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望自有时》 第一章 萧郎从此是路人 1 永旭三年二月,永旭帝靖轩登基后的第一次大选。 如碧玉般澄澈的天空,几朵丝绒般的流云慢条斯理的浮动着,空气中到处充斥着薄荷般清新的气息。 韩雪音身着一袭家常湖蓝长裙,乌黑的长发盘成简单的髻,斜插一支碧透的玉簪,在日光的照耀下,更显青白通灵。她无心同其他秀女高谈阔论,只独自站在一角,望着一盏开得正好的迎春愣愣的出神。 前晚,父亲韩秦将自己叫到书房,一改往日的云淡风轻,背对着雪音,不住的叹气,雪音也不似往日的娇俏可人,只低着头一个劲的攥着手里的绢帕。许久,韩秦转过头来,像是安慰雪音,又像是安慰自己:“音儿,为父知道你的心思,我们这样的人家,自也不必让你去到高深的宫墙里勾心斗角,只是不经选秀,不得婚嫁,老祖宗的规矩,我们总不能违了。” 韩家世代为官,雪音的祖父,曾祖父时期更是位居三公,到了韩秦这一代,因着他淡泊名利的心性,不过做到九卿,对自己的儿子也是一心希望他能得到历练,只谋了一个偏远地方的官职。但他的亲姐姐韩月却嫁给了当朝三公之一,御史大夫乔天,乔天是两朝元老,深受皇恩。乔韩两家同气连枝,朝堂之上,没有人敢小瞧了他。 雪音生在这样的一个富贵世家,父母疼爱,长兄呵护,十七年养成了闲适淡然的心性,一得知要参加选秀,心中便是百般不愿,有些事作为一个未出阁的小姐又不能直截了当的说,只憋在心里,如今听到父亲这样说,知道父亲也是不愿自己深陷红墙的,便稍稍放心了,遂深深的一福,颊间泛起浅浅的梨涡。 去年冬天,整个韩府花园粉妆玉砌,厚厚的积雪上深深浅浅烙下脚印,蜿蜒向前一直到含苞怒放的白梅树下。大红猩猩毡的斗篷在一片银装素裹的天地显得格外耀眼,雪音婉转的声音因着四周寂静一片,听的真真切切。 “音儿,不用猜便知你在这。踏雪寻梅,此等乐事,怎能一人独享?”循着声音望去,一个披着银狐大氅的男子,正举步向这边走来,雪音喜出望外,举着刚摘下的一株白梅,疾步迎了上去:“你瞧!”雪音将梅花送到乔广陌的面前,不过月余不见,乔广陌竟比先前更加气宇轩昂,俊朗洒脱了,长眉若柳,身如玉树,这样一个人,此刻,他正含笑凝视自己,黑玉般的眼睛散发着浓浓暖意。 乔广陌替雪音轻轻拂去落在肩上的细雪:“表妹近来可好?”,雪音本来见到广陌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如今人真的就在眼前,却不知从何说起,于是万语千言只凝成一句淡淡的“好”字,末了仿佛想起什么似的,又加了一句:“这些天母亲问了好几次,你怎么不来府上请安?”雪音一说完,脸上却不禁泛起了一阵红晕。广陌看在眼里却装作不知,打趣道:“原来便只是舅母挂念我,那我先去给舅母请安了。”说罢转身欲走。“哎!”雪音急了,“不单单是母亲!还有。。。”话到嘴边雪音才知中了广陌的圈套,扭过头去不理他,脸却涨得通红。“还有什么?”广陌却不依不饶,“你这人,好没意思!你快去给母亲请安吧。”雪音撂下一句话,抬起脚往梅林深处走去,广陌也觉得这玩笑开得不好,以为她真的恼了,紧随着进了梅林,“好音儿,我不过玩笑一句。”雪音背对着他,一言不发,广陌见她不说话,便一个劲的求饶:“好妹妹,你倒说句话呀,大不了你罚我便是,我绝不脱赖!”“这可是你说的!”雪音一听立刻转过身来,一副恶作剧得逞的模样,喜不自胜看着一脸懊恼的广陌,“我要罚你摘一朵长在最高处的白梅于我!”“好啊!几天不见,妹妹倒学会捉弄我了。”广陌自知上当,却心甘情愿的探身去够那白梅,摘下顺手戴在雪音的鬓角。 此时的雪音素白的脸上小晕红潮,一对幽黑深邃的眼眸,荡漾着令人迷醉的神情,广陌与她并肩站在一起,心中莫名产生暗暗的担忧:“明年二月,便要选秀,若是你进了宫。。。”广陌不敢想下去,拼命的摇了摇头。雪音替他拢了拢被风吹开的大氅,安慰他说:“那么多人,个个都是出挑的,怎么能就选中我了呢?” 突然雪音似想起了什么,丢开手,懦懦的说:“倒是你,我听母亲说,长公主很是中意你,有心招你为郡马。”“没有的事!”不等雪音说完,广陌就赶忙否决,“我绝没有这样的心,若是有,天打雷劈!”雪音连忙伸手止住他的话:“没有就没有,好好的起什么誓,我也不过随口一说,只当笑话吧。” 广陌想握住雪音的手,犹豫再三,终究只是向她靠了靠,第一次离她那么近,近得可以嗅到她头发上那淡淡的梅花香气:“明日我要去趟北边,家父的长姐没了,我代父亲前去吊唁,等我回来,选秀一过就向舅父提亲,八抬大轿,娶你过门!” 这句话在乔广陌心中酝酿了千万回,这次终于是说出来了,雪音听了先是一惊,接着忙转过身,迈步开去:“母亲,等着你去请安呢。”幸福的笑容在她的脸上深深的蕴开,连离去的步伐也显得格外轻松。 太监的唱诺声,牵回雪音的思绪,她暗笑了自己一下,又朝角落里靠了靠,将身旁那些捧高踩低的讨论置于身外。“赵雨浓,韩雪音,文娟。。。”听到自己的名字,韩雪音也没哟整理便亦步亦趋地随着队伍进入了内殿。她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面,富丽堂皇的宫殿没有勾起她丝毫的兴趣,只静静地听着前头去留的声音。 “。。。韩秦之女,韩雪音,年十七。。。”伴着太监的通报,她稍稍敛气,微微迈步,屈膝行了拜见大礼:“臣女韩雪音,拜见皇上,皇后娘娘。愿皇上龙体康健,皇后娘娘福寿绵长。”薄唇轻起,绵柔的声音恍若空谷中悠悠的泉声,悦耳动听。 “抬起头来。”威严的声音传来,雪音不敢违逆,眼脸低垂,略微抬头,将自己青白盈然的脸呈于日光下。“好生素净,别有一番清风脱骨的韵味,皇上您说呢?”皇后娘娘不紧不慢,悠悠的说。“倒是不俗,可读过什么书?”靖轩接过皇后的话,威严的声音回荡在内殿的上空,雪音又把头低下,想着庸庸之辈大概是入不了圣眼的,遂磕了个头,说道:“回皇上,臣女不才,不曾读过什么书,不过看些《女则》与《女训》。” 靖轩听完没有吭声,随手把玩腰间挂着的龙纹玉佩,大殿出奇的安静,静得雪音能听到自己惴惴不安的心跳声,皇后身体略微向皇帝那边侧了侧,低声唤了一声皇上,然后依旧端着最得体的笑容,理了理衣裳,婉转说道:“女子无才便是德”。靖轩丢开玉佩,思忖了一会儿:“也罢,这些都是讲女德的。” 雪音隐在广袖里的手不由握紧了拳头,一颗心似是要跳出来似的,“留下吧”直到不容置疑的声音落下,仿佛一记重重的锤将韩雪音的心砸入谷底,感觉不到跳动的频率,深不见底的眸子写满了绝望,单薄的身体一瞬间就要倒下去了,庆幸最后一丝理智告诉她,殿前失仪会祸及家人,才勉强撑住身体:”谢皇上,皇后娘娘。”面上一副平静的样子,可声音却分明多了几分颤抖,十指几乎陷进地里。 待到一切结束,雪音心不在焉的坐着小轿,一路无话,韩秦已收到消息,领着一家老小,立在门口恭迎,“老臣给小主请安!”雪音一下了车轿,众人纷纷跪下,“父亲母亲。”雪音慌忙上前,再三礼让,韩秦还是行了完礼。众人拥着雪音进了韩府,一到内堂,只剩下韩秦夫妇,雪音再也忍不住,一下扑在韩母身上:“母亲!”这一路上积压在心中的委屈,终究是宣泄了出来,韩母知道女儿心中委屈,只是进宫已成了事实,谁也担不起欺君的罪名,只能一下一下拍着雪音的肩膀,自己的眼泪也是止不住的往下掉,韩秦看着也不忍心,一背手自去书房呆着。 “皇上,这是臣妾拟的新晋宫嫔的位份和要居住的宫室,臣妾想着初次大选,入选的秀女也不多,位份给高些,以示皇上隆恩浩荡。”两仪殿,皇后林鸢坐在龙纹团刻围炕上,把册子递给正在看书的靖轩,顺手往金错银鉴莲瓣宝珠纹熏炉里放了几片橘子皮。 靖轩放下手里的书,打开册子,只略微一扫,就撂下了:“皇后一向妥当,就照你拟的办吧,这几日你也辛苦了。”靖轩轻轻将林鸢的手握在自己手中:“好几日不见敏儿来给朕请安,这几日都忙些什么呢?”“敏儿这几日缠着心砚带她放风筝,闹得不行,臣妾明儿个带她来给皇上请安。”说到长公主端敏,林鸢脸上的笑就藏不住,林鸢膝下没有皇子,只有一女,今年七岁,作为嫡长女,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尊贵无人可比。 几天后,册封的旨意送到韩家,雪音被封为正四品容华。同一批册封的还有从三品婕妤叶倾城,正四品容华安络,从四品婉仪楚明如,从四品芳仪唐清婉,从四品芳仪赵雨浓,共六名,翌日入宫。先一道在永福宫学习几日规矩,然后再各自去到日后居住的宫室。 第二章 萧郎从此是路人 2 入宫那天,天气亦如选秀那一日,浅蓝的天空平静的就如雪音不起波澜的心,只可惜乔广陌远在北边竟见不到最后一面,临行前,雪音紧攥着紫毫,想留下只言片语,就当告别,写了撕,撕了写,可到底还是什么都没留,只带了一把琴在身边,这把琴是雪音及笄之年,乔广陌亲手所制。 临到宫门,按着规矩要步行,雪音下了轿,却不立刻走而是抬头久久的凝望着天空,心想着红墙里的天是否会这般蓝的通透,又深深看了一眼身后,方才跨过了门槛,厚重的宫门吱吱呀呀的合上,从此一道红墙,两重天地。 叶婕妤住在了阆寰宫的永宝堂,安容华住在了永和宫的阳和殿,楚婉仪住在了储秀宫的流苏阁,两位芳仪则分别居住在启祥宫的彩霞阁和彩云阁。 雪音在主事公公的带领下,身后跟着从自家带来的贴身婢女,白羽、青乐。沿着朱红的宫墙,每一步都小心翼翼,蔓延无尽的长街啊,这就是之后她要生活的地方,一个不允许行将踏错的地方。终于,来到了长春宫,按照规矩该先去给主位阮昭容请安,只是阮昭容恰巧往皇后娘娘的凤仪殿去了,留下话来让雪音不必拘礼,先自行歇息,雪音和主事的姑姑寒暄了几句,就往西配殿”清和殿“去。 一干宫女、太监早在那跪迎,看着自己的主子款款而来,一个二十多岁,模样端正,圆脸的宫女和一个年纪差不多的长的憨厚老实的太监赶忙上前行礼,大抵是这宫里管事的,雪音这样想着,也不多问便跟着进了正殿,众人退至一旁,让雪音坐在主位上,方整齐的上前行了一个跪拜大礼:“奴婢红袖,奴才宁安,率清和殿众人给小主请安,小主万福。” 雪音看着跪了一地的人,想起之前学过的规矩,淡淡的说:“我初来乍到,对这宫中的人事不甚了解,很多事还望你们多多提醒,进了这间屋子,大家都是自己人,不必战战兢兢,都起来吧。”雪音看了眼白羽,白羽意会,将早先准备好的赏赐送到每个人手中,一干人等又叩了一回,方才千恩万谢的起来。 “红袖姑姑和宁安公公请留一下,其他人散了,各忙各的去吧。”红袖和宁安听罢垂首立在雪音面前,等着她训话,“红袖姑姑,宁安公公,你们二位是我这宫中管事的,以后可得多麻烦你们了,你们在我心目中和白羽、青乐是一样的,还望你们能像她们一般对我,不分彼此才好。”雪音说得和颜悦色,红袖和宁安忙点头称是,复又赏了一遍,才让他们站到了一旁。 