一个没有自信的人群的敏感话题或敏感的部位的评论和触摸是都危险的,对濒危的、长着古怪花纹的老虎的屁股用手去摸是正常人的本性,老虎的对于触摸者的危险本身也是它生存的机制之一。唯一可以妥协的是,人可以摸一只死老虎的皮和任何部分。不知老虎是否有这种智慧进行另一种妥协而赢得生存。” “我不知道你是好奇呢,还是想哗众取宠。到底是深刻呢还是鲁莽。” “我也分不清楚,所以我写的这东西只能给你看。” “我是应该感谢你呢,还是你应该感谢我?” “这个我也分不清。” 费齐这一天没想到这么累,不自觉地打了个哈欠,天蓬见了,同时也觉得没什么再好探讨的了,但又心有不甘,看了看表才九点多,就说:“咱俩出去喝点儿酒,然后你到我家陪我住吧,我父母都不在家。” “算了,我今天太累了。” “二马路石油公司对过新开了家川菜馆儿,前天他们请我吃过,味儿挺地道,装修也挺有档次,有文化。要不,龙门街那儿也新开了家鱼村,我领你去尝尝。” “我还不饿呢。只是累。” “你也就是下午压压马路呗,我有一次一天喝了三顿酒儿,泡了三回澡,对了,你累了,咱们就去洗澡去,我有一张金卡,泡一泡,蒸一蒸,再捏吧捏吧,准保你就不累了。” “再唱唱卡拉ok?不亦乐乎?”费齐想起他的主义,不好说理解了他,说这话时却有些嘲笑他的意思。 “对呀。我买单。”马天朋想找个机会给他好好解释一下他的思想,不露痕迹地,别让他瞧出自己巴不得、一厢情愿的样子来。 “那当然,不过还是改日吧。明天我去找你。” 等天蓬走后,费齐开窗放了放满屋子的豪华的烟味。但放走了烟味,却放不走他满脑子天蓬元帅的高论。他忽然想起了天蓬语录中关于容器和保险柜的说法,为了自己的脑子不成为他的语录的容器和保险柜,费齐马上上床睡觉。 躺在床上,却睡不着,费齐又看到了那幅k线图,虽然已经从图中看到了趋势甚至结果,但这支股票他还是没有决心马上抛。他只是想,“人弃我取”不也是股票买卖的一条法宝吗? 马天朋打车回到家,躺在床上,也没睡,不舒服,吸了两只烟,想自己为什么总是要去费齐那里汇报思想,是自己真的需要一种承认还是自己的孤独使然,是对嘻嘻哈哈和混混噩噩的逆反还是自己真的有一种自我暴露的癖好,他分不清。 他起来去冰箱里找东西吃,只有两只火腿肠和几个松花蛋,关了冰箱,又觉得肚子里空得慌。 他想给韩姐打个电话,想见她,也不知道她丈夫在不在家。蒋兰好几天没信儿了,这一刻真有些想她,他拿了手机,换了个卡,拨了蒋兰家,没人接。 第六章 剩菜不宜放进冰箱 星期天天气很好,几乎没有风,杨树毛还没飞起来,榆树钱已经快干了,杨树茂密葱绿而榆树却有些苍黄寥落了。 好像周围哪里下过了雨,感觉比前一天有些凉。中午,费齐约了小文出来。 小文今天换了条牛仔裤,身体的线条更加明显了。费齐见她走过来,精神为之一振,不过,他还是那天的那身不灰不黄的夹克,不黑不兰的西裤,只是换了件衬衫。 两个人在街上慢慢地压马路,他们的距离比两个同事要近,比真正的恋人要远。两个人从齐大东门经过,自然就聊起了上学,聊起了上学时的一些淘气的事,他们沿着中华路往东走,不知不觉竟然就走到了费齐家从前住的地方。 费齐家从前住在建华区的重建委,现在大概改叫重建社区了,这里离大商场很远,附近又没有升学率很高的学校,所以开发商至今也没有把钱扔到这里,到现在还几乎全是平房,住着很多低收入的居民和外来的没有钱的人,这里现在是地地道道的危房区、棚户区了。但是,不叫贫民区,更不叫贫民窟。 小文听说费齐家从前住这儿才对这里感兴趣。 费齐告诉她每到冬天,胡同里头有脏水冻成的高高的冰垃圾堆,没有作业的孩子们在上面抽冰尜、滑单梯儿,玩得不亦乐乎。春天一到,到处弥漫着脏水解冻的味道,这就是春天的气息,也是好闻的。 小文不以为然,费齐在她的细微动作中看出了她的不理解,怕她怀疑自己病态,也没解释。他们走的路本来不窄,但路中间往往积了水和泥,两个人能够并排走的地方不多。 费齐给她讲每到这个时候总得穿着雨鞋才行,如果是上厕所,就更是件难事了,不但没处下脚,如果是一大早还得赶紧去,要是过了六点钟大家都方便的时候,可就不方便了。这种厕所一小就总觉得要掉下去,前些日子还听说有人在一个这种厕所里捞手机呢! 小文还算挺有兴致。费齐不是名人、伟人,这地方就算怎么炒作、包装也不能叫“故居”,奇怪的是他的很多梦境都是发生在这里。 他记得夏天的时候,苍蝇特别的多,大概是在他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有一次学校开完运动会回家,他发现家里门没有锁,趴窗一看,屋里被翻得底儿朝天,他知道是有小偷了,那时候也没有110电话,好在他母亲的单位很近,他就跑去了,后来的事他就不大记得了,只记得因为小偷走的时候没有给他家关好窗户和门,等到他跟着父母进屋时,满天棚黑乎乎的全是苍蝇,先是用笤帚打,被单赶,后来实在是没有办法,倒是想出了个办法,在铁锅里放上敌敌畏,点上火,关上窗户,一煮,等开了门再进去,苍蝇就都在天棚对过儿的地上了,这个办法不知道是不是借鉴了纳粹毒气室的模式,现在想起来挺恐怖的。不过,费齐怀疑自己的脑袋是不是那时候熏坏了一根筋,不然为什么有些事情总是转不过弯儿来?但这让他记得那时候夏天的一大特色就是苍蝇多,也许就是因为那时候邻居们长年多养鸡、猪,以备副食之缺,当然,有些人家还养有驴、马。 小文听得有些咧嘴,不知她是怕黑乎乎的苍蝇还是怕敌敌畏,也许是怕那种生活吧。费齐却来了兴致,问她:“你挖过蛹吗?” “什么蛹?” “苍蝇蛹呀。” “真是有病,挖那玩意儿干什么?” “除四害呀,”费齐想自己虽然比她只大了三岁,竟然比她多了这种阅历,虽然淡不上自豪,但毕竟因这三年而多了一份谈资,“那时我还小,还没上学呢,我哥他们学校每个学生都要上交苍蝇蛹,就跟现在上报的gdp一样,多多益善。我也没事儿,就帮他们去挖。” “上哪挖?”小文走在他前面,跳过一个小水坑回头问他。 “垃圾堆呗,拿筷子夹了放在火柴盒里交给老师。” “直接就烧了或者埋了不就得了,多脏啊。” “这是任务,直接烧了谁知道你完成了任务没有?” “哎呀别说了。” 费齐见她嫌脏的样子,皱着眉,鼻子上添了几道好看的皱纹,也就转到一开始的话题。 秋天好像还不错,家家买秋菜。从前,家家院子里有菜窖,屋里有酸菜缸。费齐说他最不愿意干的活儿就是进菜窖给土豆掰芽子,因为那里又潮又黑,所以毛毛虫特别的多,直到现在他还对毛毛虫敬而远之。这种敬而远之与他对女孩子的敬而远之有着本质的不同。这些年一些人住上了楼房,但还是改不了买秋菜的习惯,屋里放不下的酸菜缸就放到楼道里,本来已经被开发商苛扣过的公共面积,变得更加窄巴巴的,像小煤窑的巷道,又窄又黑,酸菜的臭味比起小煤窑的瓦斯一点儿也不逊色。 小文筋筋着鼻子,让他别说了,看来她也有过这种生活。费齐想她挨家查水表、收水费这样的楼道一定经历过。当然费齐只跟她说了毛虫,没跟她说受到他似是而非待遇的女孩子。 冬天可是一个好季节,因为费齐的母亲在果品公司上班,满院子的冻柿子和冻梨,冬天的大衣和皮包装上几个是不成问题的,而且极少有人管,其实只要管的时候不拿就行了。母亲现在退休了,单位要破产不破产,要倒闭不倒闭的,总之不大开退休金,费齐就曾怀疑这和那时吃多了有关吧!但不管怎么说,当时冬天是非常好的。 费齐一边走一边把他小时候的这些事讲给小文听。小文听得津津有味,她还没听费齐说过这么多的话呢。 费齐忽然觉得这些生活过去了之后就和当时的感觉大不一样了,如果让他回去重过这样的日子定然是受不了,但让他回味这种生活却还挺有趣。回忆在这一点上就像订计划一样轻松美好,他想起现在有些老人儿总是愿意说现在的猪肉没有那里候好吃了,还是□□的那时候好,大概是这些人分不清真实的生活和回忆的区别吧。 昨天刚下过雨,小胡同里非常泥泞,泥里还夹杂着泔水。老胡家竟然开了家食杂店,窗上贴着红胶纸剪的歪歪扭扭的经营项目。胡同转角处用白石灰写着“胡同里烧饼、馒头、大包子”,下面一个粗大的箭头指向他曾经熟悉的地方。 路上没有一个熟人,过往的人都有些土气,只有费齐和小文像外地来的游客,街上只是偶尔驶过几辆运货的卡车。 “怎么不说了?”小文见他半天无话就问他。 费齐记得他家后面有一个大车店,等他们走到那儿看时,大车店已经变成了废品收购站。他记得小时候放学后,总是和小朋友们追着马车跑,车老板儿有时烦了,就回头骂上一句“小兔崽子”,向他们一扬鞭,鞭子在空中啪地一响,这帮小混蛋也就都跑掉了。 直到三点多钟,两个人才走到费齐现在的家。七层的鸽子楼比起刚到过的地方,让他想到了幸福。看来幸福的获得也不是难事,只要能把握好比较的顺序和观察的视野就行。他似乎也隐隐约约地看到了自己能够回到齐齐哈尔的凭据和寄托了。 费齐妈妈见了小文表现得很热情,没有表现出一丝阶级的差异和文凭岐视,拉着小文的手哎呦、哎呦地就进屋看电视、磕瓜子儿、唠闲嗑了。费齐见她们如此的投脾气并不觉得高兴,甚至隐隐的有一点儿悲哀和恐惧,他也没细想就和老爸下了厨房。 费家的厨房不大,两个人在这里做饭不算太挤。除铺了地砖外,灶台、案板及厨柜的设置并没有经过精心的安排,但比起他家从前的厨房强得太多了,他记得从前的厨房里还养过鸡呢! 费齐并不会做饭,父母对他要求虽然严格,但从来也没要求过他做饭,涮碗也是费齐高兴时偶一为之。他今天只能是给父亲打打下手,比起听母亲和小文聊家常,他更愿意和父亲下厨房。 费震苏倒是费家厨房的一把手,这里“一把手”的主要意思是厨艺第一,而不是“多面手”,更不是ceo。实际上,做早饭、家常菜和热剩饭费震苏从来都不上手。 费震苏对小儿子的对象上门早就做好了心理和物质的准备,鱼、肉、鸡和酒水已经在他俩压马路时就买回来了,还特意买了块塑料压花的桌布把脱了油漆的餐桌打扮得像个穿了婚纱的新娘。费齐不敢想像,脱了婚纱的新娘是不是反过来也像这张掀开桌布的餐桌。 费齐在厨房里忙活,还真害怕老爸和他谈小文的事。老爸虽然比老妈随和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易于沟通,但和他谈儿女私情或无聊小事总是觉得不宜。费齐平时更愿意也只能在一些如海湾战争、台海关系、申办奥运会这样的大而无当的事上和老爸谈一会儿,而且也多以抬杠为主,以显示自己阅历丰富、心理成熟、思想深刻。总之,只要事不关已就什么都可以谈。若真的谈关乎自己的事,就不是谈而是教训和顶嘴了,这是大家谁也不愿意看到的。但是,老爸今天为他的事这样上心和投入,一点也不许他问,于情于理也有点儿说不出。万一他要是问了,也真不好说。 “这么老半天,我还以为小文不来了呢,你们上哪儿了?” “也就是随便走走,我们到了咱们家从前住的地方了。” “压马路也不会挑个地方,那儿有什么好看的,”费震苏一边剁笨鸡一边说,“你把那个铝盆给我,你是不是兜里没钱呐?” 费齐乐了,也不知道老爸是不理解自己还是在和自己开玩笑:“跟钱没关系,我怎么觉得那个胡同比从前窄了不少呢?” 费震苏也乐了:“傻小子,我小时候就觉得香蕉可大了,长大后再也买不到那么大的了。” 费齐对觉得父亲的话很顺耳,于是装作对厨艺很感兴趣的样子,问问波菜为什么要焯,猪肉为什么要斜着切,肉段干嘛要炸两遍,也不知道老爸看没看出他的伎俩,但不管怎说,他觉得和老爸的关系好像近便了不少。 父子俩个配合得挺默契,两个多小时下来竟做了一大桌子菜,招待的规格丝毫不比两个嫂子第一回来家里时差,费齐打心眼儿里感谢老爸,仿佛小时候在外面踢球打碎了邻居家的玻璃,爸爸非但没骂反倒拿了玻璃亲自上门给人家安好,回到家里还进厨房煎了两个荷包蛋给他一样。 看着满桌子的饭菜,小文合适地表示了不好意思和过意不去,吃饭过程中也表现得足够文静,全没有大葱般的火气,也挺有礼貌和教养,高贵得不像懒汉鞋。他很是感谢小文,感谢她的克制、收敛和装模作样,感谢她给他的面子,如果她真的表现得就像一个“往厕所里钻的”抄表工,那他在母亲面前真的就抬不起头、还不了嘴了。 张阿姨给小文夹了不少菜,小文也给费叔叔和张阿姨夹菜,费齐倒像一个局外人,想象着未来的生活方式和一些日常的情节。 吃过饭,小文把费齐的父母推进了里屋,主动涮碗,两个老人大概也想给他们一个在一起的机会,也就心安地在屋里看电视。费齐就在旁边帮着把剩菜合并同类项,把只吃了一点儿的大盘换成小盘。看着这些礼节性好客的剩菜,他知道怕是要到星期三的晚饭才能打扫光。 小文做家务倒是把好手,动作挺干净又麻利,费齐在后面看着小文娇好丰满的身材,好几次想搬起她的肩亲她一下,但都没敢唐突,他能干的就是把她涮过的盘子、碗收起来。 小文白色的小衫上印染着一些紫红色的小圆球,费齐笨笨地说:“你这件小衫挺好看,这上面的葡萄不错。” “那你吃一口吧。”小文对他一笑。 费齐一下子没了话,不敢下嘴。过了一会,费齐只好没话找话:“你干活真麻利。”但他并没有感觉这话有奉承的意思。 “是吗?我就这命。”她也不回头,也不说谢谢,费齐好没趣。想孔子也是活到五十岁才知天命,而且罕称命,书上说“盖难言之也”。小文言必称命,可她才二十多点儿!费齐想她一定不是比孔子高明的天才,也许只是心情不好吧。费齐听了她这话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不论跟谁说话,他最怕对方早早地认了命,看破了红尘,仿佛一盘好好的棋对方草草地推枰而去,一付高手让棋的样子。 “你平时不涮碗吧?”小文递给他一个装鱼的大盘子问他,大概她也觉得两个人在厨房里只有涮碗声不太对劲儿了。 “只是有时候涮。”费齐心里琢磨二十知命,三十耳顺,四十不惑,五十退休怕是大多数女人的一生。 “什么时候?” “高兴的时候,过节的时候。” “你的命真好,但愿天天过节,你天天高兴!” “其实也不是,是我妈不用我涮,她要是让我涮,我就涮。”费齐也不想给她一个懒形象。 “要不怎么说你命好呢?我让你涮,你涮不涮?”小文有些调皮地问。 “那有什么,你要是累了,我现在就来。”费齐还真是很喜欢她这种调皮的样子,要做给她看。 “算了,我也就是说说吧。要是让叔叔阿姨看到了,象什么!”费齐在后面看不到她的脸色,听她的口气也没听出她是认真还是玩笑。 孔子曰:道不同,不相为谋。但命不同,后面的四个字或者任意几个字是什么,他老人家没说过,费齐隐隐知道,但他一时想不出如何用古文表达才能和孔子的话成为一付佳对。也许是命不同,不相为婚? 等小文全都收拾完,已经快七点了,费齐把她让进了自己的房间。她坐在沙发上,费齐就坐在写字台后面的椅子上,她把他的房间看了个遍,问他:“我说,我求你给我写的思想汇报你写没写呀?” “哎呀,对不起,我给你忘得干干净净了。” “你也太不办事儿了,”小文生气了。 费齐真是不好意思,就说:“你别急,我马上给你写。”费齐打开电脑,“我电脑里面有几个底稿,我给你改一改,你是要打印稿,还是一会你过来抄一下?” “那太好了,你给我打出来吧,到时候我找人帮我抄一下,你的字太好了,我得找一个写字烂的给我抄,要不就漏馅儿了。” “我没有打印机,一会我送你回家咱们路过打字复印的地方给你打出来。” “不用了,那还得花钱,你把软盘给我吧,我到单位去打,打完了再找人抄。” 费齐在电脑上把他的名字改成朱丽,把那些和他本职工作相关的句子改成和她相关的,小文坐在沙发里很高兴。等费齐大功告成,她笑呵呵地和费齐的父母告辞,费齐的老妈强留了小文磕了会儿瓜子,看完了新闻联播才派儿子送她回家。 回去的路上,没有咖啡屋,费齐真的按天蓬的话买了冰淇淋。费齐心情不错,路上的人不少,在一处墙边热热闹闹的围了七八个人,他俩走过去,原来是个摆摊抽签算命的。 费齐问她:“算算不?” “没意思,有人说我是方夫克父的命。” “你信吗?” “信也没办法,不信也就那么样了。你去抽一签儿吧,我出钱。” “那倒不用,我这儿有零钱,抽一签让你看看笑话吧。” 费齐拿了两块钱,抽了一签,上面写着“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你看看,还不如买两个冰棍儿吃呐。”费齐解嘲道。 “那你做事就别用心好了,越是渴望的事就越要吊儿郎当。” “那不成了别有用心了吗?不过这个签儿我可是用心抽的。” “那肯定不准。” “不是说心诚则灵吗?” “那谁让你是这个命呢?” 两个人都乐了,费齐想起来一件事:“其实这都是两头堵,我有个朋友,叫马天朋,他就跟我说过,他有一次抽了一个签儿,写的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你说他这个签儿好是不好?” “当然比你的好了,不过好像跟没说一个样。” “是呀,可我们俩个是一天出生的呀,八字儿基本相同。” “这么巧?人家说八字相同还得看出生的方位呢?” 费齐并没有想和小文探讨出什么结果出来,只是找个话头罢了。顺着命运的话题一直聊到小文的家,等费齐再回到家时已经九点多了,父母还在看电视,他坐在沙发上给自己倒了杯凉茶水,一口气喝了个光。 轮到他母亲表态了:“我看这小姑娘还行,岁数差不多,也挺能干活,能说会道的,吃得开,不吃亏,家庭也不错,在下面干上一年走走形式也就能进机关了,就是学历低了点儿。” “年龄是个宝,文凭不可少,后台最重要,德才做参考。”费齐没想到这个提拔干部的顺口溜用在他选择配偶上倒也挺合适。但是他并没有因为母亲原则性的恩准而高兴,只是冷冷地说了句“再说吧”,就起身回自己的房间,斜着腿躺在床上,算是对母亲最初表态的一种报复吧。 这下夫妇俩倒是如坠雾中,仿佛飞机失事却找不到他的黑匣子,不知道他哪儿出了毛病,更不知小儿子葫芦里到底装的是哪几味药。对于他的这种变化,张桂兰觉得就像头一天放进冰箱的剩菜,第二天一早就馊了一样不可理解。 这一天可真是挺累。今天,他们还真的说了一些话,比上次在公园的乐趣说不上是多还是少,费齐也觉得似乎可以处。手中的这只股票已经止跌,正在盘整。 对于做股票的人来说,盘整是最难奈的,没人知道会向上突破还是向下破位,稀稀拉拉的成交量本身就让人提不起精神。看着别人的股票涨了又涨,就更是难受。可抛了换股,有可能它马上就涨或者新换的比原来的跌得还惨;不抛,握了这么久可能还要跌,因为你永远不可能知道它的真实情况和谁在坐庄,谁在操盘。 费齐知道自己已经被套牢。他说不清是庄家把他套住还是自己套住了自己。 这以后,费齐和朱丽一个星期能见一回面。为什么不是一天见一面,费齐也不好说。不见面,费齐好像还有点儿想她,想她什么呢,费齐说不好。见面时仿佛她是他身上新移植的器官,总觉得有些排异的反应。费齐的话越来越少,他觉得和小文再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仿佛自己已经过了更年期,面对的是自己已经同床三十年的老妻一样。每次见面都是小文巴巴地说,很多事费齐都听过几遍了,他有些烦了。 这是他从前不能理解的,面对这样一个美丽、性感的女孩竟然会产生烦的感觉,他还是说不清楚。 两个人处得久了,费齐隐隐约约感觉到小文对自己已经产生了一种垄断行业才具有的霸道,费齐看着她的脸蛋儿和身材就像看着电信公司的缴费单一样心里头不踏实。她白白的漂亮的脸蛋儿和漫妙的身材对他有一种无形的压力。这种压力既有点儿像贷款买车,又有点儿像吹气球时吹的最后几口气。 他俩的关系也没有任何进展,费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发展到手拉着手,像一对真正的恋人,至于贴脸儿亲嘴儿他想都不敢想。每当这时他就后悔那天应该顺着她的话吃上一口她身上的葡萄,如果那样的话,今天的关系就全不一样了。小文的美丽和性感成了她的优势,甚至渐渐成为她头上的光环和身下的莲花宝座;他对美丽和性感的向往造就了他的劣势,他克制自己,不要跪下去。 朱厂长却对他非常好,太阳黑子的异常活动让单位里的人对费齐也另眼相看了。这种异样的目光像浴霸的强光照得他开始暖融融的,但后来照得他直流汗,浑身痒痒的,不自在。 一开始上班时,和朱厂长抬头不见低头见,费齐首先觉得这个招呼就不好打,他总是想:古往今来那么多裙带关系人家都相安无事、相得益彰,为什么自己却偏偏觉得碍手碍脚?他很想知道那些老夫少妻的,姑爷比老丈人还大几岁的,怎么打招呼。费齐面对的关系虽然没那么复杂和奇特,但在他却大伤脑筋。不过老朱倒是跟他说过,在家里叫朱叔,在单位还叫厂长吧。这种准“裙带关系”、亚亲属关系让费齐觉得有一种地下工作者的味道,他觉得他的人格在分裂,甚至他和群众的关系好像也越来越远。但他觉得不是他疏远群众,而是群众在制裁他。 私下里他师傅李春林和小伙伴们总是拿这层关系开他的玩笑,这种玩笑到底有多少善意,有多少酸味,有多少玩世不恭费齐没法掌握。但这种玩笑越开越大,最后尤以车工孙兵的为甚,他竟然给费齐起外号为“裙带菜”!费齐这时方才懂得为什么“兔子不吃窝边草”——吃的时候省事,但吃完了以后自己却暴露在黑洞洞的窝边,又尴尬,又危险,绝不是因为环保和为了那草更新鲜。 他到小文家也吃过几顿饭,她家的生活水平比他家要高出不少,每次主任夫妇也都是准备一大桌子菜,单位上挺严肃的主任在家里却总是笑嗬嗬的,而且亲自下厨,手艺一点儿也不比费震苏差。越是这样,费齐就越是过意不去,有时甚至觉得主任好像是在贿赂他。 吃人家的嘴短,费齐像是吃出了口吃病,怎么也说不出想说的话来,而且越是着急就越说不出来。看来婚姻这东西从一开始就不是两个人的事。但话又说回来,即便是两个人的事,费齐也不好意思和小文摊牌,他怕伤了小文的心。天蓬元帅给他指出的“搞定而不结婚”的大政方针他根本就实施不了,看来一个政策要实施起来真是比形成文件时要难得多。 每次在小文家吃过饭,还是小文涮碗,费齐想捡捡碗、在旁边打个帮手主任都不让,把费齐按在沙发上一边看电视一边聊天。看得出主任的夫人也非常喜欢费齐,在一旁一会儿给他打个苹果,一会儿又给他扒个桔子。费齐也曾想就这样将就算了,只是感觉有一点儿买椟还珠的味道。 长辈和领导的这种过分的热情,产生了负面的作用,费齐不好意思轻易、频繁地去小文家了。而且,他发现小文也不是很热心他们的关系,费齐要是不主动去约她,她也没有音讯,更多时候倒是朱厂长在单位遇见他时邀请他去家里玩。 这倒合了费齐的心愿,他正好就势来一个冷处理,让时间解决这个难题吧,好比墙上有一个没了帽儿的钉子怎么拨也拨不下来,只要不着急,过上十年,它自己就先烂掉了,或者过一百年,墙可能都塌了。 费齐这时也顾不上效率了。他觉得他们的关系只能“黄”,不能“吹”,这关系不是一只蜡烛,一口气儿就能吹灭了。他和朱丽的关系倒更像是藤上的叶子,任多大的风吹不掉,但只要等秋天到了,那叶子自然就黄了,掉了。 天蓬元帅也曾多次亲切过问他和小文的事情,听到费齐要用冷处理法来解决问题,极力表示不敢苟同,说费齐还处在恋爱的初级阶段,言谈中颇显鄙夷之态,仿佛认为他早已看淡、看穿、看破的红尘正迷了费齐的眼。他主张青春苦短,应该开辟多个战场,像伟大的美国人一样,随时准备打赢多场战争,而且应该速战速决,决而能胜,胜而不伤,并且在战争中提升自己的经济实力和世界地位。 费齐让他的比喻搞糊涂了,不知道美国数字化时代的战争政策真的是源自于其国民的爱情观还是美国某些国民的乱交导致了政府的好战。但是,不管怎么说,天蓬拿了老美的一套来教导他,本身就是一种失误。 时间可真是解决一切问题的大师——费齐拔不出来的钉子短短的四个月就烂了。 九月末的一天,来了三个小子,看上去像是社会上的人,在单位走廊里向费齐打听谁是费齐,费齐自报家门后,其中的一个大个儿说他是朱丽的哥,费齐一下就明白了小文对自己的态度了。 前些时候,他领悟到婚姻从一开始就不是两个人的事,现在,竟然又有人告诉他连谈恋爱也不是两个人的事了!朱丽的哥和他并排走着,另外两个一前一后,费齐有些冒汗,他们几个人出了厂门,在一个居民小区里找了个水泥桌,两人坐下,另两个远远站着,费齐才放下了心。 两人谈了半个多小时。原来小文早就在外面自己处了一个对象,就是费齐面前的这个自称叫乔三的。 这个乔三个头不矮,留着青鬓的板儿寸,右胳脖上刺了个什么东西费齐没太看清楚。朱厂长虽然是太阳黑子,但不是黑社会,他们夫妇俩当然不满意这样的人做女婿,就托自动化的老李把老实、持重的费齐介绍给自己的闺女,想使女儿移情别恋,但却惹恼了乔三,他今天带了两个哥们来,本意是想吓唬吓唬费齐,没想到见了面,看费齐是个文弱书生,而且全无火气,也就没动粗。费齐倒是很高兴,像是中了头彩,又怕不相干的熟人听了硬要吃喜儿,于是不声不响地在心里盘算怎么样花掉这笔大钱。 费齐耐心看完乔三给他展示的身上的疤痕,听完乔三讲的与小文的恋爱史,表达了自己的态度:“你们俩的事我一点儿也不知道,说实在的,小文是个好女孩,我也挺喜欢小文,但不如你,而且我们俩不太合适,今天这事我知道了,还是我退出的好。” 费齐甚至和他解释了没有一开始就说再见的原因,乔三非常高兴,马上就把费齐当作朋友了,而且作为交换,他也告诉费齐他有几次想办了费齐,但都是因为小文说费齐出差了他才罢手。临走前还放下一句话:“师范学校对过三江网吧是哥们开的,以后有出气的事儿,到那儿找我!” 乔三哪里知道费齐如果喜欢三角恋爱,那他上大学时就会谈了,乔三更不知道费齐早就盼着这么一个借口了。 乔三走了,费齐想起整个这件事来有点儿后怕,同时觉得朱厂长真是可恶,不愧是“太阳黑子”。他对自己的招待和好处,只能说是想把小文嫁给他的回扣,他想让费齐来解决他的难题。他的宝贝闺女对于费齐非但不合适,而且是很危险。但不管怎样,费齐算是从对朱厂长的愧疚中解脱出来,想着自己以后不必沾大葱和穿懒汉鞋,也不用再受同事们的揶挪和排挤,可以再一次回到群众中去了,费齐整个儿一个下午都非常高兴。 第二天,费齐找了个时间把乔三找他的事告诉了小文,小文很平静地听着,白白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也不插话。费齐甚至怀疑这事她已经知道,甚至就是她派乔三去找他,最后他说:“既然这样,那咱们就到此为止吧。” 没想到小文听了没什么大反映,只是答应到:“那就这样吧。” 小文的坦然让他倒是对这个小姑娘第一次有了一些佩服。这句话简直就是存在主义的最高境界!不过,早知如此,早就应该这样了。也许见面的第一个下午费齐就应该这么说,顶多在前面加上一句:“我看咱俩不太合适。”或者谦虚点儿说:“你看,我配不上你,咱俩就到此为止吧。” 这么说多么得体呀,费齐恨自己只有马后炮的本事,下一次碰到这种事一定把今天的这一炮架上,改成当头一炮,然后跳马出车,省却多少时间和麻烦。 晚上吃过饭,看了会儿电视,天已经黑了,费齐觉得心里空,但又觉得闹,房间里找不到烟,就下了楼去买,出了食杂店就点了一支,也不回家,在大街上溜达。街灯都齐齐地亮着,城市比白天清净许多。天上的月亮挺大。 龙沙公园里面几乎没有灯,从外面看上去树丛黑乎乎的,远远就能听见里面圈养的鹤鸣声凄历,费齐走到跟前,公园已经没人把门,进了园他才觉得有些怕。小道儿边的杂草已经很深,走不很远就能感觉到黑暗中有恋人在亲热。 费齐突然想到,在这件事上最知情的、最终有发言权的主角恐怕还是小文,自己在这出戏里根本不是男主角,只是个小角色,充其量也只是个友情客串的配角。最不能容忍的是:没有人给他看剧本! 他知道自己最讨厌三角恋爱,如果能接受这种方式,那在大学时就应该有这样的经历了。在这种恋爱里多出的那个人,不管是谁,都是爱情里最要不得的杂质和这出戏中最没有意思的嘘头。自己竟然被人指派了这么个角色,糊里糊涂地演了四个多月。 月亮照在劳动湖上,很美。费齐还是头一回在这样的晚上来公园,原来晚上才是公园最美的时候,却不要门票。费齐庆幸自己发现了别人不知的美景。 水边草丛中传来一声声的蛙鸣,一唱一和的。 费齐相信经过四个多月,四个老人和三个当事人都难受了一回,问题又回到了起点,不知道总导演朱厂长怎么想。这次恋爱从一开始就像一盘剩菜,费齐总想什么时候能有胃口打扫了,但最后还是在冰箱里长了毛倒进了垃圾筒。 费齐也曾试图想,如果小文真是自己心中的女孩,自己会不会和乔三决斗、拼命呢?小文这四个多月和自己压马路,是给她父母走形式呢还是也曾真心地想和自己谈恋爱?这几个月自己从未公出过,她不让乔三来办我是出于爱他还是爱我?是不是我自己也是小文的一盘冰箱里的剩菜?但是,不管怎样,费齐觉得自己还是在某种形式上是被乔三“摆平”了。在这件事上,自己从始至终也不像一个男人,畏首畏尾,连最佳男配角奖离他也很远,他演这出戏虽然也曾卖过力气,但必竟不知道演什么,怎么演。他一直后怕,要是小文听完了他说的话反问他:“你就这么把我让给他了?你把我当什么了?你有这个权力吗?你配吗?” 以他对小文的了解,以小文的口茬子,她能说出这样有份量的话。但是,她没说,她的这种坦然和漠然让费齐终于看到了小文的另一面,他们俩的关系到了最后一天,他却看到了她可爱的一面。 这件事费齐一直也没有和朱厂长说起过,他想小文没有害他,他也没必要告小文的黑状。费齐只是把和小文黄了的事告诉了父亲,使用的表情、语气还和那天的芹菜粉儿一样。他也没提乔三的事,怕老头儿惦心,当然也是怕老妈更有了把柄,以后对他的事进行更多的干涉。当然,没提乔三客观上也保护了他的自尊心,就像敦克尔克撤退一样,是一次胜利。他觉得这一点倒有点儿像报纸上发布的新闻:真实性上是没有毛病的,但报导力度、报导范围和角度却是有学问的。最后达到的效果是:该报的我都报了,但不想叫你知道的,你还是没法知道或者是你自己忽略了。这就叫没有假相,但回避了很多真相。费齐虽然讨厌这种新闻,但这种方法在父母面前却也常用。 费震苏听完并不惊讶,但去好奇地问:“为什么?不是挺好的吗?” 费齐知道很多细节不能公开,只能装作轻松地套用了时下最流行的离婚通用原因回答到:“没什么原因,没有共同语言,感情破裂。” 在费齐快走出老爸视线的时候,老头儿也琢磨过了味儿:“不对呀,这是离婚的理由,你俩不是离婚呀,应该有区别呀?” 费齐把着门想,老爸怎么突然间脑筋转得这么快?随口笑着说:“是有区别,没有孩子,无牵无挂,财产安全。” 费齐相信这话一会儿就能传到他妈妈那里。想老妈没能得到完整答案,没能看到详实、深刻的全面报导心中一定是痒痒的,又不好来问他,就像大多数晚报和日报的读者的那种心理,他心中很是得意,原来左右新闻的心情是这样的自由和舒畅! 他听到身后老爸说了句:胡说八道。不过,也好。 他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心理,好像小时候并不这样的,为什么后来对妈妈这么的疏远。也许这就是代沟吧,这条代沟怕是老妈照着望子成龙的图纸,用爱的铲子、干涉的镐头花了二十多年时间,有意、无意地挖出来的吧。这项工程怕到今天还没有竣工,而且,最近费齐更是单边加大了投入,成了这一传统工程的主要施工单位。 自从有了这条沟,费震苏自然而然地站在了沟的那一边,大概有一条独木桥有时架在沟上,老费有时还能晃晃悠悠地过来和儿子说上两句不痛不痒的话。费齐和张桂兰也都利用了老头儿的这一蒋干身份,不时地传达一些同样不痛不痒的信息。 今天,费齐就利用了这一点,给老妈传了一个小小的病毒,这几十个字节的他和小文的信息足可以让张桂兰的大脑运算好长时间而得不到一点儿结果甚至死机。 第八章 脑筋急转弯 十月当真是天高云淡,只是没有南飞雁。七号一个下午,费齐骑了车,满齐齐哈尔走了好几家电脑班,大多只是教教打字,操作系统及办公软件的使用。比较了学费、课程、老师和电脑配置,他最后在工人文化宫花五十块钱报了个电脑高级班。 齐齐哈尔的工人文化宫听说是全国最大的工人文化宫,如果从广场上白色的□□像旁边看过去也确有些气势,据说是把原来日本鬼子的忠灵塔捣毁后建造的。费齐觉得如果真有一些意义的话就应该在边儿上立上一块大石,上面刻上这些因由才好。 文化宫周围后建的住宅楼使它原本的体量气势大大减少,就像一个大人物围着的不是欢呼的群众和众多的记者而一帮寒酸、猥琐的乞儿一样。文化宫的里面已经很是破败,走廊里面阴森森的,霉气很重。大多房间都已出租,各行各业都有。 费齐报名的这个电脑班前几天就已经开课了,每周二、四、六晚五点半到七点上课。班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有,费齐去的时候课堂上热热闹闹的,让人感觉充满了自由、民主和科学的气氛。费齐挺喜欢这种感觉,交了钱报了名出来,外面亮堂堂的,走到旁边的鹤泉园坐了会儿。 这个小园子不收门票,里面人不多,有几个老人聚在一起拉着胡琴唱京剧,很是投入,费齐看了好半天,也没听懂几句。 电脑班的老师自我介绍说叫王凯,三十多岁,大高个,脸上青春痘还是不少,为人很是随和,因为学生三教九流都有,所以王凯也从不自称老师,只说是互相学习。 费齐还真的觉得他不是在谦虚,这个可视化编程虽然是高级班,但头几天讲的东西都是些老生常谈,费齐感觉自己在这里的水平只比王凯老师差一点儿,听得他好困。几堂课下来,课间倒是一半学生问老师,一半学生围着费齐问了。 有空的时候,费齐找了几个问题问,一是向王凯展示一下自己的实力,二是看看他到底有没有真学问,否则花钱在这里打发时光兼给老师做助教太不值得。王凯这人一点儿都不笨,也似乎明白费齐的意思,不卑不亢地、圆满地回答了他的问题。这样,费齐就在这个班上呆了下来。不管怎样,学校的电脑比他家的那台快多了。王凯的课可听可不听,他给费齐出了个题目,让他编一个军棋程序,费齐觉得有趣,在家也编,上课时也不闲着,有问题就去找王凯。 费齐桌子上的那台电脑是大哥费名淘汰的,去年过年时从西安给他带回来,他花了五、六百块把它升级到了不能再升的地步,但还是不能玩最新的3d游戏,硬盘也不够大,装了这个程序,就得删掉那个游戏,磁盘满得就像机关事业单位的编制一样。至于买猫儿的钱,费齐还得再攒三个月。就算真的有了猫儿,他母亲也未必能让他上网,所以,他还得攒网费。学校的电脑虽然比不上天蓬的,但可以随便用,而且老师水平足够,可以随时咨询、提问,只要学生的水平足够,能提出问题,还是能学到学费之外的东西的。 月中,费齐去吉林公出,在那儿呆了三天才回来,晚上去电脑班,教室里杂七杂八的几个学生正围着王凯不知在问什么,嘻嘻哈哈的,他从后门悄悄走到自己的坐位上,打开前些天编的那个军棋程序打算接着编,但他发现这个程序已经基本上编完了,而且有些语句编得相当巧妙。他就小声地问刚坐在身边的岳玲,岳玲有些神秘地说:“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费齐讨厌这种神秘,但他挺感谢那个帮他编程的高手,那个人没有忘了给他的原程序备份,他估计是王凯。他一条条地看程序的语句,岳玲用手指一戳他的肩膀:“嗨!费齐,曹操来了!”。 费齐被岳玲吓了一跳,抬头见所谓曹操原来是个白白的姑娘,他第一次感觉到一个姑娘的容貌能如此完美,气质如此优雅。他的人格和经验提醒自己一定不要失态,不要一脸傻傻的样子,尤其不要露出一见钟情的模样,脸上应该出现一个淡淡的、礼貌的屏保才好,另外他觉得还应该说些什么才不至于失态,但岳玲抢着说:“费齐!这是我钱姐,你叫钱老师好了。” 费齐乐了,不知道眼前的姑娘真是哪个学校的老师呢还是岳玲觉得她水平高得足以当费齐的老师,正觉得不知说什么好时,岳玲的“钱姐”把手伸过来自我介绍说:“我叫钱芳,不要听她乱说,你才是班里的高手,终于见到你了。” “从前或许是,你一来,我就退二线了。”费齐比较满意自己说出的这两句开场白,“我的程序正编不下去呢,你来之前我正看呢,你的设计挺巧。” 钱芳一笑:“见笑了,王老师让我接着你的程序编,你的程序界面设计得不俗,你是搞美术的吧?” “只是喜欢,没学过的,我不喜欢太花绡的界面。”费齐隐隐觉得自己像是周幽王城下执戟的小卒,他不理解的是这样的人物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她也不像是一个会编程的姑娘,而像是程序编出来的虚拟姑娘,只可惜自己却是个凡夫俗子。 “我也是,你看周围没有能看得上眼的设计,除了轻浮就是呆板,除了雷同就是一模一样。你设计的就很大方,简单、明快,还能感觉到一种中国气派。” “你的眼光不一般呐。”听了她的话,费齐大为吃惊,以为奇遇。 “行了,行了!两位,不要互相吹捧了,我的牙倒了。”岳玲结束了费齐和钱芳的对话,同时也证明了她的存在实在是多余。费齐和钱芳相视笑了一下,钱芳大大方方地坐在费齐的旁边,把一个笔记本放在电脑旁,弯了身把电脑开了,一边等电脑起动一边解大衣扣,岳玲马上跑过去问她:“钱姐,你的大衣是在哪儿买的,你穿着真好看。” “朋友从北京捎的,有点儿扎眼了,天太冷就不能穿了。” “你到哪儿不扎眼?反正你有车,冷不到哪儿去,真羡慕死你了。” “你穿也好看的。”钱芳说着站起来把大衣脱了下来,费齐闻到一股淡淡的芳香。 “来,让我试试。” 费齐坐着将电脑椅蹬了一下,给岳玲让出了一点儿地方,岳玲穿了大衣转了一圈,又翘了翘脚,耸了耸肩,从后面看也很好看,一转过来稍嫌单薄,费齐乐了。岳玲正好见了,有些不满,凶巴巴地说:“乐什么乐,不好看吗?” “好看,所以就乐了。” “不通,你得给我解释清楚了。”岳玲更凶了。 费齐拿她没办法,也不在乎她的好恶,就说:“你听说过‘更好是好的敌人’这句名言吧,从前我不太懂,这会儿才懂,谢谢你。” “还是不懂,我说费齐,你别跟我文陬陬的,俺没文化。” 费齐没办法:“俺有文化,可俺却说不明白,怎么说呢,你听说过‘没有最好,只有更好’吧,但是有了更好,就没有好了。” “好费齐,丢人呐,不嫌害臊。”岳玲推开旁边的椅子又到过道间走了一个来回。 一旁的钱芳脸好像红了,去找王凯借了张软盘,回来递给费齐:“你帮我把程序拷过来吧,我好接着编。” 费齐拷程序时见岳玲趴在钱芳耳边小声说着什么。只听钱芳对她说:“胡说,不可能。你可别到处乱说去啊。” 岳玲从钱芳的耳边直了身,显出了自信的样子:“走着瞧吧,要不咱们打赌?” “瞧什么瞧,我不跟你赌,你可别胡说八道的,忙你的去吧。”钱芳把岳玲撵回了她的位子。 岳玲回到自己的位子上,摆弄了一会儿电脑,心有不甘,转身拍了费齐一下,笑着说:“我说大才子,我有一个脑筋急转弯儿,考考你的智商。” 她的声挺大,钱芳也听到了,也转了头往这边看。 “不听。”费齐相信她要冒坏水,要出他的洋相,这是出这种题的人通常心态。 “这个弯儿一般人还真拐不过来。” “别卖关子了,一会儿上课了。” “好吧,说有一个人不小心掉到一条河里,他呛得要死,但他身上却一点儿也没湿,这是怎么回事呢?” “太小儿科了,这叫坠入爱河。”费齐对这种脑筋急转弯最是拿手。 “啊”岳玲把声音拉得又长又弯,仿佛恍然大悟一般。钱芳一乐就低头干她的事了。 费齐一下明白了这小丫头的用意,想自己大概什么地方让她看穿了,自己虽然解出了她的急转弯,却中了她的圈套,如果解不出来,由她说出来效果也是一样,这丫头怎么这么鬼?但也不能辩白,否则更加地说不清了,只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拿着鼠标一层层地开文件夹。 上课后费齐不知道自己都干了些什么,身边仿佛有一只老虎,他跑不敢跑,坐着还是害怕,怕的什么费齐也不知道。他不知道是哪儿出了错,自己为什么会有怕的感觉,为什么像岳玲这样的女孩他从来就没怕过,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无欲则刚?这种欲望突然间升起他能够理解,但他目前需要的是克制,否则自己就变成了一个笑话了。 想到无欲则刚,费齐想这也许就是天蓬元帅说的那种吸引力?为什么吸引力在此而不在彼?是什么产生了这种吸引力 这一晚,王凯讲了些什么费齐全都不知,手头的程序他也顾不上了,他在心里一直编着另一套程序:如何与钱芳搭话,如何又不引起她的反感,下课要是能送她回家最好,如何才能送她回家呢?用什么控件来控制整个事件的进程呢?不过,他也能想像如果真能用程序控制这种事情的发展将是卑鄙的而且还是乏味的,可是听之任之就像酿一坛百年的老酒,于酿酒者无益。到后来,他尽量让自己不去想这些事。下课后,费齐关了电脑,若无其事地问身边的钱芳:“你家住哪?” 他恨自己,为什么要若无其事,为什么要声东击西,为什么如此的虚伪和懦弱。 “就在二百的后面,你家呢?”钱芳的回答和反问其实也许只是出于礼貌。 “我家在八一小区,用不用我送你?”费齐也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胆子问了后边这么一句,也许钱芳会觉得后一句话只是一种礼貌用语。 正在后悔时,旁边的岳玲阴阳怪气地抢白了他一句:“我说费齐,你什么时候送我呀?我家挺远的。” 费齐拿她没办法,躲不开也镇压不了,笑了:“你等着吧,等你再长大点儿,什么时候你不把快乐建立在我的尴尬上,我就送你回家!” “呦,知道尴尬了?” 费齐真是哭笑不得,别看岳玲才十六七岁,长相也不出众,但已经有人接送,而且还懂得接送意味着什么,甚至已经懂得拿这种事开玩笑可以得到双份儿的快感。费齐笑着回了岳玲一句就又看着钱芳。钱芳正在穿大衣,大衣柔软的面料和纱巾淡淡的颜色很配她的皮肤和气质。她大衣扇起的一股淡淡的香味更让费齐心迷。 “谢谢,不用了,有人接我。” 这句话就像windows界面上当的一声弹出的带黄色惊叹号的错误提示对话框:“此文件为只读文件,你无权编辑!请与管理员取得联系!” “你男朋友?”费齐强笑着问,他试图关闭这个讨厌的对话框,打心眼儿里希望她不好意思地告诉他,那个人只是她的爸爸或者别的什么人。 费齐发现钱芳肯定得很是古怪,古怪得像蒙娜丽莎的笑,这使他的脑子乱得很,像软驱在拼命地读一张劣质的三寸盘。 他走出教室,外面清凉的空气让他清醒了不少,外面的空间毕竟不同于教室里,但他还是觉得心中胀满,怎么回到家全不知道,整个一个晚上,脑子里全有时是钱芳,有时是空白。他惊异为什么一个刚认识不到两个小时的姑娘竟会占据了他的思维空间,他分不清这力量是原始的还是人文的。他安慰自己:岳玲那样的姑娘都有人接送何况像她这样的女孩,怎么会没有男朋友?没有才不可想象。 这会儿费齐似乎理解了乔三的心情。