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妃小宛》 改文中 @@ 这几天回头看了看已经发出的部分,自己感觉并不理想,so,要改,这几天上传的都是修改过的部分,如果出现13章以后的内容,才是更新的新章,特此说明,并向追文的朋友说声抱歉,磨巫会尽快改好,继续这个故事的。 朋友们有什么意见,也请在讨论区留言,谢谢! 本书由首发,请勿转载!@@ 第1章 莫欺少女贫 “刘掌柜,你说什么?”一个美丽端庄的中年妇人,坐在紫檀木的桌案旁边,脸上的表情惊讶异常,却掩不住骨子里的那股恬静和淡然。 那被唤作刘掌柜的,是个中年模样,身材微胖的男人。此刻正弓背弯腰的站在端丽中年妇人的面前,一双小眼睛贼溜溜乱转。他半低着头,小心翼翼的说道,“如夫人所闻,账上确实欠了这许多银子!” 中年美妇的身侧站着一个十二三岁的稚龄少女。那少女身量未成,却隐隐的透着几分风流的体态,相貌轮廓和中年美妇十分相似,俨然是一对母女。 她接过母亲的话头,声音清冷,带着几分逼问,“刘掌柜,我前些日子也去咱家的绣庄瞧过,虽然时下不那么太平,但绣庄的生意也还不错。为何账面上盘点之后,不但没有剩余,居然还欠下了两千银子这样大的债务?” 听见少女的问话,那微胖的刘掌柜仿佛洪水找到了开闸的口子,叫屈连天,“小姐您有所不知!眼下的世道越来越不太平,那乱党在湘湖一带活动,眼看着离我们苏州越来越近,这苏州城里,有点权有点钱的富贵人家,都惦记着往南走呢,哪还有人来我们绣庄买绣品呢?小姐您那天所见,实在是十天半月也不曾有过的好生意啊!” 中年美妇一看便是深居内室,不常出来应酬。听得刘掌柜的话,不由得半信半疑,少女却冷哼了一声,不以为然。 那刘掌柜便继续说道,“夫人,你和小姐这几年在半塘山边居住,衣食住行,使奴唤婢,处处都要费银子的,小姐学习琴棋书画,又每天搞些熏香脂粉的俏玩意,看似不起眼,却也花费不少。 前几年老爷去世之后,店里的光景就已经不好了,这几年店里进的帐虽少,都是先可着太太和小姐来用的。每一笔账,都在账本上写得清清楚楚的,绝没有昧着良心的地方。眼下这董氏绣庄马上就要易了主了,事情繁乱,如果夫人没有别的吩咐,我便先走了。” 坐在上首的董夫人精神萎靡,无力的挥了挥手。刘掌柜小意的作了个揖,便要告辞。见刘掌柜要走,侍立在一旁的清丽少女,跟了出来,口中念道,“母亲,我代你送一下刘掌柜。” 中年妇人神情怔怔,对女儿的话似闻未闻。 出了屋门,那刘掌柜还在虚与委蛇,“小姐,我老刘真的愧对老当家的,没有把你们母女照顾好!” 清丽少女见离屋门已远,料得屋里听不到他们说话了,冷冷的开口说道,“刘掌柜,你欺得我母亲,却骗不得我。我一个女子虽这几年没经手帐目,但也知道这帐目之上,纵无那多余的银子,也不至于欠下如此多的债务。 你在我家做掌柜十五年有余,我父亲在世时,待你如弟如亲;父亲病重之时,将母亲和我托付于你照顾。刘掌柜,往日我敬你喊你一声世伯,如今你如此对待我们母女,我看你将来用什么脸面去见我的父亲!!” 在刘掌柜的印象中,这清丽少女就是个不爱说话的性子,素日里冷冷清清的。此时骤听得少女如次犀利的话语,脸色大变,一时间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来,待返过神来想说什么的时候,少女已经拂袖而走。 走到一半,少女转过身来,秀目如炬,直直的盯着刘掌柜,把他想说的话硬生生憋了回去。“刘掌柜,举头三尺有神明,你不为自己积德,也为自己的一双儿女着想着想。我董白奉劝刘掌柜一句老话,莫欺少年贫!” 少女董白说完,将宽大的袖子一甩,转身进了屋子,留下了刘掌柜站在外面。刘掌柜长出一口气,刚才对着董夫人的时候,他都没有如此紧张,额头冷丝丝的,伸手一拭,竟然出了一头的冷汗。 进了屋子的董白,脸上显出了淡淡的疲色,长出一口气,还没等她心情平和过来,贴身小丫鬟鹿希就急急忙忙的迎面跑了过来,“小姐不好了!!夫人吐血了!!”董白心下一惊,连忙几步走上前去,看到母亲的状况,不由得惊叫出声,“娘!你怎么了!?” 董夫人斜着身体软倒在茶几上。殷红的血迹,在捂在嘴上的细绢手帕上,晕成触目惊心的一团。 董白连忙扶住母亲软倒的身体,连声呼唤着母亲,另一边转过头去,朝着小丫鬟鹿希喊道,“愣着干什么!快去请大夫!” “是!小姐!”鹿希原本慌了神,听到小姐的吩咐,才如梦初醒般跌跌撞撞的跑出了门去。 医生一时半刻还没有到,半塘河畔平日里幽静的小小院落,此刻一片愁云惨淡。 ————分割线———— 几天后,董家绣庄的生意盘点完毕,在苏州一带还算有点名气的董家绣庄,经营多年之下,竟然没有任何盈余。不过,绣庄卖掉之后,那刘掌柜原本说的债务,从两千两减到了一千两。 交出董家绣庄的那天,董夫人没有出面,一切仪式由董白出面承担,她冷冷的看着那刘掌柜,将绣庄的地契交出,不发一言。那如刀般的眼神,看得那刘掌柜冷汗直流。 但是,无论是两千两还是一千两,孤女寡母最终还是被欺负了。 ————分割线———— “这个你不能拿走!这是小姐的心爱之物!!”小丫鬟鹿希死死的拽着一件黄梨木的梳妆匣,小脸憋得通红,急急的说道。 黄梨木梳妆匣的另一端,攥在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的手里。他看着那做工精巧的梳妆匣,眼中闪过一丝贪恋,拽着梳妆匣用力一拉。鹿希是个少女,力气远不及他,那梳妆匣便脱手而出,到了那男人的怀里。 他摸摸到手的梳妆匣,笑着露出一口黄牙,随即恶狠狠的说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我有借条在手,你家的大小物件,只要是大爷看得上眼的,都是我的!这家里哪里有什么你家小姐的心爱之物,都是抵债之物!” “你!!”鹿希说不过眼前的横肉男人,力气又没有对方大,情急委屈之下,呜呜的哭了起来,正待上去和那男人拼命,被一个清脆的声音拦住了。 “鹿希,且随他去。” 哭成一只花猫的鹿希惊讶的抬起头,抽抽搭搭的说,“小姐!那可是老爷送你的生辰礼物啊!” “无妨,你退下,别为这些腌臜的事伤到了自己。”董白一身素雅白衣,俏然站立在嘈杂中间,一双妙目炯炯褶然,线条优美的嘴角挂着一抹讥笑,望着周围众人的贪婪嘴脸。“只要我们家的人都平安就好,其他的东西,不过是身外之物。” “是。”鹿希听了小姐的话,狠狠的瞪了那男人一眼,垂手站在一旁,但仍时不时的抽抽鼻子,抹着眼泪。 秀雅的半塘山庄此刻乱成一片,所谓墙倒众人推,绣庄的债主们,蜂拥而至,生怕自己来晚了抢不到东西。他们翻箱倒柜,把每一件值钱的东西都装进腰包。偌大一个华美的宅院,两个时辰不到,就被这群蝗虫们变得空空荡荡。 董夫人本打算卖掉绣庄之后,带着钱财和女儿迁到远离战乱的地方。当日情急吐血之后,一直卧病在床。经过这一场抄家抵债之后,更是连命都去了半条,虽然女儿董白每天悉心照顾着,仍需每天用参汤吊着命,连床都起不来了。 第2章 弱女撑危倾 董白坐在粗木的书案前,对着账本皱着眉头,腰肢坐得笔直,却略显僵硬。 无论怎样精打细算,如今这银子都是不够使! 董白怔怔的放下笔,她和母亲两人,都是淡淡的性子,以往隐居在这半塘六七年之久,从来没有考虑过钱,连想想,都觉得腌臜;如今母亲病重,家中又遭变故,她小小年纪不得不当起了家来,真正接触了这些差米油盐,才明白这寻常生活中,所谓腌臜的黄白之物是何等的重要。 长长的叹息了一口气,董白不禁暗自懊恼,如果当初能对这帐目稍微用些心思,怕也不会让那刘掌柜将她母女俩逼到如此地步。 摇摇头,董白从脑中晃去了这些无谓的想法,现在想这些于事无补,怎样治好母亲的病,将眼下的日子应付过去,才是正经的。 吱呀一声门响,鹿希提着一个小包袱和一包药走了进来,怯生生的喊了一声,“小姐!”那声音在空荡荡的屋子里走了一圈,几乎带起了回声。 家里的佣人们都已经遣散了,只剩下一个董姓老仆还有鹿希。 “那些针线络子没卖出去?”见鹿希一副不开心的样子,董白的脸色也是一黯,不带什么希望的问道。 “小姐,你的针线活做得漂亮,我刚带到街上,几乎就被各家的女眷给抢光了。” 董白闻言松了一口气,有了进账就好。“那就好,鹿希你辛苦了,先去休息一下吧。” “可是小姐,她们知道我们家急着用钱,宁可不买也要把价钱压得很低;你这么漂亮的绣品,一共也没卖出多少钱来!”鹿希委屈得小脸通红,揉着手里的一块帕子。 “鹿希,这世人里,本就是锦上添花者多,雪中送炭者少。只要有了进账就是好事,趁着天亮,我再去绣几块帕子,明天辛苦你再拿去街上卖了。”董白苦笑着说完,就要起身去绣房,却被鹿希喊住了。 “小姐,今天我去药铺给夫人抓药,药铺掌柜的说,不再赊账给我们了,说……” “掌柜的怎样说?”董白一听是药铺那边的事情,心就提了起来。对于董白来说,现在没有什么事情比母亲更重要了。 “……说再不交钱,就要停了夫人的药。今天这些针线络子换来的钱,只够我们吃饭,药钱还远远不够。而且我看药铺掌柜的意思,是绝不可能再通融的了。”鹿希知道这是大事,即使再让小姐难做,也隐瞒不得,犹豫了片刻,便还是期期艾艾的讲了。 董白眼前一片发黑,不得不扶住桌子才勉强站立;刚卖出去一些针线的欢喜之情,已经完全被着突如其来的消息冲得没了踪影。 鹿希连忙放下手中的东西,扶着董白在那粗木椅子上坐下。这椅子和桌案本是下人们用的东西,因质地粗糙,才没被那些讨债的人拿走。 见小姐的脸色缓和了一些,鹿希小心翼翼的说,“小姐,要不,我们今晚再去叔叔家看看?” 听到鹿希提起自家的叔叔,董白的火气就压抑不住,朝着鹿希喊了起来,“莫要再提叔叔!”董白将鹿希扶着自己的手恨恨的甩开,不料用力过猛,眼前又是一阵发黑。 鹿希连忙上前将小姐扶住,眼圈却是红了。鹿希无父无母,从小卖身为婢在董家长大,董氏一家待她极好,董白更是把她当做亲妹妹一样看待。因此董家虽然遭此变故,鹿希也没有生出离开小姐离开董家的心思。 平日里,小姐几乎连重话都不曾对她说过。这下突然遭了小姐的叱责,鹿希连气带急,几乎眼泪都要掉了下来。 “对不起鹿希,我刚才着急了,不该和你发脾气。”沉默了片刻,董白用手撑着额头,低低的说道。 “小姐,刚才是鹿希说错话了。”想到三天前去董白叔叔家借钱的情景,鹿希再也忍不住,眼泪簌簌的掉了下来。 “鹿希,你先拿今天得的钱去买点菜,尽量节俭些,然后让福伯把药熬了。” 鹿希低低的应了一声,拿了药转身出去了。 董白闭着眼,保持着以手撑额的姿势,另一只手却死死的攥住了手里的帕子,将那帕子绞成了乱七八糟的一团。 她的心里,不比这块帕子好过。 董白母女这几年生活清幽,偶尔年节的时候,董夫人会带了董白,去董白的叔叔一家走走亲戚,除此之外几乎不和什么人来往。 董白现在还清楚的记得,当年父亲在世的时候,两家的关系不是这样的。那时候叔叔家境一般,婶婶常带了孩子来家里住,一住就是一月半月的,父亲母亲从来没有过半句不满,招待得热情周到。 自从父亲去世后,两家的联系就少了许多,只是年节的时候会相互拜访,叔叔和婶娘的脸色语气,就没那么好了,但也还说得过去。 但自从家里的绣庄倒闭了之后,叔叔开始避自己如瘟神。董白知道自己的身份不招人待见,但为了母亲的药费,她没有选择。 头一次去的时候,叔叔象征性的说了些安慰和客气的话,给了几两散碎银子;到了后来,叔叔几乎是闭门谢客,不见她了。 只有婶婶皮笑肉不笑的出来应酬一下自己,说到借银两的事,就推说家里的银钱是叔叔在管,自己不曾当家。总而言之一句话,就是没有钱出借。 董白只有苦笑,两家来往了这么些年,婶婶是家里有名的钱匣子加管账的,平日里叔叔下趟馆子,都要跟家里知会一声,婶婶同意了才能去的,否则都会被骂个狗血喷头。这当口拿不管钱做借口,婶婶当她董白是傻子么? 董白从叔叔家出来的时候,站在叔叔家门口狠狠的流着眼泪跺了跺脚,她发誓,以后即便饿死,都不会再进这个门来张口求银子。 擦干眼泪,日子还要继续过,母亲躺在床上等着吃药,一家四口需要吃饭,这些事,都落在十三岁董白单薄的肩膀上。 当掉自己最后一对玳瑁耳环之后,董白寻思了很久,最后决定和鹿希两个做些针线活,然后由鹿希带到集市上出去卖,好换来些微薄的收入,给母亲抓药,买米买菜维持生活。 人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吃不了的苦。 原本不问世事的董白,竟然在短短的时间内学会了记账,那平日里拿来消遣的算经,此刻派上了用场;那拿来怡情的女红,变成了短时间内出品的、能换成萝卜白菜的交易品。 以往见了人说话都脸红的鹿希,已经能够和三公六婆在菜市场,为了一个铜子的价钱争上半天;原本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董白,为了能让母亲吃得营养、有胃口,也迅速学会了怎样将寻常的萝卜白菜做得美味。 生活中已经没了那些琴棋书画、熏香茗茶,有的只是不停的干活:记账、给母亲熬药,给全家做饭,在如豆的油灯下绣那象征着富贵吉祥幸福的仙鹤鸳鸯,一团团花团锦簇,却都不是她的。 董白偶尔会怔然,原本那个丁香清秀的富家小姐哪里去了呢?母亲在隔壁咳嗽了,她来不及再想,迅速放下手中的女红去照顾母亲。 这日子,这个家,居然就这样被这个十三岁的少女跌跌撞撞的撑下来了。日后的董白想一想,都觉得很佩服当时的自己。 (苦难和时间真是个好老师,可惜最后它们把学生都搞死了。——磨巫乱语) 董白没想到的是,一个月后,婶婶居然来登门拜访。 第3章 纤手虽细小 那是一个秋天的午后,天气很好,阳光暖暖的,董白打开了母亲房间的窗,在床边支了一个小小的炕桌,上面摆了几样精致的小菜。 董夫人坐在床上,背后靠着一个柔软的垫子,气色看起来好了不少。董白将最后一道家常豆腐端上桌,鹿希笑盈盈的拿了三只碗跟在后面,里面是喷香的米饭。 三个女人围坐在桌旁,开始吃饭。鹿希叽叽喳喳的讲着话,说着一些从街上听来的有趣的事;董夫人带笑的听着,时不时的说上两句;董白则捡了那最好的菜心和不多的鸡蛋,夹到母亲的碗里。 老仆福伯拿了大碗在外面吃饭,听着屋里传出的轻轻的笑声,也忍不住裂了嘴角呵呵的笑。 这时门口传来敲门声,福伯一愣,自从绣庄易主,家里欠了债之后,除了债主,还真的没谁来过董家拜访。 带着疑惑,他放下饭碗去开门。 开了门,却是董白的婶婶、董夫人的妯娌,正满脸带笑的站在外面。 “福伯,是谁来了?”董白听到门响,放下饭碗出了屋,鹿希跟在她后面。 看到满脸堆笑的婶婶,董白一愣,一时间搞不清她的来意,却也不得不礼貌的让了进来。 这婶婶进了屋子,将手中提着的几样点心果子交给了鹿希,就在床边坐了下来,随后就笑着和董夫人打起了招呼,“听说嫂子病了,我家里杂务繁忙,一直没腾出空来探望,姐姐可曾怪我?” 虽然董白对在叔叔家的遭遇只字未提,但董夫人深知,以小叔子两口子平日里的德行,家中的变故和自己的生病,这两人是决计不会帮忙的。 但伸手不打笑脸人,无论心里怎样不愉快,董夫人仍是笑着应了,“弟妹说的这是哪里的话,如今身子好多了,劳弟妹还惦记着。” 谈话间,那妇人状似随意的往桌子上一扫,几样菜式就入了她的眼。南乳炒甘蓝,家常豆腐,还有一小盘蒜苗鸡子。虽然气味扑香,却都是些最便宜不过的菜,那蒜苗里的鸡子,更是只有寥寥的几丝,少得可怜。 她将眼神转了回来,心中暗自欢喜,面上却不露出来,东拉西扯的谈起了闲话,“嫂子和侄女正吃饭呢?我来得可真不凑巧。” “不妨事的,婶婶,我们也差不多吃完了。”董白笑笑,和鹿希迅速的撤了桌子。 董白的婶婶和董夫人又聊了一阵子。这时董白已经收拾好了桌子,对着母亲婶婶福了福身,“母亲,婶婶,你们俩先聊着,白儿去隔壁做些针线。” 听了这话,董白的婶婶转了转眼珠,“白儿,我跟你同去,看看你的针线活最近怎么样了。” 董白点点头,和母亲打过招呼,和婶婶一起回了自己的房间。 进了房间,请婶婶落了座,董白也在床边坐下,拿了块帕子,低头绣了起来。这些平常拿来消遣的绣品,现在是她们一家的生活来源,她半点也马虎不得。 “啧啧,这鸳鸯绣的,跟活的一样,简直放在水里就能游!白儿真是绣得一手好绣活!”婶婶坐在旁边,与其说是夸奖,不如说是捣乱,如苍蝇一样,不停的找话来说。 董白的性子外冷内热,如果是看着不投契的人,真是半句话都懒得和对方讲。此刻婶婶在一旁聒噪个不停,她恨不得喊其闭了嘴,还她一片清净才好。 无奈对方是长辈,董白再不喜其为人,礼数上也怠慢不得,只得随口回应着,手上却不停,眼看着鸳鸯的半个翅膀就快绣好了。 董白的一双素手穿针引线,快速而优美,看得人眼花缭乱;捏捏自己手上已经有些松弛的皮肤,再看看董白那双青春无暇的的玉手,董白婶娘的心里,不由得生出了几分嫉妒。 闲话扯得差不多了,她清清嗓子,打算进入今天来访的正题。 正巧此时董白被婶婶唠叨得心烦意乱,一下不留神,针扎在了手上。 董白疼得“哎呀”一声扔了帕子,一滴鲜红的血,从那白皙的指尖上一点点渗了出来。 “白儿啊,以你的样貌,做这些琐碎的家务事,真是可惜了!”婶婶探身过来看了看,假惺惺的摇了摇头,做出一副很惋惜的样子。 董白不以为然的挤了挤手指,然后吮干净了手指上的血,抬起头来,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家的婶婶,“那依婶婶的意思,白儿该怎样做,才算不辜负了父母给的这副好皮囊呢?” 婶娘没有听出董白话里的嘲讽之意,在绣墩上调整了下姿势,捏着帕子,以一种推心置腹的语气说道,“我方才听嫂子说了,你和鹿希每天做些阵线,拿到街上去卖了换些钱,所得微薄。每天要亲自洗衣做饭,吃食也甚是简陋。 你看看你,以前怎么说也算得上是个富家小姐,虽然算不上使奴唤婢、锦衣玉食,但也是衣食无忧。 女人嘛,在家从父,出嫁从夫。现在你父亲不在了,赡养母亲固然是应尽的孝道。但一个女孩子,也不要让自己过得太辛苦。 我听说你家那绣庄盘点出去的时候,欠下的银子可不是个小数目,你这一针一线的缝,维持生活都是勉强;想还清债务,要缝到何年何月才是个头?” 董白苦笑了起来,婶婶的话说得不那么悦耳,但都是实情。她也知道这样不是长久之计,但她一个稚龄女子,实在是没什么别的更好的谋生手段了。 见董白面上神色变幻,婶婶知道自己讲到了对方的心里,不由得心中暗喜,继续说道, “若是一般的粗脂俗粉丫头,也就罢了,活该就是个过苦日子的命。 白儿你天生聪颖,以前你父亲在的时候,这琴棋书画的风雅东西,你是学学就会、样样精通,整个人长得又跟棵水葱似的。见天做这些粗使的活计,我这当婶娘的看了都心痛。 钱财方面,我和你叔叔小门小户的帮不上什么忙;但亲不亲连着筋,我这几天想来想去呀,还真想到个不吃力就能赚钱的法子。” “婶婶不妨说来听听。”董白被婶婶的一番话说得动了些心思,她和鹿希的针线活,只能勉强支持家里的生活和母亲的药费;那一千两的欠债,父亲在世时都不能算是个小数目,对于现在的董白来说,就更是一个像山一样沉重的负担。 如果婶婶真的能给她指出一条赚钱的好法子就好了,董白暗想,对婶婶接下来的话有些期待,但又隐隐的觉得事情似乎不那么简单。 婶婶拿起细绢手帕挡住嘴,捏着鼻子娇笑了几声,那样子让董白身上陡然有些发寒,然后才说道,“离这苏州不远的金陵城,是朝廷每三年举行科举考试的地方; 金陵城外有一条秦淮河,周围无数酒肆画舫,那些金陵才子们,常在秦淮河上泛舟饮酒,吟诗赋词。 白儿你天生丽质,于诗词歌赋都是颇具灵性,谈吐更是妙语连珠,何不借着这过人之处,与那些绣肠才俊们把酒言欢,交流阔谈,没准还能找到个如意郎君呢……” 董白的婶婶越讲眼睛越亮,简直将那秦淮河畔讲成了流着蜜的福地,董白却越听越不是味道,这分明是要她去做那下贱的事情,到了后来,董白不得不出言打断了她。 “婶婶!” “到时候你那如意郎君科举高中,封妻荫子,没准白儿你还能拿个诰命夫人那!那可是女人这辈子最大的荣耀……恩?什么?”婶婶兀自讲得起劲,被董白打断一时有些不悦。 董白深深的吸了口气,努力平复下心中的愤懑,才能忍住不去骂眼前这个自己叫做婶婶的女人。她尽量用平和的语气说道,“白儿在这儿先谢过婶婶,为了白儿一家的事,婶婶多费心了。 现在家中情况,如婶婶所说,确实不好。母亲生病需要吃药,家里面衣食住行,买米买菜,处处都是开销。” 讲到这里,董白原本略带无奈的神色,变得肃然起来,眼神中带着坚毅,腰板也挺得笔直。 “可是婶婶,白儿这双手虽小虽弱,但拼尽全力,却也能勉强护得母亲和一家上下的周全。父亲虽然不在了,但对于董白来说,只要母亲还在,这个家就在;一家人只要能够平平安安的在一起,白儿即便比现在再辛苦上十倍,也是值得的!” 婶婶听了董白的话,脸色一阵青一阵白,默默无语的坐了一会儿,便悻悻的借故告辞了。 董白和婶婶谁都没有看到,在董白说那番话的时候,勉力起了床过来的董夫人,在门口听到了她们全部的对话。 董夫人软软的倚在门上,风韵犹存的脸上满是泪水,说不清是欣慰还是痛苦。 第4章 深夜求人参 董白和鹿希说笑着从外面走了进来,鹿希手里提着一个篮子,里面放着一棵甘蓝、两颗蛋,还有一小块肥多瘦少的肉。 刚一进院子,就看到董夫人坐在院子里,吃力的洗着眼前木盆里的脏衣服。福伯无奈的站在一旁,显然是没有劝住自家夫人。 “娘!”董白几步抢过去,接下了母亲手中的活,责怪的说道,“娘啊,这些活交给我和鹿希就好,你身体才好了些,大夫说你眼下需要静养的。” 董夫人已经洗了一大堆衣服,苍白的脸上泛出了几分病态的红,她虚弱的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温和的笑道,“成天躺着也很累,我就是稍微活动一下,不累的。” “你看你,额头上都出汗了,还硬撑。鹿希,扶夫人回屋子休息去。” “好的小姐。”看到夫人身体还没恢复就干活,鹿希心里也老大的不乐意,得了小姐的吩咐,扶了夫人就往屋子里走,短短一段路上,嘴里嘟嘟囔囔,埋怨个不停,听得董夫人不禁莞尔。 董白顺手把剩下的几件衣服洗了,然后提着菜篮进了厨房。不一会儿的功夫,小小的厨房里就飘出了扑鼻的菜香。 董夫人却吃得很少,到了晚上说是心口发闷,董白知道母亲白天洗衣服有些劳累,便伺候母亲早早的睡下了。 自从董夫人得病了以后,董白晚上睡觉都很浅。睡到半夜,董白听到母亲在喊自己,“女儿,为娘心口有些难受。” 董白一个激灵就醒了过来,翻身下床,点亮了屋里的一盏油灯。 不亮的光线下,董夫人嘴唇青紫,脸色苍白,抓着胸口,神情痛苦,却还咬牙坚持着,尽量不将痛苦的神情挂在脸上。 董白心里一沉,知道母亲是有十分说五分,绝不愿意给人添乱的性子,此时说心口难受,怕就是十分难过了,连忙叫醒了鹿希去喊大夫。 大夫赶来的时候,董夫人已经疼得无法平躺,蜷成一个团,一只手抱着头,另一只手死死的捂着胸口,在床上一动不动。 那大夫表情肃然的检查过董夫人的情况,什么也没说便出了房间,董白连忙跟了过去。 “大夫,我母亲的情况怎么样?” 花白胡须的大夫叫过董白,仔细询问董夫人此次发病始末之后,摇了摇头,“你母亲原本就有旧疾,是因为气郁而起的,之后老朽虽然开药一直在调理,却始终未能根除。 你母亲心思忧虑太重,加上濯洗衣服的劳累,现在则是旧病未除,又添新疾。病在心肌,恕老朽无能,实难救治啊!不过……” 董白听得母亲的病是因为劳累而起,恨不得狠狠的抽自己两个嘴巴,听大夫的意思母亲的病还有缓和,连忙说道,“大夫请讲,但凡能救母亲性命,董白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那一把年纪的大夫,行医数十载,阅人无数。见董白小小年纪,说出来的话至孝至诚,忍不住微微有些感动,心想自己的儿女若能如此孝顺就好了。 他望望家徒四壁的董家,犹豫了片刻,说道,“你母亲的病,眼下最是危急;只要能度过这个最危险的时刻,以后解除心结,慢慢调养,也可延年得康。 半塘镇上的药铺里,珍藏着一棵百年老参,是孙掌柜的心爱之物。若你能把那人参取来,你母亲的病老朽还有办法回旋一二。 但是务必要快,老朽先开了方子稳住你母亲的病情,若这参在三个时辰之内拿不回来,老朽也无力回天了。” “多谢大夫指点!”董白谢过大夫,带着鹿希匆匆往镇上赶。母亲还在床上痛苦辗转,救人如救火,时间紧迫,一时半刻都浪费不得。 ————分隔线———— 百草堂的孙掌柜此刻心情非常的不好,任何一个男人,搂着自己年轻貌美的小妾睡得正香的时候,被人从被窝里挖出来,心情都不会太好。 身上胡乱批了件外衣,孙掌柜腆着硕大的将军肚,皱着眉头由内室走到了外面的药铺。里面两个年轻女子,其中一个清秀的女孩他认识,是董家的一个丫鬟叫鹿希的,常来自己这里抓药。他的目光转到另一个年轻女子的身上时,不由得眼前一亮。 那女子十二三岁的年纪,皮肤白皙如瓷,一双大眼睛顾盼生辉,年龄虽小,却已俨然是个绝代美人的胚子。 这孙掌柜生来好色,五十多岁还纳了个十五岁的貌美小妾,见到如此佳人,几乎连口水都要流了下来,因为春宵被扰的不悦,早飞到了九霄云外。 “这位姑娘深夜前来,所为何事?可是家中亲人生了急病前来抓药?” 董白见那孙掌柜眼中流露出猥亵的神色、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心中暗自厌恶,为了母亲的病,又不得不开口说明来意。 “孙掌柜,我是董氏之女董白,深夜来访,打扰了掌柜的休息,实在抱歉。母亲适才突发心疾,大夫说只有百年的人参才能救得母亲的性命。 董白得知孙掌柜这里有一棵百年人参,是以前来求恳,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恳求孙掌柜能够割爱,让董白带了这人参回去救我母亲的性命,董白必定结草衔环,来报答孙掌柜的大恩。” 孙掌柜听清了董白的来意之后,眉头一皱,这棵百年人参乃是他从关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收来的,算得上是他的镇店之宝;但抬头看看董白娇俏动人的模样,再听听董白清脆的声音,他更是心下发痒。 低头思索了半天之后,孙掌柜心中有了定计。他再抬起头,已经是一脸的凝重,“我们这开药铺的,讲究的是一个仁字。