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盛宴》 第一章 初见一吊,请多指教 夜静,无声。 一弯孤月斜悬于某处高楼的檐角,将一抹冷白淡薄的光,遥映在窄巷斑驳的灰青矮墙上。 矮墙下有人在奔跑,披着一头月色,远望去如乌发早霜。 脚步声啪啪清脆,是赤足底接触地面发出的声响,脆声里喘息粗重,嗬嗬如时刻便要掉气。 然而那步子却不停,一直到了窄巷顶头,再转个弯,跨过白日里街坊洗菜刷碗便溺的一道浅浅水沟,转过一堆碎砖,步子太急,以至于被砖头绊了一跤,哎哟一声向前一扑,正扑在一户人家的门上。 哎哟声细弱,属于年轻的女子。 那女子也不起身,就势扣住门环一阵猛敲,声响当当,惊破夜的寂静,夜鸟怪叫着飞起,黑羽遮没苍青的天色。 奇的是这般动静,也没惊动周边任何一户,依旧是死一般的寂寂,连户主都没人起来看一眼。 扣门声愈急,夹杂着女子渐起的啜泣。 “阿尚哥,阿尚哥,你开门,开门啊!” “我知道你没睡,你开门啊!” “阿尚哥,求求你,求求你去和县尊说,我是你的未婚妻,不能再应王府的召啊!阿尚哥!” “阿尚哥,你就忍心这么丢下我不管,你说过要护我一辈子的啊!” “阿尚哥!求求你开门啊……” 哭声越来越烈,越来越凄厉,幽幽远远地传开去,远处一线明灭的灯火,似乎停了停。 忽然便起了一阵风,盘旋呼啸,呜呜逼近,风势于这平和的春夜里,凌厉得分外不协调,女子不禁颤了颤,哭得越发惨切,然而那门依旧在眼前,冰冷而岿然地矗立,门缝里透着一色令人绝望的黑与静。 女子身子渐渐软了下去,挂在门环上,似被霜打蔫的花儿,只剩了低低的呜咽。 头顶盘旋的风声忽然一烈,随即哗啦一响,似乎有什么重物落在了这户人家的屋瓦上,巨响惊得女子吓了一跳,止了哭向上张望,却被门檐挡住视线,什么都没看见。 屋子里头却因此有了动静。 咒骂声,起床声,踢踏踢踏步声响起,随即一个微哑的女声,怒声道:“闻真真,深更半夜发什么疯!刘尚读书三更才睡,你这是要耽误他进学吗!” “刘婶,刘婶!”闻真真得救一般拍门大叫,“开门啊婶子,让我见见阿尚,我有话和他说!” “深更半夜孤男寡女说什么说!”刘婶冷声道,“你马上是要进王府的人了,不要不守妇道,牵扯我阿尚落了不是。” 闻真真怔了怔,哭声越发大了,“刘婶,你这么说,是……是不认我这个未来儿媳了……吗……” “由得我认吗?贵人看中你是你的福气,我们贫门小户,凭什么去和贵人抢人?”刘婶语气放缓,“真真啊,婶子看着你长大,你模样好性情好,才有今日的好运道,我们不敢阻你前程,也不能触了贵人霉头,婚约这事就别提了,你若念着我家阿尚的好,将来得了富贵,别忘了提携他一把就成。” “刘婶,刘婶……”闻真真绝望地呜咽,“烈女不侍二夫,我……我不会去王府的……” “那是你的事!”刘婶瞬间变了脸,厉声道,“既然你自己找死,就死得远远的,别连累我家阿尚!他是我老刘家三代里第一个秀才,将来要光宗耀祖,可不能被不知好歹的女人给害了!” “死……”闻真真抽噎一声,仰头看着上方冷冷的月,忽然恨声道,“叫刘尚出来!他今天不出来,我就吊死在你家门口!” 院内,刘婶听着闻真真如冰似刀的声音,下意识打了个寒战。 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万一这女子怒极发昏真悬了梁…… 她犹豫一下,提了灯,往门口走,打算让人进来再好好劝劝算了,这样闹着,给别人听着也不是事。 她刚走到门口,忽然上头屋瓦响动,随即什么东西啪一声砸下来,正正砸在她头顶。 刘婶哎哟一声,一摸,一手鲜红,头顶已经被砸破了。 她又惊又怕又怒,顿时将灯噗一声吹熄,怒道:“死丫头,还敢砸我!”气冲冲转身就走。 门外闻真真一脸茫然,急忙拍门,“刘婶,刘婶,怎么了?谁砸你?我没有啊!” 里头没有动静,她越发着急,将门拍得山响,“刘婶,阿尚!” “嚎什么丧!”里头刘婶的骂声伴随着重重摔门声响,“半夜三更跑人门上要死要活,这就你闻家那个整天眼睛长头顶上的老虔婆调教出来的好家教!今儿个我就不开门了!要死赶紧的!” 砰一声巨响,里头的门甩上了。 闻真真仿佛也被那动静震着,再也站不住,顺着门软软滑下来。 她微微仰着脸,湿漉漉的肌肤倒映着冷冷的天光,似一方染了雪霜的玉。眼眸里一半无尽的水色,一半绝望的深黑。 半晌她轻笑一声,又一声。 “原来说过的话不全是真的。” “原来给出去的就再也收不回来。” “我还剩什么呢?”她对自己说,“屈辱至此,颜面扫地,丢了自己的尊严也罢了,还连累祖母父母受辱,我还有脸留在这世上吗?” “那就去死吧。” 她缓缓抽出了自己的腰带,一抛,抛在了刘家的门梁上。 ********************************************* 屋顶下,一个人在悬梁。 屋顶上,两个人在看戏。 说都在看戏其实也不大准确,因为文臻并没有心思观摩,她从天上跌落,落在刘家的屋顶,跌得七晕八素,满天的月亮星星都在眼眸里碎成片片,到处乱飞。 底下的哭泣对话她都隐约听见,并没有兴趣仔细听,不过是痴情女子负心汉,趋利避害市井风,从古到今烂大街的梗。 她清晰地知道自己穿越了,那自己三个因为身怀异能而被研究所圈养的舍友,在逃离过程中因为误操作,被吸进了幽邃漫长的虫洞。 从头到尾她都努力保持清醒,看见君珂一把抱住了离自己最近的幺鸡,看见景横波拼命乱抓结果一个都没捞着,看见太史阑闭着眼睛在云层里掏摸,雁过拔毛。 唉。 以后谁来给她摘菜,谁来帮她试吃?谁来负责洗碗? 垃圾处理器哪里买?最新型厨房用具何处购?世界各地食材怎么搞? 这里一看就是鸟不生蛋,能让她研究完成鸟蛋的第三十八种吃法吗!? 还有,自己穿越虫洞时都不忘紧紧抓住的箱子背包在哪,那里面有她安身立命的宝贝。 只要厨艺还在,她就是穿到原始社会都不在怕的,民以食为天嘛! 爬起来找了一圈,看见自己那一堆,落在不远处一个巷子里,文臻一喜,站起身来。 这一站,没提防这时代贫门陋户屋瓦的结实度有限,一脚险些将瓦片踩破,慌张之下脚一滑,又踢下了一块瓦片,瓦片好巧不巧,落在了刘婶头上。 由此打断了刘婶的开门打算,然后刘婶怒骂回屋,底下没了动静,文臻便觉得,那姑娘认识到了人性的凉薄,自己回去了。 她小心翼翼以蹲姿慢慢爬起,不想再踩破或者砸碎屋瓦。不想刚一动作,就听见“啪”的一声。 但这声音并没有出自她脚下。 文臻转头。 就看见一弯弦月,勾起一抹飘飞的衣襟。 衣襟质地精美,色呈淡银,几近和月色一体,在身后藏蓝闪星的天幕之下,鲜明如一抹流光。 因为衣带当风的姿态太过优雅曼妙,所以隔了一会,文臻才发觉,真正优雅的其实是浮雕一般凸显于星月苍天之间的身形。 那身形颀长。此刻衣衫掠举,因此紧致腰线一双长腿越发清晰,却是不属于女子的纤细,也绝无男子的粗壮,只让人觉得,每一寸肌骨都精致,每一分线条都讲究。 不爱好文学的文臻,生平第一次无比流畅地从心中流过一句诗。 皎皎玉树临风前。 再合适不过。 看不见他的脸,应该肤色玉白,因为和身后月光融为一色,似生雪,似有光,只能感应到一双眸子目光深而远,投注于身如有实质,令人心生凛然,不敢逼视。 文臻目光落在那人脚下。 一块碎瓦。 一时有些不可思议,这人一看就有身手,因为出现得无声无息,怎么可能和她一样踩破屋瓦。 那么是提醒她他的存在? 也不像,因为那人看的根本不是她,好像是她脚下的瓦。 他看看她脚下碎瓦,再看看自己脚下碎瓦,再看看四周,满意地点点头,然后上前一步,轻轻一踢。 又一块屋瓦落下。 文臻悟了——这怕不是个神经病吧? 那人又用目光丈量了脚下和四周,终于满意,道:“好了,终于齐整了。” 文臻看看他站的位置——屋顶正中。 再看看落下的瓦,以他为轴心,一左一右,两边各落了一块。 精准得很,因为缺口两边剩下的瓦都是六块。 这家伙大半夜跑屋顶上碎瓦踢瓦,就是因为她之前压碎一块瓦又不慎踢落一块,所以特意搞个……对称? 有病吧? 那人似乎根本不在意她怪异的眼神,微微偏头,眼光并没落在她脸上,忽然道:“听。” 声音微微低沉,文臻没来由地觉得和这星月夜色很搭,让人想起穿过浩浩夜空的风,掠至远山,雪因此簌簌地落,天地却越发静而远。 她下意识便因此集中注意力,然后她听见夜虫轻鸣,听见刘婶丝丝吸气,听见脚下,屋檐之下,一点细碎的,无法捉摸的声响。 文臻有点摸不着头脑,心底却有些隐隐不安,探头对屋檐下看,底下黑沉沉,看不出究竟。 “救不救?”他问她。 文臻更加莫名其妙,然而此刻灵光一闪,脱口而出,“救!” 锦衣人似乎有些诧异,遥遥地看了她一眼,文臻又觉得心中一紧。 为防止被神经病推下屋顶啥的,她悄悄扣紧了一块尖利的碎瓦。 神经病忽然又道:“可惜,迟了。” 文臻已经不打算理他了。 锦衣人也不打算理她了,抬脚,便如走平路一般走下去,一边走一边道:“你反应太慢,欠她一条命。” 什么鬼! 他一脚走了下去,没入檐下的暗影里,又道:“也欠我一个人情。” 啥? 我是谁?我在哪里?我在做什么? 他站在刘家的大门口,微微仰头,似乎在看什么,道:“又不齐整了。” 文臻还没反应过来,忽然身子一斜,一个倒栽葱栽了下去,天旋地转之中,忽觉脚上一紧,再睁眼,天地都倒了个个儿。 眼前是泥地,她挣扎着眼睛往上看,看见青色的檐角,和一方被檐角割裂的天空。 身子晃荡,撞在什么硬硬平平的东西上,砰砰作响。 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自己被倒吊在了一处门檐下。 果然是神经病! 好在手中碎瓦没丢,她腰力不错,一使力翻身而起,拿着碎瓦要去割脚上的绳子。 那动作超级费力,做了一半她力竭将落,忽觉不对,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对面悠荡,她抬眼一看。 对面,刘家,一模一样的门檐,一模一样的大门,一模一样的门梁正中的位置,悠悠荡着一个人。 那人头发披散,鞋掉了一只,脖子以一种诡异的姿势垂下,一阵风过,风吹开她遮面的长发。 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文臻脑中轰然一声。 砰地落下。 脑袋撞在门板上。 金星四溅。 晕过去前一霎,她脑子滚滚奔过,一万匹羊驼。 ------题外话------ 1、阔别三载余,亲们依旧在,感恩。 2、大家应该都知道,写书这东西也是熟练活计,太久不写,实在是手生,事务又繁杂,至今犹在艰难地找感觉中,我原以为我可以轻松渡过,但现在发觉并没那么轻松,所以,如果一时大家也没找到读我书之前的感觉,也请多见谅,提前谢谢大家的包容。 3、感谢开文前后我不离不弃的死忠们为我所做的一切,感谢花费很多精力为我修改封面的江湖橙子。 4、那些评论、收藏、礼物、都是你们的给予,长久离开造成的忐忑有多重,你们给我的抚慰就有多厚,哪怕从头开始,也因此拥有了力量。 5、更多的话在开文的公告里,那是写给你们的最真心的文字。 6、我已归来,愿与你们,重新相爱。 第二章 黛X芬奇遇记 二月春风,似剪刀。 文臻睁开眼睛的时候,心中最先浮现的就是这句话。 这剪刀特么的可真利啊,冰锥子一样刮在身上,擦擦擦一路过去,文臻觉得自己表皮细胞一定死了一层。 这么利的剪刀,适合用来剪老菜根…… 近乎炫目的天光直刺入眼,刺激得文臻眯起眼睛,眼前是天空,天空两侧有红砖的墙一路延伸,好像自己躺在了某个巷子里? 文臻记得先前在刘家的屋顶,好像看见附近不远就有一条比较隐蔽的巷子。 是谁把她拖过来的? 这个念头没转完,就听见轻轻的一声疑问。 “咦?这是什么古怪衣服?” 声音很清澈,少年声,却不够劲儿,透着几分骨血中的虚与弱。 文臻睁开眼,就对上另外一双眼睛。 眼睛和声音一样清澈,文臻第一次明白什么叫“乌溜溜棋子般”的瞳仁,简直是两颗品质最好的黑得发亮的大黑枣。 睫毛也黑,也不知道是沾染了雾气还是水汽,微光闪烁,和发色一般泛着鸦青沉羽色,文臻觉得未干的上好发菜也不过如此了。 美色如美食一般让人沉醉,以至于文臻有一刻恍惚,然后才发现对方手里的剪刀,亮闪闪,尖利利,何止能剪老菜根,剪椰子蟹都一刀斩。 刚才就是这把剪刀? 是哪里发生了误会让她想起春风的? 真是对不起春风。 想到风……为什么肚皮凉飕飕的?文臻低头一看——卫衣已经被剪成两半。 下一秒尖叫准备冲到喉咙口。 “啊!” 有一瞬间文臻以为自己拥有了意念发声的异能,再一看原来是对面的黑枣发菜,被她的忽然睁眼惊得一蹿而起,手中剪刀抵着的那块粉紫色的布也被挑起,在日光下划过一道暧昧的弧…… 那小小的一条布,在日晕中飞舞,如船、如月、如两节刚煮熟的藕…… 哦买葛我的黛安芬! 文臻这辈子腰力都没这么好过——一跃而起,直蹿三尺,长长伸出的手眼看能碰到罩罩带子的边缘,然而那黑枣发菜惊慌之下,好死不死转了个身,手一扬。 文臻到手的藕飞了。 一阵马蹄疾响传来,此时巷口,正好经过一辆马车。 马车车速极快,白驹过隙,不过刹那。 文臻的藕向马车飞去。文臻并没有急着追,马车窗帘垂落,飞不进去的。 然而就在这刹那,帘子一掀,一只手伸出,指尖一勾,黛安芬便斜斜挂在那雪白如石雕的指尖上。 日光斜斜掠来,喷洒于玉琢般指尖,指甲晶莹如贝,缀钻一般光芒流转。 文臻先被那般少见的美惊得怔了怔,心中恍惚念头一闪——昨晚那么狼狈出了一身汗,罩罩没有及时换,真是对不起这玉手…… 啊呸,要不要这么贱! 下一瞬那手指一转,黛安芬绕了一圈,舞狮似的。 文臻目瞪口呆看着,觉得自己脑浆也随着转了一圈。 一圈转过,黛安芬眼看要飞出去,文臻大喜正要上前,却见马车中人一弹指。 一个动作,不知道怎的也能看出嫌弃。 黛安芬被弹飞,却不是向着地上,直向赶车的护卫飞去,那车夫也并不意外,一伸手接了,熟练地往车门上一挂,啪地一甩鞭,骏马长嘶声里,车身如电掠过。 文臻的尔康手,离马车壁还有零点零零一寸的距离。 车轮辘辘,白色描金的车身似镀了金光的云,自青石地上腾起,文臻只看见拉车的骏马雪白的鬃毛伴粉紫色黛安芬波浪般一涌,下一瞬只剩她面对空巷寂寂的风。 像童话,像梦,然而童话里马车带走的是灰姑娘。为什么到她就被带走黛安芬? 转头,黑枣发菜不知何时也站到她身边,正出神地望着马车去处。 那神情,与其说是惊叹羡慕,倒不如说是紧张警惕。 哦呵呵。 文臻笑眯眯拿过他手中的剪刀,神情甜美地往某处一戳。 “嗷!” 巷子里又一阵腾腾的风,跑过一头捂着屁屁的狼。 狼身躯瘦弱,嚎叫声却不遑多让,光速飚出了文臻的视野,伴随着杀狼一般的尖叫。 “刘小子媳妇诈尸啦!不仅诈尸还杀人啦!快来人啊!救命啊!” 文臻一眨眼,他就跑完了百米长巷,身后拖的烟尘笔直成线像尺子一样戳在她鼻尖。 刘小子媳妇…… 这个称呼让文臻彻底清醒,昨晚的遭遇终于挤入脑海。 是指昨晚在人家门口上吊的姑娘吧? 想到昨夜,就想到倒吊时的血流倒涌,想到颠倒的天地里,风吹开对面尸体长发的那一瞬,那张几乎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深夜,以那样诡异的姿势看见那样诡异的一幕,这种体验,真是这个世界送给她的最美妙的见面礼。 看来后来她被人解了下来,又送到了这个巷子里,刚才那个家伙看她衣着怪异,又无法解开她的卫衣,所以想剪了衣裳偷东西? 因为她和那位上吊自杀的闻真真长相十分相似,所以他认为她是闻真真? 因为看见了胸罩这种奇怪的存在,所以他有些惊诧,又一心求财没有注意她的呼吸,所以他以为是诈尸,反应过大,生生将她的罩罩给甩了出去。 昨晚神经病,今朝偷“尸”贼。 这个世界真是太不友好了! 文臻四面看看,青石板,泥灰墙,墙顶可见远处灰黑色的檐角,垂着微带锈迹的金铃,黄昏的日光薄薄地铺在或青或黑或红的瓦面,像划开了一片片斑斓的水面。 水面上倒映烟火人间。 万幸的是,她的一大包调料厨具还在,就在身边不远处,结实的帆布包已经开了一个缺口,大概刚才已经惨遭过发菜毒手,只是里头的东西对于他来说过于深奥因而幸运逃过一劫。 文臻低头看看自己,有点发愁,卫衣已经被剪破,先不说奇装异服引人注目,衣不蔽体会不会被立即沉塘? 此处距离刘家院子不远,文臻爬上不高的矮墙,果然看见十几米外的刘家院子。 这巷子里的房屋布局样式都差不多,刘家门口吊着的尸体也不见了,让她认出刘家的,是她家屋顶边沿很明显脱落的两块瓦。 那两块瓦一左一右,掉得对称,远望去刘家屋顶像一个缺了两边门牙的老太的嘴。 这让她一阵恶寒。 随即她忽然想起一件事,只感觉浑身汗毛都似忽然炸开。 先前醒来时,卫衣被发菜挑破,但是,黛安芬那种构造,怎么可能被直接挑飞出去? 文臻忽然觉得有点冷,搓搓胳膊,四面空荡荡的没人,夜色渐沉如幕。 被倒吊是昨夜的事,但现在已经夕阳西沉,她晕了整整一夜一天? 远处隐隐有唢呐之声,音色凄清,将这春光都吹淡三分,不远处有一个小而破的土地庙,庙里的土地像不知道出自何方匠人之手,远看青山绿水,近看龇牙咧嘴,戴朵俗艳的绸花,披件质地粗劣的红绸衣,衣摆几个绣字,只看得见“福……神……”几个字样。 优秀厨师的必备技能是什么? 就地取材。 文臻上去就剥衣服,那神像忽然开口:“呔!何方妖孽,敢来惊扰本座!” 文臻吓了一跳,这才发觉这“神像”脸上金漆剥落,露出黄黑的肌肤底色,一双眼珠子骨碌碌转啊转,竟然是个人假扮的。 但明明刚才她没感应到一丝人的活气儿,怎么看都是一尊神像! 那假神像身前托盘上,零散几枚铜钱。 哦,原来是个职业骗子,具有古代特色的骗香火品种,还挺专业。 文臻呵呵一笑,蓦然脸色一恶,扒衣服的手转为拳头,一把揪紧了那家伙衣襟。 再一眨眼,眼眶里已经蕴了泪。 “假的!你竟然是假的!我爹重病,我娘急得来求神,把家里最后三千两银子献给你,还让我再来上一炷香,结果你特么的是个假神仙,我们都快活不下去了你还骗!你良心被狗吃了!装!你装!我叫你装!把三千两还给我!” 顺手抽出别在腰后的德国精工无涂层天然灰口铁耐热270度特殊曲线设计随身小锅铲,我敲,我敲,我敲敲敲! 一边敲一边泪珠儿簌簌掉,说哭就哭,都不带酝酿的! 那人猝不及防,东躲西藏,愣是躲不过她雨点般的小锅铲儿,那锅铲质地坚硬,闪烁着长期和铁锅摩擦摩擦的格调灰,在浸淫厨艺十几年的文臻手里,就好比小李飞刀的刀金轮法王的轮,疾如闪电例不虚发,那货被敲得吱哇大叫,“退钱!退钱!我退钱啊啊啊你别敲了……不仅退我还补,这里的钱你全拿去……三千两没有……啊啊啊别敲了……”一边捂头一边赶紧把盘子里的钱往前推,哭诉,“今晚才开张,只有晚上我才能装得像……差不多也有十个铜子儿……” “不行,我气不过!”文臻软绵绵地气吞山河,“衣服!给我!脱!” …… 一刻钟后,文臻披着红绸衣,绸花解开了当腰带扎,怀里揣着叮当乱响的七八个铜子儿,像个提上裤子走人的二大爷,优哉游哉开始逛街。 身后破庙里福神爷呜呜哭泣宛如被白嫖且抢劫的清倌…… 眼前是条颇有些破落的小街,四面门户低矮,偶有木门半掩,透漏一丝昏暗烛光,街上行人寥寥,大多神情懒散,趿拉着鞋跟,眼皮盯着地面,懒看行人。 经济不发达地区(年代)特有街景。 文臻寻思着今夜要在哪里落脚,虽然不知物价,但这点铜子儿放哪应该都不够住一晚,大晚上酒楼饭馆都关门了,想要找个地方展示厨艺混个食宿也不成,忽见对面走来一群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还带着动物,当先一人扛着一根旗杆,旗杆上垂头丧气耷拉着一面旗,上面隐约有“桑家班”字样。 看打扮神情,像是传说中卖艺的。 文臻眼睛一亮。 自己的这一双眼,拥有奇妙的微视异能,能看见十米外一根毫毛的颜色,能隔一个教室读书,能在米粒上肉眼刻字,能采细菌做汉堡,简直是居家旅行走江湖卖艺的必备法宝! 有这一手本事,杂耍班自然举双手欢迎,就先在这杂耍班混几天,有个落脚处,再慢慢适应环境呗。 她急忙快步迎上去,当先一个老者,肤色暗黄,每条皱纹都承载着江湖的风霜,看见她迎面而来,眼神警惕,“姑娘,何事见教?” “大叔您好,”文臻一开口,甜死人不赔命,先猛夸了一通这班子如何优秀自己如何看见他们表演便走不动路忍不住跟了一段路冒失之处尚请见谅,随即客客气气道:“小女子前来投亲,亲戚却已经搬走,小女子衣食无着,想要自谋生计……” “你也想加入我们班子?”老者打断她的话,上下打量她一番,皱眉,“那你会什么?走绳?舞剑?翻跟头?” 文臻呃地一声。 绳子爬不上去,舞剑打到脸,跟头能翻马趴式,要不? “我会微视……哦不就是我的眼神特别特别好,能看极其微小的物体,您可以新增一个节目,让观众站在很远的地方,拿出很小的东西……” “能察细微物是吧?”老者又一次不客气地打断她的话,“那行,我问你,抬头,西北方向,城门第三个角楼上,那面旗子左下角有什么?” 文臻抬头,前方景物沉在灰黑色的天色中,只余一个模糊的轮廓,屋舍连绵,街道狭窄……城门在哪里? “德子!” 一个黑脸少年应了一声,眯起眼抬头看了看,瓮声瓮气地道:“爷,趴了只蜘蛛。” 文臻:…… 您玩我呢吧? 老者睨她,“不信?” 文臻摊手——您倒是来点真格的叫我信哪。 老者点头,“行。”又唤,“安子!” 一个瘦瘦的汉子应了一声,伸手对空一抓,摊开手。 手中多了一只蜘蛛。 文臻:…… 这戏法变得好。 行,不要便不要吧,还魔术撒谎一起上。 人家也是有自尊的! “见识了您哪。”她甜笑着,一鞠躬,“既然不方便,那我也不打扰了,老丈再会,再会。” 还是别会了,真是的,对美女太不友好了。 她转身就走,身后,老头子啐了一声。 “这点把戏,也敢大言不惭要卖艺,直接说打秋风不就好了!” 文臻:…… 至于嘛,用这种骗人手段拒绝也罢了,还要骂人! 她回头,“我倒是想打秋风呢,可是诸位这德行,秋风都比你们讲究些!” 在老头准备操箱笼担子揍她之前,她哒哒哒地跑走了。 这地儿,民风不咋! 在路边破庙藏了一会,等那群人没找到人骂骂咧咧走了之后,文臻才探出头来。 环目四顾,不知何时起了雾气,雾气里隐约人影幢幢,远处一线黄光被风卷着飘飘摇摇,伴随着忽远忽近的低低哭声,听得人心头发紧,偶尔一声梆子敲响,音色脆亮,却并不让人觉得得救,越发心惊而凉。 有人从身边过,步履匆匆。 “快回去,马上就要宵禁了!” “今儿怎么宵禁这么早?” “哈,你不知道?因为那位主子来了啊,”雾气里那人伸了手指,似乎比了个数字,随即一声咂舌,“魔头啊,别说提前宵禁,县尊大人恨不得城门都别开才好呢。” “那头怎么有人在烧纸?”另一人疑惑地道,“好像是闻家两口子,在门外头哭呢,这时候还在外头,也不怕被巡城司捉去吃牢饭。” “丫头死了,就吊在自家门口,闻家大娘昨夜找女儿拉开门,险些没吓死。年轻横死,不能过夜,一早就草草发了丧,送去了草岗头葬了。如今只剩下栖栖惶惶几个老的,巡城司捉去又怎样?大不了下去一家团聚。”先说话的人摇摇头,拉了朋友加快了脚步。 文臻眯了眯眼。 闻真真的父母已经葬了闻真真?闻真真不是吊在刘家门梁上的吗,怎么说是死在自家门口? 这一夜一天时间,又发生了什么? ------题外话------ 送上肥厚的一章,本来不想这么大方的,但是截不开,心疼我本就很苗条的存稿君。 昨天的情节提示一下,并不是什么王府纳妾,代嫁之类的梗哟。 昨儿本想回复留言表达一下对亲们浓烈的爱的,结果被两千条留言惊了个跟斗,除去抢楼的九百条,剩下一千多条你们都是话痨吗? 感谢大家的热情,今天好像抢楼活动继续?来来来,走过路过不要错过,收个藏啦留个言啦,不然就是白嫖臻啦。 礼物什么的就不要送了,三年半没写书了,虽然有不得已的理由,但我内心的愧疚如黄河之水滔滔不绝,所以你们不要抢戏,现在是我的实力宠粉时间哟。 第三章 撕逼是个技术活 此时文臻再看不远处的烟气和黄光,顿时失去了恐怖感。 不过是两个失去女儿的可怜老人,在路边烧纸,悼念亲人罢了。 倒是自己,和那三只失散了,孤身在异世,听那两人口气城中也不太平,今夜如何安然度过,首先就是个问题。 文臻想了想,向那哭声方向去。 闻真真的死,疑团很多,有些事,闻家夫妇有权知道。 还没走近,就听得人声吵嚷。 其中一个声音,有几分熟悉。 “闻家大娘大爷,别在这哭啦,你家真真姑娘诈尸了!真的,就在那头大裤裆巷里,穿着个奇奇怪怪的裹尸布,你们先前送葬一定埋得太浅,也不知道被谁顺手给召出来了,方才吓死我了……” 这描述,听起来咋这么熟? 还有,顺手召出来是什么鬼? “死小子,满嘴喷什么蛆?真真人都没了,你还要嘴里糟践她,什么诈尸?什么埋得浅?她埋在城外梨花山,棺材虽薄,也是老娘我攒了几十年的老本,深埋一丈,坟头老娘亲自填了土,什么大裤裆?再胡吣吣老娘先把你脑袋揍到裤裆里舔卵!” “娘子!”苍老的男声颤巍巍,满是不赞成的语气,“君子绝交不出恶语!……易小哥,子不语怪力乱神,真真尸骨未寒,还请易小哥口舌留德……” “又掉文!和这小泼皮掉什么文!”那女声粗嘎,砂纸般磨人耳朵,“真真都死了你还掉文,一肚子书读到狗肚里!” “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吾不与你一般见识……吾这就走……哎哟!” “死老头子,跟你说了多少遍走路看路看路!来,扶好你的打狗棍!” “此乃拐棍……” “再嚷嚷打你孤拐!” “……” “大爷大娘,别走啊,听我说一句啊,我真的在大裤裆巷看见真真了!也不知道谁把她从山上又弄下来了,她还戳了我屁股呢!你们信我,她真的诈……啊不,活了!” “哟,你说谁活着呢?”一个微尖的女声忽然插入。 文臻停住了脚步——这是刘婶的声音。 逼死了闻真真,还敢来见苦主? “刘家嫂子,你们来了,来的正好。”闻大娘语气忽然平静了,“真真虽然还没过门,但也是你家请过媒下过定的未来媳妇,生死都该算你刘家的人了,我们这的风俗你也知道,孩子未嫁横死只能埋乱葬岗,这自然不成,你看看,什么时候把她接到你刘家坟地里去?” “呵,闻家妹子你这话听起来荒唐,没过门就是没过门,怎么能进我刘家祖坟地?”刘婶子听来似乎在冷笑,“真真是自尽,明明有泼天富贵等着她,非要做这不能见人的事儿,招贵人不待见还牵累我刘家!我今儿来,就是请闻家妹子把咱们当初的礼给退了,这媳妇,生死,我们刘家都不能再要了!” “由不得你不要!”闻大娘冷笑得更大声,“当初是谁从小儿就缠着我家真真?是谁拿了真真绣花织布的钱上私塾?是谁考秀才多年不中就靠真真供养?是谁哭着下跪求真真嫁他?又是谁家一家老小,三番两次上门,说若得真真,必定把她当姑奶奶供着,哄得真真自己点了头?依我,哪只眼瞧你家都凉薄孤寡性儿,才不要独生女沾染你家一身的酸臭气,偏偏真真被你家小子迷了心窍,到最后落得这个下场,”她声音似乎哽了一哽,随即便恢复如常,泼辣更盛三分,“贵人看上真真,真真是有夫之妇,贵人再贵,也没有强夺民妻的道理,你家但凡有点血性,府衙里一说,真真未必会被逼到那个地步,可你家做了什么?急急地便要退婚!逼死真真的不是贵人,是你脸皮好比狗屎的刘家!” “哈,闻娘子,你这是嚼得哪门子蛆?我家刘尚一表人才,聪明上进,靠自己考中秀才,什么时候用过你家真真一个铜子儿?倒是你家,定亲聘礼,一年三节孝敬,算算几年下来多少银子?想赖着不还,留着做棺材本儿还是怎的?可惜无儿无女,棺材打成金丝楠木,也没人给你烧香!” 一阵静默,文臻又搓了搓胳膊,等着下一波的狂风骤雨。 大妈的杀伤力果然是爆炸级的。 闻大娘却并没有暴跳如雷。 “刘尚,”她粗嘎的嗓子压下来,有种深入骨髓的忧伤疲惫,透在嗓音里仿佛也要逸散出沙沙的灰。 “我不和你丧良心的爹娘说,你老刘家,总归出了你一个人才,烂泥浆里也能生出莲苞苞,我今儿就再当你是歹竹生出的好笋,你说,你今天,要来咋的?” 又一阵静默,夹杂着咻咻喘息和呐呐咕哝,喘息的是愤怒而痛苦的老夫妻,咕哝的是“歹竹家的好笋”,连隔老远的文臻,都能感觉到空气里弥散的尴尬气息。 好半晌,这静默才被一阵笃笃的怪声惊破,那声音似乎是拐杖敲地的声音,很有节奏,引得众人凝神倾听,随即蹬蹬脚步声起,闻大娘似乎返身进门去了,很快出来,哗啦啦将一堆东西往地上一扔。 “拿回去!十年孝敬,够买半根金丝楠,正便宜你们打棺材!” 又是一阵咕哝,随即人影散去,刘婶心中愤愤,恨恨踩过地上那堆烧过的纸钱。 闻大娘的声音忽然尖利地响起。 “杀千刀的,做甚踩纸钱!” 音调凄厉,惊得枯树上黑鸦哑声怪叫,刮耳入心。 刘婶子的脚步声愈发踏踏,重重跺几脚,冷笑声远去。 “花这许多铜钿买这些纸钱,那没福的用得着?” 闻大娘的追骂不甘示弱,紧紧跟在他们身后。 “难怪你们踩,原来是要带走用得着!” …… 纸灰暗红的光一层一层灭了,如泪眼于梦寐深处终阖。 闻大娘的哭声,在人走远之后,才压抑着响起,听起来颇古怪,像蒙了被子扭曲抽搐,喉咙里逼出刀一般细的音。 世人谁不是蒙了被子过活,猜不着掀开被子看见天光还是绝崖,只能在黑暗中含泪揣摩。 这泼辣倔强的女子,红尘里摸爬滚打,将自己活成了书痴丈夫和情痴女儿的一尊门神,然而终究命薄人贱,抵挡不住贵人自云端轻轻丢下的眼神。 女儿自尽她没哭,夫君无用她没哭,亲家退婚索回彩礼她没哭,所有泪都只流在此刻,伴漫天飞舞细碎纸灰默默咽尽。 只有那颗黑枣发菜,还在嘀嘀咕咕,“别哭了别哭了,真的真真没死,我说了咋就不信呢……” 闻大娘:“滚!” …… 闻大娘夫妇互相搀扶着回了屋,背影躅躅凄凉。 文臻注视着她们走进身后小院,却并没有跟上去,转身跟上了刘家一行人。 ------题外话------ 目前基本都是十点左右更吧,如果在外开会啥的会提前。 第四章 老相好,泡一泡 长街上行人寥落,文臻不远不近跟着那极品一家,想着闻真真明明吊死在刘家门上,却变成了死在自家门口。大半夜的这家人把闻真真的尸首解下来再挂到她自己家门口?闻家大娘没被吓死真是祖上烧香。 这一家子的缺德程度,在那一世可以换个几万转发了。 刘家婶子一路上还在数着那些礼物,不住嘀咕哪个哪个少了哪个哪个好像用过了,她家一直没说话的老头子嗒嗒地吸着水烟,半晌才不耐烦地说一句,“行了!东西拿回来还不知足!” “话说得好像不知足的是我一样,”刘婶子眉毛一竖,“想做这被人戳脊梁骨的事的人可不是我!” “是我又怎样?你妇道人家懂得什么?” “是你你咋不自己去说,顶我在前头当恶人?还拉扯上阿尚,平白被那泼辣货糟践一顿,”刘婶子越说越气,“要我说,你这么巴巴要回彩礼做甚?也没多少,何必做得这么难看,阿尚以后在街坊面前怎么做人?” “怎么做人?他功成名就光宗耀祖,有得人抬举他,不需要特意做好人!”老头子声音嘶哑,“谁是去要彩礼的?只是这时节,和闻家撕掳干净要紧。” “真真都死了,贵人没道理继续追究,你这是在怕什么?” “妇人见识!你以为贵人是看上闻真真?话本子看多了,尽做些飞上枝头的梦,贵人什么美人没见过,至于到这乡旮旯里要个村姑?” “那贵人指名要闻家姑娘是怎么回事?” “府衙的王老哥私下和我说,贵人要人的事,和宫里有点关系,闻家本来有机会攀上王府,谁知道闻真真会错意,以为要做贵人的妾,一根绳子上了吊,呵,也不瞧瞧自己,真以为貌若天仙呢。”老头子咳嗽两声,气喘吁吁地用烟杆点了点虚空,似乎要将这竿子教训到死了的媳妇身上,“现在这一死,贵人打算落空,必定要发怒,万一牵连起来,咱们家第一个倒霉,所以哪怕死了,这婚也得退干净!” “原来这样,那也罢了,只是想想怪可惜的,闻家要是能攀上王府,咱们也好跟着沾光,偏那死丫头蠢,断送自己性命,也断送了我阿尚的好前程。” “说来也怪,闻家这种苦哈哈,有什么能让贵人看上眼的?” “是啊,闻家是外来户,早先听说祖上是厨子,厨子又怎样?还不是伺候人的活计,更不要说闻仁山那个书呆子,别说菜刀,拿筷子都手抖。” “贫苦出身,就认了命,好端端读什么书,真以为自个是那块料?父女俩一个德行,不知自量!” “听说闻家老太太出身不错,有不少私房……” “这种虚话,就你这种蠢妇才会信。为这破烂婚事,白搭了我阿尚几年的好时光!” “没福的贱命!” 黑暗里,文臻蹲在熟悉的刘家墙头上,看着这一家三口进了自家院子,刘尚进了最好的主屋,刘婶跟进去,将那些礼品锁进主屋的箱子里,老两口叮嘱了几句儿子要好好读书,不要记挂着那没福的狐媚子,便直接回屋去睡了。 文臻又等了一会,等到老两口的鼾声响起,这才跳下墙,舔开窗纸一瞧,果然,刘尚根本没读书,打开了箱子数那些礼品呢。 文臻又等了一会,刘尚吹灯睡觉,她悄悄地,推门进屋。 有些老旧的木板门,吱呀一声—— 迷迷糊糊的刘尚霍然睁开眼,一转头看见房门开了,半开的门扉间月光如扇,透白明亮地铺展。 没有人。 刘尚刚松一口气,想要再闭上眼,忽然觉得不对,猛地转头。 床边,不知何时坐了一个人影! 人影见他转头,撩开覆面的发,冲他幽幽一笑。 闻真真! 刘尚像被大锤猛敲,整个人平平在床上一蹦,张嘴就要嘶喊,嘴却被飞快地捂住了。 刘尚魂飞天外,下意识就想晕,但忽觉嘴上的手虽然不热,却十分柔软,香气隐隐,令他竟然不自禁心中一荡。 一个甜美的声音,在他耳边轻轻地道:“阿尚,阿尚,妾身是真真啊……” 刘尚微微发着抖,听着“女鬼”声音娇软,似乎并无怨恨,月光下偷眼一瞧,那少女眸瞳乌黑,微微弯起,笑意里三分自然媚态,果然是闻真真。 只是这笑,比活着的真真还要娇嫩动人几分,声音也略有些不同,尾音上翘,藏着小勾子似的……想来做了鬼,总要和人有些不一样的。 想起最爱的话本子里的香艳的女鬼故事,刘尚咽了口唾沫。 “真真……”刘尚壮着胆子颤声道,“你……你回来啦……” “嗯……”文臻娇娇地道,“想你啦……舍不得我英俊温柔的阿尚哥哥呀……” 刘尚有些恍惚,闻真真虽对他好,素来却是矜持端庄,讲究得很,从未有过这般娇媚软语姿态,却是别一种惑人风情,一时连畏惧都忘了,又想真真活着时的柔情婉转,如此情深女子,便是死了,又怎么舍得化为厉鬼对他不利呢。 去了恐惧之心,便生出些不舍来,低低道:“真真,你莫怪我,昨晚我想出来的,可我偷喝了酒,怕我娘发现……我也没想到你就……” “那都是真真的命啊……可是真真现在后悔了……”文臻呜呜掩面,“阿尚,我昨夜一缕魂魄,下了地府,去了以后才知道,那也是个不好混的地儿,过奈何桥要过桥费,过黄泉要过路费,到处都是收费站,孟婆汤也要个开瓶费,我娘给我烧的那点儿纸钱,眨眼就花完了……” “呃……”刘尚试探地道,“那我再给你烧点纸?不过可不能多,我没多少钱。” “阿尚哥,昨晚我见到阎王了,阎王说我阳寿未尽,而且命中该嫁你,还说我俩八字极配,一个旺妻,一个旺夫,结合在一起,就是双倍的旺旺大礼包,还说你只要娶我,就能连中三元,做到状元,我还偷偷看到了阎王那里有每个人一生的详细批命,连你会试殿试的考题都有……” “真的!”刘尚霍然坐起,连害怕都忘了,目光灼灼,“那题目是什么!” “想要看到题目哪那么容易,得给阎王身边的书记官发红包,红包还不能少……” 刘尚翻身下床,“我这就给你烧纸去,要多少有多少!” “哎,阿尚哥哥,你先别急,这地府的钱啊,有讲究。”文臻拉住他,“你们都以为烧纸给底下的人,哦不鬼,就能拿到钱,其实这是一个误区,那只是小鬼的收钱方式,阎王他们不是鬼,是神,有品级的,他们要收礼,会给你一个地狱二维码……” “真真……你今天说话……奇奇怪怪的……什么叫地狱二维码?” “我是鬼啊……鬼怎么能和人一样?地狱二维码啊,收钱神器啊,这是地府专用,说给你你也不懂,总之就是不用烧,像供神一样供奉,供一下,就放地里埋了,找个僻静的地方,过三天你去收回便行。阿尚哥,你多供奉点,供奉越多,寿命越长,阎王说了,钱到位了可以放我回阳,到时候我就把题目说给你听……” “这个……”刘尚想着闻真真回阳未见得对他是好事,有点犹豫。 “如果不能及时回阳,我就要转世投胎了,只能见阿尚哥你这一次……” “好!” “阿尚哥哥,你要记得,供奉要诚,要秘密,不可对人说,去供奉的时候,要以无根之水沐浴全身……” “什么无根之水?” “就是河水的上半段,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叫无根水,最是干净不过,一定要洗澡澡哦,要洗得干干净净,不然你的供奉就带了浊气,反而会触怒阎王爷。” “好好好,一定的。” “那……那我先回去了……阿尚哥……一定等我回来把题目带给你哟……” 文臻拂一拂衣袖,撒了一把辣椒粉。 刘尚顿时眼泪鼻涕一起流,喷嚏打得惊天动地,等到终于勉强睁开眼,闻真真已经不见踪影。 那自然是回地府去发红包作弊了,刘尚坚信。 毕竟真真死了是千真万确,刘尚想起昨夜半夜开门看见的那具冰冷的尸首,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今晚坐在他身边的也是真真,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真真化成鬼他也认得。 真真还是那般恋着他,慕着他,做鬼了也惦记着他,这般死心塌地,也真让人怜爱,将来如果真是个福命,娶了她也未为不可…… 刘尚再次打开箱子,把那些他父母作践脸皮才拿回来的首饰衣料拿出来,抱着偷偷出了院子,找到一处小河边,脱了衣服下水。 初春的河水并不友好,入夜了更是刺骨如冰,刘尚一下去就浑身剧颤,险些拔足逃开,但簪花夸街的巨大梦想抵抗住了生理和心理的巨大折磨,他抖抖乎乎硬泡在水里,月光淡薄,苍白惨青得比真·闻真真·鬼,还像一只鬼。 文臻在暗处抱着手臂看着,心想冻死得了。 最好再附加个伤寒套餐。 闻真真真怂,此处应该有身影,拖下去黄泉作伴。 刘尚碰到升官发财的事儿还是挺实心眼儿的,愣是洗了小半个时辰,浑身老皮都搓没了,才筛糠一样上来,在透体冷风里一边抖一边埋一边念念有词,文臻不用听也知道念的是什么,不由呵呵笑一声。 这男人,玻璃渣本渣。 闻真真,你死得可真够不值的。 刘尚埋下东西,做了记号,满怀希望回去,因为东西还能拿回来,所以也并无太多忐忑,回屋裹着被子打喷嚏去了。 文臻便去把东西起出来,把比较值钱又轻巧的首饰选了两样塞怀里,算是她今晚的劳务费,其余的用从刘尚屋子里拿来的布包了,扛在肩上,往闻家走。 走啊走,走啊走。 走了半个时辰,也没走到不远处的闻家。 都怪这贫民窟一样的城中村,巷子房子都长差不多,她初来乍到,几个弯一拐,就晕了。 又走了几圈,忽然听见马车辘辘声,她回头一看,竟然看见白天那辆骚包的白金色马车又出现了。 月色里那些雪白的马美丽得像精灵,可惜却载着个神经病。 ------题外话------ 没去开一个很重要的会议,也要保证准时更新! 我·曾经勤奋·大桂圆,今天早上,刷qq阅读提问活动问题的时候,居然看见了一个小可爱夸我勤奋! 热泪盈眶,和这个词儿已经三年半没有交情了! 并且内心暗搓搓地还想继续和这个词儿绝交下去…… 但是你们不能不勤奋,提问三连:今天你抢楼了吗?今天你看更新了吗?今天你收藏了吗? 第五章 摩擦摩擦 文臻一看到那马车便怒向胆边生,便想上前去讨回自己的黛安芬,然而车门边并没有挂着东西,赶车的车夫把车停下,进了路边一家挂着裁缝招牌的屋子,从车夫的动作来看,车里并没有人,倒像是车夫一个人出来办事。 文臻呵呵一笑,趁四面无人,溜上车,观察里头的陈设,果然两两成对,齐齐整整,连坐垫的缝边流苏,都一根根捋得笔直,一般长短。 文臻掏出小剪刀,小心地顺着边开始剪流苏,从第一根剪到最后一根,保持着一个不明显的倾斜角度,务必造成“一眼看不出不对但就是已经不在一条线上会让敏感的强迫症觉得不对劲浑身难受但是一时绝对发现不了”的效果。 剪完流苏,选了一个桌角,用小刀在其中一个角的底下慢慢地磨,磨到只有浅浅的一部分还连着桌面,但也绝对一眼看不出来的程度,再用一点黏胶虚虚地黏住。 只要马车稍微有震动,那桌角也就掉了。 马车的丝帘,也剪出细微的梯形角度,一边向里剪,一边向外剪。 量了量座位,在座位的正中位置,掀开坐垫,拆开坐垫底下的缝线,往棉絮里头均匀地撒了一遍辣椒粉。 没带针线,好在在底下,也不容易发现。 做完这一切,文臻掸掸衣袖,气定神闲地走了。 她下车没一会儿,那车夫从屋子里出来,拿着一个布包,径直赶车走了。 文臻手挥辣椒瓶,微笑目送。 干完这一票,好像运气就变好了,她很快找到了正确的路,往闻家走。 另一边,车夫赶着骚包马车回到一座精致讲究的别院门前,有人在门口等着,道:“你怎么一个人把车赶出去了?” “昨儿左边的车轮咯了一下石头,轴承有些歪,你知道的,主子讲究,看不得这些,我趁夜赶去大车行修修,顺便把定做的那布条儿带回来。放心,一路上没人接近这车。” 那护卫皱眉道:“以后不可如此自作主张,”又道:主子嫌那床又太矮了,要回马车兜风睡觉,你快伺候着。” 车夫苦着脸应了,将车停到门口,又将布包里的东西拿出来,却是两件如船如月如藕的粉紫色布条儿,那护卫笑道:“可算是做好了?主子说这物他有大用,但单一件挂着瞧着难受,得凑齐一对。找遍全镇也没找着能做这个的,甚至都不晓得是什么玩意,多亏你找到巧手裁缝。”一边聊着,一边进车厢细细检查一遍,见没什么问题才又出来。 车夫便将那两件东西,一左一右挂上,摇头笑道:“这位什么都讲究个两两相对,也真是……” 话没说完,便见屋子里有人出来,赶紧噤声。 一个高颀的人影从屋内漫步而出,月华色披风似与月色融为一体,拢着披风的手修长,指甲如缀钻的贝一般晶莹生光。 他迈着游魂一般的步子飘出来,眼睛底下挂着因为认床而严重睡眠不足的青黑。 他飘上车,扫一眼车内,一扫始终保持整齐洁净的车厢陈设,随即笔直地往分外宽大的座位上一躺,闭上眼睛。 他躺了一瞬。 霍然坐起。 转目四顾。 未见端倪。 再次睡下,这回眼睛却闭不上了。 不对劲……有什么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 帘子平平垂下,毫无褶皱,桌子四角笔直,不见丝毫印痕,坐垫平整如镜,连流苏都根根整齐…… 因为认床已经三夜没能睡好的某人,进入这密闭的空间内,才能安歇一会,但今晚分外奇怪,明明一切如常,却始终有种奇异的感觉,让他如芒在背,浑身难受,怎么都无法入睡。 僵尸样躺了很久,他无聊又有些烦躁,手无意识地顺着流苏一根根地捋过去。 捋过去……捋过来。 手忽然一停。 飞快地再次一捋。 霍然坐起。 低头细细看了坐垫一眼。 一眼之下,险些骂娘。 这哪个缺德混账干的! 他霍然坐起,坐起的动作太大,撞倒桌角。 咔哒一声,桌角掉落。 他一眼之下,心神震动,手中寒光一闪,对面那只桌角也掉了。 随即他衣袖一拂,要将坐垫毁尸灭迹。 坐垫果然碎成齑粉,却有一层红色的雾腾起,他轻蔑地看一眼——下等伎俩,既然他已经发现坐垫有问题,自然早已屏住呼吸。 然后他就发现,手背、脸、所有露在外面的肌肤,甚至连裤裆里…… 都开始火辣辣的。 什么玩意! 他掀车窗帘要叫人拿水,手一碰帘子,就仿佛被烫了一样赶紧缩回,这回也不敢拂袖了,寒光一闪,帘子齐整地落地。 马车外,随从和车夫诧异地回头——马车咋了?怎么震动剧烈,主子在里头干嘛? 片刻后,燕绥从马车里飘了出来,随从一瞧,咋,刚才还发青,现在怎么有点红了? 马车里发生了啥? 还有主子走路的姿势有点不对啊。 摩擦摩擦魔鬼的步伐。 燕绥一路飘回去,丢下一句几乎已经要压不住火气的吩咐。 “打水!我要洗澡!” ********************** 回到闻家小院,远远看见院子一星灯火,文臻加快脚步,想着等会怎么编词儿。 文臻,闻真真,这么近似的名字,又有生前死后那一面,这是不是冥冥中的安排,让她和磁场相近的人终有一会。 也不知道那三个,会不会也会遇见相似的人,相似的事。 虽然知道和自己无关,可神经病临走前那一句便如魔咒般总在她心头盘桓。 是她没有注意到闻真真就在底下自尽,是她听得太久贻误了救人的时机? 平白就给她担上人命债。 可恶的神经病! 前方的灯火忽然灭了。 文臻没来由心中一紧,三步并作两步推开院门,推门同时听见不祥的咕咚一声,好在院子窄小,三步上房,文臻门还没推开,已经从背包里抽出一把菜刀。 进屋刹那她头一抬,下一秒手中的菜刀就飞了出去。 嚓嚓两响,重物坠地之声,伴随闻大娘一声哎哟。 文臻这口气才来得及喘出来。 顺手把从刘家弄回来的财物往地上一扔,赶紧扑上去看,果然两老跌在地下,满面泪痕,脖子上还挂着腰带,文臻正在考虑要不要给做个人工呼吸,下意识把脸凑近了些。 屋外正好有巡夜士兵过,气死风灯的光芒浅淡射来。 少女的脸在一片淡白的背景里似要湛湛发光,团团粉嫩,弯眉笑眼,瞳仁比寻常人大而黑,眼角微微上挑,三分洋洋喜气,三分明媚桃花。 闻家老夫妇的眼眸却蓦然瞪大,闻大爷浑身一阵剧烈抽搐,喉头咕哝两声,眼一翻,头一仰,晕了。 闻大娘也没好哪去,打摆子一般猛颤之后,蓦然发出一声尖叫,文臻怕她吓出毛病,伸手去扶,却被她一把抓住手腕。 “真真,真真你回来了?你是不是还有心事未了?”闻大娘脸色惨白发青,扣住文臻手腕的手指不住哆嗦,以至于指甲敲击出梆梆轻响,“你是不是怪娘同意了刘家的退亲?你是不是怪娘亲没能给你置一副好棺材?你是不是怪……怪娘把你葬在乱葬岗……”她看看文臻披着的红绸,脸色更惨,“你……你还穿着红衣服……” “哪有啦,”文臻笑眯眯拍了怕她的手,将她粗糙的手指拉进自己掌心搓了搓,“你看看,热的呢,我没死,从坟里爬出来啦。这衣服呢,福神爷看我可怜,借我的。” 不远处的小庙里,横遭抢劫的“福神爷”还没哭完,忽然打了个呃。 闻大娘呆呆地看着她,眼神里迷惑茫然恐惧交织,文臻捂着她的手,却觉得掌心手指越来越冷,撅噘嘴,摸摸肚子,站起身,道:“没吃晚饭吧?我先给你们弄点东西垫垫肚子。” 闻大娘眼神更惊愕了,立即摇头。文臻没理她,自进了旁边厨房,她早就饿得前心贴肚皮,脑子里飞的都是食物,看见刘尚的大白屁股,想的都是雪白的馒头。 她这人两大毛病,一是不扛饿,二是看见锅灶就想动手,好歹闻家和她算是有了联系,也承了她的情,吃顿饭咋了? 厨房里空荡荡的,找了半天也不过找到一些面粉,几根葱,一些豆腐渣和雪菜,橱柜里一碗已经没了肉的鸡汤,还有两根同样一丝不挂的光秃秃的牛骨棒。 但对文臻来说,有这些已经很完美了。 “别乱翻,别糟蹋我的粮食弄乱我的厨房!”闻大娘跟过来,哪怕心神恍惚,也下意识的想要捍卫自己的领地。 “不会的啦。”文臻笑眯眯摆摆手,自顾自拿面粉,牛骨棒敲碎取骨髓,连同鸡汤一起加入面团,烧了一锅热水在一边放凉。文臻开始揉面,快到闻大娘想阻止也反应不及,她呆呆地倚着门框看文臻揉面,眼神越来越恐惧——文臻揉面的动作非同常人,行云流水姿势轻快,看上去没花什么力气,面团却很快成型,她起伏的肩膊手指似乎暗含韵律,看得人心生恍惚,不明白揉个面怎么就能让人看迷了去。 面团很快变得泛着微微的淡金色,微光下竟有光滑莹润的感觉,文臻取刀,夺夺几声轻响,面团便被切成厚薄大小一致的面片,面片又转瞬成了长短粗细均匀的面条。 闻大娘眼里,只看见一片如瀑如雨的雪色刀光,忽然那刀尖一挑,面条如柳叶如雨丝落入热水已经烧开的锅中,在蟹眼泡泡中浮沉曼舞,混合着麦香和难以言喻的奇异淡香瞬间弥散。 闻大娘呆滞地喃喃:“真真最讨厌厨房,从来不下厨的……” 文臻就好像没听见,取过三只碗,动作很快地放了点就地取材的作料,取过一双筷子,也不知道怎么绕的,三两下便将面条都绕在筷子上,迅速在旁边早已准备好的凉水一激,再搁进碗中,浇上热汤,撒上小葱,再滴上几滴香油。 香气原本深藏,哗一下,便被人间巧手揭开。 ------题外话------ 哔——小蛋糕厨艺上线———— 几年不来,跟不上时代了,再没有以前一个潇湘后台清清静静回留言看数据所有事情一手解决的方便了,两个后台,功能不一样,权限各开一半,一个能更新不能回留言,一个能回留言不能更新,一个能看数据不能捆账号,一个能捆账号数据不清晰……另外还有手机版、作家助手、扣扣阅读……在后台和爱屁屁之间来回奔走,烦得简直没心思码字,更不要说我开文那天,简介改不了,封面不显示,页面缓存严重,评论发不出,章节顺序不对……所以我最近都没回留言,所以难为你们还愿意每天登陆来瞧瞧小蛋糕…… 今天,依旧是小甜甜没有名字的一天。 今天,依旧是蛋糕和甜甜神交互坑的一天。 第六章 姜还是老的辣 香气原本深藏,哗一下,便被人间巧手揭开。 外间晕着的闻大爷动了动,最里间隐约响起夺夺之声。 闻大娘靠着门框,看着窄小黑暗厨房里,渐渐氲开的淡白水汽,和水气里那个娇小玲珑的背影。 她的眼眸中也渐渐水色晶莹,像包裹着一个一击即碎的梦。 她喃喃:“真真不会做面条……” 一只碗递到面前。 碗里的面汤泛着晶莹细碎的油光,而面条并不是雪白,微黄莹润,衬着碧绿的葱花,让人恍惚想起三春柳色,翠挂枝头。 闻大娘心中恍恍惚惚,有心要抗拒,手却不由自主伸出去接,眼光一垂,忽然像被烫了手一样往后一缩,“你不是真真!真真手腕上有一道烫痕!她就是因为小时候被烫伤,才从不下厨房的,你,你不是真真!” “咦,大娘你不是一直都知道我不是真真吗?”文臻笑着捧捧碗,偏头看她眨眨眼,“对,你家真真还在乱葬岗,我只是长得像她而已,但是你不觉得我这时候出现,比你家真真复活还好吗?就你家真真那个没头脑没技术没胆量偏偏有胆子去死的性子,你觉得她活过来有用吗?” 闻大娘怔怔地看着她,似乎很难面对这张和自己女儿十分相似的甜美小嘴,能蹦出这样听的人骨头发冷的恶毒话来,忽然急喘一声,向后便倒。 文臻立即去抢她手里的碗——摔坏了多可惜。 闻大娘却没倒下去。她身后忽然多了根拐棍,拐棍硬生生顶在她后背,顶得闻大娘剧痛之下,哎呀一声立即站直。 随即黑暗中转出一位老妇人。 文臻讶异地瞪大眼睛。 老妇人和满身烟火气的闻大娘截然不同的风格,一头银丝丝毫不乱,身上衣裳虽旧不破,质料精良,磨毛的袖口,都以高超的技巧细心地修补过,头上还插着金簪,簪上珠子硕大浑圆,浑身透着和这平凡人家格格不入的自矜尊贵。 一把年纪的人,站在这陋室里,也似有光。 文臻却一眼看见她目光并无焦距,好像是个瞎子。 眼睛不行的人难免畏缩无措,这老妇人身上却半点看不出,端端正正站着,手中拐杖夺夺点了点地,碰到那个装财物的包袱,拐杖便灵巧地伸进去,叮一声撞击金属之声响起,老妇人拐杖一顿,“银子?” “你们还给刘家的,我给拿回来了。”文臻笑,“要我说,你们也太老实了,凭什么还给他们?知不知道,闻真真是吊死在刘家门口的!” 闻大娘刚刚缓过神来,听见这一句,又一声急喘,大抵又想晕,但看了看那老妇人,愣是没敢晕。 老妇人脸上竟看不出任何悲痛之色,只唇线抿紧,像个倔强的“一”,每道横平竖直,都是对这龌龊世事的无言抗争。 随即她便彻底恢复了平静,转向灶台,缓声道:“丫头,面条来一碗。” 文臻瘪嘴——她不知道还有一个人,第三碗是给自己的,特意量还多一点,结果这瞎眼的老妇人,一指就指对了最多的那碗。简直让人怀疑她在装瞎。 文臻心不甘情不愿地捧碗过去,当然并不是最多的那碗,瞎眼老太也没神奇到发现猫腻,端了碗端端正正坐下,第一口入口,她微微一顿,似乎下意识想要咂嘴,却被深植于髓的教养硬生生止住,只眯起眼睛,长长叹息一声,一霎那神情似怅然,似怀念,似透过此刻面香袅袅,得见深埋于记忆中的钟鼓馔玉的往昔岁月。 一直盯着她的闻大娘,下意识咽了咽口水,不由自主捧起碗,筷尖的面条莹然生光,微呈乳白的汤汁颤颤滴落,香气如丝带般在鼻尖缭绕,闻大娘吸溜一声,面条便入了口。 几乎立刻,闻大娘就睁大了眼睛。 这面条! 她也做了一辈子饭,面食尤其拿手,可她也从来不知道,面条居然可以做成这样? 精彩在于面本身,毕竟条件有限,因此尤其考验手艺,而这阳春面,面条筋道弹牙,汤汁爽滑细致,也不知道这面是怎么揉的,里韧外弹,生生吃出了层次感,面与汤相辅相成,第一口只觉清爽,第二口享受面香,第三口便咀嚼出无尽的鲜美滋味,呼啦啦几口下去,不知不觉碗便空了。 闻大娘吃着,抬起袖子呼噜抹了一下眼睛。 这般滋味,真真再也不能知道了! 瞎眼老妇也以看起来不快实则非常有效率的速度吃完了,连汤都一滴不剩,良久叹息一声,“原来清汤下面才能拥有这般平实入心的美妙啊。” 哦不,文臻想,你给鲍鱼海参蹄筋会有更不同的美妙的,这不是没材料,连只鸡蛋都没有嘛。 还好,还有一个人没醒。 文臻刚要庆幸地端起最后一碗,随即便见帘子一掀,闻大爷游魂一样飘了进来,迷迷瞪瞪端起那碗面条,唏哩呼噜一阵响。 这位硬生生是被香味救醒的。 文臻却觉得自己会被饿晕了。 “现在天晚了,明早记得起早,多买些菜。”老妇平淡地吩咐。 “是的,娘。”闻大娘的泼辣在老妇面前似乎毫无用武之地,下意识答应一声,随即反应过来,指着文臻正要说话,老妇已经又道:“买些鱼肉,真真好容易回来,须得操持一下,让左邻右舍也沾沾喜气。” “娘她不是……” “银子不够,拿这个去当。”闻老太太拔下头上的金簪,并无丝毫留恋之意地递给闻大娘,闻大娘接了,随即烫手般手一缩,愕然道:“娘这是你最后的陪嫁了,你说过饿死也不送当铺的……啊不对,娘,你弄错了,这个不是……” “真真的房间在西间,不要走错了。”闻老太太已经平静地转向文臻,文臻审视地盯着她,嘴上笑应一声。 “娘她……” “吃完了就去睡,明天还有活儿。”闻老太太听而不闻,拐棍夺夺地敲着地,转身要走。 “娘!”闻大娘一声大喊。 老妇人停步。双手拄在拐棍上,背影挺直。 “她不是真真,不是!”闻大娘指着文臻,额头青筋都爆了出来,失控大喊,“怎么能让这个陌生人占了真真的一切!” “吸溜。”一声,响在此刻爆发后的岑寂之中,分外的清晰响亮。 闻大爷吃完了。 因为吃得太投入,他没能止住最后一声大力吸吮,这让爱面子的老书生讪讪地红了脸。 这一声让闻大娘好像找到了发泄口,“啪”地一声脆响,她抬手狠狠打掉了闻大爷手中的碗。 几乎立刻,又是“啪”一声,惊得还没反应过来的闻大爷浑身一颤,而闻大娘已经捂住脸,嚎了一声。 “娘!” 文臻目瞪口呆看着闻老太太,瞎了也有这样的准头和速度,这老太太牛。 “真真的一切是什么?”闻老太太打完媳妇耳光,脸不红气不喘,连头发都没乱一丝,稳稳地注视虚空,“是忘恩负义的未婚夫?是势利无耻的婆家?是不怀好意的王府?还是只会屈从上意的府衙?这样的一切,人家肯担,你不感恩,还敢给我阻扰?” 闻大娘狠狠咬了咬牙,指着文臻,“娘你看她的模样!长得和真真这么像,这时候来到我家,世上有这么巧的事?现下这个烂摊子,再让这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冒充真真,您不怕招来大祸!” “祸已经来了!”闻老太瘪瘪的嘴角写满讥诮,“你也和刘家一般短视,以为人死了就能撕掳干净,你知道定亲王府是个什么货色?你知道那位什么性情?被拂了面子会轻轻放过我闻家?何况还不一定仅仅是被拂了面子!你倒是说说看,真真是什么天香国色,值得人家一个亲王惦记?” 文臻心中暗暗比个赞——人瞎心不瞎,老太太明白人! 闻大娘噎了一下,眼底渐渐浮现惊惶。 “姑娘,你知道真真的事,然而你还是来了。”闻老太太转向文臻,“老身是不是可以认为,你有心帮我闻家?” ------题外话------ 今天说几句心里话。 这本书,之前公告已经提过,开得很艰难。三年多的空窗、个人角色的变换、从心理到生理各个方面的变化,几乎都给写书这件事本身造成了很大的障碍,于我自己,我想封笔。然而最后,为了一个完满的结束,为了给读者一个交代,我克服很大的情绪问题,回来了。 因为心里明白,再耽搁下去,天定系列就永远不会完结了。 然而写书现在给我造成了很大的压力,烦躁和焦虑时刻困扰,如果再没有平和安静、不受干扰的氛围,我很怀疑我能否坚持到底。 所以,请原谅我现在的玻璃心,我天性悲观,易受他人言语影响,陷入不断循环的自我质疑和否定,长此以往对写作不利。如果诸位对文失望了,不满意了,不喜欢某个细节了,不能接受某个设置了,藏在心里或者安静地离开,就是对我的包容和爱护。我提前在此感谢。 也请不必担忧没有读者的督促鞭策,我就会狂妄自大胡弹乱扯——我写书多年,丰富的经验足以让我比读者更明白各种所谓的问题,每一天的文我都会复盘,存稿在不断修整,能做到的就是我目前的极致,我不需要醍醐灌顶,我只需要日丽风和。 也并不求盲目的彩虹屁,写文已经如此疲惫,我们就聊一块钱的小鲜肉,可好? 第七章 狐狸窝里狐狸多 “老身是不是可以认为,你有心帮我闻家?” 文臻笑嘻嘻摊手,“我其实不想蹚浑水的哈,谁叫我倒霉呢。” 谁叫她倒霉地间接和闻真真的死有关,再叫她眼睁睁看闻家三个老人被逼死,她那小得只有几毫克的良心,也有点过不去哇。 再说她孤身来到这里,两眼一抹黑,没有钱,没有任何身份证明文件,不找个合理身份托庇,难道还能真信了穿越小说自己闯荡江湖开宗立派? 闻真真那张相似的脸,或许就是她能来到这里的原因,相近的磁场吸引,这是老天的安排,天与弗取,是要遭雷劈的。 “我们闻家,能给姑娘带来的只是麻烦,自然不怕姑娘有坏心。”闻老太太清晰地道,“不过你放心,你帮我们过了这一关,我也不能让你进火坑。定亲王府给我们留下了七天的准备期限,七天后闻真真要跟随定王回京,我已经给我们闻家老家写了信,闻家还欠我一个人情,让他们接了你去,以闻家送人的名义一路派人陪同上京,到时候,姑娘你愿意去见识王府皇宫争荣华富贵,闻家会有人助你;你不愿意想走,闻家还是有人会助你,单看你自己选。” “我逃了,那你们怎么办?定亲王府不是更要追究你们?” “你被闻家接走,我们也走,之后生死各安天命。” “那为什么现在不逃,之前不逃,而任闻真真绝望自尽?” 闻老太太腮帮一紧,一脸的恨铁不成钢之色,闻大爷和闻大娘齐齐垂头。 “还不是我这孝子贤媳聪慧孙?”闻老太太冷笑,“府衙来传王府均令时我便让他们走,我一把老骨头留在这周旋。