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上京华离人泪》 第1章 楔子 正是隆隆的夏日,阳光猛烈,蝉在头顶的青枣树上嘶鸣着。 尽管常景与二哥歇在枣树荫下,仍热的很,只好挽了袖子趴在一张四尺见方的小石桌上,听二哥把那些听来的评书一一讲来。 “……且说说这位平西将军自从遇上了那位戎族女子,不仅因女子精通各国语言而通行无阻,又一时熟知各地地形,一旦起战,必得先机,不久西北地域便已是囊中之物。待平西将军回朝之后,又被封为安西大将军。”二哥讲到这便停了,然后有落地的声音,因是二哥从蹲着的石凳上跳下来了。果然,下一刻他便一手附后,一手向前,晃悠悠的出现在了常景的面前,常景则从善如流的从兜里摸摸出一枚铜板放在他手心里。随闭上眼有气无力的问道:“后来那位戎族姑娘呢?” 听她这一问,二哥又来了兴致,三两步便又蹲回了石凳上,将袖子一挽,复津津乐道:“那戎族姑娘虽烈性,但对将军情深,后来便遂将军回了中原,在将军排除万难后,成了将军夫人。”讲到这又似那平书先生话锋一转,叹到:“那女子虽与将军情深似海,可在京城生活了三年便因水土不服病逝了,那将军随后伤痛不已,竟从此再未上过战场,不问朝堂,回了与那女子初识之地了此余生。” 听到故事已完,常景换了个姿势,仍扶着石桌道:“这将军到是情深。” 夏蝉仍聒噪着,而她不知何时已睁开了眼,转头笑盈盈的问:“二哥知道镇远将军的事吗? “镇远将军?我只知他若上战场,定让敌人闻风丧胆。听说他前几天带着妻子归宁,如今住在城北,改日二哥带你去瞅瞅!” “嗯” 少时不知愁滋味。她与哥哥爬上将军府的高墙,只那惊鸿一瞥,却不晓竟成了后来的难以割舍的执念。 第2章 柳色新 上京城,将军府外。 三月小阳春,正是天清云淡的明媚日子。柳条打着绿苞,一条一条随风摇着,很是可爱。柳条抚过树下人的头,肩,柔柔软软。 今已是第三日了,薛子瑾在将军府外的柳树下踱着步子,又将临风楼上与胡泽,郑妩商讨的话思虑一番。踱了几十个来回后,方理理身上略显魁梧的黑色劲衣,走上前去拍着门上的铁环。 不一会儿,果然有脚步声,不紧不慢的来了。待门开以后,薛子瑾楞了,对方亦是一怔。 此时,门内立着一位着淡竹叶色青衫公子,墨发高束,五官俊郎,身量修长,只脸上有些惊诧。而门外的薛子瑾则一身魁梧劲衣,也是墨发高挽,用只簪子束着,身量虽不足,但细看也算俊俏。 薛子瑾见前两次皆是一个小厮来开的门,又以将军不在府中作为回绝,实在没想到今天竟是另一俊朗公子。看样子,显见的他是将军府的人,且气宇不凡,心下便已了然,窃以为这青衣公子便是将军。 只是没想到这将军穿的这般儒雅,再看看自己的衣着,不由又在心底叹息一番。 “将军府的人想必都穿的武装,你穿件魁梧点衣裳,才有些气势。”如今看来,胡泽的话全不对。 “……听下人说常公子前两天也来过,却未让你进府,甚是怠慢,望常公子见谅。”彼时,青衣公子拱手道,神色已恢复如常。 薛子瑾回神,忙道:“不妨,不妨。今日能得见将军已是万幸。将军果然气度非凡……” 还未说完,那公子却皱了眉头,拱手道:“在下江怿,是将军身旁的参军。”随即侧开身体,伸手探向府内,“将军正在大厅侯着。常公子,请。” “额……江……江参军,请”薛子瑾揉了揉眉头,不想一时竟认错了人。正欲表歉意,又见江参军站在一侧,伸手邀她入府,便索性入府了。 将军府外表看起来只能算一座普通府邸,就连那牌匾也因年代久远而失了几分气势。只有进入府内,才能看出一些将相风范来。首映眼底的便是府内修建的练武高台,四周呈放各类兵器。而此时,那高台上皆是几十个着劲装的武士,手拎寒剑,剑法精妙,身形皆是快如闪电,来去如风。他们的每一剑直取对方要害,招招惊险,打斗的煞是精彩。 薛子瑾一进门就见到这种场面,一时看直了眼。江怿看她一眼,向高台跨近一步,命令道:“今日训练到此为止,你们先下去吧!”黑衣武士本缠斗在一起,此时一听吩咐,皆立即分开,收了剑,抱拳道:“是,江参军。”只一眨眼便迅速离去。 高台原本剑光凌凌,人影散乱,此时却突然空旷下来,给人一种错觉与恍惚之感,但同时视线也再无阻碍,可直望正堂。 此时,邓少将军就坐在堂内的主位上。墨发用发冠高高束着,着一身黑色袍服,黑色长靴。他的双手置于膝上,肃然端坐着。这些黑色汇聚在一起,整个堂内都透着一种凛冽冷意。面部刚毅,并无什么表情,只一双眼睛从堂内望出,直直的望进薛子瑾的眼底。 薛子瑾从未见过这样的一双眼睛,熠熠有光,却又像冬日的江水,无尽的寒意直浸心底,甚至带着一些看不清的东西。她远远地望着,只觉得这人的身形虽健壮,却难掩孤寂,让人难受。 时间一点点流逝,似有数年的时光流散。忽感觉另一目光,薛子瑾一侧头,果然见到江怿含笑将她望着,她便垂下了眸子,先移步走入正堂。 “在下常景,见过少将军。”她恭恭敬敬拱手行礼道。 邓少将军略一迟疑,抬手探向下首的暗色紫檀木椅,“常公子,请坐。” 这边刚坐下,便有小厮奉上茶来,薛子瑾在心中一番赞叹,将军果然有将军风范,这一遭,不算白来。掀开茶盖,茶香四溢,浮了浮水上细叶,正欲饮一口,却听上方穿了少将军的声音。 “听下人说,常公子想要投入我的麾下?” 薛子瑾放下茶盏,“正是,正是,在下想要参军,只是苦于没有门路。又因仰慕将军许久,知将军作战勇猛,叱咤战场,现在终于等到你回上京,特意前来投奔。” 这番话说来,上首邓少将军与对面的江怿都默了默。 “常公子既有投军之心,只要在军队里历练些时日,再在战场上夺些战功,相信将来也有拜将之日。”听到这,薛子瑾以为将军有收留之意,正窃喜间,又闻“只是,我自归京以来,编制军队一事已交给徐副统领,你可去城东军营找他,他自会让你入伍。” 一句话完,她脸色白了白。慌忙起身,再次拱手行礼道:“我确实是来投奔将军的,想为将军做事。” “既然如此,将军这如今倒有一个职位,不知常公子可能胜任?”江怿截过她的话,勾了勾嘴角。而少将军则诧异的望想他。 “……什么职位?”看了看他的神色,她突生的希望又有些颤抖。 江怿没说话,只伸手指了指院中的高台。 “那些武士?”薛子瑾脑海里又浮现出刚刚所见之景,招招毙命的招式,脸越发白了。 “不过是府内训练的一些护卫罢了。”江怿淡淡说道。 “……我,我并不懂剑数,但我认识的人挺多,消息灵便,遇事可以为将军出谋划策。而且,我是临风楼的熟客,将军若有秘事与人商议,临风楼是最佳之地。将军若要请人吃酒,我定在那奉将军为坐上宾。别的职位做不了,还望如江参军般为你出些点子。还望少将军……” “将军,薛国公到了。”堂外忽来一小厮。 “快请。”少将军立即起身道。江怿亦起身立于他的背后。 薛子瑾本恭着身立于堂中,此刻便闪身立于一侧。脑中却一直盘旋着‘薛国公’三字,突的灵光一闪,脸色大变,直由白转青。又跨上前去,颤着声道:“少将军既有贵客,在下先便告辞了。”此时已顾不得自己的目的了,不等将军答复,低着头匆忙向外急急的走,并未注意到身后两人诧异的神色。 等出了将军府,已是日头渐西了。她耷拉着脑袋,很是郁结。原本听从胡泽与郑妩的话,女扮男装,到将军府诉说投军之意,再动之以情,晓之以礼,求将军将她收至麾下,而后再图之,也算大功告成。谁知这一番动之以情,晓之以礼的话还没说完,却撞见了叔父。 她想叔父定是认出她了,因她与叔父擦身而过时,感觉到那锐利的目光将自己注视了良久。 薛子瑾一生中没怕过谁,连父母也不怕,却独独怕这个叔父。叔父是现在的父亲的亲大哥,却一直不喜欢母亲,她,和娴儿。 六年前,她与母亲,娴儿一起来到上京,薛府。没有人欢迎她们。丫鬟私下说,娘亲身份卑贱,又是带着两个外姓孩子的寡妇,本就没有资格嫁给薛侍郎,定是想攀高枝,使坏心眼,才嫁到薜府。 她气急,与那丫鬟理论不过,便携了娴儿与那丫鬟打了一架。 这个叔父也在府内,亲眼瞧见了她们与丫鬟在地上扭做一团的狼狈样,怒极,当着父亲的面,说了一句话,便扶袖而去。 他说,当真是乡野鄙人,难成体统。 他的夫人,薛子瑾的姑母,则看了她们一眼,随她叔父离去。还有更多的人一直盯着她们,像看最下贱的奴隶,鄙夷之态尽显。那些叽叽喳喳的谈论声一直围绕着她们,似乎怎么也散不去。她用双臂死命的护住娴儿,生怕那些话进了娴儿的耳朵里。直到看到娴儿苍白的面孔,一切才夹然而止。 后来,父亲没有罚她,只遣散了那些多舌的丫鬟,婆子。母亲却在她身上打断了一根两指宽的竹板。 那年,她十一岁,娴儿九岁。 如今母亲做侍郎夫人已经六年了,一直承担着着薛府的所有事宜,将薛府管理的紧紧有条,待人又和气,且一直是侍郎唯一的夫人。旁人不敢再多言,待她们也是渐渐好了。 只叔父依然不喜欢她们,虽平日里来薛府极少,却也从未给过她们一个笑脸 薛子瑾不知道叔父会不会将她女扮男装去将军府的事告诉给父亲,父亲虽从不罚她,母亲却会。 仍在街上慢慢行着,思索如何应对母亲。母亲若知自己女扮男装,就会认为是坏了自己的小姐名声,传出去还有损爹的颜面。但转念一想,母亲若问,便说这几天自己一直在家中,并未出府,只对去将军府之事抵死不认,相信也可蒙混过去。 于是,脚下是步子不由加快,急急的朝家里跑去,打算在家规规矩矩待些日子。 第3章 柳色新 漪清池,正是一片葱绿的水光,粼粼的波纹微微荡漾着。一群黑斑红鲤鱼在水里烘抢着耳料,噗呤噗呤,池里水花四溅,一池潋滟。 薛子瑾托着木盒,趴着栏杆,看那些鱼抢的厉害,便将耳料一把连一把撒入池内。 薛国公这几日并未来,府内的人都如往日一样,忙着各自的事,只她一直清闲。 身后有脚步声渐近,她回过头来,见来人一身戎装,大步行来,从府门方向过来。薛子瑾笑盈盈道了声:“远哥哥。” 来人本想略过她,从曲水桥直入内院,听到这声音,便顿下步子,没说话,算是应了。 立了会,薛远转过头来,冷淡道:“你这几日到是安静,也不见你出府。” 薛子瑾一怔,干巴巴笑着:“哈哈……远哥哥今日怎回来这般早?” “今日,莫护卫接手玄武门。”话毕,大步离去。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看了看她手里鱼食盒,添了句话。 “这斑头鲤若照你这样喂下去,过不了几日,怕又要死一大半了。” 薛子瑾看着那人身影逐渐远去,余光却瞥见池边一棵垂柳,新添了些绿意。眸光一转,招呼丫鬟收了手上的东西,自己则向府外去了。 上京分为内城,外城。内城是皇帝及嫔妃的居所,外城则是一些官员及百姓的居所,且对内城形成围绕之势,有如众星拱月。内城建筑宏伟,乃天子居所,却安静的像冢地,死气沉沉的矗立着,难掩孤寂。不似外城,街道星罗棋步,店铺商肆临立,人潮如海。年年岁岁,日日夜夜,笑声,闹声,总不断绝。 将军府在外城南方,郑尚书的府邸在外城西边,薛府也在西边。所以两家偶尔也有些交集,薛子瑾因此认识了郑尚书的女儿,郑妩。后来,她与胡泽带着这位小姐在各个街道巷子厮混,三人也算酒池肉林里的好友。 薛子瑾从薛府后门出来,走了几步便是临川街。临风楼就位于这临川街的中段,她也不急,踱着步子迈向临风楼。 一进门见楼里宾客几乎坐满,丁賦与其他伙计忙着给客人沏茶水,胡泽她爹则在柜台后拨弄着算盘。 “老伯,今日生意可比的上京城第一酒楼了。”薛子瑾笑问那柜台后的老汉。 胡掌柜抬头见她,笑道:“薛姑娘来了,快请坐,劳烦姑娘的帮忙,如今生意不错。” “薛姑娘。你先去楼上吧,临窗的位子还给你留着。阿泽正在后厨,等她忙完了,我让她去找你”丁賦此时已停了给客人添水,朝她笑道。 “嗯,多谢丁大哥了。”因都是熟人,只与掌柜寒暄两句,便上了二楼。 二楼上宾客少些,不同于一楼的鱼龙混杂,这里多是些儒雅人士。薛子瑾临窗坐了,便有小厮送了壶茶来。她翻了个空杯,给自己倒了盏茶。 将视线投向窗外,见李氏包子铺的屉笼里还散发着袅袅白气,店里已没了早晨的热闹。还有那卖馄饨的铺子,也是一样的光景。 那时候,还没有临风楼,只有一个小小的临风客栈,如那些包子铺,馄饨铺一样,窄小阴暗。后来,薛子瑾,郑妩一起合计,为他们爿下这个地方,一装潢,到成了个大酒楼。胡泽成了后厨的掌勺人,她爹成了掌柜,又雇佣了些人,将这临风楼也打理的越发好了。 等胡泽来了,薛子瑾已饮了几盏茶了。 “阿瑾,你可好几日没来了。怎么样,将军府的事可成了?”胡泽挽了袖子为自己倒了杯茶,一仰头,咕噜咕噜灌下。又续上一杯,且为对面的杯子添了水。 薛子瑾瞟她一眼,看了眼前新添的茶水。叹气道:“没成。我的一番肺腑之言还未说完,便遇到了我叔父,我只得回府了。” “啊!薛国公!他没揭穿你吧。”胡泽瞪大了眼。阿瑾曾跟她提过这位叔父,是位厉害角色,对薛家人素来严苛。 薛子瑾蹙了蹙眉,无奈道:“不知道。不过他向来注重名声,应该不会在少将军面前揭穿我吧。” 桌上的茶水渐渐凉下来,在座的两人却都没再说话。 这一安静下来,却听见周围的客人,推杯换盏,说的热闹,全是些最近的新鲜事,像哪个江洋大盗被抓了,那家官员又娶妻纳妾。说到最后便提起了近来才回京的邓少将军。 薛子瑾立即束起了耳朵,听着听着却又失望起来。他们说的还没有薛子瑾知道的多。无非是说当今的邓少将军年轻有为,战功颇丰,已有越过其父镇远将军的趋势。 想当年邓大将军多次驱师西北,作战三年,击退羌族,戎族。后又用五千铁骑便收复了天堑山,河套地区,立下奇功。一朝回朝,这才被被封为镇远将军。 镇远将军屡立奇功,大大小小的战役打过几十次,从未失利。后来却在一次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战事中丧生,实在令人扼腕。 “如今的少将年纪尚轻,却敢一人兵出征闽南一带。闽南位于南海,气候潮从林茂密,地势复杂,又多猛兽,是兵家之惧。出乎意料的是,这邓少将军真的平了闽南之乱。这场仗只用一个军师,几个副将,就胜了。”一个壮士拍着桌大喝,好像他就是那打胜仗的人。 “那个军师便是如今的江参军吧,听说他为人儒雅,料事如神……” 薛子瑾见他们从邓少将军说到了江怿,正想听听。却见胡泽一拍脑袋,似想起了什么,便疑惑的盯着她。 “我想起来了,前两天那个江参军来找过你。只是当时丁大哥在柜台那,他不知道你有常景这个名字,况且江参军问的是个叫常景的公子,所以……” 薛子瑾彻底呆了。 “阿瑾,我已经告诉丁大哥了,你有常景这个名字,以后不会再有这种事了”胡泽一脸歉纠的看着她。 “等等,你说那个江参军来找过我,他问的是‘常景公子’?” 胡泽点点头。薛子瑾却露了丝喜意,心想说不定将军后来想明白了,想要招揽她这位英才了。况且这江参军问的是她原来的名字,想来叔父应没揭穿她。 但又想到这江怿询问的是丁大哥,又一时有些忧心。 “那丁大哥怎么说的?” “他说……不知这个人” “后来呢?” “后来江参军没说什么就走了。” 第4章 月色溶 薛子瑾在临风楼与胡泽说了会儿话便回府了。此刻,坐在书案前,手支着额头,望着那笔墨发呆。 那张刚毅的脸浮现在眼前,他的墨发由发冠束着,一身黑色袍服,眼睛熠熠有光,只是有些孤寂,让人难受。 她想,他为人太清冷,若要他立即喜欢上自己,不大可能,还是得从他身边的那个参军江怿下手。可江怿去了临风楼一遭,并未询问到常景这个人,会不会以为自己在骗他们。 如今之计,只有先向江怿示好,借以赔罪,通过他来接近少将军。胡泽说,这示好最好的法子便是送礼。江怿这人,看起来斯文儒雅,应该是送些文人的墨宝。 可若是去店铺买名人字画,一来不易辩真假,二来薛子瑾虽是侍郎之女,可自己并未储有多少银两。 正一愁莫展间,见窗外天光渐暗,想起母亲明天要去云翠山看娴儿,心里忽记起一个人,便有了主意,遂向母亲的院子行去。 青合院是母亲的居所,薛子瑾想有这个名字,大概是因院内植有青松,合欢两树。 此时,院内几个丫鬟正收拾起行的衣物,母亲则向身边的婆妇交待自己走后府内的大小事情。薛子瑾捡了张椅子,悠闲坐了。 “我让丫鬟去叫你,你倒不在,东西也未收拾,不打算去看娴儿了?”薛夫人瞟她一眼道。 “娘,我最近有些事,你告诉娴儿,下次一定去看她。”薛子瑾讪笑道。 薛夫人将手中账簿交回给那婆妇,嗔道:“你有什么事?日日在府中待不住只知道出去混。” 一听这话,薛子瑾忙从椅子上跳下来,走的母亲身后,一边替她揉肩,一边说讨好话:“府里被母亲打理的井井有条,我自然乐的清闲。” 不一会儿,又从怀里摸出封信来,递到母亲面前。“娘,这是我给娴儿的信,你帮我交给她。” 薛夫人睁开微瞌的眼,笑:“你自己不去倒把为娘当信鸽使。” “我怎么敢,还望娘一定帮我送到。”薛子瑾笑盈盈道。 薛夫人也笑了笑,想是有些疲惫,由着女儿揉着肩,支着手瞌上了眼。 薜子瑾出了母亲的屋门时已是很晚了,见天上一轮扁扁的月亮将院里的花草照的发光。母亲平日里除了打理家务,便是种种兰草,这院里的兰草是娴儿从雍州带来的。本来是瘦弱的一簇,不想,如今竟长成了一片。 皎洁的月光照在兰草上,像洼翡翠,光华流转。 她想,母亲平日里定是对娴儿思念的厉害,将情感寄托在这兰草上,才将它种的这般好。该是用记挂滋养了它吧。 那次,她与娴儿和那丫鬟打了一架后,娴儿的身体更不好了,后来两年也一直在药里度过,甚至一日不如一日。那些日子,她与母亲都生活在各种担忧中。 直到有天,来了位白须先生,叫杭子青,是父亲的好友。他识的云翠山顶的一个医师,据说十分有名,劝母亲将娴儿送去那。 当时娴儿已是膏肓之体,日夜昏睡,瘦弱不堪。母亲怀着最后的希望将娴儿送去了云翠山,不想那医师果然厉害,只几个月,便将娴儿调养好了。但仍要靠着医师的日日照料。后来,在医师的建议下,便让娴儿住在了云翠山峰。 且说薛子瑾父亲的这位友人杭子青,早年做官,晚年便已归隐,只时常去云翠山寻那医师喝酒。他见娴儿心静,有些天分,便收她做弟子,教她书法。 薛子瑾自是后来才知那白须先生的字千金难买,在文人骚客中贵极。 她此番的信,便是让娴儿替她向杭子青讨要一副书法,写下《子虚賦》中的几句賦就好。然后她再将它送给江怿,想来江怿看到杭子青先生的真迹,定会将她再次引见给少将军。 薛子瑾在青合院内站了会儿,也没让丫鬟提着灯笼送自己,就踏着溶溶月色回房了。 第5章 月色溶 薛子瑾收到妹妹的回信已是三日后,还附带一把折扇。她展开信细细的读了。 原来,杭子青前些日子云游去了,不能帮她题字了,幸好娴儿那有一柄师傅题字的扇子,知她急用,便让人立即送回来了。 薛子瑾打开那柄折扇,见扇面上用深浅墨勾了副水墨画。一条远江,缕缕薄雾,一老翁戴笠披蓑,江边垂钓。图上空白处題着: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正是柳宗元的《江雪》。 一首小诗写的笔墨飞扬,蝤劲有之,柔和有之。薛子瑾看着只觉赏心悦目。将折扇一收,换了身宝蓝长衫,去往江府。 天空像块浆洗的蓝布,缀着层层云彩,薛子瑾一路哼着小调,行了好些时辰。 到了江府,一问下人,江怿果然在府。等了会儿,有个老奴出来,引她进去。他们穿过正厅,来到了后院,那老奴便退下去了。 薛子瑾此时发现这江府很小,只能相当于薛府的一小部分。只有一个正厅和一个小院。小院正面有几间厢房,西角植了一片竹林,江怿就坐在竹林后的石桌旁。自她进来,江怿也没抬头,只闲闲的翻着书,全当没看见她。 薛子瑾也不恼,自走过去坐了,又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抿着水,眼眸转了转,小心翼翼道:“江参军,真是好兴致。” “不敢与你这临风楼的熟客比。”江怿睨她一眼,漫不经心道。 薛子瑾一听这话,知道江参军还再为去临风楼寻她无果的事而耿耿于怀,立即说道:“我没骗你们,只是那几天家内有事,没去临风楼,那小厮又是新人,一时没记起我。”又从袖口里摸出把折扇,双手奉于江怿面前,道“我今日特来赔罪的,小小物什,望江参军收纳。” 江怿看她一眼,搁下书,接过那折扇,量久未言,随后叹了句,“‘灼灼瑁玉,杭子之字’你倒费了些功夫。” 薛子瑾笑嘻嘻凑上前,“这也不算什么。只是不知江参军上次找我,所为何事。” 江怿将折扇收入怀里,淡淡道:“不过在那喝酒,想到你是熟客,就随口问问。” 薛子瑾神色一暗,原来不是少将军找她。 江怿看了看天色,起身将桌上的书收入了屋,出来时关好了门,似乎要出去。薛子瑾慌忙站起身询问道:“江参军要出去?可是去将军府?……在下也去跟将军打个招呼,上次走的有些匆忙了。”江怿先一楞,后笑了笑,算是应了。 二人从江府出来,并肩走着,各怀心思,所以都未说话。良久,江怿侧头问道:“你可认识常鸣玉?” 薛子瑾点了点头,低头继续走着,也并未多想。直到来到了将军府内,才缓过神来。 邓邺负手站在大厅里听一个身着甲胄的将士说着什么,皱着眉,脸色阴郁,似是遇到棘手之事。见他们两人前来,抬手止住了将士的话,从屋内走出,那将士跟随其后。 “将军。”薛子瑾与江怿同时拱了拱手。 邓邺点了点头,对薛子瑾朗笑道:“常公子上次说要在临风楼奉我为座上宾,这几日怎么又没消息了?”薛子瑾楞了楞,喜道:“不知将军何时有空,我一定在临风楼候着。” 邓邺望了江怿一眼,既而道:“自归京以来,众将士已很久没有在一起饮酒了,不如今日便和随我们出生入死的将士们去临风楼喝个痛快。” “将军所言极是。”江怿拱手道。 邓邺回头对另一将士说道:“徐副将,我与江参军,常公子先去临风楼,你和那前营的兵士随后赶至临风楼来。” “是,将军”徐副将抱了抱拳,便退下了。 三人向临风楼行去,邓邺,江怿只时而说些军中之事,到是薛子瑾一路叽叽喳喳说了个不停,那个铺子的吃食 好,那个酒楼的菜味道太淡……这一路上,皆是笑意。 等到了临风楼,已是午后,宾客稀少。 薛子瑾引他到了临风楼二楼,见临窗坐着郑妩,胡泽。 三人自眼风里望了望,一时都有些发怔。薛子瑾使了个眼色,她们二人便装做与她不识的样子,各自说话去了。她又与邓邺,江怿寻了桌坐下。 饮了会儿茶,徐副将带兵士来了,浩浩荡荡只把临风楼挤满了。胡掌柜和那些伙计们都楞住了,薛子瑾,郑妩,胡泽,也都是目瞪口呆,而这也仅仅是前营部分士兵。 于是,要酒要菜,整座楼里很是热闹。薛子瑾抚额,当日果然不该说出那番话,今日原以为只是请几个人吃酒罢了,岂料这……恐怕今日的所费银钱够自己几年的开销了。 正愁苦的望向临窗的位置,却见那已换成了将士,想必她们二人应该是去厨房了。 正想找个理由去找她们,却听江怿戏谑道:“看到这些将士,还再为不能投到将军麾下失望?”薛子瑾一楞,看了看邓邺,苦笑道:“其实我并未想去参军,也自知没有能力去将军麾下任职。