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娘子》 第一章 是夜,星沉月朗,寒风细细。 扬州运河两岸的秦楼楚馆灯火通明,笙歌琴曲不绝于耳,胭脂香风十里飘逸。更有装潢华贵的游船画舫穿梭其间,所到之处,浮灯流水,光影绰约,仿若漂游在迢迢星河。 我坐在扬州最大的倌楼疏影轩二楼的雅间里,隔着河岸遥遥望去,依稀可见出云阁那处正张灯结彩,红光笼罩,一派喜气洋洋。 只要长了耳朵的扬州人都知道,今晚是出云阁阁主楚衍纳妾的大喜之夜,只是旁人娶小老婆向来能低调便低调,这一位却将此事办得如此风光得体,比当初他娶我这位原配夫人时的排场还要大,像是怕外人不知道他十分中意这位新过门的小娘子一般,实在叫我心里膈应得慌。 “秦贤弟,秦贤弟……” “呃……哦,刘公子,你刚才说到哪了?”我兀自想的出神,竟有些心不在焉,忘了今个儿来这里要办的正经事。 这位刘远新是新任刑部侍郎家的公子,相貌堂堂,品行端正,肚子里也有几分墨水,原本是个可造之材,只不过因他有一个上不来台面的嗜好——偏好男风,令侍郎大人觉得脸上无光,所以在家中并不受待见。 我与他是在疏影轩相识的,平心而论,我傅琴霜虽然好美色,眼光却是极高的,刘远新这般的姿容根本不能入我法眼。我之所以会起了勾搭之心,当然是因着他父亲的身份方便我日后行事。只是我万万没料到,这刘远新在刑部侍郎面前早已失宠,根本不能为我所用。如今招惹上了,想甩开却是不易。成日听他在我耳边叨念自己如何怀才不遇郁结在胸,还热切的与我称兄道弟,委实叫人头疼得紧。 “秦贤弟今日面色看起来不大好,怕是没见着秋潋相公,心中不爽利吧?”刘远新笑了笑道,“可惜了,今日好不凑巧,秋潋小相公已经被一位贵客包下,不见旁的人。贤弟若是当真非他不可,我这就去把人要来。” 秋潋是疏影轩的头牌清倌,模样一等一的俊俏,很对我的胃口,虽是沦落风尘之人却难得有几分淡雅脱俗,清格华贵。挂牌不到两年,红透了秦淮河的两岸不说,便是京城里的达官贵人也有不少是他的入幕之宾。 我与他私交不错,往日来疏影轩必会到他屋中小坐片刻,蹭一碗上好的雨前龙井。只是今日不知为何却早早的就撤了牌子,连我上去寻他也吃了闭门羹,这在以往是从来不曾有过的事。也不知今晚他要招待的是哪位贵客,竟有如此大的面子。 “不忙不忙,佳人既然已经有约,还是不去打扰的好,免得唐突了贵客。刘公子的一番美意,在下心领了。”我摇着檀香折扇,笑吟吟道,“刘公子今日不是要介绍一位经商的好友与我认识,怎的这个时辰还不见人影?” “贤弟莫急,我这个朋友不是那不守信用之人,想来是叫什么事给耽搁了。”刘远新说着站起身来向楼下望去,面上突然一喜,指与我看,“你瞧,这不是来了么?” 我循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个身着宝蓝色锦缎长袍,气度不凡的年轻公子正从楼下拾级而上,朝我们这边走来。 第二章 这位公子风骨卓绝,俊美无俦,举手投足间温淡尔雅道之不尽,偏生又长了一双十分撩人的桃花眼,仿佛藏了一池的秋泓在里头,一眼望过来,便如阵阵春风拂过心弦,叫人情不由己的被他吸引。 想我傅琴霜流连欢场多年,见过的美男子不知多少,但眼前的这位算得上是凤毛麟角。即便是我那薄幸的夫君此刻就在一旁,也不见得能将他比下去。 “韩兄,你可算来了,叫我好等。”我正愣神,刘远新已经迎上去,将那位韩公子请过来与我们同桌,“贤弟,这位便是我与你提起过的韩少渊韩兄。京中人士,世代经商,这次到扬州是做大买卖的,你若是在生意上有何不解的地方,径可向他讨教。韩兄,这位是秦无双秦贤弟,因祖上留下了一些积蓄,怕坐吃山空,想入行经商,还望韩兄看在刘某的薄面上多多照应。” 韩少渊?唔,这个名字听着怎的恁般耳熟?像是从别处听人提起过。 “刘兄见外了,既是刘兄的朋友,那便也是少渊朋友,照应二字不敢当,倘若秦公子有何处用得着在下,少渊自当竭尽所能。”韩少渊面带笑意,眉角微微上挑,搅乱一池清波。 有如此佳人在身侧,我自然是十分欢喜,方才胸中的郁结一扫而空,盯着眼前的韩美人一个劲猛瞧。 “秦贤弟,秦贤弟?”刘远新见我失态,原形毕露,忙轻咳一声,“美酒佳肴在前却无美人陪伴,实在叫人难以下咽。秦贤弟中意的秋潋小相公今晚虽不能来,但听说前阵子馆里新添了几个模样乖巧倌儿,不如我去……” “不必了。”我目光毫无顾忌的在韩少渊身上流连,嘴角忍不住挽起,语气颇有几分轻挑,“那些个胭脂俗粉不要也罢,韩公子才是当之无愧的人间绝色。” “秦贤弟,你……”刘远新面色一白,急道,“休得对韩兄如此无礼。” “无妨。”韩少渊摆了摆手上的玉骨描金折扇,眸光轻转,闲淡道,“秦公子倒是个少见的妙人。” 我十分谦逊道:“韩公子过奖了,在下不过是据实而言罢了。”末了又问,“韩公子丰神俊朗,风雅无双,想必思慕你的女子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不知韩公子可曾娶妻?有心上人否?” 韩少渊原本还淡静自若,听到我这番毫无遮掩的打探,微一错愕,嘴角的笑意深了几许:“秦公子如此在意在下是否已有婚配,莫非是想做一回红娘,替在下结一段美好姻缘?” “那是自然。”我展开折扇摇了摇,“韩公子,你看我这般的人品相貌如何?可还中意?” “秦公子真会说笑,你我都是男子,如何谈婚论嫁。”韩少渊果然是见过世面的人,被我如此这般一番调戏,非但没有落荒而逃,反而对我越发的感兴趣了。 “此处说话多有不便,不知秦公子能否赏脸,到里间小酌片刻?” 韩大美人既然诚心邀我与他孤男寡女独处一室,我自然是求之不得,当下撇开脸色十分难堪的刘远新,随他进了里屋。 第三章 “不知秦公子想做什么生意?”韩少渊把玩着桌上的影清杯,微一挑眉,目光中带着些许探寻的意味。 我笑不改色道:“韩公子这话问得实在有些多余,既是做生意自然要做赚钱的买卖。本钱和胆量在下自认都不欠缺,就看韩公子愿不愿意为我指条发财的路子。” “秦公子若是当真想入行,少渊岂有藏着掖着的道理,只不过……”韩少渊顿住,嘴角勾了勾,“恕少渊直言,秦公子这里里外外都不像是个要做生意的人。” “哈,韩公子果然有眼识。”我将折扇一合,抚掌称赞,“实不相瞒,在遇见韩公子之前,在下确实有意从商,不过得见韩公子清绝的容颜后,便生出了别样的心思。” “哦?秦公子此话何意?” “韩公子才智惊华,又岂会不懂在下的意思?”我毫不掩饰对他的喜慕,半个身子朝他挨了过去,柔声道,“如此良辰美景,若是白白浪费了,委实可惜。不如你我做些有利身心的运动,如何?” 本以为韩少渊被我如此露骨的挑逗,会吓得方寸大乱,夺门而出,没想到他比我料想中的还要淡静,似乎我的心思早已被他那轻描淡写的一瞥看穿了一般。 “原来秦公子是想对少渊投怀送抱。”韩少渊眉宇间隐有一丝戏谑的笑意,叫我莫名的有些心慌。但此刻已经是箭在弦上,后悔必然是来不及的了。 “本公子虽不好男风,不过难得秦公子一番美意,少渊也不好推辞。”韩少渊言罢再自然不过的搂过我的腰,白皙玉颜靠过来轻嗅我的发丝,赤裸裸的调戏,“不知秦公子身上沾染的是哪家店铺卖的香粉,竟比女子擦的胭脂还要香上几分。” 我向来懂得审时度势,不做无用的抵抗,眼下我既已成了他刀俎上的鱼肉,与其哭哭啼啼的自毁形象,还不如放宽了心态,好好享受这难得的一夜良宵。左右我对贞操并不看重,也不必为谁守身如玉。 抛开旁的不说,这韩少渊倒是个不错的欢好对象,脾气和容貌都十分的对我的胃口,对床帏之事也颇有几分道行,想来这一晚定会叫我食髓知味,日日念想。 我这厢与那韩少渊一边亲热一边往床榻上倒去,一时间便如天雷勾动地火,干柴遇上烈焰。我在这档子事上向来是急性子,两手摸索着正要宽衣解带与韩大美人坦诚相对,那厢房门却很不应时地被人推开,且从外头闯进两个大活人来,实在是大煞风景。 “呀,原来是秦公子在办正经事,是秋潋不懂规矩,冲撞了两位。”率先开口的这人,正是疏影轩今日闭门不见客的头牌小倌秋潋,他在楼里摸爬滚打这些年,虽是个清倌,但眼前的情景也是时常见到的,自然十分镇定,“秋潋在这里先给二位陪个不是。只不过……秦公子,您和这位爷是不是走错了房间了,此处可是素芳阁……” 第四章 我平日没少来疏影轩,又岂会不知素芳阁是秋潋的屋子,只是方才只顾着瞧韩大美人,没留意罢了。 “本公子今日情急,没瞧仔细,见屋里没人就进来了。我的好秋潋,你这屋子且借我用一用,韩公子是个出手阔绰的主,明早的赏银自然是少不了你的。”我伸手拉住已经解开一半的衣襟,朝秋潋抛了个眉眼,“哟,身后这位想必就是你今晚接待的贵客吧?不知是什么样的人物,竟能包下你这勾魂的小狐狸精整整一……”话未说完,那男子从秋潋的身后走出,惶惶跳动的灯烛映得来人眉目如画,清古冶艳。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我那将将娶了一房小妾,本该在家中洞房花烛的夫君楚衍。 他此刻已然褪下了喜袍,换上了平日爱穿的月牙白苏绣锦缎,一头黑缎般的长发仅用一只象牙簪子松松挽着,略显苍白的脸上带着惯有的温淡笑意,秀润清雅,风骨如玉。 “我道是谁,原来是出云阁的楚阁主,久仰大名,失敬失敬。”我对他微微一笑,再平淡不过的与他打了声招呼。 想来这世上,被抓奸在床人赃并获还能如此坦然淡定的,也只有我傅琴霜了。 楚衍微不可查的皱了皱眉,目光淡淡的扫了我一眼后落在我身后那位,与我通奸未遂的“奸夫”身上。 “楚阁主,数月不见,别来无恙。”不等楚衍开口,韩少渊已经已经起身,热络的迎上去,“上次在京城,在下尚未来得及尽一回地主之谊,楚阁主便因阁中有事,匆忙离去,这回到了扬州,在下便要厚颜向楚阁主讨一杯水酒喝,以弥心中遗憾。” 我虽不知这个姓韩的是个什么人物,不过能和楚衍套近乎的,大多不简单。正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只是,他千万没料到,方才差点与他鱼水之欢的“秦公子”就是眼前这人的原配妻子。男人虽然总把“女人如衣服”挂在嘴上,但若是自己的衣服未经允许的情况下被旁人穿了去,大多心里是不痛快,即便这件衣服是他早已穿旧,压在箱子底下的。 如此一思量,我便觉得接下来该有一幕好的戏码要上演了。 可我终归还是漏算了一点,那个与我有着夫妻之名却无夫妻之实的男子向来城府幽深,即便朝夕相处十多年,我也不曾看透过他。 “韩庄主言重了,上次未赴约是楚某的失礼,他日必当备下宴席向韩庄主赔罪。”楚衍歉然一笑,眸光清透,温言道,“届时还请韩庄主务必赏脸。” “那是自然,能应楚阁主之邀是在下的荣幸。”韩少渊合上折扇,敲击了一下手心,笑道,“便这样说定了,韩某在梦溪斋静候佳音。” 韩少渊言罢,与楚衍道了别,抛下我扬长而去。我不怎灵光的脑瓜子在他踏出房门的那刻才转过弯来。 韩少渊,韩少渊……那不是在商界和楚衍齐名的踏月山庄庄主么?我说楚衍怎会在大喜之日丢下新婚的小媳妇独守空闺跑到疏影轩,原来为的是这桩。可笑我傅琴霜又没头没脑的自作多情了一回。 第五章 出云阁有两处地方平日是极少有旁人出入的,一个是我的沉霜小筑,一个是后花园假山后的荷塘,因这两处都是我时常出没的地界。我傅琴霜自认为品行还算过得去,不曾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也不知道那些个弟子为何远远的瞧见我皆避如蛇蝎。好在我这人向来不爱计较这些,避着我便避着我罢,正好能落个清净,总比成日屁股后面跟着一大堆甩都甩不掉的丫鬟小厮要强得多。 昨晚韩少渊走后,楚衍一句话也没留下就跟着踏出了疏影轩,我十分的善解人意,没有跟回去打搅他和新婚小媳妇的春宵良夜,便在秋潋那宿了一晚。 只是,秋潋那的苏荷酒也忒烈了些,不过喝了一小壶,今早起来脑仁还疼得厉害。 “小姐,喝碗醒酒汤吧。”我的陪嫁丫鬟鸢儿见我半死不活的躺在贵妃榻上,心有不忍,边喂我喝汤边数落,“早知会如此遭罪,喝酒的时候就该想清楚,老爷生前可是半滴酒都不让您沾,可瞧您现在的模样……倌儿楼是个什么地方,您图个新鲜偶尔去一次本是无妨,可您如今却是三五天的往那跑,外头那些嚼舌根的怎么说小姐您的您是没听到……长此以往,日后非醉死在那龌龊的地方不可!” “鸢儿!休要胡说!”我听不下去,清喝一声,鸢儿也知自己说得过分了些,抿了抿唇角不再开口,只是眼眶却无声无息的红了。 我知道鸢儿是心疼我,自爹爹和大哥死后,这世上便只有她真心实意的待我好。往日她怎么说,我都由着她,只是倘若真如她所说的,疏影轩是个龌龊的所在,那里面的清倌儿们岂不都成了龌龊之人?可事实上,那些人大多是贫苦出户,身世坎坷,虽做的死皮肉生意,却不偷不抢,凭的是自己的真本事,其中更不乏如秋潋那般至情至性多才多艺之人。与他们比起来,那些个道貌岸然,沽名钓誉的伪君子才真真叫我作呕。 喝了醒酒汤,脑袋还是有些浑噩,躺了一会儿胸口闷得慌,于是起身想到外头去走走。 “小姐,您面色不大好,还是在屋里歇着吧。” 我按了按眉心,脑仁生疼:“屋里都是酒气,我呆不住,你帮我搬个椅子出来,我到花园里晒晒太阳。” 在出云阁,我虽然只不过是个挂名的阁主夫人,不过吃穿用度却都是极好的,即便我三五天便去账房支个万儿千两银子,楚衍也不曾说过我什么。仔细想来,外面那些爱嚼舌根的说得倒也不是全无道理,对于一个花钱如流水,又不守妇道,成日流连花街柳巷的妻子,能纵容到这种地步,普天之下除了楚衍,恐怕找不出第二个了。 倘若我还是三年前的傅琴霜,我必然会以为他如此待我是念及往日的情分,但如今……旁人只道我傅琴霜命好,摊上这么个好夫君,可他们又岂会知道,我之所以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多半也是拜他所赐。 第六章 “小姐,昨天早上您走得急,没瞧见,大公子昔年从西域带回来的那盆碧落莲开花了,瓣儿是紫金色的,真是稀奇,我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花。”鸢儿从厨房替我端来些米粥,想起来道,“当初小姐还说这么块石头一样的玩意儿是大公子随地捡来糊弄您的,还和他打了赌,说是若真能开出花来就……”鸢儿说到一半,后知后觉,忙闭上嘴。 自从爹爹和大哥走了以后,她就很少在我面前提起傅府的事,许是怕勾起我的伤心。可我这颗心早在三年前就已经被伤得千疮百孔,还有什么是我受不住的。 我娘早逝,爹爹又时常忙于政务,无瑕照顾我。正所谓长兄如父,做大哥的自然就要担负起看顾小妹的责任,因此我们兄妹从小就十分亲厚。后来大哥做了大将军,南征北战,保家卫国,虽一年到头也难得回家一次,但每逢我的生辰还是会记得差人送个稀罕的玩意儿来哄我高兴。 这株碧落莲便是我十六岁生辰,大哥千里迢迢派亲信从西域快马加鞭送来的。起初我十分不待见这个其貌不扬的碧落莲,差点没将它扔了,后来听说这是东西异常珍贵,是个千金难求的好宝贝,这才勉为其难将它摆在窗台上养了起来。 只是没想到,这东西养了半年,非但没有开花结果,连萌芽长叶的势头都不曾有过,叫我好不憋气。那时大哥第一次板起脸来教训我,说什么好东西要花耐心去栽培,等待,切忌心浮气躁。你只看着它不堪的表面却不知它内藏精华,终有一日,它会叫你刮目相看云云。 那些话,我本是半点也没放在心上的,只是不知为何,大哥死后的三年里,我却将那一幕记得格外的清晰。后来傅府被抄,原先皇帝赏赐的和旁人送的奇珍异玩都被收刮一空,唯独这株碧落莲因着貌不惊人的模样幸免于难,辗转又回到了我的手上。 失而复得后,它俨然成了大哥唯一留给我的念想,待遇也比当初在傅府不知飞升了多少。只是养了三年之久,我依然把它当做了一块顽石,未曾想过它真有一日会开出绮丽的花朵来。 “走,鸢儿,带我去看看。”我迎着阳光站起来,微微有些晕眩。 鸢儿见我来了兴致,自然十分欢喜,快步跑到花架上将那盆碧落莲小心翼翼的捧下来。然,不等我走近,鸢儿却突然惊叫了一声:“呀,小姐,这花……这花怎么……” 我一眼望去,只见那花盆里光秃秃的一片,哪里还有碧落莲的影子。 “怎么就没了?怎么就没了?我早上起来分明还浇过水……”鸢儿几乎比我还要心疼,捧着那空荡荡的花盆险些掉下泪来,“这可是大公子留给小姐唯一的东西,怎么能叫我弄丢了……” “鸢儿,莫慌莫慌。”我忙安慰她道,“出云阁戒备森严,外人随便进不来,你既然早上见过一回,这东西应该还在阁中,你去管家那把今早进过沉霜小筑的人都召集起来,我要亲自一个一个的审问。” 第七章 “夫人,人都给您带来了。” 管家楚三向来办事手脚麻利,不多时便按照我的吩咐把几个丫鬟和小厮带到了花厅。虽说只个是管家,但楚三也是最早跟在楚衍身边的人,在阁中的身份比坛主还要尊贵些。我这个名正言顺的阁主夫人在阁中说十句话还没有他一句顶用。 只是旁的弟子面上对我唯唯诺诺,背地里都在议论我在扬州留下的丑闻,吩咐下去的事十件有九件是拖拉应付了事,显然不待见我这个夫人,唯独楚三人前人后都对我毕恭毕敬,时间长了,我自然也就明白了哪些人可用,哪些人不过是个能说话的摆设。 “有劳管家了。”我按了按仍有些胀痛的眉心,寻了个位置坐了下来。 “不知夫人还有什么吩咐?” “暂且没有了,你先下去吧。”这点小事我自己还能处理,况且我本着息事宁人的态度,也不想将此事闹大,“对了,夫君日理万机,劳心伤神的,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就不要在他耳边提起了,免得让他分心。” “属下明白,夫人放心。” 楚三走后,我才回过头来打量一字排开跪在我跟前的两个丫鬟和两个小厮。这四个下人我都面熟得很,是楚三安排下来每日往我沉霜小筑送东西的。这几年我的日常起居都是他们照应着,从未出过什么差错,更休说敢擅自动我院子里的东西。我只看他们一眼,便知道他们没那个胆子。 “起来吧,别跪着了,今日找你们来不是来问罪的,都站起来说话。”我也不拐弯抹角,直接就道,“方才,我院子里丢了一样东西,想必你们还不知道。不用紧张,我并未说是你们偷的,你们伺候我这么长时间一向安分守己,我自然不会怀疑你们。找你们来只不过想问一问,今个儿你们可有看到别人进过我的院子?” 四人被我一番话说得面色忽白忽青,一个个都十分小心谨慎的样子,生怕自己说错半句,低垂着眉眼,稍有些不安的立在一旁。我傅琴霜自认从未迁怒过下人,也不知他们为何见着我便如见到洪水猛兽一般,委实叫人心里憋屈得紧。 “罢了,你们既然不肯说,那便算了,出云阁这么多的耳目,总有人会跟我开这个口。只不过,此番丢的这样东西非比寻常,我是定要将它寻回的,你们当真不知也便罢了,若是待我查明真相后得知你们知而不报,那我只有将你们视为同谋,送交官府法办了。” 诚然威胁几个无关紧要的下人不是我往日的做派,但为了尽早拿回大哥送我的那盆碧落莲,我也顾不了太多了,左右我傅琴霜早已名声狼藉,也不欠这一桩。 “夫人饶命,夫人饶命……”四人面白如纸,跪倒在地上忙不迭的磕头。 这些人向来是欺软怕硬,若真要动起真格来,只怕一个都扛不住,我这不过是随便吓唬他们两句,便将他们的实话给问出来了。 第八章 原来暖春院那位的贴身丫鬟小茜今早误打误撞进过我的院子,因她是如今正当宠的二夫人身边的,又一副颐指气使的模样,几个下人也不敢拦着。那时我和鸢儿都不在,沉霜小筑连个能做主的人都没有,愣是让她这个狗仗人势的小丫鬟大摇大摆的在我的院子里走了一遭。至于有没有拿我的东西,几个下人都说没看清。 “小姐,这姓方的狐媚子也欺人太甚了,才刚过门就来挑事,那东西定是叫她给拿去了。”鸢儿气不过,跺着脚恶狠狠道,“碧落莲是什么宝贝,她也配!” “鸢儿,莫要乱说话。”我倒是不气急,淡淡一笑,提醒她,“狐媚子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做的,你家小姐我到现在连她是圆是扁都不知道,如此正好,我近日闲出了一身的懒骨头,是时候该活动活动筋骨了。” 鸢儿一喜,忙凑上来:“小姐你要去揍她?” 我轻瞥了她一眼,嘴角微微扬起:“揍她做什么?弱不禁风的,还不够你家小姐我下菜。去把东西要回来便算了吧,日后小心些,别再丢了便是。” 这位方小姐该庆幸我如今的性子比昔年沉静了许多,若换做是三四年前,管她姓方还是姓圆,招惹上了我傅琴霜,不闹得她鸡犬不宁我又岂会善罢甘休。 鸢儿虽心有不服,但跟着我这么些年,我心里在想什么,多半是逃不过她的眼的。 这将将过门的二夫人现在正得楚衍的宠爱,我若是这个时候去示威撒泼,传出去岂不叫人笑话。我宁可外人说我傅琴霜朝三暮四,残花败柳,也不愿有人道我为了楚衍与别的女子争风吃醋。 也不知是楚衍特意安排的还是凑巧,这位二夫人的院子是与我的沉霜小筑隔得最远的一个小院,像是刻意要避开我一般。我往日无论在阁中还是在外头都习惯女扮男装,细想已是许久没有端阁主夫人的架子了。 这一路上走过,弟子们纷纷驻足,呆愣片刻才异常尴尬的尊我一声夫人。其中,有几个是楚衍身边的,瞧见我这番气势汹汹的往暖春院的方向去,一溜烟就从后面跑了。不用猜,定是怕我将这金贵的二夫人难为得太过,给楚衍通风报信去了。 “鸢儿。”到了暖春院的月洞门前,我蓦地停住,颇有些怅然的叹口气,“这个二夫人现在碰不得,那小丫鬟总该教训教训的,你说是不是?” “那是自然,若是由着她,日后岂不是要骑到我们脖子上来拉屎撒尿。” “唔,你说得在理。”我微一沉吟道,“待会上去,不论有谁在场,瞧见那小丫鬟在,上去就照着她的脸扇一个耳刮子,出了什么事有你家小姐我担着。对了,那丫鬟的模样你可认得?” 鸢儿似乎在等我这句话等许久了,忙笑着点头:“认得认得,化成灰都认得,小姐你尽管放心。” 我甚是欣慰的点点头:“那就好,进去吧。” 第九章 “你们是什么人?哪来的?懂不懂规矩,暖春院也是你们能随便能闯进的地方?”我们这厢刚踏进月洞门,就见一绿衣丫鬟趾高气扬的拦住去路,指着我的鼻尖,“我家小姐还在屋里休息,闲杂人等都先出去,免得惊了我家小姐,要你们伺候的时候自然有人叫你们。” 我虽没见过方蓉带进来的那个侍女,但,敢在出云阁这般指着我的鼻尖说话的,大约也只有这厮了。 “放肆!”鸢儿果然没有叫我失望,三两步从上去按住那侍女的肩,在她的右脸上来了那么一下。只听“啪”的一声,那侍女应声跌倒在地。 我自幼就跟着大哥舞枪弄棒,磨练拳脚功夫,鸢儿虽然没有正儿八经的学过,但是日月耳濡目染多少也领会了一些。方才那一巴掌打得货真价实,不带半点含糊,方蓉的小侍女何时受过这种苦头,捂着红肿的脸颊愣在当场,显然是被打懵了。 “你是个什么东西,敢对阁主夫人如此无礼。”鸢儿干脆再给她下一记猛料,居高临下,冷眼睥睨着她,“莫说你只是个小小的丫鬟,便是你家主子亲自来了,见了我家小姐也要恭恭敬敬的让道行礼。你们方家原本是什么规矩,我不知道,但既然进了出云阁的门就该按照阁里的规矩办事。今日你冲撞了我家小姐本该拖出去杖打二十以示惩戒的,但我家小姐向来仁慈,念你是初犯,饶过你一回,下回若再不知尊卑坏了规矩,只怕你家主子亲自来说情也无甚用处。” 那叫小茜的侍女先是被鸢儿甩了一耳光,后又被她一番话唬得失了血色,此刻早已没了主意,不过从她哀怨的眼神可看出,她并不是惧怕我,而是心有不服。 这也难怪,所谓妻不如妾,妾不如偷,更何况是我这个庭院冷清多年的原配,不把我放在眼里也是情有可原。 “罢了,起来吧,不必行如此大礼。”我挑眉淡淡扫了她一眼,“方才听说你家小姐身体抱恙不能去沉霜小筑给我请安,我放心不下,特意来看看,你且去里面通报一声。” “我家小姐病了自有阁主关心,夫人的一番好意,我便替我家小姐谢过了。”小茜从地上爬起来,脸肿了一半,头发也乱了,模样十分的狼狈,但骨子里却有几分硬气,叫我不大不小的诧异了一回。 “你是什么身份,也敢代替你家小姐?说话也不怕闪到舌头!”鸢儿似乎早就断定那碧落莲是小茜拿的,对她有很强的敌意。 小茜本还想说什么,这时她身后屋子的大门却很及时的开了。 “小茜,外头发生了何事?”一名面薄腰纤,丰盈窈窕的绯衣女子倚门而立,秀眉微颦,一脸困倦,像是刚从睡梦中醒来的形容。不得不说,楚衍挑人的眼光还不错,这方蓉姑娘长得虽不是倾国倾城的姿容,但那弱柳迎风的身段确实极招人喜欢的,想必在床帏之上也能叫楚衍十分尽兴。 第十章 “想必这位便是方妹妹吧?”我笑着迎上去,热切的拉着她葱白小手,目光却四处游历,将屋子前前后后打量了一番,“夫君也当真不知心疼人,瞧把妹妹累得。今早我还在院子里等着妹妹去给我请安,左等右等都不见妹妹的影子,我便来看看,顺便给妹妹送些滋补身子的东西。鸢儿,进来,把带来的东西都摆上。” 鸢儿应声进来,放下东西便站到了一旁。小茜本欲插嘴,却被鸢儿一记眼神瞪了回去。 方蓉自然比她的小丫鬟沉得住气,瞧见小茜那半边肿得馒头一样的脸愣是没露声色,面带笑颜对我道:“我的身子向来如此,劳烦姐姐挂心了。