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鸿徊徨》 第1章 初见 云中城屹立在连绵山峦中,厚实的城墙守卫了这座城镇近九百年。城中往来的柔然人,无不知可汗郁久闾的。在这柔然都城中,有一座屹立千年而不倒的王宫,那便是她自小长大的地方。远近万里,无论沙漠草原,全在她雄才伟略的天命汗王手中。 就在那城外不远,一处山势起伏处,远远便可见踏马而来两个女子。先行在前的红衣少女,立于白蹄马之上,腰细如柳,却俨然不是个瘦弱病美人,风姿绰约,姿容秀美,眉目间还有一丝男人的英气。跟随其后的,则是为位着白衣的女子,轻快明艳,也是很动人的。 只见那红衣少女所乘之马已近了丘顶,眼见就要下坡了,她却一个侧身从挂在马上的箭囊里取出了支红尾箭,弯弓射了出去。动作一气呵成,只听空中飞鹰惨叫,贯目而落。 “又射中了呢!”白衣女子倒比她更为喜悦。 “走,看看去。” 红衣少女如马踏飞燕般奔驰而下,却见那谷底已有一人,勒马而停。 “吁——” 白蹄马应声停下,与那人坐骑不过一两尺之距,这才看清了眼前人。 那少年着青衣,小冠正束于发髻之上,一根弯月木簪贯其而过,刀眉下,目光炯炯望着她。 红衣少女正端详着这眼前不知从何而来的江湖客,那白衣女子已然赶到了,翻身下马欲去取那跌落的苍鹰。 “这位姑娘就要这样取走我的鹰吗?” 那白衣女子捧着的猎物,听了那少年的话,想要争辩,却先本能地看了看那红衣女子。 “公子如何说这鹰便是自己的?” 红衣女子说话间透着说不出的气定神闲,却含了一丝不容分说的霸气。 “那姑娘又凭什么,认定这鹰是自己的呢?” 少年开口答话,倒不像那女子般咄咄不让,反而谦逊有礼,很是像他那身风流公子装扮。 “公子且看,那鹰眼上是否有根红尾箭。” 白衣女子听着这话,便捧着猎物躬身往那公子眼前一端,果然,那红尾箭还留在鹰眼上。 “那姑娘不妨也看看,看看自己的红尾箭上还有何物。” 这话倒是稀奇古怪得很,白衣女子也听得一头雾水,却还是同样姿势捧与红衣女子面前,自己也好奇地探头过去。 只见那红尾箭的箭头已被另一支箭贯穿而过,原是刚才只顾着看箭尾了,竟不知从箭头看去,那箭早已被劈成两半。 红衣女子见状却没有生气,抬手抱拳施礼,眼中更是流过赞许的光,“果然是公子更甚一筹,这只鹰理当是公子的,哲暄输的心服口服。” 她话刚说完,马下的白衣女子便又向那少年捧去了这双目被贯以双箭的苍鹰。 “姑娘谬赞了。我也未曾想,箭法如此精妙的竟然会是位女子。” 那少年也即刻回了礼,这才接过猎物,放入囊袋之中。 那红衣姑娘突然就不高兴了,眉宇间有了怒气,音调也高了起来,“没想到,公子风度翩翩,却也是瞧不起女子的。确实是我谬赞。” 说着便调转了马头,沿着来时的路飞奔而走了。 那白衣少女原是一听那少年的话就知道要不好了,现也不好解释,也只能匆匆行个揖,上马去追那红衣女子了。 云中城外虽是巨石黄土砌制而成,城内却一点也不输中原的任何城市,客栈酒肆,各样摊贩应有尽有。 那两个女子牵马而回,并排在城中走着,不是停下问问这,看看那。 “要说汗王可真有主意,自从和魏国通了商,咱们这云中城里好玩的东西可就真不少了呢。” 那红衣少女却来不及细听她的话,已然跑到一家摊贩前,顺手拿起一个暗灰色的东西,一脸不解地把玩着。 “老伯,这是什么呀?灰不喇唧的,还这么多孔。” “这是埙,是南边人的乐器。” “乐器?就这个?”红衣少女这下都不是不解了,倒觉得好笑,“就这,能奏什么乐呀。” “姑娘,你小瞧它咯。”那老伯也拿起了旁边的一个,却是一样的难看,“就这个东西,南边人就能吹出这世上最美的曲子。” 红衣女子自然是不信的,却也不曾见过这玩意,一心想着可得逮个机会好好询问一番。 “蕙儿,咱们买了吧。” “好嘞,小姐” 白衣女子只好恭恭敬敬地从腰间掏出钱囊,付了钱。可转眼,红衣少女又逛到下一家去了。 “小姐,我们该回去了。再不回去,蕙儿又得挨罚了。” 那白衣少女一副讨人疼的可怜样子,眼睛咋吧咋吧的,看来实在可爱。可偏偏红衣少女却不管不顾,仍是自己到处看着。 “小姐——您可别忘了出来的时候,您保证什么了。今天可是有贵客的,回去迟了,蕙儿可不好交代的。” 眼看着眼泪都要滴下来了,红衣少女可算回了心意。 “好了,回吧。” 她也着实是个言出必行之人,翻身上马,便一路向北疾驰而过。 两人渐渐出了热闹的市集,来往行人也随之少了,眼见开始出现了宫墙,来来往往竟是穿着铠甲,手持长矛的兵士。威严肃穆,不禁让人顿生敬畏之感,难怪几乎无人敢多靠前一步。 这,便是柔然王宫了。 红衣少女的马没有丝毫停下来的一丝。 跟随着的白衣女子一手握着缰绳,一手从左边腰间掏出一块翠玉,高举过头,高喊着,“暄公主回宫。” 城门徐徐打开,两人打马而入,沿着宫道直达殿前,沿途凡有巡逻而过的卫士,皆停下步伐,侧身而立,低头等着两人的马跑出老远。 眼前这由巨石而起的宫殿,沿袭着整个云中城的风格,厚实地似乎无人可以撼动,单调得没有一丝多余的色彩,一身红衣的这位“暄公主”立于这宫殿之下也显得更格格不入了。 “公主,谢天谢地,您可算是回来了。”那女子穿着身浅粉的裤装,伶俐地牵过了暄公主的马。 可这位公主却丝毫不着急,下了马先利索地整理起自己的衣裙。看着眼前的这丫头好生着急,“蕙儿姐姐,你就快陪着公主进去吧。客人已经到了,估计过会儿明安公主也该到了。” 听到“明安公主”,可把眼前这位高兴坏了,“姐姐也会来?这可难得,我可得去看看,是什么样的贵客能有这般能耐,能请来我这位除了请安从不出房门的姐姐相陪。” 说着就提了裙子跑了上去,人都还没进这殿里,就喊了起来,“姐姐,姐姐……”却一入殿内便愣住了。 只见这内殿之中,正襟坐于中央的人,发须已然花白,脸上露着慈爱的笑,却不似一般老人的慈眉善目模样,时不时总能看到他雷利的目光;身穿着暗黄的衣袍,那是件素日里都会穿的寻常衣服,没任何花样。 这便正是不可一世的柔然可汗郁久闾。 两旁坐着的,一男一女,那男子也是有了一定年岁的,大约像是过了三十的。那妇人也是一般高贵宫廷装扮,许是保养得宜,一点没有上了年纪的感觉。 那妇人见这位暄公主高声嚷嚷着跑进来,此时又呆住了不说话,便逗她,“我们的暄妹妹这是怎么了?什么时候见了长姐都怕成这样。” 暄公主脸上早已笑开成了花,只是机敏的小嘴一时答不上话,听了妇人这般话,才反应过来上前施大礼。 “儿臣哲暄,给父汗请安。” “起吧。” 汗王这“起”字都还没说完呢,哲暄就跳起身来了,撒欢地跑到那妇人身边,屈身坐在她脚下,“长姐嫁去魏国,好久都没有回来看我了。” “青儿,你看看这孩子,哪里有点做公主的样子。”郁久闾可汗虽是责骂着,可眉眼里含着的疼爱可是看在众人眼里。 周围服侍着的宫人也没有讶异惊奇的神色,全然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 “父汗还说呢,早不告诉人家是长姐回来了,偏这样瞒得严严密密,好生无趣。尽让女儿出丑了。” 明是她的错,她却有这倒打一耙的能力。 “父汗莫怪,小妹自幼这是被我们宠坏了,虽时常没规没据的,可也总能逗得父汗一乐。” 见着两个女儿亲昵的样子,这位老汗王确实乐意的很。 “来,还不快来见过你姐夫。” 哲暄只顾着和长姐说笑,其实是着实不想和这位“姐夫”说话的。 那男子虽着暗色服饰却难掩眉宇间的万丈气概,英姿勃发,不怒而威。 哲暄知道自己今天是逃不过这关去了,只能起了身,施揖礼,请安道,“哲暄见过六皇子。” 那男人只保持着刚一直以来的礼节性笑容,不见让她起身的话。 端坐中间的父汗也是摇了摇头,喃喃埋怨。 哲暄拘着礼也是不敢动弹。眼前这位初次相见的姐夫,虽没有父汗尊贵,可却毕竟是个外人,且不论性情如何,单单他魏国嫡皇子的身份就令人疏远。 “傻妹妹,什么六皇子,该称太子!” 太子? 哲暄心里像是不敢相信,却也只是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的亲姐姐,看着她点了点头,这才重新请安道,“哲暄见过魏太子殿下。” “公主快请起吧。” 哲暄这才退下,坐到宫人早已端来的椅凳上。 “对了,父汗,怎么只见着哲暄,明安呢!” 郁久闾还没侧过脸去问服侍的宫人,人就已经俯首应答,“禀大汗,已派人去请明安公主了!” “安姐姐梳妆打扮最是磨时间了,姐姐可别急。”哲暄握着这位魏太子妃的手紧紧不肯放。“姐姐,不然我和你说一趣事吧,就是今早我去策马的时候发生的呢!” 身后服侍的蕙儿连拦都拦不住,可这偷跑了出去的话已出了口,自然也就进了郁久闾的耳。 蕙儿马上跑上前来,跪身俯首,“大汗恕罪,是蕙儿没能看好公主,请大汗责罚。” 郁久闾并无动怒。哲暄虽说漏了嘴,却非但不紧张,反倒看着蕙儿主动认错的样子咧嘴笑了一下。 “你起来吧!”郁久闾挥手打发蕙儿下去,“我都看不住这丫头,你一时间看不住她,难不成还得受罚吗?” 蕙儿又施礼退下,只是经过哲暄身边的时候,偷偷侧脸也冲着她笑了个。 原来,这本是两人早就说好了的。每每溜出去玩,若是泄漏行踪被人禀报了上来,或是突然的父汗来宣她,就这么回答。今天一试,此法果真灵验。 第2章 筹谋 郁久闾还在和大女儿聊着这些年哲暄的胡闹史,没注意到哲暄和蕙儿间的小动作,相对而坐的魏太子却是看得一清二楚。哲暄回神也见着他也看着自己,忙躲了开,转身去拉姐姐。 “姐姐想不想听我说故事嘛!” “好,你说吧。可得要是真的趣事,不然可就让父汗好好治治你这擅自出宫的罪。” 郁久闾也叫这主意好。 哲暄便把那双箭同贯鹰目的事情道于众人听,眉飞色舞,五官也都灵动开了。 老汗王先起了兴趣,“竟真有人能有如此箭法。” 周遭众人也瞪大了了眼睛细细听中暄公主说书般地讲着。 哲暄见一众人等都听得入迷,自己也得意不已:“父汗也都不信吧,可此人偏偏就有这功夫。” “只怕还是要有点运气的。”大公主在一旁附和。 “姐姐不知,此人使短箭,箭法远在小妹之上。”说起马术箭法,这位公主可顿时就能一本正经起来,“当时竟也没让他留个姓名出处,好是可惜。” “这丫头,你怎么彼时不问他呢?想必此人也未曾见得我家小妹这般箭法,说不定很愿意相告。” 大公主的话正应了汗王的想法,也如此问。 “父汗和姐姐不知,此人极轻视女子,竟不相信我柔然有女子可以贯目射鹰。”说着,哲暄脸上也露着微嗔。 大公主轻拍哲暄的手背,安抚她,又瞥眼看郁久闾,只见得他也不言一语,为解尴尬,这才缓缓询问道,“他既这般轻视你,你又何必记着他的好处?” “姐姐想,我若是让他教我,有朝一日,我的箭法炉火纯青必能反胜于他之时,他便自然知道不得轻视咱们女子。”哲暄说地严肃,一点没有了刚刚的玩笑模样,半晌,才叹了气,转言道,“只可惜,如此已寻不到他了。” 一旁众人皆不说话,就连素来和哲暄亲近的大公主也因出嫁多年,早不知该如何安慰这看起来怅然若失的妹妹。 老汗王虽不见遗憾之色,却也只说“会派人出去寻寻看”这样安慰之辞,可到底还是没什么作用。 众人一时哑然,倒是那魏太子开口说话了。 “公主不必如此懊悔,我只听公主刚刚所言,倒是很像是我十五弟子绛。” “果真吗?” 哲暄这回倒是主动看向自己那威严不输父汗的姐夫,心里虽全然不知他这口中“子绛”为何人,依然如同寻得宝物般开心。 魏太子说完便端起一旁的茶饮用,大公主听了这话倒是细细揣摩了起来,寻思片刻,先禀了郁久闾,“父汗,好像真是。那十五弟,果真是少有的用短箭之人,而且箭技之高,定不输小妹。” 见着郁久闾点头,便回来安慰哲暄。 那魏太子放下茶盏,还是那恰到好处地笑言,“十五弟同我等是一起来的,只不过这几日得了大汗恩旨,在这城中各处闲散游逛,稍后几日待他回来之时,让你姐姐为你引荐一番,不就知道是不是了。” 哲暄便转来问姐姐,话还没出,大公主就点着头,算是答应了这事,哲暄自然是高兴。 正在此时,只听殿外传来清脆的女声,“明安公主到——” 殿门咿呀开了,只见一位少女衣着青裙,束白纱腰带,裙长曳地;头上挽着凌虚髻,悬空顶上,发间蝴蝶银钗一步一摇,灵动如天际云彩,又如花间灵鸟,摇而不散,别具风味。 “明安给父汗请安。”语调清婉,虽俯首施礼,仍可见那眉角弯弯。 “来,快起来。” 郁久闾见这位明安公主,可是连半句重话都舍不得说的,眼里嘴里最是宠爱。 明安公主抬头起身,旁人才能看清。这面似桃花柳如眉的模样,一点不输坐在一旁的哲暄公主;薄唇微抿,浅扫蛾眉,极其俊美。 转身又向左右坐着的魏太子和大公主施礼,“明安见过太子殿下,见过姐姐。” “安姐姐可算来了。”哲暄见着她没完没了,早耐不住性子,拖她到自己身边坐下,低声细问,“姐姐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吗?怎么知道他是魏国太子。” “原本自然是不知道的,也是走到了门口下人说的。”明安说起话来还是那般平和婉转。 反倒是哲暄,满脸不高兴,“姐姐倒是机敏,哪像我,刚才可闹了大笑话了。” “这又有何妨,我柔然与魏国自联姻通商之后,十多年来亲如一家,太子不会怪罪的。” 明安安慰起这位妹妹倒是远比大公主得力的多。 哲暄抬眸悄悄用余光瞥了一眼正和郁久闾说话的魏太子,还是那般似笑非笑的样子,哲暄又不屑地和两位姐姐说起话来。 郁久闾设了家宴为长女接风洗尘,当夜魏太子和大公主夫妇便宿于清秋阁。 这清秋阁不过也是一方黄土而成的阁台,只是得立于王宫地势最高之处,每逢秋季,南风徐来,可得清凉舒心之感。早些年前,大公主未曾出嫁之时,便住于此处。殿阁内陈设精致,铜鹰为其掌灯,床榻左右青丝舞动,别有一番风情。 殿阁内外灯火通明,阁内服侍的都是随着夫妇两来的魏国宫人,柔然侍女只得在殿外等候差遣。 “早间我未到之时,不知夫君与父汗相谈借兵一事,可有结果。” 大公主为眼前这位太子宽了衣,边试探着问。 “汗王答应,借我魏国五万铁骑。” “这是喜事,有父汗铁骑相助,此次夫君定能一举拿下淮北三郡。” “眼下却还差着十四弟的婚事。” 大公主把太子外衫递给一旁的宫人,“两个妹妹夫君今日都见过了,不知夫君觉得哪位更合适。” 那魏太子松了松筋骨,坐到床沿,“哲暄,太过活泼好动了,怕不是十四弟会喜欢的样子;明安公主看来倒是秀丽可人,温婉贤淑。”说着便伸出手,示意夫人坐到自己身边。 大公主自然也把手递了过去,凭他把自己拉到床边坐下,“这么说来,夫君是觉得还是安妹妹更合适。” 魏太子却摇了头,“十四弟军旅之人,这几年常常随父皇四处征战,若是娶明安做正妻,只怕又太过安静,府里上下难以震慑的住。” “我这两个妹妹,性子竟也是两个极端,难怪夫君不好抉择。” “青琁这话可就说错了。你那小妹不只活泼,眉眼间总有一丝机灵劲。你可知,就今日在内殿之上,我见着什么了。” 青琁,便是柔然大公主的闺名。当年,西凉战败于柔然,向郁久闾可汗进贡,得一绝世翠玉,恰好后宫内大妃安达产下一女婴,可汗大喜,便赐名青琁。如今,这位琁公主已不仅仅是郁久闾的长女,更是魏国太子妃。听夫君说这话,青琁也十分意外。 “你以为她身边那服侍的宫女是如何能逃过汗王的责罚的。”魏太子一言直指。 青琁自然把白日里发生的事情仔仔细细想了一遍,“莫不是她说的那句话吗?” “就是那句话。”他神色不禁有一丝凝重,“汗王是何等英明果决之人,赏罚分明,内外皆知,可偏偏自视甚高。可那句话并不是她自己想的,而是咱们这位暄公主想出来的。” “夫君何出此言?” “我亲眼所见,那宫女退下之时,哲暄冲着她使了个眼色,若不是她,就凭那一个宫女,哪里能把汗王的心情揣摩得如此清楚。” 青琁越想越是觉得好玩好笑。 “咱们这位暄公主机敏活泼,如果连当朝的汗王和过世的大妃都看不住她,又岂会被一个小小的奴婢看住。养成暄公主这性子的是汗王,汗王都看管不住,自然不会罚别人了。” 魏太子却越说,心事越重,发现了夫君神色有些不太对劲,青琁便也就探问了,“夫君是想到什么了吗?” “哲暄心性极高,又有柔然勇士的风采,只亏生了个女儿身,否则他日战场之上,必定会是一骑勇将,杀敌扬威。” 青琁还以为自己的夫君为了什么这般凝神沉思,听了倒也松口气,“我这个做姐姐的,只盼着能把她嫁得好,也不枉母妃生前的重托。就只怕凭她这脾气,可难讨个好夫家。” 青琁的话像是提醒了太子,“青琁,你说,如果哲暄巧遇的正是十五弟,就以她白日里的表现,你觉得,她会喜欢十五弟吗?” 这话没把大公主吓到,倒是把她乐坏了,“夫君多思了,虽说凭着暄妹妹白日里的话,就算我猜她会喜欢,可是,夫君难道忘了,十五弟可是讨了正妻的。咱们这位暄妹妹心性如此高傲,夫君难道是觉得,她能同意给十五弟做妾吗?即便是她能答应,只怕这日后,十五弟府上还不是得鸡飞狗跳,不得安宁了。” 太子也暗自点头,“十五弟的事情,倒是不着急,还是十四弟的婚事更为让人头疼。他久久不愿成婚,如今是父皇授意要为他择良配。我想着以父皇的心思,左不过是想与柔然亲上加亲,可偏偏……” 说着便也叹气摇头,一手撑着眉骨来回左右搓着,闭目沉思。 青琁侧坐他身旁,看着心疼便也同他一并静坐思索,突地抬头,轻声唤着魏太子,“夫君,有一个人,不知可否?” 太子只是微微张开了眼,手上动作也不见停下,问道,“何人?” “此人有一半柔然血统,另一半,则是流着渤海的血液,不知如此,父皇可会满意。” 太子这才放下手,转过头来细问,“你说的,难不成是渤海公主?” “正是。” 青琁还在细说,太子已然慢慢回忆起来,面容也渐渐舒展。 “夫君可还记得我有位姑母,年轻时候曾是我柔然一位有名的女将?” “自然记得,柔然荟沁公主乃是一代女中豪杰,只可惜早早嫁往渤海去了。” “当年是荟沁公主,如今已是渤海王后了。我说的这位渤海公主便是她的女儿,唤赫连容。我虽从未见过真人,不过曾在画像上目睹过她的芳容,也是个绝代的美人,只是不知会否对得上十四叔的口味。” “赫连容,赫连容……”太子一边喃喃念着,一面已悄然露出轻松之色,“若能得此人,不仅巩固了我大魏与柔然的关系,还拉进一个渤海,父皇想必不会反对。至于能不能令十四弟喜欢……” 他不知筹谋着什么,话说一半就停了下来,足足想了许久,才冲着青琁说道,“我即刻书信一封给父皇,说清来龙去脉,想必父皇定会找个理由让十四弟亲往渤海一趟。” 青琁看他又不说了,只停下来看自己,心中已知是何情况,“有什么是为妻能够相帮的,夫君大可直言。” 夫妻心有灵犀,太子自然开眉展眼,心满意足,“你帮我同样备一封家书给渤海王后,说清前后因由,请她务必让这两人见上一面。这事能不能成,光我们想着可没用,唯有让十四弟一见才能以策万全。” 青琁只为能解了夫君烦忧,靠在他肩上,魏太,松开一直握着她的手,扶过她的肩头,也就随夫人倚靠。 清秋阁外南风吹得愈发紧,殿阁内烛火渐暗,魏宫服侍的人也多半退了出来。 第3章 《司马法》 王宫内处处早已万籁俱寂,只除了那遥遥与清秋阁相望的飞羽堂。 “公主,我求您了,您今儿个就不能早些就寝吗?明儿一早您还得和大公主一道,去和先大妃上香呢!” 蕙儿扶着高梯,梯上的哲暄还是白日里那件火红衣裙,在满墙的架子上找着什么。 “公主,您就别找了。您说这么迟了还找那什么‘法’的书干嘛呀,就算被您找着了,难不成还彻夜看完吗?” 哲暄全然不顾蕙儿扶着梯子一面小心谨慎,怕她摔下,一面又无可奈何的心情,只顾找自己的。 “找着了!找着了!”说着便高举着那书卷,一脚还踏在那高梯之上,另一脚重重一蹬,身子轻盈腾出,不忘凌空转身,衣裙便在空中渐渐展开,烈焰如火,她才得意,方又稳稳落在地上。 “是《司马法》。”抖了抖衣袖,又让下人收了梯子,这才坐了下来。“父汗从不让我看这些兵法之书,说是读来无用。他却不知,唯有这书才是最是有趣。” “既是找到了,公主就早些歇下吧,明日怕是还得早起呢。” 蕙儿口中虽是这般说的,却从紫檀匣盒中取了剪子来,伸手去剪烛心。要说这王宫内外最是了解这位哲暄公主的,必是眼前这位,到底是打小服侍哲暄的,又一同长大,在这高墙深宫之中也竟如姐妹般。 “这书卷是昨夜我潜进以前荟沁姑母的寝殿中,偷出来的呢。” 哲暄说着,无论眉眼、语气间都是得意神色。 “什么,您怎么敢?” 这话可吓坏了蕙儿。按理说,哲暄是主子,本是做什么事情也不需要告诉给她知道的,只是这事已然犯了郁久闾的大忌。蕙儿连忙往四下望,好在多余的宫人已被驱了出去,近前只有自己服侍着,并没有太多人听见。 哲暄倒是不怕的,天经地义回答,“有什么不敢的。父汗当年何等宠爱荟沁姑母,姑母喜好兵书,父汗就几次托人入中原各处为姑母寻找前人兵书。就拿这《司马法》来说,大部分都遗失了,父汗不是一样让人寻得、整理、抄录了,给姑母送来。难道就凭姑母不肯向高车族用兵,就如此轻视这些奇书吗?” “公主要是看别的也就罢了,偏偏还非要看这荟沁长公主留下的。您知道的,大汗如今不喜女子舞刀弄枪,还不是当年荟沁公主的缘故吗?” “姑母仁爱,知道我柔然与高车唇齿相依,况且高车兵强马壮,丝毫不逊于柔然。若贸然用兵,不仅两国生灵涂炭,更会陷柔然于泥沼之中,不可自拔。姑母高见,却被父汗以为是妇人之仁,不但不让她带兵打仗,还早早把姑母嫁到那渤海去了。天元三年,姑母出嫁不到一年,父汗就兴兵征高车,结果我柔然大败而归。父汗却反倒不念姑母的好了,下令封了姑母的寝殿,我只是可惜了这些苦心寻来的书。” 哲暄倚靠着卧榻,边说边想,虽是断断续续,到底还是能成章法的。却绕得一旁的蕙儿云里雾里。 蕙儿听了哲暄刚才的言语,虽说不清什么对错,但还是不断示意她小声再小声。这会儿见哲暄话也都说完了,才一边故作整理床褥,一边轻言缓语道,“公主都把蕙儿说糊涂了。可是蕙儿知道,虽说大汗极宠爱公主,还破了例,让公主习练武艺,可万万是不让公主碰这兵书的,平日里偷着看些也就罢了,可荟沁公主是大汗的大忌。” 哲暄只觉得这书中之趣和蕙儿解释不通,再辩总归是要扫兴,却也知她一心为自己,断断没有害自己的道理,安抚道,“好了,不叫你为难了,这书我会小心藏好,看完之后再寻个机会把它放回去,这样总行了吧。” 蕙儿不置可否。 “好了好了,你去歇着吧。” 哲暄说着便打发蕙儿下去。蕙儿也没法,暗自心想:谁叫人家是主子自己只是奴婢呢,算了,由着她去吧。 次日卯时,飞羽堂里就已有宫人往来,不出一刻,蕙儿就躬身引着一排人进了内堂。 只见那队人等均行不过五步就原地停了下来,唯有蕙儿绕过了屏风,轻声走至床榻前。 “公主,该起了。” 哲暄还闭着眼睛,却是已经醒了,懒懒问,“什么时辰了?” “卯时二刻。” 这才睁开眼睛,打了哈欠,又伸了懒腰,嘴里不停抱怨着,说是又睡不好了。 蕙儿服侍着哲暄穿鞋,整理内衬衣物,边应着她的话,“公主还说呢,昨夜蕙儿总劝着您早睡来着,是您自己偏要看书。” 哲暄一切整理停当,可以见人了,蕙儿这才轻拍三下掌,那屏风后面颔首等着的一众人等,这才成鱼贯之势近前来。 蕙儿又服侍着哲暄漱口拭脸,更了外衣,这队宫人这才退了下去。 内堂里便又只有蕙儿一人侍候梳妆了。 蕙儿从妆台上拿出哲暄常用的发钗,簪子,取了梳子,“公主今儿想梳个什么发式。” “随意吧,只要头发不散,方便出门就行。”说着,还打着哈欠呢。 蕙儿手上已然忙活开了,嘴上却还说着呢,“这怎么行,今天是要给先大妃敬香的,礼仪贵重,发式自然贵而不骄,马虎不得。” “母妃在意的是我们姐妹三人,不是我们梳了什么发式,你看着什么样子合适就梳什么吧。”话才说一半,已经双手托腮,闭目养神了。 蕙儿手上是极有功夫的,不一会儿时间发髻就梳好了。 只见哲暄头上,发髻犹如飞鸟展翅之状,灵活生动,左右配以纯金步摇一对,少女灵秀和为人子女的庄重也就兼具了。 “公主!公主!”哲暄早已昏昏又睡了过去,“已经梳好了。” 哲暄又是一番慵懒,对着铜镜,左看看右看看,又站起身来,身上礼服成暗红之色,此刻的暄公主已成华贵之态,却又不失少女柔情之姿;已不像昨日那样只是垂鬟分肖,驰骋于草场的轻巧模样。 又施了粉黛,带着蕙儿出了飞羽堂。 哲暄先到,大公主步辇紧随其后,最后明安才到。三姐妹并排站着,青琁最年长,自是站在最中间,缓步走至宫室前。 掌祭司等已恭候多时,此刻展袖叩拜,道“臣掌祭司长使石道卿恭迎公主。” 青琁看了看左右并立的两位妹妹,近前一步,道,“长使请起。” 石道卿抬起头,却仍拘着跪礼。 青琁接着问道,“父汗感念我出嫁多年,思母情切,特邀二位妹妹今日与我同来为母妃敬香祭拜。只是不知,今日之事,长使如何安排?” “禀大公主,因不是大祭之日,几位公主今日只需为先大妃点烛敬香即可。” 哲暄眼见长姐面露失望神色,赶忙打发石道卿开始仪式。 永宁殿原是已故大妃安达的寝殿,高大巍峨,殿内各样陈设也是难有的精致。安达过世至今已经十年有余,这永宁宫便供上了她的画像,烛火檀香从未断过,连所有陈设都仍旧一尘不染。 除了掌祭司的一干人等,青琁、哲暄和明安只各带一随侍的贴身宫女进到内殿里来。 石道卿先服侍着大公主青琁掌了一排烛,随着又是明安和哲暄,进了香,跪于画像之下,在左右掌祭司仪引领着,咿咿呀呀念了祭文,叩首起身复又跪,如此三趟才算礼成。 出了永宁殿,青琁和明安都屏退了步辇,和哲暄一同走回飞羽堂。 “难得回来一次,却又不逢大祭之日,真是可惜。”显然,青琁还在为刚刚那事倍感失落。 柔然信萨满,每大祭之日,必跳萨满舞以寄托对先人的思念之情,相传也能与先人灵魂相交,解困厄,除难题,护佑一生。 明安挽着青琁走,听她如此这般,也只安慰到,“姐姐不必可惜,等来日太子荣登大宝,姐姐到时候还不是想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吗?” “说得轻巧。”哲暄倒是在一旁前后来回跑跳着,也不顾身上礼服厚重,只一个劲高兴,“只怕到时候更难回。不过长姐也不必介怀,母妃一向不在乎虚礼,只要你我姐妹都能平安喜乐,母妃都会开心,也都必定护佑我们。” 两位姐姐听了这话也是直点着头,心中不免感叹,哲暄虽看着没心没肺的样子,却是个聪慧如水的。 青琁想起前一夜夫君对自己这个小妹的评点,心中也更生刮目相看之意,若有所思地说道,“我当年出嫁之时,你们还只有这么点高。”说着,便在腰间比划了比划,脸上露出如慈母般的笑容,“却不曾想,如今再回来,你们竟已长大,都成大人了。” “姐姐出嫁都多少年头了,我和哲暄能不长成大姑娘吗?”明安说道,“再说,在宫内,有父汗宠爱,我和哲暄也不会受委屈,姐姐安心便是。” 三人过了长道,上了飞羽堂外的外廊,哲暄主动问道,“长姐,你们这次是为什么回来?” 明安听了这话倒是莫名,“能有什么原因?自然是想我们了。” 青琁还没答,明安轻声回了哲暄。哲暄却不应她,只疑问看着青琁,等着她的答案。 “魏国要向淮北用兵了,我这次和太子一道回来,是来向父汗借兵的。” 哲暄对青琁的话好一番思考,“是南边宋国所辖的淮北三郡吗?” 她竟会知道,这倒是很让明安和青琁疑惑,却也只是微显露于脸上,转而便又聊起家常。 进到飞羽堂的内堂,青琁便命了人端了食盒上来,一一打开放在桌上。 “这些都是来的时候特意给你们带的,都是一些魏国特有的小食点心。” 哲暄还站着没坐下,便伸手取了一块放进了嘴里,顿时只觉得唇齿清甜,花香充盈,还没吞下,就开口道,“这是什么,甜甜的,很好吃。” “这是丹桂花糕,取桂花花瓣,用以甘草水,和米舂粉做的,自然是口口花香。”青琁一面解释,一面也给明安递了一块过去让她尝。 明安全然不像哲暄,只先咬了一角,点头称赞,又吃了一口。 青琁看着两个妹妹吃相相差如此之多,也就得可爱,笑着那了另一块糕点递给哲暄,“这是茶花糕,你再试试。” 这回哲暄倒是学着乖了点,左右端详了一番,才又一次一口吞了,“好吃好吃,都好吃。” “这些糕点都是魏国特有的,以前我也没吃过,初嫁过去的时候,觉得什么吃食都是新鲜的。来之前,就想着,现在虽是两国商人来往密切,可这好吃的糕点最要的还是有技艺的人,所以就带了这好些来,让你们都尝尝鲜。” 明安嘴里吃着食,不言语,点了点头,算是感谢长姐惦念之恩。 哲暄倒是想到了什么似的,眼里突冒了光,“对了,说起这,我正好有事要请教长姐呢?” “什么?” 哲暄吩咐蕙儿拿了个巴掌大的盒子来,“长姐请看,这是昨日我在城中一处商贩处寻得的。听他说,这是南边人的乐器,叫做‘埙’,说是能吹奏极动听的曲子。长姐看看可是吗?”说着便拿出那她称之为灰不喇唧的东西捧到了青琁面前。 青琁接了过了,一看便说,“是,这就是埙。哀婉的曲子、高兴的曲子都能吹,而且哀婉缠绵。” 明安也没见过,也好奇,“长姐会吗?” 青琁摇了头,“我哪里会。”见着哲暄略显失望,便把埙还到她手上,喝着茶,优哉游哉地说,“不过,十五弟会。不仅会,而且,很是擅长。” “他还会这个?” 哲暄听得意外,明安神色之间也满满称赞,“想不到暄妹妹遇到的这位公子,还有如此才技,果然不得了。” 正说着,一名着魏宫侍女服饰的人走到近前,“启禀太子妃,太子派人来请。” 青琁手上顾着眼前两位妹妹,嘴里不平不淡地问道,“说了是什么事吗?” “说是十五爷到了。” 听这话,哲暄忙把堵在嘴里的糕点一口咽下去,怎知便噎着了,蕙儿赶紧端了茶水,服侍哲暄把那食物顺了下去,有反复拍打着后背,这才松快。 明安看着坐在青琁旁哲暄,喃喃说,“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哲暄看着她笑话自己,嘟嘴瞥眼,等着她。 那边青琁赶紧让通报的宫女退下。眼见着小妹这番样子,便更加笃定了前夜的推断,却反而更不安心了。 “既然来了,妹妹可要去见一见。” 哲暄反倒冁然而笑。 第4章 再遇 青琁领着两个妹妹前去相见之时,子绛已经从郁久闾那里退了出来,随着魏太子进了清秋阁稍坐。 哲暄虽还不知此人究竟是否就是那日同射一鹰的少年,却还是莫名的紧张,临到了清秋阁门口,停住了脚步,不仅整了衣裙,还转过身来询问蕙儿,“快帮我看看,头发,头发有乱吗?” 看得一旁的明安和贴身侍奉她的儿也不禁掩口而笑。 哲暄明明看到了,却也没觉得有什么大碍。只是青琁面上没有神情,心中担忧愈发更重了,当下却也没法多说什么。 阁殿侧面是间小堂,魏太子正和子绛说着淮北派兵之事,她们便进来了。 “子绛见过六嫂。” 眼前人,很是秀气斯文,衣着华丽却不过火,哲暄躲在青琁身后偷偷看着。看他躬身揖礼,又缓缓起身,果真是他。虽然气韵和那日踏马射鹰的少年有些许不同,让容貌神色却是一模一样。 青琁转身介绍起,“这两位是明安和哲暄,是六嫂的两个妹妹。” 明安施礼道安,哲暄却不然,讽刺地说道,“果然是你。” “看来昨日得罪了暄公主,公主还很是介怀呢。”子绛说着便也向哲暄拱手施礼,虽不像刚刚对着青琁那般恭谨,却正和了他们平辈同龄间的规矩,口中还道着歉,“既是这样,子绛今日便当着六哥六嫂的面,向暄公主好好赔个不是。” 青琁靠着魏太子同坐圆桌一侧,明安也挨着姐姐坐着了,三人就看着他俩嘲讽着。 “都坐吧。” 魏太子看着,这便算是发话了。 两人毕竟也碍着他的身份,自然是要给他面子的,便也就坐下了,可依然斗着嘴。 “你既然说要‘好好赔个不是’,那可要那点诚意出来,帮我做件事。”说着,哲暄又看了看坐着的姐姐们,“当着太子和两位姐姐的面儿,不许你不答应。” 一不留神被这丫头所挟,子绛也没有怯弱躲避的意思,只答,“好,只要不违人伦常理,你既说得出,我便刀山火海也去做。” “这事,既不用你上刀山,也无需你下火海,只要……”哲暄停了停,看看坐着的姐姐和一样不苟言笑的魏太子,接着说,“只要你教我那使短箭的本领便可。” 子绛是真的没有想到,她口中诚意的道歉竟然会是这个,不过想来那日初见她时的情景,多少也理解了,“好!”他也就满口答应,“今日六哥六嫂都在,也帮子绛做个见证。” 魏太子嘴角微扬,点头认可了。 青琁在一旁看着,只怕这样下去要不好,便开口问十五,“眼前,父皇已派了曹将军率十五万步兵奔赴前线,这边,父汗的五万骑兵也已经整装待发。不知……这次十五弟还会和太子一同前去吗?” 青琁边说着边还看了身旁的夫君两眼,见他仍不改神色,便一次问完了。 “这要问六哥了。”子绛正对着魏太子坐着,便看着他,眼里流过真切的恳求之色,“六哥如能求得父皇让我一同前去,便是最好了。” “李氏有孕在身,这次父皇该是说什么都不会让你去的。” 魏太子只是简单一句,却听得哲暄大吃一惊,刚刚还胡闹着的她顿时便说不出话来了,一时间,连神色都变了。 “哲暄…哲暄…”明安自然知道妹妹的心意,这也是才知道眼前这位翩翩贵公子竟已经娶过亲的。看着哲暄脸色都变了,怕她闹出笑话,赶忙叫她。 哲暄虽是失落的很,到底还是要颜面的,听着明安叫自己,立马答应,就坡下驴,“姐姐,怎么了?是有什么事吗?” “我前些日子得了几卷新的丝线,色彩甚是鲜艳漂亮,正想的把这云中城的景致绣到布帛上。这几日,正为着那城外绵延的丘峦该如何绣制发愁。你常在周边策马,可否来为姐姐指点一二。” 明安有意为妹妹解此尴尬局面,哲暄抿嘴微笑,心里感激不已,自当答应,“姐姐一向喜欢丝绣,这几日定当是为了这绣不出来的丘峦,郁郁不乐,哲暄这就陪姐姐去看看吧。” 两姐妹说好,便一同看向了青琁,青琁只微微点了点头,只是笑言浅浅,要不仔细看还看不出来。 得了长姐同意,明安这才起身屈膝,向魏太子赔罪,“那我们姐妹就先行告退了,还请太子莫要见罪。” 那魏太子也还以礼仪性的笑,“本就是打扰你们,何来怪罪之说,既然如此,二位公主请便吧。” 哲暄听得这话,也便和得了恩赦似的,目光呆滞,和来时全然不同,僵硬的肢体仍勉强着屈膝行礼,告退出去了。 十五本也是准备起身出去,却被太子留了下来。 “淮北战事,不知十五弟有何看法。” “宋所辖淮北三郡,乃是产粮重地。若能得此三郡,必造福我魏国万代;况且淮北一旦囊入我魏国版图,那和南宋划江而治之势便成,有朝一日攻破南宋也更为容易。可如此重镇,宋国必定会誓死守护。如今夏末秋初,正是夏季水稻成熟之时,宋国若压重兵于前线,与我军形成相持之势,我们是长线作战,必定会陷入粮草短缺的境地之中,如此一来,不战而败。” “十五弟分析的极是。”子绛滔滔不绝之时,就可见太子频频点头,眉头却愈发不伸了,“所以父皇此次才会特意请郁久闾汗王出兵相助。” 子绛摇头道,“只怕,骑兵并非是此战决胜的关键。” 一旁的青琁虽素来是不插嘴这政事的,但且不说夫君时常将前朝之事说与她听,听她意见,只说子绛此时所提及骑兵乃柔然利器,听闻此言,也必定是要开口询问的,“十五弟何出此言?” “六嫂莫急,柔然骑兵,精悍勇猛,自是人人皆知之事。”子绛前有得罪暄公主之覆,唯恐眼下又得罪同为柔然公主的太子妃,理当先解释一番,“只是,要赢此战,关键在于一个‘奇’字。用兵之奇,无非两点,速度奇快,策略谋划奇诡。柔然骑兵占了前者,但一路奔袭,恐战线过长,人马所耗粮草乃是步兵两倍之多,所以这奇快之优已减大半。” 此言缓缓而道,一来话必是要说,二来又得顾忌青琁的身份和心情,子绛拿捏很是得当。青琁也自知魏太子妃身份如今理当重于柔然大公主,况且子绛句句在理,非但没有责怪之色,还面露赞许之意。 “说下去!”太子催促道。 “其二,就是策略谋划必要奇诡。我魏军乃是攻方,宋军若是死守便能取胜,那我们唯有改变策略。” 太子接了子绛的话,“反其道而行!” 子绛点了点头,确实就是这个意思。显然,这是个办法,可好办法还要用得好。 太子便接着问,“道为何?如何反道?” “借道渤海国。” 五个字出口,太子便抚掌大笑了起来,道,“你我兄弟,虽非一母同胞,却如此不谋而合,足以让为兄心满意足了。” 哲暄自那清秋阁出来之后,就一路跑回了她的飞羽堂去了。明安开始的时候还跟着跑在后面,想能追上她,可哲暄那样自小习武的女孩又岂是明安能追得上的,末了也只能喘着气慢慢走了去。 哲暄一路气愤,跑进自己的内堂。蕙儿一路跟着,赶紧屏退了内堂其他的宫人,又命人去打盆水来。 哲暄有气无处撒,举手就想摔东西,才把那桌上的茶壶高举起来,蕙儿立刻就上前握住拦着了。 “公主!公主心里有气,大可出去策马、舞剑,可别摔东西啊。” 哲暄听这话,心里只觉得自己这气来得奇怪,却又一口闷气堵在胸口,不吐不快。 蕙儿见哲暄摔东西的念头大约也是下去了,便收了她手里的茶壶,又扶着她坐下,把外侍宫人打的水端了来,拧了帕巾,递给了哲暄。 “公主先拭把脸吧。” 哲暄接了过来却又丢进了脸盆里,“我又没哭,干嘛要拭脸。”话是这样说的,嘴却嘟着老高。 明安这时候也算是赶到的,已经是走得气喘吁吁了。 “你这闷气生的好奇怪。”明安在那内堂门口微站了站,捋了捋气,边走进来边说。 哲暄自然也知道,只瞥眼喃喃,“姐姐也取笑我。” “我不是取笑你。”明安在哲暄一旁坐下,轻抚着她的手,“只是觉得,你与那魏国的十五皇子只有一面之缘,即便是算上今日,也只见了两面。怎么就能这样托付芳心呢?” “我没有!” “若是没有,这脾气就来的更奇怪了。” 明安这话说得哲暄无力辩驳,却更觉冤枉委屈,一下就把憋着的情绪全发泄在脱框而出的眼泪上了,涕泗横流,哭嚎之声都快赶上哀鸿了。 比起飞羽堂的闹腾,清秋阁现在已经恢复了平静。子绛也回了郁久闾特意命人准备的客房,内殿之中自有青琁夫妻二人。 “原来夫君要我书信给姑母,还有另一层意思。” 想到之前夫君与子绛只见的对话,青琁也明白怎么回事了。 “你温柔聪慧,能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啊。”太子把青琁抱在怀中,这一刻显得格外温情。 “这是为妻本分,夫君无需称赞。” “我刘子缊虽是魏国嫡子,却自幼丧母,寄人篱下,心惊胆战活了二十多年才被立为太子。若不是娶了你,又得了郁久闾汗王支持,只怕就连这太子之位也会多生变故。”子缊顿了顿,仍是满口温情地说道,“你我之间,嫁娶之前从未相见,我本对这样的政治婚姻不抱任何希望,却没曾想,竟能在此事上得上天如此眷顾,吾心足矣。” 青琁靠在夫君胸前,不说一语,只笑着听着。 第5章 借道渤海 郁久闾让人清点好的五万铁骑,第二日便已准备停当,虽说不是柔然最为精锐的部队,但作战勇猛行军之快也足以令南宋之军闻之胆寒。 五万精兵,三万由太子子缊轻率,为此战先锋;其余两万由子绛率领,同样经渤海国,直扑邺城。 青琁自然是要和他们一道走的,先由柔然护卫送至雁关,再由那里的魏国军队护送回京都泰安城。 短短两天相聚时光毕竟太短,青琁两手各握着一位妹妹,迟迟不肯松开,难分难舍,早已胜过初嫁那时。 哲暄虽是前夜受了子绛的气,此刻一心只怕以后难再见长姐一面而嚎啕大哭,一旁明安也是梨花带雨,早就哭湿了锦帕。 正是难分难舍之时,子绛已踏战马而来。 人还是那日的人,却已着了明光铠甲,更多了一丝威猛,腰间皮带系束,用以玉扣彰显身份。马也还是那日的马,只是也护了马脸、披了铠甲。 哲暄再见眼前人,一时间也能装的如陌生人般。子绛看了看她,哭得满脸泪痕,却丝毫不生丁点嘲笑之意,见她撇脸不看自己,也就讪讪地去和青琁说正事。 “六嫂,大军要开拔了,嫂嫂快请上辇吧。” 青琁也哭得糊涂,拽着妹妹的手更是紧了,“这路上一趟便是二十天,偏偏只与你们得这两日欢聚时光,就又要走了。”心中各事均不安心,便又交代,“明安,父汗的咳疾入秋之后愈发厉害了。你得让人多多留意父汗,切莫让他老人家再多生气了。还有哲暄。”说着又看了看哲暄,眉头紧锁,哭道,“她总爱胡闹,平日里你得多看着点她,别让她骑马习武的时候摔着磕着了;若是惹着父汗不高兴,你也得多劝着。” 明安听着,自是哭着点头答应,嘴里已说不出什么话了,“你们姐妹也都大了,怕是过几年父汗就会为你们指婚了,你我姐妹已不知会否有缘再见,如今别过,都各自珍重吧。” 再说下去,怕是更难分离,青琁只能一狠心,松开妹妹们的手,转身上了车辇。 子绛在前,示意大军可以开拔,车辇也缓缓跟着动了起来,哲暄还追了几步,只是这车辇越走越快,她赶不上,也自知赶上无用,便也就停了下来,俯身哭离别。 太子和十五所率的五万人马前后四日、马不停蹄到达渤海与柔然边界。三五里外远望过去就能看见前方排排身着灰甲的兵士。 “停!” 子缊勒马止步,命令后方的柔然骑兵原地停下,自己与子绛踏马上前。 前行不过也就一两里,只见对面也有两人骑马过来,速度倒是比他们快了不少。 “六哥!十五弟!”眼前此人不穿甲胄,只着戎袍,显得很是与众不同,此人便是魏国十四皇子,子绛的同胞亲兄长——刘子绍,“我来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渤海王储殿下。” 顺着子绍的手看去,他所介绍的这位更是另类非凡——只见此人头戴白顶湛青棉帽,帽顶插羽毛,身披貂毛坎肩,肩上铜护闪光,腹部却是不着任何衣物的,□□着结实的肌肉;腰间虎头铜护左右浅青绢帛紧束,着湛青裤、铜护膝,脚踏黑靴,正怒目圆瞪看着他们。 说起话来倒是极其友好的,“在下赫连昌,受父王之托在此恭候远道而来的贵客。”说着便把右手放于胸前,微微躬身。 “本宫替皇上感谢渤海王的深情厚谊。也请王子转告渤海王,无论我十四弟曾向渤海王许了怎样的承诺,魏国必当承认。” 子缊说着,也施揖还礼。 “魏太子客气。待日后我渤海与你魏国结成姻亲,那便更是世世代代交好。”赫连昌说这话的时候特意看向了子绍。 十四还以微笑,闭口不谈所谓联姻之事,只说当下,“王子还是快先把如何安排眼下这五万人马,说于我六哥听听。” “好!”赫连昌郑重其事,向子缊、子绛说道,“听闻二位要兵分两路,一路奔袭信都,一路奔袭邺城,可是如此?” “正是!”子绛答。 “信都一路,经我原田、伯绪、罗平三地,若不停歇,一路奔袭只要两天;大军可在罗平镇外三十里地驻扎,那里距离南宋信都只有不到十里。邺城一路,只要在我身后的蒯地休整歇息一番,待需要之时只需半日便可直扑邺城。” 赫连昌这话信心满满,自以为已是上上之策。 怎料子绛开口便反驳道,“邺城一路并无不妥,只是信都这一路,怕是不适合骑兵突袭。” 赫连昌看了看一旁微笑的子绍和点着头的子缊,便知他俩心思与子绛是一样的,不以为意问道,“这一路,地势平坦,适合骑兵突袭,更何况罗平乃我渤海产粮之地,即便是你五万铁骑都经由此路,我都能保你供应无虞,十五皇子何出此言?” “王子此言差矣。我等之所以要借道渤海国,就是为了能在宋军完成对信都的布防之前,一击即中;可罗平镇且不说地势平坦一路毫无遮挡,只单说要我们驻扎在城外三十里这一点,就无疑是把我军完全暴露在敌人面前。” 赫连昌显然没有想到这一点,懵懵然不知如何是好。 子绍忙在一旁打着帮腔,“王储殿下,子绍有个建议,既可以解此困局,又比您的方案更让渤海百姓受益。” 看着赫连昌疑惑的眼神,子绍展颜笑答,“这攻打信都的三万铁骑,您让我藏于罗平城中。” “不可能!”赫连昌想都没想,三个字脱口而出。 这本是正常,三万铁骑埋伏与自己所辖的城镇之中,万一他们打的时罗平的主意,那岂不是连还手之力都没有了吗? “王储殿下别急,子绍话还没说完。”老十四看了看太子子缊,接着说道,“待此次征战淮北三郡战役结束之后,我魏国将把邺城作为酬礼,赠于渤海,到时还请渤海王能笑纳。” 不费一兵一卒,可得一座城池,此等好事谁人不想,赫连昌自然也喜欢,便问,“子绍兄,此言可能当真吗?” “自然当真。”子缊笑答道,“王子想必忘了,我刚刚还和王子说过,无论我十四弟许了怎样的承诺,我魏国都会认。” 赫连昌有此话心中自然放心,嘴上还得坚持逞强两句,“此事重大,我还需禀报父王。不过,我相信,他会答应的。” 五万人马便暂且在蒯地安营扎寨,子缊进了自己的中军营帐休息去了,子绍和子绛在自己帐内说上了话。 子绛卸了铠甲,只穿着内衬的里衫,松展筋骨,坐在了胡床上,“哥,你有没有觉得那个赫连王子穿得好奇特啊?” “有什么好奇怪的。” 子绛比划着,说道,“全身上下捂得紧紧的,唯独肚子露在外面,这既受风又不利于作战的,还不奇怪吗?” 子绛在老十四面前一向顽皮惯了,这番背地里嘲讽人,还一个劲笑个不停的,全然不像在子缊面前般拘谨。 子绍坐下,招来随侍的亲兵,沏茶打水。这才缓慢回答道,“渤海将士都用牛皮腰带,宽窄大小正好护着腹部。平日不作战的时候便解下来,只把兽头铜护系挂在腰胯的布帛上,以示身份。” “原来是这样。”子绛喃喃自语了句,便把脸埋于那铜盆的水中,洗了洗。“对了,哥,刚刚那赫连昌说的姻亲是怎么回事儿?” 子绍听他这话,把服侍的亲兵都屏退了出去,子绛看在眼里,只觉得此事事关重大。 “四日前,父皇命我即刻出使渤海,说是要与渤海王谈定五万骑兵借道一事。时间紧急,就连一应文书都是八百里加急送进渤海的。” 这事子缊在沿途和老十五说过,他自然明白。 “我一路不敢停歇,结果呢,我这里才见过渤海王,说好了正事,就被王后叫了去,让我见了个人。” 子绍说的无奈,子绛却在一旁笑得前仰后合,话都说不利索了,“我知道,那个要结姻亲的人果真是你。说吧,是哪个渤海公主啊。” “嫡公主赫连容。” 子绛倒是慢慢收了笑容,若有所思的说道,“嫡公主?那不就是赫连王后的亲女儿吗!” 子绍微点了点头。 “这个公主可不简单,一边系着渤海,一边系着柔然。”子绛看着哥哥,心有忧思,“父皇这是什么意思。” “只怕,不是父皇的意思。” “不是父皇?”子绛脱口而出,飞速地想了想,自个点头,“是啊,这事父皇早就交给了六哥。可六哥,这是什么意思?” 子绍闭眼往后一靠,摇头说道,“还能有什么意思,那柔然一心向着老六,支持他做皇帝,他这招还不是希望借着一个女人把我往他那里拉。” “他既是太子,就会是未来的皇上。既然早晚如此,我们是不是他阵营里的人又有什么好在意的。” 子绍仍就闭口不言,子绛接着说,“哥,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可是他已经是太子了,前有身份,后无错处,没有丝毫把柄落在你我手上,我们就算是不痛快又还能怎样?” 子绛也是个着急脾气,尤其在自己亲哥哥面前,“更何况,他自幼由母妃抚养长大,与你我之间还是和别人不同的。” “不同?”子绍皱了皱眉头,睁开眼,缓缓道,“老六是极能隐忍之人,你只看他自幼从不撒娇,也从不发脾气,便可知一二。他自知寄人篱下,没有生母护佑,为保无虞,只能乖乖听话。这样的人,若是真心对待你我,便是最好;若是故意隐藏锋芒,只怕他登基那日,针对的首先会是你我。你觉得,他刘子缊会是哪一种?” 子绛看着十四,沉吟片刻又摇了摇头,苦笑着无奈道,“我也不知道。” “和渤海联姻的事,父皇已经点了头授了意的,再争已是无用。只是他或许还不知道,那渤海王后荟沁与柔然可汗郁久闾,兄妹之间早有嫌隙,赫连容嫁给了我,究竟是把我往他那拉还是往外推,都还是未定之数。” “哥,六哥既要走这步棋,如此重要之事,他怎么会不知道?” 子绍也觉得十五提醒的有理,“若不是不知,那便是没得选择。” 十五却还是摇了摇头,“不会,我此次同六哥六嫂一道去的柔然,郁久闾还有两个嫡亲的女儿都尚未婚配,这两人,可都是六嫂的亲妹妹。六哥如果是早想用此招,最上乘的人选就当应该是她们俩。” 这一点子绍也很是想不通,两人也就只能搁下此事,暂且不提了。 第6章 兵临淮北 只说眼前战事迫在眉睫,战线已经一再向前推进。 左将军曹厝率领的步兵分两路,分别在与南宋交界的禹城和彭南县驻扎,只等骑兵就位,约定时间,同时进攻。 次日一早,子缊召老十四、老十五到中军营帐中。两人步行而入,见子缊已在帐内正中位上端坐着,下面四方胡床上分作着骑郎将陈元庆和轻车将军王猛——此二人都是子绍出泰安城的时候,一并带来的。此时,帐中还留着两个上座,显然是在等眼下这两位。 “十四爷!十五爷!”陈元庆与王猛见二人进来,起身施礼。 “见过太子殿下。” 这边子缊请了十四、十五他俩起来,那边陈元庆和王猛也才敢起。 “坐吧。今天把你们都叫来,是要商定接下去的安排。我和陈将军、王将军一路,今日下午未时出发,两日后到达罗平。”陈元庆和王猛起身领命,子缊这才接着说,“十四弟、十五弟,你二人便在这蒯地修整。我已命人飞鸽传书曹厝将军,三日之后亥时,他会率十万大军攻打郢州;另外五万会由骑都尉徐寿率领,与你二人在邺城下会和。你们同为亥时攻城,如此便能杀宋军一个措手不及。待到次日丑时,你们激战正酣,我便率军进攻信都。如此一来,三郡之间无法自救,便危在旦夕了。” “得令。” 十四、十五自然也是要起身领命的。 子绛复坐下,才说,“若是如此,我与十四哥不妨就定于三天后的巳时出发。” 既已约了好的,子绍两人自当是巳时出发。兵行邺城之下,正好亥时一刻,只见子绍与子绛两马并行于前,子绍的白马马头还压过子绛半个,只听长使一旁来报,“曹厝将军所辖一路重甲军已到。” 子绍定眼看了看眼前的邺城,“下令,命重甲军务必在一个时辰内攻破城门,否则军法处置。” 军令一下冲车云梯瞬时到尾,城墙上下火把通明,一时之间喊杀之声不绝于耳。 十五立于马上,看着眼前冲杀的魏国兵将,说道,“六哥只待邺城与郢州战事都多少有了结果,才肯出兵信都,真不知是怎么想的。” “眼下你该想的是如何结束眼前的战事,而不是那些多余的。” 子绍责骂于他自当也是为了他好,十五便也闭口不谈了。 只听前方城门已有攻破之势,子绍当即对长使说到,“传令下去,即刻攻入信内。”长使转身即刻要走,子绍忽觉不对,忙把他招了回来,“去,让步兵先行,小心埋伏。” 城门极易攻破,子绍猜测果真没错,宋兵早知道魏国要向淮北三郡进攻,虽不曾想会有骑兵,但依旧早有准备,故而连日以来紧闭城门,城内设下不少埋伏,前锋步兵伤亡极其惨重。 “报——”亲兵来报,只听,“先锋步兵已攻入城中五千余,死伤惨重。” “即刻下令,骑兵先行,步兵垫后,全军攻入信都。” 只见城上火光冲天,城下一白一黑两匹骏马风驰电掣,如入无人之境般快马攻进城中。 此时城门口的埋伏已被消磨殆尽。 子绛使鸳鸯双剑,由左路进攻,遇敌或是左右各自动手,或腾空跃起,身形极速旋转变化,双剑随之出手,灵活自如,一时之间犹如双人各使一剑。 子绍则是使马刀,锋利无比,向右路冲去,白马一路狂奔,只见子绍提起手中之刀,一路连削数人头颅,一时之间,鲜血如泉涌般喷溅于白马所批护甲之上。 子绍一路杀至城西,子绛则往了东去,徐寿所率最后三万步兵则一路向南,寅时三刻,整个信都尽在魏军掌控之下了。信都太守陈良自知无力再战,在太守府自刎谢罪,邺城一役至此也就大获全胜。 子绍听闻来报,下令道,“即刻点收邺城全部户籍册。” 下面军中自有人办了去。子绍率了亲兵便进了那太守府里去,又令人收了陈良的尸体,对其忠义还感念一番,厚葬于城南小山上。 一切稍安,子绛与徐寿也回了来。 “没想到这一路抵抗竟脆弱至此。”子绛说着,摘了银盔,撂下双剑,叹说道,“也不知曹厝将军那边情形如何了?” 子绍坐在那正堂之上,身上还有依稀血迹,马刀也暂立于一旁,此时已闭了眼养神去了,听到子绛询问,便也就闭眼答道,“邺城大半与渤海接壤,他等虽已知道我魏军意在三郡,但必定以为你我会先攻郢州,而后再逐一拿下邺城、信都。你和太子这一招,已让宋军措手不及,他虽有防备,也必定强不了。” “只是这么一来,那曹厝将军怕是难办了。” 子绛的忧心恰恰好也是子绍心系所在,缓缓睁眼问亲兵道,“曹将军那,可有什么消息吗?” “没有。” 那亲兵也是常年随侍子绍的,自然知道他的脾气习惯,早早派了人出去打探,也均没有回应,只听得外面传报—— “报——太子率三万铁骑,打破信都。” “这么快?”子绛站在一旁,愣愣的没听清楚,“六哥不是丑时才发兵的吗,怎么会这么快?” 那传信兵还跪在堂中,细说道,“太子殿下兵临城下,信都守备唐宸文弃城而走,没费一兵一卒,信都不攻而破。” 子绛不解着看向子绍,他闭着眼点了头,子绛自然也就明白了,挥手让那传信兵下去了。 “原来,六哥打的是这个主意。”子绛喃喃自语道。 子绍原本闭目养神,听了这话,骤然坐了起来,瞪向坐在那里直摇头的子绛。 子绛自然也就闭了嘴,蔫了。 子绍瞥了眼身边随侍之人,那人便指挥着堂内的兵士,说道,“你们几个去,清点一下伤亡;你们几个,再去问问,有没有曹厝将军的消息。” 这话虽出自个亲兵之口,但那些人也都知道自然是一军统领的意思,便也就一一领了命令出去了。 “你怎么这么不长记性。”子绍走了下来,长在子绛面前,疾言厉色。 “哥——”子绛知道说错了,却并非真心举得此话不对,心中自觉的哥哥过于多心、刻薄严厉了,“不至于吧?” “我不管你觉得至不至于,总之,你记得我的话,从今天开始,一言一行必须慎之再慎。” 子绛自幼听十四的话,虽然心里仍然不解,还是点头应允了。 “报——” 又是一报信之人,却是一身驿卒打扮,“京城六百里加急。” “出什么事了?”子绍听闻京城来信,不免一惊,赶忙问。 那人只答道,“卑职不知。”说着掏了那背上背囊里的信,又说,“京中密信,陛下御笔亲封。” 再一细看,那信上果然是魏帝亲笔,“字寄子绛儿”五字,看着便递给了老十五去。 十五也是深感古怪,接过信看了起来。 子绍只见得十五手上一划,信纸飘飘然落到了地上,满脸煞白,身体就软了下去,他赶忙上了前去,拿起那信一看,一时也是舌桥不下。 “钰儿!钰儿难产死了!”子绛口中念着,大喊了一声,哭得泪迸肠绝,一把就将银盔扫落地下。 那李氏虽是早年魏帝指给的子绛,虽然没有爱情,可也是两三年来夫妻相敬如宾,从未红过脸的。 “李氏多难!才过门那年,她那善战的兄长就被挑落在宋兵枪下;如今怀了你的嫡子,却母子俱亡。”子绍自然也是哀叹,说着折起信收好,转身与那驿卒说,“你传信回去,就说——”他看了看子绛止了泪却依旧呆木的模样,接着说道,“就说十五感念父皇以王妃之仪厚葬李氏,必当奋勇杀敌,以报父皇圣恩。” 那人答允退去。 “父皇之前还曾差人来信,说盼我能早日回京。如果……”子绛言语中全是对自己的痛恨。“我明知道的,她这些日子就要临盆。” 子绍还站在那里,目光里有一丝悲情,一丝泪光,“她们姐妹,终究都去了。”他长叹了一声,“没有如果,这事不是你回去了,结果就会不一样的,你既无须自责,也不该自责。眼下,咱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说着又叫了外面的人进来,问道,“曹将军那里还没有消息吗?” “有。”那人低头答道,“城门久攻不下,死伤……死伤已过了一两万了。” “哥,让我去。”十五提了双剑便要冲出去,被子绍拦了下来。“哥,你让我去,我即刻便去点他一万铁骑,一路冲向郢州城东去。” 子绍怒发冲冠,他知道,十五是悲痛的,痛至想要杀人才可解的地步了,可他不能让他去,“你现在去,是去送死!” 十五被子绍牢牢拦着,冲不过去,掷了手中的剑以泄怒气。 “伤亡如何?” “邺城一路,步兵死伤七千余人,骑兵死伤不过四十人,战马五十余匹。” 子绍点了点头,坐在了堂下,闭上眼,老等了半晌,才说,“步兵所余,全数留守邺城,听由徐寿指挥,务必严守。余外,所有骑兵及重甲兵,凡能作战者,全部整装,半个时辰后支援曹厝。” 那人领了命出去,子绛便站起身来,还是那话,“哥,我要和你一起去。” 子绍也知道此刻再拦也是拦不住,只能言劝,“你若是去自伤性命,我必不会让。”见着十五欲申辩又满脸愤然的样子,便又接着说,“父皇亲笔寄字于你,你该明白,那用意断断不是让你寻死去的。京中父皇母妃,还等我们一切无虞地回去。” 说罢,子绍提刀抱盔出堂而去,十五便随了去。 十五驾马冲在最前面,耐得子绍如何追,竟都追不上他。即便这样一路不停,大军到达郢州城下也早已过了申时。 只见得此时的郢州四面处处云梯高悬,飞石火箭,一片惨状。 “曹厝将军呢?” 十五拦住那西门前一兵士便问,那人只看眼前人身着魏国盔甲,便如同看到救命的神仙般,紧抱着十五的马头,大喊道,“我不行了不行了,这仗打不赢的。” 十五拽着他的衣领,怒目圆瞪,仍是那句,“告诉我,曹厝人呢?” “上将军?!上将军正带着人攻打北门。” 那人有气无力说完,十五打马就奔往了北门。 郢州城北下,早已是尸横遍野,分不清哪些是城楼上摔落的宋军,哪些是攻城时被砸死的魏兵。 城上的滚石被宋人绑了藤草,又浸了油,放下一瞬点火滚落,一时之间城下魏兵自然是死伤无数。 第7章 以一当百 十五勒马立于城下,还未等小人报知曹厝,已经飞升一跃上了那攻城云梯。 “是十五皇子!十五皇子来了!” 后方的魏军中不知是谁高喊了句,众人便皆嚷了起来。 十五只顾一脚踏在云梯上,双剑挂于腰间,一手搭在梯绳上,足下用力,轻身腾跃,顺势就登上几丈高去了。 那城上守城兵士自当不会让他如此轻而易举地攻了上去,连续放了火石,眼见就要滚了下来,连城下的将士都看傻了眼。 却见十五毫无慌忙,一个侧身,从并排而落的火球中穿身而过。城上放箭,却伤不着背着墙的子绛,又见得来人衣着不同,心中自然知道他是军中有身份的,不敢懈怠,一连又是几个火球而落。只是那火球毕竟有限,搬运起来也是颇耗时间,十五便得了空隙,乘热打铁。只见他一脚重重蹬在城墙上,人便又随着云梯跃了起来,再一翻身,背对着城墙,呼啸躲过了那火石,一瞬便就蹬了上去。 那下面的魏兵一看,顿时欣喜万分,呼喊叫好,又如得至宝,仿佛多了十五一人,便能看到得胜有望了。 城上的宋军却是看傻了眼,守了大半日的城,却眼睁睁看着魏军将领杀到近前来。慌忙之间再想拼杀,十五的双剑早已出鞘,银光忽闪,剑血封喉。 守军见势不妙,一时之间只顾得保命,早忘了还有城下的魏军。那魏兵见得此空,纷纷登梯攻城,竟也势如破竹,不用片刻早已攻下了这北城头。 城北失守,魏军呈鱼贯之势而入,宋兵竟也来不及多做防备,不查之下,又由得十五他们内外夹攻,接连攻破了东门和南门,正欲往那西门再去之时,就听闻宋军传言,那守城的魁奇率十几侍从,一路从郢州城东跑了。 淮北三郡一时尽收魏国囊中,曹厝还得领着将士官兵留守三郡,一来整顿军务,防备着宋军来犯;二来也得收了户籍,等着京中再派遣官员前来接收。 只说这得胜消息刚一传来,魏帝指派礼部协同工部,于城外三十里搭建彩棚,子缊同十四、十五还朝,魏帝更是亲率百官出城相迎。 这三人早早下马,步行至前,行三跪九叩礼,再拘礼躬身向前,等着魏帝下来亲手扶起。 可这人是从高位上走了下来,却不见先去扶的太子,反倒扶起了跪于一旁的子绛,笑得喜不自胜,这般说道,“绛儿身先士卒,所向无敌,以孤身破城,智勇双全,淮北之战,当为首功。”说着又俯身在十五身旁,“听闻你只身犯险,你母妃很是担心。” 那后面左仆射公孙苻所领文臣早已是面面相觑,皆惊耳骇目,低声密语。 只见十五仍旧跪着,俯首答道:“为父皇攻城略地,皆是子绛份内之责,不敢言苦。” 魏帝锦袖一挥,御前总管太监、皇帝常侍冯智双手奉旨而前,高声宣道:“陛下圣旨——皇十四子刘子绍出使渤海,复克邺城郢州,擢封为清宁郡王;皇十五子刘子绛贯颐奋戟,实乃力克郢州第一人,擢封为清河郡王,以彰此功。特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而后如何大殿加冠,庙堂行礼自不用多说,只说次日早朝散去,太子并十四、十五随着魏帝,于太英殿东偏阁说话,又召了淑妃甘氏。 那甘淑妃所着青色鞠衣,胸前金丝绣制的鸾凤云纹,细腻精巧,大有翱翔之态,佩华胜而出,一颦一态,既恭顺谦卑又百媚千娇,也难怪进宫早已二十余年,仍圣宠优渥。 “陛下万安。”酥软之音,如水如歌,丝毫不输那初入宫的娇嫩少女。 子缊并同十四十五一道向甘氏问安,却分称淑妃娘娘、母妃。 “来来来,坐朕身边来。” 甘氏自然起身,再莞尔说道,“太子快起,你们也都起来吧。” 魏帝对着甘氏说道,“叫你来,是有要事同你说。” “不知陛下说的是何事。” 魏帝看了看十四、十五,还未开口,子缊先说道,“自然淑妃娘娘最操心的事儿。” 甘氏看着子缊,会心一笑望向了十四。 子绍也不说话,像是等着被宣布命运。甘氏见他又是这般样子,心中不免担心。 魏帝面露稍许嗔怒之色,“你啊你啊,样样都好,怎么一说到这婚事,像是比让你领兵出征还难。” “绍儿是不愿在儿女私情上多花心思,陛下可别动怒。”甘淑妃在一旁好言相劝,谁人不知不过是唱一出红白脸的双簧。 魏帝果真语调缓和,可仍旧威仪不肃,说道,“你与渤海公主的婚事,早已板上钉钉,不得更改。两日之后,中书同门下两省,将拟定复合联姻国书,正式递交渤海,那邺城就是朕为你给渤海王下的聘礼。” “儿臣谢父皇隆恩!”子绍早知此事已然是成舟之木,魏帝要用一个邺城作为日后攻打渤海的前线,这心思他更是一清二楚,一脸不悦只想告知态度,他这个所谓最是宠爱的皇子,不过也是为父之人意图霸业的垫脚石。 “还有绛儿!” 十五对父皇突然提及自己很是诧异,先是看了一眼子绍,便目不转睛看着魏帝和淑妃。淑妃显然也是不知情的,眼神之中有些许迷茫。 “那李氏过世已有月余,绛儿如今是郡王之位,府中也不能没个主事之人。他们兄弟俩若是能同日大婚,喜上加喜,未尝不是件好事。” 甘氏自然是大喜,“不知陛下可有中意的人选?” “太子曾与朕说起前番柔然之行,绛儿得遇一佳人。朕有意想成全他们。” 十五听此话,茫茫然不知所措。 “怎么,你不愿意?” 十五没说话,只看着子缊,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完全不认识这个一同长大的异母兄长。 “绛儿,陛下问你话呢。” 淑妃赶忙提点,十五这才回神过来,起身跪下诉说衷肠。 “父皇厚恩,子绛本不敢不受,只是……” “说!” “父皇,李氏为儿臣诞育后嗣而亡,还请父皇原谅儿臣顾念夫妻情分,不愿此时续弦,也怕天下人闻知,唾骂儿臣无情。” 十五拘礼跪着,不敢抬头,甚至也不便去看子绍的脸色,正是尴尬时候,魏帝开口了。 “如此说来,你并不是不喜欢那位柔然公主,只是碍于世人悠悠之口。” 不知说是还是道不是,魏帝这话问得让十五不知如何回答。 子缊坐那,只言道,“父皇不必忧虑,这两国结此姻亲,还要来往文书,核定吉期,点送聘礼,前后琐事,怎么也需个半年光景。待到成婚那日,只怕世人早不记得李氏了。” 此言一出,十五更是无辩驳之地,也只能谢恩了。 十四十五从东偏阁退了出来,便陪着淑妃甘氏回了长信宫。 子绛一进内殿话便脱口而出,“我真是错看六哥了。” “他不一直这样,只是这事情从未落在你自己身上罢了。” 子绍早已坐下,看着十五来回踱步,就又闭眼凝神说道。十五见他毫无着急,也就坐下了,只是余怒未消。 “这次淮北战事,事关大要,其中过程,却草率匆忙,你以为是父皇不知吗?” 十五果真停下来听他细说。 “父皇从未找你我私下商议,我们所知也仅限于朝堂之事,也只知由曹厝领兵出征。你觉得不妥,在殿上申辩,父皇不听,反而指了你和他一道去柔然,有何用意,你还不知道吗?” 十五会意,若有所思,推算着前往柔然前后时日朝堂发生的事情,摇头不止,嗓门口轻哼,被利用的愤慨,对兄弟的不屑,一时涌上,愈发怒火中烧。 甘氏端坐高位,侍女奉茶而至,甘氏也不饮,只看着两个儿子,一个着急上火一个气定神闲,不觉说道,“太子此番意在拉拢,可是你们如能化解得当,却是为自己助力的好时候。” 子绍听着,闭着眼点头,十五那边却一个劲左右看着淑妃和子绍。 “母妃这话的意思是?!” “太子这几年稳坐东宫之位,不过有了柔然可汗这位老丈人的支持,加上公孙仆射那班文臣鼎力相助。可若我儿同样外有藩邦相助,内有曹厝、王猛等武将力保,这东宫易主也便指日可待了。” 甘氏此言已不像在东偏阁时那般,思维缜密,也全然不像个深宫妇人。 十五听了这话,看着子绍,母妃要保的自然是自己这个哥哥,当然,在十五心中,他也从未动过皇位之念,若是注定一搏,他倒是愿意为子绍出一份力的。 想到这里,十五便也就和甘淑妃说起了自己与哲暄相遇前后之事。 “听你说起,看是真喜欢那位柔然公主,不知这位小公主比起太子妃如何。” “虽没有六嫂稳重持中,却比六嫂随性自然,无拘无束,处事机敏,日后若是料理府中琐事,想必也能得心应手。” 淑妃这才饮茶笑言,“难怪太子会在你父皇面前提请你们的婚事,他是笃定了,你会要她的。” “是儿子不好,让人知了好恶,留了软肋。”十五虽仍惦念哲暄,可如此这般娶来,又的确心有不甘。 按仪制本是要指一位妃嫔为皇子纳妻之礼筹备打点,礼部所拟一切迎亲所用物品也要交其过目。魏帝本想指了淑妃亲办,毕竟十四、十五均是淑妃亲生,只因娶的是哲暄和赫连容,为了让聘礼能符合两国之仪,这才又指了太子妃前来相助。 魏国乃崇礼之邦,亲贵娶亲尚且需六礼兼备,更何况皇子娶妻、两国联姻,更是马虎不得。 且不说这两位皇子的府邸,要依照郡王规格重新修缮,就是大婚礼服,还尚且需要十几位绣娘,前后缝制数月。 第8章 信物 国书交至郁久闾可汗手中,于老可汗却着实是悲喜交加之事,想着就吩咐服侍之人,“去,把明安和哲暄找来。” 宫人去寻哲暄,不得,反倒是明安先来。 她坐在可汗近前,也看了魏国使臣递上来的纳采国书,这才缓缓而言,“父汗会答应这门亲事吗?” “哼,哲暄是中意了的,不答应能行吗?”郁久闾话语中疼爱和无奈交杂在一起,咳了几声,又笑了。 明安拍着郁久闾的背,替他顺了顺气,“姐姐嫁去魏国,妹妹如今也要嫁,难道我们姐妹还非要嫁去南边吗?” 郁久闾把女儿嫁走是有自己的打算,他膝下无子,过继的几个侄子,柔然要交给谁他心中还没决断,可三个亲生女儿若是都留在柔然,无论嫁给谁,只怕有朝一日,都会成为有心之人互相争夺汗位的利器。 可如今,两个女儿先后要嫁去南魏,是福是祸,他一时竟也没了主意,只对明安道,“说起来你倒是还比暄儿大两岁,也比那孩子乖巧,此番若是暄儿出嫁,父汗身边就只有你一个了,你可有心仪之人?” 明安摇了摇头,从侍女那里接过茶盏,递给郁久闾,“明安没有心上人,也不想嫁,父汗年事渐高,明安只想陪着父汗。” 郁久闾只是微抿了口茶,润了润喉,端着茶盏,试探性地问道,“父汗也喜欢明儿留在身边,可不嫁人是不行的。父汗想着,扎合里品行端正,秉性仁慈,居心孝友,甚和我意,明儿觉得如何?” 明安听此言,心中自然已经明了郁久闾的打算,答道,“女儿听父汗的。” 郁久闾点了点头,把茶盏递给了明安,边想边说道,“父汗有意想把你托付给扎合里,若是有一天父汗不在了,你要替父汗多多看着他,看着咱们的柔然。” 郁久闾这几年身体一直欠佳的他,比起当年想吞并高车,一举统一草原和漠北的豪迈,如今说着这话,多少带着英雄迟暮的无奈。 明安听着这话,不免也轻弹了泪水,哽咽了嗓音,拦着郁久闾不让再说下去。 外面传来了宣报之声,“哲暄公主到——” “宣进来吧。”郁久闾这边说着,那边忙拂去明安的泪水,“父汗没事,你可别让暄儿看见了,她机灵,别让她看出什么端倪来。” 明安自收了泪水,侧过身坐到了榻尾,空出视角,好让郁久闾可以看到哲暄进来。 那魏国要求娶哲暄公主的事情早就传了来,只是深宫之中,哲暄一时也无处得知求娶之人究竟为谁。 “父汗,我可不想嫁到魏国去。” 哲暄还是那脾气,老远地,话音先高了起来,一路跑跑跳跳,也没个优雅样子。 “暄妹妹还没问,那要娶你的是谁,反而先说起不嫁了。”明安讽刺着她,反倒是伸手把她牵了来,转而和郁久闾说道,“父汗,既然妹妹不想出嫁,那便顺了妹妹的心意,回了魏国使臣,就说……”明安看了看哲暄,不紧不慢地说,“就说,咱们哲暄好歹也是堂堂柔然公主,身份贵重,断不能嫁于十五皇子做续弦。” “十五?”哲暄倒是若有所思,转而展露欣喜,说道,“姐姐说的十五皇子可是魏国的刘子绛?” “不是他,还能有谁?”明安掩口笑道,“妹妹既然不想嫁,父汗定会了遂了妹妹的心愿。” 哲暄自知被明安愚弄嘲笑了,又总觉得这样的事情,总不好发作,顿时觉得浑身变扭。 “他不是已经婚娶了吗?我才不会嫁他!” 义正言辞倒像是哲暄的脾气。 明安解释着,正如初来时候,听侍女儿在身旁解释那样,“听闻是发妻亡故,想讨了你去。” 哲暄的眼珠一转,心里嘟嘟闹闹,只道,“发妻才过世,她倒有心境讨新媳妇,只怕定是凉薄之人。”看着郁久闾竟开口说道,“父汗,暄儿不嫁这样薄情寡义的人。” 郁久闾自然知道,那哲暄说归说,却仍是一心喜欢子绛,也不好拂了女儿心意。“他若是真的薄情寡义,你就是想嫁,恐怕就连青儿也不会同意的。她既然觉得可以,就错不了。到了魏国,一切能有青琁为你打点,父汗也少操心。只是暄儿……”郁久闾久咳不止,“你……你这性子,一旦嫁了去,父汗……父汗只担心你的性子,日后是要吃亏的。” 哲暄看着郁久闾咳得难受,竟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亏得明安在一旁使着眼色,哲暄这才从侍婢那接过茶盏递给郁久闾。 郁久闾不接,推了回去,仍说着,“你在父汗身边待久了,脾气秉性自然也就随意久了,如今又是嫁入魏国皇家,切记事事小心谨慎。” 哲暄捧着那茶盏,只一味点头,“父汗别说,暄儿不嫁了。” “口里说着不嫁,父汗又怎能不懂你的心思呢。你嫁出去了,父汗才能不日日为你气坏了身体。”明安把那茶盏重新接了过来,递给了郁久闾,一边安抚妹妹,一边劝慰父亲,“父汗别担心,魏国与柔然和睦已久,妹妹天资聪颖,身份贵重,想必嫁了去,魏国不仅不会为难妹妹,只怕还会更加优待。” 郁久闾摇了摇头,接了那茶,端着又不饮,只道,“我郁久闾一生只有你们三个亲生女儿,未来无论柔然何人即位,那都仅仅只是郁氏的子孙,不是我郁久闾的儿子。”说着就盯着哲暄,“魏国连向我柔然求娶两位公主,一来是忌惮我几十万骁勇骑兵,再有便是巩固柔魏关系,有朝一日一旦两国生变,你和青儿,就会是握在他们手上、再好不过的人质。暄儿你记得,若真有那一日,有事牵扯柔然,也必定先保全自身,再图后效,方为上法。” 哲暄虽自由读那兵书典籍,也习武练箭,但这样的事情却从未考虑过,一时想来,才恍恍明白了些什么,点着头,又摇了头。 “父汗,暄儿还是不嫁了。若真有那日,暄儿不想让父汗为难,说不定,还能为咱们柔然一战。” 哲暄不明白,郁久闾之所以会把两个女儿都嫁了去,对魏国也是有所图的,可他却无力再多说什么了。 郁久闾这边让明安陪着哲暄安排一应出嫁事宜,那边便让侍婢扶着自己躺下休息去了。 这柔然和魏国不同,礼节均由南方汉人那里传入,这婚嫁却还保留了自己的习性,一应准备的东西也不多,也没个嫁妆什么的说头,只是那魏国使臣特意说到,哲暄和明安这才不得不挖空了心思寻思着准备什么的好。 这问名和纳吉之事早在备交求亲文书前早已预备好的了,聘礼便是随着国书一道到的柔然——红绸金簪、戒指耳环、到牛羊猪、稻谷麦粟等等样样不缺,足足走了几百车,单单是两国交付点算的时日,前后就耗费了整整五日。 “这是咱们清河郡王亲手所书,请公主过目。”那魏国负责送交聘礼的礼官,递了份描金书帖来。 哲暄好歹也见识过婚丧嫁娶的,只是从未听闻这金红的书帖是何物,那礼官的话更是听了糊涂,“这是什么?清河郡王?是谁?” 说着便也就打开了那帖子,只有十六个字——素仰壶范,久钦四德,千金一诺,光生蓬壁。 只听那礼官回道,“王爷乃是我国当朝陛下的十五皇子,因淮北之战立下不朽之功,被封为郡王。怎么?公主还不知吗?” 哲暄从不记这些虚名,这几日也还没熟悉,苦笑着只为尴尬,心中倒是最无所谓的。 “这书帖是按礼所备,臣这还有一封是王爷写给您的私信。”说着便从内里衣裳中掏出一封书信。 只见那信上所写全然都是子绛自初见她起至得知赐婚前后心境。 “草原初见公主,飘然之姿,如遗世独立,绛一心只为得见天仙。暗自悔恨,本是良配,奈何缘浅;次日复见,才知前日莽撞,冲撞佳人,曾许诺授短箭之技,言而无信非子绛本意。然,今日得佳偶天赐,心中窃喜,却仍不甚惶恐,有一言必先告知。绛,曾婚娶,亡妻李氏乃诞育后嗣而故,绛本念往昔,不愿速娶。两国联姻,由皇上圣裁,绛恐愧对亡妻,又念公主情谊,百感交集,望公主体谅。” 哲暄见信也不禁动容,明安在一旁看着,虽不知那信上写了什么,却在哲暄的神色中猜得了□□分,便在一旁询问那礼官是否要做些什么。 “还请暄公主在帖上亲笔写下,‘一枝幸附,三生契合,七襄愧极,九如庆祝’,十六字,以示婚约。” 哲暄果真提笔便写,字迹娟秀,一气呵成,展开递给了明安,由其过目,才又交回那魏国礼官手中。 礼官公事已毕,自当告辞出宫,不料却被哲暄拦了下来,只道,“大人——大人等等,哲暄有东西想交托大人帮我递给王爷。” 明安也不知是什么,只得原地站着,看着哲暄转身去了内室。等了许久,蕙儿跟着哲暄出了来,蕙儿手上还捧着匣盒伸手便递给了那魏国来的礼官。 哲暄竟呼儿屈膝施礼,说道,“这里有一匣盒和一封书信,还得麻烦典礼官大人替我转交清河郡王。” 那礼官见哲暄身份贵重,竟反向自己施礼,当即也就把东西接了过来,忙说道,“公主哪里话,东西微臣定会为公主带到,公主的礼,微臣受不起,太折煞微臣了。” 哲暄自然是点头同意的。 “请期迎亲之事还要等陛下和汗王商议决定,也请公主耐心等候便是。”说罢,那礼官便也就告辞走了。 第9章 赫连容 婚期定在了三月,这便是哲暄出嫁之前在柔然过的最后一个新年了。明安坐在飞羽堂,说起那将嫁之事,也是多少个放心不下。 “你明天就要出阁,以后,就是别人的妻子,万事就不能随心所欲,如在家一般。”哲暄早没了母妃,连出嫁梳头也得明安代劳。 哲暄并不回应她,只看着明安手上这几天才学的梳头手艺,感念万分,“荌儿自幼服侍姐姐,从未让姐姐自己梳过头。这几天,为了暄儿这出嫁的同心髻,姐姐是学了好几个通宵吧。” 那同心纹路在额前初见端倪,这是柔然女子出嫁必定会梳的头式。 明安一笑,不理会她故意岔开的话语,只交待着郁久闾让她交代的事,“若有什么事,就去找长姐。” 明安说着,便把那魏国送来的累丝嵌珠双鹓鶵金饰稳稳妥妥地饰与后髻前,微微笑颜道,“都说我们姐妹三人长得和母妃像,可到底还是小妹生得最是俊俏,眼角眉梢也最像母妃。” “我们姐妹三人,自幼相爱,相扶长大,如今长姐与我都嫁去了魏国,安姐姐——”哲暄转过身子,红扑扑的脸上留下了清泪,“姐姐独自一人,守在父汗身边,守着柔然,以后怕是想见姐姐一面也难了。” 明安原是早在自己宫里哭过的,两姐妹虽是性情相差甚远,可年岁却是相近的,比起早已长大出嫁的青琁,感情甚笃;眼下这会儿却隐忍着,不敢哭了,只宽慰着说道,“你打小就不会哭闹,六岁那年才学会骑马,一时好动,夺了缰绳,甩开侍卫,便往外冲,却一个不小心,从马背上翻滚摔了下来。父汗大怒,险些没要了一众服侍之人的性命,你可倒好,不哭不闹的,还想再爬上那马背上去。今儿个出嫁是高兴事,怎么还哭起来了。” 明安的话,说地哲暄哭笑不得的,明明说的尽是年幼丢脸的事情,倒也乐呵起来。 “你看看你,都快哭成花猫了,要是这样嫁了去,见了新婚的夫君,人还以为是我们柔然偷梁换柱,嫁了假公主去呢。” 虽然是说笑,哲暄却是真真切切哭花了妆的。 次日一早于正殿之上拜别郁久闾,步步踏下森严的宫殿楼阁,步辇之前,回望那黄土而就的柔然宫城,才恍惚之间似乎有点懂得了青琁那日离去时的心境——那即将开始的未来,对于她的柔然,她的父汗,她的姐姐,满满都是寄书长不达的思念之苦。 从云中城出,经了草原,过了雁关,那魏国前来迎亲的仪仗便可得见了。 哲暄并不下辇,仍端坐其中,那前头自是有典仪官承交玺绶,从此柔然公主就成了魏国王妃。 辇下的蕙儿跟着,从云中城走到了雁关,一路走走停停,陪着哲暄也能说说笑笑的。 再启程时,路已好走了许多,只是步辇另一侧跟了为服侍的魏宫嬷嬷。 “奴婢向王妃请安!”隔着车辇的帘子,依稀可以见到那嬷嬷的样貌,展袖施礼而跪,行的是大礼 哲暄也不撩起帘幔,轻言道,“嬷嬷快请起吧。” 那人也就起了身,是说,“奴婢是清河郡王特意点来沿途侍奉王妃,沿路会将这魏国皇宫的各项礼节说于王妃。” 哲暄虽曾想过,魏国善礼,却不曾想,才踏上魏国国土的第一天,这教礼仪的嬷嬷竟已经待在自己身边了。“多谢嬷嬷,行礼完婚前,还请嬷嬷多多指教礼仪之事,哲暄必不会怠慢。” 从雁关起,至泰安城外的驿站止,整整走了二十余天。一向不曾如此乖巧耐得安静的哲暄,坐辇都快坐出一身毛病了,还得时时刻刻耐着性子,听那孙嬷嬷念念叨叨的。 “当今陛下是我魏国开朝以来第三位皇帝,皇后冯氏过世多年,如今后宫之中主皇后事的是淑妃甘氏。冯氏嫡生独子乃当今东宫太子,娶太子妃——就是王妃的亲姐——柔然公主郁氏。” “不知嬷嬷能否给哲暄说说清河郡王。” 那孙氏隔着帘幔,颔首施半礼,说道,“郡王爷乃是当朝十五皇子,淑妃娘娘的幼子,也是陛下最小的儿子,说来在几个皇子之中,陛下对郡王爷也是最宠爱有加的。王爷之上还有十二皇子和十四皇子两位同胞兄长,十二皇子尚无封诰,十四皇子与十五皇子同因淮北战功,得封清宁郡王,赐婚渤海公主赫连氏。” “赫连氏?”哲暄确认道,“可是渤海嫡公主赫连容。” “禀王妃,正是。” 哲暄隔着帘幔,不禁笑到,那赫连说起来本还是哲暄的表妹,可如今却马上要成为了她的嫂子了。 车马因为嫁妆厚重的原因,行进地非常缓慢,停停走走的。 “蕙儿,快到了吗?” 听说这天便能到泰安城外的驿站,哲暄几乎是从卯时便开始问起的。 蕙儿都快被哲暄问笑了,“公主从上了车辇便开始问起,都问了好几十遍了。” 哲暄一听,甩下那帘幔,撅了嘴向蕙儿闹脾气。 约又行了半个多时辰,开始听见车辇外熙熙攘攘的声音,哲暄难免好奇,撩起蕙儿那侧的帘幔往外看——宽阔的街道两侧被卫士把守着,后面不时有看了闹的平头百姓,口里议论纷纷,虽听不见说了什么,大体不外乎是些吉利好话。 另一侧的孙嬷嬷轻言道,“禀王妃,前面就是泰安驿馆了。今夜王妃在此安寝,明日寅时三刻动身进宫,清宁郡王与赫连氏,清河郡王与王妃,一道于正阳宫大殿上,由皇上亲自为两对新人主婚。” 哲暄始终没有撩起靠着孙嬷嬷这侧的帘幔,仍旧轻声言语道,“多谢嬷嬷连日来的指点教导。”那边指点了蕙儿,蕙儿赶忙迈着小步走到孙嬷嬷面前,施半礼,从袖间拿了对金钗递给了嬷嬷,替哲暄说道,“这是公主的一点心意,还请嬷嬷不要嫌弃。” 那孙氏虽说也在宫里服侍过许多人,可这指点礼仪的差事竟能得如此累丝金钗,着实让孙氏惊喜,忙叩了首,谢过哲暄恩赏。 渤海和柔然,两队送亲人马一前一后到的驿馆,渤海公主赫连氏居于右堂,哲暄暂居于左堂。 蕙儿带着一众年纪尚小的侍婢,拖着哲暄那曳地五尺的婚裙,进了那小小的左堂室内。 “蕙儿,我的脖子都快断了。”哲暄托着自己的脖子,都快要扭动不起来了。 “快,快帮我把累丝鹓鶵拿下来。” “公主快别这样了,往后只怕比着还重的头饰,怕有的是呢!”蕙儿口里说着,手上倒是把那双鹓鶵取了下来。 哲暄展开双臂,侍婢便把那件蹙金绣云霞翟纹霞帔取下撑了起来,又下了金丝鸾鸟朝凤绣纹外袍,偷得一身松快。 “蕙儿,赫连嫂嫂是在右堂吧。” 蕙儿看着哲暄坐了大半日的车,忙活着给她舒活筋骨,这般说道,“嗯!还说呢,那驿馆的人说什么长幼有序,吧东侧的堂屋给了赫连氏,要知道,这还没行过大礼,说起来还是公主才尊长位。” 哲暄倒是毫不较劲的,大口喝了侍婢端来的岩茶,伸了伸懒腰,说道,“从送亲的车辇离开云中城那一刻开始,我就不仅仅是柔然的公主。如今,进了魏国,进了这京都泰安城,我是魏国的清河郡王妃,那赫连嫂嫂自然也就不是以前的容妹妹,而是清宁郡王妃,自当尊上位。” 蕙儿本以为哲暄会耍脾气的,听她如此说来,自己倒不好再有不快,也自觉有理,频频点头。 “走吧,我们去见见赫连嫂嫂。” 哲暄就这样穿着内里的云纹裙衫,三步并作两步出了自己的屋子,一旁服侍的婢女只好上前去叩东厢房的门,怎料手才伸了出去,却连门都开没碰上,那门便吱呀一身开了。 只见迎面相对的也是个一身喜服的娇滴姑娘。一身缎织盘金彩绣的广袖对襟鸾衣,青丝高束,一对镂空朱雀金钗,曳于义髻两侧,额前坠红宝石华胜。妆容简单却有大雅之势,妩媚雍容,眉目却是极干净的,长眉如弯柳,清目如甘泉,如在繁华之下得一抹清新自然,含辞未吐,气若幽兰,极其难得。 “容儿见过三表姐。” 许是这几日也有嬷嬷在旁□□,赫连容对着哲暄行的也是魏国礼仪,屈半膝,仿佛兮如轻云蔽月,飘渺兮若流风回雪。 “如今该是我向十四嫂行礼问安。”哲暄说着,便也一道施了礼。 两人来往客套了一番便自然进了赫连容所居的右堂,同坐相谈。 “前年随父王一道去云中城做客,得见姐姐马上好功夫,不知什么时候也能教教妹妹。” 赫连容是不会什么马术的,偶尔骑马还需得有人马下牵行,当年云中城外,哲暄还取笑过这个表妹。“十四嫂哪里话,哲暄马术也就是平日里胡闹的本事,要说起这马术了得之人,哲暄听教习礼仪的嬷嬷说,清宁郡王可是响当当的一号人物呢。嫂嫂何不日后让王爷教你,也倒是一项乐事。” 夫妻乐事,哲暄说起来倒还是一点都不脸红,反而是赫连容一脸的不好意思。转念之下,突觉得有事询问,便屏退了自己左右侍奉的婢女。哲暄见状,也便让蕙儿等人退了下去。 “暄姐姐,妹妹想问你件事?”赫连容把自己的身体往前靠了靠,小声问道,“妹妹可知道,太子妃娘娘为何提议把我许给十四爷吗?” 太子妃娘娘?那岂不就是长姐。哲暄并不知赫连容和子绍的婚事是青琁的提议,但荟沁公主收到青琁家书的时候,容儿可就在荟沁的寝宫里。 “你是说,你的婚事,是长姐的提议。” 赫连容摇了摇头,“其实我也并不知道是不是太子妃娘娘的提议,只是那日,我在母后宫里看见了太子妃娘娘修来的家书,母后随即就问了我,后来我又宫里见到了十四爷。我知道——”容儿停了停,说,“我知道自己要嫁的人,就是他了。” 哲暄听起别人的邂逅之事,就犹如听书,托着腮帮,津津有味,“我只见过十五爷,没见过十四爷,不过听闻他们一母同胞,想必长相英俊定不输给十五爷。” “他——”容儿低了头,有些娇羞,低眉婉转,细语微言道,“那日我与他在宫里的甬道相见,他束发银冠,一身白衣,肩头绣着淡青色云状花纹,黄、黑腰带间系着青白宫绦。” 哲暄见她回想的模样,不禁觉得好笑,“嫂嫂说起初见十四爷,脸都红了。” “其实——”赫连容也不怪哲暄笑话自己,接着说道,“我都不敢细看他的眉目。” “这有什么不敢的?!” “你不知道,王爷目光炯炯,如锋刃一般。” 哲暄没见过子绍,但如此听来却觉得这个清宁郡王和十五爷很是不同,细思问道,“嫂嫂怕他?” 赫连容点了点头,“有点!” “那你还答应嫁他?”在哲暄眼里,是极不能忍的。 赫连容却是言笑晏晏,“表姐不知,容儿自那天后,夙兴夜寐很思念他。”说着羞红了脸,却也全笑开了。 “既然嫂嫂心仪,也就不用在意谁的提议、谁的主张,安安心心遂了自己心愿便可。” 第10章 大婚 大婚日期是礼部前后核实过的,所以一路上所耗时日均得严格计算。次日 丑时,驿馆内外就已经灯火通明,人头攒动,左右堂室之内婢女进出,忙的热火朝天。 蕙儿按着明安原本给哲暄梳的发式一样梳了来,头饰衣物一应如同云中城出来时一般。 “公主真好看!” 外头一片热闹,蕙儿只低声在哲暄耳畔说话。 哲暄玉指拂过自己眉梢,虽也是不胜欢喜,却不为自己容貌,“无论是安姐姐还是十四嫂,身段样貌都在我之上。” “那我夸您,您高兴什么劲啊。” 哲暄只抿唇微笑,而不答。 外门有婢女趋步近前,“公主,堂外有人给公主送封信。” 蕙儿放下手头的东西,问道那婢女,“翠儿见过哪人?” 翠儿摇了头,“我哪见过啊。可是那人说了,是十五爷托来的信,说是务必要交给公主。” 十五爷?婚期在前,会是什么?正想着便把信接了来,“给我,你先下去吧。” 哲暄也不知信里会写什么,忐忐忑忑,把封口撕了开。 “十五爷此时修书来,所为何事?” “他说,寅时会由皇室依仗迎我入宣武门,后步行入正阳门。还让你们在我的青舄中垫上绵软布料,说是好走路。还有就是——” 蕙儿也觉得好笑,这位十五爷竟不知哲暄自幼便走惯了的,几日憋在房中不出去就难受。 “十五爷真好,这是怕咱们公主殿前行礼的时候紧张。” 子绛来信前前后后把要紧事情说了一遍,也说了何时何地相见,还真是分星掰两,一一说来。 十五信后所书,哲暄虽不说,却字字看在眼里,落在心里——“礼仪琐碎,子绛在侧,暄儿无需心惊。” 他信中已不称“公主”,而称“暄儿”了。 “好生收起来!” 蕙儿取出了个精致的匣盒,内里装着的都是一路上青琁派人送来的书信,小心翼翼放了进去,又锁了匣子,一边把钥匙收了好,一边还说,“这些话,大公主都来信说过了,十五爷这又是为什么?” “他许是不知吧!”哲暄不在意,莞尔笑道,“其实,我在意的不是他说了什么?而是他担心我。” 外面,翠儿隔门提醒,“公主,吉时快到,传旨公公已在外候着了。” 自有蕙儿开了门来,把要紧之物仔细托付,才扶着哲暄从厢房出来,与赫连容并立于正厅之内。 那传旨公公自然也是一身暗红袄,极富喜庆。 “皇上有旨——渤海公主赫连氏,端庄贤淑,孝善仁厚,擢封为清宁郡王妃,赐镂空金丝凤钗十二,云凤纹金簪十二,翡翠玉镯八对,蟒缎一疋,闪缎一疋,织金云缎各二疋,纺丝杭细各三疋。柔然公主郁氏,天降纯嘏,笃生柔嘉,擢封为清河郡王妃,赐累丝嵌宝衔珠金凤簪十二,瑶池清供边花十二,红珊瑚牡丹簪十二,妆缎一疋,倭缎一疋,杨缎一疋,彭缎一疋,织金云缎各二疋,纺丝杭细各三疋。” 赫连容与哲暄叩首谢恩,后面典仪礼官高声呼道,“吉时到!” 两人便前后上了车辇,一行往皇宫去了。 车辇行至宣武门,听闻前面礼乐声起,乐音承顺天地,序迎万物,自有礼官女婢撩起辇前帘幔,哲暄扶着蕙儿的手躬身下辇。玉足踏于红毯,步步生香。过了正阳门,眼前千万台阶步步通向正阳殿去。 殿前立着两个人,皆束玛瑙发冠,绯红喜服上金线密团的云龙纹,简洁干净,雄浑之气天成,器宇轩昂,勃勃英姿不可挡。 子绍仍旧是那副不苟言笑的面孔,持重却不似太子恭谨,俊朗却没有十五的朝气,明明是大喜之日,却依旧那般事不关己的模样。一旁的十五却嘴角眉梢藏不住笑,看着哲暄一步步踏上前来,伸出手。 哲暄不曾想到,子绛会亲手相扶,展开衣袖微微抖了抖,露出芊芊玉指,搭在了十五手上,踏上了最后那节台阶。 看着眼前人,腰若纨素,耳著玉珰;搭在自己手中的玉指,细如葱根,唇红齿白,如含朱丹;纤纤细步,精妙无双。许久不见,甚是想念,便顾不得其他,近前在她的耳边低声问道,“来时一切可好?” 哲暄知道,他这是把自己当做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官家小姐了,撅着小嘴忙摇了两下头。这样子看在子绛眼里很是喜欢。 正阳殿的大门缓缓而开,殿内宣——“宣清宁郡王、王妃赫连氏、清河郡王、王妃郁氏——” 哲暄退了半步,子绛也就松开她的手,两人差着半个身位,并入正殿。 正阳殿内梁祝满是红绸所饰,正殿之上魏低高坐,淑妃率内宫妃嫔,太子率太子妃坐与两侧,文武官员分坐阶下,无不喜笑颜颜。 魏帝不免探出头往阶下看两对佳人,大手一挥,冯智躬身后,上到前来。 “皇上有旨——” 文武百官随即起身,列于十四十五之后,一同拜了下去。 “清宁郡王纳妃,陛下赐珍珠十斛,琥珀十件,谷纹玉璧四,兽豹皮各一,玉杯一对,玛瑙枕一对;清河郡王纳妃,赐翡翠十件,卷云纹玉佩四,羊脂玉扳指一对,镶金玉镯一对。渤海、柔然同与我朝结秦晋之好,朕心甚慰,百官休朝三日,普天同庆。” 恩旨惠及之广,自当所有人均叩拜谢恩。 宣旨也不过还是赏赐,哲暄心中难免暗想:这魏国皇帝好没劲,身为父亲除了赏赐竟没有其他表示。她缓缓抬起头,才觉得那高坐正殿之上的魏帝,远的只有个轮廓,不禁心生疏远之感,又侧目去找青琁,才凭着衣着样式,大致猜了到。 筵席开,众人入座,哲暄倚着十五,这才看清魏帝圣容,那曳动冕旒之下,威严的神态与郁久闾可汗有着惊人的相似,只是面容更宽,眼睑微耷,更显老态。 正想着,十五侧首轻言道,“一会儿,你与我同向父皇母妃敬酒?” 哲暄一副无畏的样子,点了头。 十五看着她既不害怕也不害羞,赞赏地点了点头,转身便对魏帝说道,“父皇,这杯酒,儿臣与郁氏先敬父皇,谢父皇赐此良缘。” 魏帝反皱了眉头,微嗔怒状,说道,“良缘?那日朕将此事告知与你,你不是还不乐意的吗?如今反倒愿意承朕的情,承认是良缘了?” 子绛恍惚,魏帝明明之前还喜眉笑目,转眼就见怒色,忙放下酒杯盏,拉着哲暄起身对于前,“父皇恕罪,当日儿臣——” 十五话还没说完,哲暄倒是早已反应了过来,应了去,“父皇莫要责怪,王爷先前拒婚,乃仁义之举,今日感念父皇厚恩,是忠孝之行,父皇该夸耀,不该责怪的。” 十五此时也早已明了,魏帝此举必是故意,可是哲暄如此冲撞之言,反倒让他更为担忧,“郁氏莽撞,言语冲撞父皇了。还请父皇体谅她初来乍到,莫要责怪。” 说着拉着哲暄的衣袖,把她也拉下拜倒。 周围气氛顿时紧张了起来,众人皆已停杯投箸,魏帝更是怒目圆瞪对着十五夫妇。突地,大笑起来,“早就听闻柔然小公主性情率真不羁,今日一见,果不其然啊。” 甘淑妃本就是猜到魏帝心思□□分的,所以,脸上丝毫不露紧张神情,此时见得魏帝转怒为喜,才不着急地说道,“还是陛下眼光极佳,绛儿和暄儿都是性情中人,自是良配,日后必能夫妻和睦,相待如宾,举案齐眉。” “你这话,说的不真,他们俩,日后只要不打打闹闹,朕就已经满足了。” 甘氏稍加思索,同上位所坐众人一道,笑了开来。 青琁也看着哲暄,掩口与众人一道笑。 看着十五和哲暄还且跪着,魏帝也就挥手,言道,“都被拘着了,平身吧。” 哲暄感觉着十五已经起了身,跟着也起来了,魏帝才又说道,“你们敬的这杯酒,朕饮了。”说罢,举杯一饮而尽。 十五和哲暄归了坐,魏帝转眼便把目光对向了十四。那十四本就一直注视着他们二人,众人紧张之时,若说有谁能完全猜出魏帝的心思,除了甘氏,便也只有子绍了,之后众人笑得合不拢嘴的时候,他竟也没有一点讶异。 “绍儿!”魏帝直接开口叫道,“你呢?” “子绍谢父皇隆恩,感念于心,来日必当报效于疆场之上。” 十四心中憋着一口傲气,甘氏实在难以劝服,又难以替他掩饰,能做的只有冲着十四摇头,可十四却熟视无睹。 魏帝却点了点头,面目之上早没了先前的兴致,叹了口气,“罢了。” 酒过三巡,看着高台下文武百官,魏帝又说道,“朕乏了。冯智!扶朕回宫——” 甘氏等众人起身行礼相送,自不用说,那甘氏也一道回了自己的长信宫,太子和青琁回了东宫,十四十五各自回府,文武百官也便散了去。 第11章 洞房之夜 只说那清河郡王府内,上下欢饮,又是一通热闹场景,直至宾主尽欢,杯盘狼藉,才四下散去。 喜房被子绛安排到了自己的凌志堂内,并不依制居于厢房。堂内掌了红烛,榻上铺的喜被也是新绣的,工艺细腻,玉手拂过,少了突兀粗糙之感。 子绛和哲暄两人自当也是行了合卺之礼,服侍之人便也都退了出去。 哲暄赶忙把头上的步摇,凤钗全都卸了下来。 十五在一旁看着,爽朗笑出声音来,说道,“还从没人如此着急把发饰妆容全都卸了偷懒的,真对不起匠人穷尽心力的时日。” 哲暄转过身来,问道,“难不成,你喜欢这些饰物?”说着便要把那金丝鹓鶵往十五头上戴,吓得十五急的转身躲闪,有一把轻轻抓住她的手腕。 “啊!疼——” 哲暄直喊。 十五全然不知自己下手轻重,他又哪里有这样和个姑娘开过玩笑,赶忙松了手,哲暄那手没了束缚,一个顺势便把鹓鶵插在他的头上。 “你!”十五把那鹓鶵从头上取了下来,气愤不已,“好啊你,你敢诓我。” “有什么不敢的。” 哲暄口里说着,便自己去取下身上的霞帔,奈何那霞帔厚重,十五便把那只鹓鶵放了下来,腾出手帮她,早已没了愤慨之色,看着哲暄不着饰物,自然美丽更如出水芙蓉,不禁感念了句,“一肌一容,尽态极妍。” “你说什么?” 哲暄问着把自己的霞帔撑挂起来的子绛,他却背对着她,不自觉地咧嘴大笑。 “你刚刚到底说了什么?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十五这才转了过来,看着她要把外袍也脱了,也就遂了她的心愿,“我夸你生得漂亮,肌肤姿容,千娇百媚。” 这话可倒让哲暄得意不宜,“这样才对嘛,夸人的话说那么小声做什么?” 原是她故意布的陷阱,他一个不小心竟又掉了下去。 “看来,我过去是小看你了。” 十五的话里温婉多情,哲暄倒是理直气壮,“酒逢知己,棋逢对手,将遇良才,这都是人生乐事。” 自己落得一身轻松,哲暄反过来办子绛也下了外间的绯红喜袍,全然没有羞涩。子绛便抓了她的手,打定主意这次不会让她再轻易逃脱。 “这作新娘子的,给夫君宽衣居然也不会害臊?”他逗她,自觉乐趣良多。 哲暄也反问了句,“这么说,姐姐当年却是个会害臊的新娘。” 啊——十五不曾想她会这般问,可哲暄口中却没有让人讨厌的口气,像是问个毫不相关的普通人。 “好端端的,怎么提起她来!” 哲暄把十五的喜袍置于自己的旁边,看着他走去圆桌边,坐下斟酒,便跟了过去,心中只觉得有些话不得不说,有些问题不得不问。 哲暄正对着十五,没有了傲气,努力保持心平气和,说道,“那次在云中城,刚刚知道你……”她顿了顿,没找到更好的措词,“我知道,我那时候太莽撞任性;我也知道,她才走没多久,你不得不娶我,心里难受是难免。可关于姐姐,我还是很想知道,你如果不怪我挑起往事,就告诉我,好吗?” 十五抬眸看她,意外她的平静,与先前的精灵模样判若两人,也不知她为何要在新婚之夜提及往事。 哲暄似乎也知道他目光中的疑惑,解答道,“你们的过去是我心里的一个结,你与我,都只有把这个结打开了,才能没了顾忌。” 看着哲暄玉指轻搭于自己弧口之上,他似乎也能感觉到她,“你想知道什么?” “都想知道!” 十五并没有反对,也打算毫无隐瞒,“她全名李念珏,是吏部尚书李承章的孙女。我与她本是没多少情分的,只因为她的姐姐念瑶和哥哥有青梅竹马的情谊,却早早离世,母妃才求父皇,把念珏赐我。她十四岁那年嫁入王府,与我一起生活了三年。” “你来信说,姐姐是难产离世的。” 十五点了头,言辞归于平淡,“就是我出征邺城的时候……” “你们在一起多年,和我说说,她究竟是个怎样的女子?” 十五看着她眼里的诚恳,决心把真实的李念珏告诉哲暄。 “恬静的性子,说起话来总是柔声细语,待人也好,上孝父皇母妃,宽待服侍的婢女,平日没事就画画弹琴。” “那你呢?你对她呢?”哲暄问的毫不着急,十五自然也知道了她的心思,面露一丝喜色,“她很好,只是——” “只是你总觉得和她兴趣不投,对不对?” 十五直勾勾看着哲暄,“你怎么知道?” 哲暄把那桌上的玉杯拿到面前,斟满了酒,说着,“我在草原初见你时,只觉得你就是天边的鹰,你属于旷野,无边无际,自由自在,仍天高海阔,你都会无所畏惧。那金丝雀固然好,却不能和鹰比翼□□。” 一句能解心头愁,这就是哲暄对于十五的意义,他看着她如水般的双目,清澈无污,她媚动伶俐,却心智之深,十五心中更是感念了,得此知己,更得解语花。“是啊,她的确姿容艳丽,端庄娴雅,却让人有种不敢亲近的感觉,似乎我一伸手,就会损那份美好。珏儿——”他细思,慢说,“她适合生活在画里,却非我的生活里。” 看着十五缅怀却不失落的神色,哲暄饮了那酒,起身去推窗,远远看着东边游廊过去的院落,“东厢房本是姐姐住的吧?” 十五跟着来,嗯了声答应,“原本依制,该把你安置在那屋里,可是——” “就把那个院子留给姐姐好了!” 十五没想到哲暄会突发此语,看着她红烛摇曳之下的身段,猜想她的神情,问道,“你不生气?不会吃醋吗?” 哲暄却转身看着疑惑的十五,爽朗笑了声,“吃醋?”,自个点头琢磨,慢慢说来,“或许原本会吧,可是现在不会了!他们母子具亡,连我这个不曾见过她的人,都难免有心痛之感。于你而言,说是切肤之痛都不为过吧。让你这个时候娶我……”哲暄摇了摇头,“太强人所难,父皇太不近人情了。”转身关窗,再回过来继续说,“我知道自己任性,可是,我不会强人所难,就让那个院子如此一直保留下去吧。” 哲暄正说着,却看子绛来抓自己手腕,来不及躲闪,就被他顺势从背后环抱了住,低语道,“你还真是不一样!” 哲暄也并不逃,享受着这温暖的怀抱,温暖的声音,迎着他,“不一样,也一样!虽然姐姐和你不能比翼□□,却一样举案齐眉这几年,你若是就轻易对她不闻不问,不管不顾,如此凉薄,我可不敢把自己付于你。” 她看着彼时行合卺下的那对红烛,说道,“我既得到了你的心,自然要把你的过去永远留给姐姐。” 哲暄的话让十五一直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当初那信,我一直不知该不该写,我只凭心而做,如今看来却是最正确的决定!” “你用心,便是我最看重的。” 哲暄示意着让十五松了松手,转身去了妆台,小心翼翼从一个赤黑漆盒里取出两个信封来。十五早跟在了她的身后,看着她把自己写给她的信重新递给自己,问道,“为什么?” “我想向你讨两个东西?” “什么?” 哲暄伸手想十五讨要,“教我射短箭,还有……” “还有?”十五见她眼里灵光闪过,知道她又怀了小心思,“还有什么?” “你是不是会吹埙?” 十五点了头,大致猜到了,“你想学?”却听得哲暄也开了口,“教我!” 彼此心意相通,会心一笑。 十五看着她笑靥如花,从床榻上玉枕之下取了匣盒出来,端在哲暄面前,问道,“你还记得它吗?” 本就是哲暄托了人给他送了来的,她怎可会不记得。 看着哲暄点头,十五便吧那匣盒打了开,取出里面的陶埙,立秋之音,幽深哀婉,绕于耳畔。 “要说唯一能有和她兴趣相投的地方,就只有这笙箫之乐了。”一曲罢,十五道起往事,“可偏偏她又不喜我吹埙,说是乐起悲戚,无事有何故多凭添几分愁,我便也就只好作罢。” 哲暄搭在他手上,同握着那只埙,“可在我看来,礼乐悲喜,全在心中。我不觉悲戚,你可愿教我。” 眼前佳人,高昂着头,烛光下映红了的脸,拥入怀中,十五第一次觉得红颜知己可以是自己的妻子,“交丝结龙凤,镂彩结云霞,一寸同心缕,百年长命花。你可知,你虽为继室,却是我第一个交心了的女子,暄儿。” 说罢,便解了哲暄的盘发,长发如漆,骤然而下,映衬着姣脸绯红,柔姿百态。 大婚次日,拜宗祠谒祖,再入长信宫拜见甘淑飞,淑妃自是另有恩赐,赏了宫扇屏风各十二,金钗玉镯各八。又说了会儿话,才各自回了府去。 “累了吧,要不要先去屋里歇会儿,我去趟墨雨轩,有些公务,稍后就来。” 看着哲暄又被厚重的礼服压了整整一天,又是跪拜,又是在母妃面前客套说话,各种不自在,十五又心疼又好笑,一路上同坐与辇中,总说她不像个皇家公主,逍遥的性子却像的乡野丫头般,却又被哲暄反驳了回去,“那你不也一样,这叫鱼配鱼,虾配虾。” 听得十五放了自己逍遥自在去了,便撒欢了跑进堂屋之内,蕙儿服侍着换了件鹅黄缎裙,也换了两根轻便的白玉笄挽好头发。 “蕙儿,我让你好生收着的那箱子东西呢?” 蕙儿躬身出去,叫了小厮把朱红漆箱抬到近前,“公主为何此时寻它来?” 哲暄笑看着那箱东西,眉角显露笑意“走,与墨雨轩。” 墨雨轩?!蕙儿嘴里喃喃,也不知哲暄为何要往十五的书斋里去,可是看着哲暄早已走出一步远,只能招呼着抬箱子的太监跟着。 游廊虽曲折,眼前也有十五特意指来服侍哲暄的秋岚和绿绮引路。 那墨雨轩借着府中的地势,立在了山岩之上,从高处望下,府内之景尽收眼底,果真是极富诗情画意之地。 蕙儿上前轻叩门,听得轩内十五答应,这才推了门,让哲暄进。 “暄儿,你怎么来了?” 十五放下手中的书卷,上下打量着这个换了身装束的女子,不拂浓妆,淡雅娟丽,极尽简单。 “我来,自然是想看看你。” 十五快被哲暄逗笑了,“片刻前才一道回府,怎么换了身衣裳,就恍如隔日了吗?” “自然不止是为了看你,还有其他的事。”哲暄说着,转头看了看蕙儿,那尾后跟着这人便自然把朱红漆箱抬了上来。 “你们都下去吧。” 第12章 墨雨轩 墨雨轩的门掩上,十五在屋内看着这从天而降的箱子,越发好奇,“什么呀,神神秘秘的。” 哲暄却笑而不答,弯腰开锁,展开箱盖,卷卷书册一览无余。 “这是书卷?”十五拿起一本,“怎么不见书名?” “你且先翻翻看。” 十五的好奇心彻底被哲暄激发了起来,“古者,以仁为本,以义治之之谓正。”嘴里念着,不禁越念越是惊喜,眼眸抬起,看着哲暄,“你可知,这是《司马法》?” “自然知道!” 她理所当然,他却更为意外。 “你竟知道《司马法》?” “不仅知道,还能背诵。‘正不获意则权。权出于战,不出于中人。是故杀人安人,杀之可也;攻其国,爱其民,攻之可也;以战止战,虽战可也。’” 句句背来,流利纯熟,便最令人意外了。瞠目结舌已然不能再形容十五这时候的表情了。 “如此兵书,暄儿竟也能倒背如流。”感叹之余,十五不免也摇头问道,“这一箱——都是兵书吗?你怎么会有这些书?” “这些书都是荟沁姑母留下的,我挑选了些,分藏在首饰匣盒里,这才带了出来。除了《司马法》,还有《吴子兵法》和《太公六韬》” “藏在首饰匣子里?” 十五实在不解,又伸手在箱里分找,正如哲暄所言,均是兵书。 所有这些,十五的墨雨轩里都有,只是他从未曾想过,眼前自己才过门的妻子竟也能对兵书爱不释手,如同自己一般,一时只觉得这箱子书卷,竟比自己珍藏的还要珍贵。 哲暄把郁久闾如何为荟沁姑母寻书,如何不再让人碰这些书,自己几次三番偷了书出来都说与子绛听。 “这些书,我若不带出来,就没人会再过问了。我当时只这么想着,也顾不了其他,就让蕙儿分别藏好,到了魏国才又整到了一起去。”哲暄看着子绛爱不释手的样子,也摸着那漆箱,还挺自豪,“也亏得我陪嫁的首饰和器具多,不然要装这些书,可就难了。” 十五扶着她起来,比起书,眼前人越发让他深感如获至宝了,听着哲暄说,“只是这其中的《司马法》当年寻得的时候就有些许缺失。” “你想要我的——” 还未等哲暄再说,十五便让她停下,在原地等自己。 哲暄看着他转身从西侧的架几案上取了几卷书来,“我的在这,今起托付给你了!” “你也不问,我有何用?” 哲暄要把书接了过来,十五却摇头了,“府里上下,我的就是你的,书虽是心头挚爱,仍不及你!” 讨要个书,也能听到情话绵绵,哲暄自然面露满足,可她心中所要并不如此,“我可不喜欢夺人所爱,这样吧……”哲暄眼眸一转,灵光一闪,“我借你墨雨轩一隅。” 十五跟着哲暄的目光,左右打量着自己的书斋,西侧尽是藏书,东侧安置了坐榻,窗下的案几摆了白瓷花瓶,插了些海棠,宁静祥和。 “你要在我这儿?” 哲暄微眨眼,点了头,“舍不得?” “那倒不是!”十五也不知哲暄什么想法,“你不会觉得闷吗?” 十五原是这样想法,哲暄不着急回他,在屋里来回走动着,说道,“这府中最是舒心又别有风致的地方被你一个人占据,我可不甘心,定要来分一杯羹的。更何况,这兵书要读,也绝非如此。” 哲暄看着十五,故意顿了顿,静候他的反应。子绛是真的不着急,他左右猜着,不外乎就是要自己做什么,再有什么,在他心里,此刻都绝非难事。 “《史记》有言,‘赵括自少时学兵法,言兵事,以天下莫能当’,可见,即便兵书再是熟练,没有经验,没有好学之心,最后难免落得一个‘纸上谈兵’的后世骂名。你刚刚说要来墨雨轩,我想,与其看上百遍的兵书,还不如听你说说战场的风云变化,兵士如何调配,粮草如何筹备,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如此才能把书上所言字字句句,化成自己的。” 她的心气之高,子绛是见识过的,可是她现在说的这话却绝不是一句“心气高”能言尽的,他暗暗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但这种感觉终归还是浅浅的,他更多还是被她言说之时,眼角眉梢的那抹英气打动,“很少会有女子,喜欢听战场上的腥风血雨,你还真是少数。” 他不说答应,也没有拒绝,心中暗自盘算的是如何逗她,面里却是难为之色。 “你不是要借我这一隅之地吗?”十五久久看着哲暄有些失望的脸,终于有一副得意之色。 “这算是你答应了吗?”哲暄在意他的答案,一时不察。 哲暄上当,十五顿时也就憋不住压抑的神色,眼角含春,轻握拳头在唇前微清了清嗓子。哲暄才会过意来,虽有怒气,眼角微嗔,却不显露,心中暗自感谢他点头同意。 十五本也就没觉得什么困难,既然哲暄愿意,他也不在乎,只喊,“余福……” 那门外自有人答应了进来,恭恭敬敬地行礼,问,“王爷有何吩咐?” “把西院中厅把里面的雕花几案搬到这来!” 余福领命出去,十五才说起那张几案的来头,“那是皇祖母留下的,当年父皇登基年幼,皇祖母在她那张几案之侧,为父皇守着这魏国河山。后来,父皇亲政,皇祖母还权于父皇,归于内宫,几案便自然而然也就闲置了下来。” “后来呢?皇祖母的几案,怎去了你那里?” 十五拉着哲暄在坐榻之上,“暄儿猜猜?” “是父皇赏给你的?还是——皇祖母赏的” 十五端着茶盏,不饮,不说,吊着哲暄的胃口,以此为乐。 “你倒是快说呀!”见得哲暄好奇,十五只觉得此法很是上道,把茶盏放了下来,只说,“小时胡闹,在皇祖母的寿安宫里,想举几案来显得自己拔山扛鼎之力。” 哲暄早已捧腹大笑,不能自已,“那,你可曾举起过?” “那几案我是没举起来。皇祖母见状,就把它赏给我了,还说有朝一日,盼我真的力能扛鼎,才气过人。可还没等我能有力举案,皇祖母就驾鹤西去了。” 哲暄猜到了开头,却没能猜到这样的结果。 “你快叫余福回来!” “怎么了?” “皇祖母所赐之物定当好好保存才是,我还是,还是不用了。”哲暄这话边想边说,确当是看着子绛思念祖母想起了自己的母妃。 “皇祖母薨逝的时候,我还年幼,她老人家未能见我及冠,未能见我娶妻,更未能见我封王纳妃。”十五抿唇而笑,点头说道,“一张几案,若能替皇祖母见证你我夫妻同心同德,情谊绵长,又有何不妥!暄儿说,此言对否” “既然如此,那就却之不恭咯!”之前还小心翼翼,听了十五的话,便活脱笑了出来,还果真是个天生还笑的乐天派。 