你母亲病重,按理说我不敢吝啬这能救人命的死物。但这人参我收集不易,多少还是要收回本钱的。” 第5章 落井遭下石 董白早料到孙掌柜会有此言,急急问道,“这百年人参,孙掌柜多少钱才肯割爱出让?” “此参从遥远的塞外苦寒之地运来,辗转到我的手里已经转了几手,我当年是300两纹银买下的。如今姑娘急用,我老孙就当这些年为姑娘保管着了,300两银子,姑娘就可以把人参拿走了。”孙掌柜一副吃了大亏、你们占了大便宜的样子。 “300两?你不如去抢!!”一旁的鹿希一直没说话,听到孙掌柜的出价,忍不住叫了起来。 一栋三进三出的大宅子,也不过百余两罢了,这百年人参,再贵也不该贵到这样离谱的一个程度!这孙掌柜摆明了是漫天要价! 董白也被这数字吓了一跳,但她到底要比鹿希镇定些,喝止了鹿希。 “这能救人命的天灵地宝原本就是无价之物,孙掌柜的出价董白没有异议。但现在董白手中并没有那么多的银两,不知孙掌柜可否先将此参借给董白拿去救母,董白可现在就立下字据,来日定当奉还。” 听了董白的话,孙掌柜摇摇头,但笑不语,一脸捉摸不透的表情,不说行也不说不行。 董白被孙掌柜看得有些不知所措,眼看着时间一点点流走,她心急如焚,干脆说道,“董白手中现在银两确实不够,孙掌柜有什么见教,不妨直说,董白能办到的,马上去筹措,母亲那边还等着救命呢。” 孙掌柜仍然是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董家的情况,我在镇子上也有所耳闻,这三百两银子,以你家目前的情况,确实是拿不出来的;你家在外还有欠债,我如果把百年人参给了你,你如何还我这三百两银子?” 孙掌柜此言一出,董白全身都是一软,那千两欠债加这三百两银子,她就算做一辈子针线,也是还不起的。 她的耳边正嗡嗡作响之时,孙掌柜的声音又传进了耳朵。“生意人讲究一个利字,但如果是自家人的话,那就该另当别论。 董家姑娘你貌美如花,孙某今日得见,对姑娘真是惊为天人,一见如故,如蒙不弃,孙某人想与姑娘结成秦晋之好,到了那时,姑娘的母亲就是我的母亲,什么钱不钱的就不论了,这参就当我孝敬老人家的了!” 孙掌柜见董白脸上一片呆滞,以为自己说动了她,说得越发得意,“当然了,孙某家中已有糟糠原配,怕是要委屈姑娘你做妾了,但你放心,孙某对姑娘绝对会爱护有加……” 旁边的鹿希听得几乎要跳脚大骂,冷不防董白猛的站了起来,目光灼灼的看着孙掌柜,打断了孙掌柜的自我憧憬,“孙掌柜,是不是我拿来300两银子,你那百年人参就可以让我拿走?” 孙掌柜回过神来,料想董白无论如何也拿不出这笔银子,点头道,“是!” “如果我能拿来,孙掌柜决不食言,定将此参给我?” 孙掌柜感觉事情有些超出控制,但此刻也不能反悔,硬着头皮说道,“定不食言!” “那好,鹿希,我们走!” ———分割线——— 董白带着鹿希,一路来到了叔叔家。 叔叔和婶婶衣冠不整的被下人叫了起来,来到了客厅。 叔叔摆出了长辈的架子,说了些半夜来访好不礼貌的话。 董白理也不理,直直的对着自家的婶婶,“婶娘,你上次和白儿说过的事,可还算数?” 正呵欠连天的婶婶,听了董白的话,立刻清醒了过来,脸上马上笑成了一朵花,“当然算数的,白儿你想通了?” “是!”董白脸色惨白,但眼神中一片坚毅,听到婶婶的话,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 “哎呀,我就说嘛,一个女孩子,何苦把自己搞那么累。做些轻轻松松便能来钱的营生多好,白儿若是幸运,还能像我一样碰到一个如意郎君呢!呵呵呵!” 听了婶婶的话,叔叔的脸色为之一黑。自觉说漏了嘴的婶婶,尴尬的住了嘴。 董白却丝毫不顾这些,径直说道,“既然如此,婶娘,我需要300两银子,马上就要。” “白儿,你要如此巨大的一笔银两做什么?”一提到钱,婶婶马上变得紧张了起来。 “母亲病重,急需这笔钱救命。婶婶,按照你的说法,白儿以后的身价,远不止这些银子吧?”董白淡淡的说道,语气中带着一点认命和自嘲。 婶婶思忖了片刻,进了屋子,拿了几张银票出来。 “这是350两,剩下的钱,你拿去照顾母亲。” “谢谢婶婶。”董白接了银票转身就走,片刻都没有耽搁,冷清的声音自身后远远的传来,“无论白儿的母亲此次如何,白儿都会遵守和婶婶的约定。待家中事务稳定一些,白儿自会来找婶婶。” ————分割线———— 将银票交给诧异不已的孙掌柜,董白拿回了百年人参,马不停蹄的赶回了家。 那老大夫见董白居然真的拿回了百年人参,同样诧异不已。诧异之余,连忙下方子熬药,给董夫人喝了下去。 百年人参果然名不虚传,一副药下去,眉头紧皱的董夫人神情安详了许多,不那么痛苦了。 “小姐,大夫说夫人的命算是暂时保住了,但仍很危险。他留了几个方子,说是这几天还要继续调养,半点马虎不得。”鹿希从屋子里出来,低声和董白说道。 董白呆呆的站在院子里,望着月亮一动不动,今晚的月亮很美,大大的圆圆的,月光清亮亮的,照在董白的身上。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一尊玉石做成的雕像。 “小姐?”鹿希见董白半天没有动静,有点慌神。 长长的一声叹息,董白仍然一动不动的站着,稚龄的花季少女,仿佛一夜间沧桑了许多。 “鹿希,你知道么?我把自己卖了,卖了个好价钱。” 鹿希在一旁,潸然泪下。 第6章 离家往金陵 ———分割线——— 一个月后,董夫人的身体好了一些。董白收拾好了一个小小的包裹,跟母亲辞行。 “娘,金陵那边的一户人家,聘了女儿去做师傅,教他们家的几个女孩子针线活。给的报酬还算可以,我想着能给家里补贴些家用,打算去试试。”董白斟酌着字句,小心翼翼的同母亲说着。 董夫人听了女儿的话,神情为之一黯。她刚从鬼门关里逃回来,精神和身体上都还很虚弱,实在不想女儿离开自己身边。但她知道,家里已经被她的病拖得不堪重负,如果再没有些进项,实在没法支撑。 尽管心中再不情愿,董夫人仍然点了头,一遍遍的嘱咐着女儿,生怕女儿在外面冲撞了别人,委屈了自己。 董白不敢抬头,低着头听着,生怕自己抬了头看见母亲的眼睛,自己的眼泪会掉下来。鹿希在一旁听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自己偷偷跑出去哭了。 在鸡舍旁,董白找到了眼睛哭得通红的鹿希。 “鹿希,你跟我去过婶婶家,你应该知道,我去金陵不是游山玩水,去的是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董白用脚拨开一只毛茸茸、咕咕叫着的黄口小鸡,继续说道,“你恼我不带你同去,我不怪你,但我真的不能带你一起,危险姑且不论。 你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儿家,跟我去了那里,可就连名声都坏了,你以后还怎么嫁人?鹿希,我一向拿你当妹妹看待,我这一辈子眼看着就这样毁了,但我不能也毁了你,你懂吗鹿希?” “小姐!”鹿希听得小姐的话,抱住董白痛哭起来,摇着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好了爱哭鬼,别哭了,小心被母亲听到了起疑心。”董白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安慰着鹿希,声音越发的轻,“我不在家,你要多照看着点母亲。我会写信来,你口风严点,别说漏了什么。” 鹿希哽咽着点点头,“小姐你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夫人的。”却仍抱着董白不肯撒手。 “别哭了鹿希,你再哭,我也想哭了。” 告别了母亲和鹿希,董白背着自己小小的包裹,站在自家门口回头看了很久,最后头也不回的走了。 那单薄却坚定无比的背影,在鹿希的记忆里留下了如此深刻的烙印。甚至在多年以后,成为老太太的鹿希,子孙绕膝的时候,还时不时的坐在藤椅上一边摇一边感慨,“我的小姐啊,年纪那么小就有股子狠劲儿,真不是一般的世间女子能相比的啊!” ————分割线———— “白儿来啦!”董白叔叔的家中,婶婶热情的招待着董白,“嫂子的身体可好些了?” “托婶婶的福,母亲的身体好多了。”董白的这声感谢是真心实意的,无论婶婶是出于何种目的,如果没有当时那350两银子,自己的母亲都已经是性命不保了。 “那我就放心了。白儿这是?”客套过后,婶婶的目光看向了董白随身带着的小包裹,明知故问的问道。 “婶婶,白儿是个言而有信的人。如今母亲身体好些了,白儿便依约来了。” 董白知道婶婶问的话是什么意思,索性直接回答,“但是婶婶,白儿有些话要讲在前面。 白儿虽然答应了婶婶,但白儿不能做那有辱门楣的事情,白儿不能让死去的爹爹在九泉之下蒙羞。 如果这一点婶婶不能答应我的话,那白儿宁可现在死在你面前,也绝不和婶婶去那金陵。如果婶婶骗我,那我知道受骗了之后,也会想办法自尽。 白儿说的这些,婶婶能否保证?” 在之前无数个无眠的夜晚,少女董白已经把这些事反复的思量过了无数遍。刚才对着婶婶说出的,是少女退无可退之际,给自己留下的最后的底线。 现在的董白像一只受伤的小兽,力量弱小,却瞪着血红的眼睛,死死的盯着眼前危险袭来的方向。心中抱着必死的决心,即使对方是更为强大的存在,也要咬下对方一层皮来才肯罢休。 婶婶是看着董白长大的,知道这个外甥女是个外冷内刚的脾气,如果真的骗了她,董白是绝对会选择玉石俱焚的。 她心下一沉,不得不将最初的打算做了调整。 真是可惜了,一个歌姬和一个雏妓的意义完全不同,她这中间人能得到的好处,可是大大的不一样呢! 但是,少点总比没有的话。如果送去一个一心求死的姑娘,即使再美若天仙怕是那头也不依。 打定了注意,婶婶在脸上堆起了笑容,假声假气的说道,“瞧外甥女说的是哪里的话,我是你婶婶,难道还能骗你害你不成? 这几天我已经和金陵那边打过了招呼,你去那里,入的是教司坊的籍,算是官面上的歌姬,有官府照着,没人敢在秦淮河上闹事欺负你。 你每天只管弹弹曲,唱唱歌,陪那些文人雅士聊聊天、喝喝酒就可以。弹的曲子、用的乐器和一切吃穿用度,都有官家来负责。那日子啊,美得很,美得很!” “婶婶既然如此说,白儿就放心了,”听着婶婶又将那秦淮河吹得天花乱坠,说得如同人间乐园一般。董白对她的话却是半点都不相信。 若是婶婶你觉得那里如此之好,为何要看中叔叔,要他替你赎身、娶你为妻呢?但是这话,董白却放在心里,没有讲出来。 一辆马车在第二天踏上了去金陵的路。 婶婶和董白同行,一起坐在那马车上。 马车一路颠簸,晃得人极不舒服,婶婶牢骚满腹,董白却抱着自己的小包裹一声不吭。 晚上到了客栈睡下,董白梦见了自己的父亲。 父亲在梦里一言不发,只是默默的看着自己,眼神中颇有责备之意。 董白刚想扑上前和父亲解释,梦便醒了。 小小的女孩抱着被子坐起来,将后背紧紧的靠在身后冰冷的墙上,求得一丝依靠,眼睛紧紧的皱了几下,最终还是没有声息的哭了出来。 父亲,你可知你在世时,平日疼若掌珠的女儿,如今要去那腌臜又凶险的烟花之地? 啊,您能入我的梦,必定是已经知道了。我知道你会怪我丢了董家的脸,你宁可我死了,也不希望我去那伤风败俗的地方。 但我没办法啊父亲,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母亲去死啊父亲。 请你原谅我。 请你保佑我。 我的父亲。 少女董白死命的用手抠住被子,细细小小的身子,哭得弯成一张弓,一抽一抽的,瘦得可见一根根细细的肋骨。 第二天,婶婶装作没有看见董白红红的眼睛。董白也神情冷漠的上了马车。 车轮阵阵,红尘滚滚。这架小小的不起眼的马车,带着少女董白,走向了那任何人都无可预知的未来。 第7章 初雪堕风月 ————分割线———— 小小的轻便马车载着董白和婶婶二人,从半塘出发,过了虎丘,一路朝沿着西北而上。 马儿脚程很快,不到两日便到了昔日旧都金陵。钉过马掌的马蹄,欢快的敲击着金陵城青石的路面,发出清脆的踏踏声,和周围的马蹄声汇成一片。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却确实存在的脂粉香气,隔着厚厚的轿帘透进来,钻进人的鼻子里,让人的心,不由自主的销魂了起来。 董白的婶婶两颊飞上了两抹红,她的眼中泛出了少女才有的神色,急急的拽住轿帘,一把拉了开来,探头往外看去。 人声、车声、马蹄声,被轿帘遮住的一城繁华,就这么毫无遮掩的扑了进来。 “白儿,看!这就是金陵!”董白婶婶的脸愈加的绯红,语气中带着掩饰不住的激动和隐隐的自豪。 董白一路上都少言寡语,一天说不到十句话。但毕竟是个稚龄的孩子,初到一地,心中的好奇压过了对未来的担忧。她将身子探向窗口,顺着婶婶指点的方向看。 街道上人来人往,走路的,骑马的,坐轿的,形形色色; 酒肆店铺林立,街边的小摊也是卖什么的都有,琳琅满目,男男女女穿行其间,多是些穿着直身的读书人,伴着俏丽妩媚的女子,看上去一团和气,热闹非常。 抬眼往远看,一条玉带般的大河在城中蜿蜒穿过,河流之上,雕栏画栋的画舫数目众多,悠然穿行在这炎热的南方午后,显得清凉异常。 一艘画舫离岸边不远,董白甚至能看清那船上的男人们饮酒行令,哈哈大笑;船上几个清丽的女子微笑抚琴,把盏布菜。 “这……便是秦淮河?”董白心里乱乱的,不自觉中,竟将心中所想低声说了出来。 那婶婶原本是青楼中的人,最善察言观色,见董白这副神情,哪里有不懂的。当下微笑答道,“是的,这便是那秦淮河。我们现在的这条街,叫做旧院。白儿你看对岸。” 董白依言向秦淮河对岸看去,那对岸是一片大大的黑瓦宅院,说不上华丽,甚至还有些简陋,但却透着股说不出的肃穆。 “白儿,那便是贡院,每隔三年科举之年,这天下有名的、没名的读书人,都要到这里来奔一下前程。你看那船上的,便都是些才子雅士。” 董白没有答话,她知道婶婶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就是想告诉她,能够在这里找到个如意郎君的话不是在骗她。 不管婶婶的话是真是假,董白现在都没有心情去理会。她将目光从那黑瓦的平矮建筑上收了回来,看着眼前街道上的市井热闹,默默不语。 马车轻便的穿过那热闹的街道,在旧院的巷子里七拐八拐的了走了半天,在一座精致的宅院门前停了下来。 下了马车,穿过一个花草满园的庭院,董白两个人进了堂屋坐下,主人不在,一个淡黄色衫子的小丫鬟过来奉上了两盏茶,问了董白和婶婶的来意之后,请她们稍候,然后就静悄悄的退了下去。 董白端坐在椅子上,外表看起来镇定自若,心里其实已经乱作一团。倔强的女孩不愿意让人看出自己的胆怯,随手拿起桌上的茶,送到嘴边品了一口。 “咦?”这一口茶入喉,董白忍不住惊讶了起来,在心中叫了一声好。 董白父亲生前最爱喝茶,母亲是茶道高手,平日里父亲只喝母亲泡的茶。她随着母亲隐居半塘多年,别的不说,对茶可是研究颇深。 这宅子的主人,看似随意奉上的茶,竟然是芥片,此刻唇舌间留有的淡淡婴儿肉香,更说明了这是极品的芥片。好的芥片,价格不菲啊。 董白正思量着,冷不防一个声音在耳边嚷道,“陈大娘来!阿弥陀佛!”那声音怪声怪气,不似人声,把董白吓了一跳。抬头望去,却是一只五彩的鹦哥,搞得董白哭笑不得。 这时,清脆的玉石撞击声在门口响起,那小粒琉璃穿成的珠帘,被一个红衣女人单手撩起,那玉手在红衣的映衬下,莹白如玉。 董白的婶婶连忙起身迎了过来,那红衣女人反手放下珠帘,在那悦耳动听的玉石撞击声里,盈盈走了过来。 她的目光在董白的婶婶身上打了个转,点了点头,“刘嫩,咱姐妹有好多年没见了!”董白这才知道,原来婶婶的闺名叫做刘嫩。 红衣女人的目光,随后转到了旁边的董白身上,露出了进屋来的第一个微笑,说的话,却是对着董白的婶婶的。“这位姑娘是?” 董白的婶婶刘嫩,在这红衣女人的面前,露出了一种董白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的诚惶诚恐,有几分敬畏,几分嫉妒,还有那么一丝丝的不屑,“小姐,这便是我跟你说过的,我的甥女,董白。” 红衣女子点点头,微笑着上下打量董白,“果然是个灵秀可人的女子!” 红衣女子打量董白的时候,董白也在看对方。 那女子穿着一件大红的比甲,隐隐的透着不招摇的金色,董白知道,那定是镶了金边,下面一条月白色的百褶裙;云鬓高绾,头上两个羊脂玉的如意,看似随意的斜插在头上,发着温润的幽光。 皮肤白皙,眼角光滑,腰肢如柳,董白看了她几眼,一时间竟估算不出她的年龄来。 你可以说她二十岁,也可以说她三十岁,甚至可以说她四十岁。但也许哪个都不对,真正的答案,只有她自己知道。 不着痕迹的,红衣女子春水般的眼睛在董白身上转了个遍,顾盼间不自觉的流露出了动人的媚态,她对着董白嫣然一笑,“我是你婶婶在秦淮时的旧友,大家都叫我一声陈大娘。” 随即转头朝着董白的婶婶说道,“嫩姐儿,如今你我已不是主仆,你也是正经人家的当家主母了,这一声小姐,还是不要叫了罢!” 董白的婶婶——刘嫩尴尬的笑笑,“小姐,您可一直是我的小姐。这次我带甥女董白来,是想带她跟你学学这南曲的行当。” 听到南曲两个字,陈大娘秀气的眉毛挑了挑。南曲即是歌姬,只管陪客人喝酒唱曲,却是不卖身的,这可和当时说好的条件不一样。 她转目看看另一边座上那尽力压制心中的忐忑,眉宇间尤带着几分倔强的清丽女孩,便明白了刘嫩为何改变了两人最初的协定。 陈大娘没有说破,当下点了点头,“好的。”看着刘嫩一幅释然的样子,陈大娘眼中闪过一丝嘲讽,随即问董白,“姑娘可曾读书?” 董白两个拳头在宽长的袖子里握成了拳头,脸上的肌肉都是僵的,声音却没有一丝颤抖,安安静静的回答道,“自七岁起,随着母亲念过几年书,读过几本书,些许能写几个字。” “丝竹管弦呢?可曾学过?” “琵琶和笛子,董白都略懂一些。” 听得董白清脆如鹂的嗓音,得体自如的应对,陈大娘满意的点了点头。因为家庭落破而流落勾栏的大家闺秀,是她们这些假母(注:明朝妓女称自己的鸨母为假母)最为看重的。 一个人的修养和气质,和家庭的培养熏陶密切相关。这些大家庭出来的女子,不管年龄大小,都有一种小门小户中无法产生的高贵和典雅,琴棋书画通常也都略懂一二,稍加培养便会相当耀目了。 “这里的情况,想必嫩姐儿已经和你说过了。我们这秦淮河上的乐户,都是隶属于朝廷礼部教坊司的,是正儿八经的落了籍的,可没有那野路子来的不三不四的人。姑娘尽管放心。” 董白听了陈大娘的话,心下稍定,紧绷的脊背放松了一些。 陈大娘将董白的反应看在眼里,微微一笑。 这陈大娘在风尘堆儿里打滚了几十年,培养出了一双毒辣独到的眼睛。新来的姑娘,她上下打量几眼,和对方说几句话,便能大致判断出这女子是不是吃这碗饭的,有没有培养的价值,以后能不能大红大紫。 这董白,以后绝对是个红姑娘!刚开始刘嫩和她说的时候,她没有太当回事,以为凭刘嫩的眼光,定然找不到什么绝色,没想到自己这次,真的捡到了宝。她长袖善舞心思灵动,见董白神情有异,立马想通了关节所在,是以说了上面那些话来让董白放宽心。 陈大娘深知一个道理,那就是人若不真心情愿去做事,是什么事都做不成的。无论是南曲也好,红姐儿也好,只要这董白真心愿意,出了名,就都是响当当的摇钱树。 再说了,日子长着呢,实在不行,慢慢调教就是了,她的手段,可没在哪个姑娘身上失败过呢! 想到这里,陈大娘嘴角浮起一朵微笑,她看着董白缓缓说道,“既然入了秦淮这吴门,原先的名字就最好不要再用了。姑娘须得给自己再起个名字。姑娘想叫什么好呢?” “董白幼年曾跟随母亲读过诗经,很喜里面小雅篇里的小宛。如果可以,我想叫小宛。”董白垂了眼,淡淡的说道。 “宛,就是小的意思。小宛,闻之楚楚可怜,惹人怜惜,且另有意韵,好,好名字!”陈大娘仔细的琢磨了一下,点头称赞表示同意,“最好再起一个表字。” “董白的名字,源自诗仙李白,那么董白就再冒犯一些,将自己的表字,取为青莲吧。” “青莲?清雅高洁,脱俗不凡,也是好名字。”陈大娘和婶婶刘嫩交口称赞着,董白的新名字和表字就这样确定了下来,两个人的心里却一阵阵的自嘲和不以为然。 一入勾栏深如海,入了这秦淮旧院,谁还敢说自己是青莲?谁还清白如清晨那一滴草叶上的朝露? 第二日,董白便在陈大娘的陪伴下,去教坊司做了备案,正式落籍,成了秦淮河上的一名歌姬乐人。 在那身份备案上,白纸黑字的写下董小宛这个新名字的一刹那,董白觉得什么东西在心里碎掉了,这种破碎是不可逆的。 新名字,代表了她和过去生活的一种完全决裂。她,再也不回去了。 董白倔强的扬起了头,从今天起,世间再无董白,只有董小宛。本书由首发,请勿转载! 第8章 黄莺初试啼 ————分割线———— 崇祯九年,山西大旱,虫灾遍地,赤地千里,颗粒无收。百姓或啃树皮、或吃草根,更有甚者竟然易子而食,惨状不可言表。 而夕阳斜下的秦淮河上,依旧是一片歌舞升平的景象。 随着夜幕的降临,两岸的绣楼和画舫之上,纷纷点起了明亮温暖的灯笼,将整条秦淮河映得灯火通明,如同白昼。 媚丽女子持帕倚门,暗香浮动;翩翩公子鹤行而至,妙语如珠,将女子们逗得娇笑连连,秋波频送;暧昧的情欲与直接的挑逗,在秦淮河这略带甜腻香气的空气中交替纠缠。 夜渐深时,一双双你情我愿的人儿,携着手走进了那在绣楼和画舫里的房间。 衣服窸窸窣窣的落下,不着寸缕的人儿在柔软华美的大床上红浪翻滚;男人粗粗的喘气声,交织着女子柔媚入骨的婉转莺啼,交合成一首淫靡而欢快的乐曲。 这是千百年来,人与人之间最为原始的自由搏击。无论哪朝哪代,男人和女人们总是对这种原始的游戏津津乐道、乐此不疲。 这艳丽香靡的秦淮河,几乎是每个男人最绮丽的梦想,也是最为销魂的销金窟。无数男人在这里流连忘返,旦夕间一掷千金,只为博得梦中美人的一个微笑,或者一晌贪欢。 而今晚,整个秦淮最热闹的地方,莫过于明月阁这个风月老饕们流连忘返的地方,因为今天晚上,明月阁要推出一位据说风华绝代的南曲新人。 秦淮河上数得着的风流才子,已经接到了明月阁陈大娘的拜柬。三四十位风采各异的仕子才俊,在明月阁的大厅里三五成群围坐在一起,饮酒谈笑。几个俏丽的女子在台前或抚琴或唱曲,淡黄衣衫的清秀丫鬟们,娇笑穿梭着送上时令水果和珍馐美食,大厅里气氛一片祥好。 明月阁外面,还有不少没有接到邀请的人想进来。想进来,也可以,几个龟奴站在门口,笑眯眯且神态谦恭的伸手要着打赏,五十两银子打底那都是最少的。 离那大厅台前最近的有一张桌子,是所有位置中视野最好的。这桌子上围坐着五六个男人,穿着仕子典型的各色直身。这些男人年龄有小有大,年少的刚刚二十挂零,年长的看上去已经四五十岁。 坐在右侧的是一位二十多岁的紫衣公子,白皙的一张面庞,一双黑眸,不大,却亮若星子。他剥了一粒木瓜送入口中,闭着眼睛品了品,发出一声赞叹,随后下巴朝着门口努了努,对着身边五十多岁的男人说道,“牧斋兄,这明月阁的陈大娘,真真吝啬啊,你看把那群人,逼成个什么样子了。” 那被唤作牧斋兄的,是东林党的领袖钱谦益,虽已年过半百,看起来却神采飞扬,只像四十来岁的人。他听了紫衣公子的话,眼睛顺着紫衣公子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门口站着一群冤大头,几乎是哭着喊着的要把手中的银子递上,只为今晚能入阁一观。 钱谦益莞尔一笑,放下了手中的茶盏,“密之兄,这陈大娘非是吝啬,实在是把人性揣摩得极透极好。” 有着一双星子般透亮眸子的方密之,正把一粒佛手放进嘴里,听了钱谦益的话,稍愣了一下,表示疑问的扬了扬眉。 坐在方密之身边的,是满脸络腮胡子的吴应箕,三十多岁的他有一张京剧里张飞怒目一样的黑脸,眼神中却透着几分柔和。 他揽着方密之肩膀,笑嘻嘻的说,“孔子曰,凡人必贱,无论男女,人的骨子里都有点犯贱,越是见不到得不到的东西,就越觉得好、越想得到。你是这个意思吧,钱兄?” “知我者,应箕兄也!”钱谦益笑着点点头,看看四周,压低了声音,孩童般戏谑的说道,“说穿了,这群人都是死要面子,别人有的东西,他们就也要得到。 今天他们若是进不来,那简直就是在说他们不是上等人,如果明天他们和朋友聚会,说是今天没受到邀请,那就是丢了他们这群所谓读书人的面子!” 钱谦益说得风趣,声音虽然不大,但这一桌的人都听到了,大家想了想,果然是这个道理,随即抚掌大笑,方密之更是笑得打跌,差点掉到了桌子底下。 方密之擦一擦笑出来的眼泪,突然想起了一件事,问对面的陈贞慧,“辟疆兄那家伙哪里去了,今天上午他和我游船,我明明看到他接到陈大娘的请帖了的。” 那陈贞慧长得鼻直口阔,一副忠诚之像,闻言耸了耸肩,“当然是在他的红颜知己李十娘那里了。这明月阁新来了南曲的事,也不是什么秘密,十娘再豁达也是个女人,怎么肯让冒兄来见这传说中的绝代佳人?” 桌上的男人们交换了一个男人之间特有的无奈兼暧昧的眼神,同时哈哈大笑。 事情还真的就是钱谦益说的这么回事。虽然对于听曲儿来说,陈大娘开出的几乎是天价,但仍有不少的男人,眼巴巴的交了钱进来站着听。 而那些受邀而来,围桌而坐的仕子们,眼角余光看到那些站立着无座的旁听者,心中不由得升起一种莫名其妙的自豪感。 小曲儿听过,那几个女子起来行了礼,悄悄的撤了下去。人们交谈的声音也逐渐淡了下来,开始隐隐等待着今天戏肉的出现。 突然之间,毫无征兆的,明月阁里所有的灯火,在同一时刻全部熄灭了,人群里短暂的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骚乱,有几个性子急的,当场便大声的吆喝询问了起来。 大部分受邀入席的公子,都是久浸秦淮的风月老客,这烟花之地的弯弯绕绕,他们见得多了;那些头脑灵快的,已经猜出了是老鸨搞出的噱头,微笑的拉住了身边急躁的同伴。 灯光迟迟没有亮起,正当大家有点着急的时候,一声叹息从黑暗中幽幽的传出,声音并不大,但每个人都觉得,这声叹息仿佛就响起在自己的耳边。 那是一个女子的声音,年纪不大,哀怨中带着种无法形容的柔媚和自怜,那楚楚动人的风致,紧紧的抓住了在场每个人的心; 仿佛有一片轻柔洁白的羽毛,在人心上最敏感的地方轻轻的拂过,让人心痒得不可自制,又不忍心用手去抓,生怕抓疼了那一片随时可以乘风而去的羽毛。 