只是我自小仰慕那些叱咤风云的英雄,少将军用兵如神,杀敌如麻,我最是敬佩。此次归京,我只想借机与少将军相识,交个朋友罢了。” 邓邺正在给自己倒酒,听到这便给薛子瑾和江怿都倒了碗。又执碗慷慨道:“常公子为人率真,这个朋友我邓邺当交。”薛子瑾一怔,乐开了花。也慷慨的端起酒碗,三人一碰,皆大口大口饮下,后又添上。 薛子瑾小时候和二哥一起玩的时候,便经常偷外祖父的酒喝。后来遇到了胡泽,两人喝的更厉害了,说起来二人也是因酒结识的。 那天,她因与丫鬟打架,妹妹病倒,自己受罚以后,跑到了当时的临风客栈喝闷酒,一直到了半夜也不想回家里,后来来了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丫头,见劝解自己不成,便陪着自己喝起来了,这个丫头就是胡泽。两人后来喝的更投缘了,便经常聚在那喝酒,从临风客栈喝到临风楼,酒量也是很好了。所以,今日,薛子瑾面对这大碗大碗的酒也是平静。 薛子瑾一喝酒,胆子也大了些,望着邓邺道:“今日也算与将军结交为好友了。将军武功过人,可否交我些防身招式。”邓邺朗声笑了笑,正欲回答,却听江怿饮了口酒道:“将军近日军务繁忙,常公子若不嫌弃,就由我来教你如何?”邓邺点点头,说道:“如此甚好。”又拍了拍薛子瑾的肩道:“常兄弟莫看江参军文弱,可也是领过军打过仗的人,由他教你,再好不过。” 薛子瑾面色僵了僵,只好扯着笑:“这样……也好,只是劳烦江参军了。”心里只将这个江怿骂了一番。 三人正说着话,便有将士频频来与将军和参军敬酒。许久,邓邺和江怿又去其他桌上和将士们谈笑,薛子瑾便以去要酒为由,去厨房了。 胡泽和郑妩果然在这,看到薛子瑾进来并不意外。胡泽看了看薛子瑾微红的脸,问道:“你没事吧。”薛子瑾摸了摸自己的脸,笑道:“我没事,只是屋内有些闷,酒气才有些上脸。” 郑妩却嘻笑道:“哪里闷了?有将军在那,怎会闷。”薛子瑾一听,哪肯放过她。二人便在小厨房里追逐起来。胡泽怕她们碰坏了厨房里的东西,急得直跺脚。 好一会儿,薛子瑾见出来时间长了了,便提了一小坛酒出去,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晃了晃酒坛,道:“今晚我们也喝个痛快。” “好。”郑妩与胡泽都应了。 薛子瑾觉得邓邺是真厉害,挨桌挨桌敬酒,到离开的时候神色也还如常。自己虽自认酒量不错,若是喝这样多,怕也要几人扶着了。江怿饮的少些,此刻也看不出什么醉意。倒是那些兵士喝的尽兴,皆摇摇摆摆的回去了。 他们走后已是半夜了,临风楼也要打烊了。母亲不在,父亲近日也被留在宫中,薛子瑾便提了酒打算与她们二人回府再喝个痛快。 走着走着,竟然见那街角模模糊糊蹲了个人,三人唬了一跳,走近一看原来是一个乞丐,有些疯癫,说着胡话,当下也未留意便走了,只郑妩在月光下的神色似有些不对。 天上月亮仍散发着柔和的光,直将街上三人的背影拉的老长,连在一起,渐行渐远。 第6章 月色溶 月色映着三人渐行渐远,也将将军府照的两如白昼,像府内的烛火。 “江参军,依你看,这个常景是什么人?”邓邺站在窗前向身后的人询问道。 “应与将军的猜测无异。”江怿看着他的背影平静道。 “如何得知?”邓邺转过身看着他。 江怿从怀里摸了把折扇,递给邓邺。邓邺展开看了,随后道:“杭子青的字。这是他给你的?” 江怿点头道:“是。”顿了顿说:“能够买下杭子青的东西,且又能大肆款待我们这许多兵士,想必也该是非富即贵。况且听说那临风楼原是常鸣玉的地产,常景却未费银两爿下整座楼。今日我问他是否认识常鸣玉时,他亦是坦然应了。所以她该是常鸣玉的家人。” 邓邺来回踱了几步道:“我借今日宴请将士来试探他,他到也确有些财势。这常鸣玉家产近乎遍布天下,却难寻其踪,如今看来,只有依靠常景来找他了。”望了望窗外的月光,又忧虑道:“如今朝中支持晋王的人越来越多,他的势力也也越来越大,我们必须在他之前掌握常鸣玉,只有这样,才能避免江南的经济为他提供助力。” “将军放心,我会通过常景找到常鸣玉。”江怿收了扇子,胸有成竹道。 薛子瑾带着郑妩,胡泽入府时候,丫鬟们都已歇了,只有几个守夜人还在。她没带着她们直接回房,而是去往漪清池。路过薛远的院子时,竟见里面灯火通明,斜眼瞥见他一人在院里执壶喝酒,只好轻轻牵了牵楞怔的郑妩,快速离去。 三人沿着漪清池的石桌坐了,各执一壶,一碰,仰头饮下一口。薛子瑾今日将军成了朋友,又一起说话喝酒,心里很是开心。 此时那玉盘似的圆月将湖面照的波光粼粼,直像撒了碎银。池边的各色花树,垂柳也顶了一层薄纱衣。风一动,整个院子都银光闪闪。 胡泽已看呆了,连连赞叹:“真美呀!”常景望了望了那月亮,又细看看那些景色,又执起壶,笑道:“景好月圆,愿我们情谊也如此般,永好不移。” 胡泽点点头,扯了扯正愁眉思索的郑妩,三人执壶一碰也算应了这话。 薛子瑾今夜饮了不少酒,此刻有些醉意,侧头问胡泽道:“阿泽,你可有什么愿望?” 胡泽一楞,低头想了想说:“阿爹年纪大了,我想找个能和我一起打理临风楼的人,让阿爹安享晚年。” “阿妩,你呢?” 郑妩望了望刚路过的喝酒人的院子,笑道:“愿心念之人快乐。” 薛子瑾醉意更深了,扶着石桌喃喃道:“我呀,想要成为将军夫人。” 我呀,想成为将军夫人。 起风了,三人的话也挟在风里飘远了,只在空中荡了荡,被皎洁的月色照散。 次日一早,胡泽因是临风楼的主厨,早早便走了,只郑妩说这府内景色好,以前来,观赏的不够尽兴,想要再逛逛。薛子瑾便派了个平日服侍自己的丫鬟陪她,自己则换了套鸦羽色男装,按约定去找江怿学武。 郑妩说要逛逛,却在房内待了很久,直到早膳用毕,才迈了步子。逛到漪清池,便停下了,直望着府门的方向发呆。 薛远因与莫护卫交替巡视玄武门,晌午时分便回来了。见漪清池畔站了位着绯色裙的女子,一怔后,仍大步流星流星的走了。 郑妩怯懦的叫了声:“远哥哥。”身后的丫鬟见此便退下了。 薛远顿下步子,面无表情的望着她。郑妩一步步朝他走去,在他面前停下,问道:“远哥哥近日可好?”薛远淡淡道:“还好。”一时两人间竟也无话了。 整个院子安静极了,仿佛只有他们两人,薛远迈出步子打算离去,却听郑妩低头道:“我知道远哥哥还放不下以前的事,可那些事毕竟过去了,远哥哥该重新生活才是。”薛远僵了僵,这些话已很久都没有人与他说过了。 “远哥哥,我希望你能快乐。”郑妩睁着大眼睛,看着他道。 “郑姑娘的好意我心领了。府内美景极多,姑娘大可多逛逛。”说毕,薛远头也不回的走了,留下郑妩略显单薄的身影立在风中。 第7章 剑寒芒 薛子瑾到了江府,江怿果然已候了多时。今日的江怿换了件烟灰色长衫,握了把银色剑,脸色冷清。少了丝温润,多了丝凌厉。 果然如邓邺所说,这江怿虽看似文弱,武功却不弱。身形如蝶似燕,矫健轻盈,或纵或跃。初时平缓,后越来越快,只剩寒光闪闪,衣袂飞扬,最后横剑一扫,竹林瑟瑟。 薛子瑾内心敬佩,觉其招式精妙,嘴上却道:“常公子的剑术虽好,只可惜太花稍了,没什么威武之气。”江怿挑眉笑道:“常公子长的玉面儒雅,难不成也喜欢舞刀弄棒。”不待薛子瑾回答,又握剑劈向竹林,几个剑花后,“嗖”的一声,一只光洁的细竹竿斜插在泥里。 “你身姿轻盈,适合练剑,但又从未接触过功夫,未免伤着自己,就先用竹竿替代,等略有小成再使剑。” 江怿将那竹竿拔出,递给薛子瑾。薛子瑾回过神来,只默默接过。 如此这般,薛子瑾在江府学了几天,本是对功夫一窍不通的人,竟也懂的运气吐息,能舞出些招式了。她提出去将军府练剑,也可让少将军指点一番,江怿则以她剑术不精为由,说时候未到。 这天午后,薛子瑾练完剑,一路回府却在府门处遇到了薛远。 “远哥哥。” 薛远回过头,却冷眼盯着她身后,握紧了佩剑。薛子瑾疑惑的回头看了看,并未看见什么。 二人入府,薛子瑾亦步亦趋跟在薛远背后,薛远在院门前停下,等着身后的人说话。 “远哥哥,我想……向你借些银两。”她从薛远身后探出头,抿唇道。 薛远垂眸点了点头,便进去了。薛子瑾看着他进了院子,又坐在石桌前发呆,自己便也转身回院。 回院后,便让丫鬟去薛远那取银子给临风楼送去。胡泽虽说上次的银钱不急,可她们一个酒楼,处处都是用钱的地。上次的兵士都将楼里的酒喝了大半,只怕又要购置。左右已过了好些天了,还是快些送去好。 吩咐完这些,她便走到院里,折了个青树枝,练起剑来。直到那丫头回来向她交差,方停了。她拍拍手,问道:“小浣,你去拿银子时远哥哥可说了什么?”那丫头摇了摇头。 薛子瑾有些失望,若是在几年前,远哥哥要么根本不会借给自己银两,要么则会撇嘴道:“你去临风楼吃这样多,都够的上你来薛府以后几年的花销了。”可如今他却似对任何事都不在乎了。 这还是那个爱和自己吵架的薛少爷吗?她刚来薛府的时候,所有人都讨厌自己,包括那个薛少爷。那个时候,薛少爷处处捉弄她与娴儿,他会半夜将一只猫拴在她们院外,吵的她们睡不了觉;他会在她们院里开出第一朵花时,将它掐掉;他会在春天收集漪清池畔的柳絮,撒向她们的院子,让她们不停打喷嚏。而她总是气呼呼的去找他,两人势必大吵一架。 这个薛少爷,整日游手好闲,吊儿郎当,不仅在府内与薛子瑾吵架,出了府还在外面打架,真是讨厌的很。后来娴儿走了,薛子瑾一个人伤心了好久,许是见她可怜,这个薛少爷倒也不在捉弄她了,对她好些了,她也开始叫他哥哥。这个哥哥还会问她一些女孩子喜欢的东西,那个时候她便知道哥哥有喜欢的人了。 她永远不会忘记那天,远哥哥一身红袍,意气风发地告诉她,她就要有嫂子了。她从来没见过哥哥这般开心,笑容比那檐上的红灯笼还亮。可她最终也没见到这位嫂子,只因这位嫂子在成亲那天跳河了。 她看见远哥哥得知消息的一刻,整个人都垮了。他跌跌撞撞就冲出了门。一直过了几天,远哥哥才一身泥泞的回来,眼睛都青了,身上还是那件大红袍子。 从那天以后,她便经常看到他一人在院里喝酒,有时还会发呆。她想,远哥哥该是心死了,才会是现在的样子。 那天,除了这位未过门的嫂子跳河以外,还有一件怪事,便是临风街上的一位姓张的老大夫疯了。 薛子瑾越想那些事,越觉头疼,便叫小浣给自己找了壶酒。自己提着酒出了西风院。 薛远此时正在院里冷清站着,黧黑色长衫都融入了夜色里。一壶酒忽然出现在他眼前,他回头看了看身旁笑嘻嘻的薛子瑾,抬手接了那壶酒,随后缓步迈入屋内。 他寻了两个杯子,来到桌前,倒满酒。薛子瑾与他各执一杯,分别饮了。 “远哥哥,你给我讲讲嫂子吧。她是怎样的一个人?”薛子瑾又执壶斟了两杯。 抬头却见薛子远身形一僵,望着窗外的月色似限入了回忆之中。 “你嫂子她是天下最善良的人,她总穿着素衣,笑起来有些傻气。她不喜欢我打架,总是生气训诫我。可我每次打架,都为了看她心疼的神色,看她为我包扎时认真的摸样……”薛远絮絮叨叨的说着,脸上渐露笑意。 薛子瑾拿着杯酒,却停下未饮,只凝神细听着。自从那天他穿着大红袍子从外面失神回来以后,就从未说过这样多的话。 “子瑾,当你真正爱上一个人,你才会知道她比任何东西都重要。”说完这话,薛远又仰头饮了杯酒。 薛子瑾低头将这些话想了想,缓缓道:“远哥哥,我虽未见过嫂子,但料想也是个良善之人,你待她如此,她必也如此。你受伤时,她会心疼,但若她知你如今为她所苦,却不愿走出,又何常不心疼,不难受?”薛远坐着未动,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远哥哥,我记得我遇见你的时候,你多豁达呀!对我虽冷冰冰的,可在我们家出现事的时候,你比谁都忧心,而不是现在这样冷面冷心。有些东西流逝了,我们抓不住,但还会有别的,我还念着曾经那个和我一起嬉闹的远哥哥。”薛子瑾也不知自己今天是怎么了,喝了酒,竟将肚里埋了许久的话都说出来了。 这一夜,两人像亲兄妹般说了个痛快,喝了个痛快。 临走时,薛子瑾扶着门框,背对着薛远,说:“阿妩,你还记的吗?她一直记挂着你。” 第8章 剑寒芒 次日,等薛子瑾一觉醒来已是晌午了,换了衣裳,没去江府,直接去往将军府。 路过周氏铺子时,被那些香气吸引,进去买了些藕糕,一路上悠悠行着。 去的时候,邓邺在和江怿说话,瞥见她手上的糕点,打趣道:“常公子可是嫌将军府茶什不的味口?” 薛子瑾让人去拿了个盘子,自己则一块一块将它们摆好,边摆边说:“将军府的东西自然都好,只是这周记的糕点最是有名,入口香糯,我今日买些来,你们尝尝。” 邓邺皱了皱眉,又仔细打量一番薛子瑾。江怿则一脸浅笑的将她望着。 不一会儿,糕点摆好了,薛子瑾递与将军,将军依然皱眉,摇摇头说:“我不喜甜。” 薛子瑾略有诧异,又欲递给江怿,却见江怿摇了摇扇子,也未要。虽有些失望,便仍搁在自己身旁,慢慢吃着。 “不知常公子的功夫学的如何了?”邓邺望着她突然开口道。 薛子瑾匆忙咽下口中糕点,又吞了口水,才道:“已学了几个招式,只是每次我练剑,江参军都在看书,饮茶,也不知我如今技法如何了,望将军能指点指点。”说罢便去了院里,四处望望,却未看见任何可以当做剑的东西。 邓邺走了几步,将剑抛给她。江怿起身未语,他平日并不带剑。 将军的佩剑寒光粼粼,有些大气,薛子瑾用着并不称手,却依然坚持用这把剑在高台上舞完了那些招式。突然,邓邺足尖一点,也跃上了高台,单手与她交起手来。 江怿静静站在那,回头看着那藕糕,想了想,仍捻起一小块,放入了嘴里。 尽管薛子瑾握有长剑却仍难以靠近邓邺,一招一式皆让邓邺轻而易举的避了,她使剑越来越快,邓邺仍身形稳健。薛子瑾渐渐满头大汗,却见邓邺依然气定神闲。一急,更是用尽了力道向前扑去,那剑却堪堪脱离了她的手,飞出去了,自己也因惯性向台下跌去。突然感到臂上力道一紧,被一力道生生拽住了,一阵风的一转,自己已被邓邺半拽入怀里。她垂了眸子,耳根有些发烫。 邓邺松开她,朗笑道:“不过几日,能练成这样,已很不错了。”薛子瑾抱抱拳,垂着头说:“将军武艺非凡,在下佩服。”二人回身,却见那剑已被江怿接了。 三人进屋,坐下继续饮茶,薛子瑾却总感觉臂上还有那刚劲之手的余温。一时心神有些恍惚。 江怿看了看她,道:“将军的佩剑乃多名剑师用玄铁所铸,看起来与其他剑相相似,所需力量却极大。我教你的剑术皆以轻盈为主,这类剑并不适合你用,改日我让人打造一把送你。” 薛子瑾抬头瞧了眼邓邺腰间的佩剑,黑色剑稍,绘着金色图纹,将那把剑的寒光都隐在其中。遂拱拱手朝江怿笑道:“多谢江参军了。” 薛侍郎回府已有几日了,此时正在书房里查看礼部典籍。瞥见薛子瑾从门口进来,便放下手中东西。 “父亲,你找我?”薛子瑾疑惑的问道。这个父亲平日里极少找自己,若是找,便必定有事。 “嗯。”薛侍郎略沉吟,递过一张红请帖。 薛子瑾接过请帖,细细读了。抬头问道:“是叔母的寿宴?”薛侍郎点点头。 “可这些年叔母从没办过寿宴,今年怎么想办了?”薛子瑾有些不明白。 “许是近日想添些热闹吧。”薛侍郎叹口气,又道:“嫣儿差人请你到时候去一聚。你母亲明日也该到了,到时你与你母亲同去吧。”薛子瑾一怔,这薛嫣儿是叔父的女儿,从小娇生惯养,野蛮娇横,虽表面叫自己一声妹妹,心思却如她母亲一样。 薛子瑾心里正想着理由拒绝,却见薛侍郎面色渐露威严,看着她道:“听下人说,你近日和邓少将军走的近?”薛子瑾抬头错愕的将他望着。薛侍郎敲敲书桌沉声道:“平日里,你出府,和谁结交,我不管你,但我希望你不要卷入朝堂权势的纷争中,这是大染缸,一旦卷入,我们整个薛府都难全身而退。” 薛子瑾咬了咬唇,将父亲的话在心里理了理,方恭敬道:“我知道了,父亲平日要务繁忙,我就先回房了。”刚迈出步子,薛侍郎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这几日,你就不要出去了,赴了你叔母的宴会后,就该去蜀州了。” “蜀州?姨父那?”薛子瑾回身顿住。蜀州位于本国西部,姨父常鸣玉如今便住在那便,大哥,二哥也在那。 “嗯,等你母亲回来,你便知道所为何事了。”薛侍郎翻了翻桌上的书。 薛子瑾于是半喜半忧的回房了。喜的是自己又可以见大哥,二哥,听他们讲各地趣闻了。忧的是此次去薛国公府,不免又要和那家人有所交集。 第9章 落海棠 四月十四日。 一顶金缂丝软轿在街上徐徐前行着,轿内一位年轻妇人头发高挽,一身细纹罗衫,另一妙龄女子则一身淡蓝色烟纱裙,头发半披半束。 “娘,为什么远哥哥的名字中间没有字,而我和娴儿改名后,名字中却有‘子’字呢?”薛子瑾一路闲的发慌,没走多久,就又开始找话了。 “你哥哥原来是叫薛子远的,只可惜他娘走的早,他爹又不大喜欢这个名字,就只准叫她薛远了。”薛夫人替她理了理髻发说道。 “那远哥哥娶的那个姑娘……”轿外忽然一片吵嚷之声,薛子瑾掀开帘子,瞧了瞧,原来是个疯子不知道偷了什么东西正被人打骂。正欲放下帘子,却听薛夫人道:“停轿。”有下人前来,薛夫人让人去给了些银子,救下了那个疯子,并好好安置。 薛夫人素来善良,路过叫花子都要给上几个铜板,更何况这种可怜人。薛子瑾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对。 “这个张大夫也是可怜人。”薛夫人叹气道。 “张大夫?” “他是你远哥哥以前的要娶的女子的爹,他女儿死后,他便也疯了。”薛夫人忧虑的说道。 薛子瑾还想问些什么,脑中忽然闪过那天晚上,她和郑妩,胡泽从临风楼回府时碰到的一个半乞半疯的人,似乎就是这个张大夫。 “瑾儿,你远哥哥现在的样子你也看到了,我如今只希望你以后找个门当户对的人,不要像他一样,寻个什么贫苦医家女子。”薛夫人看着薛子瑾道。 薛子瑾脑子里转了转,突然问道:“我若是嫁个将军呢?” 薛夫人只当薛子瑾说着玩,便笑道“将军?若是家境殷实,祖荫好,也不是不可,只是……” “对了,父亲说我们就要去姨父那,是有何事?”薛子瑾怕母亲话锋一转又要笑话自己忙转移话题。 薛夫人笑笑,道:“你大哥的亲事将近,需要你这妹妹把关呢。” “啊?大哥要成亲啦!”薛子瑾一路叽叽喳喳的着,一会问那新娘美不美,一会是大哥喜不喜欢那姑娘。这些薛夫人又哪里清楚,只笑了一路。 到了薛国公府时,宾客尽至。薛子瑾携母亲入府,远远便见到薛国公夫妇在与客寒暄,这些客人多鲜衣罗衫,大部分似是朝堂官员携妻而来,郑尚书也在那。 走了几步,果见薛国公夫人过来了,打扮的明艳照人,衣衫华美。笑道:“你们可来了。”又朝薛夫人身后望望,道:“薛侍郎怎没来?”薛夫人笑了笑,道:“夫君他近日身体有些不适,所以我才和瑾儿来了。”薛子瑾则低眸不言。 薛夫人又打量打量薛子瑾,赞叹道:“多日不见,瑾儿长的越发水灵了。” 一顿,又道:“你嫣姐姐还念叨起你,你去后院找她玩去吧。” 这句话倒正中薛子瑾下怀,她招呼了声,便溜去了后院。这薛国公府又大又美,一入院便是一顷灼灼牡丹,红粉交杂,雍荣华贵。薛子瑾并未去找薛嫣儿,而是在各个院子里恣意游荡。在一处廊子时,有两个丫鬟端着酒从旁边走过,一个似乎说起陈王今日也来了。薛子瑾一愣,当今皇子中叫不叫不上名的都有好多,只听说这陈王,年至而立,博学多才,以德扬名,深受百姓爱戴。 薛子瑾正在想怪不得父亲今日托病不来,看如今这些宾客们,想必今日的宴会只是幌子,臣子间会面才是真,父亲不想卷入这些势力里。正想着,身后突然有些嘻笑声,回头一看,竟是薛嫣儿和几个官家小姐过来了。 “瑾妹妹,我正到处找你呢,却不想你在这。”薛嫣儿一身绯红纱裙子,娇笑说道。 薛子瑾一时只好行了个礼,道:“嫣姐姐好。” 其他一些官家小姐便问起她的身份来,薛嫣儿挑眉道:“她呀,就是薛侍郎的外来女儿,从小在乡野长大。”薛子瑾皱皱眉,侧身欲走,却听那薛嫣儿继续道:“也不知如今乖顺些没有,从小可没少打过架,将自己的妹妹都害到云翠山去了。”那些小姐初听时有些诧异,后有有些畏惧鄙夷的看着她。她回头恶狠狠盯了薛嫣儿一眼,拔腿便快速走了。 她越走越快,眼泪开始往出涌,脑里总是那句“她将自己的妹妹都害到云翠山去了。”若说此生她对不起的人,大约也只有娴儿一人了吧。是她害了娴儿一辈子都要居于云翠山,她想。 她走了太久,也哭了太久,等直到再也没路了,才发现自己迷路了。她四处张望,看见在自己来的路上有个小厮,便上前问他宾客所在的大堂在哪?那小厮只低着头,说可以引她过去。薛子瑾这时又生气越伤心,根本没注意到这小厮将她引入了内院深处。 到了一个院门口,小厮指了指门内,便退下了。薛子瑾推门而入,见院里的几株垂丝海棠开的正好,便走过去折了朵白色海棠插在头上,刚插上,却听见屋门吱呀一声开了,薛国公走了出来,看见她,一声怒喝:“谁让你进来的?”薛子瑾浑身一冷,这才知那个引路小厮是故意引她来这,只怕是薛嫣儿派来的。 她张嘴正欲解释,却看见薛国公身后走出一人,身穿黑色袍子,墨发用发冠束着,腰上的剑稍上绕着金纹,正是邓邺,他身后立着江怿。她垂着头,狠狠的闭上了眼。 大概又有人出来了,薛国公方缓了缓语气,解释道:“这是我的侄女,薛子瑾,今日无意闯入,还望陈王殿下,少将军,各位大人不要介意,我马上让人将她带走。” 薛子瑾微微抬头,却见邓邺脸色低沉,一拂袖子就进去了。她便将头低的更低了。 下人来领她出去,她感觉背后似有一道目光,回头一看,却是江怿含笑将她望着,她瞪了江怿一眼,气呼呼的出去了。 一出那院子,她便从头上扯下那朵白色垂丝海棠,将它一瓣一瓣撕落。 第10章 落海棠 薛子瑾从薛国公府出来时,没随母亲直接回去,而是一个人走去了将军府。 扣了扣门,才知道,将军还未回来。她便一人立在那棵大柳树下等着。看了看那青绿的枝条,忽忆起自己第一次来将军府时,也是在这等,那时柳色新新,只带了些绿意。 薛子瑾也不知道自己靠着老柳树等了多久,只见天色都开始沉下来了。就在她以为邓邺不会回来了,那墨色的身影却由远而近。 她低着头走到邓邺面前,却见邓邺绕过她,朝府内走去,她迅速回身,扯住他的袖子道:“我女拌男装虽并非情非得以,可我确实是为了结识你,我说自己叫常景,也没骗你,我做薛侍郎的女儿前确实叫常景。”她哽了哽嗓子,祈求道:“你别生气了,我错了。” 感觉手中的袖子被一点点拽去,她用尽最后的力气说:“我今天来跟你道歉,也是与你辞行的,过几日我要去蜀州,我姨父常鸣玉那儿了,还不知何时才能回来。”邓邺身体一僵,回过头来,见她一双眼睛都红肿了,满腹怒气因她的话和神色都消了。看了看天,遂缓了缓语气:“我都知道了。天色不早了,我让人送你回去。” 薛子瑾见他肯跟自己说话了,心情好了许多,于是便默默地往回走,将军府的下人则一直跟在她身后。 