正说着,余福领着小厮抬案而来,没多少功夫便把刚坐着热乎的坐榻腾了走,把那紫檀几案便搁着了那儿,说道,“奴才让人备下了文房四宝和檀香熏炉,是否一并摆置上去?” 余福机灵,那是多年侍候十五的原因。 “一并摆置了吧。” 子绛说着便与哲暄各归各位去了。只说这回来之时已过酉时,这来回折腾一番,再命人掌了灯,墨雨轩便又重归了宁静。 这夜渐深了,也不见屋内的主子有什么动静,屋外侍候着的蕙儿和绿绮她们却是越等越困,也顾不及什么更深露重,早就倚着墙根,呵欠连连了。 “我说余总管,这王爷什么时候出来啊?” 蕙儿初来乍到,又不知十五的习惯喜好,既不好打扰,又放心不下哲暄。 “我哪知道啊?这——”余福摇了摇头,“或是通宵,或是半宿,王爷从来也没个准的,全凭喜好!” “那怎么办好?”绿绮原本也是服侍过李氏的人,却和蕙儿一样从不知十五什么习惯喜好。 “能怎么办!等着呗。”余福说来也是无奈。 “你们看秋岚!”这几个人还小声嘀咕着,秋岚早就在一旁迷迷糊糊睡着了。 “太难为她了。” 蕙儿还在为秋岚掩口而笑,只听得背后书斋的门吱呀开了,绿绮赶忙摇醒秋岚。这丫头,双眼迷离着,却还是看得清绿绮冲着自己使眼色,忙用衣袖擦拭着嘴角的口水,紧跟着绿绮几个,跪在门下请安。 “都起来吧。” 十五的声音极小,小到几乎听不清楚,蕙儿也是起了身来才看清——十五抱着熟睡了着哲暄出了墨雨轩来。 蕙儿暗自看着,还微踮了点脚尖,难掩自己喜笑颜开。 哲暄被十五稳稳抱着,熟睡着深沉,微张着两片薄唇微张,身后烛光曳动更显得螓首蛾眉,肤如凝脂,颈脖微露,领如蝤蛴。 十五看着哲暄睡得香甜,摇头示意他们,蕙儿和余福便不敢出声多言,前头掌灯领路。 第13章 比剑 东方欲晓,十五自然便醒了,哲暄却仍睡着深沉,侧身而望,又不忍心唤醒,微微探出自己的身体,盖好被子。 “给王爷请安。”余福五更天便在凌志堂外候着了,一同候在堂外的还有服侍子绛洗漱更衣的一众小厮。见十五早起,行大礼问安,只是今日,余福尤其好奇,这素来十五一醒,只开口在里屋便喊余福,他便自然推门进来问安伺候,今日,这十五爷竟然自个儿出了来。 “王妃——王妃还没起吗?”余福不自觉问,十五关过门站在凌志堂门外,着实让余福一时也不知这样如何服侍了。 十五看着侍候自己多年的人一时没了主意的尴尬神色,展颜而道,“就在那院里洗漱一下吧。” 哲暄估摸着又睡了好一个多时辰,这才迷迷糊糊有点清醒,只觉得阳光已经透过了窗,又透进床榻周围的幔帐,刺着自己的眼睛,口中叫着,“蕙儿——蕙儿——” 蕙儿应声而入,如同在云中城一般伺候,只她只身一人才能近的了哲暄近前。 “蕙儿,王爷呢?”哲暄越想越糊涂,“昨晚我记得我是在墨雨轩的——然后?”一整晚睡着似乎搁着了脖子,正松活筋骨。 “公主还说呢?您都睡熟了,是王爷抱您回来的。” 蕙儿正欲给哲暄梳头,在妆匣里反复挑选给哲暄试戴,哲暄却没一样满意的,摇着头,嘴里还说呢,“我都不记得自己怎么睡着,怎么回来的了。” “您进了墨雨轩之后的事情,奴婢可不知道了。后来到了子时,王爷把您抱出来的时候,您可就睡熟了。” 哲暄自己拿了步摇试试,也不得尽心,一脸苦闷问道,“那王爷呢?” “王爷一早就起了,这会儿许是在后院练剑吧。” 哲暄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边把蕙儿手上的一对玉竹笄拿了下来,这边又说道,“蕙儿,你会不会觉得好无聊啊,我这儿一早醒来,只觉得今天好像又要无所事事,都闷得慌。” 蕙儿被哲暄说的一脸不解,“公主昨儿不是还兴致勃勃去的墨雨轩吗?这王爷还刚把先太后留下的几案搬过去给您的,您怎么又觉得无聊了。” “我只是觉得,没嫁来魏国前,咱俩不是去草原策马,就是去射鹰抓兔,不然呢就去习武练剑,夜里累了,就靠在我那香枕上翻翻姑母留下的书,如今我怎么有种困在着一亩三分地的感觉。” 哲暄只觉得自己有种浑身不自在的感觉,又说不清楚,就连看着自己头上的发式也觉得很是别扭,心里揣摩着,嘴里便说了出来,“蕙儿,我们今天束发吧!” 束发?蕙儿是从没有做过,心中不免疑惑,便直言问道,“公主想束发?为什么?” “你别管,只说会不会吧。” 要说蕙儿还是手巧,虽说从没有给哲暄梳过束发,可没几刻功夫,也就像模像样给哲暄梳了来。 “你还真的会啊。” 这估计是哲暄一早起来看着最是顺心开心的一件事了,铜镜印着自己的面庞,左右来回照着,果真是和十五束起发来一样。 “蕙儿哪会啊。”这丫头一边找了只玉簪给哲暄,一面又把余发绕尽,这边才又说道,“只是从进了这魏国开始,没少见男子束发的,蕙儿见见也就自己揣摩了,这不,今儿就在公主头上试手了。” 发鬓清晰,显得鹅蛋般的面更为清朗俊俏。 蕙儿却有些不满足,嘴里喃喃不决,“只是,既没发冠,这玉簪又短,还是不够像。” 哲暄只觉得这一头男子装束好看,本想也换身男装,却不见余福,只能寻了件青白竹叶云纹的裙衫,出了凌志堂来。 “给王妃请安——” 堂外等着侍候的宫女小斯自当俯首请安,两列足足十人有余,为首的也自然还是秋岚和绿绮,其余的就多是哲暄从云中王城带来的宫人了。 “王爷呢?”哲暄问 绿绮俯首答道,“王爷还在后园里练剑,吩咐了,等王妃起了一道用早膳” 哲暄让他们起了身,绿绮这边还说着,“王妃请稍候,奴婢这就去请王爷。”却被哲暄打断了,“——不用!”想了想,嘴角微扬,计上心来,“走,去园子里。” 春风袭人,扬着条条绿柳,送来远近花香阵阵。哲暄还沿着游廊走着,便看见花边柳下,一袭白衣,双手持双剑,凌空一跃,剑锋在花骨朵上一扫,身体转旋,那左剑落在地上,一借力,身子便又一番,落在花旁。 哲暄第一次见人耍双剑,不由止住了脚步,不远不近看着入神。十五的剑锋不停,从地上扫过,从草原地而落,他却早已翻越过花草,双剑与人合一,几度出手,身形飘影,衣裳也随之起落,可偏偏唯有那剑就如同长在十五手上一般,出收得宜,自在轻松。 身轻灵动,左剑出而右剑落,双剑同出,反倒看不清剑,只能看到银光一闪,忽的,十五便停了下来,哲暄却看着不解。 “你如果想看,何必躲着,近前来岂不更清楚!” 哲暄听着,一笑,一脚踏与游廊,越身从两柱之间而过,看着身后的婢女目瞪口呆,绿绮更是一惊,低声问蕙儿,“王妃这是作何?” 蕙儿见哲暄这一起势,便心中有数,对着旁人也只一笑,说道“你们看就是了——” 只见哲暄越身出去之时手中空空,十五自旋身而起,把手中右剑递给哲暄,看着她稳稳落地,剑锋直指自己。 “比比如何?” 十五也不让她,左剑亦出,平举当胸,“暄儿只管出手好了。” 哲暄只觉得从云中城上了车辇出嫁开始,步步拘礼,难得有剑一舞,可要好好畅快比试一番。 风过剑起,哲暄脸上剑光一闪,焕发出耀眼的光辉,轻身凌空,踏于院中石桌之上,铁剑迎风,一道白光直取十五的咽喉。子绛后溜了几步,后脚一跺,举剑挡出,只见得哲暄的剑锋抵着十五的剑,十五一个转身,剑法随之转化,直逼而来的剑锋就只能顺着自己的剑滑了出去,发出“叮——”的摩擦声。 哲暄已经没了地势上的优势,剑势却丝毫不弱,或者说,一招不中,此刻求胜之欲愈强了。一招声东击西的玄灵剑法,在十五眉眼前一寸之地划过,十五向后一展,躲了过去,哲暄见到破绽,欲挑宫绦,哪知十五早已侧身而出,那剑锋离着便远了。 哲暄疾步连连,脚下步步生风,再一招虚幽剑法,手中剑早作天边虹,一时间剑锋忽闪,宛如七八道银光齐射。奈何剑剑咄咄逼人,却没一招能占上风,十五轻身一闪,又或是一指轻弹,哲暄手上即便是百炼钢,一瞬竟也变绕指柔了,只可惜出剑难收,一招落英缤纷就扫得院里花落柳枯。 “不打了不打了!”哲暄自个背剑而立,说不出的沮丧,“竟没一招能胜你!实在无趣!” 绿绮和秋岚从没见过女子耍剑,虽没能胜,但身法矫健,依然让众人啧啧称赞,正想着上前,却被蕙儿拦了下来。 “你可是一招一式都决绝得很!”十五接住哲暄丢还回来的剑,说道,“怎么?新婚才几日,暄儿就要谋杀亲夫啊?” “谋杀?”哲暄只当十五嘲笑自己班门弄斧,“你无需用剑,以柔克刚,我还如何能伤你!” 看着哲暄近乎有些气急败坏的表情,十五挥手让余福上前,蕙儿这才看到在游廊另一端转角候着的余福,端着巾帕近前。 十五拿着白巾帕,走到哲暄面前,搂着腰先给她拭汗,“你看看你,出了这么多汗,你要知道,剑法要想浑然天成,可不在于你多用力,多心急。” 哲暄倒是能听得进去的,“我知道,师傅教过,说上上之法,是人剑合一。” “剑法不在口里,在你心里——”十五的手指从哲暄唇上轻轻滑过,落在她的胸前,轻戳了一下。说罢这句,手上的巾帕往余福手上的竹盘一落,一手拉着哲暄,一手提双剑,“走——先用早膳去——” “不要,你先教我!” 哲暄甩手不走,十五的脾气却愈发好了,“要我教你,也要先吃饱饭呐!皇上尚且不差饿兵,我又怎么舍得你饿着肚子练剑。” 伸手再想拉她,哲暄却后退一步,不依不饶,“你要不说清楚,我这剑招中间究竟哪里出了纰漏,这早膳,我可吃不下。” 这一说完,竟坐在院中椅凳上了。 “好!我说——”堂堂一军将领,一国郡王,在夫人面前也就这样可以随意妥协。“我把一招一式拆开说与你听,可好!” 撒娇得逞,哲暄展颜而笑。 “第一招,花飞花落——” 说着起身凌空,剑法由上而下,“这是最有杀伤力的一招,但是你却错失了良机。” 十五此时稳稳当当横剑一挡,剑力之大,哲暄手上剑已弯,十五微退,扶住身势向下的哲暄。 “愿闻其详——” 哲暄落于地,十五细讲,“你借由高势,却一心求胜,所以一剑袭来,直逼胸口,可你却忘了,举剑横陈是每一个练剑之人的本能。所以我虽惊讶于此,却从你手下得一线生机,更是因为,你一介女流,腕力尚不足攻破我的防线,却不知迂回,这就是长驱直入的后果。” “该如何破——” “你的下一招是什么?” “玄灵剑法。” “精髓何在?” “声东击西。” 哲暄得解,喜不自胜,全在面容之上,再出剑之时,剑锋挑宫绦,子绛再挡,哲暄想攻其不备,却哪知十五挡她也是虚晃一枪,依旧守着要害,不让她得寸尺之利。 “好生没趣!” 十五伸手讨剑,“暄儿,攻其不备是要出其不意的。” 哲暄嘴里喃喃欲把剑交出,十五反倒不接了,只问,“暄儿的性格,还有话不敢大声说?” 把哲暄好一生气,“我说你小气。” “小气?”十五笑得都能数清满口牙了,“我哪里小气了?” “你既教我,又不让我,还不算小气吗?余福,你说是不是?” 这余福本退了几步,靠后而立,作为奴才,从不好奇主子说什么做什么是他最大的优点。可这会儿哲暄却把球踢他这来了,余福面里露着为难,说道,“回王妃的话,奴才想着,王妃早起还未用膳,许也是饿了,王爷这不着急想先带着王妃用膳去。” 哲暄本是一眼直勾勾看着十五,余福答话时也转眼看了余福,可没听几句只觉得想起什么,这张可人的脸儿上渐渐显现了忸怩不安的气色。 “这是怎么了?”十五先发觉了哲暄的不太对劲,“怎么突然变这般?”说着揪了下耳朵,靠至近前,以致耳鬓相磨,“想什么呢,如此出神,还噘着嘴……” 哲暄伸手摸了摸十五的肚子,“为了等我一道用膳,把你饿坏了吧!” “出外征战,时常轻卒锐兵,长驱至国,哪里就这么容易饿坏!”十五心中暗喜却不显露,“食不果腹,睡不成眠,都是军旅常有。” 这说着还把玩起哲暄的头发来,“怎么想起束发来了?” “没出嫁前呢,我总和蕙儿扮成普通人模样,混到云中城的街坊酒肆中,玩个痛快,这云中城里里外外,就没有我没去过的地方——” 十五伸手拦住不让她再说,直言道,“你就是在府里待不住,想出去,不是吗?”心思被十五一语道破,哲暄倒挑眉而笑,十五微清了嗓子说道,“用过早膳,带你出城策马。” 第14章 踏春 东宫内,妙菊捧着丹桂花糕进了青琁的内殿,在一旁近前榻案的方桌上放下,再进一步,低语,“娘娘,太子爷回来了。” 青琁一手端茶,低眸注视在茶盏里,口中淡淡一句,“是去书房去了吗?” 妙菊点了点头,“是!”收着端盘,退在几步之外,回答,“仆射大人来了。” “公孙苻?” “是——” 青琁手中的丹桂花糕久久不曾送入口中,也并未放下,寻思片刻,只问,“你可知道,公孙大人前来,所为何事?” 妙菊哪里知道,只摇了摇头,“这奴婢就不知了,只是——听一早跟太子爷进宫的贵福说,太子爷是奉诏去的,进了太英殿东偏阁说了很久的话才出来的。” “可有说,出来时候神色如何?” “这个——贵福没说,许是没什么特别的吧。” 青琁心中略有奇怪之感,却又说不出,手中的丹桂花糕拿了又放,只叫妙菊退了出去。 十五既然是答应了要带哲暄出城,就必是要去的。 哲暄踏马在前,丝毫不担心在从未见识过的京都迷了路,泰安城里外都是新鲜,才出了城外来,便转身评论说,“人都说魏国京都泰安城,酒家茶社,鳞次栉比,行商坐贾,人头攒动,比起云中城,有过之而无不及。如今看来,所言非虚嘛——” 十五并不当她见识浅薄,只觉得更是有趣了,伸手从马鞍旁的剑囊中取出哲暄使过的那把来,冲着前方喊道, “暄儿,接剑——” 哲暄勒住缰绳,拨马转身,单手一接,利刃出鞘,锋芒毕露,笑颜道,“再试一次——” 鸳鸯剑两厢相向,哲暄立于马上,身段轻盈,手中持剑,并不着急出招,身影微闪,脚踏马背,玉体腾空而起,双足后翘,白蹄马的马蹄腾飞,哲暄虽然一手还紧握着缰绳,身体却悬空而起,仆仆风尘伴着桂馥兰香。十五剑已出鞘,却不摆架出招,背手夸她,“刚说你剑法不纯熟,你竟如此就让我刮目相看了。” “剑法不行,只是——马术比你好些。”笑颦回眸,踏马而走,故意引得十五来追,可偏偏又追不上,亏得哲暄自个儿回头,“怎么样?剑法不行,兵法不行,马术可还行?” “不愧是柔然公主,果然有老可汗的风采。”佳人归来,颇显得意之色,柳叶弯眉,言笑晏晏,“暄儿,我想送你件东西——” “什么?” 十五看了她的手握之中,“你手上的这把剑。” 哲暄举剑而问,“它?”口里嗯了声,不免又问,“可有什么说头吗?” “这本一对鸳鸯双剑,你手中所持溟水剑,性阴剑轻,平日握于右手,腕力轻柔,技巧最是讲求点撩挂抹。你轻功上乘,身法柔韧,行如清风,动静变化自若。以后勤加练习,若是再能做到人剑合一,清风之间不见剑,光影闪烁不见人,那便能立于不败之地。” 马头相对而立,人近身眼前,直勾勾看着自己手里另一把佩剑,手中之剑横陈,说道,“以后你就使这把剑。我手中这把南山剑,你是用不动的。” 看着哲暄不信,伸手要一试究竟,十五只好扶她下马,这才敢把南山剑递给哲暄。 果真,这剑真不像看起来那般容易。 哲暄原本所想,可要用这把南山剑耍上几招几式,来反击十五瞧不起自己。这才伸手,才发现错了,南山剑之重哪里还容许她运用什么招式,几乎是举剑横陈,略加鉴赏都是没办法的。 “怎么会这么重”哲暄提着,手腕已经使力不出了。“不该是鸳鸯剑的吗,怎么相差这么多?” “说是鸳鸯剑,其实一阴一阳,本就不尽相同我手中这把南山剑本就用玄铁打造而成,溟水剑是柔钢所制,自然轻巧许多。” 十五边说边解了哲暄手中负重,“南山剑最适合扫穿拦劈,利于防守,不易攻破,故而稳如山岳,剑出鞘如千军横扫,一击即中,所向披靡。” “两剑相去甚远,所用内里功力、剑法技巧,更是天壤之别,左右双手,如何能这般变化自如?” 十五笑而不语,整了整哲暄对襟,问道,“我若教你,你可愿意学?” “那当然——”哲暄扶他手,说。 两人各持一剑,十五欲把溟水剑所用柔法二十四招倾囊相授。第一招探囊取物,便引得丛中百蝶起飞。 “抽身而出——” 暄儿应声而动,溟水剑锋稳稳绽放着朵扶桑花,腕力之稳,非练过功夫之人所能达到的。 “玄鸟惊天——” 十五话音还未落,手起剑出,南山直逼哲暄脊背而去,见得她腾空而跃,双足前勾,飞身的裙绣幻化成天边虹,本是自卫,哪里想到她灵光闪动,曼妙身姿后寒光乍现,溟水剑直抵十五后心。 “以攻为守,是这招精妙所在,会意了。” 十五点头赞赏,只看得哲暄得意,还未片刻,后脚一划,避其锋芒,如盘地之龙,镔铁扫起丛中荣草依依,哲暄只得连退出几步之外。 一时慌忙不知从何抵挡,只听得十五口中一声,“擒贼擒王——”哲暄便一脚踏于南山剑锋之上,借力而起,溟水直取上首,十五便只得收势自保。 哲暄剑锋逼停了十五接下去的所有动作,收势问道,“今天教你的四招,你学得倒快,不过——” 哲暄素来是有一学一,模仿能力和领悟力极强,她师父过往也常常夸奖过,自然是眼角得意面容。 “我话还没说完。”十五语气之中果然有为人师的严肃,“不过——这样也仅仅只是溟水剑所用柔法二十四招的一部分,你要真想用好手中的剑,就别忘了我的前提,勤加练习。” 哲暄看得出他眉头紧皱的严肃,对练功,她从未叫苦叫累过的,她暗自下了决心,必是要让十五知道自己的用心。随即,同十五一样,背剑而立。 “我会。可是你好像忘了,今日一早比剑之时,我的破绽,你还没为我解吗?” 哲暄还记得,十五不免欣慰地消了紧皱眉头,也是欣喜,她爱剑之心,到了这样地步。 “这招虚幽剑法,你究竟是如何解得的。” 哲暄全然没给十五时间和机会,溟水剑早已刺了出去,比起早起之时,速度之快,更胜一筹。 出剑更快,却不是求胜之心所致了,心底默念虚幽剑法心诀,“势起挑挂,身轻如燕,虚撩轻抹,剑过如虹。稳行以进,挂拨轻点,收剑反刺,气定神闲。” 放弃计较输赢,默默暗念心法,竟然一时也能逼得十五手中的南山剑不知如何抵挡才好。 亏得南山剑重,十五才能在剑影闪动之下,得一时阻挡之力,没被哲暄攻破。 “你知道如何出错了?” 十五虽是不能再占上风,却比一早得胜来的高兴,伸手抚着哲暄额前灵动的青丝,细问道。 哲暄虽赢,却一时也没懂得前后哪里出了差错,结果也能如此谬之千里。 “刚刚,你在想什么?” 是心诀,哲暄的眼里,露出了抵挡不住的光芒,“可是,怎么会是心诀呢?” “虚幽剑法,贵在一虚一实,虚实之间,重要的是速度愈快,虚实交替越是不清,方才是你得胜上法。” “以攻为守。又是以攻为守,这四个字,方才还是让我用进攻逼退你,以此解围,如今却又能出招之人立于不败之地。” 这其中奥妙,剑法善变,哲暄今日才算是知晓一二了。额边汗珠晶莹,目光如水如电,一点即透的聪慧,这样的哲暄,又何尝不是子绛第一次所见。 只说这泰安城外虽没有城中东西两市的热闹,可花中蝶舞,树上莺啼,新柳犹短,扶桑花开,更是风味,那两人从花影柳丝穿身而过,相倚相伴,一转身却又剑锋相向,快意抒怀,竟也忘了时辰。 这时并立而行,左右牵着马,自在说话。 “你说埙声袅袅,是不是很适合这旷野幽兰一样的景致。” 哲暄一手捋着白蹄马一身鬃毛,提及之时,犹如漫不经心。 子绛知道哲暄话外之音,并非她掩饰不足,却是心意相通。 哲暄倒是静立侧目,见得十五从坐骑背囊中取了自己那只埙出来,才会意而笑,为心有灵犀,也为天赐良缘。 埙音再起,于这自由天地之间,容纳百音。小调起,一时,寰宇之间,仿若是人与万物相容相依,低声婉转,深远绵长,如诉衷肠。前调落,一折又起,渐显清雅之色,映着东边渐起明月,垂柳依依,如清水而至,带万浊而走,洗心净虑,心性便得以静寂之地。 一曲罢,哲暄竟也沉醉其中,久久不得出。 “这是你送的,日后便是我的。我的那只,就送与你。以后若是我出征在外,你看着它,权当聊解思念之苦吧。” 十五将伴了自己多年的古埙相赠,郑重其事。 绿丝低拂,满町芳草,此刻均无入眼的,双目痴楞,细细思量子绛言外之音,不免有一丝寒气而起。再看手中,子绛所赠的埙,工艺精细,绝对是自己那只所比不上的,可哲暄想不了这些,此刻燕卵大小于自己手中,如承千钧之重。 情,是自己最放不下的,哲暄心里想。 第15章 图谋高车 这日正阳殿开朝,按理子绛四更天起床换衣洗漱,备着要进宫了。 “怎么这么早?”床榻里的哲暄只觉得身旁有起身的动静,眼睛迷糊成条缝,问道。 “我得上朝去了,你安心好好睡吧。” 十五给哲暄重新盖好被子,安抚她沉沉睡去,便换了朝服、上马进宫。 正阳殿正殿之上,开朝议事,公孙苻手持象牙笏板,列于百官之首。 “陛下,臣有本要奏——” 高台上魏帝点头,公孙苻才说道。 “陛下,这几年,柔然可汗郁久闾多番派使者出使我大魏,目的仍旧是想与我大魏勇兵,并举高车,以解柔然的边境之危,以求一劳永逸。臣以为,高车地处我大魏之北,屡次骚扰我魏国北部四郡十五城。高车之族,虺蜴为心,豺狼成性。不平高车,我大魏北境之忧不解,边境之患永在,难以长治久安。如今,柔魏再结秦晋之好,若久久不应允柔然的请求,只怕会伤了两国和气。” 魏帝手指在案上打着,看着阶下众人。 “仆射大人此言差矣——” 疾言遽色从众百官列中而出的是户部尚书韦良愬,“禀陛下,淮北战事,虽大胜而归,但银钱粮草耗费不少。如今,且不说军队将士还未休养生息,单征伐三郡所耗银钱粮草,都足足顶上了我户部所收全年赋税。如此时候,绝非是远征他国的好时机。况且,柔然曾受高车袭扰之苦,更有庸城、嘉宁城两城的夺城之仇,出征高车,柔然是师出有名。” 韦良愬朝服大展,“可我魏国不同,仆射大人口中,所谓屡次骚扰我四郡十五城,不过就是抢夺些牧民的牛羊,这等事情依例派出使者交涉就行,如此大动干戈,反倒会让天下人所不齿。” “言过其实了,韦大人。”公孙苻看了子缊一眼,面露不屑之色,对着那气势冲冲而来的韦良愬,应答道,“这普天之下,征战讨伐之事,何时又真的需要师必有名。” 韦良愬怒气冲天,却全然不理会公孙苻,向魏帝展袖拜倒,“陛下慎重,三思而行啊!” “太子——” 子缊听声应答,持笏板而出。 “两位爱卿各执一词,太子有何见解啊?” 子缊双手平举,笏板前伸,面若无色,应答道,“回父皇的话,儿臣觉得征讨高车势在必行。” “太子殿下,您——”韦良愬朝着子缊的方向,走了两步,脸上的肌肉都微微颤抖着,“您这是偏怀私欲,白白断送了我大魏的盛世哪!” 青琁身为太子妃,又是柔然当朝可汗的大公主,韦良愬这话意显然直指子缊和青琁,子缊却也不心急,也并不着急辩白,只答魏帝说,“高车气候极佳,水草丰美,是放牧牛羊的最适之地。父皇且想,柔然可汗郁久闾,一代草原骁勇君主,一度陈兵百万,攻克高车而不下。如果不是因为有利可图,他如何会这般大费周章。” 子缊回身看了看跪在远处摇头的韦良愬,气定神闲地继续说,“韦大人说,征伐三郡所耗银钱粮草巨大,可韦大人身为户部尚书,似乎只想到节流,却未曾过开源之事。” 韦良愬虽低着头,却也不免不忿,应声答道,“太子怎知,臣不曾想过开源之事。” 子缊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看向龙座之上的魏帝,他不发一言,只是也略点了点头回应子缊,他便在大殿之上踱起步来,“韦大人可知,父皇一直想整肃一只属于我魏国的骑兵?” 这自然是文武大臣均知之事,十五转头看了十四一眼,十四仍是不言一声,不露一色,一副胸有成竹、洞察一切的表情。 “我魏国要有一支兵强马壮的骑兵,这一来要有良马,二则要有训练有素的兵将。韦大人可知,这些年我们为了从高车和柔然购买良马又耗费了多少,这良马所需的粮草又耗费多少。”子缊又看了看韦良愬,举起笏板,信誓旦旦,“如若能同柔然一道一举拿下高车,从高车获取足够的良马,和大片肥沃的草场。试想,我大魏一年又能省下多少钱银!” 十五听着,思索起来觉得甚为有理,又看了看十四,还是那般不理人的模样,“哥,你说呢?这事你怎么看?” 十五在一旁低声嘀咕,子绍只应他四个字,“木已成舟。” “木已成舟?”子绛心理微微犯着嘀咕,嘴里也跟着,喃喃了几句,忽地挑了眉毛,像是明白了,却还说,“你是说,这事父皇早有了决断,今日朝堂议政,不过是走了形式,过了个场?” 看着十四点头,子绛转眼看了看前面正言之凿凿的子缊,“是六哥的意思?” “是父皇的意思!”十四两眼直直望着那最高位之上的人,那个血缘至亲却又随时定人生死的老人,看见他的目光有一丝说不出的光芒,一点欣慰,甚至是一丝赞赏。 “子纾——” “诶!”这人站在原本子缊所列位置的内侧,听得魏帝指名,一脸无奈苦笑地持笏而出,“父皇,儿臣在——”一副偷媚取容的样子,子绛站在背后都能猜得清楚,露出点瞧不起的神色。 “这事,你怎么看呐?” “儿臣——儿臣觉得——”子纾看了看太子,接着说道,“这是一本万利的好事!” “这么说,银钱缺口的事,你是有办法解决?” 魏帝一句漫不经心的话,问得子纾哑口无言,嘴里咿咿呀呀地打扎马虎眼,那魏帝哼了一句,也不屑瞅见他先意希旨的嘴脸。 “五哥啊五哥,这么多年,怎么都没长进。”十五还是那般样子,比起高谈阔论却总透出阴冷狡诈之感的老五子纾,他总爱在朝堂之上嘀嘀咕咕,却更光明正大。 “十四!” 子绍站了出去,直言道,“父皇,儿臣复议。” 子缊回过头,扫了十四一眼,点头认可。 那众人都还没着急,韦良愬是彻彻底底不愿意了,拳头猛捶地,“王爷——不可啊!不可啊!” 子绍放下笏板,走到韦良愬跟前,看着他御前失礼的样子,轻哼了一声,那声音却小的只有自己的耳朵听得见,这才慢慢蹲了下去,扶起不成体统的韦良愬,说道,“韦大人不必着急,子绍有个主意,韦大人帮帮忙,指点指点。” 那韦良愬只当子绍是有真主意,也觉得殿前失仪,便也就顺着子绍的力站了起来。 那边子绍端举笏板,说道,“父皇,儿臣有一个主意,或许能解韦大人的燃眉之急。只是,方才得知此事,只怕想法还不太成熟。” “你且说来听听,至于成熟,还可以再商量。” 魏帝像是算准了他会有主意似的,眉目之间没有半分惊讶之色。 十四点了点头,侃侃而谈道,“我魏国有归州、洛宁、封丘、阳武、安邑、盐池、平陆、大革山、长宁等十五镇与高车的西部、南部相交,十五个城镇的常驻守备军约有五六万人。儿臣想,不如将着五六万人尽数压制在前线,对外则称二十万大军,对高车的平凉、危山、伏尔部围而不攻,以此吸引高车分散兵力。一旦我魏国大军压制了战场的西南两面,以柔然的郁久闾对高车的觊觎之心,他就会大胆地对东北部开战,一旦北部战役打响,对我魏国军士而言,就是从南面开战的最好时机。” 这劳师远征本就困难重重,往往需要举全国之力,仅凭五六万人马,想要吞并半个高车,不单是魏帝和子缊不敢相信,那众位文武大臣早已就交头接耳,只当十四是在痴人说梦。 “如此一来,长距离调配军队,就无需大量兵力,更无需动用京城的禁卫军。晋州三城,是北郡腹地,晋陵军素有征战经验,儿臣再提请抽调五万晋陵军,如此调动军队所需要开销的银钱自然就少了,至于粮草——” “王爷,这粮草——五六万人马就该有五六万人马的开销,十万也该是有个数的,无论您有什么法子,都是躲不掉的。” 韦良愬虽不太懂这军队调防的事,但是粮草到底是户部所辖,他也本就不是昏庸的官员。 “韦大人,我想问问你,这寻常时候,军队要远征,一般用何法筹集粮草?” 十四问道,韦良愬也就直言回答,“这若是寻常的小战役,一般由兵部和户部核准,之后只要让相邻的郡县城镇调派核实数量的军粮,即可。若是大规模的,就麻烦了,就拿这次淮北之战来说,上将军曹大人所领的十五万人马,说是十五万,但是前后所需的随军人员要三十万之多,所需粮草自然就不是小打小闹能比的。” 那事虽然过去了,但是韦良愬面里仍旧是一筹莫展,“号称是八十万雄兵,其实为运粮草,前后征雇的民夫车马就足足四十万之众。” 十四点了点头,这一切,他这个领兵打仗的王师之将,岂能不知。 韦良愬手里比划着,继续说着,“如果按着这样的比例算,这么的——怎么也得——征用十几万民夫和马车。” 众人皆点头称是,就连本该对军需粮草最为熟悉的兵部尚书裴才樾居然也没有提出非议,满殿之上,除了十五有些不解,只有十四大张旗鼓地摇头,嘴里念着,“非也!” “十四弟这话怎么说?” 魏帝没有开口,倒是太子先提出疑问来。 “太子且想,素日里边关驻军所耗粮草都是哪来的?” 就这一句,果然是有醍醐灌顶之效,可十四并没有停下来,继续说道,“我朝利用士兵垦种荒地,以获取军队所需的粮食,虽是前朝遗留之制,但是有效地避免了从异地长途运输粮食,更解决边境守备军队之需,因此备受□□赞赏,沿用下来。这些年,不仅有利于边疆的防卫,更为开疆拓土解了后顾之忧。这淮北一战,因为去年南方诸郡收成欠佳,此战又从中原调动了十五万大军,这才需要从中原运输粮草。可据本王所知,单去年,北方四郡粮食收成极佳。这高车一战,若是能依仗戍边军队,不就能省了韦大人口中的这十几万民夫车马?” 韦良愬是被十四的方法安抚了下来,可这要用十万军士去打灭国战争的计策,却戳着兵部尚书裴才樾。 “老十四的想法,众爱卿怎么看?” 听得魏帝发话,裴才樾这才当着大殿之上,出列于百官之中,这般说道,“陛下,臣觉得,清宁郡王此法不妥——” 他把那“不妥”两字说得大声,恨不得直冲着十四去,又像是生怕满朝文武有谁听不见似的。 “裴大人,这话,可怎么说?” 子缊说这话,简直就是明知故问,他自己也不相信单凭北方十五城的五六万守备军士和临时抽调的五万晋陵军,就能得此战胜利。可这话,他还得问,看着十四问裴才樾。 “太子殿下!难道您也信这五六万人能攻占得了高车的平凉、危山,甚至是伏尔部吗?” “裴大人觉得不可能?” 这裴才樾被这话气得,不想理他,却不得不说,“这是自然——” 子缊点了点头,看向了魏帝。 “绛儿——你呢?你怎么看出征高车的事儿?” 十五早就有了这个心理准备,但他对十四的主张,也是将信将疑,可他心里清楚,十四能在大殿之上说这话,自然有他自己的盘算,众目之下,自己又不好细问。 “儿臣觉得,十四哥的主张——”他看了看十四,“可行!” 这两个字,显然也在十四的计划之中,虽然事前他什么也不知道。 “清河郡王,您出此言,可有把握?”裴才樾撇了撇嘴,他笃定了这事行不通,无论此言出自于谁,他都不信。 “嗯——”十五嘴里微微哼着,摆了摆首,只想着如何对答不出差错,“裴大人,这行军打仗的事,从来没人敢说‘把握’二字。” 子绛冲着十四,眼里扫过一丝笑,转眼问子缊,“六哥,你说我说的对吗?” “自然。”十五落在他眼里总有符一脸鬼机灵的样子,子缊也是着实没什么办法。 “裴大人,你作为兵部尚书,难道还不知道柏举之战吗?这阖闾率领的三万吴国军队深入楚国,打败的可是二十万楚军,这些——可是连我新娶进门的王妃都能熟读的典籍。” 十五站在裴才樾面前,这最后一句虽然说地小声,却能让子缊、子绍听得清楚,引得几个人心底憋着一阵笑。 “郡王爷,微臣有句话想问您?” 公孙苻这本是一直不说话的,看着他们四五个站在众臣之间,一言一语,你来我往地,心底盘算,又不显山露水,只待这时才忽地冲着十五问了一句。 “公孙大人有话直问就好。” “王爷刚刚所提柏举之战,王爷可知,这柏举之战,阖闾听了伍子胥之见,这战可打了整整六年。不知这高车之战,王爷计划耗上多长时间。” 十四没等着十五反应,应答他,“这个问题,还是我来回答公孙大人好了。” “恭请王爷,臣洗耳恭听。” “今日大殿之上,您重提郁久闾,建议父皇考虑远征高车,方有此刻大殿议政。可否先请问公孙大人,这议政议的是什么?”十五似乎是惯于自问自答,“似乎不是这高车之战该如何主张,而是这战该不该主张?” 公孙苻也是一代老臣,却几乎要被十四的灵活转化转了进去。 “公孙大人,子绍这话何意,大人心中清楚?” 这十四也就自然而然举笏报魏帝,“父皇,高车一战关乎我魏国千万年功业,儿臣着实找不到不战的理由。至于公孙大人所问,这一战要如何谋算,韦大人所虑粮草兵力,如何调派部署,还当在做与各位将军商议后,另做定夺。” “父皇,儿臣也觉得十四哥所言甚是。” 继着十五的话锋,太子也附和道,“儿臣也觉得,这高车一战如何筹策,也着实无需着急就要今日在这大殿之上说个清楚明了。” 子缊说完举笏再拜,公孙苻随即随声附和。 公孙苻微微施礼表示赞同,答曰,“陛下,战事一起,必久而终,臣也以为此刻也不必再争,不如就许两位王爷将帅之责,再图良方。” 魏帝眼中不免欣喜,大赞道,“难得你们能不在这正阳殿吵吵!”这正说着呢,就双手撑着案站了起来。冯智好忙躬身走至近前,虽也不扶,却总是这般一步半步地跟着,多少年来都是这样。 “高车一战,朕意已决!裴卿……” “臣在!” “着你核准北方四郡全部守备各军,全数将士,并同军将名册一道,承报给清宁郡王。” “臣遵旨!” 魏帝说完就走,冯智自然也本是一路跟着侍候,可这人还没出正阳殿的偏门,冯智就回了来,追着近乎快要散去的大臣高喊,“太子殿下……殿下留步……”气喘吁吁地好容易到了近前,还得恭敬施礼,对着也尚未走出几步的子绍两人说,“十四王爷,十五王爷,请二位留步。” 这三人看着冯智,多少猜出来意,只听这冯智说,“皇上请三位太英殿正殿议政。太子殿下,两位王爷,请吧。老奴还要去请公孙大人和裴大人。” 子缊等自是跟着冯智身后的小太监往后宫里去了,十五还回头望了出宫的甬道一眼,被十四叫了住,“战事要紧,她会体谅的。” 这无端被十四说中了心思,十五也实是无奈,微抬了抬肩,便跟着去了。 第16章 图谋高车 下 只说十五府里,哲暄早就换了身轻便的罗裙,连白蹄马都让下人备了好的,只等着十五下了朝一道出城,这是昨晚本就说好的。可现在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哲暄难免心急。不时问着蕙儿,“什么时辰了!” “公主, 隅中了!” “蕙儿,你说他怎么就食言了呢?” 蕙儿也摇了摇头。 哲暄嗖的一下站了起来,“不管他了,你陪我,咱们俩出城玩去!” “公主,蕙儿可不识这城外的路。” “这有什么,你虽没出过城,我可去过。你可别忘了,我郁哲暄可是草原马背上的女儿,这去过的地方,还能回不来吗?”这说着便往凌志堂外走,一面还吩咐着,“蕙儿,带上我的溟水剑。” “是——” 太英殿里不仅太子到了,十四十五到了,公孙苻、裴才樾到了,曹厝和诸多军官到了,甚至是曹厝的幼子、因淮北战功擢升为越骑校尉的曹纶也到了。 “高车的战事,朕虽心意已决,不过,这该如何打,围而不攻是否可行,还需要众位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魏帝话音才落,这大家都还揣摩拿捏话该如何出口,曹纶便首先拜在正中,“陛下,微臣愿为先锋,率一支小队,或整为零,扮作商旅模样,渗入高车国。”此话一出,引得在座纷纷侧目,曹厝更是措手不及,也跪在座位旁,“陛下,犬子莽撞,还请陛下恕罪。” 曹纶言辞恳切,继续说道,“陛下,微臣因军功受封,才做了这越骑校尉,可淮北一战若不是清河郡王身先士卒,哪来微臣后来的战功。家父一直教导微臣,无功不受禄,还请陛下准了微臣请求,微臣定不负陛下知遇之恩。” 魏帝骤然大笑,声如洪钟,这还说着,“厝之啊——你可知道你老了!” “陛下!”魏帝称自己表字,这让曹厝受宠若惊,可这话又让曹厝一时也不知如何应答,只回,“臣没有老,只要陛下信得过,这高车一战,臣!还能上! 话音高亢,像是唯恐魏帝把他当作了一饭三遗矢的廉颇了。 “厝之,朕的意思是,你年纪大了,胆子可比不过你儿子了!” 魏帝说着,挥手让曹家父子起身,坐回位子上去,这边说着,“朕知道,你们中间许多人还是不能明白,朕为何一定要出兵高车不可。” 曹纶虽勇,却也没参透魏帝心意,心中不免又怕魏帝问他,自然颔首低眸。 魏帝却也不难为曹纶,只点了十四回答。 十四微点了两下头,不假思索,娓娓道来,称,“我大魏自□□立国已四十有一年,一直北交南攻之策。在北,多年来广结联盟,欲保北疆安定之下,意图南征。可在南边,我魏军水师却遇到了宋军的顽强抵抗,魏宋划江而治的局面,多年来都没有得到彻底改变,究其原因,想必徐暲机大人更清楚些。” 这言中所提乃魏国水师都督徐暲机,列坐于曹厝正对,这时候听得子绍提及自己,不免投来目光。 子绍明眸锐利,徐暲机会意点头,细言道,“我水师楼船、艨冲、斥侯,大小战船总计约七千馀只,这军马嘛——马军两万,其余几乎全都是步兵,每每登岸作战,速度奇慢,伤亡极大。所以——” “所以几番南征,皆无果而终。”十四接过徐暲机的话继续说,不过话锋再转,“可这南征失利,却绝非将帅之失,而是马军过少。登岸之时,我步兵全数暴露在宋军的火石之下,这才导致太祖、太宗久征南宋而不下。故而建立强大的骑兵,于我魏国而言,是必然之举。并高车,不仅为北方安定,更是为南征谋求新途。” 魏帝深喜,虽不言,可太子等人都明眼看得清楚。 “父皇,儿臣觉得,高车一战,派十四弟为统帅便是上佳之选了。”子缊顺着魏帝的心思,揣度着说。刚才大殿之上公孙苻提议过的,许十四、十五将帅之责,魏帝没有赞同,却也是没有拒绝的,却到底还是给了子缊底气了。 魏帝果然点头应允,点了公孙苻协同兵部户部,核算军马钱粮,又给十四指了曹厝曹纶父子等将领,限了天数,拟定出征细节再呈报。 太英殿里出来,甘淑妃特意令了贴身宫女玉奴来请十四十五去长信宫用午膳。 “玉奴,你和母妃说我就不去了,你引哥哥去,一样的。” 说着便要走,玉奴实在为难,“十五爷,这平日里您总是有事没事就来长信宫给娘娘请安,可自打您成亲以来,就来了一次。您不知道,今日,得知您和十四爷在太英殿议政,娘娘可是特命了我,在殿外等着二位王爷的,您不去,奴婢可怎么办。” “玉奴,十五弟还有他自己的事情,我会代他和母妃解释清楚的。”看着玉奴面露难色,不尴不尬的样子,十四索性引着她走。 十五忙赶着回了府,进了凌志堂才从秋岚口中得知哲暄早已出了门。 “出去了?什么时辰的事?” 秋岚手里点算了点算,“估摸着有一个多时辰了。” “是出城吗?” “这就不知道了。”秋岚边摇头,边说,“不过是和蕙儿姐姐一起去的。哦——走之前,好像还把房里的溟水剑带走了。” 十五顿时明了,同取了南山剑,甩下了余福,骑马出城去了。 “跟母亲说说,你怎么就拦着玉奴,不让她把绛儿给母妃带来?”长信宫里菜肴进出一时之间毫无断绝,甘淑妃又挽袖亲自为十四布菜。 “母亲,凭着十五弟的性子,他要是不想来,您就是把他锁在这长信宫里,也锁不住他的心。” 十四边说,边给甘氏倒酒,四目相对,甘氏自然明白儿子的意思,无奈道,“这孩子,又不是没成过亲的人。这从前也不见他这般啊。” “托父皇母妃的福,十四弟如今是找到了个称心如意的人。”十四夹了口菜往嘴里送,细细咀嚼,不用抬头他也知道,甘氏略有失望却又难掩欣慰的神情。 “那你呢?” “我?” 十四饮一杯温酒,装作糊涂样子,可偏躲不过甘氏的眼睛,“母亲看来,那赫连氏慎简淑德、温惠端良,柔嘉之质远胜郁氏。这几日,她服侍你,绍儿可还称心?” 十四点着头,原本几杯酒下肚,该是面色红晕,可此时这脸却冰冷得很,没有一丝鲜活之气,哪里像个新婚之人。 子绍的一言一行,甘氏自然是点点滴滴看在眼里的,“绍儿,母亲知道你的心思。可是念瑶——”子绍停杯投箸,静候甘氏后言,“念瑶已经不在了,你又何须如此久久挂怀。” “母亲——” 十四说着,眼里泛红,似乎有千百句话不知从何开口,这便又闭了眼,提气抒怀,眉头微蹙,再睁开之时,早已经收了泪。 “绍儿,那念瑶是母亲在陛下面前为你求的,母亲自然也甚为喜欢,可是即便她如何与你情意相投,她已然离世,回不来了。母亲不忍看着你为了个离世的女子,郁郁寡欢,白白断送了你父皇对你的宠爱。” 十四重拾玉箸,给甘氏布菜,“母妃的心思,儿臣怎会不明白。” 十五在郊外找了一整日也没见着哲暄,快近了日落时分,郁郁而回。 “爷,您总算是回来了。” 从子绛匆匆出门起,余福就在府门外,像鹤一样伸长脖子,踮起脚跟,久久等着。 “王妃呢?王妃回来了吗?” 余福帮着牵过马,回道,“没呀!自从隅中时分出去,到现在也没见着回来。” 十五抢过缰绳,心中不免焦急忧伤,惄焉如捣,“不行,我要再去找找。” “诶——”余福只觉不好,想着跟着十五一起,“我跟着您去吧,您等我,我去牵匹马来。” 十五只觉得片刻不能等,调转缰绳,想先走,却看着哲暄和蕙儿打马回来了。 “吁——” 她勒马而停,盯着十五,直眉楞眼,像是憋了一肚子火,又被人釜底抽薪了一般,火儿是灭了,烟雾却没歇着。 十五只当哲暄安然而归,心中大喜,近前想扶,却不料才出几步,哲暄就翻身下马,缰绳递给了才牵马出了大门而来的余福,一语不发就进府去了,似乎丝毫没听到十五在后面问着,“你这是去哪里?” 那蕙儿跟着,拦住了想赶上前去追哲暄的子绛,“王爷,公主听说了王军准备征取高车的事。” 蕙儿此话出口,眼见着十五变颜变色,片刻思索,转了身去追哲暄,只比刚刚更是着急了。 凌志堂里没有人影,十五一路追寻,直到墨雨轩。 朱门之后,烛火之下,哲暄一身青衣站在先太后所赐的那张紫檀几案前,背对着行色匆匆的十五。 “你怎么也不问问我,怎么爽约迟回?”镇定的十五,不知道问什么比较好,只能避重就轻。 “因为我知道。”她转回身来,看着蹙眉不展的十五,走到他身边,“你去了太英殿议政,你在正阳殿上同意皇上对高车用兵,这些我都知道。” 十五如何能相信,且不说高车一役尚在谈论,只说哲暄居于宫外,如何能得知,“你怎么会知道?” “你且先不管我怎么知道的,只说这事情,你是不是同意了?” 哲暄语气窝着火儿,不容分说,就是要十五解释,就连眼神里都充满着满满的逼迫,她问的斩钉截铁,那是因为心中早有了答案,十五不敢直言以对,却是因为知道她必不会同意。 “这件事情,不容许我同意或是不同意。” 十五避开她的目光,虽是不忍,但到底是真实的答案。 哲暄点了头,却是失望和无助的神情,“我到底成了和荟沁姑母一样的人。” 只一句,就让十五的心,跌进谷底,哲暄是没有眼泪的,只有满腔的困顿之情。 “你问我是怎么知道的,因为我见到了一个人,一个见了我便苦苦哀求的老人。”哲暄看见了十五疑惑的眼神,他还在为最初的那个问题感到不解,哲暄轻笑了声,说道,“户部尚书——韦良愬韦大人。” 原是哲暄临出城,在那朱雀大街与下了朝的韦良愬碰了个正着。哲暄总是马蹄飞快,可在这泰安城内总不好太过,多少也是怕伤着个路人就不好,哪曾想,便是因此,被坐与车辇之上的韦良愬认了出来。 “说来也是凑巧,朱雀街行人往来,他的车辇一时调转不过,而我马也不好跑得太快。可怜那韦大人,年过五旬,也不知靠着双腿在后面追了多远。”她的话语开始慢慢变得平静,可以听到细腻的呼吸声。 墨雨轩的门外,蕙儿和绿绮都在,余福也赶了来,离着门三五步外站着,不用细细听,都能听见里面的动静。 “他与你说了什么?” “他求我,望我劝你,也劝劝十四哥,高车之战,是劳师远征,银钱粮草,军马装备,都需从长计议;更何况,淮北战后尚未休息养民,高车一战,切莫心急。” 哲暄脸上有种说不清的神情,着急又恍惚,十五看着直摇头。 “不对!不对,不是的!”十五走到哲暄面前,拉着她不知如何摆放的双手,“韦良愬如果只是求你带话,你不会这样目光空洞恍惚的。暄儿,到底是怎么了?你快告诉我!” 哲暄抬眸看十五,明晃晃的烛光映着十五紧盯不放的双眸,恳切、哀求,说不出何者更甚,“见过韦大人之后,我去了——东宫?” 东宫?!十五越想越觉得奇怪,心头惊愕,急忙追问,哪知道话没出口,哲暄就自个儿给了答案。 “我去见了长姐!”看着十五点头,哲暄略平和了心气儿,说道,“子绛,暄儿听过母妃的训导,知道后宫尚且不能干政,更何况是我;今天就连长姐都说,安邦治国是你们男人的事,让我不要掺和到政事中,可是——” 十五拦着她的嘴,“我知道,要让你有话不说,太难为你了。”说着松开手,“说吧!” “你还记得我与你说的,那些兵书的渊源吗?” 十五当然记得,点着头,算是知道哲暄气从何来,也是知道了她如何会无来由的说起荟沁公主。 “子绛,不能出征高车的!不可以。”哲暄摇着头,沉心静气地说,“高车虽然国家小,但是兵强马壮,丝毫不输柔然。当年父汗也曾想过举兵高车,可是到头不仅徒劳无功,更白白断送了庸城和嘉宁城。荟沁姑母为了能拦住父汗,不惜一度与父汗闹翻,父汗一意孤行,这才把姑母送嫁去了渤海。” 哲暄在房中来回踱步,着急神色浮于脸上,早已是眉头紧锁,双眸炯炯,“虽然现如今的高车可汗额齐格沉溺酒色,奢糜腐化,全然不同于当年哲勒可汗的勤俭之态。我没出嫁前也曾听闻,如今的高车早已不复当年,由盛转衰,百姓更是苦不堪言。可是子绛——” 她停了下来,一则也是想要盘算着心意如何表达,二来总也有甘氏和青琁的话徘徊在耳边,刚刚子绛一句,非自己左右的了,也印在了自己心里、脑海里,转眼看着他一直的看恳切神色,又怕话说重了。 “你我之间,直言便可!” “故语曰‘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今虽说不似先年那样兴盛,可高车到底马背上立国,而魏兵多以步兵为主,要攻克高车,难上加难。我看《司马法》,书上有言,‘国虽大,好战必亡’。” 听得哲暄说起来头头是道,话虽也有理之处,十五还是难免窃笑,问道,“你还记不记得后一句是什么?” “当然!”哲暄点了点头,“——‘天下虽安,忘战必危’——” 听着哲暄字字顿顿念来,十五故意挑了下眉角,“你知道我的意思了?” 十五展眉,缓缓而道,“其实边疆之事与南征宋朝息息相关。□□太宗两位先皇都不曾能完成一统大业,父皇即登基之日起,遂将完成先帝遗愿作为毕生功业,然一度南征,未有所成。去年淮北战事打响前,父皇因为一次风寒,病情反复,调养了三四个月,甚至一度下旨让六哥监国。自那之后,想必是深感人生无常、岁月苦短,父皇就加快了南北两方开疆拓土的进度。” 哲暄听得不太懂,眉头低压,很努力在想。 “其实暄儿,你不应该拦着这件事的,一举拿下高车,也是你父汗一直以来的愿望,不是吗?” 她也觉得左右为难——她虽不算饱读圣贤,但穷兵黩武,古之有训的道理她也懂;可书上却也写着“杀人而安人,杀之可也;攻其国,爱其民,攻之可也”的道理。 哲暄不说话了,她细细想着,念起了荟沁,那是她的姑母,曾经规劝的是自己的哥哥,到底还是成了那样的下场。哲暄突地,也不知自己如今能和十五安然说着这些话,到底是喜是悲,她也说不清楚了。她远是要比自己的姑母更加无奈的,她无法阻拦,不知道战事前程究竟会如何。可她多少还是欣慰着,十五的眼神不再有躲闪,他是真心把自己说的话听了进去的,可他在这朝政之事上多少也是无可奈何的,他有的尊荣,何尝不是和当年的荟沁姑母一样,他也最多只能做一把利刃。 “高车是势在必行,这是父皇和郁久闾汗王的意思,我无力阻拦,你切莫疑心我。” 十五这话淡淡说来,却也就真的说到了哲暄心口上了,他竟也就这样知道自己心里想着什么,她的害怕,无非就是十五只当她是个无用的女子,不肯听她的话,或是听了也未有听到心里去的。 不知怎的,这样想来,哲暄竟真的有些害怕了,痴痴地看着十五,须臾说道,“如果对高车用兵,你也是也要去?” 从正阳殿大婚,父皇面前直言以对;到长信宫家宴,母妃面前,一样举止端庄自然,雍容闲雅;再至出剑战亲夫,来往之下,反倒是越战越勇,十五从未在她眼中见过这样的神色,脉脉含情,却暗自神伤。 十五伸手抚着她的面庞,“暄儿,我魏军此战,只动用北部四郡的五六万戍边军,和五万从晋陵军中抽调的将士,欲胜不在众寡。你放心,我哥治军严谨,我魏军将士更是居则有礼,动则有威,进不可挡,退不可追。你放心就是。” 第17章 细作 长信宫里,甘氏亲自为魏帝宽衣。 “梦君,子绍这几日有来你这吗?”魏帝问得漫不经心,却没等甘氏回答,“前几日看了他上的折子,他这孩子,贤明谦恭,自幼聪敏好学,如今更是文武兼备。可惜了,可惜你当年为他求的那门亲。” 甘氏一低眉,知道魏帝话外之音,“陛下安心,念瑶的事,臣妾会好生劝他的,必不让陛下烦心。” 魏帝倒是信她这话的,“他们兄弟几个,个个拔尖,但是要说文武之才,还是老十四要更甚一筹,只是这脾气,到底太拧了,不是能服众。” 梦君扶着魏帝往坐榻上一靠,也倚了上去,嘴里说着,“到底都是陛下的皇子,可不是个个出众吗?陛下放心,臣妾得见了子绍,一定叮嘱他,谨记陛下提点,让他好好收收脾气。” 魏帝很是舒心,闭着眼点头,倍感宽心,嘴里念着,“你进宫二十余年,性生淑慎,于朕心中本是上佳的后位之选,可你偏不在意,几次三番拒绝于朕,究竟是为何?今儿个你一定要和朕说清楚,可不能再在打马虎眼儿。”魏帝说着,便侧卧到坐榻上,伸手招甘氏一同。 “陛下,梦君得您多年宠爱,已是感念万分。”甘氏莞尔,目泛远处,“先皇后钟祥世族,毓秀名门,更何况性秉温庄,又度娴礼法。臣妾,是万万不敢比肩的。” 魏帝眯着眼睛,摇头说道,“朕当年把老六交你抚养,让你肩荷负儋了。” 梦君跪坐榻上翘腿揉肩,听着这话,忙起身,“陛下言重了,臣妾不敢。 梦君这话儿才说了完,低下首来,发间珠钗抖动,伴着不紧不慢上下跳动的睫毛,很是让人疼惜怜爱。 魏帝睁眼看了她,伸手托了托梦君,“没什么敢不敢,朕只是想与你说几句体己话。”伸手敲了敲自己的小腿,示意甘氏再帮自己捶捶,“幼真福薄,生下缊儿,却没能看着他长大,亏得有你,缊儿才能成今日粹美天资。” “要说起臣妾这长信宫里长大的皇子,还是太子殿下文武双全,最像陛下。” 甘氏自然是夸张了点,魏帝心里自然清楚,却也不摇头,只这样说道,“缊儿——”他发出两声笑,脸却像是睡着了似的,“他倒是知人善任,倒是十四。” 梦君虽是仍旧低头不语,手中依旧捶着,心却是提了起来的,拉长了耳朵,不敢遗漏一个字。 “这孩子知晓兵书战事,善于谋略,议政又能切时之要。”说着抬了抬眼,看着甘氏,语重心长,“就是这性子,未免也太傲了。梦君,你是他母妃,平日要多加帮朕规劝。朕为他和念瑶赐了婚,念瑶没能嫁进皇家,是她福薄。他却一意孤行,要把她纳进皇族宗室。他是朕的儿子,是朕一样寄予厚望的皇子,为了个已经没了的人,和朕傲这口气。” 为了高车的战事,十五这几日下了朝就只身去了清宁郡王府,只能把哲暄一个人晒在家中。 十四坐于议事厅上,手里搓着玉扳指,“各位将军,陛下在朝堂上的话,各位都听到,高车一战,已经是势在必行了。曹将军,这几日军队调动的情况如何?” 曹厝道,“已经按王爷的要求,从晋陵军中抽调了五千人,全都是骁勇之士。” 十四点了点头,追问道,“脚力如何?” “您放心,绝没有问题。只是——”曹厝说着说着有些犹豫,“晋陵军精锐之师,五万人几乎可以个个以一敌百,不知王爷为什么只要这五千人。” “诱敌深入,五千都嫌太多。” 十四目光炯炯,十五位列其中也会心一笑。众人见状已然心中有数,知道战役之事,眼前之人已经有了主意。 “哥,他们真的会中招吗?” 众人散去,十五在内室里和十四并肩而谈。 “其实韦良愬的担忧是对的。高车虽然较之从前,不再是精兵强将,骑兵多勇将广,马壮人强,至于是不是歼灭高车的上佳时机,还学要看曹纶进了高车,才能一探究竟。只是,无论结果如何,战事已定,父皇一意孤行。你知道原因的。” 府内丫鬟低头近前上茶,正准备转身离去,却被十四拦了住。 “妙丹,这些日子我和王妃近身侍候的人,你都查过了?” 妙丹这才抬起头,这女子长眉入鬓,额前刘海轻浮,眼神之中计谋已显,“回十四爷,一切都已妥当,府中丫鬟小厮,燕云苑都一一查证过,凡有疑点之人已找了理由尽数赶出府去了。爷和王妃近前侍候的人,都是最干净的人,请爷放心。” 十四点头,妙丹便退了下去。 十五喝着茶,听着对话,问道,“你真的准备动手了吗?” “谈不上动手,只是修筑防线罢了。” 子绍淡定从容之间,更显得令人捉摸不定。 十五不免要问,“可是母妃那里有什么消息了。” “大殿之上,他和公孙苻一唱一和,说是把高车一战统帅之责交予我。你我心里清楚,高车这一趟,谁都没有必胜的把握。如若得胜,居首功的,还是他这个在父皇面前提请的太子,而后才是前线拼杀的将士;若是输了,你以为他会为我们担这责任?” 他转着翡翠扳指,闭目养神,却仍旧低声说道,“只怕你府里的人,也要过一遍筛子。” “我?”十五摇头笑道,“不用。在我府里没什么有价值的消息。” 十五全然不放在心上,子绍看着,叹气道,“我与你说的话,你最好都记在心上。让你做的事,也必定有我非让你做不可的理由。” 子绍斩钉截铁,深深打进十五的心里,十五眉头轻挑,问道,“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十四没回答,只暗自转着扳指,艳绿翡翠,浓艳却纯透,色调均匀,子绍低眸注视着它,就像是和它对话,许久都未说过一句话。 “妙丹知道,是谁杀了念瑶。” 子绍这句话难免害的十五担心,如巨石堵在胸口,他不多问,只等着十四自己说。 “是太子——”子绍面无表情,又是一句,“太子麾下杀手——夏天无。” 惊愕地说不出声,十五近乎是摔了手中的茶盏,瞪眼直视子绍,唯恐在梦境一般,“不会,不会是六哥的。” 十四没回答他,这是十四意料之中的状况,他的惊讶,甚至是怀疑,全都在早在十四的估算之中了。 “哥,会不会是你弄错了,一定是燕云苑弄错了。”子绛手中茶盏倾着,落回了桌案,他追着问,迎接他的却是一如既往的寂静无声,十五自己浑身上下也都僵住,唇齿也张不开,历历往事,分明在眼前。 “是因为这,所以你非争不可吗?” 十五一句,只当子绍是为了念瑶的死才非争太子之位,话出口,看得十四转过头来,眼里意外神色,也知道自己语出心急,言必有失,只得躲过他凌厉目光,须臾,又问,“你是早知道了?” 子绍手里扳指转着,始终没个停歇,怅然点头。 十五知道了,畏惧之心陡然而生,千万军马也未曾有过的惊惧之色,这时候却浮于脸上,久久未能散去。“淮北大战前,你与我说的那些话,是因为你知道,这些都是六哥干的,是吗?” “远比那儿要早得多。” 两相无言,只觉得情境愈发艰难了。十五知道,说与不说,事情都是一样的,与子绍而言,若不是非说不可,他不会选择在这样的时候实言相告。如今和盘托出,只能是夺嫡之争同离弦之箭了。 十五的心,愈发沉了,口中冷冷问着,“那时候,他还不是太子,他究竟是什么理由,非杀念瑶姐不可?” “为了李承章的户部。” 几个字,冰冷如铁,就如同性命与利益之间,选择起来竟能这样简单。 “可是——念瑶姐死的时候,你根本没想过东宫之位的。”现在的十五,不是不信,只是不敢,他要深追到底,即便是背叛,总要知道为什么,从何而起。 十四的拒绝回答,让子绛恨到了骨子里,恨子缊的表里不一,巧伪趋利,恨如今的子绍,郁郁沉沉,与年纪全然不相符的沉寂老成。 “王爷回府了。”蕙儿往凌志堂里送茶点,看着哲暄无聊地翻着论语,就把这消息告诉她了。 这几日,哲暄早已把子绛的兵书全都翻看完了,虽也在王府里进进出出,时而练剑,有时也出城策马,却总是觉得无聊。难得这天把墨雨轩里的经史子集翻了出来,却觉得越看越闷。 听了这话,赶忙把书往坐榻一扔,就提着罗裙出了堂屋去。 “怎么也没出去?”看着哲暄飞奔而来,十五一蹲,便把哲暄一把抱了起来。“你也不觉得闷吗?” “当然闷咯,不过——”哲暄侧着头,一侧的步摇叮咚,如同她银铃般的笑声,“我比较想在府里等你回来,一起去玩。” “是我对不住你,战事虽还未起,不过诸事繁忙,很多细节要与哥和各位将军一道商量,所以冷落你了。等忙过了高车战事,我一定请旨,带你去云梦泽,带你看看鱼米之乡的景色,和塞外大有不同呢!” 哲暄搂着十五的脖子,嘟嘴想了想,“勉强答应你。”秀发滑过子绛唇间,清新之气,夺过嗅觉。 十五看着她骤然温顺的样子,想来早间十四府上的事情,只觉得怀里佳人难得,就一把把哲暄抱进凌志堂,轻手轻脚把她放在床榻上。 “你们,商议得如何了?” “你是说高车?”十五往哲暄身旁一坐,端起她面前的茶一饮而尽,然后伸了个懒腰,“哥哥在下一盘大棋?” 他想故意引得哲暄的注意,果然让他如愿,哲暄立马探过头来,“什么大棋?” 十五笑了笑,却是笑她上当,屏退了众人,这才说道,“曹厝将军新近从晋陵军中抽调了五千脚力上乘的兵士,现在正赶往洛宁。” “等等——”哲暄伸出手拦住,不让十五说下去,“让我想想,五千兵士,这么奇怪——”眼珠一转,“十四哥想布下什么诱饵?” 十五瞪大了眼睛,觉得简直不敢相信,不停点头,“你还真厉害,就连曹厝将军都没想到哥要干什么,你怎么知道的。” 哲暄把丹桂花糕整盘递给了十五,十五却摇头,没有食欲,“想知道什么问就好,不需要讨好我。” “嗯——”哲暄接过盘子,“到底下的什么大棋,你还没告诉我。” “哥哥想和老可汗商议,或许将由柔然先出兵,尽全力压住高车北边军力,只围不打。同时用这五千人作诱饵,佯装攻城,吸引高车南部驻军。哥是想给他们来个瓮中捉鳖。” “瓮中捉鳖?!”哲暄听得十五一声“嗯”,便又自己琢磨了起来,却也不多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可这高车的兵都是骑兵,晋陵军那五千人不是步兵吗?脚力再怎么快,也不能和骑兵比的呀。这一旦出了城来,那高车骑兵岂不更是如鱼儿得水,如虎添翼了。” 话音落了许久也不见十五答她话,哲暄这才转身过来。 看着十五斜靠着,这几天早起正阳殿议政,大殿之上没议出结果的,还要进了太英殿接着议。好不容易出了皇宫,清宁王府里还挤了一堆人,累了一堆事情等着十四、十五,这会儿可不是困极了吗。 哲暄也不吵他,轻声轻脚下了榻来,从又拿了被褥给十五盖了好。眼前人熟睡的样子,祥和美好,纵使是活脱吵闹惯了的哲暄,都觉得这般挺好,也就这样,若是能得长久就能好了。 夜幕降下,徐徐春风起。东宫之内,光影闪烁,一个黑影从游廊前闪过,直往湖心亭中去。 “主子,奴才回来了。” “如何?” “奴才有罪,培养的花,被人摘了。” “都被摘了?” “开在宫里和十四爷府上的。” “十五爷府上呢?” “开得很是灿烂。” “十四府上还能栽培吗?” “怕是有些困难。当年,我们怕这些花一旦绽放会过分妖艳,太过显眼,又怕和十四爷的喜好不尽相同,并没太敢往十四爷府上多送。如今,只怕要难了。” “宫里呢?” “已经安排好了,这几天就能送去,主子放心。” “摘花的人现行了吗?” “一个叫做燕云苑的江湖门派。” 这话倒是引得了站着的人的兴致,往湖心亭中石椅一坐,“燕云苑?” “是。奴才已经调查清楚了,门下弟子个个轻功了得,身手矫捷。为此,奴才找人试探过,派出去三波,只回来了一个,不会有假。” 黑影压低,隐在了夜色之下,等着坐着的主子发话。 “既然如此,我们就送个弟子上门。” 黑影答应了声,却听又有声响,“不许伤及人命,否则,提头来见。” “王爷——”夜深之时,余福在十五床头,轻声将熟睡了的十五唤醒。 十五瞪就张开了眼,这是他行军打仗时候留下来的习惯,夜越深,他反倒越是高度的紧张与敏感,低声问,“出什么事了?” 余福不说话,只低下头,十五明白了,转头看见睡得尚熟的哲暄,翻身起来,扯过外衫,开房门出了凌志堂来。 月影之下,余福才说来,“十四爷府上妙丹姑娘来了。” “在哪?” “奴才让她在墨雨轩里候着了。” 十五整了整外衫,便顺着抄手回廊,过了后院,转上了墨雨轩。 屋内只点了一支蜡烛,摇曳之中,不见人影,十五推门而入,只觉得身后如风飘过,“奴婢给十五爷请安。” 女子穿着夜行衣,跪地请安,正是妙丹。 “其实,在我这里,你不需要这么紧张。” 十五摇了摇头,往案几后面一坐,“说吧,你深夜前来,是哥哥有事吗?” “府上有猫腻,十四爷特意嘱咐,还请十五爷小心。” “猫腻?”子绛看着妙丹不苟一笑的神色,意识到事态严重,“可是我的府上——有奸细?” 妙丹没说话,却只点头。 “是谁?” “秋岚。” “秋岚?” 十五并不相信,“不可能,秋岚是珏儿的陪嫁丫鬟,怎么可能有问题。” “苑下的弟子已经查实过了。秋岚,原是吏部尚书李承章从街上买来的丫鬟,但她的生父是原轻骑将军薛元平手下的一位亲信。十五爷,薛元平可是太子的人。” “我知道了,还有什么事吗?” “十四爷让我告诉您,曹纶将军一行人马已经进高车。” “你下去吧。” 十五看着妙丹化身一道黑影而去,他在自己的案几之后,独自一人,把墨雨轩里的蜡烛一一点亮,屋内通明,十五却仍觉得黑漆漆。 门外咚咚,余福低言,“王爷,王妃来了。” 第18章 螳螂捕蝉 哲暄的不期而至,子绛着实意外不已,回了神,说道—— “让她进来。” 十五扫了哲暄一眼,看着她一身百褶罗裙,就如平日间一般。蕙儿近身服侍着,蕙儿身后隐着个人,碧绿衣裳,正是秋岚,看见了面容姣姣的秋岚,妙丹方才的话,不免在耳畔回荡,十五只觉得心中悲凉,警惕之心骤起,如临深渊,履霜坚冰,十五也知阴始凝也。转回目光,落在哲暄身上,问道,“你怎么会来?” 这天夜里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哲暄这一身衣裙,也是足够奇怪,十五难免起身相迎,上下打量——青丝长垂,不加修饰,只一支玉镂雕花蝶纹发簪斜插安发,烛火下,光润玉颜,芳泽无加,铅华弗御,好不柔美艳丽。 十五心怀彷徨犹豫之色,神光离合,乍阴乍阳,彷徨犹豫道,“你不是睡了,什么时候起来的?” “你们都下去吧。” 哲暄快了十五一步,屏退了众人。明眸善睐,目光灼灼,只问,“子绛,是不是出事了?” “为什么这么问?” 哲暄看着他避重就轻,直视道,“我知道余福来找你,也知道你出了门,听见你们低声细语,然后就走了。” 她拽紧十五紧握着的手,道,“你或许不信,这几日,——就是自从听说你们要出兵高车之后,我总是很紧张,担心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你告诉我,好不好。” 十五耳边总有低声不时回荡,虽然屋中此时静谧无声,哲暄等着他据实以告。他虽然没有证据证实秋岚的细作身份,也从不知她曾做过了什么,却也不得不担心。再看着眼前的哲暄,眼神之中,惶恐和害怕缓缓消解,却多了一种说不出的坚定。 “暄儿,你要答应我,不管接下来我要说什么,你都先心平静和地听完。” 哲暄点着头,紧紧拽着十五。 “答应我!”十五确认着,他要亲耳听到这句,“好!” “哥哥要动手了!” “是高车吗?” “不!”十五摇着头,把哲暄进一步拉近自己怀里,“是东宫之位。” 哲暄钳口挢舌,惊讶害怕地说不出话来,心里反复着一句话,“谋反?十四哥要谋反?” “东宫之位,哥哥筹谋已久。更何况,这几年北交南征,若不是我哥,也没有现在魏国的繁荣景象。”十五不知怎么,也是觉得有哪里害怕,他此刻还不愿多说一句,不论是秋岚,还是念瑶,哲暄的心意如何,他不得而知。 “可是他是太子!再说——”哲暄被十五紧紧抱着,心中颤抖,眉毛拧到了一块儿,朱唇张,徐言道,“长姐呢?长姐怎么办?你们打算对长姐做什么?” “暄儿,你答应我的,无论听到了什么,都要心平气和。” “我没有办法。我不管你们做什么,但是你们要伤害长姐,我绝不会答应的。” 哲暄说着,她像是明白了什么,明白了什么是“筹谋已久”,也骤然明白了结局,她只想着要挣脱,那是心底的本能,她的脚不自觉想往门外去,她下意识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青琁,找到她,告诉她,守护她。 “暄儿,你若出了这扇门,那先死的,必定是我和哥哥。” 哲暄如被缰绳勒住的倔马,双足灌了铅一般,再难行一步,站在门前,迟眉钝眼,不知何处可往,何人可信,听了这话,更是澄神离形,如痴如呆。 子绛知道,她到底也是舍不得自己,一把搂过哲暄,怎奈何她一力挣扎,“谋取东宫,罪同谋反。”声嘶力竭,全然不顾隔墙有耳。 “他若要我死,你也默然接受,是吗?” “他是太子,他和你们不一样。” 十五即便曾有徘徊疑虑,却也从不曾想过,她会口不择言到如此地步。 “不一样,若不是他,你以为我们会是如今这般地步。我错信了他,只是希望你莫再步了后尘。” 哲暄哪里肯就这样信了,嘴里嘶叫着,“他是太子,早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父皇千秋百年之后,他就是魏国皇帝。你说他有所图谋,会伤及你和十四哥,我看,是你为了十四哥的狼子野心,所以才——” “可那也只是太子,不是皇帝。” 十五词严厉色,正颜以对,不免吓到哲暄,可吓到她的又何止是板着脸的面容,却是他说的话。 “我知道这件事定会让你为难的。”十五的力气究竟更大,搂着她,安抚着,“可是,暄儿,这事不急,但也必定是势在必行。如果哥哥败了,那我也必是死无葬身之处。” 哲暄忽的安定下来,侧目深望,看着十五眼里的诚恳,她的理智知道这是实话。“你让我在你和长姐中选一个?” 她没有答案,十五也没有,她摇着头,低着眼眸,“子绛,我办不到,办不到!” 十五扶着她,往自己的书案后坐下。伸手去探案上青釉茶壶,还是热的,这是余福把妙丹安置在此之后,亲自端送来的,此时倾倒出的茶水仍是热气腾腾。 他把茶递给了哲暄,虽知道她没心思饮茶,却不得不安抚着她饮了两口,也算是心中些许平静。 十五这才继续说道,“暄儿,我知道你担心六嫂安危,可哥哥心意已决。如今的六哥还仅仅只是太子,如若筹谋得当,一切顺遂,那东宫易主并不会有所伤亡。六哥和六嫂,也会被指个富饶之地,分封爵位,得安逸之身。可若是有一天,父皇不在了,六哥作为太子登基,再要革故鼎新,必定朝迁市变,不仅这泰安城会血流成河,只怕魏国上下,都要不太平了。” 哲暄静静握着茶杯的右手,慢慢松了下来,低着的头也抬了起来,看着十五,“子绛,从我嫁给你,算上今夜,不过月余。这些话,你这样直接告诉我,你不怕——” “是,我犹豫过,徘徊过,但是我不怕!”十五目如剑光,“你我夫妻本就一体,我真心相付,若还换不得你生死相依。” 他苦笑了一声,“那就算我赌输了吧。” 哲暄躲开他的目光,问道,“赫连嫂嫂知道十四爷意欲东宫吗?” “哥哥是不会告诉她的。” “他不相信初嫁进府的妻子,这本也是自然,可——”她自己摇头不相信,“他会让你告诉我吗?” “当然不会。我原也没打算说的。” 十五见哲暄躲着自己的眼睛,索性背过身去,好让她安心。 “什么时候,什么时候你决定告诉我的?” “就在刚才。”十五顿了顿,猜想了一下哲暄听到这话的神情,他没得到任何言语上的回应,便自己继续,“看到你的害怕,紧张,甚至是惶恐,不知怎么就想到念珏。我想或许每次我出征的时候,她也会害怕,紧张,甚至和你一样在等待我的日子里惶惶不可终日。可她终究不是你,不会跑来我面前,把担忧一一说出来。只有你,会让我知道,你有多担心我。” 十五只身往坐榻走,背影曳曳,落在哲暄眼中,好似已有烽火狼烟,说不出惶恐惊惧。他继续说着—— “我原不想告诉你,确是想护你周全,可我却忘了,其实我做任何事情,你这个枕边人最是清楚,又岂能真的安心。与其瞒着你,让你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提心吊胆,倒不如让你明明白白地知道,我到底在筹谋什么。如果——” 十五提了口气,紧握着拳,“如果真有兵败被俘的那一天,也好早让你有个选择,要不要陪我一起冒这个险。” 十五被满屋的灯火照得没了影子,哲暄坐着,听着他把话说完,进府这些日子,这一刻她才真正明白自己作为妻子的身份,她要考虑的,原不仅仅是一起踏马练剑,读书写字,还有生死。 她此时此刻,只想知道十五的心境,她走过去,站在十五的面前,“再没有更改的可能?” “各路明暗人马倾巢而出,箭已离弦,没有退路了。” 十五看着她,听了自己的话,眼眸不自觉得抬得更高了。 “难道不能就像现在这样吗?一定要改弦更张吗?”哲暄是那么地希望得到一个肯定的回答,却没有,她猜测着,“长姐不会让太子对你们动手的,我是她的亲妹妹,赫连嫂嫂也是她的表妹,长姐宅心仁厚,不会舍得我们。收手吧,即便太子登基,也不会伤害你和十四哥的。更何况——我还听长姐说,连我们的婚事,不也都是太子向父皇进言的。” “暄儿,你醒醒吧,这是皇宫,再没有谁,是没有算计的。”十五举手指着屋外,“就在这府内,就在你我身旁,就有六哥的人。再说,以六哥的性子,只怕他要做什么,也不见得都会让六嫂知晓。” “府里有太子的人?” 哲暄不免紧张,刚才所言,字字句句难免害及性命,加之又有大不敬之言,心中一震,拽住十五衣袖,“那我们说的话——” “没事的!”十五一把搂过哲暄,抚着她的头发,“屋外只有余福,你放心,没有其他人的。只是,你要留神一个人。” 哲暄从他怀里挣脱出来,“谁?” “秋岚!” “秋岚?”哲暄低首冥想,不自觉摇头,“不会的,怎么会。” “哥哥手上,燕云苑的人查过了,不会有错。只是暄儿,秋岚现在还不能赶出府去,你要处处小心。” 她在柔然生活了十几年,却在这一夜之间才看清了什么是皇家,什么是皇族血脉,她现在只想知道一切,“燕云苑是什么?” “是江湖门派。” “听起来却像个妓院。” 哲暄话语中不自觉的笑,听起来苦涩得很,发间玉簪犹在,此刻,青丝白簪,倍感凄冷悲凉。 “是江北,一户为富商押送贵重货物的人家。只不过东家是个女子罢了。” “这样的江湖门派,消息或许不可靠,也不得而知。” 十五算是猜出哲暄的心意,往书架前的坐榻一歇,“别的江湖门派或许会,可燕云苑不会有错。” “此话怎讲?” “燕云苑不仅帮主姓燕,整个帮派——都姓燕。”他说着,看见哲暄眼中疑惑有增无减,徐言道,“与其说是一个江湖帮派,倒不如说是一个家族。□□年间,燕氏为我魏国立下了汗马功劳,却不曾想,到了太宗朝,却因姻亲之故,卷入藩王谋逆大案,燕氏因此蒙难,险些被抄家灭门。是我外祖甘元相助,在太宗前力保,太宗恩赦,免了燕氏死罪,燕氏为官者,被谪贬出京,削职为庶民,一代英勇世家,沦落至今,竟只能以习武为生。” 哲暄点着头,眼神中却不免仍有疑惑,“燕云苑如何到了你们身边?” 十五道,“外祖辞世,燕氏掌门燕云谖化名妙丹进京。燕氏家族蒙甘氏之恩,深觉无以为报,妙丹决心留于京中,暗中为十四哥主外事,定计谋。这几年,燕云苑的人相继以各样身份入京,为哥哥做事。如果说江湖之上其他人不可信,或许可能;但是燕云苑的人,绝不可能。” 哲暄一步步不自觉地走向十五,坐在坐榻边,这是枚暗棋,却被十五如此和盘托出了。她不免痴望,觉得眼前的人,熟悉而陌生,她的心随着子绛的一言起、一字落,眼已然不知是否被蒙蔽,她唯有把子绛看进自己心里,让心去做个评定。 “既然今夜我把这些都告诉你了,有件事索性也没有瞒你的必要。”十五冲着门外,稍稍高声喊了余福进来。 “把你身份,告诉王妃。” 余福跪在二人面前,听到这话不免诧异,抬起头看向十五,还是顺从,哲暄却见到了一丝坚毅神色,“王爷——” “说吧。”他的语气和缓,却不失坚定,余福眉头紧蹙,目光扫过哲暄,也在等着他的答案。 “从今儿起,你的主子就不只是我,还有王妃,记住了吗?” 余福俯首道,“奴才记住了。”又转眼向哲暄请安,“奴才燕云福见过王妃。” 哲暄扶着榻上的小几案,以为自己听错了般,“燕云福?” “奴才本名燕云福,燕云苑门下燕氏云字辈。” 哲暄打断了他的话,让他下去了。余福依旧一动不动,目光微转看向十五,得到一样的答案,方退了出去,吱呀把门关上,继续守在外面。 余福的话哲暄不用再听下去,她知道了,十五如此大费周章告诉她燕云苑的前世今生,又冒着险,把余福身份的真相告知,无非想告诉她,这把烧向东宫的火已经被十四点燃了,并且火势蔓延,她已经无法扑灭,而自己真心至此,求得的就是她的相扶。 “你们想怎么做?” “为保前线无虞,已经奏本父皇,调用晋陵军,兵符此刻已经在哥哥手上。届时,五万晋陵军除为诱饵的五千人外,会尽数列兵北方四郡。” “你们并不能保证没有人流血,对不对,你们是要拥兵谋反!” 哲暄的敏感,在十五的预料之内,她的慧眼断事,让十五佩服,可他却不能流露,提着一口气,绷着脸色,道—— “暄儿,这是自保,我们先要自保。”十五死死抓着哲暄有些发抖的右手腕,“北郡前线的戍边军和这五万晋陵军,就是我和哥哥的保命符。你别忘了,京中五万威卫军只尊父皇和太子号令,如果没有晋陵军,一旦太子有所察觉,先发制人,那我们就成任人宰割的羔羊,再无还手之力了。” 子绛敛容屏气,正色直言。 “如果真如你所说,你真心相付,那就告诉我,十四哥究竟要怎么对付太子和姐姐?” 第19章 何去何从 哲暄目光灼灼让十五避之不及,他还来不及回答,哲暄便开了口,“看来你的真心,假得很。” “好,我告诉你。”十五把哲暄的手往自己身边一扯,看着她被迫跟着看来的眼神,“宫里传出消息,父皇为稳定军心,鼓舞士气,有意要册封母妃为后。母妃多年来婉拒后位,可这次她不会了。燕云苑的人会根据北境的战事,往父皇案前送一封密信,告诉父皇我二人在北境遭遇刺客,十四哥受了外伤,却有惊无险,拿下了刺客。” “单凭一封信?父皇不会相信的。” “自然不只是一封信。”十五也摇头到,“这只是个开始,我知道的也只有这个开始。” 哲暄看清他微微下耷的眼尾,那最自然流露的殊死一搏的坚定和胆识,夹杂着一丝担忧和紧张。 “你们要给他安个谋害皇子的罪名。”哲暄心中明明有了答案,却仍有些不安心,看着十五闭了眼睛,他知道了,就是这样的答案,问道,“你确定,不会出事吗?” “会有罪,但是罪不至死。” 哲暄推开了十五的手,缓缓说道,“我知道了。”哲暄的话语声很弱,却是给十五的一颗定心丸。 十五被哲暄推开的手又重重握了回去,可她还是走了,她从他紧握自己手腕的手里挣脱出来,却陷进了亲情爱情难以抉择的两难境地。 哲暄坐在凌志堂整整一天一夜,茶饭不思,就呆坐着,直至夜色再次笼罩,才说这一句话。 “蕙儿,你替我给长姐递个信,就说我想见她,请她召我入东宫觐见。” 十五听得余福来报,说是哲暄晚膳又是毫未动过,怎么端进去的,仍旧是原样端了出来,便一路从墨雨轩到了凌志堂门口了。哪知,才转过游廊,可以依稀看见凌志堂的门儿,却又不进去了。内外的人都没有一句话,就连夜幕初降,晚风徐徐,吹过树枝的声音都在这一夜资助了。 寂静,吓得所有服侍之人屏息凝神,没人知道凌志堂里发生了什么,可哲暄一天未出,饭菜茶饮一口未动,就知是出事儿了。婢子小厮,到底多是自保的,深怕被怒气波及,受了池鱼之殃,这时候多是不肯多言一句,多动一分。 除了奉茶而至的秋岚。 “你怎么来了?”守在屋外的绿绮看着不期而至的秋岚,有些意外。 秋岚抬了抬手中的托盘,“我这不也是担心吗。一整天了,饭食茶水,怎么端进去的又怎么端出来。王妃又不让咱们近前伺候,都不知现在情形如何了。” “没事的,里屋有蕙儿姐姐伺候的,王妃若是有什么需要,会传我们的。” “绿绮,你说我们是不是很倒霉,两位夫人,前一位不得宠,好不容易有了王爷的骨血,偏又没有福份生养;眼下这位,原以为会和王爷同心,这才没几天,又成了这般景象。” “我们本就是小姐的陪嫁丫头,哪里说得这样的话。”绿绮往她腰上一掐,痒得秋岚咯咯笑,连忙躲闪,“你呀,再要是爱嚼舌根,不怕被王爷赶出府去?” 秋岚一手拦着绿绮,一手端着托盘,退出两步小心谨慎看着绿绮,防着她磨人的小手,“我不怕,咱们王爷又不是十四爷,不会这么狠心把我赶走的。” 两个人正闹着,蕙儿退了出来,点名就喊绿绮。 绿绮和秋岚走前来,想问问哲暄的状况。 “蕙儿姐姐,王妃还好吗?”绿绮问着。 秋岚也把温茶往前端了端,也说道,“我泡了宫里新送来的岩茶,是不是给王妃端进去?”秋岚看了看凌志堂紧闭的门,“王妃一整天不吃不喝的,再不进点水,只怕是要熬不住的。” 蕙儿看了看秋岚,点了点头,对着绿绮说,“公主说想吃六兴斋的点心,我得先出去一趟。绿绮,你把茶先给公主端进去,哄着她多饮一点。秋岚,你去后厨看看,让厨娘给公主熬点红枣桂圆糖水汤,要熬得浓浓的,红枣和桂圆都要出了料儿才行,公主一整天没吃东西了,身体可虚得很。还有,你记得让她们多加点黄姜,春来夜寒,只怕公主不食不饮,寒了胃。” 十五看着,却也只是看着,不上前,不说话,月光和回廊把他最自然地藏了住,还有他身边的余福。 “王爷,王妃毕竟初嫁,真能与咱们一条心吗?” 余福站在十五身后低言,“这件事,你和十四爷可是堵上了性命的,若为了个女子——” “余福!”十五怒斥着打断了他的话,盱衡厉色道,“燕云苑的人何时也如此多话。” “王爷,奴才是最早进京的,跟着您多少年了,你从不这样,有什么话,有什么事,您何时不是想到了什么便去做,想说什么便直言。” “好了!”,十五这时候自己也是犹疑徘徊的,打断余福,只叫他别再动摇自己。 看着蕙儿出了门,半盏茶的功夫,绿绮也从凌志堂里出了来,而站在外面听着余福说话烦心的十五,已经一整天不曾见过哲暄,她不吃不喝,心中在想着什么,人又如何,这些他都只能猜。 “她不会的。出卖我们,她自己也会没了性命的,她那么聪明,会懂得。” “可是——”余福看着主子双目正盯着灯火通明的凌志堂,试探了句,继续说着,“王妃是性情中人,即便聪明,只怕到时,难免感情用事。” “是啊,她真是个感情用事的人。你没见过,当她知道有念珏存在的时候,那样拈酸吃醋的样子,实在可人得很。她会在意我的。” 十五的眼神从没有离开过那间屋子,那扇窗,“我知道你现在很难抉择,很难的!可皇室就是这样,你总要明白,你我的情情爱爱,在皇位的你争我夺之中,在血雨腥风之中,显得如此渺小。我只能承诺你,只要有我在,我拼了命也会护你周全的。” 青琁的动作极快,次日早朝时分,东宫女官来宣清河郡王妃和清宁郡王妃。 “公主,大公主的人来了。” 哲暄坐在妆台前,细眉弯月,半插蓝莲于脑后,虽三重深衣压肩,青白滚边,却仍不失迎风飘曳之状,嘴角隐笑,却觉得面肌抽搐,难受得很。 “走吧。” 撑着蕙儿,哲暄在绿绮和秋岚的目送之下出了清河郡王府。 说是同请了清宁郡王和清河郡王两位王妃,却是先去请的哲暄,听得哲暄到了,才又遣的女官出了东宫请赫连容。 “长姐!” 哲暄再见眼前之人,早已是一身褐红褖衣相迎,这嘴里才喊出口的两个字,便又收了回来按着常礼,叩拜请安,“妾身给太子妃问安。” 青琁上前搀她,眼里多了点心疼,“好妹妹,你这是怎么了,快起来,你我可是亲姐妹,在我寝宫就当是还是清秋阁,你何曾在长姐这扎样拘礼过。” 哲暄下意识地看了看周边的女侍,“妾身不敢逾矩。” “我这儿只要妙菊留下伺候就好,其他人,都下去吧。” 青琁屋内一连十数人陆续沿着门侧退了出去,只留了妙菊把膳房传来的吃食一一递上两人面前。 “昨儿夜里蕙儿匆匆忙忙赶来求见,说是你想见我,我也没辙儿,只能同请了你和容儿一道来,就算是姐妹小宴。女官已经去请容儿了,许是过会儿就到,你究竟出了何事,快和我说说。” 哲暄一路盘算,如何告知青琁,即可保了姐姐,又不伤子绛,奈何,依旧是无可奈何。 这时便只能夹着菜,打发着,也先试探着说道,“哪有什么要紧事,就是想长姐了,长姐还不许妹妹来看你吗?” 青琁听这话却是又好气又好笑的,“我虽然不比明安,与你相伴的时间不长,可我还能不了解你吗?就你这神情,哪是能藏得住事的人。说吧,是不是和十五吵架了。” “这菜真不错。”哲暄故意挑开话题,她知道只有这样,或许青琁才能真的相信,她的愁绪也就只是夫妻别扭罢了。 青琁却还是那样,为她布菜,为她介绍,“是我让后厨里的厨娘们,依着咱们柔然的口味来做着魏国的名菜。保你吃了,是又熟悉又新鲜。” “还是自家长姐好。” “既然你说长姐好,又吃了长姐的菜,能与长姐说句实话吗?”青琁伸手拦住了哲暄的手。 看着哲暄不语,青琁接着说道,“说吧,可是与十五弟闹别扭了。” 哲暄不张嘴,一句“嗯”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没想到,还是应了父皇的那句话。”青琁笑着,引得服侍一旁的蕙儿也笑了,蕙儿算是知道这两日来究竟是出了什么事儿。 青琁这儿还说着,“你们呐,指着你们互敬互让,还真是不可能,果真不让人省心。”说着,便收回了拦着哲暄的手。 “长姐,这是不是就是皇家夫妻。” “何出此言?”青琁每每与哲暄四目相对,看得她着急躲闪,略微涣散的眼神,更为不安了,“哲暄,你的问题让长姐觉得不安,究竟是怎么了。” 哲暄还只是摇头,低头吃着自己的。 “哲暄,皇家夫妻,不仅仅是夫妻——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更是性命相连,所以即便日久情变,却仍是一艘船上的人。” 哲暄的玉筷停在了面前的菜食上,再也下不去了,直勾勾盯着青琁,不发一语。 青琁似乎也觉得话说得严重了,笑着摇头,给哲暄夹菜,嘴里还说着,“一会儿回去的时候,让蕙儿去后厨把我让他们给你备的丹桂花糕带上。” 哲暄点头不说话,青琁自己都显得尴尬,嘴里念叨着,“跟你说件喜事,今儿一早,宫中传来消息,父皇决意要册封淑妃甘氏为皇后,不日在正阳殿行册封礼,颁旨天下。” “我知道。” 哲暄不自觉应了句,却引的青琁莫名其妙,“你知道了?消息这么快就传到十五弟府上了吗?” 哲暄才反应过来,一时不察竟说漏了嘴,掩饰道,“这不听长姐说,就知道了!”嘴角还上扬着,就像从府里出来时那样,嘴中咯咯笑到。 “你啊,鬼机灵!”青琁也被她的笑声感染,松弛了下来,接着说道,“太子的生母,是先皇后,养母又要承继后位,更何况,这淑妃又是十五弟的生母。这事是大喜,这不你看那儿……” 青琁往坐榻边指了指,那是才架起来的绣架,“那是我为太子给母后备的贺礼。” 哲暄拖着备感沉重的身体,双腿如灌铅般,一步步走向绣架。那是已经有了轮廓的“福寿安康”四个字,青琁的绣工显然还要在明安之上,连她都不自觉地伸手去碰触。 福寿安康!究竟深宫里的那个新登后卫的人真能因为得了副绢绣就能添福添寿,祥和安康了,子绛的话犹然在耳,如警钟长鸣,像在提醒着她,即便女子,宫闱内外,皇权争夺,却也是不容掌控之事。 “这事,太子殿下知道了吧。”哲暄说道。 青琁点了点头。 “可有说了什么?” “什么说了什么?” “太子殿下啊!母妃得封后位,太子难道没对长姐说什么吗?” “能说什么呀,就让我备好贺礼罢了。”青琁吃了两口饭菜,招了哲暄回来坐下,“你怎么这样问?” “没怎么。只是,母妃怎么说也是太子养母,如今养母夺了生母的尊位——我是怕——太子殿下——心中会不会,不好受,却顾着情理,还得笑脸相迎,孝礼相加。” “傻丫头,怎么会,太子不是那样的人。再说了,这后位高悬,总也不是长久之计。与其是宫里其他女人,倒还不如是淑妃。” 哲暄不知如何与青琁说,看着青琁幸福满足的样子,看着她总是自觉不自觉地上扬嘴角,开始愈发不忍心了。 “长姐,太子殿下对你好吗?” 哲暄点了头。哲暄却不信,“可你看这东宫之内,良娣良媛,承徽昭训十几人,太子殿下真会一心对你吗?” “依制,太子享东宫,除我这个太子妃之外,还该有三品良娣两位,四品良媛四位,五品承徽六位,六品昭训八位,这是正理。可无论他们如何受宠,妾室就只是妾室。生,可得尊位,死,受万世香火。这是正妻的荣耀,也是为了她要担的责任。,长姐这一生荣辱,早已和太子绑在了一起,剪不断了。” 哲暄无奈摇头,为青琁,也为自己。她不相信,这便是自己的人生—— 她不想要尊位,她从出生起,从她知道“公主”两个字的意义,她只觉得那是老天给她最不公平的枷锁,她从未有过选择,却要为所有和这两个字不相符的行为,受尽惩罚,纵使只是两三天的禁足,就足以让她恨透了与生俱来的尊位。那飞羽堂与她,又何尝不是框住她自由的桎梏。 至于万世香火,不过是身后空名,有或是没有,竟真的会那么重要吗?竟真的重于真心,重于情谊。 “你只要记着,你既嫁给了十五弟,便事事要以他为先,这是汉人的为妻之道。你初为人妇,这时候自然是听不进长姐这些唠叨话,不过,再过些年,经过些事,长姐相信,以你的聪慧,这些道理早晚会明白的。” 哲暄真想告诉这个字字句句都在教着自己要顺从丈夫的姐姐,告诉她自己的丈夫在筹谋什么,甚至问她自己该怎么做。青琁言语里夸赞着她的聪明,却像是把锋利的匕首,戳穿了她脆弱的面具。 “太子妃,清宁郡王妃到了。” 哲暄几欲张口言明,妙菊进了前来通禀,那话变成了被缰绳制住的烈马,停住了。 青琁点着头,拍了拍哲暄的手背,“好了,无论什么事,都会过去的。回去,你和十五弟好好说说,别闹脾气。” 看着哲暄眼角下垂,青琁也不逼她,就只是让妙菊把赫连容请了进来。 第20章 清宁王妃 赫连容不知青琁出于何因召见,匆匆而来,却是没丝毫失礼之处。一身浅粉鎏金边留仙裙,腰间牙色宫绦细长缥缈,鬓间是一对并蒂海棠金丝嵌宝珠步摇,左右摇动,如同见证了赫连容的疾步而来。 “妾身给太子妃娘娘请安。”赫连容步态雍容柔美,丝毫不被曳地华衣所累,笑颜间,更显端庄有礼了。 青琁自然也是伸手去扶,“快起来坐吧。” 哲暄自然在一旁向赫连容问安,邀她入座,道起家常。 “以后在我这儿,不许讲求虚礼,大家日后还是姐妹相称。”青琁说道。 赫连容也是反映极快的人,听得青琁这般说,顿时会意,改口道,“是,妹妹一定谨记。” 哲暄看着,一时竟有悲从中来之感,从何而起,却说道不清。看着赫连容说起府里之事,却比自己得力,脑海中难免浮现那夜子绛的话。 “十四哥对嫂嫂还好吗?”哲暄问道,心中早已暗自有了答案。 赫连容却笑眼明媚,称道,“王爷待我极好,初进府时原还有担心,怕是不能熟悉王府生活,如今却是不再怕了。说起这儿,还要多谢青琁姐姐成全。” 赫连容的答案足能让哲暄瞠目结舌,十四的心和他所谋之事,和赫连容的从容自若,是那样的不相配。十五有句话,哲暄是相信的,那就是赫连容同自己不一样,她不知道子绍的全盘计划,这样被现实蒙在鼓里,懵然无知的少妇,还在笑面如靥。哲暄相信的,就凭她曾见过几眼的那位十四爷,和子绛口中的哥哥,她相信自己的判断,断断是不会接受这样的答案。 为什么,是她撒谎吗?如果不是,那是十四真心会对她好吗?哲暄扪心自问,到底难得到满意的答案。 “还是你乖巧,你们夫妻和睦就好。”青琁说着,轻扫了一眼哲暄,眼中深意,哲暄自然看得懂。 青琁依旧徐徐说道,“十四弟是战场浴血的猛将,前有淮北之战,军功赫赫,眼下又有高车之战,要领将帅之责,父皇是极看重他的。可这十四弟也绝非勇猛无谋之人,游历诸国,风流儒雅,也难得是个喜好宁静的,你们也性子相配,只是府中到底还有几个侍妾,你上下宽严相待,莫太苛责,也别太放纵了她们,也就是了。” 赫连容点头,嘴边浅浅含笑,丝毫未减。 青琁的话落在哲暄耳畔,心底一咯,如一根钉子死死楔进心头,只觉得疼痛难忍。脸色却还依稀绷着笑意,不敢吐露一丝幽怨神色。 “纳妾到底也是正常,你也别放在心上,究竟都是父皇赏赐,听闻十四弟也没太中意过,你也自然安心。” 青琁这句话,算是印证了哲暄的猜测——到底如此,子绍的心还在那个离世的女子之上,他用情至深,又如何能对自己兄长下如此重手,偏要为了这尊位,争个头破血流不可。 殿内明明还有青琁和赫连容说话的声音,哲暄却觉得被关进了四房屋里,独坐墙角,猜不透眼前所有人。微扬的嘴角,是自己强装的笑,机械的动作,是为了青琁的安心。 “我知道的,请姐姐放心,府里上下我会尽力。清宁王府还要烦请姐姐多多照拂。” 赫连容跟着青琁前面走着,沿着东宫游廊移步湖心亭,宫绦间与之相配的玉坠铃叮响着,与步伐相配,有相得益彰之势。 “这便是那日皇后娘娘赏的吧。” 青琁此言一出,赫连容平和静雅的脸上拂过一丝意外神色,却霎时收住了,旋即俯身施礼,“容儿多谢姐姐提点。” “快起吧,哪里就这么多虚礼。”说着,往椅凳上一座,赫连容和哲暄也便一并坐下了。 “皇后娘娘能承继中宫,也是父皇圣恩优渥之故,想必也是宠爱十四弟十五弟之由,两府上下,日后怕还有封赏,也未可知。” 青琁一边说,一面只有妙菊近前服侍茶点,哲暄坐在旁边却是一句话都没有的,青琁也不责怪,权当她今日着急见自己,不外乎在府中受了气。 “暄姐姐怎么不说话呢!”赫连容问道,“那日见十五弟过府,还以为姐姐会一道来,我还遣了人到前厅寻看,却不见姐姐。我可听沐雨说,姐姐才新婚,便常和十五弟一道出城,出双入对,真是羡煞旁人。” 沐雨服侍一旁,从始至终都未曾抬眸,但越是这样,反倒越是引人注意了。此时细看,茶白的宫装,与鬓角的零星小花很是相配,淡雅之中,赏心悦目。哲暄想,或许这就是赫连容□□的结果。 “嫂嫂说笑了。哲暄只是在柔然胡闹惯了的。” 哲暄的客气与那日驿站判若两人,赫连容只当是嫁为人妇的原因。 “还是姐姐这样好,我自幼喜静,也不爱到处走动,这泰安城上下,竟还都没去过,说来也是惭愧。” 青琁听着哲暄的回应,又看着她眸中泛着的小小不安,只怕赫连容所言伤了她的神,忙转移话题,关切问道,“说了这许久的话,却都还没问候过——渤海那边,荟沁姑母可还好吗?这些年也不曾见过,我倒是很想念她。” “母后很好,多谢青璇姐姐挂怀。” 青琁的话虽然转得生硬,却仍是在情理之中,赫连容也未有异样,反倒说起渤海宫中琐事,算是了解思母之念了。 游廊外侧,一个婢女踏碎步而来,妙菊机敏,暗自从亭中退了出来,与她低语,转身便又进来了,向着三人请安,算是先一步求告打扰之罪。 青琁放下手中青瓷莲瓣杯,平和道,“什么事?” “禀娘娘,太英殿小朝已散。” “知道了。” 青琁温婉如常,杯口点缀的莲瓣,随水落而出,莲瓣带珠,晶莹剔透,受着天边散落下的和煦日光,反着各样光辉,细看之下,丝毫不比赫连容发间步摇之上的宝珠失色。 青琁抿嘴扬笑,妙菊也就起身近到青琁身旁侍候茶水。 赫连容看得出,青琁眼角眉梢的微样变化,暗想或是在久坐并不太好,便也就起身,说道,“既然这样,想必王爷也要回府了,容儿就先告退,还请姐姐见谅。” 裙下舞动,赫连容屈膝告退,却不见得哲暄有离去之意,也就独自一人讪讪然退了出去。 “你不回去吗?十五弟怕是也要回府了。” 青琁这话只待赫连容消失在游廊尽头,估摸着都该出了东宫大门了才说,自然是顾着哲暄面子,自己又是饮了茶,装作无意提及的,很是自然。 “多陪姐姐不好吗?”哲暄也自知回应无力,装模作样地看着远处檐角蹲兽,飞鸟在前,映光而立,光影投射,反又被兽身散落了回去。哲暄痴望着出神,想着或有遇难成祥,逢凶化吉之意,心中觉得有祥瑞之照,也难得有了些平静。 “容儿都出去了,你又何必——” “姐姐——” 哲暄动了心思,想要一语道破,便打断了青琁的话。这是又一次了,却不知怎的,反倒比初入东宫之时觉得更难了,心中关隘愈深。 “好了好了,我不说你了,你呀,反正一句也听不进去。”青琁无奈着,这个妹妹,她还是得花些时间揣摩才是。 赫连容往外走着,出了东宫前阶,才问道沐雨,“哲暄今日是怎么了,像是端着架子似的,我与她说话,句句肺腑,她倒拿着捏着,没一句正解给我。” “奴婢想,许是太子妃的缘故吧。” 沐雨低声答道,镇定自若,好似什么都没说过一般,头也未曾抬起,就连步子也仅仅跟着赫连容半个身子,未有一丝逾矩。 赫连容停住了,面露赞赏欣慰之色,说道,“你倒是一语中的了。”她在心底暗自冷笑,嘴里说着,“到底是亲生姐妹,就是不同。更何况,母后又是为舅舅厌弃了,才送嫁到了渤海来的,在她们姐妹面前,我自然也是不讨喜的。” “王妃,您想多了,奴婢不是这个意思的。” 细言劝慰,沐雨显得很得力,她伸手搭起赫连容的玉手,赫连容只感有了支撑,一不留神,竟把半身子的力气都压了上去。 “来时还想着,若是得当,必问问王爷喜好,什么服饰,什么吃食,爱做些什么,只是——” 沐雨没有爱接话的习惯,自然也是与赫连容的□□息息相关,只是自打赫连容嫁至十四府中,对她的依赖就日盛了。 “只是,要让我怎么开口问,难道,让我告诉她们,王爷根本就连碰,都未曾碰过我。” “王妃娘娘!” 赫连容的话着实让沐雨倒吸一口凉气,打住她的话头,却仍旧压低着嗓子说话,这样竟也都没能失了规矩。 赫连容自然知道自己言多有失了,却是实在愤慨,她可以忍受十四的大男子主义,他的说一不二,和威严冷峻,就像她的父王对待自己的王后一样,她见多了。可是新婚之夜,夫君却从未来看过自己一眼,这是她身为一国公主的耻辱,更是对女子的残忍。 她想着,沐雨已然招了左右服侍之人近前,车辇下摆置好了踏凳,沐雨又扶了赫连容上去,自个本是要下来,还得为赫连容放下辇后的幔帐。 “今日,就与我同辇吧。” 她拦下了正要下去的沐雨,眨了两下眼,算是重复自己刚才的话。沐雨没有推辞,她知道,自己的主子,心中哀怨了这些日子,不敢言说,只得饮泣吞声,凄苦之情,无法言状。 车辇动了起来,徐徐而有威严,到底是王妃,就是平日里的出行,依着礼制,该有的依仗,也缺不得。 “母后曾说,他是成大事者,有超世之才,所以放我嫁他。可一应猜测落到实处不过如此,我是郡王妃,或许日后还会成为亲王妃,可又有何乐趣。温良恭俭让,我自问一项不缺,可有什么用,清宁郡王妃——清宁郡王妃——” 赫连容说着话,不禁泪满衣裳,没有大声吵闹,这时候却冷笑了两声,“这场婚姻,父王白白到手一个邺城,而我呢?清宁王妃——不过就是含羞忍辱罢了,却偏要我受着。还偏让我在人前做出恩爱模样来,要尽为妻之道,可他呢?” 她的话里像含着多少绣花针,针针不见,却又针针见血。 赫连容渐渐没了话,帘幔浮动,如春水荡漾,碧波涟漪,美则美矣,却看进她眼里。 沐雨一直也只低头,看着外面,这时却说了句,“这些绸缎真是好福气,挂在王妃的辇上,才有这徐徐飘荡的美艳姿态,若是工艺不细,便就只能做得寻常人家女子的衣物,且不说刮了蹭了,伤了模样,就说飘逸之资,已然是云泥之别了。” 赫连容原本的目光就已然随着沐雨的话转到了这里,如此又听了这话,不由又看向沐雨去,她倒低了眸,不再出声了。 沐雨话中何意,她也心领神会,已是王妃之身,就必要忍难忍之事,自己已然不是赫连容了,现在的她,是清宁郡王妃,是十四府邸当家人。 赫连容自然很是感念身旁有沐雨这样一个说体己话的人,“到底还是有你的,若要是再有一日,我连你这样能说话的丫头都没有,只怕就真是难了。” 第21章 针锋相对 回府的车辇走得很慢,哲暄累得散了架,那是她还在云中城时候,策马玩上一整天都不曾有的疲沓。 才回府内,果然有传旨公公候着了。 “王妃,宫里来人了?” 宫里大朝,余福陪着十五进宫去了,说这话的是被哲暄提到近前服侍的绿绮。 “来的是谁?” “安子。” 安子是冯智的养子,哲暄心中暗猜,传的许就是晋封甘淑妃为后的旨意了。 “谕礼部,淑妃甘氏,孝敬性成、淑仪素著。乃大司马甘元之女,系出高闳。鞠育众子、备极恩勤。朕惟德协黄裳、王化必原于宫壸。应即立为皇后、以示宠褒。芳流彤史、母仪用式于家邦。秉令范以承庥。锡鸿名而正位。钦此。” 旨意晓谕了六宫,才传晓诸府。 “王妃娘娘,大喜啊——” 哲暄自明白安子的言外之意,起了身便低手一挥,蕙儿自备了赏银递给安子。 哲暄这边也笑言道,“后位安定,普天同庆。”转言又问道,“安公公御前服侍,多多辛劳了,不知父皇这几日身体可好。” “皇上龙体康健。”边说边冲着右边一抱拳,“王妃,陛下看重两位郡王,只等大事一成,亲王之位可待。” 御前的人,守口如瓶本是第一要务,因而这话一出,使得哲暄不禁意外不已,安子看出了哲暄脸上的端倪,却只是一笑置之,揣好赏银便走了。 十五是下了大朝又在长信宫里请了安,这才回府的。进了府门,便一路往墨雨轩去,哪知哲暄却是提剑来见的。 “嗖”的一声,十五只觉得耳后生风,警觉地转过身,哲暄手中溟水剑寒光相向,剑锋犀利如同凛若冰霜的面庞。 “王妃娘娘,小心剑锋伤人” 余福挡着,生怕十五把哲暄逼得紧了,她又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你下去。” 十五就一臂,重新把自己暴露在哲暄剑前。 “王爷——” “你下去吧。这事,你管不着,也不许在我哥面前多说一个字。” 余福没辙,只得退了下去,临走前还不忘低头瞄了眼一身青白礼服未换下的哲暄。 “剑锋相对,想做什么?” 十五沉声静气地问。 “我没办法,这事情我不能坐视不管,可是我——”义髻后的蓝莲微微颤着,随着哲暄的喘息声,抖动的愈发厉害了。 十五静静看着,哲暄继续说着, “我没办法说出去,我也没法伤害长姐,与其这样,我倒不如先伤了你,北线拼杀若没了你,即便十四哥做了什么,也与你无关了。” “你想这样拦住我,但是他是我的亲哥哥,自从十二哥被父皇派到临淄,主理海上外邦琐事,母后身边就只有我和哥哥了,他对于你说,是十四哥,对于我而言,却是血脉至亲。你护六嫂之心难道不是这样吗?” 十五这话不长,却真能分风劈流,打在了蛇七寸上。 哲暄闭口不言,可溟水剑也从未变过位置,直直戳在十五喉前。 “你拦不住我。你也知道,即便这月余,你勤学苦练,你也仍旧伤不了我。” 看着哲暄目眢心忳,却打定主意,匪石匪席。 十五昂头闭目,“你想怎么样,就来吧。反正自打我初见你,我就知道,我这辈子都会被你紧握着,如今你是要伤我,还是要杀我,悉听尊便了。” 子绛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反倒是让哲暄觉得不值一哂了,“你以为,我郁哲暄会伤一个手无寸铁之人。” 哲暄转身走了,“我在后园等你,拿上南山剑来见我。” 十五是不得不去,哲暄离开时候的背影,坚毅傲然,话语之间,不容分说,石赤不夺,他不知道他如若爽约,哲暄还会做出怎样的事情。 哲暄换了身轻便衣服,水绿的衣裳齐地,显然,是不想衣裙拖沓,影响出剑。 “你放心,我不会用柔法二十四招,所有你倾囊所受,我都不会用。若我伤的了你,那就是老天助我,不让你去;如果——” “好!” 十五没让她继续把后话说完,南山剑还未出鞘,溟水剑招式已起,不由寒光由心生。 哲暄还是心急的,一招扫剑,剑身平,身形飘逸,右手内旋,腕力向下,剑锋就从十五膝下撩过。十五只是一招提剑下沉,挡过了哲暄的进攻。再一招云剑,右臂内旋上举,银光在子绛面前划过,他上半身微仰,避了过去。 十五的只守不攻,哲暄看得明白,她不说,只是一招箫韶九成,脚步生风,绕着左右,连续平刺九剑,十五也只是平举南山,左臂外旋,使了招寻常的挂剑之法,护住自己罢了。哲暄眼见招招出手,剑剑却又只差分毫,还是不得伤他一分,自然愈发着急。收回溟水,侧目凝视着剑锋和十五,屏气凝神,只求最后一击。 后园左右不知何时已然有人隐在其中,一人是余福,一人,真是秋岚,各自站在一处,各自看着,自然也是各自怀着心思。 哲暄心中自是清楚的,她的功力浅薄,倒底还是伤不了他,正如十五自己说的那般。她不知什么时候能赢,却也只能赌。若是这招再败,或许就真的是天不遂人愿,她也只能顺应天意,哲暄这样暗想,弓步已半扎,右脚沉力,轻身玄起。 身姿若仙而过,衣裙飘舞,娴雅灵动,却没有潇洒之感,手中溟水剑势已然收不住了,目光凌厉,引得十五随之转身,她左实右虚,用的自然还是柔然所学,——白鱼入舟,一剑刺进十五左肩。 溟水剑落,带鲜血而出,十五毫无慌忙之色,右手紧压伤口,南山剑仍旧稳握于手中。 “为什么不躲,你明明躲得过的,为什么不躲。” 哲暄嘴里问着,心中暗自责怪自己,手足无措,她第一次这样见到鲜血直流。在柔然时候,虽也时常胡闹,练功之时也难免有所损伤,但从不至此,她自己也是有分寸的,所以多少也只是划破个口子,哪曾伤到筋骨。这会儿看见子绛被自己伤及,绯红的血,染着青衫,胸前早已变了颜色。血沿着左臂,滴滴而下,沿着南山剑,再落在地上,渗入土里 余福眼见不好,赶到之时十五已然受了伤,这时候又回眼看见哲暄懊悔的眉眼,惊吓的神色,总不好再多说什么,唯有扶着十五先回了凌志堂来。 只说这时候凌志堂里外都是人,捧着铜盆,又是热水,又是血水,进出不断。原本两人后园比剑,除了秋岚和余福,无人所知,就连蕙儿,也并不知道哲暄急忙忙提了溟水剑出去究竟为何。如今倒是血染衣衫了才回,蕙儿虽猜不出发生了什么,却看得出哲暄眼中凄凄哀苦之色。府中下人自然也就相互传开了。 只说,子绛常侍的医仕权善才也到了,请了安,就近前看差了一番。 “可是剑锋所刺?”权善才问着,看着十五还有精神,稍安了心,说着,“再下一寸,就要伤及心脉了——” “伤及心脉?”哲暄坐在床榻,一手握着十五,一手紧握着拳,没等权善才一句话说完,着急忙慌就问,这时候,自然也早已忘记了自己为何要与他针锋相对,又偏要赢这一剑不可。 “王妃娘娘莫急。”权善才退了三五步,躬身答道,“万幸啊,没伤及要害,只是伤口深了些,要好好养些时日,才可痊愈。微臣出去后,即刻让人把专治刀剑所伤的膏药送来,此药中三七、花蕊石和飞龙掌血,都是止血止痛的良药,对伤口是极好的,内服外敷,双管齐下,王爷定会没事的。” “大概要多少时日?” 十五右臂撑起上身,咬了牙关,提了口气,问道。 “伤口足有两寸深,这样的伤,至少也要月余。” 子绛见得他点了点头,右臂微微松了松力气,平身静卧,“我知道了,你下去吧,这事无需禀告父皇母后,方子嘛——也就别留着了。” 权善才自然退了出去,余福还在凌志堂里伺候,十五又叫到近前,“你听着,我和王妃练剑的时候走了神,不小心划伤了个口子。我不想在府内听到任何人嚼舌根子,更别让我知道,你们把此事传入父皇母后,或是清宁郡王府中。” 余福答应了声,就恭敬退了出去,他像是早知道子绛会如此这般安排似的,既没打断了他,也没再用异样的眼神审视哲暄。余福退了去,蕙儿自然也退了下去,守在屋外了。 十五虽然伤着了,却神志清楚,各样细枝末节安排得宜。 哲暄在一旁坐着,不出声,虽也不到泣不成声的地步,但是眼眶泛红,也如清泉染了血般,让人心疼,十五与她同侧,只是隐约看得清,但心如明镜,知道她是强忍着不哭声罢了。 “权医仕不已经说了,没事的,不过就是皮肉伤,月余就好。” “你刚刚为什么不躲,以你功夫明明躲得过的,为什么白白挨我这一剑。”泪眼轻弹,这原本的问题再提,更是痛彻心扉了。 “你一剑剑刺来,早没了平日里舞剑的风雅,招招式式不都是想赢我吗?” 十五像是漫不经心,右手藏在锦被里算着时日,嘴里不自觉的说道,“月余——该还是来得及的。” “你故意让我,却又不想守约了?” 哲暄只道是十五故意拿云握雾,甚是不快,松了握着他的手,别过身去。 十五暗自轻叹,又摇了头,“你既着急想赢,我也不想伤你,迟早要有这一剑的,既如此,也就没必要避了。” 十五淡淡说来,就像是寻常往事,甚至连平日里和哲暄说解剑式,绘声绘色,都要远比这来得激动。 哲暄背对着他,是又气又悔,说不清那种情绪占了上风,暗自垂泪,却听得十五气息微弱,仍不停歇,继续说着,“你深感无力相助,我又何尝不是,身于皇室,已是我此生最大的无奈了,还有什么能比之更甚?我生来就只有这样的选择,即便我什么都不做,在六哥眼里,我也只是沙场武将,他最多也就以为我可用罢了,到底不可能视我为自己人。你以为护我周全之法,在他那儿,有哪里算是难题。我与他并非同胞,他对我们心有忌惮,不会真心相待,万事也唯有‘利用’二字。我不能不助哥哥一臂之力,但是中庸之道,也不会为我多得一丝自由晴朗之地。” 十五把自己的处境一一说来与哲暄听,这是第一次,他本不想说的,即便是那夜在墨雨轩里,哲暄又摔门离开,他也是终究没有说了。 哲暄左右刮着自己的指甲,不知道从何说起,从何问起,她第一次听闻十五说道起自己的处境,眉头曲折,心底如沸水翻滚,反复炽灼着。 他声低气微,血浸衣衫得的伤,这时候又说了这许多话,即便是军旅之人,这时候也是没了什么气力。 “我原本也是都不信的。”十五哀叹。 也难怪,他从没动过这样的念头,若是淮北战事,再有便是为了征讨高车,子缊在大殿上的说辞,还有日日在眼前出现的秋岚,他或许永远都只会看待这个自幼长自甘氏长信宫中的太子为“六哥”。 “我若不在,你一定小心秋岚。” 十五言毕,连呼吸声都沉寂了下去,微弱以至哲暄坐与身旁都听闻不清。 “子绛——”等哲暄反应过来,转身查看,他已然沉沉昏了过去。她措手不及,忙往窗下低声喊,“蕙儿——” 蕙儿得令躬身推了门进来,手中托盘里是权善才让人送来的药,外敷内服,均已分开放置了好的。 “公主,这是权医仕送来的药。” 说着便在一旁雕福禄云纹紫檀案几上放好,“这钵里的是外敷的——” 哲暄哪里注意听,只看着十五一直没什么反应,也不知是不是伤势反复,忙道,“蕙儿,权医仕在哪里?” “就在廊下等着。”蕙儿听来只觉得哲暄气息微喘,解释道。 “快,快宣进来,王爷好像是情状不好。” 权善才原只是想等着看看子绛用了药可有何效,见得蕙儿着急出来请,也慌忙进来,哲暄跪在床前守着,也不让权善才请安,只让他近前搭脉。 “情形如何?” “回王妃,王爷是流血过多,伤及气神,微臣再去拟个固本建元的方子,给王爷补气提神,接下去这些时日,要好生休息,少动也少说话。” 哲暄还仍旧跪在十五床前,不曾动弹,只侧了头,微点了点,算是感念他的尽心。 只说权善才退了出去,蕙儿实在不忍哲暄一直跪着,搬了六脚凳在十五床下,哲暄摇了头,让蕙儿又搬了回去,跪的时间久了,也就那样侧坐在他跟前,一眼不敢眨,心中暗自期盼着他早些醒来。 他心心念念到沉睡过去,最后挂碍于心的,还是自己。哲暄此刻再细想,自己过分又何止一点。十五每一言每一句从没有责难过她,他平和,只道无奈,她反复告诉自己,十五只是被十四爷强逼,可是自己逼迫他有哪里比十四少了呢?偏又让他到了伤及自己才能拦下的地步。 “公主,要给王爷上药了。”蕙儿端着托盘近前,热腾的清水,服用的药丸,还有调和好的花蕊石。 哲暄是不肯别人动手的,纤细的手指,掀起十五的贴身衣衫,这是已经换过了的茶白的寝衣,衣物揭得愈多,她就离十五的伤口越近。 伤口刚缝合的时候,十五说什么也不让哲暄近前,怕的就是她看了伤心,暗自会责怪自己,才叫了蕙儿和绿绮拖了哲暄十来步外站着,只叫能知道个大概,也就可以了。 这时候,贴身的衣裳褪了干净,又把止血的布条尽数松开,布条虽也是新换的,到底贴近伤口的几层也早被鲜血染红,蜈蚣般曲曲折折足有两三寸长的伤痕,寸余深。“到底是伤的太深了,他本是行军打仗,有经验的,却被我这样平白无故、直愣愣刺进一剑,明明险些就要伤到心脉,偏还要嘴硬说是皮肉伤。” 哲暄说着,这话说与自己听,本也就没有很大声,手指悬在伤口上,是抚摸也不是,落下去也不是,反复纠葛 。