今日本该是我这个做妹妹的去给姐姐请安,不想却劳驾姐姐亲自来看我,蓉儿真是受宠若惊。” “妹妹言重了。”我也不等她开口请我,径自往太师椅上一坐,依然笑得一脸轻和,“既然妹妹身子弱,出门多有不便,我就多走几步路也无妨,左右阁里的规矩是不能坏的,妹妹说是不是?” “……那是自然。”方蓉许是没想到还有我这等厚颜无耻之人,借着探病的由头亲自上门讨个请安的。只是她却不知,我傅琴霜的面皮足足有护城河内的城墙那般厚实,这点小事委实不在话下。 “我家小姐畏寒,轻易接不得地气,需用蒲团垫着方能下跪。”小茜伤还没好便忘了疼,冷哼一声,“你们若非逼着我家小姐跪地板,到时寒气上身引发旧疾,阁主怪罪下来,你们担当得起么?” “小茜,休得胡言!” “小茜说得也不无道理,我看这套虚礼还是免了罢。”我摸出一把修指甲的小刀,将长出来的尖端磨圆润,施懒懒的道,“今日我特地走这一趟为的是另外一件事,不知妹妹可曾听说,我的沉霜小筑今早丢了东西?” “不曾……” “既然不曾听说,那我就说来与你听听。你说巧不巧,我那东西放在院子里好些年了都未出过差错,昨晚夫君刚娶了妾室,那东西便没了。更巧的是,今早有人瞧见了妹妹的贴身侍女小茜趁着里头没人擅闯了我的院子……” 说到此处,方蓉和小茜的面色都不好看,我瞧着却十二分的欢喜,“最最巧的是,我丢的那东西现在就在妹妹的窗台上摆着,你说,这世上偏生便是有这般巧的事。当然,妹妹何等的人品,必然不会做这鸡鸣狗盗的丑事,我也没有怀疑妹妹的意思。那东西本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稀罕物,只是它于我而言意义重大,我定是要请夫君做主为我寻回来的。妹妹若是碰巧在别处瞧见了,劳烦告知一声,我先在此谢过了。” 我这番话看似给了她们台阶下,其实却将她们逼得死死的。还了我,便是承认东西是她们偷的,不还我则更是无法收场,少不得要惊动楚衍。 楚衍即便如何宠她惯她,为了挡悠悠众口,也是不会轻饶她们的,如若不然,上万人的帮派以何来约束,又如何让弟子们信服? “对了。”临走前,我又转过身来,好心好意提醒一句,“方才忘了说,我的东西向来是认主的,若是旁人拿了去,只怕会无端惹祸上身。” 出了暖春院,鸢儿一扫初时的阴郁,兴致勃勃的跟在我身后:“小姐,你可真会糊弄人,草木之辈又岂会认主?不过人若做了亏心事,少不得晚上会睡不踏实……” “谁说我糊弄人了?”我气定神闲的笑道,“那碧落莲上我早就撒了冰肌粉,旁人若是碰了它,不得解药,三日后便能叫她们脱下一层皮来。” 鸢儿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难怪东西丢了小姐你也不着急。” 第十一章 第二天一早,我尚在做着春秋美梦,小茜便到我门前来请罪,闹出了不小的声响。说辞也极是好听,情之恳恳,泪眼婆娑,引得阁中的弟子纷纷驻足观望,好不热闹。 我倒是小瞧了这位二夫人,丢车保帅,倒打一耙,她倒玩得得心应手。明明是纵容丫鬟拿了我的东西在先,此刻让旁人看来却以为是我傅琴霜心胸狭窄,有意刁难这对主仆。 我自然没心思跟个跳梁小丑过不去,给了解药三言两语便将她打发了回去。 不过,我千万没料到,那方大小姐的身子骨竟比我预想的还要金贵几分,听说是昨日受了些惊吓,病情加重,现下正躺在床上气若游丝 。楚衍纵然日理万机,得了这个消息也不得不放下手上的生意事,忧心如焚的赶了回来,随行的还有城里最好的大夫。 我只当这方大小姐又想耍什么花招来对付我,却不曾料到大夫来这一诊断,没瞧出什么病根到诊出了一个祸害——方大小姐有喜了!且已怀胎三月之久! 三个月!都三个月了,我竟半点风声都不曾听到,想来楚衍对这个方小姐实在宝贝得紧,藏得这般不显山不露水。他也算是明白我的性子,我的眼里向来是容不得沙子的,即便这个男人我并不稀罕,但他既然是我的夫君便要对我从一而终,除非哪日他一纸休书将我休了。 我这原配夫人与楚衍成亲三年有余,肚子还半点响动都没有,这方小姐将将过门还未满三日便蹦出一个三月胎儿,可谓是喜从天降。 阁中上下都欢喜坏了,一个个挖空了心思琢磨着怎么讨好这个新夫人。 隔日,楚衍竟破天荒的亲自来了我的沉霜小筑。 “今儿一早我便听到窗外有喜鹊啼鸣,还在纳闷会有什么喜事上门,原来是夫君要来。”我刚换了行头要出门溜达,此刻穿着一身宝蓝色锦缎,手上持着折扇,笑吟吟的迎上去,“不知夫君今日怎么有空来我这?” 楚衍挡在我面前,抬眼打量我一番,微一皱眉:“夫人这是要去哪?” “夫君向来不过问我的行径,今次也别问了吧。”我笑了笑,有意避而不谈,“左右出不了扬州城。” “这几日城里不太平,夫人要是出门需多带几个人手,人多眼杂的地方还是少去为妙。” “多谢夫君关怀,我记下了,不过我素来不喜欢前呼后拥的,人手就免了,我小心些便是。” 我的心思早已不在此处,语中颇有几分不耐,“我与人有约,再不走只怕要误了时辰,夫君若是没事,我就先告辞了。” “等等。”楚衍唤住我,神色有些迟疑,半响才道,“此番是想找你借一样东西。” “借东西?”我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由得发笑,“夫君说得有趣,这普天之下还有你拿不下的东西?慢不说这出云阁里的一花一木是你的,就连我傅琴霜都是你的人,你还需向我借什么?” 楚衍微一错愕,深邃的眸子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我要借你的碧落莲一用。” 原来是有求而来,我道平白无故的他怎么肯踏足我的沉霜小筑,还言辞关切。 第十二章 “抱歉”我早该料到他是为它来的,只是听他亲口说出来多少有几分刺耳,“别的东西,夫君说想要,我绝无二话,唯独这东西不行。旁人不清楚,你却是明白的,那是我苦命的哥哥留给我唯一的念想,若是出了什么差错,你拿什么赔给我?” “只是借用几日,我保管出不了差错。” “是么?”我原先还没想到这一层,经楚衍这一说才后知后觉。 既然他和那姓方的早已勾搭上,为何早不迎娶晚不迎娶,偏在怀了三月身孕才进门。楚衍自己也是懂医术的,凭他的能耐只怕早就知道方小姐肚中有了自己的骨血。 我是习武之人,一眼便瞧出方蓉是弱寒体质,极难受孕,即便怀了身子,调养不慎也很难将孩子生下来,而我那株碧落莲却正好能驱尽寒气,保她们母子平安。 原来楚衍早就打好了这如意算盘,我道小茜一个小丫鬟在我院子里逛了一圈,什么值钱的东西不拿,为何偏拿走了我大哥留下的这个宝贝…… 想及此处,我怒极反笑:“可惜我信不过你。” 楚衍似乎有些急了:“兹事体大,关乎人命,还请夫人莫要意气用事。” “又不是我的兄弟姊妹,亲朋好友,旁人的性命与我而言有什么要紧?莫非夫君也要同我说什么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鬼话?”我嗤笑一声,颇为不屑。 “你……你当真不借?” “怎么?我不借夫君打算强抢不成?” “此物贵重,夫人不借也是情理之中,为夫也不好让夫人为难。”楚衍难掩失望,转身欲走。 “罢了。”我改了主意道,“想借碧落莲也并非不可,只看夫君有没有诚心了。” 楚衍回过头,似已猜到我所想,眉宇舒展,淡静道:“那,不知夫人想要何物做交换?” 我这夫君果然睿智聪慧,一点就透,如此倒也省了我一番口舌。 “听说出云阁在城南有一家酒楼生意不错,日可进斗金……我总归要为自己的将来做打算的,夫君说可对?” 楚衍十分痛快,点头道:“那家酒楼从今以后归于你的名下,日后的进账也归你所有,如何经营打理全凭你自己做主,我不再过问。” “借一回碧落莲送一家酒楼,甚好甚好,夫君如此大的手笔,比之青楼楚馆里那些个一掷千金博美人一笑的恩客有过之无不及,若是传出去必然又是一段人间佳话。如此,我便收下了。”我将扇子打开,不紧不慢的摇了摇,“不过事先说好了,我只能借十日,归还时必须完好无损。如若缺茎少叶了,夫君可要拿整个出云阁的家业相抵。” 楚衍眉头都不曾皱一皱:“自然,我这就去取契书。” “不忙,此事口说无凭,要立下字据方能让我放心,今日我要赶去赴约,明日再详谈吧。”不等楚衍应允,我便迈出了院子。走了几步忽又想起来,回过身对他道,“对了,恭祝夫君早得麟子。” 楚衍尔雅一笑:“多谢夫人成全。” 第十三章 “秦公子今日怎么有这么好的兴致,想到要来游湖?”秋潋撩开画舫的珠玉帘子,微一矮身款款向我走来,脸上带着意味深长的笑意,“听说昨天出云阁楚阁主两位夫人的贴身丫鬟不知为了什么事,险些掐了起来。想来那场面应是十分壮观的,不知秦公子可曾听说?” 我嘴角微微抽搐,面上却十分淡定:“不曾,不过近来倒是听闻秋潋你又招了个出手阔绰的入幕之宾,真是可喜可贺,往后怕是要冷落在下了。” 秋潋微微一笑,知道我不愿再提起那事,便也不多说什么,替我沏了壶金坛雀舌,将话题引开:“秦公子,你从方才就一直盯着对面那艘游船看,连眼珠子都未曾转一转,想来那上面应该是有绝美的景致了。” “美,自然的是美。”韩少渊韩大美人怎么会不美,我将扇面一合,学着那些个纨绔子弟调戏良家妇女时的模样,勾起秋潋精致的下颌,轻挑道,“不过,再美也及不上秋潋半分。” 秋潋是被我调戏轻薄惯了,按下扇子,抿嘴一笑:“你啊你,哪里还有女孩家的样子,真不知是谁把你教化成这幅模样。” 这倒也是,哪有一个已嫁做人妇的女子如我这般轻浮散漫,荒诞行径的。我虽十多岁便跟着大哥在江湖上摸爬滚打,粗鲁无状,但秦楼楚馆这类的地方他却是从来不许我踏入,如此说来,我也算是天赋异禀,无师自通吧。 “奉劝你一句,这位韩公子不同以往的那些纨绔子弟,你招惹不起的,别到时候偷鸡不成反把自己栽了进去。” “我知道。”我挽起嘴角笑了笑,手里的折扇摇得愈发欢快。往日无论我做什么,秋潋向来是作壁上观,不插嘴一句,今次难得开了口,必然是真心实意为我好。 “你既知道,还……” “知道归知道,不招惹一番试试,又怎知惹不惹得起?左右我近来也闲得慌,找不来乐子,寻个麻烦来消磨消磨时间也不错。” “你……”秋潋实在拿我无法,无奈道,“罢了,你今日找我来是要我如何帮你?” 我合扇一笑,抛个媚眼过去:“好秋潋,我还未开口你并猜中了我心中所想,找你果真是找对人了。”言罢,我一撩衣袂站起来,一手撑着画舫边缘的栏杆,干脆利落的跳了下去。 落水的那一刻,我才知这一池的春水比料想中的还要刺骨。按照我原先设想好的情景,我该在水中颇有风度的挣扎一番再缓缓沉到湖中去,但万事总有百密一疏的时候,我千万没掐算到自个会在这紧要的关头手脚抽筋,不能动弹。 “救命啊,救命啊!秦公子落水了!秦公子落水了!快救救他,快……” 我隐约听到秋潋在船上卖力的为我呼救,意识模糊之时,一个熟悉的身影逆着光芒追逐我而来,我虽看不清他的面庞,却在他拉住我手的那一刻欢喜得险些落泪。 “大……哥!” 第十四章 “姑娘,姑娘……这位姑娘,你醒醒可好?我不是你大哥。男女授受不亲,你这样拽着我的手不放,叫人看到成何体统?姑娘,姑娘……我,我内急得很,先松开我可好?” “呃……”我慢慢睁开眼睛,抬眼便看到一名青衣墨发,浑身湿透的男子扶着额头,一脸沉痛,而他右手则好死不死的被我牢牢抓在手上,腕处已然是一片青紫。 “秦公子醒了,哦不,该叫秦姑娘才是。”我正十分茫然,韩少渊那张面带桃花的脸孔从一旁冒了出来,眉目含笑,“醒了就好,醒了便先将手还给在下这位朋友吧,待他小解过后,你再与他讨论以身相许之事也不迟。” 我脑袋还有些晕沉,运转起来不太灵光,不过韩少渊此言一出,我立马便将那脸已经憋成猪肝色的男子如烫手山芋一般甩开。那男子如临大赦,多一句话都顾不得说,两腿生烟直接往门外奔去。 此情此景,不免让我有些于心不安。今日这一憋,该不会让他憋出个什么毛病来吧? “方才那位公子……” “是他救了你。”韩少渊寻了个位置坐下来,笑不改色的与我对视,“说来真是巧,他也姓秦,单名桓,说不定你们五百年前还是一家人。” “确实,很巧。”我干巴巴的笑了笑,舔了舔唇畔,“不知这是何处?” “梦溪斋。”韩少渊善解人意的递过来一杯水,我不客气的接过,仰头饮下,这才仔细打量起周遭来。 我此刻所在的应是一间厢房,屋中的器皿摆设都十分的考究,低调中透着奢华,可见主人花了不少心思在布置上。众所周知,梦溪斋是韩家旗下的产业,只对生意上交情过硬的伙伴才敞开大门,寻常人即便奉上千金也难踏进一步。 原本我还在懊恼,这出苦情戏本是演给韩少渊看的,救我上岸的人也该是他,不想半路竟杀出一个姓秦的。好在过程虽曲折了些,结果倒没偏差太多。不论我是失足落水还是倾情演绎,我总归是更靠近韩大美人一些了。 “今日之事,多谢韩公子。”我酝酿了个矜持的媚眼抛过去。 “不敢当,英雄救美的又不是在下,韩某担不起这个谢字。”韩少渊面色疏淡,挑了挑眉,“初见秦姑娘便觉秦姑娘是个妙人,今日又见,更觉妙趣无穷。” 我有些诧异,笑了笑:“不知韩公子何出此言?” 韩少渊捻起摆在桌上的葡萄,慢条斯理地剥开:“寻常的女子若是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个陌生的地方,且屋里还有两名男子,头一个想到的该是自己的名节是否有损,而秦姑娘自醒来到现在,从容镇定,半点也不慌乱,这份胆识委实叫人佩服。” 我纵然面皮再厚,被他这么当面戳穿,脸上多少有些挂不住。不过既然他没有要将我扫地出门的意思,我又岂能白白错过接近他的机会。 “名节什么的有什么要紧,小命保住了才是万幸,何况,韩公子何等人品,又岂会做出趁人之危的下作之事,我自然一百个放心。”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且不管他吃不吃这套,先将他恭维一番也不会有错。 第十五章 韩少渊幽暗的眸子微微眯起,好整以暇的看着我,却不说话,神色中也让人看不出什么端倪,果然如秋潋所说的那般,是个不好对付的角色。 我这厢正尴尬,不知如何开口,那边秦桓换了身干净的衣裳走进来,打破了此刻的僵局。 “姑娘,你可好些了?” 方才只顾着愣神,没瞧仔细这人的容貌,此刻待他走近,我才发现这人相貌平平,气度缺缺,与我那死去的大哥相比,仿若云泥之别,唯有从侧面看时,身量上有些许相近。想来我当时必是被那冷彻的湖水冲晕了脑袋,才会错把这人当做了大哥。 “好多了,方才多谢秦公子舍身相救。”我冲他一抱拳,客气道。 “不客气。”秦桓许是怕我还将他认作大哥,远远站在一旁,没有靠近的意思。顿了顿,想起来道,“方才韩兄说的玩笑话唐突了姑娘,还请姑娘莫要放在心上。” “什么话?”我一时没反应过来,脱口就问。 “咳……自然是……自然是……”秦桓面上一红,有些难以启齿的形容。韩少渊在一旁看热闹看的好不自在,此刻见秦桓窘态,慢悠悠的剥了颗葡萄扔进嘴里,紫红的汁水染得薄唇越发的魅惑:“自然是以身相许之事。” “韩兄,这……这不妥。”秦桓的一张红得几欲滴出血来,一句话说的舌头险些打结,“我,我已是,有了婚约之人,岂能,岂能再做他想?” 我暗自扶额,不论是性格和容貌都与我大哥相差甚远的人,我怎会糊涂得拉着他的手不放? “有婚约又如何?男子三妻四妾是再自然不过的。”韩少渊嘴角上扬,显然是在等着看我的笑话。 “这可使不得,岂能如此委屈秦姑娘。”秦桓这个老实头还当真仔细思量着,眉头紧紧绞在一起,十分之犯难。 “咳咳……”我想出了折中的法子,忍不住插嘴,“秦公子不必为难,我既已叫了你几声大哥,若秦公子不嫌弃,日后你我便以兄妹相称,如何?” “如此甚好。”秦桓忙点头,“有秦姑娘这样的小妹,是在下的福分,何来嫌弃之说。” “韩公子觉得如何?可有不妥之处?”我微笑着与他对视。 韩少渊此刻看我的眼神和初时有了些许不同,不过到底不同在何处,我也说不上来,只觉那目光落在身上,叫人有种无处藏身的阴寒。 “妥得很,韩某在此恭喜秦兄。”韩少渊说话时,目光却未曾从我身上移开,叫我好不自在。 秦桓这二愣子丝毫没察觉气氛的异样,客气的回礼:“秦姑娘,你我结拜成兄妹也算是件大事,断断不可如此简单仓促,不如明日我在醉仙楼备下酒宴香炉,你我郑郑重重的结拜一番?” “还是大哥想得周到。”我从善如流的点点头,“届时还请韩公子也一定要到场,为我们做个见证。” 韩少渊展开那把描金黑扇,徐徐摇了摇,笑得欢畅:“自然,自然。” 第十六章 回到出云阁,已是月上柳梢头。 “夫人,夫人,您可算回来了!”远远的,便看到楚三挑着灯笼急切的迎上来,一脸焦灼,“大事不好了,你快进去拿个主意!” 楚三向来处事沉稳,我鲜少见他有如此慌乱的时候,想来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阁中出了什么变故。 “发生了何事?”我快步踏进玄关,跟着楚三往楚衍书房的方向走去。 楚三本欲说什么,但到了嘴边只剩下一声叹息:“夫人,您还是自己进去瞧瞧吧。” 我愈发的迷糊,等穿过回廊到了楚衍的书房前,听到屋里传来方蓉凄凄切切的哭泣声,一颗悬着的心登时落下来摔得粉碎。 “这……这到底怎么了?”我脚下一软,眼前一片晕眩,险些栽倒。 不,不会的,那个人怎么会死?向来祸害遗千年,更何况是他这种忘恩负义,欺师灭祖之辈。即便真的要死,也该死在我的手上,这是他欠我的! “夫人,夫人,您别耽搁了,快进去瞧瞧。”楚三见我站在原地,神色恍惚,推了我一把。我猛然回过神,这才想起今日是月半。 世上有一种毒叫圆缺,顾名思义,每逢月圆之夜便会发作一次,毒发之时浑身上下疼痛如烈火焚身,锥心蚀骨,疼到极处,甚至会气脉鼻塞,呈现假死之状,在毒药中可谓是千金难求的极品。此毒一旦入体,与骨血相融,即便是大罗神仙也没办法根除,只得靠着药引暂时缓解,如此日复一日耗费心血,纵然内力再深厚的人也有被掏空的一天。楚衍中毒已三年有余,我探过他的脉象,若是任由他这样下去,只怕他连今冬都熬不过。 “衍哥哥,衍哥哥,你醒醒,醒醒啊衍哥哥,我是蓉儿,你睁开眼看看我……”方蓉扑在床沿,已然哭成了个泪人。我定了定神,走了过去,迎面扑来一股甜腻的血腥味和淡淡的书卷香。 楚衍就躺在里间的床榻上,双目紧闭,面白如雪,没有半点气息。我虽多次见他毒性发作,但每一回都忍不住想,他会不会就此长睡不醒了? “二夫人,夫人回来了,这里就交给她吧。”楚三上前欲把方蓉拉开,但方蓉却浑然不觉,仍哭得梨花带雨。 “夫人,您看这……”楚衍一脸为难,只好向我求助。 我可不懂什么怜香惜玉,上前拉过方蓉,二话不说,直接一耳光扇过去。方蓉一怔,捂着脸难以置信的看着我止住了哭啼,于是世界清静了。 “傅琴霜,你凭什么打我?” “凭什么?凭你该打!”我没心思跟她多费唇舌,头也不抬道,“人还没死,你在这里给谁哭孝?好端端的活人也能叫你这晦气的哭法给哭没了。让开,别站在这里碍手碍脚。” “你,你能救他?”方蓉也顾不得计较我那一巴掌,热切的看着我,“你当真能救他?” 楚衍这回毒发的时间比以往都长,再不施救只怕就来不及了,我实在腾不出功夫来给她细细解说,一边从怀里掏出药引一边让楚三把屋里碍事的人都撵出去。 第十七章 “等等,你给衍哥哥吃的是什么东西?”方蓉见我要往楚衍嘴里塞药丸,忙过来拦住。 我皱了皱眉,强忍着要将她打晕扔出去的冲动,咬着牙根道:“如你所见,我在喂他吃解药。” “解药?”方蓉冷哼一声,“方才大夫明明说衍哥哥中的是一种罕见的奇毒,连药王谷的莫虚山人也未必有解药,你身上怎会随身携带?” 我微微一笑,将药丸送入楚衍的口中,轻描淡写道:“如你所想,这毒是我下的。” “傅琴霜,你……你怎会如此歹毒?”方蓉气得险些背过气,“衍哥哥可是你的夫君!你怎能如此待他?” 我为何这样待他?我暗自冷笑,自然是因为他也曾如此待过我。我这人向来喜欢礼尚往来,谁对我一分好我便回一分,谁若予我一份疼痛,我便也要还他一份,如此才算得上公平。 若不是念在我与他夫妻一场的份上,圆缺这么贵重的毒药,我可舍不得用在他身上。 “我怎么待他那是我的事,与你何干?”我将帘帐放下,开始解腰带,“我现下可是好心好意要救他,你若再阻拦,就眼睁睁的看着他去死好了,横竖与我也无甚损失。” “你!你救人脱衣服干什么?” 我故作茫然的眨了眨眼,身上却已经脱得只剩下中衣:“我在自己的夫君面前宽衣解带还能做什么?妹妹也是过来人,难道不知何为鱼水之欢?” “傅琴霜,你……你不知廉耻,你怎可趁衍哥哥昏睡不醒,对他,对他……”方蓉本也是大家闺秀出身,今日被我逼得失了文雅,险些爆粗口,实在是罪过。 “妹妹真会说笑,夫妻之间行房事是再自然不过的,我便是趁他之危,那也是情趣所在,旁人还能说三道四不成?”我坐在床沿,开始解楚衍的外袍,“妹妹若是想代劳,我这个做姐姐的自然是很欣慰,只是偏生不巧,夫君身上这毒,除了我,谁也解不了。”顿了顿,见方蓉还没有要走的意思,挑眉笑道,“妹妹想在此观摩我与夫君行房也没什么不妥,只是可否劳烦过去找个位置坐下,靠得太近我会不自在。” 方蓉气得身子都在颤抖,面色煞白,楚衍此时若睁开眼看见了,指不定会心疼成什么样子。 “傅琴霜,你这毒妇,竟用这般卑鄙的手段胁迫衍哥哥!” 卑鄙?诚然我这手段确实不怎么光彩,但与楚衍昔年的行径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我不用这个法子保住自己的性命,又怎能为我爹爹和大哥报仇? 有了圆缺,他非但不能杀我,还要想尽法子护着我,不然我死后,他也活不过一个月。 “你若再不出去,这人我便不救了,左右心疼的人不是我。”我失了耐性,指着门口,不想再多看方蓉一眼。 方蓉对我纵然有千般万般的厌恶不满,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楚衍就此一睡不醒,只得哀怨的瞪我一眼,愤恨而去。 第十八章 第二日醒来,已是日晒三竿,身侧早就空了,半点余温都不曾留下。 我睁着眼睛在床上躺了好一会儿,仍觉胸口有些气闷,想来这圆缺之毒也不是那么好压制的。每替楚衍缓一次毒,我多多都是要承受一些的,所谓伤敌一万自损八千。 “夫人,您起了么?” 守在门外的丫鬟大约是听到了动静,叩响门扉询问。 “进来吧。”我按了按眉心,从床上坐起来。 进来的是楚衍身边的秋荷,她手上稳稳当当的托着一只漆盘,上面是一碗黑乎乎,泛着热气的药汤。 “夫人,该喝药了。” 我闻着藏红花的气味,胸口愈加难受,只得摆摆手道:“先放着吧,我待会再喝。” 秋荷却将药汁端到我眼前,恭谨道:“阁主说了,一定要奴婢亲眼看着夫人喝下才行。” 楚衍吩咐的?他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我傅琴霜又岂会让自己怀上他的孩子! “是么?”我强忍着嫌恶,接过药汁,“还是夫君想得周到。”言罢,仰头将药汁一饮而尽。 秋荷走后,我又睡了小半个时辰,想起晚上答应了秦桓要去醉仙楼赴宴,这才磨磨蹭蹭的穿衣起床。 此刻离赴宴的时间还早,我本想去秋潋那坐坐,待日落西山再去醉仙楼,可未曾想刚要出门便瞧见楚衍和方蓉携手从内堂走出。 楚衍的面上还是一贯的苍白,不过相比较昨晚已经好了许多。方蓉不知与他在说些什么,他的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极有耐心的侧头听着,目光里满含温柔和宠溺。 如此和谐静美的情景,大约便是戏文里说的恩爱无双,举案齐眉了,实在叫我不忍生生打破。 我本欲趁二人未察觉先走一步,不想前脚刚踏出门槛便听到楚衍在身后开口。 “夫人这是要上哪?” “不去哪,闲来无事,出去走走。”我停住脚,回头含笑看着二人,“夫君今日面色似好了些,想来身体已无大碍了吧。” “为夫尚好,有劳夫人费心了。” “如此,便最好不过。”我迎上方蓉怨愤的目光,悠然一笑。 方蓉虽被我气得不轻,但当着楚衍的面却不能发作。 “今日阳光明媚,春色大好,姐姐若是有闲暇,不如与我和衍哥哥一同去西山寺赏桃花吧。” “妹妹一番好意,我心领了,只不过,我这人向来只会舞刀弄枪,粗鄙得很,不懂什么风花雪月,去了只会平白辱没了一山的好景致,还是罢了。”我已然失了耐性,嘴角的笑意却越挽越深,“夫君素来善解风情,由他陪着你去,想必这一趟定会让妹妹乘兴而往尽兴而归。” 本以为这一桩就算是过去了,我们谁也不会碍着谁,可那楚衍今日不知在盘算什么,竟然不放我走。 “夫人既然得空,不如就一同前往,即便不赏桃花,尝尝山前酒肆里的桃花酿也不错。那酒醇香清冽,想必夫人定会喜欢。” 楚衍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我若是还扭扭捏捏,岂不显得我傅琴霜没气度?不就是赏个桃花么?既然他们诚心相邀,我也不介意搅扰搅扰他们的雅兴。 