结果孝子觉得堂堂皇家不会仗势欺人,说清楚真真是有夫之妇便成;贤媳觉得真真嫁给王府也不差,胜过那个酸臭书生;聪慧孙读几本列女传后厢记便觉得自己贞洁珍贵,不急不忙等着她情比金坚的有情郎为她出头,勇拒王府婚事从此成就一段佳话……老身一个瞎眼老妇,一个人能走哪去!” 闻大娘脸燥得通红,闻大爷一声一声讪讪咳嗽。 “本来还来得及,结果真真自尽,这事掩不住,府衙一定会盯紧我们。”闻老太太叹息,“于今之计,只有请姑娘你帮忙,周旋过这几日,一旦跟随王府上京,王府和府衙也便松懈了,大家便都有机会。” “老夫人觉得,王府是真的想要真真做妾吗?”文臻在米缸里找到了米,开始淘米,顺手烧上水。 “叫我祖母。”闻老太太道,“只有我那孝子贤媳聪慧孙,才会觉得,闻真真美貌聪慧到,哪怕身居小镇陋巷,也会美名远传京都,令天潢贵胄也寤寐思服,辗转求之。” 文臻哈地一笑,这位老太太除了是个聪明人,还是个妙人。 和这样的人合作,让人于恶劣环境中稍稍生出信心。 她手上不停,洗米的动作轻柔迅速,很快将米淘好后泡起,一边问:“那么祖母您认为王府指名要真真的原因是什么?” 闻老太太脸上皱纹稍稍舒展,似对她如此顺溜地改了称呼表示满意,淡淡道:“我不知道。” 文臻回头,笑眯眯看她,闻老太太站如松,毫无愧色地“回视”她。 一老一小对视半晌,半晌文臻呵呵一声,回头,将泡好的米倒入已经烧开的锅里,扔了两根柴压火,又将剩下的一点鸡汤倾入。 闻老太太绷紧的肩膀慢慢松了。 闻大娘闻大爷莫名其妙地看看她又看看她,总觉得方才似乎发生了什么,但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两人只好茫然地看天色,天际一线浅青如睡眼,渐渐启缝,透出其后清澈亮白的光来。 快要天亮了。 折腾一夜,还没吃到嘴的文臻,饥肠辘辘地为自己煮粥,手上不停地顺时针搅拌,属于大米粥独有的清香渐渐盈满小屋。 刚刚吃完一碗面的闻家三人,嗅着这清淡却莫名诱惑的气味,只觉得好像又饿了。 远处隐隐有吵嚷之声,似乎正向这个方向接近。 文臻已经拿出了豆腐渣,闻大娘一看就啊地一声,怒瞪闻大爷,“这是准备喂猪的,你怎么放在碗橱里!” 闻大爷茫然:“啊?” “谁说喂猪的,豆腐渣很好吃。” “这东西怎么会好吃?”闻大娘反驳,“你在我锅里炒这个,可别把我锅染上味儿。” “你觉得不好吃,等会就别吃哦。”文臻笑盈盈,“我还饿着呢。” “谁吃这个,”闻大娘没好气,“打脸也不吃!” 闻老太太冷哼一声。 文臻烧热锅,哗啦一声倒油,闻大娘心疼得嘴角一抽,看一眼闻老太太,没敢说话。 油热,豆腐渣下锅,文臻动作很快,不轻的锅铲在她手中轻灵如羽,另一只手抓着油壶,一边炒一边细细倒油,闻大娘再也忍不住,喊:“哎哎哎你这是做什么,炒这种下等东西你用这么多油!” 文臻手一挽,锅铲划过一道冷光,闻大娘惊得脑袋一缩,忽觉头顶似有细物越过纷落,抬头只看见雪白手掌轻轻巧巧一撒,一把切碎的雪菜已经落雪般下锅。 与此同时,油香、豆香、雪菜清香猛然交织爆开,三者融合成一种难以言说的奇异香气,馥郁馨逸,像一把小勾子,忽然就勾到了人的咽喉。 闻老太太似乎想到了什么,脸上忽然爆出难掩的喜色,闻大爷直勾勾瞪着锅里,一边努力控制自己的唾液,一边喃喃道:“饥饿未必死,甘腴能杀人。饥饿未必死,甘腴能杀人……” 闻大娘已经傻了。 文臻锅铲一划,那一锅雪菜豆腐渣就进了碟子,完完整整一个圆,中间旋出个可爱的窝窝。 碟子虽是粗瓷,倒也雪白,豆腐渣竟然被炒成细密的金黄色,望去便如新鲜肉松,而雪白青翠点点,点缀其间,三色鲜明,远望去像镶了碧玉的黄金碗。 闻大娘有点恍惚,这是喂猪的豆腐渣? 文臻自顾自盛了一碗粥,粥煮得芬芳粘稠,米粒已经开花,香气清郁。锅边缘黏起一层透明薄脆的粥锅巴,木勺子上缓缓流下的粥厚重如乳,闻大爷眼睁睁瞧着,觉得舌头似乎有点控制不住,总想趴上去舔一舔。 “砰。” 外间门撞在墙面上一声巨响,惊醒了被食物围攻的闻家夫妇,闻大娘一扭身出到外间,看清来人,脸色顿时白了。 文臻掀开一线门帘,打量着来人,两个汉子,都是红衣黑靴,腰束红缨,挂着薄薄铁刀和腰牌,这种制式打扮,多半是官府中人了。 她摸摸肚子,叹了口气。 看样子,第二顿,还是吃不上。 “……闻仁山何在?”当先一个黑髯男子喝道,“传县尊钧令,闻氏女身负王命而擅自投缳,罪在不敬,虽身死而罪不可免,闻氏夫妇教化无方,当代领罪责,即日收押!” “李爷!”闻大娘显然认识这两位官差,大惊失色,急忙上前一步拉住对方,“李爷,您高抬贵手!我们……我们哪里敢违抗王命……” 屋内闻大爷的双腿抖得厉害,却一步步抖着向外走,一边抖一边还拦了似乎想动作的文臻一把,“老夫……老夫去和他们说理去……你姑娘家不要……不要轻易露面……” 文臻有些意外,第一次仔细地看了看这个百无一用的酸儒,闻家老太太绷紧的脸松了松,几不可见地点点头,却道:“真真,你出去。” “哎娘……”闻大爷还想阻拦,文臻冲他眨眨眼,笑眯眯端着盘子出去了。 闻大爷有些怔愣,方才那一霎,这姑娘的笑容,甜美软糯,让他不能自己地想起闻真真,然而闻真真受他影响,喜爱琴棋书画,笑起来也矜持浅淡,竟是从未这般明媚过。 他不禁心下不安。 “这个……”他搓着手,望着母亲,直觉不妥,却又不敢说什么。 闻老太太面无表情地道:“既然已经欠了情,也无需假惺惺抱愧,反正还要继续欠下去,且记着便是。” 闻大爷张了张嘴,似乎对他娘近乎无耻的谬论十分不能接受,然而积威之下,也只能呐呐住口。 外间,闻大娘暗暗叫苦,平日里还算客气的李官差,今日分外铁面无情,说不了几句便不耐烦,一抖铁链,大声道:“你这娘们少在这罗唣,且和我县尊老爷面前说去……咦,”他忽然停下,吸了吸鼻子,狐疑道,“什么味道……” 门帘一掀,首先出现的是一双雪白的小手,手上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唯一粥一菜而已。 粥是白粥,菜是小菜。 然而两个官差,目光落在托盘上,就再也撕不下来,咽了几口唾沫后,好不容易才拔出目光,看向托盘后那张笑盈盈的脸。 第一眼,李官差恍惚了一下,随即揉揉眼,他身后那个年纪轻的官差,已经放声尖叫起来。 “闻真真!” 李官差被叫得腿一软,蹬蹬蹬后退几步,骇然道:“光天化日,也会诈尸?” 他身后那官差,一返身已经逃到门槛边,颤声道:“李哥咱们走走走走啊……” 李官差比他好些,勉强支撑着没动,然而脸色青白,掌间锁链丁零当啷不住作响,抖得奏乐似的。 “别走啊,吃个早饭先!”文臻上前一步,走到日光下,将托盘往上举了举,“为庆贺小女子大难不死,今儿中午还有顿酒席,两位官爷这就走了,叫我们怎么过意的去?” 李官差的目光,从她日光下尤其乌黑润泽的发,一直看到她脚底下的影子。 锁链叮当的响声,渐渐弱了。 食物氤氲的香气,也像一道锁链,勾住了他的脚步。 “是这样,两位官爷,”闻老太太清晰冷静的声音及时响起,“真真昨夜前往刘家退婚,不妨刘家心狠手辣,怕真真对她家怀恨,将她打昏后吊在闻家门口,我等发现之后,伤心震惊太过,也没发现真真还有一口气,谁知道送到乱葬岗后,一番碰撞,真真醒了,被易家小子救了回来,这是上天垂怜,真真大难不死,今日中午我家治薄酒一席以谢乡邻,还请两位官爷一定赏光。” 文臻觉得对面两个官差脸色真是足够精彩,另外闻家老太太真心牛逼,仓促之间一番应对,既做了解释,又栽赃报复了刘家,顺手还拿出了人证,滴水不漏一举三得,这心智也没谁了。 “退婚如何会让闻真真自己出面?还有,刘家好端端杀闻真真做甚?”李官差不仅有几分胆气,也还有些头脑,脸色微疑。 闻老太太面不改色,在两个官差看不见的角度,抬起拐杖,对文臻屁股一戳。 这死老太婆! 叫人上场也不客气一点! ------题外话------ 每次发文字数都心疼得我直哆嗦,写文时间少,发文字数多,存稿越来越瘦,增肥的速度赶不上减重的速度…… 第八章 你坑我坑大家坑 “呜呜呜阿尚哥……”文臻抬起袖子遮住脸,掌心里一点辣椒抹在眼角,眼泪哗啦啦不要钱涌出来,“我逼阿尚哥去和府衙说清楚我们有婚约,阿尚哥答应了,约我去他家见最后一面,我去了他又反悔,我愤怒之下,说要向官爷举告他孝中流连花楼……” 两名官差呃的一声——本朝以孝治天下,热孝之中夫妻都不能同房,更不要说流连秦楼楚馆,被举告了那是立即要夺了功名并且终身不得再考的。 他们本有些不信,此刻倒觉得难怪。功名何等重要,闻真真这句话招来杀身之祸一点也不冤枉。 “两位官爷恕罪,”闻老太太接话接得顺溜,“真真原先心思没转过来,做了些痴事,辜负了贵人和府衙的爱重,不过如今她已经明白了,自然是要好生应召随贵人上京的,两位官爷一大早过来,想必还未能好生用饭,老身这里也只有薄粥小菜,不嫌弃的话还请多少用些。” “不嫌弃不嫌弃,”李官差还有些犹豫,那年轻官差已经飞快走了回来,一边自来熟地坐下一边拿起筷子,刚一入口,就“唔”地一声,瞪大了眼。 然后他就一头埋进了碗里,一边唏哩呼噜地喝粥,一边端着碗去了厨房,自来熟地找了把大勺子挖菜,李官差瞪了他一眼,也忍不住坐下操起了筷子,一筷雪菜豆腐渣入口,禁不住吸一口气。 入口酥松,肉松一般,微微一抿便在舌尖化开,随即淡淡油香包裹着清逸豆香便滚滚而来,雪菜在其中起到点睛作用,咸细脆,将食物本身微淡的口味提升,更激发了鲜气,一口入口,酥咸脆层层递进,化雪般清爽留香。 而那粥,看似寻常,却成了这菜的最佳搭配,香浓黏腻,温暖而柔软地包裹着口腔,一口咽下,才能感觉到喉间回甘,香气绵密不散。 李官差虽然身份不高,平日里也不少孝敬,诸般酒席吃过不少,这一瞬间却忽然觉得自己成了乡野穷措大,过往半生所吃皆粗食。 不过一粥一菜,两人眨眼便解决,嘴一抹,只觉口舌清爽腹内熨贴,心情都似轻快几分,李官差再说话时,连语气都温和了许多,“既然闻真真无事,也应召,那你闻家自然无罪,稍后我回府向县尊回禀一声便是。” “那便多谢两位官爷了。” “刘家杀人未遂,还行为不端,稍后我便报给县尊。” “闻家上下,俱感念官爷恩德!” “嗯……午间何时开宴?” “自然官爷何时到,便何时开宴。” 李官差对闻家老太太的识时务非常满意,点点头转身就走,跨过门槛时随口问:“方才那小菜着实独特,是何物所制?” 闻老太太梗了一下,豆腐渣在本地无人食用,都是用来喂猪的。这要实话实说李官差生了气…… “雪菜鹿松。”文臻接得顺溜,乌黑眸子闪着纯真诚挚的光。 “果然香气特异,酥松脆美。”李官差满意点头而去。 闻老太太回头,对着文臻,文臻对她展现无辜笑容。 闻老太太拐杖一抬,指指文臻:“小姑娘,够狠。” “夸奖,不如老夫人您。” 闻老太太一声长叹,“真真要有你一半,也不至于……” 文臻耸耸肩,这有什么好可惜的,闻真真那性子,就算昨晚不出事,真去了王府,一样是活不过第二集的命。 身后忽然想起吧唧声,文臻回头一看,呵,闻大爷正趴在灶台上刮剩下的一点锅底呢。 旁边闻大娘拿着筷子去夹剩下的一点雪菜豆腐渣,闻老太太一巴掌打下了她的手。 “别!” “娘!” “我怕你打脸!” ******************************** 最后一点留在锅里的菜和粥,在闻老太太的高压控制下,最后还是归了文臻享用。 闻大娘的泼辣,在强悍精明的老太太面前毫无用武之地,只好挎了篮子去买菜,顺便按照吩咐,在集市上,将“闻真真被刘家所害大难不死”的话儿,和三姑六姨编排个遍。 等她从集市回来,左邻右舍听说闻真真没事跑来看热闹的人已经围了一圈。 免不了七嘴八舌询问的,闻大爷负责躲在屋子里,闻老太太和文臻两员女将,左推右挡,滴水不漏。 闻老太太负责唏嘘带控诉,文臻负责掩面抽泣,她已经换了闻真真的衣裳和装扮,但毕竟和本人有区别,所以尽量不让大家看清全貌。 闻大娘回来的时候,看见那些大娘大婶们,都已经摸着文臻的头发泪汪汪哭上了。 闻大娘心情复杂地将菜交给文臻,文臻一转身进了厨房,有熟悉的妇人便愕然问:“真真怎么忽然下厨了?” “这不是要进王府了嘛,这些活计,也该学着些。”闻老太太一脸慈爱,文臻适时微红了脸,一扭腰进了屋。 闻大娘盯着她说红就红的小脸蛋,颇感唏嘘。 闻家小院被人潮重重包围,另一条街巷的刘家还保持着安静。 毕竟做了亏心事,接连两晚刘家人都没睡好,今日起床便迟了些。 刘婶子打开门的时候,就看见很多人往一个方向涌去,还有人大声道:“真的?真的活了?” “活了!我小姑子亲眼看见!” “前晚易小子到处喊说闻真真没死,我还以为他又发失心疯,原来还真有这事!” 刘婶吓了一跳,急忙上前一步拉住那人,“姚叔,你方才说啥?闻真真没死?怎么可能!” 对方回头看见她,顿时眼神古怪,和身边人交换一个眼色,才有些不自然地笑道,“真的,人就在家里呢,刘家的你不信,自个去瞧瞧?” 说完挣脱刘婶便走了,一边走一边和身边人窃窃私语,不时回头看刘婶一眼。 刘婶却没注意到对方的古怪,整个心神都被这个消息给劈中,站在门槛上怔了半晌,才大喊着跑回去, “当家的,当家的,不好了!” ********************* 到中午的时候,闻家小院围着的人,越发多了,以至于树上都站了人,在陶醉地深吸从院子里传来的香气。 “真香啊,她家做啥好吃的,这么香!” “奇怪,以往闻婶子也操办过宴席,手艺平常得很啊,今儿是怎么了。” “闻着这香我能吃下三碗饭!” “不说了我去拿饭了!” “咦,快看!老刘家一家子!” “呵,杀了人还敢过来,服气!” 刘婶一家往闻家走的时候,总觉得气氛奇怪,总听见身后窃窃私语,也看见身前的人不住回头看他们,但一旦走近了,又都一脸如常,只是眼神都颇奇异,透着种让他们不安的光。 “这是咋了?”刘婶嘀咕。 “阿尚,”刘老汉却在埋头想着自己的心事,忽然唤儿子,“等会你若见了真真,不妨拉她进屋子里说些私话儿,哄着她些,不要在外面让人看了笑话。” 刘尚没回答——他伤风了,忙着不停地擤鼻涕呢。刚才他娘吓得要死,他的内心却毫无波动,还有点想笑。 真真活了! 供奉起作用了! 真真没骗他! 接下来他就可以拿到真真手里的试题,一路顺遂,连中三元,金榜题名,蟾宫折桂了! 要不要牢记真真的嘱咐,不能说昨晚的事,刚才爹娘吓得要死的时候,他就恨不得把真相说出来抱他们转圈圈了! “老头子你还真信闻真真活了啊,怎么可能,那晚可是我把她从……” “闭嘴!” “阿尚,”刘老汉不理婆娘,正色嘱咐儿子,“看这模样,可能真真真的没事,那最好不过,经过这一闹,真真必然得上京,回头你和你娘给她赔个礼……” “啥啥?给那小蹄子赔礼?老头子你发的什么昏!” “……把她哄回转了,再认个干亲吧。” 刘婶不说话了,撑着下巴,掂量一下,点点头。 “爹,”刘尚鼻音浓重地道,“不用认干亲吧,我娶她……” “你发的什么昏!闻真真肯定要上京的,你要跟王爷抢人吗!” 刘尚昨晚没想那么多,此刻一想也是,跟真真是注定是没缘分了,虽然有点可惜没了旺旺大礼包,但是只要试题能到手,做了状元,到时候房师们说不定争着把女儿嫁他,那不是更好? 至于真真,哄着点就是,以后进了王府,也是贵人了,不亏她。 刘婶又有些担忧,“不过前晚那样,她会不会……” “你懂个屁,什么这样那样?咱们怎样她了?不就是她夜半过来我们怕于理不合没开门嘛,你被砸破头也没怪她,后来发生的事我们不知道!” “她娘一定会骂吧……”刘尚有点怵闻大娘。 “怕啥,那丫头最喜欢你了,耳根子又软,哪次你说几句好话,她不就听了?她娘虽然泼辣,也拗不过她性子,”刘老汉语重心长,“那丫头马上就是王府贵人,你做了她契兄,又有旧情在,还怕她不提携你?” 刘尚挺挺胸,自己也觉得得意,“那倒是,真真最听我的话了!”又信心满满地给他爹娘打气,“爹,娘,你们放心好了,真真不会怪我的,而且,我以后要中状元的!到时候,你们有的是荣华富贵享!” 刘老汉满意地点点头,一脸认可,父子二人越想越得劲,大步向前去了,刘婶慢吞吞在后面走着,垂着头。 “想想总不那么得劲儿……”她搓了搓胳膊,“明明那晚取下来的时候,都冻硬了的……” 第九章 有美一人,十分难搞 文臻此刻正在厨房里煎炒烹炸。 闻大娘买菜,自然是普通鱼肉菜蔬,文臻考虑到闻真真不善下厨,也就没敢拿出十分手艺,饶是如此,香气也惊动了左邻右舍。 李官差比预期还早地来赴宴,顺便还带来了县丞和师爷,他自己是衙役班头,都是县衙里叫得上字号的人物。 王县丞形容颇有些枯槁,黑眼圈重得可以直接扮鬼,他过来的时候,颇有些不情愿,以他的身份,来这小巷吃寻常人家的宴席,未免太掉价了些,但经不住老友死拉硬拽,因此在院子里小方桌前坐下的时候,脸色微黑。 “大人,”李官差附在他耳边道,“卑下知道您在愁什么,不就是住在府衙的那位难伺候吗,据说很挑嘴?放心,您今天吃过这一顿,就会知道之前的心都是白操了。” “你错了,”王县丞重重叹气,“那位并不是挑嘴,只是要找名厨,真正挑嘴的,你还没见过呢。” “怎么,听说又来了一位贵客……” “天杀的,谁知道吹的哪门子邪风,咱们这小小地界儿,一下子跑来两尊神!”王县丞悲愤向天,脱下帽子,把头顶越发稀疏的发拨了又拨,勉强去遮正中光溜溜的一片,“你瞧瞧我这头发,我这头发!定王来的时候还勉强能盖住,宜王来了,直接就掉光了!” 涉及到两位贵人,李官差也不敢评说,只嘿嘿笑着,王县丞也知道这番话不妥,苦着脸不说了,然而想着那一个比一个难缠的两位,只觉得嘴里泛苦,连吃饭的兴致都没了,站起身要走,“我先走了,还有许多事儿。” “别啊大人,再忙,饭还是要吃的。” “这平头百姓家,能有什么好饭?不吃了不吃了,老李你也是,这种地方的东西也吃得下,你要是最近缺油水,改明儿我请你醉丰楼搓一顿。” 王县丞要走,李官差急忙挽留,正拉扯间厨间的帘子挂起,浓香几乎刹那便冲入两人鼻端,两人动作都一停。 “闻着倒是不错。”王县丞虽是赞许,依旧带几分不以为然神色,不过终究是就势坐下了。 桌上几位有头脸的乡老里正,急忙给几位大人斟酒,然而当菜鱼贯上来,那一壶酒,就再也无人问津。 一碗肉挂了金红琥珀琉璃浆,入口外脆里嫩,酸甜多汁;一道辨不出荤素的菜同样玉色透明,晶莹闪光,轻轻一夹,竟然拉出无数金丝;猪蹄汤色呈乳白,蹄花如玉,入口腴烂粘牙,里头的青笋浮沉如舟,黄豆饱满可爱,入口一抿便化,只余浸润肉汁后的微微豆香。 更不要说瓦罐烧肉金红油亮,干丝青蒿脆嫩清鲜,蒜苗腊肉如绿玉红瑙,腊肉片片透明微卷, 最后上了一锅集市上廉价的杂鱼,先炸后炖,熬出多种河鲜交织的醇厚滋味,配上在锅边贴熟的碱面馍,贴锅的馍因为重力作用,一面厚一面薄,薄底被热锅烤得金黄焦脆,微黄的馍面浸入浓厚的鱼汤,脆的香,软的鲜,众人的筷子落下如雨,吃的太急,总担心一不小心就会咬掉舌头。 王县丞菜一入口,便是一呆,怔愣半晌,忽然啪地打了自己一个巴掌。 众人吓了一跳,还以为他失心疯,尤其见他那一霎脸上的神情,从震惊到狂喜到迸发无限光彩,便好像忽然得了救赎。 感觉他一边吃一边似要流泪了,众人慌忙低头不敢看,再说也没时间看——不快一点,眨眼菜就没了。 杂鱼锅贴上来后,众人依旧礼让王县丞先,王县丞取了一个锅贴,刚嚼了两口,忽然把筷子一丢,端起锅就走! 众人反应不及,眼睁睁看着到手的锅贴飞了! “哎大人!”李官差跳起来追,哪里追得上,眼看王县丞步子飞快,稳稳端着一锅汤,眨眼就不见了。 文臻出来时就看见这一幕,有点傻眼,见过抢吃的,没见过这样抢的! ************************* “这世间的万物,都应该是齐整的,横平竖直,两两相对,如此才能算上美,如此才能让我心里美。” 三月的春风向来是柔和的,说话的声音也颇为动听,让人想起风暖游烟,碧水蓝湖,所有华美又沉柔的一切。 说话的人在下棋,对弈却无人。 春风在画舫亭阁的檐角间盘旋,逗弄垂挂的金铃琳琅作响,铃下束纱飘荡,纱中人影朦胧。依稀看来是男子的背影,颀长,秀致,姿态轻懒。 棋子敲击棋盘叮叮作响,左边黑子黑压压,右边白子白花花。 左边拼出个月亮,右边就不能是太阳。 修长手指一阵拨弄,调整好了最细微的角度,务必保证黑白月亮横看竖看歪看下看都绝对一模一样,才满意地停下。 一个小厮跪行而来,小心翼翼地托起棋盘,再一步步挪出去。 船身晃荡,托棋盘的手很稳,不敢不稳,弄散一颗,小命不保。 男子转头看看空荡荡的江面,百无聊赖地叹口气。 “好饿啊……” 男子起身,穿过同样盘子盛着的两两相对的赤色的乳猪,橙色的鱼柳,黄色的油淋鸡,绿色的胡瓜…… 面对空荡荡的江水,再次寂寞地摸摸肚子,“饿啊……饿到想吃棋子……” 岸上侍从两三人,束手而立,整齐排列,无人搭话。 搭什么啊? 寂寞个鸟啊? 江上为什么这么空荡荡,殿下你心里没点……数? 饿到想吃棋子?你倒是吃啊? 到哪哪都摆满食物偏偏到处喊饿你是在向所有人暗示我们把你的鸡都偷吃了吗? 你肯吃我愿意天天请你吃鸡啊! “饿得……”男子轻叹,抚摸肚子,“心情不好啊……” 随从们眼前一黑。 来了! 又来了! 今天打算干什么? 是潜入河底挖春天不存在的藕,还是跳上楼船要借人家的桨打肉丸? 是要这江上所有画舫的卖笑女一起去河滩找野鸭蛋,还是要求龟公下河捞乌龟,还得和龟公长一模一样的乌龟? 呵呵,你倒是瞧瞧,这江上还有人吗? 还有吗?啊? 三天前听说你来,都跑了啊跑了!啊! 人家倾江你清江啊! 悲愤啊,悲愤。 世上怎么有这样的人? 五岁成赋的才华呢?七岁理政的智慧呢?十岁舌战群使的凌厉呢?十二岁征战沙场的英武呢? 都成了乌龟肚子里的野鸭蛋了吗? 既然是公认的东堂皇族朝堂第一人,那就做点第一人该做的事啊,比如争争权,夺夺位,杀杀反对派,整整好兄弟,不好吗? 怎么就忽然开始不爱吃东西,然后就不吃东西,然后所有的岁月都纠结在找东西吃——不好吃——再找东西吃——不好吃的死循环里了呢? 偶尔吃饱了几顿心情好,不是死二哥就是死八弟,由此类推,顿顿都吃饱的话,天下早就太平了。 到时候就有全天下的人为他的神经和挑食操心了。 兄弟们肩上的担子也就可以轻一轻了。 啊,老天,为了拯救东堂以及……我们,快点降下一个能让他吃下东西的人吧! 或者,降下一个能毒死他的人,也好啊! *************** 上天有没有听见随从们的祷告,无人知晓。 锦衣男子倒似乎听见了他们心声,眼眸一转,笑意一抹。 风一般的淡渺笑意,那风里却流散着琉璃花瓣,水晶波光。 随从们急忙正色低头。 瞧不得啊瞧不得,笑起来更加瞧不得,只觉得诗经里写过的那许多描写男子美好的语句,在这样的容光面前似乎也略显苍白。 所谓如玉如琢,瑰姿艳逸,不过如是。 春光于其前逊色三分。 夏日的明媚不及他流转的眼风。 对着秋日高天之下的碧树想起他的姿态。 最后发现一冬无雪。 只因他肌肤比雪更洁。 如此美好的一个人啊……诗赋本应为他而生。 为什么最后每个人都只想骂娘? 东堂遭受背后口舌业孽最重的女性,应该就是德妃娘娘了吧! 燕绥瞟一眼这一排愚钝的人类,用指甲盖想都知道他们心里在给自己老娘点香,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他也挺喜欢点的。 宜王殿下自认为自己是一个仁慈的主子,允许属下在遭受各种非人压迫之后进行适当的发泄,不允许也没办法——这是他换过的第十三支随身侍从队伍了。再换下去,可能就要轮到掖庭宫倒夜香的太监了。 岸边停着他的那辆马车,又彻底整修过一次,白底镶金越发闪亮,拉车的骏马都一色雪白,浑身上下都述说着两个字:骚包。 当然这不是他的亲王制式马车,这只是一个二世祖,重金打造了这么一辆车,第一次使用,在大街上策马过于奔放,正好被燕绥看见了。 其实奔放也没什么,撞坏了摊贩的摊子也没什么,撞倒了老人也没什么,但是这车子居然敢左右两边挂着的金箔打制的灯饰花纹不一样? 这么可怕的事情自然要阻止,然后宜王殿下便征了这辆马车,顺便把灯饰拔了,内饰换了,拉车的白马身上的杂毛比较难办,侍从们花了三天的功夫才把杂毛拔尽。 昨天晚上又出了点岔子,所以侍从们又花了整整一夜的功夫,重新换坐垫、把绸帘换竹丝帘,换桌子,整辆马车从里到外细细清洗,要保证完全没有一点点红色粉末。 本来这种出了岔子的马车是直接弃用的,偏偏之前用的马车长久行路轴承有点歪,修了之后也不能完全恢复到原状,殿下不肯再用,就只能先拖回天京,而这小地方,一时也没有符合燕绥要求的马车,毕竟殿下用的东西,想要规整得达到他的要求,都要经过最起码一个月以上的每个细节的调整。 今天侍从们尤其感觉到心累——毕竟要伺候一个平时就很麻烦昨夜洗了一夜澡更加麻烦的主子,难度那是呈十倍增加。 据昨夜伺候主子洗澡的人偷偷说,第一次端出去的水里,有一种红色粉末。 众人瞠目结舌——这位连头发丝都恨不得时时擦拭不留尘埃,怎么会允许身上沾粉的? 难怪主子今天虽然还在笑,但笑得阴嗖嗖的。 侍从们已经一动不动对称着站了大半天,目前唯一的期望就是之前说过今天打算回京来着。 然而接下来燕绥宣布的消息,让所有人内心里生出一种冲动,想要把他脚下的踏板抽掉,让他掉进河里,再按在他脑袋上一个时辰。 燕绥表示:一个好主子要懂得体谅尊重下人的付出,看在侍从们拔毛洗粉辛苦的份上,燕绥决定在这个离京城三百里的小镇,再呆两天。 ------题外话------ 老实说,我本来想放2400字的,这样我每天的写字压力会小一点,但是看看骚包男主出场,描写的字数有点多,只好再把更新拉长。 就我目前的码字时间和状态,我觉得咱们v了以后,和万更也要含泪挥小手帕说再见了。 然鹅你们不能因此不给我月票——理直气壮地。你们晓得带着一个仿佛身上揣着永动机一样的娃时常跟在他屁股后头追得脑子空白像条狗一样喘喘的作者还能抽时间码字有多不容易嘛,啊? 第十章 有美一人,多智近妖 燕绥打算在这鸟不生蛋的小地方多留两天。 至于本县本府的所有官员,会不会因此多上吊几个,关他何事? 燕绥立在踏板上,任分外猛烈的江风吹举衣袂。 今天衣衫分外宽大,很衬这江这风,一言不合,便喜提谪仙风采。 然而他内心毫无波动,还有点想发火。 原因无他,都是裤裆惹得祸。 昨晚裤裆是重灾区,他不得不细细地洗了一整夜,每个角落都不敢放过,按说早就清理彻底了,可他总觉得某处褶皱或者角落里,还悄悄隐藏着那种红色的小恶魔,鲜艳的、火辣的、无处不在的、像无数个红色的小鞭炮,时不时便biu一声发射,炸起满身疙瘩,炸出蛋蛋的忧伤。 所以今天的袍子开衩,今天的犊鼻裤开口巨大,漏进浩荡的江风,那画面,他不愿想。 从昨夜到今天,他的全部精神都被那红色粉末骚扰,越发没了胃口,可是不吃饭会饿,饿了会心情不好,心情不好就得排解,排解就得找事做,前几日德安府所有衙门里的积年卷宗,涉及征税、刑狱、户籍、文书档案、劝农稼穑、赈灾济贫……等等所有事务,都被记性极好又过目不忘的宜王殿下翻了个底儿掉,本来准备到此为止,今儿想想还是再翻一遍吧。 第一次翻,府衙上吊了两个,第二次,县衙又跳河了两个,今天是第三次。 一大队远远等在岸边的官员看他上岸,赶紧列队过来,在马车前垂手排成两排。德安知府将一大叠卷宗恭恭敬敬亲自捧上,垂头退回。这不热的天气,所有人低垂的鼻尖,都隐隐有汗。 燕绥并没有接,自有侍从上前翻开,哗啦啦一阵翻,燕绥抚着肚子,叉着腿,似看非看,忽然道:“停。” 所有人顿时面如死灰。 “……永裕十一年呈上勾决死囚三人,其中一人当街杀人,因为杀死的是地方附营士兵,所以从重论罪,秋后处斩,其名张二勇,德安府长缨县青田村人。”燕绥看着天边,那雪白雪白的云,似上好的酥酪……呕,好恶心。 “如果本王没记错的话,这个青田村的张二勇,曾经于永裕七年被县衙表彰,以嘉奖其纯孝好善,妻丧后独自照料岳父母,数十年如一日,本王还记得,卷宗中如此描绘:其人以不足六尺之身,晨兴夜寐,承星履草,奉养泰山,十载如一。真是令人感动啊…… “是啊是啊。”众人频频点头。 “倒是那个被杀的,身高八尺,据说在附营也以勇武著称,曾单身对战力挑十人,获‘彪’称号。瞧瞧,也挺可惜啊……” “是啊是啊……” “是啊是啊,所以本王想请教各位贤能,一个长年辛劳身材矮小的农人,是如何杀死一个长年征战边关,高大勇武非常的附营士兵的?” “是啊……啊?” “这这……是当时那个士兵酒醉……”知府开始抹汗。 “永裕十一年秋,德安府附营总统领由邱同暂代三个月,邱同是神将林擎的亲信之一,以严厉苛刻著称,在他军中,别说擅自饮酒,就是多闻一口酒气,都可能被处死,”燕绥还在盯着那块恶心的“酥酪”——多恶心一会,说不定就不觉得饿了……“看来本王得代那位士兵感谢德知府,谢你在他身死多年后,还如此高看他的武勇和胆气。” 德安府知府并不姓德,但绝不敢就这个姓和随口乱称呼的宜王殿下较真,他两条腿已经向面条逼近——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人,三天前无数厚达一尺卷宗里一笔带过的一个名字一段话他记得清清楚楚,连六年前一个小府县临时代理三个月的营统领也记得! “这这……这是下官前任办结的卷宗……” “案件前一年冬发生,当春季办结,德知府你当年秋季履新此地,但这个卷宗因为曾被中州路打回耽搁数月,所以本应春结的案件成了秋结,如果本王没算错的话,待勾名单上的签名,应该是你哦德知府。” “殿下!”德安知府噗通跪了。 他身后噗噗连声,顿时全部矮了。 “这就跪了?”燕绥惊讶,“跪太早了啊,万一跪下就没机会起来,膝盖岂不是要坏,嗯,派人先去寻跌打大夫,赶紧的。” 一个侍从立即去寻。殿下可不是开玩笑,殿下从来不开玩笑,谁要把他的玩笑当玩笑,自己下辈子一定会是最大的一个玩笑。 燕绥叹息一声——真的跪太早了啊。 卷宗哗啦啦地翻。 “永裕十三年德安府当年赋税,户口三十一万,人口一百七十八万,田赋:米六十六万石,麦二十一万石,丝九百一十斤,棉十五万斤,布三万匹,户口钞两百九十一万贯,杂课钞两百四十三万贯,盐课六万一千引,茶课两万七千斤,军屯粮食九万石,减免税粮五万石,按说你德安府土地肥沃,气候宜人,当属富庶之地,这田赋虽不算少,和你德安这处宝地比起来,却似差了些。” “殿下……殿下容禀……是因为德安有两县临海,且那两处海域风急浪大,数年前更曾发生过风浪噬人事件,时日久了,当地的土地也多半成了盐碱地,作物难活,是以……是以数年前,便将当地田亩及其余赋项,按五中取一计算……” “数年前,哪一年啊?” 被击中要害的德安知府,这下连肩膀都软了。 “永……永裕十二年……” “就说是你刚上任那年不就成了?” “……” “全县都是盐碱地啊,养不活呢,”燕绥指尖嫌弃地点点卷册,“按说这样的县,人丁应该居于德安府后列,为何五年来,人丁增长及佣工人数,反而远超其余诸县?” “……” “本王记得前几日看的那本本地修筑类项卷宗中,好像提到临海县最近五年内新修官道两条,拨钱三十万贯。道路修得极好,和中州府连接,可直达京都——临海僻县,盐碱陋地,诸般作物都因产出少而减免税赋,修这两条平整好走的路,临海有什么需要这样大费周章地运送呢?” 语调好奇,好似真在询问。 四面却似被霜雪冻住,温度都下降几分,寂静如死,令人窒息。 “……没有作物产出的地方,专门修一条路运什么呢?”燕绥的声音飘飘荡荡,带着笑意,听在众人耳中,却滚滚似惊雷,“……盐碱吗?” 死寂良久,才被皮肉撞击地面的沉闷声响击破。 德安知府趴在地上,砰砰砰磕头,声音呜咽,“殿殿殿下您杀了我吧……求您别再问了啊……” 不能问,不能问啊,再问,就不是他一个小小知府能担得起的了。 天家的沉沉霾云,笼罩在他这样小人物的头顶,随便谁劈一道雷霆,他粉身碎骨也不够抵。 怕什么,偏来什么,故意捧出大堆卷宗,任谁看见这些数字都要头晕。谁知道这皇族瘟神一排数字就能看出问题,谁知道他瞟都没仔细瞟的那些山一样高的浩瀚卷帙,居然都被他记在心里,像翻手头书一般,轻松拈来,一一对应,万物魑魅,无所遁形。 传闻里的东堂皇族第一人,真是,可怕得难以言说啊…… “不问就不问呗,”燕绥漫不经心地点点头,瞟一眼另一本卷宗,“比如永裕十四年的祭祀河神大典,所费远超前后三年,这个我就不问你了;比如十五年冬的雪灾大赈,我怎么记得那一年冬青州府报称暖冬多雨,以至于疫病横行……奇了怪了,我们东堂也没大到上接东海下承昆仑,青州和你德安府相距不过百里,天时相差竟至如此,你德安府当真神奇得很。当然这个我也不问你了。” 德安知府嘴里咕咕哝哝,听不出是在哭泣还是在谢恩。 “……要问也得问总是发生这种稀奇事儿的临海县啊,”燕绥的眼风,忽然就飘到了人群中另一个人身上,“临海县,在想什么呢?” 人群中跪着的那个人,不过三十许年纪,相貌颇为英俊,跪在那姿态也和众人不同,脊背挺直,目光烁烁,此时忽然被燕绥点到,也并不惊慌,不急不忙地道,“回禀三殿下,下官不叫临海县,下官姓谢,名折枝。” 众人死死垂着头,膝盖不动声色挪啊挪——离他远一点!罪魁祸首还敢这么和宜王殿下说话,找死也不带这样的。 唯有知道一点内情的德安知府,将脸越发紧地贴着地面,只觉得嘴里苦涩如黄连,一层层泛上来。 唉,神仙打架,小鬼遭殃,说到根子都是一家子,怎么总咬得乌眼鸡一样呢。 “蝎子蛰啊,”燕绥看起来脾气好得很,语气近乎温柔了,“方才这些,有话要和我说吗?” “下官没有话,因为这本就不是别人的事。”谢折枝磕个头,挺起腰道,“下官倒有几句别的话,得带给殿下:德安远僻,朝中不靖,三殿下宜早日归京矣。” 几乎立刻,四周的氛围就变了。 燕绥并没有说话,也没有发怒,只是脸色稍稍淡了一些,日光斜斜镀上他线条精致的下颌,因为皮肤太白,远远望去弧光冷辉,让人想起冬夜坠在薄云边缘的月。 他同样玉白晶莹的手指,似乎在无意识地掐着空气,轻轻一弹,又一弹。 四面的草忽然开始疯长,片刻间蹿起数尺长,一群人跪在草丛里,一个个头上绿油油。 这下所有人都和德安知府一样,把脑袋埋在了泥巴里,撅成一排的屁股,日光下似一排颜色各异的拴马桩。 一应侍从们都不动声色向后挪了挪,以免等会被谁的血溅脏了靴。 令人头皮发麻浑身如弓弦一般绷紧的死一般的寂静中。 忽然却有踏踏的步声由远及近,瞬间打破了此刻杀气隐隐的力场。 侍从们惊讶地瞪着眼睛,看见一个跑得披头散发的男人,抱着一个什么东西,飞快地跑了过来。 ------题外话------ 十九号我要到杭州参加活动,作为一个勤奋的作者,本月我推掉了三个活动;作为一个勤奋的作者,我写作生涯里第一次出门打算带电脑。 快为我的敬业勤奋感动一分钟。 今天依然是小甜甜作妖的一天。 我们的小甜甜。 虽然不务正业,不干人事,不说人话,但不得不说,是个牛逼的淫。对吧。 这章里呢,有些伏笔,可能会看得有些懵逼,不过以后总会交代的,那都不重要,俺们现在只要专心舔颜就够了。 第十一章 真香 侍从们惊讶地瞪着眼睛,看见一个跑得披头散发的男人,抱着一个什么东西,飞快地跑了过来。 那玩意……是锅? 众人看见今日休沐的王县丞竟然跑了过来,一时又感激又惊诧,感激他这时候出现也算暂时转移了瘟神的注意力,惊诧他为何如此作死,生路不要偏寻死门? 王县丞却没发现此刻诡异的气氛,为了保证锅热食物风味不失,他将锅连盖抱在怀里一路快跑,又要小心汤汁不要洒了,此时已经累得气喘吁吁。 众人怔怔看着,直到他快跑到燕绥面前,侍从才反应过来,急忙去拦,当先一人喝道:“不明之物不可奉至殿下身前!”劈手便打掉了锅盖。 盖子一开,一股香气蹿起,鲜而微辣,激得人浑身一颤。 侍从们又是一怔,当先一人怒喝道:“什么腌臜东西,赶紧滚下去……” 原本已经背过身去的燕绥忽然道:“拿来。” 侍从们手一松,王县丞已经蹬蹬蹬过去,半跪着将锅子往头顶一送,“殿下,请尝此乡野之味!” 燕绥转身一瞟,难得地怔了怔。 其余人也看见那锅里的东西,顿时觉得后背出了一身汗。 这都啥东西啊! 形状不规则的馍馍也罢了,怎么还有把杂鱼小虾小蟹一起炖的?鱼什么品种都有,黑的白的红的青的,长不过筷子,短的只有手指长,虾子也是胖瘦不一,还有几个圆圆的孩子掌心般大的蟹……这、这是给猫吃的吧? 这卖相别说和宫里那些美不胜收的摆盘比了,普通人家烧个鱼切个肉还讲究整齐方正呢。 不过这香味……倒是挺蹿的……众人忍不住翕动鼻子。 燕绥瞧着锅里,对于他这样不对称不能活的人来讲,这一锅乱七八糟的东西简直太可怕了,唯一可取的也就是锅边贴的饼子倒是两两相对,大小如一,但这也不能让他放弃原则去吃这么可怕的东西,哪怕确实有点香……嗯……不错。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燕绥手上只剩半个的饼子…… 金黄脆翘的薄底在齿尖碎裂的声音清脆,厚实的那一面吸饱了汤汁则是另一种醇厚绵长的鲜美,刚出水的河鲜,哪怕一条手指长小鱼,也能绽放出属于天时和甜水的肥美,这许多种滋味不同的出水鲜荟萃一锅,提炼出的便是令人神魂俱醉的佳味。 一个饼子不见了,这个饼子对称的饼子也不见了,香气于唇齿间迤逦因而越发撩人,四面有些骚动。 侍从们想哭——他们多久没看见殿下这样完整地吃完一样东西了啊! 感觉好像天都亮了一些似呢! 王县丞手举酸了,心却雀跃得想要飞。 燕绥自己倒没觉得什么,他还处在嫌弃的情绪中——这都什么厨艺啊,鱼不能整齐排列吗?口味各异的鱼怎么能这样胡乱堆在一起?对得住这鱼的鲜嫩柔美汤稠汁厚吗?还有这饼子,揉面的手艺既然炉火纯青,把饼子做得筋道柔韧面香十足,为什么就不能做成浑圆或者正方?弄得他简直不知道该在哪下第一口的好…… 在绵绵不绝的腹诽当中。 六块饼子神奇地消失了。 一旁侍从捧着的白绢上,多了一堆鱼骨虾壳螃蟹盖。 燕绥再次伸手的时候发现饼子没了,他的手在锅上空顿了顿,抚抚肚子,满足又不快地长叹了一声。 “谁做的?” 王县丞急忙道:“是民女闻……” 燕绥摆了摆手,王县丞立即停住。 跟了他一路的侍从悄悄瞟他——这位主子此刻心情想必比较复杂,既有对那厨子的赞赏又有恼恨,正常情况下饭烧成这难看样赐他个鹤顶红也是应该,偏偏味道好让他饱了腹,再要杀就显得有点不那么硬气,所以干脆不问了。 “下回再烧成这样……”燕绥摇摇头,转身走人。 侍从们赶紧端着锅跟上,心想那厨子下回还是别碰见这位主儿的好。 就让他快点饿死算了。 侍从走之前对跪满一地的人也随意挥了挥手。 算你们命好。 主子吃饱了,心情好了,终于肯放过自己也放过别人了。 满地的人看着那一行人重新登船,都呼出一口长气,浑身没骨头似的瘫软下来,王县丞身子一软,整个人跪坐在地。 德安知府连滚带爬地冲到王县丞身边,一把抱住他。 “这菜谁烧的?快请来!重金!厚礼!八抬大轿,延为上宾!” ************************ 闻家小院里,此刻还在热腾腾地聚餐。并不知道少掉的那一道菜,救了本县父母一条老命。 大门前忽然站下了几个人,众人回头一看,顿时声音一静。 刘婶一家来了。 “真真!”刘婶一眼看见文臻,脸上肌肉不能自控地抖了一下,随即堆出一脸惊喜的笑,只是声音还有些颤,“你果然没事,真是太好了!” 她一把拉住文臻的手,上下摸索,“真真,前儿晚上,咱们都是误会,我们也是为了你好,怕那个时辰你去找我们,给贵人知道,给你带来麻烦……来来,”她把刘尚往文臻方向推,“这里闲人多,你们两个屋里说,阿尚,还不去好好给真真赔个礼!” “哪来的聒噪的老鸦,在我这呱呱呱的扰人!”里屋的门砰一下打开撞到院墙,闻大娘操着一把扫帚气势汹汹出来,劈头盖脸就打,“滚滚滚,别站脏了我的地儿!” “亲家,何必做这么难看,我们来看看真真,给她送些添妆,”刘婶一把架住闻大娘的扫帚,她力气大,生生把闻大娘带着扫帚往院子角落里拖,“之前的事儿,是我猪油蒙心瞎了眼,亲家你骂我打我都由得你,但小儿女的事情,你还是不要拦了吧,让他们好好说说私话儿,怪可怜见的,青梅竹马,马上便要分开了……” “谁跟你家那个破烂青梅竹马,谁要你的狗屁添妆!说过的话踩过的纸钱!吞不回去拼不回来!赶紧带你们的臭钱回去,金丝楠木棺材还差一个盖儿!”闻大娘给这般若无其事自说自话的无耻气得发昏,丢了扫帚跳起脚去扇刘婶耳光,个子矮够不着,急得大叫,“老闻!老闻!快出来帮一把手!”又叫众人,“事儿各位乡老都知晓,来给评个理,我今儿要给她进了我家屋门,我有什么脸见我那死……” 不好。 本来捂着脸装哭从指缝里看戏的文臻,立即上前一步,一把拉住了刘尚。 “阿尚哥哥!”她大声道,“你可来了!我就说你不会那么对我,你里屋说话,今儿个咱们说清楚!” 闻大娘一顿,哭骂声低了八度,“……死丫头每次都这样!” 文臻轻飘飘把刘尚牵进了门,闻大娘看着她背影,莫名生出十分勇气,一转身端起桌上滚烫的鸡汤要泼,“死婆娘,要赔礼是吧?来,先喝杯敬汤!” “哎哎!”众人顿时急了,那鸡汤油光闪亮,香气醉人,还没来得及喝几口,给砸了到哪哭去? 李官差以平日绝不能有的敏捷一蹦而起,大喝:“刘禄,刘杨氏!你夫妇二人教子无方,致使刘尚罔顾国法孝中流连青楼;心思恶毒,退婚不成意图绞杀闻真真,罪在不赦,速速随我去县衙大堂认罪!” “当。”一声响,刘老汉子一直不急不忙拿在手里的烟锅掉在地下。 刘婶一傻,手一软,险些被鸡汤泼个正着,众人急忙上来抢下,李官差大怒,手一抖锁链已经套上了刘婶的脖子。 冰凉的铁链触及肌肤,刘婶激灵灵打个寒战,这才反应过来,腿一软瘫倒在地,尖叫,“冤枉啊冤枉啊——” “啊!” 里屋同时一声惨叫,高亢尖利,瞬间盖过了刘婶的喊冤。 第十二章 谁更无耻 时间回到文臻牵走刘尚那一刻。 刘尚原本以为今日免不了被闻大娘一番缠磨,不想这么快就被牵进内室,室内昏暗,不辨景物,因此越发感觉到掌心里小手软滑细腻,不禁心中一荡。 平日里闻真真虽对他百依百顺,却十分矜持,不肯越雷池一步,每每他蠢蠢欲动,还常正色劝诫他莫思淫乐,好生读书,令他十分扫兴。 一开始还觉得贤惠,后来便想果然女子无才便是德,读了几本书,便日日摆个架子,毫无闺房情趣,那般日夜绣花资助他读书,也不过是为自己日后铺路,想做官夫人罢了。 所以听闻贵人点名召闻真真,反倒心下一松,闻真真夜奔而至,也只担心给自己带来麻烦,怨怪她不识时务,寻常百姓命如蒲草,便随天风摇摆便是,何苦硬要挣扎个根残叶折。 没想到死过一场,倒是想开了,真要娶了,想必颇有闺房之乐,可惜,便宜京城那些达官贵人了…… 刘尚越想越兴奋——既然真真放开了,等会自己做小伏低,说不定…… 他心思荡漾,也就没注意到文臻并没有把他往自己房间带,只觉得眼前越发昏暗,心想暗处也好,逾越分寸也没人看见,凑过去附在文臻耳边絮絮道:“好妹妹,你真的还阳了,哥哥好欢喜,试题呢,你带我进来是要偷偷给我试题吗?” 文臻笑嘻嘻含糊应一声,避开他还拖着鼻涕的脸,继续牵着他走,刘尚越发得兴,笑道:“好真真,你知道的,我心里向来只有你,可惜咱们有缘无分。这样吧,你把试题给我,认了我做哥哥,哥哥金榜题名飞黄腾达,一辈子照顾你……” 他忽然嗅见食物香气,顿住唠叨,愕然道:“这是厨房?真真,君子远庖厨,你把我带到这腌臜地方……” 话还没说完,他脚下一绊,向前一栽。 “噗通”一响,水花溅开。 刘尚只觉身下滚热,腹部和某处被烫得浑身一抽,肚子杠在硬硬的木头边缘,他下意识惨叫,手脚用力赶紧要起身,偏偏伤风无力,一挣没挣动,腰上忽然一沉,一只脚狠狠踏在了他背上。 这一踏,生生将他的腹部和臀部踏进了地上装满热水的盆中! 刘尚这下连惨叫都叫不出来了,他只能绝望地挣扎,脖子拼命前仰,屁股在热水里一撅一撅,像一只垂死挣扎的鹅。 剧痛的混沌里,他听见闻老太太短促地笑了几声,声音听来怪异,“真真,你可看见了……” 听见文臻分外甜美的笑,“她一定看得见。” 刘尚迷迷糊糊地想,明明是她自己,说什么她啊她的……啊啊最毒妇人心…… 他很快被剧痛拉入近乎黑暗的恍惚里,脑子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恍惚里仿佛一声巨响,似乎门被撞开,哗啦一声有风灌进来,然而那风刮在皮肤上也是火辣辣的痛…… 背上的力道忽然没了,他恍如得救,拼命划拉着四肢要起身,却身子发软,一点力气都使不上,一只手忽然伸在面前,他急忙牵住,感激地抬头想谢,正正对着那双乌黑的含笑的无辜的大眼睛…… 刘尚气一泄,噗通一声又栽回了盆里…… 栽回去前,他看见闻老太太决然把一双手插进了热水盆里…… 他已经无法思考了…… “啊啊阿尚!阿尚!”丁零当啷一阵乱响,脖子上还戴着锁链的刘婶狂奔而进,看见屋内情形,发出一声剧烈的大哭,急忙上前将儿子抱起。 这一抱,刘尚立即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叫,惊得刘婶扎煞着双手满脸惨白。 刘老汉呆在门槛上,浑身哆嗦,抖着唇,“这这这这……”半天说不成句。 众人愕然挤在门口,看着室内,地上一大盆冒着热气的滚水,刘尚浑身湿透,尤其肚腹往下部分,衣襟无意间扯开,露出烫得通红发泡的肌肤…… “她们害我儿!她们害我儿!这贱人和这老虔婆……官爷官爷……”刘婶嚎啕大哭,转身就要扑到李官差面前。 “苍天啊,丧德啊!”一声大哭,声音更响,顿时盖过了刘婶的哭喊。 闻老太太顿着拐杖,哭得热泪滚滚,“夭寿啊,这一家子!进门就把我真真往黑地儿拉,还要……还要……老婆子上来拦,他险些把老婆子推到真真准备烫鸭子毛的热水盆里,老天有眼,他推老婆子自己没站稳,跌进盆里了……” 众人目光落在闻老太太抖索着抬起的双手上,青筋毕露满是斑点的手上,满满晶亮的大水泡。 文臻的哭声也适时响起,“……呜呜,阿尚哥……阿尚哥说要我认他做哥哥,回头进了王府提携他,还说我们白做了这许多年未婚夫妻,也该给他……尝个……尝个甜头……” “无耻!”几位乡老看看老人惨不忍睹的双手,再看看哭得梨花带雨的文臻,想想之前听闻大娘控诉的那些,只觉得匪夷所思,世上居然还有这般恶毒的人家! “无……耻……”刘尚翻着白眼,气息奄奄,好半天才挣扎出这一句。 “确实无耻!”见惯人情冷暖人间奇葩的李官差,也忍不住义愤填膺,听见这一句顿时接上,回头看见说话的居然是刘尚,竖起眉毛一脚踢过去,“你也知道无耻!” 刘尚嗷地一声惨叫,眼睛一翻。 晕了。 *********************** 刘家满腹算计地来,哭哭啼啼地走。 刘家夫妇被锁拿进衙门,刘尚伤势太重,一路抬着去了衙门,李官差怕他死了,叫了大夫一路跟着去了,据大夫后来出了衙门说,刘尚烫得地方很是要命,再呆在牢里缺医少药养护不周,只怕将来难免要成个废人。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后果,革去功名的下场正等待着他。祖母孝期嫖宿,学宫自然容不下这样的斯文败类。而且吃过闻家的饭后,王县丞和李官差等人,对刘家的事都态度积极得很。 杀闻真真这个罪名刘家更摆脱不掉,苦主亲自举证,又有人证明闻家夫妇给闻真真烧纸钱那晚刘家来退婚并挑衅,行事如此张狂恶毒,人品可见一斑。 德安知府,淮水县令,先后来过闻家,八抬大轿不至于,但礼遇甚隆,但也不是为了所谓的救命之恩,旧事重提,让文臻好好准备,不日跟随定亲王府的队伍上京。 大抵是对有过前科的文臻不放心,本地县衙送礼之后,还留了一队衙役在闻家附近,名曰闻家姑娘即将成为贵人,当地官府派人保卫,实则也就是怕人跑了,监视罢了。 这倒和闻老太太的预测差不离,在文臻上京之前,本地官府不敢松懈,尤其当文臻展露一手厨艺之后,官府的态度显得更加奇怪,既兴奋又紧张,隐隐松了口气的感觉。 闻老太太私下和文臻谈起,便说官府的态度往往也就是定王的态度,定王对“闻真真”很重视,但这重视绝非男女之情,所谓要人不过是个幌子。但到底定亲王要什么,文臻每次问起,积年的老狐狸闻老太太嘴便闭得蚌壳一样。 文臻也无所谓,她猜这事和厨艺有关,闻家出身厨子,看闻老太太的做派,应当还不是一般厨子,除此之外闻家实在也没什么可以让人惦记的了。 两天之后,闻家来人了。 文臻看见闻家来人的第一眼,心里就呵呵了两声。 来的是一辆马车,并骑马的仆从若干,那马车乌木描金,檀香隐隐,连同仆从骑的马都高大神骏。一位老者,携一对姿容不俗的少年男女下了车,附近的孩子围在巷口看热闹,在两人下车时都禁不住哗笑惊叹,惹得那少女皱着眉头提起裙子,好似怕这些孩子的口水溅脏了她的锦绣衣裙。 那少年倒看起来温和稳重,目光在扫过四周环境时眼神略深,却也没像那少女一般神色明显厌弃。 闻大娘看见这般排场,不禁有些呐呐,倒是闻大爷,此刻倒显出几分读书人的从容来,将客人迎进门,闻老太太撑着拐杖,正在堂屋门前等着。 文臻站在她身侧,一脸温婉地扶着她,眼角瞟着老太——一脸的无悲无喜,袖口却无风自动。 那老者一进门看见闻老太便是一怔,随即悲声上前,“三姐!” “原来是四弟来了。”闻老太眉心几不可见地一皱,随即淡淡道,“多年不见,听声音还是那么中气不足,老四,不是我说你,花街柳巷,这把年纪还是少沾染些。” 那老者原本摆出一脸凄苦欲待哭诉久别衷肠模样,顿时被这一句呛得钉在原地,好半晌才讪讪道:“三姐还是这般辣性,在小辈面前,也开这般玩笑。” 倒是那少女,眉头一竖,声音尖脆,“这是玩笑还是下马威?爷爷大老远亲自来接人,老太太你怎好这般给他难堪!” “我是你三姑祖母。”闻老太太拄着拐杖,神色漠然,“迎门的是你七婶,待客的是你七伯,你面前的是你表姐,这一屋子的亲长,为何我自你进门便没听见一声尊称?难道蒙田闻家的规矩礼仪,这些年都被不晓事的丫头片子给吃了吗?” ------题外话------ 这一章是在杭州更的,以前这种时候,都是存稿君出来溜达,这回我决定奋发努力,带电脑出门!然后车上三个小时,晚上一整晚,写了五百个字……不能怪我,都怪剧太好看,小说太多,老相好们太热闹,女人们事太多…… 今天依旧是小甜甜和小蛋糕没有直接见面的一天,不许说我拖沓,我写书就这样,前期总得铺垫伏笔,交代一些必须交代的事情,不太擅长过快的节奏,也不想为了凑合男女主强行对手戏。再说我的故事从来都不是只为男女主存在的,都必须围他们转,我一直希望配角也有血有肉,有自己的完整轨迹,有鲜活感,有令人心生喜欢或唏嘘的故事,而不仅仅是脸谱的,平面的,口水的。 我想要一个丰富饱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笑和泪的故事,要完成它,或许很难,或许也未必能够完全做到,但总得自己先立住那个flag,在此之前,先感谢大家的耐心,实在急的,小小声说,要么养养文?不过不要特意告诉我啦。 今天有个对山河盛宴很好的消息,过几日大概就可以公布了,明天要去领个奖,不说了,我今晚先去减个肥先。 第十三章 拿下吧 “你才是……” “近香!” 闻近香似乎颇受娇宠,听她爷爷这声软绵绵呵斥也并不畏惧,挑着眉毛道:“既这么说,三姑祖母,我这表姐似乎礼仪也不大周到啊,我爷爷我哥进门,也没见她施个礼。以往听爷爷说三姑祖母在家时,最是重礼多智,如今瞧着似乎也不怎的。”眼光四处一溜,一哂,“也难怪。” 话未说尽,意思都写在轻鄙的神色中。 文臻颇有趣地瞧着她——也不仅仅是个娇宠丫头嘛,只是这一家子见面,这火药味怎么这么浓呢。 闻老太太似乎并不生气,甚至看都没看闻近香一眼,只对闻四太爷招招手,“老四,多年不见,来让老姐姐好好瞧瞧。” 闻四太爷明显有些怵这老太太,讪讪上前来,想说什么没敢说,倒是闻近香低声咕哝,“一个瞎子瞧什么瞧……” 闻老太太依旧好像没听见,等闻四太爷磨磨蹭蹭走到近前,叹息一声,抬手去抚他头发,道:“都老了啊……” 闻四太爷有些触动,眼圈微红,下意识凑近了些。 “……老了也还是这么不晓事!”闻老太太声音一厉,温柔抚摸弟弟鬓边的手猛地向下一扇! “啪!” 耳光的脆响惊得在场的几个人都跳了跳,闻四太爷直接被扇蒙了,猛地捂住脸,“嗷!”地一声,大声道:“姐你又打我!” 文臻险些噗地一声。 这什么条件反射! 她不动声色,在旁边窗台上摸到了一个东西,端在手里。 闻四太爷此时才反应过来,急忙退后一步,怒道:“姐姐为何打我!” “我凭什么不能打你?”闻老太太慢条斯理整理乱了的袖口,“就凭我为闻家虚掷了大好青春,就凭我为闻家失去了一生荣华,就凭我为了闻家被迫背井离乡,就凭我为你们做了这一切,你们还敢让一个不长脑袋的白痴小辈践踏我!就凭我为你——瞎了眼!” 四老太爷浑身一抖,有一瞬间文臻觉得他膝盖发软,似乎下意识要跪。 “孙不教,祖之过,”闻老太太淡淡道,“别说一个巴掌,我便是要你跪荆条,你也得给我受着。” “老虔婆你说谁白痴!老虔婆你竟敢打我爷爷!”闻近香终于反应过来,猛地冲上来,“你有教养?你出手打人,你孙女还不是没有见礼!你今天得给我说个明白!给我爷爷赔礼!” 她动作很快,闻四太爷没反应过来,旁边那少年动了动似乎想拉却最终没动,眼看她尖尖手指就要招呼到闻老太太脸上。 “哎哟!” 闻近香的尖叫比骂人更尖几分,退得比扑来更快,一边退一边拼命抖着领口,有淋漓的汤汁从她领口一路滚落,将她的半边衣襟湿透。 对面,文臻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只碗,碗里只剩下半碗脏水。 她一脸无辜惊诧和惋惜,“表妹,你这是做什么呀?我正要奉上我熬了一早上的补汤给四太爷压压惊,你这么急着抢何必呢?咱们是小辈,多等一等不行吗?” 闻近香瞪大眼,看看自己半身的水,看看那明显是用来浇花的破碗和碗里积着泥沙的水,再看看一脸可惜“熬了一早上的十全大补汤”的文臻,气得两眼往上一插。 然而她没有晕过去。 因为文臻早已拉住了她,这回轮到她的尖尖十指派上用场,闻近香只觉得手腕一阵刺痛,又是一声尖叫。 那一直冷眼旁观的少年只得赶紧出手,把眼泪控制不住哗哗哗的妹妹,从圆圆脸的“可爱”表姐手中抢救下来。 闻四太爷捂住脸,看看闻老太太,再看看孙女儿,一时已经不知道怎么是好,半晌才呐呐道:“姐姐你这性子……姐姐你这……真真以后还要在我们闻家的……” “你是在威胁老身咯?”闻老太太冷笑一声,“行,你闻家如果忘恩负义,翻脸不认人,我一介贫民也没办法,那只能是我这孙女儿命苦,回头她上京,如果逢着旧人问起来,你们闻家自然也是不在意的。” “上京!”闻近香忽然捂住胸口恨声道,“她算什么东西,也想上京?定王指定又怎样?只要我闻家说一声《伊脍要术》不在你这一支,闻家另行推荐能人,你看定王要这个丫头还是要我闻家的人!” 这话一说,闻四太爷脸色便一变,似想要喝止,但已来不及,只能狠狠瞪闻近香一眼,又有点惴惴地觑着闻老太太。 闻老太太眉头一挑,一霎间那双蒙昧的眸子都似乎迸散厉色,但随即散去,只淡淡道,“不要便罢,那是她技不如人。但在此之前,你闻家该做什么,需要我老婆子提醒吗?” “啊不不,不用,闻家欠着姐姐的,老祖宗说过,姐姐难得请托咱们一次,怎么也不能让姐姐失望。”闻四太爷急忙接上。 文臻心中又呵呵一声。 听那对话,闻老太太为闻家的牺牲可谓放弃一切,闻家如今钟鸣鼎食,闻老太太栖身陋巷,平日里不闻不问也罢了,难得请托一事,这态度这话是怎么回事?听着好听,却明明白白满是“就这一次,下不为例”。 凉薄得,似深秋覆瓦的霜,初冬乍降的雪。 看一眼闻老太太,依旧笔直端正,只是那绷得紧紧的眉梢眼角,终究免不了透一分深藏入骨的落寞和凄凉。 “真真,你随我来。”她也不理那几人,径直转身,直到带着文臻进了内室,才从床下摸出一个布包,想了一想,才把布包递给文臻,“闻家人不是善茬,真遇到什么难处,就拿出来吧。” 文臻觑着老太太神情,嘿嘿一笑,“这么舍不得,何必给我?” 闻老太太被看穿也不脸红,竟也一笑,道:“逢人但说三分话,我便是现在还不够信你,也无可厚非。” “不要这样嘛,人家明明看起来很值得信任滴说,”文臻笑眯眯耸耸肩,“但是我还是不明白,为何一定要我趟闻家这浑水?直接让我跟着定王车驾走不更清净?” “一来,定王性情不大好,你若真是孤身跟他上京,半路上想必就被吃干抹净,有个娘家,哪怕只是名头上的娘家,就有了依仗,定王总不能当着娘家人面对你怎样;二来,我瞧你无亲无友,虽也算聪明,但一个女子,想要立足于世本就不容易,而闻家内廷总管出身,出过无数御厨,家底富贵,更和宫中关系千丝万缕,只要你能让闻家需要你,闻家就能给你很多便利。” “定王打着纳妾的名头,其实是要找擅长厨艺的人吧?闻家既然世代御厨,为什么不从闻家找?” “当今龙体多年欠安,懒怠饮食,偏又看重口腹之欲,宫中为了他每餐多进一口操碎了心,现任御厨就是闻家传人,对此束手无策,而传闻里闻家是上古第一名厨伊脍之后,伊脍有本传说中的食典,传得颇为神异,宫里甚至希望能从食典中找到治愈或者改善陛下健康的方法。” “所以皇子们也动了这个心思,毕竟目前看来,掌握了皇帝的胃,就掌握了通往皇位的捷径?” “也许。”闻老太太短促地笑一声,“虽然太子已立,也无过错,贤德之名满朝称许,但总有那么一些不死心的人,想要以各种手段获得帝宠,说不定就能逆天改命呢?” “然而闻家没有食典。被逼急了,就想到您这支多年不闻不问的闻家后裔了?” 闻老太太木着脸。 “这事您没想到吧?您本是因为被定王盯住想要向闻家求助,想用自己多年前的牺牲换闻家救孙女一命,却没想事情本就是闻家先坑到您头上的。” 闻老太太这一刻脸皮仿佛铁铸,纹丝不动。 文臻特佩服老太太的养气功夫,换她,差不多脸上笑嘻嘻心里mmp吧。 “然而这食典我没有。” 问题的关键在这里。 闻老太太答得妙。 “我也没有。” 文臻觉得自己真的有必要实践一下刚才那十个字(母)。 “既然闻家才是害你们的人,怎么可能会给我提供帮助?” “你有一手好厨艺,这是意外之喜,也是你的立身之本。”闻老太太默然半晌,拍拍布包,“所以,方才发现来的是老四的那一刻,我改主意了,虽然我闻家依旧有人可以助你逃走,但是我觉得你还能试一试……” 文臻心想用自己的厨艺换闻家鼎力相助在异世博个小康吗? “……拿下闻家吧。” 闻老太太如是说。 文臻:……??? mmp。 ------题外话------ 我对不起党对不起你们,我带了电脑,到现在一个字没码,吃海底捞的吃海底捞,喝酒的喝酒,最后还是放出了存稿君,我心里充满了对存稿君的心疼和对我自己的唾弃…… 另外有件事一直忘记说明,本文里的美食元素,厨艺展示相关部分,因为我自己不懂厨艺,又觉得凭空编造太不负责任,万一真的有读者照着做吃坏了肚子怎么办?但是又担心从书上和食谱看来的做法会被黑子撕扯抄袭,所以当初为这个纠结很久,踟蹰不敢下笔。现在文中涉及的厨艺部分,大部分做法来自各色菜谱,部分是从美食名家那里学的,比如豆腐渣可以炒了吃是唐鲁孙曾经在书中提过的,然后我自己想象一下怎么做,还有一些来自擅长厨艺的好友的教导,特此说明。 其实自己瞎编最省事,我也编得出来,但是到时候又会有真的懂厨艺的人来喷我不尊重,做作者难,做个不懂厨艺还选了美食元素的傻逼作者更难啊…… 第十四章 又见黛X芬 闻老太太对文臻寄予抄她老闻家厚望的同时,定王燕绝正在大骂闻家。 “操她姥姥的闻老六,说好食典的事不外传的呢?怎么老三也来德安了!还尝过了闻真真的手艺!这要他起了心思,这要他起了心思……” 燕绝揣着袖子满屋子乱转,一屋子的人看得眼晕,对望一眼齐齐心里叹气。 这天不怕地不怕的祖宗,也就只有遇上那位,才会因为一点巧合就紧张成这样吧。 这阴影得有多深呐。 好一阵才有人挣扎着怯怯道:“……回……回殿下,宜王殿下据说不是为食典的事来的,说是忽然想起此地镜湖野鸭有名,过来吃野鸭的……” “吃野鸭吃到闻真真那里?”燕绝停下步子,眼角狐疑地挑起。 “巧合……巧合而已……” “赶紧把闻真真带走!老三什么时候走?他走哪条路,我们不走哪条路!” “呃,回禀殿下,真真姑娘毕竟是闻家小姐,又未曾婚配,闻家说这般没有名目随殿下上京,对殿下声名不利,闻家也脸上无光,所以须得闻家护送一程……” “唔,这么讲究?本王其实觉得真纳个小妾也不错……” “殿下,闻家说,这几日他们还会选出入宫伺奉陛下饮食的女官,殿下方便的话,或者可以一起带回京?” “行吧行吧。”燕绝眉开眼笑,“也算我为父皇尽些心意。” “陛下一定会为殿下的孝心所感!另外,殿下不必担心,宜王殿下今日晚间便要启程回京,并没有传召闻真真。” “哈,那太好了,那咱们迟一点走,今晚原本取消的醉仙楼之行,还是照旧吧。” “是。” 人群依次退下,燕绝立于屋中,日光勾画他轮廓英俊,相貌和传说中的暴虐形象并不相符,然而他偶尔转侧之间,眼底青光一闪,总会令人想起深黑压抑的海底,一个转首,忽见一只青灰色大鲨,利齿狰狞,无声射来。 他便这么摸着下巴,思忖良久,忽然阴阴笑了起来。 “其实,一个身怀一流厨艺的皇子小妾女官也是可以的嘛……” ********************** 傍晚的时候,文臻登上了闻家来接的马车。 之所以这么快,是因为闻四太爷实在不敢和自己这位老而弥辣的老姐姐多呆。 甚至他觉得这个“侄孙女”也怪怪的,传说中的喜好诗书柔弱可人呢? 诗书看不出,可人有几分,柔弱?嗯,看起来,而已。 文臻笑眯眯的——人家啥都不懂啦,人家只知道跟着老太太走没错的。 老太太选择来个下马威,她便配合正面刚。 果然效果很好。 那少女闻近香和少年闻少宇,见识过了这对“祖孙”,都收敛了许多。闻近香还留着一脸“等到了闻家看我不neng死你”表情,闻少宇已经开始和她表妹长表妹短地套近乎了。 可惜套了半天近乎,“表妹”甜美可人,但也仅仅甜美可人而已,关键的话一句不漏。该有的态度一样没有。 马车已经套好,闻老太太携儿子媳妇亲自将文臻送出门,临别前闻老太太忽然道:“你孤身一人出门,家里不大放心,正巧你的救命恩人也要去蒙田,我们请他同行一路,也好照应你一些。” 啥?救命恩人?谁? 文臻一脸懵,抬头一看,哟,靠着马车玩着鞭子的,不是黑枣发菜又是谁? “易小哥幼失怙恃,在这胡同长大,据说原本也有些家底,早年有一位老仆随行,他七岁时老仆死了,他就一个人过活,小小年纪,也没见吃过多少亏。按说这种人我不该放在你身边,然而对付闻家那种礼在表面戾在骨的家族,道理不如刀利,鸡鸣狗盗之徒,也有他的用处。”闻老太太下巴一抬,眉眼间也似生戾气,“他也想去京城闯闯,就说是你远房表弟,一并请闻家照应了上京。” “好的呢。”文臻声音分外甜蜜。 易人离抬头看见文臻的笑容,莫名地激灵灵打个寒战。 “真真啊,”他谄媚地笑,搭文臻的肩,“咱们也认识很多年了,你的命还是我救的,这回我又亲自护送你,你看,你要不要把你起死回生的秘密和我说一说?” 文臻笑得也春风摇荡。 “起死回生的秘密呀……”她甜甜道,“这个怎么能随便说呢?不过重活一回,我倒是多了个技能,就是预判人的死亡方式,你有没有兴趣?” “真的!?那你说说,我未来怎么死的?” “你呀,”文臻拍拍他的脸,慢吞吞道,“偷尸体翻衣袋还大言不惭冒认救命恩人,被雷劈死的!” “……” *********************** 闻四太爷对多带一个人并无异议,反正在他看来,都是过客,从闻家过一遭,便彼此江湖不再见。 闻近香第一眼看见易人离,眼睛亮了亮,第二眼看见他衣着,眉头皱了皱,第三眼看见易人离殷勤地搀扶文臻上车,脸色顿时黑了。 “爷爷,这是谁?怎么能随便带来历不明的外男回家!我闻家又不是某些乡野丫头的破屋,什么人都可以进的!” “嗤。”易人离的笑紧跟着闻近香的话尾,浮在唇角,似讥嘲又似天真,“小丫头片子,毛还没长齐,倒晓得分里外了,外男?外男是什么?我是外男,你是内人吗?” “你满嘴胡咧咧什么?!” “哈,好,我是外男,我不进马车,”易人离随手牵过一匹马,翻身上马,冲脸通红的闻近香吹了个口哨,流里流气举起手,“这下放心了吧?内人?” “爷爷!这个混混侮辱我!让他滚!让他滚!” “侮辱你什么?内人内人,马车内的人啊哈哈。”易人离马鞭一甩,好巧不巧从闻近香鼻尖擦过,风声凌厉,惊得闻近香紧紧闭眼,又一阵尖叫。险些以为自己鼻子要被打断,然而好半晌战战兢兢睁开眼,只看见对方雪白手掌上光影乍收,而四周风定人静,恍若那煞气凌人的一鞭,从未发生。 她盯着对方笑意微弯的眼睛,忽然觉得有些冷,下意识往车里一缩。 闻四太爷眯起眼睛,因这一鞭,倒对易人离多了些别的想法,这少年看着邪气,手上却似有几分功夫,一行人树大招风,多一个打手总是好的…… “易小哥开个玩笑,你这样胡喊乱叫,不觉得失了体统?”闻四太爷不由分说放下车帘,“走了走了!” 马车辘辘前行,将闻近香的咒骂抛于道路,小院前闻家三人翘首相送,闻大娘望着望着,眼底便蒙上一层泪影,恨恨地擤鼻子,嘟囔,“总觉得心里不安的,冒着我囡囡的名,让她死了都不安生……” “妇道人家懂什么,人家这是替我家解急纾难,纾难你懂不懂,就是……” “行了,收拾行李吧,我们也该走了。” “娘,去哪里?” “京城。” *************************** 马车内文臻闭目养神,并不理会闻近香,这种无事生非的小丫头,对付她的最好办法就是无视。 得不到任何攻击机会的闻近香着实气闷,只得撩开帘子看外头景致,可惜外头实在也没什么景致,闻近香赌气,偏偏要趴在窗口,看见那个小混混浑身没骨头似地窝在马上东摇西晃,偏偏还不掉下去,不由又恨恨呸一声。 后头却忽然有车马声,辘辘连响,似乎是个规模不小的车队,前头一大队骑士开路,后头一辆通体雪白的马车,日光下马车镶金华光四射,距离尚远,豪奢之气已逼人眉睫。 闻四太爷是个怕事的,当即命令马车往边道避让,后头的车队来得很快,叮铃声响里,眼看就要和闻家马车擦肩。 闻近香忽然咦了一声。 文臻下意识睁开眼,正好透过闻近香撩开的帘子,看见擦身而过的…… 粉紫色、蕾丝边、如船如月如藕的……她的…… 文臻猛地跳起来,砰一下撞到头,也顾不得呼痛,大声喊易人离。 “易人离!”她大喊,“隔壁马车挂着的那个紫色布条,拿下来,我告诉你起死回生的秘方!” “得令!” 令字尾音尚未消散,咻一声尖利破空声响,那粉紫的蕾丝边的如船如月如藕的一条,便悠悠落下。 被早已伸手去等的文臻抄个正着。 抄到自己罩罩的文臻,在那探头的一霎,隐约看见好像马车的另一侧,对称的位置,也有一个粉紫的蕾丝边的如船如月如藕的…… 怎么还有一条? 难道那马车里也坐了穿越的人? 难道是失散了的同伴? 文臻有一霎兴奋,随即想起这不可能。 君珂只用保守少女型,景横波只喜欢大红和黑色的内衣,看不上这般青春柔美的粉紫,太史阑……太史阑只用运动型。 世上没有这般的巧合吧,还有个穿越人,和她用一样的胸罩? 文臻还想探头去看,然而马车已经轻巧地越过了闻家的车,连同一大队骑士,嗒嗒地过了。 文臻想想也算了,基本上只要不是那三个,其余人她也无太多兴趣,将胸罩揉成一团往袖子里一塞,装作没看见闻近香眼神里的探问,在她试图开口之前打个呵欠,闭上眼睛,做困倦状。 闻近香也只好讪讪闭嘴,然而文臻假寐的美好设想也没能成功,外头,易人离将车窗敲得如同急雨,“喂,秘方呢?秘方秘方呢!” 这死小孩。 文臻扯开一脸假笑,正准备编个情节跌宕的鬼故事,忽听易人离语气一变,“……什么意思什么意思?咋还追过来了?不就是一个布条儿?至于吗?喂闻真真,你要我抢的到底是什么玩意?” 文臻:???!!! ------题外话------ 我从杭州肥来啦。 明天就是香菜和蛋糕的正面相遇啦。 出门没写稿,砰砰砰磕头,我对不起我寄几! 话说,我今天发现,我终于爬上了潜力榜的第一,真是的,队伍散了,不好带啊。想当年我都是开文第一天就上第一的,现在你们瞧瞧,过气作者多么凄惨。 最近发现了潇湘有个发红包功能,我之前一直想玩玩来着,但是发收藏红包会导致收藏暴涨,不小心会显得和潜力榜在我上头的小可爱们过不去,我就没动手,等到确确实实上第一了,再给大家伙儿发点福利,嗯,山河盛宴收藏破万了,我就给大家发,不过不要指望靠这个发家致富,我没那么大方,我还指望靠你们发家致富呢呵呵呵。 第十五章 我王妃啊! 白底镶金那么骚包的马车,自然是燕绥的那一辆。 德安县的询问,因为一句话和一锅鱼结束,本来那句话说出来是要死人的,但是那锅鱼奇异地抚平了他那一霎无声的怒气,唇齿间的香气是人间难得的美好,最起码那一刻,他不想那美好被杀戮的血腥气息覆盖。 临海县的事情,说到底,是他那心有不甘的老娘,为自己铺的后路。 临海县的盐碱地,比较特殊,长了很多能产盐的植物,一种是两丈高的树,每年夏天树干上会凝结一层雪花般的盐霜,且质量非常上乘,远胜于现今微有些苦味的井盐,还有一种高约三米左右的灌木,冬季会长出一串串豆粒大的绿色果实,渐渐凝出白色盐霜。 在临海,这两种植物很多,在数年前被善于钻营的临安县令谢折枝发现后,并没有拿来为百姓谋福,而是立即封锁了那大片盐碱地,派专人看管并培育那两种树,并以此试图攀附京中豪门,为自己谋求晋升,一来二去的,也不知怎的,便引起了德妃的兴趣。 宫中的传言还要不堪一些,说德妃看上的并不是那盐,而是风流英俊的谢县令本人。 燕绥倒来了兴趣,什么样的人才,能引得他那眼睛长头顶上的老娘垂顾? 为此他来了临海,亲眼一见,他还是不认为他娘的眼光下降了,但这个谢折枝的态度,很让人玩味。 来这一趟,除了发现这盐碱地的秘密后,他还发现了那条用私下贩盐的银子修筑的道路,通往东堂最大的铁器制作地。 他家德妃娘娘想要干什么? 这么多年,她还没放弃和那位患难情人私奔的执念吗? 她动了临海县的盐还不够,还把手伸到整个德安府里,抽税银,谎报灾情骗取朝廷赈灾银……她这么缺钱吗?! 燕绥缓缓饮茶,君山银眉香气清冽,难得的是每根尺寸完全相同,竖立于琉璃杯底如竿竿旗枪,整齐笔直,瞧着令人愉悦。 所以,世间名茶万千,他只喝这一种。 马车疾行,热茶却水波不兴,连涟漪都不起一丝。 在宽大车厢里伺候的侍从头也不敢抬——能把热茶喝成冰茶,也只有这位了。 自从林侯令人传信,说要来接他之后,这位主子的热茶,就越喝越冷了,侍从严重怀疑,这位是想把这杯茶喝成冰渣儿,好一照面就砸到林侯脸上。 明明是水火不容,天雷地火一般的两个人,为什么总要凑在一起? 德妃娘娘也是,一个是亲子,一个是青梅竹马之子,非要自小一起养在膝下,还总偏心别人家的那个,年深日久,把亲子也逼出个古怪性子。害得他们也活不安生。 这世道真让人绝望。 桌上还放着一封信,封面上写着:字呈宜王殿下足下。称呼中规中矩,然而这世上并没有几个人有资格给宜王殿下写信。 那字迹力透纸背,堪称遒美健秀,有点分不清是男子还是女子所写,只是从那分外规整的笔划来看,写信的人性子颇为一板一眼。 那封信今早快马送至,侍从拿到手时颇感为难,不确定能不能放到殿下案头,但是来信人的身份依旧让他壮着胆子,将信放在了并不特别显眼,但燕绥又迟早能扫到的桌子一角。 燕绥果然扫到了——真的是扫,一眼过后,他道:“放歪了。” 侍从赶紧将信拿起,扔进一个盒子里,那盒子里是和这封信笔迹相同的一堆信。 每三天一封,雷打不动,川北到天京的路,都被这位的信使的马跑刮掉了一层。 信封扔进盒子,背面露出一朵紫英葵干花,那是川北独有的花朵,十分娇贵,以浓厚深重能在日光下闪光的独特深紫色泽闻名,这种高贵而又挑人的骚气颜色一般人消受不得,只在川北等几个北地州的豪门贵族家中培育。 这种花一旦摘下,很快枯死,这朵已经摘下许久却明艳依旧的紫英葵,简直就是个奇迹。 可惜奇迹再美,也要先遇知音,遇上燕绥这种满世是狗屎唯我一娇花的货,也只有被扔进垃圾箱。 侍从不敢扔进垃圾箱,毕竟写信的人身份不同寻常,毕竟这玩意儿严格来说应该算情书。 所以他只好保存着,等到回到天京再交给殿下亲卫“德容言工”的总领。 燕绥才不管这些,他连写信的人是谁都没关注过。 前方,隐隐的,可以看见一方火红的旗帜,旗帜下影影绰绰似有数十人,排列得很是整齐。 燕绥抬起眼,就见视线中那张相看两相厌的脸越来越大。 林飞白那张小白脸儿,真是越长越娘娘腔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德胜宫去多了,沾染了他母妃的骚气儿。 燕绥的目光忽然一停。 他目光停下,侍从也下意识跟随一瞧,随即一愣。 马车前方挂着的那玩意儿,怎么少了一条? 那玩意儿是前几日殿下从德安下辖的小镇上某巷子经过,忽然天外飞来,被他瞧见,说那东西形状奇异,质地尤奇,绣工精美,是个新鲜玩意,留着说不定某些时候能拿来诱哄一下他家德妃娘娘。但是只得一条,令他浑身不得劲儿,侍从们当即找来当地绣娘,仿着又做了一条,也不知道该收在哪里,揣摩着主子似乎挺喜欢的,当即尝试着一左一右挂在车门前,主子也没反对,想来是得主子心的。 如今却少了一条! 侍从惊出一身汗,随即听见燕绥道:“方才一路遇见马车十一辆,擦身而过七辆,七辆中六辆护送人员都甚普通,想来没本事毫无声息摘走我马车上的东西……回头,去追那辆秋香色的马车。” 侍从立即应声,传令掉头——他家主子永远这么漫不经心里过目不忘分析精准,无须多问,照办就是。 马车忽然掉头,前方等候的人群立时一阵骚动,随即马蹄声响如泼风,嗒嗒急追而来。 燕绥神色不动,唇角微微一弯。 “燕绥!”追来的人骑术精绝,只一霎已经赶上马车,随即飒飒一响,帘子翻飞,一把微带怒意的声音响起,“你是不是又想跑!” “是啊,”燕绥偏头,笑意在唇不在眸,“怕你追我呀。” “少说这些怪话,跟我回京,德妃娘娘要见你!”来人手一挥,帘子便不见了,车窗里伸进一只手,劈手就来抓燕绥衣领,“你是要逼疯娘娘吗?” 燕绥手一抬,看似动作不快,却精准地捉住对方指尖,低头一嗅,笑道,“一别两月,这小手儿倒越来越嫩了。” 对方如被火烫,唰地缩手,随即怒声道,“宜王殿下,请自重!” “你光天化日之下,对本王穷追不舍,你自重了?”燕绥并不放手,弹弹对方指尖,“哦,凤尾香,德胜宫独有香品。林飞白,你这是在德妃娘娘的寝宫里泡了多久,才染了这么一身散不去的狐骚味儿?” “燕绥,你这是不仅要侮辱护国神将府,还要侮辱你的母妃吗?”刀光一闪,寒气未及已逼人,直直冲着他自己的手背和燕绥的指尖,“放手!” 燕绥放手很快,刀光还没亮起,他已经一把将那手甩了出去,就好像已经预料到对方会拔刀一样。 “别和个娘们似的,动不动自戕捍卫贞洁。”燕绥的笑声似流水,流转不定,“我对你没兴趣。” 刀光划过一道凌厉的弧线,没入窗外人的袖口,林飞白的脸色比刀光更白更冷,策马跟随在疾驰的马车边,一步不落腰背挺直,目视前方,似乎多看车内一眼都想呕吐。 “在下对宜王殿下也没兴趣,”他道,“但是陛下和娘娘对数月不在朝中且总是无事生非的殿下,似乎很有兴趣。” “喂,说咱俩的事呢,总提别人做甚?”燕绥悄声道,“说真的,咱偷偷地说,你跑那么远在这堵我,真不是因为想我了?” “殿下!” 燕绥身子向后一仰,遗憾地对大气不敢出的侍从道:“数月不见,小白脸进步许多,居然到现在还没气走。” 林飞白的冷笑声从窗外传来,“宜王殿下,今日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会亲自把你送回德胜宫的。” “真是一条好……”燕绥笑,“……狗。” “殿下总是试图侮辱护国神将府,也不问问边疆三十万将士是否答应?” “林帅如果此刻当面,问我这句话,我恐怕还真得服个软,”燕绥微微偏头看他,眼神居然是亲昵慈爱的,“至于你,当年我们一起在德胜宫长大,你事事都爱冲在前面,德妃娘娘亲口夸你,飞白真乃吾家勇烈小狼犬……看,最先骂你是狗的是德妃娘娘呢,要不要带三十万将士先把她给宰了?” “看来殿下对当年娘娘爱重微臣之事,依旧耿耿于怀。” “我还对你当年追着我要一起睡耿耿于怀呢。”燕绥正色道,“早知道你出落得越发标致,早该答应了你,要么,咱们今晚就试试?” “……” 良久,窗外,林飞白一提缰,面无表情超过了一个马身。 侍从心里低低叹口气。 反正要输,何必非不服气,说上这一遭呢,瞧林侯那脸青的。 说真的,他到宜王殿下身边虽然不久,可是亲眼见到被他气吐血的人,够塞满这个巨大的马车了。 “掉头!”窗外,林飞白的命令声如他这个人一般,凌厉生硬,“宜王殿下令,立即掉头。” “哎,追到了。”与此同时,燕绥微带欢快的声音响起。 林飞白一怔,看着前方秋香色马车,下意识问:“追什么?” 燕绥的声音,依旧那般散漫随便。 “我王妃啊!” ------题外话------ 今天说点闲话: 今天看见了一个在微博热搜的热点事件,和举报有关。 这让我想起那一年,我也曾被举报,那些人,在某论坛盖了几千楼,公然讨论如何举报我,如何从二次元追杀到三次元,要让我在网络和现实都断绝后路。 确实也举报了,先报到我们市纪委,再转到我单位。 来自成都的举报电话,锲而不舍一次次追来。 举报的理由,一条是公务员不能兼职而我在写作。一条是根据我一则微博指控我渎职,而那条微博,是我杜撰的。 至于举报的起因,我不想说,我怕再次被践踏报复。我只能说,她们指控的事,我从没做过。 两条理由,都很荒唐,不能成立。 然而伤害已经造成。 当时上级市文化官员已经联系我很久,想要调我过去,我一直犹豫,我爱我的职业,我以身为警察而自豪。 这一回,我终于下了决心。 从警十七年后,我脱下了警服。 现在,我是专职作家,离开公安系统,为了一份清净。 然而终究意难平。 有多少深仇大恨,会令素不相识毫无交集的人想要置对方于绝路。 这也是我很长一段时间懒得归来的原因。 也在此和所有读者说。 生而为人,请务必善良。 第十六章 来,啵一个! 文臻可不知道自己忽然就被冠上了“王妃”的头衔。她盯着越来越近的白色马车,眼神颇有些惊诧。 拿回胸罩的时候明明那马车关着窗,车夫背对着,当时根本没人发现,这官道来来往往车马无数,这辆车的主人是如何能在事后发觉,还能准确知道正主的? 这让她有些悚然,在研究所的时候,看过不少穿越小说,开了金手指的主角和总被衬托得很傻逼的古代人,然而古人真的傻吗——世界文明最灿烂的时代可不是在现代。 她可不敢低估任何时代任何人的智商。 追来的马车速度很快,眨眼间靠近,车夫驭车技术娴熟,一扬鞭便越过了她们的马车,然后马头一拨,车身一横,正正挡在了路中。 秋香色马车的车夫不妨还有人会来这一手,猝然勒马,险些撞上去。 好吧,不仅聪明,还横。 闻近香又开始尖叫,不过她的尖叫在对方马车车旁的人策马接近,一鞭挑开窗帘的时候,戛然而止。 她怔怔地瞪着窗外人的脸,眸子里飘荡的不知道是云雾还是桃花。 窗外那人,脸色极白极冷,让人想起崖岸之巅的冰雪,唯有一线唇色薄而鲜明,崖岸顿时便生灼灼夏花,高峻不再。 因肤色和唇色对比太鲜明,以至于让人忽略他的长相,而他的气质则如崖岸冰雪里窖藏千年的剑,薄,冷,未近已煞人。 闻近香一脸的惊艳在触及他的目光之后便被冻住。 文臻目光从他手中长鞭上掠过——软鞭绷得笔直,是传说中的功夫吧? 然而她的目光一掠便过,落在了这个冰冷男子背后的马车车窗边。 车窗帘子未卷,只隐隐露出一只手,那手似乎闲适托腮,因此还可以看见一角线条精致的下巴。 那手……似曾相识。 纤长、骨节分明,线条精美,肤光如玉,绷得紧紧,隐约可见指甲晶莹,泛细碎微光。 让人想起指拈玉管,月下添香,春过了落红越帘,细白手指那般轻轻一挽。 美而疏凉。 文臻向后一靠,让到了那马车里的人应该看不见的死角。 冰山男看了闻近香一眼,看得闻近香瑟缩一下,随即听到他冷冷道:“庸脂俗粉,不过挺配你。” 马车里的人笑道:“你也就这眼神了。” 声音一出,文臻就往车里面又靠了靠。 那个蛇精病! 果然是他! 前日看见这辆马车时,她莫名地便怀疑那马车和那夜屋顶上的蛇精病有关,没有证据,就是直觉,她的直觉一向准得惊人。 所以她潜入马车,做了一番只针对强迫症的手脚,错了,不会给人造成伤害,对了,正好报复一下那夜的倒吊和抢胸罩。 辣椒粉藏在坐垫底下,只要好好坐着,也没事儿,但是强迫症会受不了毁坐垫,那就……嘿嘿。 她一边心里嘿嘿着,一边拼命往车里缩。 冰山男的目光又落在文臻身上,这一回眼睛里的嫌弃几乎要溢出来,“那就是这位?果然您眼神甚好。” 文臻打定主意装傻,对他露出八颗牙齿的呆萌笑容。 冰山男果然嫌弃之色更浓,鞭尖一抖,似乎就要放下帘子,以免多看一眼引起不适。 文臻刚刚舒了一口气,忽听见一线声音,细细逼在耳侧。 “如果你能让林飞白抢走你袖子里的东西,我就不再吊你第二次。” “……” 这家伙长了狗眼吗! 不仅是狗眼,还会拐弯,透过两重帘子,主意打到她袖子里。 好不容易抢回来的罩罩,还得送回去? 他怎么不脱下内裤反穿头上当强盗? “……如果不能,我看这里做阴宅风水倒也不错。” 不急不慢声调响在耳边,听来犹带笑意,不像威胁,像在开玩笑。 冰山男林飞白已经一脸不耐地准备撤回鞭子。 文臻唰地坐直,一把推开闻近香,呼地掀开车帘,也不待人招呼便跳下了车。 这个动作让所有人措手不及,连林飞白也下意识后退一步,文臻却谁也不看,直扑白色马车,扒在半卷帘子的窗口,大呼:“亲爱的!” “……” 一阵寂静。 半晌,帘子一动,那只手轻轻拈住了文臻扒上车窗的手指。 白纱帘下隐约那人眼波流动,似笑非笑,垂眼看文臻。 “……亲爱的……”文臻嚷嚷,随即声音降低,“名字?” “……燕绥。” “……阿绥,你可算来找我了,别生我气了好不好?”文臻声音很大,踮起脚,脸凑向车窗,“我甩你是我不对,虽然你脚臭口臭加狐臭,但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我也后悔了,你看,我这不是来追你了嘛,幸亏你不生气!我就说你是舍不得我的……来,啵一个!” 她笑眯眯凑向燕绥半掩在纱帘后的脸。。 燕绥有趣地瞧着她。 文臻一张嘴。 蓄势已久的一口唾沫,呸地将要出口。 燕绥忽然一抬手,飞快地捏住了她的嘴。 “呜呜……”文臻说。 死变态! 香菜精! 她迟早要把这只香菜精狠狠摁在地上摩擦! 燕绥盯着文臻被捏得变形的脸,本就微圆的脸,这么一捏,越发嘟嘟的,透着初春新桃般的粉腻,而唇撮起,仿若一朵花的形状。 瞧着这么明媚单纯的一张脸,行事却挺……不要脸。 他忽然来了几分兴致,手一捏便松,顺手在她脸颊上弹了弹。 嗯,柔润滑腻,手感颇佳。 方才两人的动作,被马车挡住,林飞白并没看见,等他走过来,燕绥已经松了手。 文臻顶着一边一个指印,笑眯眯给燕绥一个大白眼。 她趴在马车边,一只手压着马车窗框,一只手悄悄拉着袖子里罩罩的带子,斜斜对着林飞白能看见一部分的角度,不动声色地往外拉,脸偏过去,做出和燕绥悄悄话情状。 燕绥也配合地偏过脸。 走过来的林飞白忽然目光一凝,长鞭扬起一声锐响,文臻只觉得袖子一空,再转头便见罩罩已经挑在了林飞白的鞭子上。 那命途多舛的、迎风招展的、粉紫色的、如船如月如藕的…… 真特么的满满的羞耻感…… “什么东西!”林飞白厉喝,看一眼那东西形状,直觉似乎是什么女子用品,正要扔了,目光无意中一扫燕绥,正看见燕绥神色微带惊讶,掀开帘子,似乎要出手,往日漫不经心的神态,此刻瞧来似有些紧张。 而文臻则满脸慌张,向他扑来,似乎连他带着倒刺的鞭子都不怕了,也一心要把这东西抢回。 林飞白立即手腕一抖,将那奇形怪状的玩意收进袖筒。 燕绥身边的人和事,什么时候简单过? 瞧着像女子私相授受的贴身之物,手帕绣品之类,但越像,其实往往越不是。 拿回去呈给娘娘是正经。 那边,他将东西一收,文臻便松了口气。 任务完成,终于不用明年今日等人烧香了。 马车里那个神经病,打的是什么主意她不管,一件内衣能送走瘟神也值得,反正这些古代人也搞不明白这是什么玩意儿。 一个念头还没转完,就听见那神经病悄声笑道:“谢了,赶明儿事成,赔你一个金镶玉的肚兜。” “……!!!” 不等她回他个漂亮的,帘子已经飞快落下,与此同时车夫扬鞭,白金马车箭一般地飚了出去。 那速度简直像是逃难,别说文臻没反应过来,就连林飞白都怔在当地。 这人不是磨磨蹭蹭不肯回京的吗?怎么忽然跑这么快,那模样,像是抢着要去做什么一样。 燕绥这人行事,向来令人难以捉摸,如今瞧来,越发神鬼难料。 只这么一愣神,那马车竟然已经将要消失在地平线上,林飞白不敢耽搁,飞身上马,疾驰追去。 闻家一群人呆在滚滚烟尘里,眼见他乘风来,眼见他御风走,徒留他们吃一嘴灰。 只有文臻,不急不慢爬回了车上坐好,继续闭目养神。 今儿这一出,绝不是那神经病心血来潮闹着玩,她有预感,对方一定在坑人。 只要不坑她就行。 只要以后不再见,就行。 ************************** 燕绥的马车急急行进在官道上,赶车的满头大汗。明明速度已经急如疯狗,偏偏那主儿还嫌慢。 在离京城还有百里的地方,终于停下来打尖,路边的茶亭里已经有人占了座,侍从下去准备自己烧点水,过了一会,有几个人过来等候在路边,口称拜见。 燕绥撩了下帘子,认出是闻家人,打头的就是蒙田闻家的家主闻试勺。 闻家前任家主闻至味曾是陛下最喜欢的御厨,任职总管,在宫中伺候多年,数年前告老离开,之后的御厨总是不大合陛下口味。闻至味离宫前,也曾带子女进过宫,是以燕绥认得。 但也就是认得而已,闻至味的菜燕绥也不过觉得尔尔,不能做出他喜欢吃的东西的厨子都可以被人道消灭。 闻试勺恭恭敬敬站在道边,身后还跟着几个少年男女,他也听闻这位殿下的尿性,只是依照礼节不可不拜见,行了礼便要退下,燕绥也便放下帘子,马车刚动,他忽然想起那日吃的小鱼锅贴来。 当时那个县丞说什么来着? 燕绥忽然敲敲车壁,示意车子停下,“老闻,你家可有人前些日子去过三水镇?” 闻试勺吓了一跳,下意识道:“您这是……” 燕绥淡淡道:“吃了一道河鱼面饼,虽然不是你家老头子的风格,却隐约有些滋味相近,甚至比你家老闻的出手还强些。” 闻试勺又一惊,正要回说不是,他身后一个戴了面纱的少女便已经柔声接道:“回殿下,小女子前些日子正好前去三水镇探亲。” 闻试勺大惊,回身便要说什么,身后少女却已经伸手,紧紧攥住他衣襟,只这一攥,他便想起眼前这位出名的难缠,话已经说出口,当面拆穿是要这丫头的命,只好深深地埋了头。 燕绥“哦?”了一声,“你做的?” 透过竹丝窗帘的缝隙,他看了一眼,对方影影绰绰,只看得见姿态恭谨,并没有抬头,语调也从容平静,“是的。” ------题外话------ 明儿继续发红包宠爱一波。 虽然文臻和香菜路上只是匆匆一面,但很快对手戏就可以多起来啦。 今天没啥好说的,来,啵一个。 第十七章 女官 “此乃近纯家传之秘,请殿下恕小女子不能随意奉上做法。” 四面侍从垂头静听,都暗赞这丫头有点胆色。敢在这位鬼见愁面前说不。 闻试勺偷偷瞪过去的眼神如果化为利剑,能捅闻近纯成漏斗,可惜那姑娘半掩颜容,眼皮下垂,愣是不接受他的警告和焦灼。 她嫣然又道:“虽然秘方近纯曾立誓不可传,但为殿下奉佳馔却是近纯一心所愿,可巧再过七日,闻家便要举行一场厨艺比试,以选拔厨艺长才,为皇家效力。不知近纯可有那个荣幸,请殿下前去品尝。” 闻试勺满头的汗,在她话出口的一瞬间,顿时干了一半。 近纯虽然胆大,着实胆大得有勇有谋,他此次带子侄辈上京,就是为了接下来闻家的一件大事做准备,广邀宾客,铺垫人脉,如果真能请到宜王殿下,那不啻于莫大的光彩。 至于殿下提到的美食…… 他对近纯有信心! 河鱼面饼,听着便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珍馐,不做这个做别的,近纯也能让殿下迷恋她的手艺! 马车里,燕绥笑了一声,听不出什么意味,只道:“是吗?”便示意马车继续向前。众人都躬身相送,直至马车远去,闻试勺才抹一把汗,回头瞪视闻近纯:“阿纯,你胆子也忒大了,皇子也敢骗!你知道这位殿下什么性子吗!” “哪有骗?”闻近纯一笑,半掩的面纱下目光熠熠,她身量不足,年纪尚小,说话却慢条斯理,口齿清晰,“河鱼锅贴吗?我做得出啊?山珍海味,奇禽异兽,哪样我做不出?既然我能做得出,那就不是骗殿下。闻家不缺手艺,现在只差一个能被皇族重新注视的机会,我们得抓住。” “你就不怕殿下吃着味道不对降罪于你和闻家?” “所以请家主派人去三水镇打听,是谁给殿下做了这道菜,都是哪些原料,怎么做的,只要有这些,我就能做出个八九不离十,家主您忘了?我最擅长什么?” 闻试勺默了一下,最终还是由衷赞一声,“近纯,你真不愧是我闻家最优秀的子弟。” 是啊,自从父亲离宫后,闻家和皇族关系渐渐生疏,不是近纯反应快,到哪去寻这样好的契机呢。 耽搁这么多年,闻家已经渐趋没落,富贵险中求啊。 闻近纯对闻试勺的赞许,并无得色,只转头久久凝视燕绥远去的马车,弯唇一笑。 ………………………………………………………… 阡陌纵横的大地上,行走着燕绥的骚包马车,行走着闻家子弟的雅致马车,也行走着文臻奔向陌生天地的大篷车。 车行一昼夜,蒙田县在望。 文臻算算,其实也不过数百里,放在现代,高铁一两个小时的事儿,然而在这样的年代,就能隔开闻老太太和家族之间的一切牵绊,闻老太太从十八岁离家至今,再也没回去过。 闻家高门大院,位于蒙田县西北角,占地广阔,几近小半个县城,可见豪阔。 进入一排气势恢宏的门楼,马车又走了好长一截,才看见一个巨大的庄园,门口有管家接着,闻四太爷并没有让女眷下车,管家行了礼,也没有多话,只道:“家主刚刚回来,吩咐了,主院客人多,来来往往怕冲撞了,这位易小哥是外男,安排在外院,真真姑娘就住默园,等忙过了这几日,定王殿下经过蒙田,再一路送上京。” 车外闻四太爷的声音似乎有些诧异,“默园?那位置……可不要惊扰了……” “老祖宗近日喊腿痛,已经多日不出门。近日家中客人甚多,实在是住不下了,也不方便和别人挤。”管家声音平平地道,“稍后小的会和真真姑娘说清楚规矩。” 闻四太爷似乎便放了心,连声道那就好,只是那语调,听来总有些怪怪的。 文臻悄悄瞄了一眼闻近香,她脸上神情像是有些不安,有些心虚…… 这一路上,两人作伴,旅途无聊,闻近香又是个耐不住寂寞的,一开始赌气,后来也忍不住半炫耀地提了提闻家的现状,如闻老太太所说,闻家第一代出了个御膳房大总管,后来因为救驾有功成为宫廷总管,品级不高,却因得天子宠幸,烜赫一时,太监无后,便大力扶持自己的几个兄弟,并过继了侄子为后嗣,后来那侄子便成为第二代家主,按照第一代大太监遗愿,每代都会送一个子侄进宫,或从小净身陪伴太子长大,作为皇帝未来的亲信培养,或苦练厨艺,主管御膳房,也因此世代和宫中关系深厚。天子近臣,便利特权非常人可及,代代经营,便积累了庞大的关系网和家产,如今新接任不久的,已经是第五代了。 而近日闻家的忙碌,和送子侄这事有些关联。这一代有些特殊,太子贤明,认为为人主君当爱民如子,无需令人自幼骨肉分离,只为给他作伴,而陛下自幼体弱,精力不济,也长久没提这茬,倒把闻家这样不上不下地吊了许久。 太子的体谅,皇帝的疏忽,对于寻常人家,免于骨肉分离是好事,但对于闻家这种完全靠君主恩泽延续荣耀的人家来说,则会引起失宠无靠的恐慌。如今太子早已成年,再送男丁进宫已经没有意义,而因为此事的拖延,御膳房的位置也已经被人抢先,现在闻家想要送女孩进宫,妃子也好,女官也好,实在不行,宫女也可以。只求能继续停留于皇家视线之中,日后才好徐徐图之。 女子不比男子,总得才貌俱佳才容易得天子青眼,闻家认为自家是厨王世家,厨艺自然还得出类拔萃,如此才容易在宫中出头,要满足这三样条件,便是闻家这样的大家族也未必容易,因此闻家特地召集了本支旁支所有的适龄女子,近日正准备好生挑选一番。 闻近香说起这事时,眉飞色舞颇为兴奋,文臻一边替她大力打气一边哀叹脑子真是个好东西,这节骨眼被派出去办事,她还以为自己是个种子选手咋地? 看她那十指,一个茧子都没有,会做个青菜炒白菜她就跟她姓。 然而今日前往默园的路上,闻近香明显失了谈兴,神情惴惴不安,闻四太爷也不比她好哪去,直接没有进园,两人匆匆说了句不要乱走,便逃也似地走了。那个一板一眼的管家,又关照了一句请勿随意外出,留下两个丫头,便也离开。 管家走出内院,闻少宇还在月洞门处等着,忍不住问了一句,“安排在默园当真好吗?老祖宗可是……” “老祖宗只对美食感兴趣,还得是不一般的美食,咱们家那许多人,也没人能有那个本事引起他的兴趣,更何况,闻真真不会厨艺。”管家笑意恭谨中透着一丝不以为然,“九少爷尽管放宽心。” 闻近香正好路过,听见这句,忍不住格格一笑,道:“哥哥你真是想太多,什么阿猫阿狗住在默园你都要琢磨三天,也不想想那一看就蠢笨的丫头,哪来的那个命。”又拉身边少女,“近纯,你说是不是?” 她身边那位年纪轻一些的少女,抿唇一笑,虽然没说什么,但神色间的轻鄙,比言语还浓几分。 闻少宇想了想也便放心,闻家被定王逼得厉害,出了个损招,称伊脍要术被闻老太太出嫁时偷偷带走,将事端推给闻老太太这一支,是提前打听过闻老太太一家都对厨艺没兴趣的,如此可以避免万一闻老太太这边真有谁厨艺高超,得了陛下和定王青眼,将来回头报复闻家。 “那好,我也是白担心一句,主要近日这园子里争得乌眼鸡一般,我也是怕节外生枝。” “九少说笑了,都是大家闺秀,不至于的。”管家答得轻飘,面上神情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闻少宇也有些讪讪的。闻家要送人去宫中,打的又是甄选为陛下调理身体的女官的旗子,八方亲友都闻风而动,都希冀一场泼天富贵落在自己头上。女官在宫中服役是有年限的,三到五年放出宫,身份可不等同宫女,转成嫔妃的大有人在,再不然好几位殿下也还没婚配,至不济也能指给宗室,闻家自家的女儿更是不甘人后,近几日偌大的宅院热闹得集市一样,不是今天你捞鱼落了水,就是明天她切菜伤了手,测试还没正式开始,已经躺倒了好几位。 闻少宇亲妹子有两个,大妹妹闻近香不擅厨艺,小妹妹闻近纯却是此中高手,是他们这一房最有希望入选进宫的人选,也是整个闻家最看好的种子选手,因此便多上了些心。 只是闻少宇此时想想,也觉得自己多虑,既然闻老太太后代都不善厨艺,这门手艺也不是谁短暂几天恶补一下就能大成,所以闻真真自然只是个过客,等到定王殿下发现她厨艺不佳,说不定下场凄惨也未可知。 闻少宇和管家放心地走了,留下文臻一个人,搬行李,看新居。 文臻有些意外,原本以为这地儿名字听着就高冷,想必也是个冷僻简陋地方,不想偏僻是有些,但简陋绝不能这么昧良心形容,说是园,其实就是两进小独院,院内白石铺地,两明一暗屋子诸般用具齐全,彩漆家具明亮鲜艳,墙头迎春花葳蕤繁盛,灿亮如金,衬出一种簇簇的气氛来。 文臻却觉得这般的热闹和讲究,似乎特意为之,像要告诉人这里并不冷僻一般。 两个丫头有些愚钝,并不像这种大户人家会选拔出来的千伶百俐的婢女,文臻觉得这其中也透着一些刻意。好在她在现代,和三个好基友长年住研究所宿舍,打理自己从来不是问题,她也不指望从这些丫头口中打听出什么来,看院子里竟然有间小小的厨房,里头调料一应俱全,便打发丫头去拿些新鲜菜蔬来,准备自己下厨。 等菜蔬的时间,她立在院子里,看着那些迎春花。 花开得正好,一朵一朵挤挤挨挨,没什么异常,然而在凝足目力的文臻眼里,那些花上面,有字。 墙头开在最下面偏左边第三朵中间的那朵花顺时针数第三瓣上,写着:三呼万岁。 文臻:? 旁边那朵九点钟方向的花瓣上,写着:四喜如意。 文臻:?? 上面一朵六点钟方向的花瓣上,写着:一品洪福 文臻:??? ------题外话------ 我今天唯一想说的话是:每个星期都有七天不想写文! 十二点再发一波红包玩玩。 另外,第十五章开头部分重修,把第十章燕绥和临海县的那些事儿解释了一下,省得伏笔太多,看得一脸懵逼。 第十八章 贪吃熊 啥意思?祷词?祈福?本地有在花瓣上写字祈福的习惯吗? 再说也不是写字,是用针扎出来的小字,扎字的人,定然有好眼力和一手微雕绝活。 隔壁也有一个院子,感觉比这边大,但是院墙很高,尤其两个院子共用的那一截墙,简直恨不得把天捅破。 文臻看着那截墙,心想这是怕人爬过来呢还是怕她爬过去呢? 此时两个丫头已经拿了菜蔬过来,文臻便让她们自己去吃饭休息,她一个独立惯了的现代人,不习惯有人跟在身边,两个丫头乐得轻松,也就回自己的下房去了。 等人一走,文臻袖子一挽,拿了把随身的尖铲,带着绳子,一路以攀岩的方法上了墙,找到那几朵刺字的花,统统摘了,再低头一看,果然那边墙下有一把竹梯,她把绳子系在梯子上,把梯子拽上来,支在墙头,再哧溜哧溜下来,慢慢拽绳,将梯子拽了下来。 看见花上刺字她就想到那边可能有梯子,正是她需要的东西。 抢来梯子,她才看丫鬟拿过来的菜蔬,不由嗤地一笑。 肉也有,是猪脚猪肝之流,鱼也有,品质不佳的鲢鱼。这闻家行事,永远透着一股“我面上给你说得过去,骨子里怎样我不管”的调调。 菜蔬倒还新鲜,不过是豆角青椒之类。 文臻倒不挑菜,她从小喜欢厨艺,三岁烧锅四岁炒菜五岁切丝摆盘,研究所漫长的岁月里,她有大把时间可以打磨厨艺,除了部分实在高端稀罕的食材她实际操作机会少,常规菜色没有不能驾驭的。 鲢鱼实在品相不佳,顺手扔进废料筐。她洗猪脚,刮干净,食盐搓皮,绰水后略微煸炒,啪啪几刀砍成小块,加料酒生姜入水煮,不断撇去浮沫,彻底没有浮沫后捞起沥干,另起锅,练糖,入油,熬出金红色的小泡泡后,放入香葱,桂皮,八角等等,笃笃笃翻炒出香。再放入猪脚翻炒,放酱油,加水,大火烧开小火慢炖。 猪肝以黄酒先略清洗,再去筋切成薄片,薄到几乎可以透光,姜片,葱结,料酒各三勺加芡粉拌匀,大火快炒。 青椒炒鸡蛋,文臻一手端碗,筷子搅得飞起,蛋液飞跃成一道金桥,一直打到蛋液微微冒金黄的泡儿,稍稍加了一点酒,增加鲜美度。 豆角干煸,加醋可增鲜解腻,醋从锅边缓缓淋入。黄昏的日光斜斜映亮她眼睫,连小小的鼻头都似乎在发光。 隔壁似乎有点声响,文臻听见有人大声地道:“花呢?啊?梯子呢!”有沉重的步声,在相邻的墙边转悠。 文臻不理会,一边煎炒烹炸,一边顺手从怀里掏出闻老太太给她的小布包,扔在案台上。 布包用针线封了口,文臻没拆,灰色的布面绣着一个形状有些怪异的图腾。 香气渐渐弥散,猪蹄的香,是一种非常浓烈腴厚闻到便要令人跪着唱臣服的霸道香气,王者之香;豆角的香气则清郁轻灵,令人想起春的凝翠飘绿,是隐士之香;青椒的辣烈之香被鸡蛋的温醇馥郁香气所中和,化为一道既厉烈又温厚的香气,是大将之香。 诸般香气结合在一起,则是集醇香辣鲜于一身的复杂之味,难以言述,只宜自品,正如这复杂而又光怪陆离的人生。 人间之香。 所谓好厨艺,色香味一样也差不得。菜上桌的时候,猪蹄红金闪亮,筷子轻轻一拨,皮肉便分离,皮与肉之间那一层晶莹的脂肪,灯下凝露生光。 豆角则是挂春一般的绿,新鲜幼嫩得仿佛玉雕,让人担心筷子一碰会不会碎。 青椒的翠和鸡蛋的黄结合起来便是这春最美的色彩搭配,木耳莴笋和猪肝的搭配可出鱼香。 那在墙边转悠的脚步,原本似要离开,但从第一缕香气飘出之后,便顿住了。 又过了一会,墙头上一阵簌簌微响。 文臻还是好像没听见。 三菜一汤,饭也好了,米不错,有种现代难见的天然清香,莹润闪亮又颗粒分明。 文臻坐下来吃饭。 迎春花颤动得剧烈,有人在墙头上开骂。 “那丫头,装什么装?还不过来扶我老人家一把!” 哦,微雕和微视高手终于来了。 文臻立即搁下筷子,出了厨房,头一抬。 满是迎春花的墙上,坐着一个矮墩墩的身影,乍一看还以为是孩童,再一看,又好像是个衣着华美的老妇人,穿一件福字连绵酱色莨绸长袍,袍子上不同写法的福字都以金线绣成,灿然生光,只是脸色太黑,和袍子的颜色浑然一体,像一头蹲踞在花丛中的母熊。 母熊手里正拿着一串迎春花,细细嚼着花瓣,一边嘴里咕哝着什么,文臻莫名便想起“心有猛虎,细嗅蔷薇”这句颇有些装逼的话。 熊见她过来,将迎春花递过来,道:“热水绰过,凉水过一遍,以蜂蜜腌制,另加配方,制成金丸,宜治肿毒高热。” 文臻接了花,心想这老太太声音粗哑,和闻老太太半点也没一家人的感觉,一边笑道:“迎春有苦味,并不适宜做菜。” “那倒是,”老妇人道,“远不如金雀花炖蛋,珠兰鱼片,酥炸月季,菊花豆腐……就算槐花烤饼,也强之甚多……猪肝冷了就不好吃了。”说完咕咚咽一口口水,声音响得似熊在打盹。 最后一句岔到十万八千里,文臻已经笑眯眯端了梯子来,“自己爬下来哈。” “那好像是我的梯子。”老妇人斜睨她。 “猪肝冷了就不好吃了哟!” “腿不行啊。”老妇人捶着腿愁眉苦脸说。 文臻自顾自坐下来,“猪蹄也快冷了哦。” “砰”一声,跳下来了,梯子都没用。 宛如一头熊落地,汤晃了三晃。 “哟,腿不行。”文臻盛汤装饭,头也不抬。 “嗤,我这腿能是好的吗?我这腿要是好的,那群不肖子孙不得把我就地给捆了?”老头一摇一摆在桌边坐下,一抬头看见随随便便挂在灶台边的小布包,随即目光便转了过去,别说表情了,连说话语调都没什么变化。 文臻也仿佛并没看见,好脾气地把饭端上来,头一抬,心中忍不住“哟呵”一声。 这哪是老妇人哪。 这是人妖哪。 鬓边一朵海棠花就不说了,海棠花配碧玉簪也不说了,一张面盆大脸也不说了,可这大脸上,粗眉广额,嘴大如瓢,红红的胭脂吊着鱼尾纹四处迸射的眼角,厚厚的脂粉夹在深深的皮沟里,眨眼抬眉都簌簌往下掉,周星星家的如花妆容效果都没这惊人。 文臻觉得自己手里的碗在颤抖,一定是它抵受不住想自杀。 当“老妇人”一脸不耐烦地一伸手把头发连同海棠绿叶的发髻抓下来,露出光可鉴人的秃顶的时候,她觉得自己何止是碗,世界观都想自杀了。 你说礼教森严的封建社会,怎么会连异装癖这种设置也有呢? 还没等她表示一下复杂的心情,老家伙一抬头看见她端的小碗,白眼一翻,嚷嚷:“这么小的碗怎么够吃?”抬手就拿了一个巨大的汤碗,把锅里的饭一股脑都盛了,堆得岗尖。只给文臻留了半碗饭的量。 文臻还没坐下来,老家伙已经落筷如风。 “好猪蹄,表皮软糯弹牙,瘦肉香嫩,蹄筋滑润,啖肉尽而香气犹存唇舌之间,猪蹄的腴美和筋道尽在其中。” “好青椒鸡蛋,青椒脆爽,鸡蛋鲜嫩,微辣香咸滋味饱满,小菜可见大心思。” “好猪肝!猪肝嫩滑是为君,菌笋之鲜便如臣,君臣相济,妙味天成。” “好豆角,豆角久煮显老,少煮带毒,能将豆角制得这般清新脆鲜,微甜回甘,火候之道,已臻大家。” 一顿饭就听见他巴拉巴拉说话,还不影响吃饭。速度极快,文臻这边饭才吃三口,他老人家已经搁了筷子。 不过他并没有像那些初尝文臻厨艺的人,吃得盆满钵满,相反,他每样菜也只吃几口,饭更是只选了最为香软的部分浅尝辄止,吃饭时的速度和优雅不成正比,形体和胃口也不成正比。 吃完筷子一丢,喝道:“上茶!” 文臻头也不抬,递给他一碗……米汤。 老头一顿,若无其事接过,如品茶一般,从容啜饮一口。 他还真认认真真喝了三口,才开始……吐槽。 “猪脚近骨处肉微紧,应该有短暂窖藏,不是今日刚刚屠宰。” “豆角有几根微韧,应该是昨日午后采摘。” “青椒应该是城西白头山附近土地所种,此地土力略薄,种出的青椒辣度有余水分不足,不如城南我们家那块地种出的青椒多矣。” “至于鸡蛋……如果那鸡能喂点松子那就更好了。” “唔唔。”文臻随便点头敷衍他。 “吃饱了,我走了。”老头起身,目光在小布包上扫过,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有说,坦然向外走。 文臻没起身,笑眯眯挥挥手,“拜拜。” “拜拜什么意思?” “再见的意思,但一般其实表示的是最好再也不见。” “只要你不开伙就行。” “闻家这种厨王家族,会克扣你老人家的伙食?” “世间万技,需要的都是全心浸淫心无旁骛,一群沉浸在争权夺利中的人,能有多少心思琢磨出精彩绝伦的菜来?”老头呵呵一笑,“今晚这顿,已经是自从我不能下厨之后,吃得最舒服的一顿了。” 文臻目光落在他手上,先前她就发觉了,老头看似行动利落,但是一双手总在不自觉地震颤。 一个热爱厨艺的厨子,落到这样的下场,便满身绮罗,终究难免英雄末路的凄凉。 文臻并没有探问,也没有表示同情,只是开始收拾碗筷,随随便便,如同对多年街坊一般招呼,“那明儿再来,早饭想吃什么?” “蟹黄汤包。” “好啊,您老记得明早先下池塘摸几只蟹来。” “汤包!” “好的,早餐时间辰时一刻,请准时前往餐厅,过时不候。” 老头挥挥手表示知道了,文臻看着他像一只笨拙又灵活的熊,爬过高墙,穿过迎春花丛,不见了。 过了一会,砰地地面又震三震。 又过一会,隔壁传来瓮声瓮气的声音,“夜里如果听见什么声音,别理会。” “哦?” “不过如果你自己院子里有什么异常,你还是要理一理的。” “哦!” 第十九章 夜半恶客 老头走了,文臻开始……收拾行李。 傻子才乖乖等闻家护送(监视)上京,到时候偌大车队,有闻家人,有定王的人,逃的难度岂不是比现在难一百倍? 闻老太太说如果她想逃,就把小布包挂在显眼处,自然会有人混入护送队伍,伺机送她离开,但是她却没有把命运寄托在陌生人身上的习惯。 她来的时候注意到了,这院子里护卫不少,月洞门前还有守卫的婆子,想从正规门户走是不行的,然而她还可以翻墙嘛。 默园位置偏僻,这两个院子过去是一片竹林,竹林后面隐约可以看见高墙。 文臻在现代时,舍友太史阑是个锻炼爱好者,而她是其余三个人中唯一能够坚持陪她一起锻炼的,原因无他,只是因为下厨是需要好身体的。 尤其没有臂力,无法揉好面,也无法炒好菜,所以就算是太史阑,也忍不住夸她是大力萝莉。 她天生一双巧手,和手有关的技艺都天生占优,一学就会,一会就精。 比如除了厨艺之外,她还擅画,但她擅长的画不是那种写意泼墨,也不是花鸟山水,而是更倾向于工笔和临摹,能画以假乱真的3d画。她天生可怕的视力,精细的手指,以及长期打磨厨艺带来的稳定手臂,能够帮她捕捉到图像的精致细微之处并顺利表现出来。 这也是她能够一眼看明白迎春花瓣上的字的原因。 离开研究所之前,她把自己的这些用具都背出来了,此刻也随身带着,就等夜深人静好爬墙。 她也不在那干等,舒舒服服睡到半夜,自动醒来,此时正是夜色最深时,宜逃奔,宜爬墙。 她爬过满是迎春花的高墙,沾了一身细碎金黄。 隔壁院子很大,装饰华丽,此刻夜深人静,依旧灯火通明,老头的影子映在窗纸上,矮矮胖胖的一墩。 但是和她那边一样,没有下人,偏院隐隐也透着灯光,不知道是不是下人都住在那里。 文臻并没有多看,好奇心会害死猫。 庭前空荡荡无一物,而今夜月色明亮,从庭前走肯定会被看见,她顺着墙根走,娇小的身形掩在高墙的阴影里。 绕整个院子一圈,从另一边的高墙翻出去就是竹林,文臻走到这边院子的院门处,忽然偏院门开了,有仆人出来倒水,文臻的背,紧紧贴着院门不动,好在院门有门檐,阴影深重,文臻又换了深色的衣裙,不仔细看看不出。 那仆人倒了水便回房了,文臻刚松了口气,忽然背后一震,门板被砰然敲响! 这一声来得突然,文臻之前注意力都在提防仆人身上,没注意留神门外的动静,更没注意到,这门竟然没锁。 门外的人似乎也知道门没锁,一敲之后,便要推开。 屋内老头子的喝骂声忽然炸响。 “大半夜又来罗唣什么!滚!” 推开一线的门吱呀一声,停住,随即一个声音,有点尴尬地道:“老祖宗,儿子今晚给您带来了你最爱的玉胎羹……” “有好吃的怎么不白天送来,要这么半夜鬼鬼祟祟?少动乱七八糟的心思,老夫说了,就你家丫头那天赋,教也白搭!” “老祖宗……” “再不滚我命人传唤老六过来,问问他该怎么管教半夜闯老子院子的弟弟!” 门外静了半晌,随即门板砰一声关上。 门后的文臻,抖了抖衣领——一背心的冷汗。 听见门外脚步离开声音,她反手就把门给闩上了。 刚走了没几步,果然又听见拍门声。 这院子里仆人也有意思,听见敲门都不带探头看一下。 文臻听见这回是个女子声音,娇滴滴的拍门撒娇,声声唤着老祖宗,说孙女儿做噩梦了,求老祖宗当年给她用过的一个安神方子。 里头老头子这回不骂人也不理睬,过了会,噗一声吹熄了灯。 门外女子等了一会,也只能悻悻离去。 文臻抬脚,脚还没放下,外头又响起了脚步声。 文臻险些把那还没放下来的脚踹在墙上。 还让不让人逃了! 门环却并没有被扣响,一阵衣裳悉碎声之后,一个女声道:“近纯来叩老祖宗安。” 这声音颇年轻,近乎稚嫩,然而音色清凌凌的,透着几分和稚嫩不符的沉静,迥然不同前几位夜半恶客的感觉。 里头闻老头没动静,文臻却隐隐看见窗户开了一条缝,看来对于这老头子,外头这小姑娘也是不一样的。 小姑娘并没有进门,还是在门外,诚诚恳恳地道:“近纯已经来了一个月,老祖宗还是不见吗?” 沉默。 “夜半来扰,实为恶客,可是近纯不明白,何以老祖宗这么固执。” 沉默。 “是因为诸位叔伯对老祖宗的不孝吗?” 沉默,窗户后呼吸声却有些粗重,文臻心想不错,敢说。 她来了兴致,想听听豪门八卦,换了个舒服的坐姿。 “但那与近纯有何关联?老祖宗精绝天下的手艺,终须后继有人,老祖宗这般藏着掩着,是想着百年之后带到地下,然后眼看我闻家绝艺失传,失宠于皇族,从此一蹶不振吗?那闻家数代家主殚精竭虑挣来这偌大家业,又是何必呢?” 文臻心想这真是诛心之言啊。 窗户动了动,似乎老头想拉开窗扇,但又忍住了。 “试勺大伯接任家主之日起,老祖宗便搬进了默园不见外人,让近纯猜一猜,想必这家主传承也并不合我闻家的规矩。”闻近纯还是用那清淡语气说大胆的话,“闻家本该在五年前便送人入宫,却被耽搁了,都说是陛下和太子仁慈,不欲我闻家骨肉分离,近纯却觉得,这其中或许有老祖宗手笔。” 哗啦一声窗扇被拉开,老头子探出头来,彪悍地“呸”了一声。 文臻叹口气,心想还是沉不住气啊,这不是不打自招吗。 果然那小姑娘声音里更多了几分笃定。 “近纯大胆地猜一猜,老祖宗因为某些原因,不愿意我闻家再送人入宫,然而大伯他们却不想放弃这样的机会。毕竟我闻家数代荣宠不替,靠的就是侍奉皇室,一旦远离皇族,闻家败落迟早。两方意见不合,想必我闻家前几年的动荡便是由此而来,然后最后……”闻近纯似乎微微一笑,“我六伯胜了。” 文臻抿抿嘴,豪门倾轧,父子对立,两方势力几年博弈,内里不知隐藏了多少腥风血雨,最后,垂老的雄狮落败,被“体面”地送到园子里“荣养”,新一代的家主,立即紧锣密鼓地安排送人入宫。 这一番波谲云诡,就给这小姑娘漫不经心说出口,仿佛那些生死号啕,都不过是秋风里飘零的枯叶,随意踩在脚下,咯吱一声,碎得清脆。 唯有此刻一声长叹,为这隐而不发的刀光剑影做一个凄凉的注脚。 “近纯,你很聪明,可是你和你六伯他们一样,这份聪明,用错地了。” 终于等到老祖宗回答的闻近纯似乎很高兴,语气都轻快了几分,“老祖宗,对于厨艺,我自两岁生火开始,从未有一日懈怠。” “聪明既然能表现在分析情势上,自然也能表现在厨艺上,老祖宗,孙女冒这大不韪来和您说这些,不是要刺伤您,也不是为炫耀聪慧,只是想告诉您,孙女什么都明白,然后,依旧势在必得。” “孙女知道您在忌讳什么,伴君如伴虎,您畏惧皇宫,不愿后人再踏入那世间最鬼蜮之地,但是今晚这些话,足以证明孙女有足够的能力在皇宫立足,不是吗?” “既然孙女有能力,也坚持要去,那么老祖宗的固执己见是否就没有了意义?就算是为孙女日后的安全考虑,您也应该出手相助吧?毕竟您的初衷,不就是为了保护后代吗?” “行了。” 老头子似乎闷闷地冷笑了一声,“说得好像你已经被闻家选中入宫了一样。” 闻近纯答得斩钉截铁,“不会有别人。” 老头子又笑了一声,却并没说什么,半晌道:“你想得,还是太简单了些。” “确实,近纯始终不明白,何以我闻家侍候皇室这许多代,老祖宗也伺候了近一辈子,怎么忽然现在开始畏惧皇室了。” 长久的沉默,半晌,闻老头拉上了窗扇。 “你回吧。” 闻近纯似乎并没有失望,沉静地答:“那孙女明晚再来。” 步声橐橐而去,寂静重来,这一刻的黑暗没有温度。 良久,文臻才听见闻老头的声音低低响起,“定王、皇后、太子、德妃、神将、陛下,还有宜王……” 他一声长叹,融入这夜的沉重的风里。 “现在不一样了啊……” ****************************** 文臻很久都没有动弹。 那一声叹息似栓了千斤坠,沉沉坠住了她的脚步,有好一阵她脑子里都在不由自主盘旋着老头最后叨叨的那些彪炳着无上威权的头衔。 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在她心头动荡不休——很明显,老头直觉中念叨的这些称呼,是按照顺序来的,应该就是按他内心忌惮程度从轻到重来排,但非常奇怪的,那个什么宜王,顺序还在皇帝之后。 封建时代还有谁能高过皇权?这不可能。 那只能证明,这个人比皇帝还难搞。 好在她不打算去皇宫,如果不能回去的话,以后找到三个死党混一辈子也就得了,不至于和这样的高端人士产生交集。 她看看黑暗笼罩的院子,想着这老头是不是夜夜都过着这样的日子? 空寂寂华丽庭院,没滋味锦衣玉食,无人理白日空守,魑魅行夜半心机。 这些人真要孝顺,何至于白天面也不露,尽在晚上一批批过来各逞心思。 她不过绕院子走了一圈,就来了三批人。 文臻叹口气,越发觉得闻老太太那个建议简直坑爹。这样的闻家,送她都不要。 眼见附近终于安静,她终于放心,快步走到墙边,正准备爬墙,忽听又一阵脚步沙沙声响。 这一回脚步声听来不止一人。 这大晚上来鬼鬼祟祟骚扰老头子的,不都应该一个一个来吗? 这一来一大帮是要闹怎样? 第二十章 连台戏 文臻觉得有点崩溃,虽然墙就在头顶,也只能贴住不动。 隔墙的步声,她听着听着,忽然有种奇异的感觉。 一群人,其中有一两个人,一定和别人不同。 因为其中的一个步声,似乎踏着奇异的韵律,每一步都走在众人脚步抬起的那一刻,以至于每次他落步的时候都没有别人落步,只能听见他一个人的步声。 如果一定要分辨还有谁的脚步能够在这样的控制中崭露头角,那就是另外一个微快的步伐,分外的疾而有力,却又不显仓促。 让人想起一株笔直玉立的青树,在风中飏起遒劲的枝叶。 此时,一墙之隔。 墙外人行路,她在隔墙聆听。 有几个人毫无所觉继续走,那最奇异的步声,却忽然一停。 随即那分外有力的脚步声,也一顿。 文臻的呼吸也似瞬间停住。 不会吧。 不会隔着墙也能被发现吧! 好在那停顿只是一瞬,随即步声继续向前,直到在院门外站定,紧接着一个声音响起,听来是个中年男子,说话不急不忙,颇具威严。 “请父亲大人安,并请父亲大人恕儿子深夜相扰之罪,实是有贵客亲至,并携德胜宫娘娘的问候,想要面见父亲大人。” 一阵寂静。 门外人并没有出声催促,夜风微凉,隐约谁的衣袂猎猎微响。 好半晌之后,老头的声音才传出,不同先前的凶悍或冷漠,听来分外沉缓,隐隐一丝冷漠和戒备。 “闻至味请德胜宫娘娘安。然而闻某已经出宫,家中诸事也已交给闻试勺,现如今闻某老迈昏聩,不敢污贵客之眼,请回。” 闻家第五代家主闻试勺的声音,听来颇有些诧异和着急,“父亲大人……” 一个清朗的声音忽然截住他,道:“闻大人一别久矣,近日可好?家父前不久还写信来,提及当年因脾胃失调之症险些战事失利,多亏老大人妙手一味开胃汤解危,老大人对我林家,对当年左当之战中万千将士,和边疆百万百姓,可谓功德不浅。” “神将谬赞,神将多年来纵横沙场战无不胜,区区失调之疾如何能令神将束手?赢得战事、保全将士,护我百姓疆土,自然是神将的功德,闻某不敢居功。” 文臻皱眉,这年轻人声音好熟悉。是那个叫什么林飞白的? 想到林飞白就想起神经病,想到神经病就仿佛回到倒吊和死尸对脸的美妙那夜,哪哪都不舒服。 门外的林飞白似乎并不喜欢这种虚伪又拒人千里的对答,闻言短促地笑了一下,不再接话。闻试勺却似乎对他很忌惮,急忙接道:“父亲大人,林侯远道而来……” 忽然有一个声音,轻轻道:“既然闻老先生已经睡了,便不要扰了罢。” 这人声音很轻,似乎有点不足之症,语意也温柔,虽然有些微哑,却越发令人舒适,仿佛耳边琴弦轻拨,而微雨沙沙落在青灰色屋瓦上。 四面却越发静了,随即闻试勺吸了口气,恭声道:“是。” 除此之外他便再无一言,一行人脚步声移动,竟似这就便要离开。 文臻隐约觉得,虽然林飞白身份高贵,他父亲是什么神将,这名称一听逼格便高得很,然而闻试勺竟然好像还更尊敬后一个说话的人。 