不知走了多久,她突然问那下人道:“你们将军平日都爱吃什么?爱穿什么样的衣服?” 那身后的人良久都没有回答,薛子瑾准备回头一看时,一道闲闲的声音响起:“将军不爱吃甜食,其他都好,爱穿黑色衣裳,特别是袍子。” 薛子瑾眼睛睁大,回头一看,果然是江怿。一身青衣,随她身后走着。她扭头快速的走了。 “看不出来,你穿女装倒也蛮俏丽的。”江怿又打量她一番,戏谑道。 “你是不是早知道我女扮男装的事?”薛子瑾突然顿住,回头盯着他。 江怿点点头,笑道:“第一次见你就知道了。” 薛子瑾怔住,望着地面,失神道:“那将军也早就知道了?” 江怿打开扇子摇了摇,迈步先行,“开始不知道,后来大约也知道了。” 薛子瑾本在江怿背后走着,不知何时江怿又慢下步子走到了她后面。两人都不再说话,只有一轮将圆的月亮斜斜地散着清辉。 到了薛府时,府内已是灯火通明。她回头看了看江怿,觉得毕竟他送自己回来,该说声谢谢,只是还未张嘴,却听江怿说:“进去吧。”然后他转身便走了。 薛子瑾决定去蜀州之前,应与郑妩,胡泽说一声。去了临风楼,却并未看到她二人。 她便多等了会儿,丁賦笑着前来给她添水,她问道:“她们人呢?” “郑姑娘昨日来过,胡泽前些日子救了个人,应该是给他抓药去了。”丁賦笑道。 “哦,”又疑惑道,“胡泽救的什么人?” 丁賦道:“我也不知,好像是个书生的模样,受了重伤,一个人来店里吃饭,竟晕了,胡泽怕此事传出去,对临风楼生意不好,就把他救了。” 胡泽点点头,又多等了会,仍不见胡泽回来,便让丁賦转告她自己明日去蜀州,得有一段日子不能来了。丁賦虽疑惑,但也应了。 跨出临风楼,薛子瑾听到一声大喊:“薛姑娘,一路保重。”回头一看,丁賦提了壶水站在门口。她笑着点点头,便走了。 第11章 青衫湿 薛子瑾离府去蜀州那天,天阴沉沉的,她没带丫鬟,只由一个府内的车夫驱着马车,哒哒的奔向城外。 离开的时候,父亲,母亲都来相送,连远哥哥也来了,可是那个黑衣袍子的人没来。薛子瑾有些失望,一个人上了马车。 母亲让她将小浣带上,路上好照顾自己,被她拒绝了。想到自幼在雍州的乡野长大,从小过的贫苦,从来只有看别人眼色,听别人使唤,如今指使那些丫鬟,不免想到自己。 马车驶出城外,在郊外又走了几里,天空便飘起雨来。车夫披上蓑衣,戴着竹笠,仍不紧不慢的赶着。 薛子瑾正在车里闭目养神,忽听那车夫打着鞭子道:“小姐,后面有个人自出城就跟着我们,已经有好久了,可要我驾车把他甩了。” 薛子瑾睁开眼,掀起马车的后帘子,见远处一人身着青衫,戴着一顶青竹笠,骑着一匹黑马,不远不近的走着,便转身放了帘子,对车夫说,由他去吧。 江怿见薛子瑾从车的后帘看到了自己,便策马赶上去,走到马车的右边,笑道:“薛姑娘,少将军让我来护送你。” “江参军,叫我薛子瑾就好,还像以前的常公子一样。”薛子瑾隔着帘子道。 “好,那你以后叫我江怿吧。”江怿笑道。 薛子瑾掀开帘子,笑了笑,看到江怿一身青衫已经半湿,身形清瘦,脸上附着一层薄薄水雾,突然想到曾有一卷书中赞阮籍的一句话“萧萧肃肃,爽举清朗。” “江怿,外面的雨大了,你可要进来躲躲?” 江怿看了看薛子瑾,又看了看自己的衣衫,笑道:“不用了,我这一进去,只怕将外面的寒气也带进去了。” 薛子瑾只好放了帘子,脑里却想起了邓邺,想到那晚和哥哥一起喝酒,他说过的话。他说,当你喜欢上一个人的时候,你才会明白她比任何东西都重要。 三人走走停停了几天,直到到了彭城,因雨势过大,方寻了客栈停下。 天空像个被打烂的筛子,漏着大雨,雨落在树上,房檐上,噼里啪啦。薛子瑾看着檐角落下的水串子发楞,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回过神来,提起杯子饮水,却被一只手拦住。 “茶凉了,别喝了。”江怿看着她道。 薛子瑾嘻嘻一笑,推开了他的手,一口饮尽,道:“茶凉了也能喝,我小时候不知道喝了多少凉水呢。” 江怿皱皱眉,探了探壶身,然后将壶提下楼去了。薛子瑾仍回过头望着窗外的雨。 不一会儿,江怿提着一壶新茶来了,他坐在薛子瑾对面,为她又倒了杯水。薛子瑾望着那茶杯里冒出的缕缕白气,突然道:“江怿,你此行来,虽是奉将军的命令,却不是来护送我的吧?” 江怿提壶的手一顿,又给自己添了一杯,挑眉道:“你以为呢?” 她凑近些,盯着江怿道:“是为了我姨父冯鸣玉吧?当初你还派人跟踪过我。” 江怿笑道:“既然知道,当初你来学剑,我旁敲侧击问你,你怎不说,非要现在故意透露给将军?” “我姨父常鸣玉早年家境贫寒,居于雍州,不为人知,也是近几年才家产横阔各州,且常常居无定所,为此江湖中到处都有人找他,我与你们相识未久,怎能轻易透露。”薛子瑾解释道。 “那你现在肯相信我们呢?……还是因骗了将军内心愧疚,将此消息作为补偿。”江怿盯着她道,见她将头转向窗外,又道:“我昨天见你在彭城找送信的地方,若是相信我,我可以找人给你尽快送去。” 薛子瑾一楞,转过头,从怀里摸出封信,递给他。江怿一时脸色复杂难辨,望着信封上“将军亲启”四字,接过信道起身道:“我会派人送给他的。” “多谢。”薛子瑾道。 江怿捏着信便走了。 第12章 沐兰节 过了彭城,便是一条水道,薛子瑾让车夫赶着车和江怿的马在彭城客栈等候,自己则和江怿乘船直下。 两人随江飘摇半日,才到了蜀州。蜀州临水而立,江畔皆是民居,远望别有一番古朴娴静。薛子瑾与江怿上岸后,便直奔常府,到了常府才知,大哥的婚事定在五月初五以后,二人便先行住下。 薛子瑾的生身父亲与姨父是兄弟,母亲与姨母是姊妹,听人说这叫“并蒂婚姻”。姨母生了两个儿子,即大哥,二哥,母亲生了两个女儿,即常景,常娴。四人从小一起长大,自然亲近些。常景,常娴后跟随母亲来到薛府,便分别改为薛子瑾,薛子娴。 薛子瑾此次来,除了参加大哥的成亲典礼,也想听二哥讲讲江湖见闻。却不料常家人都忙的热火朝天,二哥也因要处理生意上的事情而离开了蜀州。一人在屋里待着很是无聊,便让丫鬟寻了棋,到西厢房找江怿去了。 江怿此时并不在屋里,薛子瑾便就近一张凳子坐了,将棋盘置好,等他。左等右等却总不见人,便自己从棋盒里挑着黑白子在棋盘上随意摆着玩。 江怿进屋的时候,见薛子瑾正俯身在棋盘上忙活,便不动声色的走到她背后。薛子瑾伸回手取右手边的白子时,手肘触到一人,骇了一跳,回头见是江怿。又慌忙伸手将棋盘上的摆的字拂了拂,可能用力太大,棋盘角上的黑白子滚落到了地面,发出滴伶伶的脆响。 江怿望了眼棋盘上,黑白子交杂,隐约可辩出一个未摆完的“邺”字,没说话,只是俯身拾起地上散落的棋子。 薛子瑾也将棋盘上的黑白子一一收到盒内,道:“你去哪了?我正等你下棋呢。” 江怿将拾起的棋子分好,置于两个盒内,扫了眼棋盘,笑道:“改日下吧,今日就是沐兰节,我们去街上走走吧!”说完便拽着她的手腕出门了。 蜀州城位于江南偏左,又临水而立,民风朴实,重民俗。早在五月初,城里便有了迎接端午节的气氛,青木叶扎的糯米粽子,乳白的雄黄酒,艾蒿,菖蒲,苍术蓊郁的盛放在竹筐子里。农人们的吆喝,孩子们手里举着五色丝线,在街上蹦跳唱着:“五月五,过重五;绕彩线,饮雄黄;昌蒲剑,艾蒿长;屈臣氏,过汩江……” 热闹的街道上,薛子瑾和江怿慢悠悠行着。 江怿摇扇道:“菰忝连昌歜,琼彝倒玉舟。”又看向薛子瑾道:“你们以前过这沐兰节也是这般?”薛子瑾点点头道:“我在雍州乡下时,只将这沐兰节称端午节。”又指了指那些节气物什道:“除了这些,我们还要吃五黄,额上画字,自制香布袋袋。也是这般热闹。”江怿笑了笑。 “你以前不是这样过的吗?”薛子瑾疑惑道。 “我小时候便被人收养,后来随军入伍,这些年又一直在军营里,所以极少过这些节,也不大记得这些习俗了。”江怿平静说道。 薛子瑾垂着眸,心里莫名被扎了一下,抬眼看到一家铺子正卖着各色端午吃食,便拽着江怿的袖口进了铺子。 “老伯,把你这关于端午节的吃食都拿些来。”薛子瑾拣了张桌子坐下道。 “欸,好,客官稍等。” 久雨后的天空稍霁,街上吵吵嚷嚷,一家小铺子里,只有一妙龄少女脆生生的声音。 “这是五黄,即黄鳝,黄鱼,黄瓜,鸡蛋黄和雄黄酒;这是红枣瓤糯米粽子;这是……”薛子瑾指着桌子上的吃食一一讲道。 江怿看着她,有些发怔,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什么。 二人最终也没吃完这一桌子的东西。饭后只四处晃荡,寻到有卖香布袋和五色绳的铺子,薛子瑾上前各买了些,递一个香布袋给江怿道:“这是香布袋,里面放有艾叶末,藿香,苍术。戴上可以驱邪。”她说着,又拽起江怿的手,给他在腕上系一根五色绳,道:“这是五色线,在端午系上,但只有在夏天的第一场雨后或你沐浴后才可摘下,要不就不能保佑平安了。” 江怿抿唇,眸色深深,看着她给自己系的五色绳,勾了勾唇道:“我不摘就是。” 一直到了午后,两人回常府,走在院子里,薛子瑾依然说着话,江怿则静静听着。一直到薛子瑾的屋门口,江怿望着她的背影道:“蜀州事已毕,我要回上京处理要事,须先行一步,就不与你辞行了。”薛子瑾转身,诧异道:“一会儿还有龙舟赛,你不看了吗?”江怿笑着摇摇头,问道:“须给好友带话吗?” 薛子瑾一愣,以为他说的是邓邺,脸色红了一红,并未想到江怿见过胡泽,郑妩,遂从怀里掏出一个香布袋递给他道:“劳烦你将这个交给将军。” 江怿垂眸,从她手里接过香布袋,看了看她微红的脸,转身离去。 这次的赛龙舟,薛子瑾并未去看,而是与去看大哥他们布置府邸去了。 汩汩江上,江怿立于青州船头,风拂过他的袍袖,衣袂,将身后赛龙舟的锤鼓呐喊,铮铮悍音送到耳边。江怿侧身望了望远处的蜀州,眼中似是一潭黑水。从袖囊里摸出一枚香布袋,顺手丢入江水之中。 直到水里的那一点红渐渐消失,他方轻轻笑了笑。 第13章 红毡长 十仗红毡软又长,拜别双亲往夫堂。连绵的红色格外喜庆,宾客尽欢,新人一身鸳鸯织锦喜服,红色的衣摆划过殷红的红毯,也划过人的心上。 薛子瑾看着那美丽的红色,一对璧人,想起远哥哥曾经也有一日穿着这样红的袍子,这样的笑意。又想起了那个一身黑袍子的将军,不知会不会有一日,他的黑袍换成红袍,与她在这样的红毯上相携而过。 这天的喜庆一直闹到很晚才消散,薛子瑾又多喝了些,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被一阵敲门声吵醒,她揉揉惺忪的眼,披上件衣裳,开门见一个下人手中托着封信,她心中一喜。 回屋拆了,却是胡泽所写,信中说她有急事需薛子瑾帮忙,要她快些回上京,这急事却未道明。 薛子瑾在屋里拿着信,踱了几步,觉得这胡泽没遇到大事,决不会千里迢迢给自己送信,便迅速换了衣裳,收拾了东西,准备与姨母家告别。 遥遥一顷碧波,却是荷叶田田,葱绿的叶子像是会流动翡翠,直滑入人的心底,叶间莲花亭亭,或盛放,或菡萏,清香怡人。薛子瑾就在这荷池旁与姨母告别,听了姨母的一番嘱咐,方才离去。 来蜀州时,只因遇雨,马车难行,又在彭城滞留了好些日子,行程时日不免长些。此时,天气晴朗,薛子瑾又记挂着胡泽的急事,让车夫急赶着车,仅用四日,便到了上京城外。 上京城外城门口排着长队,所有人都须接受盘查,薛子瑾掀了帘子,让车夫去打听所为何事,不一会儿,那车夫回来了,告诉他,原来半月前,薛国公府潜入了贼,后来那贼负伤逃了,所以邓邺派兵在城门口盘查。 直到马车被盘查完毕,车夫才驱着马车到了临风楼,薛子瑾让车夫先行带着行李回府,自己则托着疲惫的身子进去。 胡泽焦虑了几日,此刻见到薛子瑾,心中一喜,忙迎了上来。薛子瑾见她一切安好,松了口气道:“你这么急着找我有何事?” “你同我去见一个人就知道了。”胡泽说着便要领她去后面的客房。薛子瑾边走边问道:“既然是急事,为何不找郑妩帮忙呢?”胡泽道:“她如今被关在家中,自身难保,我就只能找你了。”薛子瑾以为这位郑大小姐自从跟随她们两以后,就经常会做些不得她爹心意的事,然后被关一关,已是常事。 行了会,方到了一间僻静的客房,胡泽敲了敲门,好一会,那门开了,一白袍公子立在那,墨发披散,面容清隽,脸色有些大病中的苍白,明亮的眼里尽是审视与诫备。 “庞大哥,这是我好朋友薛子瑾。”胡泽向那男子介绍道,那男子皱了皱眉,让她们进了屋。 他们进去坐下,胡泽才对薛子瑾说:“阿瑾,庞大哥要出城,你可有办法帮他?”薛子瑾一怔,道:“要出城,只有经过盘查就好”,又想了想,忽地睁大眼睛道:“你是……” 庞义起身,深深一揖道:“在下庞义,乃雍州布衣,此次来寻邓国公,只为有些私事,却不料被当做贼人。”薛子瑾点了点头道:“原来是误会”。又对胡泽道:“城门口如今盘查森严,现在只怕是难以出去,还是过段时间再说吧。”说完又打着哈欠站起身说:“我这几日忙于奔波,累坏了,就先回去了。” 胡泽面有愧色地看了看庞义,只好随薛子瑾出去了。到了临风楼门口,胡泽唤了句:“阿瑾。”,张了张嘴又不知该怎么说,薛子瑾朝她笑道:“你放心,这件事我不会告诉别人的。”又瞧见她忧虑的脸色,心有不忍,便走近几步握了握她的手道:“阿泽,我答应你,一定会帮这个忙的。”胡泽抬头,感激的看着她。 薛子瑾实在太累了,从临风楼回到薛府,她也没再去想那些事情,只回房便睡了。 自蜀州回来后,薛子瑾便让人去城门口盯着,结果发现这些兵士日日严密,有时那个徐副将还会亲自巡视。 薛子瑾便经常到临风楼坐坐,和他们商讨出城的法子,日子像又回到了从前。她觉得这庞义当真谈吐不凡,尤其当她说道那些大将军,这庞义点评甚的她心,便觉得这是个有眼光的文人。况且他是雍州人,便越发感觉亲近些,只有时说道一些雍州事情,范仪也有不知道的,薛子瑾便乐呵呵的讲给他。 转眼已到了七夕前,薛子瑾在街上低头想着庞义出城一事,忽见一片月白衣角,抬头见是江怿,执扇将她望着。她遂朝他笑了笑。 江怿浅笑道:“你近日在忙什么,竟连走路也在想事。”薛子瑾嘿嘿笑了,道:“也没什么,都是些小事。”又侧头想了想道:“明日七夕,是个好日子,我明天去你府上找你,一起去将军府喝酒去。”江怿点头道:“甚好。” 二人举步走着,便来到了临风楼,薛子瑾一楞,正犹豫着,见江怿抬腿便迈向了二楼,自己只得立即跟上。好巧不巧,那江怿竟直直挑了薛子瑾以前爱坐的靠窗位置。薛子瑾便在他对面坐了,让小二上了茶。 江怿端茶抿了口,看着外面白花花的阳光道:“我记得你说过你以前在雍州长大,上次路过彭城,离那儿极近,怎没去看看。”薛子瑾想了想道:“雍州是我的家,我想有一天,有人陪我一起去。”江怿仍望着窗外,没再说话。 第14章 血染衣 七夕这一天,街上比以往更热闹些,俏公子美佳人们都趁此相约,娇声软语,如胶似漆。薛子瑾在窗边瞧了会,心里着实不是滋味。看了看街上越来越多的人举着河灯向城外行去,她起身问胡泽道:“可都准备好了?” 胡泽点点头,薛子瑾立即起身朝厢房走去。 庞义已是一身粗步衣衫,贴了胡子,一副车夫模样。薛子瑾朝他道:“现在正是午后,城里人都赶着去城外放河灯,我们正好现在混出城去。”庞义点了点头。 三人上了马车,庞义在前赶着车,薛子瑾闭眼靠在车内,胡泽则面容憔悴,只抿着嘴郁郁的看向帘外。车子快速的行着,好一会,接近城门口时,马儿突然一声嘶鸣,车子一个怯趄,竟调头往回走了。薛子瑾刚睁开眼,见车帘被掀开,庞义脸色苍白道:“守城的那个副将认的我。” 薛子瑾愣住,胡泽亦是惊慌失错的握紧了她的手。她思索一番,抿唇道:“去江府。”说完又转头对胡泽道:“阿泽,你先下车,我去找江怿。”胡泽一愣,道:“可是……”薛子瑾让庞义将车停下,将胡泽推出车外,自己驾车,道:“你先回临风客栈等我,我答应你,一定会将庞大哥送出城。” 胡泽看了看她,又转头看着庞义,庞义朝她点点头,便进入了车内。 马车哒哒行着。不一会儿到了江府,薛子瑾勒马停下,让人去禀报江怿。江怿还是一身月白色衣衫,手上握了把剑,不紧不慢的走出。 薛子瑾的手心有些出汗,拍了拍身旁的位置,扯出笑道:“江怿,我们出城放河灯如何?”江怿勾起一枚笑,撑着车園,跃上马车,在她身旁坐下,将手中的一把剑递给她道:“上次说让人给你铸把剑,前几日才送来,你看看,可还称手。”薛子瑾接过,却无心细看,只道:“是把好剑,多谢。”便扬起鞭子,赶车上路。 车子急急的穿过各个街道,江怿微微侧头,斜眼觑见车帘缝里透出的一片衣角,皱了皱眉,又回过头盯着薛子瑾。 马车接近城门口时,薛子瑾背上渗出一层薄汗,前方人群攒动,薛子瑾渐渐缓了马,一点点向城外摞去。 徐副将见到江怿,抱拳行礼道:“江参军。”江怿笑道:“徐副将辛苦了,今日我同薛姑娘出城一趟。”徐副将忙让出路来,抬头又将他们看了眼,脸色略变。 马车刚驶出城,薛子瑾长舒一口气,笑嘻嘻道:“江怿,一会儿回来了,我们去将军府喝酒去。”岂料江怿突然回身,掀了车帘,四目相对,气氛顿时冷了下来。薛子瑾感觉不对,回过身来僵住了。 三人都不说话,安静的很,薛子瑾干咳一声道:“这位是江怿,这位是庞义。”这个时候的介绍显然不太恰当,江怿回头盯着她道:“庞义?”薛子瑾不明所以道:“是啊……”还未说完竟听见身后马的嘶鸣声,竟是守城的将士追来了,她瞪了江怿一眼,用足了气力,将江怿推下了车,江怿一时不备,竟直直跌了下去,幸好他在接近地面时,用手撑了,方没受伤。 眼看追兵将至,她一勒僵绳,停了车,对庞义道:“一会儿,我斩断僵绳,你骑马快走。”说完自己自己跳下了车,她回头一望,顿时僵住。 策马最前的人,一身黑袍,那个她一直想见的人沉着脸将他们望着。 “薛子瑾,他叫范仪,是晋王的谋士。” 薛子瑾看看他身旁的说话的江怿,又侧头盯着庞义,一脸不可置信。 追兵越来越多,薛子瑾忽听“嗖”的一声,不及细想,便扑身过去,邓邺脸色愈冷,江怿脸色也有些发白。 只见那箭划过她的臂,偏离方向射向了远处。她跌坐在地上,望了眼邓邺和他手中的弓箭,垂着眸子道:“我不管他是谁,我只知道他是我朋友要救的人。”说完她从地上拣起江怿送她的剑,踉跄的走到车旁,斩断了疆绳,一掌拍去。眼见马儿驮着范仪远去,后面的将士接连追去,薛子瑾拿着剑,拼命的挥舞着。 不知过了多久,邓邺喝道:“回城。”说罢,转身带着所有人都走了。 薛子瑾丢了剑,一个人在地上坐了会方踉跄起身,她感觉到臂上有些疼,侧头看去,自己的臂上是被箭刺的深深的一道伤口,刚才又因动作太大,流出的血竟染红了半片衣袖。 她垂着头,手里握着剑,缓缓走向临风楼。脑子里总涌出前段时间,她去临风楼的时候,正好碰见胡泽在洗庞义的一件染血的衣裳,她嘻笑道:“这庞义也不知道是什么人,竟值得你为他做这些。”胡泽以为她问这庞义的身份,看了她一眼道:“他呀,不过是个雍州秀才罢了。”薛子瑾觉得心底有些难受,她想问问胡泽到底知不知道庞义的真实身份。 在临风楼门口的时候,她觉头有些昏沉,脚步重的都抬不起来了。她透过临风楼里的侧门,远远看见庞义曾经住的厢房亮着灯,在窗边有个人影。她看了会,终是转身向府中走去。 她今日穿了身藕粉裙衫,此刻身上的血竟将她染的像一朵莲,在风中摇摇晃晃着。 小浣见了她,吓了一跳,忙从桌上拿了药来,给她擦上,问道:“小姐,这是怎么了?谁伤的你这样重?”薛子瑾呆呆地看着那伤口,想到了邓邺阴沉的脸和他手里的弓箭,她坐着没动,什么也没说。 第15章 两清泪 自那天薛子瑾回府以后,便待在府中养伤,不再出去,日日只去喂喂鱼,盯着那池边的垂柳发呆,有时也陪母亲说会儿话。 天气热气渐退,也不知是药力,还是薛子瑾自己静心养伤,那样深的伤口也渐渐好起来了。 这几天江怿倒来过,开始时,薛子瑾让人推说自己伤重,不便见人,后来便由他来了。 江怿进了她的西风院,笑看着她道:“伤都好了?”薛子瑾只怒瞪着他。江怿打量了一番院子,在她屋内坐了,看着她道:“我都告诉你那范仪是晋王的人了,你还舍身救他,将军能不生气吗?”薛子瑾咬牙说道:“若不是你给那徐副将使眼色,将军能知道吗?”江怿扯开扇子摇了摇,笑道:“我告诉他,可没让他通知将军,再说若是将军知道我两合谋一起放走范仪,他不更生气?”江怿一顿又缓缓说道:“将军来,我也帮过你,我提醒你,本以为你会帮我们抓住范仪,让将军对你另眼相看……唉,谁知你……”薛子瑾听了这些话,也不再瞪他,只冷哼一声,“这么说我还该谢谢你啦。” 江怿摇一摇扇子,道:“这倒不用。”斜眼瞥见她的书桌旁放着一副棋,几卷书,他踱过去,翻了翻,是些《将军策》、《从军记》、《列国志》。他笑道:“你一个姑娘家,怎爱看些行军打仗的书?”薛子瑾斜他一眼,没理他。 此后几天,江怿到也常常过来,偶尔提些周记的藕糕或旁的吃食,薛子瑾倒也乐意,还任他翻阅自己的书。有时候,两人饮些茶,也讨论一番,似乎日子就这样打发过了。 有一天江怿刚走,她坐在院里吃着吃食,看见小浣端着个木盒子向院外走,好奇道:“小浣,你拿的什么?”小浣道:“过几日便是中秋了,翠扇向我借做月饼的映花模具,我给她送去。”薛子瑾拍拍手,起身道:“我闲来无事便与你同去吧!” 好不容易到了中秋这天,薛子瑾在厨房里忙活了半天,再加上前几天的学习,终于弄出了几个像模像样的月饼,她笑盈盈的装上一盘,用食盒乘了,提着走了。 她想这已经过了这些天了,邓邺气总该消了吧,自己再温言认错,两人关系也能好些。到了将军府,她踱了几个来回,才小心翼翼的敲门,不想今日宫中赐宴,邓邺刚刚离去,只怕夜半才会回来。薛子瑾只好将月饼交给了下人,方往回走。 她记得往年自己都会去临风楼,和胡泽,郑妩三人一起品尝各种月饼,再置些前年埋的桂花酒,能闹一晚上。可现在,她突然不想去临风楼。她在外面吹了会儿风,突然就不想走了。找了个酒铺,要了些酒,就喝起来。 这儿的酒虽没临风楼的好喝,却更清冽些,冷酒入腹,一阵灼烧后,倒暖烘烘的。薛子瑾将醉未醉之际,看见正对面不知何时坐了个月白衫的人,她抬头咧嘴笑道:“江怿,你怎么来了?” 江怿笑了笑,给自己倒了杯酒道:“我去你府中找你,她们说你出去了,我一路行来,正好看见了你。”薛子瑾又饮下一杯道:“你找我做什么?”江怿也饮了一杯,从她手中夺走了酒壶,看看外面的黑夜道:“今天月圆如银盘,你可想去看看,我知道一个好去处。”薛子瑾侧头想了想道:“好,我们一边赏月,一边喝酒,最是妙了。” 月亮大且圆,透出的光华凉如秋水,将西边的竹林映的影影绰绰,正是万籁具静,只留一院朦朦胧胧的竹影和人影。 “你说的好去处就是你江府的后院?”胡泽执壶饮了口。 江怿指了指头顶的月亮,道:“江府位于东南,可不是最好的望月之地。”又笑道:“我那屋顶倒是好看月亮,只是你醉的这样厉害,上去了若跌下来,我可救不了你。”