可是,他不是黑社会,他想成为一个黑客进入钱芳的系统,可他又马上意识到这手段的卑弊,用在钱芳的身上不能容忍。 她不但有人接,而且是开车来接。出门时,费齐看着她拉了前车门优雅地坐进去,砰的一声关上车门,把费齐关在了另一个寒冷的空间里,车轮碾着地面发出细微均匀的声音,车的尾灯却红得刺眼,车牌号极其简单吉利,非常好记,他觉得自己像是焦大爱上了林妹妹。 钱芳的出现不但打乱他的心境,也打乱了他的生物钟和他的作息时间,他变得睡得晚起得早,第二天上班感觉脑袋昏昏沉沉的,真的像在河里呛了水的感觉,他第一次尝到了坠入爱河的味道。 他想起岳玲的脑筋急转弯,岳玲似乎是看出来了,难道钱芳看不出来吗。他觉得爱河这个词造得很形象,河水的荡漾是充满诱惑的,岸上的人总是有趟一趟水的欲望,涉水过河的欲望。然而一个坠字,又让人直接落到河的最深处,坠进去的人大多是呛得头晕脑胀,这期间的恐惧和痛苦好像大于涉水的快乐,于是拼命地想游上岸。同时,这个词是坠入爱河而不是趟入爱河,也不是跳入爱河,这说明当事人是不小心、不自主的。 他想这种滋味也许只有瘾君子才感受过吧。 跟小文在一起的时候他曾想过去搂她的腰,也曾想亲她一下,但不曾这样的胡思乱想和睡不着,也许是因为他和小文一开始就确定了关系是对象而不是同学、同事和熟人。他不需要任何表白就已经是这种关系了,一开始大家就进入了角色。他和钱芳不一样,不管他怎么爱她,他们之间还只是同学关系,他的难题是改变角色。他像在琉璃厂相中了个宝贝,不管多么喜欢也不能表露出来,他不敢表露,因为他怕自己的实力收不起这个宝贝,更怕这个宝贝早有人订下了。 费齐突然发现了天蓬元帅爱情理论的局限性:它不能解释吸引力大小的问题。第二天晚上,他把这个发现电话告诉了天蓬。 没想到这家伙像是早有准备或者是后来又经过认真的思考:“这个好办,可以在我的那个定义后加上一句,合在一起为:爱情是发生在男女之间的,在没有完全得到性满足之前所存续的相互之间的吸引力,它与美貌和金钱成正比,与时间和距离成反比。” 费齐听到他回答得理直气壮反倒觉得没意思,知道了自己拿这个问题问他看来不过是想难倒他,或者是想息一息天蓬的气焰,而不是真的想得到一个答案。费齐放下电话,坐下来,他试着把天蓬元帅的爱情定义写成公式,用字母和等号表达出来:l=bm/td 他记得霍金说书中多一个公式,读者就会减少一半,爱情中如果多一个公式,浪漫和意境大概不止减少一半。 师傅告诉他有一个去北京培训两个月的机会,他很想去,但如果去了,这两个月就不能见到她了,就又有点儿不想去了。 李春林好像看出了他的犹豫,临了给了他一个忠告:“这种事,你得争取,没人给你送上门来!” 费齐虽然答应了师傅,但他也没去争取,他觉得去有去的好处,不去有不去的好处,听其自然吧。更重要的是,他实在是不知道如何去争取。 到了晚上,费齐来到电脑班时钱芳已经到了。他俩点了点头就各干各的事。 费齐总偷偷地看着她:钱芳的皮肤特别的好,不像是擦过什么,她的眉毛弯弯的,不是画的,她的睫毛长长的,不是假的,她的嘴唇说不出的安详、好看,她的头发干净利落地挽着,她的头发没有波儿也没有浪,没焗也没染,她的耳垂儿上也没扎什么眼儿。她的一切都与费齐脑子里的审美观点合上了拍,在他眼里她就像达芬奇的真迹一样完美而不容易理解,她的笑像凡高的向日葵那样明亮、灿烂。如果按天蓬元帅的考核标准,她应该打满分,甚至就连最难的附加题她也都答对了。 费齐想自己不是一直在盼望着遇见这样的姑娘吗?她现在就坐在身旁。他紧张,他害怕,知道原来叶公好龙就是这样的。这种成语故事现在发生在自己身上,原来也没有那么好笑和愚蠢。 钱芳正专注在程序上,费齐羡慕她的心境,不敢奢望她有朝一日心里会有他。他觉得自己需要这样的姑娘给自己的生活添上阳光,给自己一生的故事加上中心思想。但是,对于她来说,阳光、中心思想好像都已经有了,不需要另加,爱她的男人一定像天上的九个太阳,她一定如后羿一样不惜射掉八个,我费齐对于她来说也许只是蛇的一些脚而已。 有几次他俩的目光碰在一起,费齐只好睁大眼睛,解嘲地笑笑,几次下来,钱芳也就不再看他了,费齐很后悔,怕钱芳生气,怕她因此而看不起他,但还是忍不住,他觉得自己是无可救药了。 费齐不明白,为什么像岳玲这样的姑娘怎么就不会让他如此的牵肠挂肚呢?岳玲和钱芳比起来一个像葡萄架子,一个就像葡萄架上水灵灵的葡萄。费齐笑自己会不会成为葡萄架下的那只倒霉的狐狸。 费齐发现他又到了一种无法渡过的境地,又遇到没法拨掉的钉子,钱芳的声音、容颜、举止就像钉在他心上的钉子,他知道这钉子不是钉在墙上,不等钉子烂掉他已经活不成,他没法等钉子烂掉,他得和她说。 是当面跟她说,还是给她写信,还是给她打电话,还是请她去喝杯咖啡?看着windows的桌面,费齐突然来了灵感,趁着教室里乱哄哄的当儿,他小声问身边的钱芳:“你知道怎么申请电子邮箱吗?” “知道呀,前些天我还申请了一个搜狐的免费邮箱呢,你真的不会?我教你。” 费齐相信她并没看出他的用心。钱芳教他的时候,费齐极力掩饰自己对电子邮箱的任何知识。同时他还生怕那边的岳玲来穿他的梆,那样他可真就无处藏身了。他心中暗暗给自己开脱:这是不得已而为之。如果说“兵不厌诈”,那么,现在他完全是“情不得已”。 电脑班的电脑还没有联网,但钱芳把一些步骤写在了纸上,费齐见她的字挺劲犀利,秀媚洒脱,只是笔触过于尖重,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瘦金体的味道,就说:“宋徽宗的字你快学到手了。” 钱芳听了他的话眼睛亮了,看着他说:“没想到你还这么懂书法!你喜欢瘦金体吗?” 费齐见钱芳的眼睛亮亮的,这才知道什么叫技多不压身,忙着把自己脑子里关于赵佶的正面评论打点了一下说:“宋书尚意,赵佶的字更是这样,笔法飞动,凌云步虚,天生仙骨,瘦硬通神。” 钱芳盯着他看,眼睛大大的。 看着她惊讶的样子费齐有种成功人士的感觉。见她那种引以为知己的样子幸福已极。 “别人都说我这是美术字!” 费齐听出了话外音,高兴之余也想了想说:“你一定是挺难受,我想一是这些人不懂书法,二是因为你写的时候坠尾、鹤膝强调得有些过。” “有道理。不过,再过也不能说是美术字呀,我曾经想改来着,就是改不掉。” “瘦金书仙味极浓,你写正好。” “你这么说也有点儿道理。” “要说像美术字,金农的漆书美术字的味道更浓,所以学的人更少。” “金农的字我可不喜欢。” “金农在初学者和大师那里都没有地位,”费齐觉得言多有失,但脑子里灵光一闪马上就说:“我认为□□就是赵佶转世。” “瞎说。要说转世也得是伏羲、轩辕,至少也得是后羿、诸葛亮呀,这才符合常理、符合需要,也让人能接受,怎么也轮不到道君皇帝呀。” “你琢磨、琢磨。”费齐真是喜欢和她说话,更喜欢自己心爱的姑娘跟着自己的思路。 “你说说看,要是不说出理由,我就只能理解为你不怀好意了,我可不和你说话了。”钱芳装出的生气样子更加好看。 费齐看在眼里,像在沙漠中看到了水,像发现了她的登录密码,忙说:“你看,赵佶的诗、书、画哪一样不是一代宗师?但他在政治和军事上无一是处,最后沦落成阶下囚。后来他到阴曹地府那里肯求阎王一定准他报仇雪恨。阎王念其心诚,就许他说,再过八百年你可转世为人,只是阳间人无完人,你诗、书、画三艺必须放弃两种,才能换取你报仇雪恨需要的政治和军事才能。” 费齐看了看周围,看他是否打扰了别人。钱芳乐了:“讲啊,没事,再小点儿声。” 费齐挺高兴,接着编:“徽宗想了想,最后放弃了他的绘画才能,因为他的诗、书、画三艺之中只有画不足以显示高贵的身份,只有画让他受到的不务正业的责难最多。诗和书他都不舍得放弃。阎王就说:既然这样,那么你的后二十年还是个昏君,你如果再放弃你的诗、书二艺你就一世英明了。这位道君皇帝想了想,还是没舍得,说昏就昏吧,只要不再是阶下囚就行,只要不是阶下囚,昏也没人敢说。阎王说这一点我保证,我让你死后还有用。徽宗听了还有些不满,求阎王能不能让他早点儿转世。阎王算了半天说,别人躯壳筋骨都容不得你的精魄,别的朝代都脱不了你的轮回,你忍了吧。结果八百年后,他以□□之身统一了大江南北,洗雪了偏安东南之耻;打败了东北起家的日本鬼子,算是报了当年囚禁东北的仇恨,而且□□的诗词和书法行事中全带着帝王的味道。” 费齐停了停,见她依然很感兴趣,接着说“你知道,中国的书画是相通的,大多书法家都会作画,可是你见过□□的画吗?” 钱芳乐了:“那倒是,我还真听说,□□回忆说过,他小时候上学最不愿意画画了。” “我没说错吧。” 钱芳想了想说:“他转世为乾隆也行啊?” 费齐见要露出马脚,想了想辩到:“乾隆不是异族吗?” “倒也是,可见你真能编排,像个□□分子,是原创的吗?” 费齐不好承认,但知道她虽然这么说,一定是已经认可了他的编排。于是顺便问道:“真的,你的邮箱地址是什么?能告诉我吗?” 他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时候,自己已经能够把蓄谋已久的事变成若无其事的样子。他觉得问女孩子要电话号码或者通讯地址都会让对方感到居心不良,但问email却没有这种感觉,至少是他没有。难道高科技真的改变了人们的思维定式甚至是道德尺度? “告诉你也行,只是别给我邮病毒!”钱芳一边警告费齐一边写在那张纸上。 费齐如获至宝,比得到王羲之的真迹还兴奋。原来“多媒体”就是多一个媒人,费齐对网络、高科技的认识又加深了一层。他同时也惊叹自己的行为,他连钱芳是干什么的,多大年纪都不知道,就爱成这样,他不知道这应该是恋爱中的愚蠢还是青春的冲动、活力。他满脑子都是钱芳浅笑的样子,还有她难以名状的声音,甚至她白色羊绒大衣上淡蓝色的纱巾也在脑子里挥之不去。 她为什么是那样的笑容,她的声音为什么那么好听,那件羊绒大衣为什么她穿就那么好看。回家的路上他不由自主地想起那首民歌: 为了你的眼睛到你家, 把我运到井底下, 割断了绳索你就走了, 你呀—— 你呀—— 到了家里,费齐感觉比昨天好过了点儿,毕竟今天和钱芳有了一些交流,至少自己已经被她放到了“井里”。 他小时候就听过这首民歌,觉得费解,直到今天才知道这首歌的好处。但一想到钱芳每天要由她的男朋友开车接回家,自己骑着二手山地车一个人回来,感觉就像想起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一样难受,钱芳仿佛是大英博物馆里的汝窑官瓷,中国人的他只有眼巴巴看的份儿。 他敬佩希腊人的勇气,敢于向大英帝国索要雅典娜神庙的雕塑。费齐更觉得钱芳毕竟不是一支无生命的官瓷,她是一只落在邻居窗口的蝴蝶,费齐下决心一定开一朵大大的花把她吸引过来。 他本不喜欢三角恋爱,可谁让他喜欢美丽呢。费齐分不清他和钱芳到底谁是花,谁是蝶。 看花容易,绣花难,要开花就更难了。 第二天中午费齐没象往常一样在单位打扑克,在单位食堂吃了点就去了新华书店,宋徽宗的字帖只有两种,这两种的内容还多有重叠,看看兜里的零花钱还够,就都买了。晚上吃过饭仔细翻看,见里面有一纸赵佶口占的牡丹诗贴有趣: 异品殊葩共翠柯 嫰红拂拂醉金荷 春罗几叠敷丹陛 云缕重莹浴绛河 玉鉴和鸣鸾对舞 宝枝连理锦成窠 东君造化胜前岁 吟绕清香故琢磨 费齐找了宣纸,临了十余遍,总是写得过于肥厚,不过,他觉得写这字的过程首先是淡化了心中那种焦躁和紧张,心平气和正在一点点消磨着他的激情;可是他却觉得离赵佶的神韵越近好象离她也越近似的,甚至觉得这首诗好象就是写她的。 张桂兰进来帮儿子打扫房间,一边擦地一边问他:“明早吃点儿什么?” 费齐这一遍正写到东君造化胜前岁,也没抬头,只是说:“随便吧,煎个鸡蛋喝碗粥就行。” 擦到写字台前时张桂兰把掉在地上的两页宣纸捡了起来,放在桌上:“老是毛手毛脚的。”瞅了一眼又说,“怎么又练起字来了?不编程序了?” “编累了,放松放松,好不好看?像不像?”费齐心情挺好,挑了一张比较满意的给母亲看。 张桂兰见儿子征求她的意见,这可不多见,就把拖布倚在窗边,接过费齐递过的宣纸仔细看了看,又比了比原贴,好几个字都不认得,大概意思也顺不下来,也没问,既然儿子只问好不好看、像不像也就不用管它是什么字,只觉得看着不得劲儿,就说:“不好,练这种字干啥呀,这叫啥体呀?女里女气的,倒是写得挺像的。” “您真是老外,忙您的吧。”费齐想白居易当年拿了诗稿征询老妪的意见怕也没少受如此的待遇吧,恐怕也只是个传说而已。 “老让我忙去,我说话一不中听就让我忙去。”老太太又把手里的字贴翻过来看了看价格,更加不平衡:“总是花这些没用的钱,你还能靠卖字儿挣钱吗?” 费齐没吱声,可也没停下来,老妈出去后他又练了两个多小时,提按之间已经能显出筋骨,他很满意,又练了一会儿,渐渐的已经能够意临,他找了张撒金的宣纸又写了几稿,并排放在床上,选了张最满意的准备送给她。 对于即将揭晓的两种可能性,它们之间的距离和反差越大,那么,对它们成为现实性的渴望就越是强烈。费齐觉得和钱芳的关系的可能性就是这样,两种答案的反差太大了,其中一种结果将给他的生活带来巨大变化和幸福,另一种结果将是失恋和无奈。 他急切地想知道故事的结局,他要采取行动。但是,他又不知道,如果他不是急切地采取行动,而是任由故事自然发展,那么,结局会不会更好,至少是更加自然。 他羡慕陕北的青年,脑子里虽然没有什么科学知识,但却一点儿也不缺爱情文化,挥动羊鞭,对着妹妹的山梁吼上一段小调调,即好听,又传情,真是舒肝润肺啊。为什么进化到城里人,反到碍手碍脚。费齐觉得似乎有一种原始、嘹亮的旋律在他左右,大概应该配上这样的歌词: 妹妹你美呀 妹妹你好 哥哥说不清妹妹你好在哪 妹妹你香哩 妹妹你甜 妹妹你在哥哥心里头 赶不跑 第九章 你真可爱 据说上帝惩罚有罪的女人,就让女人在生产时遭受痛苦。 费齐想上帝同样也没忘了惩罚同样有罪的男人,那个家伙让男人们在寻找丢失的胁骨时体味心灵的产痛。 现在,费齐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被遗弃在荒郊待产的孕妇,让他把“我爱你”三个字生出来真是太难了,偏偏这三个字享受到了他心中所有的营养,长得像一个超大的婴儿,真是只有剖腹才能顺产,可现在却没有这样一个好大夫。 他看着钱芳从笔记本上撕给他的那张纸,上面仿佛承载了所有的关于她的信息,他想起了钱芳纤长、白嫩的手在上面写字的样子,甚至她优雅的一撕都是那么令他回味。 他想给钱芳发一个邮件,他感觉不吐不快,这才是他决定是否采取行动的唯一根据,至于故事的结局好像已经不重要。 他曾想过用英文写,但总觉得像蒙着袜子的劫匪,不够英雄本色,而且像iloveyou这样的句子几乎已经成为汉语的一部分了,这句话定会成为那袜子上的一个大洞,再者用英语向中国姑娘求爱总有些买国货用美钞的感觉; 他又想用古文写,写了两三句,总觉得自己对古文的掌握还不如英语,就算写得很好的话,也总有点儿像apec会议上领导人身上的唐装,好是好,只是略显滑稽,甚至这种滑稽本身更强烈地显出了对比、隔阂,好像也与本意不符。可要是直接用现代通俗汉语写成“我爱你,你爱我吗?”虽说费齐就是这个意思,但就像尼克松当年派到中国的不是基辛格博士,而是一个嬉皮士,肯定是唐突了东方上国。 最后,费齐还是用现代汉语写了一份不是很长的草稿: 钱芳: 如你所示,我申请到了这个邮箱。谢谢。 如果你知道我这两天的心境,就不会怪我的唐突了,我觉得让你知道我的心情,既对得起我,也应该是对得起你的。这对于我是不吐不快,对于你,让你多一种选择应该不是我的大错。 费齐 看着自己一气呵成写出的信,费齐认为它浑然天成,太完美了:它既表达了自己的爱慕之情,又不是非常的肉麻,既言辞恳切,又不失身份和自尊,既泼出去了水,又留有余地。 但是,他也看到,这些字就像“我爱你”这三个字受到压抑后变成的怪梦。是中国人含蓄的传统让他的爱情表达像躲避文字狱或新闻检查时一样用的全是曲笔。他恨这种传统,更是恨自己的这种性格,但不幸这种传统已经进化成了他的基因,他无力剔除。在这种传统下能够这样娓婉地表达已经让费齐下了巨大决心了。 他试着想,如果有一天,人们遇到所爱的人都能无羞耻、无拘谨地说出心中的我爱你,而对方又都能很坦然地有所反应,该有多好。但不知如果真到那时,是不是表达爱的快乐也会相应减少。但就算快乐减少,也总能避免爱的误会和有情人终成陌路的发生吧。 他突然间看清了自己:表达爱情尚且用曲笔,如果真是碰到了文字狱或新闻检查,怕是连笔都藏起来了。 他桌子上的电脑不能上网,他出了自己的房间,听了听父母好像都睡了,就悄悄开了门下楼,到了小区旁边新开的基地网吧。里面人声嘈杂,已经人满,他出来又走了百十步,有个“来来网网”网吧,费齐开了票,找了个人少的角落,开了机,坐了。 整个网吧闹轰轰的,几乎没有私密的空间,好在都不认识,都是些十五六、十七八的毛头小子。费齐把草稿展开,一个字、一个字地敲进电脑。又花了二十多分钟申请了邮箱,设置完毕,他又重新把他的梦看了一遍,有点儿想打退堂鼓。 他明知这是不可为而为之,但这时无为平抑不了他的心情,他对比了文字狱,他咬了咬牙,点击了发送邮件的按钮。看着outlook发送邮件的蓝色进度条一点点走到了尽头,他真的有点儿后悔,仿佛体会到了跳楼者双脚腾空后的心态和感觉,理智突然冒了出来,但一切为时己晚。本来见了面点点头,笑一笑,很自然,可明晚将如何相处。他觉得自己活像一个最糟糕的厨子,活活把一锅美味给炒糊了。 网吧是按小时付费的,发送完邮件,费齐没回家,他就顺便浏览会儿当天的新闻网页。没想到不到二十分钟,电脑突然提示有一封新邮件,费齐打开一看竟是钱芳的回信,难道这么晚她也在线?是在家还是也在网吧?是正巧她在线,还是她一直在等我的email?费齐一边想,一边点开她的回信。 费齐 如你所示,我看到了你的心情。谢谢。 如果你知道我这两天的心境,就不会怪我的唐突了,我觉得让你知道我的心情,既对得起我,也应该是对得起你的。这对于我是不吐不快,对于你,让你多一种选择应该不是我的大错。 钱芳 这是什么呀,是她和我开的玩笑吗?是拒绝吗?只有第一句她改动了,应该是她知道了我爱她,这个谢谢是什么意思?是客气,是感激,是婉拒? 费齐又看了两遍回信,努力地对比着自己原信的味道,难道她的心情也像我一样吗?她复制了我的心境,这么说她也爱我。那么她让我多一种选择是什么意思呢?我的选择是只有一个候选人的单选,而我让她两选一。她回信也让我两选一,是在她之外另选一个吗?那就是她不接受我了? 费齐吓了一跳,又看了一遍她的回信,相信她选择的不是自己。 但是费齐还是后悔自己的刚才还自以为完美的信写得太模糊,以致她复制的回信更是看不太懂,这到底是自己胆小、虚伪的报应还是正好适应了她同样的胆小和衿持? 如果自己的信写得清清楚楚、热情洋溢,是不是能得到她的爱,也不好说。如果那样,她要么复制我热情的邮件,要么就清楚地告诉我不行。 费齐此刻分不清是恨她还是恨自己,但又马上剔除了对她的恨,他认为这种感觉不恰当。因为在回信中钱芳的聪明和俏皮却一览无遗。这不正是他想要的一百分以外的东西吗?然而她的回信到底是什么意思呀?是结束还是开始?是玩笑还是戏弄?是拒绝还是接受? 费齐说不清这封信是钱芳在考验他的智力还是考验他的耐心,这可真的应了他回家时想起的民歌,费齐发现他现在真的成了那个被放到井底的小伙子了。 到后来他只能确定他的心思钱芳是知道了。他想再写一封信好好问一问钱芳到底是什么意思,或者干脆就写一封直白的求爱信,但他觉得那样有点儿太没意思。他看了看电脑右下角的时间,已经快一点了,她也该睡了吧,如果真的你一封我一封的发email,弄得她明天没精打采的,简直就是罪过。 网吧里的人这时已经坐满,个个精神异常,要么是在你死我活地对打,要么是喀拉喀拉地聊天,只有费齐坐在电脑前,看着显示器发愣,直到屏幕上跳出了贝塞尔曲线,反复纠缠扭曲,奇异美丽,让人目眩地变来变去。 回到家,费齐后悔自己不该出去。出去时像是去买彩票,骨子里头总觉得自己会中,甚至还曾设想了发了财以后的生活方式,而回来时,手里却只有几张指甲刮过的废彩票,是用自尊和希望买来的彩票,可是这彩票却明明白白地证明自己没有这个命。 费齐越想越是后悔,后悔自己怎么会这么草率。但是,不管怎么说,这事儿总算是有了进展,这恐怕是他这辈子最勇敢的一次了。 第二天上班,师傅把他叫到一边,小声地告诉他:“如果没有什么意外,基本上已经定下来是你去北京培训了,你小子好福气呀,你得请客呀。” 费齐挺高兴,这消息冲淡了他后悔的心情。师傅的福气说法费齐不置可否,师傅的要求费齐含混地答应了,他也相信这事儿怕是已经传开了,因为下午他就明显感觉到了那些竞争对手对他的孤立和对他的情感制裁。 “小费,回来别忘了给俺们捎点北京蜜饯。” “好,好,一定。”费齐想蜜饯是一定要买些的。 小赵见了他问:“费齐,你到了北京准备怎么过呀?” 费齐知道小赵为了这事费了不少心思,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只能来一个作文式的回答:“那能怎么过,一定不辜负领导和同志们的期待,学好本领,报效祖国呗。” “屁话。” “你说呢?” “要是我,就多带点儿钱,长城、故宫、颐和园、陶然亭、八大处都去看看,周口店和八宝山还有景山就不用去了。” 费齐原是乐呵呵的,听到后来不是滋味,忽然间性起:“你说的那些地方都太俗,留着那门票钱,我准备到中国书店买点儿好书,充充电,免得开口想骂人,再到琉璃厂溜溜,捡点漏儿,先富起来,省得小肚鸡肠。” 小赵这回也变成乐呵呵的了,费齐觉得自己的话有些过了,但说出来毕竟好受,有昨晚的那封邮件,这几句话显得算不了什么,也就不管那许多了。 可是临下班时有几个不相干的人竟然要求他请客了。 他不愿意赴宴,也不愿意请客,这种客他更是不愿意请,可是不请吧,好像欠了他们点儿什么,请了,那就是承认欠了他们。怎么会欠了他们?怪事。 他不愿意参加宴会,在这种场合里,愿意吃的不好意思多吃,不愿意吃的人家又热情地给你夹了一大碗。敬酒和罚酒一样难喝,没有酒的冷清他也受不了,酒桌上的中庸中国人怕是要上下求索一阵子。 他也承认酒桌是中国人思想政治工作的主战场,酒是疏经活血通气理神的最好手段,账单的数目最能体现思想工作的诚意。善长此道者在这里将隔阂、怨尤、陌生都化为无形,并且建立了自己的排场、信用和威望。不善此道的费齐在这里只有枯坐和尴尬。 费齐也已经知道他酒桌上的木讷仿佛是他体检报告上的加号,每一关键时刻都可能耽误他的前程,但又实在是没有什么特效药物可以治疗。 突如其来的好事让他觉得脱离了群众,自己如同变成了一个新鬼,轻飘飘的,和人没法沟通,他见别人浑噩,别人见他怪异。 晚上费齐硬着头皮去电脑学校,去,是接受审判,不去,是缺席审判。他不敢见钱芳,他有些羞愧,仿佛在商店里把标签上的零少看了两个似的。 钱芳还没到,王凯过来问他程序编得怎么样了,费齐这两天什么也没干,只能往时间上推卸责任。王凯也没责怪他,对他说:“我有个朋友求我编个程序,我最近抽不出工夫,也不是很难,你就能干,就是个设备管理系统,你要是有空就帮我干干吧,完事了我请客。” “行是行,只是我几天以后要去北京培训,怕是赶不出来。” “要是这样,你就看看钱芳想不想干,班里别人还都不太行,最后整合归我,她要是愿意你就和她商量一下分工吧。” 钱芳来了,费齐见她今天只带了那个撕过一页的笔记本,她和王凯寒暄了两句才坐在费齐身边,费齐看了看王凯:“还是你说吧。” “什么事?”钱芳问他。 “我刚跟费齐说过,有个朋友找我编个设备管理的程序,他催得挺紧,我最近又没空,你俩帮我一下,事成之后我请客。你们也算练练手,怎么样?” “行啊,我正想找点儿事儿干呢。” “那就这么定了,这会儿正好有空,我先给你们把系统需求搞清楚,待会儿我再把程序设计的细节给你们交待一下,你俩也好分一个工。 等王凯回到讲台时,她转过头来对费齐说:“你今晚能送我吗?” “当然,不过我没有车子。”费齐惊讶自己竟然还能说出话来,他也不知道他说的车子指的是汽车还是自行车。 “没事儿,我也是走着来的。”钱芳好像没想那么多,她的镇静和若无其事对费齐来说都成为一种吸引力,怪的是这里又似乎有一种排斥的东西在做怪,费齐说不清这种感觉。 费齐没想到今天的运气有这么好,一来有王凯的事掺在他们中间,让费齐忘记了原本见面时的尴尬。二来他怎么也不敢想今天的情节是这样发展的,他分不清这是峰回路转还是柳暗花明,是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还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序幕。 在这个课堂上,王凯只管讲课,至于学生们听不听,他不管,他也从来不维持课堂纪律,课堂纪律虽说不是非常好,但从来不需维持,乱轰轰本身就有一股民主的凝聚力。也许是因为课堂上几乎都是成人,而且都花的是自己的银子,另外也没有升学率来考核王凯。 这个课堂环境的好处就是当你对着命令窗口发呆时,老师绝对不会提问你,让你难堪。虽然费齐的学费花的是自己的零花钱,但他觉得自己是个例外,像是课堂这个程序中的一个bug,或者就是一个恶意病毒,他现在的脑子里只一条命令:复制兴奋。兴奋已经把费齐整个大脑占得满满的,内存已经溢出,系统马上就要崩溃了。 下课的时间到了,偏偏王凯又来找他俩讲他那个设备管理程序设计的细节,然后后讲他编程时总结出来的独家窍门。费齐可不买他的好,巴望着他快点儿江郎才尽、黔驴技穷。但他看身边的钱芳倒是听得很用心,也就不忙了,但他的心却像等着大幕拉开似的。 等他和钱芳一起走出文化宫时,已经快八点了。 十月下旬的齐齐哈尔已经很冷了,外边天很黑,路灯显得特别的亮,广场上还有一些人在散步。 空气比教室里要好很多,吸上一口就像喝了一大口冰镇可乐的感觉。东北现象的唯一好处是齐齐哈尔的空气好得很,路上的汽车也不是很多。 费齐有点儿不大会走路,他感觉和钱芳走在一起像陪着他们单位的出纳从银行提工资款回来时一样没有安全感,而且他发现经过他们的人都回过头来看他们俩,这更增加了他的不自在。 “他怎么没来接你?”费齐问过后就觉得这句话问得没意思,这句话是酸是甜,她会怎么想?但毕竟是自己想问的。 “他有应酬,我也就没强让他来。” 从这句话中,费齐没听出任何转机,也没受到什么额外的打击。是他男朋友抽不出空来,还是她借机不让他来,费齐没好意思问,这毕竟也是希望的一种。她要干什么,是摊牌还是摸底考试? 广场上有一群人在跳舞健身,钱芳对他说:“来呀,咱们活动活动!” 费齐真是不好意思:“不行,我不会跳,你跳吧,我给你拿着笔记本。” “来吧,我把笔记本放地上,我教你。” “不行,我的舞蹈才能跟霍金差不多。”费齐觉得有点儿冒汗了。 “是那个霍金吗?”她歪了头,垂了手腕,怕费齐不懂又撇了一下嘴,见费齐乐了她说:“你看,其实我就是个傻女孩。” 费齐看到美女版的霍金,笑了,他喜欢这种傻:“还是你自己跳吧,我看着不是更好?” 他伸手去接她手里的笔记本,钱芳也没再让他,脱了大衣放在他手里,走到场里和着音乐跳了起来。 钱芳的舞跳得很好,费齐看得有些发呆。她只跳了一会儿就走了出来,伸手接过了大衣穿上,又接过了笔记本。 费齐问她:“怎么不跳了?” “你又不陪我跳,你会冷的。” 看到她这么关心自己,费齐觉得她大概也是喜欢自己的。他从来也没听过这么温暖的话,实在是猜不透她的心思。 “真是猜不透你。”他说了出来后马上他就觉得不好意思,马上就想转移话题,但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觉得脑袋有些木。 “为什么要猜透呢?” 费齐觉得她的话有些难懂,他有些急:“你还不知道吗?我没说明白吗?” 钱芳乐了:“我明白,我说的你明白吗?” “明白是明白,只是不愿意明白。” 他们俩个就都不说话了,慢慢地往前走。过了中心广场,路上的人多了一些。 “你的回头率真高!”过了一会儿,费齐先打开局面说了一句,算不算奉承她他不知道。 “谢谢。” 费齐相信这种话钱芳大概听过多次了,所以,这次也没有一点吃惊的意思,谢得很得体。 “不过,你不应该把得票全都记在我身上,他们也许是在看你呢。”钱芳的话说得很轻,但费齐都听到了,而且一点儿也没感觉到刺耳。 “他们是想看看,鲜花到底插在什么上了。”费齐解嘲地说到,这种解嘲也算是逗她开心的一种方式吧,不过马上他又觉得有些失言。 钱芳笑了,笑得费齐很开心。这笑多美,他多想娶了她,看上一辈子。 “你觉得我好看吗?” 听了这个问题,费齐一楞,真是不知如道何回答才是最好的,只能说:“不只是好看。” “那,还有什么?”钱芳看着他,像一个大姐姐似的,费齐觉得她有些太从容了。 “真没想到你会问这个,我没准备。” 费齐尽量平抑自己的心情,好让自己的回答不那么幼稚,但也不能太老成。他想自己也应该神态从容些,但他却并不太喜欢钱芳的从容,这种从容之中好像没有他想要的东西。 “准备好了不就假了?” “是,你让我想想。” “你没想过吗?” “美丽是不需要想的,需要想的应该是气息,情趣吧。或者说是像书上写的那种好。” “我不觉得。我觉得那都是假的。你我刚认识,如果相处久了,我就不是你想的那样了。” “也许你说得对。不过,在你,你不觉得,你觉得平常,因为你生就这样。在我,我正缺少这些,我正追求这些。” “你真可爱,只可惜他却不可恶、也不可恨。你能理解吗?” 钱芳的话说得很是自然,但缺点是说得太平静,像是说给费齐听,又像是自言自语。前半句像护士在皮肤上消毒按摩,后半句才是真正的一针。 费齐疑问地望着钱芳的眼睛。为什么她非要说后面的半句,如果只有前半句,这时候他就是求婚也不算太唐突。正是因为这后半句,他的心里实际上已经再一次看到了结局,也就完全明白了那封email的意思了。他有心理准备,但他同时也心存侥幸,现在,他的侥幸正趴在心理准备的身上痛苦地死去。 费齐知道理解意味着原谅,意味着放弃自己的想法,意味着自己消失。 “你说过,你说让我多一种选择,你的信让我非常感动,但我真是没有理由离开他。” 听她说完这句费齐想自己不会再有什么误会了。 钱芳说完,怕费齐听不懂又补充了一句:“你说,如果有一朵小花,你有必要总给它换花瓶吗?” 钱芳说得很诚恳,说得费齐心都快凉了。 “但你总得看看它放在哪个花瓶里更好看吧。”费齐还在负隅顽抗做最后一搏,他还算心慰,毕竟在她心中,自己是一只花瓶,而不是牛粪。 “但我今天离开他,就有一天可能会离开你。”钱芳解释说,这么解释应该说很合理。“我们两家是世交,他父亲是我父亲的老上级。也许别人会觉得我们之间有不纯洁的利害关系,但当初在我没有更多选择时,他是最好的,我觉得我那时选择他也没考虑别的因素。” 钱芳说这些时,眼睛看着天,费齐见她长长的睫毛高高地扬着,也望了望天,黑洞洞的,也没打断她。 “更关键的是我没有理由离开他,他虽然不是非常有趣,但他的确很好,也很优秀。我不离开他,你会难过,但我离开他,不但我父母不会同意,怕你有一天也会看不起我的。” 她说得有道理,虽说有理走遍天下,但她的理在费齐的心里却走不过去,他这会儿要的不是理而是情。费齐半天没能说话,想他是不是还有希望,想他接着该做什么。 钱芳问他:“你生我气了吗?” 费齐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看着这口白色的呵气散尽,他的肺里再也没有热乎气儿了,他无奈地说:“谈不上生气,我觉得自己像是爱上了嫦娥,忙上去表白自己,但嫦娥却说:‘我早就是后羿的妻子了。’” 钱芳笑了,笑得还是那么美,美得费齐好难过。“你说话真有意思,我总是忘不掉你给我编的故事。爱情虽然不是一次性的,但我也不想反复使用。相信我,你会找到一个好女孩的,咱们做个好朋友吧。” “你这话象是徐庶走马荐诸葛。” 钱芳看了看他,笑了,摇了摇头说:“你真可爱,就算是吧。” 费齐有些气:“身在曹营心在汉又有什么意义?是虚伪而是矫情?是遗憾还是无奈?” “算了,你别说了。” 费齐见钱芳要哭了,心生愧疚,心里再不好受也不能说什么了。他想起昨天临的赵佶的牡丹诗,就说:“我有件东西给你。” “是吗?”她也站下了,等着他。 费齐从包里拿出那张宣纸来,有些不好意思了:“我昨天临的,还不到家,送你吧。” 在钱芳看的时候,费齐解释:“我也是眼高手低,哪一天练得更好了,再送你一纸。” 钱芳捧着那纸,轻声地读,什么也没说。 “你会找到一个好女孩的,咱们做个好朋友吧。” 这大概是费齐记得的她的最后一句话,这句话后来总是让费齐想起,他想这应该是钱芳那一晚的总结性发言,别的诸如“再见”、“谢谢”之类客气话的已经没有任何实际意义了。 其实,类似这样的话费齐在书上、在电影里见过听过,这也是那些日子里钱芳说过的唯一的最没有意思的一句话了,换句话说,这话有点儿俗。 “好朋友”绝对不是“男朋友”、“女朋友”。 他当然知道一个女孩儿给你贴上“好朋友”的标签就是希望你要对她“够朋友”,而不是可以和她“谈朋友”,你还可以把它理解成一个体面下台的台阶,它充满了人文关怀和尊重,这句话和“癞□□想吃天鹅肉”在字面儿上、出发点上和表达后果上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他分不清这句话到底是她善意的祝福和宽勉,还是只是一句流行的台词。 从电脑学校走到钱芳家也就不到四十分钟,但离她家越近,他们之间的可能性就越少。他爱上她只用了抬头看一眼的工夫,她拒绝他,也不过走了四十分钟。 如果当街给她跪下求她嫁给自己会怎么样 如果狠心割腕拿鲜血来表白自己呢? 如果从今以后,每天都坚持给她送一朵玫瑰,她是不是会被感化? 如果像乔三那样找她的男朋友谈谈又如何? 费齐不是一个情种,他不喜欢牵强,他也不是自虐狂,更不是一个偏执狂,最后,他又不是黑社会。他哪一样也做不来,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爱钱芳,这两天抓心挠肝,可能还是情不到深处,可能只是心血来潮罢了。 他不知道是自己太自卑还是放不下他的自尊,在爱情面前他竟然搬出了自尊,这是笑话还是寓言?是成熟还是幼稚? 他不由自主地听了钱芳的话,甚至她的话只停留在暗示的水平上。钱芳对于他来说像一个女神,与一个女神过家庭生活是不是一种幸福?他甚至怀疑自己一开始就没打算成功,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存心要在心中供奉一个女神。 费齐当然想过,他如果要成功,首先得说服钱芳,然后还得过她男友的关,最后她父母是否会因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费齐而放弃大人们之间的世交甚至政治目的也大成问题。这可比一场觥筹交错的宴会要复杂得多。 结果是他连钱芳这一关都没能过,大概是钱芳觉得她和他都过不了后两关吧。 费齐想,钱芳虽然也表达了对自己的好感,如果这种好感充其量也算是爱情的话,他们的爱情绝对没有发展到可以私奔或者殉情的程度,如果真的殉情或私奔,就连自己这方面有没有这个勇气也十分不好说,更不要说钱芳了。 应该说私奔者都是革命家,他们彻底地改变了两个人的爱情命运和人生轨迹。他们有理想,敢于行动,也敢于放弃一切,至少是父母的祝福、嫁妆、彩礼和名声。殉情者简直就是革命家中的谭嗣同了,殉情者和私奔者都是极端勇敢的,他们所抛弃的东西是一样的,只是他们面对的略有不同,一者面对死亡,一者面对着不可知的世界和可知的舆论压力。殉情和私奔绝对是两个共同处在爱情巅峰的情侣的无奈行为,费齐觉得自己可怜的爱情离那种境界还差得太远,自己的勇气和胆量真是不配奢谈爱情。 从钱芳的家回到自己的家,这一路他试图忘了她,但只走了一半,费齐就放弃了这种想法,何必要忘了她呢,她的美、她的好、她的一切已经成了他的财富。 但费齐好失落,没有得到钱芳这本身就是一种失落,而这种失落又证明了自己没有私奔和殉情的勇气和能力就更是一种失落,被失落证明的失落! 但是,他的失落中也微微有一点点的轻松,轻松得像那只什么也没有得到的远去的狐狸。他不需要免强自己再开出一朵大花了,他已经从井底下爬了出来,只剩下拍拍屁股回家了。 他不需要再想钱芳会不会爱他了。 他没得到钱芳的爱,只得到了答案,而且是标准答案。 当然,也许有另类的答案。 费齐的心空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不能不回味这件事。他的这个故事开头还算精彩,但过于仓促。没有结果,过程也几乎短得没有长度,是他自己焦燥的心情不允许这个过程太长,以至于现在回想起来不像一个完整的爱情故事,倒像一条错发的手机短信。 在享受钱芳带给他的回头率时,他已经发现他实际上受不了和钱芳在一起,他的心就像提了一箱子的钱走夜路,总怕有人抢了去。如果他是钱芳的男朋友,他会很讨厌外面的“费齐”的。他现在不怕了,他从来就没有过这个箱子。 匹夫无过,怀璧其罪,但钱芳并没有给他的男朋友加什么罪名,这使她在费齐的心中更完美了。 费齐知道自己是失恋了,对于他来说失恋远没有前两天的单相思痛苦,他有一种解脱的感觉,他觉得这两天他离现实太远了,这两天他完全生活在一种想象中,过着一种文学作品中的恋爱生活。也许他急着向钱芳表白,内心深处真正的想法正是要早早得到解脱吧。也许这正是一种单相思式爱情的自尽方式呢。 本来这一次经历倒是符合费齐的审美要求:偶然、没有人工磋合的痕迹,女主角也是美丽的甚至是聪明的,他迅速地进入了谈、恋、爱的三个阶段,只是谈得太少,只是恋和爱是他的事,好像不干她的事。这次经历如果发生在高中时或者在四年的大学里,会不会使生产线上的学生生活变得美丽而总让他想起?会不会让那时的学习变得无足轻重而他最终变成一个教育的废品? 应该说他不但追求的是这些,恐怕还追求一拍即合,不是她的下嫁,也不是他的屈尊、巴结,而是像对着山谷喊“我爱你”,对面会立即传来“我爱你”的声音,那多好。 他也曾琢磨过,这期间他激动、难过、自卑,吃不香、睡不好,但从来也没想到过性,也没发展到性的层次,但他所爱的又的确是一个姑娘而不是别的,这说明这里面是有性的可能性的。 一个去了势的男人,会不会有爱情?是谁教了他,长大以后非要爱一个姑娘?费齐这个时候更渴望得到的恐怕 不是爱情本身而是爱情到底是什么的能让他满意的结论。 第十章 那就这样吧 费齐等人们都快走光了,才拎着一个不大的包儿下了火车,旅客几乎都走出了车站,只剩下最后一个出站口还开着,验票的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因为晚点,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 没有人来接站,但他还是在出站口呆了一会儿,站前的景致土气而又亲切。到处都是那种曾经追求过高、大、洋的建筑,但最终都由于财力和品味所致又全归于俗气和平庸而成为土气。 有好几辆半新的夏利和光亮的捷达主动地停在他身边,他都摆了摆手,他想走着回家。有几个大嫂截着他,跟着他,问他要不要住店。 他心情不错,告诉她们:我到家了。 在北京培训了两个多月,乍一回到齐齐哈尔感觉家乡不但冷了许多,而且好像比从前小了不少,空气纯净得像十三陵水库的空气,人也单纯得好像不懂政治、不慕虚荣、不爱金钱。 已经十二月下旬了。这些天,齐齐哈尔肯定是下过了两三场雪,路边和行道树根下堆放着早已铲下还没来得及运走的被汽车压实的灰白色雪块,马路上间或还有几个穿着黄马甲的环卫工人机械地用铁锹铲着雪、剁着冰,尖锐的吱吱声激得费齐心中麻麻的直起鸡皮疙瘩。 费齐虽然选择了这个城市,但实在是不太喜欢这个城市,见过世面的人都说这儿是个大屯子,但和真正的大屯子比起来又分明是个大都市。齐齐哈尔这个地方,虽然从来也不是帝王之都,但毕竟曾经呆过最飞扬跋扈脑袋里刻着帝国梦想的日本鬼子,这一方面也不算是什么缺欠了。 这个城市没有建筑风格,没有人文积淀,没有历史掌故也没有传统小吃。上街时根本不会有遇见名人的惊喜,甚至街头没有打把式卖艺的。街头只有发广告单的、摆地摊儿的、像个真残疾人一样求助的和卖蟑螂耗子药的。 在这个城市土建施工,没听说有人挖出过值得惊喜的陶俑或者什么鼎器,只是总能挖出日本鬼子的炮弹和毒气桶,而且炮弹还能响,毒气还未失效。对于中国人来说,这种东西简直就是昨天才埋进去的,对于日本人来说,就像是史前的东西一样难以考证。 从前人们传说“风刮卜奎”,一夜之间把界碑从嫩江的右岸刮到左岸;现在传说某某被双规,某某升迁临行前被百姓于家门口放了鞭炮,生活在这里的人们越来越没有浪漫主义情怀了。 大街的两边是排得齐齐的七八层的鸽子楼,单调乏味。平顶的鸽子楼挡住了它后边更远处的小平房,以免有碍观瞻,但谁都知道那后边是什么。不多的高层建筑偏偏楼顶都有蹩脚的多余建筑装饰,像最没有想象力的积木所搭建,只是没了童趣。临街店铺的门脸几乎全被巨幅的彩喷广告盖住了,让你感到这个城市好像没有建筑。这个城市虽然商业味十足,而这里的人却并不富足,这正是费齐觉得它的不足之处。 老一点的小区中,间或摆上两、三个白水泥的雕像,或少女捂耳读书,或成年男女拎着小孩子飞奔向未来。有些已经臂折腿断,露出里面锈蚀的钢筋,像效仿维纳斯的东施。新式小区则时兴在显眼处摆上一堆明晃晃的不锈钢,或球或环或柱。作为艺术品却具有批量生产的特征。它们的共同点就是都放在高高的水泥台座上,仿佛旧时放在当铺高高的柜台上面的当品。 最绝的是在和平厂的门口,先是一头黑铜色老牛,奋力向前,实际上,它连底座都下不来,它大概是深圳的那一头的亲戚吧,也许寄托了厂领导想振兴老厂、锐意改革的情怀。大概是怕过往职工和行人不懂,底座上刻着“奋发”二字。老牛的后面十多米处摆了两头铜色的狮子,有点像衙门口的那种东西,费齐觉得这两个家伙倒是更能体现厂领导的身份和潜在的价值取向。再后边大门内有一座□□穿着大衣高高站在底座上的招手像,召示着这个厂子过去的历史和到现在还没有进化彻底的原所有制身份。 费齐看着这些东西总有说不出的难受,像关公战秦琼,像西服系草绳,像猪圈里贴的口号。 