明月阁偌大一个大厅,在这一声几乎细不可闻的叹息之下,竟然霎时安静了起来,人们的呼吸不由自主的放轻了,紧紧的立着耳朵,捕捉着那一声叹息,屋子里静得出奇,几乎可以听到坐在对面的人的呼吸声。 在这一片寂静当中,泉水般流淌着的琵琶声悠然响起,婉转动人,还带着点儿淡淡的哀愁,像是一把温柔的小刀,直直的刺入了人们心里最柔软的那一块区域,听得众人几乎呆了。 一个清越的女声,在大家不知不觉中,浑然天成的加入了琵琶的旋律。 “琵琶声到如今还在这响起, 穿越千年的寻觅旧梦依稀。 这一声叹息是人间多少的哀怨, 天涯飘泊落秦淮伤心泪滴。” 这女声听来尚带几分稚嫩,却有着超乎寻常的穿透力,所唱的曲子似乎是新做的,在座的众人之前都没有听过。 凄婉悠扬的歌曲,被这把清越中带点哀伤的嗓子演绎得如泣如诉,偏偏还带着几分爽逸,似飘逸又似忧郁,就像一把细绒毛小刷子,前前后后的梳理着听者的耳朵,舒服得让人想就此甜甜睡去。 “琵琶声到如今还在这响起, 素手弄琵琶琵琶清脆响叮咚叮咚。 信手低眉续弹续续弹弹尽心中无限事, 低眉续弹续续弹弹尽心中无限事。” 婉转的吟唱,触动了人们心底最敏感的那根弦,有几个感怀自身的公子,已经在座下掩面低泣,自己却浑然不觉。 漆黑一片的大厅里,几盏幽暗的灯笼点了起来,在微弱摇曳的光线下,人们发现大厅的台前,不知何时架起了一个高高的帷幕,长长的几近透明的薄纱一垂到地。帷幕之内,一位清丽佳人怀抱琵琶,自弹自唱。 周围的一切,这大厅,这数目众多的人群,似乎都和她没有任何关系,她如一朵遗世独立的青莲,自顾自的美丽着;她的世界里,只有她、她的歌声还有她的琵琶。 她忧郁,她哀伤,她倔强,她坚强。各种看似矛盾的特性,在她的琴声和姿态中,毫无滞涩的融合在了一起。 “欢笑声已成了昨日的回忆, 素手弄琵琶琵琶清脆响叮咚叮咚。 分明眼里有泪有泪滴人间何事长离别, 分明有泪有泪滴人间无处寄相思。” 人们看不清她的面目,只看得见她弹奏琵琶的一双皓腕,白得和那纯白的帷幕几乎一色一样;她身量尚未长足,弱不胜衣,少女青涩的体态之下,却有种成熟女人都无法比拟的风流体态; 她披散着长发,遮住了半边娇艳的脸庞,只露着一抹弧线优美的红唇,没人觉得她礼仪不合,只觉得志怪小说里走出来的、红袖灯下夜添香的清丽狐仙,也不过如此。 没人看见她的模样,但没人怀疑她是个拥有倾国倾城容貌的美丽女子。 她是每个男人在梦里都幻想过、希望这辈子能碰到、能拥有、能厮守的那种女子。即使为她等待再久,也是值得的。 “欢笑声已成了昨日的记忆, 红颜已老不如昔空自悲戚。 这一声叹息是人间多少的哀怨, 弹尽千年的孤寂独自叹息。” 最后一句唱完,弹奏琵琶的女子再次发出一声叹息,抱起琵琶,幽幽转身离开。自始自终,没有朝台下看过一眼。 灯光渐亮,台下却仍然无人说话,每个人的耳朵里,还环绕着方才女子渺如仙乐的歌声,寂静半晌后,突然爆发出如雷般的喝彩声。 那些平时里矜持稳重的公子们,涨红着脸,大声叫好,口中交相称赞着董小宛这个刚刚知道的名字。 陈大娘站在台下,看着这群公子们的兴奋之态,想想今天收到的银子,心中乐开了花。这真是个美好的开始啊,不是吗? 钱谦益拈着须髯,啧啧称赞,“真是绕梁三日啊!” 方密之眼神呆滞,对着董小宛消失的方向喃喃自语,“辟疆兄啊辟疆兄,今儿个你不来,真是亏大发了啊!” 旁边的几个年轻人也处于半呆滞状态中,稀里糊涂的跟着方密之频频点头,只有年龄稍长的吴应箕好一些,刚点了两下就清醒了过来。 是夜之后,明月阁的南曲董小宛,在秦淮河畔一夕而红。文人骚客之间流行着这样一句话,秦淮不识董小宛,看尽群花亦惘然。 第9章 初闻上元节 ———分割线——— “小姐,入冬了,小心别着凉了。” 董小宛坐在自己的绣楼上,隔窗看着外面波光粼粼的秦淮河,微微有些发呆。直到鹿希拿了件披风给自己披在身上,才回过神来。 “知道了。”她抬头朝着自己的小丫鬟笑了笑,紧了紧刚披到身上的衣服。 白腻的指尖滑过布料,微微发凉。天气,不知不觉的冷起来了。 鹿希送上几样精致的小点心之后,默默的退了下去。 董小宛看也没看眼前那香气扑鼻的小点心,再次对着窗外发起呆来。 时间如白驹过隙般过得飞快,董小宛扳着指头算一算,自己到了这秦淮河也有半年多了。从最开始的担惊受怕,见到客人恨不得红着脸把头藏进衣服里去,到现在的镇定自若,偶尔也能应景的说上几句应对得体的话,虽然称不上是长袖善舞,但比起以前的呆头鹅模样,实在是有进步得多了。 看看现在的自己,董小宛忍不住想起一句很有名的成语,“无他,手熟尔。” 千百年前那倒油过铜钱眼的老翁,定然不知道自己把那熟能生巧的典故用在这里吧!?董小宛好笑的想道,自嘲的撇了撇嘴。 人没有吃不了的苦,这半年的光景,她这小家碧玉出身的清白女子,居然硬生生把这份以色侍人的工作干得风生水起。提前她董小宛的花名,这秦淮河上的绣肠公子们几乎无人不晓。 她有些无聊的看着秦淮河上缓缓驶过自己窗前的华丽画舫,随手拿了块点心放进嘴里,品了品之后心中微微感动。 这核桃酥的味道,明明是母亲的手艺。 三个月前,董小宛初出秦淮河,算是站住了头脚,拿的银子也一日多过一日,董小宛自然不会吝啬这金钱,统统给身体渐好的母亲寄了过去。 拿着这数目异常的银子,那敏感聪慧的董夫人似乎知晓了些什么,自己另雇了丫鬟,执意将鹿希送到了董小宛的身边,还经常隔三差五的送些自己做的点心来。 董小宛知道,母亲定然知道了些什么,却不讲出来。董小宛回去看望母亲的时候,也不提这些事,母女俩极有默契的将这事避而不谈。但董小宛从母亲略带自责的眼神里知道,母亲很内疚,努力的吃药养身体,尽力不给女儿增加新的负担。 这可不好,如何让母亲放宽心呢?……董小宛的思绪正漫天飞舞着,门口珠帘响动,董小宛的假母——陈大娘依旧是一袭红衣,袅袅婷婷的走了进来。 董小宛见到陈大娘进来,连忙用手帕擦去嘴边的点心渣,起身迎了过来,规规矩矩的问了一声假母好。 董小宛问的这声“好”里,带着几分真诚。平心而论,这半年以来,无论是教董小宛琴棋书画,还是在外场上应对客人,还是分给自己的银两,这陈大娘待她都算厚道。 虽然知道陈大娘是出于互惠互利的考虑,董小宛对她始终怀有几分感激。 说起来,这陈大娘以前是秦淮河上响当当的红牌姑娘,当年也是极出色的人物,年老色衰之后,用多年的积蓄买下了这座明月阁,手下带着自小养大的十几个姑娘,夜夜送往迎来,笙歌不断。 虽然热闹,这明月阁却始终算不得秦淮河上的顶级去处,陈大娘知道是因为自己这里缺一个马湘兰,顾横波那样的头牌。 当那昔日的秦淮河的姐妹——董小宛的叔母将董小宛带到她面前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的明月阁要翻身了。 陈大娘在秦淮河侵染多年,一双美目何其毒辣,一眼就看出了董小宛日后定能大红大紫。 一个能艳冠秦淮河的雏妓南曲,简直和可以托付终身的梦中良人一样,少到了可遇而不可求的程度。陈大娘法眼无碍,自从招揽到了董小宛之后,这明月阁的生意果然是一日好过一日。 任何一个脑袋正常的鸨母,都不会和自家的摇钱树过不去。所以,陈大娘对董小宛的照顾十分周到。这半年的小意敷衍下来,竟是对这纤弱的女孩子有了几分怜惜的真感情。 此时的陈大娘在案边的另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刚要说话,一阵寒风吹进窗,冷得陈大娘缩了缩脖子。 她站起身,把那开了大半的窗子放了下来,带点嗔怪的语气说,“这天气这么寒,宛儿身子弱,窗户开这么大,身子怎么受得了?” 陈大娘语带真诚,董小宛自然听得出话语背后那份关心,她笑了笑,“谢谢假母的关心,小宛只是觉得有点闷罢了。”然后抬手给陈大娘倒了一杯茶。 陈大娘端起那茶来,小小的喝了一口,脸上现出很陶醉的样子,“这明月阁里的茶叶都是一式一样的,偏生宛儿你泡的茶就是特别的香,这人要是有灵气啊,泡出来的茶都不是凡品。” 董小宛脸上的笑容又浓了些,她最引以为傲的就是爹爹教给她的茶艺,“假母喜欢喝,我天天泡给假母喝。” “呵呵,那真要多谢宛儿了。”陈大娘放下茶杯,笑呵呵的说道,“我此趟来,就是和宛儿说个事儿,这眼看着就到了正月了,咱们这秦淮河上,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每年上元节(即元宵节),这旧院的姐妹们都会聚在一起,玩个痛快。” “是姐妹间的聚会?”董小宛有点没听明白,歪着头又问了一遍,小小的女孩儿不到十五岁,却已经清丽动人,配上那副少女特有的清纯,那一歪头间的风情,连陈大娘这个女人都觉得心头一颤。 乖乖,这还是个没长成人的小妮子,再过几年,会是何等的风韵动人? 陈大娘转过心思,点点头,“就是我们这秦淮河上头姐妹间的聚会,又叫盒子会的,大家在一起打打牌,吃吃酒,也许还要做做诗,有投契的姐妹,相互说说话,聊聊天什么的。” 听了陈大娘的话,董小宛低头不语,她不擅长和女人交往,之前和别的歌姬陪酒吃饭的时候,当着面都是你好我好,回了后台,那些女人嫉妒董小宛的姿容,可是什么夹枪带棒的话都讲过。 董小宛外表冷清,听了这些话就像没听到一样,让那些女人好生无趣,说着说着就自己住了嘴,董小宛看似无动于衷,其实心里也很是不舒服。 陈大娘见她犹豫,立刻知道了她在想什么,伸手拍拍董小宛的肩膀,安慰的说道,“宛儿,这世上之人,有坏的就会有好的,有好的就会有坏的。这女人和女人之间,也讲究一个缘分。女人之间的友谊,有时比那男女之情还可靠嘞!” “假母,我不是很懂。”董小宛眨着眼睛,微微的摇头。 “唉,我现在说的这些,你要经历过之后才能明白,假母也不过是希望你少走些弯路罢了!”陈大娘叹了口气,眼神有些游离,仿佛是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情一样。 “你自从来了这秦淮河,就没怎么出过门,也没什么朋友。这盒子会,我希望你能去参加,一来可以散散心,二来,宛儿,我希望你能交下几个好朋友,有个知心人,难过了、或者有什么事了,有个可以说话,讨商量的人。” 董小宛虽然不懂陈大娘的话,但知道对方定是好意,点点头应了,“我知道了假母,上元节盒子会,宛儿会去参加的。” “那我去安排,好了宛儿,时候不早了,你早点休息吧!”陈大娘一脸唏嘘,似乎还沉浸在对过去的追忆中,随意和董小宛说了几句话,就走了。 陈大娘刚走,鹿希就从外面跟了进来。“小姐,陈大娘刚才跟你说什么了?” 董小宛将陈大娘刚说的话又讲了一遍,看鹿希笑成了一朵花,忍不住也笑了起来,“鹿希?” “什么事小姐?” “有时候我觉得呀,陈大娘比我那叔母,更像我叔母呢。” 本书由首发,请勿转载! 第10章 何为镇得住 ———分割线——— 相较于北方的千里冰封白雪处处,南方的冬季是另一种感觉的阴冷。 上元节是个吃元宵的好日子,但那些来秦淮河上找乐子的男人们,可不怎么喜欢这一天。 几乎没有鸨母会让自己的姑娘们在上元节出来应酬客人。因为这是一年当中,唯一属于这些烟花女子自己的日子。 所以,那些自命风流的绣肠才子们,只能摸摸鼻子,找上几个兄弟,随便寻处酒家吃些酒菜。当然,那些好男风的情趣迥异者并不受此限制。 天色将晚,陈大娘带着董小宛和鹿希来到了眉楼,参加这传说中的“盒子会”。 将董小宛和鹿希送到门口,陈大娘便退了回去。按照历年的规矩,只有姑娘们才能来参加。那些已经不在一线的老工作者们,想和朋友谈心,要自己另找时间。 董小宛递上前些日子收到的请帖,那站在门口的俏丽丫鬟看过之后,微笑着将董小宛和鹿希迎了进去。 鹿希今天穿着一身新衣服,迈着小碎步跟在董小宛的身后,自打进了这院子,小小的脑袋就左晃右晃的看个不停,看了半晌,小丫头带点惊艳又带点惶恐的俯身在董小宛耳边,轻声说道,“小姐,这地方真好看!” 这是一个肯定句而不是一个疑问句。在前面带路的俏丽丫鬟耳力不错,听到了这主仆二人的悄悄话,低头掩口轻轻一笑,面有得色,却很乖巧的没有回头说话。 董小宛狠狠的瞪了鹿希一眼,鹿希见前方带路的丫鬟笑了,知道是自己露了怯,吐了吐舌头不敢言语了,但那双大眼睛还是滴溜溜转着,在周围不停的看来看去。 董小宛无奈的笑笑,心里知道怪不得鹿希土包子一样的大惊小怪,此处的陈设,确有其独到之处。 白墙黑瓦的高门大院,在外面看着和寻常的水乡宅院没什么分别,一路走来,这庭院中的一陈一景,都不是些华丽奢华的东西,但典雅方正,隐隐的透着股大气,两只迎客的铜松鹤,从嘴里往外喷着袅袅的熏香。几棵高大的香樟树落光了叶子,依旧挺拔可爱。 一阵阵银铃般的笑声,伴着那轻舒欢快的琴声,从那正对着门的大厅里传了出来。只是期间没有伴随着听惯了的男子的声音,让董小宛隐隐的觉得有些怪异,随即想起这是秦淮姐妹间的聚会,才恍然大悟。 那丫鬟引领着董小宛主仆二人到了那大厅门口,侍立的小厮恭敬的推开了门,那一室喧嚣便挡无可挡的扑面而来,随之而来的,还有那一屋子的香气和 一屋子女人的目光洗礼。 那一室的喧闹在董小宛出现在门口的一刹那,及其诡异的安静了下来,那一双双或杏眼或丹凤眼的美丽眼眸,都在那短短的一瞬间,将目光投向了门口出现的这个艳光四射的女孩儿。 或探究或艳羡或不屑或泄气,无数种复杂的情绪在那短到几乎不可捉摸的时间里,出现在了这些风格独具的女子的眼神里,然后,非常有默契的,同时掉转了眼神。偌大的厅室里,喧哗之声再起,仿佛之前那短暂的空白,压根就没有出现过。 这就像是有一队士兵虎视眈眈的拿着长枪站在一个人面前,明晃晃的枪尖呼啦啦一下子都指到了鼻尖上,然后毫无征兆的就呼啦啦一下子都撤了回去,大起大落间,让人的心脏不堪重负。 站在董小宛身后的鹿希,虽然没有直接面对那无数目光的洗礼,却也感到了莫名的紧张,带点胆怯的问道,“小姐?” 董小宛没有理会自家丫鬟的话,微微仰着下额,目光在整个大厅里淡淡扫了一眼,然后随便寻了个地方坐下了。 她完全无视身边那些似有似无的目光,姿态优雅的拿起茶来,浅浅的啜了一口,然后双手垂在袖里,低眉敛目,配上那艳丽的妆容和服饰,宝相端庄之下,透出股俨然不可侵犯的气势,吓住了不少偷偷扫过来的眼神。 而此时正颜端坐的董小宛,远没有看上去那么镇定,鹿希坐在她的身后,能清楚的看到她的脖子和臂膀都是僵的,而从外人的角度看,这女孩镇定的远超她的实际年龄。 僵归僵,董小宛此时心中正在无比的佩服自己的假母陈大娘,佩服她的先见之明和精准的判断。 今日董小宛出门之前,本打算画一个素淡的妆容,却硬生生被陈大娘拦了下来,“平日里你画那些素净的妆容倒是好看,那公子哥无论老幼,都是爱咱这青春年少的,但今天可是不成。 女人看女人,和男人看女人,那是完全的两码子事。你在秦淮这半年,名声蹿红得太快。今天是你第一次参加这盒子会,难免有些红了她们那兔子眼的人,来说你的不是。你若是这般清汤寡水的去,还不被人生吞活剥的吃下肚去?” “可是假母,这有必要吗?”董小宛尚在犹豫,又被陈大娘抢去了话头,“有必要,非常的有必要。这人和人之间,不论男女,最初几次交往时候怎么相处,以后便是什么样。这是你第一次亮相,若是气势上被人压了,以后再想翻身,便难了。” 陈大娘说完这话,不由分说的让董小宛重新洗了脸,从自己的房间里拿了胭脂水粉,在董小宛的脸上涂涂画画了起来。 董小宛苦笑一声,闭了眼任陈大娘折腾,自己便是陈大娘的金字招牌摇钱树,她总不会和自己的钱过不去吧? “那群女人啊,喜欢踩人,又仗着自己有些许文化,损起人来拐弯抹角,这个不用我教你,你便也拐弯抹角的骂回去便是。 当然了,坏人多,好人就更多,有人和你示好,你觉得值得交往的,不妨用心的交一交。” “知道了,假母。” “不要说话,粉还没有打牢,会掉的。” “是……” ……………… “好了!你看看怎样?”半个时辰之后,陈大娘将董小宛推到了铜镜的前面。 董小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对于镜中的这张脸,她觉得十分的陌生。 “假母,这是……我吗?” “当然是你啦。鹿希,你也过来看看,看你家小姐这样子好不好看?”陈大娘乐呵呵的把鹿希也拉了过来,仿佛小孩子在炫耀自己刚描好的柳公权字帖。 “小姐!”鹿希看了也是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眼前的董小宛,已经看不出十四岁少女的稚嫩。在一袭华美红衣的兜罩下,凤目深邃美丽,长眉飞挑入鬓,美眸顾盼流转间,冷艳成熟的气势扑面而来,只有那偶尔闪烁的眼神,才流露出了几分少女的怯意。 “陈大娘,你和小姐,好像姐妹啊!”鹿希愣愣的看了半天,非常下意识的说出了一句让陈大娘非常高兴的、类似拍马屁的话。 陈大娘笑得非常开心,搂住董小宛的肩膀,往镜子里看,在那略带模糊的铜镜中,那两个艳丽的人影,确实如同姐妹花一般。 “这样,才镇得住场!” 本书由首发,请勿转载! 第11章 青山多妩媚 ———分割线——— 什么叫镇得住?就是不要在气势上被对方压倒。 董小宛在刚刚进门的那一刹那,从那无数的目光中,品味出了许多的东西,每个人的目光都不一样,但大部分的目光里,有着隐隐的折服。 这和衣着无关,纯粹是一种气势上的惊艳,一种女人被另一个女人的艳光所震慑到的伏雌。 这对于天生不愿意承认别人比自己美的女人来说,很难;在这群芳聚集的地方,则更难,但神奇的陈大娘,却和董小宛共同打造了这一奇迹。这让董小宛对陈大娘这个神奇的女人,感到很佩服。 其实董小宛,骨子里仍然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少女,脾气里是有些倔强,说到成熟和艳光四射,却还是远远谈不上的。但,如果一个人经常扮演成一个角色的话,到了后来,她会逐渐发现,自己就真的变成了自己所扮演的那个角色。 今天也是如此,陈大娘把董小宛扮成了个风姿绰约的成熟女人,董小宛的言行和举止,也就朝着那个方向走了过去,加上少女确实有几分早熟和早慧,在不交谈的前提下,凛然不可侵犯的艳丽形象,完美至极。 虽然目前只是个外壳,但如果长期如此下去,董小宛也许真的就会变成一个艳丽超群的美妇。 董小宛挑的这处坐席,在整个大厅偏后一点儿的地方,算不上偏僻,但席前横了一根不粗不细的柱子,能挡住一部分看往四周的视线,所以这一席上,一个人也没有。这对于性子好静的董小宛来说,是再适合不过的了。 茶是上好的秋海棠露,入口甘爽回味,让董小宛微微皱起的眉头松开了结,心情放松之下,开始不着痕迹的往四下张望。 朱红色的窗儿,淡紫色的绣帘,青铜制成的炭火盆里盛着上好的炭,和熙的向外散发着让人温暖却不炙烤的热量,一切都井然而华丽,透着主人独到的匠心和慧质。 见到这席来了人,早有丫鬟过来奉上了景德镇白釉暗花的餐具,几样精致的点心和小菜。董小宛随便捡了几样吃了,只觉得那点心入口即化,小菜鲜美无比,坐在她身后的鹿希也吃得眉开眼笑,几乎要闭上眼舒服得叹息出声来。 董小宛心中暗想,今天走这一遭,即使别的都很糟,最起码算是很对得起自己的肚子了。 董小宛方才进来的时候,台上一位女子抚琴正酣,待到此时,已是差不多演奏完毕。那台上的女子董小宛看不清面貌,只觉得十分端丽。 她收了指头,对着四周微微一笑,点头致意,丝毫不顾周围传来的阵阵喝彩之声,眼神径直朝着董小宛的方向看了过来,隔空对着董小宛和煦友善的一笑,然后就下了台去。 董小宛被这一笑弄得有些发愣,她能感觉到这女子没有丝毫恶意,却不知在座女子众多,她为何独独对着自己的微笑。 还没等董小宛想明白,一阵香风就嗖然而至,坐在了她的面前。 一双大大的眼睛盯住了她,随后一个略带沙哑却很好听的声音传了过来,“你是哪家的姑娘?往年我怎么没见过你?” 那声音直率而可爱,问的问题有些唐突,却让人丝毫不觉得不舒服。伴着那毫不掩饰的询问的眼神,董小宛的艳丽贵妇相立时就破功了。她嫣然一笑,那张毫无破绽的贵妇脸上,便露出了少女特有的清纯之态,两者交汇之下,有种说不出的怪异,却也带着说不出的动人。 “我是明月阁的董小宛。你呢?” 那大眼睛的主人似乎被那贵妇面具后的少女之态惊艳到了,没有回答董小宛的话,喃喃说道,“刚才觉得似乎该叫姐姐,现在看来,似乎是个妹妹。 这位妹妹呀,你那清秀的样子就蛮好的,为什么要画张大花脸在脸上?” 大眼睛的主人歪歪头,想了想,然后用一种很肯定的语气说道,“如果你去掉这张面具,应该比现在好看得多。” 这话听起来有些无礼,无论古今,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的穿着打扮进行品头论足,都极容易将对方惹恼。 但董小宛并没有生气,平心而论,她并不喜欢陈大娘给自己装扮的这副模样,这只是非常场合下的非常穿戴。陈大娘也说过,董小宛最适合的,还是素净些的装扮,出水芙蓉,本就该天然去雕饰。 而眼前这个女子,只是看了她一眼,就做出了非常准确的判断,这让董小宛觉得很有趣。 还没等董小宛说什么,那大眼睛的主人挠了挠头,有些苦恼有些无奈的说道,“你不用说了,我明白了,你是新来的吧?那你现在这样,是最好的。” 于是董小宛又笑了,同一个对自己没有敌意的聪明人交谈,绝对是一种享受。 “你是这里的主人吗?”董小宛好奇的问道,边问边仔细端详这不请自来的大眼睛女孩。 这女孩大约有二十岁上下,身材中等,皮肤白皙得像过水煮熟了的汤圆,嘴唇有点嘟,整个人看起来珠圆玉润的,容貌算不得出众,但眉宇间透着股爽利劲儿,配上那双大而灵动的眼睛,整个人就显得异常生动了起来。 有些人不需要动,像一幅画,单单坐在那里,看着就很美;有些人看起来容貌平常,一颦一笑间,却充满了活力和美感,在不知不觉间就让人心生好感。所谓的人格魅力,就是这样吧。 那女孩不以为然的挥挥手,简单的一个动作,却很洒脱,“我可没有这么讲究的宅院。来这里之前你的假母没告诉你吗,这里是‘眉楼’啊,顾眉的‘眉楼’,大家都叫‘迷楼’的。” 董小宛恍然大悟,她虽然到这秦淮河时间不长,但对这眉楼却是久闻大名的。 这眉楼是秦淮河上数得着的优雅地方之一,据说主人顾眉才气过人,性格豪爽大气,亭台楼榭布置得匠心独运,楼里的厨子更是烧得一手的好菜,让人流连忘返。 那些才子们,有的便戏谑的称这“眉楼”叫做“迷楼”。明月阁这半年虽然因了董小宛而名声鹊起,但仍无法和成名已久的眉楼相比。 只是不知道陈大娘用了什么手段,才拿到了这眉楼的盒子会的邀请。董小宛发现,自己似乎有点看不透自己的假母。 那大眼睛女孩见董小宛似乎被自己的话震到了,脸上露出一个得意洋洋的笑,像个小孩子在炫耀自己刚到手的玩具,自豪得不得了。 董小宛正思忖着,一只白皙的手搭在了大眼睛女孩的肩膀上,一个开朗的女声带点无奈的说道,“宛妹妹别听这厮胡说,什么迷楼失楼,那是大家捧场给起的诨号,哪里当得了真。不过是众家姐妹玩乐的地方罢了。” 这新来的女子也是二十岁的年纪,眉目清朗,一头如云的秀发,高高挽起,却只在头上插了一根簪子,那簪子翠绿若滴,随着她说话欢快的跳动着,一双眉毛生得极好看,如同三月春风裁出的柳叶,一根斜倚生长的杂乱眉毛都没有。 这女子的长相和那大眼睛女子并不相似,气质却都爽朗大方那一型的,年龄也相仿,看上去倒像是一对姐妹一样。 “呀!你何时来地?”那大眼睛女孩丝毫不以为忤,乐呵呵的拉过那只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那手的主人便顺势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刚下了台子,便过来了。”一旁的鹿希连忙给新来的女子倒上茶,那眉毛生得很好看的女子浅浅的喝了一口,同样乐呵呵的回答道。 董小宛见她轮廓熟悉,略想了一下,便想出了这是方才在台上弹完琴朝自己友好微笑的女子,便也还给她一个善意的笑。 那大眼睛女子看看她俩,依旧笑嘻嘻的,朝着董小宛说道,“说曹操,曹操便到。这个比我难看上一点点的女人,便是这眉楼的主人顾眉了。” 见董小宛面上现出久仰大名的样子,那大眼睛女子打趣道,“宛妹妹可莫要说久闻她的大名,她会觉得自己很老的。” 那柳眉女子便是顾眉,听了大眼睛女子的话,脸上再次露出了哭笑不得的神情,禁了禁鼻子,小猫一样狠狠的瞪了那大眼睛女子一眼,“我哪里老了?我还比某人小着一岁嘞!” 大眼睛女子也不生气,半倚在桌子上,笑嘻嘻的抛了个媚眼过去,“哈哈!那你要叫我姐姐!!” “不跟你这赖皮猴子计较!”柳眉被缠得没办法,转过头来对着董小宛说道,“妹妹可知这厮是谁?” 董小宛在一旁听两人插科打诨的斗嘴,几乎快要笑破肚皮,为了自己的端庄贵妇范儿,只得绷着嘴角忍着,腮帮子都快酸了,听了柳眉的问话,连忙摇头,嘴角却不自觉的扬了起来。 “哎呀,刚才只顾着和宛妹妹说话,竟然忘了介绍自己了!”大眼睛女子猛地拍拍脑袋,一副懊恼的样子。然后嗖的一声站了起来,学着那学子们的样儿,有模有样的给董小宛作了个揖。 “我见青山多妩媚,青山见我应如是。在下柳如是。” 本书由首发,请勿转载! 第12章 市肆遇小贼 ———分割线——— 董小宛听见柳如是的名字,情不自禁的用手捂住了嘴。 见到她这个样子,柳如是更加高兴,抚掌大笑,一边笑一边拍着顾眉的肩膀,“你看,你看,她听见我的名字比听见你的名字激动,这说明我比你出名啊,哈哈!!” 顾眉扬扬漂亮的眉毛,用看白痴的眼神看了柳如是一眼,转过头安慰看上去很吃惊的董小宛,“宛妹妹,你别在意,她就是这么一副癫癫狂狂的样子,大概上辈子是只峨嵋山里的母猴子,这辈子无论是手还是嘴,都是片刻不得闲的。” 柳如是听了顾眉的话,扬起一根手指,在空中摇了摇,“非也非也,顾妹此言差矣!” 顾眉没好气的飞了个白眼过去,“我说的哪里差了?” “我上辈子明明是峨嵋山上的一只公猴子!”柳如是瞪着大大的一双眼睛,双手叉腰,理直气壮的说道。 董小宛再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她真的没想到,这与顾眉李大娘齐名的秦淮南曲柳如是,竟是这么一个妙人。 三个人边吃着点心边聊天,短短几个时辰,就聊得极为投契。 如同女人不理解男人之间刎颈之交的友情一样,男人们也不理解女人和女人之间的感情。 