这边刚完,一波bo赏赐源源不断的送进清和殿,皇后,贵妃,淑妃,凡是在宫里有点体面的妃嫔都赏了东西,一方面是为了彰显自己的身份,一方面也有拉拢的意思,有红袖和宁安张罗着,雪音只管面带微笑便好,好容易结束了,雪音揉了揉笑僵的脸,由白羽和青乐扶着进到内殿休息。 雪音强颜欢笑了一天,着实疲累,遂倚在榻上,闭目养神,不由想起了父亲进宫前的叮嘱:“音儿,这样的结果,为父知道你心中不喜,只是你是素来懂事的,事已至此,多余的念想你也便断了吧。在宫中,千万谨慎,为父不求你宠冠六宫,只求你平安一生。你兄长虽在苦寒之地外放为官,但政绩卓著,不多时日便可调回京都,为父也还硬朗,家中自有我们,你只管你自己便好。”雪音这次跪在父亲面前,深深一拜,久久不愿起来,一旦踏进宫门,孝道怕也是与己无缘了,“父亲,女儿不孝,女儿此去,万望父母亲珍重,父亲说的女儿明白,断不会因一己之念,而毁了韩氏一门。”团花地毯上,眼泪落地无声。 “小姐,”雪音,微微睁眼,明亮的眸子,有晶莹在闪烁。青乐捧着茶盏走上前来,“累了一天了,润润口吧。”雪音换了个姿势,接过青乐递过来的茶水,轻轻一抿,柔声说道:“你们是我带进宫来的,同别人不一样,做事也要格外小心一点。这宫里比不得外头,也是禁锢了你们,但这深宫,我能信的也只有你们了。” 青乐听她这般说,连忙上前一步:“小姐,我们跟着你是心甘情愿的,并不觉得禁锢,青乐知道你心里头苦,我们帮不了小姐什么,但定不会辜负了小姐。”“不必赌咒发誓,我知道你们,只是头一件,把这称呼改了吧,哪还有什么小姐。”“是,小主。”青乐将茶盏接过来,轻轻放在桌上。 片刻,因着雪音的传唤,红袖掀帘走进来:”小主。“雪音从榻上坐起来,笑容浅浅:”昭容娘娘可回来了?我还没有给她请安呢。“红袖拿过一个撒花软枕让雪音靠着:”回小主,昭容娘娘回来了,正传晚膳呢,方才奴婢去问过了,娘娘让小主用了晚膳过去,不必急。“雪音觉得有些不妥,犹豫着不说话,红袖似是看出了她心中的顾虑,忙解释道:”这位昭容娘娘最是仁厚的,对待下人也是极好的,小主不必担心。“雪音听她这般说,便稍稍放了心,看了她一眼,开始觉得她是个心思细腻的人:”那我也用膳吧,不能让昭容娘娘等着。“累了一天,又加上心情郁郁,只简单用了一些,便收拾装扮了一下,往主殿去,阮昭容还没有用完,雪音便在偏殿坐着等,偶尔抬头张望了一下四周,偏殿陈设简单,一应颜色皆是朴素大方的,只偶尔几个装点的瓷器彰显着身份,这位娘娘大体真和红袖说的是一样的。 不一会儿,阮昭容便打膳厅过来了,穿着家常铁锈红的福字滚边的衣裳,飞天髻上带着半边蕾丝的金步摇,容貌端庄,笑容浅浅,雪音连忙起身:“嫔妾容华韩氏给娘娘请安。“昭容倒是个和善的人,亲自将雪音扶起来:”妹妹不必拘礼,快坐吧。“ 雪音不敢逾据,待到她坐定后,方才款款坐下,”也不知妹妹的习惯,清和殿布置的妹妹可还喜欢?“雪音正欲起身回话,阮昭容忙说道:”就像家常说话一样,妹妹如此这般,岂不显得生分。“雪音不好推诿,只能坐下:”清和殿很好,劳娘娘费心了。“”妹妹喜欢就好,初次见妹妹,也没准备什么,一点心意。” 这时,阮昭容的贴身侍女芳景端着一个褐色雕松枝的托盘,放着当下最时新的苏缎,雪音连忙起身,双手接过托盘:”娘娘赏赐,嫔妾却之不恭,多谢娘娘。“阮昭容看着她礼仪周全的样子,心里很是喜欢,不由得想起自家的妹妹:“说句唐突的话,我看到妹妹,就像见到自己亲妹妹一样,许久未见了,她今年正好也十七,只是不如妹妹生的这般好。“阮昭容此话情真意切,不是寻常的场面话,雪音听了心中也不免戚戚,想起家中亲人来。 说话间,不知不觉,一弯清月悄悄爬上了枝头,长街上稀稀拉拉的亮起了宫灯,雪音看着阮昭容的身子歪在松枝绵延的软枕上,似有倦意,忙起身告退:”叨扰了娘娘这许久,嫔妾也该告退了,娘娘早些安置吧。“阮昭容略直了直身子,看了一眼窗外,黑夜如幕,冷月高悬,便也不留她:”和妹妹投缘,竟不知已这么晚了,明日妹妹要早起,也早些歇着吧。“ 二月天,草长莺飞,一只翩然翻飞的蝴蝶纸鸢高高的悬于浅蓝色的空中,一双纤长白皙的手牢牢地握着线的一端,一边气喘吁吁的跑着,一边朝身后的人,朗声说道:“广陌哥哥,你瞧我这风筝放得多好。”“你放的风筝自然是好的,只小心脚下,踩空了可不许哭鼻子啊。”男子脚步款款,清俊的脸庞带着宠溺的笑,剑眉下那对细长的桃花眼浸满了温柔。“呀!”少女一声惊呼,只见原本乖乖悬于天际的纸鸢,在劲风的帮助下,挣脱了线,飘飘摇摇朝灌木飞去。“我去替你寻了来”未等少女发话,男子便加快了脚步,径直去了风筝的方向。少女擦了擦额头沁满的汗珠,带着精致无瑕的笑颜,看着男子颀长的背影。而那背影却在睫羽忽闪间不见了踪影,少女疾步上前,却遍寻不得。。。 “小主,小主”白羽轻声唤着,雪音从梦中辗转醒来,美眸朦胧,一行清泪顺着眼角流下。这春天本应很好,若你还在,这一想,便冲淡了自己本就寥寥的睡意,干脆,由白羽扶着坐了起来。“小主,怎么了?梦魇了吗?”白羽看着自家主子,写满愁容地脸庞,连忙取过一件薄衣替她披上。 “白羽,去把窗子打开,怪闷的。”窗外,寥落的星辰伴着一轮清月,寂寂的苍穹笼罩着无边黑暗。“小主,夜里风大,再披上件衣服吧”雪音摆了摆手,不说话,只盯着窗外看,任凭携着寒意的风一丝丝通过窗棂钻进来,扑在单薄的身体上,眼泪仿佛断了线的珠子,沿着光滑的脸颊滚落,白羽坐在床边上,不时替她拢一拢滑下来的锦被,突然手背感到一阵冰凉,竟是雪音的眼泪,恍如春日的井水,没有一丝温度,白羽不觉悲从中来,在家的时候,小姐怕父母担心,从未如此这般肆无忌惮的落过泪。 第三章 萧郎从此是路人 3 四更天,白羽小心的将伴着泪水胡乱睡去的雪音唤醒,梳洗打扮,觐见宫嫔。 菱花镜中,一对柳眉弯似月牙,却莫名的添上一丝清冷,原本漆黑的,深不见底的眸子因着昨夜哭了半宿,布满了血丝,眼角低垂,长长睫毛胧出小片的影子,青白盈然的面孔,衬着无多血色的唇,俨然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青乐知道雪音的心性,只梳了寻常发髻,一只杏花簪子,应着春日的气息,几点翠色压鬓,再别上浅浅的流苏,挑了一件素色长裙,裙摆与袖口银丝滚边,细细绣着淡黄色的花纹,显得简单却不失清雅。 红袖与白羽陪着,乘小轿朝皇后所居的长乐宫去了。 仿佛约好似的,六名新晋小主,一道进了凤来殿。嫔妃们一一按身份位次端坐着,正细细品茶。不一会儿,皇后便被簇拥着坐于正座。众人慌忙跪下请安,口中,有条不紊地道:“皇后娘娘万安。”“众位妹妹都起来吧,不必拘礼。”皇后娘娘头戴累丝攢凤金冠,穿着红色朝服,上面用金线绣着百鸟朝凤,高贵之下透露着威严。 六名新晋宫嫔,由皇后的贴身太监钱福领着朝皇后行了跪拜大礼。当今皇后是先帝的亲妹妹温僖长公主的长女,身份显赫,地位尊贵,却是个温和亲切的人。她和皇上的婚事是在两人还是孩子的时候,先帝钦定。林鸢受了礼,命内监一一赏了许多,众人谢恩,方起来。 钱福朝着皇后左手边第一位,说:“给贵妃娘娘请安。”雪音,眼角轻轻一扫,一双丹凤眼,微微上扬,肤若凝脂,面似桃花,指若葱绿,珠翠满头,一身华服,贵气直逼皇后。贵妃娘娘,看也不看,轻轻的抿了一口茶,懒懒的道了声“起吧。”贵妃出生权贵之家,是当朝丞相孙仲的独女,又生的天生丽质,心气极高,恩宠也是数一数二的,只是可惜膝下空虚。 皇后右手边是淑妃,早已告老的帝师之女,微含笑意,眼神澄澈的如同溪水,碧绿的镯子更显柔胰如雪,这个美若明珠般的女子深得皇帝宠爱,并生有一子一女,乖巧懂事。待人也是温柔如水:“众位妹妹免礼,如今进了宫,大家都是姐妹。” 贵妃下首是德妃,长的周周正正,样貌普通并不出彩,看着新晋宫嫔面无表情,其父曾是一员猛将,奈何廉颇老矣。 淑妃下手是长春宫的主位阮昭容,为人沉稳得体。 接着是一位花淑仪和一位冯淑媛,都是明丽动人的女子,一颦一笑皆能牵动人心。 “宫里的规矩,你们也都学习过了,本宫也不多说,只一点,皇上最重礼仪,每个人说话行事必得是以礼为先,如果以下犯上,让本宫知道,严惩不怠。”林鸢说话慢条斯理,不带任何语气,却让一众新晋宫嫔屏气以待:“嫔妾谨尊皇后娘娘教诲。” “皇后娘娘,原先还说宫里人少,空落落的,如今可好,一下添了六位妹妹,以后该热闹了。” 孙贵妃听罢理了理衣裳,又抬手扶了扶沉甸甸的步摇,眼中写满不屑,德妃看在眼里,将手中的白玉茶盅搁在身旁的檀木小桌上,略微清了清嗓子:”可不是,个个年纪轻轻,又出落得如此标致,往后这宫里,哪能不热闹呢。“ 众人听了都低下了头,不说话,兀自品着茶。 “太后近日身子不爽快,就不必过去寿康宫请安了。众位妹妹劳累了半日,本宫也乏了,都回去歇着吧。“ 众人离了长乐宫。 雪音觉得春风和煦,景色宜人,不愿坐轿,恐辜负了春光,阮昭容正好也想走走,便弃了轿辇,两人一前一后回长春宫,一路上闲话家常。 “妹妹,我瞧你脸色不大好,莫不是病了?”阮昭容,瞧着雪音青白的脸,关切地说,“回头唤太医来瞧瞧。” “谢娘娘关怀。”雪音微欠身,“怕是累了,昨儿个还好好的呢,怎么会病了呢。歇会儿就好,刚入宫便劳师动众的,白白招人话柄。” “妹妹说的有理,原想着同妹妹到御花园逛逛,妹妹既不舒服,便回宫躺着去吧,过些时日再说。” “扰了娘娘的兴,妹妹罪过,改日一定约上娘娘同游御花园。” 一进寝殿,雪音便懒懒的靠在了榻上。红袖看雪音面色青白,眼神倦怠,似有病容:“小主,奴婢瞧着小主确实不大好,还是找太医来瞧瞧吧。”雪音摆了摆手:“你也累了,先去歇着吧,让青乐服侍我就好。” “小主”白羽见到雪音这个样子,生怕有个好歹。“知道你要说什么,我自有分寸。”白羽话到了嘴边又深深咽了下去,只端过茶盏递了过去。 德妃没有回自己的福宁宫,而是随着孙贵妃去了她的承乾宫,长廊水桥,假山环绕,富丽辉煌的样子仅次于皇后的长乐宫。一进了内室,便屏退了众人,并吩咐贴身侍女沏茶来。德妃知道她今天不痛快,忙堆笑着接过如意递过来的茶盅,呈到她的面前:“娘娘您消消气,喝口茶吧。”孙贵妃看了一眼德妃,不好扶了她的意,便接过她手中翠色茶盅,心里不是滋味,茶自然尝不出味道,只浅浅抿了一口,便搁在软榻上的雕花矮桌上,挑了个舒服的姿势倚着,手往软榻右侧一指,淡淡说道:“你也坐吧。”德妃应声坐在了矮桌的另一侧,如意连忙给她上了一盏茶,便退到一边去。 “娘娘,之前您提过一嘴,新晋的安容华,嫔妾今天冷眼瞧着,虽算不上绝色,却也是中上之姿了。“德妃尝了一口新茶,说道。 “今儿个,本宫也看了,论样貌,阆寰宫的,无人可比,只是这宫里从来不缺美貌女子,要在这宫里生存,心思才是最关键的。选秀过后,我父亲派人递了话,说安家是个可用的,让本宫自己瞧着做主,等哪天,本宫仔细瞧瞧,不急。