听见那群人真的离开,她无声松口气。 一波三折的,总算滚了,经过这一遭,不可能再有人来骚扰老闻了。 谁知这口气还没出完,忽听隔壁的门被敲响了。 这一声扣门声清脆又意外,惊得文臻浑身汗毛瞬间起立。 随即听见林飞白的声音,冷锐地响起。 “林某有要事,夤夜求见闻姑娘,还请闻姑娘恕林某唐突之罪。” …… 今天晚上是犯了太岁吗! 此时想要翻墙回去也不可能,外头那些人绝对能发现动静。 文臻一抬头,就发现对面灯亮了,窗户被拉开,闻老头一脸兴味地瞧着她。 死老头还在对她做口型。 “帮你一次,没有帮你第二次的道理,自己想办法。” 隔壁,那一把好听清淡的声音,忽然道:“飞白,这大半夜的,怎可贸然求访于闺门?还是明日白天再求见吧。” 文臻心中暗暗感激,心想这位亲真是个暖男啊。有机会一定要请他吃饭。 隔壁,林飞白答:“先生见谅,实在是事务紧急,飞白在此处见过这位姑娘,立刻便要回德胜宫复命,耽搁不得。” 那人哦了一声,语气听不出喜怒,问:“德妃娘娘要问?” 林飞白似乎犹豫了一下,才答:“实是有一物,飞白不明,想要当面向闻姑娘问清楚,才好回禀德妃娘娘。” 文臻一怔,心想什么东西要问我,忽然脑中一炸。 想起来了! 那多灾多难屡遭抢夺的bra! 被神经病要挟拿来做诱饵的bra,落到了这家伙手里,而这人明显性子是个寻根究底的,东西拿到手里不知究竟,竟然转回头要向她问个明白。 听见隔壁那人问:“哦?何物?” 闻试勺也道:“林侯,这夜半入闺阁,怕有损您声誉,皇……煮雨先生向来博闻强记,无所不知,或许问问煮雨先生,亦有所得呢?” 林飞白沉默一会,道:“那就先……” 文臻忽然大步走入了庭前的灯光里,大声道:“老爷子,您的点心好了!” 这声一出,四面一静,林飞白正要掏东西的手也顿住。 文臻已经掀帘进入闻老爷子的房,低声笑道:“帮人帮到底呀。” “老头子被人纠缠也没见你打算帮,”闻老头冷笑,“没这事儿你早爬过墙了。” 文臻笑呵呵在他屋子里一阵乱翻,顺嘴答:“蟹黄汤包!” “一桌席面!冷热荤素不得少于十八道!” “给你做满汉全席!” “床背后柜子第三格。” 文臻顺利在那里翻出来一盘精致如画的点心。 “你怎么知道老头子藏了点心?”闻老头瞪她。 “厨师通病。”文臻笑眯眯。 闻老头哼一声:“狡诈!” 仓促之间,这女娃反应也是够快了,而且能想到深更半夜,这里只能有点心。 两人对话飞快,此时这边的门已经被敲响了。 文臻端了点心去开门,笑道:“让各位扑空了,抱歉,我在老祖宗这里做点心呢。各位要不要尝一尝?” 她嘴上客气,身体却堵着门一动不动。 门外,当先的是一个高大中年男子,看脸和闻老头子有几分相似,身材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看来便是这一代的闻家当家人闻试勺了。 他身后高高矮矮不少人,都隐在暗影里,她一眼只看见那个分外高而挺拔的林飞白。 屋子里头闻老头粗声粗气地道:“她随我学艺,老头子传艺不欲被人打扰,诸位想必都知道,见谅了。” 这话一出,文臻只觉得外头那堆人气氛便变了。 她隐隐觉得不好。 似乎也许可能大概,又被闻老头顺手坑了一把。 闻家屋里无好人! 林飞白立在对面,目光从文臻身上轻飘飘掠过,似乎多看她一眼都觉得累,只沉声道:“在下有一事想要请教姑娘……” “你可别问我,也最好别把东西拿出来,我什么都不知道。那位叫我这么做,我便这么做,你觉得那位做的事,能让我这样的人明白吗?” 林飞白怔了怔。 如果说第一句话还只是让他感觉是推托之词,但又生出一些戒备,最后一句,则完全击中了他的骄傲。 是啊,燕绥行事,连他都不能明白,这个一看就很蠢的女子,凭什么能懂? 又凭什么能获得燕绥的信任,了解他的心思? 林飞白不再说话,转头就走。 他来得突然,访得贸然,走得,也决然。 以至于闻试勺一开始都没反应过来,怔了一怔才急急跟上。 黑暗中似乎有人笑了笑,摇了摇头,文臻看过去,只看见他宽袍大袖,分外洒然的背影。 眼看那一群人匆匆没入黑暗,文臻才叹了口气。 今晚这连台大戏,总算能唱完了吧? 她立在院子中,有些纠结。经过这一遭,这院子应该不会再有人来,正好走的最好时机。然而如今不比先前,这时候当着老头面再走,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她只得悻悻地道:“您老人家先歇着,我回去准备满汉全席。” “呵,谁要你的满汉全席,能把答应老头的汤包送上就算你有孝心。”闻至味下巴冲厨房一点,“就在这,现做,我老人家等着。” “至于嘛,人家不跑啦。”文臻还以为他是因为自己的前科不放心,也不生气,自洗了手去厨房,留下老头子呵呵一笑,意味不明。 然而文臻很快就发现,不是老头心眼小,是她太天真! 她的面还没揉好,隔壁就已经来了三拨“访客”。 这些大半夜上门的客人,似乎半点都不觉得自己来的时机有多诡异,给出的敲门理由更是千奇百怪,一个说请她去品茶,一个说请她去看花,还有一个连理由都没给,自称是她堂嫂,听说她来了,要来见见妹妹。 敢情“老祖宗收徒”是个炸弹,硬生生炸翻了整个闻家。 既然都接了这个炸弹,再不承认也无济于事,总不能像晴雯那样白担个虚名儿,文臻干脆在每次有人敲门的时候,都隔院喊话,“在老祖宗这里学艺呢,恕不接待!” 至于这些人回去还睡不睡得着,她不管。 好容易到了天亮,摊开如菊、提起如囊、皮薄馅鲜,缀玉点金的蟹黄汤包干掉三笼,闻至味才放文臻回院子睡觉。 “闻家人要脸,爱在晚上活动腿脚。”他道。 言下之意就是爱脸面的闻家人会按时在天光下披上伪善外衣,安全性略有保障。 文臻对此不以为然——称得上恶人的,哪还有什么有所为有所不为,之所以还能留一份余地,只不过没被挑战到接受的底线罢了。 闻家厨王世家,厨艺是立身之本,这次进京选拔厨艺人才更是关系一人乃至一族的荣华富贵,这种情形下闻至味做宫廷御厨那么多年的经验和技艺便是无价之宝,是人人垂涎的对象,现在这朵人人垂涎的名花(文臻:?)被她给摘了。 文臻觉得,这不是底线,什么是? 她回到院子里,那两个晚上不见踪影的丫鬟又出现了,文臻就当没看见,蒙起被子睡大觉。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管他呢。 ********************** 就在文臻躲进小院成一统,不管春夏与秋冬的时候,燕绥正在德胜宫,和自己的那位母妃,号称东堂最传奇的德妃娘娘那里纵论春秋。 ------题外话------ 前方高能预警! 本章有美男出入! 下一章有美男美女及一对蛇精病出入! 我好困,龟速码字到十二点,然后给儿子拼乐高…… 第二十一章 妖妃 德妃娘娘的传奇之处,在于她从来不和皇宫里以往盛产的妖艳贱货们同流合污,那些笑意盈盈操刀,温良恭俭施毒,姐姐妹妹下绊之类的事儿,她向来不屑得很,用她的话说,就是“杀人如果都需要掩掩藏藏,还敢说什么帝王宠爱,冠绝六宫?” 事实也是如此,德妃比皇帝还大五岁,生皇子也不是头一份,生了一个燕绥就死活不肯再生,这般在宫中毫无活路的自私任性,却历三十年荣宠不衰。 宫中送她诨号“德三多。”赏赐最多,俸禄最多,花园里埋着的尸首最多。 边远小城走出来的不受宠爱的官家庶女,最后能有那般成就,以至于她所在的那个小城,一度出现庶女比嫡女尊贵受宠的怪像。 德妃娘娘茶余饭后听说了这个给她下酒的奇谈,不过淡淡一哼,鼻音尾端上挑,说不清是不屑还是可笑。 问题的关键是庶女吗? 如果没有一个后来成长为神将的相好,把庶女捧成王母娘娘都没用。 当然德妃娘娘是不会去特意提醒谁这一点的,她也不会因此便格外要提升庶女的地位,相反,她讨厌所有的庶女,并且要求所有能够走到她面前的女子都必须是名门正嫡。 有人以为德妃娘娘这是在给唯一的儿子相看闺秀,但事实看来好像也并不是这样,因为燕绥二十一了,别说正妃,侧妃都没一个,按说皇子十八授冠出宫开府,就该同时立妃,然而燕绥向来看似随意实则不驯,德胜宫地位特殊,皇帝多病无心去管,德妃娘娘似乎对抱孙子也兴致缺缺,这事儿便耽搁了下来。 倒是和德妃私交非同寻常的,东堂军方第一人,被民间尊称为“神将”的林擎,有阵子给燕绥张罗过立妃的事儿,但不知怎的反而惹出了一场麻烦,最后不了了之。 据说那段日子德胜宫气氛紧张,但到底是什么事,也没人能说得清楚——皇宫向来号称秘密最多但又最没有秘密的地方,眼线无数,间谍多面,有点什么风吹草动,撒泡尿的功夫便飞过了墙,但只有德胜宫,真真是诸事得胜,连封锁消息的本事都是一流,不管众人用什么办法,愣是没人能从德胜宫里挖出任何可以下酒的料去。 懒散冷漠的德妃,并不像有这般手腕,众人都觉得想必是林擎的功劳。东堂皇宫诸位贵人,由此对德妃的羡慕嫉妒恨满得要溢过金水河——真真命好,有这么个忠心耿耿又能力超卓数十年如一日给她收拾烂摊子的青梅竹马,更难得的是皇帝还不嫉妒,因为林擎也没少救过皇帝的命以及为皇帝卖命。 后来众人的羡慕妒忌恨又添了一项新来源,便是德妃生的三皇子燕绥。多智近妖,如果不是看起来无心皇位,众人怀疑太子早就被他揉巴揉巴扔进了泔水沟。 所以女人如德妃,真是不知修了几辈子的德,皇帝宠爱,儿子出众,还有个东堂第一永不背弃的青梅竹马。 简直让人没法活。 尤其当妃子们看见平日里的德妃的德行,那种“日子没法过了”的感觉更是醍醐灌顶。 此刻燕绥就正在打量自己这位“妖媚惑国”的母妃。 妖妃靠在美人靠上,懒洋洋地在嗑瓜子,身上拢一件石青色刻丝盘花大袄,这袄,和寻常妃子务必紧身以展露曲线的风格不同,实实在在是件大袄,棉花絮得厚厚的,毫无腰身,长及膝盖,底下随便套着散着裤脚的撒花裤,一双已经踩塌了后跟的软底便鞋,鞋上别说珍珠金线,连个绣花都没有,还是灰扑扑的老鼠色。 这邋遢程度,寻常农户家的地主婆都比“妖妃”精致一些。 然而当她偶尔抬起脸,眼波淡淡一掠,所有的吐槽便会戛然而止,噎死腹中。 那女子乍一看是美的,再一想又觉得美得朦胧,忍不住便要多看两眼,然而多看又觉得晕眩,她的眉峰笔直上挑,如一柄精美的小刀,按说女子脸上这种眉形过于锋利,然而配上她烟水濛濛的眸子,便仿佛刀收长水,剑挂青山,世事到了此处便婉转低回,不过一声欸乃,载一船旧梦没入烟霞。 她的鼻端似乎略窄略尖,显出几分凌厉和仓促,但偏巧有一双微丰又弧度美妙的唇,和唇下微凹的雪白可爱的小涡,却又将凌厉抚软,仓促曳长,是一曲长调到了尾音似乎气力不继,然而吹笛人藏了后手,一个转折,便吹出了层峦叠嶂,碧水桃花。 她美得丰富而自然,便如世间奇景,多半言语难描,忍不住心里叹一回苍天厚爱,造物神奇。 燕绥每次看这张脸,都会在心中笑一声,如此出世的美,裹了一个如此入世的灵魂。 母子相对,并没有急着说话,德妃直到把一大包瓜子磕完,才指指面前的瓜子壳。 周围的宫人也没有动,看着燕绥亲自动手把瓜子壳给收了。 这是德妃娘娘的一大癖好,认为她有事,就该“儿子服其劳”,以充分展示“母慈子孝”风采。所以只要燕绥在,她连梳头化妆都要燕绥来。 直到看着燕绥把小几都擦净,她才突然道:“林飞白呢?” 燕绥另外掏了一张雪白的手绢仔细地擦手,笑道:“娘娘这话说的,我差点以为飞白才是您三催四催催回京的儿子。” “怎么,吃醋了?”德妃眉眼一飞,不见怒意,倒像显出了几分得意,“我让他亲自出京押你回来,如今你回来了,他不见了,你不会把他杀了埋在德安了吧?” “德安风物独好,埋在那也不亏他。” “哦?好在何处?” “如果不好,娘娘何以独独钟情德安,还让人在那里修了条道呢?” “我说燕绥,”德妃雪白的指尖敲了敲美人榻的扶手,“你这些年上蹿下跳地活着,就是为了和你亲娘作对吗?” “不敢。”燕绥优雅地欠欠身,“您这词儿用得不大对,不是‘作对’,是‘你死我活’。” 大殿里一静,仅有的几个婢仆垂眉低目,把自己站成雕像。 德妃摇摇头,唏嘘一声,指指儿子,悠悠道:“误会大了啊。” 燕绥微笑。 “林飞白呢。”德妃竟然也就好像瞬间忘记这个话题,第二次问起林飞白。 “德安有什么好东西,让娘娘这么挂记着,竟然派人巴巴地催我回来?” 母子俩就好像彼此都在对着空气说话。 “你老子不中用啊,偏又抬着你娘,万一他万年之后,那些早已守了许久的豺狼鬣狗扑上来撕咬,你娘总得备点防身逃命的本钱,反正也指望不上你……林飞白呢?” “后面呢。”燕绥语气敷衍得像在买白菜。 “他没可能丢下你自己去闲逛。” “当然不是闲逛,他得到我会回京的承诺之后,便留下了,我可不知道他想做什么。” 林飞白要做什么,燕绥当然知道,然而有些话与其说尽了,还不如留白任人猜想。 人总是喜欢乱猜,而且对自己的乱猜深信不疑。 德妃的目光,忽然落在燕绥的腰间,咦了一声,道:“你这玩意儿倒新鲜。” 燕绥腰间如常人一般挂着香囊,只是这香囊却是金丝编织,上头的图案色泽鲜艳,不是常见的万福寿字花卉,隐约是什么人物。 燕绥低头看一眼,漫不经心地道:“底下人去洋外带回来的孝敬,并不怎么好看,图个新奇罢了。” 却也不说娘娘喜欢尽管拿去,甚至也不取下来给德妃看,自顾自喝茶,德妃也不生气,自倾身伸手去拽,道:“我瞧瞧。” 燕绥一侧身避开她的手,自己解下往她面前一扔,顺手从袖管里抽出一方汗巾,擦了擦腰带。 他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流畅得让人反应不过来这其中隐含的嫌弃,德妃掀起眼皮,从浓密的睫毛下觑他一眼,鼻端轻轻哼了一声,便低头看手中金丝囊,讶然道:“这世上还有人黄色头发?” 她身边宫女下意识看了一眼,和她的着重点却不一样,一眼看见画面上几乎不着寸缕的西洋女子,惊得急忙飞红了脸转过头去。 德妃又诧道:“眼睛是蓝色的!” “妖物!”一个得脸的宫女小声咕哝,附在德妃耳边悄声道,“娘娘,这东西瞧着不大妥当……” 她对着燕绥瞟了瞟。 整个德胜宫,能在德妃身边留下的宫人,都知道这宫里,母不母子不子,可千万不要拿寻常人家母慈子孝的道理来循。 这一对不按常理出牌的皇家母子,德妃不需要皇子撑腰,皇子也不在乎母亲势力的倚仗。逮着空闲还恨不得各自咬对方一口。 德妃仿佛没听见,拿着那香囊掰来弄去,想要打开,却根本不得其法,燕绥也不帮忙,好整以暇看着,又抖抖衣襟,一脸我好忙我想走你快点。 德妃素来就是个没耐性的,忙了一阵不得其法,顺手一丢,这一丢却不知道触及什么机关,咔哒一声香囊裂成两半,里头跌出小小的一卷来。 德妃并不动手,微抬下巴,一个宫女上来,拉开那一小卷,这下四周的宫女都哗然一声,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纷纷转头。 那是一卷绢画,画面上行走坐卧无数女子,虽然不过手指宽巴掌长,却人物精细栩栩如生,只是那无数风流人物,都衣服穿得太少了一些,以至于人一眼看见,直觉便以为是春宫。 德妃多看了一眼,便笑起来,道:“装模作样羞什么,不是春宫。” 又道:“这些衣服当真精美。” 又夸:“这些姑娘胸当真挺拔。” 她当着儿子说这些脸不改色,做儿子的也见怪不怪。就当没听见。 众人红着脸悄眼去看,这才发现这些洋外女子,穿着暴露,但衣饰精美繁丽,一纱一披,都珠笼玉缀,极尽雕琢之美,只是那些衣服式样瞧着多半像亵衣,亵衣穿成这样,这也太…… 德妃的目光,却落在其中一个女子胸上,那女子上身只穿一件抹胸,露雪白的肚皮和腰肢,身形诱惑自不必说,德妃更多的关注点在那件抹胸上,哪怕风俗不通,从前未见,但以她身为女子的本能眼光,立刻便看出那抹胸的好处来——聚拢、紧致、修饰胸形,生生将那本来有些过大的胸,衬托出恰到好处的丰满和形状优美来。 德妃盯半晌,吁口气,悄悄扯了扯自己宽大的棉布里衣。 她眼光凝聚过久,燕绥探头看了一眼,扯扯嘴角,懒懒道:“这是洋外女子的亵衣,儿子可孝敬不了。母妃你若想要,恐怕得请父皇大军出洋征服番邦,令人家称臣纳贡,再由父皇亲手赐下——在洋外,这也是人家有情人才能赠送的礼物哟。” 随即他摊开手,对德妃挑挑眉,德妃盯着他,也挑挑眉,半晌才将那香囊慢吞吞递回。 燕绥倒又不接了,笑道:“难得母妃喜欢一样东西,儿子又没本事奉上,且拿这香囊聊表补偿吧。” 德妃立即收回手,一手揣起香囊,一手端起了另外一盘瓜子。 德胜宫每日瓜果点心不绝,然而德妃独爱瓜子,一天能磕一斤。 这就是不言声的送客了,在德妃这里,儿子也是客。 燕绥也不多话,一拂衣襟,转身就走。 他一直语气温和,执礼甚恭,偏偏走的时候,旁若无人。仿佛之前那些礼节都是做着玩儿。这集中所有荣宠与辉煌的宫殿及其主人,于他都是过栏的风而已。 他乘着这过栏的风,越过德胜宫,越过正安门,越过深红明黄的宫墙,见宫墙外三千巷陌,春树纵横。 他在正安门外看春景,双手缓缓地一搓,再搓。 一双薄如蝉翼的透明手套被搓了下来,被早已等候在正安门外的护卫默不作声地接过,火折子一晃,手套化为灰烬,燃起的火苗,透着毒物诡异的青蓝色。 ------题外话------ 啊,一章四千字啊,抵人家两章啊,存稿君增肥的速度追不上减肥的速度啊,心好痛。 我在上传前还在删字数,尽量去冗余的描写,但德妃这个人物,实在重要,我也很喜欢她,她会是这本书里一个非常有个性近乎传奇的人物,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写她也是侧写燕绥,所以我要多用些笔墨爱她。 今天这章,是写燕绥母子,也是燕绥给他娘埋坑。 明天去南京,给某个公益活动捧场,我的存稿君啊,内心凄凉。 第二十二章 情书 燕绥自己,包括等候的人们,都对这代表毒性的青蓝色视若无睹。 任谁过往几十年三天两头碰见这些,也会习惯的。 就好比那瓜子壳,德胜宫以前也不是没有有眼力见的宫女,抢着要帮殿下收拾。 然后她就死了。 那个宫女在此之前一直对燕绥颇多殷勤,当然从她之后,德胜宫再没有哪位敢肖想燕绥。 觊觎儿子的人没有了,瓜子上的毒却没取消,反而越来越花样繁复,德妃娘娘好像把给儿子下毒这种事当做消遣,不把儿子毒倒誓不罢休。 只有燕绥知道,她只是太过无聊罢了。 侍立在一边的护卫已经换了一批,这一批才是他日常在天京常用的人手,自小师门就放在他身边的所谓亲信,大概是为了和燕绥的肆意中和一下,又或者试图影响挽救一下,这一批护卫个个性情木讷,一板一眼,仿佛随时随地都把稳重二字刻在脑门上,站在燕绥身侧,连眼珠子都不带向周围瞟一瞟。 燕绥也不瞟他们一眼,慢慢地擦着手,半晌道:“听说皇叔去蒙田了?” “是,蒙田前些日子据说发现了一处石刻,说是上古遗迹,永王殿下亲自去了,据说殿下对那处石刻颇为痴迷,已经在那里流连了数日。” 燕绥唔了一声,听不出情绪,又问:“德高望重,林擎的寿礼队到哪里了?” “娘娘寿辰三月初五,神将的礼物例来提前十日送到,大抵还有两三天就到了。”站在他身后瘦高条儿的护卫回答。 “好……工字队今晚去一个鬼斧神工,去揍一揍林飞白。” 顿了顿燕绥又道:“揍重一点……唔,如果做不到很重,那一旬揍上三四次也行。” 护卫点头,他脸颊白中微黄,眼眸极黑,衬得人很有几分煞气。 他略点了点头,做了个手势。心里明白主子这是又要作妖了,然而到底作什么妖,不等到最后结果没人能懂。 随即他又从怀里掏出一叠信递上,道:“这是这几日刚送到的。”顿了顿,面无表情地道,“第一千三百六十二封,情书。” 信背面紫英葵花瓣浓紫烁金,颜色浓郁得似乎要从纸端滴落。 燕绥赶紧捂鼻子,“熏人!” 又道:“刺眼!” 德高望重立即把信丢给身边的容光焕发,示意他拿去处理。 容光焕发则拿出工字队工于心计研制的碎纸机,将信一阵阵嚓嚓嚓了,浓紫色的碎瓣夹杂着上好的暗金雪涛纸碎屑簌簌而下,落入碧波逶迤的金水河,宛如下了一场紫云英迎春花雨。 美得煞风景。 宜王殿下的“德容言工”四大亲卫队长们立在桥边,面无表情注视那一道斑斓的流水——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说的大抵就是这种了。 然而也没有什么好同情的。 他们同情自己还没同情过来呢。 数遍天京,有谁家护卫像他家殿下这样,乱起名字的? 就这么要和林侯过不去? 东堂很少人知道,林飞白手下有秘密组织“三纲五常”,其中“君纲”负责保护皇室和林飞白安全,“父纲”跟随林擎在边疆执行秘密任务,“夫纲”则是德妃独自可以驭使,依仗其在宫中呼风唤雨的力量,“三纲”之下则是“仁义礼智信”五常,仁堂掌人事,义堂掌江湖,礼堂掌交际,智堂掌谋士,信堂掌商会。 用殿下的话来说,就是,听起来真是格调好高高哦。 矫情得让人好想扇一巴掌呢。 所以殿下的护卫队也就改了名,由原来的神血战队改成了德容言工。 神血战队也是个坑,当然那是另外一个故事了,而德容言工,自然是为了讽刺三纲五常。 然后他们每个护卫都拥有了四个字的成语名字。 真好。 如果以后能有一个人给他们改个多少正常一点的名字,那就更好了。 德高望重、容光焕发、言出法随和工于心计,四个德容言工的分队长,默默地深情地注视着随水而去的落花,心里咆哮着对主子的绵绵不绝的问候。 燕绥始终没有看一眼那信,当然也不会去听护卫们的心声,他立在金水桥边,闲闲地看夕阳在翠树梢头涤荡一片细碎金光,他的身影镀于其中。 晚风悠悠过,玉桥斯人影修长。 远远地行人遥望这一幕景美如画,不禁叹一声。 多美好的人儿啊。 ************************** 文臻一觉睡到大天亮,最后是被活生生饿醒的。 没办法,昨夜“操劳”太过。 然后一连串的喧嚣声才入耳,聚集在门口处,文臻下床到窗前一看,呵,好家伙,这是开茶话会呢? 大门不知何时已经打开,两个昨晚影子都不见的丫鬟今天分外积极地在洒扫,几个穿金戴银的女子正站在门口,身后一大群婢仆,个个笑脸迎人。 文臻出去的时候,这些笑容的弧度扩展到了最高峰,当先一个长脸女子热情地上前来要握文臻的手,“哟,真真妹子,你可算起了,昨儿辛苦,嫂子来瞧瞧你。” 文臻一脸受宠若惊地迎上去,伸出刚刚自己在窗台上擦了一堆灰的手要握,对方眼光一落,嘴角一抽,两双手完美错过。 那女子十分自然地把手往袖子里一拢,立刻便转了话题,“来来来,家里的姐妹们还没见过吧,嫂子给你介绍一下。” 说着便一一介绍,文臻自幼是孤儿,研究所长大,说得上亲友的只有三个死党,对一大家子亲戚这种设置接受不能,也没打算接受,总之都是姐姐妹妹,一群堂亲表亲表表亲。 都是平辈就行。 文臻的目光,在其中两个人身上多落了落,一位着紫裙,鸦青的发,个子奇高,眸子奇亮,态度不卑不亢,看她的目光颇多审视,话却不多。众人对她也多有趋奉,那趋奉里却又透出几分疏离。 另一位看上去年纪最小,淡青衣裙十分素净,话更少,沉默站在一边几乎没有存在感,文臻却发觉众人有意无意都避着她。 这种避开几乎是下意识的,也不是刚刚出现的,要么就是讨厌,要么就是忌惮,看众人细微表情,更像是第二种。 紫裙女子是闻家家主闻试勺的一位远亲,姓君,闺名莫晓。淡青衣裙女子倒是闻家近支,就是那个跋扈闻近香的亲妹妹闻近纯,闻家四房的嫡出女儿,和她的双胞胎弟弟,是闻家四房最受宠爱的小辈。 文臻心中长长哦了一声。 昨晚那个语不惊人死不休的。 厉害啊,比想象中年纪还小。 一群人虚情假意地客气了一会,便说要向文臻请教厨艺。 出乎她们意料,文臻毫不推辞,一口答应,还兴致勃勃挽起袖子,说刚学了一手,正好给各位嫂子姐妹们品鉴品鉴。 一众来之前算定文臻一定会藏私,已经商量好如何相互配合挤兑她的女人们面面相觑,随即目光发亮蜂拥而入厨房。 半晌后。 厨房浓烟滚滚。 一堆人狂奔而出。 你踩了我的脚,我歪了你的髻。 一个黄衣少女抖着自己被烟灰弄脏的裙子大叫:“你怎么连生火都不会!” 文臻探出一张乌漆抹黑的脸,一脸无辜,“老祖宗没教我生火啊!” 又一个粉衣少女尖叫着奔出,“鱼不晾干不能带水下油锅你不知道吗!” “啊是吗?老祖宗没教我这个呢。” “老祖宗怎么会教你这个,这个三岁孩子都知道!” “是吗?三岁的闻家孩子才知道吧?”文臻惊讶,“抱歉我没在闻家长大呢。” 片刻静默,随即有人吸口气。 想起来了,这位在外长大,传说中也不会厨艺。 老祖宗真会挑她来传授绝学?赌气呢这是?厨艺又不是什么能一蹴而就的技艺,这一夜天,能学个啥? “你是故意的吧?”有人狐疑。 “是啊,”文臻的眼睫眨啊眨,“嫂子姐妹们别急着走,多呆会儿,我刚才这是没发挥好。” “不了。”有人道,“厨房烟火气太重,还是算了吧。老祖宗教了你什么,你口述给咱们听也一样。” 文臻看一眼,是那个叫君莫晓的。 这姑娘刚才就没进厨房,此刻似笑非笑抱臂靠在门边,一脸的兴味。 “行啊,”文臻有求必应,“老祖宗昨夜教我包了一夜的包子,你们要不要听听包子怎么包?” 众人立即神情索然。 身为闻家人,除了少数几个实在厨艺没天分的,其余人没有不会包包子的,大家厨艺世家出身,都知道这技艺打好基础之后,更多的是看天赋。 有人天生味觉精细,对食材搭配心有灵犀,出手不凡,哪怕一个用料一模一样的炒青菜,都能比别人做得有滋味,这是学不来的。 所以大家这么多年垂涎老祖宗的,不过是他伺候皇族一辈子得来的内廷饮食之秘罢了。 比如哪种菜色最受陛下青睐,比如各宫贵主儿和重臣们都是什么样的口味喜好,又都有什么样的饮食忌讳。 这些都是要紧东西,摸准了自然得以飞黄腾达,谬误则难以立足甚至万劫不复。 宫中御厨无数,人人都有绝活,闻家能这许多代都独霸御厨房,自然也有不能为常人所知的专门能抓住皇族味蕾的独门秘技。 闻家的厨艺考校在即,大家都已经准备好了自己的菜色,想着皇宫为天下第一富贵地,因此选择的多是珍稀食材,谁也没想过去做最普通的包子,更不愿意在这种注定不登大雅之堂的食物上浪费时间。 众人对视一眼,瞬间仿佛得了共识,打着哈哈三三两两向外走,文臻也不矫情留客,笑眯眯抱臂看着众人离开。 君莫晓翻个白眼,走得最快,闻近纯则走在最后,这少女步履不急不慢,裙不动钗不摇,一看就是修炼多年的走姿端庄,文臻想到昨晚发生的事,不由笑了笑。 恰逢此时闻近纯忽然扶着门边回头,眼神冷淡地盯住了她,文臻并没有因为被那有些瘆人的目光盯住便敛了笑容,反而嘴角弧度更大了些。 “妹妹还有什么话儿吗?” 闻近纯也扯扯嘴角,眼中似有星火一闪。 “真真姐姐这一手,真以为能糊弄住所有人吗?” ------题外话------ 昨天出门了,忘记设置自动更新,今早一大早起早往家赶,好歹没耽误十点更新。 其实觉得看的人也不会太多,但就是这么的强迫症。 这一两章燕绥对他娘和林飞白做的事是在挖坑,很快就会知道是啥坑啦。 第二十三章 杀人放火不夜天 “真真姐姐这一手,真以为能糊弄住所有人吗?” “哈?”文臻表情略傻。 “老祖宗不会看中你,”闻近纯淡淡道,“或许他一时赌气,指点你一二,是做包子也好,做燕窝也好,总长久不了。你为此煞费心思戏弄大家,到头来吃亏的还是你自己。” “妹妹真聪明呢,”文臻诚恳地道,“你猜得一点不错,老祖宗其实啥都没教我,还非要我担这个锅。” 她一脸丧地张开手臂,“我需要安慰,来抱抱哈。” 这种时候,越说真话越没人信。 闻近纯笑了笑,居然还是礼貌的,随即转身就走。 倒是一直默默跟着她的丫鬟,远远抛下一句话。 “烂泥,就别想着能扶上墙了!” 文臻收回手臂,顺手把门给关了,两个刚才还在的丫鬟,一眨眼又不知道去哪了,文臻也不理会,回去补觉,之后的时间果然很清净,清净到再次无人理会,文臻却在黄昏的时候醒来,简单炒了几个菜,找出笔墨,写了几个大字贴在锅盖上挂上墙头。 片刻后,闻至味蹬蹬蹬的脚步声走到隔壁墙下,似乎愤愤骂了一声,过了一会,墙头迎春花簌簌颤动,冒出一个褐色的坛子。 坛子落下来三四个,文臻接了放在一边,闻至味下来,目光古怪地看她一眼,道:“你要酒和油做什么?” “炒菜呀。” “骗鬼呢。” “我说老爷子,你是闻家上代家主,想必很心疼你们闻家的财物和子弟吧?” “他们不死我这心倒是天天疼!”闻至味皱眉看她,“你问这个做什么?古古怪怪的。” “再不吃菜要冷了啊!”文臻敲碗。 “死丫头,敲什么敲,要是在宫里,筷子敢碰到碗,少说一顿鞭子。” “我又不去宫里。”文臻呵呵,老头子的秘技她没兴趣,闻家她也没兴趣,今晚最好也别太平,她有事要忙呢! “今儿这菜淡了点。” “你胖成这样,高血压高血脂少不了,不能重油盐。当然,不想吃就扔掉吧。不能勉强呢。” 闻至味哼一声,下筷如风,偶尔瞟她一眼。 面前的少女,雪团似的,身材和五官都娇小,瞳仁却比常人大一圈,便显得那眸子乌黑莹润,转侧生光,唇略厚些,微微嘟着,不笑时也似在娇嗔,整个人蜜糖罐儿似的,天生的芬芳醇甜。 他在心底默默叹口气,真是个矛盾的人儿。 他是御厨,妙手治馔,却很少吃过自己的菜,一辈子都烧菜侍候人去了,回家后,家人都只想从他这掏摸到更多更好的东西,从没有人关心过他自己喜欢吃什么,能吃什么。 最后却是一个对闻家不怀好意的小女子,知道他不能重盐。 直到快搁了筷子,他才含糊不清地道:“你这丫头,口蜜腹剑,笑里藏刀,对外人,凉薄得狠呐。” “老爷子你吃完不走,这是想帮我洗碗吗?”文臻笑盈盈,仿佛闻至味是在夸她。 闻至味筷子一丢,站起身,鬓边红花微颤,一眨眼熊似的身躯便到了墙边。 迎春花丛一阵猛烈震动。 老头子瓮声瓮气的声音越过墙头。 “别折腾太狠了,啊。” 老头子莫名其妙的话,文臻自然是不管的,收拾碗筷,干好该干的活之后,又把院门的门轴上好了油,又抽开了门栓,便早早洗洗睡了,然后在夜色最深的时候准时醒来。 整个闻家大院已经陷入寂静,远处巡夜的梆子声隐隐传来,击不破这夜的浓黑。 文臻穿好衣服,没有点灯,走入院中,贴着院门,片刻之后,听见院门外,沙沙的脚步声传来。 文臻将耳朵贴在门上,随即听见门外有人悄声道:“就是这里了。” 又有人道:“嘘——” 文臻慢慢地,笑了一下。 ……………………………………………………… 张七站在默园的院门外,望着红漆小门上金黄的铜环,听着四周一片寂静,不知怎的,心总是跳得疾。 不该这么紧张的,今晚要做的事儿,说要命也要命——下人夜闯小姐闺房,逮住了是要被打死的。 但说不要紧也不要紧,因为他有足可以令他安然无恙的靠山,而要下手的对方又是个无依无靠的破落亲戚。 任务很简单,就是闯进去,吓到那姑娘喊叫呼救就行,随后自然有人“前来救人”,他趁乱便可溜走。 最主要的任务由后头的人执行,他隐约听说,十三小姐安排,先假做救人,再趁混乱让那姑娘不着痕迹地伤了手筋,顺便惊动一下隔壁,如果能因此找到借口挪动老祖宗,或者找机会进老祖宗屋子里瞧瞧,那就更好了。 就算没有《伊脍要术》,闻家世代伺候皇族记录的诸般秘辛也是千金难换啊。 之所以不让他出手直接废了那姑娘,反而折腾出两批人,就是不想把事情闹大,毕竟,闻真真在自己房里被人侵入伤害,和闻真真不小心弄伤了自己,这性质不是一回事。 做得好,还能落个仗义救人的好名声。 不过对付一个手无缚鸡之力,也无人保护的外来女子,这般小心周折,张七觉得有点多余。 整个闻家都对默园这一处地儿虎视眈眈,不是没有人动过心思,只是老祖宗多年积威,家主又态度不明,众人又怕自己出手被别人抓了把柄,反倒互相牵制住了。 十三小姐是个狠人呐。 也是个审慎人,一件事,分几批人来办,他这个看院子的老妈子的外头跑活的儿子,在大院里人面生疏,就先来打个头。 任务轻松,报酬丰厚,张七有些莫名忐忑的心,渐渐安定,他推了推门,院门果然没锁。 张七很自然地认为这是做内应的丫鬟留了门,毫无声息推门进入时,他还心中暗赞丫鬟细心,居然记得给门轴上油。 进门的时候,张七顿了顿。没来由的,他觉得心跳得有点快,身体似乎在微微发热,又似乎体内有热流涌起,激得他手脚有点抖,然而他摸摸额头,并没有发热。 难道是紧张?张七自己都觉得好笑,一边进门一边想,对付一个小丫头,至于嘛。 一进门,张七便抽了抽鼻子。 这院子里什么味道? 说不清香还是臭,似乎有点浓醇的酒味,又似乎有点油香,氤氲在院中花木里,将这春夜的风都熏蒸得郁郁濛濛。 张七有点发愣,下意识往院中走了几步,忽然觉得有点不对,霍然回首。 便看见身后,院门前,不知何时站了个娇小的影子,手里不知道拿着什么,月光斜斜越过高墙,映在她半边脸上,唇红齿白,娇憨可人…… 然后那娇憨可人的小姑娘,忽然对他笑了笑。 那笑容依旧娇丽,微露玉珠似的齿尖,月色下晶莹闪亮,与眸子里盈盈波光呼应,让人想起雨后新荷上滴溜溜旋着的剔透水珠。 然而那剔透笑容里眸色晶彻乌黑,流转华光,莫名地让他想起某种以狡黠闻名的动物。 这念头只是一闪。 随即咔哒一响,小姑娘手一抬,拴上了门闩。 张七:“……” 没等他反应过来,小姑娘又一抬手,张七只看见一道黑影呼啸而下,耳边风声一紧,随即砰一声闷响,天灵盖一痛,脑壳上似有星花炸开。 他软软地倒了下去。 倒下去的瞬间,他隐约看见,那小姑娘扔下手中沾血的棍子,手上一个火折子迎风一晃,火光蹿起,小姑娘把火折子往花丛中一扔。 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 蓬一声,火苗瞬间腾起半丈高。 张七彻底地晕了过去。 晕过去那一瞬间,他心底滚滚飘过一句话。 十三小姐要倒霉! ------题外话------ 五一节快乐。 劳动节你们休息,我继续劳动。 第二十四章 来卖个春 浇了酒和油的院子就是好烧,文臻满意地看着几乎瞬间燃起的大火,拎起张七,砰地一声扔进院子里的水缸里。 哗啦一声水花四溅,好在缸里水浅,淹不死人。文臻面不改色拍拍手,绕着张七看了一圈,最后选中了屁股,手中小刀干脆利落挑断他的裤带,裤子簌簌滑落,黑夜里一个大白臀十分显眼。 文臻看也不看一眼,一脚蹬上墙边,借力翻上墙,半跪墙头,矮下身形,借着底下的火光,果然看见几条黑影狂奔而来,而更远处,梆子急敲,被惊动的闻家次第亮起灯火,夜色中铺开一片闪烁的星。 那几条黑影到了门前,立刻踹门入内,他们一冲进去,文臻立即翻身下墙,转到自己院门前,准备好的铁条一插,把门从外面给栓上了。 里头几个人冲进去,发现火势太大,又看见水缸里的张七,急忙将人扯出来,结果看见他光溜溜居然没穿裤子,领头的人顿时脏话乱飚,没奈何,这样子带人出去如果被看见就是不小麻烦,又急急解衣将人遮住,再一起往外冲。 这回却冲不出去了。 起火不是小事,救援必然是最快速度赶到,就这么一再耽搁,闻家的人已经赶到,在他们已经进入视线范围之后,文臻又把铁条给抽掉了。 里头不停踹门的人几下没踹开,正全力一脚猛蹬,一下力道用空,葫芦一样滚了出来,正正滚到赶来的闻家家主及其护卫的脚下。 那群人被烟火熏得眼泪长流昏头涨脑,还没发现,爬起来还想继续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猛然听见头顶一声怒喝,再一抬头,便懵了。 闻试勺的怒吼整个闻家大院都能听见。 “哪里来的混账东西,竟敢在默园放火!给我拿下!” 张七骨碌碌滚在地下,胡乱裹在身上的衣服散开,火光毕剥声里白亮晃眼,四面的婆子们一阵惊呼,纷纷红脸转头。 闻试勺一眼掠过,脸色越发铁青。 “混账!混账!给我查!彻查!” 人群背后,匆匆赶来,连衣裳都没来得及穿齐整的闻近纯,脸色冷白。 ************* 闻家大火燃起的时候,远处山野间有人作歌。 歌声浑厚苍凉,音调却雍容雅穆,在午夜碧色如墨的林木间回荡。 作歌之人衣袂也在鼓荡,远处的火光在他脸庞上跃动,映不亮他沉沉的眸光。 他负手看着那处艳红一点,缓缓停了歌唱,似是对风询问:“人到哪里了?” 暗处有人恭声答:“应该已经离此处不远。属下们已经查过,这附近有座小山,人迹罕至,可为约见地点。” 那人嗯了一声,又道:“虽是人迹罕至,也不可掉以轻心,你等届时封锁全山,若有人误闯,格杀勿论。” 最后四个字杀气腾腾,他却说得清淡平静。 “是。” *************** 文臻此时已经翻过了三道墙。 救火向来都是最乱的时候,也是人手被调开得最彻底的时候,她悄悄溜走,一路潜行,顺利到了外围墙边,果然一路都没碰到人。 放火这事儿,昨儿她就打算干了,一来不想得罪闻家太狠,以免留下后患,二来如果没有个由头,闻老头子再对闻家有恨,也不会由她这么下手。 闻近纯正好送上门来做只替死的鬼。 不管闻近纯打算怎么对付她,最后的结局都会变成“闻近纯试图暗害闻真真,并置老祖宗安危于不顾。” 够她喝一壶。 以她对闻老头的了解,就算恼火,也不会拆穿她。毕竟闻近纯心术不正在先。 “咚”一声,她跳下高墙。 感觉这一刻脚下坚实的地面美妙如云端。 那是自由的味道。 下一秒她的肩膀被人猛然一拍。 “嘿,就知道你在这!” 文臻觉得自己的魂已经被拍飞了一半,伴随着叫“自由”的风筝越飘越远。 还有一半魂,勉强控制住声音不抖,“谁!” 一双黑乌乌的眼睛凑过来,睫毛太浓密,太近的距离看起来像一大簇发菜,又像自带浓黑眼线。 “我啊!” 文臻向后让一让,才看清了易人离那张容貌姣好此刻却面目可憎的脸。 “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话该我问你才对,要不是我聪慧出众,今儿我是不是就要给你抛下了?” 语气怨妇似的,问题是,她和他有很熟吗? 此刻还身处闻家大院外墙下,附近街市其实还属于闻家范畴,文臻先拖着这家伙到了僻静处,才把问题又重复了一遍,易人离委屈巴巴地道:“我在外院那么多天,没人理会,闲得捉虱子,你也不说递个消息给我,我只好自己过来看,晌午的时候看见你倒酒和油来着,算算如果你要搞事,肯定要从这边后墙逃走。所以一起火,我就来这边了。对了,你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跑?” “因为闻家人要杀我啊,我难道坐以待毙吗?”文臻答得比他还委屈,“别问那么多了,即走之则安之,趁闻家现在顾不上,赶紧走先。” “去哪里?”易人离给她牵着,一边走一边回头,“咱们这样走能行吗?闻家会派人来追吧?再说我也没准备,连行李银两都没拿。” 文臻停住脚步,眯着眼睛打量他。 这个人,初见的时候,他在暗无天日的小巷里,试图扒一具尸体上的财物。 她不相信一个底线不怎么样的市井小混混,会这么信守诺言,而他一口答应护送她上京,本身就是很奇怪的事。 或许他有自己的目的,但她搅进的浑水已经够多了,并不打算再多那一桶。 “拿行李我们就走不掉了啊,”她道,“至于盘缠,我现在不就在想法子挣钱吗?” “怎么挣?” “我的好厨艺啊。”文臻笑眯眯点点自己,“凭我这一手好厨艺,随便卖个秘方,还怕凑不够路费?” “这倒也是。只是这时辰,谁家饭馆还开门?咱们这一夜该住哪?” “这镇子繁华着呢,你看,前方不是还亮着灯火?” 文臻手指的那一处,果然灯火通明,隐约笙歌不绝,两人走到近处,仰头看见门额上“试岚楼”三字金镶玉嵌,辉光耀人。 易人离惊叹:“这饭馆好生气派。” “是啊,”文臻甜蜜蜜地道,“你在外面等着我,我去和老板谈谈,合适了就让人叫你,这饭馆这么大,一定有住宿的地方。咱们要是能谈妥,今晚就有地方睡了。” 星月灯光下,少女笑眼微弯,粉颊似桃,肌肤凝荔,当真甜如蜜糖。 易人离不知道是这灯光还是月光太迷离,这一刻看过去的闻真真,和昔日矜持清冷的形象剥离,于无限星月之光里,微微浮凸另一个灵俏可亲的她来。 脑子运转似乎变缓慢了点,他点头,“好。” 然后文臻便进去了,进去之前,还和他挥挥手,做了个“放心”的口型。 易人离盯着她背影,眼神有一霎的恍惚,随即他抱臂,靠着门口的石狮子等待。 夜深了,不知何时起了雾,游丝一般漫上来,裹挟其中的人影,因此也变得影影绰绰,面目难辨。 易人离忽然打了个寒颤,有些迷惑地抬起头,就看见前方,雾气深处,不知何时,忽然出现了一个身影。 ************** 文臻进门,这楼形制别致,一进门照壁精雕,转过照壁,竟然有小桥流水,一庭桃花,花下娇容半掩,粉白翠黛,香气迤逦,时时有吃吃低笑传来,音色却颇暗哑。 这里不大像个象姑馆,倒像文人墨客雅谈之所。 文臻之所以知道这里,是来的时候便经过此地,她有心脱身,一路上看得仔细,这楼分外高伟轩丽引人注目,而她又恰恰听见两个从里头出来的男子,一边走一边笑谈哪个相公分外婉转可人。 可巧,现在这么晚了,也只有这里还笙歌不断。 转过照壁行不了几步,便有一个瘦高男子迎上来,看见她不由一怔,张嘴正要说话,文臻已经道:“我不是来买春的。” 那男子上下打量她一眼,薄唇一掀,嗤地一声道:“瞧着您也不是。” “我是来卖个春的。”文臻不生气,笑答。 男子后退一步,宛如被雷劈。 “看见门外那个人没有?”文臻站在照壁后暗影里,指着外头。 瘦高男子转过照壁,探头向外看了一眼,顿了顿,神色惊讶。 “您这是……” “外头那是我弟。”文臻低眉垂眼,神情颓丧,“说来惭愧,父亲好赌,母亲多病,家道中落,眼瞧着要活不成,我这弟弟是个孝顺的,想要为一家人找个活路……听说你们这楼是本地首屈一指的小倌馆,我们来问问,你们要不要人?” “姑娘,”那男子盯着她,眉毛挑得快飞天上,“从古至今,只听过狠心兄长卖妹妹入青楼,就没见过无良姐姐卖弟弟入象姑馆,您这可是开了先河,独一份哪。” “我这不是没办法么,”文臻泫然欲泣,摸摸脸,“我这不是没我弟长得好嘛。” 那男子又对外看了一眼,万分赞同地点头,“这也是,差远了。” 文臻想呸他。 至于嘛。 易人离是长得不错,但也没到惊世骇俗地步,她好歹也是个甜美小美人,怎么就“差得远”了? 或许古代人审美和咱不一样,或许易人离这种在这个时代特别吃香? “是啊是啊,您这是也瞧见了,怎么样?”文臻连连点头。 “真是来卖身的?”男子盯着她,神情依旧有几分狐疑。 “阿离!”文臻高声唤,“就在外面等我啊,别乱跑。” 隔了一会,传来易人离的闷闷的一声唔。 “很快就好了,我快要和老板谈妥了,等卖掉了,咱们的问题就解决了啊。别担心,啊。” 外头又是一声唔,听起来有几分怪异,但确实是易人离的声音。 文臻回头看那瘦高男子。 男子双掌一合,笑道:“既如此,都卖?” 文臻吓了一跳,急忙否认:“就外头的,我可不卖。” “当然不敢肖想姑娘。”那男子神情愉悦,用词客气。 文臻就当没看见他一脸的“你这品相的想卖我也不要”。 “既如此,姑娘便请唤令弟进来吧。”男子笑眯眯又夸一句,“姑娘真是保养得当。” 文臻心想这话怎么说,但此刻也顾不上追究,一摆手道:“还是咱们先结了银子,我便要走了,之后的事,便交给老板您。”她捂住脸,幽幽一叹,“总归不落忍的,也没脸见我那弟弟,老板你家的后门在哪……” 男子了然地哈哈一笑,嘴角一撇,解下一个锦囊抛来,道:“我这儿都是公价,买一个清倌儿十两到一百两不等,令弟姿色绝佳,便给你一百两,你拿了钱,左拐再左拐便有偏门出去,记住不要右拐。尽早走吧,今日楼里有贵客,可不要冲撞了人家。” 看来易人离那姿色当真在这里很吃香咧,都够上“绝佳”这个标准了。 老板居然主动给了最高价! 文臻捧了银子,笑得越发甜美可人。 “好咧!” 第二十五 燕小倌儿 易人离此刻正在门外,不知道里头那个芝麻馅的雪媚娘已经把他给卖了。 他原本站的位置是侧门,文臻进去之后,他看看门楼,生出些许疑惑,便也想进门去瞧瞧,刚一抬腿,忽然发现另一个方向的正门处,一群人正前呼后拥地走进去。 他的目光落在走在最前面的林飞白身上,顿时一凝,抬起的腿放下,脚跟向后一转。 林飞白似有感应,忽地抬头望来,易人离立即停住脚步,低头,状似自然地向石狮后头一避。 隔着距离,又是夜深,对方似乎也没在意,目光一掠而过,随即便与同伴们一同进门去,里头似乎立刻便有人接应,招呼的声音听来分外殷勤脆亮。 易人离背对那个方向,手指紧紧地抠住石狮子凸凹不平的头顶,指甲磨在粗粝的石面上,不知不觉便钝了一个角,粉白的甲屑簌簌直下,雪似的。 于是便有人嫌弃地“啧”了一声。 这一声惊得神游天外的易人离霍然抬头,便看见前方绰绰雾气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那人周身拢在浅银色的生丝斗篷里,只头发与斗篷的束带与夜色同黑,这令他整个人看起来似流动于这夜与月之间,即可融入溶溶月色,又可化为浓浓黑暗,阴郁又高远,迷离又冷淡。 易人离能看见的,只是那束带上方露处的一角下颌,玉一般的光洁。 那人站定,对正门方向看一眼,又对他看一眼,易人离只觉得那一眼看似春风流水,却风如刀剑水如瀑,刹那贯入他五脏六腑,将那些深藏的不可说,转瞬便搜剔干净。 他想走,却脚步难移,想退,又觉无所遁形。 正在此时,龟公探头出门来看,第一眼看见斗篷人,第二眼看见易人离,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转,尤其在斗篷人身上多停留一会,几乎瞬间,龟公眼睛便亮了。 那人回头又说了几句什么,随即文臻的喊声传出,易人离此刻神魂不属,既挂心着刚才进去的人,又警惕着现在面前的人,也就随意哼哼作答。 然后那龟公便出来了。 伸手一拉斗篷人袖子,对易人离一摆下巴,道:“行了,谈妥了,你们两个,跟我进去。” 易人离一诧:“已经卖了?” “是啊卖了。”龟公满意地看着他。 看样子这相公放得开,不需要怎么费心调教。省心。 “银子给了?” “给了,高价。”龟公瞟斗篷人。 “那她怎么还不出来?” “从后门走了,你呀别管她了,且随我来。” “我怎么能不管?银子还有我一份呢!” “银子你愁什么,你只要听话懂事,日后大把银两有得你花呢小相公。”龟公伸手来拉易人离,又想去牵斗篷人。 “这是……”易人离想到文臻说的谈妥了就有地方睡觉的事,有些疑惑,“进去睡觉?” “啊……对对,进去睡觉。”龟公的诧异很快转变为欣喜,笑得黄板牙都一掀一掀。 见多哭着喊着不肯做小倌的,这还是第一次遇见这么放得开的呢! 他又去拉斗篷人,那人微微低头,看了他一眼。 只这一眼,他便手一顿,随即一个灵活的转身,拉住了易人离的袖子,“来来来。” 易人离自然是不想进去的,一把甩开他的手,“你去叫闻真真出来,我们不睡你这里。” “闻真真?你是说刚才那姑娘?”龟公不耐烦地道,“早告诉你走了,一百两我都花了,你现在磨蹭个什么劲?” 易人离皱起眉头,先前就萦绕在心头的疑惑,此时越发浓厚。 不会被闻真真坑了吧? 龟公看他神情不对,心底咯噔一声,忽地拍了拍手掌。 几个彪形大汉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团团围住了两人,龟公下巴一抬,“拖进去,捂住嘴,别闹出大动静惊扰了贵客。” “做什么!”易人离猛地蹦起来,捋袖子正要动手,忽然顾忌地看了斗篷人一眼,袖子卷了一半停住,“你们发什么疯!” 斗篷人忽然轻笑一声。 “我说小白痴。”他道,“自己被人卖了,还不赶紧进去帮着数钱?” “你说谁小白痴!等等……你说什么?什么卖?”易人离的声音猛地扯太高,听起来简直像个被非礼的黄花闺女。 “你们两个!”龟公的耐性消耗殆尽,尖声道,“不都是自愿来卖身的吗!你们姐姐已经把你们作价一百两银子卖给楼里了,还在这里罗唣做啥,当真要我八抬大轿抬你们进去吗?” “什么卖身什么卖身!闻真真呢!闻真真!”易人离的袖子又捋了起来,也不藏拙了,一巴掌把来拦的两个大汉推个跟斗,抬腿就要往里冲。 然后他的袖子就被轻轻拈住了。 一股大力涌来,易人离的半边身子一酸,步子便迈不出去了,奇的是袖子却分毫不破。 拈住他袖子的斗篷人,诚诚恳恳地道:“别闹,先进去瞧瞧,打起来人吓跑了怎么办?” “关你什么事?”易人离眉毛一旦竖起,平日里那种邻家少年的真纯气息顿时荡然无存,煞气如刀,似随时要择人砍杀。 “怎么不关我事?她把我都给卖了。”斗篷人的语气听来满是新鲜好奇,“我还第一次遇见能卖我的人呢。” 易人离朝天翻了个月亮那么大的白眼。 斗篷人就用两根手指扯着他进了门,易人离挣脱不开干脆不挣,进门以后不住呵呵冷笑。 娘的。 闻真真,你可千万别给我逮着! *************************** 文臻此刻还在楼里。 没有及时跑掉的原因无他——她迷路了。 左拐再左拐,隔间太多转得有点晕,感觉没错,可是愣是没看见门,只有长长的通往各处的走廊,走廊里一扇扇红门依次排开。 她不敢乱走怕越走越深,结果被一个行色匆忙的女子拦住,头也不抬塞了一个托盘给她,托盘上有瓶酒,嘱咐她送到天字甲号房,便匆匆赶去伺候客人了。 她刚想放下托盘,走廊拐角处出来一群人,当先的居然是那个bra爱好者林飞白! 她转身想溜,结果听见了龟公在气急败坏嚷什么,似乎还夹杂着易人离的声音。 他们进楼了! 就在自己后面! 真是前有狼后有虎。 文臻立即端好托盘,低下头,站到一边,微微侧身。 一群人擦身而过,人群最中间的那个冰亮冰亮的家伙,连眼神都没给她一个。 文臻刚要舒口气,和她擦肩的一个公子哥,一偏头看见她手中托盘,咦了一声道:“一抔冰!这酒不错,我每次来都说没有,今儿倒见着了!哎,你,马上把这酒送天字甲号房去!” “好嘞!”文臻答得清脆。那公子哥点点头,自顾自向前走。 已经走过去的林飞白忽然停住脚步,回头看了一眼。正看见娇小的背影,根本没有端着酒跟上来,反而加快了脚步,匆匆向旁边拐。 他眸子里似有星火一闪,刺亮迫人。随即他道:“贾兄,一抔冰我也闻名已久,到底怎么个好法?” 那姓贾的男子第一次见这千里之外的人忽然走到近前,受宠若惊,急忙道:“这是试岚楼名酒之一,据说首味澈凉清越,如冰如雪,然而入腹之后……”说着便下意识转头,要去拿文臻端着的酒壶示范,一转头才发现刚才那小使女居然没有跟在身后,而是已经走出了老远! “喂你!”他急忙越众而出,一把拽住半个身子已经转过拐角的文臻,“你跑哪去!天字甲号房不在那个方向!” 文臻身躯一僵,听他这一声嚷得急切,声音过大,而那边易人离声音也在接近,眼看就要转过拐角转到她面前—— “对不住公子,我这是记错路了……”文臻刷地一个转身,“天子甲号房对吗?天子甲号房好的。” 她步伐加快,甩下那贾公子,挤入那一群人,抬头看见林飞白高高的乌黑发顶,不知道是该骂呢还是该感激。 不过真是奇怪,那个恨不得满脸刻着“我清高我孤傲我为国家省肥料”的家伙,怎么会跑到这种烟花地,和这些一看就是纨绔的家伙们混在一起? 天字甲号房就在长廊顶头第一间,林飞白当先进入,其余人一哄而入,文臻仗着身材娇小,顺利地不为人注意地挤进门内,而此时,易人离的脚步声已经接近,文臻听见他怒气冲冲地道:“你别拉着我!我说了我不是来卖身的!我要找人!闻真真!闻真真!” “这里没你要找的人,人都已经走了!喂你站住,这边都是贵客不能惊扰——哎哎站住,站住!” 文臻一脸纯真平静地拉上纸门—— “等等。” 冷而微带金属音的特殊嗓音,一听就知道是林飞白那个丧气货。 文臻当没听见,大力拉门。 林飞白并不和她纠缠,立即唤:“孙掌柜!” “哎!”外头答应的声音脆响,正是刚才大叫的人,声音就在门外,与此同时“哗啦”一声,门被拉开。 文臻在对方影子映上门扇的时候已经松手,躲入门后的死角中。 瘦高男子谄笑着扶着门边,里头公子哥和他都熟悉,有人笑道:“老孙,这大呼小叫的是在做甚?又来了不听调教的雏儿吗?还不赶紧给我们林公子安排一个最好的?” 易人离的脸忽然探了过来,对屋内张了张,里头静了一静,随即有人笑道:“难怪!果然不错。喂老孙,就这个吧。” “就你老母——”易人离一句话还没说完,他身后,斗篷人忽然慢悠悠踱了过来。 他不知何时已经解开斗篷束带,灯光斜斜映上他的半张脸。 屋子里,忽然寂静了。 好半晌才有人喃喃道:“试岚楼什么时候这么厉害了……” 躲在门边暗处里的文臻看见这张脸,脑中轰然一声。 我去深井冰!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前两天不是狂奔赶回天京了吗?在天京就这么呆不住,又跑过来干嘛? 她没有试图往黑暗深处再缩,只一动不动站在那里,尽量敛住气息,直觉告诉她,现在想跑,必定被逮。 “孙掌柜,这两个……也是你楼里的人?”有人吃吃地问。 花楼管事人向来浑身都是机关消息,最灵活不过,孙掌柜一看众人灼灼目光便知道今日这是个极好机会,略一犹疑便道:“是啊,只是……” “那就这个吧。”林飞白忽然道。 众人随着他的目光,眼神齐齐落在门口的斗篷人身上。 第二十六章 打情骂俏? 门口,“被卖了”的燕绥微微低头,看着坐在人群中央不动如山的林飞白。 两人目光相撞,烛影摇红里似哧哧迸溅火花。 片刻后,林飞白面无表情招招手。那手势不像在召唤小倌,倒像唤人决斗。 众人没来由觉得紧张,总觉得似乎有什么事要发生,然而什么事都没有,燕绥眼角一弯,竟然就那么过去了。 林飞白对他拍拍身边坐垫,燕绥也就坐了。 林飞白指指酒壶,示意燕绥倒酒,燕绥拿起酒壶—— 文臻觉得现在是个好时机,众人的注意力全部都在深井冰身上,连易人离都忽然莫名其妙缩回去不见了,没人注意到门口,她正好可以扁扁地,扁扁地,游出去。 她扁扁地游到门口,抬脚—— 燕绥忽然头也不抬地道:“酒壶空的,换酒。” 众人唰地转头。 就看见一脚前一脚后快要逃出的文臻。 被这一句话钉死在门口。 文臻这一瞬间,脑海里滔滔滚过无数念头。 有怒骂林飞白的,有诅咒燕绥的,有吐槽易人离的,有思考对策的,但最多的始终飞来飞去的一个念头就是“他们都知道我在的吧都知道的吧?他们两个都是在耍我吧都是在耍我吧?!” 然后她应道:“好,这就去。” 一脚跨出门外,光线昏暗,守在门外的孙掌柜第一眼竟然没认出她来,还抬手拍了她一下后脑勺,怒道:“这点小事都办不好,快去!” “是是是。”文臻点头哈腰,脚步飞快。 奇哉怪也。 后头两个瘟神,居然没有追出来? 文臻自己都不敢相信,但是,这又能怎样呢。 她后背黏着的那个笑得阴恻恻的家伙还没撕下来呢! “易人离,易小离,易小哥,易哥哥……你听我说,我不是要卖你,我只是骗一下老板,拿到钱从后门绕出来,再喊你一起逃掉,没事先告诉你是怕你演技不过关……” “我瞧你现在演戏演得挺过关。”易人离幽幽地对她后颈吹气,吹得她汗毛一阵阵起立爆炸。 “是真的。你说我一个弱女子,孤身在外,正需要人保护的时候,我怎么可能抛下你?我就不怕遇上强梁?”文臻掏出银票,嗓子软绵绵,“来来来,钱给你,出门在外钱最大,这下你相信我了吧?” 一只手伸过来,把银票笑纳了,但是后背的跗骨感并没有消除。 “我被你骗怕了,一百两银子不足以让我相信你,”易人离在她身后呵呵冷笑,“我觉得跟你离开闻家是个错误的决定,你这样的人,就应该被关进深宅大院里,才能少出些幺蛾子,所以我决定还是送你回闻家。” “易哥哥,好哥哥,你确定要回闻家吗?咱们走之前可是在闻家放了一把火哦。” “……咱们?什么咱们?那是你,不关我事!” “我一个纤纤弱女我没有人帮忙能干得出打人放火这种事吗?易哥哥你太瞧得起我啦。” “……你威胁我?” “呃,好像是这样?易哥哥你觉得呢?” 背后也呃的一声,易人离好像也被这段无耻无赖无情无义无理取闹的对话给呛着了。 好半晌。他才呼出一口长气,有点疲倦地道:“行了,你厉害,我不送你回闻家。可以,但你得帮我做一件事,作为对刚才骗我的赔礼。” “好的易哥哥,没问题易哥哥,什么事儿易哥哥?” 易人离伸出手指,右手摸出一把小刀,轻轻一划,指尖破裂,鲜血滴入文臻手中的酒壶。 “你不是还要送酒回刚才那个屋子吗,让那个主客喝下这酒,我就原谅你。” “你还是送我回闻家吧易哥哥!” ********************* 屋子外文臻和易人离在讨价还价,屋子内燕绥和林飞白“相谈甚欢”。 今日这屋子里的,都是蒙田当地的衙内,以蒙田所属的定州刺史之子为首,包括长史、治中、以及几个主要郡郡守的后代,可谓军政宪三司齐全,囊括了距离天京最近的定州上下权力层最顶端的那一群官二代。 这群官二代能接待到林飞白也是之前毫无预料的事,只知道这位因为有事前往蒙田拜访闻家,正好当今陛下唯一的亲弟弟,皇叔燕时信也在蒙田附近参禅,说是因为蒙田发现了一处古崖石刻,酷爱一切古迹书法的燕时信为此甚至搭了个茅屋日夜观摩,还邀请林飞白也去欣赏一番,这位皇叔身份高贵,为人却出名的恬淡,是一位在家居士,不爱繁华,不住宫府,不喜金银,不慕女色,日常就是养花写字品茶参禅,哪里清净去哪里,什么闲适做什么。 林飞白于是在蒙田又耽搁了两日,这群公子哥儿得家中长辈授意蜂拥而来再三邀请,今晚终于请到了人,这些人平素对林飞白也所知甚少,倒是对他那个名动东堂的老子耳熟能详,都知道神将林擎除了会打仗之外,还擅丝竹,懂蹴鞠,精马球,爱茶棋,是个真真正正天文地理琴棋书画灵机一触百类皆通的聪明人,众人想来,有其父必有其子,这么一个风流人物,生的儿子想必也是个梁园风月攀花折柳的主,蒙田当地格调最高最富盛名的试岚楼,自然是要请林侯亲自来了解一下的。 当然,这些人也就是本地地头蛇,离天京最高层还差十八座金銮殿的距离,连林飞白都不熟悉,更不要说传说中的宜王燕绥了。 燕绥坐在林飞白身侧,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坐下的时候袍角压到了林飞白的袍角,林飞白想抽,抽不出,还想再抽,燕绥眉毛一挑,“这位公子,不用这么急色吧?” 林飞白立即缩手。 众人:哇呀看不出林侯这么冷淡的人骨子里居然这么骚呢。 林飞白自然不可能白吃亏,眉毛沉沉地压着眸子,道:“做小倌的,不懂伺候人?桌上的莓果还不奉上来?” 燕绥立即捧起盘子,拈了一颗鲜红的莓果递到他嘴边,一边唏嘘地道:“你自小爱吃酸甜,想当年有回有人送一筐莓果,我娘当即就给了你,她倒是忘了,我也爱吃酸甜。” 林飞白面无表情地道:“然后我泻肚子一个月。” 众人:哇呀呀原来林将军还和这位青梅竹马来着! “是哦,那想必你现在也不想再吃这玩意了。”燕绥手中的莓果转了个弯送进自己嘴里,略品了品,摇头,“其实还真不大好吃。”