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界二事》 第1章 我才是你的新娘 深沉沉的夜,天幕遮掩严实,不透一丝光亮。闷热的夏,仿佛胶着的万物,被掩住的口鼻,被定形的树木,吹不起丝毫清凉的风。即算风起,刮来的亦是一阵阵热浪,裹得人喘不过气。任府尽职尽责多年的管家老张,驼着塌湿的背,送走最后一位客人,抬头看天,黑乎乎的并无异常,却总透着一种不祥。 七月十三,并非一个好日子,怎么就挑了今个儿给少爷办喜事?老张摇摇头,一手扶腰,慢腾腾回自个儿屋里去了。 夜愈发地静,除却巷子里偶尔传来两声狗吠,邻家大爷打雷般的鼾声时起时停,偌大的任家老宅如同钉死的棺木一样,毫无生机。幸得新房中红烛高照,彻夜不息,隐约传出微弱的生气,也隐约渲染出血色的气息。烛影摇红烛泪垂,是喜?是忧? 似喜,似忧。 喜床上并排睡着一对璧人,女的娇俏,男的清俊,堪称天作之合。新娘梦中犹噙半分笑,新郎官却狠狠皱着一双眉,待一阵风至,倏地睁开眼来,大手将红彤彤的鸳鸯被掀起,下床,喜服竟完好地贴伏在身上。那喜服格外合身,衬得他挺拔如松,雅致风流。而明灭不定的烛光映在他脸上,倒显出郁郁寡欢,愁容无限。 这一阵风来得着实蹊跷! 新郎移至窗边,发觉窗户大开,风不断涌入,不是闷人的热浪,却是沁肤生寒。他打个哆嗦,伸手关上窗,窗闭又觉不堪受热,烦躁难安,索性重新打开,任冷风将自己荡涤。合上眼,身愈冰,心愈清,一时倒忘记琢磨,这不合节气的怪风究竟自何处而来。 “公子——公子——” 随风而入的是一声声娇呼,温婉动人,至柔至美。正入神的新郎官侧耳倾听好一阵子,方如梦初醒。他猛回头察看床上的新婚妻子,亦是他青梅竹马的表妹,此时梦甜觉酣,毫无醒转的迹象。那么,是谁,谁在叫我?新郎官惊出一身冷汗。 “多日不见,公子竟不识得奴家。” 新郎官回过头来,目光重聚在窗外,不知何时那空无一人的夜色中恍惚现出一个身影。他大着胆子走近瞧个究竟,只见那身影愈来愈清晰,似日出蒸去了晨雾,风起吹散了云烟,渐渐将一名窈窕婀娜的佳人送入窗内君子的眼中。 所谓伊人,黑发如瀑,素颜赛雪,一双翦水秋瞳盈盈脉脉,任千般言语万种风情俱往矣。她亭亭玉立于风中,衣袂飘然,遗世而独娇,欲羽化却难舍人间。那眉心的一抹轻愁,那唇畔似语还休,便这样望着你,望着你,叫你的心都化了。 这一刻,新郎恨不得化身为愚公,为她劈山开路;恨不得化身为吴刚,为她砍桂不止;恨不得化身为精卫,为她衔石填海;恨不得化身为夸父,为她奔走追日。不,她即是他的朝阳,他的晨光。尘世间的俗人,怎会遗忘照耀在天边万万年的不朽红日! 但求她长驻人间,但求她永绽笑颜。 他心中激动如翻腾的汪洋,面上却只淡淡笑了笑,轻声如耳语:“我们又见面了。” 恐惊天上人。 “风起时我便该想到小姐将至,奈何今日心绪烦忧,一时疏忽。自上次见过小姐,距今已月余,我……唯怕小姐忘记小生,小生岂会不识小姐?” “不知公子为何事所扰?” “无甚大事,许是暑气逼人,心才不得安宁。幸而小姐来到,将清凉一并带到,暑气全消,心自安宁,小生受小姐恩泽,还当多谢小姐。” “公子从不疑我,反而谢我。”女子朱唇轻启,声如轻纱拂过窗边,双眉微蹙,双目怯怯,端的一副楚楚模样,直教人欲冲动揽入怀中,好一番爱怜。可她一袭白衣飘于窗外,纤尘不染,人间烟火不食,可远观而无法触及。 “小姐冰肌玉骨,总挽风踏夜而来,所到之处消暑解热,凉爽至极。我只当小姐是广寒宫的仙子,无端垂怜于我等凡人,小生三生有幸!” “公子错了,奴家并非什么仙子。” “是不是都好,小姐肯来见我,同我说上几句话,我心足矣。” “难道公子不想知道我是谁?” “小姐说,我便听着。小姐不欲人知,我便不问。” 女子看他一眼,目光又移向别处:“这世上有命中注定的姻缘,公子信否?” 一个字“信!” 她再看他一眼,微微垂首,声愈低:“若我说公子命中注定的姻缘另有其人,公子信否?” 新郎回头瞥了瞥床上酣睡的新娘,叹一口气,不知如何作答。 女子追问:“公子可知今日自己所娶为何人?” “我表妹青州鲁氏。” “有人,不,并不算人,他告诉我那喜床上躺着的是荆州楚氏。他还说,这荆州楚氏与郢城任本善是命中注定的姻缘。公子名唤任本善?” “正是小生。” 女子忽然哭出声来:“奴家便是荆州楚氏楚见怜。” 第2章 命中注定的李姑娘 这地方名郢城,四通八达,车来人往,总是一派繁华。这地方说大不大,城西稍有风吹草动,不出三日,城东便尽人皆知。郢城说小却也不小,单富豪已逾千百人,那富豪中首屈一指的当属一户任姓人家。任家世代经商,一脉单传,所积财田令闻者咋舌,亲见者更是双目放光,涎水横流。而任家最宝贵的并非他物,却是一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任家独子任本善。且不说任家万贯家财惹人追捧,单看任公子一表人才,满腹经纶,谦谦君子,郢城恨嫁的姑娘只怕也能挤满郢城最宽敞的樱花大街。然而奇怪的是任公子一十有六,至今尚未婚配,更甚者连个说媒的也不见找上门来,委实愁坏任家主母——任公子的亲生母亲蒿氏。 这一日蒿氏终于按捺不住,打发下人去请郢城有名的巧嘴儿赵、钱、孙、李四大私媒。赵、孙、李三者均操其他营生为利,做媒乃是顺便,唯钱媒婆专职于此,且为钱舍得跑断两条腿,无愧其姓氏。正因此,在另三位媒婆婉言谢绝之际,钱媒婆看在厚重见面礼的份上,坐进任家小轿,晃晃悠悠地被抬入任家大门。 “任夫人出手可真大方!”钱媒婆两眼盯着白花花的银子,脸笑成一朵菊花。 “有劳钱大姑,事成之后另有重谢!” “重谢”二字果然够重,直砸在钱媒婆心尖上,她整个人沉了一下又迅速弹起,由由然,飘飘然,暗地里小算盘拨得飞快,眼珠子转了两转,咬咬牙,一拍胸脯:“包在我老婆子身上!” 当时胸脯拍得结实,几天功夫下来,钱媒婆才觉出疼。胸口疼,腿疼,更多的是心疼——差事办不好,到手的银子眼看要飞走了。她明知没多少人愿意将自己活生生的闺女嫁给任家那位不详的公子,但总会有漏网之鱼,不在郢城便在邻城。正所谓皇天不负苦心人,她跑遍郢城周边几处地界,终于捞着一条肥的。 趁新鲜,钱媒婆紧倒腾两只小脚,一溜烟儿跑进富丽堂皇的“财神爷”家。别看她年过半百,满脸褶子,身材臃肿,若论起“世人熙熙皆为利来,世人攘攘皆为利往”,可丝毫不含糊。腚未占座,唇未沾茶,钱媒婆一拍大腿,直叫嚷起来:“恭喜夫人啊!恭喜夫人!” “事情有眉目了?” “那是!我老婆子一出手就没有搞不定的。哦,当然也是任夫人好福气,任公子好人品,这可真是命中注定的姻缘,老婆子有幸在当间儿牵线搭桥,也是前世修来的。” 端庄持重的任夫人此时才终于露出点笑模样:“钱大姑辛苦,快请坐,喝杯茶润润嗓子,不着急慢慢讲。” 话说这一日钱媒婆寻摸到郢城几十里外的贫寒之地风来县,午时在一家穷酸客栈用饭,抬头见好俊一姑娘径直推门入二楼客房,约莫二七光景,虽布衣荆钗,却难掩风流,更难得气质脱俗,仿若鸡窝里飞出的金凤凰。不由得钱媒婆眼睛一亮,忙抹一把嘴,向客栈掌柜的打听。 原来那姑娘姓李,亲父病逝,随老母离乡奔亲,岂料投亲无果,老母又病于中途,两人无奈暂栖身此地。 “可怜见的,娘俩儿可怎么活?”钱媒婆猫哭耗子。 “谁说不是呢!”掌柜的也是个爱热闹的,家长里短聊得不亦乐乎,“住客栈得花钱吧,吃饭得花钱吧,床上躺着的那位汤汤水水的可也费不少银子。小李姑娘一看就不像个能吃苦干粗活的,找不见什么正经活计,白天在大街上摆个摊给人写写画画,挣仨瓜俩枣的,够撑多少日子?” “姑娘家抛头露面多不好,还不如趁早嫁人算了。” “我常听那老母亲也这么劝小李姑娘,可小李姑娘自己心里头有主意,估摸着想找户好人家,带她娘一起嫁过去。” “倒是个孝顺孩子。”钱媒婆口上赞道,心眼却转个不停,她瞥掌柜的一眼,装模作样发慈悲,“这李姑娘一向在哪里摆摊?我也去光顾光顾,权当接济她们娘俩儿。” “那敢情好。”掌柜的给指条近道。 傍晚时分,钱媒婆依言现身李姑娘的字画摊,左翻翻右看看,东拉西扯嘘寒问暖,渐渐进入主题。一番长谈下来,小李姑娘略心动。 “照您的说法,任家家大业大,任公子人品出众,怎会轻易瞧上我小门小户的女儿?” 如此问题岂能难倒惯会花言巧语的钱媒婆,一张嘴十条八条道理不带重样的:“姑娘这话原是不假,自古婚配讲究个门当户对,可任家财大气粗,压根儿不在意自己亲家有无良田钱银多少,只想寻户书香门第。郢城虽大,但经商的多读书的少,读过书的女子更是打着灯笼没处找,是以任公子迟迟不肯定亲。别看任公子含着金汤匙出生,人却半点不似其他富家公子哥儿纨绔子弟,打小就用功好学,饱读诗书,一心求娶一位才貌双全的女子,夫妻二人吟个诗作个对的,才叫般配。” 钱媒婆强忍口干,继续道:“我看再没有比李姑娘合适的。瞧瞧您这模样,这气质,这才华,写得一手好字,作画也在行,堪称绝代佳人世间少有,与任公子简直是命中注定的一对!” 虽说李姑娘明事理有主见,到底年纪小,阅历平平,不是钱媒婆此等人物的对手,终究败下阵来,含羞将螓首微微一点。钱媒婆心头一乐,当即决定下血本为自己雇一头毛驴,速速返回郢城,翌日一大早便去任家报喜。 “财神爷”其言不虚,一出手又是十两银子的“口舌费”,直把钱媒婆喜得合不拢嘴,抹了蜜似的:“这李姑娘的父亲原是位教书先生,怀才不遇哪,正因此李姑娘打小就饱读诗书,是个难得的才女,还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夫人您看这是我老婆子亲自从风来县带回来的,李姑娘自个儿写的字,自个儿画的小像。瞧瞧这书法,这画,还有这模样,绝代佳人啊!” 任夫人也甚是满意。 “更难得李姑娘一片孝心,宁肯自个儿饿着,也得给老母亲挣口饭吃。这要是过了门,还不拿您当亲娘一样伺候。” 任夫人笑着点点头。 “唯有一样,老婆子要说在前头。”钱媒婆眼见任夫人心花怒放,话锋突变,“李姑娘不忍老母亲一人孤苦过生活,想接来郢城照顾,也不知夫人依不依得?” “自然依得。是个好孩子,我必定成全她的孝心。” “哎呀,任夫人果真菩萨心肠,这事儿就这么成了!” “何时提亲?” “夫人的意思?” 任夫人沉吟片刻,眼一睁:“越快越好!” 第3章 他是个克妻的命 六月二十八,李家与任家定下婚约。 六月二十九,李母亡。 掌柜的嫌晦气,催着下葬。李明明小小年纪,哭红一双眼睛,抱着母亲的尸身死活不撒手。她逼问掌柜的:“明明这几日已见大好,怎么今晨突然就去了!定是你们欺负我孤儿寡母,害死我娘!” 掌柜的唬一跳:“小姑娘可不敢乱说话,我们做正经生意清清白白的,谋财害命的事儿可从没发生过!” “那你为何不肯叫我守着我娘?” “还不是……”掌柜的话未出口,被一个食客扯住袖子,他看那食客一眼,认得此人来自郢城。他多嘴问一句“客官有话讲?” 不问不知,一问竟引出一项惊人的秘密。 郢城的食客道:“适才我听掌柜的劝这位姑娘早日出嫁到郢城的任家去,敢问是哪一个任家?” “据说是郢城首富。” 郢城食客倒吸一口冷气,怜悯地看向跪在地上的李明明:“小姑娘,我劝你赶紧着,葬了老母亲,退了亲事,有多远走多远!” “为何?”李明明口中问道,却根本不放在心上,哭声持续作响。 “任家公子原是定过娃娃亲的,可那女子未过门便无端身亡,之后不断有媒婆给任公子说亲,竟没一桩能成。” “为何?”李明明终于停了哭声。 “当日定亲,次日全死了,无一例外。而你是第五个!” “可我活得好好的。” “你母亲却不在了。死去的几个女子中,只听说娃娃亲那位是淹死的,其余的死因不明。经验老道的仵作仔仔细细验尸整三天三夜,愣是什么也查不出来。郢城传遍了,都说是……冤鬼索命!”郢城食客眼睛转一圈,见屋子里里外外围拢的人俱被震住,遂压低嗓音煽动气氛,“官府查明,与任公子定娃娃亲的那位是被人害死的。什么人呢?不知道,没有任何蛛丝马迹。算命先生称是任公子的爱慕者,出于嫉妒,买.凶.杀.人。正因为这个,淹死的女鬼为复仇而来,谁想嫁给任公子谁就得死!” “姑娘侥幸逃过一劫,大概是你母亲代你受过。你还是尽快将亲事退了,找一处庵堂暂时避一避吧。” 李明明并不理会他的劝告,反而问不相干的:“大叔说的这些事,郢城早已传遍?” “几乎人人皆知,任家是首富,可郢城里再没有哪户人家敢同他家结亲,连媒婆也懒得登任家的大门。” 李明明怒极反笑:“好一个钱媒婆!” 她收起眼泪,在众人的帮助下安葬好母亲,披麻戴孝,亲手怀抱新刻的先妣灵位,一路气势汹汹地杀进郢城钱媒婆家。 贪财的钱媒婆寡居,无后,一瞅李姑娘这阵仗,吓得双腿直哆嗦。但她多少见过些世面,佯作镇定,笑着弯腰问好。 李姑娘却开口不善:“我唯一在世的亲人也被个黑心鬼给害死了,姑娘我哪里会好!” “呦!老夫人被人害死了?”钱媒婆做的一出好戏,“姑娘该去报官,找我老婆子也帮不上什么忙。” “官是要报的,债也是要偿的。这个忙,你还就帮得上!” “什么忙?” “退婚!” “李姑娘是读过书的,讲究个信守诺言,才一天工夫怎么说变卦就变卦?” “姑娘我不同你废话。”李明明转身走进钱家堂屋,将先妣灵位郑重摆在正中冲门口的八仙桌上。钱媒婆见情形不对,连叫着“别别别”,忙跟上前去瞧个明白。这一瞧不打紧,眼皮子底下突然冒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来。李明明李姑娘紧抓住把手,骇人的刀尖则直勾勾指向钱媒婆,所距不到两寸。饶是见过世面,也没见过此等状况,钱媒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李姑娘轻描淡写:“你还不配给我娘磕头,先去任家把亲事退了,余下的账,你我慢慢清算!” 钱媒婆惊出一身冷汗,连滚带爬地逃离自家大门,没命似的在穷巷子里狂奔,终于跻身繁华的樱花大街。喘气喘气再喘气,镇静镇静再镇静。退婚?当然不成!吞下去的银子岂有再吐出来的道理?钱媒婆心思一动,向官衙走去,径直领一位魁梧威猛的差爷回到家中。 差爷两手叉腰往堂屋前一站,竟堵住半道门,大嗓门直冲云霄:“光天化日的,是哪个要行凶?” 屋里的李姑娘早将防身匕首揣起来,不紧不慢地回道:“差大哥看我像行凶的人吗?” “就是她!”钱媒婆适时地挥手一指。 谁料魁梧差爷拧着眉狠狠瞪钱媒婆一眼:“耍老子呢!这巴掌大的小姑娘能杀人?” “她身上带了刀!” “那也得有力气砍得动!别没事找事,老子忙着呢!”差爷转个身咚咚两步就不见了人影。 李姑娘两眼死盯着钱媒婆不说话,后者打了个哆嗦,满脸惊恐,点头哈腰:“我这就去任家,退亲退亲,退退退!” 一番波折,亲事终归是退了。钱媒婆在李母灵位前磕头如捣蒜,弄得是披头散发,灰头土脸,头破血流。李明明这才罢休。也不知这李姑娘自何处来,欲往何处去,只见她用布将先妣灵位小心一裹,背在身后,面无表情,孝衣裳白得发亮,头也不回地离开钱媒婆家。 到底任夫人是良善之人,听闻李姑娘之遭遇后于心不忍,打发下人去送些银两。恰巧在樱花大街,任家下人路遇背着先妣灵位踽踽独行的李姑娘。 李姑娘笑了笑:“你家主子便是用这些个铜臭之物买通钱媒婆的?不,大概还有孙媒婆、李媒婆、周吴郑王……百家姓是否能数得过来?” “既知自己儿子有克妻之命,何必一试再试?自家儿子是宝,别人家的女儿便如草芥?你回去问问菩萨心肠的任夫人,这些,再加上她给钱媒婆的那些,买得了我母亲的命吗?买得了她任夫人的心安理得吗?” “买不了的话就别再执迷不悟去祸害人,叫任公子孤独终老吧!” 狠话既出,李明明决然而去,自此音信全无,便如从未在世间走过这一遭。 三十年后,天下大乱,改朝换代。新帝登基,立李氏明明为后。此乃后话。 第4章 “红鸾星动” 天愈热,人易烦躁,心不静则邪气生,加之李姑娘慷慨激扬的一番话,任夫人猝然病倒,卧床不起,憔悴不堪,怎一个惨字了得!郢城里的老大夫、好大夫轮番上阵,却丝毫不见起色,急得任老爷如热锅上的蚂蚁六神无主。 谁人不知郢城首富任守峰任老爷平素不苟言笑,为人刚强正直,行事一板一眼,竟不像个怀有七情六欲的凡人。然而任夫人这一病似唤起了他全部情意,连最上心的生意也不再打理,终日守在病榻前,嘘寒问暖端茶递水,有求必应,无微不至。 “父亲,您辛苦多日,请去休息片刻,母亲暂交由孩儿来照顾。” “不用,你退下。” 不容商量,任公子被自己老爹赶将出去。他前脚刚离开,紧接着任夫人哼哼两声睁开眼睛。 任老爷一把攥住夫人的手:“夫人你觉得怎样?” 任夫人泪眼汪汪瞧着任老爷,说不出话。 任老爷回头冲下人大喊:“快去请大夫来!” 任夫人回握住丈夫的手,摇摇头。 “夫人,你想要什么?” “听,风,道,长。”艰难地吐出四个字,任夫人又担心又可怜地紧盯任老爷。 也是没法子的事,任老爷偏不信这神神鬼鬼的,总以为道士和尚乃装神弄鬼之辈,为索取钱财胡说八道耸人听闻,却哄得无知妇孺深陷其中,简直不能自拔。任夫人便是这拔不出来的一位。自打任公子被传“克妻之命”,任夫人见的最多的,不是媒婆,便是樱花大街上以知天命晓人事著称的半仙——听风道长。任老爷曾严令禁止,而任夫人三从四德,倒也没再去见过,只是这一次…… 任老爷皱着眉头,从牙缝中挤出俩字:“去请!” 任夫人一高兴,病情似有好转,竟硬撑一口气起床梳洗打扮,在丫头的搀扶下去前厅会客。见到听风道长,任夫人像吃进一颗定心丸般瞬间容光焕发,客客气气地招呼听风道长“请上座”“请喝茶”。 “夫人不必麻烦,前因后果贫道已知,且听贫道一言。姻缘自有天定,凡事不可强求,顺其自然即可,逆天而行必定酿成灾祸,累己累人。月初您来见贫道,贫道曾断言,令公子命中姻缘注定顺遂,今年却天降大劫以致红线突增波折。然无需多虑,无为便是最好的作为,耐心等候自可逢凶化吉,一切回归风平浪静。” “世人却为俗事所累,多行逆天之举,妄图更命改运,结果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步踏错,命格随之扭转,或与他人相撞,强者无恙,弱者遭殃。令公子命格之贵之福,实属罕见,无端与之交汇者,非死即伤。自荆州楚氏身亡,令公子的红鸾星由明转暗,有缘人隐入他方,此时当禁止论及婚事,否则与令公子结亲的姑娘在人为安排下误遇令公子命格,无辜被害了性命。令公子克妻之说由此而起,亦是因果循环。贫道劝夫人就此罢手,莫再种下恶因,招致恶果。” 任夫人叹口气,大吐苦水:“道长所言,妾身多少有些明白,可怜天下父母心,总奢望在入土前为儿女打理好一切,婚事是重中之重。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妾身不能让任家香火传到我儿一脉就断了。” “夫人言重。贫道夜观星象,令公子命中注定的姻缘已然再次出现,有缘人不日将至。” 七月初三,听风道长说任本善公子“红鸾星动”。 七月初五,任家便迎来一位稀客。此人眉眼弯弯,娇俏可人,不言犹带三分笑,笑起来恰如春日的桃花,小脸别样红。大病初愈的任夫人激动得一把拉住来人的手,拍了又拍:“思静,竟然是你!呵呵,竟然是你!” 第5章 此女命犯孤鸾 道是喜从天降,不如说苦尽甘来。这一日阳光明媚,却丝毫不觉得刺眼;这一日,天更蓝,树更绿,连往常烦人不已的蝉鸣听起来也悦耳得很。樱花大街上依旧一片繁华景象,大病初愈的任夫人乘一顶小轿出行,晃晃悠悠,心里乐开了花。她掀起轿帘向外瞧一眼,呦,这人来人往的,怎么人人都那么可爱?随行的小丫头劝道:“夫人,外面日头毒,仔细别晒着您。”任夫人颇听话地放下帘子,摆正坐姿,装模作样地闭目养神起来。眼睛倒是闭上了,神却哪里养得住,一张嘴咧得将及耳根,巴掌大的脸,此时笑起来便只见一道弧,兼条条分明的眼角笑纹。任夫人愈想愈乐:儿子成婚无碍,自己抱孙有望,怎不叫人心花怒放? “夫人,到了。” 到哪里了?自然是听风道长处。那么,任夫人再次登门求见听风道长,所为何事? 急性子“任”开门见山:“道长实乃高人,您说我儿子的有缘人不久将出现,果不其然,三日光景不到,一位小姐便自动寻上门来。” 说起这位小姐,多少有些来头。其父原是郢城县令,后调任青州刺史,其母被加封诰命夫人,也是任家主母蒿氏的同胞二姐。正因此,这位鲁小姐同任家公子有些青梅竹马的情谊,两人自小在一处长大,玩也玩过,睡也睡过,拉过手亲过脸蛋。别看这鲁小姐闺名思静,可儿时的她最是调皮,每每闯祸,全依仗表哥任本善善后,甚至替她顶罪,代她受过。她真心喜爱这个长得俊、有学问、对她好得没话说的表哥,天天将“长大后非表哥不嫁”的豪言挂在嘴边。她的母亲,任公子的从母鲁夫人也有意亲上加亲,无奈外甥自出生便与人定下婚约,且小妹蒿氏声称是命中注定的姻缘,由一白胡子老神仙做媒,并赐予姻缘石一双为信物,男女双方各一枚。这叫鲁夫人如何开得了口“横刀夺爱”。恰逢夫君任满,朝廷颁发调令,遂顺理成章举家东迁青州,彻底断绝女儿的心思。逢年过节两家也走动,然而青州的鲁夫人总刻意避免自家女儿露面,久而久之,郢城的任夫人几乎将自己的亲外甥女给抛之脑后。是以多年后深居简出的鲁小姐重新踏入任家大门,恰好应验听风道长所言,任夫人之惊喜无以复加。她拉住鲁思静不肯放手,生怕她突然跑掉似的,先是夸越长越美,自己差点儿没认出来,接着拐弯抹角地问可曾许配人家。 鲁小姐反问:“表哥成亲了?” 任夫人避重就轻:“哪能!小时候你表哥最疼的便是你,成亲这么大的事焉有不请你的道理?” 鲁小姐含笑讲出一句意味深长的话:“表兄未娶,思静亦未嫁。” 顺手递给任夫人一封信,浩命夫人亲笔所书,上写:小妹,吾女思静不成器,时隔多年,终究放不下其表兄本善,为此推掉婚事一桩又一桩,更甚者相思成疾,一病不起。二姐无可奈何至极!适闻吾外甥本善已解除先前之婚约,在此二姊厚颜求小妹一事,如你不嫌,恳请将思静收去做个儿媳,替二姊好好管教一番,二姊感激不尽。你我同胞姊妹,无须计较那些虚礼,我夫妇二人即刻启程前往郢城,再图商量。 原该令人欣喜的一封信,听账房先生读完后任夫人却心思不定。她犹犹豫豫不知如何开口,未料鲁小姐先一步解释:“从母,自离开郢城,思静多年不曾回任家,偏偏今日却来了,你可知为何?” “嗯,为何?” “思静做了一个梦,梦中有人说我的缘分已到,叫我‘故地寻旧人’。那故地便是郢城,那旧人自然是表兄。” “当真?” 鲁小姐笑着眨一眨眼睛,睫毛弯弯,明媚可爱。 不疑有他,任夫人当即决定到听风道长处报喜,顺带合一下这对小儿女的八字,选个良辰吉日。 “道长,您请过目,这是我儿子的,这一个是我未来儿媳的。” “夫人,鲁小姐的八字确认无误?” “都核实过了,没错。” “奇怪!乙巳,丁巳,辛亥,戊申,甲寅,戊午,壬子,丙午等,八字四柱现其二者即为孤鸾煞,而鲁小姐四柱四现,乃煞中之最,世间无有与之结缘者,她怎会是令公子之佳偶良配?” 一盆冷水当头浇下,任夫人花似的笑脸凋零成片片落红,一道弧由上弦月变作下弦月。她失魂落魄地欲打道回府,起身虚脱行走无力,任丫头搀进轿子里,眼一闭,竟晕了过去。 第6章 论一只鸡的用处 晚饭未至,任夫人与任老爷于房中展开一场史无前例的异常激烈的争论。 任夫人:“听风道长说,思静命犯孤鸾,非本善之有缘人,娶她会害人害己。” 任老爷:“本善娶妻,思静嫁人,好端端的会伤害何人?” 任夫人:“思静克夫,谁娶她谁死。本善命硬,不该嫁他的人强嫁给他,也会性命不保。” 任老爷:“由此看来,这二人正好配成对。听风道长若是世外高人,相生相克的道理岂能不知?” 任夫人:“我儿子自有命中注定的姻缘,却并非我外甥女思静。” 任老爷:“命中注定的姻缘?夫人可还记得荆州楚小姐?十多年前突然现身在本善百日宴上的白胡子老道,来路不明,装神弄鬼,一把年纪却信口开河,声称本善与那楚小姐是‘前世今生命中注定’,哄得你不经任何查证便轻易许下亲事。结果呢?楚小姐未过门便意外身亡。难道本善命中注定的是个死人不成?” 任夫人:“听风道长也说楚小姐是本善的有缘人,只不过中间出了些许差错,也是本善命中有此一劫。然而劫数已去,新的有缘人即将出现。” 任老爷:“那么夫人,为夫且问你,明明劫数在身的是本善自己,为何出事的却是楚家小姐?一名有缘人死去,另一名有缘人再现,难道命中注定的姻缘非世间独一无二,而是可换来换去?新的有缘人即将出现,‘即将’是多久?一日两日、一月两月、三年五载,抑或十年二十载?叫本善等到白发苍苍才娶亲,这便是命中注定?” 任夫人:“要不……再等两天看看?” 任老爷:“若鲁大人夫妇先到,则本善的有缘人确是思静无疑。” 任夫人:“那……老爷,去吃饭吧。” 争论结束,任夫人与任老爷携手往饭厅走去,恩爱如常,全不似才刚经历过一番“唇枪舌剑”,好感情羡煞随侍的众丫头下人,以及躲在暗处“听墙脚”之人。白日鲁思静见任夫人喜气洋洋地出门,垂头丧气地回转,看自己的眼神也变得奇奇怪怪,心想定是出了大事,且与自己相关。她装作身体不适,回房休息,却偷偷跟随任夫人,直到此刻才终于探听到一些重要讯息——听风道长敢坏我好事,哼! 鲁小姐称没胃口不用晚饭,却叫自己的丫头去厨房做一只香喷喷的烧鸡送进自己房中,而后紧闭门窗,不许任何人接近。她从床上枕头下拿出一只小木匣,八寸长一寸宽,雕了花纹涂了金漆,很是精致,打开来却只见三根头发静静躺于其内。仔细看上去,头发竟是被火烧过的,一端完好,另一端火燎后留下个疙瘩,红色,隐隐散发异香,与常人发质大不同。鲁小姐宝贝似的用细箸夹出其中一根断发,小心翼翼靠近烛火,断发缓缓燃起,不见火星,不见焦烟,却闻异香大盛,红光闪现。鲁小姐唇边绽放一个诡异的笑容。 时辰一分一刻地过去,鲁小姐似在等待什么,却迟迟等不到自己想见的。她站起又坐下,坐下又站起,独自在房中焦急地走来走去,神神叨叨地念:“没道理,没道理,没道理这次不管用。前几次同样烧了半根,不到一盏茶工夫人就来了,今儿是怎么了,将近半个时辰却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她的眼神飘向桌上那只喷香的烧鸡——咦?怎么仅仅剩下半只?且定睛一瞧,那鸡身上的肉正渐渐消失,而鸡骨头却在渐渐积多。霎时,她了然于胸。 鲁小姐优雅地走近那半只鸡,端起盘子,向虚空处微微一笑,仿佛那里坐着一个人。她对“那人”道:“小姑奶奶既然来了,为何不现身?” 一晃眼,鲁小姐面前突然冒出一位粗眉大眼小鼻小嘴五官精致的小姑娘,其身量未足形容尚小,左侧头发披散如瀑,右侧则扎起九条细辫子,辫尾以小紫花束发,紫裙黑靴,灵动洒脱。小姑娘双手各戴两只小铃铛,左金右银,稍一动便叮当作响,煞是悦耳。她将隔音结界撤去,两只油乎乎的小手往桌上大力一拍,身子向后高高跃起,一屁股坐在窗台上,晃动着两条小短腿,懒洋洋不欲开口。 鲁小姐哄道:“小姑奶奶,这只鸡是专门为你备下的,过来吃。” 被称作“小姑奶奶”的小姑娘瞥她一眼:“我问你,头发哪儿来的?” “小姑奶奶给我的啊。” “小姑奶奶”默默在心中盘算:统共我给过她三根头发,初次见面时给第一根,当天便被她用了;二次见面换完命格后给的第二根,也被她用过了;前不久再次用头发将我叫来,这已是第三根。今日用的却是哪一根?“小姑奶奶”想不清楚,也懒怠追究,横竖最后一次来见这个女人,过了今晚她不会再见她,她亦不能再找她。 鲁小姐继续哄诱:“小姑奶奶,鸡得趁热吃,凉了口味不好。” 但听铃铛声一响,鲁小姐盘中鸡霍地飞起,转眼落到“小姑奶奶”手中。 “我本为吃鸡而来。”“小姑奶奶”说完便埋头吃起来。 鲁小姐得意一笑:“小姑奶奶慢慢吃,听我给你说件事。”把对付听风道长之企图讲一遍。 “小姑奶奶”吃完鸡,挨个吮了吮油乎乎的手指头,十分不情愿地开口:“我要的东西已拿到,我应你的事也已做到,咱俩两清,互不相欠。你不该再找我,我也不会为你做任何事,但吃了你的鸡,那我便费点口舌同你讲几句。” “这个叫做‘杀忆刀’。”不知何时“小姑奶奶”手中多出一把状似镰刀之物,刀口仿鱼身,尾端装玉柄,刻纹如鱼鳞,并缀以一只红色铃铛,“上次见面忘记给你用,本想就这么算了,谁知今日你偏偏叫我过来,我不得不花力气在你身上招呼一下。” “放心,不痛。” 随后“小姑奶奶”摇一摇刀尾的铃铛,鲁小姐便动也不动地定在原地,满脸恐惧,口不敢言,耳中缓缓冒出一团白雾。铃铛声不绝于耳,由弱至强,白雾愈积愈多,随铃铛声舒展开来,形成一幅长长的“画轴”,一端钻进鲁小姐的耳朵而深入其脑,另一端被“小姑奶奶”握在手中。“小姑奶奶”将画轴仔细看过,啧啧叹道:“瞧你年纪不大,心机倒挺重,竟算计到你小姑奶奶.头上。” “刷刷”几刀过后,“画轴”分分合合,终于恢复原样。 “我给你留了一刀。”“小姑奶奶”将白雾连同这一句话一同吹回鲁小姐耳中,轻松收起“杀忆刀”,扬长而去。 仿佛经历一场梦,鲁小姐直愣愣盯着满地的鸡骨头,怎么也想不起适才发生过什么。她从自己枕头底下找出两根女人的断发,却不是自己的,也不知是谁的。最诡异的是,自那日起她开始频频做噩梦,总梦见一个人举着镰刀割自己的头,一边割一边说:“我给你留了一刀”“我给你留了一刀”。 第7章 美人 在所谓的“有缘人”现身之前,鲁大人夫妇先一步抵达任家,两家父母就儿女的婚事达成一致。谁知半路竟杀出个程咬金——始终被蒙在鼓里的“准新郎”任公子乍听此消息,瞬间变了脸色,当即向其母任夫人婉转表述自己的不同意见。 原因之一:“与我定亲的姑娘均死于非命,我不能再害了表妹。” 被任夫人驳回:“你表妹同你一样命硬,这正是天作之合。再者思静明知那些传闻却坚持非你不嫁,可见她真爱你。” 原因之二:“然而我并不爱她,我爱的另有其人。” 任夫人激动得欲飞起来:“儿子,你看上的究竟是哪家姑娘?怎么从没听你提起过?”一问再问:“俊不俊?性子如何?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任公子脸微红:“她,她模样极好,性子温婉,知书达理,像是位大家闺秀。其余的,我却一无所知。” “你们怎么认识的?多久啦?” 任公子既尴尬又犹豫。 任夫人会错意,笑道:“娘面前还不好意思呢。说来听听,娘好为你去打听。” “大约一个月前,我……”任公子续不下去,索性取来美人图一幅,呈给任夫人品鉴。 然而,适才笑意盈盈的任夫人一见这画中女子,冷汗涔涔直往外冒,手脚哆嗦腿发软,连话也讲不利索:“不不不,不不,不行,不,不行!谁都可以,就她不行,不行!” “把画扔了,烧了!决不能再留!” 这许多年任夫人没对亲生儿子讲过一句重话,此时却声色俱厉,发威后也不理儿子好坏,急匆匆向外走去。她要找老爷商量,尽快选定儿子与思静的婚期,刻不容缓。 那幅画,既是美梦,亦是噩梦。 时光追溯至五月中旬的一个夜晚,那时天气已转热,任公子在家中后园的湖心亭纳凉,面前是清清浅浅的一片荷塘,池水幽幽,月色朦胧,正是良辰美景。他饮了些酒,半醉半醒间见一团白色物事自湖面飘来,眨眼的工夫便落在这凉亭之内。定睛一看,竟是个白衣黑发的女子。那女子似惊又怕,身子瑟瑟蜷缩在角落里,仿若一只受伤的幼鸟,脸隐在“翅膀”下瞧不真切。任公子满怀疑虑,欲探近问个明白,迎面却觉寒气逼人,阴风刺骨,他一个激灵清醒过来,酒意顿去大半,冷汗出了一身。再看四周,后园中仅自己一人,哪有什么白衣女子! 原来是梦。 恰逢小厮来寻,任公子便回房沐浴更衣,熄灯就寝。然躺在床上,黑暗中总觉一双眨也不眨转也不转的眼睛紧盯自己,叫任公子难以成眠。他索性起身,吩咐小厮点亮满屋的灯,使室内如白昼一般,而他则手捧古籍研习古礼。正读到“穆伯之丧,敬姜昼哭;文伯之丧,昼夜哭。”讲的是贤女子敬姜依礼哭其夫哭其子。无巧不成书,耳旁当真传来女子低低的啜泣声。他稳坐不动,仔细辨认方位,而后合上书移步窗边。 窗是开着的,夜风裹挟凉气吹进来,甚是舒爽。任公子向窗外张望,无人,也无亮光。他只当哪个受委屈的丫头躲在暗处偷哭,便开口朝夜色安慰:“莫哭,明早来见我,无论何事,我为你做主。” “公子能为奴家做主?”人未到声先至,温婉动人,柔美可叹。下一刻窗外乍现一道陌生的身影,黑发白衣,俱湿透了,滴滴答答地淌着水珠,披散的湿发贴在脸上,遮去大半的容颜,仅露出中间一小块惨白的肌肤,同一双眨也不眨转也不转的眼睛。 这道身影出现得如此突兀,强烈冲击任公子的视线,以致他吸进去的一口气没来得及吐出来,闷在胸中,猝然倒地。 翌日清晨,任公子醒来发现自己好端端躺在床上,不禁叹道:原来是梦。