“孙妙琴拢了拢有些松散的发髻,说话不紧不慢。 德妃往贵妃那边靠了靠,朗声说道:“不是嫔妾说嘴,皇后娘娘好偏心,将新晋的宫嫔安排的好去处,阆寰宫,长春宫,储秀宫,个个都是皇后的人,好在丞相想的周到。” 孙妙琴嗤笑了一声:“咱们这位皇后想得长远,沈清舞虽说是个软脾气的人,却清高的很,大抵她也不会由着别人的姿容越过她去,皇后把叶氏送到她的宫里,请她看着,便宜的很,阮文君一心依附皇后,却没有恩宠,皇后为着自己总得帮她一帮,置于储秀宫那位,说不清道不明,估摸着皇后是有心拉拢。” “娘娘见解深刻,嫔妾白操心了。“德妃理了理衣裳,自嘲一声,再看孙妙琴一手撑着头,一只手时不时的揉一下眼周,怕是昨夜没有歇好,便起了身:”娘娘费了半天神,赶紧歇着吧,嫔妾也不好打扰了。“ 第四章 但求独避风雨外 是夜,月华如水。茜纱窗下,琉璃灯前,雪音随意翻看着一本诗集,习习的晚风携着凉意扑在她的身上。 “小主,你这样,岂不是糟践了自己的身子。”青乐穿着软绸尚觉着寒津津的,更不必说,雪音不过穿了一件小衣,青乐手捧着衣裳,进退两难,“或许还有其他的办法呢。”雪音看了一眼窗外,皎洁的月亮高高的悬于黑缎般的夜空,摆了摆手:”你去歇着吧,不必陪我。“青乐知道雪音的拗脾气,打定了主意,是怎么劝也劝不动的,只能静静的立于雪音身旁。 第二天,雪音便病倒了,烧的迷迷糊糊,昏昏沉沉的,口中喃喃不清的念着娘,青乐和白羽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倒是红袖沉稳,立马禀报了阮昭容,阮昭容身为一宫主位亲自瞧过之后,派人回过皇后,林鸢便遣了太医来瞧,开了药方,一剂一剂的喝下去,终于有了起色。 只是,在夜半无人的时候,雪音总是挣扎着起身,吩咐青乐将窗子大开着,寒气直逼病弱的身躯,青乐知道她达不到目的,是不会轻易罢手的,只能怔怔地立于一侧,眼瞧着她,好一点,又坏一点,这一托便是小半个月。 一日,红袖在廊下熬药,阮昭容扶了芳景,款款朝这边走来,红袖停下手里的活计,悄声说:“奴婢给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阮昭容探了探头,低声说:“你们小主,睡了?”“回娘娘的话,我们小主睡下了,娘娘可有要紧事?” 青乐听到外头有动静,打了潇湘帘出来:“奴婢给娘娘请安。”“不必多礼,你们小主怎么样了?” 青乐指了指屋里,阮文君会意,走到院子里,青乐什么话也不说,扑通一声跪倒,泪如雨下:“求娘娘恩典。”这一跪,着实把阮文君吓了一跳:“这话怎么说的?”芳景慌忙上前扶她:“你别只哭,把话回明了,我们娘娘才知道怎么办啊?”青乐也不起来,只低头啜泣。“前些日子,我来瞧你家小主,不是已经大好了吗?”阮文君是宽厚人,见青乐这样说,不免担忧起来。 青乐勉强止住眼泪:“回娘娘的话,之前可不就是好多了吗?奴婢时时跟在小主身边,也不知为什么,这病情就反反复复,昨夜闹了一夜,到了天亮才勉强入睡。”青乐见阮文君不说话,又接着说:“我自小跟着小主,这样的情形只在小主年幼的时候见过一次。”芳景也是着急:“你快说说!” “回娘娘的话,大约在小主八岁的时候,姨母家请了她到家中小住,去的时候好好的,有说有笑,只一天便莫名其妙的病了,请了大夫,吃了药,全不管用,后来好歹挪回家,这才好了。今日的情形。。。”青乐还没说完,又哭起来,一边哭一边磕头:“娘娘慈悲,求娘娘做主。” 阮文君一下也没了办法,进了宫可比不得是她姨母家,哪能效仿着给她送家去,又不能眼睁睁看着韩雪音好好的一条命一点点香消玉殒:“本宫进去瞧瞧。”青乐连忙起身,走在前头,替她高高的打起帘子,一进去,阮文君也是一颤,临近三月,屋子里竟还是寒津津的,仿佛哪里透着风,转过屏风,便看到丝绵锦被里窝着一个人,走近一瞧,雪音本就消瘦的脸,瘦得只有巴掌大,秀眉深锁,睡得很不踏实,两瓣嘴唇毫无血色,整个人就像一张不堪一吹的纸片。 阮文君怔了怔,叹了口气,转身离去。青乐尾随着她出来,泫然欲泣。“你好好照顾你家小主,我去请皇后娘娘的示下。” 长乐宫凤来殿,阮文君一五一十将自己的所见所闻回明,林鸢听完也皱起了眉头,原先也没注意,好好一个人,身子竟是这么弱:“你也辛苦了,既然这样,呆在你宫里也不是长久之记,送回家是绝不可能的,本宫看,芙蓉院是极僻静的地方,让她去将养着,派太医好生照料,也算是我们慈心一片了,其他看她自己的造化吧。”“那嫔妾这就着人,挪她过去,只盼着能救她一命。” 因着芙蓉院极是偏远,除了太医奉命隔三差五去瞧病,其余人大都从不踏足。 青乐和白羽日夜守在雪音身边,侍奉照料,又是小半个月,雪音渐渐有了好转,只是病了那么久,人还是虚浮的,不过能勉强起身。阮昭容一开始常常遣芳景过来问安,只是雪音总不见好,恐扰了她休息,便也不过来了。 其余人更是忘了她的存在,只当她还缠绵病榻。好在,红袖与宁安都是忠厚的,并不多嘴说什么,一些奴才略有微词,也还尽心尽力,日子过得不风光,倒也安稳,这正是雪音所求的,在自己的院里,闲看花开,静待花落。 偶尔听红袖讲讲现如今宫中的局势,并不放在心上,只知道,叶婕妤凭借出众的容貌,隆宠可与淑妃比肩,其他几人恩宠不相上下,过得也是春分得意。一开始,还有人叹息雪音福薄,无缘得见天颜便病痛缠身,如今人人顾着寻求圣恩,很少会提及韩雪音,即使提了,也大多是不屑一顾的一带而过。 雪音,还是会想念表哥乔广陌,看书时,弹琴时,或是写字时,但那也无妨,没人会打扰她。 两个月后,春意正浓。下了早朝,靖轩径直去了长乐宫,“皇上,今儿个怎么这么高兴?”林鸢看着他眉眼带笑的样子,一边伺候他净手,一边笑着询问。“该是你高兴才对!”靖轩顺势坐在牡丹团刻围炕上,倚着丝缎菀花软枕,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 林鸢接过心砚递过来的铁观音,置于几上,又挨着靖轩坐下:“这样的喜事,臣妾却不知道,皇上不吝,快说于臣妾听听。”靖轩用茶盖徐徐的撇着浮沫:“朕给晚晴许了门好亲事,”浅浅喝了一口茶,又继续说道:“原先,太后便和朕提过,只是念在晚晴还小,加上后来乔家儿子远游未归京都,一直也没明说,如今好了,朕早朝前已经和乔天说了,不日朕就下旨赐婚,你说你高不高兴?”“可不是,娘娘成天见就愁晚晴郡主的婚事。”林鸢还未说话,心砚的喜气劲儿便藏也藏不住。林鸢看了心砚一眼,嗔怪道:“多嘴”,忙起身:“臣妾先替晚晴谢过皇上,等明儿个让晚晴亲自来谢恩。” 这一日,雪音坐在院中,独自欣赏着万绿丛中秀靥留的山茶话,花瓣层层叠叠,柔软而有弹性,花瓣里缀满了金黄色的小颗粒,散发着幽幽的清香。碧青的天空映着雪音澄澈的心,好不惬意。 急急得脚步声引得雪音从满园的山茶花中探出头来,只见白羽火急火燎的疾步朝雪音走来,不安写满她微红的脸。“白羽,什么事这么慌张,小心冲撞了小主。”未等雪音发问,青乐便迎上来,用手帕拭干白羽额头的汗珠。白羽一听,遂朝青乐耳语了几句,惊诧从青乐脸上一闪而过,复又堆满笑意的朝白羽嗔怪道:“你呀!和几个丫头拌嘴,也值当你这样,快进去歇歇,消消气吧。” 于是两人半推半就一齐进了屋。雪音虽心有疑惑,但她们这样,也没再说什么。晚膳时分,雪音朝红袖有意无意的问了声,近日宫中可有什么稀罕事发生,青乐和白羽在一旁,急得掌心冒汗。 这边红袖微微一福,不紧不慢的回说:“今儿个听说,皇上下了圣旨,将皇后娘娘的妹妹指给了乔家的大公子。晚晴郡主是温僖长公主的小女儿,乖巧可爱,深得太后喜爱,乔大人身居高位,又是当朝有名的书香世家,真真是郎才女貌,这桩婚事怕是要轰动一时呢。” 雪音听罢,一愣,手中的筷子停在半空,不拿也不放,捧着的瓷碗没了承载,滚落在青石砖上,摔得支离破碎。“小主,”青乐慌忙上前,轻轻的唤了一声,又朝一旁立着的娟儿说:“饭凉了,再给小主盛一碗。”雪音这才回了神,慌忙掩去眼底的惊愕,接过青乐递过来新盛的饭匆匆吃了几口,即命红袖撤去了膳食,自去榻上倚着。 独留在屋中的白羽和青乐,相望了一眼,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屋里静得只听见烛光跳动的声音,倒是青乐,看着自家主子戚戚的脸,小声说:“原是怕小主伤心,便和白羽瞒下了,现下小主知晓了,小主若是生气,责罚我们便是了,我们怎么都好,只是,小主你这身体刚好,莫不可伤身了呀。” 又是一阵死一般的沉寂,“我有什么好生气的,原是我负他在先,难道还要他终身不娶吗?再说,乔家长子文武双全,又长的一表人才,在都中是出了名的,长公主之前就有心,如今好了,两全其美,成全了乔家,也了了我一桩心事。”雪音口不应心,怔怔地望着窗外多情的春庭月,两行清泪不由自主的从眼底顺着脸颊流下来,直流到雪音有苦难言的心里。 “白羽,你去把那簪子取来,青乐,今儿的月色甚好,自打玉玲珑带进宫,还没有弹过。”两人相望了一眼不敢多说什么,只得应声去了。 白羽取过雪音口中的那支白玉山茶簪,交到雪音手中,就着烛火,雪音一时怔忡了,这支簪子原是乔广陌送的,自己画了图,跟工匠学了小半月,一点一点细琢出来的,虽不及能工巧匠制得好,却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他送时还说,雪音便如这山茶,清雅端庄,犹记得雪音那日戴着簪子,笑靥如花,可如今,那双修长的手却要为别人斜插碧玉了。 “小主,琴安置好了。”青乐轻声上前。这玉玲珑,也是她行及笄礼的时候,乔广陌亲手做的贺礼,为着寻马尾做琴弦,摔得灰头土脸。雪音嘴上不饶人,取笑了他半天,心里却溢满幸福,这琴一直当宝贝似的装在自己亲绣的琴套里。 第五章 圣寻芳踪深宫逢 1 长街上,靖轩刚从两仪殿出来,准备去阆寰宫看看淑妃,不想,如泣如诉的琴声悠悠的顺着一缕晚风飘来,并不真切,却扣人心弦,像极了冬日里的寒风,直钻到心口才罢。 “哪里的琴声?”靖轩问向身边的侍从,瑞祥停下脚步,细细的听了一会儿,“回皇上,奴才听的并不真切,怕是从西六宫那边传过来的。” “去瞧瞧。”沿着长街,琴声越来越清晰,长长的韵如溪水悠悠流淌,却饱含说不尽的愁思。再欲往前,琴声却消失在夜风中,无迹可寻,只余下清辉如水的夜色。 御辇停在长街上,不知何去何从,半晌儿靖轩才发话:“前头是储秀宫吧?”“回皇上,正是储秀宫。”靖轩不做声,心想着,或许这琴声是出自储秀宫呢。瑞祥跟着靖轩这许多年,立马会意:“摆驾储秀宫。”小太监加紧脚步去储秀宫禀报。 储秀宫,花淑仪身着一件鹅黄色的锦衣,头挽玉镂雕丹凤纹簪,斜插着累金点翠步摇,婷婷的站在门口,远远的行了礼。“免了,穿的这样单薄,还站在风口里。”靖轩将花解语搀起来,一道进了宫门。 “方才,你在做什么。”靖轩走在前面,花解语错开半步,徐徐跟在他身后。“回皇上,臣妾方才不过看些诗集,不曾干什么。”花解语素来不大掺和宫中之事,闲来便只醉心诗书,这一点,靖轩是知道的。“皇上在想什么?”解语看靖轩只是发愣,不似平常的闲淡洒脱。 “哦,没什么。”靖轩回过神,拿过放在几上的诗集,略翻了翻,“以诗怡情,你的才情越发进益了,阖宫找不出几个。” 第二天,两仪殿中静悄悄的,只地下两只鎏金大鼎里焚着龙涎香,烟丝缕缕,靖轩手执一杆紫毫,埋首在奏折之中,孙瑞祥肃立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 “你去,给朕打听打听。”孙瑞祥赶忙上前,只见靖轩头也不抬,依旧在奏折上圈圈画画。孙瑞祥也不敢多问什么,蹑手蹑脚就要往外走。“算了,给朕沏杯茶来。”孙瑞祥刚准备迈过门槛,又被靖轩叫住。 待靖轩批完奏折,落日的余晖已经被漫天的黑幕遮住,不见了踪影。“朕出去走走。”“哎,奴才着人去准备。”孙瑞祥说话便吩咐守在殿外的小太监打灯,预备侍候。“朕看你的差事当的是越发好了。”靖轩理了理九龙团福德袍子,撂下一句话,一抬脚自己出了殿门,孙瑞祥暗骂了自己一声,连忙挥退了众人,独自提着八角宫灯,急忙跟了上去。 靖轩,走在长街上,时而步履匆匆,时而放慢脚步,孙瑞祥陪在一旁也是小心翼翼。方到了储秀宫门口,丝丝的琴声轻轻的弥漫了长街,伴着耀眼的星辰,高高的宫墙仿佛有了欲说还休的情谊。 靖轩兀得停住脚步,惊得后面紧紧跟随的孙瑞祥慌忙立住身形。“你听,是不是昨儿个的琴声?”靖轩看着如幕的夜空,问道。“奴才哪儿懂啊,听着倒觉得像。”孙瑞祥低着头,谨慎的回话。靖轩一心只在琴声上,自顾自的循着琴声往前走着,一边走,一边想着弹琴的该是怎么样的女子,柔情似水,才华横溢。 不觉来到芙蓉院门口,琴声越发真切,也越发撩人心绪,靖轩没想到这西角上还有这么一座宫殿,抬手想叩门,又轻轻的放下,大有一副近乡情更怯的模样。孙瑞祥偷偷看了一眼,悄声上前,轻叩宫门,开门的是宫女娟儿,芙蓉院平时虽门厅寥落,但太监总管孙瑞祥到底是认识,“孙公公,这会儿子怎么到这来了?”,孙瑞祥也不细说,只让她不必言语,悄悄地躬身将靖轩引进了宫门。 红袖听见声响,打了帘迎出来,瞧见总管孙瑞祥低眉顺眼的跟在一个仪表不凡的男子身边,衣服上又是龙纹环绕,红袖有七窍玲珑心,一猜便知是当今皇帝,遂大惊失色,方欲行礼。孙瑞祥使了个眼色,悄悄摆了摆手,红袖会意,连忙噤声。琴声正是从里面传出,一丝一缕,情意深深。 屋里程设简单,书香气息浓厚,没有焚香,却到处弥漫着一股清香的花香。花梨木雕翠竹屏风后面,倩影依稀,许是太过专注,并没有发觉旁人的到来。音律于轻拢慢挑间缓缓流出,靖轩也不在意,自己绕过屏风。 韩雪音,深居简出,只穿了一件月白色的锦衣,大朵的山茶花,浅浅的怒放在衣上,腰垂三千如瀑青丝,随意挽着一只灵芝竹节纹玉簪,延颈秀项依稀可见。“是谁,怎可胡乱闯进来。”白羽看见陌生男子进到屋里,惊呼。 韩雪音也忽的转过身来,肤若凝脂,修眉联娟,丹唇外朗,修短合度,芳泽无加。韩雪音不似白羽这般唐突,心里猜度着,又怕平白招人非议,忙侧过身去。靖轩见她这般,便往后退了一步:“扰了你弹琴,是朕失礼了。”此话一出,韩雪音忙转过身来,盈盈拜下,朱唇轻启:“臣妾不知是圣上驾临,失礼之处还望皇上勿怪。”“不知者不怪,起来吧,地上寒津津的。”明黄团福德暗纹袖映在雪音低垂的眼角,雪音略一犹豫,当作没有看见靖轩伸出的手,自己站起来,靖轩却也不恼。众人识趣的退出去,独留了他们二人在屋里。 雪音一直低着头,整个人沐浴在如水的月色中,安静默然,靖轩深深的看了她一眼,踱步开去,环顾四周:“怎住的这样偏远?”雪音略一欠身,声调温婉,却不带任何语气:“回皇上,臣妾体弱,刚入宫便水土不服,幸得皇后娘娘体恤,免了臣妾的晨昏定省,允臣妾在此静养。”“怪不得,朕从未见过你。”靖轩又看了雪音一眼,她依旧站在原位,做肃立状。四周一片静寂,仿佛能听到烛泪滴落的声音,雪音低着头,一颗心却突突的上下不安,一张脸无措的红到了耳根。 孙瑞祥听里头没有动静,大着胆子回禀:“皇上,时候不早了,该起驾回宫了。”又是一片寂寂,“回头朕再来瞧你,你歇着吧。”靖轩打内殿出来,乌拉拉的人跪了一地:“好生照顾你家小主。” 靖轩走后,众人方放松了一口气,雪音好像还在梦里,呆呆的坐在镜前,白羽喜滋滋的服侍雪音梳洗,青乐看着雪音不甚欢喜的脸,悄悄地向白羽使了眼色。雪音一回神将她们的举动看在眼里,浅浅笑了笑:“你们呀,高兴便高兴吧,不必藏着掖着,只是高兴归高兴,见了旁人可不许这样,喜怒不行于色,方能长久。这虽是我意料之外,但既已发生了,我所能做的不过是接受罢了。白羽,还愣着做什么。”白羽听这话,心里的那块石头终究是放下了,赶忙服侍雪音去了,青乐见状也舒的笑开了。 “青乐,将这个收起来。收到我看不到的地方。”雪音看了看,将白玉山茶簪递到青乐手中,“沈园非复旧池台,是我与他无缘。原先也让你们跟着担心了,今后,只好好过我们的日子。”青乐顺势将它放到了妆奁盒的最里面。这一夜,除了雪音,其他人满怀喜悦,睡梦中都带着藏不住的笑。雪音平躺在床上,丝毫没有睡意,看着长夜漫漫,泪烛涟涟,心里是说不出的滋味,有些话骗得了旁人,却躲不过自己的心。 这边,靖轩独自一人宿在了两仪殿,焚着的安息香,轻轻飘飘,整个空气都是安静的,依稀仿佛还留着方才的动人琴声,孙瑞祥守在外头,有一下没一下的打着瞌睡。“你把焦尾琴找出来,明日送去芙蓉院。”孙瑞祥一下惊醒,以为是靖轩梦呓,仔细一听才知道皇帝不知什么时候却醒了,忙应了一声:“奴才明日一早就去库房。”靖轩翻了个身,沉沉的睡去,孙瑞祥直等到听到他均匀的呼吸,才放下了心。 第二天,无际的天空,蓝澄澄的宛如一汪碧玉,偶尔几朵流云飘过。原本静寂的芙蓉院却热闹起来,靖轩的赏赐一波bo的送来,甚至于,孙瑞祥亲自捧着一个盒子,笑盈盈的走到雪音面前,请安后,笑着说:“小主,皇上说,这是上好的瑶琴,难得碰上小主这样懂琴的人,必得是给了您,才不算辜负,小主请看。”说着,亲自打开了棠梨纹刻的盒子,呈到雪音面前,雪音纤纤玉手,拂过檀木的琴身,如丝的琴弦,莞尔一笑:“辛苦您跑这一趟,这样好的琴,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皇上恩赐,替我谢谢皇上,等皇上空下来,我亲自去谢恩。”红袖从孙瑞祥手中接过琴,安稳的置于阁内。 “琴可喜欢?”说话间,靖轩披着温暖的阳光走进了芙蓉院,朝服未脱,显然是刚下了早朝便来了,雪音盈盈一拜,却被靖轩搀起来,“这琴,你看着可好?”靖轩笑吟吟的望着雪音,眼中仿佛有融化冰雪的温暖。雪音不动声色的后退一步,亦如昨日的疏离,端着浅浅的笑意:“臣妾从未见过这样好的琴,正想着去谢恩,这会儿皇上就来了”说着,又欲行礼,靖轩忙扶住,“别动不动就跪,你若真想谢朕,不如抚琴一首,倒比跪来跪去实在多了。” 雪音也不推诿,随着靖轩进了内阁,亲手奉上露水沏的松针茶,然后端坐在琴前,琴弦如丝,指尖一滑,淙淙的琴声便从十指纤纤间流出,伴着淡淡的花香,和着清新的茶香,靖轩听的如痴如醉,仿若置身仙境,一曲终了。 靖轩看着她,雪音一袭淡黄的衣裳,袖口以簇簇的腊梅点缀,衬着如雪柔胰更显通透,蝶翼挂珠钗连同青玉的耳坠子摇曳生姿,美眸低垂,修眉如黛,贝齿内敛。“姜女不尚铅华,似疏梅之淡月。”略顿一顿,“琴也弹得极好,人间难得几回闻。”“皇上谬赞,臣妾愧不敢当。” “你坐下吧,身子弱,不必久站着。”雪音并不到他身边去,依旧坐在抚琴的地方,也不看他,低眉顺眼的瞧着琴出神。“朕看你极是喜欢山茶,屋里摆了好几处,这花香,朕闻着也是清新怡然的很。”雪音抬头,慌忙调整思绪:“臣妾回皇上的话,喜欢。” “既是这样,也不必挪宫苑了,这地方虽偏远,倒也安静。如今身体可大安了?”靖轩望着雪音白皙红润的脸,言语中满含关切。“臣妾惶恐,皇上还记挂着,将养了这些日子,已经好多了。”睫羽忽闪,眼波流转,雪音心中有愧,不敢久看他的眼睛,回完话便迅速低下头去。“也不可大意,万一烙下病根就不好了。去把原先给容华瞧病的太医叫来。” 片刻,孙瑞祥便领着一个三十出头的太医进了芙蓉院。“臣张裕禄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小主万安。”“小主的病是你给瞧的?”张裕禄平日里不大面圣,如今伏在地上,听着靖轩威严的声音,直打颤:“回皇上,是微臣。”“你再给把把脉。”靖轩坐在一边,静静的瞧着他给雪音把脉,未几,张裕禄收回手,又颤颤巍巍的跪下去:”回皇上,小主原先水土不服,导致脾胃不调,从而高烧不止,病情反复,如今细细调养了这许久,已经大好了,以后只要注意保养,必定是无大碍。” 靖轩又说了一会儿话,方携着孙瑞祥回了两仪殿。雪音命红袖将他赏赐的东西,细细的收了,便翻出一本诗集,却怎么也看不进去。 第六章 圣寻芳踪深宫逢 2 长公主府中,张灯结彩,喜气洋洋,门前的轿辇按次排开,官道外熙熙攘攘挤满了百姓。今日,长公主的小女儿林晚晴奉旨嫁给乔家长子乔广陌,太后保媒,皇上赐婚,皇后送嫁,盛大的场面几年难遇。来贺喜的达官显贵,俱已来齐,互相寒暄着。 街道的尽头,传来肃清道路的声音,路人张望着,引路太监,快马加鞭,告知府中管事,林国公忙整理衣冠,领着众人出府迎接,不一会儿,凤辇便稳稳停在了长公主府门前,皇后头戴凤冠,身披金银丝鸾鸟朝凤绣纹朝服,在心砚的搀扶下,缓步走下凤辇,众人跪在地上,不敢抬头,林鸢快走几步,将林国公扶起来:“父亲年迈,快快起来。都起来吧。”众人方跟着起身。长公主领着林鸢去到了晚晴的绣房。 晚晴正在梳头,乌黑的长发垂在腰间,梳头的婆子,一边梳,一边说着吉祥话:“一梳梳到底,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堂。”菱花镜中的晚晴娇羞得笑着,一抬眼看到站在门口的林鸢,撇下婆子,疾步走过来:“姐姐。”众人忙跪下行礼。“我们的晚晴都要成亲了,还毛毛躁躁的。”林鸢牵过晚晴的手,笑嗔道,又朝地下的婆子说:“你们都起来,各忙各忙的。” 匀面,描眉,不一会儿便收拾停当,镜中的人,芙蓉如面柳如眉,红唇皓齿,光彩逼人。林鸢看着眼前面容精致的人儿,接过心砚递过来的描金的盒子,“这是太后,特意让我带过来的。”说着将盒中天然羊脂白和田玉的事事如意簪插在晚晴的鬓角:“太后说,这是她被册封为皇后的时候,先帝亲赐,这次赐给你是愿你日后事事顺心,一切如意。”又替晚晴穿上大红滚金的嫁衣,戴上碧玉滕花的玉佩,一直絮絮不止:“姐姐听母亲说,乔家长子是礼仪之人,你嫁与他必是极好的,凡事不可使小性,夫妻相处之道是以和为贵,但也不必委屈了自己,若有不顺心的,必得告诉姐姐,纵使姐姐帮不了你,还有太后,定不让任何人欺负了你。”