说完顺手把拿过一个莓果显得不那么对称的盘子又重新摆了摆。 “有些人天生小肚鸡肠。”林飞白讥诮地道,“得不到的就觉得是最好的,几百年前的事整日里牛一样反刍着嚼来嚼去,也不觉得恶心。” “说得也是。”燕绥摆来摆去都觉得不满意,只好又拈一颗莓果吃了,“你小时候就不怕恶心,我娘心疼你,给你吃糖都怕你咯了牙,非要帮你嚼软了再给你吃——啧啧,一直忘记问你,口水好吃吗?” 众人:我们在哪里?我们在做什么?我们听见了什么?我们是不是该避出去? “阁下真是好记性,”林飞白嘴角一扯,这么崖岸峻刻的人,笑起来居然三分邪气,越发显得眸子熠熠,光剑纵横,“记得这么多有的没的,怎么不记得我爹为了救你断了腿?” “那是救我吗?”燕绥曼声答,随即发现新大陆一般指着他笑,“看,我娘对你那么好,你说起来怎么不见尊重,有的没的?这话我娘听见,可会伤心哟。” “记住你的身份,”林飞白肃容道,“小倌。” “恩客,”燕绥立即靠过去,“春宵一刻值千金,说这些煞风景的干嘛,小时候你总爱缠着我……” 众人:感觉屁股快要和座位分离了。 果然,林飞白唰地让开五尺,眼刀嗖嗖地射过来,那眼神,仿佛下一刻不是春宵,而是决斗。 众人:哈哈哈这位小倌好生有趣哈哈哈林将军我失陪一下去解个手。 众人:呵呵王兄等我我和你一起我也要更衣。 众人:哎呀我姨妈喊我回家吃饭各位恕罪我要失陪了。 …… 一眨眼,一屋子人走个干净。 文臻捧着酒过来的时候,就看见屋子里空荡荡的,刚才那一大堆人,也不知道哪去了。 她有点摸不着头脑,就先没进屋子,站在门边,看了一眼室内。 屋子里只有林飞白和那深井冰,深井冰在摆弄桌上一盘莓果,一边摆弄一边皱着眉吃,文臻觉得他那表情比吃屎还痛苦,奇怪的是这么痛苦怎么还在吃,自虐狂吧? 那个林飞白坐得离他有十万八千里远。烛火飘摇,光晕弥散,映得人面半阴暗半昏黄,器物镀一层半旧的黯色,换成常人八成有几分诡异的场景,然而因这两人形容优美,生生便多了岁月感,如古画慢卷,画中人眉目如花,时光因此停滞,尘香弥漫。 文臻却有种奇怪的感受。 如果没看错的话,这两人很不合,针尖麦芒的气氛哪怕路人也能察觉,那为什么还要凑在一起? 林飞白明明有急事的模样,为什么还不走? 深井冰已经走了,为什么又回来? 文臻的目光落在手中酒上,易人离下毒的提议在她看来十分荒唐。当然,面对被送回闻家的威胁,她一向威武便能屈,痛快地就接了。 反正她只答应送酒,可没答应下毒,下毒不成功的事不也很正常? 虽然她也很不想面对这两个危险分子,但也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 也不用掩饰了,早就被发现了吧? 她进去,酒往桌上一搁,正好燕绥一脸痛苦地吃下了最后一个莓果。 托盘底接触桌面清脆一声,两人一起抬头看她。 果然,都没露出惊讶表情。 两个装逼犯。 林飞白看她一眼,一脸不出所料表情,冷哼一声,拍拍袍子,让了让身子,给她和燕绥之间空出位置。 文臻:? “半夜从闻家跑出来私会,果然挺配你,小倌。” 文臻:?? “这你想多了,她已经不要我了,方才还把我给卖了。”燕绥皱着眉摸肚子,莓果吃多了,泛酸。 文臻:??? “打情骂俏请至别处,这里不奉陪。”林飞白看都懒得看两人一眼。 文臻:??? 敢情林飞白以为她是和燕绥在此处私会,所以才拦她? 真特么比窦娥还冤! “咯噔”一声,她拎起酒壶,重重往桌上一搁。 永远沉浸在唇枪舌剑中的两个人,终于都转过眼来看她。 文臻脸上是和动作截然不同的大大笑容,指指自己,指指酒壶,“两位,我是来自首的。” 第二十七章 逼死强迫症 两人都对这陌生词儿露出一丝茫然表情,燕绥目光在酒壶上一转,指尖一弹弹开盖子,微微一嗅。 文臻心想还是这个家伙厉害啊,虽然没懂,但这么快就反应过来了。 “或者,是举告?”她眯起眼,“闻出来了吧?酒中有东西对不对?两位,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人,也没兴趣知道,也不想打扰两位说话,我来,就是想和两位做个交易哈。” 她语气微微一顿。 就在方才,她说话时,也不知道哪句话触及了谁的敏感神经,飘摇烛火下,仿佛林飞白的神情略有变化。 又或者只是烛火被风掠动? 文臻并没有在意。 听到交易两个字,林飞白抬头,燕绥却根本看都没看她。 这个人一张脸美至炫目,心思也似深海难测,文臻不知道他是怎么确定这笔交易和他无关的,但很明显,相比于林飞白,她宁愿被这人无视。 “这位……林公子?”她道,“一千两,让我走,以后也不找我麻烦,我就告诉你是谁让我下毒的。” 林飞白皱起眉,眼光顿转蔑视,“规矩没有告诉你不能透露雇主消息?真是杀手之耻。” “第一,我不是杀手,无需遵守杀手业职业道德;第二,这对您来说是好事不就行了?成大事者,干嘛总拘泥于这些细枝末节?” “我不和无信无义的人交易。”林飞白起身,“我也不会阻拦你离开。也没兴趣知道这个下毒的人是谁。我林氏纵横沙场数十年,冤仇无数,都去追索担忧,那也不用吃饭睡觉了。” 他语气冷淡,眉间自信骄傲却有如实质般迫人,文臻托腮看着他,心想这个逼装得我给一百分。 林飞白转身就走,走到门口忽然停下,也没回头,只冷冷道:“最近几日我三次被刺,想必是阁下的手笔,拜托阁下,派点中用的人来,别总用一些阿猫阿狗侮辱我,知道的人知道你手头无人,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失势了。” 说完袍角一掀出门去,文臻觉得刚才评分错了,一百二十分妥妥的。 文臻笑眯眯目送林飞白头也不回出门去,又一次心想他今晚来到底是为嘛呢? 燕绥忽然道:“他没兴趣,我有兴趣,来,说说看。”手指一弹,弹出几张银票。 银票却没有落到文臻手里,在文臻面前的烛火上方停住,文臻伸手要拿,银票立即急速对着烛火坠落。 “别急啊。”燕绥道。 “好气功。”文臻笑。 然后她拿走了蜡烛,一口吹灭了烛火,伸手一抄将银票收进手中,笑道:“谢了啊。” 燕绥弹指——下一刻他弹指的动作停住。 文臻在他对面,蘸着酒水,在桌上划了一条线。 燕绥一眼之下,心神震动,险些骂娘。 这线为什么不画在中间! 为什么将桌子分成一半大一半小! 为什么画得歪歪扭扭! 浑身汗毛都似要竖起来,每个骨节都想要扭动,皮肤上似有蚂蚁成排舞蹈,每个毛孔都在大喊难受。 燕绥立即忘记银票,抓过帐幔忙着先把桌子擦干净。 下一秒文臻手中多了一把刀,探手一划,嗤啦一声,帐幔一角布料悠悠坠地。 燕绥手一顿,扔开帐幔,正转目寻找别的可以用来擦拭的东西,文臻手一拍,刚才那个坠地的一角布料被拍到他眼前——歪斜的,不对称三角的,边缘丝线长长短短拖拽着的。 燕绥又一顿。 文臻手一挥,嚓一声轻响,矮几塌下半边。 一条桌子腿落地。 燕绥再一顿。 文臻动作行云流水,抓过地面坐垫—— “够了!” 燕绥没有再被逼停顿,抬手一拂。 矮几连同坐垫以及室内一切可以移动的事物都猛然一颤,翻腾而起,在半空中穿梭翻转,下一瞬同时化为无数灰黄色的齑粉,在天地间飞旋浮沉,烛火因此猛然一黯。 端坐于暗沉烛火灰黄齑粉中的燕绥,因这回旋的风衣带飘飞,于模糊中透出玉白容颜,恍惚间妖魅难言。 文臻仰头看这一幕奇景,眼神惊叹。 燕绥却没来由觉得她像在看猴戏,自己就是那只被迫演戏的猴。 一声呼啸,木屑布屑卷往室外,被夜风刹那掠走。 室内空荡荡,没有了任何可以用来作伐的物事。 燕绥抬眼,似笑非笑看文臻,下一瞬,嘴角弧度一撇。 对面,文臻嘿嘿一笑,抬起手。 掌心里,一截被切断的、切口歪斜、因力气不足,边缘也不平滑的,桌子腿。 …… 室内的安静有些迫人。空气似被什么隐形的力量绞成丝索,随手一抖,便能将人牢牢捆住。 但文臻很明显滑不留手,捆不住。 她笑眯眯掂着桌子腿,眼睛弯弯,似乎掂着的不是木头,是一块狗头金。 有些人一看就很大尾巴狼,仅凭气场便能忽悠人夹紧尾巴乖乖做人。 但她恰好来自现代,知道严重的强迫症是怎样的一种无形的绳索。 生理上的问题可以控制,心理上的毛病却和自身能力无关,相反,倒可能越强大越严重,越难以解决。 她这一连串逼死强迫症的动作,是要告诉他,我可以帮助你,你别动不动再吊我一次。 但她同样知道,这里是古代,是人命如草芥王权大如天的古代,当她暗示对方她已经掌握了对方的软肋的时候,接下来她就要小心自己的狗命了。 这个人,在发现有人拥有能影响他的手段之后,正常情况下,应该都是让那人变成死人吧。 对面,深井冰在笑着,无害的模样。 她却永远记得第一次见面吊在屋檐对面的冰冷的尸体。 为防被不打招呼就下手死得冤枉,她飞快地开口:“我还欠你一个人情哟。” 随即把桌子腿抛出门外以示诚意。 燕绥一顿,文臻的这句回答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那个被迫欠的“人情”,正常人都不会理会,这小丫头是想干嘛? “哦?”他笑,听不出喜怒,“怎么,想拿命来还?” “要我的命你会减一斤肉嘛?” 燕绥一默,这丫头讲话真怪,正常人不是应该说“要我的命你会多长一块肉?” 文臻瞅瞅他,古代人啊,不能理解现代人对减肥的执念啊。 再瞟一眼他的身材——刚才那句话还是说错了。她探身过去,捏了捏燕绥的腰,目光亮亮:“好瘦……羡慕……” 燕绥:…… 天塌了吗?地陷了吗?东堂被南齐大燕大荒同时攻打了吗?改朝换代了吗? 不然这世上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大抵他的表情有些太奇怪,文臻想了想,又捏了他另一边的腰一把,歉然道:“抱歉,忘了哈,你要对称的。” 燕绥:…… 不,我好像不需要这种对称…… 纵横皇宫朝廷二十余载的宜王殿下,生平头一次出现“茫然”这种对他无比陌生的情绪,以至于刚刚酝酿出来的杀气一个跟斗云不知道哪去了。 但是宜王殿下什么时候吃过亏? 一瞬之后,反应过来的燕绥,伸手捏了一把文臻的脸蛋。 “好胖,肉真多。” 说真的,这丫头皮肤粉团团的,手感滑腻,捏了不亏。 想了想,又捏了另一边一把。 “来,对个称。” 捏完,身子舒服地向后一仰,摊开身体,一副你完全可以摸回来但是我也绝不会吃亏的姿态,眼光在她某个正在发育的重要部位上,略带嫌弃地一掠而过。 文臻用脚指头都能想到他的潜台词。 下次你再摸我,我就回敬你胸。 文臻:…… mmp。 第二十七章 静如处子,动如疯兔 互摸环节被迅速切换,好在方才那一刻令文臻隐隐紧张的杀气也被这一搅合,给搅散了不少。 文臻老老实实和神经病谈判。 “这位……兄台?” “燕绥。” “哦燕……公子?” “燕绥。” “好吧燕……兄,你这么大方,我当然要履行承诺咯,这酒里的毒,是方才外头那位少年给下的,他叫易人离。” “就是被你卖掉的那个?” “是啊,长得不错吧?” “你这无耻性子我喜欢。” “啊啊啊靓仔说话好有个性,我也喜欢你哟。” “……你为什么要卖他?” “你问哪一次?” “你还知道你接连卖了人家两次?” “这怎么能叫卖呢?这叫无风险基础上的发挥余热。” “哦?” “易人离武功不弱,一个小倌馆,留得住他?打不过可以跑啊,既然对他不能造成实际性伤害,我不卖也是浪费。” “有理。那么林飞白呢?他武力非凡,你把易人离卖给他,你就不怕易人离倒霉?” “林将军啊……人骄傲得恨不得用下巴戳破天。易人离自己上阵真刀真枪,倒可能被狠狠教训,但如果根本没能成功,我看林飞白也不会追出去哭着问人家为什么要杀他。” “你倒挺了解林飞白的。” “夸奖夸奖,多亏装逼犯见识得多。” “我怎么觉得你说这句话,眼光似乎有意无意扫过了我?” “啊,郎艳独绝,世无其二,靓仔你美得我控制不住不看你啊亲。” “有理。那就这样吧。” 某人彩虹色的气体噗噗发射,被笼罩在这股神秘气体中的燕绥,根本看不出有没有被熏昏,至于害羞意外之类的人类情绪,那也是绝对没有的,依旧那般轻懒地,叩了叩桌面,就要结束对话。 “等等!” “怎么,舍不得我?” 微微上挑的尾音,似乎是调戏,又似乎无情。 文臻笑起来的时候眼眸微微弯起,似乎甜美,又似乎警惕。 “我舍不得我的命啊。” 室内稍稍沉寂,片刻后,燕绥一偏脸,笑了起来。 他一笑,文臻就脑子发昏,感觉一万副好莱坞最美场景或者一万个世间最美词语在脑海中云霄飞车,都不足以拿来形容这人的风采之美。 刚才虽然句句彩虹屁,但真实度百分之九十九。 所幸她的理智还没在美色中彻底沉沦——如果她真的任燕绥就这么结束话题了,那她后头的日子也别想好好过了。 “交易结束,现在我们谈个新交易吧,”她道,“首先,我声明,我无心冒犯你,也不会提醒任何人你这个强迫症。” “强迫症吗……”燕绥重复一遍,点点头,“这个词很有意思。” “毛遂自荐一下,我有一手还不错的厨艺,可以为长期厌食挑食、脾胃虚弱、营养不良者提供必要的合理的能够改善体质强健身体的食物搭配……” “说人话。” “美食我手,值得拥有!” “上次在我面前这么吹牛的厨子,现在骨头已经沤成花肥了。” “花肥我也能给你做出牛肉味你信不信?” “就凭你这一手恶心的形容,我信了你我怕那厨子的棺材板压不住。” “说这么多,能不能动点真格的,这就试试?” “我讨厌烟火气。”燕绥斜斜倚着墙边,半边脸隐在烛火光影中,“我比较好奇,你又是怎么看出我挑食的?” “这一桌子的吃食,色香味都不错。你目光时不时掠过,也动过碟子,但你每次动碟子,都是在将刚才被他们吃的七零八落的摆盘重新摆齐整,根本没有动过食物一口,甚至有时手指不小心碰到点心边缘,还赶紧擦拭。”文臻托腮,嘴对着桌面一努,“这大半夜的,离晚饭时辰已经过去很久,任谁只要还在活动,都难免有些食欲,在这种情形下还不吃东西的,除了怕下毒和挑食,我想不出还有别的可能。” 这种一看就很凶残的家伙,自然不可能是怕下毒。 那就是挑食了。 “仿佛有些道理。”燕绥也漫不经心敲敲指尖,也没看文臻,忽然道:“我还有朋友要招待,你去吧。” 文臻不喜反惊。 她摸不着这人的情绪。 推荐自己的厨艺,没指望这人当场就试,她只是试图用人间烟火的气息,来强调自己的简单,但是这人比她想象得还要捉摸不定。 说到底,在这样的人眼里,寻常人的性命好比草芥,不值上心,以至于她连对方有无杀机都无从把握。 惊疑情绪转瞬过,她立即站起,含笑弯弯腰,转身就走。 拉门,出门,上走廊,她听见自己脚步声细碎,响在夜半有些空寂的走廊上。走廊扶阑外是四面流水,流水中央假山层峦叠嶂,假山顶上挂一轮琥珀色的月亮。 文臻忽然停住了脚步。 四面好像静得有些奇怪,这里不是夜里最热闹的小倌馆吗? “我还有朋友要招待。” 这句话忽然响在耳侧。 联合当时情境,前后语境,这句话出现得好突兀啊…… 文臻忽然转身就跑! 可是已经迟了。 身后忽然一冷,什么东西蛇一般冰凉彻骨地贴了上来,细细的呼吸响在耳畔,隐约有人低笑一声,声音窃窃,不知远近。 像梦魇,无声无息逼近,猛一回首,就能见血红的瞳孔和雪般没有温度的眸。 文臻哇呀呀尖叫一声,仿佛吓得不敢回首,只埋头向着燕绥的方向狂奔。 后头的人又笑一声,似乎很是满意。 文臻狂奔出两步,忽然一个大转折,身子一扭,猛地越过栏杆,向池水里一跳! “噗通!”巨响。 后面的人猝不及防,惊咦一声。 一道细长身影冲天而起,避开文臻落水溅出的巨大水花。 人影飞起后一个转折,半空中似乎怒骂一声,但终究不敢去追文臻耽搁时间,立即扑向天字甲号房。 “砰”一声巨响,天字甲号房房门忽然炸开,无数木板纱幕碎成千万片在半明半暗的月光下飞舞,如下了一场杂色的冰雹,碎片击打在四面廊柱地面上,砰然炸裂之声不绝,而这些混沌一片的碎片狂雨里,一抹白光滚滚如电,穿射而出,一霎似虹,穿数丈深廊,直抵那条黑影胸前。 那人堪堪触及天字甲号房的门边,就被这股狂飙凶悍的风与光逼得险些窒息,较常人分外柔曼的身影如被狂风怒卷,掠得一折一荡又一折,接连三四个站不住脚的跟斗,眨眼被逼退到栏杆边缘。 砰砰之声不绝,整个长廊,似乎都抵受不住这种彪悍至极的出手,无数木板卷翘爆裂,啪啪接连翻起,在半空中接连撞击,撞出又一轮声势惊人的爆炸。 这阵仗大到连在水底的文臻都能听见。 只一击。 那被逼到栏杆边的人无法扛住这般风狂雨骤,风中残荷般一退再退,始终没能站稳,更不要说上前出手,只好趁着一次摆荡,向后荡出一个长长的弧度,眨眼间已经掠过水面。 那人虽然被这惊人出手压得未及出一招,轻功却妙到言语难描,如羽如烟,刹那划过一道流丽水痕。 银光一闪,燕绥已经到了栏杆边,看见水面,忽然一顿。 只一顿,那刺客便要远遁。 文臻忽然从水底站起。 这水池是酒楼自己开挖,出于安全和费用考虑,必然不会挖很深,也就到文臻腹部。 她一站起,便伸展开双臂,迅速大喊:“怕湿鞋的,来吧!” 话音未落,月华色人影一闪,头顶一颤,柔软的袍角自脸颊一拂而过,淡淡蘅芜香气弥散。 文臻抬头,水面倒映那人翻卷的披风如一大片月光漾在星影里。 头顶上簌簌落下刚才被靴子踏过的微微泥屑。 文臻:…… ************** 我只想提供肩膀啊我! 是什么样膨胀的自信让你踩我的头! 默默抖掉头顶的碎屑,文臻决定下次一定要提醒这强迫症他鞋底有泥。 想到这强迫症以后走路浑身不得劲时不时要提起鞋底看泥,文臻便觉得那一口恶气出了大半。 她抬起头,对面,刺客还在不住后掠,倒退速度居然也疾若星火,以至于对岸长廊上的灯笼被风声带得齐齐倒飞,在深黑的夜色中绵延飘摇成一片绯红的锦带。 而燕绥就在他身前不远处,看上去远不如刺客如电如剑般声势,不急不忙衣袂飘举,奇的是无论刺客怎么加快速度,他和刺客之间的距离始终不变,近到几乎探手可及,他却不伸手,也不加快速度,就那么吊着人家,以至于刺客竟也始终不敢转身,两人面对面一进一退,眨眼间将这绕湖一周的长廊都转了个遍,眼看后方再无路,那刺客似乎也发了急,大喝道:“燕绥,你永远都这样赶尽杀绝,不容他人有立锥之地!” 文臻听得险些笑出来——说得好像来刺杀人的是燕绥一样。 燕绥脚步忽然一停,刺客狂喜,终于有了喘息之机,立刻转身狂奔。 而文臻看见平静的燕绥,依旧平静地,伸出了剑尖。 下一秒她见狂电从天落,白浪自湖生,见那电般的剑光刹那横展如巨扇,如海潮滚滚平推而来,自湖面一掠而过—— 然后她看见湖中假山飞了起来。 整座的,高与宽都近一丈的,庞大的假山。 像飞来峰,又或者是蹦出灵猴的神石,被一剑挑起,呼啸越过湖面,惊动静湖如深海,乍立涛头无数,再撞上长廊,一路砸栏杆破廊柱掀盖顶……最后砰一声巨响。 尘烟弥漫,土石纷飞,天地一片昏黄,像覆了沉沉雾霾的暮色。 好久之后,文臻才勉强找到了刺客在哪里。 刺客扁扁地,被镶嵌在了长廊尽头的照壁上。 大概用铲子挖上一年能挖齐全的那种深镶。 假山簌落落碎裂成无数石片,在人形照壁下堆成一座小山。 猛烈的风声狂暴得屏蔽了文臻的听力,好一阵子她耳朵嗡嗡作响,始终都是那仿佛天地崩裂之声在立体声循环播放,然后她才隐约听清了燕绥收剑时的那句话。 “不给你立锥之地?”出剑可翻江倒海,收势便海晏河清的燕绥,一脸不能苟同,“喏,送你一座山,拿去,不谢。” …… 文臻目瞪口呆。 全身上下从头发丝到脚尖,只适配优雅神秘精致从容等等精美挂形容词的燕绥,动起来,居然是这一款的。 当真是静如处子。 动如疯兔。 第二十九章 孤男寡女 当燕绥慢慢走回来时,文臻已经把先前要提醒他鞋底有泥的决定,抛在了九霄云外。 开玩笑,和这只外表白骨精,骨子里时而美女蛇时而霸王龙的神奇生物在一起,做一只舔狗都怕活不够。 燕绥的目光从她花似的笑容上飘过,在她湿淋淋的胸前落了落,经过她时眼光掠过精致腰窝,自流畅腰线一泻而下,在分外浑圆挺翘的臀上略一停留,最后微带欣赏的目光落在那双并拢后笔直毫无缝隙的双腿。 湿了身的少女,无法遮蔽那一身的美好曲线,文臻在现代自幼饮**致,营养全面,又勤于运动,身型皮肤都发育得相当不错,除了身高不够修长外,体型浑圆有致,是一种颇具诱惑却又不过火的身材,性感已至,尤物未满,那性感便显出几分青涩来,反多了一份熟女不能有的青春明媚的风情。 远胜于这个时代那些一味追求弱柳扶风而过于苍白身材扁平的所谓淑女。 以至于燕绥看了半晌,忍不住轻飘飘说了句:“矮了点。” 于他便是赞誉了,文臻听来却是骂人,忍不住朝天翻个巨大白眼。 矮咋了?绊你家门槛了? 再说人家再矮也有一米五九! 夜风过,她打个哆嗦。 对面燕绥看见,抬起手。 文臻希冀地看着他披风的束带。 燕绥把披风束带紧了紧。叹一声:“这夜真有点凉。” 文臻:…… 我呸! *********** 此时试岚楼已经一片纷乱,无数人被惊动,龟公等人想要过来,奈何这楼里格局,便是建筑绕湖而建,以长廊连接,如今长廊被破坏,那些人想过来一时也过不来。 对岸人声纷扰,文臻有点发愁,心想今日这事闹到这样怎么收场? 经过刚才那一遭,她可不指望燕绥会大发善心帮她的忙。 这个神经病,一眼看去就是那种满身麻烦的多事体质,逛个小倌馆还能引来杀手,和他交集越少越好。 身后,燕绥忽然道:“看在你刚才提供踏脚的份上,我同意了。” 文臻:“?” “矮就是这点不好,脑子也相对小。”燕绥一笑,“你先前说过的交易。忘了?” “高个子确实好,最起码四肢发达。”文臻看起来一点都不生气,“我以为我帮了那个忙,已经足够证明我的诚意,抵消你先前的杀心呢。” “你什么时候听说过蚂蚁给大象垫了个脚大象就得谢它?” “我还听说蚂蚁咬死大象呢!” 燕绥也不理会她的怪话,只道:“在此之前,先证明给我看吧。闻家不是要选拔擅长厨艺的女官吗?等闻家选上你,我就用你做我的厨娘。” 文臻默了一秒。 又想骂脏话了怎么办? 又要掉笑面具了怎么办? 特么的老娘好容易逃出闻家,现在你叫我回去? 今年是犯太史阑了吗? “我要不要谢主隆恩?”文臻笑得满面迎春花儿开,“厨娘哎!” 去掉厨字我给你当好不好? “瞧不起一个厨娘?”燕绥瞟一眼就知道她心里盘着什么,似笑非笑一抬手指指对岸,“很多人杀妻卖女想要当我厨子还当不到呢。” 他似有若无地看了她一眼,眼神不见轻蔑,却也未见着紧,“你还是先祈祷够格做个烧火丫头比较合适。” 文臻总觉得这句话并不全像是开玩笑,然而她眼波往对面一掠,头皮霍然一紧。 对面不知何时已经搭起了长长的木板,一大群人黑压压地过来,奔在当先的并不是这酒楼的主事人,而是一群看起来便分外严肃的大汉,大汉之后还跟着一些人,其中一人,便是闻家家主闻试勺。 闻试勺家里生乱不在家里主持大局,跑到这个小倌馆来干嘛? 此时也没地方躲,她只好硬着头皮站在原地。 燕绥忽然又瞟了她一眼,看她湿淋淋的衣服和脚下汪着的那一摊水,手一挥,一块薄木板飞起,架在她面前,正正将她全身挡住。 文臻…… 特么的你那披风金子编的吗?脱给我穿一下会死吗? 你的良心和绅士风度都被狗吃了吗? 那一群大汉先到了近前,当先一人第一眼看的就是她,那眼神,文臻觉得眨眼之间自己就被透过木板从里到外照完了x光。 但是看见燕绥任她留在身侧,那群大汉立即便转开了眼光,在燕绥身侧找个没有存在感的地方默默立了。 文臻:我觉得看见了无声的嫌弃是肿么回事? 她的目光无意中落在了一个地方,顿时拔不出来了。 那些看起来是护卫的人,有意无意站在了四处区域,虽然不同于其他家护卫一样紧紧跟在主人身后,但也隐隐将燕绥包围,每个人背后,腰带被压在底下支出的一角,都绣着一个字。 分别是言、工、德、容。 又看了一会,文臻忽然醒悟,这不是“德容言工”嘛! 这家伙的护卫队是这个名称? 文臻:妈妈我好想笑肿么办! 肚子里笑得厉害,以至于她忽略了燕绥和别人的对话,直到隐约自己的名字飘进耳朵。 “……因此请真真姑娘来帮个小忙。” 文臻一愣,再一抬头,正迎上闻试勺以及他身前身后无数人意味复杂的目光。 咦,好像错过了什么? 随即燕绥道:“既如此,你便去吧,孤男寡女这大半夜的,不方便。” 文臻嘴角一抽。 一低头,才想起自己面前还挡着木板。 她终于笑不出来了。 所以眼下就是一群人赶过来看见她湿哒哒躲在门板后在和燕绥“孤男寡女”? 特么的哪怕湿身也比挡门板好啊!瞧那些人眼神都成什么样了?这是都在猜门板后的她光溜溜的吧? 再给燕绥这混账这么一说。 接下来要发展成“闻真真半夜三更裸奔勾引燕绥不成被踢回闻家”吧? 我呸。 孤男寡女。 去你妹的孤男寡女。 “好的燕绥,是的燕绥。”文臻一点头,无视周围众人忽然转为震惊的目光,抓起木板往地上一砸,木板在燕绥眼前裂成不规则的两块。 燕绥这人,不规则的东西不直接在眼前播放也就当自己看不见,但赤裸裸摆在面前的,下意识就会被吸引。 他这么目光一转,文臻已经上前,踮起脚,抓住他披风束带一拉。 淡银生丝披风滑落,文臻往身上一裹,笑眯眯冲燕绥招手。 “多谢公子赠衣哟。” 反正已经孤男寡女了,不能白担了虚名儿。 “嚓”数十声轻响如一声,文臻背后忽然绽开无数刀枪剑,以至于乍一看像炸了毛的豪猪。 “德容言工”出手护主了。 燕绥目光一转,毫不感动,嗤笑一声。 “真快。” 德容言工们岿然不动,脸皮微紫。 是慢了点,可这能怪谁?活了几十年,见过这位调戏人玩弄人,没见过有谁敢调戏玩弄这位。 活久见,所以多看一眼,咋了? 不然下一眼可能就永远看不见了。 德容言工们齐齐用眼神为文豪猪默哀。 燕绥目光又在文臻脸上掠过。 正常情况下,他的东西是不允许任何人碰的。上一个无意中碰到的,坟前的花都开三回了。 然而方才,她仰起的脸一朵花儿一样开在眼底,解男人衣毫无羞赧的姿态令人惊奇。 然而此刻,被过长的披风裹住了整个身体,只露出巴掌大的一张脸的少女,两腮粉嫩微圆,下巴却是精巧的尖,衬得一双眸子乌黑迥彻,睫毛茸茸,像某种以柔软著称的小动物,看见的第一眼,心尖上便似被云熨过。 那质地柔滑的披风,也便一朵云一般,从燕绥的世界里滑过了。 他对着闻试勺抬抬手,闻试勺急忙招呼文臻过去,燕绥和德容言工们,一直盯着文臻的身影渐渐从破败的长廊里消失。 飓风过境的场地里乌压压跪了一片。 德容言工们齐齐对视一眼。 肚肠内长达三米的“宜王殿下黑名单”赶紧拉出来,把“闻真真”划掉,再加条红杠。 此人特殊,观察中! 第三十章 山中见美人 文臻走在闻试勺后面,盯着他的后脑勺。想着用什么办法,继续溜。 落在了燕绥这个神经病的眼里,以后免不了要在这个变态的目光范围内生活,她的自由和古代快乐挣钱生涯,还要不要了? 闻试勺对她颇为警惕,安排了一辆小轿给她坐,前后左右都是闻家护卫。自己骑马走在一侧。 闻试勺时不时看一眼文臻,这姑娘他原本没放在心上,闻家姑奶奶的孙女,虽然还是姓闻,严格上说已经不是闻家人,接过来的时候他也没多问,随意安置几天等定王来了便离开了,不值得费心思。没想到这个看起来不显眼的丫头,不仅得了老祖宗青睐,还入了宜王殿下的眼,就冲这一层关系,今晚闻府闹的事里哪怕有她的份,他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此罢了。 可惜他想糊弄,当事人却不肯不利用,文臻一直笑眯眯地盯着他,盯到他忍不住开口问:“真真,你总盯着我做甚?” “家主啊,我要向你坦白,火是我放的。呜呜呜你别怪我……”文臻开口就是炸弹。 闻试勺觉得头更痛了。 这是怎么想的?人家为你弥缝你非要自己往上冲? 话赶话不能不问,只好板下脸,“真真,好端端为什么放火?是不是有什么委屈?你说明白,自然会给你主持公道,何必行事这般莽撞。” 这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节奏,一旁易人离拼命给文臻使眼色,眼睛跟抽筋似的。 “并没有受委屈,”文臻垂下脸,受了委屈的小兽般的泫然,“只是想要离开,不得不出此下策……” 闻试勺头更痛了。 这姑娘四不四傻? 台阶给你递了,话给你圆了,怎么就不知道趁势接呢? 一口气梗在心里,还不得不跟着问下去。 “真真你难道不是自愿被接过来的?真不愿意,说清楚便是,闹出这般动静,又是为什么?” “真真不是自愿!”文臻向窗边一扑,仰起脸,泪光隐隐满满恳切,“只是耐不过祖母恳求,父母之命,一家子的生死荣辱,不可不顾,只是真真舍不得……舍不得未婚夫……此去永生便难相见,真真和他约好,在这蒙田镇外再见一面,今晚本想偷偷出去一会,不想有贼人潜入,厮打之中无意中翻倒了油灯……” 闻试勺觉得头痛的范围在扩大,快要溯及心脏了。 文臻在偷偷打量他的表情。 她在赌,赌闻家人对嫁出去的这一支漠不关心,更不可能知道闻真真婚姻的情况。 看样子,赌对了。 “……家主你行行好,我的未婚夫就在前面等我!你让我去见他一面!就一面!见了我就死心了,以后踏踏实实地跟定王上京,为闻家做贡献……” 闻试勺想翻白眼。 得了吧您呐。 敢情你这意思,不给见是不是就继续放火? 转眼一看文臻,眸子里蕴的泪将落不落,盈盈欲滴反比嚎啕大哭更令人不忍,时不时还逸出一声压抑的哽咽,四面的护卫都有不忍之色。 这丫头天生的软糯柔和,不哭都让人怜爱三分,更不要说这含泪倾诉,满面哀求了。 闻试勺有些扛不住。 “你们约在哪里?” “就前面三里处,那边小道岔路拐进去就是。”文臻一指前方。 这条路是先前她和易人离来时的路,当时走过这里时她看见的,岔路尽头就是一座山。 只要能钻进山里,想溜号就容易了。 闻试勺有些犹豫,文臻又道:“我一个人走路害怕,家主再派两位大哥陪我去吧。” 她主动交上保证书,闻试勺果然神情缓和,想了想道:“那让闻成,闻武随你去,切莫耽搁,天也快亮了。” 闻成闻武是两个精壮青年,闻言应声而出,文臻谢了闻试勺,拎着自己的小包袱下了轿往那小路走,两个护卫不远不近跟着。 文臻经过易人离身边时,易人离忽然抓住她的手,掐了一把。 易人离可是很清楚她有没有要约见的未婚夫的。 而且因为闻试勺在,刚才卖小倌馆的帐,还没算呢! 文臻早有准备,手指一动,燕绥给的那一千两银票就进了易人离的袖管。 易人离垂头看了一眼,眼神满意,不说话了。 文臻心底翻个白眼,刚赚来的钱,还没焐热就喂了狼! 没事,舍不得兔子套不来自由嘛。 她顺着小路往前走,感觉到身后闻试勺的视线一直紧紧跟随,此时天色将亮,万物都笼罩在氤氲的雾气里,隐约前方山廓峻拔,飞鸟的翅尖掠过,在山林间划开墨色的叶痕,山间翠叶在风中翻飞如浪,时不时点缀一抹异光。 文臻心里隐隐有些怪异的感觉。 她刚才看见的那一点闪光是什么? 那边山崖星星点点会动的红色是什么? 风里好像有种轻微却奇异的声音…… 不是谁都有她那双敏锐无伦的眼睛,她注意的是远处的山,护卫注意的是近处的人。 “真真姑娘,你要找的人,是不是在那里?”闻武忽然开口。 文臻一怔,从山间收回目光,这才看见远处,雾气里,有一道瀑布水流激越,瀑布之下的潭水边,有一道乳白色的人影。 因为雾浓,那人又穿了白色,以至于她一眼竟然没看见。 她此时已经上了山道,在半山腰不到的位置,而那潭水在另一个方向的山脚,那边另外还有一条路。 那道瀑布离她也不远,她可以隐约听见水声轰鸣,甚至能看见瀑布里藤蔓密布。 文臻看着那道人影,有些发怔。 别人眼里只是一道白影,她眼里却是巨细靡遗,一眼看过去便是对方如缎如流水的黑发,鸦青可鉴人,这般发质,她只看见燕绥拥有过,而燕绥一向齐整,绝不会像这人般只随便挽髻,斜斜插一根乌沉木簪。 那簪式样简朴,簪头倒别致,是一段贝母,转侧间生莹然七彩,有种低调内敛的华贵。 乌发下是一截雪白的脖子,平直的肩罩一袭质地似麻非麻的白衣,束一段湖水蓝的丝绦,别无饰物,然而那丝绦在日光下也如碎金的湖面一般光芒变幻,明显质地非同寻常。 他坐在潭边青石上,袍子微微散开,裤子挽到膝盖上,好像是在泡脚。 这人虽只一个背影,然而从肩到腰,从宽大袖口露出的修长手指到卷起裤脚露一截的小腿,都透着一股恰到好处的线条之美,虽瘦,却瘦不露骨,晨曦里轻屈手指叩石的姿态,便似古籍里广袖博带的山野高士,凭卷漫步,透纸而出。 文臻只觉得,看见他的第一眼,心底便两个字拼命刷屏。 干净。 这人的气质,便似这深潭的水,石上的苔,他簪上的贝母,他飘在风中的经纬疏朗的丝绦。 有种千万年深藏千万年经霜亦不曾为尘世所染的自然与洁净。 有那么一瞬间文臻很想他转过脸来。但又觉得这背影已经足够养眼,万一容貌不谐倒破坏了这份惊艳。 她冒了一阵粉红泡泡之后,才后知后觉地开始诧异——这个时辰,这有些荒僻的山中,竟然真有一个人在这附近,简直是小说才有的巧合吧。 但既然出现巧合不借势那就是傻子了,她立即欢喜地道:“啊,我亲爱的尚哥哥来了!尚哥哥!我来啦,我想死你啦……” 还在家里呻吟哭泣的刘尚,忽然激灵灵打个寒战…… 两个护卫也为她的措辞打个寒战,原本的疑惑在看到果然有人的时候散去大半,毕竟这个时辰这种山间不是有约真的不可能有人在。 再看真真姑娘这满脸的真情流露,两个护卫顿时惊觉,自己两人就这么跟过去好像太刺眼了些。 文臻已经似乎忘记了一切,飞快地向那个方向奔去,两人下意识也去追,但又觉得追太紧不好,便留了一段距离,保证文臻远远地在视线之内就行了。 文臻跑着跑着,忽然哎哟一声,随即身子一矮,不见了。 两个护卫吓了一跳,急忙奔上前,隐约看见前方似乎是有一道矮沟,心想莫非掉进沟里了?心下一紧,加快脚步。 闻武先到了沟边,蹲身下看,沟边忽然直直冲出一只粉拳,猛地向上一捣。 那拳角度之刁钻,动作之猥琐,力度之狠辣,目标之无耻,都十分难以言述…… 闻武嗷地一声,捂着裆就要蹦起来,那拳头已经变成龙爪手,一把将他拖了下去,顺着斜坡上的草的润滑惯性,文臻抡着他脚踝一个半圆,嗤地一声把偌大一个汉子抡入了坡底的灌木丛。 在闻武滑下之前,文臻手一抄,闻武背上的刀也到了她手中。 此时闻成也到了,文臻一手扒着沟边,拿刀的手垂在沟下,大喊:“闻武哥哥为了救我不小心掉下去啦,闻成哥哥你千万小心!” 闻成一惊,探头一看,没看见闻武,他跟在后面,因为袍子遮挡,没看见闻武是怎么落下的,此时一眼看见沟并不深,底下还有厚厚的落叶,想必也不会伤哪里去,也便没有多紧张,文臻叫他小心,他便更没警惕,还生出几分感动,见文臻扒着沟边额头有汗,一脸的弱小可怜又无助,便蹲下身伸手去拉。 然后他看见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傻白甜,忽然嘿嘿一笑。 笑得依旧又傻又白又甜。 甜美笑容的背景,是忽然竖起来的大刀。 大刀反射着那小傻白甜背后初升的日光,纵横无数凌厉的射线,然后便如一座携着风倒下的雪山一般,狠狠地当头拍下。 “砰。” 闻成赴闻武后尘,三百六十度栽下沟,托文臻精密计算的福,他正跌入灌木丛,将刚刚缓口气想要大叫并爬出来的闻武,给砸晕了…… 一拳一刀解决两个精悍护卫,文臻打个响指,也没往上爬,哧溜溜顺着草坡滑了下去,将两个护卫的裤带子抽出来,左手对右脚右手对左脚的捆在一起,带子浸了水,打了死结,拿走武器,确保割不开也撕不动,还在两人之间放上许多带刺的灌木。 嗯,等会两人醒过来,连体婴一样姿势古怪地捆在一起,中间还有一堆刺,免不了要摩擦摩擦,魔鬼的步伐,再一不小心亲个嘴儿什么的,自然要人为延长解绑时间,如果能再次气晕过去就更好啦。 吭哧吭哧干完坏事,文臻刚直起腰,忽然觉得腰后硬硬一顶。 第三十一章 抱大腿 文臻暗叫不好。 这感觉虽然不熟,但是看过的无数狗血小说熟啊! 果然,随即她便听见身后一把冷硬的嗓子,低低道:“向后退。” 文臻哭唧唧地道:“亲,你刀顶我腰上呢,你要我向后退,是想叫我撞你刀上自杀吗?” 后头的人梗了一梗,似乎没想到人质竟然会这样回答,随即一只大手伸过来,抓住文臻的肩,把她向后带。 文臻顺从地任他拨弄,一只手蜷在袖子里慢慢地挪。 忽然身后又有脚步声,一个黑衣人大步走了过来,一边道:“啰嗦什么!”一边走到被捆住的闻成闻武身边,手中刀寒光一闪,嚓嚓两刀。 一切快得猝不及防,文臻甚至刚刚睁大眼睛,就被喷溅出的血液糊了一睫毛。 随即她的心便重重沉了底。 杀人灭口啊。 下手这么狠这么不由分说,看来自己撞上要命的事了。 方才她还有一线生机,因为那人制住她却没有动手,就说明并没有下决心,但后面这个人心狠手辣,既然当着她的面把闻成闻武灭口,就说明也没打算放过她。 那人两刀嚓嚓杀完两人,顺脚将闻成闻武的尸体踢入深沟,文臻看见他转身时红色的腰带扬起,这才想起刚才自己看见的山间一点红是什么。 那人直奔她而来,手中长刀落血成滴。 文臻袖子一动,袖子里的辣椒粉瓶子眼看就要滚到掌心。 她身后的男子忽然手掌一紧,“老实一些!” 肩上传来一阵剧痛,瓶子落地,那持刀而来的男子看也不看,伸脚踢飞。 文臻心里一阵惊异,这些人好谨慎,是传说中历练江湖的好手吗。 迎面而来的男子并没有掩住容貌,是一张大眼阔嘴的脸,眼神颇为悍厉,踢开瓶子后,手中长刀一抬,刀尖已经触及文臻胸前。 “你家主人就是这样对待客人的吗?!” 刀尖猛地停住,文臻甚至能感觉到锐利的刃尖已经紧紧抵在肌肤上,刺痛微微,只要再向前轻轻一送,她的小命也便葬送了。 抬眼,对上两双惊疑不定的眼神,刚才在她身后的人也已经转到她正面,是个英挺的年轻人,此刻锁着眉头,眼神里满满审视和疑惑。 “你……”他似乎想说什么,却犹豫着没有开口。 文臻心中闪电般将昨夜到今晨发生的事过了一遍,这句话她纯粹是蒙。因为这两个人不像强盗,这个时辰出现在这僻静的山上,必然有所约,但这两人气质和行事风格,也不像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倒更像是做护卫的,所以封锁这山,并杀人灭口,再想到先前看到的不止一处红色闪耀,穿同样衣着的人有很多,那这些人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 某重要人物在此处和人有约,商谈要事,而这些人是他的护卫,奉命清场。 文臻心中暗叹倒霉,脸上却换了坦然之色,坦然里微微怒气,指着闻成闻武尸体落下的方向道:“还以为你们和他们一样,是不怀好意想插一脚的人呢!差点对你们出手!”又对四周张望,神情微微焦灼,“你家主人在哪?我有要事要见。” 她不敢向固定某个方向望,怕露馅,说这句话之前悄悄瞄两人一眼,见他们都下意识对山上望了一眼,便知道他们的主人在山上了。 便一指山上,道:“或者我自己去寻,如何?” 她这么一指,那两人明显神情松动,文臻心中一喜。有门! 那提刀汉子正要说话,年轻人却明显谨慎一点,抢先道:“我家主人现在不见他人,姑娘既然知道我家主人在此,便就在山脚下等候,我等一起陪着便是。” 哦……他家主人和人有约,并且和约的人已经见上了。所以,不见“外人”。 “我也不愿打扰尊者会晤,”文臻露出无奈神色,“可是实在是事情紧急,我家主人嘱我务必第一时间禀告,不然我又何必在这个时辰来到此地?” 年轻人上下打量她一眼,皱眉道:“姑娘没有武功,竟然孤身一人来雁山,胆气不小。” “呵。”文臻撇唇一笑,“一定要会武功才能行走江湖吗?我刚才的瓶子算你们运气好没打开。” 这么一说,两人倒也认同,毕竟山野卧虎藏龙,武功不能代表一切。 “那我们陪姑娘上去一趟。” 年轻人的语气不容拒绝,文臻也知道此时试图摆脱这两人反而引起怀疑,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便笑嘻嘻应了。 很明显这两人的主人不仅和人有约,可能有约的人还不止一个,并且行踪神秘,这场约会能知道的人很少,所以这两人才会先入为主,下意识认为此时出现在此地的人应该和他们主人有交情。 两人一左一右陪着文臻向上走,没走几步,就经过那瀑布之侧,越走近,越发水声轰鸣,人在身侧不闻声。 文臻计算着距离,忽然转头对那汉子说了一句话,声音很大,当先两个字是:“燕绥……” 万年背锅王燕绥在几十里外忽然打了个寒噤…… 只是只有这个响亮的名字响亮,后面的话却迷迷糊糊听不清。 那汉子一直神色警惕,听见燕绥两字蓦然神色一变,下意识和那年轻人对望一眼。 就这么一分神。 文臻纵身一跃。 跳入瀑布。 ******************** 刹那间如天水巨幕当头罩下,撞在人面上窒住呼吸,浑身瞬间湿透,透骨沁凉,文臻屏住呼吸,跳下的时候屈身弯膝,降低入水角度,一撞上水面便咬牙努力前伸手臂,一阵胡抓乱捞,凭着先前记忆,终于触及了目标,立即死死抓住,身子翻下,心中一松。 多赖她那双能见最细微的眼,之前看见了这瀑布里,垂挂着许多千年藤,最粗的足有手臂粗,足够挂住她。 那两人见她跳瀑布,一定会去下游找她尸体,她咬牙在这里多吊一下,等人走了,攀着这些藤再慢慢移到山壁上,找个山洞石缝一藏,这些人是过路客,找不到定然也就走了。 如意算盘哗啦啦响,还没盘算完,忽然手心一滑。 藤蔓沾水滑溜溜,抓不住了! 文臻的身形哧哧下滑,还没反应过来,已经噗通一声坠入底下的潭水中。 好在她原本就是下滑一段才抓到藤蔓,又只是不高的山的半山腰的瀑布,下滑之后离潭水已经不远,但就这么的,也已经被砸得头晕眼花,如撞铁板。 更要命的是,入水之后,她发现这水很奇异,竟然是向一边倾斜的,仿佛在身后有个深深漩涡,将她往下拽去。 文臻白忙中回头一看,才发现这潭水是阶梯式的,一段一段向下,在这一段和下一段之间,有很大的落差,而水流甚急,卷力很大,如果就这么顺水滑下去,她会被摔死。 有那么一瞬间,文臻深深怀疑燕绥是不是霉神转世,怎么每次遇见他都没好事,今日一波三折,每次逃出生天都要再来一遭生死相逼,如果今天真的淹死了,回头一定要拉他一起黄泉路上做个伴。 一边恨恨骂燕绥一边努力扑腾,脑袋被水流冲得冰凉疼痛发木,但意识犹自清醒,她清晰地记得,曾有一个人,在此处洗脚! 老天保佑他还在继续洗脚! 一边扑腾一边乱摸,忽然便抱住了什么东西,虽然也滑溜溜的,但比藤蔓粗多了,文臻大喜,猛地抱住。 那东西动了动。 文臻有一瞬间头皮发麻,不会抱住了什么深水怪物吧? 然而她随即低头去看,就看见一双白生生的脚丫子…… 好吧,确实抱上大腿了。 触手的肌肤滑润冰凉,玉雕一般,文臻透过水面,隐约看见那人已经俯下脸来,水面粼粼周折,晃动不休,看不清楚眉眼,只觉得一片晃眼的白。 文臻肺活量不错,此时也已经憋得不行,哗啦一下冒出头来,刚要说话,忽然听见那俩人呼喝:“看看是不是掉到下面了!”急忙喘一口气,又哗啦一下扎进水里,进水之前,犹自不忘对对方哀恳地看一眼。 潜入水底之后,文臻望一眼清澈的水,心里非常发愁——这水这么清,那两人只要经过谭边,就一定能看见…… 心里发愁,忍不住把大腿抱得更紧了些,忽觉头顶一暗,抬头一看,水面上缓缓散开雪白的袍,像忽然盛开了一池的白莲。 文臻有一霎的恍惚,对方这是,把袍子解开,帮她遮挡了? 一时间心底滋味难明,无以为报,只好把大腿抱得更紧一些。 隐约听见头顶的对话,迷迷糊糊,似乎那两人在询问这人有没有看见一个少女,对方答了什么也没听清,但应该是在为她遮掩,因为文臻忽然看见一根中空的芦苇管,飘在头顶。 她立即接了,叼在嘴里狠狠吸了一大口,清凉的空气进入肺腑,舒爽得要上天。 天知道她刚才憋得快要炸了。 此刻她心中对头顶的人充满了感激。 这人虽然她刚才出水时间太短也没看清,但明显行事细腻周到,心性也镇定,因为她能感觉到,那两个人已经走了。 怀里的腿动了动,她恍然惊觉,有点恋恋不舍地放开,哎,这人的皮肤真好,腿真修长,这身材,得比燕绥还好吧。 想到那个香菜精,她就想在水里呸一口,哈,给这个美腿帅哥提鞋都不配! 那人收起腿,袍子也随之收拢,文臻在水底叼着芦苇管仰头看,日头已经热烈地升了起来,耀得水面一片凝光生晕,光晕里隐约那人起身,擦干腿,穿鞋,似乎还弯了弯腰,看样子是要走了。 文臻心底隐隐生出一股失落感,却见那人低头对水面看了看,似乎笑了笑,她刚想也笑一笑,忽然想此刻的笑容经过水波折射一定很狰狞,还是不要了。 就这么一愣神,那人便已经转身,文臻心里有点急,她还想当面谢一声,但此时也不确定那两个人还会不会回来,也不敢轻举妄动。 那人轻轻拍了拍水面,随即白袍飘起,离开潭边,文臻怔怔地注视那疏朗的经纬在碧空之下扬起一个流曼的弧度,似一缕有色的清风掠过,心里恍恍惚惚地想,他这是……隔水拍我的脸吗? ------题外话------ 哈哈哈被抱大腿的这个,不是皇叔哦,看这描写,青春感有木有?肿么可能是皇叔嘛。 第三十二章 文忽悠 文臻一时有些想笑,心底微暖,又觉得有意思,在水底扑腾了两圈,心想这帅哥既然已经走了,说明危险已经解除,也就不再泡汤,站起身来,一眼看见谭边青石上留着一个精巧的火折子。 文臻感叹,人比人气死人啊,应该叫燕绥来反省一下! 她在潭水附近一个隐蔽的小山洞里点了火,烤干了衣裳,想了想,又在潭水里叉了鱼,拿出自己随身带的作料,好在都是密封玻璃瓶又包了锡纸,浸了点水,有的还能用,细细地烤了两条鱼。 经过她手烤的鱼,自然不同凡响。外皮金黄酥脆,里肉雪白细嫩,文臻这次尤其烤得精心,不停翻动,作料一层层刷上去,渗入鱼肉肌理,入口先是焦香薄脆,舌尖一抿,在嘴里便咔嚓咔嚓碎了,而鱼肉已经无声无息地化在口腔,而鱼香递次而来,先是焦香伴随丝丝缕缕回味不绝的椒香,刺激味蕾,再是醇厚鲜美的鱼肉之香,带着天然水生之物的清美,让人禁不住要感叹这大自然的恩赐和点亮这恩赐的美妙双手。 文臻也感谢了一下自己的美妙双手,然后在溪水里洗干净一片漂亮的叶子,晾干,将那条更肥美的鱼包在叶子里,翠叶金鱼,很有美感。 “美人赠我以大腿,何以报之香烤鱼。”文臻碎碎念一句,拍拍手,起身,离开。 不知道美人会不会回来,会不会吃到这烤鱼,但她做了也就行了,结果如何,她不计较。 她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山路上。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离开后,过了一会儿,人影闪动,刚才她烤鱼的地方,瞬间站了十几人。 一群人中间围着一男一女,男子白衣飘举,女子一身卷草暗纹的黑衣。 男子闲闲负手看地面火堆,女子仰头向天撮唇吹着哨。 伴随着女子的哨声,漫天飞鸟成群而过,七彩的羽翼几乎遮蔽天空,而满山猿啼兽吼此起彼伏,震得林梢都似在微微颤抖。 两人身边的护卫精悍敏捷,上前观察火堆,有人看见鱼,抬脚要踢,忽然那男子道:“别动。” 声音不高,也不如何凌厉,那群人却立即停手,迅速退回他身侧。 那人一袭白衣在风中疏朗清灵,行走的步伐也像一朵伴了风的云,弯了身取了烤鱼,嗅了嗅,轻轻一笑。 他身边的护卫看他要吃的模样,大惊失色,一人立即取出银针,然而他已经一口咬了下去。 众人紧张地盯着他,他停了停,赞叹一声,把鱼向那个一直吹口哨看也不看一眼的女子递了递。 女子并不理会,专心吹哨,口哨声越发低沉婉转循环往复,那些原本杂乱飞在空中的鸟随着这哨声,仿佛听了指挥般渐渐排成队,循环飞转,绕成一个巨大的圈,日光打亮斑斓鸟羽,圈成五色,炫目迷离。 而远处兽吼则渐渐低沉。 那男子摇摇头,又递了递,女子顿一顿,哨声一变,竟然听来是一个音:脏。 也不知道是嫌鱼脏还是嫌男子脏。 能把哨声吹成语声,可谓绝技,众人却并无异色,男子笑笑,并不介意,不停口地把一条鱼吃了干净。 众人都露出惊异之色,但无人说话。 女子一直在吹哨,男子听了一会,道:“燕绥就在附近,但我劝你最好不要去找他。” 女子哨声略尖,男子笑了笑,“快嫁人的人了,也该收收心了。” 哨声一停,猛然一个拔高,头顶不断盘旋的飞鸟中一只最大的,忽然俯冲向下,直取男子眼眸,喙尖锋锐,日光下闪闪如小刀。 男子正吃到鱼尾,尾指一挑,一个挑刺的动作。 隐约细微光芒一闪。 那鸟一声厉鸣,仿佛被一股大力猛然后拽,向下俯冲瞬间转为向天疾退,夺地一声,被钉在了一株树上。 翠叶纷披,乱羽飞溅。 鸟脖子上,一根细细的鱼脊骨。 漫天的鸟惊得飞更高一层。 唯有女子的哨声,只方才停了一停,再也未曾歇,反而越来越急,那些鸟便也飞得越来越急,以至于不断有鸟被转晕,噗通落下。 女子依旧不看一眼,专心吹哨,一边吹一边往山下走,她身后,鸟不断跌落,在山路上落了一地鸟尸。 男子也不管她,吃完鱼,就着仆从奉上的丝绢擦了擦手,才缓缓道:“行了,回吧。” 有人说了一句什么,他出了会神,看了一眼那啃得七零八落的鱼骨头,道:“继续看着吧。” 日光从山间的青松细密针叶尖中漏下万点碎金。 地上的火堆,鱼骨,脚印,已经没有了任何的痕迹,甚至落叶都覆得厚而均匀,仿佛这里从来没有人来过。 ************** 文臻算着方向,从另一个方向下山,但并没有重获自由的畅快感,没来由的还有些犹豫。 因为她有种不太好的感觉,总觉得四面风急,风中叶子晃得乱,那些乱绿新红里仿佛总有一双双眼睛,树木背后风声瑟瑟像有人在并行奔跑。 然而她一次次回首,都看不见任何东西,也没有任何事物接近她。 是刚才受了惊吓以至于疑神疑鬼吗? 不安的感觉越来越浓,而面前有两条路,一条是和闻家反方向的直路,一走上,从此海阔天空。 一条是转弯,回到先前闻家等她的地方。 按说她费尽心思才终于脱身,怎么都不会回转。 文臻步伐始终如一,踏上那条直路。 走没几步,忽然一个转身。 一刻钟后,她看见了神情焦灼的闻试勺和一脸愕然的易人离。 迎着略带惊喜和诧异迎上来的闻试勺,文臻一秒入戏,开始哭诉进山之后和未婚夫的卿卿我我生离死别……听得几次想要打断她却无法打断的闻试勺一脸便秘。 在文臻第十八次表达了对未婚夫的不舍对闻家的贡献之后,闻试勺终于忍无可忍打断了她,“闻成闻武呢?” “啊?”文臻一脸茫然,“闻成闻武不是先回来了吗?我和尚哥哥约会,他们说不好意思跟着,在远处看着就行,后来我和尚哥哥互诉衷情,他和我说一定会一辈子等我,我和他说不要等我了找个好姑娘娶了就当我一辈子陪在你身边了……” “行了我听了八遍了,闻成闻武在远处看着,然后呢?” “然后?我和尚哥哥相拥痛哭互诉衷肠哪里顾得上别人?我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走的,我回头没看见他们还以为他们先回来了呢。” 闻试勺半信半疑地看了文臻半晌,文臻面不改色地对他眨大眼睛,睫毛忽悠得可以荡秋千。 她的说辞实在合情合理,闻试勺也看不出什么漏洞,只好吩咐手下去寻。 文臻并不担心,搜到尸体又怎样?又不是她杀的,那种杀人机器,手段,力道,方法,乃至武器,都应该与众不同,被看到尸体,她反而能解除嫌疑。 然而闻家并没有搜到人。 文臻心底一紧,这反倒令她不安了。 对方回头清理过了! 这倒越发验证了她的直觉,回来是对的,不然她再单身走下去,说不定也会成为被清理的一员。 在迫在眉睫的危机感比起来,闻家,目前是唯一能给她安全保证的地方了。 闻试勺始终找不到尸体,也只好先搁下这事,他必须回去了,很快闻家就要进行厨艺比试,这是最后最关键的一场,闻家为此已经准备了几个月。 这次比试说起来只是选拔个女官,其实却关联着闻家未来,也关系着他的地位。闻试勺当初逼迫父亲获得家主之位,很是被人诟病,几年来不断有兄弟试图把他拱下家主之位,所以这次选女官,他因为自己子孙没有智慧和厨艺都出众的,特地秘密选了一母同胞的四房的孙女闻近纯重点培养,为此甚至悄悄带她上京,拜会了对此事有决定权的几位内官。 到如今也算胜券在握,但总要自己看着才放心。 只是心里还有一些疑难未决,便不由沉吟。 忽闻甜美嗓音响在耳边,“家主,您在想什么啊?瞧着特别烦难似的。” 闻试勺一回头,便看见文臻笑吟吟的脸,眼眸乌黑,笑容烂漫,特别纯真动人。 他本有些戒备,也被这笑容软化了一些,不由自主道:“并无烦难。只是想着,如果有一场大宴,人数众多,来宾尊贵,要如何才能又能展示每个人,又能让突出的人特别突出,而又不会太招眼呢?” “这有什么难的?”文臻一脸这很简单啊的表情,“选个特别大的开阔的场地,一字排开,所有人自由穿梭,乍一看并无区别。但将贵宾安排在一个特殊的最便利的位置,想要推荐的那个最优秀的人也安排在那附近,到时候,自然近水楼台先得月啦。” 闻试勺眼睛一亮。 “那如果不好安排那个最优秀的人,都是抓阄决定位置呢?” “那就抓阄,她抓到啥,就把贵客安排在哪,贵客自然明白这暗示,山不来就我,我来就山嘛……” “可是贵客自然要呆在尊位,怎么能根据抓阄结果随便安排?” “所以我说不要在厅堂,在开阔平地,四面无遮大片草地这种,那就不存在尊位,所有位置都一样。” “可是泯然众人,又会显得不尊重贵客……” “室外总会有太阳吧?家主你打造一把超大的伞,做精美一点,有底座支撑的,可以底下放上一张桌子的那种,也就像个小型凉亭了,到时候贵客安排在那里,又别致,又显出不同,到时候还会有谁挑您的理呢?” 闻试勺怔住,沉默下来细细想,越想越心中拍案叫绝。 这思路看似简单,实则开阔。 他之前一直苦恼,闻家参加这场比试的人太多,大家都虎视眈眈盯着,邀请的客人也杂,不乏和其余兄弟交好者,为求公平,大家都约定了,参加比试的人前期都不公开露面,菜色做好后上桌自主评判,到时候厅堂开席,所有人菜色都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事先通气好的那些贵人,要怎么确定哪桌是近纯的呢?这要弄错了怎么办? 真真这个想法却是绝妙,贵客流动性安排,无论抓阄什么结果,厨师是否露面,贵客都会知道哪桌是近纯的! 闻试勺心中欢喜,忍不住摸摸文臻的头,慈爱地道:“真是个聪明的好孩子,你帮爷爷解决了一个难题,回头事情成了,爷爷一定得好好谢你。” 文·傻白甜·臻拼命点头,露出一脸岁月静好的孺慕笑容。 ------题外话------ 今天我又要出门了,然而我勤奋地带着电脑,快点表扬我吧 第三十三章 南燕北唐 文臻绕了一圈,又回了闻家。 好在经过路上交谈,闻试勺对文臻好感大增,没再和她追究之前的事,回到闻家之后立即打发人将她送回默园,还给她配了好几个侍女,个个殷勤精干,十分恭谨,叫做啥做啥。 好处是终于有人伺候了,坏处是之前能做的事也全部不能做了。 大家族办事能力也是牛逼,昨晚那场火,文臻以为不说烧成白地吧至少也不成样子了,谁知道回来后,闻家把她换到另一侧小院去居住,而她原先住的那个,最起码从外墙上看,竟然已经看不出明显的火烧痕迹了。 文臻一向既来之则安之,逃跑再次失败就换思路,洗漱完毕躺在床上想今晚发生的事,觉得哪哪儿都透着诡异。 每个人都不像简单人物,每个人身上都有故事,每个人背后都悬浮着这个陌生时代难言的规则和秘密。 她不想知道任何秘密。她的目的很简单,用自己唯一擅长的技能在这个时代立足,并找到好友。 如果实在找不到,也要能好好生活。 而不是刚来就卷入一大堆乱七八糟的。 或者,时空逆流里,她的去处,来处,冥冥中都有安排。 没有无缘无故的穿越,一切都有因果,降落时看见那一张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就决不能是巧合。 这样接近黎明最为深黑的夜里,天地静若深水,星光尾芒绵长,似要刺穿黑暗,抵达时空的另一端。 此刻最易思故人。 想起那三个死党,不知落在何处,是否也会和她一样,遇见奇怪的人和事。 又或者能过得简单平和。 她希望是后者。 尤其是景横波和君珂,一个心机不足享受派,一个天生老实年纪小。这人命如草礼制噬人的时代,谁能让景横波蹁跹她的性感花裙,谁又会给君珂一方可以依靠的安然天地? 至于太史阑…… 替她操什么心! 她不掀皇帝的龙案就算她客气! 文臻自觉自己比那三位多了技能,生存几率成倍增加,免不了要花点时间操操心别人,但她生性就是个黑芝麻薄荷馅的,想了一会也就丢开,天亮之后她起床,洗手作羹汤:三丝水晶糕,蛋黄青团,脆火干丝。 不要说水晶糕晶莹透明,青红黄三丝色泽鲜亮,青团碧绿喜人,蛋黄咸香绵软如金沙,单那脆火干丝,脆的是小火爆香既脆又酥的鳝鱼,火则是上好的嫩红腴润的火腿,干丝选用大白干子,刀工精湛,细若发丝,原本口味略淡,然而配上那脆鳝火腿,滋味便只和鲜浓心有灵犀。 隔壁像是装了雷达,早点做好刚刚上桌,地面便震了三震,金黄迎春和碧绿藤蔓间一朵红花迎风招摇,闻老爷子的鼻子,比狗也差不了多少。 干丝吃掉一大碗,水晶糕灭了大半笼,青团只剩下孤单单的一个,吃人嘴软的闻至味,才含含糊糊告诉文臻,昨晚查是查了,但是,张七死了。 听到这个消息文臻险些被蛋黄噎了。 她原本猜着这事十有八九是闻近纯,只有这个小姑娘,足够冷酷和狠毒,她以为,原本顺着张七的藤,迟早能摸到闻近纯的瓜,没想到那藤居然自己就断了。 “死了?怎么死的?”她目光发直,“昨晚我敲的只是脖子不是后脑啊。” 闻老头用一种“一个个都不是好东西”的眼光看她一眼,呵呵冷笑一声,道:“据说是被吓死的,还有说是马上风,据说死状十分不堪,你看看,你一个姑娘家,还没出阁,就沾上这种名声了!” 文臻没理会他,心里将事情过了一遍,良久吸一口气,道:“我小瞧她了。” 闻近纯并不是她以为的只会后院阴私伎俩的女子。她也许确实轻敌了,也谈不上计谋老辣周全,闺阁女子限制多,也只能在院宅之间做些污人清白之类的套路。 但是她确实够狠。 狠到哪怕认为手到擒来,也不想留下任何后患,在派张七出手之前,就已经给张七下了毒。 之后张七成功,他会死,因为他特殊的死状,文臻会从此背上不堪的污名,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张七不成功,也会死,顺利灭口,斩断攀扯到她的线索。而导致张七死亡的特殊药物,据闻至味说食毒不分家,闻家三房就管着这一类的药物,三房有位小姐,是闻近纯的强有力的竞争对手。另外,那位寄住闻家的君莫晓君姑娘,据说之前江湖飘零,行事狂妄,也会用毒。 君莫晓一个江湖女子,而那位三房的小姐则是新婚和离归家的,和混迹江湖与已经有过闺房经验的成熟女子相比,年纪最小看起来最清纯的黄花闺女闻近纯,自然能轻轻松松将自己和这种下流药物割裂开来。 