男人们似乎永远也不能理解,为什么女人们在几个时辰之内,就能够从素不相识聊到热火朝天,他们从不奢望自己女人知道的事情,能够同时瞒过自家女人的手帕交; 女人们也永远琢磨不透,是什么让男人们在某段时间行踪不明的时候,极有默契的拍着胸脯为彼此做假证,信誓旦旦的承诺当时两个人确实就是在一起。 不懂便不懂吧,但在某种程度上来讲,这两种性别的友情,具有同等的忠诚度,人和人之间,归根到底,讲究的是一种缘分。 柳如是和顾眉都是健谈之人,董小宛本是偏清冷的性子,只有碰到投契的人时,话才多些。今天在两人的引领下,也健谈了起来。三人越说越是兴奋,到了后来,柳如是硬要拉着董小宛和顾眉去逛大街。 这个听起来不错的建议,被皱着眉头的顾眉无情的驳回了,“我说柳疯子,你是不是忘记了,今天这盒子会,我是东家。我若走了,这偌大一个场子,谁来主持?” 柳如是沮丧的抚抚额头,没多久眼睛又亮了起来,“那不如我和宛妹同去?” “那便要看宛妹的意思了。” 董小宛抿着嘴笑笑,“去便去好了,只是假母安排我参加这盒子会,想来有些不易,我怕她知道了会不高兴。” “这倒是个问题……”柳如是想了想,将目光投向了董小宛身后的鹿希。 鹿希的眼睛没有柳如是那么大,但也不小,她一直坐在董小宛身后,眼睛乌溜溜的转着听三个人说话,笑嘻嘻的捡笑。 “鹿希,你家小姐平常对你如何?” 鹿希被问得一愣,下意识的回答道,“小姐待我很好呀!” “那便好,作为你家小姐的贴身丫鬟,食君之禄,担君之忧的意思你可懂得?”柳如是肃起了神情,一字一板的说起了话来,唬得鹿希一愣一愣的。 “大概懂得……” “那便好,你二人随我来!”柳如是站起身来,拉着董小宛主仆二人就往内室走,声音遥遥的传来,“眉儿,借你的房间一用!” 顾眉无奈的摊摊手,自言自语道,“我说不行,你这女强盗肯么?”语罢顾眉便起身到其他桌上,举杯谈笑,很快将大厅内的气氛再次渲染得一片火热。 顾眉虽也豪爽,但性格比柳如是要沉稳一些。心中暗忖,刚才聊得过于尽兴,忘了其他受邀而来的姐妹,实在是有些不妥。 ————分割线———— 片刻之后,那红衣艳丽的董小宛便又回到了座位上,只不过这次,她几乎将整个身子都藏在了柱子的阴影后面,连面目都不怎么看得见了。 那柳如是和董小宛的丫鬟鹿希,不知何时没了踪影。 顾眉在觥筹交错间回过头来,望了那红色的身影一眼,露出一个了然的微笑。 在那天剩下的时间里,在顾眉的刻意关照下,没人去打扰那个一袭红衣的女孩子。 ————分割线———— “这样偷溜出来,真的不要紧吗?”董小宛带点忐忑的扯扯身上的衣服,低声问着身边的人。 “在下做事一向稳妥,请姑娘放心。” “……好吧。” 冬日的秦淮河并不结冰,天气虽然寒冷,阳光倒还和煦,照在身上,让人懒洋洋的提不起劲儿来。 一对漂亮的少男少女,就在这暖洋洋的太阳底下,慢悠悠的从武定桥溜达到了长板桥。 那女的十三四岁的年纪,鹅黄色的背子,素净着一张脸,清丽可爱;男的二十岁不到,穿着青色直身,个子不高,面如冠玉,眉宇间带着几分英气。两人正是从眉楼半路溜出来的董小宛和 女扮男装的柳如是。 “小二,这麻油干丝再上一碟!” “好嘞!” 穿了男装的柳如是,还真有股斯文倜傥的劲儿,即使是筷动如风的时候,也没失了仪态。 董小宛看着努力消灭第二碟麻油干丝的柳如是,简直想往她的额头上贴一个大大的“服”字。 董小宛对金陵不熟,出了门就是被柳如是拉着走。柳如是带着她直接到了曲中的市肆,一路吃喝玩乐的走下来,董小宛现在满肚子都是桂花小元宵、香肚和盐水鸭。而柳如是,在干掉了第二碟麻油干丝之后,居然又拿过她们俩刚才在街上买的糖荸荠,轻松的吃了几颗。 董小宛对柳如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也不知道她不高的个子,把那么一大堆的东西,都吃到哪里去了。 吃完了糖荸荠,柳如是满足的抚了抚肚子,拉着董小宛继续逛街去也。 扔下几枚铜钱,两个人满头大汗的从胸口碎大石的把式场里出来,在路旁买了两个糖人,一边吃一边聊。 “你说刚才那块大青石,能有多少斤?” “不知道啊,少说也有个几百来斤吧?” 两人聊得兴起,冷不防从前面跑过来个七八岁的瘦弱孩子,低着头横着冲过来,一头撞进了柳如是的怀里,把柳如是撞了个趔趄,然后慌慌张张的道了个歉,就又低着头往外跑。 柳如是胸口被撞得生疼,又不好和一个孩子计较,嘴里嘀咕了两句。她拉了董小宛刚要走,突然想到了什么,连忙去摸自己的钱袋,一摸之下,发现钱袋已经不知去向。 “小偷!”柳如是大叫出声,掉过身子便去追。 那偷儿得了手,哪里还会停留,已经揣着钱袋跑出去几丈多远,眼看着就要跑入人群消失无踪,却被两个男子挡住了。 “怎么,这青天白日的,偷了人家的东西还想跑么?”右边的男子身材略高,似笑非笑的看着眼前的偷儿。 那小偷见前面有人阻挡,想也不想,掉头就往回跑,两个男子见状,连忙在后面追赶。 柳如是跑了几步,就见那小偷朝着自己跑了过来,她飞起一脚,向着那小偷身上踹去。那小偷瘦小灵活,一下子就躲开了柳如是的飞腿,绕开柳如是,继续向前跑。 跑过一旁还没回过神来的董小宛身边时,那小偷狠狠的推了董小宛一把,将董小宛推向身后的来人,想阻上对方一下。 七八岁的孩子原本力气有限,但董小宛没有防备,加上小偷的一股激劲,董小宛竟被推得向后跌了过去。 柳如是此时已经追过了她的身边,董小宛把眼睛一闭,等着自己和地面来个平沙落雁的亲密接触。 预想中的跌落没有发生,但却没好到哪里去,董小宛感觉自己跌到一半的身子,额头撞到了一堵墙上,虽然不像跌到地上那么狼狈,额头却撞得生疼。 董小宛疼得皱起了眉毛,刚要睁开眼睛,一个戏谑的声音从她的头顶响了起来,“这位姑娘,醒醒,天亮了。” (阿巫有话说:明朝的女人是缠足的,柳如是,顾眉,董小宛,这本书里出现的有些头脸的女人,都是小脚。所以,是不可能出现柳如是当街追贼这种事的。此处是为了行文需要。再者,阿巫很反感女人裹脚。所以,皇妃小宛这个文,刻意忽略了女人裹脚的这个事。 另,不知道大家撞到过二十岁左右的青涩少男身上过没有,阿巫上初中时撞过一次,头撞到人家的肩膀上,额头疼了好久 ̄) 本书由首发,请勿转载! 第13章 踩脚与跌倒 ———分割线——— 听了这调侃意味十足的话,董小宛睁开眼,带着气恼往上瞧,正撞进一双亮如星子的黑眸里。 就像有着月亮的星空,黑得剔透,又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幽井,让人想从那井底舀出桶水来。 董小宛在那双眼睛里迷失了一两秒,突然想起了这人方才说的话,神情一敛,从那自己高了足足有一个脑袋的男人怀里跳了出来。 落地的时候,少女小小的脚丫,装作不经意的踩在了眼前男人的脚上,然后把全身的重量都移了上去,满意的听到头顶传来一声痛呼。 “这位公子,实在抱歉踩到你了。”董小宛低头做出一个道歉的姿态,不让眼前的男子看到自己微翘的嘴角,然后自言自语的以对方一定能听到的音量说道,“子非鱼,焉知鱼已睡?” 方以智现在的感觉有点哭笑不得,今天是盒子会的日子,他和好友陈智慧两个随便寻了个馆子吃东西,吃完出来的时候,正好看到一个小毛贼偷了人家的东西。 陈贞慧追出去了,他落后两步,却是温香软玉抱了个满怀。不过这玉么,貌似岁数小了点…… 方以智左看右看,自己怀里的小丫头也不过十二三岁,穿着件平常小丫鬟的衣服,相貌倒是挺清秀,就是岁数太小了,他有点后悔了,他生性爱开玩笑,做事却有分寸,看看女孩的年纪,他觉得对这样小的女孩子说俏皮话,实在有些不妥。 不过,这小妮子从自己怀里滑下来的时候,狠狠的在自己的脚上来了那么一下子,虽然看着像是个意外,但他怎么都觉得那小丫头是故意的。 本来他以为,这小丫头是陪着自家公子出来逛街的小丫鬟,但听到了那句被修改过的“子非鱼”之后,他就不这么想了。 方以智想了想,对着身边的董小宛认认真真的行了个礼,“在下桐城方以智。我的朋友和贵友都去追那小贼了,你我二人先在这里等他们一阵如何?” 董小宛在张牙舞爪的踩了他一脚,又回了他子非鱼一句之后,就回到了平常那副安静到有些清冷的样子,听了方以智的话,董小宛抬头随意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算做是回答,低下头去,不再说话。 此时周围看热闹的人差不多散了,方以智心中涌起淡淡的挫败感,他不是那种自我感觉良好的男人,但他出生世家,多金且文名远播,虽然长得瘦削了些,但高高大大的,一双眼眸十分好看,加上他谈吐诙谐,又见多识广,在女人堆里向来是左右逢源的。 今天在这稚龄的小丫头面前,他的魅力却好似被这阴冷的鬼天气冻住了。最开始他以为是小丫头年纪太小,不解风情的缘故。但现在看来,这不是年龄的问题,而是眼前这小女孩,从骨子里透着对他的一种漠视。 是的,就是一种漠视,对于自己这个在人群中一向耀眼的男人,她根本就是视而不见,和行路走过的路人甲乙丙没有任何的区别。 方以智没有感觉被伤害到了自尊,他是个很有自知之明的人,知道自己不可能让全天下的人都喜欢自己。但是,眼前这个看似平凡的女孩儿,却成功的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让他产生好奇的女孩,就是那日他觉得惊艳不已的明月阁南曲董小宛。化妆是一门可怕的艺术,妆前妆后两张脸的惊人威力,被陈大娘在董小宛身上演绎得淋漓尽致。 他又试着和董小宛搭讪了几句,都被董小宛淡淡的应对开了,话语中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客气,让方以智没法子再说下去,讪讪的住了嘴。 他自认自己的口才没那么差,今天不知道为何踢到了铁板上,而且还是包着棉花的铁板。 董小宛其实远没有方以智看上去那么淡定,她心里都快被方以智这只苍蝇烦死了,恨不得拿块豆腐拍在他的脸上叫他住嘴。她对于不喜欢的人,向来是不爱讲话的,这里又不是明月阁,她没必要勉强自己。 这叫方以智的上来便口花花的讲话,虽然只是调侃,也让董小宛对他的印象不怎么太好;董小宛平日里做得最多的,便是对着不认识的各色男子送往迎来,早就厌了,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对着那不是阁中客人的男子,又是自己有几分讨厌的,自然不会给什么好脸色。 最让董小宛烦躁的是,她发现自己的肚子开始隐隐作痛,起初她以为自己是吃坏了肚子,但逐渐发现,那疼痛是自腹部下端而起,慢慢绞成一团。她一边不动声色的将手捂在了肚子上,一边暗暗的腹诽那柳如是怎么还没回来。 她不知道柳如是和陈智慧早已追出去老远,抓住了那小贼,两个人正兴致勃勃的在一起讨论是要把小贼送去官府还是干脆私了,把个小贼吓得半死,早把董小宛这边忘了个一干二净。 那疼痛变得越来越不能忍受,董小宛即使拿手压着也无法缓解了。豆大的汗珠从她的额头上滚下来,巴掌大的一张小脸变得煞白,眼前开始发黑,一阵天旋地转之后,董小宛身体已经不受自己的控制了,软软的朝着地上倒去。 方以智一直偷偷的看着一旁的董小宛,发现她神情有异,就一直留心着,看到董小宛跌倒,连忙上前,一个健步及时将她扶住。 “姑娘?姑娘?”他试着喊了董小宛几声,发现没有反应,再伸手摇了怀中的女孩儿几下,发现董小宛牙关紧咬,脸色煞白,对他的摇晃一点反应也没有,两只小手却还是下意识的按着自己的肚子。 路过的人见有人晕倒,早有那热心人围拢过来,建议方以智送董小宛去医馆。事急从权,病人最重要,这时候也来不及等这丫头的朋友还有陈贞慧回来了,方以智想了想,直接伸开双臂,打横将董小宛抱在怀里,朝着附近最近的医馆跑去。 董小宛很轻,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身量未成,董小宛长得又比一般女孩儿瘦小一些,在方以智这个成年男子的怀里,简直像一根随时可以被风吹走的羽毛。 两人的距离,因着这样的姿势变得极近,虽然是在快速的奔跑途中,方以智仍然感觉到一股清香,丝丝幽幽的飘进了自己的鼻子。 那香气极淡,却不可忽视的存在着,就像是炎炎夏日里,站在那清凉的荷塘边的感觉。 自己真是疯了,竟然抱着一个小丫头在街上狂奔,这若是被人看到,自己四君子的名声可就算毁了。方以智有点自嘲的想着,被那股淡淡的莲花香和怀里的这根羽毛,弄得有点恍惚。 第14章 癸水的尴尬 ————分割线———— 董小宛幽幽的叹息了一声,从昏睡中醒了过来。 周围的环境一片陌生,一张床,一张案几,简洁干净的男性风格,望之不俗。 董小宛正躺在床上,身上不知是谁给盖上了一床柔软的被子。她刚想起身,小腹处又是一阵绞痛,疼得她不得不躺倒了回去。 她还来不及思考,就听见房间的门吱呀一声响,先前见过的那位瘦瘦高高的方以智,小心的端着一只碗走了进来,药香飘了满屋。 董小宛见方以智进来,顾不得肚子还疼,下意识的绷紧了身体,手指在被子底下,猫儿一样警惕的盯住了他。 方以智二十五六岁的年纪,比董小宛年长了10岁还有余,人情世故颇为老道的他,一眼就看出了眼前的女孩儿在担忧些什么。 一丝好笑的神情闪过方以智的黑眸,他端着碗慢慢的走了过来,在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停了下来,用一种哥哥对妹妹的和蔼语气说道,“肚子还疼不疼?” 他不提倒好,这么一提,董小宛的注意力分散了一下,立刻觉得肚子又疼了起来,嘴角抽紧,倒吸了一口气。 看着董小宛皱眉忍痛的样子,方以智把手上的碗往前递了递,“方才姑娘突然晕倒,在下带姑娘去了医馆,大夫看过之后,说不妨事,便给开了几副药。 这里是我的居所,我看姑娘的朋友一时未归,我寓居的地方又离秦淮不远,便将姑娘带了回来,冒昧之处还请见谅。 这是大夫开的药,刚刚煎好,姑娘趁热喝了吧。” 董小宛小猫一样盯住方以智看了半晌,突然扑哧一声笑出声来,一个大大的笑容绽放在脸上,如春天小河里的冰雪初融。 董小宛用细细的指头在自己右边的脸上虚点了一下,便从方以智的手里接过了碗,低低的的道了声谢,小口小口的喝了起来。 方以智有点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董小宛忍痛喝着药,见面前的青年男子一副大惑不解的样子,微笑了起来,轻声说道,“方公子,这药,是你煎的吧?” “是啊,你怎么知道……”方以智有点发愣的回答,刚说到一半,恍然大悟,伸手去摸左边的脸颊,放在眼前观看,手掌干干净净的,他歪歪脑袋,难道是自己猜错了? 他歪着脑袋思考的样子,像小狗一样十分可爱,董小宛忍不住又笑出声来,“方公子,是另一边。” 方以智再次恍然大悟,伸手在右边的脸颊上擦擦,果然一手的黑灰。 “哎呀,这真是……”方以智抬起袖子,在自己的脸上胡乱的擦了几下,脸渐渐的红了。 他在这水阁里已住了几年有余,生活很是简单,身边没有丫鬟,只有两个从家里带来的书童,今天书童恰好不在,他只得亲自动手去煎药。 他不是那种油瓶子倒了都不知道去扶的浪荡公子哥,这类生活上的小事还应付得来,但毕竟不常做这些事,还是一不小心弄了个满脸是灰。 不过,那个像冰块一样的小姑娘,似乎有点融化的迹象了? 他胡思乱想的当儿,董小宛已经喝完了那碗药,皱着眉头吐了吐舌头,一副药很苦的样子,不自觉的流露出了几分小女孩儿的娇憨。 董小宛旋即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迅速的将自己的表情回复到了平常无悲无喜的样子,她将空碗放在了桌子上,轻轻咳了一声,说道“请问方公子,大夫说我得了什么病呢?” 肚子还在疼,药力没法子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起效。但这一年来的大起大落,已经让董小宛学会了如何在人前掩饰自己的真实情绪。 方以智听到董小宛的问话之后,已经镇定下来的脸色,再次变得尴尬了起来,“这个……方某先回避一下,姑娘需要的东西在这里,请自便。” 说完了话,方以智拿手指指桌子上的一小堆儿东西,硬扯着嘴角挤出一个笑,然后兔子一样跳出了房间。 虽然出了房间,但他没有走远,片刻之后,他听见房间里传出了一声明显压抑着的惊呼,然后再次陷入了一片安静。 方以智对待女人一向宽容耐心,于是他好脾气的站在门口等了又等,许久过去了,房间里都没有传出女孩儿的声音,他有些担心起来,怕女孩儿再次晕倒,便轻轻的敲了敲门。 没人理睬。他加重了手劲,仍然没人理睬。于是,他推门走了进去。 桌子上的东西被翻得乱七八糟的,可见翻它们的人当时心里有多么的忙乱。 床上的被褥同样凌乱不堪,一只大大的被子裹成的茧,蜷缩在大床的一角上,那只茧不停的微微颤抖着,像是蝴蝶的触须在风中摇曳。 方以智有点好笑于那大茧的造型,心中那调侃的情绪又跑了出来,他对着那团被子柔声问道,“姑娘,请问你这是要化蝶吗?” 大茧的抖动停了那么一下,然后继续抖动。良久之后,一丝压抑着的哭声,哑哑的从被子底下传了出来。 方以智这才知道,被子里的小丫头原来在哭,他有点惊讶,这小姑娘给他的感觉,十分的镇定冷静,很难想象她会窝在自己的被子里哭鼻子。 大凡男人,遇到女人哭的时候,总是比较没辙,方以智也不例外,他挠挠脑袋,想了半天,挤出一句话来,“姑娘,你是打算学那白娘子,水漫金山寺吗?” 被底的哭声,仍然持续着,证明他这句玩笑话讲得很失败。 方以智瞪着那团被子看了半天,彻底没辙了,他叹了口气,“姑娘,跟你打个商量,你可不可以先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哭,然后你再继续哭?” 一拱一拱的被子一下子停止了,方以智站在床前,耐心的等待着。 仿佛过了一年那么久,董小宛的声音,抽泣着从被子底下传出来,一断一续的,仿若游丝,“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恩?”方以智设想了很多理由,却没有想到董小宛会冒出这样一句话来,再问为什么,董小宛却不肯讲了,大有把自己憋死在被子里的架势。 方以智在心里暗叹了一声,为了让自己家里不出人命案子,他不顾女孩儿的惊呼,伸出手去,将那大茧子撕开了一条缝。 于是董小宛那张哭得又是鼻涕又是眼泪的脸,出现在了方以智的面前,那张脸上,除了悲伤之外,现在还加上了几分惊恐。 方以智无奈的将双臂摊开,做了一个“我不会伤害你”的动作,这才让对面的小女孩,眼里的恐惧消减了几分。 好丑!方以智在心中暗暗腹诽,这丫头现在哭得好像一只花猫,一点儿方才的清秀气都没有了,完全就是只爱哭鬼。 可是,他不能就这样放着这只花猫不管。 再叹口气,他拿出块帕子,打算替那花猫擦擦脸,花猫反应迅速,一侧脸便躲开了他的手,低下头去,把那鼻涕眼泪一股脑的抹在了他的被子上,然后低着头抱着膝盖,把自己蜷成一个小小的团儿,继续哭泣。 方以智嘴角抽搐了一下,决定不和小孩子计较。 “好吧,告诉我,为什么你觉得自己会死?”方以智用上了哄小孩子的语气,柔声细语的问道。 “我做了错事,老天爷在惩罚我。”继续抽泣。 “你做错了什么事情,老天爷要惩罚你呢?”继续循循善诱。 “我做了很不好的事情,父亲都说不好,所以老天爷在惩罚我。我快死了,555。” “是什么不好的事情呢?” “5555……” “你先不要哭了好不好?……” “5555……” 方以智问了半天,董小宛就是翻来覆去的那几句话,她做了错事,老天在惩罚她,听得方以智头大无比;看董小宛哭得如此凄婉,他心里也跟着有几分难过。 等等!好像有什么东西被他忽略了! “姑娘,你说老天爷在惩罚你。那么他在如何惩罚你?” “……我,我流血了,5555 ̄” 方以智长出了一口气,他终于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 “丫头,那不是老天爷在惩罚你。”知道了问题的症结,方以智在床沿上坐了下来,看着董小宛说道。 他的话里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东西,听了他的话,董小宛抽泣着抬起头看着他,眼睛哭得红红的,肩膀一耸一耸,无声的询问着。 方以智深吸一口气,感觉眼前的状况,简直比十四岁那年自己独自一人徒步走了几百里去参加乡试都要棘手。 “那个,女孩子到了一定的年龄,就会来癸水。所谓癸水,就是……”他仔细的斟酌着措辞,小心翼翼的说着,试图说得隐晦些,但又要让对面的女孩子听懂,说着说着,自己的脸就先红了。 平常指点江山的激昂都飞到了爪哇国,方以智颠三倒四的说了半天,终于堪堪让哭泣中的女孩儿明白,这是一种正常的生理现象,而不是她所认为的天谴。 方以智说到后面也没了言语,只能无奈的看着董小宛哭。 哭了半晌,女孩儿累了,渐渐睡去,方以智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出了房间,轻轻的掩上了门。 待方以智再推门进去,打算叫醒那个哭鼻子鬼的时候,发现她的人已经不见了。临街的窗户大开着,吹得帷幔上下翻动,寒气扑面。 他轻轻的叹了口气,暗自庆幸这里是一层。 方以智的眼神落在那被蹂躏得一塌糊涂的被子上,那上面全是某人的眼泪和鼻涕,拎起来闻一闻,还能闻得到那股淡淡的荷花香。 如果不是这被子和香气,他会以为,这忽然出现又忽然失踪的女孩子,是个山中的精怪。 本书由首发,请勿转载! 第15章 闲谈春灯谜 ————分割线———— “那天是方以智方公子救了你?”柳如是拉着董小宛的袖子,瞪着大大的眼睛,不可思议的问道。 董小宛一脸无奈,从柳如是的手中,小心翼翼把自己的袖子抽了回来,“是啊柳姐姐,我都跟你说了三遍了呀。我从那水阁出来之后,怕你找不见我,直接回了顾姐姐的眉楼。不过,方公子应该不知道我是谁吧?” 提到当日的事情,柳如是的脸上现出了好笑的神情,“哈哈,那陈贞慧好生有趣,压根没看出我是个女儿身,我自然更不会告诉他和方公子你是谁了。 我们抓了那小贼,途中出了些状况,耽搁的时间长了些,去找你的时候,方公子说你已经离开了,你怎么不等等我呀?” 董小宛脸一红,她总不能告诉柳如是自己是因为癸水来了,害羞所以才跳窗而走的吧?她眼珠一转,笑眯眯的提起了另一个话题,“柳姐姐,听说今天晚上这出《春灯谜》,陈子龙陈大才子也要来看的?” 这句话果然有效,“你这小妮子!”柳如是的性子向来大大咧咧,难得的因为董小宛的一句话红了脸,扑过去拽住董小宛的袖子,作势要打,“看我不收拾你!” 董小宛笑着四下闪躲,却被柳如是捉住了呵痒,笑得在床上滚来滚去,几乎喘不过气来,正巧顾眉捧着一套戏服走了进来,董小宛连忙跳起来躲到顾眉的背后,“顾姐姐救我,柳姐姐听了某君的名字,便要杀人了!” 顾眉挑起一根秀气的眉毛,似笑非笑的看着扑过来捉拿董小宛的柳如是,调侃道,“不知道柳兄在杀人灭口之前,有没有空试一试这今天晚上要穿的戏服,不合身的话我即刻拿了去改,可别因为袖子长了衣襟短了的,影响了咱柳兄在某人心中的美丽形象。” “哎呀眉弟,你被宛妹那小妮子带坏了,也学了她的样儿来逗我!”柳如是圆润的脸蛋羞得通红,却拿笑眯眯的顾眉没什么办法。 顾眉狡黠一笑,把手中的衣服往前递了递。柳如是知道正事要紧,接过来便试。 “宛妹妹,这是你的衣服。” 董小宛从顾眉手里接过自己晚上要穿的那套,也试了起来,边试嘴里边撅着嘴嘟囔,“拿你们两个真没有法子,两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偏偏兄呀弟的喊来喊去,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么个小姑娘,和两个大男人成天在一起厮混呢!” 这三人在盒子会之后一直互有往来,平日里宴饮上的见面不算,无事时也常聚在一起。 董小宛看着冷艳,敢作敢为,在亲近的人面前却娇憨可人;柳如是和顾眉性格相似,都有几分豪爽不羁的男儿性格,无人的时候彼此以兄弟相称。这三个人都是琉璃一样的透明性格,相处起来十分投契。 不知不觉中,董小宛的名气因为柳如是和顾眉的带挈,更加的香动秦淮。三个好姐妹自然谁都不去计较这个,只是董小宛的假母陈大娘每天喜上眉梢,因为她的荷包,为着自己让董小宛去参加盒子会的英明举动,更加的饱满了起来。 顾眉拿着一把金丝小剪子,细心的剪去了衣服上的一根线头,遭到了柳如是的无情嘲笑,“一件戏服,合身就好,看你那认真劲儿,跟做红盖头似的。” 顾眉把那剪下的线头扔到一旁的簸箕里,漫不经心的说道,“对啊,我是替你和你家陈大公子缝那合欢盖头呢!” 一旁的柳如是的脸又如火烧,又故伎重演施展那五指山来呵顾眉的痒,董小宛知趣的往边上挪了挪,这两个女人每天要这样打上无数仗,她早已经学会了如何趋利避害了。 片刻之后一轮小范围局部战争结束之后,顾眉抚抚头发,带点认真的说道,“今天的客人里,有阮大铖,那《春灯谜》便是他作的戏。” “当真?”柳如是一听,也来了兴趣,“就是那写《燕子笺》和《牟尼合》的才子?” “是的,所以我才说,今天要认真点。不过,他可是个老才子了,已经是半百之年了。”顾眉点点头,从匣子里拿出一套晚上要用的头面,细细的看着。 “阮大铖啊,这个名字我好像在哪里听过。”董小宛将试好的衣服叠了起来,咬着手指头想了起来,“我记得这个人好像风评不是太好。” “那种人,风评怎么会好?”顾眉冷笑一声,脸上带上了一丝不屑的神情,“那可是魏忠贤的余党,当年抱过那祸国阉奴的粗腿的,可惜的是,人家还不待见他。” “他不是东林党的人,还有个绰号叫没遮拦么?”柳如是好奇的问。 “他当初确实是东林党的人,后来背叛了,投了魏忠贤,魏忠贤随便拿个小官便把他给打发了。”顾眉解释道。 “原来是个三姓家奴啊!”董小宛做恍然大悟状,神态认真,逗得柳如是和顾眉哈哈大笑。 “宛妹看似文静,其实这张嘴巴,是最不饶人的。”顾眉总结道,“不过这阮大铖,确实有过人之处,他做的诗和戏曲,都是极好看的。他家里还养着一个戏班子,演的都是他的戏,他亲自教那些戏子和乐伶唱戏,水平不差。这秦淮上下,找他家的戏班子做寿宴饮的也不少。” “可今天晚上应邀来的几位公子,都是复社的人吧?”