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山河》 第1章 楔子 长安此时已是数九寒冬,下过一场雪后,天地白茫茫一片,整个长乐宫便成了粉妆玉砌的世界。 因苏太后喜梅,所以长乐宫内种了大片红梅。而大雪过后,红梅竟也不惧严寒,一朵朵争先恐后地开放了。 若是站在长乐宫上方粗粗看,便见粉妆玉砌的世界里乍然突现一片红梅,在凛冽刺骨的寒风中恣意怒放。望着那片傲然开放、不惧酷寒的红梅,便觉得虽是天寒地冻的时节,心中也不免添了一丝暖意。 但寒冷毕竟还是寒冷,并不因心中的暖意而改变。 在长乐宫穿行的小黄门虽个个身穿棉衣,裹得比粽子还肥,但脸上依然挂着紫红,若细细看去,便会发现,他们那一双牙齿也在不自觉的打颤,而他们的双手,通红肿大,竟都生了冻疮。 “哎哟,狗奴才,你瞎了眼了,哎呦,好疼啊……” 小黄门苏礼是刚刚进宫的。在冬季,庄稼本来就没有收成,又恰恰赶上皇帝陛下御驾亲征,所以今年的赋税就比往年格外多了些。而苏礼家中又极为贫苦,父亲实在交不起赋税,便将他卖进宫来。 苏礼刚刚进宫,规矩还不是非常熟悉,加之他要禀告的又是十万火急的事,一时速度便大了些。而当他看清自己撞得竟是太后面前的贴身宫女飞音,便知自己这次闯了大祸,忙跪在一旁,低头认错。 飞音揉揉被撞的生疼的膝盖,口中骂了几句脏话,见苏礼规规矩矩地跪在面前,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便气呼呼地又骂了几句,直到自己心中舒坦了。才乍呼呼的说道:“还不快去,等会太后发怒了,看谁能护得了你!”思索一番,复又拉住前行的苏礼,“你是新进宫的吧?和太后讲话声音要轻,语言要简练,太后不喜欢话多的宫人。” 苏礼的眼睛带着笑,说:“你是个好人。” 等苏礼走远了,飞音才回过神来,无奈一笑,“好人?我是吗?真真可笑。” “你说什么?!” 跪在地上的苏礼身子抖如筛糠,复一抬眼,便见苏太后那双似醉非醉的桃花眼眼角挑起,直勾勾的盯着自己,忙将身子又放低了一分,耳边顿时响起苏太后那尖细的嗓音。若耐心听去,便会发现,苏太后的声音中透着三分痛苦,三分绝望,三分怀疑以及一分的怒气。 飞音刚刚提醒过他,要他记得在太后面前不要多话,但人总是会因一些心理,比如恐惧,比如着急,忘却自己应牢记的事。“太后娘娘,北凉那边传来消息,陛下战死疆场,龙体已运至玉门关,不日就会抵达长安。” 他看见苏成君的嘴角慢慢扬起,最终勾成一个灿烂的微笑,只是那笑容里藏着苏礼看不懂的凄凉,再后来便是听见太后一声没有感情的“哀家知道了,你下去吧”,便起身离开。 连苏礼也不太相信自己可以这么幸运,易怒的苏太后竟然没有迁怒于他,不得不说,今天真是个好日子。 众所周知,当今太后与皇帝陛下并不是母子。武帝征和二年爆发巫蛊之祸,戾太子与卫皇后皆被杀,而最终武帝查明戾太子与卫皇后是被人诬陷,于是武帝亲率八十一卫去钩弋殿剿杀罪魁祸首赵夫人,并建思子宫怀念仁德的戾太子。武帝虽杀赵夫人,但立其子刘陵为帝,即楚昭帝,并派左将军上官杰和大司马大将军苏光辅政,而苏光女成君即为昭帝皇后。昭帝早逝,无子,大司马大将军苏光于是迎立戾太子刘据子刘寻为帝。而这一年苏成君二十三岁,刘寻二十五岁。 刘寻称帝,改元本始,即楚宣帝。宣帝尊昭帝皇后成君为太后,其妻袁氏为皇后。 宣帝为感念苏家恩德,封大司马大将军苏光为博陆侯,并领尚书事,一时之间苏家煊赫非常,人人争相拜见,就连同为武帝托孤大臣的上官家也望尘莫及。 宣帝本始三年,大司马大将军苏光因病逝世,其子苏显袭其爵位。 宣帝本始五年,北凉进犯大楚朔北。太后嫣然一笑,曰:“北凉猖獗,帝可御驾亲至,以帝之威势,定可踏平北凉,全胜而归。”帝笑,曰:“朕自取凉帝首级,以博太后一笑。” 袁皇后用她那温柔的手轻轻捏着怀中婴儿粉嫩的小脸,在母亲的逗弄下小婴儿发出甜脆清亮的笑声。 怀中的小婴儿年纪小,全然不知因父皇驾崩而面临的险境,而袁皇后早已在深宫之中浸/淫多年,自然明白这隐藏在光明背后的魑魅魍魉。 在苏显与苏成君的怂恿下,陛下御驾亲征,不幸遇难。而今陛下的子嗣只剩真儿与广陵王,广陵王为苏成君与陛下私生,当初苏光在世时也没能给广陵王安排个名正言顺的身份,只假托是宫中宫女所生。那如今……如今即使苏显欲立广陵王为帝,也必然会遭到上官杰一派人的反对,两相对横下,他们肯定会立真儿。只是真儿…… 袁皇后低头,温柔而带着慈爱的眼神望着怀中的刘真,而刘真似乎也感受到了母亲的注视,立刻给了她一个灿烂的微笑。 真儿有千般好万般好,也抵消不了她作为女儿身的事实。陛下遭奸人算计,不幸遇难,若是江山再落入苏氏手中,九泉之下的陛下想必是万万不会瞑目的,为今之计只有…… “云姑姑——” “皇后娘娘……”声音由远及近,有如慈母般温暖,听了莫名的会感到心安,抬眼望去,眼前的宫人三十出头,因在宫中生活多年,眼角已有了细纹。而这些细纹长在她的眼角,仿佛并不会显老,反而为她添了些许柔和感。 她从风雪外踏入,步履有些急,她似乎又想到什么,在殿门口停留了片刻,才走近袁皇后。 袁皇后见了,眼睛有些湿润,“云姑姑,你又何必与我见外。” “娘娘,您刚刚生产完,奴婢若是传了寒气与你和公主,那可就是天大的罪了。” 袁皇后的声音有些哽咽:“在这波云诡谲的皇宫之中,有你,我心甚安。因着陛下驾崩的消息,真儿降生的消息还没有上报,云姑姑就劳你去太后那走一趟吧。旁人,我信不得。” 云姑姑会意,握紧袁皇后的手,似乎想通过手的温度给袁皇后度以力量,“娘娘放心,奴婢定会做好。娘娘还是好好休息吧。” ### “哥哥,皇后生了个儿子呢。”长乐宫内,一袭素淡衣袍的苏成君画着精致的妆容,眼角流着媚光,朱唇轻启,满脸笑意地望着阶下的中年男子。 “这皇位,”她眼角勾起,莫名一笑,“……要传给她的儿子么?” “自然。”阶下的男子笔直地站立着,如一棵松,刚劲挺拔。原来,他便是苏成君的长兄,现任大司马大将军、博陆侯苏显。 苏成君缓步下阶,步履摇曳,裙裾生姿。明明前一瞬还是晴空万里,下一瞬,暴雨疾至,“我想问为什么?胥儿不也是陛下的孩子么?况且胥儿还是我们苏家人,为什么呢?我的好哥哥?” 面对妹妹的质问,苏显表现的极有耐心,“成君,苏家不比往常,今日的苏家早已不是父亲在世时的苏家了。这几年,上官家势力增长很快,朝中很多权柄早已被其瓜走;而今,帝王党势力也逐渐壮大,若不是陛下战死疆场,恐怕他们早已成为与苏家和上官家相匹横的一方。所以,与其立个非议大的皇帝,不如立个温顺的、可任我们控制的。” 苏成君仿佛想到什么,忽又燃起了曙光,“我们不是还有赵家吗?” 苏显摇摇头,语气颇为语重心长,“赵家早已不是赵夫人在世时的那个赵家了,自巫蛊之祸,赵夫人被杀后,赵家虽没被武帝灭族,却也是江河日下,早已没有了往日的生气……” “那竟是没有可能了……”苏成君喃喃说道,那语气,竟像是对未来失去了信心。 第2章 那年初见 北凉侵楚,宣帝以帝王之尊御驾亲征,虽驱北凉于百里之外,却不幸以身殉国。后代史官每每写到此处,未尝不嗟叹感伤。 宣帝驾崩后,大楚朝堂虽出现短暂混乱,但在大司马与左将军的维持下,又很快恢复正常。 国不可一日无君。但大司马与左将军二人素来不和,于是众大臣猜测在此次立帝问题上二人肯定会各持一面。 但出人意料的是,此次立帝他们二人的意见竟出奇的一致。那日,未央宫正殿,当苏太后提出立帝问题,大司马对左将军微微一拱手,左将军微笑着回礼,在他们这一微笑一拱手间,皇帝人选便轻描淡写地定下了。 ——皇后之子刘真。 由于二人没有分歧,刘真便顺顺利利地即位。同时改元元初,并尊祖母苏氏为太皇太后,其母袁氏为太后。 大司马上表:少帝年幼,为了大楚的繁荣昌盛,应由太皇太后及太后辅政。两后应允。 此为元初元年,正值百废待兴之际,而隐藏在大楚朝堂下的明争暗斗则由刘真的即位拉开了帷幕。而属于刘真的辉煌,一切才刚刚开始。 时光悠悠,岁月匆匆,大楚这弯平静的湖水也荡悠悠地晃过了八个年头,虽然偶尔有点小风小浪,但总体上还算得上风平浪静。 元初八年的春天似乎比往常来的早了些。才三月的天,自一阵南风吹过,一片片的桃红柳绿、姹紫嫣红。 “哎呦!陛下,您慢点!” 八岁,正是小孩子最烂漫的年龄,而八岁的刘真也是这么一副活泼好动的性格。“哈哈哈!小威子,你跑快点!你看,我的风筝——” 小威子顺着刘真的目光遥遥看:湛蓝的天空,飘动的浮云,温暖和煦的阳光,一轮画着燕子的风筝遥遥飘在天端,偶尔一缕风吹过,风筝便轻轻晃动。小威子不由得眯上眼睛。 却恍然间,不知发生了什么,风筝便似雨打的芭蕉般,飘飘摇摇,摇摇飘飘,飘到潜思殿旁的空地上。 偌大的空地,空无一物,只有一轮风筝,孤零零地躺在那,阳光打在风筝上,燕子的右眼便赫然现出一个黑洞。 不远处的刘真,怒目圆睁,死死地盯着手拿弹弓的苏长时。 说起陛下和苏长时,那可是几百年前的恩怨了。因着苏氏的欺压,陛下一直敌视苏家人。彼时,陛下新收了一爱犬,唤做“胖胖”,而陛下对这爱犬也喜爱至极,若是胖胖哪天有个小病小灾,陛下必得心疼好几天;而那时,陛下恰巧听说苏三公子苏长时在如厕,便朝胖胖使了个眼色,说来胖胖也是一条聪明的犬犬,主人意思立即明白。 于是……后来的后来…… “陛下……”苏长时假惺惺地朝刘真躬身一礼,“臣新近得一狗肉,滋味鲜美,吃来唇齿留香。臣想着,好东西不能一人独吞,这不,今天就打算拿来献给陛下,也好让陛下知道臣的忠心……”他面带微笑,朝身后几人吩咐,“把狗肉拿出来,让陛下瞧瞧……” 这几人都是当今高官之子,却因为苏长时是苏家人,便放弃尊严,屈身为奴。 “胖胖——” 刘真睁着圆鼓鼓的大眼,一眨不眨地盯着篮中那盘狗肉,不错,那正是胖胖,刘真的爱犬。胖胖几日前不见了,刘真当时以为它自己四处游玩,便没有放在心上,却不想,今日竟见到了它被屠宰后的尸体! “哈哈哈……刘真,此事给你个教训。别以为,你是皇帝就了不起了,你记得,你始终是父亲养起来的一条狗,就像地上这条狗一样!”说完,竟飞脚踢翻了那盘狗肉,狗肉落入泥土中,很快便泥泞不堪。 “你!欺人太甚!” 小威子刚想提醒陛下,此处是潜思殿,是苏长公子苏长临修习政务之所,便见陛下飞也似的冲了出去,一口咬住了苏长时的手腕,直把苏长时咬的鲜血淋漓。 长公子,苏长临,是大司马苏显的嫡出长子。此人有龙章凤姿之貌,博古通今之才。虽年仅十六,却有天人之智,大司马感叹“长江后浪推前浪”,便让他早早出来学习政务,以便日后对大楚能有所裨益,而潜思殿便是长公子通习政务之所。 而只是一眨眼的间隙,小威子便见苏长时呲牙咧嘴地捂住不断流血的手腕,而他的陛下,竟被那几人按在地上狂打,雨点似的拳头落在陛下身上,小威子的心都痛了,他一个箭步冲上去,将他的陛下死死护在身下。“要打打我!别打陛下!” 苏长时的眼睛露出寒光,对着那几人道:“两个一块!往死里打!” “什么事?”声音由远及近,如春风般温暖,如细雨般和细,如烈烈夏日里的树荫,如炎炎沙漠里的清泉,任谁听了,都仿似不在人间。 他,一袭白衣,从潜思殿内踏出,便似九重玄天的仙人,腾云驾雾,谪落入凡间。不知从哪里吹来一丝风,撩起他宽大的长袖,衣袂飘扬,广袖舞动,濯濯如春日之细柳,洁洁如云中之白鹤,神姿高彻,风华外物。 长公子,苏长临。 “什么事?”他笑着问众人,转向苏长时,“三弟,你说。” 还是那抹笑,春风细雨般的笑,可看在苏长时眼中,却如修罗恶魔,大春天的冷得人直打哆嗦。苏长时颤抖着身子,就连声音也是颤抖的,“大……大哥!小弟,小弟……小弟今日见了陛下,只觉甚是……甚是欢喜!不觉同陛下打闹嬉戏了片刻……”说完了这句,苏长时的七魄便似散了三魂,身子一软,几欲昏倒。 旁边众人纷纷扶住欲昏倒的苏三公子,口中连连道: “三公子说的极是!” “就是如此!就是这样!” “长公子,就是这样啊!三公子说的就是事实!” “哦?只是打闹?嬉戏?”苏长临微微一笑,那笑容如同皑皑白雪中的暖阳,任谁看了,都只觉一股暖流沁入心脾。“既然如此,那……”他笑着,欲扶过瘫倒的苏长时,可刚碰到苏长时的胳膊,苏长时便似触到什么毒禽猛兽般,反射性地跳起,苏长时望着他,咽了咽唾沫,道:“不劳烦大哥了,小弟还有些事,便告辞了。” 他久久凝视着已远去的苏长时,又看了眼刚伸出去的手,莫名一笑,转过身,捡起那轮破败的风筝,前行几步,走至刘真面前,低下/身,问道:“陛下,这是你的风筝?” 刘真紧咬下唇,睁着核桃般的大眼,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的少年,“是我的风筝,可是它坏了。” 他摸摸眼前只到他腰部的小皇帝,眨了眨了眼角,嘴角勾起一个弯弯的弧度,说:“长临哥哥会修,你信不信?” “长临哥哥?会修?” “嗯。” 这是他们的初遇,一切都是那么美好。没有尔虞我诈,没有步步杀机,没有寸寸阴谋,有的只是他和她,一个被欺负的女孩,一个阳光下的少年。 此后,当鲜血沾满他们的双手,当阴谋填满他们的心胸,再回首往事时,总是感叹,人生若只如初见。 ##### 按理说,身为长安两大豪门之一的苏府,应该是富丽堂皇、雕栏玉砌、金砖碧瓦,但出乎意料的是,偌大的苏府完全没有众人想象出来的那样奢华,反而透着一股简约与低调。 苏府清凉园的庭院中,正中间乃是一方石桌,石桌上有棋盘,棋盘旁放两张坐席,一位身姿挺拔的中年男子坐于其上,右手正执一枚黑子,望着棋盘,浓眉微皱,做沉思状。棋盘四周有茂林修竹,环绕其中,风从远方吹来,吹得竹林沙沙作响,宛如窈窕女子起舞时的环佩空鸣声。 身后忽传来颇有节奏的脚步声,中年男子了然一笑,落下手中那枚棋子,雄厚有力的声音响起:“长临,你来了。来,来,坐,陪父亲下一局。” 身后的苏长临弯腰一礼,“长临见过父亲。”便来就坐。 苏显执黑,苏长临执白,两人正厮杀地厉害,苏显忽开口道:“听说,前几日,老三把小皇帝打了?” 听到此话,苏长临下意识眉头一皱,但抬眼间神色已恢复正常,他笑得云淡风轻,“只是小孩子之间的玩闹罢了,父亲不要挂怀。况且,三弟性子本来就活泼一些,同龄人之间的打打闹闹本算不得什么,还请父亲放心。” “嗯。”苏显点点头,“长临你说的对。但是到了今日,我们苏家不比往常,还是要小心一些,别让上官家抓住把柄。即使把小皇帝打死了,但只要手脚利落,也没什么关系,但像老三这样名目张胆的,这不是明摆着给苏家抹黑么。父亲忙于政务,一直对你们兄弟几个疏于管教,长临,你身为长子,对着底下的兄弟们,可要多管教管教。” “父亲说的极是,长临记下了。”苏长临的头一直是低着的,在苏显的角度根本看不到苏长临的唇几次张合。“父亲……”他琢磨着开口,反复几次,最终似是下定了决心,“父亲……” “嗯?”苏显一直专注于棋盘,听到苏长临欲言又止,才抬起头望着他。 “父亲,过几日是母亲生辰,我想见见母亲,还望父亲恩准。” “你的母亲呀,这几日又病了,我已让长姝去照顾她。” “病了?”听到母亲生病的消息,苏长临再也坐不住,霍然站起,衣带沾起附近的几枚白子,棋子落在地上,混着鹅卵石,发出“嗒嗒”的声音。 苏显不紧不慢地放下最后一枚黑子,淡淡地,没有一丝情绪,“长临,你输了。” “嗯?”苏长临挑眉,待瞄到桌上的棋盘,才发觉苏显说的是棋局。 “和你说了多少遍,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宠辱不惊。你母亲,我已安排长姝去照顾,你就好好做事,不要操心了。还有,过几天,你就去给小皇帝当伴读,好好看着他。” 苏长临强挤出一抹笑,对着苏显,“长临遵命。” 世人都以为苏家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却不知,你以为的就是你以为的? 第3章 她的伴读 苏长临刚出得清凉园,便见三姨娘手拈巾帕,抹着眼睛,眼泪汪汪地站在门前。从她通红的眼睛看,显然已站了许久。 见苏长临出得园子,三姨娘顾不得矜持,忙迎上前去,用她那腻的人生厌的嗓音问道:“长公子,老爷有没有怪罪长时?”说了一句,眼泪又哗哗流出来,忙拈着巾帕擦拭,边擦还边哭地梨花带雨,“自从我知道老爷生气,这心就没在肚子里呆安稳了。你弟弟那性子你也是知道的,但无论如何,他终究是你弟弟不是。” 苏长临的语气令人心安且亲切,任谁都听不出其中的疏离,“姨娘且放宽心。此事,父亲已不再追究。只是……”他语气一顿,随着他这一顿,三姨娘乍然止哭,便见苏长临的嘴角向上扬起,对着她微微一笑,“……还是请姨娘好好管教三弟。这陛下,再怎么无权,他起码也是陛下,容不得别人侮辱,这表面功夫……” 随着苏长临声音的拉长,三姨娘便见苏长临的身影在自己瞳孔里蓦然放大。她心一惊,不自觉地攥紧了手中的帕子,过了许久,才发觉苏长临没有下一步动作,只是不慌不忙地帮她抚平了衣襟。 “……起码得做足不是?你说是不是,三姨娘?” 待苏长临走了许久,三姨娘才逐渐恢复神智。等她醒转过来,才发现,这长公子她怎么越来越看不懂了明明还是如往常一般的儒雅飘然,可她怎么觉得刚才像变了一个人?那个人,还是温润如玉的长公子吗? ##### 刘真这几日看起来心情不错,这不就连前几日,小威子不小心把她最爱吃的鱼香茄子偷吃了大半,她也没生气,白白搞得小威子心惊胆战了好几天,却原来虚惊一场。 究其原因,却原来是:小威子那天八卦时,不小心给刘真透露出一个消息。话说那天,天气晴朗,阳光普照,小威子穿了一身特别正经的衣服,坐在阳光下,对着刘真核桃般的大眼,有模有样地学着,“那天,大司马对太后说,陛下年纪也不小了,该找个太傅,好好教导教导了,另外,陛下年纪小,可能有些坐不住,臣已派了长临和陛下一同学习。”说到不赞同处,小威子还出言点评,“这一会儿年纪小的,一会儿年纪大的,大司马说话可真有意思。”不过,刘真可不关注这些,她听到苏显要给她找太傅时,先是一咧嘴;再听到伴读是苏长临时,又一咧嘴。不过这两个咧嘴可不一样,第一个是咧嘴哭,第二个嘛,就是咧嘴笑了。 对苏家人,刘真是一千一万个讨厌,不过,事情总有例外,而苏长临便是那一千一万个中的例外。 这不自从知道伴读是苏长临后,刘真便早早地来到习云殿,也不摆皇帝架子,正正经经地喊了一声“李太傅好!”,直把李太傅喊得心都快跳出来了,一个劲地说“微臣受不得此礼!受不得!受不得啊!”。刘真也不管他,行完礼后,便规规矩矩地在席子上坐好。 苏长临来时便是这样一个场景:李太傅忘乎所以地读着先圣名作,刘真睁着她那核桃般的大眼炯炯有神地听着。苏长临微微一笑,便悄无声息地从后门踏入。 其实李太傅也明白,小皇帝虽然名义上是皇帝,但权力大部分都掌握在苏家人手中,所以当他看到苏长临踏入殿门的那一刻,便立即从坐席上站起,用一种既不失尊卑又颇有礼貌的语气道:“原来是长公子到了。长公子请坐。” 苏长临无声地一笑,看来自己这个身份颇受人尊崇啊! 见李太傅起身,苏长临忙道:“李太傅不必如此,还是教导陛下重要!” 李太傅也不是笨人,懂得礼已经到了,忙笑着说:“那多谢长公子了。” 这些官场上的虚虚假假、人情世故,八岁的刘真可不懂,只眨巴着她那双核桃般的大眼,若有所思地瞧着。 自从苏长临来后,刘真的心早飞到他那儿了。所以休息时,刘真急不可耐地拉起苏长临的左手,边拉边撒娇道:“长临哥哥,长临哥哥,你怎么也不来找我玩,我可想你了。” 苏长临也不生气,任她拉着,右手宠溺地摸摸她的长发,温柔地笑道:“陛下,过几月是姑母的生辰,长临哥哥在忙着姑母生辰的事。” 苏长临的姑母即当今太皇太后苏成君。 “嗯?再过几月就是皇祖母的生辰啊!那我可得好好准备准备。不过……”她昂首挺胸,双手叉腰,像个小大人般,故作高深的说,“长临哥哥,你可以叫朕‘真儿’。朕——只准许你这么叫。” 苏长临无奈笑道:“是。我的好真儿。看——” 刘真瞳孔慢慢变大,待看清苏长临手中之物时,整个眼睛透着一股亮光,如夏日夜空中杳杳的星辰。 “你的风筝。”他道。 还是那一轮风筝,被苏长时打坏的风筝。只不过,燕子的右眼部位再没有那个黑洞,取而代之的是与左边一模一样的眼睛。一样的眼珠,一样的睫毛,连那文络、用笔、线条,都几乎一样。 “长临哥哥……”刘真欣喜地唤着,望着苏长临的目光中笑中含泪。却突然间,像纷飞的蝴蝶般,飞进苏长临的怀中。苏长临笑着抱住她。 苏长临感到怀中的刘真有些软,有些香,有些甜,还有一丝——温暖。温暖?他讶异,无声地笑了笑,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他想。自从九岁,自从母亲被关进梅园,这种感觉再也没有了,整整七年,不曾有过温暖的感觉。每当雷鸣电击,别人的孩子躲在母亲温暖的怀中,他总是死死地抓住被角,慢慢等待雨夜过去。就因为一句“长临,是我们苏家的骄傲”。一声令人尊崇的“长公子”背后,藏着多少旁人不知的苦涩与辛酸?就因为一句“长临,是我们苏家的骄傲”? 苏长临看着怀中的刘真,心中一动。想不到,今日,这般温暖的感觉竟从小皇帝身上感受到。 再冰冷的心,也会有被融化的一天,刘真,你说是也不是? 你给我一暖,我必还你这一暖。刘真,你虽是父亲的傀儡,但我必倾尽毕生所有,保你一生平安富足。 ——平安富足。 ——再不受辱。 “真儿,你随我出来。” 嗯? 刘真望向苏长临。 阳光下的苏长临,刺眼夺目。因是强光,刘真看不清他的面容,只感觉到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在对着她笑,那笑容极其简单,但刘真却感到那笑容有惑人心神、夺魂摄魄之能。 鬼斧神差地,刘真随着那笑容一步一步来到殿外。神游太虚间,却乍然被一声“汪汪”拉回现实。那声音像极了胖胖,刘真心中一喜,正寻思着,哪里来的胖胖,却突然间,怀中蹦进一只棕色小犬。 刘真仔细端详着怀中的小狗,发现它确实像极了胖胖,不仅声音像,就连习性也像。像胖胖一样喜欢耷拉着耳朵,像胖胖一样喜欢在她怀中蹦蹦跳跳。 “胖胖!”刘真将它脑袋靠在自己脖颈,面带微笑,轻轻唤了一声。 “你是胖胖对不对?我不管你曾经是什么,从今天起,你就叫胖胖了,嗯?听到了没有?”刘真扳过小狗的脑袋,也不管人家是否愿意,开始和它大眼对小眼。 苏长临温雅一笑,摸摸“胖胖”极力想挣脱刘真禁锢的脑袋,对着满脸欢喜的刘真,浅笑吟吟,“对,它就是‘胖胖’。从今以后,它就是胖胖了。” “长临哥哥,你驯养它肯定很久了吧。也不知让你费了多少心,才使得它一动一卧都那么像胖胖” 苏长临竟然难得地开了一次玩笑,“我说我能和动物通话,你信不信?” 第4章 云姑姑 这是一间破败的房子,屋中的摆设也极为简单。一张床,一张几,一个坐席,仅此而已。 床也不是好床,简单的像只由几根木头搭成,松松散散,随时都可能散架。 几也不是好几,四角中少了一角,少的那角平整圆滑,像是用刀砍掉一般。 唯有案几旁的那个坐席,少见的完整,没有破损。虽是简简单单的麻布,但是精心织成,胜在干净整洁。 有一妇人,年约四十,鬓间已添满白发,正低头绣着手中衣物。她不是坐在屋内唯一完整的坐席上,而是坐在随时都可能散架的床上。 她手中的衣物,虽是看起来平平常常的白色里衣,但若让识货的人一瞧,呀,这料子不是皇室贵族专用的锦帛吗? “云姑姑!云姑姑!” 正低头绣衣物的她,忽听得有人急唤,她口中怒斥一声,“这陛下,怎么跑到西苑来了?”可面上是欣喜的,忙放下手中衣物,微笑着迎了出去。 刚走出西苑门,怀中便砰然撞入一个“庞然大物”。 正是她家的陛下——刘真。 “哎呦,我说陛下啊,您可轻点,奴婢我可是一把老骨头了,可抱不住您喽!”嘴里说着抱不住,可手上却一点都没放松,宝贝着抱着她家陛下。 刘真嘻嘻地从云姑姑身上跳下,忙说道:“云姑姑,您可没老。您永远青春正盛。”刘真说着这话时,眼珠骨碌碌转着,脑袋有模有样地摇着,那调皮的小模样,虽然明知她说的是假话,可云姑姑就是生气不起来。 “哎呀,光顾着说话了,都差点忘了正事。”刘真朝西苑口唤了一声“胖胖”,便见一只棕色小狗蹦蹦跳跳地跑了进来,刘真抱起胖胖,摸着它柔顺的毛,向云姑姑手中一送,“看,云姑姑,我的胖胖,长临哥哥送我的。” 刘真有一只爱犬唤作“胖胖”,云姑姑是知道的,可令云姑姑生奇地是,胖胖不是死了吗?又哪来另一只胖胖再听见刘真口中的长临哥哥,顿时明白整个事情始末。想必是这长临哥哥又寻来一只一模一样的送给陛下。 长临哥哥是谁?难道是—— “陛下,你口中的‘长临哥哥’,可是苏氏长公子苏长临?” “对呀,对呀。”刘真一派天真地说道。 待进得屋来,刘真抱着胖胖熟络地坐在用麻布织成的席子上。而云姑姑则谨慎地向外瞧了瞧,小心地关好门窗,一脸凝重地对着刘真。 “陛下,奴婢说句您可能不喜欢的话,虽然您不喜欢,但奴婢也不得不说。苏家的人没一个是好人,您还是离苏长临远远的吧。” 刘真自小由云姑姑看着长大,可以说除了袁太后,与云姑姑最是亲厚。对于云姑姑的话,也一向是言听计从。可是,这次,有了例外。 “云姑姑,我知道,真儿知道,苏家没好人。可长临哥哥除外,云姑姑,长临哥哥真的是好人,你要相信真儿。” 陛下虽小,对事物却有自己的判断。云姑姑想着,难道自己真的误会了苏长临,苏家真的有好人? 望着刘真热切的目光,云姑姑终于松了口,“那好吧。不过,陛下还得小心一点。” “嗯。”刘真欢快地应着。目光早已扫到了床上那件白色的里衣。她放下胖胖,拿起里衣,“云姑姑,这种事情让别的宫人做就好了。您不必亲自做。” 听了刘真的话,云姑姑自然而然地拿起里衣,笑得一脸慈祥,温柔道:“补衣这种事,我不放心,还是自己做着舒坦一点。陛下,您和太后在宫中孤立无援,随便谁都能不动声色、悄无声息地杀了我们,还是小心一些比较放心。” 云姑姑说得不错。刘真想着。母后母家势微,根本没有能力保护我们,我们能依靠的只有自己。这也就是这么多年来,云姑姑身为太后贴身女官,却一直住着这么简陋屋子的原因。我们怕落人口实,丝毫不敢有错,一步错了,或许便是万丈深渊。 ###### 日转星移,时光飞逝,渐渐地,炎热迎来了夏雷,绿荷送走了桃花。在这牡丹花开,名花动京城的时节,太皇太后的寿诞终于到了。 太皇太后的寿诞,历来也是各大小官员邀宠献媚的好时节。原因无他——虽然苏家比不得苏光在世时——但除了苏家,整个大楚,有哪个家族出了一个太皇太后?又有哪一个家族有一个统领北军的大司马?虽然上官杰也同为托孤大臣,但比起苏显,总让人感觉差了那么一截。所以,趁着太皇太后寿诞,各大小官员纷纷扒拉扒拉自家的好东西,以求在官场上能升上那么个一官半职。 雕栏玉砌、流光溢彩的长乐宫大殿上,觥筹交错之声,莺歌燕舞之声,杯盏碰撞之声,不绝于耳。而在长乐宫偏殿,南海的珍珠,华美的锦绣,无瑕的玉璧,堆满了全殿。 长乐宫大殿之上的的正南方,三级台阶以上,摆放着一个饰满雕云纹的檀香木案几,几上有酒盏数个,而坐席之上空无一人,说明此时太皇太后还未到。三级台阶之下,是一条约三丈长的红毯,红毯之上有十数名身穿绯色纱衣的美妙女子正翩翩起舞,纱衣薄且透,随着舞步的加大,玉白长腿便喷薄而出,直看得各大官员想入非非。 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这样。 二级台阶上,左边是刘真,右边则是袁太后。一级台阶上,左边是上官杰,右边则是苏显。左右案几中间则是走道,用缀满金丝的黄毯铺成。为显尊卑,以下大小官员则坐在三级台阶以下。而苏长临则坐在三级台阶下最向前的位置,自刘真见到苏长临后,目光便一直没离开,感到刘真灼灼的目光,苏长临忙回头对她一笑,那笑容颠倒了天地,刘真的眼顿时直了,只感觉有股热度从脸颊一直蔓延至脖颈。 正当刘真心醉神迷时,便听得殿外内侍的一声“太皇太后到”,便见——舞女停止起舞飞速站在两边——官员停止饮酒起身而跪,刘真的目光忙从苏长临身上收回,与众人齐齐注视着殿门。 待大红衣袍的一角显现的那一刻,一声“恭迎太皇太后”便整齐一致地响起。 随着一声慵懒迷离的“都起身吧”,众人便见到了期盼已久的太皇太后的身影。 她着一妆红色锦缎宫袍,红袍之上用细细黄线勾勒出一只翱翔九天的金色凤凰,金色凰首盘虬于她的颈侧,衬得肌肤洁白如玉;长发挽成个飞天流云髻,缀以紫金飞燕步摇,衬得苏成君更加妩媚而高贵。她面上带笑,眼底流光,脚步轻盈,踏入殿来。缀满珍珠的拖地长袍随着她的脚步与地面摩挲,清脆有声。待踏上三级台阶,随着一个轻盈的转身,长袍便划出一个优美的弧线。 她站在三级台阶以上,俯瞰众人,睥睨众生。她微一抬手,向着身边的侍女,浅浅一笑,如最美的曼陀罗花,吩咐道:“为众卿添酒!” 众宫女鱼贯而下,手提琉璃酒壶,步履轻盈,浅笑着,走下台阶,一一为众人添酒。 一位姿容姣好的宫人走近上官杰时,却莫名对他一笑,上官杰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转过千回,露儿,呵呵。这名宫人为上官杰添完酒后,便踏上台阶,为刘真添酒。 苏成君的纤纤玉手轻拿起酒杯,对着底下的众位大臣,道:“今日哀家敬众卿一杯!”便掩袖饮尽。众大臣谢完恩后,也抬头饮尽。 刘真刚想拿起杯中之酒,云姑姑便制止了她。刘真睁大眼睛,那意思是,云姑姑怎么了?云姑姑也同样用眼神回应,陛下,苏家之酒不能喝。刘真用眼神无声地说,大臣们都喝了,应该没事。云姑姑握紧刘真的手,陛下,不可不防。云姑姑的眼睛朝旁边斜了斜,那意思是说,你们是同一个酒壶,可等上官杰喝完再喝。说来也怪,上官杰似乎与她们作对,只细细摩挲杯沿,却迟迟不喝。 说来也巧,此举不知怎的竟被苏成君发现,她冷笑一声,可面上却是一派慈祥祖母形态。“真儿,今儿是祖母生辰,你怎地不喝下这杯中之酒?”刘真尚不知如何开口,云姑姑忙答:“回禀太皇太后,陛下年纪小,不宜饮酒。” 听得此话,苏成君脸色顿时变得阴沉,眼角细纹冒出,顿显狰狞之态。如血般鲜艳的红色衣袖猛地扫向檀香木案几,几上酒杯倾倒,酒水四溅,溅上她的脸庞,弄花那张精心描绘的妆容。妆容已残,年近不惑的她,丝丝皱纹绽出,再不复刚才的如花美貌。 她慢慢起身,一步,一步,走近云姑姑,每走一步,都像一条全身长满毒素的蛇,又靠近了你一分。见苏成君全身充满危险的信息,刘真慌忙起身,站在云姑姑面前,挡住苏成君接近云姑姑的步伐。见刘真主动靠近苏成君,袁太后忙大喝一声,“真儿,快向皇祖母跪下认错!”而云姑姑,见苏成君向她走来,则坦然地跪于地上,甚至还微笑地望着居高临下俯视她的苏成君。 在苏成君变色的那一刻起,苏长临拿杯的手便不自觉地有些发颤。他低头垂视自己不自觉发抖的右手,左手慢慢抚上心口的那个位置,低低问自己,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会忍不住替她着急?为什么? 环顾四周,苏显只顾低头饮酒,看不出喜怒,想必苏成君处置一个宫人,也不值得他费心思瞧。而上官杰,似乎也和他的“好哥们”苏显一样,只顾着低头饮酒,只是在旁人看不到的角度,眼神里有那么一丝窃喜,只是不知他窃喜的是什么。底下的大臣们,早已被太皇太后发怒吓破了胆,但本着事不关已高高挂起的原则,也只顾低着头喝酒。于是乎,这酒被他们一喝再喝,相信过不了多久,此次太皇太后寿诞,将成为耗酒量最多的一次。 见云姑姑丝毫不为她的气势所压倒,苏成君淡然地瞧了一眼自己涂满蔻丹的妖艳长甲,低低冷笑了一声,便转身回到案几旁,居高临下,俯视下方。在刘真以为危机已过去时,下一刻,死神已至。刘真蓦然睁大了眼睛,因为她清楚地听见,“八十一卫何在?将这个贱婢拖走,杖毙!” 杖毙!杖毙!杖毙!这两个词在刘真耳中放大,直到她再也听不见别的声音,耳中只充斥着着两个词。 ——杖毙! 云姑姑—— 她猛地回头看—— 便见不知何时出现了十数名身穿金色铠甲的侍卫,齐齐站在殿内。不一样的脸,一样的眼神,冰冷,无情。 ——八十一卫。 八十一卫本是武帝所创,是皇帝亲卫,却在本朝,成了太皇太后手下一把杀人的利器。 见到这些杀人的利器,刘真忙抱住云姑姑,企图以自己绵薄之力来保护自己的亲人。但刘真显然高看了自己,因为八十一卫丝毫不顾忌她是皇帝,径直掰开她的双手,将云姑姑拖下殿去。 从始至终,云姑姑没有漏出一丝胆怯,只是一直用慈爱的目光默默凝视着刘真。 再见了,我的陛下。 她在心中默默说。 第5章 生离死别 刘真再也没有比此刻更痛恨自己。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云姑姑被带走,却无能为力。 在众人以为云姑姑必死无疑时,却突然间,刘真猛然站起,如最迅捷的豹子,飞扑到云姑姑面前,倔强地抓住她的衣角。 却再一次,被八十一卫无情地丢到一边。 他们,用那双粗大的手掌,因惯用刀枪而长满厚实老茧的手掌,轻巧地,掰开,她那双软软的,肉嘟嘟的,小手。因是一个八岁的孩子,所以,一丝力气也没有费。比他们以往执行的任何一项任务都容易。 刘真揉了揉被掰的通红的小手,毅然站起身,抹掉眼中的泪水,骄傲地扬起头,对着面前比她高一倍的八十一卫,“朕是天子!是大楚的皇帝陛下!是谁给你们这么大的权力,允许你们欺辱大楚天子!” 声音不大,甚至还带着儿童的稚嫩,却在此刻,在玉华满碧的长乐宫殿内响起,犹如洪钟,响彻云霄! 本以为八十一卫会看在她是皇帝的份上给个面子,却原来,她想错了。听到这句,八十一卫的神色未变,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淡,“八十一卫此刻属太皇太后私卫,太皇太后让我们怎么做便怎么做,其他的恕难从命。”说完,便拖着云姑姑,朝殿外走去。 “你们!” 袁太后刚想出声,真儿,此事罢手吧。便听见苏长临那优雅从容的声音响在耳侧。 “几位且慢!”苏长临慢慢站起身。 八十一卫霍然止步。 苏长临出列,笑着对苏成君拱手道:“姑母,今日是您的生辰,若是有血光,也是不吉利的,不如就此作罢。您看如何?” 苏成君此举不过是为了挽回面子,她亲自敬酒,一个贱婢竟敢挑唆陛下不喝她的酒,这口气她实在忍不下。她知道这个云姑姑与刘真素来亲厚,若是杀了她,可能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再说,要杀一个贱婢,有的是时间;即使要杀,也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长临此举正好给了我一个台阶,我也好顺着这个台阶——想到这,苏成君朝下方苏显的位置一望,便见苏显不动声色地点了一下头。连哥哥也不同意我此刻杀云姑姑,看来得算了。 苏成君一抬手,却是对着八十一卫的,“你们下去吧,看在长临的面子上,此事便算了。真儿年纪小,把酒换成茶。不过,哀家敬出去的酒,却不能不喝,就让这个宫人喝了罢。” 袁太后起身而跪,泪眼朦胧,“多谢母后宽宥。” 刘真和云姑姑也忙跪下谢恩。刘真拉着云姑姑回到座位上,宫女们忙着将刘真面前的酒水换成茶水,而云姑姑则喝下苏成君御赐的那杯酒。在宫女忙着收拾杯盏的间隙,刘真向苏长临投以感激一笑,苏长临也同样对她一笑。反而是袁太后,刘真却怎么也不向她那边瞧,偶有几个眼神相撞,刘真也很快躲开。 上官杰在看到云姑姑喝下那杯酒后,心中思量一番,便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他唤过身旁的侍卫李欣,“回去告诉夫人,今晚本官晚回去一些。”李欣听到此话,别有深意地点了一下头,便领命而去。 苏长临望着阶上言笑晏晏的苏成君,微微一笑。呵呵,果然如此。姑母虽偶尔耍点小性子,却也懂得大局。知道即使生气也不能在大庭广众下杀掉云姑姑。这样,既圆了姑母面子,又送了小皇帝人情,一举两得,果然不错。只是,上官杰一直同苏家唱反调,怎么这次这么安静? 苏长临的眼神因望向上官杰,于是在不经意间便瞧见正向云姑姑撒娇的刘真。看着一脸傻笑的刘真。他伸出右手,缓缓摸上心口。可是,这里,为什么这么痛呢?与小皇帝交好,不是父亲的意思吗?可,为什么我会不由自主地对他好?看到他有难,会不自觉地替他着急?就算他当初给了我温暖的感觉,可是,对他好,也只是报答不是吗?可是,为什么心会那么急切呢?看到他伤心,为什么也会不自觉地跟着伤心? 无欲无求,应该是无欲无求的。 他对自己说。 ###### 一晚的煎熬。待月上柳梢头,太皇太后的寿诞也便散了。刘真、袁太后及云姑姑便回到椒房殿。 一回到椒房殿,刘真便怒向袁太后,“母后,您为何不救云姑姑?”话到尾处,却已带上了哭腔。 她想不明白,在这皇宫之中,只有她们三人可相依,可为什么今日在长乐大殿之上,母后不救云姑姑? “真儿……”袁太后没有解释,只是一脸慈爱的望着刘真。要她如何说呢?她能说苏氏得了把柄,要想让她们死,有的是办法,就算求情也没用吗?她能说,是母后懦弱,只想保存你,旁的再没有办法了吗?不能,她不能说,真儿还太小,这些世事的曲曲折折真儿还不懂。 看到袁太后一脸为难,云姑姑低下/身,抱住刘真,笑意吟吟道:“陛下,你就不要为难太后了。你想想,若是苏氏不想放过我们,就算太后求情,又能怎么样呢?还不是多一个受苦的人。今日你也见了,若不是苏氏主动放了我,就算你做再多,也无用。所以,要想不被人欺负,还得自己强大。” “要想不被欺负,还得自己强大。”刘真望着云姑姑,喃喃地重复这句话。 “嗯。”云姑姑重重点了下头。 正在她们说话间,一只棕色小犬跳入了刘真的怀抱。 刘真眼睛一亮,大喜道:“胖胖!” 刘真正纳闷胖胖怎么跑了进来,突然想起,自从那日长临哥哥把胖胖送给她后,她便一直让椒房殿的小宫女晨儿照顾。想必是晨儿见她不高兴,便把胖胖放进来,让它来调节气氛的。 刘真见到胖胖,便想到今日要不是长临哥哥求情,她就再也见不到云姑姑了。想到这,望着胖胖的眼神果然多了些笑容。 正当刘真由胖胖想到苏长临时,便见云姑姑突然倒在地上,口吐黑血,身子痉挛不止。刘真和袁太后慌忙将云姑姑扶起,刘真扶住她身子,眼里已蓄满了泪水,“云姑姑,你怎样了?” 云姑姑的嘴唇张合着,却因为疼痛,一个字也发不出,只捂着肚子,身子来回翻腾不止。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刘真实在想不明白,云姑姑刚刚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刘真脑子一亮——酒!云姑姑只喝了那杯酒! 袁太后急得冷汗涟涟,却不知如何是好,慌张中急中生智朝外面喊道:“来人,快去喊御医!” 刘真仿佛是听见外边有人应了一声,可她却等不及了,她怕御医晚来一步,云姑姑就没命了。于是也朝外跑。 袁太后一把拉住她,“真儿,你去哪?” 刘真看了一眼疼得已昏过去的云姑姑,坚定地说:“我去叫御医。” 袁太后一脸凝重:“小心。” 在外边疯狂奔跑的刘真,脑子也渐渐清明。云姑姑口吐黑血,显然是中了毒,可是这毒哪里中的?若是那杯酒有问题,那上官杰也喝了,上官杰怎么没事,只云姑姑有事?可是若不是酒的问题,那是哪里的问题?云姑姑是什么时候毒发的?她边跑边想,夜风吹在耳边,使得脑子也逐渐清醒。是胖胖,胖胖进来时,云姑姑正好毒发!可,若胖胖有毒,母后和我怎么没事?她甩甩脑袋,真是越想越混乱。 她抬眼一看,殿门匾额上的三个大字“太医院”正在黑夜中耀耀闪光。 她推进门一看,因今日是太皇太后寿诞,所以今晚在太医院值勤的太医们,也被太皇太后赏了酒喝,此刻个个都进入了梦乡。但刘真可管不了多少,云姑姑现在生死未卜,若她去晚了……她甩甩脑袋,这个可想都不敢想。 刘真随手拉起一个太医,见他睡得如猪般死沉,抬手便是几巴掌,那太医睁开惺忪的双眼,见面前站的是陛下,急忙跪下行礼。 “起来!拿着东西,跟着我去椒房殿救人!快!” 刘真和身后的太医出得门来,见一轮弯月挂于夜空,在暗黑的夜空中眨着疏松的光。太医院外一片冷寂,连半个人影也无。 她刚刚明明听见有人应下袁太后的,怎么连半个人影也没有看到,难道在路上? 可她却想不了那么多了,直拉起太医,在暗夜中飞奔。太医可比不得她,可怜的老太医在太医院熬了大半辈子,身子骨早已不再硬朗,这下被她拖着跑,这身子恐怕早已散了架。 跑到椒房殿,老太医早已累得气喘吁吁,忙扶着宫墙,呼呼地喘气。 刘真不耐烦道:“快去!屋内有人中了毒!急需救命!” 听见有人中毒,老太医也顾不得喘气,拿起药箱,便进入殿内。 刘真突然想起,若是有人去叫太医,那她势必会在路上碰见。可是,这一路跑来,又哪里有那人的身影?她低头沉思,恍然忆起,应声的好像是晨儿。晨儿,晨儿……她反复咀嚼这个名字,照看胖胖的也是晨儿,这两者有什么联系吗? 第6章 掩埋的真相 老太医与刘真一起进殿来。 “真儿,你回来了。”袁太后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喜怒,甚至还带了一抹笑。 刘真呆呆地望着袁太后,心中却升起一抹不详的预感。 “母后……云姑姑她……”她颤颤地开口。 一抹泪流出,滴在袁太后如玉的手背上。 “在你走后不久,云姑姑便断了气。”她缓慢地述说,声音没有一丝起伏。“可怜她为我尽忠一生,我却没能保下她。到死,她念得都是我们母子俩。”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云姑姑,你为什么不等我回来?” 刘真的目光扫向紫雕床,那里,躺着一个妇人,鬓角已生了华发。她安静地躺在那,胸口再没有起伏,身子也不再痉挛,同时也没有了痛苦和煎熬。 云姑姑…… 刘真呆呆地立在那里,如一只木偶。在云姑姑毒发痛苦万分时,她流了泪,可现在,亲眼见到云姑姑死去,却一滴泪都流不出。 酒是苏成君赐的,胖胖是苏长临送的。苏成君和苏长临都是苏家人。她知道。可她怎么能现在才知道?当初云姑姑提醒她时,她为什么不听呢? 有些事,是可以促使人在一夜间成长的。 有些话,为什么只有成为现实时,才认为是正确的? 若是能早早地离苏长临远些就好了。 她想。 可是…… 可是什么呢?一切都晚了…… “你——”她颤抖着抬起手,指向老太医,“去看看云姑姑——” 嗯? 过了好久,老太医才反应过来刘真这话是对着他的。原因无二,只因为他脖子上多了个凉凉的东西。 老太医一脸为难地看着床上的云姑姑,“陛下,不是老臣不救人,是,是,是,病人她,她,她……”老太医可不敢说出那个字,他怕他刚一说出,陛下就割了他脖子。 “云姑姑没事,她只是睡着了。不信,你去瞧瞧。”她始终不相信云姑姑已死去的事实。 “是,是。老臣去瞧,去瞧。”老太医忙抹干额头沁出的汗,哆嗦着手,拿出一方巾帕,搭在云姑姑腕上,然后便开始诊脉。 诊着诊着,额上又沁出汗水,眼角不经意间瞟到刘真阴黑的面容,心下一惊,慌忙用袖子抹干。 等诊完脉,老太医的额头已满是汗水,像是淋了一场瓢泼大雨。 “陛,陛下。这个,病人,确,确实,已经,已经……” 不等说完,老太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刘真慢慢俯下/身,与匍匐在地的老太医齐高,询问:“能诊断出云姑姑所中何毒吗?” “这,这,这,陛下,这……” “滚!” 听得陛下发话了,虽然只是一个“滚”字,但老太医反应迅速,连滚带爬地出了椒房殿,以至于跑地太快,连药箱也忘了拿。不过,老太医觉得,能捡回一条命已算不错,哪能奢求能拿回药箱呢。 老太医走后,刘真缓步走至殿外。 殿外,宫人侍卫们早已站好整齐地立在一边。 “朕问你们,晨儿在哪?” 眼神一抬,凌厉地扫向众人。被她眼神一扫,众人直直地打了个寒颤,便觉得虽是六月的天,却生生遇到了严冬的寒冷。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纷纷摇头,表示没有看见。 “没有看见吗?朕再问一句,晨儿在哪?” 许是有人被她的威势吓到,许是恍然忆起。终于有人出列。 “陛下,晨儿领了太后懿旨,去太医院了。” “胡说,朕根本没有看见她。” 刘真语气一陡,那名宫人慌忙跪在地上。“奴婢真的不知,奴婢亲眼见晨儿跑了出去。” 刘真眺望远方,目光悠远缥缈。晨儿跑了出去,却没有去太医院,会去哪呢? ##### 在刘真思索晨儿会去哪里时,故事的主角却早已来到了任何人都想不到的地方——上官府。 她第一次杀人,难免有些紧张,一直胆战心惊,怕事情败露。所以在袁太后派人去请太医时,她便想到,也许这是一个绝佳的逃命机会,于是便不动声色地应下了。 她想着,毒是左将军令她下的,就算事情败露,左将军也会救她一命。她本不是怕死,可是……她轻轻抚摸着微微隆起的肚子,她死不要紧,可肚中的孩子还未出生,还没有见过这个世界,为了孩子,她也要想办法活下去。 此刻,在上官府的后堂,她已经跪了半个多时辰了。 在这半个多时辰里,她听见夜风轻吹树叶的沙沙声,也听见几声咕咕的蛙鸣声,甚至连外面蟋蟀的细细碎碎的声音也听得见。 长案前的上官杰已闭目许久,晨儿跪在下方,心突突直跳。她既不知左将军此举为何,也不知左将军会不会帮她。不过,她想,她已为左将军做成了事,那作为回报,左将军也应该会帮她罢。 只是,此刻的她或许不知,她所认为的生机,也许只是水中月,镜中花。 许久之后,上官杰慢慢睁开眼睛,淡淡开口:“那个云姑姑死了?” 晨儿如实回答:“奴婢离开时,云姑姑已经毒发,想必已经死了。” “嗯?”上官杰挑眉,眼神中已有怒色。 晨儿已有些胆寒,但还是镇静地答到:“是。” 上官杰站起身,慢慢踱至晨儿面前,将她扶起,然后露出一个看起来温和善良的微笑。 “我问你,那毒你可是下在了苏长临送给小皇帝的宠物狗身上?” 晨儿点点头,“是的。” 上官杰又问:“你可亲眼见到云姑姑毒发?” 晨儿心中虽有疑问,为何他会问这么多,但面上还是重重点了下头。 “既然这样……”上官杰露出如释重负的微笑,“既然事情已半成,那么我答应你的事自然也会办到。你收拾一下,和你相好的赶快离开吧,我一定会把你们送到一个小皇帝找不到的地方。” 最后那句“小皇帝找不到的地方”却重重咬了下,不过晨儿此刻正处于欣喜状态,所以也就没听出来。 “多谢左将军。”说完,便满怀希望地走了出去。 上官杰望着晨儿渐行渐远的背影,渐渐的,嘴角弯起,形成一个诡异的微笑。 呵呵,真是一步好棋。苏显,至此夜起,你们苏家,与小皇帝已结下血海深仇,你还不知道吧? 他知道,以云姑姑对苏家的戒心和对小皇帝的爱护,定然不会让小皇帝喝苏成君赐的酒。那依苏成君那易怒的性子,若看到一个奴婢竟敢教唆小皇帝不喝她赐的酒,定然发怒。如果苏成君一气之下杖杀了云姑姑,那后面的事情他也不用做了。 酒中之毒是天零散,是他派露儿下的,单服不会有毒,若和紫葵粉和服,便会中毒。他和小皇帝是同一个酒壶,为了摆脱嫌疑,也喝下了酒。 他本以为凭苏成君那性子,定然会杀云姑姑,谁知那女人竟忍住了。不过,他也有后招。在看到云姑姑喝下那杯酒后,他便派李欣以回禀夫人的名义去通知晨儿下紫葵粉。晨儿在宫中与人偷/情,被他撞见。而他也正好缺个暗线,便与晨儿达成交易。现在,酒是苏成君赐的,那条狗是苏长临送的,就算小皇帝怀疑,也不会怀疑到他身上。 这样,小皇帝与苏家渐行渐远。而小皇帝在宫中又孤立无援,若他此刻拿出心意,小皇帝必得依附他。那他便可以凭借小皇帝,慢慢除掉苏家了。 他悠然步出房门,抬头,远处浩缈的夜空中,只见一轮弯月挂于其上,淡淡地发着柔和的光,慢慢地,他浮起了笑容。 苏显,你以为凭借苏长临就能拉拢小皇帝?那我告诉你,你这招棋可下错喽。 第7章 白胡子老头 没有月亮的夜晚,连气氛也是诡异的。 四周空寂一片,没有光亮,也没有声音。有的,只是黑夜中独有的透着诡秘的不知名的声响。似鬼哭,似幽鸣。 前方茂密的竹林中,透过点点烛光可大致映出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影,看那身形,像个八/九岁的孩子。 伏在竹枝上的他,虽年纪已大,但目力极好。透着竹叶的空隙,可以清楚地看见前方的一切。 前方空地上,摆满了蜡烛、酒水和各种肉食,一个身披白色麻衣的孩子跪在地上,对着前方隆起的土坡,叽叽咕咕地说着他听不清的话,不时地,还带出点哭腔。他观察地很细心,在那孩子身旁,还乖巧地卧着一只棕色小犬,正伸出舌头亲密地舔舔主人放在膝上的手。 这形式,像是在祭奠?想到这,他不禁捻捻长及肩部的白眉,谁这么大胆,敢在皇宫内祭奠? 只不过是一眨眼的间隙,等他回转过神,再望向前方时,发现不知何时,那孩子已抡起一把匕首,正欲对着那条小狗刺下—— 烛火的光透过匕首折射到那孩子脸上,衬着如鬼魅般惨白的面容,在暗夜中,显得狰狞可怖。那只小狗仿佛不知主人已对它动了杀机,正安然地闭着眼睛,在主人怀中肆无忌惮地蹭来蹭去。 电光火石间,他神思一闪,随身揪过一片竹叶,向着那把匕首飞去。 奇迹般地,那片竹叶在空中化作一片利刃,然后迅如闪电,朝匕首飞去。只听“叮”的一声,匕首被打落在地。 刘真祭拜完云姑姑,便欲杀掉胖胖来为云姑姑陪葬,正当她举起匕首时,匕首却不知被什么物体打落,然后右手便传来一阵剧痛。她用左手握住发痛的腕部,霍然起身,环顾四周,冷然道:“谁?谁在那里?出来!” 竹林中蓦然响起一片空旷的声音,“小丫头,欺负小动物算什么本事?” 这声音如空谷回音般在四周回响,刘真来回转身,却发现根本辨别不了声音方向。不过,这不是令她最惊奇的,令她最惊奇的是这声音的主人怎么一下便识出了她真实性别? 她握紧拳头,又松开,反复几次,镇定了下心神,然后面对着不知来源的声音,淡淡道:“因为这畜生,害死了我的亲人。再说,我处置我的东西,用得着你管?如果你是光明磊落之人,为何不现身,反而偷偷摸摸,这般小人行为?” “哈哈哈——”空旷的声音又在四周回响。刘真抬起头,望着头顶密密麻麻的竹叶,极力搜寻声音来源,却发现只是徒然。只听那声音道:“小丫头,你的脾性甚合我意,我决定收你为徒!” 刘真刚想说——谁稀罕当你徒弟——便见眼前突然现出一个白色身影。她定睛一瞧,眼前的人头发是白色的,眉毛是白色的,胡子是白色的,就连衣服也是白色的。 刘真上前一步,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揪过他长长的眉毛,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前前后后地瞧了瞧,然后长叹一声:“这么老的人了,竟然还活着,真的是生命的奇迹啊。” 老头撇撇嘴,夺过自己长及肩部的眉毛,问道:“你的意思是说,老头我这么老了,就应该死喽?” 刘真回他一个你很聪明、孺子可教也的表情。 “你这丫头,老头我可是你师父,有你这么对师父的吗?”老头吹起胡子,挑起长眉,一脸怒气。 刘真撇撇眼睛,核桃般的大眼里满是不屑,“谁说你是我师父?你有什么资格当我师父?” “没有资格是吧?”老头阴阴地说着,一副自负从容的表情。 老头说完后,鼻子哼哼几下,转身抱起胖胖,拍拍它的脑袋,示意它乖乖的,然后右手迅疾,抓向胖胖。几个眨眼间,便在胖胖的颈部、腿部、腹部、尾部各揪下几撮毛。 “过来。” 刘真听话向前。 老头摊开手掌,“你看,这狗的毛发根部呈天蓝色,这说明什么?” 刘真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说明这狗身上有紫葵粉!你是不是傻!”他狠拍一下刘真的头,一脸的恨铁不成钢。“老头我从你口中得知,这狗害了你亲人,又在它身上闻到了紫葵粉的味道,说明你的亲人中了天零散和紫葵粉的合毒。紫葵粉和天零散单服是不会有毒的。” 刘真心下一惊,原来如此。她忙跪在地上,向老头规规矩矩地磕了一个头,“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不知师父可否推算出下毒者何人?”说完便将当日情形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白胡子老头。 老头拈了拈长即腰部的胡须,“照你这么说,下毒者可能有两派人。苏氏既然当日赦免了云姑姑,应该不会再下毒,否则极易落人口实,照理说,应该不会这么傻,但是也有可能就是这么傻,不好说。那个上官杰看似清白无辜,此事与他毫无关系,但保不齐,这毒就是他下的,毕竟离间了你和苏氏,对他也是有好处的。此事唯一可查的是那个叫晨儿的宫女,但那名宫女现在还没有找到,八成被人灭了口。照这样看,上官杰嫌疑大些,那条狗是苏家人送的,苏家应该没那么蠢,往自己送的东西上下毒。” 刘真怔怔地听着白胡子老头的分析,目光遥遥地望着前方的坟茔,泪水默默流下。“云姑姑,他们都希望你死,你的死,在他们眼中,只不过是权力争夺的工具。但,你放心,你的死,不会白死,总有一天,我会替你报仇。那个凶手,我现在已有眉目,可我现在不能和他反目。等我强大,我会亲手替你报仇。”她的声音凉凉的,就像没有温度的冰块,在这个诡异的夜晚幽然响起,“上官杰,你布下这么大的局,不就想和我合作吗?好,与虎谋皮,我刘真,不怕!” 白胡子老头静静地听完她这一番话,突然有些心疼,这么小的孩子,才只有八岁,却要经历这些,到底是命运之幸,还是不幸?他伸出手掌,拍了拍刘真瘦弱的肩膀,“好孩子,有师父,不怕。” 刘真抹干眼中的泪水,等转过身时,已是一副笑脸。“师父,今日见了您,真是一番奇缘。可我还不知您的身份?” 白胡子老头眉头一挑,脸上有些挂不住,这丫头,见到他这满身白,白眉,白须,白发,竟还不知道他是谁?他这么有特征的标志,这丫头竟然不认识?他以为这丫头早已知晓他的名号了呢。 他摆出一副慈祥的面容,郑重地介绍。“老头我呢,至今已活两百多年,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间晓生死,江湖人称‘沙老’,是上上任沙帮帮主,有没有听说过?” 关于“沙老”,刘真确实没有听过,她生活在宫廷,江湖上的事知之甚少。不过,沙帮,她是听说过的,因为它有个很有名的帮主——赵谧。赵谧就是当年发动巫蛊之祸,害的祖父家破人亡,间接害得父皇战死沙场、害得她成为傀儡女帝的元凶。当年武帝查明真相,得知她乃是巫蛊之祸的罪魁祸首,于是亲率八十一卫去剿杀,赵谧虽最终死于武帝剑下,却也令得第一批八十一卫全数死于当场。她更是苏老太婆(苏成君)唯一敬仰之人,老太婆的长乐宫内就挂着那女人的画像呢,她见着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所以对于沙帮,她记忆犹深。 刘真的声音透着凉意,嗫嗫开口:“师父,您和赵谧什么关系?” “你说谧丫头?她是我的大徒儿。”沙老不疑有他,诚实作答。 “那这么说,她还是我师姐喽,那这个师门我也不想认了,我可不想和灭族仇人在一个师门。”说完,转身欲走。 “你给我站住!”沙老腾腾腾走至刘真面前,眉毛胡子毫无章法地翘着,看得出来他很生气。“你只想到你的家人,你有没有想过谧丫头的家人?谧丫头当年是临江王妃,有夫君,有孩子,可武帝呢,残忍地杀了她夫君和孩子,硬逼着她成了他的赵夫人。谧丫头当时早已心灰意冷,人在不理智下,什么都能做得出来。她发动那场祸端,害了你的祖父,你有仇,她就没仇?你这样,她这样,仇上加仇,什么时候报得完?你只是一个孩子,何苦要背负这么多?当年那场祸端,我没有阻止她,我很愧疚,所以,孩子,我想帮你。” 刘真的眼中已蓄满泪水,她扑通一声,跪在沙老的面前。“师父……我没有办法原谅她,原谅那个害我家族的女人,但是我分得清,你是你,她是她。” 听得此话,沙老心头有所触动,慢慢俯下/身,慢慢抱过刘真。“傻丫头,你只是个孩子。” 此刻,夜晚是从没有过的宁静。两个人,一个老人,一个孩子,紧紧拥抱在一起。远处,烛光冉冉,虫鸣唧唧,微风吹拂在耳旁,一派宁和安恬。 ###### 果不其然,刘真所料未差。不过几日,上官杰便来椒房殿,向袁太后表示,在陛下十八岁成年之际,愿将独女上官乐嫁与陛下为后;还表示,他愿作周公,以辅刘真帝王大业。 袁太后因为刘真的真实身份,迟迟不敢同意。 这时,刘真一袭玄色龙袍,从屏风后走出。她笑意吟吟,握住上官杰苍老的手掌,脸上一片赤诚,“卿做周公,朕为成王,愿你我二人为大楚江山共谱一段佳话。” 此话说得上官杰一派老泪纵横,忙跪下谢恩。 见刘真一副从容自信的模样,袁太后也就无可奈何地同意了。望见刘真眉宇间那若有若无的王霸之气,她想,也许真儿真的是刘家的希望呢。 对着上官杰那一脸的假意,刘真握紧拳头,攥得指节发青。她暗暗对自己说,刘真你只有十年,十年。 在认了沙老作师父后,刘真便听从沙老的话,在三更之后,人人进入梦乡时,来竹林习武修身。 跟沙老学了不久后,刘真发现,沙老真的如他自己吹嘘的那般,无所不能。武功,刘真那日已见识过,真的到了出神入化之境。可令她惊奇的是,沙老不仅懂得奇门遁甲、五行八卦、三十六计、排兵布阵,还懂得医药占卜、易容改装、帝王之术、训兵之道。她相信人无完人,于是不死心地问:“师父,您这么厉害,什么都会,有不会的东西么?”沙老也不生气,只摆弄着他那缠成一团的胡子,可无论怎么摆弄,总是越缠越紧,“你若是从诗、书、礼、易、春秋里随便扒一句,老头我绝对答不上来。”刘真一脸吐血,这些大楚人人从小必修的经典,师父竟然不会?不过,她觉得,像师父这样的人,是不能以常理度之的。 自从知道赵谧是她的大师姐后,刘真虽心里有些不舒服,但也明白,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谁让人家先进师门呢。所以后来便也渐渐放下了。不过,后来,她想到,既然有大师姐那么肯定有大师兄或者二师姐啥的,于是她屁颠屁颠地去问沙老“师门还有何人”时,令她颇为震惊的是,沙老竟大反常态,一口回绝她:“没有啦!没有啦!除了你和谧丫头,再没有其他人了!”刘真不死心,“你那天明明说赵谧是你的大徒儿,既然是大徒儿,那么肯定有其他人。”“没有了,再没有了!”无论刘真再怎么逼问,沙老永远只有这一句“没有啦!”。不过,刘真觉得,除了她和赵谧以外,师父肯定有其他徒儿。至于沙老为何要否认,刘真却怎么想都想不明白。 这些年来,刘真过得也算平静。虽然总免不了遇到一些下毒刺杀、挨打受罚,不过这些手段,她早已应付自如。 若非要说一件不寻常的事,那便是她十岁时遇到的那一件了。 彼时,一轮明月高悬,时已三更,她正在竹林上空游走,练习轻功。 忽然,远处一声妖魅的声音传来:“小丫头,你轻功这么差,你师父知道吗?” 刘真真是又气又愤,怎么一个个的都能识出她真实身份?她的伪装难道就那么差? 刘真近来已学得听声辨向,武功再高深,只消她听上一遍,便能大致辨出声音来源。她循声望去,只见一位少年,约十七八岁,穿着一件火红火红、像血般鲜红的长袍,慵懒着身子,隐在竹叶茂密处。随着他身子后仰,瀑布般的长发便倾泻而出,飘飘洒洒,与微风共舞。 “哼哼!我的轻功如何,自有我师父来评价,你算什么东西,敢取笑我?” “哈哈哈……”那妖魅的声音在竹林上空回荡,声音如剑,直击鼓膜,甚至荡死几只在竹间栖息的鸟儿。 刘真脚尖立在竹稍,竹枝颤颤,随着她轻盈的身子上下沉浮。她提起长剑,竖在胸前,朝空中虚虚一砍,耳边顿时少了那魔音的折磨。 刘真虚砍的那剑顿时化作一道剑光,挟毁天灭地之势,直逼那妖魅少年。少年见刘真动作,顿时止笑,眼神一凛,右手一翻,竹叶便似有意识一般,飞到他的手心。