抬眼却见昨晚读的古书丢在窗边地上,心中不免犯嘀咕。是耶非耶?立而望之。 神不守舍的一天很快过去,夜“如约而至”。任公子不肯入眠,在房中踱来踱去,最终驻足在敞开的窗边。 他望着窗外的夜,窗外的天,一时思绪万千,脱口而吟:“夏日星不语。” “冬季雪长歌。”黑暗中传来一个女子的和声。 任公子想了想,续道:“虽不语,但知明日艳阳照。” 那女子的和声很快接上:“既长歌,便等来年麦浪翻。” 任公子当真惊喜,向发声处作揖:“小姐妙句,可否现身一见?” “奴家怕吓到公子。” “小姐此言差矣。小生饱读圣贤书,岂是那以貌取人之徒?小姐兰心蕙质,万万不该妄自菲薄。” “并非奴家自轻,昨夜……昨夜已令公子受惊,今着实不敢再冒失。” 昨夜竟不是梦。任公子却对昨夜所见之人毫无印象。他又作揖:“昨夜小姐的出现过于突然,小生不察,失礼了。” “小姐不必心存顾虑,你且慢慢走近这光亮处,以便你我畅谈。” 沉默片刻,夜色中缓缓现出一位白衣黑发的女子,眼如秋水,眉若轻愁,冰肌玉骨,弱质纤纤,惊为天人,直教任公子看痴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白衣女子道:“奴家不幸落水,全身湿透几日不干,托公子的福,一夜之间居然干爽了。” 任公子哪里听得进去,一颗心扑通扑通狂跳,天地间唯余眼前这一抹身影。他想她大概来自仙界,误入凡尘偶遇自己,也许今生因缘前世注定,那他的前世必然是拯救过天下苍生,才换得今夜的两两相望。 岁月静好,不如作诗。窗内窗外一双人,不过男在外女在内,匆匆一夜过去。 如此反复,直到任公子亲笔所描美人图被任母无意中翻找出来。 第8章 石头会发光 起初任夫人以为自己儿子新近认识哪家闺秀,一时春心萌动,悄悄地她将伺候任公子的丫头、小厮叫过去挨个儿问话。谁料所有人对此事均一无所知。 一个贴身小厮说:“回夫人,平日里公子出门都是会文友,见的都是些少爷公子,没有女文友。不过最近这几天,少爷不大出门,也不往园子走动,就待在书房里写写画画,看上去兴致也很好。” 任夫人追问儿子的异常行为。 铺床叠被的一个丫头说:“这几天公子用过晚饭,早早便歇下了,醒得却比往常晚,气色也不太好,挺疲累的样子。” 值夜的一个小厮说:“几天前一个晚上,公子原本都睡了,后来又叫小的点亮满屋的灯,公子自己捧一本书歪在床上看。三更时分小的见灯还亮着,上前敲门,却听不到公子应声。小的进屋一瞧,公子居然躺地上睡得正熟。更奇怪的是,公子胸前在发光。” 任夫人听了,心里越想越不安。当夜她亲自去任公子房中查看。任公子毫无察觉。任夫人悄悄靠近,果然见一团红光自任公子胸前发出,她顺光摸到任公子自小挂在脖颈上的一块玉石,正是多年前白胡子老神仙赐下的姻缘石。当时看上去毫不起眼的由红绳穿起的一块石头,此时如活物般,通体血红,散着热发着光。任夫人吓坏了,却猜不透其中利害关系,只好悄悄放下“血石”,退回主屋从长计议。她不敢贸然同任老爷开口,因任老爷不信这怪力乱神,也不许她提及,可怜她咬紧牙关苦熬一夜,翌日等任老爷离家打理铺子,她才急忙忙直奔樱花大街听风道长处,将前因后果尽述,恳请道长卜上一卦。 “夫人放心,那玉石并非暗藏什么邪术,相反,它确系仙家之物。贫道虽未曾听闻‘姻缘石’一说,但两枚玉石之间的确存在某种感应,而画中女子正是凭此感应才找上令公子。” “画中女子是什么人?” “不是人。” 任夫人脱口“啊”一声。 “贫道算出令公子未过门的妻子,另一枚玉石的主人楚小姐,不久前投湖而亡。夫人可拿令公子所作之画去荆州打探,看是否为楚小姐之像。” 任夫人哆嗦着吐出个“鬼”字,倒地不起,被听风道长救醒后,立即打发随侍下人小张回任家取画,尽快动身赶往荆州,自己则留下向听风道长讨教解救之法。 “阴阳有别,人鬼殊途,此消彼长,于令公子自然无益。然仙石难封,小鬼易挡,贫道赠夫人几道符,贴在令公子住处,一切邪祟皆不敢靠近。” “请问道长,若我用窗花遮上,可有妨碍?” “无碍。” 这才收好黄符,喜忧参半的任夫人返回家中。她打发去荆州的小张随他爹老张,办事妥当,出发前给她留下口信,说原画没动,自己带幅临摹品已上路,担保万无一失速去速回。任夫人给管家老张赏了银子,又叫丫头准备剪刀、红纸,亲自动手剪窗花、福字,连同黄符一道贴在任公子门窗上。夜里公子用过晚饭入睡后,任夫人再次蹑手蹑脚进入儿子房中查看,果然见儿子戴的玉石好端端的,不变红不发光不散热,连续几晚皆如此。看来那女鬼没再出现,任夫人心中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 然而,任公子的气色日见好转,人却闷闷不乐,终日对牢一幅画发呆。此时任夫人已得知画中人姓楚名见怜,正是自己未过门便过世的儿媳妇。她不禁纳罕,这神仙点的姻缘也会出错,人还没娶进来呢怎么就死了?但儿子的亲事不可耽搁,罹患“相思病”的儿子的亲事更不可耽搁。她读书少,并不能明白听风道长所言“无为便是最好的作为”,偏“为所欲为”,结果在外甥女鲁小姐出现前,误害一位又一位妙龄少女的性命。 转眼黄符贴上任公子的门窗已月余,任夫人早将楚氏抛之脑后,谁料任公子却念念不忘,竟当着她的面提起此女,迫得她无暇他顾,匆匆敲定一个日子——七月十三,任鲁完婚。 第9章 鬼差是个小姑娘 七月十三夜,任公子再次见到魂牵梦萦的“广寒宫仙子”,却被告知是自己命中注定的妻子。他曾听母亲讲述白胡子老神仙赐姻缘石的往事,亦听母亲抱怨“神仙也靠不住,人还没娶进来呢,莫名其妙就死了”。他心知肚明,自己命中注定的妻子已然魂归黄泉,那么眼前这人,抑或,非人? “公子所料不差,奴家的确是一只鬼。” 然而楚小姐弱质纤纤,楚楚可怜,是一只纯洁美丽无害的鬼,是一只死得莫名其妙的鬼。 五月十一日夜,楚小姐在自己房中明明已睡下,半夜却梦游般起床出门,径直走到花园湖边,毫不迟疑纵身跳入水中,次日清晨尸身浮出水面才被人发现。 “鬼魂”楚小姐说:“至今我也不知好端端的自己怎么就投了湖?” 她爹疼娘爱,生活无忧,青春年少,不知愁滋味,身康体健,也从无梦游之症,一觉醒来却发现自己变成一只鬼。她的身子明明已沉入湖底,而“她”却浑身湿漉漉地漂在湖面上。“她”从湖面坐将起来,迷茫地环顾四周,清冷月色下的花园静悄悄的,并无一人。突然,铃铛声响,金光乍闪,一个短小的身影出现在不远处的湖边。楚小姐眨眨眼睛,方才看清那里立着的是个身量未足形容尚小的女孩子,其左侧头发披散开,右侧头发则精心梳成九条细细的长辫儿,紫裙黑靴,小脸在月光下半明半暗,略带一丝邪气。楚小姐一时不敢开口。 小姑娘晃一晃左手的铃铛,忽然笑了:“百年难得一见的好命格,当真可惜。”相反,语气中尽是促狭,并无半分叹息。 楚小姐怯怯问道:“你看得见我?” 传闻人是看不见鬼的。 小姑娘不答话,右手轻轻一挥,叮铃铃作响,一团银光向楚小姐兜头罩去。楚小姐只觉刺眼异常,快速别过脸去,银光在离她不到一寸的地方陡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小姑娘偏头思索一阵,想不明白,索性不想,右手再挥,铃铛声再次响起,又一团银光向楚小姐袭去。楚小姐吓得双手捂脸。银光莫名其妙二次消失。 小姑娘双眼直勾勾盯着楚小姐,像看个怪物似的。 楚小姐小心翼翼从指缝间回看她:“小妹妹,你,你是鬼差么?” “你才是鬼!”小姑娘怒斥一声,右手急速摇动,铃铛魔音响彻湖面。她口中念念有词,像是古老而隐秘的咒语,于铃声最盛时高呼“摄魂”二字,团团银光闪电般直逼楚小姐落身处。缩成一小坨的楚小姐双手掩耳,脸埋进两膝里,如此竟第三次躲过一劫。银光总在离她不到一寸之地云消雾散。 暂“偃旗息鼓”,小姑娘将右手佩戴的银色铃铛中的一只仔细查看一番,确认完好无损。她双手反背在身后,昂首阔步向楚小姐走去,脚踏在湖面上如履平地一般。楚小姐瞪大眼看她一步步接近自己,莫名想逃,却浑身僵住动弹不得。眼看那小姑娘距自己仅余五步、四步、三步、两步……小姑娘才迈出去的小脚在空中一顿,慢慢收回放下,她好奇地问楚小姐:“你究竟是个什么鬼,居然连我也近不得你的身?” 楚小姐想了想,迟疑道:“冤,冤死鬼?” 小姑娘噗嗤笑出声来:“也对。小姑奶奶我今日乏了,暂且放你一马。”说完打一个大大的哈欠,伸个懒腰,倏地人便消失不见。 楚小姐独自在湖面上呆坐半晌,直到前方出现一道亮光,她才被指引着来到鬼门关。 白雾笼罩,鸦雀悲鸣,阴冷可怖,前有两峰对峙,其间阔三十步,中立牌楼上横书苍劲凌厉的“鬼门关”三个大字,右侧外树一碑,隶书“此冥府也”。 楚小姐初来乍到,心怀惴惴,轻移莲步向入口处靠近,突然凭空冒出两个把门小鬼拦其去路。 一小鬼尖着嗓子道:“路引!” 楚小姐怯怯:“什么路引?” 另一小鬼摇头晃脑,同样尖着嗓子:“路引便是路引。” 恰此时另有新鬼来报到,呈上三寸长寸尺宽黄纸一张给小鬼。楚小姐瞥一眼,似看见“为酆都天子阎罗大帝发给路引”等字眼。小鬼查验“路引”无讹后闪身放那新鬼入关,却依然铁面无私将楚小姐拦在关外。 楚小姐问:“没有路引便不能过关?” 小鬼点点头,尖着嗓子回:“正是。” 楚小姐不再纠缠,退至一旁,等下一个来鬼门关报到的新鬼。她想知道如何拿到通关路引。新鬼们告诉她,人死之后自有鬼差专程将阎王签发的路引送交手上。楚小姐问那跑腿的鬼差可是个小姑娘。新鬼们告诉她,哪里是什么小姑娘,清一色男差,同眼前这两个把门小鬼长相类似,尖脑袋,毛发稀疏,骷髅眼,无神无光,坦胸露乳,骨瘦如柴。楚小姐问怎么自己没见过。新鬼们一律摇头作不知状。楚小姐去问把门小鬼。把门小鬼才不理会,反尖着嗓子高呼:“鬼门关前,新鬼来报。若无路引,不准入内!” “鬼门关前,新鬼来报。若无路引,不准入内!” “鬼门关前,新鬼来报。若无路引,不准入内!” …… 其声刺耳难忍,侵扰心神,生生逼退楚小姐。当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求生不得,求死不成。 楚小姐泪流满面对一窗之隔的任公子道:“无奈我离了鬼门关却不知去往何处,阴阳有别,自然归不得家。彷徨之际,是这枚玉石带我找到了你。” 自她胸前取出的玉石,状似鹅卵,形如拇指大小,色纯白全无一丝杂质,聚日月精华,泛淡淡光晕,中心一点红,恰似美人额间痣,艳丽鲜活,摇曳生姿,注视良久,仿佛见其如鱼般游动,灵气溢出。同任公子颈项间的一模一样。而十六年前老神仙所赐姻缘石,便是这一对。 第10章 逛地府 “然而有一日夜晚,我再来寻你,却发现你房门与窗皆贴了几页黄符,它虽不能伤我,但我也不能靠近。如此一来,我又变得无处可去,无地栖身,与其留在阳间做孤魂野鬼,还不如重返鬼门关。” 楚小姐在鬼门关前连哭三天三夜,两个把门小鬼痛苦难耐之下,唯有放行,并默默祈求这个“爱哭鬼”生前积德,下辈子是个长寿的命。 走过漫漫黄泉路,直抵奈何桥。此桥呈拱形,用料不明,分上中下三层,上层宽阔平坦,中层次之,下层则狭窄光滑:善者鬼魂行上层,安然通过;恶人鬼魂行下层,如履薄冰,一步不慎即堕入桥下河池中,魂飞魄散,无影无踪。 血河池,顾名思义,血色波涛翻涌,腥气扑面,虫蛇满布,专食生前作恶多端者之魂。即算此类鬼魂撞好运走过奈何桥,也会立刻被凶神恶煞的鬼差押往四司之一的罚恶司,由罚恶判官钟馗判决该打入哪一层地狱,受何种酷刑,或永世不得超生,或刑满释放,得一碗孟婆汤,重返六道轮回。 楚小姐驻足奈何桥前,灵魂自动升起后轻轻落在上层,顺利通过,抵达驱忘台。 驱忘台上有一鬼一灶一锅一碗,那鬼布巾包头,鬓发灰白,满脸皱纹,弯腰驼背,长年在此地取水煮汤,名孟婆。 孟婆曰:“老身用来煮汤的水可不一般,取自忘川河,无论谁人饮下,前尘往事尽了,世俗烦恼皆消。” 楚小姐问:“忘川河在哪里?” 孟婆手指她身后。她回头一看,却原来到达奈何桥彼岸,血河池不再是血河池,而是澄明平静的忘川河。只见孟婆随意挥一下右手,一股细长水流自忘川河飞出,准确无误地注入灶上的汤锅之中。 孟婆曰:“老身煮汤所需时辰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且去三生石看前世今生。” 楚小姐问:“三生石在哪里?” 孟婆手指她身后。她再回头一看,驱忘台入口处当真立一碑,五尺长三尺宽。可她来时确实不曾见到。楚小姐三步走近,惊觉此碑似处于虚空中,若隐若现,然字迹分外清晰,于右上角一笔一划写出“前世篇”三个字,乃是行楷。楚小姐耐心等待,等待,碑上却独独显出“前世篇”三字,其余一片空白。她叫孟婆来瞧,孟婆冲三生石挥一下右手,“前世篇”转换成“今生篇”,紧随其后碑上密密麻麻浮现一行行蝇头小楷,记载着楚小姐今生之事。孟婆粗略扫一眼,不由皱起眉头,她右手一翻,手上赫然抓着一枚斗大的银铃,手腕微动,银铃奏响,召出一名头戴乌帽,身披宽大黑袍,面目惨白却天生笑模样的鬼吏。 孟婆道:“又一个阳寿未尽,偷跑来看前世的。” 楚小姐分辨:“您所言差矣,奴家是真死了。” 乐呵呵的黑鬼吏查明楚小姐身份后,更乐了。他冲楚小姐拱拱手:“原来是荆州楚小姐大驾光临,失敬失敬。今夜是楚小姐与任公子命中注定的大喜之日,便由卑职带楚小姐还阳去吧。” 楚小姐糊里糊涂跟随黑鬼吏重归人间,将身来到任公子房外。黑鬼吏袍袖一挥,除去黄符,叫楚小姐自行进去灵魂归体。他乐呵呵道:“洞房花烛,卑职不便打扰,就此告辞。请楚小姐代卑职向任公子问好。” 而自始至终,楚小姐却处于一种不明就里的状态。电光火石间,她果断抛出一个疑问:“为何三生石上未记载我的前世?” “这个,呵呵,这个……那,那是因为楚小姐今生阳寿尚在,前世便不可示人。” 日后再饮孟婆汤时,楚小姐才想起,公正严明的夜游神竟也是会骗人的。 第11章 判官和月老 上 回忆完毕,楚小姐拿衣角拭去满脸泪水,问道:“任公子所娶之人乃令表妹鲁氏,可奴家该如何是好?若死,鬼吏却许我还阳;若生,难不成叫奴家附上令表妹之身?” “万万不可。” “任公子放心,奴家断不会如此,再者我也不懂怎么附身。” “依小生之见,大概是那名鬼吏弄错了,以为……”任公子回头看一眼床上酣睡的新娘,叹口气继续道,“错以为今日与我拜堂成亲的是楚小姐,故将楚小姐你引至此处,意欲助你还阳。” “那我须寻见自己的身子,方可还阳?” “楚小姐不忙。你无端离世,鬼吏却说你阳寿未尽;明明我娶了表妹,鬼吏却说你我是命中注定的姻缘。这其中诸多疑点,不查个明白,纵楚小姐找到自己的身体怕也很难还阳。” “怎么查?” “书中有云,冥府四司之一的阴律司崔判官,掌生死簿,执判官笔,审善断恶,管人生死。由此,楚小姐该返阴间饮孟婆汤转世,还是留下来还阳复活,找崔判官一问便知。郢城几十里外有个风来县,据闻县中曾塑崔判官像,我们不妨去试试。” “任公子肯陪我一起?” “当然。”任公子不假思索道。 楚小姐笑了笑:“何时动身?” 这却叫任公子犯难。依礼,明日他需早起同新妇一道向父母亲请安敬茶,然过了今晚他定然走不成。他不惯撒谎,又不便实情相告,母亲会拦着不许他单独外出,表妹会强行跟随,叫他如何措置?任公子考虑再三也想不出两全其美之策,索性冲动一回,留书一封,夤夜上路。于他,这是生平未有之事,却绝无迟疑。 临行前,任公子换下喜服,带足银两,外加油纸伞一把,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明月光,石板路,冷清的大街,店铺紧闭门窗,人畜皆眠,唯虫鸣风声,叫起来像浅吟低唱,吹起来似曲乐悠扬。二人并行,一影独长,青衫白裳,脚步缓缓,如诗如画。 “公子,你不怕吗?” “怕什么?” “奴家非人,而是异类鬼魂。” “异类又如何?在小生眼中,从来当小姐是仙子,清逸出尘,不食人间烟火。” “公子谬赞。” “小姐不介意的话,可唤我本善。本善冒昧,不知能否称呼小姐闺名?” 楚小姐轻轻颔首。 任公子笑道:“见怜,此情此景甚佳,吟诗最好。” 楚小姐脸红一下,只是颔首。 “明月夜半见,只影蒙垂怜。见怜?” “青石才是本,缓行方为善。本,本……”楚小姐低眉,如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本,本善。”脸愈发红透。当真是我见犹怜,怜卿本善。 天渐渐发亮,太阳将出未出之际,任本善撑起手中雨伞,遮住身边楚见怜头顶,关切道:“你不可见光,快躲进伞里,我带你走。” 楚见怜接过伞,问:“怎么躲进去?” 这个……书中未曾讲到,任本善亦无从得知。他皱眉思索一阵,眼见曙光乍现,心中愈发焦急。但听一声惊叫破空,雨伞竟自发合拢跌落地上。眼前已不见楚见怜身影。 “见怜?见怜?” “我在这里。”楚见怜的声音自伞中传出。 任本善这才放下心来,将地上的雨伞拾起,就近寻一家车店租马车一辆,甚大,可供四人乘坐。任本善弯腰进入宽敞却并不明亮的车里,撑开雨伞小声道:“见怜,现已安全,你自可出来。” 话音刚落,便听楚见怜在对面含羞叫了句“公子”,灵魂毕露。 “累吗?用不用睡会儿?”任本善问。 “谢公子关心,小的不累。”车外头负责赶车的伙计大声答道,没想到这有钱人家的公子也挺好心的。 车里头一人一鬼一听,不禁相视而笑。那纤眉舒展,眉波微漾,双颊泛红,粉唇翘起,并不见皓齿。竟引得任本善想一亲芳泽。但他到底是个君子,遂忍住心思,含情脉脉道:“睡一下,醒来便到地方了。” 楚见怜点头,闭上眼睛。随后任本善亦阖上双目。不多时,复又悄悄睁开。 昏暗中任本善看着对面的人儿,安静的,柔弱的,娇美的,如此熟悉,如此动心,如此惹人怜爱,仿佛自远古时代铭刻下的深处记忆被唤醒,一丝甜蜜伴随一丝疼痛,真实切肤,生动彻骨。 马车行驶缓慢,途中任本善给自己买了些吃食果腹,给楚见怜买来三支香并点燃。临近傍晚时分才终于抵达风来县。 风来县地贫人穷,家家信奉的唯有财神爷一个,似判官这般添不了福增不了寿的,竟连像样的安身之所也无,孤零零一座塑像立在犄角旮旯之地,乏人问津。任本善、楚见怜到时,便只见传说中的阴律司崔判官一副凄惨模样,黑帽红袍残破,束腰玉带缺损,脚蹬长靴仅余一只,面目全非已看不出原来状貌。 毫无征兆地,“崔判官”突然发话,威严不减:“何方小鬼,来此作甚,还不速速往鬼门关报到!” 看那塑像纹丝不动,嘴也未张,声音却从中传出,好似当面下令,唬得人心头一跳。任本善与楚见怜对视一眼,前者微笑点头,后者鼓起勇气,将前情尽禀。 “崔判官”默默听完,道:“原来是荆州楚小姐与郢城任公子二位,失礼。适才下官查看生死簿,确认楚小姐阳寿有余,而二位之姻缘也的确是前世注定。如今楚小姐无端身亡,任公子另娶他人,盖因楚小姐命格错乱也。” “所谓命格,乃在世者贵贱、贫富、吉凶、寿夭、福祸之定数,如擅自改动,哪怕微毫,亦会酿成大灾,轻则多劫多难,重则立时毙命,更甚者殃及他人,危害家国。” “那么依大人所言,见怜的命格被改动过?” “至少姻缘有变。” “该如何补救?” “任公子可去找月老修补姻缘,待命格归位后,下官助楚姑娘还阳。” “多谢!在下仍有一事不明,望大人赐教。” “不敢,请讲。” “见怜与在下区区凡人,何以大人在我二人面前谦称下官?” 沉默。 许久,楚见怜开口:“他走了?” 第12章 月老和判官 下 一天一夜后,任楚二人来到一座月老庙前。烈日炎炎,香火袅袅,人头攒动,挥汗如雨。任本善叫楚见怜在车上等候,独自熟门熟路地挤进庙内拜见月老。不多时,复艰难挤出,爬回马车。 “你这是怎么了?”楚见怜问。 任本善抹一把汗,强作镇定:“月老,月下老人也,白日自然不露真身。我们晚上再来。” 马车徐徐移动。 楚见怜忽而嫣然一笑:“原来郢城任本善任公子名声在外,天下无人不识君。到底是我一个小女子孤陋寡闻,竟然不知。” “见怜何出此言?” “在风来县,你托人往家中送信,只道一句‘郢城任家’,那人便脱口而出‘任本善公子家么’。如今在这百里开外的月老庙,你甫露面,立刻有男女老少围上来,一口一个‘任公子’,庙里庙外,声声不断。”楚见怜笑不停。 任公子红着脸:“你都听见了?” “我是鬼,听力自然强于常人。” “叫你见笑了。”任本善说得委婉,“先前我陪母亲来过几次。” 不过他也奇怪的是,明明第一次踏足风来县,却有人清楚知道他的名讳,而非他的父亲——郢城首富任守峰。 入夜后,任本善领着楚见怜再次光顾月老庙,此时人去庙静,庙门已锁。任本善拍了拍青瓦红漆小木门上的铜衔环,无人应答。再拍,仍然无人应答。拍得手生疼。楚见怜拦住他:“别伤了手。看样子也没个看门的。不如由我进去将门打开。” “你如何进得去?” “穿墙可入。” 任本善本欲以“不问自入与窃贼无异”拒绝,仔细想想又忍住,只道:“我们等上一等,待明月出来,大概月老也会出来。”楚见怜依他。两人便立在庙门外谈天谈地,不知不觉月牙高升,人间一片光明。 “吱呀——”庙门被打开,自门缝中探出一只脑袋来,微胖,须发皆白,却是童颜永驻,双颊红润,长长的白眉毛下半遮半掩一双眼睛格外有神。他假咳一声,道:“大晚上的您二位不在家中睡觉,跑这里作甚?” “老丈有礼,我们特来求见月老。”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你们白天再来求签。” “我们所求之事需向月老本尊当面讲明。” “月老只管男女姻缘,其余事一概不理。” “我们问的便是姻缘。” “那明天求签也一样。” “并不同。他人求签问的是今生姻缘,而我二人却要查一查前世。” 鹤发童颜“老丈”似乎兴起,终于从门中挪出胖身子来。这时才看清他左手握一卷书,身后背个大口袋;口袋很满,不知装有何物;很轻,不压“老丈”丝毫。他笑眯眯问任本善:“无论何事先同我讲,我代你们传话给月老。” 楚见怜与任本善对视一眼,前者点点头,后者仔细将前因后果娓娓道来,惊得“老丈”脸色一变:“竟有此事!”还没等任楚二人作任何反应,只见那胖“老丈”“嗖——”地一下蹿进门内,身手敏捷,转眼便消失在门后。任本善与楚见怜面面相觑,正要说点什么,又见那“老丈”“嗖——”地从门里蹿出,面不改色气不喘。 “老丈”道:“以下是月老原话,请听好。” 他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继续道,“原来是小善和小莲啊。我查过姻缘簿,你俩的红线是我亲手绑的,错不了。若我没猜错,你俩身上各自戴着一块石头,那石头无甚出奇,不过拴石头的红绳是我月老特制的‘姻缘线’,红绳不断,你俩的姻缘就不会断。” 他挠了挠头,苦着一张脸:“在我看来,小怜还魂之事较为棘手。你们可去归墟员峤山找山芜老儿,他定会伸出援手。” “此去员峤山路途遥远,常人难达,我送你们一程。” “老丈”从身后的口袋里取出两条红线,分别将红线的一端系在任本善与楚见怜的脚踝处,另一端捏在自己手指间。红线看上去很短,却可无限拉长,且系在脚上毫无感觉。楚见怜前后动一动脚,发现红线还会自动伸缩,甚是神奇。 “你们去吧。”“老丈”道,“记住,拴石头的红绳不能断,石头不能丢。石头丢了不可惜,那石头里的东西可是难得的好东西呦!” 鹤发童颜的“老丈”,老顽童似的“老丈”,面色红润,微胖,笑眯眯站在月下,左手握卷书似姻缘簿,身后背个装满红线的大口袋。任本善忍不住开口:“您便是月老吧?” “小善好眼力,替我向山芜老儿问好,哈哈哈!”笑未尽,人已不见。 楚见怜问:“月老说送我们一程,怎么送?” 任本善摇摇头表示亦不知。两人说话间便像被什么轻轻一扯,物换星移,眼前的月老庙转瞬变作一座大山。 第13章 天上掉下个神仙师父 渤海之东不知几亿万里处,有一大壑,实为无底之谷,名归墟。地下八方之水,天上银河之水,莫不注入其中,而此处水却无增无减。水面浮五座大山,一曰岱舆,二曰员峤,三曰方壶,四曰瀛洲,五曰蓬莱。员峤山周长延伸长达三万里,山顶平坦处亦九千里,其上楼台宫殿皆为珠玉造成,飞禽走兽皆纯白。树木所开之花皆芬芳,嗅之可百毒不侵;所结之果皆美味,食之可不老不死。1 楚见怜与任本善身在此山中,如入仙境一般,美丽、祥和、澄净、空明。而任本善却无心欣赏,直呼“月老误我”,“月老误我太甚”,害他未来得及向家中双亲传信禀告行踪。然他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好向东方三叩首,口中念念有词:“孩儿不孝,孩儿不孝,待见怜之事善了,孩儿立即返家同爹娘请罪,望爹娘见谅,见谅。” 楚见怜道:“是见怜拖累公子。” “非也,你我前世注定,今生有缘,你还魂之事与我息息相关。无论上天入地,我定陪你到底。” 二人说话间,一道身影自山顶飞来,矫健如鹤,落地却是个虎头虎脑的小道童。看上去小道童约七、八岁,头戴逍遥巾,身披蓝色得罗,像模像样行道家拱手礼:“两位道友请回,员峤山早已不招收修仙弟子。” “小道长有礼,我二人此来不为修仙,实是有要事求见山芜上仙。” “山芜上仙亦不再收徒。” “我们亦不为拜师。” “既不修仙也不拜师,那二位请下山去吧。” “小道长!”任本善加重语气,一字一句道,“我们有要事求见山芜上仙,望行个方便。” “小道长”眼观鼻鼻观心,不紧不慢道:“人事找官府,鬼事找冥府,你们能有何事非见山芜上仙不可?” 任本善自报楚见怜与他自己的家门,拱手称:“受月老指引,烦请小道长代为传禀。” “小道长”一听,立马变成另一副模样,上前一把抱住任本善的袖子,喜笑颜开,活泼可爱:“原来是本善师兄与见怜师姐,师父说的没错,你们果然回来啦!” 变化来得如此之快,任本善与楚见怜面面相觑间被一路拽着飞上山顶,心里有些发懵。 只见宫殿林立,数不胜数,琼楼玉宇,令人眼花缭乱。 个头不大的“小道长”带任楚二人马不停蹄冲入其中朴实无华的一座宫殿,扯起嗓子狂叫:“八师兄!八师兄!八师兄!八师兄!八师兄!八师兄!” 声声震耳,甚是卖力。 入得殿内,抬头看高不见顶,望四周宽不见墙,空间无限,大气庄严,目光所及之处摆满几凳,一几配一凳,方方正正,整整齐齐,这分明是个讲学习课的场所。但空荡荡并无一人。 正值狐疑,忽然自头顶上方云雾中传下一个声音:“师弟你顽皮,早不许你乱叫八师兄,你偏叫。给师父听去只怕又徒增伤心。” “小道长”仰着“虎头虎脑”:“大师兄至七师兄均不在时,单叫你师兄倒也说得过去。今日却行不通,今日之后,你都是八师兄,而不能是师兄!” “今日有何不同?” “小道长”掐腰:“八师兄你下来说话,有好事!” “八师兄”却不信:“你不闯祸便是好事。” “小道长”跺脚:“你整日在上头鼓捣那些仙书,大师兄知道吗?” “知不知道又何妨?大师兄在时最爱这些仙书,他不在时由我打理,等日后他回到员峤山,见这些仙书养得好好的,心里自然高兴。” “小道长”扭脸看向任本善:“大师兄你高兴吗?” 任本善与楚见怜再次面面相觑间,又听头顶上“八师兄”开口:“师弟你愈发淘气,大师兄不在,你问哪个?” “你下来我就告诉你我问的是哪个。” 而此时身处“云雾书阁”的“八师兄”已将二十万一千五百一十二部仙书全部喂饱,并逐一爱抚谈心,确保使用无碍,这才收拾起残余的日光精华,装进随身携带的玉瓶中,单手捏个诀,缓缓降落在地面上。竟是个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的翩翩少年,与“小道长”相同打扮。 “小道长”得意洋洋看着那少年刚开口:“八师兄,你瞧谁回……”不料话说一半便见他的八师兄飞身投进任本善的怀中,隐约传出哭声。未语泪先流哇!“小道长”迈步到抱成一团的两人跟前,语重心长:“早叫你下来你不听,后悔了吧,早下来不就能早点见着大师兄的面。” “本善师兄……”“八师兄”哽咽,“你终于回来了!” 任本善与楚见怜又一次面面相觑。 在任本善的怀里,“八师兄”抬起一双朦胧的泪眼,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没错,是真的活的,他的大师兄回来了。于是,将脸埋进大师兄的胸前再哭上一遭。直到一旁的“小道长”受不住,数落他:“八师兄,你真不害臊,这么大人还哭鼻子。大师兄回来是好事,看被你哭得好像大师兄死了一样!” “呸——”“八师兄”啐“小道长”一口,不过倒收了哭声,单手抹一把脸,另一只手仍旧抓紧任本善的手臂。 趁机任本善出声发问:“可否告诉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八师兄”道:“想必本善师兄与见怜师姐转世时,各自饮下过一碗孟婆汤,对员峤山的记忆遗忘殆尽。无妨,且听四界从头道来。” “小道长”抢话:“我来说我来说。我叫六行,他叫四界。在这员峤山上,他排行八,我排第九,本善师兄是大师兄,见怜师姐是大师姐。我们的师父是山芜上仙,是员峤山的山主。” 山芜上仙本为天界战神,立功无数,但生性淡薄恬澹。后仙、人、魔和平共处,千年来相安无事,山芜便请辞神位,天帝即赐其员峤山归隐。百余年间,山芜在山上开坛讲道,收徒共九人,俱成仙。首徒本善精道德,次徒擅术法,三、四、五、六、七徒各有所长。后陆续涌现同道中人登山求修仙之法,一心拜入员峤山门下,山芜来者不拒,视之为俗世弟子,全部交由首徒本善教导。 “小道长”六行道:“这里叫品德殿,正是本善师兄授课的地方。” “八师兄”四界默念个咒,手上赫然多出一物。他呈给任本善看:“这部《道德真经》是本善师兄最爱讲给师弟师妹们听的。”他低头叫《道德真经》向任本善问好,那书竟当真开口:“大师兄今日讲哪篇?”打完招呼后开始哗啦啦自行翻页,却全无一字,乃名副其实的无字天书。 而任本善与楚见怜第四次面面相觑,心里懵劲儿持续,耳边听六行继续回忆那过去的故事。 第14章 神魔之战 山上一日,人间百年。一百年前魔族新任魔王公然派吃人的魔兵侵扰人间,扬言“毁天灭地,唯我独尊”,致使生灵涂炭,血流成河,怨气冲天。天帝震怒,下令倾尽天界神力,荡平整个魔族。于是一波接一波的天兵天将下凡,诛杀人间魔兵,并经由神魔之井进入魔界,与魔族决一死战。“以天下苍生为己任”的山芜上仙携员峤山七徒前去助阵,直杀得天昏地暗,风云色变。魔族惨败,无一生者,魔界被捣毁,神魔之井被众神合力封死。 四界打断六行:“师弟你忘了,师父严禁提及神魔大战!” 六行道:“若我不讲,本善师兄与见怜师姐就不会知道前因后果,就记不起师父、五位师兄,还有咱们两个。再说,师父不是不在么?” 然而天界虽大胜,伤亡亦不在少数,山芜上仙的两位爱徒本善与见怜便不幸在本次神魔大战中牺牲。 六行道:“天帝论功行赏,活下来的五位师兄都到天上去做了仙官,师父他老人家却什么也不求,只恳请天帝恩准本善师兄与见怜师姐的仙魂下凡转世为人,百年后重新修成正果,返还仙籍。” “天帝下旨一准,本善师兄、见怜师姐就离开员峤山去地府报到,和寻常凡人鬼魂一样,喝孟婆汤,进六道轮回,投胎做凡人。这一走也不知道何时才会回来。五位师兄在天上仙务繁忙,不常下界。师父还遣散所有的修仙弟子,不准他们再上山,也不准任何凡人上山。打那时起,员峤山就只剩下师父、八师兄和我三个人,冷冷清清,空空荡荡。” 四界黯然道:“我知道,神魔之战后师父一直伤心,只是不说。” 六行重重点头:“甚至一夜之间,师父头发全白了。八师兄和我把本善师兄、见怜师姐的东西都收起来,日常讲话也尽量避讳,就怕师父触景生情,心里难受。”转眼他又笑道,“不过这次本善师兄与见怜师姐一道回来,师父肯定要乐坏了!” 听四界和六行颠来倒去讲如此多往事,任本善与楚见怜却仍旧毫无印象。但楚见怜小女儿情怀被打动,只觉同样伤心,而任本善伤心之余也疑惑:一百年而已,并不算太久,为何他从未听闻人间曾遭此浩劫,也从未在书中读过相关记载?传说中神仙不都是不老不死的吗,为何会在战时牺牲?为何会一夜白头?然而也没必要编排出如此离谱的谎言骗他与见怜。眼前这两个小仙童年纪小,也不是参与者,诸多细节自然不清不楚,大概真相唯有山芜上仙一人熟知。 任本善问:“师父现在何处?” “巳时左右师父去了药王仙谷,也不知几时才回。” 岂料说曹操曹操便到。但觉品德内亮光乍闪,给人“蓬荜生辉”之感,四界和六行喜形于色,齐声叫道:“师父回来了!”四人忙奔出大殿去迎。 才出门便见殿外不远处独立一人将将转过身去,似欲离开。那背影披一肩白发,着紫色天仙洞衣,绘七彩祥云、红顶白鹤,包藏乾坤,隔断凡尘,潇散简远,谁与之归。 “师父,本善师兄与见怜师姐来见。” 那背影道:“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是耶非耶?孰是孰非?”言罢飘然而去。 四界拉起任本善:“师兄,我带你去是非殿。” “是非,殿?” “嗯,昔日师兄在品德殿授课时,师父还常来旁听。师兄转世后,师父再也不踏足品德殿,往往只在是非殿走动,反复念一句‘孰是孰非’。” 离品德殿一飞距离的是非殿以黑石、白玉砌就,黑白分明,犹如一副慧眼看穿世事万物。是非殿内肃穆清冷,殿上之人一头白发书尽沧桑淡漠红尘,一袭紫袍深不可测高不可攀,面目却是年轻的,眉如墨染远山,鼻若悬胆,唇似涂脂,那一双平静的眼睛除却黑与白,什么也看不出。 任本善与楚见怜情不自禁,双双跪在山芜脚下,记忆深处仿若何物在歇斯底里地沸腾,咆哮,奔涌,在竭力冲撞牢笼,却撞不破冲不出,被死死困住,唯有哀声渺渺,余味悠长。 山芜掩在宽大袍袖中的手指动了动,再动一动,终于忍不住伸出双手抚摸眼前二人的头顶,长叹息,难自持,却吐不出只言片语。 懵懂的六行突然开口:“师父,眼下见怜师姐是个鬼,还能成仙吗?” 山芜充耳不闻,挥一挥右手,示意四界拖六行退下。他扶起任本善与楚见怜,道:“你二人受苦了,暂且留在员峤山上莫离开,发生何事为师已全部知晓,待为师亲自走一趟人间,将前因后果查个清楚,再做定夺。” 第15章 狐狸尾巴露出来 山上一个时辰,人间一个月便过去了,转眼夏尽秋凉,正是胃口大开的好时节。然而任夫人却什么也吃不下,一张小脸瘦得能埋进碗里去,原本丰腴的身材也苗条起来。她日日独坐后园的湖心亭下,不停地想:儿子去北边的风来县做什么?又去南边的月老庙做什么?之后又上哪儿去了,怎么突然就没了消息?他留信说陪朋友去办事,陪的哪个朋友呢?他的那些个文友们全都在郢城待得好好的,也没人出门,从风来县捎口信的人也没见他和谁在一起。他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我儿子到底怎么了?念着念着眼泪便顺势流下,止不住。她拿手帕盖脸,结结实实哭一阵,哭完后继续想:难不成我儿子让人给绑了,劫了?这天杀的土匪也不派个人来家里要赎金,多少银子都没问题,只要把我儿子平安送回来。儿子啊,才成亲你跑出去干嘛!娘知道这门亲事你不十分乐意,但犯不着赌气离家出走。难不成……本善带他的心上人私奔了?可他心上人是个鬼,人和鬼也能私奔?如果不是这样,那为什么我儿子还不回家?任夫人的眼泪再一次成决堤之势。 “夫人,你身子弱,别在这儿吹风,快回房躺着。”任老爷一次次苦口婆心地劝。 任夫人死死攥住任老爷的手:“老爷,听风道长说思静是孤鸾煞,命中无夫,该不会她把咱儿子给克死了?可怜本善死在外头连个收尸的也没有……呜呜……” 鲁思静一听,火冒三丈:“娘你这是何意?怪我咯?新婚之夜表兄留书出走,我半句怨言也不曾讲过,这近两个月以来恪守妇道勤勤恳恳地孝敬你和爹两个人。要不是爹拦着不许我出门,那天我早追表兄去了!” “思静胡闹!”任老爷怒斥一声,见鲁思静立时住嘴,且低眉顺目不再多言,他也放软口气道,“本善年纪不小,也该出去历练历练,兴许有事耽搁,才一时半会儿赶不回来。我再加派人手往更远的地方找找看。”他叫丫头搀夫人回房,独自留下安抚鲁思静:“思静,这段日子委屈你了,都是本善的错,待他回来我定好好教训他。你放心,任家既娶你过门便不会亏待你。” 话虽如此,鲁思静却极其不甘心,她费尽心机嫁给任本善,结果落得个独守空房的下场。洞房花烛之夜新郎抛下新娘外出“历练”,传出去不叫人笑掉大牙!她面上平静,暗地里咬牙切齿:说我克夫,我先“克”死个婆婆给你看! 当晚鲁思静便动了杀机,偷偷在任夫人的药里下毒。幸而山芜来得及时,出手救下任夫人的性命。事后任老爷又气又怕,命人将鲁思静锁进柴房,吩咐上下不准声张。 山芜奇怪:“为何不报官?” 任老爷避而不答:“劳驾恩人先看看我夫人的病。” 而任夫人一见山芜,原本黯淡无光的眼睛突然发亮:“您,您不是那位白胡子老神仙吗?当年正是您送给我儿子本善一枚姻缘石,他打小挂在脖子上从来没摘下过。” “夫人还认得我?” “十几年过去了,您一点儿没变。”任夫人打量眼前之人,白头发白眉毛白胡子,却丝毫不见皱纹,耳聪目明,口齿清楚,站如松,行如风,一身道袍出尘飘逸,气质超然慈悲,高高在上,俯瞰众生。同本善百日宴上初见时一模一样。果然是个神仙。任夫人如遇“救命稻草”:“神仙,老神仙,求您救救我儿子!” “他很好,无须救。” “他在哪儿呢?他何时回家?” “七日之内必回,夫人放心,您养好身子才最紧要。” 任夫人在山芜的劝慰下,病情好转,胃口大开,连着吃下两大碗饭,看上去整个人焕然一新,神采奕奕。 早在众人无所察觉之时,山芜悄然隐身离开,来到鲁思静所在的柴房。面前这个正大喊大叫“放我出去”并大放狠话的明明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却心肠歹毒,连自己的从母婆婆也能狠下杀手,简直不配为人。山芜使个昏睡咒,鲁思静猝然倒地睡死过去,随后他隐身进入她的梦里,探查她往日记忆,看见怜之死是否与她有关,看她何以能嫁给本善,看她可曾加害过其他人。 四个月前,即五月初,鲁思静前往青州久负盛名的观音庙问姻缘,求得个下下签,郁郁而归,次日却无缘无故欢喜起来,这之间的一段记忆莫名其妙消失不见。 五月中旬,鲁思静突然病倒,数名大夫束手无策,即便病因也无从得知,而她病前的一段记忆也不复存在。 七七四十九天后,鲁思静奇迹般病愈,同样当天也缺失了一部分记忆。 山芜反复查看多次,三段记忆确实无端消失。好在山芜心细,发现鲁思静每每记忆消失之前,都曾屏退左右,独个儿躲房中悄悄地焚烧过一截可疑的长发,烧半截留半截。三段记忆,三根长发,至今她在郢城寝室的梳妆盒内还存留两截焚烧后的断发。 而山芜正是凭这两截断发召唤出暗藏幕后的神秘的“小姑奶奶”。 在这荒野大地上,两两对峙。“小姑奶奶”黑发白肤紫裙,山芜上仙白发白胡子灰袍,一高一矮,一老一少。 “小姑奶奶”先开口:“老头儿,你哪位?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山芜比着手中的断发:“这是你给任家新妇鲁氏之物?” 任家、鲁氏,鲁氏、任家……“小姑奶奶”回忆半天才终于想起,暗叫一声糟糕,当初偷懒没能将鲁思静的记忆清除干净,光顾着抹掉自己,万万没想到留下自己的头发如此重要物证。都怪那个鲁思静太贼,一根头发居然做两次使用,早知道便不选她,换个笨蛋的话该省去多少麻烦事。她腹中抱怨,嘴上却矢口否认:“我不认识什么任家什么鲁氏,也不知道你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咱们素昧平生,别来烦我!”转身疾走,却被山芜一个定身咒给定住,动弹不得。 她怒视山芜。 山芜不为所动,缓缓道:“此物燃之有异香,现红光,不同于常人发质。由此可见,你不是人。” “你才不是人!你全家都不是人!” “你来自魔族!”山芜一针见血。 第16章 魔族公主 上 突然“小姑奶奶”激愤异常:“臭老头儿,你快放开我!放开我!否则我对你不客气!” “我倒要看看你如何对我不客气。” “啊——”“小姑奶奶”仰天一声长啸,瞬间双眼变得血红,射出两道红光。此乃她生平首次魔性大发。她四肢虽被定住不得活动,一头黑发却无限生长,犹如千军万马一般冲向山芜,去势汹汹,杀气重重。结果,被山芜指尖的一星三昧真火给烧得仅余齐肩长短,发尾处留下一个个的红疙瘩,异香四溢。她“哇”地哭得震天响,不依不饶:“臭老头儿,看你把我头发烧成个什么鬼样子,丑死了!你叫我怎么见人!你赔我头发!赔我头发!” 到底是个没长大的小姑娘。魔族可活千年,看她不过百岁,想当初神魔之战时大概只是个襁褓中的婴孩。人之初性本善,魔之初也绝不该是恶之源。山芜动了恻隐之心,和声劝道:“头发毁了可再长长,命没了则一切烟消云散,什么也留不下。” 闻听此言,“小姑奶奶”竟安静得不发一言,眼神隐进黑色中。 “你如实回答我的问题,我担保不为难你。” “你要问我什么?” “神魔有约,魔族不能擅自出入人间,一百年前魔界唯一的大门——神魔之井更是被封死,你是如何离开魔界来到人间的?” “你说的这些我统统不知情。我只记得阿娘生我那天,很乱很吵,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很快我就被封住眼睛和耳朵,有人抱着我不听地跑,加速跑。我睡着了,梦中阿娘同我讲,叫我在人间好好活下去。等我醒来,自己已经身在人间了。” “依你之意,你一出生便被送来人间?” “是,魔族记忆千年不灭,但我对魔界毫无印象,也完全不记得我阿爹阿娘长什么样子,只因我从未在他们身边待过一天,从未在魔界生存。我不知道自己为何被送来人间,我只知道阿娘叫我在这里生活,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不惜一切代价活下去。” “小姑奶奶”自始至终平静,仿佛是稀松平常之事,但那一份顽固的执着,单纯的信念,却深深刺伤山芜。 她是神魔之战后魔族唯一的幸存者,也许当年正是她阿爹阿娘拼死将她送往人间,才得以保住她一条性命。她不谙世事,一无所知,何其无辜!她是人也好,是魔也罢,她只想活下去,仅此而已! 神魔之战,神魔之战……山芜喃喃念道:“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是耶非耶?孰是孰非?” “小姑奶奶”不耐烦叫一声:“喂,老头儿,你傻啦?” 岂料山芜哈哈一笑:“傻了好!傻了好!” “你有完没完?你问的我全照实说了,你几时放我走?” “你走去哪里?难道你不想回魔界?” “我当然想。不过我阿娘叫我暂时不要回去,我自个儿也不清楚回去的路。我想用不了多久,阿娘和阿爹会来接我回家的。” “若他们不来呢?” “小姑奶奶”认真思索半晌,坚决摇头:“不可能。魔族可活千年,只要我好好活着,会等到阿娘来接我的那一天。” 一百年前魔族“小姑奶奶”初临人间,乃襁褓中一婴孩,双目血红,身具异香,因先天不足身形小如萝卜,但天生会爬会坐会说话。人人见而奇之,惧之,视为异类,恨不得除之而后快。无奈她躲进人迹罕至的山洞里,与野兽为伍。凶猛的野兽虽不敢靠近她,但她无甚力量,也不能拿野兽充饥,肚饿时只好下山进村寨里偷东西吃。她不食素,年纪太小也啃不了肉,饮血最佳。然对她而言,猫狗体型过大,老鼠个儿小不经喝,鸡正好。头脑简单的“小姑奶奶”一旦认准谁家的鸡,从不轻易更改,直到全部偷完为止。丢鸡的人家气不过,设下圈套抓贼,但见地上一个萝卜大小的孩子爬来爬去甚是可怜,有心放她一马不予追究,只叫她下次往别家去,她这才想起换另一群鸡下手。待她稍稍长出个头,能走能跑,力量也大些,可与野兽抗衡,但她偏偏对鸡情有独钟。生鸡不好吃,熟鸡不好找,她便学猎人打些野味拿到山下的酒楼换做好的鸡,什么白斩鸡、辣子鸡丁、沸油鸡、锅烧鸡、香酥鸡、葱油鸡、贵妃鸡、酒醉鸡、干烤鸡块、乡巴佬草鸡、四川棒棒鸡、云南汽锅鸡、福建香露全鸡、广东千岛汁鸡球等等,她来者不拒,爱之如命。毫不夸张,“小姑奶奶”吃的鸡比常人吃的米都多。 转眼二十年过去,“小姑奶奶”由最初的一截“萝卜”长成当下的一株“芫花”,看上去像个五六岁的娃娃。她走遍大江南北,尝尽山珍海味,而饥肠辘辘时首先想到的仍然是——鸡。她永远记得,多年前的某个冬天,她趴在冰雪地里饿得奄奄一息,恰在此时,一只路过的鸡用自己满腔热血救她一条小命,她抱着那只鸡尚存余温的尸体,心想:我得活着,只有活着才能见到阿爹阿娘,才能同阿爹阿娘一起回家。长大后吃鸡却叫她觉得幸福:我还活着,兴许明日阿爹和阿娘便会来接我回家。 山芜继续追问:“魔族与凡人大不同,凡人有一魂二魄三命格,而魔族仅由精气维生,精气中存魔性,不容于天地。人道‘举头三尺有神明’,你长年逗留人间,何以不被巡视的天兵天将所发现?” “阿娘怀我时动了胎气,我生来精气不足,魔性弱,加之这一百年里我小心翼翼东躲西藏,是以轻易不会被发现。” “可是方才你同我动手,我察觉你的精气并不差,魔性并不弱。” “老头儿你究竟是谁?管太宽了!”“小姑奶奶”又怒。 山芜提议:“不如我们上天庭去讲个明白。” “好吧我告诉你,二十岁后我精气见长,魔性也跟着增强,于是按照阿娘留给我的法子,用活人命格中的煞气压制我体内的魔性。如此一来,道行低的只当我是个凡人,道行高的以为我是修炼成形的山中精怪。” “你如何取得带煞气的活人命格?” “命中带煞之人并不好对付,我本事差,不能强夺,须得他们心甘情愿交给我。” “今生之命格乃前世积德造孽之果,在人重新投胎时已注定,记在生死簿上,隐于生辰八字中,由生至死,如影随形,岂是随意舍弃之物?而命格无论好坏,一旦抽离,本人立时身亡,怎会有人心甘情愿将自己的命格交给你?” “一命换一命。” 第17章 魔族公主 下 紫衣黑靴的“小姑奶奶”左手两只银色小铃铛,名为“追煞”“夺命”;右手两只金色小铃铛,名为“摄魂”“勾魄”。所谓“追煞”,实为追踪命中带煞之人,煞气愈重,铃声愈响。所谓“夺命”,乃夺取活人命格,强夺不得者可烧一纸契书祭铃。“摄魂”可收鬼魂,“勾魄”可捕地魄。利用“追煞”找到合适人选,与其签下自愿舍命的契约,为其寻一个好命格换其带煞气的命格供己使用。无辜被夺命格者,收其魂,待百年后再放其去阴曹报到。此外,为免去诸多麻烦,“小姑奶奶”专拣长寿的孤鸾煞下手,活得久,且无夫无子无姻缘,孑然一身,简直完美。 据山芜所知,“摄魂”“勾魄”“追煞”“夺命”铃皆为魔族圣物,等闲不能拥有,更休提全部集于一身,可见眼前这位姑娘来头不小。看她簪紫花,着紫裙,而魔族以紫色为尊,非王族不可随意穿用。山芜不禁问道:“你来自魔王族?” “小姑奶奶”却并不清楚自己的身世。 “你是否有兄弟姊妹?” “阿娘提过,我上有八个哥哥。” 魔族最后一位王生八子,各不相同,分别取名丘留、皕保、朝峰、谱老、速安鲵、壁洗、比安、缚犀。山芜所料不差,眼前这小姑娘正是魔王的小女儿,魔族的九公主。但他无心透露什么,反而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你叫我小姑奶奶呗。” 白发山芜皱眉:“你阿爹阿娘也如此唤你?” “那自然不能,我阿爹阿娘叫我‘我可怜的孩子’。” “你在家中排行九,我便称你‘小九’,可行?” 被称“小九”的“小姑奶奶”不置可否。 “小九,我且问你,迄今为止你强夺过几人命格?” “两个。” “如此说来,你已背负两条人命。” 小九点头,叹口气道:“无奈凡人寿命短,区区数十载,转眼就用尽了,将近之际,我便必须着手寻觅新的命格。命不好的自然会挑命好的作交换,她说换谁我就去夺谁的命。” “你害人性命,罪孽深重。” “人生生世世可活,我不过借一世而已,何必大惊小怪。虽说会暂时困住其灵魂,也是怕她太早去地府报到,泄露我的秘密。时辰对了,我一准儿放他走,不耽误投胎。” “你可知,也许有人在前世五百次回眸才得今生一次擦肩而过;有人在佛前苦求五百年才得今生一段尘缘;有人曾化身石桥,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淋,才得今生的爱人从桥上经过;也许有人宁愿放弃仙位,受仙魄消亡地魄再生之苦,才得人间这一世!” 小九却道:“对我而言,活着便是幸事一件,哪管其他。” 世人只当她狭隘,山芜却懂她纯粹。他思索片刻,问:“是否只要活着,其余一切你均无所求?” 小九点头。 “我这里倒有一个法子,可叫你一劳永逸,不再被命格所累?” “什么法子?” “随我回员峤山,我助你成仙。” “才不要!”小九一口拒绝,“阿娘说神仙都是坏东西,会杀我。” “我保你平安。” 小九后知后觉:“怪不得我近不了你身,你也是神仙对吧?我不信你。” “难道你还有别的出路?即便我此刻放过你,若干年后,你势必会再次出手夺他人命格,而那时我定然替天行道,决不轻饶你。但是,你不害人,神仙不会无故伤你,我也不会。”山芜郑重道,“我既许诺护你周全,除非你有违道义,由我亲自清理门户,否则谁也动不了你。” 最终小九选择相信眼前的山芜,不过依山芜之意,她先得将身上的命格还回去,成仙后还需找到被她所害之人的转世,向其赎罪。然而,小九是如何寻见那人之转世,又是如何赎罪的,此乃后话。 且说任家新妇鲁氏思静在得到小九还回来的命格后,不幸沾染魔性,以致神志不清,整日疯疯癫癫,忽而怒目疾呼“把刀拿开”,忽而低声哀求“不要杀我”,忽而大笑,忽而痛哭,极是惹人生厌。远在青州的鲁父鲁母闻听此信,竟不管不问,也不肯现身来探看。任老夫人心善,将任家一处偏僻的别院收拾出来,给这个谋害过自己性命的亲外甥女前儿媳单住,又专门雇人伺候。在任老夫人去世后,任家少夫人继续用银子养着鲁思静,只是从未踏足别院,并不知她过得好与不好,是死是活。 再说山芜回员峤山之前,去见住在樱花大街的听风道士。 “痴儿,你贪恋红尘,不肯成仙,是何缘故?” “贫道无欲亦无求,何来贪恋?何必成仙?” “既无欲无求,却对这不开樱花的樱花大街心存执念,你敢说你确已放下?” “樱花大街为何不开樱花,你能忘,我却刻骨入髓,滴血成恨!” “天有天道,违逆者难得善终,乃是颠扑不破,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便如此。” “这是非不分、黑白颠倒、妄自为尊的天道,只怕盘古重生,也当后悔自己昔日开天辟地之举。” 山芜长长叹息一声,道:“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是耶非耶?孰是孰非?”轻拂衣,慢转身,飘然而去。 第18章 不是见怜是剑莲 员峤山上,山芜离开后,四界便拉着任本善在品德殿内亲热叙旧。可怜的六行根本插不进话,遂带楚见怜去藏锋阁见识宝物。 藏锋阁隐蔽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其貌不扬,黯淡无光,踏入却觉满室凛冽寒意,刀光剑影,宝器铮鸣,如猛兽蛰伏四周,伺机而动。室当中竖一个个白玉造高台,下细上粗不见顶。六行讲,这高台上摆放的是师父早年从各方搜集来的仙家法具。 “师姐,咱先看你常使唤的。”六行言罢单手捏个诀,口中念念有词,只见一个高台缓缓降下,露出上方三尺长剑一柄,剑首绘红莲,剑身呈荷叶绿,剑锋并不锐利,甚至毫无杀气。“此剑名挽莲,挥动时似有红莲朵朵绽放,师姐一句‘莲开’可使红莲飞散,片片莲瓣犹如千万利刃,一片毙一命,入身即燃起三昧真火,不论是何方神圣,管叫他转眼间灰飞烟灭!在神魔大战中,师姐正是凭此剑斩敌无数,与本善师兄双双立功,被封仙界高官。” 楚见怜不解:“先前你说我与本善在战中牺牲,难道死后也可做仙官?” 六行不以为意:“都是闲职,在不在位无所谓,反正是为彰显天帝恩德罢了。” 正当此时,挽莲剑突然发出强光,毫无征兆地从白玉台上弹起,直向楚见怜飞来。弱女子楚见怜躲闪不及,颈间玉石被一剑刺破,碎片四溅,一道红光注入其额。须臾红光消失,楚见怜的眉心赫然出现一颗美人痣,艳丽鲜活,摇曳生姿,注视良久,仿佛见其如鱼般游动,灵气溢出。下一刻楚见怜便不声不响地倒在地上,人事不知。 无奈六行用尽各种法子也叫她不醒,而问询赶来的四界和任本善也束手无策,三人围着昏迷的楚见怜团团转,一筹莫展。这厢昏迷中楚见怜仿若走入前世记忆,看见她自己,以及,本善师兄。 神魔之战前夕,白巾束发、蓝袍加身的师兄本善与单钗簪髻、红裙飘逸的师妹剑莲在品德殿前对峙:一个清俊雅致,温文良恭,挺拔如松;另一个容颜明媚,活泼朝气,英姿勃勃。 剑莲嗔道:“师兄,往日里无论我做什么,你都陪我,闯祸也是你帮我善后。今次神魔之战乃是为天下苍生,师父说四界六行年纪小不能同行,你我和五位师弟皆可出力。但是你不拦师弟们,却独独不许我去,是何道理?” 本善言简意赅:“太危险。” 剑莲横眉:“我堂堂神仙,怕他小小魔族不成?” 本善坚持:“你不能涉险。” 剑莲服软哀求:“师兄,究竟怎样你才肯准我去?” 本善认真思索片刻,郑重道:“除非你打败我。” 剑莲呵呵一笑:“师兄你读书不错,授课也不错,论术法可不一定比得过我。若伤了你,不要怪师妹不给你面子哦。” 本善点头:“不必剑下留情。” 一声清叱,挽莲剑出鞘,只见飘逸红裙上下翻动,嗜血红莲漫天飞舞,风起云涌,天地为之变色。万幸本善提前布好结界,否则师妹如此大动静被师父察觉,后果不堪设想。 剑莲出手不知轻重,本善却处处退让,不一会儿便败下阵来。 “师兄你输了。” “再来。” 本善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直教剑莲变得不耐烦,嚷着去找师父评理。本善拦住她,居然就此答应带她同往魔界。 “不过我有个条件。” “师兄请说,请说。” “上阵杀敌非同儿戏,战场上你须时时跟紧我,寸步不离我视线以内。” “师兄放心,我保护你啊。”剑莲笑得一脸谄媚,上前一把抱住本善手臂,亲昵地磨蹭起来。 本善一本正经拂开她:“男女授受不亲。” 神魔交战之际,本善与剑莲联手,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为神之最后胜利打出一片天地。魔族大败,鸣金收兵。山芜上仙不欲争功,领三、四、五、六、七徒率先回员峤山,单留首徒、次徒与众神一同降伏残余魔兵。山芜这一走可出了大事。 在机关重重的魔王宫内有一处隐秘禁地,剑莲无意中闯入,发现此处竟暗藏数百名魔族之老弱妇孺。她有心放过他们,却被领兵神将得知。神将下令,祭出三昧真火烧死禁地众魔。 剑莲气势汹汹挡在前面,质问众神:“他们手无缚鸡之力,尔等如此作为,岂配为神?” 神将威武不可侵犯:“魔族祸乱人间,我等奉天帝之命为民除害,定要斩草除根,不留后患。” “祸乱人间的是已死的魔王和他麾下的魔兵,并非这些无辜的魔族百姓,他们老弱妇孺能作什么乱害什么人?” “当初魔兵入凡界杀人时,可曾管过凡界中的老弱妇孺何其无辜!” “他不管,你也不管?未开化的魔兵不讲道义,难不成满口仁义道德的天兵天将也自甘堕落,嗜杀成性?” “你!”神将不善言辞,预备硬来,“你让开,否则视为魔族同党,连你一起烧!” 禁地外是以神将为首的大义凛然的众神,禁地内是以剑莲为先的狼狈不堪的众魔。禁地结界已破,四周假山狰狞、毒雾弥漫也守不住魔族最后的幸存者。剑莲以单薄之躯立在他们之前,受神将威胁毫不退让,反而与众魔紧紧相依,口中高喊:“此身可死,此心不灭,今我所为,无愧于天地,无愧于仙凡,无愧于师道。尔等逆贼,是非不明,黑白不分,滥杀无辜,妄称正义,枉为神仙!” 众神中缓缓步出一道身影,白巾束发,蓝袍加身,清俊雅致,温文良恭。他径直走到剑莲身旁,与其比肩而立,挺拔如松。 剑莲叫他:“师兄?” 本善言简意赅:“我陪你。” 剑莲急道:“师兄你别闹,送死你也陪我?” 本善坚持:“你是对的。” 剑莲动情地抓住本善的手:“还是师兄懂我,对我最好了。” 而这一次,常把“男女授受不亲”挂在嘴边的本善只笑了笑,并没有挣开。熊熊大火便在此刻燃起,转瞬吞没二人。三昧真火乃天界神火,非法力高强者不能用,可烧炉炼丹,可降妖除魔,可使魂飞魄散,灰飞烟灭,甚至弑神杀佛。待山芜上仙折返救援时,便只得爱徒两副残躯两缕仙魂,带回员峤山。 夫仙者,长生不老,永世不死,盖因迁出生死簿加入仙籍,不再受轮回之苦。肉体升仙体,地魄升仙魄,仙魄依附仙体而存在,仙体稍有损伤,可使仙魄即刻再造血肉,所谓金刚不坏之身,无外乎如是。然而,仙魄一旦被毁,则回天乏术。万幸的是,本善仙体焚尽,仙魄无恙,然剑莲仙体不存,仙魄亦难保。 山芜欲助本善催生出新的仙体,本善仙魂却道:“师妹可还有救?” 山芜沉默。 “徒儿生前从未求过谁,死后但求师父一事。” “你不会死。” “可我不欲独活。徒儿求师父将我同师妹葬在一处,衣冠冢也好,锁魂塔也罢,只叫我千秋万代陪着她,生死不离,魂魄不分。” “你竟不守戒律。” “徒儿自知有错,既瞒着师父,也瞒着师妹,忍得十分辛苦。便借此机会,任我追随师妹而去,了我心事一桩,师父也不再为难。” 山芜沉默良久,道:“不做神仙,你们可愿做回凡人,忘却前尘,重历人间生老病死?” “人间有生老病死,亦有情有义,师妹定是愿意的。” 在员峤山无为洞内,山芜使出上万年修为打散两位爱徒之仙魄,重造一双人之地魄。地魄依附肉体而存在,灵魂转世时可入母胎再生肉体。待山芜上天求了恩典,即叫本善、剑莲两缕仙魂前去冥府报到。 第19章 师恩重如山 莫名醒来后,楚见怜竟似换了个人,哭哭啼啼紧抱住任本善不撒手,胡言乱语道:“我愿千秋万代陪着你,生死不离,魂魄不分!” 一旁的四界实在看不下去,拼尽全力拉开她,怒目而视:“师姐好不懂矜持!” 楚见怜“咚”地给四界一拳:“何时轮到你个小兔崽子管我!” 四界和六行各自一惊,不由面面相觑。但觉殿内亮光一闪,满室生辉,不等他二人有所反应,楚见怜抢先拉起任本善跑出去。 果然是山芜回山了。 一肩白发,披紫色天仙洞衣,绘七彩祥云、红顶白鹤,顶天立地,世间独此一人。 他身后却走出个紫裙黑靴,衣绣繁复花纹,以紫纱盖头的小姑娘。 山芜向众人道:“这是为师新收之徒,你们的师妹小九。” 众人皆奇而不言。小九却突然跳到楚见怜面前,凑近她嘻嘻一笑:“冤死鬼,原来你在这儿。” 楚见怜不动声色:“你是魔。” “长眼力啦!”小九啧啧称赞,“果然哪里变得不一样。”她围着楚见怜转一圈,视线停在面前人眉心之处。“多了一颗美人痣。”她伸手指去摸,不料被烫一下似的猛缩回手,由此恍然大悟:“呦,神仙血!” 闻言,楚见怜看向山芜,山芜冲她微微一点头,她瞬间福至心灵,忍不住热泪盈眶。 山芜叫四界带小九四处转转,六行忙自荐:“师父,我去我去。小师妹跟我来,这里我最熟。”二人刚离开,山芜便带楚见怜进入是非殿。四界乐得同任本善独处,再次将其拉回品德殿内,共享大好时光。 是非殿里辨是非。山芜道:“你已看过前世记忆?” 楚见怜双膝跪地,悲从中来,梨花一枝春带雨。 她一叩首:“师父在上,请受不肖徒剑莲一拜!” 再叩首:“师父为救我与师兄,耗上万年修为,竟至一夜白头,徒儿万死难辞其咎!” 三叩首:“师父为我与师兄四处奔走,向天帝、月老、地府等多方求情,而徒儿却不曾在师前尽过一日孝道,徒儿实在有愧!” “活着便是幸事一件,起来吧。” “剑莲已死,剑莲没用,当不好神仙,也做不了人。” “楚见怜之命格在小九处,你随时可取走还魂,重新做回楚见怜。当然,你也可留在员峤山上,潜心修道,重得正果,重返仙界。” “师父可知神魔之战发生过什么?剑莲为何而仙魂受创仙体不得再生?” 山芜不言。 剑莲四叩首:“上天不仁,师兄却待我情深意重,请师父恕徒儿不能膝下报恩。徒儿愿再饮孟婆汤,做回不谙世事弱不禁风的楚见怜,与任本善携手终老。” “哪怕受尽轮回之苦,历尽生老病死人世沧桑,徒儿誓不成仙!” 山芜长长叹息:“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剑莲,你去吧。” 短短几十载,剑莲竟三游地府。 趁孟婆煮汤之际,她借机与其闲聊:“孟婆老奶,夜游神呢?” 孟婆道:“这会儿是白天,属日游神当值。” “地府里阴森森的,终年不见一丝光,也分白天黑夜?” “地府与人间同昼夜。” “人间白天日升月落,夜晚日落月升,地府不见日月,怎辨黑白?” 孟婆瞪她一眼:“乌帽黑袍天生笑模样的夜游神当值,便是黑夜;孝帽白袍哭丧一张脸的日游神当值,便是白日。” 剑莲又问:“那日夜游神是如何分辨日夜的?” 不耐烦的孟婆给她一碗汤,催促道:“快喝完去还阳。” 剑莲低声相求:“好孟婆老奶,你且告诉我吧。” “日夜游神本是一体,感日月而生。你饮下这碗汤,便由日游神带你去还阳,届时你自可问他。” “日夜游神本是一体——”剑莲若有所思,将手中汤一饮而尽,哪里还记得什么日游神、夜游神,她又变回那个柔柔弱弱连大声说话也不会的楚见怜。便是这样的楚见怜,眉心一颗美人痣,得神仙血护体,百毒不侵,百病不扰,肌肤不老,容颜永驻,与其夫任本善恩爱相守,无论顺境或逆境,富裕或贫穷,健康或疾病,青春或年老,快乐或忧愁,不离不弃。 却说这日员峤山上从天而降一位贵客,指名见小九,其后与山芜单独密谈许久。 “魔是否可成仙?” “万物皆可得道,得道即可成仙。” “然魔性不改,终为后患。” “只要心中长存善念,先天下苍生之忧而忧,后天下苍生之乐而乐,纵魔性难除,亦可感化。” “一念仙一念魔,仙者时有被私欲左右,何况魔?仙者为欲不过损人利己,魔者动性则毁天灭地,是一大劫。” “山芜定严加看管,决不叫她闯下祸端。” “山芜君行事,我自然放心。若我所料不差,百年后山芜君当遇一天劫,怕只怕那时……” “渡劫之前,若小九魔性根深蒂固,执迷不悟,即算存万分之一可能会做出伤天害理之事,山芜亦亲手除之,决不姑息!” “口说无凭。” 山芜迫于无奈,写就手书一封交予来人,岂料五百年后一场腥风血雨因此而展开。 第20章 天下第一鸡 渤海之东不知几亿万里处,有一大壑,实为无底之谷,名归墟。地下八方之水,天上银河之水,莫不注入其中,而此处水却无增无减。水面浮五座大山,一曰岱舆,二曰员峤,三曰方壶,四曰瀛洲,五曰蓬莱。员峤山周长延伸长达三万里,山顶平坦处亦九千里,其上楼台宫殿皆为珠玉造成,飞禽走兽皆纯白。树木所开之花皆芬芳,嗅之可百毒不侵;所结之果皆美味,食之可不老不死。1 这一日自员峤山上飞下来一位美若天仙的姑娘,大眼高鼻小脸小嘴,五官格外精致,皮肤白皙而细腻。她年纪大不过十五,一头乌发披散长不及腰,发上簪八朵小紫花,依八卦方位为列,乾、坤、震、巽、坎、离、艮、兑,暗藏玄机,神秘莫测。小姑娘着紫裙束袖束腰,蹬黑靴长将及膝,更显她身材娇小,活泼可爱。她伸伸懒腰踢踢腿,一派灵动洒脱,连蹦带跳地向北边去了。 山上清净山下繁华,加之新君登基,采取休养生息之策,颁布各项法令惠及百姓,山下愈发热闹。“八卦”小美女所置身的这个小镇虽不富裕,人口也算不上密集,好在临近年关,家家户户出门置办年货,街上车来人往,吆喝声、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倒显出盛世之象。小美女挤在人群中四下张望,无论老少凡是个女的,她总要仔细瞧上两眼,像在找什么人,又像在挑选什么似的,但从集市南一路挤出集市北,并无任何收获。饥肠辘辘的她停在一家饭馆前,那饭馆店面不大,招牌却响当当的——天下第一鸡。 小美女笑眯眯走进去。 店小二肩上搭一抹布,热情上前招呼客人,引座,擦桌,倒茶,一气呵成。他满面春风:“客官来点啥?” 小美女春风满面:“我要吃鸡。” “客官,我们这有葱油鸡、沸油鸡、香菇鸡、香酥鸡、贵妃鸡、酒醉鸡,您好哪一口?” “我都要。” “好咧,稍等哪您。” 这一顿饭直从晌午吃到日头西斜,小美女颇满足地打个饱嗝,懒洋洋靠在椅背上回味无穷。 店小二上前赔笑脸:“客官您看这饭钱?” 小美女心里一咯噔:糟糕,在山上待久了,倒把人间事给忘得一干二净。下山时师父封了她的精气,也不准她使仙法,特意叮嘱她学个凡人的样子在人间行走,以防她惹出事端,扰乱人间秩序。她此次下山本为还债,千万不能再闯祸添什么罪失,否则这债还起来没完没了,怪烦人的。眼下情况危急,事从权宜,要不使个障眼法变出银子来?不行;掐个隐身诀凭空消失?更不行;学凡人用骗的?恐吓威胁?算了,师父不会高兴她这么办,她貌似也不太在行。哎呦,这可怎么办?要不就近找个山头捉几只野兔给他?谁料一不小心说漏嘴,被店小二听去。 店小二面露难色地用眼神恳求。 小美女猜测他嫌兔子个儿小,试探着问道:“要不我给你打头野猪?” 正当二人僵持不下之际,一个声音高高扬起:“这位姑娘的饭资,由我来付。”字正腔圆,清澈润亮,透出一股子贵气,在这乡野小店中分外引人侧耳。 饭时一过,店里原也没多少人,店小二一个,小美女一桌,斜对面另一桌有两位客人,一立一坐。站着的用蓝巾绑一头黑发,一袭黑衣,面无表情,怀里抱一把名贵的长剑,像个随从的模样。