伤口是余福缝的,算是江湖人必会的功课了,也算是缝的小心细致。只是还在依稀渗出血来,虽不算多,也比刚伤的时候好了许多,但是到底看着哲暄泪眼汪汪,晶莹剔透的泪珠滴滴滚落,化进了床沿、被褥,还有十五的身上。 “伤口还在渗血,这样把药膏抹上,他会疼吧。”哲暄小心问着蕙儿,就像是说了这话十五都能感受到疼痛。 “公主,这花蕊石可是止血生肌的,纵使是会疼,也得用的。” 蕙儿把托盘里嵌金丝玉钵递到哲暄手中,目光温和,充满了抚慰,哲暄自个点了几下头,接了过来,双指小心翼翼挑了些,又轻轻敷在十五伤处,一丝不敢让自己的手多碰一点,仿若再多分毫,就会把他才缝好的伤口又扯破了。 小心上了药膏,却又不忍晃醒十五服药,哲暄便就这样倚着床榻边沿,跪坐着,看着他,守着他。 屋外月影稀疏,虽是进了五月的天气,到了夜里仍旧不免有寒风零星吹起。蕙儿顾念着哲暄一直守着未眠,带了水湖色貂裘袄子想给哲暄披上,却也被她推开了。又端了一盏热腾腾的黄芽,想给哲暄暖暖身子,哪知哲暄才想起身,只感觉双腿早不是自己了一般,发麻发疼,如同多少只蚂蚁正侵蚀着,一时不防,竟软了下去,亏得蕙儿及时扶住,才没摔着。 “公主快坐会儿吧,您已经跪了多少个时辰了,天还没见黑你就守在那儿了,又没用晚膳,这滴水不进的,就是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啊。” 哲暄已经渐迷了眼,这样的反应,她不问也知道,是快到下半夜了。 蕙儿扶着,哲暄也算是在凌志堂里来回走了几趟,双腿的酸麻也渐渐松解了,这才又在桌案旁坐下,看着蕙儿才递进的黄茶点心,还是没有丝毫食欲,低着首,摇头拒绝了蕙儿的好意。 “公主,还是吃点吧,您这几日都没怎么进食,这六兴斋的点心可是王爷亲自带回的,您就看在王爷的面儿上,多少吃点吧。” 蕙儿说着,手里把点心一一摆了出来,又用了手背试了试茶盏的温度,端给哲暄。 “他亲自带回的?”哲暄的眼里有一丝光芒闪过,不知是喜是哀,见得蕙儿肯定地连连点头,又问,“怎么说的?” “昨夜公主想托信给大公主,教了我使六兴斋的借口。哪知回来的时候,正巧遇到王爷。王爷细细询问了一番,像是买了什么,还有没有其他爱好的,我也一一答了。怎知就今儿个,余福就提了整大包来,全是昨夜我说的那些点心,余福只道是王爷出了宫回来时候,顺道去了趟六兴斋的。” 哲暄手中揣着,眼里望着,不禁五味杂陈。第一次吃到南国的点心,还是青琁特意带了去的,在她的飞羽堂里,说着南国皇室里的十五皇子,那是再遇他之前的事情,那时只觉得没见识过的东西都是新奇好吃;今儿青琁又让她带回了许多来,她却是一口未动过,一块块点心放在食盒里,是青琁的心意,却总是像在提点着她,十四和十五接下去要做的种种。 眼下的,却是他对她的情意。 “哪里就顺道了。六兴斋在往东宫的路上,那是出了皇宫往西了去的。他下了朝回府,自当是一路顺着东来,哪门子的顺路。” 哲暄说着,嘴角已不知什么时候爬上一抹浅笑,曲折的眉头渐有舒展之态,唇齿微张,一块莲子糕就进了嘴里。吃着点心,念着他的心,不免扭过头怔怔望着沉睡的子绛,剔透的珍珠又一次从眼角滑进发鬓去了。 第22章 探病 子绛身体有损不能上早朝的事情自当也是要有人去说的,自然也是余福,却也只说是划出了口子。亏得这几日,泰安城内午时过后常有雷雨,余福便又加了句——淋雨受了风寒。十四虽诧异,到底还是信了,并没多说什么,早朝时候也自有十四帮衬着,应答了皇上,内宫之中,也是他着人回了皇后。 十五昏沉沉醒来的时候,哲暄正是难得熬不住了,倚靠着床榻,正小憩儿着。 松散了的青丝,胡乱地拂过玉面,依稀露出的清秀面庞,若隐若现,更多了分憨态可爱、楚楚动人。 十五伸出右手,想侧过身来,捋好她散落的头发,左肩才受的伤竟也就这样浑忘了,一时疼痛难耐,咬紧了牙关,却忍不住发出“嘶”的疼痛声。 也就只有这一声,哲暄就醒了,迅猛地反映到,“怎么了——” 她本也就是潜眠,过了四更天,原是十五习惯了起床上朝会的时辰,哲暄一直守着,估摸这时辰他该是要醒了的,即便困了一夜,眼睑耷拉,不成样子,也怕他有些许动静,不肯深睡的。 “快弹好,不许再动了。”哲暄柔婉道。 哲暄忙扶着十五,免他动作太大扯坏了伤口,又把锦被往上提提,给十五盖了好。似乎事情都做好了,看着他任凭自己摆布的样子,哲暄这下才泪珠如雨,不期而至,本想着背过身去,却被十五拉住手腕。 “我真没事。战场上比这严重的伤,我也是受过,又没有伤筋动骨。你可别再哭了,眼睛肿了,可就不好看了。” 十五的声音听上去倒是比昨儿夜里好了许多了,气息也不再微弱无力,到底还是久经沙场的人。 “你倒还会嫌弃人家难看,昨天受了我那么深一剑,还要提着一口气与我说那样无关紧要的事。你是成心要我愧疚,守了你一夜,能不难看吗?” 哲暄说着,心中可悔死了,恨不得举起了马鞭硬生生往自己身上落,好让自己也能体察十五身上一星半点的疼痛。 十五知道她赌气,心底却是喜欢不得了,讨好道,“我哪里就嫌你难看了。还不是从没见过你这草原姑娘,这般流过眼泪,这哪里是哭,分明就是蛟龙落泪。” 十五到底是说自己自小无忧无虑惯了的,落下泪来竟如珍珠,这比方打得过分,哲暄却听得欢喜,算是止住不哭了。 “知晓你夜不成眠,这时又哭成这样,我的心都快碎了。你难道顾念着那一剑没伤及心脉,这时候故意招我心疼的。” 哲暄听了十五的话,也不拿绢帕拭泪,提起衣袖就用了袖口抹起眼泪来,只三两下,便转过身子,说道,“权医仕来过了,说你流血过多,伤及气神,这些日子不能乱动,你也别多说话。” “这样不哭了可多好!” 十五偷笑,还说。 “权医仕不让你多说话的。”十五的眼睛痴痴望着,就像是从没见过哲暄一般,草原上初识,也没有这般的。哲暄避之唯恐不及,也像是怕被他看出了自己的心软,“我那剑刺得深,你这两日可不准闹了。宫里朝会,余福去找了十四哥,他会帮你找个托词,你放心,不会让人知道这事情始末的。还有就是——” 哲暄眉头展开,如同被霜打的花骨朵受了暖风,绽开了。 “秋岚——我已经指了她外屋奉茶,说起来也是府里人前的要紧差事,她也没什么失落的,倒是让左右其他人更尊敬了。” 哲暄也是一点即透的聪明人,到底子绛一句话,她也就有了动作。十五听着,欣慰点头,抿嘴一笑,说道,“你动作倒快,做得也好,是我多操心了。” 听得十五这样说,哲暄反倒是难受了,眼角耷耷的,虽是不看他的,神情却往十五那里靠了靠,颔首低言,“六兴斋的莲子糕虽然甜而不腻,满口生香,却仍比不及那翠玉雪山梅来得清新爽口,更让人食指大动。” “你吃了?”十五笑开了,这几日所压抑的所有不满情绪全数都解了,也不知说什么才好,说道,“蕙儿没有骗我,难得你会吃点,我再让余福去。”说着便又要起身,才借着右臂撑起身子,却又被哲暄拦住了。 “都说了,不可以乱动,不可以多言,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哲暄责备着,却拦不住十五想坐起来的心思,也只能扶着他,随了他了。“我说这话,是想让你安心,你放了心,这伤口才能好得快,你却不懂我良苦用心。如果为了这一口点心,又不小心扯开了伤口,那是你还要托赖在我身上吗?” 十五拍着哲暄手背,又拉了她到近前坐着,“哪里就这么容易拉扯到了?我多少也算是沙场宿将,刀枪之伤,我也受过不少,个中轻重,我自己心里有数。再说了,余福也是闯荡过江湖,手上有功夫的,他缝的伤口也不容易扯着。你无须太过担心,不过徒增烦恼罢了。” 哲暄听了这话,也点头,宽了心,说道,“好了,不说了,后厨里还煨着药,我让蕙儿端来。” 哲暄的冰肌玉手被十五静静攥着,想抽身,却又不得,找了借口,却听得十五开口解说到,“我睡了一夜,滴水未进,也未曾果腹,你就着急让我进药?” 哲暄被十五说得不好意思,羞红了脸,趁着十五伸手刮自己鼻子,抽出手,溜身出了凌志堂。 十四下了朝便踏马来了十五府里。 “究竟是怎么了?父皇问及,我也只能按你的说辞说了,可你也总该给我句实话。” 来迎接的自当是余福的,他请了安,把子绍往凌志堂中引来,一路只摇头不答,只等在堂屋外求请了,复把十四爷请进去。 子绍在府前下马的时候,十五就知道了的,这时候哲暄正扶着他,一步步从床榻走出来,哲暄又从一旁横架上取了件月白色外衫给他披上。 “哥——” 十四进得屋来,屋外余福伺候,把门掩上了,凌志堂只有他们三人说话。 “见过十四哥。”哲暄持着平辈礼,依礼问安。又亲自烹了茶,沏与十四与十五。 哲暄时候也早换了身清新衣裳,想着安心在府里陪着子绛,并不出门,也就换了身曳地留仙裙,一抹浅淡的花青色,更显神韵。青丝是自己亲手挽的,没太多精巧样子,用了玉钗固定好,不至于散落,再拿了黛色的巾帼扎好。 子绍自然也是会留意到她的,原本只道郁氏清新雅丽,却偶尔见得郁氏双眼,没有半点女子的低眉顺目,这清新脱俗的自然模样之下,一举一动都端庄持重,却又英气扬扬。 子绍目光斗转,问道并肩坐与案几左右的十五,“到底是如何伤的?”子绍能洞隐烛微,言辞目光都是不含糊,“你那些言辞不过期满父皇母后可以,或许也能瞒得过六哥,你难道还想瞒过我?” 十五自知想瞒过子绍才是最困难的,却也不想让子绍和哲暄之间多生嫌隙,一时不好开口,眉梢早已拧成了个“川”字。 十五的为难落在哲暄眼里,想着他身上还有伤,又是不忍,抢先了一步,说道,“是我硬拉着子绛在后园里胡闹比剑,一不留神伤了他,让十四哥费心了。这事儿是哲暄不对,若是坏了出征高车的事情,还请十四爷海量,原谅哲暄初来乍到,没有规矩。” 明是哲暄做错了,这样说来,言辞慷慨,反倒像是十四故意责难她一般。 “你不小心?”子绍提纲挈领,一抓便是哲暄话里的命门,面色却是没有丝毫改变,温雅之间,忽远忽近,让人捉摸不定,“你的不小心,竟能把他伤到无法上朝了?那你还真是好功夫,我这弟弟可是百千人都奈何不了他的,和十四哥说说,你用了什么剑招,竟能赢过他?” 十五心里知道,子绍这话显然是听出了哲暄答话间的纰漏,却又不明说,故意这样让她自己下不了台阶。 哲暄倒是气定神闲了,“此招唤作白鱼入舟,乃是我自幼所学的柔然剑招。” 十五咬唇暗喜,佩服哲暄面不改色,淡定从容,又让子绍明知有鬼,却又说不出一二。 子绍自然也是听得出哲暄的言外之意,她柔然所学,功力如何,究竟能不能伤到子绛,他自然不得而知,也不好让哲暄当下就耍起剑招,让自己评判一二,这样的黄连他这个哑巴是吃定了。子绍抬眼看着哲暄,那颜面又怎是一句远山芙蓉能比拟的,这时候更是神色自若,淡定从容,比多少男子更甚一筹。 “我知道了。”子绍平淡以对,这会儿只转言又问,“伤在了哪里?伤情如何?” “只是左胸前一道,不碍事的。”十五微扬嘴角,笑答道,一面右手在左胸前轻拍了两下,意在宣告自己无恙。 子绍却哪里是这样容易相信他的,目光落在他那件月白的外衫上,转过脸,默默言说道,“这五月的天,你何时会穿这么多衣裳。” 虽没有半句多言,但是十五知道子绍哪里肯就这么信了,也不做声。他自然知道十五不会实言相告,他维护哲暄之心,子绍也看得明白。十五却是知道子绍慧眼的,再多说不过也就是画蛇添足,徒劳无益。哲暄虽是坐在略远处,但是到底知道子绍心中怨气从何而起,也究竟是自己下手太没了轻重的,看着子绍眉眼主意已显,也便知道自己多加辩驳也是无用,就也不开口解释。 凌志堂便也就无声响了。 许久,子绍才问道,“伤在左胸,可有伤及心脉。” 十五轻松一笑,眉末眼角微松,摇了头,算是答案了。 “那你南山剑?” “哥哥放心,我这伤不出月就能好了,到时候南山在手,哥哥一样是打不过我的。” 子绍倒是被十五这样自信的话说笑了,只是笑过便摇头,目光在他和哲暄间游移了许久,骤然说道,“我这一□□会下来,又品了弟妹亲手烹的茶,可算是饿极了,不知你这儿可有什么蔬果点心,让十四哥解馋果腹?” 哲暄知道,十四爷这话外是盼着自己出去,好让他们兄弟说几句话的,便也顺承了下来,转身出去了。 哲暄自己开的门,又吩咐了余福还仍旧守着,自个儿带着蕙儿有模有样的往后厨去。 凌志堂内没了哲暄,十四有话,便自然好开口了。 “你这伤怎么来的——” 十四再提及,本没有其他意思,只是十五着急阻拦,却又被十四按下,“是你夫妻二人不和,大打出手,还是真如郁氏所言,只是胡闹,这些我都不管,我接下来要说的,都是正经事儿。” 十五知道,十四一本正经,不苟言笑,这样的话听来,他所要言说的就是前朝高车之事的情状,也就倾了头,洗耳恭听。 “昨夜,我得了曹纶密保——他一骑人马,轻车简从,已然在高车都城伏尔部化整为零,渗透成功了。他密报上说,高车可汗额齐格昏庸无度,高车朝中权臣横行,都正以为是谋取私利的好时机,故而一味排挤当年可汗哲勒所倚重的忠良之士。十数年下来,朝野上下,已然是法度废弛,兵不恋战,民不聊生。若大魏与高车必有一战,那此时举兵,你我胜算自不必言说。” 十五点头,一面又问,“塘报呢?也和曹纶的密保一起到了吧?” “今日朝会,已摆在父皇御案之上了。” 十四说着,不紧不慢,像是知道了哲暄能听懂自己弦外之意,必不会回来得太快似的,端起了她烹的茶,细细瞅着,只见那官庄毛尖,经历了沸水,像是洗净了铅华,反倒褪出所有甘露,一根根茶条,如灵动的鱼儿,在水中穿梭,或肥或瘦,虽无定数,但浓郁却不失清爽的香气,却是毫无二致的。 “我写了个兵马调配,和所需银钱粮草的折子。我估量着,三五日吧,我会呈给父皇。自然,这也只是先用来唬住太子。” 十四放下了茶盏,看着十五认真模样,细细思索的时候微嗔的神色,反倒笑言,“原来我的十五弟,还是个会认真思索揣摩的人。” 子绛本想着子绍说了太子的话,暗自点头,只是子绍话音早落了许久,他还沉在其中,也难怪要调侃他一番了,听得子绍这样说自己,又不辩驳,只问—— “这件事情,我总觉得不太妥当。”十五抿了下唇,没等十四评判,很快又说,“六哥既然在我们府里安插了人手,又被我们削了去,他自然知道我们要有动作了,他难道这样坐以待毙吗?” 子绛眼中疑惑不解,更有不安之色,尽是为了全府上下。 “太子?”子绍不屑道,“他还指着我们若是死在前线,不劳他动手,就好了。” 这话让十五满心不安,他知道,十四必是知道了什么,又半句话说,半句话隐,他不得不问个究竟。 “太子竟遣了人,想探进燕云苑来,只是他不知道燕云苑是什么背景。”十四深提一口气,叹道,“妙丹来报于我知的时候,我让她收下了这个人,想着自然后头是有用的。毕竟太子太过谨慎,又本就是多疑的性子,近前伺候的人,燕云苑一个都安插不进。哪知后来妙丹去查实,竟发现送来的人,就是我们一直在找的——夏天无。” 是他?!十五心里一惊,不由寒从心生。 “是害死念瑶姐姐的夏天无?” 十五问着,转头去看子绍,面色还是平和的,只是目光仿若是鹰瞵鹗视。 “是!”恨意满腔,不知如何说起,像是轻易言说之间,就会伤着了故人,就会对不起无辜枉死的念瑶,“他既然来了,我必要他为所做的事,付出代价。” 这是子绍永远的伤痛,如今不共戴天的仇人就在眼前,他会如何处置,子绛也猜不明白。 “夏天无现在不能动,我们还要用他,把我们想让太子知道的事情,一一传去给他。” 十五这样说,像是试探,也算是宽慰子绍。 “你不必试我,这事我心中有数。”子绍说着,自己慢慢舒心静气,闭口不言了。 十五这些年在一旁看得清楚,子绍为了念瑶的死,这些年如何愁肠九转,怎样一次次在父皇面前请求彻查,如何衔冤负屈,又是怎样因为太子的步步紧逼,无端揣测,起身反抗,一报杀妻之仇的。 他原也不敢信,只是随着燕云苑的步步核查,越发多的事实,如水落而石出,内情毕露,他也只能信了。这样想着,他一个刀尖舔血之人,都不免寒毛卓竖,倒吸一口凉气。 “对了,母后知道你受了风寒,托了玉奴带了些祛风药油给你,已经让人拿给余福了,我知道你用不着,可也得好生收着。” 十四像是突然想起这件事情,冷不丁一说,倒真让子绛想起一件未问之事,“母后的册封礼,礼部可定出时日了吗?” 子绍自然知道十五何出此言,他可以借口风寒躲过朝会,再在府中躲懒休养几日,可皇后受封的大典,子绛既有封诰在身,又是新后所出,若是再不出现,也没个说得过去的缘由,那朝臣非议,漫天流言,便是逃不过的了。 子绍这样想着,便盯住了十五,目光又有意落在了他的伤口前,更是清楚他这一次伤的不轻,嘴里便说,“定在了月下,还有十余天,足够你这伤恢复个五六成了。” 子绛听着,也不好意思强辩,只得默认了。 凌志堂门外,哲暄打远处,带着端了点心吃食的一众侍女正往这来,余福看得清,忙在门上轻巧了几下,提点堂屋里说话的两人。 两人在屋里虽说话,却把这响动听得清,也就收了正经话题。 果然,哲暄三两下就到了,余福又正经八百地敲了门,得了允准,推门请哲暄进去。 “豌豆黄、顶雪贡糕、仁寿芝麻糕、玫瑰赤豆糕——”十四看了,噗嗤竟笑了出来,看得十五与哲暄好生糊涂。 下人退了去,十四依旧老位置坐好,十五才问,“哥,笑什么?” 十四的眼眸落在哲暄身上,打量着,说道,“弟妹备了这许多,全都是老十五喜欢的,我看,我在这儿是讨不到口点心吃了。” 哲暄本没注意这些,十四要的着急,也不能再现着人去做,她只是让厨娘把常备的点心备来。如此听来,一脸正气,从不怕的样子反倒羞红了脸,望向十五,像是求取庇护。 “不拿你们打趣了。”十四看得见两人眉目传情,只得用话拦下,“你既记着老十五的喜好,就甚好,我从未见他对谁用过心。你不小心则已,若是故意伤了他的心,我做哥哥的,断断不让。” 话锋平静,如水波不惊,哲暄不糊涂,话中何意,也听得明白。 “你好好养伤,战事安排的琐碎之事,你就不要提神费心了。”十四起身要离开,正想起,又说了句,“还有——打不打得过我,不要紧,到了两军阵前,敌得过高车骑兵便可以了。” 十五被哲暄搀扶着,把十四送出凌志堂来。转身回去,却看见回廊处隐隐有一人身形闪过,十五看得清楚,水粉色的罗衫,就是秋岚。 哲暄见得十五神情凝重,顺着他的目光,落于远处,回廊左右早就没了人影,一切安然无恙,望去竟连清风拂过的痕迹都没有。哲暄回过神来,伏在十五耳边低言道,“有什么事情进屋说吧。” 第23章 秋岚 “不就是看到了人影闪过吗?哪里就需要停下来看着!” 哲暄扶着十五,依偎着浅浅说话,几乎贴于耳鬓,这话从哲暄口里出来,自然而然进了十五的耳朵,即便廊下有人,也是听不出个端倪的。 “你也看到,是不是。” 十五原本也就是一眼,只断定了是个女子,具体模样却是没看清的,暗自猜测是秋岚,除了先入为主的引导,多半还是根据身形。如今听了哲暄的话,连忙着急印证。 哲暄却不慌忙,稳稳把他安置在了床边,转身取了那只嵌金丝玉钵来,只道,“你想要说与十四哥信也就罢了,偏偏要往伤口上拍那几下,平白无故地,多叫伤势增了变数。” 十五只想开口说自己没事,早起也敷过一次药了,那膏药中间三七加了多少,十五心中也有数,本也就是利于金刃箭伤的止血良药,他素日里也未少用过,又听哲暄说起那权善才在膏药中间添了一味花蕊石,能治一切失血伤损,他也更是有信心。 这安抚哲暄的话还来不及出口,那边已然被她不由分说地一连几下宽了衣衫。 “不就拍打了两下吗?能有什么要紧的,这巴掌落下去,力气全化进了这布条里,哪里轮到下面的伤口。” 说着便压下了哲暄的手。 “有没伤着,要看过了才知道。” 说罢,亲自解开了布条来,一圈圈的,总算拆解尽了,也见得了伤口。到底还是依稀往外带着血的,虽只有芝麻大小,也只是零星分散着,也足叫哲暄心疼了。伤口的其他地方□□透了的血污得变了颜色,一抹暗沉的绛紫并着深烟红,都是新换过一次药后才又留下的。 “可不是还渗着血的吗?偏又嘴硬不肯认。” 哲暄温婉道,手里蘸着药膏,如同蜻蜓点水般,轻巧小心为十五上药。 “也就一两次,你倒是学什么都快,上起药来也有模有样的。” 十五只看着,眼角含春,伤口虽仍旧疼着,他自个儿也知道,离新肉长成,伤口愈合还早,却也甘心等着受着,看着哲暄这般屏气凝神,只担心下手重了的模样,反倒是乐在其中了。 上了药,又换了干净绢布把伤口重新护了好,哲暄方才又与十五并肩坐在床榻上,兰气微吐,舒心解郁,复才言说,“既然人都无影了,你再在门前看上一个时辰也没用。” 十五倒是暗自偷笑,眉角微挑,趁势问道,“你可看见是谁?” “想这府里上下,除了她,还有哪个女子最有嫌疑?” 说来到底也只是哲暄的猜测而已,她却斩钉截铁,反倒比十五更笃定了,也不等十五有什么表示,只一劲儿说下去,“你我都是练剑之人,这耳后生风,评断兵刃的本事,难道还没有吗?再说了,若那人真只是寻常婢女,又哪里需要逃。她既自己知道身份,我猜也必是做过手脚不检点的事情,否则也不会这样欲盖弥彰,不打自招了。只是——” 哲暄想着,转眼去看十五,见他一直不开口,这会儿又这般慧眼凝神静静听着,便也就继续说道,“如今看秋岚,也不过是这般没历练的莽撞丫头,若是指望着她做大事,还不知会出多少纰漏。我想着,六哥把她放进咱们府里来,应该也只是用来探查些寻常小事,图求安心的。毕竟东宫之位,危机重重,父皇又尚且龙体康健,他培植亲信,以保万全,也不能说有过错。” 哲暄这样想着,便这样说了,虽然她并不知道太子和十四、十五兄弟两恩怨何时而起的,但她总觉得其中细微小事有古怪。 “你竟有这样的见地,看来还真不能小看了你。”这话说起,十五本也就是夸赞之意,更何况出自肺腑,哲暄却是撅了嘴、瞪大了眼看着他,只得让十五摆手解释。 “秋岚不是六哥直接放进我府里的。”十五解释道,面色也渐显凝重,“她是李承章从街上买来的丫鬟,后来进府被指去服侍了念珏,念珏嫁进王府,她便成了陪嫁丫头,一并带了来的。也是因为她有这样的身份,本我也是不起疑的,只因燕云苑后来查出秋岚的生父是原轻骑将军薛元平手下的一位将官,这人不仅原起只是是左仆射公孙苻的亲信,六哥入主东宫,是公孙苻一力扶持的,薛元平一众顺理成章成了六哥的人。可后来出了幽州案,薛元平阵前反水,投敌叛国,他的将属也被以附逆罪,被太宗皇帝惩办了。” 哲暄点着头细细思量,不禁又问,“既出了这样的事情,又有太宗亲下的诏令,怎又会有秋岚投奔六哥——” “十四哥本也奇怪这件事情,燕云苑的人也是凡反复查过了。”十五深提了口气,从头解释道,“幽州案,原也是太宗朝说不清始末的一桩案子。太宗武训六年,西凉犯我幽州,太宗下诏令外祖甘元挂帅,薛元平以轻骑将军之阶挂了先锋,随我外祖征讨西凉。西疆艰苦,又是西凉军来犯,所以战事僵持不下。外祖身居大司马之位,深知两军实力相当,久耗必不是良方,所以与先锋薛元平、近身长使陈元庆商议,让薛元平假意投诚,借此打开西凉南大门。可哪里知道,那薛元平见西凉国王许诺高官厚禄,竟真的临阵反水,给我外祖使了一记回马枪,打得全军不知所措。” 听闻十五口中“幽州案”原是战事,哲暄不自觉侧过身子听,屏息凝神,像怕是漏掉一个字。十五顿了下来,哲暄便赶忙追问道,“后来呢?外祖是怎么办的?” 十五叹了口气,苦笑了声,紧绷的嘴角微解,又说道,“到底是背主忘恩的小人,你以为那西凉国王还能信他不成,本就是借着收服他,意欲铲平大军。外祖抓住他的心思,先是将两军阵前将士全数后撤回幽州,又派了密探,潜入西凉城中,散播消息,说薛元平是外祖派来假意投诚,以换取修筑城防的时间,并且会与大军里应外合,反攻西凉一个措手不及。” 哲暄打心眼里佩服甘元的计谋,欣喜称赞道,“把真相当做谣言散播开来,借着百姓以讹传讹的习惯,添油加醋的本领,还真比事实更令人相信了呢?” “薛元平在西凉被处死,他的五千亲兵被尽数剿灭,西凉不久战败,为求议和,把有军阶的将官作为筹码送回,其中就有秋岚的生父。只是这人一直声称薛元平和自己都是冤枉的,说薛元平是为了让西凉国王相信自己投诚之心,才受了分封的。外祖不知如何定夺,只能压他进京,奏明先帝,请先帝圣裁。这案子审来审去,也没有其他的结果。” 十五说着看向哲暄去,她眼眸微低,本是细细听着,十五如此没了声响,她才回神,抬眸看去,四目相对,她倒是明白了十五的意思,自己揣摩道,“我知道,薛元平死了,这事情究竟是他自己反水,还是另有隐情,根本就无从查起,这案子也便成了死无对证的无头案了。” 两人相谈,屋外绿绮端了红豆膳粥来,陶罐还煨在小火上,又拿了两个青玉碗,一并端来的。这是刚刚哲暄出来时候才吩咐的,厨娘们哪里敢怠慢,着急做了好便喊了绿绮端来。 蕙儿守在那里虽没事儿做,但是也未曾怠慢过,这见了绿绮手中东西沉重,赶忙上了前来。 “这是什么呀?” 蕙儿伸手去揭盖子,好奇探查,怎知烫着了手指。 “能是什么呀,还不前起儿王妃吩咐给王爷煨下的粥膳吗?”绿绮笑着,嘴角都扬到了酒窝上,不用解释也都知道笑的是什么。 蕙儿的手指在耳垂上来回搓着,不禁又感叹说道,“前夜里先是让下人备下了荷叶膳粥,现在又是红豆膳粥的,王爷要不用尽全力早些好起来,那就太对不起公主的用心了。” “那还用说嘛?从我跟着先夫人入府起,王爷不知道身经了大小多少战,就这样的伤,不要几天自然就好了。”绿绮说着,也不嫌手中东西重,“王妃无需长久辛苦,蕙儿姐姐就放心了吧。” 两人廊下说话,里面又难得静了下来,哲暄自然也就依稀听见了,冲着窗口喊了声,绿绮也就端着粥膳进来答话。 私下,哲暄也是不要服侍的亲近侍女请安的,这也便是她的又一体贴之处了,见得绿绮用心,一路拿着小炉煨着瓦罐来的,赶忙让她放了下,自己又近前来看,又嘱咐道,“你去看看王爷的药好了没。记着,火别太旺,权医仕说了,都是上好的药材,可要出了料才行。” “是。” 绿绮把瓦罐一搁,轻轻吹熄了罐下的小火儿,就退了出去。 红豆膳粥熬得极好,绵软细滑,玉勺舀起,赤豆熬尽了的精华全化成了一抹淡酡颜色,沁着白米也跟着变了色,多了香甜味道。这样看着,正合了哲暄的心意,这才满足点头道,“他们尽心,这粥果然熬得好。” “是什么?”十五听她这样讲,才跟了来。 “红豆膳粥。”哲暄盛了一碗,说道,“我特意问过了,这小红豆可是归心经的好东西。我虽没伤到你的心脉,但到底血流得多了,也该补补的。” 十五听她说起是特意问过了权善才的,直勾勾又盯着她看,不肯把目光移开了。 哲暄把青色玉碗递了出去,十五偏不接,只一劲儿喊疼,她明知十五故意,却又是心疼又是宠溺,也就顺了他,端起碗来,一勺勺送进十五嘴里。 “那个人后来是什么结果?” 十五长叹,难免也觉得惋惜,“病死在狱中了。” 哲暄心头一惊,知道十五叹从何来,手中一沉,玉勺落了下来,“秋岚是笃定了她父亲无罪,视外祖成了杀父仇人了。”想到秋岚和自己一般大的年纪,却受了如此的煎熬,心也拧了个结,“太子——他利用秋岚的出身,把她收为己用,可惜她这样的年岁,又生得这般水灵儿模样,她若是为报父仇,自愿做太子死士,太子也总要真心让她习练功夫才是。否则,又何来今日廊下这自作聪明、敛形不成的一幕。” 哲暄一勺粥舀起,正预备着递向十五,十五却轻轻把她的手拦了下来,正眼看着她,说道,“你不要大意,太子手下可并不都是秋岚那样学艺不精的人。” 十五话中有话的,哲暄哪里听不出来,反倒是被他的话勾得愈发好奇。 “太子最近,往燕云苑里放了个人,叫夏天无,这人可是个使暗器的好手,轻功和用毒,无一不精,当年要不是她,念瑶姐姐也不会——” 念瑶?哲暄只觉得一怵,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警惕。念瑶、念珏,这两个素未谋面,又都早已双双赴了黄泉的女子,好像有种说不出口的无尽能量,总能翻腾出什么大浪来。 哲暄的手既被十五压了下来,她也就把玉碗放了下来,求问道,“这个人?究竟和念瑶姐姐有什么关系?” 十五心急,只担心哲暄低估了太子的心思,坏了计划倒还是小事,他只怕,哲暄一时不察,伤及性命,现在又觉得话说得急了,左右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这个夏天无究竟和念瑶姐姐有什么关系?” 哲暄紧抓不放,双眸透着一股不由分说的力量,那是不容许十五欺瞒的凌厉,也是必会守口如瓶的诚心。 第24章 李念瑶 十四才回府,沐雨便来报,说是赫连容备下了午膳在自己房中,请十四能去一趟。 “你去和王妃说,我连日来公务繁多,午膳就不去同她一并用了。”十四冷言冷语的拒绝早不是一次两次,话不走心,就连借口都不想多有更改。 沐雨向来也是不勉强子绍的,这原也是赫连容的意思,说强请来的人,即便是人来,心也不会跟了来的,也就无所谓了。 可今儿个,沐雨却和往日有些差异,一连跟着子绍,过了中厅,进到房门前。 子绍见她古怪,又久不离开,无奈又说,“我既说了没法去的,你也不必再跟。” 话才一说完,沐雨便俯身顿首。行了大礼,愈发让子绍奇怪,却也并不多问,只摇头,准备置之不理,哪知道沐雨起身便是一句,“今儿是王妃娘娘生辰,若王爷得闲,还是去看看吧。” 子绍暗自一惊,却也不改容换色,点了下头,一句话没说就进去房中去了。 十五闭过门去,立于阁中,取过几案上的伏羲琴,盘腿坐与榻上,瑶琴横卧双股之上,十指悬于七弦,如灌铅一般,不听使唤。 沐雨跪着,没得令不敢起身,只等十四房门早闭了许久,才讪讪然离开,转眼再望,身后清望阁未有一扇窗开,悠悠传出依稀的幽怨瑶琴之声,音色深沉不可追,余音悠远不可得。 初调之始,角羽俱起,宫徴相证,如初临清泉,优游自在,人绕山水月坠时,斜阳西下。调慢缓弹,是时心境,红云近,春风紧,仙衣玉钿梦依依。一抹指尖轻挑,琴音泠泠,人间离别已多时,古木斜晖,往事成非。玉轸朱弦瑟瑟徽,十亩梅花作飞雪,孤山脚下盼人归。七条丝,宫商不自持,往来苦涩,十指知。纵使风流绝代人,鸳鸯独宿,叹不能化作凌波缥缈身,同归去。 清望阁内曲声毕,泪眼迷离,抬眸看,美人犹在,笑眼相望,奈何壁上丹青。 凌志堂里,十五静卧着,床榻之下,哲暄仍旧跪坐,任十五怎样让她起来,都是不肯。她嘴里问着,偏要十五说子绍与念瑶的事,轻叹犹在耳旁。 “那年朝中议储,一个是身份尊荣的先后嫡亲皇子,一个是名满京城的少年风流才子,朝臣各有支持,父皇持中,都是偏爱的。哥哥到了年岁,出宫立府,母后提请把李承章孙女指给哥哥为正妻,父皇也允准。哪知消息传出,六哥唯恐姻亲结成,吏部收归哥哥麾下,竟派了夏天无追杀念瑶姐,她虽也是承袭功夫,一手猿公剑法傍身,却终究未能躲过夏天无的脱手镖,不治而亡了。” “她一个世家女子,竟也能承袭南派功夫?” 哲暄虽是不解,却一心向往这个十五口中的女子,想着她必然也与自己有着某些相近之处,未能有缘相交,不由又升起了哀叹之情,半身松弛了下去。 些许变化落在十五眼里,便也就会了意,开口解释道,“你不必遗憾,她不是个和你一般活脱的人。念瑶姐姐会承袭南派功夫,也是不得已,她自幼体弱,常年汤药不离口,李承章心有挂碍,奏请父皇,把念瑶姐姐送去了峨眉山,那年她也只有四岁,拜的正是赫赫有名的玄空老尼。” 玄空名震江湖,即便哲暄出生柔然,对其他江湖剑客鲜有闻之,却也是听闻的,接连点头,说道,“玄空老尼,初临峨眉之时,得见山中道士用吐纳、导引、坐忘、心斋、守一来修炼气功,便将之引入剑法之中,气与剑合二为一,算是一代宗师了。” 哲暄的境界,这些日子十五算是领教了,见她往往能言尽自己未言明之事,原还是容易惊讶的,现如今,也开始慢慢习惯,听她这样说来,爽然笑道,“是。因此十年后念瑶重回泰安之时,早已不像当年初送去时那般孱弱。” “你可知,她与十四哥是如何得见的?” 虽是斯人已逝,缘起却仍就易被人探寻,哲暄也不能免俗。 十五嘴角浅笑,如一抹弯月,恰到好处,“哥哥本是翩然公子,不喜朝堂之事,不较尊位之荣,闲云野鹤,也不知像谁。他年少时候也常爱偷溜出宫,时而带上我,时而又喜欢清静,孤身往来,往那朱雀街的茶馆小楼里一坐,与文人墨客饮酒作诗,渐渐也有了盛名。那年念瑶姐姐初回,便是一个因缘巧合,便是那样相遇的。” 哲暄看着十五喜色由心而生,浅淡悠长,不禁也被感染,脑海里钩织出一副画卷,一个豆蔻年华的温婉少女,背负上乘武学,一个文武兼备的皇家公子,赋诗词,作对子,以友相交,虽不明身份,却也是最真实自然,没有一丝利益纠葛。不正如自己和子绛吗?哲暄心头想到自己,伤感哀叹之感比十五更甚,却又转念想着,无论现今如何,也曾有过随意洒脱的年代,不知哀愁,不惧别离,于子绍和念瑶,也是好的。 感叹之情流于口中,莞尔道,“真没想到,不怒而威的十四哥,也有那样的一面。” “是想不到,太难想到了。就像那时谁也料想不到,念瑶的死,会成了哥哥心中打不开的死结。” 十五的浅笑凝住了,就像是被打了霜的花枝,只微微绽放了一丁点,便止住,再也不愿吐露芬芳。 一抹沉寂渐起,弥漫着整个凌志堂,十五的话不用再往下说,他知道,哲暄就算是猜测,也总能八九不离十。 哲暄心中暗自有了答案,细枝末节不作数,真情已付不能收。她突地想起子绍走时对自己说的那番话,他说她若是故意伤了十五,他必不答应。当时不过以为这话单纯是维护十五的一番心意,如今想来,凄苦之言原是有了这般心思——皇家真心难得,失了,便就找不回了。 清望阁里琴音休了许久,子绍却依旧那样坐着,闭目凝神,像是追索往事。晚来风急,吹起清望阁北角,松柏稀疏,阴阴呓呓的声音透出深远之感,不由寒从心起。 沐雨复来请,跪于清望阁下。 清望阁门前素来无人递话,即便是妙丹,没有十万火急的意外之事,也不会到这儿来的,这是他的规矩——他若是进了这清望阁,便是何人也不得再进来的,一应食饮,除非早有吩咐,即便亲近服侍的婢子、小厮也只能侍奉到门外。无人能扰,也就害得沐雨禀报了声,只得痴楞楞跪着不走了。 约摸着过去了一炷香的时间,清望阁里骤然有了声响,暗漆漆的屋室内,渐渐有了烛火的光辉,摇曳着,在窗上倒出十四的身影。 影子开始拉得老长,又渐渐近了,伴着吱呀呀的开门声,沐雨知道,出来的自然只有子绍,顿首道,“王妃恭请王爷东跨院用膳。” 没有答应,甚至也没说不答应,这还是第一次。沐雨没有抬头,她不知,若是贸然抬起头来,是不是又与往常一样的结局。她仍旧跪着,提起一口气,拉长了耳朵听着,却除了风过枝桠的声音,什么也没有。 又是许久,只听得门下有了声响,不是说话的声音,又是门发出的,沐雨赶忙抬起头,却看得十四走到了近前,不知意欲何往,起身跟着,却总隔着三五丈远。十四的脚下丁点声响都没有,沐雨也不敢出声,一颗心悬着,唯恐误了赫连容的事儿。 直到出了清望阁的院落,外间灯火才多了起来,说话的吵杂声也跟着多了起来。 服侍的婢女、小厮,见得十四也都依礼问安,十四仍旧是没一句话。到了东跨院前,沐雨看着,自个儿心底都有意外之喜,却暗藏了下来,说道,“王爷到。”语气仿佛像是寻常事情一般。 跨院内的人旋即便动了起来,房门也开了,赫连容一席湘色衣裳,配了珠钗和璎珞,也是规整模样,虽不出挑,映着烛火却尤显得明艳。 身旁自是有人扶着,施礼请安。十四走进了,也不打量她,只说,“我听沐雨说起,才知今日是你生辰,来不及备礼相赠,就来陪你用个晚膳。” 子绍话说着,虽说不出严肃,却没有亲近之感,温雅却又如不相干的人,竟连早间在清河郡王府上的轻松神情都没有了。 赫连容却是喜不自胜的。她不在意十四是什么言语,什么神色,她只知道今日与她而言,已然是进了一大步的。她进府月余,除了新婚之夜一起饮了合卺酒,一连下来,竟也是食不同桌,寝不同榻。 十四的冷落,府里上下全看在眼里,纵使赫连容担着郡王妃的尊荣,揽着府中上下主事的大权。萃云轩,却也早不知冰冷成了何等样子,往来婢女小厮,竟一众都是她从渤海带了来的,就连西苑儿里的伺候的人,竟都比自己这儿多上了一倍。 子绍进到里间,赫连容便跟着,沐雨低手一招,屋内服侍的侍女也尽数退了出来。 漏刻中的水,滴滴往下,漏箭也跟着一点点降了下来。萃云轩里寂静地如同无人一般,沐雨虽是站在阶下候着,也免不了细细听,竟真的没听出什么动静来。 也就一炷香的时间,只听得轩内赫连容的声音,“恭送王爷。” 沐雨来不及细想,忙上了前,怎知子绍还未稍加擦拭,已然出了来,沐雨正不知如何服侍,只见十四在阶前站定,说了声,“早些服侍王妃安置”,就走了。 沐雨也不知是喜是悲,在身后补礼道,“谢王爷。” 十四去了萃云轩用膳的事情,是婢女传了开的,虽说清宁郡王府里,上下规矩极严,可这嘴,却是最难管的。 风声是先去的西苑儿的华樱楼。 竹青着急跑回,大气还喘着,青菀倚着坐榻上打起精神来,着急问,“可打听清楚了?” “是!”竹青回着,像是手中握着珍宝,“是在萃云轩用的膳,除了东跨院里的侍婢,没惊动任何人。” “她竟能在昨儿那样的日子——把王爷请去用膳?” 青菀往坐榻上重重一靠,心下沉了。窗外稀疏落进的阳光,打在青菀一身松花色的罗裙身上,脸也多了抹姜黄。她本是进府最早的侍妾,如今也是居于赫连容之下的侧妃,出身虽然必不及赫连容高贵,但到底也是服侍十四的老人了。 “夫人不必失落。奴婢打听了,听闻昨儿个是东院儿里那位的生辰,王爷也就是去贺寿的,进去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也便就出来,并没在那儿歇着。”竹青说着,自己觉得机敏,前后事情打听的清楚,想着能得青菀的高兴。 青菀却是撑着头,如葱般白且长的指甲拨着坠于额前发间的华胜,嘴里喃喃,“要紧的不是去了多久,而是终究去了,寻常日子也就罢了,偏偏又是昨儿——五月半——那是李氏的生辰,王爷哪次不是把自个儿关在清望阁里。这些年,何人能在这日请得动他,现在竟这么凑巧,也成了她的生辰——” 竹青也未免心头一震,惊愕地发出了声音。 青菀也不怪罪,只点了头,“只怕日后,王爷再去东院,就不是这一日两日了。” 第25章 大典 十五受伤的这些日子,哲暄总是近前陪着,那儿也没去,就那样一言一事儿的和十五说着,说了秋岚,也说了念瑶,自然也说了十五和念珏,话渐渐说得多了,哲暄都觉得心头的巨石不知松解了多少。 十五总是要领着哲暄出凌志堂,在府里各处逛逛。春日已过,泰安城的日头更甚,正有夏日炎炎的前兆了。 哲暄亲捧着荷叶粥,端到墨雨轩前的静心亭。 “你可别告诉我,又让厨娘在我的粥膳里加了荷叶。”十五叫唤着,说什么都不愿再吃这粥,“你骗我说荷叶粥味道清香,粥里的微苦,你都吃不出来吗?” 哲暄看着他眼里调笑的神色,故意拉下脸来,说着,“谁叫你不拦下我的剑,如今夏日渐至,荷叶粥消暑解热,养胃清肠,你是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 说罢,就把青釉瓷碗往十五面前一递,一勺粥满甸甸的就要玩十五嘴里送。 哪里知十五倒是左手一挡,哲暄的手腕就被紧握在了他手里,一旋力,哲暄没来得及躲,一个踉跄摔进了子绛怀里。 “你快放开我,都不怕我碰到伤口吗?” 哲暄是真的着急,没有羞涩,只是一味担心。 十五偏也就不放手,右臂紧紧揽着哲暄的腰,左手轻勾着哲暄的五指,巧劲使得好,哲暄虽不疼,也却逃脱不开。见得哲暄着急,十五这才缓言道,“你这些天,日日亲自为我上药,我的伤口愈合的如何,你难道心里还没个数儿吗?” 哲暄想来也是,点头着,嘴边含笑,这时脸颊才开始微微泛起红晕,红彤彤,如火烧云般。 “你竟也会害羞?”子绛调侃着,温然道,“你放心,我的伤已经不要紧了,等过些时日,还能提起南山,和你再战。” 眸光闪动,哲暄只愿停留在子绛怀里,看着温煦的阳光平缓缓散落在近前廊下,在属于他们的一片天地享受,他们的温情脉脉。 十五温唇落在哲暄额头,讨问道,“我想听你吹埙,可以吗?” 哲暄应允,信手拈来,陶埙之音,低吟缓流,幽深、悲凄哀婉,绵绵不绝,炎炎夏阳,与陶埙立秋之音,如水火相遇,得中庸之道。 哲暄不知何来一抹清泪,从眼角滑落。十五本就斜望着她,此时,哲暄的些许动静全看在十五眼里。 “你可是又想到那件事儿了?” 听得这话,哲暄才缓缓睁了眼,身体却仍是斜靠着不变,手中古埙抱在怀中,开口说道,“我能信你吗?” 十五自知道她所问为何,轻叹了口气,摇了下一下头,“我与你所言,句句恳切,字字非虚,均是实话。” 这些,哲暄句句都是知道的,却仍是想问个清楚。她看得清楚,他的眼里原本坚定的眼神之间多了一些沮丧和无奈,那是不被信任的沮丧,就连眉毛都拧得更紧了;她也听得清,他那“字字句句”,言辞恳切,就如新婚之夜,他应她的要求,说起那个曾经相伴自己三年的女人。 哲暄那本是搭在自己腰间、象牙般的玉手顺势就搭到了子绛的腕间,侧在十五耳畔,低声又说,“子绛,你答应我,凡事不瞒我,不骗我,我便事事信你,依你。” 子绛听得点了头,这是几日来他最为心安的话。 “你也别忘了,若是你反悔,或是长姐因此伤了性命,我必不让十四哥得逞。” 子绛竟仍旧点了头。 哲暄却不停歇,她要他亲口答应,“子绛,我虽自幼生于王室,长于王室,可我在云中城生活的十六年来,柔然平和,王室也未经多事之秋。我对于皇家争斗,是从未想过,也从未见过的。我知道,这其中免不了你死我活,免不了的血雨腥风,但是,只要你实言相告,我必生死相依。” 十五搂着哲暄的臂弯更紧了,侧过脸庞,用肌肤去拂哲暄鬓角秀发,只当安抚她,须臾又说道—— “我答应你。只要是你开口所问之事,只要我知道,我这一生,对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哲暄只觉得像是心头被一只温暖的大手安抚,被自己所担心的那个男人安抚,他的臂弯,他的温热,和他紧贴着自己的肌肤,都依着她,顺从着她,仿佛一切都是为了她而存在。哲暄突然有一种错觉,她就这样靠着,靠着十五,像是还没有离开柔然,没离开云中城,没有离开她的父汗。青琁曾说,丈夫就是自己一生的依靠,哲暄似乎有些懂了。 十五的伤,似乎让哲暄看透了很多,包括自己的心,她知道,现在的自己是定不会再去和青琁说什么了,她既然不忍心看着十五受伤,又怎么能见着他留了性命。她不会再去询问这事情的经过,她只要知道,十五会为了她,保下长姐的性命和半生无虞,便也就可以了。 如果,到底还是要这样选择,她必须为了一个人,而放弃另一个人,如果真的只能这样,那两害相权取其轻,她也只能放十五去相帮子绍。想到这里,哲暄又觉得自己很不堪,不堪的可以牺牲自己的长姐,可她也只能在心中暗自祷告,求十五言出必行,求长姐原谅自己私心。 次日便是封后大典,尚衣局往长信宫送了深青袆衣,朱色中单,文以翚翟,袖端衣襟,均是绛红滚边,大带同为深青地,朱绿之锦,青白之缘,青舄绣金,镶细小宝珠百二十余颗,繁华富丽之至,腰间玉佩右悬,环佩叮当,悦耳动听至极。 梦君从长信宫而出,有礼官前引,曲柄黄伞一、直柄黄伞二、扇二,各有宫女太监所持全副皇后仪仗,小步紧随,不敢逾矩。 所有繁文缛节不过都有礼部和尚衣局商议的定了,梦君也只是依着指引上辇,碎小事情自是不用操心,到了时辰,也就自然能到正阳殿前。 玉奴在辇旁跟着,望着石榴红纱幔虚掩,心情大好。这也难怪了,到底是随着梦君从淑妃成了皇后的旧人,从此即便仍旧是宫女身份,也不得不被人高看一眼,日子也自然是好过了。这样的心思,玉奴却是丝毫不流露在脸上的,只浅浅抿着唇,嘴角扬着自然的弧度,即便是枝头绽放着极好的花儿,她也是那朵随大流的,不过分耀眼夺目,也不刻意隐藏。 殿下阶前下了辇,便是要登足上去的。魏帝远远就站在了正阳殿的殿门前,身后分立着朝臣宗亲,和六宫妃嫔。 哲暄也是来了的,紧挨着子绛站着,一席搂金丝百蝶舞梅云缎锦裙,艾绿色裙底,碎碎点点殷红的梅花,自然相迎。哲暄从不喜欢太过招摇的花色,她总觉得那样子庸俗得很,可说来也奇怪,哲暄却又是从不拒绝绯红色的衣裳,越是明艳如火的颜色,她反倒是爱得不行。 看着梦君已经走至近前,哲暄本能地往十五身上靠了靠,她不知道为何会从心底起了一阵寒意,这原本该是她感到荣耀的时候,可是梦君那身玄青色的朝服落在哲暄眼里,却不知是怎样的百感交集。她警觉地往正中望去,青琁并着子缊,正温和看着帝后。 哲暄是正看得着梦君的明眸,眉如远山含翠,面如芙蓉含笑,颧骨两团红云扫得恰到好处。发间一对镂金丝飞凤衔珠发簪,簪头的镂空单立飞凤,站立在一朵镂空的飞云上,嘴里的珍珠也是精白透了,虽是小小的一颗,可是就这样镶嵌的功夫已经是精巧无比了。两鬓并插十二珠钗,精巧虽比不及金凤簪,但到底也都是掐金丝的手艺,映着那天边滚滚白云里隐约散落出的明艳阳光,顿时光华耀眼,映着眼前人都要睁不开眼了。 魏帝看着梦君,眼里倒是犹如有一抹暖阳扫过,这是他多年来的夙愿。纵使皇帝九五之尊,也总有些不得已的,册立梦君为后,便算是这位帝皇的沉于心底的事儿了。 冯智上了前来,一展圣旨。梦君受册封厚恩,接了白玉皇后印玺,再受朝臣宗亲、后宫嫔妃叩拜,才先一步回了椒房殿中。至今日起,正式迁入椒房殿中起居了。 虽说正阳殿上是叩拜过新后的,但到底归入后宫,这主事之人还是梦君,到头还是得先入椒房殿,再次向新后请安的。 这关了十数年的椒房殿,如今重新打扫了出来,布置下去倒是比原先大气精致了不少。 “到底还是陛下厚爱。”不知是宫嫔还是各自服侍的贴身侍女,望着这椒房殿的个中布置,嘴里碎念着。 正殿之中早已焚了丁香,缭缭轻烟,沁入肺腑,舒爽之感油然而生。这时候环顾四周,处处陈列除了玉器,便也就是些紫檀,翡翠,低调素雅,没有金银的耀眼夺目,但所有人都看得出来,非如此不能显示君恩厚重。 梦君端坐凤位,温煦的笑颜像是从未变过一样。至此,也无需当着后宫主事的重担,而又没有名位,她是落了个名副其实,却是苦了这些嫔妃。魏帝没有皇后,虽说淑妃位份已经是后妃之首,但到底还是离着那母仪天下、万人敬仰的位置还是有一步的。也就这一步,似乎所有人也都可以安了心,如今一来也不知多少人又要提心吊胆,夜里难入梦了。 除了生杀大权更重,却还多了许多零星功夫最是磨人。说来头一件的就是请安。前先儿,梦君还只是淑妃,这九嫔十二仪训,原也只是朔望两日到长信宫里请安,听着有无大事,也便就算了,时而梦君也偷懒,又无紧要之事,也便早早传了人,各宫支会着,说是不用来了。可往后却是不同了,皇后椒房殿于梦君是生活起居之处,于宫妃而言,还是训导女德的地方。 等宫嫔尽数三去了,外间久候着的十五自是要领着哲暄到椒房殿中向梦君问安的,一并来的自然还有子缊和青琁、子绍和赫连容,还有哲暄第一次见过的皇十二子,那个尚无封诰的子纩。 梦君也是多日不见子纩的,如今大喜之日,自然也是要多问些,临淄的见闻,居外的起居生活等等,总归也是母亲牵挂孩子的话题。 子纩也是个寡言的,梦君问一句,他便答一句。可却和十四不太一样,不是那种静得让人觉得发寒的寡言少语,不言语时候,脸上的一抹淡淡笑意也是不散的,很是自然,像是个自幼宠辱不惊的主儿。无论是谁与他说起话来,他都是那般不紧不慢,可是三五言过后,又会在他不经意的话语中听出些意外之喜,或是夸赞,或是解惑,不像十四冰冷,没有十五随性,是另一种飘然洒脱的感觉。 “你在临淄一切安好也就好,前些日子,你父皇还说起,说是要找你回朝,不许你在外游荡了。” 梦君说着,眼眸却是在每一个孩子身上划过,不刻意看谁,也未曾遗漏过谁 这样的场合最是能让哲暄看清楚一个人,她今天看清的便是初登后位的甘梦君。 这样一个,人前可以拘得住礼,待人不分出轻重,说话听不出亲疏有别,难怪魏帝会指了她抚养子缊,也难怪这些年,她一直恩宠优渥,丝毫未减。她可却是不屑这样的,纵使这些时日里,她知道了前朝后宫的丝丝关联,她还是不屑于这样隐忍着性子立于天地之间。 “在想什么呢?” 十五看出哲暄的出神,轻问道。 哲暄也回以一样的笑容,装出释怀的样子,说道,“母后雍容华贵,所以看得出神呗。” 十五明知道她故弄玄虚,竟也就笑出声音,引得在座所有人侧目。 “绛儿,你和暄儿说什么好笑的,说出来给母后听听,也让大家都跟着乐呵一下。” 梦君一个“母后”自然脱口,她已然是早适应了这样的身份变化了的,颁旨了好些日子,虽然她自己一直不让人改口,但她自己却是早习惯了的。可这两个字落在子缊耳里,难免刺耳。 哲暄也是极敏锐的,听得梦君这句话,还未来得及回答,目光斗转,倒是先去看青琁和子缊的反应。子缊却是收的极好,恭敬相待宛如自己生母,一时竟也看不见愠色。 十五便照实回了梦君,这下倒是换众人疑惑不解。 哲暄回过神来,应答梦君道,“母后,儿臣只是说了实话,偏是子绛自己歪解了儿臣之意。” 哲暄这话倒是解疑惑的,不过就是抱怨子绛觉得自己有意夸张,可让人在意的却是她直呼十五名讳。 梦君才听到她这样说,心中也是一惊,连眼神也多了一抹在意,哪知转眼便从心底放松了开,慈爱道,“你们怎样胡闹都好,只不伤了夫妻感情,母后啊,不为你们拿这儿是非评判的事。” 难得在椒房殿中的琐事不多,得了梦君的允准退了出来,却又不能和青琁多说两句私房话,便匆忙忙同十五回府去了。 秋岚这几日被哲暄指了外屋奉茶,见两人回来,正端茶来正厅,请了个安,看着十五和哲暄附耳低言了几句,随着蕙儿,跟在哲暄身后进了厅中。 “王妃,这是今年新进信阳毛尖的明前茶,皇后娘娘昨儿个特意让了人送来的,您尝尝。这样在宫里辛苦一天了,喝来正是生津解渴的。” 哲暄在正厅上座,那是只有她这个主事之人才坐着的。 秋岚手中的茶,哲暄品了一口便又放下了,望着秋岚绵里藏针的笑意,说不出背后发凉,嘴里却是淡定说道,“你最是了解这些琐碎事情的,看来指了你出来掌管这些最是合宜。” 秋岚听着,嘴角上扬越发厉害了,怀里还抱着紫檀托盘,说道,“多谢王妃娘娘提点,秋岚定不负娘娘提携之恩,日后也必当好好服侍,为王爷王妃多眶看着前院儿,不敢让娘娘多费心的。” 哲暄点了头,温婉道,“这样就好。”说罢端起茶盏又饮了一口,这才缓缓道,“你去和后厨说,让他们好好备一桌晚膳,今晚就开在凌志堂里。” 哲暄看着秋岚,边说着这话,边看着秋岚是什么反应。秋岚这般应对道,“好嘞,王爷和王妃和好如初,皇后娘娘母仪天下,府上就是喜上加喜。秋岚这就去,让他们多备着些王爷喜爱的菜食。” “后厨那边,你多盯着点就好。”哲暄嘴角虽微微一笑,眼神却不免犀利冷峻,那是一种妻子担心丈夫的本能,“也让他们多备东西,让所有丫头小厮都庆贺一番。不过——可不许过了头,明日该如何还是如何。宫里怎样我不管,府中上下,各物用度,各事处理,一应不变。若是不得已,有多了什么开销,先往蕙儿那报着,银钱也从我私库里出。” 说完才茗茶,看着秋岚像是反映不及的样子,又问了句,“懂了吗?” 这丫头才点头出去,哲暄也不知她是真的晃神没听清,还是故意装作意外。 第26章 风云 梦君得立后位已过去两旬,正阳殿日日早朝议论的都是前方战事安排,太英殿的小朝也是散了复聚的。子绛更是没日没夜在院儿里练剑,伤口渐好,只是左手使起南山剑,到底还是有些乏力,哲暄总是远远看着,不打扰,也不胡闹了。 子绛虽然一直不言说,哲暄心理却是清楚的,军临北郡、出兵高车的圣旨也就在这几日里了。 凌志堂里,黄花梨衣架上也撑起了十五的那身明光铠银袍,映着从窗外依依洒落进来的金光,顿时没了寒气。哲暄和蕙儿花了好些力气才把在银袍左右肩也架上。玉手划过打磨着极光的圆护,心事重重,只字未提,却仿若已经说了不少话,纤纤玉指,舍不得离开,好像这一别,自己再不能相伴十五,无法陪着他出生入死,便只能把十五的身家性命和自己千言万语吐露不尽的叮嘱,都一并托付给了这身明光铠。 哲暄突然起了一个念头,一个连她自己都觉得过分的念头,——她想同十五一道出征,即便是虽帅帐,并不上阵杀敌,只要天天能见到他,即便烽火连天,她只觉得自己也是不在乎的。 这念头太过疯狂,即便是任性胡闹习惯了的哲暄都是看待自己的想法,她到底是女子,虽然她不愿意承认女子不如男人,但到底有些习惯是沁入骨髓的,就像她羡慕她的荟沁姑母,可到底也是因为知道少有女子上战场的,才会羡慕,对于这儿,她是重来不辩驳的。 “让你们给王爷备的软甲呢?”她猛地回过神,问道正细细查看明光铠的蕙儿。 蕙儿颔首笑道,“已经叫人去取了。公主,王爷这身铠甲片片紧压,已经是极好了,您单看这重量也是可以放心了吧。” 哲暄知道蕙儿在打趣儿自己,却也不理她,如今的自己恨不得把所有护身东西都给十五穿上,哪里还管别人会怎么看待。 这边又是不放心,反复查着甲片可有松动了,或是寻常时候的圆领便袍可还有磨损了的,这样一一查看了才算是安心。 几日来,总是这样,查了这个,又担心忘了那个,拉着蕙儿好一通忙。蕙儿虽是没有抱怨,又是打心底儿为着十五和哲暄,细细检验,不敢有所缺漏,这日也总算是歇了下来,哲暄也算是可以稍在坐榻上安心品两口信阳毛尖。 蕙儿插了瓶芍药,青釉瓷瓶,水湖般的颜色陪着水粉的绒球芍药,像是依稀还能感觉到芍药初摘时候的一抹露珠水汽,在这样渐起的夏日艳阳下,透出阵阵舒心的芳香,浅淡悠长,哲暄不经意间,笑意早已是爬上了嘴角的。 蕙儿看着,在一旁可是满足,笑道,“公主总算是舒心笑了,这些日子忙着担心王爷出征,好些日子没看见公主这样笑过了。” “是吗?”哲暄问,她心中也自是有了答案的,这样的时候,她有知道了他们的筹谋,能不提心吊胆吗?如今倒是让蕙儿看在了眼里,却也是自己自由随性惯了的,只是不知会不会一样落在秋岚眼里,反倒让她也起了疑心。 这样想着,哲暄便道,“秋岚和绿绮这两人可也忙坏了吗?怎么也少有见她们。” “这几日,因着是皇后娘娘册立的大喜,也不知府外平白添了多少送礼的人,您不是嘱咐了,说是一应事情一切照旧,秋岚就和我盘算着,说是把外面那些送礼的人都一应给回了。这不,这些时日,她在前院尽忙着这件事呢。” 蕙儿说来也是寻常事情,落在哲暄心中,不免是要多几分狐疑的,她觉得自己到底还是见识浅陋了,素来在云中城的时候,总觉得自己无不只想明白的,也自问是个凡事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主儿,如今倒是一天天开始不自信了起来,总想着自己是不是看漏了什么,或是又做错了什么,为日后平添了危险。 翌日早朝,魏帝颁旨,着十四、十五替圣上巡防北郡,整顿军务,查视民情。消息传回,哲暄知道高车之战,就此开始。 十五静静平卧着,不言一语,他的眼光里,哲暄看见了温情的波澜,像极了春日里他们寻访踏足的郊外,那一弯溪流,清澈却不时有零星水花渐起。 “你在想什么?” 哲暄枕着自己的手臂,呆呆地问。 十五转侧了过来,分明看到了一双明眸如天边闪烁的明星,青丝被哲暄悠悠甩起,落在了一边,低低垂下,散落在十五肩头。 “在想你。” 他说的是那样走心,似乎所有的表情,所有的情绪,浑身上下每一个细微动作都在为这个答案佐证。 “我就在你面前,你不看我,却要用想的。”哲暄虽是这样怪罪,心中却是依稀开始知道他言外之意。 “是。就是因为你还在身旁,所以我要好好想想,想想自己还能不能清楚记着你的模样,你的神韵,若是记得不清了,我便还有机会把你捧在面前仔仔细细看个清楚,看到我心里去,刻到我心里去。” 哲暄知道了,这一仗十五也是没了底气的,或许不是为了高车,而是为了东宫,她胡乱猜着。因为害怕,因为不知道会不会意外之险,没有人知道这会不会是最后一面,所以他格外不同寻常,他说他要把自己看到心里去,刻到心里去,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哲暄起了不忍之心,她的眼里看的十五,心里却念起了自己的懵懂无知,她原是那样的讨厌战争,不是为了别的,一来全是书中所载,二来也是有荟沁姑母的影响在,可她唯有这一刻,才真真正正明白自己为何会痛恨战争,痛恨杀伐。 “那你可要好好看,看仔细了,不许出了差错,否则,我可是会生气的。”这话说起来,却是半点威仪也没有,全都是女儿家的似水柔情,眼波流动,一时竟掉下泪来。 “明明是舍不得的,偏要做出这样决绝的样子,装模作样又不像,都头还不是苦了自己。” 十五柔声劝着,大手轻轻拂了过去,算是把滴落的玉珠都拭了去。 哲暄才是再说不出什么,伸手缓缓揭开子绛的领口,那条蜈蚣样子的伤口早已是愈合好了,只是一抹深深浅浅的褐色总在提醒着她,自己曾经是那样的糊涂,几乎一剑便要了他的性命。 “还疼吗?” 她是明知答案的,却还是要问,就像只要再听一遍子绛亲口说不疼,便也又得了一重心安。 “早就不疼了。”十五本还想讲下去的,像是说这样的伤若是还会让自己疼,那战场上的刀剑无眼,可还要如何,等等,可这样的话他是说不出来了,哲暄的不安,不舍,尤甚过自己,竟也勾起了他的不安。 他还是不放心的,且不说偌大一个王府,上下繁多的琐碎事情,单单就是秋岚,他就一万个不放心。 “余福前起和我说,秋岚这些时日都没有什么动作,你记得,一旦前线有消息传回,你就速速让人把秋岚控制住,我明儿会指个人给你。还有,你若是觉得在府里不安心,可以时常进宫给母后请安,她那儿会有让你安心的方法。” 屋外是月影婆娑还是更深露重已经无关他们的事了,哲暄就那样紧挨着十五躺着,枕在他的臂弯,紧闭着双眼,听到平缓而均匀的呼吸声,像是浅浅吟唱的安眠曲,仿佛只有这样的肌肤相亲,才能足够让她踏实睡去。 次日四更时分,是哲暄亲自给十五穿戴的明光铠,也是哲暄亲自送了他出去,倚着蕙儿,直望着十五没乐身影,才落寞地回身进府。 蕙儿本是劝着,想让哲暄再去床榻上休憩一会儿,她却是怎样也睡不着了,斜斜在坐榻随意靠着,臂下枕着个团金丝锦云被绣花软枕,呆呆望着那黄花梨衣架出神。 没过多久,屋外有了敲门声响,琐碎,低声,若不是哲暄尚且晃神得不厉害,只怕是敲上半个时辰也是听不见的。 “谁?”她同样低言问道,那声音也不比外头那位敲门声音大去多少。 “奴才王府直长尹禄。” 听着哲暄在里面答应了声,这人便开门进来,拜倒在地,只见一身黑色斗篷,确实是很适合夜行,来人下跪坐榻前,又介绍了一遍自己姓甚名谁,官位为何。 “你说你是清河王府直长?那便是独孤御奉的佐官,可是?”哲暄像是丝毫不在乎般说道。 “正是。” 哲暄听他答得如此爽快,心中已经猜了个大半,可仍是不声张的,她要知道,就要知道个一清二楚,不露一丝痕迹,却叫这人一一说个明白方才可以,如此想来,便又问道,“王府御奉乃是朝中七品官吏,本妃虽掌管府中琐事,但也极少见到独孤大人,更是从未和你们有过往来,你如今深夜来见,可是为何?” 尹禄像是早料想到了哲暄会不放心,从容答道,“王爷昨儿命我,今日四更半前来见王妃,从此听凭王妃调令。” “你这话儿,本妃却是听不明白了,平白无故的,本妃要你一个王府直长听什么调令。” 哲暄这话语口气咄咄,像是只要下跪之人再无一句交底的实话,便要打发了出去。 “你是知道的,即便是独孤御奉也不过是七品,你一个小小直长更是无品无级,我要把你打发出了府去,只怕也不需要惊动吏部,支会独孤璌一声也就是了。” “奴才燕云苑门下燕氏云字辈燕云禄。”尹禄说完,不忘抬头看向哲暄,诚恳、坚毅和果决,倒是让哲暄想起了一个人,一个她也曾经看见过,流露过这样神情的人,——余福。 尹禄也并不多耽搁,便又是一句,“王爷贴身长使,余福总管,是奴才兄长。奴才受命,日后为王妃传递密函和燕云苑一应来往消息。” 哲暄确认了,不仅是他的身份,还有接下来的一切,她的思绪像是变成了纷飞的蝴蝶,恨不得随了十五一同去前线。他竟这样不放心自己,又是这样帮衬着自己。 从大军开拔,到哲暄再收到十五的消息,已经过去了月半,无不是日日夜夜挂心北郡情势,子绛安危。 “公主——爷!爷来信了。” 蕙儿跑得奇快,只为得这几日眼见哲暄不安,食不下咽,夜不成寐的,心中着急的不行。 “都和你说了,以后在府中,说话千万小心。如今不比从前,那云中城是咱们怎么胡闹都没所谓的地方,可这泰安城,如今可是步步生机,步步危机之地。” 哲暄越说越是小声,到了最后,几乎就是说得自己听的,倒是闹得蕙儿愈发糊涂了 “好了,你且记得府中诸事,谨言慎行。”说着便伸手把接了来的信,拆分开了,一边还问着,“谁送来的?” “那人说是……”蕙儿想了想说着,“好像是什么燕云苑。” 看着信中只有的四个字,“归鸿徊徨”,哲暄忙问道,“那送信之人呢?” “我见过他之后,他就走了。” 余福陪着十五于军中,尹禄虽也是能送消息来的,但是到底不是住在府上伺候的下人,往来多了也怕显眼,如此府里上下也算无燕云苑的人,哲暄只得更加注意身份明晰的秋岚。 “归鸿徊徨——归鸿徊徨——”哲暄在凌志堂中来回踱步,暗自揣摩着四字之意。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大声说道,“蕙儿,带上拜帖,让他们备辇,我要去东宫见一见长姐。” 哲暄丝毫不隐瞒自己的意图,甚至有意说的大声,让秋岚等一众人等听得。 玉奴一路小跑,气喘吁吁进了椒房殿,进殿便忙往里去,跪于梦君膝下,单独说话。 梦君见状,本能警觉地直起上身,“可是打听到了?” 玉奴点头答道,“是,十五爷已从柔然回来了,身体无虞,娘娘安心。密函已到御前,郁久闾可汗也已经出兵高车,估摸着消息传回的这几日,十四爷那儿也该动手了。” “准确吗?” “是妙菊姐姐亲自派的人来,那传信之人是奴婢的同胞妹妹,娘娘大可放心。” 玉奴低声回答,末了不忘加了一句,“娘娘,大势已起。” 同样的时辰,子缊坐与东宫正殿议政厅中,阶下诸位,均是殿前文武,所议之事均是高车一役。 “这几日,前方战事渐入关键之时,不知诸位可否准备妥当。” “前线人马所需棉被粮草,全数均已齐备,也已数日之前,尽数到达军中。韦良愬,为人刻板严谨,也是个有命必达的,虽一心觉得高车一役不妥,也只得奉圣命而为。这个殿下可以放心。”公孙苻道。 “只是,这本已说好的五万晋陵军,不知怎的,商议商议,就成了六万人的用度。”公孙苻这样说道,引得子缊也不禁点头,听他再言道,“虽说这五万人马的棉被粮草,所用银钱,耗费也还得力,但毕竟麻烦了许多,前后调用的民夫也多了许多。” “高车一役,父皇是给予了厚望的,五万人马压境,再加之前方戍边军常备的五万人马,方可保此战无虞。粮草被服按原数多多筹备也是应该的。” 子缊如此对众人解释,他也是赞同了十四调用晋陵军的。 “太子殿下,鸾台今早收到曹纶借道西夏,奇兵就位的八百里塘报,高车一役,举兵之日,或许就在这一两日了。” 公孙苻所言,乃今日早朝之报,如今东宫再次说来,却又另一番意味。 “大军开拔至今已有月半,若再是按兵不动,或许咱们能信,高车都不会信了。”兵部尚书裴才樾如此应答,“只是不知十四爷准备这战怎么打!” 裴才樾说着这话,便将目光投向了子缊身边一个着布衣的书生,同他一样的,是同殿之上的几乎所有人——子缊、公孙苻及其他几位太子府门客。 “闾先生,不知此战至此,您怎么看?” 此人一身布衣,神色俊朗,下巴一撮灰白胡须,却显得飘然富有仙气,他便是东宫居首的谋士,闾信。听得公孙苻开口这样问,闾信微扬一笑,说道,“公孙大人着急了,战事如何,现在,谁了说不清,纵使是老夫,也不敢笃定任何结论。” 子缊点头,若有所思。 众人烁目之下,闾信继言,“十四爷武功高成,况又有十五爷倾力相助,高车一役,当今而看,胜之概率甚大。只是——”他看了看子缊一眼,又说,“在座诸位,均是殿下良臣,都不想看着朝中两位郡王爷就此坐大。可如今宫中,母仪天下的已经是清宁郡王生母,原本的淑妃甘氏。淮北一战,两位皇子得封郡王,如果高车一役又胜,只怕亲王之位再加,届时,就要与太子殿下比肩了。” “闾先生的意思是——”裴才樾一副不可思议,却又细思有理的样子,“这战——不能胜?” “胜自然还是该胜的,只是要看怎么胜?” 这一言却是又引得众人侧目良久。 子缊听而笑言道,“闾先生,你这样说话,只怕裴大人会越听越糊涂的。” “是。”徐先生对着子缊答道,又转而与裴才樾如是说,“是闾某卖弄,还请裴大人莫言见怪。” 这位徐先生拂髯而道,“自古征战军事,胜败不定,胜而又有大小之分,故而有言,‘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淮北三郡之争,动用十万之兵,又北借柔然骑兵,如此之数,战事尚且赢得艰难。如今咱们这位十四爷,沙场宿将,却是要用十万之兵,灭高车一国。试想,若不时这位上兵伐谋的十四爷,想要以奇制胜,又会有何妙计。” “可这——与此战胜败,又有何关?”裴才樾追问道。 “以奇制胜,与大战而言,实乃上策。可即是如此,又扮出一副眼见柔然出兵,趁势而为之装,却横陈十万之军,不是反倒落人口实。” 此话一出,阶下众人皆已显露会意之色,这位徐先生又言说道,“只怕攻破高车之外,十四爷还另有所图吧。” 虽说不敢相信,却句句占理,如此分析虽说有些荒唐,反倒让众人越发相信了。 “如果,正应了先生所言,那太子殿下,现该如何是好?” 公孙苻所问,正是众人急欲所知之事。 “老夫刚才说了,这胜总是要让十四爷胜的,只是此役之后,等着他的究竟是皇上的嘉许还是猜忌,就另当别论了。” 裴才樾明白了,彻底明白了,“若陛下知道,十四爷点兵出征,不是为了灭高车,扩疆土,而是拥兵自重,挑战皇权,只怕这胜——还不如不胜。”说着还不禁感叹,“先生果然高才,不愧是章老帝师的关门弟子。” “裴大人谬赞了,家师坐下最得意的门生可不是闾某。” “先生是否已是心怀妙计了?”公孙苻似乎有些心急。 未等闾信回答,子缊先回答了他,“不着急,且先看看十四弟究竟有什么动作再说。” “殿下,如此一来,只怕到时候,咱们可就被动了,他们远在边关,咱们近在京城,他若拥兵自重,一时必定是尾大不掉,咱们可奈何不了他。” “公孙大人不必着急,事情还远不到火烧眉毛的时候,只有知道了十四爷和十五爷如何行事,再行出手,便可有的放矢,直重要害。”他单手拂着灰白胡须,一边笑言的样子,若不是胸有成竹,又如何能如此泰然自若。 “这事,还是多小心为上。十四弟究竟想做什么,我们现在都无从得知,他若真如自己所言,为的是顾全前方安定,从未有过不臣之心——”子缊目光一一落于诸位之上,“毕竟手足兄弟,本宫也不愿将十四弟逼至绝路。” 只说哲暄此时早到了东宫之外,搭借着蕙儿的手下辇,在府门外还未多等,便自有人出来相迎。 可才进东宫几步,哲暄就觉得这所经由之路有些许不对,青琁本住于东跨院之中,这眼前小厮却把她越往西处引。哲暄忽的就停住了,冲着蕙儿使了个眼色。蕙儿也自是知道的,便忙上前拦住那小厮,如是问道—— “你这是把我们往哪里引?我可告诉你,你眼前这位,可不仅仅是清河郡王妃,还是当今太子妃的亲妹妹,若是怠慢了,你就不怕太子妃见罪于你。” “姑娘这是哪的话,小的怎么敢怠慢的王妃。”这人躬身答应,又转侧身来,对着哲暄这样解释,“只是这正厅之中,太子殿下正与众人商议政事,因是需呈报皇上的大事,不好让人打扰。这才只能委屈了王妃,打着西边往后院一绕,再往跨院里去。” 哲暄想着,他句句在理,不好不从,也只得如此。 青琁早在屋外巴望得等着,见得哲暄近了,便连忙走出来相迎。原也就是说好了的,姐妹之间虚礼也就一并都免了,只是青琁说来也是有些时日没见过哲暄,还是上下打量了一番,了了,说了句,“你倒是清瘦了。” 哲暄也没往心里去,进了殿只着急询问可有北郡消息,青琁素日里,若不是子缊主动说起,她一贯也是不问政事,因而也是一字不知。哲暄一时也是束手无策,又不得办法,空得坐在青琁殿里担心。 第27章 心谋 子缊的书房,常年熏香不断,配以香葛、乌梅、甘草、枸杞子、檀香,制成独醒香,很是得子缊中意。屋室之内,众人屏退,唯有子缊与闾信对坐说话。 闾信进入殿中,落座即刻就问,“这两日鸾台呈送皇帝御览的塘报,殿下可曾都看过了。” “仰仗先生指点,归州,洛宁,往京师所发塘报的驿站,已尽数握在手中,鸾台所呈送陛下的所有塘报,都已按照先生所言做了修正。”子缊顿了顿,继而言之,“先生这样谋划,究竟是为何?” “殿下不知老夫何意?”闾信缓缓而言,“即便老夫不说,殿下自己难道还猜不出个一二。” 子缊被如此当面揭破心思,也不免心下一惊,良久,才从容道,“老十四领兵在外,十万兵力之数,若是挥师京城,威胁不小。子缊想,先生是希望先于父皇,知道这十万之军有何动作,也好早作筹谋。” “清宁郡王,原拜在一代儒将原向门下。原向此人,绝非是附庸风雅之士,素来最是讲求学以致用。殿下只看清宁王,当年京师遍交布衣学士,与他们吟诗作赋,却不论经史子集,只谈时政要领,便可之一二。这师徒二人,又素来无往而不利,是想,他若不是另有筹谋,又如何能把这泰安放下殿下手中,自己抽身离开。” 闾信说来这话,显得漫不经心,锐利目光,只一心品茶闻香,少时,不禁脱口大赞,“殿下这独醒香果然好闻得很。” 子缊本沉心思量闾信所言,倒是被他一句称赞,搅得一头雾水,只得说道,“先生若是喜欢,本宫即刻叫人取些,送给先生。” “一介抚琴老翁,带着殿下所赐的上好香料,从这儿走出去,殿下不担心,走漏了风声吗?” 闾信常常如此不自觉一言,子缊原本也是会惊诧,只是这些年下来,也就渐渐习惯,也学着收起喜怒,言行拿捏自如,没有辩解,只是自己承认道,“是子缊思虑不周,谢先生提点。” “殿下并非思虑不周,只是王侯之心尚且修炼不足。”闾信说来倒像是无心,却有一副上治天下,亦能恬淡的神意。 “如今他们兄弟二人共领十万之兵,手中握有调遣晋陵军的虎符,如此天赐良机于,于十四爷而言,必不会白白放过如此天赐良机。若再加之灭高车这等不世之功,说他没有其他的打算,殿下能信吗?殿下想要真正打击清宁王,让他没有夺嫡的实力。” 闾信说归正题,子缊手里却拿捏着一股力气,努力不再叫人看出自己喜怒惊慌之色,却忍不住内心因反复思量而起的一后背冷汗。 “如今不论他们如何行军,打算如何行事,但有一点却是领兵出征之将自然的弱处。” 子缊接道,“兵权素来是皇帝疑心病的症结所在,即便是皇子也不能例外。” “这几日,前线顺遂无虞,想必高车之战再不出月余,也该终了。若届时,这十数万军队没有返京的动向,那殿下只要上书陛下,十四爷便再不是殿下的威胁。” 子缊脸上平淡无色,显然是应了他的料想。 闾信继而言说道,“如果十四爷起兵,或是陛下谈及易储,殿下,可是想留着此人,还是——” “先生无需试我。十四弟和十五弟,我必是要留的。”子缊截住闾信的话,远愁近虑虽是不少,但这话说来果决,又担心闾信并不相信,自己解说道,“如今大魏,南有宿敌,北边柔然、渤海、西夏,虽都暂为和睦,但毕竟有碍于四海一统,有朝一日,也必是要举兵相向的。放眼如今朝中,怕是再没有谁,能担此重任。他们俩,本宫定是要留着,还要把他们的心,也留在本宫这儿。” 闾信并无多言,只点头浅笑,算是赞同,偶然像是想起何事,开口言说道—— “前些时日,殿下曾夤夜传召,告知老夫十四爷手中燕云苑之事。不知,如今可已查实,结果如何?” 子缊答道,“夏天无已经去了,数日下来,倒未见燕云苑之人疑心。今日四更,入朝议政前收到飞鸽传书,他已经到平凉。至于燕云苑的详情,可能还要容他细细查访,怕是要知道结果,还得等上素日。” 闾信显然并不满意这样的答案,左手两指在灰白胡须上来回搓着,寻思着说道,“这并非夏天无的性格,此人做事素来雷厉风行,甚至可以说是完全不计后果。当年李承章借用孙女李念瑶向清宁郡王送信,欲助其与朝臣结交,广纳门客。我本只想让李承章暴露结党营私一事,再借皇帝之手,把他贬谪出泰安便也就是了。哪知夏天无出手狠辣,直接要了李念瑶的性命。” 这事情说来,闾信语气中自责满满,他入魏国几十载,顶着帝师章怀明弟子的虚衔,扮作琴师老翁投至子缊门下也已十数年,这却是他唯一筹谋有失之事,伤及无辜性命,多年来倍感有愧。 “我已告知他,不许他伤人性命,先生放心。”子缊谦卑道。 闾信的心思,他并不是不知道,只是一来此事也并非他力所能及之事,夏天无这样的江湖死士,又不得不用。每每提及此事,必是要左右为难一番,也难免需解释道,“说来也是惭愧,当年他误伤李氏,我却不得以,还要违心保下他。先生若要怪罪,便怪子缊吧。” 他当着闾信时常不自称“本宫”,称道“子缊”,是有向拜闾信为师的心思。多年来,这样的心思总有意无意在闾信面前表露着,如今却也知道是没有可能,为显尊崇,却也未曾改口。 闾信定眼看他,心下叹气,说道,“前儿殿下来问,在下曾与殿下说过,这夏天无手握殿下多年经营的证据,不得不小心防范,殿下——” 如此闾信还未多言相问,子缊答道,“夏天无初入燕云苑后,我已将他的家人纳入东宫奉养,他若忠义,我必定会善待他们,他若起了背主之心,也必会有所顾忌。” 殿中熏炉中独醒香不断,朱火青烟,寥寥不绝,散入空气中,却又不得其踪,只留气味悠长。 闾信知道子缊看中夏天无此等死士,脸上淡然有一丝笑意,缓缓爬上,又缓缓落下,道—— “清宁郡王,原只是沉心学问,虽身后有甘氏外戚,但终究也是没什么夺嫡野心的。夏天无的失手,算是把这个本无心争夺皇位的一介风流雅致的闲散皇子,彻底推到了台前。他这三五年来,所谋之事,所用之人,这样的架势,殿下自己也说,必定是个威胁。” 子缊听出闾信言外责备之意,只道,“这事情,引得如今这般复杂情状,是子缊疏失。只是先生之前曾说,眼下乃是关键时刻,” “当年殿下还只是皇子,你我所图,也多是摆不上台面的秘事,但是如今,殿下是太子尊位,陛下即便是起易储之心,这事也并不容易。” 子缊若有所思,点了头,眉头深锁,忧思满面。 天角卷起滚云,细密如鳞,层层叠叠,只在那宫闱远处云角有细小缝隙,日光不由分说便透了出来,紧紧疏疏,如金丝细绣。 闾信捋着胡子,侧目望向门外,一抹余晖洒落廊前,不自觉起身,寻光芒而望,见日头逐渐偏西,却光芒不减,抬眼望日,双目如同倍受炙烤般灼热,让人又不得不赶忙躲闪目光。 子缊见着闾信举止异样,也不免起身相随,见此状,便问,“先生看什么?” 闾信转身回到殿内,落座归为,并不答子缊所问。 子缊正是尴尬时候,贵福已走至近前,躬身施礼,向子缊和闾信问安。 贵福是服侍子缊最久的贴身人,这些年若是说还有谁最了解这位东宫太子的心思,除却了眼前的闾信,必要说是贵福。此刻不畏打扰子缊与闾信说话而被降罪,也要近前,子缊知道,是有大事。 子缊却是不着急问,伸手又为闾信满了杯茶,茶壶归位,自己端起茶盏,由着茶水润湿喉咙,方才问道,“何事?” “殿下,陈记绸缎庄有消息回来了。” 子缊手中撇口杯还未放下,不由把求教的目光投回闾信身上,闾信淡然问道,“是清河王府的消息?” “是。”贵福答。 “怎么说的。” “我们的人这几日一直盯着两家王府不敢松懈,哪知一直没有什么收获,直到今早,在六兴斋门前,见得清河王府直长尹禄与王妃郁氏贴身婢女蕙儿说话,还将一封书信交托与她。绸缎庄的人不敢耽搁,已是速速来报了。” 子缊听着,目光久久未曾离开过闾信,却又是句句都挺进去了的,便放下手中茶盏,说道,“你下去,告诉他们,这事我已知道,都给本宫打起精神来。尹禄必须另外派人监看,还有,两府的人手不要加,但切不可以粗心大意,有任何异常,都要第一时间到陈记绸缎庄禀报。” 贵福点头领命,却没有离开,只是比刚刚小声警惕地说道,“殿下,清河王妃前来拜访太子妃娘娘。” 子缊听来顿时如坐针毡,瞪眼看他,“在太子妃房里?” “正是。”余福答道。 闾信静坐一旁,他比子缊更知道,这其中意味着什么,如今,他不说话,却是想知道子缊会怎么做。 贵福才推出去,子缊果真旋即请教,闾信只问,“殿下觉得,这个王府直长尹禄,究竟是什么来路。” 子缊定眼看了看闾信,似要从他的眼神里得到答案,可惜了,闾信平静的眼光如同波澜不惊的大海,或是说,眼下之事于他而言,不过就是石砾落入大海,想要搅弄风云,不过是痴人说梦。 子缊既然无解,只想言说请当下情状紧急,便道,“先生可知,这郁氏与十五弟,夫妻感情甚笃,如今又是新婚,就连坊间都多传言。如今尹禄才见过她的侍女,她便着急来本宫这儿。” 子缊平和以对,“那直长尹禄所言之事必定与高车有关。也就是说,除了驿站发回的塘报,如今这泰安城中,却还有人握有一路消息,能准确知道前线境况,我们有所动作,以郁氏那出了名的脾气,还不非闹到御前。” 贵福的话,子缊虽然真可以做出平静淡然的样子,可细细想来,也着实是一桩大漏洞,心下着急想着对策。 南风徐徐而入,拍打着门边卷帘,如轻拢慢捻拨弦的双手,即便曲清技巧,到底打乱自己节奏,搅得愁绪满怀,却也只是斟酌说道,“私密信件和驿站塘报毕竟不一样,轻易换去,只怕反倒弄巧成拙。可是——” 闾信长须入怀,低垂眼眸始终未离开过手中白瓷茶盏,细细审视,子缊心思却分毫不差听进心里,须臾,计上心头,淡然一句道,“郁王妃不过就是许久不见清河王,前线瞬息而万变,殿下何不彻底了却她心头焦虑。” 说罢,一杯清茶饮尽,留得子缊自己揣摩,只是端起始终悬靠在旁的一把老旧古琴于怀,隐约可见凤沼内书小篆字样。 指落洪音起,隐秘了气势,浑厚不失细柔,正应了天边西悬红日,余光洒落,却辉煌依旧,如绸如缎,不由贪心想抱入怀;一折落,复起低回婉转之声,如伊人秋水,侧立溪畔,且吟且唱,不哀怨,却隐隐有凄凉之色。 清曲罢,子缊心头困惑已解,浅笑道,“先生本是南宋人,如今入了魏国,十数年来为我刘子缊出谋献策,若非先生,必定是寝不安席,食不甘味,子缊很感念先生辅佐之恩。” 子缊手握青瓷,茶水过半未满,浅笑致敬,又道,“眼下之事,又烦劳先生为我筹谋。子缊以茶代酒,先谢先生帮持之恩。”双手平持握杯,恭谨谦逊。 豆红古琴落位,闾信撤回双手,去取茶。双指紧捏白瓷撇口杯杯腹,茶水平静无痕,却隐不住杯底茶芽浮沉之势,半晌无言,良久,方才答道,“昔年,闾某为求良师,远赴泰安,奈何出身卑寒,蒙恩师不弃,授毕生之技。既然恩师留有遗志,盼殿下继承大统,老夫一定会为殿下出力,只是——” 闾信端起茶盏,看向温驯和顺的子缊,果决道,“殿下登基之日,便是老夫隐退之时,届时还望殿下能守信诺,准允老夫归隐故土。” 说罢,并不理会子缊眼眸深邃,凝视不语,一杯清茶饮尽,携琴而出了。 哲暄还且坐在青琁房中,没有得到答案,心口仍旧惴惴不安,反复思量着,却也不得答案。尹禄早有言,为保安全,只等一旬一见,如今却也不知可再去哪里,便也就顺着青琁,静静坐着听她说话。 青琁也便就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东宫一些细小琐事,不外乎就是得了什么赏赐,或是绣了什么样式的香囊,再不是,就拿着内务司新打的璎珞给哲暄品鉴,到了还送给她。青琁看得出,哲暄本就是有事而来,如今这么干坐着,明知道哲暄心中挂碍前线,也只能是心下干着急,一没有主意,二没有办法,如此想来,不免心疼哲暄,又叹自己默默数年,不知何时已然能欣然接受如此命运安排,万事只能冷冰冰等着结局。 口中的话,说来说去,也不外乎就是那些,还没等哲暄漫不经心地听着不耐烦,青琁自己都知道没劲,一时竟也就安静了下来,铜质滴漏,滴滴而落的声响,竟也能听得清楚。 天色有渐暗之势,殿内陆续有宫婢进来掌灯,妙菊领着,一声没响,已然陆续忙了完。哲暄走着神,就这样看着她们,猜想着她们每日忙碌的日子,似乎艰苦难熬,却又想着,似乎只有这般忙得没了功夫,也就不会昼夜心事难安。 正想着,一群宫婢已然出去,唯有妙菊进了前来,对着两位请了个安,问道,“娘娘,该开晚膳了。今日是望日,太子依例,要来娘娘这用膳,人儿正往这来,娘娘可要预备一下?” 青琁看了哲暄一眼,平和含笑,微点了个头,并不在人前多言语。哲暄知道她这是要自己留下的意思,自然也感念长姐了解自己心意,体贴自己心有挂念,便也点头回应,跟着青琁站起身来,整了整头面,理了理衣裳,也算是不失仪了。 两人伴着,才从内屋走出,过了外堂不出几步,便见子缊青衣便衫,背手而入。 “臣妾请殿下安。” 哲暄半退一步,也躬身施万福礼,“妾身请太子殿下安。” 她还是从未抬眸去看子缊,但她心下早已猜得出,子缊的脸色,必定也和那日在云中皇城见识时一样。 子缊托手道,“起来吧。” 三人依着主次落了座,妙菊也便指了人一一上了菜来,又和贵福、蕙儿一道,为三人一一斟酒,旋即也便退了出去,并不久留。 “小妹是何时来的,前院竟也无人通传告知。”子缊无心说道,却话说实际,隐约吐露试探之意。 哲暄搁下玉箸,侧身道,“是午后方才过来的,听前来接引的小厮说,殿下彼时还在议政,因而不敢打扰。” 明明是拦着不让人知,却又说是自己不敢打扰,子缊听得知道她如此说,明显看得出哲暄脾性和出嫁前早已是大有不同,不免也觉得坊间传闻有误,心下开始有些隐隐担忧,不知闾信之计是否依旧可行。 心下虽百思千虑,一眼柔情目光却落到青琁身上,青琁一身海棠红的曲裾,在火红烛火下莹莹生辉,子缊复才开口道,“小妹该常来,素日里,陪着你姐姐多说说话。你若是方便出城策马,也把城外的新鲜见闻说与你姐姐听,这东宫虽不比皇宫规矩多,但是礼仪不可废,青琁平日也不曾能有多少机出去,只能委屈你,多来相伴说话了。” “殿下此言实在客气,我是做妹妹的,时常看望长姐本就是我该做的。只是这泰安城,我还不是太熟悉,十五爷出征后,我也有些日子未曾出过府门了,说来也没什么新鲜事情说与长姐。” 青琁在一旁,也是有意无意要帮着哲暄问着的,见得子缊平和无愠的神色,关爱说道,“平日里都是十五弟带着,与暄儿一道策马练剑,这没人陪伴,即便她一个人爱出门,我这个做长姐的,也终究不太放心。” 子缊不在意,看了一眼哲暄,心下必然断定她本不是这样性格的人,便也浅笑言说道,“你这话说的,叫上几个熟悉路的下人跟随,不也就罢了。” 子缊这话,哲暄听得明白,青琁也听得明白,解释道,“她这孩子,向来不喜欢一大群人跟着伺候,总说是不自在。” 青琁说着,看着子缊自己吃菜,便向哲暄微点了头,使了个眼色。 “也不都是如此。”哲暄回应道,难免不引得子缊注意,这是她要的结果,便继而言说道,“不怕太子殿下笑话,王爷出征,我心下惦念,总也没什么心思出去玩了。” “原是这样!” 他的平静,反倒很让哲暄意外,她本以为子缊该是接着言说前线近况,好让自己安心,哪里知道,半晌,子缊也未曾自己接话。 哲暄看了一眼青琁,她也无计可施,两人如此,自然落在子缊眼里,却越发不着急言说了,端起酒杯示意了一下,便自己一饮而尽了。 哲暄被吊足了胃口,若不是为得一句实言相告,她哪里愿意留在东宫,和这位看不出心思,望不尽底细的太子同饮同食,便追问道,“素日府外也没见着朝中邸报,殿下可有前线的消息吗?” 子缊嘴角的笑像是绷住了似的,再无深下去,也未曾松弛,只是不说话。 “殿下难道也不知道前线如何?”哲暄只道是出了事,心下难免悬在嗓子眼,着实是滴酒难咽。 “战场素来瞬息而万变,你放心,十四弟和十五弟都是善兵伐之人,不会有事的。” 这样避实言虚,哲暄反倒是私心杂念越发多了,“可是出什么事了吗?”她脱口问道,“烦请殿下给我句实话吧。” 青琁跟着,也难免是要为了哲暄,而悬心挂怀前线之事,如今听得子缊当着自己面这样说话,心下只觉不好。 “殿下——”青琁清婉呼唤道,“臣妾知道后宫不可干政,更不用说只是暄儿,可是,法度之外还有人情的,不是吗?” 子缊面露难色,手中酒樽未松,半晌才言说道,“你可能也听十五弟说过,这此举兵高车,是灭国之役,远没有先前的淮北战事来得轻巧容易。高车兵力虽已被郁久闾汗王分散了部分,但是骑兵与步兵对阵,胜负还暂且说不清楚。” 子缊话锋渐渐落了下来,哲暄的心却如同重挑瑶琴,声声紧,子缊只要再一句,宫弦绷断,就在眼前。 “今早收到归州发回的塘报,高车不乏猛将,十五弟几次发兵征讨,又遇到顽强抵抗,因而战事也多方受阻。如今战况尚且还在十四弟的掌控中,只是前线战事,素来都是瞬息万变,你要问本宫准信,远在京城,能知道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哲暄知道,这样的答案说不上不好,却也说不上好,即便早有这样的想法,却总是反复在内心祷告着。如今这般话,却像是一记重拳,打在了心头,心空了,空荡荡的,却又像是什么都装不进去,心越发向下沉。顾不及相对而坐的青琁,也没法再抬头去看子缊,放空了的双目,还没来得及掉泪,。 青琁本听着子缊的话,心上就担心,如今又看着她没有反应,忙把手里玉箸放下,撑起身子,往哲暄旁去了。 子缊自然是要规劝的,赶在青琁话前说道,“小妹放心,十五弟刀枪往来,素无敌手,即便此战难胜,也无人能伤到他分毫。” “十五弟的功夫,别人没数,你心里还没数吗?不会有事的。”青琁的手亲抚在哲暄手上,像是试图用掌心温度唤醒出了神的哲暄。 青琁哪里知道,这时候的哲暄,满心痴痴想着子绛胸口的伤。这些时日,伤势恢复得如何,行军打仗,疲乏在所难免,可沙场刀枪无眼,却更是让哲暄挂怀。她知道那一剑即便没有伤及要害,却是要熬上好些功夫才能彻底好的,如今却是全然没了消息的。 “我要去找他。”她脱口而出。 青琁本能地以为自己听错了,还没缓过神来,哲暄便又接言道,“殿下,您可有方法?” “暄儿,你闹什么呢?这怎么可以,且不说这一路遥遥,就是到了前线,你又要去哪里找他们呢?而且——而且,你要上前线,你让长姐怎么放心。”青琁说着,手已经是扶着她的双臂,努力地想把哲暄看向子缊的脸转向自己。 “只要殿下能助一臂之力,长姐所说都并不是问题的,可是?”哲暄并不敢转身回去看青琁,她知道,青璇于她,是姐妹情深,是断不会同意的。 可子缊却也只是不言语,这是他要的结果,如今被哲暄自己提了出来,闾信到底还是这般料事如神,即便他心里曾怀疑过,毕竟哲暄的小聪明他也曾在柔然见识过,还有她的脾气,她和十五流于坊间的亲密情感,竟然都可以被闾信这般算计进去,又对他起了敬佩和恐惧之心。 哲暄的眼神从未离开过子缊,她想要一个她希望得到的答案,青琁也同她一般,却是正打着和她相反的主意,而青琁能指望的,也只有不发一语的子缊。 良久,他才开口说道,“本宫知道你熟练剑法,只是你有诰命在身,出京是要陛下允准的,我若是私自放了你出去,这罪可是不轻的,父皇若是怪罪——” “父皇若是怪罪,便由我一力承当。” 哲暄正义凛然,把刚刚得了些许平静的青琁,搅弄地愈发焦急。 第28章 暗流 哲暄提请要去边关,本就在子缊的计划中,如此时候,端着不肯表示态度,除了表现得自己为难,也有试探哲暄的考虑。 “殿下,暄儿太莽撞了,这事还请殿下不要放在心上。”青琁只盼望着看向子缊,回神再看哲暄,却是气息顺畅,目光坚定果毅,也是知道劝说哲暄无用了,便一眼又望回子缊。 青琁的目光和哲暄的企盼,子缊滴滴点点看在眼里,唯有起身,做出要离开之状,便又说,“这事,本宫不能答应你助你。” 说罢已然走至哲暄面前,青琁急忙扶了哲暄起身,哲暄所想要做的,正是他想要她做的,只是这事情到底不能自己出面怂恿,心下却觉得哲暄是个有情有义,又有胆识的女子。 “小妹,如今边关是多事之秋,你还是在京中安安心心等消息,若是在府里带着烦闷,本宫还是那句话,你可来东宫。” 子缊说罢正欲离开,又回头看了一眼哲暄,青琁也是抽不出身相送,只能施了礼,看着子缊离开。 妙菊看见子缊出去了,便又跟到了门前,却见得青琁挥了挥手,便又退了出来。 “暄儿,长姐不管你是怎么想的,我不让你去高车,这实在是太过危险了。”青琁侧身又坐了下去,一眼不安和渴望,心下的所有担忧全尽数都表达话里了,“我知道你素日习武练剑,马术箭术也都不差,可是这是打仗,不是你平日里的小打小闹,玩笑不得。” 哲暄心底知道青琁的担忧,可她有她的担忧,她憋在心底的,这些日子所听闻的,那些暗自觉得是惊天骇俗的谋算,又哪里能一一说了来与青琁听,如此话到了嘴边,有还得重新憋回去。 青琁知道她本是要开口再求自己的,便忙拦了下来,说道“你担心十五弟,愿意守在他身边,和他共进退,这些长姐都知道。可是你也要为长姐想想,为父汗想想,他老人家要是知道,你为了十五要亲上前线,他还会放下心来吗?你既嫁到魏国,长姐就必须要护你周全。” 青琁这话说来,言辞恳切,句句在理,是让哲暄再怎么求,都求不出口的了。 妙菊本已经退了出去,如今却又是再进来请的,“娘娘,贵福替太子殿下来请。” 青琁不免扭头来看,妙菊身后确实跟着贵福。可她心下却奇怪的很,子缊从她屋里出去,明白知道哲暄就在她房中,是有何事,必须着急让她撂下哲暄。 哲暄心下虽然也是一样意外,却也体谅着青琁为难,便也就劝道,“长姐去吧,我也该走了。” 哲暄说罢,也起身来,却正望见子缊原本坐下的之位上隐约有个东西,心头一闪灵机,转口对着青琁,松口道,“太子殿下着急来请,长姐还是快去吧,自然也有人引我出去,长姐不用担心。” 青琁还想说什么,却被哲暄拦了下来,说道,“至于要不要去找他,我还要想想,姐姐却去吧,也不在这一时半刻的。” 青琁听了这话,算是得了一半的安心,眉头便也松解,愁云也就慢慢淡了,扶着妙菊出去了。 哲暄看着,往前走了几步,也算是看着青琁,心里不舍。片刻,转身回到子缊位边,蹲下身去,把那比巴掌小些的东西取起来看看。 那是上圆下方的一面铜牌,做牙璋状,上背文作一坐虎,一面刻一小篆“令”。 这是子缊的令牌,她知道,他是故意留下的,虽然一时闹不明白,子缊究竟是为何言行不一,却还是把令牌收了起来,叫来了蕙儿,算是要回府去了。 车辇咿呀在石板路上走着,哲暄心里却是反复思量着,宴席前后的琐碎事情,心下倒是没闹明白了。 “到底是为什么,他明明是不想让我去的。” 哲暄嘴里自己喃喃,手中又拿了令牌,反复揣摩细看,“没有缘由啊!十四哥领兵在外,他不是该把我框在这京城中,才最好的吗?若是轻易放了我去,岂不是手上连牵制子绛的人都没有了?” 心头想着没有主意,也只能把令牌往袖中一收,只等回了府,再作打算。 车辇过了东宫外的牌坊,眼见着前头要经过六兴斋,挑了帘子,对蕙儿说道,“让他们停停。” 蕙儿眼见着哲暄从青琁房里出来,就像是有了什么心思,困着她都没了神情,这会儿也估摸着猜出了她的心思,也就挥手让前后的小厮停了下来。 “你去,到六兴斋带些点心回去,还有——”她顿了顿,压低了嗓子,道,“我要见尹禄。” 蕙儿引证了心底的猜测,一同往常,往六兴斋里去了,在柜台上留下清河王府地址,又压下了半缗钱,包了些许点心,很快也就出来了。 只说东宫里,早也不是一方平静。 青琁才出了自己殿中,正要往子缊书房去,哪知道,打远处就看见有个小厮,打了宫灯,领了个人往子缊那去了。 “贵福,你等等。” 贵福听着青琁叫,便也停住了脚步,回转身来,躬身问道,“娘娘有何吩咐?” “哪人可是菥蓂?” 贵福略微抬了抬头,顺着青琁的目光,也看了过去,那小厮身后跟着的,果然就是菥蓂。 “回娘娘,正是。” 菥蓂算是除了贵福,在子缊面前最是贴近的人了,这些年,远近跑动,传递消息的,都是他。这些,青琁虽并不清楚,也并不知道,菥蓂深夜前来所谓何事,却暗自也是有所直觉,再往近前也必是不好,也就远远站下,等着菥蓂出来。 只说菥蓂进到屋中,请了个安,细细报来与子缊听。 “事情做得如何?” “回殿下,尹禄原本已被压在了外府之中,奴才本想细细查问一番,哪知道——” 菥蓂的意外停顿,着实让子缊心悬,打量着菥蓂,见得他不敢抬头,口中不急不慢,说道,“他死了?” “是!”菥蓂自为任务有失,也是惭愧,却又必须要承认的,却也不免要解释一番,“他是自己含着□□的,进了外宅,原也是很配合,还说要听凭吩咐。却是要了杯热茶,只说是解渴,哪知道——” “你们的人,何时拿人,可以不查下口中是否含着□□?” 子缊话中责怪,菥蓂也听得懂,跪下答话道,“殿下责怪的是,奴才也是一向细细查过的。只是这尹禄所用之毒奇怪得很,素来含于牙下,是没有什么异样的,唯有遇了热茶,才会毒发,要了人的性命。也是奴才才疏,才会一时不察。” 子缊算是明白了,他心里清楚,这尹禄必定是十五的人,或许还不止是十五的人,他担心的,是这个尹禄是子绍派来给十五的。他也早就知道燕云苑的存在,手段技巧之强,哪里会不知道,只是如今却得不到一点有用消息,夏天无虽是进了燕云苑,可飞鸽传书却也算不上便捷。 “我知道了。”子缊自己拿起玉壶,倒茶饮茶,少时,道,“既然人已经死了,你们把尾巴收拾干净也就是了。下次若是有人再犯,谁的过失,便要他一力承担了。” 菥蓂知道,便施礼退了出去。 屋外月朗星稀,青琁即便站着远,却也见得清楚,看清了菥蓂出来,复才前行到了子缊屋外。 即是子缊叫了青琁去的,他也是早做好了准备,等着青琁来,也是等着她有话开口问自己。 “哲暄方才失礼,臣妾替小妹给殿下赔不是了。” 说罢,便要施礼致歉。 两人素日私下,只互称名字,子缊不在青琁面前自称本宫,青琁也并不刻意称呼太子,而唤“夫君”,才显得亲昵。如今确实这般生分客套了。 子缊心下却是疼爱青琁的,托手把她扶了起来,拉到自己身边坐着,“她只是担心十五弟,也说不上失礼,你也不需赔这个不是。”说着,渐渐送开托着青琁玉手的手掌,落在自己膝上,“如今前线战事不定,也难为她担心了。” 青琁坐在一旁点着头,细细想着哲暄最后说的那句话。 子缊突地又问来,“可是你送她出去的,回去时,可还好吗?” “不。”青琁摇了两下头,“我听夫君差人来找,便急急忙忙赶了来。夫君放心,宫婢会服侍清楚,送了哲暄出去的。” 子缊那落在膝上的手轻轻敲打着,一下一下,静静想着,即便是过了夏至,这叫着闹心的蝉鸣,也未曾能扰了他。 哲暄从东宫回来,便打定了主意要走的,如今却只是在凌志堂里,做着临行前的打算。 让蕙儿寻了几件轻便不曳地的衣服,又备了几件披风,妆台前只备了两只玉竹笄,与一条黛色巾帼,又从壁上取下溟水剑。 利剑出鞘,寒光乍现,她所有舍不得的,放不下的,都就此决心自己去守护。 蕙儿在一旁忙着,看着,心下狐疑,自然是要发问的,“公主这是怎么了,自打从大公主那儿回来,就是心神不宁的,又让我准备这些衣物做什么?” “蕙儿,我们,许是要往边疆去一趟了。” “边疆?”蕙儿念着,像是醒悟过来,曦曦打量着往坐榻上一靠的哲暄,想着刚刚玩六兴斋去的那趟,知道了这边疆一趟,是要往何处去了,心下一着急,便往哲暄近前跪下。 “公主,不可以的。”蕙儿着急的眼泪够快流了下来,手扶着哲暄的群尾,“王爷那儿正打着仗的,烽火狼烟的,您偏要去哪里做什么?这事儿您和大公主商量过了吗?” 哲暄没着急回答她,蕙儿就已经知道青琁是没有答应的,正开口还要劝说,就被哲暄拉了起来。 “你听我说,蕙儿,这府里不太太平,我也说与你听过。许多事情,我没办法左右,也就只好顺着他了,可是千难万险,我不想把自己一个人撇在后面。我若是和赫连嫂嫂一样,没有能力和他并肩站在战场上,那也就算了,可如今,我明明可以,却一味只能躲在他身后,这让我看不起我自己。” 哲暄扶了蕙儿起来,为了让她看见自己坚定的眼神,和自己已然下定的决心,“我此去关外,艰难重重,高车战事,也不知会是个怎样结局。即便是大胜而归,我也不知道,等着我们的会是什么。可是我一定要去,也只能去。我如今,是不得不把我的打算告诉你,也是想让你有个准备。蕙儿,你自幼便跟着我了,可怜你小小年纪,本是父慈母爱的时候,却要进了柔然王城,做服侍人的事情。又跟着我,离开故土,嫁到了魏国来,从此再难回到云中城去了。我本暗自发誓,将来必定为你找一个好婆家,把你风风光光嫁出去,也算不枉费你陪伴了我这么多年,只是现如今——” 哲暄不忍再说下去,却又不能不说,就像是那天夜里十五不得不把所有事情告诉她一样,哲暄开始知道了十五的难处,和他心底的煎熬。她是多想有蕙儿陪自己走着一趟,有她在,她也能心安,当是她却不能这么做,心下也不知是带蕙儿走好,还是留下她好,只能把选择说与蕙儿听。 蕙儿知道,哲暄心里许是有了什么盘算,她并不插嘴,也没有愁绪,现在的她只是在静静等着命运给她的安排。 “我想带着你一起走,只是你没什么功夫,我怕到了阵前,刀剑无眼,会伤了你。可是,若是把你留在府上,我又担心,若是出了事情,父皇或是太子必定会把你们收没为奴,到时候——” 哲瑄说着,声音严得很低,所以嗓子显得有些哑得厉害,这时候又梗着泪水,更是难受。蕙儿没答她的话,只是从坐榻边的青玉茶壶中到了点去火的菊花茶,递给了哲暄。 看着蕙儿一双眸子,如同黑珍珠般,浅浅藏着笑意。哲暄知道,她是在用这样的方法,安慰着她。她是没有妹妹的,所以一向是把蕙儿当做自己的妹子,看着她比自己懂事,看着她多年一心为自己,哲暄手里接过蕙儿的茶,两行眼泪不由分说,落个不停。 “公主不用担心奴婢。”蕙儿从自己腰间取了巾帕,为哲暄拭泪,“奴婢去哪里都是可以的,只要能为公主出力,不论死伤,不论会否被收没宫中为奴,蕙儿都是可以去做的。” 哲暄真的恨自己心狠,先是青琁,再是蕙儿,她亏欠了她们的,又何止一点。她只觉得自己是一心利用她们,一心不把情分放在了心上,为着十五,偏要这样伤害她们,可她由哪里能真的放任子绛不管不顾。 “公主说吧,边疆和府里,哪里更需要蕙儿,蕙儿就留在哪里。” 哲暄知道,蕙儿有了准备了,而自己也不能再纠结着,既然选择了,她能做的也只有一力向前,“府中不能无人照管,余福跟着王爷出征,如今我想着要带秋岚走,只有把你和绿绮就留下,照看府里,才能让我安心。” “您要带走秋岚?”蕙儿意外,却不是为了其他,只是哲暄曾与她说起秋岚许是有些问题。关于秋岚的身份,哲暄虽从未给过她一句实话,但是她心里总能隐约感觉到什么,如今听说哲暄要带她走,只担心哲暄的安全,便又着急问,“公主不是说过的吗?秋岚跟着您去,不会有什么问题吗?” “就是担心会有问题,才不能把她单独留在府里,我带在身边,好看着她的动静。”哲暄拉起蕙儿的手,关切地说道,“你记着,若是府中或是朝中又事,你还是往六兴斋去,去找尹禄,他有办法,把消息透出来的。” 蕙儿只是点了头,听着哲暄继续把话说完,“我也着急连夜就走,也得等着尹禄来,许多事情还要让他帮忙打探,比如军队行进到了何处,边关前线该怎么过去。” 说罢,也就拉着蕙儿一道坐下,细细查问留给尹禄的消息引自,可做了清楚,蕙儿也就一一回答了哲暄。 “大约夜里子时三刻,尹禄就回到,奴婢先去墨雨轩外等着,到时候便来接公主。” 哲暄听她说着,也放心了些,便偷得小憩片刻,只等着见了尹禄再与他细细商议。 魏帝望日本是要去梦君的椒房殿中用膳、安寝的,魏帝却命了安子前去通传,说是今夜有要事,不便前去了。 梦君守在椒房殿中,听到这样的消息却也是早有准备了,面色平静,甚至让玉奴递去了一个袋囊,装了几缗钱,递给安子。 安子虽是退了出去,玉奴却是心下疑问,近前没了他人伺候,却也是要问的,“娘娘这是怎么了,今日望日,陛下不来,娘娘怎么还很开心似的。” “陛下这时候,肯定是不能来的。”梦君说来淡淡的,像是一直胸有成竹,“娘娘这话怎么说?” 玉奴是被搅得愈发糊涂了。 “早起你不还说了吗,十四发回的密函到了,陛下现在可是头痛的时候咱们这位皇帝,素来觉得太子仁爱,又是嫡子,有朝一日继承大统,必会庇护兄弟,所以即便别人再好,再有人比太子合适这九五之尊的位置,他再有过动摇,也不曾做过什么。可如今,却不一样了。” 玉奴知道梦君的意思,只是如今听来她却是不太放心,“娘娘的意思是——陛下是知道王爷受伤的事情,正痛心着呢!可娘娘,若真是这样,陛下不更应该来咱们这里,来看看娘娘,宽慰娘娘的吗?” “你怎么傻了,这件事,是老十四给他父皇亲上的密函,我这个母后,可是一点都不知情的,你忘了?” 梦君笑了笑,饮了酒,继续道,“陛下还是太子的时候,就已是沙场征伐之人了,他最是了解前线将士被人背后捅刀子,是什么样悲凉的感受。如今,绍儿的密函直指太子,若是我这个母后知情,那岂不是徒增了陛下的怀疑。陛下不知该拿太子怎么办,也自然不知这事是否要说与我听,不知怎么面对本宫,怎么说,怎么做了。这样的心思,才是对咱们最有利的。” 玉奴虽还有些不解,给梦君续了杯酒,说道,“奴婢可没有娘娘了解陛下,奴婢只要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该做什么,服侍好皇后娘娘和十二爷、十四爷还有十五爷,就是奴婢头等要紧的大事。” 椒房殿素来服侍进出的人就不算少,本来就又有六宫嫔妃来请安,一天下来,却也着实是累坏了,晚上多饮了几杯酒,便也就早早歇下了。 这一夜,太英殿、东宫,和清河王府,竟一时没有任何人能安然入眠。 哲暄多想让自己略微睡上一会儿的时间,哪怕是一炷香,一盏茶的功夫,也可以,却是闭了眼,在坐榻上斜倚了一个多时辰,都未曾静下过心来。她真的觉得有些疲累了,在熟悉的亲人面前,她不得不隐秘真心,她徘徊不定,犹豫不决。哲暄怎会不知,这是一条未知的路,即便她从小大胆,任性,甚至胡作非为,却也不敢保证这条路,选择大胆有没有错,这一路下去,还有没有未来,会是一个怎样的未来,这些她都没有底气,甚至这一走,还能不能回来,即便子绛曾经许诺过,她的不放心却也丝毫未减。 哲暄并不坐起,也就这样了,只一心等着子时三刻的到来。 青琁也是就寝了,却是心下一直想着晚膳时候哲暄的话,和子缊开的话头,反复思量,不禁侧目望着子缊的面庞,他虽早已双目紧闭,却似乎依旧可见那样深邃不见底的眼眸,冷峻的鼻梁,低压的嘴角,平和却总是隐着心事。 青琁不禁低首,把明目躲进自己怀里,这些年,子缊也算是给了她不少心思的,可是她也明白,他总还有没托给她的心思。她总是告诉自己,他能把些许思虑说给自己听,已然是感念上天恩德了。 今夜之事,却是起的蹊跷——子缊是那样慧眼识人,他既然能在柔然看出哲暄如何在父汗面前维护蕙儿,怎么会看不出以哲暄的脾气,必然担心十五,会莽撞而行,她这样聪慧却又任性的公主脾气,自己清楚,子缊也未必不明白。 “你一直看着我做什么?” 子缊闭着眼,拍了拍青琁的搭在自己臂上的手,温煦说道。 青琁心下一震,却不隐瞒,只问道,“夫君觉得,暄儿会去吗?” “你刚才不是才与我说的嘛,她还得想想,你也不用着急,明儿一早,再叫人去宣哲暄来说话,好好安抚她一番也就罢了。” 说罢,便也安慰了青琁,自己闭眼睡去了。青琁本能地往子缊身边靠了靠,像是要获得更多的温暖,更像是只有这样,才能摒除方才陡然而起的私心杂念。她不知道子缊未曾告知她的细碎心思都是什么,她只知道,身边的人便是她自己一身的依靠了, 哲暄并没有等来尹禄,过了午时三刻未见得蕙儿回来,她已然是着急了,起了身,反复着在凌志堂中厅来回走着,她有太多话想问问尹禄,却又不知如果问了,他又是否会如实告诉子绛,她心里还没拿定主意。 一炷香过去了,又是一炷香的时间,足足等到了四更,还未见蕙儿来引她,哲暄不免近前去,自己打开了门,倚门等着。 蕙儿匆匆赶来的时候已经是又过了半个时辰,看着哲暄远远站着等她,跑了好几步,停在了近前,轻摇了摇头,哲暄心下一惊,远近望了望,便招了蕙儿进到屋里。 蕙儿喘着气儿,接了哲暄递来的茶,咕咚咕咚喝了几口。哲暄知道,她是跑了急的。 蕙儿平复了一下,说道,“公主,他没来。” 哲暄虽知道是这样的,却也难免奇怪,他不来,她却也没有动摇,也没时间动摇了,便扶住了蕙儿说道,“你在府中,要多多留意尹禄的消息,我到了归州,也会先报个平安给你。我明儿一早,怕就是要走的,长姐定会来寻我去东宫,你只说我今夜睡得不好,早起人有些不适,替我回了。” 蕙儿担心道,“公主要走的这样着急吗?” 哲暄若有所思,“怕是不走,拖下去,便再难离开了。” 第29章 揭幕 过了五更天,哲暄数着时辰,推了窗口,府边可见的墙头已经有了一抹霜白,淡淡的有透着点银红,这是要天大亮的样子了。 哲暄收下窗,转了身来。 蕙儿知道哲暄这是到了要离开的时候,心底正悠悠发着难过,前齿咬紧嘴唇,又隐忍了下来,只盼着万事顺利,反复在心底祈祷着——盼子绛这回也能像绿绮曾说的那样,诸事无虞地回来。 这样想着,蕙儿越发把后牙根咬得紧了,从桌案上拿起给哲暄备好的包裹,却又并不递出去,只是死死拽在手里。 “公主,奴婢自从小时被大妃指来服侍公主开始,十数年来,从未曾离开过公主。今日公主要去那样烽火漫天之地,奴婢偏又不能生死相随了。唯有替公主和王爷守好这清河王府上下,日日焚香祝祷,等着公主和王爷凯旋。” 说罢,俯身展袖顿首,这边算是她能尽到的临行前最后的心意了。 “蕙儿——” 哲暄早已是泪眼婆娑,跪坐到地上,把蕙儿抱进了自己怀里。蕙儿那硬生生忍下的别理愁绪,顿时也像是拦不住的洪水,分崩离析。可她唯有忍者,不得不撑着,她心下一句一句告诫着自己,她不可以哭,不可以不忍着,只为了哲暄离开前的一刻能稍得些安慰和宽心。 “公主,到时辰了,南门也是要开了的,前朝也要开了正阳殿议政,许是过不了多久,大公主也要差人来请了。奴婢还有去叫上秋岚准备。” 哲暄知道这样的时候总是会到来的,也真就这样容易,就来了。扶着蕙儿,和她一道起身,嘱咐道,“蕙儿,你要好好的,为了我,为了你自己,好好的。” 蕙儿点了头,屈膝又施礼,方才不舍退出。 过了卯时,正是泰安各处城门开启的准时候了,秋岚也收拾了琐碎东西到了凌志堂门口,她是该走了,本也就是自己的决断,临到头了,却又是一万个放不下,偏生出多少个舍不得。 推了门出去,正好迎着秋岚,她一袭水紫色裙装倒是显得很是轻便,像是素来行走江湖惯了。她不选男装,在哲暄面前就不扎眼,裙不拖地,长短正好盖于脚面,不影响骑马走路。好周密的心思,哲暄心中感叹,不禁手中的溟水剑攥得越发紧了。 哲暄的离开很是顺利,没遇上青琁派来相请的女官,又有子缊的令牌在手中,出了泰安一路向北,倒是都顺遂的很。 正阳殿开朝议政,魏帝神色一同往常,眼里虽有厉色,却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就那样听着朝臣你一言我一语,谈及前线战事。他像是正静静等着什么,忽然,顿住了,问道,“太子——如今前线战事,你怎么看?” 魏帝猛然一叫,子缊多少有些意外,却是收敛得很好,依礼持笏而出,收了下颚,答道,“回父皇,依这两日,十四弟由归州发回的塘报来看,前方战事顺遂,平凉、危山,相继归入我大魏版图。