晚晴静静听着,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只一个劲的点头。 林鸢送晚晴上了喜轿,也不便久留,坐在回程的轿辇上,想着方才,郎才女貌,十里红妆,感叹颇多:“想了那么久,晚晴终于成亲了,穿着大红嫁衣真好看”。“晚晴郡主生的清丽脱俗,嫁衣又是娘娘亲手所绣,必得是倾国倾城。” 林鸢无意间拂过腰间的佩玉,不由得紧紧握住,一时间出了神。十年前,林国公偶得一块稀世美玉,命最好的匠人一分为二,雕得两块一模一样的玉佩,上面细细的刻着怒放的**花,寓意岁岁**。林鸢大婚时,长公主将其佩戴在她的腰间,希望她夫妻恩爱,举案齐眉,林鸢却清楚的记得那日母亲眼中深深的哀伤,嫁于帝王家,这一点怕是奢望。其实,皇上对自己很好,后宫之事,总放心的托付自己,很少过问,宿在长乐宫的时间也算不少,两人相敬如宾。如今,林鸢又将另一块戴在晚晴的腰间,自己得不到的,她希望自己最宠爱的妹妹可以得到。 林鸢回到宫里的时候已是下午,知道皇上没往别处,便稍稍理了理妆容,往两仪殿去,小春子远远的叩了头:“奴才给娘娘请安,这会儿皇上正在用午膳呢。”然后赶忙打帘将林鸢迎了进去。孙瑞祥正准备给靖轩盛汤,见她进来,便退到一旁。 林鸢摘下点翠护甲,在金盆里净过手,忙取过勺子盛了一碗白玉翡翠汤,呈到靖轩面前,然后才挨着他坐下。“怎么这么早回来了?不多陪陪长公主,用过午膳了吗?”靖轩尝了一口汤,问道。“用了一些了,臣妾送晚晴出了门,便回来了,在外呆久了,于理不合,母亲也催促着我回来。”林鸢一边又夹了一块烧鹅到靖轩的碟子里,一边慢条斯理的回话,“皇上政务要紧,也该顾念自己身子,这会儿子才用午膳,难免伤身”。突然靖轩将林鸢拉近了一些:”好好的喜事,怎么哭了,眼睛都红了。“林鸢心里一下子暖暖的,回程的时候,想着**藤玉,不免有些伤感,落了些泪,没想到他会注意到,只因为他这一个举动,所有的委屈瞬间都烟消云散了。”还不是晚晴闹的,惹得臣妾和母亲抹了好一会儿泪。“林鸢找了个顺理成章的理由,搪塞了过去,靖轩知道她难免有些感触,也不再追问。 等到靖轩歇了午觉,林鸢才回了长乐宫,却没了困意,倚在美人塌上,和心砚说话。“这几日惦着晚晴的婚事,都没留神,皇上最近都没招寝吗?“心砚手捧着彤史,仔细的看了一回:”回娘娘的话,皇上已经十几日没有招寝了,都是一个人宿在了两仪殿。“ 林鸢取过心砚手里的册子,看了一会儿,搁在凤凰于飞的檀木桌子上,侧了侧身子,说道:”让敬事房做的韩容华的牌子,做好了吗?“”方才奴婢问过钱福了,说是一早来回,已经做好了,还问是不是要呈上去,娘娘,您看呢?”心砚取过两个花锤,跪在塌边,轻抬又落,恰到好处的给林鸢捶着腿。林鸢微微眯了眼,笑着说:“既然做好了,就呈上去吧,今儿个就呈上去,顺便告诉孙瑞祥一声。” 下晚,敬事房的公公李三照例举着托盘,请皇上的示下,靖轩低头批阅奏章,看也不看,李三以为又和原先一样,正准备退下,看到孙瑞祥朝自己摆了摆手,便继续跪在原地,高高的举着托盘。孙瑞祥将新沏的茶递到靖轩的手边,满脸堆笑:“皇上,累了一天了,喝口茶,歇歇吧。” 靖轩抬头看了一眼憨笑的孙瑞祥,搁下手里的朱笔,端过青花茶盅,有一下没一下的撇着浮沫:“什么事,笑得这么高兴?”“奴才该死,方才在外头听了个笑话,扰了皇上了。”“哦?说来听听。”孙瑞祥一听,慌了神,原本只是想把他的心思从奏折里拉出来,随便寻了个理由,哪有什么笑话,“奴才不敢,污言秽语的,没得污了您的耳朵。”说完,连忙转移了话题:“皇上,敬事房的人来了,还在等着呢。” 靖轩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李三,正欲挥手让他退下,抬起的手却停在了半空,韩雪音的绿头牌被摆在最显眼的位置,凝住了靖轩的眼睛,半晌,才回过神来。“皇后歇下了吗?”靖轩知道这是林鸢的意思,其实今天他是打算宿在长乐宫的,毕竟今天晚晴出嫁,于情于理,都该陪陪她的。孙瑞祥忙凑近了一点:”半个时辰前,皇后娘娘派人来传话,说是今儿个出宫进宫,累坏了,早早就歇下了。“林鸢一向体贴知心,连理由都想好了,靖轩的目光在韩雪音的名字上徘徊良久,那个清丽脱俗的身影一遍遍浮现在他眼前。”皇上“孙瑞祥小心翼翼的唤了一声。”就她吧。“孙瑞祥顺着靖轩指的方向看去,可不就是韩容华嘛,李三也是个机灵的,不等他说话,便麻溜的办去了。 第七章 朦胧澹月云来去 凤鸾春恩车将雪音接到了承恩殿,雪音坐在车上,听着车轮滚滚碾过长街的声音,不由得攥紧了手绢,原先觉得自己早已抛却的记忆,一个劲的涌进脑袋,涌进心头,一不小心便模糊了冰冷的眸子,无尽的长街氤氲在漫天的水波中,摇摇晃晃,就像一场梦,梦里的乔广陌穿着大红喜服,骑着高头大马,八抬大轿里坐着新嫁娘,鼓吹声响彻了整个都中大街。 “小主,请下车吧”一声唱和,惊得雪音一颗晶莹的泪珠滴落在手绢上,蕴开一朵凄凄的花。雪音连忙拭干眼角的泪,整了整衣襟,袅袅走下车。 一位稍年长的女子迎上来,轻轻一福:“竹青给小主请安。”女子三十上下,容长脸儿,白净的脸上悄悄爬上了岁月的痕迹,双目黑亮颇有神采,很是稳重端厚,多半是皇上身边的姑姑,这样想着,雪音恭敬的回礼:“姑姑。”竹青见雪音很是端庄知礼,会心的微笑,领着雪音进了净室,亲自伺候她梳洗,雪音让洒满花瓣的温泉水浸没自己的身子,也试图浸没自己的心,这颗心若是没有知觉该有多好。“小主,起身吧。“雪音从满室的气流中起来,由竹青替她穿上洁衣,眉目如画,青丝如瀑。”小主,转过屏风,走数十步,便是内殿了,小主,小心脚下。“竹青嘱咐了几句,又替她理了理下摆,方才退了出去。 雪音看着竹青离去的身影,转而看向内殿的方向,一双脚怎么也迈不动步子,她不愿意向前走,却又不得不向前走,良久,她长长的抒了一口气,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迈开了玉足,一步一步踩着冰凉的地面,凉意透过脚底一点一点蔓延到心底,一颗心慢慢的抽紧,之前的决绝在现实的冲击下消磨殆尽,私心的希望这条路长得可以永远走不到尽头,可内殿偏偏就在脚下了。雪音匆忙驻足,冰凉如水的眸光投注在雪白的脚面上,整个人紧张的颤抖。 未几,一股温热的气息逼近,雪音的心猛地一落,犹豫了一会儿才微微抬头,脖颈呈现美丽的弧线,深邃的剪眸对上靖轩带着温暖多情的眼神,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别的,脸竟倏的红了,白玉无暇的脸上露出几分小女儿的娇俏。“手怎么这样冷?”靖轩牵过雪音的手,轻轻的,想将她拉近一些,希望用自己手心的温度,温暖眼前的这个人,可雪音竟直直的站在原地,没有顺势过来。靖轩不得不使了一些力气,雪音本是与他僵着,这一拽便猛地撞进他的怀里,惊得雪音慌忙后退,却被他圈的动弹不得。雪音倚在他的胸膛上,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声,不知道该说什么,任凭时间一点一点流逝,直到雪音被他握着的手,沁出了汗珠。 “为什么不说话?”靖轩把她从怀中稍微放开一点点,雪音不敢抬头看他,怕一不留神就被他看穿,只能局促的低头看着自己的脚面,细声细语:”回皇上的话,大约是受了风”。说完,雪音又不自觉的往后退了一步。 靖轩将她的举动尽收眼底,心里有了一丝不悦,他伸手挑起雪音的下颚,逼迫她的眼睛直视自己,靖轩清楚的看到了她眼底的游离,手上的力度不由得稍稍加重,雪音的心一惊,她的眼神不敢再逃避,直盯着靖轩略带怒意的眸子,“臣妾只是有点害怕。”雪音没有说谎,她的心一半是绝望,一半是恐惧,而现在随着帝王隐含的怒意,恐惧多过于绝望,她身后系着的是韩氏一族的荣辱,甚至是性命。 “臣妾进宫前,母亲千叮咛万嘱咐,说皇上对臣妾来说,既是君,更是夫,不可失了分寸,臣妾怕做得不好。”说着说着,雪音深邃的眸子不禁闪现了泪珠,却强忍着不让它落下来,这份倔强,这份委屈,一下子让靖轩的心揪起来。他再次将她揉进怀里:”朕吓着你了。”瘦弱的身体微微有些颤抖,靖轩情不自禁吻上她嫣红的唇,先是试探,慢慢变得用力,变得忘情,雪音不敢抗拒,不能反抗,和着眼泪,任凭他吮吸着,直到空气都变得稀薄,他才放开她,不等雪音喘息,靖轩便猛地将她打横抱起,雪音一惊,本能地搂住他的脖子,然后把脸深深的埋到自己的臂弯里。这一夜,人影叠叠,红烛摇摇,满室温情。 第二天,按照规矩,刚侍寝的妃嫔要向皇后奉茶请安,雪音不敢怠慢,尽管疲累不堪,却还是早早起身梳洗打扮,雪音不喜富丽辉煌的色彩,只一味的简单清新。一袭流彩暗花云锦宫装,庄重却不出挑,绿雪含芳簪简单素雅,几个攒珠樱桃绢花压鬓,配上和田玉的耳坠,在红袖和白羽的陪同下,朝皇后的长乐宫去,这是她第二次去长乐宫。 坐在轿辇上,雪音看着碧清的天空,并着几朵流云,思量着一会儿应注意的事项。踏进长乐宫的宫门,皇后身边的心砚笑盈盈迎上来:“小主来的好早,娘娘还未梳洗好,小主且在此稍稍等候。”“原是我想着娘娘院中的牡丹开得极好,便来早了,姑姑且去忙吧。”雪音朝心砚暖心一笑,便踱步开去,细细观赏明艳芳菲的牡丹,“皇后娘娘请小主进来。”不一会儿,如画站在廊上,朗声地说。 雪音应声随着心砚进了正殿,皇后端坐在榻上,穿着金银丝鸾鸟朝凤绣纹宫装,镶宝石蝶戏双花鎏金步摇与红翡翠滴珠耳环衬得皇后雍容华贵,因着晚晴郡主成婚的喜气,整个人眉眼带笑。“嫔妾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娘娘万福金安。”如画捧来茶盏,雪音稳稳接过,“皇后娘娘请喝茶。”皇后轻抿一口,笑着说:“起来吧,难为你来这么早,日后都是宫中姐妹,不必拘礼。” 待雪音坐定,心砚捧着一个盒子递到她面前,“本宫见你很是素雅,这些锦缎想来,你会喜欢,你瞧瞧。”红袖接过布匹,一水的苏缎,又是天水碧的颜色,咋一看像极了波光粼粼的水面。雪音起身谢恩后,方坐下,众妃嫔便接二连三的到了。 “这不是,韩容华吗?多日不见,反到越加清新动人,怪不得在病中,皇上还对你念念不忘。”说话的是德妃娘娘,一对狭长的丹凤眼,冷冷的瞧着雪音。雪音起身,恭敬道:“德妃娘娘谬赞,嫔妾陋质,不及娘娘一分。”贵妃轻哼一声,镂金菱花嵌翡翠粒的护甲,轻轻拂过铀白的杯子,就像拂过雪音青白的面孔:“原是我看走眼,想不到音容华如此伶牙俐齿。”。雪音看着贵妃傲然的表情,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端过身边的茶盏,作势喝茶。 “妹妹原先一直病着,如今好了,我也可以放心了。”说话的是阮昭容,端着惯有的微笑,雪音在病中时多得她照拂,心中一暖,刚欲回话,德妃甩了甩手绢,抢先开口,不屑一顾:“本宫竟不知你何时多了个这样的好妹妹。”淑妃看她们剑拔弩张的样子,明眸微动,束素芊芊一挥,朱唇轻启:“进了宫,都是服侍皇上的人,自是姐妹的。” 孙贵妃放下手中的茶盏,懒懒一笑:“淑妃说的也是。”抬手扶了扶鬓边斜斜坠下的一枚鎏金蝉压发,那垂下的一绺赤金流苏细细的打在她脂粉均匀的额边,随着她说话一摇一晃,眼前都是那星星点点的赤红光芒:“昭容闲时可得向这个好妹妹讨教讨教,皇上可是好久没去长春宫了。”阮昭容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无言以对。 皇后见状笑着说:“贵妃妹妹,本宫听皇上偶然提起,你父亲身体不大好,如今可好些了?”“有皇上和皇后娘娘惦记着,家父身体无碍。昨儿个不还到长公主府上贺喜了嘛。”贵妃悠悠的回答。“如此甚好。”皇后看了一眼孙妙琴懒懒的神情,不欲和她多话,“韩容华,本宫原想着把你从芙蓉院迁出来,皇上说你是住惯了的,不动也罢,你便住着吧,哪一日觉得不便了,到那时再说也是不迟的。”“嫔妾谢皇后娘娘体恤。” “昨儿个,晚晴郡主出嫁,场面一定很热闹吧?还是娘娘有福气。”晚晴出嫁不但长公主府,便是在宫中也是一大喜事,众人总是愿意谈起。冯淑媛眼中绽放光芒,喜滋滋的问林鸢,好像出嫁的是自己的妹妹。“托皇上和太后的福,很是热闹的。”提到晚晴,林鸢便想到昨日的欢娱明媚,满脸的满足。 “晚晴郡主嫁了个如意郎君,必定是琴瑟和鸣,皇后娘娘也可以放心了。”天籁般的声音,如同飘在云端,空灵而飘渺,雪音本低着头,努力将她们对郎才女貌的谈论屏蔽在外,听到这个声音却猛地抬头,看向那个静静的角落,如水的眸光里透露出来的分明是对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无尽向往,只一瞬,又恢复红尘往事竞销的模样,独留浑然天成高贵而忧郁的气质,如幽幽谷底的雪白兰花。 又说了一会儿子话,众人方散去,心砚扶着皇后去偏殿休息,小声的嘀咕:“贵妃娘娘太不把您放在眼里了,亏您好气量,若是换做旁人,必定做不到这样。”“正一品夫人也是你议论的吗?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没分寸了,她父亲是朝中重臣,从小万千宠爱于一身,眼界高点也是有的,这些年,心里知道就好,不必挂在嘴上说。”林鸢深谙皇后之道,不让心砚浑说。“是,奴婢失言了。”心砚自知有失分寸,连忙换了一个话题:”奴婢瞧着这位韩容华性子淡淡的,倒是和娘娘的脾性。”林鸢坐在贵妃榻上,轻轻按着太阳穴:“选秀时,本宫就注意到了,后来生病迁出,本宫还觉得怪可惜的,却不想,有福之人自是有福的,且瞧着吧,本宫累了。” 雪音告别众人,回到芙蓉院,青乐赶忙奉上茶:“小主,今日受累了吧,喝点茶吧。”“德妃娘娘太气人了。”不等雪音说话,白羽先替自己小主抱不平。雪音一抵白羽的脑门,嗔怪道:“你呀,喜怒不行于色什么时候才能学会啊,若是在人前也这样口无遮拦,日后我可不敢带你出门了。我也累了,你们去忙吧。”待她们都出去后,雪音才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想到今日的场景,不由秀眉深锁,对于今后的日子不敢深想。 第八章 瞢腾午睡扶头怯 “小主,”日上三竿,白羽轻声叫着闭目养神的雪音,雪音微微睁了眼,不想自己竟睡了这么久,去到膳厅,红袖和青乐都候在一旁伺候她用膳。虽然在长乐宫受了委屈,但雪音明白既进了这道宫门,便注定要承受这些,自己已偷得了月余的闲,用膳时倒也津津有味。 靖轩穿着家常的宝蓝宁绸袍子,黄獐皮靴落地无声,到了眼前,众人才注意到。“臣妾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靖轩赶忙上前扶起,替她理了理鬓角的碎发,宠溺的看着她。“皇上,可用了膳了?”安静的气氛不禁让雪音红了脸。“朕用过了,不想你在用膳,倒是朕扰了你了。”靖轩看着桌上还未动的膳食,笑着说。“皇上是笑话嫔妾偷懒呢。”雪音借机将手从靖轩手中抽出,不再看他。“你且用着,朕去里间坐坐。”说罢穿过屏风,进了内殿。雪音匆匆用了几口,便进里间相陪。 靖轩正坐在海棠花雕围炕上,手里拿着一本雪音原先看的诗集,见她进来,随口一说:“不想你也在诗词上用心。”“嫔妾让皇上笑话,不过闲时看看,谈不上用心。”雪音立在一旁,低垂的眸子闪过一丝哀伤,初读谢道韫,她不仅被她的才华所震撼,更是羡慕她有一个陪伴终老的一心人,毕竟古今多少才女得配良人呢?。 “皇上,今日怎得闲到臣妾这来。”雪音掩过哀伤,深邃的眸子温润如水的望着眼前的皇帝。“刚陪太后用了午膳,顺道过来看看你。早前,朕让太医瞧瞧你这手脚冰凉的毛病,太医可来过了?”靖轩丢下诗集,起身将雪音拉进一点,温润的气息,灼红了雪音莹白的脸,雪音慌忙退后两步:“皇上的旨意,他们不敢怠慢,太医已然来过了,开了方子,今早已经喝了一剂。” “朕看看药效如何,”说话间就牵过雪音的手,“病去如抽丝,哪能这么快。”雪音本能的往回缩,却被靖轩牢牢的握着,一使力,又径直撞在他艰实的胸膛,动弹不得。“你就这么怕朕?”靖轩看着怀中微微发抖的人,轻声说。雪音的心跳的又急又快,耳廓都红透了,不热的天气却萌生了一层薄汗:“臣妾没有。”“那你为什么总是刻意离朕那么远?”雪音只不说话,一双手被握的滚烫,屋中静极了,仿佛能听到窗缝间透进来丝丝的风声。 半晌儿,靖轩才松开了手,雪音连忙往后退了一步,整个脸通红的,皇帝却还是如常的淡然:“来人。”孙瑞祥听到声音,连忙进来,打了个千,小心的问道:“皇上可是要回两仪殿歇中觉?”“殿中都打扫好了吗?”孙瑞祥暗自觉得好笑,忙不迭地回答:“方才小春子来回话,还得一会儿呢,不如皇上就在这歇一下吧。”靖轩背着手没有说话,孙瑞祥识趣的退了出去。 雪音见状有些不知所措,靖轩看在眼里,也不作声,只装作看书。雪音踌躇了一会儿,缓步上前:“皇上,臣妾伺候您歇息吧。”靖轩放下手中的书,笑吟吟地看着雪音。雪音小心翼翼的取下他身上佩戴的香囊玉佩,解开腰带,又脱去外衣,方扶着他躺在榻上,薄薄的被子盖上,确认他躺的舒适。转身,将物品细细放好,又悄悄吩咐白羽去小厨房做一点点心,回到内殿的时候,靖轩已经睡去了,伴着丝丝缕缕的安息香。雪音看着熟睡的人,浓密的眉毛,英挺的鼻子,迷人的嘴唇,浑身散发着好闻得龙涎香。雪音一恍惚,觉得躺在那的人不是别人,而是自小相熟的乔广陌。 幼时,也是这样的时节,雪音跟着家母上乔家探望,广陌因着夜里没歇好,午睡未起,焚着的沉水香烟烟袅袅的从傅山炉里飘出来,满屋子里清新的味道,雪音原想着吓他一吓,遂悄悄进了屋,只是看到他微皱的眉头,睡得不很踏实,手上的动作就不知不觉停止了,小鹿乱撞的替他掖了掖被角之后,仓皇逃出,后来广陌问起,雪音总不承认去过,大约就是从那时起,在雪音心里,广陌和哥哥有了区别。 第九章 两情若是久长时 碧落纱窗外,柳絮翻飞,一下一下轻轻的打在悬挂的绣帘上;东风有意,不时将帘子吹起,杏花飘落,却飘不进深深的屋门。 帘内人自陶醉,雪音一手托腮,一手轻轻的翻着书页,唯恐惊醒酣睡的靖轩,只是不知几时,他已经从睡梦中醒来,瞧着眼前安静的倩影,时而嘴角上扬,时而秀眉微蹙,这样的静谧祥和,他不愿意打扰。 花欲窥人帘不卷,忽然东风穿透半开的窗子,带进满园春色,直吹的书页哗哗作响,雪音慌忙起身,准备要将窗子放下,不承想看到靖轩正凝视自己,脸不知不觉又红了,忙俯下身,一边替他穿靴,一边低声问道:“皇上,几时醒了?”“睡起无思,闲看佳人,眼前春色梦中人。”靖轩仿佛没听见她的话,兀自说道,醇厚的嗓音落在雪音耳中就像小鼓有一下没一下的敲击心门。 孙瑞祥听到靖轩说话,知道他已然起身,又见红袖领着人进去侍候,便打了帘进来,小心回禀:“皇上,方才贵妃娘娘打发人来问,皇上今日可要去承乾宫用晚膳,说是做了皇上爱吃的龙舟鱼。”。此时,青乐端着金盆,正在伺候靖轩净手,他接过孙瑞祥递过来的毛巾,一边擦,一边说:“朕知道了。”又坐了一会儿,便起驾去了承乾宫。 承乾宫,紫檀木的圆桌上摆满了各式精致的菜肴。孙妙琴穿着紫棠色芍药长寿锦衣,百合髻上斜插着珊瑚珠排串步摇,几个烧蓝镶金花钿零星的装点着,昏黄的灯光映着更显得雍容华贵。“臣妾以为皇上该忘了臣妾了。”孙妙琴佯装生气,靖轩习惯了她娇嗔的模样,遂堆着笑哄她:“爱妃花容月貌,怎么会忘呢?”孙妙琴本就不是真的恼,见靖轩这样也就就着台阶往下走。“臣妾吩咐厨房做了皇上爱吃的菜,您尝尝。”说罢,孙妙琴退下手上戴的赤金嵌翡翠滴珠护甲,亲自为靖轩布菜。“这是什么糕点?”一个祥云如意瓷碟里盛着几色小巧的点心,靖轩看着很是可口,“回皇上,这是山茶糕,如今茶花正盛,小厨房便摘来入菜了,皇上,您尝尝。”孙妙琴一边说一边往靖轩面前的瓷碟里夹,靖轩兀自尝了一口,倒不似今儿个下午在芙蓉院吃的可口,孙妙琴见他撩在一旁不再动筷,忙笑着问:”小厨房,做的味道不好吗?“”甜食吃多了,不消化,尝尝也就罢了。“靖轩一挥手,让如意端了金盆过来,一边净手,一边说:”朕,书房里还有些折子,今日,就不陪你了,你好生歇着。“孙妙琴亲自拿了毛巾递给他:”国事重要,皇上能来陪臣妾用晚膳,臣妾便觉得很开心了。“ 白羽心知雪音累了一天,必吃不下油腻的,便熬了稠稠的白米粥,雪音绷了一下午的神经,因着入口润滑的细粥,也放松下来,一连用了两碗。用完晚膳,雪音换了家常的素色袍子,挑了一个舒服的姿势躺在美人塌上,信手翻着诗集。 靖轩批完今日新呈上的奏折,无意间,从开着的窗户看见星星缀满了天空,忽明忽灭,煞是好看,不禁意萌生出,以天为盖,以地为席,夜观星空的想法。孙瑞祥原本肃立在门外,听到传唤,三步并作两步到的他面前,“你去趟芙蓉院,看看她歇下了没有,若是歇下了,就回来吧,若是没有,你不要惊动旁人,悄悄地将她带过来。“ 宁安看到孙瑞祥过来,忙屈身迎了上去:”孙公公,怎么这会儿子过来了?“”你们主子歇下了吗?“正问着,红袖打了帘子出来,宁安向她招了招手,”小主,正准备梳洗呢,公公,请稍等一下,容奴婢去通禀一声。“ 雪音坐在菱花镜前,晚妆尽卸,青乐正在给她梳头,听到红袖的通禀,来不及意外,赶紧请他进来,孙瑞祥隔着屏风,打了个千:”奴才给小主请安,这么晚,扰了主子歇息。“”公公,这会儿子来,可是皇上有什么吩咐。“”小主聪慧,皇上请您一个人,去一趟两仪殿。