那坐着的自然是位少爷,一根材质上乘制作精良的白玉簪绾发,一身面料考究做工精细的华服裹身,漂亮又御寒,腰缠紫金带,上嵌大大小小珍珠共计五五二十五粒,端的奢侈气派。开口的便是这位爷。只见他慢条斯理地一杯接一杯饮酒,满桌的菜肴视而不见,一双狭长的眼睛内勾外翘,时不时瞟向不远处的小美女,眼角微微上挑,似在逗弄,似在引诱。 小美女默默叹口气,心中道:这个人长得还不错,但比起师父来却差好大一截,我怎么能奢望在这红尘俗世中遇见和师父一样好看的,就连神仙里师父也是独一无二最好看的。还是早早将债还清,回员峤山继续同师父修仙习道才是正经。她起身向那位少爷行个礼,道声谢,祝愿“好人有好报”,而后头也不回向门外走去。 “姑娘请留步。”那位少爷又开口了。 小美女驻足,扭脸向后询问:“对不住,我没银子还你的,莫非你想叫我给你捉一头野猪来?” 少爷哑然失笑:“姑娘不用还银子,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哦,那你慢慢吃,我先走了。”小美女扭回脸,“呵——”吓她一跳。那黑发黑脸黑衣的随从不知何时挡在她正前方,也不说话,只双手抱剑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小美女暗惊:难道这黑人也会仙法? 少爷轻声喝退黑衣随从:“莫唐突佳人。”他自己慢慢踱近,向小美女殷勤道:“在下见姑娘并非本地人,想来天色不早必得投宿,不如帮人帮到底,请姑娘一并住客栈,可好?” 学个凡人的样子在人间行走,大概夜里是要住客栈的。小美女打定主意,一口答应下。她语重心长:“你这个人十分心善,下一世定会得一个极好的命格。”适时将话头停住,为免泄露天机,哪怕叫凡人识破她神仙的身份也是极其不妙的。 庆幸那少爷并未将她的胡言乱语放在心上,依然温和有礼:“在下姓花,人称‘花少’,敢问姑娘芳名?” “你叫我小姑奶奶好了。” 那少爷的嘴角抽了抽,勉强应道:“姑娘年轻美丽,倒喜欢说笑。” 小美女心里犯嘀咕:我才不喜欢说笑,论年纪你叫我一声太奶奶也不为过。但在人间行走,总要学个凡人的样子,她只好委曲求全:“你叫我小九罢。” 第21章 冀州小城 山上一日人间一年,山上一个时辰人间瞬息一个月,以此类推,人间一天尚比不过山上一刻钟。是以,夜深人静而小九根本毫无睡意。她在客栈的床上打坐,欲放出自己微弱的仙魂回员峤山瞧一瞧师父,结果半道上仙魂被定住不得动弹。耳听师父千里传音:“你初修成仙魂,根基不稳,切忌离体。若一时不慎走火入魔,激发你体内生来之魔性,便前功尽弃。你体内精气虽被为师暂时封印,魔性也得以压制,然则此乃权宜之计,魔性一旦冲破屏障,后果不堪设想。切记‘人道常清静,天地悉皆归。内观其心,心无其心;外观其形,形无其形;远观其物,物无其物;观空亦空,空无所空;所空既无,无无亦无。’1”话尾一收,小九的仙魂便乖乖归位,依师父所言修习心法。 天很快由暗转明,小九收功下床,伸伸懒腰踢踢腿,预备继续上路。自昨晚得知师父在山上一直关注着她的人间之行,她莫名欢喜,愈发想尽快寻到债主还债,好尽快回员峤山见师父。 她一打开房门,门外靠墙而眠的黑衣随从立即睁开双眼,面无表情地看了看她,也不说话,转身径直敲响隔壁房间的门。隔壁房里住的正是昨日那位少爷。小九想,也对,自己走之前理应向人家打声招呼。那位少爷倒真是个大善人,与自己素不相识却一再出手相助,还肯收留这么一个面无表情的哑巴当随从。那随从看上去很怪,长相普通,却有一双犀利的眼睛,仿佛可洞悉人心,体察万物。也不知他是天生的哑巴,还是后天失语,日后找机会问问师父,能否请药王仙师给他治一治。 小九原想告个别便分道扬镳,岂料花少灵机一动,邀她同行。他道:“路上相互照应。” 小九问:“你去哪里?” 花少反问:“姑娘往哪里去?” 小九答:“我往北边去。” 花少忙道:“你我正好顺路。” 花少殷勤请小九上马车,小九却认为坐进车里有碍她寻人,遂拒绝。花少顺势道:“正好我也有步行的雅兴。” 这一步行,当真不幸,整整走了二、三个时辰。小九没事儿人似的看娇生惯养的大少爷活生生走成个瘸子。花少硬撑,扯出自以为迷人的笑脸:“不如我们找地方歇歇脚?” 小九道:“我不累。” 花少欲哭无泪,几近绝望道:“我请你吃鸡,好不好?” 小九眼睛一亮,飞快地点头。 花少长长地舒一口气——终于摸到“脉门”了。 五日后三人进入冀州一个小城,天愈发寒冷。花少殷勤将自己的黑色貂毛莲蓬衣让与小九。小九称“我不冷”,拒绝。花少怜惜道:“小九你衣着如此单薄,怎能不冷?快快披上保暖要紧,毋须同我见外。” 小九却想:我是神仙啊,穿再少也不会冷,加之阿娘留给我的这件宝衣,可避暑可御寒,水火不侵刀枪不入,连各路神仙的仙术法器也可挡上一挡。再者这几日我虽与他朝夕相处,但毕竟萍水相逢,知之甚少,算不得什么交情,是该见外一下的。然而他出于一片好心,我须学个凡人小女子的柔弱样接受之,免得引起猜疑。遂系上莲蓬衣,盈盈拜谢。 论身高,小九将将够到花少的肩膀处,花少这莲蓬衣披在小九身上,简直像身后拖个麻袋。她极不舒服,一番天人交战后将莲蓬衣还给花少,委婉道:“我有些热。” 花少一惊,眼前这姑娘实在是与众不同,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步行至一条繁华大街,花少指东指西地给小九看新鲜玩意儿,小九却无暇他顾,一双眼睛只盯在来来往往的女人身上。黑衣随从默默跟在两人身后。突然小九察觉有何物从天而降,将要砸向他们三人,她机敏躲开,却忘记拉上身边的花少,当下兀自惭愧:人家帮自己多次,对自己关怀备至,自己却只顾自己脱险,唉,有那么点“忘恩负义”之嫌。好在千钧一发之际,黑衣随从及时伸出援手救下花少。 啪嗒——一本书掉落在地。 三人同时向上看,一个女子自高楼窗户探出身子,满脸歉意:“对不住各位,奴家一时手滑,万幸没伤到少爷小姐们。” 黑衣随从松口气:原来不是刺客。 花少心中一喜:好一位佳人! 小九心里头一乐:终于找到你了,债主! 约莫一百年前,小九只是个在人间东躲西藏的魔,照阿娘信中告知的方子,借凡人命格中的煞气压制自己体内的魔性,防止被天兵天将追查到。命中带煞之人须与她签下契书,将自己的命格心甘情愿交给她,但命格一旦交出,其人必死无疑。三界中凡人最弱,却也不是傻子,哪肯轻易成全她,她只能拿一个好命格去换。初次换命格时,她偷取的正是楼上女子的前世,不,前前世。楼上女子前前世的命格被小九换给一个十恶不赦之女,该恶女在得到好命格后做尽坏事却寿终正寝,报应被写进楼上女子的转世,即她的前世。师父说楼上女子的前世出生时正逢战乱,小小年纪被活活饿死,是个短命鬼,再次转世的她今生仍在受苦。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非小九莫属。 小九问师父:“那个恶女呢?” “自作孽不可活。她今生的命格因她今生作孽已自取灭亡,只怕死后也要被投入钟馗判官的罚恶司吃尽苦头。” 小九道:“所以我也须为自己当初的所作所为赎罪,否则于修仙不利?” 师父点头又摇头:“无论你修仙与否,这个债,迟早终须还。” “怎么还?” “你往北去,寻到那可怜女子,以己之力助她渡过劫难,保她平安顺遂走完今生。” “怎么寻她?” “你往北去,到时自然知道是她。” 起初小九以为师父考验她的诚心,不肯同她说实话,如今看来师父并未欺她。凡人生一魂二魄三命格,灵魂转世,地魄再造肉体,生生世世造出来的都一模一样。她身为魔族人,记忆千年不消,自然忘不了这可怜女子的模样,既有心便能在人海中一眼认出她的转世。 只是这个债该如何还呢? 第22章 醉翁阁 一个小丫鬟匆匆从楼里跑出来,拾起地上的书,向小九、花少等一一致歉,转身欲走。小九眼疾手快抓住她。小丫鬟惊恐回头:“我,我家姑娘真不是故意的。” 小九笑眯眯安抚她:“莫怕莫怕。我问你,你家姑娘叫什么名字?” “桃,桃妖。” “桃妖!”小九既意外又惋惜,好好一个姑娘,这一转世竟变成一只妖。难怪这个小丫头如此害怕,毕竟伺候一只妖是挺不容易的。不小心叹出声来,叫一旁的花少听见,笑得差点背过气去。 小九奇怪地看向他:“你笑什么?” 花少强忍住笑,回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取自《诗经·桃夭》,形容女子年轻貌美。” 小九“哦”一声:“不是妖就好。” 花少问小丫鬟:“这楼何名?” 小丫鬟含羞低语:“醉,醉翁阁。” 花少赞道:“醉翁之意不在酒,这名字取得颇具深意哪!” 小九问:“什么深意?”却见花少不好作答,她也不多问,只拉住小丫鬟道:“叫你家姑娘请我进去坐坐呗。” 小丫鬟犯难:“醉翁阁白天不接客,再说醉翁阁也不接待……女客。” 此时小九才恍然大悟,敢情这醉翁阁不是酒楼,而是青楼。想当初她独自在人间游荡一百年,虽从未踏足烟花之地,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怪道师父言明那女子今生仍在受苦。看来这还债的事还需从长计议。 午饭时花少再次请小九享用全鸡宴,小九却不如往常那般吃得开心,她着实发愁如何去接近桃夭姑娘。花少毛遂自荐,愿为其前往醉翁阁打探消息。一时间小九喜上眉梢,再三感谢。 花少道:“事成之后,小九打算如何谢我?” 小九郑重道:“事成之后,我定行大礼谢你。” 花少哑然失笑:“我帮你如此大忙,你便这样谢我?” 小九疑惑:若这样不够,难道叫我磕头谢他?不行!我堂堂神仙,怎么能给一个凡人下跪?更何况神仙里我也只跪师父一个,换做别的神仙叫我跪,我也是万万不肯的! 花少微微一笑:“我同你闹着玩的。” 小九赧然:花少是位大善人,这一路行来帮自己不少忙却从不图回报,今日开个小小的玩笑,自己竟轻易当真。哎呀,叫人家见笑了。她羞于开口。 花少问:“桃夭姑娘便是你一直找寻的人?” 小九反问:“你怎么知道?”她可什么也没告诉过他。 花少随口答道:“猜的。” 小九唯恐泄露天机,以为自己一路上掩饰得很好,没想到被花少一猜即中。她不得不叹道:“你非常聪明。” 这明摆的事叫小九隆重一夸,花少顿感无奈。 夜晚降临,花少带黑衣随从登醉翁阁,花重金赏桃夭姑娘跳舞,听桃夭姑娘唱曲儿,同桃夭姑娘饮酒作乐。 桃夭姑娘是天生的尤物,也是朵难得的解语花。她笑问:“花少兴致不佳,莫非有什么心事?” 花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笑对:“美人在怀,我有何心事?” 桃夭见他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内勾外翘,眼角轻佻上挑,眼神迷离魅惑,似在逗弄,似在引诱。她心中蓦然一动,面上却不露声色:“是因为白日那位紫衣姑娘吧。” 花少呵呵一笑,径直起身告辞,黑衣随从紧随其后,一并离开这销魂蚀骨的醉翁阁。 客栈里小九见花少二人回转,忙迎进房间,客客气气地:“辛苦你了,还挺快的。”她知道男人一旦踏入那种地方,便是春宵苦短,她本以为自己会等到明日清晨。 花少告诉小九,在桃夭被卖进青楼之前,有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妹妹,十几年过去桃夭妹妹已长大成人,但从未与姐姐有任何来往。明日白天小九可扮作桃夭妹妹混进醉翁阁去见桃夭。 小九却道:“我想了一想,其实不必等到明天,这会儿我就可以扮作男子进到醉翁阁,一样能见桃夭姑娘的面儿。” 谁料花少将小九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一番,肯定道:“你会被认出女儿身的。” 小九保证“一定多加小心”。 花少却摇头:“晚上的醉翁阁不比白天,不干净。” 小九面色一沉:“闹鬼吗?” 花少哭笑不得,却坚决不许小九晚上去,扮作男子也行不通。 小九重新提议:“要不你把桃夭姑娘请出来?” 花少道:“醉翁阁规矩多,越红的姑娘看管越严,桃夭是花魁,根本出不了醉翁阁半步。多少人千金一掷请桃夭过府唱堂会,都碰了软钉子。” “那桃夭姑娘的妹妹叫什么?” “桃夭本名桃花,她的妹妹叫……杏花吧。” 于是翌日午前小九自称桃夭的妹妹杏花,在醉翁阁里哭一哭闹一闹,与被逼而出的桃夭上演一场姐妹重逢的感人戏码,最终顺利进入桃夭香闺。 岂料旁人退场,桃夭往软榻上一靠,冷冷开口:“你是谁?” 小九佯作抽泣:“姐姐,我是你的妹妹杏花啊。” “我没有妹妹。” 小九想花少不会骗自己,遂坚持:“姐姐你再仔细想想,你走的那年,我才刚学会走路。” 桃夭冷笑:“我一出生我娘便死了,我爹转手将我卖给人贩子,试问我哪儿来的妹妹?” “这……”小九见谎言被拆穿,只好实话实说,“你不用管我是谁,事实上我是来还债的。” “哦?我却不记得你欠我什么。” “我上辈子欠你的,你当然不记得。” “你为何记得?” “我是神……”小九及时改口,“是神仙托梦告诉我的。” 桃夭似笑非笑看着她:“是吗?” “是的,你信我,我救你出醉翁阁怎么样?” “醉翁阁把守甚严,多年来我也只能在那间临街的屋子里,打开窗看一看外面的世界,压根儿出不去。即便我出去又如何?从一个牢笼到另一个牢笼?” 小九立即澄清自己:“我不会把你关起来的!” 桃夭笑着打量她,不说话。 小九认真问:“那你想让我帮你做什么?” “不如你帮我寻一个如意郎君。” 小九思索片刻,继续问:“昨日同我一起的那位少爷,你觉得怎么样?” 桃夭笑得古怪:“那位少爷一看便知非富即贵,我高攀不上。再者那位少爷是欢场老手,且心有所属,非我良人。” “你的良人该是个什么样子?”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你心中可有人选?” 桃夭低头一笑,复抬头:“有!” 小九顿觉那一笑如三月桃花盛开,其华灼灼,其颜艳艳;那一声“有”如绿窗莺啼,如银屏乍破,既柔且刚。她微微一怔,便听桃夭续道:“我想你为我去试探他。” “好!”小九不假思索道。 第23章 斯是街陋室 回到客栈,小九被问事情是否顺利,她答:“倒是顺利,不过你消息有误,人家桃夭姑娘并没有妹妹。” 花少意外地淡定:“我知道,桃夭身边那个小丫头初初被卖进醉翁阁时,拼死不肯接客,逃过一次被抓回打得半条命没了,是桃夭替她求情,收她做个婢女,她才安然幸活至今。由此我断定,桃夭是面冷心热之人,她不会为难你,反而会帮你。” 小九后知后觉:“所以你骗了我?” 花少看不懂小九平静的表情,莫名心慌,他突然附身贴近她,视线相交,鼻尖近在咫尺,呼吸可感。他紧盯住她的眼睛,急澄清自己:“今后再也不会。” 这句话,有力地像一句誓言。 这个情动得恰到好处。 小九却满怀戒备地后退一步,审视眼前这个凡人,心中百转千回:我的确极厌恶被骗,若放在从前早不问青红皂白先狠狠教训他一顿,但自打跟师父修仙习道以后,我的脾气明显温和许多。他毕竟出于好心,为帮我才行此下策,只是没提前同我商量而已,我却不可在事情办成后过河拆桥,不言谢反责怪人家,这绝不是神仙该有的风度。再者他那句话倒千真万确,日后我重返员峤山,与他大路朝天各走半边,他断不会再得着机会欺骗于我。 主意打定,小九露出个真诚的笑容,宽慰花少:“你别多想,我没放在心上。” 她一反常态,如此毫不在意,却叫花少说不出心中是甜还是苦。 小九转换话题:“桃夭姑娘叫我帮她去试探一个男人。” 花少道:“所谓男人,一贪财二好色,不贪财不好色者胆小怕事,三关皆过之人如凤毛麟角,当属极品。” 小九得意洋洋地想:我师父身为上仙,自然不贪财不好色不胆小怕事。即便他生做凡人,必然也是男人中的极品,世间罕有。忽而她心血来潮,追问起花少的为人。 花少斜眼觑她:“你以为呢?” 小九竟认真盘算起来。同行的这一路上他花钱如流水,也没见他怕过什么人什么事,难得开窍的小九一拍桌子,手指花少连点三下:“你,好,色!” 花少略尴尬,大手伸出包住小九指向他的小手,眼神炯炯,唇动却无声:“目前我只好你。” 小九不察,只专注抽出自己的手,愈发坚定:“占我便宜,你果然好色!” 花少掩口咳两声:“还是说回试探的事吧。” 王生,男,未婚,二十有四,身长七尺,相貌平平,本地人,父母双亡,兄弟分家,兄住城西良宅,经营商铺三家,王生只得城东斯是街茅草屋两间,更名“陋室”,薄田一亩,无甚收成,日常以教书谋生。 花少叫小九夜晚扮个女鬼或狐妖去敲王生的门,色.诱之。 小九疑惑:“为什么非得是女鬼或狐妖?” 花少道:“王生是读书人,熟读孔孟,大爱刘梦得之《陋室铭》‘斯是陋室惟吾德馨’。因此无论你大家闺秀、小家碧玉,他必以礼相待,不肯越雷池半步。他身为教书先生,给你讲一通大道理后轰你出门也是有可能的。然鬼狐之辈不受凡世俗礼约束,试看王生如何招架?不过……” “不过什么?” “我再三斟酌,小九还是别去,换个可靠些的姑娘较为妥当。” “为什么我不可靠?装神弄鬼什么的我最在行,没人比得过我!” “装神弄鬼你在行,色.诱你可在行?” 小九“吧唧”一口亲花少脸上,大义凛然地问:“这算不算?” 花少一时反应不过来。 小九当机立断去扯花少的紫金腰带。花少忙伸手制止她,心跳得厉害,有些喘不上气。他暗笑自己明明家中妻妾成群,在外久经欢场,此时居然如同不谙情.事的毛头小子,差点儿着了小姑娘的道。但无论如何,他不能任由小九去色.诱别的男人,经她这么一闹他更不放心了。 小九挫败:“看来色.诱真不是我强项,也罢,你找一个能干的姑娘替我,我正好偷个懒。” 花少便出钱请一位姿色尚佳的下等妓.女前往斯是街陋室演一场好戏。 妓.女无功而返,王生闯过第一关。 花少遗银百两,王生拾金不昧,过第二关。 黑衣随从怒追小九至斯是街,拔剑相向,王生挺身而出,以三寸不烂之舌击退“歹徒”,英雄救美却施恩不图报,勇过第三关。 次日小九兴冲冲向桃夭报喜。桃夭听后却半喜半忧,喜的是王生确为可托付终身之人,忧的是她如何向他托付终身。 小九却道:“这个好办。明日王生送完他的学生,回家之际必路过你窗下,到时你丢本书下去砸他,同他说上几句话,他若收下你的书便是对你有意,他若不收,你叫他晚上再来醉翁阁还书。我想,王生一进这醉翁阁,是走是留,就看你的手段了。你二人一旦两情相悦,接下来交给我和花少安排,我答应救你出醉翁阁,决不食言。” 桃夭笑看她:“这主意是花少教你转告我的?” 小九惊问:“你怎么猜到的?” 桃夭道:“我生来命不好,不比你有福气,须学得聪明些,才能活下去。” 小九默然感同身受,在被师父带回员峤山之前的一百年里,她为求生人间也是吃了不少苦头的。她告诉桃夭:“只要活着,一切都会变好的。” 第24章 城外长亭 众人依计行事。花少助王生入醉翁阁还书,桃夭盛情留客,当晚二人便郎情妾意你侬我侬。随后花少半威逼半利诱向醉翁阁施压,将桃夭赎出,为其和王生请媒人办喜事,使有情人终成眷属。而小九乐滋滋在一旁跟前跟后打下手。 长亭送别,花少递与王生一封举荐信,道:“朝廷正是用人之际,以王兄之才学,必可成为国之栋梁,为吾皇分忧,为百姓谋福。” 王生拜谢:“生正有此意。新朝初建,百废待兴,明年有望开恩科,生欲凭真才实学,一展抱负。” 主动提供“走后门”的机会被拒绝,花少始料未及,不过如此人品倒真是难得。桃夭果然慧眼识珠,他二人也是绝配。 这厢小九拉住桃夭的手依依不舍:“说好我要还你一辈子的债,你怎么赶我走?” 桃夭淡然笑道:“你帮我如此大忙,不论曾经欠我什么,咱们一笔勾销。今后我有相公作陪,再艰难的路也会好走。你自过你的生活去罢。” 小九扯下一根头发交到桃夭手里,再三叮嘱:“今后你有任何需要,可烧这根头发找我,我逢叫必到。记住,要烧完一整根才起效!” 桃夭笑:“我会好生珍藏。” 她洗去铅华,依然是枝头最美丽的桃花,笑起来灼灼盛芳华。她身旁有人相携手,犹如枯木逢春生新根,风雨不惧! 花少和小九带黑衣随从重新上路,向南而行。 小九感叹:“王生长得又不好看,桃夭怎么一眼就相中他了?” 花少答:“大概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我听过这个道理,但我不信,再差的眼神也不能将丑八怪看成西施吧?” “在我眼里,小九便是西施。” 小九一本正经道:“你这话有几分可靠,毕竟凡人里谁也没见过西施,似我这般大约也会被认作西施。” 花少笑道:“那么,在小九眼中,我又如何?” “你算是凡人里出类拔萃的,比王生俊,比王生高,还比王生有钱……”小九本想说“可惜桃夭没看上你”,但此言到底不中听,她适时打住。 “哎?”小九生硬地开腔,奇道,“你好像一直同我顺路,我去哪儿你去哪儿。” 花少顾左右而言他:“给桃夭赎身可用了我不少银子,小九打算如何谢我?” 小九想自打认识花少以来,吃人家的,住人家的,人家还给她出过不少主意,帮她不少忙。赎桃夭的确是一大笔开销,她不能叫人家平白吃这么大一个亏。可她身上却没有半个铜子儿……大师兄有钱啊!小九突然福至心灵,临下山时八师兄叫她抽空去郢城瞧一瞧大师兄,眼下她正好得空。虽说大师兄住得远,会耽搁她回员峤山与师父团聚的时辰,但想必师父也很挂念大师兄,她替师父走这一趟,也算尽一份孝心。既然师父在山上看着她一举一动,不久便能亲眼见到大师兄,心中定然十分高兴。 小九请花少随她去郢城拿银子,却忽略花少口中讲的是“谢”而非“还”。花少怎会在乎那些身外之物,他循循善诱:“我这里倒有个更好的主意。” “你说。” “不如你嫁给我,你我二人结为夫妻,夫妻本是一体,我的银子即是你的银子,用自己的银子再多也不为过。” “不行!”小九果断拒绝。 花少一怔,一笑:“为何?” “你这个主意倒不错,只是我不能嫁你。” 花少的笑从脸上褪得一干二净:“我问你为何不能嫁我。” 因为我是神仙,你是凡人,仙凡不可恋,遑论通婚。然而小九不能说实话,也编不出什么谎话,于是缄口不言。 花少也沉默是金。 黑衣随从默默地退避三舍。 忽而雪起,冰凉凉落在脸上,叫花少想起小九那一个无心之吻。她不同于寻常女子,虽不懂什么矜持,但并不意味她全无顾忌,也许操之过急反而适得其反。于是他做出个自责的样子:“是我思虑不周,姑娘家的终身大事哪能如此草率,我万不该开这样的玩笑,说这样的混账话。小九,咱们还是前往郢城取银子,才是上策。” 小九点点头。她心中颇烦躁,以为自己看清花少的真面目,他并非诚心帮她,而是另有所图,果然人心险恶事事算计,都算计到神仙头上来了。她独自怏怏地向南走去。 花少却未立即跟上,反而留在原地看佳人远去的雪中倩影。他似自言自语:“遭遇如此棘手的姑娘,于我还是生平头一回。” 黑衣随从默默地返回他身边。 他问:“你说,我是否会失手?” 黑衣随从面无表情,不答。 他再问:“你说,我是否会放手?” 黑衣随从略动容。 不待对方有所示意,花少突然仰天大笑,任漫天飞雪争相落入湿润的眼睛里,笑罢,他神情一凛:“决不会!我岂是那知难而退之人!小小女子哪懂什么是情什么是爱,谁对她疼之,她便与之,此去郢城千里迢迢,我多的是机会将其拿下!”言罢,大踏步向前追小九而去。 黑衣随从皱眉,他似乎觉得少爷与往常不一样,却说不出哪里不一样。他垂头向空马车走去,也不知这马车何时才能被少爷重新派上用场。 第25章 郢城任家 雪愈下愈大,叫人寸步难行,小九等被困在冀州境内已数日。除夕之夜,客栈老板娘自包自煮满满一大锅水饺,客栈老板在大堂摆桌请店内客人吃饺子。待全部客人下得楼来,才发现统共小九、花少、黑衣随从三人而已。这时节,试问哪一个不是正团圆家中欢喜过年,谁还会在外奔波?因此热心肠的老板娘盛好饺子倒上醋,落座后一一问起滞留异乡的缘由。 花少首先道,他自幼父母双亡,长在姑母膝下。姑母虽视他如己出,但毕竟已有一文一武两个亲生儿子,常常力竭顾他不及。他心中有憾无家,成年后便四处游历,偶尔才回去探望姑母一次,年不年的倒从未放在心上。 小九万万没想到睿智从容的花少竟还有这样一段伤心往事,眼见他什么都不缺,却原来只是表面风光。对无家可归的孩子而言,其余皆是多余。怪道他急于向自己提亲,大概想早日娶个妻子成个家,好减少那一份孤独,同她把师父当作父兄把师父所在员峤山当作家是一个道理。她不能怪他什么,但她也不能满足他,还是尽早还完钱,她回她的员峤山,他游历他的人间,她会试着向月老求情,赐给他一份美满姻缘。 那时,小九尚不知,正是她阻了他的“美满姻缘”。 花少问小九来历,小九简洁答:“我同师父住在山上,我们山上不兴过年。” 花少追问何地何山。 小九含糊其辞:“不是什么有名的山。” 小九怕花少纠缠,遂转向老板娘:“您二位怎么也不回家跟儿孙们一道团团圆圆过个好年?” “我们老两口哪有那福气。怪都怪我肚子不争气,只给我家老头儿生了个闺女,我们俩拿她当眼珠子一样疼,舍不得打舍不得骂,也没好好教她。她做尽坏事,最后……唉,恶有恶报,怨不得别人。” “您……节哀。” “没啥,早习惯了。不就是过日子,我们老两口相互做个伴,街坊邻居们也能搭把手,挺好的。” 客栈老板招呼大家:“多吃些,灶上还热着饺子汤,俗话说原汤消原食,喝了不会胀肚。” 花少给小九送上一碗热腾腾的饺子汤,小九本不愿受他的殷勤,但见人手一碗,她也不便当众驳他的面子,只得默默接了捧在手里。 夜深人静时小九独自进入花少房中,苦口婆心地劝他:“你别再对我好,我实在无以为报。欠你的银子我一定还,除此之外我什么也给不了你。” 花少却坦然道:“我不懂小九此话何意。我待你好乃是心甘情愿,并不图你一分一毫。你欠我的唯有银子而已,除此之外也不必给我其他任何东西。人与人相处原该以礼相待,礼尚往来,你对我好我对你好,来而不往非礼也,往而不来亦非礼也。难道小九以为是我做错了?” 顿时小九羞愧不已:“不,你没错,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既然如此,我也会对你好的。” “如此甚好。”花少在黑暗中微微一笑,那笑却丝毫到不了心底,像是一颗指尖小的蜜饯根本无法解脱一碗浓黑苦药的味道。 很快,日子便在你用力对我好我却不知如何对你好的光景中匆匆而过。小九一行终于抵达南方郢城。 郢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四通八达车来人往,总是一派繁华。即使战乱也对她损伤无几。城中最宽敞的樱花大街上住着两位传奇人物,一曰半仙听风道长,上百岁的年纪,以知天命晓人事著称;二曰首富任家老太爷,年轻时被传“克妻之命”,说一门亲事死一个姑娘,他的表妹娶进门不到半年便一病不起,为保其命任老太爷狠心休之。现如今任老太爷年近古稀,娇妻在房,儿孙满堂,据传是因为他娶了一位女神仙做填房,才打破“克妻”的诅咒。那女神仙貌美如花,温柔似水,任时光荏苒却容颜不老,与任老太爷在一起像是老夫少妻,但恩爱异常。 小九思忖这女神仙大概就是她的师姐剑莲,转世后取名楚见怜。在小九上员峤山前,山芜上仙收徒九人,俱成仙,三、四、五、六、七徒蒙天帝赏识升天做了仙官,八徒弟四界、九徒弟六行留守员峤山,而首徒本善、次徒剑莲最得山芜喜爱,却违反员峤山山规,春心萌动,情愫互生,只羡鸳鸯不羡仙,于是甘愿受轮回之苦,过奈何桥饮孟婆汤投胎做回凡人,这一世在人间结成夫妻。五十年前任本善夫妻遇难,幸得月老指引上员峤山求助,楚见怜胸前“姻缘石”意外被撞破,使她重得石中封印的前世记忆,以及一滴“神仙血”。正是由于这滴神仙血护体,才叫楚见怜百毒不侵,百病不扰,肌肤不老,容颜永驻。事实上,这“姻缘石”原是一对,任本善与楚见怜各一枚,乃山芜所赐,石中的神仙血自然也是山芜的。然而神仙不比凡人血肉之躯,仙体上下唯左胸处流动一脉心血,极少极珍贵,道行愈深用途愈大。山芜既是上仙,且做过天界战神,其心血必定法力无边。小九想,现今本善师兄降为一介凡人,与其将“姻缘石”留给他做百年后的陪葬之物白白浪费,倒不如我讨过来替师父收藏,才不算埋没师父的“心血”。 明明心有所思,谁知小九进任家见任本善的第一句话,并非讨要“姻缘石”,她脱口而出的居然是:“师兄你竟老成这副模样!” 堂上任老太爷捋一捋自己的白胡子,毫不在意地开口:“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小师妹何必如此惊讶。” 小九却无限感慨,想当初本善师兄也是一位清俊男子,雅致风流,她在山上与他分别不到两个月,人间却叫他虚度几十年,活脱脱变成眼前这个须发皆白满脸褶皱的老头儿。唉,还是做神仙好,不老不死,否则她宁死不老,宁愿灰飞烟灭也不求苍老之态。不过师父却完全不同,他白发的样子于三界中是最好看的,在人间幻化出的老人家模样也很耐看。 任老太爷问:“师父师弟们可好?” “都好!只是我有一件事想请师兄帮忙。” “但说无妨。” “我身边这位是花少,我欠他不少银子。师兄你也知道山上什么都不缺,就是没银子。” 任老太爷叫来管家对花少道:“不论多少,花少只管随老张上账房支取便是。” 花少却稳坐如山:“不急,不急。” 小九心里急啊,欲催促花少拿上银子赶紧走人,但人家毕竟有恩于自己,又是个可怜的孤儿,她开不了口,只好迂回:“师兄,我另有要事相商,咱们借一步说话。” 任老太爷道一声“失陪”,带小九进入内堂。 小九开门见山:“师兄,你家有后门吧?” 任老太爷点头。 “师兄啊这次你一定得帮我!我打算即刻动身回员峤山去,但是花少一路跟着我就不妙了,员峤山不能暴露给凡人的。所以待会儿我从后门走,你帮我尽量拖住他。” 任老太爷略一思索,再点头。 “对了,银子记得分文不少地还给他。” “这个自然,师妹放心。” “师兄啊我还有件事。见怜师姐的‘姻缘石’已破,你单留着自己的也没甚用处,一个不小心打碎了找回前世记忆,你还得去孟婆那儿求碗汤喝,怪麻烦的。横竖你两人有月老特制的红绳拴着,姻缘牢靠,不如把那‘姻缘石’叫我带回员峤山去。” 任老太爷自胸前红绳上取下“姻缘石”交给小九:“此物本是师父所赐,理应送还员峤山,有劳师妹。” “不劳不劳!”小九忙接过,一拱手,“师兄和师姐好好过日子,小九告辞。”一溜烟儿跑没影了。 任老太爷怕小九不识路,招手叫来一个小丫头跟上去,自己则重返前厅应酬难缠的“债主”花少。他问小九欠花少多少银子,花少反问怎么不见小九。任老太爷沉着答道:“小九被内人请去谈事,花少,我看我们还是说说这银子……” 花少脸上带笑,话语却极具分量,不容反驳:“我们还是等等小九。” 左等右等也不见小九回来,花少心中愈发不安,脸色愈加难看。他声音沉如铁:“任老太爷不妨同我说实话,小九究竟去了何处?” 任老太爷神情自若:“在内院陪内人谈事。” 花少隐忍:“可方便我入内寻她?” “不方便,我们还是边喝茶边等吧,或者老夫亲自带花少去取银子。” “区区几千两银子,我还不放在眼里!”花少蓦然发狠,双唇紧抿,眼神似刀,周身阴沉可蔽日,寒冷欺冰霜。他猜到小九已悄然离去,遂吩咐黑衣随从:“狄人杰,持我的令牌命郢城官衙,封锁城门,全城搜查,包围任家,不准任何人出入,掘地三尺也要把小九给我找出来!” 狄人杰领命而去。 再看任家老太爷仍旧坐在厅中饮茶,不慌不忙,悠然自得。 第26章 员峤山上 且说小九在任家后花园转悠半天,始终找不见出口,似乎这任家比她初次来访时大上许多。她找到一扇小门,将将打开便听身后传来糯糯的呵斥声:“你是何人!”回头瞧一个七八岁的稚子有模有样地向她踱步走来,风度翩翩。小九顿觉眼前一亮,这小孩……真是漂亮得不像话!虽比不得师父的绝世容华,但长大后必定胜过花少。小九忍不住同他闲谈几句:“我是任家老太爷任本善的师妹,你是谁啊?叫什么名字?” 漂亮小孩儿皱眉:“从不曾听祖父提及他老人家有师妹。” 小九一乐:“原来你是本善师兄的小孙儿,按辈分你该称呼我一声‘小姑奶奶’。” “胡说八道!”漂亮小孩儿板起一张白嫩嫩的脸,“明明你比我大不了多少。” “你错了。”小九笑眯眯掐了掐他可爱的脸蛋,只觉手感甚好叫人舍不得放开,“我年纪比你大上许多许多,辈分也比你大,你是该叫我小姑奶奶的。可惜小姑奶奶今日有事要先走一步,改天再来找你玩。”小九意犹未尽地收回手,目光恋恋,又吧唧亲一口在那软软的脸蛋上,转身风也似的消失在门后。 