至于伏尔部,儿臣以为,毕竟是一国之都,守卫比起其他部落来得严密,也是正常。这些,当日十四弟也曾与父皇说起过,父皇无需忧心,十五弟不仅勇猛,更是一员福将,儿臣想,不出数日,想必伏尔部也会成为十四弟囊中之物了。” 魏帝盯着子缊,目光如剑,他恨不得把眼前这个太子,狠狠刺上几剑,刨开他的心来看看,究竟是表里如一还是口不应心。 魏帝良久无言,子缊还收着目光,没有抬头,不免讶异。细细思量,前后说话并没有错,是皇上在拿捏着他的话外之音,还是这一言本就试探,他不得而知,只是多年伴君的经验告诉他,这样的悄无声息,绝不是什么好事。 这样的政治敏感自然不只有子缊才有。能上正阳殿议政的朝臣,都需是有一定品级了的,满殿望去,竟是些上了年纪的老臣了,为官十数或是数十载,如今还能站在这儿的,没几个人能没个眼力劲。 魏帝轻笑了声,点了点头,故作释怀样子,道,“你也这样觉得,便最好。真能顺利平稳,朕也就安心了。” 这话说来并不古怪,也算是解了子缊一时的忧虑。 退了朝,冯智一路慢步跟着,魏帝今日未曾传了子缊或是其他人,入太英殿小朝议事,冯智心中暗自揣摩着,小心问道,“陛下昨夜睡得不安稳,这会儿可是乏了。奴才这就去为陛下点上龙涎香,您闻着舒心,也好小憩片刻。” 魏帝停了脚步,微转头头来,看着冯智,却见得他弓着背,收着脸面,小心翼翼说话,这会儿也竟没有抬头,轻嗤了一声,说道,“哪里就睡得着?这些人,一个一个的,都搅得朕心烦,哪里还能睡得安稳。” 冯智心头一惊,也不敢多说话,却又不敢不说话,只避重就轻道,“陛下,这清宁王妃敬献的龙涎香,可是渤海国的国宝。素日里,您不是最喜那香味的吗?国事烦闷,陛下也要心宽,闻了正好舒心解气的啊——” 冯智的声音温温的,不敢大声,却能丝丝细细都被魏帝听了进去,这便是他多年服侍这个一国之君习练出来的本事了。 魏帝听他这样说的,骤然问道,“冯智啊,你伺候朕有些年头了吧?” “回陛下,奴才在陛下身边伺候,已经四十又六年了。” 魏帝听着,突然觉得心头一暖,道,“四十又六年,倒比皇后还长,说来还是你陪朕的时间最久。” 冯智从没听过魏帝说起这样的话,他初来伺候的时候,魏帝还只是东宫太子,一个悬走在钢丝上,每日细细揣摩太宗一言一行的太子,他也见识过魏帝的心狠手辣,也见识过他成了一国之君后,如何在心底暗暗定下壮志,可如今的他,只是一个逐渐年迈的老人,一个开始担心储位错定国君,一个不知万年身后事会如何的普通人。冯智是亲眼目睹了魏帝收到密信后的种种细微变化,这个久未掉下过眼泪的君王,鼻腔轻轻发出的叹息,这个守护着孩子,却又防着骨肉的父亲,喃喃的自言自语,他虽不知那信中究竟写了什么,但他知道该是要有事情发生的时候了。 魏帝眼眸低垂,眼皮微微耷着,轻言道,“宣皇后来见朕。” 冯智答应了声,退了出去。 等梦君换了清丽衣物赶来的时候,魏帝已经悠悠睡了去,就靠坐在御案后的龙坐上,腰间垫上软枕,撑着头。梦君不敢出声,便也就远远站着,安静等着他醒来。 哲暄离开的消息是拦不住的,当青琁着去请哲暄的人回来禀报的时候,她就已经心下清楚了,这个小妹并不是什么身体不适,而是悄然离开了。这样想着,手中的青瓷茶盏滑落了下来,落到了坐榻上,茶水全都倾了出来,浸透了香秋色软垫。 妙菊在一旁,听着来禀的女官说话,目光转回,一直看着青琁,她的忧心,妙菊看在了眼里,忙上前把女官遣了出去,又把青琁请了起来,嘴里说着,“娘娘不要忧心,只要清河王妃能够到前线,十五爷必定会保她周全的。” 说罢,手下快速地把一旁位置上干净的软垫换了过来,扶着双手正抖得厉害的青琁重新坐好,又拿来托盘里一个干净的茶盏,也重新倾上了茶水,放到青琁面前,郑重地说,“娘娘若是挂心,可以去宫中找皇后娘娘说说。” 这话说着小心、清浅,说罢,也就退了两三步,然后拿着被茶水弄脏了的软垫,出去了。 妙菊的这句话,算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青琁听着也暗自有了点主意,伸手去拿新换的茶盏,却只是重重握着,不饮,不动。 惴惴不安的除了青琁,还有子缊。魏帝的一言一行,都绑着子缊身家性命的事,所以更是能把魏帝一滴一点的不太一样分毫不差地看见心底。许是打小没了生母的原因,他察言观色的本领便是这样逼不得已得来的。 闾信每日都会来,这是他和子缊的老习惯,也就是午时左右,拿一张旧琴套罩好琴,背在身上,过了东宫侧门,打子缊书房中来。 没有小朝,倒是子缊在等着闾信来,正坐在坐榻上,悠悠翻着书出神。或许只有他自己才知道,手里捧着的左传,字字落在眼里,却落不进心里。 “殿下,闾先生来了。” 贵福的声音如一记钟鸣,清脆又令人清醒,子缊回过神来,迅猛起身,走至门口相邀。 “老夫见过太子殿下。” “先生快请,子缊有事要求问先生。”子缊说道。 贵福也便知道该是退出的时候,掩上了房门,守在门口。 “先生可知今日朝堂有大事。” 子缊引着闾信对坐说话,一同往常,只是心下着急,难免说话快了些。 闾信也不着急,取了琴,先轻抚一曲。曲罢,才缓言道,“抚琴,是老夫头等要事。如今,正事已罢,殿下可以说了。” 子缊知道自己这些年来,被闾信束着性子,才能得如今这般,平和恭谨,暗藏心机。只是还有些许毛病一直改不掉,偏偏又是他唯有在闾信面前,才会流露出来的。如此这般,便提了口气,把正阳殿上的事情说与闾信听。 “殿下是担心什么?” 子缊如实答道,“父皇那话,起得突然,前没伏笔,后没照应,我想不会是一时兴起,随便问的。” “这话如何说?”闾信轻嗤了一声,继续问道,“殿下方才不是还说,那时候正说着前方战事,皇上这话也不算起得突然。” 子缊是不信的,他有直觉,他所信赖的直觉不允许这样的解释,他又说道,“今天早朝,父皇一直只是听着,不发一语,唯有这句话。” 子缊这句,算是点到了问题的关键。魏帝今日的不予置评,是他最是不安的地方,也是一切直觉的源头。 闾信微微停了一下,鼻腔发出“嗯”的一声,手里握了只青白玉茶盏,茶水温热,有白雾腾起,闾信慢慢吹了吹,抿了口。 这样的动作,子缊看得清楚,他知道闾信是在算计着这件事。 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了,子缊并没有催促,只是自己饮着茶,时不时抬眼看着捋胡子的闾信,很快就又收回了目光。子缊心里清楚,问题已经抛出去了,如今,他只要耐下性子等结果,也就可以了。 “我没想到,会是这样。” 闾信这话也说得没有源头,子缊先是一诧异,很快答道,“先生虽与父皇同拜章老先生为师,却从未与父皇打过照面,父皇有些习惯,先生不知,也不奇怪。” 他是以为这话是闾信对于魏帝说话习性的评点,可话说出去了,又觉得有些不对,或许闾信想说的,许不是这个。 他想到了,猛地抬眼看去,正与闾信四目相对。那双满是明光的眼睛,依旧如故,可是子缊知道,他是有主意了的,忙问道,“先生是想到了什么?可以说来与子缊听吗?” 闾信手中的青玉茶盏还未放下,却也只是饮了最早的那一口,还是半满的,原本一直握在手中,如今心里得解,才让茶盏归位,答道,“是十四爷有消息传回了。” 这样漫不经心的一句,足以让子缊心下震惊,手中的青玉杯一晃,如同人的一个踉跄,他慌忙稳了情绪,问道,“绕过驿站,直接给父皇发了密报?” 闾信点了点头,“只有这个解释了。” “我们费尽心力控制了驿站,掌握着他发回的所有塘报,他却绕了一大圈,给父皇发密报。”子缊说着,自己心下也是要盘算一番,不免心直底冒冷汗,又继而言说道,“先生觉得,十四是知道了我们的动作,所以密信告知父皇?会是哪里出错。” 闾信轻摇了头,缓慢饮茶,一杯尽了,才说道,“如今,重要的并不是这个,而是十四爷究竟在密信里说了什么?” 子缊若有所思,忧愁更紧,“宫里没有消息,所以密信的事情,我一点都不知道,信上写了什么——”他顿了顿,说道,“更无从谈起了。” 闾信似乎并不这么看,他撑着身体,往后挪了挪,从容道,“这事,不用别人说,殿下只要抽身离开,站得远些,就能看得很清楚了。” 子缊凝神看他,这话意思倒是不深,却很用心。早朝时候魏帝的话,此时翻来覆去在脑海里锤炼着。 “为什么是‘我也觉得’,父皇这句话究竟还有什么意思。”子缊喃喃着,眼眸左右闪动。 闾信并不着急打断子缊,他也不能再一步一步引着子缊往前走,他要能自己揣摩,自己拿主意。 子缊本能地闭上眼睛,努力沉下心,脑海里细细过着自己正阳殿上说的每一句,战事近况是如塘报所写,他望战事顺遂,盼十四十五安然而回,没有疏漏。 “若是因为塘报——”子缊一个个想着,“如今塘报所奏,和前线的战况,没有根本上的差异,十四弟即便是知道,也没有证据。更何况,父皇不会为了虚无缥缈的罪名这样试探我。” 子缊双眼睁开,眉头的“川”字拧得愈发紧了,他没有头绪,暗自叹气怪着自己,微侧着头,避开了闾信的目光,像是要把自己埋进所有的思绪里,抽丝剥茧。 “战况——”他自己摇头否决了这个想法,算是彻底泄气了,紧握的拳头,落在软垫上,“十四弟是有动作了,而我们却什么都不知道,他做了什么,什么结果,目的是什么,都不知道——” 他抬起头,要得闾信解惑。 闾信只是平和看着他,这样的眼神,只能说明是有答案的,可是闾信不说,子缊也是向来没有办法,这时候的他更是憋了一股暗气,愤愤道,“子缊已入困境,求先生赐教。” 闾信端起青玉,迎着阳光,左右端详,缓缓道,“殿下心中已经了然了,又何须偏要老夫亲口证实。” 闾信的任何动作,素来都未有多余,即便是这时候,子缊心中烦闷,早已是堵得慌,依然会顺着闾信的一丝一毫动作,去找寻答案。 青玉的颜色略深,透光度比不及前厅所用的那套白玉茶具,可转换了角度,远远仔细查看,却依旧可以看清有依稀散落开的光芒。 子缊收回了眼神,重新翻开思绪。猛地,像是想起了自己遗漏的东西,眼神中隐藏不住闪过光芒,看向闾信。 闾信看得清那样的眼神,子缊是没有想藏的,他便也就把手中的茶盏收归回几案上,等着子缊自己说道。 “父皇是担心,我会趁着老十四和老十五不在,做出对他们不利的事情。” 这句话,子缊说得一半解答,一半试探,像是被先生拷问的学生,熬了半天,总算勉强给出了个答案。这样的答案像是说不过去的,又或者说,全然是他自己凭空臆断的,但是唯有这个答案的,再不能是别的。 闾信认同了。他赞许的目光,还有一下一下,幅度不大点着的头,都在宣告着,这个子缊不敢相信的答案,便就是老先生要的。 “可是先生,这件事情,没有缘由的。万事,但凡是要人相信,总要有前因后果,是要能站得住脚,生得住根的。” 子缊谦逊问道,心下已然解了一半的愁云。 “所以陛下只是试探,并没有怪罪。” 闾信一言,如醍醐灌顶。魏帝什么都没问,听着他的答案又是等上了那许久时间的,这样的做事风格不就是真真正正的试探吗? 子缊想着,却发现自己起初那句话,说得好生糊涂,他竟然会觉得闾信并不了解父皇,显然滑稽可笑。 闾信看着子缊,愁云尽散的眼神中,还有说不尽的不解,正等着他细细说来与他听。 他伸手去那只茶盏,早已是空杯闲置了,子缊手中动作麻利,取了玉壶,为闾信满上。 闾信饮了茶,方才不紧不慢说道,“十四爷如今大军驻在平凉,军中规矩,一应回朝塘报均由最近的驿站发回,十四爷即便是起了疑心去核查,或是自己有了答案,也不会贸然把这样无凭无据的指正告知皇上。这——殿下刚刚自己也说过。老夫说了,十四爷做事一向是唯结果是图,他不会轻易把自己暴露在不完整的设计中。所以,这样粗鄙的陷害,不会是十四爷做的。” 他顿了顿,手中茶盏摇晃着,并不着急饮尽,抬眼扫了一下子缊的反应,只见得他早已收了着急神色,这时候正虚心求教的点头,心下略得了些许宽慰,言说道,“皇上年少治军,素来也是有所征战的。太宗武训元年,皇上以太子之位征讨西夏,却险些被九王和朝中佞臣要了性命。殿下可还记着那一战,结果如何?” “父皇大获全胜,西夏俯首称臣。” “最重要的是,太宗心下认定了,太子之位,唯有当今皇上,再无他人了。” 这一记重拳打在子缊心上,顿时觉得脑壳嗡嗡的。闾信不会随口一言毫无目的,便问道,“先生的意思是——子缊会成为下一个九王?” 闾信并不回答他,只继续说道,“十四爷会走这步棋,要想演得真切,也必是要受点皮肉之苦。只是老夫敢断言,十四爷必定不会直接把矛头指向殿下,殿下也不用着急把自己比作九王。” “他既把戏做全了,即便不直指本宫,最后也会落在本宫身上的。”子缊冷笑了声,继续说道,“无非是换个人说这样的话罢了。” 闾信显然是认可子缊这样的判断的。 “现在呢?父皇并不让我知道有这次密报的存在,我也不能跑到父皇面前自辩,说自己并未对老十四出手加害,却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吧。”子缊看了看闾信,已然可以平和解着困局,“老十四这回,可是下了一步好棋,我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殿下如何就进不得。” 闾信淡然一笑,饮茶,抒怀,却故意引得子缊揣回心思,从头想起。 “先生的意思是,让我顺着父皇的心思?”子缊试探地问着,却得到了又一次肯定的答复,自己也像是得了最后的正解一般,“先生放心,我会嘱咐太子妃,邀上清宁王妃一同赴西山广宁寺,为大魏祈福,为前线将士祈福。” 说罢,自己满了半杯茶,恭谨敬了闾信,也算是君子答谢之仪了。 第30章 意外之喜 魏帝这样的小憩,着实花上了好些时间,冯智只怕皇后等着时间长了,等魏帝醒来又是要责怪的,便忙亲自引了皇后去了西配殿。 他真的是太累了,本已然是个年过六旬的老人,收到密信后的彻夜难眠,早朝上的有意试探,他太需要休息了,需要好好睡上一觉,才能再有精力被政事烦心,若不是倚靠着睡着的时候,身体正压着自己的手臂,许是这一眠足能睡到明日了。 魏帝搓揉着自己的左臂,舒展着筋骨。冯智见着,忙麻溜地服侍起来,嘴里念道,“奴才就说,这清宁王妃敬的龙涎香果然是好东西,陛下这会儿可觉得舒心?” 魏帝嗤了他一声,徐徐道,“你啊你啊,专会为那几个孩子说话,简直比皇后还唠叨。” 魏帝这话说着,却绝对不是责怪冯智的意思。冯智从不只为一个人说话,也几乎不说皇子的是非,素来提及也只是挑了皇妃们的孝顺心思来说,再多也不过是敬献了的什么东西好,这样不打紧又窝心的话,魏帝向来喜欢,也就随了他说。 魏帝说着,正巧想起梦君,便问,“皇后呢?” 冯智手上功夫没停,答道,“皇后娘娘早到了,见陛下睡得香甜,不忍打扰,奴才只得请娘娘安置在西配殿。” 魏帝点了点头,显然是对这样的安排很是难以,嘴上又说,“还不赶快着人去请。” 冯智应了声,冲着半近半远站着的安子使了个眼色,安子也就明白退了出去,去请皇后了。 梦君被安子引进殿中,又和魏帝说了许久的话,左右也不过是前线战事一切安好,十四十五无虞这样的事情。梦君虽然也是心下有疑问,却只当作从来不知,反谢了魏帝的用心。魏帝传了午膳,说是要与梦君共用,以弥补前一夜爽约,梦君也当作是平常小事,不打探缘由。 午膳间,魏帝又闲来问起老十二来了,没个由头,却也在情理之中。 “子纩这几日下了朝可有去椒房殿,向你请安?”提的漫不尽心,又是说到子绛后的顺势而为。 “瞧陛下这话问的,哪里会没来过呢?”梦君说着布了两道菜,搁在玉碟里,口气中更多了一抹娇俏,“只是这孩子,我一与他说起成婚的事情,他便忙躲着跑走了,简直是比绍儿还过分,就好像这事儿和瘟疫一般可怖,可是陛下您说,哪有为娘不希望自己儿子早点成家的,说来真是堵着臣妾心中难受。” 魏帝猛然听到梦君提及子绍,心中微一震,却见得梦君自个正吃着,只觉得是自己多心了,便道,“他这性子,是洒脱了惯的,怕娶了妻又拘着他,你也就随了他吧。” “陛下都这样说了,偏帮着纩儿,那臣妾还能说什么?”这话说来带着小女人的娇嗔,却也只是一扫而过,这样的模样毫不拖泥带水,突如其来的惊喜,和漫不经心的收敛,松紧得宜。 魏帝爽朗笑起来,称道,“你也别生气,朕不会不向着你的。”说罢,停了停,拉过梦君的手,继续言说道,“等绍儿和绛儿回朝,朕再擢封他们亲王之位,你就等着享福吧。” 梦君心下已经了然,说道,“陛下,他们是您的儿臣,是儿子,更是臣子。既然为臣,为君分忧便是他们的责任,又岂会指着陛下的恩赏,才肯费心劳神。” 这话魏帝听了很是受用,倒是心头心念一转,想起了一个人。 “这话儿,也就你说,朕还能信,换了旁人——” 梦君知道,魏帝话中这“旁人”指的是谁,偏打断了说道,“哪有什么旁人,六宫之中都是陛下的嫔妃和骨肉,谁不是一心向着陛下的。” “朕的骨肉——”魏帝哼了声,不屑地说道,“朕的每个孩子生来都是都是一样的,可你看看老五,全被他那个奸同鬼蜮、行若狐鼠的娘给教坏了。朕现在每日在正阳殿看见他都觉得心烦,蛇眉鼠眼——”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梦君堵上了,只道,“那事都过去十多年了,豫嫔妹妹也受了罚了,陛下就别翻出来,老想着心里难受。其实,这事要说起,也有臣妾不好,那时候长信宫里孩子多,臣妾也是疏忽了纾儿,没能帮着陛下多照看这孩子,不然,纾儿即便是比不上太子贤良,至少也不会让陛下烦心,不是?” 太子贤良?这话魏帝心里反而听得更是心毒了,可是他却是打心底认定了,梦君是不知情的,她这话是作为一个养母说的,说得心疼,说得关爱,他又哪里能怪罪她什么。 微妙的神情变化和话语中的起落,一点一滴都没有落下,全藏进了梦君心里。 玉奴一路跟着,一路听着看着,却也是心下记着,不说话的。一直从太英殿中出来,回了椒房殿,屏退了众人,她一人为梦君脱簪更衣的时候,才敢小心仔细询问。 “娘娘,陛下今日特意宣了您去,却也没说什么要紧事情,就连王爷——”她缓慢地问,没有什么奇异神情,平和不失规矩。 “陛下是心疼了。”梦君回答道。 玉奴听得清楚,心里更清楚,皇上提起子绍和子绛,不过就是依着塘报,如实和梦君说了,没有多余的话,亲王的位份,也并不是梦君真正想要的,可就皇上起了的这份心疼,才是最打紧的。有了这份心疼,就是多给子绍的一个护身符,皇上会自然而然的多信他一分,也就会多厌弃子缊一分,只要时机成熟,再轻轻一推,子缊,就再不是东宫的主人了。 青琁自从确认哲暄离开,便慌忙换了衣服来见皇后,如今梦君才回,她的辇轿却早到宫门外面。 椒房殿里一个轻快明亮的丫头匆匆跑了来,小声与玉奴说着什么,随后便退了出去。玉奴也不敢耽搁,绕过前殿,进了梦君的卧房。梦君才预备着午睡,却见得玉奴面色略有焦急,问道,“怎么了?” “娘娘,太子妃进宫了,正往椒房殿来。” 今天不是朔望,太子妃也就自然没有依例进宫的必要,既然来得匆忙,必定是有事的,梦君问道,“可有说,何事吗?” “说是清河王妃跑去找十五爷了。” “什么?”梦君这两个字几乎是脱口而出的,玉奴的话如冬日里的惊雷,来得莫名其妙,却不是毫无根据,也并非完全不可能,赶忙从床榻上下来,穿了鞋,匆匆要往外走。 玉奴知道梦君是有些慌了神的,忙拦住了梦君。 梦君真是被急糊涂了,自己暗自也埋怨,埋怨自己,也埋怨哲暄。她自打封后大典那日再见哲暄的时候,只觉得这孩子乖巧胜过初嫁之时了,还以为是王府生活收敛了她的性子,哪曾想,竟然还同正阳殿大婚时候一样,做事莽撞任性,完全不计后果。梦君到还不是担心别的,只是现如今夺嫡一触即发,只怕她这样的性子是要连累了十四十五兄弟两吃亏的。 玉奴拦下了梦君,一来也是还未曾为梦君换好一身外装,二来也是有刻意让梦君缓和一下情绪的意思。玉奴心里知道,孩子,是梦君这个做母亲最大的软肋。 青琁到了的时候,梦君已经换了一身绛紫深衣,烫金镶边,端庄典雅,还是原本那个无论风云如何搅动,依旧宠辱不惊的皇后。 “儿臣请母后安。” 即便是来的心急,青琁的礼数俱全,挑不出一丝错处。 这是她与哲暄这对亲姐妹最大的不同,梦君看在眼里,多少有些不悦,她到底希望纳了一个这样温和有礼妃子的人,是自己孩子。 “起来吧。”说罢,伸手微托了托,算是示意了,而后便坐回后位,淡然从容地等着玉奴给青琁斟茶,退了出去,才缓缓问道,“你这么着急来,所为何事又没头没尾地说不清楚。” 青琁恭敬地颔首施礼,道,“前儿清河王妃来东宫与我叙话,晚膳席间,听闻前方战事反复,所以心下不定,当即就求了太子殿下,说是想去找十五弟。殿下没答应她,哪知道,今早我再遣人去请,已经出城了。” 梦君算是清楚知道了前后因果,倒是不慌张了,气定神闲地饮茶,故意凉了青琁好一会儿,才说道,“你倒也别急,我听子绛说过,暄儿这孩子,剑法了得,又有轻功,这一路去归州,又都是大魏的地界,想是不会有事的。” “可是母后——”青琁着急,却不是这样想着。 梦君知道她的忧心,只挥手把她的情绪按了下来,说道,“我知道,你着急,其实我也担心。子绛很是喜欢暄儿,看重她,我这个做母亲的,自然也看重她。” 她这样说着,倒是真能先安抚下青琁,然后才缓缓继续道,“这样把,我即刻去太英殿见陛下,把这事情告知与他,看看陛下如何圣裁,你觉得如何?” 梦君直言相问,倒是让青琁不好拿主意了。她呆在东宫,也是束手无策,这才听了妙菊的提议,进宫来见皇后,如今,她反而隐隐觉得有些不妥。见了皇后,实言相告,显然就等同于直接告知了皇帝。哲暄无旨离京,乃是大罪,如果梦君真为哲暄着想,就不能求问皇帝,可是哲暄领罪,想要不祸及子绛,几乎是不可能的,即便北郡战事大获全胜,也最多不过将功赎罪罢了。 青琁一时琢磨不投梦君的心思,所以话在嘴边也就卡壳了。 梦君看着她嘴角微张,明显是心中有话说不出口,自然也就猜到了青琁的想法,有些事情她总是不能和青琁说的,青琁的背后是子绍入主东宫最大的绊脚石。 她这会儿心下已经安定,细细纠察这事情的前后经过,她猛地发现,哲暄的离开若是运用得当,不但不会害了子绍,反而能助他一臂之力,也未可知。梦君停了停,走下凤位,走至青琁,慈爱的笑逐渐浮上面庞,用充满关怀的口吻说道,“你放心,暄儿这孩子有情义,才会追随绛儿的,陛下知道了也不会怪罪的。” 梦君的手搭在了青琁的肩上,没有再多一句话,她用她为母多年的心意,看着眼前自己其实很喜欢的媳妇,尽力安抚着她,终于得到了她一个肯定的眼神。 哲暄自从泰安出城,一路是不敢停的,她虽然从未从军,但军中见闻也是多少听子绛说起过的,不敢耽搁只是怕军队征战,迁军至别处,因而不眠不休连走了三天,几乎是把白蹄马的半条命都跑没了,才在三日后的夤夜时分到的归州。 归州因战,早已是城门紧闭,更别说如此深夜,本就是叫不开城门的时间。 城楼上巡夜的士兵见得官道之上有人踏马而来,也顿时警觉起来,十数个弓箭手一字排开,打着火把探照着。 “来着何人?所为何事?” 城楼上一个统领模样的军官冲着哲暄问道。 “在下奉太子殿下之令,前往征北军中传信,尔等还不快快放行,误了太子殿下大事,你等可担当不起。” 哲暄也不知哪来的胆量,这话也就脱口而出了。 城上之人显然是半信半疑,却又听得太子名号,不敢擅动,复问道,“你既奉命而来,难道不知归州因战已经全城戒严了吗?所有来往之人,没有虎符或是令牌,一概视为通敌,当即拿下。” 哲暄明白他的意思了,随即从腰间摸出子缊的令牌,高举喊道,“令牌在此。” 果然有人从小门而出,复验令牌,确认无误,方才迎了哲暄进去。原在城上与哲暄喊话的军官这才看清了,来人虽穿着身男装,却绝对是个女儿身,不禁要疑心的。 哲暄自然也是知道,便当即解释道,“我是清河郡王妃,柔然公主郁哲暄,得了太子殿下允准,往征北军中传信。” 她这一说,周围一众兵士全听得傻了眼,难免又是上下打量着哲暄,和随行的秋岚,面面相觑,碎碎细语。 那军官先是一怔,等着反应过来,连忙施礼,自报家门道,“在下归州守军左翼营百夫长唐鑫见过王妃。” 他这一跪,倒是引得众人皆跪了下来。 “快请起。”哲暄只是说着,并不亲手请他起来,她心中还盘算着事情,便道,“我需要你帮我几个忙。” “但凭王妃吩咐。” 哲暄见他爽快,很是满意,“好,我要两件铠甲,还有,给我的侍女换一匹马,帮我探听清楚,征北军现驻于何处。” “是。”唐鑫答道,“征北军现于平凉城中,如今正欲挥师伏尔部。王妃可至太守府稍坐,饮茶休息片刻,铠甲和马匹,在下即刻便派人交予王妃。” 哲暄出来素日,只当心一路不顺,如今,子绛越是在眼前,她越是着急想要见到他,哪里还能停下来,去什么太守府安坐,便说道,“不用了,你直接派人带我出城,让为我们送铠甲和马匹的人,直接去往北城门口就是。” 唐鑫没想哲暄如此着急,也只能依了她的安排,一一去做了。 归州往平凉,一路都是战后的荒凉景象,还有没打扫过的战场,遗留着满是鲜血的尸体,在夏日开始发出难闻的臭味。 哲暄已然是累了多日的,闻着这样的味道,险些把胃里的酸水全都吐了出来,胸口像是被什么堵着,要重重捶上几拳,才可以松快些似的。 秋岚在一旁看着,难免也是要关切问的。 哲暄只是摇头,并不评价,心下暗暗想着,只要到了平凉城,见了子绛,一切就都会好起来的。 平凉,是一座风格像极了柔然风情的外藩城镇,城镇很小,外间的平原却是很大的,哲暄突然有一种情绪涌上心头,这是出嫁以后最强烈的一次思家之情,在一座从未到过的地方,想起了自己的父汗,过世的母妃,和素来恬静美好的明安。 她不知道怎的,脑海中闪过一路上看到的尸体和斑驳血迹,想着子绛会是如何,不安席卷着全身,在胃里翻腾里大浪,一阵一阵地拍向胸口,难受地愈发厉害了。 “娘娘撑着,很快就会见到王爷的。” 秋岚说着,哲暄知道,她是把自己一路上的点滴全看在眼里了。 白蹄马又走了些许路程,隐约可以看见不远处的小丘上扎满营帐,火光通明,哲暄知道,她要寻得人,她这一路的奔袭都眼见得要有了结果。 哲暄到征北大军营帐外的时候,子绍正和子绛商讨攻取伏尔部的策略,只见得子绍长史马巍来报。 “王爷,营外来了三人,自称是奉了太子殿下的令,到军中传信的。” “太子!”子绛诧异不已,转头问了子绍道,“会是密信的事吗?” 子绍只直直瞪着马巍,没有说话,他在判断着,须臾,对着马巍说,“带上来吧。” 马巍得令出去,子绍不忘交代道,“不许动粗。” 子绛还坐在胡床上,穿着一身轻便的圆领青白戎袍,低头并不看帐外,只是静静等着这个自称是子缊所差遣的人。 营帐的门帘被马巍挑起,子绛的眼里开始撞进一个身着普通兵士铠甲的人,他可以清晰的看清他的下半身,没有半点异常,也就没有抬头,只是低着眸,准备好好聆听子缊的教诲。 除了马巍,营帐内,再没有哲暄不认识的人了,她心下安然,知道身旁这个不抬头的人,就是她挂怀了这么久的子绛,是他,他还在,没有受伤,这些于她,便是最重要的了。 哲暄摘下了帽子,喜不自胜,她赶了这些日子,一直不眠不休,也不知是不是中暑的缘由,这几天来又恶心得厉害,便更是吃不下,却从没觉得疲沓。看到子绛,站到他的身边去,成了她唯一的信念,为了这个念想,她真可以不在乎吃,不在乎睡,不在乎任何东西,直到这一刻,奔腾而出的眼泪,冲刷过她灿烂如春的笑颜,滴滴落下。 子绛只觉得来人不说话,又发着哭笑不得的声音,才漫不经心地抬起头,目光迎了上去,正与哲暄四目相对,一时意外突入袭来,欣喜欲狂,不知该责备好,心疼好,还是该搂入怀中好,也就这样痴痴傻傻地站了起来,动弹不得了。 马巍见状,也算是知道来者何人,望了子绍一眼,见他点头,也便就退了出去。 “怎么是你?竟然是你?”子绛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扶住了哲暄,反复看着,生怕她一路前来,什么时候磕了碰了或者伤着了,可嘴里却喃喃责怪着,“谁让你来的,你不知道前线有多危险吗?为什么要来,为什么不给我个消息。” 他一连几个问题抛了出去,哲暄答不上来,只是望着他,用她温柔如水的眼神,憔悴不堪的眼神,就那样直愣愣盯着子绛看。那样的离愁别绪过后,那样的失而复得之后,她终于看到了他,拨云见日的安慰融化在深情中。 她的满面疲惫诉说着一路的风尘仆仆,她的柔情,她的坚毅,他都知道,是为了他自己。 子绛再难支撑住,一把抱过哲暄,顾不及坐在帅位上的子绍会投以怎样的目光,顾不及跟在哲暄背后的秋岚,会有怎样的动作,他只想把这个女人抱进自己怀里。 哲暄是说不出话了,秋岚在背后一一回答着,“王爷可别怪娘娘了。娘娘这一路也不知受了多少苦,白天赶路,夜里也赶路,几乎都是没有什么安寝的,这才在三天里赶到军中。睡不好也就罢了,吃也吃的不好,一个劲的吐。奴婢劝着,娘娘也不听,只是说,怕王爷随军又不知转战何地就,就麻烦了。” 子绛听了,不知心下多少个心疼,他并不在乎秋岚现在是以怎样的身份这样说话,他知道这是实话,只是把哲暄搂得更紧了,宽厚的手掌落在她冰冷的铠甲上,那样用力,似乎要把哲暄完全融进自己怀里,幻化成同一个人才最好。 哲暄的眼泪开始慢慢止住了,她被子绛抱得有些疼,那是不合身的铠甲硌着身体的疼痛,可她没有吱声,这样疼痛是子绛就在身边的证明,她疼得安心。直到胃里又是一阵的翻江倒海,她才不得不,从子绛的怀里抽离开来,慌忙跑到帐外,恨不得把胸膛里的一口酸水全呕出来才舒服。 子绛担心,跟了出来,见得哲暄难受,更是相信了秋岚刚刚的话。 “究竟是怎么了。”子绛关心地问,却又束手无策,不免紧张,“怎么会这样?” 哲暄这会儿已经缓和了下来,顺了两下气,一手搭在子绛的手上,慢慢抬起眼眸,刚想开口说什么,身下一软,栽在了子绛怀里。 等着哲暄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是大亮了,她本能地四处看了看,自己躺在一张行军床上,床不大,也不柔软,却让人睡得很安稳。微侧了侧头,哲暄发现枕在自己头下的,竟然是子绛贴身的棉袍,正是洗的干净的,闻起来还依稀透着一股太阳的味道,温煦,踏实。抬眼看去,这不大的帐内,有一张简易的书桌,撑着几张胡床,再远点,悬着一张地图。 这便该是子绍的将帐,她心里想着,他不在,许是去练兵,或是去了子绍的帅帐吧,也便自己下了床,往外走。 帐子的门帘被放下了,显然是主人不想被人打扰的意思。哲暄含着下巴,偷笑着,自己挑了门帘,正欲出去,却见得子绛匆忙赶回。 “谁让你起来的,还不快去床上躺着。”子绛三步并作两步赶到近前,正声说道,话出口,见得哲暄失落样子,才反应过来,自己话说重了。那尴尬的样子,恨不得扇自己两个大耳光。 “我只是想出来透透气,都睡得不知是什么时辰了。”哲暄抿着嘴,扯着酒窝,笑得浅而温柔,如细水长流般沁入子绛的心窝。 他近前一步,一把抱起了哲暄,又回到营帐中去了,嘴里还拿捏着语气,生怕话又说重了,“你太累了,这几日你在军中,不准乱跑,要好好休息调养。” 哲暄被子绛一把抱起,还没缓过神,只得把手牢牢勾住子绛的脖子,嘴里不服道,“我没事,许是昨晚太累了,又受了暑气,所以——”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子绛打断了,“你不是受了暑气。” 哲暄正奇怪,子绛继续说道,“我让权善才来给你看过了。”他慢慢说着,深吸了口气,郑重其事道,“暄儿,你身孕了。” 有身孕!哲暄像是没听清子绛说话似的,愣在了他怀里,却又骤然明白过来,刚想开口确认,子绛又继续道,“孩子已经快两个月了,你自己居然还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做娘的。” 哲暄却是还没反应过来的,平平静静地躺在子绛的怀里,听着他一句一句嘱咐着,“你要记着,不可以受累,好好喝安胎药,好好吃饭睡觉,把身体养好,把这几日疲劳的伤损都找补回来。不仅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孩子,为了我,不可以再做这样的傻事了。” 他把哲暄安安稳稳地放回床上,坐在了她的身旁,宽大的手掌捋过她的鬓角,“我已经和哥哥说了,等过两天,军中有塘报送回的时候,我让人护送你回去。军中条件毕竟差,汤药饮食都跟不上,权善才说,你现在胎象不稳,又害喜的厉害,可是小心的时候。” 哲暄慌忙抱住了子绛还留在自己脸庞旁的手,乞求着,“不要!我不要回去。” 子绛看着她,他的本心又哪里真的想赶她回去呢。 她的到来,像是一个意外收获的礼物,其实,他又哪里舍得与她分开。如今,她又是带着小礼物来的,那是他们的结晶,是他一生爱和思念的延续,他失去过一个孩子,纵使自己并没有那样深爱那孩子的母亲,眼前,他更是不能失去与哲暄的孩子。可眼前的烽火狼烟的战场,还有最后一场决定胜负的硬仗在等着他。 哲暄看得出他的为难,她借着子绛的手,重新坐了起来,腾出一只手,按在了小腹上,弱弱道,“我没想过,这个孩子竟会在这样的时间到来。可是他还是来了,他知道我们被纷扰的事情消磨了力量,所以他着急给我带来力量了。”她笑了,同所有的母亲一般,那样的笑颜多了一份慈爱,多了一份勇敢。 子绛只觉得眼前人越发看不透了——她的人性,活脱,还在眼前,她的机敏,煎熬,都还在昨日,有温情,却坚忍如韧,刚毅如铁。 “我知道,你们准备打伏尔部了。”哲暄说,“出来前,听太子说过,你们受了抵抗,甚是顽强,我知道你为什么要赶我走,我也知道你在为难什么。” 是子缊设计让哲暄出来的,子绛知道了,却不知形容心里有多火,他能从哲暄的话中,听出她的不安为何而来。 “我知道,我这趟来得太突然。原本,我也想和尹禄商量一下,可是我按着约定的方法约见他,可他没有赴约,我没办法久等,所以才匆忙带了秋岚出来。”她顿了顿,把自己的盘算,所有的思绪,大致说与子绛听。 也只要这样,子绛便也就明白了。她带出秋岚,把最危险的人带在身边才最安全。了然了,就越发觉得她做事情周全,不免也是要点头赞同的。 “你们谋事,我没有能力左右了,我原想着,尽我所能,至少保全长姐也就是了。可是当我知道你或许有危险,我是真的坐不住。”她的一行泪流得正是时候,流得恰到好处,伴着不轻不重缓缓说来的心绪,一点点,左右了子绛的决心,“我知道,我在这里会让你分心,但是以我的身手,至少可以保护自己,保护我们的孩子。我不求胜,我只要能与你相随。既然嫁给你,认定了你,我这一生就注定了要与你荣则同荣,辱则同辱,生则同衾,死则同穴,所以即便是死,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样的誓言,比起婚书上的十六字更刻骨铭心,却不是子绛想要的。他用极快的速度,捂住了哲暄的嘴,“不许你讲这样的话。”他温和说来,哲暄知道,子绛开始动摇了。 哲暄要讲,她还有更重要的话要讲,她拦下子绛的手,低下了头,审视着平坦的小腹,充满着敬畏,说道,“我不会让你死,也不会让自己死,因为我们还有这个孩子,我们还要带他一道去云梦泽,对不对?” 子绛把这个温婉柔情,却没人能撼动她决定的女子拥入怀中,他还欠她好多承诺,还没有实现,没教她使短箭,没带她去云梦泽,所以即便迎面而来的这一仗九死一生,他也要为了她,杀出一条血路。 “能让我留下来吗?” 哲暄收了哀求的口吻,平和地问道。与语气一样的,是她平静的眼眸。 “你答应我的,你和孩子,都要好好的。” 他答应了,也只能答应,她是赖上他了,子绛知道。他把她送回,如今已然不是什么好办法。京城中注定是要风起云涌的,胜负不定,她即便回去,也只能是子缊手里最好的挟制,到时候,不仅是她,或许还有他的孩子,才更叫他担心。他也知道,即便京中一切安好,哲暄若是要来,他也是再没办法能阻拦了。 第31章 献计 子绛要把哲暄留下来的想法,最终还是要和子绍说的。在军中,他不是兄长,而是领军之帅,即便他们亲兄弟,也不得不守着军规。 “我知道了。” 子绛受不了十四了然于胸的样子,烦躁问道,“刚和你说要送她回去的,你怎么又知道我要把她留下了?” 子绍手中提笔写着奏折,头也不抬,淡定答道,“我不只知道你会来,我还知道,是郁氏要留下来,所以你也会让她留下。” 子绛知道,十四话中有责怪之意,不着急申辩,只坐下来,不屑道,“如今他来了,我可就不用天天想着那件事情会不会波及到她,或者是父皇召他说话了,总算是安心咯——”说着,便把尾音拉着老长,便伸着懒腰,继续道,“哥,我可又要比你先当父亲了。” 子绍不用抬头,连看都不用看,就能知道他得意忘形的嘴角扬起的弧度,不慌不忙,只一句,“既然郁氏休息了,你还是想为你的妻儿,好好想一下如何攻下眼前的伏尔部吧,别笑得那么没心没肺的。” 子绛知道眼前的战事严峻,所用粮草已经过半了,这就代表着这场战争的时间也该是要过半,可是最难啃的骨头才刚刚显露出真正模样。 “其实围而不攻本是最好的计划,战事起的突然,高车人都没什么防备,粮草不足,咱们给他围上两三个月,高车必定不攻自破了。只是咱们长途跋涉,这招又行不通。” 子绍手中的毛笔一搁,起身缓步走到地图前,双臂环抱,立定深思。 “如今高车只剩下伏尔部一座孤城了,偏就这座孤城竟没有主力之军。”子绛也站了起来,走到子绍身后,用审时度势的口吻评判道。 子绍没有回答他,子绛知道他在思考,这还剩下的几万骑兵会被额齐格藏到了哪里。 正是四下无言的时候,哲暄进来了,一身男子圆领便袍蟹壳青地,翠竹绣边,头发轻挽,束发髻,玉竹长笄贯发髻而过,不施粉黛,躬身微施一个万福礼,没有多余的话。 子绛在一旁看着意外,问道,“你不是睡下了吗?怎么又跑来了。” 哲暄看着子绛一眼,只是微嘟着嘴,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却没回答他一个问题,只说到,“十四哥,可以把战事说与我听吗?” 子绍此时也转过头来,看着郁哲暄,她不会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女子问政,乃是大忌,大婚次日,梦君是当着子绍和子绛二人的面,提点过赫连容和哲暄的。 可是哲暄这样平和从容的眼神,显然是知道却不愿意退却的。 子绛看出了十四眼中的责难,赶在他说话之前,拦在十四身前,护住哲暄,说道,“快回去。你答应过我,留在军中的条件是要好好休息,护好自己和孩子。” 哲暄却是一动不动,一抹自然而然的笑爬上酒窝,扬起的嘴角在平静地抵抗着子绛命令似的守护。 “让她留下。”子绍发话了。 这让子绛很是意外,他完全没有想到,十四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为什么?”他不免要问。 “因为她比我们更了解草原。” 子绛知道了,十四是想听听她对眼下这个困局的看法,所以他从未拒绝过自己把她留下,他也不反对自己原本要把哲暄送走的打算,却是顾及他这个做丈夫和父亲的心。子绛看着十四,心里感激之情难以言表。 十四向来是个唯结果是图的人,所以不计较男女之别,反而更是倾慕有才德的女子。当然,这和念瑶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她总是能这样带给他潜移默化的影响,即便如今人已作古。 这样的心思,子绛知道,哲暄也可以想见,所以都无需多言,三个人便同时面对地图说话了。 “你想知道什么?”子绍问。 “兵力,还有——”哲暄看了子绛一眼,从容不迫地说,“你们在费心的事。” 子绍没答话,他知道这时候该回答哲暄问题的人绝对不是自己,而是子绛。果不其然,子绛开始作答了,“危山和平凉取的轻松,所以弩、车、骑几乎毫无损伤,只是步兵难免有损耗,不多,大致千人吧。” 子绛说着,看了眼子绍,他还是一副不打算插话的样子,子绛便轻松而言了,“如今最大的问题是,曹纶早先探得,高车应该还有四到五万骑兵,这是最后却是最主要的一支王军之师了,可偏偏,这数万人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不知哪去了。” 军队不知所踪,这样的形势绝对是哲暄想象不到的,“不知所踪?”她确认道。 “是。”子绛点头回答。 “这怎么可能?”哲暄一心觉得奇怪,脚下不禁往前进了几步,说道,“伏尔部除了王城以外,方圆全都是草场。草原视野开阔,便于观察。这样地形单一的地方,没有地物屏障,连一两人都藏不住,更何况四五万人马,不可能会发现不了。” “我们也不信,可曹纶亲自带兵巡视了好几次,均未有发现。”子绛后退了几步,坐在了胡床上。 子绍还站着,显然,哲暄说的这些他都反复想过,也卡壳在了这里,再没有什么新进展。 哲暄心里暗自叫着不可能,但是子绛的话分明就是在告诉她,她错了。 地图悬于眼前,伏尔部,以南的大片广袤草原,和危山,平凉,如今已经是魏国的土地了,以北还有的庸城,嘉宁城,收回了父汗手中。 “伊吾、高昌呢?” “在郁久闾汗王手中。”子绛问。 哲暄点了点头,说道,“白山以北,是高车境内唯有的一个适合隐蔽伏兵之处,如今,既然已经在父汗囊中,那便再无其他可能了。” 子绍知道她有决断了,可就连他自己都觉不会再有其他办法了,他眉眼之中有静心倾听之意,退回自己位上坐下。 “这样说,你是觉得有什么可能,对吗?”子绛问道。 哲暄坐回到子绛身边,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而问道子绍,“十四哥,哲暄有个大胆想法。” “说来听听。”子绍几步开外坐着,意味深长的扯开一个笑容,说道。 “如果,并没有这四五万大军呢?” 哲暄说完,嘴角的笑缓缓收了起来,镇定地看着他们兄弟俩。 “怎么可能没有?”子绛突然站了起来,觉得哲暄这话说的奇怪,更是暗自担心她口不择言,惹得十四哥不满,自己先一句把子绍的后话堵死,“曹纶虽年轻,但这点经验还是有的,他比我们先出法月余,兵力情况,军力部署,都是一应打探清楚了的。前几战,战场虽也有未打扫干净的,但是到底也不会有如此大的错漏。” 哲暄点了点头,没有说他的错处,说道,“或许,不是曹纶的错处。” 这话说来更怪,连子绍都没反应过来,她究竟要说些什么,却也不慌忙责怪,只等她自己说道个清楚。 “高车两面作战,按理必会以车阵以对父汗的骑兵,以高车骑兵以对十四哥步兵,只是——”哲暄也自己站了起来,说道,“十四哥没有想过吗?毕竟是我父汗先发的兵,以常理较之,高车人不擅长车阵,若是寻常来犯,必会以骑兵相抗。十四哥可曾知道额齐格是如何对付我父汗的吗?” 子绍听闻至此,已有些了悟,哲暄之敏锐,除了熟知草原,无非是能跳离他们所困厄之处,远望这样的处境。如今,只是尚有不明之事,便也并不打断哲暄的话,只说,“听曹纶说,好像原本是有人走了北径,想包抄郁久闾汗王骑兵的右翼,可是——” 十四自己说着,恍惚之间已经有了答案,哲暄的话有醍醐灌顶之效,眼中犹如星光闪过,身体“嗖”一下站了起来,脱口道,“你是说,那一路是骑兵?” 哲暄点了头,刚想开口解释,子绛却说了,“可是没听汗王说,有遇骑兵伏击。” “自然没有。”哲暄说着,看懂子绛眼神中茫然之色的她,往地图前走了走,指着图上高车北境一处,说道,“这儿,十四哥漏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东西。” 子绍跟了下来,一同来的,还有十五,“什么?漏了什么”十五关切地问。 “柔然是一个难草原,北荒漠的地方,高车虽与柔然不同,全境几乎全是草原,但是想要包抄父汗的军队,就一定要走北径。” 她的玉指,在地图上轻轻一划,准确地找到了一条分水岭般的地界。这正是郁久闾发动袭击的地方,哲暄怎么会知道的,子绍怀疑不解之下,瞥了子绛一眼,子绛随即摇头,否认是自己曾与哲暄说过。 哲暄看得清他们俩的眼神交流,却也不想理会,自然也是知道了会是什么意思,便更加断定了自己的想法,说道,“这一条路径以北便是柔然为数不多的一点荒漠了。” 哲暄离开地图前,背对着十四十五,从容不迫说道,“如今夏日炎热,午后荒漠沙丘之上更是热浪袭人,阳光炙烤,恨不得把人全作了烤全羊。可偏偏又是一丝风都没有的,这样的气候,在荒漠与绿洲之际,最是会形成一种奇幻之景,这便是沙蜃。骑兵最是容易在这样的环境里,迷失方向,走错道路。” 十四心下不免佩服哲暄。她从未知道他们都做了什么,却仅仅只是凭借着逻辑,就这样硬生生地,就可以猜测出来了。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女子,才能有如此的功力,她是全凭借运气,还是真正实打实的推断出来的,可是不论哪种,她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这只能说明,他们迷路,总不能说是凭空消失啊?再说了,这可是四五万人马呢!”子绛追问道。 哲暄有些哭笑不得,转过身来,正眼看着子绛,说道,“他们迷路了,难道会在草原迷路吗?必然迷失在荒漠里了,这样的日头,荒漠环境恶劣,又没有水源,还不早就渴死了。” 哲暄笑了起来,明朗地如同邻家的小女孩,甜甜柔柔,脸上一掐,似乎都要掐出水来了。 她没有停下,趁着此时十四十五都没说话,自己心下又起了一丝得意,继续道,“其实这样的气候,本不该选择这样的路线,但是你们的袭击发起得突然,我想我父汗也是没有流露出丁点的消息。额齐格这个人不仅荒淫,更重要的是,他极其自负。我猜,这办法是他自己想的,而他手下的那些将士绝对不会同意,可是无可奈何啊,谁叫他这些年几乎把哲勒可汗留下的贤臣良将,都贬黜干净了呢。既然无人奈何得了他,又担心被他杀之后快,只有冒死依计而行了。” 她的猜测很大胆,但是很周全,子绛刮目相看,听着她滔滔不绝,心总是难免会动起来,就像是初见女子的大男孩。 子绍的心,却揪了起来,一副上下打量的神色。她婚宴上惊人的举动,子绍见过;她刺伤子绛,在自己面前义正言辞,他也见过;前一夜,一脸风尘赶至军中,涕泗横流的样子,他也见过;如今眼前,又究竟是哪一个她呢? “哥,你觉得,哲暄的猜测,会是对的吗?”子绛没有顾忌哲暄会不会生气,直接问道,算是把子绍出神的魂魄勾了回来。 “虽然大胆,看似也很荒诞,但是——”子绍顿了顿,看着子绛自信的眼神,不慌不忙,又看了一眼哲暄,才说,“可以有佐证的。” 十四的想法得到了子绛和哲暄的认同,马巍很快进来,得令去请曹纶,预备亲往前线庸城一趟。 “你可要让人带信去给汗王?”子绛伏在哲暄耳边,低声说道。 她摇了摇头,“不着急,再等好机会吧。” 她没有再多言了,坐在一旁自己喝着权善才端来的汤药,看着子绍和子绛又站回地图前,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 “他们这是在唱空城计,演的是一出无中生有,故意将错就错,骗的我们不敢轻易出手。”子绛估摸着说道,“即便是没有四五万骑兵,伏尔部城中,也该还有个万余人。如果能引其出城,以车阵灭之,伏尔部何愁不破。” 子绍右手压在腰间马刀之上,早已没有子绛说所,当年的倜傥风流之态,不发一语,不禁让人徒增了惧怕之意。 哲暄也没有办法,若是说她刚刚是信手捏来,这会儿便是如何搜肠刮肚都不没有办法的。她到底没有征战的经验,用兵的手段都是从书上学来的,用子绛的话说就是“可靠却不实际”,所以她并不知声了。 “哥,你有没发现,这几日到了夜间,营内有南风起。”子绛冷不丁的一句,竟然和子绍想到一块儿去了。 “说下去。”子绍有意让十五说完自己的想法,并不打断。 “行火烧之计,借着南风,把这把火,烧尽伏尔部去。”他坚定地说,“我就不信,额齐格还能在王城坐得住。” 哲暄手里的药碗险些被打翻,“火烧,你们要火烧伏尔部——”哲暄只觉得心里惊恐不知如何说解,整个身体弹了起来,她心底的拒绝如同给了身体一个彻底的命令,这样的拒绝不允许她再选择沉默。 她说道,“不可以,王城之中还有很多平民,火烧必定会殃及无辜。” “暄儿——”子绛制止住她。 子绍没有理她,也没有理子绛,面对着地图说道,“我们的时间有限,不容许再有过多的迟疑了。” 哲暄还想说话,被子绛拦了下来,他的身体牢牢拦住了哲暄继续向前的脚步,宽大的手掌轻捂住她的朱唇,“这件事,你就别管了。你可怜城中人的性命,也要顾及我们身后的将士,还有他们守在家里的妻儿老小,他们都和你一样,等着,盼着,希望他们的丈夫、父亲、儿子能够平安,得胜而归以减赋税。” 子绛的声音很小,靠在哲暄耳边,她沉寂了下来,即便心中汹涌不断,前夜所见的尸横遍野突然浮现在眼前,她知道子绛的话是对的,她不能为了一些人的性命损害了另一些人,她无力辩驳,拒绝地闭上了眼,任凭子绛把自己放回胡床。 马巍回来了,就在哲暄胃里,胸口里都翻江倒海地厉害的时候,带回了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消息。 “王爷,皇上的密函。” 被蜡封印住的信封被八百里加急送到子绍手中。 哲暄并没有去留意看,只是还想着方才所说的火烧之计,何其残酷歹毒,而这样的计策却是由子绛想出来的,或许,凭着刚才子绍的默许,那也是他心中的谋划。 她心里清楚,如果高车城中只有一万余骑兵,只要凭借最简单的车阵,左右配上五千骑兵,也就足以将他们消灭殆尽了。这是对作战士兵,残酷是战争胜利必不可少的基石,这她明白,可是真的有必要把这把火烧到城中无辜的百姓头上吗?这真的必要吗? “父皇说什么?” 子绛没有留意到哲暄的出神,或是说,他根本没有留意到哲暄已经出了神,因为他和子绍都知道,这份密函会是一个重要的转折,而哲暄,此刻正一无所知。 子绍把目光投到了哲暄身上,那样的眼神分明是叫子绛把她带走,十五顺着子绍的眼光,这才发现哲暄早已双目放空,不知思绪飘荡至何处了。 哲暄这才漫不经心抬头,如看戏般的心态看着两人说话。 “不用了。”十五回过头来,对着子绍说道。 这三个字,足以让子绍明白,十五都做过些什么。他没有把自责和不满投向哲暄,一脸怒气,瞪着子绛,锋芒的目光如同万箭齐发,目标却是自己的亲弟弟。 “你知道你都做了什么吗?” 子绍说着,近前一步,脚步之重,似乎可以撼动天地。他站在子绛面前,让他进不得,退不得,压迫的气息如同挣脱不出的牢笼,紧紧地把子绛锁在了里面,挣脱不开,更不知要如何挣脱。 对于哲暄,这一刻,子绍用最直接的方式,最彻底的手段,让她知道了墨雨轩里子绛的话,是真实的,子绛在她面前对于十四的判断,也是分毫不差。 她同子绍一样,把目光投在十五的身上,溟水剑刺进子绛胸口的那个瞬间,沿着溟水而落的鲜血,在这一刻,全都肆无忌惮地闯进眼帘。她本就知道,子绛选择吧这件事情告诉自己的时候,是冒着怎样的风险,要下多大的决心,可唯有此刻的突如其来,才能真正说明,子绛那一刻举重若轻的背后,是怎样的良苦用心。 哲暄起身想要替子绛辩解,才发现自己此刻的无力。 “哥——”子绛呼唤着,用亲情呼唤着他,十五要取得他的信任,也必须取得他的信任,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哲暄。 “她早就知道了,可她什么都没有做。”子绛说着,迎着十四的灼灼明目,毫无退却之意。他知道,既然他自己认定了,也要让子绍认定,而他能告诉子绍的只有自己的坚决,最好的方式,就是寸步不让,直面向前。 子绍懂了,沉默了。 子绛本就知道,他的态度没有那么容易改变,他的沉默,绝不是默许,而他和哲暄能做的,只有等。 帐外的阳光,从被微风卷携起的门帘中透了出来,湿热的空气,夹杂着泥土的味道,迎面而来,丝毫没打算给人留下喘息的余地。 哲暄分明看见,子绍的目光顺着这道阳光,望向外面。 子绛的受伤,是哲暄失手,还是刻意而为?子绛既然打定了主意,不给实话,他也不会再问,不会再有其他的答案。眼前的两个人,不用多看他都知道,他们已经把彼此绑在了一起,他可以相信这交互了性命的两人吗? 帐外操练的刀枪之声,时不时传来的萧萧马鸣,都无法侵扰他们此刻的无言。 子绍手中薄如蝉翼的信纸,迎着那抹光,落在十五手里。 “父皇要亲审夏天无?” 子绛口中平常的一个问题,却如同一记马鞭,抽出哲暄心头的一条血痕,“陛下要亲审?”她确认着问,从子绛手中夺过信,重新确认魏帝御笔亲书的每一个字。 “他不是太子的人吗?为什么?” 哲暄不解。 子绍没有回答,过多的解释,在此刻显得很多余。哲暄把求解的目光投向了十五身上,他不可能不知道,哲暄笃定。可十五也没说,他不知道,这一切该从何处说起。 马巍来了,带着子绍要见夏天无的指令,又出去了。 很快,这个恶名昭彰的人,这个杀了李念瑶的人,就这样,被五花大绑,横着架进这帅帐之中。 哲暄全然没有想到,这个使脱手镖的人,这个会让十五特意提点自己小心的人,被放下的时候居然是以一个书生模样的温润君子形象,出现在自己面前。 “果然,伪君子才是最可怕的。” 她轻哼了声,在心中喃喃道。 “夏天无,怎么样,我给你开的条件,你想好了吗?” 夏天无双手被一前一后地绑着,可即便这样,却从方才起就未曾弯过脊梁。他打着商量的口吻回答子绍,“我御前怎么说,可决定着王爷的后半生。我夏天无无非是贱命一条,不值钱的,可是王爷就不一样了,清宁王府和清河王府,上下几百条人命,全系在我的一句话上。王爷难道以为,就凭自己空口说的一句话,我就会相信你?” 这样的心思,在远交多国的子绍眼中,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了。夏天无无非是想要的更多,不仅是一条命,还要自己后半生的前途。 还没等子绍不耐烦,十五已经开口了,“你无非是不相信,你的父母妻儿都在我们手上罢了。又何必装出一副讨价还价的口气。” 子绛绕到夏天无的面前,伸手就是一巴掌,可这巴掌却没落下去,他收了回来,背过身说道,“你以为你到了御前,供出我们,你就能活命吗?” 这一句,倒是比千言万语的利益更有效果,夏天无动摇了。 “你注定是要死的,从你的脱手镖,杀了不该杀的人的那天起,你就注定活不了。” 这个人,子绛说的是念瑶,哲暄心里清楚。夏天无毫无准备的样子,哲暄看得明白。 “既然如此,那我夏天无还是成全自己忠义之名好了。” 他话中的淡然掩盖不住方才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惊讶。 “为了死后的所谓忠义,要赔上你老父母,和不出三个月大孩子的性命。”子绛冷笑了一声,充满了不屑和嘲讽,说道,“这样的忠义,会不会要价太高?” 这话停下了许久,子绛也没再说话,这时候,似乎任何多余的话都不应该有。夏天无本就是个惯用交易之人,子绛相信,他能自己判断这其中利害。 第32章 平地惊雷 上 余福押解着夏天无进京,这件事算是由不得哲暄左右,心里提着的一口气,骤然松了下来,人也就软了下去,重重摔在子绛的怀里。 哲暄只觉得两眼摸黑,耳畔还能隐隐听到子绛在唤着,却是一句都答应不出来了。 “哥——”十五知道不好,转了头去看子绍。 十四自然知道他是何意,也只吩咐了,让他把哲暄抱回自己营帐中,也就是了。 权善才来的时候,哲暄已经渐渐回了神来,拖着疲沓的身子,眯着一双眼睛,冲着十五勉勉强强挤出一个笑,说不出一句话来。 “如何?”子绛问。 权善才退出半步,躬身答道,“脉沉无力,是胎像不稳。王妃怀孕不出三月,本就是最危险的时候,又是从泰安到归州,一路几乎没有休息,若非王妃身体强健,这孩子根本保不下来。微臣这就去开固胎汤,配以党参、白术、山药、熟地、山茱萸、桑寄生。” 子绛到底还是武人脾性更甚些,哪里听得他这样掉书袋,质问道,“你只说,现在如何?” “若是次方能行,王妃的胎就还算能保。只是——”权善才顿了顿,见得子绛怒目圆瞪的,也只得把心下所想坦白道,“娘娘如今身体羸弱,军中条件艰苦,若是能移入平凉城中安胎,许是能更好些。” 子绛听着,望着气息微弱的哲暄,眉头微索,拧成结,又气又心疼,半晌方答,“好,我会即刻安排王妃入城,你先去准备吧。” 哪知,话才说完,哲暄反手就握住了子绛的手,拼着一丝力气,在摇头拒绝着。 十四是下过安民令的,缴兵安民,魏军将士不得袭扰城中百姓,若有抢夺,烧杀,一律处斩。征北军除去领命镇守平凉城的军士之外,其余一律驻扎与城外,不征民宅,不抢民用。一律文书还粘贴于军营口,哲暄又怎能不知道。 她不想走,也不能走。 哲暄本能地摇头拒绝,嘴里喃喃道,“我不走,我不进城。” 子绛的手掌压着哲暄几欲撑起身子的手,没有说话了。 哲暄迷离的眼神,隐约可以从耷下的眼帘中看见子绛扯着一个从容温和的笑容,那样的笑,由心底而出,浅浅悠然,不带任何压抑或是做作。哲暄知道,这是他在无声表达着同意,心下得了安心,重新合了眼睛,沉沉睡去。 西山广宁寺,山门立于山麓之处,从官道通往广宁寺山门原本的林间小道,被石板压着清楚,黄墙黛瓦,香烟木鱼声,由此而起。一路过了山幽林深,远近有青檀生长之处,便可以看见左右钟楼、鼓楼,再进便是天王殿了。腾腾而上的青烟,飘荡在青山松柏之间,流于山溪亭廊左右,如一气呵成的妙曲,悠远绵长,未有中断。这便是皇家寺院的大致风貌。 官道上远近两抬步辇,幔帐低垂,隐隐可见清婉的女子身形容貌。 行至山门,自有一众比丘尼相候,见得步辇至也依佛礼问安。 妙菊轻轻挑起帘帐,搭了手,青琁得以借着踏凳下辇。一身石青深衣,不佩珠玉,不施粉黛,清清静静的模样,是诚心礼佛来的。 她的身后,是同样一身素雅无尘的赫连容,正扯出一个不算爽朗,却不失礼数的微笑。对着青琁,也对着一众人等。 前几夜,子缊来找青琁,让她请旨意到广宁寺吃斋礼佛、为战事祝祷的时候,青琁很是讶异。她来了,在去过椒房殿,禀过梦君之后的第三天,就带上赫连容来了,因为自己内心一样的不平静,她没有拒绝子缊,就连一句“为什么”也没有问。 回望了一眼容儿,青琁见得她跟上,才缓缓往山门走去。 师太慧果领众人,见安道,“恭请太子妃,恭请清宁王妃。” 青琁却也是有回礼的。到底是□□御封的皇家寺院,慧果又是一代住持,常年为国事祝祷祈福,连魏帝都常说起,慧果是有功于国的。青琁这一见,自然也是不敢怠慢。 “本宫这趟前来敬香礼佛,也是代皇上皇后为前方将士祈福,不知师□□排得如何了?” “均已妥当。禅房也已收拾出来,还请太子妃和王妃移步。”慧果话音很慢,语调清浅,眼底清澈。即便是施礼问安,再到如此答话,挑不出礼数有失,却也没有一丝一毫的谄媚之态,足显一代佛门高修之人看破红尘的风骨了。 青琁素来也是不喜刻意趋奉讨好之人的,只要不费礼度,行事能彰身份,也便就可以。如此,便道,“那就叨扰师太了。” 漠漠云起,山色空濛,雨雾滴滴如串珠而落,未觉得衣裳蒙了一丝水汽,水与白,反更显得出淤泥而不染,清静无为了。 禅房僻静闲雅,隐于树荫叠叠之处,形制虽小,巧构难比,此时早已收络干净,摆上陶制茶具,床榻虽算不上精巧,被褥也是全数换过新的了,屋内焚一炉檀香,腾烟弥散,不由分说夺人嗅觉。 自有小尼立于禅房外,恭请青琁一众。 “禅房简陋,还请贵人莫要见怪。” “师太哪里话。”青琁道,“能得如此,本宫知道,是师太费心了。” 慧果见得青琁好打交道,便也施礼称道,“娘娘先好生休息,为国敬香祝祷一事,一应都由明日而起。娘娘若有需要,可以着人去找贫尼的徒儿净空。” 慧果身边一个鹅蛋脸的小尼往前微微站了一步,小脸生得白里透红,一双眉不画而黑,不用多说一句,众人也就自然知道,这生了一副不像出家人的小尼姑便是净空了。 妙菊先一句,“多谢师太。”算是替青琁还礼。 打点清楚,沐雨和妙菊也都退出禅房,赫连容往青琁身边一坐,为青琁斟茶,便问道,“姐姐邀了我,怎么没邀暄儿一起来。” 青琁本就挂念着哲暄安慰,总是睡不安稳。反倒是如今,进了广宁寺,重重佛寺殿阁之外,伴着隐约传来的浩浩木鱼声,闻着屋内随风而过、闯入鼻下的点点檀香,才多了些许安心。 “暄儿去归州找十五弟了。”青琁玉指勾着陶碗,像是说起平常事。 赫连容问话出口,才在喝茶,听得这样一言,意外肯定难免,亏得是她有教养,换了旁人,只叫把一口茶喷出来。 “姐姐说什么?去军中找十五弟?”容儿确认着,脱口道,“暄儿还真是率性而为。” “谁说不是呢——”青琁也随口道来,“我原也劝着,不让她去的,哪知道这孩子,竟瞒着我,自个儿走了。” 容儿听着,眼里流露出一丝羡慕,唇角收着,如紧绷着的琴弦,“这样也好,待在府里,总是放心不下的。” 赫连容说的是哲暄,可句句说来,只觉得说的是自己。 哲暄再醒来的时候,只觉得眼前都变了模样。舒服的床榻,精细的被褥,柔软的香枕金线密密绣,指尖微勾,丝毫不觉膈应,这样的精巧手艺,已是能比王府了。抬眼看见近处的窗口紧闭,远一点的地方倒是小心翼翼被挑起了一丝窗缝。 不知睡了多久,哲暄此时醒来,已经能看的很清楚了,这样间细细布置过的屋子,屋中处有个金铜香炉,白烟腾腾地,散发出一阵阵清甜的香气,仿若又能把人带回到梦中。 “秋岚——”哲暄只一下,便警觉了过来,连忙再叫,“秋岚!” “奴婢在这儿呢。”秋岚一路小跑,赶了进来,问道,“王妃可算醒了,您都睡了整一天了,再是不醒,可要把奴婢吓坏了。” 哲暄见着她说话,趁机又打量了屋子,如今是可以确认,这绝不是在军中了。 “这是在哪儿?” “平凉城中啊。”秋岚把膳食和药碗一搁,自然说道。 “我还不知是平凉城吗,我是问你,征用了哪里人家?”哲暄接过秋岚递来的白粥,不饮不看,只问。 “您别担心了,不是百姓家,是原来的平凉都督府,早就收缴干净,不打紧的。” 秋岚说得漫不经心,却让哲暄知道了她事事小心打听留意,手中的勺子搅着粥,如同烦乱的思绪不断搅动着。 哲暄这几日只觉得自己可能有些不好,早间胃里难受得更厉害,恨不得把吃下去、喝下去的所有东西,一股脑全都吐出来,哪怕是一滴水也留不住。她忍着,不让秋岚告诉子绛知道。夜里吐得厉害,又偶尔被来探望的子绛看到了,也只说害喜是常见的,反倒故意责怪他,说他本就是做过父亲的,这样的事竟还一概不知。她越是这样,有说有笑,又故意逗他,子绛越是没有起疑心。 哲暄也只是更努力地喝药了,权善才端来的每一碗汤药,哲暄都喝得一滴不剩。因为哲暄说起胸闷呕恶难受,权善才又在方子中加了竹茹、陈皮、生姜,用以和胃止呕。 军中伙食哪里比得了王府精致,纵使如今已迁至平凉城中,却也才过了一场战火浩劫,食粮都有些跟不上,更别说是药材了。有时米饭粗糙,或是清汤寡水的,她也从没嫌弃过,给她吃什么,她便也吃什么。心下知道,既然选择到前线来了,就讲究不得。吃进去的东西容易反胃吐出来,那就继续吃,没什么精巧东西,是要最粗的窝头也吃。 秋岚有时候也看不下去,在哲暄身旁暗自抹着眼泪,哲暄反还劝道,“我不要紧的,来的时候不就知道会是这样的条件吗?” 哲暄虽然不知,秋岚会不会疑心自己知道她的身份,也没顾忌着她,只觉得有些不打紧的话,是可以告诉她的,反倒是能保护自己和子绛,便也就说了,“只是当时并不知道会有这样一个孩子,如今既然有了,也赶不走他了。既然他的父母都能吃得了这份苦,他也该能吃得了。” 一连几日,哲暄都按着权善才的话,除了吃饭喝药,几乎都平躺在榻上,为了这孩子,从小到大,算是从未有如此清净又耐着性子的时候了。 晚风渐起,都督府建于高处,出于门外,凭栏远眺,便可见远处漫天营帐中有旌旗随南风飘然而起,持久不落。 每到这时候,哲暄都会起身到栏边,静立远望,虽已经很难再在一片营帐中找到属于子绛的那顶。但她还是就那样静默地站着,没有丁点声音,秋岚跟在后面,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七日之后的定昏,哲暄习惯地往屋外去透气儿。 秋岚拿了领金丝绣蟒纹的玄黑斗篷,给她挂上,顺势问道,“王妃在看什么呢?这样的出神。” 此时,借着营中通明火把,已经可以隐约见得有兵马集结的动作,数目之众,往来之急,远超过了正常换防的需要。“秋岚,我们到这里几日了。” “今日是第六日。” 已经六天了,哲暄手里一一算着,去了曹纶前往探查的时日,正好一个来回,不用多说,她知道,伏尔部的死难就在今夜了。 哲暄转身回到房中,坐在床榻边,若有所思,烛火盈盈,闪着哲暄扑腾扑腾上下着的睫毛。 半晌,喃喃说道,“谁能保证输赢。” “王妃说什么?” 秋岚晃神没听清,只追问道。 “没什么。”哲暄这话本就说得兴起,秋岚的追问压制着她没再说出太多过分的话,这会儿定了定神,说道,“秋岚,你知道我的身形,去帮我找一套合身的铠甲来。” “您要那个干吗?”秋岚手边的事情停了下来,定在哲暄面前,直言问道,“王妃是要和他们一道吗?王爷可答应?” “你只先帮我寻来就是了。” 秋岚一副懵然不懂的样子,却也没再问,还是准备出屋外。她出去,却正巧迎着子绛来看哲暄。 “王爷——”秋岚屈膝施礼。 子绛点头回应,正欲进去,突然想起什么了,转身叫住秋岚,吩咐道,“让权善才来。” “是。” 哲暄闻声已走至近前,冲着回头看向自己的秋岚微微一笑,算是赞同她去了。这边又帮子绛接过南山剑,刚想着替他把明光铠卸下来,却被子绛按住了。 “今夜全军戒备,鞍不离马,甲不离身。” “那你如何还抽身来?” “我不放心你,今夜大战在即,不知何时能结束,故而先来看你一眼。”十五顿了顿,一只手忍不住去摸哲暄的肚子,温情脉脉道,“只要你们安好,我才无后顾之忧。” 他的手慢慢牵过了同样抚在小腹上的哲暄的手,那股温热的暖流透着掌心,透到了哲暄心里去。她知道,这是真的真的要开战了。 “你的手怎么这么冰。”十五的话说得心疼,把哲暄的另一只手也握到自己怀中,“我不会有事,你放心。” 哲暄点了头,顺着他的力气,让自己被他牢牢抱着,“父汗那里有消息了?” “是!”子绛答道,“曹纶回来了,现在可以确定,伏尔部城中,只有最后的一万亲军。暄儿真厉害,是你发现他们在唱空城计,演的好一出无中生有。” 哲暄听得出,子绛话语的志在必得,也看得出,他初入时的提剑而立,踌躇满志。 “你们——”哲暄只觉得喉口哽咽,有些心下游移不定的困惑不忍问,反被一口气堵住了胸口,她顿了顿,让自己顺了下气息,才说,“你们定在今天夜里何时?” “丑时。”子绛说道。 “你和十四哥——商量好了?” “是!”子绛把哲暄抱得紧了,从头说道,“伏尔部围城七天,久而不攻,是担心额齐格在城外备了伏兵,给我们打一个腹背受敌。曹纶几番试探,也未见其果,如今情形已定,这攻城,就是势在必行。” 哲暄没一句话,但是子绛却是以为,自己彻彻底底地知道她担心什么,“你那天,在帅帐里说的话,就不要再说了。没有一场仗,是不会死人的,并不是真的全行火攻,只是以火助攻,希望城中大乱,能有助攻城。你放心,我会尽量——”子绛像是不知该怎么用词,搜肠刮肚,冥思苦索,只说,“尽量少杀人。” 哲暄没想过,这样的话会从子绛的口中说出。虽然她现在担心的并非这个,但,一个刀尖舔血,南征北战,征伐了四方的铁血之人,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不要说一军将领,当是小小百夫长,战场之上都手握生杀之力。哲暄知道,那不是滥用杀伐,而是在你死我活中求得的生机。 哲暄挣脱出被十五牢牢握着的手,抱紧了他,“我知道了。” 万语千言汇成的这一句,绵细如春雨入土,沁入心间,在十五听来,不知有多少温心。 “你安心,我给你留下一支亲兵,都是常年随我冲杀的自己人,你若是有事便着人把骑都尉陈祯找来。” “既是亲兵,就要跟着你,这样不合规矩。”哲暄拒绝道。 “没什么不合规矩的,说来哥也是赞同的,不会有违军规。再说,把他们留在你这儿,我才没有后顾之忧。” 子绛安慰着,哲暄也不开口,只喉咙口微微“嗯”的一声。 “微臣来给王妃娘娘请脉。”权善才在屋外请安。 子绛的手,在哲暄的背上轻拍了两下,算是安抚,也算是结束这场绝战前温情脉脉的谈话。哲暄停了停思绪,不染分毫哀愁地从子绛怀里抽身而出。 “进来吧。”哲暄说道。 权善才请了脉,还未说话,子绛就抢先问,“如何,这几日王妃的身体如何?”他不着急问孩子,更担心哲暄。 哲暄也是一副求解的眼神等着权善才的答案。 “这个——”权善才本就跪着,低首收面,担心拿捏不好用词说话。 “到底怎么了?”子绛只觉得不好,忙问。 见得权善才不敢言语,哲暄也是知道不好,可子绛还在眼前,等着权善才给他一个安心的答案,好无后顾之忧地挥师前进。 她心下盘算,很快把手收了回来,收进了自己怀中,默默说道,“权医仕,我这几日觉得很好,孩子是不是也好?” 她这话说的直接、肯定,但是温柔之中透着一种浅浅的果毅,不允许权善才说出其他的答案来。 权善才自然是知道底细的,听哲暄这样的语气,难免抬起头,眼神从哲暄脸上一扫而过,很快又收了回来,只说,“是,王妃无虞。” 子绛双目牢牢盯着权善才,正色道,“权善才,你给本王一句实话,确实无虞吗?” 哲暄低着头,看着权善才,浅浅的笑意久久不落。权善才还跪着,微挪了方向,叩首道,“回王爷,王妃和孩子,均安康无虞。” “你当真?” 子绛再一次确认道,他到底还是多少摸得清哲暄的性子,她会抢在权善才答话之前,先给出答案,便是有要隐瞒自己的打算了。 “当真无虞,只是——前些日子连夜未休的劳碌,伤了元气,还需要再将息几日方才可补回。” 这样有因有果的答案,倒是足够打消子绛的疑虑了,可是他并没有全然放心。 哲暄看着他,一步一步,郑重走到南山剑前,提剑握于手中,回到权善才面前,“你既然保证了就最好,本王要看到的是母子平安,若是就休怪本王无情,上书陛下,办你个失职之罪。” 南山剑就架在权善才脖子上,此刻的他只当是,无论说不说实话,都难逃厄运,隐瞒或还有片刻转机,思寻良久才道,“微臣遵旨。” 子绛得这一句,也算是多少有些安心,还想多嘱咐哲暄小心安胎,屋外便有人来请,只得提了南山赶回营里去了。 权善才这才缓缓舒了口气,哲暄见着他还有些惊魂未定,也就请他起来答话。 “权医仕,烦请你告诉我实话,这孩子还保得住吗?” 哲暄恳切的眼神,不容分说的口吻,像刚离开的南山剑又重新架在权善才肩上。权善才没有选择,他可以瞒过子绛,但是瞒不过一个正怀着孕的母亲。甚至可以说,哲暄会在刚刚打断自己,便是她心下了然的最好证据。 权善才的张口结舌看在哲暄眼里,她知道,权善才作为臣子的为难,只是一手安安稳稳搭在小腹上,顺着自己的指尖,温柔如水的目光流动着,提了口气,缓缓说,“没事,我有准备,也不会为难你,你说吧。” “王妃胎像不稳,微臣依古方,为娘娘配制固胎汤。比方若有良效,那么,此胎可保。如今平凉城中,虽也有安胎的药材,却很是不全,军中常备也多是风热或是外创之药,所以微臣临行前也未有准备。” 权善才的话,只让哲暄只觉得,事情远比她能想到的,要严重得多。她隐隐产生的不安迫使着她追问道,“你只说,现在如何了?” 权善才还是顾及哲暄的心情,他努力想着措辞,要怎样委婉温和地把结局告诉她,才能让这个初为人母的哲暄,少些痛苦。 “用药已过七日,王妃脉像未见改善,又加之忧思惊悸,梦魇不断,常心下难安,对安胎也是不利。如今这固胎汤,也不过只能吊着这孩子的一口气息罢了。”他顿了顿,骤然跪下了,“微臣有罪,无法替王爷王妃,保这孩子足月生产。” 哲暄愣了半天没说话,手还在小腹上,没拿下来,嘴角浅浅淡淡的笑容还挂着。权善才的话远比晴天霹雳更可怕,早不知什么时候,哲暄的眼眶就红透了,如同蜡炬般鲜红淋漓,豆大般的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了下来,落在了手上,正打在小腹上,仿若滚滚热油,灼于手上心上。 “你不是说,固胎汤还能吊着这孩子的一口气吗?”哲暄微微喘着气,一边努力平复心情,一边飞快想着可还有的解决之道,“既然如此,也不算不能救。只要,只要护他至足月,等他落了地,再想办法补他先天不齐,也不是不可以啊!” 权善才知道哲暄的难以接受,可身为医仕,他更知道此法不可,苦劝道,“娘娘慈爱,舍不得这未见天日的孩子,微臣知道。只是女子生产,本就如同过鬼门关一般,不仅是对母体的考验,也是对孩子的。若是胎儿本就先天不足,届时不但胎死腹中,甚至还会拖累母亲难产而亡。” 权善才说罢,重重顿首于地,道,“娘娘三思,此胎不落危及母体,微臣可吃罪不起。王妃康健,也还年轻,孩子还是会有的,切莫因此伤了心神,玉体伤损,反倒不好。” 权善才还是被哲暄遣了出去,只说由她些许时间好好想想,临行前也嘱咐了,叫他放心,她会尽力不连累到他。 哲暄毕竟知道,这事情本就怪不上他,自然也怪不上旁人。 怪自己吗?她不知道,她来的时候,也是真真不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更别提不眠不休地一路奔袭,会给这孩子带来灭顶之灾,她不知,本也就无错。 可她又本就是那个率性而为之人。是的,小时候父汗母妃这样说,长大了连明安蕙儿也是这样说,出嫁之后,她哪里会不知道宫里宫外,府中上下,也都是这样说她的。她从不辩解,只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到底也是打心眼里觉得自己从没做错过什么,即便随性,却也随心随理,不曾有违法礼,不曾损人性命。如今,虽非她本意,却是损了自己亲骨肉,到底也是多年性情使然的灾祸,不怪自己,还能归罪于谁。 本也就悲痛,这样再想,自感叹,自伤情,自懊悔,自由性。 秋岚求得哲暄所需铠甲而归,纵使怎样的感叹伤情都要一一收了,她还有心下烦忧之事,不禁是孩子,却道是眼前战事。秋岚称道,东西是都督府中寻觅而出,翻来细细查看,看着本来就是女子所用铠甲,便忙抱来。 哲暄细细查看,金面甲胄如金辉落于鱼鳞,随即冠胄衣甲,配溟水剑于腰间,不想却很是合身。 “王妃身子还没好利索,为什么——” 秋岚一面帮着哲暄系着长缨,一面问着,可话音还未出口,却被哲暄厉声打断,片刻才微微说道,“今夜我这心口跳得慌乱,左思右想,恐有事发生,你哪也别去了,就呆在我身边吧,也好有个照应。” 见得话头已被堵死了,秋岚也只好不问了,扶着哲暄坐下,自己也在远处站定。见得哲暄愁绪渐浓,慢慢试探着说道,“王妃安心,王爷前后指派了千名亲兵守在了府内。” 哲暄微抬了眸子,似要说些什么,却又打住了。 过了午时,征北军营帐外面已经开始有军马分列而出了,哲暄这才问道,“那百千名兵士在何处?” “都在前院儿中,王爷嘱咐了,说是他若未回,这些人就一直守在这儿,护卫您的安全。” 哲暄望着点点火把,往营外越走越多,心下盘算着,戍边军中三万余人,尽数守于边关底线,如今军中将士分守平凉、危山两城,危山离伏尔部较远,留守军士并不多,营内盘算下来也足有四万余人。可如今看这架势,却是要尽数点算出全数人马,哲暄不免心下担忧更甚,转身就下了楼阁去了。 第33章 平地惊雷 下 秋岚全然没有想到,这个在床榻上瘫软了多日的女子,竟然会将留守的兵士全都叫到近前。 军士见清河王妃前来,不免多点了火把,顿时把都督府院中照得通明如白昼,骑都尉陈祯,领一众近至前头,诸位百夫长围拢过。 火光映衬着哲暄一身鎏金甲胄,闪着夺人的光辉,帽盔上红缨跳动,一如火把上熊熊的火焰,一副英气模样,喷薄而出,如此强撑着,竟也能与男子气概不相上下,开口说话,声如洪钟,点名便道,“陈祯——” 陈祯应声而出,当下出列施礼,持枪鹄立。 “很好!”哲暄嘴里应了声,继而往众人之中一站,接着说道,“我知道,你们都是清河王的亲兵,多年来随王爷战场拼杀,大战之前从未有过如此清闲之时,心下多有不忿吧。” 陈祯刚想开口解释,哪知道哲暄也不给他机会,只说,“你们既然能跟随王爷,我相信,身手定不会差。灭高车,可建旷世之功,我郁哲暄,不愿意大家为了我,失去建功立业、封妻荫子的好机会。” 陈祯本就见得哲暄一身铠甲而出,心中疑惑不解,如今听她说来,倒是猜出了几分她的心思来,连忙趁着哲暄话音还未落地,着急问道,“王妃可是有何事,需要我等出力。” “不是为我,是为了你们,也为眼前战事。”哲暄纠正着,不慌不忙,继而道,“我郁哲暄,从未领兵,过往也未亲历征伐之事,但是眼下,我心有疑问,想说与诸位听听,战场狼烟,诸位都比我有经验,还望诸君不吝赐教。” 众人正面面相觑,见着哲暄此话出口,连忙把目光投到陈祯身上,陈祯只好代答道,“王妃高看了,我等也都只是普通兵士,当不起王妃‘赐教’二字,您若有疑惑,可说与我等听听,说不上一定有办法,大家一道商量也就是了。” “好。”陈祯谦虚爽快,很是的哲暄满意,她便说道,“那先问诸位,有谁可知,今夜大战,军中兵力如何分配。” “这——”陈祯有些为难,嘴里结结巴巴,有些说不出。倒不是因为不知,只是未想过哲暄会问,一时始料不及,犹豫片刻才抬头,却看着她紧盯着自己要答案,也只好说,“越骑校尉曹纶领一千骑兵为先锋,于南城门放油火,中军五千车阵由轻车将军王猛所领,三千骑兵,一万步兵为后,由清宁王亲帅,左右翼由骑都尉徐寿和咱们王爷所领,各两千骑兵,六千步兵,从左右路包围,越过东西城门,于北门聚拢,相互照应,各个击破。” 哲暄一面听着,手中仔细盘算,除去平凉四城门留守兵士,军营之中留守兵士不足两千人。心下嘀咕,偌大军营,足以遮天蔽日,这些人手真可保万全? 如此,便更是确定了想法,只道,“如今军营之中独留不足两千军士,诸位难道不觉得,此事中有些蹊跷。” 众人不语,哲暄踱步道,“伏尔部如今是一座孤城,却也是高车最后的王城,若是再败,额齐格便只能远走大漠,再是回天无力。征北军围城七日,城中久久未动,若是外有伏兵,尚且可以说得过去,若是没有——”哲暄顿了顿,一手紧紧压着溟水剑,继续要说道,“虽说如今夏日,伏尔部城中储粮尚足,可如此苦守绝非出路。诸位可曾想过,这狗急尚且还会跳墙,又何况伏尔部城中尚有军将,岂会如此坐以待毙,不图反击?” 陈祯似乎有话要说,奈何这次是哲暄没给他机会,“我只问,若今日伏尔部困局之于诸位,你等可有计策。” “想以少胜多,以弱转强,唯有以奇致胜一条路。”半晌,陈祯先答。 哲暄不料他已然有解,两眼射出满意之色,又说道,“投之亡地而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今夜,伏尔部已至死地,若是兵出奇招——”哲暄顿了顿,目光在众人中一扫而过,笑道,“董卓《上何进书》曾有一言,不知诸位可还记得,‘扬扬止沸’,下一句为何?” 此话一出,众人骤然有醍醐灌顶之感,陈祯展颜笑道,“是‘莫若去薪’!——原来王妃娘娘想说的竟是这个。” 哲暄见得他领悟,心下越发欢喜,点头称是。 “娘娘所虑不错,高车之士必是等待最后总攻发起,军营空虚之时,着令一对小兵焚我辎重,烧我粮草,如此就果真如釜底抽薪,征北军也唯有退入归州,再图良机,高车之危旋即便解。”陈祯证实问道,“王妃可是心中已有良计,不凡说来听听。” 哲暄眼光一顿,环顾众人后,目光落回陈祯,问道说道,“陈祯,你身居骑都尉,官居五品,如今平凉上下守军可是均听你的号令?” 陈祯如实答来,哲暄便放心差遣道,“今夜平凉城中所有军士不得休息,全数戒备,四门守军不做轮换,无论发生何事,切记,死守平凉,以备大军不时之需。另外,我要百人,在城中各高点探查营中动向,凡见,着高车甲胄之人,不点火把之人,行迹鬼祟之人,即刻来报。” “那其余人呢?”多人之中一百夫长若有所思地问道。 郁哲暄凝息厉声道,“其余人等,全副甲胄,随我至北门,若有偷袭我征北军之人,就地截杀。” 陈祯没想到眼前这个甲胄于身的女子,下达军令,字字斩钉截铁,掷地有声,气势豪迈,不由得令男子刮目相看。 就当陈祯领命,安排众人依计而行之时,还是先头说话那名百夫长,年轻男子,身形雄壮,近至哲暄前头,一两步开外站定,似是有话要说,却又半天不见动静。 “这位小兄弟,你站在这儿,可是有话要问我?”哲暄见得他不敢开口的样子,撑着秋岚的手,微微往前站了一步,平和问道。 这人却是更紧张了,舌头僵在了嘴里,不知如何是好。 “你既有疑问,开口问便是,又何须如此不干脆。”哲暄心下已经猜出他的顾虑,便先一步开口引他,“我本就是来向诸位请教的,若是有什么思虑不周,做得不对的,还请小兄弟知无不言。” 眼下这人听得哲暄先一步自省,愈发的不好意思,结结巴巴道,“我——我有一事不明,想问问——问问王妃——” “不论何事,但说无妨。” 他点头道,“我知道,王妃是想——想就地剿灭,突——突袭我后军的高车军,可——可是——我们只有不足千人,会——会不会寡不敌众,反而——反而自投罗网啊——” 哲暄心下不禁哑然失笑,脸上却是不露痕迹,细想之下,反倒又觉得此人是个自个儿肯琢磨的璞玉,先问道,“你叫什么,居何职?” “不敢劳王妃寻问贱名字,在下顾三,只——只是一个百夫长,算不上什么军职的。” 顾三也不知哲暄没头没脑地问自己名字军职,是为何意,只当是开口所问之事有了不当,又怕受了惩罚,心下更是惶恐不安,忙自辩道,“我不是贪生怕死,只——只是担心——” 还没等顾三把话说完,哲暄就称道,“贪生怕死之辈,王爷也不会留在自己身边听用。你放心,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哲暄顿了顿,继续说道,“兵不在多,而在于精,且不说你们个个都是以一敌十的好汉,只说如今伏尔部已经是无军可用,你们的敌手自然也不会太多,你放心好了。” 顾三算是明白退去了。 哲暄又登高楼以望北方,秋岚站在她身后,撑着她的手,努力分摊着哲暄松下来的力气,这边还劝着,“您何时动身?别这样干等着时辰,只叫还没出兵先伤了元气,可就不好了!不然,我扶您再去躺会儿?” 哲暄摇头道,“这甲胄脱下穿起都麻烦,还是去床上坐会儿吧。”说着,边转身进了屋,边问着秋岚,“一会儿,你是随我还是待在城中?” “奴婢自然是要跟着王妃的!”秋岚斩钉截铁道。 哲暄先是一怔,扫了一眼她坚毅从容的脸,心生一计,便拍着秋岚手背,缓缓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有心,可是交锋之时刀剑无眼,你又不会功夫,再伤了你,可就不好了。” 秋岚本能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又收住了,用一个前笑融解了尴尬,说道,“奴婢不怕,您若不然我去,事后王爷怪罪,您让秋岚长一百张嘴,也都说不清楚的。” 秋岚一个不察已经暴露自己,哲暄只当没看到,吩咐秋岚找权善才来。 权善才和秋岚回来时候,丑时已过,便在一片广袤,与天相接之处,隐隐可见冲天火光,哲暄定了定神,召了权善才近前。 那只习惯了去端安胎药的右手,如今已是负了甲胄之重,汤药更是如有千钧之重,久握于手中,迟迟不饮。 “王妃三思,纵使如今胎儿难保,王妃不爱惜自己身体,将来——”权善才低首,顿言道,“是会落下病根的。” 哲暄并没说话,久而,才故作謦欬,“既已这样了,就赌一把吧。”说罢,端起固胎汤一饮而尽了。 丑时之过不足一炷香时间,一对七百骑兵已尽数备齐,熄灭火把,侯于北城门外不足一里之处。哲暄正勒马立于人前,秋岚和陈祯骑马,分立于左右两侧。 果然不出哲暄所料,未至日旦时分,果然有人来报。 “禀王妃,西北方向,有一骑人马不持火把,踏马而来,马后拖曳树枝,借飞扬尘土,隐秘踪迹。” 哲暄听得如此,心下不免还是要赞叹一番。高车到底是马背立国,纵然如今国力衰退不堪,哪里就可以如此不战而败,却也哀叹其如何挣扎,如今也成了困兽之斗。心中哀叹不敢多花功夫,又向来人确认道,“可以估计有多少人吗?” “约有两千余人。” 陈祯抢先问道,“王妃可要此时进攻?” 哲暄却不急,压住了手中溟水,谨慎道,“不急。等人近了,你我分带两队人马,从中而过,让他们前后无法照应,逐一歼灭。传令下去,动静越大越好,最好让营中所有留守将士都听见,也好都给我警惕起来,别叫人钻了空子。” 陈祯没打断哲暄说话,他倒是越发觉得眼前这女人很是能拿主意。 来人近前了,哲暄才命人点起火把,冲杀出去。 这一杀出去才发现,高车这一反击也不可谓部署不周密,高车军校竟全都换上征北军的装束,甚至打着征北军旗号,身背薪草以点火,口衔树枝防说话。战马也是全副小心伪装,马口戴笼头,马蹄用碎步包地严实。 如此装束,这样小心,自然是草原之上,常年骑兵作战攒下的经验。人不说话,马不嘶鸣,一点动静都没有。 哲暄的到来,着实让来人吓了一跳。本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偷袭征北营帐,火烧辎重,以奇取胜,哪里想到还未到营口,竟反被杀了个措手不及,一时不察,又经历了一轮战火,早已被杀地如惊弓之鸟。一击而胜的,反而成了哲暄一众。 哲暄虽是疲沓多日,又受身孕所累,却仰仗着权善才方才的一碗固胎汤,身披鎏金甲胄,溟水剑起,左右开弓,丝毫不差于平日。 厮杀虽是在营外五里地之外开始的,声响却像是极快传入征北军营中,不到一炷香时间,就由征北军营中杀出一队人马,直扑前来偷袭的高车骑兵。来兵顿时如鸟惊鱼溃,只顾得四散逃命去了。 穷寇莫追的道理,哲暄多少也是心下有数的,如今更是不愿意,也再没力气去追了。如何自己打马而回,如何强撑着本就孱弱的身体回到十五营帐中,如何重重摔在床榻上的,她都像是从未亲历过一般,全然忘记了。 哲暄再醒的时候,并不是自然清醒,却是被帐外人语马嘶的热闹声响给闹醒的。她还未睁眼,就知道,该是伏尔部胜利消息传回了,心下欢喜,嘴里只喃喃喊着秋岚。 “娘娘——您可醒了。”她活蹦乱跳地跑到哲暄面前,齿牙□□,爽朗大笑的样子,笑意从心底发出,属于这个年岁的天真烂漫,或许就是眼前这样吧。哲暄虽是才醒,神智却是清楚,她知道,这样的笑容是很难装出来的,正想问话,秋岚已经兴奋说道了,“您知道吗?伏尔部城破了,这下半个高车的广袤草原就是咱们的了。” “我知道了。”哲暄没有兴奋,这样的结果是早已经可以料想到的,她还有太多事情挂心,还要一一问过,这样挤出一个应付的笑容,算是打发秋岚的欢欣鼓舞。 秋岚的笑颜顿时如水凝成冰,僵硬彻骨,也不知如何应答才好。 良久却是哲暄先问,“王爷呢?可还好吗?” “嗯,王爷很好。”秋岚还杵在原地,没有动,甚至不再抬头,自己一下一下点着脑袋,说道,“刚刚遣了人回来,说等伏尔部城中稳定了,就会先一步回来。” 哲暄得了安心,这才嫣然一笑,脱口便道,“没事就好。”自己嘴里喃喃不断,半晌才说道起,“权善才呢?” “在帐外候着,等着您醒了,还给您请脉的。” “传进来吧。”哲暄说着。 这样的时候,她最像是一个候斩的犯人,明知道结果的,却依旧是一颗炽热的心悬在喉咙口,等着那一刀挥下之后,骤然变得冰凉。 “微臣请王妃安。”权善才站在营帐门口,躬身问安答话。 哲暄的手,从锦被外收了回去,压在自己的小腹上。她对这孩子是心有愧疚的,原先的错处,是犯在无知上;如今却是要让他临离开之前,多遭无妄之灾,她确实心疼不已。 泪水湾湾,一个人像是与自己对话般,落寞说道,“我知道,昨夜那一出,一定让这孩子的情况更糟了。”哲暄苦笑着,一行泪从眼角滑落,漠然道,“你只告诉我,是不是如今已经非落胎不可了。” 权善才还没跪下请脉,仍旧站在营帐门口,久久未动。 “是什么就说什么吧,我自己也知道情况好不了,你也没必要瞒着我了。”哲暄闭了眼,忍着哽咽,胸口随着大口大口的喘气上下起伏着。 只听着听得扑通一声,权善才就跪在了门口,“再没有落不落胎的选择了,孩子已经不在了。” 权善才一语毕,头也就一磕到地,重重砸在地上。 帐外的聒噪声,秋岚的啜泣声,还有权善才的哀叹声,似乎已经再也听不到了,哲暄的耳边只有那句话,即便双目紧闭,也掩盖不住眼泪在炽热灼烧着,泪水打湿了的睫毛,已经重到无法抬起。 她骗不了别人,也骗不了自己,她是杀人凶手,她带着这个未见过天日的孩子就去杀人,孩子又岂会容得下她。她这样对着自己说着,却像是骤然惊醒,听得秋岚下跪求饶的声音。 “王爷,权医仕已经尽力了,求您了,您放过他吧。” 刘子绛一进营帐中,便听见了这话,案剑瞋目,一脚就把权善才踢倒在地,南山剑随即而出,直指权善才眉心,悲愤填膺,戟指嚼舌,怒气冲天,“你昨夜和我说过什么?”剑锋再探,“你说你保他们母子无虞的,你说的,你说王妃和孩子,均安康无虞的——” “王爷,当真不怪权医仕,是王妃,是王妃担心有人偷袭军营,这才——这才——”秋岚一把往慌了神的权善才往自己身旁拉了拉,拦着子绛剑锋,解释道,“这才会失了孩子的。” 权善才摇着头,懊恼地重新跪下,“是微臣骗了王爷,王妃和孩子的情况本就不好,是微臣——是微臣——微臣无用。” “既然你认了,那我一剑刺死你,也就不算委屈了你。”说着,一剑就要刺出去。 第34章 悲来乎 上 权善才的死难由哲暄护着,才逃过一劫。 子绛那一剑就要刺向权善才胸膛的时候,哲暄也不知自己是如何从床榻上翻身下来,一路跌跌撞撞,冲到剑旁,摔在探身护住自己的秋岚怀中,一把抓住了子绍的手,正声道,“是我没能保住他,他如今已经走了,你还要为了他再多杀一人,徒增他下一世的罪孽吗?” 哲暄说着,软软瘫坐在地上,亏得身边秋岚护着。四个人,就那样僵在了那里,直到十五的南山重重掉在地上。 他从伏尔部中欣喜而回,惦念着哲暄和腹中孩子,几乎片刻未敢逗留,哪里知道,等着自己的竟然会是这样的晴天霹雳。身在父亲,两度丧子,他已经不知道要如何发泄悲愤,纵使此刻南山哐当落地,也似乎再听不见。 他不知道,此刻的自己是为了什么才放弃。杀权善才的念头,他不知何时起,也不知会不会彻底打消,只是现在这样,南山已落,自己却不知道是如何能松开手的。 哲暄那样微弱的气力,如此时候哪里能真正拦下他。丧子之痛,又岂是真只要她一句话,就能让子绛恢复理智的?不行!别人不行,哲暄更是不可能了,看着她,又夹杂着心疼,只会让那样的锥心之痛愈演愈烈,越发痛到骨头里去。 他还是放弃了,若是真要追究原因,权且就当是为了未出世的孩子积福。 风波过后的子绛,只想知道离开后发生的事情,哲暄仍在痛楚之中,他不愿探查。十四不在营中,他只得归入帅帐,招来陈祯细问。 “你是说,王妃觉得会有人突袭营帐,所以才带你们出来的?” 刘子绛哪里还坐得住,这时候本就在帐内来回踱步着,听得陈祯如实说来,一把无名孽火,从脚跟下直冲脑门,一时气不过,捋袖揎拳,拉倒悬挂一旁的羊皮地图,胡床被他一连踹倒,怒发冲冠道,“你们等着,我刘子绛不屠你满城,我枉为人夫。” “昨晚的事情,若不是王妃谨慎,后果不堪设想。只是——”陈祯停下了,这是示意子绛注意,他们之间多年的习惯,让子绛本能地意识到他有极其要紧的事情说,“您先不要着急上火,我只是觉得昨夜的事情,有些地方有古怪。” “古怪?”这两个字,几乎是从子绛狠狠咬着的牙根里发出来的,他知道自己又气又恼,却又说不出为何心下有一丝提心吊胆,忙追问,“到底哪里奇怪了。” “昨夜我们七百余人本是为截杀突袭征北军营的高车骑兵,那所对的可是两千骑兵,个个都是陷于绝境必然进行搏噬反扑的恶兽。可是我们才一开战,营帐之内的留守军士,就像是早有消息似的,不出半炷香的功夫援军全到了。” 陈祯的话,很是让子绛意外,他的意思,子绛却也听得明白。 半晌才说,“我知道了,你先下去,把作业军营之中留守的将军叫来。” 陈祯出去后不久,就见一个身着战袍,背挂大刀的精瘦男子挑门帘进来,“晋陵军左翼营骑郎将樊贲,见过清河王。” 子绛正站于帅帐之中,背对与他,听得门口有人进来,报名施礼,点头说道,“樊贲!很好啊,贲,取虎贲之意,虎贲者,勇士也,真是好名字。” “多谢王爷称赞。” 子绛转身过来,却没有丝毫笑颜,瞪着眼睛问道,“昨夜你奉命镇守征北军营,可有收到什么指令?” “指令?”樊贲抬起头,一脸茫然相对。 子绛冷笑一声,往胡床上一坐,冷冷相对道,“不然,先说说看,丑时截杀高车奇兵的事情,也可以。” “王爷说的是这事啊。”樊贲松了口气,肩也稍微松垮了下来,“末将是听到营帐外有厮杀的声音,命了人出去查探,才知道王妃率您的亲兵,与高车骑兵交锋,所以点了一千守军相援。” 子绛点了头,心下已经有数,讽刺道,“这样的动作,居然可以不出半炷香的时间,就让你全办到了。樊贲,你可真不简单。” 樊贲知道子绛先头一句话的试探之意,此时话既已出,也就收不回来,强辩道,“不出半炷香时间吗?我——并没有注意到。” 子绛站了起来,就站在樊贲面前,“你没注意到。很好,既然这样,功劳簿上少记下你这一笔,我可不介意。” 说罢,转身就要走,这次果然换了樊贲着急。 “王爷——”樊贲说与不说,举棋不定。 正犹豫时候,子绛已经走到帅台上,提笔正要写。 “王爷,我说便是了。”樊贲摇了一下头,狠了心,说道,“昨夜二更时候,清宁王来找臣,说是叫臣留心,怕夜里有人会偷袭营帐,还说——” 子绛已经被他的话勾起了兴头儿,又听到子绍,不免多了疑心,又追问道,“还说什么?” “还说——”樊贲深吸一口气,头埋得深了,“还说,帐外会先打起来,让我预备着,点千名军士前去支援。” “你说什么?”这话的意思,子绍是早已知道额齐格会派人釜底抽薪,火烧辎重,却又白白连累了哲暄,还有他未见天日的孩子。子绛哪里肯相信,复问道,“你这话当真?” “王爷——我一个骑郎将,哪里敢诽谤征北军元帅,再说,我也没有这样的计谋啊。”他说着,不禁自己揣摩着,还要感叹道,“不过说真的,清宁王也够神机妙算的,他怎么就知道会有人要来截杀军营,又有人半道来救呢?” 这话说的,全然没有注意到,帅台上的子绛早已是恨得面红耳赤,手中毛笔掷地,吼着,“出去——你给滚出去。” 哲暄有身孕的消息,几乎是和夏天无的押解进京,一同到来的。 安子从外殿赶进来的时候,太英殿才散了小朝,魏帝还在批奏折,这一路慌慌忙忙地,好容易停了下来,大口大口喘着气。 “陛——陛下,人——人来了。”这话说的含含糊糊,哪里能听出什么来。 冯智在魏帝近前伺候着,见到安子进来没规矩的样子,看了一眼魏帝,见他不曾留心,三步并作两步拦了安子的去路,冲着安子脸上呼了一掌,却不及要害,小声责备道,“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有什么要紧事,也不能跑成这样啊,喘着气能说好话吗?再惹着陛下烦心,看你怎么吃罪得起。” 这一闹,反倒是引了魏帝注意,扫了冯智一眼,知道他这是有意护着安子,先嗤了声,很快又继续眯着眼,批阅手中奏折,圣裁道,“好了,有什么重要事儿就说吧。——记得捡要紧的说,否则,就把你交给你师傅,让他好好教你规矩。” 安子赶忙跪下答话道,“陛下,清宁郡王送人进京了。是清河郡王长史亲自押解的,拿着清宁郡王的腰牌请求即刻面圣。” 魏帝像是早料到了,平静得很,朱笔一搁,道,“把人领进来。” 安子正欲起身告退,魏帝又嘱咐道,“记得,这件事不准让任何人知道,尤其是太子和朝臣,否则——”魏帝点头说道,“你们都知道,会有什么结果。” “是!”安子躬身答道,便退了出去。 魏帝素来自以为宫禁之中管束甚严,初登大宝的时候,就立下规矩——凡御前伺候有私下传递消息者,立斩;有背主忘恩,或是私下探查、传送、买卖各宫消息,一经发现,打三十仗,流放北疆。加之这些年来陆陆续续处理过的宫女太监,众人也都知道这样的事情不是说说而已。但数十年下来,却也未曾少过这样的人,玉奴是,安子是就连梦君的皇后长秋监令也是,似乎每个人身边都有这样的人,有人被打死,有人被流放,可还有源源不断的人顶替他们的位置,图的自然是有一天能成为下人中的人上人,纵使一辈子成为不了主子,有了比自己还低等,能欺压使唤的人,也是种满足的安慰。 夏天无的消息还是很快进了东宫,一如哲暄有身孕的事情,西山广宁寺里的青琁很快也知道。 “确实了?果真是夏天无。” “是!宫里传出的消息,也有人亲眼证实了,说是清河王长史余福亲自驾马车,进了泰安城,直奔皇宫。这消息,应该错不了。” 一问一答的,正是子缊和贵福,同坐屋中的自然还有准点应卯的闾信,这时扶曲初毕,准备烹茶,平和地细细听着贵福说。 子缊本能把求救目光投向闾信,默然点头,让贵福又退了出去。 “果然如先生所料,夏天无多日未有音讯,确实出事。如今,这余福未经归州驿站,一路赶回京城,又是直接进宫面圣,竟是连个中途拦截的机会都没有了。先生,他若是不知此时他家人在我手中,决意背叛,我又该如何?”子缊本跪坐的身子,直立起来,作了个揖,道,“如今,子缊身家性命全系先生计策之上,求先生赐教。” “殿下无需多礼。” 闾信把子缊晾在一边,自己温杯、纳茶、醒茶、冲泡,一直到一杯温热茶水下肚,才缓缓说道,“心急无用,反倒会暴露更多错处。” 说罢又问,“夏天无的家人,殿下可让人看管好了?” “是。”子缊恭谨道,“先生可要用他们?” 闾信摇了头,不温不火道,“不着急,不着急。” “先生助我多年,眼下是子缊所遇最大难关,先生却反而不急了?”子缊着急神色愈显,叩首施礼,“先生,并非子缊心气修炼不精,此刻果真已经是命悬一线之时了。” “殿下若此刻着急进宫解释,或是有大动作,皇上反倒会认定了,您就是夏天无背后真正的主谋,无论十四爷借着夏天无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您的这个罪名才真正坐实。” 闾信的话言之有理,子缊自然知道,只是火烧眉毛的时候,谁又能坐得住呢!可偏偏,闾信就是这样一个坐得住的人,不但坐得住,还坐得优哉游哉。 “先生所言不错,贸然自辩,只会越描越黑。”子缊话中有哀愁之意。 闾信并不应他的话,只是同样倒了杯茶给子缊。 无言的寂静搅拌着独醒香,悠悠绕绕,弥漫在四处。 骤然间,子缊开口问道,“先生,子缊有一言想求问于先生。” 闾信没有答话,子缊知道,这便是同意的态度了,自己也就开口说道,“先生不想让子缊太快反应,是否还有一层意思?”他顿了顿,继续道,“先生料定,十四为防父皇疑心他有觊觎东宫的野心,故而断不敢将夏天无定性说是我的人。他要等的,是知道他全部的计划,是父皇的圣断。甚至可以说,他不得不在这件事中把自己扮演成一个相信兄长无辜的好弟弟,却实则是助我一臂之力。而我们要的,就是这样的矛盾,还有陛下怀疑和求证的时间。” 闾信一直未曾打断过子缊说话,可子缊反倒越说越自信起来,最后悠然问道,“不知子缊猜测可还正确?” 闾信这才点头道,“不错!不错!”捋着胡子,笑得意味深长,趁势问道,“既然殿下已经想到这儿了,心下,想必已经有良策了吧!” 子缊低首喝茶,称道,“是有想法,只是——”他谦虚含着笑容,“在先生面前不敢自称良策,还望先生指点。” “你未说,我又如何指点啊——” 子缊见得闾信难得好心情的样子,浅浅笑着,从容说道,“等!” 显然,这个字很是让闾信满足,他的撇口杯已经到了嘴边,略微停住了,没抬眼眸,却是含了笑意抿了口茶。 子缊知道,这便也是他的良方了,便继续说道,“等着前线捷报,我亲自向父皇进言,擢十四十五亲王位份。至于这个夏天无,就全当他疯狗乱咬吧!” “更何况,子绍这孩子根本不善权谋,他原本也就是被架上这样的地步。他想逼死我,不过是想为李念瑶报仇。”子缊顿了顿,长叹了声,“他心中有雄兵百万,有一统山河之志,他会为了入主东宫,不惜手足相残,却不会为了九五之尊,损我魏国数十年基业。只要他这样心思不变,我们就有办法立于不败之地了。” 子缊话音落地许久,闾信久久未有反应,子缊却并不怀疑自己的判断,从容地端起茶杯,润了润说话说得有些干哑的喉咙。 闾信看着他这样喝了茶,方才抚髯长笑,满意道,“能得殿下如此境界,老夫心满意足了——” 子缊自然也是心下满意的,却也不显露,一者自然也是有闾信多年有意引导的功劳,二来,他一个常年养在梦君身边的孩子,识人的本领远过于断事,更何况是自幼一起长大的子绍兄弟三人。 第35章 变天 上 给征北军一众的封赏恩旨才到了门下省,便同时收到了归州发回的塘报,除了报捷,就是大致把夜袭伏尔部的事情前后疏离清楚了报来的。第一个看到奏报的门下侍郎,便是左仆射公孙苻,见得塘报之上细细抹去了关于哲暄失子的事情,便知道,这事情子缊已经是心中有数了,就原样承报了魏帝阅览。 前方战事得胜,又说了如何安民的法子,还有高车大片草原的肥沃之状,如此人莫予毒之事,魏帝看过自然是大喜过望,又逢了朔日的大日子,便早早到了梦君这来,说是要好好与她喝上一杯,先庆祝一番的。 “陛下开心,臣妾自然也开心,只是饮酒伤身,陛下前些日子的风寒才好,还是少喝点酒才好。”梦君拦着,并不让魏帝多喝,只是话音柔顺如水,即便是拂逆心意的话,说来也很是让人难以拒绝。 魏帝虽说手上的酒杯是暂且放下了,好兴致却是一点都未消,这时候正好拉着皇后的手说话,“梦君,朕可得好好谢谢你,你给朕生了两个好儿子。”魏帝俯仰大笑,一面还纠正道,“不对,是三个。朕今日已经下旨了,晋封绍儿和绛儿为亲王。朕还让工部,在城外百里之处建高台,搭彩棚。待他们班师回朝,朕还要再出泰安城,亲自相迎,你说好不好啊。” 皇后听到这话,赶忙撤了手中酒樽,起身拜倒,道,“臣妾先替孩子们谢过皇上隆恩。”说着,有抬起头拒绝道,“可是出外百里亲迎,这样的恩典太大了,他们可承受不起,还请陛下收回成命吧。” 魏帝早料到梦君会有这样的拒绝,一如之前淮北之战捷报传回的时候一样。只是梦君心里也是有数,有些事情,魏帝拿定了主意的,即便她如何劝阻也是无用,更何况,她并无此意。皇帝亲自出城相迎,不仅是圣恩优渥的体现,更要紧的是让文武看得清楚,皇上对这两个皇子非比寻常的态度,梦君又岂会真的拒绝。 “你啊——”魏帝一手扶住梦君的手肘,轻轻一托,示意她起身,继续说道,“朕知道,你是怕太子心中有疙瘩,是不是?” 梦君低首不语,却是此刻最有利的默认。 “他已经是太子,要知道如何做好一个太子,做好一个兄长,就要有这个气度。否则——” 魏帝的话并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了,梦君知道,他是有意给了自己丁点信号,等着看自己接下来的动作。此刻的她,是皇后,更是十四、十五的生母,他二人既不在京中,母亲如何行事自然有着分外的重量。 “陛下说哪去了,太子是怎样的孩子,臣妾还不知道吗?”梦君一面斟酒,一面抬眸说道,“不说别的,就是这做兄长,就再没比他还懂得疼爱弟弟妹妹的了;对臣妾,太子也一直是孝顺至极,至于其他的政事嘛——臣妾虽不知,但是前朝有陛下呀,那还不是洞若观火吗?” 真要说,谁也再没有梦君这样的功力了,倒还不仅仅只是会说话,更主要的是她那样说话的口气,速度,还有绵长的调子。 魏帝笑得意味深长,说起太子,又说起弟妹,难免想到了他求请给郁氏格外封赏的事情,便与梦君商量到,“你觉得,绛儿新纳的王妃郁氏,如何?” 太英殿的事情,梦君早听说了,这时候偏又装作不知道,只问,“陛下这没头没脑问的,到底是要臣妾说郁氏什么呀?” “你只说,觉得这孩子怎么样吧。” “陛下给挑的,自然是一顶一的好孩子。”梦君说得漫不经心,“如今又怀了身孕,臣妾只想等着她回了京城,好好地选位太医,到绛儿府里替她安胎。臣妾——可就等着做皇祖母了。” 只字不提哲暄无旨出京的事情,也不提其他,安心说道起子绛未出世的孩子,梦君哪里需要掩饰遮盖,句句说来已经最是肺腑之言。 “你呀——”魏帝不置可否,显然他要问的并不是这个,可梦君要是答出其他切题的答案,他反而更不满意了,如此想着,一时也不知道要怎么和梦君说了,便也就只摇头道,“朕想着给她个恩赏。一来,之前李氏的孩子没了,朕总想着是不是因为老十五常年为国征伐,杀戮太重,折了这孩子的寿数,如今郁氏身怀有孕,正巧又遇战事,多加封赏既安老十五的心,抬了生母的品级,也是算为这孩子多积福德;二来嘛——” 魏帝盯着正布菜的梦君,拦下她的手,说道,“也让朝臣知道,绍儿和绛儿是朕看重的皇子,为国征战有功之人,朕比重赏,如何均不为过。” 梦君葱段般的指甲划过魏帝的虎口,“陛下言过了。臣妾还是那句话,这两个孩子为陛下做什么都是应该的。至于郁氏嘛——陛下太过恩赏,只怕是会有人不服,臣妾想不如就赏些奇珍异宝,再有就是些安胎的好东西,也就足矣。” 魏帝摆手拒绝,“不可不可!太轻了!朕想着,这郁氏本就是外邦公主,若是再加封个翁主,位同宗亲之女,那便既抬了位份品级,又不算为过,你觉得如何?” “这——”皇帝的提议,梦君不知如何形容自己的惊诧,这样的事情本朝又无先例,此刻却也不知皇帝是意在试探,还是真心有意为之,只得说,“既然这事情牵扯到了外邦,那便不只算是家事了,陛下若是拿不定主意,就请中书令和宗正卿一同商议。臣妾不敢妄语。” 魏帝看着她,试探地扬了扬眼睛,憋着一个笑容,突然绽放开来,小把戏逗得梦君忍俊不禁。 逗笑之后,魏帝才缓缓说道,“这俨文宪为父扶灵归乡是朕准了的,一时哪里找得到人,倒是辛苦公孙苻还要多担着他这个中书令的事儿。” 正说话时候,却有消息传至椒房殿来。是余福亲自来的,怀揣着一枚子绛的腰牌,如今在宫中又有谁敢不给他递个话,更何况,带的是子绛并哲暄的请安折子,一路便到冯智眼前。 “哎呦,这不是清河王长史吗?怎么亲自来了。”冯智在前拦着,总是要问个清楚究竟是何事,才好判断着是不是可以打断帝后饮宴,又或是如何打断。 余福归京数日,也曾回过府中,左右都找不到尹禄的他,已然对事态起了疑心。 子绛却又来了份要紧的飞鸽传书,所言之意,不外乎是突然丧子,请安奏折并非要事,又用不上驿站的八百里加急,唯恐皇后闻之伤心。要余福打探消息,小心应对,着他便宜行事。