第十九章 “夫君如此盛情,琴霜却之不恭,届时若是有何言语不当之处,还是夫君万万见谅。” “如此甚好。”楚衍的目光淡淡从我身上扫过,不惊轻尘道:“不过夫人这身衣服出门怕是不妥,还是回屋换回女子的装扮为好。” 我原本是要去疏影轩的,此刻穿的自然是男装,况且今晚我还要去醉仙楼赴宴,换了女装多有不便。 “衣服就不必换了吧,我这身行头穿惯了,穿别的反而束手束脚。马车也在外头等候多时了,我们还是启程去西山寺要紧。” “赶时间也不在这一时半会,夫人若是手脚不方便,为夫倒是可以代劳。”楚衍似早就料到我有这番说辞,将我的退路堵的死死的。 我原本打可以与他撕破面皮,甩袖走人,但方蓉也在场,我又岂能让她看了笑话。 “这等小事就不劳夫君费心了,烦请稍待片刻,我去去就来。” 回到屋里,我一阵翻箱倒柜,总算是找出了一件还算像样的藕荷色罗裙,只不过样式还是去年的,现下已经不流行了。我十分懊悔,平日料子好的衣服也没少买,可全是些劲装和袍子,穿不出惊艳的效果。方蓉今日可是打扮得如花似玉,我若不穿得体面些,岂不成了个陪衬? 我正犯愁,楚衍身边的丫鬟捧了一个漆盘进来,上头整整齐齐的叠放着几套新衣裳,瞧那料子,都是彩衣铺里几十两银子一匹的上好古香缎。 “阁主说这是苏州新进的料子,手艺极好,夫人应该会喜欢,特意吩咐奴婢给夫人送些来。” 我微一怔,旋即皱了皱眉。 楚衍如此一反常态,只怕不是个好兆头。邀我赏桃花是假,别有用心才是真。不过,事已至此,我傅琴霜也不会打退堂鼓,我倒想看看他们二人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马车只有一辆,但里面十分宽敞,三人同坐也不会觉得拥挤。我昨晚没睡好,到了车里闻着淡淡的安神香,便忍不住靠在窗口打起了瞌睡。楚衍和方蓉说了些什么,我没注意去听,这一路,倒也相安无事。 到了西山寺,漫山遍野的桃花几乎将上方的天空都映红了,清风拂过,花瓣漫天飘飞,宛如纷纷落雪。如此胜景,也难怪每逢这个时节,此处便游人如织,香火不绝。 方蓉怀了身孕,走山路多有不便,楚衍自然要在一旁小心搀扶着。耳边有不少怀春的少女红着面颊,盯着楚衍的背影猛瞧,与同行的女伴窃窃私语。 “唉,你看到了没,方才走过的那位白衣公子,模样长得真是俊美。” “自然是看见了,也不知是哪家的公子,要不我们去打听打听?” “打听他做什么,你没看到人家都有娘子了。他们郎才女貌,情投意合,你还想横插一脚不成?” “呸,你胡说什么?我不过是见他长得好看,想打探打探而已,哪有别的什么心思,你再胡说,小心我撕烂你的嘴。” 少女们边说边笑闹着跑开,明媚的笑靥比这一树树的桃花还要灿烂几分。 我站在台阶下抬头向上望去,见那抹如月光般温淡的身影渐渐融进粉云中,一时有些恍惚。曾几何时,我也与那些不谙世事的少女一般迷恋过眼前的男子,只不过她们将他看在眼里,我却将他放在了心上。 可,时隔多年后的今天,我虽得偿所愿嫁他为妻,二人却是貌合神离,各怀心思。真真是风云变换,世事无常,叫人始料不及。 第二十章 楚衍这回百忙之中抽空陪方蓉来西山寺,赏桃花不过是顺带的,主要的目的还是为他们还未出世的孩子祈福保平安。 我素来不礼佛,一听那咚咚咚的敲木鱼声脑仁就疼,佛堂中半刻也呆不住,不过陪了片刻便寻了个由头一人先出来了。 西山寺的后山清泉潺潺,古刹森森,确是个修身养性的幽静所在。听那扫洒的小僧说这里平日是不让寻常香客进来的,只不过楚衍身份不一般,和他们主持又是旧识,这才破了例。 “女施主若是烦闷,不妨去林中走走,前面有一处瀑布,还有座凉亭,风景极好,想必定能让女施主宁心静气,暂且抛开烦恼。” “多谢小师傅。” 我料楚衍和方蓉一时半会也不会出来,便沿着那小僧指的一条草木葳蕤的小路走了下去。 果然曲径通幽,花繁叶茂,我不过走了片刻看到了一泓碧水从陡峭的山崖上飞泄而下,宛如蛟龙入海,气势磅薄。 瀑布前面的高地有一座八角凉亭,视野极佳,能将山前的景致尽收眼底。此刻正有两人坐在里面对弈,旁边另有一人围观。 走近些才发现,对弈的二人是一老和尚和一年轻公子,而那公子的身影,我瞧着忒眼熟。回想起今早楚衍不合寻常的言行,我后知后觉,隐隐嗅出一股异样的气息。 待我正打算趁亭中的男子没发现,不声不响的离开,那厢有人眼神忒好,远远就认出了我。 “小妹,小妹……真的是你!”跑来拉住我的是与我虽不曾八拜但已兄妹相称的义兄,秦桓。他见了我十分欢喜,将我上上下下好一番打量,眉开眼笑道:“你这突然穿了裙子,我险些没认出来。不过女孩子家家的,成日一身男子打扮也着实不成体统,换回女儿装甚好,甚好。” 我只得笑着与他打招呼:“真是巧了,没想到竟会在这里遇到大哥。大哥莫要笑话小妹了,袍子穿久了再穿裙子,着实别扭得紧。”顿了顿又明知故问道:“大哥是一个人来的?” “不,不是,我随韩兄一道。”说着拉起我往凉亭里走,“韩兄在与无尘方丈下棋,愚兄才智困陋,半天也没看出到底是谁占了上风,小妹不妨来替为兄解解惑。” 我上前瞄了一眼,棋盘上的黑白两色棋子如随意泼撒的散沙一般,错落无序,与我以往见过的对局都不相同,也难怪秦桓这个观棋者一头雾水。不过,若是细看,却能从那凌乱中感觉到几分萧肃的杀气。 以前我大哥说高手之间的对弈就如同一个战场,其间也是尔虞我诈,刀光剑影。我原先还不信,如今却让我真真切切的身临其境一回,实在是大开眼界。 无尘方丈此刻双目紧闭,两手合十,宛如参禅入定一般,许久也不见他落子。对面的韩少渊则不紧不慢的摇着折扇,嘴角含笑,一派气定神闲,极有耐心的等着无尘方丈落子,显然已经胜券在握。 第二十一章 我再次将目光转到棋盘上,无尘方丈是扬州有名的得道高僧,早已勘破痴嗔,自然不会有如此强烈的杀气。而韩少渊所执的黑子看似无章,其实每一处都点中白棋的要害,牵一发而动全身。白棋虽未到穷途末路的田地,但如韩少渊这般步步紧逼,扼守咽喉,白棋已然是龙困浅滩,回天乏术。 “小妹,你可看出这局谁能赢?”秦桓盯着棋盘,饶有兴趣的问。 然,不等我回答,那边无尘方丈便先道了一声:“阿弥陀佛,韩施主技高一筹,老衲输了,惭愧惭愧。” 韩少渊笑得风轻云淡:“多谢大师承让,韩某不过是侥幸而已。”说着转过身看着我,幽暗的眸子中闪过一丝狡黠,声音高了几分:“真巧啊楚阁主,你也在此处赏桃花。” 我微一顿,回头果真见方才为我指路的小僧领着楚衍往这边走来。 “韩庄主别来无恙。”楚衍客套一句,人已经进了凉亭,依次和无尘,秦桓打了招呼。 “阿弥陀佛,既然几位施主都相互熟识,那老衲就多不打扰了。”无尘大师输了韩少渊一局,面上却不见丝毫的不愉。不过,临走前他又对楚衍意味深长的说了一句,“楚施主,老衲看你气色欠佳,日后好自珍重。” 楚衍回礼,淡若轻尘:“多谢大师提点。” 不待无尘大师走远,秦桓就上前来,在楚衍面上深深一揖,言辞恳切:“在下秦桓,仰慕楚阁主风采多时,今日得见真颜,实乃三生有幸。在下欲在醉仙楼备下薄酒,不知楚阁主能否赏光赴宴?” “多谢秦公子一番好意,不过在下与夫人有约在先,说定了要陪她赏桃花,只怕不能失言。”楚衍并没有要坐下来和韩少渊二人寒暄一番的打算,再自然不过的牵起我的手,温雅淡笑,语气轻柔,“夫人,走吧。” 我本不想遂他的愿,但楚衍那暖如春风的一笑,诱发了我的花痴症,一时竟忘了想法子应对,由着他牵了过去。还是秦桓一声惊呼,令我灵台顿清,才将手抽了回来。 “夫人?楚阁主,你说谁是你夫人?” 楚衍转过脸,故作微惊状,皱了皱眉:“秦公子这话是何意?莫非霜儿方才没对你们提起?” “霜儿又是谁?”秦桓一头雾水,疑惑的看着我,“小妹,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本不打算这么早就暴露身份,但被楚衍这一搅合,我就是不想承认也瞒不住了。 “大哥,小妹并非有意瞒着你和韩兄,实在是怕大哥得知我的身份后便会与我疏远,还请大哥原谅则个。” 秦桓一怔,总算是明白过来,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小妹你……你竟是楚阁主的夫人?” “怎么?大哥觉得我不像?”我笑了笑,倒也坦然:“大哥既然知道了我的身份,还肯认我这个小妹,那我之前的担心也就多余了。” “……倒也不是。”秦桓迟疑了片刻,仔细斟酌一番道,“我先前觉得楚阁主风华出尘,乃人中龙凤,能与之匹配的女子定是温柔婉约,玉腕凝香,可小妹你……” 第二十二章 “秦兄此言差矣。”一直旁观不言的韩少渊此刻走过来,手里的折扇徐徐摇着,眸光轻转,“在下倒觉得楚夫人天生丽质,豪爽坦率,与那些养在深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相比,丝毫不逊色。”言罢,眉宇微挑,竟是当着楚衍的面对我抛来媚眼,“楚夫人,你可真是叫在下惊喜连连。” 我嘴角抽了抽,可不是惊喜连连么,头一回在疏影轩遇到,我是那风流薄幸的秦无双秦公子,第一回在瘦西湖上,我自导自演了一场落水,有意让他识破我的女儿身,而今次再相见,我又与闻名江湖的出云阁阁主站在一起,还成了他的原配夫人。 “内子素来无状,喜好与男子称兄道弟,让韩庄主见笑了。”楚衍语中颇有几分无奈,但又不似责备,旁人听了多半会以为他对我十分宠溺纵容。 我虽不知他的目的是什么,不过在外人面前,这点面子还是要给他的,故而顺水推舟道:“夫君,这位秦桓秦公子是我昨日认下的义兄,今晚便要在醉仙楼设香案结拜。” 楚衍面带一贯温雅的笑意,点头道:“夫人喜欢便好。” 那般的关切体贴,叫我那小心肝不由自主的颤了颤。若不是早已对他知根知底,我还当真以为他对我有几分情真意切。 “既然秦兄要与楚夫人结拜,楚阁主不妨一起去做个见证,也好叫秦兄了却一桩心愿不是?”韩少渊那双撩人的桃花眼满含笑意,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形容,“从今往后,秦兄可就是楚阁主的小舅子了,想必看在夫人的面子上,楚阁主是不会推辞的。” “不妥,不妥,着实不妥。”不等楚衍和秦桓开口,我便按捺不住一段抢白,“夫君今日是陪方妹妹来进香祈福的,怎能因为我与大哥结拜之事耽搁了。妹妹如今已是怀了身孕的人,夫君还需多多照料才好。” “无妨。”楚衍看了我一眼,“还未来得及同夫人说,方才蓉儿觉得身体不适,为夫已经派人将她送回阁中歇息了。” “这就更不妥了!”我有些发急,好端端的一个能进一步接近韩少渊的机会,他跑去算个什么事? “妹妹已是有孕之人,身子不适更需关怀,夫君怎能不陪在妹妹身边照料!” “为夫已经替蓉儿把过脉,胎儿无碍,只是怀孕之人本就容易困倦,有楚三护送她回府,为夫很是放心。” “可……” “楚夫人,就这么定了吧。”韩少渊折扇一合,打断我的话,“今日的酒宴是韩某非要拉着楚阁主去的,过后二夫人若是有何微词径可来找在下理论。如此,楚夫人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 我搜肠刮肚准备好的台词被韩少渊滴水不漏的一番话堵在了嗓子眼,难上难下,着实不好受。只得勉强笑了笑:“真难为韩庄主想得这般周到,不知夫君意下如何?” 楚衍从善如流的点头:“盛情难却,楚某怎敢不去。” 第二十三章 原本这场宴会我是打算借着酒力装疯卖傻,再一不留神,红杏出墙一回,好叫这韩大美人有把柄落在我手。谁曾想楚衍会半道上杀出来,坏了我的计划,叫人好生郁闷。 席间,三人聊得十分投机,大多是关于生意上的事,我听了一阵没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只觉索然无味,心中越发不愉。 酒过五巡,我再也呆不住了,推说身体有些不适便离了席。 此刻醉仙楼外已是灯火通明,夜风轻寒,沿河叫卖的铺子从街头摆到巷尾,往来行人如潮如涌,好不热闹。 “楚夫人请留步。” 我将将踏出醉仙楼就听到身后有人唤我,回头一看,竟是韩少渊韩大美人,方才的抑郁顿时月开云散。 “韩庄主还有何事?”我站住脚,故作疑惑的看着韩大美人。 “近日扬州出了好几起人命案子,遇害的都是楚夫人这般身娇貌美的女子。在下心中挂念,恐楚夫人也……”韩少渊顿了顿,秀媚的桃花眼往我这边一扫,笑了笑道,“自然,楚夫人的身份在扬州与寻常女子不一般,那些歹徒再胆大妄为也不敢对夫人下手,想来是韩某多心了。不过,楚夫人若是不介意,在下愿做一回护花使者,送夫人回府。” 韩大美人要亲自送我回出云阁?我欢喜坏了,这可是难得的两人独处的机会,我岂能放过? “那就有劳……” “保护夫人的周全是楚某的分内之事,不劳韩庄主费心。”我话说到一半,就被楚衍清冷的声音打断,他从楼中走出,面上依然是淡如清风的笑意,目光却凉飕飕的,看得我浑身不痛快。 “夫人,外面风大,小心着凉。”说着将不知从哪弄来的一件缎绣氅衣披在我的肩上,揽着我对韩少渊微微点头,“内子不胜酒力,楚某也先行告辞了,韩庄主不必远送,请回罢。” “楚夫人有楚阁主护送,自然是万无一失,韩某可安心了。”韩少渊碰了一回钉子也不恼,嘴角微挑,一把描金的折扇徐徐的摇着,对我道:“楚夫人,你我上次不是还有件要紧的事没说完?改日在梦溪斋再叙如何?” 我一喜,原来韩少渊还记得这桩,忙点头:“自然自然,改日我一定到府上拜访。” “那就这么说定了。”韩少渊笑得愈发欢愉,转而又对楚衍道,“对了,楚阁主,这回韩某从京里来,二爷让在下替他问问你,他要的东西,你何时才能拿到手?此一时非彼一时,那东西如今可是至关重要的,若是还迟迟交不出来,二爷的性子你该知道……” 我虽不知这东西是什么,但楚衍既然会替他办事,那他必然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且很可能与我爹爹被诬陷的案子有莫大的关系。而听韩少渊说话的语气,似乎与这个二爷十分熟悉。可见我一开始的判断并未出错,沿着韩少渊这条线索摸下去,定会有所收获。 第二十四章 楚衍的半张脸沉浸在黑暗中,我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但隐隐能感觉到他在极力隐忍着什么。 “劳烦转告二爷,在下自有分寸,他若信不过楚某,径可找别人来代替行事。”说完楚衍便不再理会韩少渊,牵着我上了他事先备好的马车。 车厢里燃着楚衍惯用的熏香,若有似无,沁人心脾。我拢了拢大氅,靠在窗口,并没有开口的打算。楚衍皱着眉头,面色如雪,静静的看着我,眼神非常之复杂。我被他看得十分不自在,正要问他意欲何为,他却抢先说话了。 “傅琴霜,怎么?阁主夫人当腻了,你又想去做踏月山庄的女主人?” 我倒没想到他会质问我,愣了愣,不以为然的笑起来:“夫君如此激动作甚?我红杏出墙又不是头一回了,你该见怪不怪了才是,怎么到此刻才想起责怪于我?” 楚衍大概也发现了自己如此失态有些不妥,按了按眉心,语气舒缓了些:“先前你招了谁惹了谁我都不过问,但今次不行。这个韩少渊不是你能招惹得起的。” 这话我听着怎么忒耳熟?笑话,我傅琴霜爱招惹谁就招惹谁,与他何干? “韩庄主确实与以往的纨绔子弟不同,这也正是我看中的地方。现今我在出云阁的地位和以往不同了,原本你若死了,出云阁偌大的基业就都是我傅琴霜的,可你现下不单有了个妾室还多了个子嗣,难保哪日你两腿一蹬驾鹤西去了,你那蓉儿妹妹和孩子不同我争夺家产。”我摊了摊手,漫不经心的笑了笑,“我总该为自己的将来打算打算,免得日后落魄得无家可归。韩庄主年少有为,谈吐文雅,气度不凡,家底也不比出云阁薄多少,我若是真能勾搭上他,也是自己的造化。夫君觉得我说得,可还在理?” 楚衍面沉如水,深黑的眸子如深渊般死寂,默然半响,声音冷凝道:“你当他真能看上你!” “这个就无须夫君费心了,事在人为,总要试一试方能知道。” 楚衍见我不听劝阻,微微叹息一声,似有无尽的疲惫,抿了抿唇角靠在车厢的内壁上不再说话。 回到出云阁,我反复回味着韩少渊最后和楚衍说的那番话,辗转难眠。夜半时分,忽而想起一件事,换了夜行衣偷偷摸去了楚衍的书房。果然与我所料不差,楚衍不在书房中,其他几处他可能留宿的屋子我也找过,不见他的身影。看来,他已经不在阁里。 每次他半夜三更出去一趟,回来没过几日就会出大事,今日韩少渊对他说的话想来是暗藏了什么深意。我也是无意间发现他有晚上独自外出的习惯,虽按捺不住好奇偷偷跟踪过几次,但楚衍的轻功比我好的不是一两层,随便拐个墙脚就把我甩了。故而我至今还不知道他外出的光景到底都干了些什么,会见了什么人。 第二天一早,楚衍就差人送了上次应下我的那家酒楼的地契,出账和入账的账簿,顺带还多给了我一家赌坊和两家钱庄,出手十分的阔绰。我随手翻开账簿瞧了两眼,忍不住咂舌,虽说这点产业对出云阁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但也足够我傅琴霜这辈子胡吃海喝了,难不成他真当我是为了日后衣食无忧才去勾搭韩少渊的,故而用这些东西来安我的心? 第二十五章 “哎,你听说了没有?” “听说什么?” “这么大的事你还不知道?就是昨天,新上任的刑部侍郎在大殿之上被十几个大臣联名弹劾了,说他是四王爷谋反一案的余孽,且证据确凿,不容抵赖,皇上异常震怒,把御前桌案生生都给拍成了两截,刘侍郎当场就吓得晕死了过去。” “四王爷谋反的案子不是结了好几年了么?怎么又冒出个余孽?谋反可是诛九族的大罪,看来刘侍郎一家是要被灭门了。” “唉,谁说不是呢。这年头官也不好当,稍不留神就掉了脑袋,还是我们这等平头百姓日子过得安稳些。” “周二,在说什么新鲜事,也说来给小爷我听听。”我一进茶馆就听到里头的小厮在与几个熟客闲聊,说什么谋反不谋反的,忍不住就想打探打探。 “哎,秦爷,是您来了,快请坐快请坐。”周二抬头看到我,立马殷勤的跑过来给我倒茶,“秦爷最近在哪发财,怎么都没空来听书?您这可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苏先生前两天刚写了一个新段子,好听着呢!今儿正要开讲,您先坐着,小的给您送些瓜果来。”周二说着就要开溜。 “站住。”我摸出十两银子放在桌角,摇了摇折扇,“小爷今日不听苏先生说书,就想听你周二给小爷我说故事。说得好,小爷自有重赏,若是说得不好……” “哎呦,我的爷,您就别拿小的寻开心了。我说,我说给您听还不成么?”周二这小子鬼精鬼得很,就想从我这里捞点赏钱。我自然是晓得他那点心思,不过这孩子是苏先生带来的,我理应照顾一些。 “别站着,坐下来将你知道的原原本本说于小爷听。”我将银子往他那边推了推。他也不客气,收了银子欢欢喜喜的道了声谢,才开始说事。 原来又是被四王爷谋反的案子牵连起来的,这都过去三年多了,四王爷被削了爵位贬为庶民,终身囚禁,怎么还有人拿这桩来做文章? 想来这谋反之罪真算得上是官场上用来排除异己的不二良方了,无论是谁,只要被扣上了这个罪名,不死也要脱层血皮。谁不知君临天下的那位最忌讳就是有人要抢他的椅子坐。我爹爹为官多年,清廉爱民,刚正耿直,皇帝当初还御笔亲书,赐下了“百官楷模”的匾额,可最后还不是被四王爷的案子牵连,落得个冤死狱中的下场。 当真是可笑可悲! 方才听他说刘侍郎刘侍郎,我还没回想起来,此时才后知后觉,那刘侍郎可不就是我前些日子勾搭上的刘远新刘公子的父亲么?如今刘家遭难,这刘远新只怕也要跟着人头落地了。那刘侍郎是不是蒙受了不白之冤,我不知道也没心思去管,但那刘远新与我也算相识一场,平白无故遭此劫难实在叫人心堵得慌。 一人犯法,数人遭难,这王法也忒没人道了。江湖草莽尚且容得一人做事一人当,鲜少赶尽杀绝,那些饱读圣贤之书,知礼仪晓廉耻的官宦贵胄反倒连江湖人都不如。 也不知案子尘埃落定后,他被押上断头台时是否有人为他送一碗热酒。 第二十六章 “秦爷,小的就知道这么多了,您要是还想知道什么内幕,不如去疏影轩打听打听,秋潋小相公的消息可比小的灵通多了。” “好,没你什么事了,去忙你的吧。”我回过神,笑了笑,“以后再有什么小道消息记得说与小爷听,小爷自然少不得你的赏钱。” “哎,好咧,秦爷您放心。”说着便手脚利落的去招待新进门的客人了。 周二走后,我又在茶馆里坐了一阵,待苏老先生说完一段才付了茶钱,起身往疏影轩走去。 秋潋早就料到我会来,备下了我爱喝的庐山雨雾和玉琼楼的玫瑰酥。 “听说那刘公子下月便要被斩首了,你不去送送他?”秋潋替我倒了一杯香茗,坐在我旁边,颇有些唏嘘道,“好端端的人,说没就没了,真没什么意思。” 我端起影清杯呷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笑着道:“我与刘远新不过是欢场相识的酒肉朋友,要论交情,哪及得上你?刘公子对你可是一往情深,为了捧你的场险些被刘老爷赶出家门。如今人家就要成黄泉路上的新鬼了,你就不能在他临死前去见他一面?” “旁人不知,你秦公子还能不懂?”秋潋微微叹息,玉颜上不明悲喜,“欢场如戏场,入戏太深便是画地为牢,自己折腾自己。刘远新是这样,你又何尝不是如此?我心里容不下他 也救不了他,去看了又能如何?” “话虽如此,那刘公子待你不薄,人之将死,你去给他送杯断头酒了却他一桩心愿也未必不可。” “要去你便自己去吧,我这倒有一壶好酒相赠。” 我失笑,摇了摇扇子:“唔,如此说来,秋潋你真绝情。不知有朝一日,被押上断头台的是我,你会不会也连见我一面也不肯。” “胡说什么!”秋潋恼了,瞪了我一眼,“我看你就是安稳日子过腻歪了,闲着没事成天想着怎么闹腾。你若真有那么一日,去看你的只怕也轮不上我。” 我见他似乎是真的有些生气,忙打住,岔开话题道:“玩笑而已,何必当真。我的好秋潋,莫生气了,上次我请你帮忙的事办得如何了?” “我就知道你秦大公子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秋潋淡淡的瞟了我一眼,有些哀怨,“若我说帮你办妥了,你打算如何谢我?” 我一听,秋潋说这话事情八成就是成了,心中暗喜:“那你说我该怎么酬谢?是以身相许还是为你赎身,置一处宅邸把你金屋藏娇了?”秋潋已是被我气得没脾气,没奈何的摇摇头:“罢了,我不与你白费唇舌。你要我帮忙的事需过些时日才有准信,你只需答应我,届时千万要三思后行,不可莽撞。”我连连点头:“好好好,我答应你便是,一切听你安排。不过,什么时候才能让我见着那人?” “你急什么!这么大的事还不容我多些时日?你且回去等消息吧。” 我也知此时办起来不易,不好再催,小坐片刻就先回去了。 第二十七章 听了秋潋的话,我这几日还算安分,不但没招惹什么是非,连大门都未曾踏出一步。 只不过,这大好春日,花红柳绿的,眼前突然冒出一个挺着肚子的孕妇,实在是大煞风景。好在方蓉和她的小丫鬟已然知道我傅琴霜不是软柿子,除了在我面前显摆显摆腹中怀有楚衍的骨肉外,也没敢明目张胆的跟我过不去。 可我这厢安分守己,那厢却有人自己送上门来乱我心神。 韩少渊送来拜帖礼之时,楚衍正在外面打理生意,加上那请帖上写的是我傅琴霜的名字,所以楚三便拿来给我过目了。 这回可不怨我,树欲静而风不止,何况还是韩大美人这么大一阵扑面春风,叫我怎么把持得住! “东西是什么人送来的?”我扫了一眼礼单,稍稍有些诧异,什么血池珊瑚,千年淮山,黑玉珍珠……这些都是千金难求的珍稀药材,且不说我无病无灾的他送我这些无甚用处,即便我真的用得着,我们统共不过见了三次面,他送来如此厚重的拜帖礼,便是来上门提亲也绰绰有余。 我一时也琢磨不出他有什么意图。楚三恭谨道:“回夫人,来人说是韩庄主的仆从,姓张。”原来是仆从送来的,东西这么贵重,我还当是韩少渊亲自上门。 “东西我收下了,让他回去转告他家主子,就说我明日定会登门拜访。” “这……恐怕不妥。”楚三迟疑了片刻,垂首道,“阁主临行前有交代,若是韩庄主请夫人赴宴,吩咐属下一定要拦着,一切等他回来再做打算。” “什么?”我皱了皱眉,十分不悦,“他有何权力限制我的自由?” “属下不知,属下只是按照阁主的指示办事,夫人若要责问属下,属下甘愿受罚。”楚三毕竟是楚衍亲自带出来的人,知道我不会真的迁怒他,所以才把过错往自己身上揽。 “我若一定要出去,你又能如何?”我与楚衍成亲三年,他还是头一回干涉我的私事,我自然很是反感。 “夫人如若一意孤行,那属下和沉霜小筑的一干下人未能完成阁主留下的使命,只有例行阁中的规矩,自废右手,被逐出出云阁。”楚衍单膝跪在我面前,做好了领罪的准备。 好,好你个楚衍,竟然拿府中下人与鸢儿他们来威胁我!以我的武功,若要硬闯出去,楚三也未必拦得住我,可若是带上个鸢儿,那就另当别论了。他就是看准了我不在意旁人的生死,唯独放不下情同姐妹的鸢儿,才想出这个法子。我甚至怀疑,当初他把鸢儿留下来,就是为了日后方便牵制于我。