“青乐忙帮着她,将身上穿的素色袍子换成流彩暗花云锦宫装,披散的头发复又梳成随云髻,插了一支绿雪含芳簪。 没有坐轿,孙瑞祥亲自打了羊角灯,引着她,穿过曲径小道到了两仪殿,然后留她一人在殿内稍等,自己退了出去,雪音心中纳闷,百思不得其解,也不想去想,索性看着红烛发愣。“朕带你去个地方。”雪音一惊,却见靖轩换了一件深色袍子,没给雪音询问的机会,就拉着她从侧门出了两仪殿,雪音兀自小鹿乱撞,也不说话,一路小跑到了城门。孙瑞祥提着八角宫灯站在那,看到他们过来,便迎了上去,一脸不安:“皇上,原先没有这样的先例,若是有个好歹,奴才担当不起。”“你再多话,只怕等不到太后问罪,你就先去慎行司领罚吧。”靖轩素来不喜他唠叨,只拿过他手中的宫灯,末了加了一句:“若是被旁人知道,朕第一个拿你是问。” 一步一步,靖轩牵着雪音上了城墙。城墙上风大,吹得人衣袂飘飘,四周寂静无声,唯有漫天的星辰,靖轩忽然停下脚步,雪音也忙停下来,顺着皇帝的目光遥望,原已到了城墙的最高了。 “你瞧,这夜空好不好看?”靖轩手一指,气宇轩昂,雪音早已被广阔的天际征服,愣愣的看着,还有远处星星点点的灯光,那是都中的人家,眼中从原来的惊愕,变成泪光点点。靖轩见她不说话,想替她理一理吹散在脸上的头发,不想却触到一阵冰凉,靖轩手一颤,雪音也慌忙回神,别过脸去:“风太大了,吹得臣妾只淌眼泪。” “你生辰是什么时候?”靖轩将宫灯架于城墙,信自做在城垛上。“六月二十四。”雪音低声答。“等你生辰的时候,朕许你一个事,到时你告诉朕,只要是朕能做到的。”雪音心中一怔,心中百折千回,却只低声说:“臣妾不敢。”“你不用急着回答朕,慢慢想,朕不急。”靖轩转过头去不再看她,似是和她说话,又似是自言自语:“今日,朕午睡醒来,你在低头看书。现世安稳,岁月静好,大抵如此吧,你像冰一样,纯洁美好,可你对着朕时,却也像冰一样寒冷。”雪音看着远方,眼神中没有一丝光亮。 风越来越大,吹得两人的衣角飘飘欲飞,纠缠在一起,又各自落去。“风大,回去吧!”靖轩见她不答话,拿过灯,走在前头,雪音缓缓跟在身后,还是那条路,只是两人都揣着各自的心事,脚步不似刚才的闲庭信步。 雪音回了芙蓉院,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靖轩的话一遍一遍响在她的耳边,心里五味杂陈,早在进宫前,自己的心就给了乔广陌,如何还能拿回来,再给旁人呢,哪怕那个人是九五之尊,当朝天子。靖轩宿在两仪殿,也是一夜无眠,论品貌,她比不上淑妃,论才学,花解语怕也胜她许多,可除了对她,对旁人从没有这种感觉,一种非她不可的感觉。 第二天,长乐宫的晨省,雪音因着心事,左右睡不着,早早的便到了。“韩容华来得这般早,倒显得我们给皇后请安怠慢了。”孙贵妃一坐下,便毫不客气的开口,昨日皇上没有留宿承乾宫,孙妙琴原没觉得什么,只是想着昨儿个靖轩竟是在芙蓉院留了一下午,如今看到雪音,心中便不觉有了一丝酸意。 “给皇后娘娘请安是嫔妾分内之事,嫔妾不敢怠慢,贵妃娘娘操持一宫事物,必是劳累,不似嫔妾,左右闲来无事。”雪音慌忙起身行礼,朝孙贵妃柔声解释。 在坐的都心知肚明,昨晚,皇上只在承乾宫用了晚膳,并没有留宿,孙贵妃多少是有气的,人人都不愿意往她气头上撞,一个个要么端着茶盏,用茶盖徐徐的撇着浮沫,要么扯扯身上毫无褶皱的衣裳,拢拢一丝不乱的头发,一言不发,冷眼瞧着这场好戏。孙贵妃看也不看雪音,“本宫都忘了,你一向是这么伶俐的,左右逢源。”“嫔妾愚笨。”雪音惊得忙跪下去。 “起来吧,不过说笑一句,你便做出这副样子来,没得叫人以为本宫欺负了你。”孙贵妃不耐烦地看了一眼面色平静的雪音,看向对面品茶的淑妃:“前些日子,瞧见淑妃妹妹的公主,长得越发水灵了。”淑妃微微泛起一对酒窝,满脸洋溢着幸福:“和洛顽皮,本宫都管不住了。”“说到底,还是,淑妃福气好,一子一女承欢膝下,便是顽皮一些,也是开心啊。”这时皇后娘娘才从内殿出来,由心砚扶着坐到凤座上。众人起身行了礼,方又坐下,闲话家常。“皇后娘娘的长公主,乖巧懂事,才让臣妾羡慕呢。”“可不是,端敏公主虽是难得一见,却总是温和知礼的样子,皇后娘娘怎么就教出这样好的人儿来。”阮昭容素来是会说话的,一番话明里暗里将皇后和公主夸了个遍。 几个新晋的宫嫔也你一言我一语的,叶婕妤因着得宠,说话也不扭捏:“嫔妾总是听淑妃娘娘夸赞端敏公主,总是无缘得见,什么时候嫔妾有这个荣幸见公主一面。”“这日子还长久着,还愁见不到,只怕是过不了多久,姐姐便没那工夫看端敏公主了。”说话的是楚婉仪,在新晋宫嫔里也算是得宠的,虽住在储秀宫,却素来和叶倾城走得近,没事喜欢去淑妃跟前说说话。“妹妹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却不懂了。”叶倾城如何不懂,却只装作懵懂无知。“姐姐这么聪明的人,到叫妹妹卖弄了。等过些时候,姐姐有了自己的孩子,一定是自顾不暇了。”楚婉仪便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妹妹说笑呢!”叶倾城连忙掩过脸去。众人见状都笑了,也开始打趣楚婉仪:“你说旁人,怎么不想想自己。” “几时,你们为皇上多添几个皇子,公主,宫里便热闹了,端敏就不会一直嚷嚷没人陪她玩耍了。”林鸢见她们说的热闹,也来凑趣。雪音坐在一旁看着她们寒暄,无意中瞧着孙贵妃的脸闪过一丝愤意,她虽身为贵妃,却没有子嗣,这大概是她永远的痛。 第十章 一朝得志便猖狂 槐林五月漾琼花,打那日起,靖轩从未招幸过雪音,也不留宿芙蓉院,但白日里,十天倒有三四天,会到芙蓉院坐坐,喝喝茶,或是下下棋,众人不知其中究竟,起先倒还揣测几分,后来叶倾城风头愈盛,便也无心多想,只瞧着阆寰宫。 这一日靖轩在霁月阁同雪音下棋,两人并不说话,只在棋盘上你来我往,随侍的人也都屏气敛声,唯有傅山炉的沉水香,烟烟袅袅。忽地,一个小太监半掀了帘子探头朝里头望着,似有要事禀报,孙瑞祥眼尖,蹑手蹑脚的出去,片刻又急忙忙地进来,揣度着回禀。雪音见他进退两难,匆匆落了几子,便败下阵来:“臣妾学艺不精,拼尽全力,还是差了皇上一大截。”靖轩丢了棋子,笑着说:“说起棋艺,还是皇后精进,回头你去讨教讨教。”说完,一抬眼看到孙瑞祥站立在一旁,一脸着急,“什么事?”“回皇上,方才阆寰宫来报,说是叶婕妤有孕了。”“什么,真的吗?”靖轩喜出望外,一边穿靴,一边急声询问。“是”“你怎么不早说!快,随朕去瞧瞧。”靖轩拉过雪音便往屋外走。靖轩只有两女一子,还是在府邸里生的,如今却是他登基后的第一个有孕的嫔妃,怎能不高兴。 永宝堂,美艳不可方物的叶婕妤满脸绯红,柔若无骨的斜靠在榻上,皇后娘娘和阆寰宫主位淑妃娘娘,坐在塌边笑着寒暄。“皇上驾到”随着外间的唱和声,两人纷纷起身行礼。靖轩三步并作两步,赶忙扶住欲起身的叶婕妤:“你不必起来,好生躺着。”“臣妾谢皇上。”叶倾城眼波流转,顾盼神飞,甜甜的嗓音直甜到靖轩的心里,姣好的面容洋溢着掩不住的喜悦。淑妃翩然上前扶皇上挨着皇后坐下,自己另坐了一处。“回皇上,臣妾查过彤史,确认无误。”皇后娘娘递过一杯茶给靖轩。“你办事,朕放心。”靖轩匆匆看了一眼皇后,摆了摆手,转而看向叶婕妤。雪音向皇后等行过礼,静静的坐在一旁。 不一会儿,贵妃,德妃等也闻讯赶来,一时间,永宝堂好生热闹。“皇上,臣妾瞧这阆寰宫真真是福地,淑妃娘娘儿女双全,如今叶婕妤又有了身孕,臣妾也沾沾这福气。”阮昭容惯是会说话的,方坐下,便笑盈盈的说。“得承皇恩庇佑,大家都是一样的。”淑妃为人谦和礼让,见阮昭容这么说,便淡淡一笑。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着叶婕妤腹中方才两个月的龙脉,偏孙妙琴只懒懒一笑,静静坐在一旁,并不言语。 林鸢见叶倾城面露倦意,便领了众人,辞了皇帝,从永宝堂退了出去。靖轩从椅子上换坐到塌边,握着叶倾城的手:“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的,和朕说,想吃什么,朕让御厨房去做。”叶倾城看着皇上宠溺的样子,一个心溢满了幸福,柔声说道:“臣妾并无不适,只是觉得恶心,什么也吃不下,现在皇上陪着,就好许多。”叶倾城伏在靖轩的膝上,巧笑倩兮。 叶倾城入宫不过三个月就身怀有孕,这一晚,阖宫大抵多半的人无心入眠。 “娘娘,药好了。”孙妙琴的贴身宫女如意,用铜质托盘端着一碗乌黑的药汁,走进承乾宫内殿碧月阁,孙妙琴看也不看一挥手打翻了托盘:“喝什么喝,才多久,她就怀孕了,本宫喝了一年了,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娘娘息怒,太医不是说了嘛,只要坚持喝这个药,一定会怀孕的。”如意一边示意小丫鬟叶儿收拾碎片,一边安抚孙妙琴的情绪。孙妙琴按着太阳穴,满脸愁容:“你不必安慰本宫,自打本宫从马上摔下来,本宫就知道,此生本宫就不可能再有孩子了,却总是自己骗自己罢了。” 长乐宫偏殿,林鸢哄着了顽皮了一天的端敏,低声说:“心砚,明日准备点东西,送去永宝堂,嘱咐太医好生照料,不许有闪失。”“是,公主着实是累了,一挨枕头便睡着了。”心砚替小公主掖好被角,扶着林鸢回了寝殿。“娘娘,您猜,今儿个公主,跟奴婢说了什么?”心砚一边替林鸢卸下满头珠翠,一边低声和她说话。“肯定又说什么不着边际的话了,偏你还放在心上。”林鸢笑着看向心砚。心砚取过台上的羊角梳,轻轻替她梳通发丝:“奴婢倒觉得,公主说得很有道理,公主说,几时自己能像二公主一样有个亲弟弟呢。”林鸢一听转过身去,原本和煦的脸上,布满了愁容:“本宫何时不想,皇上虽是逢初一十五便来,可是本宫已经二十五了,到底是不年轻了,比不上那些刚进宫的妃嫔。”“奴婢听说,贵妃娘娘让太医配了一味助孕的药,不如娘娘改明儿传了太医,也寻一剂喝喝。”林鸢丢开握在手里的一绺青丝,兀自躺到床上,没有说话,心里却有了计较。 次日一早,众人都已来到长乐宫请安,叶婕妤方身着一袭湖蓝绣花宫装,金丝八宝钻珠钗,一步一摇,满地生花。“皇后娘娘万福金安,臣妾请安来迟,还望皇后娘娘见谅。”未等她说完,皇后忙让心玉扶她坐下。“你身怀有孕,不必多礼,且坐下吧。”叶婕妤应声坐下,一脸娇羞,眼下她真真成了后宫第一人了。楚婉仪拽着叶倾城葱似的玉手,左右翻着看,末了啧啧称叹:“妹妹眼拙,姐姐手上戴的是冰种玉髓手镯吧,真好看,是皇上新赏的吧。”“是,昨儿个,皇上让孙公公送来的,觉得很是好看,便带上了。”叶婕妤抽回手,转了转镯子,带着一丝骄傲,一字一句,慢悠悠的回答,生怕别人落了一句。“这手镯,好看却易碎,婕妤可得好生小心,若是碎了,怕是没有第二个了。”