自从知道鸾台收到归州驿塘报,歼灭高车流兵的事情都变成了街头巷尾市井小民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可却没有一丝哲暄小产的消息传出,余福更是不免疑惑不已,连夜在府中仿子绛笔迹,拟了份请安折子,隔着火光荧荧,把墨迹烤了干,小心翼翼折了清楚,递了进来。 如今面对冯智,余福却是拿捏不准他的立场了,便说道,“王爷有请安折子入京,因为是给皇后娘娘的,在下不敢耽误,趁着宫门还未下钥,赶忙就送来了。” “原来是清河王的请安折子。正好陛下也在,一定也想知道王爷的消息。”说罢便从余福手中把密封好的信收好,转身进了椒房殿。 谁能想到,这样的一份请安折子,就足以激起千层浪。 冯智刚递进去的时候,虽说是给皇后的请安折子,到底还是先到了皇帝手中。 梦君还在一旁说道,“这孩子,倒像是算好了日子时辰才递着折子。” 哪知道打开折子的惊喜才不过在魏帝脸上留了片刻,就凝住了,很快,梦君就看得清楚,这个鬓角斑白的老人,眼底微微泛起晶莹的光,牙关紧咬,强忍着没有落下。 梦君知道事有不好,一颗为母之心悬了起来,由不得什么礼数,便从魏帝手中夺过子绛的折子,略过前言,只一行字闯入眼眸,“奋勇杀敌以致丧子”,顿时整个人就垮了下来。 在一旁服侍帝后用晚膳的玉奴眼尖,一把扶住了被震得险些从椅上倒下来的梦君。 即便这样强忍着,也最终没能忍住夺眶而出泪水,从清澈的眼底翻滚而出,一对明亮的如同鹿眼温柔的眼睛,旋即便成了一股泉眼儿,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嘴里还喃喃道,“好孩子,你怀着身孕,怎么糊涂了!” 魏帝在一旁早已是红了眼眶,他不比梦君,却是看完了通篇奏折,余福有喜无意间提及,已经在塘报中提及此事,这样的话是字字刻进了心里。他从未想过,子缊有一天竟然敢截下塘报,如此一来,皇帝自然料想得到公孙苻这个门下侍郎早也成了子缊的人,一同欺瞒于他,顿时怒由心中起,气冲斗牛,无名孽火对着一桌子珍馐美食就发泄了出去。 一时之间哐当当的响声就如同召人一般,冯智忙就跑了进来,见得皇帝发怒,皇后虽悲戚却没有惶恐告饶的样子,便断定了与梦君无关,一眼就把目光注视到了同膳食一道打翻到地的请安折子上,虽也是一个字看不清楚的,却心中大致有了方向,忙紧的跪下,畏畏缩缩道,“陛下您有事吩咐,可别气坏了身子骨。” 魏帝哪里咽得下这口气,扬眉眴目,戟指嚼舌,恨恨道,“你去,去把老六那个逆子和公孙苻给朕叫来,还有——”魏帝顺了口气,继续道,“马上让左铎去天牢把夏天无也给朕压到太英殿去,朕今天倒要听听,这个逆子究竟要怎么说!” 圣旨传到东宫,子缊便知出事,而且定是事有不好,却又一时找不到人商量,只问贵福宫中可有透出什么消息来。魏帝既知道了子缊与公孙苻之间结党,也就断定了这□□并非只有他二人,心下也就狐疑,是自己身边有人作祟,只让冯智亲自替自己来召。 冯智到底是滴水不漏之人,因是奉了圣谕,只微微行躬礼,对着从书房缓步而来的子缊道,“陛下口谕,宣太子殿下太英殿觐见。” 子缊领旨起身,试探问道,“这样时辰,父皇突然召见,不知可是前线出了什么要紧事——宫门可还方便?” “陛下既然召殿下,宫门自然是要行方便的,这样小事不敢劳殿下操心,奴才已经让人预备下了。” 子缊见得冯智明知自己想问为何,偏是婉转不答最为重要的那一句,也只能认了。暗自只想着,闾信时常耳提面命的话来,要自己遇事静心远观,方能知万变不离其宗,不由放慢了脚步。行不至宫殿门口,突然停了下来,对着贵福说道,“有些起风了,贵福,你去欣华楼帮本宫把那件麒麟纹披风拿来。” 贵福一怔,太子把夏天无父母妻儿安置在欣华楼,那里又怎么会有太子的披风。可是这话既然说出口了,便不可能只是胡乱说的,贵福面里不敢显露诧异,只躬身退出了。 子缊才行至东宫门口,正欲翻身上马,贵福就带着子缊那件暗棕红金丝团麒麟祥云纹披风赶上了,手中还揣着一个青白玉透雕五福捧寿环形珮,玉虽做工精细,却难以掩盖暗暗透出的裂痕和佩下坠的有些发了黄的流苏。可以看得出,这样的玉佩断然不会是子缊的。 “殿下,您的玉佩。”贵福说着,趁着西南新月眉弯,把环形珮递给了子缊。 子缊来的时候并不知道,公孙苻也来了,跪在太英殿东偏殿中的两人正面面相觑,拿不准魏帝深夜传召的意思,如此时候又不见魏帝开口说话,心下更是万分着急,却不敢直言,只看了一眼公孙苻。 公孙苻拜倒问道,“陛下,不知陛下深夜传召,有何吩咐?” “公孙苻——”魏帝冷冷笑道,“好你个公孙苻,朕敬重你父亲公孙亚为□□□□两朝元老,勤勤耿耿,你也未有过错,朕一直重用于你。可你呢?你倒好,结党营私,欺瞒君上,无恶不作。” “陛下——”公孙苻虽是不知发生了什么,但是很显然,结党营私还能容忍,欺君罔上,是所有君王断断不能忍受的,恳切道,“微臣不敢。这些罪名罪臣不敢认,也不能认。” “不能认?你还有不敢认的——”魏帝一时气急,一口怒气用上,顿时脸红筋暴,好不吓人,“朕让你位居左仆射,领门下省,俨文宪离朝,朕让你暂领中书令之职,朕让你位极人臣,你可倒好。你以为,朕不知道这些年你与太子一向走得亲近。朕不多加过问,是念及你们一心为了政事,今天算是知道了,你们搅弄在一起,都在筹划些什么!” 公孙苻本能地瞥向了子缊,了悟了,连忙磕了三个响头,“陛下——微臣自由受教,遇政事可发箴言,余事不敢有违圣意,更不可能——” 魏帝哪有心思听他把话说完,抄起一个奏折劈头盖脸就砸了下去,“不可能,有什么不可能的。朕还没死,你就等着效忠新君了。” 这样的话虽然是明指公孙苻,实则却是字字句句落在自己的心上。 子缊想开口,开口为公孙苻辩解,但他不行,这时候他只要多说一句话,魏帝的话锋和怒火就会瞬间燃烧到自己身上。 说,还是不说?说,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时候,说任何话都是无力的狡辩;不说,很显然,他已经置身其中,早不能隔岸观火了。 “父皇,儿臣从未有过不敬之心。” “从未有过?”魏帝嗤声道,“你是为了朕,还是为了朕身后的这个皇位。” 话已至此,仍旧不敢冒进,唯恐多添祸端,只一味道,“儿臣不敢。” “你连塘报都敢做假欺瞒,你还有什么不敢的!”说罢,大手一挥,御案上奏折塘报,纷纷被打落在地,远些的甚至就打在子缊的脸上,他却仍是一动不动。 “父皇,儿臣若是曾做过任何事,也都是为了父皇考虑。父皇这些年为征伐之事劳心伤神,举全国之力,灭一国之兵,这是大事。儿臣是担心父皇的身体,若是有什么不好的消息——”子缊尽力辩驳着,“父皇,儿臣终究也未有欺瞒过您任何要事。” “要事?”魏帝冲下龙椅,上去就是一巴掌,“你还要等出什么要事?杀了你两个弟弟才算是要事吗?” 第35章 悲来乎 下 青琁却是只听闻哲暄怀孕的事情,就在刚诵好经,从大雄宝殿出来的时候,妙菊就伏在她耳边说了。倒不是妙菊不知道夏天无的事情,只字未提却是因为,如今要让青琁知道的只能是这样正常得来,却又不会引起她任何怀疑的消息。 青琁一听就怔住了,咧开一个温煦的笑,僵在那里。身旁的赫连容,更是僵直了身体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了。沐雨很体贴地伸出自己手,搭住了赫连容无处安放的一只手,才让她看起来没那么尴尬。 “阿弥陀佛,一定是佛主保佑。”青琁反应过来,欢欣转身,又回了佛殿之内,跪拜敬香。 赫连容却是还没反应过来,亏得沐雨在旁提醒着,才悠悠转身,强撑着笑意,陪着青琁,嘴里还说道,“前线艰苦,求佛主保佑暄儿平安。”说着,一样叩首敬香,未敢有失。 这一夜,太多人无法入眠。东宫里的子绛,广宁寺里的青琁和赫连容。 青琁换了身藕色寝衣坐在窗前,原本就不施粉黛,素雅洁净得彻底的她,此刻更平添了一抹憔悴,一丝的暗自神伤。 妙菊才去倒了青琁拭脸的水,刚回来,看着青琁呆呆望着窗外的样子,也就明白了。铜盆一搁,取了青菜翠竹褙子给青琁披上,才伸手去关窗,一面还说,“虽说是夏夜,到底山上水汽大,周遭又都是花花草草,树荫深深,当心被风扑了身子。” “不用了!”青琁拉住了妙菊的手,“这样吹着,我比较舒服。” “娘娘——”妙菊劝慰着,她知道她的不好受,与哲暄无关,却和身孕密不可分。 这些年来,青琁为了能怀孕,常常是一碗一碗的坐胎药往下灌,从未抱怨过一句,也未曾漏掉过一滴。这些,妙菊都点点滴滴看在眼里了。 太子妃生育嫡长子,自然也是稳固了自己的地位。可这些年来却总未如愿过,就连怀孕,都不曾有过,如今亲耳听到自己妹妹出嫁不过半年,便身怀有孕,一时触动,感怀不已。 “娘娘不用如此劳心费神,殿下厚爱,孩子总归会有的。” “总归会有?”青琁像是自己与自己说话说得出神,“即便厚爱,也终没有用的。殿下需要孩子,需要儿子,所以注定了不可能专宠于我的。暄儿有句话倒是说对了东宫之内,良娣良媛,承徽昭训十几人,即便是他一心念我,到底也是无用。” “娘娘此言差矣。”妙菊还是坚持,把窗掩了过来,“只要太子殿下的心在娘娘这儿,即便是他日有其他人诞下殿下骨肉,娘娘永远那孩子的嫡母。” 妙菊这话说地坚毅,那“嫡母”两字更是如锤子般敲打着青琁的心头,青琁抬着头死死盯着妙菊,她却是反而浅浅一笑,收敛地恰到好处。 青琁也笑了,淡淡地笑起来,一如初春遇暖的梨花,开得素雅,淡白如雪。 夏的暑气在夜里渐渐散去了,草场上的人声鼎沸,也都尽数散去,中军帐中空空荡荡,秋岚来寻子绛多少次,都铩羽而归了。 “不在吗?” 哲暄躺在床榻上,夜里军营升了篝火,庆祝征北大捷,她也没有兴致,送来的饭菜,一丝一毫都未曾动过。子绛也没有来,自从她从子绛的剑下就下权善才之后,她就再也没见到子绛了。这样的结果,她心里知道;他会怪罪自己,她也早就有准备了。只是如今结局摆在眼前,子绛又是久久不见人影,心里毕竟难受,却也没有眼泪,没有一句哀叹,就连这话问出,也都平和如常。 “中军帐里没有人。”秋岚有些失落地答。 哲暄也只是点了点头,不问了。 秋岚却是显然地不甘心,嘴里碎碎念道,“王爷这是怎么了,难道您失了孩子就不难受了吗?只顾着自己,也不知道来安慰安慰您。”说着扫了一眼哲暄,看着她并没有睁开紧闭的双眼,试探地继续说道,“居然一个人骑马去伏尔部了。” “你说什么?”哲暄有些意外,转头来看秋岚,“他回伏尔部做什么?出什么事了吗?” 秋岚只是慢慢摇了头,说道,“不知道。我只是刚刚回来的时候遇到中军守帐换防,听他们说的。” “可有说,是为了什么?” 秋岚只是摇头。 “那——几时去的?” “听说不到午时就去了。” 哲暄想要起身,秋岚赶忙近前去扶,一面还说,“这都已经快三更了,也没有王爷消息,真让人担心。” 帐内点着红烛,哲暄便就那样痴痴地望着。 “您再看什么呢?这样出神。” 秋岚顺着哲暄的眼神望去,却是没见的什么不同寻常的,便发问。 半晌,哲暄才说道,“红烛啼血——” 秋岚一时也不知道如何回应这四个字,扶着哲暄的手微微有些发颤,心中却是不免对眼前人起了一丝怜悯之心。 “熄了它们吧。” 说罢,哲暄也就落寞着不再说话了。松开了扶着秋岚的手,让她抽身灭了烛火,自己也就一步一步走到了帐口,深庭秋草绿,高门白露寒,这时候,这样的话不知怎的就闯进了耳边,一直在脑海徘徊着。 看着眼前一片寂静,篝火燃烧过后的味道,混合着烤野味的香气,很合适地掩盖了这些时日以来残留在每个人身上的血腥味。 “权医仕呢?”哲暄问。 秋岚正转身来到身后,答道,“您放心,权医仕再给您煎药呢,王爷不会杀了他的。您就别担心别人了,您刚刚小产,现在是气血两亏,身体虚得很,权医仕交代了,不可以久站的——” 秋岚正说着的时候,便可以看见营帐间有人骑马而来,正是子绛。 “你怎么站在风口里。”子绛话中责备,翻身下马,从自己身上取下铠甲外的披风,三步并作两步,到了哲暄近前,便一把裹住了她的身体,“孩子已经离我们去了,难道你还要折腾坏自己的身子,才甘心吗?” 哲暄还愣在原地,显然,她没想过子绛会这时候回来,会这般亲昵如前,她心中只觉得,无论如何,他心中有疙瘩,总要过些时日才可以解开的。 秋岚倒是机敏,先施礼问安,很快就退了出去。 子绛却也是不愿意理她,一把抱起哲暄回了帐中去了。哲暄刚想开口,却先听着子绛忏悔,“是我不好,我道歉,我该守着你的。我——” “好了。你在自责下去,就是成心勾我难受的。”哲暄把头埋着子绛的怀里,那样的丧明之痛,他们同病相怜,哲暄自然知道他要克制着自己来安慰她,是如何摧心剖肝。 “好!我不说了。”子绛把哲暄放在床上,见得左右漆黑,月光洒进帐中,看着还隐隐腾起一缕青烟的红烛,便也就知道哲暄的意思了,只是反身说道,“现在,你要静下心来好好休养身体,其他事情先不要操心了。至于孩子——”子绛胸口的哽咽,藏不住,却不得不装作不在意,“这事也不怪你,昨夜的种种,你也没有错。我并不怨你,你不要错想了,我只是,当时——一时没有办法接受。” “我知道——我知道——”哲暄的话语声音渐弱,萌生了一丝感谢,那是她从来没有过的,对子绛不一样的情绪。 十五却是不知道要怎么说了,他的孩子,是失在谁的手上,这笔账,他突然发现无处可算了。 十四显然是早料到有人会突袭营帐,不仅在营中埋了伏兵,甚至连被他迁入平凉城中的哲暄都被他算计在内了。难怪他提出要把哲暄安置在平凉都督府的时候,他全然没有反对的意思;难怪他会提出大战在即,要遣人去城中照应哲暄。他算到了哲暄会起疑,算到了她不会坐视不管,甚至算到了她的计谋;他的双管齐下,确确实实起了作用,可是损失,又要算在谁的头上。 他驾马赶回伏尔部,当面质问子绍的时候,他却是从容不迫的,只淡淡答道,“她自己知道自己有身孕,她自己会权衡,她若是去了,那是她的决断,不是我的逼迫,她若是没去,也并不会左右最后的结果。我只是为保万全。” 这话,却是把子绛所有的兴师问罪全都堵了回去,堵得无话可说,堵得心不服口服。 三日后的正阳殿朝议,所有人都得到了期待已久的征北捷报,子缊当朝上书建言,擢升包括十四和十五在内的一批武将,全数都是子绍的军中亲信。 “这名单可够长的——”魏帝下了朝,进了太英殿,眯着眼睛一面听着子缊说话,一面又细细翻看了一遍子缊递上的奏折,最后才漫不经心评判说道。 “回父皇,儿臣觉得,这次能一句拿下高车半数草原部落,收归高车西南三大城镇,数个小部落,是十四弟和十五弟用兵神勇,指挥有方的缘故,理应大加封赏。除了这些以上所陈列的将士之外,儿臣还想替一个人,向父皇求个恩典。” 子缊是要提谁求恩赏,魏帝心下已经有数,却仍装出一副糊涂样子,问道,“这人是谁,居然能请动太子为她求赏赐,说说看。” 子缊躬身答道,“倒不是应她所请,是儿臣前日午后给母后请安的时候,听母后说起,清河郡王妃郁氏怀有身孕,已经向母后递了请安折子。”子缊笑道,“儿臣觉得,这是天大的喜事,是父皇母后的第一个嫡亲皇孙。郁氏之前虽擅离京城,却是因为担心十五弟。父皇,儿臣觉得,这事也不必苛责了,到底只是些儿女情长,十五弟年少,郁氏也是初嫁,还请父皇开恩,再赏她一份荣耀吧。” 魏帝往龙座上一坐,斥责道,“你让朕免了她私入军营的罪名,还让朕多赏她一份荣耀。” 魏帝轻嗤了声,“朕可以看在老十五数年之功的份儿上,饶恕郁氏之罪,再求恩赏,可就过分了。” “父皇——”子缊往前进了一步,于御案之前展袖拜倒,“儿臣替十五弟,请求父皇恩赏。” 魏帝未曾说话,只盯着跪于阶下的子绛,抱着一副审视的心态,反复在心底查问着子绛的心态。良久,才说道,“看在你的面上,可以给她个恩赏,只是她已然是郡王妃之尊,朕下旨擢封老十五为亲王,她也就是亲王妃,荣耀之极,已经是封无可封了,你来教教朕,还有什么可以恩赏的。” 魏帝这话意在试探,子缊岂能不知,便拜倒到,“生杀予夺是父皇的至尊皇权,儿臣不敢妄加置评。” 这话说得很是让人满意,虽然不足以让魏帝打消数日来对他的疑心,但是至少,他认为,子缊在不知情的情境下,上下尊卑,兄弟友爱,还是谨记在心的,不由就对那天审问夏天无时听到的答案,起了疑心。 半晌,魏帝才缓缓说道,“既然这样,朕真可得好好想想咯——”说着,往后一靠,挥了挥手,让子缊退了出去。 第36章 变天 上 给征北军一众的封赏恩旨才到了门下省,便同时收到了归州发回的塘报,除了报捷,就是大致把夜袭伏尔部的事情前后疏离清楚了报来的。第一个看到奏报的门下侍郎,便是左仆射公孙苻,见得塘报之上细细抹去了关于哲暄失子的事情,便知道,这事情子缊已经是心中有数了,就原样承报了魏帝阅览。 前方战事得胜,又说了如何安民的法子,还有高车大片草原的肥沃之状,如此人莫予毒之事,魏帝看过自然是大喜过望,又逢了朔日的大日子,便早早到了梦君这来,说是要好好与她喝上一杯,先庆祝一番的。 “陛下开心,臣妾自然也开心,只是饮酒伤身,陛下前些日子的风寒才好,还是少喝点酒才好。”梦君拦着,并不让魏帝多喝,只是话音柔顺如水,即便是拂逆心意的话,说来也很是让人难以拒绝。 魏帝虽说手上的酒杯是暂且放下了,好兴致却是一点都未消,这时候正好拉着皇后的手说话,“梦君,朕可得好好谢谢你,你给朕生了两个好儿子。”魏帝俯仰大笑,一面还纠正道,“不对,是三个。朕今日已经下旨了,晋封绍儿和绛儿为亲王。朕还让工部,在城外百里之处建高台,搭彩棚。待他们班师回朝,朕还要再出泰安城,亲自相迎,你说好不好啊。” 皇后听到这话,赶忙撤了手中酒樽,起身拜倒,道,“臣妾先替孩子们谢过皇上隆恩。”说着,有抬起头拒绝道,“可是出外百里亲迎,这样的恩典太大了,他们可承受不起,还请陛下收回成命吧。” 魏帝早料到梦君会有这样的拒绝,一如之前淮北之战捷报传回的时候一样。只是梦君心里也是有数,有些事情,魏帝拿定了主意的,即便她如何劝阻也是无用,更何况,她并无此意。皇帝亲自出城相迎,不仅是圣恩优渥的体现,更要紧的是让文武看得清楚,皇上对这两个皇子非比寻常的态度,梦君又岂会真的拒绝。 “你啊——”魏帝一手扶住梦君的手肘,轻轻一托,示意她起身,继续说道,“朕知道,你是怕太子心中有疙瘩,是不是?” 梦君低首不语,却是此刻最有利的默认。 “他已经是太子,要知道如何做好一个太子,做好一个兄长,就要有这个气度。否则——” 魏帝的话并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了,梦君知道,他是有意给了自己丁点信号,等着看自己接下来的动作。此刻的她,是皇后,更是十四、十五的生母,他二人既不在京中,母亲如何行事自然有着分外的重量。 “陛下说哪去了,太子是怎样的孩子,臣妾还不知道吗?”梦君一面斟酒,一面抬眸说道,“不说别的,就是这做兄长,就再没比他还懂得疼爱弟弟妹妹的了;对臣妾,太子也一直是孝顺至极,至于其他的政事嘛——臣妾虽不知,但是前朝有陛下呀,那还不是洞若观火吗?” 真要说,谁也再没有梦君这样的功力了,倒还不仅仅只是会说话,更主要的是她那样说话的口气,速度,还有绵长的调子。 魏帝笑得意味深长,说起太子,又说起弟妹,难免想到了他求请给郁氏格外封赏的事情,便与梦君商量到,“你觉得,绛儿新纳的王妃郁氏,如何?” 太英殿的事情,梦君早听说了,这时候偏又装作不知道,只问,“陛下这没头没脑问的,到底是要臣妾说郁氏什么呀?” “你只说,觉得这孩子怎么样吧。” “陛下给挑的,自然是一顶一的好孩子。”梦君说得漫不经心,“如今又怀了身孕,臣妾只想等着她回了京城,好好地选位太医,到绛儿府里替她安胎。臣妾——可就等着做皇祖母了。” 只字不提哲暄无旨出京的事情,也不提其他,安心说道起子绛未出世的孩子,梦君哪里需要掩饰遮盖,句句说来已经最是肺腑之言。 “你呀——”魏帝不置可否,显然他要问的并不是这个,可梦君要是答出其他切题的答案,他反而更不满意了,如此想着,一时也不知道要怎么和梦君说了,便也就只摇头道,“朕想着给她个恩赏。一来,之前李氏的孩子没了,朕总想着是不是因为老十五常年为国征伐,杀戮太重,折了这孩子的寿数,如今郁氏身怀有孕,正巧又遇战事,多加封赏既安老十五的心,抬了生母的品级,也是算为这孩子多积福德;二来嘛——” 魏帝盯着正布菜的梦君,拦下她的手,说道,“也让朝臣知道,绍儿和绛儿是朕看重的皇子,为国征战有功之人,朕比重赏,如何均不为过。” 梦君葱段般的指甲划过魏帝的虎口,“陛下言过了。臣妾还是那句话,这两个孩子为陛下做什么都是应该的。至于郁氏嘛——陛下太过恩赏,只怕是会有人不服,臣妾想不如就赏些奇珍异宝,再有就是些安胎的好东西,也就足矣。” 魏帝摆手拒绝,“不可不可!太轻了!朕想着,这郁氏本就是外邦公主,若是再加封个翁主,位同宗亲之女,那便既抬了位份品级,又不算为过,你觉得如何?” “这——”皇帝的提议,梦君不知如何形容自己的惊诧,这样的事情本朝又无先例,此刻却也不知皇帝是意在试探,还是真心有意为之,只得说,“既然这事情牵扯到了外邦,那便不只算是家事了,陛下若是拿不定主意,就请中书令和宗正卿一同商议。臣妾不敢妄语。” 魏帝看着她,试探地扬了扬眼睛,憋着一个笑容,突然绽放开来,小把戏逗得梦君忍俊不禁。 逗笑之后,魏帝才缓缓说道,“这俨文宪为父扶灵归乡是朕准了的,一时哪里找得到人,倒是辛苦公孙苻还要多担着他这个中书令的事儿。” 正说话时候,却有消息传至椒房殿来。是余福亲自来的,怀揣着一枚子绛的腰牌,如今在宫中又有谁敢不给他递个话,更何况,带的是子绛并哲暄的请安折子,一路便到冯智眼前。 “哎呦,这不是清河王长史吗?怎么亲自来了。”冯智在前拦着,总是要问个清楚究竟是何事,才好判断着是不是可以打断帝后饮宴,又或是如何打断。 余福归京数日,也曾回过府中,左右都找不到尹禄的他,已然对事态起了疑心。 子绛却又来了份要紧的飞鸽传书,所言之意,不外乎是突然丧子,请安奏折并非要事,又用不上驿站的八百里加急,唯恐皇后闻之伤心。要余福打探消息,小心应对,着他便宜行事。自从知道鸾台收到归州驿塘报,歼灭高车流兵的事情都变成了街头巷尾市井小民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可却没有一丝哲暄小产的消息传出,余福更是不免疑惑不已,连夜在府中仿子绛笔迹,拟了份请安折子,隔着火光荧荧,把墨迹烤了干,小心翼翼折了清楚,递了进来。 如今面对冯智,余福却是拿捏不准他的立场了,便说道,“王爷有请安折子入京,因为是给皇后娘娘的,在下不敢耽误,趁着宫门还未下钥,赶忙就送来了。” “原来是清河王的请安折子。正好陛下也在,一定也想知道王爷的消息。”说罢便从余福手中把密封好的信收好,转身进了椒房殿。 谁能想到,这样的一份请安折子,就足以激起千层浪。 冯智刚递进去的时候,虽说是给皇后的请安折子,到底还是先到了皇帝手中。 梦君还在一旁说道,“这孩子,倒像是算好了日子时辰才递着折子。” 哪知道打开折子的惊喜才不过在魏帝脸上留了片刻,就凝住了,很快,梦君就看得清楚,这个鬓角斑白的老人,眼底微微泛起晶莹的光,牙关紧咬,强忍着没有落下。 梦君知道事有不好,一颗为母之心悬了起来,由不得什么礼数,便从魏帝手中夺过子绛的折子,略过前言,只一行字闯入眼眸,“奋勇杀敌以致丧子”,顿时整个人就垮了下来。 在一旁服侍帝后用晚膳的玉奴眼尖,一把扶住了被震得险些从椅上倒下来的梦君。 即便这样强忍着,也最终没能忍住夺眶而出泪水,从清澈的眼底翻滚而出,一对明亮的如同鹿眼温柔的眼睛,旋即便成了一股泉眼儿,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嘴里还喃喃道,“好孩子,你怀着身孕,怎么糊涂了!” 魏帝在一旁早已是红了眼眶,他不比梦君,却是看完了通篇奏折,余福有喜无意间提及,已经在塘报中提及此事,这样的话是字字刻进了心里。他从未想过,子缊有一天竟然敢截下塘报,如此一来,皇帝自然料想得到公孙苻这个门下侍郎早也成了子缊的人,一同欺瞒于他,顿时怒由心中起,气冲斗牛,无名孽火对着一桌子珍馐美食就发泄了出去。 一时之间哐当当的响声就如同召人一般,冯智忙就跑了进来,见得皇帝发怒,皇后虽悲戚却没有惶恐告饶的样子,便断定了与梦君无关,一眼就把目光注视到了同膳食一道打翻到地的请安折子上,虽也是一个字看不清楚的,却心中大致有了方向,忙紧的跪下,畏畏缩缩道,“陛下您有事吩咐,可别气坏了身子骨。” 魏帝哪里咽得下这口气,扬眉眴目,戟指嚼舌,恨恨道,“你去,去把老六那个逆子和公孙苻给朕叫来,还有——”魏帝顺了口气,继续道,“马上让左铎去天牢把夏天无也给朕压到太英殿去,朕今天倒要听听,这个逆子究竟要怎么说!” 圣旨传到东宫,子缊便知出事,而且定是事有不好,却又一时找不到人商量,只问贵福宫中可有透出什么消息来。魏帝既知道了子缊与公孙苻之间结党,也就断定了这□□并非只有他二人,心下也就狐疑,是自己身边有人作祟,只让冯智亲自替自己来召。 冯智到底是滴水不漏之人,因是奉了圣谕,只微微行躬礼,对着从书房缓步而来的子缊道,“陛下口谕,宣太子殿下太英殿觐见。” 子缊领旨起身,试探问道,“这样时辰,父皇突然召见,不知可是前线出了什么要紧事——宫门可还方便?” “陛下既然召殿下,宫门自然是要行方便的,这样小事不敢劳殿下操心,奴才已经让人预备下了。” 子缊见得冯智明知自己想问为何,偏是婉转不答最为重要的那一句,也只能认了。暗自只想着,闾信时常耳提面命的话来,要自己遇事静心远观,方能知万变不离其宗,不由放慢了脚步。行不至宫殿门口,突然停了下来,对着贵福说道,“有些起风了,贵福,你去欣华楼帮本宫把那件麒麟纹披风拿来。” 贵福一怔,太子把夏天无父母妻儿安置在欣华楼,那里又怎么会有太子的披风。可是这话既然说出口了,便不可能只是胡乱说的,贵福面里不敢显露诧异,只躬身退出了。 子缊才行至东宫门口,正欲翻身上马,贵福就带着子缊那件暗棕红金丝团麒麟祥云纹披风赶上了,手中还揣着一个青白玉透雕五福捧寿环形珮,玉虽做工精细,却难以掩盖暗暗透出的裂痕和佩下坠的有些发了黄的流苏。可以看得出,这样的玉佩断然不会是子缊的。 “殿下,您的玉佩。”贵福说着,趁着西南新月眉弯,把环形珮递给了子缊。 子缊来的时候并不知道,公孙苻也来了,跪在太英殿东偏殿中的两人正面面相觑,拿不准魏帝深夜传召的意思,如此时候又不见魏帝开口说话,心下更是万分着急,却不敢直言,只看了一眼公孙苻。 公孙苻拜倒问道,“陛下,不知陛下深夜传召,有何吩咐?” “公孙苻——”魏帝冷冷笑道,“好你个公孙苻,朕敬重你父亲公孙亚为□□□□两朝元老,勤勤耿耿,你也未有过错,朕一直重用于你。可你呢?你倒好,结党营私,欺瞒君上,无恶不作。” “陛下——”公孙苻虽是不知发生了什么,但是很显然,结党营私还能容忍,欺君罔上,是所有君王断断不能忍受的,恳切道,“微臣不敢。这些罪名罪臣不敢认,也不能认。” “不能认?你还有不敢认的——”魏帝一时气急,一口怒气用上,顿时脸红筋暴,好不吓人,“朕让你位居左仆射,领门下省,俨文宪离朝,朕让你暂领中书令之职,朕让你位极人臣,你可倒好。你以为,朕不知道这些年你与太子一向走得亲近。朕不多加过问,是念及你们一心为了政事,今天算是知道了,你们搅弄在一起,都在筹划些什么!” 公孙苻本能地瞥向了子缊,了悟了,连忙磕了三个响头,“陛下——微臣自由受教,遇政事可发箴言,余事不敢有违圣意,更不可能——” 魏帝哪有心思听他把话说完,抄起一个奏折劈头盖脸就砸了下去,“不可能,有什么不可能的。朕还没死,你就等着效忠新君了。” 这样的话虽然是明指公孙苻,实则却是字字句句落在自己的心上。 子缊想开口,开口为公孙苻辩解,但他不行,这时候他只要多说一句话,魏帝的话锋和怒火就会瞬间燃烧到自己身上。 说,还是不说?说,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时候,说任何话都是无力的狡辩;不说,很显然,他已经置身其中,早不能隔岸观火了。 “父皇,儿臣从未有过不敬之心。” “从未有过?”魏帝嗤声道,“你是为了朕,还是为了朕身后的这个皇位。” 话已至此,仍旧不敢冒进,唯恐多添祸端,只一味道,“儿臣不敢。” “你连塘报都敢做假欺瞒,你还有什么不敢的!”说罢,大手一挥,御案上奏折塘报,纷纷被打落在地,远些的甚至就打在子缊的脸上,他却仍是一动不动。 “父皇,儿臣若是曾做过任何事,也都是为了父皇考虑。父皇这些年为征伐之事劳心伤神,举全国之力,灭一国之兵,这是大事。儿臣是担心父皇的身体,若是有什么不好的消息——”子缊尽力辩驳着,“父皇,儿臣终究也未有欺瞒过您任何要事。” “要事?”魏帝冲下龙椅,上去就是一巴掌,“你还要等出什么要事?杀了你两个弟弟才算是要事吗?” 第37章 变天 下 魏帝见他不认,是又急又气,怒道,“冯智,左铎人呢?” “回陛下,左将军已经到了,就在殿外等着陛下召见呢?”冯智有意放缓话音,试图稍微缓和魏帝暴露的火气。 “还等什么?还不快点把人给朕带进来,让这逆子好好听听自己都干过什么事,好早点死心,也不以为朕白白冤枉了他。” 冯智应了声,并没动,只是微微扬了扬双目,侧立阶下远处的安子心下了然,便连退了几步,出去了。 只不一会儿,安子就来了,躬身答道,“陛下,左将军到了。” “进来!”好容易平息下来,还未多久,魏帝如此骤然出声,仍旧掩不住的大怒之色。 只见得左铎亲自压了夏天无进来,已经是五花大绑,背手而立,进至御前,左铎一脚便把夏天无踢跪至了地。 子缊见得夏天无,便知道魏帝深夜召自己,事有所起,究竟是为了何意。 夏天无猛然被踢,一下前身微倾,骤然间,子缊身上那与身份格格不入的玉佩传入他的眼眸。 那是夏家的传家之宝,经数代而至今日,纵使家道中落,纵使父辈早已成为落魄书生,也从未遗弃过的玉佩,如此时候,竟然就这样挂在了太子的宫绦之上。夏天无猛地一惊,想起之前征北营中之事,不由懊恼自悔不已,只当自己一时不察,不仅是中了清宁王圈套,更恨极了把自己当做死士和棋子的太子,牙关紧咬,转身叩首。 “把之前你与朕说的那些话,都说来给太子听听,也好叫他可以明白自己究竟栽在哪里!” 夏天无扫了一眼子缊,他倒是抿着唇,露出恭敬却不担心的神情,一只手指轻轻拢了拢环形珮下悬着的流苏,夏天无愈发恨得出奇。 回了眼眸,对着怒火中烧的魏帝磕了头,心下已经有了一计,眼眸如星,闪出一丝狡诈的眼光。说道,“之前欺瞒皇上以保性命,如今却是不敢再瞒。”背手磕头,晃晃悠悠道,“我受清宁王指派,潜入东宫,骗取太子殿下信任,再于征北军营中,意图谋害清宁王。” 这样的话,却是与那一日,魏帝单独审问他的时候很是不一样,全然没有了之前那一句。如今,夏天无当着子缊和自己的面,说是受了清宁王的指派,接近太子,却又反受了太子指使,要谋害子绍。魏帝却是听的糊涂了,如此说来倒是相互攻击,谁也不曾是真正的受害者。 “你——”魏帝难以相信,对着夏天无又是一脚,“你说清楚,当着太子的面,给朕说清楚了!” “小人不敢撒谎,先前不曾全数将实情透露给陛下,全是为了有朝一日可以毫无保留,告知陛下真相。”夏天无说着,眼光死死盯住了子缊,“太子殿下知道小人是清河王的人,有意收买纳为己用,征北军出兵前,太子殿下命我扮成普通兵士,混迹军中,命我挑选时机,务必一击致命。” 夏天无久久不曾离开子缊的双目,吐露着仇恨的目光,魏帝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子缊,见到了他划过玉佩下端流苏的手,顿时心下有数。 转头又问夏天无,“你说你受老十四的指派,去接近太子的。” 夏天无叩首道,“正是。” “为何先前不说?”魏帝质疑问道。 “回禀陛下,小人——小人只是担心随意攀咬领军之将,陛下不会相信的。更何况,清河王指派小人的时候并未留下书信,小人即使是有心说道实情,却也没有证据。” 魏帝重重地哼了声,“你无非是担心,朕一气之下斩了你,你便再没有机会说话了。”随即便瞪着眼睛,冲着子缊道,“好啊好啊,你们一个一个的,都用尽了心思揣摩朕,一双双眼睛都盯在那张龙椅上。朕偏不让你们如愿!” 子缊知道,如此时候,皇帝心中早有决断了,却是盛怒之下,只能先静心等着。 “左铎,把这样两面三刀的人压下去,等着老十四回来,朕再好好问问个清楚。” 左铎答应了声,几乎是提起夏天无拖出去的。 “你——” 魏帝说罢转身,子缊知道下一个就是自己,叩首道,“皇父若说我别样的不是,即便不是儿臣做的,儿臣都会认,只为了父皇宽心。但只忤逆父皇的事,我实无此心。” “太子不法祖德,不遵朕训,着即日起,幽闭于东宫自省,无召不得出。” 子缊浅浅抿唇而笑,叩首拜倒,“多谢父皇宽宥。” 魏帝正在意外子缊的态度,突见得安子闯了进来,报道,“陛下,皇后娘娘椒房殿大长秋请见。” 才知道了子绍遣人进了东宫,监视探查,心下正有不悦,却听椒房殿来人,又气又哀,见与不见拿不定主意。 冯智眼尖,先一步问道,“没见得陛下盛怒,快叫他回去。” “可是——”安子有些为难,跪下不肯离开。 “说罢。”魏帝无所谓道。 “皇上,皇后娘娘不知是听说了什么,骤然急火攻心,昏厥过去,不省人事了。” “你说什么?”魏帝赶忙转了过来,看着安子垂首而跪,知道事情不会有假,追问道,“太医呢?柳平胥人呢,去了吗?” “宫门下钥了,柳大人一时进不来,太医署派了当值太医去了。” 魏帝这一日,经历了大喜,大怒,此刻有是大为慌张着急,头晕目眩,脚下踉跄,冯智刚想近前去扶,哪知道这手还没伸出去,魏帝却只觉得心下有热浪袭来,顿时一口鲜血,如断闸洪水,喷吐出来,硬生生栽在了地上,众人顿时乱作一团。 皇帝突然吐血昏厥,一时之间,惊动众人。冯智探了探魏帝的鼻息,随是微弱却还是有的,忙招呼了太英殿服侍的太监,很快把皇帝抬至龙床平放好。只是事出紧急,一时竟没了能拿主意的人了。 皇帝的病发的突然,冯智眼见着这几年皇帝的身体是一日不如一日了,这样一天下来悲喜交加,怒火焦心,也断定情状好不了。又见得幽闭太子于东宫之中的旨意,连太英殿都还没出,就出了这样的事情来,当即就在叩拜在子缊之前,称道,“事出紧急,万事请太子殿下拿个主意吧。” 如此一来,一个险些被废黜的太子,监国理事,第一件事情就下旨让十四暂缓回京,理由倒也自然,说是北疆领土延伸,一时抽点不出人往北郡驻守。 太英殿里,皇帝龙塌明黄幔帐遮掩,虽是里外进出伺候的太监宫人不断,端药灌了数趟,柳平胥又是终日守在榻前,坚持施针,魏帝却是已经一整日未曾苏醒。幔帐底下金丝线密密绣了飞龙祥云,此刻也是沉沉坠地,一如幔帐的真龙天子。一顶带盖鎏金莲塘纹方炉吐出一丝重重的香气,那是麝香之中又加了些许石菖蒲的,都是治热病神昏、气郁暴厥、中恶昏迷的良药,化入铜炉之中,如此在内服之余终日香薰,总算是让昏沉了数日的魏帝有微微苏醒之态。 “绛儿!绛儿!”纵使神情恍惚,这几个字却是极尽所能吐露出来。 垂首立于一旁的冯智听得是皇帝的声音,忙紧儿的,挑起床帐,进来探看。见魏帝眼睑还重重耷着,像是拼尽全力只能眯着一条缝似的,一手却上下指着。 皇帝依稀知道有人来,忙道,“清河王呢!” “陛下昏睡多日,总算是醒了。”冯智微有欢喜之色,趁势偏是不答话,又道,“陛下稍候,奴才叫柳太医来。”转身就喊道,“柳太医——陛下醒了——” 皇帝虽是初醒,倒神智并不糊涂,揣住冯智衣袖角,还是那句,“清河王人呢?” 冯智故作掩口而笑的样子,道,“陛下睡糊涂了,清河王还在征北军中呢!” 正说着,柳平胥已到,跪地请安,搭脉之时一丝眉心微蹙,虽是一闪而过,却足以让冯智看得清楚。 皇帝已经知道不好,刚想再说话,却是听得殿外有宫人请安的声音,“太子殿下!” 子缊进了太英殿却不赶着去见皇帝,却先一步见了柳平胥。 “如何了?” 柳平胥,“皇上刚刚才醒,微臣会尽力的。只是——” 子缊见得他指尖微微发颤,惊疑地望着自己,踌躇不言语,子缊知道他有要事要说,便着他起身。 “有什么话,柳大人直说就是。” 柳平胥近身低语,“陛下龙体本就大不如前,这几年来大小病症都常有反复,一年来风寒之症尚未拔除干净,乃是陛下好酒之故。本就是要平心静气,安心休养,断不可喜怒反复无常,动怒更是无益的。如今却是猝然昏倒,于身心具是大难。陛下昏厥不醒,汤药多是灌一半流一半,终究没起到太大作用,所以微臣连日来,在陛下兑端、涌泉、少冲、少府及百会,五处穴位施针,才方使陛下渐有苏醒之意,只是这样总不是长久之计,有些事情,还要殿下早做打算才是。” 子缊定眼看了柳平胥,他坚定的眼神,微微颔首的表现已经说明了一切。 冯智以朱绳把半张幔帐拢了起来,好让皇帝和子缊得见。 “儿臣给父皇请安。” 子缊跪礼叩拜道,纵使如今九五之尊的各样生杀予夺之权全数握于自己手中,当着皇帝的面却不敢显露分毫骄纵之色。 魏帝正欲发作,双手紧攥,拍着床板。 冯智垂首退后,轻摇着,知道皇帝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子缊抢先一步叩首道,“父皇息怒,儿臣只恐前朝政事不稳,不得不暂担监国之责。只要陛下康健,儿臣定当归权,闭宫自省。” 魏帝哪里还有气力听他说道这些,嘴里还喃喃,“绛儿!绛儿!” 子缊只恐自己错听了,抬首望向侧立的冯智,见他收了下颚,脖子萎缩自然而成一个俯伏不大的点头,子缊便知道没有错了,谦恭答道,“北疆新扩领土,刺史、长史、司马等官位空悬,尚还不知指了何人去,又常有小股流兵做祟,因而十四弟十五弟尚且还未回。”说罢,叩首再道,“母后身体并无大碍,如今已然大好,只是还不方便来探望父皇,父皇只顾安心养病就好,儿臣早已说过,对父皇母后,儿臣断不敢忤逆。” 皇帝不顾他,喃喃只道,“子绛!叫——叫老十二——”一句话还没说完已经是又喘了好几口气,“来见朕——” 此刻再没有高高在上的皇权君威,一时气急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棵稻草。如今的皇帝,此时此刻无非是手无实权、政令不出这太英殿的枯骨之馀,纵使是皇权天授,天之骄子,也是日薄西山,气息奄奄了。曾经的宏图大志,在此刻都已化作乌有,壮心不已,心下最后一念是绝不能容许自相残杀的任何一个皇子即位。他想到了老十五,那个上马能征,下马又随时能成个安静闲散致世的闲人模样,现在想来却是最好不过的。 可唯这样的愿望最不能实现,且不说眼下已有太子,就算是没有,被人胁迫着的帝王又岂能在传位之事上如愿。 子缊跪在床榻之下,隐隐能听见皇帝言语,目光一横,向冯智确实着。冯智没有反应,这便是证实的反应了。 “父皇是想找十二弟?”子缊抿紧了唇,收敛着笑意,再开口说话的时候已经可以看得清唇上留下的一排牙印,淡白的唇唯有被皓齿咬过的地方显现出与周遭不一样的颜色。 子缊极力控制着自己的眉眼,动作,甚至是鼻息,他只当皇帝的突然昏厥是上天对他的又一次怜悯,或许真是看在他这几年经营辛苦的份上,给了他的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转机。如今更该是小心翼翼,步步为营,是把史记外戚世家中汉景帝栗姬之事谨记于心了,断不敢做了下一个栗太子,临帝位就差了一步,硬生生成了临江闵王,孤苦死在狱中。 想到这里,即刻说道,“父皇安心,十二弟听闻母后害了心病,已前往椒房殿中照顾母后汤药,太英殿里,就请五哥替儿臣向父皇尽孝吧。” 说罢,叩首起身离开,动作一气呵成,再不会有踌躇不定之色。 绕过太英殿前悠长悠长又寂寥的连廊,一步一步,环佩之声铿锵,身后追随的贵福等人早隔了数丈之外,他只一人走向高楼,槛曲萦红,檐牙飞翠,已经是夺入眼目。秋云浓淡,西日微光,如同泼墨作画一般,点点稀疏,扬扬洒洒,散落在重门宫阙之上。满眼望去,接天宫室飞檐,如鸟高啄。 楼上久踟躇,往事长相忆,子缊知道,很快,从脚下丈量开来的每一步,每一块万福青砖,每一个飞檐楼阁,每一寸点滴国土都会是他的,数十年的孤苦生活,也将再不远的时候截止,永远截止了。 “贵福!”子缊召道,“宣左将军曹厝、宗正卿洪晔、鸿胪卿孟昭、骁骑都尉左铎到太英殿西配殿议事,召皇五子进宫为陛下侍疾。陛下病得糊涂,所有政令旨意都要来禀过本宫,若是有人求见,你就说——就说太医嘱咐,陛下现在不适合见太多人。至于皇后——” 贵福试探问了句,“需要禁闭椒房殿吗?” 子缊恶狠狠地瞪了一眼贵福,恨不得把眼神化成利剑,刀刀刺进贵福身上。贵福却是一眼恳切,颔首肯定着自己所说的话,像是即便子缊如何指责,也断然不会退缩。 子缊收回目光,只仍旧看向远处,良久,才有决断,说道,“椒房殿左右进出之人都要好好监看起来,但是断不能让皇后知道,也不准断了椒房殿的优遇,一应皆如从前。” “另外——你遣自己人出宫,吩咐菥蓂把各皇子宗亲和朝中重臣的府邸给本宫看紧了,若是再出现了之前尹禄的事,小心他的眼睛。” “是!”贵福答道,他知道,子缊这话不仅是要带去给菥蓂,更重要却是说给自己听的,不禁退了两步,极尽谦卑地躬身道,“奴才定把这话记在心中,绝不会错传。” 子缊满意点头,回眸再去看天际,东方已是云雾尽散,一轮峨眉月已经开始探头,不禁喃喃吟起诗来,“白露暖空,素月流天。” 贵福并不曾受这样的诗赋教导,并不知子缊轻声细语,触境生的是何情。 子缊全然不顾身后之人,只看着那初上的月亮,想起了少年时候出入长信宫时,细心呵护的三个弟弟,他本也是有为兄的爱幼之心,却硬生生被这样重重见不得天的宫墙隔断开来了。怪得了谁呢?他纵使有错,终是无心之过,要怪就怪那正阳殿上的龙椅,太英殿中的白玉传国之玺,它们终究太过冰冷,才不得已在这样无尽的年华里用尽满世间的血来温暖自己。 “日以阳德,月以阴灵。擅扶光于东沼,嗣若英于西冥。” 次日便是立秋时节,此时正是有晚风起,带着夏末的暑起瑟瑟而来,久久吹得子缊缓过神来,对着贵福再吩咐道,“遣人去广宁寺,把太子妃娘娘接进宫来。” 第38章 戍鼓 建元九年七月十四,皇帝薨于太英殿东阁。一代君王迟暮,终究享不了万岁之寿,龙驭宾天,驾作天上客。 即便这两年魏帝总是断断续续病着,却也均非急症。对于朝臣而言,多数也总以为,这次也该与一年前一样,病势反复,拖个两三月总是会好的,因而也对皇帝的突然崩逝来得太过没有准备。 余福又因那日事发突然,被冯智留于宫中听候帝后传唤问话,后又有太子的闭宫令,宫城内外许进不许出,便困于宫中,因而子绍于千嶂外却是丁点声响都没曾听闻。闾信却是被着急接近宫里,以便子缊问询,然则如今几乎所有事情已经都无需闾信指点,即便事出紧急,子缊信手拈来,已是面面俱到。 宫中却说不上猝不及防,自有礼部尚书戚东灼协下置鸿胪寺卿孟昭,安排大行皇帝丧仪。宗正卿洪晔安置了各宫妃嫔、皇子公主、王公大臣并三品以上命妇在正阳殿皇帝梓宫处哭灵,群臣缟素,男子摘冠,女子脱簪,焚香奠酒,满殿举哀。 梦君本就是病体初愈,闻及噩耗之时又是一口气闭昏了过去,太医署特意遣人去椒房殿中施针救醒,她却是一刻不愿意留于椒房殿中,搀着玉奴便要往正阳殿赶去。可到了大行皇帝金棺前,想到唯有十二留于身边,还有一双儿子未有归期,又抬眼看着子缊从容主持丧仪,便知良机已逝,更是数度哭晕了过去,不得以被众人请回椒房殿中。 魏帝究竟没能在临了之际下旨废太子,子缊算是有惊无险。如此时候,本也还在丧期之中,子缊便已经是数度往椒房殿中向皇后请安。 梦君素来也是个有主意的,但到了此时,皇帝宾天,早见着子纩被困宫中终日不得回府,已经知道太子如今手握实权,她一心也只想护住儿子平安,便把魏帝昏厥前所提议之事说与子缊听。子缊自然知道甘梦君的意思,她既然愿意与自己做交易,他却最是乐意,有这样的交易反倒很叫子缊安心,就愈加说明了梦君的态度,子缊只一一应允了,丝毫讨价还价也未曾有。 京城变天的这几日,本就是征北军调防时候。额齐格远走大漠,已不知去向,接连有散兵游勇偷袭平凉与伏尔部间的征北军营,子绍不得已,与十五商议着将征北军化整为零,只留有戍边经验的北郡军士分戍于新境,晋陵军除五千精锐骑兵,已尽数退至北郡沿线三十里处。余数守于伏尔部城中的军士既也移入高车王宫,自然也包括老十五和哲暄。 三日之后,朝中不用再朝夕哭灵,皇帝宾天的消息也才八百里加急传至伏尔部中,先见到的便是子绍。十四一时难以相信,他本是那样端敬之人,初闻消息之时竟也一个踉跄,险些没有硌到书案上。 胡地本多风,草场渐有凋黄姿态,白露凝霜,停留在经历了一年繁茂生长如今已近颓败的萋萋芳草上。哀蝉无留响,丛雁鸣云霄,伏尔部又本是地北天凉之地,如今已经最是秋风萧瑟紧的时候了。凉风萧萧卷席而来,万千愁绪撕扯,已经不知是哀愁之思化作了秋风,还是秋风搅弄着万缕愁绪。 再没有可能了,子绍心里清楚,只要皇帝还在,他就自有机会撼动本就算不上稳固的东宫之位。皇帝一日驾崩,他再做什么也便没有了缘由,反叫人平白给他添了个造反的罪名。 秋岚来喊子绛哲暄出殿接旨,十五伸出手去借给哲暄搭着从软榻上起来。她是才小产出了月子的,这日出来接旨,十五更是拿了件厚重的莲蓬衣给哲暄裹了上,内里衬着出挑上乘的皮毛,外间又是彩绣的繁复花样,虽是他自己的,可色彩热烈丝毫不逊色于女子的斗篷。 十五拉着哲暄才从偏殿宫室绕进正宫来,还在门廊转角,就隐约可以看见京中来人,一身缟素,恍惚茫然不知所为。 十五却是一怔,定了定眼神,眉梢微动,不禁面色铁青了起来,还站着原地未曾动过,话已出口,“是谁?你为了谁一身素白?” 哲暄向着十四投去探寻的目光,她印象中的十四,目光凌厉,仿佛总是一眼就能看穿自己这样毫无心机的人。如今却是不同寻常的镇定,十四并不看子绛,也更加未曾来看自己,那样的目光带了一丝呆滞,却也只有那样浅淡的一点,在子绛慌乱的责问中,消散干净了。 “是父皇——”十四轻抬了眸子,便又重重放下了,带出悠长的尾音,“驾崩了——” 十五铁青的脸瞬间变得如纸一般煞白,所有的血色像是在一瞬间褪尽了一般。 哲暄的手被子绛此时本能沁出的汗腻得滑滑的,她不自觉的目光划过子绛脸上,第一次看得他红了眼眶,清泪不自觉流了下来,却是一句话都没有。 哲暄看着害怕,她只愿这时候的子绛可以把所有的情绪都发泄出来,就像那日,知道她小产的那日,发怒也好,恨不得杀人也罢,悲痛只有宣泄这一条路可以化解。可她却又是那样清楚的知道,这样的子绛,收憋着的情绪,压抑着丧父之痛,强撑着是最大的折磨,也是最大的无奈。 可对于十五,或许若不是还有旨意,只怕这时候,定会翻身上马,昼夜不息赶回京城去。他连自己都说不清楚,此刻是不是被吓傻懵了,亦或是怀疑犹在梦中,杵在了原地,双足如同灌铅,再迈不动了。 只说,来人先传先帝遗诏,“奉大行皇帝遗诏,清宁郡王领军北征,灭高车,拓疆土,建旷世之功,才遒敏练,懋著殊勋,擢清宁郡王为清宁王,清河郡王为清河王。清河王妃郁氏,女中英豪,贤而有功,擢封和英翁主,享一品仪制。” 再来竟是传新帝旨意,让老十四回朝为大行皇帝奔丧,却偏留下十五与哲暄,加封了镇北大将军这样不伦不类的头衔,只叫留原晋陵军中抽调进征北军的一万人,其余人等尽数归至原籍。 哲暄跪着,垂目接旨,心下暗暗不知是喜是悲,那死的人到底与自己没有丝毫关系,可可她也明白知道着,这样的突如其来代表着什么,青琁的安定和子绍的功败垂成就在这样两道圣旨里说道清楚了。哲暄施礼起身,愈发看得清他凄枉倦怠的神色。她隐约记得那个老人的模样,大婚那日的情境还在眼前,封后仪典也才过去没有多久,那样肃穆,温情的皇帝。 她如今只当作是个普通父亲离人远去,见得十五哀容满面,涕泗横流,不免带入感伤之情,一道想起自己的父汗来。不禁也触动情肠,艾艾凄凄哭了起来。 领旨却还要谢恩,这样的一纸明黄圣旨,就硬生生地阻断了大行皇帝和子绛最后的父子情深,也算是子缊转换着方式,表达那一日太英殿中闻息大行皇帝意欲传位十五的不满之情。 可这样的情绪,关山重重之外的子绛又怎会得悉。 “父皇崩逝,我这样一身斗篷也太过艳丽了,就先回房中去换下。”子绛戚戚然转过身来,看着尚有羸弱之色的哲暄,似有话要说,哲暄却只是微扬了一丝嘴角,不含笑意,只带着宽慰神色,道,“我知道,你们兄弟俩一定也有话要说,不必顾忌我。” 说罢,撑着秋岚的手便回去了。 高车王宫正殿之上,空荡荡留不下一个旁人,迎迎贯入的秋风似有说不尽的话,吐露着悠悠然的愁绪,如泣如诉,或当就是这般了。 良久不言,子绍手中的扳指一点一点转动着,他要思量的远比子绛要多。 “为什么不让我回去!”子绛究竟憋不住怒火,怒发冲冠而立,“父皇归天,即便是地方官,从二品以上也一定要回京举哀,我是皇子,他凭什么——” “凭他是新帝。” 子绍淡淡道,却比平日带了更多的哀婉。 “所以你就认了?”子绛恨不得此时冲到十四面前,一把将颓废模样的子绍提起来,重重丢出去,摔醒他不可。 “当日,是你让我助你,让母后助你,我不管你的初衷是什么,我只知道,我既然认了,这件事情就不能这样了断。” 子绛退了两步,深吸两口气,又道,“哥,你想过吗?父皇如何会走得如此突然,为何偏偏是在你准备对他东宫之位动手的时候,为何是在夏天无被送进京之后,又为何会是在我们征北大捷之时。父皇前儿还有圣旨,让我们整顿军务,待来日归京,必还要出泰安相迎以示郑重。可偏偏就是在这时候,父皇竟会——我不相信,父皇是他害死的,一定是。”子绛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反问道,“他不让我回京奔丧,难道还不说明问题了吗?哥,难道这些你都没有想到吗?” 子绍当然想到过,在他听闻噩耗的那一个瞬间,这些问题都在眼前走过一遍,并且有了答案。他不说,却不是没有想过,而是真不想把下面的处境一句句说来与十五听。他还是那样的随心随性,他本也可以再这样生活个几年,即便他的人生也曾经有过悲伤,也有过丧妻失子的痛楚,但这样的事终有一天会慢慢在他心头抹去,到底君临天下的是父亲而不是非一母同胞的兄长,他可以稍许安心几年。这样的安心,就在这一刻被无情的打破,这样的情感十四真切地经历过,在听闻念瑶意外离世的那一刻,在知晓造成她死难真凶的那一刻,所有曾经存在于皇城脚下,流光年华里曾有过的美好一如风起云涌的海面,在没有过一丝平静的时刻。 “你说啊?是你要做的,现在呢!你要带着我放弃吗?哥——”子绛一把抓过十四的圆领袍上襟,怒目圆瞪,一股热血冲顶,早已是红透了一张冷峻的脸。怒气之下,只叫把原本的眼泪都流尽了似的,这时候黑夜般黑漆漆的眸子之下,透着血一般鲜红的颜色,像是映照出即将到来的血腥,“哥——你振作一点,我们手上还有调动晋陵军的虎符,十万大军,还有北郡戍边的人马,高车收缴的兵士马匹,我就不信,我们还不能和他打上一战吗?我偏要叫他给我们一个交代不可!” “你要什么交代!”子绍拽住他青筋暴起的手,呵责道,“就算你能点齐十五六万兵马,你还想怎么办,和他开战吗?你想过宫里的母后和大哥吗?” 子绛一怔,如同大梦初醒,眼虽还瞪着老大,却早已锐利尽减,手虽也开未松开,青筋却渐渐消了下去。 子绍知道他听懂自己的话,随即又道,“他在京中,早已是准备万全,你我若是举兵,正给了他诛杀殆尽的缘由。更何况,母后和大哥只怕如今已经被他所挟,只待我们自入陷阱,他好来个出师有名。高车骑兵本就是没定了心性的,见我大魏皇室自相残杀,又如何能听你我指挥。他刘子缊若是给你我安上个不守为臣之道,贪得无厌,举兵谋反的罪名,晋陵军还真会为你我所用?你切莫忘了,握晋陵军以挟父皇易储,这招尚还可用,可若是真用他们来谋反,只怕还未等攻到泰安城下,你我早就已经被人放了冷箭,身首异处了。” 子绍说着,一把手推开了子绛,“我不是不想,而是不能。”一语掷地有声,坚毅的眼神还是那个上马举刀不惧万千铁骑的刘子绍,一言之间,已经显现了他与十五的不同。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如今一统尚未完成,你倒不怕百万将士的性命白白断送。” 这样的道理十五自然懂,只是明叫他知道了不堪的阴谋与难忍的现状,偏偏硬生生忍下这样的怒与痛,他如何肯,脸上早已是青一阵白一阵,悲戚愤懑,自责羞愧,一时全涌上心头,如同酸甜苦辣咸五味杂陈,竟也不出是哪种味道更甚了,只道,“他既然会留下我召回你,就是下了心思,不让我们兄弟在一处,意图分散我们的实力,你还要回去吗?” “自然要回去。”子绍望着宫室之外,愈演愈烈的秋风,一如入无人之境的铁骑,横扫草原,非人力所能抵挡。 “回去如他的愿?” “是如我们的愿。” 子绍平和转回头来,已经恢复了一如从前的坚毅目光,“我棋差一招,竟没有算到他会对父皇下手,可有一点,却也是他没有的。” 十五不免疑惑,目光探寻,意在求解。 “他既让你留下,你就好好留着,练一支大魏最好的铁骑,等我们兄弟俩踏平南宋,我只有主意叫他登高跌重。若真是他害死父皇的,我也必定叫他尝试看看他自己害死父皇的手段。” 哲暄本是一路回屋,半道上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的止住了脚步,转身还想回去,却在那一瞬目光斗转,落在了秋岚的身上。 她也显然是被吓得愣住了。菥蓂并未把京中发生的变故事无具细告知与她,她自然也是同哲暄一道得的知这样消息,如此一来,不自觉流露出来的意外和手足无措,落在朝夕相处的哲暄眼里,也不免得了个自然。 哲暄定了定神情地看着秋岚,一时拿不准她是否早已事先知道,不好开口质问,只说,“你不用陪我了,去让上下服侍的人都换上孝服吧。王爷这两日,心情也不会好,你也传我的话给他们,让他们小心伺候。”说罢,便拢了拢领口的细腻白毛,目送着秋岚先一步下去了。 待到子绛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天色渐黑,哲暄早已经回到房里,换上一身素白裙袍,搂着个八角手炉,正坐与软榻之上,呆呆望着炉盖上的朵朵镂空兰花出神,竟连子绛进来,都未曾察觉。 “你怎穿得这样单薄。”子绛本也是一副魂不附体的样子,骤然看到哲暄,缓了神情,只怕叫她看出了一丝端倪,平添了她的担心。说着一手落在她的肩头,才发现这件素白裙袍本就是夏日的衣物,细腻柔顺,在咧咧风中,更显得轻飘。“父皇驾崩确实该换孝服,只是你才出月子,也该是细心保养的时候,断不可穿这样挡不住风的衣裳,受了凉,可就不好了。” 哲暄被他说得,一张脸痴楞楞抬了起来,四目相对,才见得子绛先前眼里布满了的血丝,这会儿仍未曾有一丝消减,不禁动容,拍了拍他搭在自己肩头的手,温柔道,“你坐下,我有话和你说。” “不管是什么,总要先披上件衣服。”子绛不肯坐,也有些不肯让哲暄看见自己踌躇眼神的意思。 “事关父皇。” 话一出口,十五的眉峰一扫而过的触动,身体便也就僵在了原处,“父皇?怎么会事关父皇。” 哲暄微微颔首,低眸道,“我也是刚刚回来的时候隐约记起的事情,只是这件事情,当时我并没太在意,如今又已经过去得有些时日,因而有些恍惚,想问你问个清楚。” “是什么?” “我先问你,安子,他可是燕云苑门下之人吗?” 哲暄骤然抬起流动的目光,疑惑望向十五。 “安子?你是说,父皇身边的那个小太监,冯智的养子?” 哲暄点了点头。 “不是。”十五很肯定,从容摇头道,“燕云苑不是江湖杀手,不会做这样为达目的断人香火的事情。” 哲暄却是听来更是意外,诧异着又不知如何表露自己心下的猜测,“你这么确定吗?不要去十四哥?” “不用。” “那这样就更奇怪了。”哲暄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倒吸了口凉气,直摇了好几下头,压在子绛掌上的纤白玉手,也滑落了下来。 “到底出什么事了?”子绛坐在哲暄身旁,掌心带了点力气,摇了她两下。“到底什么事,你先别怕,从头到尾说过清楚!” “之前,就是父皇下旨要册封母后的时候,安子到府中传旨,我无意间问起父皇的近况。他只道,父皇龙体康健,还说什么看重你与十四哥,亲王之位可待这类的,我当时虽也有些奇怪,可也只是觉得他本是御前伺候的人,规矩一向是最严的,哪里能在皇子府邸这样多嘴多舌,更何况,我根本也就没问过他别样的问题,他又如何自己主动将事情说道与我听?” 这事情,哲暄从未与十五说起,一来那时本也就闹着脾气,再有,也不是什么紧要的事情,说与不说,似乎再不要紧。 可如今却越发佐证了子绛的猜想,他还未开口置评,哲暄已经猜到了,“父皇若是一向康健无虞,如何会这走得这般快。余福已经回京,若是宫中有变,余福机灵,我们又怎会事先没有听得一丝消息,就让六哥抢了先。安子若不是自己人,便只有两种可能,或是想攀附你,或是有人想要试探你我。” 第39章 归京 哲暄的句句话语,问得温婉而犀利,她在用自己的方式告诉子绛,她已经知道事有蹊跷,切莫瞒她骗她。 “是。父皇的事,余福的事,我都和哥一一论及过,你猜的不错,我确实觉得是他逼死父皇的。” “真是太子?” “即便我笃定,如今也没有证据。其实这些年,父皇的龙体早算不上康健无虞,只是太医署一直为父皇悉心调养,龙体也算是勉勉强强吧。可即便如此,也不至于忽然崩逝。” 哲暄看见,子绛的眼神从自己身上游移开,怅然若失。 “他如今,以东宫身份即皇帝位,只怕今天我们才知噩耗,他已经在泰安称帝。余福没有消息,只怕也是早听闻了什么风声,被他先下手为强了。” “他竟是这样的人。”哲暄这样的话说着,却是不免想起了青琁,接下去的后宫之路,青琁一人独走,前路漫漫,一同她那年嫁出云中城一般,而陪在她身旁的就是这样不堪的一个人。当年的自己,尚不能知悉这样茫然没有方向的孤苦无依,如今却早已是时过境迁,而不过嫁为人妇一年不到而已。 青琁的耳提面命犹然回荡在心头,她却已经从太子妃一跃成了万千荣耀的一国之母。 微微侧回了头,哲暄却早不知道要怎样诉说此刻的悲戚苦楚,那样一阵一阵从心底席卷而出,带着记忆中年少时候云中城里的那些日子。她总是缠在哲暄身旁咿咿呀呀,叫烦了明安,却总叫不烦的青琁,她还是那个吵闹着总觉得长姐衣裳好看的小妹,青琁也还是二八破瓜年华的妙龄女子,哲暄也曾见过她精艺的骑术,马上翻飞的身影。 那年母妃离开时,她也曾那样死死拽住青琁的衣襟,俯身在她身上哭着,哲暄隐约还能记得,她是一直到哭干了所有泪水,哭尽了所有力气,才靠着长姐的肩头沉沉睡去。 风卷云涌,带来故土岁月里的回忆绵绵,青琁出嫁,甚至是那日再从云中城中分别的情景,全都不受约束,闯入眼帘。 哲暄念想着,她本是不愿偏帮十五,她答应他原也只是想在两害之中,权取其轻者,所以虽是答应了十五,对他与十四筹谋诸君之事不再过问,到底却难真心放下,久久悬着的一颗心,为了子绛,也还为着青琁。她说不清,那日离开泰安为了子绛的不安之中,是不是也一样夹杂了对青琁的愧疚。她担心十四失败,殃及十五,更唯恐胜利那一刻的到来,会硬生生断了自己与青琁血缘至亲的姐妹之情。比起静静候在府中,等着消息传来,亲眼目睹青琁的离开,她更愿意离开,逃避,是那一刻的她,唯一能对青琁做的。 现如今却是无需再多担忧,可偏又说不出丁点的高兴情绪。不说十五,单就是为了青琁,她也高兴不起来。她本就看得清楚,青琁活得辛苦,不仅是早年出阁,未曾多享彼此年少繁华时光,已经远嫁他乡。这一嫁,若能得一可心之人,厮守终生,还自罢了,偏偏远离故土,看似备受优宠的背后又是什么,一个看不清透的枕边人。 哲暄看得出来,青琁对子缊的情感,同自己一样热烈。可青琁永远都只会是青琁,她不会不是自己,她的爱不会只如炙热的火堆,火苗撺掇而出,带着看似燃烧不尽的热量。青琁爱得太深沉,深沉地透出一丝悠长的凄凉。至少在哲暄看来,那样重重宫门之内的长姐,是掩藏了一个女子这所有的气性,才这样一日一日过了下来的。 初嫁,她的夫君,是东宫太子,她已经注定了要在他的妻妾成群中徘徊挣扎,奈何青琁骄傲之身,彼时或许早已经要筹谋不断。 可再而后,繁华之后,万人之母,她又要如何过活。中宫皇后,要隐忍的,何止是几个良娣良媛,要操持的又何止是一个家室。 心思想到如此,早已是越发心惊胆颤,丝毫不输于那一日初听闻十五主张的时候。这才发现,原来这样的争夺,无论谁赢谁输,她终究都好过不了。 宫门一锁不复启,从此姐妹是君臣。奈何君恩如流水,拼尽婵媛一世痴。欲语,泪先流。 子绛刚新取了件素黑披风回到哲暄身边,见得她不发一语,眼神无处安放,空留着一行眼泪肆无忌惮。刚想开口,可又要怎么劝慰,子绛自己都不知道。如此时候,还能指望着他说出如何安慰的话来。 十四的话不错,子绛此刻想来,也知道是自己莽撞,看着哲暄静静流淌的泪水,丝毫不被任何外界之事打扰,自然感染悲戚之情,坐在哲暄床榻边,没有啼泣之声,一样泪漫青衫。 这一年来的日子,他不知经历了多少。与哲暄的不期而遇,他第一次知道,原来草原之上,也可以桃花盛开,绚烂满天,原来女子除了清浅从容的笑颜,也可以有飒爽的英姿。可仿若也是从那时开始,他的人生注定了要用清风凛冽,换她相依相伴。出征淮北,意外收到念珏的死讯,叩醒了子绛对她所有的情分,虽然终不过浅浅淡淡,悲悯怜惜胜过亲昵爱情,却也最后化成了绕不过去的心痂,霸占了他的一片心房。他第一次看透了那个从小在长信宫中长大,口口声声叫了二十多年的“六哥”,而且看得越来越透彻。也是第一次,再没了父皇的庇护。 而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南山无用,他这一刻也才突然明白的道理,也是人生的第一次。 一时两厢无言,就这样清清静静地坐着,纵使外间劲草之上,秋风猛,也撼动不了这屋里的清净无言。 这一夜的大雁之声格外厚沉戚哀,月亮早早落了下去,照不见偌大的高车王宫中,每一个人的幽暗愁容。 日光初透,便是要与十四分别在这还未散尽血腥味的高车王城。 这样的时刻,与那日云中城中送别青琁,又有何不同。从此故乡远,阻隔了千山万水的,不仅仅只有哲暄,归期迷茫,即便日日在指尖筹算,也依旧抓不住思念的,偏又多了个子绛。 三日之后,晋陵军、北郡十五城原戍边军和高车陆续投靠的散兵,按新帝诏书整军调防。 高墙眺望,望不见离人的思念。 又是十余天后,算着也该是京城中为大行皇帝梓宫移入寿皇殿的时候,子绛便领着哲暄,着一身白袍,面南而跪,伏地而哭,算是他这个被贬谪的皇子对皇父尽最后一次孝道。 次日,泰安城中,新帝登基大典,定了次年年号为文德,尊先帝皇后甘氏为皇太后,太子妃郁氏为皇后,算是自上而下定了仪制。继而几天,又连颁数道圣旨。趁着俨文宪回京为先帝举哀,留他于京中复任中书令,领中书省,左仆射公孙苻迁任尚书右仆射,总领尚书省与门下两省,一时之间,朝中议论声此起彼伏,都说公孙苻风头直逼位同丞相的俨文宪。其余六部主事之人皆未动过,武将却是擢升了曹厝为右翊卫上将军,儿子曹纶为左翊卫将军,父子被重用,朝中皆称是新帝看重老十四的缘故。可偏偏迁了左铎为千牛卫大将军,一连升了三级,虽仍旧比不过曹纶,却是皇帝贴身卫兵,可见厚爱更甚。 这日子绍下朝回府,妙丹端了茶,近前来问,“王爷,宫中情况可还好?” 子绍轻摇了两下头,道,“我如今身份已不是皇子,入宫给母后请安,唯有恭请圣旨或是得母后亲发的懿旨。” 话语中,隐隐带着思念与不安生,在四下无人的书房之中,显露出子绍一丝最是本初的模样。 妙丹一双眸子带着不舍,比平日的柔情或是智谋,更多了一份女子独有的怜爱,柔柔目光荡漾,如涓涓细流,缓缓而出,丝毫不在意眼前人是否看得清楚。手中取过青釉壶,徐徐斟茶,绵长声音淡淡道,“王爷,有余福消息了。” 十四手中的茶盏骤然搁下,问道,“找到了?” “是总算能来见您了。” 妙丹的话听得十四糊里糊涂,妙丹自己也知道,只说,“爷等一等,属下即刻去安排您与他见上一面。剩下的话,让余福自己说与您听。” 妙丹把余福安置在了凌霄楼。自从尹禄的音讯如同石沉大海之后,妙丹始终怀疑六兴斋的探子出事,便定了家素来有联系却又和燕云苑毫不沾边的一家客栈,包了左右三间相近屋子,用来传递消息。如此京城内外,往来之人投宿之地,在这样国丧日子里倒是比烟柳之地来的合适方便得多,倒也不张扬显露。 月影初上,一辆红顶马车,踏着稳重的步伐,徐徐而来。子绍一顶黑色风雨斗篷,从凌霄楼正门而入,光明正大,反却不引人注目了。 屋内白烛高燃,桌面上一盏素白的扩口茶盏,还冒着热腾腾的热气。子绍一下警惕起来,背手紧压藏于斗篷中的马刀,四处查看,最后把目光留在了隔断的画屏上,嘴角微微一扬,不显笑意,手便从马刀上松了下来,往正中桌旁一坐,缓缓说道,“是本王,你可以出来了。” 屏风后闪动的人影,方才安然出来,前至子绍面前,微微一躬身,道,“属下办事不力,请王爷降责。” “我时间不多,出来久了必会令府里眼线有所察觉,你先拣选要紧的事情说。”子绍并没让余福起身答话,只自己斟了碗茶,近鼻一闻,就失望放下了。那虽是应着秋季的青茶,最是合适这秋风萧瑟,花木凋落的时候,却是陈年的老茶,又不是适时采摘的,味道自然不及自己府中常用的茶汤。 余福知道子绍不叫自己直起身来,也是降责之法,并不敢动弹,只躬身将前后所知的事情一一说道来与子绍听。 “是你假替清河王给太后上请安折子?” “是!”余福话语中带了一丝卑陬和憯懔,不敢抬头,“属下当时正巧收到十五爷的飞鸽传书,得知了王爷曾于塘报之上提及王妃战场失子之事,听闻宫中内外无所传塘报消息,竟然没有这消息,属下当时起疑,不得已送了份假折子入宫试探。” 子绍全然不在意其他,只想到了塘报蹊跷之事,先问到,“你的意思是,你当时起疑,有人偷换了我经由归州驿发回进京的塘报。” “正是。” 子绍眼光之中闪过惊讶,却也只有那一下,很快就被从容代替了,“他早已算计好,知道父皇素来不喜文臣议论武将的不是,为了防备我,他竟准备了这招。”子绍莫名其妙地怡然一笑,称道,“果然是我棋差一招。” 余福没有答话,只是默默等着子绍下一个问题骤然而至,“父皇究竟是不是他下手害的?” 语气中掩盖不住的怒气,一手攥拳,微微挡住鼻息。 “那日折子递进椒房殿后,冯公公只让我稍候,说是若先帝和太后若是有话要问,还需传我进去,只让我在外面等着。后来却不知怎的,就让人把我带走了。我被困在宫中,虽不得自由之身,却没敢不细细打探消息,次日一早就听见宫女太监们纷纷传着话,说是先帝染了病症,身上有些不好,深夜传了太子进去。还有便是——” 余福看了子绍一眼,见着他从容一如从前的眼色,转动着手间的扳指,缓缓说道,“太后娘娘好像当时也病了,我那几日有打探过,太后倒是先于陛下染的病症,可症状却好像轻得多,所以也不像是中毒所致。” “这么说,你倒不认为是他弑君?”这话说的毫无隐晦,决然不怕隔墙有耳。 “虽说不像有意,可准备却很是迅速,我本想出宫,哪里知道皇宫之中已经下了禁令,说先帝圣体违和,一般人只得进不得出,凡是上朝议政的大臣,轿辇均是停在了正阳门前再又宫中太监抬进去的,进出搜查都是左铎亲自带的人。” 有许多话子绍听得虽是不差,却还不得不仔细揣摩,于是他搓着扳指,余福矗在原地,良久又问一言,“妙丹说,你是不方便见本王,音讯才拖至今日?” “是!不瞒王爷,属下这几日接连发现被人跟踪,来人形迹可疑,时而有,时而无,躲法很是巧妙,就连我都佩服。所以,我曾特意让门下之人在我必经之路附近的高阁上,替我查看,也让人偷袭过他,此人身手应还在夏天无之上。” 子绍点了点头,确认问到,“夏天无真的死了,再无音讯?”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第40章 客心 如此许多事情一直没有确切着落,燕云苑上下自有亏欠之情,妙丹余福都更加卖力,也更为谨慎。因为知道了余福一直被人盯梢,如此也不敢轻易擅动,好在来人似乎也知道贸然出手会暴露自己,倒是落了余福暂时的平安。 先帝的丧期二十七日,朝中如故,定了谥号庙号,梦君自先帝驾崩之后,以太后之尊挪进了永安宫中。 这日正阳殿上,皇帝突然下旨册封子纩为景王,赐景州为封地。十四虽早料到子缊会有如此动作,初听闻之时仍旧免不了心头一颤,侧目看着子纩,自然,他也是一脸的始料未及。可事到临头,只能接旨。子缊只说,为念及太后,留子纩在京中过了年,再走也不迟。 建元年的最后一日,除夕,寒风聚积,愁云密布,初起的小雪飘飘洒洒,到了晚上便是大雪满天飞扬,雪花散乱交错着,翩翩飞舞于天空,一副总是下不够的样子。雪花回旋,一曲舞毕,便堆积于地面,满宫甬道一如白玉镶地。有的,沿着屋脊而覆盖了楼宇,白皑皑盖着宫室,犹如由雪而建。 除夕夜,思清殿中设席饮宴,梦君只称身体不爽,早早回了永安宫中。 碍着国丧,全无歌舞,只是自家人坐在一处,饮酒话家常。 “今年除夕能得如此祥瑞大雪,想必来年定能是个丰年。”席间开口先说话的是子纾,还是那一脸阿谀取容的样子,未曾变过,只是如今身份变了,不再是毫无御封的皇子,而是汾阳王。 “五哥说的不错,是这个理。只是——”子缊顿了顿,爽然笑道,“盈尺则呈瑞于丰年,袤丈则表沴于阴德,可见大雪虽是吉兆,也讲究度,过犹不及。”子缊说着,转头看向了子绍,“十四弟,你说是不是?” 子缊前半句话才出口的时候,子绍便知道他这话是冲着自己来的,手中的酒杯停在空中,对着子缊,道,“皇兄所言甚是。臣弟觉得今夜这场定是盈尺瑞雪,皇兄秉承天意,承继大统,天降瑞雪迎文德,这不是老天爷的美意吗?” 子缊闻之大喜,饮尽眼前一杯酒。 子绍酒杯一搁,冲着高坐凤位的青琁轻轻扫了一眼,目光落在挑起话头的子纾身上,淡淡问道,“五哥,你说我这话说的可对?” “你?你向来伶牙俐齿,谁说得过你呀。”子纾嘴里轻嗤着,也不看子绍,自顾自的吃着,嘴里喃喃,“最好你真是心口如一。” 这话虽不大声,却很够分量能吸引子缊的注意,虽听得不够清楚,却也大致知道他的会是什么,丝毫不加理会,只对着子纩,关怀问道,“十二弟,年节之后你就要去封地的,临行前不要忘了去向母后道别。母后思念父皇,这段日子玉体伤损不小,你去的时候,别忘了多宽慰母后,好让她安心。” “是,臣弟知道了,多谢皇兄。” “十二弟的封地景州好像离邺城不远吧。”子纾在旁问道,看似关心的眼神斗转着划过了一旁的赫连容脸上,才问后面的事情,“我记得邺城好像是当年十四弟亲手打下来送给渤海当做迎娶清宁王妃的聘礼的,十四弟,我记得不错吧。” 子绍知道他话外之音,看着一旁挤出一脸笑意盎然样子的赫连容,回答道,“才过去没多久的事情,五哥难道就不记得了?” 子纾被碰了个软钉子,脸上难免扫过一丝尴尬,偷瞟了一眼正与青琁吃酒的子缊,很快恢复了镇定,好像方才子绍的话丝毫不影响他挑拨离间,继续道,“弟妹难道不让十二弟帮你往渤海递一封家书吗?” 子绍也是一样想赫连容投来求解的目光,带着浅浅、与这样的场合十分相合的笑意,也不着急让赫连容开口,只是静静看着她。赫连容微微颔首,对着子纾说道,“五哥说笑了,我赫连容是清河王妃,这家自然就是清河王府,我日日住在家中,哪里又需要写家书。” 言毕,也顾不得子纾脸上惊诧的神色,只回以子绍一个温婉的笑容。 子缊高坐着,一副无意打断他们谈话冷眼旁观的样子,直到这时候,才不紧不慢说道,“话虽是这样说,可到底渤海也是你娘家,就写一份请安折子,让鸿胪寺安排一下,递送到渤海去,也叫荟沁王后知道你现在安好,这对两国友好也是有所助益的。” “是。”赫连容恭恭敬敬道。 青琁见着,悠悠轻叹了口气,轻而易举就能把子缊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 “这是怎么了,朕哪里安排的不好吗?” 青琁摇了摇头,清浅称道,“陛下安排都很好,只是臣妾看着清宁王妃,倒让想起了自家妹妹,如此团圆之夜,暄儿不在,臣妾也不知她在北境过得好不好。她当时离开泰安,实在是太突然了,东西也都没带上,亲近服侍的人也都还留在府里。陛下知道的,臣妾这个小妹自幼任性,也不懂得照顾自己,所以——” “朕知道。”子缊拍了拍青琁的手背,温柔拒绝道,“只是,你也要体谅,北境都是新土,高车人的气性还没消散殆尽,如果轻视,他们很快就会卷土重来。朕信不过别人,只能委屈十五弟和小妹了。” “陛下说的是。小妹得先帝厚爱,赏赐了翁主的封号,也理当为朝廷多做些事儿。臣妾倒也不求别的,只是想着能不能打京城里给他们送去些东西和服侍的下人,毕竟都是他们夫妇使唤惯了的,也比买了外族人重新□□的好。” 子缊微做思索,倒是很快答应了,“倒是难为你这个做长姐的,替她操心。朕——就如你所愿,明儿个就叫独孤璌安排着,叫人把清河王府中他们素日用惯了的东西都拣选着送去。这大年节的,他们也不得回来,父皇——”子缊喉头有微微酸涩之感,话语中透出一丝浅浅的哽咽,“老十五为守着疆土,也未能再见最后一面,就让冯智拣选些东西给子绛送去,好让他知道朕对他的情分。” 青琁听着,很是满意,转侧了身体叩拜道谢恩,“臣妾就代十五弟和小妹谢过皇上了。” “她既被父皇封为翁主,那便同样是朕的小妹,你放心,朕亏待不了她。和英翁主,为保征北大捷,奋勇迎敌,以致小产伤了身子,你替朕在太医署里为她好好择选一个有经验的太医,带些需要的药材去。” 子缊微微扬了扬手,示意青琁起身,一面对着阶下宗亲,称道,“在座的都是朕的叔伯兄弟,都是皇家之人,受先帝重视。如今朕初登大宝,万事也都还要各位宗亲辅佐。你等平日里也都该多多走动,君臣之仪外也别忘了骨肉血缘之亲。” 这样的话众人拜倒。 没有雅乐助兴,这个年节过得也平淡,连宴饮都以往结束地早了。拜别皇上,一连数十架车马,从正阳门鱼贯而出。 清宁王的车驾里子绍与赫连容并肩而坐,他却是一句话都没有,只闭目眼神,一副云淡风轻的表情。 赫连容侧目看着他,开口欲言,偏偏被子绍的冷面硬生生逼了回去,整个人从肩开始垮到脚尖,只觉得方才大殿之上那个举止温雅,眸中的笑意全都一并退去了。身旁之人,此刻仿佛已经与自己毫无关系了。 椒房殿中,青琁还未歇着,换了身轻便的蟹壳青寝衣,正盘算着要让独孤璌替自己带些什么去给哲暄。 “妙菊,你去把本宫新做的那件斗篷拿出来,打点干净一下,记得一并让人送去清河王府。” 妙菊应承着,一面收拾拣选,打除夕年夜宴席散去一直到现在,妙菊的手上就没消停下来。如今听到青琁又让自己去寻东西,不禁呵呵笑起来,“娘娘,您现在可是恨不得把自己所有用得顺手喜欢的东西,都送去给清河王妃,再这样下去,您自己都不知道用什么好了。” “哪里那么夸张?”青琁说着,往窗下的软榻上一靠,取过手炉,心疼地说道,“京城之中如今已经是漫雪纷飞,北境比京城还冷,暄儿去的时候还是夏日,也不知道现在在那里过得怎么样了。她又是刚失了孩子的,这身体那里受得住。” “是啊,要说还多亏了娘娘今天席间的那番话,不然,还不知陛下什么时候能记起。” 妙菊背对着青琁说着,话语平淡就像寻常。 青琁手中的手炉往案几上一搁,盯着妙菊一身浅妃色的宫装背影上下打量着,像是想起了什么,若有所思地拿起案几上的一把剪子,对着桌上的高烛剪着,从容不迫说道,“那日你回来,对本宫说,偶遇了下小朝出宫的十四爷,十四爷让你带话给本宫,在除夕晚宴上向陛下提请为他夫妇二人送些需要的东西去。” 青琁的话音落了许久,妙菊也不着急回答,只是默默把青琁那件香色斗篷折了好,才缓缓转了过来,答道,“是啊。” 青琁手中的剪子重重搁了下来,“你是去哪里会见到下朝的清宁王?” 妙菊浅浅笑道,“娘娘忘了吗,那一日是您让我去太英殿里给皇上送东西来着,您不记得了?” “你只与他见过这一面?” 妙菊呵呵笑了,开朗道,“那儿啊,不是跟着娘娘见过几回吗?” 青琁审视着她,却是一点破绽都没有,呼闪呼闪着的一双大眼睛,清澈干净。 哲暄北境的第一个寒冬,好在有青琁送来的东西,算是有惊无险过了下来。青琁也是有心,不仅安排着让余福来了,还指了从前云中城中服侍哲暄的翠儿去北境,照旧还是服侍哲暄。 出了十五上元灯节,次日便算是出了新年,前朝开朝,也是子纩离京的时候。 一直以来,也算是相安无事,转眼便是开春,南苑行围定了日子,便是要带上有品级的后妃,邀上宗亲武将,并同一品诰命夫人一道前往。 临着行围前几日,青琁宣了赫连容进宫,说是闲来叙话,不过是说起要另邀一人来。 “娘娘说,想让我把谁带来?”赫连容有些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在青琁面前诧异着神情,脱口确认。 “就是十四弟的侧妃崔氏。” 青琁说的正是崔氏青菀,赫连容的心头重重地往下沉,脸上神色却是一点变化都没有,淡淡答应着,“好,妾身一定领了她去。” 青琁虽然在她脸上看不到变化,却多少能体谅她的心境,平和说道,“听说这个崔氏很擅骑射,虽说皇室行围历来都只有皇妃和一品王妃随同,但毕竟宫外,又是乐事,规矩有时放放开,不过也就是图个热闹。” 赫连容自然听得出话外的安慰之音,盈盈称道,“妾身知道了,多谢皇后娘娘教导。” 华樱楼后的小池塘,青菀正倚着凭栏,手中一把一把的鱼食稀稀疏疏洒落下去,竹青站在身后,嘟囔着嘴,唉声叹气地,“夫人,王爷已经好几日没来咱们这儿了,您也不动动心思吗?” “能动什么心思啊,再说,动了心思王爷就能来吗?”青菀一把鱼食洒落,拳头紧紧握着,半晌才冷下脸说道,“这些年,该动的心思,该想的办法,该做的事情,还有落下的吗?你有见着哪一次有用过,好不容易来了,一盏茶还没凉人就走了。” “您就这样放弃啦,那以后这日子可怎么过了啊——”竹青这话,尾音拉得浅长,发泄着自己的不满。 正说话的时候,见得远处有人正往院子中来,竹青忙儿打起精神细看,近前伏在青菀耳边说道,“夫人,是王妃院中的灵雨。” 青菀微微抬了抬眸子,淡淡看向来人。 灵雨近前,只微微屈了屈膝,说到,“王妃娘娘让奴婢来支会夫人一声,五日后南苑行围,皇后娘娘想看夫人驰马,还请夫人准备着。”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青菀说起话来,丝毫没有放低自己的样子,反倒是愈加铿锵。见着灵雨并不挪动自己的步伐,瞥了一眼身后的竹青。 只见得竹青近前了一步,嗔道,“王妃让你传的话你也传到了,还矗在这儿做什么,等着领赏啊!” 灵雨自然知道在这个王府中,自己的主子不得宠,不见得眼前这位就好到哪里去,鼻尖请嗤着,才又说道,“王妃娘娘还让奴婢给夫人带句话,清河王身份尊贵,还请夫人去时好好打理准备,别叫丢了王爷的脸面。” “你怎么说话的,再怎么样,我们家夫人也是主子,就算你是王妃的陪嫁丫头,怎敢如此僭越。”竹青一时气不过,冲上去几步教训道。 青菀也不着急拦下竹青,只等着她把话说完,才缓缓呵责道,“竹青,你也太放肆了。姐姐是王爷正室,我只不过是个侧妃,姐姐的丫头自然轮不到你在这里指教。”说罢,缓缓直起身子,对着灵雨,冷着面说道,“既然是皇后娘娘请我去,我自然不会驳了娘娘的面子。” 第41章 春猎 下 子绍的拒不承认自然在子缊的料想之中,他只是笑得更温和了,像极了父兄。他本就大了子绍许多,出生于东宫的他与后来生于长信宫中的子绍,相差了足足二十有二载,这是足以让子绍暂且安下心来长久图谋的基石。 “做或是没做过,朕并不是想要你的答案,今天只是想告诉你,夏天无朕杀了他,不管他出于什么原因,他都是害死念瑶的凶手,这一点毋庸置疑。朕只是想告诉你,朕待你,待子纩,待子绛,都还会一如从前。你们都是刘氏子孙,定当会知道,天下尚未一统,□□太宗心愿未偿,何事最为重要。” 子缊的威逼中夹杂着点点温情,这便是他了,血缘之亲不过是一把利刃,现如今的他只是想把利刃的把柄紧紧握在自己手中,而将刀锋深深刺进敌人的心脏。 这样的他,子绍看得很清楚,以前清楚,现在更清楚了,“皇兄句句都在理,皇兄既然觉得深知我心,臣弟斗胆问上一句,皇兄眼下的臣弟,此刻最想做什么。” 子绍的眼中,有明艳的光芒,璀璨夺目,乌黑的眸子如同寂寥的深夜,那光芒就如同划过天际的流星,直直冲向子缊去了。 子缊只是犹挂着的一张温和笑脸,并不作答,很显然,子绍仍然没有放下心中深埋已久的恨意。两个人四目相对,沉寂无言,连天空中被放出的鹰呼哧着翅膀划过高耸的树梢,飘飘洒洒落下几片新叶下来。 子绍闻声迅速从箭囊中取出白尾羽箭,拉满弓弦,朝着声音的方向便是一箭,只听得“嗖”的一声,子绍还未扭头去看,北方空中便传来鹰的惨叫之声,随即而来便是划过树枝,咿呀呀掉下来的声响。 “皇兄还说呢,臣弟这会儿最想做的事情,自然是去狩猎了,难不成还有其他的。皇兄拉了臣弟出来,难道不是为了这件事吗?” 无论如何子绍现在是不可能开弓射箭对向子缊的,这件事情,子绍明白,子缊未见得不明白,勒了下马缰,说,“众人皆称十五弟的箭法好,朕看远不及你闻声而动的本领,看来今天要赢过你,可是难了?” “是吗?陛下有想做的事情,还觉得难?” 子缊喊着嘴角最后一丝淡淡的笑,说道,“十四弟,朕许久未曾与你比试,今日你别偷懒,像故意放水谦让曹纶那般让着朕,今日你若是赢了,朕自有让你意想不到的彩头许给你。” 子绍听了这许久,唯有这一句不懂,却也只是回以相同的笑意,无所畏惧道,“陛下金口,可就是圣旨,那臣弟今日就大展身手一番给皇兄看看。” 两人回来的时候已近黄昏,西边虽还露着隐隐日光,承光台上却已经是烛火通明,因着接下去再没有骑射,换下了午后的葡萄酒,上了千里醉。 青琁左右等了这许久,总算等来了外间的报驾之声,率着众人出来相迎。她屈膝躬身,“臣妾请皇上安。” 赫连容和崔青菀也依礼请安,容儿的眼神却久久停留在子绍身上,驰马回来的子绍身上自然留有的尘土和额边沁出的汗,看着赫连容满眼心疼。 子缊微微托手,“南苑行围不用这么多规矩,都起来吧。”子缊今日颇有收获,眼角的笑意丝毫没有要藏的意思拉着青琁的手往承光台内殿去了。 “陛下如此高兴,想必午后收获不小吧。”青琁问着,心中也不知子缊与子绍一同前往,除了狩猎是否做了什么,说了什么,虽然疑惑,却只是问着她该问的。 子缊回头扫了一眼子绍,说道,“十四弟的骑射是愈发精进了。”才说了这一句,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着身旁的贵福说道,“你去让人把清宁王打得野味处理处理,在台前搭起火来烤制。” 贵福答应了声躬身出去了。 赫连容往子绍身旁靠了靠,一并归位落座 子缊还未坐下,青琁拦着,关切问道,“瞧陛下额角的汗,臣妾让人给陛下备了更换的衣服,您可以内殿更衣吗?” 子缊拉过青琁手,点了点头,转身进了内殿去。 赫连容给沐雨递了个眼神,沐雨随即从自己袖口里取了块巾帕递给赫连容。容儿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巾角的藏红花上,这样春花艳丽的最好时候被绣娘的一双巧手永远的保存在了绢帕上。 赫连容定了定心神,重新换了温贤的笑,攥着绢帕,递向子绍,“王爷拭拭汗吧。” 子绍刚与相对而坐的曹纶说了话,正自己饮着酒出神,听得容儿唤他,也很给面子的点了头接过来。 巾帕上绣藏红花,那样夺目,子绍的目光自然又多逗留了两眼。红紫色的花瓣中隐隐显露出黄色花药许许。子绍目光随即变得亲和许多,两颊上的肌肉微微触动了一下,带出一丝浅淡绵长的笑意,似已经全然不在承光台上了。 皇帝再出来的时候,已经换了身玄青赤金的便衣龙袍出来了。正巧着贵福领着南苑宫人,端着烹制的鹿肉狍肉等进来。 就过三巡,许是千里醉的作用,青琁等女眷的脸上已经多少泛起了绯红,就连午后策马出尽风头的崔青菀也一样带着微醺,痴痴望着承光台外,意绪阑珊。 “陛下,这千里醉酒劲太大,臣妾有些醉了,想去外面吹吹风。” 子缊并不在意,只说,“皇后自己去了便是,这都是小事,哪里需要再来问过朕。” “臣妾看着十四弟的两位王妃,也都饮得有些醉了,臣妾想引着他们一道出去走走,不知皇上放不放人。” 子缊手中的琥珀酒盏轻轻一搁,明目如皓月,自有它自己的光芒。青琁微微颔首,肯定着自己的想法。 “那皇后可要等等。” 众人闻之皆侧目注视着子缊。 “午后朕与老十四出去驰马,曾约定,他若是能胜了朕,朕便赏份大礼给他,就算作是彩头了。” 高台上的一位绛紫宫装妇人听来觉得很是有趣,便开口问道,“不知是皇上胜了,还是清宁王略胜一筹呢?” “自然是十四弟了。”子缊口中“自然”两字尤为凸显,似意在强调什么。 众人皆不说话,只盯着子缊或是子绍看着。 “朕知道,当年李氏念瑶本已经先帝与太后选定,要册为你的正妻,奈何天不假年,她未及晚婚过府就意外离世。” 这段姻缘当年本就是轰动了整个泰安城的,在座除了几位新进之人,也都是听闻的。 子绍并不知道子缊骤然在众人面前提请这件事究竟是出于何因,手中那块藏红花的巾帕攥得愈发紧了,看着众人窃窃私语的样子,后牙根死死咬着,由心底而出泛了怒气。 却听得子缊继续道,“朕想着,你素来是性情中人,自然也不愿意薄待了念瑶,如今老十五的元妃李氏念珏已被追封了清河王妃,就一并追封了念瑶为清宁王府正妃,名入宗族,视作你的元妃,如何?” 子绍一时听得怔住了,似有不敢相信的神色。这本是他求了先帝许久的,先帝总说,李氏念瑶未嫁而亡,乃不祥之人,不得入宗族,更不宜为他正妻。他是皇子,纵使心中再多不甘,也都无可奈何,后又成了郡王,纳了赫连容这位外邦公主为郡王妃,念瑶的位置,便更是没了着落。 整个清宁府中,几乎是人人都知道有这样一位不存在的主子日日搅弄着每一位正经主子的安生。就连赫连容,也很快在府中下人的嘴里听到了不对劲,细查之下,自然不难知道底细。 如今,竟被子缊当做春猎的彩头,赏给了子绍,意在拉拢,众人有目共睹。 子绍却说不清楚心下滋味了。原来,午后林中子缊说的话,竟是这般意思,他成全了他,把先帝未曾给过他的,却又是子绍心中最为惦念的东西给了他,可当年明明却是他手下之人要了自己爱人的性命。算是对于亏欠的补偿,还是对于不可小觑的一代亲王的极尽笼络,一时半刻说不清楚。子绍只知道,他既然这样赏了,自己收的光明正大,至于后面的事情,却与今日之事,再没有关系。 意外的自然不只有子绍,初听闻的时候,赫连容手中的青白玉酒盏里浓醇的千里醉,险些没泼洒在自己丁香色的软烟罗裙衫上,那裙装颜色本就好看,从青琁之处望去,总觉得是烟雾之中隐隐就要见到紫丁香一般。如今却同样可以见着,明烛高灼之下,容儿的唇微微透出酱紫之色,很是心惊。的确,这与她而言,本就是极大的侮辱,尚且不谈其他,只说如今的身份,她本是以公主之尊加入魏国皇家,做了十四王的正妃,子绍从未娶亲,她便也是她的结发元妃,地位尊贵。可子缊不过几句话的功夫,清宁王元妃便成了李念瑶的,她虽仍旧是正妃,却成了继室。这样的身份地位变化,若换了旁人也就罢了,偏偏她是渤海的嫡公主,生母荟沁王后还是柔然长公主,身份尊贵,一时实在是接受不了,不禁神色呆滞,带着满腔说不尽的恨意,望向高台之上的皇帝。 子缊依旧笑得那样随和,毫不似先帝威严肃穆的样子,这时候温煦看着子绍,等着他谢恩。 子缊身旁的青琁,正换了午后的骑装,着一身嫣红的石榴裙,并不是寻常朝服,也是有意显得温和亲近之感,只是纵使石榴裙,也是贵为皇后的石榴裙,绣法之精,纹路繁复,终究不是其他妃嫔能比的。赫连容不由又想到了那日东宫之外,沐雨曾说于自己听的话,车辇幔帐的道理终究普为受用。她是皇后,因为是皇后,所以只要一句话,便能在众人之间,叫一介侧妃妾室凌驾在自己之上,受人称赞。 皇帝旨意才出众人竟也不知是不是道喜为好,都是尴尬不已的表情,子纾却一脸嘲讽模样,阴阴笑着不做声。 “臣弟谢皇兄成全。”子绍重重拜倒谢恩。 青琁虽然对这样突如其来的恩旨同样诧异,却也眼见得台下所坐之人个个神色微变,徐徐笑道,“陛下真是有心了,臣妾觉得这彩头很是合十四弟的心意呢!十四弟重情义,皇上就成全十四弟的情义,算不算兄弟齐心呢。”青琁说着,手中端起了琥珀酒杯,对着子绍和蔼道,“十四弟,皇嫂贺你得偿夙愿。” 青琁说罢,手中酒杯微托了托,先干为敬了。 子绍只得也举杯相敬,一时之间众人皆上前道喜,一概不说别的,只道是兄弟齐心。 青琁也坐坐,便引了两位王妃同往承光台外闲步说话。 “娘娘在里面坐得闷了吧,不如我和青菀妹妹陪娘娘去昆明池畔走走,春来晚风徐徐,拂面最是能褪酒意了。” 赫连容双手挽扶着青琁,两人几乎是并行向前,青菀则微微靠在了后头。妙菊只远远跟着,并不打算打扰诸位说话。 “本宫倒是还好,只是看着你们俩似乎也有些喝醉了。”青琁正说着,不见青菀,转头来找,似是才发现青菀一直有意没跟上似的,微笑道,“你看青菀,醉的都有些走不动了。” 崔青菀知道皇后并非有意怪罪,仍旧屈膝道,“妾身并不是醉酒,只是听皇后娘娘与王妃说话,自知身份不够,不敢近前。” 话虽是这样说,却依旧脸色不变,声调不抖,颇具气概。 “规矩虽然是规矩,不得不守,但是规矩之下还有人情的,今日召你们一同出来走走,一来也是见那承光台里实在人多,吵闹的不像话,本宫也躲懒得个清静,二来也是有话想要与你们说,你站那老远的,是成心不想和本宫好好说话吗?” 崔青菀浅浅一笑起身,行至青琁另一侧。 “说起来,今儿午后见到菀妃骑射技艺,果真如皇上所说很是精湛,方才席间,皇上还与本宫说起,要亲自赏你点东西。” “妾身不敢,不过是雕虫小技,如何能入皇上皇后的眼,娘娘抬举了。” 青琁托了她起来,微显出一丝嗔怪,“本宫说过了,只叫你们一同说话,闲聊家常,你这样动不动躬身请罪,还叫本宫如何说话。” 青菀应着起身。 赫连容知道,这是青琁故作给自己看的,只让自己觉得她为自己出了口气罢了,却是没什么打紧的要事,也就只要这般就可以了。如此便在一旁说,“崔妹妹很少进宫,素日里也不知娘娘是个亲和之人,所以难免惶恐,还请娘娘不要怪罪。日后妾身一定常把娘娘教与妾身的话,说与崔妹妹听,想必如此,崔妹妹再见娘娘之时也不会如此惶恐,举止不妥了。” 青琁看了看赫连容,月光闪动,宫人打着的宫灯晃动着光影,投在赫连容标准的笑容上,不露一点纰漏,“你们平日若在府中常走动,青菀今日也不会与我如此生疏了,不是吗?” 赫连容被青琁骤然而来的责难,问得怔住了,一时答不上话,笑意因着尴尬冷透了。 第41章 春猎 上 南苑于皇城西南不到三十里地,是前朝遗留的行宫改建而成。经历了□□太宗两朝扩建,南苑如今宫室三十六所,可容千骑万乘。苑中养百兽,天子春秋射猎苑中,历次均可取兽无数。 春季行围不在获猎,最主要是让冬季少有动弹的宗亲武将们舒活舒活筋骨,驱驰车马,弯弓骑射,以供观赏,再在南苑小住两日方回。 这日,几家王爷亲贵浩浩荡荡到了南苑已是近了午时,众人歇息片刻于宜春殿用过午膳,更衣之后,便同去承光台看走马骑射。 栽有万棵杏树的昆明池边,杏花早被一夜春风暖地绽放开来,万棵颜色深浅不一,映照在昆明池水中,低垂的柳摇曳着被杏花浸染着池水,池水浸润着意外造访的柳梢,池边杏花林,水中杏花影,互相映衬,相得益彰,春意倍加浓郁。 承光台正中,子缊与青琁并肩而坐,四妃坐于近处,再远些地方便分坐宗亲与武将。 青琁一眼就落在了崔青莞身上,她的那身月白翻领窄袖袍带着点柔然风味,裙袍上团团细线密绣着百花倒是柔然不曾能有的工艺,不过多佩珠钗,只用三支玉笄分左右固定好秀发,娴雅之色丝毫不亚于当日朝中的哲暄。 青琁定眼看得出神,倒是引了子缊的注意,“你可是在看老十四的侧妃?” 青琁微微点头,只说,“陛下有无觉得,崔氏很是像暄儿。” 子缊定眼细细看,款款道,“容貌不像,神韵却是有的。”说罢,便吩咐着贵福进前,宣告了文德年的第一场行围开始。 子缊从贵福手里取过自己那张明黄菱形花纹弓,和一支墨黑羽翎箭,空放在遥远天中,春猎正是开始。 子缊并不着急出去策马,只是有意留在承光台上,旁观好戏的样子牵过青琁的手,对着一众人等说道,“你们都去策马比比,朕只在这里先看着,也好知道你们这些日子骑射功夫有无偷懒懈怠。” 曹纶性急,脱口问道,“不知今年春猎,陛下可定了什么彩头吗?” “你只说想要什么?” 曹纶跪下骄傲道,“臣不求其他,只望陛下来日能再许臣先锋之职。” 子缊爽朗大笑,答应道,“好,你若是能比过清宁王,朕就如你所愿。” 果然,不过一柱香时间不到,也都先后一一回了来,因是春季,猎物算不上多,却也的确是曹纶最甚。归来时,满眼得意骄傲,很是与他这样年少建功的经历相符。 众人重新落了坐,自有南苑宫人进前,依次上了花茶或是葡萄美酒,又进了点心。 子绍本就闹不清楚,为何今日要招了青莞来,可面里还仍旧是一副云淡风轻地没所谓模样。若要说起,却也一同为了她今日素雅之下愈显得清丽美貌,而感到意外。 赫连容从未见过青莞如此雅致的装扮,一时不免贪看,连自己都觉得她的美,不俗的如同画中一般。 青琁随着子缊落座,看着诸人说话用着点心,不免又把目光投到了青莞身上。 “看来你真的很想看崔氏驰马。”子缊伏在青琁耳畔,淡淡问向她。 青琁笑道,“陛下又故意逗臣妾了,若不是听了陛下说起她马上功夫了得,又怎会如此想看。陛下勾了臣妾的好奇,还偏要问吗?” 子缊今日似乎格外开心,笑着点到崔氏出来。 崔氏忙答应着,侧身而出,拘礼请安。 “你原就出身将门,说起骑射功夫,恐怕在座所有女眷,也只有皇后能与你相较了。” “皇上谬赞了,妾身怎敢与皇后娘娘相比。” “你这话却是错了,本宫若说骑术倒还过得去,可箭法却很拿不出手呢!”青琁望着子缊,温煦笑道,“要说箭法,臣妾三姐妹中还是和英翁主的最好。皇上可还记得吗,那年在云中城,清河王与和英翁主还是为了双箭同贯一鹰之目才结识的。” 子缊点着头,还未及置评,曹纶脱口变道,“是呢是呢,去年春猎时还听王爷说起,很是精彩,当时臣就很是好奇,想不到这天下还有如此箭术的女子。原本还曾说起,说今年总能见到。却没曾想,今年还不得一见,真是可惜。” 与十四同侧而坐的子纾,不屑地看着,显然今日没有任何收获的汾阳王很是不屑一个女子风头盖过自己。 子缊的目光不以觉得落到了曹纶身上,片刻不紧不慢说道,“眼下就叫清宁王莞妃让诸位开开眼。” 曹纶并未意识到自己此话有何问题,只一样笑着看向崔氏。 倒是坐在子绍一旁的赫连容骤然听得皇帝称青莞为莞妃,连与自己相做区别的“侧”字也未曾加过。她如何会不知道,子缊本就是谨慎之人,这样称呼不会是不自觉脱口而出。 “你起来吧!”子缊微微扬手,“如今昆明池旁柳枝拂堤,杏花成雨,你可愿一并射来试试,也叫在座之人都知道,我大魏朝连女子的功夫都很是了得?” 青莞竟连看都未曾看子绍一眼,膝头屈深了一点,脸色没有一丝骄傲得意,答应了声方才起来。 子缊并着一众数人,往承光台外来,临着高台望着青莞步步下了去。 子缊招了子绍近前,“十四弟,你到朕身旁来。” 听着皇上开口,就连子纾都不自觉让出一条路来。 承光台下,青莞轻盈地翻身上马,飞马扬尘,看来确实不比男子差。见得她反手抽了一支白尾羽箭,开弓便射,离着昆明池还足足有百步,只听着嗖嗖地好几声,一连几箭全都射中。她自己却是看也不看,加紧了打马在昆明池旁跑了一圈,又是几箭,对岸的杏花也一并应声落了下来,昆明池旁自有宫人取了端上来。 宫人送上来时候才得清楚,杏花那样短小的花梗之处从容贯过一支白尾羽箭,一簇团花正是开的最好的时候。 人群中不免有称赞的欢呼,青琁更是夸赞道,“还真是技巧精湛,丝毫不输和英翁主。” 此时,打马而回的青莞重登高台,叩拜道,“妾身献丑了。” “老十四府中竟藏了如此不同寻常才技的侧妃,平日之间不得见,如今倒是如愿以偿了。”青琁评议着,对着子绍说道,“往后春秋行围就带着莞妃一并来。” 子绍先是心头一阵,看见子缊笑颜也是同样的意思,也就只能很快点头答应,来不及更不会注意到身旁怅然若失的赫连容。 众人都称道着时候,子缊定神看了看子绍,搓了搓掌心,缓缓说起,“菀妃崔氏确实好风采,看得朕都有些技痒了。” “朕犹记得少年陪伴父皇行围,时常与你和十五弟一道策马狩猎,十五弟那时年少,却最是箭法风流,气盛姿容与曹纶很是相近。你还记得吗?” 那是青琁不曾知道的往事,是发生在她嫁入皇室之前数年,兄弟尚且和睦的时候。 “自然记得。陛下带着臣弟与老十五,射鹰抓兔,历次都斩获颇多。” 子绍说着,却听一旁的左铎低言说道,“陛下当年总爱带着清宁王和清河王两位王爷,独自往林中深处去,微臣领着禁卫军护驾,一不留神陛下就带着两位王爷不见了,总要微臣好找。” “左大将军这话确实不错。虽说当年先帝总是开口责怪,但是明眼人都知道,先帝眼里看着,也不知道心里多少欢喜,就连酒都会多呷上几口。”武将之中说这番话的是老臣陈元庆,嘴角挂着为臣子恭谨而一丝不苟的笑,先看着皇帝,很快就以同样的眼神望向了子绍。 子缊的笑容略微收了几分,却很不易被人察觉,话中开始透露出一分不容拒绝的威严,“如今十五弟虽不在,不知十四弟可愿意陪朕策马走上一圈。” 子绍做足了准备,微微颔首称道,“皇兄吩咐,臣弟自然乐意效劳。只是如今皇兄身份不同了,天子狩猎,怕是臣弟再难得往昔与皇兄一道时的自由散漫了。” 子绍的目光浅浅淡淡的,就像是寻常日子里对着与自己地位平等之人,说起件寻常事情,脸上笑意如同浮云淡薄,看着子缊,“你若是不喜欢,朕便单骑与你独往,如何?” 子缊突然提议,着实让周围一众诧异不已。左铎因着是自己的职责,不敢懈怠,只说,“陛下,这天子狩猎素有仪制,必是要由一对最为精锐的千牛卫护卫的。南苑深林处,常有野兽出没伤人,不得不小心。” 青琁一听,本能地警觉起来,走得离子缊更紧了,关切道,“陛下即便是想与十四爷亲厚,也要依制——” “诶,皇后无须担心。”子缊并不看青琁,只盯着子绍,“十四弟所领征北大军卷席草原狼师,都未有惧色,这南苑中的几只畜生能耐十四弟何。皇后放心,只要有十四弟在,纵使百兽,也伤不了朕。” 青琁还想说话,只听得子缊接着问道子绍,“十四弟,朕把身家性命托付于你,你敢不敢担这个担子。” 显然,这话全然不在子绍的计划中,他先是一怔,眉梢一颤,如春风划过昆明池的水面,一闪而过,不留痕迹,只看在有心人的眼里,很快恢复了他最初的笑容,从容说道,“臣弟说了,皇兄吩咐,臣弟都会效劳。” 子缊爽朗笑着,取过贵福手中拖着的弓箭,先着一步跨马而去。 青琁远远望着,心中终有不安,便依旧让左铎点了几个千牛卫,只叫远远跟着。 子缊打马悠悠在前头走着,很是闲散自得的样子。素黑的龙袍骑装上细细金线团成的飞龙祥云纹,在午后透过林间疏阔树荫投落的舒朗阳光下,映衬出一丝又一丝温煦的光泽,正如子缊此刻脸上毫不掩饰的笑意,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 “十四弟,为了念瑶,你恨极了朕,是不是?” 子绍跟在后面,只是四处警惕着望着,骤然听得子缊这般提起念瑶,心中自然不好受。他怎敢这样肆无忌惮提起这件事情来,疑惑着,想着方才承光台上子缊的话,心下只觉得他这一次有意给自己布了个陷阱,心下愈发警惕,提弓的左手极力克制着自己心中骤然而起的恨意,嘴上却是淡淡的,“陛下何出此言?念瑶的命不好,也怪臣弟,好端端地偏想纳她为妻。父皇说得对,念瑶福薄,消受不起,这才在郊外殒命。哪里怨得着陛下。” “你若不是恨极了朕,如何能让夏天无回京,在父皇面前反咬朕一口。” 子缊扭转马头,对着盈盈而笑的子绍,毫不避忌,揭起他的心思,“若不是为了替念瑶报仇,你如何会与朕为敌。你本无意东宫,即便母后曾经一度极想让你继承大统,你也总是一笑置之,你以为,这些朕都不知道吗?” 子绍心下大惊,面色毫不惧惮,只是一脸平和静静听着。他本就是校场上往来多年的人,比子缊更懂得拿捏时候,时机不到,即便大力出击,也容易被人借力打力化解无余,可若是得了良机,天时地利具备必能引来人和,即便对手再强大,四两拨千斤,又何所畏惧。 “朕不聋不哑,许多事情,也不是人们说什么就信什么。”子绍打着马对着子缊缓慢而来,“朕知道母后想什么做什么,不做阻拦,不过是念及母后多年抚育之恩。她终究只是个母亲,想在父皇千秋之后保住自己的尊贵位份,保住你们兄弟三人。慈母之心,丝毫不逊于当年朕的生母淑和皇后。” 子绍的马头被缰绳勒得紧了,微微扬头意在挣脱。他的脸色依旧平静,即便山崩地摇也不会改变分毫。 子缊的目光在子绍的坐骑上微做停留,浅浅笑道,“其实我很羡慕母后,她的几个孩子,都是娴静淡雅,风流一世的才子佳人,不仅是你们兄弟,还有朕的八妹章和公主。那是打小没有过多哀愁心思,不染尘埃,才可得的,朕很羡慕,却没有这个福气,所以极力想保全你们,保全母后。” “皇兄厚爱,臣弟很感激。”子绍想不到会听到这样的一番话,只是话中真真假假,又有几句真如子缊自己表现出来的那样,是肺腑之言呢,他心里对这个皇兄愈发讥笑,嘴上冷冷的,“只是,臣没做过的事情,自然是不会认的,倒不是臣不敢认,而是怕无端伤了皇上心。” 第42章 春猎 下 子绍的拒不承认自然在子缊的料想之中,他只是笑得更温和了,像极了父兄。他本就大了子绍许多,出生于东宫的他与后来生于长信宫中的子绍,相差了足足二十有二载,这是足以让子绍暂且安下心来长久图谋的基石。 “做或是没做过,朕并不是想要你的答案,今天只是想告诉你,夏天无朕杀了他,不管他出于什么原因,他都是害死念瑶的凶手,这一点毋庸置疑。朕只是想告诉你,朕待你,待子纩,待子绛,都还会一如从前。你们都是刘氏子孙,定当会知道,天下尚未一统,□□太宗心愿未偿,何事最为重要。” 子缊的威逼中夹杂着点点温情,这便是他了,血缘之亲不过是一把利刃,现如今的他只是想把利刃的把柄紧紧握在自己手中,而将刀锋深深刺进敌人的心脏。 这样的他,子绍看得很清楚,以前清楚,现在更清楚了,“皇兄句句都在理,皇兄既然觉得深知我心,臣弟斗胆问上一句,皇兄眼下的臣弟,此刻最想做什么。” 子绍的眼中,有明艳的光芒,璀璨夺目,乌黑的眸子如同寂寥的深夜,那光芒就如同划过天际的流星,直直冲向子缊去了。 子缊只是犹挂着的一张温和笑脸,并不作答,很显然,子绍仍然没有放下心中深埋已久的恨意。两个人四目相对,沉寂无言,连天空中被放出的鹰呼哧着翅膀划过高耸的树梢,飘飘洒洒落下几片新叶下来。 子绍闻声迅速从箭囊中取出白尾羽箭,拉满弓弦,朝着声音的方向便是一箭,只听得“嗖”的一声,子绍还未扭头去看,北方空中便传来鹰的惨叫之声,随即而来便是划过树枝,咿呀呀掉下来的声响。 “皇兄还说呢,臣弟这会儿最想做的事情,自然是去狩猎了,难不成还有其他的。皇兄拉了臣弟出来,难道不是为了这件事吗?” 无论如何子绍现在是不可能开弓射箭对向子缊的,这件事情,子绍明白,子缊未见得不明白,勒了下马缰,说,“众人皆称十五弟的箭法好,朕看远不及你闻声而动的本领,看来今天要赢过你,可是难了?” “是吗?陛下有想做的事情,还觉得难?” 子缊喊着嘴角最后一丝淡淡的笑,说道,“十四弟,朕许久未曾与你比试,今日你别偷懒,像故意放水谦让曹纶那般让着朕,今日你若是赢了,朕自有让你意想不到的彩头许给你。” 子绍听了这许久,唯有这一句不懂,却也只是回以相同的笑意,无所畏惧道,“陛下金口,可就是圣旨,那臣弟今日就大展身手一番给皇兄看看。” 两人回来的时候已近黄昏,西边虽还露着隐隐日光,承光台上却已经是烛火通明,因着接下去再没有骑射,换下了午后的葡萄酒,上了千里醉。 青琁左右等了这许久,总算等来了外间的报驾之声,率着众人出来相迎。她屈膝躬身,“臣妾请皇上安。” 赫连容和崔青菀也依礼请安,容儿的眼神却久久停留在子绍身上,驰马回来的子绍身上自然留有的尘土和额边沁出的汗,看着赫连容满眼心疼。 子缊微微托手,“南苑行围不用这么多规矩,都起来吧。”子缊今日颇有收获,眼角的笑意丝毫没有要藏的意思拉着青琁的手往承光台内殿去了。 “陛下如此高兴,想必午后收获不小吧。”青琁问着,心中也不知子缊与子绍一同前往,除了狩猎是否做了什么,说了什么,虽然疑惑,却只是问着她该问的。 子缊回头扫了一眼子绍,说道,“十四弟的骑射是愈发精进了。”才说了这一句,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着身旁的贵福说道,“你去让人把清宁王打得野味处理处理,在台前搭起火来烤制。” 贵福答应了声躬身出去了。 赫连容往子绍身旁靠了靠,一并归位落座 子缊还未坐下,青琁拦着,关切问道,“瞧陛下额角的汗,臣妾让人给陛下备了更换的衣服,您可要内殿更衣吗?” 子缊拉过青琁手,点了点头,转身进了内殿去。 赫连容给沐雨递了个眼神,沐雨随即从自己袖口里取了块巾帕递给赫连容。容儿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巾角的辛夷上,这样春花艳丽的最好时候被绣娘的一双巧手永远的保存在了绢帕上。 赫连容定了定心神,重新换了温贤的笑,攥着绢帕,递向子绍,“王爷拭拭汗吧。” 子绍刚与相对而坐的曹纶说了话,正自己饮着酒出神,听得容儿唤他,也很给面子的点了头接过来。 巾帕上绣辛夷,那样夺目,子绍的目光自然又多逗留了两眼。红紫色的花瓣中隐隐显露出黄色花药许许。子绍目光随即变得亲和许多,两颊上的肌肉微微触动了一下,带出一丝浅淡绵长的笑意,似已经全然不在承光台上了。 皇帝再出来的时候,已经换了身玄青赤金的便衣龙袍出来了。正巧着贵福领着南苑宫人,端着烹制的鹿肉狍肉等进来。 就过三巡,许是千里醉的作用,青琁等女眷的脸上已经多少泛起了绯红,就连午后策马出尽风头的崔青菀也一样带着微醺,痴痴望着承光台外,意绪阑珊。 “陛下,这千里醉酒劲太大,臣妾有些醉了,想去外面吹吹风。” 