他忽然想这三个雕塑倒正是刻画齐齐哈尔的最伟大的现实广义组雕,绝对是三个臭皮匠顶得上一个诸葛亮的最好注解,绝对是整体远远大于个体之和的现实例证。写实主义的风格却像梦境一样无意中准确地流露了人们藏着、掖着的意识形态和城市的历史。从前,梦这个字的意思是追求的理想,现在,梦这个字的意思是回避的现实。 罗丹能发现平凡中美的东西,费齐却苦于总是发现现实中被刻意制造出来的丑的东西、不能忍受的东西。屈原独醒,难受得跳江,费齐倒没觉得自己高明、清高到独醒的地步,不过独独自己眼里多是丑的、别拗的东西,也不觉得好受,有如肥皂卡在喉头,偶而张嘴吐上几个泡泡,人们都说好看,个别人会说有个性,有谁知道肥皂的喉的滋味? 他走到家时已经五点多了,天已经黑透了。张桂兰见费齐开门进来,惊讶过后就开始埋怨儿子:“怎么也不先打个电话告诉家里?” 费齐说:“我又不是检查团、工作组,还得提前透漏一下,只是回家而已,我还想给你们一个惊喜呢。” 张桂兰笑了:“什么惊喜,你少来这一套年轻人的玩意儿,你这是让我们措手不及,家里什么吃的也没有。” “有啥吃啥呗。” “你看看,都瘦了,可不是有啥吃啥,你在家的时候比谁都馋。” “我可不馋了,今天才吃一碗方便面。” “我和你爸刚把剩饭都打扫光了。正好你爸还没回来呢。”一边说着一边忙给还在五金店里的丈夫打电话,让他捎几个现成的好菜回来。 “行了,别忙活了,忙活完了,又得吃剩菜了。” “你不在家,我们俩个也懒得做饭,总是对付,也该开开荤了。” 家里的气息和摆设就是不同于招待所的床、柜和电视,这让费齐有说不出的坦然、放松,老妈也好像不那么对立和陌生了,看来代沟并不隔绝两代人之间的一切交流和情感,就像杀红了眼的交战的双方也不斩杀来使一样。他从包里拿出在王府井买的真丝围巾给老妈围上的。 张桂兰心里虽然很高兴,嘴上却再一次告诫说:“尽花这些没用的钱,省着点儿,留娶媳妇用吧!以后花钱的地方还多着呢!” 费齐相信母亲的话大多都是她的心里话,而且大概也是对的,但大可不必照着去理解、照着去做。很多时候,母亲的话就像童话中的咒语,明明白白地写在那里,但你要是真的照着念却都不好使。他笑了:“我要是不娶媳妇或者娶不到媳妇,你攒钱不是白攒了?” “胡说,怎么能不娶媳妇呢,你跟我过一辈子还让不让我活了。你这事儿以后我得上点儿心了,从前我一说上心,你爸就说我要包办婚姻,看来我是要包办一下了。” “您可别吓唬我了。” “吓唬你干嘛,包办也有幸福的,自由恋爱我看离婚的也不少。” “就是一样多,也是自由恋爱的好。” “好是好,你得能结婚才算呐。” “我这不是忙去了吗?马上,马上。” 不一会儿,费震苏拎了大包小包的熟食回来了。父子两个见了面不知道说什么好,其实,费齐也知道这时最适合的动作是爷俩来一个热烈的长时间的拥抱,但是,他没有这个习惯,当然,首先他父亲也没有。 他忙把给父亲买的一只淡绿色的玉石烟嘴儿拿了出来,老头高兴得马上插上一支烟,费齐立即给点着,烟一冒出来当时就惹得张桂兰老大的不高兴,嘟囔到:“又抽上了,小齐你也是,你给他买这个干什么!” 父子两个听了她这话,就像行人看见禁止践踏草坪的牌子一样,女主人见说了也没有什么作用,也不想打扰丈夫和儿子的兴致,她就下厨做饭去了。 “怎么样,齐齐哈尔冷吧。” “嗯,还行,我走着回来的,还没冻透,我在北京买了条保暖的羊毛裤,挺暖和的。我还给您买了一条呢。” “小心你妈骂你。” “已经挨过了,她还能让我去北京退了?” “有道理,你妈可想你了,你别老是惹她生气。” “那怎么办?” “少说两句呗。吃得怎么样?” “很一般,食堂里的饭没法吃,就是想家里的饭。您怎么样?” “挺好的,你走的时候我进了不少电褥子,电热饼,你妈还嫌我进多了,这些日子都卖了,你妈的心气儿也就顺了。” 费齐乐了:“真难为您。” “这也多亏了暖气不热,嗨,人生就是这么回事,有什么难的?这么长时间学到什么没有?” “嗯,挺有收获的,都能用上。” “那就好。我听说你们单位正在搞树梢工程,是不是得给领导送点儿?” “不用,我听说是民主的,你送谁去?” “我总不放心。” “没事。我妈喊咱们呢。” 费齐在北京还给天蓬买了几本好书,都是天蓬曾经想买的而齐齐哈尔又买不到的。吃过饭费齐给他打电话,他家保姆说天蓬不在,说是有应酬,得十点多才回来,所以吃过饭费齐只能陪父母看电视。 费齐做梦想过,但是,没想过自己真的会得到这个去北京培训的机会,车间里有十好几个人在争这个机会,而他这个没做工作的却去了,也许自己真的很优秀?也许朱厂长还不知道他和小文的关系已经“就这样吧”了?领导最终因为什么选择了他,他不知道。这时候他更愿意相信:存在就是合理的。 走之前,他也没请客儿,车间里的人不少,都请是不现实的。这样,请谁不请谁就又成了难题,这道题费齐最后没答,交了白卷。 这两个月在北京培训计算机辅助设计,表面上如带薪的休假和公费旅游,其实也真的组织了一次十三陵、八达岭的一日游。但费齐觉得更深层次这个培训是一块下岗的“免死牌”。本来费齐在车间里计算机方面已经就是大拿了,再加上这两个月的强化培训,这次人事改革他觉得自己一定是无惊无险。关键是对费齐来讲还有另一层好处:可以暂时躲开钱芳,他觉得自己把爱说了出去,就像脱光了衣服把心掏了出来,而自己被钱芳委婉地回绝,正像被她看到了□□。北京一行两个月,正好是一个天然的藏身大地缝。就算两个月后回来再见面,虽说不至于尽忘前情,但总能心气平和一些吧。 北京呆久了,他也不觉得哪儿好:故宫不是自己的家,长城太远,十三陵水库不让钓鱼,去八宝山不够级别、不到岁数。唯一能享受到的是北京人的脸子还有汽车浓浓的尾汽和高昂的物价。他知道自己的感觉里有阿q的思想光辉,但似乎也可以说是他那块喉头的肥皂在作祟。 第二天是个星期二,很冷。昨晚一夜的大风,今早一地的树杈和未落尽的残叶。费齐想,“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一点儿也不假,只是和这句话意思不差的“出头的椽子先烂”还有“枪打出头鸟”越来越不太好理解了,钢筋混凝土的楼板淘汰了木头椽子,环保和公安禁止了鸟枪,后两条谚语丧失了活力,看来文学作品在表现永恒的人性时,要尽量用永恒的自然法则来比况,否则日后科技引领世道变化,怕表达出来的永恒人性也难于被人理解。 这两个月在北京,他没有经历冬天的渐进性,有些承受不了家乡的冬天了。费齐也没敢在家多休息一天,一大早就上了班,见了单位的同事,他是觉得很亲热而且高兴,但有些人在寒暄中明显地话里有话,比如: “北京暖和吧?” “小费胖了!” “这两个月玩得好吧?” 费齐想哪句不是废话呢?也没多在意。 厂里上岗、竞岗的改革正如火如荼地进行到了尾声,厂门口贴着一行大字红纸: “今天工作不努力,明天努力找工作。” 费齐不记得前两天在哪里曾经见过这句话,不多的三四个词来回一颠倒,就道出了几十年来没有过的现实和未来的普遍真理,费齐不知道这句话的作者是一个努力工作的还是一个努力找工作的。但不管怎么说,这句话这么快地被引用到这里足见其真理性,足见其被群众所认可、接受的程度,也足见改革进行的深度和广度。 他不喜欢标语口号,不喜欢什么什么就是好,什么什么万岁,更不喜欢禁止什么,严禁什么,还有肃静和回避。如果真的就是好,又何必说它好?如果真的万岁,好好活着就是证明,大可不必贴在墙上。如果禁止以至到了严禁的地步就更不应该写在墙上,而应写在法律上,写在警察的脑子里。至于肃静和回避要么五十年前就应该砸碎了,要么画个图标也就行了。 他思考的结果是中国的标语口号是中国书法文化和形式主义的爱情结晶,甚至这里面还有敷掩、塞责在其中通奸的结果,这对夫妇大大的应该计划生育甚至绝育才好。 但退而求其次,今天的这种标语还算可以接受。毕竟不是单纯的奋斗目标,不是政治任务,不是大话、空话。这十四个字俏皮中稍微有一点儿告戒、劝勉和警示在里面,仿佛将死之人的哀、善之言,比起“禁止上班不干活!违者停薪下岗!”简直就是和风细雨,好良言反复劝该死的鬼了。 费齐车间搞的是“末位淘汰制”,形象地称为“树梢工程”,具体的操作是每个人都有一个名单,每个人都有权给所在单位的每一个人背后打分。最后,分数最少的一些人即成为“树梢”,将被修剪掉、淘汰掉,这样,树梢下面的这颗大树就健康了、有形了。 费齐一开始虽然觉得这个方法有点儿民主有余,但后来还是觉得这个方法好,至少朱厂长的权力可以被有效地制约,自己不至于因为和小文吹了而下岗,而这正是他在这次人事改革中唯一担心的事。 上午他找领导汇报了北京培训的事,他见门口停了辆车,车牌极其简单好记,好象在哪里见过,也没在意。领导勉励他好好干,你这样的小伙子是单位里的希望,这次领导派你去北京学习也说明了这一点。费齐很高兴,他尝到了定心丸的滋味。 下了班,电工班的刘利光请客,据说是过生日。 刘利光平时吊儿郎当的,也没见他接过几根电线、修过几个电机,最不能忍受的是他中午打扑克时偷牌成瘾,费齐本来和他就不太对付,除了借政治笔记抄一抄以外平时很少来往,也只是在这一方面他俩有点儿共同语言,所以,实在是不愿意吃他这顿饭,再者,他太想晚上见到钱芳了。 晚上到电脑班没有见到钱芳,学生走了不少,他和钱芳的位子都被新来的插班生占了,费齐感觉像是从前的四合院变成了大杂院。王凯见他来了,和他聊了好一阵子,告诉他那个设备管理程序最后由钱芳编完,等给了钱他要请客。王凯又给费齐安排了新座位。熟人只有岳玲还在,费齐下课找了个机会打听钱芳。 岳玲说:“我也不太清楚,这些日子,你没来,她也没来,有一天,也就是上个礼拜吧,她还特意来打听过你呢,我们谁也不知道你上哪儿了,谁也不知道你家在哪儿。” “你知道她找我干什么?” “我怎么知道,那时,听说她好像是要出国了,着急忙慌的,我还以为你们俩要私奔了呢!” 费齐骂她胡说八道,心想岳玲应该不会知道我向钱芳求爱的事,那封email只有我和钱芳见过,那封信写得连我都不太懂,也不会有哪个黑客能看得懂。” 费齐看着雀巢鸠占的座位,恍如隔世。本来,他觉得自己来电脑班看钱芳,就像一只战败的野狼在舔自己的伤口,岳玲这句话可真是伤口撒盐。他没见到钱芳觉得失落异常。 她找我干什么?她结婚了?她为什么出国?她是在躲我吗?费齐没有胆量去钱芳家。 第二天晚上孙兵生日请客去鲁福楼,费齐没去。第三天晚上李大勇又在大清花饺子摆生日宴,费齐奇怪怎么过生日都连了起来,而且又都请客呢?从前车间里除了婚丧嫁娶,从来没有人为了生日破费,打扑克添坑花的也是倒霉的臭手的钱,而且不过是拉面、炝菜儿之类,怎么突然都阔绰了起来? 他实在是没心情去赴宴,也没有心情考虑这种变化,而且也不能厚此薄彼,所以,一概都推托说晚上有课,没去。 晚上的电脑课上他一直研究那个几乎是钱芳编的,但却把他的名字署在前面的管理程序,他猜不出钱芳当时的心情如何,他越猜就越是难过,他把这个程序和与钱芳合写的军棋程序拷到几张软盘里,课只上了一半就走了,这里没有了钱芳,他觉得王凯那课一点儿听头都没有了。 出了学校却沿着那天送钱芳的路走了下来。一直走到她家的楼下,她家还有一个灯亮着。 回到家,把程序拷到电脑里,点开那个军棋游戏,和电脑下了几回就不再输了。他细细地体会钱芳编程的思路,这个女孩挺聪明呀!又拿出她撕给他的那张纸反复琢磨她的笔迹,仿佛能看出她身影一样。 费齐下岗了。 天很冷,费齐立着大衣领子,在楼门口一大群熟人中看到下岗的告示时,突然有一点他想通了:从前车间里的各种告示、标语都是他写,为什么这回没让他写。 “怎么会有我?我做错了什么?”费齐想不通。 下岗的可能性他不是没想过,只是他几乎把那当作慧星撞地球了。他更没想到他得的票数竟然少得如此可怜,要是除了他自己的那一票,他的票数一个手就能数得过来了。他不相信这就是他的人缘,这么几张票比请人吃过饭却没钱付账还没面子,甚至几近于阳萎和宫刑了!他甚至不敢想:要是接着开一个□□会,他一定会死得很惨。 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 他虽然想起了书圣的这句话,但他想王羲之肯定没受过这样的调理,虽然他用最洒脱的字写了这句话,但一定没有他今天认识得这般深刻。 和他一块儿下岗的并不都是那些他想象中的“树梢”,至少他不是。费齐突然在人群中哈哈一笑,他也没顾及人们都在看他,就去找朱厂长,身后肯定议论纷纷,怕还有笑声。他自己脑袋大得像一个外星人,对地球人的语言、情感全不理解,也全不放在心上。 朱厂长的办公室宽敞气派,阳光明媚。巨大的班台后面墙角处树着一杆国旗,垂下的旗子露出几颗大小五星,让人看了就觉得放心。太阳黑子见他来找领导谈话当然不吃惊,在七八个黑痣的空隙里露出同情、安慰,好像还有一些坦然和说不清的表情,他拿了个纸杯,从高大的饮水机中放了一杯热水递给费齐,费齐坐在真皮沙发上还没等说话,老朱就一脸遗憾地安慰费齐:“小齐呀,我也没想到是这个结果,当初厂里选择用这个末位淘汰的方法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毕竟领导的压力太大了。结果太出乎意料了,我们也没想到像你这样的好苗子反倒成了树梢,这是事先谁也没想到的。” 老朱给他一支中华烟,坐在他身边,给他点了又接着说:“事已如此,毕竟是群众投票,不好动手脚,不过,这也未必不是件好事,你可以出去好好闯一闯,你还年轻!而且,这次下岗的待遇还算可以,你可不要怪朱叔叔啊,你知道我一向是看重你的,我这回真是帮不上你啊。” 老朱一半打着官腔,让费齐觉得这事已无可挽回而且必须公事公办,一半又以长辈和曾经的亲戚自居,让费齐觉得在这件事上他理所当然是出过力的。费齐听他好像还引用了老子的祸福理论及吃亏是福的格言来给他复习政治课上讲过的矛盾向对立面转化的光辉论断,费齐觉得他把辩证法用在下岗职工的安抚引导上也很有创意。思想政治工作做到这个地步他还能说什么! “那就这样吧。” 费齐放下纸杯,把刚吸了不到一半的中华烟掐死在水晶烟缸里,引用了小文和他分手时的这句话就走出了太阳黑子的办公室,他觉得“就是学历低了点儿”的小文的这句话所蕴含的东西一点儿也不比老子以下的思想家逊色,他相信自己的脸肯定也像小文一样雪白,虽然他从来不打粉底。 老朱从后面追上来:“小齐,你等一下,”等费齐停下来老朱凑过来小声问他:“朱叔叔问你,你得罪了谁没有?”他见费齐不太懂就又加了一句,“我说的是大人物。” 费齐被他的话弄得糊涂:“我能得罪谁,我哪能攀得上大人物。” 老朱想了想不再问什么了,只是说:“算了,你去吧,以后要处处小心,做事要考虑后果,不要图一时冲动。” 费齐不知道他这是演的什么戏,也没有心思把他的古怪想透。费齐也不想再有任何的挣扎,也不屑于任何的辩解和争吵。他想起小时候与伙伴们一起摆弄从树上抓下来的毛虫的情形,那全身是刺儿的家伙离开了大树在地上反复地扭动,它越是痛苦地挣扎,捣蛋鬼们就越是高兴。他现在就像被人施了法术变成了那条毛虫,但他比毛虫多出来的智商告诉他,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挣扎没有意义,那么就绝对不能再给那些摆弄他的人带来任何快感。 从太阳黑子办公室出来,看着他工作了四年的厂子,他觉得大概自己这几年所干的一切工作也没有今天从这里出去对它的贡献大。如果没有这个树梢工程,也许自己原本会在这里干上一辈子的。回来的路上,毛虫费齐遇到了他师傅李春林。 李春林五十多了,瘦瘦的,小个不高,费齐一直觉得师傅是那个时代的形象代言人或者说是那个时代的抽象。李师傅一直待费齐很好,他一直认为车间里的年轻人只有费齐还算像样,属于垮掉的一代的一个特例、变种,仿佛是袁隆平找到的雄性不育野生稻一样,所以李春林成了费齐入党的积极介绍人。这会儿,他拉了费齐到一个没人背风的地方,小声地说:“小费,你知道你为什么得票这么少吗?”李春林看费齐的眼神不像知道的样子就接着小声、神秘地说,“跟你这次去北京培训有很直接的关系。” 到处都是冰凉冰凉的,只能站着,这么冷的天在外面说话虽然不得劲儿,但也没地方好去,何况又是说这种事。李春林见费齐好像更不懂了就展开了说,说之前,先掏出了他的力宝烟,给费齐一支,自己也叼了一支,遮遮掩掩半天才给两个人都点着:“你想啊,去北京之前有十好几个人想得到这个机会,结果是你去了,他们能不恨你吗?第二,你去北京的这两个月,正好赶上实施树梢工程,车间里的这些人都找借口请大家伙吃饭哪,唱卡拉ok什么的,还有请洗澡的,总之是联络感情拉选票,大走群众路线。你倒好,在北京享福,去之前不请客,回来也不请客,一点儿血也不出。你回来这几天,那天刘利光请客你没去,后来孙兵请客你也没去,李大勇请客你还没去,你说说你的票能多吗?” 力宝烟辣得好像除了焦油就没有别的东西了。费齐不好意思把吸了一半儿的烟扔掉,仍然在手里夹着。 “我没出血请客是有点儿失策,但我没去赴宴有什么不对?我不吃他们,他们还不高兴吗?”费齐不懂就问。 “你不去,他们的酒桌就成了打击你的舆论阵地,你要是在酒桌上,至少他们不会说你什么,你知道酒桌上这帮人都说你些什么?他们说你小子仗着是太阳黑子的姑爷,就以为自己是太阳风了,太傲了。你别看刘利光、孙兵这些人吃啥啥不剩、干啥啥不行,人家这回倒留下了。我还以为你是老朱的姑爷肯定没事儿呢。” “师傅,我不跟你说过了嘛,我早和朱厂长的姑娘吹了,你们怎么就不信呢。”力宝烟已经灭了,费齐把半截烟夹在冰凉的耳朵上,一边搓着手一边再次纠正道。 十二月份可不是在外面说话的季节,李春林也冻得直搓手,他搓完手又去捂耳朵,突然大悟,扭头吐了嘴里的烟头道:“太阳黑子这手可真高啊,他这叫给个甜枣打一巴掌,他先给你个甜枣,让你去北京培训,让大家都知道他没有因为你和他闺女吹了而给你穿小鞋;等你去了北京,遭人妒忌,这回你下岗就顺理成章,就没有人会怀疑是他搞的鬼了。” “不会吧,他有那么高吗?他有那个必要吗?”费齐大是怀疑,他冻得直跺脚,“再者,这次是民主评议,要怪就怪我没走群众路线,没占领舆论阵地,怪不得老朱,就更谈不上他搞什么鬼了。” 李春林对费齐的这句话大是轻蔑:“小费,你太年轻了。他有没有这个必要我不敢说,但你绝对不能怀疑他手段的高明。第一,你没有和太阳黑子这号人打过长时间的交道,我和他是一九六五年一块儿毕业进厂当学徒,你看他今天混得比师傅我不是强得太多了?这家伙你看人模狗样的、人五人六、西服革履,其实屁股是臭的、心是黑的,我在评职称、入党、评先进还有分房上招了他好几回道儿了。第二,这人事改革谁上、谁下还不是领导说了算,你真以为群众投票就好使呀!到头来还不是领导在操纵着,群众投票符合领导意图就民主,群众投票要是不符合领导意图还有集中呢,你忘了?” 师傅的这些话,这种思想深度,费齐觉得跟他一丝不苟的政治笔记和学习心得不可同日而语,想必两者肯定有一个是盗版或者伪证。 这么冷的天,能听到这样的话他觉得受冻挨饿死亦足了。费齐觉得头皮直麻,师傅的话说得他心里不舒服,像是用铜版纸揩屁股。师傅的话说得太晚了,仿佛刑场上人头落地后才送到的饺子。师傅为什么和自己说这些呢?是出于对我的同情,还是发泄他自己的不满?是一种悼唁,还是慰问?是物伤其类还是事后诸葛亮地说说而已? 李春林见他不说话,给他出主意:“我跟你说,小费,这事儿不能就这样算了,你得告他,这叫什么改革呀,你给上级主管部门写信,告他对改革失去控制,告他利用改革之机索贿、受贿。” 费齐对师傅的建议不置可否,他只是想,钱芳那么好的姑娘我都没当街跪下,钱芳那么好的姑娘我也没天天去献花献媚,钱芳那么好的姑娘我也没有割腕示爱,至少那也是为了我心爱的姑娘。今天的事算什么! 此时,费齐不知道自己突然间是深刻了还是开悟了,是怨恨还是恼怒。他没再找任何领导谈话,也不想写什么上告信。他不觉得找领导大闹一场会减弱他灰溜溜的处境,他只觉得再与一帮背后给自己打叉的人在一起混饭吃太没意思了,不管是什么原因。 他想起了陶渊明,也许还有郑板桥,他觉得有些高尚了。但他马上又怀疑:自己如果根本就不知道这两个人,或者说自己从来都不敬重这样的人,今天还会如此吗? 他出门时又见到了那句口号“今天工作不努力,明天努力找工作”,这一刻,像一只羊头的幌子,红红地,明晃晃地挂在那里。费齐真想上去把那个“不”字扯下来,撕个粉碎。 可这又于事何补,徒增自己的烦恼,徒增自己背后的笑料、话柄。自己这么背的运气,干完这件事,说不定还要进保卫科坐一会儿呢。不用想也能看到那帮家伙有那么一天中午聚在一起吃饭或打扑克时会谈起这件事,会哈哈大笑,今天要是这么干,等于给他们免费提供板儿砖,不能干。 费齐坐在自己的房间,想法渐渐地激进:下岗,谁都知道是失业,但不这么说,要拐弯抹角地说是下岗,他不知道这是春秋笔法的一个新时代变种,还是朝三暮四的基因突变,他怀念或者说敬佩党一开始时的魄力,直接就站出来宣扬共产主义,敢于把一个最长远的目标直接告诉人们,而不是拐弯抹角地宣扬市场经济。那时候,不怕□□,不怕鬼子,后来也没怕过□□。 张桂兰听了这事穿了衣服就要到厂里去理论,费齐说什么也没让她去,他虽然还没结婚,但再也不需要家长为他去跑这种事了。费震苏也拦着老伴儿,让她冷静冷静。张桂兰当然知道这个年代耍泼、犯浑没有什么用,但心里一口气发不出来,只能怪老头和儿子没用,关键的时候冲不上去,家里没个爷们。 费齐想母亲在家里一把手当惯了,上管时间,下管钱,中间管着吃喝拉撒,这个家里怎么会出爷们。但现在这个样子,那有心思和母亲吵,那有脸面跟她吵。 晚饭他强吃了一些,免得被看出心中难过或者委屈的样子,涮过碗,他进了屋,却感觉房间很空,他伏在窗口向外望,街口有人在烧纸钱。 猩红的纸灰一闪一闪地,像无力的脉搏,模模糊糊能看到有人蹲在灰火边上,费齐也不知道在阴间今天是什么日子,只觉得这纸钱好像是烧给自己。他忽然想出了几行诗,就记了下来: 人群中纵情一笑 唏嘘里静静地思考 出门后随手一摔 站台外失望地等待 月塘边清清的蛙鸣 西窗上泛泛的昏星 小巷口纸灰猩红 心情中过去的衣冠冢 第十一章 千禧宴 天蓬元帅在王府大酒店订下了一桌酒席,已经通知了十来个没有走出齐齐哈尔的高中同学,既算是一次同学会,又算是千禧宴。 费齐真是不想去,他不愿凑这个热闹。他想一个人好好地、静静地送走一九九九年,送走二十世纪,更是送走自己一事无成的一年。 写过那首诗的前一天,他去了天蓬那儿,把在北京买的书给他送去,天蓬很高兴,反复摸薮着书的封面,像摸着姑娘的手。 写过那首诗的第二天,天蓬放假来他家,费齐跟他讲了下岗的事和李春林的话,天蓬很是感慨、气愤,表现了一个朋友应有的立场:“□□民主!□□改革!□□!……” 费齐没有想到,天蓬元帅干过屡次的“□□”、“骗奸”、“通奸”之后,居然如此痛恨□□,不知他是良心未泯还是恨他不能如此明目张胆地□□。他哼了一下也学着天蓬的深刻说:“□□如果不考虑可能受到的制裁,当然要比□□、骗奸和通奸更直接,刺激,痛快,方便。民主有时就像一个漂亮的蛋白质女孩,改革有时更像五六岁的迷途幼女,胆小的诱、骗,胆大的用强。” 天蓬直直地看着他:“我看你下岗也好,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你干脆在家爬格子算了。” “那你不永无出头之日了?” 天蓬哈哈大笑:“对了,这也快两个月了,咱俩去找乔三去,要是谈得来就带着他喝一个醉,如果谈不来,咱俩去喝个痛快。你也别上火,有机会我给你找个工作干干。” 三江网吧门口停了几辆大摩托,天蓬和费齐围着摩托刚欣赏一会儿,就从里面出来两个小子问他们要干什么。两人刚要解释,乔三从里面出来确认真的是费齐,很是高兴又见到他。费齐也很高兴,高兴的是他和天蓬准备好的那一套见面的话不用说了。费齐给乔三介绍了天蓬,乔三立马就把天蓬也当成了自己的铁子。天蓬大赞摩托带劲,乔三听了更是高兴,告诉他俩这是他们几个哥们的。刚才在里面见你们俩个冲着摩托比比画画的才出来看,我就觉得像是你吗。进了屋乔三又把另几个哥们都叫出来相见。天蓬极高兴,说了一会儿话,就拉了乔三,又带了乔三的两个哥们,五个人出门打了两辆车就去温州海鲜城,喝了三个多小时出来又到小野洗澡,洗过澡唱歌,五个人从小野出来已经晚上八点多,又找个青岛啤酒城喝啤酒。 乔三听说费齐下岗,马上就要费齐过来帮他做网管收银,费齐挺感激他,说过了年如果找不着更合适的活儿一定来帮他。乔三也不强求,又大骂老朱不是东西,哪天一定剁了他。 费齐问他和小文的事,乔三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那个老东西这回把小文介绍给一个大款,倒腾汽车的,在齐齐哈尔挺有势力,小齐你看着,你别看他有钱有势,早晚有一天我让他进残联。” 天蓬在一边听着高兴,大赞乔三有种,够爷们儿,举杯邀大家痛饮。 网上有人说,同学第一年聚会是渴望,第二年聚会是观望,三年之后是失望:职位的攀比、收入的攀比、老公的攀比、衣着的攀比,买单的攀比,青春的女孩变成世俗的师奶,同桌的你我已为人父母,挥斥方遒的愤青变成恶俗的官僚。 同样像网上有人说的“如果爱她就不要和她结婚”一样,费齐觉得不赴同学聚会也是为了保留那些让人不能忘却的纪念。本来高中生活能够让费齐不愿忘却的纪念就很少,他觉得如果把当年就已经很烦的学习生活在今天拿出来怀念只能证明自己多少有点儿变态。就像今天有些已经忘了自己是如何返城的知青回忆当年上山下乡的生活,竟然在其中找到了乐趣和理由一样。费齐觉得这简直就像是被□□,一辈子幸福几乎被毁,但几十年后却回忆起了当时不能体味的快感。 费齐当然知道自己的不愿赴宴、不愿凑热闹也许关键是这些年来没做成什么的原因。如果网上那个人说的是对的,自己坐在酒桌上一项项攀比后,注定是个输家。奥运会的庆功宴上最难过的一定是夺标呼声最高又一金一牌儿未得的那个倒霉蛋儿! 但是,到底谁是丑小鸭,到底她变了天鹅没有。到底谁是仲永,谁是润土。这些谜底全将在同学会中揭晓。这怕也是同学会得以存在的一个另类原因吧。 这时候他常常能想起上学时总是不理解父母怎么当了一辈子的小职员,怎么一点儿抱负也没有。前几天二哥带着孩子从大庆来齐齐哈尔,他的小侄子费权成天的问他是不是大富翁,有没有汽车,有没有“老死来死”,有没有“奔死”,有没有一千万、一万万!不管他有多么的倔强,也开始对自己陶渊明式的高傲和伯夷式的没用有了怀疑,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儿才问了自己几遍富翁的事,心里就开始觉得惭愧,看来三人成虎的事定然不假。他开始怀疑当初是不是有点儿固执或者意气用事。费齐很是疑惑,孔子说的“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是不假的,不过立是不惑的前提,看来该立的时候不立,早晚都是要疑惑的。当然,也不用那么教条,非要到三十岁、四十岁的整数不可。 一个人是否四十而不惑极少有人关心,自然也就没人拿各种眼光向你致敬,但你立还是没立,不论是从你的行头、还是你的坐骑、甚至是你身边女人脸蛋儿的分数上都能看得出。最近,费齐碰见了几个已经“而立”的从前同学、朋友,总觉得和他们在一起气压好像特别的低。名牌的西装告诉你他们有钱,公费的坐骑告诉你他们有势,身边的plmm告诉你他们有凝聚力,被人傍着。 天蓬元帅正是春风得意车轮滚滚,前些天刚刚提升为科长,王府的这桌酒还有点儿“夸官”的味道。 临了,费齐还是去了。 现在在新人类中流行:请你吃饭,不如请你出汗。费齐在这句话里悟出了这样的道理:给你送礼,不如给你面子。一是他得给天蓬这个面子,二是不去好像自己真的心虚或者认了输似的,三是怕这桌酒席又成了老同学们议论他的乐土。他在高中时各种考试时常名列前茅,虽然后来学了工科,但当时就连作文也是最好的,总是范文,就连天蓬也是佩服的。自己现在这个样子,不被他们舆论、欷嘘才怪。 费齐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又露出了一张白白的脸,换了身西装,打了领带,板儿板儿的,外面穿了件呢大衣,比第一次见小文时精神数倍。下了楼,在街口等出租车。 他感觉像是在唱空城计,明知自己没钱、没势、没权、没名但还是要强坐在酒桌上,装出一副身价百万、羽翼众多、图章很大、著作等身的样子。他是在强充诸葛亮,其实他倒是觉得如果剔除伟大和名气,自己不用装就已经很像沮授,杨休或者屈原。 费齐知道自己很是虚伪,但虚伪的确是治疗自卑的一剂猛药、偏方。如果不是自己而是换了别人,他一定要给那个人起个外号叫“装假车”——看着威风八面,全付武装,其实胆小得很。他想起不戴头盔的兵马俑,当真是真勇士。 天下起了雪,街上的各色车辆都谨小慎微地开着,街灯正在一点点变亮。灯光中,纷扬的雪花异常的晶莹好看。 出租车的生意不错,平时主动开到身边的,今天他等了十多分钟才有一辆好像是中国三汽生产的拉达肯停在他身边。费齐坐在出租车里,掸过身上的雪,看着雨刮器一摆一摆的,心里不自在。那雨刮器呼拉呼拉的,仿佛是在刮骨疗毒,又好像是一只小鬼儿来回摆动的手指在他眼前晃动着,提示着他:你不行!你太差劲儿了! 想着自己这一年的经历如同在世界杯上踢进了乌龙球或者是把刚长出来的立事牙咽进了肚子里,他远远地下了车。 王府也就是三星级的酒店,但在齐齐哈尔也算首屈一指了,费齐今天虽然穿了他最好的一身衣服,但还是怕门童会对他不敬。天蓬元帅正拎着手机在二楼包房的门口等着他:“哈哈,怎么才来?” “打不着车。” “我接你去好了。就差你和卢龙了,你来就对了,快进屋,看看里边的人还都认识吗?” 费齐进了包房,门口站着两个把旗袍当制服的小姐给他深施一礼,围着一张大圆桌已经坐着大概八个人,看费齐走进来,有的站起来打招乎,有的坐在位子上点头。有几个经常见面,但有几个他觉得看着眼熟,只是实在叫不出名来。 费齐现在绝对不是什么贵人,但还是把老同学忘了。他围着桌子一个个和老同学握手,这一点绝错不了,他最后脱了大衣坐在好像叫刘济元的同学下手,至于这位现在他干什么,一会儿再问吧。 桌上还放着几份没领走的通迅录,喷墨打印机打出的彩色东西,费齐拿了一份看,姓名、单位、宅电、办公室电话、手机和地址都有,与桌边的人一对比,那些眼熟的就都想起来了。只是单元格中的名字有的居中,有的靠左,有的靠右,费齐猜是天蓬搞的。看着费齐这一行里,单位、办公室电话和手机这三个单元格都空着,他有些不舒服。 这时天蓬元帅走进来,一边合上手机一边对在座的同学说:“不等了,卢龙说他正在绥纷河呢,说他来不了了,让我给诸位代好呢。” 刘济元把嘴凑过来对费齐小声说:“卢龙这家伙可是不得了,买卖做到了俄罗斯,资产据说几近千万,老刘请他吃饭费点儿劲儿!” “都是同学,吃顿饭有什么费劲的,也许真的是没空呢。” “真不知道他是祖坟冒烟还是才华横溢。” “是党的政策好。” 刘济元转了头,看了看费齐:“幽默,实在。” 天蓬元帅坐下后,扶了扶据说价值两千元人民币的眼镜,把旗袍小姐送过来的菜谱递给坐在身边的于萍萍:“来,大家点菜吧。” 于萍萍正和郑玉彬聊着什么,这时转过脸,见是让她点菜,推了半天,还是没躲过这个差事,捧着厚重的菜谱一页页地翻。 费齐认为在饭店点菜最能看出一个人的社会阅历、品味、气派甚至腰包、胆识和地位。于萍萍的长相如萍,这些年也没十八变,费齐怎么也想不起来她上学时的事迹了。 于萍萍看着菜谱,越看眼睛越大,像浮萍上的两颗大水珠马上就要滚下来。最后还是谦虚了一下把菜谱推给了她下手的郑玉彬,四方脸的郑玉彬看了半天,也没点出什么,只是指着古怪的菜名问小姐,也不知道小姐是真的说不大清楚还是怕说清楚了没人敢点菜,总之他没问出什么。四方脸抱怨着又把菜谱推给下手的冯立。 冯立见他前面两个人都没有点菜,也就没打算真点,看了两眼砸舌道:“他们这儿的菜名太苦怪,我发现现在的菜名神出鬼没,我就吃过亏,上过当,我点不好。”说着就把菜谱接着传了下去。 唐云东接过他的话说:“岂止神出鬼没,简直是争奇斗艳,百花齐放,不知所云。没有点儿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还真搞不懂。” 杨波补充说:“我也有过好几回这样的经历,比如母子相会,菜端上来一看,居然是黄豆和豆芽!走在乡间的小路上竟然是红烧猪蹄,用几根香菜铺盘!一国两制,是水煮花生米和油炸花生米。波黑战争原来是菠菜炒黑木耳!” 冯立不服气,也插话道:“有一次我看到有一个叫悄悄话的,端上来一看原来是猪口条拼猪耳朵。还有关公战秦琼,原来是西红柿炒鸡蛋。” “为什么?”于萍萍眼睛还是那么大。 “关公是红脸儿,秦琼是黄脸儿!和柿子鸡蛋一个色!” 大家都乐了,冯立又想起一个:“还有一道菜叫火辣辣的吻。” “别卖关子了。”蒋兰催他。 “哈哈,就是辣椒炒猪拱嘴儿!” 大家笑着,菜谱虽然还继续在传,不过已经没人真的点菜了。 “再比如私奔吧,”冯立开始总结,“就是把茄子和土豆弄成条块,原来这名字讲的是加工的方法。金碧辉煌就是盘儿炒鸡蛋,说的是菜的感观。” 天蓬也接话儿道:“其实这里也有规律好寻,名字越是古怪的,原料就越是稀松平常,金必是黄的,玉则是白的,绿的是翡翠,圆的是珍珠。相反,燕窝、鲍鱼、鲨鱼翅永远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中国的文人画、文人园林是雅俗共赏的,但中国的文人菜和商品经济一经结合就造就了鸦片贸易以来最暴利的行当。”这是唐云东的总结性发言,充分显示了他的文化功底和历史修养。在大家的笑声中,最后菜谱到了费齐手里。 费齐看了两眼,不但菜名古怪、吉利、喜庆,而且价格不菲,另外还有很多只标了“时价”。费齐感觉这“时价”二字,正是贾雨村那句“玉在奁中求善价,钗在椟中待时飞”的简化、现实版注解。他看过那大部头的《中国烹饪史与烹饪文化》,但对于今天的点菜毫无帮助。那天请乔三他已经知道天蓬元帅有多宽绰大方,但他并不知道天蓬元帅今天到底想办多大事儿,露多大脸,想出多少血,能出多少血,而且他还看出这帮人再说下去天蓬就要挂不住脸儿了。所以一边把菜谱递给了身边的天蓬元帅,一边给大家也给天蓬解围到:“我说天朋,你就不要难为大家了,我看就客随主便,还是你来点吧。” 天蓬拿过菜谱笑了笑:“我今天肯定不请大家吃茄子炖土豆,也不吃大葱炒鸡蛋,诸位请放宽心,我的耳朵已经挂在桥洞子上了!” 天蓬元帅正是那种即有经济基础又住在上层建筑里的人,点起菜来,干净利落,像庖丁解牛,像卖油翁倒油,还有韩信点兵的味道,而且在点某个菜时还对服务小姐面授机宜,嘱咐她什么菜该多加点儿什么,什么菜少加点儿什么,多大的火,仿佛马谡出兵前的诸葛亮一样,想得已经周到,但又有点儿不放心。 等服务小姐领命出去了,天蓬元帅给几个会吸烟的同学敬了烟,才说:“咱们毕业也有八年了吧,在座的同学,只有几个人能够经常见面,据我所知,咱们同学五十余人,还在齐齐哈尔的共有十一个人,今天能来十个,已经算是个盛事了。在座各位,同窗三年,大家都是认识的,但这些年却很少联系,趁着菜还没上,我先给大家就我所知的都介绍一下,有不全面的,大家给补充一下,我就先从费齐这儿开始吧。” 费齐没想到他有这么一手,正觉得无地自容时,听见天蓬郑重地说:“费齐毕业后就进了工厂,前些日子终于觉悟,想通了给厂干不如给己干,就辞了职,准备下海捞鱼了,现在正在寻找经营项目,请有投资意向者饭后联系。” 天蓬元帅的幽默引得同学们哈哈大笑。费齐打心眼里感谢天蓬给自己进行的包装: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而且兼具孔子的春秋笔法,他觉得这段话是天蓬这些年来最好的作品。 下岗后天蓬曾建议费齐去他父母的公司谋个职,费齐没同意,当时推说专业不对口。其实,他是不愿意吃这把窝边草,他对窝边草已经有了一次深刻的体会,吃的时候省事,吃过了嘴麻说不出话,消化不好,肚子疼。要是那天答应了天蓬,自己就成了他家的雇员、家臣,今天还哪有面目坐在这里!相信天蓬再高明的春秋笔法也瞒不住别人的眼睛。 “下面给大家介绍刘济元。”天蓬元帅用手引见了一下坐在费齐左边的刘济元接着说,“济元现在是齐齐哈尔大光证券证券部的副主任,在股市中纵横四年,手下资金动辙百万,经验丰富、眼光独到,如今已经是齐齐哈尔知名的投资顾问了,如果各位觉得在费齐那里投资不适合就到济元这儿来,只赚不赔。” 费齐不知道天蓬元帅在刘济元的介绍中是否也有包装的成份,只是看见依然瘦小的刘济元笑逐颜开,隔着费齐冲天蓬拱了拱手,表示了谢意。 费齐相信人们常说的“三岁看老”大概指的是人品而不是职业,他记得这个刘济元上学时对于政治经济学和数学都因学得不好而不感兴趣,不想他今日竟然在这一枝头上开花。费齐的惊诧倒还是次要的,如果那两位当年教他的老师还能记得他,怕更要大跌眼镜,这种预测怕是比做股票价格走势分析还难。 天蓬喝了口茶,接着介绍:“下面这位蒋兰小姐,对不起,应该称夫人才对,目前在试验中学任教,以后大家有了祖国的花骨朵儿都送到蒋夫人处接受折磨,相信都能脱胎换骨,榜上有名。” 这个蒋夫人脸蛋儿也就55分,但身材绝对可以给到95分,按天蓬的口径加权后能得71分。蒋夫人在高中时就是天蓬的老相好,别人还在上自习做大篇大篇的卷子时,他俩就已经在学校的小树林里手拉着手坐着了。费齐知道天蓬元帅非常讨厌现行的教育制度,一直认为正是这种教育制度使他大才小成以至于小才没用,再加上他和蒋夫人的个人关系非同一般,所以今天说起话来毫不忌讳。 脖子上围着一条淡绿色丝巾的蒋夫人可不干了,媚态十足地咬着后牙笑着指着天蓬元帅的鼻子叫嚣道:“马天朋,这一千年马上就过去了,我就不骂你杀千刀了,一会儿你要是不连喝三个,我和你没完!” 天蓬毫不畏缩,摇着脑袋说:“我是横眉冷对蒋夫指,俯首敢喝三大碗。” 天蓬元帅在女人面前的反应就像胖交警开罚款单那么快、那么坚决,就算在众多老同学面前也是这样。 “下面这位欧阳奇在铁路的托运中心就职,”刚说了这么半句,欧阳的手机就响了,白白胖胖的欧阳啪的一声掏出银色的手机,弯着腰喂、喂、喂了几声就出去寻找信号了,天蓬等了他一会儿,见他不回来,笑了笑压低了声音说:“他虽然出去了,咱们也可以背着他说,诸位哪一天如果有炸弹、□□等不便运输又没人敢运的东西尽管去找他,这家伙胆儿贼大!” 在大家的笑声中欧阳回来了,知道天蓬肯定没说好话,问了几个人,一直到有人把刚才的话告诉了他。他指了指天蓬的鼻子,又指着身边的唐云东说:“你怎么把咱们俩的不法行为都说了出去?这里可有记者!” 听了这话,唐云东马上右手握成个筒伸到欧阳的嘴边:“请问,贵组织下一个目标是谁?是美国本土还是美国的海外驻军?” 在大家的笑声中天蓬元帅指着唐云东赞叹道:“哈哈!果然是晚报的大记者,真乃鹤城名妓也!诸位家有什么花在不该开的时候开了,家里边有什么猫呀、狗的多年相敬如宾,或者鸡蛋皮儿上长出了标语口号等等,都可以找唐大记者,准能及时见报。” “明天的副刊头条就是:我市某机关一年轻干部嘴里长出了硕大象牙,据这方面专家初步鉴定,在国际象牙黑市上若以真象牙出售其价值将高达二百五十镑!据息,已有我市工艺美术品厂与该青年联系,要利用其牙雕成《卜奎三百年记》,这将是我市文化事业的一大壮举!另据我市著名遗传学权威解释,该青年的这一变异实乃说话过多、用词过损所致!”唐云东漂亮地反戈一击。 整个包房笑成了一团,甚至包括那两个旗袍小姐和天蓬自己,等大家渐渐坐直,天蓬往回找面子地说:“我说是鹤城名记嘛,果然名不虚传。” 天蓬元帅拍完了马屁安抚了潜在的威胁又接着说:“下一位是杨波同志,是我市工会生活部的副主任,这些年在杨波同志的亲切关怀下,我市工人同志们的生活丰富多彩,会费一分不剩,同志们有什么事尽可以在饭口时去找他,杨波同志的招待规格是很高的。” 杨波没有唐云东的口才,大概也因为天蓬对他的介绍不那么损,所以只是红着脸抱了拳,对大家拱了一圈,不知是求大家到时常去他那儿,还是正好相反。 这时服务小姐已经把四个凉盘摆了上来,个个刀功细腻、堆码精致、色彩丰富、形象逼真。等小姐挨个倒上了极品的北大仓,天蓬元帅端了酒杯站起来郑重地号召到:“我等一会儿接着介绍,咱们先喝上一口重逢酒。” “别着、别着,你得先喝三个再说。”蒋兰还没有忘了刚才的仇,指手划脚,不依不饶,旁边的好事者、知情者也都不怕事儿大,在一旁帮腔。 “好说,好说,等一会儿咱俩儿再喝一个交杯都行!”天蓬元帅见众口一词,他毫不含乎,三杯鱼贯而尽。 “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咱们国家干部的素质果然过硬!”唐云东适时赞了一句。 一边的蒋兰乐得直拍手,“大家都记着啊,他还欠我一个交杯酒!” 天蓬元帅三杯下肚,自己叨咕了句“吃口菜,不算赖”,夹了口菜吃了,然后又端起了服务小姐刚刚满上的酒杯说:“好事多磨,这回咱们该喝这杯重逢酒了。来!为咱们八年来的第一次重逢,干杯!” 等和大家都碰了杯,天蓬打样又是一饮而尽,然后两只眼睛挨个盯着众人手里的酒杯,身边的于萍萍瞪大眼睛,只喝了半杯,忙给他夹了一口菜说:“来,吃口菜,压压酒。” 天蓬没有因为她的殷勤而忽略她剩下的半杯酒,反倒把主要精力都放在她身上,于萍萍这回闭了眼睛才喝光剩下的半杯酒,等确定每个人都干了天蓬才坐下。 王府的酒杯足能装一两半多,这一杯北大仓喝下去费齐感觉有点难受,连吃了几口菜才算压住了肚子里的北大仓。这时天蓬已经把筷子放下了,又开始介绍道:“罚酒喝了,重逢酒也喝了,下面我接着介绍冯立。” “你先别介绍,这不能叫第一次重逢,应该叫第一次团聚,你说错了,自罚一杯!”蒋夫人及时地抓住了天蓬的口误,又及时给他一双小鞋。 “是,没错,我们经常见面,但聚在一起是第一次。”唐云东马上附和。 天蓬想说话就必须喝这第五杯北大仓,他竟然认了,长叹一声:“好人死在证人手哇!” 元帅连喝五杯,舌头一点儿也不软,费齐觉得自己的酒量和他比起来就像帕瓦罗蒂跟贝利踢足球一样。 “大冯是第一医院胸外科大夫,各位有个头痛脑热尽可以去找大冯,服务肯定比第一医院任何一位大夫都热情、周到。大冯手中一把青龙掩月的手术刀从来不宰同窗好友。” 大冯身高体胖,费齐一直觉得他不像是个主刀的大夫。 “哪天你去,我免费把你的舌头割了。”大冯边说边举起酒杯,“来、来、来,我先来麻醉一下你的舌头,咱俩单独干一个怎么样?” “好,只是我在这里先求你,割舌头不要给我的脑袋拍太多的ct片子,更不要核磁共振、多普勒!”天蓬元帅毫不示弱,和大冯碰了一下又是一扬脖。 大冯人高马大,加上医生天职,酒力不下于天蓬,自然也是一饮而尽。 放下杯子,天蓬眼睛依然有光儿,看着郑玉彬接着说:“玉彬一上班就赶上单位不景气,但是他的脑子好使,开了家鲜花店,现在已经财源茂盛通四海、生意兴隆达三江了,大家情人节送个花什么的我看玉彬你就包了吧!” “别人没的说,你不行,你小子情人太多,我赔不起呀。”郑玉彬端起酒杯敬天蓬:“咱俩喝一杯,一会儿你告诉我你的情人都住哪,看在你我的关系上,我收你半价。” “那我连喝两个,你能不能全免?”天蓬仗着他的酒量跟郑玉彬侃价。 “行!我认了!”郑玉彬当场咬牙拍板儿,说完没费劲就干了。天蓬说到做到,连干了两杯对郑玉彬笑着说:“大家可都听见了,看见了,不要反悔呦。” 他自己夹了几口刚刚上的热菜吃了下去。用手拍着身边的于萍萍说:“萍萍在大马旅行社工作,马上就要结婚了,咱们下一顿酒就是她的喜酒了。” 于萍萍的酒已经换成了雪碧,也就没有拼天蓬的酒,天蓬得以喘息,费齐也吃了几口热炒,喝了口汤,味道果然非同凡响,名实几近相符,大家开始夸天蓬见过世面,会点菜,仿佛他的脑袋也没有一开始那么大了。 他刚说了一句“下面自我介绍一下吧”,坐在他对面的唐云东就接过话来:“还是我来介绍吧!”一边端起酒杯,“刚才的话多有得罪,天朋哪里发财大家都知道我就不说了,这里只是希望大家能够和他搞好关系,以免今后出了名、发财了因偷税漏税而灰头土脸的,再者不和他搞好关系你也发不了财!前些天,天朋刚刚荣升为科长,人生得意须尽欢,我提意大家敬天朋一杯如何?同时也感谢他今天创造的这个机会,让咱们能够相聚在一起。” 费齐给天蓬数了数,已经喝了八杯了,在旁边问他:“你还行吗?” “没事,鹤城名记提的酒我能不喝嘛,来来,小姐,给大家都斟上白酒。”等服务小姐把酒都倒满了,天蓬一仰脖扔了进去,对唐云东说:“我已经响应号召,先干为敬了,剩下的你负责监督。” 唐云东尽职尽责,要么晓之以情,要么动之以理,或者威逼利诱,充分发挥了他监督及喉舌的职业优势。 桌上继而出现了一轮争相吃菜的热潮。 天蓬见他点的最后一个菜也上来了,就让道:“同学们,同志们,朋友们,菜都上齐了,大家先抓点儿收入吧,一会儿从费齐这儿开始,每人提一杯,大家陪喝一拇。”在两个女同学的惊惧声中,天蓬得到了快感,更加兴奋。 虽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但请客吃饭绝对可以要人的命。酒桌上再复杂的人际关系最终都能统一到朋友关系上来,酒桌上朋友的观念是至高无上的,为了朋友,随便一个理由就可以喝一杯;为了朋友,随便说错随便的一句话就必须再喝一杯。喝了几杯之后,人的观念进一步纯洁、崇高,人的错误越来越频繁而不可饶赎。最终,一桌子人几乎都进入了豪饮的旋涡,直到费齐鼓足勇气劝大家该散了,响应者竟然寥寥无几,天蓬伟大的舌头反复地说:“人盯人就是好使,盯紧了,谁都能喝进去,一盯就灵!多好的一次活动啊,一定要进行到底!而且要经常举行,大家一定要记住啊。” 费齐一共喝了五大杯,中间在卫生间吐了几口,这几口吐得他胸口难受,眼睛鼓胀。没有完全消化的菜品和着北大仓吐在纯白的洁具中,脑袋并没有更清醒,但却很兴奋,这种兴奋有一半儿迷糊,又有一半清醒,即有接着喝下去的胆量,又有一些害怕喝坏了身体的理智。 这一晚醉倒的不止天蓬一个人,费齐打车拉着顺道儿的杨波和天蓬,到杨波家时,他和司机好不容易才把紧密团结在一起的两个人分开。杨波媳妇没给费齐多少好脸儿,已经喝了五大杯的费齐当然对脸色也已经不那么敏感。带着一身汗回到出租车里,酒也醒了不少。 天蓬元帅的父母不在家,保姆张阿姨见少爷这付样子,赶紧去准备水杯、水盆和湿手巾放在天蓬的床前以备不时之需。张阿姨见费齐守在天蓬身边,就又拿来了解酒药,费齐自己先喝了一大口,又给天蓬灌了些,帮醉鬼脱了外衣,然后架到床上,胳膊却又被他死死抱住不放,听大舌头不厌其烦地骂蒋夫人太不是东西,一个人就灌了他五杯,下次喝酒一定把她放倒。 “对,把她放倒,不管怎样,她的味道是真好,她的□□真白,真的是很白。只有她,也只有她,不像那些没开化的毛姑娘,只有她,要的不只是我的爱情,他更要我的——大号□□。可惜呀!悲哀呀!痛苦呀!我知道这一切时,她已经是别人的了!不过,如果不是这样,她,怎么能够,怎么能够这么好呢?” 费齐有些恶心,坐在床边歇了一会儿,把天蓬的手扒开就下了楼。 街边饭店的生意依然红火,吃千禧宴的人们兴致正浓。时而还有几处鞭炮或远或近地炸响。 雪已经下得很厚了,街上的车一个个都开着大灯,一个个都慢慢地开着,吱嘎吱嘎地碾着雪,像是送葬的灵车。 费齐回来路上特意经过钱芳家的楼下,看她房间的灯亮着,费齐在楼下站了半天,不知道钱芳此刻在干什么,难道她回国了吗?望着她的窗口,仿佛中秋节时望着天上大大的月亮。 费齐的父母并不看重什么千禧年、万禧年,早已经睡了。费齐虽然觉得他们没有情趣、没有激情,但也有一丝佩服他们的超然和淡漠。他悄悄地进了自己的房间,刚刚坐下,张桂兰穿着睡衣端了杯热茶送了过来。费齐忙接了茶说自己没喝多少,让她快睡吧,别冻着。 母亲回去后,他坐在沙发里,点了一支烟,脑袋还是有些迷糊,看着对面墙《兰亭序》旁边的石英钟的指针一格一格地走。 指针走动的声音很大。看着钞针一格一格地转,就像夏天坐在浏园沙滩上看着手中的细沙从指缝中一遍遍漏下一样。 一寸一寸的时光在手指缝中漏下,费齐觉得自己俨然大款一样在烧钱,烧得比任何一个地方的“首富”都体面、豪华、奢侈。 三个指针越来越近,费齐放慢呼吸,并没有许下什么愿望,他只是让自己感觉仿佛是在千禧钟声中出生的婴儿,没有遗憾、没有偏见、也没有任何错误,就像一个刚刚格式化后装上正版操作系统的电脑,没有一点儿病毒,没有一点儿内存垃圾和磁盘碎片。 千禧年的钟声如约敲响,它一声一声地敲,敲碎了好几个版本的世界毁灭的预言。 第十二章 两个梦 下岗后,费齐睡懒觉的幸福与早起的痛苦一起消失了。 新的习惯马上填补了消失的幸福与痛苦,他每天都早早起床在街上逛,一直逛到他父母吃过早饭出了门才回家,吃过早饭,睡上一会儿,吃过午饭,下午再出去走。 这种怪癖保护了他在父母面前的尊严,他不愿意让父母看见自己呆在家里无所事事的样子。另外他也想看看是否有什么挣钱的路子,也看看有什么地方、什么单位需要人。 元旦的早上天还没亮,费齐就醒了,没有一点儿困意,昨天王府的酒喝得他现在还有些头疼,身体酸胀,躺在床上仿佛蹲在笼子里。他穿衣起床,最后在外面又穿了件羽绒服,把帽子的带子勒得紧紧的,像一只企鹅,轻轻地出了门。 其实,即使是千禧年的第一天也和从前没有任何不同,这一天对人们给予它的期盼和礼遇冷漠已极,它还像上个一千年的任何一天的态度一样。 外面的空气非常冷,大街上只有几个老人小心地踏着厚厚的雪在路灯下慢慢地走,吱嘎、吱嘎的雪声单调得让人心烦。年青一些锻炼的人很少,费齐只走了一会儿就改为在街上慢慢地跑,太冷了。 上个千年的街灯一直亮到这个千年,照着街边门市五颜六色的门脸儿。大街的两侧有发廊有理发店,有食杂店有便民超市,有各种饭店、饭庄、饭馆和酒店,有浴室还有洗浴中心,还有网吧、练歌房、服装店、香吧佬熟食、冷饮厅,间或还有减肥中心、美容院还有台球厅,就是没有他能干的行当。 他从南马路转到联营商店,又向北穿到二马路,家具、不锈钢、灯具和铁艺都不是他的本行。转了一大圈,等他回到家时已经是九点多了,老爸、老妈已经到五金店去打点了,厨房的饭桌上没铺桌布,但上面有他的早饭。 费齐还真有些饿了,桌上的菜大概是父母昨天“千禧晚餐”吃剩的,他热了热,都打扫光了,打开水龙头,准备刷碗,却没水,这倒正合了他的心。 他回到房间,床上的被子已经被老妈叠过了,窗帘也拉开了。他坐在沙发里,腿有些酸胀。 也许是起得太早了,吃过饭就有了困意。他感觉自己像一台二手电脑,能写能算,就是一下子不值钱了。相反,工作对于他倒是一下子身价百倍,仿佛昨天还只是一只青蛙,今天却变成了王子,住在戒备森严的城堡里。 石英钟的摆晃来晃去。阳光渐渐地照到脚前。 可能是在泰国的一个海滩上,费齐躺在舒适的阳椅上,像躺在他的沙发里一样舒服。太阳黑子戴着墨镜背着手在身后守着,他身上穿着一件文化衫,胸前写着“今天工作努力”,背后写着“明天工作奴隶”。海浪的声音和气息轻轻地抚慰着他,海水的气味很好闻,有点儿自来水的味道。阳光好像也惧怕他的财力,不敢暴晒他,只轻轻地晒到他的脚。 他和天蓬元帅合开的广告公司靠着蒋夫人白白的波相大赚了一笔又一笔,天蓬花了几十万已经调到省局工作,有了他的照应,以后的买卖更好做了,说好夫人在家守着,他来度假。 费齐好像已经拜见过了佛祖、品尝过了海鲜、欣赏过了人妖就来到海边。他喜欢这里,这里没人知道他干过什么,是干什么的,只知道他有钱。 他学了乖,接受了师傅和天蓬的劝告,他咬着牙应酬,看见什么样的人就说什么样的话,有时见到爷爷时就装孙子,有时偶尔见到贱种他就不卑不亢,否则贱种反而会看不起他。酒桌上他努力地学会察颜观色、笑脸始终,他觉得在酒席上,自己有时像东方朔那样诙谐,有时像李白那样大碗喝酒、大口念诗,有时像公安局的电脑一样什么人都认识,有时又像黑社会老大,什么事他都能摆平,他谁也不怕,公安局长就对他说过:我是人民公仆,但我更是你的哥们儿。 单独拜访部门主管时,他学会了看准机会递过一个纸包,然后再补上一句恰到好处的话,即能使领导安心笑纳,自己又好下台阶,这一点是他这些年生意场上的制胜法宝,机会不准,就像蚊子在不当的时候叮人。话说得不到位,就像给女孩子送了钻戒却没说“我爱你”一样。 费齐放下手中的果汁,伸手抓起一把暖暖的细细的白沙,沙子顺滑地从手中漏下,这时手机响了,太阳黑子捧过手机,是王科长要找他打麻将,他说正在泰国晒太阳才把日期拖了几天。费齐觉得推托这种应酬比和小文说“到此为止”还难。赵行长喜欢钓鱼,他得陪,于经理最愿意打保龄球,他得输得真实。马总喝酒必须色、啤、白一起来,他真有点受不了,喝过酒还得去唱卡拉ok泡澡按摩,只是今天泡澡的水有些凉,脚趾几乎要抽筋,马总刚想大骂,小姐的肚兜下露出雪白的乳根,刺激得人血脉贲张、勃动欲射、鼻血不止,小姐忙脱了肚兜给他们擦鼻血,肚兜很薄,不吸水,他的鼻血流得更厉害了。 “先生,潮水涨了!”一个漂亮的泰国小姐走来提醒费齐,原来潮水已经到了费齐的脚踝了。 费齐赶忙站起身来,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自来水来了,冰凉的自来水已经溢了满地,地板革没在水里,他脚上的棉拖鞋都湿漉漉的了。 费齐没有工夫玩味刚才的黄粱美梦,站起来趟着水忙去关水龙头,鼻血却滴在手上、滴在水里,于是又手忙脚乱地擦鼻血,用卫生纸球堵好,他想起了那个不吸水的薄肚兜和那下面的雪白。但他得赶快打扫满地的水,扫完水,又刷碗。他整整忙了大半个小时,可算能坐下歇一会了。 他想起刚才梦中的奋斗史、发家史,好像也不是很难为,在心中狠狠地咬牙,想从今开始洗心革面,像梦中一样奋斗,却又下不了决心,也无从下手,仿佛自杀者下的最后的决心那么难,仿佛此念一动,便下了地狱一般。 上午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到费齐的身上,暖洋洋的,仿佛泰国海滩上的阳光一般明媚。 费震苏见儿子突然没了工作也发愁,但他更怕儿子着急,一开始就要他去五金店帮他,费齐没去,他知道那儿有母亲帮忙就已经足够了,根本不需要再添人手了,他知道父亲只是在安慰他罢了。 费齐也想过到南方去,这些年南方对于东北人仿佛当年美国的西部一样,到处是机遇和黄金。但父亲说:“再有几天儿就快过年了,你现在去了,就算找到了工作,马上又得回来过年,真想出去,等过了年再说吧。在家歇上两个月,家里也没缺了这两个月的钱。” 费震苏这么说是他知道费齐不是在家“啃老”的主儿。其实,费震苏也没真想让儿子去南方掏金,只是欲擒故纵罢了。他当然知道现在的工作难找,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退而结网也不如去市场买鱼又快又方便。他和老伴儿商量过,打算花钱给儿子找一个机关事业单位的工作,但苦于只听说过这种事,却不知道具体如何操作,自己的钱也不是风刮来的,送钱也得知道是个什么行情。钱送给谁,送多少,这里的学问要多大有多大。这事可真怪,买鱼不成,还得退而结网,结网不成还得临渊羡鱼。唉,实在不行还是让小齐去南方吧,有钱去南方,把钱花在路费上总比偷偷摸摸花出去连个收据都没有要放心。三个孩子中虽然这孩子最聪明、最要强,但学傻了,不会社会的运作,没有势力眼,太清高,当初就不应该让他回来,毕业的时候就应该让他去南方闯。但没个孩子在身边,心里总是空空的。老大是回不来了,不能在身边,他们一家要是在身边倒是不错。老二人家两口子心野,不愿意在父母身边。唉,看看再说吧,老二两口子不也下岗了吗,逼一段时间不也找到活儿干了吗?实在不行,就让他去南方吧,他要是混好了,我们两个卖了房子也去。 费齐也剖析过自己,他发现自己也没想真的去南方,否则当初毕业又何必回齐齐哈尔呢,他觉得自己的骨子里也真的没那么多的掏金意识,在这一点上,他一点儿也不像他的两个哥哥。古人人说:予人以鱼,不如予人以渔。但费齐觉得予什么也不如予人以欲鱼,而自己正是缺乏这种吃鱼的欲望。 张桂兰可是从来没有表示过让老儿子去南方的意思,除了瞒怨儿子不该和小文在这个节股眼儿分手以外她也没什么好说的。她在心中只怪这个死小子,竟跟我作对,我嫌那丫头文凭低,他非要处,我好吃好喝让他们谈吧,他又和她黄了,黄了就黄了,再过几个月也行啊。黄了还不跟我说,好像我该他似的。老头子要花钱给他找工作,那得多少啊,买了工作还哪有结婚的钱呐?但要是没工作,谁会嫁给这个死小子呀!这个犊子,从前多听话一个小孩子,上了高中以后尤其是上了大学,脾气越来越冲,总是看不上我。这回不跟我顶嘴了吧。 费齐听了母亲的瞒怨,真的没有还嘴。不是理屈,而是没有底气。 从前上班时,他每天早晨七点起来都觉得特别困,总想多睡一会儿,下了岗,他的生物钟全都变了,每天早早的就醒了。 他一边在大街小巷转悠,一边像一个收古董的小贩寻找着他中意的就业机会,他笑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机会主义分子”了。他一边在不太热闹的街市上走,一边幻想能够一下子回到十年或二十年前,从头再活一遍,再活一遍没有什么责任的童年。 白天费齐在外面走了一天,又累又困,回到家草草吃过饭,一个人坐在沙发里发呆、出神。最近,他的烟瘾大了很多,只是从抽龙泉改为抽大庆了。越是无事可做,越是犯困,越是这样想,时间过得就越是慢。张桂兰虽然心里也很烦,但儿子最近明显话少了,也不顶嘴,也不挑食,电视也不愿意看,当然也就不跟她抢频道。 费齐当然不愿意看电视,电视里那么低的失业率他心烦,他想骂娘。看电视里那么多下岗再就业的、那么多再就业的明星他忌妒。 凭良心,不能说没有就业机会,很多网吧都贴着招网管和收银的广告,但费齐既然回绝了乔三,也就不能再去别处应聘,否则就有点儿不够朋友了。几乎每家饭店都在招年轻、貌好、高个的女服务员,像他这样的当个门僮都嫌个头太矮。保险业务员他干不来,他不是死磨硬泡的主儿,更受不了目标顾客的白眼儿。扛水泥上楼他也干不了,他是个纯书生。搓澡的活听说挣钱不少,但他也干不了,还是因为他是个书生。他不会炒菜、不会理发、不会调酒、不会缝纫、不会裁剪、不会调音、不会开汽车、不会砌墙摸泥更不会水暖安装。他不敢贷款创业、不敢做期货、不敢卖假票,更不敢偷、不敢抢、不敢代客杀人。 二楼的李婶告诉他二百对过有一个人才市场,他儿子就是在那找到的工作,不花钱。费齐第二天一大早就去了,人才市场一楼有一块企业招聘信息板,里面的信息大多是招聘营销业务员,他并不感兴趣。上了楼,他很奇怪里面没几个人。他找了个窗口咨询了登记的条件和要求,一个服务人员很是热情,告诉他马上就要过年了,不如过了年再来登记,年前企业用人的很少,出来找工作的人也少,大家都等过了年,等过了正月十五,每个周三和周六都有企业招聘会,那时你再来。费齐听了,才想到还要过年。出了人才市场又大街小巷走了一圈,回到家里,费齐上了床,浑身都疼。 “小齐!快起来,要迟到了!” 费齐听到妈妈的叫声没睁眼就往床边去摸眼镜,没摸到,弯腰去拾拖鞋时,吓了一大跳,周围的东西都变了,他睡的单人铁床变成了土炕,地板革变成了红砖,还哪有什么拖鞋和眼镜!他认真地睁了睁眼睛,自己也不近视,什么都看得真真楚楚!只是什么都变了。他正在发愣的时候,妈妈把早饭端上了饭桌,那饭桌很新,不铺桌布也很光亮。 妈妈是那么年轻,也就是四十五六岁的样子,不是他脑子里的老态,妈妈见他还在发呆瞪了他一眼:“醒醒!醒醒!快去洗脸!” 费齐东张西望了半天也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这回他妈真有点不高兴了,“快点吧!小祖宗!你今天不是职日吗?还磨蹭啥!” 没有卫生间,费齐只好去找水盆,一切都是那么陌生,又是似曾相识,又是那么令人欣喜,他努力地抑制着自己,走到外屋地儿转了一圈,找到了洗脸盆,一切又都是那么蹩扭,从水缸里舀了水,洗了把脸,没有下水,他端了水盆,出了门斗,把脏水泼在院子里。 小院子很是的亲切,有好几年没梦到了。地当间儿种着一些扫帚梅刚刚半尺高,隔壁老吴家墙边上的爬山虎还没有爬上绳子。他在努力地和他记忆中样子进行着对比,他想知道现在到底是什么时候,他转身进了屋,又转了一圈,北墙上有一个土气的大美人挂历,是一九八六年五月!费齐问母亲:“妈,今天礼拜几?” “礼拜几?我也记不清了,是25号吧!快吃饭,一会儿都凉了,你爸今天上班早,你二哥也走了,吃过饭自己把车子打一下气儿!”。 他激动得脑子一片空白,自己真的回到了过去,像前几天看的美国的科幻大片,自己一下子成了时间的大富翁,富得只觉得脑子发胀。在他的记忆里,他是个纯书生,他过得不是很好。他怀疑这只是一场梦,不是时间隧道,他不敢掐自己,怕醒过来。 他推着车子出门时,那车不是他丢的那两辆,也不是他那辆在旧物市场上买的刑具山地车。他突然想自己到底是个什么角色,自己今天要做的事算不算数呢?他脑子里头都是下岗后满街找工作的事,关于一九八六年的事他已经忘得差不多了,镜子中的他只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脸上也没有了必须天天刮的胡子,他只觉得脚步轻松,呼吸畅快。只是身上穿的这件土灰色的校服他实在是看不上眼,又小又土气。 他出门上了街,不知道出哪,正在发呆时,听身后有人叫他:“费齐,干什么呢,走哇!”他回头看,好像是黄xx,但他还是装作很亲切的样子,随着他来到学校,跟着他进了教室。教室里已经有很多人了,满教室的老同学,这些年只有在梦里才模模糊糊的见过,看毕业照时有几个都忘了叫什么了。他看完了这个,又看那个,突然觉得自己这样有点傻,就收回了眼光,他又环视了一下教室,“教育要面向世界、面向未来、面向现代化”还在黑板上面不新不旧地挂着,他这个“三个面向”的合格产品今天又来到这里啦。 只有几个位子还空着,靠窗的第二个位子上坐着一个女生好像是自己的同桌,他就走了过去。费齐听说她好像嫁了一个大款,就又不免又多瞧了她几眼,她好像是叫吴晓春吧。刚想起她的名字,她已经用粉笔头一样的眼睛剜了费齐一下,费齐赶紧把目光放在自己的书包上了,随即他就想起来没必要现在就怕一个未来大款儿的老婆,自己长大以后胆子就小,这时他以一个成人的心态告诫自己,老实和本分是真正的授人以柄,正是他怕这怕那,才不敢和小文说“再见”,不敢和钱芳说“我爱你”,不敢撕标语口号,不敢炒期货,不敢卖保险。正是老实才让他逃避宴会,上不了酒桌,丧失了出人头地的机会。他瞥了一下同桌的那半儿桌面,是一本英语书,果然上面写着吴晓春!自己还是英语科代表呢,英语朱老师是个上海知青,住在学校的教师宿舍,每天早自习都被她占了,她打起人来是各科老师中最厉害的。 记得一次胡伟峰和同学打仗,一只手拿着一个桌子腿,独斗五个,最后打得头裹白纱布,活像本拉登。正好那天下午上英语课,老胡刚好和一大帮同学迟到,朱老师气不打一处来,吩咐他们站了一大排,每人两个大耳刮子,轮到胡伟峰,大家都以为要免了,没想到竟改成披头盖脸,直到把纱布打了下来重新露出了混混儿相。虽这样,到毕业时,朱老师还是得到了班里同学最多的眼泪。听说她后来回了上海,后来又定居了美国,不知她在美国是不是还当老师,若还当老师,是不是还敢对抗人权打学生。他可真想马上见到朱老师,她待他一直非常的好,朱老师那么厉害,可从来也没打过他,费齐一直很老实,是个好学生。 铃响了,费齐觉得很奇怪,学校的电铃声怎么那么像他电脑桌上的电话铃。朱老师快步走了进来,对着下面的学生大声说:“喂,你好,错了。” 这声音很像自己的母亲,费齐突然想起来还有他的一句词儿呢,慌慌张张地说了声“standup!”,他争扎着想和同学们起立,但是桌子别着他的腿,站不起来,班里的同学们一起说了声“gteacher!”朱老师还是那么喜欢他,见他站不起来,示意他不要站了。她的英语不知为什么突然间不那么地道了,他的记忆里朱老师的英语最是流利、好听的,甚至超过戴安娜王妃的英语水平。 他现在更知道怎样讨老师的喜欢,他脑子装的是二十五、六岁成人的阅历,他觉得自己好像是在看一场电影,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在玩角色扮演的电子游戏,他的经验值高得惊人,不过,现在有谁知道电子游戏呢,这些古代人! 下课后他没出去疯,坐在教室里仔细地观察屋里剩下的几个同学,他最想看的就是他一直暗恋的班长,现在看起来,她也不如当时那么的好看,胸脯刚刚隆起,还没有发育成熟。他猜也许是脑子里夹杂着已经成熟了的审美观吧,看着看着,他发现班长看刘天成的眼神是那个样子的,哈哈!原来如此,他越发的觉得自己从前是多么傻,自己暗恋的心上人,原来爱的是刘天成!而自己在班长身上耽误了多少时间。上课时他总是不时的回头看她几眼,上操时也总盯着她的一举一动,而人家却没有这个意思。费齐后悔为什么这些当时就看不透,也许他后来暗恋的几个虚拟情人也是这样的。他越想越觉得自己不值。如果自己几十年以后再见到钱芳,是不是也这么后悔呢。 这时李明从外边跑了进来,“费齐!赵志刚的腿法可真见长,咱班现在没人能踢过他!” 李明是一班张老师的儿子,费齐经常和他玩,但心里非常看不起他,因为他的学习成绩是全班的后几名,可没想到这家伙后来上了警校,再后来到了黑河口岸,天知道怎么挣了七十多万,后来定居大连了。费齐在那时已经上了四年多的班却连七千块的娶媳妇的专项存款也没有。费齐突然知道没有必要也没有资格瞧不起一个现在不怎么样的人。在小孩子的脑子里有多少错误的东西,是谁让我瞧不起他的。正后悔时赵志刚也跑了进来,大概是追李明的吧。费齐和赵志刚的关系一般,他后来怎么样,费齐不记得了,不过现在的费齐可不像从前了,他是力争大胆对人的。赵志刚是个《少林寺》迷,是李连杰的崇拜者。费齐就着这个机会给他大大地白话了一通李连杰后来在香港的故事,李连杰的新片子,李连杰的财产和名气。直听得老赵将信将疑,目瞪口呆。班主任宫老师站在后面他们都不知道。 “没想到费齐还挺有口才的呢!”宫老师就这么撂下一句话就走上讲台,她今天又穿了软底儿鞋!宫老师又开始在黑板上抄题,她一开始抄得挺工整,像李春林的政治笔记,但越抄越乱,像颜真卿的《祭侄稿》,费齐看了,想到国破山河在,进而想到钱芳不在国内,他直想哭。宫老师也不管学生们,她把黑板抄得满满的,都抄到白灰墙上了,都抄到水泥地上了。 宫老师二十八、九岁的样子,从背后看,费齐甚至觉得她有些像岳玲再老十多岁的样子。她后来跟老公随军到了广州,可现在是他的班主任,费齐挺怕她,怕她找家长。 这一节讲的是三角,费齐的三角学得非常好,他旁边的女生总问他题,她叫什么来着?费齐随即又想他什么科目不好呢?他可是个好学生,可后来怎么就那么的窝囊。他知道这个世纪快过完的时候,大家都在提倡素质教育,可现在是一九八六年,没有谁这么想。我现在应该有什么样的素质呢,我总不能白白地重活一遍吧。 “费齐!你看一下这道题的关键在那里呢?”一个粉笔头落在了费齐的桌上。宫老师总是能在学生溜号的时候提问学生,她的粉笔头扔得像红花会三当家的“千手如来”赵半山,费齐知道这次粉笔头没落到他的头上说明宫老师今天心情不错而不是内力不足,是给他留了面子。费齐站了十来分钟,直到赵家俊把这道题答了上来。赵家俊这家伙学习一般,没想到上了高中学习好得不行,无人能及,只是到了高三不知因为什么突然不行了,听说现在在了上海教书。 下了课赵志刚又来让他说李连杰的事,老赵没追上杰仔,只好跟定费齐了。赵志刚在班里虽然学习不好,可人以腿名,地位也是很高的,这样一来,费齐突然觉得自己有一种非常的优越感。这可是一种新鲜的感觉,他学习虽然不错,可天生的胆小,听话,从不惹事,没当过老大,周围从来也没有过跟班的,现在不一样了,谁都跟着他,他一走动,全校的人都跟着他,当然,班长挺着不高的胸脯也跟着。 第三堂是他最愿意上的语文课,最初是因为语文老师长得好看,这原因他跟谁也没说过,后来就是因为学得好了,不过学得好以后反到隐隐的有点不愿意上语文课了,因为张老师待他太好了,对他的期望太高了,有一次作文比赛,张老师只选了他,她用自行车带着费齐去一中参赛,顶着风很是费力,费齐非常想骑车带着张老师,可他偏长得小,只会掏档,就是右腿从自行车最大的三角中穿过去骑,远远看上去就像霍金来了。因为那时很少有二六的自行车,斜梁的坤车更不多见。同班的一些女生都能上座了,这让他极是自卑。就是这次作文比赛他比得一塌糊涂,什么也写不出来,弄得他在张老师面前抬不起头来,总觉得对不起她。张老师也是知青,她是北京的知青,费齐觉得她就像他的大姐姐,更像是妈妈,只是张老师那时还没结婚。 这堂课讲的是范仲淹的《岳阳楼记》,费齐熟得很,在别人还在写生字的时候,他就已经把课文读一遍了,当张老师让他读课文时,班里的同学都听傻了,因为他读到最著名的那两句时,竟然哭了。张老师也被他的悟性感染,她很高兴教这样有天份的学生,把他叫到办公室,办公室里没有别人,她对他说:“你真好,咱俩做好朋友吧!” 费齐跑了。 跑到教室时,物理老师已经上课来了,别看他是个男老师,可从来不打人,化学老师也是男老师,也不打人,而且特别幽默,和物理老师一样,每堂课几乎都能让学生们乐得前仰后合。 接下来是政治课,从前费齐只觉得政治课乏味,但今天他觉得政治老师讲的竟然比物理、化学老师讲得还逗乐,历史是一种过时的东西,但却是永恒的过时,是一面反光的镜子,而政治课,在它还是试卷上的标准答案时就已经过时了,倒更像一面哈哈镜。如果把它当作学术的话,它在费齐耳里就大多是谬论,如果把它当历史的话,又全没那么真实,没有多少值得留存。 李老师在课堂上讲了一些他当作新思维的东西,费齐听得不以为然。这个李老师还在课堂上吓唬那些差生,说今后当工人也要改成合同工了,再也不是铁饭碗了。费齐笑了,一合同制就被拿出来当老虎妈子,苏东巨变、□□事件、国营单位黄摊儿、大厂子破产、老子变成树梢下岗满世界找工作你就更没听过了吧!再者,吊儿郎当也不见得就下岗,怕什么怕!他真想站起来现身说法,但身子像灌了铅,怎么也站不起来,像梦魇住了似的。 李老师最后教导同学们要树立正确的人生观和世界观,费齐想起张贤亮说过:世界观比鬼门关还难过。他猜想一个人形成他的世界观应该是件很容易的事,可竟然变成了鬼门关大概只是因为你的世界观一定要成为我的世界观,你的世界观一定要成为标准的世界观才使得世界观比鬼门观还难过,就像非要把人形变成圆形一样。 生物课的内容很是有趣,没想到老师什么也没讲,仿佛聚众观看黄色录像似的。大家红着脸自习,就像整个教室里的人都光着屁股一样。科学为什么非要研究道德的禁区,人的身上为什么长这么有趣的东西,这么有趣的东西为什么这么难看,这么猥琐,这个东西为什么不进化得有人的尊严或者干脆退化?这东西这么百看不厌,为什么不像花儿那么好看? 下课的铃声不知道是毕业的证书还是释放的文书,总之,不论是老师还是学生都轻松了不少。大家心照不宣,就像这节课不考试一样,这节课也没有任何难点和问题。 一天的课下来,费齐累得够呛,晚饭过后他呆在自己的小屋里。这一辈子他从来没有这么兴奋过,这一天,初中的同学、老师该见的都见了。但他也害怕,害怕以后十多年的日子可怎么过。不能想象这么枯燥的学校生活有谁能再过一遍,就算再学一遍每一科都考到满分是否能改变未来的生活也不好说。从前,作为回忆,有趣的部分可以多玩味一会,难受部分的可以不去想它,所以,回忆总是愉快的,有益的,但从头再来一遍却是照单全收,是乏味的。他开始盘算明天该怎么过了,本想重新做人的费齐实在是不想再活一遍了。 放学时,他没直接回家,他想去看看他二○○○年时的家。骑了车子就奔他家住的地方,到了那里,根本就不是那个样子,他家的楼还没盖呢。 庄子不知道他是庄周还是蝴蝶,费齐不知道到底是他回到了过去,还是他脑子里面的未来是一种幻觉。 一整天的新奇全没有了,他觉得自己好像在一个漫长的旅程中,他想回家,可又找不到回去的路。他不能安下心来重新做人。学校里学的东西他已经都会了,要是真的要他再学一遍,虽然可以学得更好,但比杀了他还要难受。他记得有一年有几种股票涨得厉害,可以买一些,认购证一开始很便宜,没有要,可以多买些,一定会赚得一塌糊途,如果这样,生活就改变了。但现在还不行,上海证券交易所还没成立呢。他还得等,而且他还没有钱。 费齐晚上十一点多才睡,睡着了还是上课,这一回因为卖弄学问叫老师罚站,他竟然在政治课上把十五大的思想引用了出来,李老师没说他有见解,没说他思想先进,说他违背了党的方针政策,说他胡说八道。后来又梦见他和班长在窄窄的课桌底下摸摸索索,她的身体刚具人形,她的□□刚刚长出,娇嫩无比,他冻得哆哆嗦嗦,正壮了胆子要干那种事,突然被刘天成看见了,刘天成怒了,顺手抄了个凳子腿儿,一脚蹬翻了桌子,照着他的小腿就是一下子。 费齐痛醒了,赶情棉被早已蹬到地上,是刚才梦中一伸腿,小腿正磕在床边的书柜角上。这已经是他第二回磕着小腿了,他咬牙忍了两分多钟才伸手在枕头底下摸到眼镜,两脚找到拖鞋,摸黑走到卫生间,内裤上还遗着一摊精,湿乎乎的。 解完手,他才弄清这梦好长,又觉得刘天成的这一棍子太可恶。 费齐看过弗洛伊德的书,当然知道这是借着梦来达成意愿。只是梦里有梦,搞得他很糊途,而且这梦太清楚,不太像以往的梦。也许是这些日子自责过多,但他又觉得刚才的梦有趣,可是这梦后来又有些猥琐。这种猥琐让他恨自己,也让他知道了自己的并不纯洁。他相信自己真的有些什么是不可告人的,也真的有些什么被压抑,有些东西似乎真的需要在梦里达成。 才四点多,费齐又上了床,又回忆了一会儿刚才的梦,他惊奇为什么那梦会那么清楚,班长刚刚发育的身体和微微突起的□□好像在哪里见过。 天还很黑,但他却睡不着了,干脆起来,穿得厚厚的,蹑手蹑脚地出了门。外边黑乎乎的,好像正下着小清雪。 今天起得太早了,路上只有费齐一个人,微微地有一些恐怖。但是,他很自豪,因为在这个城市里,一百多万人,也许除了几个打麻将一宿没睡的人们,他头一个起来。 这个城市好冷,这个城市好静。他花几个小时看着周围的居民楼一个一个地、杂七杂八地、东一个西一个地亮起灯,他看着路上的人一点儿一点儿多起来,他看着天空一丝儿一丝儿地亮起来,他看着这个城市渐渐地有了各种轮廓,渐渐地活了过来,渐渐地有了各种声音,渐渐地有了各种气味,有了各色的人等,开始了各色的人生。 他好自豪,这一切都在他的注视之下,一个什么也不是的费齐注视着这一切。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像一个不得超生的新鬼还是更像一个无人供奉的佛陀。 他想,这时候可能有些人正在回忆昨天晚上的梦境;可能有些人正在洗漱;可能有些人正在厕所里大解;可能有些人正在掂兑着今天吃些什么;可能有些人已经打开了电视;也可能有些人正在床上摸索、温存。但是,却只有他在大街上游荡,只有他在想着人们的各种可能,他觉得自己还是更像一个还没有转世的孤魂,和着小清雪在路上滑行。 他很自卑,他当然知道就算不在他的注视之下,这一切也将发生,他还是一个什么也不是的费齐!难道一份安稳、正当的工作对于自己竟有这么重要吗? 费齐记得母亲说过今天好像是腊八,他想自己也应该有一碗粥喝才对。 第十三章 过大年 小年的前一天,费齐走到铁锋区一家名叫永华的电脑学校门口,看到一份招聘老师的红纸广告,字写得很是难看,但他觉得比看过的任何标语和对联都有价值。他觉得当老师比当搬运工或者保险业务员更适合自己,而且自己也在电脑学校呆过,略微知道一点儿其中的奥秘,而且这个活儿好像正是一个书生的本职。 费齐连吸了好几口气,想了好几种开场白,把立着的衣领放下来才走进去。 永华电脑学校的办公室不大,没有什么装修,一桌一椅一沙发。校长姓刘,四十三四岁的样子,略微有一些发福,见费齐来应聘就给他倒了一杯白开水。费齐双手握着水杯,有点像捧着电热宝。刘校长坐下来后说他们正好缺一个讲office97的老师,原来的老师举家去南方了,这些日子一直是他在代课。 费齐听说是讲office97就更有信心了,刘校长问了费齐几个office97使用的问题,刚好费齐都会,费齐的口才和仪表校长也很是满意,最后说:“ok,一天两节课,一节课二十块钱,过完年你等我电话。” 费齐挺高兴,给校长留了电话。刘校长从抽屉中找了一张名片递给费齐。费齐双手接过来,看那名片印制得并不精美,倒更像一个简装的浓缩招生简章,刘校长原来叫刘宏。 费齐一边把名片装进上衣口袋一边笑着说:“原来校长和汉灵帝同名。” 一听这话刘校长先是惊讶和钦佩费齐的学问,然后就解释说其实给他起名的父亲压根儿就不知道有什么汉灵帝。刘校长好像已经提前到了知天命的岁数,最后感慨到:“惭愧得很呐,同名同姓而命运不同,看来命运另有其主宰啊!我从前也想改名来着,不过改名也挺麻烦,而且周围知道我和汉灵帝同名的你是第一个,所以改不改都一样。我说,你怎么能记住汉灵帝的名字?” 费齐乐了:“因为汉灵帝有一个创举,就是让后宫佳丽都穿开裆裤,图个方便,所以我记住了发明人的名字。” “是吗?”刘校长不但佩服费齐的博学,当然也惊异于他的同名前辈的艳福,“这个我可不知道,我就知道他标价卖官,三国演义有他一份儿功劳。” 费齐怕说多了伤了他的自尊,也怕说多了他会过份羡慕灵帝的娱乐活动,笑了笑转移话题问:“咱们学校用的是什么教材?” 校长说:“也没有什么教材,你只要一个月下来,保证学生都会用office97就行。对了,你有空熟悉一下office2000,微软一升级,咱们就麻烦。” 费齐听到伪汉灵帝说“咱们”,心里很是舒服、受用,自从下岗他头一回有了归属感,自信地说:“没毛病,我现在用的版本正是office2000。” 费齐自从有了电脑,不论是什么程序,他总是喜欢用最新的版本,除非硬件不允许,没想到今天竟然有了意外的收获。 “我说,我有点儿不明白,像你这样的人怎么会没有工作呢?” 费齐乐了,只好长话短说道:“惭愧得很,我也不太明白,树梢工程中我被定义为树梢,被剪了下来。树梢工程您知道怎么回事儿吧?” 刘校长骂道:“知道,树梢是树的生长点,是最有活力的部分,他妈的什么狗屁工程!你看马路边的榆树墙,那不就是典型的树梢工程吗?一排排的,腰那么高,除了好看有什么用?” 费齐说:“也不能这么说,剪枝后果树才能挂果,果实才能又大又甜。” 老刘说:“是这个理儿,但剪枝可是个技术活儿,我下乡那阵子,有一次给果树剪枝,一帮知青也不请农技师,我们一帮小青年一下午就把个果园剪得第二年绝了产,疼得老农直骂我们祖宗。骂完祖宗又怪伟大领袖□□怎么把一帮败家子送到农村来了。” 费齐乐了。老刘见了更来劲了:“你别乐,你们那个□□单位我看离破产也不远了!” “我倒是希望您说得对,不过那么大个企业破产也不容易。” “破产是不容易,但职工开不出支来却容易,反正厂子也不是自己的,谁的也不是,出来也好。我就觉得给自己干事儿有劲儿,你到我这儿来,只要干得好,我不整那些没用的。” 费齐没问他什么是有用的,什么是没用的,算了算道:“您这岁数下过乡?” “你别老您您的,我听不惯。我今年都四十八了,属龙的。你说我能不能赶上。” “不像啊。” “我这人没正经,平时爱闹,显得年轻,以后时间长了你就知道了。” 费齐挺喜欢这个出言粗俗的校长,觉得这个同名汉灵帝更像从前他家后院的一个车老板儿,跟他说话不累。 年前的几天,费齐天天到新华书店的电脑部,只要是关于office书就翻,唯恐到时候被哪个学生问倒在讲台上。失节事小,饭碗事大。 新华书店这两年虽然也敞架售书,虽然“收款处”也早改做了“收银台”,但店员大嫂还是有点儿前计划经济国营职工的做派,后两天明显认清了费齐的真面目,时不时地阴阳怪气地坐在他身后唠叨:“不买的,看看得了啊,这儿不是图书馆啊。” 中国人过节的习俗这些年改变了很多,有淡化的,有简化的,有西化的,也有融化了的,但过年回家团圆的习俗却丝毫未变,就像大马哈鱼回游一样有规律,一样不可改变,一样不可理喻。 中国人平时只有当气候发生了应该发生的变化时才能勉强想起阴历的节气,虽然这节气往往像诸葛亮的锦囊妙计一样灵验,但要是让人想起古人的好处来却越来越难了。虽然这样,每到一年的最后几天和头几天人们却大都使用阴历,这个时候,阳历才像下了课的洋教练一样被人忘记。 费齐阴历二十九下午去火车站接二哥一家。 二哥费利大费齐三岁,属狗,高高瘦瘦的,长得很帅,高中毕业后花钱当了个汽车兵,退伍以后就到齐齐哈尔建华机械厂当保干。二嫂是建华厂大集体的工人,是个典型的大美人儿,比费齐还小两岁。两口子女貌郎也貌,天生的一对绣花枕头,放在一张床上正合天意。 三年前这两口子都下了岗,本来单过的一家在费齐家泡了半年多,后来跑到大庆和朋友一起开了家汽车修理厂。 费利一家虽近在大庆,但不常回家,儿子费权今年才四岁。两年前二嫂本想让婆婆过去帮着照看费权,可张桂兰一到大庆就水土不服,嫌大庆那里的水不好喝,呆了几天就跑了回来,弄得二嫂老大的不高兴,不得不把这苦差事交给了娘家妈。于是,和费家的一切来往从简,仿佛炸了大使馆以后美国大片一概不放一样。只有过年才不得不来齐齐哈尔一趟,走走形式,初二就回娘家住,一住住到初八回大庆。为这费利没少受夹板气,不过,两年多下来,形成了惯例也就无所谓了,费齐相信这次二哥能够二十九就回来一定没少费心思。 侄儿费权一点也没有遗传父母的基因,既不好看,个头也没有同龄的孩子高,活像一辆漫画版的甲壳虫汽车,属牛的,叫二哥、二嫂惯得非常倔,费齐觉得更像是属驴的。 小驴子的名字还是老叔费齐给起的,费齐为侄儿取名也挺自豪。这小家伙出生时是个超级婴儿,重达九斤五两,所以孩子的爷爷想给孙子取名费九五,张桂兰不知九五有多重,抬扛说那还不如叫费利四十五呢,翻了半天字典要取名为费天昊。 费齐笑他们想复辟帝制。想到大哥的姑娘叫费嬴,觉得始皇帝以集权著称,那么费嬴的弟弟叫费权就很正常了。再者利生权,而权又反养利,费利的儿子叫费权合情合理,而且和九五之尊也暗合。 费利夫妇虽然学历低,学识浅薄,但“权”和“利”为他们所欲也,这些话不但听得懂,而且听得进去,很顺当地就用了这个名字。 其实费齐倒是挺佩服父亲为他们哥仨起的名字,比起同时代的人名,他们三个的名字到现在也没有过时,也没有被时事政治油炸过、□□过的痕迹。 他曾问过父亲当时给儿子起名字的思路,老头儿倒是很老实,说是他的姓不允许自己的孩子在名字上“投降革命”,不能叫费□□,也不能叫费红卫,更不能叫费向东。不过当时要是知道自己命里会有三个儿子,那一定要叫费厄、费波、费来,合起来是费厄波来,更有水平。 费齐这才知道自己原来也可以叫费来。再后来他有空时想到他父亲当时的思路还是有点儿窄,本来也可以时髦地称他们三个为费封、费资、费修,也是很革命的。如果如此,他今天就是费修。 费齐抱着甲壳虫大侄儿坐在出租车的前面,费权还没上幼儿园,成天在汽车修配厂耳濡目染,小嘴儿特别的甜,一路上一边老叔、老叔地叫着,一边给他老叔讲过往汽车的牌子,是哪国造的,多少钱,是手动档还是自动档,甚至多大的排气量,搞得出租车司机也很是惊讶,恨不得有子如此。 大哥费名一家是阴历三十儿的上午才从西安回来的。 费名比费齐大了七岁,属马,也是大高个,已经有点儿小肚子,已经是西安交大的教授,年轻有为。大嫂是个中学英语老师,典型的老师长相老师风度,费齐不大满意,心底里稍替大哥不平。 这两口子理论上应该有的是时间,只是一个忙着将科学技术转化成生产力,或者更确切地说是转化成人民币,一个忙着将语言转化成学费,偷偷地给学生补课挣钱。所以,到了一年的最后一息才回齐齐哈尔来过年。 侄女费嬴已经上小学二年级了,属猴的,长得像一根漂亮的豆芽,见了老叔费齐有些不好意思,只是拉着妈妈的手叫了一声老叔,费齐摸了摸侄女粉红的小脸儿,就抢过了大哥手里的大包去打车。 老大一家一进门,费齐家正式过年。 费震苏早已经买好了两大方便袋儿的烟花爆竹,老头儿还给费齐研好了一砚浓墨,只等他写春联了。 费齐对印刷的对联从形式到内容都厌恶已极,对联内容的现代化和印刷的机械化将这一文明糟踏得像一个□□,但每家门口还都要贴上一幅。 虽然是这么说,但要在乱轰轰的三十儿马上提笔写一个好的、雅的也不大可能,他只好从书架上找了本《历代楹联大全》,选了半天,最后还是胡诹了一幅: “爆竹声麻将声声声悦耳,千禧年金龙年年年顺心。”横批是“饺子好了”。 写字时,费齐又想起了写瘦金书的钱芳,不知道她现在是不是也在写春联。他刚一放下笔,两个小孩儿就冲了上来,费嬴要画墨荷,费权却非要画一支大乌龟不可。 