漂亮小孩儿那一句“我叫任秋白,你叫什么……”微弱地散在风中。随后追来的小丫头气喘吁吁:“小少爷,小少爷,那真是老太爷的师妹。” 且说离开任家的小九在城中寻个僻静处,打算传音问一问师父自己如何回员峤山去。她道行低,腾不得云驾不得雾,只懂飞行,可白日飞天必得掐隐身诀,叫她掐一路非累死她不可,更别提飞一路的辛苦! 结果小九刚拐进个没人的巷子,突然凭空冒出个老头儿吓她一跳。她定睛一瞧,那老头儿鹤发童颜,双颊红润,胖胖的似个老顽童一般,不是月老却是哪个。 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小九扑上去死死抱住月老,可怜兮兮地叫道:“仙翁救我!” “呵,是小九啊。”月老也被吓一跳,“你不在员峤山上陪你师父,到这人间作甚?” “师父派我下山办事,我办好了正要回去,求仙翁送我一程。”小九还箍着月老的胖身子不撒手。 “好说好说,你先松开我,叫人瞧见多不雅。” “才不,你把我送回员峤山,我自然会放手。” “哎我说你,你师父收徒弟十个,个个懂事有礼,没见像你这么耍赖的。” “还不是跟你学的。说这么多你却只叫我松手迟迟不送我走,摆明不想送我,我一放开你肯定跑得比兔子还快。” “小九,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月老作痛心疾首状,“你怎么能拿我跟兔子比?” “是不能跟兔子比。”小九慢条斯理地回道,“你看你越来越胖,快赶上天蓬元帅的转世了。” 月老一口老血差点儿喷小九一身。 小九忙安慰他:“莫气莫气,得空我带你在员峤山上跑一跑跳一跳,保准你变回一个苗条的俊老头儿。” 月老无奈叹道:“小九,不是我不想送你,你叫我怎么送你?我用红线送你,可你是个货真价实的神仙,我的红线只能绑凡人绑不了你。甚至我想把我的宝贝驾云暂借给你,可你这个货真价实的神仙……腾不了云。除非我亲自送你,可我今日当真有公务在身,送不得你。乖,你还是自己回去罢。” 他这一番话说得如此诚恳,小九不好再纠缠,于是退而求其次:“那我求你一件小事,你不许推辞。” “那要看是什么小事。”月老得着便宜即卖乖。 小九使劲一勒月老肥了一圈的腰,狠狠威胁道:“我尊你一声仙翁,你可别不给我面子,日后你再上员峤山,小心冷茶冷饭冷言冷语,谁也不陪你玩。” 月老呵呵一笑:“别介意别介意,小九,咱俩这交情,我能不帮你吗?” 小九请月老查花少的姻缘,月老翻出姻缘簿一看,又掐指一算,眼神颇复杂地打量小九一番,唉声叹气:“你这张脸呦……” 小九奇怪地摸上自己的脸,问道:“我脸怎么了?” “罢,我送你回员峤山。”月老说走便走,片刻之间带小九乘云来到员峤山上。 员峤山是天帝赐予山芜上仙的。山芜上仙原为天界战神,立功无数,在仙、人、魔和平共处之际急流勇退,辞去神位,归隐仙山。员峤山上宫殿林立,数不胜数,山芜上仙却独爱黑石白玉砌就的是非殿。是非殿黑白分明,犹如一副慧眼看穿世事万物。他的好友月老毫不费力地便在此处寻见其踪影——白发紫袍,墨眉淡目,神情悠远。 两位上仙密谈许久。 月老道:“他身份尊贵,谁动得了。这一次是天帝亲自下令,亲自为他设的情劫,叫他下凡去吃一番苦头,好改一改那风流性子。你说他平日在天庭胡作非为也就罢了,毕竟调戏嫦娥、勾引仙子们不是什么大罪,教训一顿关个禁闭就过去了。他小祖宗倒好,胆敢跑到昆仑丘去招惹西王母的青鸟,惹一个还不肯罢休,三个全没放过,那三只小青鸟为着他几乎大打出手,把西王母气得险些现出原形。那西王母可是掌灾疫和刑罚的上古女神,本事大脾气又差,落她手里还能有个好?天帝也是没办法,贬他下凡历情劫,不通透了不准他回天界。他那红线还是天帝亲眼看我绑的,我使了十足的功力,绝对牢靠,谁知……”月老咕咚灌下一大杯茶,捋一捋长眉毛和白胡须,继续道,“谁知见你家小九一面,红线居然硬生生自己断掉了,接也接不上,换一根特制的也绑不住,啊呦,简直作孽。” 山芜眉间阔朗,闭目轻言:“机缘巧合而已,怪不到小九身上。” “你这短儿护的……”月老大不乐意,“无论如何,你叫小九下山走一遭,把这个情劫圆了,否则你我均交不了差。” “那是你的差事。” 月老一拍桌子,吹胡子瞪眼的:“山芜你逗我呢!” “横竖小九已回到员峤山,与他再无瓜葛,时日一久他自然淡忘,你重新为他牵上红线便是。”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那个性子在天上时便最难缠,此次下凡天帝只定好他的情劫,命格什么的都随他,我不信他落到地上还能转了性。”月老清一清嗓子,学山芜闭目养神起来,“等着瞧吧,再过一个时辰大概他就追到这员峤山下了。” 果不其然,一个时辰后,八徒弟四界来报山下现身两个凡人。山芜取一面水镜与月老一同窥探山下动静。两个凡人一前一后而立,在归墟水边上,静静地望向员峤山,仿佛在那里驻站许久。 山芜声色未动,只叫小九下山去与那男子做个了断。 月老眼皮一跳,嘴角一抽:“了断?” 小九被叫进是非殿,茫然问:“怎么了断?” “他问你答,实言相告。” 小九虽不懂师父的意思,但照做无妨。然而她在员峤山下一见花少的样子,心中似被重击。算算时辰,人间不过才两个月,遂道:“才分开两个月,你,你……”她不知如何形容。 看眼前之人同他以往一样,发丝不乱,锦衣整洁,但眉眼间沧桑许多,面目萎靡,红唇干裂,瘦骨可寻,竟憔悴如斯。 小九勉强冷静下来:“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花少几次张口欲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徒劳在干裂的唇上平添几道血色,愈发红艳醒目。一旁的黑衣随从狄人杰急忙将随身携带的水袋双手奉上,却被花少推开,他轻轻揽过小九双肩,将自己的唇印在她的唇上,辗转厮磨,舌尖扫过她的贝齿,汲取一些湿润。 小九气急,一偏头,狠狠拂开他放在自己肩上的双手,怒目而视。 花少终于开口,一字一句,声音喑哑如撕开一道黑夜的伤口:“我,只,是,太,想,你。” 一刹那,小九无言以对。 “你,的,唇,染,上,我,的,血,很,美。” 小九不耐烦瞪他一眼:“你还是喝口水吧,话都说不清楚,难听死了。” 花少拉小九坐在山下一块石头上,臂膀相依,他喝足水,开始向小九讲述自她离去后的遭遇。 第27章 员峤山下 自小九悄然离去,花少将郢城掘地三尺也未能找出小九,唯一知情的任家老太爷偏偏软硬不吃,一问三摇头。他无计可施,颓然在马车里枯坐良久,这是他与小九独处最多的地方。此次南下不比北上,小九肯陪他坐在马车里日日相对,他自问把握十足俘获其芳心,然而今日看来一切皆是徒劳,抑或是一场笑话? 是他大意失荆州,还是小九难攻克,抑或太在乎便迷失方向,束手束脚,动辄得咎? 花少深信,得到之前必先付出什么,银子?心思?身体发肤?这一回他做好不计任何代价的准备,然而小九却不给他留一丝机会。他当真在马车中枯坐一夜,直到狄人杰将听风道长寻来。 听风道长问他,你的不计任何代价,也包括你的性命? 花少犹豫了。 听风道长道,做不到以命相搏,即便你追至她藏身之处,她却不一定现身见你,遑论随你所愿。 请道长指点迷津! 心诚则灵。 事成之后在下必重金相酬! 记得来樱花大街。 花少自听风道长处得到简易路线图一张,上头方向模糊,标识怪异,曲里拐弯,他是苦苦参详,多方打听,风餐露宿,一步一个脚印摸爬滚打才终于来到员峤山下。 “这么说,你是用脚走来的?”小九问。 花少点头。 “两个月的时间走到这儿,还算快,你也很聪明,一般人决计到不了。” 听小九如此轻描淡写的口气,狄人杰欲发作,她根本想象不到一路上少爷吃的苦受的罪!花少拿眼神制止他,小九不需要知道这些,为此他特意装扮一新才来见她。 小九继续闲话:“路线图呢?” “一到此处,那图便自焚殆尽,我便知目的地已达。” 小九不咸不淡地说:“那听风道长倒是高人。” 花少侧身静静注视她一会儿,忽然开口:“小九可知我为何来此?” “你不是来找我的吗?” “是,那小九知道我来找你做什么吗?” 小九没回答,她并不确定花少此行的目的。唉,小九在心中叹一口气,她只知道师父叫她来与他做个了断。 “小九,跟我走,好不好?”花少认真道。 小九自然分得出真情与假意,他这样诚恳的样子是她从不曾见过的,与那日求亲于她的故作玩笑完全不同。她记得他们初遇时,他弃车不用坚持陪她步行,最后体力不支时问她“我请你吃鸡,好不好”,一样的“好不好”,一样的带有一丝绝望的意味,只是这个绝望却是不一样的。 她的回答也是不一样的:“不好。” 花少的脸上没有起伏,眼睛如无波古井,缓缓问:“为何?” 小九记得她拒绝他的求亲时他也问过“为何”,这个“为何”好像也是不一样的。 小九沉默片刻,正色道:“我同你实话实说,你是凡人,我是神仙,天有天条,仙凡不可恋。” “我也去修仙。” “也许你做了神仙,可以和别的女神仙结成一对神仙眷侣,我却不行。员峤山的规矩是一旦修仙决不能动情,我身为员峤山弟子,自当遵循。” “情之一物身不由己,神仙也未必管得住自己,动了情又如何?” 小九想起任本善与楚见怜:“师兄、师姐在员峤山上相爱,自贬下凡,投胎去人间做了夫妻。” “你是指任老太爷?” 小九点头。 花少羡慕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即使沧桑也不改情衷,即使祸乱也执着厮守,哪怕凡人短短一生亦无憾。”他没做过神仙,并不知道神仙的逍遥,他却想小九陪他试一试凡人的乐趣。 “小九,你愿意吗?”花少去牵小九的手,小九无奈躲开:“我根本做不成凡人,放弃修仙我只剩一条路可走。” “什么路?” 小九看向员峤山,那里美丽、祥和、澄清、空明,那里有她如父如兄的师父山芜上仙。当年师父带她上山时的话仍声声在耳:“难道你还有别的出路?即便我此刻放过你,若干年后,你势必会再次出手夺他人命格,而那时我定然替天行道,决不轻饶你。但是,你不害人,神仙不会无故伤你,我也不会。我既许诺护你周全,除非你有违道义,由我亲自清理门户,否则谁也动不了你。” 小九回眸朝花少一笑,当真是盛世花开,日月失色。她轻巧道:“死路。” 花少顿觉这一句像是他此刻的处境,无路可走,无路可退。那一笑仿佛为他唱响的凄美离歌。 晨行梓道中,梓叶相切磨。 与君别交中,缅如新缣罗。 裂之有馀丝,吐之无还期。1 员峤山上,云雾缭绕,遮天蔽日,看不真切。员峤山下,归墟水默,怪石嶙峋,北风萧瑟。花少站起身,背对小九而立,便与这深沉冷寂的寒冬融为一体。 “小九,你不喜欢我我知道,但是我爱你。这一辈子大概仅此一次。我扪心自问,也许我爱你不多,也不够,并不能为你舍生忘死。但当真你身处危险之际,大概我亦会奋不顾己。若今日犹豫,也许明天,也许来年,只怕心愈加坚定,这一生非你不可,至死不渝,愿以命相搏。” “所以此时此刻,我尚有放弃的余地,大可毅然抽身离去。你留在员峤山高不可及的地方,修仙习道,我回到人间继续声色犬马,猎艳江湖。但是我对你求而不得,注定刻骨铭心,魂牵梦萦,于百花丛中孤独至死。” “然而,我不愿如此!”花少的话音蓦然转硬,斩钉截铁,携肃杀之气划破寒冬的沉寂。他转过身,目光炯炯地盯住眼前颇为困惑的小九,志在必得,“小九,你一定不能死,我宁愿你回员峤山上做逍遥的神仙。然而我也不会走,员峤山不收我,我便在这山下开府建宅,日日等你下山来。你不下山,我便上山去寻你。你不见我,我便日夜呼喊你的名字,与你隔山对话。小九,哪怕你心中并无我半分,哪怕归墟水干,员峤山倒,我也要同你在一处!” 第28章 樱花大街 员峤山是非殿内,山芜收起水镜,沉思不语。 月老一副未卜先知的模样:“没见过这么难缠的吧,三界中找不出第二个。” 他趁热打铁:“要我说你把小九保护得太好,养出个蒙昧无知的神仙有何用?倒不如放她下山历练,经红尘百事方更悟神仙之道。再者情关难过,你也当这是小九的情劫,助她提升道行。” 山芜把眼睛一闭,淡然道:“你带他们下山去罢。” 于是小九奉师父之命再度下山,所为渡劫。师父教她“做人遵照本心,顺其自然;行事以苍生为重,安世救民”,却不曾告诉她应当如何渡过这个情劫。难不成花少一死,她的情劫便不攻自破?所以她从“为桃夭保驾护航”变成“陪花少过一辈子”?好吧,除却师父,跟着谁都一样,最起码跟着花少有鸡吃。 花少问:“小九想去哪里?” 小九心想,五十年前我已将人间东西南北逛个遍,并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地方,反正须同花少在一处,于是随口道:“你去哪儿我去哪儿。” 花少动情地握住她的手:“绝不分离!” 小九皱眉抽出自己的手:“好好说话,别动手动脚的。” 花少不以为意地笑一笑:“我们去郢城樱花大街,当面拜谢听风道长。” 月老适时插一嘴:“由我送你们一程罢。”他手上赫然多出两根红线,分别将红线的一端系在花少与狄人杰的脚踝处,另一端牢牢捏在自己手指间。红线看上去很短,却可无限拉长,系在脚上毫无感觉,若前后动一动脚,还会见红线自动伸缩,手摸上去却仿若无物,甚是神奇。 小九道:“你两个先行一步,我随后到。” 花少一惊,连忙攥住她的手臂:“为何不同我一起走?” 小九拂开他的手,唉?拂不开。她由他去,耐着性子解释道:“这红线只能绑凡人,也就送一送你们,对神仙不起作用。我另有法子,你不用担心。告诉你,我小九是个言出必行的神仙,既答应陪你过一辈子,保证不会临阵脱逃。” 花少看着她,眼神汹涌澎湃,面上却不动声色。他缓缓开口:“既如此,小九不妨起个誓。” “起什么誓?”小九头大如斗,只觉自己倒霉透顶,摊上一个分外麻烦的情劫。 花少一字一顿,句句清晰坚定:“若小九负我,便永世不得回员峤山,不得见师父。” 小九心里咯噔一下,莫名有种不详的预感,但转念一想,人间一辈子在山上也就二三个月的事,忍一忍便过去了,再者花少也不是什么难相处的人。她是渡劫,又不是游山玩水,还能半途而废?根本不存在负他的可能,遂郑重道:“若小九有负花少,便永世不得回员峤山,不得见师父。” 如果早知注定的结局,是否还会立下今日之誓言,这算不算一语成谶? 月老在一旁重重哼一声:你个小兔崽子倒把小九降得死死的!却只敢腹诽不敢明着骂人,还得乖乖将人送往目的地,随后驾云带小九一并来到郢城的樱花大街。 史上先有樱花大街再有郢城。樱花大街处原是一片茂密的樱树林,冬去春来,夏尽秋凉,四季更替,樱树上叶子绿了又黄,长了又落,一年又一年,却终年不见樱花盛开。附近住民砍倒樱树一株又一株,仅余最后一株时被听风道长拦下。听风道长说此乃仙树,不可亵渎,便在此处安家,亲身守护仙树。天长日久,一栋挨一栋的民舍建起,店铺林立,道路整修,逐渐形成如今宽敞繁华的樱花大街。 在樱花大街唯一一株樱树下,月老拍着小九的手,千叮咛万嘱咐,语重心长:“小九,花少忒狡猾,你务必小心,懂得洁身自好,既不可爱上他,也不可被他占去便宜,管教他看得见吃不着。” 小九大为奇怪:“他吃我做什么?” “呵呵呵——”月老尴尬地连笑三声,“总之你记住我的话。”一转身飞快地消失在街尾。 小九早已习惯月老的来去匆匆,自顾自盘腿坐在樱树下等花少。樱树亭亭如盖,寂寂无声,一阵风起,小九忽感心中一片悲凉。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竟摸到满脸的泪水。 当真邪乎,小九一跃而起,绕着樱树左三圈右三圈,却没有任何发现。这樱树明明是个死物,无根无灵性,不精不妖不仙不神,却叫望之者伤心,近之者落泪。 你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小九默默问樱树。 第29章 百花仙园 辞别听风道长,花少抬眼见亭亭如盖的樱树下独立一人,紫裙黑靴,娇小灵动,一头黑发较初见时略略长些,随意披散下来,更衬肌肤赛雪,五官精致,美得近似一幅画。那画中美人痴痴仰望那一株樱树,是前所未有的柔情模样,安然、恬淡、纯净,细微得连那一双翦水秋瞳眨也不眨,一对蝶翼长睫翘而不颤。花少亦看痴一般。 小九回过神扭脸问花少:“谢过了?” 花少摇头:“听风道长不肯收任何礼物。” “那他叫你为他做事?” 花少点头:“此事颇为棘手,听风道长言明,我生前力所不及,唯死后才能办成。” 小九哼一声,真真讨厌这些故弄玄虚故作高风亮节的半吊子神仙。不过她还是好奇:“他叫你做什么?” 花少反问:“小九在员峤山上可曾听闻樱花仙子之事?” “没听过。” 话说很久很久以前,樱花大街所在的樱树林原貌是枝繁叶茂,樱花似雪,其中一株樱树的花开得格外大格外好,吸收天地灵气、日月精华几百年,修炼成精。樱花精一心向道,终成正果,飞去天界做了神仙。妖精好做,大地上自由自在,神仙难当,天庭上束手束脚。一不小心,初来乍到的樱花仙子得罪了百花仙园最尊贵的牡丹上神。 花少道:“与其说樱花仙子得罪牡丹上神,不如说牡丹上神妒忌樱花仙子。” “这我倒不明白了,樱花仙子只是个小仙,仙阶何其低,牡丹上神却是百花仙园之首的女神。谁妒忌谁啊?” 花少笑一笑:“小九有所不知,女人的妒忌无非两样,却不关品阶身份。” “哪两样?”小九面上谦虚请教,心中却大大不平:你一个男人倒比我这实打实的女人清楚。 “一貌,二情。” 小九想一想,揣测道:“我虽没亲眼见过牡丹上神,但她国色天香之姿,雍容华贵之态,是名扬三界,如雷贯耳。相比之下,樱花仙子至多算小家碧玉。在这容貌一项上,她们两个完全没得比。所以说,牡丹上神妒忌樱花仙子是为情?” “正是。” “她俩瞧上了同一个男神仙?” “……算是吧。” “可那男神仙不爱牡丹爱樱花?” 花少叹口气:“如此倒好,也不至于同时伤两位佳人的心。听听风道长讲,那上古男神是个顶不解风情的顽石。” 小九突然插嘴:“长得怎么样?” “这个……听风道长不曾提起,想来受众女神追捧的不该是平庸之辈。” 小九暗思忖,不知道同我师父比是谁高谁低,不对,他那样拈花惹草的性子,是万万比不上师父一根手指头的。 神仙凡人都一样,遇到威胁自己喜欢人或物的,便忍不住踩上一脚,两脚……一百脚。也不管踩得对不对。 小九踩完后心中痛快许多,禁不住好奇继续发问:“既然那男神仙两个都不爱,牡丹上神还嫉妒什么?” “大概是自己放不下身段向那男神仙示好,却也见不得他人毫无保留的付出。牡丹上神便想了个歹毒的法子将樱花仙子赶下天界。” 百花仙园的禁地设有仙牢,长年关押一位食人花神,该花神下凡历劫时走火入魔,魔性大发便以食人为乐。所幸天界发现及时,火速派天兵天将将其缉拿归案,才避免酿成大祸。食人花神罪不至诛,被天帝下放仙牢醒神思过,禁足千年之久。一日,牡丹上神指派樱花仙子看管食人花神,却在暗中将仙牢结界破坏,造成因樱花仙子失责而致食人花神逃脱的假象。此乃一石二鸟之计,一面她睁只眼闭只眼放那食人花神下界祸乱人间,加重其罪孽,以借此彻底铲除这令百花仙园蒙羞的魔神;另一面她禀明天帝,樱花仙子之过失当由其一力承担,方能以儆效尤。然而念凡民受苦,又樱花仙子与食人花神实力悬殊,牡丹上神自陈已将食人花神围困在人迹罕至的远古密林中,并赐樱花仙子缚仙索一条,万无一失,只待樱花仙子将食人花神降伏,戴罪立功。比起卑微的樱花仙子,牡丹上神身份尊贵,地位崇高,能言善辩,句句在理。天帝准奏。 可怜樱花仙子道行平平却担此大任,只觉自己有去无回,或被食人花神吞噬,牡丹上神再亲自出马斩草除根便是;或拼上灰飞烟灭与食人花神同归于尽,落得个身后虚名。横竖在牡丹上神的算计之内,她别无选择。然则,待她仓促下凡至密林中与食人花神真正交手时,才发现情况更糟,那缚仙索竟是被掉包的,丝毫不起作用。她当即惊出一身冷汗,无奈吞下半粒金丹,勉力与食人花神决一死战。那太上老君炼上九九八十一日的金丹果然威力无穷,只半粒便叫她道行大增,于最后关头将花神击毙。她自己却也元神大损,油尽灯枯。当真是同归于尽的打法。灰飞烟灭之前,她多想再回到天界见那人最后一面,可她浑身使不出一丝力气,任由残存的元神将她带回最初成精时的樱树林。枝繁叶茂,遮天蔽日,樱花似雪,落英缤纷,埋了她一身。她的身形在樱花树下若隐若现,她紧紧攥着剩下的半粒金丹落泪无声,他赠她的唯一东西,他给她的唯一温情,她却至始至终尽付一片真心,不悔不怨,痴心却不妄想,只留些许遗憾,化作一缕执念附在那半粒金丹之上。 倩影林中终不见,金丹半粒土里埋。便在那处新长出一株樱树来,便在一夜之间樱树林花落魂亡,冬去春来,夏尽秋凉,叶子绿了又黄,长了又落,独不见樱花再放,如玉似雪。 花少唏嘘不已。这是一个感人至深的故事,或者传说,却无法断定其真实性。他委婉问听风道长:“常闻道长通晓人间事,不成想道长竟也知这仙家秘闻?” “樱花仙子遗留人间的半粒仙丹,被我偶然所得。我自然知道她的执念。” “那道长是想托我寻来那上神,与樱花仙子的化身见上一面?” “不,他人已然见过面。贫道所求不过沉冤得雪,樱树花开。” 花少一拱手:“在下谨记在心。” 小九听他这一番说辞,却愈发大惑不解:“神仙的事你一个凡人肯定管不了,再者你死后必得喝孟婆汤,前尘尽忘,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哪里还记得为樱花仙子沉冤得雪,再叫樱树花开?” “听风道长此言自有他的道理,我照做便是。” 小九不乐意地横他一眼:“一个吃了半粒仙丹捡来的便宜半仙的话,你都深信不疑,怎不见你对我这货真价实凭本事修来的神仙言听计从?” 花少笑道:“日后我定然对你言听计从,但并非因为你是神仙。” 小九不以为然地哼一声。忽然她想起另外一件事,连忙问:“为什么樱花仙子只肯吞下半粒金丹?如果她吃了一整粒的话,想必降伏食人花神后自己也可全身而退。” 花少沉默许久,而后轻描淡写地开口:“我想也许是舍不得吧。” 闻言,小九摸了摸自己怀里的“姻缘石”,那“姻缘石”里有一滴极珍贵的神仙血。她好像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 第30章 风来县 离开郢城后,花少、小九也不论东西南北,随意拣个方向便上路。狄人杰在前头赶着从郢城官衙领回来的马车,花少在后头车里不知不觉睡熟过去,他已两个月未得好眠。小九一个人实在无聊,伸一根手指戳一戳花少扬起的俊脸,试探道:“你不陪我说话?” 花少的眼睛黏上一般睁不开,口中却答:“小九说罢,我洗耳恭听。” “你怎么困成这样?”小九久久得不到回应,再看花少紧闭的双眼,微张的嘴唇,呼吸均匀绵长,睡得人事不省,仿佛前一刻搭话的并非此人。他眼睛成一条线,弯成个优美的弧度,于眼尾处微微上翘,睫毛略长却安静地贴伏,指向眼下那两团醒目的青黑。小九想,大概他真的累坏了,事已至此,先前对他、对听风道长的怨念早烟消云散,既然师父说是自己的劫数,大抵命中注定,她迟早逃不过二次下山,那就对花少好一些,毕竟两人是一辈子的缘分。 小九自车厢暗格中取出一床锦被盖在花少身上,轻手轻脚地起身往车外钻,打算找赶车的狄人杰聊天。这黑衣随从虽不会讲话,但点头、摇头与她做个回应还是可以的。 谁知她刚动一动便被一双手死死攥住了衣角。 原本躺下的花少猛地坐起身,一把将小九扯进自己怀里,低头在她耳边呢喃:“不要走,不要走……” 小九感觉他喘气如牛,心跳如鼓,一双手臂铁箍似的圈紧自己,登时就脸红脖子粗了。她费力撑开他热硬的胸膛:“你勒死我了!” 花少赶忙松一松手臂,去看小九的脸:“我,我还以为你要离开……” 小九这时才记起自己是神仙,怕他个凡人作甚,遂手掐移形换位诀,瞬间脱离花少的掌控。车厢足够大,小九坐在靠门的位置,离花少远远的。她瞪眼瞧他:“你睡癔症啦?” 花少小心翼翼还是那句话:“我以为你要离开……” “你不陪我说话,我一个人深感无聊,又怕吵你睡觉,只想去车外吹吹风,同狄人杰聊几句闲话而已。” 花少忙道:“我陪你说话,你别走。” 小九却道:“我不走,你睡罢。” “不困了,我看着你。” “我说不走就不走。我是个守信的神仙,又不是说话不算数的小人,你看住我做什么?” “小九一离我的视线,我便忐忑难安。” “你这么紧张我,该不会真当我是唐僧?” “小九何出此言?” 小九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月老说你想吃了我,可我先声明,我虽是神仙,可不比唐僧肉,吃了我也不能保你长生不老。再者弑仙是大罪,你又打不过我,所以趁早死了这条心。” 花少但笑不语,只目光灼灼地将眼前人盯住,真如猎人盯住自己的猎物。 小九受不了地掀帘下车,花少紧随其后。 马车停在一处贫寒之地,到处土房茅屋,瘠田薄产,人烟稀少,且个个面黄肌瘦,衣不蔽体,似乎被重担压住似的直不起腰来。虽说是万物复苏的初春,此处却不见半点新绿与生机,遥望枯藤老树昏鸦,哪有小桥流水人家的样子!不远处一个头发稀疏皮包骨头的老头儿神情呆滞地坐在屋檐下,紧握拐杖的双手止不住颤抖,突然一口气没上来翻倒在地。一条瘸腿的土狗跑上前在其身上嗅来嗅去,好容易挑出肉多的屁股预备下口,被一个萝卜头似的小孩拿土坷垃轰走了。随即小孩扑在老头儿尸身上哭喊“爷爷”。 饶是小九与花少游历各方,见多识广,也不曾见识过如此破落的景象,如此心酸的一幕!小九悲切切怒腾腾地拘土地出来查问究竟,没想到连土地公也身小如豆芽,且面有菜色。 土地公苦着一张脸,什么也没说,可劲儿地拧眉摇头,唉声叹气。经小九再三催问,他才慢慢开口:“此地名风来县,这一方的百姓得罪了武财神赵公明,财神爷不眷顾,自然穷得叮当响,温饱都是个大问题。” 话说在唐贞观年间,风来县西南有一大山叫雕黄岭,岭上卧一猛虎常出没伤人,百姓深受其害。一日,某樵夫上山砍柴被猛虎所食,其寡母痛不欲生,将该虎告上县衙。县太爷称此乃神虎,凡人之力无可奈何。寡母不服,转身进县上的判官庙喊冤。判官庙供奉的是冥府阴律司崔判官。崔判官掌生死簿,执判官笔,审善断恶,管人生死,为官刚正不阿,秉公办事,雷厉风行,受理后即刻发牌,差小鬼持符牒上山拘虎。鬼差在雕黄岭下将符牒诵读完毕,随即有一白虎自岭上蹿出,英英素质,肃肃清音,任鬼差用勾魂索绑缚,被拘至判官庙。 是夜,崔判官开堂讯,于堂上历数白虎伤人之罪,堂下白虎连连点头,不待崔判官判决,堂外被白虎所害之冤魂,冤魂之在生亲朋,群情激愤,奋而攻之,关门放狗,各类武器全招呼白虎身上。可怜那白虎被勾魂索所困,反抗不得,躲闪不得,又不堪受犬欺之辱,意欲触阶寻死,结果淌下一脑门的血也没死成。便在此时,武财神赵公明翩然出现。 赵财神道,这孽障为其坐骑,趁其不察偷下凡间,犯下啖食人命如此大罪,他自当领回去严加责罚,决不姑息。 风来县的百姓却不肯轻易放过那白虎,高呼“以命偿命”。 赵财神心道打狗尚需看主人,且瞧自己心爱的坐骑满头是血,满身是伤,狼狈不堪,羞愤难当。他心中怒气直冲云霄,面上却和蔼至极:“这孽障是灵兽,伤得却杀不得,本尊再赏他一神鞭,为你等出气。”说完便使镇海神鞭狠狠抽在白虎屁股上,顿时一道血印深可见骨。他接着道:“本尊亦有管教不严之责,愿悉数赔偿风来县之损失,不论多少,叫人列个单子出来告知于本尊。” 也不能怪风来县百姓贪财,毕竟逝者已矣,那灵兽不比寻常牲畜说宰就宰,再者财神爷亲自发话,软硬兼施,谁还敢多说一句?小小凡人哪有胆子得罪神仙,更何况是财神爷! 然而,到底是得罪了。自拿过财神爷的赔偿后,财神爷再也不肯受风来县的香火,不管谁家的财神爷神位前一炷香也烧不上,点上的香送过去也会即时熄灭。失去财神爷的眷顾,风来县的百姓从此与银钱无关,日益贫穷,再经战乱,改朝换代,饿死冻死的人不计其数。 小九怒道:“这个小心眼的赵财神,天帝也不治治他?” 土地公无奈道:“赵财神先在天帝驾前参风来县一本,斥责风来县民风恶劣,贪婪成性,须略施薄惩,期限便定在凤临初醒日。可惜……” 小九打断他:“‘凤临初醒’是什么意思?” “风来即凤来,当今皇后李明明是属凤命之人,与风来县有缘,在新君称帝李氏封后之前,李明明本应于风来县窥得天机,既知自己的凤命,也掌握真龙天子之身份,从而协助天子,兴兵起义,共谋太平。哪成想中间出了差错,李明明的母亲意外死在此地,李明明也不知所踪,这‘凤临’却没实现‘初醒’,这风来县的‘薄惩’便持续至今。” 听到此处,小九突然意识到,原来这事竟与自己脱不了干系。当年她在遇见师父之前,曾偷取楚见怜的命格,导致任本善与楚见怜的姻缘中断,任母为任本善四处说亲,但那些同任本善定亲的姑娘并非其命中人,皆相继离奇死亡,任本善也因此被传“克妻之命”。阴差阳错,李明明也和任本善定过亲,只因她是尊贵的凤命才未被“克死”,劫难却转移给其母亲,所以……怪道师父说正是因为自己,帝后相遇被延误,太平盛世也被推迟。临行前师父教她“行事以苍生为重,安世救民”,这也是还天下人的债啊。她不出力不行! 小九俯身重重一拍土地公的肩膀:“放心交给我,我去找赵财神说理。” 第31章 土房 那孩子头大身小,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儿活像一截直立起来的蔫萝卜,明明十几岁的年纪看上去却不足十岁。小九不由得想起郢城首富任家本善师兄的漂亮小孙儿,与眼前这位简直天壤之别,当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唉,算了,好歹师兄并非为富不仁之人,且曾为她慷慨解囊,她此番抱怨倒显得忘恩负义了。只是可怜那“萝卜头”孩子家中再无亲人,爷爷一去便剩他孤身一小儿,小九带花少帮他料理爷爷的后事,询问他接下去有何打算。 这未成年的小孩儿哪懂得什么打算,局促地揪着自己的衣角一言不发,两只眼睛直愣愣的又大又深。 小九蹲下身与其平视:“要不……你跟我们走?” 可花少一听,不行,他恨不得日日与小九独处,提前养一个“拖油瓶”,着实不利于他的终身大事。当即他伸手将小九拉在自己身后,示意她稍安勿躁,看自己出马。花少斟酌一个慈爱的笑挂在脸上,轻声发问:“孩子,你家可有田地?” “萝卜头”小孩儿动了动嘴唇,却还是什么也没讲。 花少换个问法:“乖孩子,告诉哥哥,你会种地吗?” 小九小声嘟囔一句“好不要脸”,那么大岁数让人家小孩儿叫你哥哥。 但“萝卜头”小孩儿终于有了反应,朝花少点一点头。 花少再接再厉:“粮食和蔬菜都种过?” “萝卜头”小孩儿再点一点头。 花少脸上的笑容更甚,双手扶小孩儿的肩,仿佛为其注入一股强大的力量。他坚定道:“我相信,爷爷不在,你一个人也会照顾好自己,像个男子汉那般勇敢地活下去!” 一旁的小九却越听越觉得别扭,自花少背后探出身来:“胡说八道什么,他这么小的孩子怎么照顾自己?” 花少转头看她,无辜辨道:“有田有地,会种粮食和蔬菜,自给自足,何乐而不为?何必委身依仗他人?何必盲目去拜什么财神?何必束手叫自己活活饿死?” “不,不是这样。”“萝卜头”小孩儿颤抖着声音打断小九和花少的争论,深深埋下头去,话却多将起来,“我家种的是城里人的地,有了收成要交租交税,剩下的还要拿出一部分去换银子,有了银子才能买油买盐买布买棉花做衣裳,这些都是不可少的。但是财神老爷不庇佑,一个铜板也攒不下。遇上收成不好的时候,日子就更难过了。县太爷也救济过,但是没起多大作用。慢慢的周围大人都认命了,以为不管怎么辛苦也改变不了穷日子,也就懒得再去争什么,有人受不了把自己都杀死了,还有人在屋里头躺着等死。我爹娘不认命,打算去外地找找活计,可是,可是……没多久就死在路上了……” 他说话很慢,中途还磕磕巴巴的,但是条理清晰,情绪丰富,面面俱到,正应上那句俗语“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穷人家的孩子也隐忍,话尾时已是哽咽不能言,眼泪大颗大颗地掉在地上,溅起一波波的灰尘,但硬撑着没哭出声来,小脸憋得通红。 小九重新蹲下身子抱住眼前这个小可怜儿,温柔劝道:“你还小,凡事不必强忍着,想哭就哭吧。但是你记住,只要活着,一切都会变好的。” 落日的余晖温馨而从容,披洒小九满身,将其笼罩在淡淡的光晕中,连发上簪的小紫花也泛着微光,那光既微弱也强烈,自花少胸口处荡入,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他忍不住伸手抚弄小九及腰长的黑发,心动的滋味愈发膨胀,妙不可言。