董小宛问道,眼珠子乌溜溜的转。 “这万一在宴席上打了起来,盆呀碗的漫天乱飞,可如何是好?哎哟,想想都觉得可怖,真是怕煞人了!”然后董小宛捂着胸口,做出一副及其害怕的样子。 柳如是和顾眉再次被耍宝的董小宛逗笑,柳如是几乎连眼泪都笑了出来,白嫩的指头颤抖着指着董小宛,“真该让那群说你娟妍娴静的人来看看你现在的样儿。” 笑过之后,顾眉正了正神色,“宛妹说的有理,今天咱尽了自己的本分就好,别让人挑出什么毛病来。” 柳如是却是拿鼻子哼了一声,“那阉党余孽不惹我便罢,惹了我呀,看我不老大耳刮子扇他!” 董小宛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有陈大公子在,谁敢惹我家柳姐姐生气呀?” “宛妹你又来!?” “哎呀,柳姐姐饶命!顾姐姐救我呀!嘻嘻,柳姐姐抓不到我!” ……………… 一室红粉,嬉笑如春。本书由首发,请勿转载! 第16章 下面没有了 ————分割线———— 是夜,眉楼灯火辉煌,小而精致的戏台之上,一出热闹的《春灯谜》正在上演,顾眉今天扮演的是韦节度使那男扮女装的女儿影娘,柳如是自然就成了那俊俏的少年郎君宇文彦。 在那管、萧、云锣、木鱼、檀鼓似真似幻的合奏声中,影娘和宇文彦在元宵节里一见钟情,私定终身,然后离散,种种机缘巧合之下,最后结成了连理。 台上的一众女子,将那悲欢离合,咿咿呀呀演了个真切,台下的人看得认真,时不时鼓掌叫好。 董小宛在里面饰一个小小的丫鬟,角色不重,但她演的很是用心。却不知道自己扎着两个朝天发髻,憨笑着跟在主子后面的样子,已经被台下的一个人看了个真切。 那人一双星眸墨如点漆,瘦得好像一根颇有气节的竹子,他看着台上认真做戏的董小宛,微微莞尔,不发一言。 待那进了洞房的影娘和宇文彦,抱头痛哭着将一切误会说开,这出戏就算演完了。戏罢,一众女子们下了台,换过戏服,打算入席。 席上已经坐了不少人,柳如是微红着脸,在顾眉和董小宛意味深长的注视中,坐到了陈子龙的身边。 那陈子龙一副典型南方仕子的长相,快三十的年纪,面皮白皙,身材不高,薄薄的嘴唇,一双眼睛圆圆的,和柳如是坐在一起,倒是有几分像兄妹。 董小宛看过了那陈子龙,眼神继续往下扫。陈子龙身边坐着那个人五十岁上下,小小的一双细眼,长眉,有些花白的大胡子长了满脸,想来就是那阮大铖了;阮大铖的下首,坐着的就是那方以智,他没有看她,正从桌上拿了颗新鲜的水果扔进嘴里。 和董小宛有过一面之缘、方头大耳的陈贞慧坐在席面的另一边,他的上首坐着个中年男子,是复社的领袖张溥,瘦削的一张脸,一把小胡子长得十分好看,就是神情严正了些。两个俏丽的女孩子分别坐在两个人的身边。 董小宛悄悄咬咬下唇,少女的微妙心思,让她不太想离那方以智太近,但也不想坐到那阉党阮大铖的身边。 她正思忖着,顾眉已经笑盈盈的走到了方以智的下首坐下。董小宛没了选择,只能咬咬牙,在阮大铖和方以智之间坐了下来。 此时几个机灵俏丽的小丫鬟,正脚步轻盈的将一道道美食流水般的送上来,扑鼻的香气,引得人食指大动。 阮大铖在此席中年纪最长,他呵呵一笑,提起了筷子,夹了一筷子清蒸鲥鱼放入口中,“久闻眉楼的饭菜精致可口,今日得见果然是名不虚传啊。” 称赞主人家的菜肴可口,这是一句百试不爽,绝对安全的客套话,但从阮大铖的嘴里说出来,却莫名的有些冷场,在座的几位男士,像约好了一样,只是微微点头表示赞同,然后齐齐朝着桌上的菜动起了筷子。 柳如是此时的眼珠子,已经完全拴在了陈子龙的身上,就算天塌下来了她也不会去管,一双眼睛亮得出奇,陈子龙淡淡的笑着,相对矜持一些,两人那种默契的感觉,外人却是一看便知。 顾眉作为主人,只得连忙谦虚的说着谬赞之类的客气话,然后把话题扯到了阮大铖的戏剧上。 阮大铖官品不怎么样,戏剧在秦淮倒是十分出名,作陪的几位歌姬都十分乖巧,知道了他就是写春灯谜的那人,便你一言我一语的问了起来,场面上的气氛虽不热烈,却也慢慢的融洽了起来。 在人多的地方,董小宛向来不太爱讲话,只是微笑着帮身边的阮大铖倒酒布菜,身边的阮大铖和她的话不多,只是偶尔会色迷迷的把眼神扫到她这里来。 眼前的阮大铖,虽然是在席的人里岁数最大的,却小意的应酬着身边的人,很努力的想融进某个圈子里,却始终被身边的几个男人,若有若无的挡了回来。 这种感觉很微妙,他们没有不理他,相反的,他们都对他十分的客气,客气得让他觉得他们根本就不想认识他。 这让阮大铖很有挫败感。人一旦觉得心里不平衡了之后,就会在其他的方面把这种不平衡找回来。 董小宛在一旁正看得有趣,冷不防一只手从席下伸过来,隔着她厚厚的衣裙,在她细细的脚踝上使劲捏了一把。 她强忍着没有惊叫出声,整个脸却腾的一下红了,然后转过头去,对着阮大铖使劲的瞪,那老男人捏了董小宛,此刻心情正好,像没这么回事似的,小意的陪着笑,同张溥在聊天。 那阮大铖捏得隐蔽,桌上没人察觉。董小宛瞪了他半天,他装傻充愣没有反应,董小宛只得转过头去低头夹菜,泪珠儿都快委屈得掉了下来。 她在秦淮河待了半年有余,遇到的多是谦谦公子,哪里碰到过这样吃人豆腐的变态中年? 方以智懒洋洋的夹起一片蜜汁火腿,慢条斯理的把肥的部分咬了下来,吐掉,然后把那瘦的部分一口一口细细的咬进嘴里,一边嚼,一边歪着头、眯着眼,不易察觉的朝着董小宛看,直到把嘴里那口火腿嚼得碎碎的,才慢慢的咽下吃掉。 顾眉看他吃饭有趣,在一旁笑他,“你这方密之,知道的是你吃饭就这习惯,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眉楼的饭菜,难吃到了几乎难以下咽的程度。”顿一顿又带点调侃的说道,“难怪你这样的瘦。” 方以智掉过头,懒懒的笑笑,“眉兄也太过谦虚了,眉楼的饭菜好吃是出了名的。就连我这有名的刁嘴,都忍不住要多吃几口啊。”说完夹起一筷子干煸鳝鱼丝,塞进嘴里,细细慢慢的品,脸上现出陶醉的神色。 “都说我这眉楼的饭菜好吃,其实呀,你没尝过宛妹妹的手艺,那才叫绝呢。”顾眉没拿方以智的夸奖当回事,夸她家眉楼饭菜好吃的各色才子多了去了。 “真的?”方以智半眯的眼睛睁开了,一双星眸露了出来。 顾眉扑哧一笑,“这等小事,谁会骗你?” 方以智本是半倚在桌子上的,此时立起了身子,毫无掩饰的董小宛望去,马马虎虎的拱了拱手,“董家小娘,听说你做得一手好菜?” 董小宛方才怕方以智认出她来,一直没怎么和方以智说话。她此刻正因了那阮大铖闹心,盛了一碗新上来的一道银耳陈皮炖乳鸽,突然听到方以智叫自己,心里一惊,手下便是一滑,半碗乳鸽汤就倒在了手上。 董小宛烫得直咧嘴,拿过手帕把手擦干净了一看,红了一片,不过还好,汤的温度不高,手没有起泡。 处理好了自己的手,董小宛略低着头回答道,“顾姐姐捧杀我了,小宛只不过会做几道家常小菜和寻常点心,粗茶淡饭,上不得台面的。” 方以智看看她那微红的手背,一双黑眸里就带上了几分歉意,一语双关的问道,“还疼吗?” 董小宛听他语气奇怪,便抬了头看他。那双亮得不像话的眼眸里,除了歉意,还有一份戏谑和了然。 董小宛的脸立刻便红了,知道方以智已经猜出了自己就是当日的那个小丫鬟,她有几分奇怪,今天的她虽然不是浓妆,但也比平常的素面朝天看起来岁数大了不少,他是怎么认出她来的呢? 看到董小宛脸红,方以智笑得更加开心了,“董家小娘,不知道改日方某人是否有幸,能尝尝你做的粗茶淡饭呢?” 董小宛见到他那张笑得懒洋洋的脸,就觉得气不打一处来,平日里好好的性子,都因着阮大铖的轻薄化作了一团躁气,鸨母陈大娘耳提面命教的那些要与客人为善、不可同客人耍性子的话,此刻也被她抛到了九霄云外。 她皱皱自己小巧的鼻子,没好气的说道,“我做的饭菜可不是谁都能吃得到的呀!” 这句话说得有点重,但董小宛声音清脆,吴侬软语最是动听,此时少女神态显露,听起来不像是发脾气,更像是在撒娇。宜喜宜嗔的一张少女脸庞,比起平时淡淡的样子,竟是生动可爱了许多,阮大铖已在一旁看得有些发呆了。 方以智的一双黑眸也暗了那么几瞬,随即回了神,笑嘻嘻的说道,“那我同你打个赌可好?若我能讲个笑话,逗得全桌的人大笑,董家小娘便做几道可口的菜肴与我如何?” 然后方以智凑到她的耳边,小声说道,“若是我输了,那日的事情,我绝不会像第三个人提起,姑娘你看怎么样?” 这是一种带有点私人性质的赌注,带了几分暧昧的味道,虽然没有听到方以智后面说的话,同桌几个和方以智熟识的几个复社的才子们,也已经跟着起哄了起来。 董小宛看着眼前这张脸,气得直咬牙,自己最尴尬的时刻被他撞见了,此刻他又拿这个来“威胁”自己,真真可恶! “这一场,小宛便跟方公子赌了!”董小宛再咬咬牙,恶狠狠的同意了,心里打定了主意,等方以智讲完了笑话,自己就是憋死也不笑,定要他输了这赌才好。 “那好,我便开始讲了,大家可要听仔细了!”方以智清清嗓子,待大家的目光都投注到了他的身上之后,慢慢悠悠的说了一句话,“从前,有一个人。”然后,便住嘴不语。 沉默,沉默,沉默了很久。 柳如是第一个忍不住了,急急的问道,“下面呢?往下说呀!” 方以智坏坏一笑,“下面没有了啊!” 这个笑话有点冷,但是坐在刘溥身边的女子,一下子就明白了,她噗嗤一声笑出声来,随即觉得不大好意思,低着头羞红了脸。 几秒钟之后,反应过来的众人哈哈大笑,柳如是直接笑倒在了陈子龙的肩膀上,抱着陈子龙的胳膊,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陈子龙略带不赞同的摇摇头,将她的身子扶正了坐着。 只有董小宛没笑,她是真的没听懂。 坐在她旁边的顾眉探过身去,贴着她的耳朵解释了几句,董小宛的脸刷的一下红成了猴腚,狠狠的瞪了方以智一眼,这个泼皮无赖,怎么能当着女孩子的面,讲这些个腌臜话呢? 方以智笑嘻嘻的看着她,也不分辨。 旁边的阮大铖,虽然也在笑,脸却有点绿了。 董小宛看着阮大铖的神色,突然明白了什么。这方以智,是拿这个看起来有点猥亵的笑话,拐弯抹角的讽刺阮大铖呢。阮大铖投靠过魏忠贤那个阉党,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那么,他刚才一定是看到了阮大铖欺负自己,才故意说这个笑话,给自己出气的罢? 董小宛的心,一下子柔软了起来,方以智那懒洋洋的样子,也显得不那么惹人讨厌了。 于是,她对着方以智,轻轻的,但是分外真心的笑了起来。 方以智的星眸笑得弯弯的,像一只狡猾的狐狸。他看着笑得很开心很甜的董小宛,轻声说道,“董家小娘,加上你,大家可全都笑了,这次,是我赢了哦。” 说完了话,方以智抽了抽鼻子,闻到了一阵熟悉的莲花清香。 第17章 开水煮白菜 ———分割线——— 裹在一件厚厚的冬日才穿的青色直衣里,但仍显得十分干瘦的方以智,懒洋洋的斜着半边身子,靠在一堆柔软的垫子上,胸前摆着的翡翠果盘里,放着两串青翠欲滴的西域马奶葡萄。 方以智在那两串葡萄里拣了又拣,挑出一粒最饱满最翠绿可爱的,精准的扔进了嘴里,闭了双目,慢慢的咀嚼着,脸上显出一副很享受的样子。 一粒葡萄吃完,他闭着眼睛朝着外间喊道,“我要饿死了饿死了!我要成为第一个饿死在明月阁的翩翩佳公子了!”声音极其无赖。 “老天爷若真能饿死你,那可真是我的福气!”董小宛没好气说着,推门走了进来,身后跟着笑盈盈的鹿希,小丫鬟将端着一个淡青色的汤盆和几样精致小菜,小心的放在了桌子上。 “嘿嘿,有宛妹妹在,断然不会看着我饿死的。”方以智见来了好吃的,连忙将翡翠果盘放在一边,迅速起身坐到桌边,一双黑眸迫切的盯着汤盆,好像一只饿了许久的小狗,十分谄媚的问道,“宛妹妹,今天做了什么好吃的?” 董小宛理也没理那方家无赖,一边摆着碗筷,一边朝着房间另一头的男人扬声说道,“汤先生,饭菜做好了,一起来吃吧。” 董小宛自从在秦淮河上有了点儿名气之后,陈大娘就为她建了一座别致的绣楼,虽然比不上顾眉的眉楼那般大气豪华,却小巧玲珑,十分雅致。 自从在眉楼赢了那个赌,方以智就隔三差五的跑来董小宛的绣楼,依着那赌来董小宛这里吃私房菜,有时是一个人,大部分时候会约了朋友同来,吃过了饭,若是没事,便会和朋友在董小宛的绣楼消磨上个一天半天的。 那被董小宛唤做汤先生的,名叫汤若望,和方以智是好友,他是德国来的传教士,金发碧眼,一把大胡子,身材高大,眼神里总带着点孩子般的天真,看不出来多大年纪,但方以智说,他已经三十多岁了。 方以智第一次带他来明月阁的时候,那夜叉一样的模样,还有那一身的黑袍和胸口大大的十字架挂饰,可把董小宛几个吓了一跳,慢慢的熟识了一些,才好了。 他听了董小宛的话,放下手中的东西走了过来,“董家小娘,今天做了什么能让人吃掉舌头的东西,来奖赏我们的胃?”用词有些古怪,语调也有些生硬,但吐字清楚,表意明确,有种抑扬顿挫的优雅。 一旁的鹿希眨眨眼睛,狡黠一笑,“汤先生等下就知道了嘛!” 待汤若望在桌边坐定,鹿希捏住那汤盆的盖子,神秘的环视一周,然后一把提了起来。 那方以智和汤若望的胃口已经被吊得足足的,盖子揭开之后,齐齐朝罐子里看去,一看之下,汤若望的脸上显出了几分失望,但仍十分克制的说道,“哦,董家小娘,我十分怀念前天你做的葱烤鲫鱼!” 罐子里是几颗小小的翠绿白菜心,分量不大,静静的泡在半盆清汤里,汤水澄澈,微微发黄,十分干净。除此之外,一点青菜、蘑菇、胡萝卜之类的配菜都没有。看上去就像是拿清水把大白菜给煮了直接端上来的,难怪汤若望这个肉食动物会失望。 方以智却看得眼前一亮,抽了筷子,挑了一个最嫩的白菜心夹到碗里,然后满满的盛了碗汤,想了想又夹了一个放在一旁的小碟子里,然后才用那种气得死人的速度,慢条斯理的咀嚼了起来,一边露出陶醉的神色一边说道,“老汤,莫怪我不提醒你啊,这开水白菜可是真正的好东西,你错过了不要怪我啊。” 汤若望疑惑的看看吃得非常开心的好友,拿了筷子夹了一根白菜心,心想就算难吃,也要给董家小娘一个面子,白菜么,即使生吃也不会难吃到哪里去。 汤若望带着这样的心态,将煮的半透的白菜心塞进了嘴里,谁知这看上去清汤寡水的白菜刚一入口,浓醇又清淡的口感就将他彻底征服了。 “我的上帝!这是伊甸园里的苹果!是好吃得能诱惑人犯罪的美味!”汤若望的眼珠子瞪得溜圆,几口把那白菜吃下肚,又下筷如飞的去汤盆里夹白菜心,没几口又干掉一个。 “牛嚼牡丹!最近你在宛妹妹这里吃了不少苹果了!”在一旁细细品着白菜的方以智,用鼻子哼了一声,表示了一下自己对汤若望的鄙视。 汤若望才不管好友如何奚落他,继续伏案大嚼,直到他喝下一碗那淡黄色的鲜汤,抚着肚子大叫满足的时候,那汤盆里只剩下两片孤零零的白菜叶子了。这时汤若望才醒过神来,发现旁边董小宛还一口都没动,嘿嘿傻笑了两声,不好意思的揉揉脑袋,指着那两片仅存的白菜问道,“这个白菜里的水清清的,为何这么好吃?” 董小宛好笑的递了碗热乎乎的豆浆白饭过去,汤若望愣愣的接了过来,继续锲而不舍的歪着头等答案。侍立在一旁的鹿希答道,“这个菜呀,就叫开水白菜。汤先生你可不要觉得这道菜简单呀,足足费了小姐和我好几个时辰才做好的呢。” 汤若望看看那清如白水的白菜汤,再看看鹿希,轻轻扬了扬眉头。 鹿希见汤若望不太相信,有点急了,“这道菜看着简单,其实做起来可麻烦了。白菜里的清汤,是拿一整只老母鸡和一整只老母鸭剁了,加了宣威火腿上的蹄子、排骨还有干贝这些鲜货,放在一起小火熬了两个时辰之后趁热盛出来。 然后将鸡胸脯肉剁成鸡茸,和豆浆搅在一起,做成团子,放进熬好的汤里,这样就能吸去汤汁里那些杂质。连着吸了三次之后,这汤才这么干净透亮的呢!” 这复杂的过程听得汤若望瞠目结舌,鹿希见了十分解气,继续说道,“这还不算完呢,这白菜心都是我和小姐用针挨个扎透的,用清水煮到断了生,然后用刚才熬好的清汤,从白菜心上浇过去,一直到熟了为止。 这浇过白菜的清汤就不能用了,熟了的白菜放进汤盆里面,再浇上刚才没用过的清汤,才算做好了呢。小姐说了,这就叫大繁若简,怎么样,厉害吧?”鹿希说完摇摇头上的双髻,一副很得意的样子。 汤若望露出了叹为观止的表情,半天才回过神来,苦着脸转向方以智,“方兄,刚才你为何不拦着我?现在,我真想把刚才吃的都吐出来,好好看看这美味上到底有几个针眼。” 方以智慢吞吞的吃完了自己的那两片白菜,非常自然的把董小宛面前的那碗豆浆米饭端到自己面前,夹了几口桌上的精致小菜,吞到嘴里之后,咽下去了才开口说道,“这开水白菜,乃是蜀中的名菜,一般人看了,很容易当是开水煮菜而不知道其妙处。 你这头吃牡丹的洋牛,见到好吃的,就急得如同饿死鬼投胎,我如何能拉着你细细品尝?你若还想吃,不妨将你那一肚子西洋故事讲给宛妹妹和鹿希听,她们听得高兴,就自然会做好吃的给你当奖励。” 汤若望闻言大喜,转过头去看董小宛,连连点头,像是一头想吃糖果的可爱大熊,“我还有好多西洋的故事没有讲,小宛可要听吗?” 刚盛好的米饭被抢走了,董小宛瞪了方以智一眼,见他和平常一样没什么反应,只得回头笑着对汤若望说道,“汤先生不要听方公子打趣,食客把饭菜吃得精光,就是对厨子最大的夸奖。只要汤先生不嫌弃小宛手艺粗笨,这明月阁的美食之门,随时朝着汤先生敞开。” 说到这里,董小宛嫣然一笑,脸上带了几分俏皮的神色,“当然,有西洋故事听,小宛做起菜来就更有动力了。” 汤若望呆呆看着董小宛的笑脸,片刻之后夸张的低下头用手捂住脸,“哦,小宛!不要朝着我微笑,你是那样的美丽可爱,我会情不自禁爱上你的!” “讨打!”还没等董小宛说话,方以智已经放下筷子,腾出手来,在汤若望的脑袋上狠狠拍了一掌,打得汤若望哇哇怪叫。 ————分割线———— 开水白菜是清代名厨黄敬临所创,阿巫写完了才发现,也不好改了。阿巫随手写,大家随心看,阿弥陀佛,莫怪莫怪^_^ 第18章 唯一的暖色 ———分割线——— 三个人用过饭,汤若望拿了几枚铜钱,把它们变出来又变消失的逗鹿希开心。 董小宛拿了木鱼石茶具泡了一壶六安瓜片,点过三遍之后,整个房间里就充满了一股让人闻了很是舒服的清香。 方以智悬着手指,将小小的杯子捏在手心里,浅浅的啜了一口,在舌尖上细细的品了品,脸上显出陶醉的神色来。 “今日陈贞慧陈公子没和你同来呢?”董小宛也拿了一杯慢慢的饮了,两个人闲闲的说着话。 “定生最近迷上了李大娘,每天都泡在那寒秀斋里,想抱得美人归呢!” 董小宛听了,怀疑的看看方以智,“这么大的热闹,你没有去跟着凑凑?”这不是他的性格啊。 “定生这笨厮追了人家一月有余,成天只会大把大把的往外甩银子,结果人家李大娘连正眼都不给他一下。拿钱砸女人啊,追女人的办法里最笨的一种,宛妹妹,你说我怎么会认识这么笨的人?”方以智伸出小指挠挠鬓角,有点无奈的说道。 陈贞慧虽然才学上佳,但却是出了名的老实人,这样忠厚老实的一个男人,居然会主动去追求女子,在董小宛看来,实在是有点铁树开花的感觉。 忍住笑,董小宛问道,“你主意那么多,为什么不去帮帮自家兄弟?如果有你帮忙,陈公子即使不能携美而归,至少也不至于落得让李大娘丝毫不理睬他的程度啊。” 方以智耸耸肩,“我是不愿意帮忙,因为那女人我不喜欢。”随后将一块白梅花糕扔进嘴里,赞了一声好。“宛妹妹,你若是开个点心铺子,怕是金陵其他的点心铺子都会倒闭关门。” “就是随手做些家常吃的,就你总夸我。”董小宛笑嗔了一句,好奇的问,“那李大娘长得国色天香,性格也豪爽,我见过她一面,都很喜欢你呢。她那寒秀斋的排场,可比眉楼差不了多少呢。” “李大娘和顾眉不一样,顾眉办事情是很有分寸的;李大娘那女人讲排场到奢侈的程度,交游太广,又是个感情支配头脑的人,实在不是定生兄的良配。”方以智十分犀利的评价着秦淮河上这个名气颇大的歌姬,“她不喜欢定生兄,正随了我的意,若是她和定生兄两情相悦,我也许倒要想个法子把两人拆开呢。” “宁拆一座庙,不拆一桩婚你懂不懂呀?”董小宛啐了一口,李大娘那个性格,还真是那么回事,方以智看着懒洋洋的,却总能一句话就说到点子上,“柳姐姐也有一阵子没见到了,不知道她和陈子龙现在怎么样了。” “他俩现在是一对快乐的幸福鸟儿,陈子龙已经替柳如是梳拢了。”方以智淡淡的说道,语气里听不出来什么情绪。 “柳姐姐真是的,这么好的消息也没告诉我一声。”董小宛对于男女之事似懂非懂,但梳拢这个词,她还是隐约懂得是什么意思,这让她有点害羞,可自己的好姐妹找到了幸福,她还是很是高兴,想想没人来告诉自己,又有点生气。 低头想想,董小宛又笑了,“柳姐姐一定是太欢喜了,所以把我们都忘了,下次见到她,可要好好的羞一羞她这个新鲜出炉的陈家如夫人。” 如夫人?即使是做个妾,陈家的门也不是那么好入的!方以智眼神闪动,带着一丝怜悯和自嘲。(古时称稍有身份的人所纳的小妾为如夫人,像夫人,但不是夫人的意思,比小妾好听点,其实意思没区别。) 看到董小宛笑得开心,他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再开口时,就成了闲聊的话,“他俩现在每天腻在一起,形影不离的,你想羞你的柳姐姐,估计还要等段时日吧。” 两个人无关风月的闲闲聊着些家常,六安瓜片的茶香慢慢的升腾起来,扑在人脸上暖暖的,汤若望和鹿希讲着天狗多少年会吃掉一次月亮,听得鹿希又害怕又忍不住去听,远方有隐隐的丝竹之声传来。 气氛是那样的美好,在这样的时候,董小宛简直忘记了自己那虽然风光却地位低下的歌姬身份,只当自己是和一两个知己好友交谈一样。 对于董小宛来说,方以智是一个很特别的存在,论家世,他和其他的世家公子没什么区别,三代大儒,他本人是举人出身,以他的才学,下次的春闱也许就能中个进士,继续光耀方家原本就很璀璨的门楣。 但是,他平日里说话吃饭都慢慢吞吞,跟自己说话也没个正经的样子。借着上次的打赌,经常来明月阁吃自己烧的私房菜,在自己这里一待就是半天,看似暧昧,但又和那些追求自己的公侯仕子们很是不同。 董小宛很不喜欢那些公侯才子们的眼神,她虽然年纪小,却很敏感。那些男人,只是将她当成一个美丽解风情的玩物。能够得到她的青睐,是让他们很有面子的一件事情; 他们和她调笑,说着那些诗词歌赋,夸奖着她的琴棋书画,但骨子里,透着一种对于她南曲歌姬身份的鄙视,有时,还会有掩饰不住的男人的欲望。 董小宛讨厌这些,但想到家里那笔庞大的欠款,还有久病的母亲,她就忍下了,她没有选择呀,如果有选择,她真想把琵琶和酒杯都摔到那些男人虚伪的脸上去。 但方以智不同,这个男人和她说的话,有时和其他男人没什么不一样的,他会拿着扇子摇头晃脑的吟诗,他会慷慨激昂的谈论起现在的时事,他会跟她说一些貌似不着边际的话。 但是,这个男人吃自己做的饭菜时,是真心真意的发出赞扬,他会不经意的敲敲她的脑袋,喊她小笨蛋,他会在她的面前站没站相,坐没坐相,懒得像一只猫。他和她讲话的时候,会认真的看着她的眼睛。 他们,还共同分享着一个关于董小宛从孩童成长到少女的秘密,虽然那天之后两人都没有提起过,但,两人对这个秘密,心知肚明。 他很自然的和她相处,让她想起小时候总是笑呵呵递给她一块糖的邻家大哥哥。 有时董小宛会非常没来由的认定,这个总是眯着眼睛笑的男人,在她有困难的时候,会毫不犹豫的站出来帮她。 虽然,他们之间什么关系都没有,往俗了说,在世人眼里,他俩不过是名伎和名仕之间的一段风流故事。 她可以在别的男人面前长袖善舞,做一个仪态万方的南区名姬,但对着方以智,她可嗔可怒,她不用刻意的对着他客气。 别的男人是客人,方以智不同,奢侈点说,董小宛当他是自己的朋友,在他的面前,她可以肆无忌惮的放松。 他,是她在秦淮河这红粉觥筹之地,唯一的一抹暖色。 本书由首发,请勿转载! 第19章 无事起争执 ———分割线——— 董小宛收回了那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的思绪,又想起了柳如是,那性格直爽豪放的女子,对着自己的陈大官人,是会羞红着脸露出小女儿姿态,还是会换了男装,和良人把臂同游? 她抿着嘴边想边笑,想得十分开心,索性拿了花撑子,边和方以智聊天,边绣起了手中的活计。 方以智好奇的凑过来看,“宛妹妹,你是在绣上次答应送我的香囊吗?这颜色会不会素淡了些?” 董小宛眯着眼将丝线小心的穿过针眼,才抬头看看方以智,笑呵呵说道,“你的香囊,我没有忘记呀,不过,过几天我再绣给你好不好? 柳姐姐若是嫁给了陈公子做如夫人,我们这些做姐妹的,是一定要送份礼物过去的。 普通的金银之物,以柳姐姐和陈公子的身份,都落了俗套拿不出手去。柳姐姐平日最喜欢我的绣品,我想着不如我绣一座小屏风给她做贺礼,你说好不好?” 在明月阁里对着方以智等人的时候,董小宛从来不在脸上化妆。十五六岁的豆蔻年纪,不施粉黛就已经很美,巴掌大的一张小脸,素素净净的,没了登台时的成熟艳丽,显得格外纯净而可爱。 此刻少女喜悦的微微歪着头,因着好姐妹的幸福,自己的脸上也快活得放出了光来;她连着说了两个“好不好”来征求方以智的意见,嗓音既甜且糯,仿佛阴天里的一枚小小的太阳。 她等着方以智说好啊那你先给他们绣吧我的香囊不着急,然后两个人再调侃上柳如是和陈子龙一番。 方以智被那澄净的喜悦晃了眼,望着董小宛的眼睛,张了张嘴,竟然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 方以智知道,这个时候他最好说打个哈哈,说句你怎么能重友轻色之类的话,但是,他不想那样,他不想和对待其他歌姬那样,逢场作戏的说些甜蜜却毫无营养的话。 董小宛对于他来讲,是不同的,他说不出不同在哪里,但一定是不同的。 看到方以智没有说话,董小宛将脸上的笑容收了一半,将两只眼睛从灼灼的小太阳,眯成了细细的月牙,语气却依然欢快,“方大公子,你不是那么小气吧?人家两个可是人生四大喜事之一的洞房花烛呀,你那香囊,晚几天就不行?” 方以智抿了抿嘴巴,最后决定什么都不说。他从桌上给自己倒了一杯六安瓜片,避开了董小宛的眼睛,垂了头细细的品。 董小宛看着他,脸色渐渐变了,一抹受伤和自怜的神色,慢慢浮现在她的眼底。 方以智低头喝茶的功夫,把董小宛的神态变化都看在了眼里,他知道她现在在想些什么,他知道自己的话,让她受伤了。 董小宛也低下头去,继续绣着那小屏风上用的寒江图,运针如飞,一针快似一针,有那么一会儿,两个人谁也没说话。她和方以智两人所处的小小空间里,就只听见丝线穿过布料的嘶嘶声。 “哎哟!”