可我即便知道他的诡计,也不能如何,除非这世上我已再无牵肠挂肚之人。 “罢了,你起来吧,此事与你无干,你何罪之有。”我稍稍平息了怒火,淡淡道,“阁主吩咐在他外出期间不许我出门,可有说不能让客人上门?” “这……这倒不曾。” “那就好。”我忍不住笑起来,走到桌案前写了几个字,折叠好装在信封中,递了过去,“劳烦管家替我把这封信交予韩庄主的仆从,并转告他,一定要交给韩庄主亲启。”楚三接过那封信,似接过千斤重物,一副欲言又止的形容。 “怎么?这点小事管家也不愿代劳?那我就亲自去……” “不,不是,属下不是此意。” “好,那就有劳管家了。”我笑得越发灿烂,走到楚三身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道,“稍后还请管家去厨房说一声,就说我要宴请一位贵客,让他们给我准备一桌上好的酒席。” “……是,属下遵命。” 第二十八章 看着楚三匆匆离去的背影,我料他定会飞鸽传书把此事告知楚衍,可这又能如何?楚衍今早就去了临县谈生意,即便他收到消息即刻返回,也来不及了。 “小姐,这么高兴,遇到什么好事了?”鸢儿进来见我满面春风,欣喜的凑过来,“快说来给我也听听。” 我没正经的拿折扇去挑她的下巴,笑吟吟的道:“你家小姐我今日便要在这沉霜小筑与情郎私会,你说我高兴不高兴?” “啊?小姐你……你这如何使得?若是让阁主知道了岂不是……”“打住打住,别往下说了,你要说什么我都知道。今天你家小姐我高兴着呢,别扫我的兴致。”我不理会她,闪身进内屋去换衣裳,“鸢儿,你来替我瞧瞧我穿那件衣裳好看些?” 韩少渊进门的时辰比我料算的还要早,上来就和我客套:“韩某今日能得楚夫人相邀,荣幸之至,略备薄礼,还请收下。”说罢,身后的仆从便托着一只雕刻精细的描金锦盒呈上,里面陈着一对水滴状的祖母绿耳坠,形态自然生动,晶莹剔透,一看便知价格不菲。我虽不爱戴首饰等物件,但见到此物也不禁眼前一亮,忍不住想把玩一番。 “韩庄主太见外了,不过是喝喝酒聊聊天而已,何必送如此贵重的礼物。”话是这么说,不过东西我还是不客气的让鸢儿收好。“韩庄主,时间匆忙,酒席还未准备妥当,不如我先带你在阁中四处走走?” “甚好,韩某也早就想见识见识传闻中的出云阁,烦请楚夫人带路。”我借机把一干下人全都摒退,带着韩少渊去了沉霜小筑。待四下无人,我才敛起方才客套的笑意,转头对韩少渊道:“我倒是没想到韩庄主真的会来。” 韩少渊挑了挑眉,眸光流转,扬起嘴角:“楚夫人此话何意?难不成这出云阁是什么龙潭虎穴,韩某来了便有去无回?” “韩庄主说笑了。”我想了想,坦然道,“韩庄主来扬州也有些时日了,想必也知道我傅琴霜在扬州已是名声狼藉,韩庄主今日赴宴之事,经口口相传,难免会添油加醋,届时定会给韩庄主造成不必要的困扰。” “楚夫人艳名远播,韩某确有耳闻。”韩少渊说这话时虽面带笑意,却不似我在街头巷尾听人谈及我时的鄙夷和不屑,像是对我极为感兴趣的形容,“不过,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东西比比皆是,楚夫人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在韩某看来,楚夫人敢作敢为,坦荡直爽,实乃性情中人。那些摆弄是非的人,多半是嫉妒心理作祟,见不得楚夫人活得如此张扬肆意罢了。” 韩少渊这番话多少有些恭维在里头,不过听着却十分受用,遂又问了一句:“如此说来,韩庄主觉得我并非水性杨花的女子?” “自然,楚夫人在韩某眼里再清丽不过了。”韩少渊说着微微倾过身,伸手替我摘下发上的一瓣桃花,放到鼻尖轻嗅,“只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这般绝妙的女子却明珠蒙尘,错嫁良人,白白在这清冷的深院中浪费了大好的韶华。”韩少渊走进一步,一手撩开挡在我眼前的一支碧桃,低头看着我,流转的眸光中似含了千万般的柔情。我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芷兰香,胸口一阵扑腾。 此情此景,若是能定格,定时一副绝世美好的画面,只不过总有那些不长眼的人专挑要紧的时刻冒出来煞风景,当真是讨嫌至极…… “傅琴霜,你……你好大的胆子,竟和奸夫在出云阁里幽会,你到底将衍哥哥置于何地?”我一听到方蓉的声音,眉头忍不住跳了跳,方才我只顾着遣走楚三等人,怎么忘了这厮近日有时常在我小院出没的习惯?实在是失策啊失策! 第二十九章 “妹妹走慢些,小心楚家的骨肉。”我处变不惊,好心好意的提醒气势汹汹朝我走来的方蓉。 方蓉却半点也不领我的情:“今日叫我逮了个正着,我看你还如何狡辩?等衍哥哥回来,定不会轻饶你们这对狗男女!” 其实我不是很理解,我在出云阁偷人,她方蓉应该是幸灾乐祸,喜不自胜才对,如此她便能乘机挤掉我这个原配。可看她的形容,这般怒不可遏,连往日的矜持都不顾了,着实令人摸不着头脑。 “韩庄主,她说你我是狗男女这件事,你怎么看?”且不说此刻现身的是方蓉这一妾室,即便是楚衍亲自来了又能如何?我倒想看看楚衍敢不敢和韩少渊面对面的翻脸。 韩少渊自然也不会被方蓉一番呵斥吓住,转过身看着她,笑了笑道:“想必这位就是楚阁主近日新迎娶的二夫人?啧,韩某怎么看着有几分眼熟?” 方蓉一看到韩少渊,方才的嚣张气焰顿时如同被迎面泼了一盆冷水一般灭得火星都不剩,面色也十分难看:“你,你胡说什么?我与你素不相识,你休要胡言乱语。待衍哥哥回来,我定会将此事告诉他,看他饶不饶你们。”说着竟逃也似的走了。 我觉得无比诧异,问韩少渊:“她怎么见了你就如同活见鬼一般,莫非你们原先认识?”韩少渊摇着折扇笑了笑:“记不得了,许是她做了亏心事罢。” 方蓉一走,整个出云阁便没有人能坏我的好事了,我自是万分的欢喜,遂眉开眼笑的将韩少渊引进了后院的花园中,并吩咐下人们守在外面不许闲人出入。 “此处阁楼错落,花柳掩映,实乃把酒言欢的绝佳所在。”韩少渊也不客气,径自在临湖而建的凉亭内寻了个石凳坐下,放眼环顾了四周一番,嘴角扬起,“更兼有楚夫人这等色清丽脱俗的女子相伴,韩某今日不枉此行了!” 恭维的话听一遍尚可,听多了便觉得没了味道,况且韩少渊本就不是溜须拍马之辈,夸得我面皮一阵热辣。 “韩庄主说笑了,我这沉霜小筑怎比得上踏月山庄。听闻韩庄主喜好收罗奇花异草,园中的布局摆设更是出自名家之手,可谓独具匠心,即便是京城里那些王侯将相的庭院也未必有贵庄精致奢华。” 韩少渊不置可否的笑了笑:“楚夫人对韩某的事迹倒是关心在意得很,在下实在受宠若惊。” 我干巴巴的陪笑,总不能告诉他,为了更方便的接近他,我先前已经找人将他的底细打探了一番。 “道听途说罢了,作不得准数作不得准数。” 韩少渊目光淡淡的从我身上扫过,嘴角悠悠扬起一抹玩味的弧度,似早已将我的那点心思看透却又不愿多费唇舌说明,叫我自个儿在他那高深莫测的笑意中慢慢揣摩思索,委实高明。莫怪都说无奸不商。 “对了,韩庄主。”我敛了敛心神,挑起话题,“你瞧今日你送了两份厚礼来我府上,我却半点准备都没有,实在是失礼。不知韩庄主可有什么想要的回礼,只要我傅琴霜给得起的,绝无半个不字。” 话是说得体面,可韩少渊是何等人物,皇帝老子的日子都未必有他过得舒坦,他还能缺什么?况且,我这沉霜小筑也无甚能让他入眼的物件。 “韩某倒是看上一样,只不过这东西太过金贵,恐怕楚夫人做不了主。”韩少渊摇了摇折扇,一副颇为遗憾的形容,“算了,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我说的不过是场面话,没料到韩少渊竟当了真,不禁犯了愁。只是又忍不住好奇,他韩少渊中意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韩庄主不必客气,但说无妨。即便琴霜做不了主,也定会竭尽所能说服夫君。” “难得楚夫人一番好意,韩某岂有辜负的道理,在下便直言不讳了……”韩少渊说着,折扇一合,不偏不倚的指向我,“少渊看上的,正是楚夫人你!” 第三十章 “噗!咳咳咳……”我正喝着茶水,猛地被呛住,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韩庄主真……真会说笑。” 虽说这韩少渊本就是我千方百计想要勾搭的肥鱼,可我还未来得及出手,就被对方抢了先,这感觉十分的微妙,叫我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楚夫人看在下这张脸像是在说笑么?”韩少渊那双撩人的桃花眼满含深情的看着我,“莫不是楚夫人觉得少渊言词轻浮,太过唐突?” “不,不不,韩庄……” “叫我少渊。”韩少渊的语气温柔得能掐出水来。 “呃……这,这……恐怕不妥吧?” “你叫我一声少渊,我唤你一声霜儿,如此才不显生分。”韩少渊微微皱眉,面上有失落之色,“若是你当真觉得不妥,那方才就当是少渊酒后失态的一番胡言乱语。多有得罪之处,还望见谅。” “诶,别……”我见韩少渊起身要走,情急之下一把拽住他的衣袖,“韩庄……少渊兄请留步!” 韩少渊的目光落在我的手上,抿唇一笑:“楚夫人这般舍不得少渊,那少渊可是要误会了……” “误会便误会吧。”我非但不松手,反而将他那一尺锦锻揣得更紧了些。迎着他的目光扬了扬眉,轻声笑道:“少渊兄何必如此心急,且听我把话说完,如何?” “好,韩某洗耳恭听。”韩少渊一撩衣袍坐回原处,手上的玉骨描金的扇子摇得越发欢快,眸中都透着灿灿的光彩。 我稍稍酝酿了一番措辞,缓缓开口:“少渊兄风雅绝世,才质英华,年纪轻轻便打拼下万贯家财,比之那些仗着家世四处招摇的纨绔子弟简直就如云泥之别,但凡是见过少渊兄姿容的女子,只怕没有不芳心暗许,梦寐思服的。我傅琴霜亦不能免俗,实不相瞒,自初次在疏影轩相遇,便对少渊兄朝思暮想。方才听少渊兄亲口说与琴霜有情,琴霜实在难以相信,这才有了那一刻的迟疑。少渊兄千万莫怪!” “原来如此,是在下虑事不周,唐突了佳人。”韩少渊牵起我的手,定定的看着我,“旁人如何,与我韩少渊无关,只要能得霜儿这番话,便是有三千红颜放在跟前,我也不屑多看一眼。” 韩少渊的手保养得极好,肤质细润白皙,骨节修长匀称,我判断一个男子是否是极品,第一看容貌,第二看身段,第三便是看手了。此番一比较,在我所见过的男子中,除了楚衍,就只有他的手最美了。 “琴霜何德何能,得少渊兄如此相待。”我寻思这此时此刻是否该拿捏好尺度的矜持娇羞一回,可被韩大美人牵着的感觉实在是妙极,叫我不禁有些飘飘然,不过面上却显出几分焦虑,低叹一声道,“可……即便少渊兄对琴霜情深一片,琴霜如今已是人妇,只怕难以为报少渊兄的厚爱。” “无妨,此事你无须担心。”韩少渊轻拍我的手背,安抚道,“只要你肯耐下性子等一等,终有一日我韩少渊会将你从楚衍身边抢过来,八抬大轿明媒正娶把你抬进踏月山庄。” 我不禁有些情动,沉声道:“好,那我便等着你。 第三十一章 “小姐,您当真要改嫁?” 韩少渊一走,鸢儿就按捺不住从里屋走出,难得摆了脸色给我看。 我淡淡一笑,剥了颗瓜子扔进嘴里:“方才我们说话你在屋里也听到了,何必多此一问?” “可,您和楚阁主的这门亲事是老爷指定的,您怎能不思量思量一口就答应了下来?”鸢儿又气又急,只差没跳脚了,“况且,那姓韩的什么庄主好端端的一个男子长得却比女子还要妖媚,言语轻浮油滑,接近小姐定是有所企图谋……” “鸢儿你这话可就大谬了,怎能从人家形貌来判断他的品行?若此法真能行得通,姓楚的又能比他好过几分?你还不是处处回护着姓楚的。”我见鸢儿又要恼了,忙不迭送上一杯香茗,补充道,“不过有一句你倒说对了,那韩少渊确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不过见了寥寥几次面就显出一往情深的模样,若换做是情窦初开的青涩少年或许还能信几分,但他韩少渊是何等人物?这世上什么样的绝色女子不是他唾手可得?可他却孑然一身,至今连个红袖添香的都没有,想来必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衣的薄情寡幸之人。 他之所以会对我青眼相加,看上只怕不是我傅琴霜,而是我身后的出云阁。 但,叫我琢磨不透的是,韩少渊这人满腹心机,城府极深,若真是冲着出云阁来的,必然会仔细谋划再出手,又怎么如此迫不及待的接近我?连鸢儿都看出了他是虚情假意,难道他自己不知?抑或是,他本就不在意,即便动机暴露,他也自信我会尽心尽力陪他演绎好这处戏? 我越想越没头绪,如此明目张胆,随性行事,莫非他针对的是楚衍本人?可想而知,羞辱一个男人,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让他的妻子给他戴绿帽子。 自然,不管韩少渊的目的是前者还是后者,于我而言都是好事一桩,我十分乐意见到两人互掐起来。 “小姐,你既已知道,就该对这人敬而远之,为何还……” “我的好鸢儿,你就放心吧,我与他不过是各取所需互相利用而已,我答应你日后绝不鲁莽行事便是。” 鸢儿本还有话要说,被我一番抢白堵了回去,只得没奈何的叹了口气:“小姐,你这又是何必?” 我最怕听鸢儿叹气,像极了我爹每每见我不服管教时的那一声百转千回的怅然。好在此刻正巧想起一件顶要紧事来,忙对她道:“先前让你替我打探打探方蓉的底细,你说她是个落难的富家小姐,今日看来怕是没那么简单。你再出城一趟,替我查查她到底是个什么来头,我也好事前准备好应付的对策不是?” 支开了鸢儿,我独自在凉亭里坐了一会便觉得胸口有些发闷,眼皮也沉沉下垂。 这是服用圆缺解药的反噬,每次替楚衍压制毒性,便会出现此状。原先不过是精神有些萎靡,稍作休息便能生龙活虎,可近些日子,我却越来越嗜睡。鸢儿只当我是春困,可我自己心里明白,若长此下去,这身体只怕撑不住了。 第三十二章 回到屋里,打算小憩片刻养养神,可不曾想,这一睡就是一天一夜。 迷迷糊糊中似乎听到有人在叫我名字,看不到对方的面庞也分辨不出是谁的嗓音,只觉得莫名的心安和熟稔。 醒来时,果真有人在叫我,是楚三手下新来的一个弟子,在我门外唤了半天不见响动,还以为我出了什么状况,险些就顾不得礼数踹门冲进来了,我却正好在此刻开了门。 “找我何事?”被人搅了清梦的滋味实在不怎么样,我按了按眉心,脑仁仍有些胀痛。 那弟子慌忙收住脚,毕恭毕敬的向我行礼,正色道:“方才疏影轩的秋潋相公派了小厮来给夫人传话,说是顶要紧的事,总管差属下来通报一声。” “唔,是何事?” “这个……小厮不曾说起,只说夫人您让帮的事给您办妥了,转告您哪日得空去疏影轩走一趟。” “好,我知道了。”秋潋说的那件事,我自然是心知肚明。 “那属下先行告退。” “等一等!”我迟疑了片刻,淡淡开口,“昨晚阁主可曾回来过?” “不曾。”那弟子低眉垂首,态度恭谨,“夫人若是有什么耽误不得的事,属下这就去告知总管派人到阁主那报信。” “不必了,我不过是随口问问。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属下赵彬,任凭夫人差遣,不知夫人还有何吩咐?” “没事,你先下去吧。” “是,属下告退。” 我倚在门扉前看着赵彬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的皱了皱眉。 方才我若没看错的话,这赵彬撞门的那一刹那力道不小,本是要冲到我身上的,可却在关键时刻及时止住了。单凭这一点可判断,这人的内力因该是极高的。即便楚三如何眼拙,也不至于封他个三等弟子干些跑腿的活,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出于某种目的有意掩藏。 再者,作为个新入阁的弟子,他头一回见到我也忒淡定从容了些,若换做寻常人必然会战战兢兢,唯恐在我这阁主夫人面前出个什么差错。 罢了,这出云阁的事与我也无甚干系,想得太多也不过平添烦恼,秋潋替我办的那件才是头等大事,遂合上门又倒头大睡一场。 养足了精神,我再也闲不住,打算想个法子偷出出云阁一趟。可没曾想,我这念头将将冒出,楚三就来告诉我楚衍回来了,还解了我的禁足令。我当下十分欢喜,便忍不住多问了一句:“那夫君现在人在何处?” 话一出口,我便悔得肠子打结了,这不是一句废话么?所谓小别胜新婚,我的这位夫君此刻定是在暖春院和他的蓉儿妹妹互诉相思,情意绵绵了。 楚三不知我此刻心中所想,一五一十的把实情说于我听:“阁主舟车劳顿,身子乏了,兼又染了风寒,已在书房里歇息,吩咐下来不许旁人打搅。” “我知道了,下去吧。”坐马车出去一趟也能感上风寒,我这位夫君也忒不小心了些。 楚三稍稍有些迟疑,似乎还有什么未尽之言,不过最终还是微不可查的叹息一声,忙自己的事去了。 第三十三章 “哟,秦公子,可算把您盼来了,您这几天上哪风流去了?怎么也不来我这坐坐,秋潋可是天天都想着您呢。” 疏影轩的楼主和我也算是老相识了,一见到我就嗲声嗲气的靠上来,满身满脸的风尘味。我倒也不觉得厌恶,照例跟他在楼下没正经的调笑一番,末了塞张银票到他袖中,摇着折扇笑吟吟的道:“我这几日委实是忙得紧,抽不开身,这不刚得空闲便来了。谁不知道整个扬州最标致的小倌都在疏影轩,除开你这,小爷还能去哪?” “这话说着我爱听,您也别在这耽搁,秋潋在素芳斋候着您多时,可别叫我这的头牌等久了。” 我忙笑着道了谢,跟着引路的小厮上了二楼。 “秋潋,我今儿给你带来个好东西,你瞧瞧喜欢不喜欢。”我一进门就将上次韩少渊送来的那对祖母绿耳坠捧上,献媚道,“若是喜欢便留着,若是不喜欢,便扔了,下回我再挑个更好的来。” 秋潋从里屋缓缓走出,瞥了我手上的锦盒一眼,玉颜上不见半丝喜色:“我若是没记错的话,这东西是上个月云南供奉给大内的,统共只有三对。其中一对皇上赏给了他最宠爱的姚贵妃,另外两对分赏了两个皇子,怎么现今到了秦公子的手里?” 我惊诧不已:“哦?原来这东西有这么大的来头?我倒是不知,不过是前几日一个朋友送来的,我瞧着上眼便收下了。话说回来,秋潋你足不出户,一眼便能看出这东西的出处,实在是好眼力,这东西你拿着,是再合适不过了。” 秋潋美眸轻转,瞪了瞪我:“我又不是女子,要个耳坠来做什么?这么贵重的东西,别人既然送给了你,你便好生收着,拿来借花献佛岂不是辜负人家的一番美意。” “既是送给我的,管他再怎么贵重都任凭我处置不是?况且我这人粗俗惯了,你也是知道的,放在我这指不定哪天就丢了。”这烫手的山芋我是铁了心不想再收回去了,死乞白赖的塞到秋潋手上。 秋潋被我气乐了:“早知如此,开始就不该拿人家的,现在不想要了就往我这扔?真当我这是藏污纳垢的地方了?” 我自知理亏,讨好着道:“我的好秋潋,我保证下回不敢了,你就帮我这一回,可好?” “这话都不知道听你说了多少遍了,你说得不腻我都听烦了。”秋潋嘴上虽是这么说,却还是小心翼翼的把那锦盒收好藏在暗格里,末了回过头来对我道,“我先替你收着,日后你若用得着便来找我要吧。” “好好好,全听你的。”我乐颠颠的找个位置坐下,喝口茶水润润嗓子,想起今天来这的主要目的,“对了秋潋,那件事你不是差人来说安排好了?什么时候能见上面?” “你急什么?”秋潋盘腿坐在琴案前,纤长白皙的手指划过面前的琴弦,流泻出灵动的音律, “你当人人都同你这般悠闲?” “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还是半点眉目都没有,你说我能不急么?” 秋潋轻声笑了笑:“你这沉不住气的性子,什么时候能敛一敛?没听说大丈夫报仇十年不晚么?” 我哀怨的望着他:“可我是小女子,没那么广博的胸襟。” “这话说得倒是没错。”秋潋低垂着眉眼,发丝从肩上花落,露出白溜溜的一截脖子,随手又试了几个音,“放心吧,我已经准备妥当了,今晚便能让你得偿所愿。” 我正盯着秋潋的脖子看得直咽口水,突然听到这么一句,喜得差点没让自己的口水给呛着:“此话当真?” 秋潋但笑不语,食指在银色的琴弦上娴熟的拨弄,柔美玩转的乐曲荡漾开来,叫人的心神不由为之一静。 我自然知道秋潋不会拿这事与我说笑,他说办妥了便是真的办妥了,遂敛了敛心神,安心听他抚琴。 第三十四章 想来我傅琴霜天生就不是风花雪月的胚子,不过听了半首曲子,整个人便窝在太师椅上昏昏欲睡。再睁开眼,已是华灯初上,寂月皎皎,身上正盖着秋潋最喜爱的一件狐绒大氅。 “醒了?”秋潋端上一碗清粥两碟小菜摆在桌上,“睡了大半天也该饿了,吃点东西吧。” 我摇摇头,把大氅递给他:“算了,没胃口,张大人来了没有?” “还没有,到了我自会叫你。”秋潋伸手探了探我的额头,关切道,“我看你精神萎靡,面色不佳,该不是病了吧?要不要我请大夫来看看?为你爹平反固然重要,但你自个的身子也不能不顾。张大人那我去说说,改日再叙也不迟。” “不,不行。”我急了,拉住秋潋的袖子,恳切道,“我这是没睡好,回去好好休息一晚便没事了。好不容易才得来的机会,我不想错过。” 秋潋拗不过我,只得妥协:“也罢,不过东西还是要吃的。” “好,我吃便是。” 秋潋这回帮我约见的张大人名叫张天霖,他先前是大理寺正卿的主簿,私下和我爹颇有些交情。我爹的案子虽不是他主审,但他多少是知道些内情的,我若能从他口中得出真相,能省去不少的工夫。 不过张天霖这自三年前官运亨通,节节攀升,如今已是官拜御史大夫,我们这等平头百姓要想见他一面,实属不易。况且这人不贪财不好色,对古玩字画也无甚兴趣,古板迂腐得紧,算得上是个油米不进的主,若非秋潋打探到他并非不好色,只不过好的不是女色而是男色,还在京外置了一处宅邸养了个模样俊俏的面首,我还真不知道何时才能撞破这堵墙。 “张大人,久等了。”推开疏影轩雅间的房门,就见一名年过半百的男子负手立在小轩窗前,须发皆白,后背挺直,浑身散发着一股凛然之气。莫怪我爹爹生前会与他结交,所谓相由心生,猥琐之人必有猥琐的形态,正直之人也有正直的气度。 只可惜到头来还是晚节不保,被一个坊间的男妓迷得晕头转向,真是可悲可叹! 张天霖回过头来,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带着隐忍的怒气,浑浊的眼眸亦是一片冰冷:“你是何人?为何要与老夫过不去?” “张大人不必动气,坐下来喝杯茶水消消火。”我关上门,走到圆木桌前,好心好意替他倒了一杯水,“在下不过是有件事想拜托张大人,又恐张大人不应允,这才出此下策。大人尽管放心,那位小相公在下安置在一个非常安全的地方,绝不会有任何闪失,大人只需配合在下,稍后便能和佳人相聚。” “若老夫不配合呢?”张天霖说话倒是直得很,面色一沉再沉。 诚然,我也知道被人要挟的滋味不如何,但这已是上上之策,只要他坦言相告,我定不会将他的那点小癖好说道出去。毕竟人无完人,谁还能没点见不得人的事。 “张大人何不等在下说明来意再做定论?在下只是有几个问题想请教张大人而已,绝无勒索之意。” “与你这等卑鄙小人有何话可说?”张天霖一甩袖子,转身要走。 我也不拦着,抿了一口茶,气定神闲的道:“张大人说得不错,在下确实被卑鄙小人,及不上张大人的孤傲高洁。只是……”我顿了顿,轻笑起来,“说句话糙理不糙的,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倘若张大人为官多年真是堂堂正正,问心无愧,又岂会让我等下贱俗人有机可乘?” 张天霖停住脚步,身体僵住,半响才转过身来问我:“罢了,今日栽到你手里是老夫大意,你有何要求尽管说来,只要老夫能办到的一定竭尽全力,但你若强人所难,狮子大开口,别怪老夫与你拼个鱼死网破。” “张大人言重了。”我稍稍酝酿了一番,重新开口,“我知道张大人出来一趟时间有限,在下也不绕弯子,咱们长话短说。” 张天霖坐下来,冷哼一声,算是默许了。 第三十五章 “不知张大人可记得三年前的逆王案?”我一瞬不瞬的盯着张天霖的脸,不想错过一丝一毫的组丝马迹,“还有被牵连进去的江南漕运总督傅柏文?” 张天霖面色一变,似有所忌惮:“你,你问这事作甚?你到底是何人?” 我微一思量,这张天霖戒心太重,我若不表明身份只怕难听到真话,于是站起身,拔下束发的簪子,恭恭敬敬的向他行了一礼:“晚辈傅柏文之女傅琴霜,见过世伯。方才多有得罪之处,还望见谅。” 张天霖惊诧不已,看了我半天才呐呐发声:“你……你是景之的千金?” 景之是我父亲的表字,只有几个与他熟识的同僚才会如此称呼他。 “正是。” 张天霖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面色缓和了些:“是了,当年皇上法外开恩,傅家确实还有一女尚在人世。