他眼睛微眯,轻轻一笑,手中一投,如投一把飞镖,竹叶抵上剑光,在距少年长发一尺前交汇,立刻化剑光于无形。 至此,剑光消,竹叶落。 刘真脸色大变。今夜遇到高手了。 在刘真以为今夜会有一场大战时,少年却转身飞走。 不过,他却有一句话留给刘真:“小丫头,记得,孤是天衣神,等你长大,孤来娶你。” 对此,我们的刘女帝自然嗤之以鼻,也不知自己几斤几两,竟敢大言不惭要娶她? 刘女帝觉得这大概是她至今为止听到的最好笑的笑话了。 不过,还是那句话,往后的事谁知道呢? 第8章 捉、奸 上 ?! 九年后。 元初十七年的长安已与以前的长安大有不同。熙熙攘攘的长安街上,车辆行人来来往往,络绎不绝。街道两旁各色各样的小摊,吆喝声、叫卖声,不绝于耳。 一青衣小哥似乎是第一次到长安,又或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新奇之物,竟被一普普通通的玩具面具迷住了双眼,不由自主地停住了前行的脚步。 正当他兴致盎然地准备问问摊主价值几何时,冷不然地,头上竟挨了重重一敲。 他回头,带着满脸的怒气,虽说是怒气,可那怒气中竟带着十分的委屈。“陛……”刚想出口,发觉自己说顺了口,忙改口道,“公子,你打我作甚?” 玄衣公子懒洋洋地伸了伸懒腰,又漫不经心地审视了一下自己折叠完好的玉扇,然后嘴角慢慢勾起一个看起来温和无害的弧度。 青衣小哥看到他家公子这副表情,心底立刻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果不其然,下一刻,他的头又不幸挨了重重一敲。 青衣小哥欲哭无泪,再一次做出反问:“公子,你打我作甚?” 玄衣公子翻了个白眼,然后便是一通破口大骂:“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空玩,是不是找打?” 当玄衣公子正欲对着青衣小哥打下时,身后突然传来了令她近来颇为头痛的声音:“刘真!你又偷溜出宫!” 不错,这二人正是刚刚偷溜出宫的刘真和她的贴身公公小威子。 刘真转身,眼前这个穿着一袭天蓝色齐胸襦裙、梳着双平髻的少女,不正是她的“未婚妻”上官乐吗? 上官乐双手叉腰,昂首挺胸,“刘真,你又偷溜出宫!说说,你要去哪,是不是去落雨阁,你别否认,本姑娘观察你好久了!” 落雨阁,名字听起来好听,可惜……是座青楼。 刘真近来对她这个“未婚妻”颇为头痛,所以也不打算理睬她,甩甩头,转身就走。 上官乐没有放弃,即使刘真走远了,依旧扯着嗓子喊:“刘真,你最好和我父亲解除这门婚约,我不喜欢你!” 已经走远的刘真把玩着玉扇,面上一阵鄙夷,“好像朕喜欢你一样,朕要是喜欢你,那才变态!” 正当她对此不屑一顾时,却猛然听到一句: “你要是不解除婚约,我把你逛青楼的事告诉长临哥哥!” 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 长临哥哥。 苏长临。 这个名字她许久不曾听过了。其实也不是许久不曾听过。只不过是在心底,刻意忽略掉了而已。 自从云姑姑死后,她一直无法正视自己的内心。她一直以为,是她不听话,与苏长临走得过近才导致这场祸患。 虽然,她也明白,这事与苏长临没有直接关系。但云姑姑确实是死于两派相争,她始终过不去心底那道坎。 她心里明白,她与苏长临分属敌对,是一生永远的仇敌。就算高山移为平地,沧海化为桑田,也没有在一起的可能。既然没有可能,那为什么还要坚持? 既然是虚无缥缈的幻想,那不如丢掉好了。 她狠狠地对自己说。 只是,为什么每次听到这个名字,见到这个人,心便会不由自主地疼痛? 她缓缓闭上眼睛,凝神半晌,再缓缓睁开,便又重现那副狂放不羁的神色,好像刚才那副心痛的表情从不曾在她身上驻留。“小威子,走,去落雨阁,让阴霾见鬼去吧!” 小威子跟在她身边多年,自然知道分寸,笑脸哈哈地提腿跟上。 走过大半个长安街,便来到最东头的落雨阁。 其实长安城内大大小小的青楼妓馆有无数多个,但在各大妓馆的争奇斗艳下,闯出名头来的除了落雨阁外,就是添香院了。这两大家在长安都是数一数二的,论起知名度来旗鼓相当,提起落雨阁便想到添香院,说起添香院也必然提到落雨阁。只不过,一个在长安街东头,一个在西头。 两家都在繁花似锦的长安街,且又旗鼓相当,由此可以推测,这两家显然争斗已久。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小威子紧跟刘真步伐,走到了落雨阁门口,见刘真停步抬头凝望,于是也顺着刘真的目光望去。 五层楼高的落雨阁,装饰华丽,流光溢彩,正中挂着一块鎏金匾额,龙飞凤舞地写了三个大字,落雨阁。小威子瞅着那字,觉得有点熟悉,又仔细瞧了瞧,这一瞧可不得了,他甚至觉得那字竟然和他家陛下的有点像,他摸摸额头,喃喃道:“我发烧了吗,咋眼花了呢?” 刘真走在前面,自然不知身后小威子的心理活动。她看了一眼头顶的匾额,若有所思地笑了笑,便抬脚跨入楼内。 在踏入楼内的一瞬间,那种男女间调/笑的声音便如潮水般涌向她的耳内。她打开玉扇,朝外猛扇几下,顿时觉得舒坦不少。 “也不是第一次来了,怎么还是习惯不了呢。唉……” 也是在她踏入楼内那一瞬,一位穿着大红衣服、涂着大红口脂、戴着大红花的满身都是红的女子像扑向金矿一样扑向了她。 见红衣女子扑来,她忙展开玉扇,挡在身前。不是因为她讨厌红,关键是红衣女子身上的脂粉味太浓了,刺鼻。 红衣女子把脸笑成了一朵菊花,“墨公子,您又来了,这次召谁啊?” 刘真将下巴抵在玉扇上,假装思索了一下,然后展开笑颜,在红衣女子满脸期待中慢慢开口:“老规矩,倾殿,梅兰竹叶。” 正要走时,刘真才发现自己落下了一个人。她用玉扇挠挠后脑勺,转过身去,漫不经心道:“红妈妈,对了,我还有一同伴,您看着,给安排下吧。” 小威子一直跟在刘真身后,他刚刚进来时,由于是第一次来,所以实在猜不出此处是何地。不过小威子毕竟是跟在刘真身边的人,仅呆了一会,便想明白了。只不过,自他想明白后,脸便一直红着,比红妈妈的衣服都红。所以,当红妈妈带着漂亮姑娘来拉他时,他的脸已经不能由红来形容了,先是由红变紫,再由紫变青,最后由于太过震惊,直接变成黑色的了。不过当她看到刘真一脸幸灾乐祸时,便知自己绝无生还的可能了,只能认命了。 见小威子被红妈妈及众美女簇拥着带走,刘真忍着笑,无奈地摇摇头,迈出房门,朝后院走去。 ##### 尽管外面再如何的车马喧嚣,苏府似乎总能保持那一贯的寂静安然。 苏府清凉园内,有竹树环绕其中,有凉风从远处吹过。 园内正中乃是一方石桌,石桌旁有一躺椅,躺椅上有一白衣公子,正眯眼侧睡。他手执一泛黄书卷,因困意袭来,书卷将将欲落。不知从哪里来的风,撩起他垂在椅侧的广袖,衣袖翩飞声混着风吹动书页的沙沙声,一派静谧祥和。 难得一见的寂静与安然。 但……,寂静,总是会被无情地打破。 “上官姑娘!上官姑娘!长公子在休息!您不能进去啊!” “让开!让开!本姑娘有要事!快让开!” “上官姑娘,长公子在休息,您还是明日再来吧!” “你聋了吗?本姑娘说了,有要事!快去禀报!” “上官姑娘……” …… 难得的休闲时刻被打扰,苏长临不悦地蹙了蹙眉,但仍挥挥手,示意府丁放上官乐进来。 苏长临翻正身子,将书卷垫于脑后,也不睁眼,慢悠悠问道:“不知上官姑娘有何事?” 上官乐急匆匆跑进来,气还没喘匀,听见苏长临询问,忙上气不接下气地答道:“长临……哥哥……刘真他……刘真他……他……去……”说的有些急了,一口气没上来,停了一会,又继续道:“……去青楼了!” “什么?!”听到“去青楼了”,苏长临猛地坐起,眼睛如鹰隼般直勾勾地盯着上官乐,吓得上官乐一时便忘记了如何言语。 待看到上官乐脸色,苏长临才明白自己反应过度了。复又重新躺下,又恢复了那副淡然神色。 “那又如何?”他说。 是的,那又如何。这是对上官乐说的,同时也是对自己说的。自云姑姑死后,他早已发现小皇帝与他渐行渐远。虽明面上还是那一副亲亲热热的样子,但实际上,早已大不如前。就连见面时的“长临哥哥”与“真儿”也已被“苏御史”与“陛下”所替代。他呵呵一笑。觉得这样似乎是无比正常,但是,为什么每次想到,心总会莫名其妙的痛? “那又如何?”他再一次说到。 听到苏长临这样说,上官乐不淡定了,她前进一步,“长临哥哥!你是御史大夫,上谏皇帝,下议百官,刘真他白日宣/淫,你能不管吗?” 苏长临慢慢坐起身,问得莫名其妙:“我……该管吗?” 上官乐觉得苏长临这话问得奇怪,一拍胸脯,信誓旦旦道:“当然!” 然后是长久的沉默。 许久,苏长临摆摆手,似是有些乏了,“你先下去吧,容我再想想。” 上官乐还想再劝劝,却被苏府的府丁一把架了出去。 “喂!喂!你们这些臭流氓!快放开本姑娘!” “长临哥哥,那个刘真去的是落雨阁,你别弄错了啊!” 但是苏府的府丁只听主人之话,奈何她声音再大,也无济于事。 第9章 捉、奸 下 ?! 落雨阁。 倾殿。 刘真一袭玄色衣袍,手执一把玉扇,故作风度翩翩的少年郎,摇摇晃晃地迈入了倾殿。 “哟~这不是墨公子嘛,墨公子可许久未曾来过落雨阁了呢。” 软侬细语、温柔风情、一袭红袍、略施粉黛便可夺魂摄魄的自然便是梅兰竹叶中的梅——梅香了。 “是吗?”刘真反问。 她魅笑着,一步一步,向梅香走近。梅香也笑着迎接她。她笑着,轻轻勾起梅香的下巴,望着那张花容月色的脸,闭上眼睛再凑近一分,待鼻尖触到梅香柔软的肌肤时,然后深深吸一口气。 在梅香以为刘真定会对她大加夸赞时,却听到那么扫兴的一句—— ——“梅香,你今天是不是粉扑太多了?” 刘真假装没看到梅香有些发怒的脸,又添油加醋的来了一句,“好刺鼻啊!” “哈哈哈哈……”配合着刘真夸张的动作,众人忍不住了。 兰宁心思直爽,听见刘真如此不加掩饰的讽刺梅香,笑得弯下了腰,“哎呦哎呦”个不停。 竹青本来在喝茶,听见这句,猛地将口中茶水喷出,好巧不巧地正喷在对面刘真脸上。 叶灵本来觉得这不怎么好笑,但看到竹青竟笑得将茶水喷在刘真脸上,便不厚道地忍不住了,也哈哈大笑起来。 梅香觉得,刘真如此讽刺她,实在有损她的面子,但看到刘真被竹青喷茶水,便觉得反正刘真已受到惩罚,便不生气了,于是好心的替刘真将脸上的茶水擦干。 “活该!”梅香擦完不忘数落刘真一句。 刘真忙赔笑,“鄙人活该,鄙人活该,一切都是鄙人的错,不知梅香姐还生气否?”说着,还学了学士子礼,向梅香弯腰一躬表示赔礼。 面对这样的主上,梅香无奈一笑。 “好了,好了,主上摆脱眼线,出来一趟也不容易,大家还是不要玩闹,说正事要紧。”见众人玩闹,忘记了时间,梅香忙出言提醒。 待刘真在上首坐定后,四人便在下首坐好。 梅香起身而跪,抱拳道:“主上,烈骑第一纵队已悉数进入长安,并安排在长安城内的各行各业。第二、第三、第四纵队已隐藏在长安城周围,随时听候主上差遣。” 刘真微笑点头。“办的不错。” “广陵国,那边如何?”刘真问道。 广陵国,即广陵王刘胥所在封地。刘胥是刘真同父异母的兄长,其母是太皇太后苏成君。 “这,这……”梅香低头,欲言又止,似有难言之隐。 “怎么?”刘真蹙眉,似有愠色。 “主上,广陵王已准备好军队,似有意向长安进军。” “他敢!”刘真面色忽变得狰狞,猛地一掌拍向身旁案几,案几顿时四分五裂。 “主上息怒!”四人抱拳,起身而跪,恳切地望向上首的刘真。 见四人动作,刘真明白自己反应有些过度,稍稍放松了下心神。 刘真重回座位。 待稍稍坐定后,刘真却向众人抛下一个惊天霹雳,“我听说,广陵王好男色。” 听到此话,众人齐齐望向竹青。 原因无他,只因为四人中,只有竹青是男子。 竹青欲哭无泪。他不想做男宠啊! 见竹青脸上有些尴尬,兰宁忙出言劝慰:“竹青啊,你这么聪明,怎么会被那什么广陵王占便宜呢?梅香姐,你说是吧?” “啊?”梅香本想竹青去了广陵后会有什么危险,以至于对兰宁的询问,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待回转过心神后,立即给了竹青一个结实的拥抱。“竹青,我们相信你,你是烈骑一员,烈骑没有差的。” 梅香面上是笑着的,只是在竹青和兰宁看不到的角度,有那么一瞬间的感伤,那个眼神很短暂,短暂到几乎没有人注意,但是刘真注意到了。 “培养出来的人,不都是用来牺牲的吗?就连我……呵呵……”刘真望着酒樽中微微晃动的酒水,笑得有些苦涩,“……也是用来牺牲的!”说完,便一口饮尽! 望着笑容苦涩的刘真,竹青心头有些不忍。 自小便是主上将他们从流浪乞儿中救出,使他们免受挨打与饥饿,免受风吹雨打,给了他们一个温暖的家。从小,他们便和主上一起练武,一起受罚。当主上被苏氏责打,更多的时候是来倾殿,和他们一起度过这难熬的时光。以至于,主上一直被误认为是大楚最荒/淫的皇帝。 是主上,给了他们一个未来,让他们有了生活下去的勇气。 竹青慢慢走近刘真,轻轻握住她的手,“主上,我会帮你,无论此去困难几何,危险几何,我都会完成任务。” “竹青,”刘真笑笑,只是那笑容有些勉强,“你去师父那里,拿张□□,你这张脸,有太多人认得。” “我知道。”竹青静静答道。 “你……”本来有太多话想要对竹青说,可事到临了,却都堵在嘴边,一句也说不出。 兰宁快人快语,最看不得这伤别景象,“主上,为什么非得是竹青去?我想问问,烈骑那么多人,为什么非得是竹青去?” 兰宁的性子大家都明白,叶灵见兰宁张嘴,忙拉拉她衣袖,示意她别说了,却遭到了她一记白眼。 “对啊,我什么非得让竹青去?”刘真似在陈述又似在反问自己。“我也知道危险,我也知道广陵是险地。可除了竹青,其他的人,我不放心。不是怀疑他人的衷心而是能力!” “主上!”兰宁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我不该有此问,我只是……我只是……”情绪憋到极致,便再也忍不住,混着哭声,兰宁将自己的愧疚、不忍、伤别一股脑全发泄了出来。 刘真默默抹掉眼底的泪水,然后笑着面对众人。 “竹青,你此去,千万要注意安全。你只需顺利混入广陵,然后取得刘胥信任。令隐是烈骑中模仿能力最强的人,此去你带着他,让他注意观察模仿刘胥的行为习惯,然后在合适时机杀掉刘胥并取代他。你们成功后,我会让烈骑第一纵队队长九歌去接应你们。”刘真灼灼地盯着竹青,心底有些忐忑,“此去困难重重,有把握做到吗?” 竹青微微一笑,“当然!” “还是小心为上!” 见事情都商量得差不多了,众人也都或明面上或暗地里掉了眼泪,梅香忙找别事岔开道:“主上,你都没发现吗?落雨阁最近的生意大不如前啊。” “嗯?有吗?” “有啊,落雨阁的生意大部分都被长安街西头的添香院抢走了。而且,最诡异的是,烈骑查探了许久,都未曾查出添香院的幕后主人。” 刘真的玉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手心,喃喃出声,“查不到幕后主人是谁么……” “公子,这里没有您要找的人,您还是去别处吧!” “让开!”一个坚定的、不容置疑的声音。 “公子——公子——” 接着是衣料摩挲声及众人摔倒声。 好像是红妈妈的声音:“公子呀~我们落雨阁没有叫刘真的人,要不您去别处找找?” “他在哪?刘真在哪?” 然后是刀剑出鞘的声音。 红妈妈的声音似乎有些哆嗦,“公、公、公子,他……他……他……在……那里。” 刘真听着外面的对话,觉得异常熟悉。这是谁的声音? 突然瞪大了眼睛。 ——苏!长!临! 刘真蹙眉,他怎么来了? ——“你要是不解除婚约,我把你逛青楼的事告诉长临哥哥!” 是上官乐! 待明白过来,刘真朝四人示意:“快!”四人是跟在刘真身边许久的人,立即心领神会。 苏长临一脚踢开门,看到的却是这样一番景象: 刘真侧躺着,脸上、脖中皆有不明痕迹;梅香坐在刘真大腿上,正浅笑着喂刘真美酒;兰宁则乖巧着喂刘真刚刚剥开的橘子;叶灵柔媚浅笑,正给刘真捏肩;竹青则给刘真读着市面上刚出的风流艳词。 真是一派人间仙境、其乐融融! 但是,不是所有人都这么想。 “你们都出去!”苏长临高举长剑,剑尖直指众人,眼神凌厉,不怒自威。 “呵……鄙人花钱请的美人,凭什么要听你的话?都呆着,别动。” “是么?”苏长临微微一笑,明明如三月阳光般温暖,可望在众人眼里,却如修罗恶魔。然后,众人清晰地看见,苏长临高举的长剑,在案几上轻轻一划,明明是极轻极慢的一划,却在顷刻间,案几沿着划过的痕迹,齐齐断成两半! 刘真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然后,慢慢地、慢慢地绽出一抹诡异的笑。 “你们都下去吧,美人们。” 梅香担忧的看了一眼刘真,便带着众人离开。 待众人离开,房门关好,苏长临的脸色才稍稍有些缓和。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他淡淡开口。 “我还想问你,苏御史,你,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苏长临眉头微微皱了下,因为他觉得那声“苏御史”无比刺耳。 “陛下白日宣/淫,君不像君,臣身为御史大夫,理当劝谏。”苏长临说完,准备坐下喝杯酒,待看到地上的惨状,又想到这些酒都是刘真他们调笑时所喝,一时便没了兴趣。 “君不像君?呵呵……哈哈……,是啊,君不像君,那臣又像不像臣呢?朕可听见了苏御史刚刚在外面是如何称呼朕的,又无比清晰地听见了苏御史在称呼朕时未用‘陛下’而是用的‘你’。”她望着苏长临,笑着,可那笑容看在苏长临眼中却无比讽刺。 “真儿……” “住口!”她望着他的眼睛,却渐渐模糊了双眼。眼见将控制不住情绪,忙将目光移向别处,“苏御史说,朕君不像君,但苏御史认为自己就符合臣子的身份了吗?有从古至今,有哪一个臣子会直呼当今天子名讳?” “又有哪一个臣子,会享用着君王的礼仪与权力?” 说完这句,刘真霍然站起,自上而下,俯视端坐的苏长临。 苏长临闭上眼睛,捏捏有些发痛的额头,语气有些不耐烦,“陛下……你这话严重了!” 刘真走至苏长临面前,对他微微一笑,“苏御史猜的没错,朕说的是大司马。朕的意思其实很明白,苏御史在要求别人时,能不能稍稍严格要求一下自己?” 望着刘真那张依旧冥顽不灵的笑脸,苏长临拂袖而去。 许久,待苏长临走远了,风中飘来了一句: “陛下觉得开心就好。” 听见此言,刘真突然大笑不止,“我很开心,我开心着呢,就不劳苏御史费心了。哈哈哈……” 许久之后,她摊开手掌,望着空无一物的掌心,喃喃问自己: “我……开心吗?” 第10章 袁大美人 刚下过早朝,有些累,于青站在未央宫正殿门口,望着底下层层叠叠的台阶,伸了伸懒腰,舒展了下筋骨。累了一早上,这下可以抱着我的小美人好好亲热一番了。想到这,他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层层叠叠的皱纹叠加在一起,直把自己的脸笑成了一朵菊花。 望着笑成一朵菊花的大司农,小威子咳嗽了几下,等大司农回过神,才开口道:“大司农,您这想啥呢,笑得这么开心?” 见皇帝身边的贴身公公问自己,大司农忙道:“哟,威公公,原来是您呐。这不,今日早朝,见陛下日益聪慧,处理政事也越来越得心应手,不打心眼里高兴么,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只要主上高兴了,我们也就高兴了,您说是不是这样?” 陛下还是如往常一般受苏氏禁锢,竟被你说成是得心应手,真是睁眼说瞎话。不过想归想,小威子可不会傻得说出来。忙打哈哈道:“大司农说的极是。大司农,陛下有重要事情要和大司农商量,还请大司农去宣室一趟。” 小皇帝找自己还能是啥事,还不是钱财之事,还什么重要事情,哼!不过心里鄙视归鄙视,大司农还是很虔诚的、很开心地说:“是!” 