薛子瑾侧头看他一会,又看看月亮道:“你哪里会救我,上次我受了箭伤,你走了,邓邺也走了。”一顿,又自言自语道:“我倒宁愿自己死了,你才会多看看我。” 江怿执酒壶的手一僵,他知道她最后一句话是说给邓邺听的,可他依然笑了笑道:“你醉了,别喝了,我给你讲讲军中的事吧!” 江怿讲的是闽南一战中的事,那时他们在闽南已待了两年,人数也只有先前的一半了,战士们精疲力竭,又思乡情切。也是在这样一个圆月的夜晚,将士们唱起了家乡的歌,凄声切切。邓邺见此,便当众宣布了一件事:他打算与闽南郡主提亲,从此以后朝廷与闽南分而治之。 众将士一听,皆欢喜雀跃,只道两地一但和亲,再不用打仗,不久就可以回上京了。 几天以后,邓邺果然去向闽南王提亲。闵南王因连年征战,势气以散,退居王都自守,此时听到邓邺欲提亲交好,并说朝廷也厌恶战争,打算和闽南分而治之。闽南王大喜过望,当下便答应将自己最宠爱的郡主嫁给他,还留他们住了两天。 邓邺和江怿便是在当晚的宴会上第一次见到那闽南郡主。明眸善睐,活泼可人,身姿绰约,歌声宛如天籁。那郡主也是第一次见邓邺,见邓邺谈吐不凡,举手投足皆是将领之气,便有些喜欢上了他。 成亲之日很快到了,邓邺携带着十八抬聘礼前来迎娶,进城以后,闵南王亲自迎接。却不料那十八抬聘礼都盛放兵器,迎亲队伍一身戎装,拿起兵器便攻入了城内。闽南王也死于邓邺剑下,闵南王都从此破了。闽南郡主听说此事,身穿大红嫁衣,站在城楼上大骂邓邺乃薄情小人,最后跳了城楼,逝了。 邓邺又用了几月清除了闽南王余部,方平了闽南之乱,时人多赞邓邺足智多谋,以身试险,乃真正大将也。 薛子瑾扶在石桌上,随手扔了手中的空酒壶,眼角淌下两滴泪来,便睡去了。 江怿说完这些,饮了口酒,伸手拭了她眼角的泪,低声道:“我再不会让你受伤了。” 第16章 孤星子 薛子瑾第二日醒来,发现自己在一间厢房里,青纱的摞云纹帐子,黄梨木的几案,陈设简朴淡雅,她起身推窗一看,见是江府的后院。 “你醒了?”江怿摇着扇,从廊道走向窗前,又问道:“可想吃些什么,我让下人去做。”薛子瑾先是点点头,又摇摇头,最后索性说道:“我不饿。只是时间不早了,我先回去了。”江怿便将她送出了府外。 薛子瑾进了西风院,看见桌上摆着个篮子,揭开那布一看,是一碟各色花纹的月饼,一壶酒,飘着隐隐的桂花香。 “小姐,这是临风楼的主厨昨日送来的。”小浣恭声说道。 “她可说了什么?” 小浣摇了摇头。 薛子瑾沉着脸,提起篮子就出去了,小浣有些不明所以。 薛子瑾一路行到临风楼,丁賦向她指了指后院,薛子瑾抬腿就进去了。 胡泽果然在西厢房里,正坐着发呆。她手里握着一块玉珏,是范仪之物。薛子瑾见了,更是心有不爽。她将竹篮往桌上搁了,胡泽望了望竹篮,又看了看薛子瑾。 薛子瑾看着胡泽道:“胡泽,你告诉我你知不知道庞义的真实身份?” 胡泽一怔,垂下眸子,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 “呵……那是知道了?知道他根本不是什么雍州秀才,而是薹州晋王的谋士。”薛子瑾见她如此,冷冷笑道。 “你明明知道我告诉过你,我爹他们不愿让我参与这些权势斗争里,你却骗我,其实你若告诉我实情,我未必不会再另想法子帮你。” 胡泽看着地面道:“阿瑾,你总是这样口是心非,你是为了邓邺来的吧!”薛子瑾僵了僵。胡泽继续说道:“你也知道邓邺是陈王的人,又怎会放了晋王的谋士。你放了范仪,他必然生气,所以此番你是为他而来的。” 薛子瑾也不知是被她说中了,还是如何,怒吼道:“胡泽,你从不骗我,这次若不是我来问,你打算一直不说吗?如今看来我们的情谊还不如一个破书生。” 胡泽也怒了,瞅着她道:“是,范仪在你们眼里只是一个破书生,可他是我的全部。我从未想过骗你,我也不像你是大小姐,成天只想着做将军夫人,守着自己的一厢情愿,却从未问过他,心里可有你半分。” “你为他付出这许多,他却连你的一次小小欺骗都不可原谅,这样的大将军,我看,不要也罢。” 薛子瑾颤了颤,只转身拖着步子出去了胡泽看着她的背影,想唤她,却终是什么也没说。这次,她倒输的丢盔弃甲,体无完肤了。 她挺着脊背,摇摇晃晃的向前走着。她若无其事的回到房里,让小浣去找了酒来,饮了一杯便睡下了。 半梦半醒间,似乎见了许多人,有邓邺,江怿,胡泽,郑妩,还有范仪。 邓邺漠然地站着,她向他走去,却怎么也走不过去,江怿远远地望着,胡泽和范仪站在一起朝她冷声道:“你自己一厢情愿,可知他心里,可有你半分。”郑妩则嘻嘻笑笑地也走了。 她慌乱地睁开眼,见屋内灰蒙蒙一片,她掀了被子,趿鞋起身,没走两步,却撞倒了一张凳子,自己也跌在地上。 听到声响,小浣提着灯笼进来了,慌忙扶起她在一张凳子上坐了,“小姐,哪儿可摔着了?你醒了,叫我一声就好。”说罢,又走去将屋内的灯点了。 薛子瑾揉揉膝,看了看那些烛火,笑道:“我竟有些饿了,你去给我拿些吃的吧。” “欸,好。你从晌午回来就睡到了现在,能不饿嘛。”说罢便退出去了。 等膳食来了,薛子瑾方狼吞虎咽的吃了些,饭毕,见天还未黑尽,觉得应走走消消食。便一个人出了院子,绕着廊道走了会,远远地看见青合院也掌了灯,便负手过去了。 青合院里,合欢花都落了,干枯枯花朵的黏在地上,脏兮兮的。几个丫头婆子在院子里一边收拾绵絮,针线,布帛,一边闲话。 “……这二小姐也真是可怜,年纪轻轻的全靠那药吊着,怕是得在那云翠山上过一辈子了。” “要我说,福祸相依,若非身子弱,能得夫人这般宠爱么?你瞧瞧,先是亲手给她做了几身春衣,夏卦,秋衫,如今又做起了冬袄,都没歇的。” “也是,可怜那大小姐了。老爷吧,只顾看着远少爷,夫人又只宠着二小姐,哪有人顾的……” 薛子瑾在门口站了会儿,只觉这些婆子丫头的话无趣的很,便转身往回走。 天色越发的黑了,跳出来了几颗星子,孤零零的,薛子瑾望着它们,只觉得像极了自己。她回到西风院,便让小浣搬了个美人塌出来,一个人躺在塌上盯着那些孤零零的星子看,看着看着只觉眼睛疼的厉害,闪着星星似的,竟留出水来。 薛子瑾也不知自己何时竟睡过去了,第二天一大早便被人给摇晃着醒了。她费力睁开眼,便看见一身丫鬟打扮的人,皮肤白皙,扑凌着一双深水潭般的眼睛看着她,她揉揉浮肿的眼和干涩的嗓子道:“阿妩,你怎么来了?” 郑妩抿唇道:“阿瑾,我如今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有你能帮我了。”薛子瑾掀了身上的薄毯,起身疑惑道:“出什么事了?” 郑妩垂着头,带着哭腔道:“我爹把我关在家里,让我见谢太傅的公子,后来说要把我嫁给他,我不肯,他就说过些日子就去请皇上赐婚……我,我今天是偷偷溜出来的。” 薛子瑾沉吟了会,方苦着脸道:“可是我是个外人,就算不是外人,这样的事又如何去管?”又忽然转头道:“那个谢公子品性如何?若是不好,找着什么错处,你只管与郑尚书说,推了这门婚事就好。” 郑妩在塌上坐了,“那个谢公子,学富五车,博学多才,品性自然也没什么错处,可是我不想嫁他。” 薛子瑾瞅着她道:“人不错,你却不想嫁他?莫非……你还念着远哥哥?”郑妩脸色红了红,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阿妩,我知道这些年你对远哥哥的心思,可远哥哥他未必不知道,我也向他提过,可是,你也瞧见了,他没这个心思。”薛子瑾蹲下身看着郑妩劝道。 “我知道的,可是我只想嫁他,阿瑾,你也瞧见远哥哥这些年过的多苦了,日日饮酒,忧思难抒,我嫁他是想让他重新开始生活,想让他快乐。即使不嫁,陪在他身旁总是好的。” “水滴尚可穿石,只要我坚持,为何不能让他喜欢我,忘记过去,快乐起来。你虽不是他亲妹妹,可是我知道,他在你心中的分量就如亲哥哥一样,你不也想让他摆托伤痛,过新生活吗?” 薛子瑾楞了楞,她从未听到郑妩说过这样多的话,这样动情的话,也不曾想到她对远哥哥的心思这样深重。她踱了几圈,方扶了扶郑妩的肩,扯出笑道:“你先回去,拖住你爹,我再想想法子。” “嗯。”郑妩点点头便快步出去了。 薛子瑾又掀了毯子在塌上歇着,脑子里却总转着一些事情。郑妩才十八岁,也不是非嫁不可的年纪,郑尚书却突然逼她嫁给谢公子。谢公子是谢太傅爱子,而谢太傅乃已故太子的师傅,这些年在朝中势力和威望都颇大。 谢太傅素来与爹一般,不介入皇子争帝位一事,却突然和郑尚书联姻,是想和他们连手扶持陈王吧。那次,她去赴叔母的寿宴时,被薛嫣儿戏弄,去了那种海棠的院子,正好撞见了陈王,薛国公,郑尚书,邓邺等人议事,只怕他们早就预谋好了。 她想若是此番阻止郑妩与谢公子的婚事,促成她与远哥哥的事,算不算毁了陈王的势力的阔展,反倒将薛家拉入了陈王一列,她与邓邺也算在一条船上。可是……父亲他……。 第17章 并蒂菊 正是深秋时节,街上起了些寒风,将落地的黄叶吹的飒飒做响,薛子瑾提着两包合欢花茶,凛然的走着。 路过一件铺子时,她突然闪身躲到一根柱子后面。那铺子里面靠门的位子坐着两个人,其中一个人着深蓝袍子,侧身对着她,墨发用发冠束着,目光熠熠。 她从未见到邓邺穿黑袍以外的衣服,此时见他一身深蓝袍子,少了丝冷意,多了份随和,越发称的脸庞刚毅英朗。也不知是不是错觉,竟看见他唇边挂了丝笑意,薛子瑾有些呆了,正欲细看,却见他似乎欲转身望过来,忙慌乱的跑了。 一直跑出好远,方回过头来,身后并没有人,她拍拍心口,又折身向城郊行去。 到了九王爷府,她报出名姓,说要找月夫人。这月夫人是九王爷的爱妾,为九王爷诞下了个小王子,几年前小王子得了怪病,还是薛子瑾的娘荐了云翠山的医师,才治好了小王子。两家也渐渐交好,且这月夫人从不恃宠生娇,为人大方明理,对薛子瑾也还不错。 月夫人的院子里,正开着簇簇秋菊,花盘硕大,色彩缤纷,尽态及妍,欲菡欲放,似羞还喜。薛子瑾忽然想到一句诗“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 “夫人好兴致。”薛子瑾笑道。 月夫人将浇水的竹具递给丫鬟,朝她笑道:“瑾丫头,真是稀客呀。”又指了指院里的花道:“你来的正好,陪我赏赏花。” 薛子瑾将手中的茶递与丫鬟,“这是母亲院里的合欢花晾干制的茶,最是舒心解乏,易于入眠。” 月夫人笑笑:“这倒很好了,过些天,等这茬菊花开尽了,我也制些茶给你们送去。”说着又过去挽了薛子瑾的手,和她赏花。 “这是金丝蕊,花瓣金黄,细长如丝,尤其那花蕊,细碎的好似雕琢成的,可惜香气浅。”月夫人指着一从黄秋菊道。 又指着旁边一簇紫菊道道:“这是紫冠,是菊花中的珍品,通身晶紫,花瓣卷浮,香气悠远……” “那是什么花?”薛子瑾伸手一指,正是一盆黄白相簇,函放而拥的菊。 月夫人拂了拂那花笑道:“这是并蒂菊。菊为两色,并蒂而生,并蒂而死。” 薛子瑾叹气道:“花有并蒂,人却难并蒂。” “你这丫头,今天是怎么了?哪家的人就难并蒂了?”月夫人戏谑道。 薛子瑾慌忙将她拉到石桌旁坐下,添油加醋地告诉她郑妩与薛远的事。 月夫人听了,又看了看那并蒂菊道:“你哥哥即与那郑小姐两情相悦,让你爹去提亲就是了。” “这可不行。且不说郑尚书会不会答应这门亲事,他又怎会拂了太傅的面子,我们须得求的皇上的赐婚才行。”薛子瑾看了看月夫人又道:“我爹自然也不愿为此事去求赐婚而伤了和太傅的和气。九王爷却不同,他是皇上的弟弟,又与太傅交好,他若去请求赐婚,既不得罪谁,又能促成一段姻缘,最好不过。” 月夫人笑道:“绕了这样大的圈子,原来是想让王爷求皇上给你哥哥赐婚。这有什么难的,若是有情人,是该在一起的。” 薛子瑾临走时,月夫人悠悠道:“你替别人考虑的周全,可是自己呢?” 薛子瑾只当没听见,大步走了。 路过早上见邓邺的铺子,她进去瞧了瞧,果然不见他们了。她坐在邓邺刚刚坐过的位子上,要了壶茶,慢慢抿着。 秋日渐凉,薛子瑾又坐在风口上,此时干涩的喉咙约发痒了,微微清咳两声,抬眼间,竟瞧见一个穿戎装的人从门边过去,她丢下几个铜板,抬腿就追出去了。 那人回过身来,静静等着她。薛子瑾笑盈盈的走上去,和他并肩向前走着。 她眼睛狡黠一闪,故作伤感道:“远哥哥,郑妩要嫁人了。” 薛远平静的应了声,“嗯。” 薛子瑾嘟囔道:“你明知道郑妩的心意……放在眼前的人却不珍惜。” 薛远睨着她一会儿,平静道:“那你呢?”。 薛子瑾觉得这问题问的好没道理。正欲细问。却听薛远道:“子瑾,前些日子,江参军来看过你吧?” “嗯,若不是他,我怎会受伤。”薛子瑾郁郁道。 “这江怿长的倒温润如玉,看似淡泊,却又心有丘壑,看似能放下,却什么也放不下。”一顿,又道:“听说前段时间你与邓邺走的很近,你女扮男装也是为了他吧?” “阿?”薛子瑾刚刚还在听他说江怿,又突然转到邓邺身上,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怔了怔,一路沉默。 “子瑾,你每每对别人的事看的通透,却独独看不明白自己身边的人和事。”薛远叹口气道。 再见江怿时,薛子瑾已因感染风寒在家修养了数日。屋内的银色小炉烧的正旺,将屋子熏的暖烘烘的。 江怿送了些药来,还给她送了件白狐毛斗篷,说是将军送的。 薛子瑾喜不自胜,将那斗篷细细抚摸,宝贝的厉害。江怿眼神黯了黯,找了个凳子坐了,道:“最近京城里若有事,你莫要管,你那点小聪明,救不了别人,说不定会害了你。” 薛子瑾侧头想了想,道:“你是说郑妩的事吧?”将手中斗篷搁下,突然冷声道:让郑妩与谢太傅的公子联姻,是你想的法子?”江怿皱皱眉,没说什么。 “你们这些人,只将这些官家小姐们当做争名夺利的工具,可曾替她们考虑过,她们只想和喜欢的人在一起,相夫教子,可你们为了权势当真不择手段。” 江怿听了,黯然看着她道:“若要有所为,便要有所付出,有时候,我们不得不如此。” “不得不如此?可不是,为了我姨父常鸣玉接近我,是不得不如此。为了权势,牺牲郑妩,也是不得不如此。” “你尚且在病里,心绪难免不好,好好歇着,我改日再来看你。”江怿将小炉的火烧旺了些,方拢拢袍子走了。 第18章 酒添冷 崇元十五年,寒冬。 黄恩浩荡,圣上念晋王驻守薹州多年,恭检笃孝,政绩斐然,才德可嘉,允其在京过年。又闻郑尚书之女郑妩秀外慧中,娴雅端方,特赐予晋王,为正妃,于来年春成婚后随晋王回薹州驻守。 圣旨传下的一刻,朝中形势再度风云诡变,大臣心中各怀鬼胎,而另一些人则震惊不已。 薛子瑾打破脑袋也想不到皇上竟将郑妩赐给了晋王。这一切太不可欲料,太让人措手不及。 “薛小姐,天气寒冷,你还是请回吧,别等了。将军正在气头上,江参军也一再吩咐,你若来了,让你先回去,过些日子再来。”将军府的小厮见薛子瑾一直在门外坐着不走,只好苦脸劝道。 薛子瑾起身垂眸道:“我知道将军生气,可我只想见见他。”说完不等小厮劝解,直直推开他,奔了进去。 正厅内,邓邺一身黑色袍服,负手立着。地上散着茶盏碎瓷片,原本滚烫的茶水倾在地上,已经凉透了,像极了上京的冬天。 薛子瑾一步一步的向他走近,绕过院里的高台,绕过厅内的碎瓷片,静静站在离他一步远的地方,仍垂着眸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邓邺沉声道:“你来就是为了在这站着吗?”见她仍不说话,方回身阴翳的望着她道:“九王爷素来不问世事,却肯为薛远求皇上赐婚,此事可是与你有关?” 薛子瑾闷声道:“是。” “你在帮晋王。”邓邺肯定道,眸色渐暗。 薛子瑾惊恐的摇摇头,“我没有。” “先是救范仪,又是破坏郑谢两家的联姻,哪件事不是?”邓邺紧盯着她。 “范仪的身份事先我并不知情,而郑妩,若不是你们让她嫁与谢公子,我不会求九王爷干预此事。”薛子瑾郁郁道。 “郑谢联姻是我一力促成,如今却尽毁你手。你可知道你坏了我多少事?”邓邺冷冷转身,背对于她道,“既然是闺阁女子,这些朝堂事与你何干,你想救别人倒只将别人推入火坑。” 薛子瑾不知道他说的那被推入火坑之人是指郑妩,还是他自己。只觉浑身像被凉水浇透,也不知是自己风寒未好,还是心底生了冷意。 她望着他的背影喊道:“可不是,我从来都只会惹你生气,破坏你的计划,我将你们都推入了火坑。”她哽了哽嗓子,顿了顿,语气又弱下来:“可我也不想这样,我只想离你近一点罢了,我只是想帮你罢了。” 她睁着濛濛的眼,期望着他能转身,能说句话,哪怕能多看她一眼,明白她的心意,不再生气就好。可是邓邺仍背对着她,冷冷立着,没有一丝动静。 她立了一会儿,却感觉时间那么长,都像经历了几个冬天,身体冷的似要结冰了,方转身木然的向外迈着步子。 出了将军府,挪着步子走了好久,见到中秋喝酒的那个铺子,便要了些酒,想驱驱寒气。 仍是烈酒,入口却有些涩味。不知过了多久,听到身后隐约有脚步声。 “你到是与这家铺子有缘,每每失意皆来此。”江怿在她对面坐了。 薛子瑾只抬头瞧了他一眼,又低头执壶倒酒。 江怿看见她满面泪痕,微微皱眉,伸手夺过酒壶,却碰到她冰冷的手。眉头蹙的更紧,将壶搁下,探了探她的额头,道:“且不说你病未好,这酒颇烈,你如何饮得。” 见她仍不说话,江怿唤了小厮,让他们备个炉子。小厮面露难色道:“这是小店生意,有炉子也早送到别的客人那儿了,要不客官你们移位到里头那桌,能避着风些。” 江怿只好伸手欲把薛子瑾扶过去,薛子瑾却伸手推开了他,如何也不肯过去。江怿无法,只好坐在她的左侧,将门边的风挡了些。 见她仍在添酒,他也不再拦着,只静静道:“你可知邓少将军为何要扶持陈王,打击晋王?” 薛子瑾倒酒的手一顿,心下颠了颠,知他如此问定然不会只是帝位之争,便欲听下文。 江怿也倒了杯酒,一口饮了,又看着她道:“那你可知濮水一战?” 薛子瑾抬眸看着他道:“镇远将军?” 江怿轻笑了笑,“濮水一战,是场小战,却让危震一时的镇远将军战死。世人只道是镇远将军未辩清敌情,误入埋伏。却岂知将军事先便与晋王商议好,他先行带一小部分兵士佯攻濮水南畔,引出敌军,再由晋王带其余将士从后包围,两人合力击之。” 薛子瑾搁下酒壶,垂眸细细听着。 “镇远将军和战士们拼命作战,也不见有晋王人马从后攻入敌军,更无援军,所有人皆生生战死。”江怿平静道。 薛子瑾惊诧道:“你是说镇远将军的死是晋王造成的?”见江怿不说话。又怔了良久,才道:“这样的密事你又如何得知?既然知道为何不去告诉皇上,治晋王的罪?” 江怿又饮了一盏酒,凉凉道:“这样的攻敌之策本就只有镇远将军,晋王及几个谋士知道,那次战役以后,大部分已战死,存活的也应被灭了口,哪有证据告诉圣上。我养父曾是那次战役中给晋王送信的人,岂知信还未到,便传出将军战死的消息。我父亲怕受牵连,只将此信焚毁。” “后来父亲辗转将此事告知家中,举家逃出了濮水,而我不愿离开,自己去参军入伍了,后遇到了邓少将军,为报其知遇之恩,我自然要帮他。” 薛子瑾细细琢磨了一番道:“所以邓邺如今与朝中大臣连手扶持陈王势力,打击晋王,也算是为他父亲报仇。” 江怿点点头,又道:“范仪上次前来欲说服薛国公支持晋王,还好被我们的人发现的及时,将他重伤,却难保他不会另寻手段。所以我们不得不近一步将太傅拉入陈王一列,避免其它人因此动摇。” 他看了看薛子瑾认真听着,话锋一转道:“你可知为何谢太傅明知道这是一场联姻,仍答应了?” 薛子瑾疑惑道:“他并没有真正打算扶持陈王?” “自然,他与你爹一样,不问这些权势争斗。可他那个儿子,却是真心喜欢郑尚书的女儿郑妩。即使知道郑妩不喜欢他,却冒着让家人卷入这场战争的风险,也要娶郑妩。”江怿浅笑道。看着薛子瑾又戏谑道:“一桩好姻缘倒毁在你手里了。” 薛子瑾蹙眉想了想,仍道:“可是郑妩心里只有我哥哥。” “你哥哥心里若有她,还须等上这些年么?”江怿挑眉道。 薛子瑾越想脸色倒越苍白了些,讷讷道:“我是不是害了郑妩?” 江怿张了张嘴,自知刚刚有些失言,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夜色渐暗了,江怿只觉店里越发冷了,拢拢袍袖,看着她道:“天色不早了,你穿的也太单薄了些,又病着,不如就近去我府上歇歇。” 薛子瑾一仰头将酒壶的酒喝光了,方摇晃着起身道:“我回薛府。” 天色有些暗沉,黑黑的天幕上只挂着几颗冷星子。薛子瑾只觉不适,浑身似发着冷,头也晕沉沉的,步伐踉踉跄跄,江怿伸手扶了她好几次。 这一路走了好久才到了薛府,薛子瑾以手撑着门,扯出了丝笑道:“对不起,之前郑妩的事是我误会你了。” 见江怿仍是一脸担忧的看着自己,她笑道:“今天多谢你的一番话,竟觉得自己好了许多,你且回吧。” 江怿本欲送她回房,见她执意站在门口,只得转身走了。在街角立了会儿,见有小厮将她扶进去,方朝江府行去。 进了府以后,薛子瑾推开那小厮,又喝令他不许跟上。一个人摇摇欲坠的走着,摸索着过了曲水桥,来到了漪清池畔,茫茫然站着。 呼啸的冷风直入心底,吹的她的头越发疼,只觉昏沉沉的,浑身也没什么力气。 柳条似乎只剩着黑黝黝的枝干在那晃着,薛子瑾想起了邓邺,一会儿又闪过郑妩,只觉心底里难受的厉害,浑身似一根柳絮,摇晃的也越发厉害。忽地背后寒风一过,便清飘飘的跌落下去。 只听‘扑通’一声,她已经浸泡在了寒冬的水里。无尽的冷意从四面八方袭来,冻的她浑身像被细针一点点的扎着,又像被重物寸寸碾压,疼的厉害,却发不出声来。她想勉力挣扎着动一动,四肢却僵住了一样,怎么也无法冻弹,意识渐渐涣散,眼前越来越黑,身体也直向湖底沉去。 第19章 梅花香 “娘,我不要一个人在这,我和你一起走。”一个橙黄衫子的小丫头,一遍用脏兮兮的手擦着泪,一边拽着一个着青褂的妇人的袖口。 妇人一只手被她拽着,另一只手牵着一个略小些的丫头。小丫头一身粉衣裳,却瘦的厉害,脸庞尖尖的,一双大眼眶也蓄满了泪。她看了看妇人严厉的神色,弱弱央求道:“娘,让姐姐和我们一起走吧。” 妇人却却一扬手,生生将那个橙衣小丫头摔在了地上,小丫头来不及揉揉手腕和膝盖,便见那妇人从旁边折了树枝,枝条铺天盖地的袭来,小丫头将身子蜷的更紧,低低啜泣变成了嚎啕大哭。 好一会儿,从邻家出来一个年长些的妇人,青褂妇人方停了手,祈求地看着她,“姐姐,景儿就拜托你了。” 那妇人怜惜的扶起地上的女孩,将她护在怀里,朝她道:“薛府远在上京,你当真舍得撇下景儿?” 那青褂妇人没说话,只握紧了粉衣姑娘的手,转身决绝的走了。 黄衫丫头听见脚步渐远,哭闹挣扎着下地,却被身后妇人抱的更紧。 做了个梦,画面一转,又是个梦。炎炎夏日,黄衫丫头已在街上和一个少年走着,她揩揩汗,“二哥,将军府在哪呀?” “嘘。”