董小宛轻呼一声将花撑子扔下,她带着情绪绣花,那针一不小心就扎到手指头上了。 她刚将手举起来,方以智已经隔着桌子探过身子来,抓过了她的手,挤了挤,一滴鲜红的血珠子就凝在了她的指头上。 方以智皱了皱眉,眼神里带着几分心疼的问,“怎么这么不小心,手疼不疼?” 董小宛把手抽了回来,将手指头放进嘴里吸吮了几下,咬着指头闷闷的说,“不劳方公子关心。” 顿了片刻,董小宛带着几分愤满说道,“柳姐姐才学过人,虽然身在乐籍却洁身自好,是个了不起的好女子,论才华论长相,配什么样的男子都是配得起的!”说着说着,自己的眼圈都有些红了。 看着替自家姐妹打抱不平的董小宛,方以智有点哭笑不得,他并不是因为柳如是的身份而不看好这段感情的。 陈子龙家中早有妻子,两人是少年夫妻,感情极好,虽然那陈夫人是出了名的贤惠,并不介意丈夫纳妾,但是早就放出话来,良家女子可以进门,但丈夫若是想娶秦淮河上的女子做妾,却是绝对免谈。 方以智不想对董小宛讲这些事情,虽然她也是个歌姬,她以后要面对的现实也许同柳如是一样,但是,这些现实的事情,他不希望由自己来让她知道。 他权衡了一下之后,委婉的说道,“宛妹,你的如是姐姐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为人大气,漂亮懂礼,是哪个男人都愿意拥有的良伴。 只是陈子龙家中已有妻子,两人是少年夫妻,据说感情是也很好的。”说到这里,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那又如何呢?”董小宛接话极快,“如是姐姐又没有要陈子龙停妻再娶。我早已听说了,陈夫人在坊间颇有贤惠之名,那陈公子纳一名如夫人回去为陈家开枝散叶,她想必不会有什么意见。 方公子的意思,是怕家中妻子和长辈不同意他俩在一起。可陈公子堂堂男子汉,有担当有思量,难道连迎接自己心爱的女子入门这样的事情,都做不得主么?” 说完这话,董小宛小巧的鼻翼一收一合,白瓷般的脸颊上,因为激动带上了一抹红润。 听了董小宛的咄咄逼问,方以智哑然失笑,如小宛所说,陈子龙是个有担当有思量的汉子,可是,小宛啊小宛,你可知道,一个在外人看来孝廉有责的男子,不见得对枕边的女子有始有终。 心爱也许一世,更多的时候只是一时。可是十五六的年纪,世界透过你的眼睛看去,都是透亮粉红的,这些道理,如何同小宛你讲?讲不通,亦不忍讲。 方以智蜷起食指,头疼的在自己的额头上敲了敲,自己是不是想得太多了?虽然障碍重重,但也许陈子龙可以搞定一切,可以说服妻子,也许过不了多久,柳如是就可以正式入门做她的陈家如夫人,自己何必同小丫头争执呢? 想到这里,方以智笑了,对董小宛拱了拱手,“小生告罪,这若是让陈兄听到,定要说我看轻了他对如是的情意。宛妹妹万万不可将此事告诉他二人,否则如是君一定会骂我个狗血喷头。” 董小宛啐了一口,嘴角带了几分笑意,仍是扭过头去不理他。 方以智费了半天劲,讲了许多笑话,董小宛才勉强不再生气,但兴致始终不高。 转眼到了晚上,方以智和汤若望要去给吃了李大娘许多闭门羹陈贞慧助拳,邀董小宛同去,董小宛心里还恼着方以智,就推辞说不去。 方以智知道她还不太高兴,也不勉强,笑嘻嘻的告辞走人了。 方以智两人走了,董小宛也没有绣花的心情,正倚了窗户向外看,一身红衣、风韵犹存的陈大娘推了门进来,“小宛,晚上乌衣巷爵爷朱锐摆了宴席,邀你出席,你可想去?如不想去,假母便替你回绝了。” 这朱锐以前董小宛从未见过,算是生客,所以陈大娘来咨询一下她的意见。 董小宛没回答陈大娘的话,幽幽的问,“假母,你说那陈子龙陈公子,能娶了我的柳如是姐姐吗?” 柳如是被陈子龙梳了拢,这事儿也许别人不知,但却瞒不过消息灵通的陈大娘。 陈大娘听了董小宛的话咯咯一笑,虽然是对着董小宛,眼波流转间不自觉的仍是风情万种,“这世界上,哪个男人配哪个女人,都是月老他老人家早就安排好的。是自己的,在一起了就谁都分不开;若是分得开的,就不是老天给安排好的注定的缘分。” 董小宛呆了一呆,将陈大娘的话思索了片刻之后,忽的长身站起,“假母,今天这宴席,我去。” 陈大娘轻轻拉了袖子掩口而笑,“乖女儿,这便对了,谁知道那个老天给安排好的人,今天晚上会不会出现呢?鹿希,过来帮你家小姐好好打扮打扮。” 第20章 朱锐不太爽 上 入了夜的秦淮河,像一头充满了魔力的怪兽,男人们的各种欲望,都能在这个灯红酒绿的大城市里得到舒展。 你怀揣几千两银子,你家世上品,才高八斗,好的,你可以和秦淮河旧院上最有名的女人耳鬓厮磨,浅斟低唱;你穷得要命,你獐头鼠目,从生下来澡都没有洗过几次,那也没有关系,珠市和北院里的女子不要求你腰缠万贯、一掷千金,只要你口袋里有几十个铜板就行。 不管你要的哪种身体上的欢愉,不论你要的是女人还是男人,这里都能知情识趣的为你提供,只不过,它只能让你得到身体上的快乐,你的心灵是否同样愉悦,它可就不管了。 眼神与眼神的交流,肌肤与肌肤的摩擦,体液与体液的交换,每一天每一晚,都在这秦淮河上不停的上演。 爵爷朱锐捧着酒樽,后背斜斜的靠着画舫的栏杆,一条腿搭在船舷上,眯了眼睛朝画舫里看。 画舫里高朋满座,精致的菜肴果子摆了满桌,每个他的客人身边都有一个娇俏可人的女子陪着,唯独他没有。 没有人怠慢他,不光因为他是今天的主人,更因为他的身份。 虽然现在的形式有那么点不妙,泥腿子农民搞出来的起义越来越多,但也都是在山东等地,离秦淮这金酒迷醉的地方远着呢,这貌似太平盛世的氛围底下,可没人敢给他这个爵爷什么脸色看。 鸨母赔笑着带给他的女子,被他推到座下客人的怀里去了。 平心而论,那女子丰乳肥臀,腰细的像是要折掉了,双目弯弯,像只聊斋里跑出来的狐狸,不是不美的,但是,他就是不高兴。 是的,朱锐今天晚上不高兴。 晚上的秦淮河和白天没什么大的区别,两岸的河房,一间间精致得像富家少女手里的玩具,里面住的都是些或卖艺不卖身的南曲,或卖艺又卖身的名妓,既然是出来卖东西的,不管是卖自己还是卖才艺,都不会关了灯招揽生意。 而河上一艘艘慢慢游弋的画舫,更不会关了灯在河上飘,又不是幽灵船,搞那么神秘做什么,两只船你看不见我我看不见你,撞到一起了很好玩么?又不是结实得像三宝太监那样的五层大船,虽然大家都是水乡长大的孩子,就一定要等船沉了跳进水里比谁游泳技术高超么? 再加上晚上逛集市的兴高采烈的人们,晚上的秦淮河,就真是一条热闹的河了。 但这并不能阻止朱锐不高兴,他将目光从附近另一条船上歌姬雪白的胸脯上挪开,朝着自家画舫的门口看去,还是什么也没看到,于是他捏了捏手里的金樽,更加不高兴了。 董小宛是吧,她以为她是谁?哦,秦淮河上出了名的南曲歌姬。出了名的南曲歌姬多了去了,会写几首酸词,会弹几个曲子,认识一些文人骚客,再被他们一吹捧,就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了? 你以为你是谁?皇亲国戚?哪个王爷家的郡主?还是哪个尚书家的女儿?都不是吧?那你凭什么三请四请的迟迟不到?我朱锐大小也算个爵爷,要么你干脆就说有事,推辞了别来,要么你就痛痛快快的一请就来。你当我是什么?没见过名妓的毛头小子?跟我玩欲擒故纵欲扬先抑,你还嫩了点! 一股火,慢慢慢慢的,从心里升腾起来,然后朱锐一抬头,看到画舫的门被缓缓的朝着两边推开,一个清脆如鹂,但也没什么温度的声音,从门口传了过来,“小宛来迟,请爵爷赎罪。” 朱锐在秦淮河上呆了很多年,各式各样的女子都见识过,妩媚的,天真的,活泼的,安静的,他听过的声音太多太多,所以,他很清楚的听出来,这把好听的嗓音里,没有刻意的讨巧,没有刻意的妩媚,没有刻意的冷漠,也没有刻意的很傻很天真,这声音就是很直接的告诉你,我迟到了,我很抱歉。 有点意思,朱锐暗想。 画舫里的有点嘈杂的人声顿时安静了下来,此时,夜未央,酒未酣,正是一个风流的夜晚里最好的时候,朱锐座下的那些客人,基本已经喝得差不多,搂在歌姬腰上的手,已经不再像刚开席时那样老实。 董小宛的出现,让他们一下子老实了起来。 朱锐眨眨眼睛,知道为什么这个女子能够小小年纪在秦淮河如此出名了,他几乎想抬起手来遮住眼,这董小宛,简直就是一朵不该出现在淤泥里的小小青莲,干净,剔透,难得的是,大大的一双眼睛里,能照得出人的影子来,一点虚伪的痕迹都不带。 好吧,虽然等你了一晚上,但是值得。 其实朱锐有点委屈董小宛了,她并不是个懂得欲擒故纵的女子,来得这样迟,一方面是方以智和汤若望离开的时候就很晚,另一方面,呵呵,哪个女人在出门赴宴之前,花在化妆和衣着上的时间会短?更何况,这是她拿来吃饭的营生。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她和方以智闹别扭时的谈话,让她在化妆的时候,总是出神,耽误了不少时间。 董小宛微笑着走上前,和那些客人们交谈,在他们的调笑声里,拿起硕大的酒樽,一点不犹豫扭捏的喝下三杯酒,她迟到了,她该自罚,然后在画舫鸨母的示意下,朝着朱锐走了过去。 大家调笑饮酒的时候,那个红衣男人坐在船舷边上,端着酒杯看着她,一言不发,薄薄的嘴唇,细细的眼,呵,这不是个好相与的男人,不丑,但刻薄小气,一望便知。 但是他是今天的正主啊,没什么事不要得罪自己的金主,董小宛对自己说,陈大娘在这方面对她的教育极好。不过她有一点后悔来这里了,看这一船的魑魅魍魉,还有朱锐这个爵爷,哪里有个可托付终身的良人的样子。 董小宛盈盈走上前,对着朱锐拜一拜,“小宛来迟了,自罚一杯,给爵爷陪个不是。”然后,拿过酒壶,姿势很好看的倒了一杯给自己,拿袖子遮着,一饮而尽。 朱锐没什么表情,一双细细的眼,继续看着董小宛。 他这眼睛细的和方以智毫无可比性,方以智眼睛细,平常总跟没睡醒似的,但眸如点漆,像是烛火下的弗朗机琉璃珠;朱锐的眼睛,小,却没什么神采,眼泡还有点肿,不仔细看还好,仔细端详,越看越不想看。 董小宛心中叹口气,这男人,好小气,一杯酒赔罪不行,就再一杯吧。于是,微微笑着再倒一杯,口到杯干。 再抬头,朱锐还没反应,于是,董小宛再饮一杯,心说,是个男人不,是个男人就不该计较了啊,就算你是个爵爷,架子端得也差不多了,该给人个台阶下了。 果然没出董小宛所料,三杯下肚,朱锐拉长着的一张脸,就微微缓和了些。 “董家小娘何须如此客气,既然来晚,就定是有理由的;既然董家小娘三杯酒都饮了,我朱锐可不是那么不讲道理的人。” 董小宛面上继续微微笑,你是来这秦淮河上找乐子的,我和你有什么道理好讲,以你的身份地位,也没必要和我讲道理,心中暗自进一步点头确定,这男人很小气。 朱锐细长的肿眼泡努力睁大了点,拍拍身边的船舷,“来,陪爵爷坐坐。” 董小宛在心里偷笑,哎呦喂,可算看见您老人家的眼白了,真不容易。 第21章 朱锐不太爽 下 ———分割线——— 董小宛依言坐过去,露出一个很职业的笑,笑容和煦可爱,礼貌的和人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既不让人觉得冷落,也不会魅惑到让人想上来扒光她的衣服。 这笑容也是陈大娘为董小宛量身打造的,她现在是清倌南曲,就得有这个范儿,这和对着方以智时完全不同,但一般人,也不大分得出来。 朱锐是个爵爷,虽然是个闲散贵人,但只要老朱家的基业一天不倒,他就有靠山,手里有几个钱,又肯出钱去砸女人,所以虽然长相不怎么样,秦淮河上的好白菜还真让他拱了不少。 在朱锐看来,董小宛就是棵不错的白菜。 狐媚女子生性风骚,一脸风尘,表里如一,得手了也没好玩的;看上去一本正经的女人多有趣,淑女,端庄,可到了床上,在他的身下,还是要癫狂若疯,把他奉成一个神。 搞定风骚女子没挑战性,把一个淑女搞成狐狸精,才好玩。 朱锐抚着下巴,看着董小宛,嘴角露出一个笑。 董小宛正拿了一碟蜜饯果子,问朱锐吃不吃,冷不丁看见朱锐的眼光,身上一抖,好可怕的眼神,仿佛能用目光把自己的衣服扒下来。 朱锐摇摇头,示意不吃。董小宛微微扯下嘴角,露出一个笑,拿起颗红得发紫的大樱桃,放进嘴里细细的嚼,唔,很甜,身边的这个男人让她不舒服,自己像是被草蛇盯住的青蛙。 早点过去吧这个夜晚,然后凡事有朱锐出席的场子,她再也不来了,这个男人眼神太直接了,丝毫不掩饰对自己的欲望,她不喜欢这种感觉。 但是,既然来了,就要把自己的事情做好。董小宛打起精神,和朱锐开始聊天。 “董家小娘真是灵秀美丽,不知道是哪方水土养出来的清秀佳人?”朱锐努力的让自己的遣词造句显得文雅些,有点失败,不过他自我感觉良好。 眼睛小,身材胖,肚子小锅一样扣在身上,脸上厚厚敷了一层白粉,耳朵边上簪一朵大大的山茶花,身上红红一件袍子,远远看去,朱锐像一只刚刚出锅的大号红烧四喜丸子。 (明朝男人脸上敷粉,头上簪花,而且是很大朵的那种,我们觉得无法想象,他们觉得很时髦,囧 ̄) 董小宛暗呕,大哥,没多少文化拜托不要出来恶心人好吧?面上却只是微笑,“小宛乃是苏州人氏。美丽灵秀称不上,朱爵爷您谬赞了。” “哎呀,宛妹不要太过自谦,我朱锐向来都是有一说一,从不讲那违心之言。”朱锐一点不客气的将自己对董小宛的称呼改成了“宛妹”,“宛妹实在是朱锐见过的数一数二的绝代佳人,比柳如是、顾眉和李香君她们都更加动人啊,哈哈!” 朱锐说完抚掌大笑,自己说的这几个都是秦淮河出了名的南曲,女人不是都喜欢别人夸自己美么?这些乐籍女子之间,私下里明争暗斗,互别苗头,董小宛听了这话,估计会高兴吧? 董小宛却仍然是淡淡一笑,仿佛朱锐夸的不是自己,而是说今天晚上的水果很新鲜一样,“爵爷捧杀小宛了,柳如是柳姐姐和顾眉顾姐姐都是小宛的旧识,小宛样貌才学,比起她们,都差得远嘞。虽然李香君这位姐姐小宛不识,但盛名之下岂有虚士,想来也是极优秀的女子呢。” 朱锐眨着小小的眼睛看着董小宛,希望在她眼里找到“我在说客套话”这样的痕迹。董小宛眼神淡定,不嗔,不妒,也不喜,简简单单的把一个事实说出来。 好平淡的话,一样的意思,偏生她讲出来就让人听了耳朵舒服,眼神不经意的看过来,没有蛊惑的意思,风情却让人心中一荡。 好玩的丫头,明明年纪不大,性子却冷静得出奇。怎么能撕下她脸上那层淡定下来?让一个不嗔不怒的女人崩溃,是一个多么有趣的过程。 朱锐暗自下了决心,这个轻轻柔柔的小女子,他要拿下。拿下之后怎么办,是纳妾当外室,还是寻几天快乐,他没想好,管他呢,拿下来再说吧。 朱锐还在思考,台下的那几个客人已经借着酒劲打趣起来,朝着坐在船舷边上的两个人喊,“朱爵爷,你霸占着今天晚上最漂亮的女子。平日里还口口声声说我们是你兄弟,你就这样对待兄弟啊?兄弟不是该有难同当,有福同享的么?” 他们身边的女子不依了,娇嗔着埋怨,“哎呀公子,我们是不如宛妹妹漂亮可爱,你是不是可以不要讲这么直接,奴家好伤心的呀。”眼中射出怨毒,盯住董小宛。 董小宛苦笑,物以类聚,朱锐的这几个朋友,也不那么十分良善,虽然男人都是来秦淮河上寻乐子,她不指望得到多少的尊重,但泡妞也分个三六九等,朱锐和他这群朋友,真是没什么风度和技术含量。 捧一个损一群,今天在座的这些南曲和歌姬们,她一个也不认识。这下子可好了,等下要是有个什么不愉快,她别指望这些歌姬们会站出来帮她圆场。 她看向朱锐,朱锐小眼睛闪啊闪,一点帮忙的意思都没有。底下起哄的声音越来越大,董小宛只好站起身,走到画舫下面,拿起琵琶,弹一曲《春江花月夜》。 一曲弹毕,叫好的声音四起,喝多了的男人们,像狼一样嚎叫着大声说好,也不知听懂了多少。倒是身边的歌姬们暗暗咬紧了牙,她们自然是识货的,知道董小宛确实有过人之处。 董小宛心中恻然,这弹琵琶不是一日两日的功夫,父亲在她小时候请了师傅教导,她努力苦练才有的成绩。这本是良家女子闲时怡情的小休闲,今天她却拿了父亲当年的苦心来卖给男人看,真是情何以堪。 朱锐的客人们继续狼叫不止,董小宛微笑,推辞不过,又弹了两首曲子,才回到朱锐身边,告了个罪,然后坐下。 朱锐微微点点头,他不是什么雅士,但曲子听得多了,大约也听得出好坏来。这小小女子的琴弹得不错,却也没什么稀奇,男人来这花天酒地的地方,听曲子其次,主要是看人。 两个人继续闲聊,董小宛继续淡定如山,朱锐突然就有那么点不耐烦,这看似柔弱的女孩子,身上有那么坚定的壳,按照秦淮河上的泡妞法则,一点一点的攻开,要耗到什么时候? 她是不是一只蚌壳,敲开坚硬的壳,里面是不是柔软,她会不会受伤,有点反复无常的朱锐爵爷才不管。 那么,不如暴力破解。 本书由首发,请勿转载! 第22章 和我困觉吧 上 ———分割线——— 朱锐收敛了笑容,放过了自己笑得有点酸疼的腮帮子,暗忖,天啊,装情圣真是个体力活。 他直直盯住董小宛,目光像两颗钉子一样射过来,“宛妹,朱某久慕你的艳名,今日得见,果然娟秀动人。朱某心中,充满了对宛妹的爱慕之情,不知宛妹可否成全我一片痴情,让你我二人共效于飞,成百年之好?” 通俗点说,就是董小宛你是美女,我今天头一次见你,就看上你了,你和我困觉好不好? 董小宛和朱锐说话,讲得腻腻歪歪,实在不爱说了,正磨磨唧唧的啃着一只桃子,听到朱锐的话,差点没呛死自己。 她在秦淮河上出道快一年了,是有不少人提出过让她伺候枕席的要求,但是这么直接的,朱锐爵爷还是头一个。 董小宛捂着嘴咳嗽了半天,告诉自己,一定要镇定,不可乱了阵脚,然后慢慢抬起头,仔细的端详着眼前这个有点圆滚滚的男人,怀疑他是不是得了失心疯。 朱锐声音不大,但那一刻,席下的客人们一个话题刚刚结束,出现了一个短暂的声音空白区,朱锐的这番话,恰好出现在这个有些寂静的时候,把这些酒酣的男人们听得直发傻。 身边的歌姬们,则直咬牙,就算不是真情实意吧,男人这样告白的话,女人听了也总是开心的。再说,朱锐大小也是个爵爷,真傍上他,也不是什么坏事,有银子赚的人生多么美好。 这帮客人里,大多是给朱锐捧臭脚的狐朋狗友,又都喝得差不多了,听见朱锐的真情告白,哄的一声爆发了,嗷嗷大叫着起哄,拍桌子,狼嚎,站起来跳舞的,还有拿酒杯子敲桌子的,画舫上简直乱成了一锅粥。 “董家小娘,难得朱锐爵爷一片痴心,你便从了我们爵爷吧!” “是啊,董家小娘,朱爵爷风流倜傥,一表人才,平日里我叫爵爷一声兄长,你便当我这嫂子如何?” 更有那嘴损的,“嘿嘿,董家小娘,你跟了我们爵爷,那可就有福气了,咱爵爷那活儿,啧啧,不是盖的,让人欲仙欲死啊,你一试便知,是不是啊小喜?”说完搂搂怀里的娇小女人,那被叫做小喜的红着脸叫一声讨厌,却是默认了,引起了周围人更大声的哄笑。 即使董小宛性子再淡定,听了这些话也是面红耳赤,白生生的一张小脸,又急又气,涨成了一块红布,却还勉强镇定着,“爵爷说笑了,小宛蒲柳之姿,姿色平常稀松,怎么能入得了爵爷的眼呢?” 朱锐看她着急,心中暗爽,心想不下点儿狠药,就又要见你那淡淡的样子了,哪里有现在的模样好玩。 他摇摇脑袋,努力的做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出来,说出来的话却还是很油腔滑调,“宛妹天生丽质,我一见你就喜欢,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是老祖宗说的,男人喜欢一个女人,就应该去追。” 被他一口一个“宛妹”的叫着,董小宛恶心得不行,听了他那理直气壮的强盗逻辑,更是郁闷,暗自翻着白眼,心想你喜欢我和我有什么关系。 董小宛虽然很想指着朱锐的鼻子对他说,你这个四喜丸子离我远一点,我要是会喜欢你这头猪我才是猪。 但是形势比人强,周围的歌姬们,果然如她所料,没人给她出头说句话的,那群朱锐的狐朋狗友,就更不能指望他们来给她主持公道了。 自救才是王道。 董小宛放下手中的酒樽,手轻轻拂过自己梳得整整齐齐的鬓角,借着这短暂的片刻平复了一下心情。一截白皙如玉线条优美的脖颈,在她低头的时候露了出来,看得朱锐咽了一口口水,直想上去捏一把。 董小宛可不知道朱锐的龌龊心思,她缓缓抬起头,脸上挂上了陈大娘亲传的端庄微笑,试图再次优雅的拒人于千里之外,“朱爵爷说得是,爵爷的对小宛的厚爱,小宛诚惶诚恐,但感情这个东西,总要慢慢培养的,爵爷您说是吗?” 这话说得极妙,没有直接拒绝朱锐,给对方留了面子,又同时点出,两人今天是头一次见面,对彼此还不了解,所以不能接受对方的好意,但又留有一丝余地,不排斥进一步接触后,接受对方的可能。 听得下面的几个歌姬暗暗点头,心里默默的记着,想着把董小宛这话学了去,以后好照葫芦画瓢来应付那些唐突的客人们。 可朱锐是谁啊,哪能被董小宛三言两语就哄了过去,他听了董小宛的话,点了点头。 董小宛正想着他多少还有点通情达理的时候,朱锐慢吞吞的说道,“宛妹说得是,那我们现在便在一起吧,之后的日子长得很,你可以慢慢的了解我,然后喜欢上我。” 哗啦一阵声浪涌起来,画舫里的男人们发出了更大声的哄笑,人至贱则无敌,一个人说话若是无耻到了一定程度,同样可以获得非常好的娱乐效果。 这朱锐就是一流氓!董小宛听得眼前一阵发黑,再也无法保持面上的平静,两只秀气的大眼睛里,射出愤怒的光芒,但语气仍然克制,淡定得让人挑不出毛病来。 哎呀,面具才撕掉一半,这可不行。朱锐饶有兴趣的看着董小宛眼中的愤怒,像一只盯住爪子下面可怜老鼠的猫。 于是他就真的伸出爪子,过去拉董小宛。语言不能让这小丫头崩溃,那么试一试更激烈的方式如何? “宛妹,不要害羞么!” 朱锐养尊处优,一双胖手养得白嫩润圆,指节上胖出一个个小小的涡。如果长在一个孩童身上,董小宛会觉得很可爱,没准还会上去捏一捏,但当一双这样的成年男人的手来拉自己的时候,她只觉得想吐。 那双手拉住了董小宛的手腕,滑滑凉凉的像蛇,然后把她往自己的怀里拉,两人之间的距离在一点一点的被拉进,她甚至能够闻得到他身上刺鼻的熏香味道。 董小宛挣扎着往后退,但抵不过男人的力道,还是被朱锐拽到了怀里,一股混着酒气的男人味道从头顶传过来,然后腰被人抱紧了。 本书由首发,请勿转载! 第23章 和我困觉吧 下 ———分割线——— 四周再次传来哄笑,“朱爵爷,抱紧了,真够男人!” “董家小娘,爵爷对你真心一片,你不要推辞挣扎了,就从了我们爵爷吧!” “是啊,天为被,地为床,我们为媒,你们就在这画舫后面玉成好事,我们还能讨杯喜酒喝,是不是啊各位兄台?” “正是如此!哈哈哈!!” ………… 董小宛听得又气又急,挣扎又挣扎不开,抬了眼去看朱锐。 朱锐此刻很有成就感。看,面具让我撕下来了吧?你再淡定给我看看? 朱锐一双胖手搂着董小宛的细腰,感觉那腰轻盈得仿佛用大一点力气都会断掉。他搂过无数女人的腰,却没有一个女人像董小宛这么好抱,软软的,又带着弹性,真像一团揉得恰到好处的棉花。 此时酒劲慢慢涌了上来,再加上旁边人的怂恿,温香软玉在怀,本来只想卸掉董小宛那层淡定的面具的朱锐,现在倒真想做点什么了。 所以,董小宛抬头看的时候,看到了他眼底那不加掩饰的情欲。 天啊,这男人是玩真的!董小宛心头大骇,原本以为这朱爵爷只是口花花,讨点嘴上和手上的便宜也就罢了,即使有些别的想法,过了今天,她也可以找陈大娘来帮自己斡旋,没想到,他是真的要……而且是现在! 这绝对不可以!清倌南曲,是她对死去的父亲做出的承诺,也是她给自己的最后的底线。如果跨过了这条底线,她宁可去死! 董小宛在朱锐的怀里努力站直身体,抬起脚,狠狠的朝着朱锐的脚上踩了过去。 她是女子,体力本来有限,但情急之下的这一脚,力气也不小,踩得朱锐雪雪呼疼,手臂就松了。 董小宛趁机从朱锐怀里挣了出来,几步跑到船舷边上站定,面上再次恢复了那镇定的神色,竭力平静的说道,“朱爵爷,请自重。” 如果仔细听,能听得出她的话语里带着一丝颤音,百褶裙下的腿,也在微微发抖。 正在起哄的客人们被董小宛吓得住了嘴,目瞪口呆的望着这个大胆的歌姬。天哪,这董小宛居然给了朱爵爷一脚,虽然他是个闲散贵人,但他姓朱,是有爵位的人啊! 朱锐半晌从脚疼中缓过神来,嘴角浮起一抹笑。踩我?好野的丫头,再看看董小宛那迅速恢复了镇定的脸,不禁就有那么点儿淡淡的叹服。 他扬起半边眉毛,“自重?爵爷我是够重的,宛妹要不要试一试我有多重?” 本来凝重的气氛,因着这一句带有颜色的调笑,再次缓和了起来,有几个客人发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声。 董小宛大大的一双眼睛里,蒙上了淡淡的水汽,却倔强的咬着嘴唇,一言不发。她站在船舷边上,身子小巧而单薄,宽大的裙摆被秦淮河的晚风吹得一扬一扬的,仿佛随时可以乘风归去。 气氛再次冷了下去。 朱锐小小的水泡眼里光芒一闪,准确的捕捉到了董小宛倔强眼神里的意图。 哟,看这样子,要是再逼,这小丫头是想守节往河里跳呢。 旁边的几个客人也发觉出了不对,彼此望望,调笑的声音就渐渐低了下去。 调情打闹,这在秦淮河上是常事,强人所为霸王硬上弓,也是常有的。但董小宛是个南曲名妓,风月中人,向来讲究个你情我愿,虽然也有被钱被势砸倒的女人,最起码面子上也会让彼此过得去。 今天朱锐若是硬要和美人一度春宵,美事不成反出了人命,那就是让人瞧不起的事情了。平日里跟着起哄不要紧,若是日后这事有人提起,逼死董小宛的时候他们在场,那他们的面子上可就不好看了。 于是,下面的客人开始委婉的劝,“爵爷,今夜良辰美景,月亮甚美,董家小娘面皮薄,你温柔点对人家嘛。” “是啊爵爷,小姑娘面嫩,徐徐图之,慢慢调教嘛!” 朱锐此时想的,和其他几个人差不多,若是他逼死了董小宛,还真是件挺难看的事儿。但是,又不肯就这么算了,刚撕下来的面具,不到片刻就又让小丫头戴了回去,真有挫败感啊。 朱锐小眼睛转转,我还不信了,你一秦淮河上的高级婊子,真能三贞九烈的以死守节不成?以我朱锐对待女人的功夫,就算你初时不情愿,几天下来,也会死心塌地的跟着我了。 想到这里,朱锐笑眯眯走上前去,对着董小宛伸出一只手,招一招,“来啊宛妹,今天晚上朱某告诉你什么叫温柔。” 董小宛一直紧张的盯着朱锐看,看他先是犹豫,然后坚定,最后一脸淫色的朝着自己走过来,心头就猛的一沉。 她在这条画舫上,无靠无依,除了自己,没人会为她说一句话。她能做的所有努力,她都做了。 清白,是她在这条秦淮河上的底线,为了母亲的病,她什么都可以失去,但惟独不能失去自己的身体。 轻轻的闭了眼,一股疲惫涌了上来,在不想笑的时候成天对着人笑,说自己不想说的话来讨好别人;谁掏了钱,都可以把自己的尊严踩在脚底下,这样活着,真的是一件很累的事情啊。