宣室殿内,刘真坐于上首,焦急地等待大司农的到来。见大司农进门,刘真忙从座位上窜起,不待大司农行礼,拉起大司农那苍老的、满是褶皱的手掌,“大司农,你终于来了,朕可想死你了!” 大司农毫不留情地揭穿她:“陛下,今日早朝,我们刚见过面。” 刘真不死心,“有……吗……?哎呀,不管有没有,大司农啊,朕最近缺钱花了,你看,能不能从国库里再给朕弄点钱花花?” “陛下,不能啊!你上个月从国库里拿的钱还没还呢?这要是让太皇太后知道了,微臣可不仅仅是丢官了,而是要掉脑袋啊。” 刘真好像并不以为意,“什么啊,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呢。至于上月的嘛……”刘真微微一笑,朝小威子使了个眼色,小威子立即心领神会。 小威子向前,从袖中掏出钱袋,“大司农,这是上月的一万钱,您拿好。” 大司农宝贝地拿着那一万钱,数了一遍又一遍,待确认无疑后,才舒了口气。不待大司农将那一口气舒完整,刘真又开口:“大司农,再拿三万钱可好?朕保证,一旬内,必完完整整的还给你,以后再不相借!” “不行!” “不行……吗?”刘真的声音逐渐拉长,而随着刘真声音的拉长,宣室殿内慢慢出现了数十个孔武有力、满脸横肉的侍卫,渐渐地,大司农的腿有些软了,最终答应,“好吧。” 刘真微微一笑。 ##### 终于出了皇城,小威子兴奋问道:“陛下,我们去哪?” 刘真一脸无奈,用玉扇敲了一下小威子的头,“和你说了多少遍,在外要叫我‘墨公子’!” 小威子如醍醐灌顶,“墨公子!对!墨公子!那墨公子,我们去哪?” “添香院。” 望着刘真愈走愈远的身影,小威子有些吐血,“陛下,你拿着国库的钱挥霍,你这可是昏君所为!” 已经走远的刘真远远传来一句:“随你,爱跟不跟。” 小威子想着,他是陛下的贴身公公,自然是陛下在哪他跟在哪,于是忙笑脸哈哈地提腿跟上。 能与皇帝名下的落雨阁分庭抗礼的添香院,肯定有它独特的过人之处。大到装潢、修饰、布景,小到餐具、酒水、茶点,无一不在显示它的精致与细腻。入眼之处是富丽堂皇,可在细节之上又恰当好处地体现了主人的才华与含蓄。这就是添香院给刘真的感觉。 低调、含蓄、看似与世无争,可在某一刻又给人一种狂放、上进、不羁,这便是刘真透过添香院体会到其主人的一些特性。 刘真搂着怀中的美人,喝着甘醇的美酒,浅笑吟吟,虽身在原地,但眼睛却时不时地瞟向四周,似乎在寻找什么。望着周围来来往往调/笑的众人,她忽然想到,她来添香院已近三日,却一直不见其幕后主人现身。那个神秘的幕后之主,到底在不在此处? 她因为沉思,眉头不自觉微微皱起,怀中的美人望见,惊讶叫到:“墨公子,你年纪轻轻,怎么皱起眉头来了?快让奴家帮你抚平。” 见她动作,刘真也不阻止,笑着任由她去。 在这热闹喧哗的添香院内,竟有一处寂静之所,真的令人不得不惊奇。二楼的雅间内,与外边相比,清静的有些异常,其中并无美人相伴,也无丝竹相扰,而是相对坐着两个年轻公子。 青衣公子自顾自地为自己倒满了酒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透过窗户,望着楼下的刘真,“袁兄,那个少年已经来了三天了,每次都挥斥万钱。你不觉得奇怪吗?” 袁姓男子哈哈一笑,慢悠悠地为自己和对方的酒杯中倒满酒水,“来添香院的哪个不是高门显贵,哪个不是挥斥万钱,阿敬莫要为此忧心。” 青衣公子似不打算放弃,“可是……没有谁会一连来三天,就算有,也是这里有他喜欢的人,可那个公子,他每天换一个姑娘,并不像为了哪个姑娘才来此地。他那个样子,像是……像是在寻人。” “寻人?”袁姓男子慢慢咀嚼这两个字。“既然如此……”他道,“……那,我们下去会会他吧。” 刘真正搂着美人,喝着美酒,一派逍遥快乐,却突然听见一声:“在下袁道,这是在下好友历敬,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刘真也不起身,只抬了抬眼,瞧了一眼身前两人,慢吞吞答道:“墨吟。”也不瞧瞧自己的身份,那个穿青色衣衫的,分明是个书生,旁边穿黑色衣袍的既然是那书生的好友,多半也是个读书人。她来此处是有别的目的的,可不是来吟咏诗赋的。 “哦?”袁道假装不懂,“是‘淫’吗?倒是很符合公子身份。” 听见好友如此讽刺,旁边的历敬忍不住低低笑了下。 面对陌生人的讽刺,刘真压制住怒气,再次咬牙切齿的解释:“墨吟!口、今、吟!” 假装听清了对方解释,袁道拱手道:“是在下失礼,不知墨公子可否随在下去楼上一叙。” 哼!刘真喝尽杯中美酒,也不着眼看对方,只低头望着怀中的美人,“我只喜欢和美人在一起,不喜欢你们!” 袁道哈哈一笑,反问道:“难道在下和阿敬算不得美人吗?” 听见此人如此狂妄不羁的言语,刘真此时才抬头望向二人,仔仔细细地审视起二人。青衣公子,外表柔和,内心柔和,似乎并无什么奇特之处。而黑衣公子,虽一袭简简单单的黑色衣袍,但神态间仪采飞然,眉宇间有若有若无的傲气。给人感觉,如蛟龙戏于浅滩却不失其贵气,如明月囿于枯井却不掩其光芒,这种感觉,就像……就像添香院的主人给人的感觉。添香院的主人……想到这,刘真大吃一惊,看向二人的目光果然变了些。 “走吧,袁美人。” 袁道与历敬在前面引路,刘真在后面紧跟二人步伐。 刘真走在二人后面,时刻注意观察着二人动作。待进得二楼雅间,刘真望着素净优雅的房间,玉扇轻敲掌心,问道:“怎么袁美人对此地这么熟悉?” 袁道微笑不语。待一一为各个酒杯倒满酒水后,才微笑开口:“墨公子,坐。” 刘真望着地上坐席,才撩开衣摆坐于袁道对面。 四四方方的小桌,刘真与袁道相对而坐,历敬则坐在靠窗一侧。 袁道端起酒杯,浅浅酌了一口,不答反问,“墨公子,这的酒如何?” 听到此言,刘真拿起酒杯,仰头饮尽,“不错!很好喝!” 袁道微微一笑,笑容如万千桃花齐齐绽开,“这是远近闻名的七里香,是长安最好喝的酒,除了添香院,其他地方少有。墨公子不会细细品尝一番吗,像这样。”说着,便为刘真做了下示范。浅浅酌一口酒,闭上眼睛,细细回味。 “鄙人刚才问你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刘真最看不惯这些文人的繁缛习惯,忙打断询问。 “之所以熟悉,是因为常来,为什么常来呢,是因为有和墨公子一样的兴趣。”袁道微笑作答。 “哦,什么兴趣?” “当然是和墨公子一样的兴趣啊,不知墨公子的兴趣是什么?”袁道依旧微笑着望着刘真。 刘真也一脸微笑的望着袁道。这只老狐狸,竟将问题又抛了回来,看来有些不好对付。不过…… 刘真依旧笑着,不过她的上身越过小桌,凑到了袁道面前,近的可以看到彼此的睫毛。她望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如一泓深泉,深邃的看不到底。“是因为……,”刘真跨过小桌,直挺挺坐到袁道大腿上,袁道身子一僵,随即恢复平常,挽住她的腰,与她微笑对视。“……是因为这里有袁大美人啊。” 历敬看到此番景象,忙将目光移向窗外。 而苏长临进来时,也看到了此番景象。他今日去长乐宫向姑母请安,偶然间听见大司农于青与姑母的对话,才得知刘真近三天来一直往添香院跑。本着劝谏陛下、扶持明君的原则,他才来到添香院,打算好好劝谏一番陛下。起码,他给自己的理由是这样。却不想,竟见到了这么一番景象?! 在看见苏长临进门的那一刻,刘真就已经吓傻了,扑通一声从袁道身上跌下。不过,她想,既然苏长临能来此处,那么这隐藏在背后的一些弯弯折折想必也解释的通了。 苏长临上前,将刘真从地上扶起,边帮她整理衣冠边道:“陛下怎么来此肮脏之所?”一句话,将刘真的真实身份泄露个通透。 历敬目光望向窗外,看不见神色。 而袁道也并无惊讶之色,只浅浅一笑。 苏长临笑道:“袁大夫这是要做娈臣,以色侍君吗?”这句话不可谓不毒。刘真清晰地感受到,苏长临在发怒。 袁道也拱拱手,笑道:“臣丞相府议曹袁道见过陛下、长公子。长公子可是错怪臣了,臣刚才不知陛下为陛下,且陛下是主动亲近臣,臣并无表示,还请长公子明鉴。” 议曹,是丞相府的一个下属小官。而袁道这句话,则是将自己撇的干干净净。这一切都是陛下的主意,和臣是一丁点关系也无。 听见袁道如此解释,苏长临也明白他的意思。“既然如此,那便算了。陛下,我们回去吧。以后这种地方,也不要来了。” 苏长临说完,便牵着刘真的手,不给对方丝毫反悔机会,一起出了添香院。掌心下的那双手细腻、柔软,令他有一种温暖的感觉,想到这,他牵着她的手,便不自觉又紧了一分。 出了添香院,刘真一把甩开苏长临紧握的右手,“苏御史此举,可将权臣的行为展示得淋漓尽致。” 苏长临知她在讽刺他,却依旧软着声音道:“真儿,你以后不要再去这种肮脏之所了。” 不是商量,而是命令。 “呵呵……”刘真怒极反笑,“肮脏?比起在宫中被你们禁锢的日子,我却觉得这样的生活轻松自在许多。” “你为什么会来这里,是因为他吗?” 一句话说得模棱两可,刘真有些不明白。“他……?”忽然想到什么,刘真笑着说,无比讽刺,“对!我就是喜欢袁美人,喜欢他的坦荡,喜欢他的自在。我告诉你,我永永远远、永永远远也不会喜欢像苏御史这样假正经的人!”说完,扬长而去,再不理会站在原地的苏长临。 明明只是一瞬间,可苏长临却觉得仿佛过了一万年,那么久远,那么漫长。即使是在数千个失去母亲的寒夜里,也没有比此刻更冷、更疼。许久之后,他慢慢开口,声音仿佛是从地狱里钻出:“刘真,你信不信,我会让这世上再无添香院,再无袁道。刘真,你信不信?” 刘真虽已走出了很远,不过,依她现在的功力,想听清几百米外的声音也不算什么难事。听到此言,刘真莞尔一笑,“苏长临,苏长公子,我相信你,你可一定要做到啊!” 借他人之手轻而易举的除掉对手,刘女帝此举不可谓不老练。 第11章 对决 历敬一直冷眼旁观,待二人走后,便将目光从窗外移回。他一撩衣摆,径直坐于袁道对面,拿过酒壶,边倒边问:“你决定了,效忠小皇帝,不打算考虑考虑?” 袁道微笑着饮尽杯中美酒,边把玩着酒杯边慢慢道来:“决定了。如今的大楚,势力三分:以苏显为首的苏党,以上官杰为首的上官一派,还有以小皇帝为首的帝王党。苏氏最为势大,其次是上官杰,而小皇帝最为微弱。苏氏与上官一派,势力最为雄厚,其下能官巧吏众多,根本瞧不上我们这等微官小吏,就算侥幸进了他们的阵营,也永无出头之日。两相对横下,不如选小皇帝。” “你就不怕小皇帝也看不上你?”见好友如此狂妄,历敬忍不住揶揄几句。 “哈哈……不会。小皇帝势微,今日便可见一斑。苏氏长公子苏长临,明明是以下犯上,但她却一句反驳之话也不敢说,想必平日受欺压已久。她受两方掣肘,急需能臣,若我相助,她必定不会拒绝。而且,帝王党与上官一派有合作,势力也不是很弱。并且今日见了小皇帝,看起来并不像坊间传闻的那般昏庸,好像还颇有心计,想来也是一直韬光养晦。而且,最重要的是……”说到关键处,袁道竟卖起了关子,直到看到好友急切的眼神,才哈哈大笑着说完,“她、她是个女人!” “她……是个女人。”听到此言,历敬并没有表示出明显的惊讶,只是呆呆地注视着桌面,喃喃地说着这几句,过了许久,才慢慢反应过来,也哈哈大笑起来,只是笑得有些尴尬。 只不过,袁道一直沉浸在自己的笑点当中,并没有注意到好友的反常之举。 第二日早朝,还是如往常一般平常。阶下的大臣在一本正经地叙说,刘真也装作很认真的样子听着,然后大臣们说完了,她再说一句‘不知皇祖母意下如何’,等太皇太后发号施令完,这早朝也就结束了。 不过,今日的早朝,刘真却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 果不其然…… 大司农出列—— 今日的大司农看起来比往日苍老了许多。灰白的头发从鬓间垂落,脸上的皱纹也愈加深了,实在让人想不出,他这明明和太皇太后差不多的年纪,但看起来更像是父女?!大司农的腿有些发抖,出列很慢,若是凑近一瞧,就会发现连他拿笏板的手也是哆嗦的。他慢慢开口:“臣有本奏。” 太皇太后高坐上首,高雅华贵。望见阶下老迈纵横的大司农,挥了挥衣袖,怜悯道:“大司农年纪大了,快请起。” “谢太皇太后。”大司农的声音听起来也有些老迈,“今日臣说的是陛下盗用国库钱财的事。” 一句话,将平静无波的朝堂炸起万朵浪花。 众臣纷纷交头接耳,来满足自己那颗八卦的心。 苏显听到此言,神色未有变化,似乎此等小事用不到他费心。 上官杰也面色如常,好像在看热闹,丝毫不为他那未来的皇帝女婿担心。 苏长临在听到大司农的进言后,担忧的目光便一直没有从刘真身上离开。 刘真听到这话,反而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虽则从苏长临去添香院起她就知道了大司农是苏氏的人,但一直不是很确定,到了今日,事实证明她的猜测是正确的。大司农与苏成君下了一盘棋,而她也借由残棋,下了另外一盘。她心中冷笑,结局未到,究竟谁胜谁负,还说不定呢。 不过刘真表面上则完全是一副做坏事被揭露后恼羞成怒的表情。她抓起御案上的玉玺,就朝阶下的大司农扔去,好巧不巧地,就砸在大司农脑门上,速度快地以至于连她身旁的苏成君与袁太后都没有拉住。 最苦的是大司农,他要配合着太皇太后将戏演完,所以即使脑门再疼,也不敢晕。 苏成君一甩衣摆,霍然站起,怒气冲冲的盯着刘真,“陛下,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当庭殴打大臣?”转向大司农时,虽依旧是满脸怒气,但到底有所缓和,“大司农,你将此事慢慢说来,不要怕,哀家为你做主,不会有人再次殴打于你。”最后,又瞪了一眼刘真,才雍容尔雅地在软垫上坐好。 刘真自然露出一副被祖母训斥了的委屈表情。 大司农道:“臣身为大司农,掌管着大楚的经济命脉,所以陛下一直从微臣这里借钱。前几次还好说,每次到月末还能还上,但最近陛下越借越多,且越拖越久,微臣厚着脸皮去讨要,却被陛下暴打一顿,太皇太后您看,”说着,还将胳膊上的伤疤给苏成君看,“微臣想着,这钱不是自己的,是国库里的钱,是千千万万的老百姓辛苦耕种得来的。见实在讨要不得,才不得不向太皇太后汇报啊!” 刘真咬牙切齿,恨不得将大司农咬成碎片。睁眼说瞎话。朕哪里打你了?哈哈,真是不错。 “陛下将银钱用于何处,你可知道,大司农?”这话应该问陛下,但太皇太后却问得是大司农,这其中的深意……呵呵,众臣你看我我看你,都心照不宣。 “回禀太皇太后,陛下将盗用的银钱用于青楼妓馆。”说完这句,大司农额上的汗水直直冒了出来。此番可是将小皇帝得罪尽了啊。 “什么?!哪所青楼?哀家立马去封了它!” 大司农战战兢兢地回答:“大大小小的青楼,陛下都去过,不过,最近常去的是添香院。” 你说你一个大司农,又不是皇帝的贴身公公,连皇帝的行踪都了如指掌,这可就说不过去了。众臣你看我我看你,都心知肚明,但谁都不敢点破。 苏成君冷冷一笑,仔细审视了一番自己涂着朱红蔻丹的长甲,然后慢慢开口,虽则声音是温柔的,但那隐藏在话语中的毒辣也清清楚楚地透了出来。“来人,将这挥霍国库、殴打大臣的不孝子刘真给哀家带下去,重打一百大板!添香院给哀家封掉!” 一百大板?!刘真心里发凉,这苏老太婆心可真够狠的。 一语激起千层浪。 有为刘真求情的,比如袁太后、苏长临、老丞相杨敞。 有批评太皇太后政策的,说不能因噎废食,不能因为皇帝陛下喜欢逛青楼就将其封掉。 太皇太后的脑袋都有些大了,她在众人中指出一人:“你——说说,为什么不能封掉添香院?” 此人姓李,是个太尉,好像还是苏党的人。太尉本是与丞相、御史大夫并列三公,可自从苏光做了大司马后,这个太尉的权力就越来越小了。到得今日,已不能与其他二公相比。 “回禀太皇太后。臣觉得若是因为陛下喜欢去添香院,就将其封掉,这实在不妥。若是陛下哪天吃梨子噎到了,难道就将全天下的梨子都毁掉不成?这实在是因噎废食之举啊,太皇太后!且不说因噎废食,就说添香院每年缴纳的赋税,都比全长安每年缴纳赋税的十分之一都要多啊!”这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但李太尉心里那点小九九大家都明白,要不他就是添香院常客,要不就是他收了添香院的钱,或者两者都有。 听到赋税如此之多,太皇太后有些动容,于是改口道:“添香院不封了,这陛下是无论如何都得好好教训一下!” 刘真都惊呆了,她万万没想到,添香院居然在朝中都有人?!随即也释然了,有能力与帝王名下产业竞争的,若是没有点手段也是不可能的。只是,待会她要挨那一百大板,以自己的功力,能不能抵御疼痛?对于自己的实力,她多少有点不自信。 不过,她的救星很快就来了。“臣杨敞,有话要说。” 出列的是老丞相杨敞。老丞相杨敞,确实够老的。不仅是他的年龄,年过古稀,更是他的资历,历经四朝。老丞相一生,也过得颇为不顺。武帝时期,与戾太子刘据(刘真的祖父)是至交好友,所以凭借和当朝太子的关系与自己的能力,在武帝朝也独当一面,后来巫蛊之祸,也凭借着自己的运气幸运地活了下来。昭帝朝,一直退隐山林、闲云野鹤。到了宣帝朝,宣帝亲自去山野之中请出老丞相,老丞相也一直感激涕零,立志辅佐好宣帝,谁知宣帝蒙受奸人算计,中道崩殂,老丞相一时心灰意冷,虽处于丞相之位,却一直是半隐居状态,对朝事也不再过问。谁知到了今日,老丞相发现宣帝最小的“儿子”刘真竟被这老妇如此欺凌,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决定伸张正义。 太皇太后一甩大红衣摆,冷笑着,望着阶下虽年逾古稀但仍站得笔直的杨敞,“哦,杨丞相,你有何话要说?” 老丞相昂首挺胸,声音如洪钟,丝毫不显老迈,“太皇太后此话,有失偏颇!陛下是天子,是九五之尊,怎可由人胡乱责打?” 刚才老丞相出列,刘真以为她的救星来了,谁知老丞相的言语丝毫没有威慑力,根本不是老谋深算的苏老太婆的对手。 哈哈。苏成君心中冷笑,她原以为这老丞相会想出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原来竟是这个?真是好笑。于是,她不紧不慢地开口:“哀家不是别人,是陛下的祖母。陛下犯了错,先帝早逝,哀家身为祖母,理应好好教育一下。” “这,这,这……”老丞相也蒙了,他实在想不到苏成君竟如此厚颜无耻。 “哎呀,老丞相,你快退下吧,太皇太后教育陛下,这是家事。” “对呀,对呀,祖母教育孙儿,老丞相你个外人,瞎管啥呀?” 众臣再也不是刚才心照不宣、独善其身的众臣了,见老丞相如此不知好歹,纷纷出言、出手把老丞相拉回原地。 可怜的老丞相,年纪大了,被他们这一拉,竟动弹不得。 见老丞相没有“劝动”太皇太后,上官杰阴恻恻一笑,他是时候出手了。 不过,却有一人抢了他的出手机会。 “太皇太后,老丞相身为外臣,没有这个权力,那臣身为御史大夫,上谏皇帝、下议百官,有没有这个权力呢?” 第12章 他的护佑 苏长临?! 刘真惊讶。他怎么插手了?老太婆到底下了怎样的一盘棋,怎么自家人窝里斗起来了?如此混乱局面,连刘真都有些看不懂了。 太皇太后展颜一笑,朱唇轻起,眸底含光,“哦,长临怎么看?” 迎着太皇太后的目光,苏长临却撩起衣摆,直直的跪了下去。他望着阶上雍容华贵的太皇太后,一番话说得不卑不亢:“太皇太后,臣身为御史大夫,没有履行好职责,致使陛下再三流连不雅之地,是臣之错。所以,这一百杖刑,还请臣代为承受。” 苏成君的眸中渐起冷色,如浸冰雪之中。若照她目前的心情,苏长临定是要拖下去责打的。不过,苏长临毕竟是她的亲侄儿,胥儿不在身边,这侄儿也便当亲儿子看待。所以,终究是忍下了。 不料,却有人偏逆着她的意思来。