子缊并不在意,只说,“皇后自己去了便是,这都是小事,哪里需要再来问过朕。” “臣妾看着十四弟的两位王妃,也都饮得有些醉了,臣妾想引着他们一道出去走走,不知皇上放不放人。” 子缊手中的琥珀酒盏轻轻一搁,明目如皓月,自有它自己的光芒。青琁微微颔首,肯定着自己的想法。 “那皇后可要等等。” 众人闻之皆侧目注视着子缊。 “午后朕与老十四出去驰马,曾约定,他若是能胜了朕,朕便赏份大礼给他,就算作是彩头了。” 高台上的一位绛紫宫装妇人听来觉得很是有趣,便开口问道,“不知是皇上胜了,还是清宁王略胜一筹呢?” “自然是十四弟了。”子缊口中“自然”两字尤为凸显,似意在强调什么。 众人皆不说话,只盯着子缊或是子绍看着。 “朕知道,当年李氏念瑶本已经先帝与太后选定,要册为你的正妻,奈何天不假年,她未及晚婚过府就意外离世。” 这段姻缘当年本就是轰动了整个泰安城的,在座除了几位新进之人,也都是听闻的。 子绍并不知道子缊骤然在众人面前提请这件事究竟是出于何因,手中那块辛夷的巾帕攥得愈发紧了,看着众人窃窃私语的样子,后牙根死死咬着,由心底而出泛了怒气。 却听得子缊继续道,“朕想着,你素来是性情中人,自然也不愿意薄待了念瑶,如今老十五的元妃李氏念珏已被追封了清河王妃,就一并追封了念瑶为清宁王府正妃,名入宗族,视作你的元妃,如何?” 子绍一时听得怔住了,似有不敢相信的神色。这本是他求了先帝许久的,先帝总说,李氏念瑶未嫁而亡,乃不祥之人,不得入宗族,更不宜为他正妻。他是皇子,纵使心中再多不甘,也都无可奈何,后又成了郡王,纳了赫连容这位外邦公主为郡王妃,念瑶的位置,便更是没了着落。 整个清宁府中,几乎是人人都知道有这样一位不存在的主子日日搅弄着每一位正经主子的安生。就连赫连容,也很快在府中下人的嘴里听到了不对劲,细查之下,自然不难知道底细。 如今,竟被子缊当做春猎的彩头,赏给了子绍,意在拉拢,众人有目共睹。 子绍却说不清楚心下滋味了。原来,午后林中子缊说的话,竟是这般意思,他成全了他,把先帝未曾给过他的,却又是子绍心中最为惦念的东西给了他,可当年明明却是他手下之人要了自己爱人的性命。算是对于亏欠的补偿,还是对于不可小觑的一代亲王的极尽笼络,一时半刻说不清楚。子绍只知道,他既然这样赏了,自己收的光明正大,至于后面的事情,却与今日之事,再没有关系。 意外的自然不只有子绍,初听闻的时候,赫连容手中的青白玉酒盏里浓醇的千里醉,险些没泼洒在自己丁香色的软烟罗裙衫上,那裙装颜色本就好看,从青琁之处望去,总觉得是烟雾之中隐隐就要见到紫丁香一般。如今却同样可以见着,明烛高灼之下,容儿的唇微微透出酱紫之色,很是心惊。的确,这与她而言,本就是极大的侮辱,尚且不谈其他,只说如今的身份,她本是以公主之尊加入魏国皇家,做了十四王的正妃,子绍从未娶亲,她便也是她的结发元妃,地位尊贵。可子缊不过几句话的功夫,清宁王元妃便成了李念瑶的,她虽仍旧是正妃,却成了继室。这样的身份地位变化,若换了旁人也就罢了,偏偏她是渤海的嫡公主,生母荟沁王后还是柔然长公主,身份尊贵,一时实在是接受不了,不禁神色呆滞,带着满腔说不尽的恨意,望向高台之上的皇帝。 子缊依旧笑得那样随和,毫不似先帝威严肃穆的样子,这时候温煦看着子绍,等着他谢恩。 子缊身旁的青琁,正换了午后的骑装,着一身嫣红的石榴裙,并不是寻常朝服,也是有意显得温和亲近之感,只是纵使石榴裙,也是贵为皇后的石榴裙,绣法之精,纹路繁复,终究不是其他妃嫔能比的。赫连容不由又想到了那日东宫之外,沐雨曾说于自己听的话,车辇幔帐的道理终究普为受用。她是皇后,因为是皇后,所以只要一句话,便能在众人之间,叫一介侧妃妾室凌驾在自己之上,受人称赞。 皇帝旨意才出众人竟也不知是不是道喜为好,都是尴尬不已的表情,子纾却一脸嘲讽模样,阴阴笑着不做声。 “臣弟谢皇兄成全。”子绍重重拜倒谢恩。 青琁虽然对这样突如其来的恩旨同样诧异,却也眼见得台下所坐之人个个神色微变,徐徐笑道,“陛下真是有心了,臣妾觉得这彩头很是合十四弟的心意呢!十四弟重情义,皇上就成全十四弟的情义,算不算兄弟齐心呢。”青琁说着,手中端起了琥珀酒杯,对着子绍和蔼道,“十四弟,皇嫂贺你得偿夙愿。” 青琁说罢,手中酒杯微托了托,先干为敬了。 子绍只得也举杯相敬,一时之间众人皆上前道喜,一概不说别的,只道是兄弟齐心。 青琁也坐坐,便引了两位王妃同往承光台外闲步说话。 “娘娘在里面坐得闷了吧,不如我和青菀妹妹陪娘娘去昆明池畔走走,春来晚风徐徐,拂面最是能褪酒意了。” 赫连容双手挽扶着青琁,两人几乎是并行向前,青菀则微微靠在了后头。妙菊只远远跟着,并不打算打扰诸位说话。 “本宫倒是还好,只是看着你们俩似乎也有些喝醉了。”青琁正说着,不见青菀,转头来找,似是才发现青菀一直有意没跟上似的,微笑道,“你看青菀,醉的都有些走不动了。” 崔青菀知道皇后并非有意怪罪,仍旧屈膝道,“妾身并不是醉酒,只是听皇后娘娘与王妃说话,自知身份不够,不敢近前。” 话虽是这样说,却依旧脸色不变,声调不抖,颇具气概。 “规矩虽然是规矩,不得不守,但是规矩之下还有人情的,今日召你们一同出来走走,一来也是见那承光台里实在人多,吵闹的不像话,本宫也躲懒得个清静,二来也是有话想要与你们说,你站那老远的,是成心不想和本宫好好说话吗?” 崔青菀浅浅一笑起身,行至青琁另一侧。 “说起来,今儿午后见到菀妃骑射技艺,果真如皇上所说很是精湛,方才席间,皇上还与本宫说起,要亲自赏你点东西。” “妾身不敢,不过是雕虫小技,如何能入皇上皇后的眼,娘娘抬举了。” 青琁托了她起来,微显出一丝嗔怪,“本宫说过了,只叫你们一同说话,闲聊家常,你这样动不动躬身请罪,还叫本宫如何说话。” 青菀应着起身。 赫连容知道,这是青琁故作给自己看的,只让自己觉得她为自己出了口气罢了,却是没什么打紧的要事,也就只要这般就可以了。如此便在一旁说,“崔妹妹很少进宫,素日里也不知娘娘是个亲和之人,所以难免惶恐,还请娘娘不要怪罪。日后妾身一定常把娘娘教与妾身的话,说与崔妹妹听,想必如此,崔妹妹再见娘娘之时也不会如此惶恐,举止不妥了。” 青琁看了看赫连容,月光闪动,宫人打着的宫灯晃动着光影,投在赫连容标准的笑容上,不露一点纰漏,“你们平日若在府中常走动,青菀今日也不会与我如此生疏了,不是吗?” 赫连容被青琁骤然而来的责难,问得怔住了,一时答不上话,笑意因着尴尬冷透了。 第43章 夜语 青琁的话重重落在赫连容的身上,这样极大的丝毫不留情面的羞辱似把赫连容所有的尊严置于火上炙烤着。 “皇后娘娘说的是,妾身回府后定当依娘娘所言而行。” 青琁拉过赫连容的手,轻拍着,转着温婉的语气说道,“你们都知道,清宁王是皇上看重的兄弟,所以王府和睦,本宫不得不多上些心。” 她看向了青菀,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确实是像。本宫虽未见过清宁王元妃,却也见过她的画像,素来也常听十四弟额十五弟说起,你确实神韵之间与她有几分相像之处,你又擅骑射,难怪能成为王府中仅次于容儿的侧妃。” 赫连容心下一惊,扶着青琁的手骤然滑落下来,才知道今儿一整日崔青菀赢得不少人侧目注视的原因,竟然是这个。 青琁并没停下,继续道,“可是你要记得,王府之中,前有元妃李氏,如今还有容儿这个正妃,你方才自己也说过,知道自己的身份,既然如此不该有的心思就还是不要有了。” “妾身不敢。”崔青菀退了两步,深深屈膝道,“妾身从未敢奢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清宁王府中也并没有争宠之事。”她说着抬了抬下颚,双眸眼波流动划过赫连容,落回青琁脸上,挺直了脊梁骨,恭谨道,“再说了,其实王妃与妾身,还有府中其他顶着位份的侧妃侍妾都知道,王爷的份恩宠早已经托在别人的身上,任凭其他人怎么争,也是争不到夺不去的。” 崔青菀的沉着,和那样义正言辞却柔韧的回击,虽然听得青琁意想不到,却打心底赞赏,如此女子,真是不辱家门风范。 赫连容心里很清楚,青菀这话听来是回青琁的,却话锋句句冲着自己来,奈何话语密密如蒲草柔韧,无话可驳。 青琁已经让青菀起身了,只说,“你既知道就好,不过话说回来,如今念瑶芳逝,王府之中到底你们也是十四弟正经的眼前人,无需如此气馁,素日里小心服侍着,自会有你们的好处。” 说罢,又看着怅然若失,神飞九天的赫连容,款款道,“你素日里进宫请安,也带了菀妃一同来吧。”赫连容心下更是不好受,几入鬓角的柳叶细眉颤了一颤,很快亦恢复镇定,颔首记下了。 青琁看着神色毫无慌乱的青菀,笑盈盈说道,“你很是聪慧,本宫很喜欢与你说话,以后进了椒房殿见本宫,除了要紧礼数,也都自在一些,别再像今日这般了。” 饮宴至晚方散,青琁本推了子缊去德妃公孙攸宁的处休息,哪知道才换了寝衣,才在脱簪,子缊又转身回来了。 “陛下答应臣妾的,去云林馆看看公孙妹妹的,怎么才转头又回来了。” 子缊坐在软榻上,静静看着青琁脱簪,只说,“去过了,她挺好,我就过来了。” “陛下又在臣妾这儿打马虎眼了,公孙妹妹母家家规甚严,她素来端敬,礼仪之人,陛下要多多爱重才是,这样去了又离开,还不知公孙妹妹多伤心。”青琁脱尽发簪,青丝低垂,很是惹人爱怜,自己都不由伸手去抚。 “攸宁她——”子缊轻轻摇了头,鼻腔发出微微叹气声,“她是很好,可惜了,他偏偏是公孙苻的女儿,看着公孙家坐大,是怕他会成为下一个霍光。” “陛下也太夸张了。”青琁转身坐了过来,吩咐着妙菊,“你去把本宫让人备下的解酒汤拿来。” 妙菊转身出去,青琁才又说道,“陛下刚才说的朝政之事,臣妾并不懂。臣妾倒是想问问陛下今儿究竟是为了什么,突然要封已故的念瑶为清宁王元妃?” 子缊侧过脸来,正正看着她,并不着急做解答。 青琁似是看出了什么,“陛下也知道,如今十四弟府中别说是赫连氏,就是今儿出尽风头的崔氏,十四弟也未必待见。论起何因,还不是为了念瑶吗?” 妙菊很快就端着解酒汤进来,子缊闻得声响,只先说了句,“朕知道。” 等着妙菊走了,缓缓掩上殿门,青琁若有所思地点着头看向子缊,“念瑶这位份朕封是不封都不会影响老十四的心意,相反,念瑶是老十四的心病,这样的册封毫无实质作用,却能换来十四的一份心。” 语毕,端起了解酒茶轻轻呷上一口,眉心舒展,轻轻放下,念叨着说,“葛花、葛根、金银花,不错,皇后有心了。” “陛下没尝出今日的解酒汤有什么不同吗?”青琁微微倾了身子,探寻的目光充满了年少时候常有的那样机敏模样。 子缊又轻轻抿了口,心下有了答案,“有一丝酸甜,可是加了山楂?” “陛下果然耳聪目明。”青琁这话自然指的不仅是眼前醒酒茶之事,子缊也不多说,只微微带着酒意,沉沉睡去了。 子绍宿在了西苑北侧的棠梨馆,赫连容同他一并歇在正房,青菀则歇在了西殿。子绍是多喝了些,却一点都没有睡意,斜倚着软榻,望着莹莹烛火,呆呆出神,手中还攥着那块辛夷巾帕。 门外有平缓的脚步声,一下一下,陆续近了,推门进来,的确就是容儿了。 “殿下,皇后娘娘让人送来了解酒汤,您喝一点吧。”容儿手中的梅子青茶碗,颜色堪比翡翠,汤汁泛着烛火红红,那是生动的滋润。 子绍眯着眼,浅浅说道,“搁哪儿吧,本宫不醉,不需要解酒汤。” 赫连容把解酒汤往案几上一搁,陪着笑,“殿下海量,连陛下都比不上呢!” 这话虽然说得小声,却逼出子绍凌厉的目光,恨不得深深刺进赫连容的心口,叫她把吐出来的话咽回去,“这样的话,你竟敢说得出口!” 容儿本已经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本为着哄子绍欢心,一时不留神大不敬之话就流了出来,如今听得子绍责怪,心下更是羞愧,“殿下,是妾身不好,妾身往后说话会小心的。” 子绍往日里虽说不宠这位清宁王妃,但是人前也是给足了她面子,到底她的背后还牵着渤海。他总觉得赫连容如何都是不会说出或是做出怎样出格的事情的,她是个幼有教养的公主,是个见过母亲并不得宠的女儿,她还有什么没曾见识过的,皇家的浮沉争斗便早是见怪不怪了,如何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可子绍再过分的话,便没有了,他并不愿与她做这样无谓的争吵,只说了句,“有些事情,你该有数的。” 他说着,没有一丝多余的情感,直起身来,取过解酒汤,轻抿了口,骤然想起手中的巾帕,问道,“这块巾帕是你的?” 容儿点着头,含着浅浅的一丝笑意。 “你喜欢辛夷?” 赫连容颔首点头。 “为何?” “紫粉笔含尖火焰,红胭脂染小莲花。 芳情乡思知多少,恼得山僧悔出家。”赫连容缓缓说来,陷入自己的情思中,明眸之下,早已是眼波流动,盈盈含泪。 “试问春风何处好,辛夷如雪柘冈西。木笔望春,开得最早,充满了希望迎接最美那一日的到来,可最终她也等不到繁华的盛夏,辛夷始花亦已落,况我与子非华年。” 子绍喃喃,长吁一口气,把巾帕还给了赫连容。 容儿并不接,将子绍的手推了回去,“殿下能喜欢,便是这巾帕的福气,殿下就留在身边,做个念想也好。” “既是念想,就该是是属于它的主人留下的,你这个主人还活生生站在本宫眼前,何来念想之说。”说着,子绍便把巾帕反塞进赫连容手里,松了手,依旧懒懒靠着,不发一语。 赫连容眼中清泉荡漾,望着紫苞火艳,仿若能嗅到芳香,扯起一个悠然的笑容,自言自语道,“花开花落从不随人愿,可人心不同,眼见就不同。殿下方才有一句话错了,不是‘况我与子非华年’,而是‘况我与子非壮年’,殿下睹物思人,所以诗文所记亦有出入。” 赫连容坚持把那方锦帕搁下,取了子绍不再用的解酒汤,转身离去,临着门旁,终耐不住清泉涌动,落下泪来,容儿却笑了,藏起哽咽,浅浅说了一句,“殿下看见木笔勾起的念想并不是妾身,妾身愿意成就殿下与姐姐的佳话,这方巾帕就算是臣妾的心意吧。” 她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留给子绍一个坚毅的背影,骄傲温柔的笑意。 南苑外的天空似乎要比皇城更漆黑,恨不得黑透了,也凉透了。清风徐来,低低细语。容儿和青菀都自有与她相像的地方,虽不全,也不完美,丝毫不能取代她在心中的地位,可她们就那样存在着,同有的骄傲,明艳如春光的甜笑,青菀踏于马上的背影与那一日念瑶离世前驰马行于自己马前别无二致,甚至开弓射箭,远比她精湛许多。子绍知道的,崔青菀的心并不如表面见到的那般冷,他不愿意花心思去暖一个女人的心,于他而言,青菀也没有那样的分量。 自然了,青菀的孤高自傲之下,却渴求着有一天他能主动地来看自己,她越是努力,心却越是冰冷,直到成就了如今这颗冷透却不死的心。 若不是这样,西殿里的青琁又怎会孤坐烛下,抚着替换下来的骑装,怎么爱都爱不够,呢喃着不知道再说什么。毕竟这才是真正的她,引以为傲的骑射之计,是灌入骨髓,难以抽离的属于自己将门出身的灵魂,她崔青菀之所以是崔青菀而非别人的脊梁。 屋外有叩门声,等着青菀答应着,竹青推门身后却跟着却是皇上身边的太英殿总管太监贵福。 “奴才给菀侧妃请安了。” 青菀见状也着实意外,收了方才的失落神色,端庄着起身。一介亲王侧妃,却要向着五品太监礼貌道,“福公公,您怎么漏夜前来?” “皇上口谕——”贵福拉长了声调,等着青菀屈膝。 “赐清宁王侧妃崔氏十三股金花头钗两对,凤凰牡丹纹金簪两对,织金云缎各十疋,湘妃竹宫扇十二把。” 突然赐物,让青菀有些意外,一时也不知皇帝什么意思,思索着出了神。 “菀妃娘娘——”贵福轻声唤着,“请您接旨谢恩。” “妾身领旨谢恩。” 贵福应了声,又说了两句客套话,方才退了出去。 沐雨眼见着高兴,一一整理着御赐的东西,欢喜神情流露在口中,道,“夫人您看连皇上看重您,您可不许泄气。” “你知道什么,我与王妃即便有不和,那也是王府里的私事,陛下眼见着是更看重我,那也不过是想拿我制衡王妃罢了。”说起被利用的处境,青菀是似看得不能再透彻了。 正说话间,隐约听见门外又是有人行脚步之声,渐渐走近了。青菀听见了,便也就不再说话,这样清晰的环佩之声,沐雨也听见了,便自然而然一同收住了话语。耳听着声音本是就该到门口了,不知怎的就停下了。等了好许久,那骤然停下的脚步才又一下一下有节奏地走近了,终于推门而进却没人敢相信,竟真的是子绍。 第44章 青阳 年后开朝议政的时候,子缊就与俨文宪、公孙苻商定着,要给北域三城更名,才不过几日就定下了,伏尔部正式更名为甘州,平凉为凉州,危山为新州,并指派刺史、长使、司马上任。一时之间,甘州的事情也有了着落,诸事皆定,高车散兵也挨着深冬,并在没有什么动静,子绛也落了闲散功夫,整日只躲在府中,看书吹埙打发时光,一并带着,连哲暄的埙技也提升了不少,吹上一首完成的曲子已经不是什么难事。 草原清风,冬季才过开春有下了几场大雪,好容易见着天晴,哲暄忙叫翠儿和秋岚一并把余福千里迢迢带来的书册全一一打了开,挡了挡土,见见光。 碍着大雪,又是小产过的,一整个冬天哲暄都只得躲在城中不得出,闲来只能翻古书打发时间,想来原本还在云中城中的时候冬雪绵绵,自己还曾踏雪去玩,如今却是不能了,被十五牢牢看得。那日也只在城头上站着看了会儿漫天飞雪如柳絮,子绛抱着大氅气冲冲跑来,絮絮叨叨又是好一通念。 足到了四月,开始见了草原渐绿,大雁北归,才又兴致盎然地又求起子绛,吵着闹着说要出去玩。 到底是关了五六个月了,宫里指来的御医石琛和权善才都说无碍了,子绛才松口带着她出门。 哲暄欢天喜地去马厩里牵自己的白蹄马,却被跨于马上的子绛一把抱了上去。因得突然,哲暄毫无防备,一样跨于马上,娇嗔到,“你突然把我抱上来干嘛?那白蹄的缰绳我才松了一半呢!” “你我今日共乘一马。” “好容易出来一趟,为什么不让我自己骑马?”哲暄得知十五用意,恨不得马上下来,奈何已经被十五护得死死的,动弹不得。 “你都不想想,自己有多久未曾骑过马了?” “能有多久,不过小半年而已,你以为我郁哲暄只这些日子不骑马,就能把马术混忘了吗?”哲暄转过脸来,只觉得自己别小觑了一般,很是不甘愿。 十五知道,凭着哲暄这般胡闹下去,自己偏会心软不可,只得扬了下马鞭,伴着踏踏马蹄,直往外去了。哲暄被他半抱在怀里,死命挣扎,一直到出了城郭,到了空旷之处,方才彻底死心,只是嘴嘟的老高,憋着一脸的不满。 自从出了泰安来,这段日子是她过得最快乐舒心的日子里,虽然丧子的余悸还在心头,但她能自由自在地哭,自由自在的笑,虽然,她的身边仍然还留着秋岚这个新皇的耳目,可秋岚的背后还有余福这双眼睛。余福能来甘州,实在出乎子绛的意料,听得余福说起如何能来,又如同说书般把除夕夜宴上发生的事情一一说出来,这样便是连哲暄都不敢相信了。可既然来了,便自然而然有了哲暄的舒心和随意了。 因得这样的前后缘故,哲暄愈发随意如未嫁之时了。 “怎么?生气啦。”子绛并不看哲暄,却是心知肚明,带着调笑的语气,越发闹着哲暄生气。 “哥总说我遇大事时不知思考,却说你心细如发,要我看,你倒比我更甚的。”十五评论着,淡淡道,“我之所以不让你策马并不是怕你忘了骑术,只是知道你已经很久没出来,定然是心下狂喜,到了一碧万里,广袤无垠的草场,跑起马来还不知会怎样,万事凭心性而定,只等你不再如此心急想要驰马,我再放你自己骑马,也不迟。” 哲暄听着,嘟囔着嘴慢慢垮了下去,直到了最后,盈盈带出了笑意,她被心上之人细致地宠成了这个样子,顿时像是浑身充满了一股暖流,不自觉间早已席卷了全身,待着这股暖流袭上面颊,骤然就待出了一股浓郁的绯红,如同胭脂扑面,极其自然好看。 “十四哥还说你不够心细,我看,再细也没有了,就你这样的细腻心思,只怕除了女子,还有谁能与你相比呢!” 哲暄虽早已被子绛的情话收拾服帖,却总不愿意在话语中比之逊色,似如此便是一番较量又输下阵来般。 子绛却是很不在乎哲暄这样毫不作用的较真,在他心下,只要她依着自己,能早些彻底好了身子,不叫他终日悬心,不敢告诉他当日征北营中的真相的愧疚亦可得到消减,如此便是最好了。 子缊轻轻收了收持着缰绳的双臂,下意识地把哲暄搂得越紧了。“就是,要我说他一定是瞎了眼了的,才会这样看我。” 两人说笑着,已经跑出好几里地,两人一马立在一处坡起之地,见得习习凉风吹得正片草原如碧海之浪,天际朵朵白云游走,可爱如有灵气一般。 “这片草原果然是好,有了它,便有了数万甚至是十数万骏马的粮仓,难怪父皇会想要。只是,当我和哥打下这片草原的时候,他老人家却是不能在看到了。”子绛想着,话语中透露出伤感之意。 甘州不比泰安城中,素日里并没有那么多忙碌事情,故而有些哀伤愈发难以忘却。 哲暄知道的,于她而言有丧明之痛,于十五而言,他的痛不只是失子丧父,还有无法得见最后一面的凄苦,那是已经不知做什么能够弥补的。大喜大悲本就尤为伤身损心,何况于子绛偏又经历了两遭。她转侧过身子,拉起子绛的手,拉过他漫天的情绪。 “你可还记得,去年的这个时候我初入王府,你是如何与我说起仙去的皇祖母。”哲暄停顿片刻不紧不慢道,“你说的,她总有自己的方式见证着你我夫妻情分绵长。如今不同是一样的道理,既然这是父皇的心愿,既然新皇许了你这镇北将军的头衔,你就该好好拿出你大将军的风范,建一支属于大魏的骁勇铁骑,踏平南宋,给父皇一个一统的魏国。” 哲暄的话字字落在子绛心头,如同化为锋利的钢刀,刺醒了这些日子以来一直茫然无措的他。良久,子绛的脸上开始蕴起血色,嘴角僵持着肌肉渐渐舒展,形成自然的弧度,带出他对哲暄谢意。 “怎么,我说的不对吗?” “皇兄——”子绛突然觉得这个词带着一丝刺心的疼痛,蹙了眉心,浅浅道,“他如今是皇兄了,只怕见不得我手握重兵,危及皇权。” 哲暄伏了伏眉,鼻腔轻有叹息声。她不是没有聊到可能会有这样的处境,尤其当知道了子缊有意把十四与十五分开,又不许十五回京奔丧之时。但不得不说,青琁以皇帝之名送来的东西打消了她所有的顾虑,加之余福又从未在她面前提起京中发生之事,她便也动过要让自己更安心的念头。 如今听得子绛如此之言,不由心下生起往日种种,皆明白了今后处境,不由漾着一丝清浅温煦的笑意,一如那明媚的春光,莞尔道,“这事不难,京中武将多是向着你与十四哥,皇上初登大宝,对你们是既忌惮又不得不倚重。有了这层心思,我们做起事来也便不难了。等回了府中,就把余福找来,咱这样谋划还是早早让十四哥知道才好。此事若要成,还得十四哥在京中多走动才会好。” 子绛一直静静听着,直至哲暄最后一句话轻轻巧巧落地,才在眼角眉梢绽放出笑意,款款深情道,“我原本以为,你不过是有着习武而得的一丝巾帼英气,素来率性而为不过也只是凭借着情谊,不曾想你也有这般揣度人心的时候。” “你想说,连我都变了?” 子绛摆了头,悠然道,“不,我没有怪你。揣度人心本没有错,错的是让你我不得不用尽心思揣摩人心,揣度人性的那个人。帝王之位,真能叫人迷了心智。” “子绛,这件事,或许我们不得不早些与京城联系,我现在害怕的是如果让皇上抢先一步提及,他就自然握了先机,所以——” 哲暄话音还未落,就见得子绛摆头笑道,“他只怕还没个时间。京中有哥哥就已经叫他忙上一阵了,这些日子,只怕早已是分身乏术了。” 哲暄会意点头,“还是得小心着点,如今的镇北大将军府与甘州刺史府同在高车王城里的宫室,不过是一墙之隔。既然前有秋岚的事情,如今就算有多少眼睛盯着我们是不是也不足为奇了。” 这样的话子绛本是早已了然于胸的,从未向哲暄说起,却是更害怕她为自己担心,又见得她这几日里难得的自在,一点一滴落在子绛眼里自然也是欣慰,想着她能够一点点走出丧子之痛,重新活回初嫁进王府时那个纯真自在的郁哲暄,活回那个草原初见的红衣女子,可如今哲暄的一句话,偏偏告诉了他,他花了心思却不见得能有用。 “我这几天之所以一句话都没有,什么都不说并不代表我心里不清楚。我知道你总希望我放下,可也希望你知道,你我夫妻本是一体,你的处境,就是我的处境。” 春里的一抹清风拂过面庞,带着还未散尽的一丝寒意,打断了哲暄未说完的话。她捋捋额角被风打乱的青丝,正欲再说话,子绛却已经从自己身上脱下了素日里常穿的那件月白色披风取了下来,素质鲜明于翠玉天地间轻轻一抖,披在了哲暄身上。 “见风了披上吧。是我不好,没给你多带件衣裳挡风。” 哲暄听着,任凭着子绛为自己披上属他的衣服,一股浅长的沉香和檀香气味悠悠然带了出来,夹杂着自然的玉兰和丁香的芬芳,虽不明显,却能在风中更显得孤高。那是属于他的气味,哲暄要不是第一次闻到了,子绛素日里又有熏衣的习惯,只是先前战时均未能讲究这样的雅兴,直到了余福来后,才一一恢复了原状。 哲暄捻着披风,重重嗅着,几乎要逼出泪来,“你还记得,那一日深夜你从凌志堂里里出去,我本就睡得不熟,听闻响动跟了去。你在墨雨轩里丝毫未曾犹豫,把十四哥所谋之事和盘托出,毫无丝毫保留,不管我信与不信,如何抉择,你都愿意把身价性命赌在我身上,不惜平白受我一剑。为何如今,就不愿实言相告了。” 子绛唇齿边有不愿解释的哀叹,只是伸手把哲暄捻着的领子整了整,细致扎好流苏结,不发一语。 “我知你心的,所以选择与你生死相随,我也曾说过的,你实言相告,我生死相依,我还可以与你笃誓,如今生而同衾,来日死必同穴。” 哲暄说着,早已是沁出两行泪来。 子绛忙去捂她的嘴,口中责怪着,“说什么呢,也不怕晦气。” 哲暄拽过他的手,他手心里沁出的汗此刻已变得有些冰凉。 “这世间千百年,哪里有人真可以长寿千万年,纵使是父皇,山呼万岁也终有百年,何况你我。只是——”哲暄以最快的速度抹去泪痕,嘴角扬起她往昔常有的那甜美灿烂的笑容,舒了口气,盈盈道来,“人们都说世有三生石——盟定三生之愿,我不怕死,只要来生还能遇见你,我什么都不怕。” 子绛第一次为了一个还在眼前的女人,这样触动心肠,“和英和英,君子和而不同,这样的你若是生为男子,只怕也要叫人为你折服。” 哲暄娇嗔笑了,背过手,“我可不愿为男子。”她顿了顿,目光柔婉了不少,“若有来生,我还愿做女子,只是能不能让我早已遇见你,我真的好妒忌好妒忌姐姐,为什么我就不能拥有那三年多时光的你!” 这样的话一年多来哲暄从未说话,即便这样的心思早在洞房之夜就有,可这样直接说着自己对原配的嫉妒,却是要如今这般彼此有了经历才可。 子绛把哲暄搂进怀里,带着开怀笑颜,“若有来生,我必先去寻你,不叫你如今名位上只做了清河王续弦之妃,白白受委屈。” 哲暄被子绛温和地揉着,一面倔强摇头,“即便我出身柔然王室,可子绛,你是懂我的,我不在乎名分,只在乎与你厮守的时光。” 她的语气坚毅,说起绵绵情话一如立定誓言一般。 子绛知道她心中渐起的哀愁,刚想说些话为她宽心,哪知哲暄先来一口,“这样的丁香味道,真是好闻。” 子绛突然想起什么,带着调笑的口吻说道,“说了这么许久伤心事,也该说些开怀的了!你看那儿——”子绛微微拍了两下哲暄的肩头,指着坡下说道,“你看那里像不像我们初见之地?” 哲暄顺着他手指之处望去,摆了两下头,“你呀定是草原见得少了。云中城比甘州地处更是偏北,这样的草原碧海胜景定是要到了晚春初夏才得见一二。” 子绛偏不接她的话,只说,“那日我若是知道你的身份,必把那只苍鹰送与你,我不叫你再见了我偏生出那么挑衅的话来。” “谁说我生气是为了一只不属于我的鹰了。”哲暄知道他有意引得自己想着开心事情,便也乐意顺水推舟。 子绛转身从马上取过自己的弓箭,在哲暄面前晃了晃,“我答应过你,为给你赔罪,刀山火海,什么都去做的。”他停顿片刻,见到哲暄笑着露出洁白牙齿,又说道,“不论甘州城中如何,眼下天地之间唯你我二人,便是最快意自由之地。” 第45章 明眸 二人既是有了主意,打从草原回到镇北将军府就即刻找了余福商议。 房门紧闭,三人于屋内密商。 “这些日子,你是如何与清宁王联系的。” 有些事情,子绛明白余福不会一一来报于自己知道,但也不会遗漏了回报给子绍。 “飞鸽传书。”余福答得极是轻巧简单,哲暄在一旁看着,有佩服之色。 子绛拿不定主意,看着哲暄亦是手握着青瓷茶盏出神,粉青釉面上自然而成的冰裂纹一如他们如今的处境。 良久,哲暄先问话,“飞鸽传书不是易被人截了去。你们燕云苑的人难道就不怕被人得知如今十四爷与十五爷尚有联系不断。” “自然是不打紧的。”余福回着话,“这些日子说来也没什么紧要的事情,即便是被有心人截了去,再仿照了字迹送到十四爷那儿去也不打紧,信中所言不过都是‘王爷安好,请十四爷宽心’这样的话,再有的,除了十四爷与燕云苑的人,旁人也就自然看不懂。” 哲暄心下大震,若真是如此,燕云苑在偏帮清宁王的同时,不也同样成了子绍监视十五的一个眼线,并且还是最不会有意防范的眼线。心下骤然悬起,难免流露在表情上,手中紧握的茶盏一晃,温热的茶汤润于掌心,如唤醒一个思绪抽离的人。 子绛见状,目光回扫了余福一眼,从容不迫问着,“我与王妃商议了要事,想告知清宁王,不过我要个稳妥的方法。” 余福颔首道,“这不难,甘州如今已是魏国土地,高车族人见与老魏人通商有利可图,便也不再留恋残暴的额齐格政权。我们正好可以利用这一点,在从甘州往京师运送贩卖的皮货里加藏您要递送给十四爷的东西,不会有人留心的。” “可这批皮货到了京城,你们的人如何知道?”哲暄从袖口扯出一张绢子,从容地擦拭着手心,一面不紧不慢地问着。 “王妃大可放心,奴才出来的时候便安排好了,这批货物到了京师会自会有人经手递给十四爷。” 各样细小事情像是早能遇见一般,哲暄听着既是安心又不免多了其他的不放心,清宁王对子绛的上心是出自兄弟情谊,可皇室里的兄弟情分不是早在皇权争斗中消磨殆尽了。 余福退了出去,咿呀开启的门缝,灌进绵绵东风,一同灌进的是子绍那时在凌志堂里说的话—— “不小心则已,若是故意伤了他的心,我做哥哥的,断断不让。” 许的是自己多心,究竟是同胞兄弟,到底也是不同的。 十五的密信是跟着一个押运皮货的商人回了泰安,因着一路这样的行商实在多得不计其数,倒也果真未引人注意。 这个押送皮货的商人自然也是燕云苑的人,正是多年来打江北向京师往来押送富贵人家货物常介明。 常介明一行进了泰安,一路便往城东街市去,一路便有相熟的商贾和老常打招呼。老常招呼着,一队马车在一家寻常铺子里一搁,招呼着里外伙计打点着。 “老常回来啦——”隔壁是一家茶水铺,掌柜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妈,因着夫家姓邵,往来常在这儿吃茶的人便也就亲切称呼“邵妈妈”。 “是啊,久没见到邵妈妈了,您还好吗?”老常一边招呼着伙计把皮货往铺子里搬,一面一同往昔,如常与邵妈妈攀谈着。 “诶,我说老常,你这一趟走的是哪里的货,这么多上好的皮毛。”邵妈妈手里端着的茶汤刚一搁,两只手还在腰前的麻布上来回擦拭,正欲伸手好好摸摸眼前上等的羊毛。 老常赶紧拦在前面,“邵妈妈,您可小心着,这些皮货可都是上乘货。不瞒你说,我这趟跑的都是北域,这些都是城中富贵人家定名要的。” “哟——北域那不就是甘州吗?你这一趟跑得够老远的。”邵妈妈见得老常挡在自己面前,也就收了手。 “嗨,这不是皮货挣得多吗?您也知道的,我们这些人若不是走得远点,走得险些,哪有的钱挣?”老常说着,正巧见着伙计欲把最后一箱东西抬进铺子里,面里盖着块好皮子,“诶你等等,这箱子东西你给我留下,我一会儿给货主送去。” 那伙计答应了声,先一步进铺子去了。 “邵妈妈我得先走了,这箱货人家要得急,我得给人送去了。” “嘿,有这么急吗?才回来,也不在我这儿先吃杯茶。”邵妈妈嘴上说着,却早已经退了小小一步,给老常让了个路。 “您放心,等送了货领了赏钱,一定到您这儿讨口茶喝。” 老常驾着马车到了凌霄楼后门,递了个腰牌给管事的,便有人出来迎了他把那一箱子东西抬了进去。 “燕姑娘来了吗?” “一早便到了,在屋里等了许久,您快去吧。” 那人说着又招呼了两个伙计,抬着东西往二楼去。 妙丹回到清宁王府时候已近晌午,正欲奉了茶见十四,怎知才到了回廊处,便先见得不远处连廊转角下站着个着玉色裙裾的女子,肌态雍容,正看着自己,露出一副意料之中的笑意。不用细看,便知道是王妃赫连容,身后跟着的是灵雨。 一打妙丹回府,门房便有小厮把这事回报给了沐雨,沐雨又告知了赫连容,她便想着要走上这一遭。 妙丹像是早料想到了似的,自从她伺候十四开始,府里上下种有各样风声传出,不过是说着子绍不中意王妃夫人,倒是对这位近身婢女很是伤心。王府中难免有末流的侍妾,更是时长说起,自己见到清宁王的机会甚至比不过一个小小侍婢。这样的风声还有传得更是离谱的,说是清宁王如今想抬了妙丹做侍妾。可是闲言碎语再多,时间长了,却也自然不攻自破。如今见得赫连容来,虽不知何意,但到底不过寻常女子的心思,因而脚步并不停缓,只是一概如常。等着近了,微微一曲膝,道,“请王妃安。” “开起来吧。”赫连容说着,给灵雨递了个眼色,她便上前亲自搀了妙丹起来,“妙丹姑娘服侍王爷辛苦了。” “王妃这话妙丹可不敢当。”妙丹说着,深深屈膝,拘礼答话,“王爷待奴婢有救命之恩,当年若不是王爷,只怕奴婢逃难到京城至今也没个落脚地。王爷不嫌弃奴婢粗笨,愿意让奴婢留在身边做个使唤丫头,奴婢不敢不知足,自知没什么能回报王爷,只能尽力服侍王爷起居妥帖。” 赫连容听得她对答如流既是满意,又隐隐生出恐惧之心,一个婢女竟能有如此眼力,自己不过一句话,她便能知道自己心下狐疑为何,不紧不慢对答如流,若说这样的女子不会让十四动心,赫连容断断不信。 可虽是这样的,也不过盈盈笑着,关怀备至道,“膝盖屈久了当心腿麻,快起来。”说罢更是亲自托了托手,示意妙丹起身,“不瞒你说,我自打点府中大小事宜以来,只觉得诸事繁杂。这府上下,还有外间田庄的事情,说大不大,说小做起来也着实花细碎功夫。我原是想着,你在王府中很受王爷重用,想必也是对王府知根知底的老人了,若是能把你从王爷那里借来,也能叫我省点心。” 赫连容显然是不想妙丹在十四面前的日子太长,以免夜长梦多,如今是不打紧,可俗话说得好,来日方长。 可她这样的功夫却让妙丹很是看不上,妙丹只是微微恭敬有礼说道,“奴婢不曾知道王妃为着这些事情为难,其实说来田庄上有些事情也不好奴婢帮着王妃插手,不如这样好了,华樱楼的侧妃娘娘是王府里资历最老的人了,娘娘若是觉得诸事繁碎,可以寻个机会说与王爷听,让崔侧妃给您搭把手。” 妙丹这话无非是想告诉赫连容,与其把力气都花在自己身上还不如好好想想如何压制住唯一能与自己抗衡的崔青菀。 她的这话倒是让赫连容听得出了神,灵雨正想替主子分辩,哪知道妙丹已然行了个常礼,“王爷还等着奴婢奉茶,就不便与王妃多言,先告辞了。” 说罢从赫连容身旁从容过去了。赫连容看着她端庄而去的背影,想着她前后的应答,只觉得眼前人如同一股深潭,清澈却不见底,最能叫人失了正确的判断。 灵雨在一旁立着,看着赫连容想着事情出神的样子,不屑道,“娘娘可见到了,这丫头好机灵的反应,好伶俐的嘴,见了您竟然敢这样说话。您方才真该把她留下,好好□□才是,如此轻狂,也不知做给谁看。” 赫连容冷冷笑道,“可她说的也没错,崔氏出生武门,虽是侧妃却也是个有品有级的,她算是什么,就算王爷肯抬举,最多不过是个没名没分的侍妾。说起来与其在这儿担心着她,倒不如好好看看华樱楼的动静。” 灵雨一面点头一面说道着,“娘娘可是有什么想做的吗?” 赫连容摇了摇头,若是说此刻她有什么办法想对付崔青菀,那可实在是抬举她了,她只是想着一动一静,如今只能以静制动。 “娘娘您也忒仁厚了。那次在南苑不就是,要不是您偏要撤到东偏殿去独寝,王爷怎么又会深夜去了崔氏房里。” 灵雨的话说得极小声,却能字字句句一点不落的全落尽赫连容耳朵里。 “即便我不让着,王爷自己有手有脚,我还能拦住吗?”她顺着打西边去的游廊,瞥了一眼,嘴角一扬,“不过就是一夜罢了,这些年没有我个人的时候,只怕还不止呢。如今我既能在王爷面前落个贤惠之名,她也未曾多得过什么,不打紧。” 妙丹因着怀里还揣着十五打甘州发回的密信,是独自奉了茶往子绍素日里独居的清望阁。在门前轻叩了三下,两重一轻,屋里的十四便知道来人是妙丹,只片刻,便推门出来。 “王爷,十五爷有书信一封,让余福递入京城。” 子绍往院中石凳一坐,妙丹把茶壶茶盏往桌上依次放好,去了怀中一封用蜡封好信口的密信递给十四便退了两步,垂手而立。 良久,子绍阅闭,把信往铜壶下的小炉一靠,火焰如同很快吞噬了薄如蝉翼的一张信纸。 “他想在甘州训练骑兵。”子绍说着,说与妙丹听,亦是说与自己听。 妙丹微微侧耳,像是不敢相信,又似乎没有听清,很快轻叹了句,“十五爷还是太年轻了。皇上忌惮您与十五爷,如今更是连十二爷都不被许留在京师,早早被遣到了景州。无非是怕你们兄弟齐心,对他皇权造成威胁,如何会同意十五爷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训练骑兵,许了兵权岂不是养虎为患。” 这话说着在理,可子绍亦明白,若是有了属于自己的骑兵,南征北讨便有了根基,若有一日挥师泰安也有了最可以依靠的武力。 “这事虽难,却也不并非绝对做不到。”良久,子绍抬眼对着妙丹说了这么一句。 “王爷有良方了?” “老五府上,有我们的人吧。” “是。王爷的事,绣莹很上心,她在普济寺演了一出好戏,故意引了五爷英雄救美。自然了五爷这些年也是积攒了不少门路,好在我们给绣莹做的身世都有据可查,并没有让五爷起疑。绣莹做事也有她自己的方式,也多亏了五爷在先皇崩逝前数日已经迎娶,否则如今的事,怕也难办。” 子绍听着很是感触,“委屈她了,老五素来是个不争气的,出曲意逢迎,别的本事一概没有。” “王爷于我燕门一脉有天高地厚之恩,凡燕氏子孙自当报之。” “于你燕门有恩之人不是我,是我外祖,而于你燕门有仇之人亦不是我,而是我祖父太宗帝。更何况,燕氏一族已经为我搭了人命——天高地厚施莫报兮,你们本就不欠我什么。” 子绍并不自称本王,自称“我”,妙丹知道,才从清望阁出来的他感伤之情尤重,旋即拜到,“王爷本可是这世间最风流闲散的自在雅士,可却有偏不叫您如愿,只因这世间从未有不惧皇权旁落的天子。” 子绍长叹一声,转眼定神看着妙丹,转变了语气道,“难为你了,起来坐吧。”说着提起铜壶,斟满茶,推至妙丹面前,“告诉绣莹,我要她做件极重要的事情,还有这段时日,只怕朝中各位武将文臣也该听到一些风声了,你也叫大家都动起来,时不时絮叨一些让十五领兵的弊端,我要让这些风声自然而然传进皇兄的耳朵了。” “弊端?”妙丹自己揣摩着,不一会儿,会意而笑,顿时没有了往日计上心头的谋算模样,那样的笑容很是璀璨自然,如同春日里开得极好的新花,有一种许久未见,失而复得的喜悦。 或许,连她自己也未曾发现,这样的笑并非全然只是因为十四的计策,还为了手中这杯他亲自斟的茶。 第46章 绣莹 妙丹与十四说完正事,正欲离开,突然想起方才赫连容文化一事,微躬了躬身,道,“方才王妃娘娘来找奴婢,说是想让我帮着打点王府上下与田庄上的事情。妙丹想着若真是如此,只怕今后打点外面诸事就会多有不便了,所以,妙丹就给回了——” 子绍方才始终转动的扳指,此刻总算是停下了,扯出了个清浅笑容,“你放心,你只安心做你该做的,在这府里,无人能使唤你做这些零琐事情。王妃若是觉得这些事情繁琐,我自会为她指了旁人。她面前,自有我为你说话。” 妙丹施礼谢过十四,退出院子。 绣莹素来有个习惯,便是过了晌午要在小阁楼上焚香烹茶,凭栏远眺,正是可以望见西南角凌霄阁的好地方。 这日午后在凌霄楼上飘飘然飞起一个湖蓝色风筝,落在了正倚靠一隅品茗的绣莹眼里,心下便了悟,却也仍旧不动身形,低语喊着近身服侍的女婢茵华。不出片刻就见着一个艾绿裙衫的女子伴着清风穿堂而过。 “夫人有何吩咐?” 绣莹不紧不慢地取过薄荷油,滴了一滴在香炉里,徐徐问道,“爷呢?怎么没见着。” “外间有几家公子邀着爷出去了。”茵华回着话,一面把铜炉盖扣好。 绣莹面上渐渐露出一丝不悦神色,心底却是庆幸着事出凑巧,如此时候出门再合适不过了,便微微展了展身子,搭着茵华的手起身,往朱栏处探了探头,赞道,“爷也真是会享福,这么好的天儿,憋在府里的确是怪闷的。茵华,你去打点一下,随我出去逛逛。” 绣莹是做足了逛街的功夫的,从东市一路闲逛至西市,也是买了不少精巧玩意儿,这才选了凌霄楼歇脚。 二人选了正堂一处不起眼的地方落了座,便有小二上前来。 “二位客官来些什么,敝店有上好的珠兰花茶,二位来一壶——” 绣莹看了看茵华,笑得回了店小二,“行吧,再上几样精致点心。” 这话倒是让店小二犯了难,“精致点心,这可有些难了,不瞒您说,我这店里本就少做点心,这师傅今儿又不在,一时也没人顶。要不您看看,换些其他的。” “其他的,这好好的茶,难不成你还让我换个烧驴肉啊——” 绣莹正气着没好话,茵华赶忙劝着,“夫人要是想吃点心,不然咱们换一家店吧。” “去哪呀,我这脚都走不动了。”绣莹说着,骤然如同灵光一闪,说道,“茵华,不然你去六兴斋替我买些玫瑰赤豆糕,爷素日里也喜欢。” 茵华听着,眉头都不知拧成十字,哭丧着脸,“夫人,打这儿去六兴斋一个来回可得多远啊。” 可这话没说完,见着绣莹渐有不悦的神色,却又不敢再言,只能讪讪去了。 服侍的小二还在一旁,跟着茵华离开着几步,眼见着她走远,才又回过身来,对着绣莹说道,“绣姑娘,您快楼上请,这儿自有人替您看顾着。” 说罢便让出了路,引了绣莹上楼。 放风筝的人真是妙丹,这时已经是在凌霄楼等了许久的,只是久不见绣莹来也未见得她担心。 “堂姐,让你久候了,是小妹不好。”绣莹掩上房门,极快地轻轻施礼,旋即一个箭步上前,拉起妙丹的手,寒暄道,“久不见堂姐了,堂姐可好。” “王爷待我很好,只是你——”妙丹探寻着绣莹的目光,说道,“汾阳王不是个好相与的,我与你久未相见,你在汾阳王府,日子过得如何?” “堂姐放心,汾阳王这个人虽脾气不好,可是贵在也没什么头脑,比起在皇后娘娘身边的妙菊姐姐,我的日子还是好过的。” 这话妙丹倒是信,便也就不多过问,只是取了剪子,一把减掉绑在窗栏处的风筝线,湖蓝的风筝便随着风波肆意飘散远去。 “出来时候可有小心,没有尾巴吧。” 绣莹摇了摇头,“堂姐放心,我只当是天气晴好出来闲逛,累了才近凌霄楼歇脚的。” 妙丹还未说话,绣莹继续问道,“堂姐找我,可是要我为十四爷做事。” 妙丹点了点头,只道,“十五爷与十四爷商议,想在甘州训练骑兵,这事若想要成,还不得不靠汾阳王出手相助。” “汾阳王相助?”绣莹很是不解,旋即又问,“五爷一向与太后母子没什么往来,自从皇上登基,更是有意拉拢,如今他早已成了皇帝对付时候母子的马前卒,如何能出手相助十四爷?” “十四爷说了,要你吹吹耳旁风,只说道让十五爷手握兵权的坏处。” 绣莹噗嗤就乐了,“坏处,这还不简单吗?手握兵权,这就是最大的坏处,也是对皇帝而言最要紧的坏处。” “你呀,脑筋就不肯多转两个弯吗?”妙丹两指轻轻在绣莹额上磕了一下,道,“自然不是对皇帝的坏处,而是对十五爷的。” “十五爷?” “训练兵士,对前线有诸多益处,可是对十五爷也是有坏处了。你想,且不说招募兵士要许多银钱,单就购置马匹,就是一笔不小的开销,足以把整个清河王府都拖垮,更何况,如今十五爷远在甘州,开销自然小不了。” “堂姐是想借我的口让汾阳王有点不一样的想法?” 妙丹一面点着头,一面收着袖口,取过白瓷杯给绣莹满茶,“有些事皇上不见得不想做,只是做起来又难免畏首畏尾,自然了,也是怕落人口实,落了个残害手足兄弟的后世骂名。可是如今,训练新兵的事情是十五爷自己提出来,如果这件事既是皇帝一直想做却未做出的,又是能一箭双雕,彻底拖垮十五爷的,皇帝一定会做。” 绣莹笑着接过妙丹手中的茶,笑靥如花,“堂姐放心好了,小妹知道事情该怎么做。只要外头的风声能顺利传进汾阳王府,接下去的事情,小妹义不容辞。” 妙丹方才对绣莹的不放心,此刻都变成了放心,“你知道有些事情不能主动提起,姐姐很放心。你也准备着,这个风声这几天就会满泰安城都知道,到时候,就算汾阳王府大门紧闭,只怕想不知道这个消息都难。” “这样便好,其实说起来也没有这么麻烦,许多事情,五王爷会自己告诉我。只要朝堂上的功夫做足了即可。” “十四爷已经亲自修书一封,递送至曹府,想必此时不管是曹厝还是曹纶,都已经预备好了,明儿朝堂上,万事就能见分晓。” 绣莹细细听着,不觉又笑了起来,“十四爷有堂姐,万事可是省心了不少。” “不是有我,而是有我们。”妙丹不自觉纠正着,“若是甘大司马当年以身犯险,鼎力相助,只怕早没有你我今日立于天地之间的机会了。再说了,也是我们没有准备,才会让皇上先下手。” “话虽如此,可我却见着堂姐,似乎对十四爷有些别样的情分呢?”绣莹说着,若春水般流动的眼眸从白瓷茶杯中微微探起,正对上妙丹的凌厉眼光,她却丝毫不避,“我可没随便乱说。”绣莹搁下茶盏,托着腮,探寻的目光扫视着妙丹,“堂姐,有些事情,别人看不出,自家人却是可以看见的,还有事情,男人看不出,女人却可以。要我说,你对十四爷除了想报恩,还有私情,否则,怎么不见你对十二爷和十五爷一并上心。” 妙丹却是怪不理她的,自顾自的喝茶,“不是我选中的十四爷,而是皇帝选中了十四爷。” “真的吗?” 绣莹再问,却是不要妙丹的答案,妙丹也自然不会有答案给绣莹,绣莹便也就自己接着自己话往下说,“堂姐既然知道是皇帝选中的十四爷,自然也知道十四爷是为了什么才与皇上撕破了脸。坊间早有传闻,嫁于清宁王的女人不过是空守活寡。小妹劝堂姐一句,十四爷这个火坑,跳下去的人不少,没一个有好结果的,堂姐睿智,必定能看得比小妹清楚,只是身在其中,有时别忘了初心才好。” 绣莹话音虽落,却如同槌击云板声,那是妙丹芳龄最美之事的丧音。 妙丹再没有说话,绣莹有句话是再正确不过的,有些事情只有女人最了解女人,她还记得初见子绍时,那个勃勃生气的少年,她虽是打远处望着,却是未少见他丝毫风采。不过这样的念头也只是一瞬,很快她的思绪就被眼下的要紧事情给重新占据了。 门外有人叩门声,三下之后,低语道,“姑娘,您有位朋友来寻,还请您往楼下去一趟。” 绣莹知道,这是有人见着茵华已经从六兴斋打道回来了。 “堂姐,有些话,或不是做小妹的该说的,可是小妹也不愿意见着堂姐有些路走得偏了。您十四岁起掌燕门上下,多少兄弟姐妹都是靠着你拉扯长大的,小妹知道,您不容易。自然了,你也不是个容易感情用事的人,可有些坎不是都能垮的过去的,如果姐姐累了,就说出来,不论是我还是妙菊姐姐,云福哥哥,宫里服侍太后的玉奴姐姐,大家都能替姐姐扛起眼下的事儿。” 说罢,伸手搭在妙丹手上,心疼的眼光,绵绵长长。 “我知道了,你快去吧,别叫人看出端倪。”妙丹反手拍了两下绣莹,“眼下要紧的事情不少,都别花心思在这样的事上了,你回去后也要万分小心才是。” 妙丹说着,先一步起身,半推着绣莹往外走,两人又是寒暄了几句,绣莹不舍离开了,才于原本位上坐下,便见得茵华提着六兴斋的东西回来。 “你呀,总算是回来了,我喝茶都喝到饿了。” 茵华本就是一路跑回的,这时候正是气喘不定的时候,听得主子责怪,一不好辩解,二来气息未顺,就是强辩也分不出气力。 “走吧走吧,回去吧,出来久了,免得王妃知道了又抱怨我不懂规矩。” 茵华才赶回来,片刻不得休息又只能原路而回。 次日开朝,有曹厝上书,称北域大片草原是畜马练兵的良地,提议圣上可在甘州训练骑兵。此言一出,朝堂之上顿时物议沸腾。 “陛下,此事万万不可。”公孙苻持笏抢言道。 “这不见得吧。”曹厝先声夺人,“想当年先帝为什么要劳师动众举全国之力远征,不就是为了训练我魏国自己的骑兵吗?如今草原三城已经是魏国土地,训练骑兵自当提上日程。” “即便如此也不见得要让清河王训练新兵。”公孙苻反驳着,“皇上,甘州地北,远离京师,领重兵在外一旦——” 他话没说完,就被子缊一口拦下,“公孙大人,清河王是朕幼弟,你可不能口出狂言,诋毁清河王。” “皇上,臣倒是觉得,北地如今眼见着是安静,可是高车毕竟是灭国之仇,怎会不图报。前儿是碍着大雪封镜,因而没有散兵肆扰,如今已然开春,若是不练新兵,臣只担心北境会不得安宁。” “陈将军此言有理。”曹厝应声道,“陛下,陈元庆将军也是与高车一战过的,骑兵机动灵活,本就是易攻难守。如今,征北军已经全数回了原籍,甘州、凉州、新州,无一处有足够的骑兵抵御。陛下如今只怕还得防着有高车奸细混入柔然与我魏国的边境之地,滋扰生事。” 公孙苻摇头道,“如此说来,两位将军不过是觉得我魏国需要骑兵,如此也不见得非需要在甘州训练新兵。大可由甘州获取良马,源源不断送进京城来,再有陛下另设募兵处,招募新兵,于南苑中训练。” 曹纶冷笑道,“南苑训练骑兵,我不是听错了吧,公孙大人,您当这骑兵到了战场上遇到的敌人只是南苑中的野彘吗?” 曹纶本就是少年气性,公孙苻知道,子缊自然心中更是清楚,也不理会,只说,“十四弟,这事你怎么看?” “这事臣弟可不敢随意开口。”子绍这些日子惯是夹着尾巴做人,毕竟是不得已而为之,口里虽然这样说的,持笏的手却是青筋暴起,强憋着一口气。 “有何不敢的。父皇在是,最是看重你的才华,时常在朕面前夸你武能安邦文能定国。今日无论你说什么,朕都恕你无罪。” “是!那臣弟,就知无不言了。”子绍把笏板稍稍压低,露出深邃的眼眸,道,“我朝自□□皇帝起已有招募新兵,训练新兵之制,本就是如公孙苻所言,素来没有戍边大将私自募兵的先例。” 曹厝闻言也并不恼怒,只是笑望了一眼子绍。 子缊闻言,只道,“如此说来,十四弟也觉得曹将军此议不妥。” “臣弟觉得是。” “五哥,你说呢?” 第47章 枕边风 子纾朝堂之上自然是各种圆滑回应,一句实在话也没有,可毁了府里,关上门来又是个牢骚不断。 “爷这是怎么了,又是谁惹着您了。”绣莹连看也未看,只坐在自己绣架前刺着一幅凤落梧桐,只听得身后沉重的关门声,头也不抬便是一句。 这话倒是引得汾阳王兴趣十足,“你头也不抬,怎知我心中有气。” “王爷的气恨不得烧到房梁,绣莹要是再看不到,您这火儿还不把我给吞了。” “我能吞了你,你看你气定神闲的。”子纾说着,往绣莹身后一探,“没事绣什么凤凰?” “还不是王妃让我做的。说是皇后娘娘千秋节要到了,府里上下要一份能拿的出手的贺礼。王妃说了,皇后娘娘不喜奢华,最重心意,自己亲手绣的贺礼能讨皇后欢心。”绣莹说着,正专心致志描龙绣凤,哪里斜眼看过子纩。 “她怎么还使唤上你了。” 子纩见着绣莹不理自己,越发闹得厉害,正欲发作,绣莹手中扯出的银丝细线正对着自己,春水般的目光透出了点阴森森的寒意,子纩骤然火儿就泄了一半,便也只得自己讪讪转身倒茶喝。 绣莹手中银针一搁,抢着前头一步,握过子纾正欲去取的玉壶。子纾意料之外,却很是正好灭他的无名之火,爽朗笑得大声。 绣莹却是装作不见,只自己说着自己的,“不过,王妃娘娘倒是细致的,毕竟是皇后娘娘的第一个千秋节,礼物送在人儿心上最重要。所以呀,有王妃娘娘在,爷您可省心了不少咯。” 子纾见着绣莹递来的茶盏,不屑笑着,“这样的小事能烦什么心。”说着啄了口茶,手中茶盏重重一搁,往身后软榻上一靠,“本王现在可是有大事烦心的咯。” “您能有什么什么事呀,皇上也没见这给您指了什么要紧差事。” “你可不知道,今儿大殿之上皇上问的那问题啊,本王可是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可把愁的啊。” 绣莹并不理他,只是自己原处坐着,不紧不慢自己斟茶自己喝, 子纾却突地又从软榻上坐了起来,“诶我说,你也不问问是什么事儿啊。” “您不自己说了吗,是要紧的政事,那我可不敢问。这什么时候被王妃娘娘知道了,碰着哪次命妇入宫,还不把这事儿告到皇后娘娘那去。到时候,我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绣莹揉着自己的太阳穴,轻摆了摆头,“这事儿我可不干?” “不打紧,可没谁能知道。”子纾做到绣莹跟前,“本王只当是倒苦水,你呢向来是比王妃多个心眼,指不定这事你就有主意了。” “不要!”绣莹翻开子纾压着自己的手,娇嗔道,“且不说我可没有多心眼,帮不了爷,就算是能帮着爷,只怕绣莹在这府里的日子,算是到头了。” 子纾瞪了眼睛,有点真怒,“你就不怕,你不帮本王,这王府日子一样到头吗?” 绣莹故意打着商量眼神,想了老久,妥协道,“成吧,您先说说看,帮不帮得上咱们可还另说。” 这子纾便把朝堂上的事一来一往说了一遍,绣莹一听,噗嗤乐出声来,“就这事儿?爷,绣莹怎么觉得您不是为事烦心,倒像是故意来考绣莹的。” 子纾听着这话受用得很,随口一道,“怎么说。” “王爷不是不喜欢十四爷的吗?先皇还在的时候您就总说,因着他们母子四人,分了您不少恩宠呢。” 子纾愤恨摇头,“我是恨他,可是这事,它主要是皇上有意,这现如今显然是还欠个妥帖方法,既然全了这事,又不叫老十五手上握着太大的兵权。” 绣莹倒是不急,斟茶递给子纾,“爷先消消气。十四爷不想让十五爷领这烫手山芋不过就是想护着他的亲弟弟,这来日皇上要是起了什么疑心,也不至于要了自己弟弟的性命不是。可这兵权可以予,也可以夺的嘛。” “说下去。” “爷,您手里这茶再不饮,可就要凉了。” 绣莹见着子纾饮尽一盏茶,吊足了他胃口,方才肯继续说道,“皇上呢无非是怕来日京城中的十四爷和北疆甘州的十五爷联手,坏了他的大事,可爷都看得出来,这骑兵又是皇上梦寐以求的,不练,我看是不可能。既然这事情已经是势在必行,王爷何不接着这机会好好出出气,也叫十四爷与十五爷知道,您这个兄长也不是吃素的。” “你想怎么做。” “这王妃娘娘常说,绣莹呢是小家小户出生,可这小家小户的姑娘最是知道没有银钱的境地可算是最难的境地了。” 绣莹说着,也不管子纾有没有听懂,已经是一杯暖春下肚,带出一个盈盈微笑。 “你是说银钱?”子纾良久才反应着,“对呀,我怎么没想到啊,银钱——银钱——”他嘴里足足喃喃了好几声,忽的站了起来,“对对对,我说嘛,还是你比王妃多个心眼,这样的事情还是得指着你。” 绣莹越发显露出生气模样,“明明是王爷自己想着了,偏要绣莹说出来,这会儿又叫得如此大声,您还真就不怕王妃知道了,把我扫地出门啊。” 子纾一解心头烦事,这时正是心情大好时候,嗓门更是又高了,“嘿,我看她敢,她要是敢,我先启禀陛下,把她扫地出门。” 这样的话,绣莹也不知听了多少遍,早不上心了。子纾爱如何说便如何说,随了他去。 要说起这汾阳王还果真是个耐不住性子着,刚有了想法,便急匆匆进宫求见去了,恨不得即刻就让子缊知道。 子缊的太英殿里一改往日的陈旧布置,如今更是新添了不少玉制摆件,三年孝期里显得更多了一丝静谧。 子纾来的时候正欲着公孙苻也在,他便是心中更有主意了似的,还离着子缊的玉案老远边说着,“陛下,臣有主意了。”紧接着便是爽朗的大笑之声,如此这般之后,才在子缊的玉案下,施礼请安。 “快起快起,朕让你回去动动脑筋,你倒是很快有主意了嘛,说说看,什么样的主意。” 子纾还没说,先倒是瞥了公孙苻一眼,这才如怀揣宝藏一般,道,“皇上,臣知道,您还是觉得在草原上训练骑兵最是好,臣平心而论,这满朝之上,若说是训练骑兵怕再也没比清河王夫妇合适的。臣也知道,这公孙大人不过是替皇上担心,这老十五本是皇族血脉,再有了兵权,有朝一日——”他轻咳了一声,转口继续道,“可臣想着,既然让清河王训练骑兵,按着寻常时候,就该是由户部调派银钱作为购买马匹和发放军饷之用。公孙大人若是有所担忧,不如——不如就让户部少发些银钱,这一来可以遏制老十五过快壮大,二来嘛,他若是没有对皇上的不敬之心自然最好,可万一——也好叫他捉襟见肘,自顾不暇。到时候,看这军饷都发不齐的镇北大将军如何指挥得了骁骁铁骑,届时皇上再出手,那这军心,岂不就是皇上的吗?” 子纾说的洋洋得意,一面还不停挑眉看向公孙苻。公孙苻虽说一句没理他,可不得不承认,这样一个不要脸的方案却是极好。 子缊看着想在自己这里得到认可的子纾却先是一句指责,“五哥,朕让你回去想办法,是叫你想想有无可以既不破坏祖制,又能把这事办得妥帖的法子,可你看看你,你都想了些什么?什么老十五对朕有不敬之心,就你这话,要是让太后知道了,不是挑拨朕与太后的母子情分。” 子纾眼见地不讨好,正欲分辩,子缊却又转了口吻,慨叹道,“朕知道,五哥也是为了朕好,难为你了。” 子纾也不知道该如何来回应,着急地憋红了脸,讪讪地站在原地。公孙苻却眼瞅着好时机,顺嘴说道,“陛下,汾阳王所言虽不是一个可行之道,倒是让臣有了个想法。” “皇上,北郡募兵之责素来由归州所担,不如此次仍由归州负责招募兵士,由清河王夫妇于甘州训练新兵,以两年为期,一万为数,新兵练成交还于朝中,再由皇上另派领军之将,统领新兵。” 公孙苻话音刚落,子纾旋即附和,如同找到了条好退路一般,“陛下,正是这个理。” 子缊手握朱笔悬而未决,良久,方才搁笔长叹,“贵福,宣中书令俨文宪。” 俨文宪依圣意拟旨,这是后话。待得子纾回府,公孙苻独留在子缊面前,他倒是给了句老实话,“皇上,其实有了汾阳王,这是您大可放心。太后娘娘若是闻之不悦,汾阳王既然已经为陛下分了一次忧,那就让王爷好人做到底,岂不更好。” “即便朕这个五哥糊涂得能替人做了马前卒,难不成你还让朕指望太后和老五一样糊涂吗?”子缊冷笑两声,便不发一语。 “其实这事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得很,皇上大可传了闾信老先生来,太英殿里抚上一曲,还不就为陛下分忧了吗?” “闾信——”子缊的眉心只一蹙,手中朱笔半停,很快就松了下去,一如平时,不经意般答道,“闾先生年纪大了,前儿春末又感了风寒,这几日身子不大见好。这些事也就不去烦他老人家了。”说着,御笔朱批一如之前。 公孙苻听得他如此说,也便只能作罢。 太英殿里传了俨文宪替圣上拟定旨意的事情不过就出了半个时辰,清宁王府就自然有风声传入,妙丹正立于子绍面前一一禀明,却见得赫连容带着灵雨到了。 “妾身给王爷请安。” 妙丹警觉回头,因着本正与十四说着话,见着赫连容进来,只担心被听到了不该听一丝半点消息,忙紧着一步,先赫连容请安,“奴婢见过王妃娘娘。” 趁着子绍让她起身,赫连容也只对着妙丹微微托手,便回眸看着子绍,莞尔道,“王爷,妾身今日是有事情想与王爷商量。”她看了眼妙丹,对着子绍说道,“正巧妙丹姑娘在这儿,说来这事还得谢谢妙丹顾念给出的主意呢?” 子绍点了点头,看着迎面走来的赫连容身旁跟着的不是往日里常见到的沐雨,却是个少见的生面孔,便随口问道,“怎么不是沐雨随你来。” “要说还是王爷眼尖呢。”赫连容说着,打子绍身旁坐下,“这不是田庄上又有琐碎事情吗,管事家的人上来府里找,沐雨正忙着这事呢,不得空。” 子绍骤然知道赫连容此来所为何事,也不着急,斟满茶汤,握着青白瓷撇口茶杯,“正是了,前儿妙丹还和本王说起,这王府上下许多事情,你前后照应总觉得有些力不从心的。我也正想着,不然叫青菀去帮帮你,也就是了。她入王府早,你没嫁进王府前,青菀也帮着打点了不少事情。” 自己一句话未说,子绍却能知道自己所来何意,赫连容听着心中不免尴尬,却反而笑得愈发甜美,“王爷深知妾身,若能得青菀姐姐相助自然最好,妾身先谢过王爷了。” 正说着,却见得竹青匆忙忙跑了来。 “竹青姑娘,你进了王府多年,该是知道府中规矩的,王爷王妃面前,怎么敢如此莽撞。”灵雨还未等子绍说话,只抢这一步先质问着竹青。 竹青虽然喘得厉害,却眼角眉梢全是喜色,见着灵雨借着主势责怪也并不尴尬,只屈膝请安,“王爷大喜,竹青给王爷贺喜了。” 十四也不打正眼看她,只自顾自地拨转着自己手中的扳指,“话说整句,别没头没尾的。” 竹青忙又施大礼,“王爷大喜,菀妃有喜了。” 子绍手中的扳指骤然停住了,质疑的眼光在竹青身上上下打量着。赫连容更是听得怔住了,半悬的手,自己都不知是如何放下来的,只觉得掌心正不自觉地向外渗着汗,本能地往袖子里收了手。 子绍追问着“你说青菀怎么了?有孕了?” “是。奴婢不敢那这事说谎,确实是。” 还愣着,却是妙丹先随着竹青一般向子绍施礼道贺。 第48章 孕惊 赫连容见着这样的情状,不得已也只能陪着笑施大礼向子绍道贺,“妾身恭喜王爷。” 子绍虽说不出心满意足,却也倍感安慰,眼角已经微弯,露出一丝笑意,连开口所言也多了一丝温柔,“都起来。竹青,你主子呢,可请了医仕去服侍?” “是,未见过范医仕不敢在王爷面前妄言。” 子绍点着头,因是确实而放心。 “姐姐的孩子是王爷的长子,这可是府上大喜,妾身陪王爷去看看姐姐吧。” 赫连容说着,手腕轻抖,松开袖口,挽着子绍的手臂说道。 子绍的下颚悄悄一抬,对着竹青吩咐道,“走,本王看看青莞去。” 众人这便从子绍的书房中出来,妙丹郑堡子沟去与不去如何抉择为好,却看到子绍带着扳指的右手背在身后,两指微微勾了多次。 子绍并没有这样的习惯,这妙丹是知道的,至少在她所见的众人前的子绍并无背手而立勾手指的习惯目光斗转,抬起眼帘去看子绍,他只是微微向着赫连容侧了侧头,有余光一闪,颔了次首。妙丹知道,子绍并未让她离开,可为了何事,她心下揣摩,却也只觉得猜不对。 赫连容也不说不清在自己看似喜悦的神色下,有怎样的傲慢和愤恨。她竟怀孕了,在自己之前,怀了清宁王府的第一个孩子,这样也就罢了,偏偏未听得这些日子子绍有去华樱楼见过青莞,更未曾宿在那里,她突然地想起春猎的那一夜。是自己,竟是自己把心爱的男人推了出去,才有了她如今的这个孩子。 华樱楼前依旧是往昔景象,春末的樱花,飘扬缤纷,漫天飞舞,浅浅匀红,迎风自然而落。 子绍踏进华樱楼,青菀也只是按着寻常时候施了个常礼。 “给王爷王妃情感。” “身子不便就快起来吧。”子绍话语中比平日里多了不少的温情,亲手扶了青菀起身,又牵了她坐在软榻上,自己方才坐下。 待得赫连容落座,子绍复关切道,“范文林呢?” “回王爷话,范医仕去为主子煎药了。”竹青施礼回话。 子绍闻知面上喜色愈重,头一次在人前拉起青莞的手,道,“你虽一向体健,但怀有身孕一样马虎不得,该喝的安胎药,也不许你落下。范文林医术精湛,有他为你保胎你也无需担心。” 子绍正对着青莞说各样体己话,丝毫没注意到赫连容收在袖中的手早已搭在自己的小腹上,正听着他说话听得出神。 “多谢王爷,青莞会谨遵范医仕嘱咐,好好保王爷的孩子落地。” 仿佛是崔青莞这句话才把陷在梦中的赫连容硬生生□□的,痴愣愣地看了眼青莞和子绍,也很快恢复了常态,“姐姐入府最早,如今又有了身孕,王爷,这样的喜事可要早些叫太后娘娘知道。” 子绍似乎不经意望了眼垂首站在竹青身旁的妙丹,见得她也不进前,转眼目光落在赫连容身上,“明儿你就进宫向母后请安,告诉她这消息,也叫她老人家好好乐乐。” “王爷不吩咐妾身也是这么打算的。”赫连容说得淡淡的,“只是不免见了皇后娘娘,还须与娘娘解释一下,往后些日子命妇入宫,姐姐怕是不能和妾身一道去给皇后请安了。” 子绍听着这样一言自然意外,却也无过多表露,微微颔首,须臾,又想起方才与赫连容说话间的事情,转而言之,“如今青菀既有了身孕,也就不便助你料理家事,凡事你自己多担点辛苦,实在不行,田庄上的事情就让沐雨去找马巍帮忙。” “是。”赫连容刚听得,有一丝欣慰泛起,还想着再说一句,却见得门外有人进,正是范文林。 “给王爷王妃问安。”范文林将手中安胎汤药一递,旋即俯身请安,“给菀侧妃请安。” “菀妃胎象如何?” “王爷放心,菀妃胎象甚稳。眼下就要入夏了,臣也备下了薄荷油防着娘娘中了暑气。汤药里,除了寻常的黄芪、白术、当归这类寻常药物,臣也加了少许黄岑,备着湿温、暑温时候菀妃胸闷呕恶。” 范文林答着话,已见得竹青捧着药端到了近前,“这汤药正温热,您先喝了。” 青菀却也是个全然不见喜怒的,从彼时子绍初来看她,到此时,脸上始终是一丝不浅不淡的温和笑容,就像是春雨后的斜阳,不过露个头而已。 “你的医术,本王一向放心,青菀的胎就交给你了。”说着,又看了眼赫连容,“青菀生产前,华樱楼的琐事你怕也是要多担待点,这段日子,要辛苦你了。” 不知为何,这样的话本是该说起来暖心的,子绍却比平日里更多了些所不清的认真,这样的认真落在容儿的心头就像是对自己的不信任,却也不由得自己辩解,只能陪着远比青菀灿烂的笑容,道,“王爷放心,妾身虽然没有经验,可一定会用心对这孩子的。” 约坐了一盏茶功夫也就陆续从华樱楼里出来,赫连容回了自己院儿里,妙丹仍旧是一句话没有跟着子绍打书房方向去了。 “知道为什么让你跟着吗?” 子绍多行半步,骤然发问,也没忘了回头看一眼妙丹的反应。 妙丹只是发着清冷的一丝笑,“王爷想让妙丹看见什么?” “南苑春猎那次,就那一次,可你知道我在她屋外,看见什么了?”子绍顿了顿,“皇上派了贵福送了好些东西去给青菀,他——青菀自己都知道,皇上有意显得看重她是为了什么。” “皇上忌惮王妃身后的渤海国。”妙丹抬眸,一语中的。 子绍望着似乎总能洞穿自己心思的妙丹,在她眼里看到了精明与果决,“他当年以为借着王妃和六嫂的中表之亲,总能把我心头之痛抹去,如今想必自己也后悔了。” “渤海国弱,步兵骑兵素来也不成气候,可未有一点,渤海擅水战,若是来日南征,必要仰仗其水师。因而数年以来,朝中不断有歼灭渤海的风声,只是打去年初,王爷与王妃成亲后,朝中这样的传言才有渐弱。”妙丹的眸子里闪过明光,扯出一个含了深意的笑容,“王爷是觉得,皇上会借着王妃如何下手呢?” “你有的心思,皇上也有。” 子绍归于书房落座,见得妙丹掩了房门,才又说道,“你别忘了,他为什么会暂且放过我们兄弟,他是还想借着我,向东出兵灭渤海,向南渡江,灭宋一统。”这样的局面,子绍看得清透,可他要的却也正是这样的结果。 可妙丹还没在自己面前落座,他已经轻叹了声,“可我如今却看不清皇上究竟想做什么。” “皇上就算不清楚,可皇后也总是知道您与两位王妃之间的关系的,无论是想借着哪一个扳倒另一个,于清宁王府而言,都是不可能的。” “所以我让你去,也是想让你帮我细细盯着华樱楼,看看青菀有了身孕,除了王府里的人,谁更在意这孩子。” 妙丹听得却是不知道该是哭是笑,只轻哼了声,“王爷想让妙丹帮你盯着两位王妃呀,这我可分身乏术。不过——”妙丹做出一副勉强答应的样子,“我会尽力的。” 子绍也只是冷笑着,良久,复道,“对了,让十五训练新兵的事情朝中既然已经有了决断,你也叫人早一步送个消息去给他,免得到时候,他没个准备。” “是。”妙丹却是早想到了,只等着这时候子绍问起,方才道出,“回来之前已经让老常出发去了。只是王爷,比起华樱楼的事情,十五爷的事情,才更棘手。” 子绍知道,这是子缊有意削弱他们兄弟的力量,眉头微微一蹙,一手轻拍着自己的膝头,“虽然如今这样一来,总能保着十五手上有兵,可银钱却也成了难题。” “若是我们时常往外送,日子一长,只怕皇上也会留意。他既是有意为之,就不会这么容易让十五爷打得到京城送出去的银钱。训练骑兵所耗之资,本就远比步兵更甚,单就所要购置的马匹,所耗银钱就要足足多过一倍不止,这样下去,就算清宁王妃如今以和英翁主的身份,足可以再由朝中支取俸禄,可也远远不够。” 妙丹的话愈说愈沉郁,子绍也没了声音,许久,妙丹才缓缓言说道,“王爷,如今这事,只怕也只能靠清宁王夫妇自己筹谋了。” 这话,虽然子绍不想认,却也只能如此了。 窗外渐有晚风凉凉,带着树梢沙沙的响动之声,月影开始初上,书房外有灵雨,称王妃亲自熬了燕窝粥,捧着上前,妙丹取了端进子绍桌案上。子绍揭开盅盖瞅了瞅,便就原样搁在那儿,自己去茶来喝。 “妙丹,明儿王妃该是进宫向母后与六嫂请安,我想让你随她一同去。” 子绍本好端端喝着茶,骤然提起这事,惊得妙丹舌桥不下,“这素来不都是王妃的陪嫁丫鬟陪着进宫吗?——”很快嘴角微扬,“王爷可是要带什么话,给什么人?” 心头愁云却被妙丹这样的灵动心思戳了个破,扶案笑道,“果然是聪明。不过这件事情说来是有麻烦的,碍着之前父汗的事情,母后有些信不过玉奴,怕是她走漏的风声,才叫皇上抢得先机,所以这些日子,后宫里的动静,咱们近乎一概不知。所以,我想借着你的口,帮我带句话给母后,‘明玉见心’。” 妙丹点着头,若有所思,眉头一簇,骤然,眼眸转动,眉头也松了下来,“如果是这样,这话反倒不能我说了。” 子绍不插嘴,只等着妙丹自己把话说完,“妙丹也是燕云苑的人,是如今燕氏掌门,这些王爷知道,太后娘娘怕也是早知道了。妙丹去说,只怕这件事反倒是会越说越不清楚了。还不如——”妙丹笑把目光落在子绍腰间的玉佩,答道,“王爷不如让王妃为您带上这块心开莲花纹的玉佩去,就说是献给太后的,如此,让王妃为您带话。妙丹相信,凭着太后娘娘的聪慧,必能明白王爷其中深意。” 这一夜的风似乎要刮尽春日里的最后一丝凉意,像是再不握住这样的时机,就没有机会是的。 赫连容就如此站在自己的东院中,任凭春来晚风拂面,吹动衣裙,孤身一人立于梨树之下,风卷云动,一并带下了梢头梨花朵朵,一如今日在华樱楼漫散阶前的樱花,只可惜,花满而落的樱花是娇嫩的水粉,此刻被无情打落的,是开得正盛的梨花。 “娘娘怎么打这站着,灵雨也真是的,怎么都不知道给您那件披风来。”沐雨抱着件湘妃色青荷纹样披风,“是奴婢不好,庄上的事情耽搁的时间长了,没有一直陪着娘娘,您心里不好受,若是想说什么,就多说出来吧。” 沐雨一面说着,一面把披风为赫连容系上。 “王爷让我好好照顾她的身孕,你没有见到,今日王爷听说崔氏有孕,神色语气都比望日温和了不少,他从未那样对过我,即便是那日我的生成,也未曾有过。我原以为,不管怎样,他心里既然已经有了别人,仍这府里的女人如何,不过最多平分秋色罢了,我总是能忍下来的,可如今,却是不能了。” 赫连容望向沐雨的眼神如同一潭死水,翻不起涟漪了。 “你曾教我,我是清宁王妃,该拿出清宁王妃应有的自尊和姿态,皇后也一再说,我身份贵重,自当与她不同,更因上下有节有度,贤良淑德,宽厚待人。我原本也想着,王爷能看到我的苦心,用心,即便是一丁点为了他的嫉妒心,都没有关系,指望着,有朝一日他能懂我,理解我,那这一生即便得不到他的心,我也无怨无悔了。可他如何这样对我,在我好容易想着要为了他忍下所有耻辱的时候,他偏和其他女人有了孩子。” 赫连容的手死死拽住沐雨,潭水千尺,载不了她此刻翻涌的情绪,“你可知道,他今日与我说什么,他让我在崔氏生产前帮着范文林好好照顾崔氏,照顾他和她的孩子,而我呢,我却看着,陪着笑,听着他话语中的不信任,忍着嫉妒,应允着。” 容儿的唇在颤抖,嘴角因说话牵引着面颊的肌肉也在颤抖。 “说出来,都说出来就好了。”沐雨扶着赫连容的手臂,努力让她平复。 “我——” 第49章 眉蹙 赫连容因着沐雨的劝慰,一时也不知道哭诉什么好,她自也明白有些话总不要说,沐雨也能明白。可止不住的唇角仍随着急促的呼吸颤抖着。 妙丹来的时候却是正打巧看到依旧喘着气的赫连容,她没有打灯,又是只身前来,因而一直到了近前,才被赫连容看到。 已经是来不及掩饰了,赫连容强装镇定着拭了拭去泪水,清了清喉咙,如同一切都没有发生时一样,这才对着微微施礼的妙丹托了托手,说道,“妙丹姑娘怎么来了?” “王爷让我带了块玉佩来与王妃。”她的手心摊开,正是近日被子绍悬于宫绦之上的莲心珮。 赫连容取了过来,捧在手中,借着月光看着,“这是王爷的玉珮,为何让你拿来与我。”她说着,面上渐渐有一丝喜色,绽在嘴角,哭胀了的眼帘耷着,弯弧如新月。 妙丹只不理,“王爷知道王妃娘娘明儿一早要入宫想太后皇后请安,想托王妃把这玉佩转赠给太后娘娘。” “转赠于太后?”赫连容惊问道,眉角的笑意凝在了那一瞬,转而带着自嘲的冷笑,点着头道,“不知王爷是何意,我见了太后,她若是问起,我也总好给个理由的。” “王爷的意思是‘明玉见心’。” “明玉见心?”赫连容不解,摸着玉佩,问道,“不知可有何解?” “这个,王爷并未与妙丹说,只是妙丹想着,王妃秀外慧中,王爷何意,王府上下自然也只有王妃最清楚了。” 说罢,却也未等赫连容反应,正欲施礼转身退出东院。 “妙丹姑娘等等。”赫连容将玉珮收于怀中,唤回妙丹。 “娘娘还有吩咐吗?” “你方才所见想必已经忘了吧。”赫连容一步步走向妙丹,面上早已回复到往昔模样,一丝一毫都精致地不容破坏。 “是。”与她的温和相对的是不卑不亢的妙丹,她也从未停下准备离去的脚步,只是缓了步伐,背身应答。 见着妙丹要走,赫连容也并不拦着,只是站在原地,扶着沐雨的手,极尽尊贵雍容。 灵雨听着屋外的动静,匆匆赶了出来,正见着妙丹傲慢相对的样子,愤愤不平道,“她也不过是个丫鬟,难道就借着是服侍王爷的,竟然敢这样蛮不讲理,连王妃文化都可以头也不回的吗?” “妙丹姑娘可不是个服侍人的丫鬟。”沐雨也只是平缓道出,对着灵雨,亦是与赫连容,“自然了,王爷也不只是对待下人的礼遇相待妙丹的。” “你可是知道什么了?” 灵雨还是惊诧的目光望着沐雨,一脸不敢相信的表情,生怕自己听错,可于赫连容,却是听懂了。 “奴婢只是看得觉得奇怪罢了,妙丹虽然素日里也说是服侍王爷起居的贴身丫鬟,可也只不过为王爷倒茶送水这样的小功夫,其他的杂活儿、重活儿,也自有人替了她去做。灵雨,你我都是长久服侍王妃的,又都是王妃近身侍婢,这平日里要打点的事情有多少,你素来也是清楚的,且不说有时候忙起来分身乏术,就说平日不是守在主子身边,就是按着主子吩咐做事,固然是难得一刻清闲,可咱们何时见着她如此辛劳过。” 赫连容沉思着,回想着,沐雨话音才落却又听得灵雨说话,“这倒也是,妙丹常上街去呢,说是采买些胭脂水粉,不然就是去探看家人。可——”她瞥了沐雨一眼,“这也不过是她做事不上心,你可以说她偷懒懈怠,总也不好说王爷对她另眼相待吧。” “她哪里是个做事会躲懒懈怠的人。”赫连容接着灵雨的话,“你只看她平日里的周全,就知道她不是这样的性子。” “买胭脂水粉,探看家人。”赫连容念着,想着,步子不紧不慢一步步在院中来回踱着,“灵雨,你方才说她常上街去?” “是啊!”灵雨很是肯定。 “这个时常,是多经常?” 赫连容和沐雨的眼光一齐投向了灵雨,等着她的答案,却远比她的眼神来得更坚定。 “这我可就不知道了。可是每次似乎总有人向她问起的时候,她便这样说的,还时常把胭脂分给府里上下的丫鬟、老妈子,她们收了她的好处,自然也就总笑脸相迎的。所以,除了西院那边几屋的主子不喜欢她,府里的女人虽也在背后说她另有心计,不过人前却也总卖她面子,敬畏之心更重了。” “说了老半天,一句要紧话都没有。”沐雨紧跟着赫连容,本是听着一句话没有搭理她,却见得赫连容脸上的表情越是凝重,便赶忙打断了灵雨的絮叨。 灵雨听得她说道,正欲分辨,却见得沐雨投来一个冷峻的目光,轻摇一下头,到了嘴边的话只好原样憋了回去。 三个人就这样沿着东院儿里特意设计的梨花小道一劲儿往院后走。良久,赫连容才转侧了身子,对着沐雨道,“明儿就让灵雨陪我进宫好了,你就别去了。” “娘娘想让奴婢去看看妙丹姑娘?”沐雨会意问。 “是。”赫连容肯定的语气越发强烈,“虽然我总觉得她与王爷之间不同于主子和丫鬟的缘分,只怕他们相识也并不如妙丹自己说的那般简单。明儿我与王爷都不在,她若是出府不仅是买胭脂水粉这么简单,那便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我要你帮我去好好盯着她,看看她这一日都去了哪里,见了哪些人没有。” “奴婢知道了。”沐雨很是郑重,屈膝领命。 赫连容手中不知何时已经握上了妙丹方才送来的那枚莲心珮,那细细打磨着的纹样,在环形珮上如同一瓣瓣莲花,绽放的莲有彼此遮盖的印迹,层次分明,凝望把玩,偷得后院中的宫灯盈盈之光,审度巧借玉色刻制而成的玉珮,从璞玉至此,又不知经历了多少道切磋琢磨的历练,方才能有如今的精妙绝伦。 末了,才吩咐灵雨道,“你去库房寻些东西来,明儿一并带入宫,权当是王爷孝敬太后好了。” “记得从王妃带来的陪嫁里择选些好的。”沐雨补充道。 容儿转来看她,“都说了是要代王爷敬送给太后的,咱们带来的东西一看就知道不是魏国的,你这样做,让我在太后面前怎么说呀?” “娘娘就按原样说就是,不会有错。”沐雨如同胜券在握,露出一副胸有成竹的笑。 灵雨可不耐烦,见着两人意见相左,便插嘴道,“娘娘你看,沐雨她又这样了,说话永远说一半吞一半,让人怎么听得懂嘛?” 容儿看着沐雨半点着头,便只赶了灵雨按着沐雨的话,寻些陪嫁里的好东西明日带入宫。 等着灵雨讪讪离去,容儿这才一步步打回走,一面不紧不慢求证问道,“你明知太后会看出那东西本就是我从渤海带出来的,为何又偏让我这样做?” “既然太后知道,那不也知道了府里这些事情都是王妃在上心打点,王爷说一句,王妃便能一切为王爷周全。这不就是太后想看到的吗?” 打从赫连容那儿出来,妙丹并未一路向自己屋里去,只由着自己在清望阁左右来回走着,不自觉想着赫连容最后与自己说的话。她的悲戚,自然是为了他与别人的孩子,可妙丹比赫连容清楚,对于自己来说,这样的事情就算是今天不发生,不发生在青菀的身上,早晚也会发生在旁人身上。 于妙丹而言,府里上下,子绍是明白她的人,崔青菀是无所谓她身份的人,而赫连容,凭着她的明智,她会不会早能猜出什么,妙丹亦是不知。 正这样漫不经心想着,偏见得子绍打书房出来,正往清望阁这边来。 妙丹自知已是躲闪不及,恭敬请安。 “见过王妃了?”子绍亲手扶她,借着月色朦胧,看着她似有心思的眼睛,问道。 妙丹像是全然没有料到子绍这时会有这样举动,意外之下竟也有些羞红了脸。 “是,才去过的。”她撤去自己的手,垂于身体两侧,也不抬眼看他,“东西与话都带到了。王爷放心,王妃娘娘会办好这事的。” 子绍似乎并不太想问这样的结果,只是自己立于清望阁前,看着此时月朗星稀,天际沉醉,压低了眉毛,良久,开口问妙丹,“你说,如果她知道今天的事,会不会觉得我有负于她?” 直到子绍如此开口询问,妙丹双颊才渐渐散去红晕,心口沉沉往下落,直至回归本位,才缓缓吐露,“妙丹还记得,王爷让燕云苑查实的第一件事还是念瑶小姐的死因。” “是。”子绍无奈的笑颜,说不出哪里深深浅浅冒出的凄苦,“纵使我身上淌着刘氏子孙的血,纵使我也一样有一统天下的心思,可念瑶——”喉头紧锁,良久,“若没有她,我或许也不会有这样的心思,可没有了她,这样的心思怎么反倒更重了。” “这其中缘故,王爷自然最是清楚。” 子绍转头,却见得说了这话的妙丹正漫不经心,望着洒落满地的月影,神色都未曾变过。 次日寅时三刻,本是子绍预备着进宫朝会的时辰,赫连容的东院儿中也早已经灯火通明,梳洗清楚,着一身绛紫襦裙,袖口与对襟领口密密绣着忍冬纹样,繁复精细。鬓上白玉莲发簪紧压,两颊红云高扫,颈间瑶池春熟的璎珞,腰间同心佩下同心结,一丝不苟同每一次入宫觐见皇后一般,未有分别。 椒房殿里还有宫嫔,妙菊在近前服侍青琁,出来相迎赫连容的是宫女筝儿。 “我们娘娘还在正殿里与各宫娘娘说话,还请王妃到偏殿稍候。” 容儿转了个念头,微微倾了倾身子,“既然如此,那我就先去永安宫向太后娘娘请安好了,还劳烦姑娘替我回禀皇后娘娘里。”说罢微微颔首,便带着灵雨从椒房殿宫门外的甬道向永安宫方向去了。 第50章 同心结 沐雨并没有想到,子绍与赫连容均不在府内,妙丹便是由得自己可以自在进出,却不曾想,打从子绍出府开始,她便一个人待进了自己屋里,一点动静也没有。 永安宫在皇宫西面,打从椒房殿前长道,过了云瑞门,再往西去,过永安门,还未被初上的日头照射到的宫墙门,便是永安宫。 出来相迎的原是一位小宫婢,见得容儿比原想的早到了不少,忙请了个安,转身去唤玉奴出来。 院中松柏、梧桐中环抱着不出五步的汉白玉花台,本是备着到了五六月奉牡丹的,如今却是摆着几盆快要开尽的忍冬。赫连容望着,抚着自己的袖沿,呆呆地想着心思出神。 “王妃娘娘怎么先到了。” 玉奴的话打断了容儿飞漫出天的神思。 “椒房殿那儿,皇后娘娘不得空,我便先来看看母后。”容儿说着,已经跟着玉奴往前殿中来。“也不知母后此刻是否方便见我。” “王妃来得正是时候,太后这些日子晨起无眠,醒的愈发早了,午后也都总是懒懒的睡不着,就盼着每月朔望两日您和章和长公主入宫请安呢。” 玉奴说着,已经先一步进了殿中,片刻再出来相迎。 门起便能闻得扑鼻而来的佛香,浓重堪比广宁寺,殿内上下不见一丝喜气之色,摆件也仍旧是青玉或是白玉,偶尔得见几件银质之物,殿内上下珊瑚琥珀这类饰物全然不见了踪影,容儿忙慢下步子,趁着前儿屏风的拦断,摘下颈间镶嵌了些许琥珀的瑶池春熟璎珞,递给灵雨,使了个眼色,让她忙揣进自己怀中。 东面的软榻上,梦君正在喃喃念着佛经,她近前的案桌上仍旧焚着定外香,沉香混着沉香龙脑香与石斛,闻之顿时有宁心静气之效。 “儿臣给母后请安。” 容儿近前屈膝施大礼请安,目光压低,便见得素日里梦君因先帝崩逝换上的素青软垫仍旧用着,素日里用惯了的赤金凤凰牡丹纹罗云锦软垫已经足足数月不得见了。 “起来吧。”梦君迷离着的眼睛微微抬了抬,手中转动的楠木佛珠已经停了下来,往案桌上一搁,吩咐道,“玉奴,赐坐。” 赫连容看着,知道她这是还未从先帝离去的哀思中走出来,更是原着几个孩子都不得见,心上难受。 玉奴端了茶上来,垂首立在梦君身侧。 “你今儿倒是早,章和还没到,你却先来了。”梦君斜了斜身子,说道。 “儿臣心里揣着件高兴事,着急进宫想说与母后知道,所以也来不及等着先见过皇后娘娘,就先来母后这儿了,也没曾想竟比长公主都还早了一步。” 梦君听得也未见得神色有变,只如同事不关己般点头,“你们有高兴事就好,不必每次来都寻着趣事变着法子说给哀家听。” “儿臣保证,这件事母后若是知道了,准会高兴的。”容儿顿了顿,继续道,“儿臣知道,因着久不见几位王爷的缘故,母后很是惦念。可是母后,您不常见儿子,却要有孙子了。” “孙子?” 梦君打起精神,仿佛方才还如同在梦中一般,只怕是听茬了,忙问。 “王爷的侧妃崔氏已经怀了月余的身孕,府里的范医仕昨儿才诊了脉,确了诊的。” 这样一说,可还真算是难得一见喜事,梦君因着这个缘故,眼角渐渐有微张之势。 “崔氏?”她确认着,“可是原左威卫将军崔贺的女儿崔青菀?” “是。” 沉默了良久,半晌,梦君才缓缓道出一句。“总是要有孩子的,他总算是想开了,若是早能如此,说不定当年先帝——”她吞了后面的话,末了,又想起那日椒房殿里的闻之噩耗时候的场景,便是打那之后,先帝一病不起,自己也为得见先帝一面,不免悲戚复起,反复搅弄,有潸然之色。 “母后,这是喜事,王府上下皇宫上下就没这样的喜事了。王爷知道了也是很开心,说母后若是听闻,必定也会心情舒畅几多。” “确实是件好事,他如今能明大理,知轻重,这便是最好,纩儿和绛儿都不在近前,虽有坏处却也有好处,反而是他,比起那两个孩子,他那样倔的脾气,反倒是更叫哀家担心。你是清宁王府的当家人,自当要替哀家好生照顾绍儿。” 容儿慌忙跪下施礼,“儿臣是王爷的妻子,自当事事为王爷打算,儿臣自知王爷的兴衰荣辱便是儿臣的兴衰荣辱,请母后放心。”说着,倾了倾头,灵雨便自捧着一个紫金镂雕紫檀匣盒,递给赫连容。 “王爷最近听闻母后早晚总是休息不好,时常夜不能寐,因而特意请了广宁寺开过光的这枚莲心珮来,今日儿臣入宫,王爷便想着让儿臣把这玉佩带来敬献给母后,好让母后能够夜夜安枕。” 说罢便双手奉于梦君面前,继续言说道,“王爷说了,广宁寺的法师说了,这块玉是块难得的灵玉。” 梦君接过来两面端详细细瞅了瞅,并不太在意,却也只是扬了扬唇角,道,“他该是要有要紧事忙碌的王爷了,别花这些小家子心思在哀家身上,哀家这辈子,该见的东西都见识过,该得到了富贵尊荣也都得到了,不用他惦记这样细枝末节的小事了。” 说罢,便把玉珮递给玉奴,“既然清宁王说能安枕,就压在我的软枕下面吧。” 见着玉奴收好,容儿才缓缓言说道,“儿臣也说呢,母后最是看重的都是我们做儿臣的一片孝心,却不在意东西是否名贵,只是——”她顿了顿,转口道,“王爷说,明玉见心,这玉是能安神静心的。” 梦君冲着玉奴使了个眼色,就见得她已经领了旁人都一并退了下去。 容儿把手中紫檀匣盒一并递了出去给玉奴,一面转而和太后说道,“自然了,王爷知道母后近日心思重,所以与儿臣一道拣选了些上好龙涎香,一并给母后带来,母后往后只需睡前让人在香炉里搁上丁点,就能见效。” “哀家方才看了,说是你与绍儿一起拣选的,可哀家看得出来,除了那块玉珮是子绍想借你的手劝哀家放心,余下的,都是你自个儿挑的东西。”梦君拉着容儿的手,缓缓说,“哀家知道,你是担心一块玉珮太过扎眼,所以便寻个由头,带了满匣的东西来,是你有心了。” 容儿只不答话,把头深埋胸口,只有嘴角微微吐露的笑意暗藏了丁点得意的心思。 “先帝去了,十二被皇上封了景王,赶去了景州,老十五又留在甘州不得回来,就连老十四——”左右没什么打紧的人,梦君也算难得说说这样的话,“朝里朝外都是有过风声,说哀家当年曾经撺掇着先帝改立绍儿为储,如今皇上当政,哀家也不忍心老叫他进宫。” “你告诉绍儿,哀家如今先是盼着他们兄弟几个平安,别的,都是次要的。” “是,儿臣知道了。” 梦君点头又说,“先帝的丧期已经过了,前儿神位又在太庙安置了,你也无需穿的一味这么肃静。既然崔氏有了身孕,清宁王府上下也该见点喜气才好。”说着,一手拂过赫连容鬓后玉簪,“这样的白玉簪看着冰冷彻骨,这些时日就不戴了,去取大婚时候先帝与哀家赐给你的东西带上,也不枉费你追念先帝的心思,也能叫绍儿见了不会心下难受。” 赫连容也只是不说话,点头应允着。梦君的眼神一点点落到了容儿的颈领上,密密细丝银线绣制的忍冬,并蒂而开,成双成对。 容儿似乎是才注意到一般,问道,“母后喜欢忍冬吗?我看着前院园中花台上,有上好的忍冬,母后想是喜欢,所以即便早已开盛,也未叫人挪了去。” “忍冬花好,双双对对不忍彼此分离。”梦君只是不答她问题,转笑道,“你记得你若喜欢忍冬,别人亦可。他日若是见人别人屋里的忍冬开得比自己的好,可别原着喜欢就强折了别人的花枝,空叫人伤心。” 这样的话,如同说花,赫连容却听得明白说的是什么,只说,“儿臣明白,忍冬花好,无论开在哪里,儿臣既喜欢,便会都努力照拂到,不叫花败人伤心。” 梦君知道她是有心事的,女人家的心思远比哲暄要重,自然知道她已然听懂自己言外之意,满意点头,“崔氏的孩子是清宁王府的头个孩子,绛儿失了两个孩子,说来都是当年哀家这个作母后的没有照顾好,绍儿如今的这个孩子,哀家却是有心无力了,既然今儿是你来了,那哀家就烦扰你在王府替哀家好好照顾他们母子,别叫再生了和英翁主那般的事情。” 容儿刚想开口答应,却见得梦君伸手来搭她,慢慢撑起身子,走至自己妆台前,打桌上屉中取出一个绣了忍冬纹样的锦囊,取出一枚如意同心结,“当年挨着皇上年幼,哀家一直未肯答允先帝承继后位,先帝便赠予这枚如意同心结,亲手交予哀家手中,告诉哀家,平凡夫妻间可能是尊位易得、一心难求,可于皇家,一心不易得,尊位不易求。” 说着摊开容儿的手,把同心结置于她手上,“王府之中,你已经比旁人得到的更多,要懂得忘记你得不到的,守住握在自己手中的,便足够了。” 容儿本想着是否还要推辞,却见得有门咿呀开启的声音,是玉奴来报,“太后,皇后同章和长公主到了。” “宣进来吧。”太后说着,拍了拍赫连容的手,意在叫她收好同心结,便打着她的手重回软榻上去了。 待得皇后与章和进了殿内,重新请安落座,还未开口,赫连容便先向着青琁请罪,“方才未等皇后娘娘召见,就先来见了母后,是容儿不懂规矩,向娘娘赔罪了。” 青琁来前自然是听妙菊说起过这事儿的,当时就摆头并不在乎,如今在梦君面前更是和蔼摇头,“这是说的哪里话,咱们都是晚辈,本就该常常来见过母后的,你既然先到了,来见母后何罪之有?” “只是不知,你今日如何比我还早?”章和正问着。 梦君正拉着章和坐在自己身旁,说起着,“你呀,要做姑姑了。” 章和一愣,很快反应着,“原来是有身孕,这是喜事,难怪了,这是赶着来向母后报喜呢!” 赫连容还来不及解释,就听着青琁拉着容儿,忙关心道,“可是好事呢,该叫了太医来好好给容儿把个脉才是呢。” 容儿这样听着,越发心里不好受,却也只是哭笑不得地笑了两声,倒是太后先替赫连容解了尴尬,假意打了章和手背一下,“你都多大人了,话还没听个清楚就着急开口,也不怕青琁和容儿笑话。是绍儿的侧妃崔氏。” “就是春猎一同去的崔氏?”青琁看了眼容儿,却也用不着她的证实。 “她一个侧妃,如何能随绍弟一道去春猎的啊?”章和问着,瞪大了眼睛在青琁和赫连容中探寻着。 青琁盈盈笑道,“春猎前,陛下与本宫说起,说十四弟有个侧妃箭技骑术都很是了得。”她说着转向梦君解释,“儿臣也是听着,想起了自家小妹,母后知道的,暄儿——”她摇了摇头,“和英她随着十五弟在甘州,儿臣久不见她,很是想念,就求了陛下,让十四弟把青菀带去的。” “说来,连我都没见过这个这个崔氏。赶明儿,我一定备着礼往你府上走一遭。”章和说着,像是骤然想起什么,“不然赶明儿,嫂嫂随我一道去。” “章和啊章和,你都是为人母的人了,有些规矩怎么还不懂。青琁是中宫皇后,哪里有随意出宫的道理。” 梦君责怪着,却因着这句,心头骤然也起了这样的想法,自然冲着青琁投去一个求取答案的目光。 容儿听着章和的提议,想要去拦已经不可能,本听着太后的话,想着这件事该是能就此停下的,却见得青琁赶忙拦了,“母后,儿臣没事,也是该送宫里选个有经验的太医去清宁王府里替崔氏安胎,也好叫母后可以安心。” 第51章 开源 哲暄听着子绛的说法却很是不赞同,旋即坐起身子,瞪足了眼睛,“你这么说固然是对的,可你怎么没有想过,这笔生意可以是与京城富贵人家,怎么不可以是与皇族?” “皇族?”子绛一愣,很快开快大笑,弹着她的脑门,“你还想和皇家做这笔生意,你脑筋究竟怎么不想的,这样的法子皇上哪里能答应。” 哲暄直起身子,一本正经道,“不用皇上答应的,这件事只要有人出面,皇宫有长姐做主就足够了。” “六嫂?”子绛摆首道,“后宫不得干政,六嫂贵为皇后,更是要为六宫表率,这件事她管不了的。” 哲暄的眼睛瞪得更大了,清澈透亮的眼眸有着夺人心魄的力量,“我可不这么看。”她的话语透着万分坚定,“再过两个月就是长姐的生辰,魏国皇后的千秋寿诞,也是柔然大公主的生辰,我想父汗不会没有表示的。” “你想怎么做?”子绛问。 “你能让燕云苑的人替我跑一趟云中城吗?” “你想见郁久闾汗王?” 哲暄摇了摇头,“不是父汗,是我二姐。”她看着子绛,故意捏了下他的鼻子,“你见过的,我的明安姐姐。” “为何是她?” “这件事还非是求她不可。你我成亲之前,父汗一同把二姐许给了王族中颇有声望的扎合里。我是想着,如果让二姐向父汗建言,让扎合里替他来泰安观礼,届时柔然势必要送上一份贺礼。” 子绛听着越发有些急不可耐,生怕哲暄打了什么鬼主意,按下她的手,“你究竟想做什么?” “你说若是柔然想与大魏做一笔生意,皇上会不会肯呢?” 子绛闻之,面色仍旧凝重不改,怅然摇头,“皇兄既然有意拦着,这样开源之法断然是不会答应的,更何况,朝廷也不差这笔收入。” “你想什么呢,你以为我是想让甘州的这些皮货卖去柔然吗?”哲暄噗嗤就乐了,“拜托,我们柔然也是草原的民族,骑马放羊何人不会,素来都只要把皮货卖到大魏来的,何时这些东西也要从外采买呀。” 哲暄的话确实在理,可越是这样反倒是让子绛越发糊涂了。“既然不是,那你到底是想做什么?” “我还在云中城的时候,见识过市集上曾有不少汉人商贩往,而他们中间就有为先帝的前朝后宫采买的皇商。我想,如果能让甘州的皮货冒充来自于柔然的,如此卖到皇宫去,收入岂不可观。” 她倒是语议如悬河泻水,注而不竭,“凭此,柔然不亏,而我们也可再没后顾之忧。此事虽还不至火烧眉毛之际,却也不得不从长计议,先筹备起来。” 子绛眉头有明显舒展的趋势,嘴里喃喃称赞,“要我说你这个鬼机灵抖个可真不错。我会按你的意思,叫余福谋划起来,只是其中不免还有许多细节,譬如甘州的货物如何运到雁关,这么大量的货物往来如何避过一墙之隔的皇帝耳目,这些也都要筹划的。你可有什么想法?” 哲暄只是片刻思量,先说,“前者,可以让燕云苑的人顺道把问题丢给扎合里,你放心,我猜想他会尽心的,毕竟他如今还盼着能继承我父汗的汗位,只要是二姐的心愿,他多少还是要尽心尽力满足的。这便是我说这事必要先求了二姐的缘由。”她顿了顿,思忖片刻,继续言说,“至于后者,我想交给余福,应该没有问题吧。” “让燕云苑的人去做?”子绛问着,迎合着频频点头的哲暄,“好,我一并告诉余福好了。” 听着子绛把猜测说完,哲暄的话也如同说尽了一般,点着的头慢慢、慢慢地停了下来,埋下脸,不看子绛了。 “你这是怎么了,方才还好好的?这变脸倒还比变天还快。”子绛探了探脑袋,又拿手在哲暄面前晃了晃,“我可跟你说话呢,再不理我,我可真生气了!” 哲暄这才随着他的手转动了面庞,盈盈目光中仿若秋水波澜的泪光来回打着转儿。 子绛不免手中气力一松,看着她努力憋着泪水的样子,眉头紧蹙,“是想到什么事情了吗?”片刻,他如同骤然被点悟了一般,点着头,肯定猜测道,“是为了汗王和六嫂?” 哲暄的眸子泛出空洞,后背被子绛一下一下温柔安抚着,那是完全可以交付自己的安全,是她此刻不可多得的、仅剩的依靠,就这样不自觉地有一行清泪留下,“自从长姐嫁入大魏皇家,她在泰安,而我还在云中城,也是许多年不得见的,如此的分离,早已算不清有多少的年节不得相聚。去年因着征北战事,我也无缘在京中为长姐过个寿辰。就连除夕佳节,你我也不得在京城中。算起来,今年本该是好好为她庆贺一番,偏又是眼下这般光景。如今就连长姐千秋家宴,也不得聚,父汗若是知道,想必多少也会伤感吧。” 她说着,泪水渐渐缓了过来,看着子绛被自己的悲戚带出的感伤之色,她拂袖一抹,扯出一个安慰彼此的笑脸,“我没事,我只是觉得,当年我们大婚的时候,我还想着长姐一个人在泰安孤单,如今有了我来,多少还能帮衬着她。”她苦笑着,“是我狂妄自大了,非但一丝一毫没有帮到她,如今反倒左右要为难两个姐姐。” 子绛看着不忍,也像是知道了哲暄看出他被牵引的思绪,陪着她淡淡笑着,却远比她要明朗上几分,“我知道,这一年委屈你了。”这样的话伴着平和的笑,是同样压抑着自己漫天翻覆的思绪,却是出自真心,“我也知道,余下还不知要委屈你待在这苦寒之地多少时日,可我——” 哲暄忙伸手拦在了子绛的双唇上,“我从没有因此觉得委屈。我只是觉得因为我,让太多人受累了。其实于我而言,这些都不算什么,甘州虽然远离京师,当比起云中城也算不上偏远,再说你我如今住的是高车原本的王宫,虽比不上魏宫巍峨,倒也差不了,若是细细比较,还比王府好上些许呢?更何况,这不是还有——” 她看了眼子绛,却愣是不肯往下说了,那样不想让他得意的笑容一如新婚初夜。 “更何况还有什么?”子绛却是想叫她明明白白说出来的,半晌,相视而笑,“我知道,你都是为了我。” 子绛的感慨起得深厚,“别的,如今我也许诺不了你什么,但你要的自由随性,我保证,绝没人能阻拦你。” “真的?”哲暄的意外不是怀疑子绛的真心,却是鬼点子又起,“既然你保证我让我想做什么做什么,我不要别的,等过些日子,募了新兵你让我去校场。” “校场?”子绛如同黑夜般漆黑的眼眸瞪得老大,不可思议的样子便是在战场上都未曾见过,“你想什么呢?自古哪里有女子上校场的,你既喜欢自由,就该去城外,去碧草蓝天之下,去策马猎鹰,我断不会再拦你,可只有校场不行。” 哲暄故意嘟囔着的嘴足以挂起房檐上的灯笼,气嘟嘟地说,“你还说让我自由,没人能拦我,那你现在又是在做什么?”她看着子绛正欲自辩的样子,抢着说,“我知道,你不就是怕校场上有人不服吗?可你也别忘了,这是在哪里,草原上,向来不少骑术厉害的女子,若是与校场上的武官相比,我想凭着溟水剑和你教我的柔法二十四招,我也不会落败吧。” 子绛哪里听不出她话中深意,骤然松了护住她的手,背手起身,“你无非想说,我不让你去是怕你丢人?” “我不是这意思。”哲暄一样起身,跟在子绛身后,“我只是好奇,凭着这些日子练得柔法二十四招,是不是真可以所向无敌,若是不能,那究竟是我习武不够用心,还是你没有倾囊相授呢?” “你竟然不信我!”子绛转过身来,正巧对上哲暄扮着天真无邪的一脸笑颜,一时,故意绷着的严肃神情一如被小石子打破的宁静湖面,满面涟漪,“你呀你呀,我算是拿你没辙了,随你吧。” “这就是了。”哲暄得了如愿,自然放松,摇首摆尾,好不得意,“若不是这样,哪里是真正的自由。你许我做的,我方才可做,不许我做的,我还做不得,这算哪门子自由。随。性。” 哲暄说着,不知怎的又蹙起眉来了。子绛听得她话说一半,骤然变得断断续续,不由摆首,“又来了!你这又是突然间想到何事?” “你说我们若是太自由散漫,皇上在京城听闻密奏,会不会起什么疑心,或是容易被他识破什么?” 子绛连连摇头,长吁了口气,方道,“我想我得先学会早日习惯你这样变化莫测的思绪。” “你也想到了吗?” “你呀,为什么有时总觉得你像个孩子一样长不大,可你明明主意见识比谁都多。”子绛一面啧啧,一面斟了茶,捧在手心替自己压压惊,“你不就是担心我们若是显得过于漫不经心,一如往常,会叫人怀疑。这容易得很,朝中只要有人替咱们哭穷,不就得了。” 哲暄也正是这样的主意,两人一拍即合,“要让十四哥帮咱们,但你也记得告诉他,别让他显得过于了解咱们,免得被皇上抓到把柄,起了疑心那可就难办了。” 说别的或许子绛可能说路过她,可若是说起自己兄弟,那却显然是哲暄还不甚了解,因而子绛听了这话,口中一口茶水险些没有喷出来,一边捂着嘴憋着笑,努力把茶咽了下去,乐呵笑得老大声了,“就这些事儿,你不放心我哥?!”他戳了戳哲暄的脑门儿,“就他的功力,足可以做你师父了。” 哲暄瞥着他,对他的最后一句话很是不屑一顾,正当她转身欲离开,子绛想着是不是一样要把这事告诉皇后,这样想着,话便脱口而出。 哲暄的身子顿时停住,点着头,嘴里却是片刻不容思索地拒绝了,“不用,不能叫她知道。” 子绛知道了,哲暄并非不信任她,便说,“让你左右为难,还要顾及六嫂心情。” “她若是知道了,想必少不了要担心,当初我要离开泰安去归州的时候,长姐是那样的哀苦相求。如今若是叫她知道我们在甘州又遇到这样的事情,指不定会与皇上闹开,到时候——”她抬了抬肩,“不说了不说了。” 子绛拂过她的肩头,让哲暄的背踏踏实实靠上自己的胸膛。 斜望云脚风残,塞上草长茵茵。灯火纸窗旷远里,朗朗读书声。如此一夜,便又是相伴而过。 次日午后,余福送至田大手中书信如期交付在老常手中,连同整整八辆马车的皮毛货物一路急马往来时的地方回去。 子绍见信即刻便转手给了妙丹看,取过手边茶盏,轻轻低嗅,“和英——”他点着头,手中茶盏反却一搁,“你别看她往日里总像是个任性的,却是个最有主意的。” 妙丹手中书信按着原样折好,复递于十四手中,“清河王妃此招不得不说是眼下能想到的最好的良方了。” “即是如此,需要安排的事你就着人一一安排起来。” 新帝的圣旨是在老常回到京师的次日到达,正如先前燕云苑送来的密信一般,竟是一字都未曾出过差错。 “你真的要去?”子绛正往自己身上穿上软甲,见着翠儿正给哲暄梳头,又只是绾了头发,取了自己的木簪插过,一副男子装扮,便是知道了她今儿的谋算了。 第51章 兰泽 听着青琁这样应允太后,容儿也在不好多说什么,笑称,“原还说呢,这段日子崔妹妹怕是不能进宫来见皇后娘娘,却没曾想清宁王府还有这个福气。” “本来就是一家人,母后知道了崔氏有身孕,想必也总盼着能亲自照拂,本宫这一趟去,也就当替母后去看看崔氏。” 梦君向来是满意青琁的,与她而言,端庄贤淑,上下宽严相待从未出过错,这样说来简单,却也是最难得的,如此听得她这样了解自己心意,更是欣慰。 “儿臣回去就去库房拣选些安胎的好东西,到时候和长公主的礼一道送去。” “母后,皇后嫂嫂若是带了礼去,那十四弟岂不是看不上儿臣的那些东西了吗?”章和在太后面前闹着,虽说已经是个女儿都满了七岁的母亲,可在自己母亲面前依然是那副年少长信宫里的可爱模样。 章和只是个封号,原是先帝在她周岁时给起的,因是梦君的第一个孩子,原也是极宠爱的,“章”取灼灼之光,光辉照耀之意,“和”则是和谐美好的寄托。年过十六,先帝有意择选了镇国公文英世子文泽,嫁去了并州,若不是因着先帝崩逝,同样是无诏不得回京。如今难得在母亲面前,似是要把这许多年都近乎被忘却的为女儿的骄矜全找回来。 “又胡说了!你呀,别总像个长不大的孩子,说起话来尽叫人笑话。”太后摆首无奈笑道,心下漾起的熟悉温暖渐渐地露于面上,温煦自然,一如此时永安宫前扬扬洒落的光辉。 “不如儿臣陪着长公主一同去广宁寺为崔妹妹腹中之子祈福,再寻个精巧手件请法师开光,如此相赠岂不也好。”赫连容打量着提议,正好得了章和的满意,约着明儿一早便去。 青琁此时手中正端着小宫女们新换上的茶,笑意盈盈看了章和一眼旋即转对着太后道,“原本儿臣还向陛下建言,让长公主殿下迁入母后的永安宫相陪,可章和似乎更喜欢待在自己的公主府里。” 章和的脸色微微一沉,再看向太后的时候显得矜持稳重了几分,刚欲分辨,却是太后开口解围,“这事你倒是做得对,本就是嫁出去的女儿了,老祖宗的规矩,京中有宅邸的不得留宿宫中,你这事办得妥帖。” “皇兄体恤,十二弟离京之后本不想叫儿臣与母后分离,故而特颁恩旨,让儿臣久留京中些时日。儿臣虽也想着多陪伴母后,却也不想让皇兄难做。” 赫连容只一旁静静看着好戏,自己手中茶盏倒成了她遮掩目光的良方。 正这样说着,却听妙菊来禀说西宫永瑞宫德妃打从椒房殿回去后,只觉得身子不爽,宣了太医去诊脉,遣人恭请皇后过去。 太后见着,也就称道自己说了一上午的话有些累了,便独留了长公主章和,青琁和赫连容各自散了出去。 沐雨一直等到近乎隅中赫连容回府,妙丹依旧未曾从自己房里出来过。 “你确定她从未出去?” “奴婢在她屋门这侧的的廊下足足候到此刻。” “那便不能再等,她许是知道我们疑心,亦或是本就是我们猜错了。无论哪一种,咱们都无需再等下去了。” 赫连容一怔,很快如此反应道,搭了沐雨的手往自己院中去了,一面还说,“我还有事与你说,先回去吧。” 沐雨微微抬眼,只一扫,已然在赫连容镇定的神色里见到了些许疲态,却也不说,只等着回了屋中方才不紧不慢,一面斟茶一面问,“您去了这么一遭,只怕也已经累了,先喝口茶水润润喉。” 容儿接过只啜饮了一口,“我今儿在太后那儿听到了一句话,她老人家说那块莲心纹样玉珮是王爷想借我的手劝她放心。我一路回来只觉得太后今日许多话事有蹊跷。” 沐雨并没有着急回话她,只是待得赫连容把所有事情缓缓说个清楚,末了,她才悠悠道,“娘娘觉得太后今日怪在何处?” “具体也说不出来。”赫连容思量着摇头,“她怕我心生嫉妒,伤害崔氏和她的孩子,这都不足为奇。可是沐雨……”她压低了声音,“你可知太后对我说朝廷上下自有风声,她曾撺掇着先帝改立王爷为储。” “改立王爷为储?”沐雨不禁讶异。 赫连容点着头冷冷笑了两声,“就连你都觉得奇怪,是吗?” “空穴来风。既有这样的风声,这事情当初必是有因有果,朝廷后宫虽然虽是容易捕风捉影,可没有凭据的话,断断不会入太后的耳,再由她亲口说出。可见,是如今皇上登基,太后不得常见王爷,想借王妃之口,劝王爷韬光养晦。”沐雨说着,声调慢慢弱了下来,到了末了,却是闭口不言了。 赫连容未闻其声,把手中茶盏一落,问道,“你可是看出什么端倪?” “奴婢只是在想,这样的话太后如何会毫无顾忌说给王妃。” 两人相视着,骤然间,赫连容双眸有如同初醒时般吐露的光芒,正迎合着沐雨的频频点头。 “是昨夜那枚玉珮?”赫连容并不求沐雨给她答案,她已经从容笑道,“沐雨,看来你说的不错,我这一趟并不是去报喜,而是去送定心丸的。” 沐雨不说,颔首表示赞同。 良久,她才缓缓问道,“王妃可有想过妙丹姑娘在这其中唱的是什么样的角儿?” 赫连容被她一问,骤然愣住了,“你是说,我这颗定心丸并不是替王爷送的?” 沐雨从容不迫,绵柔的目光,谦卑上扬的嘴角,浅浅说道,“若是说不是为了王爷,倒也不会,可这样的事情,王妃可有想过,妙丹姑娘究竟知不知道底细。” “你我都能看出不对劲,以她的聪慧,不可能猜不出一二。”赫连容只觉得自己后汗毛竖立,又像是有冷汗直往外冒。“看来,咱们猜的并不错,她果真不一样,难怪王爷面前待她总与别人多了几分亲厚。西院那些人总以为王爷是中意她,我看,谁也没想过他们之间尽然还有这层缘故。” “如今也不过是猜测,究竟是不是,还等待着奴婢去探知了,才能知道一二。” 赫连容不知怎的,一点点开始揪起心来,却是咬紧了牙关,点了头。 子绍也是太英殿小朝散了才会,妙丹听闻响动,奉茶至书房,茶盏一搁,还未等子绍开口询问,妙丹已然抬眸说话。 “今儿一早,王妃进宫想太后皇后请安,贴身侍婢中却不是带了机敏的沐雨姑娘去,却是咋咋呼呼的灵雨。”她的双眸如同湖水映衬下闪动的星光,一转一闪,眼光说尽话语说不尽的内容。 “她疑心了?”子绍望向茶盏里平静无澜的清澈茶汤,“那消息传出去了吗?” “我今儿一日未曾出门,沐雨想不到,我昨夜担心太后娘娘见了那玉珮会对王妃说些不该说的话,于是夤夜出门,去了城中老常的铺面,还好,今儿一早他已经上路了。” 妙丹退了两步,躬一躬身,“王爷,虽然这事平安过来了,但是妙丹心中担忧,此事一出已然说明了王妃疑心。”她玉面深埋,“日后还请王爷如同对待其他下人一般对待妙丹,也好叫府里上下不再有其他声响,坏了王爷大事。” 