也许这样解脱了,也很好吧? 母亲,女儿不孝,不能继续伺候你了。如果你因为女儿的不孝而离开,那么女儿就在阴曹地府等着你,继续孝敬你吧! 朱锐见董小宛闭着眼不说话,以为这小丫头屈服了,正得意的笑着伸出手去,想将董小宛再次拉回自己怀里。就见董小宛的眼角流出一滴泪水,然后轻轻的,坚定的,将自己小小的身体,朝着秦淮河那冰冷的河水里,义无反顾的倒了下去。 本书由首发,请勿转载! 第24章 这是我女人 ————分割线———— 预料中落入河水的冰冷并没有出现,董小宛感觉自己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就是硬硬的有点硌人。 熟悉的轻笑从头顶传来,董小宛睁开眼,正看到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细细的黑眸。 此刻那双眸子里,却没什么笑意,眸子的主人似乎正努力的把愤怒和庆幸藏起来。那样的情绪一闪而过,就在董小宛眨眨眼的时间,方以智已经换上了平常懒洋洋的笑容。 董小宛刚才那股以死守节的劲头儿,见到方以智一下子泄了,下午时两人闹的那点别扭早就飞到了九霄云外,她一双小手不自觉的环上了方以智那细得过分的腰,把头埋在他怀里,小声的抽泣了起来。 “傻丫头,莫哭莫哭,我在这儿呢,咱不怕大灰狼。”方以智伸出骨节纤长的手,像安慰小孩子似的,在董小宛的头上轻轻拍了拍,无限怜爱,只是董小宛的头埋在他怀里,没有看到。 画舫上的人方才见到董小宛要投河,吃了一吓,有几个反应快的已经奔过来准备救人,就连朱锐那个四六不靠的朱姓贵戚都伸出手去,想把董小宛拉回来,怎奈他们都离得太远,眼见着董小宛朝着水面往下掉。 画舫上的一圈人正感慨着这青楼女子的烈性,朱锐也有点微微后悔的时候,另一条画舫和他们的画舫擦船而过,船头上站立一人,看到这边的情形,白影一闪,快速跳身过来,堪堪接住了董小宛,然后将身子一拧,轻飘飘的站在了朱锐他们的画舫之上。 朱锐此刻,正瞪了眼睛瞧,那刚跳上他船的是一名男子,一身白衣,高高瘦瘦,像一根风骨清奇的竹子,长相不怎么出众,但一双黑眸亮若星子,气质温雅,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来的贵公子。 而那董小宛个头虽然不矮,却是一副纤长的少女身材,此刻正依偎在那贵公子的怀里,小鸟般温顺依人,倔强的眼神早已不见,一双眼睛哭得楚楚动人。 那样两个俊男美女站在一起,像是襄王和神女,好看般配得能直接入画。 朱锐看看自己那大肚子,再和对方比比那同样都不大的小眼睛,虽然都小,但人家的眼睛怎么看都精神,越比自己越丧气。 猛的吸口气,他把自己的肚子努力收了收,发现低了头还是看不到自己的脚面,心里更气了,手指头朝着董小宛和方以智点了过去。 “你们俩,这是怎么回事?”朱锐就差没愤怒的咆哮了。 这会儿功夫,董小宛已经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大致的给方以智讲了一遍,方以智眼眸里异芒闪烁,却没说什么,安慰的拍一拍董小宛的肩膀。 董小宛情绪安稳了一些,才发现自己的手还紧紧的环着方以智的腰,赶紧松了手,脸红红的站在一边。 她的手刚放下,方以智的大手就伸了过来,反手一拉,将她的小手拉住,裹在了他温暖干爽的手掌里。 董小宛一愣,抬起头看看他。方以智也正巧低了头,两人眼神对视之下,董小宛又是一愣,今天的方以智像是变了一个人,眼神怪怪的,完全是那种一个男人在看自己心爱女人的眼神。 董小宛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就想把手抽回来,方以智手上微微加劲,他比董小宛高出许多,将自己的下巴贴在董小宛的头顶,亲昵的蹭了蹭,悄声说,“丫头别乱动。” 尴尬的初次相识,几个月的轻松交往,让董小宛对面前这个瘦瘦高高的男人,有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笃定信任感。方以智的话刚说完,她就立刻老老实实的将自己的手放在了他的手里。 望着乖巧得难得一见的董小宛,方以智咧嘴笑笑,露出一口光洁白亮的牙,然后转正身子,望望被他当成空气忽略了半天的朱锐,礼貌的见礼,“在下桐城方以智,不知道阁下尊姓大名?” 方以智和董小宛两个人举动亲密,几乎是在朱锐面前毫无掩饰的打情骂俏,朱锐看得心头火起,简直想把他们两个都扔进秦淮河里泡泡河水才解气。 朱锐刚要大喊一声,上前把董小宛拉回来,他的那些狐朋狗友此时醒过神来,有一个机灵的,悄悄走到朱锐身边,在朱锐耳边讲了方以智的家世来历。 朱锐听得神色几次变幻,方家几代为官,可谓家大业大,方以智又是复社四公子之一,在金陵的文坛可是跺跺脚,地都会颤的风流人物,虽然还不曾入朝为官,在清流名士间也是很有影响力的。 听了方以智的名号,朱锐心里就隐隐的知道,本来一时兴起,想把董小宛霸王硬上弓的想法,估计今天是无法实现了。 满肚子都是火的朱锐最后勉强按捺住了火气,匆匆拱手回了个礼,“乌衣巷朱锐!久仰久仰!”多余一个字都不肯讲,那两个“久仰”,更硬邦邦的好似用来铺地的大块青砖。 方以智宽容一笑,仿佛朱锐只是一个和大人闹别扭的孩子,“我与朋友月夜荡舟秦淮,与阁下的画舫相擦而过之时,发现有人失足落水,密之才出手相救,不知道是否扰了爵爷的雅兴。如果是的话,那在下就给爵爷陪个不是了。” 方以智带点儿暗讽的神情,看得朱锐牙关紧咬,又不得不说上几句场面话,“多谢方公子适才出手,若方公子没有接住这董家小娘,怕真要出乱子的。” 方以智满不在乎的挥挥手,“爵爷太客气了,密之只不过跟着家中武术教习学过几年武艺,身体轻快些,力气大一点罢了。” 可朱锐只是混,并不是傻,在那光石闪电间,能从一条船跳到另一条船,将一个堪堪掉到水里的女人抱起来再跳到船上,那是什么样的功夫?朱锐不懂功夫,但他知道,方以智要是想把他打成油彩铺子,应该很简单。 两人说话的时候,方以智坐的那条画舫靠了过来,船上坐满了宾客,朝着朱锐的这条画舫上看,一个三十多岁的大汉站起身,朝着方以智喊,“密之,出什么事了?你身边的,可是小宛?” 那跟朱锐通风报信的客人放眼过去,仔细看了一下之后又是一惊,赶紧在朱锐耳边继续嘀咕了起来。 朱锐淡淡的眉毛锁成一个结,四公子之一的陈贞慧和侯方域,江左三大家的钱谦益,这都是些大名鼎鼎的清流文人,要背景有背景,要声望有声望。 嫖妓是种风雅,若是能搞定了董小宛,让她日后心甘情愿的从了自己,那自是佳话。但第一次见面,就逼着原则上卖艺不卖身的南曲歌姬跟自己上床这种事情,说出去还是很不好听的。 今天的情况,一切都很失控,董小宛宁死也不跟自己,本来他还可以把她从水里捞出来,管她死活都强要了她,但横空杀出来个方以智,然后他画舫上还有一堆名气不小的朋友,现在是打也打不过,骂也骂不得。 于是,朱锐瘪了嘴,一言不发,决定将大眼瞪小眼和方以智进行到底。 方以智听了陈贞慧的话,回头摆摆手,示意没事,然后继续和朱锐说话,“朱爵爷,今晚我本要带着小宛出席朋友的宴会,可她和我闹了别扭,偏不听话,跑到爵爷这里给您添乱了。 她方才失足,差点落水,估计吓得不轻,还是让我直接带她回去吧!” 这话一出,即是向朱锐说明,这女人是我的,同时也是给了朱锐一个台阶下,这女人是我方以智的,按照秦淮河上的潜规则,来这里的男人,不过是图一个乐子,自然不会夺人之美,也就把朱锐的面子给圆下来了。 形势比人强,朱锐还能说什么呢?小胖子状似大度的挥挥手,竭力掩饰住眼底的那抹怨毒,“既然是你的女人,就赶紧带走吧。笨手笨脚的,走个船舷都能掉下来,方公子,你有得辛苦了。” 方以智呵呵一笑,无视了朱锐的情绪,朝着朱锐回了个礼,抱着董小宛的腰,跳回了已方的那条大画舫。 本书由首发,请勿转载! 第25章 你会武功?? ————分割线———— 两艘同样华美且灯火通明的画舫,在表面一团和气实则暗潮汹涌的气氛下,缓缓的驶向不同的方向,朱锐隐忍而愤怒的脸,被渐行渐远的抛在了后面。 董小宛被方以智抱到了船上,吓得还没缓过神来的她,手脚发软的跌坐在方以智的怀里,一脸无助表情的娇小少女,依偎在高大男子的怀里,怎么看都是一副上好的俊男美女图。 董小宛两只小手紧张兮兮的抓着他的前襟,大眼睛眨呀眨的看着方以智的小眼睛,半天挤出一句,“你会武功?” 陈贞慧扑哧一声喷出了嘴里的酒,一边咳嗽一边拿手掌拍打船板狂笑;钱谦益抚着下巴,胡子笑得一翘一翘的,旁边的人或一脸的哭笑不得,或捧腹大笑。 方以智在满天神佛乱舞的混乱中,淡定的扬扬眉毛,看着董小宛的眼睛,镇定点头,“只是略懂。” 方以智的俏皮话没有让董小宛紧张的精神得到释放,整场宴席下来,她该微笑的时候,该举杯的时候举杯,丝毫没有失礼,但周围的人都看得出她故作轻松下的表情僵硬。 所以这个灯火酒绿的夜晚很快就善解人意的结束了,老道的钱谦益,凑过去附耳叮嘱了方以智几句,然后叫了一顶小轿,慈爱的拍拍董小宛的肩膀,送她上了轿子。 那充满了理解和怜惜的长辈般的一拍,让董小宛瞬间哽咽,连忙低头上轿,才没让眼泪当场就掉下来。 护花使者自然是救花英雄方以智。 两个轿夫似乎也感觉到今天的气氛和往常有些不同,默不作声的加快了脚步。寂静的街道,只听得到布鞋的擦擦声和方以智清脆的马蹄声。 董小宛双手交握坐在轿中,紧紧闭着双眼,长长的睫毛不停的颤抖。 这是她入行以来,第一次真正遇见丑恶的凶险。 有权有势的恶人,仗着自己的势力对她们这些弱女子强取豪夺,这样的故事她听得多了,但却没想到,有一天会这样真实而直接的发生在自己身上。 她想想那抱着自己的胖得像猪一样的男人,就想吐。 还好,有方以智。 想到那个竹竿一样瘦瘦的男人,董小宛的心里就有些暖,那个看起来不怎么靠谱的男人,却总能在自己出状况的时候出现。之前两人因为柳如是和陈子龙而起的小小争执,早就被她抛到了云霄之外。 身体不再那么僵硬,董小宛轻轻呼出一口气,就感觉轿子停了下来,然后一股清风扑面而来。 她诧异的睁开眼,发现轿帘被一只细长的手掀开了,那风正是从掀开的轿门里吹进来的。一双星星一样亮闪闪的小眼睛正望着自己笑。 董小宛吓了一跳,“干嘛?”刚觉得他有点靠谱,他马上就不靠谱给自己看,这男人还真是不禁夸啊。 “今天星星不错,找个地方看看?”方以智抬头望望天,再低头看看她,小眼睛里全是笑意,声音温暖,带点蛊惑。 不可否认,方以智眼睛虽小,却很有感染力。董小宛被那笑容带得不由自主的笑了起来,点点头,“好啊!” 然后她的整个身子就飞了起来。 “呀!”董小宛刚刚惊叫出声,就发现自己已经在方以智的马背上了。 克服掉腾云驾雾的眩晕感,董小宛抓住方以智的前襟,弱弱的把今天晚上问过的问题问了第二次,“你真的会武功啊?” 见方以智不答,董小宛撅起了嘴,伸手用力揪揪方以智下巴上的小胡子,“问你话呢,大竹竿。” 方以智低头看看怀里的少女,董小宛此时就像一只刚刚睡醒的小猫,盲目的伸着爪子四处乱抓,娇憨可爱而没什么危险性。 他微微一笑,双臂收紧,将怀里的小丫头抱得更紧更安全一点,然后一拉缰绳,銮铃轻响,马踏而去。 遥遥的,清朗的男声从风中传来,“回去告诉明月阁的陈大娘,董小宛是我方以智带走了,明早之前必然完璧归赵!” 然后又是一声怪叫传来,“哎哟好疼!小宛,你干嘛掐我?!” 两个轿夫瞠目结舌的看着方以智带着董小宛绝尘而去,马上的翩翩公子,俊朗飘逸如谪仙,娇俏的少女像是古董店里镇店的仕女图。 清风之下,衣袂纷飞,马蹄清越,如果无视掉那一声声被掐到之后的惨呼,就真的很完美了。 “丫头,丫头,轻点,轻点,这是人肉啊!”方以智苦着一张脸,呲牙咧嘴的躲着董小宛的小手。 “哼!叫你乱说!”董小宛听了方以智的求饶,收了手,在马上小心的挪了挪,找到个舒服点儿位置,方以智这竹竿,身上可真硌人啊! 不过,被他这么一闹,自己的心情似乎好一点了? ———分割线——— 方以智带着董小宛穿过热闹的长板桥,绕过云鬓香影纶巾相携的东花园,七拐八拐出了金陵城,到了郊外一处幽静的所在。 一座不矮的小丘静静矗立,上面小小的一个茅草亭,几乎被风吹走了屋顶,看着有几分萧瑟。 方以智停了马,将董小宛轻轻放下来。走得近了,才发现那茅草亭边上还有一张石桌,几个矮矮的石凳,不算精致,却有点原生态的可爱。 董小宛拿个帕子扫扫灰,然后将帕子干净的那面朝上,铺在石凳上,小心翼翼的坐了下来,歪着头看看方以智,看他能搞出什么幺蛾子出来。 方以智先从马背上的口袋里掏出几样小吃食,飞快的摆在那张有点倾斜的石桌上,然后拍拍董小宛的脑袋,“丫头,晚上没吃多少东西吧,先垫垫肚子。” 董小宛被拍得头一点一点的,愣愣的从桌子上抓了块酒凝乳酪塞进嘴里,才发现自己确实饿了,这一晚上折腾的,基本就没吃什么。 方以智变戏法一样,又从马背上的口袋上掏出一个长长的架子,支起来撑在地上,然后再掏出怪模怪样的长筒状东西,架在那个架子上,一头朝着天,调整了一下方向,低着头朝里面看了看。 都弄好了之后,方以智朝着董小宛挥挥手,“丫头,过来。” 本书由首发,请勿转载! 第26章 我们住在土球上? ————分割线———— 董小宛正在往嘴里填一块豌豆黄,看到方以智手指随意勾勾,唤猫喊狗一样的喊自己,翻了个白眼,拍掉手里的点心屑,走了过来。 “喊我做什么?咦?这是什么?烧火棍子?”董小宛侧过身子,好奇的用手触触方以智刚刚摆出来的东西。 方以智摊手做一个晕倒的表情,“丫头,你头发很长很黑很乌亮,但千万不要和一般妇人一样见识短好不好?你看这里。” 董小宛照着方以智的话,沿着那烧火棍的低端往上看。 方以智在一旁袖了两只手,笑眯眯一脸成就感的等惊呼,等了半天没等着,就看见董小宛一只手扶着那烧火棍聚精会神的看,另一只手伸得高高的,小拳头一伸一张的在空中虚抓,好像要从那空气里抓出点儿东西出来。 方以智乐了,细长的手指伸出来,在董小宛的脑袋上轻轻敲了敲,“丫头,抓什么呢?” 董小宛抬头望望天,天气真好,好多星星,一颗一颗亮亮的眨眼睛,然后扭过头望望方以智,一张小脸上全是疑惑,“这是什么稀奇玩意?天上的星星离我好近,好像伸出手去就抓得到。” “这个呀,叫做天文望远镜,能看得到离我们很远很远的东西,把那些平常看起来很小的星星,拉得离我们很近。” “真好玩。”董小宛低了头又去看那千里望,两只小手在空中抓啊抓,咯咯笑个不停,“你看你看,我抓到星星了!” “好玩吧?这个是西洋玩意,我从汤若望那里借来的。平日天气好的时候,就拿来看星空。” “好美,这些星星和月亮,看起来和平常一点都不一样,满眼的星星,满眼的光,就都在眼前,那么美,那么亮…… 不知道银河在哪里呢?能不能看到牛郎和织女?”董小宛眯着一只眼,贪恋的看着望远镜里的世界,喃喃自语。 有一句话她没有说,那亮亮的星星,和方以智的眼睛很像呢。 “丫头……我可以打击你一下么?”方以智有时很欠扁很破坏气氛的声音响起。 “你说。”董小宛眼也不抬,继续望着天空。她早就被方以智煞风景煞习惯了。 “从我了解的天文学来说,牛郎和织女虽然听起来很好很浪漫,但应该是不存在的,那只是一个传说。” “恩?老祖宗流传下来的传说是骗人的吗?” “那本来那就是用来哄小姑娘的爱情故事好吧……我们先不提这个,丫头,往东面看,看到那颗最亮的星了么?” “那颗亮得有点发红的?” “对,那颗星,我们叫它金星。还有它边上那颗不那么亮的星,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呀!” “那颗叫水星。这几颗星我看了它们很久了,我推测,它们都是绕着太阳那颗大光球转的大土球。” “大土球?你说我看到的这些亮亮的星星,都是大土球?” “是的,我和汤若望都认为,它们和我们现在所处的世界一样,都是大土球。” “真是越说越离谱了。我们在的地方怎么也成大土球了?那我们不是早就掉下去了?” “丫头,不是那样,你听我给你讲,这个,在西方,被称为地圆说……” ……………… 费了好久的口舌,方以智才让董小宛勉强理解和接受了自己是住在一个大土球上的事实。 “好吧,我们住在一个大得没办法想象的大土球上。”董小宛轻轻呼出一口气,将自己的理解力和想象力调整到极致。 方以智就是那样一种男人,和他在一起,她永远不会知道枯燥是什么滋味,他总有办法搞出些稀奇古怪又颇有趣味的东西,让人的精神和思维时刻充满挑战和激荡;跟着他,她似乎总能学到新东西,总能接受新事物。 同样的,这样的男人像一阵风,很难有人——不分男女——能将他攥在手心里随着心思捏成个什么形状。 “这些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站着望天有点累了,董小宛坐回石凳,继续挑着点心吃。唔,这种菊花糕不错吃,方以智袋子里的这些零嘴,恰好都是她爱吃的。 天知道一个大男人的马鞍袋子里为什么会有这些小点心,任何事情发生在方以智身上,董小宛都觉得是正常且可以理解的。 方以智就那么躺在边上的草地上,完全不顾自己十几两银子一件的细绸衣裳会皱脏成什么样子。 他将手臂枕在脑袋上面,仰头看着天,“我很小的时候,家里就给我启蒙了,那时候父亲在朝为官,是母亲和姑姑带我长大的。 爷爷和父亲都是读书人,家里各式各样的书很多,读完了那些三字经这个诗那个词之后,我就在书堆里找书看。 古人写的,还有那些传教士翻译之后带进来的书,我都看了很多,事物之间相互作用的力,和彼此作用的道理,这些细细研究,都很有趣。” “你说的金星水星绕着太阳转,就是事物之间相互作用的一种吗?”董小宛咬着指头,努力的跟着方以智跳跃的思维节奏。 “丫头,你总是给我惊喜,让我觉得我不是在跟一个普通的蠢女人讲话。” 嗖的一声,一块杏仁糖愤怒的飞过来,方以智伸手,准确无误的抓在手里,然后张开嘴,抛个漂亮的弧度,扔进嘴里嚼。 方以智边嚼边笑,“丫头,我是在夸你,不要怀疑。”然后侧过头,又接住一枚飞过来的甜蜜“暗器”糖菱角,“前阵子做了个实验,拿一张纸片钻一个孔,然后拿一根蜡烛点亮,可以从另一端看到倒着的蜡烛,好玩得很,等回去哪天我做给你看。” 董小宛瞪着眼,盯着眼前悠闲的小眼睛男人看了半晌,然后很郑重的问道,“生孩子你会吗?” 方以智的小眼睛瞪得老大,转了转,笑了,“我的启蒙老师傅海峰是个很有名的医生,我跟他学过几年,如果以后李自成打过长江来,我可以去做个游方大夫,估计也养活得了自己。 但是生孩子这么专业的事,还是交给你们女人比较好。” 董小宛长出一口气,低低说道,“你说你能生,我也不觉得奇怪。”然后垮下肩膀,手肘支起来撑住石桌,单手扶住下巴做苦恼状,“方以智呀方以智,你就承认吧,你就是妖怪。” 方以智哈哈大笑,在清朗的夜里传出去老远,“放心吧丫头,我这样的妖孽,绝世无双。” “臭不要脸!”董小宛一扭头,显然被某人恶心到了。 方以智却抬了头望天,只是笑,今天的星星真好看。 他看着星星,想起了钱谦益交代他的话,“朱锐这个人心胸狭隘,喜怒无常,今天你替小宛解了围,恐怕他会怀恨在心。如果有机会,估计他还会找小宛的麻烦。” 闭上眼睛想了想,方以智开口,“丫头,在金陵呆得闷不闷,出去溜达溜达,玩一玩吧。” “大家一起吗?” “当然,就我和你两个出去有什么意思?你那么闷。” “你真讨厌。好啊,什么时候?” “就这几天吧。” “好,我回去和陈大娘说一声。” 之后两人都没有说话,四周变得有些安静,蝉鸣和董小宛吃东西的窸窸窣窣声,飘进方以智的耳朵里。 他才不会告诉她,为了搜罗这些她喜欢吃的零嘴,他跑了不少零食铺子,一直带在身上,才能在今天这么凑巧的拿出来给她吃。 “丫头,你平安高兴就好。”方以智在这安静放松得让人想睡觉的氛围里,心情愉快的闭上眼,迷迷糊糊得快要睡去之前,在心里对董小宛说道。 ———分割线——— 阿巫生病了,断更了几天,实在抱歉。今天很激动,因为,阿巫看到了朋友给的推荐,已经有9个了,这是对阿巫的肯定,阿巫真的很高兴。 这章不是杜撰,历史上的方以智是个哲学家和物理学家,用天文望远镜观察星相,认可地圆说,认为金星和水星绕太阳运行,同时做过小孔成像的实验。而且还写过n本医书,是个不错的医生,还会武功,绝对是个德智体美全面发展的牛人,不是光会写八股的酸腐书生。 再次谢谢朋友们的推荐,这给了阿巫很大的支持和动力,这让阿巫知道,还是有人在意这本书的。本书由首发,请勿转载! 第27章 有子逾墙 ———分割线——— 美好的秋日阳光和煦,照在脸上只觉温暖不觉炽热,河流蜿蜒,河水清澈,将秋日里剩余的一丝丝暑气消减得一分不剩。 一艘高大的河船停在岸边,岸上绿树成荫,风景秀美,远处几户人家,炊烟袅袅。 离河船不远处的草地上,铺着几块波斯地毯,那地毯的主人似乎毫不介意草汁泥土会弄脏那从远洋而来的地毯,只是觉得,不能在坐在草地上的时候,凉到了自己的身子。 波斯地毯上,围坐着几位极出色的青年男女,男的风神俊朗,女的美艳动人。好像被这人间灵秀之人羞愧到了一样,连一旁的虫鸣鸟叫声都小了许多。 此时那几名青年男女,正听着其中一名俊秀男子讲话,那男子身材颀长比例适中,既有读书人的儒雅,又有着练武之人的干练。此刻他正挥舞着一根带着翠绿树叶的嫩嫩柳枝,眉飞色舞的讲着他和方以智捣蛋整蛊的往事。 “那日我和密之游玩时,经过李十娘的水阁,见姜垓在李十娘那里,就存了心思,想逗逗那个姜如须。” 其中一个年龄很小却是一副儒雅胚子的小小少年,显然是知道俊秀男子要说什么事,满脸不忍的低下头去,将头埋在掌心喃喃自语,“可怜的如须啊,可怜的如须!” 俊秀男子朝着少年翻了一个极不符合他出色外表的白眼,“余怀小子,我还没说完呢,你好生听着。”然后继续神采飞扬的说道,“话说当时啊,我和密之商量之后,就飞身上了屋顶。那是几月份来着?” 俊秀男子挠挠头,想了片刻,耸耸肩,露出个遗憾的表情,“记不得是几月份了,反正天很长,我和密之等了很久才等到天黑。 我俩等得都快不耐烦了,还好密之有主意,口袋里带了些吃食,我俩在屋顶上一边扔骰子一边吃东西等,才不至于太无聊。 天黑了之后,我和密之听得屋子里窸窸窣窣的一阵脱衣声,然后灯灭了,估摸着两个人睡下了,就从屋顶上跳下来,拿着刀冲进屋子里,乒乒乓乓,捡着不值钱的东西,拿着刀背一顿敲。 当时月亮还挺亮,照在我和密之的刀背上啊,反射出来的光那个晃眼哟! 密之做戏更像,捏粗了嗓子在那里大喊,什么要钱还是要命的,简直比个土匪还土匪。” 讲到这里,周围的人都已经莞尔,一两个性子急的催着俊秀男子赶紧接着讲。 俊秀男子清清嗓子,得意的晃晃脑袋,继续讲道,“那姜如须啊,当时就吓得从床上掉下来,跪在地上朝着我和密之大喊救命。 不过,这家伙也真是条汉子,腿都吓软了,还在朝我们大声喊,大王饶命,请不要伤害十娘,要多少钱,尽管拿去!但不要伤害十娘!” 俊秀男子捏起了嗓子,学姜如须当时的样子,他模样长得好看,学东西也极像,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其中笑得最厉害的,还是柳如是。她笑得几近癫狂,鼻涕眼泪都笑了出来,一只手支撑身体,另一只手不停的捶地,不停的笑,不停的笑,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但美人就是美人,即使柳如是狂笑如疯,也还是带着几分风流自然的美态, 坐在俊秀男子身边的是一个长得极美的女子,看见柳如是笑得如此失态,眼底闪过一丝鄙视,很快掩饰起来了。她明显对俊秀男子讲的故事不以为然,在俊秀男子看向她的时候,却做出了很在意的样子,两个人十指相扣,相视一笑,很恩爱的样子。 那一丝鄙视却落在了董小宛和顾眉的眼里,她俩此时却没有心思却考虑那极美的女子是不是表里不一,看到柳如是的样子,两人同时抬起头,交换了一个担忧的眼神,就没再说话。 那极美的女子见没人说话,生怕爱郎受了冷落,赶紧问,“后来怎样了?莫不是十娘将你们二人打将出门去了吧?”说完掩口一笑,妩媚倒是妩媚了,就是瞧着有几分假。 俊秀男子还没说话,不远处一个声音就传了过来,“月姑娘啊,莫要低估你家克咸对于广大美女的杀伤力啊!我和克咸见姜如须吓成那个样子,扔了刀,笑得坐倒在地板上,半天起不来。 如须那个没胆子的,文章做得好,胆子却忒小。还是十娘从被窝里爬起来,点了灯,两人才认出我们来,然后十娘唤了下面的人,整治了一桌的酒席,我们几个喝了个通宵才散。” 瘦瘦如风中竹竿的方以智,闲闲的提着一根麻绳,上面拴着几条活鱼,和两个男子并行走了过来。之前那俊秀男子,姓孙名临字克咸,是方以智的妹夫,两人都是桐城人,都会武功,脾气也相投,常在一起胡闹。 那被方以智称作月姑娘的,名唤王月,是珠市上的一名姬人,已经跟了孙临一段日子了,孙临对她极宠。 大家又是一笑,注意力就投到了方以智和刚来的两个男子身上。两名男子一高一矮,高大的长相硬朗,矮一点的那个则清秀过人,像个女子。两人背着弓,手里提着几只兔子獐子之类的野物。 顾眉几个女人站起身来,接过几个男人手里的猎物。“张岱,这一趟收获不小啊!” 那被称作张岱的高大男人却只笑笑,递过手里的兔子,和那叫张魁的清秀男子,相携到河边洗手去了。两个人看起来很亲昵,一群人里却没有谁露出诧异的模样。这两个人也是一对儿。 这世道,有男人喜欢女人,就有男人喜欢男人。在场的这些个男男女女,可没有俗人。张岱和张魁这看起来蛮赏心悦目的一对儿,没人觉得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地方。 方以智说话算话,且办事效率很高,那天说了要带董小宛出游,立即就召集了一票朋友,浩浩荡荡的出了金陵。 秋高气爽,风景逸丽,瓜果鲜香,螃蟹满腔膏黄,这种季节,即使不是为了替董小宛躲风头,也绝对是应该出来好好玩一玩的好时候。 出来玩,主要就是个心情。几个在金陵城秦淮河上文名远播,艳名四扬的俊男美女们,此时生火的生火,剥皮的剥皮,清洗的清洗,家常得不能再家常了。 高高的火焰点起来,耐烧的树枝叉成了架子,獐子被穿在长长的树枝上,在火焰上炙烤起来。顾眉拿了小小的盐罐子,细心的将白白的青盐均匀的抹在獐子上。 一个四方脸膛,高高大大,一脸耿直的男人,寸步不离的跟在顾眉的身边。