上官杰出列,拱手道:“启禀太皇太后,陛下有错,不过苏御史也有错,这一百杖刑确实太过了,不如一人五十如何?”说完,还冲身侧的苏显一笑。你儿子挡了我的路,我也不让他好过! 苏显对于他的示威,并没有表示什么。 此刻,上官杰出手,言辞缜密合理,苏成君也无计可施,只愤愤道:“就依左将军之意。” 刘真和苏长临被八十一卫齐齐带了下去。 现在刘真悔得肠子都青了,添香院没扳倒,反倒累自己受了五十杖刑。 在她被八十一卫摁倒在长凳上时,她想着,八十一卫会不会看在她是皇帝的面上下手轻些,不过,当她想起云姑姑时,反倒自嘲一笑,八十一卫若是看他人面子,八十一卫或许就不是八十一卫了。 长棍落在身上,有些疼,正当她准备运起真气抵御疼痛时,对面却伸来一只修长的手掌,紧紧握住她的手,源源不断地为她输送真气。 苏长临柔柔一笑:“真儿,有我保护你。” 他为什么会这样?刘真有些不明白。与她交好,不过就是苏显的计策,可现在,根本无需做戏,那他为什么还要做?他……对她,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刘真看不懂了。这仅仅只是苏显的计策还是苏长临义无反顾的真心?若是……真心,刘真真的有些感动。 他再如何恼她、怒她、怨她,可当她遇了险,他总是挺身而出,便如此刻。他握着她的手,望着她投过来的目光,神情有些恍惚。彼时想着,小皇帝不过是父亲手下的一个傀儡,能有多大作为?却不想,面具戴久了,会和肌肤融为一体;再假的真情,多了也会变成真心。想到这,他不禁自嘲一笑,他想,笑什么呢,笑自己把持不住自己的内心么? “启禀太皇太后,陛下与苏御史的杖刑已行刑完毕。”八十一卫其中一员在殿门口禀报。 远远地,太皇太后那优雅从容的声音传来,“此事就算了,不过陛下欠国库的钱需在一月内补完!” 听见八十一卫回禀,刘真才发觉已行刑完毕。当她去看身旁的苏长临时,才发现,苏长临就这样紧紧握着她的手,微笑着,昏死过去。 不过,她发现了,八十一卫同样也发现了。 “回禀太皇太后,苏御史受不住杖刑,昏了过去。” “什么?!”太皇太后那尖细的变了音的声音透过长长的未央宫正殿清楚地传入了刘真的耳中。 然后,刘真呆呆地趴在长凳上,眼睁睁地看着众人手忙脚乱地将苏长临抬了下去。刘真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她之所以无事,是因为一直有苏长临的真气支撑。他将自己的真气传给了刘真,就相当于自己一人以绵薄之身独自承受了一百杖刑。她一直疑他、骗他、瞒他,他却一直护她、念她、爱她,他和她,到底谁才是错的那一个?饶是一直以理性标榜自己的刘真,此刻也有些混乱。 苏长姝为苏长临处理过伤口、收拾好刀具和布巾后,便欲退下。 苏长临叫住她,眼底深处有化不开的浓愁:“长姝,你站住,我有话对你说。” 刚醒过来的苏长临,脸色有些苍白,不过苏长姝很是了解他,所以即使面对这样的苏长临,该有的谨慎一丝也不能少。她淡淡开口,冷漠的好像他们两个根本不是亲兄妹,而是陌生人:“大哥,你有事?” “长姝……,”他沉首,手指在被中攥得发白,“长姝,母亲她……她……,”他琢磨着开口,试图寻找更加准确的词汇,却最终只是:“她怎么样了?”说完这一句,望着苏长姝的眼中似有无限期待。 “母亲,她很好。”苏长姝淡淡回答,永远那么无懈可击。 “她好到什么程度?近期有没有发病?吃的饱吗?睡得好吗?近来天气有些变暖,她有没有热着?天冷时有没有冻着?我不在她身边,她有没有……想我?午夜睡着时,有没有唤‘长临’?我能不能……能不能去梅园看看她?”思念至极致的他,最近一句,已带了哭声。 苏长姝却转过身去,好像并不敢面对她的大哥。“大哥,你放心。母亲一切都好,这些年,我照顾的很好,你不要操心了。对了,母亲说,你只要好好为父亲办事就行了,别的事你不用操心。” 苏长临本想问“为何不要我操心”,可苏长姝却一溜小跑着出了门,只留他默默伸出的手在原地空留尴尬。 在门口时,苏长姝却遇到了苏显。 “长姝,你怎么哭了?长临他的伤不要紧吧?” 苏长姝抹掉眼角的泪水,笑着说:“大哥没事,只是他问到母亲了。父亲,你说……”泪水又不自觉流了出来,“你说,大哥他会不会察觉,我们要瞒大哥到什么时候?” 苏显叹了一口气,“要瞒他到什么时候,我也不知道。只是你母亲不要我们告诉他,既然是你母亲的……,”说到此处,苏显的声音也有些哽咽,“那我们就听你母亲的话吧。” “嗯。那长姝告辞。” “去吧。”苏显望着苏长姝远去的背影,再想起里面的苏长临,叹了一口气,只喃喃说道:“这孩子……唉……”也不知说的是谁。 见苏显进来,苏长临忙准备从床上坐起,笑骂道:“这些小厮太失职了,父亲来了也不通报,害长临没时间准备。” 苏显却佯怒道:“通报什么,父亲见儿子有什么好通报的?”见苏长临正准备从床上坐起,忙摆手道,“长临,你身上有伤,快别起了。” “长临谢过父亲。” 苏显在床头坐好,望着脸色苍白的苏长临,突然有些心疼,“长临,你这戏未免做的太真了些。” 苏长临对苏显的回答永远那么疏离:“劳父亲挂心,长临没事。”他自嘲一笑,“若是连自己都骗不过,又哪能骗过别人?你说,是不是,父亲?” 一句话,堵得苏显无话可说。一方面,他为苏长临的睿智感到骄傲,但另一方面,苏长临睿智得他有些心疼。 苏长临又道:“既然,父亲派长临与小皇帝交好,可为什么姑母又对小皇帝毫不留情?” “你的姑母啊,是恨小皇帝抢了胥儿的帝王之位。所以,一直以来,才看小皇帝不顺眼。不过,这也是无奈之举,上官一派不容小觑,帝王党也虎视眈眈,不立小皇帝不行啊!虽然这些和你姑母说了,但你姑母毕竟是女人,总是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不过,她也还好,总是在限度之内。苏家势大,上官杰也不弱,所以,我才命你和小皇帝交好,若是哪天苏家失败了,也许小皇帝看在你的面子上,或许会……唉。”或许会什么,苏显没有说出,不过,苏长临已理解为或许会放苏家一马。 “可是,父亲,”他忽的自嘲一笑,“自从那个云姑姑死后,小皇帝与长临似乎已渐行渐远。” “或许你们之前有嫌隙,但今日你为小皇帝挡了杖刑,这份恩情,小皇帝肯定会感念在心的。相信过不了多久,小皇帝就会亲自来看你。” “或许吧。”对于苏显的解释,苏长临多少有点不相信,不过,当他听见门外小厮禀报“陛下来了”时,他开始感叹父亲对于时局的通彻程度还是大大的胜于他啊。 刘真在进门时遇到了苏显,不过,令她诧异的是,苏显竟没有了以前的趾高气昂,竟恭恭敬敬地对她说了句“老臣见过陛下”,这让她很是惊讶,竟呆呆地站在原地,一脸不可思议的望着苏显,直到苏显提醒她“陛下怎么还不进去”,才反应过来。 刘真刚进入内室,一股药草的味道便扑面而来。刘真和沙老学过医理,知道这种药是专门用来治疗外伤的,看来苏长临是真的受了伤。从味道的浓厚程度看,药味很浓,说明量很大,她心中一惊,难道苏长临的伤真的很重? 她觉得自己有些可恶,明明是苏长临为她才受的伤,可她却一而再再而三的怀疑人家,可是,又能有什么办法,她这辈子,最不敢奢望的就是真情了,真情也好假意也罢,她都不会上当了。 可是,当她望见苏长临,她的心又乱了…… 因在病中,苏长临没有穿外衣,仅着一件白色中衣,瀑布般的长发披散下来,衬着雪白的脸色,显得愈加虚弱。见她走近,忙冲她一笑,他这一笑,本就苍白的脸色显得愈加苍白,如阳光下的皑皑白雪,似要随时化掉。 他掀开被子,在床边施礼,纤长的指节摁在床边,一用力,指节便由红变白。他道:“臣见过陛下。” 刘真的泪水慢慢落下来,她再也忍受不住,一个快步,跑到他的面前,握着他苍白的手,感受他手的冰凉,望着那张毫无血色的脸,泪水簌簌下落。她哭得抽抽搭搭,一番话说得莫名其妙:“长临哥哥,对不起,对不起,我对不起你,对……” 她只是握着他的手,不停地说着对不起。 见她不停地落泪,不停地说着“对不起”,苏长临摸着她的发,笑着揶揄她:“怎么,不喊‘苏御史’,倒喊‘长临哥哥’了?” 刘真破涕为笑,“长临哥哥真会拿我寻开心。对了,你的伤势如何了?” “以我的身体,怎会有伤?” “这么重的药味,怎么会没事?你不要骗我。” 苏长临一笑,“这是为了骗父亲的,你不要被骗了。” 刘真也冲他一笑,只是笑得有些苦涩。其实刚才握他的手时,她不着痕迹地探了探他的脉息,他受伤真的很重,他没有……骗她。 第13章 卖字识人心 本以为挨了顿打便没事了,谁知苏老太婆根本就不会轻易地放过她。现在,为了偿还亏欠国库的那三万钱,她只得带着小威子在添香院门口摆摊卖字。 至于为什么选在添香院呢,当然是有原因哩!这第一嘛,钱是折在了添香院,就算要不回来,刘真也要堵在添香院门口,挡一挡它的财气。这第二嘛,长安最富庶之地当属长安街,长安街最富庶之地当属落雨阁和添香院,这人来人往的,客流量多,达官显贵也多,大家都是有钱人,说不定买她字的也多。 谁知,刚摆好摊子,就遇到了撵人的。 撵人的不是旁人,正是添香院的老鸨青妈妈。她本是在房中开开心心的数着成堆成堆的钱,忽听得小厮来报,外边有穷书生在门口卖字。她一听,是穷书生,既然带了个“穷”字,这不是挡了她的财路嘛!于是,也不数钱了,带着一群侍卫小厮雄昂昂气啾啾地来门口撵人了。 本来气焰挺大,一见是刘真,老熟人了,于是她笑道:“哟,这不是墨公子吗?墨公子你不是挺有钱的吗?怎么,家里的钱被你挥霍空了,成穷人了?要我说啊,没钱就应该老老实实呆在家中读书,玩什么漂亮姑娘啊,大家说,是不是这个理?” 旁边也一众嬉笑声。 青妈妈酣畅淋漓地笑着,手中锦帕乱舞,脸上的肥肉堆在一起,随着抖动幅度的加大,脂粉簌簌下落,各种脂粉散在风里,刺鼻的连蝴蝶都停止飞舞。刘真最闻不得脂粉味,忙展扇散味。 刘真手握玉扇,以玉扇挡鼻,拱手道:“因鄙人前日挥霍无度,遭家中祖母责骂,祖母命鄙人在一月内需将所欠银钱还清,否则便不允许鄙人回家,鄙人万般无奈下,才出门卖字。” 一青楼老鸨竟敢如此嘲讽陛下,陛下忍得下,我可忍不下。见刘真被嘲讽,小威子一把揪住青妈妈的衣领,来回摇晃,“你们将陛……将公子的钱还给我们!” 在侍卫们的帮助下,青妈妈才摆脱了桎梏,有了喘气的机会,“哎呦……老娘我……我活这么久了,竟头一次听说花出去的钱还有还回去的道理?你们说说,有没有这个理?” 众人也一副捧腹大笑的样子。 “你们……你……”小威子气急了,一时竟不知如何反驳。 刘真将玉扇合起,挡在小威子面前,笑得一派和气,但那话中的冰冷任谁都听得出来:“你退下,由我来教训她们!”说着,玉扇舞动,如刀如剑,抬手便朝青妈妈打下!不料,却见一修长洁白的手横亘于前。刘真打量着那手,骨节分明、毫发未伤。……能徒手接下我的玉扇的……呵呵……刘真转身移目,结果却令她大吃一惊! 那人,是袁道。 他还是那日的一袭玄色长袍,眼中有迷离光彩,似笑非笑地望着她。远处微风拂过,玄色衣袍随风舞动,墨色长发翩翩飞舞。温暖的阳光打在他身上,使得那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愈加绽放光彩。那双眼睛,如狐如鬼如魅,每近一步,都似要勾魂夺魄。刘真心中骂道:“妖精!” 袁道从袖中掏出一钱袋,扔给老鸨,“这里交给在下了,青妈妈还是去里面忙吧。” 老鸨紧紧地攥着怀中的钱袋,笑得一脸谄媚,全然不知自己刚才已濒临险境,“您忙,您忙,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刘真反倒一笑,“袁大美人,都到这个时候了,就用不着做戏了吧。你说,鄙人是该称呼你为‘议曹大夫’呢,还是添香院幕后之主呢?” 听见刘真此话,袁道也不反驳,只静静从怀中掏出钱袋,慢慢放在刘真面前的摊子上。“墨公子,有些话,今日不宜说,墨公子可愿明日与在下在望江楼一叙。” “鄙人为何要与你在望江楼相会?”刘真玉扇在手,挑眉望他。 “因为……”他忽的一笑,如万千桃花朵朵绽开,“因为明日会有你想知道的东西。在下会在望江楼等待墨公子,墨公子若不来,在下不会离开。” 刘真抚着玉扇,装着很感动的样子,“难为你这么痴情,鄙人定然不会辜负你这一番深情。” 听见刘真答应,袁道才微笑拱手告辞。 望着袁道离去的背影,刘真展扇一摇,笑得一脸诡异,明日会有什么意想不到的收获? 在袁道走后,刘真大声吆喝:“卖字啦!卖字啦!西周武帝的御墨,大家快来买吧!” 见陛下如此卖命吆喝,小威子真觉得辛酸,堂堂大楚天子,竟然当街卖字,这要传出去,这,这叫什么呀! 不过,小威子感叹归感叹,刘真的吆喝真心管用。这不,便来了一位青衣书生。 刘真定睛一瞧,这不是袁道好友历敬吗? 历敬走至摊前,向刘真拱手施礼,“墨公子,又见面了。不过,你这绝不是西周武帝的御墨。” 刘真玉扇支着下巴,抬头望天,一脸的不可思议,“怎么不是?鄙人这可是货真价实的西周武帝御墨!” “首先,秦朝大将蒙恬发明毛笔,西周是没有的。而这……”他低首凝思,摸了摸纸上的墨迹,“……这是用毛笔所写。再者,西周是将字刻在青铜器上,而不是写在纸上。最后……”他竟忍不住笑起来,“……墨公子手中的是秦汉隶书,而西周通行的是金文,西周是没有隶书的。” 刘真玉扇颇有节奏地敲着手心,微笑颔首,果然是人才!她顿起爱才之心,“既然,历公子知这是假物,不知历公子可会买?” 历敬后退几步,朝刘真拱手一揖,“历某献丑了。”他仔细审视了一番刘真手中墨宝,笑道:“虽不是名家所书,但骨骼清奇,笔画精妙,隐约间有龙腾虎跃之气,值得收藏。历某愿意购买。” 这小子真是实诚,让他买就买,还难为他说出这么一番冠冕堂皇的话来。不过,看这小子穿着,想来家中定为贫苦,若是拿了这小子的钱,刘真也于心不忍。于是她笑道:“正所谓鲜花送美人,宝马赠英雄。鄙人很荣幸认识历公子这位知己,所以这副字,鄙人送与公子了。” 听见刘真称他为知己,历敬心花绽放。他想到:墨公子当他是知己,他若推辞,便显得不识好歹了。于是弯腰一礼,笑着收下了。 那副字上所书的是武帝时卓文君的一句诗: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待历敬走后,刘真又吆喝起来了。 有官员走近,嬉笑嘲弄一番,离开了。 也有官员走近,见是刘真,寒暄一番,买了,也离开了。 也有官员走近,欣赏一番,买了也离开了。 更有官员走近,买了,笑笑,也不问价格,留下一袋钱走了。 第一种人,大概是苏党人,落井下石。 第二种人,可能是帝王党人。 第三种人,纯粹和历敬一样,是爱字的读书人。 第四种人,大概是上官一派的人,怕她出丑,出了大笔的钱,帮她解围。 对于每种人,她都一笑而过,不置可否。 她低头浅笑,那照袁道来说,属于哪种人呢?想到明日的见面,她突然有点期待。 正当她心思神往时,却看到远方一个年迈的老人,蹒跚着步子向这边赶来。 那个身影渐渐清晰,她睁大双眼,一脸地不可置信,那不是、不是老丞相杨敞吗? 刘真笑着向老丞相打招呼:“老丞相啊,你年纪这么大了,也来逛青楼啊。” 老丞相听见刘真这么取笑他,气的胡子眉毛毫无章法地乱颤,“什么呀,陛下,我是……”没等老丞相说完,刘真打住他:“鄙人姓‘墨’,墨墨墨!” 老丞相也明白陛下这是有意要隐藏身份,于是忙改口道:“墨公子啊,我听说你在添香院门前卖字,你说你身份高贵,怎么可以在此等污秽场所操持贱业?这要传出去,多有辱斯文!你要是缺钱啊,老臣我府上有钱,都给你啊,都给你哈,还是快回去吧!” 虽然老丞相思想不太开明,但毕竟是为自己着想,再者说反正钱也赚够了,既然不能拂了老丞相的意,那便跟着老丞相回去罢。 有人在添香院门前高调卖字,也有人在清凉园内独自弈棋。 那日,太皇太后听到把长临打成重伤,懊悔不已,忙派了一大通宫女、药材到苏府。苏长临只道受的是轻伤,不打紧,寻着个理由把那一群宫女给赶回了长乐宫,念着不能让姑母伤心,便只留下了药材。 本来伤也好得差不多了,但一想到朝中那些琐事,便索性请了假,反倒落得个清闲自在。谁知,朝中大臣听说苏府长公子休了假,竟纷纷带着礼品药材来苏府拜访,直到苏长临闭门谢客,才又恢复清闲。 现在,每日在家中弈棋,虽无旁人为伴,但胜在清静悠闲。 苏长临正专注棋盘,忽听得身后有声音走近,也不转身,只微微一笑,稳稳落下一子后,淡淡道:“买回来了?” “买回来了。” “钱凑够了吗?” “回禀长公子,长廷部分了好几批去买的,估计差不多了,才离开的。” 捏着棋子的他,慢慢展出笑颜,笑容温暖,如三月暖阳,“既然买了,我也就顺便看看吧。” 身后人将书卷放于他面前。 待书卷缓缓展开,他嘴角的笑容却骤然凝住。 纸卷上的字,龙腾虎跃、笔画奇迥,那字,他分明是熟悉的,因为,他见过。 落雨阁匾额上那三个字,便与眼前这字有九分的相似。 若说是巧合,那也忒凑巧了吧? 渐渐地,他的嘴角勾起一个阴冷的笑容。 然后,便是,广袖舞动声……棋子碎裂声……还有纸卷粉碎声…… 园内寂静无声,连风的声音也无。只有一句阴冷之声在园内幽幽回荡: ——刘真,你骗我! 第14章 袁道归附 第二日早朝,刘真将钱交给太皇太后时,太皇太后虽面有诧异,但也终究没有发问。所以,今日的早朝便也平平安安地过去了。 下朝后,刘真想着与袁道的约定,换过便服后,便独自一人来到望江楼。 望江楼,虽名为望江,但并不望江,只是一座矗立在长安街中心的酒楼。因其地理位置优越,更因其菜品酒水鲜美,所以一直以来,望江楼都是长安城内最有名望的酒楼。当然,能来望江楼吃饭的自然也非富即贵。 刘真刚迈入楼内,便见望江楼掌柜忙起身相迎,她和掌柜的交换了一个眼神,掌柜立马会意。 掌柜笑道:“原来是墨公子,墨公子里边请。袁公子让我转告您,他已在三楼天字间等候您了。” 听见这话,刘真玉扇一摇,心中了然。于是向掌柜摆摆手,“掌柜,你忙吧,鄙人认得路。” 说完,摇着玉扇,向楼上走去。 刘真刚踏入房内,便望见端坐的袁道向她微笑致意。目光下移,几上酒食林列,已无热气,想必他已等待许久。 见刘真入内,袁道淡然一笑,然后起身,伏地一拜,恭敬道:“臣袁道见过陛下。” 刘真玉扇一摇,忽觉有些好笑。……此人一向不是最为狂傲么,怎么今日? 见袁道始终没有起身,刘真无奈一笑,只得合扇扶起他,边扶边揶揄道:“袁大美人这是怎么了,以前你可不是这样?” 袁道叹气,话语里透着无奈,透着凄然:“臣欲有求与人,必先放下姿态。” 他转身,见刘真已在案旁安然坐定,才恭身在对面坐好。 他望着案上已无热气的菜肴,道:“因臣来得有些早,所以这些菜都凉了,为了陛下身体着想,不如让厨房再温热一下如何?” 刘真看了一眼案面,无所谓道:“反正朕已吃过了,袁大美人自己看着办吧。不过……,”她皱眉,盯着对面的袁道,“你是不是嫌我来得有些晚?” 袁道微微一笑,“哪有,臣虽然没有上过早朝,但也是知道时间的。照陛下的速度,显然是刚下过早朝便来了。” 刘真心中一笑。——没有上过早朝,却时时留意时间,看来此人并非满足现状之人,可能……他还会有更大的野心。 “不知,袁大美人与鄙人在此相会,有何目的?你昨日说,今天会有我想知道的东西,不知又是什么?”刘真浅浅饮酒,话语中尽是调/笑之意。 袁道起身,向刘真屈身一躬,“在下说过,是有求与人。陛下,臣已二十有六,已近而立,却仍只是丞相府的一介微官小吏。臣愿归于陛下门下,以辅陛下帝王大业。” “哈哈哈。”刘真忽觉有些可笑,“袁道,你是大楚的臣子,自然便是朕的臣下,又有何归不归之说?”刘真举起酒杯,向袁道一敬,然后笑着一口饮下。 袁道也一笑,“陛下明明知道,臣说的是什么意思。”他忽的抬头,望着她的眼睛,目光灼灼,“……不是吗?” 被他望久了,刘真有些不自在,忙展扇扇掉尴尬:“你说,你为何要投靠朕?众所周知,在苏显与上官杰的夹击下,朕完完全全就是一傀儡,没有任何权力。苏党、上官派,你任投其一,凭借你的本事,岂不轻易便可升官发财、前程似锦,为何非要投靠毫无权力的朕?” 