十四闭了眼睛,手中的扳指连连转动,足足有一盏茶的功夫,才缓缓开口道,“日后委屈你了,王妃那里还要你多费心。她若是疑心,你便给她的疑心一点答案也就是了。” 妙丹会意一笑,便退了出去。 老常是三天后的夜里到的甘州,说来路上所耗时日与哲暄当年去归州时,相差不多,路程却是远了不少。 人近了甘州,危及安顿,下了马,先进了一家贩卖皮货的人家。 “嘿,我说老常,你这一趟跑得够勤的呀。这才几天,又来我这进货了。”说话的是这家皮货店的汉人伙计,店里人都称他为田大。田大是个谈生意的好手,尤其是这些日子,来往汉人越来越多,田大更是一刻都离不开柜上。“怎么样,我没骗你吧,这皮货,远近这些人家,还是要数我东家的最好。” 老常只是不理他,左顾右盼,看着柜后正有高车族装扮的妇人正薅着羊毛,冷冷哼了声,“哪里有最好,不过也就这样,要我说也不见得比柔然的东西强。” 田大手中的皮尺上下翻打,嘴里也是没好气,寸步不让道,“柔然的货好,怎么不见你去云中城做生意。老常,你我都是买卖人,谁也别以为比谁精明,看你来回这趟,就这些日子,我还不知道我这货在泰安城里的官宦人家手中吃香,那我东家也甭雇我了。” 田大正说着,却见得有人进来,原是前儿定好的皮货,今儿是来交割的。 老常哼了声,“说我不错,我倒是看你更是不赖。这高车人和汉人的生意这么多,你东家怎么没给你加工钱。” “我说老常,你今儿到底要什么货,我好给你备着去,你这有一句没一句的,你就不怕货备的慢了,你在甘州再多花一日的房钱。” 老常啐了他一口,道,“还是老样子,这是定金。货,我明儿下午来取。”说着怀中的银票已经到了田大的手里,他的拇指轻轻一撮,“足足的定金,你可记得明儿下午必须有货,京城里的主顾可等着呢。” “你放心,误了旁人的也无不了你的。” 田大说着,送了老常出来,取了块“无货”的木板悬于门前柱下。 消息是深夜时候到的余福耳朵里,不出一刻功夫,子绛和哲暄亦是知道了。 “这事你怎么看?”哲暄正在房中来回踱步,问着正坐在书案后提笔写奏折的子绛。 “什么怎么看。”子绛头也不抬,一个劲琢磨着自己笔下的措辞。“当初既有了这样的想法,自然也就该料到皇上有后手。” “可是过几日圣旨就该到了,等着宣了旨意,为朝廷训练新兵的事就犹如你我下了军令状,头上那是悬着剑的,若是完不成,可该如何是好?”哲暄显然有些着急之色。 “这我自然知道,我想着京城中若是不能有太多银钱送出,咱们也总有其他的办法解决银钱之事,好在这件事情,其实说来却也并不着急,皇上虽然有他的打算却,也会有他的顾忌。”子绛话说至此,手中毛笔方才搁下,拉起哲暄的手,坐到床沿,“他也只能一点点消磨我的实力,我料想,凭着他的性子,这事一定不会做得太过着急,多少也要顾忌着朝中武将老臣,毕竟这些人还有不少都是外祖和原向的老部下,他们的心向,并不是皇上一朝一夕能扭转的。” 哲暄静静听着他说话,这时候已经随着他如何左右自己,踏实靠在床旁软枕上,懒懒地说,“他是你皇兄,自然他的脾气秉性还是你了解,不过,我心中却是觉得这件事情还是不得不早做打算,如今你我还得想想,如何开源节流才是。” “你不会这么快就有想法了吧?”子绛看着哲暄方才的紧张神色已经放缓,听着他说着这句话,嘴角又含着藏也藏不住的笑,已经心下明白如明镜,“你不会又想叫我猜吧。” “有何不可吗?”哲暄觉得心有妙计,便正好逗着子绛开心也好。 子绛看着她,似乎她的脸上眼里处处都有答案似的,他试探着问,“你可是看上了甘州与京城的这笔生意?” 哲暄心思一下叫子绛猜了个大半,自是不高兴得很,却也暗藏着佩服和欣喜,便瞥眼不看十五,别过脸去,“你都已经心有答案了,就偏看着我方才着急,这样看我唱独角戏的感觉是不是很好?” “我也是方才想到的。”子绛好声好气哄着,说的确实是实话,“只是没想到你竟然想的也是这个。”他转口很快又说,“只是,这毕竟都是小钱,于骑兵而言,军饷开支大半在战马身上,是笔不小的开销。” 第52章 开源 哲暄听着子绛的说法却很是不赞同,旋即坐起身子,瞪足了眼睛,“你这么说固然是对的,可你怎么没有想过,这笔生意可以是与京城富贵人家,怎么不可以是与皇族?” “皇族?”子绛一愣,很快开快大笑,弹着她的脑门,“你还想和皇家做这笔生意,你脑筋究竟怎么不想的,这样的法子皇上哪里能答应。” 哲暄直起身子,一本正经道,“不用皇上答应的,这件事只要有人出面,皇宫有长姐做主就足够了。” “六嫂?”子绛摆首道,“后宫不得干政,六嫂贵为皇后,更是要为六宫表率,这件事她管不了的。” 哲暄的眼睛瞪得更大了,清澈透亮的眼眸有着夺人心魄的力量,“我可不这么看。”她的话语透着万分坚定,“再过两个月就是长姐的生辰,魏国皇后的千秋寿诞,也是柔然大公主的生辰,我想父汗不会没有表示的。” “你想怎么做?”子绛问。 “你能让燕云苑的人替我跑一趟云中城吗?” “你想见郁久闾汗王?” 哲暄摇了摇头,“不是父汗,是我二姐。”她看着子绛,故意捏了下他的鼻子,“你见过的,我的明安姐姐。” “为何是她?” “这件事还非是求她不可。你我成亲之前,父汗一同把二姐许给了王族中颇有声望的扎合里。我是想着,如果让二姐向父汗建言,让扎合里替他来泰安观礼,届时柔然势必要送上一份贺礼。” 子绛听着越发有些急不可耐,生怕哲暄打了什么鬼主意,按下她的手,“你究竟想做什么?” “你说若是柔然想与大魏做一笔生意,皇上会不会肯呢?” 子绛闻之,面色仍旧凝重不改,怅然摇头,“皇兄既然有意拦着,这样开源之法断然是不会答应的,更何况,朝廷也不差这笔收入。” “你想什么呢,你以为我是想让甘州的这些皮货卖去柔然吗?”哲暄噗嗤就乐了,“拜托,我们柔然也是草原的民族,骑马放羊何人不会,素来都只要把皮货卖到大魏来的,何时这些东西也要从外采买呀。” 哲暄的话确实在理,可越是这样反倒是让子绛越发糊涂了。“既然不是,那你到底是想做什么?” “我还在云中城的时候,见识过市集上曾有不少汉人商贩往,而他们中间就有为先帝的前朝后宫采买的皇商。我想,如果能让甘州的皮货冒充来自于柔然的,如此卖到皇宫去,收入岂不可观。” 她倒是语议如悬河泻水,注而不竭,“凭此,柔然不亏,而我们也可再没后顾之忧。此事虽还不至火烧眉毛之际,却也不得不从长计议,先筹备起来。” 子绛眉头有明显舒展的趋势,嘴里喃喃称赞,“要我说你这个鬼机灵抖个可真不错。我会按你的意思,叫余福谋划起来,只是其中不免还有许多细节,譬如甘州的货物如何运到雁关,这么大量的货物往来如何避过一墙之隔的皇帝耳目,这些也都要筹划的。你可有什么想法?” 哲暄只是片刻思量,先说,“前者,可以让燕云苑的人顺道把问题丢给扎合里,你放心,我猜想他会尽心的,毕竟他如今还盼着能继承我父汗的汗位,只要是二姐的心愿,他多少还是要尽心尽力满足的。这便是我说这事必要先求了二姐的缘由。”她顿了顿,思忖片刻,继续言说,“至于后者,我想交给余福,应该没有问题吧。” “让燕云苑的人去做?”子绛问着,迎合着频频点头的哲暄,“好,我一并告诉余福好了。” 听着子绛把猜测说完,哲暄的话也如同说尽了一般,点着的头慢慢、慢慢地停了下来,埋下脸,不看子绛了。 “你这是怎么了,方才还好好的?这变脸倒还比变天还快。”子绛探了探脑袋,又拿手在哲暄面前晃了晃,“我可跟你说话呢,再不理我,我可真生气了!” 哲暄这才随着他的手转动了面庞,盈盈目光中仿若秋水波澜的泪光来回打着转儿。 子绛不免手中气力一松,看着她努力憋着泪水的样子,眉头紧蹙,“是想到什么事情了吗?”片刻,他如同骤然被点悟了一般,点着头,肯定猜测道,“是为了汗王和六嫂?” 哲暄的眸子泛出空洞,后背被子绛一下一下温柔安抚着,那是完全可以交付自己的安全,是她此刻不可多得的、仅剩的依靠,就这样不自觉地有一行清泪留下,“自从长姐嫁入大魏皇家,她在泰安,而我还在云中城,也是许多年不得见的,如此的分离,早已算不清有多少的年节不得相聚。去年因着征北战事,我也无缘在京中为长姐过个寿辰。就连除夕佳节,你我也不得在京城中。算起来,今年本该是好好为她庆贺一番,偏又是眼下这般光景。如今就连长姐千秋家宴,也不得聚,父汗若是知道,想必多少也会伤感吧。” 她说着,泪水渐渐缓了过来,看着子绛被自己的悲戚带出的感伤之色,她拂袖一抹,扯出一个安慰彼此的笑脸,“我没事,我只是觉得,当年我们大婚的时候,我还想着长姐一个人在泰安孤单,如今有了我来,多少还能帮衬着她。”她苦笑着,“是我狂妄自大了,非但一丝一毫没有帮到她,如今反倒左右要为难两个姐姐。” 子绛看着不忍,也像是知道了哲暄看出他被牵引的思绪,陪着她淡淡笑着,却远比她要明朗上几分,“我知道,这一年委屈你了。”这样的话伴着平和的笑,是同样压抑着自己漫天翻覆的思绪,却是出自真心,“我也知道,余下还不知要委屈你待在这苦寒之地多少时日,可我——” 哲暄忙伸手拦在了子绛的双唇上,“我从没有因此觉得委屈。我只是觉得因为我,让太多人受累了。其实于我而言,这些都不算什么,甘州虽然远离京师,当比起云中城也算不上偏远,再说你我如今住的是高车原本的王宫,虽比不上魏宫巍峨,倒也差不了,若是细细比较,还比王府好上些许呢?更何况,这不是还有——” 她看了眼子绛,却愣是不肯往下说了,那样不想让他得意的笑容一如新婚初夜。 “更何况还有什么?”子绛却是想叫她明明白白说出来的,半晌,相视而笑,“我知道,你都是为了我。” 子绛的感慨起得深厚,“别的,如今我也许诺不了你什么,但你要的自由随性,我保证,绝没人能阻拦你。” “真的?”哲暄的意外不是怀疑子绛的真心,却是鬼点子又起,“既然你保证我让我想做什么做什么,我不要别的,等过些日子,募了新兵你让我去校场。” “校场?”子绛如同黑夜般漆黑的眼眸瞪得老大,不可思议的样子便是在战场上都未曾见过,“你想什么呢?自古哪里有女子上校场的,你既喜欢自由,就该去城外,去碧草蓝天之下,去策马猎鹰,我断不会再拦你,可只有校场不行。” 哲暄故意嘟囔着的嘴足以挂起房檐上的灯笼,气嘟嘟地说,“你还说让我自由,没人能拦我,那你现在又是在做什么?”她看着子绛正欲自辩的样子,抢着说,“我知道,你不就是怕校场上有人不服吗?可你也别忘了,这是在哪里,草原上,向来不少骑术厉害的女子,若是与校场上的武官相比,我想凭着溟水剑和你教我的柔法二十四招,我也不会落败吧。” 子绛哪里听不出她话中深意,骤然松了护住她的手,背手起身,“你无非想说,我不让你去是怕你丢人?” “我不是这意思。”哲暄一样起身,跟在子绛身后,“我只是好奇,凭着这些日子练得柔法二十四招,是不是真可以所向无敌,若是不能,那究竟是我习武不够用心,还是你没有倾囊相授呢?” “你竟然不信我!”子绛转过身来,正巧对上哲暄扮着天真无邪的一脸笑颜,一时,故意绷着的严肃神情一如被小石子打破的宁静湖面,满面涟漪,“你呀你呀,我算是拿你没辙了,随你吧。” “这就是了。”哲暄得了如愿,自然放松,摇首摆尾,好不得意,“若不是这样,哪里是真正的自由。你许我做的,我方才可做,不许我做的,我还做不得,这算哪门子自由。随。性。” 哲暄说着,不知怎的又蹙起眉来了。子绛听得她话说一半,骤然变得断断续续,不由摆首,“又来了!你这又是突然间想到何事?” “你说我们若是太自由散漫,皇上在京城听闻密奏,会不会起什么疑心,或是容易被他识破什么?” 子绛连连摇头,长吁了口气,方道,“我想我得先学会早日习惯你这样变化莫测的思绪。” “你也想到了吗?” “你呀,为什么有时总觉得你像个孩子一样长不大,可你明明主意见识比谁都多。”子绛一面啧啧,一面斟了茶,捧在手心替自己压压惊,“你不就是担心我们若是显得过于漫不经心,一如往常,会叫人怀疑。这容易得很,朝中只要有人替咱们哭穷,不就得了。” 哲暄也正是这样的主意,两人一拍即合,“要让十四哥帮咱们,但你也记得告诉他,别让他显得过于了解咱们,免得被皇上抓到把柄,起了疑心那可就难办了。” 说别的或许子绛可能说路过她,可若是说起自己兄弟,那却显然是哲暄还不甚了解,因而子绛听了这话,口中一口茶水险些没有喷出来,一边捂着嘴憋着笑,努力把茶咽了下去,乐呵笑得老大声了,“就这些事儿,你不放心我哥?!”他戳了戳哲暄的脑门儿,“就他的功力,足可以做你师父了。” 哲暄瞥着他,对他的最后一句话很是不屑一顾,正当她转身欲离开,子绛想着是不是一样要把这事告诉皇后,这样想着,话便脱口而出。 哲暄的身子顿时停住,点着头,嘴里却是片刻不容思索地拒绝了,“不用,不能叫她知道。” 子绛知道了,哲暄并非不信任她,便说,“让你左右为难,还要顾及六嫂心情。” “她若是知道了,想必少不了要担心,当初我要离开泰安去归州的时候,长姐是那样的哀苦相求。如今若是叫她知道我们在甘州又遇到这样的事情,指不定会与皇上闹开,到时候——”她抬了抬肩,“不说了不说了。” 子绛拂过她的肩头,让哲暄的背踏踏实实靠上自己的胸膛。 斜望云脚风残,塞上草长茵茵。灯火纸窗旷远里,朗朗读书声。如此一夜,便又是相伴而过。 次日午后,余福送至田大手中书信如期交付在老常手中,连同整整八辆马车的皮毛货物一路急马往来时的地方回去。 子绍见信即刻便转手给了妙丹看,取过手边茶盏,轻轻低嗅,“和英——”他点着头,手中茶盏反却一搁,“你别看她往日里总像是个任性的,却是个最有主意的。” 妙丹手中书信按着原样折好,复递于十四手中,“清河王妃此招不得不说是眼下能想到的最好的良方了。” “即是如此,需要安排的事你就着人一一安排起来。” 新帝的圣旨是在老常回到京师的次日到达,正如先前燕云苑送来的密信一般,竟是一字都未曾出过差错。 “你真的要去?”子绛正往自己身上穿上软甲,见着翠儿正给哲暄梳头,又只是绾了头发,取了自己的木簪插过,一副男子装扮,便是知道了她今儿的谋算了。 第53章 巾帼 上 哲暄听得他又说起这事,压了压翠儿的手,示意她停下,转过身,一下立在子绛面前,“我说你怎么还念叨这件事情,你我不是老早就说好的吗?今儿是校场头日开场练兵,如此壮观之景,我自然是要去的。” 这子绛自然知道,只是故意这样说来诈她,见着她笑靥如花,拂过她的面庞,“好!那你可想清楚要如何装扮了吗?” “哪里要刻意装扮什么,就先前凉州城里那套铠甲就可以了。” 这样说来却是真逗笑了子绛,笑得他前俯后仰,“你呀,那件铠甲有多重你又不是不知道,这样压在肩上整整一日,你能吃得消吗?” “既然你能,我又如何不能?” 相比于子绛的嬉皮笑脸,哲暄却是一脸的严肃,不苟言笑的样子却不是故意好胜。 “马上征战,你难道不也是这般,厚重的明光铠连着压在肩上多少日子都未曾松解,我便是只一日,又能如何。” 她这样一本正经,反倒是让子绛不得不佩服,他却是摇头,扮出一副无奈的样子,“那便去取来换上,也该是时辰去校场了。” 风吹教场马蹄疾,云高旗动羽箭飞。红日高悬,哲暄自觉盔甲之下锦袍已经开始点滴渗出汗来了。 两人踏马而来的时候,但见新兵早已成左中右三营,分列而立,满眼望去不少高车族人。 余福从高台上下来,见着哲暄一并前来,不免诧异,却见得子绛微微扬了嘴角摆首,便也迎了两人上去。 “如何了?”子绛问。 “姓名户籍已经全数清点核算完毕,均无错漏。” 子绛点了点头,四下望去,竟见得军中不少人等竟一副毫无士气的模样,转眼先看哲暄一眼。 哲暄亦是看得清的,颔首以回应他。 “本王知道,台下诸位多是高车族人,世代受高车王族统治,然如今高车无存,伏尔部已为甘州,而诸位也已经是我魏国百姓。” 他停顿片刻,挺身往前一站,高声道,“我知道,你们中间不少人参军只为混口军粮,我也知道,你们心里清楚,当初是我领亲兵征高车。可尔等既已投军,就给我拿出点士气来。” 改“本王”而称“我”,哲暄可以感受到子绛的诚意,可眼见的台下的士气依旧低迷,新兵尚且抬不起士气,若是当临大敌,便是即刻涣散,溃不成军了。 两人相视,哲暄却是微笑并肩立于子绛身旁,取下自己头盔,正声道,“诸位,在下清河王妃,是御封的和英翁主,这些时日诸位或许也曾听闻过,我本是柔然公主,因柔魏和亲,嫁入魏国。我与尔等一样,生于草原,长于草原,千百年前,两族本也同宗同源。” 人群中有琐碎的骚动之声,不用细闻,哲暄都猜得出他们所言是为何。于是一脚踏于高台之沿,右手力压溟水,一个侧翻,飞身落下已经在众人之中了。 “我知道诸位嘀咕,无外乎想说我柔然本已对高车之地虎视眈眈多年,如今与大魏勇兵一道,灭尔等故国,分高车之地,乃狼狈为奸之举,是不是!” 哲暄环顾众人,不曾想果真有一人从众人中,挺立而出,直言道,“是!柔然可汗曾出兵攻打我高车,结果兵败,如今复来,不过想灭我高车夺回本属于自己的庸城和嘉宁城。柔然是你娘家母国,柔魏沆瀣一气狼狈为奸,你自然乐见其成。” 哲暄非但不气,反倒松开压在溟水上的纤纤玉手,解开悬于腰间的剑鞘,反身掷向子绛,自己一劲儿走到那人面前。 “好!灌夫骂人尚且酒后,你倒比他还要刚直敢言。”哲暄点着头,问道,“你可愿意报上姓名。” “大丈夫顶天立地,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姓护骨,名侯奇。” “你姓护骨!”哲暄的意外似乎在即刻恢复到了平静,“你汉话说的不错,姓氏又是高车的贵族,你原本是何军职?” 此时却是换得侯奇诧异不已了,“你怎知道我是高车贵族。” “你忘了,我方才说过,柔然高车,千百年前本就一家,凭着你的姓氏猜断你的身份,也不算什么难事吧。”哲暄突然心下了悟,脸上浮出灿然笑容,退出三五步,大声道,“我也无需问你军职,但我想,你肯定知道高车与我柔然多年宿怨,远不是一个庸城和一个嘉宁城如此简单之事。” 侯奇不说话了,原本高昂的眼神,渐渐平视了下来,连语气都弱了不少,“不知翁主究竟想问什么?” 侯奇神色有变,哲暄便知道他心下有虚,转身跳上高台,“诸位或许有所不知,六十余年前,柔然盛时,高车曾为我柔然属部,向柔然缴贡纳赋。后高车王趁我柔然王位空虚之际,吞我龟兹、于阗,杀我族人烧我粮草,其数多至不可计,甚至借此逼迫我柔然地界东迁。高车方才渐有壮大之势,与我柔然在草原分庭抗礼。可有这事。” 站下有诸人,分分低下头去,并不看她;却亦有人面面相觑,不知她所言为何。哲暄知道,那些垂首不语的多少都是知晓高车朝中政事的贵族之后,面面相觑的,细细查看之下,多少也能猜出都是平民。 “侯奇,我问你,我所说的,可有错处。”哲暄见得他不答,心下更是多了份了然,侧目望向子绛。 子绛面上有会意的笑颜,对着哲暄深深颔首,“说吧,按你自己心中所想,大胆地说,放心,有我在出不了事。” 得了子绛的认可,哲暄更是放了百二十的安心,正言道,“诸位想必都清楚我想说的究竟是什么。从古至今,邦国间的纷争无人能说清对错,源起源落是出自忠正的,皆无有过者。先前尔等老可汗哲勒在位,高车兵强而马壮,粮草丰足,尚且能趁我柔然贸然出兵之际,连下庸城和嘉宁两城,为何,额齐格在位仅仅十二年,高车国力竟能一败涂地至此。” 众人闻此皆垂首,哲暄慷慨道,“天下本无主,有德者居之。额齐格沉溺酒色,奢糜腐化,甘州百姓早已是天怒人怨,他耗尽国力却只为自己享乐之用,全然不顾百姓死活,如此昏君岂不是枉为人主。” 侯奇突地反驳道,“可这是我高车国事,与你魏国何干?” “与魏国无干?”哲暄嘲讽着冷笑道,“侯奇,我想你也是见过额齐格的王宫,见识过他在位时浩大的银钱花销,他的苛捐杂税甚重,你若不知可以问问与你并肩的你高车族人。你问问他们,额齐格肆无忌惮掠夺民脂民膏,害的你们高车族人如何?他们被国君逼急了,无奈之下唯有犯我魏国边境,杀人掠物,只为在额齐格的私欲下保存自己与家人,如此,你还说与魏国无干吗?” 侯奇被哲暄反问,一下已无话可说。 哲暄却知道,眼下是她解开高车族人心结千载难逢之机,片刻不让,接连问道,“侯奇,我再问你,高车与魏军的最后一役,彼时,你在何处?你是高车贵族,自然也是骑射了得之人,生死存亡关头你可有为高车一战。”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他骤然义愤填膺,“为了保家,我拼尽最后一丝气力,我折骨氏不知为额齐格战死了多少人。” “可最后呢?”哲暄拦下他的话,直问要害。 侯奇不答,哲暄便替他答,“不妨让我猜一下,额齐格并不信任你,对吗?或者我该说,他从未相信过你们这些有才之人。”见得侯奇只是默许哲暄这样的猜测,便一劲往下说,“他不仅是个荒淫无度之主,还是个刚愎自用的君王,自己无才偏又嫉贤妒能,为防部落之主不服统治,也怕他们举兵相迫,索性一下子将三大部族首领全都秘密软禁。这样的君王,兵临城下尚且不知接纳良策,兵败如山倒,难道还不是在情理之中吗?” 侯奇的面色一不像方才难看,只是多了许多惋惜的哀情,哲暄也再不为难他,转而越发发生对站下众人道,“诸位,亡高车者非魏军,而是你等旧主额齐格。” 她看了眼望着自己出神的子绛,骄傲道,“尔等可还记得,彼时清河王攻城掠地之时可有多杀一个高车无辜百姓,可有夺尔等私产。如今伏尔部已成甘州,平凉为凉州,危山为新州,你们春夏可放牛牧羊,秋冬之际亦可为上等的皮货寻到好的出路,换得南边的精细粮食,何乐而不为。更何况朝廷信任诸位,皇上颁旨募兵,不仅给诸位一口稳定的军粮,更是丝毫不曾怀疑过诸位的忠心。如此,难道不胜过混恶的额齐格百倍。” “是胜过千万倍都不止!”站下众人中有人大声呼喊道,如此之下,众人皆呼喊起来,“额齐格昏庸我们要不服他,可敢怒不敢言,与其如此,还不如如今投靠魏国。” 子绛望着台下,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恨不得将额齐格恶行皆抖搂出来才解气的样子,不由佩服哲暄,低声说着,“回府后,你可一定要和我说说,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哲暄本性就是个喜怒形于色的女子,虽背上棉袍早已背汗水浸透,如此却是满意不已,得意地冲着子绛一笑,道,“那要看你接下来表现得如何了。” 子绛知她所言何事,便继而对着众人言说道,“既然诸位都觉得翁主所言不错,那你们还想自己安定的日子受遁入北漠的额齐格的袭扰吗?” “不想!”众人齐声道。 “能守住眼下这片自己赖以生存的土地吗?” “能!” “你们是高车族人,也是魏国百姓,是不是?” “是!是!是!” 这样的齐声呐喊,正声响彻云霄,仿若是上能擎天,下能撼地。 分列再练兵,士气陡涨再不似先前。 第54章 巾帼 中 哲暄虽是出了一生汗,却说不出的欢喜,两人并肩立于台上,望见众人习练剑术与枪术,子绛也耐不住好奇性子,哪里还能等到回府,着急先问哲暄。 “你方才问侯奇的话,你是如何知道的?” 哲暄见他亦是憋纳不住的模样,故意不说,还反笑得灿烂无比,吊子绛胃口道,“你不是说回府再问的吗?怎么了,好奇心太重憋得受不了了吧。你不是向来说我如何如何好奇,又是不好又是故意不告诉我,怎么,如今自己也憋不住了吧!” 子绛自然知道哲暄故意,却也不求她,却是知道他若是越求,哲暄便会越得意,反倒不说了。子绛这样想着,往前迈了两步,不急道,“啧啧啧,我原想着拿一套枪法教你,好叫你立于马上亦可不败。” 哲暄未等他说完,在他身后发出洞悉一切的爽朗笑声,“子绛,我的这点小脾气你早已经了然于胸,难道,你用来对付我的把戏,我还看不出来吗?” 然后一跃到他面前,未等着他说话,已经强言,“好啦,不管你有没有枪法教我,我都告诉你。” 哲暄说着,拉过子绛,慢慢收了自己的扬到耳根的嘴角,从头说道,“其实有些事情我知道,有些是你告诉我的,另外,就都是我猜的了。” “你呀!”子绛虚弹着她的脑门,手指落下时已经全不带力气了,“又是猜的,当年北征时候你就靠猜了,如今居然告诉我还是靠猜,你有没有点靠谱的!” “猜的怎么了!当年猜对了,如今不也猜对了吗?”哲暄不屑道,“是猜,却是有理有据的猜测,并非胡乱得来。军中那些谋士不也是靠猜的吗,说得好听叫料想,不也是凭着获知的点滴和他们的判断,有章法地大胆猜测吗,凭什么他们可以,我便不可?” “你呀,就强词夺理吧!”虽是这种说着,却不改宠溺的眼神,也丝毫没有就此放过的打算,“那请教这位女诸葛,你是如何有理有据猜到的?” 哲暄虽知道他有些不信,还偏憋着一口气,是非叫他信服不可,于是一一说道,“你当才也听到了,他姓折骨,这本是高车贵族姓氏,非身份尊贵者不可得,私生子不可得,生母母家身份有所者辱没者亦不可得,因而我料定凭他贵胄之尊,必定知晓柔然高车的近百年宿怨。而我如何知道这些的,应该不足为奇了吧。” 子绛点了点头,这点他认可,“可你又是如何得知额齐格君臣失和至民不聊生,甚至高车之民屡屡袭扰我北境?你虽是柔然公主,可这究竟是高车国政,非你一外邦女子可轻易探闻的。” “这也不难,虽非我亲自探闻,却有十四哥相助。” 子绛心中疑云骤起,好奇之敢言说不尽,脱口便道,“有胡乱说了,这事与我哥何干?” “你自己也曾说过的,十四哥并非擅动的鲁莽莽干之人。高车本是马上部族,万民皆兵,我原先不懂你与十四哥,觉得你们起兵是不智之举。如今我既已了解你,也已多少知道了十四哥的谋断。当年,十四哥之所以能听任先帝与当朝皇上定下灭高车之计,我如今回想,凭着十四哥的智计与燕云苑的眼线,我想他应该也早是知道了高车已经兵不恋战,民不聊生,取胜把握十之有八,才敢握紧时机北征的。虽然我猜到了,但说实话我方才也不好断言,于是便诈他一诈,是他自己上当,无言以对的。” 子绛便是真真服了哲暄,盯着她牢牢看得出神,嘴上却不认,“还说的过去。” “明明就句句在理,你怎么就不肯给句赞赏。” “那你先告诉我,至于额齐格为君主嫉贤妒能,甚至软禁章纥、浑斛、海曷三位部族首领之事,你是如何得知的。” 这回倒是实实在在问到点子上了。 哲暄答,“前几日,我跟你同去募兵处,见着你忙,我又无事,就带着翠儿四处转了转。遇到了个章纥部中一妇人,那人拿了几件狐毛大氅,细问之下,才知章纥部中的变故。我见着她一直哭诉族中陡然败落,就顺带问了问其他细碎之事,可惜她说自己一个妇人,知道的也不多。” 子绛反手把溟水丢给哲暄,“我还是真没想到,你竟还有这本事。什么时候背着我练了这么身本事。” “你刚才不还看不起我来着吗?”哲暄伸手一接,把溟水揣进怀里,“这哪里算什么本事。你的那些书上都有,什么‘审定有无与其实虚,随其嗜欲以见其志意,微排其所言,而捭反之,以求其实,实得其指,阖而捭之,以求其利’,这些不都是书中所授,我不过现学现卖,不敢妄谈本事。” 哲暄的话虽然这样说,心下却是着急等着子绛夸赞的,哪知他却是心中一沉,眉头微索,“鬼谷子的书你是何时看的?” 他的忧虑吐露在言语中,有不容分说的坚定,拦下她正欲拔剑的手,正颜厉色,“告诉我你何时看得这样权谋之术。” “无缘无故,你对我凶什么。”哲暄还没闹明白,见着子绛莫名生气,自己更是有一股恼怒顶上脑门,“你不是一向很赞赏我翻阅兵书古籍的吗?今天唱的是哪一出。” 哲暄握着溟水的一手,重重推了下子绛的心口,他莫名其妙而来的责怪砸在她的头上,实在让她丁点都接受不了。 “我——我只是不想让你看那些不切实际的权谋之术,与你而言没有任何好处。”子绛多少是不忍心的,微低的目光含着他最诚恳的道歉。 “哪没好处了,今儿不就见着好处了。”哲暄知道他自知后悔,也就无所谓地重新乐呵起来,“再说了,你自己的书你自己没看过吗?谁说王诩所言都是阴谋之计,就今天这招不就再正大光明不过了。” 子绛也知道自己前儿话说重了,却并没有放弃的打算,仍旧不改正色,“我和你说的是要紧事,你不许在我面前打马虎眼儿。” “我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这事儿啊,等着你觉得有问题就完了。”子绛也不与她相辩驳,只说道,“算了,以后别看了就是。” 哲暄憋着笑,耸了耸肩膀,“来不及,已经全看完了,该记的不该记的全记心里了。” 子绛哑口,“你——” 两厢无言,一个无奈,一个却憋着得意。良久,子绛才妥协询问,“你什么时候看的?” “现在深究,有意义吗?” “你看我的书,还不让我知道是何时看的吗?” 哲暄只得交代,“还在墨雨轩的时候。” “这些阴阳谋算你是早记心中了,为何初到甘州并不告诉我要小心这些高车遗贵。” 子绛心有疑惑,便直言相问,哲暄也并不想隐瞒,只是想着方才他发怒的样子,有多少有些谨慎。 “并不是我不说,只是——”她清了清嗓子,先问,“我据实以告,你不准再发脾气。” 子绛只得颔首同意。 “你我初到甘州,也是高车灭亡之时,很多人家有兵士,于他们而言,那是才国破家亡的时候,说得再多只会让他们心中更是难受,反倒不好接纳咱们。如今甘州、凉州、新州三州之地安定下来渐有一年,高车族人百姓渐渐休养生息,牛羊放起来,与中原汉人的生意也一步步做起来,如此在于他们言说这些利弊,岂不事半功倍。” “夫先胜者,先见弱于敌,而后战者也,故事半而功倍焉。”子绛无奈苦笑,良久总算还是有了句称赞,“你倒是《六韬》背得通熟,学以致用。” “何止《六韬》。”这一声夸赞哲暄也不知等了多久,如此便洋洋得意道,“与智者言,依于博;与拙者言,依于辩;与辩者言,依于要;与贵者言,依于势;与贫者言,依于利;与勇者言,依于敢,此其术也。侯奇出身贵族,乃是贵者,那些与他一样出身而不得不为兵者,也多是智者、辩者、贵者、勇者,与他们相辩,言说利弊不重要,重要的是让他们见识到你我的坚定果敢;而与百姓而言,他们不在乎统治者为谁,在乎的是让他们过上安稳生活的君主是谁,所以,才要让他们看到归顺魏国的百利无害,才是最要紧的。” “你倒是越老越能说会道了。”子绛这话,含着一点酸苦,却扯出微微扬起的唇。 哲暄只道,“我说道,却是为了你。”她的恳切一如那时墨雨轩里真实相告的子绛,“他们安稳,你我才能安宁。比起你,我虽不算了解当朝皇帝,但我想我多少还是知道一点这些为天下主的心谋,他封你镇北将军,无非想着三州之地未归于平顺,要你替他守着,出了任何便成了你的罪过。” 子绛哪里不知她是为自己担心,语气早已是缓和几多,“这些我自然知道。可你却不知道我在担心什么?你知道不知道,《鬼谷子》为什么会在那堆书里?” 哲暄摇头。 子绛道,“那是原向先生留给十四哥的,先生授他武艺,传他兵法和巧辩之法,是因为视他为皇位承继的上佳人选。纵使其中确有妙计良策,可却改变不了王诩一样奉诈术,诡术。阴阳之术,毫厘只差,相距千里,稍有不慎,如入火坑。” 第55章 巾帼 下 哲暄是真没想到他还有这样一层深意。 哲暄颔首道,“你怕我无人引导,误入歧途。”见着子绛同样颔首回应,她反却抿唇微笑,“王诩坐下有名徒张仪苏秦,也有庞涓、孙膑、乐毅、范蠡,甚至司马错、公孙衍,弟子各有千秋,立场也各有不同,虽同出一门,阴阳之谋亦是不同,由此可见,弟子若本性不一,学识化为己用亦是不尽相同,即便有师提点,也无法断定弟子学其术而用正道,得其法而不入歧途。” 子绛细听无言,哲暄灿然而笑,继续道,“故而阴阳之谋,毫厘只差在于用者,相距千里在于其结果。我想王诩或许不知道后世对他褒贬两极竟会至此。” “是我小觑你了。”子绛颦眉,“可我不放心你,绝非怀疑你本心本性,而是怕——” “你怕我有朝一日会为了护你,自以为有识,遂以阴计诈术搬弄于皇上面前,却反被他识破,落得彼此悲惨的下场,是吗?” 子绛侧目并不回答她。 哲暄微扬嘴角,道,“你多心了。我不会,有你在我亦没有如此必要。古来谋士一世唯图‘智’,死士毕生只见‘义’,或许你说的没错,我只是一介女子,我毕生所求只为血脉相亲之人一世安好。” 两人这样说着,却听不出百步外有人匆匆跑来,冲着哲暄大喊道,“王爷,翁主,军中兵士相见二位英姿,不知二位可否赐教。” 哲暄看了眼子绛,却正看见子绛转头,凝神静静看着自己,如同一样求问的眼神。 哲暄便回道,“好!我与王爷也很想向诸位讨教一下高车功夫。” 三人一道前至众人中来,那人群早已围了好几重,重重之内是足以容纳三五人比武的平地,侯奇正持枪立于正中。 “见过王爷,翁主。”他的红缨□□在地上叩地,发出重重的声响,“听闻王爷与翁主都是英勇之人,侯奇很想今日讨教一番,不知是否可得成全。” 哲暄期盼的双眸在子绛面前划过,忽闪忽闪的睫毛,可怜爱而又恳切,他知道,哲暄是想先于侯奇比试一番,心下便有些游移不定了。 哲暄见他就不给个痛快话,索引对着侯奇,道,“王爷身手远在我之上,那边让我与你比试一番,你看如何?” “好!”侯奇很是爽快,“我侯奇这些日子也曾听闻,当初我高车有人曾想断了征北魏军粮草,却遇一女将,截而灭之,此人可是翁主殿下。” 虽是值得骄傲之事,可却也是哲暄丧明之始,哲暄便也只是寻常神色,道,“正是。” “既然翁主也是军将,那我侯奇也便不谦让,如此是否才算不折辱翁主。” 哲暄已知他心思,溟水出鞘,道,“还请赐教。” 侯奇七尺□□出,银光闪动,枪□□出,皪皪之色,光芒如夜星。首枪出,急如电,退则稳;再探,上三枪,凤凰点头,枪头银光点,锋扫梨花落。 哲暄少见枪法,却知道兵刃上一寸长一寸强的道理,□□对溟水,她已在劣势,又一时未得折骨侯奇枪中宗法,唯有凭灵动身姿,规避锋芒。 她已露破绽,溟水在其手中,只能左避右退,稍作阻挡,侯奇见得时机,刺向腰间的枪头一停,疾速撤回,枪头红缨随之颤抖不停,全然叫人看不出枪尖将戳于何处。 哲暄不得宗法,本想着以攻为守,奈何剑位未动却已见得侯奇□□收了又出,护卫周全,全然无破绽可言,只一招以不变应万变。 侯奇枪头挑自己鼻梁而来,在鼻尖前一闪,哲暄溟水刚想相拦,侯奇的枪锋,已经半收了回去,再一出手,枪尖贴颈而进,哲暄本能一闪,红缨正划过耳根,红缨尾划拨过细嫩肌肤,带来的痒痒感觉似乎在替主人宣告着自己的手下留情。 哲暄此时已经连退多步出去,剑锋虽不落,可自信之心已经半减。 子绛想着出手,南山已经力压,只微微一提手腕,南山寒光可出。却见得,此时两人打得不可开交,若想此刻插手而不伤及双方,已是不易,又亲眼所见方才侯奇的有意留情,枪法不出满招,便也并不着急相帮。 侯奇渐显上风,枪法越发狠勇有力,当面一枪劈地,红缨扬起尘埃,惊得哲暄忽退。 可侯奇还未抬枪,哲暄似已悟得良机。子绛教她的柔法二十四招中擒贼擒王的场景忽地出现在哲暄眼前,那时哲暄便是一脚踏于南山剑锋之上,借力而起,溟水直取子绛上首,他便只得收势自保。 如今似乎可有一试,于是同样一步踏于枪锋之上,借毕身之力,上护平衡,下压侯奇抬枪之力。再一脚前踏,枪锋之力微减,侯奇正欲趁势抬枪,哲暄一是手起而剑落,溟水打枪杆处重重而下,七尺有的□□旋即断成两段。 侯奇原本力量全在抢上,一气贯于枪尖,如今被哲暄一剑劈断,气力收放不全,一时间稳如泰山的身形亦被带落,哲暄见已无枪锋之迫,趁势溟水一舞,旋身而起,剑锋直逼侯奇喉口。 哲暄手腕轻旋,溟水离着侯奇寸余之处停下,侯奇也唯有弃械认输了。 人群中似乎都对哲暄这场小小的反败为胜而意外兴奋,纷纷喝彩,唯有子绛看上去显得既不意外,也无欣喜。 “承让了。”哲暄反手持剑,抱拳施礼,道,“诸位都看得出,先前几招是你有意相让,否则败于下风的,必是我郁哲暄。” 侯奇收了自己半杆枪,道,“翁主得胜并非侥幸,侯奇甘拜下风。” “□□已断,王爷与侯奇再比,只怕就胜之不武了吧。” 侯奇本正欲张口请战子绛,却被哲暄这句话牢牢堵在这里了。 子绛斜看一眼哲暄,虽不知她意欲何为,却也默许了,微开的剑鞘轻推合上,道,“比试虽是不用再比了,可是——”子绛顿了顿,“凭你的功夫,再做寻常士卒就不合适了。余福,从即刻起,先擢升折骨侯奇为千夫长,至于其他更高的军职,待本王奏请陛下,定让你名实相副。” 侯奇得子绛如此许诺,再张口要求其他便似乎说不过去了,便也就默默颔首。 校场出来之后,便只有哲暄与子绛两人骑马并行。 “你还在生我气。”哲暄说着,并不看子绛,似乎这事并不是着急等着子绛答案。 子绛却侧脸看她,□□骏马强前一步,“我看,不是我在生你的气,而是你在气我出言责怪。” 哲暄想了片刻,轻哼了声,“我一个小女子,小气也就罢了,你可是堂堂大魏清河王,要统领虎狼之师的镇北将军,你就这点胸襟呐。” “我不与你置气,你却怪我胸襟,看来是不想从我这儿学了枪法胜过侯奇了。” 哲暄先前本就听得子绛说起授她枪法之事,本也以为只是说说而已,哪知子绛真是有备而来。 哲暄诧异道,“你竟真会枪法?”她摇了头,自觉不信,“不可能,依你之前所言,单这溟水南山两剑,手法腕力就已经是打幼时练起,非一朝一夕之事,更何况这枪法与剑法相去甚远,凭你一人之力,如何练得两种兵刃。” “所以我说,这该学的你还没学透,就把那不该学的已经翻了个遍。”子绛笑颜讽刺道。 见着哲暄背脸不理他,子绛这才回道,“□□之术看似与生俱来,却要习练之人有弯弓满月的气力,箭走流星的反应。实际上,这样的气力与反应才是习练所有兵器的重中之重。你可还记得,我赠你溟水剑时曾与你说过,习练最终最重是人剑合一,清风之间不见剑,光影闪烁不见人。” 哲暄颔首表示记下。 子绛复言,“你剑法如今精进并非点滴,就凭你今日能以溟水剑阻挡折骨侯奇的接连攻势,凭着一股耐劲,逼出他破绽,最终胜他,已经足以证明当初我将溟水托付给了个好主人。其实枪法并不难,剑法,枪法都有相近之处,都讲求人器合一,剑在心中而非手中,同样的,枪法也是一样。” 哲暄听着他说,本能的点点转过头来,“还说你是不吊书袋的人,你看你,又开始说教我了。”可她转头便是,“所以这枪法你到底教是不教?” 子绛欣慰道,“我吊书袋,你却是没看到自己现在急切的样子。这便是为何我总担心你看王诩的阴谋之书。” 见着哲暄微微拧出的怒色,子绛也只好哄道,“行了,我一个武夫就不在你面前吊书袋了,走吧,等回了府便教你。” 哲暄道,“别回府啊,叫人看见又是一堆事儿,要我说反正甘州城外大片大片的好去处,去那儿便最好不过了。” 子绛刚刚颔首准备乐回马头向前,哪知哲暄突地问起,“你方才为何要允诺折骨侯奇。” “什么?” 哲暄继而道,“你说要向皇上擢封他一个符实的军职不是。” 子绛故意反问,“你难道觉得以侯奇的身手,不配领个军职吗?” 哲暄冷笑看他,像是已经全然知晓他的计谋,“只是为此?难道不是为着他的身份?” “什么身份?”子绛仍旧故意装出一副不懂的模样,打马一步步慢慢悠悠向前。 哲暄打马跟上,“你讽刺我学王诩的诡辩之术,你难道又不是听闻他是高车族遗贵,故而许给他军职,以此笼络人心。” “就为此?” 哲暄不解深意,蹙眉,片刻道,“若不是为了人心,便是为了保全你我自己?” “皇上练新兵,要的是以两年为期,将熟练马战之人调入中原,壮实我魏军骑兵。他折骨侯奇本就是高车之人,汉人热土难离这话,我想他高车人应该也是。你我若是能许给军中这些高车族人除了军饷以外的恩情,皇上日后若是想用他们反攻你我,有知遇之恩、同袍之情,多少也能给你我留下一条后路不是。” 第56章 贺喜 上 子绛的话,哲暄再不用费着心思去强辩。他总是抱着护佑所有人的心思,一步步,哲暄想,他或许自己也是有憾而无悔。墨雨轩里实言相告与她,是,留戍甘州亦是,纵使眼下所临是要散尽家财,他也从未犹豫过。 哲暄想着,墨雨轩后那一剑,恍然出现在眼前,她口中虽说只想伤他不想杀他,可却是招招剑剑致命,子绛也只是让着,挡着,见得自己非赢不可索性由着哲暄一剑刺入。 有些事情,于哲暄而言在乎的始终是那份初心,是子绛待自己的心意。 白蹄马有些慢了下来,一步一步像懒懒不想前行一样。 子绛回首问道,“这是怎么了,愣在这儿。不赶着回去学枪法,这可不像你。” 哲暄面上有些不尴不尬的,屏息凝神,定眼问道,“身上的伤,还好吗?” 子绛的意外溢于言表,“什么伤?”问的话刚出口,见着哲暄面上黑不是白不是的模样,也就知道她问的是什么,一副齿牙□□的样子,“都过去这么久了,我伤口恢复得如何你该清楚的,早没事了。” 哲暄埋首道,“你知道我是何意,是我思虑不周,才害你——” “暄儿。”子绛扬了扬声调,让她停下话来,调转马头,行至她身边,“这件事,我不想再听你提起。你只要记得,这件事是我把你逼得太急太紧,不是你的错。再说了,我身上,又不止这一个伤疤,本来就算不得什么大事。” 哲暄道,“你身上的伤,每一道,都是在战场上留下的,唯有这一道——” “是因为这一剑,你才能信我,所以即便会要了我的性命,我也只能赌一赌。”子绛笑得很平和,“我还是那句话,凡事有所得必有所失,不过就是几滴血,能换得你信我,我无怨无悔,所以你也不必自责。” 说罢,竟一把攘过哲暄,只一个顺势把哲暄抱到自己马上,“我真是蠢,就你这样的女儿家心事,我竟觉得你能学成王诩那套。”他的下颌探过哲暄的肩膀,审视着她的侧颜,肌容胜雪近在唇尖,低声说,“还是不能让你这样带着心思骑马,还不是回府是不是已经日落西山了。” 十五说话带出的鼻息声在哲暄耳根深深摩挲着,她不自觉伸手去反复抚着自己,“你总是这样,做什么也不先问问我愿不愿意,说一不二的,你就不怕以我的性子翻脸不认人吗?” “但凡为你好,我就不怕你翻脸。”子绛说着,拉过哲暄坐骑白蹄马,轻言细语道,“再说了,你翻脸的样子我又不是没见过。把自己关在房里,不吃不喝赌气的样子,如今想来也甚是可爱。” 哲暄听着,是羞也不是,怒也不是,只道,“好啊你,当年顺着你的心意了,如今反而叫你得意,你却是不知,我当年夹在你与长姐中间有多为难。” “我知道。”子绛安抚着,踏马往前走,“我也知道你为着今年不能为六嫂贺寿,心下难过,所以京中已经叫人备了厚礼。你放心,我定不会让六嫂为你担心。” 哲暄颔首表示感谢,复问,“让人回柔然的事情怎么样了?” “余福已经叫人办去了,你放心,你的亲笔信和你给我的信物一并托付给他了。余福办事,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吗?” 哲暄颔首,道,“二姐素来少出门,这东西怎么进到她妆前,却也是难事。” 子绛也只是含笑不说话了。 因备着青琁与章和会一道来清宁王府贺喜的事情,沐雨、灵雨忙了多日。 宫中内务司按着仪制送进王府的东西,自然多少都是依着子缊的意思,既是皇恩浩荡,多少显得子缊在先帝众多儿子之中更恩宠于十四。除此,奉太后懿旨,赐下的安胎之物,连日来也都络绎不绝进出清宁王府与华樱楼。 沐雨忙完手头的事儿,前来回禀赫连容,不外乎是明日之事准备停当。 赫连容如同素来无事般,斜倚床前,听得沐雨事无具细一一说来,满意道,“皇后与长公主亲自过府探望,你告诉他们,我要的是百不失一。他们若做得好,明儿之后,我自有赏。” 沐雨垂首而立,应答道,“王妃放心,宴席之事有灵雨看着。” “她这丫头,虽说有时候看事情远没你机敏,可做这些事情却总有她自己的办法,也难为她了,打在渤海时候便伺候母后食饮,这些年没少揣摩这档子事儿。” 沐雨听闻也只是颔首不说话。 赫连容道,“除了宴席之外其他诸事琐碎而繁重,都要辛苦你了。” “奴婢不敢言苦。”沐雨微低一低首,“只问王妃是否已准备妥当?” 赫连容双眸一抬,笑道,“既有你们,又需要我准备什么?” 沐雨眉间一松,颔首出去了。 次日一早,子绍依旧上殿朝会,约摸近隅中,宫中有一太监骑大马先来,赫连容忙接入,问其消息。太监道:“食时三刻,章和长公主进永安宫向太后请安,只怕此时皇后娘娘与长公主殿下方才动身。” 赫连容领清宁王府诸妃皆按品级着服盛装。府内各处,帘飞彩凤,金银焕彩,不过均是皇家赐物,一一装扮越显隆重;正厅鼎炉焚百合之香,案几之上瓶插长春之蕊;众人立于府门外,静悄悄无人咳嗽。 不出半个时辰,打远处已经可见长公主车辇,却未见得皇后依仗。赫连容托了托沐雨的手,路旁跪下。早飞跑过几个太监来,扶起赫连容与崔青莞来。太监道,“皇后娘娘吩咐,不喜张扬。” 于是,那两台辇轿抬进大门,入门往东去,到一所院落门前,有太监跪请青琁下舆。 方才得见前辇而出为一袭石榴红裙装的青琁,对凤双舞,翩然灵动。随其后者为章和,海棠红的妩媚娇艳衬得她肤色姣好,美轮美奂。 赫连容掌家执事,领众跪于前,“妾身清宁王妃赫连氏,请皇后年年安,请长公主安。” 二人托了赫连容与青菀起身,青琁一手搀青菀,一手领赫连容,一道入正厅,归上座。章和坐与青琁身侧。妙菊、沐雨、竹青俱环侍于左右。 青琁落座,顾四周,道,“只是说来来看看菀妃,竟叫你这样好一通忙碌,却是辛苦了吧。” 赫连容启道,“皇后娘娘与长公主殿下亲自过府,这是古今未有之旷恩,妾身不敢不精细筹备。只是王府简陋,皇后娘娘屈尊,妾身唯恐娘娘不惯。” 青琁摇头,笑颜端庄,“无妨。”说罢,又将来时太后嘱咐的话一一交代了青菀,不外乎是“以腹中之子为重,擅自保养珍重。”等语。 章和在一旁亦是夸赞青菀生长的好模样,因为着也是知道子绍对念瑶的情分,只是说了“巧笑情兮,美目盼兮”此等寻常夸耀之话,并不提及子绍,亦或是夫妻情分等等。 茶已三献,着手名宫中太监领礼单赐物近前。青琁又一一从头看了,见得一切均已妥帖,便命其一一发放。 说是来贺青菀有孕之喜,却府中上下女眷无一有疏漏。赐了赫连容的翡翠如意纹象形,内务司新打赤金璎珞二个,月牙绸绣花蝶宫扇二把,宫缎六匹,宫绸六匹;赐青菀蜥蜴状翡翠如意手件一个,金银项圈二个,其余均与赫连容一般;再下王府女眷,亦赐了金银锭与宫缎。又赐下了宫中服侍过生产的嬷嬷奶娘数人。 赫连容领青菀等众人再谢恩。 诸事毕,重新落座说话。 章和先言,“我早就道,六嫂赐物是顺带着皇兄那份的,这相比起来,我岂不逊色。”说着,看了青菀,“弟妹为十四弟诞育世子,劳苦功高,故而前些时候与王妃一并去了广宁寺,替我这侄儿请了福帖,不知菀妃搁在房中了吗?” 青菀颔首道,“福帖妾身已经供于寝室正中案几上,日日焚香祝祷。长公主的心意妾身不敢辜负。” 章和听着,见着青菀虽是嘴上说着感谢脸色却没有一丝改变,心下多少也是有着不悦,遂端茶自啜饮不语。 赫连容看得清楚,恭谨答章和话,“皇后娘娘与长公主一向疼爱王爷,清宁王府上下岂能得报万一。” 青琁见章和面色有变,笑颜道,“陛下众多兄弟姊妹,你就属与十四弟最为亲厚,彼时听闻你有孕,十四弟还不是特意进宫请先帝旨,从宫中遣太医往并州为你安胎。” 章和亦是笑颜相对,回道,“他是年幼之时亲眼见着母后诞育十五弟疼上整整两个时辰不见生产,所以担心我罢了。”说着正眼看见青菀,转口又说,“不过说来,他也是在子嗣之事上上心的。皇后嫂嫂知道,这皇室骨血,不论是皇上龙裔还是王爷后嗣,生母位份高低都是绕不过去的。所以即便前儿后宫之中,徐淑媛为皇兄诞下一子,但却也未见得有何晋封,臣妹想着,皇兄必是在等着嫂嫂的孩子。他日订立太子,身份高贵也才能服众不是。” 青琁听着,面上虽不露色,眉角眼梢僵硬不动却也有显尴尬,就连侍奉在侧的妙菊听得章和这话都有些舌桥不下。 青菀自然看得出众人面上的微妙神色。青琁嫁入魏国数年,远比徐淑媛侍奉皇上的时间长远,她又渐渐开始上了年纪,比起后宫之中众多妙龄女子,已不是生育的好年纪。更何况,青琁膝下不仅无子,便是女儿也没有,空空落落的已经难免叫朝廷后宫议论纷纷。章和这样说起话来,便尤显得扎青琁的心窝了。 第57章 贺喜 下 青琁的感受于赫连容而言多少是可以体会的,如此时候,见得青菀不说话,章和又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却是给了她一个说话的好时候。 容儿敬道,“要不是长公主殿下提及,妾身有一事险些忘了禀明皇后娘娘。” “何事?” “娘娘可还记,年余前,和英翁主擅自出关寻清河王,娘娘因姐妹情深放心不下,遂邀了妾身同往广宁寺为两位王爷与翁主祈福祝祷。” 青琁颔首,“是有此事。可这事过去许久,是哪里出了纰漏吗?” 容儿摆首道,“不是出了纰漏,而是有大喜之事。”她顿了顿,拂袖拜倒,“妾身那日曾托照顾起居的姑子净空替妾身为娘娘在菩萨面前供奉香烛,每日多添几斤香油,点个大海灯。原只想着为娘娘护佑安康,结果前儿与长公主殿下一道去广宁寺,又遇着净空,她与妾身说起慧果师太曾有言托她,说年里皇后娘娘能全一夙愿。妾身斗胆寻思着,总觉得慧果所言指的就该是方才长公主所说之事。” 章和一听,细细寻思,颔首认同道,“那姑子说的是这事呀。”她转眼看向青琁,“六嫂,我记得,那姑子确实说过这话,还说是师太闭关前特意交代的。” 青琁只是抿唇笑着,章和话音落尽,才缓缓道,“师太却没说过是为何事,你们就这般胡乱猜测一通,若是猜错了岂不坏了师太的名声。”她托了托手让赫连容起身,复道,“无论如何,你惦记本宫这份心意本宫心领了。” 崔青菀一旁冷眼看着,毫无多余神情,就连嘴角难得寻觅到的一丝笑意也从方才起一直挂到此刻,多一分不多,少一分不少。 午时挪至正厅之中用午膳。因着天气渐热,供上冰块消暑。 青琁落于上座,赫连容与章和并侍左右。宫人奉菜规整,先上热菜,再是酒饮,为合着青琁饮食习惯,又上奶茶,再有果品。 宫人上来服侍净口,又换了茶饮,重新落座。章和说起方才的膳食,称道,“容儿今儿真是用心备着,六嫂您看,就方才那碗羊奶茶还有山药百合薏仁羹,都是特意按着咱两的口味安排的。” 青琁颔首道,“确实不错,奶茶做得也很地道。”却又很快转口道,“只是一点,这薏仁对有孕之人不好,往后也要少食。” 赫连容忙道歉道,“是妾身安排有失了。” 青琁压手让她落座,道,“也不怪你,这些事情琐碎,要你一一惦记也着实为难你了,只是往后这些事负责青菀饮食的嬷嬷可都要记下,不可再叫有失。” 这一日下来也足足有些时辰,申时,外间太监回报回宫时辰已至,请驾回銮,青琁听了,遂颔首起身。复问,“怎不见十四弟回府。” 廊下进来太监,叩拜答道,“皇上今日留了十四爷在宫里用膳说话,此时许还在太英殿中商议政事。” 青琁颔首令其退出,嘱咐赫连容道,“皇上看重十四弟,朝政之事已叫十四弟终日乾乾,夕惕若厉,你们在府中也要为他多多照料,不得多生事端让十四弟为这些事情烦心。” 赫连容复领众王府亲眷施礼叩拜,送了青琁上辇回銮。銮驾出了府门,一路望不尽了,众人方归。赫连容归入东院,青菀归于华樱楼,余下众人一一归入西苑自己屋中。 灵雨在外打点余下琐事,沐雨则随赫连容服侍于屋中,更衣沏茶,好容易消停下来,却听得沐雨难得先言说起,“辛苦王妃了。” 沐雨手中茶盏微微向前推,递于赫连容手中,双眸却是全然不抬。 却是赫连容应道,“我总记得当日从东宫出来时候你与我说的话,帘幔尚且有云泥之别,何况是人。”见得沐雨颔首,她笑颜道,“今日长公主的话你可听得清楚,虽说那话是她看不惯崔氏冷面相对方才说的,可话却是不错,皇室看重血统出身,嫡庶有别,我又何须计较。” 沐雨垂手而立,答道,“王妃出身深宫,这些事情原从未忧心打点筹谋,所以奴婢才说,您这些时日辛苦了。” “原也是这样觉得的。这一年到头从春节,上元灯节,二月二,上巳节,一直到皇后娘娘千秋,皇上万寿节,中秋佳节,这一年下来即便无事,就这些也就够你我忙的了,偏偏要多了那许多其他事情操心。”赫连容抿了抿茶汤,又道,“不过想来你说的却是不错的,有些累还非得有福之人方可受之。彼时母后不也是如此,王宫上下要打点之事岂会比王府少,父王那些妃嫔哪一个又比王爷的侧妃侍婢容易应付,可这许多年母后不一样过了下来,我既是她的女儿,就断断不能比母后逊色。” 沐雨听此言,再看赫连容,已没有前儿的失落神色,更不似那日从东宫出来时候饮泣吞声的凄苦之情,未褪的妆容上隐隐透出的坚忍与毅气方才与她的身份契合。 荌儿依着日子给明安送了她素日喜欢的娟绣进来品鉴,只这日见起来微显得神色有异。 明安正在绣一幅百鸟朝凤的绣品,骤然抬头见荌儿支支吾吾模样,遂问,“只是叫你去取申绣娘的绣品来,你这是怎么了,像是我如何累着你一般了。” 荌儿手中摩挲着衣袖,一幅有口难言模样。 明安摇了摇头,自个儿低头继续绣着,道,“罢了罢了,没去就没去吧,不用耷拉着脸。我也只是想叫你寻她来帮我看看这幅百鸟朝凤还如何,长姐的生辰眼看就到了,父汗既然让扎合理去给长姐贺千秋,我这份礼自然也是不能漏的。” 这话说罢,又见得荌儿面上越来越尴尬,便问道,“这宫里没了暄儿和你打打闹闹,你都蔫了。好了好了,什么事你就说吧。” 荌儿打袖口取出一信与一把牛骨篦子递于明安,“公主您看,您还认得这把篦子吗?” 明安顺手接来,霎时惊住,忙问,“暄儿的篦子怎会在你这儿。” 荌儿这才一一道来,“方才奴婢出去请那申家绣娘,哪知道就在大道上遇着个行商,正巧摔我跟前,我去扶他,怎知他反手便把这两样东西塞在我怀里。” “你可曾见过那人,是咱们宫里给暄儿陪嫁出去的宫人吗?”明安着急问。 荌儿直摇头,“哪见过,就一寻常商贩,眼瞧着那人的做派也不像魏国宫里人。” 明安寻思片刻,撕了信口,展开细读。 信中所言正如先前哲暄与子绛商议一般,只是未及提起子绛如何留在甘州之细节,也将自己心下盘算实言相告。明安看着心下颤动,只说,“荌儿,驸马还在父汗那儿吗?” 荌儿颔首,“这时辰素来不都是的吗?公主您这是怎么了,这信上究竟写了什么?” 明安把信原样折好,细细问荌儿,“你叫人前头看着,驸马若是得空从父汗那儿出来,就让人告诉他,我这儿有急事着急请他来。” 荌儿还是一幅云山雾绕的样子,却也按着明安吩咐一样办妥了,方才回来。 明安已无心情做绣,呆呆坐在绣架前,良久出神。 荌儿担心,进前询问,“公主,那信究竟说了暄公主何事?” “是暄儿的亲笔信。”明安说道。 荌儿比这明安显得兴奋,“暄公主有信,说了何事了吗?这事,您可要去见过汗王,说与他听吗?” “暄儿有事托我,不想让父汗知道,这事你也不准往外说,知道了吗?” 荌儿颔首,愣愣的不知所措,只喃喃,“暄公主有何事能告诉公主,反倒不能叫汗王知道了。” 少时,明安问道,“前儿我让你备下给长姐的东西,你可都预备好了?” “早都备着了,就等着驸马爷去时给捎上了。”荌儿答道。 “咱们柔然的老羊皮大氅你也备下了吗?” 荌儿颔首,“是呢,您吩咐的说南边的那些大氅轻轻飘飘的不顶用,我就备下了好多。” 明安不放心,复问,“另外让你给暄儿备的,你也预备下了吗?” 荌儿笑言,“公主您就是爱操心,您让奴婢办的事情,奴婢何时没给您办清楚的。您放心,一样没落都备齐了,到时候让驸马爷一并给带去也就是了。” “只怕扎合里不能一并带去了。” 见着明安说这话出神,荌儿便问,“公主这话是什么意思?” “暄儿如今不在京师泰安,而在原高车都城,如今的魏国北境甘州。”喉头涌上哽咽,“那里只怕到了冬日也不知要比泰安冷上几何。” “怎会去了高车地界。” 明安也是摇头,只道,“信中简短,暄儿也没说清楚,只说了如今奉圣谕在甘州筹练新兵,银钱开销甚大,望扎合里往泰安之前能先去甘州一叙,解燃眉之急。” 荌儿急忙追问道,“咱们暄公主那可是许给十五皇子的,纵使今儿魏国新帝登基,那也是咱们大公主的夫君,怎会让暄公主有银钱短缺之时。要奴婢说,这信别是假的吧。” 明安寻思着摇头,“我想不会,一来这信是暄儿亲笔,我还是可以看出来的,二来这把牛骨篦子也是她还在宫中时常用的,你忘了这可是她打城中市集上寻来的,我与她一人一把,另一把不还在我的妆台匣屉里的吗。” 荌儿前后觉得说不错,却又觉得不可思议,只嘟嘴摇头不说话。 扎合里打从郁久闾那儿出来,打头面就见着明安宫里人来请,便急忙忙往明安这来。 “扎合里给公主请安。” 明安颔首让他起身,“你我在外是君臣,在内是夫妻,没人之处这样繁琐礼节尽可免了。” 扎合里遂与明安并肩落座,称道,“公主的厚爱臣不敢忘,所以礼节亦是不敢忘的。” 夫妻这样的话几乎是日日都要说上一通。扎合里虽是猛将,却是极有礼教之人,幼时又曾被生父郁久闾可汗的胞弟额勒送至魏国,汉话也说得极好。未入宫前,也曾将汉话授与朝臣宫人,与素来不喜读书的柔然武人不同,扎合里却是甚喜汉人流传古籍,故而郁久闾也总称其品行端正,秉性仁慈。只是这几年渐渐显出郁久闾属意以他承继汗位,朝中反他之人难免有聒噪之声,总说他有文人的酸腐味。 第58章 千秋 上 荌儿取了冰镇的羊奶茶来一面奉上,一面冲着明安扮了个鬼脸,退了出去。 明安也是谨慎的,见了门外人影退去,才缓缓对扎合里言说道,“长姐今年在魏国过千秋,父汗可与你商议好了启程贺寿的日子?” 扎合里恭谨道,“是,回公主,已经商议好了,两旬后启程,算上前后日子,正好能早两日到魏都泰安,不会耽误。” 明安抿唇颔首问道,“若是此刻我与你说,我亦想同去,你觉得父汗可会答应?” 甘州新到的御令,越级擢封了折骨侯奇为都尉,与陈祯并肩比二千石,银印青绶。同日擢封的还有顾三。哲暄来求的时候,子绛还以为为的别的什么是,又听了哲暄说起原来在凉州城里的事情,也觉得顾三是个敢想敢问之人,也很是赞赏,便一并写进奏章上呈皇帝预览。如今御封下来,授了宿位郎将的官职。顾三闻之,亦是觉得有些名不副实,军营之中见着哲暄就忙赶上前去。 “翁主怎么独自来了,王爷呢?” 哲暄一身圆领戎袍,手中提着把无缨枪,笑颜道,“如今再问你军职,总该说得出来了吧。” 顾三尴尬道,“卑职知道,只是圣上许的官职过高,卑职,卑职怕——” “觉得自己可能名不副实,最好的办法就是加紧训练。你要知道,皇上看重你,正与王爷和我的看重你一样,你虽然官位低,但宁鸣而死不默而生的作风,王爷喜欢,我也看重。军中最忌有二心之人,我希望你来日能记得今日皇上提拔你的因由。” 顾三听得入神,恳切回道,“是,卑职一定努力谨记。卑职知道自己能有今日是仰仗了翁主的缘故,没有翁主皇上怎会注意到卑职这样的小士卒。” “你如今说起话来倒是顺溜得很,不像那天凉州城下的那个顾三了嘛?”哲暄笑问。 顾三也呵呵笑起,不自觉透出尴尬有着夯实的笑,“这不之前也不知道翁主是怎样的主子,所以——” “所以说话磕巴呀。”哲暄颔首,“你既怕我,却又不敢不问?行,往后若还有什么不敢问的,就大胆来找我。我不敢说都知道,至少也能给你个可能的解决之道。你觉得如何?” “翁主这样说,那顾三真有事想向翁主讨教。”顾三咧一咧嘴,“前儿在军中见到翁主与折骨将军比试,不知今日顾三是不是也能有个机会能与翁主比试一番。” 哲暄这几日正是练枪练得手痒的时候,顾三既然主动,哲暄定然不会放过这样机会,提枪说道,“这不算问题,反倒很合我意。” 说罢,手中枪横,正欲出手,却听得后面有人声传来,喊下哲暄,却正是秋岚。 “你怎么来了?”哲暄立枪问道,“府里上下那么多事,你走开了那些小丫头能顶得上吗?” 秋岚恭谨施礼,“府上有王妃故人前来拜访,奴婢是特意前来寻王妃回去的。” 哲暄面上一沉,心中盘算着“故人”二字所指。顾三见着,忙退开,说道,“王妃既然有要事,顾三就先不打扰了。” 哲暄本没想到,顾三自己反倒提醒了她,哲暄旋即趁势说道,“顾三,你先别忙着走,我这儿有事烦扰你。”她看了眼秋岚,继而道,“这是秋岚,当初在凉州城下的时候你应该见过的吧。” 顾三颔首。 “这丫头,不知道打哪里学了点花拳绣腿,当初还在凉州就偏要跟着我行军打仗的。如今你也知道,甘州虽然战事已平,但是究竟边关,她的那些本事我哪里放心,今日她既然来了,你又在跟前,不然就劳烦你帮我教教这丫头,我日后也好安心叫她跟着我。” 顾三先是一愣,很快颔首答应。秋岚却是一脸僵硬,哲暄反来问她,秋岚也只能苦笑认下了。 待得哲暄孤身踏马而回,未入正堂便见得一汉装男子背手立于堂上,哲暄上下打量着她的背影往里走。 “不知这位自称故人之人是谁?” 哲暄问着,那人也像是听得有人走近的声音,几近一同转身,正是扎合里。一身枯黄色长袍,腰间玄色绦带,佩剑,再把素日里的虬髯打理干净,还真有些汉人味道。 “我说故人是谁,果然是你。”哲暄欣然,“二姐夫真是神速,想必也是为了哄安姐姐开心吧。” 扎合里温煦而笑,道,“公主与我说起时,还说你如今如何如何困窘,我怎么见着不像呢。” 哲暄欲拉着扎合里落座,说道,“见着姐夫我便知道还未到穷厄困顿之时,自然喜上眉梢,不必言语。” 扎合里却不忙着落座,只说,“暄公主别着急哄我,扎合里有几个问题想先问过公主。” “说吧。” “一则,你这儿可是能安心说话的地儿?二来,怎么只见你,不见十五王爷?” 哲暄颔首,一一说来,“还是姐夫做事稳妥。西夏边关那儿的马贩有我们要的战马,王爷带着几个亲兵去的,想必二姐与你说过,我如今进退维谷半数是为了这儿。至于,你要个能安心说话的地儿,这不合适,我带你去书房里说话。” 哲暄说着,反首来找翠儿,喊了好几声也不见。扎合里缓缓脱口道,“不着急找翠儿,既然你那儿说话方便,你带我去便是。” 哲暄心中也有要事想着要与扎合里商议,也只得把翠儿的事暂且放下,领着扎合里往书房中来。 还在甬道时便自然往上看,本稳妥紧闭的房门却是虚掩着,隐隐能看见条门缝。哲暄心中一惊,三步并作两步赶了上去,步伐轻快没一丝声响,临到门下,屏息凝神,重重一推,书房中一丝一毫全进入眼底。 “看来,我们的小妹妹如今变得谨慎了不少。”书架下一个同样着男子衣袍的人正握着原悬于壁上的溟水剑说话,那样的身形,哲暄闭着眼睛也能知道正是她久未相见的明安。 一同在室内的还有她方才念起的翠儿和明安的贴身侍女荌儿。 哲暄简直不敢相信,朱唇微启,喘动的胸口,泛了红的眼底,又惊又喜不知说什么好了。 “见着我至于这么吃惊吗?”明安上到前来,拉起哲暄的手,嘘寒问暖,好一通寒暄说话,荌儿与翠儿也不拦着,围绕在旁,垂泪无言,好端端反倒带着明安与哲暄也呜咽起来。 半日明安方才忍悲强笑,安慰起哲暄道,“好容易出来见你,还有重要事情与你商议,我这怎么还带着你哭起来。别免得一会儿正事说不上两句我便又要走了。”说着,又隐隐透出哽咽声音。 哲暄颔首抹泪,忙问翠儿去取明安喜欢的冰镇羊奶茶来着,又拉着明安和扎合里坐,这才渐渐收了眼泪说起事来。 “不是与姐姐说只叫姐夫来便可吗?你怎又自己跑了这一趟,父汗可知道。” 明安拉着哲暄的手,道,“你以为我与你一样,想做何事便自己偷跑出去。你放心已经和父汗说过了,他放我来的。” 哲暄看了扎合里一眼,见着他也颔首称道,“你放心,公主与汗王只说想见大公主,汗王应允了方才来的,一路上也有仪仗侍卫相随。” 明安附和道,“你放心,我与扎合里是进了魏国在雁关与他们分道而行,没人会注意。” “我也只是担心,这样奔波又是这样炎热的季节,姐姐可会吃不消。” 明安拍着哲暄手背,安抚道,“我虽比不上长姐,更比不得你擅骑射,可我也不差,更何况有些事情我究竟放心不下,不来看看心有不安。”说着明安转首看向荌儿,道,“荌儿跟了我二十年了,这丫头和蕙儿一样,几乎是与你我一同长大,要说有谁能比她俩还贴心的,只怕也没有了。如今你在这儿,身边除了翠儿,也没有个能放心使唤的丫头,我便把她带来了,以后就让她跟着你。” 哲暄看了眼低头颔首的荌儿,转而对明安说道,“可荌儿已经跟了姐姐那么多年,姐姐是早就习惯了她伺候的,这样骤然跟了我,姐姐可怎么办?” “我在王宫待着,还怕没个使唤丫头吗?更何况比起别人,她又与你亲近,你放心我问过她的,她也愿意跟着你。” 明安说着,一并把目光投向荌儿。荌儿躬身对着二人,道,“暄公主,公主自从收到您的信,日夜忧心劳神,担心得不得了。如果有奴婢能多少帮着您,又能让公主心安,奴婢很愿意跟着您,就是吃苦也不怕的。” 哲暄也不再推,颔首先问道,“只是一下子把她留下,总也要有个说吧。你们也都知道,我这儿不安生。” 明安愁思,把目光投向扎合里,片刻,扎合里道,“不如就说荌儿是翠儿家中亲戚。” 哲暄很是认可,笑道,“这样好,如此,姐姐与姐夫我便对外只称是荌儿家中兄嫂,如何?” 明安破悲而笑,“你还有心事逗我们,快先和我说说如今的情状,究竟要我们如何帮你。”见着哲暄扯出从容的笑颜,又说,“你这孩子打小要强,不会示弱,你能修书回柔然我便知道你现状并不乐观,如若不是迫不得已,你断不会来告诉我和扎合里的。” 扎合里颔首道,“荌儿说的不错,公主为着你一路上都不敢耽搁,等着见过了你,又要日夜兼程赶上为大公主贺寿的车队,你总不愿她这样奔波却没落得句实话吧。” “正好也不见十五王爷,你在姐姐面前也别强撑着面儿。”明安道。“你为何要用钱,又为何不能让长姐知道,这些我都不问,我只问你既要我帮,那这其中你可想好了要如何做,你不愿长姐知道,让我们出面替你与朝廷做生意,可又不想叫父汗知晓,要我说索性这钱我替你出罢了。” “姐姐瞧你说的,这事不是我自己脑热,是早和子绛商议过的,他虽去了西夏不在,我与你说也是一样的。”哲暄有很多话想说,却不能说,眼下摆在她面前的是既要让扎合里出手相助,又不能让明安担心,自然也有防备扎合里的意思。至此方言,“姐姐,我哪能要您的钱,再说了这也不是比小开销。我不愿让长姐知道,又如此绕着请您相助,还不是为着不让长姐操心吗?让皇上知道了是我这儿缺钱,那还不就是让长姐知道,她若是知道难免又要为我筹谋多心。长姐如今是皇后了,后宫不能干政,更何况她又有外邦公主这样扎眼的身份,我不能让她难做。你不知道,皇后这位子那可是立于鼎炉之上,外朝后宫不知道有多少看着眼馋的人,我不愿长姐为我犯险” “是了,我也是与父汗说,为着这个原因才想去见她一见。”明安喃喃。 扎合里取过身旁茶盏,抿了口,微微发出清嗓子的声音。 哲暄笑道,“既然这样,那姐姐可以放心了。” 见着明安颔首,扎合里这才又说,“你信中曾说,如今你这将军府邸不大太平,那这事不会叫别人说与大魏皇帝知晓吗?” 哲暄道,“这事便要烦劳姐夫了。子绛手下有一信得过的人,他会让人往泰安城东街市押送皮货。” 扎合里颔首道,“如此甚好,我会让人一样在泰安东市租下铺面,押了少量货去,到时候你让人从甘州送出的皮货与咱们柔然的便一道进魏国皇城。反正皮货这东西,松松垮垮装运是一车,紧紧实实也是一车,数量上看出究竟。只一句要问,这东市街头十五王爷的人,我该如何相见?” 哲暄欣然笑道,“不忙,待得你们进了泰安在驿馆安顿下来,自有人会去与你相见。”哲暄心下已安,转对明安说道,“姐姐,你看我说什么,只要咱们把心思与姐夫一说,他自有办法替你我成全。” 明安在一旁,目光温婉扫过扎合里,转来笑对哲暄,“哪里是他为你成全,我怎么看着是你心中已经有了答案,是想当面与他说定方才安心的样子。” 这样说着,众人便全都笑了起来。 姐妹相见不过也就几个时辰时间,等着用了午膳,趁着天色微暗,秋岚还未回,哲暄便只能无奈送了明安与扎合里去。两姐妹只怕被有心之人瞧见,不敢在府门外道别垂泪,便只能再书房内里相拥叮嘱,转身离开却又不舍,如此反复互道珍重又足有几个来回,明安方才忍着眼泪,半身被扎合里扶着出了去。 哲暄亦是不舍,见着明安走远没了身影,又不自觉跟了出去。再折回来的时候,见着荌儿恋恋不舍,心中亦是如同被搅起千层浪,忧愁不已。 第59章 千秋 中 清望阁里朱门闭,华樱楼中人往来,除了赫连容几乎每日都必来看崔青莞,西院各屋中的侍妾也总会来看看,陪着说说话,盼着一次两次能在华樱楼见着子绍一眼,青菀一朝怀孕的如意似乎也便这样叫清宁王府中的女人一面吃着干醋,一面满足众人皆知的隐秘期望。 子绍着实是很少再来了,虽然日日令人递了宫中传出的补品来,人影却是几日不得见。王府人也便渐渐嘴碎了起来,说是崔氏的孩子命里与王爷犯冲,故而王爷才避讳着,唯着赫连容前来照拂。 “这几日太医都有按时去给崔氏请脉吗?”赫连容打从华樱楼中出来先问道。 沐雨颔首道,“是,牟太医是皇后娘娘带来的人,估计是太后娘娘的意思,牟维祯比起咱们府上的范东林,用心不少。” “餐食呢?” “一日三餐也是一应由宫里出来的宫人嬷嬷准备着,更是日日炖了白燕一类的安胎补品奉上,就算是宫里娘娘怀孕也不过如此了。奴婢听说,崔氏的贴身婢女竹青曾经故作抱怨,说是连每日的鲤鱼汤羹里都是一股浓浓药味。” “她倒是有福。”赫连容颔首,“华樱楼有你盯着,我还是放心的。只是如今所有人的眼睛都在我身上,她崔氏若是不能平安生下这孩子,我便是那个害她的罪人。你且看那天皇后娘娘在府上说的那番话,只是一碗汤羹而已,况且崔氏还是一口未食。” “奴婢倒是觉得,皇后娘娘这样的话却是为着王妃来着。”沐雨低眸说。 赫连容步子一慢,斜眼看她,“为着我?” 沐雨解释道,“奴婢冷眼旁观,总觉得皇后娘娘还是偏疼王妃的。不论是春猎那日,还是前儿的事,虽说是叫着王妃时时提点崔氏,可却也是句句告诉崔氏无论如何您的地位在她之上,以卑贱之身冒犯尊贵之人,以下犯上是纵使她得宠有孕也改变不了的罪过。” 赫连容浅淡一笑,信步往前走,“话虽这样说,可旁人不见得不这样看。”没出两步,“既然娘娘惦记着我,那眼前的千秋节你就好好备着,清宁王府要有清宁王府的脸面,但是也别太出风头了。我看五王也是个善茬,他又是皇帝的兄长,你备礼之前先叫人打听清楚汾阳王府备的贺礼是什么。” “王妃放心,奴婢已经探问清楚,汾阳王府备的贺礼是一幅凤落梧桐的绣品,听说是汾阳王妃亲手绣的。” 赫连容轻叹一口,道,“她都是有主意,知道皇后收礼在乎的不是奇巧而是心意。既然这样,你把前儿我配的云龙香备下,合着其他贺礼一并送去。” 千秋节是六月十八。十四日午,扎合里领明安入泰安,宿驿馆,礼部尚书戚东灼持柔然国书往太英殿来,正当殿门被安子拦了下来。 安子施礼道,“戚大人稍后,皇上此刻正有要事,吩咐不见任何人。”如此一句,戚东灼立于廊下又足足一炷香时间,才见着菥蓂打殿内出来。戚东灼对着菥蓂正不知如何招呼,对着正二品尚书,菥蓂也只颔首,便头也不回匆忙离开了。戚东灼本以为这样也该轮着自己,哪想一众小太监重新掩起了门。 原是太英殿内公孙苻还在与皇上说话,为的正是原东宫谋士闾信。 “闾先生的事,陛下觉得可还有转圜的余地?” 子缊冷笑道,“初起只是不言政事不出计策,如今已是不食,朕看着若是还不能让他如愿南归,他必会不饮不食了断此生。” 公孙苻道,“陛下,您还有南征的伟业雄心,闾先生若回了南朝,再受了南宋朝廷重用,必会对我魏军挥师南征不利。” 子缊颔首轻嗤一声,道,“他若还是一应同在东宫时候一样,朕必以国礼相待,可他若是仍旧以死相胁,朕还从未想过放他回宋国。” 公孙苻称是,“闾信之存在本身难登大雅又从不为众人所知,即便他饿死宫中,皇上也无需担心。”转念又自然冷笑道,“要说这闾信还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子缊抬眸看他,片刻又撇过头去了。 安子在外传话,子缊难得颔首答应,公孙苻也便退了出去,换了戚东灼进来。说来这事不过也就是个过场,子缊翻国书阅毕,准了明安先一步入宫见青琁。 十五日早,辰时才过,椒房殿内青琁用了早膳,六宫妃嫔也才打椒房殿内退去,便听得妙菊说道明安的辇轿已至宫门外。 明安一身柔然宫装,鹅黄的衣裳衬出少经世事的明媚和初为人妇的娇羞,笑颜盎然,很是合宜。 明安近前,持平辈礼,道,“皇后万安。” 青琁搭明安手起,道,“与你两年多不得见,如今却不称姐姐,只呼皇后了。” 明安道,“虽是作妹妹,可这不还隔着柔魏两国着嘛,国礼在前,妹妹是小心不敢逾矩,怕给姐姐带来什么麻烦。” 二人落座,正合着妙菊遣人来敬茶,明安也着人拿着柔然带出来的东西来,不外乎是些青琁未出阁时喜欢的东西,还有清秋阁还留下的奇巧玩意。看着青琁又是抹泪不止,道,“那年回去时候总想着好好收拾些东西带来做个念想,却又怕把清秋阁都搬了空,父汗与你们会看着难受。” 明安道,“我也不是都搬了空来着,总也是要拣选着。” 青琁细细查看,此时才发现待在明安身边一道前来的人并非是荌儿,随口问着,“这丫头瞅着眼生,怎么不见荌儿随你一道来。” “本是一起出来的。”明安早已预备着青琁会问,便道,“哪知道才过了雁关,她家中有人来寻,说家中急事老祖母怕是不好,我便急忙忙放了她回去。” 说起着,青琁忙追问道,“宫中父汗可好。那年我回去时候见着父汗身体有些不济,你此次出来,他身体可有见好些?” 明安如实道,“尚可吧,入夏之后咳喘会好些,只是每春秋两季,咳喘之症总是要犯得。原本到了秋日要狩猎,去年因着大战,身体更是差了点,秋猎便也就不了了之了。”见着青琁担心,明安顺口道,“不过近些调养得好,外事又有扎合里帮着打点,父汗倒是心宽了不少,今年开春本是咳喘最厉害的时节,也安稳过来了。” 青琁揪起的心缓缓放下道,“既是这样便最好了。你不知道,我终年不得见你们很是想念,又为着如今的身份总不好再私下多写家书,因而久未有你们的消息,人也变得胡乱猜疑起来。” 明安道,“我便是猜着姐姐有这样的心思,才求了父汗让我跟着扎合里一并来的。如此见了姐姐,也好叫姐姐知道云中城里点滴小事,就算不能亲眼所见,亲耳听听也都是好的。” 明安说着,一面开了包裹道,“这是我给姐姐带的大氅,老羊皮面的,比起汉人的那些轻软皮毛,这东西才叫温暖。虽说这泰安远没云中城来的冷,可我想着姐姐多少用得着,所以就带来了。” 老羊皮面的大氅厚得踏实,青琁捧在怀中,久久未递出手去给妙菊,嘴上还念叨着,“是了,要说起暖和还是咱们柔然的皮毛最好,拥在怀里最踏实。想想小时,大雪纷飞的还裹着大氅说要出去踏马,南边着裘袄虽说也是上好的料子,但总觉得哪里差了点什么。”说罢,玉手纤纤在毛上一抚,这才递去了妙菊,吩咐着收了好。 明安趁势道,“姐姐既觉得这东西好,那往后便让扎合里着了人按时往泰安送来,保准姐姐还和在家时候一样,好几件新大氅来回倒换得穿。” 青琁笑道,“你也未免太夸张,哪里就用着劳烦扎合里为着几件大氅让人来回折腾的。就你带来的这些,足能用上三五年不用换的。” 明安摆手道,“姐姐贵为皇后,自己有好东西若是只藏着自己用,别人既没有,您又不赏人,那宫里其他嫔妃只怕会说闲话吧。” 青琁正喝茶,听着明安这一句觉得甚为好笑,搁下茶盏便道,“不愧是嫁为人妇了,你倒是会替我着想。” 说着,却正好见着明安笑颜僵硬,心下陡然起了狐疑,追问道,“不对呀,我怎么觉着,这话不像是你素来说话的风格,倒像是——” 明安急忙截道,“倒像什么?” 青琁若有所思,“你这话我怎么听着倒像是暄儿说话的样子。” 明安咬死不承认,道,“我倒是想听她说话,可前儿不是说她与十五王爷去了甘州,我也找不到她呀。只不过,我确实有想着,姐姐若是喜欢不然往后宫中所用大氅就都用咱们柔然的,姐姐看可好?” 青琁道,“我便知道你是另有打算。” “那姐姐可答应?” 青琁摆手道,“这大氅不比平日里的衣裳,不是到季非作不可,再说了,这样下来后宫之中的开销岂不大增,落到人嘴里还不是姐姐这个皇后开奢靡之风。你若是真为我,这事就此打住。” 只这样一句,明安听着便有些不安,脸僵住了,便是连嘴角都僵在当下,说不出话来。正这样尴尬时候,却听得外间有人开口道,“都在说什么呢,如此热闹。” 是子缊,也不知打玄关后站了多久,骤然一句,倒吓着明安不轻。 二人也来不及整理头饰衣裳,赶忙请安,青琁更是自责道,“臣妾与妹妹说话入了神,竟不知陛下驾到,真是罪该万死。” 明安复道安。 子缊托手示意二人起身,落座道,“过几日便是你的生辰,什么罪该万死,当着妹妹你也不怕个忌讳。再说,朕也是想着,今日十五你这热闹该是才散,你晨起早怕此刻用过早膳又歇下,才未叫人通传,你何罪之有。” 青琁拉着明安坐在一处,妙菊敬茶退至青琁身后站下,青琁才言,“陛下是打太英殿过来的吗?今日倒是早。” 子缊道,“今日太英殿不开小朝,朕下了早朝便来你这儿了,还想告诉你朕准了明安今日进宫与你相聚,哪想着明安速度倒快,赶在朕之前先到了。” 明安躬身道,“昨儿有位戚大人到驿馆传皇上口谕,允准臣妹今日进宫觐见,臣妹不敢耽搁,故而一早便至。” “你为着皇后,朕自然也和你一样。”子缊说着,想起方才之事,便道,“你在也正好,朕也好问问老汗王近日身子骨可还好。” 明安道,“一切都好,谢皇上惦念。” 子缊的目光直落在明安身上,未有片刻转移,道,“若是在寻常百姓家中,朕还得道老汗王一声岳丈,如今虽是不得常见,倒也还好有了你来,也叫你姐姐听着你说道。” 明安被子缊目不转睛看着羞红了脸,埋首只笑,并不说话。青琁亦感不妥,正欲说话,却被子缊打住,抢先问道,“朕进来前你们正说什么呢?朕听着很是热闹,不如再说来与朕听听。” 青琁温婉道,“也不是什么要事,不过就是明安打从柔然给臣妾带了些上好的皮货和大氅,勾的臣妾一时想起小时候的日子了。。” 子缊颔首道,“柔然皮货上乘,这些年魏楼两国通商,京中柔然皮货不断,百姓人家素有称赞,朕也有耳闻。” 明安方才虽有些不适,如今听得子缊这样说,想着哲暄的嘱托,暗暗鼓了口劲,道,“方才臣妹也是这样说与姐姐听的,柔然的皮货是好东西,既然姐姐有,也很想叫后宫众妃都能分享,只是——” 她话还未说完,子缊已然明白何意,颔首道,“既是这样,那便让内务司的人和扎合里驸马好好商议一番,往后魏国皇室所用,均是你柔然皮货,你看如何?” 明安一听,确实是喜上眉梢,青琁却是觉得不妥,拦着说道,“陛下,这样会不会——” 哪知话还未说完,子缊先拦了她,道,“朕知道你一向勤俭,也不愿在前朝后宫生前身后落一个奢靡成性的骂名,可明安方才所说不过一件小事。且不说宫中每年必有此一项支出,单就眼前为着你的生辰,朕答应明安所求也不算过分,你说如何?” 青琁不好再驳,点头应允。 三人如此说话,不出片刻又有宫人来禀,称赫连容的车辇亦到。青琁颔首,转而对皇上道,“陛下,清宁王妃是来向太后请安的。” 子缊起身道,“朕也有些时候未见太后了,既然如此,便与你们一道。” 梦君因着崔氏的身孕,难得这些日子精神头好了不少,子缊一行先到之时尚在院中看景。见着子缊来请安,虽是一样和蔼,言语之间却也多了不少生分。待得赫连容亦到了,才一道进了永安宫内殿说话。 第60章 千秋 下 赫连容将几日来崔氏起居饮食一应说与太后听,梦君也是渐显安慰神色。子缊在一旁复问,“太医与嬷嬷们都还胜任吗?” 赫连容恭敬答道,“皇上,太后皇后圣恩,太医与嬷嬷都很得力,臣妾见着他们为着崔妹妹的胎不仅药饮很是上心,一日三餐之中亦下了不少安胎补气之物,这几日害喜之症亦有所好转,一切都很好。” 明安在一旁冷眼旁观,只觉得久不见的赫连容与青琁神情气度上越发有相近之处,青琁许是年纪略长之故,慈爱之状更甚。 如此永安宫来一众人话锋皆落在崔青菀身上,青琁趁势提议道,“母后,过几日儿臣生辰,皇上以着人让菀妃预备下了,到时候让十四弟与容儿带着菀妃一道进宫给母后请安。” 太后注视着子缊的眼神,一如往昔,诚恳地颔首,难露一丝破绽,这才道,“皇帝有心,哀家就此谢过。” 子缊道,“母后待朕有抚育之恩,儿臣深知无以为报。” “皇上言过了,哀家能见着皇帝努力替先帝守着大魏山河,善待先帝诸子,已经足够。如今,老十四的孩子亦有皇上照拂,又从宫中遣了太医去,哀家很是感念。” 太后自先帝驾崩后性子也转变不少,人前亦不喜多言,一众人等也便只是略坐坐也就各自散了。 赫连容才回王府,辇轿还在府外,就见着灵雨匆匆忙忙赶了出来,见着赫连容,搭手说道,“王妃可算回来了,午膳已经备下,您快来看看。” 说罢几乎是连拉带拽带着赫连容进去,沐雨在一旁,想拦竟也找不着时机。 赫连容意想不到的是,灵雨口中兴奋却是为着与崔氏一般的午膳,嘴里一面还喋喋不休道,“瞧那菀妃身旁的竹青,每日见了人嘴上就抱怨,说什么牟太医用心照顾,就是连汤羹都搁了安胎的药材,奴婢实在是看不过,所以今儿您一入宫,奴婢就去了厨房,叫人一样做了份送来。” 沐雨扫见赫连容面上神色微变,亦不着急落座用膳,便瞥了灵雨一眼,道,“这正午的日头热,这些东西王妃看着也吃不下,你还是叫人去换了些清淡爽口的小菜来。” 灵雨仍道,“可这些东西都是上等的进补食药,难道都拿去倒掉,岂不可惜。” 沐雨见她坚持,愣是不动,只好自己准备着出门唤了小丫鬟来。正欲出去,却听得赫连容道,“罢了,我也没什么胃口,不用来回折腾。灵雨,你就给我盛碗汤羹好了。既然都是好东西,余下的也别浪费,打赏下去就是了。” 灵雨一一遵命做好,把手中瓷碗端到赫连容面前,垂手而立。 乳白的汤羹扑面而来的药香直蹿腾进赫连容的心窝,一勺一勺汤羹勉强送入嘴中,细腻顺滑之下有隐隐一丝微苦。 赫连容突然想到了方才灵雨的话,抬眸道,“也难怪竹青会抱怨,这加了药材的羹汤就算是大补,味道也大不如前了。”说着,看着汤勺中隐隐显出的熬得如同绸布一般的药块,随口抬眸问灵雨道,“这汤羹中间都加了哪些药材?” 灵雨摇头道,“奴婢哪懂药材,想着左不过就是一些安胎补气的呗,前儿不是说崔氏害喜之症好些了吗,要不然就是安定心神的。” 赫连容仔细瞅瞅道,“我怎么看着,着倒像是白芷。” 沐雨惊诧道,“白芷?王妃您没看错吧。” 沐雨在一旁,探过头来,赫连容将手中瓷碗递去给沐雨,见着她一望,二嗅,三尝,肯定颔首。 赫连容连忙把目光转向灵雨身后正进出收拾桌上未动的菜肴,灵雨一个机灵,便拦下了征欲端了汤羹出去的小丫头,把整一大碗鲤鱼汤羹端了过来,又打发了闲杂人退下。沐雨在汤羹中翻查,果然在其中发现了不少久炖以至软绵的白芷。 赫连容心下大惊,忙低声询问灵雨道,“你说今日的饭菜都是厨房备给崔青菀的?” 灵雨颔首道,“是啊,您回来前,还是奴婢自个带人去厨房里端了来的。” 赫连容似有不敢相信的眼神,复问,“会不会只是一样的食材,做法不大相同。” 灵雨不解,笑道,“怎么可能,都是一样的,奴婢亲眼所见,所有菜食都是一鼎炉上端下来又分盛着的两份。再说了,为着华樱楼里那位主子的身孕,不管是牟维桢还是宫里来的宫婢嬷嬷,都忙得不成样子,哪里还能腾出手。” 赫连容眉头抵压,看向沐雨,如同寻求答案一般,沐雨也是一样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答复。灵雨见着二人,不解问道,“王妃,你们眉来眼去的究竟是干嘛,这碗汤羹到底哪里不对,你们倒是告诉我。” 沐雨冷冷说道,“这鱼汤之中搁了白芷,白芷有散风除湿、通窍止痛之效,寻常妇人食之,可有长肌肤,润泽颜色之效,故而常添加在面脂之中,可如若有孕之人食用,则有滑胎之险。” 灵雨一副不相信的表情,道,“你是说宫里人要害崔氏的孩子?”灵雨冷笑道,“怎么可能,那可都是皇后带来的人,我可不觉得崔氏那孩子怎么威胁着皇后娘娘了,还非要给人整流产了不可。” 沐雨看着赫连容无话,等着她来定夺,灵雨已经追问道,“要我说,不是你们搞错了吧。” 沐雨瞪了她一眼,缓缓道,“别的药材或许我不大熟识,可以前在宫中的时候,王后娘娘常年在面脂中加这位药,你没见过?” 灵雨惊讶地说不出话,干看着两人等主意。 赫连容亦是拿不定主意,正在左右纠结时候,却听着灵雨又开口了,“这事我们既然已经知道了,那是不是要告诉王爷。” “不!”赫连容拦下道。 沐雨似有不同的意思,思虑着是不是要开口。 赫连容自然是看得出来,便问,“你若是有主意,说不来听听。” 沐雨颔首道,“奴婢觉得这件事,王妃不开口可能不好。” “理由呢?” “崔氏自有孕以来,估摸着这样带了下胎药的膳食不知进了多少,落胎只是时间问题。她若是落了胎,这个矛头就会落在您身上。” 赫连容沉思片刻道,“我至始至终从未插手华樱楼的事,王爷就算觉得是我,也没有证据。更何况如今是宫里这些人是奉了皇后之命来的,自是没那么容易被我左右。皇后虽是没有非要崔氏落胎的理由,可皇后的背后便是皇上,王爷与皇上不睦已久,王爷不见得不会怀疑到天子头上。事情若是到了这,怀疑便只能是怀疑了。借着他们的手,落得崔氏无子的下场,倒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灵雨虽还是一副云里雾里的样子,却也拍手叫好,道,“此举倒是个一举两得之法。没了孩子,还叫崔氏如何嚣张跋扈的起来。” 赫连容只是冷冷道,“你也别乱说话,她何时嚣张跋扈了。” “她倒是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可您不知道,她身旁那些婢女,哪一个不是趾高气昂,好像高人一等的样子。” 赫连容自然知道,在灵雨眼里很是不情愿见着竹青仗势欺人的模样,却也只是告结她道,“如今我们既已知道了这其中的猫腻,你可得好好守住自己的嘴巴,若是露出去半个字叫王爷或是妙丹知道了,我保准你在竹青那些丫头面前也抬不起头了。” 灵雨忙闭了嘴,连连颔首。沐雨立在一旁,只不说话,赫连容知道她不说话并不代表默认,只是知道自己的心意不愿意拂逆罢了。 十六日早朝,扎合里依国礼觐见魏国皇帝,复入太英殿说话,扎合里自是带了不少东西以作贺礼,子缊也赏下了些魏国特有之物,略坐坐说了说话便走了。 一路上有礼部侍郎作陪,送至泰安驿站方归。因着明安留宿椒房殿,扎合里这一日也便得了空闲随意,想起来前哲暄的嘱咐,心里念着总不见有子绛的人来寻他,便也只能留在驿站里不敢随意出去。 过了午后,戚东灼亲自领了人带着礼单和子缊回礼来驿站见扎合里。两人自然也是从驿站外便热络说话,直至扎合里又亲自送了戚东灼出了驿站方才算完。 心中惦念着一件事未完,正欲转身回内屋,却听得身后有吵闹之声,自然好奇随意转头来看,亦不过是一普通男子坐骑惊着了一富贵人家的车辇而吵闹开来。 扎合里正摇头觉得自己操了份闲心,便见得那车辇之上下来一女子,正欲开口骂人,哪曾想见着了冲撞自己的男子,竟一下怒气尽散,还寒暄起来。 只听得那女子道,“我说今儿好好的,我这马如何惊了起来,原是见着你老常的爱马了。” 那男子早见着来人已经翻身下马,如此手拉缰绳,施了半礼,道,“这不是汾阳王府夫人吗,久不见您光顾我老常家的生意了,这不连我的马都替我抱屈呢。” 那女子正是绣莹。有了之前的教训,如今绣莹再说出外闲逛,茵华跟在身后必是要劝着她以车辇代步,今日却正中绣莹下怀了。 绣莹朗朗道,“你的皮货都是打甘州来的好东西,我怎会不要,只是如今夏暑炎炎,哪里还有人光顾着皮货生意。我说老常,你也不是行商的生人了,这样简单的道理不会不懂吧。” 绣莹的话不出意外是要引着扎合里的注意,只皮货与甘州这两样,扎合里的兴致便全来了。 “瞧您这话说的,像是我那儿出了皮货便无别的。”老常继而道,“夫人若是今日得空不如去我那看看,我老常也拿出点皮货之外的东西,给夫人见见。” 这样的话落在扎合里耳里,更是断定了眼前之人比与十五有关,吩咐一旁小厮取了自己的马来,混进了热闹的人群中去。 转眼十八便是千秋节正日,除皇宫内外早已是天未亮时便忙开的,各王公大臣府邸亦是如此。 十四这便是一早忙活开的,虽说贺礼早一夜已经备好送进宫门,待宫人去一一核实了礼单,开箱查验,可王府女眷出了赫连容,青菀亦是要去的,如此一来不得又是要婢女好好准备。 赫连容这儿自也是一通井然有序地忙碌。依着仪制,换了身宫装,手上一把御赐宫扇,正是天角开始显出鱼肚白的时候,灵雨打起竹帘搭手赫连容出来。 赫连容看着一朵红花陪红裙的灵雨,难掩嘴角的一抹笑意,道,“瞧你这一身,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今日过寿辰的人是你呢。” 沐雨亦是又好气又好笑,讥讽道,“要我说,王妃可得看看,今日要不要带着丫头进宫了。” 赫连容似也看出了沐雨难得玩笑,一本正经地点头。 灵雨被她们有来有往的对话勾的果然掉入坑中,只见得一把抓下自己头顶的绢花,在地上狠狠踩上几脚,嘴里也恨恨骂着,“怪它怪它,谁叫它偏生着这么正的颜色。” 赫连容虽是有心情故意逗她,却也没法不顾其他事情,便问道,“华樱楼那预备得如何了?” 灵雨耸肩道,“已经灯火通明,忙上了。” 赫连容道,“也怪难为她了,有着身子本就诸事不便,还要经这一日的来回折腾。” 灵雨道,“谁说不是,上一次破格是皇后娘娘想看崔氏策马,结果就有了如今肚子里的孩子,这次又是为着这,就连皇后千秋她都能和咱们王妃一样,列坐高位,要不是看着她肚子里——” 灵雨话至一半,被沐雨一眼瞪了回去,赶忙闭嘴求饶。 赫连容浅笑颔首道,“走吧,我们先去华樱楼看看。” 赫连容到时,十四已经到了,坐在软塌上,正看着崔青菀梳妆。 竹青眼见得赫连容主仆三人过来,不遣人入屋中通报,反却恭敬迎了上去,屈膝道,“王妃安。” 灵雨仿佛是见着竹青便来气,瞪眼道,“就算你家主子有孕,也不能不亲自来见过王妃,她人呢。” 竹青一副傲慢眼神扫过灵雨,很快谦恭道,“回王妃话,并不是我家主子不懂规矩,只是不知是不是这几日天热日毒的缘故,我家主子总是郁郁寡欢,连累腹中孩子也有不适之症。王爷体恤,吩咐了让我家主子要在好生静养。故而今儿起的有些迟了,这时候正赶着在屋里梳妆。王爷说了,让我家主子慢些不打紧,所以——” 竹青的眼神浅浅飘忽着得意,赫连容也不怪罪,只问道,“这么说王爷也在里面?” “正是。” 灵雨见着竹青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正欲责她不知礼数,哪知还没开口,已经被沐雨绵里藏针的笑堵了回去。 赫连容不改笑意,道,“既是这样,那咱们也一并进去,坐等崔妹妹梳妆毕,一道进宫。” 于青菀而言,像是早明白了十四的到来不过是为何,除了素日里的请安,只字片语都未有,一同未有身孕时候一样,一样的漫不经心,却也一样暗怀期待,故而即便是对镜梳妆,嘴角眉梢的舒展都比昔日甚了分毫。 十四也只是在软塌上坐着,闭目养神,手中扳指缓缓转动,一如翻飞的思绪,停不下来。 这一刻于整个华樱楼仿若时间已经静止,四下的宁静成了最自然的画卷,充满了闲适美好。赫连容算不上是突如其来,却的的确确打破了眼前的平静。 青菀同往昔一般,不出错也算不上亲近地请安,子绍亦微微睁眼看赫连容,道,“你怎么来了。” 赫连容径直走到子绍眼前,屈膝问安,道,“妾身想着夏暑难耐,今日入宫也不知妹妹准备的如何,便想着来看看,不曾想竟与王爷想到一块去了。” 子绍颔首,让她入座,道,“本王也是前儿听牟维桢说起夏日难耐,青菀胎像时常又有些异动不适,故而一早便来看看。” 赫连容一时竟想起了那日的羹汤来,有些事情就算赫连容早料到会发生,却也不见得真能料到如何发生,何时发生。如此想着便也只道,“竟是这样,那可叫妹妹受苦了,牟太医从未对妾身说过这些。” 子绍颔首道,“青菀有孕三月,辛苦你这些日子来前后料理各样琐事,她这里有六嫂遣来的人照顾,你也能宽心些。” 正说着,便见着崔青菀提裙来见,俯身欲请安,已经被赫连容抢先一步托了起来,道,“你怀着身孕,没有外人就不用拘这些俗礼。可是都准备好了。” 赫连容眼见着青菀颔首,转而又对着子绍道,“既然妹妹都备好了,那咱们也该启程了。” 说话间,三人便已经从华樱楼里出了来。日头初上,已经有不可容人的热气,青菀的额上开始依稀沁出汗珠。赫连容牵着青菀与她并行,侧目之下,青菀这样的细微之状自然落尽她眼里,手中宫扇便一下一下摇起来。 青菀的汗珠显然并没有因为宫扇带出的一阵凉风给稳住,甚有愈演愈烈之状。再不过十几步,未出的西院已经是半步都迈不出去,一手已经死死拽着自己腹下衣裙,汗珠成泉,从额上滑落。 第61章 滑胎 上 赫连容见状,心下已经猜出了个大半,一手慌忙攘过赫连容的腰,关切追问道,“妹妹这是怎么了,可是被热气扑了身子觉得不爽?” 青菀已经是疼得说不出话来,一手死死拽住自己衣裙,身子一点点开始往下沉,跟在身后的竹青赶忙上前,一侧扶住青菀。青菀早已是牙关紧咬,汗留至颈肩,以至浃背,从中衣透下。 子绍本行于前,听闻亦转身,见状,问道,“这是怎么了?” 竹青见着子绍过来,忙把自己身旁的位置腾出来给他。青菀一手牢牢拽过子绍,另一手反手推开赫连容。沐雨赶上前来,一把扶住险些跌倒的赫连容。青菀出了一身的汗,这时候嘴唇已渐发白,双腿支持不住,一下瘫靠在子绍身上。 “你这满头大汗,不是热浪扑了身子”子绍着急道。青菀疼得应答不出,拼命颔首,子绍忙打发了竹青去请牟维桢和范文林,一把抱起青菀往华樱楼回。 灵雨站在赫连容身边,眼瞅着子绍才离开的地方,惊愕地嘴角都颤颤发抖,赫连容见状,顺着灵雨的眼神看去,眼见着方才青菀站立的地方透出点滴血红之色,慌忙之中转头向着沐雨投去不知所措的眼神。 沐雨自也是看到那摊鲜红,平和颔首,不发一语。 灵雨的上下嘴唇已经在打架,嘴里不知所措道,“这血,这血——她,她该不会——该不会是——” 沐雨迎着她的眼睛颔首,对着赫连容道,“王妃得跟上去看看,这时候您若是不在,只怕不好。” 沐雨的建议不得不说是正确的。赫连容赶到的时候,牟维桢亦提着药箱到了。 躺在床上的青菀被竹青宽去了外衫,妃色中衣被汗水全部浸湿,慌乱的竹青守在青菀身旁,拭汗已经是杯水车薪根本无用了。 妙丹亦闻讯赶到,转过来见着软榻之旁边坐立不安的子绍,屈膝请安。 子绍见着她来,问道,“范文林呢?” “已经让人去请去了,这些日子范医仕不在府中当值,怕要迟些时候了。” 子绍颔首,听着内屋里慌忙的吵闹,宫婢嬷嬷又是好一通进进出出,转头看着赫连容亦是来回踱步,只得对着妙丹道,“妙你替本王进去看看,情状如何了。” 待得妙丹出来,身后又是跟着个手中端着一盆血水的嬷嬷,一面往外赶,一面沮丧摇头。子绍见着,已知不好,却仍不忘追问妙丹一句。 妙丹本也是见过你争我夺场面的不寻常女子,此刻却也面露难色,只道,“侧妃的孩子只怕难保,牟太医还在努力,王爷再等等吧。” 子绍转头去看日头,若是眼下未出事,这样的时辰该是渐到宫门口的。 妙丹似是看出子绍的心思,垂手立于一旁,道,“千秋节是大日子,无论何因,王爷不可不去。” 子绍只不说话,来回转动自己手中扳指。 牟维桢诊脉退出,对着坐与软榻上休息的子绍和赫连容摇首,“侧妃娘娘有明显的通窍缩宫之状,已经是伤了胎元了,孩子是保不住了。” 子绍拨动扳指的手一停,一个巴掌便把案上的茶盏打翻在地。 赫连容从未见过子绍当着人面发如此大火,忙问着牟维桢道,“大人呢?大人如何?” 牟维桢叩首道,“侧妃娘娘胎象大动已经伤及母体,微臣已经开下了还元汤,至于能不能大好,还得等娘娘醒来之后再看。” 赫连容强定着慌乱的心神,她知道会有这一天,却没想过会是在此刻,会是在这般情状之下。 正时候,范文林亦到了,先在子绍赫连容面前请了安,复入内殿中给青菀请脉。青菀滑了胎,才饮过药,又出透了一身的汗,整个人如同虚脱了一般,正是大病一场虚弱昏睡的时候,竹青打起帘幔,让范文林搭脉。 赫连容不知哪里起的一阵心慌,紧紧拽着沐雨的手。 子绍见着范文林过来回禀,忙问,“如何了?” 范文林只是不急,瞅了牟维桢一眼,道,“微臣这段日子久未给侧妃娘娘请过脉,但单就今日之脉象来看,娘娘该是碰了通窍食饮之故,才倒气滑胎。” “通窍之物?”赫连容看了眼沐雨,对着范文林发问道,“可是红花麝香一类。” 范文林颔首道,“是,但也不全是。红花和麝香是下胎力药,微臣方才诊脉,侧妃娘娘此胎虽滑落得突然,却不是力药所致,而是自然滑落的。” 子绍双目直瞪,道,“范文林,你把话给本王说清楚了,什么叫自然滑落。” “微臣的意思是——”他顿了顿抬眼扫过众人,道,“侧妃娘娘的脉象看来,身体早已负担不住腹中胎儿,所以滑落不过是日子问题。” 牟维桢只觉得子绍的目光正对自己,灼灼燃烧,叩首自辩却是一腔惋惜语调,道,“王爷,前些日子微臣曾像王爷报过侧妃娘娘胎像有所不稳之事,为此微臣还在汤药之中下了不少固胎之药,原想着如此用药过了四月,也就能稳定下来,没想到——是微臣办事不利,还请王爷降责,” 牟维桢自己知道,若不是因为自己是皇后举荐,只怕眼前这个征战杀伐的王爷一气之下手起刀落要了自己的性命也不是没有可能。 果然,子绍冷笑道,“降责你,你是帝后举荐,是陛下圣恩,本王哪有权降责于你。” 妙丹正眼看着发作的子绍,见得他慢慢自己平静下来,才道,“王爷,眼下要紧的是宫里。这个时辰,估计三宫已到,各番邦使臣亦到了,咱们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子绍不说话,一时之间无论是赫连容还是妙丹亦跟着紧张起来。赫连容得空扫了沐雨一眼,见着她微微颔首,凝住气神,转身行礼,尝试建议道,“妹妹这边离不开人,妾身自请留在王府照料妹妹。” 子绍此刻对赫连容亦无好感,横瞥了她一眼,仍不说话 妙丹轻叹道,“王爷不能缺席,王妃亦没有不去的道理。”她看着子绍,思索片刻,屈膝道,“还是让奴婢留下。王府之中有牟太医与范医仕,王爷大可放心。反倒是宫中,还要王爷亲自在三宫面前解释。” 又是不短的一段沉寂,子绍的目光从每个人身上划过,最后落在妙丹身上,露出疲惫和信赖的眼神,道,“就依你所言吧,你留下打点府上之事。”转而想起牟维桢,又道,“范文林,牟太医还要随本王和王妃一道入宫,华樱楼这里你一个人应该没问题吧。” 牟维桢也不强辩,像是早料到这结果一般,范文林亦攘下了这差事。 子绍的变化赫连容自然全数看在眼里,心中早已慌乱如麻,当着子绍的面又只好强压着。好容易重新收拾好再出府分行,见着马巍打马先往宫中报信,想着只怕宫中更难应对,便顺口提着让沐雨灵雨同辇,也好路上能快着些。 灵雨自打到了魏国进了王府,哪里见过今日这帮场景,着实下出一身冷汗。 车辇一动,赫连容便低声道,“皇后娘娘的千秋寿诞偏遇上崔氏滑胎,太后又是眼巴巴等着见孙子。她失孩子还挑了个准时候,倒是把我和王爷逼上进退维谷之地了,文武百官番邦使臣这可都在,如今却叫我和王爷这话怎么说才好。” 灵雨只道,“不论如何开口,您既然打算了做不知道的局外人,那自然还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把自己掰扯干净不就完了。” 沐雨抬眸又瞪灵雨,看得灵雨好气不气的,只道,“你要是有其他的话,该说就说嘛,别老瞪我行不行啊!你说你一早上瞪我多少次了!再说,我这话我也没说错!” 赫连容夹在中间,颔首道,“是了,你这话确实在理,可是要怎么掰扯才是大问题。” 灵雨面上有无计可施的无奈,倒是沐雨道,“方才王妃的话说得很对,入了宫无论是皇上还是太后,您一样这样回答也就是了。帝后面前,为难的不是您,反倒是牟太医。” 子绍来迟必要有因由,马巍如实通报,自有宫人一一报入宫门内殿,至此先由安子报入正阳殿皇帝知道,自然太后与皇后亦知道了。 梦君难得打永安宫出,为的不过是在齐聚一堂的场合见得子绍和青菀一眼,如此听闻青菀失子,一时间只觉得恍若噩梦一般,难以置信。青琁只得遣了玉奴先将太后请回永安宫中,复遣人去太医署宣柳平胥入永安宫照料。 一时之间本该是一团和气的千秋家宴突显的忙乱异常。 明安列作高台,见着这样的事出突然,即便是她这样出身高贵的女子亦觉得烦乱,却又见得青琁办起事来的稳重妥帖,也便明白了青琁的难处。 青琁转身对着同样入了席正哀叹惋惜的子缊道,“陛下,臣妾有个不情之请,还望陛下允准。” 子缊颔首道,“今日既是你的生辰,有什么请求便大胆说。” 青琁施礼道,“先帝丧期才过不久,再加今日清宁王失子,母后更是心痛不已,不如今日舞乐便歇了,陛下以为如何。” 公孙苻闻之,忙道,“皇后娘娘此言不妥。礼乐不可废,先帝丧期未过之时,非先帝登基不可有舞乐之声,先帝丧期已过,应有舞乐而未见舞乐之处则言之不过。清宁王虽重,然仍为臣之身,皇后与王爷有君臣之别,屈皇后千秋以就王爷失子,乃以下犯上。” 青琁不应他,只是目光投向子缊,道,“陛下,臣妾以为千秋既然是臣妾生辰,那便先是家宴,臣妾这个做嫂嫂的,很想替陛下齐家出一份绵力。” 青琁话外之音,子缊听得明白,便也就顺了她的意。 待得子绍入宫,请安亦是请罪,入席却未食饮,强撑着冷面,压着悲心,待得一应该有之礼数齐备,宴席散去,明安亦随着扎合里出宫,子绍方与赫连容一道入椒房殿见帝后。 华樱楼里青菀已经糊里糊涂醒转过来,迷迷糊糊喊着子绍名字。竹青在一旁守着,见着青菀嘴里喃喃,忙喊了范文林来,又端了碗热水,等着给青菀进点。 秒丹自也跟了来的,等着范文林搭了脉,回话。 范文林转回的神色已比先前好转不少,秒丹见着他颔首,听着他说道,“秒丹姑娘可以放心,侧妃娘娘已无大碍了。这段日子只要好生调养,在下再开些复元汤药给侧妃,也就是了。” 竹青见着青菀嘴角起了一点皮,手中端着暖水往前递了递,想扶着青菀起身饮水,哪知青菀摆过脸去,一丝一毫都不想进。竹青再劝,青菀所幸一手重挥打落瓷碗。 秒丹闻声忙赶至近前,范文林亦被牵动,见状只道,“娘娘身体已无大碍,如今要紧的是心境平和,修养得宜,您很快还会有孩子的。” 范文林的话虽句句属实,并不只是为着安慰人,却一样戳着青菀难受。 第62章 滑胎 下 椒房殿中红帐轻香,是早日装扮好了给青琁过生辰用的,前殿中还有未及搬尽的贺礼,原是要等着青琁一一过目,如今看着却也是没这时间了。 子缊拉着青琁落座,又赐了坐,子绍与赫连容方将初起之事大致说来与帝后听。牟维桢亦被传入回话。子缊下了严旨将牟维桢以失职罪查办,撤了他太医之职,先以带罪之身下入牢中。 子绍自打从宫中出来直至回入王府之中,只字片语也未有留给赫连容过,进府之中,见着妙丹迎了上来,对着自己颔首,便是知道青菀已无大碍,这才对着赫连容道,“你先回自己房中,本王稍候回遣人去传你。” 赫连容屈膝施礼退下,搭着沐雨的手已经沉的不能再沉了。 妙丹目送着赫连容回了东院,回眸看了眼一同回来的马巍,知道这事在宫中有了答案,这才奉茶进屋见子绍。 子绍摆手并不接茶盏,妙丹亦只能将一盏茶搁下,宽慰道,“范医仕已经看过了,侧妃的身子无碍,接下来这几月若能修养得宜,不会伤了身体的。” 子绍闻之颔首。 妙丹垂手而立,见得子绍一语不发,眉头低索,半晌问道,“王爷是有何思虑吗?” 子绍缓缓道,“你可还记得我曾与你说起,南苑春猎那夜于青菀屋外所见所闻?” 妙丹浅笑道,“记得。王爷还让奴婢留心除了王府里的人,还有何人对王妃失了的孩子过分上心的。” “你可有答案。” 妙丹屈膝致歉,道,“是妙丹失职,没有留意到有什么异样发生。” 子绍眼中有痛惜的眼神,良久,对着妙丹郑重道,“这府中上下,我能信得过的唯有你和马巍,而且至少到目前为止,我也只能信你们。今日,牟维桢被皇上以失职之罪下牢,这事你怎么看。” 妙丹被子绍突如其来的头一句指责地有些不知所措,却也只能如实说来,“牟维桢这段日子做事勤俭得力,奴婢并未发现有何异常,更何况此人是皇后娘娘举荐,奴婢也曾不太放心,故而让妙菊在宫中打探过,这个牟维桢原先也在太后跟前服侍过,是因觉着不错才让皇后娘娘指到咱们府上,故而奴婢亦对他很是放心,也是因此失察。” 子绍摆首道,“我问的不是期初,而是当下。你也知道,范文林在府中服侍多年,他的医术我是知道的,人品也是足以信得过的,所以他的话,妙丹,你要明白,我是不得不起疑。” 妙丹一时语塞,若子绍所说是真心,那他便并不是怀疑自己,那初起那句能相信的唯有自己与马巍,也只能相信自己与马巍又是何意。这样想着,自然幻神,亏得子绍亦是神思出窍。 妙丹只道,“王爷既然这样问,可是心中早有想法?” 子绍连连摇头,茫然无措道,“除了念瑶的死,还没有何事能让我如此觉得有如此力不从心。女人争风吃醋,我都可以无所谓,可眼下之事绝没如此简单。若说是牟维桢,那必是有人授意,是皇后还是皇上;若都不是,会不会是王妃。” 子绍求解的眼神投向妙丹,却见着她浅笑摇头,“王妃若是动手脚,必会惊动太医嬷嬷。婢女嬷嬷都好买通,太医则不同,牟维桢是奉了圣意顶着官职来的,莞妃若是有何闪失,他便是今天这般下场。所以依奴婢看,不过两种可能,一则这事是王妃所为,而牟维桢发觉之后禀明圣上,得到的命令是佯装不知顺其自然。二则——” 妙丹自是无需再说下去,子绍会接她的话,“二则就是皇兄授意,要青菀这孩子的性命。” 妙丹颔首,“无论是哪一种,孩子没了,都是为了对王爷造成打击,对皇上而言,百利无害。” 子绍冷笑的声音响彻了整间书房,像夏日的幽风,笑得就连妙丹汗毛倒竖,冷汗直出。 “我已经输了,皇位也已经是他的了,他还想怎么样?他杀了我的女人,逼得我兄弟远走他乡,如今竟连我未出世的孩子都不肯放过。”十五简直要被这样的折磨逼疯了,他狂怒着冲下软塌,砸了茶盏,夺过妙丹手中托盘挥手就砸向门柱,“刘子缊,你欺人太甚。” 妙丹拼尽全身力气,拦在子绍身前,慌忙道,“王爷,皇上曾布下的暗桩,府里上下难保没有漏网之鱼,您不可意气用事,这样大不敬的话若是被皇上听到了,对大计无意。” 子绍怒血喷张,却被妙丹的话稳妥妥安抚下了情绪。 妙丹不放心,继而言说道,“自打元妃过世,妙丹还从未见过王爷有如此沮丧的时候。妙丹只道,您现在心里很不好受,不仅是为了还未出世的小王爷,更是为了当初所有和您一同走上夺嫡之路的人。可是王爷,眼下根本不容许我们做太大的动作,皇上登基至今不过十个月,若是此刻让皇上驾崩,王爷即便是继承大位,也必会背上弑兄的骂名。且不说满朝文臣无人能服,只怕届时就是武将亦会觉得不妥。这些王爷可是与妙丹早有共识的不是。” 子绍闻之,望向她的眼神已经可以看见一丝云开雾散的味道,缓缓地手中气力渐散,抗拒已经不再那么强烈,末了才说道,“春猎时他的一席话,加之他登基之后善待母后,我虽心中仍放不下那仇恨那宝座,但也不是没想过暂时放他一马。这其中有理,亦不是没有情,六嫂这些年待我不薄,孝顺母后,善待我们这些弟妹,六哥没做到的,很多她都替我做到了。可我没想到,我没想到——这次竟然是她,是她做了六哥的刽子手。” 这样的话,愤恨却充满了哀怨,满腔怒气不再同火,倒像把冷箭,直戳着人后背疼。 妙丹再开口想劝,才发现子绍方才的话已经把自己的千言万语都堵死了。经此一遭,子绍对青菀,对赫连容,究竟是何态度,妙丹也算终于看了个明白。 子绍反手去取刀,妙丹一时未及拦下,见着子绍提刀策马出府,便也由得她去了。 