大哥费名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一旁,费齐见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大哥见笑了。” 老大忙说:“原创的总比盗版的强,你的字又有了些长进,有些味道了。” 费齐更不好意思了,只能说:“你看,我这个其实也涉嫌盗版。” 费教授接着说:“入耳的声音变了,关心的事也没了,你的心气儿不顺呐。” 费齐笑了,说:“还是大哥有学问,有眼力。” 教授说:“只是横批太过搞笑,还是换一个吧。” 费齐从侄儿手里拿过笔,那笔画过乌龟以后已经像发廊里刚出来的新人类了,他在砚上荡了好半天,那笔才又变得温淑,回头对大哥说:“是呀,我估计老爸、老妈也不会喜欢,过往的邻居也会觉得别扭,就写岁岁平安吧。” 教授说:“我看行,平凡是真,平安是福嘛。走吧,贴上去吧。” 费名一边往对联背面抹胶水一边说:“夏天时我在碑林给你买了几纸唐碑的拓片,一会你来看看是不是满意。” 费齐虽然没有大哥的学术成就,但在情趣上哥俩比较相投。老二费利从小任性淘气,不爱学习爱打架,以致胸中墨水儿不多,但并不妨碍他们哥仨之间的兄弟之情。费利很是义气,知道弟弟下岗的滋味,偷偷地给了费齐五百块钱,让他打麻将用。 过年了,七天假。 穿新衣,有钱花。 除了睡觉四件事: 包饺子, 放鞭炮, 打麻将, 看电视。 费齐摸着侄子的大脑袋直夸他的儿歌好听,这四件事中包饺子是费齐最不愿意做的了,他上午接站的时候,张桂兰和二儿媳妇就已经在家忙开了,等费齐和费名一家三口回到家时,婆媳二人已经拌好了一盆三鲜馅,一盆猪肉芹菜馅和一盆韭菜鸡蛋馅。家里的男人们看了一眼就都表示了抗议,仿佛是让他们一天之内实现共产主义似的,但当女主人和妯娌俩坐在面板前一喊,男人们也就只好放下手里的香烟茶水乖乖的都出来帮忙。 这种大概有千年历史的食品无情地占用了现代中国人过年的时间和精力。费名教授首先就这种味美而吉祥的食品发表声明:“咱们先说好了,今年面和馅实行总量管制,最后不管是面剩还是馅剩,绝对不许再和面、再拌馅儿了。” 全家人一听都笑得前仰后合,因为去年三十儿晚上包饺子一开始馅儿剩了就和面,结果面剩了又去拌馅儿,后来馅儿又剩了还得和面,等到馅儿和面终于基本匹配,除夕的饺子也从下午三点一直包到了夜里十一点多了。 两个小孩子听了大人的笑声也都凑过来捣乱。 有了费教授这个政策底限,大家仿佛看到了尽头,有了奔头。一家人围着面板包饺子倒也的确是团圆、喜庆、有年味,手上忙着也不耽误聊天。 教授费名的课题组阳历去年承揽了一个好项目,预计今年八月就能见效益,两口子准备到那时买一辆上海大众的桑塔那2000,明年过年就可以开着自家车回来。听了这消息最高兴的是费权,小车迷马上就和大爷亲近了不少。 车行老板费利这一年生意很好,虽然还没发到能买车的地步,但费利却实实在在地已经买了辆大排量的雅马哈摩托,老板娘也买了梦想已久的貂皮大衣,并打算明年找个空儿一家子去大哥那儿旅游。听了这消息最高兴的还是甲壳虫费权,小家伙马上就又和姐姐拉近乎,刚才画荷与画乌龟的矛盾一下子化解了。 费震苏和张桂兰这一年很是一般,本来不多的退休金像被股评家一致看好的股票,不涨反降,二人感叹“降时容易涨时难”。五金小店儿生意更是一般,一条街上又开了两家五金店,收入没少全托了天蓬元帅的福。 熊猫费齐把别人介绍的对象谈黄了,自己看上的姑娘变成了“好朋友”;毛虫费齐从树梢儿上掉下来,没有树叶吃了,正在树和树之间慢慢地爬。 但他没这么说,毕竟两个嫂子在场,而且还有孩子,就算是只对着剩下的那几个直系亲属他也不能这么说,只能说自己等而下之:谈了个对象黄了,工作也没有了,刚刚找了个工作也是明年的了。 他没说和钱芳的事,因为太形而上学,这种事他只能一带而过。 侄儿费权最有同情心:“老叔你来我家修车吧,我教你,可挣钱拉!” 费齐喜欢地抹了费权一脸儿白面。 三好学生费嬴在大家的鼓励下免强说她今年的学习不算太好,期末考试没有进前十名,送去参展的水墨画也没有获奖。 小费权大说自己过得最最不好、非常不好:汉堡包没吃够,山地车也没给买。 费齐觉得自己虽然比不上两个哥哥,但与父母和两个孩子比还不算太差。 七个大人忙了整整四个小时,才把三盆馅包光,剩下一大块面,费家一把手张桂兰说:“馅儿剩有钱花,面剩有衣穿,这块面留着初七擀面条!”然后领着两个媳妇忙着收拾面案,进厨房准备年夜饭。费震苏与三个儿子又去客厅吸烟喝茶,老头约摸厨房里年夜宴准备得差不多时,就起身领着儿孙们去放鞭炮,这一刻费齐想爸爸一定很幸福。也许他此刻忙得并没有想这些,那可是有点浪费情节。 整个一天,这个城市就断断续续、时远时近地响着鞭炮声,这种古老的驱鬼的噪音逐渐地把过年的气氛提了起来,整个城市像一锅小火慢炖着的鲍鱼。 费齐家住在六楼,大家都懒得穿衣下楼去放鞭炮,就在凉台敲掉了窗上的结冰,开了窗,支了一根儿杆子挂上了一千响。六平方米大的地方挤了大小六个人,刚要点火,已经把两个孩子吓得没了影。大人们一边嘲笑孩子们的退化,一边朝花夕拾,叮叮咣咣地放了起来。 火药的香味弥漫了小小的阳台,大人们意犹未尽,饺子已经出了锅,端上了桌,那两个被吓跑的退化了的小孩儿奉了奶奶、妈妈们的圣旨来喊凉台里玩得正在兴头上的四个大男人吃饺子。 屋里热气腾腾,香气扑鼻。 “饺子就酒,越吃越有”,中国的吉利话仿佛一合了辙、压上了韵就变成了真理和事实,同样的意思如果说成“吃饺子的时候喝点儿酒是非常吉利的”,那可就没有了可信度,也就再也不会流传了。从来也没有人考证这种韵文的真实性和灵验的程度,但是大家都信,而且大家都知道这个“有”有的都是好东西,有的财、是运、是福、是禄、是寿,是喜,而不是有气、有仇、有病、有灾、有难、有债务。 平时的圆桌上又加了一个更大的桌面儿,桌子上这时并没有饺子,饺子只是除夕餐桌上的共和之君,这时包括鸡鱼肘子在内的十多个炒菜和凉盘把一个大桌子摆得满满的,费教授把从西安带来的西凤酒打开,一家九口共同享用这顿一年中最重要的年夜饭。虽说是年夜饭,可是吃完才五点多,碗筷酒瓶子刚一捡下桌,大桌面儿就被取下,铺上了深绿色的毡布,老二费利接着就把光润可人的麻将就倒在了桌子上,麻将大战正式开始。 一家四个男人先坐在了麻将桌边,发放着扑克作为代币的筹码并且规定着筹码的币值和现金结算的办法。厨房里刷碗的三个女人急得直抗议,老二媳妇甚至已经提出了改革方案:“从明天开始,赢钱的刷碗!” 这个方案大家都能接受,轰然同意。 “手臭的下来!” 这个方案也能勉强通过。 麻将这个大概只有几百年历史的东西随着中国人的富裕,渐渐成了人们节假日的主打娱乐活动。它和包饺子不一样,包饺子是苦中有乐,打麻将是乐中有苦。 四个人玩的麻将主要讲究从另外三方的失误或者自己的运气中赢钱,要是说有水平在里面的话,那就是玩者的水平越高失误就会越少,运气也就相对越多;它的支付规则是:当纯靠自己的运气挣钱时,和牌的概率越小,挣钱就越是丰厚。中国人对概率和风险早有认识,可惜的是就像火药被用作鞭炮,指南针用于测风水一样,这种概率论和风险意识只变成了麻将的一种结算依据而不是风险投资和风险资本的运作。费齐把茶水重新沏了一壶,进屋时老大和老二正在比赛摸牌的水平。他笑自己想的这些如果也写成一个《什么所见》,天蓬元帅就真的出头无望了。 费家自从三个儿子都有了收入以后,每年过年都要支上一桌麻将,让幸运之神来一次国民收入的再分配,今年费齐哥仨还在包饺子时就准备和老爸大战一场了。每年两个嫂子和老妈都在一旁观战,伺机替补上场。只有费齐孤军奋战,以至战到后半夜经常丢张儿也没人提醒。但也有好处,就是从来没人抢他的位子,没有下岗的危协。 今年费齐的手头挺紧,除了二哥给的五百,上场前暗地里又向老爸借了二百,今天打心眼儿里想多赢点儿,补贴一下这个月的拮据,可是偏偏不随心愿,不一会儿就输了一百多。 麻将真是一个怪物,如果不和经济利益挂钩它就变得毫无趣味,它天生就是一个老百姓认可的国民收入再分配的工具,就像货币天生就是商品的等价物一样;玩它即要有技巧,更要有运气,麻坛高手运气不好,也会像关云长走麦城一样;麻将的门坎极低,会玩就可以赢钱,不像围棋,规则简单,但要玩成高手却是极难。还有,麻将桌上无父子,这个东西能使刚刚在一个桌子上吃过团圆饺子的一家人的亲情和裙带关系完全消失。 费齐好不容易早早上了听,让一旁的老妈帮着看牌,出去洗洗脸,换换运气。回来时见另一个房间里费嬴正和弟弟过家家,费齐给两个小孩每人一百元的压岁钱。 费嬴八岁了,仰着红红的小脸高高兴兴地说了声:“谢谢老叔!”,拿着钱就去上缴她的老师妈妈了。 费权才四岁,虽然早就会说谢谢,但却不会上缴额外收入,接到费齐给的压岁钱装模作样对着光看了看,活像一个袖珍守财奴的样儿,没想到接着就拿那张红色的纸到一边叠飞机去了,又是一副挥金如土的架势。费齐想不出这压岁钱到底是一种人情,还是一种单纯图个吉利的风俗,他倒是更相信这会成为一种根深蒂固的早期教育。 费齐挺喜欢这两个孩子,但想起麻将桌上一家人看上家、截下家的,仿佛尼罗河上的一船人,而且就算一伙的那三个两口子也往往因意见不一而互相抵毁,一家人围着麻将桌打牌与围着面板包饺子时不论心气儿还是理智都全然不同。 费震苏老两口儿出起牌来是一票否决制的,大概是因为岁数大了,过过苦日子,为“钱”谨慎的原因。而且,一票否决制的决策效率低下,所以出牌总是最慢的,经常遭到费齐哥仨的强烈抗议。 老大费名一家出牌是民主集中制的,也许和这两口子的教养和职业有关吧,费名就算有主意也往往问一下妻子,所以这一伙的气氛最好。但民主集中制不但效率不太高,而且效益也并不好,他们也同样搞不清楚民主集中制到底谁负责。教授时常怪妻子没有好主意,妻子又怪教授没主见,没魄力,个别时候还偷偷地搞□□。好在有一票否决制在那里比着倒还能够忍受他们出牌的速度,关键是对父母说深说浅怎么都行,对远道而来的教授一家总还得忍一忍。 老二费利一家出牌则是君主□□式的,只是□□者一会儿是费利,一会儿是老二媳妇,政权的每一次更迭都伴之以挖苦和讽刺。但是,他们两口子就像以色列,虽然不□□宁,但却很富裕,这两口子吵归吵,却赢了三家的钱,所以嘴上虽然激昂,心气却最平和。 费齐觉得自己今年的运气就像是恐怖份子,一会儿为庄家的开门负责,一会儿为给对门点上一炮儿负责,一会儿又让下家吃到了绝张儿。等到中央电视台《春节文艺晚会》又如期开始的时候,他兜里借来的二百多块钱就已经都自杀了,对于一块钱的小麻将来说这已经够快、够多的了。 七个人中有晚会情结的老大、老妈和二嫂去看了电视,剩下四个人关起门来继续战斗。才过了不到一个小时,那些看晚会的就陆续都回到麻将桌上来,一边了解战况一边抱怨今年的晚会节目太水。 费齐一家从八四年开始三十儿晚上看《春节文艺晚会》,一看十余年,几成习惯,虽然总是嚷嚷一年不如一年,可还是不能完全放弃。同时费齐也怀疑央视有让这个一年一次的栏目变成百姓风俗的野心。但习惯成为风俗费齐觉得怎么也得让老百姓考察个百十年,况且一个电视栏目成了风俗还史无前例。从回来的这几个人的表现看来,春晚要成为春节习俗之一还任重而道远,它不像放鞭炮,这两年各地政府相继禁止,然而屡禁不止,于是不得不解禁,这就是习俗的力量,它能让一种有百害的行为不能成为“非法”,反之,百姓不认可的就算有人执着地推行也是枉费心机。 二哥给的五百元也抵挡不住三家的搜刮,费齐兜里已经所剩不多了,好不容易靠举债才坚持到了十一点半,这时外面的爆竹声已经连成了一片,过年的气氛几近□□,张桂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切好了几个凉盘,又煮好了一锅饺子,麻将才不得不告一段落。 窗外爆竹声已经乱成一片,近处的震耳欲聋,远处的已经分不出个来,窗帘被烟花映照得红红绿绿,已经根本听不到电视中两位主持人和现场观众的倒记时声了。费齐想,爆竹声吓跑了各路妖魔鬼怪的同时,不知是否也吓走了保佑人们的神灵。 费齐觉得过年时乞求万事如意无论如何是不现实的,没有什么比万事如意更贪婪的愿望了,与它比起来,要座金山、银山只能算是个小意思;也没有什么比万事如意更不切合实际的目标了,与它比起来,世界大同简直就是指日可待。所以他在龙年的电视钟声中默默地乞求,乞求新的一年中能有三件事办得遂心如愿。 等吃过年夜饭再回到牌桌的时候,一切全都变了,不到一个小时,费齐就不再欠债了,到天亮时已经扭亏,等到了初一后半夜三点钟结束时,费齐已经赢了八、九百了。 这一天多下来,麻将几乎没有中断过,桌上只有费齐是连续战斗,中间也没睡觉,吃饭时就让老妈替上一小会儿,要不是费利一家初二回娘家的话,费齐马上就要坚持不住了。 这些年来,费齐从来也没有赢过钱,他不知道这回赢钱是不是占了他龙年三愿望中的一个指标。只是二嫂老大的不高兴,埋怨费利手太臭。费利则埋怨媳妇打牌的理念不对头,后来又抱怨当初不该在兴头儿上时借费齐钱,把手气都借走了。 费齐在送他们一家时,在楼门口当着他们的面儿捡了一个折得整整齐齐方纸块儿,打开一看竟是两张百元大票,二嫂看得傻了眼,认定费齐是财神爷附体,也就不再埋怨老公了。 费名一家呆到初五才回西安。费利一家虽然先走了,但人手还够,麻将不散,牌桌上没了这两口子,清静不少。接着四天费齐是天天洗碗,两个哥哥的返程路费全由费齐包办最后还剩了六百多块。老大两口子后悔没有初二和费利一起走,结果又多花了六、七百块雇费齐洗碗。 费齐送走了大哥一家,从火车站一个人走着回来。 他每一次从火车站回家都感觉心情特别的好,如果是从外地回来,有一种“田园将芜,胡不归?”的感觉,如果是送站回来,更是“客走主人安”式的放松。 过年这几天,对于中国人来说,不论是体力、精力还是肠胃都是一场破坏性的试验,比起大马哈鱼玩命的回游一点儿也不逊色。 费齐挺过来了。 初五是几号、星期几费齐全不知道,中华文明在过年的这几天又复活了。气温也因为过了春节而回升了很多,风虽然很大但已经没有了刺骨的感觉。 马路上行人不多,地上随处都是鞭炮烟花的纸屑和纸筒,作为垃圾而能让人喜悦的恐怕只有鞭炮的纸屑了。零星地还能听到几个爆竹声,仿佛大战过后零星的冷枪,这冷枪让人感觉到马上就要回复到生活的常态中去了。 店铺开张的不多,每一家店铺门上都无例外地贴着雷同的辞旧迎新、招财进宝类的春联,比起普通住户房门上的对联个头更大更气派,口气也大得惊人。在一个小饭店门口费齐见贴着:“五湖鱼虾源源进,四海财源滚滚来”,费齐乐他根本也不考虑道路状况能不能保证五湖的鱼虾运到后还能否新鲜,更不考虑汇兑能力能不能保证他的货款及时的交割。仿佛从前的“大干快上,力争上游”一样的信心十足,更像“超英赶美”一样豪情万丈。从前,那些不能大干、不能快上的干部群众再不贴上几条标语口号实在没法应对上级领导的检查;现在,那些不能多挣点儿钱,眼下还没能发大财的再不自己贴上几句吉利话简直就活该天诛地灭。人们吹牛、浮夸、迷信、冒进的心理找个地方就冒出头来,挡也挡不住。 过年这几天,打完牌就吃饭,吃完饭再打牌,睡觉时间被压缩得像小学生的课余时间,更像国有企业的利润。出门就打车,躺下就睡着,醒来再打牌,生活是如此的单纯、富足、快乐、刺激。直到此刻,费齐才又回到了自己的生活,才又想起来自己还是个无业的单身汉,生活又变得复杂、拮据、失意、困倦,没有激情,也没有兴致,仿佛冬眠的虫子搞错了时令,提前复苏了。 费齐路过还关着门的永华电脑学校时,远远看见门口挂了两个红灯,门上的春联上下联都已经没了,只剩下“招财进宝”的横批了。想到自己再过两天就要当老师了,费齐心里痒痒的。 初六、初七费齐在家先把被挤占、挪用的睡眠都找了回来,之后就是做了好几个版本的教案,反复考虑了课堂上学员大概能提出的问题,一切都准备好了,可是就是等不来永华刘校长的电话。 人才市场还没有开门营业,天蓬一家去大马旅游还没回来。费名一回到西安就来电话报了平安,另外告诉三弟可以去上海一家机床厂,有一个朋友那里当主管。费齐挺高兴,告诉大哥过几天给他消息。放了电话,想起大哥带回的拓片,一边临摹一边想自己是不是应该走出齐齐哈尔。 他每天都去看看电脑学校,离老远看学校已经开学了,他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接到电话。他不好意思进去问,不愿让刘校长看出他很着急的样子,怕叫老板抓住他的弱点。 过了正月十五,费齐再也顾不得什么弱点,直接走进了刘校长的办公室。 老刘一见到他,高兴得不得了:“你可来了,这个年过得我,喝完酒打麻将,打完麻将又喝酒,把你的电话号码给弄丢了!真是对不起。” 还没等费齐说“没关系”,老刘就给自己开脱了:“不过,老天也算公平,我为你代了好几天的课,也累得够呛。” 费齐乐了,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随即他就后悔,这么一块破石头自己为什么举了这么久。 第十四章 面向社会 当不了科学家和文豪的费齐也当不了总工,从此,他老老实实地当老师了。 命苦不如趁早死,家贫无奈做先生。 费齐总能想起这幅对联,心中不时用以安慰自己,就像糖尿病人离不开胰岛素一样。 他给大哥费名回了电话,说已在齐齐哈尔找到了工作。费齐说:“也好,虽然没有在南方挣得多,毕竟不用奔波,毕竟可以膝前尽孝。” 从此,费齐每天晚上有两节课,星期六、星期日上午两节、下午两节、晚上两节课,一点儿也没感觉累,工资也比从前高了很多,但他心中总是不踏实,一种莫名其妙的不踏实,就像海船上呆久了,上了岸觉得脚底软一样。 他很是奇怪,从前上班好像很有奔头,有很多眼红的职位摆在那里,写了那么多思想汇报党还没入呢,中午还能吆三喝四地打一个小时的扑克,斗气争胜,也算是一天里的一点儿盼头,但自己却下了岗;现在收入是比从前高了,永华眼前又没有倒闭的征兆,但心中却总是没底。他担心有一天永华黄了怎么办,或者有一天电脑完全人性化了,简单到像使用遥控器看电视一样,到那时没有人学电脑又该怎么办。 大概关键是他虽然有了工作,有了收入,但是并没有发财,并没有需要一生从事的真正的事业,也就更谈不上事业有成了。电脑学校里没有总工,也不会产生总工,看来他当总工的可能性也没有了,这辈子也不太可能主持设计什么好机器了。现在的这个工作虽然清闲,但不够体面,这份儿收入虽然不错,但不足以弥补他被人叉下岗丢掉的面子。 人难免有时会忌妒别人,恨自己无钱无福无禄无寿,而这些偏偏别人都有。当自己拥有这些时又开始害怕遭人忌妒,怕自己因忌妒而遭人无端非议陷害。但是,忌妒有时又像一种最真诚的喝彩被人渴望着,混身无一处可资别人忌妒的人,就像没有一点儿回头率的姑娘一样心气儿不顺。些微的红眼儿对治愈内心的自卑极有功效,不痛不痒的忌妒大补受伤的自信和自尊。 费齐不愿意自己有这种古怪的心理,但却无法否认这古怪的东西已经附上了体。就象有些人渴望得一点儿小病,吐半口血的境界一样,费齐也渴望着有朝一日自己也遭受一点不痛不痒的忌妒。 半个多月下来,费齐的课就讲熟了,也不用备什么课了,还没有哪个调皮捣蛋的学生能挑了他的场子,他的心里也渐渐有了底。 在私立学校讲课用不着正儿八经地写教案,更不用参加政治学习写什么学习心得,也没有被人做思想政治工作后的窝囊、憋气和幡然醒悟、痛改前非,一切形而上的东西都没人要,只追求形而下的一种东西——学费。 下岗前,费齐单位每个月都有两次政治学习,每个季度还得检查学习笔记。因为李春林极力要发展他入党,他怕给师傅留下不识抬举的印象,所以写了入党申请,开始积极向党靠拢。写完了申请就得定期写思想汇报,每个月没有两、三千字是说不过去的。三、四年下来洋洋一、二十万字练得费齐官话、套话、鬼话、假话都会了。这些东西如果留下来,绝对不能变成兵马俑,不腐烂已是万幸,充其量也只是乱葬坑里的层层白骨。 费齐不知道这个形式是有意、无意造成的,还是真的有谁或者组织真的需要这种能力而刻意地进行训练。不管怎么说,下了岗,他觉得在这方面倒真是塞翁失马。 这些日子他和刘校长也已经混得很熟。 老刘为人很是开朗、仗义。告诉费齐说他原来是什么委员会的电脑大拿,单位的电脑硬件、软件不论什么出了毛病都得他修理,只能他修。打字机卡纸得他亲手拽出来,大括号找不着也得他躬亲,但就是一直得不到重用。费齐想,一个从打字机里拽纸的和找大括号的能得到什么重用? 在他那个单位,入党、提干、评定职称、评比先进仿佛战备时期的物资供应,以致有了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入党的不提干,提干的不入党。这四项好事只能当单项选择题做,想多选是不可能的。老刘白白的业务一流,入了党,别的什么也没得着。老刘说:“我原本以为入了党就会黄金万两,就会官运亨通,哪想到毛儿都没有,对于我只有久经考验和奋斗终生。我也是人呐,真有人相信我申请书、思想汇报上写的那一套。” 费齐笑了,说:“你只看到大牌名星风光无限,根本不是知道群众演员有多苦累。” 老刘说:“你说得对,我就是一个没有天分,没有导演器重的群众演员。” 老刘还告诉他,前些年在单位时,像他这个年纪也该是个科长了。从前他倒不怎么在乎是不是科长,可一到了这个年龄,就急得慌,他越来越觉得人一过了三十岁就不能再当工人或者科员了。就是这样,逢年过节还得照例到领导家去送些东西,总觉得这样即使不提干,领导的脸色也好看些。到了九三年,有政策可以下海,他就狠狠心,停薪留职。他本以为为了打字机里卡的纸,为了找不着的大括号领导怎么也得反省一下,调整一个用人的方式,没想到领导竟然帮他假戏唱成了真戏。从单位出来后他干了一年拼缝儿,夸夸其谈,吃吃喝喝,广交朋友。但是,没卖出去一吨钢、一袋化肥,也没收上来一车大豆和马玲薯。 第二年他认定拼缝是不行了就去干传销,老刘说传销是先坑朋友后坑自己,花了几千块钱当了下限却发展不出下限来,所以没一个月就不干了,他怕拼缝交的朋友让传销都给绝了。他也没去南方,他不愿意离开老婆、孩子,他怕人生地不熟,他怕老母亲在他不在的时候出点儿啥事。 他觉得这些借口应该足够了,一直撑到了九六年才开始办学。他上电大时学的就是计算机,所以办电脑学校也不算外行。 老刘的夫人是齐齐哈尔医学院的副教授,费齐曾见过一次,比老刘苍老许多,已经过了有人给她打分的年龄。老刘说她是典型的女强人,这两年一直忙着出书,对电脑学校的事不闻不问。刘夫人吃住都在富拉尔基,已经形成了两口子两地分居的现实。儿子刘一超在哈工大读大二,三天两头来电话要钱,已经初具公子哥儿的风范。儿子的学业加上夫人要出书立说是老刘挣钱的最大动力。 老刘说原本以为他停薪留职以后,单位的业务会一塌糊涂,这样至少也能显出他老刘的作用来,就像没了孙悟空唐僧立马就要玩儿完一样。但那毕竟是神话,只是施耐庵对崇拜孙行者的读者的安慰,也是故事情节迭荡起伏的需要。而事实是这样的:他们单位领导和上面关系搞得好,年底评比照样在系统内拿第一,剩下的那些猪八戒没了他这个孙悟空活得更滋润。老刘说现在就只能多挣些钱,有朝一日在那些寒酸的唐僧、猪八戒那里挽回点儿面子了。 这一点倒是说到了费齐的痛处。 费齐从前还真没看得起《西游记》,觉得它与红楼、三国不是一个重量级,它能当选四大名著就像他费齐下岗一样不应该,今天听了老刘的话,想一个单位真的只有唐僧师徒这四种人,很难再抽象出第五种人了,至于白龙马只是电脑、打印机和红旗轿车的抽象而已。取经队伍的壮大过程和中关村里大学生创业时的招兵买马何其相似。费齐越想这种相似之处就越多,施耐庵这种伟大的抽象能力终于让费齐佩服得五体投地,仿佛无神论者真的见到了半空中现身的观世音菩萨。 不过,听了老刘的故事,费齐也看到了施耐庵的不足之处,比方《三打白骨精》那段《西游记》完全可以改成这样:孙悟空被唐僧赶回花果山后,白骨精轻松地捉了剩下的三个,正要烹食,观音菩萨早就算出他们有难,亲自出马来救。仁慈的菩萨当然不会像孙悟空那样一棍子打死白骨精,而是送给白骨精一个第二代紧箍咒,很是好看,让她顶孙猴子的缺。这样,四个男人的班子变成了三男一女的完美组合。从此以后,猪八戒在偷偷摸摸中也就不再张罗散伙了,白骨精的智慧和武功也绝对胜任一切艰难险阻。齐天大圣在花果山上郁郁寡欢,但始终没人来请,眼巴巴看着那四个人在各路佛祖、神仙的保佑下经历了一些佛为的艰辛,修成正果,而他一辈子戴着紧箍咒,以教授花果山的小猴子拳脚为乐。 大圣的命大概应该是这样的,好像这样更具美感。 费齐虽然没能从别人的忌妒中重获自信和自尊,但在传道、授业、解惑的过程中同样慢慢地得到了这些。 别人的双修日是他最忙的时候,别人都上班的五天里,他白天什么事也没有。他买了几本网络构架、管理和维护的书打发时光,心里总觉得还应该找个第二职业干干,现在这点儿钱儿只能证明他已经再就业,还不够打麻将、不够买可乐、不够打车的。 三八那天,一大早刘宏给他打电话,让费齐到学校帮他修理修理趴窝的电脑。 永华虽然租了一层楼,但只用了两个大教室和一个办公室,大概一共能有六、七十台电脑,从586到奔三都有,操作系统从dos到indows2000,但大部分是两年前的货,不是今天内存坏就是明天硬盘坏,一直搞得刘宏很闹心,也搞得费齐没法统计学校里到底有多少台电脑。 费齐曾经咨询过一个搞统计的朋友,那位专家兼业内人士说,拥有量的统计没有多复杂,七八百元的彩电和七八万的等离子都算是彩色电视机,三四千元的二手微面和原装进口的奔驰600都算汽车。费齐佩服统计部门把复杂的事情弄得如此简单,实在是高明,不但因此统计出了电脑的数量,同时也觉得自己的生活水平提高了不少。 每年一到三八节这一天齐齐哈尔肯定刮大风,今年也不例外。费齐没穿大衣一点儿也不觉得冷,他的山地车已经七成新了,撅着屁股骑在上面也不那么难受了,只是骑得稍微快一点儿时链盒里就会发出单调的声音。 春节过去刚一个月,沿街店铺门口的对联已经没有几幅了,如果不是费齐曾经认真地看过,他会以为人们从来没有贴过这种东西。行道树下的积雪融化得峥嵘嶙峋,自行车道上的冰雪白天化晚上冻,要么如镜,要么如搓板,让人想到冰川地貌的成因。 费齐骑车花了二十多分钟才到学校。他接过老刘递过来的湿手巾擦过脸,戴上眼镜看了一眼桌子上的趴窝电脑,突然来了灵感,就对老刘说:“我看这些电脑也不用修了,这可是一笔资源哪。” 老刘听得一团雾水:“什么意思?” 费齐要的就是这个效果,递了支石林烟给刘宏:“这些破烂儿都可以成为教学资源,就是教具。你看,咱们学校现在只开了五笔字型打字、办公软件、photoshop平面绘图,现在有了这些坏电脑,不正是现成的教具吗?咱们再开一个电脑硬件班或者电脑维修班不是水到渠成吗?再者,你也知道最近网络很热,不如咱们学校再开个网络培训班,既增加收入又可以利用一下空闲的教室,至于老师嘛,我就可以胜任。” 刘宏一听马上和费齐热烈握手:“这可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啊,我早有这个想法,就是一直没敢下这个决心,我去做广告招生,你先好好备备课,顺便去买几本教材,学校报销。等招了生,扣了成本,学费咱哥俩对半劈。” 费齐可没指望和他对半劈什么,只是听老刘说起做广告,他忽然想起了“鹤城名记”——晚报的唐云东来,就和刘宏说起这层关系。 老刘听了更是高兴,说:“唐云东这个人我听说过,也看过他的文章,笔杆子挺硬,没想到是你的同学。咱们学校虽然巷子不深,但酒也不是很香,我早就想给咱们学校搞点儿报道什么的,只是一直没有接洽的人。这么的,你晚上约他,咱们先喝顿酒然后再办事,实在不行交个朋友也是好的。” 费齐在学校呆了一天,和刘宏校长策划招生广告应该如何写,传单应该如何设计版面,另外开新班还有很多事要做。晚上回家找到了年前天蓬元帅摆千禧宴时搞的那个通讯录,给唐云东打了电话。 这家伙八小时之外比八小时之内还忙,像他这种人把自己的时间忙活没了,腰包和肚子也就都满了。大记者推算了半天,过了315,只有下周四中午有空。 周四的中午,刘宏在三江野生鱼村安排了一桌。唐云东自己开着晚报的采访车珊珊来迟。下了车,名记一边和费齐、刘宏握手一边解释:“一个同事搭便车接孩子回家,来晚了,不好意思。” 唐云东的长相有些像费利,个头像费齐,他的举止、做派、气质和天蓬元帅相近,只是唐云东的文人气是工作所致,仿佛工人手上的老茧,长得慢脱得也慢。而天蓬元帅的文人气是风花雪月的道具,仿佛贵妇脖子上的狐狸披肩,随穿随脱。 费齐给刘宏做了介绍,见大记者也知道汉灵帝的名号,老刘赞到:“不愧是大记者,有功底,汉灵帝的名字很少有人知道。可是汉灵帝要是出了名,我反到没有了自主品牌了。” 大家哈哈一笑,唐云东接茬道:“说到自主品牌,我倒是有一个歇后语。” “说来听听。”老刘马上说。 唐云东先道了得罪,然后说:“撅着屁股画商标——自主品牌”。 大家又大笑了一回,互相谦让、推搡着进了二楼包房。 开车赴宴一可以彰显尊荣,二可以成为酒桌上不喝酒最顺理成章的理由。这可难为了刘宏,他没考虑到这个细节,他对大记者实言以告到:“我本来是打算让你站着进来,躺着回去的。” 名记马上解释:“刘校长盛情我领了,费齐的朋友,我本不应该装假,只是下午还有一个先进人物的采访得开车去依安。” “我听费齐说过你有量,咱俩三个喝一瓶应该没问题。” “不行,不行,这个采访非常重要,也非常紧,要是出了娄子主编还不扒了我的皮。” “那就改啤酒,不会耽误事的,小姐,先一人两瓶青岛啤酒。” “不行,就一瓶吧。既然交了朋友,不在这一顿。” “不行,两瓶,好事成双,一定得两瓶。” 刘宏也真行,不愧是干过拼缝和传销,一直到结账也没说一个字的关于做广告或写报道的事。老刘和唐云东都很健谈,席间只是海阔天空地谈一些不着边际的事,小道消息、□□和野史是佐酒最佳的人文小菜。另外,刘宏还真的看过几篇唐云东的文章,一篇篇地点评出来,拍得大记者极为舒服,费齐怀疑他来之前是不是背了课。 费齐在一旁坐陪,说话不多。他觉得一边品菜,一边听老刘兜圈子倒是挺有趣。唐云东这种场合也很是老道,有啥谈啥,也不切入正题,陪老刘兜圈子。他很讲原则,酒喝了两瓶就再也不喝了。 吃过饭,老刘要去洗澡、唱歌,唐云东说改日吧,今天必须得去依安。老刘也就没再强求。送唐云东上车时,老刘还往名记的车里扔了一条玉溪,说让他路上抽,名记也没拒绝。 过了两天,唐云东没有消息,老刘什么也没说。白白让他花了六七百块费齐有些不好意思。又过了两天,唐云东从依安回来给费齐打了电话,问那天一起喝酒的那个刘校长和费齐到底是什么关系,有什么要求。 费齐不知道在酒桌上他为什么不问,想了想才告诉他说:“我们俩是本雇佣关系,处得久了产生了一些朋友关系,但从根本上说,我给他创造剩余价值,他给我开工资。他是皮,我是毛,帮他就是帮我。找你还能有什么要求,他就是想扩大点儿知名度。” “哈哈,你们这可是新型的劳资关系啊!值得探究一下”唐云东的职业病犯了,后来又问了一下永华的地址也就没再问什么。 唐云东黑大新闻系毕业,科班出身又阅稿无数,写完什么东西从来也不找像费齐这样的读者提意见,费齐和他的交流也很有限,只是互相都还念着高中时总在一起踢球,在哈市上大学时经常在一起上小酒馆喝酒才有一些来往,但言不及义,喝酒侃大山而已。天蓬元帅虽然和唐云东也常有来往,但从不找他看新作,一是觉得他有些傲,二是认定他是罗马文人,他的文章是骡马一般被人驱策之后写出来的,只配登在晚报上,全不像他的东西是“不待扬鞭自奋蹄”的老牛写出来的,是死后流传后世的。 名记还真是很讲职业道德,像一个在道儿上混的。第二天晚上,唐大记者就开着那辆采访车来到了永华,费齐中间下课时照例到校长室吸烟,正碰到他在给刘宏策划出名、上座儿的法门呢。 费齐在这种场合遇见唐云东仿佛自己矮了一截似的,硬着头皮过去寒暄了一会儿,一起吸了支烟,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直到觉得已经向他们证明了自己没有自卑心理就又接着上第二节课去了。上完课,名记还没走,老刘也不让费齐走,他们三个坐着采访车去王子涮羊肉。 虽然过了饭口,王子的人还是很多。这一回没用老刘多费口舌,先要了瓶白酒,老刘和记者分了,费齐只喝啤酒。席间只有费齐还吃了些羊肉,王子的羊肉肉薄如纸,不腻不膻,他觉得不错,老刘和名记只涮了些野菜、蘑菇、苕粉。一瓶白酒喝完又每人要了三瓶青啤,老刘这回才花了二百多点儿,看看时间不到十点,意犹未尽,就去练歌。 在路上,老刘说:“我下乡喂猪时就把嗓子练出来了,今天让你们听听。” 名记赞道:“那才是正宗的练歌,有味儿。” “村里的小芳都喜欢我,要不是我跑得快,早就扎根农村了。” 费齐说:“我没喂过猪也没赶过羊,实在是唱不好,真是不想去。” 老刘不高兴了:“不许扫兴,唱不好更要练。我喂猪都干了,叫你练歌还想逃?” 名记一边开车一边开导他:“就是个乐呵,你踩过猫尾巴没有?” “就算踩过吧。” 剩下的两个人齐声说:“那你一定行!” 费齐也就没了话。到了练歌厅,老刘说先抛砖引玉,等他拿起麦克风唱了支《打虎上山》果然声音高亢嘹亮,下一个《南泥湾》也唱出了高分。 名记的嗓音嘶哑,对《路旁的野花不要采》的演绎得别具风格,他唱的《国际歌》和《团结就是力量》虽然有些不伦不类,也挺好听。 这期间老刘在歌本儿上翻到了《大圣之歌》,接了名记的麦克风用他吆猪的嗓子唱了起来: 猴哥,猴哥, 你真了不得, 五行大山, 压不住你, 蹦出个孙行者。 老刘唱完了,情绪极佳,上窜下跳,快五十岁的人活脱一个孙猴子,放下麦克风伙同唐云东非让费齐也唱一个,名记见费齐一时也找不到拿手的歌就上去又唱了首《霸王别姬》。 费齐最不愿意来这种地方,但每每赶鸭子上架不得不来,最主要是他的自然条件太差,脸皮儿还薄,不喝两瓶、三瓶绝不敢唱。今天虽然三瓶青岛啤酒已经做通了他的思想工作,无奈平时积累太少,翻了好半天歌本儿,最后只有齐秦的《狼》还能唱,酒力使然,他也不再觉得幼稚,只觉得好: 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 走在无垠的旷野中 凄厉的北风吹过 漫漫的黄沙掠过 我只有咬着冷冷的牙 报以两声长啸 不为别的 只为了传说中 美丽的草原 他真的唱起歌来,当然比鸭子强得多,更像是一只狼,唱到最高音,他感觉真的是一匹狼了。 大圣和霸王在一旁端着饮料哈哈大笑,大概真的听到踩到猫尾巴的声音了。费齐充耳不闻,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喜欢那样的草原还是喜欢音律中莫名的孤独感。他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不是更喜欢这种无羞无臊、没脸没皮、无我无他的境界,这种境界是不是已经超越了美丽之上的孤独感而另成为一种纯粹的解药,费齐已经说不清楚了。 十二点多唐云东才把费齐送到家,他脑子里全是那几句歌词,反反复复,竟至于厌烦。 四月中旬,有一天一大清早下了一场小雨,空气中各种粉尘都和在雨水中均匀地涂在玻璃上,粘在光亮的汽车上,但空气却格外的好了。就是这天下午,永华电脑学校的先进事迹就见报了: 刘宏几年前就敏锐地觉察到我们国家信息教育的缺失,毅然辞掉了机关安稳的工作,带头“吃螃蟹”,斥资购买了大量先进的电脑设备,教学硬件在我省西部地区属于先进水平;刘宏在艰难的办学过程中深知教育之本在于师资,于是,他广招英才,聘请了多位it精英任教,教学成绩蜚然;刘宏办学四年来,共育人三千,弟子遍布鹤城及周边各县;刘宏更注重教育的社会效益,他扶危济困,帮助过多名贫困青年甚至两名残疾青年学成一技;刘宏乐于公益,九八年大洪水时个人一次捐款五千元;刘宏总是坚持信誉第一、利润第二,学有不会,从不收费;刘宏急公好义,多次向县区中、小学校捐赠电脑并资助失学儿童。 费齐一边看着报纸,一边跟老刘曾经给他讲过的办学经历对比,虽然基本属实,但又觉得好像哪里不对,至少自己不是it精英,只是个下岗职工。这篇报道使用的手法有点儿像天蓬在千禧宴上介绍自己时使用的那种。 刘宏在旁笑呵呵地解释:“不好意思,不要当真,不要当真,宣传而已,谋生的手段而已。” “挺全面,这家伙写先进人物倒真是有一套。” “我让他写得我都觉得自己高尚了,看来以后好事儿得适当干一点儿,省得到时候不好意思。” 费齐喜欢他的这种不好意思,正是这种不好意思使他原谅或者说体谅了老刘的谋生手段。 他也和天蓬有同感,唐云东的文章的确是骡马文章,他更不喜欢唐云东文章里的气味和能量,但他费齐却玉成了唐云东的文章,给他提供了能量。 文章的属名并不是唐云东。 唐云东为电脑学校拍了很多堂堂煌煌照片,很有专业水准。老刘把它们放大后挂在了校长室。有了这些照片,校长室显得不那么空了,也专业了不少。过了两天,不知他从哪里又弄了两面锦旗,红灿灿的也挂在墙上,一看就给人以信心和力量。 这期间老刘又苦口婆心地劝费齐给他写一幅字,落款指定要属上一位省里领导的名字。他说得也有道理:“不用害怕,这位领导爱题字谁都知道,但谁知道他都给谁题过?再说他和他身边的人都高高在上,永远都不会来咱们这里,但来这里的人却大都知道这位领导。” 费齐问他:“你怎么知道我能写字?我怎么看你有点儿不像你了呢?” 老刘说:“是唐大记者推荐的你,这也是他的主意,他说凡是来报名的都得进校长室,看了领导题字就会条件反射地觉得咱们有实力。这小子的确是高人,我没白交这个朋友。他说你字写得好,连王羲之都摹得了,何况是他!至于我像不像我,像谁不像谁都无所谓,我不是孙大圣嘛,我是会变化的。” 为了这个任务,费齐满大街转了一圈,在几处认真揣摹了这位领导的用笔风格和笔法,他想这也应该算是一种体验生活吧。回到家里他只用了两三天工夫就能乱真了。领导题词旁边的那方印费齐又花了很多工夫,先买了几本印谱,然后费齐用了几天的工夫,先是练习篆书,然后又用了两整天刻了磨,磨了刻,当这方印也趋于逼真了,先写了“永华电脑学校”六个大字准备给老刘做牌匾用,然后才一气呵成写了一式三幅: 面向社会,多多培养急需人才。 费齐看着湿乎乎、亮晶晶的字,自己都说不清怎么会想起这么一句来,他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一个面向社会的急需人才了。他有些害怕、有些后悔,还有一些无奈。 第二天老刘关了门,把费齐的字摆在地上看了,连呼大妙,满口称赞费齐是个人才。马上从中选了一幅让费齐送去装裱,另两幅一点点地撕得粉碎。背后还反复叮嘱费齐:“切记!切记!绝对机密!吾非行险,盖因不得已而用之。” 费齐苦笑:“我已经上了你的船,就得帮你掏水。” 等费齐把替那位领导写的字裱好了当当正正地挂在墙上时,老刘望着费齐说:“能聘到你真是物超所值!物超所值!” 费齐笑了,自嘲到:“物超所值?难道我是个东西吗?” 老刘当然知道东西这个词不论是还是不是都不能用在人身上,但还是玩笑地说:“我错了,你和我一样都不是东西!” 费齐早已和他不外了,早已经反省过自己了,接他的话说:“我本善良,我本是个好东西,全因为你,变得不是个东西了!” 老刘说:“彼此,彼此,心乡往之,然不能至,不得以而为之。” 费齐想这个刘校长小年那天满口粗话,随着照片、锦旗和领导题词相继挂在墙上竟变得满嘴文言了,这大概就是文化的易俗功能使然吧。 这时候校长室的气派和费齐小年应聘的那天截然不同,连他都感觉学校好像正规了不少,单是那后台和靠山就让人觉得神圣不可侵犯。 这期间,刘宏狠了狠心,不但做了户外的广告,又在日报、晚报、广播电视报和广播电台上大做广告,配合上那篇先进事迹的报道,收效超乎想象。电脑硬件班和网络培训班各招了足足两个班的学生,初级班的学生也装得满满的,乐得刘宏合不拢嘴,仿佛灵帝后宫的开裆裤。他见生源不愁,和费齐商量购置了台二手服务器和一些外围的网络设备,申请了宽带接入,学校的电脑插上网卡大都能上网聊天、打游戏了,学生们课后积极参加网络“实习”,乐不思归,学校又多了一道财源。老刘在毕业生中招了个女孩子收银,招了个男孩子做网管,轻松地解决了两个社会青年的就业问题,他的先进事迹更丰满了。 从前那两个空闲的教室这回也装满了学生,老刘又聘了个it精英专教五笔字型打字和操作系统的使用。他又找了些路子,为几个用得着的委、办、局半费举办名为《现代信息技术在政府办公中的应用》的培训,为他今后的先进事迹又加上了重重的一笔。 费齐对他半费的策略不以为然,提醒他:“半费培训,咱先不说赔不赔,单是占用课堂就已经赔了。” 老刘笑了:“兄弟,这你就不懂了,这其中的奥妙你还得学着点儿。” 费齐摇头。见费齐不懂,老刘来了兴致:“你想呀,有几个上着班还能有空来培训的,都有家有业的,所以,就是半费咱们也是赚的。不信你看着,有些人也就来几天,有些人压根儿就不会来。这种培训都是公费的,明白了吗?而且我还答应他们随时来随时学,金卡服务。单位电脑坏了我还答应□□。” “这你就不知道了,”费齐找到了他的漏洞,“机关单位可不同于小青年和普通用户,用的都是品牌机,都是有售后服务的,用不着你。” “说是这么说,售后能坚持几年?另外,我这么说也只是要一个形象,建立一个关系,以后再去搞培训就好说话儿了。” 费齐心想这个家伙可真是个商人,他一定能发财,看老刘瞅着自己就说:“姜还是老的辣。” 老刘当然爱听:“对了,你就跟哥哥学吧。” 从此,费齐的课也由一天两节增加到一天六节,仗着年轻,加上老刘在原定的工资上又加了薪,一个月四千多块钱比起写完思想汇报还得抄笔记时挣的六、七百块钱是强得太多了,所以并不觉得太累。 第十五章 忌妒霉素 费齐一直寻求的医治自卑的特效药——忌妒霉素有一天也终于来了。 六月的一个晚上,费齐回家时已经快九点了,天蓬已经在他的房间里等候多时了,正在用他的电脑打游戏,大概是等得不耐烦了,这家伙一见他进屋就报怨道:“你跟我说实话,你早出晚归的,老板到底给你多少钱?” 费齐把手里的包扔在床上,笑了笑,埋怨他说:“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女人的年龄和男人的工资是一个绅士不应该问的。” 天蓬不高兴了:“操!我从来也不是什么绅士,而且我的那点儿钱,灰的白的不都告诉过你吗?你太不够意思了!” 费齐想也是,天蓬从来没把自己当作纪检和审计部门的工作人员,也就如实说了。 天蓬不平衡了:“操!