想当初老夫到府上拜访,你还是个蹒跚学步的孩子,这一转眼,已经是个亭亭玉立的姑娘了……”张天霖叹了口气,继续道,“你是为了你父亲的案子找上老夫的吧?” “世伯英明,晚辈确实是想替父亲平冤昭雪。只不过当年事发突然,线索寥寥,晚辈收罗证据举步维艰,还望看在和爹爹相交多年的情分上能告知一些内情,晚辈感激不敬,在此先行谢……” “你回去吧!”张天霖摆摆手,打断我的话,“这事老夫帮不了你。” “这是为何?”我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自然不会轻言放弃,“莫非世伯有何难言之隐?” 张天霖摇摇头:“恕老夫无可奉告。”言罢,起身往门外走去。 我急了,声音忍不住扬了起来:“世伯当真与我爹是莫逆之交么?我爹蒙冤受屈之时世伯不曾出力迎救,我爹含冤九泉,你还畏首畏尾刻意隐瞒!须知天理昭彰,善恶有报,世伯今日 所作所为,可对得起你那满腹的孔孟之道?” “贤侄,并非老夫刻意隐瞒。”张天霖停在门前,长叹一声,“此案是由二皇子主审,皇上朱笔御批,证据确凿,铁案如山。况且那本偷税漏税的账簿还是你的夫婿亲自呈上的,令尊亦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老夫便是想替他翻案,也力不从心啊!” “不,我不信!我爹爹的为人世伯最清楚不过了,他何时做过鱼肉百姓的事?那姓楚的忘恩负义,做了假账本陷害我爹爹,我爹爹定是被人屈打成招的!世伯,你定要助我……” 张天霖不愿再听我多言,再次打断我的话:“贤侄,此事老夫当真帮不了你。听老夫一句劝,皇上未对傅家赶尽杀绝已是法外开恩,你切莫再做傻事,叫景之九泉之下不得安息。老夫公务繁忙,先行告辞了。” 门关上的那刻,我只觉一阵晕眩,整个人颓然的坐在了椅子上。 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为何人人都不信我爹是受了冤屈?为何! “怎样?这回死心了?”秋潋不知何时走了进来,静静的看着我。 我强忍着眼眶里的酸涩感,拉着秋潋的手道:“我的好秋潋,你这里可有什么酒能醉死人的?” 第三十六章 我终是没被醉死,只不过醒来时脑仁生疼,嗓子也哑得不像话,只怕三两天不能下床了。好在鸢儿这几天不在,不然被她看到我这副凄惨的形容,一定又要搬出我爹爹在我耳边说教了。 卧病的日子也顶不是滋味,躺在床上虽然困得紧,却又睡不着,一闭上眼睛就会想到我爹爹死后的遗容和我大哥那件带血的战甲。 “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我以为又是给我送药的丫鬟,眼皮都懒得眨一眨,随口就道:“药先放着吧,我待会自己会喝。” 可等了半天也没听到对方向我行礼告退,不由得心生疑惑,转过脸一看,登时怔住。 刚才进来的竟然是楚衍! 是了,我如今这般落魄惨淡的样子该是他最乐意见到的,此刻不来看我的笑话还待何时?不过,楚三不是说过他染了风寒么?为了来瞧我的笑话,连自己还生着病都不顾了,我还真是受宠若惊。 他此刻就站在我的床前,面色一如既往的苍白,浅色的薄唇微微抿着,定定的看着我,似乎没有要开口的意思。我还当他会说几句嘲讽的话来落井下石,原本还有几分期待。可他越是不言不语,我便越是难受,于是忍不住先开了口。 “夫君今日怎么有雅兴来我的沉霜小筑?” 楚衍漂亮的眉头微微皱起,仿佛没有听到我说话一般,伸手搭住我的寸关。 “夫君这是作甚?”我挣了挣,奈何楚衍瞧着斯斯文文,弱不禁风的,力气却忒大。 “别动!”楚衍清喝一声,语中含着几分怒气,但又被他极力压制着。 我想起来一桩事,心下了然道:“夫君尽管放心,我傅琴霜绝不会死在你前头。” 楚衍面色沉得像快下雪时的天,松开我的手腕,冷冷道:“最好如此!不过为夫还是要奉劝你一句,酒若像你这个喝法,哪天一醉不醒了也未可知。” “那岂不更好。”我灿然一笑,不以为然道,“醉死了便可不被这尘世纷纷扰扰所烦恼,未尝不是种解脱。况且,还有你楚衍楚大阁主给我陪葬。” “你!你胡说什么!” 也不知是我病的头晕眼花有了错觉,我似乎看到楚衍的脸上闪过一丝惶急的神色。不过,即便是真的也情有可原,毕竟我的生死与他的小命息息相关,他当然会紧张。 “玩笑罢了,夫君何必当真。”我笑意不减,眨了眨眼道,“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着,我傅琴霜这辈子还没活够呢。况且我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没办成,就算死了也不能瞑目,夫君你说是不是?” “既然不想死,就把药喝了。”楚衍手里不知何时多出了一碗热腾腾的汤汁,冲鼻的药草气味立刻让我胃中一阵翻涌。 “有劳夫君费心了。”我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连连推脱道,“其实我皮糙肉厚的,不喝药自己也能好,何必浪费这上好的药材。” “难道夫人把熬好的药汁倒在花树下便不浪费了?我出云阁再不济,这点药材还是买得起的。”楚衍显然没打算轻易放过我。 第三十七章 之前丫鬟送药进来,我都是推说药太烫,让她们先放着,等她们一走便从窗口倒出去,此法屡用不爽。没想到楚衍竟然知道了。 “真的不必了,我不过是醉了一宿,不是什么大病,稍作歇息便能自愈。”此前喝的避孕药虽然难喝,但里面没放苦参黄连,可今次这药方子也不知是哪个庸医开的,专门和我过不去一般,莫说这整整一大碗,便是一小口我都咽不下去。 “夫人,你觉得我们这样僵持有意义么?”楚衍一把抓住我的手臂,阻止我往床榻里面缩,另一只手端着药汁送到我嘴边。 我恼了,猝不及防的出手,一招锁喉冲着他的喉咙而去。楚衍眼皮都没抬一下,出手如电点住了我穴道,我的手就这么不尴不尬的伸在他的眼前,气得直想咬人。 “姓楚的,你不要欺人太甚!” 楚衍权当没听到,捏住我的下颌,将我的嘴张开一些。我以为他要强硬的把药汁灌进我嘴里,愤恨的闭上眼睛。可等了一会儿,贴上来的不是坚硬的汤勺而是一双温软的唇。我惊骇不已,猛地睁开眼便看到楚衍那张清颜如雪的脸近在咫尺。药汁从他口中渡到我的口中,依然是难以言喻的苦,可我却没觉得反胃。 从始至终,楚衍都没有正眼看我,一碗药汁就这么被他一口一口的全都喂到了我嘴里。等药汁见底了,他又拿了一枚蜜汁果脯塞进来。 “下次夫人若还不肯喝药,为夫很乐意为你效劳。”楚衍放下药碗,扶我躺下替我盖好被子,“穴道半个时辰后会自解,夫人好生歇息,为夫就多不打扰了。”言罢不等我开口,便径自扬长而去。 我郁结不已,一口恶气哽在胸膛,那果脯怎么吃怎么不是味道。 此后,每次的药都是楚衍亲自送来,他只要不声不响的往那一站,我便是再愁闷,也会乖乖把药喝了,然后盼着他快些离去,免得在我眼前膈应人。 托他的福,我这头疼脑热的小病好得飞快,先前嗜睡的毛病也不见了。 不过,叫我有些困惑的是,自楚衍回来后,对韩少渊那日与我在沉霜小筑私会的事绝口不提,我早前备下的一通冠冕堂皇的说辞,到头来竟没了用武之地,着实可惜了。 韩少渊那边这几日都没消息,我还日思夜想盼着他来探望探望我,即便是逢场作戏也该尽职尽责些不是?可他倒好,我卧床不起的时候他不见人影,我一病愈,他那厢偏巧就差人送来邀帖说要请我去郊外泛湖。我没多想便婉言拒绝了。 其中的缘由倒不是我有意端架子,只是临近清明,我要去城外给父兄扫墓,实在没什么心思与他花前月下。 我爹和大哥的坟冢比较偏僻,马车只能赶到山脚。山路本就不好走,再加上昨晚下了一场春雨,道路十分泥泞。 我爹生前就不爱看我着男装,所以今日我特意穿的一身金丝簇蝶裙,可惜这愁人的鬼天气,还没到地方,衣服就溅上了泥水。 第三十八章 “大小姐,你来了。” 苏先生与往年一样,早早的就把坟头上的杂草打理干净,此刻正在擦墓碑上的泥巴。听到我的脚步声,他并没有回头,微微躬着背,一遍一遍将“故显考傅公柏文之墓”几个字细细擦拭。 我走过去恭恭敬敬的给他行礼:“先生安好,多谢先生记挂着家父,琴霜在此替家父谢过。” 苏先生顿住,转过头来看着我,白花花的胡子抖了抖,用我十分熟悉的腔调道:“你这丫头原先可不是这样的,怎么如今说话老夫这么不爱听了?” 我一怔,笑了起来:“先生的意思是,我以前说的话,您都是爱听的?” 苏先生瞪了我一眼:“贫嘴!还不来替你爹上柱香。” 苏先生原名苏遥,本是私塾里教书的先生,脾气十分古怪,成日绷着一张脸,见了谁都跟别人欠了他几百两银子似的。 当初我和大哥生性顽劣,经常逃课不去学堂,我爹请了多少名师来府上,都降我们不住。后来苏先生就被我爹看中,请来做我们的西席。旁人都顾忌我们的身份不敢对我们动真格,苏先生却一来就把我俩关在黑屋子里饿了一天一夜。屋子里除了笔墨纸砚还是笔墨纸砚,不把他布置好的课业做好就没饭吃,无论我们如何哭闹都没用。 最后我和大哥这两个小魔王,硬是为了一碗饭生生灭了先前的威风,被收拾得服服帖帖。 不过苏先生除了脾气怪以外,学识渊博,见地独到,讲课时比那些满口孔孟之道的书呆子有趣得多。我俩那时还是孩子心性,虽然嘴上不说,其实心里已经认可了这位西席。 他在傅府这一呆就是十年,直到我爹入狱的前一个月,他才因病辞离。不过如今细想起来,我爹入狱之前似乎早就料到自己大难将至一般,许多事都安排了妥当,其中自然也包括主持我和楚衍的婚事。 “先生。”我上完香站起来,迟疑了片刻,“我想替我爹伸冤。” 苏先生半点也不意外,将圆白的纸钱一片片放在火堆里,看着它们纷纷被火舌舔舐过后化作灰烬:“人死如灯灭,你又何必苦苦执着?” “可我爹不能死得这么不明不白!他为官一世,清廉爱民,却落得贪污受贿的名声,我不甘心!” “公道自在人心,旁人如何评说又有何要紧,你爹本就不是重名利之人。” “可……”可我还是不甘心。只因害死他的不是别人,是楚衍啊!是那个十多年来被我爹视如亲子的人,我怎么能善罢甘休! “今日是来看老爷和大少爷的,别的事日后再说。”苏先生烧完了纸钱开始整理自己的东西,“一年难得来一次,你好好陪陪老爷和少爷,老夫先走了。” 我原本还想问一些关于我爹入狱之前的细节,听他这么一说只得止住:“先生慢走。” 苏先生走了几步,似乎是想起来一件事,顿住脚对我道:“大小姐哪日有空到老夫那走一趟吧,有件东西是什么该交给你了。” 我点点头:“好,我明日便有空。” 第三十九章 苏先生走后,我在大哥的墓碑前摆了两个杯子,斟上他生前爱喝的梅花酿。 酒还同以往那般香冽,可与我把酒言欢的人却已经化作了异地他乡的一捧黄土,喝到嘴里只觉呛得人两眼发酸。 其实此处埋葬的并非我大哥的尸骨,而是一处衣冠冢。回来报丧的亲信说他是在与敌军交手的时身负重伤,落崖而死,派了几个小队去找好些天,皆是无功而返,想来尸首已经裹了虎狼之腹。 可军帐却隐隐有流言,说我大哥其实是被皇帝派去的使臣秘密赐死的,因中毒而死的人经不得仵作勘验,遂索性编了一套说辞,把我大哥的尸骨草草埋葬在了边境。可怜我大哥戎马半生,建功无数,到头来却落得如此惨淡的下场,当真是天威难测,伴君如伴虎。 “这处地方虽然偏僻了些,风景却是极好,日后百年了若能长眠于此,倒也不错。” 一个清朗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隐约带了几分笑意,听着有些耳熟。 另一个男子笑着附和:“你既然喜欢,不如早早在此选个视野极佳的地方做个标记,免得被人占了去。我看前面那处就不错……咦,这是……小妹,你怎会在此?” 我一抬眼,只见两名男子并肩向这边走来,不是韩少渊和秦桓又是哪个? “大哥,韩……少渊兄。”我虽有千般万般的不乐意,但也不能对他们视而不见。只是那原本说要去游湖的人,怎的大老远跑到了这里来,还好巧不巧的与我遇上? “真是人间无处不相逢,没想到在如此偏僻的郊外也能有这番巧遇。”韩少渊风度轩轩的走上前,同样是爬的山路,他的衣摆和鞋袜上却半点泥污也没沾上。可见这万众瞩目的人中龙凤也不是人人都能做的,须得时时刻刻都保持着美好的形象,不显狼狈落魄。 我嘴角抽了抽:“多日不见,少渊兄别来无恙。” 韩少渊也不顾秦桓在场,朝我抛来个热热辣辣的媚眼,颇有几分幽怨道:“霜儿何以见得在下无恙?少渊这几日思卿如狂,分明已经消瘦了不少,难道霜儿未曾发觉?” “这……”我瞅着韩少渊那张面色红润,春风得意的脸庞,干笑两声,“多谢少渊兄记挂,琴霜铭感五内。” 秦桓看到我身后的墓碑,插嘴进来:“小妹今日是来扫墓的?” “正是。”我有意轻描淡写的带过,岔开话题道,“不知大哥和少渊兄怎会出现在此?” “我与小妹一样,也是来祭奠故人,只是年岁太久,已然找不到坟冢所在,算是白跑了一趟。”秦桓叹了口气,又把目光落在我身后,“小妹拜祭的这两位是?” 我本不愿说明,可他既然问了,也不好隐瞒,只得道:“是家父与家兄。” “原来如此。”秦桓面露戚然,约莫是想宽慰我几句,却不知如何开口。 韩少渊突发奇想,吟吟笑道:“秦兄既已和琴霜结为兄妹,那么在她父亲的坟冢前,你是否也该祭拜祭拜?” “不必……” 我忙抢着开口,可秦桓却对韩少渊的一番话深以为然,点头道:“韩兄所言甚是,秦某理应上柱清香。”遂也容我拦着,一撩衣袍跪下来,恭恭敬敬的给我爹磕头上香。 第四十章 祭完了父兄,我正要告辞,韩少渊却又提议道:“前两日我府上新请了两个京城来的厨子,做了一手好面点,现下时辰尚早,不如去我府上坐坐?” 难得韩大美人诚心相邀,我却不大有兴致,颇为遗憾道:“诚然我十分嘴馋京城师父做的糕点,不过我这一身衣裳实在不敢登门拜访,不如改日吧。” “衣裳又有什么要紧。”韩少渊上前拉我的手,含情脉脉,“我韩少渊看上的是你的人,又不是你的衣裳。” 真是作孽! 这么细瞧韩大美人这张祸国殃民的面庞还真是叫人有些把持不住。更何况那双魅惑人心的桃花眼中还含了柔情似水。 我的小心肝登时跳得欢快,不禁老脸微红,正踌躇着是答应还是矜持矜持再答应,这时本就不算晴朗的天突然下起了一阵淅沥小雨,韩大美人颇有风度的脱了外袍罩在我身上替我挡雨,边搂着我的肩边道:“这回可算是天助我也,此刻回城还有段路,我在这附近有一处宅子,先去那里避避雨可好?” 此情此景,我若是不点头,恐怕会折了韩大美人的颜面。 “那,便去吧。” 我只听说踏月山庄家大业大,生意买卖遍布五湖四海,却从未亲眼得见,况且韩少渊也不是那炫富摆阔之人。不过今日踏进了韩少渊在扬州城外的这座别院,却不由得惊叹,韩大美人真他娘的有钱! 院子是临山水而建,一侧有清泉漱石,花鸟成趣,一侧是奇花异草,莺飞蝶舞。偌大一个山谷,全都是韩少渊名下的家业。 院子里面更是装潢气派,飞檐斗拱精雕细致,古玩字画玲琅满目,若是没人带着在里头转上一圈,只怕都会迷了路。 “这处宅子原是苏州织造的别院,前段时间因贪墨案被抄了家,我瞧着此处清静宜人就买了下来,今日我也同你一样,是头一回住进来。”韩少渊边解说边带着我进内堂,“不过,你要是住得喜欢,以后就常来,虽说比不上出云阁恢弘大气,却也别有一番幽静趣味。” 我自然不会把他的客气话当真,只笑着道:“的确是个清幽的所在,若是能和心上人独居于此,那真是只羡鸳鸯不羡仙了。” 韩少渊回头看着我,一双桃花眼笑意吟吟:“那今日,你我便做一回神仙眷侣如何?” 我叹息一声道:“这个提议倒是不错,不过……偏有人不知风趣的跑来打搅别人的雅兴,实在是没了情致。” 今日出门之时,我便察觉身后有人跟踪,且身法还颇为高明,若不是我多留几分神恐怕也很难察觉。只是不曾想这位仁兄如此尽职尽责,居然跟到了此处。 韩少渊大约也早有察觉,面上不动声色:“我这别院后边还有一温泉,你方才淋了一身雨不如去泡一泡,解解寒气,免得着了风寒叫我心疼。” 我倒不至于娇贵得淋几滴雨就会头疼脑热,不过韩大美人如此关怀,我实在不好推脱。 韩少渊找来了丫鬟伺候我入浴,临走时还不忘挽着我的发丝在我耳边低语:“我先去打发了搅兴之人,去去就来,记得等我。” 我老脸顿时热辣起来,听他这语气,莫不是要与我鸳鸯同浴? 不过,到了地方我才知道是自己多想了,温泉的每一处小泉眼都用檀木屏风一格一格的分隔开来的,不大不小仅能容下一人。 我不禁有些惆怅。 第四十一章 那丫鬟边伺候我换浴衣,边贴心道:“奴婢瞧着夫人面带疲惫,气血不足,想必近来歇息得并不安稳。此处的温泉配上玫瑰,金盏花,益母草,茉莉不仅可以平神静气,还能养颜活血,夫人进去泡上半个时辰便知道这其中的妙处了。” 她说的这几种花草都是别院里有的,用来洗浴也算是就地取材了。 我笑了笑:“难得你家公子照顾得如此周全,替我好好谢谢他。” 那丫鬟进退有度道:“我们公子说了,夫人在此处便如同在自家一般,无需客气拘谨。” 唔,这么说,倒是我自个儿见外了。 这回跟着我的人怕是不太简单,韩少渊去了小半刻钟都没回来。我索然无味的趴在池子的边缘有些犯困。 新鲜的花瓣在温泉热气的蒸腾下香气弥散,沁人心脾。我感觉眼皮子越来越沉重,氤氲迷离中隐约感觉有人在暗中注视着我,但是凝神四顾又发现不过是虚惊一场。 “夫人,您要是累了就先小睡片刻,等等公子若是来了,奴婢就叫醒您。” 我确实累得有些扛不住,点点头,枕着池子旁的白玉枕便睡了过去。 浑浑噩噩,昏昏沉沉之际,我似乎被人抱起来走了很长一段路,耳畔还有人在说话,嗓音低沉听不真切。 第二日醒来,一睁眼便对上韩少渊那张近在咫尺的玉颜。 他此刻就坐在床边,一手撑着额头闭目沉睡,性感的薄唇微微抿着,眉宇间带着几分倦意,看样子大约是守在这有些时候了。 我不禁感叹,韩大美人那张俊美得有些过分的漂亮脸蛋果然从什么角度瞧过去都无懈可击。连睡着了也是如此姿态优雅,半滴哈喇子都不曾流下。 韩大美人这时却蓦地睁开眼睛与我四目相对,揶揄笑道:“可看够了?” 犯花痴被逮了个正着我也懒得掩饰,眨了眨眼坦然道:“没看够。” 韩大美人于是极配合的靠近一些:“那就再让你看足一个时辰如何?” “如此甚好!”我喜不自禁。 “还来劲了是不是?”韩大美人挽起嘴角,抬手在我额头上弹了一记:“睡了一天一夜你倒是生龙活虎了,我可是陪了你一晚上都没合眼。” “一天一夜?” “你昨夜染了风寒起了高烧,脑袋都烧糊涂了,又是哭又是闹的,哄了你足足一晚上,怎么?你全忘了?” 我诚实的点点头:“是记不太清楚了。” “想不认账可不行,左右我都是你的人了。”韩少渊颇有几分哀怨的将我望着。 我干笑两声:“少渊兄又在说笑了。” 韩少渊勾着我的下巴,吐气如兰:“霜儿,你看我这张脸像是在说笑么?” 诚然我傅琴霜确实有调戏美人儿的嗜好,不过被美人儿这般调戏还是头一遭。我被他瞧得口干舌燥,有些把持不住,面上还强装镇定。 “我该不至于对少渊兄做出什么禽兽不如的事情来吧?” 韩少渊笑而不语,单手不慌不忙的解开自己的衣襟,露出一片玉肌,我赶忙出手阻止:“少渊兄,白日宣淫恐怕不妥……” 韩少渊指了指自己锁骨及颈处的一片红紫,笑得晃眼:“昨夜也不知是谁抱着别人又亲又啃,身上都让你摸了个遍,我韩少渊对清白可是极为看重的,你说,要怎么对我负责?” 我倒是想不认账,可韩大美人身上的暧昧痕迹显然出是我傅琴霜的手笔抵赖不得。 “那少渊兄要我怎么负责?我已是有夫之妇,总不好置一处别院金屋藏娇吧?少渊兄这般人品相貌,做我的姘头岂不委屈。” “委屈不委屈的倒是无妨,只要霜儿与我有意,便是受了委屈我韩少渊也甘之如饴。” 被他这么一说,我倒不知该如何往下接了。 韩少渊瞧我一脸愁楚,笑得愈发欢畅,和衣在我旁边躺下,伸手缠住我的一缕发丝在指尖把玩:“同你说笑呢,你紧张什么?左右你和楚衍的夫妻情分也长不了,我等着便是。我现下有些累了,你陪我躺会儿可好?” 瞧着韩大美人一脸倦容,我也不忍心拒绝,只是这边刚躺下就听到外面有动静。 “我家主子今日不见客,这位公子您请回吧!” 说话的是昨晚伺候我的丫鬟星儿,看样子似乎来了个不速之客。 我正好奇谁这般莽撞无礼,房门便被人撞开,门口赫然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第四十二章 楚衍的鞋面和衣摆处沾了不少泥水,像是匆忙中赶路而来。他此刻的面色苍白中带着几分寒气,目光落在我身上时沉了沉,还未开口便透着一股疏冷。 “楚阁主安好。”韩少渊半坐起来,稀松平常的与楚衍打招呼,手还自然不过的搭在我的肩上,笑吟吟道,“不知楚阁主大驾有失远迎,失礼了。” 楚衍似乎没什么心思跟他假意寒暄,只淡淡一句:“昨日骤雨,多谢韩庄主收留内子,今日特地登门道谢,顺便接内子回去。” 韩少渊也不知打了什么主意,竟然厚颜道:“霜儿染了些风寒,恐怕受不住车马劳顿,楚庄主若是信得过在下,不如让霜儿在此处静养两日,等病愈之后,在下定会亲自将她送回府上,如何?” “内子抱病楚某自会细心照看,就不劳韩庄主费心了。” “话虽如此,不过……”韩少渊轻笑一声,“楚庄主府上不是还有一位身怀六甲的方夫人要照顾,只怕兼顾不周吧。况且,在下看楚庄主与那位方夫人琴瑟和谐,伉俪情深,十分登对,霜儿即便回去了,看着你们二人在眼前恩爱,心中也难免郁结,不如留在此处让韩某一心一意照料……” “韩庄主!”楚衍的语气蓦地重了几分,面上却带着往昔的温煦笑容,“我们夫妻二人的事,你一个外人恐怕插不上话。” “素闻楚阁主大度,今日倒有些小肚鸡肠了。”韩少渊摸出折扇边摇边问我,“霜儿,你自己说说,你是喜欢留在这里还是同他回去?你若是想走我韩少渊绝不拦着,你若想留下,便是天皇老子来了,我也不放你走。” 我一时半会还真摸不透韩少渊的心思,原先还和楚衍客客气气称兄道弟的,怎么才过几日就翻脸不认人了? 这其中必有什么蹊跷。 难得韩大美人愿意与我亲近,要是错过机会再想倒贴恐怕就没那么便宜了。 “少渊兄所言不差,妹妹有了身孕又血气不佳,夫君理当守在一旁小心照看,我素来皮糙肉厚的没什么要紧,一点头疼脑热不必小题大做。夫君还是请回吧,别让妹妹等……” “霜儿,苏先生出事了。”不等我说完,楚衍微沉着脸,嗓音低哑。 “你……说什么?” “苏先生家昨晚出事了……” 我蓦地一惊,胸口一阵气闷:“那,苏先生,苏先生人呢?他可还好……” 楚衍缓缓摇了摇头。 怎么会这样?昨日同我一道替爹爹扫墓时还好好的,怎么才过了一晚人就没了? “对不住了少渊兄,我今日有急事要先回城里一趟。”我强忍着眼角的酸涩,挤了一丝笑对韩少渊道,“改日有空再来看你。” “你的事便是我的事,我同你一道回去。” “不必了。”我未曾多想便回绝了,“苏先生膝下无儿女,我是他的学生,替他发丧送葬也是应该,届时怕是要忙上一段,少渊兄与他非亲非故,无需跑这一趟。” “好吧。”韩少渊倒也不显失落,“我过几日再去找你。” 我点点头匆忙出了门。 楚衍这次是单独出来的,只骑了一匹枣红马,他翻身上马后微倾着身子向我伸出一只手。我也顾不得太多,将手递了过去。 楚衍把身上的披风脱下来将我裹住,半抱着我去拉马缰,向城里奔驰而去。 第四十三章 一路无言。 明明已经是四月的天气,我却还觉得冷,冷得彻骨,冷得寒心。 昨日苏先生刚跟我说有样东西要交给我,晚上就遭了横祸,这天底下哪里有这么凑巧的事?而昨天派人跟踪我的也只有楚衍,只有他知道我与苏先生见了面,只怕苏先生要给我的东西就是他处心积虑要寻的吧。 他竟然……竟然连苏先生都不放过! 不过,连待他如亲子的我爹他都能蓄谋陷害,旁的人更是不在话下。我傅琴霜若不是拿捏着他的命门,只怕早已身首异处。 “想哭便哭吧,别憋着。” 马蹄不知何时停了下来,眼前已经是扬州的城门。 楚衍双手从身后环住我,气息喷薄在我的耳畔。 “哭?有什么好哭的?”我冷笑一声,回头看着他,“我傅琴霜要是有眼泪也早就流尽,事到如今你再来惺惺作态,不嫌太晚了么!” “对不住,是我没照看好苏先生。”楚衍垂眸,面露些许悲戚之色。 “够了楚衍!苏先生不会白死,我定会替他报仇,不过……”我只觉他是在做戏,心中无比厌恶,“你敢指天发誓苏先生的死跟你毫无瓜葛?” 楚衍沉默片刻才道:“这件事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我嗤笑:“你以为我还会信你么!” “你可以不信我,但是有一点。”楚衍眉头微皱,语气重了些,“韩少渊此人心机颇深,你别再去招惹。” “我招惹不招惹与你何干?我爹爹和大哥都管不着我了,你又凭什么?”我笑得嘴角有些发酸,“这天地最没有资格同我说这番话的人就是你!” 楚衍怔了怔,随即苦笑:“你说的不错,我确实没这个资格。” 语罢一夹马腹,策马进城。 苏先生的房子已经被昨晚的一场大火烧成了灰烬,远远望去残桓断壁,空空如也,十分凄清。苏先生的遗体已经被官府待回了衙门,据说已经烧得面目全非。 仵作验尸结论是火烧而死,官府匆匆定案说是因伙房失火造成的意外,然而我将遗体带回来时却发现苏先生的肢体有多处骨头是断裂的,显然不会是普通的死于火场那般简单。 