少年指指身旁,将食指放在唇边,示意她不要说话。 二人沿着一座小府邸转了转,选了个墙矮些的地方,少年将黄衫丫头推上一棵大树,自己也随后爬上去。 扶着矮墙,一眼便望见一个四四方方的院子。院里静静的,只有一个身着戎装的男人教一个锦服少年练剑。 锦服少年眸色深沉,脸庞坚毅,一招一式皆是武者的利落干脆。 二哥扯了扯黄衫丫头的袖子道:“我们回去吧。”黄衫丫头呆呆地,不舍地再回头一望,见那锦服少年似要回过头来,慌忙跳了下去。 二人慌忙逃窜,只听的身后似有开门声。 开门声,似乎那开门声就响在耳畔。 “阿瑾……范仪的身份事先我并不知情,他在临走时才对我坦白……我从未想骗你……对不起,我不该说那些话的……” “……你快点好起来吧!……我马上就跟他回薹州了……” 薛子瑾一直昏沉沉的,只觉得浑身像在火炉里,怎么也动不了,她费力想睁开眼,却睁不开。 过了好久,只透过一条细缝,见到屋内有些烛光跳来跳去,窗子上似映着一个人的影子,她像看到了那个锦服少年,费力的扯了扯嘴角。 她想让扶在床边睡去的小浣,去推开窗子,可是喉咙烧的疼,发不了声音,身体也是无力,不能动弹。 她盯着那抹影子,不肯闭眼,可是意识再次涣散,直至沉沉睡去。 即使在黑暗中,她依然记挂着那个影子,当她再次挣扎醒来,已是一个清晨。 小浣高兴坏了,正要跑出去,却被薛子瑾抓着袖子。她正大惑不解,却见薛子瑾微伸食指指了指窗子。 她便依着她,走到窗边,推开了窗。 窗外,江怿惊诧的回头,正撞上她微睁的眼里期盼的目光,只一瞬,那期盼便如烟花一般消散了。他目光黯了黯,扶着窗沿,缓了缓已经麻木的腿,方慢慢进去了。 他走到她床边坐了,瞧见她眼睛闭着,气若游丝,对丫鬟道:“去请大夫。” 小浣正要出去,却听一个费力扯出的声音:“小浣……天气凉,你去告诉将军……莫让他再站在窗外了。” 小浣僵了僵,只望着江怿,不知如何做答。 江怿看着她静静道:“将军几天前便去了闽南。”又抬手让那丫鬟下去了。 薛子瑾也没动弹,只闭着眼,似没听到一般。 薛子瑾这一病病的厉害,先是感染风寒未好,又醉酒坠落漪清池里,在冬天的水里泡了泡。被救上来没多久,就发了烧,如今倒好不容易醒过来了。 她躺在床上,只静静养着,大约因病着,所以话很少了,也不怎么笑。 天仍有些寒,屋内却因生着炉子,温暖如春。有天,江怿从屋外进来,捧着一捧梅花,花色洁白,玲珑剔透,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将军说城南有片梅林,应开了,让我给你采些。”江怿看着别处,平静道。 薛子瑾笑了笑,看着他青衣袍子上粘的细碎雪片,问道:“下雪了?” 江怿找了个瓶子,便将梅花仔仔细细的插着,“下着呢,只是有些冷,想看的话,等你身体好些了,在去吧。” 薛子瑾看着那梅花楞了楞,应声道:“嗯。” 薛子瑾最终也没能看到这个冬天的雪,等她尚好,便是立春时节了。 她坐在椅子上,看着小浣将炉子的火烧的更旺些,问道:“我病的这些日子,胡泽可来过?” 小浣停了手,“来过,看了看你,说了会儿话就走了。前些日子大概去薹州了。” 薛子瑾点点头,看来自己病里濛濛胧胧听到的话却是胡泽说的,想了想,仍问道,“郑妩呢?” 小浣垂着眸子,小声说:“她后天就要出嫁,随晋王去薹州了。大约,没空来吧。” 薛子瑾伸手离那炉子更近些,不再说话了。 第20章 春踏青 三月小阳春,上京城最是热闹。 这天,晋王一身暗红云纹袍服,骑一匹棕色骏马,手上握着马鞭,面目威严,却自有一丝王者之气。他的身后是一列兵士,护着一顶红色镂金丝的软轿。 街上闹腾腾的厉害,只听见迎头的人猛烈地吹着喇叭锁呐,人群退到两边,嘻嘻笑笑着。 薛子瑾在人群里看着那软轿一点点远去,看见帘内有个姑娘垂着眸。 “郑妩。”她喊了声,只是这声音很快便淹没在了街道上。 几个月没来临风楼,这里果然更萧条了。胡泽离开了,这家店只余了胡掌柜和几个打杂的伙计。不再供饭食,只卖些酒和茶水。 薛子瑾见人稀少,便在一楼坐了。小二过来给她添了壶茶。过了会儿,胡掌柜也来了,坐在她对面和她说话。 他说,胡泽这丫头,说走就走了。想当初将她从那个沼泽地救回来的时候,还那么小。 他还说,胡泽以前没什么朋友,后来遇到了你们,倒是和你们很要好。她小时候受了太多的苦,难得遇到知心人。那范仪,人不错,知恩图报,知道胡泽不想他介入晋王一事,便回薹州收拾收拾,带她回老家去了。 薛子瑾静静听着,忽然笑道:“当初她还说想找个人帮你打理临风楼,如今却被别人拐走了。” 胡掌柜望了望临风楼,叹了口气,“该走的人都走了,说不定你也要离开这上京的。我老了,还是守着这里妥当。” 薛子瑾正欲反驳他,却听他道,“前些日子你没来,之前与你来的那个青衣裳的公子倒是经常来。就坐在楼上。你们关系不浅吧?” 薛子瑾一怔,“他是江参军,为人挺好。”说罢,便起身向楼上走去。 江怿没饮酒,也没饮茶,只瞌目枕靠在椅子上。薛子瑾站在楼梯上,透过栏杆瞥见他,只犹豫了一下,仍过去了。 “外面天气好,江参军却坐在酒楼里,也不出去逛逛。”薛子瑾笑盈盈地看着他。 江怿抬眸望她一眼,“可是你最近又无聊了,想出去了?” “桃红柳绿,柳暗花明,若不去,岂不辜负了?”薛子瑾看着窗外的阳光,又侧头瞅着他。 江怿勾勾唇,起身便向外走去。 薛子瑾以前也经常与郑妩,胡泽出城,只是去的都是城南,那边多平原广地,还有一条河,河畔杨柳依依,好不明媚。 今日,她跟随江怿走着,却不是城南的方向。两人沿着街道小巷,七拐八拐。薛子瑾好久没走过这样远的路,有些缓了步子。江怿也不急,打着扇子,悠悠行着。走出了闹市,渐渐看到些屋棚农舍,背倚青山,炊烟袅袅。 农舍附近是些田地,农人们挽着襟摆,正忙着春耕,嘴里吆喝着,黄牛则在地里不徐不缓的行着。也有些孩子们扎着小辫,手中握着桃花枝,穿着粗布衣裳在地里奔跑嬉闹着,她们的笑声直穿过田野沁入人的心底。 薛子瑾看着那些孩子,看着身后那红灿灿的桃花树,咧嘴笑道:“想不到上京还有这样的地方。” 江怿仍摇着扇子,“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这地方倒有些像雍州我家。”见江怿挑眉看她,便解释道:“也是青山隐隐,山腰一处院子,只我家院子里有一棵大枣树,院边围着篱笆,篱笆上挂着青瓜,挽着牵牛花……” 两人便绕着那些农舍,田地间走着,一路说着话,赏着春景。在一处田坎时,薛子瑾只顾着说话,一不留神便踩滑了,她惊呼一声,直直侧身跌去。幸好江怿回身快,抓了她的袖子,一把将她捞入了怀里。 她感觉身体被一个温暖的怀抱圈住,慌忙站稳后,往后退了退,江怿却依然紧紧的抓着她的那截袖子,只静静地看着她。 她垂了眸,扯了扯袖子,江怿却没有放手的意思。 “你这样喜欢雍州,等京城的事完了,我陪你回去可好?你想住多久我们便住多久。”江怿目光如炬地看着她。 薛子瑾低着头,顿了顿,小声道:“不用了。”又拽了拽袖子,江怿眸色一黯,朗朗一笑,松了手,又迈步向前,“这路窄,你自己走慢些。” 她见江怿毫不在意,仍往前走着,便又放心跟上去。 自那日两人出去踏青回来以后,薛子瑾再也没见过江怿了,后来才知他也去了闽南。 春日缓缓,薛子瑾一人在府内,甚是无趣。胡泽,郑妩走了,邓邺走了,江怿也走了。整个上京都静了些,薛府也比以前安静。 她有些想念和胡泽,郑妩喝酒的日子,有时也想到江怿,在她生病时来看她,无聊时陪她。 母亲自她病后照看了两日,便又去了云翠山,一住几月,已是常事。她一走,院里的丫头们也懒了,圃里的花草都随意的长着。 这天,她到母亲的院里给圃里的兰花拔了拔草,又翻了翻土,最后见它们太密集,索性就拔了几株。弄好后却发现这院里种了树,花圃小,这几株□□的却不知种哪好了,正踌躇着。 “把它们种到我院子里去吧。”薛远站在她身后平静道。 薛子瑾回身,朝他咧嘴一笑,拍了拍手上的土,“好,我一会儿给你种过去。” 薛远撩起袍角,在院里的桌旁坐了,朝她道:“你身体刚好,就又闲不住了?” 薛子瑾也踱过去,归归矩矩的坐了,嘻嘻笑着,朝他拱拱手道,“远哥哥,我还未谢过你的救命之恩呢。” “谢我?你该谢谢嫣儿,当日她碰巧见你落水,在那呼喊,我才去的。”薛远推开了她的手。 薛子瑾眉心蹙了蹙,转着眼睛似在想些什么。 “妹妹,你病了几天,江参军便来了几天。你虽不知,我们却都看在眼里。”薛远想了想,仍说道。 薛子瑾身形一僵,抬头看了他一眼。 薛远继续道:“你曾经不是劝我珍惜眼前人吗?如今你呢,又是如何想的?” 薛子瑾仍垂着头,不说话。 “有些人啊,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也莫要强求才是。”薛远叹了口气,从地上提起那些兰花草走了。 第21章 瓮中龟 这个春日,上京的气氛格外诡异,储君之位又一直悬而未决,朝臣也是举棋不定。 先是远驻薹州的晋王被皇上诏回京,又是谢太傅与九王爷同时请求赐婚,皇上权衡之下,只将郑尚书之女嫁了晋王。看似偏颇晋王些,却又仍将他赶回薹州。如今陈王又因诏入宫多日,皇上却将邓邺派出闽南。这些人和事,实在让人看不透。 薛府因着不关心这些事情,薛侍郎只每日处理礼部的事物,所以府内还算平静。 将近夏日的时候,薛子瑾先后收到了两样东西。 一是江怿让人送过来的一只瓦瓮,半瓮清水里伏着只褐色的龟。龟身碗口大小,背部有透青花纹,光泽而丰润脑袋小小的,圆圆的,在水里左右观望着。 那龟有时在水里走走,四只爪子划过瓮壁,沙沙的响。薛子瑾从水中拿起它,它又立即就缩进了壳里,任她怎么逗弄,都不出来。 她给那龟喂了些饭粒,只是那龟总不吃,那饭粒便原封不动的漂荡在水上。小浣说,这龟莫不是念着闽南的家乡水,才不肯进食吧。 薛子瑾蹙蹙眉,将那龟提起来,看了看,又放入水中,打算去问问江怿,她去了几次,却都被告诉江怿不在府内。 这天,有个下人来,手里捏着张字条,说有个生人刚刚送来的。她疑惑的接过,打开,仅有四字:莫去闽南。 薛子瑾看了看那字迹,心头有些不安。 她来到江府,未等那下人说完,便跑进去了。她在院子里遇到了第一次带她进来的那个老伯,老伯没说话,深深看了她一眼,伸手指了指一间房。 她推开门的时候,骇了一跳。江怿面色苍白,无力躺在塌上,眉头紧锁,似思虑着什么。过了良久,转过头来,露出清瘦的厉害的脸,一双眼睛陷进去,布满血丝。 见他撑着要起身,她忙过去扶了扶他。他靠在床边,扯了扯嘴角,朝她笑了笑。 薛子瑾担忧地看着他:“你这是怎么了?” 江怿转过头,轻描淡写道:“从闽南回来时受了些伤。” 薛子瑾略松了口气,又紧紧盯着他道:“闽南明明已经平定了,圣上怎么又派邓邺去了那?闽南出事了是不是?” 江怿垂眸,收了那抹笑道:“一年前,闽南却已平定,前些日子闽南郡首上递折子,说发现了一批闽南旧部。圣上派将军前去围剿,只是这批旧部熟知地形,找了数月也不见,在军队驻扎歇息时,又前来进攻,如此几次,皆败,损失惨重。” 薛子瑾诧异道:“将军在闽南行军多年,不说一举便能剿灭敌人,又怎会节节败退?” “敌人甚是狡猾,似摸清了我军的动向。且将军自回京以后,圣上便撤走了部分兵权,这次给的兵力更少。”江怿平静道。 薛子瑾静静听着,抬头问道:“那军队现在如何?” “将军带兵退回了燕山后的谷地,我则趁机回来搬救兵。”江怿皱了眉道。 “搬救兵?你回来几日了,我却并未听说皇上最近有派遣军队呀?”薛子瑾问道。 “自然不能找圣上,我已让人送信给陈王,只是……”江怿眉蹙的厉害,“只是已经几日了,仍不见回信。” “我听说陈王如今在宫内,莫非未收到信?”薛子瑾讶然道。 “没收到倒罢了,怕只怕……”江怿低声道。 “不会的,将军一直扶持陈王,他不可能见死不救。”薛子瑾打断他的话。 江怿脸色很不好,只眉头一直蹙着。薛子瑾也不说话了,看着地面发呆。 她恍惚地进了府,夜色渐黑了,走入一个院子,她敲了敲门。 薛远开门,见她有些落寞的样子,忙将她让进屋。 薛子瑾脑子里总回荡着江怿的话“……必须要在这几天前去支援,否则整个军队都完了。”她扯薛远的衣袖道:“远哥哥,你能不能将军队调去闽南,救救邓邺。” 薛远诧异的望着她,将她拉入屋,小心翼翼,朝她低声道:“调动内城禁军是死罪。况且如今闽南的事,我也有所耳闻,圣上未必不知道,他只当若无其事,我们又怎敢插手?” “可是邓邺他……”薛子瑾急急道。 “邓邺这几年在朝中势力甚广,又手握所有兵权,皇上不得不防,趁他回京,好不容易收回了以前的旧部。此次平闽南之乱也只是个契机罢了,邓邺能剿灭余孽也好,被剿灭也罢,都在皇上掌握之中。子瑾,这次的混水,我们淌不得,稍有不慎,便会将整个薛府陷进去……”薛远朝她劝道。 薛子瑾浑身发软,只无力靠在椅子上,脸色苍白,脑子里只回荡着薛远的话。又想到,江怿不向圣上要兵,只怕早猜到了些。 薛子瑾担担忧忧的往返薛府与江府几天,人形渐瘦。 这天夜色暗沉,天上挂着弯细弦月,发的青白的冷光,江怿的脸也照的苍白。他正低声朝着那黑色衣裳的武士说着什么。薛子瑾隔的远些,只听到一些调遣军队的话。那黑色衣裳的武士她见过,在第一次去将军府,便见过了,剑术高强。眼下,她的心略安定了些。 黑衣武士很快消失在夜色里了,江怿瞥了眼薛子瑾的一身男子装扮,沉着脸,装作没看见她,立即转身朝屋内走去。 “江怿,闵南情况危急,可你教过我剑术的,我不会给军队造成麻烦的。”薛子瑾望着他瘦削的背影道。 江怿脚步放缓,只冷冷道:“你留在上京,哪里也不许去。” 薛子瑾朝着他的背影喊到:“江怿,你若不让军队带上我,我便自己去。我虽不识路,一直走,总能走到。便是死,我也要去闽南。” 江怿顿住,又猛地转身,朝她走来,眼里全是怒气,咬牙道:“你当真如此在乎他?在乎的连自己的命也不要了?” 薛子瑾避开他发红的眼,只低下头看着脚边的影子,张了张嘴坚决道:“我是一定要去闽南的。我也会保护好自己的。” 江怿盯了她良久,叹了口气道:“其它军队因是将军私下训练的,我已让他们趁夜先行了。你若一定要去,我和你一起去吧。” 薛子瑾诧异的抬头看着他:“你身体未好,能去吗?” 江怿没回答,只抬头盯着她,薄唇抿着,好一会儿问道:“若是今日是我被困,你可会拼了命来救我?” 薛子瑾一怔,听见他的声音哑哑的,有些颤抖,激的她心也是一颤一颤的,她想了想,点点头道:“会的。” 江怿面色稍好些,嘴角微勾了勾,道:“你早些歇着,过几日我们便启程。”说完便转身回屋了。 第22章 湖边影 天色渐明,只一列商队款款行着,一列马队,车上均堆着货物。薛子瑾着一身墨黑男装,头发高高束着,斜倚在车上低头看着手中的剑。 这剑自上次江怿送给她以后,发生了太多事,小浣替她收在柜子里,昨晚她才找出来。以前来不及细看,今日细细一看,银色的剑鞘上刻着细丝花纹,剑柄铸的圆润有光,还垂着个青丝穗子。若不是将剑□□,露出的凛冽寒芒,倒精致的像工艺品。 薛子瑾左右把玩了会,发现这商队带有太多货物,又走走停停,跟他们到闽南,怕是要好长一段时间了。行了这一夜,到了个集市,见他们又要歇息,随跳下载有货物的车子,前去打听,好不容易找到一个马车,车夫正好去薹州。薛子瑾便辞了那个商队,坐上了马车。 按照胡掌柜的话,去闽南有两条路,一是从城南经过彭城,在绕道濮水,然后走水路去。另一条路是走城东,过薹州,运城,到达闽南。前一条路要好走些,却因要换水路,时辰难免要长些,薛子瑾此时走的是后一条路,所以要先去薹州。 胡掌柜和胡泽都是从闽南迁到上京来的,所以对路,或是一些商旅都熟识些,才让她跟随这个商队一起去闽南。那天晚上她从江府出来回了薛府交代了些事,便去了临风楼,问清了路,又在那给江怿留了封信,便趁着夜色和商队走了。 江怿身上的伤她是知道有多重的,前几天,她去的时候,见下人刚给他换完药,地上的层层纱布染的绯红,他的额头上上全是汗,脸色还是青白的。这短短时日如何恢复的好,所以她断不能让他陪自己去。 她坐在车里,摇晃的厉害,她心也被摇的乱很,她也不知为何一定要去,可那个纸条总是在脑子里转,直觉告诉她,事情不会这样简单,她只能不停的催促车夫将车赶的快些。 到了薹州,已是暗夜,即使她出双倍的价钱,车夫也再不肯走,她只好求车夫将她送到晋王府。 一个丫鬟前来引路,这丫鬟她见过,是郑妩在郑府的贴身丫鬟。她跟随丫鬟沿着晋王府的院子路过一片湖,湖上全是大片大片的荷叶,在夜晚却是暗沉沉的,将人的心也沉下去。她转头问那丫鬟道:“晋王对你们小姐好吗?” 那碧衣丫鬟瞅了她一眼,摇一摇头,“晋王宠爱侧妃佟氏,对王妃很是冷淡,我听说先王妃便是抑郁而死的。”又祈求道:“薛小姐,还望你能开导开导小姐,她自来了以后就一直郁郁寡欢。” 薛子瑾讶然道:“先王妃。”又一想,当日在街上见到马上的晋王确实以过而立之年,是该已有王妃的,遂点了点头。 穿过暗影,可看见一个八角亭,亭内立着个瘦瘦的人影,一盏黄灯笼在亭内散着模糊的光。薛子瑾一步步走近,直到亭外,她不确定地的唤了声:“阿妩?” 郑妩茫茫然转过来,伸手将灯笼搁在桌上,直走到薛子瑾面前,朝她笑了笑,“阿瑾,你怎么来了?” 薛子瑾只觉得那些头上繁锁的饰物将郑妩死死的禁锢着,层层叠叠繁复的织锦盘纹的刺花宫装沉沉地压在她的身上,她的眼在夜里不再像月下的明亮潭水,而是盛着一汪愁郁的湖。薛子瑾拉她的手走近桌边,她的手冰凉的,只觉自己心里也是冰冰凉凉的。 她原本有太多去话想要问她,可如今看到她这个样子,却问不出来了。 身后的水潺潺地流着,薛子瑾只看着着石桌上的灯笼的光发楞。郑妩问:“你收到了我给你的信了?” 薛子瑾点点头,犹豫了下,看着郑妩道:“闽南出什么事了?” “数日前,邓邺和余下几百将士被逼入燕山上了,在燕山上困到现在,不知生死。”郑妩缓缓道。 薛子瑾脸色变了变,却摇头道:“他不会出事的,其他援兵已起程,快的话,已经到燕山了。” 郑妩扶着她的肩道:“你若真觉得放心,还会自己不顾生命危险的跑来吗?” 见薛子瑾僵了僵,她转过头看着池里的荷叶子,缓缓道:“那些闵南贼子兵力不足惧,可他们暗中便早与晋王的军队勾结,要合力攻打。况且邓邺身边又有晋王的内应,此战莫说赢,生的把握都小而又小。”看到薛子瑾苍白的脸色,她终是不忍心道:“就算那些援兵到了,能侥幸救下他们,之后呢?皇上若知道他借常鸣玉的钱财私自训练军队,便是死罪。” 薛子瑾忽然抬头看着她:“你如何得知这些?” 郑妩垂眸道:“我爹已经开始转而支持晋王,他与晋王谈话我听到一些。” 薛子瑾垂着眸思索着。 郑妩轻声道:“我知道如果邓邺出事,你一定很伤心。我给你送信,告诉你这些,也只是想让你能够给自己一条退路。” “你真的还要追随他吗?我知道你等了他这么多年,不会轻易放下,可是这次你若等不到他呢?” 薛子瑾默了默,平静道:“阿妩,谢谢你能告诉我这些,等了这许多年,我也累了,只是,我还想再试试。即便死,我也要将有些事情告诉他。” 说完她起身道:“王府可否有马车,送我一程?” 郑妩看着她,张了张嘴,终是派丫鬟给她置马车去了。郑妩则引着她向后院走,走了一会儿,薛子瑾苦笑道:“当初,都怪我,我只以为九王爷与皇上亲近,请她赐婚定然万无一失,不想竟变成了这样。” 静默了会儿,郑妩转头朝她眨眼一笑:“你不担心邓邺了?还在想这些事,即使我没嫁给晋王,也会被我爹嫁与其他朝臣,我与薛远没有缘分罢了。”一顿,又挥挥衣袖,笑道:“我现在是晋王妃了,尊贵无比,吃穿用度更是不一般,下人见了我都要行大礼。”又侧头望着薛子瑾道:“说起来,你还未向我行礼吧。” 薛子瑾一僵,伸手轻拧了她的脸一下,也强颜欢笑道:“好呀,你倒与我摆起王妃架子来了。” 直送到后门口,薛子瑾不舍地看了郑妩一眼,忧虑道:“此去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你要照顾好自己。”郑妩点点头,握着她的手道:“保重。” 薛子瑾上了马车,浑身疲惫,可是却又全无睡意。心里替邓邺担忧着,又为郑妩心疼,只觉内心茫然不安。 第23章 寄情思 马车又行了一夜,方到了运城,车夫因要早些赶回王府,便只能将她送到这儿了。 街上人来人往,好不热闹,薛子瑾漫无目的的在街上走着,打听着去闽南的路。 “薛姑娘。”一声似惊似喜的声音传来。 她抬头一看,竟是丁賦。便笑问道:“丁大哥,你怎么在这?” 丁賦红了红脸,又指了指身后车上的酒道:“我去年冬天便回老家成了亲,现在在运城做些运酒生意。” 薛子瑾歉然道:“还没恭喜你呢,走的匆忙,也没备些礼。” 丁賦摆摆手,“不仿,我走的时候本想与你道个别,听说你病了,便也没去成。”又看了看她的装束道:“你这是去哪?” 薛子瑾遂告诉他自己要去闽南燕山,却不知道路。丁賦便说等自己把这些酒送去了酒楼,便无事了,可亲自送她去。 薛子瑾便与他一路走着,说着闲话,丁賦突然停了步子。原来是一个捏泥人的摊子,他让让薛子瑾将车上看着,自己便过去了。 没一会,他憨笑着,将一个泥人递给了薛子瑾道:“看到她,竟觉得像初见的你,你收下吧。” 薛子瑾见这是一个小姑娘的摸样,鹅黄衣衫,手里托壶酒,笑的很是喜人。她笑了笑,接了过来。 马车一路吱吱呀呀的响着,薛子瑾靠在车辕边,看着手里的泥人和一包吃食有些呆怔。丁賦一路都咧嘴笑着,给她讲这里的见闻。 渐入了闽南一带,山水依依,山势高大,树木亭亭如盖,清幽而空旷。越往前行,还能看到些小村落,村落里凄清的很,大都闭着门,想是因战争的缘故。 将行至燕山脚下,天色已渐渐黑了下来。薛子瑾看着远处似有一些明亮的火光,上空正冒着缕缕些白烟,侧耳细听,却并没有什么声响。 她让丁賦先回去,丁賦不肯,两人只好将车藏好,沿着一条小道悄悄像前行着。过了一片黑树林,空气里隐隐飘浮着血腥味,薛子瑾脚下的步子放缓,那血腥气却更重了。直到听到丁賦的一声惊呼,方楞住。眼前的平地上全是一动都不动的兵士,他们以各种姿态倒在地上,倒在已干血地上,那血腥味却在空气中漂浮着。 薛子瑾只觉满眼都是红色,她的心有些抖,只觉口鼻都是血的味道。丁賦上前将那些士兵看了看,对她说:“这是闽南的军队,我们此时上山恐会遇到判军,不如我们先等一等再上山吧?” 薛子瑾点了点头,两人便在那些尸体旁未尽的火堆里燃了个火把,回到藏车马的地方,生了火,将带的吃食吃了些。这几日夜赶路,她基本没怎么休息,此时,疲惫极了,靠着马车,竟渐渐睡去。 这一夜,她睡的极不安稳,总是觉得冷,还不停做着梦。 次日当她朦胧醒来,竟见那火堆旁坐了个薄薄青衣的人,正用木棍拨弄着火。 她揉了揉眼睛,诧异地看着江怿,又看了看他旁边。 