比我工资多五倍,怪不得你这么玩命呢!” 费齐相信他的下半身最近一定是没少发生关系,使用率一定非常高,以至于强烈地反映到口头语上了。不过听了他这话心中还是很舒坦,但嘴上却不这么认为,笑了笑安慰他说:“你又不指工资那点儿钱过日子,你那点儿工资连买烟和打车都不够,你挣的钱什么色的没有?加在一起不知道比我多几倍,你跟我比什么!” 天蓬听了虽然平衡了不少,但还是争辩道:“说是这么说,我挣的那钱容易吗?偷偷摸摸的,除了你,我敢说吗?再说,那点儿钱也不全是我的呀,钱不是我一个人挣的,我不得拿出来大家分分吗?最后真正归我的,我能消费的还没你多呢。” 费齐在这话里虽然听出了一丝忌妒,感到了一丝快意,但也能听出天蓬并没有完全丧失他的优势,毕竟在绝对总量上自己没法和他比。费齐想了想,心中还是不平,接着天蓬话说:“但是,你在分的过程中交了一大帮朋友,织了一大张网,我怎么和你比。” “你不懂,这也只是个吃饭的家什和方式,不是消费品。” “是吗,我没有开塞钻就喝不了红酒,没有刀叉就吃不了牛排,没有汽车就不能兜风。” “你没有飞机也就不能摔死,算了,不说这些了,”天蓬想了会儿却又说:“说回来,你挣的也是知识钱,辛苦钱,大头儿还是让老板挣了,看来,这是个好行当,要不我投资,你经营,咱俩开个电脑学校得了,挣钱你拿大头儿。” 费齐没想到天蓬如此大方,也没考虑他为什么这么大方,虽然觉得这是件好事,但他一直打心眼里看不惯天蓬的挣钱方式,甚至觉得他的这种挣钱方式拐弯抹角地也造就了自己今天的境遇,当然不愿意跟天蓬掺和在一起,只是说:“以后再说吧。” “我看你好像不感兴趣,这个东西要干就得早干,你就说行不行吧。” 费齐让他追问,不好意思回绝,只能说:“我也是刚接触这一行,这一行里面的学问不小,你容我再考察、熟悉一段时间,再者说,就这么几天我就另起炉灶也太不仗义了。” 天蓬听了更高兴了,一拍桌子:“就冲你这句话我非投资你这里不可,你研究研究吧,别拖时间太长了,机会不等人!” 费齐不想跟他谈钱和做生意的事,就给他换了茶,自己也沏了一杯,问他最近又写什么了。 天蓬这才拿出他的新作来,原来是个短篇小说《爱情履历》,半个小时费齐就看完了,基本上是他恋爱经历的小说式表达。 天蓬见他看完了就问:“提提意见,这是我第一次写小说,连我都觉得不成熟,但我挺喜欢。” 费齐打心眼儿里想让天蓬做一个干干净净的作家,不想伤了他的创作欲望,斟酌了半天说:“文笔不错,相当有味道,只是故事有些直白,过分依赖于生活,没有高于生活,我觉得离你太近,也许是这些事你都告诉过我的原因吧,也许别人看了不会有我这样的想法。我觉得你再提炼一下,也许会更好。比方说,主人公与韩好的关系和他与兰儿的关系很相似,要么删,要么改,总之得为主题服务,你可能是记录的成份太多了。不过,总体看,比你以往的作品更成熟了。” “你说得对,我一开始是当作回忆录写的,后来一点一点的改成了这个样子,有你这个评价我就有信心了。” “短篇要写得曲折,长篇要写得紧凑才好。” “好,有道理,过些日子我给你看个好的。” 这一晚,天蓬是带着满意走的,费齐睡得很好。 电脑学校里中午不回家的老师只有费齐,别的老师要么家很近,要么中午必须回去给孩子做饭。老刘每天中午都在学校旁边的饭店要上两个菜,俩人也不喝酒,权当工作餐。费齐月末开工资时要交伙食费,老刘说什么也不要,说:“我没把你当外人,自从你一来,我的生意就红火了,我把你当作我的福星了。” 这话说得费齐心里热乎乎的,真的就要“士为知已者死”了,更把天蓬劝他另起炉灶的事丢在脑后了。 七月初的一天,不知为什么学校的这一片儿都了停电,也许是一次事故,也许是观鹤节前的大检修。 没了电,电脑学校像倒闭了似的,信息时代的物质文明消失得只剩下了黑洞洞的显示器。人们拥有的无所事事和轻松悠闲比这个时代以前所拥有的更加夸张和实惠。费齐觉得身后仿佛没有了鞭子,仿佛享受了免费而带薪的渡假,原来事故和检修是这么可爱。 学生和几个老师都被老刘放走了,只有费齐没事可做,呆着没走。两个人在教室里找了个稍微亮堂的地方下了两盘棋,第一盘是个细棋,老刘赢了两个子,第二盘费齐接受了教训,跟他对杀,费齐对老刘的一条大龙毫不手软,老刘走错了两招,大龙牺牲,两人复了盘,老刘最后一边收棋子一边说:“你看,都两点了,我说的嘛,原来是饿了,脑袋不好使了,走,出去吃点去,我请客。” “我今天一点起来看球,看完三点半了,早上起来晚了,只喝了半碗浆子就来了。” “哈哈,什么也别说了,还是我老了,还是你年轻啊。” 外面的空气热哄哄的,热风中勾兑着汽油味和柏油味,人走在街上就像喝了工业酒精兑出来的散白酒一样。街上只有汽车发出的各种噪音,往日招揽顾客的高音喇叭再也唱不出反反复复的爱情,除了这一点,外面看不出一点儿停电的样儿。 周围的大小饭店都因停电而停水停了业,大热的天儿,一些酒店的服务员都在店门口台阶上闲坐着,他俩也不愿意再在街上找饭店了。最后老刘说:“走,到我家去,我领你认认门儿,咱们在家里喝,不怕多,喝多了就睡我那儿。” 俩个人骑了车去他家,老刘的车子比费齐的还破,几乎可以不用锁了。他家住在运建园,十来分钟就到了,在楼下熟食店老刘买了些五香猪蹄、酱鸡胗、哈红肠和水煮花生米,两个人又到超市拎了十多瓶啤酒。虽然停了电,冰柜里的啤酒还是凉的,老刘也不听费齐的劝,又买了些牛板筋和皮蛋,他想了想又买了瓶富裕老窖。 出了超市,老刘说今天要一醉方休,费齐看着这些能吃能喝的道具,知道他此言不虚,有些害怕。 运建园还没有建完,小区内的路还没修全,建筑垃圾到处都是,但老刘家周围的几栋楼却是崭新的,样子也很好看,基本上摆脱了鸽子楼的风格,楼下的花坛已经种了花草。老刘的三室一厅在四楼,是去年年初才买的,这是他停薪留职的第一大骄傲,一百多米的房子全下来再加装修花了他将近二十万。 老刘一边开门一边解气地说;“我们局长的房子也没有这么大,想起来也算出了口气。我的下一步目标是买一辆好车,最好是宝马,我这台破车早就该扔了,他妈的,开着车到我们局长的办公室坐一坐,好好羞一羞那个老王八。” 孙行者的筋斗云唐三奘从来都没羡慕过,但今天的“唐僧”却一定会眼馋他的“宝马”,费齐才知道原来高消费竟然还是文明和法制社会的一种中复仇、解气的手段。他估计老刘的学校虽然红火,但要赚到宝马怕唐僧要退休了。 “宝马怎么也得五六十万,你得攒几年?” “唉,只是个目标,志当存高远嘛,到时候十来万顶多十七八万弄一辆先开着。你忘了,我还有个儿子呢,养个宝贝儿子可比养台宝马费呢。” 费齐说:“我也琢磨着什么时候能高消费一把。看来,先富裕起来比富裕本身还要有价值,还要提神、打气。” “是这么个理儿,我就是一直也咽不下这口气。这口气比什么思想政治工作都好使。” “你说的那个日本棋桌呢?拿出来看看。” “对了,来,在这儿呢,”老刘领费齐进了里屋,“怎么样,吃过饭咱俩再下两盘,你收官的功夫不行,不然的话我基本上赢不了你。” 费齐摸着老刘的日本棋桌,恨恨道:“你说就这么个玩意儿咱们怎么就设计不出来?” “还不是穷嘛,你看咱们一些古画上的棋桌也是很漂亮的,不像现在的,大家都用一块胶合板儿,上面刷上黄油,再画上三十八道杠九个点儿。” 费齐乐了:“你说这还是好的,更多不是一张兰色的塑料布上面印着三十八道杠九个点?” 老刘不服气:“你没经历过,我们下乡的时候,扑克都没有,我们硬是自己画的。你想想那个境界。” “这个我信。” “你再说吸烟,你看鲁迅用雕花烟斗吸烟那个神韵,次一等,在一个大书房里,打开一盒哈瓦那雪茄,那叫一个文化。我们那时候一开会,大队部里男的女的全是□□头,那味儿那雾就别提了。我们最穷的时候还用干巴的向日葵叶子卷烟抽呢。” “哈,不愧大家都喜欢向日葵,原来叶子还能当烟草呢。”费齐还真长学问。 “走,咱俩到厨房吃去,”老刘扳着费齐的肩膀出里屋,“国家一穷,文化就堕落,这只是表面上的。文化革命是一方面,依我看,只一个穷就足以革了文化的命。□□实际上是穷疯了,以为文化变了,就可以富强了。” “是,文化这东西最是嫌贫爱富的。” “再穷几年,大家都成了文盲,自然是文化革命了。日本有什么文化,不过是富裕罢了,反过来围棋文化还得靠日本传播。” 老刘的房子虽大,但装修并不豪华,费齐认为正是这不太讲究的装修露了他刚发小财的尾巴。老刘当然也知道自己的弱点,就跟费齐解释说:“我没打算把钱都花在装修上,一是觉得这样就可以了,二是还要攒钱买车呢,另外今明两年还得买一批电脑。到时候咱俩得跑一趟哈尔滨。” 房间里的家具除了厨柜和大床是全新的,其它还是他没舍得扔的老东西,只有他老娘房间里的一只黑乎乎的雕花大衣柜,费齐觉得还值得羡慕。 刘宏的老娘正在睡午觉,听了两个人的声音起来看。刘大娘是个胖老太太,有七十多岁,腿脚还挺利索,头发也不白,人非常随和健谈,说话带有山东口音。老人告诉费齐她的心脏不太好,血压也太高,一天到头总得吃药,费了很多钱,现在的药太贵了。费齐也的确在她房里闻到很多药味。 老太太已经吃过午饭,但还是帮他们拿了碗筷,用盘子把各种切好的熟食盛了,老刘和费齐都让她再吃点儿,老太太就坐在儿子旁边,费齐见老刘给老太太也拿了杯子,就起了啤酒给老人倒上。 老人家忙用手护着杯子:“给我就倒小半杯就行了,我平时只喝一点儿药酒,要不腿疼。行了,孩子,喝多了不好受。” 老太太只吃了一些水煮花生米和两瓣皮蛋,一边陪着他们吃,一边唠家常。大概平时家里总是没有人,今天可算有了说话的人,老人兴致极高,问费齐:“有没有对象呢?” 费齐心情也很好,告诉她:“处了一个,黄了,追了一个,人家没同意。” 老人虽然不知道小文和钱芳什么样,但还是瞒怨:“现在的小姑娘太漂,没眼光,没福分,肯定是挑花了眼,不着急。” 费齐也不纠正,也不在意。 老人接着安慰他说:“不着急,这么帅的小伙子,人还白净,文质彬彬的,好姑娘有的是,肯定能找到更好的。” 费齐不置可否。老刘劝他喝酒。冰镇的啤酒已经不凉了,好象有些上头。 老人又问费齐:“多大了,有二十五了吧?” 费齐笑了,告诉她:“马上就二十七了,属牛的。” 老人这回可着急了:“属牛的,可不二十七了吗,那可得抓紧呐,你就是不急,父母也会急的。” 费齐笑了:“他们还行,孙子孙女都有了,我看还不是那么急。” “不对,孩子大了没结婚当爹妈的总是着急的,父母身体还好吧?退休了吧?” “身体都挺好的,都退休了。在家还干点儿小买卖,一天事儿挺多。” “有点儿营生好,待着容易生出病来。有病看不起啊,现在的药太贵了。大宏呀,光是这半年我吃药是不是得三四千?” “得,咱们还吃得起。你别老想这个。” “能不想吗,挣点儿钱容易吗?人一老就拖累人呐,这一家就他一个张罗,不容易。” 费齐忙说:“您养儿子不就是养老的吗?这不叫拖累,您这是享福。” “说得好,来,喝酒。”老刘听费齐这句话挺高兴。 老太太还不等费齐问她,就开始给客人讲她的家史,一边的老刘虽然听过多遍,但知道他老娘不容易,见费齐也不烦,也就不打断,让她说个够。他在一旁喝酒,不时地也让一让费齐。 刘大娘说她是六七岁时爹娘带着闯关东来黑龙江的,她娘一共生了九个孩子,她是老疙瘩,是她们家唯一的闺女,也是爹妈一直想生的宝贝疙瘩,爹娘喜欢、捧着,八个哥哥个个护着。 六、七十年前的故事费齐还真是很少听到口头讲的了,他上一辈儿的四个老人去世都早,费齐早已经想不起来他们都对自己讲过什么。自己只知道些尧舜禹汤,文治武功和割地赔款,仿佛一个老人只记得些从前的事,对眼前身边的事反倒丢三落四了。 祖先和长辈在他们只剩下零星的记忆时才显得令人向往和敬重,而不像还在世的父母一样总是碟碟不休,活像一台监视器。费齐也很难想象兄妹九个的大家庭了,想老刘的姥爷、姥姥真是执着,如此看来,老刘这个人也真是世上该有。 他想起《格塞尔传奇》中卓罗说过的话:汉人若不种庄稼,喜鹊怎会惊飞?喜鹊若不惊飞,青牛怎会惊跑?青牛若不惊跑,桑隆老汉怎会摔下来?费齐笑了,笑七十多年前那老两口若不是执着地非要生个闺女小九儿,他今天怎么会有工作,怎么会在这里喝酒? “俺爹娘能干,脑瓜儿好使,加上我们家兄弟多,也没分家,我们家没有多少年就成了巴彦县的大户,等我快出阁时,我们家又有地,又有买卖,土改前,我爹把家产分给了八个哥哥,就这样也被划成了大地主。” 费齐觉得他大概要听到一部口头版的《白鹿原》了,兴致很高,老刘在一旁见了虽然也很高兴,只是一想到这故事要再听一遍也挺上火。可是费齐没有这个福气,对门儿的老太太找刘大娘去楼下亭子里打牌,刘宏马上顺水推舟让老娘去打牌,还主动给老太太准备了些零钱。 老太太虽然很想把故事讲完,但楼下的老大妈见了零钱强把刘大娘拉走了。只剩下了老刘和费齐了,不知不觉,他俩已经喝了四瓶啤酒了。 “挺有意思,听老人讲故事比看历史书都有趣,可惜没听全。” 老刘笑了笑,不以为然:“下次你来,我娘肯定还会给你讲,你多来两次,保你也就烦了。” 费齐觉得那样也不错,下次再来老刘家,听大娘接着讲她的故事,生活就更像是一段评书连播了,挺有意思,既然有烦的可能,也就没求老刘代讲。 老刘喝了口酒说:“我娘这辈子也挺不容易,等她嫁人时,只剩下大地主的出身和被专政的地位了,日子过得已经和贫下中农一样了。她老是给我们讲她们家有钱有地时候的故事,这也是个情结吧。” “可以理解,你不也总愿意讲下乡时候的事儿吗?我就没有什么好讲的。” “那是因为你的生活还没有那么大的反差,等有一天你飞黄腾达了或者穷困潦倒了,你从前的事就值得一提了。你看我老娘是回忆富日子,好时光,我是回忆穷日子,荒唐岁月。” “其实是一样的,只有这种对比才是回忆的动力。”费齐想自己的回忆实在可怜,除了学校生活怕只有时常想想钱芳,他接着回应老刘的话,“回忆的都是最深刻的记忆,不论穷富的,也不论荒唐还是理智。” “也许吧。我妈和我爹是读国高时的同学,我想大概是同病相怜吧,后来,俩人一起来了齐齐哈尔。我娘一共生了七个孩子,只活了两个,我是老大。” “我说刚才大娘管你叫大宏呢。” “现在就剩下我一个了。我爸死得早,不到四十就没了,我也只记得他照片上的样子了。” 老刘喝了口酒,却不想讲了,费齐也不好问。 “挣钱归挣钱,一天跟头驴似的,早上七点钟出去,晚上九、十点钟回来,要不是今天停电,还真卸不了这个套!”老驴喝了一大口啤酒,啤酒洒在米黄色的衬衫上,他也不在意,只擦了擦嘴,接着舒心地吃着熟食,“一天什么都得考虑,迎来送往,房水电费,消防安全,落了一样也不行。上班时虽然挣得少,有时还勾心斗角,但是那份儿滋润也是不错的,一天没啥事,喝点茶,看看报,聊聊天,中午打打扑克、下下棋,养老院一样的日子。” 费齐也有同感,他才干了四个多月就已经能理解他了,齐天大圣会七十二变所以才潇洒有胆量,他们这样的俗人只会一变,就是变拉磨的驴子。 “穷则生变,变拉磨的驴子!”费齐于是玩笑道,“来,干一杯!” “好,平时咱哥俩在一起吃饭也没有个酒,真是憋死我了,今天咱们哥俩儿喝个痛快的。”老刘好像还保留了一点儿山东人的基因。 虽然啤酒热乎乎的,但这次真是喝得挺痛快,前前后后共喝了三个多小时,老刘后来嫌啤酒不过瘾,又开了那瓶富裕老窖自斟自酌,而且还浅吟低酌,费齐也被他感染,不知不觉自己就喝了六瓶明月岛,轻松地打破了他大学毕业时四瓶啤酒的历史记录。 来之前,老刘就说喝完了酒要用他的日本棋桌和云子下一盘有品味的围棋,但费齐听过酒后吟诗的、酒后写字的、酒后驾车的,没听说过有酒后下棋的。当时并没有反驳他,果然,酒喝到这种程度棋到底是没有下上。 费齐把已经吐过一回的老刘费力地扶上床,把他掉在马桶里的眼镜捞了出来冲干净,自己也觉得一阵阵地恶心。老刘仰面躺在床上,像一个费齐的“齐”字,还在筹划呢:“明后年我一定要买辆好车,买一辆进口的,要有天窗的,等开了车,我就不这么喝了。” “好,明年等我的车子碎了,我就买辆大摩托,要八个缸儿的。”费齐的豪气也和酒气一样冲。 酒喝到这个份儿上,两头拉磨的驴子才现了原形,变回了人。 已经来电了,刘大娘也回来了,老人一边数落儿子,一边收拾桌子烧水,还用凉水洗了两只湿手巾,给他俩一人一只。费齐坐在沙发里,觉得对不起大娘,就要告辞,老太说什么也不让他走,水开了又给他沏了一杯茶,喝了一杯热茶,费齐觉得清醒了不少。 老人说:“大宏一见酒就没命,以后你们在一起的时候你管着点儿他。” 费齐马上答应。他非常想听大娘讲她的故事,只是不知道怎么说好,只好问:“您老打麻将打多大的?” “嗨,就打一毛的,这不,三门的老张输没了不给就回来了。” 费齐乐了,发现了话题:“从前您打麻将吗?” “不玩,哪有工夫呀,伪满那时候玩过牌九,也不正经玩。就这两年,大宏老要我出去玩。这孩子,一天忙得要死,媳妇一个月也不着家,快五十的人了,他一天也就守着我,家也不像个家样。” 费齐对刘宏的家事不感兴趣,就转而问:“大娘,日本鬼子在的时候你们家是怎么过的?” “哎呀,我最恨日本鬼子了,不把中国人当人,端个大盖儿枪,谁家房子高站谁家房上,吓死人了。” “那日本投降以后怎么样了?” “别提了,那些日本人可惨了,那些日本女人叫那些穷得娶不上媳妇的就抢家去了,日本当官儿的就更惨了。” 费齐想那些满脑子大东亚共荣的日本鬼子一下子把到手的满洲、台湾、朝鲜都丢了一定万念俱灰,整个日本恐怕经历了一场超级单相思,美国人给他一个大嘴巴说:癞□□想吃天鹅肉!中国人说:咱们做好个好朋友吧。 从老刘家出来,一见风他就知道喝得太多了,刚走了两步就倒了一多半在刚刚砌好的花坛里了,花坛里的花已经被下午的太阳晒得没精打采。太阳虽然已经落了,但气温一点儿也没降,一阵阵的热风吹得他觉得脚软得厉害,头还有些疼。 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他的山地车,一时觉得混身没有一处好受,一时又好像非常的舒服轻松,好像是落脚在一个陌生的城市,一个绝对没有一个熟人的地方,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羞耻心、恐惧感、上进心大概还有爱情此刻都出了壳,一身轻飘飘的。他仿佛到了一个理想的都市,这里的人多得使每个人都非常渺小,不被人注意,哪怕他多么有钱有势、多么美丽帅气、多么怪异另类也是司空见惯。这个都市看上去很冷漠,看上去又很火热,这里的人心都在钱眼儿里,吃的是快餐,玩的是蹦极,没有人对你的过去和你的背景表示在意,也没有对你的痛苦和快乐说三道四。 费齐觉得他现在正好就生活这种理想中,他往前走了两步,他能感觉到自己的体态一定像那个“齐”字被写得歪歪扭扭的,就像大师返朴归真时写的那种,此刻,身体里那另一半难受的感觉也消失迨尽了。 天上一架架的飞机不时的飞过,巨大的噪音和着热浪让人心烦。他还有思维,他这时才知道原来他的体重并不是地球对他的骨、肉、血的吸引力,纯纯是那些刚刚被酒精洗掉的东西给了他重量和负担。 他晃晃当当,推了车却上不去,他只想早点儿到家,出了小区,勉强打了车,司机帮着把那辆已经六成新的山地车夹在后备箱时,他又嘲马路牙子吐上了两口。 “人们一思考,上帝就发笑”,米兰昆德拉的这句名言费齐无法考证是否真是这样,相信也没人能够考证这里面真的有因果,但套用这句话的格式,改之为“人们一忙碌,时间就变快”确是真真切切的。 他无法比较思考和忙碌的优劣、高下和贵贱,但时间绝对比上帝更真实、更让人畏惧。这个世上,就剩下时间这一个不驯顺而且固执的存在了。孔子当年手指一江逝水说:逝者如斯!那是因为他老人家没见过大坝和水库,更没见过一年半载的断流。如果见了这些,费齐相信他会转而指着天边的流云,依然说:逝者如斯! 费齐觉得人生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无所事事时一个人枯坐在沙发里呆想:“人生的意义到底是什么?我还有什么用?” 其实,当一个人脑子里面想这个问题的时候,他的屁股是坐在自家的沙发里还是坐在江边冰凉的台阶上都对问题的答案不起作用,就算喝上一瓶xo,再把头埋在小姐的双乳间也无济于事。 这两个问题想必是自杀者的必答题,想必它的一种答案定是叫开地狱之门的咒语。但等到费齐觉得生活有意义了,对社会也有点儿用时,反到没有时间想这些问题了,这个问题已经变得没有意义、没有什么用了。 他的那辆山地车说不清是那天到家时忘了锁,还是根本就没从出租车上抬下来。他问过看车棚的大妈,大妈当然不承认他存过车子,总之是丢了。 费齐这辆山地车丢了以后,他本打算买辆摩托,像二哥那样,只是他不想买日本造的。他课间没事儿时去摩托车商店转了好些回,也基本上定下买什么样儿的了,但他老妈说什么也不同意,理由一是媳妇还没娶呢,不能乱花钱,二是喝了点儿酒连自行车都丢了,要是骑上摩托,还不把自己也丢了?太危险。你二哥骑个破摩托我就成天惦心着,他就是不在我身边,我管不着,你还想买摩托,不行。 费震苏在一旁听了什么也不说。 费齐知道老爸如果同意他买摩托一定会说:“你管这些干什么,他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呗,也老大不小了,你就瞎操心。”可是这一回他什么也不说,这种看似中立实则偏袒老妈的态度实在可气。他一气之下连自行车也不买了,要么走着,要么打车。只是走着虽然有安步当车的传统美感,但一天下来得多支出两堂课时间,尤其是晚上下了课就七点了,走到家快八点了,老妈领着老爸默默地等他吃晚饭,费齐用这种办法抗议,老头老太太就这么等他,同样也是一种抗议。 其实只有刮大风下大雨时费齐才打车,打车老太太也认为是乱花钱,但也没有太好的办法阻止他。后来,渐渐地对他的零花钱控制得更严了。费齐则想方设法瞒报自己的收入,一个月自己留下五六百块钱,有了钱他觉得心里踏实多了,只是平时这些钱放在那里是个问题,总是担心有一天叫老妈发现了,收缴了去。 在老刘还在为他的好车攒最后一笔钱时,也就是在费齐依旧徒步进行着摩托化抗议时,天蓬元帅已经开上了自己的车。 七月中旬,高考结束的第二天,天蓬来学校找费齐,他拉了费齐出门看。费齐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出了门,见停着一辆本田大吉普,车子擦得倍儿亮,天蓬打开车门让费齐进去,车里香味十足,他把车门儿关得砰砰响,看他那架势像又“搞定”了几个似的。 费齐看了以后知道这车类似于他的新文章,他开车来是需要他给予评价的,或者说如果自己表现出了羡慕和惊叹,最好还有那么一点点嫉妒,那么这辆车就不只是一个交通工具了。可他偏偏表现不出这些,又不想让他太过失望,于是猜道:“上个月你到我家时没有提到过这辆车,看来不像是买的。” “接着说。” “看你这么高兴的样子,不像是别人的。看这牌照,也不像是公家的。看你大张旗鼓的样子,也不像是偷的,看里程表又不是新的,什么来路?” 天蓬笑了:“哈哈,分析得不错,这车纯是个喜儿,是抵债来的!” 费齐也乐了:“喜儿,好,明天你弄二尺红绳系在后视镜上吧,多有个性。” “一定,比挂个什么人的相片儿不是好多了。你猜猜我这个喜儿是谁给我抢回来的?” 这回费齐开始仔细分析黄世仁的表情了,心里直犯疑:“谁是穆仁智呢?” 黄世仁见他猜得认真,很是高兴,并不告诉他迷底,却非要拉费齐出去兜风,说要拉着他去卧牛吐吃羊排、喝羊汤,要不就吃柳蒿芽炖鲶鱼,稷子米饭鲫瓜子汤。他那儿有一些朋友,早就张罗要安排他了,咱们一上路打个电话那边就准备,等咱们一到就开吃。 费齐现在根本没有时间,每天六堂课下来,学生有的是问题,因为没有固定教材,学生的问题也就不固定,一天下来少说也得工作十来个小时,真的越来越像一头蒙了眼睛的驴子了,就算火眼金睛也未必能看出费齐的本来面目了。 “我说你啥时候能有空?咱俩出去玩玩。钓鱼怎么样,带上锅,咱们来个煮豆燃豆萁,江水炖江鱼。” “这个我感兴趣,我窜窜课吧,等有了空我提前给你打电话。” “下周和大下周都不行,我得帮朋友去接新娘。” “这回抽烟吃糖不用花钱了吧?” “你怎么不说我没了自由呢?”天蓬没法,最后只好自己去。费齐下了车,刚关上门,天蓬就摇开了窗:“我说,那事儿你想得怎么样了?” “什么事?”费齐乐了。 “咱俩联合办学的事儿呗。” “再说吧,开车小心点儿,别喝酒。” “没事儿的,我喝点儿酒开车更稳,我说你当回事好不好?”天蓬摇上了窗,倒了半天,才从费齐眼睛里消失。 费齐站在那里笑了,这车毕竟不是喜儿,虽然手生,但还能驾驭。 第十六章 游戏结束 一晃就到了八月初,天气凉爽了许多。在天蓬元帅的多次催促下,费齐终于窜出一个星期六的时间来,约天蓬开了车去野游。 费齐很是兴奋,一夜没太睡好,毕竟好久没痛痛快快地玩一天了。他五点多就起来了,收拾东西,把昨天买的一些蔬菜、水果洗了,把渔具收拾停当,又找了个凉帽。 六点多时,天蓬开着他的大吉普到了费齐家楼下,他有手机不打而是嘀、嘀、嘀地按喇叭。费齐从窗户伸出头来制止了他,然后捧了一大堆东西下了楼。 天蓬上身穿着件白色圆领衫,上面印着红色的格瓦拉,下面穿个大裤头儿,已经下车来接他手里的东西。来到车前,费齐见副驾驶的位置上坐着一个少妇样的姑娘,是一种典型的社交美女。 天蓬看出了费齐的疑问就说:“我给你们介绍一下吧,这是我内人龚建红。” 被称为内人龚建红的美女配合着天蓬的介绍从车上跳下来,向费齐非常职业地伸出了手:“齐哥你好。” 费齐觉得有点儿窘,有点儿摸不着头脑。等他们握过手,天蓬对龚建红说:“你坐后面吧,这样我和费齐俩儿抽烟方便,我顺便教教他开车。” 费齐这时候人之常情地着了急:“你俩兜风把我带着干什么!让我当这个灯泡多不人道。” 天蓬说:“我们已经明火执仗,不怕灯泡。” “上来吧,齐哥,有你在他还能少打我两顿。”龚建红笑着,一边说一边连推带拽把费齐安排在了她刚才坐过的位子上。天蓬也已经把费齐带的鱼杆和煤油炉放进了后备箱。 费齐瞒怨正在发动车子的天蓬:“你怎么什么事也不向我通报,咱俩之间还有信任可言吗?” “你这几个月,早出晚归的,我带着建红去了你家好几次你都不在,你能怪我吗?”天蓬一边不太熟练地倒车一边解释、开脱,费齐认出来这是“天蓬元帅”惯用的一招倒打一耙。 费齐这才想起听母亲说过,天蓬带了个姑娘到家里来过几趟,没想到就是眼前的这个龚姑娘。 “建红是泰康人寿的保险业务员,她到我单位推销保险,一趟一趟的,我不保,她不走,我见她心诚、辛苦,就保了,可她还不走。”天蓬继续给费齐解释。 “齐哥你别听他胡说,我不告他非礼就不错了,我拉他投保,结果把我自己反倒都赔付进去了。”龚建红一边不依不饶地解释,一边从后座上欠起身来狠狠地在天蓬皮儿薄肉多的地方小小地掐了一把。 天蓬笑着惨叫了一声,不等痛定就大声教训道:“别跟我赛脸啊!我开着车呢!” “不怕,出了事我公司负责理陪。” “你这是骗保,谋杀亲夫。” “有钱啥不干哪。”龚建红又开始给天蓬揉痛处。 “行了,别揉了,越揉越疼。 这俩个人打情骂俏好像是在说给费齐听,其实全不把费齐放在眼里。费齐怀疑自己大概永远也不会把和女人的关系处到这个地步。他想天蓬从前处对象虽然个个向他通报进度、力度,甚至写成《爱情履历》送审,但是从来不往他家领,从来也不找他面试,这次主动向他展示,大概是要玩真的了,或者已经玩过真的了。 费齐正在瞎猜,天蓬已经把车开到了齐富路上了,扭头对身后的建红说:“妹子,上烟儿!” 龚建红在后面哎了一声,从她的小挎包里拿出天蓬的中华烟,先给费齐点上,却迟迟不给元帅点,急得天蓬告饶道:“好妹子儿,好宝宝儿,好老婆儿,好媳妇儿,给我点上吧。” 这些词儿用在一个姑娘身上在费齐听来好像在往身上倒开水,但她却全不在意,甚至还很高兴、满足,费齐换了好几种角度也理解不上去。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功能障碍,还是哪一方面的判断能力或者说理解能力被阉割了。什么时候、是谁干的、怎么干的全不知道。是不是只有到发现自己的功能障碍或者功能缺失时才能想起被人动了手脚?难道自己真的像一匹驴马一样在劳作之后还被人去了势以保安全使役? 费齐相信不只是两代人之间有沟,就是一代人之间也是有沟的,也许这种同代人之间的沟要更难以跨越和沟通。这种沟的后果是什么费齐说不好。 天蓬只想及早满足他的烟瘾,龚建红正享受着折磨男人的快感,两人绝想不到费齐的思维过程和结果,更不会注意到费齐所经历的尴尬。直到费齐的烟已经吸了一半时,龚建红才把中华烟先叼在自己嘴上,点着,吸了两口插在天蓬的嘴上,还顺便在天蓬的耳朵上亲了一下。 “我来当灯泡,你们还真让我什么都看着啊!建议拿个帘儿遮上点儿吧。”费齐只好解嘲地说。 理解不了就受着,这是费齐的思维所能达到的最后的高度和方法论了。理解了,当然有助于受着,而且有可能有朝一日照着去做;理解不了,当然也得受着,只是其中的痛苦和忍耐就要翻番了。看来理解万岁这口号应该这样理解:一是理解这一行为的确让人喜欢并渴望,所以万岁;二是不可理解的事大概数以万计,非命长万岁不足以理解。 “对了,费齐,我还真忘了告诉你了,我现在正式通知你,我俩准备十一插旗办事,你可别到时候说我们跟你没有信任可言哪。” “神速啊。” “时间就是效率,效率就是金钱,金钱就是老婆,老婆就是金子。” “那钻石是谁呀?快说。”龚建红抓住了天蓬的把柄,从后面站起来准备掐他。 “儿子呗。”天蓬又转头对费齐说,“等今天回家,我带你到我们的新房看看,正在装修,你认认门,也好帮着参谋、参谋。” 听天蓬这么说,费齐马上对他们的人生组合和即将组成的新班子表示了恭喜和祝福。 两人谢过费齐后,天蓬一边开车一边给他讲了些汽车的常识,费齐听了也不能一时都记住,他虽然对汽车一直有好感,但这种好感恐怕还不及他侄儿费权的一半。他怀疑这种好感缺失里面是不是有狐狸的心理。 十五分钟后,天蓬把车开到了江桥下面,最后停在了嫩江边上的一处沙滩上。这个地方他们上高中时每年春天都来,只是今年头一回是自己开着车来,比起从前骑自行车可是舒服多了。 今天是难得一见的好天儿,即使是在野外风也很小,天也比市区里蓝不少,云彩只有几朵。沙滩上只有他们一拨野游的人。往江对岸远远地望过去,只能隐隐约约地看到一点儿城市的影子,灰蒙蒙的,比海市蜃楼还淡、还模糊。 吉普车的后备箱仿佛是圣诞老人的大口袋,天蓬从中取出一个橡皮筏子,又搬出一把太阳椅,接着又拿出一杆写着泰康人寿字样的大伞支在太阳椅的旁边。 费齐于是就给橡皮筏子打气,龚建红也没闲着,把车上装零嘴儿的塑料箱子搬出来放在躺椅旁边,给费齐和天蓬又点上了一支烟,抱着天蓬的腰跳了两跳,脱了外衣,只穿了件低胸的小衫儿坐在伞下的阳椅上,掏出小包儿里的防晒霜往肩上涂抹。 费齐见橡皮筏上隐隐地印着什么株式会社的字样就对天蓬说:“我记得你说过这辈子不用日货来着,怎么变节了呢?” 天蓬最是讨厌日本鬼子的,他曾抱怨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得不彻底,就像巴黎公社的起义一样,或者说更确切地说是日本的确是投降了,但不是被中国打败的。 费齐说他想标新立异。他竟然说了五个原因:一没有在鬼子的港口里停上人民海军的军舰;二没有占上鬼子的南方几岛,相反钓鱼岛的主权还得不时地强调一下;三是让甲级战犯死后还留有他妈的牌位;四是鬼子杀了咱们二千多万人居然还敢做假帐、不认帐;五是咱们只顾自己革命,没有帮助日本友人革了天皇的命。 天蓬曾和费齐说过,他的一个舅老爷就惨死于鬼子手下,他下过决心不买日本货,除非睡日本娘们儿,好好串串他们的种,也好让鬼子的血统里有点人味,为“一裙带水”的中日两国世代友好做点儿实事。 费齐听他骂得过瘾曾佩服过天蓬一回,也曾想过,他的滥交也不是一无是处。不过还是觉得天蓬的义愤只是义和团勇气的现代版,只是耍嘴皮子和空有神功附体。这种拳众心理怕是中国未胜的一个另类证据。 现在听费齐揭他的短,天蓬倒没有表现出费齐预料的那么难堪:“他妈的,谁叫鬼子的东西结实呢,只有鬼子的东西有正好的价格和性能和气派和服务还有面子,抗日太他妈难了。” “那怎么办?” “中国的市场太大了,消费者也太多了,靠消费者自觉太难了。我现在觉得这是本末倒置,对民族工业也不是好事,惯之如杀之。咱们闭关锁国时人家日本不还是发达起来了吗?跟中国买不买日本货关系不大,关键还得自强,东西比鬼子的好了,自然也就抵制日货了,有能耐在国际市场上把日本货比下去,把它的市场占领了,靠喊口号发动老百姓抵制日货是中国企业无能的表现。我的政策是不眼馋、不推荐、不掏钱。” 说完,天蓬把吸了一半的中华烟扔到沙滩上,踩了进去,仿佛踩扁了幼稚的过去。接着说:“不过,这丰田车可不是买的,我爸开的建筑装潢公司前年给人干活,干了大半年甲方就是拖着不给钱。最后就用这辆九成新的日本丰田大吉普顶了三十万的工程款。能要回这辆车我爸说主要是我的功劳,所以我老爸也就理所当然地让我开了。” 天蓬是天然的独生子女,并非国策左右的结果,这一点和费齐的境遇大不相同。他在父母眼里有一种纯天然的王储般的娇贵,拥有着费齐可望而不可及的政治自由,这种政治自由与天蓬当年的跚跚来迟有关,也与他孤独一枝的地位有关。这些年他父母做买卖时间紧巴钱却宽绰,于是他就更加自由自在、挥金似土了,他能开上这辆车也就好理解了。 “不过,要说能要回这部车还有你的一份功劳呢。” 费齐想起了上次天蓬给他布置的思考题,加上刚才这句话更加的糊涂。天蓬见收到了悬念的效果才说:“是乔三给我要回来的,这里是不是也有你的功劳?” 费齐可算明白了他在乔三身上投资的目的了,不过他还是不太相信:“乔三这么听你摆布?” “你说得太难听了,我们是朋友,他求我的事我都给他办了,这件事我跟他一说,他就答应给我办。我挺佩服他,这个人不简单,他先派了两个哥们先把那个经理家摸个底熟,然后上门要钱,那家伙说没钱、不给,乔三就把他爹妈、儿子每天都干什么,没哪儿经过都说出来了,吓得那小子第二天就答应给钱,钱不够又赔上了这辆车。” “那你给乔三多少?” “我要跟他二八开,他说什么也不要。前天,我托人搞了三辆大摩托,说实在的,我都想留下一台了,他高兴坏了。怎么?累了?来给我,让我打一会儿。”天蓬过来要接费齐的打气简。 费齐说:“没事,还是我来吧。” 天蓬很是自豪率先成为有车一族。对费齐说:“男人开车就像娶媳妇,首先体形要美、长相一定要漂亮,对外以壮门面、长志气,对内以愉悦眼球、快感身心,若是涉外婚姻则更佳妙。所以我现在开的这辆二手车简直就像二婚而且娶的还是个黄脸婆。我打算过两年一定要换辆新车。” 费齐不置可否,只是给皮筏子打气。 天蓬也没管费齐,只是接着说:“我原来理解的车子一定要像日本媳妇那样听话、好使唤,而且随时听候差谴,要有别于出租车。等真的开上了车,我才发现车这东西更像女朋友,不但开销像,要是半道儿出了毛病,使起了小性,你跪下来服侍它是再正当不过。你要是不好好开它,在路上它就会勾引警察,用这种方式提醒你要爱它。” “已经挨过罚了?” “可不,前天就罚了一百,我就不服这口气,找了几个朋友,吃了顿饭,花了四五百,说什么也没交这一百。” “那你图个什么?” “我就争口气,他妈的小警察非让我交罚款,我知道他们有指标,但也不能拿我充数啊,好说不好听。” “这点儿小事,你就给法制一个面子呗。” “什么法制,要是真的法制了,我找人也就不好使了。” 费齐没话,皮筏子的气儿也满了。 “从前没有车时,想的只是开车去度假,去兜风,拉着女人在车上听音乐、接吻、干那种事,没想到这辆车现在成了我挣钱的理由,也成了我的第二职业,有了车,我就有了另一份工作,接送顺路的同事上、下班是家常便饭,看着了不接不送就得罪一个人。有了车,亲戚朋友的亲戚朋友的红白喜事我也得出车凑数,弄得我连个节假日都没有。你要是找个理由推掉吧,又得罪一个人。” 天蓬帮费齐把渔具从车上取了下来,接着说:“官场的形式主义对应着民间的面子主义,这中间的虚伪让政府效率低下,让老百姓活着累疼。” 费齐觉得与其说他是在抱怨,不如说他还是在炫耀并且自得其乐,因为他虽然得出了深刻的结论,但并没有见他有跳出圈外的意图,恐怕他的面子和各种关系也让他跳不出这个圈子。看着天蓬元帅得意与烦恼参半的样子,费齐想起小时候隔壁的吴家老三穿着喇叭裤拎着录音机在胡同里晃悠的情形。 费齐说:“你的这些车经,几十年前就有人写过了,你只不过是换了说法,或者说与外国的古人暗合。” 天蓬听了不高兴,辩解说:“西方人在物质生活上比咱们总是领先一步,因物质生活而来的思想、艺术也总是领先一步,但这也不能防碍我迟到的思考啊。毕竟中国人没想过,中国式的思维没用来想过这些,总不能让我没有车的时候去想车的事吧?总不能让我有了车子倒什么也不想了吧?” 费齐乐了,天蓬在学校里书没念好,但想起这些来却没有束缚,费齐本来想贬低他,杀杀他的威风,却没想到碰到了自己的痛处和弱点,也就不再谈这些了。 他俩在车里脱了鞋,换了短裤。下了车,先把车上的啤酒抬了下来,埋没在江水里拔着。然后两人抬了鬼子造筏子,扔到江里,背靠背地到江心钓鱼。 龚建红在岸上高喊: “唉!——小心点儿!——别太深了!——注意安全!” 天蓬老成又淫邪地对费齐注释到:“你听听,你听听,这声音,这内容,多性感!” 费齐哭笑不得,见说话声岸上已经听不见了,才问天蓬:“你真要结婚了?单身贵族真的被推翻了?” “唉,一言难尽呐。”天蓬叹了一声在身上拍了拍才想起烟还在龚建红的小包里,就回头问费齐:“你身上有烟吗?” 费齐摘下凉帽取出烟和火,笑着问:“我记得你说过:婚姻是爱情的寿险,没想到你还当真找个搞保险的。你已经被她监控起来了吗?你又是怎么把她□□得这么服帖?” “这可纯属巧合,你让我一件件地说呀。”天蓬虽然吸不惯费齐四块钱的石林,但他烟瘾太大,又不能回去取,免强点了。吃惯了燕鲍鱼翅的主儿对罗卜、白菜往往能产生好感,但吸惯了中华、玉溪的人却很难向下兼容,所以,今天费齐看天蓬抽他的石林绝对是一付仿佛没了□□,杜冷丁也对付的样子。 天蓬弄了点儿鱼饵挂在鱼钩上,甩了出去才继续说:“结婚是真的,建红都怀上了,她说什么也不去做了。” 天蓬说得凄凉,仿佛老鸨被掉销了执照,此外还有那么一点儿老妓削发当了姑子般的感觉。 费齐说不上是同情还是幸灾乐祸,他不相信像天蓬元帅这样的游戏高手就这样gameover了,也许这样的状况对于他并不是gameover,而只是level而已。 虽然是背靠背,但天蓬也能感觉到费齐对这种答案并不认可,就接着解释:“其实也远没有表现出来的这么简单,你看她今天挺温柔的吧,真跟我闹的时候你是没看着。” 天蓬说话时也没忘了看鱼漂,闲熟地提杆、收线,一条半斤多重的鲤子上了钩,费齐忙拿网帮他抄了,也享受了一下钓到鱼的快感。 天蓬钓鱼的功夫一如他玩女人的本领和他的酒量,都远远胜过费齐,不一会儿他又钓了两条白票子和一条半尺长的鲫鱼,而费齐这里却什么动静也没有。 “其实,最关键的我还没跟你说。”天蓬一边揉着鱼饵大概一边想怎么跟费齐说明白,同时又不丢他游戏高手的份儿,“建红她二舅是咱省建委的头头,我们家的公司太用得上他了。” “你不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你是经济利益的牺牲品。”费齐笑了笑总结说。 “不要取笑,但你说得对,我是做出了牺牲,好在建红的长相还算说得过去,也没太亏了我,好在男人以后总有变通的办法。不过,说牺牲品有点儿重了,应该叫礼品才对。”这一点天蓬倒是有点儿像已经懂得变通的孔乙已了。 “是啊,你不是说过‘爱情和金钱与美貌成正比’吗,你也跳不出爱情的定律。”费齐引用他的语录纯是想安慰一下天蓬。 果然天蓬听了高兴起来,扭头问费齐:“你给她打多少分?” 费齐知道给朋友的女人打分儿可绝不是一般的文艺批评,正应该“来自生活,高于生活”,所以,他把建红和那几个偶像对比了一下回答:“九十五分吧,说一百分你该掉水里了。” 费齐至少给龚建红多打了二十分,而且私自加了门户分,他发展了天蓬的测评体系,但却不能说出来,心情就像不能属名的元首秘书一样。 天蓬听了却很是高兴,大概九十五分的红颜秀色再加上未来利润的预期也不枉他牺牲一回。过了一会儿他说:“食色性也,人这一辈子,吃饭极为重要,但吃饭有三种吃法,你知道吗?” 费齐不知道他想说什么,但他知道就算自己不回答他,他也会自己说出来。 “一种是在家里吃,大家都这样,方便,实惠,有时也很可口,但也往往没趣;一种是下馆子吃,有面子,有味道,吃过了拍屁股走人,省事,但费钱;一种就是野餐,有情趣,有意境,不可多得,但有些费事。” 这回费齐知道他在说什么了:“你不是在谈吃吧?你是在说媳妇、窑姐和情妇吧?” “食色一也。”天蓬哈哈大笑,再一次视费齐为知已,笑声吓得鱼篓里天蓬钓的那几条鱼扑扑直跳。 八月的阳光依然很足,皮筏上不冷不热,细细的浪打在筏子上,声音很有节奏,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腥味,筏子应着浪一晃一晃的。 费齐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心静的人,但今天钓起鱼来却总静不下心,只钓了两条两寸长的小白鱼儿。 不知不觉,等到建红在岸上喊他俩时已经快一点了,他们把皮筏划上岸,天蓬一边把一篓杂七杂八的鱼从皮筏上取下来,一边学着范振玉的天津口音冲着建红高声嚷道:“二儿他妈妈,快拿大木盆来。” 建红放下手里的《环珠格格》鸟儿一样地跑过来,看了鱼篓里的鱼高兴得直跳:“呀!钓了这么多呀,我可不敢收拾,还是你来吧。” 费齐听了这话觉得她可不是一般的女人,本来没有人让她收拾,她却说不敢收拾,看来她原本也是把这种事当作本分的,只是她能把自己的本分找理由摊派出,这就是一种本事。 天蓬的手艺可比费齐强多了,他父母成天在外面做生意,反倒锻炼出天蓬一手厨房绝活。他当仁不让,拿出一把瑞士军刀,以铁锅当盆,锅盖当盘,开肠破肚,除鳞剔鳃,费齐帮他从齐腰深的江中打水,洗鱼,不一会就用嫩江水熬出了一锅鲜美的鱼汤。 费齐又开了几盒罐头,建红又在车里取出了一套塑料桌凳。把蔬菜水果都摆上,都坐下后,费齐看着他们俩,举起啤酒瓶子说:“你们小两口实在是不应该带我来照耀你们的爱情,不过,既然来了,我就先祝你们永远像现在这样恩恩爱爱,然后,再祝你们在酬办婚事的过程中,事事如意,一唱一随。” 