袁道举起酒杯,浅浅一酌,“因为……”他忽然笑起,如万千桃花盛开,“因为,在下想来,落雨阁的主人,定然不会太差。” 刘真心下一惊,高高举起的酒杯中荡起朵朵涟漪,面上仍不动声色:“哦,你是怎么发现的?”竟是完全承认了。 “这个嘛,哈哈。”饮酒的他,面色微红,眼底漾开朵朵笑意,“其实,在陛下进添香院的第一日起,在下就发现你不太寻常。至于为什么,或许是直觉,或许是你不同于旁人的眼神,说不清。后来,见你每日挥豪万钱,钱虽然多,但这样的人也并不少有。一般这么豪爽大方的客人,无非是院内有他喜欢的姑娘,而你,一天换一个,说明并不是为着喜欢的姑娘。来添香院的无非是找姑娘,既然不是为这个,那便有些奇怪了。” “竟然是因为这个,那早知道的话,鄙人便三日都和一个姑娘玩了。”刘真轻酌慢饮,突然一笑。既然已被人盯上,那么迟早得露出破绽,不是这个就是那个呗。 袁道继续道:“既然,已发现陛下的奇怪之处,那在下必得细细查探一番。经过一番细查,才发现,墨公子竟然是当今陛下。所以,那日苏御史前来,向在下表露陛下的身份,在下并无讶色。至于,是如何得知陛下是添香院幕后之主呢?”袁道微微一笑,停下来,往杯中注满酒后,望着杯中因晃动而荡起的层层涟漪,慢慢道来:“在下想着,既然不是为着喜欢的姑娘,那当今天子为何要隐瞒身份再三流连添香院?在下思来想去,始终不得其中。后来,在下竟然有一番大胆的猜测,那就是陛下可能是落雨阁幕后的主人。当今天子流连不雅之地,这若是让太后或太皇太后知道,添香院必然要遭受灭顶之灾。所以,尽管是猜测,在下也做好了万分的准备。而最终证明在下猜测的……便是昨天那副字了。” 原来如此。听见袁道的解释,刘真低头,如核桃般的深邃的眼睛里淌过千山万水,许久之后,她慢慢开口:“你说,是因为那副字?” “对。陛下,”袁道起身,向刘真一拱手,“臣向陛下进言。那副字,臣见过,那么昨天买字的众多大臣想必也见过。落雨阁人来人往,想必匾额上的字众人也都熟识。可能现在无人知晓、无人注意,可若有眼尖的、心细的人发现,对陛下的大业,想必都会有所影响!” 或许刚开始时,刘真并不打算将袁道收入麾下。但听他分析,发现他言辞缜密合理、观察细微、遇事有远见,便起收服之意。后来,他更是大胆提出她的疏漏,对于袁道,她是越来越惊叹,越来越觉得他是个人才。 刘真微微叹气,“那将落雨阁的门匾换掉吗?若是毫无理由的换掉,那岂不是此地无银?” 袁道冲刘真一笑。“陛下,还是将这些菜食拿下去温热一番吧,臣还未吃过早餐。” 刘真看着袁道,觉得他的笑容仿似别有深意。她虽猜不准是何深意,但想到肯定有他自己的道理,忙招呼了小二,将菜品端下。 袁道见刘真与望江楼的小二的动作与眼神,无声一笑。待小二走后,袁道笑道:“看来,这望江楼恐怕也是陛下手笔。” 刘真装作不懂:“何以见得?” 袁道仰头望着装饰华丽的屋顶,淡淡道:“直觉。”说完,便从身旁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纸墨砚等,将纸卷展开,铺于案几之上,小心地用镇纸压好,然后拿起笔,蘸足墨后,便开始挥毫泼墨。刘真望着纸面,便见袁道笔走龙蛇,寥寥几笔后,落雨阁三个大字便已写成。那三个字,粗看与她的字并无分别,可若细看,便会发现,无论是笔势、气势,还是起笔、末笔、顿笔都与她无一相同。 袁道放下笔,笑道:“陛下,就算他们有所怀疑,想要比较一番,见了这副字,也会认为是自己的错觉,那么以前的疑虑,便烟消云散了。” 刘真点点头,望着袁道的目光多了一分欣慰。 她道:“今日遇卿,朕心甚为欢快。若有一日,朕大权得握,那卿必得封侯拜相。” 袁道心中一笑,此句,算是应了。于是,他向刘真一拱手,道:“有陛下今日一句,臣必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誓死效忠陛下。” 刘真笑着扶起他,忽听得外边小二来报:“公子,菜已热好。” “那端进来吧。” 刘真望着已热好的菜肴,玉扇一摇,笑道:“袁爱卿,趁热吃吧!” 见陛下如此热情,袁道也笑道:“请陛下恕臣欺君之罪,臣其实已吃过早餐,这饭其实是为陛下留的。” 听见此话,刘真摇地正顺溜的手一滞,这个袁道! 第15章 好戏上演? 袁道自从归顺刘真后,刘真便让他以丞相门生的身份跟在老丞相身边,待老丞相退隐后,便让他徒承师位,接了老丞相的相位。 那日,刘真把袁道领到老丞相面前,老丞相见了自己的徒弟,一脸兴奋。夸赞他面有鸿鹄,将来成就一定不会逊于自己。对此,袁道一改往日狂妄,直称自己学识不足,日后还望师父多多指教云云。 见到袁道如此谦逊,老丞相心中更悦,连呼几声:“年轻人当如此也……当如此也啊!” 对此,刘真摇摇头,觉得袁道这人真是虚伪。 此刻,添香院二楼雅间,刘真高举酒杯,望着临窗而立的袁道,将老丞相那日之言缓缓道来:“年轻人当如此也!……哎呀,袁大美人,你觉得此言如何,是不是很有道理?”说完,别有深意地望着袁道,完全是一副调/笑的意味。 对此,袁道只全神贯注地盯着楼下,不置可否。 忽然,他道:“他进楼了。” 听见此言,刘真神思一动,展扇一摇,笑得一脸狡黠:“那好戏开演了,是么?” 袁道未有言语,只唤过房外的青妈妈,“告诉蓝心,可以开始了。” 青妈妈的脸上再没有那日的谄媚与浮夸,取而代之的是谨慎与凝重。 “是!” 听清主人吩咐,青妈妈便领命而去。 刘真看着袁道安排,笑得意味深长。 忽听得青妈妈尖细的声音又蓦然响起,便合扇轻敲掌心,移步走至窗边,与袁道并肩而立,冷眼望着窗下一切。 窗下,青妈妈又恢复了那副谄媚神色,自然熟地拉过那位穿着华丽的公子,手中锦帕乱舞,“哟,这不是李太尉家的那位李公子吗?李公子,你是不是又来找蓝心姑娘了?蓝心姑娘就在楼上等着你呢。” 听见蓝心姑娘正等着自己,李公子心花怒放,往青妈妈手中塞了一锭大大的银子,“有劳青妈妈带路。” 看见那锭大银子,青妈妈激动得两眼放光,虽然很是激动,可她还是装作很有涵养地悄悄藏进袖中,领着李公子向楼上走去。 二人渐渐走出刘真与袁道视野。 刘真一笑,玉扇也摇得越发顺溜。看来一切尽在掌握。 刘真合扇回到案旁,冲袁道一笑:“袁大美人不来喝杯美酒?”她举过酒杯,鼻尖凑近,深深一吸,酒香钻入鼻中,直击肺腑,“现在,鄙人发现,你这的酒确实好喝,过几天往落雨阁和望江楼送点,酒钱鄙人不会亏待你的。” 见二人已经走出视野,袁道便也不再停留,合上窗,便向案旁坐来。听见刘真此言,袁道忽起玩笑之意:“若是墨公子肯让在下向大内进酒,那墨公子的话在下不妨考虑考虑。” “唉,”刘真的语气颇有些伤春悲秋之意,“袁兄明明知道,鄙人没有这个权力。掌财力的大司农可是苏氏的人。” “说起苏氏,陛下别忘了,太皇太后今日在朝堂上说,她甚是思念广陵王,有意让广陵王到长安居住几日,以偿她思念之苦。对此,陛下怎么看?” 因为老丞相的关系,袁道已升至太中大夫,换句话说,他已有上朝资格。 对于袁道此问,刘真沉吟许久,狠狠喝尽杯中酒后,狞笑道:“朕还能有何想法?太皇太后思念哥哥,朕身为孙子,依照孝道,理当遵从。” “不如……不如,在半路截杀,如何?” 刘真轻轻摩挲手中酒杯,低眉沉思:“半路截杀……”忽想起昔日计划,摇头道:“不行。令隐还未学得形神俱佳,未防露出马脚,刘胥还不能死。” 令隐便是当日与竹青一起去广陵的那人。此人有极强的模仿功底。 刘真冷冷一笑:“便是让他来长安又如何,好久不见朕那好哥哥,倒是有些想他了。” 袁道饮着美酒,暗暗一笑。陛下虽口口声声说着想念,可那话中之意,可半分想念也没有呐。 ##### “啊!” 一声尖叫,声音洪亮,中气十足,冲过屋顶,直入云霄! 听见尖叫,李笙烦闷地揉揉惺忪的双眼,不悦地拧起眉头,一把抓过脑后的枕头,便向声音扔去! 扔完后,迷迷糊糊地坐起,眼睛还没睁利索,噼里啪啦便是一通臭骂:“大清早的,你瞎嚷嚷啥呀?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嗓门高是不是?不知道小爷我睡得正香吗?小爷我告诉你,我爹是太尉,我好兄弟是苏府的三公子,你要是再扰我好梦,信不信,信不信,我让你吃牢饭!” 蹲在地上的小丫头,似乎是被吓到了,不敢辩解,不敢大哭,只是抽抽搭搭个不停。 听见这啜泣声,李笙心中更添烦闷。抓过身旁的另一个枕头,便再欲向小丫头扔去。可他在抓枕头的过程中,却触到一冰凉之物,那股凉,是透彻心底的凉,是毫无生机的凉,如极北之冰,如深井之水,如……修罗殿中的阴魂! 鬼斧神差地,李笙竟不惧心中恐惧,慢慢地,极慢极慢地,转过头去。 这一转头,可能便是他永生的噩梦! 距他身旁不足一尺处,躺着的是蓝心。是昨夜与他交颈缠握的蓝心。 可她再不是活生生的蓝心,而是一具尸体!换句话说,他与一具尸体同眠了一夜!怎不让他心惊? 况且,那具尸体,睁着死不瞑目的双眼,肌肤之上遍是浅浅深深的伤痕,似鞭抽,似人踢,似火烧,由于时间过长,皮肤已发红肿胀,已近紫色! 李笙望着那具尸体,心中胆寒,竟呆呆地坐在床上,一动不动。虽然他有些恶癖好,但他实在想不通,怎么昨日那么不小心,竟、竟把人弄死了? 他开口,声音也是哆哆嗦嗦的:“你、你、你发现、发现多久了?” 小姑娘也一直抽抽搭搭:“从奴婢进来打扫时,便发现了。” “你怎么不早说?怎么不早说?” “奴婢,奴婢,呜呜,奴婢,你不让奴婢说。呜呜……” 李笙的精神已近崩溃,不行,他不能呆在这,他若呆在这,迟早被人发现,大楚律法严酷,杀人者死。不行,他必须得走。 李笙想到做到,也不拖泥带水,拿起衣服,胡乱套上,便欲走出门去。刚走到门口,想起地上那个抽抽搭搭的小丫头,又转过头来,快步走至小丫头面前,一把揪起小丫头的衣襟,逼近她的面庞,恶狠狠地盯着她,小丫头当时哭地更大声了,李笙一个巴掌扇过去,小丫头的面上便立即鼓起一个大包。“小爷我告诉你,今天的事你别说出去,就当没见过,听到没?听清楚了没有?” 小丫头捂着肿起的脸,抽噎道:“听见了,听见了,听见了……” 听见小丫头答应,李笙才放心地离开。 可是,当他刚走至门口,刚打开门,却看见了一个他意想不到的人——刘真。 今天休沐,刘真便宿在了添香院。刚吃过早饭,有些饱胀,便出来溜达溜达消消食,没想到,竟遇到李笙。 刘真摇着玉扇,见到李笙,就像他乡遇故知,热情的很:“哟,这不是李公子嘛,怎么李公子也来添香院玩啊。李公子,这的姑娘如何?漂亮不?舒服不?”说着,向李笙凑近了一分,笑得不怀好意。 见刘真动作,李笙生怕刘真发现里面猫腻,忙用身子挡住她往里凑的目光,打哈哈道:“啊,哈哈,添香院的姑娘当然漂亮啦!” “既然漂亮,不如让兄弟也瞧瞧?”刘真笑得一脸淫/意,掰开李笙,便径直往里面闯! 这可吓坏了李笙,也不想什么阻拦的法子了,直接双手双脚地扒在门口,死死抓住门缝,就是不让刘真进去。 见他举动,刘真面上疑云升起,“李公子,你这是何意,莫非……莫非里面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没……” 李笙的“没有”还没说完,他便被刘真一把扇到旁边,大门便直挺挺的暴/露在刘真面前,刘真一脚踹开,毫不迟疑地便闯了进去。 李笙哭丧着脸。这下可全完了。 门内传来刘真的声音:“李笙,这是什么?” 李笙进门,一眼便可见地上哭泣的小丫头和床上的尸体,还有……满脸怒气的刘真。 只听刘真道:“李公子,杀人偿命啊!” “可,可,我爹是太尉,苏府三公子可是我的好兄弟!” 刘真冷冷一笑:“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是你?况且……”刘真边说边摇玉扇,李笙感觉刘真摇的那个冷风直直地钻入了他的心底,只听她幽幽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朕那日‘借’国库的钱来添香院,还不是被打了顿板子,这还没完,朕还得把亏欠的钱补上才可以。朕身为天子都得做到这种地步,何况是你?” 李笙听刘真说话,觉得她话里有话。若她真想除恶扬善,直接绑了他去京兆府衙门便是,何苦与他说这么多? 李笙觉得有戏,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眼里挤出几滴泪水,哀嚎道:“求陛下救我,若得陛下相救,我一定当牛做马报答陛下!” 刘真俯身,望着地上哀嚎的李笙,笑道:“你此话当真?朕让你做什么便做什么?” 李笙连连点头,“当真!当真!只求陛下救我!” “那好,”刘真微笑,双手一拍,立时便从门外走进几个小厮,她指着床上的蓝心,“将这个,嗯,尸体,抬下去吧,记得好好安葬。”几个小厮面无表情,听到她吩咐,便领命而去。 见小厮们都走了,哭泣的小丫头也不再哭泣,跟着小厮的步伐,也走了出去。 见这状况,李笙怎么觉得自己被别人摆了个套?不过,他可不敢提出异议,万一陛下真把他提去京兆府,那可就惨了。 刘真摇着玉扇,摇得一派风流,望着地上呆呆的李笙,笑着:“朕今天什么都没有见过,李公子尽可放心了。” 李笙回她一个尴尬的微笑。 当她快走至门口时,忽转过身,望着李笙:“朕告诉你,苏长时能为你带来什么,朕便能为你带来双倍,你可得好好掂量掂量。” 李笙回她一个真挚的笑容。 待刘真走后,李笙赶紧抹掉额上的汗水。今天真是招谁惹谁了?真是流年不利。 第16章 广陵王刘胥 太皇太后因过度思念广陵王,以致形容日益憔悴。 那日,未央宫正殿,大司马苏显向太皇太后进言:“何不让广陵王进京几日,以偿太皇太后思念之苦?” 太皇太后虽心中欣喜万分,但还是言笑晏晏地问刘真:“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刘真还未有言语,底下的大臣竟纷纷拱手劝道:“还请陛下允广陵王进京,让太皇太后得享天伦啊!” 刘真冷笑,若是她不让刘胥进京,倒显得她这个皇帝不孝了。 于是,刘真回首,望着太皇太后,微笑,“既然皇祖母思念哥哥,那就依大司马之言吧。朕许久未曾见过哥哥,倒是有些想念了。” 那句“想念”说得意味深长,大多数人未注意到,不过,袁道捕捉到了。袁道笑着摇摇头,这个陛下呀。 于是,有了太皇太后和皇帝的允许,刘胥便在桃花盛开的三月,浩浩荡荡地来到长安。太皇太后、太后、皇帝便率领一众文武大臣在长安城外迎接。 远远的,便望见了人山人海的车队。井然有序、锣鼓喧天。 对此,刘真很是感慨,“这排场真大,朕实在望尘莫及。” 袁道听见,微微一笑,凑近刘真,小声道:“广陵王背后可是苏家。”意思是广陵王有排场是应该的。 人群中的苏长临,本是默默站着,可余光,在不经意间,竟扫到了耳语中的二人。立在人群中的他,莫名的,心中竟升起一股酸意。不愿见到此番景象,忙将目光移向别处。 目虽不见,但心中却是久久未能平静。刚才,他看见,袁道的唇靠向她的耳侧,两人不知在说些什么,便见她嘴角微微扬起,浅浅一笑。那么真诚那么温暖的笑。 到得今日他才明白,她对他所有的笑,原来都是假的,都是一场虚伪,一场欺骗。落雨阁也好,添香院也罢,恐怕都是她的计。她的笑,她的哭,她的怒,又有几分是真?虽则他明白,她与他,分属敌对,若谈真诚,几乎不可能,但一想到,她与他之间都是虚伪与欺骗,心便如万剑齐砍,生疼生疼。 在苏长临神绪纷飞间,刘胥早已来到长安城下。 刘胥下得辇车,缓步而行,拱手凛然道:“臣刘胥见过太皇太后、陛下、太后。” 他穿一袭玄色冕服,也不知是冕服太大,还是他身子太过瘦弱,风一吹,冕服便随风飘扬,显得他身子愈加单薄。三月的天,还不是很暖,他立在风中,面色苍白,茕茕孑立,似要随风而去。 多年不见儿子,乍一见儿子如此瘦削,太皇太后眼中有些湿润,俯身扶起他,“胥儿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快快请起。” 刘真也一脸笑容,“是呀,哥哥快快请起,瞧哥哥身子单薄的。” 刘胥笑得温文且疏离:“多谢太皇太后、陛下。” 广陵王已到,太皇太后、皇帝、太后便一并起辇回宫。 太皇太后许久未曾见过广陵王,觉得无论如何都得好好庆贺一番。而钦天监也察言观色,听见太皇太后有此心意,马上道:“启禀太皇太后,臣昨日夜观天象,三月十五是个好日子。”太皇太后一脸欣喜,于是庆王宴就这么欢快地决定了。 ##### 苏长时最近很是兴奋。 兴奋的原因当然不是广陵王的到来,而是他新近得一好马。 这匹马是北凉特产而大楚罕见的汗血宝马,是李太尉的公子李笙所赠。 苏长时对马也不是一无所知,听说汗血宝马能日行千里,渡水登山,如履平地,心痒难耐,趁着今天大好的天,便决定试试宝马。 恰巧这时,李笙来苏府。 苏长时正愁无人结伴,远远地望见李笙,便大呼道:“李贤弟来得正巧,今日天气晴朗,不如试试宝马如何?” 李笙一拍手掌,“好啊,这匹宝马,我也是刚刚得到,还没试过,今日正巧试试。长安城外有处草地,地势平坦,人迹罕至,不如就去那如何?” 苏长时摇摇头,“草地怎么能试出宝马的风采?不行,不行。得找个人多的地方才行。” 李笙面有忧色:“闹市会撞到人的。” “哎!对啊!闹市!闹市人多,正好可以让我大显身手!” 李笙的话正好给苏长时提了个醒,他拍拍马肩,边拍边道,“马儿,我们走,去长安街!”说完,不管还站在原地的李笙,上了马,便径直出了门。 望着御马渐渐远去的苏长时,李笙唏嘘一片,“兄弟呐,这可不是我让你去的,你自己好自为之,出了事,可别怪我啊!” 无奈地摇摇头,牵过马厩里另一匹,也上了马,慢慢摇出门去。 刚出了苏府,行到一个小巷子里,立时便从巷中阴影处显出一个人。 李笙望着那人,心中颇有感慨,有武功真好,来无影去无踪啊,多潇洒呐!那人渐渐走近,李笙道:“告诉主上,可以开始了,苏长时去了长安街。” 李笙的主上自然便是刘真。 听清李笙的话,那人飞身跃出小巷,几个起纵间,便已消失不见。 引得李笙又是一阵唏嘘感叹。 有武功真好。 感叹完,他调转马头,策马直追苏长时而去。 苏长时策马奔至长安街。 行了几里路,苏长时越发觉得这是一匹好马。渡水登山,如履平地,此言果然不虚。 他欣喜万分,俯身摸摸马肩,在马耳附近轻道:“马儿,马儿,你果真是个好宝贝。” 正当苏长时与他的宝马言语交流时,却见宝马长嘶一声,前足跃起丈高,眼见将要把他甩下马去,紧急中,忙用力一拉缰绳,趁着拉力,宝马才渐渐安定下来。 好好的,宝马怎会失控? 心中疑惑,便往下一瞧,便见人来人往的街道上,一小贩茫然无措地瘫倒在地,肩上箩筐倾倒,筐中青菜乱撒,而他的马儿正低低嚼着菜叶。 原来是因为这个! 苏长时怒火中烧,手中长鞭渐紧,对着小贩,抬鞭甩下! 小贩被马撞倒,正茫然间,突然挨了结结实实的一鞭。他哭丧着脸,捂着衣破血流的伤口,“公子,你为啥打俺?” 苏长时冷笑着,如鹰鸷般的目光直直地盯着马下的小贩,“我为什么打你?你说我为什么打你——”话还没完,下一鞭又至! 眼见又要挨一鞭,小贩忙麻溜溜地躲开了。小贩虽安然躲开,但苏长时却没那么幸运。在他将要甩下第二鞭时,马儿又长嘶跃起,任苏长时如何勒紧缰绳,都无济于事。 因为脖中的勒力,马儿痛苦万分,长长嘶叫,眼含悲泣。见始终解不了痛苦,马儿心中烦躁,甩开四蹄,朝前方奔去! 马上的苏长时,心中也极是烦闷,怎么马好好的,又失控了?因马奔袭,颠簸不已,马背上的他,前俯后仰,晕晕沉沉,也丝毫不比马儿好受。 见马儿失控,众人纷纷退到两侧,生怕失控的马儿伤到自己。 大人们会想到马儿会伤害到自己,但小孩却不会,也躲闪不及。 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扎着两个麻花辫,正站在街道中央,呆呆地望着着失控的愈来愈近的马儿,无助地哭泣着。 