顾眉在獐子上撒盐,他就在一旁扶着树枝,将獐子按照一定的速度转来转去。 顾眉平常算得上是个好脾气的,对着这方脸男人却成了半个母老虎,对着他呼来喝去,横眉立眼。“快点转个圈啊,笨手笨脚的,獐子都快糊了!” “别动,龚鼎孳你个笨蛋,没看到我盐还没抹完吗?你想烫死我吗?” 无论顾眉怎样呼喝,那龚鼎孳都笑呵呵的,甘之如饴,看得身边的人暗笑。 董小宛拿了方以智拿过来的几条鱼,正在河边收拾着,突然就瞪大了眼睛,声音都有点变调,“方密之!” 方以智正从河里挖着黄泥,打算拿山鸡做一把叫花鸡,听到董小宛叫他,笑嘻嘻的凑过来,“怎么了,怎么了?这着急的,跟让狗撵了似的。” 董小宛伸出一只手,对着河岸上的鱼,颤抖的点啊点,“方密之,方密之!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鱼?” 方以智探过头去看一看,然后把头缩回来,满不在意的点点头,“我知道啊,这是河豚嘛。” 本书由首发,请勿转载! 第28章 河豚,敢吃么? ———分割线——— 董小宛线条优美的腮帮子气得一抽一抽的,“方密之!河豚鱼你也敢拿来给我们吃?说,你是不是和我们有不共戴天的杀父杀母抢老婆的大仇?” 四周的人抬眼看看,很习以为常的低了头,各做各的事。 河豚鱼,河豚鱼怎么了?方以智又没把河豚做熟了往他们嘴里倒,方以智爱闹便闹去,大不了做熟了自己不吃就是了。 再说了,谁说名姬一定要婉约含蓄笑不露齿?至少董小宛在方以智面前,从来都是有一说一,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方以智都反应良好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他们这些朋友又怎么会有意见? 只有和这群人还不太熟的王月,才很是奇怪的多看了两个人一眼,仿佛对两人的相处模式感到不解,但她被孙克咸拉了拉之后,也不说话了。 大家一起进入看戏模式。 方以智挖挖耳朵,“刚才在河边碰到两个渔户,他们卖给我的,新鲜的,我看着他们从鱼篓里拎出来的,还是活的。” 董小宛的眉毛开始跳,这不是重点好不好?“咱们这里面,谁会做河豚啊?” “你做菜不是蛮好吃的嘛,就你做喽。”好轻描淡写。 董小宛的头有点疼了,“这是河豚!不是别的!” “我知道啊。”方以智再挖挖耳朵,“干嘛吼这么大声,悍妇啊你?河豚不也是鱼嘛?” 董小宛忍无可忍,伸出一只鱼腥兮兮的手,揪住方以智一只耳朵,咆哮,“我会做鱼!但我不会做河豚!!”大哥,胡闹要有限度,河豚做不好是会死人的啊! “疼!疼!!”方以智的盖世武功没了用武之地,跳来跳去躲不开董小宛的手指头,说的话总算正经了点,“上次在天然居吃了河豚,你不是去后厨揪着那江阴厨子又学又问的弄了半天么?” 董小宛双眼发直,她喜欢厨艺,吃到好吃的东西,都会跑去后厨问做法。没想到当时那么小的一件事,被方以智一直记到现在。 但是,理论和实践是有很大距离的好吧?? 方以智乘着董小宛发呆,迅速抢回自己的耳朵,“丫头,我信你,你就做吧。”然后一伸手,不知从什么地方拽出一大把芦蒿来,“喏,刚才在草地上采的,你先收拾着鱼,我去船家那里给你借个锅。”然后竹竿男站起身,一溜烟的没了。 孙克咸在旁边看着,跟王月小声嘀咕偷偷感慨,啧,姐夫好俊的轻功。 董小宛发完呆,认命的开始收拾手里的鱼,同时小心翼翼的,不让自己的手上出现任何细小的伤口。 算了算了,自己用心认真做,做出来之后,吃还是不吃,她就不管了。 管杀不管埋,管做不管吃。 开膛,去血,细细的冲洗,然后剁碎,再反复冲洗。 方以智已经借了锅回来,在一旁看着董小宛一点一点的将河豚身上每一滴能找到的血都挤出来,然后小心翼翼的将河豚肝剁成几块,仔细的洗到一点血丝也看不见了,下锅,翻炒,加水,烧至半熟,再把剁好的河豚肉也下锅去煮。 一股奇妙的香味开始飘扬在这个小小的野炊之地,那种独特的鲜香,是其他鱼虾等海产品完全没有办法比拟的。 掀开锅盖,扔入茴香八角,再加一些其他的调味料,再煮一会儿,把洗得干干净净的芦蒿扔进去,拿铲子压压扁,让汁水的味道再入一些进去。 只要一站在锅铲的前面,董小宛马上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神情专注而认真,还带着种发自内心的愉快,用方以智的话来说,她爱厨房。 方以智很爱看她边哼着无名小调边做饭的样子,唇边一抹浅浅的笑,简直迷得死人。 烹制河豚,除了去毒,最重要的就是一个火候,烹饪时间过久,固然能让吃河豚的危险性降低,却也失去了河豚最鲜美可口的味道。煮过了火的河豚,和一般的河珍海味就没什么区别了,不值得人冒死去吃。 其他的人手上的活,也都放下不做了,河豚的鲜香,加上芦蒿的清香,两种味道完美的融合在一起,独特而甘醇。 这样的美妙味道飘出来,还能照常做事情的人,简直就是没长鼻子。大家都围在董小宛身边,伸长了脖子等着瞧,定力差且有点饕餮嗜好的,已经在砸吧嘴了。 董小宛做起饭来,外面就算围了天兵天将也是没反应的。她丝毫没受周围一圈人的影响,掀开锅盖看看,觉得火候差不多了,拿起炒勺,舀起半勺汤来,就要尝。 这在做河豚这一行是有讲究的,即做好了河豚菜肴,厨师必须要第一个尝,片刻之后厨师没事,才许端上桌子给客人吃。既然今天这菜是她做的,那她就理当吃这第一口。 理论上虽然如此,但董小宛把那勺子拿在手里,还是不自觉的还是犹豫了那么几下。 她可不是专业做河豚鱼的厨子啊,万一哪块河豚血没洗净,她这一口汤下去,基本片刻的功夫,就足够她死得不能再死的了。 这个时候,旁边的人已经七嘴八舌的说起了话,劝董小宛就这么算了。方以智撺掇董小宛做河豚,大家跟着说想吃,不过就是跟着方以智起个哄,图个热闹。 这一群人养尊处优,平常什么好吃的没吃过,河豚也不过是个普通稀罕物,他们想吃随时可以吃到。万一因为这个,让董小宛有个好歹的,可就十分不值得了。 那边的顾眉和柳如是,已经快上来抢董小宛手里的勺子了。 董小宛正犹豫着打算放弃的当口,旁边的方以智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法,轻轻巧巧的从她的手里拿过了半满的炒勺,一点儿没考虑,将那河豚汤飞快的朝着嘴里倒了下去,快到所有人都来不及阻止。 一群人看得目瞪口呆,大张着嘴巴呈白痴状,半天说不出话来。胆子小一点的王月,死死的捂着嘴,几乎都要晕过去了。 方以智丝毫没有快将众人吓死了的觉悟,放下勺子,微眯着眼睛,幸福的吧嗒吧嗒嘴,露出一副满足得要死的神情,然后陶醉的说了一句,“河豚汤里死,做鬼也风流。”然后两只眼睛的眼白朝上一翻,直挺挺的朝着地上倒了下去。 本书由首发,请勿转载! 第29章 装死的某人 方以智丝毫没有快将众人吓死了的觉悟,放下勺子,微眯着眼睛,幸福的吧嗒吧嗒嘴,露出一副满足得要死的神情,然后陶醉的说了一句,“河豚汤里死,做鬼也风流。”然后两只眼睛的眼白朝上一翻,直挺挺的朝着地上倒了下去。 这一下几乎吓得所有人魂飞魄散,大家顿时鸡飞狗跳成了一团,有找水要给方以智催吐的,有掐方以智人中的,有哭泣的,有急红了眼,满山坡找草药的,打算当下就把方以智当牛羊喂的,虽然都知道河豚毒几乎无解,却没人打算放弃。 只有董小宛,直勾勾的盯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如死人般的方以智,什么也不做,只是看着众人带着哭腔的忙活。 盯了片刻,董小宛大喊一声“闪开!”,吓了所有人一跳,手上忙活的事儿就断了那么片刻。 董小宛瞅准这个时候,冲到方以智身边,伸出小手,就去挠方以智的腋窝。 众人看得云里雾里,心想这都什么时候了,董小宛你还胡闹。但董小宛年纪虽小,做事情却向来靠谱,大家也就暂时压下疑惑,看着董小宛在方以智身上折腾。 方以智起初没什么反应,董小宛见没见效,手里的动作就大了起来,力气也使足了十分,额头开始出汗,一边使劲一边喃喃,不知不觉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死竹竿,别吓我,快起来啊!” 方以智一张死人脸上本没什么变化,不知道是董小宛下得力气狠了,还是听到了董小宛的哭声,方以智像一具诈了尸的尸体,突然就动了。 他将身子一边扭来扭去一边狂笑,为了躲开董小宛的手,在地上打着滚,几乎连眼泪都快笑出来了。 “哈哈哈!!你们不是当真了吧?”方以智欠扁的声音响起。 方以智的妹夫孙临,不亏是跟着姐夫经常调皮捣蛋的,他第一个反应了过来,指着方以智捧腹大笑,随后众人都领悟了,这方以智压根就是在装死! 众人大怒,将手里各种能扔的东西纷纷朝方以智的脑袋上砸过去。你丫个欠揍的,这样捉弄人很好玩吗?东郭先生的故事没看过? 方以智依旧在地上毫无风度的滚来滚去,努力躲开那些朝他打过来的暗器。 将他“救活”的大功臣董小宛却没加入吃饭睡觉打方以智的娱乐活动中,她呆呆的看着他,片刻之后哇的一声哭出声来,像只小母豹子一样冲过去,扑在方以智身上,使了全身的力气又锤又打,“你骗我!你骗我!!我真以为你死了!5555!!” 方以智罕见的没有躲,任那小拳头雨点一样打在自己身上,然后见她毫不客气的把鼻涕眼泪都抹在自己衣服上。 方以智将那两个小小的粉嫩拳头握在自己的掌心,轻轻抱住小丫头,拍一拍。董小宛的嚎啕大哭,就慢慢的变成了小声呜咽,嘟囔着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 众人的怒气此刻已消,现在都在捧着肚子笑,见董小宛那么伤心愤怒,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柳如是再次表现得很奇怪,大家都觉得好笑,她笑得最开心,开心到看起来有点吓人的程度,坐在地上捧着肚子狂笑,还捶地。 方以智这个活宝是好笑,但也没好笑到这种程度,她都快笑抽了。 老好陈贞慧出来打圆场,“密之,这次你确实有些过分了。菜是小宛做的,你这样捉弄她,她会很害怕。” 方以智难得尴尬的摸摸鼻子,呜,其实他不过是想开个玩笑。伸出手,再拍拍董小宛的背,“丫头,别哭了,比我小时候养的花脸猫还要丑了。” 董小宛从他怀里抬起头,红着一双眼睛谴责,“你抓只兔子灌它汤也行啊,为什么要喝那汤?万一有毒呢?”天啊,不要再吓她一次了,刚才方以智倒下去的时候,她的心脏几乎停跳。 周围的人又笑了,少年余怀笑着调侃,“是啊密之兄,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拿只兔子做试验就好,非要自己亲历亲为,看把我们小宛姑娘吓的!” 方以智又尴尬的摸摸鼻子,是啊,刚才怎么没想着拿只兔子试一下呢?“丫头啊,算命先生给我算命,说我能活到很大岁数呢。” 董小宛恶狠狠的瞪大双眼,好像要把方以智瞪出一个洞,“算命先生还说我最后要嫁给一个和尚呢!!” 周围人再笑,方以智没咒念了,只得转移话题,“这汤没毒,大家来尝尝,好吃得要命,大家趁热啊趁热!!” 丫头,我总不能告诉你,我就是无条件的信任你,你做的东西,我就是觉得肯定没问题吧?太肉麻了,我说不出啊,再说了,周围围观群众这么多,我这奔三的男人了,好歹还要给自己留点面子…… 拿勺子盛起一碗河豚汤,方以智恭恭敬敬递到董小宛手里,那小意谨慎的模样,又逗笑了一批人。“宛妹息怒,吃点东西压压惊。” 董小宛拿着碗和汤匙,却不喝,只是瞪着方以智,“没有下次了,听到没有?!”再有下次,我把你的耳朵加鼻子全都拧下来!! 方以智一躬到地,然后迅速拿大碗给自己盛了碗河豚汤,把河豚和芦蒿的分量加得足足的,然后一边往嘴里倒汤,一边含糊不清的说,“遵旨!” 然后大家一哄而上,瓜分了那锅鲜美异常的新鲜河豚炖芦蒿。 龚鼎孳端着一碗汤,喝一口就赞叹一句,“真是美味呀!”听得陈贞慧频频点头表示赞同。 张岱和余怀几个吃得几乎直了眼,差点为了锅底那点最后的鱼汤大打出手。 柳如是大大咧咧的吃了一碗肉,喝了两碗汤,连含蓄点的顾眉和王月都两眼放光,小口小口的吃掉了不少。 接下来的叫花鸡和烤獐子,竟然都没几个人愿意去碰了。 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食物也是同样的道理,这群人,都是宁吃仙桃一口,不吃烂杏一筐的主儿。本书由首发,请勿转载! 第30章 松江边上的等待 ———分割线——— 片刻后,在众人的称赞声中,一大锅河豚迅速的见了锅底,最后连汤都被蘸着糕饼吃得一干二净。 方以智眯着小眼睛嘿嘿笑,得意的不得了,仿佛那锅河豚是他而不是董小宛做的。 大家笑他无耻,这菜又不是他做的。方以智不以为然继续笑,“我是伯乐嘛,没有我尝,你们哪个敢吃!” 董小宛本来气就没消,听到方以智还提这事,撅撅嘴巴,瞪了方以智一眼,拎了碗筷去河边洗。 这本是船家的活计,但董小宛平常做饭之后收拾惯了,又气方以智,就顺手拿去洗了。 顾眉和柳如是见董小宛起身,也站起来要去帮忙;王月看着油腻腻的菜锅,秀气的眉头皱了皱,正犹豫的功夫,陈贞慧把她们三个拦下了。 几个女人不解的抬头,就见陈贞慧朝着旁边的方以智努了努嘴,然后朝着她们挤了挤眼,柳如是和王月还在发愣,顾眉已经笑了,随便找了个话题,拉走了她们俩。王月见不用刷锅刷碗,暗暗松了一口气。 众人彼此交流着暧昧的眼神,不约而同,一哄而散,想干嘛干嘛去了。 方以智无视别人看过来的揶揄眼神,见董小宛去了河边,连忙拎着空空的菜锅跟了过去。 他长得虽瘦,气度却好。很普通的一件直身,穿在他身上有些肥大,却有种别人穿不出的飘逸之感。虽然此刻拎着口乌起码黑的菜锅,但他神态风流自然,居然也好看得很。 好像拎在他手里的不是一口锅,而是把扇子一样。 董小宛已经在河边洗起碗了,连眼神都不给方以智一个。 方以智一看她的模样,就是不想理自己。他认识董小宛时间也不短了,知道这丫头看似倔强爱发脾气张牙舞爪,其实是纸老虎一只,所以也不生气,笑嘻嘻的拎着菜锅蹲在她身边看她一只一只的洗碗。 果然,没多一会儿,董小宛抬头狠狠瞪了方以智一眼,“死竹竿,看够了没?” 方以智眨眨眼睛,无限无赖,“没看够!” 董小宛长出一口气,鉴于两人体力之间的巨大差异,放弃了将方以智扔进河里的想法。 两人继续沉默。 董小宛继续洗碗,方以智继续拎着锅蹲着,一点不着急,眯着眼睛笑。 小丫头,就是个藏不住事的脾气,我等你开口。 果然,片刻之后,董小宛再次破功,她将手里的筷子不轻不重的搁在筷子上,圆润厚重的乌木筷子,在瓷碗上敲出了清脆的声响。 “你知不知道你今天犯了很大的错误?”小小女孩皱着鼻子,趸着眉头,很认真的看着方以智,一板一眼的说道。 方以智心头暗笑,有时候他故意气董小宛,就是为了看她这副很认真的样子,真的很有趣啊。 “恩,我错了。”方以智忍住笑,很诚恳的回答。 董小宛扬扬眉毛,神情里带了几分愉悦,不错,承认错误态度良好,小女子大人有大量,既然都承认错误了,她就不打算追究了,“恩,知道错了就好,下次不要这样做了。” “是是是!”方以智点头如捣蒜,董小宛说一句,他就应一句,小小的眼睛眨啊眨,语气沉痛,态度恳切,让人觉得他确实充分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只有那双星子一般的黑眸里,时不时闪过一丝笑意。 董小宛对方以智的认错态度显然很满意,高高兴兴的从他的手里拽过煮河豚鱼的锅,开始洗。 洗到一半,董小宛想起了什么,突然抬头,“忘了问你了,你知道你今天错哪儿了不?” 方以智心里大声呼喊,哎呀,终于问我了,面上做出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不知道啊。” 董小宛几近抓狂,“不知道错哪儿了你承认什么错误啊?!” 方以智忍住笑,继续装无辜,“我错了,我真知道错了。宛妹,拜托你行行好告诉我,我今天错哪儿了吧!” 董小宛呼的一下抄起菜锅,就朝着方以智的脑袋上扣过去,方以智见形势不好,很敏捷的跳起来,不偏不倚的躲过了锅袭,嘴里还忘不了嘀嘀咕咕,“这么凶的女子是嫁不到好老公的!” 随即就听到哗啦啦一阵脆响,然后惨叫声传来,董小宛的漫天飞筷,方以智到底没躲过去。 方以智将散落在地上的筷子一根根捡起来,然后小心翼翼的凑到河边去洗。他知道今天把董小宛惹得差不多了,该收收了。 他看看不远处的柳如是,选择了一个绝对安全的话题,“柳如是这几天怎么了?” 果然,方才还嘟着嘴的董小宛,脸上立刻显出了关切加担忧的神色,连方以智都不再追杀了。 “我不知道啊!”董小宛看看柳如是,她正在和张岱张魁聊天,张岱不知道说了什么,逗得她哈哈大笑。但董小宛和她很熟,总觉得柳如是的笑容里,有几分勉强和悲怆。 “你和顾眉还有柳如是,这几天一直睡在一个舱房的吧?晚上柳如是什么都没说吗?”方以智问。 董小宛郁闷的奋力洗涮面前的大锅,“她在我们面前,和在大家面前没什么两样啊,她什么都不说,晚上关了灯只是睡觉,我和顾姐姐都看出她有问题,但都不知道该怎么和她提这个事才好。” 方以智若有所思的想了想,说道,“这件事,应该和陈子龙陈兄有关,陈兄是直隶松江人。” 董小宛此刻已经刷完了锅,将碗一只只叠着放进锅里,然后用手背苦恼的蹭了蹭耳朵,“那就一定和陈子龙有关了。” 三天前,他们这一船人顺着河流溯流而上,走到松江渡口时已经快到了晚上,他们把船停在岸边,打算稍作休整的时候,就看到渡口上孤零零停着一条船,一个身材略带丰腴的红衣女子,静静的站在船头,朝着松江镇的方向眺望。 女子并不高挑,却站得笔直。此时夕阳已经渐斜入水,余辉将半边天都映成了红色,红衣女子的脸像是镀了一层薄薄的金,衬着女子身上火红火红的衣服,逆着光线看过去,整个人就像融在了夕阳里一样。 余怀光是看着美女的背影,就看得差点流了口水,片刻之后反应过来,哇哇怪叫着跳出门,去隔壁舱房扯张岱,非要他拿笔把这美妙的情景画下来。 张岱正和张魁在屋里下棋,被余怀扯出来老大不高兴。余怀可不管那个,指点给张岱方向之后,挨个门的敲过去,“出来看美女了!出来看美女!!” 被他这么一搅合,船上变得吵吵嚷嚷的,很快,大家都出来看美女了,连关起门来玩甜蜜的孙临和王月,也都神情略带尴尬的出来了。 方以智罕见的没跟着余怀满地界凑热闹,小眼睛里不笑不嗔,袖着手看着。 “顾姐姐,你看,美女!美女!”余怀涨红着一张俊脸,扯着顾眉的袖子摇,看得旁边的龚鼎孳直瞪眼,要不是看余怀才十五六岁,还是个小男生模样,估计早就下手揍人了。 顾眉无奈的笑,这小子,见着美女自己欣赏就得了呗,偏要把大家一起搅起来,真是小孩子心性。 不着痕迹的抽回自己的袖子,顾眉朝着对面的红衣女子喊,“柳兄!” 红衣柳如是这才转过身来,看看顾眉,随意将手摇了摇,“是顾兄啊,稍等我片刻。”然后,一言不发。 顾眉点点头,阻止了别人过去和柳如是打招呼,“好,我们等你。” 柳如是转过头,继续静静的看着松江镇的方向,一直看,一直看,专注认真的样子,好像在她的生命里,没什么比看这夕阳西下更重要了。 夕阳最后的一丝余辉也消失在天边了,柳如是长出一口气,挺得直直的背,一下子松了下来。 她转过头来,脸上挂着一个无限疲惫却勉力强撑着的笑,“哎呀,顾兄,宛妹,密之兄,克咸兄,大家都在啊?好热闹好热闹,好饿好饿,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好东西吃?” 余怀一看红衣大美女居然是自己朋友的朋友,大喜过望,小脑袋狂点,“有有有!要什么有什么!”然后遭到了大家的一致鄙视。 从第二天开始,柳如是什么都没说,直接加入了他们。 本书由首发,请勿转载! 第31章 开口的蚌 ———分割线——— 方以智咪咪眼睛,“柳如是现在的状态不对,你和顾眉,最好找个机会,晚上或者其他什么时候,让她把心事说出来,否则她可能会憋出问题。” “恩。”董小宛点点头,柳如是这几天看起来再正常不过,但董小宛总觉得柳如是的心里压着一只大大的怪兽,只不过被柳如是强行暂时压制下去了,如果有一天那只怪兽张牙舞爪的挣脱出来,不知道那个神采飞扬的红衣女子挺不挺得住。 方以智拎了董小宛洗好的锅送回船上,陈贞慧挤眉弄眼的凑过来,用手肘推推方以智,“喜欢董家丫头,就收了吧,这么拖拖拉拉可不是你的风格。” 方以智放下锅,懒懒一笑,顺手将手上那点锅底灰蹭到了陈贞慧的袍子上,“你看,你都喊她丫头,不急,还早嘞!” 陈贞慧看着自己被印上了两个灰色大手印的袍子,哭笑不得,“不定下来,被人拐跑了你可别后悔啊!” “乌鸦嘴!” 和陈贞慧调笑了几句,董小宛那抿着嘴笑的小模样又出现在了方以智的面前,那张白净得像瓷器一样的脸上,还带着细细的绒毛,软软的,像个婴儿。 董小宛那丫头,还是个孩子呢,爱情对于她来讲,似乎还很遥远。 那么,耐心的等待和呵护,或者,再加一些引导,等待这朵羞涩的小花,为自己绽放独属于自己的美丽的时候,可好? 转眼到了晚上,大家各回各的屋,王月羞羞答答的跟着孙临在一起,张岱和张魁这一对儿也回了屋,董小宛、顾眉还有柳如是三个女子凑到了一个屋。 这是船上最大的一间舱房,宽敞明亮,里面桌案茶几样样俱全。董小宛她们三个一人一张榻,都能睡得很宽敞。 柳如是懒懒的对着镜子,一件一件的把首饰从头上摘下来,卸了妆,换了白色中衣,回过头发现,董小宛和顾眉已经一边一个,把她的被子床铺细心铺好了。 “柳姐姐,累了就早些休息。”铺好了床,董小宛朝着柳如是小心的笑笑。 另一边顾眉端了杯茶过来,“若渴了就喝口茶再睡。” 柳如是接过茶盏坐在床边,低头喝茶。茶水入口,温度适中,显然是特意调成适合入口的温度的。 她心中一热,自己的这两个小姐妹,应该已经看出自己的不对头了吧?担心,但却什么都不问,只是在身边默默的陪着她,关心她,在生活上一点一滴的照顾她。 眼眶有点发热啊。 柳如是将茶碗放在桌上,然后将自己呈个大字型扔上床,直直的望着舱顶,那小小的阴暗角落里是什么?一只蜘蛛?在这遥遥的大河之上,会有猎物心甘情愿的撞上它的网吗? 算了,别让姐妹们再为自己担心。 柳如是合了眼,再无白天那兴致勃勃的劲儿,她攥着拳头揉揉眼,声音好像一把弹得过度的琴,沙哑而疲惫,似乎随时可以断掉,“陈子龙这个男人,以后和我没什么关系了。” 董小宛和顾眉面面相觑,知道柳如是打算开口了,心里暗暗松口气,一左一右,轻悄悄的在柳如是的床沿上坐下,不出声,静静的听。 “陈子龙替我梳拢之后,我就搬了出来,松江的徐氏南楼,那是他一个朋友的房子,我搬出来之后,和他一直住在那里。” 柳如是好像陷入了对过去的回忆,声音喃喃的,带着喜悦和甜蜜,“那栋小楼不高,只有两层,但里面的每一件东西,都是我和他一起挑选的,我喜欢的红色,他喜欢的月白,每个角落,都有这样的颜色,呵呵,真的很温馨。” “我和他,几乎不怎么出门,就是每天腻在一起。早上起来,他会呵我的痒,把我从床上叫起来,给我画眉;白日里,我和他在院子里选个地方,我坐下,他就拿了笔画我,这些日子,画了好多幅,我从来没想过他能把我画得那么美。 我们聊天,每天几乎都有说不完的话,我们会争论,但从不争吵,我们能从这样的争论中,交换彼此不同的看法,这样一个男人,即使不是情人,也是很好的朋友。” “我经常下厨,宛妹你别笑,我真的学着下厨,为了他。 我做的第一条鱼,只刮了鳞,没有去掉内脏,就上锅蒸了。卖相不错,就是太腥,可他什么也没说,默默的吃了,还拍拍我的头,告诉我不错。我试着吃了一口,当场就吐到了桌子上。”柳如是唇角扬起一个微笑。 “我很喜欢他,很喜欢。这喜欢简直没道理,它占据了我的脑袋,让我除了和他在一起之外,别的什么想法都没有。 所以,虽然在徐氏南楼,我只能算是他的一个外室,我仍然高兴,粘着他,腻着他,和他做一切爱做的事。 现在想想,简直中了邪,我柳如是,怎么成了那样一个矫情的女子?” 顾眉轻轻拍一拍柳如是的手,给她一点安慰。我们是女人,陷入爱情的时候,都是这样的,不管你是什么性格,什么地位,都只希望心爱的人一直在自己身边,陪着自己,宠自己。这是天性,不怪你。 “他是男人,有他的事情要做。我就在家里做好了饭等他回来。 有一天,他没回来,来的是他的妻子,那个女人叫张孺人,你们听说过她吗?大家都说她是一个可以写进列女传的女人,宜家宜室,贤妻良母。” 董小宛和顾眉微微抽气,呀,正室和外室对上了。 柳如是的声音,开始微微带了点嘲讽,“这个贤妻良母,带了一大群下人和仆从,真是好大一群啊,有男有女,个个长相丑陋,膀大腰圆。 她气势汹汹的走过来,上来就给了我一巴掌。” 董小宛捂住嘴巴,眼神惊慌,仿佛被打到的那个人是她。 “呵呵,宛妹别怕,我怎么可能让她打到我呢?这几年学戏下了不少功夫,虽然花拳绣腿了一些,但也不至于让个女人欺负到我头上来!” 柳如是声音转冷,“我以前是做什么的,你们不知道吧? 我以前是个小雏妓,在一家很破很破的窑子里等着长大,那窑子破得,我没法子跟你们讲,王月出来的珠市,够乱的了吧?我在的那地方,比珠市都不如。 那里的女人,会在自己住的房子上挖几个洞,然后整天脱光了衣服躺在床上,见到有人从洞前经过,就摆上几个姿势做几个勾搭男人的动作。男人若动了心,就会推门进来,然后两人在床上滚上片刻,离开,留下几个铜钱,甚至更少。” 董小宛骇然,她入行还短,不知道世间有如此可怕的事情,她以为自己卖身替母治病,已经是极大的龌龊和牺牲,殊不知,世界上永远有更为黑暗和泥泞的角落。 顾眉低头不语,柳如是说的是暗娼,董小宛不知道,但她是晓得的。 “如果我一直在那里长大,那我,也会在几年之后,变成另一个墙上有洞的屋子里的女人。 不过,我好像幸运一点。十一岁?还是十二岁?我记不太清了。有一个周道登的,好像是吴江故相吧?他是什么官我也记不大请了,连他的长相我也很模糊了,只记得他有很白很白的胡子,脸上的皱纹也很多。 那天,收留我的假母晚上有客人,我就被撵出去,在屋子外头等,周道登坐着轿子打从门前过,天知道他那天怎么会走那条路。 轿子停下了,他的仆从敲门进去,把趴在假母身上的男人拎下来,然后甩给我假母五十两银子,我就被他带走了。” 本书由首发,请勿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