天蓬喜欢“夫唱妇随”,但此时也不反对“一唱一随”,建红很是赞赏“一唱一随”。他们都举起了瓶子,建红并不喝饮料,也把着一瓶啤酒。 三个人喝完后,天蓬表示赞同地说:“你的祝福真是祝到点子上了,恋爱是容易的,结婚是困难的。这两天我这一张罗结婚,才知道结个婚是这么难!” 建红刚给费齐碗里夹了一条鱼,听天蓬这么说,小脸一绷道:“怎么?你后悔了?要打退堂鼓了?”一边问还一边举起小手做出要掐人的样子。 “哪里,哪里,我的意思是说,操办婚事的过程对于一个男人来说仿佛是一个资格考试,只有通过了,才能有资格成立家庭,养儿育女。”天蓬赶紧找最好听的理由好躲过一劫,又对费齐说,“我理解这大概就像八十一难,不只是考验唐僧取经的诚心,更是一种经历,对于他以后更好的参悟佛法极有帮助。我说的对不对?” “是这么个理儿。” “这么说你通过了?”建红也给天蓬夹了条鱼。 “正在努力答卷,敬请领导放心,一定满分。” 费齐不知道他是为考试而考试还是害怕考不好要遭受的体罚。看着他们有些羡慕,后来想到天蓬在筏子上和他说过□□,又有些释然,他开始怀疑自己的那些祝福是否出于真心,这些祝福是否真的灵验。 席间天蓬叮嘱建红有机会给费齐介绍个女朋友,建红满口答应,夸口她的朋友有的是好的,并且问费齐喜欢什么样的,好像她真的要按需分配一样了。 费齐一时还真的没法回答这个问题,这种事他想过,但真的让他说个明白一时也不能,而且,一些话也没法跟她说。天蓬在一旁替他说了:“这还用问!要德、智、体全面发展的!五讲、四美、三热爱的四有新人。” “你多什么嘴,是齐哥找对象还是你找?” “一样,一样,你就照我说的办吧。” 如果没有建红在场,费齐会和他讨论一会儿这个“德、智、体”全面发展的,这个全面发展用在教育上尚且难以实现,用在择偶上怕更是乌托邦。“五讲、四美”费齐想了半天,他上学时曾经条条背得清楚,并且还逐条照着做过,这时却想不起全文了,只能想个大概,只是“三热爱”和“四有”他想天蓬用在这里一定不是原装的,这家伙肯定是要篡改的,以后一定找个时间问问他。费齐真的想不出如此一个无产阶级革命接班人是个什么样的姑娘。 “那你觉得我符合这些要求吗?”建红扬着花一样的脸,右手拇指和什指弯曲着问天蓬。看来她是记住了孔子的名言:行文事,必有武备。 “当然,可钉可卯,十全十美,虽然人无完人,但你却是,你是我的女神。” 费齐笑了,天蓬在花容月貌和尖尖素手之下,在他的唯物主义爱情观里,他又有了女神,又完成了唯心主义的回归。天蓬和建红见费齐笑了,以为他在羡慕他们的美满,分别想了几个理由向费齐敬了酒。 “不过,说真的,齐哥,你到底要什么样的?” “这可真难说,最理想的就是天朋说的,但就我的条件来说那是不可能的。我给你一个底线吧,必须有工作有收入,否则老人那里就通不过。其次,长相别太奇怪就行,当然越是美丽说明你越是看得起我。至于人品,只要善良,其它不论,除此以外别的就随缘吧。” 天蓬马上补充到:“除此以外并非随缘,应该是嫁妆。” 费齐赞天蓬说得好,天蓬也很得意,两人喝了一大口。 “你看看人家齐哥多平实,你再看看你,整个一个选世界小姐的标准。一看就知道你一肚子的花花肠子。”建红还是找了理由掐了天蓬一下。 “哎呀,冤呐,我找了你还不平实?” “什么?你说什么?” 天气变得真快,上午的天还好好的,这会儿黑云彩就上来了,他们看着天色草草吃完,才收拾了一半,那把泰康人寿的大伞就被刮倒了,豆大的雨点儿就砸了下来。 这场雨不但浇散了野餐,还给天蓬开车上道添了很多麻烦,足足用了十多分钟才把车开上了公路,三点半时汽车进了市区。出来时,看到蓝天,闻到新鲜的空气别提多高兴了;回来时,看到行人,重新闻到城市的空气也很高兴。费齐分不清自己对这个城市、对自己的生活到底是讨厌还是厌倦。因为如果是讨厌就应该走开,如果是厌倦则只需要时常放松一下。 雨越下越大,有些地方已经积了半尺深的水,天蓬开着大吉普,乘风破浪,先把建红送回了家,然后拉着费齐去他的新家。 原来天蓬父母为他们在青云小区买了一个楼层的两家,中间打通一共能有一百八十多米。装修也不用请外人,天蓬父亲的装潢公司来了五、六个工人正在大干。 天蓬的时间有限。 元帅领着费齐各屋转了一圈,房间明亮、空阔,回音很大,充满了木屑和胶水的味道。他很是得意地给费齐介绍这儿以后放什么,那儿以后摆什么;这间做书房,那间做卧室;这儿用什么材料,那儿涂什么颜色。费齐对他嘴里的装修术语和新式建材似懂非懂,又不好意思问,心想自己真是没有资格成家,而且自己的德、智、体全面发展的人才在哪里呢? 他想起了那个的问题:“吃饭时你说的五讲、四美我大概知道,但那个‘三热爱’和‘四有’是什么?” “‘三热爱’当然是爱丈夫、爱家庭、爱孩子了!至于‘四有’嘛,就是有权、有势、有钱、有闲!”天蓬数着指头说给他听。 “你这简直就是王妃标准,跟我关系不大!”费齐听了有些泄气。 “我的标准戴安娜也不够啊,但并不妨碍它成为标准,要严以律已,宽以待人嘛!”天蓬对于女人的确是有思想、有品味、时刻准备着的。 最后天蓬让费齐对他的设计提提意见,因为这个关于女人的标准的讨论对他已经没有意义了,他关心的是他的装修,是他的八十一难。 费齐挺谦虚:“你让刘姥姥给大观园的布局提意见不是笑话吗?” 天蓬哈哈大笑,知道装修这事儿不是他写的文章,变成刘姥姥的费齐太可爱了。 接下来的日子,费齐白天上课挣钱,晚上依旧走着回家,吃过晚饭捧着电视看奥运金牌榜过瘾,奥运期间看电视他们家的分歧很少,所以,从陶露娜的第一枪到俄罗斯帝国的金牌反击战,他看得如醉如痴,他当真不知道也不去想生活的意义了。 后来费齐给天蓬去电话:“我说,忙得怎么样了,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天蓬说:“不用你,我手底下有的是人,你就请好了假,九月三十号晚上来吧,十月一号你给我当伴郎,打扮得精神点儿,但记住,不要超过我噢!” 费齐没想到竟然布置下这么个任务,义不容辞,当然明白伴郎的职业规矩:不能抢了天蓬的戏,夺了他的光彩。 费齐既不十分帅,也不十分难看,个头又没有天蓬高,正适合给他当伴郎。不过费齐乐了,想如果有那么一天,谁给自己当伴郎呢?是不是也要等而下之地找一个? 费齐刚撂电话,天蓬又打过来:“你看我真有点要发昏了,我想起了一件事,别说还真有一件事,非得你办。” 费齐挺高兴,终于自己能帮上他的忙:“说吧,无不从命。” “我马上拉一个单子,晚上给你送去,我写上客人的名字,有我这方的,也有娘家的客人,你帮我写请帖怎么样?” “嗨,口头通知一下不行吗?你不嫌麻烦?” “你别嫌麻烦,是建红的主意。” “多少人啊?” “二、三百人吧。” “好家伙,单写人名就得七八百字,我写倒不麻烦,你挨个送可比打个电话麻烦多了。” “这你就不懂了,这也是联络感情嘛,不为无聊之事,难遣有涯之生。” “好吧,那咱俩一起消遣。不过你得多买几张,这么多难免写错几个。” “那没问题,你只要写就行。” 当天晚上天蓬就开车把名单和空白的请柬送来了,叮嘱他:“就用楷书吧,颜柳诸赵我就不管了。” 费齐笑到:“我争取用费体。” “好哇,至少这二百多人都能看到,等于我给你办书法展了。” 天蓬只喝了杯茶就走了,他走后费齐就开始一遍遍地抄写请柬,想起从前善男信女以血写经的滋味,但自己现在绝对没有那种虔诚和信仰。又想起小时候抄课文,有一次被罚抄□□的《为人民服务》三十遍,眼前似乎又能看到张思德了背着木炭的样子了。 赵志刚,这名字让费齐想起奥斯特洛夫斯基,但这种名字大都没什么出息;刘志国,太没性格的名字,只能让费齐想起一群炮灰;张伟民,这人一定伟大不了,自以为民的不可能伟大;佟剑,哈,这人一定参过军,或者现在就是个警察。费齐在这种唯心的猜测中打发着单调的心烦。 郑天齐,他老子定是想让他寿与天齐或者当齐天大圣;于菲,这名字好听,凤皇于飞,翙翙其羽,费齐正陶醉中却把菲字末尾多写了一横,费齐笑自己自作多情,画蛇添足,又重写了一张。 马德新,这名字也满地都是,也不知道是新德好还是旧德好;牛秀云,这人长相肯定矮胖;王丽华,这名字中国至少得有一百万个;胡连弟,计划生育部门就应该找这种人多做思想工作;关东,这倒像一个大汉的名字,挺磊落的样子;龚章属,这名字好拗口,什么意思?男的女的?一定是新娘子的亲戚。李中权,有中规中矩,今天又看到中权的了。贾东辉,在中国从来听说过叫西辉的。关东宁,嗯,这个人跟关东什么关系?男的女的?刚想到这,费齐就发现他把宝字盖儿下面的丁字写出了头,正要写上两点儿。不能改也不能涂,只能另写一张,从此也就不敢再多想了。 费齐一张张的写过,平铺在写字台上,待墨迹干了折收起来再铺。 第十七章 十月一日 第二天,费齐把写好的请柬打成两捆,打车给天蓬送去,天蓬不在,他把请柬托付给工头收好就走了。晚上天蓬来电话直说好,说建红和他父母也都说好。 费齐听了挺高兴,没想到天蓬得寸进尺,非让他再写个条幅或者中堂不可,四扇屏就更好了,这样挂在客厅或者书房一定不错。 费齐气乐了:“你有没有完?” “一时半会儿完不了。” “不行,我那字上不了墙。” “从前你就说不行,我看行。你看满街上那些大官的字,我看哪个也不如你写的,他们都敢,你有啥不敢的。” “你不懂,肉食者鄙,我那字要是也挂在你家墙上,也就没脸去你家了。” “你就是放不开,你吃亏就吃亏在这上头,我说行就行,抓紧呐。” “就是行,也来不及了。” “有什么来不及的,两下子不就写出来了?” “你不懂,装裱怎么也得十来天,不赶趟了。” “没事,也不为了婚礼,我平时也是需要装门面的。” “你那房间我看过了,几乎都是欧式的装修,挂个条幅、中堂不伦不类。” “没事儿,现在有几个懂得伦、类的,你临的那个《兰亭序》就挺好,你再给我临一个,要不你干脆就把你墙上的那幅裱了送给我吧,还省得做旧了。然后再给我写个中堂。写啥你琢磨吧。” “你都快成胡子了,怎么看什么抢什么呀?我觉得你还是挂几幅油画或者照片比较谐调。” “我也想过,不过,油画还真不太好掏弄,齐齐哈尔连个像样的画廊都没有,我也没有画油画的朋友。得了,就你了,谐不谐调就是这个了。” 这下费齐可难为了费齐,写什么,用什么样的字表现什么的内容都成问题。这么些年只是临摹,从来也没搞过创作。好在天蓬也不要求时间,费齐也就一边练字,一边琢磨给他写些什么。 这以后费齐又去了天蓬的新家两趟,每次去,新房的装修都有新的进展,只是天蓬都不在,两次都是去更换建材了。 一次听工头儿讲新娘子不喜欢瓷砖上的暗花和地板的纹理,另一次说是去换马桶了,说是新娘子觉得原来那个马桶和厕所里别的东西风格不太协调。 费齐想一边心疼天蓬,一边想龚建红的审美已经精微如斯,怕是只有天蓬这样的人物才能养得起。看着他们日渐有形的工程,费齐感叹:原来天蓬元帅爱情的陵寝是如此的奢华。 闻着刨花和胶水的味道,听着射钉枪砰砰的声音,费齐仿佛也能感受到一种新生活的甜蜜,这种甜蜜使他不禁有些心急起来。这种急有些痒,也有些烦。这些年他也参加过很多次婚礼,甚至很多同龄人都有了孩子,可他从来也没有过这种急的感觉,今天这种感觉一来,他也觉得很是奇怪。 看着天蓬的新房,费齐难免羡慕,他强迫自己想点儿别的,想点儿这其中他并不羡慕的东西,在这想与不想之间,他变成了那只葡萄藤下的狐狸。 他发现自己已经会六般变化了:变熊猫、变兔子、变毛虫、变驴子、变狐狸,另外还有狼。只是他的修为很浅,还不能变化自如,他每一次由人形变化去都很容易,但是每一次再想变化成原形都很难,而且,好像很容易被看出原形。 这变化本身大多有痛苦,但有时变化得自然,痛苦很小。最痛苦、尴尬的是被人当场看穿了原形:瞧,那只废物的熊猫,那头傻驴子,那条吃不到树叶的毛虫,那只心理变态的狐狸,还有那匹孤芳自赏的狼,那不都是费齐吗? 大圣的变化原本是为了迷惑对手、克制敌人、方便行动,费齐的变化则像是被人施了法术、咒语,着了法器,能否变回原形全凭造化。 费齐特意为十月一号的课做了教案,好让刘宏给他带一天的课。九月三十号,上过晚课,天正下着小雨,回不了家的学生围着费齐问了一些问题,一直到八点半了,雨还是没有一点儿要停的意思。 听说结婚时的小雨预示着新娘子未来的眼泪,费齐倒是不信,只是怕这小雨淋皱了自己的西装。他摆脱了学生,也没回家,出门打车直接到了天蓬的新家。 新房的防盗门上帖着一个大大的金色喜字儿,没关。屋子里有的是人,费齐找了一圈也不见天蓬。有人说他去火车站接客人了。费齐就挨个房间参观:房间地上都铺上了家俱和电器的包装纸壳,横竖再用胶带粘着,整个新房像一个糊着面膜的贵妇人,模样怪怪的,只知其爱美而不见其美。 大方厅已经成了赌场:三桌麻将,一桌“三打一”,将近四十多米的空间显得挤挤巴巴的。每个人的手边都放着一沓子钱,见费齐来看也不避讳。 费齐走到酒柜边的一桌旁,看了一会儿,见一个人称“王哥”胖子的才点了一炮儿就掏了一百多块,心想自己兜里的钱顶多也就只够玩一个小时的,吐了口气上别的房间参观。 天蓬的新书房也能有四十平米,地上没铺纸壳,所以没有人,费齐脱了鞋进去,开了灯,脚踩在巴西黄梨的地板上,感觉自己马上就要生出一条光灿灿的尾巴来了。 这间书房是由从前相临的两个房间从中间打通一个月亮门形成的,外间在书柜的包围之中,对放了两个真皮单人沙发和玻璃方茶几,一个巨大的水晶烟缸一尘不染地摆在茶几上面。里间除书柜之外放一只真皮的长沙发,可坐可卧。天蓬曾告诉他,如果未来发生冷战,这就是他的避弹室。费齐数了数,好象又添了四个书架,所以书摆在上面并不很满,有些地方用一些小摆件填充。费齐见其中一个书柜里面装的都刑侦、侦探、破案、探案、悬疑、谋杀、推理的小说,只有最底下一层摆着一些药物、药理、方剂、本草一类的书。 在书架的空隙,墙上挂着两幅天蓬的黑白明星照,a4纸大小,一横一纵,实木的画框粗壮华美,想必是婚纱照的赠品。一幅是天蓬穿着随便的衬衣,左手掐着只烟正在伏案著述,黑色的背景显得他有些神秘和高尚。另一幅是他穿着西装,并未打领带,倚着书架做查阅状,那神情不可言说。 费齐想这恐怕是天蓬最为得意的境界吧,而且这两幅照片也足以证明了这书房是他的私人领地了。 厚重垂地的丝绒窗帘把小区里单薄的造园艺术和明亮花梢的灯光完全挡在外面,整个书房宁静清雅。 书房里间班台和班台上的电脑并没有更新,电脑旁边放了一个建红的小相架。上边的建红很是年轻、美丽、单纯,连费齐都觉得可爱,大概是她十六七岁时照的吧,全不是现在的一脸少妇状、领导样。费齐想天蓬放这样的一幅照片大概就像孔子著《春秋》一样有深意吧。 房门的隔音效果很好,关了门几乎听不到外面的声音,费齐好是羡慕,在这样的书房里仿佛泡在飘着花瓣的浴缸里。他走到新书架前,一本本地审阅。 “我就知道你在这儿。”天蓬回来了,外面虽然下着雨,他却灰头土脸的,一点儿也不像个新郎倌儿的样,倒像是焦书记下乡刚回来,“我舅舅从上海来了,我刚安顿好就过这边来了,外面人说来了个大鼻子的帅小伙,我一听就知道是你,我还知道你肯定是在这儿。” “我的鼻子真的那么大么?” “我跟你说,你的男人味道全在这个鼻子上了,你不知道吗?” “哈哈,我的鼻子。”费齐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对他的这个有男人味道的鼻子大为不满,心中一时间充满了帝王对功高盖主的大臣的感觉。 两人坐在沙发里,费齐为了不再去想他的鼻子就说:“书房布置得不错,照片拍得尤其不错,有泰戈尔或者鲁迅的味道。” “我也挺满意,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天蓬掏出烟给两人都点了,心有余悸地接着说:“你不知道,为了这两张照片那摄影师折腾我多长时间。哪天我把他介绍给你,我有心得,保你也能拍两张好照片,看着就像钱学森或者爱因斯坦。” 费齐乐了,脱口而出:“我可没那么自恋。” “你是说我自恋吗?我可不觉得,有了这两张照片我自信多了。” 费齐也觉得语失,在这种大喜的日子里不应该说这种激烈的话,哪怕再有理也有些不妥,就改口说:“你说得也有道理。据我所知,释迦牟尼在印度本土原本是很瘦弱的样子,我想就像圣雄甘地的样子吧,到了中国就变成很胖大的样子了。这一变,让信徒们自信了不少。” “正是,看来咱们古人就已经懂得包装了。”天蓬也乐了,“不过,一说古人我倒想起来了,我那条幅你给我写了吗?” “又来了,我正练着呢,等你旅行结婚回来就差不多了。” “唉,这就对了。” “最近没写什么吗?”费齐是冲着这个环境问的。 “写什么呀!就剩□□验生活了!” 费齐相信他说的是真的:“你怎么买了这么多侦探小说呀,这种小说几乎都是畅销书,但好像没有伟大的文学作品哪,写畅销书好像不是你的追求哇。” “看着玩呗,的确很刺激,等过了这段时间我推荐两本你看看,这种小说里也有永恒的人性,要不怎么这么引人入胜呢。要不是和诺贝尔的理想冲突,这里面的小说家一定会有获奖的了。看这种东西也挺练脑子,有机会我一定要写一部高明的谋杀推理小说,只要我不说,没有人能知道人是怎么死的。” 费齐乐了,有些怀疑他的智商,不过,乘着房间里没有别人,费齐给天蓬随了二千块礼金。 以他俩的关系随五百块在齐齐哈尔就算不错的交情了,但费齐的父母在他临出门时又给他加了一千五百元,费震苏跟他是这么说的:“咱家的五金店要不是天蓬元帅罩着也不会有今天,你就多拿点儿吧,不会吃亏的。” 天蓬直跟费齐推搡,有点儿像太极推手了:“咱俩的关系还用来这个吗?俗了。” 费齐说:“这点儿钱儿我知道你也看不上眼儿,多了我也没有,你也别让我下不来台。” 天蓬只好收了,像刘备从刘璋手里接了西川,然后问:“别的屋你都看了吗?我领你走走。” 他俩来到主卧室,这一间地上也没有铺纸壳,二十多米,一张大床垂着白色的纱幔,隐隐能看到里面高档的布艺,床对面是一台索尼的大背投,梳妆台和四门大衣柜是意大利风格的,淡粉色的墙上是新人各种恩爱状的婚纱照。 费齐指着索尼背投笑着揭天蓬的短说:“又是日本鬼子的东西!你那‘三不政策’呢?” “我的政策是一贯不变的,不过,这可不是我买的,是建红家的陪嫁。”天蓬像汉奸在党和人民面前一样做最后的辩解。 “你们俩除了外交政策以外倒真是门当户对啊!”费齐接着涮他。 “你看建红是不是挺上镜?婚纱照花了我八千多块呢。”天蓬大概是有意打费齐的岔,大概他也不满意自己在对日问题上的妥协。 “嗯,婚纱照上的建红能打120分。”打岔这种技巧费齐在和父母说话时常用,当然知道天蓬的用意,也就不再刺激他。费齐心想八千多块能买一台品牌电脑了,电脑和婚纱照在淘汰速度和品味上倒是有一些共同点。 “那你给男主角打多少分?”他们相处这些年,这个问题天蓬还是头一次问。 “看在照片上你的长相,我给80分,要是看在这八千块钱的份儿上,我也能给你120分。” 天蓬哈哈大笑。两人走出卧室前费齐又看了一眼天蓬的婚床,手一指开玩笑地说:“具体地说,这就是你爱情的棺椁吧?” 天蓬也想起了他的爱情论断,很高兴费齐还记得:“没错的,我们两口子的爱情以后就长眠在这里,在这四条腿的坟墓,地球上最温柔的平面上。”说完搂着费齐的肩一起走出了卧室。 穿过客厅时,天蓬特意把费齐介绍给了正在打牌的宾客:“女士们,先生们,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费齐同志就是我明天的伴郎。” 费齐连忙和忙着的人们握了手,对点炮者表示了同情,对和牌者表示了祝贺,每个牌桌后面站了一会儿就和天蓬一起走进了厨房,没想到这里还有六个人正在打“娘娘”。 厨房很大,六个人围着桌子一点儿也不显小,装修采用的是韩国的整体厨房,野游那天回来天蓬就跟费齐说过,当时费齐还真不知道整体厨房是个什么样子。 天蓬给费齐引见过那六个人后,对他说:“考虑到这儿以后就是我的主要工作场所,所以设计时就多费了些苦心,投入也比别处大了些。你看看,锅碗瓢盆勺,油盐酱醋茶,样样不少。” 费齐见厨台上放着一大杯和三个小盅,大杯子里面装满了黑乎乎的液体,旁边还放着酱油、醋、芥末油、辣椒油和一瓶富裕老窖。问天蓬:“这是干什么?” 单大姐刚好当了皇上没事说:“看着没有,这里面就是这些勾兑出来的。我们的规则是哪一伙输了,哪一伙的三个人就得承包一杯,我们管这叫‘四喜老窑’。” “这要是有一盘儿饺子还能好消化些。”费齐头一回见到这种阵式,觉得好玩就想在一边看他们将如何下咽。天蓬上去闻了闻那杯四喜老窑,又往里加了些芥末油,惹得其中的一个大姐姐照着他的屁股就是一脚。 天蓬拉了费齐赶快跑掉了。“看着没有,”出了厨房,天蓬一边揉屁股一边对费齐说:“这里才是我的工作间,书房只是我的休息间。” “可是,毕竟你有两个自己的空间,好像尊夫人还没有一个她自己的空间呢。” “这不能怪我,她要是喜欢下厨,喜欢看书,厨房和书房归她也行。” “韩国男人是不下厨房的,中国男人买了韩国男人制造的整体厨房却要下厨做饭,是不是有点儿滑稽?”费齐感叹道。 “中国是封建制度的集大成国,却对封建文化的革除最为彻底,所谓物极必反吧,所以,我有缘沦落厨房。不过,你别以为我有多亏,解放女人的真正目的是要委以重任,并不是爱护和体贴,其实是更高层次的剥削。那么,我今天沦落厨房你就应该理解为一种福气了。”天蓬为自己占领厨房找到了理论根据,觉得说过这些已经足以挽回自己失去的面子了。 费齐听了他这套理论觉得有些烦,最近他有些觉得和天蓬说话有些累,这家伙说什么都上纲上线,可自己又不好意思表达这种厌烦,只好说:“我也是随便说说,你搞得这么复杂干什么。能干什么就干什么呗,能力所至,兴趣所至,干什么都不是苦事,社会分工为什么非得以性别为根据?这不也是一刀切吗?” 说完了费齐自己也后悔,他说的这一套也不像日常用语。天蓬刚要接着说,冯立和唐云东一起来了,冯、唐二人一医一文,德、财相若,志趣相投,一直很是要好,来往不断。 费齐越来越觉得这两位加上天蓬和他不是一个阶级的人物,虽然铁饭碗在传媒上是砸碎了,但他们三个端着的饭碗不但是铁的,而且分明还都镀了金,他们的职业色泽金黄,外酥里嫩,肥而不腻,体面而且有前途,他们的交际广泛而且规格不低,他们对齐齐哈尔的饭店、洗浴中心和练歌广场了如指掌。自己就算再多挣一倍的钱和他们也不是一个阶级的。 他也知道阶级不是钱的问题,大概是一种立场、一种态度、一种生存方式的不同。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他相信大概就是因为这个道的不同,造成了他们阶级的不同。 冯立一进来就对天蓬拱手解释道:“有个手术,脱不开身,望乞恕罪!” 唐云东右手拿着一个黑色的三角架,脖子上挂着一个专业的照相机,镜头的长度似乎证明了他对摄影技术的把握和理解。而这种被证明了的把握和理解又反证了他的品味和层次。名记接着冯立的话对天蓬说:“你看,我吃饭的家什都带来了,明天的拍照工作我都包了,包你留下美好的回忆。” 冯立酸溜溜地挖苦道:“可惜我的手术刀就不能像他的照像机一样到处拎着,一边给人留下美好的回忆,一边冒充摄影家。” 天蓬说:“到处拎手术刀的是恶魔杰克!一边给人留下恐怖的记忆,一边冒充道德家。” 名记听天蓬为他说了公道话也就没跟冯立计较,把三角架靠在墙边,誊出右手从西服兜里掏出个红包,双手递给天蓬道:“小小贺礼,不要推辞。” 冯立从西服兜里掏出的是一个医院的专用信封,学着名记的口吻说:“小小贺礼,不要白不要。” 天蓬一边表示感谢,一边收了,问道:“你俩今晚没事吧?是打麻将还是打扑克?” “既然来了,就没想走,手早就痒痒了,还有麻将吗?”冯立和天蓬也不外,一边说一边四处看。 “走,费齐,咱俩到楼上去借,你们俩先找地方坐着。小马,倒茶。”天蓬吩咐过保姆就拉着费齐出门上楼。 “能借着吗?” “你信不信?借麻将准比借菜刀要容易。” 楼上的邻居大哥听说天蓬要借麻将,二话没说,连桌带凳一起借给了天蓬,天蓬则邀请邻居明天来参加婚礼,喝喜酒。费齐在一旁直羡慕他们的邻里关系。 出了门,天蓬给费齐解释:“刚搬进来时,谁家我也不认识,我这一装修,丁丁当当的,楼上楼下也就都认识了。谁家的门呀、灯的哪儿坏了,我就叫工人都顺便给修了,这个门洞里我的名声远比物业公司和居委会要好得多,现在楼上楼下啥说的都没有。” “我就是没有你这种‘万能胶’的本事。”费齐这回倒是真心地赞赏,他隐隐地发觉自己骨子里缺了这种“胶”质很多事都办得不顺畅。这种胶质在阶级的形成过程中是不是也成为了一种催化剂,费齐说不好,“哪天居委会发现你这种才能就会让你当楼长,专门负责收卫生费、治安费、拥军拥属钱,还有抗洪救灾的丝袋子,旧衣服呢。” “那我可不干,这得罪人的事儿我可不干。” 这张桌子就只能摆到了书房,天蓬家的小保姆赶紧找布把桌、凳的脚小心翼翼地包了起来。 这个保姆不是他父母家的那个,十五六岁的样子,红彤彤的脸,长相绝对不在天蓬的研究范围之内,据说是天蓬一个同姓的亲戚,口音虽然和天蓬不大一样,但看来挺有点儿主人翁的责任感。 天蓬到客厅又叫了个闲人进来,给费齐他们三个介绍到:“这位是我们局稽查科的关科长,你们四个打吧,我得招呼客人,明天的戏由我领衔主演,后半夜我还得睡一会儿。” 费齐扭头试探着问天蓬:“是关东吧。” 关科长听了很是惊讶,忙过来握手:“你怎么知道?” “他的请柬是我写的,我当时对你这个名字挺有印像,他的客人姓关的好像一共就有两个。” 关科长一边握手一边夸费齐好记性,好毛笔字。 这个关东四十多岁,一脸肉,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费齐总觉得这张脸好像是忘了放酱油的扒猪脸儿。跟自己当初的想法相距太远。关科长是个过来人,也许私下里已经反复过来好几回了,□□地对天蓬说:“没错,明天你还有很多重要的事要办,我们就不用你陪了。” 费齐可不敢和他们三个打麻将,忙拉住天蓬:“天朋,我不玩,你再去找一个人来。” 天蓬也知道费齐兜里的底细,把他拉到卧室,从兜里掏出一打子钱,塞给费齐说:“你替我玩,输赢算我的,这三个家伙都有钱,手不要软。” “不行,我一年也就玩一次,没法跟他们打。” “没事,臭手抓好牌,你把心态放平,没事,这点儿钱我还输得起。”说完也不管费齐同不同意就把他又推回了书房。 关科长的脸上虽然忘了放酱油,但心眼儿挺好,安慰费齐说:“就是玩玩,救场如救火,放松一次不容易。” 费齐本不想救火,也没觉得这是一种放松,还打算顽抗,冯立站起身来把费齐按在凳子上。冯立的块头能装下费齐,费齐想反抗也不行了。天蓬也搬了把椅子坐在费齐身后,刚要吊庄就又来客人了,天蓬说了声“你们先玩吧”就出去了。 费齐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生活在狮、虎、豹之间的长颈鹿,这三个家伙围着他心中有多高兴他也能猜个大概,这时他只恨自己脖子太长。 吊过庄,冯大夫、费齐、关胖子和唐大记者东、南、西、北地坐下了,冯立掏出一盒精装的红塔山象征性地让了一圈,一边码牌一边点了一支抽了,唐云东拿出一盒玉溪放在桌上并没有点,表现出一种持久战的味道,关科长掏了盒大红鹰让了一下他的下家。 长颈鹿忙装作嗓子紧的样子说:“等一会儿再来。” 俗话说:烟铺路,酒搭桥。递上一只烟在铺了一条友谊之路的同时也有意无意地介绍了自己的经济状况。这种时候,男人兜里的烟就像军人肩上的星星,像汽车的排气量,更像名片上的长长的头衔,费齐不好意思再掏出自己的软石林了,幸好过了一会儿保姆送来了天蓬家的喜烟,他才抽了一支,心情放松了许多,一圈下来他已经给天蓬输了四、五百块了。 又过了一会儿,费齐叫保姆把窗户打开一些,他又输了二百多,虽然天蓬说输赢算他的,但这个输法费齐也受不了。 到十一点多时,天蓬才进来,见费齐已经输了一千多了,忙张罗着重新吊庄。这回费齐坐在了北面,坐在冯立的下家,再打牌感觉舒服多了。天蓬坐在费齐旁边,费齐抓牌,天蓬帮他打了一会儿,费齐见他的理念和出牌的方式和自己全不一样,问了几回,获益匪浅,竟然连坐了三把庄。天蓬见费齐来了精神,而且给费齐的钱还够输的就去睡了。 他走了那三家都挺高兴,马上运气都好了不少。费齐打麻将虽然不花自己的钱,但心里也不舒服,心想那些国企的老总把企业搞黄了,虽然不掏自己的腰包,大概也不会很舒服吧。麻将可以不打,但企业不能不开,企业倒闭也不完全是经济利益挂钩的事吧。脑子一走神就给正在坐庄的冯大夫点了个大卡,名记翻了翻后面的牌,见自己马上就要搂宝儿,更是再次严厉地批评了费齐,冯大夫不以为然,为大家回顾了他这把的牌形和思路,认为是费齐救了大家。名记还是心气儿不顺,反反复复地洗牌。关胖子不参与他们的是非,心态平和地洗着牌,他赢得最多,心情正好。 费齐上了趟卫生间,这里没有烟味,只有一股淡淡的香水味。壁砖洁白、细腻,如美人的脸,抽水马桶温润可人,如君子的佩玉。 费齐洗了把脸,在镜子里看见长颈鹿的脸色不太好,偷偷地数了数剩下的钱,还有一千三百多块,知道天蓬给了自己大概有三千。 已经一点半了,满屋子的人个个精神抖擞,只是一个个放低了音量,新房中充满了一种怪异的气氛,像战斗前正在有条不紊地发放枪支,还好像一群人在林子中围捕一只什么动物。 回到书房,那三个人早已经替他码好了牌,正在吃保姆送来的点心。费齐喝了口茶,放在嘴里一块点心,打算豁出去了,输光了一定用自己钱给天蓬补上。没想心顺牌也顺,四圈下来,竟然赢了一百多。这回轮到关科长要吊庄了,费齐还是坐在北面不动,胖老关改变了策略,把把跑一百,但都是有去无回。过了三圈又要求吊庄,但怎么吊也是没用,到天亮时,费齐赢了八百,冯大夫赢了三千多,名记也赢了五百多,却自称一晚上白玩了。别看胖老关打牌时吊庄不断,很是叫真儿,真到散了局,拍拍屁股,不以为然。 天蓬也被人叫醒了,拉了费齐开车去做头发。 费齐在车里向天蓬报了账,把钱如数交回,天蓬也不点,抽了八张塞进费齐的西服口袋里,又交给费齐一个皮包,对他说:“一会儿你就跟在我身边,什么也不用干,随礼的钱你给我收着,我给你个小本儿,你帮我记好就是大功一件。” 费齐想把那八百块儿还给天蓬,但知道他肯定是不会要,琢磨着过后买八百块钱的书送给他也就算了。 两个人砸开发廊的门,原来是天蓬早已和老板约好的,用了将近一个小时才做完头发。俩从回家后天蓬换上了新郎装,带上新郎的标签,虽然眼睛有一点儿红,但也精神焕发,比总书记还精神,活像一只未斩的大龙虾,生猛威风。 在理发店费齐也把头发梳理了,吹了吹,定了定型。这时夹着那个皮包,站在天蓬身边,红色的标签胸口飘扬,虽然地位显耀,但他总觉得有点狐假虎威的样子或者为虎作伥的味道。 大家都在一个中年人的张罗下行动,天蓬叫他二叔,大家也就都这么叫。二叔跑前跑后的,什么规矩都明白,大家都听他的。六点多时,二叔领着大家簇拥着天蓬下楼准备去接新娘子。 十一是这样的七天:你可以出门旅游,顺便去□□看看升国旗;你可以在家里睡上几天懒觉并看上几天的电视;你可以在家看着孩子做作业,再做几顿好吃的。你也可以结婚办喜事借以延长你不太长的婚假。这七天不像春节,没有任何陈规陋习影响你对时间的支配,你大可不必去想和这七天有关的五十多年前死去的几千万人。 十一的早晨有些冷,昨天的小雨下到后半夜就停了,天蓬为此相信他的婚姻一定能够美满、幸福,就像人人都相信“瑞雪兆丰年”一样。 早已有人在楼口支起了两杆红旗,从天蓬家的五楼楼梯窗口顺下两挂十响一妈雷子的鞭炮。几个天蓬的亲友正拎着大方便袋往迎亲的汽车里扔烟。汽车的后视镜上挂着红色的气球,气球在凉嗖嗖的晨风中快速地晃着,让人有些紧张。 天蓬手里现在持着一大束郑玉彬为他特制的鲜花,在红玫瑰的映衬下,他红光满面,他那双眼睛这样就显得不是那么红了。 郑玉彬是否免费给天蓬的情人送了花费齐不得而知,但今天所有的婚礼用花可都是郑老板免费赞助的。郑玉彬一大早就带着店里的服务员把天蓬迎新的头车用鲜花打扮起来。房间里也放了几瓶插花。新房也大致拾了一下,不再像一个赌场了。 天蓬家的亲戚不多,费齐都认识,今天前后张罗的都是一些费齐不认识的人,天蓬什么也不管。今天,他只是个符号和木偶,他不是出纳,也不是会计,他是个财神。一大帮人围着他,费齐弄不清到底是为了这帮人才举行婚礼,还是这帮人帮着新郎娶媳妇。 乔三来了,连他一共十个人,一水儿地开着大摩托,天蓬见乔三要给他的婚车开道脸上更加红光四射。 恋爱和交往就像嗤嗤燃烧的□□,幸运地一直燃烧到了今天,到这一天,也终于燃到了尽头,婚礼就在这一刻轰的炸响,一种新鲜的禁果从此变成了蜜饯,变成了家常便饭。两个独立的自由合成了一种新的贞操,责任和义务开始重新灌装,童话和神话都在这一天终结。 到了预定的时间,二叔示意新郎该出发了,天蓬拉着费齐钻进了那辆花枝招展的加长白色卡迪拉克。坐在车里也能感觉到前面十辆排成楔形的摩托车发动时发出的巨大轰鸣声,天蓬对司机一摆手,迎亲的车队就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新娘子的娘家就住在街对面的永青小区,但车队出了青云小区就开始慢慢地兜圈子,风光和面子把南辕北辙变成了可能,排场和形式把两点间直线最短的定律忘了个干干净净。 韩国人曾经慷慨地说过:统一不是经济行为,所以我们不考虑成本。费齐觉得某种意义上说婚姻也是一种统一,当然不计成本也就好理解了。 迎亲车队遵循着严格的等级制度,费齐也没见有人安排,但车队却按品牌价值、售价和新旧程度降幂排列,卡迪拉克后面跟着奔驰、宝马、莲花,本田、丰田和马自达夹在当间,仿佛密苏里号上签字的日本人一样没了精神头儿,桑塔那2000和捷达王只能灰溜溜地跟在百米以后,唐云东的采访车若隐若现地在最后面打狼,对这个车队贡献了五六米的长度。天蓬的那辆大吉普高开着后盖,走在最前面负责全程录像。 昨天临出门前,张桂兰叫小儿子留心学着点儿,此刻的伴郎透过后窗看着长长的迎亲车队,就像看到了刘备伐吴的连营一般,觉得学习天蓬元帅的娶亲经验就像从前他们厂学习海尔的管理经验一样难。 费齐和天蓬面对面坐着,伴郎见他神情有些呆滞,就问他:“什么感觉?” 新郎听了这话把花放在一边,掏出烟来,两个人点了,看着莫明其妙的烟雾天蓬说:“我的病症就是没有感觉,你的病症就是总想寻找感觉。” 伴郎并不满意这个诊断,说不清是抬杠还是游戏地说:“不对,你不是没有感觉,你是幸福抑制后感觉缺失。我也不是寻找感觉,我是孤独后的并发无聊。” 新郎不以为然,吐了口烟说:“我不是幸福,只是兴奋,我没感觉到幸福,只感到了烦躁;我没感觉到真诚,只感到了虚伪。你也不是什么孤独,你只是不被关注,甚至只是渺小。孤独好,孤独是真诚的,孤独是纯洁的,孤独是坚强的。” 伴郎听了这话觉得挺痛快,这才有了感觉,他变成了导演,给新郎说戏:“你的情绪不对,你必须感觉幸福,别的感觉对你是有害的。” 第十八章 妈,开门呐 妈!——开门呐! 妈!——开门呐! 迎新的人们把新娘子家的楼道挤得满满的,只给新郎的通过留出窄窄的一条,天蓬和费齐侧身才从中穿过,给费齐的感觉是有点儿像西班牙奔牛节上公牛入场的小道儿。 新郎倌周围的小哥儿们一个比一个声大,一个比一个赛脸,一个比一个不怕事儿大,在这种声音下,不再需要什么感觉,情绪也不需要刻意地调动。这叫声比“芝麻开门”的咒语还灵验,新娘家的防盗门马上就开了,人们一拥而入。 建红的娘家能有一百多平方米,里面早已被各路宾客挤得满满的,这时又涌进迎新的人们更像一个乱轰轰的蜂房。 费齐的伴郎地位使他能够占到婚礼中最中心的位置,比别人都看得清,看得多。新娘子被白色的婚纱包裹着,手里也拿着一大束鲜花,她盘着腿坐在床上,被一帮花枝招展的女孩子包围着,活像蜂巢里那个最大个儿的蜂王。天蓬元帅在费齐的帮助下好不容易才找到建红的鞋,又费了好半天劲儿才给媳妇穿上。 闪光灯在这一刻闪得费齐有些眼花,突然想知道这个仪式到底隐谕着什么。可能是女人从床上下来,她的男人要负责?还是表示男人要降低身份求女人成全?也许是当众召示这鞋是全新的而不是破鞋?或者只是一种善意的捉弄和为难,就像唐僧的第八十一难一样,只是为了凑个吉利数? 天蓬在褶皱众多的婚纱中终于找到下手的地方,把他的建红抱下了床,给建红戴上白金的钻石戒指。闪光灯再一次闪得费齐眩晕,天蓬已经携建红去客厅,费齐见伴娘已经跟了过去,自己也赶紧跟在后面。 在客厅里,天蓬的岳父、岳母被人安排坐在沙发里,二叔指挥新郎、新娘三鞠躬,两个人认认真真地行了礼,又是一通闪亮。正经事毕,有些宾客开始原形毕露,折磨起新人来。在宾客们的教唆下,然后在摄像、摄影的执导下,天蓬与建红做了几个非常规的亲热动作,客厅里年轻人叫起好儿来。 然而,帮天蓬叫门的功臣们不依不挠,非让他把新娘子一直抱下楼不可。天蓬也来了兴致,对丈母娘喊了声“妈,我们走了!”俯身抱他的新娘,新娘子搂了他的脖子,他坚定的追随者立刻让出了一条路,同时挡住了新娘子的父母,摄像师先行一步录下这一幕,男主角像抢到了宝贝似的飞快下楼,一会儿就把摄像师甩在了后面。费齐和伴娘快步跟在后面,在建红的尖叫声中,小伙子们起哄地学着天蓬的声音、天蓬的口气喊: “妈!我们走了!” “妈!我们走了!” 整个楼道里除了哄笑声全是这一个声音,灰黑的墙皮瑟瑟发抖。出了楼门,费齐跑在前面打开卡迪拉克的门,天蓬抱着建红猫腰就钻进了车,把新娘往座上一放就呼呼地喘着粗气,建红的伴娘也跟了进去。二叔在后面指挥着大家上车,费齐也进了车,见新郎喘得离用呼吸机只剩下一步了,笑了:“你倒是量力而行啊。” 天蓬还在喘,只能摆手,不能回话。 新娘出了新郎的怀抱,收起了脸上的笑,费齐关了车门,天蓬喘过了这口气,重新搂着她的新娘坐在一起,费齐就和伴娘坐在他们的对面。 卡迪拉克里的空间不小,但对于新娘子蓬松的婚纱还是有些不够,对于新人的亲密举动就更是不够。建红不满意天蓬这种旁若无人,推开了他搂着腰的手,左右调整了一会儿才渐渐安稳,开始瞒怨天蓬:“你可真是耍活宝,你家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没羞没臊的,怎么还毛手毛脚的,抱人家下楼一点儿也不舒服。” “我不是怕你累着嘛,我不是怕你踩着你的婚纱吗?”天蓬一副汉奸在鬼子面前通风报信儿时的样子。 “你得了吧你,更累疼,人家头发差点儿让你给弄乱了。” “我不是没有经验吗?下次一定改!”天蓬这句话可有点儿画蛇添足。 “你还有下次啊?这回你有经验了吧?你用这经验干什么?” “我哪敢呐,我这经验留着给他们俩用,我再也不敢用了。”新郎急中生智,指着对面的伴郎和伴娘说。 建红听了并不满足,在天蓬腰上找了一块儿最肉厚处狠狠掐了一把才解了气,然后抬头对伴娘说:“宁宁啊,你把镜子拿来,让我照照。” 叫宁宁的伴娘一直瞅着窗外,尽量不去看他们两个,听新娘叫她才回过头从包里取出镜子和化妆品,要递过去,建红把天蓬推了起来,一脸讨厌地说:“你上那面去。让宁宁跟我坐在一起。”伴娘于是坐过去帮建红补妆。 伴娘看上去是个很文静的姑娘,叫宁宁正合适。不知是刚才这一阵子忙的还是被新人过于亲热的动作羞的,脸儿红红的,一直坐费齐身边看着车窗外面,这会儿坐在对面费齐才有工夫看她。 费齐就觉得“宁宁”这名字在脑子里,可怎么也想不起来是怎么回事。建红很会选伴娘,但也冒了很大的风险。她今天像一朵盛开的大红牡丹一样刺眼,伴娘则像深山的幽兰,衬得建红更娇艳了,反过来也显得伴娘更清澈了。 天蓬潇洒地坐在费齐旁边,弹弹衣襟,给他们介绍道:“这位美眉是小关,是建红的高中同学,在法院上班。” 对面那枝兰花听天蓬介绍了她,就向费齐礼貌地点了点头。天蓬又转过身用拇指指着费齐介绍道:“这位帅哥叫费齐,在永华电脑学校教学,讲课绝对是一级棒,他是我认识的顶尖电脑高手!” 费齐的课天蓬也就是七月份那天开车找他兜风时听过少半节,以天蓬的电脑水平也不会和真正的电脑高手有什么交往。理论上费齐应该说他是井底之蛙才对,但马屁不能说穿,费齐也还不能例外,何况拍马屁者从来都不是井底之蛙,所以,他只能一笑了之。 伴娘听说费齐是顶尖的电脑高手也并不惊讶,只是笑了笑就又接着帮新娘补妆了。 费齐一开始就惊异于她的清澈,现在更惊异于她的平和与安祥。他想不通这样一个姑娘怎么会做建红的伴娘,不知是建红身上的清澈、平和他没见过,还是这个伴娘像建红一样的性格他没有见过。不过这又说明什么呢,自己和天蓬之间又有多少相似的地方,不是也一样做朋友,而且还做他的伴郎。 新郎不用补什么妆,他自己取了纸巾把脑袋和脖子上的汗擦了擦,对新娘子夸口道:“我说老伴儿,你看我的身子骨儿还行吧?一会儿用不用我把你抱上楼,刚才的经验可用得着了,保证不再弄疼你了,保证不弄乱你的头发。” 他老伴撇嘴儿哼了一声,瞅都没瞅他一眼,只顾补她的妆。伴郎和伴娘却都笑了,不但笑他们夫妇的早衰更笑新郎的没趣。 费齐这时也有工夫仔细看对面的兰花,她的妆化得很淡,淡得有些看不出来,但她给新娘子补妆却很在行,手法也很熟练。 费齐觉得天蓬管他叫帅哥不大对头,有些溢美,大概也是因为没有别的什么好词儿。新郎才是真正的帅哥,而他充其量也只比身边的帅哥多一横,是新郎的一个“师哥”。不过,小关倒是一个真正的美眉,她的眉没拔过、没描过也没纹过,自然弯曲,不粗不细,不浓不淡。 费齐对网络时代创造美眉这个词的人真是佩服:女孩子脸上最容易造假和粉饰的东西就是她们的眼眉,如果这个眼眉是真实的、美丽的,那么,这个女孩儿一定是真美。 迎亲的车队里有了新娘子就像唐僧的行囊里有了真经,浩浩荡荡地又转了二十多分钟才回到了青云小区,费齐和小关帮着新郎、新娘再次整理了一下,等新郎挽着新娘钻出大卡,前方顿时鞭炮声大作。 小区的楼房将鞭炮声聚拢在一起然后再放大,震醒了小区里所有还在睡懒觉的人们。鞭炮也长得出奇,仿佛越长就越能彰显新家庭财力的雄厚,新人爱情的持久。 伴郎笑了,他又想起了天蓬元帅每当看到人家结婚的车队、听到迎亲的鞭炮时必定要说的那一句名言: “唉,又少了一个姑娘。” 他说这句话时仿佛秋天时数着窗外长春藤所剩不多的叶子,费齐想起了“一片飞花减却春”的诗来,这回轮到他自己就是主角了,他自己就干了这样一件蠢事、坏事、煞风景的事,大概他今天不会再有这种感叹了,何况新娘子早已不是姑娘,这变化也不在今天。 好不容易鞭炮燃尽了,他们四个跟着摄像机上楼,楼道里黑乎乎的,估计摄像机也记录不下什么。 