贵妃瞧不惯那轻狂样儿,冷声说道。众人皆听出孙妙琴话中之意,都低着头不说话。“臣妾谨记贵妃娘娘教诲。”叶倾城也是聪明的,如何听不出她话中的意思,但仗着如今身怀有孕,皇上处处关照,皇后都对自己谦让三分,何况一个贵妃,遂也不胆怯,并没有起身,只象征性的低了低头。 孙妙琴一路上沉着脸,似有几分秋风落叶的肃飒之气,“娘娘喝口茶消消气,和这般的人犯不着,平白地气坏自己的身子。”到了承乾宫,未等她发作,如意便遣退了众人,独自递了茶,孙妙琴一把接过,摔了个粉碎:“是谁给了她胆子,做出这轻狂样给本宫看!”正巧,王仁进来,突来的碎片,不知里头发生了什么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连忙向如意使眼色。如意悄声上前:“娘娘,王仁来了。”孙妙琴稍理了理衣裳,一摆手,让他进来。“本宫让你办的事,办的怎么样了?”王仁一惊,忙得跪下:“娘娘恕罪,奴才办事不力,那胡惟礼是皇上身边的,油盐不进,奴才去了一趟,白白的遭了冷眼。”“你们这一个个,亏得本宫平日里待你们不薄,到了做事的时候,一个两个,没一个顶用的。”孙妙琴刚刚按下去的火,腾得又窜上来,对着王仁一阵劈头盖脸的骂,王仁不敢回嘴,只低头受着。 片刻,如意向王仁使了使眼色,王仁便悄悄退了出去。如意一边替孙妙琴捶腿,一边低声说:“娘娘,依奴婢看,这事办不成,比办成的好。”孙妙琴闭着眼,假寐,如意便接着说:“娘娘您想,皇上对这胎极是看重,特特派了胡太医照料,若是有个好歹,追查起来,保不齐就供出娘娘来呢,她如今个仗着自己有身孕,迟早把周遭的人得罪了个遍,来日里还愁没人料理吗?”“本宫累了,扶本宫去里头歇歇。”孙妙琴消了气,便由如意扶着进了寝殿。 长乐宫里,李子胜按例给林鸢请平安脉:“娘娘凤体安康,并无大碍。”林鸢收了手,笑着说:“心砚,给李太医看座。”李子胜再三推让,到底坐了下来,林鸢又屏退了众人,独留下心砚,思量了一会儿,方说:“李太医,本宫不和你绕弯子,本宫只问你,本宫的身体还适合为皇上诞育龙裔吗?”李子胜慌忙站起来回话:“按着臣日日来给娘娘请脉来看,娘娘身体一直很好,臣写一方子,娘娘照着喝,只要稍稍调养,有孕应该不难。”林鸢听他这样说,心里的一块石头稍稍落了地:“心砚,把东西给李太医。”“臣不敢。”只见心砚捧了一个描金盒子,里头是一柄泛着银光的紫玉如意。李子胜是林鸢的心腹太医,平日里给他的好处也不少,他嘴上虽这么说,最终还是接了过去,心砚随他去抓了药,对外只说,皇后内里亏虚,需好生调养。 这些日子里,靖轩进后宫,除了到寿康宫给太后请安外,便是到阆寰宫看叶倾城,愈发纵得她眼高于顶,目中无人,早起给皇后请安,半个月里必有三四日来晚,林鸢一向是好性子,也不怪罪于她,见到孙妙琴也不似之前的恭恭敬敬,半屈着行礼,孙妙琴虽恨得牙根痒痒,一时半会儿却拿她没办法,只得忍着。 第十一章 风光不与四时同 六月,桐花香馥,菡萏为莲,茉莉来宾,凌霄暗结,凤仙降于庭,鸡冠环户,御花园里好不热闹。雪音打长乐宫请安回来,取道御花园,一见如斯景致,又是难得的凉爽天气:“红袖,我们在御花园逛逛再回去,前几日憋闷得很,如今可算是天朗气清。”“逛着怪无趣的,小主,不如我们做了风筝来放,前几日,我瞧着假山那,地处阴凉,又临着水,一池的荷花,好不漂亮。”未等红袖答话,白羽便百灵鸟似的说。“小主,奴婢瞧着白羽姑娘的提议甚好,奴婢家乡有放风筝许愿的风俗,过几日就是小主生辰,不如讨个吉利。”红袖也附和道。雪音不喜太过张扬,但又一想假山在御花园角上,大多数人不大踏足,更何况连日里大家都沉闷的很,与她们玩闹一日,也可得,遂笑着应了,三人匆匆回了芙蓉院。 芙蓉院院子的石桌上,铺了满满一桌子的纸,雪音与众人围坐着,却无处下手,只托着腮帮子发愁,薄纱袖子滑落下去,直露出一节雪白手臂,腕上笼着白玉钏,肤色与玉色皆莹白无比。“小主,宁安可是做风筝的一把好手,这风筝的架子必得找他来做。”红袖一把把站在后面的宁安推到雪音面前,暗笑不已。“红袖浑说的,奴才哪是那块料。”宁安愣了一下,连连摆手。急忙推辞。“之前,我还看你给娟儿她们做着玩呢,今儿到舍不得给小主做了?娟儿你说我说的对不对?”红袖看着宁安涨红的脸,开玩笑的说。“宁安公公当真是做风筝的一把好手,那风筝还放在我们屋里呢。”娟儿也打趣道,众人见宁安的囧样,笑得花枝乱颤。 “宁安,是不是真的?”雪音睁着她的大眼睛直看得宁安紧张不已,“原是我没面子,不值当你给我做个风筝”雪音虽是玩笑,宁安早吓得跪在地上,“小主,严重了,奴才做便是,只是做的不好,小主别怪罪。”“你先做来,我瞧瞧,若是做得不好,再罚你。”雪音朗声说道。宁安慌忙起身,灵活的手指,折折弄弄,不一会儿燕子模样的架子便做好了,雪音拿着它左瞧瞧右瞧瞧:“宁安,你还有这本事,做的这样好。”木香照着架子的轮廓,细细的剪了白纸,雪音拿起画笔,在纸上仔细的绘着,然后在燕尾处,寥寥写了几笔,字极小,仔细辨认才知是“山山水水遂人愿”七个字。“你们可有什么愿望?一并写上去。”雪音写完看向众人,众人都摆手,青乐小心翼翼的将纸糊上,笑着说:“奴婢的愿望等奴婢生日的时候再说。小主必得应了我才好。”“平白地便让我许诺,当着这许多人的面,我若不应,岂不丢你面子,若是应了,回头,她们一个个的都来,我可招架不住。”众人说说笑笑,一齐拥着雪音朝御花园角上去了。 这壁,靖轩批完了奏折,到阆寰宫看叶倾城,夏天衣裳单薄,若是仔细看,她的腹部已微微隆起,古话说,孕者会比往常美丽,大抵所言不虚,素日里,叶倾城就是个绝世佳人,如今面色红润,越发明丽动人,她本坐在美人靠上,轻轻的理着丝线,见靖轩进来,欲起身行礼,靖轩忙扶她坐下。“皇上真真是心疼小主。”叶倾城得宠,连着身边的侍女也得脸起来,当着靖轩的面也敢玩笑。他心情愉悦,便也不放在心上。“朕看你连日里坐着,也不大好,不如去御花园走走,今日太阳不烈,园子里风景也是极好。”靖轩看着她日渐圆润的体型,笑着说。“臣妾愿也想着等皇上来,一同去园子里逛逛。”叶倾城笑得极尽妩媚。于是一行人浩浩荡荡奔着御花园去了,路上偶遇楚婉仪领着望春往阆寰宫走,便一道去,叶倾城本想和皇上独处,如今硬生生冒出来个楚明如,脸上不禁有些不悦,楚明如只当看不见,满脸明媚的走在靖轩身旁。 雪音将风筝拿起来,理顺了线,然后把风筝塞到宁安手中,兀自跑开了,宁安小跑了几步,适时的放手,风筝便顺着风飘到空中。雪音手里扯着线,时而送线,时而轻拉,风筝便越飞越高。“小主放得风筝真好。”红袖一边笑,一边夸赞。“宁安是做风筝的好手,我是放风筝的好手。”雪音看着高飞的风筝,仿佛又回到了还在韩府的日子,常常和哥哥还有乔广陌偷偷出去放风筝,直到太阳西落才各自归家,便也笑得分外开心,朗朗的笑声,穿透了密密的假山。 靖轩本和她们说笑,恍惚依稀听见笑声,微微一愣,复又和她们说话,孙瑞祥见状便朝小春子使了个眼色,小春子马不停蹄的便去了。片刻,小春子回来,把在假山见到的和孙瑞祥细细回禀,孙瑞祥又趁叶倾城和楚明如比着一朵凤仙花之时,冲靖轩耳语几句。“去那边瞧瞧。”她们来不及弄清究竟,只能连忙跟上去。 白羽见池中荷花开得好,便想就近摘了一只荷花来玩,一只脚踩着突起的岩石,一只手小心翼翼的去够。“姑娘,留神,那边上可是很滑的。”宁安见状,忙得提醒。此时,白羽已经摘到了荷花,又稳稳的回到了雪音身边,巧笑着:“偏你话多。”宁安摸了摸头,憨笑了一声,不再说话,雪音看了白羽一眼,打趣道:“等哪日你跌进这荷花池,我可不让宁安救你。看你还逞不逞强。”白羽一撅嘴,转过身去:“人家好心好意摘了荷花想给小主,小主偏还打趣奴婢。”众人见这个样子又是一阵好笑。 雪音看着空中翻飞的风筝,越飞越高,直要飞到红墙外去了,于是拿过剪刀,剪断了束缚它的线,看着它毫无留恋的飞走,突然一丝落寞涌上心头,这红墙里没什么可留恋的吧,你飞得出去,我却出不去。一瞬的恍惚后,雪音又笑着说:“你们只管打闹,可许愿了?往后,可不许向我讨。”说话间,便要去夺白羽手里的荷花,一回头,却看到靖轩站在那里,身后还跟着叶婕妤和楚婉仪,笑容倏得僵在脸上,宁安他们见雪音愣住了,也转过身,一惊忙不迭地跪下,头也不敢抬,红袖慌忙扯了扯雪音的袖子,雪音方反应过来,匆匆行礼。 靖轩只看着她,也不说话,叶倾城见状,以为他恼了,就大着胆子说了一声:“青天白日的,这样大声喧哗,好不成个体统!”靖轩看了她一眼,自打她怀孕之后,靖轩从未如此瞪过她,都是温柔以待,惊得一下子忙低了头。“你也累了,婉仪你陪婕妤回去。”皇帝下令,不敢不依,楚婉仪便扶着叶倾城一步三回头地回去了。 “起来回话。”雪音应声缓缓站起来,其余的人都退至一旁。“怎么这个天放风筝?”靖轩看了一眼天上,断了线的风筝,无牵无挂,早飞得无影无踪。“回皇上,臣妾听说,有些地方每逢生辰前夕,有放风筝祈福的习俗,闲来无事,又是难得的好天气,便做来玩,不想叨扰了圣驾,臣妾知罪。”雪音低着头,轻声回话,说罢,又跪了下去。许久,雪音见没有声音,便悄悄抬头看,只见靖轩只盯着天发愣,一动不动,遂也不敢作声,只低头跪着,心里不住的懊恼,今日原不该听了白羽的话,来这放风筝的,若是好好呆在芙蓉院,哪会触怒圣颜。 过了许久,只见一个小太监,匆匆跑过来,朝孙瑞祥耳语了几声,孙瑞祥便大着胆子上前:“皇上,少府大人在两仪殿,有事启奏。”少府专管皇家园林,山海地泽,同雪音的父亲韩秦一样同为九卿之一。靖轩回过神来,发现雪音还跪在地上,忙让她起身,也没多说什么便出了御花园。 叶倾城一进了永宝堂,便摔了手中的素白纨扇,气呼呼的坐在美人靠上,楚婉仪连忙捡起地上的扇子,屏退左右,有一下没一下的替她扇着:“姐姐别生气,小心肚子里的孩子。”方才两人还心有嫌隙,这会儿子又亲如姐妹起来,“姐姐,依妹妹看,如今谁也越不过姐姐的恩宠去,皇后娘娘都顾着姐姐肚子里的孩子,她一个小小容华能掀起什么大风大浪来,姐姐只安心保胎才是。”叶倾城看了她一眼,接过她递过来的扇子:“我几时生气了。”叶倾城摸着自己的肚子,嘴角溢出一丝藏不住的笑意。楚婉仪见状,又往前凑了凑:“可不是,如今能够上姐姐恩宠的,阖宫里找不出第二个,等哪日,姐姐诞下皇子,便是母凭子贵,坐上妃位指日可待。” 雪音回了芙蓉院,便恹恹的,靖轩的反应着实让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小主,奴婢给您捶捶腿吧。”白羽也觉得是自己的提议不好,便一个劲的讨好雪音,雪音见她称小伏低的样子,扑哧一声笑开了:“数你机灵。”反正想不通,雪音便索性不想了,将腿伸到白羽面前,两人又玩闹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