江怿瞅了她一眼,道:“醒了便来烤烤火,夜里凉气重,容易染风寒。” 薛子瑾坐起身来,揉了揉酸痛的肩,见身上盖了见青袍子,将它取下,凑到火边递给了江怿。江怿接过,默默地穿上了。 “丁大哥呢?”薛子瑾问道。 “他去找水了。”江怿仍拨弄着火。 薛子瑾也不再说话,只盯着火发呆。 江怿抬头看了看她,道:“你的信我收到了,只是这燕山地行复杂,若是没有熟路的人领你,只怕你还找不到将军,就先遇到叛军了。” 薛子瑾忽抬头,急急道:“郑妩告诉我说郑尚书已支持晋王了,晋王知道将军私自养兵的事。他还在邓邺军中设了奸细。” 江怿看着她一会儿,将她蓬乱的鬓发理了理,笑道:“我知道。你不用担心,这些事我都会处理好的。” 薛子瑾略安定了些,抬眼见丁賦用车上的水壶盛了水来。 丁賦笑着将水灌递给了薛子瑾,薛子瑾见他袖口挽着,身上的褐色布衣都湿了。忙接过水,让他在火边坐了。 她将水递给江怿,江怿摇了摇头,她便仰头咕噜咕噜喝起来。 喝完水,三人便一起走小道向燕山上走去。 燕山绝非一座山峰,而是几处山脉相连,绵延纵横,谷地与山岭相间,山林与杂草从生。 薛子瑾虽跟随江怿沿着士兵走过的路前行,仍是走的磕磕绊绊,手上脚上受了不少伤。她也混不在意,咬着牙从一座峰到另一座峰。 找了半日,除了一些兵士的歇息,打斗的痕迹,竟再不见其他东西。 三人都疲惫不堪,各找了个草地坐了。薛子瑾揉揉酸痛的腿脚,江怿则皱眉思索着。 “薛姑娘,你拿这个垫着坐,舒服些。”丁賦举着一把油绿的大叶子过来了。 薛子瑾笑着接过,垫在地上,江怿抬头瞥了一眼。 歇了会,三人继续走,江怿则引着他们换了条道。 “我们已经过了北峰,现在在东峰上,还有西峰,南峰未去。南峰地势低,最难驻守,我们往西峰去。”江怿冲他们道。 薛子瑾点点头,撑着根木棍向前走着,碰到难走的地方,江怿便伸手扶一扶她。 到达西峰山脚时,天以黑尽,远远听见士兵的呼喊声,刀剑声。薛子瑾的目光穿过战场直直的望向那个马背上身着黑铠甲的人,他举着剑,每一次挥舞,都伴随着敌兵的倒地。他如同一位神诋,驾着马在战场上撕杀着,随后带着众将士从战场上冲了出来。 渐渐靠近薛子瑾时,她在夜色中能看到他坚毅的脸庞,英武的身姿,还有那把扬在空中的凛冽寒剑。 邓邺策马带兵从小道突围出来,见到江怿他们三人,眸色略显惊讶,他朝江怿使了个眼色,便府身一捞,将薛子瑾带到了自己的马上。 马儿飞快的腾越着,夜晚的寒风吹着邓邺的战袍列列做响,薛子瑾被他有力的胳膊圈住,她朝着寒风咧嘴笑着,只觉夜色温柔的笼罩在两人身上。 他们穿过夜色,终于到达另一处山峰时,却远远望见出谷处有军队驻扎的帐篷,邓邺只好勒马停下,决定先歇息一晚。 他扶下薛子瑾,看着她道:“这是战场,你不要命了。” 薛子瑾垂着头,低声道:“我想来找你。”她也不知道这小小的声音他听到没有,只觉得下一刻便被拥入了一个温暖的怀里,她一怔,耳边传来一个沉沉的声音:“傻丫头。” 良久他松开了她,走到草地上,为自己的伤口敷药,薛子瑾从他手里拿过药瓶,觉得心跳依如擂鼓。这药在夜色里散发着凉凉的草香味,她觉得有些熟悉。恍惚忆起自己救范仪时受了箭伤,小浣便是给她擦的这种药,一样的味道,却很快便痊愈了。 她为邓邺轻轻擦着药,望着他的侧脸问道:“上次我受箭伤,是你派人送的药?”邓邺一愣,点了点头,说:“那次是我不对,错伤了你。” 薛子瑾看着他,却咧嘴笑起来:“你还是在意我的?” 邓邺侧头看着她的笑颜,正欲回答,却见江怿从旁边远远的过来了。 江怿抬头瞥了眼薛子瑾嘴边的笑意,垂眸坐下,与邓邺分析战争形势。薛子瑾朝他们一笑,转身去寻丁賦了。 士兵都下了马,歇在地上,或躺或坐,有的则围坐着说着话。她在军队里穿行绕了好一会儿,见丁賦远远地坐在草地上,正垂着头拨弄着手上的什么东西,薛子瑾见他如此专注,便轻手轻脚走过去,拍了他一下。 丁賦一惊,手上一抖,一摞铜钱悉数跌进了草从里。薛子瑾哈哈笑着,蹲下给他拾起来,见地上搁着个钱袋子,她便将它拿起来,把钱装了进去。 又将这钱袋子左右看了看,见它虽不是用锦锻缝的,却小巧精致。黑色的戎布,上面细细绣着些翠色兰草,开着淡紫的花朵,显见的制作此物的人费了不少心思。 “这是你新过门的妻子做的吧?”薛子瑾笑着,小心翼翼的递给丁賦。丁賦憨笑着接过,看着钱袋道:“她叫翠兰,是个好姑娘,不爱说话,女红却很好,将家操持的紧紧有条。” 顿了会儿,他忽然又抬起头来看着薛子瑾吞吞吐吐道:“薛姑娘,其实,我喜欢过你的。我刚到临风楼时,见到你日日来喝酒,喜欢开怀大笑,便觉得你和其它人不一样。你不摆小姐架子,说话做事干脆爽朗,为了朋友可以两肋插刀,对人又和善,我以为这世界上没有比你好再好的姑娘了。” 薛子瑾垂着眸静静听着,并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丁賦又将手里的钱袋摸索了一番,傻傻笑道:“直到我娶了翠兰,她长的虽不漂亮,却善良孝顺,花尽心思对我好。我答应她,这次攒够了钱,就开家酒楼,一家人好好过日子。” “薛姑娘,这次碰到你,我想你那么好,我总该最后为你做些什么,等你回上京,我们就再也见不到了。你想找邓将军,我便想着再陪陪你,看到邓将军对你很好,我也放心了。这次回去以后,我也可以安心和翠兰生活了。” 第24章 同生死 这一夜,薛子瑾躺在草地上,弯着眉眼看了会儿天上的星星,觉得自己的心里也盛满了碎碎光芒。 在将睡未睡之际,忽感觉旁边的草地矮了下去,她侧头一看,是邓邺在她旁边躺了下来。 邓邺看着她的脸,哑声道:“明日我们将会有一场大战,你怕不怕?” 薛子瑾笑盈盈道:“有你在,我什么也不怕。” 邓邺笑着转过头,看着天上的星星不再说话。薛子瑾仍看着他的侧脸发着呆,灿若星辰的眸,英挺的鼻,微抿的唇。 她朝他又摞近了些,觑了眼远处沉睡的军队,朝他低声道:“你知道我喜欢你吧?” 邓邺转头笑道:“就算从前不知道,现在也知道了。” 薛子瑾侧身又靠近他一些道:“那你知不知道我第一次见你在哪?” 邓邺疑惑地看着她,等待她说下去。 “你们在雍州可是也有一座将军府的院子?”薛子瑾问道。 邓邺点点头,“嗯,是我父亲为外祖父和母亲修建的。” 薛子瑾打了个哈欠撑着眼皮道:“我和二哥幼时都很佩服邓大将军,那年听说邓大将军和妻子归宁,便跑着去看。我爬在围墙上,远远的便看见了你,你那时穿着件淡颜色的衣裳,与你父亲练剑。我当时就想找你交个朋友,学些剑术。没想到,过了几天你们却回了上京。当时我母亲也去了上京,我便借着由头,去上京寻你,谁知你竟随你父亲去了战场,后来又去了闽南,我等了这许多年,终于等到你回上京了……” 夜色渐渐深了,薛子瑾说着说着,终是抵不住疲惫,睡去了。 星辰就那样照着,邓邺转头看看她的脸,露出笑意。 另一处草地上,一袭青衫静静地融进了草地里,说话声停了会,他方轻轻动了动。 天色将明未明的时候,军队已在天青色的晨曦里列好了队。邓邺扬起利剑,朗声道:“将士门,昨日我们已冲破包围,今日只待消灭这最后的敌军,此次回京后众将士定会受到犒赏。” 那些字铿锵有力,落地有声,将士无不响应,竟有一呼百应之势。千军万马,直直冲出山谷。 等到薛子瑾终于到了战场上,才知何为死战。此时她仍与邓邺一骑,邓邺扬着剑便冲进敌军,每一剑都伴随着敌军的倒地。 时间一点点流逝,即使身经百战,也抵不住疲惫,更难用双手与一眼望不尽的兵士博斗。此时邓邺身上又添了不少新伤,薛子瑾也用剑抵挡着,同样伤痕累累的两人,只有拼命博斗着。 身下的马承受着两人的重量,在战场上久了越发不安,抬着蹄子乱走着,黑色的鬃毛直渗出汗来。薛子瑾的力气越来越弱,伤口也越来越多,在马背上晃的昏沉,她撑着力气笑道:“邓邺,我们会死在一起吧。”邓邺挥剑刺过一个兵士的喉咙,用手揽了揽她道:“我们不会死。”,她凭着最后的力气替他挡了最后一剑,道:“邓邺,其实我最大的愿望便是嫁给你,如今看来无法实现了。可即使死了,我也是很高兴的,因为我们终于在一起了。” 薛子瑾因为重伤昏了过去,她并没有看到援军的到来,等她醒来时,已是第二日的午后了。 她睁开眼,见自己躺在一间雅致的厢房里,她轻轻动了动身体,发现胳膊和胸口一阵疼,她不禁皱眉倒吸了口凉气。 江怿从桌边走来,为她掖了掖被角。她张嘴便问道:“将军呢?”,江怿在床边坐了,看着她道:“将军没事,现在在与常州知府说话。我们现在都在常州知府这儿住着。” 薛子瑾诧异道:“那样多敌军,我们怎么逃出来的?” 江怿勾了勾唇角,看着她道:“援军来的及时,众将士和力灭了闽南叛军。” 见薛子瑾仍是迷惑的样子,他解释道:“援军之前虽早至西峰,却是师出无名,只好灭了那儿的部分叛军,在那驻守。等待薛国公的军队,再借助他的名义,赶来支援,所以来的晚些。而晋王的军队在援兵到来之前便撤了,所以我们也仅仅消灭了闽南叛军。” 薛子瑾点了点头,侧身咬牙道:“晋王与叛军勾结,我们可让皇上治他的罪。” “与叛军勾结,是死罪,你知道会央及多少人吗?”江怿看着她道。 薛子瑾心底一沉,立即想到郑妩。 江怿起身到桌边为她倒了盏茶,又走过来递给她道:“晋王机警,心思深沉,那些军队他大可推到下属与各知州身上。即使上奏也无用,将军不会上奏的。” 薛子瑾手臂有伤,便就着他的手饮起来,抬眼见桌边铺着墨和纸。 “你在写什么?”薛子瑾疑惑道。 江怿抬眼看着那纸墨,愣了愣道:“没什么,是帮一个朋友写的家书。”说完走到桌边,放下茶盏,将信折好,装进了信封,回头看了薛子瑾一眼,转身出去了。 薛子瑾盯着头顶的撒青花帐子,笑道:“我们就要回上京了。”江怿脚步略顿,仍不动身色急匆匆的走了。 那青花帐子颜色极淡雅,像一汪清水,还有些像那只褐里透青色龟的背。薛子瑾恍然记起,当时走的匆忙,都忘了问江怿这龟几天不吃食,该喂些什么,也没有交待小浣。现在都过了好久了,得让他写封信问问。 想到这,她慌忙挣扎着起身,向江怿走的方向追去。 她走出房门,七拐八拐地绕过门廊,方追出了院子,见江怿正在与一个兵士说话,他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物什和一封信交到了那个兵士手里。薛子瑾渐渐走近些,才约略看清那物什是个黑色的刺花的绣袋。 那兵士看见了她,慌忙将东西收进怀里,立即便走了。 江怿侧过头来,静静地看了看她,笑着走近道:“你不好好歇着,出来做什么?” 薛子瑾恍惚道:“我走的匆忙,你送我的那只龟,也没给小浣交待,想让你写封信问问。” 江怿看着她轻声道:“放心吧,我来的时候去过你府上一次,与她说过。” “丁……”薛子瑾刚张嘴,江怿却接着刚刚的话道:“你也真是的,龟乃食肉者,你却给它喂白饭。好在它耐饿,不至于被你饿死。” 说着,揽了揽她的肩道:“回屋吧,外面风大,莫受凉了。” 薛子瑾回到屋内便有些愣怔,一个人坐在桌边发着呆,她觉得自己没有看错,江怿递给那兵士的正是翠兰为丁賦绣的钱袋。 天色渐黑,邓邺进屋时便看见薛子瑾坐在黑夜里一动不动,眼睛却一直盯着桌上。他出屋叫了个丫头掌上灯,自己也在桌边坐了,这才看见薛子瑾盯着的是桌上的一个黄衣姑娘模样的泥人。 他将那泥人拿起来,左右打量了一番,赞叹道:“这泥人做的挺好。” 薛子瑾望着他道:“丁大哥呢?” 邓邺拿泥人的手一顿,将泥人又置于桌上,方抬头看着她,眸色暗沉一片,并不说话。 薛子瑾觉得眼睛有些疼,她转身向床边走去。 “那天最后乱战的时候,他死在了敌人的箭下。我已经让人给他家送去了些银两,给予厚慰。”邓邺看着她僵住的背影缓缓道。 薛子瑾觉得脑袋被重物砸了一下,一片空白。身体也像定在那儿了,怎么也动不了。她摇摇头,似乎还听见丁賦在耳边说话。 “薛姑娘,其实我喜欢过你的。” “……我答应她,这次攒够了钱,就开家酒楼,一家人好好过日子。” “……这次回去,我也可以安心地和翠兰生活了。” 身体渐渐冷了起来,邓邺走近她,低声道:“生死自有天定,你也不要太伤心了。”薛子瑾抬头看了看他,身体软下来靠在他怀里,泪水止不住的流了下来,邓邺用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道:“时间不早了,你早些歇着,等你伤好了,我们就回上京。” 第25章 望相守 薛子瑾自回上京以后,已是入秋了,薛府似乎仍一切如常,没有人过问她去了闽南的事,或许除了薛远与丫鬟小浣再也没人知道她了吧。没人知道她在闽南经历过生死一线。 白日里,阳光已经不再那么猛烈了,她无事便将龟从那个瓮中拿出来,置于石桌上。自己则寻了个塌,躺在上面陪着龟晒着太阳。等到休息好,体力尚充沛,便去将军府晃悠。 邓邺有时不在,她也不急,拣了个凳子,坐在大堂里边饮茶边等他。将军府的客素来不多,长此以往这茶的供应便有些难了。薛子瑾便干脆从家里取了好些菊花茶来,日日来将军府饮着。 邓邺回来的时候,见她正坐在凳子上翻看一本书。他径直走到主位上坐了,端起桌上早已备下的茶饮了口,又将视线投到她手中的书上,眸含笑意道:“你这是打算在我将军府常住。” 薛子瑾嘻嘻笑着。起身合了书,踱着步子走到他面前,将书递给他,邓邺疑惑地接过,翻了翻道:“《将军列传》,这书倒合你的胃口,但也仅记录一些名将的事记,没什么特别的。” 薛子瑾在桌边另一端坐了看着他道:“这些书记录的可不止他们的生平事迹,还有他们的结局。” 邓邺视线投在手中的书上,笑问道:“什么结局?” 她靠近他些,缓缓说道:“历史上名将极多,可最后要么站死沙场,要么便被留守边关,或交了兵权,娶个公主,在上京守一辈子。而你现在被收了部分兵权,只空有个封号,皇上又没个合适的公主嫁你,怕不是要让你戍守边关吧?”又狡黠一笑道:“”不如你现在去辞了这将军的位置,我们回雍州吧。你在那不是还有座宅子么?我们家也有个院子在那,想在那生活多久都行。” 邓邺静静听着,忽然合上书,将它搁在桌上,端起茶慢慢饮着,眸色暗沉,只沉吟不语。 薛子瑾见他垂着眸,并不说话,便转了转眸子,笑道:“我的话怕是急了些,以后再说也好。等你等的我都饿了,我们去吃饭吧。”说着便将邓邺手中的茶盏放下了,拽着他的手向后院行去。 后院里,几笼丹桂开的正好,细细碎碎的花坠的一片红,远远的便闻见了它的香味。 薛子瑾脚步放缓,看着那艳艳的树笑道:“我爹说好景难常在,所以唤我常景,我只希望人也如这景一般,能岁岁相好。” 邓邺将她的手握的更紧了些,静静将她望着,薛子瑾又转过头叹道:“往年这个时候,我都可以去临风楼找胡泽她们喝桂花酒了,今年她们却都走了。” “你若想喝,我陪你去便是。”邓邺道。 薛子瑾一听,笑盈盈地朝他道:“好,等中秋的时候我们一边喝酒,一边赏月。再过些日子呀,等冬天来了,你又可以带我去城南,一边喝酒,一边赏梅。对了,城南的梅花林有红梅么?” 邓邺看着她笑了笑道:“我极少去城南,不知那儿竟有片梅林,你若想要观赏,我到时与你同去。” 薛子瑾笑意一僵,怔了会转身道:“下人把饭都备好了,我们过去吧。” 窗外飘起了雨,西风院里的黄叶子落了一地,杨扬洒洒,直铺了一片院子。薛子瑾倚着窗,望着院子角的一个土堆发呆。那里原本插着一把梅花枝,如今只盛下干硬的死枝了,在雨里静静立着。 她伸手细细抚摸着身上盖的一件白狐毛斗篷,心里也像那雨天是的,凉嗖嗖的。 她让小浣寻了把伞,一个人撑了,缓缓地在街上走着,走着走着,便到了江府,她站在门外,看着那黑色的檐角正往下一滴一滴地滴着水。立了会儿,转身去了将军府。 邓邺站在正厅檐下,眼睛盯着天空飘的雨,薄唇紧紧抿着,眉间似有虑色。猛的瞧见一抹黄色,像一片美丽的叶子朝自己飘了过来。一个黄衫姑娘,撑了把杏黄伞静静向他走去。 那姑娘走到厅堂,收了伞,盈盈一笑,袅袅婷婷,只觉赏心悦目。他向薛子瑾走过去,拂了拂她湿了的鬓发道:“天下着雨,何必还过来。” 薛子瑾向院里抖抖伞上的水,将它立于一旁,笑道:“我今日不来,只怕就得好些日子来不了了。”见邓邺眸色深深地看着她。她又道:“过些日子我得去云翠山住些日子。” 邓邺点了点头,引她绕过长廊,到屋内坐着,又唤丫鬟上了热茶。 薛子瑾也没饮茶,只静静看着这个院子,院里的几棵丹桂在雨里淋着,细小的花和枯叶落了一地,她轻轻道:“邓邺,等我从云翠山回来,你来我家提亲,明年我们便成亲吧。” 院里的雨下的更急了,噼噼啪啪的砸在青砖地上,只这个院里的大厅却一直寂静地让人害怕。 过了良久,薛子瑾转头朝邓邺的方向望去,见邓邺正看着自己,眸色暗沉一片,只复杂地盯着自己,薄唇紧紧抿着。 她走过去,蹲在地上,双手负上他的一双手,仰头看着他道:“胡泽,郑妩走了,丁大哥死了。这上京似乎每天都在变,我害怕再有什么变故。你若放不下这里,不想去雍州,我便陪你守在京城,只要能和你相守就好。” 邓邺眸色仍是复杂难辨,过了会儿,他缓缓起身,将她扶起来,熠熠看着她道:“好。” 薛子瑾咧嘴笑了,怎么都合不上。她侧身靠在他怀里,内心的不安都消散了,只剩满满的喜悦。 第26章 枫林晚 几天的连绵阴雨停歇后,云翠山像被水洗过了般,原本便清幽的山峰更添了几分温润,一片枫林似火焰静静燃烧着,与青色天空相连,像极了一副妙笔丹青。 薛子瑾和母亲乘着马车,沿着一条泥路,缓缓行着,薛子瑾倚着车窗,眉眼弯弯地赏着窗外的景。 “有什么喜事,你这般高兴?”薛夫人笑看着她。 薛子瑾抿着嘴,侧头道:“等从云翠山回去了,你就知道了。” 薛夫人摇摇头,靠在车内的软垫上,瞌目歇着。她的脸色有些病态的苍白,常年如此,身形削瘦,又易于疲惫。 马车渐渐停了,薛子瑾携着母亲下车,望着那新换的匾额上,上书三个大字“百幽居”,字体温润,柔和清雅,倒与这院子相得映彰。 有下人前去敲门,不一会儿,便有一个药童蹦跳着前来开门,一张圆圆的脸看到薛子瑾便笑的如同一朵花一样。薛子瑾和母亲边向院内走,边用手敲了那药童的头一下,笑道:“阿行,一年多不见,你又长高了不少。” 名唤阿行的小药童揉了揉头:“师傅在草庐,今日不得空,让我好好招待你们。”又拽着薛子瑾的袖子道:“你总不来,娴姐姐也不陪我玩。” 薛子瑾笑了笑,侧头问他道:“你们这地方什么时候多了“百幽居”这样文雅的名字?” 小药童蹦上屋前的台阶道:“是前些天来的一个公子題的,他还说他认识你呢?” “哦?”薛子瑾疑惑地看着他。 “喏,他就在里面。”到了门口,小药童指了指屋内,薛子瑾沿他指的方向望去,顿了顿。 江怿一身青衣坐在那儿,正与薛子娴谈论一副字画,言笑宴宴。许是听到了脚步声,回过头来,静静地含笑将她望着。 薛子娴笑着走过来,与母亲,姐姐寒暄了一阵。薛夫人便和她去了厢房。薛子看着她们离去,转身走到江怿身旁坐了。笑道:“几个月不见你,原来在这,我记得这个医师很古怪,不肯收留外人的。” 江怿边将桌上的字画收起来,边笑道:“我也是前几天无事,突然想来拜访这位医师,他与我聊的甚是投机,硬将我留下了。” 薛子瑾点头道:“哦,这样。”又将他手上的字画扫了眼,便一路欢快地去寻薛子娴了。 江怿微微侧头只将门边望着,直到她的背影消逝。 母女三人多日不见,话语格外多些,薛子瑾久未见到薛子娴,更是话痨。薛夫人因舟马劳累,说了会话,早早便去了自己的厢房歇了,留下薛子瑾和薛子娴笑闹了一夜。 第二天,饭毕,阿行引着薛夫人和薛子娴去药庐了。薛子瑾则一个踱着步子,溜达。江怿坐在正院内的石桌旁,见她来了,朝她招了招手,她便过去了。 江怿提起桌上的白瓷茶壶为她倒了盏茶道:“这是用山里的杜仲泡的茶,你尝尝。”薛子瑾拿起杯子,抿了口,先是满口的苦涩味,待咽下去,一会儿,嘴里又沁着丝丝清甜。 她原本蹙的眉又突然展开,将那茶又饮了一大口笑道:“这茶味道很好,挺有趣的,先尝苦味,后回以甘甜。倒颇像人的经历。” 江怿将她望着道:“也不尽然,有时候,你以为的苦并非苦,你以为的甜也并非甜。” 薛子瑾一愣,仍弯着眉眼将盛的半杯茶喝了,又添了一杯。 “你妹妹得的什么病?”江怿望着她突然道。 薛子瑾笑容一僵,看着因倒急了而落在杯里起起浮浮的杜仲叶子,平静道“我母亲当年生她时难产,命悬一线,父亲为了保住母亲,不想要这个孩子,母亲不肯,坚决要生下她,后来,自己落了病根不说,娴儿的身体也弱的厉害。小时候成年累月的病,厉害了就会晕倒。”她苦笑了一下,顿了顿又道:“而我幼时并不以为这是什么大病,也因此害了她。记得有一个夏天,我带她出去玩,忽然想到了姨母家新做的吃食,便让她在院里等我,我去了姨母家拿,结果我一看到那些吃食,就忘了娴儿在等我。等我想起来的时候,娴儿已经躺在床上了。母亲气坏了,骂我竟让娴儿站在太阳下暴晒,而自从那个时候起她的身体便更弱了。再后来我去了薛府,那些丫鬟们看不起我们,我又领着她打架,渐渐地,就病得厉害了,不得不住在这云翠山上。” 江怿看着她,几次想要阻止她说下去,终于还是温声道:“这病与你何干。再说祸福相依,我看她如今住在云翠山挺好的。有隐居,又师承杭子青,年龄尚小便有一手好字。” 薛子瑾垂着眸,眼里蕴着雾气,江怿看着她想了想道:“冬天就到了,那只龟就要冬眠了,你须将它放到暖和些的地方。” 薛子瑾点点头,低声道:“我养它也快半年了,前些日子给了它想了个名字,唤“小归”,“龟”与“归”同音,取盼望团圆之意。” “小归。嗯,挺好的。”江怿又笑看着她道:“今日天气好,后山的枫林叶红如火,灿烂的很,你可想去看看。” 薛子瑾想到在马车上远远看到的景,便点点头道:“好。” 雨后的路依然潮湿着,泥松松软软的,薛子瑾的一双白靴很快便在周围附上了泥,她停下步子,皱皱眉。突然眼前出现了一只手,修长而光洁。 她抬头看了看江怿,正踌躇着,江怿看着她道:“前方有积水,路滑,你拉着我的手会好走些。” 薛子瑾的手被他攥在手里的时候,她突然想到了邓邺,她拽邓邺的手时候,总能摸到上面厚厚的一层茧,将自己的手指轻轻磨着,而江怿的手很光滑,细细长长的,温温凉凉,像玉一样。 他们走过了水洼,踩着软绵绵的落叶,又走了一段路,江怿却并没有要松手的意思,薛子瑾挣了挣,却被他握的更紧些。 薛子瑾有些恼怒,猛地停了步子,江怿被她拽的一顿,也停了步子,他没有回头,只固执的握着薛子瑾的手立在那。薛子瑾看着他的背影道:“我和邓邺要成亲了。” 江怿身形一僵,良久,方轻轻松了手。 他立了会儿,侧头盯着她道:“你已经决定了?” 薛子瑾避开他的眼睛,看着脚边的落叶道:“是。你的心意我都明白,只是你也知道,我一直都喜欢邓邺的。” 江怿转过身,默默地向前走着,薛子瑾则跟在他后面。两人都再无心思观赏枫叶,只在枫林里慢慢走着。没一会竟走到了头,二人便又向回走。 