突然伴娘呀的一声,扔下新娘子,一下躲在费齐的身后,费齐这才看清原来楼门口埋伏着四、五个好事的小子,一手拿着彩纸往新娘身上扔,另一手抓了彩纸、玉米花还有各种杂粮和沙子之类的东西来打伴娘,这正是小平同志一再反对的“一只手软,一只手硬”工作方法。 费齐忙拿皮包掩护着小关上楼,他自己也身受其害。后面的坏家伙对逃跑的猎物兴趣更大,对站错队的费齐也怀恨在心,跟在后面穷追不舍。直到他们跑到二楼半时,新娘子才反应过来,忙出来制止:“行了!行了!意思一下就行了!” 她见效果不明显,就转而对身边的新郎施加压力:“你赶快叫他们别打了。” 天蓬挨了掐,只好在后面假惺惺地嚷嚷:“可以了!可以了!”,坏小子们只当没听见,继续追打。没想到新郎喊过几声后突然转为真诚地叫喊,“救命啊!收——兵!” 新娘子的声音尖厉而且权威,既然有女主角出了面,加上后台老板已经受到了威胁并且发了话,这帮小子也就不敢再造次了,把手背在身后靠在楼道边上等新人上来,这时费齐他们俩已经跑到了四楼半。 费齐这时才想起一早出门前好像见到有人在预谋这场闹剧,只记得当时天蓬好像提醒他们千万不要伤到新娘。他当时根本没有当回事,因为向来只有打伴娘的,没有打伴郎的,也就没在意,没想到这帮家伙预谋的结果这般厉害,竟然殃及池鱼。 小关虽然早就知道当伴娘有这种危险,但也没见过用沙子打的,仿佛三十多年前武斗的升级。她抓着费齐的胳膊呼呼地喘气,费齐见她清澈的眼睛里有些怕,心里有些惭愧,又见她的胸一扇一扇地,觉得自己快喘不过气来,马上移走了目光,安慰她说:“没事了,新娘子都发话了。咱们的伟大领袖说了,只要文斗,不要武斗!” 伴娘乐了,费齐看见清澈又回到了她的眼睛里,但她也撒开了紧紧抓着他胳膊的手。 男女主角这时也在那帮坏小子的簇拥下上来了,新娘拉过小关:“伤着没有?”回过身来恨恨地评价身边的那些男人:“你们也太野蛮了!”又转身揭露身边的天蓬道:“肯定都是你的坏主意!” “冤枉,冤枉,这可不是我的主意,这都是他们自发的,不信你问费齐。” 新娘也没真的问费齐,挽着伴娘进了新房。 天蓬把建红接进了新房,时间才八点二十,婚礼的一个重头戏就算告一段落。 费齐心里觉得现代的男女、恋人交往这样频繁、张扬,甚至床都上了,孩子都怀上了,还弄这么一套明媒正娶甚至带有原始抢亲色彩的仪式,仿佛用大个的坛子装了波尔多的新葡萄酒,滑稽倒是次要的,为什么现代中国人对仪式的创新能力如此低下呢? 接下来就是一波波的宾客上楼来参观新房,赞叹,随礼,天蓬嘻嘻哈哈,打打太极拳,最后费齐收银记帐。这些宾客既像是赞助他们的小日子,又像是在购票参观或者是在买饭票。大概过了一堂课的工夫,二叔开始各个房间张罗去饭店了,新娘子这时已经把白色的婚纱换成了一套旗袍,时刻挽着天蓬。有人说外面又下了雨,虽然不太大,可也不能浇了新人,大家临时只凑了几把伞,费齐和伴娘选了两把大一些的伞为新人打着,大家再次上了车,这回车队不再遵守等级制度了,也不再兜圈子,出了小区直奔饭店。 婚礼的酒席摆在了白鹤宾馆三楼的大厅里,这之前的几天,天蓬说一些重要的客人已经由他父母领衔小规模地宴请过了,这样既可以缓解一下来宾过多的压力,又照顾到了一部分头面人物的隐私、面子和有可能产生的负面影响。今天的宴会只是婆家和娘家的“普客”与天蓬的同事、朋友在一起招待。普客这个词是费齐发明的,这些客人是一些外围的、不重要的、出手不阔的、平时不大用得着的,有别于贵客、豪客和vip。其实,这种宴会才是主流婚礼的主要就餐形式。 费齐、小关衬托着天蓬夫妇最后来到大厅,天蓬还是那身装束,建红身上的旗袍红通通的,说不清是她身上的颜色刺眼还是她的线条更刺眼。 大厅的前面摆着一个巨大的充气儿双喜字,他们四个加上司仪站在前面也没能挡住这个喜字。喜字的上方悬挂着“马天朋、龚建红百年之禧”的红色横幅。已经坐下了三百多人的大厅里乱哄哄的,三十多个大圆桌上早已摆好了几样凉盘儿和碗筷杯勺,穿着整齐的服务员正在迅速地上热炒。 费齐站在台上,远远的看见好像上的是一些诸如扒猪脸、四喜丸子、红烧排骨之类的菜品,与天蓬的千禧宴有天壤之别。但就是这样,有些嘴急的客人已经开始动筷儿了。 四个人的小乐队反复奏着震耳的婚礼进行曲,大厅中铙钹和定音鼓的声音最是异常的突出刺耳,不时还夹杂着啤酒瓶倒地暴裂的声音。 司仪拿过话筒吹了好几下,扩音器里发出了尖锐的噪音,大厅渐渐静了下来,大家都等着听他说什么。 红灯高挂,彩旗飘扬 红花绿叶,鸳鸯成双 欢声笑语,宾客满堂 婚事新办,喜气洋洋 这几句诗背完,大厅里就不那么静了。费齐不知道天蓬是从哪里请来的这个司仪,把三流的相声演员、三流的二人转艺人和三流的诗人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 今夜洞房,灯烛辉煌。 郎才女貌,自由恋爱。 不用介绍,大家愿意。 新娘大方,新郎勇敢。 新郎有道,新娘顺从。 龙飞凤随,相濡以沫。 茶盘圆圆,生活甜甜。 茶盘四方,金银满堂。 二人相敬,子旺家盛。 费齐站在台上,看下面的宾客有些老成懂行的还能听进去,并且听得津津有味,有的没听出什么味道的开始悄悄地抓“收入”了。费齐想,以一场盛大的宴会开始一个两个人一生的□□生活,不但充分证明了“食色性也”的正确性,同时也生动地诠释了这一命题。 司仪很是敬业,虽然已经看见了下面宾客有些不太关注他了,但还是不改仪式的程序,只是换了七言,试图唤回听众: 婚姻双方是情爱 家庭美满发大财 新娘捧茶来相敬 亭亭三八龚建红 新郎有才高八斗 魁魁才子马天朋 新郎新娘意相合 鸳鸯水鸭成一塘 下面宾客哄的一下,司仪又重新揽回了听众。建红掐了天蓬一下,天蓬动也没动。费齐能感觉到小关好像正在憋着不乐,就对天蓬说:“这个说法挺有趣,话粗理不粗。”天蓬也不吱声。 新娘新郎相恩爱 良辰吉日上武台 红花并蒂相映美 海燕□□试比高 婚姻自主情如海 洞房花烛分外明 英雄比武日日新 真枪实弹风云台 新娘在一边掐天蓬:“这都什么破玩意儿?” “小点声,现在都这样。” 费齐听了直乐,在天蓬耳边问他:“这家伙背的东西没给你看看呐?” 天蓬被建红刚数落完,正哭笑不得:“看了,我还给他改了呢,大概是时间短,没背下来,还是用的原词儿。” “可能是这套词儿太熟了吧,等结帐时扣他工资。”费齐开玩笑道。 “唉,是我们同志介绍的,钱我都付了。” “你傻呀?”建红又掐了天蓬一下。 “那就听着吧,也挺有趣儿的。”费齐只能这样调解。 “教训呐。你一定要记住。”天蓬小声教导费齐,费齐不知道是让他记住不要先付帐还是不要雇司仪。 三合一的司仪又请天蓬单位的领导上台宣读他俩的结婚证书,这位尊敬的领导把结婚证书上除了大红章以外的汉字都大声地读了一遍之后,三合一又请上天蓬和建红的父母来,让四个家长在椅子上坐了,高声喧唱道:“向父母敬茶!”建红用两杯茶从天蓬父母那里换了一个大红包。司仪问里面装了多少钱,老婆婆自豪地说:“一万零一块。”司仪兴奋地高呼:“万里挑一的好媳妇!”天蓬也向岳父、岳母敬了两杯茶,他岳父站起身拉过建红的手交到天蓬手里。司仪马上呼吁下面的宾客:“各位亲朋好友,让我们热烈欢迎新郎新娘热烈拥抱,激情热吻,让我们祝福他们早生贵子,白头携老。”说完冲着台下直打手势,号召群众起哄。这个司仪终于把这个婚礼仪式搞得足够热闹和搞笑。 待新人被他摆布完毕,他又问了他们诸如你爱他不爱,你爱她不爱,是喜欢男孩儿还是女孩之类的超级问题。十多分钟后才说出台下客人明显最爱听的一句话:“新郎、新娘非常感谢众位宾客的光临,他们为大家准备了薄酒素菜,为了进一步表示他们对诸位的感谢,下面,我们伟大光荣的新郎和永远正确的新娘将给大家挨桌敬酒,大家可劲儿造吧!” 在乐队的伴奏声中,天蓬的酒量又派上了用场。伴娘小关双手托着一个方盘,上面放着四个酒杯,每到一桌,建红倒酒,天蓬喝。费齐一只胳膊挟着那只皮包,一手拿着一瓶喜酒备用。天蓬有的桌一杯,有的桌三杯,有的个别人还要单独喝一个,尤其到了乔三那桌先跟乔三连干了三杯,又敬其余骑摩托开道的哥们三杯。虽然他的酒杯要比客人们的小得多,尤是如此,等到敬了一圈下来,也足喝了有一瓶半,天蓬毫无醉意,要不是建红在身后掐他,费齐估计他还能喝上一瓶。 唐大记者和天蓬的一个亲戚在一边不停地照相,记录下天蓬跟客人们举杯的历史性画面,闪光灯把男主角旁边的费齐晃得好难受。 大厅里除了乐队另有卡拉ok设备,有些声音条件好、胆大的客人喝了几杯酒后,鱼贯地上去献歌,头一个上去的小伙子先表态道:“今天是天朋大喜的日子,我要先唱一只《太阳最红、□□最亲》,祝他们生活幸福美满。” 第二个上去的是个大高个:“各位亲朋好友,我在这里祝福新郎今后事业有成,新娘青春永驻,我在这里献给他们一首《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 过了一会儿有人上去唱《我心依旧》,后来又有人《唱只山歌给党听》,过了一会儿又变成《糊途的爱》了。 送走一拨拨最外围的宾客,他们又回到新房,唐云东忙着给天蓬夫妇和剩下的客人在小区里拍照,伴娘小关手里拿着两件建红的道具上衣,见费齐身边没人就走过来。 “早上刚才多亏你了,谢谢你。” 小关说得很轻,但费齐还是听到了。她笑得很淡,很得体,像她美丽的眼眉,费齐看了很喜欢。 “我早上听到他们策划了,没想到他们还真下得去手,你以前当过伴娘吗?”小关的眼睛很好看,费齐有点儿不敢看。 “没有。这是头一回。”她摇了摇头。 “一般人还真不敢请你当伴娘。” “为什么?”她的眼睛大了一下,好像也亮了不少,似乎已然明白,但还是落实了一下问他。 “怕你暄宾夺主。”费齐觉得她今天就有一点儿这个意思,虽然看得出她穿得尽量很朴素,妆也化得很淡,几乎看不出来,但建红请她做伴娘的确是有些冒险,有些过于自信。 “谢谢你,你夸人不露痕迹,厉害。”她虽然在谦虚地谢他,可是能看出她也很高兴。 见她能听出自己的话外音,费齐觉得她也挺厉害,非同一般。 “你以为伴娘是好干的活吗?当完陪衬人,再当化妆师,还得当半拉儿丫鬟,关键时候还得当挨打的替罪羊,听说在南方,现在有些女大学生课余出去做职业伴娘呢。”费齐说这话有讨好的成分,但他突然觉得伴娘这一行虽然不常有,但有这种境遇的人好像大有人在。 小关笑了,把长发向后扬了一下:“有什么办法,建红找到我,不好推辞。伴郎好当吗?” “比伴娘好多了,当完陪衬人,我就只剩下出纳这一个兼职了。”费齐扬了扬手里的包给小关看,他想,如果伴娘再干一份出纳的活,她的境遇就更糟了。 费齐手里的皮包已经满满的了,礼单也足足记了四、五页,“你看,如果再装下去就有携款潜逃的价值了。” 小关看见费齐的包,又想起被这个包挡住的沙子,就接着费齐的话笑着说:“用这么贵的包挡沙子我也值了。我也干了半天的出纳了,不过你还是个兼职的保镖呢!” 费齐听了前半句替她难过,听了后半句就别提多受用舒服了。但一想到高大、威猛、萧洒的戴着墨镜的职业保镖,心里多少有些惭愧。他俩正聊着,新娘在那边喊:“宁宁,齐哥,过来照像啊。” 费齐突然间想了起来,一边走一边试探着问小关:“你是叫关东宁吧。” “你怎么知道的,是建红告诉你的吧。” “是我猜的。” 关东宁惊奇地看着费齐,想说什么,但是她一下子成了一些女宾们竟相合影留念的对象,费齐好像也在人们的建议、耸勇下和她照了一张。 这一天下来把费齐累得够呛。 傍晚,他们又把天蓬夫妇俩送到火车站。在候车厅里费齐的困意一遍遍地冲到脑子上,眼睛也生涩得像上了锈。他是盼着这两个人快点儿走的,他也知道作为一个送站的人理应依依惜别才对。 实际上他是作为一个力工来送站的,天蓬两口子的行李比普通旅客的行礼至少多上一倍,没有他是不行的,而关东宁大概才是真正的心灵送站者。直到看着火车驶离车站,他做为伴郎终于下岗,他才和小关一起从站台里出来。 “我看你好像挺累的样子。”小关问他。 “嗯,我昨天晚上没睡,被抓了壮丁,打了一宿麻将。从昨天中午到现在只吃了两块糕点,喝了一肚子茶。你呢?宴会上你好像也没吃饭。” “是,我也只是吃了点儿零嘴,不过我比你强,昨晚我睡得还行,我们没敢熬夜,聊到一点多就睡了,怕熬了夜今天就没模样了。可是今天早上起来一看,至少老了两岁。只有建红不怕。” “可不,她已经嫁出去了。”费齐和小关都乐了。 “要不,我请你吃饭吧!你想吃点儿什么?”小关仰着脸儿看着他。 费齐听了非常高兴,心跳得有些厉害:“好哇,上车饺子,下车面,咱俩刚从站台里出来,就算是下车吧,我看就到对过吃加州面吧。” 她同意了,两分钟后,两人在一个靠窗的位子坐下,窗外就是齐站的老楼和站前大街。费齐点了加州鸡、加州牛肉,问小关要什么。小关说来两个清淡一些的,她点了红油肚丝、红油海带丝。费齐觉得此刻他好像无师自通,并不是想起了天蓬曾经传授给他的《葵花宝典》。他问她要不要酒,她说可以喝点儿,费齐就又要了两扎啤酒。 费齐掏钱买单时,她也掏出钱来说:“好像是我请客,你怎么掏钱?” 服务员虽然见两个人都掏了钱,但还是收了费齐的,费齐说:“你看看,她收我的,不收你的,天意如此。你能有这个提议就足够了,叫你买单我能吃得下去吗?” “那有什么吃不下去的?你付帐我就能吃得下吗?” “你是女权主义者吗?” “不是,我是无政府主义者。” “你是指在家庭范围吗?你是希望家庭里没有暴力,没有家长吗?” “对呀,你悟性挺高嘛!” “我就剩下这点儿优点了。” 扎啤端来了,美丽的无政府主义者端起杯子:“来,为你的悟性干杯!” “好,无政府主义万岁!” 他们俩个都喝了一大口,笑了,都夹了菜吃了,费齐望着她说:“你的无政府主义能实现吗?” “能,要是实在实现不了,就退而求其次,就改女权主义!改独身主义。” 费齐笑了。他真是喜欢上了这个无政府的家伙。 “你笑什么?” 费齐没说他喜欢无政府主义者,而是说:“共产主义实现不了,就退而求其次,就改帝国主义!” 小关也笑了:“我想起来了,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费齐来了精神:“你是不是接到请柬了?” “是啊,有什么关系吗?” “有啊,所有的请柬上,姓关的只有两人,一个叫关东,一个叫关东宁。关东我昨晚见到了,还一起打了麻将。” “请柬是你写的?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我写得心烦,所以,每写一个名字我就琢磨这人会是什么样的,我一看到关东,就想这人一定是个关东大汉,后来又看到关东宁,我还以为抄重了呢,我就想这个人是个什么样呢,结果把宁字下面的丁字写出了头,只得又写了一遍,所以就记住了。” “那关东到底什么样呢?” “别提了,整个一个扒猪脸儿。” 关东宁乐了:“你这人嘴也不留点儿德,你当初把我想成什么样了?” 他们俩个出来时,天已经黑了,费齐要打车送小关回家,但她说:“这不就是汽车站吗,还是坐公共汽车吧,很方便的。” 坐公共汽车也有好处,就是等汽车半天不来,汽车来了以后半天不开,开了以后半天不到。费齐喜欢时间过得慢些,第一次觉得公共汽车比出租车好些。 没想到关东宁的家竟然离永华电脑学校不远,费齐告诉小关他没有假日,如果有空就请她去学校坐坐。 小关答应去听他“一级棒”的课,说她想象不出费齐当老师时的样子。费齐马上说自己的课根本够不上新郎所说的“一级棒”,让她不要当真。他认了她家的门,没好意思进屋就告辞了,所以费齐到家以后怎么想怎么后悔。 费齐琢磨等天蓬回来让他在中间给他们撮合一下应该不成问题,只是不知道她是不是也像钱芳一样有了男朋友。 看样子她不像有男朋友的样子,为什么吃饭时不问问她呢?如果真的求天蓬从中撮合,是不是到时自己又变成了一只大熊猫?自己什么时候才能修成正果,而不总是变这几种倒霉、可怜的东西。 第十九章 月经不调 天蓬两口子旅行结婚一去半个多月还不见回来。 费齐在家无所事事,这种无所事事让他发现原来天蓬竟然在自己的生活里不知不觉有了一席之地,这一点费齐不能理解。他知道自己原本很是看不上他,甚至很多时候对他心存鄙夷,只是形之于口时才因为礼貌而口下留德。此时,费齐试图理清自己和天蓬为什么会有了如今这样的交往,难道我已经把他当作桃花源的入口,或者把他当作了金门马祖了?那种鄙夷又是什么,是“学而优则仕”或者“勤劳致富”理念在心中时常发作结果?这种胡思乱想没有任何结果。 费齐晚上没事就在家练练字,他打算给天蓬写一个四扇屏,写什么呢,写《金刚经》吧,怕新婚送佛经有些不伦不类。要么就在诗经里找四首诗,但诗经里的诗最好是用篆书写,篆书费齐几乎没练过,他拿不定主意。 他临古碑,想康有为、鲁迅都是临过古碑的,但他们的心境与自己定是不同。每当临字的时候就总是能想起“好朋友”钱芳,一想到钱芳就总是不时想起那个“无政府主义者”。 这时,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同时想起这两个姑娘,也许是一种可望而不可及的美丽使她们总是被他想起。当然,有了钱芳的前车之鉴,费齐对于关东宁尽量不去多想,他觉得也许这份美丽只停留在心里比什么都强。 这时的齐齐哈尔已经进入了供暖季节,热力公司的热乎气儿就像学校里成绩打狼的学生上学一样,吊儿郎当,能够踩着点儿来已经是很不错了,不要指望他会有热情。他们嫌学校不够“意思”,学校嫌他们“态度”不端正。天蓬两口子也正像这股热乎气儿,似乎把订好的时间给忘了,直到十月二十号才到家。 这一段时间费齐忽然觉得自己的字大有进益,从前练的颜柳和瘦金体加上最近苦练的魏碑,竟然勾兑出别一种味道的字来,因为这字的收益,费齐的心情极好,精力也就愈发的充足,每晚都练到后半夜。 天蓬一到家,他就给费齐打了电话,问照片扫描进电脑怎么老是死机,是不是有病毒了,费齐讲了半天他还是不大明白,最后,费老师电话里告诉他,明天晚上下了课就去帮他,顺便首次拜访他们两口子。 第二天是个星期六,晚上下课后,费齐没回家,带了中午抽空买的内存条和一些应用软件直接去了天蓬那儿。天又黑又冷,他出门就打了车。 保姆小马给费齐开了门,小马还认得他:“费老师来了,天朋哥正等着你呢。” 这个小马见了外人,除了哥、姐、叔叔、阿姨等各种亲属称谓外就只会称人为老师了。也许在她心目中还没有哪个人有足以称先生、女士的人格。也许在小马的见识里老师是个通用的尊称,但费齐却并不喜欢人们称他为老师。 地上的纸壳已经都撤掉了,新房这一回像刚摘了面膜的贵妇,方厅的百宝格上摆了一些旅游的纪念品,不用福尔摩斯的水平也能看出他们这些天都到过哪儿。 天蓬从书房里走出来,早已脱了新郎倌儿的制服,穿着一身真丝的睡衣,虽然没拿着烟斗,但也作家味儿十足。费齐仔细看他,脸好像黑了一些,眼睛还是有些红。 “建红呢?”费齐一边换拖鞋一边问,天蓬毕竟结婚了,见面问候其夫人就像见皇上称陛下一样有尊重的味道吧。 “朋友三缺一,她刚刚去充数,我刚送她回来,她让我问你好呢。今晚她要是回来,我就得去接她,顺便送你回家,她要是不回来,你就在这儿住吧,我正有点儿东西给你看。” “那我就打个电话告诉家里一声。”费齐真是有些佩服他了,就这么几天,而且只是多半个蜜月就又有了点儿东西,打趣地问他,“你到底是旅行结婚呐还是去采风?” “旅行、观光、□□;购物、受罪、采风!” 费齐乐了,他连□□都说了,可见说的都是真的,也应该是全面的。 小马沏了茶端进来,放在玻璃茶几上就出去了。 天蓬的这个保姆一直是费齐琢磨的对象,她比主人要谦卑,比理论上的下人要高贵,即不是瑞士管家,也不是印度仆人,即不是袭人也不是星期五,是纯正中国式的依存于血缘关系的保姆。费齐记得天蓬曾经说过,在中国,和资产阶级一起消亡的首先就是管家和仆人,现在残留下来的只有不伦不类的保姆了。 费齐当时就问过他,这不伦不类是什么意思,是没有文化品味还是没有服务精神?他到底追求的是两条腿的忠狗还是高科技武装起来的信息时代的奴才? 天蓬的解释是:管家是资产阶级的帮凶,仆人是资产阶级的走狗,而保姆是必须是无产阶级的乡下亲戚。普通的保姆,把钱交给他们怕丢;把口味交给他们味如嚼腊;把孩子交给他们带,感情深了怕孩子学一身下人习性,感情浅了怕绑了孩子撕票;把妻子和丈夫交给他们怕愉情、怕私奔。中国人的智慧对付这些难题的唯一方案就是选择血缘关系,有了这层关系,这些难题就都不成为难题了。其实,中国人处理一切人际关系时,一但无处下手,就都会转而寻求血缘关系,而血缘关系说白了,本质上就是性关系! 费齐对他的本质说法一笑置之,他知道天蓬的习惯,愿意把他认为对的东西说成是科学的、本质的。所以费齐从未因为天蓬把所说的什么上升到了本质而投降。他觉得现象是魔术师用道具和技巧表演出来的精彩,而本质则正是魔术师一直试图掩盖的不能见人的东西,戏法过程的真实性只能让观众佩服魔术师的高明,而不能说明戏法本身就是真实的。 他觉得天蓬正有志于改造保姆或者说再造管家和仆人,而且正在做这项工作。因为上次娶亲时小马还只是穿着便服,外人只能从她穿着中的一些土气和不断的被呼来唤去来判断她可能是个保姆,今天费齐发现她穿了一套兰印花的,近似于采茶姑娘的衫裤,这身打扮虽然不能说是保姆的职业装,但在东北绝对另类,这种面料和天蓬的真丝睡衣比起来就绝对是个保姆了。 费齐问他:“小马的这身行头是你设计的?” “怎么样?有点保姆样了吧。”天蓬放低了声音,“为了哄她把这身衣服当工作服总穿着,我还给她每月加了五十呢。” “你这不是钱催的吗?”费齐笑他脑袋大。 “你不懂,你以为找保姆有钱就行了?你没考虑到雇主的心理,雇主不但喜欢用勤快的,还需要眼熟的,不别扭的。最关键的是,传统的等级制度被砸碎了,现代的敬业精神还没有培养起来。我个人哪有精力、财力培养一种制度,树立一种精神呐。” 费齐见班台上有一张纸,是用彩色打印机打出来的一个画稿,大概是他用电脑画的一种东西,像是一种标志,就问他:“这是什么?” “我设计的族徽,我马天朋家族的标志。我今天上午开会的时候想的,设计了一整天。怎么样?” 费齐看一个圆圈上面有一匹大马高扬着头,乐了:“你这匹马太具象,让我想到了法拉利。” “你要是这么说就在这马的后面加上一个m形的背景山。红地儿,绿山,黄马。” “你那山要是尖的我就会想到螨亭,如果是圆的,我就会想到麦当劳。” “你这家伙可真难对付。那你给我设计一个。” 听天蓬这么说,费齐马上改口:“你设计的还算不错呢,你看满大街的标志,大都是把拼音字母纠缠在一起,而且大多是被个齐齐哈尔的q字圈在里面。好好的设计族徽干什么?我知道了,有一种繁衍和扩张的欲望在你的心中膨胀。” “你说得对。” 费齐那有工夫给他设计什么族徽,但却想到了那四扇屏写些什么好了,于是就征询他的意见:“如果是这样,我就给你写一个朱子治家格言的四扇屏,挂在方厅怎么样?” “行啊,他那个治家格言虽然有点儿俗,但不是很难懂,一般的客人都能看明白。我也好照葫芦画瓢,齐家治国平天下。” 费齐放下那纸走到书架前,背对着天蓬说:“族徽你慢慢琢磨吧,也不着急,本来就是千秋万代的事。” 马天朋就怕费齐看他的书架,一看就是老半天,马上就说:“我在北京的中国书店买了几套古书,回来只带了些建红买的衣服和一些易碎的小玩意儿,书和一些没用的、不怕磕碰的行李我办了托运,还得过几天才到。” 见费齐没有动的意思,天蓬端了茶杯说:“你来看看,我在宜兴买的茶具,你给个价。” 天蓬每每得了好东西,买了如意的玩意儿总是希望费齐给个价。有一次,有人送他一块砚台,他不太懂,就问费齐。费齐见是块端砚,而且雕刻全依石材的天然纹理,造形很是古雅不俗,就给了两千元。天蓬一听,吓了一跳说:“这么多,我还以为二、三百顶多了,要真是这样,他的事儿我还真不能马虎。” 费齐说:“你们之间办什么事,办多大的事当然也是定价参考的依据,这个我不管,我只是根据这方砚因石构图,因材施艺,立意高远曼妙来定的价,其实端砚的定价很复杂,主要是根据坑种材质与石品花纹来定,这方面学问可就高深了,我可外行了。” 费齐当然不好问他们之间有什么事,但从此知道天蓬做事是来者不拒,依礼办事。别看天蓬本身的官儿不大,但他社会活动能力极强,有事求到他,他再求一层关系也就基本解决了。 总之,天蓬首先对于无价的东西需要费齐帮着印证一下他心目中的价值,其次是他对某些商品已有的标价并不信任,总想得到费齐的确认。最后也是考一考费齐的品味,这种考的本身也是一种报复性的难为。 答这种题,费齐觉得有点儿像跟刘三姐对山歌那么难:价出得低了,如果在理儿的话,好像在说天蓬大头,会弄得他花钱买难受,费齐不忍。如果低得离谱儿,又好像费齐不识货,于已又不甘;价给得高了,如果说得在理儿,天蓬自然是捡了漏儿,当然高兴。如果高得离了谱儿,费齐反到又成了冤大头。 从前的文人喜欢拿艰深的典故和苦怪的上联刁难文友,商品经济时代的天蓬喜欢用这种方式折磨费齐。其实,答对答错倒是无所谓,只是费齐总觉得答这种题有点儿做绍兴师爷的味道。他只好从书柜旁过来,坐在真皮大沙发里,认真把玩这套紫沙茶具。 壶和杯都是竹简捆扎起来的造型,古朴、自然。费齐拿过那壶,壶盖儿上面刻的好像是周公拘羑里演易的形象,线条简练生动,意境很是高古。壶身的竹简上刻的是易经的系辞: 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百姓日用而不知 费齐轻吸了口气,觉得这段话刻在日用的茶壶上真是一种大智慧。刻字用的是汉代的简牍体,若篆若隶,浑然一体,波磔披拂,形意翩翩,字和壶融为一体,率真、古拙、大器、流畅。把壶端在手上,入手质感细腻,如玉如丝,光泽不温不火,壶的比例适度,适于把玩。 他左手摸壶底有凸凹痕迹,慢慢抬起壶,见壶底好像还有款,只是看不大清。壶里有茶,而且还很烫,不能掉过来看。他想以天蓬的财力和出手的大方程度,应该不是地摊儿货,也不会是生产线上下来的东西,怎么也得是个在世的名家的作品,就说:“不应该少于一千元吧。” “哈哈!一千二百块,你还真挺有眼力。”天蓬一边夸,一边从费齐手中接过壶,给他倒了一杯。 费齐庆幸自己答对了,与其说是自己对茶具更了解,不如说自己对天蓬的品味和家底儿更清楚。他端起杯来,喝了一口,茶是西湖的上等龙井。“不错,壶、茶俱佳,只是沏茶的水太热了。对于高级绿茶,不能用刚烧开的沸水冲泡,水烧开后稍冷却,八十度左右最好,这次壶没炸就不错了。” “唉,下次不让小马沏茶了,这要是炸了我得多心疼!容我慢慢□□吧,找个好保姆不容易呀!培养一个像你这样的保姆得多长时间呐。” 费齐乐了,他喜欢喝茶,关于茶的书因此也就看了一些,虽然高档的茶没喝过,高档的茶具没用过,但就凭这点儿书本儿上的知识对付像天蓬这样的财主足够了。天蓬喝酒泡妞俱是高手,喝茶的水平很是一般。 费齐把一杯茶喝光,没让天蓬再倒,没有茶水的杯子更好把玩。他仔细玩味手中的杯子:杯子无把儿,大概是为了有更大的空间四面刻字,上面刻的是《孙子兵法》: 主孰有道将孰有能天地孰得法令孰行兵众孰强士卒孰练赏罚孰明吾以此知胜负矣 字刻得比壶上的小很多,但结体松弛有度,当真密不透风,疏可走马,他觉得有趣儿,劝天蓬把手里那杯茶也喝光,费齐拿过来看,一面刻的是: 子曰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 另三面刻的是子路问强: 君子和而不流强哉矫中立而不倚强哉矫国有道不变塞焉强哉矫国无道至死不变强哉矫。 费齐看完了,瞅着天蓬,问他杯子一共是几只,天蓬忙喊保姆:“小马,你把剩下的四个杯子也拿来,小心点儿啊。” 过了会儿,小马连盒带杯都端了来,费齐小心地从盒里拿了一只,认出上面刻的是《黄帝内经》里名言: 圣人不治已病治未病不治已乱治未乱此之谓也夫病已成而后药之乱已成而后治之譬犹渴而穿井斗而铸兵不亦晚乎 这一只的文字很多,字很小,但字字清晰,笔触丝毫不苟,费齐看了半天才换了下一只,知是《大学》里的句子: 好人之所恶恶人之所好是谓拂人之性灾必逮 费齐觉得有意思,不知道这位紫沙大师为什么偏偏喜欢《大学》里的这一句。下一只费齐认得来自《中庸》: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 费齐拿起最后一只,乐了,上面刻的是是《孟子》中孟子的狂言,对天蓬说:“你看,孟子的脾气跟李敖差不多。” “没听说过。” “我给你念念: 天之生此民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也予天民之先觉者也予将以斯道觉斯民也非予觉之而谁也 怎么样,我没说错吧。” “这是孟子说的吗?” 费齐乐了,指着墙上天蓬的照片说。“有空你去查吧。这回用得着你那个形象了。” 费齐都看过了,把杯壶并排放在一起,反复看着上面的简牍,说:“就冲这位大师在这壶、杯上刻的这七部书,冲他的这份心思,这套茶具也值!就算你花两千元买了也值啊。” 天蓬听了很是高兴,端起壶来说:“我也是看这上面的字刻得好,个个都像是我的座佑铭,而且,好就好在个个我都喜欢。” 他又给费齐和自己满上了一杯:“你这一说,我心里平衡多了。其实它真的是二千多块买来的,建红不喜欢这套茶具,嫌太贵,嫌土气,我没管她,结果又花了一千给她买了一套真丝的裙子才算和好。这么一算不是二千多了吗?” 费齐拿起那只刻着《大学》名言的杯子说:“看,这上面不是说得很清楚吗?” 天蓬看了,哈哈大笑,更喜欢这套茶具了。费齐也很是喜欢:“你看,把这七件放在一起,虽然个个字数不同,但都充分利用了汉简的字形特点,使每个杯子都不让人感觉字太满或太空。” 喝了两杯后,天蓬说:“再好的杯子也不能总看,来,我领你看结婚录像去。” 两人来到客厅,两个小时的录像费齐大多按快进键跳过去了,只用了不过三十分钟就看完了。 “什么感觉?” “乱。闹。累。” “这倒是婚礼的精髓。” “为什么咱们两个坐在车里迎亲时没录上?回来时,你在车里张口喘也没录上,再者你装修时去换建材,布置新房也没录上。婚礼早上做头发,宾客们熬夜打牌、随礼都是很有趣儿的。” “你怎么不早说呢?你看他们录这破玩意儿,我是越看越不顺眼。” “你知道为什么?” “水平呗。” “不对,是缺少一个剧本和导演。另外什么特技、道具、灯光、化妆就更别提了,还有后期的制作,剪辑,音乐也不够专业,只有群众演员是真实的、专业的。” “要按你这么说,那得投资多少,而且拍出来也假呀。”天蓬泄气了。 “那就没办法了,对付着看吧。而且,因为婚礼是一次性的,不能中断和重拍,所以最好得用多台录像机才不至于遗漏一些场景和角度。其实,现在看来最便宜可行的就是你事先把分镜头剧本写好,才不至于一个镜头总是跟着新郎、新娘走,好像政府工作会议似的。” “你怎么也马后炮呀。” “我哪有经验哪。” “建红非常不满意,总是怪我请的摄像师傅不好。没办法,等你结婚时我给你写本子,我做导演,我好好过过瘾。”俩个人又进了书房,天蓬从班台里拿出半尺厚的照片来,“算了,咱们还是看照片吧,来,看看那天婚礼上照的,你挑几张拿走,你教教我怎么用扫描仪,买了一年了,楞是没用过。” “这种东西在那里摆着本身就是一种使用。”费齐也给他来一点儿深刻,“你先去给我找个改锥来,我给你的电脑吃点仁参补一补。” 天蓬马上又喊小马去拿,费齐把机箱拆了,忙了五、六分钟,等一切停当,windows再次露出了桌面,费齐拿起鼠标一通点,天蓬在一边问:“你这是干什么呢?” “我给你的电脑更改一些设置,让它没事的时候少在后台干没用的活,再删点儿没用的文件,让它轻装上阵,刚才我已经给它补了一了补,又给它插了根内存条子。” “我说这个电脑才用一年,怎么就这么慢呢,我还以为有病毒了呢,原来电脑也有内耗啊。”天蓬的电脑水平比一年前进步不大。 费齐一通处理,电脑就像吃过药的本约翰逊一样,跑得快多了。 在扫描仪工作的时候,费齐就翻看那些照片,唐云东拍的那些照片明显比天蓬夫妇旅游时的自拍照取景、光线和构图都强得很多。有几张过分亲密的自拍照天蓬忘了收起来,见费齐看到了也有点儿不好意思。 费齐也不好意思,但他能做到的最好的掩饰方法就是不动声色地、不加可否地翻过去,仿佛做错事、做出格儿事的也有他的份儿似的。可是,真到了大家都心照不宣的时候,消失的语言和躲躲闪闪的意图只能证明虚伪和逃避,一点儿也没有因为谁也不说什么而减少尴尬。 费齐只好怪他:“你应该有适度的新闻检查才对。‘神不知,鬼不觉,不亦君子乎?’,这回我懂了些。” 天蓬也觉得是这么回事,解嘲到:“为了让你开悟我费了多少心机。不过……,你先把照片给我,我先看完了你再看!” 费齐说:“算了,晚了,你现在收起来,只证明你心虚,只能让我更有知情的欲望。你小子知道党的政策吧?你只剩下老实交代一条路了。” “那,我也不能什么都让你看呐。” “即做得出,上得照片,还怕什么?” “说是这么说,但有些真的涉及隐私,并不是我的光彩。” “你的光彩从来都不是你的隐私,你的隐私也大多不光彩。”费齐对他笑着说。 “可是,你要知道,法律是保护隐私的。” “神不知,鬼不觉,不用法律保护,甚至是逃避法律的。” “你有完没完?” 费齐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早已不看照片,他见把天蓬也折磨得差不多会了,就问他:“最近写的东西在哪儿,不用看照片,看你写的东西照样能知道你的隐私。” 天蓬这才从抽屉中取出了一沓a4纸来:“这个我放心让你看,我自信隐私已经藏好,不伤自尊了。照片我来扫。” 费齐接过来,先看了最后一页的页码是58,比短篇长,比中篇短,不过已经是天蓬写过的最长篇了。翻过白皮儿,费齐吓了一跳,是个隶书四字初号的书名:《月经不调》 “这个绝对是隐私的东西,你是不是应该再好好检查一下?” “这倒不用,别人的隐私是有趣的,也是深刻的,一定要好好的刻画。自己的隐私,就像参孙的头发一样,是不能让别人动的。” “但我想你的小说是把你的隐私改了名,当作别人的隐私着意刻画吧。这样即保全了参孙的头发,又增加了趣味性。” “这就是小说和日记的区别。” 费齐平静了一会儿故意调天蓬的胃口说:“我觉得你这是想象三部曲之第三部。” “想象三部曲,没听说过,那两部都是什么?”天蓬很想知道还有什么书能跟他刚写出来的小说齐名。 这是费齐料定的一问,他点了支烟,见天蓬一付可怜相就回答到:“第一部是《丰乳肥臀》,第二部是《拯救□□》,你这篇《月经不调》按书名来说就已经足够性感,如果写得再厚些,和那两部一样丰满,你不觉得她们三个是一奶同骚的三姐妹吗?不过,你的这部比起那两部似乎要深刻。” 费齐故意停下来等着他问为什么,就象领导们讲话时往往故意在一句鼓舞人心的话上使用长长的降调并留一点鼓掌的时间一样。天蓬果然问了为什么。 “因为,单从书名上说,前两部书只停留在身体的表面,而你已经研究内分泌了。” 天蓬哈哈大笑给了费齐一拳:“那怎么叫‘想象三部曲’呢?” 费齐当然没天蓬那么着急,依旧慢慢地说:“鲁迅有一段关于想象的名言不知道你注意过没有?” “鲁迅的名言多了,都在书架上呢,还是你先说吧。” “原文我记不太清楚了,鲁迅说中国人一见到短袖子,立刻就能想到白臂膊,立刻想到□□体,立刻想到生殖器,立刻想到□□。鲁迅说这话大概是三十年代的事,时隔七十多年,中国人就算是这方面已经见过世面,但是,看了你这个书名估计也能把想象进行到底。” “这句话我耳熟,我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天蓬来了精神,能与伟大的鲁迅暗合已经足够伟大,而且还有两个美妙的成名身体一左一右衬着他的新作,他大概也觉得自己在伟大之外还另有一份儿光荣了。 说实在的,费齐见了这个书名也想看个究竟。他用了一个多小时才看完了一遍,房间里只有扫描仪工作时细微的声音。 能看出这部《月经不调》是由那篇《爱情履历》改写、阔充而成的,但比《爱情履历》内容丰富多了,描写也更加大胆了,这一点上倒是更接近于《□□履历》了,写作手法也老成了一些。 天蓬在一旁扫描照片也不打扰他,只给他递过一次烟,还倒过一次茶。费齐想如果每个作者都能给读者上烟倒茶,这世上坏作品就不多了,应该说天蓬的作品就这种不坏的东西。 见他快读完时,伟大的作者才解释说:“这个小说并未完全写完,我不知道是轰轰烈烈结束好还是嘎然而止好,或者是莫名其妙地结束更好。” 费齐没回答他,喝了口茶说:“让我再看一遍。” 天蓬巴不得所有读者都像费齐这样,但他见费齐看得有点儿费力,就在一旁解释,刚说两句费齐就不让他说了:“我看的时候你有工夫解释,别人看你能都解释吗?” 天蓬什么也不说了,费齐看他的小说,他感觉就象大夫在用b超检查老婆肚子里的孩子,唯恐他说出什么不好的话来。过了一会儿,他出去从酒柜儿里取了瓶葡萄酒,用高脚杯一人倒上一杯。费齐暂时还没工夫喝,瞥了一眼透明的酒杯,比起紫沙的茶具来像无臭无味儿的白开水。 看了开胃酒费齐觉得肚子饿了,问天蓬:“有没有什么吃的,我晚饭还没吃呐。” “你怎么不早说呢,早知道我弄点酒菜该多好,现在都十点多了,没地方弄去了。” “有方便面也行啊。” 天蓬出去,过了一会儿拿了一合老婆饼回来,不好意思地说:“没有别的了,就剩下酒了,你先拿这个对付一下吧,我已经让小马煮面条了,这孩子煮面条比泡茶强多了。她腌的咸菜也很好吃的,味道很特别。” 老婆饼大概刚从冰箱里取出来,有些凉硬,费齐一边吃一边看,老天蓬没事,自己先喝了起酒来。 看了第二遍,费齐终于可以理清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理清了故事的脉络,不再被各种性描写分散了注意力。 都说女人是一本书,其实女人一直是一本□□。 这个题记是手写的,大概是后加的,在这句题记后面,小说一开始就写男主人公的三个正在美丽的女友和曾经很美丽的妻子几乎同时都停了月经。 他突然有一种游戏通关后的失落,同时又仿佛自来水公司、电业局、煤气公司、电信局、有线电视台一起来催费的感觉。他有的是钱,本不怕缴费,只是各路催费的像约好了似的一起来,他心里有些异样,就像家养的各种宠物突然间都反常地活蹦乱跳一样让人担心地震的来临。 男主角有钱有貌有“性趣”,虽然已经三十多了,但自觉这方面依然像十七、八岁时的样子,他很是感激有如此的欲望,这种欲望非但不是他的烦恼,相反,对这欲望体贴的满足成了他快乐根本。 当他把□□插入不同女人身体的时候,他感到的不只是占有欲的满足,那一刻之后的紧张、放松、颓然让他感到似乎已经返朴归真了,他和他的女人在那一刻仿佛都变成了自然的存在,不只是一种原始的动物。那一刻,而且只有那一刻,大家都异常的真实、纯粹、简单、热情。 他太喜欢这种原始的状态和情感了。虽然他也知道这是世俗所不齿的交流,世俗所不齿的满足,为人垢病的发泄。他原本觉得在别人都遵守着一夫一妻制的时代能同时与几个不同味道的女人有关系并发生关系比起他大把挣钱更有成功感,他追求的就是这样一种难度和背叛,一种别人禁止我独享的快感,一种把民俗习惯、体制制度、法制和道德规范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快感,这种快感甚至超越了于飞之乐的本身。 人们在忠诚、忠贞之中分得一杯羹,他却在忠诚和忠贞之外吃得口舌生香,他的生活像一只幸运的老鼠掉进了米仓。 他的女人喜欢他的英俊、潇洒,喜欢他的信誓旦旦还有他的才学。他也喜欢她们,她们美丽、性感、温柔、傻乎乎地可爱,他永远也无法解释他为什么喜欢这些,女人大体是相同的,对于他来说理应是乏味的,但是,她们之间些微的不同又成了他追求她们的动力,仿佛品酒师在细微的不同中品味到了酒的好坏和真谛一样。 既然上帝给我快感,那么我就应该感觉它,而不是诋毁它;既然上帝忘了给我痛苦,我又何必寻找它,歌颂它呢。 他玩弄女人的法律保障就是“民不举,官不纠”,“民不举”的保障是他大方的付出和一套切实的保密制度。他的心理底线就是财产的百分之五十,他有时也使用药物来玉成自己的男人本色,因为天然的快乐总是短暂的,人类的一切追求正是在刻意地延长这种短暂。 故事然后写比他大十五岁多的有夫之妇停了月经,两个人都害怕起来,他当初和她在一起并不为别的,纯是为了体会一种未来的感觉,提前体味一下自己的女人变老时自己的感觉,另外也让他在其中体会到了一种另一个时代的贞操和价值。这个女人说她是上过环儿的,所以和她□□从来也没有什么防范,没想到大意失荆州。 然后就是他本来想玩一玩就拜拜的女人非要和他结婚,因为她肚子里有了他的种,她要一俊遮百丑。把一个游戏当作一生的生活,把九十分钟的电影搀水变成了长篇电视连续剧,而且不能换频道,这让他后悔当初交友不慎。他让她去医院打胎,他要的是一痛遮百丑。 他想与之过一辈子的女人这时却把他看透,非要去医院打胎,要打掉他的继承人,绝了他的种,与他脱净一切关系,再也不发生任何关系。 他妻子的呕吐连男主人公也怀疑是不是他的责任,她的呕吐让他恶心,他有理由相信他已后院失火,但他没有时间和精力寻找幕后黑手,因为这时剩下的一个女人也揭竿而起,非要他在外面给她买一套大房子不可,否则对不起她对他的付出,她的青春如果不是给了他,一定更加完美。 这时,男主人公觉得“男人的一半是女人”这句经典语录应该改为“男人的一半为女人”。“为”字读二声时,就和张贤亮的原意相同了,如果读做四声时,这句话的意思就变了,变成男人的一半财产和时间都要献给女人,为女人而活着了。 最后妻子和爱人打胎、离婚、分手,他花了一半的财产摘了顶绿帽子,熄灭了后院之火,他的还有七个月就出生的“继承人”先他而去。他不得不和他只想玩一玩的女人去婚检、登记,开始了他没完没了的连续剧,然后外面包养最后一个。 一切又都正常了,他还有妻子,还有情人,一切又都正常了。但再婚后他才发现新娶的女人其实只是月经不调,并没有怀孕。这下子他害怕了,他开始为他有可能损失的下一个百分之五十做准备了。当他疲惫地把大红烫金的房照交给外面包养的二奶并想和她上床解乏时,二奶手里握着包儿卫生巾含蓄地拒绝男主角:她又来月经了。 “真搞不懂你们女人。”他说。 幸好这时那个他要体味未来的女人来电话让他去陪,一见面他的未来就绝望地告诉他:“我老了,医生说我绝经了。” 他没有因为危险解除而高兴,他也没有任何心情去安慰他的情人,他此刻只觉得自己仿佛也有了月经功能,他的月经也没了规律,而且似乎也一样绝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