小九惑然回头看他,他给她一双带笑的眼睛,如墨一般,如星一般,如深潭,如低语。 花少道:“小九,解铃还须系铃人。” 闻言,小九忙转向一直被自己抱住的“萝卜头”小孩儿,见那孩子脸上挂两条已干的泪迹,两只大眼睛又亮又深,却照得人心中一片澄净,不像花少那狭长眸子叫人心里头乱糟糟的。小九温声问小孩:“你家中可有财神像?” “萝卜头”小孩儿点点头,带小九进屋里找出半臂高财神石像一尊,做工粗糙,依稀能分辨个眉眼口鼻,却擦得干干净净,不染半分尘埃。当真有心,可人家毫不领情,于是小九看这赵财神更不顺眼,简直是神仙中的败类,一粒老鼠屎坏了天界一锅粥,哼!呸! 神仙施法,众凡回避。小九将其余人遣出屋外,独自对着讨厌的财神像掐个寻仙诀,口中念道:“天官上神赵公明赵财神有礼,小仙乃员峤山山芜上仙门下弟子,特请一见。” 小九想,师父的面子大,三界中没有哪个不买账的,不管这赵财神如何自视甚高,也不怕他不现身。 岂料足足半个时辰后,那神像才掀开眼皮,嘴唇一翕一张,端的上神气派:“原来是山芜高徒,不知请本尊来所为何事?” 摆什么臭架子!小九狠狠腹诽,面上却毕恭毕敬:“回上神,小仙为风来县之事。”她须礼数周到,不能给师父丢脸。语毕却见那神像“吧嗒”将眼睛一闭。就这么走了?就这么走了?就这么走了?小九脑中回声连响三遍,几近发狂,几欲发作,便听那神像慢条斯理再次开口,言简意赅:“此乃天帝旨意,本尊亦无能为力。” 小九默念几句清静经,强忍怒火:“上神,风来县受罚这许多年,您的气也该消了,不如放他们一马吧。” 神像道:“大胆,依你之意是说本尊公报私仇麽?” “不敢不敢!”小九假模假样地弯腰作揖。 “正是此意!”花少大踏步走进来,昂首挺胸,身影比玉树比柏松,声音高高扬起,字正腔圆,清澈润亮,透出一股子贵气,在这破败土房中分外引人侧耳。 低下头去的小九忽然忆起初见花少时,他那一句“这位姑娘的饭资,由我来付”,类同此情此景,一种莫名的心绪油然而生。 花少上前将小九扶起,揽住她的腰不准她再低头。 谁也不察那被惊动的神像重新睁开眼睛,一怔,复缓缓合上。 小九推花少:“不是叫你在外面等,你怎么进来了?” 花少贴着她,含糊其辞:“等这么久,怕你出事。” “我能出什么事?” “此言差矣,这位上神是有名的‘公报私仇’。”花少伸手端端一指那财神石像,眉眼倨傲,“若小九不留意得罪于他,往后的日子必定难过。” 小九拉下花少不敬的手:“我没事,你先出去。” 花少反手捏住小九的手,暗自感受手感,心中高兴又得意,却摆出严肃的俊脸:“还是由我来与这财神爷谈一谈吧。” 两人僵持不下。 却听那神像威严一咳,径直提自己的条件:“罢,你们且去为本尊寻一个新的坐骑,抵了本尊的白虎,本尊自当奏请天帝,免去风来县之惩处。” 这妥协来得极快,更莫名其妙,甚至小九来不及敲定一句“说话算数”,便见仙人已去,此地空余破石头一尊。 小九讶异:“他良心发现啦?” 花少冷然道:“大概是被狗吐出来了。” 第32章 丽洮湾 等天完全黑下来,小九欲使飞行之术前去为赵财神寻觅一个合适的坐骑。谁料花少强硬跟随。 小九挑眉问他:“你会飞吗?” “……不会。” “那就踏实待这儿等我回来。” 花少的目光沉沉:“我不放心你一个人。” 小九无奈强调:“我并不是人,我是神仙我怕什么?” “可我怕……”花少唯一怕小九一去不回。 “我知道你怕什么。”小九道,“不管我保证多少次,毒誓也发了,你仍是信不过我。” 花少的唇齿微涩:“小九,我并非信你不过,只是天意难测,我信不过老天!” 还真是赵财神一粒老鼠屎搞坏天界一锅粥,吓得花少连“不信天”这样大不敬的话都说出来了。神仙的名誉堪忧啊。小九伤感地叹口气:“算我怕了你。” 两人对狄人杰简单做些交代,悄悄来至无人的空地,小九一手掐诀,一手抓花少的手腕,作起飞状。 “小九等一等。”花少拦下她。 “干什么?”小九的口气并不友善。 “不如你放开我的手,改由我抱你的腰,如此你也可省些力气,我也落得轻松。”花少一本正经道。 小九撇撇嘴:我原以为女子多矫情,万没想到这男人也不是省油的灯,唉,谁叫我倒霉摊上一个麻烦的情劫呢。她斜睨他一眼:“抱住吧。” 花少喜滋滋地屈身展臂环上那盈盈一握的小蛮腰。 “抱紧了,从天上掉下来我可不救你。”小九逞一时口舌之快,转念一想,自己犯不着同花少一般见识,再者自己明明决定对他好点,遂亲自动手紧一紧花少抱住自己的手臂,语气稍缓:“我尽量不让你掉下去。” 尚未飞升,花少已然生出登天的极致享受。 这一夜无风无月,星光璀璨,在天幕的每一个角落照耀着,闪烁着,像婴儿眨动的双眼,像少女绽放的微笑,像万家灯火守护于世,点点暖意,丝丝温情,寸寸柔思,片片喜悦,填满花少胸臆。在小九所造的结界中,花少贴其背抱其腰,但听风呼呼地响,道道流星划过,却觉二人所处的小天地远离尘嚣,遗世独存,端的“在天愿作比翼鸟”,万籁此俱寂,但余你我心。 花少情动,垂首在小九耳畔低喃:“我爱你。” 小九专心掐诀,一时没听清,大声道:“你别说话分我的心,免得我们两个都掉下去!” 花少唇角一勾,张口含住小九小巧玲珑的耳垂,用牙齿轻噬慢磨,用舌尖灵活地舔.弄,分外清晰地感到小九浑身一抖。他唇边的笑意像染了夜色星光。 小九却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儿一样叫起来:“你咬我干嘛!还真想吃了我!想吃我也不能挑这个时候!再乱动我就把你丢下去!” 花少松了口,笑道:“好,改日再吃。” 这句也没叫小九听清,她正一心二用,一用于掐诀,一用于气恼,想着落地后怎么同花少算账。 东方发白时,小九带花少降在一处悬崖边上,一端是松柏成林,郁郁葱葱,另一端却是万丈深渊,望之心肝颤。花少将将立稳便被小九一巴掌拍至深渊,不,悬空在深渊之上。他倒毫无惧意,不慌不忙地整一整衣袍,墨紫如烟笼,暗纹如饰金,腰带珍珠粒粒分明,尽是奢华不显奢华,好一个气度不凡,锋芒不露! 小九偏头打量他,越看越讨厌,思索半晌方才开口:“之前我说的不够清楚吗?你为什么还吃定我了?” 花少盯住她,但笑不语。 “你快别那么看我!” 花少继续笑:“小九当真难为我,不给吃也不给看吗?” “你不是说你爱我吗?既爱我,为什么又费尽心机要吃我?” 花少忽然不笑了,低声若自言自语:“原来你知道啊。” “员峤山下,你自己亲口所说。我是知道,但是不明白,不接受,也不会回应。不是所有的心意都讲究个‘礼尚往来’!对不住,我办不到!师父叫我陪你这一世,是我不得不做的,我答应了,也向你发过誓,我决不负你!但是,我不可能爱你。” “你欠桃夭的是债,你必还。那么,你欠我什么,为何偏偏留在我身边?” “我不欠你的。”小九却也不肯说出实情。 花少闭上眼睛:“正因为你不欠我什么,所以我无法相信你会至始至终在我身边寸步不离,哪怕誓言也不能叫我安心。” “于是你动了邪念,打算以我为食,好与你血肉相融,做到真正的永不分离?”小九一副洞察先机成竹在胸的姿态。 花少哑然失笑,心中些许悲凉。他顺着她的话问:“那么小九准备如何处置我?是叫我跌入这万丈深渊,粉身碎骨?” “没,没有的事,我只不过想吓唬吓唬你。” 闻言,花少稍缓口气:“小九放心,我不会伤害你。” “瞧你这话说的,大错特错!”小九单手指花少的鼻子,连点不停,“你区区一个凡人能奈我何?我就是怕你一时冲动铸成大错,不仅伤不到我半分,却害你自己万劫不复。” 花少莞尔:“小九的心意,我领了。” “算你明理。”小九向虚空一招手,将花少捞回自己身边,“走吧,给那死财神找坐骑去。” 林中行走,静若清池,风如涟漪,唯脚步声与谈话声交相呼应。 “此乃何处?”花少问。 “丽洮湾。”小九答。 “怪哉,我也算旅行四方,博览各类地志游记,却从不曾听闻这么个地方。” 小九不以为然道:“你没去过的地方多了,你没读过的书也数不尽。员峤山云雾书阁养仙书二十万一千五百一十二部,我敢打赌你一本也没见过。” “这个地方便是小九自仙书中得知的?” 小九点头。 仙书《彡亥经》记载波罗的崖以东名丽洮湾,传说此处的“财神”乃天生地养一灵兽,在室内时形如母鸡,一出室外则幻化为龙的模样,因此被称作“鸡龙”。鸡龙可活一万五千年,一生产一蛋,灵气代代单传,蛋破雏生之际正是成年鸡龙命丧之时,因此万万年以来天上人间仅存一只,除丽洮湾外他方再无有。幼年鸡龙一旦在某户人家定居,轻易不会离开,常常给这户人家带来横财,但这些钱财大多是从别处运来的,甚或偷来的,因此也给这家人平添诸多麻烦。由此可见,鸡龙虽同样被尊为“财神”,但它自己不会生产财物,只是单纯的搬运工而已。 小九道:“送只鸡龙给赵财神当坐骑,既能载他,也能帮他搬搬元宝什么的,甚好。这鸡龙生来就一只,独一无二,赵财神骑着也有面子。在外是龙,进屋就变成鸡,给几条虫子轻松打发,好骑又好养活,简直一举多得,不比他那蠢物白虎强?真是便宜赵财神那个泼皮了!” “确实强!不过……”花少问,“小九可知那鸡龙现在何处?在哪户人家吃虫,又在哪户人家搬运财物呢?” “幼年鸡龙才巴巴地往凡人家里跑,长大后喜在山林中玩耍,年纪一到该回它老窝下蛋了。我早已算过,不久前那老鸡龙刚下过蛋,想必此时此刻正守在它老窝里看蛋呢。” 花少沉思:“下蛋后的鸡龙怕是命不久矣,小九捉它又有何用?” 岂料小九跳将起来:“我捉它干嘛!鸡龙虽老,好歹也是灵兽,我根本打不过它好吗!” “那你……” “我要那只蛋!”小九说着冲花少眨一下眼。 花少不由得哈哈大笑。 “嘘——”小九示意花少噤声,拉起他的手猫腰躲在一块巨石之后,探出头来一指前方古老而神秘的洞穴,小声道:“看到没,那个就是鸡龙的老窝。” 花少也压低声音:“小九打算怎么做?” “我变条小蛇将那鸡龙引出来,然后咱们再偷偷溜进去。” 花少提醒她:“蛇吃蛋倒无可厚非,定会将鸡龙引出,只是鸡龙一出洞则化龙,小九确信你的小蛇是龙的对手,不会被龙一招制敌?恐怕到时候我们来不及摸进洞口便被发现了。” 小九一听也有道理,反问:“那你说怎么办?” “小九可会变身?” “比不了孙大圣的七十二变,简单的还是会一些,不过最多撑一刻钟。” 花少捏一捏小九的手,笑道:“足够,我们来个偷梁换柱。” 第33章 鸡龙窝 那山洞离地一丈高,口圆且小,大抵可供一只鸡出入。洞口下石壁光洁如镜,难以攀爬,洞口周围远处为虬根曲绕的古树,近处为狰狞可怖的荆棘,叫人望而生畏,敬而远之。 自巨石之后钻出来的小姑娘,美若天仙,五官精致,皮肤白皙,一头乌发披散将将及腰,发上簪八朵小紫花,依八卦方位为列,神秘而俏丽。小姑娘的短紫裙,小黑靴,更显她玲珑身材,活泼可爱。她伸伸懒腰踢踢腿,一派灵动洒脱。正是小九。 接着从巨石后踱出来一位高个子青年,淡眉长目,眼角微微上挑,透着一股若有似无的勾人劲儿。丝毫不乱的发髻,白玉簪,墨紫华服,镶珍珠的紫金腰带,奢而不俗,贵不可言。正是花少。 小九对花少道:“你躲在这儿别乱走,我去去就回。”言罢掐个诀,倏地变作一只几不可见的小飞虫,径直朝上方的洞口飞去。 花少亦向洞口走近几步,无所顾忌地立在洞口下方,凝神望向林中深处,不知心中在盘算什么。 且说小九入得洞内,只觉别有洞天,四方大小似一间房,顶上刻画,四壁凿图,凹处四个各放小儿拳头大小夜明珠一颗,照得洞内亮如白昼,胜过白昼。小九心道:这又是从哪儿搬运来的呢?洞中央竖一圆形石台,如圆桌一般,台上搭一由各类皮毛干草混合而成的窝,看上去甚是柔软温暖。小九想,姑且称之为“鸡窝”吧。鸡窝中卧的正是一只母鸡,比寻常母鸡大一倍,毛色更鲜艳亮丽;母鸡身旁躺一只蛋,并无特别之处,只比寻常鸡蛋大上一倍。小九肯定这便是鸡龙与鸡龙蛋无疑。 趁鸡龙假寐,小九变身而成的小虫子绕鸡窝飞一圈,再看时那窝里赫然多出与鸡龙蛋一模一样的一只蛋来。小九再飞一圈,那真正的鸡龙蛋便也变身与小九一模一样的一只小虫子,自窝里飞出跟在小九“虫屁股”后面。此时窝里只剩小九使障眼法变出的假鸡龙蛋一只,安安静静地躺在鸡龙身边,而真鸡龙蛋已被小九变成小虫随她一路飞出洞外去了。 一出洞口,小九摇身变回自己本来模样,怀里牢牢抱住那枚偷来的鸡龙蛋。 在洞外守候多时的花少上前一步攥住小九的手臂,口中急道:“快走!” 说时迟那时快,这厢花少抓小九刚迈步,那厢一道金光闪过,自他二人背后雷电般祭出一物,去势凌厉,势不可挡,隐隐含龙威蓬勃之怒。此物五爪,爪似鹰,色金黄,皮若附铁,筋韧指利,赫然是一只龙爪。 受袭的二人无论如何也躲不过这雷霆一击,情急之下花少一把将小九扯进自己怀里,倾身相护,背后却空门大开,结结实实挨了一爪。他只觉背上一痛,撕心裂肺般,眼前一黑,整个人随即扑倒在地,人事不知。 一时之间小九有些发懵,她趴在地上半晌不动,怀里抱的是鸡龙蛋,微凉,身上压的是花少,死沉。她试探着唤起压在自己身上的人:“花少?” 无人应答,四周出奇地静。 小九手脚并用从花少身下爬出来,一起身一抬头,呵——她禁不住倒吸一口冷气。眼前居然是比林中最大的树冠还要大的龙头,巨大的鹿角,巨大的兔眼,巨大的象耳,口旁有须髯,颔下有明珠,喉下有逆鳞,身长是一眼望不到尽头,只能看到它所卧之地松柏倒下一大片。 此刻,那双巨大的龙眼看一看倒地的花少,眼中快速闪过一丝惊慌,再看一看小九怀中的鸡龙蛋,面露哀戚之色。它口不能言,只呜呜地叫喊,其声如戛铜盘,声声泣血,声震四方。 被吓个正着的小九慌忙用双手堵上耳朵,直到那巨龙闭上大嘴,她才忍不住吞了吞口水,强作镇定地开口:“我,我不会害你的孩子!天上的赵公明赵财神缺一个,缺一个坐骑,对,坐骑。我把你的孩子送给他当坐骑,也是一个好去处。赵财神这个神仙虽然心眼小,但是护短儿,对,护短儿,你的孩子给他当坐骑,他一定会好好对待的。赵财神大小是个上神,本领强,又有钱,有好多好多钱的,你的孩子若跟了他,既不会受欺负,也不会过苦日子。你说对不对?” 那巨龙颇具灵性,见小九难忍其声巨响,遂不再出声。它也能听懂小九之言,却苦于无法答话,不能亲口辩解,于是拼命摇晃龙头,以示拒绝之意。 一阵狂风刮来,几乎将小九挟上天去。她于风中疾呼:“快停下!快停下!我知道你不愿意!我不逼你!我不逼你!” 龙摇头停,风立止。 小九将乱风吹至眼前的长发拨于脑后,露出仿若雪中沾尘的一张脸来。她已摸准此龙的脾气,和颜悦色道:“将来你的孩子孤孤单单地长大,也并非一桩好事,倒不如跟我上天庭去,还有仙童照看,陪着玩耍。你为什么不愿意呢?” 巨龙既不叫也不摇头,一双巨大的眼睛依依不舍地望着小九手中的鸡龙蛋,望着望着便生出一滴眼泪掉落下来。顿时林中平白多出一条河流奔向远方去了。 小九又是一惊。她再次吞了吞口水,小心猜测道:“你就是舍不得和自己的孩子分开?” 巨龙闭一下眼复睁开。那眼中积蓄的泪水再次簌簌落下,林中多出的河流更宽阔汹涌了。 小九忙安慰道:“你别哭,别哭,我把孩子还给你!” 小九将鸡龙蛋双手奉上,巨龙用一只前爪的指尖轻轻托起,须臾又是一阵金光闪过,眼前的巨龙已消失不见。小九眼望那洞口处一只母鸡向洞内走去,渐渐地看不见了。她心想:当年阿娘将我从魔界送来人间时,心中定是同样的不舍,若非万不得已,阿娘也不会忍心骨肉分离。究竟一百五十年前,魔界发生了什么?五十年前我独自在人间游荡时,曾日夜盼望阿爹和阿娘双双前来接我回家,凭借魔族血亲之间的感应,他们可以轻易找到流落人间的我。但是时至今日我却没有得到他们的任何消息。我只觉希望渺茫。然而,自从跟师父修仙,我也算有了不错的归宿,不奢念阿爹阿娘来接我一家人团聚,但求他们平安,但求魔界太平。 这一番感慨叫小九迷了心窍,好一会儿她才想起倒地不起的花少。她暗暗自责不已,再看花少被鸡龙抓伤的后背,五道深可见骨的血印触目惊心,皮肉翻起,斑驳淋漓,惨不忍睹。小九的心如被重击。她颤抖着双手使仙法为花少疗伤,一遍又一遍却丝毫不见起色,她脑中乱作一团,不停地问“为什么”“为什么”“怎么办”“怎么办”……她欲千里传音求师父救花少一命,却怕花少伤太重撑不住。她用抖动不止的手扶起花少,见他脸色煞白,满头冷汗,昏迷中仍拧眉咬牙,显然痛苦不堪。不假思索,小九低头唇贴唇为花少渡一口仙气。 花少悠悠醒转。 小九忙问道:“你怎么样?” 花少疼得没有半分力气,也说不出一句话。 见状,小九毫不犹豫地再次低头为花少渡仙气,忽觉对方舌尖扫过自己的唇畔,意欲再进一步时她急忙拉开距离,却也没怪他什么,只关切道:“你稍微忍一下,我马上带你去员峤山,请师父给你疗伤。” 花少惨白着一张脸,虚弱道:“不必,皮外伤而已,随便找个大夫即可。” “你受的并非寻常皮外伤,连我的仙法也医不好,想来因为鸡龙是灵兽,所以,所以……”小九脑中灵光乍现,“我带你去药王仙谷,药王仙师一定有办法!” “小九且慢。”花少拼出一丝力气拉住小九,准确地讲只是将自己的手软软搭在小九手上。 此时的小九却极度迁就花少:“怎么了,你说。” “此前员峤山下我所言不差,也许明天,也许来年,我愿为你以命相搏,万没想到这一日来得如此快。我再次扪心自问,也许爱你不多,不够,但我十分肯定,我会为你舍生忘死。当你身处危险之际,我定奋不顾己。” “小九,我对你的爱,你不明白,我亦不明白。你大可不回应,可一辈子不做丝毫回应。但我此生认定你,至死不渝,无怨无悔。小九,我只求你一样,你能否接受,准我真心待你,好好爱你?” 第34章 药王仙谷 小九的师父山芜上仙是个性子冷淡的神仙,好友极少,月老是一个,药王仙谷的药王仙师也算一个。月老乃专管人间姻缘的媒神,别号月和仙翁,居天府月和殿,是与财神地位相等的上神。药王仙师乃上古天神神农大帝的亲传弟子,成仙较晚,住无名之山药王仙谷,虽位列地仙,但身份极为尊贵。 天界仙品分四等,一等天仙居于天府,二等地仙游于名山,三等人仙长生住世,小九曾暗讽听风道长是个半仙,实则听风道长是半个人仙;下等鬼仙偷生冥府,虽曰仙,其实鬼也,既不入轮回,也难返蓬瀛,只因欲速成则难悟大道,适得其反。天神、上神者皆位于四等仙品之上,城隍、土地之流实属冥界、人界管辖者,亦不在四等仙品之列。四等仙品中既包含仙班之仙官,如小九的三、四、五、六、七师兄,也囊括一些无职无权乐得逍遥的散仙,一如小九。事实上,小九的师父山芜如今亦属散仙一名,只因他是从上古战神之位退下来的,劳苦功高,身份特殊,合该被尊一声“上仙”。小九也颇以师父为傲,无论在哪路神仙面前,她总要提一提自己师父的名号。 现今来到药王仙谷,加之药王仙师是师父的挚友,小九自报家门时自然离不开“员峤山山芜上仙”几个字。 这药王仙谷四面环山,山下周遭遍植药草,芳香四溢,入口处巨石为门,流水引路,小桥蜿蜒,尽头指向药圃环绕的中心八角草庐。草庐中住的是进贤冠儒者长袍的仙师,和一个总角小仙童。 小九将花少面朝下放在草庐中的一方竹榻上。 仙师边为花少用药,边与小九闲谈,端的平易近人,温和宽厚貌。 小九将来龙去脉一并道出。 仙师道:“小九不必自责,花少的伤无甚大碍。你也不必担心赵财神那里,你自去向他解释清楚,就说花少为他寻坐骑,不幸被灵兽所伤,危在旦夕,求他宽限几日。” 小九一惊:“仙师你不是说花少的伤不要紧吗?” 仙师正经道:“在我这里自然不要紧,送来我这里之前也的确是危在旦夕。” 小九笑一笑:“我明白了。” 当真是个俊丫头,仙师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接着道:“仙谷之外十里远有一座财神庙,你到那里去找他表以实情,相信赵财神不会叫你失望。” 小九拱手告别。 仙师催她:“快去快回,这里还有病人等着你照顾。” 小九转身向谷外飞去。 蹲在仙师脚边捣药的小仙童稚声稚气道:“师父,徒儿一个就可以照看好病人,不用小师姐帮忙。” 山芜上仙和药王仙师的徒弟之间向来以师兄弟互称。 药王仙师停下给花少敷药的手,意味深长道:“为师这都是为花少好。” 小仙童直起脖子察看一番花少的伤,又稚声稚气道:“师父,您这药只敷一半,另一半不敷的话,伤口愈合很慢的。” 药王仙师不以为意道:“为师知道,你小孩子不懂,为师这都是为花少好。” 小仙童默不作声地低头继续捣药。 很快,药王仙师净了手,坐在药圃中闻香品茗。 小九马不停蹄地赶回来,在药圃中找见仙师,二话不说,先拿起小桌上的瓷杯狠狠灌下一大口茶。抬眼却瞧仙师面色不愉,小九忙放回茶碗,赔笑道:“仙师,得罪了。” 仙师也不发作,也不训话,只淡淡道:“你师父不好好教你啊。” 小九一听,急敛眉垂目恭敬道:“师父教得很好,是小九笨。” 仙师不轻不重地哼一声,袍袖一挥,对面便多出一张小杌子,叫小九坐下。他却不肯给小九添茶,添了也是白白浪费仙谷里的好茶。名品焉能牛饮?仙师虽不言明,却很是心疼方才被小九糟蹋的一杯好茶。 他装模作样问小九事情办得如何,其实早对结果了如指掌。 果不其然,小九极困惑地开口:“赵财神听了我的话,居然愿意提早在天帝面前为风来县请旨说情,且不图任何回报,坐骑的事也大方免了。” 仙师道:“他是不想闹出人命。” “可风来县因为他告的那一状,早已冤魂无数,也没见他多在意。” “大概是花少的命更为金贵。” 小九却不赞同:“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怎见得花少的命就比别人金贵?” 仙师略略生出些不耐烦,面上仍旧端着:“我也是随意揣测而已,你若真想知道,再去找那赵财神一问便知。” 小九想一想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转而问花少的病情。 “我已为他敷药一次,稍有好转,他还在睡,你可守在他身边,遇事唤我。” “多谢仙师!”小九纵身飞进草庐。 药王仙师也懒得提醒她在仙谷里安生走路,他从来不喜谁飞来飞去的。 草庐中,花少裸着上身趴在竹榻上,后背受的伤果然见轻,不再狰狞可怖,但小九眼睁睁瞅着,还是免不了一番心伤。他分明是一位养尊处优的少爷,身上细皮嫩肉的,连个小斑也没有,乍一受这么大的伤,可是硬生生吃了不少苦头,别再留下什么疤痕,坏了这一副好皮囊。虽说男子落疤更突显英雄气概,但求你别为我烙印丁点儿痕迹,为其他姑娘兴许还能换来个“以身相许”。为我,亏大发了!小九默默地想,心乱如麻。 药王仙师的徒弟小仙童走进来,递给小九一把团扇,稚声稚气道:“小师姐,花少上过药的伤口可能有些痒,你帮他扇扇,他会好受点。” 小九谢过,将扇子握在手里,对准花少的伤口轻轻为其扇风。 小仙童跑出草庐,圆嘟嘟的脸上挂一抹得逞的傻笑。 片刻后,小仙童再次走进来,手上端一盆水,盆边搭一条棉帕。他稚声稚气道:“小师姐,师父说待会儿给花少换药,你先给他清理下伤口吧。” 小九接过棉帕,在水盆里沾湿,小心翼翼为花少擦身。 小仙童去而复返,将一盒伤药塞进小九手里:“师父正忙,劳烦小师姐亲自动手给病人上药吧。” 如此反复,小九前后统共替花少换过三次药。期间花少醒转一回,开口即唤:“小九,小九你在哪儿?” “上药呢!” “小九也受伤了?” “是你,你觉不出来我正给你涂药呢?” 花少闭目感受小九柔若无骨的小手在其背上轻缓游走,一时心旌摇曳。他道:“小九,你答应我了?” “答应你什么?” “接受我的心意,叫我好好爱你。” 小九闭口不言。 花少腾身自竹榻上坐起,双手攥住小九的一只手,用眼神无声哀求。 他上身不着片缕,露出白晃晃的宽肩劲腰,硬实的胸膛并两点殷红,叫小九毫无防备,登时闹了个大红脸。她欲使力抽出自己的手,又怕牵扯花少的伤口裂开,只得用另一只手拍向花少额头,唬他放过自己。谁知没把握好力度,将花少一巴掌拍晕在竹榻上。 小九吓在当场。 此时药王仙师不急不缓地踱进来,肚里埋笑,面上和蔼:“无妨,他身子有些虚,你给他上完这最后一遍药,他也该好了。不过,下次下手须注意轻重,横竖他是为你受的伤。” 小九点点头,又慌忙摇摇头:“我不敢了。” 于是花少再醒来时,小九妥协道:“只要你伤愈,不论什么我都依你。” 花少喜形于色,热情地捉起小九的手放在唇边一亲再亲。可怜小九一忍再忍,在心中一让再让,脸都皱在一处了,却也没拒绝他,也没甩开他,什么也没说。 躲在草庐外偷窥的小仙童对身后的药王仙师道:“师父,这就成啦?” 仙师却道:“去把炉上煎的药端给花少一碗,喝完后赶他们出谷。”他隐隐不安,也不知如此帮花少是对是错,是好是坏。 出谷前,小九问仙师,花少的随从是个哑巴,能不能治。 仙师摇手不语。 小九以为无药可医,遂作罢。多年后她方明白,原来仙师的意思不是“不能治”,而是“不用治”。 小九再问仙师,仙师缺不缺帮手,我可以为你推荐一个徒弟。 仙师道,我与他有师徒之缘,你将他带来便是。 仙师知道我指的是谁。 自然知道。 最后,小九千里迢迢为赵财神寻坐骑无果,却不费吹灰之力给药王仙师送去一位好徒弟。正如她告诉郢城任家小少爷“改天找你玩”一样,她答应“萝卜头”小孩儿“我会来药王仙谷看你”。然而,人生无常,世事难料,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自此小九再也没见过他二人。或者说,他们再也没有机会与她相遇。 第35章 皇宫 青天白日,暖阳温风,正是一年最好的时节。 小九问花少:“接下来咱们去哪儿?” 花少答:“家中来信称大哥病重,我须回去一趟,小九可愿跟我回家?” “家”对小九而言是个分外美好的字眼。她当即点头:“好哇!” 花少笑着摸了摸她的脸,爱意缱绻,宠溺缠绵:“姑母、大哥大嫂、二哥二嫂,定会十分喜欢你。” 小九心中却道:他们喜欢或不喜欢我,很重要吗?我一向以为只要师父一个喜欢我,哪怕世人皆厌我弃我,我也无所谓。 两人携手钻进马车里,和和气气。狄人杰不眠不休狠赶几日路,马车停时,小九仍在昏睡中。花少悄无声息移至车厢口,掀帘指示狄人杰附耳过来,一句话讲得再无第三人听见:“今晚宫中会留宿,你先回府吩咐下去,叫各房的都安生待在自己屋里,严禁露面。等明日我回了再做安排。”他将小九抱出车外,打发狄人杰赶马车原路返还。 正午的日头虽不热辣,但多少有些刺目,小九被晃个正着。她揉揉眼,口齿不清道:“该吃饭啦?” 花少亲一亲她的脸,笑道:“到家了。” 小九利落地一翻身从花少怀里跳下地,打量四周,不禁叹道:“你家还挺大,人间皇宫也不过如此吧。” “诚然,正是皇宫。” 闻言,小九再仔细看那座座巍峨的宫殿,堵堵高耸的宫墙,铺满地砖的广场,时不时走过一对整齐的巡逻兵,远处的太监、宫女比比皆是。早前虽她曾在皇宫小住几日,但也只是对御膳房熟悉,偷鸡吃偷得不亦乐乎,实在不清楚那前殿后宫的形貌。眼下瞧着这里倒挺像。话说小九认识花少的日子不算短,竟丝毫没看出花少是从宫里头出来的。 远远地一个小太监颠颠跑近了,磕头请安,弯腰在前边带路。 小九道:“方才我还在猜你是皇帝还是太监,不成想是个王爷。” 花少哭笑不得:“小九竟怀疑我是太监?” “不是怀疑,是猜测。” “看来我失误了,早该叫小九见识我男人的身份,便断断不会出现如此荒谬的猜测。” 小九嫌弃地瞥他一眼:“我才不想看你脱光衣服的样子。” “不看不看,只做。” “做梦去罢!” …… 前方便是皇帝居住的养心殿,花少牵起小九的手双双进入。殿内简朴无奢,大体规整,细处奇巧,然一片片的黄布一条条的雕龙叫小九甚觉单调,浓浓的药味扑鼻而来,相较于药王仙谷的药香,实在云泥之别,两两极端。小九只好封住自己的嗅觉。 大殿之上,九五之尊,万人敬仰,真龙天子,不过小九却看见一条病恹恹的龙伏在明间正中高悬“中正仁和”匾下,恐怕命不久矣。小九连连叹气,躬身向皇帝作揖。一旁的花少拉她同跪,她却坚持膝盖弯也不弯。做什么?小九心道,除却师父,我是不会跪任何凡人、任何神仙的。好在皇帝大度,一并免去二人的跪拜礼。小九顿时对这个老皇帝生出一份好感。 皇帝年近七十,称得上一个“老”字,四方脸,粗眉高鼻,鹤发鸡皮,老态丑容,小九笃定他年轻时也好看不到哪里去。但能做皇帝,大抵是有才华的,气度宽宏,克勤克俭,堪称一代明君。 明君留花少商谈要事,小九乐得独自去逛皇宫。谁知花少万分不舍地执她的手,望她的眼,百般叮咛:“你莫走远,切勿走远,当心走失,我同大哥说完话便立即去寻你。” 小九不耐点头,抽身离去。 她漫无目的走上一段,见不远处一群人朝她这个方向款款移近,领头那位分明是凤舞九天,光耀寰宇。她正无聊,便自发跑过去行了个礼。 皇后问她姓甚名谁。 小九答:“哦,我是小九,花少带我进宫来的。” “花少?”皇后雍容一笑,“你说的莫不是三弟?” 小九记得花少曾提起他有一文一武两位兄长,那他肯定排行三。皇帝是他的大哥,皇后自然是他的大嫂。于是小九点点头:“大嫂说的没错。” 皇后脸上笑成一朵花,连日来的愁绪亦消散许多,虽是位老婆婆,也是位美丽的好婆婆;虽简装素颜,也难掩风流,气质尤佳,超凡脱俗且平添几分威仪,丝毫不必天上的女神仙们差。她挥手打发身后人退下,只留一个宫女一个太监跟着伺候。 小九奇怪地问:“你怎么把那些宫女都赶走了?” “她们不是宫女,是嫔妃们。既然三弟陪皇上谈事,她们跟去不合礼。”皇后亲热地拉起小九的事,笑道,“难得三弟收了性子,给我带来这么一位好弟媳,走,咱们瞧瞧他去。” 小九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并未听见“弟媳”二字。她喃喃道:“听人说皇帝三宫六院,可我看他的小老婆也不多啊。” 闻言,留下的宫女和太监胆战心惊地对视一眼,暗中连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皇后的手一僵,随即不以为意道:“没到齐。” 这厢皇后拉小九将至养心殿门口,那厢花少自养心殿内步出。花少向皇后行礼,皇后倒与他十分亲近,拿他当自己亲生儿子一般:“跟大嫂见什么外,快叫我好好瞅瞅,瞧,都瘦了,晚上留宫里用饭,多吃些。” 花少称是。 皇后又道:“小九姑娘我喜欢得很,天真烂漫,有什么说什么,都是自家人也不必避讳。可在外人面前该有的分寸还是不能少的。” 花少诺诺,心中却觉好笑,不知小九又道出怎样的惊世骇俗之言。他转而问起皇帝的病情,便见皇后立时红了眼眶,他忙安慰几句,请皇后消了眼泪进殿去陪皇上,自己则带小九奔向慈宁宫探望太后,即他的姑母。 太后年岁甚高,说上几句话便乏了,赐下一堆东西将花少、小九打发走。一出慈宁宫,小九忍不住道:“你姑母看着像你姑奶奶。” 花少也不反驳:“然也,我爹是姑母最小的弟弟,加之老年得子才有了我,因此大哥、二哥比我大上许多。” “怎么不见你二哥?” “晚上可见到。” 花少叫小九重述同皇后讲的话。 小九想了想,并无特别之处,反问皇帝说了什么。 “大哥欲传位给二哥。” “为什么不传给自己的儿子?” “大哥膝下无子。” “我看你大哥挺多老婆的,就没人给他生个儿子?你大哥……不会有隐疾吧。” 花少懂小九的言外之意,也不生气,据实相告:“当年大嫂随大哥南征北战打天下,为大哥挡过一箭,正中腹部,绝了生育的可能。随后战争结束,大哥称帝,册封大嫂为后,却坚决不肯扩充后宫。是大嫂铁腕强行给大哥纳妃,将一个又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接进后宫,大哥对此不闻不问,被大嫂逼急了也就做做样子,实际上除了大嫂,大哥再也没碰过别的女人。” “唉——”小九摇头叹息,“真是可怜!” 花少颔首附和:“虽说男人三妻四妾实属正常,更何况贵为天子,但亲自给自己心爱的男人娶别的女人,大嫂的确可怜。大哥也可怜,放着后宫佳丽不用,临老无儿无女,难享天伦之乐……” 小九打断他:“你弄清楚,我说的是那些后宫嫔妃。” 花少想想也在理,意有所指道:“那么依小九之意,当如何处置她们?” “放她们出宫去,多给些银子,好叫她们衣食无忧,想干啥干啥。” “小九所言极是。” 不料小九摆摆手:“说恁多没用,皇帝也不听我的。” 花少握住她的手,笑得狡猾:“我听你的。” 小九不明白他心中所思,也懒怠探究,百无聊赖地问:“咱们这是上哪儿去?” “御花园。四时风景好,偏好是春天,正是赏花最佳时节。” 小九停下脚步,偏头看身边人:“花有什么好赏的,不如去御膳房赏鸡。” 于是乎,二人相携,共赴御膳房,同赏名鸡,譬如御膳坛子鸡。 于是在宫里的夜宴上,小九遍扫面前的山珍海味却毫无胃口,便去看周围赴宴之人。 