子绍这一走,便是入夜未归。青菀才失了孩子,心境本就凉了大半,总想着无论如何子绍必是回来看过自己,哪里知道见着天黑了透也未见着人影,如此便是久久强撑着眼皮不肯休息。 门外难得有动静,青菀慌忙起身,散乱的头发,眼角的泪痕,都恰到好处,正是楚楚可怜勾着男人心疼的模样。朱门倚动,身形从依稀到清楚,却是竹青端了晚膳进来。青菀最后的期盼就这样落了空,上半身重重砸在软枕上,仍凭竹青如何劝慰,就是不愿进膳用药,只哀求问道,“王爷回来了吗?” 竹青忍不住,必是要点头回应。 青琁并没再问下去,转身躺下,背过身去。 竹青不忍,“您别伤心了,范医仕不都说了吗,只要您修养的好,孩子总会还有的。你如今这样不用膳不饮汤药,身子如何能好。” 半晌,青菀才缓缓道,“我总想着,他虽不爱我,当总会对这个孩子有些情分,如今眼见着我失了孩子,多少也该有些不忍,若是这样的不忍能多一点久一点,我便是再痛也能好受些,可他偏是连这点安慰都不肯给我了吗?” 没有想象中的嚎啕大哭,却也似乎再不忍气吞声,再不勉强自己不掉眼泪,虽是背对着竹青,但垂泪声依旧明显。 在竹青的印象中,青菀这个自己服侍了多年的主子,除了在闻之父亲战死沙场的时候倚着垂垂老矣的祖母悲戚地哭过,便很少见得这样的自然落泪了。她是要强的,这是即便性格傲慢不拘的竹青亦是知道的,故而当崔氏家道中落,崔青菀又被指给了初开府邸的子绍为侧夫人的时候,她便在心中暗暗埋下了志向,她要以一人之力重建崔氏原有的繁盛。 可让青菀全然没有料想到的是,子绍待她总是冷冷淡淡的,竹青为此还多番打听过,如此才知道了念瑶的存在。她又哪里是个肯服输的女子,暗自较了不少劲,可不论她如何巧妙设计,一如巧劲打在了棉花上,丝毫无从使力。慢慢地,青菀的性子也就这样一点一滴为子绍的冷淡磨平了,可就算磨平了,磐石依旧是磐石,那是融于骨血里再化不去的。 故而今日的潸然落泪,竹青知道是她彻底寒了心的,便只道,“王爷虽是没来,不过听说牟太医被皇上按失职之罪查办了,王妃那儿,听说自打回府王爷就没许她出来,眼瞅着该是禁足的意思,也算是为娘娘出气了。” 这话不说还不打紧,一说出口,青菀愤而坐起,“禁足,有用吗?就算皇上把牟维桢千刀万剐处以极刑,还能换回我的孩儿吗?他想没想过为我都不打紧,可那是他的孩子,难道就是因为这孩子不是他心上人怀的,他就从未想过为自己的孩子报仇了吗?” 竹青道,“您别着急,也别恼,王爷不是这样的人。您只看他今儿一早多紧张您多紧张这个孩子便知道了。您怀着身孕,他不是一样每日遣人送了东西来,今儿有为着牟太医说过您身子不适,特意来等您梳妆的。” 青菀的眼中有不容分说的敌意,瞪着竹青道,“清宁王府只有多大点地,他便是亲自来看我又能如何,可自打知道我有身孕,只那一日和今儿一早在我这华樱楼坐了坐,你可有何时再看见他来吗?东西!你以为我会稀罕他那些东西。” 说罢,一把推开扶着自己的竹青,手上力气出其不意,便把竹青手中的膳粥一并扫落。 这一下,动静之大,足闹得守在门外的范文林叩门询问。 竹青一人眼见着应付不过来,又看着青菀的悲愤不仅没被自己哄住,反愈演愈烈,只能顺势喊了范文林与几个婢子进来帮忙。 范文林推门进来,眼眸只低垂于地,因而虽未见着青菀此刻的神情,见着床榻之下的狼藉也可以猜出一二了,于是谦恭拜倒,道,“在下给娘娘的汤药之中未加任何安神定气之物,原想娘娘此刻早已是虚脱无力,发不起这么大的脾气了,没想到在下也有医术不精的这一天,看来,以您的气性,这安神汤看来是非喝不可了。” “范文林你这话何意,王爷看重你才让你来给我们主子治病,你倒想用一碗安神汤就打发了?” 范文林微微摇头,“竹青姑娘错怪在下了,在下只不过想告诉娘娘,治病的是微臣,而微臣已经在提娘娘尽心竭力了,可若娘娘自己不愿治心病,那微臣也没法子,只有一碗安神汤可供娘娘所用。” 青菀虽没再说是否还要进膳,却也没阻拦婢子门打扫近前,竹青见着她稍有安稳之状,对着范文林感谢地微笑颔首,范文林并不回应,已经退了出去。 子绍一走果真是彻夜未归,青菀因着晚膳过后的汤药之中范文林加的几味安神药,才在后半夜得一浅眠。赫连容却没那么好运,子绍一句话,便同一道令符,生生把她困在这东院里。沐雨趁着王府守卫交班,往前院打探了才知道,子绍早不在府内之事,这样一来一往,赫连容更是不知所措。问计于沐雨,却见着她平静如水,只道,“咬紧牙关,前后一致便可。” 赫连容理智上自然只道是该这样,一来她早已知道崔氏饭菜之中有下胎之药的事情除了他们主仆三人,无人所知;二则她从未做过,便没有把柄留下,即是有人想栽赃陷害便也无从下手。可虽是这样想着,却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紧张与不安,最本初的煎熬是她自己知道这一次她做了刽子手的帮凶,无论如何自己心中这一关,她是过不去的。 沐雨想是看出了她心中的懊悔,缓缓道,“有些事情只要您习惯了就好,若是实在过不去这个坎,那就想想王后,或是想想当朝皇后、太后。” 赫连容第一次觉得眼前这个总给自己出主意的人好生可怕,她确实是一心想着自己为着自己,这件事前,她却也是劝过自己不要装聋作哑,可她全然不是为了那个未出世的孩子,不是为了那条命。如今,她自己尚且绕不过这样的自省与处罚,她却能气定神闲地教自己如何应对心魔。 自然,这样的不知所措,这样的哑然亦离不开沐雨的眼睛,她缓缓而出,道,“心宽可容万物,奴婢只是一小女子,小肚鸡肠却只能容下王妃。” 赫连容不是想怪罪于她,相反却是有怪罪自己的意思,只是这话如今再也说不出口罢了。 十四已致入朝时辰却仍旧未见人影,妙丹不安,寻了马巍一并商量了,正准备出去寻他,十四反倒自己打马回来了。 马蹄声一步一步坚实有力,踏着即将消散的黑夜,载着一如从前的子绍回来的。 妙丹想过他的心境会好起来的,子绍也没让她失望,翻身下马还未来得及回到屋中便吩咐了打水洗脸。 妙丹在一旁看着欣慰,道,“妙丹还以为,王爷要不知所踪了呢。” 子绍扫了她一眼,道,“原是有这样的想法,可是想起你们,还有景州的十二哥和甘州的老十五,除了回来,我想我似乎没有别的选择。” 他把锦帕递还给妙丹,正声道,“青菀失子的事情并不是就这么结束了,让你的人好好查清楚,躲在牟维桢背后的究竟是王妃还是皇上。” 第63章 薪火 上 妙丹颔首,她自然明白如何去做。子绍临行前不忘吩咐一声,让妙丹把王府看好。 朝堂之上,似乎所有人都已经把前一天同样地方发生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就是子绍也一应一如往常。 户部尚书韦良愬按内务司核算,代为拟定文书,至此,哲暄所托明安与扎合里之事,算是开了个好头。 转入太英殿小朝,子缊不时望向打正阳殿下来便一言不发的老十四,见着他眼里自然流露出的伤感,并没多做责怪,反而有安心不少的踏实,只道,“这几年朝中征战不断,国库开销不小,户部亦是常在朕面前哭穷。既然如此,韦良愬,你尽快清算好国库,把国库三年来支出统拟出来给朕过目。” 子绍垂手而立,并不在乎这些,只听得皇帝道,“老十四,这几年户部开销多与战事有关,朕有意想让你帮把手,顺便你也能多了解一下这几年大小征战的银钱所耗。” 子绍默默颔首,心不在焉的样子再明显不过了。 公孙苻同列御前,见状有暗喜之情却丝毫未有显露。子纾却不然,索性笑称道,“都说十四弟是我大魏第一勇士,可本王怎么看着,觉得此话言过其实了。” 子绍斜眼看他,只作不理,子纾却是越发大胆,直言不讳道,“不过就是个不打紧的侧妃滑了胎失了孩子吗,你老十四好歹一个堂堂王爷,有什么好郁郁寡欢的。再说了,本王可是听说,你一向不大喜欢这个崔氏的,怎么,难不成今天这张冷脸不会不是为了孩子而是为着别的何事吧。要本王说,这崔氏可太没有眼力劲了,滑胎也不挑个日子,皇后娘娘没有怪罪她已经是她的福分了,你还有什么好怨怼的。” 子绍的眼里压着熊熊燃烧的怒火,虽然嘴上一句未言,却足以震慑着子纾最后几乎是背过脸去。 子缊眼见着子纾把话都说完,仍旧不发一语,只看了公孙苻一眼。 公孙苻随即道,“汾阳王殿下当着陛下的面,说话多少也该客气着点吧。再说了,这清宁王的侧妃与子嗣自当是清宁王的家事,故而也不合适拿到这太英殿上来,您说是不是?” 子纾本就无理,这时候又是群起而攻之的架势,他那样欺软怕硬的性子哪里撑得住,也只好就坡下驴不再说话了。 子缊转而笑言道,“五哥什么都好,就是不太会说话。十四弟,五哥这是担心你为着菀妃和孩子之事误了国事,你别放在心上。”说罢,打从宝座上走下来,拍抚了两下子绍,道,“不过,五哥的担心,朕也有。你也是,伤心归伤心,政事为重,这个道理你该是能明白的。朕交托的事情,希望你能办得漂亮。” 这样又说了西夏近年与陇西之地流匪相勾结之事,和南宋朝廷皇子内斗□□之事,足到晌午方才散去。 子绍欲出,被贵福叫住,原是替皇帝传话道,“陛下口谕,太后娘娘听闻王爷痛失爱子,凤体不安,陛下不忍特准王爷前去永安宫探望。” 子绍未及多想,颔首遵旨,随安子往永安宫中去。 过甬道之时,见着妙菊迎面而来,没有怯阵,恭恭敬敬对着子绍施礼请安。 子绍示意她起身,顺口问道,“正是午膳时候,你怎么没在椒房殿中服侍,跑到这儿外面来算是怎么回事。” 妙菊恭敬道,“牟维桢被革职查办,王爷王府之中打从宫里指派出来的宫婢嬷嬷也尽数押入掖庭狱中等着过筛,奴婢是奉皇后娘娘懿旨,前去掖庭狱帮着审看,并非擅离职守。” 子绍微微颔首,心中已经知道是妙丹一时无从下手去查,只好传了话进来,烦劳妙菊,嘴上只道,“一切烦劳皇后娘娘挂怀了,还请妙丹姑娘替本王转达感谢之意。” 说罢,袖手一挥,随安子仍往永安宫中去。 掖庭狱中很快有消息传出,并没有任何人佐证,亦没有见着皇后或是太后的懿旨,却依旧挡不住宫人四下讨论着,留言从宫中传入王府,再经由妙丹的嘴说出,子绍便是再不信亦难说服自己了。 “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叫‘更可能’?” 妙丹屈膝谨慎道,“妙菊是这样说的,有宫婢称,曾经见过牟维桢将本该用在给菀妃敷面的面脂中的白芷加在了日日所食用的汤饮之中,因合着其他的药材,而过后,残渣又多被挑拣了出来,另外处理,故而很难寻到物证。” 子绍等着她把最重要的话确认一遍,妙丹只道,“妙菊的话是这些人在掖庭狱中受过重刑,因而证词有价的可能并不高。” “何人指使?” “她们只知有牟维桢,并不知道他身后是谁。” 子绍的失望流露在指间,妙丹亦有自责,道,“牟维桢虽说还未定审,可是已经下到死牢,所以究竟是皇上授意还是他代王妃出手,我们不得而知。” “王妃人呢?”子绍像是突然想起来赫连容似的。 乍问之下,妙丹还真有意料不及,道,“昨儿回来您不是让她在东院里待着不准出来,已经整整十二个时辰了,果真是再没出来过。” “你去传她来吧。” “现在?”妙丹问。 子绍抬眸正欲颔首,见着妙丹眼神不对,复问道,“有何不妥吗?” “妙丹斗胆,王爷若是想在王妃这里寻出答案只怕不能。” 子绍意外之余多了几分好奇,除非他开口,妙丹很少插手他的私事,因而便道,“原由呢?说下去。” “这事若是王妃做的,只要牟维桢不开口,她自然不必担这干系,若不是,她本无错,您又何必叫她自怨自艾。”妙丹说着不由觉得眼前人有些好笑,他看得透战场风云变化,多少也能看得透朝堂人心,偏如何就是看不透女人,“这是第一层。再有,无论这事期初是谁授意,皇上必有插手,您觉得他若知道您与王妃开诚布公谈了一场,会作何想?” 子绍了悟,对妙丹多了一份难以言说的佩服,颔首道,“是,他一定不想见到这样的局面。无论我们说了什么,这只会让他觉得我对他起了疑心,且不说会有何动作,只说心境上只怕防范就很严密了。” “王爷处事精炼,朝中上下无人不知,若是想在政事战事上下文章与您斗狠,妙丹想,无论是谁都会先掂量掂量自己够不够分。可唯有一点可算得上是王爷致命的软肋。”妙丹极力掩盖着自己的深情,只平淡无奇道,“情。母子之情,手足之情,甚至是男女情爱。皇上自从在元妃的事情上失了手,如今似乎在这事上力道拿捏得准了不少,他不再莽撞出手,却很喜欢迂回前进。菀妃娘娘失掉的这个孩子,我估计,若是皇上授意,左不过是想借着王爷对菀妃的同情和怜爱,逼着王爷与王妃彻底闹翻,以此挑起府里上下不和。” 如今事发不过一天,虽然很多事情尚未水落石出,但妙丹却已可以对每一种隐于幕后的可能逐条分析,娓娓道来,观察极细致入微,以致于子绍丝毫不想插嘴打断,见着妙丹稍稍停顿转头看自己,忙挥手让她继续。 妙丹也自是不让,娓娓道,“可王爷若是未及处置先见王妃,即便证实这事并非王妃所为,府里上下仍不免传闻王爷更重王妃而非子嗣。府里下人之间传这些闲言碎语也还没有什么,可以皇帝的心思,必回细想。到时候,难道不会怀疑王爷是为着赫连氏身后的渤海国而隐忍退让?一个为着元妃名分不惜在先帝面前以皇族贵胄身份相换的王爷,却因着一个素来并不交好的王妃有着外邦公主身份而不追究她谋害自己未见天日的孩子,若是连这都能忍,那您所要的所威胁的岂能还是小事。” 子绍不由竟拍手叫好,“精彩,很久未见到如此精彩的分析了,剥丝抽茧,虽至此无人能说出事情经过,但你已经可以给我一条明路一个良方了。更重要的是,你所有的推断都不是无凭无据,人心人性是你逻辑明晰的基础,看来若说当世还有一个女诸葛,非你莫属了。” 自打新帝登基,妙丹总是心中有所愧疚,难得听得子绍如此久违的称赞,心中还未及有高兴劲,已经先起了愧对之感,只道,“人心人性虽是难改,可外间风云却是时刻在变。王爷放心,妙丹不会就此罢休,燕云苑的人虽然查不到死牢,却还是能查到牟维桢老巢。”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即便是家里人跑了,还有街坊四邻。本王还不信了,当初的夏天无能让我们失过一次手,如今还能在牟维桢这里再翻一次船!” 子绍这话倒是让妙丹原本接下去的话,便得很难开口。子绍自然知道,笑道,“本王只是就事论事,你想说什么如实说就好。” “王爷可有想过既然皇帝最忌讳王爷与渤海国之间的这点联系,那接下来可会做些什么?” 子绍确实是未想过这一层,如此被妙丹一提,反倒记起一件要紧事情,道,“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想起一件事。十二哥去景州之前,我记得老五曾经当着皇上的面儿试探过赫连容,还说起家书一事,说她若是想家尚可让十二哥帮着递信。” 妙丹慌忙问,“王妃如何作答的?” 子绍笑道,“就老五那伎俩,还想试探别人。你放心,她答得很好,没有丝毫纰漏。” 妙丹暗暗放心,倒是子绍继续道,“不过如今看来,倒是更佐证了我当时的想法,这话必是皇帝让老五来试赫连容的。想来如此这次,皇帝不会放过这个挑拨我与渤海国关系的良机。你还得让人往景州走一趟,叫十二哥想法子与渤海王搭上话。” “王爷想这么办?” “不然,难不成你还有高招?” 妙丹只道,“皇上与我们斗心眼,不如王爷也别这么直接了。” “妙丹,我可发现你最近说话是越来越小心了。你放心,我早说过,之前的事我不怪你,虽然有时我会重新审视你一番,可你别介意,这无关信任。” 子绍爽朗笑过,又郑重其事,反而很能让人释怀,妙丹颔首道,“朝堂上下,文者,王爷如今虽说替皇上监看的兵部与户部,是六部之重,然六部实则皆为三省索控,公孙苻甚至越过中书令俨文宪,把控整个内阁事务;武者,看似除只奉圣命的千牛卫大将军左铎,均与王爷交好。然如今王爷手中无一兵一卒,不说与皇上抗衡,就是比出兵高车时候自保之力都未有了。” 子绍听得反倒不心急,手中扳指不知何时已经开始转动起来,饶有兴致道,“好啊妙丹,你是让本王顺应皇上所求,毁了魏国与渤海的秦晋之好?” “顺着皇上?只怕还不够。”妙丹不生气,颔首道,“妙丹的办法还是要推波助澜,添薪加柴,把这把火烧得越旺越好,最好直接烧到渤海王的痛处,引蛇出洞,反咬皇上一口。到时候,只要王爷联络各位将军,推脱无法征东,那王爷的兵权不就手到擒来了。” “妙丹啊妙丹,你这办法是要本王把天下搅得不得安宁呀。” 若换了旁人,听到此言必会心下生触,轻则瞬间闭口不言,重则说不定已经跪倒在地慌忙请罪,妙丹却只是耸一耸肩,道,“东征不过迟早,王爷难道不记得了,您曾与奴婢说起过,朝中可有不少人窥探着渤海的水师。” 子绍本就不是真生气,听此更是抚掌大笑。 “这事既然迟早必有所为,一箭双雕岂不更好。” 子绍颔首讨教道,“那敢问这位女诸葛,这尾箭你可找到了。” “王爷又取笑妙丹了。”她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只道,“这尾箭自会有皇上帮您备好,至于之后,那就要看渤海王了。” 第64章 薪火 中 于赫连容而言,未闻一语,亦不敢出屋,灵雨往子绍那屋子去了多次,也没个声响,便也就打原路回来了,哪知才过了转角,正见着妙丹从屋里出来。这看着,越发是心中埋怨,连跑带恼地冲到赫连容面前就吼道,“这都什么事,简直不分轻重。” 沐雨见着她莽撞跑回,斟了杯茶递过去道,“就说不让你去,莽莽撞撞的,有什么话先喝口茶再说吧。” 灵雨接过茶盏,咕咚咕咚饮了个尽,喘道,“我不是莽撞,而是看错了人。” “没头没脑的说什么呢?”赫连容原就心烦,本在软塌上凝神,这会儿失落问着。 灵雨像是一下打开了话匣,沐雨拦她不住,便听闻她道,“这打昨儿华樱楼那位出事起到这会儿,整整两天过去了,王爷不说来咱们这儿看看吧,竟然连华樱楼都没进,咱们在这东院之中,还以为王爷是怎么恼火失落,所以才所有人不见的。可王妃您知道吗,奴婢方才亲眼见得妙丹姑娘一脸春风得意从王爷书房出来。” 赫连容只是死死盯着灵雨看,反倒是沐雨苦笑道,“妙丹姑娘可是王爷侍婢,不说给王爷奉茶倒水这样的事情,就算是有一日王爷收了妙丹做侍妾,也没什么不可能的,你大惊小怪什么。” “可!可他这不是才没的一个孩子,怎么——”灵雨气不打一处来地愤恨,话都说得不利索了。 赫连容看着沐雨发呆,语气不重和灵雨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灵雨你记得,王爷没我们想象中这么简单,往后不管你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回了这东跨院随你如何说与我和沐雨听都可以,可出了这里,我希望你能学沐雨的谨慎,不求多,十之有一也就足够了。” 子绛打西夏去本是说好不出半月准回,到了眼下已经是整整一个月没了音讯。余福这里打发出去打听消息的人都回来了,却仍旧没见着子绛身影。 “平时还觉得你们挺管用的,这正经出事的时候,怎么一个个反倒都蔫了。”哲暄记得着急上火,在书房中左右踱步,双手来回搓着,看得荌儿和翠儿都跟着着急。 余福道,“原本这何时何地如何接应,都是和王爷、和陈祯都说好的,可眼下约定日子过去太久,西夏那面情状又很复杂,一时也不知道他们可能去哪儿。” “公主,眼下这可怎么办?” 荌儿初来,这改口的事情还是没习惯的,翠儿忙轻呼了一巴掌过去,“你呀要不然喊和英翁主,不然就喊王妃,别老公主公主的,这里是魏国不比咱们柔然了。” 荌儿忙捂了自己嘴巴,不说话了。 哲暄是左思右考,忽地对余福道,“西夏虽已举国来降多年,但也只是我魏国番属,难保有其他的心思,我还是不放心。余福,你好好准备一下,我想亲自往西夏去一趟。还有,你去军营中把折骨侯奇给我找来,他是高车族人,不一定会比我们更了解西夏的情况。” 余福一时拿不定主意,转头去看翠儿与荌儿。翠儿是不干了,拉着哲暄衣角便道,“翁主,你可不能去。王爷临行前可是特意让奴婢看好您的,您说您这要是带着余长史一并去了,王爷若是时候知道,还不责骂奴婢吗?再说了,您要是不在,这将军府这军营校场这么多事情可叫谁拿主意?” 荌儿插嘴道,“清河王若是不在,难不成王妃还能一直扛着镇北将军府和校场吗?要我说,该去找就得去找,你要不同意,我陪王妃一起去。” “你以为你这是帮忙吗?简直胡闹。”翠儿这话虽是对着荌儿说的,却先被哲暄拦住了,“是我执意要去找,难道是我胡闹不成?” 翠儿还想再说下去,已经被余福挥手拦下,“翁主,在下有一个建议,觉得可以一试。” “好,你先说。” “在下这就去找折骨,和他走一趟,您若是不放心,我便再找了顾三一块去,您看如何?” 哲暄并不要这样的安排,摇头道,“这不还是一样吗?” 四人各有各的坚持,一时之间坚持不下,眼看着只能随着哲暄心意照搬,就听着外间有人赶来的声音。余福敏感,忙让众人安静,伏门倾听,来人脚步轻快,行至书房门外,并不前行或是叩门了。 余福转回头看了哲暄一眼,自然了,除了秋岚还能有谁,这样便换了哲暄前来,一把拉开房门。 秋岚一时不察,脚下一滑手中托盘茶盏险些砸落,脸上更是尴尬不已,嘴上还坚持辩解道,“翁主,奴婢给你了烹茶,您要不要用一点。” 哲暄也不直言怪罪,反倒转身让出路来,让秋岚进,环顾立下诸人一眼,只问秋岚,“你怎么从校场回来了,这些日子跟着顾三功夫学得如何了。” “奴婢不敢说自己学得好,却也远比之前花拳绣腿好上了不少。”说着,还斟了茶端上前来,道,“奴婢练好了功夫,以后翁主若想去策马,也可以喊了奴婢同去。” 哲暄恍然而笑,颔首道,“好啊,如此王爷不在,我去玩也不用自己一个人了。”略作思索,继而道,“往后多了你这个玩伴,我可得好好谢谢顾三。秋岚,你替我去一趟校场把你师傅找来吧。” 秋岚一怔,却还是点头同意,出门去了。 等看着秋岚慌忙离开的背影,荌儿抢言道,“公主,您可是想到什么?一下子心情就好了。” 翠儿也近前,瞪足了眼睛瞅着哲暄,“荌儿你打哪里看出翁主有新主意了的。还有,我也长着眼睛,怎么就看不出翁主心情大好。” “你不觉得,公主的眉眼比方才舒展了不少吗?”荌儿自豪追问道,“公主你快说快说,到底是想到什么了?” 哲暄还没说话,翠儿已经开始念叨了,“怪不得安公主那日说你与咱们翁主亲近。翁主,你倒是说说看,荌儿猜的对不对?” 哲暄撇了撇嘴,举着茶盏不紧不慢饮茶,片看着翠儿已经等急跳脚,才憋不住笑,道,“我见着秋岚,好像觉得现在去西夏好像真的不是时候。余福,我算着日子老常该回来了吧。你去他那里看看,趁着秋岚眼前有顾三看着,想办法把他带来见我。至于王爷那边,你让折骨侯奇带一队熟悉西夏的人马即刻出发,你替我告诉他,他和他的族人安身立命就在当下。” 余福确实是没想到,哲暄自己想通了,很是佩服,颔首道,“您放心,不出半个时辰,保准给您办妥了。” 翠儿显然看不懂,在一旁落落问道,“这算什么好点子吗?” 荌儿实在是憋不住笑了,前仰后合地,托着后腰,道,“你以为以咱们公主的性子方才那样的劝阻能行得通吗?” 哲暄耸了耸肩,看着余福匆匆而出的身影,道,“皇上是故意把我和王爷困在甘州的,既然把秋岚这样的眼线留下,那就意味着无论我和王爷做什么都可能被皇上知道。他说过,做了皇帝的人自然会多疑,这是亘古不变的,贸然离开,只会后患无穷。” “所以您让折骨将军去?”翠儿问。 哲暄颔首道,“折骨是高车贵胄,马背上的部落民族最看重的是什么,你们也都是柔然姑娘,不妨猜猜看?” 翠儿一头雾水的表情看着荌儿,荌儿只好代答道,“还能是什么,部落贵胄,自然是自己的族人了。” 哲暄正转身,听闻这答案,一下对明安很是感谢,能在甘州这样的地方得到荌儿这么个机灵的丫头,往后确实还能帮上自己不少。她激动地摇了摇荌儿双臂,道,“折骨侯奇此人最为重视的并非军功厚禄,而是随他一道来降的族人。他至今寸功未立,一时半会又不可能会有战事发生,故而必会抓住眼前这个立功的机会,以表忠心的。” 哲暄坐了下来,反过来为她们两个斟茶,道,“我之所以不去,你们还真是要感谢秋岚。” 这会倒是连荌儿都不知道为什么,两人在一旁异口同声道,“秋岚?” “她恰到好处的出现倒是提醒了我,西夏那边就算有再难得局面,王爷和陈祯也是足能对付的,现在反而是京城之中久无消息更让我不安。” “您说的是安公主和扎合里驸马?” 哲暄的手举轻若重,缓缓道,“是,却也不只是。我是想着,这件事情还不知道皇上会怎么想,会不会疑心,会不会让人来查。虽然自始至终都没有,我和王爷都没与这件事沾边,但是真的难保皇上会有何动作。” 夏日的暑气已经在这样的时候渐渐散去,却没有微凉的风,压抑的空气下,哲暄只觉得等待余福回来的时间变得越来越长,越来越难熬。 可余福却实实在在只花了一炷香的时间便带着哲暄赶回来了。哲暄于书房内第一次见到老常的时候,才发现他与自己想象的是完全不一样,一个行商看起来却是一个面色俊朗谦和有度的君子,原以为至少也该是个保守风吹日晒的黝黑肌肤,却见着一个面如温玉的少年。 哲暄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先看了眼余福,眼前这个人既然是跟着余福来的,就必是老常无疑,可眼前这人与老常这样的名字如何能联系到一起,哲暄还是把不敢相信流露在表情和话语间,“他?他真的是老常。” 翠儿瞪足了眼睛,“天呐,你们能在说正事之前先告诉我他那里担得起那个‘老’字了。” “在下确实是常介明,只是平日里行走江湖,往来想要勿让人知,所以并不以现在这幅面孔见人,自然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与王妃说话。” 翠儿还想再说些什么表达一下自己此刻的心情,哲暄已经脱口询问宫中消息。 “王妃放心,我已经见过扎合里驸马,一切都很顺利。他如今手中已有国书,每年朝廷从柔然将采买皮货一千五百车,估摸着也能有纹银五万两。” 哲暄心上最大的石头落了地,欣慰道,“虽然算不上富余,至少还能凑合。那安公主和驸马如何了。” “他们与在下是同日出京,只是在下比他们先到一步。” 哲暄这才安心坐下,吩咐了翠儿帮忙给老常斟茶。 “翁主,在下有一言不知道翁主是否想要知道?” 老常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哲暄安下的心瞬间又提到了嗓子眼,“你知道什么就说什么。” 老常才想先说话,却被余福拦了下来,“翁主放心,并不是皇后或是王府。”这事老常在来的路上与余福说过,如今倒是先来安抚一下骤然激动地哲暄,过后才冲着老常使了个眼色,让老常捡要紧的说。 “是清宁王和王妃赫连氏。” 老常把青菀如何失了孩子的事情大致说与哲暄听。哲暄是有过丧明之痛的,自会知道那是多么钻心的疼,不自觉想起自己未出世的孩子,垂首落泪。 老常没打算花费时间安抚,直言道,“翁主,眼下要紧的还不是这事,而是崔氏失了孩子以为是王妃所害,大悲之下放了暗箭伤了王妃。” “你说什么?”发生这样的事情实在不是哲暄所能料想的,她本在泰安待的时间就短,这个清宁王侧妃崔氏究竟是何人,怎样的脾气秉性,她是一概不知,着急询问赫连容伤得如何。 “伤得很重,利箭直中到心口。听闻有婢女见状当场昏死过去。” 哲暄手中一抖,险些打翻烛台,荌儿赶忙上前给扶住了。 哲暄一直以为只有宫里的女人才会有你争我夺,哪里想到竟然在十四的府中发生这样的事情。她虽觉得自从嫁与子绍,容儿确实变了很多,却没想过离开泰安第一次听闻她的讯息竟然会是这样。 哲暄牢牢攥住荌儿的手,还是想要确实,“她死了?” 老常的摇头似乎带来了一丝云开雾散的前兆,“虽已无性命之忧,可却是大伤元气。更要紧的是,渤海王为此震怒,不仅下了国书,更是号称要派十万兵力前来讨个说法。”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方才还可以热闹说话的荌儿与翠儿,此刻已经不知如何是好。哲暄的愁云是一刻重过一刻,“现在去计较事情怎么发生的,怕是没什么意义了。这事是何事发生的?” “就是在下启程那日,后面的事情是京中今日才至的飞鸽传书所写。” “即是如此,你可知道眼下朝中局势如何?” “皇上已下旨,顾及崔氏因失子而至神志不清,太后亦不忍,遂只将侧妃崔氏禁于王府之中,褫夺诰命,贬为庶人。” 哲暄摇头问道,“我想知道的是渤海那便情况如何?” “只怕王爷不得不去一趟渤海,一来为着给渤海王请罪,二者——”老常顿了顿,“皇上有意将公主下嫁以求休战。” 下嫁公主的做法让哲暄实难赞同,更何况还是自己的女儿,亲生长女,细问之下,尚未足十四岁。 “这事可是十四哥有意传信过来的。”哲暄看着老常道。 老常颔首,哲暄反倒越发觉得此事严重,脱口就道,“是要我与王爷相帮?” “信中并被提及,在下也不好妄加猜测。” 哲暄沉吟片刻,道,“我相信十四哥会在临行之前飞鸽传书,必是有要事要我等相帮,可他为什么不言明状况?” 哲暄已经来不及思量,屋外开始有动静,正是秋岚回来的声响,众人目光齐聚在老常身上。 哲暄不假思索道,“你在屋里藏好,我们出去引走了她。其余事情,你等余福消息。” 说罢,当见得老常身体蜷作一团,就地翻身,躲到书架之后。 荌儿即刻前去开门,拉了哲暄出来,从容不迫受了秋岚的礼,转而正预备着去了前屋。 哲暄眼瞅不见顾三,脱口便问,“你师傅呢?怎么也不见他人。” 秋岚这才道,“翁主,王爷回来了。” 第65章 薪火 下 秋岚的表情似乎在宣告着不同寻常事情的发生,这个原本该是振奋人心的消息,此时此刻却成了一记重拳,狠狠砸在哲暄胸口。愣是不起风的夜,土壤中腾起的热气,压抑着哲暄实难再说话,挂碍却如同奔袭的千军万马,纵使是想紧咬牙关,镇静住心绪,嘴里仍旧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吐,“人呢?他人在哪儿?” “在东屋。” 秋岚的话音才起,哲暄已经如离弦之箭,飞奔而出。 一众人等闻之皆匆忙跟上前去,荌儿趁着秋岚不察,转头去看了一眼余福,却怎料余福也是默然摇头,做不知状,荌儿虽是将信将疑,奈何一来人多眼杂不好质问,二者,自也有其他要紧事情需要先忙活儿。 哲暄脚下轻快,口中仍不免问着,“知道王爷为什么回迟了吗?” 此刻于哲暄心中已经忘记了秋岚的身份,或是说根本再没有闲暇的思虑为何是秋岚先发现的十五。 秋岚一面跟着哲暄,一面回禀道,“陈祯说王爷是在打西夏回来的途中遇见流匪,为保战马不失,与流匪苦战多日,一度受伤被俘,赶回来的时候已经受了不小的伤,陈将军是寻了马车把王爷带回来的。” 哲暄闻之,再顾不得众人,快步生风,整个人几乎是凌空而起,一身湖色百花蝶舞便群之下,人形陡然成了夜幕下最为灵动的一瞬光。 着急地不敢落下一滴泪,哲暄仅剩的理智似乎本能的知道了秋岚话中,那句“寻了马车把王爷带回来”,究竟代表何意。 东屋的檐下是子绛亲手提的匾额,取名“怜月阁”。哲暄曾问过,为何是“怜月”。 子绛给的解答是,“人言常道,众星捧月,实则更常见的是月朗星稀。” 屋内的烛火煽动,屋门紧闭,哲暄闯进去的时候,屋内能见的只有陈祯、顾三与权善才。 顾三听闻身后响动不小,转身见着哲暄,已经没有丁点意外的神色,垂首无言。哲暄顺着他转回身的方向去寻子绛,就连跟着转头的陈祯,亦是长叹不语。 哲暄来不及心慌,来不及流泪,已经看见了趴在床榻上的子绛。 哲暄曾设想过子绛在去往西夏途中发生的各样可能,或是因为银钱之事谈不拢而闹翻,或是遇上各样麻烦事,却从没想过会是眼下这样几乎万箭穿心的局面。 哲暄便是再坚强都难再撑住了,嘶吼着冲上前去,喊着子绛的名字,却是一丝反应也没有得到。顾三在后面一个没拉住,哲暄已经扑上前,看到了子绛背上已被剪去箭尾的伤口,几乎每个都有撇口杯大小,顿时哑然失声,“怎么会是这样,子绛,子绛你醒醒,求求你,求求你醒醒,我是哲暄,是你的暄儿,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好不好。” 陈祯忍着痛,拉着顾三一并把哲暄拉开,“翁主,权医仕正在救治,您这样他反倒不好替王爷拔箭。” 哲暄本是瘫软的腿,一时之间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反手挣脱了陈祯,上前便是一个巴掌,“发生什么了,告诉我,为什么你没事却让他成了现在这幅模样。” 陈祯不愿强辩,也没有心力强辩,哲暄亦是没有心力与他再做无谓纠缠,重新跪回子绛身边。 眼前这个曾经一身青衣,束小冠,目光炯炯,让自己一见倾心的男子,那个可以一箭贯鹰目劈过自己红尾箭的男子,此刻早已是面色惨白不带一点血色,发不出一点声音了。哲暄简直不敢相信,更不能相信他会出事,泪落成雨,足以打落梨花。 余福一众便是此刻赶到的,翠儿意外之下一时舌桥不下,被吓出的两行清泪足以表达此时此刻的惊恐。荌儿的目光全在哲暄身上,俯身一并跪在哲暄身边,伸出双臂攘住已经茫然失措的哲暄。 唯有余福是稍显淡定的。事实上,他也从没想过会是这样的结果,可他却几乎是本能压抑住了自己的惊恐,他知道,更清楚,除了难以置信,等着他的还有更重要的事情。他是以常年识人断事的本能看向陈祯,见着他微微颔首,即刻有了主意,对着顾三道,“老顾,你把秋岚姑娘带出去,府里上下还有很多事情要秋岚姑娘帮忙打点,你跟着她,看着有何需要相帮就帮着点。对人家小姑娘,多留神上心。军营那儿,你也别着急去了,等王爷这情况好些了,陈祯回去处理也就是了。” 说着,便推着顾三一把,让他带着秋岚出去了。 哲暄虽是整个人近乎垮在子绛榻前,却还是心智不差,等着怜月阁的房门重新掩上,才转身求证权善才,道,“权医仕,王爷如此伤势,你给我一句实话,有救没救。” 权善才已给子绛把中衣褪了干净,手中准备拔箭的家伙件均已备齐,听闻此言,赶忙道,“眼前情状来看,王爷还有一息尚存,虽是气若游丝,不过以脉象上来看,脉象弱而未散,这是好消息。而且,王爷身中数箭,却拼尽内力护住自己心脉。要紧的是眼下要给王爷拔箭,只要箭头拔出,王爷还能挺过去——”权善才自己说着,语气都有些减弱,顿了顿,只道,“好在这些箭都不是双钩箭,所以拔箭的风险更小。如今只要拔箭之后,王爷还能提住着一口气,那后面只要安心静养,也是能和从前一样的。” 哲暄似乎明白了为何余福会在方才遣了秋岚出去,她的目光久久停留在权善才预备好的汤药和拔箭的家伙事上,留在子绛体内的箭头是他此刻最大的夺命利器,不拔已是不可能,拔,又不知道会不会就此天人永隔了。如今这一切,都要哲暄定夺了。 她不忍心,回头再来看子绛,温润的唇早已苍白如纸一般,向来束地一丝不苟的头发,飘散洒落,风尘仆仆的冷峻面庞还如同早些时候一般,哲暄不禁伸手轻轻去抚,他眼角不知何时留下的浅浅泪痕,弯弯的嘴角那抹她最为熟悉的微笑,似乎都在轻轻浅浅地再同哲暄说话。 “翁主,您要快拿主意,箭头多在身体里留一刻,拔箭就多一分危险。” 哲暄没有选择,除了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权善才和子绛的求生意志上,她没有其他的选择。 可让所有人都想不到的是,哲暄转侧过身子,跪着向权善才施了一礼,道,“万事烦劳权医仕了。” 权善才未曾想到哲暄会以尊贵之身对自己施此大礼,叩首道,“翁主多虑了,在下必定会竭尽全力,一切还要看王爷能不能挺过去。” 哲暄扫了一眼,气息微弱的子绛,泪眼婆娑道,“权医仕放心,我会在一旁守着,和他说话,他舍不得我就一定能挺得住。” 子绛的箭伤,由后背而入,总共四箭,除了头一箭中在肩上,其余从后心到腰上的三箭,每一次拔箭,对于子绛而言都是一个难关要过。拔到第二箭的时候,哲暄已经可以明显感觉到自己的上下唇正在不断的发抖,那是她难以控制的本能的恐惧。 不知道从何说起,便只能打从初遇那日开始,“你一定想不到,你那一箭把我的猎物射走了,也把我的心带走了。我嘴里虽说着讨厌你瞧不起女子的样子,可你怎么会知道,我是害怕被你瞧不起,我是害怕输给你。所以听长姐说起你来,我根本就在房里坐不住,立刻冲去见你,可你倒好,倒让我知道你已经娶妻,而且很快还会有自己的孩子。你一定想不到那时候的我是怎样的心情,我是压着怎样的失落和不甘和安姐姐冲出清秋阁的。” 随着子绛微弱的□□声,腰间的一尾箭带着鲜红的血肉而出,哲暄攥着子绛的手一抽搐,胸口泛起的恶心冲击着牙根,也就是一颤,牙印落在舌上,留下一道深深的血印。 权善才熟练地给子绛的伤口敷上药,净手,转侧过子绛的身体,生生掰开子绛死死咬紧的牙关,将护心保命的药丸给他塞了进去,再把人按着原样放好,准备拔下一箭。 哲暄已经来不及害怕,把子绛的手拉近自己怀里,强颜欢笑道,“你知道吗,那时候我可恨你了,恨不得自己从未出过王宫,从未在草原上见过你,从未追到长姐的寝宫见你。” 哲暄的余光扫过权善才的手,万事俱备,只差拔箭的那一刹,看着权善才正对着自己颔首,哲暄明白他的用意,发出清甜的笑声,道,“可当我知道父汗要把我许给你的那一刻,我所有的恨意都抛到九霄云外了。我嘴上还对安姐姐说,说你忘恩负情断然不要嫁你,可心里却早已认了你这个丈夫了。” 哲暄微微颔首,示意权善才可以准备,“你还记得,你让送聘礼的人送到我面前的婚书吗?‘素仰壶范,久钦四德,千金一诺,光生蓬壁。’那是你的誓言,你不可以忘的。还有我的枪法,箭术,你都还没有把我教会呢,不可以撒手不管。我们曾经说好,要带上孩子一起去云梦泽的。” 随着哲暄的话音落尽,再转头去看,子绛腰上三寸的另一箭已经在权善才身旁的黄木托盘里了。 没有声音,这一箭,子绛没有发出一点声响,连□□的声音都未曾有。哲暄怕极了,又舍不得放开紧握子绛的手,又想伸手去探子绛的鼻息,慌乱不知所措地向权善才求助。 权善才探了探子绛的鼻息,微微颔首,又从惶恐不安的哲暄手中搭过子绛的脉,半晌,才道,“有些伤着气脉了。” 余福看着子绍背心的那一箭,忧心忡忡,“那最后一箭,权医仕有多少把握。” 余福不提则已,一提及哲暄更是慌乱不安,紧咬着自己双唇等着权善才开口,荌儿只能搂着哲暄,总希望能从自己身上给她点什么,就算不能让哲暄得到安慰,至少不能让她再瘫软下去了。 “元气损伤过度,又连拔两箭,王爷眼下是只咬着一口气,护住心脉已经困难。在下方才已经给王爷含下了护心还魂丹,能不能拔箭,要看王爷难不能恢复些气力,否则这一箭拔下去,只怕更是要险象环生。” “可这一箭总也不能不拔吧。”陈祯道。 “你我该做的都做了,这时候,能不能挺过去一切就看王爷自己了。” 四下静悄无一丝声响,因而每个人此起彼伏的喘息声音都是那样清晰可见。 哲暄骤然的开口,试图打破眼下的死寂,“翠儿,你去把我的埙拿来。” “你要吹埙?” 翠儿的不解亦是众人的不解,哲暄不想多做解释,只是喊了翠儿去,翠儿也就只能拖着自己重如灌铅的双腿,在众人的目光之下,挪了去取陶埙。 哲暄的埙已经可以流畅地吹出一首完整的曲调,没人知道的是,那一首曲子正是新婚之夜子绛吹与她的。 立秋之音瑟瑟,幽深哀婉,呜咽之声扯断埙音,断断续续宛若美人如泣如诉。她想起自己曾说过的话,“礼乐悲喜,全在心中”,新婚之夜,烛火摇曳,便是埙音都是那样婉转动听,于哲暄心中,便是属于彼此的凤求凰。 此刻,纵使曾经的红烛高燃,曾经的落花流水,于这一瞬,于不自觉而下的两行清泪之间,已经变成了透骨酸心的疼痛。凄风徐徐,似要把天地都吹个澄澈,把一切的怨怼都吹散,吹它个干干净净,好还给彼此一份初见的纯粹。 一曲罢,没有停歇的意思,如此反复足有三五遍之久,哲暄的哭泣与哽咽愈重,气息难稳,曲子越发吹得不成样子了。 荌儿扶着哲暄的背,哲暄竟不自觉地一抽,警觉起来,喘息声夹着着喉口的啜泣声带出惊呼,如同惊弓之鸟般,凄厉惶恐不可名状。 “翁主!”余福警觉上前,摇了摇哲暄的双肩,唤道,“翁主,您要镇静,王爷可离不开您,您要是把自己吓出好歹,王爷可就真的撑不住了。” 哲暄抬眸看他,泪水倒流,从眼角躲进了两鬓。 “吹得可真难听。”一声低浅的声音从身旁传来,带着毫不留情的嘲笑。 是子绛,真的是他,哲暄婆娑的泪眼下已经看不清他的无力抬起的眼,可那样极力扯出的爽朗笑颜一同往昔。 她跪了整整一个多时辰的膝盖,撑起瘫软的身体,和摇摇欲坠的希望,向子绛靠了过去,“你醒了?你真的醒了?” 子绛用尚存的体力却竭尽全力地嘲讽,“因为你吹得实在太难听了,呜呜咽咽,不成体统。你这样的水准,我可不承认是你的师傅。” 也不知是为着子绛的这席话,还是他的醒转,哲暄竟破涕为笑,挥手招了权善才近前搭脉,一面道,“等你有了气力再把我这个弟子教好,否则我一定让所有人知道,是你这个师傅不尽责,才有了我这个坏徒弟。” 权善才跪称,“王爷,您身中四箭,方才翁主由拿定主意,在下已经为您拔去三箭。最后一箭中于后心,拔起来不说痛苦至极,就是拔过之后,也犹如闯鬼门关一般,这话在下必定要告知王爷,拔与不拔,还请王爷定夺。” 陈祯怒道,“这有什么好定夺的,不拔是必死无疑,拔或许还有一线生机,方才三箭都已经拔了,难道就剩这一箭还要放弃吗?” 子绛看着哭花了脸的哲暄,还想伸手为她拂去泪痕,可右肩才是有过箭伤,此时哪里提得起来。子绛看着软绵无力的右手,失落道,“中箭之时我已知自己此关难过,拼尽全力只为着能活着回来见你最后一眼。这箭既然已经拔了三尾了,那这最后一尾说什么我也要拔了,可拔箭之前有些话我一定要和你说。” 哲暄本想捂了他的嘴,好让他再留一丝气力以护住心脉,可子绛求取同意的眼神又让她如何能说出拒绝的话来,只好含泪颔首。 “一则,此事无关陈祯,是我自己坚持断后,你莫要怪罪他等。” 哲暄颔首同意。 “二则,我已与西夏一行商定,每年一万战马之额,你放心,即便我不在陛下亦不会降旨责罚与你。” 哲暄亦颔首。 子绛才言说至此,已经气息大乱,双唇微张,大口大口喘息着。 权善才旋即拦下,道,“翁主,不能让王爷再说话了。他元气本就落,靠着护心还魂丹才稍有醒转之势,言多不利。” 哲暄来不及拦,子绛已经反手拉住哲暄道,“对不起,我对不起你,偷了你的心,现在却只能抛下你。你的箭术枪法早已无需我教授指点,至于云梦泽,云梦泽,对不起,我要食言了。” 哲暄此刻想不到这些,夺过权善才的药匣翻找,在一个紫红盒子中找到了方才他给子绛喂下的药丸,“就是这个是不是,这就是护心还魂丹是吗?” 哲暄来不及等权善才反应,借着子绛此刻牙关微松,又喂了一颗药丸下去,道,“权医仕,请您给王爷拔箭。” 权善才不知哲暄此刻激动所为何意,手上犹豫,哲暄赶忙道,“他此刻既然还有气力,就请您准备给他拔箭。” 看着权善才颔首转身,施针为子绛护住心脉,哲暄亦回转到子绛面前,郑重其事道,“刘子绛,你给我听好了,我郁哲暄曾许过誓言,——我既然嫁给了你,认定了你,我这一生就注定了要与你荣则同荣,辱则同辱,生则同衾,死则同穴,你若是放开了这口傲气,我拦不住你,也只好随你到地下。纵使对不起父母,对不起长姐,亦是无法了。” 哲暄话音才落,权善才跟着言说道,“王爷,您坚持住。”只一下,最后一尾箭应声而出。 子绛紧握哲暄的手随着那箭的离开,亦松软了下去。 权善才赶忙敷药搭脉,半晌回神,已是泪流满满,向众人道,“无碍了,王爷无碍了。此息尚存,这边是挺过来了,只要接下来几天能安心静养,误叫人扰,待得新肉长好,再服药歇上个数月,也就能算大好了。” 第66章 大喜 上 如此下来,扛了整整三个时辰的哲暄,如同得到了恩准,瞬时滑落到荌儿的怀里。 再醒时已是近乎寅时,迷迷糊糊之间听得有人在唤自己,一时慌乱不察,只觉得微睁的眼眸里扑进一片湖蓝素纱。 “荌儿?”哲暄已经伸出手搭在了荌儿的腕上,趁势起身,来不及过问其他,先追问道,“王爷呢?王爷如何了。” 荌儿托住哲暄的腰,拖来软枕把她扶靠好,一面又深知哲暄的担心,浅笑低声回禀道,“服了药睡下了。公主放心,王爷就是舍得自己死也舍不得您跟了他去的,比起方才,现下已经缓了许多,您放心王爷会挺过去的,都会没事的。” 哲暄听着,亦是不安,还想起身,却被荌儿使着浑身解数按下,只道,“公主还是好生歇着吧,就算是为着王爷,也不能在这样吓奴婢了,王爷跟前有翠儿和权医仕,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哲暄这才恍然想起自己如何瘫软下去的情景,问道,“权善才有说我是为着什么瘫软昏厥过去的?” “还不是为着王爷给吓着了吗?再说了一整夜您滴水未进的,这好端端的人能不给累到了吗?” 哲暄听着自己无碍,笑道,“没什么事的,不就是紧绷着的弦骤然松开,还不得缓缓,眼下既已缓过来了,也就没事了,你也别为着王爷为着王爷的说个不停。”说罢伸手去搭荌儿,一面继而道,“我就过去看看,他若尚且安稳我便再回来用膳,你看可好?” 荌儿略作思虑状,最后也只能无奈颔首。 从怜月阁西窗榻下到子绛床榻前,要足足走上五十余步,直至荌儿挑了通天落地的月白纱帐,才能清楚见到床榻,和榻上已被翠儿净了两面的子绛。 权善才听闻响动转头来看,微笑颔首,低声浅言道,“王爷这口劲看来是硬生生把自己的性命从阎罗王那儿给咬过来,要说还是翁主有主意,为着您的那句话,王爷的脉象也平稳了不少。” 哲暄掩笑,再往前探看,伏在床上的子绛睡意深沉,她反倒不安转来询问,“他是真的挺过来了吗?” “翁主放心,箭已离身一个时辰有余,要是挺不住,早就不行了,眼下这样,第一关算是挺过来,待而后新肉长出就没有大碍了。” 哲暄这才反身,恭敬又行大礼。 “翁主,使不得!使不得啊!” 哲暄道,“不论你是喊我翁主还是王妃,这一礼我都是要施的,权医仕,你救王爷于大难之时,常言道,大恩不言谢,况是如此再造之恩。往后不论您有何所求,凡我力所能及,必还您三愿。” “翁主言重了。权某视王爷为主公,更何况,权某本是医者,不论何时何地出于何因,权某竭力治病救人别无所求。” 如此,又嘱托了几句,便撤了出来。 “公主可要用些点心?”荌儿虽是问着,却有着不容分说的口吻。 哲暄只得颔首道,“行!你去让他们备些点心,再备些羊奶来。还有,再去找余福,让他去军营帮我把陈祯寻来,很多事情,我还要问他。” 荌儿虽亦有无奈神色,却也只好嘟着嘴巴退去了。 余福是早料到哲暄必是要见陈祯的,于是打从怜月阁里出来,悄悄松了老常出去,便和陈祯在夜下等着。 为着子绛,即便是相隔甚远,哲暄亦不敢大声对陈祯说话,却也不叫他坐。陈祯与余福便只得站着回话。 哲暄手中的羊奶才放,不紧不慢道,“既然王爷说了,这件事是他坚持自己断后与你无关,那我自然不会降罪与你。”哲暄的指间有不自觉的颤抖,强撑着道,“可是陈祯,我想身为清河王妃,我能在你这里得到一句实话吧,这件事从始至终究竟是怎么回事?” 陈祯亦是自责了一整夜了,回禀道“西夏那边卑职是先王爷一步过去的,本来一切都说妥谈好,只要待得王爷去验马,双方钱货两清了,他们再帮着我们把马匹运来,也就算一应全备了。哪曾想就回来的路上遇上了流匪,您也知道,打从西夏臣属于大魏一来,西夏人进入中原的就不少,来人又是一身中原人的装扮,故而贩马的那些人自也惶恐,一时间只觉得是冲着自己来的,骤然便作鸟兽散。可他们人散了不要紧,坐骑慌乱之中亦带了咱们的马四散开去。王爷眼见着不好,只能让我们的人同马贩一道先行,他来断后。可那些人人多势众,王爷虽然功力不输他们,但是一来出行在外不好表露身份,二来王爷也想知道这些人是什么来历,所以虽然开始时候王爷杀了他们不少人,可他们有心要俘王爷,王爷也变趁势让他们得逞。” 哲暄问道,“既然如此,又怎会身中数箭,被你救回?” 陈祯道,“自打卑职亲眼所见王爷被俘,送了那些马贩十里地之外的农家里暂且藏身,留了几个王爷亲兵,自己回来寻王爷下落。翁主不知,那些人像是早料到卑职会回去,就在第一次伏击我们的地方留了记号等着卑职去寻。” 哲暄冷笑了声,“你没有找到他,反倒是他知道有陷阱,反而救了你是不是。” 陈祯一怔,长叹了一声,颔首道,“正是。王爷许是早听闻了什么消息,故而趁着夜色逃了出来,卑职去时正好撞见。可那些匪徒像是受了紧密训练,做事滴水不漏,他们见到我俩,才一道出手,想困下我们。我和王爷与他们缠斗了足足三天,才在茂林深处寻出一丝生机。” “我想,这些人既然能如此费尽心机设计谋害王爷,定不会这样轻易放过你们。” 陈祯无奈颔首道,“正是。开始时候他们明显不再对我们穷追猛打,王爷说他们来意不明,与卑职尚不敢即刻去找寻马回程,便又在附近逗留了三四天,足见得无人尾随,这才寻回马贩和马匹。” 哲暄想着眼前之事,道“他们并没有离开,是等着你们与众人回合,想要一举歼灭?” 哲暄话音才落,陈祯扭头看了眼余福,颔首道,“正是。王爷与卑职离着安置那些人的农户还有数里之远,不知为何王爷忽然就勒马不前了,足等了许久,他才与卑职说,怕是之前追杀我们的杀手并未走远,因而与卑职就地分道。他留下来引走众人,由卑职先带了人回甘州。” 哲暄不解道,“可你们明明是一并到的,这又是怎么回事?” “卑职放心不下,遣人先走,送出半程,复来寻王爷,哪知——”陈祯微微哽咽,强咽下不忍与自责,道,“那时候王爷已经身中四箭,又和杀手缠斗多日,早已是没了体力,他封死了自己的几处穴道护住心脉,这才强撑着。王爷见到卑职前去接应,就令我寻了驾马车,还说定要赶上那些马贩一道回至城中。” 哲暄抬眸去看余福和陈祯,子绛行为之中多有不通之处,一一细问下去,陈祯竟然也不知道,自己顿时犹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王爷可有与你说过,他被俘直至逃出,可有听闻到何消息?” 陈祯不假思索,道,“没有。” 哲暄似有怀疑的眼神,“你确定他从未提起过什么?” “不会错的,卑职曾经问过王爷一样的问题,可是王爷就是不说,只吩咐赶路,卑职也没有办法。” “你方才说,那些杀手是穿着中原人服饰?” “正是。” “口音呢,说的是汉话还是西夏话。” “是汉话,不过似乎确实是有些西夏口音。” 哲暄只觉得眼下的不安比起方才更重了,会是谁如此急切想要子绛的性命,知道围而全歼,知道不给对方留后路,又知道声东击西,况且来人众多。这样细细思量,只觉得自己背上汗毛尽树,寒气侵体。 余福见哲暄沉吟片刻,道,“翁主,其实今儿老常来时本还有个消息想告诉您,后来见着王爷带伤而回,也就不得空说。” 哲暄试探般看向他的眼神,颔首道,“我知道你们有事瞒着我,说吧,究竟是何事?” “西夏近年与陇西之地流匪相勾结,这事前儿不久皇上已经拿了主意,定了平灭地方匪寇之法,令轻车将军王猛前往陇西,诏令是中书省所下,正是柔然明安公主启程那日。” 余福此时说起这事,倒不像是说此事是流匪所为,哲暄看着他,试着猜测余福的心思,道,“你觉得此事是有人趁着流匪未灭,想要借他们的身份谋害王爷。” 余福颔首,“翁主且想,像王猛将军,陈元庆将军,还有曹厝父子,朝中无人不知,这都是偏帮着十四爷和十五爷的,陇西以北是新郡,以西是西夏,位置险要,若是王猛将军此来,由此牵制住了西面势力,又能给这么王爷极力所托,朝中自会有人不愿见此局面,斩草除根之法便是让王爷死在陇西。一来可以借此打击到未及上任的王猛将军,二来,没了咱们王爷,朝廷中人想要收拾十四爷,岂不更是轻而易举。” 哲暄知道他这一句又一句“朝中之人”意欲所指,正颜厉色道,“余福,你可是清河王的人,事事当以清河王为重。无端挑起王爷和朝廷的矛盾,若是让十四哥知道了,你以为他是会感谢你忠心,还是会降罪于你。” 嘴上虽是这样先堵住了余福,心中却难免有和他一样的想法,只道,“王爷既已回来,折骨那边你让他回了没?” “已经让人通传消息到军营中,直说,先让折骨将军待命。”余福虽被哲暄堵了个无言以对,却是依旧恭敬回道。 “这件事怕是没有这么容易结束,在王爷未醒之前你们要替我好好看着军营,风言风语是跑不掉的,这时候你们可得盯紧了每一个人,军营之中只怕也少不了可疑之人,凡有发现,连同他所见之人,有何言论均要一一记下。”哲暄顿了顿,问道,“秋岚那儿,顾三是一直盯着吗?” 余福回禀,“是。看那样子,翁主说的话,顾三没有不小心谨慎照做的。” 哲暄想了想道,“只是,这样的原由让顾三一直紧盯秋岚,一日两日尚还可以,再下去怕是人家不起疑,也自能找出理由逃脱了。” 子绛自打拔了箭,次日便开始高烧不止,人烧的迷迷糊糊甚至开始说胡话,嘴里喃喃不是父皇母后,便是哲暄。 哲暄更是日日服侍床前,亲自为子绍喂药换衣,一连三五日不曾睡过一个安稳觉,实在累得不行仍旧与先前一样,倚在子绛床榻下,小憩片刻也就算休息了。 如此衣不解带到了第六日,子绛的烧才渐渐退了下去,背上的箭伤开始有愈合之势。可是到了夜间难免身上还是烧得如同火球一般,又是这样烧了退,退了又烧地反复了好几日,才总算渐渐平稳了下来。再几日,子绛虽仍旧不能下地行走,至少已经可以有充足的体力伏在床上看着着急的哲暄说笑了。 “我总以为自己已经不曾小看你了,可你总是有办法让我不得不心甘情愿折服。” “说什么呢,没头没尾。” 哲暄亲自端了药进来,却迎面就听得子绛这句话,又好气又好笑。 子绛侧着身子,自然紧缩的眉头诉说着苦痛,嘴上还强辩道,“我说自己如今被你拿在手心,逃都逃不掉了。” “你还想逃,想逃到哪里去啊?” 子绛摇头晃脑,道,“我还有地方可逃马?你知道吗,阎罗王本来马上就要收了我去了,我们正讨论着我这丰功伟绩呢,你可倒好一句话吓得阎罗王只能把我送回来了。” “我的话,我的什么话?” 哲暄明知道他胡乱讲来,此刻却一心只觉得他说什么都是好的,便也不拦,随他说去。 “你不是说阎罗王若要收了我,必要连你一并收了,这阎罗王想了想,估计是觉得这买卖太赔本了,就把我放回来了。” 哲暄哭笑不得,“阎罗王还有觉得生意赔本的?那好啊,那你说说看,为什么阎罗王会觉得收了我就赔本了。” “你连你姐夫的钱你都敢变着法子的谋算,你还有什么不敢的。你这么不吃亏,这阎罗王要是收了你还不知会被你讨要去什么,你说他还敢收你吗?” 子绛每一句正经话,哲暄倒是想驳斥,却又是不忍心了,转头看着他拧成川字的眉头和强颜欢笑的神色,心疼不已,道,“你既然说起这事了,我便告诉你一件让你开心的事情。扎合里已经和你皇兄订立了国书,日后至少五年之内,都将会有十五万两纹银进账,我和老常算过,其中至少咱们甘州能有十万两,这样加之朝廷多多少少的军饷,应该还是没有问题的。” 子绛颔首道,“有你这么精明的翁主,朝廷的国库早晚有一天会被你全搬到甘州来的。” 哲暄听他调侃,亦憋着笑道,“我看你趁着这次受伤,倒是把很多臭毛病都给治好了” “我能有什么毛病?” 哲暄刚编排了几个,一时又忍下不说了,反倒提起了秋岚。 “别的倒先不着急说,只一件事情,我想问问你的意思。” “你连给我拔箭这种性命攸关的大事都可以拿主意了,还有什么事,非听我的意思不可。” “是秋岚,我想把她许给顾三。你也知道,秋岚虽说有这样的身份,但到底是念珏姐姐留下的人,再说顾三原也是你亲兵——” 子绛颔首道,“这都是小事,你拿主意就可以,不过要我看,你这主意拿的是真好。我没有意义,只是好奇,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哲暄笑而不语,被看穿的不好意思她自会在子绛面前流露,“我知道了一点事情,可是还有很多没看懂的,等你都见好了,再一件一件事情都说给我听。” 哲暄可不敢再拉着子绛说话,哄了他喝药,闭嘴,睡觉。 甘州镇北将军府里子绛的伤还未好,景州城下子绍已经到了。 于子纩而言,清宁王府发生的事情实在令人匪夷所思,事发之后第一次见到千里迢迢而至的子绍,老十二只觉得自己想闻错了事,听错了声,若不是前线之下尚有渤海国赫连昌统领的三万精锐,子纩指不定以为是朝中之人有意编排的闹剧。 “你的侧妃当真把赫连氏给伤了?”子纩半带着嘲讽,不相信地摇头。 子绍亦是无所谓,道,“我舟车劳顿走了这么久,你倒是连半口茶都没有,先关心起别人来了。” 子纩怎会没有备茶,听闻子绍来备下的自然是他喜欢的茶,此时定眼看他,为兄长的关切尽数流露在目光里,“她们还能是别人?你还能为了别人屈尊到我这景州来。” “你以为这事是为着她们,且不说赫连的伤实则没有大碍,虚张声势的成分太大,就说崔氏的孩子,失得也是稀里糊涂,没个原由。”子绍无聊地评头论足,无所谓地取茶盏品茗,倒是更在意茶汤清扬,解暑安心,夸赞道,“难得能从你这儿品到这样的好茶,不错,很不错。” 子纩哪里不懂得他,道,“你也就在我这儿能这样,皇兄面前本就够你压抑的。十五弟那里,你又是亲兄,又是师兄,多少年严厉惯了的,我看平日里也没少紧绷着脸给他看。” “你倒怪起我了。我们三人还有章和,说起来,章和最大,而后是你,可你两倒好,一个任性一个闲逸,我能怎么办。” 子纩看着他,一时想说念瑶,却又硬生生自己憋了回来。 第67章 大喜 下 子绍见他“念”字说了一半,生生憋回去的样子,感激之间多了一份无奈,笑道,“如今已然这样,就不用避讳了。其实我这次来,你多少该知道原由的。” 子纩颔首道,“皇上现在尚且不想和渤海开战,听说是朝中财力不够,国库吃紧,所以——” “我说哥,说你这些年在地方闲散惯了,你还真就信他?”子绍打断道,“财力不够不过是说给众人听得,国库吃紧,他可是刚刚抽了自己的血和柔然定了每年十五万纹银的皮货生意。” 子纩无奈摇头,“果然,不在朝中,难谋政事,俨文宪为父扶灵守丧,回朝尚且成了一个空壳中书令,更何况是我,一个微不足道了景王。” “你有何不满?自古一字为尊,那才是亲王该有的封号,哪像我和子绛,清宁王,清河王,虽说是提了亲王,可偏偏留了个郡王封号,不伦不类,谁还不知道他的这点算计心思。”子绍说着无所谓,转口便忘,继而问道,“你这里眼下情状可还好?” “虽说是精兵压境,号称十万,可探子回报,最多也就是三万。倒是领军之将来头不小。” 子绍赞许地看着子纩,问道,“你打探到是谁了?” “渤海王储,赫连昌。” “是他?”子绍一惊,心下一惊大笑开来,面里却还是硬绷着,微咧着嘴,只是不语。 “你认识他?” “何止认识,简直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 “依我所记,你去渤海应也只有一次,最多不过是几面之缘,哪里说得上熟悉。” 子绍转着扳指,道,“有些人,本性是藏不住的。只要一面,远远足够了。” 子纩并不追问,知道他有主意,也就随他,毕竟战事之上,子绍比他来的得力。 会盟之地定于景州与邺城之临兖阳,出于子纩所料,子绍不出一天便回,从未见得多停留一日。 二人立于城楼之上,城下远望渤海之兵未见撤退之势,子纩不解而问,“都说你骁勇善战不及口若悬河,怎么这回在老熟人面前吃了闭门羹了?” 子绍苦笑道,“哥,你不会对我这么没信心吧。” “那就说说看,究竟渤海要什么?” “你还不如说,泰安城里的皇兄能给的是什么?”子绍扳指一撮,道,“他想嫁女和亲,渤海便趁势索要你景州作嫁妆。” 子纩不恼反笑,“胃口不小啊!” “他渤海吞不吞得下另讲,可咱们这位皇兄不见得不会做。”子绍转头意味深长地看着子纩,“嫁出长女和亲渤海,已经是奇耻大辱,若是再要割地赔款,那我还不是旋即就沉了满朝文武讨伐焦点,这后世担上罪名的不是他刘子缊,而是我。” 子纩道,“或是一战你看如何?” “亦是不可?连年征战必导致国力衰微,况且如今讨伐渤海,一没有出兵高车那样的理由,二则也不像淮北三郡,本是我大魏领土,贸然出兵得不到天时地利人和,即便不输,只要被渤海死死拖住,朝廷南征之计必定会受影响。” “既不能战,和谈又遇狮子大开口。”子纩长叹一声,“老十四,若是纵使巧舌如簧如你都无用了,我看朝廷这次也只能认栽了。” “他们要的是你的景州,你如此无所谓?” “你还不知道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无心争抢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待在何处又有何要紧。”子纩指着远处,“反倒是眼下,局势胶着,你得好好拿出你的办法才是。” “方法是现成的。可皇上既然要安抚渤海王,舍得把公主嫁出去,我也没什么好拦着了,让他们这个联姻接下些疙瘩也没什么不好。” 子绍自有主意,自然也不是子纩一句两句能够拦得住,自由了他去。 子绍所言也只是无错,次日一早,赫连昌从景州前线退兵,出三十里安营扎寨。十日之后,两国递交文书,将新帝庶长女宁定公主许给了渤海国小王子赫连旻,免彼此嫁妆聘礼,定于年下完婚。 老十二尚是云里雾里,不知子绍出了何计,不过却也乐见如此结局,大摆庆功酒,送子绍次日启程,如此不过十日,景州困顿算是暂解。 待得回入王府,先见妙丹,妙丹奉茶而至,低声细禀道,“王爷,曹厝将军曾来请见。” 子绍还在净手拭面,意外道,“何时?” “您回府前几个时辰。”妙丹接过巾帕,继而道,“奴婢拦了他回去了。” 子绍颔首问道,“可有说是为了何事?” “曹将军称,皇上前几日夤夜造访,与他说了不少话。期初以为,陛下借口探望病中老母单纯只是为了施恩拉拢,不曾想这几日私下探访,才知道陛下还躬身拜会了陈元庆将军,王猛将军,甚至是原府,而且无不是夜中微服私访。” 子绍接过茶盏,不免惊诧,“他去了原府?原先生府上?” 妙丹颔首,道,“虽说老将军离世多年,其子原冰也任翰林学士,亦不过是有地位而无权势的一介闲人罢了,妙丹怎么想,都未想到皇上屈尊甚至到了他府上。” “原冰先暂且搁下不提。这事,我走之前,你我都是商议过的,料定了他会有此招,你今日着急说与我听,除了原冰是不是其中有什么你我未曾料及之事?” 妙丹垂手颔首,道,“是。当初王爷借着崔氏误伤王妃一事,大做文章,故意从府中传出王妃重伤一事,本就是想借此挑起一向贪婪的渤海王和皇上的矛盾,渤海王确实是上钩了,可皇帝似有疑心。” 子绍方才景州得胜而归,一切都在随着他期望的方向发展,听闻此言,好奇之余,难免担心,“何出此言?” “皇上探访,虽本意上是拉拢各位手握兵权的王爷,可都不约而同地提起了牟维桢,而且直言声称有人在你们兄弟之间故意搬弄是非,挑起矛盾。” 这话能经由妙丹的嘴说出来与自己听,子绍相信并非无缘无故,“你也相信这样的话。” “这些日子王爷不在,奴婢令人察访牟维桢已经有了结果。王爷明智,不妨先来猜猜看。” 子绍盯着心谋已显在眼中的妙丹,道,“既然你说皇帝起了疑心,觉得有人故意挑拨君臣矛盾,做不过就是那帮东宫文臣,不是礼部尚书戚东灼,就是新任吏部尚书谭甫。” “是中书令俨文宪。” “俨文宪?”子绍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随着不慎滑落的茶汤,一并在瞬间消逝了,沉寂良久,缓缓说道,“俨文宪自从回朝,已然成了空壳中书令,朝中有他没他根本没人在意,可他若是个争权夺利的主,如此做也不会没有可能,可是妙丹,你不了解他,俨文宪那是老学究,迂腐透顶是可能的,做个墙头草滑泥鳅也是可能的,可你要说跳出来挑弄是非,父皇在朝时候左仆射,如今的尚书右仆射公孙苻倒是还有可能,咱们这位俨老大人是绝没可能的。” “可牟维桢左右四邻皆称,自打牟维桢入狱,只有俨文宪俨大人的人来过,不仅给了安置银子,甚至是安排屋舍供牟家人搬离是非之地。奴婢让人按着街坊四邻所指去过那地,确实是安顿着牟家人。永安宫里玉奴也有消息传出,太后娘娘作证,这个牟维桢早年确实是中书令俨文宪举荐,入宫侍奉,后因累有宿功,留于太医署。” 子绍亦是有想不通之处,不自觉搓动手中扳指,道,“万事要有动机,他牟维桢身居要位,年近古稀,不会无故犯险,你再去好好查查看。这事还指不定是皇帝有意拖了老大人下水,老大人给人做替罪羔羊还不知。” “那原府呢?”妙丹问。 子绍寻思良久,“皇上屈尊下就原府的事情,你是从何而知的?” 妙丹会意浅笑道,“王爷放心消息不是皇上有意放出,曹大人说起,这事是原府上一个侍奉的小厮得意之余不小心秃噜了嘴的。” 子绍不甚放心,寻思道,“曹厝是才告诉你这事的,你还得让人细细探查才可下结论。皇上去原府,想必与去王猛,陈元庆府上的目的并不相同。他心里清楚,原先生在世时本就不待见他,若是他老人家能活到母后母仪天下,只怕非得上书建言废太子不可,如此之人,皇上未登基前忌惮,登基后没有一网打尽已是隆恩。亲自过府,只怕更麻烦。” 出了月下,甘州已经有渐凉之势,早起入夜,威风阵阵,开始是秋猎的好季节了。 子绛趴在床上养伤已有近一月,人早已是烦闷透顶,总想要偷溜出去寻个乐子,却是反被哲暄牢牢看着。哲暄亦是有理,说是自己小产那些日子,可是被子绛关在房门中不得出整整数月,如今谁叫他亦落到自己手里,偏偏也要让他尝尝不得自由的难受。 子绛养病是难得的不安心,且不说二人有意拦着不让余福把这消息透回京城,陈祯又是动身送了马贩回西夏后,就地察访杀手身份下落。 单单是子绛受伤于危难之时,亦难免有风言风语在军营中四散传开。顾三与折骨开始时候还能防得住一个两个,可子绛旬月未曾现身,流言越传越厉害,折骨来回禀时候,更是直言无奈。 哲暄深知军中无统领,人心难定军心不稳,迫于无奈,亦只得亲往校场去。 一身戎装立于高台,看着无数双目光紧盯着自己,尽数都是高车族人,正等着一个答案,她唯有显得气定神闲。 “怎么,王爷没来,各位还都不能好好操练了吗?” 军中有鼓噪之声,却没有一句明晰的话。哲暄的目光狠狠扫过众人,道,“你们无非是听闻王爷受重伤而归,再不济就是王爷伤势过重,不治身亡?” 躁动之声愈演愈烈,哲暄却也不拦着,只待得所有人把话近乎说尽,像是骤然发现还有自己的存在而停下的时候,才缓缓言说道,“怎么样,如果真如我所说,诸位可是在盘算自己的退路?不知可有答案。”她顿了顿,继而道,“若是没有,我这里有一言,还请诸位听我说完。” “且不说眼下王爷毫无大碍,尚在为甘州银钱粮草,军饷马匹诸事筹谋,就算有朝一日,甘州不再有镇北大将军,不再有和英翁主,难道诸位就要另谋出路了吗?难道还想像从前一样,过有猎物就打,没猎物就抢的日子吗?你们是大魏之民,朝廷之兵,你们一个一个都是入了军籍的在册兵士。你们以为在册是什么意思,只是代表着有酒有肉,有银钱吗?你们跑得了一个,跑得了一家,难道还想离开草原,像额齐格一样逃到北漠去吗?今日若真是王爷有难,那你们该做的是为了同袍之谊,同仇敌忾,杀了那个害死一军将帅的仇人,而不是先想着自己一人的出路。” 众人默不作声,唯有折骨侯奇道,“翁主,大家也是担心王爷,再有,大家都知道,我们本就是高车族人,是投诚魏国的外邦人,除了王爷和翁主,在甘州,刺史、司马根本没人在乎我们死活。大家是知道王爷平日里待众人不薄,一同吃饭一同操练,大家不敢想着随意离开。只是众人惶恐,生怕王爷若是有个好歹,或是离开甘州回京去,我们这些王爷亲自训练的士兵只怕会更不招人待见,这才有不少人想跟着王爷走——” 哲暄压在溟水剑鞘上的手微微触动,再凝望众人,又恨众人扰乱军心,又很是感念,道,“诸位,尔等如今是镇北军中将士,但你们要记得,魏国与先前的高车不同,没有部族之分,你们今日是清河王的手下,来日多数人会从这里出去,再有两年五载之后,诸位不知会在哪位将军麾下效力。” 这样的话,经由哲暄口中说出,自然不会有假,众人皆面面相觑,不敢相信亦不愿相信,人中有言道,“翁主殿下,我等是佩服你与王爷,甘心臣服参军,若是来日换了主公,我等便脱了这身盔甲,重新牧羊放牛去。” 人群中此起彼伏的赞同声一浪盖过一浪,势不可挡。 “诸位,诸位,你们既然信服我与王爷,就该把我方才所说都听进耳里,牢记在心底。尔等都是魏国军士,今日听服我与王爷,来日自是要听服朝廷差遣。诸位的信服来之不易,我郁哲暄替王爷感谢诸位。可诸位若还是这样心情和想法,他日不服军命,不仅拖累家人,亦是拖累我与王爷,哲暄还请诸位三思。” 无人再言其他,哲暄亦是一再强调子绛无碍,忙过手上琐事,便会抽身回到校场,于众人一道操练。 校场算是归于平静,可哲暄心下明白,草原人的性情,信服一个人外族人本就困难,更何况如今要他们信服的不仅仅是子绛,而是整个魏国朝廷。虽然她知道,为何子绛定要握骑兵于手中,但她还是不想看到相争相夺的那一日,眼下的骚动亦不知会不会是来日的祸端。 宫中闾信已被拘禁近乎一年,问计不出,绝食亦有不短时日,终日只靠汤药提着气身,形如枯槁。皇帝本多探望,盼其回心转意,几次不得,来得自然也就少了,此刻遇上朝中多事之秋,复来探看,望起出谋划策指点一二,闾信亦是不请安,不言语,只一句,仍是要回南宋。 皇帝怅然若失,无奈走出偏房,对着身旁的贵福,道,“吩咐下去,从今儿起不必再宣太医日日前来照看,饮食不必却他,是死是活,看他自己选择吧。” 贵福长叹一声,不言语,微微颔首退后。 近来发生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子缊愈发看的不明白,清宁王府的事情怎么看都只是家事,牟维桢明是下到死牢,原是等着太医署司正柳平胥协同大理寺,复核了药方与汤药渣滓,在让牟维桢与掖庭狱中女婢当堂对质,口供没有出入,此案便算是结了。说起来本也不难,一来算是给太后一个安慰,二来朝中自有流言纷纷,皆称是皇帝有意害死清宁王之子,案子审结,无论外界信与不信,皆成了铁案,也只有尘封这一种结果。偏偏却是这样的紧要时候,崔青菀一刀刺伤清宁王正妃赫连氏,惹怒渤海王。可一向贪婪却怕事儿的渤海王竟然以此为借口,出兵邺城,力压景州,才真正让子缊意想不到。 哲暄自打出府,子绛便已猜出军中不妥,本想着挣扎起来,却被荌儿盯得死死地,他又本尚未恢复好,翻身下床尚需人抚,无奈也只得服软,等着哲暄换了戎装依旧是一副寻常打扮回来相见。 第68章 诉衷肠 景州之事哲暄也是这几日才从余福口中知道,为着子绛伤势见有好转,顺带着让余福把前起西夏发生之事飞鸽传书告知十四。 才打帘帐进来,便迎上了子绛的问题,“你是去校场了吗?” 哲暄原就是蹑手蹑脚进来的,听得子绛这样说,只得看向屋内另一个知道内情的荌儿身上。 荌儿忙解释,“不是我,是王爷自己猜到的。” 子绛亦伏着身子,懒懒解释道,“我都多久没去校场了,陈祯不在,顾三和折骨侯奇真能把这些事情处理清楚?我是不信。” “为何不信?” 子绛笑称道,“你又不是不知道,顾三那张嘴,让他说实话断然没问题,可像让他说假话,憋个通宵都憋不出来。折骨,就算是高车遗贵,那还不是也一样,实话憋不住,谎话吐不出,直来直去几十年了,他还能当着他那些高车族人的面儿编瞎话不成吗?” 哲暄往床榻边一坐,接过荌儿递来的茶,一饮见底,“荌儿,王爷这儿有我在就行,你也撑了一天了先去休息会儿吧。” 荌儿扫了两人一眼,会意笑道,“行,我啊就先去翠儿那看看晚膳备得如何了。你们慢慢聊。” 子绛看着,末了慢慢道,“要说什么事儿,还非得把荌儿遣出去。”这样说着,伸手要哲暄把自己扶坐起来。 哲暄也不着急说,扶着他斜靠好,拿了那件素日里常穿的月白外衫给子绛披上。 “你是想问我路上发生的事?” “我有些事情想不通,非要问你的。”哲暄靠着他坐下,拉过手死死瞅着子绛,“你和那些杀手打过照面,我问你,你知道他们究竟是什么来路吗?是汉人,还是西夏人。” “是西夏人。”子绛解释道,“虽然穿着汉服,也有会说汉话的,但他们私下说话却是用西夏话。除此之外,就是听到他们说起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之类的话。至于具体是何来路,受何人所托吗,我并不知道。” “如此已经足以说明这帮人是冲着你来的。”哲暄把藏在心底好几天的问题一股脑全问了出来,“是皇帝吗?” 子绛也怀疑过,侧目望她,不经意流露的失落看得子绛心疼,想抬肩搂她,右肩这次却是实实在在伤到筋骨了,疼得子绛冷汗直冒,可他偏是这样的性子,既然已经抬起一半了,再放下又怕哲暄疑心,索性一咬牙死死搂住了她。暗自缓了两口气,才道,“现在还说请会是谁。皇上——他即使是有这心,做起这事来估计也够呛。” “可余福和我说过,朝中已经有人向皇上提起流匪一事了,皇上若是有心想要借刀杀人,也不是没有可能。” “你还记得募兵之前,在草原你自己和我说过的话吗?皇上的忌惮是你我能行事的关键。” 哲暄会心笑道,“你可知,这几日京城之中发生了何事?” 如此,哲暄便把清宁王府与景州之事均一一细诉给子绛听,亦将皇帝欲嫁女以换安宁之事细细道来。 “我还怎么想到,崔氏竟有这样的心性,平日里也看不出。”子绛摇头道,“这件事知道是何人主导的了吗?” “不,余福没有告诉我,估计是皇上吧。” “崔氏出生将门,我总觉得她不是那种容易被人利用的主,可要说清宁王府里出了哥还有谁能左右这种事情的发展。皇帝就算能在王府里安□□眼线,以妙丹的方法,即是留下他们,也定不会让这些人做出何等出格事情。” 哲暄讶异问道,“你的意思难不成这件事情是十四哥主导的,崔氏失子,心性大变,伤及容儿,这些都是十四哥一手策划的?” 子绛亦拿不定主意,“如今我也只是觉得,这件事情既然搅动了渤海王,闹出兵压景州这样一出,皇帝不得不出和亲这般策略,怎么看眼见受益的都该是哥,这样的事情绝不会是皇上主导的。” 为着子绛还是大病未愈,床榻进处的窗都是紧闭着的,西落的日头打在外间的窗上,隔着床榻前被哲暄特意放下的幔帐,能透露眼前的已经是零零星星只一点了。 哲暄忽道,“会不会这一切都是我们看到的假象?” 子绛半解半惑地看着她,等着她继续道,“你也知道,皇上的心计手段绝不仅此,若这一切只是让十四哥看起来受益,你觉得皇上真正想做的会是何事?” “假象?”子绛凝思,半晌,“哥手上如今没有兵权,可皇上除了左铎手中负责御前禁卫的两万精兵,军中并没有太多心腹,尤其像曹厝这样的军将多还是心向我哥的。渤海王若是真的此刻出兵,皇上又若是应战,那别无选择还是得让哥领兵东征。” 哲暄颔首同意。 “没有实实在在的兵权是皇帝眼下最大的心病,所以他才选了和亲这样放低姿态的办法。若是有什么由头可以让哥在众人眼中失去信任,再由兵部尚书裴才樾领清宁王实职,到时候,哥才算是真真正正成了一摆设——” “所以若这一切真如你我所料,那皇上就是想借和亲之际,设计夺回兵权。”哲暄抢答道。“若是如此,十四哥势力骤减,再不会对他皇权构成什么威胁,到时候,皇帝必定会把目光转移到西北来,那下一个被翦除的就会是你我。” 哲暄话音落尽,自己都倒吸一口凉气,子绛却只是无所谓地冷笑摇头,半晌方才安慰道,“你放心,皇兄没有那么容易得逞的。经过了父皇的事,只怕眼下皇兄的一举一动已经全在我哥的眼里了。” “听你这样说,我好像也没有何事好不放心的,只是——”哲暄欲言又止。 子绛强忍着箭伤,笑道,“你这是用你那点小心思考验我?我知道,我这次伤得太重,吓到你了。其实说实话,打仗这些年,哪一次也没有这次伤成这样的,你看着害怕,自然疑神疑鬼,所以这段日子,你对秋岚更是严防死守,甚至为她筹备着嫁给顾三,你费心了。” “我能费什么心。”哲暄倒不在意这些,缘起着她当初伤到子绛那一刻,这两年,她看得也是够多了。 “说起秋岚,我还有件事差点忘了问你。”哲暄撇嘴笑道,“你受伤这件事,为什么余福还不知道,秋岚就会先知道。” 子绛若不是因着肩上箭伤,这时候恨不得轻弹一指哲暄的小脑袋,“有的时候真不知道里读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你的脑袋里还能不能想些简单事情。我让陈祯雇了辆马车,只是想不被太多人知道我受了重伤,免得你今日在军中的麻烦,所以也没得空早叫余福知道。秋岚也是去请顾三的时候碰巧撞上的。” 数着日子,月牙一弯,八月三,该是秋岚嫁与顾三的吉日,这几日为着婚事,哲暄有很好的借口可以让翠儿紧盯着她,秋岚不得闲暇,连连几次想从甘州往京城递回消息,都被翠儿恰巧撞见,虽说总能找到借口推脱,不过几次之后,便是秋岚自己都已经死心。 加之哲暄开口,并不叫秋岚再做侍奉,只说为着是清河王元妃李氏留下的陪嫁侍女,如今出阁自是要好好休养一番的。为此,便是后院儿都变着法子不许秋岚出去。 想着要送走秋岚,哲暄心中便也安定了不少。子绛服了药已经沉沉睡下,哲暄轻声起床,披了披风,出了怜月阁去了。 过了子时,夜凉如水,哲暄不知往哪里去,便漫无目的地随意走走。 月色阑珊,空旷的院下,细细想来这两年的时光,大快朵颐本是她的处世之道,可万事终究抵不过“世事无常”四个字。踏上轿辇那一刻能想象到的所有美好,她都得到了,想象不到的意外和坎坷她也都尽力接受了。 怀里揣着的陶埙,是原属子绛的,很多事情就像是埙曲,即便她很努力想要学好,也总暗自觉得力不从心。 耳后有不寻常的嗖嗖响动,敲醒了哲暄的思绪,猛然转身是翠儿,她才前行两步,黑影下隐在身后的秋岚便清晰可见了。 “翁主,秋岚姑娘说临别前想见翁主一面。” 哲暄审度着秋岚,命翠儿退下。 秋岚还是寻常作侍婢时候的装束,缓缓行至近前,躬身下拜,“秋岚今夜前来,一是想要叩谢翁主大恩,二来一是出嫁前有很多话想再与翁主说。” 哲暄颔首同意,托手让她起身,“你说吧。” 秋岚像是喊着难言之隐,片刻的犹豫已经让哲暄大致听出她的话外之音,转身行于前。 “那就去城楼上吧。” 黄土城墙,没有人能比哲暄还要熟悉,情不自禁触手抚及,“这样的宫城,府里上上下下,没人能比我再熟悉了,这是思念,我有,自然你也会有。” 哲暄转来,笑看着跟上城墙之上秋岚,慨然道,“说吧,你想和我说何事?” “翁主,明天一早秋岚就要出嫁了,您难道不想把心中的疑惑问清楚,再放我走吗?” 秋岚的直言不讳哲暄意料之内,颔首道,“你既知道我有疑惑,既然也来找我,有何话要说,直言便是。你放心,除了我没有会在这更深露重的时候上到这里来,你可以很安心地说,说说念珏姐姐,说说我没来时的王府,也可以说说那时候的王爷,还有你的父亲,和——皇上。” 秋岚的试探在此刻彻底觉醒,长叹道,“您早就知道了。能告诉我,您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吗?” “可能——远比想象得要早。” 秋岚苦笑憋着泪,“我原以为是那次在廊下被您和王爷见着了,原来真的比这事要早。” “这事怪不得你。”哲暄拦着先问,“既然已经说了,不妨就都说开了。为着你父亲,你恨死母后和王爷了吧?” 秋岚已经没有方才的惊诧,努力昂起了头,强忍着不让自己的泪滑下,“是,我是恨,如果当初不是甘元,薛将军就不会被诬赖,我父亲也不可能蒙冤入狱,而我,或许至少也该是崔氏那样的出身,不说能嫁给皇室贵胄,至少不用做这样看人眼色服侍人的事情。可是——” “我知道的秋岚,这些我都知道,王爷也都知道。”哲暄不知是出于同情怜悯还是如今多少对她的无奈能感同身受,一时之间,也不讲究上下尊卑,抚了抚秋岚的长发,“别哭,千万别哭。你今夜能来找我,能主动想我谈谈,我真的很高兴。不瞒你说,其实我也有很多话想心平气和地和你谈谈。明儿你就要出嫁了,顾三虽然出身不高,但是你放心,以他的忠心和能力,你方才所说你所想要的,他都能给你。而且我看得出来,他并不在意你的出身,你的身份,他是真心喜欢你的。嫁做人妇,以后好好过日子就是。” 秋岚细细听完,目光停留在哲暄脸上留寻探查,半晌反说,“你不是寻了这个借口把我遣出王府,决意斩草除根的吗?” 哲暄的笑像是此刻打从北方掠过的风,有夏日未及散去的气息和冬日将要临幸的味道,“你听谁说,我要斩草除根的?是翠儿还是荌儿?” 秋岚摇头,“不!她们什么都没有说。是我,是我自己猜度的,从她们的言行里猜度的。” 哲暄退开望向漆黑一片的南方,“我若真是如此打算,断不会给你准备嫁妆。更何况,顾三是个厚道人,他喜欢你,我自然也看得出你不会讨厌他,自然我亦不愿意拖累他一辈子的名声。你放心好了,我是真心想让你嫁个好人家,就像你说的,纵使不是皇室贵胄,平稳度日也总比眼下这样强。” 秋岚的眸中闪过几欲垂下的泪珠,“为什么你可以这样对我,你并不是圣人。” 哲暄笑着看向她,“这个世上没有人是圣人,我亦有私心。或许是从那日见到廊下的你慌乱样子的时候,便开始的。六哥重视你重用你,却没有感情,只有利益,否则,以你当时的身手和警惕性,在我和王爷的眼皮下想被发现,不过是时间问题。那时候,我就想起了王爷曾说起你的身世。说起来,年岁上你并不比我大出多少,却要背负如此沉重不堪的枷锁。正如你所言,你明明也该是一身傲骨,为何有肯做皇帝的马前卒,在我和王爷面前,尽力掩藏,尽力讨好,你以为你可以为自己父亲报仇,为他洗刷耻辱,可你都等到了什么?” 哲暄的心疼由心底而出,她在召唤,召唤一个真正属于秋岚的灵魂回归她早已遍体鳞伤的驱壳。 “我失去孩子的时候,你就在我身旁,我看得出你的不舍和难过。你在替我难过,替我未出世的孩子难过。王爷那日在营帐中,是你不自觉得护着我,护着本没有过错的权善才。秋岚,那个人才应该是你。而不是为了隐藏自己,明明身负武功却偏偏要受战场上的刀剑之伤。” 秋岚仰着头,泪水的奔涌冲带出尘封多年的回忆,“我看着你失去孩子,我确实难过,那是因为孩子无辜,其实你也无辜。我与你本没有深仇大恨,可十五爷不同,十四爷亦不同。当年,是甘元逼着薛元平将军假意投诚,他自己没有计算得失,为什么要薛将军替他背负罪责,为什么要我父亲搭进性命,为什么要让我们一家家破人亡。” 哲暄只是长叹,“秋岚,这些事情都过去了,再去争谁对谁错,你觉得还有意义吗?且不说这件事情究竟如何,连太宗皇帝都未有定夺,就算是甘大司马做了手脚,那也与清宁王,清河王都没有关系,你为了仇恨,改变不了任何结局的仇恨还要拖下多少人,还要搭进自己多少年华。” 哲暄转口道,“方才我一人在怜月阁前,我很庆幸,替你庆幸。庆幸这些年,皇上终究没让你做出格的事情,否则,你以为就算王爷死了,你能逃得过吗。就算不是成了替罪羔羊,难道你就不怕和众人一道投放入狱,问罪开斩?” 秋岚思索良久,方试探道,“我不能背叛皇上,与其如此,您还是让我过门之后自行了断吧。” 哲暄费尽口舌,说了半天,竟换来这样一句,自己也是顿时哭笑不得,“你还以为我是变着法子要你死吗?” “我知道这不是您本愿,可是我做不出这样的事情。” 她这一语,哲暄才发现自己一直以来对她的高看,她唯有一身自以为的傲骨,其他,便是在没有了,功夫说不上出类拔萃,揣度人心的本事就是连蕙儿一半都不如。此时此刻,多想把所有该提点她的全都告诉她,然而却一时语塞,竟不知从何说起了。 “你如何没有想过,我若真想叫你死,或是怀了让你死的算计,你今日已经不在这里了。你本是念珏的陪嫁,岂会不是她胞姐念瑶的惨死就是皇帝所为。想她多少也是李承章的孙女,被指给十四爷做正妃,竟也落了个这样的下场,可见皇帝心狠手辣到了怎样地步。你不过是他手上的一个暗桩,无权无势,更别说身手和心眼,我和王爷只要让皇上知道,我们早已识破了你的身份,你以为以他一不做二不休的秉性,还能容你几日。我和王爷谁都不用动手,自有人除了你去。” 这样的话,踏踏实实,秋岚反倒听得很是安心,“这才是实话。其实自从成了皇上的眼线,我早知自己有必死的那一天,其实只要皇上能还我父亲清白,我怎样都是无所谓的。” 秋岚的慨然是哲暄意料之中的,她缓缓道,“我知道,不然你也不会在,以为自己要被我斩草除根之后,还来找我。我虽不知你是如何跟了皇上,成了他的死士。可秋岚,我让人查过,你全家上下唯有你一人了吧,他日你若自杀归于地下,见了为了等待清白病死狱中的父亲,你该说什么呢?说自己看错了人,皇上只是利用你,从未想过彻查当年幽州之案,还你父清白;还是仇视早把你变成了皇上对付兄弟的一把工具。” 哲暄抚着秋岚微微发颤的肩,“我以常理断之,每一个父母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安然活着,活好自己的一辈子,才算真真正正没有枉费他们生你养你的初心。” 第69章 冬雪 秋岚此刻的漠然是给哲暄最好的契机,她柔美的笑容下似是要把所有的美好都亲手送到秋岚面前,“给你的嫁衣是当年我出嫁时特意让宫人为蕙儿准备的,为着她自小和我一起长大的情分,我本想能在泰安风风光光把她嫁出阁去,穿一身喜庆嫁衣,嫁得一个如意郎君。眼下看是未及轮上她,先要送与你了,算是我的一点心意。我还是那句话,嫁了人为妇,就把做姑娘时候的不愉快都忘了吧,重新开始属于你自己的生活,从此为你自己活着。” 秋岚不知所以,半晌才道,“您可以再给我点时间思量吗?” 哲暄颔首道,“好。可是你的时间不多了。明儿黄昏,我会以翁主身份为你和顾三完婚,如果你到时候仍想不通,我只能——” “杀了我?” 哲暄摇头道,“治你个不敬的罪名,打发你出府。到时候便再无人能护你,你是死是活,只能看皇上的心情了。” 哲暄抚拍着秋岚的双肩,颔首离开,沿着笔直的城墙不尽地向前走去,直至消失在她的视线中。秋岚仍旧伫立在当下,身形与思绪,被夜色深深地笼罩着,不知要如何再迈出腿去。 哲暄的话犹如当头棒喝,她等了这些年,蛰伏了这些年,不计较自己过得怎样,只是想换回父亲和家人的一句清白,仅此而已,却是不能。皇帝登基已有年余,他若真心相帮怎会没有一丝一毫动静。她先前萌生起的怀疑在哲暄一句一句彻骨的剖析下陡然转变成了恨意,她恨自己成了棋子,一个被人玩弄不知终点的棋子。 正如哲暄所言,皇帝的所作所为这些年,即便秋岚并非一一看在眼里,可她仍旧是心知肚明,她不说甚至强迫自己不去在意,不过是为了那最初的一点点信念,如今,哲暄合情合理的痛斥却使她不得不重新看待自己身处的局面。嫁给顾三,在皇帝面前仍算不上背主求荣,她有办法也足可以做得到让他相信,而对于皇帝,会为着自己的利用价值只是折损而非殆尽,而可能放她一条生路。 风起云卷在夜色中是看不清楚的,此刻的秋岚却觉得自己从没有如此清楚地看清自己所处的环境和脚下的路。对哲暄的不逼迫她有言说不尽的感念,她像是恍然明白了,眼前这个女子为何在府中受宠,在疆场上受荣。 秋岚的出嫁再没有夹杂半点不情愿,哲暄送出手的嫁衣,一对雀屏的品红霞帔下鸳鸯石榴纹留仙群,曳地三尺有余,发髻正中所插着的累金丝镶宝石蝶恋花纹金华胜,两边一对儿金丝掐鸳鸯团喜字簪,也都是哲暄自己的。风光出嫁,背后自有不少人议论,多不过也就是说哲暄待下人如何如何好,军中亦是传开,不外乎说顾三备受重视与秋岚有关,顾三心中感念,却也多少有些不平,这样平日里校场训练便更是勤苦,恨不得早立军功。 待得日渐转冷,转眼立冬又至,塞外更是一片白雪皑皑的冰封姿态。为着子绛大病初愈,亦不好多在雪中就留,便只在校场四处巡转。雪压盔甲,操练本就困难,外又有凛冽之风,刮得人心惶惶。 掸去身上的残雪,才回府里饮过热茶,就听荌儿说起秋岚方才回来过。 自打秋岚嫁出去,这段日子本也常回,和翠儿荌儿说说话,或是往校场去习练,算是过了几天的顺心舒坦日子。故而,哲暄听着荌儿说起,也没太在意。 荌儿轻叹道,“公主和王爷方才去校场,可有见着什么事儿吗?” 哲暄捂着八角手炉,没太在意,“能有什么事儿啊,这连下了几日的雪,就是军中将士稍显疲态了,可也不能不操练,你看当年我们还在云中城的时候,柔然兵士不也都是冒雪操练嘛。” “可我今儿和秋岚说话间才听起,这几日军中好像有些粮货短缺。” “粮货短缺?”哲暄不信服地笑道,“怎么可能,且不说食粮棉服都是早备了好的,就算是有短缺,为何我今日和王爷去时没听顾三和折骨说起。” 荌儿颓颓道,“还不是为着前儿王爷受的伤还没大好嘛,大家都不想让您跟着操心,所以顾三和折骨将军那边就叫给瞒下来了,只说自己先想办法。今儿秋岚来,本是要和我合计着看看能不能先把些首饰当了,寻人先采办些过冬之物。” 荌儿说的全须全尾的,哲暄哪敢不信,自问道,“可今年的过冬之物不早就备好了,如今怎会出了这么大的纰漏。” 荌儿答不出个究竟,自然哲暄也不是问她,自己揣度良久仍没有答案,急不可耐,只得复裹了大氅往书房里去。 这样当着子绛的面,遣了余福寻了顾三、侯奇和秋岚一并来说,才算是明白,原是为着募兵之后平添了不少人畜,军中所募得汉兵不少还有一二家眷协往,没有关外过冬的经验,一时更是忙中大乱。加之高车族人头年与皇族做生意,见得有利可图,不免将大量皮货棉服出手,如此害得甘州城内补给调度不开。 子绛一时亦是愁眉不展,道,“这事,你们没人报知过甘州府?” 侯奇启答,“原是报过的,听闻因着是老百姓,甘州府衙根本不管,这才无可奈何推到了军中。是侯奇不察,没能办妥此事,倒让王爷病体费心了。” 哲暄苦道,“此事怪不到你身上,要也是甘州府的那些人仗势欺人,故意要军营和咱们将府好看,他们怎么也不看看,闹来闹去,若真的出了事,闹出个大动静,还不知谁要担这干系。只是眼下要紧的是如何借此困局。” 子绛复问余福道,“甘州眼下此等情状,新州与凉州呢?可还平稳。” 余福道,“暂且还算平稳,只是要想从这凉州抽调粮草,只怕也难。” “归州呢?”哲暄道,“归州原就是魏国地界,此次募兵所得汉人亦多是原籍归州,按理来说,归州该是有余出的粮草。” 余福颔首道,“翁主放心,奴才想到这层,已叫人办去了。只是还有不少缺漏。” 哲暄脱口道,“还有缺漏?” 未等他人开口,子绛已道,“咱们这次不是新蓄养了不少战马。余福,你所说缺漏可就是此中。” 三人皆颔首不语。子绛亦是自责,怪自己负伤至此,未及处理善后之事,才至此事发生。 哲暄只是含笑看她,眸光如清泉涌动,算是夫妻彼此间无言的安抚,这样转头才问道,“你们未有告知,可我相信你们都已想过办法,如今既然事已至此,不如就先说说看,办法想得如何,有何可行,有何不可行。” 侯奇道,“此事如今已算是出自军中,既不方便又王爷出面与甘州府刺史商议,我们就商量着不如还是军中事军中毕,又我们出面在附近州府买运粮草。” 子绛欣慰拍了侯奇的肩,道,“若是如此顺利也就不会拖到今日了。” “是啊,你们不是方才才说的,新州和凉州已经无粮草可调,再有附近州府就更是远了。”哲暄苦叹着,心向此事远不是秋岚和荌儿想着如何变卖首饰换了银钱便能解决的,如此又道,“余福,此事你必有主意,你说吧,眼下事情究竟到了哪一步?” 余福才道,“老常的人顶着风雪跑了不少地方,如今要想调到如此数量的食粮只怕未有西夏。” “西夏西夏,怎么又是西夏。”哲暄心中暗自喃喃,嘴上只说,“除了西夏,是否已无其他办法。” 众人皆知她所虑为何,未有余福颔首答道,“还是一样的道理,这些马本来自西夏,所用粮草本就是一年前备下的,因而有充足所余,这是理所当然。只是眼下要紧的是,西夏那边自打王爷此次买马遇险后,买卖人皆闭门谢客,老常虽没说是为了甘州军营所买,但一身汉人扮相已经吓得西夏人唯恐避之不及了。” “也就是说,如今即便是我们派了人取了银子去,眼睁睁看着有粮草,却也买不得?”子绛错愕道,心下顿生凄凉,“到底是商贾,重利轻情。” “你费尽心力所救之时自然从没图过他们回报,既然这样倒还不如权当没救过他们,再想起时候也不会如此失落。”哲暄说的,未尝不是自己的处事方法,“如今要紧的是眼下,西夏那边看来老常去是不行了。” 众人皆不知所如何之时,却是顾三先道,“王爷,翁主,让卑职和陈祯将军去吧。” 哲暄似有准允的眼光流过,扫过三人投在了子绛身上。 子绛只道,“只怕你去亦是无用。” 顾三却道,“顾三忝居郎将之职,前未有功,后无建树,此番还请王爷和翁主能给卑职一次机会。” 余福捻手道,“陈祯去倒也能说得过去,他毕竟和王爷一道和西夏人打过交道,又于他们有恩,多少能对西夏商贾威逼一番,但如今只怕这些人还不是一个陈祯能对付得了的,的确是尚且还要一个人,只不过此人无需孔武有力,只是要伶牙俐齿,能说会道,最好可以能直接打消西夏这些商贾的顾虑。” 余福的黑眸微闭,闪动的睫毛同颔首一般,到底是服侍子绛多年的人,子绛含笑道,“侯奇,你去军营中将陈祯给本王寻来。” 如此,余福方才道,“王爷,您这次受伤后,奴才让老常和陈祯回去过西夏,好好查了一番。老常发现,这些人明面上看是西夏杀手不假,但实际上却一直有人暗中给过他们银钱,换言之,是有人雇佣杀手想要王爷的性命。” 如此不过是证实了这几日子绛和哲暄的心中所想,一直竟也说不出任何抱怨的话来,哲暄更是漠然垂手,玩起了自己手上的一对镶金玉镯,喃喃道,“看来,京城中人还真是在乎我们的一举一动。” 子绛只问,“你方才直言,我知道你是有主意的了。” 余福直对子绛道,“老常和陈祯也是才回,奴才亦是才想出的计策,西夏那边不如让陈祯将军同顾将军的夫人一同去西夏走上一遭。” “秋岚?”哲暄似是怀疑,叹息道,“非她不可吗?” 顾三亦是舌桥不下,惊异万分。 余福只道,“顾夫人的身份王爷和翁主心里清楚,想必顾夫人真心待顾将军,也早已将自己的身世和盘托出了吧。” 顾三微微摇头道,“你竟然连这都能料到?确实,大婚当夜,秋岚说不愿再带着身世的隐秘过活,也说想让卑职明明白白知道她是怎样的人,故而已经将前半生所经历的点滴尽数告知卑职,她更是对卑职说起过,能有如今从头再来的安生日子,是翁主的大恩。” 哲暄只觉得心中有愧,道,“正是如此,我是说什么都不能让秋岚蹚这一趟混合水了。” 子绛只是淡然追问道,“你既出此计,便知道是要有不可不用她的理由。” 余福俯身拜道,“还请王爷翁主赎罪,奴才已是没有办法,如今是非要用秋岚不可了。既然西夏杀手多少是受了京城消息的指使,那如今能转变西夏态度的也唯有秋岚。” 正是如此,方才更加为难。哲暄于理上亦是知道如今能解此困局唯有秋岚,却全然不忍心开口,更何况自己当初曾许诺过,要给她新的安稳人生。誓言过去不到未有多时,更是体谅秋岚如今安稳平和心境,一时没有了主意。 子绛若不是看到哲暄此刻为难表情,只怕早已拍案决定了,如此只能让二人退下,事情算是先搁置了下来。 次日一早,闻讯而来的秋岚拦在了哲暄的房门外,未许荌儿通报,久候于前院雪中。哲暄初醒方知,亦未及打理,裹了大氅亲自出门将秋岚拉进屋内。 秋岚才欲开口,哲暄递出自己手炉便称道,“我知道你此来所为何事,你不用说,我不会让你去,此事除了你,一定还有其他办法。” 秋岚道,“眼下要紧的不是我,而是甘州城内百姓和王爷拼死领回的战马。” 哲暄接过荌儿递来的暖茶,先给了秋岚,洗漱落座道,“若是你去,眼下之危是可解,可是来日只怕问题更多,我不让你去,既不是信不过你,亦不只是担心你,而是无论于情于理,这都不是最好的办法,饮鸩止渴于今后无益。” 正说着,只见得翠儿冒着风雪推门而至,来不及取暖喝茶,欠身请安道,“翁主,王爷那儿有要事请您过去相商。” 哲暄想着该还是前一夜之事,颔首让秋岚先留下,自己跟着翠儿往书房去。哪知,到了方才知道宫中又起波澜。 第70章 妻戚 看着子绛忽起的怒气,哲暄回首去余福那儿找答案。 余福只道,“先帝东陵将于先皇后冯氏同穴而葬,当今太后百年之后,只能与先帝同茔异坟而葬。” “同茔异坟?”哲暄脱口而出,望着恼怒拂袖的子绛,继而道,“就算两宫皇后有先后之分,不能均与父皇同穴,亦可同坟异穴而葬。更何况,父皇母后鹣鲽情深多年,我想就算是父皇亦不想在这事上薄待了母后。” 子绛不言语,哲暄问向余福道,“皇上要这样做,总该有个原由吧。” “礼部尚书戚东灼上书,称冯皇后前终,与先帝合葬理所应当,当今太后乃后终者只能同茔祔葬,否则日后会惊扰先帝。” 子绛冷冷道,“当朝没有先例,便是由着他决定了,可惜这事眼下谁出面都不合适。” 余福补充道,“章和长公主闻讯后曾大闹太英殿,被皇上下令斥责。十二爷和十四爷商议过,觉得此事只怕也是皇帝有意试探之举,故而书信前来,有想让王爷莫要轻举妄动之意。” 哲暄看着子绛怒发冲冠,眼含血色,心知他强压性子的无奈,缓缓道,“此事要紧的是母后。”如此便转问道,“母后是何态度,京中可有消息。” 余福道,“长公主太英殿里当着文武以下犯上,本是该以不敬罪名革去长公主之尊,降为庶人,太后为保长公主,以为先帝诵经为由,自请迁于宫中佛堂,从此不问世事不见众人。” 子绛翻手打掉茶盏,茶汤溅进香炉,发出吱吱的火燎声音。他淡淡的,道,“母后是认了。” 哲暄瞅着,打点余福出去,躬身拾着散落的茶盏碎渣,默默道,“不知道八姐现在如何了,方才也忘了余福了。” 子绛顺声看去,正见得哲暄双手在细碎的瓷渣上划过,慌忙去扶,“六嫂出面求请,姐姐已经回并州了。” 哲暄手腕一落,从子绛虎口中腾了出来,轻盈一笑,“如此,便是眼下最好。” 子绛亦不与她相争,靠坐下来,颇有怅然若失之感道,“我只是在想母后心里怕很不是滋味。” “我懂,怕换做是谁,此刻都是不好受的,更何况是母后,一朝母仪天下,尚未多时,夫离子散,几乎与孤身一人无异,偏还不招人待见。”哲暄将碎什放落檀木托盘之中,取过手炉搁置于子绛近前,平和道。 子绛拉了她坐下,“不止如此。母后心性极高,我虽往日从未说起,但想必你也看得出来。她在意哥,多半亦是觉得子女之中唯有他能与皇上相争,多年细心为他铺路,择选朝臣让其相交,念瑶姐死后,又有意蛰伏,替哥的种种莽撞为父皇请罪。一切的一切,除去为母之情,多少也是想与冯氏一较高下的意思。” 哲暄捻着大氅对襟上的绒毛,思绪飞到了别处,却是未曾接子绛的话。 子绛亦只是自己慢言,“皇上此计是真真戳到了母后的痛处,她只是父皇的继室罢了。” 哲暄素并不在意这些,只是子绛末了的语中带了些怨气勾回了她的心神,“我知道。” “那些年冯氏离世,父皇有意册封母后承继中宫,母后迟迟不肯,直等到我和哥受封爵位,她的心思,我们几个都懂。” 哲暄亦颔首,“我知道,母凭子贵远比子凭母贵来得更能力压众人的悠悠之口。” 哲暄的话,子绛多少有着本能的意外,他没想过,只有不到两年,发生的种种,足以让初见时那个无忧无虑一脸天真浪漫的哲暄,说出这般话来。这样的晃神不过一瞬,心下长吁,只道,“母后是为了八姐自请去的佛堂,其实多半也是为了你们兄弟。想让母后有顺当理由体体面面地从佛堂里出来,就一定要皇上亲自去请,如是非逼得皇上走到这步,说来还是要宫外的我们有所为不可。” 哲暄素来最讨厌磨叽,釜底抽薪,解决事情何其畅快淋漓,只是眼下哪有她口中说的那般容易,子绛亦不免笑道,“你可是又有什么鬼点子了。” “哪里是鬼点子,我眼下这主意,可要紧得很。”哲暄起身道,“我且问你,八姐眼下可是几日后要到并州?” “从京城出来,大约十日有余方可到并州。事情发生,至消息传进甘州,我估摸着再五日也便能到了。” “好!”哲暄拍掌道,“子绛,粮草物资之事,你我不必再求西夏或是归州了。” 子绛闻之,不出片刻,展颜而笑道,“你想从并州借调?” “并州镇国公文英是八姐的公爹,驸马文泽本就是世子,如今更是夫凭妻贵。你我若是书信一封,让陈祯亲自走一趟并州,以八姐之名请他相助,文英想是不帮都不能了吧。” “也说不好,毕竟章和打从宫里出来出于何种情由,文英很快就会知道。” 哲暄道,“那就要快,让他骑虎难下。” “不让他知道?”虽说是最好之法,子绛亦有疑惑,仍旧颔首道,“是,你我收到飞鸽传书,按理是比他要知道得早些,算上时日,做到这些也并不难。让他骑虎难下,即便是被皇上知道,他也已经是我们的人了,有口难辩,便是最好的结果。” 哲暄兴奋道,“就是这个理儿。” 子绛只道哲暄心急,提笔书信两封,一封与文泽,一封预备着快马发与半途之上的章和。 收笔落印,方才问及一事,只道,“此行必经归州,遣人去时尚可掩其踪迹,归途还需细细另外择选。” 子绛行至地图前,道,“绕道西径,由新州而入,我以为最妥,你看呢?” 哲暄摆首道,“不好。路途太远,车马负重,并州府军未有远征,脚力不行,如此要耽搁很长时间。甘州城内会人心惶惶的。” 子绛凝视地图良久未有言,半晌只道,“余福曾替哥传信前来,称已探听得知,征北一役之时,皇帝曾在归州不有精密眼线暗桩。此一趟若往归州走,京中必知。” 哲暄心中暗呼,如今更知深宫险恶,不免勾起思姊之情。来不及细想,眼下却有更着急之事,踱步于子绛身后,半晌忽拍手称道,“即是如此,必知就必知了,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子绛转身过来,没见着哲暄的神情,有些拿捏不准她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随口道,“难不成,就这样明晃晃让皇上知道我们和并州镇国公府相联合。” 哲暄兴奋极了,转身道,“对。” 子绛的不可思议全然溢于脸上,不用稍加任何一点语言解释,“先前才说,此事让京中过早得知并不好,你我左瞒右瞒,就连秋岚都被你招安打发了出去,如今你怎么敢这么大胆。” “还说我读书不多,我看你,这些日子关在房里养伤,书都读傻了吧。”哲暄拧着子绛的鼻子,半撒娇半得意道,“你怎么没想着,侯奇昨夜曾说,此事本是报过甘州府衙刺史知道的,为何久久不见对策,后又推回军中。刺史虽是一方要职,官位却远在你这个正二品亲王之下,他们敢无视甘州发生之事,除了身后有人为他们撑腰,还能有怎样可能。” 子绛轻拉下哲暄的手,展颜道,“是了,你我眼下困局明明就是皇帝一手所为,就是要看着我们如何处置,若是不明不白这风波就下去了,反叫他不放心,倒不如明明白白去搬救兵,事关百姓,他反而没有斥责的缘由了。” 哲暄显然是放下一件要紧心思,就连笑声都轻盈了不少,“怎么样,说你书都读傻了可有冤枉你。” 子绛亦不在意,调侃道,“我傻了不要紧,这不还有你这个小机灵鬼就好了。” 说罢提笔上书,是请准从并州急调过冬之物的奏疏,发与鸾台,以备查证。 青琁原本是忙着为将要出阁和亲的大公主筹备嫁妆,还指着未知之事能请教太后一二,哪里想着章和一闹却是把太后闹进了佛堂,这几日又要忙着为太后筹备物什,送去佛堂。 如此奔波忙碌,一日下来,只觉得全身上下都近乎要散。妙菊正是点了香,给青琁松活肩膀。 青琁懒懒道,“也不知怎的,这几日总觉得累,像是打不起精神似的。” 妙菊道,“娘娘可要宣太医署遣人来瞧瞧。” “没事,许就是这几日走的路多了些。”青琁示意托了托自己后脖,妙菊忙跟了上。 青琁只道,“要说原在东宫时候也常行来走往的,也未有这样的感觉,或许是这后冠远重过太子妃的发饰,这才把人压得喘不过气来了。” 妙菊只是缓缓道,“娘娘,您是这些日子事儿多,操心得有些累了,不碍事,明儿一早奴婢替您去太医署找柳太医来为您请脉,再让他给您开几帖进补汤药好生调养就好。” 青琁颔首,感慨道,“眼下这些事说来不过小事。母后总理后宫多年,即便未及封后,不是一样操劳烦忧。” 妙菊尚未说话,只听得青琁继而道,“太后虽说在佛堂潜心诵经,又吩咐了不许闲杂人等滋扰,可太后依旧是太后,饮食用度不能有缺。既然太后说了用素食,你就告诉膳房日日让人做了精致素菜给佛堂送去,一日三餐一旬不能重样。” 妙菊细抿嘴,心下浅含笑,只道,“是。” 青琁这才道,“若有人多嘴,你知道做法的。太后虽说是为了章和的事情自请进的佛堂,可陛下一样日日遣人前去过问,并无与往日有分毫不同。昨夜更是开口,初一、十五给太后请安亦是不能断的。太后若不愿见,就是隔着佛堂,这安也是得请的。这话,你一样让人透给各宫知晓。” 妙菊心中似有疑惑,稍事间隔,才道,“是,奴婢会着人去办的。” 青琁见她手中力松,转脸来问,“怎么了,有难处不成?” 妙菊只作为难样子,待得青琁再追问,方才道,“奴婢只是觉得,皇上明明孝顺至极,可又为何与太后关系闹得如此僵硬。还有——” 青琁等了片刻,知道她有意提调自己兴趣,细听左右皆无响动,道,“还有什么,想说便说吧,出你的口,入本宫的耳。” “奴婢这几日听见下人们多嘴,都说皇上忌惮几位王爷,故而才在宫中打压太后。” 妙菊这话并不大声,却是这样已经受了青琁的冷眼,自是点到为止。 青琁只道,“这话,你听谁说起。” “四下皆有。奴婢但凡听闻皆厉声打发了他们。后来渐渐听闻多了,奴婢也就暗中打听察访了一番。最早原是太英殿服侍的婢女絮春。说起最早也是好些日子前,一日值夜曾亲眼见得,先前服侍过先帝的小太监安子私下打发了一具尸身往角门去了。” 这样的事情向来是极不吉利的,青琁只道眼前的妙菊有非说不可的缘由,见着妙菊渐说渐落,只道,“你既然出手办事,必不会留了疑点就来说与本宫听,既然说了,也就说个干脆。” 妙菊道,“絮春本就是个胆大的,一时竟跟上去见了个究竟,没想到正撞上安子。絮春说,她原是惊呆了,生怕自己被安子杀人灭口。哪像着安子见她,不但没有害她,反倒被絮春疾言之下,说出那惨死之人,竟是往昔常入东宫为陛下抚琴的乐师闾信。絮春多久生出恐惧之意,眼下又见章和长公主之事,这才——” “闾信?”青琁心下不禁哑然失声,脑海里萌生出千万种念头。闾信常年进出东宫,备受赏识自是不用多说,青琁虽也曾听闻其琴声悠扬,却未与其深交。即便如此,闻得闾信不知何时惨死宫中,已想着多半与昔日东宫之事有千丝万缕联系。 这样念头,青琁偏不想在妙菊眼前流露,只道,“许是安子故意欺瞒也未可知?” 妙菊眼见青琁强压下眼中初起流露的惊恐,如此只道,“也是。安子御前服侍,本就最是稳妥,许是不想让絮春多疑,又不想枉送了她的性命,才胡乱拣选了个人说的。” “这事便就这样,你就当不知。其余的若是再有问及,先来告知本宫就是。” 妙菊起身屈膝下礼,“是。此事是奴婢办得不妥,还请皇后娘娘责罚。” “责罚就不必了。”青琁示意着,取过妙菊递来的手炉,“你只把太后那里打点清楚,就算是将功赎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