可我终究是没有亲眼所见,也不曾拿捏住人证物证,只有先让苏先生入土为安在做打算。 苏先生是受我牵连,又于我有师徒的情分,我理当为他披麻戴孝。 楚衍这几日也放下手头的生意,同我一道打理苏先生的后事,灵堂便摆设在出云阁在扬州城内的一处分坛内。 苏先生性子有几分孤傲,生前同他有交情的人不多,来祭拜的人寥寥无几,只有他的同窗或者学生。 不过,有一个男子却十分奇怪,说是来祭拜的面上却带着笑,锦衣玉冠,气度不凡,说话的口音也不像是扬州本地人。 “在下叶筠,曾有幸受苏先生点拨一二,今日路过扬州听闻苏先生辞世,特来吊念。” 话倒是说得体面,文质彬彬无可挑剔。 苏先生的学生不多,这位叫叶筠的我可从未听苏先生提及过,我不免心中起疑。 “听叶公子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士。” 叶筠笑着答道:“这位夫人好眼识,在下是京城人士,这次来扬州一是访友二是游玩,只不过在下那位朋友似乎不太乐意见到在下,我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倒不知从何游起了。” “扬州虽说是鱼米之乡,不过到底比不上京城繁华,叶公子要是有心玩赏,找个脚夫带领倒也不是难事。” “一人独赏那有什么意思?”叶筠叹息一声,颇为遗憾,“看来这趟扬州在下是白走一遭了。” 我迟疑了片刻道:“叶公子难得来扬州一次岂能抱憾而归,若是不嫌弃,明日我陪叶公子四处走走可好?” 叶筠忙拱手客气道:“佳人作陪自然是再好不过,还未请教夫人姓名。” “我夫家姓楚。” “能结交楚夫人这般古道热肠之人,实乃幸事,明日辰时在下在问君楼恭候大驾。” 第四十四章 隔日,我换了身男装正要出门却被楚三拦下。 “夫人这是要出门?” 我抬眼瞧着他悠悠一笑:“怎么?我出门也要向你报备?” 楚三垂首,恭谨道:“属下不敢,只是阁主有交代,这几日夫人去哪,属下无论如何都要寸步不离的跟着,要是有什么差池,属下万死难辞其咎。” “笑话!这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我能有什么差池?你家阁主要是对我放心不下便亲自来。” “阁主昨晚已经出城,少则三五天,多则半个月才能回扬州,属下是奉命保护夫人的安全,还请夫人不要为难属下。” 楚衍不在扬州? 我微微惊诧,以往他要是出远门至少会提前跟我说一声,这回到底是出了什么急事,他竟连夜就走了? “你家阁主多心了,我不过是在屋子里憋得闷得慌,去城里闲逛一圈。你也知道,整个扬州城,我若不招惹旁人,也没人敢招惹我。”我一抬头,正好瞧见方蓉在丫鬟的搀扶下从我的园子前路过,遂顺手指了指道,“你在这儿同我浪费唇舌,不如去好好守着你家阁主的血肉,方妹妹若是有什么闪失,你恐怕十个脑袋也担待不起。” 我如此一番好意替他周全,没想到楚三竟然不以为意,继而恭声道:“二夫人在阁中自有人看护,属下的职责是保护夫人您,还请夫人体谅属下的难处。” 若是换做旁人我必然不屑一顾,但楚三平日待我也算尽心尽力,我倒不好将他为难得太过。 再看看天色,已是临近辰时,再不动身怕是要失约了。 “罢了。”我无奈的妥协,“你喜欢跟着便跟着吧,不过有一点,可别像个老妈子一般不许这不许那扫我的兴致。” 楚三松了口气,忙道:“属下遵命。” 耽误了些时间,我紧赶慢赶,终还是迟了一步。 “在下来迟,还请叶公子见谅。” 叶筠一人站在问君楼楼下气定神闲,倒也没有怪罪之意。 “楚夫人大可不必太过匆忙,叶某也不过刚来片刻。” 我随意的跟他客套了两句,随后问:“不知叶公子可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叶筠不假思索道:“在下是客,楚夫人是主,客随主便,今日在下便跟着楚夫人了。” “难得叶公子信得过在下,那我们趁着天色尚早便随处看看吧,走到哪儿算哪,没有什么拘束可好?” 叶筠抚掌笑言:“如此正合我意,楚夫人请。” 我边走边笑:“叶公子,我今日这身打扮实在担不起你这声“夫人”,我母家姓秦,不如你我以朋友相称?” 叶筠恍然醒悟,忙道:“是我失言了,楚……秦兄已是有夫之妇,女子装扮自然不好在外抛头露面。” 我摸出一把折扇效仿坊间的纨绔子弟,附庸风雅的摇了摇:“我家夫君大度,倒也不在意这些,叶公子不必介怀,今日你我只管风花雪月,旁人爱说什么闲言碎语就随他们说罢。” “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第四十五章 我此番是来打探这个叶筠的底细的,楚三虽说是跟着我,自然也是在暗处。 我带他到附近的几处名胜走走停停,临近午时便找了家颇有些名气的茶楼坐下歇脚。 “此间的乌梅茶清甜香冽,宁神解渴最合适不过了。”我寻了个二楼靠窗的位置坐下,嘴角有些发干,还不忘极力推荐,“我平日也常来,这里的如意酥,绿豆糕,梅花饼在扬州算是顶尖的,你难得下一次扬州可不能错过。” “我本不爱甜食,不过既然是秦兄推荐的那在下必定是要尝一尝的。”叶筠淡笑着执起茶杯抿了一口,随即点头赞道,“这茶果然清冽,且酸且甜,入喉凉爽。”又拈了一枚绿豆糕,尝过也是赞不绝口。 我寻思着陪他看也看了,吃也吃了,是时候该进入正题了。 于是开口问道:“不知叶公子是何时与苏先生结缘,你我是谁先入的门?“ “秦兄误会了,在下不过是昔年有幸得苏先生指点一二,并未正式拜师入门。”叶筠言辞间颇有几分遗憾之意,“说来也是叶某才智平庸,未能入得苏先生门下,实乃一大憾事。” 我忙宽慰道:“叶公子断不至于如此,苏先生性子孤傲,瞧人也讲究眼缘,听说早年当今二皇子想拜他为师,他都一口回绝了。叶公子这般人品相貌,在我看来已是人间翘楚,没有入门只能算是你我没有做同门的缘分罢了。” 叶筠似有几分释然道:“逝者已逝,多说无益,无论苏先生待我如何,我心中亦视他为恩师。” 我瞧不出他这番话说得是否真心,只笑着道:“苏先生若是九泉之下有知,必然会欣慰。” 叶筠笑而不语,端了茶杯浅饮一口,目光望向窗外的一株硕果累累的榆钱,似是有些游神。 我清咳一声,有意打断他的思绪继续:“我看叶公子年纪轻轻便四处游访,想必家底也十分殷实,不知叶家在京城是做什营生?” 叶筠回过头谦逊道:“殷实不敢说,在下的父亲在朝为官,也不过比普通百姓稍有富余。” 原来是官家子弟,我说怎么瞧着举止不凡。 不过,若是真如他所说,不过是比普通百姓稍有富余,那他身上的这身水蓝色的云锦袍子和腰间那块通透细润的羊脂玉佩只怕能抵得上寻常百姓一年的吃喝。 “家父早年也曾在京为官,不知令尊官居几品,或许与家父还有几分渊源。”我继续不动声色的打探。 叶筠言辞间倒也没有刻意隐瞒:“在下的父亲在朝中担任大理寺卿一职,平日公务繁忙,对在下疏于管教。在下游手好闲惯了,又无意入仕为官,便出来四处走走,领略领略这大好的山河风光。” “大理寺卿?”我蓦地惊住,瞪圆了眼,“可是叶闵德叶大人?” 叶筠也是一怔:“秦兄何以知道家父的名讳?” 我不答反问:“叶安是你什么人?” “那是在下的乳名,安哥儿……”叶筠瞧我的眼神有些变了,将我上下细细打量一番,“话说,秦兄你又如何得知在下的乳名?莫非你是……” 我瞧他的神情大约已经猜出了我是谁却不敢相认,不免笑出了声:“你猜的不错,我便是险些与你指腹为婚的霜儿妹妹。” 第四十六章 我们傅家同叶家算得上是世交,我爹尚在世之时,互相走动得比较频繁,我与叶筠自然也是发小。 也不怪我瞧了这么许久也没认出小时候的“安哥儿”,十多年前的叶筠可是个白白嫩嫩的小胖墩,圆头圆脑的忒好欺负,没想到一别经年竟出落成如此玉树临风的翩翩佳公子了。 “说起来,你我也差不多十年不曾见面了。”他乡遇故人,我不免有些怅然,“听我爹说你生了场大病,请了多少名医诊治都不见效果,如今看着气色不错,想必是好全了。” “是生了场大病,险些就熬不过去,不过好在福大命大,经过这些年的仔细调理,倒也没什么的大碍了。”叶筠瞧了我两眼,颇有些迟疑,隔了一会儿才道,“伯父的事我也是后来才听人提及,本想去找你的,却不知你已经离开了京城。” “嫁夫从夫,自然就到扬州来了。”我笑了笑,不愿再提傅家的事,“好在扬州清幽雅致,风景宜人,倒是个不错的常住之地。” 叶筠大约也看出了我的心思,欲言又止了一番,顺着我的话道:“之前听你说你夫家姓楚,莫非是……楚衍?” 叶筠也认识楚衍此人,不过只是有过几面之交而已,并不相熟。 想来那时,楚衍虽也是个半大的孩子,却表现出了与我等截然不同的成熟与稳重,从来不与我们厮混在一起,只怕他的心计与野心从那时便已萌芽。 我点点头,转头望向窗外:“这是我爹的意思。” “那……你呢?”叶筠不知为何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我顿时语塞,这么多年从未有人问过我想如何,事到如今我倒不记得当年的少女情怀了。 叶筠见我不答便笑着道:“你自小就十分中意楚衍,想来嫁给他也是你梦寐以求的归宿,我记得楚衍是个十分稳重之人,伯父将你托付给他自然是信得过他的。” “年少天真烂漫,不知人心险恶,你就莫再取笑我了。” 我本欲讲话题移开,不想叶筠却不依不饶。 “听你这意思,似乎话中有话……”叶筠盯着我瞧了两眼,一语点破,“莫非外头传闻的竟是真的?” “什么传闻不传闻的,你可是从哪道听途说了些什么?” 叶筠面色凝重了几分,沉声道:“京城里有不少人说伯父是遭人污蔑陷害才病死狱中,而陷害他的人便是楚衍,我原本不信,可……” “此事已经过去三年了,我也不想再提。”我笑着打断他的话,“今日是来游山玩水的不提这些败坏兴致的往事。你我久别重逢值得庆贺,今晚问君楼我做东,你我不醉不归如何?” “好罢,不过我病了一场后身子大不如入前,大夫嘱咐酒不能多喝,怕到时扫你兴致。” 我摇着扇子笑:“喝酒是其次,画厢游舫新来的几个瘦马极为标致,安哥你难得下扬州,不去长长眼岂不遗憾。” 叶筠点头:“扬州瘦马乃是一绝,我自然是要去瞧瞧的。” 第四十七章 待到日落西山,华灯初上,扬州护城河上流光溢彩,恍如白昼。更有笙歌曼舞,脂粉飘香,远远瞧上一眼,骨头便酥了一半。 我也算是此间熟客了,遥遥指着江面上款款驶来的一支装潢大气华贵的画舫同叶筠道:“挽湘姑娘的名气不知你有没有耳闻,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说的便是这位美人了。” 叶筠含了些笑意,大约是有了兴致:“扬州果然是宜人的所在,山好水好人更妙,被你这么一说,我都舍不得走了。” 我笑言:“那便留下罢,正所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边说边举步走近那支画舫。 “哟,秦公子,您可好些日子没来了,是不是瞧我们姑娘不上眼去别处找乐子去了?” 画舫的主人弥夜靠在画舫二楼的栏杆上不冷不热的瞧着我,一手捏着烟杆,性感的红唇悠悠吐出兰花气息的烟雾,两角眉眼微微上挑,一颗泪痣点缀在鬓角,凭空添了几分妩媚。 虽说岁月有痕,韶华难留,这个年过三十的女子却韵味独存,风华万千。 不过,正应了有泪痣的女子多命运坎坷多舛之说,弥夜父母双亡,丈夫早逝,如今在这世上已是孤苦无依,飘若浮萍。 “夜儿,你这话说得……倒叫我不知是去是留了。”我抬眼望着她,干笑了两声。 “腿长在你自己身上,爱走便走,爱留便留,谁拦得住你不成。”弥夜虽是同我说话,眸光却落在了我身后的叶筠身上。 我瞧得真切,忙介绍与她认识:“这位是叶筠叶公子,我的一位故友,刚从京城来,听说你这的姑娘温婉可人便要来看看。” 弥夜收回目光,语气淡淡:“既然是京城来的贵客,那就里面请吧。” 进了画舫,我要了一间二楼的雅阁,推开窗户正对着窗外的一弯明月,有夜风习习吹来,令人灵台一清,浑身通泰。 “挽湘今晚被贵客包了场,只怕陪不了二位爷了。”我与叶筠将将坐下,那边弥夜便换了身绯红的罗纱,拎了壶酒进来,“二位爷若是不嫌弃,弥夜倒是愿意给二位爷助助兴。” 我老远就嗅到了酒香,笑着同叶筠道:“叶兄真是好大的面子,平日弥夜老板的一壶梨花酒我求都求不来,你头一次拜访,不但有好酒相赠,还引来弥夜老板亲自作陪,我今日可算是沾了你的光了。” 叶筠忙客气道:“多谢弥夜老板抬爱,能与如此佳人对月而饮,实在是叶某荣幸。” 弥夜命小厮摆了三只酒杯,又送了几碟开胃小菜和零嘴,亲自将杯子斟满。 “小女子才陋,略懂些琴棋书画,不知叶公子有什么雅好?” “在下文不成武不就,不懂什么风雅,弥夜老板经可随性发挥,不必有所顾忌。” 我插嘴一句道:“不如就奏琴曲吧,弥夜你的琴技在扬州可是数一数二的,我这位朋友难得下一回扬州,你可不要自珍自藏。” 弥夜颔首,招来侍女挂上帘帐,焚香摆琴。 “那弥夜就献丑了。” 言罢,琴音如清泉漱石般潺潺流出。 我对音律不通,也听不出九霄仙乐与寻常管弦之间的区别,偏还要做出附庸风雅的模样以充颜面。 不过弥夜亲手酿制的梨花酒却是我的心头爱,有美酒与美人作伴,倒也十分自在。 窗外,一只游舫缓缓驶过,数十个身姿曼妙的舞姬在上头迎着月色翩翩起舞,隐隐还有灵动的歌声传来。 我瞧着那派头十分的显阔,不禁多看了两眼。 也不知是不是我多喝了几杯酒眼花了,方才从对面游舫的窗台前一闪而过的身影怎的那般熟稔,像极了我那本该不在扬州城内的夫君。 “秦兄,看什么呢,这般入神?” 叶筠一语让我回过神来,忙敛住失态笑着道:“没什么,只是瞧着对面那只游舫阔气得很,也不知是哪家的公子少爷。” 叶筠闻言也朝窗外看了一眼,点头道:“这般气派的游舫即便是在京城也不多见。” 我二人正闲语,弥夜一曲奏完从帘帐后走出,冷语插了一句:“怎么?二位爷是嫌弥夜的地方太小,不够消遣?” “哪里哪里,能登上夜儿你的船已是我与叶兄的荣幸,绝不敢再做他想!”我言之旦旦,唯恐惹了弥夜不快将酒撤走不让我喝了。 弥夜瞧了我一眼倒也没再说什么,斟了杯酒同叶筠道:“叶公子远道而来实属难得,小女子一杯薄酒不成敬意,请!” 我瞧叶筠面露些许难色,忙解围道:“我这位朋友不胜酒力,不如让他以茶代酒……” 话未说完,就见叶筠已经接过那杯梨花酒,轻轻嗅了嗅,笑着赞道:“如此香冽的美酒又是美人相赠,在下便是不胜酒力也是要喝的,多谢弥夜老板美意。” 我还当他叶筠是什么正人君子,原来也是温柔乡里能醉死的风流鬼。 嘴上说得好听酒力浅薄,经不住美人儿三言两句劝便缴械投降了,眼下五杯下肚也不见他面色有丝毫变化,可见原先十有八九是诓我的。 然,要想取悦美人儿的芳心也并非易事,况且弥夜又是此间摸爬滚打的一枚老姜,两方对阵,胜负显而易见。 我十分乐意见到叶筠被灌醉的凄惨下场,便打定主意作壁上观。 又是两杯美酒下肚,叶筠仍是眸光清透,不见半点醉意,边喝还边道:“不知弥夜老板点的是什么香,似兰非兰,若有似无,气味十分的独特。” “这是小女子亲手调制的,外头没有卖,名叫浮生半日欢。” “浮生半日欢?倒是应景的好名字,不过没想到弥夜老板还会调香。”叶筠又来了几分兴致,十分热络的与弥夜攀谈起来。 弥夜谦逊:“算不上精通,平日闲来无事消磨时光而已,不敢在内行面前摆弄。叶公子若是喜欢,弥夜私下还有一些,此香舒缓安神,仲夏之夜燃之,自有一股清凉之气。” “那叶筠就先谢过了。”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眉目传情,全然不把我这一大活人放在眼里,我在一旁呆的腻味有些坐不住。加之,方才多喝了几杯有些内急,便不声不响的退了出去。 出了雅间我边直奔茅房,路上却巧遇见了头牌挽湘,不禁好奇上前搭话。 “听你家老板说今晚来了贵客,包了你全场,怎么你不好好陪着贵客,却在这躲清闲?” “贵客?”挽湘微微一怔,抛了个媚眼给我,“秦公子,你是听错了吧,今儿可没什么贵客,要说贵客,秦公子您可算得上是一位。要不然秦公子来奴家的房间,让奴家好生伺候伺候您。” 弥夜这儿的姑娘与我相熟的都知道我是女儿身,平日与我嬉笑玩闹都没什么顾忌,有时遇上不想接的恩客还拉我来当挡箭牌,我早已习以为常。 “今日恐怕不妥。”我搂着美人儿盈盈不经一握的小腰,颇为遗憾道,“我带了个朋友过来,本是点名要你的,你家老板却说你有客……” 挽湘扶着额头做娇柔状,气恹恹道:“大约是奴家最近身子不适,夜姐姐心疼我,才有意推辞。若是知道是秦公子来了,奴家便是舍命也要相陪的。” 弥夜向来对画舫的姑娘十分照应,挽湘的话本是可信,可她这戏演得却是有些过了头,怎么瞧着都像是糊弄我一般。 奈何我内急如涌,实在没心思继续追问其中可疑之处,匆匆寒暄了两句便与美人别过。 茅房在画舫的船尾小间,有男女之分,我也忘了自己此刻是男子打扮便进了女厕。 正当我急不可待的解腰带身后却突然冒出一个人影,口中高喝:“大胆淫贼!还不束手就擒!” 未等我回过神,一阵掌风便冲我后背袭来,好在我傅琴霜也是习过武的,情急之下一个错步险险避开,再一回首接连好几招都气势汹汹,硬是把我从厕间打到了外头。 借着走廊上的灯光我才瞧清楚,袭击我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长得剑眉星目十分英气,身手敏捷掌法刚正。我与他交手十几招,虽没有太过狼狈却也丝毫不占上风,最最要命的是,我这边还憋着内急,应付起来愈加艰难。 我瞧着他面生,不像是与我结过仇怨之人,忙开口道:“这位好汉,有话好说,在下不知何处得罪了这位好汉,还请……” 那男子却不听我多言,又是一阵穷追猛打,言辞十分凛然:“你个淫贼胆敢偷窥女厕,还不快跪下求饶,随我去见官!” 淫……贼? 我一口老血郁结在胸。 “这位兄台,这实在是个误会……” “我亲眼所见,何来误会,你个淫贼休要狡辩!” 正当我被逼得捉襟见肘之时,楚三终于踏着月色赶来救急。 “夫人,您快走,这里有属下应付!” “好!”我感动的险些流下热泪。 那男子却拦住我的去路不依不饶:“你个淫贼竟然还有同伙,也好,待我把你二人一道押去见官。” 说着与楚三打斗起来,好巧不巧的就挡在女厕前头。 隔了一会儿,那厮不大灵光的脑袋似乎才转过弯来,瞧了我两眼,指了指楚三,“方才……这位是不是叫你,夫人?” 我郁愤难平,上前一脚踢他胯下,怒红了眼:“没错!老子是个女的!” 第四十八章 “抱……抱歉,在下莽撞,险些误伤了这位公……夫人。” 面前的男子一手捂着胯下,心有余悸的看着我,面带几分歉意。 我不语,坐在太师椅上连连摇着折扇,喝了好几口凉茶都难平我心中的怒气。目光冷冷的将面前差点没将我憋成内伤的祸首望着。 那男子有些无措,迟疑了片刻又道:“今日之事,在下也是无心之失,这位夫人大人大量,还请原谅在下。” 我冷哼一声,仍是不语。 想我傅琴霜纵横欢场多年,何时受过这等恶气。今日之事若是传扬了出去,日后我还有何颜面在扬州城内立足。 我越想越气,此事无论如何不能善了! “这……”男子面露难色,“我今日出门走得急没带银两,夫人若是想要压惊费,明日到城西的永仓当铺提我裴靖的名字即可。” 裴靖?名字倒是有几分耳熟,不过这张脸我却是半点印象都没有。 听他的口气,大约也是扬州城内的大户人家吧。 我挑了挑唇,不慌不忙的开口:“裴公子是吧,不知裴公子打算赔我多少压惊费?我打娘胎里出来还是头一回被人当做淫贼,今儿这一惊吓可是非同小可。” 裴靖瞧了瞧我的面色,约莫是拿不准我的胃口有多大,试探着道:“在下愿出五十两银子……” “五十两银子?”我回头笑着同身后的楚三道,“这位裴公子怕是把咱们当叫花子打发了。” 楚三冷峻着一张脸一本正经的点头。 “那……一百两?” 我恍若未闻,边喝茶边捏起一枚红紫色的车厘子塞进嘴里,回头冲他一笑:“裴公子,你方才说什么?” 裴靖面色不太好看,大约以为我是敲竹杠的。 “二百两!再不能多了!” 我连眼皮子都未抬,轻描淡写:“我要一万两,少一分都不成!” 诚然我傅琴霜有个家财万贯的夫君,根本不缺银子花,不过谁让他姓裴的惹得我不痛快,我自然也是要找他的不痛快。 “一万两!你这是狮子打开口!”裴靖果然瞪圆了眼珠子,心有不服,“今日之事虽说是我莽撞,可你一个女子好端端的做什么男子打扮,也不怪我错把你当成淫贼。” “裴公子稍安勿躁。”我却十分淡定,又捏了一枚果子入口,笑吟吟的看着他,“这一万两可不是我一定要拿的,是你裴公子非要给的。” “我非要给你的?”裴靖觉得十分可笑,“我与你素不相识,非亲非故,为何要白送你一万两?” “自然是因为你我素不相识又非亲非故,你才要送我一万两。”我笑得愈发灿烂,不紧不慢道,“压惊费嘛,我只要二十两银子足以,不过,剩下的九千九百八十两却是封口费。” “笑话,我又不曾做伤天害理的事,为何要给你封口费!” “听裴公子这意思,想必是不愿认账了。那我就好好同你说道说道。”我抿了口凉茶润润嗓子,“请问裴公子,你方才是在何处与我相遇?” 裴靖不明所以,十分坦诚道:“自然是茅厕中,你一身男子装扮却进了女厕我才误将你当成了淫贼。” “那就对了。”我合扇敲击掌心,笑言,“裴公子你既然亲口承认了还需我多言么?” 裴靖一脸茫然:“我何时承认了?你休要血口喷人!” “诶?裴公子,我进女厕是因为我是女子,你堂堂一个七尺男儿却藏身在女厕之中作何解释?你口口声声说我是淫贼,我看你才是真真正正的污秽之徒!” 裴靖忙解释:“这是误会!我藏进女厕是情非得已,因有人要追杀我……” 我笑出一口白牙:“你我素不相识,非亲非故,我为何要信你?如今我这有两个人证,把你押送到了公堂之上,你还想抵赖不成?” “我……” “我看你在扬州也是有些身份的人,这等丑事若是传扬了出去,你裴家人颜面何存?我本是有意放你一马,一万两的封口费与你裴家的颜面相比,孰轻孰重你好生掂量掂量。不过我可有言在先,要是待会儿我改了主意,你便是跪下来哭着求我也是无甚用处的!” 一通话说完,裴靖裴公子已然傻眼。 我耐心极好的等他考虑,一边吃着果子一边同楚三道:“楚管家,这又大又甜的车厘子在扬州可没见过,你从哪买的?” 楚三答非所问,只恭谨道:“夫人喜欢就好。” 我知他是楚衍调教出的闷葫芦,他若不说我多问也无用,只好作罢。 “好罢……”裴靖倒是比我料想的还要痛快一些,沉声道,“我答应你便是了,不过,我现下身上是没带银子的,你便是如何逼迫我也拿不出一万两。” “裴公子说哪里话,就算是富贵人家也不会出门随身带这么多的现银。”我十分善解人意道,“我已备下了笔墨,有劳裴公子先立下字据作为凭证。” 裴靖无法,只得硬着头皮签下字据,末了按下红泥手印,如此便由不得他抵赖了。 我接过那字据一瞧,险些乐喷了。 这位裴靖裴公子瞧着仪表堂堂,出身富贵,写得一手字却如鬼画符一般,想来也不是个什么舞文弄墨的胚子。 “裴公子的笔墨还真是……别具一格啊。” 裴公子大约也有几分自知之明,面露不耐:“字据给你立了,在下可以走了吧。” “诶,不忙不忙,我还有一言。”我将那片薄纸折了折揣进怀里,复又笑道,“倒也不是信不过裴公子的人品,只是这一万两也不是什么小数目。两日之后若裴公子能亲自将银两送到疏影轩的秋潋小相公处便是最好,若是送不到,那我可要敲锣打鼓带着欠条亲自去府上讨要了。” “你!这世上竟有你这等无耻之极的女子,我今日算是开了眼界了!” 我欣然受之:“裴公子过奖。” 裴靖已然被我气得说不出话来,只得黑着脸冷哼一声,甩袖而去。 然,这人还未走出房门,就听“嘭”的一声巨响,一女子便以力拔山兮气盖世的阵势将门踹开。 裴靖好巧不巧正在门前,躲闪不及被飞出的房门砸个正着。 我不禁替他倒吸一口冷气,想必被砸中的那张脸,十有八九是要毁了。 好在裴靖的面皮还算厚实,只砸出了两管鲜红细长的鼻血,倒也无什么大碍,不过瞧他两眼发花,大约是有些晕了。 “姓裴的!今天就是你的死期!”破门而入的女子一身大红衣衫十分惹眼,一柄长剑寒光凛凛,带着杀气和怒火朝着裴靖刺去。 招招发狠,剑剑要害,瞧得我都脖子发凉,忙端了果盘跑到一边墙角躲着继续瞧热闹。 我与裴靖交过手,知道以他的功力倒不至于被那红衣女子逼得如此狼狈惨烈,只是方才被砸了脑门还没缓过神来,又只知一味的闪躲并不反击,才落了下风。 而那女子却毫无顾忌,咄咄相逼,看架势是真要取裴靖的小命。 我还当裴靖方才说的话是唬我的,现下看来他躲进女厕,大约真是被这女子逼得无路可走了。 我原本是打定了主意只瞧好戏不插手的,可那女子清丽灵秀的一个姑娘,出手却忒狠辣,不多时,裴靖的身上便多处挂彩,血流得跟不要钱似得。 我怕真闹出人命弄脏了弥夜的地方,上前拆了那女子两招,与她对峙。 “哎,我说这位姑娘,没看出人家诚心让着你么?你这般不留情面可有些不厚道。” 红衣女子拿剑指着我:“你是何人?我与裴靖的恩怨与你何干?” 有楚三在旁边护着,我十分放心,笑了笑道:“本是没什么关系,不过这位裴公子方才欠了我一万两银子还未还,此刻我是他的债主,你若是将他杀了,我的银子找谁要去?” 