这是个小小的家宴,摆在乾清宫。太后年迈不出席,皇帝皇后居主位,二王爷和王妃、花少和小九陪侍左右。小九一抬眼即见对面那一双夫妻貌合神离,她眼中只有他,而他眼睛只看着……她?皇后!小九顺延二王爷的目光向上座窥探,那高高在上的一对龙凤和鸣,琴瑟在御,莫不静好,才是天下佳偶的典范。而帝后愈恩爱,二王爷的酒喝得愈急,一杯紧接一杯,二王妃一张漂亮脸蛋苦得将流出酸水来。 不过小九倒以为二王爷比皇帝年轻,比皇帝英俊,二王妃比皇后年轻,虽气质略输,但容貌远胜皇后。然而二王爷爱皇后,皇后爱皇帝,皇帝爱皇后,偏偏都不挑那美的来爱。四人中独独二王妃有眼光,只可惜啊,二王爷是个不识货的。背地里小九好一番感慨。 第36章 王府 家宴很快结束,皇帝病体不支需早早就寝,皇后自然去陪,二王爷落寞地带自己落寞的王妃打道回府。花少和小九则住进重华宫,此处是花少以前住过的地方。时至今日,小九已不介意与花少同床共枕,来京城的这一路上两人在马车上,在客栈里同吃同睡的经历不算少,小九得过且过地想习惯就好,毋须折腾。只是这一夜花少饮了些酒,手脚开始分外不老实,胆子也越发大,抱过亲过摸过,再野蛮地撕扯小九的衣裳。小九丝毫不为所动,舒服地平躺在床上冷眼看花少耍酒疯,心道:撕吧撕吧,若你能把我这身宝衣撕开,算你能耐!她这紫衣可是阿娘留下的,水火不侵刀枪不入,连各路神仙的仙术法器也能挡一挡,岂是一个凡人对付得了的! 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花少见小九的外衣屡解不开,思路一转,竟动手扯掉自己的腰带,下身的裤子将脱未脱。 小九低骂一句:“你这个不要脸的流氓!”手指一掐昏睡咒点在花少眉心,随即花少死猪一般压在她身上,不再动弹。小九手臂一抬将花少翻进床角,她自己背对过他闭上眼睛。毫无睡意,小九盘腿坐在床上修习道家心法,真气游走全身,自小周天向大周天过渡,直到天亮。 花少醒来时觉出自己身体有异,尴尬的他将小九支走,独自在房中整理片刻后,方唤宫女入内为其更衣。出殿一亮相,又是一副高贵模样。 陪太后用过早膳,向皇帝、皇后道过别,花少牵着小九一路走回宫城外的三王爷府。这三王爷府外看朴实无华,其实内里大有乾坤,七进七出的院落,每一处皆是一番别样的景致。遍植花木名品,假山造型雅致独特,小桥流水点缀生机,抄手游廊纤长漂亮,既能歇脚也能赏景,一步有一步的看头,从这一头到那一头便是目不暇接的风光。 小九哼道:“皇帝皇后简朴,你倒懂得享受。” 花少因昨晚和今早的事,始终赔小心,低声下气:“人生苦短,及时行乐。” 忽然小九看上一个小院,若在夜晚,当真是“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她虽没读过什么诗,但从外向里瞧园子的布局,一眼便觉得喜欢。她指了指问:“我能住这儿吗?” 花少大惊失色,紧紧牵她的手快行几步,强作镇定:“你当然是同我住一处,早安排好了,就在前面,前面!” 前面是“梧桐醉雨,紫藤绕架”的清华园。 小九抗议:“不成,我要自己住!” 花少哄她:“时辰还早,晚上再说也不迟。眼下我手里有些公务亟需处理,这样,先叫狄人杰带你到街上去转一转。” 小九答应得爽快,却在出府后使障眼法变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假小九跟在狄人杰身边,反正狄人杰不会讲话,她也不容易被识破。小九真身则悄悄返还王府,查探花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好像对她诸多隐瞒。 果然,王府里很是热闹,大堂前乌泱泱跪了一群人,男女皆有,女在前,男在后,个个哭得伤心欲绝。前头的女人们衣饰华丽像夫人,中间的像丫头,最后粗布麻衣的男人们像是仆役。管家一声声高喊“别哭了”“快别哭了”“都别哭了”,双手上下挥动。花少则一脸不耐烦地坐在旁边饮茶。这时,自梨花院落里袅袅步出一位淡妆素衣的美娇娥,罥烟眉,含情目,樱桃小口一点红,手里挽着一个小包袱。花少一见她,将茶杯随手抛开,几步上前拦住她,凄凄哀哀,吞吞吐吐:“玉君,对不住,我,我……” 叫玉君的姑娘淡淡地扫他一眼,道:“不怪你,我早知这一日在劫难逃,却痴心盼一生一世。你,你好自为之。”她轻轻侧身让过他,决绝地,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隐身在一旁看个清楚的小九瞬间明白,花少这是在赶人出府啊,而且都是他的小老婆。她接着见花少向管家交代几句,管家便给他那些跪在地上的小老婆们一人一份银票,再将同样跪在地上的丫头仆役们分配好,由那些小老婆们哭哭啼啼地领出府去了。 小九竟不知心中是何滋味。她鬼使神差地追上玉君,现了真身,劝她回山上继续修炼,假以时日得道成仙,不必再受这红尘情爱之苦。 玉君道:“苦不苦,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经此一劫,我自当大彻大悟。” 小九深表赞同:“我也是来人间历情劫的。” “上仙却比玉君命好。”玉君盈盈施礼,“在此,玉君斗胆请上仙好生照顾他。” 小九略尴尬:“你怎么知道……” “上仙身上有他的气味。”玉君再施一礼,摇身化作一股青烟飘飘然远去。 小九愣怔半晌,方才慢吞吞回王府。不料王府炸开锅一般四处寻她。她那个障眼法变出的木头人小九撑不过一刻钟便“灰飞烟灭”,将狄人杰吓一跳,将花少吓好大一跳。此刻见她自发回转,花少紧紧抱住她像是发狠心欲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他几乎声泪俱下:“小九,求你别再折磨我,乖乖待在我身边,哪里也不去,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 一连三个“好不好”竟叫小九错以为自己犯下多么不可饶恕的罪过。她无辜辨道:“不是你叫我出去的吗?” “是是,是我的错,日后我陪你!我陪你!”花少放心似的松开她,接着道,“狄人杰说你突然不见了,凭空消失了,小九你上哪儿了?” 小九闷闷道:“不想说。” “好,不说不说,我都依你,今晚便住那个梨花院落。” 小九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狠狠推开花少,怒视他:“不想住!” “小九,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烦你!你这个负心汉!” 花少满眼委屈,满心悲痛:“小九,从来只有你负我的可能,根本不存在我负你的机会!” “可是……你负了别人。” “难道你想她们同那些后宫嫔妃一样?” 小九恍然,她这也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她讷讷道:“你给够银子没有?” “担保她们下半生无虞。” 小九不再多言。但她坚决不肯住梨花院落,也不肯住其他夫人住过的院落,于是正好趁了花少的心意,与他一同住进清华园。 当夜,花少抱着小九躺在床上,贴在她耳边道:“小九,嫁给我。” “不行。” “那给我生个孩子。” “不会。” “我帮你。” “不用。” “你一个人怎么生?” “我说过给你生吗?” 花少叹口气:“小九,你总得答应我一样吧。如今我无妻无子,孤家寡人,比大哥更可怜。” 小九沉默。 花少趁热打铁:“我们不请媒人,不立婚书,不摆酒宴,只你我二人拜堂成亲,可好?他日等我百年归西,你自回你的员峤山去,依然是一个逍遥神仙自由身,并无任何亏损。” 小九想一想,竟允了。 第37章 清华园 次日清晨便在王府里悄悄操办起来,一拜天地再拜天地夫妻对拜,礼成,将红盖头新娘送入洞房。小九坐在床沿,将要亲自动手,盖头便被人掀开来。入眼即是花少喜洋洋乐滋滋的一张俊脸。他一身大红的新郎服,白玉簪换成红巾帕,越发衬玉面春风,英气逼人。 花少道:“我的小九真美!” 小九却道:“我一向长这个样子。”她所言非虚,今日喜为新娘的她既没梳头,也没穿戴凤冠霞帔,连起码的涂脂抹粉也能省则省,和往常并无区别。 “小九可记得‘情人眼里出西施’,今日起你是我的娘子,我瞧你比西施还要美上几分。娘子!”花少叫着顺口,连叫数声,“娘子!娘子!娘子!娘……” 小九粗鲁地打断他:“忒难听,我还是小九,你就叫我小九!” “好,小九不妨叫一声‘相公’来听听。”花少满怀期待。 小九张了张口,又张了张口,颓然放弃:“我叫不出来,一想叫你,师父的样子就在我脑海里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清晰。” “你师父不会反对我们成亲。” 小九也以为如此。师父叫她“遵照本心,顺其自然”,她便顺其自然地与花少成亲。但她对着花少,始终道不出“相公”二字。 好在花少并不逼她,退而求其次:“小九,你叫我子安。” “子安是什么?” “我的名字。” “你不是姓花名少吗?” 花少不知是该哭抑或该笑。他无奈解释道:“花少是外人胡乱称呼的,我本姓花,名子安。” “皇帝姓什么?” “赵。” “还真不是亲兄弟。” “本来就不是。” 小九又问:“皇后叫什么?” “李明明。” “看来与风来县有缘的就是你大嫂,叫你大哥大嫂多关照关照风来县呗。” “我会的。” 小九欲再说些什么,花少以手轻掩其唇,一字一句道:“春,宵,苦,短。” 谁知小九恁不解风情:“外头是白天。” “我知道,可我们该洞房花烛了。” 小九拨开花少的手:“谁跟你洞房?说好只拜堂的。” 花少贴近小九的脸,吐气灼热:“洞房是拜堂的最后一步,亦是最关键的一步。” 小九懒得次次同他争辩,一动手指又是一道昏睡咒。这次下山师父并未禁止她的仙法仙术,她使将起来愈发得心应手,还时不时偷闲学上几招新的,只待花少耍流氓时拿他练一练手。 七日后皇帝驾崩,花少入宫协理国丧,三天未归。期间小九想念师父得紧,特意飞回员峤山欲见师父一面。师父却避而不见。八师兄四界道,师父被天帝传至天庭,不知何时归山,叫小师妹速返人间,不得逗留。小九问天帝找师父何事。四界摇头不知,只催促小九离开。小九一步三回头:“师兄记得告诉师父我回来过啊——” 自员峤山重返王府,小九整日倚在清华园紫藤架下发呆,任落花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花少自宫中回到王府时,便见此景:美人抚藤萝,深坐蹙蛾眉,乌发粉面,紫衣紫花,女儿香并花香,绕在风中,送入鼻端,叫人的心也为之沉醉。 他缓步走近,屈身坐在小九脚边,道:“小九想我了?” 小九敷衍地“嗯”一声。 花少接着道:“大哥死了,二哥继位,我也要入朝为官,帮二哥一把。” “好事,你当以苍生为重,安世救民。”小九仍敷衍,魂游在外不知归路。 花少笑道:“小九猜我在路上遇见了谁?” “谁?” “王生,他来参加春试。以他之才学捞个状元当当,也未尝不可。” 小九却问:“王生是谁?” “小九不记得醉翁阁的桃夭了?她跟王生一道入京的,住在客栈里,你想不想去见她?” 一片花瓣落在小九眼睛上,她索性仰面闭目,便有更多的花瓣纷纷落在她白皙的面颊,当真人比花娇。娇人儿懒懒道:“我当然记得桃夭,只是我为什么要去见她?她若有事,自会找我。” 花少心里明白,小九骨子里是个冷淡的人,她与桃夭之间唯有债,并无情谊可言。他捂不热她的心,但能留住她的人,也是极好,极好。 春试结束,王生果然高中状元,与花少同朝为官,效力新君。花少每日忙忙碌碌,陪小九的时间越来越少。这一夜小九自梦中醒来,见床侧无人,便循旧例去书房寻花少。不巧,书房亦黢黑无人。她掐指算了算,迈步走近梨花院落。 时值深秋,梨花院落一派枯枝败叶、残花败柳之衰相。花少曾打算重整,被小九极力拦下,她坚持保留原貌,但她自己却从不曾踏足此处。今夜贸然入内,小九心中异样陡生,只叫她莫名其妙。 厢房里并未点灯,森森月光照过去,诡谲幽静。仔细一听,那静中却传出奇怪的响动,粗重压抑的喘息、似痛苦似欢愉的呻.吟、肢体撞击、床板摇晃……小九从未去过什么风月场所,但偶然听过一次新婚夫妇的墙脚,她大概明白那是怎么一回事,却也不是十分明白。然而她可以肯定的是,房间里与花少纠缠在一处的女人,并非她起初以为去而复返的玉君,而是另有其人。因为她察觉不出一丝妖气。玉君,本为狐妖。 一时间小九心乱如麻。 她坐在月光下,池塘边,认真思索自己该何去何从。 突然,身后传来一声试探性的呼喊:“小九?” 小九站起来,拍拍衣裳再拍拍手,转过去与花少面对面。她认为自己应当友善客气些,缘聚缘散,好聚好散,于是露出一点点笑:“是我。” 而这在另一个人眼中,无异于平地一声雷。瞬间花少神色大变,他向小九急冲过去,却在中途被小九远远地一指点在膝盖,狼狈扑倒在地。他顾不得手脚疼痛仪态尽失,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再次向小九步履蹒跚地挪移而来,却不似方才那般冲动。小九也不再使绊子拦他,只耐心等他开口。谁知他未开口,眼泪鼻涕倒一股脑全下来了。 小九皱眉问他:“有那么疼吗?” “疼!”花少说一个字,哽咽一声,手指自己胸口,“这里疼!” “居然摔到那儿了。”小九表示惊奇。 花少人高马大站在她面前,泪水混着灰土变成一脸的泥,风采全无,被月光明晃晃一照,像个呆傻痴儿一般。他不错眼珠地望住小九,眼睛里满是伤心欲绝。 小九有些迷糊,怎么感觉是我做了对不起他的事呢?她理一理思路,清一清嗓子,道:“既然你已另觅新欢,我不会不识相,这就即刻离开,你也好回去继续做你该做的事。” 花少忽然笑了,只是这个笑格外难看。他道:“我早料到你会这么说。”嗓子里出的全是哭腔,脸上流的全是眼泪。 小九一动不动地回看他。 他突然爆发:“哪有什么新欢!哪有什么旧爱!自始至终只有你一个!从来只有你一个!全都是你一个!可是,你不懂我!你装聋作哑,装傻充愣!你叫我情何以堪!” 小九保持以静制动。 花少双膝一软,竟跪在小九面前,伤恸而颓废:“小九,我爱你,你却不叫我碰你,我是个男人啊……” 小九想说“我知道”,话到嘴边却咽了回去。 花少自地上伸出双手抓住小九的一只手,道:“小九,今后我再也不会如此糊涂,你不要走!别走!留在我身边,我只有你!我只要你!” 此时此刻,小九却想起另外一件事。在她帮桃夭时,花少曾骗过她一次,事后他告诉她“今后再也不会”,有力地像一句誓言。既然花少说不会,那就是不会,她信他。只是……小九问花少:“你不想要孩子吗?” “想。”花少还带着哭腔,又加上几分小心翼翼,“小九肯为我生吗?” 一说起这个,小九是头痛加愧疚,觉得十二分对不住花少,然而她无能为力。她学不来李明明的做法去亲自为花少纳妾,不过指条明道还是可行的。遂教花少去找别的女人生子。 花少的头摇得像拨浪鼓:“大哥做皇帝尚不在意子嗣,更何况我?小九,不如我们像冀州那对老夫妇一般,此生作伴,相互扶持,白头到老?” 小九道:“随你,横竖我活得比你久,不会叫你孤单。你在朝中多为百姓办实事,做个好官,也算了我一桩心愿。” “有小九之贤内助,为夫决不敢懈怠。” “……你,先去把脸洗了。” “小九,叫我的名字。” “……子安,去把脸洗了。” “为夫遵命。” 第38章 病榻 转眼寒冬,太后没能熬过去,薨。当朝皇帝,即花少的二哥,不顾群臣反对,欲改立先帝之遗孀,即花少的大嫂,为后。被李明明一耳光打翻在地。 李明明言辞咄咄:“我是先帝的皇后,这整个天下都是先帝半生戎马打下来让给你的,你有什么资格侮辱先帝!” 皇帝狠狠擦一把嘴角的血:“如今天下是朕的,朕说了算!你是朕认准的唯一皇后,朕非立你不可!” 李明明冷笑一声:“反了你了!年轻时我治得了你,临老也轮不到你来管我!先帝无子,你儿子可不少,我从中择优取你代之,简直易如反掌!你要么立即下旨处死我,要么将龙椅坐稳了再来与我抗衡!” 皇帝怀抱第二种想法,兢兢业业,勤政爱民,笼络人心。不成想一月后李明明病危,对皇帝说的最后一段话是:“大宋江山交给你,你必守之!黎民百姓交给你,你必护之!如有一样懈怠,死后也休来见我!” 史上一场闹剧至此终结。小九对花少道:“你家里人都挺痴情的啊。” 花少洋洋自得:“我最痴情。” 小九笑骂:“痴情你个鬼!” …… 日子一天天过,小九偶尔习道法练仙术,睹“姻缘石”思念远在员峤山的师父,除此之外与寻常凡人无异,一日三餐,昼出夜眠。但花少老态渐显,头发变白,皱纹增多,弓腰驼背,手抖脚抖,终于一日卧床不起。小九知他寿数将尽,昼夜守在他身边不离不弃,端茶倒水,喂饭喂药,照顾得无微不至。花少将她的手握在手心,一双眼睛似闭似睁,上挑的眼角全被皱纹遮住,早不见昔日魅颜。他嗓中带痰,口齿含糊道:“小,小九?” “我在。” “将死之人,蒙你作陪,夫复何求?” 小九的声音发涩:“我会一直陪着你。” “小,小九,在我临去之前,你是否能答应我三件事?” “好,你说。” “第一件,再最后叫一声我的名字。” “……子安,我舍不得你。”小九面露哀戚之色。 花少颤巍巍将小九的手放在干枯的唇边亲了亲,道:“我心甚慰。” 小九拉下他的手置于膝端。 花少接着道:“第二件,小九叫我一声‘相公’,可好?” 小九的嘴唇抖了抖,又抿紧,再抖一抖,终于脱口而出:“相公——” 花少的眼泪刷地从两旁留下,竟是哭了。 小九情不自禁握紧他的手。 花少道:“此生我已无大憾,若小九心中有我,便为我做这第三件事。” “什么事?” “吻我以唇,合我之唇。” 小九笑:“你到死都想占我便宜呢。” “非也,我一颗痴心,在等小九占我便宜。” “若我不占呢?” 花少将双眼完全阖上,不无遗憾道:“小九心中无我啊——”说完这一句,任小九再叫他推他,他动也不动。 房间里响起另外一个人的声音,极其平静:“他死了。” 小九回头看狄人杰——昔日的黑衣随从也满头白发,她道:“你竟会说话,我原以为你是哑的。” 狄人杰道:“我不爱说话,更不爱同你讲话。然而时至今日,我倒有几句话要说与你听。少爷这一生有两苦,一是父母早亡,二便是遇见了你!你不妨仔细回想,自你二人相识那日起,少爷为你所做之事,为你所受之伤,桩桩件件,你受得起吗?你还得起吗?为何连他死前的小小心愿也不能达成?对你而言不过举手之劳,不是吗?你心中是否有他,不重要,你只叫他知道‘有’便足够了。他从来不敢奢求,才道此生无大憾,难道当真不留一丝遗憾吗?你扪心自问,你做的对不对?在我看来,但凡有关少爷,你做多少错多少!做与不做都是错!从最初相遇便是错!” 小九默默听了,受了,道:“你与我说再多也无用,他死了,不会再给我机会弥补。下一世我也断断不肯再去找他。仙凡本就有别,我何必再次打扰他平静的一生。” 小九看花少最后一眼,接着道:“我不送他最后一程了。你把他的紫金腰带给我。他说那是他闲来无事时自己做的,上头的二十五颗珍珠也是他亲手选的,可他过完二十五岁生辰便不再戴了。是他二十五岁时自己送给自己的生辰礼物吧。不如转赠给我,叫我留个念想,叫我永远记得二十五岁那一年的花少,花子安。” 狄人杰打开一个红木镶金边的大箱子,道:“少爷的东西都在这儿,他很早便告诉我,到了这一天,你想拿什么便拿罢。” 一直以来花少不曾送过小九任何东西,他常笑道:“我连自己都送给你了,还要那些蠢物做什么?”小九也不图他什么,只当他玩笑,万没想到他竟是认真的。直至人彻底不在了,他才替她筹划以物代人。小九从宝箱中挑出那个紫金腰带,记得他玉簪华服,饮酒浅笑,记得他说的第一句话:“这位姑娘的饭资,由我来付。” 统统记得,一言一行都记得,忘不了,便锁进回忆。 再上员峤山,恍如隔世。 第39章 狼牙山 员峤山是非殿,以黑石、白玉砌就,黑白分明,犹如一副慧眼看穿世事万物。 是非殿内肃穆清冷,殿上之人一头白发书尽沧桑淡漠红尘,一袭紫袍深不可测高不可攀,面目却是年轻的,眉如墨染远山,鼻若悬胆,唇似涂脂,那一双平静的眼睛除却黑与白,什么也看不出。正是小九的师父山芜上仙。 小九跪地伏在山芜膝上,小脸埋在双臂间,委屈道:“师父,小九再也不要去人间历什么破情劫。” 山芜摸了摸她一头黑发,慈眉爱目,温和道:“不会了。” “小九要永世待在师父身边。”小九往山芜怀里蹭一蹭,选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赖在山芜身上。 山芜却道:“先让为师查一查你的元神是否修成。” “不修成元神的话,就没有资格留在师父身边?” 山芜耐心解释道:“不修成元神,你也只是个半吊子神仙,不知哪日便仙魄玉殒,仙魂香消。你记住,师父可是会活万万年的。” “我同师父说笑而已,师父总是这么严肃。在人间那几十年,我虽然玩的时候多,可从来没有落下修行的正经事。如今,我体内的真气已跨过小周天的坎儿,可由大周天运行,仙法仙术也精进不少。” “那师父再亲自为你开几堂仙课,助你早日修成元神。” 夫仙者,长生不老,永世不死,盖因迁出生死簿加入仙籍,不再受轮回之苦。肉体升仙体,地魄升仙魄,仙魄依附仙体而存在,仙体稍有损伤,可使仙魄即刻再造血肉,所谓金刚不坏之身,无外乎如是。而操纵仙魄,凌驾于仙魂之上的正是仙者之元神,一如人之精气神。仙魄被毁,则仙者身份难保,然而并非灭顶之灾。当年小九的师姐剑莲因维护魔族老弱妇孺,几乎丧命于天界神火三昧真火之中,仙魄被焚得不成样子。山芜为救爱徒,在员峤山无为洞内,使出上万年道行助其重造人之地魄,始换得神仙剑莲转世成凡间见怜,与任本善双宿双.飞。而山芜也因此白发满头。但是,一旦元神大损,则绝无生还的可能,注定灰飞烟灭。樱花仙子便是此等下场。 事实上,元神乃仙者体内的真气凝炼而成,至精至纯至正,道行愈高者,愈精愈纯愈正愈浑厚,散发于体周即为仙气。凭此仙气之强弱,自可推断其道行高低,而道行达一定境界者,却可自由掌控仙气之强弱,甚至完全隐秘仙气,丝毫不被察觉。 若将元神比作武林高手的内功修为,那仙法仙术便被看作武者的外在招式,学起来也容易,记住口诀,多比划几下,熟能生巧。虽瞧着花哨,内里倒实用得很,像小九偶尔使个障眼法,变个身,捉弄捉弄花少什么的,勉强算得上好本事。真正厉害的仙法仙术却是可制敌平乱,降妖除魔,移山倒海,等等。一句话,只有想不到的,没有仙法仙术办不到的。 在员峤山上,小九踏踏实实跟着山芜修行一年,不分日夜,时时黏在一处,动不动便抱着师父撒娇喊累,困了便伏在师父膝上香甜地睡上一觉。师父文雅从容,慢条斯理,不逼她不催她,每每亲自指导,手把手地教,见小九喊累便停下,等她睡醒便继续。虽师父从不显露,但小九隐约觉出师父心中的焦急,她一向是个乖巧的徒弟,遂咬牙坚持无休止的学学学,练练练,与师父同作息,共进退。辛苦是免不了的,然而她的快乐也是显而易见的。纵观其一生,这大概是她最幸福的时光。 在小九大有所成之时,山芜送给她一样东西。山芜道:“五千年前,为师有幸见过斗战胜佛一面,那时他还是争强好胜的孙大圣。为师十分钟意他的如意金箍棒,于是自己仿制了这枚如意指环。此物不比金箍棒的厉害,但能大能小,能屈能伸,亦是威力无穷,便赠予你做个防身的法器。” 小九见这枚如意指环小小的,红色,乃乌铁锻造,中间一个缺口,将其套在自己左手无名指上,甚为妥帖。她越看越喜欢。 山芜接着道:“如今你元神既成,道行大有提升,为师派你去办个差事,你可当得?” 小九心里一紧:“下山吗?” 山芜闭目颔首。 小九的嘴向上噘,满脸不乐意:“说好我要待在师父身边的,怎么师父又叫我下山?” 山芜仍旧闭着双眼,道:“你尽早办完差事,尽早返回便是。” 说穿了,小九也只是撒撒娇,她决不会忤逆山芜之意。她正经问道:“那这一次,师父叫我做什么?” “除妖。” 从前有座狼牙山,山上有方狼牙洞,洞里住个老狼妖。此狼妖一千五百岁,本领高强,性狡猾,残害生灵无数,却能次次躲过天兵天将的围捕。山芜道,这个孽畜绝非小九的对手,她降它易如反掌,若它迷途知返,愿修正果,便可放他一马,否则定杀不饶。因此小九进得山来,寻得洞口,双手掐腰,两眼一瞪,上前破口叫阵:“呔!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孽畜,快快出来受死!” “若有心改过,小姑奶奶我姑且饶你一条狼命,否则定杀你个魂飞魄散!” 喊叫半天也不见洞内出现任何动静,小九看那洞口约莫一丈高,形似狼牙,狞恶悍戾,如一张吃人的血盆大口。她大着胆子走近洞口,迎面一股腥臭直冲入鼻端,引人作呕。再仔细一看,却原来整个入口处笼罩在一团浓浓的黑烟中,霸道地拦住去路,洞内情况也瞧不真切。正是那黑烟发出阵阵的臭味,臭不可闻。小九掩住口鼻,后退数步,重新思考对策。 既然她自己进不去,不如祭出如意指环为其探路。小九从左手无名指上摘下指环,照师父教她的法子,口中念咒,右手向上一抛,圆圆的指环倏地展开成一根短棒,并渐渐变粗变长。小九口中咒语不停,那长棒便转个方向,利落地冲破狼牙洞口的黑烟,朝更里面飞去。 不多时,如意指环从洞内飞出,恢复原样轻轻落在小九摊开的手掌上。紧接着,洞口黑烟中又冒出一个大摇大摆的身影,黑面獠牙,狼头人身,高大威猛,小九的身高将将接近其腰腹。那狼妖嘿嘿一笑,摸了摸头上被打出的包,声音撕裂刺耳。它道:“俺正肚饿,你个女娃娃便自己找上门来,当真贴心!” “呸!”小九狠狠啐他一口,怒目以对,“还想吃你小姑奶奶,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狼妖根本不拿小九的话当回事,反作沉思状,自言自语道:“长这么瘦这么小,塞牙缝都不够啊,可如何是好?嗯,吃了她再去山下抓几个壮汉来,一天的伙食也就有着落了。” 一番话气得小九暴跳如雷,当即大喝一声:“看招!”将如意指环击出,如意指环瞬间化作一根雷霆长棒,重重地打向狼妖。 那狼妖也不甘示弱,伸手一抓,手上赫然握着一只重若千斤的狼牙棒,叫嚷着挥舞而上,与如意指环缠斗在一起。 一时之间,小九与狼妖打得是难舍难分。狼妖瞅准时机故意贴近小九,突然张大口喷出一股黑烟,与狼牙洞口的黑烟类似,既浓烈又腥臭,熏得小九不能睁眼,不能呼吸。狼妖趁机跳起,预备将小九打死在自己的狼牙棒下。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小九一甩头,发上簪的八朵小紫花齐齐发出金光,成八卦之势,向狼妖兜头罩去。狼妖一时不察,被猛地击中脑门,头上的包又大上一圈。正当他瘫在地上兀自发懵,面前的小九自黑烟中跃出,口中急念咒语,如意指环灵巧地绕上狼妖的脖颈,将其套个正着,且越缩越紧。 狼妖大叫:“等一等——等一等——” 小九暂停咒语,道:“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狼妖打量小九许久,疑惑地问:“你不会是魔族的八公主吧?” 小九心里咯噔一下,不动声色地反问:“你怎么知道?” 狼妖摸了摸头上的包,自嘲似的笑笑:“想不到俺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魔族,还是位公主。” 小九不耐烦催问道:“快说,你是怎么知道我身份的?” “喏,你头上那八朵小紫花是魔王族的饰物,只能公主佩戴。不过紫花就是寻常的饰物,不具攻击性,那个八卦阵才是真正厉害。是哪个神仙给你布的吧?公主不愧是公主,在人间也混得这么好,俺都感觉不到你身上的精气和魔性,全都是仙气。” 小九不接他的话,继续问他:“你不在魔界,怎么到人间来了?” 狼妖死到临头,话却多了起来:“听说人间好混啊,人肉随便吃,修炼几年没准儿还能当个神仙,长生不死。魔也才一千年的命,不够活啊,可惜俺走岔道了,成个半妖半魔,虽然活得也够久,但只能瞎混日子,不是正途。” “为什么吃人?” 狼妖呵呵一笑:“公主你别拿俺寻开心了,魔本来就是吃人的。” 小九沉默片刻,突然感觉心慌得难受,迟疑着重新开口:“不吃人不行吗?” “好好待在魔界就不必吃人,像俺如今这副鬼样子,不吃人根本活不成。”狼妖狠下心将眼睛一闭,咬牙道,“公主,俺是魔界的叛徒,人间的瘟神,俺知道你是来除俺的,给俺个痛快罢。” 小九暗自犹豫,却思量不出两全其美之策。 狼妖想起什么似的睁开眼睛,恳求道:“公主,俺媳妇儿还在洞里呢,她是无辜的,你放过她吧。” 其实小九打算多留狼妖一阵子,听它讲一讲魔界的事,讲一讲她的阿爹阿娘,或许它能告诉她怎么回到魔界。但没等她来得及发问,却见如意指环已将狼妖紧紧绞死。 第40章 狼牙洞 狼妖一死便化作一股黑烟散在风中,彻底消失不见。小九想,又是一个灰飞烟灭的,不管做神仙还是妖魔,这一点远远都比不上凡人,凡人死后总能留一具尸身,也可再投胎转世,而神仙或妖魔,一旦死去,就真的什么都不剩了。她默默收起如意指环,依然将其套在左手无名指上。想不到这指环也是个有灵性的,不知道骂它的话,它是否听得懂。于是小九便开口教训它几句:“我是你的主人,若无我的命令,你切不可自作主张,坏我好事。” 如意指环没有动静。 小九笑了笑,觉得自己有些痴傻。接着她从怀里摸出朵小紫花,白蕊,五瓣,与其发上的八朵一模一样。她像是说与消失的狼妖听,也像是自言自语:“照你这么说,其实我该是九公主才对。阿娘也提过,我上头还有八位哥哥,只不过我们素未谋面。唉,我连阿爹阿娘的样子也没见过。若你死后,能学凡人那般魂归故里,不妨替我捎句话给阿爹阿娘,就说小九在人间过得很好,他们不必担心。我不吃人的。” 哀怨了半晌,小九忽然想起狼妖口中的媳妇来,也不知是个什么妖怪。她举步向狼牙洞走去,那洞口的黑烟早随狼妖的死尸一同散尽,小九很顺利地走过长长的甬道,进入洞府深处。里面很大,比鸡龙洞大上许多,不过没有图也没有画,更没有夜明珠,显得甚是寒酸。些许微光不知从哪里漏进来,略略可照明,小九大约能看清洞里的情形。一面酒坛垒了半墙高,一面动物皮毛乱七八糟地堆在墙脚,最前方摆了一张寒石床,其上横卧一只成年白狐,毛发油亮,如雪如玉。小九心道,真是一只漂亮的狐狸,若幻化成女子也不知会迷死多少青年才俊,可惜做了一只狼妖的媳妇,简直暴殄天物。 见那白狐在床上一动不动的,小九觉得奇怪,走更近时便愈发奇怪,这白狐身上的妖气似曾相识。正当小九猜测时,那白狐睁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望住小九,柔婉道:“上仙,我是玉君。” 小九大吃一惊:“你怎么在这儿?”她还想说,你不能因为花少赶你走,你就自暴自弃,选一个狼妖做夫婿。但最终小九忍住了。 玉君垂目,道:“我是被那狼妖骗来的。” 小九欲问个清楚,玉君却接着道:“先请上仙把玉君抱下去吧。那狼妖将我放在这千年寒石床上,也不知是何缘故,我竟丝毫不得动弹,这才无法逃生。” 小九依言从床上抱起玉君。 一离开寒石床,玉君立即摇身变回那个罥烟眉、含情目、樱桃小口一点红的美娇娥,却是个光身子的美娇娥。 小九一时看傻眼,讷讷道:“该不会你被他……” 玉君忙道:“不是,他没碰过我。”说着又给自己身上变出一套衣裳来。 小九轻咳一声,道“那个狼妖看着挺……憨厚的,他怎么骗了你?”小九原以为狐狸都是很精明的,但貌似玉君是个例外,她在王府遇见她时,便深有此感。 玉君道,四百年前她闻听花少病重,于是来这狼牙山,欲为花少寻一株长生仙草。不成想,长生草的传言竟是狼妖专门编来骗她的,她不小心着了他的道,被他困在狼牙洞内整整四百年。 小九暗叹,不知不觉,居然过了四百年之久。 玉君犹豫着开口:“上仙,花少临终前可有说过什么?” 小九想起花少卧病在床的样子,想起他提的那三件事,想起他最后的遗憾之言,想起他的紫金腰带,想起他……心里实在堵得难受。她深吸一口气,道:“他说自己对不住你,叫你好好修炼,早成正果。” 玉君的眼泪当即掉下来。她哭着道:“上仙不必安慰我。” “逝者已矣,修仙才是正道。”小九竟有些佩服自己此刻冷静的样子。 玉君继续哭哭啼啼的:“原本我也是一心修仙的,可那日在山下看见他,便铁了心要跟他走,想和他一生一世。他不知道我是狐妖,只当我是个无家可归的可怜人,对我呵护备至……” 小九不耐烦听她忆当年,又不好直接打断她,只得封了自己的听觉。