正常人都不会想到一个不出闺门的小姑娘,能出手这么下流阴毒。 这一箭,不知道想要射下多少雕! 闻至味吃饱喝足,重重搁下筷子。 “你们两个,彼此彼此!” 想了想,他又没好气地道:“当然,现在你们两个,谁也不敢小瞧谁了。天啊,接下来老夫的院子还能住下去吗?昨晚已经烧塌了我一堵墙!” “会给你留一张完好的床的。”文臻敷衍地答,闻老头也不在意,自顾自吃喝,有意无意告诉她,两天之后,厨艺比试就要开始了。 文臻打听了几句细节,听闻老头说这次比试没有规定要做什么,为了展示更多的技艺,大部分人都选择了做整桌的席面。 文臻又问了几句具体安排,想了想,起身进屋画了几张图样来,递给闻老头道:“老爷子帮个忙,我想做几件这样的东西,但没有相熟的工匠。这东西不需要什么技巧,只要越快越好,一两天能赶出来那种。” 闻老头端详着纸半天,诧道:“什么玩意?” “我自己琢磨来玩的,还不知道好不好用呢。”文臻糊弄他一句,又推他,“老爷子快点,这个忙帮好了我给你整桌席面吃!” “还整桌席面!汤包也就吃过一次!口蜜腹剑的死丫头!” …… 文臻安安分分在闻家呆了两日,抓紧时间恶补了一下这个国度的历史人情,以及当前的需要注意的事项。 有些可以从书上读,有些则来自于闻至味的八卦分享。 读书是为了了解这个国家的历史,八卦是为了了解这个国家的人事。东堂先景成帝当初杀尽兄弟坐上皇位,传说中他篡改遗旨,抢了兄弟的位置,这位皇帝生性刚刻,以严刑峻法治国,在位期间群臣凛栗,百姓战战如鹌鹑,大牢里常常人满为患,历年死刑勾决人数也为建国至今最高。 绷得太紧的人就很难细水长流,老爷子晚年精力不济,做了不少错事,比如让门阀世代占据州刺史之位,就是遗祸至今的一大弊政。比如限制林擎的成长,又打压当时的军方中流砥柱封家,导致东堂虽有名将,却在军事上无法震慑四方,仅能自保,还年年遭受西番的骚扰。 或许是考虑到治国也需要张弛有度,先帝临终之前,大抵觉得自己太过高压,该给臣民松一松筋骨了,选择的继任者,便以宽厚仁和著称,这在当时爆了个大冷门,因为永裕帝先天不足,自幼便身体荏弱,怎么看都不是一个理想的继承者。 偌大的摊子交到永裕帝手里,虽说不上烂,却也不是什么铁桶江山,弊政弊到后来,想要撬动一角也困难,就好比现在各州刺史,基本都出自“唐、季、易”三大门阀世家,这四家早在东堂建立之前就是大族,先开国太祖是靠这三家的支持起家的,当时那三家是贵族,先太祖不过是他们眼里的泥腿子。从出身来讲,三家的子弟,把持着从朝廷到地方的大小位置,三家的姑娘,堪比公主尊贵。最能说明三家地位的,是永裕帝的后宫里,皇后姓易,太后姓唐,容妃姓季,更不要说其余品级低一些的妃子,也多是三姓旁支。 所谓千年世家,底蕴非凡,人才辈出是题中应有之意。季家这一代的青年子弟多半好武,长子季怀庆长年随着大皇子在外征战守疆,颇有战功。易家有位小公子擅奇门之术,才华出众。唐家则有一对著名的双生子女,唐羡之天生擅音律,年纪轻轻便已经是一代音律大家,为人更是雍容高洁,才智卓绝,引八方志士来投,在他的襄助下,唐家也成了朝堂之上的胜者,其父身兼三州刺史,在三大世家中也是独占鳌头。其妹唐慕之生来少语,有一手仿若神赐的口技,传说中可驭天下之兽。时人也常将唐羡之和燕绥并称,所谓南燕北唐。 文臻觉得,怎么不叫东邪西毒?南帝北丐?唐羡之是东邪燕绥就是西毒,唐羡之是南帝燕绥就是北丐! 两天里易人离来监视过文臻两回,这孩子拿到银子也就不生气了,毒林飞白的事,文臻还没解释,他已经自动把当晚试岚楼天崩地裂的动静,当成了林飞白发现被暗算后折腾的,风暴中心的文臻想必颇吃了苦头,因此很有些后悔,见文臻便讪讪的,文臻再装装小白莲流几滴鳄鱼的眼泪,这孩子惭愧得连一千两都退给她了。 看不出来,平时油嘴滑舌小混混,骨子里真是东堂版小白莲啊,文臻弹着挺刮刮的银票,笑得毫无惭色蜜甜蜜甜。 干脆驱使易人离去做了些准备,文臻抬头看天,嗯,东风已至,适宜搞事。 好像,今天,就是闻家选女官的日子呢。 ------题外话------ 好了,我在杭州溜了一圈,也准备回去了。今天是个过渡章节,做一些必要的交代,但说实在的,蛮重要的哟。 第三十四章 轰炸天京 当然这事在闻家看来,和“闻真真”自然没有半点关系。哪怕就是闻至味,好像也没觉得这事有她什么份儿。所以他今天吃早饭时,很坦然地告诉文臻,闻家这回选女官,十分重视,为了保证公正,请来了家族的乡老,也请来了当地的士绅,甚至宫里也来了人。 其实在文臻到来之前,已经经过了一轮比试,那一轮的主要内容是白案,今天的是重头戏,红案,煎炒蒸煮都可以有,不限材料,而且这回安排比较新鲜,露天的,就在前院和后院中间的花园里举行。说是那地方大,可以互不干扰,也能容纳下那许多客人。 文臻端来了一碟花生米,金红油亮,酥脆非常,老头一颗颗往嘴里送,嚷嚷着好花生米当配酒,当即爬回去又拿酒。趁他拿酒的功夫,文臻打算再弄个菜。今天厨房里的食材,不知怎的特别少。 估计又是哪位的手笔,生怕她万一去比试的地方插一脚,干脆不给她配食材,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嘛。 文臻探头对外看看,门口不知何时多了几个健壮妇人,正目光灼灼看着屋内。 文臻还没到门口,果然被那几个妇人拦下,当先一人冷冷道:“真真姑娘,今日府中有要事。上头交代下来,请您不要随意走动。” “那也行,”文臻道,“那我需要一些食材,烦请嫂子去前院帮我拿一些来。” “今日府中有大宴,食材都供应那边了,我们去也拿不到。”那妇人冷冰冰地道,“还请真真姑娘自重些,得明白自己也不是什么牌名上的人,少胡乱指使,免得害人吃挂落。” “前头是比试厨艺吧?”文臻笑道,“至于这么小气吗?我也是闻家人,我不说参加了,去瞧瞧也不成?” “真真姑娘是在说笑话吧?”那妇人细长的眼睛几乎要载不下满溢的轻蔑,“不懂厨艺的人,去那里做什么?毛手毛脚打翻了什么,真真姑娘贵人没事,连累的可是我们这些可怜人。” 她说着自己是个可怜人,看文臻的眼神却像她才是个可怜人。 文臻还是笑一笑,也没说什么,转身回去。走了几步就听见身后有人啐了一声道:“果然十三小姐说的不错,就不是个省心的!” 又有一人笑道:“也不奇怪,那家子出来的嘛。那位闻三太姑奶奶,当年可是个厉害角色,原先也是一手好厨艺,但后来据说触怒了先皇,生生废了眼睛,说是嫁出去,其实也就是被赶出闻家了,哈,还说自己是闻家人,也不知道咱闻家愿不愿意认……” 又有人“嘘”了一声,众人便不再说话。 文臻笑意不改,脚步微微一停。 闻老太太原先竟然是擅长厨艺的?她是被逐出闻家的? 虽说是三言两语八卦,但想来也是另有隐情的故事,但这个故事一眼能看见末梢——闻老太太凄惶低嫁,中年守寡,晚年丧孙。 拿不到食材,文臻也看不出十分在意,一边随便凑菜,一边招来一个丫鬟,给了她一点碎银,让她去找君莫晓身边的人,邀请君莫晓来她这里一叙。 她不遮不掩,邀请得大大方方,算准了君莫晓现在正憋着气,好奇心又重,必定会来。 那丫鬟有些犹豫,然而看看那银角子,终究禁不住心动,接了银子出去了。过了一会回来,远远冲文臻使眼色,文臻便知道事情已经办妥了。 等到闻老头把那瓶好不容易找到的酒顿在桌上时,文臻的菜也上桌了。先上来金黄四面翘锅巴一整块,入油炸得微酥,边缘的米粒微微膨胀,可爱透明如黄水晶。 闻至味一见倒笑了,道:“锅巴下酒,不如没有。” “那成,你老呆会别吃。”文臻又进了厨房,闻老头抓抓下巴,忍不住探头看。 此时,小院门外,君莫晓带着两个丫鬟刚刚走近。 君莫晓抬头看看小院门:“试莺,你说她好端端地请我做甚?” “奴婢想不出,其实姑娘你就不应该理她,还真亲自来看,万一人家不怀好意……” “那倒不至于,光天化日来请,傻子才会玩花招。”君莫晓冷哼一声,“反正今儿也去不成了……” 丫鬟立即愤愤道:“太不要脸了!那个闻十三!平白给姑娘你泼了污水也罢了,这一大早还故意派人送礼道歉,耽搁姑娘的功夫。要我说,姑娘就该把她送来的东西,给扔出去。” 另一个侍女幽幽道:“戏莺你总是那么莽撞,咱们寄人篱下,总不好把主人家拒之门外吧?” “曲荷你总说寄人篱下寄人篱下,好像这便低人一等,可是瞧家主对咱们姑娘,可比亲生的还要上心,要不怎么说……” “戏莺!” 巷子里安静一瞬,戏莺惴惴低下了头。 曲荷担忧地看着自家姑娘。 君莫晓的脸掩在院墙阴影里,不见神情,只看得见蹿得分外高的眉端,好一会儿她才开口,语气却是懒懒的,“说呗,怎么不说了?” 两个丫鬟讷讷不语。 “不就是私生女嘛。你们不说,自然也有别人嚼舌头,今早闻近纯派来的老妈子,口口声声,不就是在暗示我一个外人,见好就收嘛。” 两个丫鬟头低得更厉害,君莫晓却叹口气,“昨晚闻十三置之死地而后生,反把六姑娘和我都扯了进去。我还算好,好歹有家主保我,六姑娘还在祠堂里跪着呢,昨夜被泼了那一身凉水,也不知道会不会生病,”想了想,又咬牙道,“这贱人故意的吧?耽搁我那一夜,我熬着的那一锅汤汁生生过了火,不能用了!” “还不是给那个闻真真牵连的!一个乡下丫头,运气倒好。老祖宗传艺,十三小姐也没算计着。” 两个丫鬟开始讨论,闻近纯为什么要针对闻真真,老祖宗为什么闻真真一来就看中她传艺?难道确实厨艺不错?那要不要请来帮帮小姐? 另一个便驳斥对方异想天开,乡下人怎么可能厨艺出众,说是老祖宗传艺,谁真看见老祖宗传她什么了? 君莫晓一直在出神,似乎没听见两个丫鬟的讨论,忽然道:“好香!” …………………………… 小院内,文臻刚从厨房出来,抹布垫手,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盆子,鲜香迤逦一路,闻老头探头一看,眼睛便亮了。 “对虾,黄花,口蘑,黄豆,肉片……这芡勾得不错,浓厚适中!” “让开些啊。”文臻将那盆微厚的汤汁倾倒入锅巴内。 “嗤啦”一声,声音尖锐响亮,热气猛然腾起,氤氲出一片白雾,惊得闻至味向后一跳,惶然道:“什么东西这么响!” 文臻已经拖过一只碗:“趁热快吃,软了就没意思了。” 白雾里伸出一只手,拈一双筷子,快准狠叼走一大块带着对虾片的锅巴,塞进嘴里一咬,咯吱声响微脆。 文臻以为是闻老头,转而随即她便听见闻老头的惨叫杀鸡似的。 “谁!谁抢我看中的那块最大的!” 热气散去,文臻抬头一看,便笑了:“君姑娘?” 君莫晓没理她,半闭着眼睛,细细咀嚼,好半晌,才猛地睁开眼睛,哈地一声,笑道:“难怪闻十三要对付你!” 她身后,戏莺曲荷一脸惊诧。 文臻撇撇嘴,“闻十三要对付我,可不是因为我能烧菜。” 君莫晓眯了眯眼,第一次仔细打量她,道:“那就是她还不知道你会烧菜,就你这手艺……”她忽然呵呵冷笑一声,端起菜,拉着文臻就往外走。 “哎哎,你干什么,我还没吃呢!”闻老头挥舞着筷子追上来。 “老祖宗,”君莫晓挥挥手,“你一顿早饭吃三个菜还不够?等我们赢回来,给你做一桌大餐。” “你们要去参加比试?”闻至味停下脚步。 “老祖宗,虽说闻真真自小在外长大,我是个外人不姓闻,可是闻六还是你当年最宠爱的曾孙女儿。今天闻真真被暗中禁足,我被坏了汤锅,闻六被关祠堂,闻十三没有了竞争者,一定会赢。她那个人,出一次手,就能把我们整成这样,一旦进了宫,飞黄腾达……呵呵,老祖宗拦着,那将来我们的棺材麻烦你打?” “……宫里是什么好地方,一个个挤破头要进去……”闻至味被堵得翻白眼。 “我不要进宫,我就是要闻近纯吃瘪。”君莫晓也翻白眼,“去她老母,又没吃她的饭,没完没了听她那个姐姐各种暗示我是外人我寄人篱下我要夹着尾巴做人,哈,当我稀罕闻家呢!” “当着闻家家主说这个,丫头你不觉得你太不客气?” “前家主。”君莫晓更加不客气地答。 闻老头愤愤地踢翻了凳子,“走!走远些去逑!” “不送。”君莫晓摆摆手,拖着文臻头也不回,文臻顺手捞起一个小包包,君莫晓瞄一眼,从鼻子里嗤一声,道,“看,装得啥都不知道,其实东西都准备好了。所以啊,我不喜欢你,你和闻十三一样,骨子里都不是好东西,一个死人脸,一个笑面虎。” “可我喜欢你呀。”文臻笑得软绵绵。 君莫晓的回答是更不屑的一声冷笑。 “喜欢不喜欢都不重要,今天咱们目的一致就行。我没法发挥最擅长的手艺,你缺少食材,咱们合作一下,怎么样?”君莫晓忽然皱一下眉,道,“说实在的,其实就算你厨艺超绝,咱们赢面也不大。因为厨艺之外,还需要容貌才智佳,性情稳重,听说几位内官已经私下考过了闻十三,对她很是满意。” “闻近纯既然已经内定,为什么还要想办法剔除竞争对手,连我这个刚来的并没什么威胁的人也不放过?” “这就是她最被那些人欣赏的‘优势’啊,性情周全,心思细密,不放过任何可能引起变数的隐患,这是一名宫人想要立足的首要条件。”君莫晓道,“闻十三势在必得。因为她弟弟读书不成,学武又怕吃苦,闻家四房却想要这个孩子将来能得恩荫或者进龙骧营,这就需要宫中有人,闻十三觉得自己责无旁贷呢。” 文臻听得皱眉,这什么逻辑,敢情闻近纯这般杀你害她随意践踏生命就是为了给弟弟铺路? “不管怎样,试一试吧,哪怕打败她一项,让她堵下心也好!”君莫晓转眼已经给自己打完气,拖着文臻到了门口,那几个妇人急忙来拦,“两位姑娘——” “啪。” 热腾腾的汤盆盖在人脸上闷闷一声,将那妇人的惨叫都淹没在汤水里,汤汁顺着衣襟淋漓而下,溅了一地的对虾黄花玉兰片,四面的妇人都惊叫散开,忙不迭抖被烫着的手或被溅湿的衣襟。 “什么玩意儿,也敢拦我?”君莫晓挥舞着手里光了的汤盆,虎虎抡了一圈,目光顺势在周围妇人脸上划了一圈。 被她目光触及的妇人纷纷后退——汤虽然没了,盆却还很重,被砸在哪里都不是玩的。 君莫晓冷笑一声,将汤盆往地上一砸,趁众人跳脚躲避碎瓷片的当口,拉了文臻就走。 一边走一边道:“抱歉糟蹋了你一盘菜,对了,你这盘菜叫什么名字?” “轰炸天京。” 君莫晓:…… 第三十五章 我挖坑来你作弊 出了门,君莫晓并没有立即把文臻拉到自己院子里,而是转到另一个方向,说反正今日是晚宴统一开席比试,时辰还早,不如先去看看闻家六姑娘。 一边走一边叫人去安排食材,文臻给她口头报了一个单子。又让君莫晓安排人去某处铁匠铺拿定做的用具。 君莫晓听完文臻报的菜名和要的工具,愣了半天道:“你这菜色数目不对啊,超过了一桌席面需要的材料,又显得零散不成体系,你到底会不会做席面?” “别管那许多,信我呢,安排便是了,闻十三准备了那许久,临时凑合的普通席面能让她吃瘪?” “说得那么有把握?”君莫晓斜眼觑她,“告诉你,闻家说是选拔,其实一直属意闻十三,今天诸般准备,都是为她。而且闻十三很邪门,仿佛别人会做的菜她都会。你可别不上心,小心输了没地方哭。” “放心,肯定不是我们哭,说不定你还能看见闻十三哭。” “哈,真要能看见闻十三哭,我以后看你就磕头喊爹!” “当爹就算了,喊老大吧。” “行,做不到你喊我什么?” “我喊你爸爸!” 两人一路走一路聊,君莫晓不住可惜她那锅好汤,用她的话说,她这寄人篱下的人,进宫没兴趣,只想弄一锅好汤,压压闻十三的风头,结果还给破坏了。 文臻听着她吹嘘那锅汤,总觉得有些像佛跳墙,用料十分高档,有些食材自己都没听过,应该是这个时代特有的奇珍异兽。 出身寒门混迹江湖的人,做菜的思路会受到限制,是不会知道那么多高级食材的,这位君姑娘,口口声声寄人篱下,但行事气质,真是半点看不出憋屈呢。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祠堂门口,文臻还在想祠堂这种地方讲究多能不能随便进,君莫晓已经抬脚就踢。 “砰”一声响,却不是君莫晓踢门的声音。 门轰然被撞开,一个人骨碌碌从里面滚出来,黑发披散,粘了满头的汤汤水水,顺着发梢淅沥直下,将半边肩膀都湿透。 有一瞬间文臻差点以为时空倒流自己又回到了君莫晓刚才汤盆砸人的那一刻。 然而当对方抬起头,透过满面的泪水,她看见的是一张清秀的脸。 君莫晓已经从最初的怔愣中惊醒,上前一步扶起那女子,又惊又怒道:“闻六!你怎么了,这是怎么回事?” 文臻这才明白这是那位倒霉被牵连跪祠堂的闻六姑娘,传说中遇人不淑,新婚便和离的闻近檀。 大门又一声砰响,门板撞开砸在墙上,里头追出一位少年,十四五模样,生得也算不错,只一双眉毛吊梢,衬着过白的肤色,总显得几分惨青阴森气儿。此刻那吊梢眉简直要吊到月亮上去,指着闻近檀恶声道:“下贱行子,老破鞋儿!满身丧气,祸害马家还不够,还要滚回家祸害我姐姐!还敢把脏水泼我姐姐身上?” 他身后一群小厮婆子,袖着手,撇着嘴角,纷纷道:“十四少爷您是金贵人,可别踢坏了脚。” “马家那么好的家世,这贱人居然新婚便要和离,咱们闻家什么时候出过这种不贞不孝不顺的弃妇?男人不过是爱寻花问柳一些,这又咋了?哪家爷们不这样?就她金贵,居然为这个,就要和离!” “啧啧,老婆子以前眼拙,瞧着六小姐性情,还以为是个好女子,没成想骨子里浪着呢,难怪做出这种勾搭家丁陷害妹妹的事儿来!” “换我被夫家休了,早就路边找棵歪脖子树一吊了之,这位还有脸回娘家,戳人眼里丢闻家的人,这是铁打的脸皮儿吧?” “伤风败俗!” 污言秽语如这稀烂的菜汤一般当头向那女子泼来,那女子也不抗辩,只浑身发抖捂着脸呜呜地哭,文臻摸着下巴看着,只觉得这女子泪腺当真丰沛,硬生生把一脸的翡翠绿菜汤哭成了鸭屎绿色。 在这个礼制森严男尊女卑的时代,有勇气因为男人寻花问柳而和离的女性,怎么会是这么个泪包儿? 她有心思在这琢磨人性,君莫晓却没她这么好耐性,猛地站起身,先拖着闻近檀往路边一墩,一转身,正对上了斜着眼睛追上来的那少年。 “闻少诚,闯祠堂打姐姐,你出息了啊……停,闭嘴,不许说我一个外人管不了你,不许提寄人篱下不许骂我多管闲事不许拿手指指我鼻子……我说人话你听不懂是吧?听不懂就教你一个懂的,啪!” 声响干脆,小鞭炮炸了似的。 “耳光懂吧?响不响?要不要再听听?”君莫晓活动着手腕,斜起一边嘴角,对摸着脸目瞪口呆的闻少诚扯一个轻蔑的笑。 闻家十四少爷自小金窝银勺惯出个无法无天,什么时候吃过这种亏,别说他,连带一群狗仗人势的小厮婆子都惊住了。 闻少诚惊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一个猛子蹦起来,刚要大叫,对面等了好久的君莫晓抬脚一蹬,一个窝心脚,准准把他蹬翻在地上,正好是刚才闻近檀被他蹬翻倒地的地儿。 闻少诚“嗷”地一声怪叫,糖葫芦一样滚了三滚,那些小厮这才反应过来,在闻少诚一迭声地“给我打——给我打——”的嘶喊声中涌上前来。 然后在君莫晓一声“谁敢上来!”的厉喝声中被镇住脚步。 “我,”君莫晓指着自己鼻子,冷笑道,“我是客人!是你们家主亲自请回来的客人!你们是想跟你们那几个有病的主子一样上天是吧?她们说我一句寄人篱下你们就以为能做主人了是吧?好好扒扒你们发霉的脑袋想想,就你们这签了死契的下人身份,敢动我一根指头?” 一阵静默,文臻想给君莫晓鼓掌掌。 把“仗势欺人”四个字用得这么理直气壮的这位也是奇葩啊。 “走!”君莫晓拽住闻近檀,连拎带拖,语气越发理直气壮,“既然我是个外人,那我这个外人就要去问问闻家家主,幼弟欺姐,恶奴欺主,闻家这么好的家风儿,怎么有脸送人进宫的?” 文臻不急不慢接上一句,“今天听说有宫里的人在呢,不如顺便一起问了。” “好极!” 后头闻少诚还在大叫,但那群精滑精滑的下人早已停了步白了脸,一部分人去扶闻少诚加以劝解顺便拦住他,一部分人已经追上来要求情解释,还没追上两步,被酷肖乃主之风的戏莺,一人赏了一个兜心脚,踢飞算完。 等她们从地上灰头土脸爬起来。 君莫晓早已左牵闻,右拖臻,大步走远了。 ************ 天色已经近黄昏,萦绕在花园里一天的各种菜香也像这落山的晚霞一样,渐渐收拢入了各种釜坛罐锅。 花园正中央,为了这次的比试,特意挪走了所有花木,留下一大片空地,现在一桌一桌的,菜色都已经上了桌,远远看去花团锦簇。 客人们之前都没见过这样新鲜的安排,因此很有兴致,人流穿梭,像个小集市一般,只是大多都故意绕开某处的几座大伞。 那伞也颇为别致,远望去像个小亭子,走近一看才发现是一座巨伞,底下是沉重的底座以支撑,上头以上好锦布作为伞面,选择了柔韧的木条作为伞骨,边沿还垂了一圈金铃,风过琳琅作响。伞面织着繁复华丽的暗纹,垂下雪白的丝幔,日光下分外华美。伞下安放精致小桌,都有几人安坐,垂下的丝幔遮住了他们的脸,众人只能看见海蓝长袍边缘的海水江牙纹和黑色软缎官靴。 这几座遮阳伞附近的护卫尤其多些。 园子一角拉着一道彩幔,十位女子躲在彩幔之后,对着外头张望,神情有期待也有忐忑,只是每当她们眼神扫过那座遮阳伞时,便含了几分不忿之色。 今日花园开宴,当众抓阄,闻试勺早早就将这规则宣布出去了,众人有种意料之外的惊喜,原以为家主有私心,难免不公,也打算做一些准备,听说这规则后,众人想来想去没有可以作弊的机会,也便放了心,绝对公平情形下,自然只要做到充分展示厨艺便行。 到了场地一看,果然如此,场地光秃秃没有任何区别布置,所有人都一样的! 哪怕后来看见好像临时厨房离闻近纯近一些,大家也没多想,都已经做这么公平了,有些照顾也能接受。 谁知道席面做好,贵客姗姗来迟,随同贵客到来的,还有那几把可以随意放位置的大伞! 然后看似随随便便一放,就放在了闻近纯的席面旁边! 这简直令人愤怒! 信任越高,被背叛便越难以接受。如果一开始不摆出公平模样,众人自然各凭本事找关系使手段,那么此刻这安排也谈不上多接受不了。可是家主以看似无比公平的规则糊弄了所有人,让人放松警惕,结果他自己出其不意,使了一个谁也没想到的最卑鄙的手段! 现在,闻近纯在做好自己的席面之后,就因为“离得最近从她先开始”被单独叫到那阳伞下去了,闻家四房的老太爷亲自陪着,不用说众人也猜得到,想必是去经受宫里总管们的“考校”了。 席还未开,宴还未尝,就已经走了这个流程,今日之选会是谁,几乎也就不用说了。 这让其他人都有一种白张罗陪跑的感觉。 里头一声锣响,下厨的年轻女子们退去,男客开始品尝。 阳伞下的贵客,自有专人奉了银盘,将每桌的菜色各自选了部分送进去。 自然要从靠自己最近的席面开始。 这一举措,又让隔帘观看的女厨子们脸色难看。 菜色总是讲究新鲜火热才最出真味,但最远一桌席面,离亭子足足有数十丈的距离,转到盘中本身就降了温,再这么老远送进去,菜温了,口味也就差了。 而闻近纯那席,她的区别待遇已经明显到令人发指的地步——侍从们没有把食物转到银盘里,直接把整菜端了进去。 闻试勺还在那和客人们寒暄,“靠的近,不费那事儿了,这孩子,运气好!” “我呸!” 席面在最外面的,那位做了鲤鱼全席的少女,终于铁青着脸色,扔了用来隔热清洁的手套。 “还做什么做?等什么等?都是衬着红花的绿叶,还以为自己是登堂的牡丹怎么着!” 一个女子叹息道:“早该知道这样的……不过也不奇怪,闻十三聪明,会做的菜最多,谁家的绝技她都会,也不知道怎么会的……” 那少女咬着唇,恨恨道,“可惜君莫晓和闻六姐来不了,不然也不至于这么……”说着无意识往阳伞方向看了一眼,正好一阵风起,露出伞底一人的脸。 那少女眼睛一直。 ------题外话------ 潇湘年会,好多人都去日本浪了,我没去,作为一个有存稿完全可以浪的人,我选择了家里蹲,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 还不快点送上你们的爱的抱抱! 第三十六章 河鱼锅贴你在哪? 巨型阳伞下,凤坤宫管事太监诸大德,一只眼睛用来瞅站在地下的闻近纯,一只眼睛用来瞟坐在一边的年轻人,还要分一丝余光盯着对面那位的动静,只觉得两只眼睛实在不太够用。 这位年轻人,是今天上午自己找到他所住的驿馆的,手持他的顶头上司、凤坤宫大总管李栩广的腰牌,说李大总管吩咐,让他跟去闻家,务必选拔出真正精通厨艺的女官。 诸大德早先是皇叔燕时信身边的内侍,燕时信闲云野鹤,不交际人事不过问朝政也很少去皇宫王府,任这些人闲置府中,前不久干脆把这批人退回了皇宫,诸大德资历老,分去了皇后宫中,又因为多年在外,无法占据高位,不大不小混了个六品管事,因此顶头上司派来的人,诸大德不敢不带。 今天闻家选人入宫,本身是小事,但因为要送进宫的女子身负为陛下调养胃口的责任,素来行事周全的皇后,自然也要表示适当关切,便派了地位不高不低的诸大德来。 坐在诸大德对面伞下的那位内侍,年纪不大,品级相同,生生一副小白脸儿,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嘴角下撇太多,显得有几分苦相,和面若蟹盖,天生嘴角微勾带笑模样的诸大德,像一对哭笑无常。 这个叫唐瑛的太监,是御门监的副总管。东堂皇宫管理宫廷事务分御门监和内廷监,前者管理前廷杂事,后者负责内宫伺候,两个机构职级相同,互不统属。 只是近些年,御门监也渐渐为后宫渗透,宫中贵人喜欢扶持自己的亲信入驻御门监,这样前廷后宫呼应,办事也方便些,诸大德刚回宫不久,一时也看不出对方属于哪个后宫派系,因此也一直和对方虚以委蛇着,倒是对方年轻,没有诸大德的城府和耐性,骄矜和冷傲都写在脸上,除了诸大德刚进来时,对他身后的年轻人眼睛一亮细细打量过几眼外,对其余人都不假辞色。 诸大德搭讪几次都遇冷之后,也就懒得再周旋,他的脑子里始终盘旋着一个问题,自己带来的这个男子,总觉得有些脸熟,但一时又想不起什么时候见过…… 这人此刻正懒懒斜倚在椅上,支着肘对外看,杏花天影里,一抹长眉斜逸,眸子压在眉下,如漾满星光的海,日光细碎地点缀在微微翘起的眼角,流转若钻,而肌肤的雪光亮过日色。 丽色惊人,却又骨相微冷,让人想起覆了雪的桃花。 一阵风起,阳伞外似乎有小小惊呼。 简直是……祸国长相,幸亏是个男人,要是个女人…… 诸大德心中一动,隐约似乎想到了什么,但又抓不住。 说来也奇怪,对方长成这模样,按说只要一见便难以忘怀,怎么就是想不起来呢…… 诸大德心中纷乱,直到闻试勺亲自说,各家菜色都已经奉上,请大伴们享用,这才回过神。 最先端上来的就是闻近纯的菜色,此刻经过有意无意的引导,外头的客人多半也围在那一桌,正在啧啧称赞。 闻近纯本就过了内审,今日本就是走个过场,菜色也是经过宫内授意的,堂皇光正,最能彰显皇家风范的简化御宴之一“九白宴”。 这是纪念东堂开国皇帝,建国之初平定蛮夷,镇服五疆。臣服的诸藩属,为了表示对东堂的恭顺,约定每年以“九白”上贡,即九匹白骆驼。而东堂作为天朝上国,在使臣前来纳贡时,例行赐宴,该宴席为彰显上国风华,自然珍馐罗列,水陆并陈,务必要蛮子们吃得脑袋扎在菜盆里,菜盆抱在怀里。 这是大宴,便是在宫中,也得四五个大厨合力,提前一周准备。闻家不是皇宫,闻近纯也才十五岁的小姑娘,一人做完这大宴自然不可能,因此她只是每个品类做了一两种。 便是只一种,也已经是琳琅满桌,五色耀光,膏香腴润,醇味迎人。 训练有素的侍女穿花一般奉碟而来,闻近纯端立一旁,亲自报菜。 少女立得笔直,姿态端庄。这令着重观察她仪态的唐瑛十分满意。 闻近纯口齿也尤其清晰,在厅堂中回旋不绝: 看碟一品:独占鳌头; 大盘中栩栩如生一只大鳌,头部高昂,身后奇花异树,头顶圆月高悬,更有祥云缭绕,五色生烟,雄霸之气几乎要破盆而出,万万想不到这竟是面捏的。 蜜饯一品:水晶龙眼。 新鲜龙眼硕大圆润,挂琥珀色糖晶,远远望去,如金盘里一抔品质上好的珍珠。 点心一品:芸豆卷。 小巧的卷外层雪白,里层赭红,如一卷巧手织就的软滑锦卷,粉霜盈盈。 热菜四品:三鲜龙凤球、五彩炒驼峰、指掌河山、香烹狍脊。 不用说香气馥郁,色泽明丽,单这几道菜的用料价值,便是常人难见。比如那指掌河山,选用北域大荒独有的体型巨大的长毛熊,熊掌单只重达十斤,以熊掌为君,以雉、雀、鸠、鸡、雁五禽为臣,文火慢炖,熬得胶质粘稠,汤汁深棕油亮起皮,吃完之后侍女立即送上热水皂荚——不立即洗手的话,嘴上的胶质会黏住筷子,手上的胶质会黏住桌案。 之后还有膳汤一品:鸡丝笋汤。杂食一品:红汤麒麟面;点心两品:芝麻面茶,三丝脆角;热炒四品:鸭脯桃仁口蘑鱿鱼,樱桃豆腐,石耳鹿丝…… 一溜紫檀长桌上如繁花盛开,众人吃得唔唔连声,频频点头。 虽说是内定,闻近纯又只是十五岁小姑娘,众人原本抱了宽容的心态,便是有些不足也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想到闻近纯竟不是个花架子,小小年纪,手艺了得。 来客和闻试勺交好的,纷纷称赞。 “这便是十三小姐的九白宴吗?当真了得!” “这许多大菜,烹制时辰、摆盘、用料各有讲究,一日之内诸般齐备,色香味形俱不失,这实在难得啊难得。” “我可不懂这些,我就觉得好吃!老王你尝尝这麒麟面,汤汁醇厚面条爽滑,我活了四十多年,未曾吃过这般香的面条儿!” “杨老请试试这芸豆卷!天京翠华楼的芸豆卷,也没这绵软适口,正合适您老用!” “你们怎么都吃点心,要我说这些大菜才是隽品!这五彩炒驼峰,风味独特,不见腥腻,入口软脆交杂,别有滋味,可比我北郡老家名厨的出手还强些!” …… 室外赞誉声一片,一半是真赞,一半是知道内情的捧场,偶有几声弱弱的“我觉得这个全鲤宴不错”“这豆腐宴刀工了得”也很快被这如潮的谀词淹没。 一个满脸期待的少女,听了许久,忽然一摔彩幔,捂脸哭了起来。 “呜呜我为这个豆腐练了十年刀工,我的手都变形了,我娘病死我都没能去看一眼……” …… 阳伞下,唐瑛在例行考校闻近纯。 闻近纯琅琅的回答声清脆悦耳,“……此席可分飞、潜、动、植、四类,飞以鹤为尊,潜以龙肠为奇,动则首称熊掌,植则石耳为胜,又称金阁、玉堂、龙游、凤舞四宴,宴以丽人奉茗为起调,金阁为夷山红袍,玉堂为老君银针,龙游为烈河珠兰,凤舞为巧红雀舌……” …… 哭声凄切,穿梭于织金彩幔中,似那喝彩夸耀声息中一点细细的不合调的杂音,无人聆听,风转眼携了去,无痕。 没有人说话,帘幕后,是一张张认命而憎恶的,铁青的脸。 …… 阳伞下,燕绥懒洋洋手肘撑着下巴,在想着刚才吃的河鱼锅贴。 他今日反正无事,惦记着那河鱼锅贴,便早早到了闻府。先去找了闻试勺,闻试勺那个孙女叫什么纯来着,果然一大早便给他炖了一锅河鱼锅贴。 是那样的锅,是那样的风格,连河鱼的种类,饼子的厚薄都差不离,也是鱼杂七杂八,饼子完整对称,汤汁鲜美,贴饼香脆。 按说应该就是他的菜了,但不知怎的,总觉得哪里不对。 味道虽然也可以,但总少了那一种能打动他的滋味,但硬要挑出不一样的刺儿来,还是有点说不上来。 他没发作,不动声色看了闻近纯一眼,表示要留下来品尝一下她今日的大宴。 倒也无所谓掩饰身份,偏巧两个太监都是新进人手,都不认识他。 此刻对着闻近纯的大菜,不知怎的更没食欲,还不如早上的河鱼锅贴让他有期待感。 那啥熊掌,黏嗒嗒的,恶心。 狍脊驼峰,隐约有一丝处理不够到位的腥气。 大王八只能算是个看盘,为了皇家气象穿凿附会,形象实在败人胃口。 甜食略尝了尝,做得还算精细,但略有些腻。 不算差,但比御厨也没强哪去。最关键的是,总觉得在三水镇吃的那道河鱼锅贴,有种随意而又天生的灵气,之后那道,就算味道相似,一模一样便显得刻意。 这种灵气,目前所有的菜,也没有。 如果他没感觉错的话,河鱼锅贴如果再做第二次,绝不会是和第一次一模一样的风格。 燕绥的眼神,缓缓扫过花园里所有的席面,以他挑遍东堂名菜的刁钻,他直觉,这里所有的席面,都没有近似河鱼锅贴风格的。 本来倒也无所谓的事,现在吃不对了,反而有些心痒了。 河鱼锅贴,你在哪呢? ********* 阳伞下,唐瑛神色满意,缓缓点头。 诸大德依旧一只眼睛看闻近纯,一只眼睛看自己带来的燕绥。 良心说,这菜已经很不错,连他都忍不住多动了几筷子,怎么这位那表情,好像这些都是毒药呢? 更过分的是,挑起那备受赞誉的熊掌时,对着那拉长的粘汁,他那表情……熊看了会哭吧? 诸大德眼睛对外一扫,忽然微微一怔。 外头那些宾客,虽然赞誉不绝,但神色间明显有些为难。 诸大德以前在王府也管过膳食,目光一扫,便明白了其中关窍。 闻家这次独辟蹊径,将大宴放在了室外,虽然解决了客人众多,不方便自由走动、自由品尝等问题,但另一个问题却又凸显出来——初春,风还是有点凉的,除了临近阳伞和临时厨房的闻近纯不受影响外,其余人的菜上桌后,很快就冷了,风中吃冷菜这种事,实在太考验那些尊贵人儿的肠胃了。 所以众人都聚集在闻近纯席面前,固然有故意捧场意思,也有吃一口热食的想法,然而闻家厚此薄彼,闻近纯的菜色量不多,主要供应伞下贵客,剩下的不过猫食两三口,哪里够吃? 真是……有点尴尬啊。 第三十七章 新鲜热辣 诸大德心中叹息一声,知道事情也就这样了,对面唐瑛还在频频赞好,诸大德心想,他背后站着哪宫的主位呢? 不过闻近纯这事,他也收了好处,不会故意作梗。只要不是德胜宫那位的人,皇后娘娘自然乐意展现母仪天下的风范。 …… 燕绥起身去解手。穿过所有桌面,身后拖拽着无数惊艳的目光。 他就当没感觉,解手完后,出了园子,在外院小径上溜达。 此时君莫晓去了外院,接到了那些工具和食材,正准备送往花园,她不放心别人,和两个丫鬟亲自押送那个铁皮小车,正要拐道,忽然眼前一花,车前多了个美人。 美人问她:“姓闻?” 这什么莫名其妙的,君莫晓一边想要不是你好看我理你个没礼节的,一边无声吸溜一下口水,道:“姓君。” 美人皱了皱眉,忽然一伸手,掀开了车上的盖布。 君莫晓没想到他出手这么快,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美人已经看完了所有东西,并打开箱子的盖子,从冰块中捞起一块冻肉,失望地看一眼,又扔了回去。 冻肉,死鱼! 时间久了拉去给猪吃的吧! 找不到河鱼锅贴的燕绥心情很不好,心情不好说话便更不好听,顺手抓起雪白的盖布擦擦手,道一声,“腌臜!” 扬长而去。 君莫晓目瞪口呆看着他背影,气得骂人的话都忘记了。 啊呀呀呸的,还要不要脸了! “嫌腌臜你有种等会一口别吃!”她气不过,追在后面跳脚喊。 美人回了她一个头也不回的高贵冷艳背影。 …… 诸大德发现那个美人回来了,回来之后感觉更丧了。 好像快要被一桌子美食给气死了。 而且在整理衣服,好像快走了。 诸大德松了口气,不知怎的这个人在,他就浑身不对劲,总觉得遗漏了重要的事情。 走了最好。 他忽然觉得四周气氛有些不对,那群人忽然纷纷向一个方向探头。 美人也停下了手,直起了身。 唐瑛毫无所觉,还在训话,闻近纯素来是个敏感的,诸大德一有异色,她就发觉了,趁唐瑛低头喝茶,向自己的丫鬟使了个眼色。 丫鬟会意,悄悄出去,过了一会回来,对闻近纯做了个“君莫晓,闻真真”的口型。 闻近纯目光一闪,对丫鬟做了个手指交叉的手势。 “不管她们来干嘛,不管用什么方式,给我拦住!” 今日她带进来的都是跟久了她的,当即那丫鬟一点头便出去了。 闻近纯缓缓垂下眼帘。 管你要出什么幺蛾子。 都别想在今天搅出风浪! …… 花园内一群饥肠辘辘还不得不满嘴谀词的客人们,渐渐开始觉得心焦了。 帘幕后的女子们也发现了不对,面面相觑,有人便道:“咱们都是傻子,怎么想不到这旷天野地的,菜不经吹?” 有人便不甘心地道:“这要有人能提前想到,弄点热的,哪怕不那么好吃呢,也要拔了头筹!” “少在那天真,”立即有人反驳她,“谁也没在花园办过席,哪想得到这个?再说想到也做不到,厨房又没长腿跟你跑,退一万步说就算都做到了,有什么用?还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众人便默了,眼看宾客渐渐不耐,有人开始向主人告辞。 闻家人也有些尴尬,没想到安排存在这般疏漏,正努力挽留,忽听园子门口一阵骚动。 “站住,此地贵客云集,无邀不得入!等等,你们带的是什么东西!铁器不可随意进入!” “走开!”君莫晓的声音清亮,“我来参加比试,敢拦我?木炭伺候!” 闻四太爷的声音比她更响,“比试辰时开始,你现在才来,这是轻慢!客人们已经评完了,你们走吧!” 闻近香则在尖叫,“闻近檀!你怎么也来了?你不是在跪祠堂吗?受罚的人怎么敢自己跑出来的?六爷爷!闻近檀不服管教擅自出祠堂!” 君莫晓:“家主!家主!闻少诚闯入祠堂殴打堂姐,我们来找你要个公道!” 闻近檀,“呜呜呜呜呜呜……” 闻近香:“你胡扯!混账!” 追过来气喘吁吁的闻少诚,“……呼……呼……爷爷这贱人打我!打我!” …… 园门口乱成了一锅粥。 得到消息的闻四太爷一夫当关,偌大的身躯横在园子门口,左边闻近香右边闻少诚,身后一大群赶来的丫鬟婆子,将园子门口堵得死死。 前面三个人碍于身份,说话总有几分顾忌,后面的婆子得了主人的授意,唇枪舌剑耍得密不透风。 “哟这三位巴巴地赶来,是来参加比试还是来丢人的?一个混江湖的野蛮女人,一个被夫家休了的破鞋,还有一个,哈哈,听说张七可是死在她院子里,死的时候那模样儿,啧啧,了不得了不得。” “这个时候才来,能做什么菜?别是看今日园子里贵客多,想要攀附贵人吧?” “要进来也可以,把你们那做饭家伙什都丢了,装什么幌子呢哈哈。” …… 荤素不忌的婆子们七嘴八舌,君莫晓多张三张嘴也吵不过来,想要打人,对面的人又精滑,把个摇摇晃晃的闻四太爷顶在最前头,君莫晓便是心中对他没有敬意,也做不到对一个老人下腿,听着那些话越说越不堪,烦躁冒火,哐当一声扔了手中的器具,拉了早已捂着脸又开哭的闻近檀要走。 一只手臂横过来,挡住了她的去路。 “拦我做甚?”君莫晓没好气地盯着文臻,“你听听,真的非要进园,就成了我们想要攀附权贵,这脸还要不要了?” “既然听出来了,就应该知道人家是摸准了你要脸,在挤兑你。”文臻拍拍她的手,“就这么走了,不觉得更没面子?” “那怎么办?把桶里的木炭泼过去算完?” “这种场合大打出手,客人定然要第一时间带离,那咱们来得就没意义了。”文臻呵呵一笑,“那就不进去嘛。我不去就山,让山来就我吧。你别停,继续吵。” 君莫晓莫名其妙,被她一推,冲到一个骂得最凶的婆子面前,顺势就梗脖子吵起来,这边文臻也不进园了,招呼喊来帮忙的易人离,就在园子门口,趁一群人闹得不堪顾不上,摆开自己的家伙。 被园门口大戏吸引过来的客人们,忍不住转头看向文臻那里。 咦,那一字摆开的几个铁架子是什么东西?长长的,腿细细的,顶着个长长的小箱子。 咦,还放个铁丝网。 咦,这搬来的许多盒子都是什么?生肉?鸡翅?鸡腿?鱿鱼?海虾?各种贝类……怎么都串成一串串的?好像还用酱料腌制过了? 还有蔬菜,韭菜、香菇、莲藕、茄子、青椒、各种菌类……都是生的。 这一小盒一小盒的是什么?油、酱油、酱、韭花、芝麻、蜂蜜、蒜泥…… 这是要做什么?现场做席面吗?柴米油盐都带来了,但是这些食材都再普通不过,再说也没锅啊。 有人喊:“咦那架子上有火!” 众人一探头,是哦,那铁箱子一样的东西里头有木炭,如今木炭都已透明微红,表面已经烧透,被文臻用一根铁钎拨平,再罩上铁丝网,再在铁丝网上刷油。 “这是在做什么?烤东西?”在场中也有走过远路的,入山行路免不了烤个鱼烤个兔,但那都是临时凑合,再没见过这样大费周章的。 只是烤肉也没什么稀奇的,众人不免有些失望,又想着这几个女子这般被阻挡,应该没得到允许展示厨艺,自己还是不要轻易捧场的好,以免得罪主家和宫中大伴。 但刚刚转过身。 一股独特而又充满穿透力的香气,已经毫无预兆地爆炸开来。 烤架前文臻不急不忙,刷油、刷酱,鸡翅鸡腿类切刀,翻面,再刷酱……肉在烤盘上收缩翻卷,滋滋作响,肥肉转为透明泛着金光,瘦肉的红艳之色则转为另一种深沉的诱人食欲的赭红,鸡翅的翅尖油金脆翘,牛肉的肌理紧实丰厚,鸡腿卷起的皮边被烤透,像一朵镶金边的菜花,而鱿鱼雪白的长须不断翻转仿若依旧游动……不断有金黄晶莹的油脂滴落,激起小小的焰头,和众人眼中饥饿的火焰无声呼应。 风靡当代、令无数人倾倒、代表着最时尚最民间最亲切滋味的串串,在冷风中,热辣烤成。 这个就很要命了。 一个黑脸汉子狠狠咽了几口唾沫,忽然大声道:“吵什么吵!都让让,我瞧瞧那什么吃的!” 嘴仗正酣的闻近香等人回头正要骂,忽然被闻四太爷拉住了袖子。闻四太爷盯着那汉子,神情有些凝重。 只这么一顿,周围闻见香味越发饥肠辘辘的人立即附和,“是啊是啊一家子人吵什么吵,散了散了吧。” 还有人阴恻恻道:“闻家请我们来,是要请我们看窝里斗吗?” 这话一出,闻四太爷便缩了脖子,退后几步,正好被那黑脸汉子打头的几个人推开,人群趁势涌出了园门口。 …… 阳伞下,闻近纯心神兼顾着外头,一个丫鬟正站在角落,用手势给她传递着园门口的消息。 事态一开始还在控制当中,她悄悄松一口气。 外头的喧扰声有些响,闻试勺探头向外看,打算过去瞧瞧。唐瑛和诸大德也好奇地把眼光转了过去。 一个丫鬟匆匆赶来,对闻近纯焦灼地做口型。 闻近纯微微变色,忽然晃了晃。 这一下立即拉回了众人的注意力。 “怎么了阿纯?” “没事……”闻近纯手背按了按额头,无声喘一口气,笑道,“略有些累。” 她的疲态显露得恰到好处,还多出一份只可意会的坚强,唐瑛眼神赞许,闻试勺立即道:“这孩子是累了,今日整整操持了一日……” “才十五岁呢,厨房里忙了一天确实累,既如此,便坐下回话。”唐瑛态度甚好。 闻近纯忙道了谢,在丫鬟搬来的凳子上坐下,她脸色依旧苍白,这使得伞下的众人一时便不好走开。 闻近纯垂着眼睫,无声地笑一下,手指在凳子边圈了个圈儿。 得到指示的丫鬟,身形一闪即逝。 …… 燕绥忽然站起身来,微微闭目,面朝着花园门口的方向,深深吸了一口气。 距离有点远,其余人并没有闻到什么味道,都愕然看着他。 闻近纯仰望着他,眼神里微光闪动。 燕绥转身,正迎上她的目光,也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忽然抬手,在她面前的虚空中画了个圈儿。 众人更懵,闻近纯脸色猛然一白。 刚那么隐秘的画圈,也被他发现了? 闻试勺不敢泄露他的身份,却也不敢无视他,只得尴尬地问:“……您这是何意?” “哦,”燕绥漫不经心地道,“忽然想起先帝,每年秋决勾决人犯,历朝都是画个勾,他喜欢画个圈。” 顿了顿,他又道,“我也喜欢。” 众人:“……” 闻近纯:“……” ------题外话------ 我每天的更新是这样的,一般截出四千字,删改到三千五六。 也就是说,我在公众期每天的更新字数,是一般作者的两倍。就算是v文,也未见得一定比我更的多。 入v指望看大肥更的可能性不是很大,也就比公众多一些罢了。我现在每天写也就是五千字。 儿子还没上幼儿园,精力充沛,谁也没办法跟着他嗨一整天,都是轮换着带,每天每人几个小时。 所以放弃了日本年会,放弃了好几个采风和会议,把公众期拉长,只想着多存几个字也是好的。 本月应该不会入v,珍惜不花钱看文的日子吧,追更的人可以省点钱,真的。 第三十八章 食谱双生花 园子口,闻四太爷建立的人墙已经被冲散,人群都围着那几个烤架,闻家的女厨子们也过来了,站在文臻身边默默看着,那个做豆腐宴的少女,忽然低声道:“……你需要木炭不?木炭好,烤出来味道一定会更好,我那里有富阳山阴尾木制成的银丝炭,你知道的,那种木炭用来烤制食物风味最佳,你……要不要?” 文臻不知道,但不妨碍她立即笑眯眯点头,“好啊,我正愁没好木炭呢,谢谢你哈。” 那少女红着脸一点头,转身就走,她开了这个头,其余人互相看一眼,又有人道:“酱料也很重要,我嫂子家酱料东堂闻名,也给了我一些,我给你拿些来。” “这是若味寺一位老僧自酿的酱油,听说若味寺的素斋天下第一,靠的就是这酱油,一瓶价值万金……” “我那有……” 不多时,文臻这里的材料便更上一层,几乎汇聚了全天下的好东西——各房为了这个机会都下足了功夫,天南海北没少搜寻好材好料,未想到最后不过是个陪跑,这口气咽不下,拿出来给闻近纯添个堵也好。 第一批烤肉已经好了,一群人早就等得眼里冒火,连园门口的争吵都停止了,文臻伸手示意众人自行取用。 “趁热吃哦,冷了可就风味尽失啦。” 还是那个黑脸汉子,立即接过盘子,大声笑道:“多谢多谢,再看下去我怕我要跌倒在这炉子上了……唔……烫……烫……烫得好!” 一口肉进嘴,那汉子眼睛和脑门都在发亮,也来不及多说什么,一边拼命用舌头顶着嘴里过烫的食物降温舍不得吐,一边伸手就要去抓烤架上其余的,也不怕烫。 其余人哪还有不明白的,一拥而上,眨眼间烤架上空空如也。 园子里,那些平日里衣冠楚楚,揖让尊雅的人物们,此刻一人一个盘子,也不用筷子,直接上手,吃得满嘴满手油光,风范尽失。 大部分人埋头大吃,一边吃一边悄悄瞅着烤架,看见文臻又上了一批新的,才稍稍放心,也有些人嘴闲不住,忍不住要评几句。 “王兄,吃吃这五花肉,真是肥肉腴润瘦肉干香,肥肉入口即化,瘦肉丝丝入味,油香满满,绕梁不绝啊……” “李大人,这牛羊肉也是一绝,羊排外焦里嫩,牛肉入口一包鲜汁……” “要我说这鱿鱼才是隽品,软韧筋道,弹牙耐嚼,却又火候恰到好处不费牙口,第一口微辣,第二口湛香,越往后却越嚼出海味的鲜甜,当真回味无穷……” 更多的人却在嚷嚷:“快些,还有没有?再给我来一盘!” 闻家的那些女厨子,早已默默站在了烤架后,开始帮文臻烤肉。 闻四太爷等人急得冒火,但客人不比文臻等人,挡不得挤不得,苍蝇一样徒劳往里钻,却被众人有意无意挤在外面,转了好几圈都进不去。 众人一边旁若无人谈天好像根本没看见他,一边互相递着眼色。 开玩笑,给你坏了事,我们到哪吃美食去? 文臻看一眼园内布置,手脚不停,唇角一抹甜甜笑意。 没有食典,又跑不掉,她只能寻求合适的身份保护自己,这个女官,她志在必得。 园内开宴,露天宴席,真以为我是好心为你解决问题啊? 吃什么最配花园自助,不怕冷又新鲜? 当然是俺早就想好的烤肉呀! …… “请让让,让让!贵人要用水!”忽然一阵吆喝声传来,众人转头,便看见一队健妇扛着水桶过来,水桶极大,水极满,妇人步子又迈得极大,以至于水面晃荡,不断泼洒。 众人怕湿了衣裳,下意识让开,顿时让出一条道路,那群妇人步子很快,眼看就要经过烧烤架。 君莫晓正啃着一串鸡翅,顿时一怔,直觉不好,下意识看文臻,发现文臻忽然放下烤叉,默默退到一边,一手把她向后一扯,一手把帮忙的几个人往后一拉。 此时妇人们大步生风,正经过烤架—— “哎哟”一声惊叫,一个妇人似乎脚下打滑,身子一歪,满满一桶水顿时泼上烤架,嗤一声烟气大冒,那妇人身子收不住,直直撞向烤架—— 砰一声响,烤架翻倒,烤肉蔬菜散落满地水洼中,再被吱哇乱叫的妇人大脚片子踩得稀烂。 “哎呀”又一声,后面的抬水妇人似乎受到惊吓,猛地丢下水桶扑过来要扶,手忙脚乱中又是砰砰连响,后面两个烤架也一起被撞倒,火红的木炭、碎裂的焦屑哗啦啦倾倒,扑在四周茂密的树荫中犹自一闪一闪如红眼眨动。 人群惊叫后退,纷纷拍打身上迸溅到的火星,满地里肉块焦灰火炭混着泥水,被杂沓的脚步溅着水踩得啪叽啪叽一片狼藉。 君莫晓举着那串鸡翅,怔在当地,刹那间仿佛也被那凉水从头顶心泼到脚底。 如果刚才她还站在那里…… 如果不是文臻仿若先知一样将人拉走,那这些火炭就会全部扑在她们脸上身上…… 越想越怒,君莫晓全身都在发抖——这恶毒的闻近纯! …… 阳伞下,接收到丫鬟信号的闻近纯,慢慢舒了口气,脸颊泛上一层浅浅血色,眼波也如流水般生动起来。 不管那几个女人想要做什么,没了做饭的家伙,还能翻出什么天去? …… 君莫晓也在发愁,烤架都翻了,木炭作料滚了一地,食材虽然还有,大多也被刚才纷乱中泼下的水弄湿了,万万不能拿来给客人吃。 不能令人尽兴而归,那方才的努力便都白费了。 难道就这么功亏一篑? 就在她不甘恼恨的时候,文臻忽然对易人离招了招手。 然后她就看见易人离转过浓密的树荫,从一丛矮灌木后又拖出一个小车来。 小车里居然还有一个折叠烤架!一个盖了棉絮的铁皮箱,以及一口黄铜打制的形状奇怪的锅! 锅很高,中间圆柱状如耸立的烟囱,底部也可见炭火红热,锅边冒出腾腾热气。 文臻一拍又吓得呜呜哭泣的闻近檀:“别哭了,干活啦!” 闻近檀立即收了泪,从铁皮箱子里取出一块冻硬的肉。 那肉梆硬板实,脂肪如雪,瘦肉则透着漂亮的红色肌理,远望去像一块高山上覆了雪的朱石,闻近檀变戏法般手一伸,右手多了一把小刀,刀光翻飞间,那肉被削成一片片薄片,如雪般纷落,自然成卷。那肉卷儿其薄如纸,直可见光,在雨过天青色的盘子中堆成一堆朱红雪白的小山,又像是一卷还没舍得落笔的描红帖儿。 “这刀工!”众人看戏一样差点看傻,好一会儿才有人道,“巴掌大一块肉,削出百余卷!” 闻近檀头也不抬,出手如电,这泪包儿一样的女子,平日里打雷下雨都似能吓出她三升眼泪,此刻手执厨刀,便似换了一个灵魂,眼神冷静,动作犀利,紧抿的唇薄成一线,竟透出几分违和的煞气。 众人忍不住又去看汤锅,却见锅里只翻滚着一些葱段生姜红枣蘑菇等作料,不由有些失望,再看看文臻已经又架起烤架,不急不忙,笑容不改,不由心下微赞。 这姑娘,不显山不露水的,可当真好定力,好心智。 这是不打无准备的仗啊,反应也超卓,方才妇人挑水过路,谁能想得到后头的把戏?也就只有她,提前避的那一步时机真是妙到毫巅。 烤肉已可见其心思灵慧,未曾想还藏着后手! 闻四太爷等人还没来得及击掌相庆,就被这边文臻的一系列骚操作弄傻了。 等到他们反应过来赶紧再去通知闻近纯的时候,文臻这边的烤架已经又上新并且被一抢而空了。 只剩一个烤架,自然有许多等不到抢不及的,目光自然转到一边那个已经滚开的奇怪汤锅,易人离呆在一边,也不理会那边的热闹,自顾自夹起一片花瓣似的肉,在汤锅里一摆一荡,不过三涮,在已经准备好的蘸碟中一蘸,填入口中,换一声惬意无伦的长叹:“这才叫美啊……” 于是那群人便涌过去了,有样学样,汤锅里滚滚冒着蟹眼泡泡,红枣青葱黄姜片口蘑片海米干无声翻腾,雪白嫩红的肉片到了汤锅里,一滚之下便卷成柔柔的一小团,看着其貌不扬,然而蘸了那酱料入口,滑、嫩、软、鲜、香、热、而酱料滋味千变万化,油香酱香葱油虾油香芝麻香青梅香……与肉的鲜美媾和,在口腔里翻覆回旋,摆荡融合,似千万年星光抵达尘岸,漫天里无一朵灿烂雷同。 涮的人全神贯注,吃的人神情迷醉——今日本以为烤肉已是奇遇,未曾想居然还有这涮肉藏珍! 真真是口福不浅! 涮肉和烤肉,本就是美食谱中双生花,难分轩轾。吃不上烤肉的觉得涮肉已经是人间至美,吃着烤肉的看着涮肉锅里恨自己肚子不够宽广。时不时有人为涮肉烤肉孰美吵架,再在各自给对方塞了一块后同时闭嘴。 但无论是烤肉还是涮肉,都是即做即食,新鲜热辣,冷风中这般热烫烫进了嘴,简直是对先前冷油腻肉冰凉肚肠的最大安慰。 食物之美好印象也要看时机,此刻众人便是驼峰熊掌当面,也不过一哂耳。 烤肉吃过了一波,文臻开始烤蔬菜,茄子一半切片烤一半整个烤,玉米一半油烤一半蜂蜜烤,韭菜需要两面刷油,香菇用小剪刀剪漂亮的边,她低头做着,面前围了人山人海——大家都没见过蔬菜也可以烤的,尤其韭菜青椒这些,都眼巴巴瞧着,咽口水的声音简直连炉火的毕剥声都盖不住。 而涮肉涮了许久,汤汁已臻大成,热热地舀一碗喝下,正正滋润了吃多了烤食略有些焦热的五脏六腑,简直如春花遇暖阳,冬雪逢冷梅,君臣有辅,珠联璧合。 那黑脸汉子一边吃一边点头,忽然道:“我竟然觉得吃得十分感动,这可怎么说……” 众人一脸鄙视,内心拼命点头。 …… 阳伞下,闻近纯放下的心渐渐又吊了起来——丫鬟已经有好一阵子没出现了。 正有些心神不宁,就看见丫鬟又出现了,杀鸡抹脖子给她打手势,闻近纯心知不好,正要想法子出去瞧瞧,不妨那个一直看着伞外的男子,忽然站起身来,也不打招呼,直接便出去了。 唐瑛正说得兴致勃勃,不禁愣了愣,忍不住骂一声:“哎你这人怎么这么没规矩——”看见对方理也不理径直走开,觉得脸面挂不住,忍不住又责怪诸大德,“诸大伴,你这是带了什么玩意,连规矩都不懂!” 诸大德心里翻个白眼,碍着不知对方背景不敢翻脸,只指了指外头,道:“这香气好生诱人。” 唐瑛一怔,闻近纯仔细一闻,脸色也变了。 …… 园内众人正吃得热闹,盯着铁架上最新一批,眼看烤好,还没来得及伸手,忽然一只手,轻轻松松越过拥挤的人群,只一抄—— 满架子的鱼肉蔬菜,都没了。 众人:…… 哪里来的强盗? 不怕烫死吗?! ------题外话------ 今天又要出门开会,但是我不带电脑了,我已经放弃我寄几了。 存稿日瘦还要每日肥更,我滴心好痛…… 第三十九章 公蝗虫 再一回头,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个人,个子太高,足以占据有利高地,修竹一般的身形,随随便便站着,也令人想起“玉立”这个词。 春风过,掠起他浅黄生丝袍,袍边淡银纹图案精美繁复,翻飞中似变化万千,一头黑发与袍共舞,只以光润玉环束住,周身气质低调又奢华,隐隐透着不可触的遥远和不可近的神秘。 这人半垂着眼皮,似乎谁也不乐意看,那双眼睛双眼皮深而长,微微上翘,明明是面带桃花的喜相,却令人心生凛然。 极致的容颜能令天地安静人群摄声,甚至一眨眼路都让出一条。 被目光围剿,那人也无动于衷,咬一口五花肉,舌尖卷去唇角一滴油珠。 满园子女人突然都红了脸。 除了文臻。 文臻现在只想问候他女性长辈。 这阴魂不散的家伙,怎么真跑来了? 君莫晓也直着眼睛,结结巴巴地道:“腌……腌臜……” 文臻深以为然,并对敢骂神经病的君莫晓姑娘致以由衷敬意。 燕绥漂亮的眼珠子从眼皮底下斜掠过去,瞟了君莫晓一眼。 君姑娘的下半句话顿时死在腹中。 文臻低头看看自己的串串,要死,居然都是对称的! 甚至连烤好的肉都完美地烤出了对称的菱形! 她这是中了邪吗?自从遇见强迫症,居然下意识串串儿也对称了! 文臻唰唰唰动手,把余下的串儿,四个一串改成三个一串,香菇的剪边一大一小,韭菜割成波浪状…… 然并卵,燕绥嫌弃地说一声:“不齐整!”一旁红着脸低着头的闻近檀早已烤好了形制更规整完美的,双手奉上…… 文臻:……确认过眼神。 是看脸的人! …… 人群外一声咳嗽,众人再次让开,文臻一抬头,看见闻家家主和几个面生的老者,两个紫袍无须男子,还有面色苍白的闻近纯。 闻试勺神色复杂地看着文臻,又隐晦地看一眼燕绥,他可没忘记,前几天晚上这位殿下可是和闻真真在一起来着。 宜王殿下三岁出宫学艺,十岁自行开府,很少参加朝会,也不怎么入宫,还经常不在天京,哪怕在皇室都算神秘人物,很多不受宠的宗室子弟甚至都没见过他,闻真真竟然有这个运气,能和他结识! 看见文臻的烤肉和火锅那一瞬,他就知道被坑了。 刚在想怎么解决,就看见了燕绥抢食的这一幕。 闻试勺心尖颤了颤,一时有点心灰意泠。 枉做恶人,最终为他人做嫁衣裳啊。 他只得试探地问唐瑛和诸大德,“唐公公,诸公公,这一席,两位是否要品尝一二?” 闻近纯愕然看了一眼闻试勺。 屡次拦阻失败,她也没太担心,家主为了保她入选已经下了许多功夫,不会允许这几个人再横生枝节。 家主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真的因为君莫晓是他的私生女?可是之前也没见他属意君莫晓啊,她毕竟姓君! 唐瑛皱眉看着烧烤架和火锅——这烟熏火燎的,看不到任何奇珍异肴,都是些下等肉食,能做出什么好来! “不必了,”他硬邦邦地道,“咱家要的不是烧火厨子!皇宫是什么地方?上方玉食,珍肴无数,手艺、规矩、学识,教养,缺一不可。烤鱼?烤肉?白汤肉片?这都是什么玩意!” 他在这里冷声鄙视,四面那些客人大多不敢作声,却也有几个不买他账,还是那个最活跃的黑脸汉子,好像没听见他的话,大力拍着闻试勺的肩膀,笑道:“老闻,要我说,今日吃了这许多,还是这烤肉涮肉最佳,不信你亲自试试!” 他身边几人也大声附和,诸大德冷眼瞧着,依稀认出其中几张有些脸熟也让他意外的面庞,心中一动,上前亲自涮了一片肉吃了,细细咀嚼几口后笑道:“确实不错,更难得心思机巧,看出了这园中设宴的弊病,孺子可教。” 他这一开口,原本有些稀稀拉拉的响应声立时响亮了许多,闻家女厨子们更是直接上前,请家主尝尝大家的手艺。 闻近纯孤零零站在一边,看着被自家一大群姐妹围住的文臻,苍白的脸色微微发青。 比她脸色更难看的是唐瑛,他虽然只是个御门监的副司官,但靠山强硬,向来也人人趋奉,什么时候受过这种挤兑? “宫人,向来首取本分恭谨,厨艺则要求学识丰富熟知皇家规矩,什么时候心思机巧也成为女官的首选条件?”唐瑛冷冷道,“她懂十八宴七十二席吗?懂四时节令菜和各年节用菜规矩吗?懂各类宴席的名称讲礼和上菜顺序吗?懂茶酒汤饮吗?懂宫礼吗?”顿了顿,忍不住又接了一句,“别的不说,德胜宫每日的大菜菜单,能做到吗?” 说前面的也罢了,最后这一句,令在场许多人眉头挑了挑,顿时明白了他背后站着什么。 很多人立时歇了声,那黑脸汉子皱了皱眉,哼一声正要说话,诸大德忽然呵呵一笑,道:“这些,宫中自然已有御厨操心。就算一时不会,学一段也就够了。咱家说一句闲话,来之前,娘娘便说过,御厨会的那些,真要有用,陛下也不至于胃口始终不佳。所以啊,找个心思灵巧的,来些新鲜玩意,说不定还能调一调陛下胃口呢。” 他这声一出,唐瑛的脸色顿时黑若锅底,其余人则悄悄退后一步。 这已经不是选一个懂厨艺的女官的事儿,这是德胜宫和凤坤宫又一次不动声色杠上了。 想活久一点的,还是离远一些吧。 唐瑛冷笑。 “心思机巧者,多半意志不坚,为奴不忠,这样的人,皇后娘娘居然想放在陛下身边,就不怕十九皇子的事重演?” 诸大德脸色立即变得青青黄黄,闻试勺等人脸色也十分精彩——德胜宫的人果然彪悍,这样的事涉皇后的宫闱秘闻也敢这样当众拿出来打脸! 十九皇子是陛下最小的孩子,前年生的,母亲是皇后身边的侍女,机灵活泼很受皇后喜爱,最后爬了陛下的龙床,据说还偷偷用了虎狼之药勾引陛下,这么做直接导致的后果是陛下气血两亏,身体又衰弱了几分。 