那女子脾气火爆得很:“他欠你银子是他的事,我要杀他是我的事,你若是拦着,我连你也一起杀!” 说着,竟真的冲我砍来。 这姑娘出招虽狠,剑术和身法却一般,只一味的取人要害,却不顾自己漏洞百出。 我不与她正面相交,只东躲西藏与她兜圈子。 边兜还边与她闲扯:“这位姑娘,我瞧着裴公子也不像是十恶不赦之人,你和他到底有何深仇大恨?” 那姑娘冷哼一声,不搭理我,出招更狠。不过,大约是耗力太大,动作多少有些迟缓。 正僵持着,裴靖不知何时冒出来,挡在我面前,一把抓住那姑娘的剑。 “够了,元娇娇!” 血一滴一滴从裴靖的指缝流出,不多时地下便是一滩。 那位叫元娇娇的姑娘有些愣了,还未等她反应过来,就见裴靖猛地上前一步,将剑尖刺进自己的心口,面上却带着释然的笑。 “我裴靖自知悔婚在先,对不住你,你若非要杀我才能解恨,那便下手吧,我裴靖绝无半句怨言!” 我瞧得真切,捅进了少说两寸有余,若是再进一分,只怕我这一万两银子就要泡汤了。 再看那元娇娇,难以置信的望着眼前的男子,双眼含泪,神情伤心欲绝。 我咂了砸嘴有些泛酸,还当是什么新鲜的戏码,原来又是一对痴男怨女。 没意思,真没意思! 第四十九章 裴靖那二愣子耍帅耍得好看是好看,拿剑捅自个儿跟捅别人一般,连我都忍不住要给他喝彩叫好,可,待那元姑娘一走,这厮竟跟块木头桩似得直挺挺的倒在了地上,连哼都未哼一声。 我凑过去探了探他的脉息,十分微弱,若是扔在此处不管不问,大约过了不半个时辰就该面见西天如来了。 诚然我傅琴霜并非善良之辈,不过也不好见死不救,况且这厮还欠了我一万两白花花的银子未还,就这么一命呜呼了着实可惜。 思前想后,我决意先将他带回出云阁找个大夫保命要紧。 也亏得方蓉有孕后身子一直不太好,楚衍心疼这母子二人,专门请了两个大夫日夜轮流在出云阁待诊,不然这三更半夜要满城找大夫说不准裴靖这条小命就保不住了。 此时已是三更过后,出云阁上下都已休息,我同楚三带了个只剩半条命的人回来多多少少闹出了点动静,连与我的沉霜小筑最远的方蓉都被惊动了。 “这么晚了,出了什么事?”丫鬟小茜搀着已经隐隐有了孕相的方蓉走了进来,步履轻盈端庄,十足的大家闺秀派头。 我远远瞧见,挡着门前笑了笑道:“对不住了妹妹,大晚上的扰了你的清梦,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妹妹有孕在身还是早些回去歇息为好。” 方蓉被我拦着也不好硬闯,隔着房门往里瞧了一眼:“姐姐的事做妹妹的自然不敢干涉,可 姐姐既然用了我的人多少要跟我说一声吧?” “你的人?”我故作不解,茫然道,“妹妹你的人不是还在肚皮里面么,我这哪有你的人?” “你别装傻充愣!”小茜向来仗着有方蓉护着不把我这个正房夫人放在眼里,“那张大夫是阁主请来给我家小姐护胎的,你怎能连声招呼都不打便把人带走了?若是我家小姐身子不适谁来担当?” 看来我这阁主夫人是越来越没威严了,连一小小的陪嫁丫鬟都敢同我大呼小叫,莫非我傅琴霜瞧着像是个好捏的软柿子? “话是不错,不过……”我站在台阶前冷眼瞧着这对主仆,弯了弯嘴角,“妹妹近来气色不错,又有我的碧落莲护着,想必也出不了什么岔子。我今日借用张大夫是为救人性命,也算是替妹妹腹中的胎儿积德行善,妹妹若是真的出了什么岔子我担着便是。” 小茜气焰嚣张,冲我嚷道:“这可是阁主的亲骨肉,你担待得起么!” 我哈一声笑起来,语气却冷了几分:“我担待不起莫非你能担待?不然你我堵上一回,休说是你一个陪嫁丫鬟,便是我真的害了楚家的血肉,楚衍他也不敢动我一分一毫!” “你!你这怨毒的女人……”小茜大约是被我唬住了,忙护在自家小姐身前。 方蓉面色不佳,不过到底比丫鬟沉得住气。 “姐姐既然说是救人那方蓉也万没有阻拦的道理,只是能否让我进去看一眼?” “恐怕不妥。”我一口回绝,已没心思同她们废话,“我这朋友伤势严重,妹妹又是有身子的人,见了血气于胎儿无益。” 此时,一名小厮正从里头端了一盆血水出来,方蓉看了一眼立刻用绣帕掩住了口鼻。不过这小厮手脚也不太伶俐,从方蓉旁边走过时脚下打滑险些将那盆血水泼了出去。 好在小茜忠心护主及时将小厮推开才避免了一场惊吓,只是有几滴血水还是溅在了方蓉那件光泽极好的白狐绒大氅上。 小茜顿时怒不可遏,扯着嗓子便骂:“不长眼的狗东西,我家小姐身上这件狐氅可是阁主专程派人从千里之外的玉峰雪山猎了九十九只银狐,又请了苏州最好的绣娘缝制而成的,宫里的娘娘也不见得几个能穿得上,要是毁在你的手里,你的命都不够赔的!” 那小厮吓得面白如雪,跪在地上苦苦哀求:“二夫人饶命,二夫人饶命……” 我瞧着几个人在这闹得心烦,凉凉的插嘴:“行了,再贵重也是件衣服,还非要闹出人命来不可?况且夫君向来心疼妹妹,想要什么料子没有?何必独独看重这件?” “这是前几日我家小姐生辰,阁主特意送的礼物,我家小姐自然看重。”小茜又是一通抢白,“只怕有些人是自个没有,心里泛酸才说了风凉话。” 不错不错,我的确是酸,酸得很。 我酸的是,旁人都有人庆贺生辰,我傅琴霜却孑然一身,如今倒连我自己都不太记得生辰这回事了。 如此说来,小茜也算是揭了我的痛处。 我两手背在身后,慢悠悠的从台阶上踱步下来,围着主仆二人转了一圈,面上笑容可亲:“管家同我说夫君这几日出了远门,少则三五日,多则半个月都回不来。出云阁大事我向来不过问,不过,打发走几个丫鬟这等芝麻小事自然是不用报备给夫君的。我瞧着出云阁踏实肯干的丫鬟实在太少,多嘴多舌的闲人倒是大把,不如趁此机会打发走一两个,不知妹妹以为如何?” “我与我家小姐情同姐妹,我家小姐在哪我就在哪,你休想赶我!”小茜立刻忍不住跳脚。 “谁说赶你了?”我笑得越发灿烂,一字一顿,“是撵!” “你,你敢!” “你家小姐我撵不走,你,我还撵不走?”我嗤笑一声,回头与楚三道,“楚管家,阁主临走时可有交代二夫人的随嫁丫鬟撵不得?” 楚三虽稍有迟疑,但还是恭敬道:“不曾。” 我又问:“那我身为出云阁的正房夫人,撵一个丫鬟可有什么不妥?” “没有。” 再看主仆二人,面色十分精彩,气极怒极却无半点应对之策,怕是已有一万个不甘心。 方蓉虽得宠,毕竟入出云阁时日不长,又没什么根基,只要楚衍不在她们便失了靠山,怎么拿捏自然全看我的心情了。 我本无意与她二人过不去,可偏有人不识好歹要招惹我,这可不怨我。 小茜一看自己将要被逐出出云阁,顿时泪如秋雨,跪在自家小姐身前:“小姐,小姐小茜不走,小茜一生一世都要在你身边服侍,小姐……” 方蓉自然也舍不得,眼圈泛红,楚楚憔悴,边将小茜扶起来边忍着气同我道:“小茜年幼不懂事冲撞了姐姐,还请姐姐不要与她一般见识。妹妹在此替她请罪,要打要罚但凭姐姐发落,请姐姐看在我与小茜姐妹情分上不要赶她走。” 我倒是没想到心气儿恁般高的方小姐会为了个丫鬟放下身段低声下气的向我认错,只是我听她这意思,怎么都像是拿自己的身子和楚家的血脉在要挟我。 她一个怀了身孕的人,我还能怎么发落? 罢了,我也未打算真的将她主仆二人为难得太过,只不过借此机会打压打压她们气焰罢了,免得叫她们以为我傅琴霜好欺负。 “既然妹妹亲自求情,这个面子我还是要给的。不过若是妹妹不会调教丫鬟,我这个做姐姐的十分乐意代劳。” “不……不必了,妹妹带小茜回去定会悉心教导……” “夫人!夫人!” 我正听方蓉说话,屋里头张大夫的小药童突然满手是血的冲出来,面色惶急。 “夫人,师傅说里面的公子血流太多止不住,怕是要不行了。” “怎会这样?”人命关天,我再顾不得方蓉二人,忙走上去询问,“我已经让楚管家点了他伤处的几个大穴,若是抢治得当应该有七八成把握,方才张大夫也说还有救的,怎会不行了?” “师傅说伤太深了,还有好几处厉害的外伤,现下药又不齐全,恐怕……” “缺了什么药?我派人去买。” 那药童摇了摇头:“怕是来不及了,最近的药堂来去也要半个时辰,况且千年野山参也不是哪个药堂都有的……” 我按着额头有些发愁,原先把裴靖留在原处不管不问也没什么,可既然被我带回了出云阁我便要全心全力将他救活,他若死在我屋里,我日后只怕心里难安。 这时,方蓉也走到了房前迟疑了片刻道:“千年山参我昨日倒是恰巧买了一株,本是留着给衍哥哥炖参汤用的……” “当真?”我一喜。 方蓉点点头。 “那先借我用一用,改日我买来还给你。”反正这些账都记在裴靖头上,待他醒了一并叫他还上。 “借你无妨,不过我总要看看救的是谁。” 她既这么说了,我也无法,只得推开半扇门,提醒道:“一个半死的人没什么好看的,你少见这样的场面别吓着肚里孩子。” 方蓉却执意要看,可刚看了里面一眼,方蓉就面白如雪,浑身发软,整个人顺着门瘫了下来,别说小茜,连我都吓着了,忙扶着她往外走。 方蓉几欲晕厥,手却死死的拽着小茜,神智混沌中还气息奄奄的同她道:“快……快……快去取山参……快去……” 说完竟头一歪晕死过去了。 我登时愁得头大,本来一个大夫就不够用,如今却又多了一个病患,也不知是有意替我解围还是诚心捣乱的。 第五十章 好在那株千年野山参起了功效,总算把裴靖从鬼门关抢了回来,只是如此一番消耗折腾少不得要昏睡些时辰。 安顿好裴靖,我又去了暖春院那边看方蓉。 大夫诊断只是受了些惊吓,胎相稍有不稳,熬些安胎的药休息几日便无大碍,我总算是松了口气。 这一晚上把我累得够呛,我一觉睡到了翌日傍晚才醒,刚推开门就见楚三在门口候着,瞧见我便上前同我道:“夫人,阁主回来了,正在书房等着,让您过去一趟。” 这么快就回来兴师问罪?只怕是一收到飞鸽传书就马不停蹄连夜往回赶的吧,也真难为他。 “好,你去告诉夫君,我即刻就到。” 我梳洗一番换了身衣裳,又吃了些点心,这才慢腾腾的去了楚衍的书房。 未到门口,一个丫鬟捧了个脸盆从里头走出来,我远远瞧见盆子里的白帕子上有一片惊目的暗红。本想拦住那丫鬟打听两句,楚三却走了过来:“夫人,您进去吧,阁主等您多时了。” 我看着那丫鬟离开的背影眉头不禁皱了皱,半响才点点了头举步踏了进去。 普一进门,我便被屋子里的血腥味和药草味熏得眼角发酸,好在屋里点了净香,若有似无的清香将气味冲淡了不少。 楚衍捧着一本书坐在书桌前,里头穿着中衣,像是刚在床上躺过,外头罩着一件猞猁裘,看起来又清瘦了几分。 我突然有些迈不动脚,站在原处瞧着他沉浸在烛光下的容颜发怔。 “你来了。” 楚衍听到我的脚步声,从书中抬起头来,只是刚一发声急促的咳了起来,面上更是半点血色都不见。 我被他咳得心里烦闷,冷冷道:“夫君既然身体抱恙就该好好休息,这出云阁你不在一天两天它也不会垮了。” “多谢夫人关怀。”半响,他缓过气来才笑了笑同我道:“偶感风寒罢了,已经吃过药没什么要紧。” “那是最好。”我瞧他半死不活的样子越发不虞,“不过,夫君抱着病还要不辞劳顿从外地赶回来,想必是怕我加害你的蓉儿妹妹和她腹中骨肉吧?若是夫君放心不下,往后暖春院我不踏进一步便是了,我傅琴霜虽恨你入骨,却也不至于连个尚未出世的孩子都不放过!” “我并非此意……”楚衍似乎急着想解释。 我却不耐的打断他:“难为夫君这么信得过我,那日后出云阁内的大小适宜都交由我打理,想必夫君也没什么放心不下的吧?” “咳咳咳……”楚衍握着拳头抵在唇边咳了好几声,缓缓的点头,“你若是不嫌烦杂那自然是好的,有什么不懂不清楚的地方问楚三即可。” “好。”我笑了笑,“不过,夫君这么急着找我来,到底要说的是什么事?” 楚衍扶着书桌站起身,从抽屉里取出一包东西递过来:“这几副药专治你的嗜睡症,里面还有几个药方,兴许有些用处。” 我将信将疑的接过打开看了看,方子同我原来喝的药相差不多,却少了一味黄连和苦参,再看那药方的字迹,颇有几分熟悉。 “莫虚山人游迹山河,行踪不定,真难为夫君竟能找到他。不过,圆缺之毒普天之下无人能解,夫君又何必枉费心机。”我将药与方子丢了回去,面露不屑,“我的身子我自己晓得爱惜,不劳夫君费心,左右我总能活得比你久些。” “咳咳咳……夫人若是信不过这药方,我这就派人去……咳咳咳,熬一副来当面喝给你看。” “不必了!”我懒得瞧他那病病殃殃,要死不活的样子,转身便走,“夫君既然病着,我那就多不打扰了,还有何事不如明日再说。” 出了门走了几步,突然听到屋内哗啦一声,似有什么东西掉落。 我脚步一顿,最后还是忍不住折回去瞧了一眼。 原来是楚衍失手打翻了桌上的砚台,墨汁洒了一地,楚衍正扶着桌角艰难的想要站起来,衣袖上染了一大片墨迹。 平日玉树兰芝的出云阁阁主竟也有如此狼狈落魄的时候,我见此情此景本该是最欢喜的,可不知为何我却半点也笑不出来。 楚衍瞧见我去而复返不由愣住,末了才苦笑:“让夫人见笑了。” “可惜了这一方上好的歙砚,如今的世面上已经不多见了。”我走过去将摔了一角的砚台拾起放回桌上,再回头看着楚衍,“怎么?夫君还要我来扶你才肯起来?” “不劳夫人,咳咳咳……”楚衍又是一阵狂咳,边咳边摸索着什么东西。我在一旁瞧着,默默递了块帕子过去。 “多谢夫人。”楚衍用帕子掩住嘴,咳得更厉害,肩膀一阵颤抖,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要咳出来。好半响,声音才渐渐缓了下来。 “抱歉,帕子脏了,明日我命人洗了再还你。”楚衍将帕子拢了拢揣进袖中,像是怕被我瞧见什么。我看着他唇畔上的那一抹血红胸口莫名的压抑,沉甸甸的像是坠了块石头。 “一块帕子而已,夫君若是用得着,留着便是。”我深深吸了口气,上去搀住他的手臂。 他几乎没什么力气站稳,整个身子都依附着我,我却一点也感觉不到重量,只发现他瘦得硌手。 “有劳夫人费心了。”楚衍坐在床沿微微喘息,挤了丝笑意,“麻烦夫人让楚三替我打些热水,我要沐浴。” 我点头照办。 楚三办事向来效率,水很快就打来了。我站在一旁并没有要走的意思。 “夫人,属下要伺候阁主沐浴更衣,您还是先请回吧。” 我看了楚衍惨白如纸的面色顿了顿道:“这里不用你伺候,你下去吧。” 楚三迟疑的看着楚衍,等着他发话。我冷笑一声道:“怎么?我服侍夫君沐浴楚管家还不放心?” “楚三,夫人既然这么说了,你就下去吧。”楚衍大约也知道同我僵持没有意义点头同意了。 楚三一走我便将门从里面反锁了,折回来替楚衍脱衣服。 楚衍忙一把按住我的手:“这点小事就不劳烦夫人了。” “既是小事,夫君又何必介意?”我扯着他的衣襟不放,咧嘴同他笑道,“况且,我又不是头一次脱你衣服,你脸红什么?” 楚衍本就没力气,只好随我折腾。 我三下五下将他剥个精光,又开始脱自己的。楚衍皱了皱眉:“夫人这是何意?” 我将外袍扔在一旁继续解中衣,头也不抬道:“自然是服侍夫君沐浴更衣了。” “那……你脱衣服做什么?” 我扭过脸故作茫然:“既然是沐浴,不脱衣服怎么洗?” “你……”楚衍面色不太自然,大约是没料到我会如此奔放。 我将自己剥得只剩一条肚兜,找了根簪子将头发挽在头顶,又踢了鞋子才回头看着楚衍:“夫君是自己走还是我扶着?” 诚然我与楚衍也是同过房的真夫妻,不过那都是吹了灯以后摸着黑滚床单,像今日这般亮亮堂堂的坦诚相见还是头一次。 楚衍清咳了两声,别过脸:“夫人先洗吧。” “都是夫妻分什么先后?再不洗水可凉了。”我听他磨磨蹭蹭的烦人,自己先跨进了浴桶背对着他。 隔了一会儿,水面陡然上升了许多,楚衍终于也跟着踏了进来。我回头偷偷瞄了一眼,风华无双的出云阁阁主剥光了衣服以后果然还是风华无双,秀色可餐。我脸上一阵热辣,不禁往水里沉了沉,只露出一双眼睛忍不住乱瞄。 楚衍背靠着浴桶边缘,皮肤被水汽蒸腾得微微泛红,满头青丝虽然用缎带绑了起来,不过末梢还是被水汽浸湿了。大约是乏了,他双目紧闭,眉宇微锁,神情说不出是凝重还是沉静,不过面色已经不似方才的惨白了。 我正瞧得兴起,楚衍却突然抬手伸出食指弹了我的额头一记:“沐浴便沐浴,你看我做什么?” “嘶——”我一吃痛登时回过神来,不禁暗自厌弃自个儿。 唉,一不小心花痴症又犯了。 可,风华无双又十分芝兰玉树的阁主大人剥得光溜溜的就在自个儿眼前,我实在很难把持得住。 思来想去还是自己搬的石头,好端端的怎么想到同他沐浴? 我悔了,悔得肠子发青,于是找托词开溜。 “我看天色不早了,夫君面色已大好,想必没大碍了,我这就让楚三进来伺候……” “霜儿……”背后突然贴上来一个滚烫的胸膛,楚衍一手搂住我一手把我抠着木桶边缘的手指给掰了回来,温热的气息喷薄在我耳畔,“每次惹了祸就想逃得一干二净,这么多年的毛病你还真是半点都不曾改。” 我心跳顿时快如鼓点,脑袋一片空白,死活抠着木桶边缘不放,好几次想爬出去都被楚衍扯了回来。 如此反复了好几次,我怒了,红着眼睛回头瞪着他:“你前面顶到我了!” 楚衍趁机将我圈在怀里吻住我,笑得十分欢畅:“这是你自找的,怨不得我……” 第五十一章 当晚是在楚衍的书房过的夜,大约是床上掐架太耗费体力,这一晚上我竟睡得比以往都沉。我做了一个梦,是很多年前的一件往事,不知为何现在竟然出现在梦境中。 那时楚衍刚来我家不久,因性子沉静又有几分老成,十分不受我们学堂的公子哥儿们待见,平日明里暗里没少被人使绊子。 如笔墨被人扔进茅房,凳子上被人钉了只死老鼠,写好的课业本被涂成鬼画符……此类事情时有发生。 不过楚衍却从未在我爹面前诉过一次苦,道过一次委屈。 有一回,侍郎家的小公子从宫里当妃子的姐姐那里得来了一枚极为罕见的紫金镂空香球,小巧玲珑,精致讨喜,一上午都在课间把玩炫耀,可过了午后侍郎家的公子却说香球不见了,一口咬定是被旁人拿去了。 丢了件小玩物原本没什么,可这却是宫里赏出来的东西,何况侍郎家的那位妃子如今正当宠,万一事情闹大谁也担待不起。 学堂的师傅也无法,只得由着侍郎家的公子带着自家的小厮搜了其他学生的书桌和随身物件,结果那东西却在楚衍的抽屉里被找着了。 其实这本不是一个高明的陷害,那香球一直在侍郎家公子随身小厮的袖里头,只等搜的时候神不知鬼不觉的放进去,再假装从里头拿出来的罢了。 可东西在众目睽睽下在楚衍的抽屉里被找着,无凭无据也算是百口莫辩了。 侍郎家的小公子天资聪颖,又勤奋肯学,一直受学堂各位师傅的喜爱,可自从楚衍来了之后,无论诗文还是骑射都压他一头,颇受师傅们称赞,着实抢了他的风头。他于是心有不忿,便想了这么个法子要将楚衍赶出学堂。 “楚衍,物证在此,你可有话说?” 主院素来疼爱楚衍,本是想给他一个证明清白的机会。 楚衍从头至尾不辩一词,只静静的瞧着侍郎家的公子自导自演这出好戏,听主院发话才上前两步,恭敬谦和道:“学生并未做过偷盗之事,无愧于心,但学生不能证明自身清白,所以无话可说,如何处置但凭老师发落。” “东西就在你的课桌里找到的,你还不承认?难道非要带你去见官你才肯认罪?”侍郎家的公子自以为天衣无缝,便气焰嚣张起来。 楚衍却不看他一眼,跪在堂前坦坦荡荡道:“学生无罪却有失,有负先生教导,甘受责罚。” 主院瞧楚衍的目光更多了几份赏识:“那你倒是说说你有何过失?” “先生教导,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学生失在没有防人之心。” “你!姓楚的,你别以为有傅家给你撑腰官府就不能拿你怎么样!既然你死不认罪,那就别怪我不念同窗之情!”侍郎家的公子气的脸白,闹着要拉楚衍去见官。 楚衍向来不受其他学生待见,况且侍郎家的公子谁也得罪不起,有看好戏的,有添油加醋的,却无人站起来为楚衍辩白一句。 我那日碰巧是来给楚衍送笔墨,趴在窗外瞧见楚衍被欺负立马按捺不住,十分神勇的冲进来二话不说按着侍郎家的小公子就是一顿胖揍。 自打楚衍来了我家,我便私自将他归于我傅琴霜名下,平日里护短得很,连他根手指头都舍不得碰,这回竟被侍郎家的小厮把脸都弄青了,我岂能轻饶了他。 侍郎家的公子被揍成了猪头还出言不逊:“姓楚的偷东西,你还有脸袒护他!你等着,我回去告诉我爹……” 还未说完又被我揍了一拳,楚衍拉着我也没用,我边踹他边骂:“呸!不就是一个破香球,谁稀罕,一个男人上学带什么香球,装娘们呢!我家楚衍堂堂男子会偷你的香球?再胡说八道我撕烂你的嘴!” 侍郎家的小公子到底是被我唬住了,没敢再那这件事找楚衍麻烦,不过我却为此付出了比较沉重的代价。 侍郎家的公子被我打得半个月下不来床,我爹拉着我到侍郎家又是厚礼又是赔罪,还关了我一个月紧闭,整日整日让我抄书,可把我闷坏了。 楚衍傍晚来看我,隔着巴掌大的一片小叶窗,把按着我的笔迹抄好的一沓纸塞进来,十分正经的问我:“霜儿,你如何知道那香球不是我拿的?” “我不知道啊,不过……”我扒拉着窗口对着他笑得无比灿烂,“我信你,这世上旁人都不信你,我也信你。” “当真?” “自然当真!” 梦境到了此处有些模糊,我已记不清楚衍当时的神情,只记得他大约是笑了。再后来梦境便零零碎碎,睡意昏沉。 醒来楚衍已经不在书房内,出云阁事务繁忙,想来他也没几刻清闲。 洗漱过后,我原本有意回沉霜小筑看看裴靖的伤势如何了,不过路过正堂却见屋里头有人。我抱了几分好奇问了门口护院才得知,原来今日一大早便来了个面生的访客。 楚衍生意上往来的那些商贾官员我大多眼熟,这生客我倒有些时候没见过了,瞧着屋里头说话十分隐秘的样子还进了内阁,也不知谈的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买卖。 我有意要看一看这位访客的真容,故而在附近闲逛了两圈。 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楚衍才与那位客人从屋内一前一后走出来。 我正要佯装一番偶遇,抬头一瞧那人却有些傻眼了,这不是叶筠么? 叶筠瞧见我倒不意外,笑着同我道:“秦兄,昨晚你可不够义气,撇下我一个人便走了,枉我还以为你掉江里去了,正打算找人去捞你。” 我哈哈干笑两声,昨晚被裴靖那么一闹,我确实把叶筠给忘了,只没想到他今早竟亲自上门来找我。 “昨晚出了些小意外,忘了同你告别,还劳你亲自跑一趟,实在是对不住。” “无妨无妨,我既然下了扬州本也要来拜访拜访,我与楚兄多年未见,今日相聚甚欢,若是不嫌弃,我可要在出云阁叨唠几日。” 楚衍气色已好了许多,温雅一笑道:“我已派人收拾好东边的厢房,叶公子可放心住下。” 叶筠客气的道了声谢,并未推辞。 我瞧着二人不知为何有些微妙,叶筠和楚衍何时能聊得这么的投机?再者,好端端的,叶筠怎么要来出云阁住了? “叶公子和夫人是儿时玩伴,在出云阁不必拘束,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多多担待。”楚衍说话间,一名小厮上前在他耳边低语了些什么,楚衍微微皱了皱眉,随即有些歉意的同叶筠道,“内子身体有恙,恕我不能作陪,就让夫人替我尽一尽地主之谊。” “内子?夫人?”叶筠似有不解。 我笑着解释道:“夫君多情,前阵子刚纳了房妾室,现下妹妹怀了身孕,夫君多陪陪也是应该的。” 叶筠恍然:“原来如此,叶某出言无状失礼了。” “无妨,安哥你不知者无罪,况且,堂堂出云阁阁主娶个三妻四妾也不是什么大惊小怪之事,我这点气量还是有的,夫君,你说呢?” “多谢夫人体谅。”楚衍想必是担心方蓉,心思已不再此处。 我十分善解人意,对叶筠道:“安哥,夫君需照顾妹妹抽不开身,你头一次来出云阁,不如我陪你四处看看。” 叶筠点头:“好。” 出云阁的布置上楚衍也是花了一番心思的,荷塘水色,凉亭假山,错落有致,虽比不上皇宫内院的大气磅礴,也独有江南园林的清雅气韵。 我与叶筠边走边闲聊,我瞧左右也没小厮丫鬟跟着,便开口问道:“我夫君是个精明算计的生意人,安哥你对生意上的事该是没什么兴趣的,怎么同他倒有几分相见相知恨晚的意思?” 叶筠寻了处凉亭坐下,侧身望着荷塘的几尾油光水滑的红鲤,道:“随便聊了几句罢了,我是放心不下你才过来看看的。” “多谢安哥你还记挂着我。”我有些摸不透他的意思。 “你在这世上已没有亲人,我若不记挂你,还有谁护着你?”叶筠回过头,瞧我的眼神有几分复杂,“霜儿,是我来晚了,我若早些来,你也不必在楚衍这里受委屈。” “安哥你说笑了,我没什么委屈,嫁夫随夫,本是理所应当。” “那为何楚衍有了你还不够,还娶了妾室?以你当年的性子必然是容不下的!” 这话倒是不错,我傅琴霜向来眼里揉不下沙子,可,如今我却不是事事有父兄庇护的傅家大小姐了。容不下又怎样?闹翻天了又能怎样? “人总会变的嘛,如安哥你,我看着也变了不少。” “那日后你有何打算?一个妾室都比你先有了楚家的骨肉,往后你在出云阁还不更受他们欺辱?” “安哥你倒不用替我担心,我的到底是楚衍明媒正娶的妻子,她一个妾室再跋扈也不敢骑在我的头上。”我摊了摊手,淡笑道,“若是真的相处不下去了,叫他一纸休书把我休了便是,天涯何处无芳草,我傅琴霜也不至于在他这棵歪脖子树上吊死。” 叶筠点点头:“你这么看得开,我便放心些了,楚衍若是真的欺你太过,我也不会坐视不管。