待玉君擦干眼泪,换上一副看破红尘的模样,她才重新启用自己的耳朵,便听玉君道:“上仙说的在理,逝者已矣,修仙才是正道。多谢上仙救玉君一命,只是,不知那狼妖现下何如?” “已被我除掉,灰飞烟灭了。” 玉君的手一僵,半晌无言。 小九心中烦闷,匆匆道声告辞,起身向洞外走去。 玉君急切开口:“上仙……” 小九的步子甚快,没理会玉君后面说的是“他”还是“花”…… 第41章 幻境村庄 下了狼牙山,小九漫无目的地行走。她不想腾云,也不想飞行,只打算在人间的小路上徒步,吹吹风,叫外表冷静的自己心里也冷静下来。其实在员峤山上,师父早已为她选好一驾小巧温顺的云,叫红绣,虽不快但贵在稳当,她很喜欢。无论何物,只要是师父送的,她都喜欢。 不知不觉夜幕降临,小九置身于一个不知名的村庄。这里似乎异常安静,静得没有一丝响动,甚至没有一丝风。这里似乎异常黢黑,黑得没有一盏灯火,甚至没有一丝光。农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道理,小九也是知道的,只是眼前这个村庄分外不寻常,死寂如鬼域,阴寒如地府。小九竟觉不出丝毫的人气。她独自从村东慢慢地向村西前行,路过一间间房,高的矮的,大的小的,有院子的没院子的,这些房子统统具备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人畜皆无。身为神仙的小九也惊出一身冷汗。 小九掐指一算,心下更惊,因为她居然什么也算不出来。 直走到村西头,一片“修罗场”毫无征兆地撞入小九的眼帘,她脑子里嗡的一声炸将开来。 男女老幼,横尸遍野,血肉模糊,腥臭冲天。几只兽首人身的魔伏在尸体间抓咬啃噬,所过之处森森白骨,泛着惨烈而凄寒的光。 在这炎炎夏夜里,小九却觉得冷如隆冬,指尖凝了一层冰霜。 她大喝一声:“住手!都住手!”声音惶惶尖厉。她知道那些是魔,是她的同族,她能感受到来自他们身上同宗同源的精气,以及精气中的魔性。可她不能接受他们如此凶残,如畜生一般。狼妖的话响起在耳边:“魔本来就是吃人的。”“魔本来就是吃人的。”“公主,魔本来就是吃人的。”好像在告诉她,她骨子里也是这样的,她生而为魔,来到人间便注定要吃人。 小九忆起以前的自己,偷取凡人的命格,借他们一世的寿数,以为理所应当,可饶是如此,她也万万不敢去生啖人肉,想也不敢想。如果不是师父带她上员峤山修仙,难道她最终也会沦落至此?如果师父不曾封印她的精气和魔性,难道她有朝一日也会魔性大发去吃人? 不,她决不能变成一只畜生! 小九冷静下来,运足气怒吼道:“给我滚回魔界去!” 那些魔吃得正欢,根本无心理睬她。 小九手上的如意指环蠢蠢欲动。 她一字一句地念出咒语,分外清晰。如意指环闪电般行动,将那些魔或一棒子打死,或圈起来绞死,或自大脑、咽喉、胸口插入……花样百出,竟无重复的。小九眼睁睁瞧那些个魔相继化作一团团黑烟,烟消云散。她心中微凉,闭目掐诀,层层泥土翻出将那些尸骨就地掩埋。她蓦地睁开双眼,眸中划过一丝疑惑。奇怪,她怎么感觉不到丝毫的怨气?这些惨死的村民怎么可能丁点儿怨气也无? 更奇怪的是,小九想拘个土地出来查问究竟,结果拘不出;想驾她的红绣云速回员峤山禀明师父,结果召不来。她仿佛误入一个强大的结界,或者阴谋中。她必须尽快找到出口。 再往前行一里地,小九走进一片密林当中,夜色里树影重重,幽异吊诡。她强自镇定向密林深处探去,那里似乎有一种神秘力量在召引她。果然,渐渐开始出现人的哭声,光亮,小九疾步奔向声光的来源处,将眼前的情形一览无遗。 两间房大的空地上,密密麻麻跪满了人,俱是寻常凡人。他们一动不动地趴伏着,手脚僵硬,口不能言,只能从嗓子里艰难发出呜呜的哭声。而倒背手立于他们面前的是一个长脸的青年,眉目秀美,身形高挑,儒雅斯文,他轻言缓语道:“莫哭,被本王子选中是尔等的福气,本王子这就带尔等回魔界。” 王子?魔界?小九耳尖捕捉到这两个字眼。难道他是……小九的目光直直地向那青年投去,那青年似有感应地回眸。电光火石间,福至心灵,小九的眼角淌下一滴泪水,青年的神色亦抹上一把温柔——血浓于水的羁绊强于世间一切力量。 小九走上前,从怀里摸出一朵小紫花递给那青年看,微微垂首,口中低喃:“我是你的妹妹。”近六百年来,她从没喊过哥哥,她不知道该怎么喊。 那青年自发上取下一粒圆润的紫珠,笑道:“九妹,我是你八哥缚犀。” 小九恍然大悟,原来魔族公主饰紫花,魔族王子佩紫珠,是便于兄妹相认吗?八哥的话,头上该有八颗紫珠。果然叫缚犀的青年头上扎八条粗辫,辫尾各绑一颗紫珠。 缚犀拉过小九的手,道:“跟八哥回家。” 小九重重地点头。她想回家想了足足六百年,如今美梦即将成真,竟似身处幻境一般。不过,她尚有一事不明,遂问道:“八哥,这些人是做什么的?” 缚犀叹气道:“近年来魔界收成不佳,诸多饥饿的子民逃往人间,父王为维护魔界秩序,派我来捉些凡人回去赈灾。” “那,那是要吃掉他们?”小九的心被高高揪起。 “诚然。” “八哥,放过他们吧,我同你回去帮阿爹想办法,一定会有其他办法的。” “该想的自然全已想过,唯此法简便快捷。” “可,可他们是无辜的。” 见小妹一心倾向凡人,缚犀勃然大怒:“魔界的百姓岂不无辜?难道叫他们活活饿死?小妹,他们才是你的同族,你的子民!” 可是,我身为神仙,师父教我行事以苍生为重,安世救民,今日反叫我见死不救,助纣为虐?小九茫然,口大张望着她的亲生兄长,却吐不出一个字。见兄长欲走,小九攥住他的衣角,急切哀求道:“八哥,你放过他们,一定会有别的法子,不是非要吃人的,不要吃人!” 缚犀狠狠甩开小九,戾气横生。他自腰间取下一枚钱袋,向其中吹一口气,便见那钱袋愈涨愈大,无风自鼓。他一手抓钱袋,将其对准跪在地上的那一群凡人,顷刻间全部凡人被一股脑吸入钱袋肚中去。缚犀眼疾手快将袋口扎紧。倏忽钱袋恢复原状,仍是一枚小小的钱袋,依然被缚犀挂回腰间。 缚犀道:“魔吃人乃天经地义,岂容你妄加评议?你不配为我魔界公主!但愿你老死人间,永不回魔界!” 小九只觉手上的如意指环再次蠢蠢欲动,她声色俱裂:“八哥,你别逼我!” 缚犀不睬她,优雅地转身离去。 小九死死盯住他的背影,双眼几欲滴血,两手颤抖,呼吸紊乱,嘴唇一翕一合,吐出的咒语支离破碎。如意指环在小九的手上撞来撞去。小九咬了咬牙,大叫一声:“去罢——”嗓音在收尾处戛然而止,竟是嘶哑,哽咽。 如意指环得令跃起,箭一般冲向缚犀,利落地穿胸而过。 缚犀死,化烟。 小九自己的胸口如穿了个洞,腿一软,瘫痪在地。 第42章 幻境密林 夜如泼墨,树如鬼影,偶尔风过,似哭似嚎。小九在林中枯坐许久,她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在反复闪回:我杀了自己的兄长!我杀了自己的兄长!若吃人的是畜生,那手刃自己亲人的又当是什么?若她杀兄长是为凡间百姓,那她的兄长为魔族子民便该死吗?凡人无辜,魔便有罪吗?魔吃人,人吃飞禽走兽,哪一个不是生灵,究竟孰对孰错? 她回答不了,她只想尽快回员峤山上去,趴在师父的膝上,撒一撒娇,问一问师父。师父的任何话语,都是她毕生的良药。 小九站起身,拣到缚犀遗落地上的钱袋。自那钱袋上滚下一滴血,一沾她的指尖,便立即渗进她的肌肤里。她伸另一只手指捻一捻,什么也不见,什么感觉也没有。那是她兄长的血,还是她自己的血? 她却无暇多想,急忙打开钱袋去释放那一拨凡人。可是钱袋里空空如也,小九翻转钱袋往外倒,什么也倒不出来,她向里面吹一口气,里面毫无反应,她伸手进去摸了摸,确实空无一物。小九惊疑不定,心慌得厉害。 看一看周围,重重树木仿佛真的变成了一个个鬼影。 突然,自那鬼影中出现一个活的身影,面目模糊,行立诡谲,一步步向小九走近。小九抓紧钱袋的手有些抖,她吞了吞口水,不自在地问道:“你是谁?” 那黑影不声不响进入小九所在的空地,竟莫名其妙地带来一些光亮。小九这才看清楚那是位中年美妇,发髻柔伏,姿容端丽,大方中透出慈爱,一袭紫裙华贵淑婉。小九只觉全身的血脉忽然冲动,手抖得愈发厉害,那是,那是……小九飞身扑过去,抱住那美妇哭着叫道:“阿娘——” 眼泪刷刷地流了满脸。 魔族血亲之间的感应是无法替代的真实。 美妇回抱住小九,眼角闪出泪花,声音里不无哽咽:“我可怜的孩子!” “小九好高兴能见到阿娘!”高兴的话却是哭着说出来的。 美妇亦道:“娘也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我的小九儿。小九儿,你可曾看见你八哥,与你八哥相认?” 小九觉得胸口似破开的那个洞,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烈风呼呼地穿行。她喘不上气来,眼泪决堤般倾注不止。 美妇忽而惊道:“小九儿,你拿的是你八哥的钱袋。” 小九不敢看阿娘的脸,费力挤出一句话:“是八哥的钱袋。” “你八哥呢?” “……死了。” 美妇神色大变,迫切追问:“怎么死的?” 小九崩溃似的跪在美妇膝下,悲痛欲绝:“阿娘对不住!是我杀了八哥!” 美妇一时精神不振,倒坐在地上,她尚沉得住气,道:“为何?” “八哥捉了一批凡人,要带回魔界吃掉他们,我,我不能让他这么做。” 美妇冷冷道:“阿娘也是吃人的,所以你连阿娘也杀?” “不不不不不——”小九接连摆头,眼睛里的泪水随之甩动,她苦苦哀求,“阿娘,不是非吃人不可的!一定会有别的法子!我求求你!不要吃人!不要吃人!不要吃人!” 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美妇道:“魔与人是天敌,一如猫与鼠。螳螂尚捕蝉,黄雀亦在后。魔吃人,亘古不变!你生而为魔,当有此觉悟!” “娘,我不会吃人的!” “好!你不吃人,娘不逼你,但你弑兄是大罪,法理情皆难容!你八哥奉你父王之命前来捉人,乃是为魔界太平,使命神圣。如今,你既伤了他的性命,便由你取而代之,将功折罪,为魔界出力!” “娘,不如你杀了我,以命抵命。”小九连连磕头,眼泪糊了一脸,“你杀了我罢!杀了我罢!” “没出息的东西!”美妇怒骂一声,作势欲起。 “娘,你去哪儿?” “自然是去捉人回魔界。” 小九抱住美妇的腿:“娘,你别去!” 美妇道:“放手!” 小九半抱半倚在美妇身上,汲取阿娘身上的最后一丝温暖,慢慢道:“娘,我不会放你走的。小九愚钝,看不穿这个世道究竟是怎么了,为什么叫我夹在仙与魔之间左右为难?若当初我长在魔界,也许就不会有此一劫。若我只是个寻常神仙,体内没有魔的精气,没有魔性,也许就不会如此痛不欲生。吃人会叫我难过,见死不救也会叫我良心难安,因为我无法想象,有朝一日我回了员峤山,师父会以怎样的眼光看待我。他教我以苍生为重,教我安世救民,可我,可我……” “啊——”小九仰天长啸一声,凄厉恸心,刺破双耳,她道,“娘,小九不孝,小九与你一同赴死,以死谢罪。如此一来,师父只会记得我是个乖徒儿,小九也不必继续夹在仙魔之间,跋前疐后,伤不得手心断不得手掌。” 她对手上的如意指环念咒,她要如意指环将阿娘与自己缠在一处。 如意指环别扭地跳出来,变成一根短棒,犹豫片刻,突然一跃而起,将小九打晕在地。 第43章 梦里 小九是在员峤山上自己的寝殿里醒来的。她发现自己周身完好,如意指环亦稳当当地套在左手无名指上。她问那指环:“是你把我打晕的?” 自然,指环毫无动静。 小九欲上是非殿去找师父问清楚怎么回事,结果在门口与人撞个满怀。那人“哎呦”一声道:“小师妹,你醒啦?”正是小九的九师兄六行,看上去比小九还小,是个憨直的少年。 小九问:“师父呢?” “师父在无为洞闭关渡劫呢。” “渡什么劫?” “这我哪里晓得。” 寻常神仙渡劫,无非是雷劫、杀劫、情劫等天劫,渡过则道行更上一层楼,若渡不过,轻则散尽一身修为,重则灰飞烟灭。山芜虽是名散仙,实际道行却在上神之列,似他这般渡劫,渡的是心中之劫,即克服心魔。因此,除却他自己,无人可知他所渡为何劫。 小九又问:“我是怎么回来的?” “八师兄把你带回来的。” “八师兄在哪儿?” “还能在哪儿,品德殿呗。” 品德殿在员峤山上是最最朴实无华的一个,殿内高不见顶,宽不见墙,空间无限,大气庄严,摆满几凳,一几配一凳,方方正正,整整齐齐,是个讲学习课的场所。 殿内空荡荡无人,小九毫不意外,拣一张小凳坐下,等八师兄四界从殿上方的云雾书阁中出来。自本善师兄去了人间,云雾书阁的仙书一向由八师兄打理。八师兄是个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的美少年,性子冷傲,听说只与本善师兄交好。小九与他极不亲近。 四界自云雾书阁缓缓降至地面,一见小九,忍不住皱眉问道:“你来这里作甚?” 小九站起身,开门见山:“八师兄,我在山下的那些经历,你能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吗?” “不能。”四界转身欲走。 小九抓住他,口不择言:“等等——本善师兄叫我带话给你!” 四界回头看她,眼睛亮晶晶的:“本善师兄说什么了?”随即又道,“不对,你在山下见过本善师兄?” 小九想了想,慢吞吞道:“四百年前我第一次下山,你不是叫我抽空去郢城瞧一瞧大师兄吗?我去了,可我回山后一直忘了告诉你。” “这你也能忘。”四界嗔她一眼,问道,“本善师兄都说过什么?” “你先告诉我,我山下那些经历……” “幻境而已。师父闭关渡劫前不放心你,交代我测一测你的仙根仙德,谁叫你骨子里是只魔呢?还好,你过关了。” “这么说,都是假的?” 四界点点头。 “那为什么我对阿娘和八哥有感应?” “我提前采过你的两滴血,一滴为兄,一滴为母。” 小九凄然道:“师兄你太残忍了!” 四界不接她的话,反催促:“该你说了。” 小九吸一口气,恨恨地瞧着四界,咬牙道:“本善师兄托我向你问好。” “你……”四界错愕。 小九哼一声先一步离开。她一路奔至西南角的无为洞,站在结界外,轻轻道:“师父,小九回来了。你放心,小九虽是只魔,可也是师父的好徒儿,小九决不做叫师父失望的事。” “小九只做师父教导的事。” 回到自己的寝殿,小九卧在床上,手里握着自本善师兄那里讨来的“姻缘石”。“姻缘石”中心含一滴神仙血,是师父山芜的。师父不在身边时,她常常拿来睹物思人。思着思着竟不知不觉睡过去了。 小九进入一个分外真实的梦境,仿佛是本善师兄与剑莲师姐的回忆,二人相处的一点一滴清清楚楚地呈现在小九眼前。本善师兄不欲剑莲师姐参加神魔之战,与其比武,称打败他才肯应允剑莲师姐同行。本善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直到剑莲搬出师父来,他方罢休。他怕师父看出他对剑莲的心意。二人在神魔大战中联手,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本善始终护着剑莲。剑莲在魔王宫禁地发现数百名魔族之老弱妇孺,为救他们不惜与天界神将反目,她以单薄之躯同众魔紧紧相依,口中高喊:“此身可死,此心不灭,今我所为,无愧于天地,无愧于仙凡,无愧于师道。尔等逆贼,是非不明,黑白不分,滥杀无辜,妄称正义,枉为神仙!” 本善说:“你是对的。”与剑莲比肩而立。 二人连同魔族之一干老弱妇孺,被神将的三昧真火吞没。 小九哭喊着从梦中醒来,泪如水洗,冷汗遍身。她在那段回忆里看见,混战中,她的师父亲手杀了她的阿爹。 原本握在手里的“姻缘石”此刻静静地躺在地上,裂成两半,其间的神仙血早已不见踪迹。小九取一面铜镜察看自己的脸,眉心果然多出一颗红痣,正是师父那一滴神仙血。“姻缘石”中封印的乃是本善师兄在员峤山时的记忆,那个梦便是本善师兄亲身所历之事。所以,这一切都是真的,都是真的…… 小九看了看手上的如意指环,气急道:“又是你!又是你!”遂一把摘下指环掼在地上,却在出门前含泪捡起,重新套上左手的无名指。 小九踉踉跄跄跑出去,再一次来到无为洞前。她欲强行冲进洞内,却被结界挡了回来。她慢慢跪在地上,恸哭道:“为什么?师父你告诉我为什么。既然幻境为假,师父你为什么杀我阿爹?天兵天将为什么灭我全族?” “我知道这不全是师父的错,是天帝,是他下的命令!小九这就去找他讨还公道!” 第44章 天宫 浩瀚三界,下载地府十八层地狱,上承天宫九重天。小九乘自己的红绣云一路慢慢悠悠地飞到天宫入口南天门。既无通行令牌,南天门守将自然不准她入内。 小九强闯:“我要见天帝!” 守将横拦:“天帝岂是你说见就见的!” 正闹得厉害,一位神将自南天门里头高视阔步地踱出来。未待他发言,小九一瞧他则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二话不说直接上去开打。那位神将正是下令以三昧之火焚烧她魔族最后幸存之老弱妇孺的罪魁祸首,也是害本善师兄和剑莲师姐的凶手。 若在往日,以小九修仙无几年的道行,远远不是此神将的对手。然今时不同往日,她体内已吸收一滴山芜的神仙血,便算得了莫大的助力,使起如意指环来心手相应,挥舞着虎虎生风,加之化悲痛为力量,终于一棒子将那神将的元神活生生击碎。 闻讯而来的天兵天将集结,一窝蜂围上小九,轻而易举生擒之,并火速押往天帝尊驾前。 庄严辉煌的凌霄宝殿之上,天帝正襟危坐,四大天师、文神武将分列两行。小九拼死不肯跪,被强摁在地上,动弹不得。她梗着脖颈,嘴角挂一道血,怒视天帝,睚眦欲裂:“你为什么杀我父兄,灭我全族?” 天帝俯睨小九,缓缓道:“原来是山芜的小徒弟。听山芜说,你叫小九?” “呸!你不配提我的名字!” 天帝却不动怒,反耐心解释道:“六百年前魔王派魔兵侵扰人间,扬言‘毁天灭地,唯我独尊’,致生灵涂炭,怨气冲天。若小九居于寡人之位,当如何?” 小九知道,魔兵侵扰人间,只有一种做法——吃人吃人再吃人。她也不能辩驳什么,渐渐红了眼眶,嗫嚅道:“你把他们赶走就是了,犯不着赶尽杀绝啊。” “魔界与天界签署和平之约在前,公然废约在后,似这等背信弃义的小人,寡人焉能容他!一次入侵,便有再次三次,寡人断不能叫凡世众生接连受苦!而魔界通往人间的唯一大门神魔之井,与魔王精气相通,魔王不死,神魔之井难封,寡人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那,那为什么连我魔族老弱妇孺也不肯放过?” “但凡是魔,总要吃人的,老弱妇孺不会例外。魔族吃人,也不会放过凡界的老弱妇孺。” 听他之言句句在理,小九竟无言以对。可是,她国破家亡,阖族被灭,叫她如何自处? 天帝接着道:“神魔之战时,你甫降生,并无任何过错。虽你在人间游历,害过二人性命,然你师父有心救护你,已代你受过,且教你偿债赎罪,寡人这才留你性命。哪知你竟如此不识好歹,闹到这天宫之上!” 想起师父,小九恍觉自己铸成大错,白费师父一番苦心,令师父蒙羞,叫师父失望了。她凄凄道:“我自己做事自己当,与师父无关,杀那神将乃为我族人复仇,我不后悔。你便拿去我这条命罢。只是,只是,恳请你偷偷地处置,别被我师父知道,也别告诉他我做过什么。” 天帝只觉好笑。 战神请旨,立降天雷击毙逆徒。那神将是他手下得力干将,他自然心疼。 月老道,流华天君下凡历劫时,小九帮了大忙。他师父又教得好,她在人间没少为百姓办事。虽不能功过相抵,但请陛下看在流华天君和山芜的面子上,暂且收押,待山芜出关后,再做定夺。 赵财神复议。 文曲星复议。 天帝准奏。 说到底,还是这个未出面的流华天君面子大。 小九被投入天牢。 首位前来探视者,居然是恨不得将小九千刀万剐的战神。他金冠红缨,玄甲纹火,仪表堂堂,威风赫赫。他道:“你切勿心存侥幸,即便你师父出关,也定不会饶你性命!” “你这魔族妖孽,早该在六百年前,被本将的三昧真火一并烧死!” “滚——”小九怒斥。 “不急。”战神悠哉道,“本将予你一物,你且仔细看来。” 那是一封手书,黄封白底,上写:若小九魔性根深蒂固,执迷不悟,即算存万分之一可能会做出伤天害理之事,山芜亦亲手处之,决不姑息! 是师父的笔迹。小九认得清楚。在员峤山上,山芜写字作画时,小九常在一旁研磨添茶,只是她却不记得师父留有此书。她冷笑道:“你以为仿冒师父的笔迹,就能骗得了我?” “是真是假,本将相信你自有主张。山芜的笔迹仿得,那手书上的仙印可是万万仿不来的。” 小九的手抖得握不住那封手书,仿佛千斤重,仿佛烈焰灼。她伤极,怒极,气极,骇极,欲手撕此书,却被战神先一步夺回。战神见目的已达,施施然举步离去。徒留小九在天牢中痛苦煎熬。 那手书上道,不是做出伤天害理之事,是可能做出伤天害理之事,哪怕存万分之一的可能,山芜亦亲手除之,决不姑息! 所以,八师兄四界奉师父之命测她的仙根仙德,若她有一分不当之处,是会被立即处死的! 只因为她是魔,师父从来都不信她,即便前后相处几百年,她所作所为在师父眼中统统不值一提吗? 小九觉得内心深处像是有什么炸裂开来,经由四肢百骸,冲入大脑五官,在眉心处受阻,搅得她疼痛难忍,痛不欲生。那股炸开的精气一次次冲撞她眉心的红痣,每一次撞击皆是窒息般的难耐。她在天牢内蜷成一团,翻来滚去,豆大的汗滴密布满脸,忽而身子直挺挺地打开,一道灵光自其眉心处射出,倏忽不见。再看小九,她已缓缓起身,发长及地,双目赤红,周身散发异香,妖冶跋扈。 她体内的封印已破,她身为魔族的精气已解,沛然充盈,魔性激增。 她要出牢,回员峤山见师父,问一问他,她在他心目中究竟是什么?他可怜她孤苦无依?他为杀她生父而心怀愧疚?他忌惮她是一只魔?他从未真心待她? 小九徒手与天牢的结界相抗,一遍又一遍,她的术法冲不破,她便拿自己的身体去撞,一下又一下。她高高跃起,撞上结界,被重重弹回,摔在地上却不觉得痛。她喷出一口鲜血来,擦干净,继续去撞。 忽听有声音叫道:“停!停下!” 字正腔圆,清澈润亮,透出一股子贵气,在这清冷天牢中分外引人侧耳。 小九自地上抬起头,望住那声音来源处,那道高劲身影,那双微挑长目,一时晃了神,喃喃道:“子安?” “大胆,这是天帝之子流华天君。”黑衣随从面无表情道。 小九又道:“狄人杰?” 黑衣随从继续面目表情道:“我是天君近卫文惠。” 流华天君头戴白玉冠,身着水蓝袍,腰系翠墨带,仙人之姿,神祇之态。他将黑衣随从打发走,踱近小九面前,神色淡然,目光却沉如夜色。 小九与他对望,四百年前两人朝夕相处的记忆涌上心头。她手脚并用爬过去,又生生顿在半途。她声声呼唤,声声带泪:“子安,子安……” “我不想再见你的,只愿你在人间安稳过活,你怎么偏偏追来这天上?” 四百年来,流华天君对她无一日不思念,却深深埋在心底,不为外人道,也拙劣自欺。他付她一世爱意,她心中无他分毫,他何必继续在这万劫不复中挣扎徘徊?他当然清楚她在员峤山上,却忍了四百年不去寻她,万没料到今日她竟将自己送来天宫,竟落个如此凄惨下场。他原打算看她一眼便走,但看过之后,脚却不再是自己的了。 看她长发蓬乱,满面泪痕,混合斑斑血迹,染了欺霜赛雪的一副丽容。 流华天君纵然修炼出铁石心肠,也禁不住化作绕指柔。他却在面上仍旧端着:“我本来便住在天上,那一世不过下凡渡劫。” 小九哀道:“是你的劫,也是我的劫,终究我欠你的。待我出了这天牢,就全部还给你。”言罢欲重新以身冲撞天牢结界。 流华天君忙安抚她:“你歇一歇,我放你出来。”他在结界上撤一个口,打开天牢的门,定定地凝视小九艰难起身,向他缓步挪移而来。 这一步,仿佛四百年的距离。 小九一个站立不稳扑在他身上,他慌忙伸手接住她,却是规规矩矩地维持君子之礼。 小九道:“你低头看看我。” 流华天君与小九身高相差甚多,他闻言不解地低下头去,离她额上发丝寸余。 小九忽然昂首,踮起脚,将一个冰凉的吻印在他的唇上。 他愣怔片刻,耳听小九低声道:“我不欠你的了,子安也可以瞑目了。”再回过神时,小九已不见踪影。 第45章 无为洞 一路从天宫打下来,小九遍体鳞伤,到达无为洞时已完全体力不支。她跪在无为洞的结界前,气若游丝地道:“师父,求你叫小九进去吧。” “就算即刻毁了小九的元神,小九也想见您最后一面。” 她颤巍巍伸出手摸了摸结界的边缘,发现并无拦阻,于是撑起一口气半膝行半爬地向前进入。 无为洞外形似一个巨大的椭圆山洞,洞前立碑,其上竖刻“无为洞”三个大字。洞内清静凉爽,干净利落,空无一物,只在中央摆了一张天然形成的青玉床。床上平躺一位白发紫袍的男人,仿佛熟睡。正是小九的师父山芜。 小九费全力移近山芜身边,手臂往床沿上一搭,头一歪,昏了过去。 下一刻,她幽幽醒来,发现自己竟重新回到了天宫。不对,此天宫非彼天宫,她似乎看见师父黑发的模样。小九揉了揉眼睛,再看,是真的。难道她进入了师父的劫?凭她眉心那一滴师父的神仙血? 师父原是天界战神,在天上时自然住天府的胜克宫——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小九远远望着师父负手立在宫前的样子,黑发如墨,长眉入鬓,双目胜星,英气勃发,实乃天地间铮铮好男儿,三界内绝无仅有的上神。 她怔怔望了好一会儿,始想起上前去打个招呼。未迈步便见一道纤弱的身影羞怯地靠近山芜,粉装绝色,额间描一朵娇嫩的樱花。山芜淡漠的目光落在来人身上,无声地染上一抹难得的温柔,唇角悄然扬起及不可察的弧度。 蓦地,一股酸意蹿上小九的鼻端,她口微张,未着半个字,两行热泪滚滚淌下。忽而她又笑了,泪眼闪闪发亮。却原来,却原来,樱花仙子钟情的男神仙,竟是师父…… 却原来,却原来,他们两个在天上相处得挺好的…… 小九都不记得师父可曾对自己笑过。她不由得想,师父与樱花仙子相见欢的时候,自己又在哪里? 那一对隔着一段恰当的距离,守着恰当的礼数,互道无关紧要的寒暄。樱花仙子脸微红递给山芜一盒点心,实是她亲手所做,加少许蜂蜜,拌几朵樱花,精致芬芳,香甜可口。山芜道声谢,用手接了,温柔愈浓,笑意愈盛。在旁人眼中可能看不出什么变化,山芜依然是一副淡淡的神色。然而,小九最清楚,师父心里指不定多高兴。他动一动眉毛,她便猜得到他几分喜几分忧。 可是,师父你不是不爱吃甜食吗?你为什么收下那盒点心?小九恨不得将那盒碍眼的点心摔在地上,踩成烂泥。 当真如她所愿,雍容高贵的牡丹上神受众星捧月之光辉,昂首而来,默不作声地指使身边一个小仙娥上前见礼。那小仙娥故意一摔,撞翻了山芜手中的食盒。山芜皱了皱眉,倒也没说什么。 小九却捕捉到他眼中的厌恶一闪而过。 牡丹上神倨傲地低一下头,权当致歉,不轻不重道几句闲言,吩咐几个小仙娥强行带樱花仙子离去。樱花仙子欲回头,被之前撞翻食盒的小仙娥狠狠推搡一把,几欲扑地。那小仙娥钳住她手臂,将她拖走了。 留在原地的山芜神情复杂,连小九也看不穿。山芜转身向宫内跨入,小九紧追几步,跟在他身后。奇怪的是,山芜竟对她毫无察觉。两人一前一后进入胜克宫。 胜克宫的外院简直是一个练兵场,大且空,全无任何装饰,唯边沿处摆满一排排的法器,各式各样,应有尽有,丝毫不逊于员峤山上的藏锋阁。小九知道,师父向来不掩饰自己收集仙家法具的癖好,不过在员峤山时已淡了许多。 山芜停在一把剑前。那剑毫不起眼,自剑柄至剑尖,通体乌黑,宽且长,散发沉沉的寒意。小九突然捂上嘴巴,她怕自己失声痛哭。 她认得,那是山芜手刃她阿爹的剑。 山芜却无拔剑的意图,看了一会儿,又不似看剑,摇摇头,走了。 小九趁机上前抬脚去踹那剑。那剑如死物一般,不作任何反应。小九顿觉无趣,恨恨然啐了一口。再回头,惊觉山芜的身影已消失在宫门外。她小跑着跟过去。 她见山芜将那些散落在地的点心一块块捡起,放入食盒内。他握住那食盒,似乎松了一口气。小九却觉得自己的心被一只大手紧抓不放,五指皆掐进去,再使劲翻绞一番。她疼得都觉不出疼了。 在胜克宫内,小九默默陪了山芜几日,看他处理公务,看他舞剑练武,看他偶尔望一望那摆在显眼处的食盒,轻轻笑一笑。牡丹上神派人来请,他闭门不见。樱花仙子寻来时,他几步跨至宫外,立在门口与她三两句寒暄,亦是知足的样子。 每每此时,小九甚至想,我留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如老老实实待在天牢,或者叫天帝降下个天雷劈死我自己。这样的话,心里可能还好受些。 那一日终于来临,樱花仙子被牡丹上神赶下凡去降伏食人花神。山芜在南天门外送别,亲手赠予她一颗金丹,也没说帮她,也没说等她,只叫她万事小心。山芜的神色如寻常一样淡然,樱花仙子将那一颗金丹牢牢握在手心,咬牙忍着不哭,睁大眼好叫自己视力清晰,紧紧盯住山芜,能多看一眼是一眼。她好容易下了决心,道一声:“上神保重!”头也不回地驾云离去。 此一去,天人永隔。 他在天,她却连人也做不得,化作一株不开花的树,长在凡间千百年。 小九认真想了想,其实樱花仙子比自己可怜,好歹她还活着,可以陪在师父身边。桃夭、玉君都说过自己命好,这样看来,自己的确命好。但是,樱花仙子虽死,却久久地占据师父心田,日积月累竟成了他的心魔。再这样一算,好像自己更可怜。 樱花仙子的死讯传至天宫时,起初山芜的言行一切照旧,看不出丝毫异样。忽一日毫无征兆地爆发,硬生生折了自己的佩剑,自言自语骂自己“不配为战神”,“不配佩剑”。小九从未见他如此失态的模样,吓了一跳,小心翼翼陪在一旁,轻声道:“师父你别气,别气,有话好好说……” 山芜自然听不见。小九作为一个局外人意外闯入他的劫,处于劫中的他一无所知。他被心魔所摄,意难自持,发狠心举掌击向自己的天灵盖。小九只觉自己的心跳业已停止,情急之下,不论仙家修为魔族精气一时齐发,豁出整个身子朝山芜扑去。竟被她扑中。她死死抱住山芜的双臂,吓傻了似的,浑身一抖一抖。 好半天,她挤出个哭音:“师父你别这样……” 山芜茫然注视她,道:“你是谁?” 小九抽抽噎噎地诉说:“师父,我是你的徒弟小九。你不想当战神,就辞了,咱们回员峤山去,再也不管这天上的事。” “徒弟?员峤山?”山芜恍惑。 小九不情不愿接着道:“师父,樱花仙子在凡界变成了一株树,你有空可以去瞧瞧她。” 而当山芜随小九踏上樱花大街时,山芜却道,这个地方我来过。 她,我已见过。 也罢,辞去神位,日后便上员峤山逍遥度日。 无为洞青玉床,山芜醒来,将小九唤起。小九伸了个懒腰,依然伏在山芜膝上,心里是说不出的感受。 山芜摸了摸她一头长发,道:“小九助为师渡劫,救为师一命。” 小九不答,只默默地戳自己的心窝子:她可以成为你的劫,而我却什么也不是。 山芜注意到小九眉心的红痣,猜得出她对神魔之战的了解。他并不问她何来的“姻缘石”,却道:“小九的杀父之仇,灭族之恨,尽可找师父来报。” 小九往山芜的怀里凑了凑,黯然道:“小九怎么可能伤害师父?魔族犯的错,魔族已付出血的代价。小九不敢独自苟活,帮他们杀了一个神将凶手,只待师父醒来,亲自处置小九。” “不管师父怎么做,小九绝无半句怨言。” 山芜叹口气,道:“小九既不会伤害师父,便能懂师父待小九的一番苦心。为师去向天帝求情,定竭力保全小九。” 小九委屈哭道:“师父不是写了一封手书,说要亲手除了小九。” “五百年前师父一时糊涂,写下那么一句蠢话,竟被战神拿去挑拨小九。你放心,师父不会将那封手书当回事。在为师看来,小九是个好孩子。” “可是会败坏师父守信的名声。” “虚名而已,不值当。” “那师父觉得什么是值当的?” “自然是小九的性命紧要。” 小九沉默片刻,忽然问道:“樱花仙子呢?” 山芜望着远处,道:“她是被风吹下的花瓣,偶尔落在身上,染了些许芳香。拂去便也拂去,尘归尘,土归土,化作春泥。来年花开时,也是一样的花香。” “小九不懂。” “当年为师亦不懂,如今懂了,便通透了。” 小九抬首看了师父一眼,嗫嚅道:“师父,我好像爱上个男神仙。” 山芜不怒,反流露出轻松的神态:“当年师父不懂,才严禁员峤山弟子思情。如今懂了,便由你们去,遇见合适的神仙,皆可嫁娶。” 小九酝酿半天方斗胆问一句:“师父自己呢?” “无论何花何香,对师父而言,皆是一样的。” 小九仍是不懂,没头没脑地道:“樱花大街上那株樱树不开花。” “时辰到了,自会开花。” “开花的话,师父去看吗?” “世间生灵万物,有缘即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