那女人后来被德胜宫揪出来处死,孩子倒是被太后要去了亲自抚养逃过一劫,皇后为此落了好大没脸,连带涉及了好几个嫔妃,而东堂妃子多出身不凡,后宫直接关系前朝,以至于朝政都为此混乱了一阵。 后来还是在外游荡的宜王殿下回来了,一夜之内处死了百余人,才把事情给压下来了。 现在唐瑛张嘴就说这个,众人都觉得胸口发堵。齐齐又后退一步。 文臻看看四周,直觉杀气逼人,看一眼燕绥。 燕绥在吃。 诸大德吸一口气,不再试图和唐瑛对话,笑眯眯转向闻试勺,道:“这样吧,今日选人,本就说好了规矩,大家各自品尝,然后推选,不必记名,咱家和唐公公代表宫里,就算各自三票,如何?” 黑脸汉子看一眼燕绥。 燕绥在吃。 “这个好!”黑脸汉子立即赞同。 唐瑛皱皱眉,他算是看出来了,诸大德又来皇后宫里那“宽容慈和”那一套,不和他正面对上,这是寻求盟友呢。 但这是早先就说好的规矩,此时也无法推翻,他也只能铁青着脸一点头,目光冷冷扫一圈,希望这些人识相些,懂得尊重德胜宫的意志。 众人躲开他的目光——东堂的后宫从来不仅仅是后宫,陛下孱弱,太后垂老,皇子众多,皇子的母家们各有依仗,后宫的风云卷掠着前朝,前朝的阴影也能笼罩后宫,皇后有太子,德妃有宜王,宜王却似不和德妃一条心,但德妃还有神将,而皇后的母家则是开国簪缨世族……鹿死谁手,胜负难料,太早站队,那是自己找死。 一直没说话的闻近纯忽然道:“那便请大伯安排人去拿纸笔吧。” 诸大德怔了怔,他本想着就地取材,选一朵花作为代表,以花计数也便行了,闻近纯提出纸笔,他想了想,觉得这样也好。 众人也神色微动,纸笔更好,谁投谁没投无法查证,将来有麻烦也落不到自己头上。 便有家主身边的人去唤人,又等了一会,有丫鬟用篮子挎了一篮子笔墨纸过来。 气氛有些紧张。 君莫晓握紧了拳头,闻近檀低头搓衣角。 文臻瞟一眼燕绥。 燕绥在吃。 纸笔发下,各人落笔,那送笔墨的丫鬟走上前来,要挨次去收。 闻试勺心中发愁,不知该如何行事,如果宜王殿下真的有心抬举闻真真,他万万不敢硬推闻近纯。 可殿下自始至终没有表态。 闻试勺一眼一眼地偷看燕绥,看那人始终据案大嚼,头也不抬,吃完羊肉串吃涮肥牛,吃完烤青椒吃烫毛肚……如一只万事不管的优雅公蝗虫,顿时觉得更不好了。 因此他也就没注意上去收票的人选。 君莫晓等人在紧张,也没注意,文臻则是不认识这院子里的丫鬟,就见燕绥忽然对那篮子看了一眼。 文臻看他一直吃吃吃正在不爽,碍着此时不便做什么,便盯着他想要用目光杀逼到他懂得羞耻,见了这一眼,心中一动。 那丫鬟开始收票。 文臻忽然道:“慢。” 那丫鬟一怔,下意识将篮子往背后一收,文臻对易人离使个眼色,易人离不动声色转个身。 “这位姑娘是谁,面生啊。”文臻笑盈盈问。 闻试勺看了一眼,不在意地道:“这是我院中丫鬟。” 家主身边丫鬟来收票,再正常不过,君莫晓等人有些奇怪地看文臻。 “哦,家主院中姐姐就是不一样,家主还没吩咐呢,就已经知道要上前了。”文章笑眯眯赞。 闻试勺怔了怔,皱眉看了那丫鬟一眼,那丫鬟倒也镇静,俯身道:“奴婢向来管着老爷笔墨,便想着这些事应该也帮得上,是奴婢僭越了。” 这话倒也合情理,闻试勺脸色转晴,唐瑛已经不耐烦地道:“东拉西扯地这是要做什么?还不赶紧地?” 那丫鬟便上前,将纸条都给收在篮子里,众人便推举了那黑脸汉子和闻试勺以及两位公公一起查看。 园子里静得落针可闻,众人都盯着那数纸条的几个人。 文臻瞄一眼燕绥。 燕绥在吃。 …… 几个人数了一遍,诸大德忽然皱起眉,闻试勺神情难测,唐瑛舒了一口气,那黑脸汉子似乎不信,胡乱把纸条又摊开来数一遍。 看神情就可以知道答案,闻近纯眼底透出笑意,君莫晓脸色开始发白,抓住了文臻的袖子,“莫不是……莫不是……” 那边闻试勺已经道:“共二十二票,其中九白宴十七票,两票空白,烤肉宴……三票!” ------题外话------ 此章是存稿君送上的,希望潇湘今天能准时更新。 这个章节名的典故,想必大家都看得出来——红楼梦,刘姥姥据案大嚼图。 第四十章 燕大肚的唐僧圈 众人哗然。 有人失声道:“怎么可能!” 君莫晓大呼:“作弊!作弊!” 也有人立即骂她,“输了就说作弊,啥德行!” 众人脸色都不好看,这公然作弊吃相也太难看了些。 闻近檀瞠目结舌问文臻:“这……这也太……” “哦不,闻十三很聪明的。”文臻一脸赞叹,“很明显她知道,唐瑛想要的,就是足够急智、大胆、又无耻的人。在唐瑛看来,和作弊比起来,乖乖认输才是错误的。所以她的目标,自始至终,都只是要唐瑛看见,她才是合适的那个人。” 此刻,众人满含意味的目光下,闻近纯面不改色。 她必须要赢。然而刚才她已经输了,众目睽睽之下想赢就得非常手段。 只要唐大伴满意这结果,一点非议和怀疑算什么?话事权又不捏在这些阿猫阿狗手里。 京城拜见时,唐大伴就和她说过,厨艺好并不稀罕,人聪明、忠诚、懂应变,能适应宫中生活的,才是人才。 此刻,唐大伴眼神不就很满意么。 这就够了。 她趁着人声纷乱,偏头急速对闻少诚道:“不管什么办法,你让她们乱起来。” 闻少诚很满意这个任务,立即大声道:“这几个能有什么厨艺?不过投机取巧,不登大雅之堂,三票已经是给了你们面子,趁早见好就收。” “弟弟莫要再为难她们了,”闻近香笑道,“能拿三票,说明也有可取之处。妹妹进宫之前,记得向几位姐妹请教请教。” “请教什么?姐你这么说也不怕羞死她们。”闻近诚冷笑道,“既然这边事了,那咱们就先算算咱们的帐,你,闻近檀,你敢撺掇人来打我!你,君莫晓,你敢在祠堂公然打人!”又一指那些帮厨的姐姐妹妹,“你们,一群吃里扒外的贱人,还敢帮这三个贱蹄子!”他指指自己鼻子,“我姐姐马上要进宫,做有品级的女官,你们这群人,之前和我姐姐做对,现在还不赶紧给我,给我姐姐赔罪?” “行啊我赔罪。”君莫晓立即开始捋袖子,“我赔你个满脸开花!” “莫晓!”闻试勺喝。 君莫晓:“呸!” 闻近诚见他呵斥君莫晓,顿觉得了莫大依仗,一把把身前的人往后一推,喝道:“还不来给我赔罪!” 他面前站着的,是那做豆腐宴的少女,闻家二房的一个庶出女儿,此时冷不防给他一推,身子向后一栽,她身后就是那个硕大的热汤滚滚的火锅—— 惊呼声此起彼伏。 两双手忽然伸过来,一左一右扶住了她,那少女回头,就看见左边文臻的笑脸,右边闻近檀关切的眼神。 闻近檀脸上还留着点伤痕——早上被闻少诚踢倒在地上擦的。 那眼神和伤痕,仿佛也似热汤,忽然浇进了少女的心里。 想起自幼苦练厨艺的日日夜夜。 想起庶出的二房多少年来被冷遇的日子。 想起四房素来的多吃多占,好事享尽。 想起自己天真的以为这次是公平竞争为此没日没夜准备连母亲重病都不知道。 想起不久以前闻近诚调戏并逼死了她的丫鬟—— 她忽然开始发抖,什么东西火一样逼入肺腑,烧得她浑身热血如沸,每滴血都冒着名叫愤怒的泡泡,咕嘟嘟一路蔓延燃烧。 她忽然操起一盆羊肉卷,劈头盖脑就对闻少诚砸了下去。 “我赔你!我赔你!我带我死了的娘和上吊的玉梅一起赔你!咱闻家就你们金贵!就你们稀罕!就你们是人!一个闻字能写出十八种,你家最金贵,别人都贱,都是你四房的踏脚石!” 羊肉哗啦啦盖了闻少诚满脸,片刻,一条羊肉缓缓地从他脸上滑下。 场中一静。 文臻瞄燕绥一眼。 燕绥在吃。 并且转移走了完好的羊肉和汤锅。 …… 好一会儿,闻少诚的咆哮声才猛然爆开。 “反了天了贱人!给我打——打——” 他的小厮婆子们见主人挨打,为小命计,也不顾一切扑了上来——此刻不护主,回去就护不住自己了。 文臻猛地伸手,将那少女拽入人堆,此时人都扑了上来,难免会有碰撞,一声尖叫,那个做鲤鱼宴的少女被撞倒在树丛边,她愤怒地爬起身,骂一声“还有没有天理了!”猛地操起了身边的铁叉子。 其余人本就压抑了一肚皮的怨气,眼看闻少诚的狗腿子不分青红皂白地打人,也纷纷操起了手边的工具,铲子叉子乃至整鸡羊腿……一时烤鸡与粉拳同舞,羊腿共锅铲一色…… 闻试勺等人目瞪口呆,连连呵斥,又急呼护卫。 客人们大开眼界,纷纷退后,窃窃私语。 文臻一边大呼“家主,闻家还有没有规矩了!”一边操起铁锅砸在一个小厮的后颈上。 小厮翻着白眼倒地。 说……好……的……规……矩……呢…… “救命啊!”文臻大喊着,用一根铁钎戳穿了一个揪住人头发的婆子的脚背。 婆子:救……命……啊! 文臻把那少女的头发解救出来,手中也多了一大把头发,顺手想往燕绥面前的火锅里扔。 对,就是看你丫不顺眼。 凭啥我这边拼死拼活地争你一直悠哉悠哉地吃? 给你加料! 燕绥轻飘飘地吹了口气。 头发飞起,齐齐整整蒙了文臻一脸,以至于她视线不清,要不是君莫晓反应快,一个婆子的九阴白骨爪就要挠她脖子上。 文臻:……草泥马! 燕绥满意地看一眼——打架都不忘记使坏,还是太闲了呗。 一时场中乱成一团,但也不过就是刹那功夫。 人群最乱,文臻背过身的时候,闻近纯对那个拎着笔墨篮子的丫鬟使了个眼色。 那丫鬟刚才被突然变化事态惊着,此刻反应过来,转身便走。 场中正乱,似乎无人察觉。 文臻揪住了一个婆子的头发,把她用力往外一搡,那婆子跌跌撞撞扑出,险些撞到那个黑脸汉子身上。 那汉子急忙走开几步,不知看到了什么,眼神一凝。 此时护卫已经疾奔而来。 唐瑛被护着远远退开,此时又惊又怒,喝道:“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再打,就统统送官!”又招呼闻近纯,“十三小姐,你这闻府这般乌烟瘴气,你还是别呆了,这便随咱家进宫吧!” 闻近纯立即微笑应了声是,走到唐瑛身边,唐瑛皱眉道:“你去尚宫局呆几日,学些规矩再进宫……叫你弟弟停手,你以后就是有品级的女官,一家子注定要飞黄腾达,哪里是这些下等女子能比,这般厮打,没得失了身份。” 闻近纯恭声应是,正要转身,忽然被人撞了一下, 她一回头,脸色就变了。 刚才趁乱溜走的丫鬟,此刻正一步步倒退着走回来。 她面前,易人离手里一把剔骨刀,一步步逼着她。 丫鬟惊惶太过,脚下绊到石子,哎哟一声跌倒,饶是如此,手中篮子也紧紧抓着,里头笔墨滚了一地。 她人还没起身,先赶紧去拿篮子。 文臻忽然大声道:“姐姐你这篮子里——” 这声着实很大,盖过了吵嚷之声,众人下意识转头看来。 那丫鬟脸色一变。 易人离一声怪笑,劈手夺了那篮子,往底部一摸,然后哈地一声笑。 那丫鬟脸色死灰。 等他的手从篮子里再伸出来,手上已经多了一叠纸。 易人离把纸条捻成扇形,对着众人一晃,怪腔怪调地叫:“我不认识字啊,各位,这上面写的啥啊,是情诗吗?” 众人仔细一瞧。 那纸条上果然有字,赫然大多数是烤肉涮肉。 一霎寂静,揪头发的踹肚子的齐齐停在当地。 那黑脸汉子愣了半晌,愕然指着里头一张,“那不是我写的吗?” 他这一认领,顿时众人纷纷指出哪张是自己写的,说着说着便明白是怎么回事,都斜眼看闻试勺手里拿的那一叠。 本该在闻试勺手里的东西,结果被人藏在了篮子底部,把另外一叠换给了闻试勺。 手段也罢了,关键这投票本也是临时决定,仓促之间便成这一计,还能立时找到人配合,这出手的人,不简单哪。 好半晌,诸大德呵呵一声冷笑打破寂静,“好一手瞒天过海李代桃僵。” 几乎所有人都在看闻近纯,只有唐瑛,微微皱眉,似乎在思量着什么。 还有一个,文臻,她在看燕绥。 燕绥……终于吃完了。 无论是比试、吵架、投票、争斗,还是此刻翻转,哪怕乱成一锅粥,飞起的鞋子几乎擦过他头顶,他都不抬眉毛地在吃,他的脚下鱼骨配对,贝壳成堆,羊腿骨排骨啃出精髓,最难得两两相对。 文臻评为今日大肚之最。 燕大肚最难得的是,四周早已成了垃圾场,唯独他所呆的一小块地儿形成一个完整清洁的唐僧圈,连同他自己、他的烤肉架、他的涮肉锅。 此刻他抽出一幅雪白的帕子,对折,再对折,折得方方正正,在唇上一印,展开,再一印。 慢条斯理,不染尘埃。 以至于这种紧张时刻,不止一个女子忍不住偷看他。 文臻……文臻只觉得辣眼睛。 看闻近纯都比看他舒服。 闻近纯才是此刻场中目光包围最多的人,难得这小姑娘这种情形依旧镇定如常,甚至唇微张神情愕然,一脸“你们都看着我做什么”表情。 这表情无辜得让众人原本十足的把握都开始了自我质疑。 闻试勺神情就好像被雷劈了一道又一道——今日发生的事实在有点超出他心脏负荷,闻家的脸面和被踩到泥水里的那些鱼肉也差不离了,以至于他愣了好久,才转开眼光,先去询问那个负责收纸条的丫鬟。 易人离得了文臻吩咐,一直紧紧盯着那丫鬟,绝不给她任何逃离或者自戕的机会,然而这丫鬟也是嘴硬,伏在地上,口口声声说这纸条的事她不明白,不知道何时纸条被换掉的。甚至还反咬一口,说易人离一直跟着她,是他趁乱把纸条调换了,结果那个黑脸汉子跳出来作证,说自己看见了丫鬟离开的全过程,易人离自始至终没碰过她。 易人离要揍那丫鬟,被文臻拉住——真揍了,某人就有机会再次把水搅浑,才不能便宜她。 大家面面相觑,都知道是睁眼说瞎话,但死不承认一时也没什么好办法,闻试勺又查看手中那叠纸条的笔迹,却和在场的任何人都对不上。 末了闻试勺咳嗽一声,道:“此事还是稍后再查吧……” 君莫晓立即道:“那到底是谁胜出?” “自然是……你们。” 第四十一章 此唇好吃 唐瑛皱眉,嘴角一撇,冷笑一声,却没有说什么。 闻近檀有喜色,君莫晓却还是皱着眉,她知道能得到这样的结果已经不错,但依旧心底不甘。 她犹疑地看向文臻。 文臻只笑了笑,道:“家主,我想和这位姑娘单独说几句。” 闻试勺犹豫一下,应了,易人离单独将那丫鬟拎到一边,文臻走过去。 吃饱喝足的燕绥,此刻才有空看文臻一眼,正看见她背对众人,和那丫鬟嘀咕了几句。 众人都有些紧张,燕绥却是懂唇语的,只看那唇形,便知道她干了什么。 看着傻兮兮的,还真是个……不吃亏的小狐狸。 燕绥的目光,饶有兴味地落在她饱满微翘的唇上,少女的唇色是一种介乎于粉与橙之间的娇红,黄昏浅淡的日光为那唇角镀一层淡金,那红色便显得分外柔嫩,自带珠光,唇珠圆圆一颗,玲珑精美,而唇角说起话来微微翘起,不笑也有三分喜气。 看起来……挺好吃的。 文臻说完话一回头,就看见燕绥滑过的目光,见她目光撞上,燕绥也不避,指尖对唇一点,口型道:“韭菜——” 文臻大惊——韭菜沾牙上了?这方才还说了许多话…… 下意识想要捂嘴,随即便反应过来,刚才她一直在干活来着,除了忙里偷闲吃了几串五花肉,根本没有吃烤韭菜! 文臻:“……” 对你微笑,纯属礼貌! …… 她不过和那丫鬟寥寥说了几句,那丫鬟便开始哭泣,等她站起身来,那丫鬟已经伏地哭道:“婢子说,婢子说,求家主饶了婢子……是……是……” 众人都看闻近纯。 闻近纯微微抿了抿唇,难得此时还能保持镇定。 “……是十四少爷!” 众人的脑筋一瞬间打了个结,险些以为自己听错,啥? 十四少爷闻少诚本人,和刚刚赶来的闻少宇,愣在当地。 “是……是十四少爷说,宾客看样子多半会选烤肉宴,让我趁送笔墨机会,带个双层的篮子,将写好九白宴的纸条藏在篮底,到时候换给家主……” 一大群人的目光齐刷刷盯住闻少诚,盯得他后背瞬间起了一层白毛子汗。 他张口结舌半晌,才猛然惊醒一般大叫:“不是我!不是我!你诬赖!你诬赖!” 一直一动不动的闻近纯,此刻终于动了,她慢慢转头,第一次正式看了文臻一眼。 这一眼寒意与含义不绝,深如黑海。 ……闻真真这丫头……小瞧了她啊! 这明明是怕指证她被她摆脱,直接祸水东引,栽到经不住事的闻少诚头上。 要么闻少诚担不住事把她扯出来,她为自己辩白,姐弟反目,她失去家人宠爱。 她不辩白——正好。 要么闻少诚没扯她,忽然有担当了咬牙认了,她默认,家人寒心,她失去家人宠爱。 她挺身而出护弟弟——正好。 要么家人被离间,要么她自己担。 结果都是一样的。 彩墨那丫头,是她从小暗中培养的人儿,向来忠心耿耿,否则她也不敢让她做这极容易泄露的事。 只是彩墨不太聪明,这点她觉得正好,太聪明的丫鬟拿捏不住,有点痴性儿的最好。忠。 然而很明显这痴性儿被闻真真利用了,那丫头只知道不能招出她,换个目标她就失去了警惕性。 但闻真真是怎么三言两语就骗到她的? 此刻无暇思考这些,闻近纯吸一口气,那边,闻少诚还在跳脚叫嚣,一边叫一边眼光就向她这边飞,很明显这弟弟很快就要扛不住了。 她目光转向闻少宇,闻少宇正站在闻少诚身边,一边安抚他一边急急地帮闻少诚辩白。 接收到闻近纯的目光,闻少宇愣了愣,随即便反应过来。 不能让闻少诚继续说下去! 闻少宇的手,有意无意地按住了弟弟的后颈。 他习过武,想要弄晕弟弟很容易,到时候再说“气晕了”,闻近纯自然便有话说。 闻少宇的手指眼看就要按到地方。 一直在观察自己堆的那堆骨头的燕绥忽然抬眼,说一声,“多了一块。” 手指一弹,咻一声,一小块鸡骨头电射而出,正正撞上闻少宇手指, 闻少宇哎哟一声,手指已折。 而浑然不知自己逃过一晕的闻少诚,还在大喊,“这怎么可能是我!我一直在那边打架!我都不认识这个丫鬟!” 文臻阴恻恻地道:“关进祠堂审问几日便知道你到底认识不认识了。” 君莫晓立即道:“关祠堂?太轻松了吧?这可不是小事,是选女官!皇家还有人在呢,这是欺君!要报官!” 唐瑛刚想说什么,诸大德已经肃然道:“这位姑娘说的是,此事并非仅仅是你闻家家务,这是我东堂皇宫遴选女官,其间作假,自然罪在欺君!” “啊不,不是我!姐,救我!她们冤枉我!救我!”闻少诚越发慌乱,扑向闻近纯,“姐,你怎么不说话?你来帮我解释啊,姐,你不会想要我帮你背——” 闻近纯闭了闭眼,忽然道:“行了。” 闻少诚戛然而止,他虽被娇惯得纨绔,却并不笨,立即知道自己慌乱之下还是说了不该说的话了。 但他也并无歉意,反而嘀咕道:“本来就是明摆着你的嫌疑,早就该站出来,非要吓我这一遭……” 赶过来的闻四太爷也叽叽咕咕地道:“少诚经不住事,近纯你就不要磋磨他了。不是我说你,你这胆子也太大了。这么错漏百出的事儿也敢做。”全然忘了前几日自己和闻近纯再三嘱咐,不计手段一定要通过,这关系到弟弟日后的官途。 闻近纯咬了咬牙——仓促之间,无人助力,她能怎样?富贵险中求,这世上哪有稳妥定赢的冒险? 她不理那两人,上前一步,再开口已经换了柔和的笑容。先对唐瑛诸大德躬身,又向客人们敛衽。 唐瑛立即点头,诸大德面色淡淡,客人们倒纷纷还礼。 别的不说,闻家的这位十三小姐,这份和年纪不相符的镇定,实在难得。虽说今日屡屡吃瘪,但这样的人才,难保日后不能出人头地,因此众人也不愿得罪太过。 除了那个黑脸汉子,皱眉看了闻近纯一眼,便转过头。 闻近纯先为今日之事向众人致歉,才娓娓道:“……今日之事,近纯虽不知缘由,但近纯可以打包票,舍弟和此事无关。他已经进学,少有进内宅机会,不可能有机会勾结这丫鬟,方才舍弟也一直未与那丫鬟接近过,这恶奴胡乱攀咬,还请两位公公,诸位叔伯爷爷,还舍弟一个清白。” 众人点头,这分析得合情合理。闻少诚白长一张精明脸,连他姐姐一半都不如。 君莫晓拉长声音道:“别尽说别人,你呢?” 闻近纯看也没看她一眼,含笑道:“如今桩桩件件,似乎都指向近纯,近纯百口莫辩,唯有以心意剖白——今日闹成这样,都是因为争竞而起,既如此,近纯便退出这女官擢选,以示清白。” 一时寂静,随即嗡嗡议论声起。更不要说闻家人,神色震惊。 闻近纯垂下眼,长长眼睫下微有莹光闪烁,此刻才露出属于十五岁少女的稚嫩和委屈之色,“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近纯苦学厨艺多年,并不求闻达于诸侯,只求能伺奉陛下身侧,若能调理得龙体康健,也是尽忠荩之心。这是近纯多年心愿,近纯也一直不忘锤炼德行操守,只求配得上宫人的荣耀……以卑鄙手段谋取机会,近纯不屑!然而今日……今日……近纯也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样……只凭一个说话翻来覆去的丫鬟的片面之词……近纯无以剖白,只能绝了这十五年心愿……近纯想争,但从来只想堂堂正正地争……如今我不争了……你们总该信我了罢……” 她言辞铿锵里微带几分恰到好处的哽咽,到最后更是带上几分娇嗔和赌气,听来反而更加深切动人,诸人都微有动容,只觉自己是不是误会了这个看起来稳重温柔的小姑娘,唐瑛更是大声唏嘘,上前亲手将她扶起。 “起来罢,”他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有此一劫,未尝不是琢玉之机,你且放心,只要你足够清白优秀,哪里也不会错过你这样的女子。” 他这话一说,诸大德和文臻齐齐皱眉。 这明摆着看上闻近纯了。 文臻心中,再一次对这女孩生出佩服之意。 所谓壮士断腕,破釜沉舟,也就是这样了。 为达目的固然不择手段,但一旦心知事不可为,便立即抽身。这份决断,真不是谁都能做得到的。 情势原本于她极为不利,然而只是这寥寥几句,便全数翻转。 你说我为了争女官名额换票欺君? 可我根本没想争! 我又怎么会为此作弊? 她并不是没有机会使计再翻转,然而在此刻众人已经对她产生极大怀疑的情形下,手段越多,抗辩越狠,越易令人生疑厌恶,于她长远不利。 因此她不纠缠,以退为进,明明是无法可施被逼退出,到她这一番舌灿莲花,就成了她为证清白主动退出。 场面上交代了,也逃过了文臻逼她做的必输抉择,就算众人还有疑惑,看在她为此放弃入宫,也不好再追究。甚至还因为她的委屈,产生了几分怜惜。 男人对女人的怜惜,向来能够蔓延长久的好感。 看唐瑛就知道了。 闻近纯也知道自己退得不亏。 可她要的不仅仅是不亏。 逼她到了这个地步,她不回敬一下这个乡巴佬,怎么对得起这许久的苦心。 她看了文臻一眼,笑了笑,这一笑不含情绪,君莫晓却想搓胳膊,闻近檀下意识就想缩。 只有文臻,还能甜蜜蜜回她一笑。 又要出幺蛾子了是吧?还不死心是吧? 那就来吧。 “近纯不想也不愿再争,但近纯一心只为我皇,所以当说的还是要说。烤肉宴今日能得诸位喜欢,更多的是天时地利人和,说到底没有大菜,也没有厨艺展示,难登大雅之堂。仅此一宴,近纯认为不足以担当入宫重任。”闻近纯声音清晰,“不知两位公公和家主,以为如何?” 这话说得公允,众人无可辩驳。 烤肉涮肉这些,虽有巧思,但看不出手艺,也只能偶尔为之,进宫了天天给陛下做这个?闻家这是自己找死呢吧? 唐瑛一脸就是如此的表情,他可看不上这些山野手艺,再说既然诸大德站了出来,那就算今日这烤肉做出了花,也别想他同意。 他觉得闻近纯这姑娘当真不错,他这里还在思考呢,她那里就给了方案。 “是极,十三小姐有何建议?” “天色已晚,这折腾一天也做不了什么了,就请真真再献一菜吧,能够展示厨艺也就行了,至于做什么,唐公公代表皇家,自然是最了解的。” “咱家觉得可以。”唐瑛不待其他人应答,便直接道,“那就做……” 他还没想出来做什么,燕绥忽然道:“这时节刀鱼正好。” 唐瑛下意识点头,又在思考刀鱼怎么做才能为难人,燕绥又叹息:“可惜刀鱼实在刺多。” 唐瑛顿时来了灵感,一合手道。“咱家喜欢吃鱼,也喜欢吃面,来个刀鱼面吧。”看看天色,“不早了,半个时辰后咱家要回去点卯,在此之前你给我吃上就行。”他顿了顿,眯起眼睛,“就一个要求,不许有刺,也不许用任何工具或者手工剔刺。” 第四十二章 管杀不管埋 他觉得自己提了个绝佳的题目,听起来不刁难,骨子里实在难,十分满意,对燕绥点点头,道:“你小子反应倒快,可愿意来我手下?” 方才觉得这小子没上没下,但如今瞧瞧,脑子灵活长得又出众,娘娘应该会喜欢这种。 燕绥冲他笑,“公公真有眼光。” 唐瑛抽嘴角——这小子怎么说话呢? 除了闻试勺等人暗暗欢喜外,其他人也在抽嘴角。 说起来就一个面,可是刀鱼不许剔刺还不许有刺? 谁不知道刀鱼刺多如牛毛,这个要求根本就是矛盾的,不剔刺刺会自己飞了? 但唐瑛既然这么说了,鱼里吃出一根刺,都会遭殃。 “不知道公公这回取几人?”闻近纯适时来一句。 唐瑛立刻又得了提醒,立即道:“方才你们是一堆人在烤肉吧?这不算,进宫只能一人,谁进宫谁去做。” 众人都看向文臻三人,闻家的姑娘们悄悄把君莫晓和闻近檀往前推,倒不是故意忽略文臻,毕竟大家的认知里,闻真真不擅长厨艺。 君莫晓犹豫,她不确定闻真真到底会不会厨艺,烤肉涮肉什么的可看不出手艺,可是这刀鱼面她也做不到。 闻近檀浑身僵硬,又试图把自己缩进人群里。 闻近纯却道:“看样子今日这烤肉是真真姐姐的出手,姐姐真是巧思出众,妹妹之后还得多请教。” “那就你吧。”唐瑛淡淡道,“烤肉宴哗众取宠,但也别说我不给你机会,只是这刀鱼面如果做不好,少不得要问你一个欺瞒皇宫之罪。” 众人都微有不忿之色——怎么一眨眼,欺君之罪就换给别人了? 闻家人神色各异,有人担心有人幸灾乐祸,谁都知道闻真真不会厨艺,方才的烤肉涮肉虽然好,但更多是君莫晓和闻近檀的出手,但现在动真格的,闻真真哪里能顶的上呢。 闻家四房神情尤其舒畅,眯起的眼缝里一半冷光一半得色。 文臻撇撇嘴。 “好啊。”她道。 闻少诚此刻终于缓过一口气来,吊着眼睛看她,呵呵道:“别打肿脸充胖子啊,做不出来可是欺君,我劝你,不如老实一点,就认了自己不行,给大家伙儿赔个罪,让真正有才能的人上。别硬撑着最后偷鸡不着蚀把米。” “十四少爷。”文臻笑,“彩墨的事儿你处理好了吗?” 闻少诚立即得了提醒,跳着脚去骂彩墨了,这边闻试勺让人赶紧选上好的刀鱼送来,那边文臻便要求君莫晓闻近檀帮忙,下厨需要副手天经地义,两人按文臻吩咐,先去烧刀鱼。 园子外匆匆赶来一对夫妻,是闻近纯姐弟的父母,闻四太爷的长子,这位闻老爷倒没什么,妻子外家却有些势力,闻老爷陪妻子去娘家走动门路想谋个官,今日这大事自然是要赶回来的,不防路上马车坏了,这才耽搁到现在,一听事儿居然成了这样,闻老爷还没说什么,闻夫人立时便柳眉上竖了。 匆匆走过来,趁着夫君和诸人招呼的空当,阴冷地看了文臻一眼,没说什么,直接拽走了闻近纯。 闻少宇闻近香对看一眼,没敢说话。 闻夫人一直把闻近纯拉到挺远的一处树丛后,避开众人,过了一会才回来,文臻瞄一眼闻近纯,倒是脸色如常,只是头发怎么有点蓬了,脸颊似乎有点红肿? 闻夫人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走到文臻面前,垂下眼淡淡道:“闻真真是吧?倒是个有心计的,不过我就奇怪了,一个无依无靠的乡下丫头,是哪来的底气和我们近纯斗呢?” “是啊,”文臻也好奇地瞧着她,“你家近纯怎么就输给了一个无依无靠的乡下丫头了呢?” “你少在那耍嘴皮子。”闻夫人面无表情地道,“你以为你马上就要攀高枝儿了?闻家要让你进宫做女官了?” “不是吗?”文臻笑嘻嘻。 “如果近纯赢,那就是。”闻夫人冷笑一声,“如果别人赢——那是做梦。” 她伸出指甲尖尖的手,似乎想要捏文臻的下巴,文臻一偏头,她落了空,也没继续伸手,只抽了雪白丝绢,慢慢擦着手指,道:“身边没人教导的野丫头,做事自然没个分寸,看在都是闻家人份上,教你一个好。人生来有命,有人玉堂金马,有人茅屋粪厩,近纯是前一种,你是后一种,别仗着点小聪明蹿蹿地就想出头,各人有各人的福分,不该你的,少去犯贱。也不想想,把人得罪得太狠,最后磕头赔罪的时候,不还得多磕几个头?” 她眼皮垂着,笑挂在一边的唇角,那笑映着最后一抹黯淡的残阳,有种夜的阴冷。 文臻还没来得及说话。 下一秒。 “咕咚”一声。 闻夫人双膝落地,跪下来了。 地面是青石,这一声响得清脆,文臻觉得自己膝盖骨都似乎抖了抖。 跪着的女人一脸懵,看着的人们也一脸懵,文臻眼睛一抬,她不懵了。 深井冰在对面弯着唇角笑呢。 文臻翻个白眼。 好心帮她出气? 可能吗? 是想看她个热闹吧? 帮她拉满仇恨,然后管杀不管埋是吧? 心里疯狂吐槽,手上动作可一点不慢,别人还在神游物外,她已经弯下腰,亲切地一把拉住了闻夫人的手,大声笑道:“哎呀夫人,您这样可折煞我了,虽然少诚欺负姐姐,近纯偷梁换柱,但也可能是他们自己年轻气盛思虑不周,您就不必揽在自己身上说教子无方啦,这怎么好意思呢……” 掌心里那双手在瑟瑟发抖,闻夫人瞪着她的眼珠子似乎都快要飞出来,文臻有趣地瞧着她——哎呀气得快要疯了呢。 在闻夫人的怒骂出口之前,她声音一低,飞快地道:“你真的要骂?信不信你一开口,我这手往下一扔,你就得真给我磕个头?” 闻夫人刚才已经被她拉住,正是半起身未起身的姿态,她双膝酸软,还不能自己站起,这时候文臻如果手往下一放,她非得再跪下去不可。 那她宁可死了。 “给你台阶,就自己下吧。”文臻笑道,“真想一步一磕头啊?” 掌心里的手抖得和得了羊癫疯似的,但终究是没有抽开,闻夫人靠她支撑着站起身,咬牙看了她一眼,转头怒喝,“还不来扶我!” 她的丫鬟急忙上前将人扶走,文臻凝视她的背影,热泪盈眶地和身边人唏嘘道:“闻夫人这么谦抑自省,这样给我这个小辈赔礼,真叫我钦佩又感动啊……” 闻夫人背影似乎抽了抽,离开的步子更快了…… 易人离凑过来,在她身后叽叽咕咕地道:“这女人刚才是中招了?我跟你说她其实好泼的。刚才她揍闻十三了,就在那树丛后。我的天,吓我一跳,闻十三还没站稳,她一个巴掌就摔上去了,声响哟,那个脆。” “哦?”文臻看那边刀鱼已经处理好了,又让君莫晓选了上好的口蘑吊汤。 “开口就骂上了,骂她没用,说在她姥姥家低声下气这许多天,给她进宫的人手和助力都准备好了,结果她居然输给了你,还敢自动退出,退出以后她弟弟怎么办?女官入宫六品,一旦到了四品,只要行事不出差错,都会有恩赏,他弟弟的荫官名额就指着这个了!” 文臻摊手耸肩,一脸懵逼,“是啊怎么办呢?”哈哈一笑,转身去忙,选一个大铁锅,洗净锅盖,这个时代的锅盖都是木头的,仔细闻闻,香气清逸,木质不错。又让君莫晓找来青果,也就是生橄榄,君莫晓给力,拿过来的是生橄榄饱满且香气特别,说是闻家三房的四小姐的嫂嫂的娘家的秘方,文臻想,哦,那个做一桌子鲤鱼的。 “……后来闻少诚也去了,骂他姐姐恶毒,自己干的事还要他来背锅,和他娘哭诉,他娘一听,得,反手又摔一巴掌,你瞧闻近纯脸为啥红得那么齐整?一边一个呐。” 文臻啧啧,看不出来闻近纯那么老辣,在家还是个小可怜儿呐。 她用生橄榄榨汁,在锅盖背面仔仔细细涂了一层,身后,闻近檀端着烧好的刀鱼来了,香气四溢,闻近檀做菜比君莫晓更细致,刀工尤其了得。所以一事不烦二主,文臻又请她帮忙削了一些细竹丝。 文臻关照闻近檀不用烧得过烂,此时刀鱼硬挺笔直,真有点犀利如刀的意思,文臻取出刀鱼,用细竹丝将刀鱼固定在锅盖的背面,得固定牢了,不然就真的得去吃牢饭了。 她们这厢忙碌已经转移了地点,转到园子里,用了先前专供闻近纯的小厨房,几位公公和闻家的客人们去了暖阁,厨艺这东西,也算是不传之秘,不好站在一边看着。 闻家十来位姑娘都留了下来,文臻也没赶她们,就让她们瞧着。 面条现擀是来不及的,但是厨艺比试备面条是必然的,好在这场考验针对的本就不是面条,很快就有人贡献了自己亲手擀的面,文臻看了也和自己的差不了多少了。 锅里是烧刀鱼的原汤,加了点老母鸡牛腿骨熬出来的高汤,盖严锅盖,三刻钟后,文臻以清汤下面。 面条下好,时辰也到了,唐瑛还真是掐着点过来的,进来一看,并没有看见清理出来的任何刀鱼的刺,当即冷冷一笑。 他环顾一圈,“咱家的面呢?快些,还等着回宫呢。” 闻近纯的父亲闻品馔是个看起来很温吞,说话语气也很温吞的人,“许是还没得?公公给的这时辰有些紧,若是耽误了些,或是有一两根刺,怕也是难免……” “这是选女官,以后要给陛下调养身体的!”唐瑛神色凌厉。 “做不了就明说,别耽误我的时辰,也要不了你们的命,看在闻家面子上,做个御女……” 文臻掀开了锅盖。 唐瑛猛地闭了嘴。 闻家人和客人们因为那句御女而变化的脸色,忽然一滞。 香。 是一种特殊的,清逸而又馥郁的香气,清逸来自极品河鲜,馥郁生于精致的汤底,闻到这气味的一瞬间,众人明明已经饱了的肚子,又咕咕开始打雷。 热气散尽,就看见里头一团一团的鱼肉,细腻如茸。 可是鱼骨呢?鱼骨去了哪里?剔个刺,整条鱼骨都不见了? 大家一直都瞧着,没看见谁动手,这又是什么时候剔的? 今天是个好日子,520哟。 第四十三章 蛔虫成精 文臻端上面条,看上去平平无奇,面根根分明,白里微黄,透着小麦的朴实香气,汤汁清爽微微透明。 直接倒进鱼肉锅中,略略一拌,撒一把碧绿青葱,一锅面,红白绿相间,浓烈配色对味蕾也是一种冲击。 文臻拿过几只小碗,锅盖背面能放的刀鱼有限,所以为了避免浇头不够,面也不多,不能人人有份。 众人神色都有些惊异,这色香味,不用尝都知道绝非凡品,尤其是刚才幸灾乐祸的那些闻家人,此刻都难掩惊异。 只有闻近纯看上去最为镇定,微微垂着自己发红的脸,岿然不动模样。 唐瑛哼一声坐下来,等着自己的那份最先上去。 其实他和诸大德同品级,对方年纪大他许多,理应以诸大德为先,可他根本就没这个意思。 诸大德笑眯眯的,一脸不计较模样。 文臻刚要动手,一只手忽然伸了过来,她一瞧,呵,燕绥。 不行,这勺子可不能给他,谁知道他会干出些什么来?吐口唾沫什么的怎么办? “你不给我,我就让君莫晓对里头吐口唾沫。”燕绥的语气闲闲淡淡。 文臻:你是蛔虫成精的吗? 君莫晓:怎么了?吐唾沫这种事为什么一定要指定她?这美人是在拐弯抹角说她檀口吐芬吗? 有点羞涩怎么办? “你来你来。”文臻殷勤地把勺子塞给燕绥,转头和唐瑛道,“公公,你瞧,诸公公身边这位小公公多孺慕你,抢着要亲自给您盛呢。” 燕绥看她一眼。 好,很好,一句话恶心三个人。 还赶紧把锅让给他背了。 这丫头看上去一团甜蜜馅儿的,里头都是黑芝麻吧? 燕绥也不理她,面条凉了就不好吃了,满满装了一碗,拿起筷子。 他还嫌弃文臻准备的碗小,特地换了个新的大碗。 唐瑛伸手来接,心想这小公公大抵是方才被他招揽,动了心,这公然不给老诸面子呢。心中满意,呵呵一笑,想着要夸句什么才能气死老诸呢? 对面拿着筷子的手动了动,挑起一筷面条,送进嘴里。 唐瑛的手凝固在半空中。 其余人的神情,凝固在脸皮上。 一大群人眼神直勾勾地盯着燕绥,有点麻木地看着他一筷,一筷,再一筷…… 唐瑛的脑子则有点糊了,他刚才想着如何气老诸,那句话刚刚想好就被这面条一起吞到燕绥的肚子里去了。 唯一没发呆的只有文臻了,她就知道会是这样!! 趁大家发傻,她飞快地把面条分装进小碗,一一送到有资格品鉴的人手中,给自己和君莫晓闻近檀也留了一口——动作不快一点,那货再装一碗,锅里就没了。 所以燕绥吃完一大碗之后就发现果然锅里已经只剩汤了。 而唐瑛的咆哮声此时才爆炸,“你!做什么!” “吃面。”燕绥此刻心情不错,愿意答他一句。 答了还不如不答,唐瑛的表情好像已经快要把脸撕裂了。 “吃啊,各位趁热吃啊。河鲜面凉了就腥哟。”那边文臻还像一个主妇一样在招呼客人,唐瑛听在耳朵里,觉得太阳穴上的青筋都似乎猛地蹦出了额头。 诸大德第一个动筷子,一边吃一边赞,“香鲜汁浓,鱼肉细腻入口即化,真的是一根刺也无!好鱼!好汤!好面!哎,大家吃啊,大家怎么不吃啊?” 众人有点麻木地跟着动筷子。 有点想哭怎么办? 怎么吃个面也扯进两宫暗斗里去了? 唐瑛抖了半天——他虽然刚刚和德胜宫搭上线,还没资格见娘娘,但已经足够他顶着德胜宫的光环顺风顺水,从没经受过这么大的恶意,一时竟然懵了不知道怎么办,自己动手万万不能,叫拿人吧,他也只是个有点儿权的太监,身边跟着的是小太监,用不了护卫;呵斥闻家动手吧,怕闻家谁都不想得罪和稀泥到时候自己更没台阶下。 他的神情大抵太过恐怖,以至于大家都不敢对他脸上望,燕绥望了,也不知怎的望出了点良心发现,随手捞过一个碗,装了点面汤递过去,“来来来,别哭了,这儿还有点呢。” 众人:…… 爷爷你消停点好吗? 诸大德笑呵呵的——这人自己作死,德胜宫真要问罪的时候,推出去就是。 能气一气德胜宫,值。 那边燕绥还在说,“我对你不错,记得你欠我一个情。” 唐瑛:欠你姥姥腿儿。 只有文臻,转头看一眼,对他产生同病相怜的深切感情。 这种强迫性的情她也欠着呢,都快欠成人家府里的烧火丫头了。 唐瑛盯着递过来的碗,满腔的怒火无处发泄,既然现在不能把这个小太监碎尸万段,自然要先找个看起来最软的柿子捏。猛地夺过碗,胡乱扒了两口,啪一声把碗往地下一摔。 满地的碎瓷片蹦上靴子尖,众人后退,赶紧先把塞了满嘴的面条咽下肚。 要闹事了,先把东西吃了再说。 “有刺!”唐瑛发狂的叫声像被谁勒住了脖子,真的像被刺给卡了。 众人互望一眼,眉毛往上挑,嘴角往下撇。 哪来的刺啊?那细绒一样的鱼肉,入口就化了,很明显并不是油炸刺软的那种处理方式,刺再软,那还是存在的,会有略微的扎口感。 唐瑛真是脸都不要了,一再刁难一个小女子。 “有刺啊!”文臻惊诧,“那赶紧吃饭团啊。” 易人离动作很快,厨房里现成的饭,抓起来团成团就往唐瑛嘴里塞,也不管那手刚刚撒过尿没洗,饭团子又大,梗得唐瑛脖子一竖一竖的,有话也说不出来,眼见着额头豆大的汗,拼命要推易人离又推不开,挣扎着呜呜几句,“……让……刺……” “还没下去吗?”文臻满脸惊吓,团团乱转,“那只好灌醋了!” 别人还在慌乱地找勺子找小碗,燕绥走过去,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坛子醋,一捏唐瑛下巴,二话不说给他灌了下去。 众人觉得浑身骨头都在发酸,抖啊抖。 唐瑛的身子也像面条一样往下出溜,眼珠子已经翻到天上,让人总在疑惑燕绥给他灌的不是醋而是鹤顶红。 他大力挣扎,在燕绥手中晃得像得了羊癫疯,可惜燕绥的手看似松松捏着,但他就是动不得一毫。 诸大德心里快要笑开花,要不是想着这位胆大包天的随从马上就要倒霉,他简直想认对方做干儿子了。 闻试勺心乱如麻,不知该喜该忧。 闹成这样,怎么收场? 这事唐瑛不会放过的,鱼有刺没刺,也无法对证,本来还可好话转圜,如今得罪成这样,就完全没有了挽回的余地。 宜王殿下是在这里,但坏就坏在这里,唐瑛受了这么大罪,自然不敢和殿下较真,那气就会发到闻真真她们几个身上。至于说殿下护着闻真真她们——闻试勺从没听说过燕绥对任何女人展现过温情,包括他娘。 闻真真她们凭什么例外? 除非能证明鱼没有刺,是唐瑛无理取闹,但这怎么证明?难道还把剔出来的所有刺一一数给人看吗?可这谁也不知道一条鱼该有多少刺啊。 这就是个无解之局,不想着笼络人家还敢如此放肆。 真是年轻气盛。 可别连累了闻家! 燕绥就像把唐瑛的嘴当成漏斗,一坛醋倒完瓶子一扔,眼光一转,似乎还想来个好事成双,文臻赶紧把另一坛醋给拿走了,再灌,就得给唐瑛收尸了。 唐瑛倒在地下,拼命咳嗽,好一阵子才嘶喊道:“拿下——拿下——” 闻试勺皱着眉看诸大德,诸大德笑呵呵看向燕绥:“过了,过了啊,唐公公是御门监副总管,代表皇家前来,怎可如此对待?” 他这一开口,闻试勺便明白他是打算把燕绥推出去顶锅了。 在心中默默为诸公公点了蜡。 顺便同情一下凤坤宫和德胜宫。 果然,在这位殿下面前,亲娘,大母,谁也讨不到好。 闻试勺还在研究燕绥态度,那边闻四太爷等人早已等不及,都在厉声呼唤护卫,“快,拿下她们几个,交由唐公公带回御门监发落!” 闻试勺不置可否,护卫们也便冲了上来,君莫晓呔地一声怒道:“明明没有鱼刺!这么多人吃了,谁被刺卡了?” 唐瑛嘶哑地道:“我说有……就……有!”又拼命指燕绥,“他!……给我打死……” “打死!打死!”闻四太爷大喊。 护卫的手堪堪触及文臻衣角。 “你说有就有?”文臻一直站在锅边,忽然将锅盖一掀。 此时众人才看见锅盖背面,一时“哦——”地长长一声,分不清是惊还是叹。 锅盖背后,赫然是三条完整的鱼骨架。 “所有的刺都在这里。”她笑,“烦请各位来数数,可有缺失。” 哪里还用数,众人已经想明白这般巧思——烧好的鱼固定在锅盖背面熏蒸,热气上涌,时间长了,鱼肉便会自动掉落,锅盖上留的,自然是完整的鱼骨架。 这是文臻很久以前在现代看的某位饮食名家的书,谈及了刀鱼的这一种制法,再稍稍变化,以之拌面,正好将唐瑛一军。 三条雪白的鱼骨,骨刺嶙峋,好像也在刹那刺进了唐瑛的脸皮里。 这一巴掌打得凶狠,以至于他木在那里,连刺痛的胃和喉咙都忘记了。 有一瞬间他想过不顾一切耍赖到底,然而客人们的眼神让他心底不安。 今日来客,也颇有几位有身份的。 思来想去,只好咬牙转头,只指着燕绥,“带走——带走——” 一个小太监,总能由他揉圆搓扁吧? 文臻心想您这句话要是能实现该有多好呐。 唐瑛喊了半天,却发现闻家的护卫们没有动,闻四太爷蹦跶了一会儿,也被闻试勺下令人直接拖走了。 唐瑛茫然地转回头,就看见闻试勺一言难尽的表情,“唐公公,稍安勿躁,这位是——” “我管他是谁,今天不弄死他我跟他姓——”唐瑛神色狰狞,一把推开闻试勺。 “……是宜王殿下。” “……” 唐瑛的世界忽然变成了黑白色,黑的是天白的是云,又或者黑的是醋白的是饭团。 饭团子好像忽然飞到了脑子里,将脑浆黏住不能转动,而醋在胃里蹿上脑壳,眼睛里水花突突冒出来。 难以呼吸…… 这世道是怎么了…… “砰。” “哎呀怎么晕了。”文臻的声音倍儿甜。 第四十四章 传承 一场厨艺比试,以众人谁也没想到的结局收场。 波折度也是众人毫无预料的,以至于客人们回去的时候,脸上都还挂着大写的懵。 闻试勺没敢大声嚷嚷燕绥的身份,所以在众人眼里,就是唐瑛莫名其妙晕了,诸大德莫名其妙脸青了。 两个人骑马来的,坐轿走的——腿软走不动了。 对闻试勺来说,这样的结果也很为难,严格说来,闻真真不能算闻家人。但事已至此,也只能接受,只是不知怎的,每次看见文臻那一脸甜美的笑容,就觉得嘴里发苦。 好像有更多不妥当的事要在前面等着他一样。 文臻如果知道,大抵要夸一句先生您第六感真好。 她是个喜欢顺势而为的人。女官她是不想做的,但现在女官是一定要抢的,因为她没有伊脍要术,定王来带她上京交不出这书,她分分钟要倒霉,有了女官身份,定王便不好下手。 更何况因为这一战,她在闻家站稳了脚跟,年轻一代现在对她很是亲热,其余人则因为她即将飞黄腾达,态度转为恭谨。 闻至味知道比试结果之后,默然良久,当天下午嚷嚷着让文臻扶着他出了默园。 闻试勺嘴里的苦味很快就传遍了全身——闻至味出默园后,全部子女就必须要去请安,顺道族中宿老们也纷纷来拜会,当晚闻至味没让他们回去,让文臻亲手做了一桌席面招待。 这等于是公开承认文臻的地位,一顿饭吃得主宾尽欢,在席上,闻至味当着儿子的面,将一个匣子递给了文臻,然后宣布,他准备出私房为闻试勺捐个官,他在吏部有旧相识,应该问题不大。 这等于是变相解除闻试勺家主之位,来如雷霆霹雳,却并没引起风雨动荡,大家就这么默然接受了。 闻试勺环顾四周,只看见兄弟姐妹们冷漠的脸。 这场比试里,他的做法,伤了太多人的心,不择手段的竞争,结果就是掌舵人失去公信力。 当初闻试勺软禁老父夺取家主之位,靠的就是在重新攀附皇家这件事上获得的所有人的支持,如今,还是因为这件事,他失去了所有的助力。 闻试勺心中满是苦涩,他与四房一母同胞,心偏一些也是常情,但推举闻近纯的原因,更多还是因为她足够出众,适合进宫。将资源集中到最有希望入选的人身上,本就是智者的选择。 只要闻近纯能赢,其余人自然也没什么说的,闻近纯入宫,他的家主之位自然没有问题。 然而出了个闻真真。 族老们其实不大满意文臻进宫,毕竟闻老太太一支,虽说是倒插门的女婿,承了闻家的姓,但说到底是外姓人,之前又有心结,之后又多年不来往。 然而闻至味的匣子递出去,族老们就闭嘴了。 匣子里是代代御厨留下的心血,闻近纯求了多年闻至味没给,如今给了闻真真,那就是传人。 文臻也很无奈,当初和闻老太太说的那是戏言,她并不想和闻家有牵扯,更不愿意领这足可将人压趴的人情。 然而众目睽睽之下,不接也得接。到了晚间,她想将匣子还给闻至味,却因为闻至味一句话,止住了动作。 “你祖母为这里头的东西瞎了眼。” 世间千万情仇恩怨,到最后都不过薄薄几页故纸,沉淀时光的黯黄和记忆的灰,指尖一弹,脆裂生烟。 先帝看上了御膳监总管闻至味的唯一女儿,闻璎珞却已有婚约,本来对上禀明也就罢了,不至于君夺臣妻,但闻家四少急于攀附,利欲熏心,竟雇杀手对那未婚夫下手,那人得家中护卫拼死相救,逃得一命,但瞎了一只眼睛,事情很快被御史台捅出,闹了个满朝风雨,当朝正好有位铁面御史,一张铁嘴,连皇帝都骂了个狗血淋头,说他贪恋女色,君夺臣妻。更不要说闻家,事情爆出来,闻至味大怒要绑儿子问罪,闻家老四闯祸一流,遇事怂包,哭求姐姐一夜,哭诉自幼姐弟情分,哭诉自己妻子孕有双胎,孩子不能没有父亲,求她去向未婚夫家求情,只要苦主自愿放弃,自然他也就没有罪责了。 闻家当时,除了闻至味不同意,其余人都希望闻璎珞出面,一来那御史不依不饶,眼看要掀出闻家更多不妥当的事情来,想要事态不发展下去,只有着落在苦主身上;二来毕竟四少是男丁,且四姑奶奶娘家颇有势力,而闻璎珞,嫁入皇家已不可能,未婚夫家也必定解除婚约,孤老一生是必然下场,何不再牺牲一下,为闻家脱了这缠人的麻烦呢。 至于这样的深仇大恨是否适合求情,以及直接导火索的闻璎珞去求情会遭遇什么,所有人都呵呵一声,在脑海里周周转转地避让开了。 闻璎珞自然是不肯的,但当时四少一家闹得十分厉害,大肚子的四姑奶奶拿了白绫要在她门口上吊,一尸三命赔大小姐。闹了一夜,天亮时,闻璎珞出来了。 只说了一句,“闻家养我十八年,从此以后,便都还清了。” 之后她去了未婚夫家,对方愤恨之下闭门不纳,闻璎珞门前长跪,还是未婚夫给她开了门,开了门后她一步一跪,在无缘的家翁和未婚夫面前,亲手抉了自己的双眼。 你失了一眼,我赔你双眸。 闻璎珞,从来都是清爽干脆的女子。 后来,苦主撤了诉,一口咬定是自己不小心,先帝趁势将此事了结,御史也就无法再闹,闻家和四少逃过一劫,欢呼雀跃,举掌相庆。 那些爆射开无限喜悦光彩的眼眸。 那一双滚落尘埃的血淋淋的眼珠。 那些庆幸与得救,欢喜与得意,那些隐藏在每个人堂皇借口背后的私欲和无耻,都是那一霎插入少女双眸的手指,轻轻用力,夺人一生。 闻璎珞再也没有回过闻家。 一年后,她落脚于一个贫穷小镇。 当日,四少给双胞胎儿子庆祝满月,宾客盈门,贺礼成山。 三年后,她嫁给了当地一个穷书生。 当日,闻家四少奶奶又喜得一女。四少在妻家扶持下经营产业,获利颇丰,给小女儿办的洗三宴,越发盛大。 …… 很多年后,闻至味才知道,整个事件,都有幕后黑手推动,对方是他的同僚,一心想要谋取御厨监大总管的位置,觊觎他手里的闻家世代伺候皇家的菜谱和经验,为此设计让先帝看见了闻璎珞,设计让闻四少对闻璎珞的未婚夫出手,并推动了御史台的弹劾,就为了闻至味丢官,闻家倒台抄家,好坐收成果。 知道真相之后,闻至味很快便请辞,他是唯一一个闻家没有干到年老就告老的御厨监大总管。 因为这件事,以及后来的一些事,让他下定决心,要从他的下一代开始,让闻家和皇家彻底割裂,再不踏入那流动着阴谋算计和鲜血的沼泽。 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这样想的。 …… 文臻也不想。 她觉得匣子越发烫手了。 然而闻至味下一句话就让她想将匣子砸在老头子脚上。 “还想着跑?呵呵,劝你从今天开始老老实实读书,学点东西傍身,否则你很快就要做德胜宫的花肥了。” 德胜宫是什么玩意?她是不是又被谁给坑了? 晚上回去打开匣子,薄薄的几册小册子,墨迹犹新,一本是“闻听”,写的是宫中饮食禁忌,贵人们私下的需要揣摩的饮食喜好;一本是“闻尝”,主要是四时诸宴的规矩和制法。一本“闻探”,则是下毒大全,各种巧妙的下毒方法,辨别方法,解毒方法,也有一些不是毒物,而是具有针对性的药物,但总的性质都是一样:害人的。 文臻想难怪闻至味的这个匣子谁要都不给,把皇室的饮食要点和下毒大全放在一起,这是几个意思? 又想这里头各种千奇百怪的下毒技巧和症候,这些一辈子在皇宫服务的大厨是怎么知道的? 经验来源于生活,这都是真实发生过的吧?每一例都盘旋着冤魂和鲜血吧? 她随意地翻了翻,看到其中一个记载,将一种叫“生离花”的无毒植物晒干碾成粉末,混在大荒的黑沼泽最深处的淤泥里,混入墙泥涂抹在墙壁上,平日里无事,一旦点燃龙涎、檀香之类的名贵香料,那墙壁里的药物就会慢慢散发出毒性,那毒并不伤人性命,只会令人慢慢虚弱,出现幻觉,情绪低落,各种不适缠身,最终壮年早逝。 而另一种就更厉害了,并没有说如何制作,只说那种毒需要以人为引,女子吞服对身体有益,但若在哺乳期大量吞服则**带毒,据说中了这毒的婴儿并无异状,童年少年时期还尤其出众,但多半性格古怪,有各种并不统一的严重怪癖,心理和行为都异于常人,从青年时期开始,这种情况会越来越严重,用心愈多,则异常越多,就像一辆狂奔的马车,疾驰的最后便是破坏或坠落,最终要么疯要么死,很难长寿。 文臻觉得的这第二种毒很难成立,世间母亲哪有不爱儿女的,哺乳期各种忌口谁不知道,小剂量被下毒中招还有可能,大量吞服实在说不过去,除非自愿主动,那就更说不过去了。虎毒不食子,何况孩子才是后宫女子赖以立足的保障,怎么可能对自己的孩子不利。 她翻了几页,直看得浑身汗毛倒竖,感觉再看下去就要心理阴暗了,可闻老头子关照过她这册子要背下来,背完之后立即销毁。闻家的这个所谓的传家宝,是不能留存于世的,都是代代在传承的时候临时写下,背熟了销毁,等到想传给下一代的时候,再如样炮制。 只是终归是好几本书,文臻心情又抵触,一时哪里背得下来,便先收在了自己的包袱里,打算花几天功夫背完了再烧。 第二天一大清早,文臻便起了床,因为定王的车驾,终于到了。 第四十五章 三寸丁 文臻去向闻至味辞行,闻至味还住在默园,和前些日子默园的冷冷清清不同,一大早厅堂里挤满了前来请安的子女孙子女重孙子女,文臻过去的时候人人笑脸迎人,文臻瞄了一眼,发现四房一个人都没来,闻试勺也没来。 和君莫晓等人聊几句,才知道闻试勺去迎接定王了,据说定王已经知道昨日发生的事,一下车就哈哈大笑,道:“你们真是傻,有闻真真在还捧着闻近纯,说闻真真不会厨艺?知不知道前些日子我三哥吃了一大锅她做的饭?” 据君莫晓说,闻试勺和四房当时的表情实在精彩得很,大抵是在恨定王怎么就不能早一日过来。 “他三哥是谁,怎的吃了我做的饭是很稀奇的事?”文臻却在想自己好像没有给皇族做过饭啊。 “宜王殿下挑食全东堂闻名。”君莫晓道,“听说宫中御厨都经常因为做饭不合他口味,被挑剔得恨不得自杀。更不要说外头那些厨子,宜王出宫,很少吃得下外食的,宁肯自己带食物。” 文臻越听越古怪,“宜王殿下?叫什么名字?” “殿下名讳燕绥。” 文臻:呵呵。 君莫晓好奇地看她,总觉得这句呵呵意味深长。 “呵呵就是我真不知道他啥时候吃过我做的菜。” 真的知道早就在菜里下毒毒死他了。 闻试勺叫破燕绥身份时没让她们听见,她之前是听说过南燕北唐,几次相遇也看出燕绥必定身份高贵,但看的野传奇大概是忌讳这位主儿,没有明说南燕的身份,现在想想,确实也只有皇家养得出这种奇葩。 “那位殿下吃得惯你做的菜,是你的运气。不然以后你进了宫,天天被他挑剔,那日子可真难受。” 文臻想没进宫就已经天天被他挑剔了好么。 说话间前头催促,让文臻尽早出发,闻老头也在赶她走,一边不耐烦道,“去去去这几日你在折腾我这不能安宁,早点滚早点滚。”一边对众人道,“你们也派几个人早点去京里安排,别让这个不着调的丫头坏了我闻家名声。” 众人默然——你老人家一脸嫌弃地表达着宠爱真的当我们看不懂吗? 吐槽归吐槽,闻家的态度立时再上一个台阶,浩浩荡荡送文臻君莫晓闻近檀出了门。 君莫晓和闻近檀也跟随上京,君莫晓是呆腻了闻家,不顾闻试勺挽留,说要继续浪荡江湖去。闻近檀则是闻至味亲点,让闻近檀去天京的闻家老宅,管理那边的宅子。他觉得这个孙女儿太过懦弱,呆在闻家这种氛围迟早憋死闷死她自己,还不如趁机出去,说不定还能遇上什么好机缘。 定王燕绝并没有进门,正在门前和闻家人闲话,他有些不快,想好的带闻真真入自己的王府,确定了厨艺出众以及伊脍要术的事情,再拿去向陛下卖好,如今闻真真自作主张参加了闻家的女官选拔,入了皇家的名册,便没办法直接带进自己王府了,但带闻真真进京的事儿还是要做的,好歹也算是他一份苦劳。 燕绝聊得心不在焉,时不时瞟一眼门内,目光期待。 等到文臻出来,那期待就变成了失望。 文臻向他行礼,准备随后登车时,听见这位皇子殿下惆怅地咕哝道:“娘的,三寸丁。” 文臻:…… 你才三寸丁! 你全家都三寸丁! 定王殿下很快就尝到了对文臻进行言语攻击的下场。 文臻带齐了自己的锅碗瓢盆和食材,自己亲自下厨,第一顿,黄焖鸡米饭。 护送的侍卫们抢成狗。 燕绝满怀期待地拿到自己的那份,深红瓷钵里鸡块嫩黄纯白,蘑菇深黑,青葱绿白相间,色泽搭配鲜明诱惑,更不要说香气浓烈,是对肚腹最大的勾引。 送饭来的君莫晓神情殷勤,“殿下,这是真真亲手所做,真真说,为了彰显您的尊贵身份,您这一份是单独下料,您这一钵,价值是别人的十倍呢。” 燕绝十分满意,就是应该这样,不如此怎么能彰显他尊贵的身份? 操起筷子,夹一块正要入口,忽觉不对。 这鸡块怎么形状古怪? 燕绝当然吃过鸡,可他想不起这是鸡的什么部位,他筷子在钵里翻拣,发现所有的鸡块都是那种形状的,短短的,扁扁的,尖尖的。 总之形状挺一言难尽。 想问,又觉得挺没面子,试探着咬了一口。 一股浓烈的骚气盈满口腔,下一秒燕绝丢了钵一边哇哇吐得像个怀孕三个月的孕妇。 他怒气冲冲去厨下找文臻,然后在一地鸡的尸体中找到了正在操刀的文臻。 “为了您这一顿杀了十只鸡呢!”文臻无辜脸。 燕绝看一眼那些鸡身上唯一缺失的部位,感到了一种赤裸裸的伤害。 “为什么给我吃那种恶心东西!” “以形补形啊殿下!”文臻捏着手指,比了个小小的一段,一脸惊诧,“这可是名菜,枸杞麻油鸡腰当年可是先帝喜欢的菜色,乌鱼子蟹白鱼白都是这一类的东西,殿下以前难道没吃过吗?” 燕绝觉得以后自己都不能直视螃蟹乌鱼了…… 这话没法辩驳,他能说自己爷爷是个吃鸡屁股的变态吗? 等他回到房里漱口,才惊觉,以形补形什么意思?那个手势什么意思? 是在暗示他小吗!啊? …… 第二顿,冒菜。 侍卫们抢成狗。 燕绝很想拒绝的,他的自尊不允许他再次吃那个可恶女人的菜,然而驿站的饭实在太难吃了,而冒菜里的花样,他斜眼瞄过了,在没有任何形状可疑的物体。 这回他不要君莫晓送,他自己过去,仔细一看,汤色雪白,各色食材其中浮沉,丰富得令人食指大动。 他亲自尝了尝,没有问题,鲜美得恨不得咬舌头。 和驿站借的厨房,锅台上放好了洗干净的碗筷,燕绝看一眼,冷哼一声,让人去取自己专用的银碗银筷来。 随行的太监拿了碗筷,例行用热水再冲洗一遍,锅台上就有现成的水,白亮白亮冒着热气,太监便用那水认认真真涮了三遍碗筷。 然后燕绝亲自给自己盛了,挑挑拣拣选了最喜欢吃的,坐下迫不及待开吃。 下一秒。 他蹦起来了。 “丝哈——丝哈——”,堂堂定王殿下,成了张嘴喘气的狗。 “什么——味儿——丝——哈——”燕绝的一张脸腾地冒红,红了又转白,额头上细密的汗渗出来,亮光光一片。 嘴里的滋味儿依旧鲜美,但还有种特别的冲味儿,舌头像被电过,半边都麻了,舌尖和喉咙则如火烧,烫得他想砸碗,想嚎叫,想把满咽喉的火烧火燎都化为烈火喷上云霄。 “哈,殿下,好吃吗?”文臻探头进来,依旧的惊诧脸,“怎么了?辣着了?哎呀你们是不是动了那盆浓缩辣椒水?那是我做了准备稀释了以后用的,里头放了三斤辣椒呢。” 文臻心情挺好。 东堂已经出现辣椒,但是目前只作为观赏植物,也并不普及,文臻在驿站发现了,十分惊喜来着。 当然那盆浓缩辣椒白汤可不是巧合,第一次吃辣的人一般都抵受不住,看来燕绝尤其抵受不住。 可怜呐,舌头都辣得缩成三寸丁了。 …… 燕绝现在对文臻的心情很复杂。 他生来精力旺盛,血气十足,是那种寒冬腊月都只穿单衣的人儿,因此于女色上头也颇有兴致,为此被御史台也不知道弹劾了多少次,奈何陛下无心管,他的母妃容妃也管不了,这位被弹劾急了就去拍御史台的桌子,大骂御史“你不是你爹和你妈敦伦出来的?你爹在世的时候府里小妾七八个谁不知道?都是睡女人,你和你爹也没少睡,管我睡几个?有本事你这辈子就睡一个女人,你再弹劾我!” 御史们被骂得灰头土脸,天潢贵胄话说到这个程度实在也没法再和他较真,也便罢了,从此便捡些别的来弹,女色上头是不管了,燕绝自己便越发放纵,用世人的话来说,“射只大雁都要撩一把屁股看下是公是母。”,是以捎带文臻上京,首先便琢磨了一下,是不是顺便可以再纳个妾来着。 吃完文臻两顿饭以后,又觉得还是算了吧,定王殿下不喜欢这一款的。女人嘛,乖顺,柔软,娇媚,可人,才配叫女人。 闻真真除了最后一个字符合外,其余哪都不沾。 他也问过《伊脍要术》的下落,文臻十分光棍地告诉他,没有。这样的东西,老闻家怎么可能自己家不留着,给一个结了仇嫁出去的女儿? 但文臻也更加光棍地告诉他,没有厨艺奇书,她自己的脑子里就有一部比伊脍要术还要新奇的厨艺大观,马上她要去做女官了,希望能和殿下保持良好的互不干涉的关系,这样她做得好,自然会捎带殿下一份提携照顾之功,做的不好,殿下也很自然便能撇清关系。 燕绝人称脾气暴虐,但身为皇子,活到如今,藏着无人知的才是真相,能拿出来的都是伪装,闻言看了文臻一眼,呵呵两声,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是第二天便让人给文臻换了车马,离他的皇子车驾更远了些。 ------题外话------ 要换新地图了,过渡两三章,后头到咱们香菜的地盘,对手戏渐渐就多啦。 第四十六章 黑莲花 燕绝暂时收了心,文臻便本分做人,时不时下个厨,吃得众人满嘴油光,待她便多了几分方便。 文臻也动过心思是不是继续贯彻跑路计划,不想定王不知道是不是被闻至味提过醒,盯她盯得甚紧,她身边时刻有人,她甚至怀疑,闻至味让君莫晓和闻近檀跟随她上京,也有就近监视的意思。 暂时跑不了她也就算了,失败了太多次,她对跑路没什么信心,总觉得一旦跑出来,一定会有一个神经病立即出现抓她回去做厨娘。 