江怿突然看着她道:“你还记得平西将军和那戎族女子的故事吗?” 薛子瑾疑惑地看着他,点点头,心里寻思他怎会知道自己知道平西将军的事。 “其实那戎族女子并非水土不服而病死,是平西将军带她回京以后,虽娶了她做夫人,后来却因权势又娶了旁的女子。那戎族女子性情刚烈,认为是平西将军背叛了她,便郁郁而终。”江怿静静说着。 薛子瑾眸色转了转,看着他道:“你想说的怕不止平西将军吧。” 江怿抿唇盯着她道:“是。我想说,邓邺也一样,他若为了权势,便不能只许诺你一人。” 薛子瑾踉跄的退了一步,紧紧盯着他咬牙道:“有你们这些人阻着,他自然难以为我许诺。江怿,去蜀州时,我让你给将军送的信你真的送到了吗?还有那个香布袋,你给他了吗?” 江怿的眸色几度挣扎,终于暗淡一片,再无生气。他没回答,只拖着步子向前木然的走着。他直直地踏过那些水洼,在泥泞里走着,却似乎毫无察觉。 薛子瑾也不在意,只气冲冲地走着,她越过江怿,直冲进了屋里。 薛子娴看到姐姐怒气冲冲的跑进了屋,正欲跟上去,又看到江怿一脸落寞的走进来。她惊呼道:“江公子,你的袍子……” 江怿低下头,见自己的衣袍下摆湿了一大片,还沾满了泥,就像在泥里滚了一样,他苍白着脸冲她笑笑道:“没事。”便转身回屋了。 第27章 不在意 以后的几天里,薛子瑾与江怿再没说过话,二人见面仿佛不认识一般,只江怿脸色一直不大好。 这天晚上,薛子瑾早早地便上了床,她在床上躺了会儿,却并无睡意,斜眼瞥见窗边空落落的墙壁,她嘟囔道:“这江怿也真是贪心,收了你的扇子不说,还要了杭子青给你的拜师礼。” 薛子娴一边褪外面的冉白襟袄,一边道:“那画他本不要,是我一定送他的。师傅说过能懂他字画的人,甘愿将字画白送他。江公子见识广博,谈吐不凡,对字画更是另有一番见解,那副字画值得送他。” 薛子瑾心里冷哼一声,侧身向着墙,闭着眼,准备睡去。薛子娴只剩了件淡粉薄衣,她轻轻走到桌边,将烛火灭了,便向床边走去。 薛子瑾感到一双纤细的手臂环住了自己,一个小小的声音道:“姐姐很讨厌江怿吗?” 薛子瑾睁开眼,停了会儿,又翻过身平躺在床上,看着悬着的烟灰锦帐子道:“江怿这个人温润如玉,是个谦谦君子,我自然不讨厌他。只是有些话有些事让我生气。”顿了顿,她叹口气道:“这次回去,等邓邺来提亲了,一切就该安定了。” 薛子娴垂着眸,低低道:“你去了将军府,日后怕在难有时间来看我了吧。” 薛子瑾一听,微微侧身,将她纤细的手握紧道:“娴儿,你可有什么打算?” 薛子娴有些疑惑地看着她,她道:“你总不能一辈子守在云翠山吧,将来也总要嫁人的,要不我与母亲提一提,看看可有什么好法子。” 薛子娴慌忙抓紧了她的手,摇头急急道:“你千万不要与母亲提,她为我操心够多了。况且,住在云翠山也没什么不好,你们时常来,倒也没什么。”又轻轻松了薛子瑾的手,捏了捏被子轻声道道:“”若说打算,我就想着将来有个人肯留在云翠山陪我就好了。” 薛子瑾怔怔地看了她会儿,抱了抱她,瞌目睡了。 后来几日里,阿行来了,带着副黑白玉色的棋,嚷着要与薛子瑾对奕。却每每走了没多久便败北了,薛子瑾讥笑道:“我教了你几年,你却连我的五成都未学到,真是枉费了我的良苦用心。” 阿行苦着脸说:“师傅常在药庐里忙,娴姐姐,又不肯与我下,这技艺便生疏了。况且,你每年来云翠山的日子不多,哪有教我几年了。”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 薛子瑾瞅了他一眼,又转头看向书案旁的薛子娴,见她着了件白色的襦裙,上罩了件浅粉色的襟袄,体态如弱柳,正执着笔练字。神态安静美好,脸庞清秀怡人。 她拣了颗黑子落在棋盘上,朝阿行低声努嘴道:“你瞧着你娴姐姐好看么?” 阿行朝她努嘴的方向看了眼,又回过头来,一边执着白子思考棋路,一边漫不经心道:“嗯,好看。” 薛子瑾见他已落子,便随意的放了颗棋,望着他道:“你觉得这云翠山可有人能和她过一辈子?” 只听清脆一声响,一粒棋子从阿行手上直直砸在棋盘上。薛子瑾皱眉抬头看他,见他一脸错愕,嘴巴张的都可以放下一枚鸡蛋了,好一会吞吞吐吐道:“我只当她是姐姐,师傅也不会同意的,我,我……” 薛子瑾不待他说完,伸手拍了他的脑门一下,怒笑道:“你这脑袋一天在想什么,我想问……唉,算了。”她回头看了看天色,让阿行将案上的棋子收了,她则走到桌边点了盏灯。 收拾好了,阿行红着脸向外走去,薛子瑾突然喊道:“你等等。”阿行回头疑惑地将她望着。 “你把那棋给我留着。”薛子瑾瞟了他怀里的棋盒一眼。阿行又慢吞吞回来,将棋搁在桌上,灰溜溜地走了。 薛子瑾又饮了杯茶,方抱着棋具边向外走边对薛子娴道:“娴儿,我出去一下,你和母亲吃饭时不用叫我了。”薛子娴从书案上抬起头看了看她,应了声。 薛子娴因是女眷,自来了云翠山便住在东边的独立院子里,薛子瑾与薛夫人来了也住在那,而医师,阿行住在西院,江怿自然也在西院的厢房住着,两院间即是连接大门的正院,院与院有门相通。 薛子瑾穿过正院向西院行去,这西院也着实宽阔了些,她大小房间都看了看,找了许久也不见人,正纳闷,余光里看见院子里的一棵古松下有个人影,只是天色太黑,那人又一身淡青衫子,一动不动,真要与那树融在一起了。 薛子瑾见江怿只是将自己定定望着,并不说话,便错开了他的目光,垂眸过去,抱着棋具在他面前立着,揉揉鼻子道:“那天是我不对,话说的不好。今天是来找你下棋的。”说完小心翼翼的看了江怿一眼。江怿面色冷淡,收回目光,将她怀中的棋盘和棋盒接了过去,转身向屋内走去,薛子瑾便笑嘻嘻的跟了上去。 江怿将棋盘摆好,将盛黑子的棋盒递给薛子瑾。薛子瑾接了,狡黠笑道:“光下棋不免无趣,要不我们来有趣些的?” 江怿看着她,等她说下去。薛子瑾将黑子拿在手上摆弄着,悠悠道:“这样吧,我们加些规矩,每一局,胜者可像败者询问一个问题,而败者必须如实回答。” 江怿神色厌厌倦倦的,只不在意地点了点头。 薛子瑾见他同意,心中一阵窃喜,因她平生引以为豪乃两件事,一是喝酒,二便是棋。这酒乃是小时候和二哥一起玩时染上的,已至后来高兴时要喝些,心情不好时也要喝些。酒自是薛子瑾乐意的,那棋却是外祖父硬教的,外祖父嫌两个哥哥太躁,心不静,难有所成,不肯授他们。娴儿又是个病秧子,外祖父便将这传承祖上棋技的重任交给了薛子瑾。 而今日薛子瑾乃是棋缝对手了,这江怿也不知怎的,棋法高深莫测,初时步法散乱,渐渐的便成合力之势。薛子瑾开始时如鱼得水,面露喜色,渐渐的便蹙了眉头,额上和手心开始出汗,竟招架不住了。 在被围死的一刻,薛子瑾靠在椅子上,仰头望着屋顶,在心里愧疚地拜了拜祖上,不曾想到这祖上的棋技竟输在自己手上了。但心里立即又安慰自己或许江怿乃是侥幸,便坐正身体,准备再来一局。 她将视线从屋顶收回来,却见江怿自前方给她递了条白色的湿帕子。她将帕子接过,擦了擦额上和手上的汗,又率先下起来,几个回合,终是败多胜少。 外面的天色更黑了,薛子瑾将桌上的棋收进盒子里,打着哈欠道:“不下了,不下了。你赢我七盘,我赢你两盘,你先问我吧。” 江怿自后山枫叶林回来,便一直冷冷淡淡的,此时也只是淡淡道:“我没什么要问的。” 薛子瑾一愣,想了想,便小心翼翼道:“那我就先欠着,还是我问你吧?” 见江怿仍不说话,她便问道:“你觉的云翠山如何?” 江怿望着她脱口道:“峰削峦翠,处处幽居,来而忘返,是个好居所。” 薛子瑾点点头,又状似无意地问道:“那你觉得子娴如何?” 江怿皱皱眉,顿了顿闷声道:“人如其名,娴静温婉。” “嗯,确实如此。”薛子瑾点点头,接着道:“娴儿虽身子弱些,长相却好,况且如今已调养的渐好了,又精于字画,与你倒是很合的来。而且你们也很有缘分,你的那柄题杭子青的字的折扇还是她送的呢,还有她那副字画……” 江怿听着听着,面色渐冷,最后猛地站起来,满脸怒意地盯着薛子瑾。 只听“啪”的一声,他从怀里摸出把扇子丢在桌上,冷声道:“即不是你真心相送,你大可将此物收回去。”说罢,拂了拂袖子,向外走去,走到门口,他又折身看着薛子瑾凉凉道:“我以为你是个豁达通透,重情谊的人,将事情看的分明。即使知道我的心意,不在意便罢了,何苦为了怕我阻你和邓邺的亲事,将我与别人凑在一起。你不在乎我,也不在乎你妹妹吗?”他收回视线,看着地面叹了口气道:“阿瑾,你为了自己的朋友,可以两肋插刀,牺牲一切,却独独不在意我,说到底,我连你的朋友都不算吧。”说完,便消失在了夜色中。 薛子瑾一直呆愣着,她从未见江怿生过如此大的气。她也从未想过怕他阻自己与邓邺的亲事,她这样做只是为了娴儿,难道这是害了娴儿吗,她想不明白。 她呆呆坐了会儿,将桌上的扇子看了眼,便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了东边的院子。 第28章 难相守 夜里,薛子瑾眼前老是浮现出江怿的那双眼睛,他看着她,明澈的眼睛里尽是黯然与受伤,他说,阿瑾,你为了自己的朋友尚可两肋插刀,牺牲一切,却独独不在意我,说到底,我连你的朋友都不算吧 连你的朋友都不算吧。 薛子瑾挣扎着醒来时已是第二日的晌午了,她穿了衣裳,趿着鞋,到门口一看,天色阴沉,有些起风了,薛子娴一个人安静地坐在院子里,垂着头有些神伤的样子。 她细看了看,见薛子娴手里摸着把折扇,桌上摊了卷画。她唤道:“娴儿,外面风大,你进屋里来坐着吧。”薛子娴将东西收了,进到屋内,小心地将那画挂在墙壁上,又折身将折扇递给薛子瑾道:“江公子走了,临走前让阿行将这些东西退回来了。” 薛子瑾正在镜边梳着墨发,她侧头看了那扇子一眼,见它边缘似有损坏,应是那天江怿怒极摔在桌上所致。她转过头看着镜子道:“这原本就是你的,他不要,你收着就是。” 薛子娴遂默默转身将折扇收了起来。 将军府内,江怿一身青衫,坐在正厅内,头发被风拂的有些乱,他垂着眸,眉头紧蹙,问道:“你真要如此做?” 邓邺理了理袍子,端详着他:“你这么急着回来,就是为了此事?”见江怿不说话,又接着道:“如今,事情迫在眉睫,不得不如此。宫中已经有传闻,要让住军去闽南驻守,可一旦去了闽南,莫说我们的大仇未报,这些年的努力都白费了。况且我们与薛国公早有约定,现在也只是顺时将他拉拢罢了。” 江怿抬头,面色苍白,朝他苦笑道:“将他拉拢?可是你想过阿瑾吗?她为了你做了多少的事,你不是不知道,既不能娶她,又何必给她承诺,让她抱有希望。” 邓邺自听了“阿瑾”两字,眼睛便如鹰鸠一般盯着他,终于厉声道:“这些年,我们上战场杀敌,暗自屯兵,都是为了什么?你莫要忘了。”顿了顿,又沉声道:“我既答应了子瑾,便一定会娶她,不劳烦你替她操心。” 江怿盯着他的脸,脸色复杂难辩,坐了会儿,终于起身离去了。 这年的冬天格外冷些,薛子瑾在云翠山上等到了第一场冬雪的来临。大雪飘了几天,将云翠山染的一片白。 屋内的炉子烧的暖烘烘的,娴儿与母亲围着小炉子闲话,薛子瑾则和阿行抗着锄头冒雪出去了。 她穿着件刺梅白襟袄,一双淡云纹靴子,披了件绯红织锦斗篷,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阿行给她递了根棍子,道:“瑾姐姐,你还记得那酒埋在哪了吗?” 薛子瑾接过棍子,拄着边走边道:“我记得要转出枫叶林子,具体的地方等到了才说的清楚。” 两人一路跌跌撞撞,好不容易走到了枫叶林那边的山里。薛子瑾拭了拭额角的汗,四处一望却发现自己一年多不来,这里就已经和记忆里的不一样了,原本的几棵小树木都长成一片林子了。 她绕着那些树木转了几圈,从阿行手里接过锄头,就着一棵树,刨开上面的雪,摇一摇头,又去旁边刨了刨,好一会刨了一大片雪地,也没什么收获。她只好抡起锄头向深处挖去,挖了几棵树,便是满头的汗,阿行从他手中接过锄头,两人轮流挖起来,却最终也没挖出半个酒壶来。 眼看天又要下雪了,薛子瑾将锄头上的雪抖净,又摸了摸冻的绯红的脸道:“我原本在树下磊了石头做记号,如今竟找不着了。罢了,我们回去吧。” 阿行在她后面跟着道:“这酒埋在这跑不了,只是这现在大雪盖着,自然不好找。来年夏天你来,肯定能找着。” 薛子瑾侧头瞟看了他一眼,伸手拍落了他肩上的雪惋惜道:“这酒埋了这许多年了,我现下便有件喜事要用它,等来年夏天该用不上了。” “喜事,什么喜事?”阿行将锄头扛到肩上,睁大眼睛看着她。 薛子瑾一乐,便凑在他耳边低语几句,阿行仍愣愣地瞧着她,薛子瑾便从他手上接过锄头走了。 阿行慌忙跟上她,问道:“姐姐喜欢那个将军吗?”薛子瑾回身笑道:“自然喜欢。”阿行摸着头小声嘀咕道:“那江公子不是白来了。” 薛子瑾搓了搓手,见他还在后面没摞步子,喊道:“你在念叨什么呢?快走吧,冷死了。” 二人回去时,已是午后,薛子瑾解了斗篷,围着炉子坐着,阿行也凑在旁边,烘着手。 薛夫人摸了摸薛子瑾的手沉着脸道:“外面冰天雪地的,也不怕冻着。”薛子瑾抽回手垂着眸道:“去年在屋里躺了一个冬天,也没见着雪。今年难得下这样大,便想看看。”薛夫人脸色缓了缓道:“去年你病了,我也没在你身边陪着,幸好你无事。”薛子瑾仍然垂着眸,没说话。 薛子瑾和薛夫人等云翠山路上的雪化完了,方坐着车回了上京。上京还是一如既往的热闹,商铺小摊吆喝声不觉于耳。 回了府,她叫来小浣,问近日府里有什么大事没有,小浣疑惑地摇了摇头,薛子瑾略有些失望。她在府内又等了些日子,终于还是没等来邓邺的提亲。 连着又下了几场雪,她坐在窗边,看着院里的丫头门扫扫着雪,有时似乎在低语什么,有个一言半句飘到耳边,她脸色白了白,伸手将窗子关了。 坐了会儿,她起身向外走去,小浣见了,慌忙追出来叫住她,欲将一件白狐毛斗篷给她披上,薛子瑾看了看那斗篷,烦闷的用手推了推,说:“不用了,我出去一会儿就回来。”说完便转身走了。 小浣愣在原地,不明白小姐以前不是最喜欢这件斗篷吗,今日怎么…… 薛子瑾急匆匆地走到了前院,见那些下人门正把一些过年的年货向院里搬,她脚步渐缓,将要跨出府门时,顿了顿,又折身回去了。 转眼到了除夕这天,薛子瑾在廊下立着,看下人们踩着梯子挂灯笼,那灯笼红艳艳的,很是喜庆,她撑着栏杆就一个一个数起来。 数到身后第二十八个时,便见到了薛远,她朝薛远笑了笑,薛远走过去,也立在栏杆边,看着那红彤彤的灯笼犹豫了半晌道:“最近有些关于将军府的留言,你可听说了?” 薛子瑾一愣,转身道:“哥哥都说了是流言,自然不足信。” 她走到漪清池边立着,不一会儿便看见小浣提着许多周记糕点匆匆来了,她上前笑道:“你这般急什么?” “我,我刚刚碰到邓将军了,他好像刚从城东的军营回来。现在还在街上。”小浣急急道。 薛子瑾一听,愣了愣,转身便向府外跑去。 街上的人很少,都回家过年了,有的铺子也悬上了灯笼,有孩子在街道上燃着爆竹,噼啪做响。她在街上四处张望着,天色又黑,却没见到邓邺的人。眼看天空又飘起了雪,遂准备走近道,从临风街回去。她站在巷口,远远瞧见远处似有个穿黑袍子的人。她快步跑上去,在邓邺面前停着。 她冲邓邺咧嘴一笑:“你是去找我的吗?”邓邺没回答,将她打量了一番,只是一笑:“几月不见,你到是清减了些。”薛子瑾一愣,有些不知所措,红了红脸道:“这儿离我们府上近,要不去坐坐吧。” 邓邺朗笑道:“今日除夕,一家团圆,我去做什么。”见薛子瑾脸色有些不好,又立即转口道:“我送你回去吧。” 两人的影子在灯笼下脱拖的长长的,薛子瑾望着两人的影子低声道:“你什么时候去跟我父亲提亲。”邓邺眸色沉沉,脚步缓了缓道:“子瑾,我现在还不能娶你。”薛子瑾脸色变的有些惨白,仍扯着笑道:“好,这个年春不行,我等入夏,夏末还不行,还有秋天,只是不能等到入冬了,上京的冬日太冷了。” 邓邺看着她,眼睛里一片痛色,他一把把她拽入怀里,紧紧箍着。薛子瑾从未被他如此用力的抱着,此刻也不知是有些发愣,还是被他拥的太紧,没什么动作,她只是觉得这个怀抱与之前不一样,她甚至感受到了自己面前这个人的隐忍与痛苦。 良久,邓邺的嘴张了张,寒风有些瑟瑟的把那句话刮到薛子瑾的耳边,他说,我要娶薛国公的女儿,你可会等我。 似乎有一场大雪将她盖的严严实实,她呼吸顿住,僵在那,脑袋被这句话砸的眼前一片黑,再无反应。 感到身后的手将她拥的更紧了,她忽地醒过来一般,用尽全力挣脱出来,瞪大眼睛看着他,仿佛要从他的脸上看出自己是否听错了。 邓邺看着她,眼睛里复杂一片,他向她走近,薛子瑾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颤:“你要娶谁?” 邓邺不言语,只沉默地看着她,薛子瑾垂着头,望着天上飘下来的雪,一点点的砸在地上,将自己的靴子染的洁白,她颤声道:“我等你多久都行,你不要娶别人好不好?” 邓邺伸手抓住她的手臂,哑声道:“人生有太多无奈,有些事,谁也改变不了,子瑾,我们终是如此。” 薛子瑾轻轻挣脱了他的手,拖着步子转身向回走,她垂眸说”:“你不用送了,我自己回去。” 转过一个身,她的脸上全是水,雪花落在脸上和着泪水一起淌下。她慢慢地摞着步子,一步步远去。 第29章 执念散 她不知道邓邺是不是还在那,她只是毫无知觉地往回走着,不知过了多久,她仰头看着天上的雪,直觉得那雪大的要淹没自己,她就那样站着。 忽听见一阵笑声,她侧头看去,是临风楼里无家可归的小二们正划拳饮酒,闹声一片,她正欲转身离去,余光却瞥二楼的窗边有一片青色一闪而过。 她只向前迈了几步,便听到江怿叫自己,她佯装没听到,仍快速地迈着步子,手上一疼,却被江怿拽住,她回头看他一眼,见他衣衫不像平时一般齐整,苍白的脸绯红一片,眼睛下也是一片青色。 江怿松了她的手腕,两人便那样立着,浓烈的酒味在四周飘浮着,只只撞入薛子瑾的心头。 “临风楼的胡掌柜还念叨你呢,从这过去,不打算和他打个招呼?”江怿看着她道。薛子瑾垂着眸,没回答。 他伸手替她将头上的雪轻轻拂落,拂髻边时,手一顿,移到面颊,擦过她脸上的水。 薛子瑾像触电一般,往后一退,抬手拭了脸上的泪,盯着他道:“你在云翠山上说出那些话,是因为你早知道邓邺要娶薛嫣儿?。” 江怿的手自空中缓缓落下,静静立在雪里,薛子瑾只觉得自己十分可笑,一直告诉别人自己要嫁给将军,原来不过是在他们面前的一个笑话。 她笑了笑,摇头木然地走着,江怿几步掠到她的面前,伸手抓着她的肩,看着她道:“这种权势之地不适合你,你还要等下去吗?” 漫天的大雪纷纷杨扬着,落在手上,片刻便化了,薛子瑾侧头,见江怿袖子滑下一截,露出腕上的一条颜色暗淡的丝线,她恍然忆起了那个端午,她说,这是五色线,在端午系上,但只有在夏天的第一场雨后或你沐浴后才可摘下,要不就不能保佑平安了。江怿勾了勾唇道,我不摘就是。只是没想到他果真未曾摘下,且一戴便是两年。 良久,薛子瑾缓过神来木然道:“我不会再等他了。” 江怿手上的力松了些,目光灼灼,如释重负地地看着她道:“好,你不是说想回雍州吗?我陪你去,到时候我们在院里,种些青瓜,绕些牵牛花……”只是还未说完,薛子瑾便冷冷打断他:“你倒是费心了,一面替邓邺送斗篷,梅花,一面又说陪我回雍州,只是我从不需要你的怜悯。那些东西我明日便让人送到江府去。” 江怿笑容渐散,由着薛子瑾挣开了自己的手。他失神地看着她摇摇晃晃的前行着,瘦弱的肩却倔强的崩着,他想去扶一扶她,却摞不动步子。 “江怿,其实,你和邓邺一样,都将权势看的太重,娶不了我,更不会陪我在雍州待一辈子。从今往后,我们便都散了吧,只当从未相识。”薛子瑾走了几步,勉力站稳,回头用尽力气对他喊到。 江怿直直地僵在雪地里,眼睛像被搅乱的水一样,溢出失落与痛苦。大雪落在他的头上,肩上,将他竹一样的修长的身子压的弯弯的,他孤寂的立在那,静静地将她望着。 薛子瑾心里似被尖锐的东西戳中,她避开他的眼睛,转身走了。 穿过游廊,身上的雪在慢慢溶在衣服上,只觉透骨透心的冷,她又来到漪清池,将那黑夜里的湖水盯着,她向前迈了一步。 “你若今日再掉下去,可不一定还有上次的运气能让我救起你。”薛远瞅着她的背影道。 薛子瑾回过身看着他,失神道:“远哥哥,我不过想要与心爱的人相守罢了,怎会那样难呢?” 薛远蹙眉,走近看到她脸上的两道泪痕,心底便以了然,叹口气道:“最难的是你心里的执念。”说完便转身走了。 不一会儿,他抱着两件黑羽绒披风,提着两壶酒从游廊走了过去,将一件披在薛子瑾身上,另一件铺在湖边的围拦内的雪地上。他率先坐下,拍了拍身旁的地方,薛子瑾也就势坐了。他递给薛子瑾一壶酒,两人都在雪里仰头饮下一大口。 他执着壶朝薛子瑾笑道:“我以前和你说过你嫂子,可她到死也不肯承认她是我的妻子。” 薛子瑾愣愣地看着手中的酒壶,等他说下去。薛远灌了口酒接着道:“她原是临风街张大夫的女儿,我打小便喜欢她,我花尽所有法子只为靠近她,讨她开心。我一直以为她也是喜欢我的,后来便私下里向张大夫提了亲,张大夫收了聘礼便准了。婚礼前的一个月,她来求我退婚,我才知道她爱上了一个寒门秀才。我气极,说什么也不肯退婚,我怕她会和那个秀才逃跑,便使了些手段,将那秀才定罪调逐出了上京。她本就心有怨恨,又恰在成亲之日听到了那人的死讯。便以跳河来惩罚我,让我自责一辈子。” 薛子瑾靠在围栏上,低声疑惑道:“那个秀才是你害死的?” 薛远摇了摇头道:“我让几艘装货的官船将他送到蜀州,谁知船还未到蜀州,便遇到了盗贼,官员皆死,他也葬身于那条船上 。我还未来的及向她解释,便听到了她以身殉情。” 薛子瑾又灌了一口酒道:“我一直以为你们是两情相悦,却不想竟是这样。” 薛远瞅着她道:“这世上,任何事总难得圆满。论情,最难不过两情相悦,其次便是为情抛弃世俗功利。我占了前者,你占了后头。” 薛子瑾仰头看着天幕中渐小的雪,轻声道:“你也看出来他抛不下世俗功利。” “邓邺是不错,论带兵,论打仗,几乎没人比的上,可是,在战场上见了太多生死,心便冷了。他不是不能娶你,是他在权势面前让了步。你苦了自己这么多年,也该想清楚了,这些年的执着值的吗?我的执念害死了她,更害了自己,我不想你与我一样,痛苦一辈子。”说完,他轻轻将薛子瑾的头靠在自己肩上,对她低声道:“妹妹,人生在世,总会遇到许多人和事,我们执着于自己想要的,却从未想过它是否适合自己。你要看开阔些,没有邓邺,你总会遇到旁人。” 感到肩头湿漉漉的,他低声道:“过些日子邓邺指不定便要去迎娶薛嫣儿了,你肯定不想看到。你若想离开,过几日我便为你安排好一切。” 薛子瑾终于忍不住靠着他的肩大声哭起来,他伸手将斗篷给她笼严实,又轻轻拍着她的背。 几天后,薛子瑾让下人将一件斗篷,一把从院里拔出的枯梅枝以及一只盛放在瓦瓮里的龟送去了江府,自己则乘车去往蜀州。 