我叶家虽比不上出云阁家大业大,不过我叶筠以性命担保不会让你受半分委屈。” “多谢安哥,有你这句话,日后走投无路我必回厚着面皮去投奔你。”且不管叶筠这番话是否发自肺腑,只这份心意,我傅琴霜也铭感五内。 第五十二章 陪叶筠这一逛,不知不觉便到了午后,我想起要去看看裴靖,于是让出云阁的弟子将他带到了东厢房去歇息。 我去的正巧,大夫刚为裴靖诊治过,从里头出来,我忙迎上去问:“大夫,里头的那位公子境况如何?” 大夫的面色颇有几分沉重的摇摇头,我瞧着心凉半截,直觉不妙,莫非千年野山参都用上还不顶用? “大夫……到底如何了?可是还不见好?” 大夫边摇头边道:“老夫从医四十余年,从未见过有人受了如此重的伤愈合这般迅速,夫人您还是自己进去看看吧。” 我被大夫一通话说蒙了,战战兢兢的推开房门,却见本该躺在床上气息奄奄的裴靖裴公子此刻正在桌前大快朵颐,吃得风卷残云,犹如饿死鬼投胎一般。 我顿时明朗,懂得了大夫为何心情莫名沉重。 “大夫,他这般……”我指了指裴靖,不大放心的问,“可有什么不妥?” 大夫摇头:“老夫已替他号过脉,只不过是有些血气不足,脉象正常,这位公子的体质怕是与旁人不同,老夫见识浅薄,也不知如此算不算有碍。” 我瞧来瞧去这位裴公子也不像是回光返照,况且胃口这么好,想必是没什么要紧。 “裴公子。”待裴靖吃得差不多了,我才踏进去,“不知我这的饭菜可还合你的胃口?” “尚可。”裴靖接过一旁侍女递过去的帕子擦了擦嘴角,倒像是被人服侍惯了的贵家公子。 我本就不指望他能对我感恩戴德,可这不冷不热的态度实在对不住给他用了的那株千年野山参。 我挽了挽嘴角在他面前坐下,稀松平常道:“裴公子伤势严重,几欲活不过来,我还当赔了一万两银子不够,还要搭进去一口棺材,好在裴公子吉人天相,替我省了一笔花销。” 裴靖冷哼一声:“你大可放心,即便我裴靖真的死了,我们裴家人也不会不认账。” “原来如此。”我扼腕道,“那我岂不是白白做了一件善事。” 裴靖看着我,一脸厌弃:“我裴靖不想欠你人情,想要多少银子尽管说,只要我裴家给得起,绝没有一个不字。” “好!裴公子果然是痛快之人。”我撑着下巴将他望着,笑出一口白牙,“不过,多少银子我也不好说,只看裴公子觉得自己的命值多少银子了。” 裴靖不禁皱眉,显然是被难住了。 我在一旁瞧着欢喜,还不忘插嘴:“裴公子无需着急,慢慢想,五两十两不嫌少,百十万两不嫌多,只要裴公子以为妥当即可。”顿了顿,见裴靖两道剑眉已纠结成麻花,不禁笑出了声。 这人还真是,一根经直到底,转个弯都不会。 “你,你笑什么?”裴靖大约以为我是在嘲弄他,两眼珠瞪得能吓死个人。 “自然是笑可笑之人。”我顺手捏了盘子里一块凉糕塞进嘴里,不慌不忙的嚼着,“这种问题有什么好想的,也亏你能想这么久。” 性命本无价,何以能银子来度量? 裴靖愈加不虞,三两步走到书桌前取了笔墨,硬邦邦的同我道:“多少银子你说便是,我此刻便写欠条给你。” “我看你是写欠条写上瘾了是不?”我吩咐侍女将桌上的盘碗收拾干净,兴致缺缺的摆摆手,“算了,我不要你什么欠条,门就在这儿,你要是想走便走,没人会拦着。要是想多住几日便住下,左右我这也不缺这几口粮食。” 我说完抬脚便走,懒得同他多说。他是吃饱喝足了,我肚子还空着呢,吃块糕点根本不够垫底。也不知道这个时辰伙房还剩些什么吃的…… “且慢!” 才走两步,裴靖就一声高喝,吓得我心肝儿一颤。听这声,中气十足,半点也不像是个将将从鬼门关被拉回来的。 我扭过脸不太愉快的望着他:“裴公子还有何事?” 裴靖的脑袋大约还没转过弯来,瞧我的眼神也满是敌意:“你救我到底有何目的?” “目的?”我微愣,后以手扶额,果然这好人也不是谁都能当的,我傅琴霜难得心存善念救人一命,真真是他修了几辈子的福泽才有如此造化,可他偏偏还不晓得珍惜。 “裴公子以为我有何目的?你又有何了不得的物件可让我图的?” 裴靖倒也有几分自知之明,坦然道:“在下身无长物,不过是祖上积德存了些家底。” 我笑吟吟的冲他眨了眨眼,有意暧昧道:“若是我说,我相中裴公子你,你可信?” “你……你休要胡说!”裴靖登时面红如血,吓得连退两步。 我信心受挫,摸了摸下巴:“我是貌若关公还是丑如夜叉,竟把裴公子堂堂七尺男儿吓得如此失色。” “你,你既已嫁为人妇就该恪守妇道,怎能见异思迁,朝三暮四……”裴靖看我的眼神更多了几份鄙夷,“真不知谁哪家少爷遭此大难娶了你这等不知廉耻的女人。” “旁人爱说什么便由他们说罢,我心无愧无悔,自然坦坦荡荡,若是裴公子不嫌弃,便是做小的也无妨,左右我在夫家也不受待见。”说着,佯装万分委屈的抬起袖子抹眼泪。 “对不住,我已有心上人,此生此世非她不娶。”裴靖这傻子轻易就被我骗了,语重心长同我道:“你的救命之恩我自会报答,还请你日后自珍自重,改过自新。” 我忍着笑点头,原本还想再跟他闲扯几句,楚三却来了。 “夫人,阁主已经备下了酒宴要为叶公子接风,请你也去一趟。” 给叶筠接风?楚衍倒是想得周到。既然今日的主角是叶筠,那我若是推脱不去多少有些说不过去。 “知道了,你先回吧,我与裴公子说完这几句话便去。” “阁主?”裴靖脑袋不灵光,反应却也不是很迟钝,他四下打量着我的沉霜小筑,问:“这么大的院子,是谁家的宅邸?” “自然是我夫君家的。”我有意卖关子。 “还未请教你夫家名讳。” “夫家姓楚,单字衍。” 裴靖眼珠子登时圆了圆:“可是出云阁阁主楚衍?” 我笑了笑:“这扬州恐怕没有第二个出云阁了吧。” “那你……楚衍的夫人……”裴靖面色说不出的复杂,“你是傅琴霜?” “正是正是,原来我在扬州也有些名气,连裴公子都晓得。”我客气的朝他拱拱手。 “原来是你……”裴靖大约是回味过来了,“我早该猜到,这扬州城敢如此肆意妄为的女子也只有你傅琴霜了。” 我不大谦虚道:“多谢裴公子赞誉。不过眼下我有点事,不能多陪,裴公子若是不嫌弃在出云阁安心住下,何时想走了也没人会拦着。” “不必了,我现下就走。”裴靖带着伤不好穿衣,只裹了件外袍,脸都未抬,像是多看我一眼便会与我纠缠不清一般。 想来我傅琴霜在外头的口碑着实是不堪,任谁遇上我都避之犹恐不及。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就当我欠你个人情,一万两银子明日我会差人送来,告辞。” 我侧身让行,面带微笑:“慢走不送。” 裴靖走了两步还不忘回头,羞愤的哼了一声,像是我占了他多少便宜。我难得大度没同他计较,慢慢腾腾的到楚衍那赴宴去了。 阁主亲自督办的宴席规格自然是不低的,不过是三张嘴吃饭,我大老远便看到一群侍女小厮进进出出忙得不可开交。 “姐姐你来了。” 方蓉先瞧见我轻唤了一声,由两三个丫鬟搀扶着向我走来。她之前动了些胎气面色有几分憔悴,不过抹了些脂粉也看不出什么。 “你身子不好怎不在屋里好好躺着,大夫不是说了要静养今日。”我顿住脚,淡淡的笑了笑。 方蓉主动同我打招呼,还这般的热切,只怕是不同寻常。 “躺了两天都快把我闷坏了,多亏姐姐的碧落莲护着,刚刚衍哥哥替我把了脉,说已经没有大碍了,我不过是出来走走透透气。” “既然碧落莲有效那妹妹就留着多用几日吧。”我没什么心思与她寒暄,“此处人多手杂,妹妹还是不要在这多留为好,免得哪个不长眼的不小心碰着妹妹。妹妹如今是有身子的人,万事要先为夫君的骨肉着想。” “多谢姐姐关怀。”方蓉轻轻抚摸着已经微微隆起的小腹,眼底流露出甜蜜,“有衍哥哥在,我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妹妹说的极是。”我当今日是天要下红雨还是怎的,楚衍不在跟前,方蓉好端端的竟同我这般亲近,原来是来膈应我的,可惜我却没什么兴致陪她。 “对了姐姐。”我正要进客堂,方蓉却将我拉住,还摒退了身边侍女,几分神秘的同我道,“前日你带回来的那个男子伤势如何了?那千年野山参可还有效?” “他啊……”我不大愿意提起裴靖那忘恩负义之人,救他一命到头连句谢都没有,含糊的回了一句,“大约死不了吧。” “什么?他还未醒?大夫怎么说?” 我听出几分端倪,微微眯着眼瞧着方蓉:“人是我带回来的,妹妹为何如此关心?” “我……我不过随口问问,毕竟是那么贵重的药材,若是用了还不见效岂不可惜。”虽然理由勉强可信,但方蓉的目光却莫名有些闪躲。 分明是心虚! 我狐疑的望着她,淡淡道:“可惜便可惜了吧,夫君家财万贯也不在意这些,不过是株野山参,改日我买了还给妹妹就是了。” “都是一家人说什么还不还,太见外了。”方蓉客气了两句,脸色不太好,推说身体不适匆匆跟我告了别。 我虽隐隐嗅到了几分可疑,不过到底没有什么依据可言,只将此事暗暗记下。 第五十三章 宴席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只是叶筠还没来,想必已经派人去请了。 我前脚将将踏进客堂,就见回廊拐弯处,楚衍换了身他平日穿惯的月白织锦长袍迎面走来。 他平素极少注重着装,却是个衣裳架子,穿什么都风姿卓然,秀润天成。今日大约是为表庄重,还特意在外面罩了一件紫金乌纱,衬得白如寒玉的面庞愈加清绝端方。 楚三在他身后低声禀报着什么,楚衍面色沉定的听着,眉头微锁,后又点点头吩咐了几句,像是有什么事要让楚三去办。 我抱着胳膊靠在门前,微微眯着眼,待他走近了才笑了笑道:“夫君可是有事要忙?” 楚衍抬头瞧见我,舒展了眉宇,温雅道:“是有些许小事,不过交给楚管家处理即可,夫人既然先来了就进去吧,为夫还有几句话要交代楚管家。” 我脚下未动,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若我没记错,前几日夫君可是亲口答应,日后出云阁的大小适宜都交由我来打理,不知可还作数?” 楚衍微愣,许是没想到那晚随口答应的一句竟被我提了出来。 “自然作数,不过……”楚衍将楚三遣了下去,温言,“这几日我正整顿出云阁,等内外肃清之后交在你手上我才放心。” “是么?”我嗤笑,不留情的戳穿,“只怕到时交到我手里的不过是一个空壳子罢了。”顿了顿,不等楚衍开口又笑道,“其实夫君大可不必如此费周章,我不过是随口一提,若是真把出云阁这么大的家业交到我手上,以我这只管吃喝风流的性子,不肖两个月便能挥霍一空。” “夫人言重了,以夫人的才智,若肯花些心思打理,断不至于让出云阁就此没落。” “夫君说笑,我这几分小聪明哪及得上夫君千万分之一,与其守着出云阁坐吃山空,不如勾搭上一个能赚钱供我花销的良配。”我说着,抬头同不远处的韩少渊招了招手,“夫君以为如何?” 楚衍抿了抿唇并未说话。 “楚阁主安好。”韩少渊摇着他那把描金的扇子稳步走来,笑意吟吟,满面春风,宝蓝色的苏绣袍子穿在他身上自有一种骨态风流的韵味。 楚衍已恢复往日的温恭,迎上去客气的拱手:“韩庄主安好,多日不见别来无恙。” “托福。”韩少渊并未在楚衍面前多停留,直接来到我跟前,眸光流转,柔情无限:“古人常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本不信,可那日你匆匆一别这么多日都没去看我,我才算是领会得什么是度日如年。霜儿,我对你朝思暮想,你想我不想?” 以往韩少渊同我浓情深意都是楚衍不在之时,今日竟当着楚衍的面与我甜言蜜语,虽说韩少渊此人行事胆大妄为,叫人捉摸不透,可这也太无所顾忌。难道今日他是特意来与楚衍撕破脸皮的? 我一时拿捏不准,故而有意避开话题。 “少渊兄今日怎来得这般的凑巧,我这正来了一位故友,设了酒宴要替他接风。” “听霜儿你的意思,像是不乐意见着我?”韩少渊温情中夹着几分幽怨,合了折扇挑了挑我的下巴:“我当你为何迟迟不去找我,原是有了新欢,我若不来,不肖几日你怕是连我是谁都不记得了吧?” 这么浓的醋意,熏得我嗓尖发酸。 “少渊兄误会。”我干笑两声,忙道:“安哥是我儿时的玩伴,情同兄妹,他难得来扬州我自然要陪他四处看看。原本想过几日亲自去府上赔罪的,没想到少渊兄你今日便来了。” “是我来得不凑巧,坏了你的雅兴吧?” 我一番解释,韩少渊还不肯罢休,倒像是我傅琴霜当真有负于他一般。 “能得少渊兄情深意重已是三生有幸,我怎敢轻易相负,少渊兄若是不信我,我以天起誓如何?”我被逼的骑虎难下,只得陪着他把戏唱圆。 “罢了,我信你。”韩少渊按下我佯装要起誓的手,语气温柔得能掐得出水来,“两情若是长久时,自不在朝朝暮暮,我韩少渊只要你心里有我便足矣。” 这话说得……我又不知该如何往下接了。 一旁被忽视良久的楚衍终于容不下去,面色稍沉:“韩庄主,酒席已经备下,叶公子也派人去请了即刻便到,还请先入座就席。” 我不禁要赞叹一句夫君大人好定力,旁人都当着面与他原配妻子亲亲热热,他还能如此镇定自若,真乃世间少有。 韩少渊浑不觉言行有何不妥,拉着我的手往里走,再自然不过的挑了两个相邻的位置与我坐在一起。 我见楚衍旁边的主位空着,暗自思量着,我与楚衍虽貌合神离,不过当着外人的面也不好让他太难堪。正当我要起身换个位置时,门口小茜扶着她家小姐款款走来。 “衍哥哥。”方蓉已不是方才见我时的那身装扮,贵比黄金的蜀锦穿在她身上,大气中透着几分华贵。与她相比,我这个连发髻都懒得梳的原配倒像是个填房丫头了。 “蓉儿,你过来。”楚衍满眼柔情的上前,将方蓉小心翼翼的扶到身旁坐下,然后介绍韩少渊给她认识。 “这位是踏月山庄的韩少渊韩庄主。” “见过韩庄主。”方蓉微微福了福身,目光却有些不敢与韩少渊对视。 韩少渊微微眯着眼,嘴角噙了丝意味不明的笑意:“二夫人好。二夫人温柔婉约,芳容丽质,实乃难得一见的佳人,如今又有了身孕,可谓双喜临门,楚阁主真是好艳福,叫韩某好生羡慕。” 楚衍恍然含笑,难掩面上的喜色:“韩庄主说笑,以韩庄主的人品样貌,只怕少有女子能不动心的,韩庄主切莫太过苛求。” “能得一人真心相待已是不易,韩某怎敢苛求?只不过,韩某没有楚阁主的好运气,虽有心爱之人,却早已嫁为人妇。此生若不能与她长相厮守,我也不愿再娶旁人。”韩少渊话说得露骨,看我的眼神也十分热忱,“不知若换做楚阁主,该如何处之?” 楚衍微微有些诧异,许是没料到韩少渊会如此问他。 我端了杯酒撑着下巴在一旁看好戏,等着楚衍开口。 想来我傅琴霜已算是无耻中的佼佼者,却未料到与韩少渊韩大美人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眼前这位分明是来勾搭你明媒正娶入过洞房的老婆的,偏偏还能若无其事的问你如何看待此事。 若换做旁人,只怕手里有什么就扔什么出去,非弄死这厚颜无耻之徒不可,可我家夫君大人也非等闲之辈,又岂能轻易败下阵来。 片刻后,楚衍不慌不忙开口:“以真心方能换真心,韩庄主若是以真心相待,自然会有拨开云雾见月明之时。” “好一个拨开云雾见月明!多谢楚阁主赠言。”韩少渊朗笑出声,回过脸来握住我的手,“霜儿,你以为楚阁主所言可信否?” 我瞧好戏瞧得正起劲,却被韩少渊这唯恐天下不乱的混球儿给拉了进来,心中不大爽利。不过韩大美人的面子还是要给的,只得闲淡的笑了笑,稀松平常道:“夫君大人博学多识,连我师傅都赞誉有加,他说的话自然是至理名言,少渊兄信他的话保准没错。” “有霜儿你这句话我便放心了。”韩少渊越发放肆,笑得狡黠。 好在这时叶筠来了,才缓和了我们三人之间微妙又僵持的气氛。 “韩庄主,你也在!”叶筠一进来就认出了韩少渊,面露喜色。 韩少渊起身同他打招呼:“听楚阁主说今日会在出云阁设宴招待叶兄,韩某便不请自来了。” 我在一旁看着有些愣神,不禁问:“安哥,原来你们认识?” 叶筠解释道:“我与韩庄主是在京城听堂会时相识的,有些时日没见了,没想到竟会在扬州遇到。” 韩少渊摇着折扇笑得欢畅:“这便是人生无处不相逢,有缘千里来相会。” “正是此理!”叶筠笑着附合,看他如此愉快的形容,想必和韩少渊在京城时交情不浅。 我凉凉的扫了韩少渊一眼,轻飘飘道:“这么说来,少渊兄今日并非专程来看我,而是与安哥千里相会来的。既是如此,我也算是多余,不如就此别过,预祝诸位尽兴……” “这可不行!”韩大美人一把将我拉住,众目睽睽之下将我搂在怀里,眼梢含笑,“这些日你叫我饱尝了相思之苦,我岂能轻易放你走。你若真要走也无妨,把我也一并带走。” “韩庄主,这……”叶筠看得有些傻眼,回头去瞧楚衍。 楚衍捻起酒杯轻轻晃了晃里头醇香的佳酿浅饮了一口,低头同方蓉低语着什么,浑然没把这边的一幕放在眼里。 “安哥,此事说来话长,你也别问了。”我倚在韩少渊的怀里感觉有些晕眩,大约是方才不自觉多喝了几杯。 韩少渊低头看着我有些担忧:“霜儿,你醉了……” “我没醉。”我晃了晃脑袋,清明了些,端起酒杯站起来:“安哥,你来晚了,要罚酒三杯,不喝可不放过你。” “霜儿,我酒力浅薄你是知道的……”叶筠面露难色。 我却不依不饶:“那日你在弥夜那能喝,怎么在我这就不能喝了?” “正是那日没分寸喝过了,引发了旧疾,大夫嘱咐我三个月内都不得沾酒。好霜儿,你便饶我这一次如何?” “好罢。”既然叶筠都如此说了,我也不好逼他,端起那杯斟满了的酒仰头一饮而尽,“你不喝,那我代你喝。” 第五十四章 好好的一桌子佳肴我没吃几口,倒是楚衍珍藏着的好酒被我喝了大半,喝到后来脑袋混沌了也记不清胡说了些什么。 酒醒已经是月上中天,夜风冷冽,吹得脑门子清明了几分。 我按了按胀痛的眉心,醉意减了大半,这才发现自个儿此刻坐在屋顶上,而一旁的韩少渊韩大美人正风雅的赏着月。 “三更半夜不睡觉坐在屋顶上吹风赏月,少渊兄真是好雅兴。”我一开口便发现嗓子哑得厉害,想来今晚是喝得狠了些。 韩少渊一把折扇不离手,回头瞧我一眼,嘴角笑意荡漾开来:“这酒当真是个好东西,喝了便能把自个儿撇得干干净净。” 我听着意思话里有话,陪笑了两声道:“少渊兄此言何意?莫非我又酒后失态轻薄少渊兄了?” “这倒不曾。”韩少渊星瞳含笑,颇有几分无奈,“只是有人三更半夜不睡觉,偏要拉着在下陪她赏月。赏月便赏月罢,还偏要爬房顶上赏,爬房顶便爬罢,可我这刚爬上屋顶,有人便倒头大睡,好似拉我韩少渊上来不过是顶一个枕头用的。” “哈哈哈,少渊兄你真会说笑。” 韩大美人颇有几分哀怨的将我望着,我赶忙恭维道:“哪有人看了少渊兄如花似玉的容貌还有心思赏月的,想来也是一个不解风情的榆木愣子。” 韩少渊屈指弹我一个脑瓜崩:“我是不是该夸你还有几分自知自明?” 我咧嘴笑:“不敢当不敢当。” 韩少渊已然对我的无耻没法子,伸手顶了顶我的脑门:“既然醒了就起来吧,压得我胳膊都麻了。” 我反应过来忙坐直了身子,余光瞥见韩大美人料子十分金贵的衣服上赫然湿了一块。正当我琢磨着如何抹杀罪证,韩大美人不惊轻尘道:“做了什么好梦,还流了口水,不如说给我听听?” 我干笑两声:“大约是梦见鸭脖子和香酥烤鸡了罢……” “噢?是么?”韩少渊不置可否的笑了笑,瞧了我两眼,“不知哪家店这么独特,还给烤鸡取了名字,叫什么楚衍的。” 我:“……” 韩大美人说话真是越来越叫人不知如何往下接了。 韩少渊见我不语,继而自顾自道:“我方才替你数了数,统共叫了一百二十八声,想来你是十分爱吃这烤鸡的。” “……少渊兄大约是听错了罢。”我的老脸有些挂不住,只得强挤着笑,“诚然我胃口好,也不至于一梦吃一百多只鸡……” 韩少渊挑眉看着我,笑得有几分意味深长:“大约是吧,不过,这烤鸡必然是你的心头爱。” 我被看的浑身不自在,可又不能在韩大美人面前翻脸:“昨晚酒喝得多了些,不过是些疯言疯语罢了,少渊兄何必当真。” “我倒以为霜儿你是酒后吐真言呐。”韩少渊不依不饶,托着下巴笑吟吟的望着我。 我暗自扶额,也就是韩大美人貌美如花,我舍不得下手,若是换做旁人我早一记扫堂腿将他踹下去了,哪容得他在耳边喋喋不休。 正当我绞尽脑汁想着如何应对韩少渊之时,韩大美人却突然胳膊一伸,将我搂住,柔声道:“你喜欢吃的那只烤鸡现如今已是别人的盘中餐,霜儿你又何必念念不忘,再说吃了这么些年也该腻了,不如换个口味?” 我靠在他的肩头脑袋有些晕,许是酒劲又上来了。 “如今我也不大爱吃那烤鸡,是该换个口味试试了。” 韩大美人似笑了一声,贴心的将披在我身上的大氅拢了拢。我的目光掠过他的胳膊,瞧见沉霜小筑外面那株槐花树下不知何时站了一个欣长的身影。 我那夫君大人想必是十分得闲,三更半夜不睡觉却溜达出来看别人花前月下,真真是好兴致。 “看什么呢?”韩少渊对我耳边吹了口气,眼梢含笑。 我回过神忙道:“没什么,大约是酒喝大了,脑仁有些疼。” 再回头,那身影已经隐到槐花树后头,许久不见动静,约莫是走了。 “外头风大还是回去吧,免得着凉。” 我点点头,同韩少渊一道下了屋顶。 不幸被韩少渊那乌鸦嘴言中,翌日一早我果真着了凉,一把嗓子哑的得如同公鸭,我也实在没颜面出去见人,把自个儿关在屋里头翻看了几本闲书消磨时间。 韩大美人到底体贴我,专程派人又送了不少好东西来,大张旗鼓的半点都不忌讳。 我躲了两日清闲,身子已好了大半,想起好些日子没去秋潋那了,便换了身衣裳出了趟门。 疏影轩白天不做生意,只因我是这里头出手阔绰的常客,同秋潋的交情又不一般,所以才能进得去这门。 秋潋大约是昨晚陪客陪晚了,今日瞧着面色有几分疲倦,不过见我来了还是沏了茶让小厮备下我爱吃的点心。 “听说出云阁最近十分热闹。”秋潋足不出户却什么都知道,也不知他是从哪打听来的小道消息。 我靠坐在太师椅上,捏了一块雪梨送入口中,施懒懒道:“不过是从京城来了个故友罢了,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那你不陪着你的故友来我这里做什么?”秋潋燃了一片凝神香,语气有几分冷淡,“再说,要是让韩少渊韩公子知道了,只怕以后我这儿的生意也不太好做。” “这般小家子气可不像我认识秋潋。”我摇着折扇发笑:“少渊兄也不是没气量的人,我同他交好断不会与你生疏。我的好秋潋,瞧在今日我给你带来了一份厚礼的份上,你就莫生气了吧。” “厚礼?”秋潋看我两手空空自然不信,“你这糊弄人的本事倒是半点都没见长。” “我的宝贝儿心肝,我哪舍得糊弄你。”我没正经的同他调笑,“礼物我确实带来了,不过不在我身上,待会儿自然会有人给你送来。” 秋潋倚在窗台前坐下,指了指外头:“你说的可是这个?” 我凑过去瞧了一眼,楼下不知何时来了一群人,抬了好大一箱东西,瞧着模样凶神恶煞的不像是好应付的主。为首的年轻男子器宇轩昂,两手背在身后,抬头看了过来。 哟,这不是裴靖裴公子么! 真是说曹操,曹操便到了。我还当他不来了,没想到他倒守信用,也不枉我救他一命。 “青红帮的少帮主裴靖。”秋潋一眼就认出了为首那人,瞪我一眼,“我还当你这几日消停了,怎的又招惹上青红帮?” “青红帮?可是那个押镖走镖的青红帮?” 秋潋淡然道:“除此之外,你还听过别的青红帮?” 原来是青红帮的少帮主,我说怎么这般傻头傻脑的也没被败光家底。 青红帮本质上来说只是一个镖局,轮名气远不如出云阁和踏月山庄,轮财势也不算是拔尖,不过青红帮的现任当家裴永德在江湖上却很有威望。为人行侠仗义古道热肠,黑白两道都卖他几分面子,他押的镖水陆无阻,在同行中口碑极佳,但凡提到青红帮裴家,没有不竖起大拇指的。 不过,口碑好并不代表裴家的人没脾气,真要招惹到了青红帮头上,不死也得脱层皮。 我又瞧了一眼裴靖一行人来势汹汹,心里不免有些打鼓,可若是此刻脚底抹油面子多少有些挂不住,况且,在秋潋的地方闹起来实在对他不住。 我不禁愁楚起来。 “这么些人五大三粗的,我这可经不起他们闹,你自己捅的篓子你自己收拾,我可不管。”秋潋白了我一眼,找了个靠窗的椅子坐下,一副打定主意作壁上观的形容。 我干笑两声,充着颜面道:“我的好秋潋,你莫担心,裴公子嘛,我认识,我同他有些交情。他若是来闹事的早就闹了,何必在门口干站着?不如这样,我把他请进来边喝茶边聊?” 秋潋显然不信我,不冷不淡道:“随你,不过,只准他一人上来,旁人一概不许进。” “自然自然,那些个五大三粗怎能入此风雅之地,我这就派人去请裴公子。”我陪着笑,招来一个手脚麻利的小厮,吩咐了他几句。 不多时,那小厮就一脸愁容的折了回来。 “秦公子,那位裴公子说他不上来,请秋潋小相公下去说话。” 秋潋把脸一转:“请我做什么,我又不认识他,不去。” “一回生两回熟,现在不认识,待会儿不就认识了。”我忙倒了杯茶送过去,“再说裴公子也算是一表人才,见一面也没什么不妥。” “你不是同他有几分交情么?你怎么不去?”秋潋不拿正眼瞧我。 我瞧他这回是铁了心不替我收拾烂摊子,只能叹了口气:“好罢,此事本就与你无关,算我拖累你了,我自己同他说便是了。不过待会儿要是他们人多欺负人少,你可不能袖手旁观,好歹替我叫几个伙计替我挡一挡。” “行了,整个扬州城也只有你欺负别人的份,哪有旁人能欺负得了你?” 我甚是得意的点点头:“这倒是句实诚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