三丈…… 两丈…… 一丈…… …… …… 五尺…… …… …… 马越来越近……情势越来越危急……小女孩也越来越危险…… 而刘真,与刚才那个小贩交换过眼神后,便藏在院墙隐秘处,冷静而绕有兴致地望着前方的一切。 “快躲开!撞死本公子可不负责!” 一尺! 距小女孩还有一尺! 众人不愿看到血溅当场的惨象,纷纷捂上眼睛。 却突然间,一青衣书生闪身而至,一把抱住小女孩,快速扔给众人!众人齐齐出手,紧紧抱住了扔过来的小女孩,小女孩毫发未伤。 正当众人为小女孩高兴时,却看见骏马高高扬起的马蹄——骏马狠狠踢上人身的马蹄——以及远远飞出的青影! 众人纷纷上前,查看青衣书生的伤势。 小女孩的母亲也抱着她,上前探看书生的伤势。她方才进药堂买药,便让小女孩独自在门口玩耍,谁知小女孩竟跑到街道中央,她刚才从众人口中得知这个消息,吓得冷汗涟涟。 而骏马踢了人,竟轻轻嘶叫几声,慢慢安定下来。 隐在院墙后的刘真,冷静地注视着前方一切。她慢慢攥紧手中玉扇。若是苏长时的马只是踢伤了个书生,恐怕牵连不到苏显,就算治罪,也仅及苏长时,若是,若是苏长时踢伤的是当朝天子…… 想到这,刘真的嘴角慢慢浮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为了压制敌人,她不惜以身涉险。 她笑着,似是无比开怀,迈出了阴影,迈入了人群当中。 她逐个推开拥挤的人群,慢慢挤入了人群中央。 一位老大夫正在查看青衣书生的伤势。老大夫摸摸书生的脉息,又摸摸书生受伤的腿,摸完后,捋了把胡须,凝色道:“这位公子没事,只是腿踢伤了,老夫给他贴个膏药,贴他个七七四十九天,保管他跑得比兔子还快。” 听见老大夫之言,众人提着的心也终于放下了。 待老大夫起身回药堂拿药,刘真才发现,地上的那个青衣书生竟然是历敬?! 刘真走近历敬,俯身,右手抚上历敬伤腿,边捏边问,“历兄,你腿如何了?哪里疼?” 其实被她揉捏的地方正是骏马踢伤之处,她手每动一分,伤痛便直入骨髓,他将疼痛阻在嘴边,微微笑道:“不疼,一点都不疼。” 刘真心中倒起一分怜惜,她亲眼看见骏马高高扬起的马蹄踢在他腿上,这匹马是她亲自训练,踢人绝不含糊,他一介书生,竟能生生忍住,这份胆识,这份毅力,她很是佩服。 刘真笑着望着他,嘴中狠话溢出:“我替你报仇!” 她在朝中是如何的处境,历敬从袁道口中早已得知,刚想拦住她,却被她一甩手而去。 刘真起身,目中微微带笑,手中玉扇合起,遥指马上端坐的苏长时:“苏长时,你给我下来,道歉!” “哈哈,”苏长时觉得好笑,“刘真,你算什么东西,不过就是我父亲养起来的一条狗,现在广陵王入了京,以后就连狗都做不了,你凭什么命令本公子?况且,是这穷书生自己撞上来的,关本公子何事?” “是么?”刘真又是一笑。苏长时望着刘真的笑,觉得心中怪怪的,明明是极平常的笑,可他却觉得心中发寒。 刘真并未表现出生气,可历敬听见苏长时如此讽刺刘真,心中恼怒不已,想了很多脏话,奈何这一生学惯了孔孟之道,骂人也只是平平常常的一句:“你这人,好生无耻!” 刘真回首,以目光示意。历敬痴痴地望着刘真的眼睛,心中怒火渐熄。 刘真轻笑着,缓缓走近苏长时,在马前一尺处站定,然后右手抚上马脖,指尖停留在马颈部向下一寸处,然后就那么轻轻一按,极轻极缓地一按,“苏长时,你道不道歉?” 苏长时只冷冷一哼。 却在这一冷哼间,刚刚安定下来的马儿又再次昂起前足,对着刘真,狠狠踢了下去! 历敬的脸马上就变了。 众人也一阵抽气声。 刘真的嘴角浮起一抹笑,在马儿踢下的那一刻,右掌拍上前胸,猛的一口血喷出,如撅起的巨浪,悉数喷上了苏长时的衣衫! 苏长时当时便傻眼了,这马怎么回事,怎么一而再再而三的失控? 恰巧这时,李笙策马赶至。苏长时盯着气喘吁吁的李笙,冷着脸:“怎么回事?” 李笙欲哭无泪:“三公子,这这,我刚刚才到,是真的不知啊,还是看看陛下伤势如何吧。” 亲眼看见刘真被踢飞,即使在奔驰的骏马下救人都能安然淡定的历敬此刻却慌了,他拖着伤腿,以手支地,艰难地爬到她身旁,握着她的手,贴在脸旁,焦急地呼唤:“墨、墨公子、你怎样了?啊?你告诉我?告诉我?” 昏睡前的刘真只模模糊糊记得历敬慌张无措的脸和他焦急的声音,其他的,便与她一起沉入了黑暗。 第17章 他的怀疑 这几天长安城内谈论最多的莫过于苏府三公子闹市纵马伤人之事了。 卖菜小贩边整理摊子,边不以为意地说道:“其实,照我说,这事也没什么,不就撞了人嘛。大司马的儿子撞了人,赔几个钱不就没事了嘛。” “咦~”旁边卖糖葫芦的小哥脸上写满了不赞同,他举着糖葫芦棒,蹑手蹑脚地凑到卖菜小贩身边,“我告诉你,你这话可不对。那苏长时撞伤的不是别人,而是当今天子!他这种行为,是以臣伤君,按大楚律,可是要砍头的!” 卖菜小贩还是一副不在乎的样子:“那又如何,当今天子顽劣,谁不知道啊!这要被撞了,也是活该呗!” 听见卖菜小贩如此污蔑陛下,糖葫芦小哥怒了,“你知道什么呀!苏长时闹市纵马,已经撞伤了一位书生,陛下当时要求他下马道歉,他不仅不道歉,还当场撞伤了陛下。我可给你说,据我二大爷家的小姑姑的三嫂子说,那天陛下吐了好大一口血,那血呀,溜溜溜地流了一地,比江河里的水都多。而且陛下至今都躺在甘泉宫里,这都三天了,还没醒呐,想想,伤得得多重啊,三天了,还没醒。” 听清事情原委,卖菜小贩一脸震惊:“苏府三公子竟然如此无耻?那是真的吗?陛下吐的血真的比江河里的水都多?” 糖葫芦小哥只“唉唉”叹几回气,一脸忧郁,“谁知道呢,那么多的血,也不知道陛下能不能活下来。” 于是,可怜的刘女帝就从撞伤变为“能不能活了”。不过,幸亏她不知道,她要是知道手下如此编排她,恐怕又得大吐特吐了。 “唉,但愿吧,但愿陛下能好好活下来。”说完,二人忧郁的靠在一起,抱着糖葫芦棒的小哥脸上满是忧伤,而买菜小贩则趁机揪过一支糖葫芦,然后瞅瞅糖葫芦小哥,和他保持同样的神态动作,一边抬头望天,一边吧唧吧唧地嚼着糖葫芦。 听到这二人谈话,旁边经过的百姓都不约而同地对当今天子抱以深切同情,同时对苏长时也抱以深切的憎恨。 其实吧,撞伤天子也不是什么大事,毕竟这天子没什么权力,撞伤了也就撞伤了。但老丞相杨敞偏偏不肯轻易放过。三日前的一个中午,他听说陛下被撞伤了,饭也没来得及吃,立马纠集了御史台和其他的一众文武大臣,及几个当时目睹事情经过的百姓,马不停蹄地向长乐宫方向逼来。 老丞相站在长乐宫门口,对着门口的方向微微一拱手,雄厚有力的声音蓦然响起:“太皇太后,陛下是大楚天子,是大楚之主,今苏长时无故伤陛下性命,请太皇太后下旨,赐苏长时死!” 在长乐宫内悠悠坐着的苏成君有些纳闷,往日老丞相都是一副木讷样子,怎么今日做事如此滴水不漏?难道是……受了高人指点? 不过,老丞相今日再如何聪明,也敌不过巧舌如簧的苏成君。太皇太后那慵懒迷离的声音悠然传出殿门:“外臣不得进内宫,有什么事,明日早朝再议吧!”有了时间,她才好和哥哥细细商议。 只这一句话,便把老丞相堵得哑口无言,没办法,只得打道回府。 恰巧这时,上官杰也率领一众人来长乐宫。黑压压的人群堵在长乐宫门口,那场面,简直比打仗还震撼。 上官杰毕竟不是脸皮薄的老丞相,他站在长乐宫门口,端端是一副忠肝义胆的良臣形象。对着宫门,微微一拱手,恭敬且有礼,然后朗声道:“回禀太皇太后,苏府三公子苏长时于闹市纵马撞伤当今天子,按大楚律,其罪当诛,但念及大司马有功于社稷,可免其死罪,发放岭南。但养不教,父之过,依大楚律,大司马应免其职务,休闲一年。” “你好大的胆子,是要逼宫造反吗?!”太皇太后声音远远的传出了殿门,虽则还是雍容的,但那隐含的怒意已不言而喻。 上官杰暗暗一笑,面上仍凛然道:“虽则太皇太后生气,但臣仍要进谏。大楚律例乃高祖亲自修订颁布,人人都必须遵守,所以,即使太皇太后以外臣不得进内宫为由搪塞我们也好,还是以逼宫造反的理由污蔑我们也罢,臣都要说,大楚律必须遵从!若太皇太后一日不下旨,那臣跪一日;若太皇太后一月不下旨,那臣跪一月;若太皇太后一年不下旨,那臣——便一直跪下去吧。还望太皇太后三思!” 说完,上官杰一甩衣摆,笔直而高傲地跪在长乐宫外。此刻,正值正午,焦阳如火,炙烤着每一个人的身躯。灼热的阳光照在他身上,如置火炉之中。衣服很快就湿了,厚厚的官服黏在身上,难受得要命。额头上的汗水也渐渐多了,一滴一滴落下来,渐渐汇聚成一个小水涡。但他不动、不擦,依旧笔直而高傲地跪着。此时的他,看起来真的像一个忠臣。 见上官杰跪下,老丞相也一撩衣摆,直直地跪了下去。毕竟他再怎么木讷,也不是个傻子。既然他斗不过老太婆,那跟着别人做总可以了吧。 众臣见左将军和老丞相都跪了下去,也眼观鼻,鼻观心,齐齐跪了下去。 黑压压的人群跪在长乐宫门口,把长乐宫直堵得水泄不通,那场面,堪比众军压境。别说是个小宫女小太监,就算是只苍蝇蚂蚁,都别想出去。 上官杰那意思,太皇太后您老若是不下旨,那好,长乐宫内大大小小、老老少少也都别想出去,直接待在里面终老得了。 飞音去门口查探,见到黑压压的人群,吓得直接连滚带爬地滚了进来,“太皇太后,外面,外面,好多人,出,出出不去。” 太皇太后的坐姿依旧如往常一般雍容尔雅,丝毫不显慌乱,她凝眉沉思,半晌,唤过飞音,道:“这样,你从偏殿后门出去,务必请大司马前来。” 她刚吩咐完飞音,却突然间,外边响起一阵吵闹喧哗声。 太皇太后整理衣襟,悠然步出殿门,站在高高的台阶上方,俯视下方的宫廷守卫,淡淡道:“何人在喧哗?” 守卫向苏成君施礼道:“回禀太皇太后,左将军受热晕倒了,众臣正要强行闯进来。” 太皇太后的脸色突然变得狰狞:“什么!” ##### 苏府清凉园内,有微风吹入其中,有竹林可陶冶天性。 在外界将苏长时之事谈论地如火如荼时,苏府的父子俩却在悠闲地弈棋。 苏长临一袭白衣,与微风共舞,他望着棋局,缓缓落下一子后,微微笑道:“父亲已在家闲赋三天,而三弟月后就要发配岭南,难道父亲就甘心吗?——父亲看起来并不像安于受缚之人。” 听见此言,苏显哈哈一笑,道:“上官杰以为这样就束缚住我了吗?我人虽不在朝堂,但朝堂处处有我的人了,至于我,在不在,又有何关系?你三弟是个不安分的性子,让他去岭南磨砺磨砺也好。长临,你今日能有此问,我很是高兴。” 苏长临唇角划过一抹笑,那抹笑极轻极淡,轻淡地好像没有存在过。 “父亲难道觉得这只是上官杰一人手笔?按照常理,老丞相得知陛下受伤,不是应立即去宫中探望吗,怎么却是找姑母的麻烦?” 听见苏长临此话,苏显拈棋的手一滞,“你是说,可能和小皇帝有关?”他空洞地望着桌面,慢慢摩挲手中的棋子,“……小皇帝那伤不像是假的,小皇帝应该不会以身做饵吧……” “长临不知,只是隐隐有感觉。” 那日,他得知刘真被踢伤,心下一痛,但还是理智占了上分。自从知道了刘真的真面目,他总觉得,此事绝不简单,于是急令长廷部去打探消息。云堂带了个目睹者回来,那人绘声绘色地描绘,说苏长时的马如何如何的凶险,青衣书生救人如何如何的勇敢,墨公子让苏长时道歉时又如何如何的正义,他听得不耐烦,让那人直接说重点。“且说当日,墨公子手执玉扇,怒目圆睁,一派正义凛然。——苏长时,你道不道歉!苏长时呢,自然是不肯道歉的。后来呢,也不知苏长时的马又怎么了,那马昂起前蹄,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朝墨公子踢去。可怜的墨公子躲闪不及,在马踢下的那一刻就捂上胸口,然后紧接着血就噗噗噗地就喷了出来,全部都喷上了苏长时的衣裳。然后墨公子就……”苏长临觉得有些好笑,这云堂不会给他找了个说书的吧,可听着听着,忽觉得有些蹊跷。他揪过那人衣裳,厉声问道:“你说什么,在马踢下的那一刻墨公子就捂上了胸口?是同时捂的还是踢后捂的?”“同、同时吧,我没有很注意。——哦,我想起来了,是同时,同时。”若是踢伤后捂得那还情有可原,若是同时,那…… …… “嗯,这样,长临你以替长时道歉的名义,到甘泉宫去查查虚实。” 苏显的嘱咐打断了苏长临的回忆,他望着对面的苏显,点了点头。 放在膝上的手,慢慢地攥成了拳。 刘真,此事的真相,明日见分晓。 他忽的笑了。 第18章 他的确认 上 刘真刚刚醒来便见袁道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 见她已醒,袁道微微一笑:“陛下这觉睡得可真够长呐!”语气凉薄,甚至带了点怨恨。 刘真低眉,她最近没惹这货啊,咋这货像和她有仇的样子? 她捂着胸口,低低咳嗽几声,讪讪道:“朕被苏长时的马……咳咳咳……踢伤了,胸口痛。……袁大美人这话,也忒是无情了些吧。” 袁道闻言只是微微一笑,未语。 谁知她刚说完,耳朵却被人揪起。 听见她这番言论,那人很是气愤,揪着她耳朵便是一通破口大骂:“你的伤是被马踢伤的吗?啊?那是被你自己拍伤的!啊!你说老头我教你武功是干啥的?是让你自己伤害自己吗?你说你这丫头这么大了,怎么就不知道爱惜自己呢?啊?咋这么喜欢以身涉险呢?啊?” 刘真捂着耳朵,呲牙咧嘴:“师父!疼疼疼!徒儿知道错了,徒儿再也不敢了,师父就原谅徒儿吧!” 此刻的刘真再也不是之前厚颜无耻的刘真了,反而带了丝纯真、调皮与可爱。 听见刘真求饶,沙老愤愤放开了手。 刘真则调皮地吐了吐舌头。 望见刘真那副无所谓的样子,沙老就气不打一处来:“你给我躺下,好好休息,这几天没我的允许,不许出去!待会老头我去熬药,务必把药喝得干干净净,连渣都不许剩,听清了没有?” “可是师父……”刘真眼含悲泣…… “可是什么?”被沙老一瞪,刘真只得将到口的话阻回。 袁道无奈地摇摇头。——这对师徒。 看见摇头的袁道,沙老戳戳他肩膀:“你,给我看着她,听清了没有?” 袁道未有表示。 嗯?这人?沙老有些不高兴了。他又戳了戳袁道,稍稍带了丝内力,“你给我看着她,听清了没有?” 袁道肩头忽感到针钻般疼,回首,见是沙老在戳自己肩膀,立即明白眼前这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定非凡夫俗子。于是他恭敬道:“晚辈知晓了,定会好好看着陛下。” 沙老这才开心地离开。 望着沙老离去的背影,袁道脑中渐渐空明。……此人是陛下师父,陛下何许人,她的师父定然也非同凡响。想到之前的认知,他忽觉有些可笑。……只是,这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在江湖上又是哪号人物?他唇角绽出一抹笑。这个陛下,有趣有趣啊。 望着面前的袁道,刘真突然一笑。……刚才师父喊她“丫头”,而此人似乎并无异色,说明他早已知晓她的真实身份。他已知晓她的身份,而她却毫无所察……刘真微微叹气……眼前这人着实深不可测。 半晌,袁道忽道:“陛下还是听前辈之言吧。好好休息,莫要再伤及无辜。” 刘真挑眉。他这话……什么意思?伤及无辜,又是指的谁?在她还未想清之时,小威子进来通报,打断了她的思路。 “陛下,广陵王求见。” 哥哥,他来做什么?刘真虽不解,但还是示意小威子让广陵王进来。 其实,刘真不该有此疑问。“弟弟”受伤,哥哥前来探望,本是极平常之事,到了她这里,却要想上一想了。 刘胥还是那一日的玄色冕服,面色微白,身材瘦削。他的白,仿似不是正常的白,而是带点病态的、几近透明的白;而他的瘦,也根本不是正常的瘦,瘦得有些离奇,那件衣服与其说是穿在他身上,倒不如说是——套。 刘真望着她这唯一的哥哥,有些心疼。——唉,朕这好哥哥,怎么也不知道爱惜一下自己,瞧这纵/欲过度的样子。唉。 刘胥渐渐走近,刘真才发现他身后似还有一人。那是个面目清秀的男子,年不过弱冠。她瞅着那人,虽则面目是陌生的,但那双眉眼,却是熟悉的。 突然,那人却冲她一笑。 这一笑之下,刘真脑中刹地闪过一丝火花! 竹青!是竹青! 竹青已可以待在刘胥身边了么……她微微一笑……那么此事,想必也成功了一半。 见是刘胥,袁道忙起身施礼,待得到回应后,便安静地退到一边。 刘真坐起,虚虚倚在枕后,对着刘胥,嘴角微微扯出一个弧度,道:“原来是哥哥。” 她说出这话时,声音细弱无力,透着点病态的苍白,刘胥听见,心不由一痛。 他在床边坐下,轻轻执起她落在边上的手,右手抚上她的鬓发,轻柔地,极致地抚摸,好像要从这触感中感知她这几年的成长变化。 然后,他道:“阿真,几年不见,你瘦了。” 刘真感到一股恶寒袭身,不着痕迹地抽回手,然后抬手捉住他的右手,觉得这样做好像不通情理,于是改捉为握,哈哈笑道:“哥哥也很瘦,哥哥要多多注意身体啊。”说完,还不怀好意地瞅瞅刘胥身后的竹青。 望见她那副油嘴滑舌的表情,刘胥莞尔一笑。和他一贯的冷峻不同,这一笑,是很温暖的笑。 “阿真,太皇太后已下旨,大司马将免职一年,而苏长时也将在月后发配岭南。所以,你可以不用操心,好好养病了。——你记得,无论是什么,都比不上你的身体重要。” 刘真的关注点没在旨意——老太婆的旨意她早已知道——她的注意点在刘胥的称呼上。太皇太后?依礼,她要称呼老太婆为“皇祖母”,刘胥虽实为老太婆亲生,但表面上也仍和她一样称“皇祖母”。怎么他的称呼却是“太皇太后“?他和老太婆之间……难道有嫌隙?若是这样,那真是太有趣了。 刘真这边想着,唇角便不自觉地扬起一个浅浅的弧度。 看见她笑,刘胥心情舒畅,也柔柔笑了下。 他伸手拿过竹青手中的药,将它放在刘真手心。柔声道:“阿真,这是广陵特产的玉山膏,对治疗淤伤有奇效,你拿着。”不由推辞便塞到刘真手中。 他送东西如此强硬,以至于刘真有些许尴尬。 “好了,阿真,你先休息吧。我先走了。”说罢,转身离开。 望着刘胥离去的背影,刘真突然冷冷一笑,然后就是随意的一丢。 然后,那盒药膏、广陵特产的、对淤伤有奇效的药膏,便躺在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落里,孤零零地。 袁道见状只是微微一笑。 === 春天到了,甘泉宫内的桃花也尽数开放了。前几日起了风,吹落了些许桃花,粉红的花瓣落在青石小径上,给这些毫无生气的小径添上了一抹柔和的色彩。 远远的,青石小路的尽头,现出一抹白色的身影。他缓步而行,衣袂翩飞,带起落地的花瓣,如步入凡尘的仙人,飘然而至。 刚步出殿门的刘胥,一眼便望见了这抹白影。 他微微笑了下,快步向前,大声呼道:“长临!” 远远的,苏长临也看到了刘胥,他前行几步,须臾便到了目前。 苏长临拱手道:“长临见过殿下!” 刘胥一把扶起他,“长临,你和我见什么外!对了,你是来看阿真的吧。也是,你们小时候关系就比较好,现在阿真受了伤,你定要亲自来看看的。” “不是,”他歉然道,“我是替三弟来致歉的。” “哦,原来如此,”刘胥似乎有些失落,勉强一笑,“那没关系,不过,阿真受伤较重,你别刺激到他。” 他……受伤了?真的受伤了!也是,那一掌拍下,不受伤也难。殿下说他受伤很重,有多重?……也许,这才是真实的他吧,为了拉父亲下水,不惜自伤己身。……他从来就不是个会爱惜自己的性子,或许,这才是真实的他吧,这才是…… “长临,快进去吧!我先走了。” 直到刘胥的声音在耳侧响起,苏长临才发现自己魂游已久。他微笑颔首,目送二人离开。 转身,望着眼前的殿门,望了许久,脚下却连一步都迈不出。 他该以何种心态面对她? 亲切?敌对?试探?虚与委蛇?亦或是…… 不,他不想,他不想。他与她,不应该是这样。……只是,不是这样,又会是哪样? 来之前,他设想了千万种她会有的反应以及相应的对策。他也有自信,一定会试出她的真面目,可临到眼前,却连脚下的一步都迈不出。他对她,总归是于心不忍。 门口的小威子见苏长临在原地待了好久,心中纳闷,问道:“苏御史,您怎么了?” 他望了一眼面前的小威子,闭眼凝神半响。罢了,罢了,听天由命吧。便抬步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