第30章 我陪你 蜀州位于偏南地段,当北方的上京还飘着雪时,这里只淅淅沥沥的降着雨,她坐着车,看着这条熟悉的路,忽然想起,上一次也是在这样的雨里,有个青衫的人骑着马在雨里行着,一路上还和她说着话。 南方的天气比北方暖和,薛子瑾不大爱出去,躲在屋子里,倒养成了嗜睡的毛病。每日恍恍惚惚的,饮酒,睡觉,似乎成了正事。 薛子瑾的二哥恰好这个冬天回来了,见到她这个样子,心里很疑惑,认为一向大大咧咧的妹妹变成这个样子,怕是心底有事。便每日前来引经据典地开导。引着引着便说起了最近的一些大事,说传闻京城的邓少将军用二十多抬聘礼将薛国公的女儿风光娶进了门,酒席,唱戏班子都闹了三天三夜,好不热闹。 薛子瑾盯了她二哥一眼,在床上使劲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你这丫头,你要有事就说,别跟个闷葫芦是的,半天放不出个屁来呀。”二哥朝她急吼道,见她不理自己,想了想软下声道:“你以前最喜欢听我将那些将军的事,今天我就抛开面子再给你讲一个。”说罢,便听到到他挪凳子摞过去的声音。 他刚清了清嗓子,薛子瑾一个翻身坐起,瞪着他道:“二哥,你是嫌我伤的不够吧。你想知道,我便告诉你,我喜欢的人宁肯娶别人都不愿娶我。” 她二哥愣楞地瞧着她,脑袋里转了半晌,方悠悠道:“原来是为情所困。”薛子瑾复又背对着他躺下。耳边忽然又传来一个声音“那个女子比之你如何?”她越发生气,伸手扯了被子将自己蒙的严严实实的。不一会听到了他二哥的笑声和渐去的脚步声,她才掀了被子,看着头顶的摞云纹帐子,想起他方才的话来。 薛嫣儿比之自己如何,她出身世家,地位非凡,又是薛国公最宠爱的女儿,多少人明里暗里向薛国公试探,想要结这门亲。而自己即使被唤一声小姐,却始终不是薛侍郎的亲生女儿。邓邺是朝廷的大将,父亲是镇远将军,祖荫丰厚,与薛嫣儿倒是相配。只是听到他成亲的消息,心底还是难受的很。 这天蜀州也飘了些细细的雪,薛子瑾的二哥着一身攒金线的灰锦袍子,手里抱这个小炉子,端坐在常府的大厅里,他瞅瞅正厅下首的青衫公子,又看看那桌上一只泥瓮。 他清了清嗓子拿出当家人的身份,睨着他沉声道:“你找我妹妹所为何事?” 江怿起身拱手行了个礼道:“在下江怿,从上京来,给阿瑾送东西。” 薛子瑾的二哥一怔,那声‘阿瑾’着实让他心跳慢了半拍,他侧身看了看那瓮,见那瓮里的水上飘着一层薄冰,一只褐里透青的龟伏在水底不知是死是活,他摸着下巴似思虑着什么。过了会,他朝江怿问道:“你可曾娶过别的女子?” 江怿略有诧异,如实道:“家中只我一人,并未娶妻。” 薛子瑾的二哥脸色又一沉,“你不愿娶我妹妹?”江怿有些不明所以,仍看着他道:“阿瑾是个好姑娘,我自然愿意娶她,只是她……” 穿灰锦袍子的人从主位上走下来,拍了拍江怿的肩笑道:“这就对了,两人间有什么误会,总要有个人服个软,说开便好。”又低声道:“我妹妹如今还在气头上,你先在这府上住下,寻个合适的时间,我带你去找她说清楚如何?” 江怿勾了勾唇角,又看了看那瓮,道:“常公子所言在好不过,只是这龟……” 灰衣锦袍的人眼睛一转,“来人啊,将这龟送到小姐屋里去。”一声令下,便有下人来抱走了那瓦瓮。 “江公子,远道而来,为了我妹妹费心不少,我们去后院喝几杯,聊聊。” “无妨,只是这些日子,阿瑾多亏了你们的照顾。”江怿边走边笑道。 几天以后的一个清晨,薛子瑾起身推开窗,正疑惑着二哥几日没来打搅自己了。斜眼瞥见墙角暗处有团黑乎乎的东西在动,她吓了一跳,凑近一看,脸色白了白,她跑到院子里,却不见一个人。 常栎正在抿着一碗茶,见她来了,也并无惊诧之色。她瞅着他道:“那只龟怎么来的?” 常栎睨她一眼,“自然是有人送来的。”又笑道:“你这气生的时间也忒长了些。江公子都前来赔罪了,你还不肯原谅他。” 薛子瑾皱皱眉,瞅着他,转身向后院行去。 江怿披着件烟灰袍子,立在池塘边,听到脚步声,回头看着她愣了愣,笑道:“小归过不了北方的冬,我带它来南方寻你了。” 薛子瑾看了他一眼,突然不知自己为何见了那只龟,便想去找他了。她向前立在他的旁边,看着池里的衰荷残枝,揉揉耳朵,缓缓心神道:“既然你把它送来了,便早些回京吧。” 江怿看了她脸庞一会儿,点点头道:“好。” 然而江怿并没有回京,他每日与常栎畅谈着,有时两人也来她院里寻她喝酒,薛子瑾也不便推拒,几人到渐渐无话不谈。 常栎并不知道薛子瑾与邓邺的事,他以让薛子瑾为情所困的人是江怿,便刻意制作他们独处的机会。私下里还让江怿也唤自己一声二哥,江怿笑笑,并不言语。 那日,他们三人在屋内说话,常栎看着薛子瑾道:“姑母来信了,问你何时回去。”见薛子瑾垂眸不答,又道:“你若回去,有江怿在你身边,我也放心。” “我不会回去。”薛子瑾淡淡道。 “那也好,彭城那儿我正好有些生意要去一趟。父亲,大哥都不在,你留在这里,守着常府,好好招待江怿。”常栎饮了口酒道。 薛子瑾抬头看着他,又看看江怿,想了想道:“我还是与你同去吧。” 不待常栎回答,江怿皱皱眉,瞥了她一眼,淡淡道:“外面天寒地动的,你耳朵的冻伤未好,不宜受冻。”薛子瑾看了看他,没说话,耳朵是在除夕那天冻伤的,可能是见邓邺时,也可能是与哥哥喝酒时,来了南方,天气暖和,到越发痒起来,她便经常揉一揉。 常栎将他两看了看,只是笑着。 去彭城前一天,薛子瑾正收拾着东西,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她也没回头,“二哥,我不就去个彭城吗,哪有这样多的顾虑。” “彭城偏冷,你将这个带着,治耳朵的冻伤应该有效。”江怿的声音从身后飘来,她回过身,见他手里放着个小瓷瓶。她冲他一笑,伸手接过,道了声谢, 江怿回身寻了个凳子坐着,理了理青袍子,含笑看着她,“你二哥若是在这,又该说我两生分了。” 薛子瑾的手一顿,又继续收拾起来。 到了彭城的时候,天也是下着雨,他们寻了家客栈住下,常栎早早便出去了。 客栈里生了炉子,可还是冷,薛子瑾围着炉子,揉揉肿胀发痒的耳朵,觉得外面的落雨声格外清晰。 江怿伸手将炉子的火拨了拨,让它燃的更旺些,他说:“你二哥去找人谈生意了,这几日都没什么空闲,你若想要出去,我陪你就是。” 薛子瑾点了点头,看着火发着呆,也不说话。两人便这样静静坐着。 薛子瑾伸手烘烤着,她侧头看了江怿一眼,见火光映着他的脸,温暖而柔和,“你还回上京吗?” 江怿瞧着她,“你想让我回吗?” 薛子瑾垂眸,想了想道:“我还欠你七个问题。你若要回去,便问了吧,我就不欠你什么了。” “若能让你永远记得我,我倒宁愿不问。”江怿苦笑道。 薛子瑾依然垂着眸,不知该说什么,忽听见一阵衣裳摩梭声,斜眼瞥见旁边的凳子空了,她慌忙起身,见江怿已走到了门口。 她静静走过去,听到江怿背对着她说,“我若走了,你会想起我吗?” 她愣了愣,垂着头,不知道该说什么,见江怿一条腿已经迈到了门口,她急急道:“会。” 江怿一顿,听见薛子瑾说:“这些天,我一看到雨,我就想起当初我们也是在彭城住着的日子。后来你陪我去了蜀州,去了闽南,还去了云翠山。” 江怿转过身看着她,伸手将她拉入怀里,“我会一直陪着你。” 这一次,薛子瑾没有拒绝,或许是这样一句话,让她觉得无比安定,无从拒绝。 第31章 香布袋 常栎说是谈生意,却半个月也不见回来,彭城多雨,薛子瑾每日没什么事,无聊的很,江怿便让人送来一副棋,两人对奕起来。 也不知是薛子瑾棋艺有长进,还是江怿让她,几天下来,自己到是胜多败少。她看着窗外的雨,觉得这种生活很宁静。 两人一直下到午后,江怿突然起身,看着窗外的雨道:“我带你去个地方吧。” 两人找掌柜的要了把伞,一旁小二的小二暧昧地看了他们一眼,嘿嘿笑着,“客官真是好雅兴,下着雨还带娘子出去。” 薛子瑾一愣,江怿却笑了笑道:“这几天总下雨,怕她闷着。”说着从他手里接过伞,拉着薛子瑾出去了。 雨一下一下滴在油纸伞上,然后流到伞边,落在地上,江怿举着伞和她静静走着,薛子瑾侧头,见他半边衣袖已经湿透。 “你刚刚为何不要两把伞?”薛子瑾看着他道。 “一把伞不是很好吗?”江怿又将伞朝她挪了挪。 两人一直走,到了一处酒楼前方停下,她抬头一看,顿时便愣住了,匾额上三个鎏金大字,“临风楼。” 她转头诧异地看着江怿,江怿看着她道:“我也是昨日无意见到的,便想领你看看。” 两人抬腿便向里走,薛子瑾见柜子后,一个素衫白衣公子,正垂头拨弄着算盘,当看到她们的时候,也是一愣,即而便冲他们笑了笑,冲里屋唤了声,薛子瑾听见他唤的是胡泽。 胡泽出来时也是一愣,不曾想到会碰见他们,她挺着大肚子走到了薛子瑾面前,冲她笑着,笑着笑着又哭了。 薛子瑾替胡泽擦了脸上的泪水,寻了张桌子坐了。她打量了胡泽一番,笑道:“一年多不见,你胖了些,白了点,不过倒更好看了。”胡泽笑了笑,看着她道:“那时候,你还病着,我怎么都叫不醒你,我走了以后一直后悔,没陪着你,我没有你的消息,都不知道你是否熬过了那场病。” 薛子瑾笑笑:“我全好了。”胡泽侧头看了看柜台边与范仪说话的江怿,轻声道:“你与江怿可是在一起了?” 薛子瑾一怔,却听胡泽低声问她:“我听说邓邺娶了薛国公的女儿,是真的吗?” 薛子瑾点了点头。胡泽拉着她的手道:“你也不必过于伤心,嫁给邓邺便是让你整日为他担惊受怕,你这个性子,本就不适合那种日子。”又回身瞅了瞅江怿道:“江参军待你的好,我们都看在眼里,你早该与他在一起的。有些人,一旦错过了,便再难找到了。” 薛子瑾静静听着,忽地抬头笑道:“你这丫头,做了母亲倒真的是不一样了,说话都是一个理一个理的。” 柜台边,江怿看着范仪道:“先生竟肯屈了身份做个掌柜?” 范仪余光瞥了眼酒楼的两个女子笑道:“江参军难到不肯?” 江怿没说话,好一会儿道:“晋王会安守薹州吗?” 范仪笑了笑,将算盘随意拨了两下道:“你希望他安守还是做乱?”算盘的声音打的啪啪做响,“晋王急功近利,不肯听人谏言,上京怕不会太平了。” 薛子瑾与胡泽久未见面,一时高兴的不的了,便在临风楼住下了,而江怿因担心常栎回来,寻不到他们,便回了原来的客栈。 薛子瑾回来的那天,江怿正坐在她屋内的桌旁看书,瞅她一眼道,“你回来了” 薛子瑾笑笑,寻了个凳子在他旁边坐着,提壶倒了杯水,饮了口,盯着桌子道:“雍州如今已近春天了,我们该回去在院子里撒些青瓜和牵牛话的种子了。”江怿拿书的手一僵,怔怔地看着她。 “江怿,我们回雍州吧。”薛子瑾忽然抬头看着他。 江怿缓过神来,拂了拂她的鬓发,笑了笑,“好。” 两人又在彭城留了些日子,直到常栎回来,告诉了他二人的打算。 常栎离去时,笑呵呵看着他们,“雍州挺好的。妹妹,你回去了,莫忘了到我们院里照料照料大哥种的枇杷树。” 薛子瑾点了点头。 两人在前一天去与胡泽他们道了别,收拾了东西,准备启程时,江怿忽然收到了一封信,他的脸色渐沉。她让薛子瑾在客栈等他半月,他回上京处理完最后一件事,便来与她回合,一起去雍州。 薛子瑾只以为他是回上京处理江府的事情,取些东西过来,便笑着应了。 半个月的时间里,薛子瑾一个人在客栈里,没有人再陪着她,只觉时间太过漫长,一切都寂静的让人害怕。 而这让人害怕的十五天过去了,江怿仍然没有回来。她不喜欢一个人,不再守在客栈里,便经常去临风楼,找胡泽,有时一个人坐在客栈一楼的酒肆里,听南来北往的人说话。 他们说当今圣上有谋略,早就看出晋王会谋反,便假意解了邓邺的兵权交给晋王的人。等他攻打上京的时候,引他进入内城,在由邓邺的人他们脱住,再由邓邺从城外调及兵士。 他们还说这一战很是惨烈,脱住晋王的那一队兵士无一人生还。上京之乱平定以后,皇上清除余党,晋王被处死,郑尚书一族被灭,就连晋王妃,据说也在那几天病死了。 薛子瑾手上的茶碗“嘭”地一声落在桌上,茶水沿着桌面留在了她的衣服上,她起身慢慢的摞回了自己的屋子。 彭城的雨终于停了,她坐在窗边,落了些泪。想到了郑妩,上次见到她的时候,她还笑着与自己说话了,怎么就突然没了。还想着江怿再不回来,就该错过了雍州种青瓜的日子了。 薛子瑾从未觉得时间如此漫长,她等了足足一个月,可江怿还是没有回来,一点消息也没有,就向从未来过。 有一天,她坐在桌边翻看江怿的一本书,突然听到了一阵脚步声,那人在门前停了下来,却并不进来,薛子瑾想肯定是江怿因为误了约定而愧疚,犹豫。 她笑着起身去开了门,只一瞬,笑容便僵在脸上。来人不是江怿,是邓邺。 邓邺看了她一会儿,握住她的肩道:“子瑾,上京的事已经平定,我来接你回去。” 薛子瑾像被什么击中一样,这句话她等了多久阿,可是当她真正听到了,却觉得心里更难受。她垂着眸,轻轻挣开了他的手道:“不用了,我不想回上京了,我与江怿约好了去雍州。” 邓邺眸色暗沉,越发复杂,他看着她道:“江怿去不了雍州了。” 薛子瑾猛然抬头盯着他,“你说什么?” “晋王攻打上京时,他主动请求带兵托住晋王,晋王的兵力太强大,等我赶到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全军覆没了。”邓邺看着她静静道。 薛子瑾腿下一软,直直跌在地上,她颤着声道:“我……不信,江怿……不会就这样死的。”“他答应……会一直陪着我的……” 邓邺俯下身,将她拥入怀里,她一颤,伸手推开了他。邓邺眼底一抹痛色,晃了晃,方稳住身形。他伸手从怀里摸出个东西递给她道,“我知道你不信,那你可认的这个。” 薛子瑾看着他手里的一个香囊,那是端午节那天,她赠给江怿的香布袋。她颤着手接过,将它挨在脸上。 “子瑾,江怿死了,和我回上京吧。我说过会娶你,便一定会娶你的。”邓邺伸手替她拭了腮边的泪。 薛子瑾推开他,无力地坐下,伏在桌上,只静静地看着手里的香布袋。 第32章 少时缘 春天渐渐来了,上京经历了一场战争,却很快平静了下来,街道上依然是熙熙攘攘的人群门。 薛子瑾失神地靠在车壁上,紧闭着眼听着街上的笑闹,只觉越发刺耳。感觉身上覆盖了什么,她抬了抬眼皮,见身上盖了见一条白狐毛斗篷,薛子瑾看着那斗篷,有些愣神。 “这斗篷是我当年随父亲出征时打的几只狐狸的毛做的,本来是送给母亲,只是还未送到,她便不在了。我想着让江怿给你,却不想你后来又退给了他。”邓邺看着她苍白的脸色越发不忍。 薛子瑾头一歪,仍然闭上眼。 邓邺并未将薛子瑾送回薛府,而是将她带去了将军府。 下人见了,早早便回去通报了,不一会儿,一群人簇拥着一个明艳着华服的女人出来。薛子瑾一愣,瞟了眼走过来的人,又转头看向别处。 薛嫣儿见到薛子瑾时,脸上的笑容一僵,脸色白了白。邓邺看了她一眼,沉着脸,牵着薛子瑾的手直直的去了后院。 他将薛子瑾领去了以前他住的屋子,还是原样,薛子瑾以前在这看他写字的地方,她在这吃周记糕点的地方,她们说说笑笑的地方。 邓邺把她扶着坐下,柔声问她,“这一路行来,肯定饿了,你想吃什么,我让人去做。” 薛子瑾厌厌的摇了摇头,平静道:“我想去江府看看。” 邓邺蹙了蹙眉,在她旁边坐下,看着她道:“你为了我从雍州来到上京,为我去闽南战场,为何就不能陪我留在上京?” “我以为你会一直等我,却不想让江怿走进了你的心里。你曾经问我是否在意你,我一直都想告诉你,我最在意的便是你。我虽娶了薛嫣儿,若你不喜欢她,我们可以换个府邸,只有我们两个人好吗?” 薛子瑾盯着桌面,摇了摇头道:“我不会再嫁你了。 整个屋子安静了很久。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邓邺紧紧看着她突然一字一顿道。薛子瑾一僵,抬头诧异地看着他,“那封信,你收到了?” “是,我收到了。可你知道吗?我让江怿把它留在了你姨父那,还留了一封与我你的婚书。我早早地便向你提亲了。”邓邺看着她缓缓道,期望她的回答。 薛子瑾呆呆道:“姨母告诉过我此事,可是我回上京以后,你并未提起此事,我以为你是为了得到姨父的助力,不得不如此,我以为这根本不作数。” “我虽从未提,可我心里一直都记得。我在酒楼喝酒时,知道你在背后看我,我想起身叫住你,你却跑了。中秋时,你让人送来了月饼,我知道那是你做的,即使我从宫里回来再也吃不下任何东西,我还是将它们都吃了。还有,在闽南时,见到你的那一刻,你知道我多开心吗?当你受伤,从不畏惧的我,抱着你都在发抖,因为我害怕你会离我而去……”邓邺一直说着。“子瑾,江怿已经不在了,我们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重新开始好吗?” 薛子瑾眼睛睁的大大的,很久才从他的话里缓过神来,她垂着头,感觉那些话全都重重地压在身上。良久,她摇了摇头:“我还是会回雍州的。” 她在将军府住了几天,总不爱说话,一个人就在屋子里待着,邓邺日日来陪着她,问她想吃什么,缺什么,她总是木偶似的,摇摇头。 这日邓邺在她屋内坐了会,早早便出府了。她因早年来过这,知道这里的后门,便寻着路,出了将军府。 她一路急急地跑着,直到江府门前停下,她拍了拍门,却并未听到人声,她又使劲拍了拍,直到手都疼了,这座府邸依然静静地立在那,没有人的迹象。她坐在台阶上,抱着双膝就那样守着,她想起那个青衣公子说,我会一直陪你。可是那个人突然就不见了。邓邺说他与那些死去的兵士被葬在了一起,已经找不到他了。 天色渐渐有些暗了,她坐的腿都麻了,身体僵硬的靠在门口。她似乎做了个梦,梦里江怿一脸痛色地看着她,他说:“阿瑾,我陪你去雍州好不好,你不是有个院子吗,我们再院里种些青瓜,绕些牵牛花。”可是她狠心的推开了他。她一个人向前走着,看见他孤寂地立在雪地里,静静看着她。她像突然醒过来般,又急急的冲向他,“江——怿。” 身后的门里似乎有声音,薛子瑾从梦里醒来,朦朦胧胧中看到出来一个人。那个人佝偻着身走到她面前停下。 她隐约认出是江府里的一个老伯,第一次便是他引她进去的,还有次江怿受伤,也是他带她进去的。她向看到了希望一般,猛然起身,摇晃着抓住老伯的衣袖,期望他告诉自己些什么。 老伯伸手将她扶起来,道:“公子生前最记挂你,你该保重身体才是。” 薛子瑾一僵,依然死死的抓住他的衣袖道:“老伯,他可曾留下什么话。” 老伯朝她摇了摇头,转身向府内行去,走了两步,又回身道:“你还有样东西在他这。你随我来吧。” 薛子瑾一愣,抬着步子就进去了,老伯伸手把门关上,引她进去。 江府院落小,以前还有好些下人,如今人都走了,院子却有些荒芜了。她进了院子,看见风掀起西边的一片翠绿竹涛,不觉停了步子,仿佛又看到江怿在石桌边看书,教她练剑,偶尔温润一笑。 老伯看了她一眼,没说话,进屋一会儿,取出一把银剑递给她,“这是公子从闽南回来时,带回来的,他本想找个合适的日子再给你。” 薛子瑾伸手接过剑,细细摸着剑身。 “公子带兵和晋王交战前,就将府内的人都遣散了,她和我说,这次战役完了以后,他就带你回雍州。可是没想到……”老伯擦着眼睛,叹口气道。 薛子瑾的脸上有泪水滑下落在剑上。 “你以为公子是个看重权势的人,其实不是。他最看重的是你。他经历的苦太多,有些事你应该也从未问过他吧。” “他的父亲原是邓大将军的下属,早年父母便亡故,他被人收养,后来参军,吃了许多苦才当上参军。他小时候曾随邓大将军练过剑,他说他第一次遇见你是在雍州将军府,你扶在墙上看他练剑,后来,你跑了,他跑去开门,只看到你摇摇恍恍的背影。“薛子瑾抬头瞪大眼睛,嘴张的大大的,却发不出声来。 ”回到京城以后公子又遇见了你。只是你心里只有邓少将军,他后来才知道你认错了人,他想向你解释,可你却从不肯信她。等到这次回来,他笑着说,那些事便让它做罢吧。今日看见你来,我又忍不住想告诉你。他请求带兵托住晋王,是想了解了最后的恩怨,也算报答了邓大将军的恩情。他是一直想要与你去雍州的。” 薛子瑾脚下软了软,脑袋里又浮现出那个院里练剑的少年。夜色很深了,她脱着步子向外走。 走到将军府门口的时候,有个丫鬟前来扶她,似乎说了什么,她总没听清。 屋子里黑黑的一片,她隐约看见桌边坐了个人,瘦瘦弱弱的,那个人站起来恶狠狠地盯着她道:“薛子瑾,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便是在漪清池救了你。” 薛子瑾累的跌在椅子上,将手上的剑搁在桌上,看着她道:“这么说我该谢谢你,可是难道不是你把我推进漪清池的吗?” 黑暗里薛嫣儿身形一僵,良久低低道:“你知道?” “我虽喝了酒,脑子却清醒的很,心里也明白。我没揭穿你是因为我相信你的本性不坏,即使你一直都讨厌我。”薛子瑾看着黑夜里的小小的人,像极了郑妩的摸样。 “哈哈,讨厌你?我岂止是讨厌你,我是恨你。邓邺与我的婚事原本便有,可他为了你不惜与我退婚。若不是闽南一战后,他没有办法,他不会娶我。我知道他心里一直都有你,可我不甘心。”黑暗里的人颤声道大叫。 “你不是去蜀州吗?为什么要回来?你一直与江怿不清不楚,他不是一直陪着你吗,可惜啊,现在他死了。可是你若嫁给邓邺,可会想到江怿。他为你牺牲再多,都只是一个路人,可有可无吗?”薛嫣儿看着她,渐渐一字一顿道。 薛子瑾僵了僵,冷声道:“你若只是为了说这些的话,就请回吧。” 那个瘦弱的人渐渐摇晃着退出去了,薛子瑾趴在桌上,只觉满身疲惫,脑袋和心都像被锥子在戳一样疼。 不知过了多久,屋内有脚步声,听见火折子的声音,烛火照亮了整个屋子。 邓邺走到桌边,静静看了她会儿,瞥见她怀里的剑皱了皱眉,坐到她身边道:“我已经去薛府提亲了,你母亲也答应了这门亲事。过几天我便送你回去吧。” 薛子瑾睁开眼,看着他道:“我不嫁,你让我走。” 邓邺依然沉沉看着她,“我不会让你走的。”说罢,便起身夺过她怀里的剑出去了。 她伸手抓了抓,却没碰到他的半片袍角。 薛子瑾从那以后便被关在了将军府,再也没能出府。 直到有天晚上,她摸索着来到了薛嫣儿的房间,她求薛嫣儿将她送出城去。薛嫣儿看了她一眼,见她只几日的时间便面色发白,身形渐瘦,没说什么,只让人给她找了件丫鬟的衣服换上。当夜便将她送到了城郊,又让人去给她寻了马车,方转身回了将军府。 薛子瑾坐着马车几日不吃不喝,不眠不休,车夫都很诧异,直以为这是个病的将死之人,便飞快的赶着马车,将她送到了蜀州常府。 薛子瑾进常府院子的时候,瞥见一个红衫丫头,六七岁的模样,扎着两个小辫,好奇地瞅着她。 她依然向屋内托着步子,直到眼前一黑,彻底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