一路上文臻和君莫晓闻近檀也渐渐熟悉,和君莫晓学学功夫,和闻近檀交流刀功,这两人都是有故事的人,君莫晓性情直接,三言两语就把自己掀了个底儿掉。她说自己有记忆起便在边陲小镇生活,一个叫做盂阑镇的地方,终年风沙,当地百姓多靠向周围的驻边军出售食物用品生活,她并没有自小的记忆,只知道自己无父无母,由外祖母抚养长大,据说外祖母娘家很有家产,所以她是那个小镇上唯一有丫鬟伺候的小姐,还拜了个老兵做师父学艺,老兵据说挺有来历,有一手潜龙在渊名字拉轰的内功,七岁时外祖母去世,十五岁时老兵不知所踪,她在那个永远灰蒙蒙的地方没了最后的牵绊,便开始带着丫鬟行走江湖,揍过浪荡儿,罚过败家子,拔过镖行旗,偷过武宗剑,到哪哪鸡飞狗跳,老虎路过都要摸一把屁股,玩到第三年,玩出了大麻烦,宰了一个杀人冒功的副将,险些被当地军队追杀,还是路过的闻试勺帮忙解决的,用她的话说,闻试勺对她“一见如故”,盛情邀请她来闻家小住,她反正也没地方去,便高高兴兴来了,谁知道来了之后便上了贼船,听了一肚子的“私生女秘闻”,每天一个新版本,三百六十天不带重样儿。 “这群四体不勤的大小姐,都是闲的!”君莫晓重重下结论。 “四体不勤的大小姐”现成的就有一个,闻近檀泪包一样缩在一边,不言不动不讨论不插嘴,“四不”政策坚决贯彻者。 这位文臻觉得比君莫晓还奇葩一点,出身闻家这样的大家族,饱读诗书礼教熏陶,循规蹈矩是题中应有之意,闻近檀前十六年的人生经历乏善可陈,不过是读书绣花绣花读书,一众闻家小姐里,她循规蹈矩得尤其突出,曾经创下十年不出内院门的最高纪录,堪为省心楷模。然而大抵世上没有真正的省心儿女,不在这里作妖,就要在别处起浪,十六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成了破落贵族马家小少爷的新妇,新婚半月,马少爷把她送回娘家,说她要和离。 什么叫一石砸起千层浪,这便是了,换成任何一个闻家小姐,这浪头也大不到这个程度,先不说最规矩的人把规矩砸得最狠,闻近檀这事儿本身就透着诡异,夫妻不和,这年头多半是休妻,夫为天妻为地,夫为乾妻为坤,丈夫的尊严就是妻子头顶的天,哪有这么和和气气男人说和离的? 如果是闻近檀说和离,她的下场多半是被闻家打断腿送回去,但是马家说和离,闻家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闻近檀回家后,没少被闻家人逼问和离缘由,奈何她生了一张撬不开的蚌壳嘴,所以直到现在,闻近檀和离之谜,依旧是闻家谜题排行榜居于高位,和君莫晓身世并列第一。 这事儿君莫晓自然也好奇,但她看起来鲁直,骨子里却颇有分寸,倒是文臻,坦坦荡荡开口询问,闻近檀默然半晌,才慢吞吞答,“他是个断袖,被我撞见。” “然后呢?”文臻想这样确实应该离婚了,骗婚啊。 “他打了我一顿,逼我保密。说出去就杀我全家。他相好的那个男子,是个家丁。” 文臻想不离留着过年吗? “他们欢好时,叫我留在屋内伺候并望风。” 等等,这么极品你还没离? “后来那个家丁,私下里勾引我,我躲他,他就在马少爷面前进谗言,说我勾引他,我又被打了一顿。” ……算了你是个抖m吧? “那家丁偷走我的衣裳首饰,夜半趁马少爷不在,钻进我的房,说要把我卖给妓院换银子,我们正在厮打,马少爷回来了,那人又反咬我陷害他……” “然后你又被打了一顿?”文臻恨铁不成钢,叹气,喝水。 “……然后我把他杀了。” 文臻呛住,咳了个天翻地覆。 泪眼昏花里她想这就是报应啊报应。 “我当着马少爷的面,把他杀了。马少爷先说要报官,后来忽然就慌了,他要逃,我提前闩了门,我跟他说,要么他现在打死我,要么迟早有一日我割了他,反正他要那玩意也没用。我割了他还把他和那家丁的情话写个话本传出去,让他马家世代蒙羞。他想杀我,但是他没力气,我在伺候他和那个家丁的时候,给他们慢慢下毒,他们会分外享受鱼水之欢,提前掏空身体,没有意外他们不会早死,但会越来越衰弱地活着。” 血腥诡秘的一夜蹑足追来,闻近檀面无表情,语气木然,一个字一个字却蹦得清晰。 新嫁娘从期待到绝望到一次次被践踏忍辱到最终暴起,一段漫长而折磨的心理历程,到头来也不过就是台前烛泪尽,红袖掣双刀。 也许她曾是个泥人,不带气性儿,然而那短暂的新婚岁月,将那个泥人打破,和血泪重塑,是另一个我。 在那夜跳跃的烛火和地下的尸体前,马少爷看见的,已经不是含羞带怯的新嫁娘,而是黑发披面脸颊染血没有活人气息的修罗。 所以他未及动手,便已胆寒。 所以他匆匆把人送回,自己提出和离。 文臻出了会神,心想都是有故事的人啊。 闻近檀固然让她掉眼珠,可君莫晓也未见得就经历单纯,也许她自己单纯着,但文臻可不敢相信那个看似天衣无缝的故事。 闻试勺的私生女,是不可能流落在边疆,再流落江湖的。 杀了个副将,也绝不可能那么轻易解决。 一切的偶遇都有后果,所有的巧合都有前因。 文臻在灯下想着这些看似八卦的八卦,把玩着君莫晓送给她的香囊,里头不知道什么香料,气味清冽特别,她将香囊仔细地贴身佩好,叹了口气。 但愿所有有故事的人。 都能活得没有心事。 *********** 当晚文臻没能睡得太早,因为定王的幕僚来拜访,拉着她说了许多闲话,言下之意便是她很快就要进宫,宫中没有依仗寸步难行,所以有必要和定王殿下达成长久的良好的关系。 说人话就是招揽了,一个女官,前途未明,派个人来探出根橄榄枝,就是给文臻天大的面子了。 文臻也没说啥,笑嘻嘻招待了对方一顿夜宵,幕僚被食物的香气勾引得很快嘴里充满了口水,说不下去了,等到他吃完文臻一碗鸡汤三鲜小馄饨,浑身暖洋洋困意上头,三言两语就和文臻告了别,等到回去躺在床上才想起来,那小姑娘还没回答呢! 幕僚在床上翻个身,不屑地嗤笑了一声——缓兵之计?小姑娘有点手段,但说到底还是没有成算,定王殿下的招揽,岂是那么容易拒绝的?今日说个不,明日活不住,懂? 不识抬举! 幕僚沉沉睡去,梦里犹自在盘算,明日如何把责任都推给那个会糊弄人的丫头。 幕僚走后,文臻也没多想,她知道招揽不可轻易接受,但不接受招揽也会有很多后遗症,但事情已经到了面前,忧虑无用,只能见招拆招,既然注定要操心,那首要的自然是要睡个好觉。 只是今夜注定与美梦无缘。 睡到半夜,忽然一声尖叫刺破夜的寂静。 文臻霍然坐起。 她听出这声音是闻近檀的! 驿站里却静悄悄的,这里已经离天京很近,明日再赶半日路差不多就到了,又有皇子入住,按说这么刺耳的一声,换谁都被惊醒了,但是除了发出声音的那间厢房,竟然没有任何动静。 驿站宽敞,文臻有时做夜宵睡得迟,单独住一间,君莫晓要早起练功,也单独住了一间,闻近檀只能独住。 原本闻近檀选了靠近里头的一间,结果又说那间后头靠着个阴森森的小园子,夜里风大树木簌簌,听着怕人,抱着被子跑来要和文臻挤,文臻不惯和人一张床,便和她换了房,一边换一边腹诽——人都杀过,怕风大,好一朵黑莲花。 文臻飞快地披衣下床,直奔闻近檀房间,还没进门就听见啊地一声惨叫,声音明显是燕绝的,心中暗叫不好,加快脚步冲进门,就看见燕绝血流满面躺在地下,而君莫晓神情迷茫站在一边。 她痴痴道:“我明明用的是剑背呀……” 文臻蹲下身,看看燕绝,还好,看着怕人,也就是皮肉之伤,血腥气里有种淡淡酒气,酒似乎喝了不少。 再看缩在一边的闻近檀,神情惊惶,但衣着整齐。 “他非礼你了?” 闻近檀疯狂摇头,“没……我就是正准备宽衣睡觉,忽然一个人撞了进来,骂骂咧咧就准备上床,我吓得要命,然后莫晓就进来了……” 君莫晓道:“我……我听见声音就奔过来了,进门看见有个黑影站在近檀床前,我拔剑就上了,我出的是剑背,想打晕他再说,谁知出剑之后便觉得剑尖似乎被一股力量带歪,我为了扳回去差点拗了手腕……” 文臻听出不对,打断她,“等等,你说你直接进门的?” “是啊,门没关。”君莫晓说到这里也发觉不对,停下去瞧闻近檀。 闻近檀脸色看起来像被敲得头破血流的人是她,“我……我栓门栓的!” 文臻觉得不对的就在这里,闻近檀日常性格胆小如鼠,或者存在创伤应激,到哪里首先就要关门关窗,睡觉前还要检查三遍,她不可能不关门就睡觉。 然而燕绝就这样进了她的闺房,隔得这么近,文臻没有听见踹门声,说明燕绝也没受到任何阻挡。 谁开了闻近檀的房门? 谁又动了君莫晓的剑尖? 第四十七章 哥哥我错了。哥哥请背锅。 那一剑如果不是君莫晓拼命扭转手腕,现在她们三个便要因为刺杀皇子锒铛下狱,燕绝也没了命。 此时外头已经有了动静,毕竟闻近檀大叫大家还会认为殿下又寡人有疾,不宜扫兴,但燕绝的惨叫没人敢当听不见。 文臻忽然扭头就走。 君莫晓愕然。 她望着外头逼近的灯笼光芒,脸色微青,忽然反手插剑入鞘,转身就向外走。 闻近檀一把拉住她。 “放开!”君莫晓没好气地低头,“已经跑了一个,你还不赶紧跑?放心,我惹的事,我担着,牵连不到你们。” 烛光下微仰着脸的闻近檀,因为紧张,眉眼都似要缩在一起,手却丝毫不松,结结巴巴地道:“不能……不能出去……定王殿下不会放过你……” “那也是我的事。” “你是气真真跑掉了吗?”闻近檀语气流利了些,飞快地道,“她不会跑的。”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生气她跑掉?”君莫晓冷笑,指指自己,“我倒是有眼睛看见她跑掉。” 说完甩开闻近檀,刚到门口,和急速奔回的文臻撞个满怀,僵着脸的君莫晓正要开骂,文臻已经一把抓住她往屋子里一推,反手把门关上。 “你干什么?” “我做的事自然我担。”君莫晓翻白眼,“你还回来干嘛?” “回来保护你们呀。”文臻推她,“去,给我争取时间,我有办法。” 君莫晓的脸色一瞬间阴转晴,眉飞眼弯。 ”没事儿,你别逞能,我去说清楚就行了。”君莫晓笑嘻嘻捏了捏她脸颊,“放心。” “逞英雄是吧?姐们义气是吧?”文臻也笑眯眯拍拍她脸颊,“有我在呢,哪轮到你装逼,来,听我的,你先别动。” 门外,脚步声近在咫尺,夹杂着纷纷的询问之声。 文臻砰地把门一关。 外头的声音顿时越发急切,有人大喊:“今晚跟随殿下的人呢!” 又有人叫:“在花丛里,已经……已经死了!” 步声急速逼近,一人大叫:“殿下!殿下!”伸脚便要踹门。 里头忽然传来一声大叫,声音比他更响,“宜王殿下,且慢动手!” 屋外的人,齐齐顿住脚。 仿若被天雷,当头劈下。 刹那间面面相觑,人人都在对方深黑的瞳孔里看见自己惊惶到青白色的脸。 皇家秘闻,兄弟相残! 今夜居然撞见了这样的一幕,自己还能活吗?! 众人惶然,下意识退后,殿下遇袭冲在前面责无旁贷,但是皇子兄弟阋墙再往上撞——这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保护不力也许是死罪,但是一旦撞上皇家隐秘,很可能连一家老小都保不住。前朝就有类似的事,宝成帝的太子性情跋扈行事出格,暗中掳掠边戎健壮男子裸身搏戏,生死不计,被一个小太监撞破,导致众臣群起弹劾,宝成帝知道后勃然大怒,迁怒之下,不仅小太监被立即处死,连同小太监的家人,小太监的管事太监,给小太监净身的宫人,遴选小太监进宫的人统统都杀了。 皇家无道理,薄人情,深黑土壤之下白骨遍地,白骨丛里扭曲盘绕,朵朵都是恶与孽之花。 这夜也不知道是风紧还是心紧,弹动得心腔收缩起伏,血液奔流作响。众人不敢有动作,脑海里逃与上鏖战不休,腿却粘在了地上。 里头似乎交战激烈,砰砰乓乓打成一团,一个忠心侍卫犹豫着绕到窗前想要看一眼,下一秒一个凳子呼啸而来砸在窗前,崩裂的碎片险些刺到他眼睛。 君莫晓的叫声慷慨激昂传来,“殿下莫怕,我来救你!” 文臻在大喊,“宜王殿下!宜王殿下!”脚步声急促,似乎在不断奔走。 闻近檀的哭声便是这一片令人窒息的混乱乐章中,画龙点睛的协奏。 君莫晓忽然一声大叫,“殿下晕过去了,快去请大夫!” 外头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护卫兵丁们如蒙赦令,转身就跑,跑的人太多,连滚带爬跌成一团。 …… 屋子里。 君莫晓猴子一样窜来窜去,剑光飞舞,砍个椅子脚,扔个蜡烛台,时不时砸下窗户门。一个屋子里的“鏖战”动静全被她一个人承包了。 闻近檀真心实意地在哭。 文臻……文臻在画画。 一大一小两张素描纸,一支铅笔,她动作很快,三两下就已经在大纸上打出了坐标,大纸几米远处平放,小纸竖直,投影成像,确定主要轮廓线条。 君莫晓时不时百忙中看一眼,一眼比一眼神情惊叹。 文臻除了时不时喊几声宜王殿下,把锅一口口往某人身上甩实了之外,几乎没有抬头,她学厨艺十二年,学画时间也差不多,从素描开始,油彩水粉水墨工笔都学过,其中素描就学了三年,到最后学得最好的反而是3d画,研究所有个老研究员,是个技术流,不玩浪漫不提写实,就擅长画这些精细的东西,而文臻那一双眼睛,天生善于捕捉光线。理解明暗与虚实的关系,更好地解构物体,这是画好3d画的必要能力之一。 文臻有一次逗景横波,在她床底下画了一个洞,以至于景横波习惯性跳下床时崴了脚,做了一个星期坠入黑洞的噩梦。 现在,她不仅要画的好,还必须画得很快。 利害关系能够唬住地位低微的护卫兵丁,但定王府长史白天就听说已经过来迎接,能被派往皇子身边负责教导约束的属官,多半都是朝廷宿儒,地位不低,职责不同,不会像这些见识不足的底层护卫一样,遇事先虑自身。 门外响起急促脚步声。 一个微微苍老的声音气喘吁吁地道:“哪里?在哪里?” 笔尖落纸声响沙沙,君莫晓道:“还有一缕头发!” 那老人随即又道:“夜半入女子闺房!成何体统!” 声音又近几步。 文臻的脸几乎趴到纸上,乍看像在和纸上画接吻一样。 君莫晓,“眼珠子,眼珠子!” 燕绝呻吟一声,似乎要悠悠转醒,闻近檀默不作声,操起竹枕砍在他后颈上。 君莫晓:“……” 有人急道:“哎呀杨老,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计较这个,等把咱们殿下救回来您尽管骂!” 闻近檀:“这里,这里,贴这里合适!半明半暗!” 君莫晓,“哎呀我看这画总想着拔剑应战怎么办!” “砰。” 门板撞在墙壁上轰然巨响,推门的人用了大力气以为肯定是栓着的,结果一推就开,收势不住险些栽个狗吃屎。 一双手将踹门的杨长史扶住,文臻甜甜地道:“老夫子您小心。” 君莫晓风一样卷来,把杨长史往外推,“您老别进,别进,小心被弄伤!定王殿下没事了,我马上就把他扶出来!” 君莫晓的手劲很大,那老头踉跄后退,百忙中惊鸿一瞥,就看见“宜王殿下”正立在帘幕边,半个身子在帘后,手里一把剑,正斜斜指向他。 老头子惊出一身冷汗,下意识往后退,屋内一片狼藉也根本站不住脚,他退到门外,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外头围观的人也看见那“宜王殿下”,原本的半信半疑立刻成了实锤,呼啦一下往后便退。 门一关,文臻松了口气,活动活动已经酸软的手腕,君莫晓靠在门板上,长长出一口气,惊道:“累死我了……喂闻真真你画的是什么画,怎么看起来和真人一样,刚才随便瞄一眼,哗,差点我以为那剑要冲着我来了!咦这人脸熟啊,咦这不就是……” 她一抹脸上的汗,随手一指,随即一傻。 文臻头一抬,也傻了。 画呢? 帘幕犹在飘,画画不见了。 而门外,被推出去的杨老,偏生是个性子拗的,虽然看见了“宜王殿下”,也得了定王似乎没事的消息,却并不认为自己可以忘却职责,别人都让开了等,他推不开门,就转去窗子那边,猛地推开窗子,道:“宜王殿下,您把我们殿下怎样了!” 他一推,嗤啦一声。 屋内三人头一抬,闻近檀险些尖叫,被文臻一把捂住嘴。 画! 画忽然出现在了窗户上方,老杨那一推窗,画纸便撩到了他鼻子尖。 老杨只觉得额头上有什么白乎乎的东西飘啊飘,下意识抬头去看,文臻忽然扑了过去,大叫:“这位老先生你扯到我里衣了!” 循规守矩的老夫子,惊得立即缩手关窗。砰一声关上窗才站在原地发傻——还隔着三尺远呢,能扯到里衣? 他站了一会,将刚才发生的事仔仔细细想了一遍,越想越疑窦丛生,脸色慢慢沉下。 半晌喝道:“来人,将这屋子围住,派一批好手,直接进门!” 一个护卫头领愕然道:“宜王殿下在里面,这个……咱们还是等几位姑娘把定王殿下扶出来吧,听那话音殿下没有大碍……” 老头发疯了吗? 哪怕定王殿下醒着,也未见得愿意招惹宜王殿下,何必为难他们这些下人。 “去!” 外头杂沓脚步声起,文臻苦笑——功亏一篑。 时间已经来不及再容她纵横捭阖,轰隆一声,门被撞开。 烟尘弥漫里,文臻闭眼大喊,“哥哥我错了,画画送给你!” 杨长史一眼看清屋内果然无人,大怒,“给我拿——” “一副不够。”一个声音忽然道。 杨长史张大的嘴猛然一顿,一时不知道是该张得更大一些好呢还是赶紧闭上好? “你要几幅有几幅!”文臻接得飞快,“横的竖的飘的爬的躺的裸的想要画怎的就怎的!” ------题外话------ 友情提醒,请记忆力特别好的,前三本都看完的亲们,不要和这本进行太细致的细节对照。原因无他,作为一个生完孩子,前三本又跨度七八年的失智失忆失脑三失妇女,我实在不大可能记得前三本里埋过的那么多坑,回头一一去翻一来没有时间二来那些坑很可能当初写的时候没多想,有可能矛盾,有可能现在再想完美嵌入已经不大现实,所以目前能做的,就是大情节尽量呼应,小细节千万莫抠,大家当成完全独立的故事来看最好。不然每次看见评论区掘旧坑对照我就冒汗,会发出灵魂三连问:这是啥这是在哪里我啥时候写过这…… 第四十八章 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 “看多了也就那样。” “还有好吃的!蒸的煮的炸的煎的麻辣烫锅贴生煎小馄饨花甲鸡爪爱马仕炒饭无锡酱排骨德州扒鸡扬州干丝鱼香肉丝宫保鸡丁满汉全席蛋糕面包雪媚娘!” “雪媚娘听起来不错。” “那玩意现在缺材料,这样吧,他们走了我给你做扬州炒饭。” 屋子里,忽然出现,正漫不经心卷着一卷画纸的燕绥,眼光一掠杨长史,“听见了?” 老头咬牙,文臻觉得他下一个步骤应该就是死谏了。 “燕绝的口味真是越发有长进,”燕绥冲他微笑,“寡妇门都敢登,长史教导有方。” 老头咬着牙退出门去了,嘴里跟嚼了一包蚕豆似的。 燕绥慢吞吞把画卷起,自顾自坐下了,一点都不觉得这是人家闺房有什么不妥。 闺房真正的主人在他强大的气场压迫下,含泪拖着君莫晓退避三舍。 “哥哥什么时候来的啊?吃了吗?”文臻招呼打得无比自然。 燕绥瞟她一眼,“在你大喊宜王殿下的时候。” “真是不能背后说人啊,”毫无愧色的文臻感叹,“老话不错,说人人就到,说鬼鬼就来。” 燕绥点头,“是啊。大妹子。” 文臻眨眨眼。 算了,跟这人口舌上讨不到好。暗搓搓骂他是鬼有什么用,一转眼她自己也鬼妹了。 还是东北籍的。 身后一声呻吟,燕绝终于悠悠转醒,一醒来就看见燕绥。 他像看见鬼一样,霍然坐起,下意识伸手抹一把脸,抹出一手鲜红,他怔怔盯着自己手掌半晌,霍然起身,三两步就冲了出去。 随即文臻听到他在门外暴喝:“来人,驾车!” 呼啦啦一阵杂沓脚步来了,呼啦啦一阵杂沓脚步声去了。 卯足了全身劲儿想好如何交代的文臻,一股气儿吊在半空,感觉快要被噎死了。 这是咋了?燕绝跑这么快干什么? 文臻用一种“莫非我误打误撞你真是个鬼?”的眼神上下打量燕绥,燕绥倒一点都不奇怪,把手中画远远近近拿着瞧,似乎在揣摩这种奇异的画的画法,一边漫不经心地道:“他怕我趁机宰了他。” 文臻:? 又道:“还怕他自己控制不住想宰我,他又打不过我。” 文臻:?? “更怕被打成这惨样还得谢我,活活憋死。” 文臻:…… 敢情那位是有自知之明,知道遇上这位三哥怎样都是自己输,干脆自认倒霉,三十六计走为上。 这苦逼孩子,之前得是吃过多少血淋淋的亏才练成这一身王八功啊。 文臻感觉自己得到了重要的点拨,醒悟的后果就是赶紧去炒扬州炒饭。 这里是距离天京最近的驿站,经常承接各地官员以及出京王公的迎来送往重任,所以规模大设施好,食材也高级,对付一个扬州炒饭不在话下,米饭、火腿、海参、鸡脯、鸭肫、虾仁、瑶柱、笋、香菇,文臻一开炒,半个驿站都被惊动了,厨房门口路过的人越来越多,等到炒饭端出来,满街的狗都在扒门。 好的厨艺讲究的是色香味俱全,文臻的追求还要高一点,她所做的食物,必须不打滤镜也足够上美食杂志的水平,是以那一盘金黄柔润,红黄白绿诸色鲜明的炒饭端上来,就是连文臻自己都忍不住多欣赏一刻。 欣赏不能白费时间,顺便吃它个半锅。 最后除了留给君莫晓闻近檀的,只剩下浅浅能覆盖碟子底一层的炒饭。 文臻回来时,发现门外已经站了一溜护卫,就是上次那一群门板似的,叫什么,德容言工来着? 看那叉腿站姿,虬髯刀疤,蒲扇大手,粗豪嗓音,真真和德容言工四个字男才女貌,珠联璧合。 德容言工们挡在门口,一人举一把大勺子,做出要尽忠为主尝毒的姿态,文臻看那勺子的体积和每个人都要试一口的架势,感觉等试完燕绥大概只能舔碟子了。 所以文臻十分期待地把盘子往上托了托,眼神亮闪闪,并且绝不提醒他们这碟子是银质的。 吃吧吃吧好想看殿下舔碟子呢。 里头燕绥的声音传出来,“少一粒米,你们每人扣一月月银。” …… 文臻遗憾地看着德容言工消失,心想真是忠诚千金不抵月银一两。 燕绥又来一句,“厨房里应该还有两碗,送过来。没抢到的,送去龙骧营一个月。” 下一秒厨房烟尘滚滚,锅碗瓢盆合唱凶猛,刚被通知去吃夜宵的君莫晓披头散发拖着闻近檀狼奔豕突,一粒米都没捞着。 德容言工们很快再次出现,每人手里一汤勺饭。不多不少,加起来正好两碗。 文臻:……哥哥们我再也不嘲笑你们了。 做劳什子的护卫,出一本《论应对无良主子之一百零八计》吧,你们会发家致富的。 …… 油灯灼灼,映得炒饭柔润腴美,彩光流转,吃饭的人垂着脸,鼻端挺直如玉,眼尾的双眼皮宽且深,似一抹精致的扇面,灯光就是最好的滤镜,这画面配得起本朝书画大家商醉蝉妙笔一挥,一幅至少一万金。 不过某人心里配的图是大观园刘姥姥携蝗大嚼图。 文臻笑眯眯地看燕绥吃饭,眼神和表情洋溢老母亲般的慈爱满足。如果对面那位来一句“你怎么不吃”那就更完美了,她已经想好台词了,“只要你能吃得下,我就一辈子放了心。”或者来一句,“我去洗碗去,你且在此地,不要动。” 可惜文臻固然败絮其中,对面更是人面兽心,慢条斯理吃完饭,一边吃饭一边在思索什么,愣是一句客气话都没给她。 他对那副画的兴趣好像还比对文臻兴趣大一点,吃饭时还挂在对面,时不时瞧一眼。 文臻绝不会问他为什么要挂在对面,她并不想听见他回答:“因为看这个总比看你更下饭一点。” 她夸画,反正这画画的是他,他总不能自己毒舌自己。 “你瞧我这画,精致吧?立体吧?能抓住人物的精髓吧?你看我对你记忆多深,你上次的武器我就看见一眼,就画得一模一样……” “那不是我的武器。” “呃……那你下次用上武器招呼我,我给你再画一幅。” “我不用固定武器。” “那你用什么?” “诸般万物,随手可用,非要被一个死物捆住?” 文臻想装逼了又装逼了。 “比如?” “比如……”燕绥忽然一笑,那双眼角收敛眼尾舒展形状说不出的漂亮的眸子,眼神锋利又温润,忽然手指一弹。 文臻只觉耳垂一痛,一摸。 两颗豌豆,一边一个,像一对翠绿的耳珠。 不吃的豌豆弹人耳朵上,脸呢? 下一秒燕绥走过她身侧,捏了捏她耳垂,笑道:“炒饭别吃太多,瞧你肉多得,耳垂都这么胖。” 文臻心想刚才怎么没试试在炒饭里下毒呢?闻探里有一种好像很适合他,吃完会烂舌头那种。 忽然觉得不对,这两豌豆怎么手感这么硬。 手指略微用力,豌豆皮碎裂,里头两颗小小的黑珠子滚了出来,文臻不敢用手拿,用手帕拿了端详,那丸子像珠子又像药,坚硬泛黑紫色光泽,一点幽幽苦香散发,不像什么坏东西。 她看一眼燕绥的背影,并不打算问他,燕绥这个人她也算了解一点了,脸上飘着春风和润,眼神里写满“你们这些鱼唇的人类”,最不耐烦的事就是解释,问多了能被他嫌弃到大荒去。 她看着燕绥的背影,总觉得这家伙夜半出现在这里,绝不是巧合,更不会是好心来给她解围的。 然而她不想掺和,和这些天潢贵胄碰上绝没有好事,上次是刺客,这次还是有刺客。 想到这个,她忍不住和燕绥提了一下先前疑似有人对燕绝下手的奇怪事情,燕绥却完全没兴趣模样,说到最后文臻不断怀疑是不是自己小题大做大惊小怪,是不是刺客这种事在东堂和吃饭喝水一样不值一提。 “陛下共有儿女十五人,现在只剩下一半,死因千奇百怪,死期连绵不绝,从呱呱落地的婴儿开始死起,最近的一个是去年因贪墨案被圈禁后自杀的老六。而因为刺杀而死的,最起码又占了一大半,就连太子,都曾被利剑当胸,险些丢命。” 言下之意,文臻接连遇见的这两次,都是毛毛雨级别。 文臻刚想矫情兮兮感叹一句愿生生世世莫生帝王家,便听见院子外头一阵马蹄疾响,正奇怪三更半夜怎么也有人赶路这么急,还有这马蹄声怎么这么重,院子门就已经被拍响。 还没等驿站这边的人去开门,德容言工就先过去了,随后刀剑铿然连响,呼叱声不绝,竟然是话还没说几句,便打起来了。 文臻眼皮连跳,心想这位当真是个天字第一号的惹事精。 外头热闹了一阵,随即文臻听见了林飞白的声音。 “燕绥,你有完没完?皇城三百里地界,不够你折腾了是吧?” 音调依旧冷冷,文臻却觉得听出了气急败坏的味道。 “想多了啊,”燕绥笑吟吟道,“山高水远,天寒地冻,远路难行,自然要有故人驿站相侯,来来,薄酒一杯,祝林侯此去,边关纵横,建功立业,一别经年,再会无期。” 他嘴里说着薄酒,手上却只一只炒饭碟子。一句话前半段听着胡扯,后半段听着冒烟。 靴声橐橐,火光闪动,深红的火把轮廓烂漫,那人身形镀于其中利落修长。 林飞白并没有走近前,只是远远看了这里一眼,那一眼扫过文臻,文臻只觉得如刺如刀,不禁挑眉——她有什么时候得罪他吗?瞧那小眼神恶意满满。 “殿下,”林飞白道,“你费尽心机,中伤抹黑,将我逼出天京,真以为从此这一池水就浅平可供你纵横了吗?” “庙小啊,供不下林侯这股大风,还是去您父亲那儿捭阖吧。”燕绥的笑意在眉梢眼角闪动,冷意十足的动人,“不过你有一句话说错了,费尽心机,真真是谈不上,我只是说了几句话而已。”他叹息,“谁叫娘娘那么敏感,令尊又那么小气呢?” 文臻想,这两位对骂也如此迂回,“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是这样用的吗? 林飞白不再说话,夜色火光里微微绷紧下巴,线条凛冽如刀。 冷凝肃杀的气息慢慢弥散,空气里似乎拉紧无形的丝弦,勒得人喉间发紧,会武的握紧武器,不会武的缩进阴影。 林飞白却并没有动手,片刻后他转身便走,最终只硬邦邦丢下一句。 “山**下雪之前,我会回来的,在此之前,记得多睡几个好觉。” 燕绥并不回答,似乎在哼一个小调,音调轻快,显见得心情很好。 文臻却在想林飞白走之前又看了她一眼,是什么意思? ------题外话------ 本章里,文臻慈爱地看着燕绥想的那句话,纯粹是占便宜。分别化用了傅雷家书里“只要你坚强,我便一辈子放了心。”以及朱自清名篇背影里“我去买橘子,你且在此地,不要动。” 第四十九章 美人开会 很快文臻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在又给燕绥做了一份云吞面之后,燕绥才懒懒地告诉她,林飞白因为肖想他老娘德妃娘娘,被他那个视德妃娘娘为女神的老爹给派人拎回去了。 文臻:……您逗我呢? 相信母猪会上树也不能信林飞白会调戏德妃啊。 再说世上有这种满脸兴味说自己老娘绯闻的儿子? “他给德妃娘娘献了一方绣品,德妃娘娘见闻广博,认出这是西洋女子才有的私密之物,一般只能由情人赠送,本来这事也就是林飞白那傻子孤陋寡闻,德妃娘娘视他如子,又事关自己的清誉,自然要代为遮掩。不知怎的,却给御史知道了,参了林飞白一本,觊觎宫妃也好,不敬长上也好,反正都对的上。本来嘛,他都老大不小了,在德胜宫整日泡着,德妃娘娘指哪咆哪,像条发情的狗狗,谁没个想法。正巧,林擎派来给德妃送寿礼的人本来应该走了,因为林飞白频频遇刺便多留了一阵子,呆久了,事情便掩不住了,林擎知道后,当即给陛下上书要求锤炼儿子,这不,小林就去山**了。”燕绥把擦嘴的手帕仔细叠成四块,嘴的上下左右一边按一下,“你看,真巧。” 文臻:…… 巧你妹! 我就说我那bra到底要玩什么花招,原来在这里等着是吧? 和bra过不去了是吧? 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 文臻呵呵笑,“西洋女子。” 又笑,“情人赠送。” 你怎么不去写情色小说呢? 德妃又怎么知道这些?御史又是怎么知道的?送寿礼的人怎么忽然就耽搁了? 你这是作妖呢作妖呢还是作妖呢? 这几日跟定王上京,私下也听了一肚子八卦,比如德妃娘娘的庶女逆袭传奇,比如神将林擎对德妃娘娘数十年如一日的忠诚,比如每年神将都会提前三个月给娘娘送寿礼每次寿礼都极尽奇珍或者巧思今年的寿礼中就有来自南洋的宝石果,比如德胜宫那位娘娘投桃报李对神将之子的关爱胜过亲子,比如因此那位殿下吃醋和林飞白固然关系恶劣,连带自己亲娘都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 现在好了,一件内衣,生出一朵硕大的烂桃花,赶走了林飞白,少了一个盯梢狗;尴尬了德妃和林飞白,以后再见面如何自处?离间了神将父子,心中有刺再一起上战场难料后果。再往深里走走,免不了还要影响神将和德妃之间的关系——这才是燕绥的终极目的吧? 她还不知道自己一件内衣能把一国皇妃上将坚不可摧的联盟轰出一道缺口呢。 该说自己运气太好还是燕绥太妖? 这人把握人心太准,知道以林擎和德妃特殊的关系,只有涉及桃色的事件才最有效果,什么都可以解释,唯独心思越解释越像抹黑。 他也许看见那件与众不同的内衣第一眼,就想好了全部的步骤,算准了林飞白对他的事情戒备敏感,故意引林飞白出手,算准林飞白必定要去拿给德妃瞧,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吹了妖风埋了梗,硬生生把林飞白的无心举动染上一抹桃色。 难怪林飞白走的时候看自己的眼神,那已经不是刮骨刀了,那是四十二米大刀。 只因为看见了她的bra那一眼。 东堂眼看要变天。 文臻现在理解了很多人看见燕绥时的眼神。 妖怪啊。 妖怪很快就走了,表示她没事多精研一下厨艺,迟早还是要做他的厨娘的。 妖怪留下了一个盒子,表示这是对她提供黛安芬的谢礼,皇子殿下的谢礼,文臻表示很感兴趣,当即笑纳了。 燕绥一走,文臻就迫不及待打开了盒子。 月光穿窗入户,盒子里的东西果然珠光宝气,璀璨逼人。 一个金镶玉的肚兜。 “赶明儿事成,赔你一个金镶玉的肚兜。” 哦呵呵,坏事干完,分赃来着。 殿下记性真好,说话真算数。说送肚兜就送肚兜,说金镶玉就金镶玉,肚兜上真金白玉,重逾十斤。 文臻很想把这件衣服给扔他脸上去,或者做一件金缕玉衣,送他马上穿上。 谁爱穿谁穿,反正老娘不要! 后来。 后来文臻点上一盏灯,开始兢兢业业抽金丝。 好歹是金子做的,融成金块也是钱。 做细致的手工活能沉淀心情,文臻现在就是想静静心,理一理思绪。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今晚的事情,原本应该是冲她来的。 因为那间房原本应该住的是她,临时换房的事情没人知道,定王也不过是遭了池鱼之殃。 那么问题来了,她一个小厨子,身无长物,哪里被人盯上了呢? 是和那天那座无名山上的遭遇有关吗? 因为那一场让人不安的遭遇,她不得不回了闻家,就是为了躲进闻家的羽翼,甚至试图托庇于皇宫,怕万一她无意中撞着了什么,好逃过一劫。 时间久了,就算人家盯着她,看她始终一脸懵,也许就能算了。 现在看来,这事儿还没完。 一旦离开闻家,事端立即就来了。 有人始终在窥视着她吗? 文臻发了一会怔,终究心绪有些烦乱,丢下肚兜,出门转转。 外头现在灯光明亮护卫来去,安全得很。 文臻出了院子,没走几步,就听见大门外又是一阵喧闹,随即驿丞再次慌慌张张穿好衣服迎了出去,想必又有什么达官贵人要来驿站投宿了。 很快驿丞就接进来一批人,文臻远远看着,来者从人很少,衣着也素朴,但寥寥几人,气度非凡。尤其走在前头的一个,身量极高极瘦,穿一袭半新不旧的青袍,广袖飘举,步态不疾不徐,偏头说话时露出的半边脸线条温润,气质温煦,耀得连弯腰和他说话的驿丞都笑容生辉。 他略走近了些,看着年纪已经不小,鬓角一星微霜,却霜得风华独具,像煦煦暖阳下的青竹,叶尖点染明亮的光斑。 文臻来到东堂至今,自然见过美人,比如第一眼看见的燕绥,那是近乎完美(性格除外)的惊艳,美到有攻击性,在短时间内,脑海里满满的只能有他这个人。 然而这个男子,看着他的时候,却让人脑子放空,熏熏然,安安然。 文臻忽然觉得,有些困了。 她看着那行人被驿丞恭敬地引到剩下的一个院子里,便准备回去睡觉。 她一转身,忽然觉得方才似乎有什么感觉很熟悉,但是再回头时,那中年男子已经转入院门内。 文臻只得回房,但走没几步,门环竟然又被敲响,驿丞一脸苦相地去迎接——今晚这迎来送往,热闹得过年一样。 片刻后他脸更苦地回来了,去找燕绝,随即他被燕绝用一双臭靴子给砸了出来,燕绝的咆哮声惊天动地,“让!让!别说屋子,本王的坟地也让给他!” “不敢说让,不敢说让,只是请几位随从将就挤一挤,挤一挤……”驿丞顶着一只散发着咸鱼味道的臭靴子,脑袋快要点地地退出来。 文臻叹口气,心想果然今晚是别想好睡的。 只是不知道来者何人,能让跋扈皇子都让房间的,身份一定不同寻常吧? 果然过了一会,有人通知文臻,有新客要入住,请几位姑娘挤一挤,腾两间屋子出来。 文臻二话没说,干脆和闻近檀住到君莫晓屋子里,把比较对外的两间让出来,但那屋子实在是小,只放了一张床,君莫晓和闻近檀的丫鬟也被从自己屋子里赶了出来,挤在地铺上,屋子里实在连个踏脚的地方都没有。 文臻只好又出门去“散心”了。 这驿站有两个院子,院子之间有一个小小的花园,她记得花园里有石桌和石凳,正好白天在厨房里现卤的鹅掌鸭翅头头颈颈什么的也差不多了,干脆喝酒去。 结果在厨房翻了半天居然没翻到酒,只好干啃。 今夜月色正好,在玉色的石桌上覆了一层霜,四周花影簇簇,粉色骨朵横斜飞逸,似要将粉拳捅破那一轮浅黄色的月,风阵紧阵缓,携似有若无的奇香,似乎是昙花,也不知道在哪个角落幽然绽放。 春夜太好,好到文臻都快不好意思把那油腻腻的纸包往桌上放。 不远处隐约有语声,似乎就在君莫晓房间附近,但很快又消失,文臻听了一阵,霍然回首。 然后便在错落斑驳的花影里,看见其后那个颀长雪白的人影。 文臻叼在嘴里的鸭翅猛地翘了翘。 那一棵花树是杏花,轻红薄绿半收半歇,花枝挺高,掩住了男子半边脸,另半边却依旧让文臻咔嚓一下咬断了鸭翅膀。 幸亏嘴里有骨头,不然可能咬到的是她自己的舌头。 今天晚上是美人开会吗? 那人只立在那,杏花天影里,一抹唇角笑意浅浅,天光都似因此清透明澈。 似这月光拢寒水,如那云飞举长天,三千里碧流过雪野,亿万株琼花生高崖。 干净,清灵,隽秀,出尘。 文臻心里把自己贫瘠的形容词翻了个遍,觉得书到用时方恨少。 更关键的是,这个人给她一种熟悉感,却确实没有见过。 对方对她笑了笑,提了提手中的酒壶,温声道:“你有鸭翅我有酒,换否?” 文臻也笑了,敲了敲桌子,“为什么要换呢?我的鸭翅配你的酒,一起吃不更好吗?” 花影摇动,男子微笑走近,将手中两个精致的酒壶搁下,轻轻一揖,“方才说笑了,在下唐鄞,是今晚令姑娘失去宿处的恶客,为表歉意,本想送这两壶三春酿给几位姑娘赔罪,不想听说姑娘来园子里了,想着厨房里的卤水似乎也没了,这才追了来,想……”、 文臻目光亮亮看他的酒。 “……蹭只鸭翅儿吃。” ------题外话------ 潇湘评论区过一阵子应该还是会开放的,到时候别忘了给我留下爱的纪念哦 第五十章 为谁动心为谁忙 文臻没忍住,“噗”一声笑出来。 唐鄞也笑,坐下来给她倒酒,又道:“方才还是说笑,只是猜着姑娘既有了好鹅掌鸭翅,若无酒未免太煞风景,想来中了姑娘心意,鸭翅儿一定少不了我的。” 他接连三句,三句都拿鸭翅儿抖包袱,为人风趣自不必说,更难得风度极佳,口齿明晰,文臻自来东堂,总觉得古人道德品质不谈,但性格多半沉闷,难得见到这么轻松的人物,更难得这人如此美貌,气质近乎圣洁,言谈举止却如此亲切接地气,但还丝毫不损风神,简直也算朵奇葩。 这让她因为某人形成的“尊贵=难缠”世界观瞬间受到了巨大的轰击。转眼便要碎在了这唐公子的雪白长袍下。 唐鄞是那种外形和行事相差十万八千里的类型,顶着张高贵如立云端的脸,人却十分自来熟,有种很容易就让人放松的特质。文臻把卤菜推给他,他给文臻斟酒,两人从鸭翅说起,谈卤菜的腌制和火候,又谈酒的酿制和种类,再从燕绝谈到朝堂,从朝堂谈到民间,到最后士农工商、土木建筑、属国异域、外交内政……唐鄞几乎无所不知,虽浅谈辄止,但也听得出博闻广记,信手拈来,如数家珍。大多数时候他说文臻听,毕竟她一个现代人,又刚来不久,实在也是插不上话,但唐鄞竟然这样也能照顾到她,时不时抛个她能回答的有意思的小问题给她,让她不至于觉得被冷落或者被低视,竟然也算相谈甚欢。这人还十分善解人意,发现文臻于厨艺一道尤其有兴趣,便又和她分享传说中《伊脍要术》中的奇珍异脍,最后文臻竟然发现他连怎么做小饼干都能听懂并且能举一反三,竟然和她建议用特制的桶可以更好的打发黄油,文臻仔细想了想,发现居然真的具有可操作性! 简直了!有一瞬间文臻觉得自己的眼睛一定变成了今夜的星星,荡漾在这个奇妙男人的眼眸里。 善解人意也好,幽默风趣也好,都不如这种可以跨越时代和空间的思想的交融,仿佛荒野中长久行走的孤独旅人,终于听见这天地间最亲切的人声——穿越者的孤独深藏灵魂,那种举世滔滔非我归属的寂寥和失落无人能懂,一旦有人能够实现部分互通,便仿佛心灵有靠,而天地生花。 三春酿并不烈,否则也不会被这个极有分寸的男人用以赠送女子,文臻也喝得不多,她事先已经按照闻至味教的方法验过无毒,但出于天性的审慎警惕,便是如此心荡神摇时刻,也没有因此多喝几杯酒,但文臻觉得自己脸似乎已经有些发烫了。 她手背按按脸颊,想着这春夜花香酒香也醉人,恍惚里也不记得都聊了些什么,仿佛唐鄞说今夜这驿站分外热闹,又和她推荐这境内名山,然后就着山又聊了一阵,最后唐鄞说她有酒了,致歉之后,亲自搀扶着她回去歇息,其间放下了衣袖,礼貌地不接触她的肌肤,行走在灯火辉煌处,在月洞门口便微笑和她道别。 文臻荡漾着一脸痴汉笑,等他转身后,便背靠着月洞门,狠狠抠了抠嗓子,将今晚吃的东西都呕了出来。 用闻至味教的方法试了又试,确定确实是没问题的,她才叹了口气。 一时心绪复杂,不能说是庆幸或者欢喜,倒有几分对自己的淡淡鄙弃 在这美好的春夜,遇见这么美好的人,明明心花都要开了,还要自己浇一盆冷水。 太史阑说过她,看似甜美乖巧得让人想掐一把,其实冷心冷骨时时恨不得掐人家一把。 孤儿的出身,研究所小白鼠的遭遇,再加上天性里的多疑和冷漠,让她似乎已经失去了信任和爱的能力。 她在月亮下痴痴坐了很久,看那薄雾浓云花未收,良久才回房睡觉,随便找个地方一躺,很快就开始做梦。 梦里她在潭水里荡啊荡,抱着两根雪白的大腿,忽然水声大响如瀑布轰鸣,一抬头看见燕绥直挺挺砸了下来,倒立在她面前,递过来一样东西,文臻一看,绣着鸭翅的金丝肚兜! 文臻活生生被吓醒了。 呀呀呸! …… 这一夜之后似乎再无事发生。 只在后半夜,有鸟花间轻鸣,有人遥遥作歌。 有人在驿站里默默等候,看见远赴山**的车队便悄然离去。 有人在月下磨石雕刻,问一声人当真走了么? 有人在楼上点亮纱灯,灯上垂翡翠无事牌。 有人推窗见月,看一眼那翡翠碧色在灯光下晕染如碧水流波。 有人立在半山,看那脚下众生心思各逞。 有人回望天京,鞭梢凝露,月色下面容冷若霜雪。 …… 次日,留下的定王护卫,护送文臻等人,一日驱驰,终见天京。 临走时文臻并没有看见中年帅大叔和青年白月光,她觉得吧,不看也好,一看就不是和她一个世界的人。她的梦想是东堂某饮食连锁店老板娘,而不是在谁的后院做谁的妾。更不要说人家不过萍水相逢,也没见得多看她一眼来着。 她心底那一池不是春水,黑墨墨的都是乌贼汁,就不要拿出来贻笑大方了。 文臻抬头看见天京那分外高阔的青灰色城墙时,心中涌起奇异的感觉——这是一个陌生的国度,她真的落入了时空的不知名的罅隙,从此之后便是星际浪旅,得了自由,却永不能回。 等她在这陌生国度,博一处清净田园,她相信,终有一日姐妹会相聚,到那时,总得有个院子,供君珂玩游戏,供景横波跳舞,供太史阑健身。 在此之前,先好好地活吧。 君莫晓闻近檀易人离留在宫外,住进了闻至味在京中的宅子。文臻计划和她们合作开店,把火锅先推行开去,当然在此之前,先要进宫好好当差。 入宫的程序并不复杂,她说到底只是个小小女官,只比宫女高级一点,在女官体系中目前也在底层。宫中但凡出纳、典籍、礼仪舞乐、衣裳首饰、瑞宝符契、制膳医药、帏帐茵席、舆辇羽仪……事无巨细,都有人管,加起来是庞大的多达数百人的女官队伍。 但说普通,她的身份又略特殊一些,毕竟中途加塞,来自积年御厨总管的闻家,担负着调理陛下胃口的期待,所以被先带到了凤坤宫,据说皇后娘娘一早就说过要见她。 文臻进入东堂皇宫的时候,颇有些失望。倒也不是不华丽不讲究,东堂尚水德,主黑,宫中诸般建筑装饰,黑色占了很大比重,因此便显出了几分阴沉肃杀之气,文臻跟在定王身后一路走着,心想难怪皇帝身体不好,难怪燕绥不爱在宫里,这谁呆在这么压抑的环境里,也要内分泌失调啊。 凤坤宫和皇帝的寝殿遥遥相对,位于皇城中心轴线正中,真正的母仪天下,尊贵无伦。据说这位娘娘和陛下算是患难夫妻,当初陛下并非受宠的皇子,而是太子暴毙,诸子争位,鹬蚌相争之后捡便宜的那个。当年没少受诸位兄弟磋磨,皇后出身大族,本是诸多皇子追逐的对象,却弃诸位实力王爷而选了那个荏弱皇子,多年不离不弃,陪他一路风雨直至走上人间最高处,所以她生的皇子落地便封了太子,陛下对她一向尊重有加,更难得这位一心冲着贤后的名头去,一心一意想要死后封号孝贤,事事处处都以前朝贤后为标杆,不争不抢,大度能容。最为人传颂的是当年德妃进宫,钦天监说不祥,皇后亲自向天祷告,愿以十年寿换业消罪赎,令陛下能得所悦者相伴。德妃才能进了宫。 不争不妒到了这地步,可算奇观,文臻觉得,不管别人信不信,反正她是不大信的。 瞄一眼燕绝,这位王爷头上还带伤,现下眼袋挂在腮帮上,腮帮垂在嘴角下,一脸的欲求不满。关于昨晚的事,一大早他也问过文臻,文臻一脸无辜地反问他,“殿下问这个,是打算给我姐妹三人抚慰费吗?” 燕绝的嘴角当即就控制不住一阵乱抽,没来由居然被问出一阵心虚。 他对昨晚的事记不大清,就是自己去附近镇上喝酒,他喝酒不喜欢一个人独酌,必得找个热闹地方才行,他也知道自己身份要紧,一路上都护卫成群小心翼翼,太平无事回到驿站,便松懈了,正巧路过了闻近檀的房间。 驿站毕竟是临时驻扎之所,不可能内外分院,当时那姑娘正宽衣准备就寝,她也忘了这里不是闻家,没有先吹灯,灯光把曼妙身形映上窗纸,被燕绝看了个正着。 向来酒色相连,更不要说燕绝本就寡人有疾,当即脑子一热,挥手令护卫原地不动,自己摸过去了。 没走几步,就脑子一昏,然后感觉自己被推进某个屋子内,尖叫,巨响,砰一声,金星四射,再醒来就看见他的恶魔哥。 真是一段令人完全不想回忆的不美妙体验。 而文臻帮他补了另一段更不美妙的过程,在她的描述里,自己姐妹们看到定王殿下闯入闻近檀房间,被一个黑衣人袭击昏倒,姐妹三人齐心协力,奋不顾身,与歹徒展开了艰苦卓绝的搏斗,眼看不敌,宜王殿下赶到,殿下神勇无伦,一照面就险些灭口刺客,在她们的提醒下,为了保护弟弟和刺客展开了投鼠忌器的周旋,最终安全救下定王殿下,遗憾的是因此也让刺客逃之夭夭。 这个版本一大早文臻就和杨长史讲述过了,此刻再更新一遍,进行了bug修订和文笔润饰,感觉更好看了些呢。 燕绝听得一脸便秘,感觉这个浮夸的本子活生生把自己卷吧卷吧蹂躏在燕绥太阳般的光辉下,成了一个画花脸的丑角,戏份还是打酱油那种。 他忽然对文臻产生了一种熟悉感,但这种熟悉感绝不是那种“我好像见过妹妹”的旖旎套路,更接近于“这大忽悠的坑法好生眼熟”,想来想去,似乎和自己的恶魔哥差相仿佛,虽然气质风格相差十万八千里,但精神内核不离其宗。 燕绝把手拢进袖子里,大步生风,不动声色地拉开与文忽悠的距离,任文臻的小短腿追得艰难——他现在不想看见她,一点都不想。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进了凤坤宫,燕绝干脆不等文臻先进去,呆不了一会儿便出来,道一声,“你自己进去,我还得去见见我母妃。”便匆匆走了,文臻看看四周,并没有导引的宫女,忍不住翻个白眼。 定王殿下对她真是太没绅士风度了。 她是穿越女主啊! 说好的皇家九龙人人爱的呢? ------题外话------ 本章并不纯粹是流水过渡,某种程度上很重要,仔细看。 从明天开始,文臻的皇宫地图开启。 但皇宫地图也不是大地图,这本书和宫斗半毛钱关系都没有,她的主要天地在朝堂和民间。 本书地图不大,格局不小,人物关系比较复杂,v前一直在挖坑铺线,比较耗耐心,v后就先谈谈恋爱吧。 所以,甜头都在后头呢,不要急。 计划六一入v,啊啊啊我不想万更! 第五十一章 文臻VS德妃 没人理,那就自己进去呗。 凤坤宫地方很大,一进进宫门一座座高槛,跨得文臻腿酸,不过宫殿虽大,伺候的人却不多,据说,皇后还很俭朴,嗯,这也是贤后居家旅行宫斗抢孝贤必备法宝之一。 越过数道红门,迎面一座小小花圃,文臻终于看见一个人,是个中年妇人,鬓角微白,穿一件半新不旧的墨绿色掐月牙边弹墨绫裙,相貌依稀可以看出年少时的秀丽,微微有些清瘦,正拿个喷壶浇花,看见文臻进来,便笑了,放下喷壶正要说什么,忽然身子一晃。 文臻下意识手一伸扶住了她,看看她脸色,笑道:“这位姑姑,您这气色好像不大好啊。要么,吃点甜的吧。”便从口袋里掏出一小袋自制的糖果。那糖果是她在驿站抽空做的,棒棒糖,自己做的模具,采了一些当季的花瓣,桃花月季蔷薇迎春等等,熬蜂蜜和糖,做出来微黄晶莹,如琥珀软玉,嵌深红浅红金黄粉紫诸色花瓣,美得君莫晓当场看见就鼻涕冒泡。 文臻特意带了一袋进宫,此刻拿出来,那妇人果然眼前一亮,接了在手里细细地瞧,叹道:“凝玉蕴芳,妍美永固,这糖别致又美丽,简直让人想为它写诗。”又问,“未曾见过这种糖呢,姑娘自做的吗?当真手巧,只是不知这糖叫什么名字?” “这糖啊,内藏花瓣,香色永存,象征着宫中娘娘们绮年玉貌,青春永驻,是我特地做了来敬献给宫中贵人们的,所以,我叫它固春糖。”文臻笑眯眯地道,“也就图个好看好口彩,真要论味道,那还是个糖。” 妇人笑起来,眼角纹路弯弯都是如水温柔,笑着拍了拍文臻的手,道,“手巧,心也灵,嘴还甜,是个妙人儿。” “这位姑姑怎么称呼?可否带我前去参见皇后娘娘?”文臻有点不好意思地道,“我是奉诏入宫的闻家女,名真真。特地来向娘娘请安。” 那妇人笑了笑,缓声道:“知道,只是今日不大方便,要么你便先回吧,改日自有宣召。”又指了指那袋糖,“这是个新鲜东西,姑娘可介意赠我凤坤宫一些?” “您不嫌弃,我就很欢喜了。”文臻干脆地把整袋都递过去,笑得眼睛弯弯。 “好孩子。”妇人慈和地道,“既如此,你便先去尚宫处应卯,让尚宫安排你,孙姑姑。” 她说话声音不高,不疾不徐,让人想起春风涣涣流水潺潺,长远的静的却又流动不绝的,从心间轻轻地过了。 一个年岁和她相仿的妇人,从一丛花后转出来,笑着挽了文臻的手,道:“随我去尚宫局吧,今日早些安顿下来才是。”手臂轻轻一挽,便将文臻挽走了。 文臻也便道谢,随她出去,并没有回首看那妇人。那孙姑姑是个热情人,自带她去负责安排女官的尚宫局,又嘱咐她这几日先不要乱跑,多学学规矩,至于什么时候给陛下调理饮食,则要看陛下自己的意思,不必急。 文臻认真听讲,适时询问,态度积极认真,表情乖巧投入,那孙姑姑神情十分满意。 走没几步,孙姑姑忽然停住脚步。 一瞬间文臻感觉到了她像个在自己领域内漫步的母兽,遇见天敌开始炸毛。然而那毛炸得隐晦,面上依旧扯一副八风不动的笑,看向花丛后转出的一个宫女,淡淡道:“菊牙,这个时辰你不在德妃娘娘面前伺候,跑到这里来做甚?” 菊牙瞥她一眼,并不答话,倒仔细看了文臻一会儿,她的目光是宫中女子少有的放肆大胆,体态举止也分外不同,透着一股入骨的媚意,本就极盛的容貌,越发艳丽逼人。 她看了多久,文臻就对她笑了多久,目光杀这种事可吓不了她——谁能杀得过太史阑? 那菊牙看了半晌,见这姑娘始终一脸不知利害的傻白甜,才一撇嘴,道:“听说宫中来了新客,娘娘打发我来瞧瞧。闻女官,你方才可是献给凤坤宫一种新糖?凤坤宫也真是,收了新人的供奉,也不说回个礼,德妃娘娘协理六宫,皇后娘娘年迈疏忽的事,自然该她来弥缝。”她招招手,身后两个小宫女端上两个大大的托盘,托盘上红绸布下方方正正,堆得山高。 “闻女官,”菊牙道,“听说你手巧心灵嘴也甜,知道给人送糖,那自然该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娘娘也有糖赐给你,你就在这里吃了吧,也好把嘴吃再甜些,说不定陛下见了你能更欢喜些。” 红绸布掀开,两大盘的糖,做得方方正正,浑然一体,每块都像个小纸箱大,大抵得有十几斤,先不说猛地吃十几斤糖会不会出问题,这糖造型就让人无法下嘴,上嘴舔能把舌头累断。 文臻觉得之前的宫斗戏一定是看得不够多,怎么这位娘娘折腾人的操作这么骚呢? 孙姑姑的脸色比那黄褐色的糖块也差不了多少了,上前一步,怒道:“菊牙,你这是折腾人呢?这不是你们德胜宫的宫女,这是女官!” “孙姑姑。”菊牙慢条斯理地道,“我刚才说了,这是娘娘赐的。” 孙姑姑怒视着她,胸膛起伏,文臻看着面前宫女锲而不舍端着的盘子,弯起嘴角。 瞧,气成这样,也没让人把盘子撤下去,也没敢有别的动作呢。 “闻女官?”菊牙果然笑容如菊花,露出一嘴牙。 “娘娘赐,不敢辞。”文臻躬身,双手接过盘子。 “是个聪明的。”菊牙的语气仿佛她才是女官而文臻是宫女,“那就在这儿吃完吧,我在一边伺候着。” “现在就要吃完吗?”文臻面有难色。 “是呀。”菊牙笑眯眯看她,“娘娘赐糖,这是何等的荣耀,你如此推三阻四,是要藐视娘娘吗?” “不敢,”文臻恭恭敬敬地道,“那一时半刻恐怕吃不完呢。” “那就慢慢吃。” “可我还想去德胜宫请安……” “吃完了再请安也是一样。” “那真是可惜了的。”文臻咕哝,“我还想去给娘娘献传说中来自《伊脍要术》的传奇七日美容瘦身方呢。” 说完她就自己找了个干净石头坐下来,端起一个盘子,拔下发簪,撬了一小块下来,慢慢吃,一脸舒畅地赞美,“不愧是德胜宫做的糖,真是甜,还加了松子,香气澄净,好吃。” 菊牙瞪着她,好半晌才忍不住问:“什么方子?” “好吃好吃。”文臻笑眯眯嚼糖,好像没听见。 “我问你,什么方子!”菊牙提高声音。 文臻无辜地抬头看她,“娘娘赐糖,这是何等荣耀,我要专心地吃,菊牙姑娘故意打扰,是要藐视娘娘吗?” “你……” “要么,菊牙姑娘就来一起分享娘娘的恩泽,我这人不小气,分一半给你。”文臻吃得专心,头也不抬,“咱们虔诚一点,快一点,一天一夜大概也就能吃完了。来,菊牙姑娘,这石头也分一半给你,快呀,早点吃完,我也好早点去向娘娘献方呢。” 菊牙瞪着她手中只啃了蚂蚁大一小点的糖,那神情大抵是想把那糖砸到文臻头上。 孙姑姑的青面獠牙早已恢复成了慈眉善目,慈眉善目地站在一边微笑,演菩萨像个十足十。 “行啦。” 节奏独特,尾调曳长的声音一传来,刚才还浑身戾气的菊牙就像被按了暂停键,立时低眉顺眼退到一边。 文臻笑眯眯嚼碎了嘴里的一小块糖。 这些古人啊,不装逼能死吗? 好奇,好奇就自己来看看就是了,非要弄个宫女玩一出狗仗人势戏码,总是把自己放在案几上低头看人的姿态,只会显得脸大腰粗啊亲。 不急不忙站起身,一抬头,也忍不住晃了眼,恍了神。 神经病的妈,果然也美得不大像人。 只是美人怎么穿得这么接地气,春寒料峭,套了件松松垮垮一口钟式样的大袄子,半点腰身不显,双手还拢在袖子里,裤子是方便走路的窄脚裤,窄脚裤居然配的是一双精巧的小鹿皮靴。 有那么一瞬间文臻险些以为这位也是穿越人,瞧这身装扮,她来东堂就没见谁这么别致的,写意风流又利落,居然有点潮。 德妃也没插戴珠宝,只头发拢起,戴了个绣花珍珠抹额,那珍珠滚圆硕大,颗颗生晕,然而还不如她肌肤细致玉洁,神光离合。 如果说第一瞬间文臻还觉得皇帝和神将的眼光有问题,此刻她就觉得这两位能当上皇帝和神将果然真真是有道理。 那女子拥有截然不同这个时代的风采,不像个宫妃,什么都不像,她站在那里,天地间光辉不在,天地就只能剩下她一人。 “方才是菊牙逗你,我让的。”德妃果然哪里都不像个妃子,说话直接得让人没法接,“当然,如果你没有办法解决,真去吃糖了,我也不会拦,甜死活该。” “娘娘啊,”文臻一点都不生气,“您可真调皮。” 德妃笑看她一眼,“怎么,觉得我性情直接,就想着活泼一点套近乎?”她笑着指指文臻,“别揣摩我,我这人没什么好揣摩的,我要人死或者活,没有理由你懂不懂?” “懂,不过您也别把我想太复杂。我只是觉得,一个人能否在宫中存活,靠的是自己的谨慎和价值,我是个对娘娘有价值的人,也是个有点意思的人,宫中寂寞,娘娘不想活得有意思点吗?就这么把我折腾死了,回去再和千篇一律的深宫日子作斗争吗?” “每个人都觉得自己不是废物,都觉得自己有见识。但总得让人看见。”德妃摊开手掌,“七日美容瘦身方呢?” 文臻立即从怀里抽出一个单子递过去,殷勤地道,“草木果实,顺应天时,都有其本元最盛的时辰。所以这汤的熬煮,也得在特定的时候,须得在丑时三刻入锅,而里头的所有材料,都必须切碎成指头大小块,事先用洗米水淘洗一遍,无根水淘洗一遍,再用刚从井里打出来的最新鲜的水淘洗一遍,这汤熬煮好之后,每日还得搭配不同的食物,食物的制法也各有讲究,再者,最后一点,就是制作这些只能假一人之手,人多了,调配用料手势轻重总有区别,对效果有影响,而且得心灵手巧,姿容美貌的女子来做则是更好。” 菊牙在一旁听着,不知怎的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你别的也罢了,但这最后一点我可想不通,美貌和做吃的有什么关联?听说你厨艺不错,可我瞧你长得也不怎么样啊。” 文臻:…… 好好好你好看!你全家都好看! ------题外话------ 七日美容瘦身汤来自网络,出处不可考。 第五十二章 老光棍儿 想到这句话,觉得更气了。 “娘娘知不知道,我的家乡有一种茶叶,最贵的一种,就是要求美貌的姑娘用嘴采下,再在大腿上捻成卷的。要说这姑娘的唾液和茶叶似乎也关系不大,然而植物也有灵呀,美人出手,自然灵气十足。” “哦,”德妃若有所思,“照这么说来,我应该自己亲自做。”她环顾四周,不胜叹息,“她们都太丑啊。” 文臻看看她四周的燕瘦环肥,再看看她,不得不承认她有资格说这句话。 然后刚才的怨气也没了——她连菊牙都不如呢。 “我可起不来,那就菊牙你吧,试试看。”德妃果然瞟向了菊牙。 菊牙的神情里充满“闻真真你是故意的吧闻真真你等着瞧”的怨念。 文臻以万年傻白甜笑容面对,她不愁这汤没效果,景横波亲自试验过,七天瘦了十斤。要说方子也不稀奇,网上铺天盖地都是,除了麻烦一点,除了这汤之外每日还要搭配不同的饮食,就材料而言也没什么特别的,文臻还关照了不要加盐和油——并不是为了健康,纯粹只是为了更难吃一点而已。 德妃其实并不胖,但美人嘛,没有嫌自己瘦的,女人通病。 “狼桃是个什么东西?”德妃皱着眉头琢磨,总觉得这名字看着就不像好的。 文臻微笑,“这个就要看德妃娘娘敢不敢吃啦,眼下就有现成的,哪,您德胜宫里现下寿礼中就有这个。它有另一个名字,叫宝石果。” 德妃一怔,一瞬间,这位一直潇洒风流的宠妃,眼神仿佛便从春到了冬,然而那只是刹那,片刻后她笑道:“你消息倒灵通。” “神将每年给娘娘送寿礼,从边关出发至天京,都坦坦荡荡。而娘娘每次收到寿礼,也都陈放在德胜宫,无所遮掩。神将这次从洋外搜寻而来的奇花异果中,有种果子红果翠叶,鲜艳无伦,没少引大家啧啧称羡。” “但是林擎说,这个也就是个瞧着好看,他无意中从洋外行商那里得到种子,在山**以南多地试种了两年,才种出来这么一筐,这个东西这么鲜艳,瞧着便不大放心,在洋外,都是用来馈赠亲友吉祥物儿罢了。” “若不能吃,我怎么敢在单子里添上这个。娘娘想要青春永驻,还非得多吃它不可。”文臻嘴一努,“或者各位姐姐们也可以先试一试呢。” 菊牙杀人的目光又飘过来——神将特地嘱托过,这狼桃便像蘑菇,越艳丽越不能吃,这蹄子不安好心,是想毒死她是吧? 再一看德妃转过来的单子,只一眼就想发晕,第一天只能吃汤和果子,第二天吃汤和蔬菜,不能吃豆类,不能吃水果;第三天汤,水果,蔬菜,不能吃豆类,第四天汤、水果、蔬菜和奶,奶的量不能超过汤…… 这是菜单吗?这是来逗她的吧? “闻女官,”菊牙阴恻恻地道,“七日瘦身美容汤,好大的口气,可如果七日不瘦呢?” “那就只能是菊牙姑娘切菜不够碎,时辰不够准,心不够诚,每日安排汤菜果不够准确的缘故啦。” “啊呸!”菊牙没忍住,给了这个一脸无辜的娃娃脸气吞山河的一口唾沫。 德妃不知怎的,有些出神,仿佛忽然失了兴致,只挥了挥手,道:“七日,我自会按你的嘱咐进膳,但如果不见成效……我是君,你是臣,你自己掂量。” 文臻微笑躬身。 德妃手又揣进袖子里,看样子是准备走了。 文臻刚松了口气,就听见她忽然恍然道:“差点忘了,那糖,继续吃啊。” 文臻:…… “娘娘,我已经献了七日瘦身美容汤啊。” “献方又怎样?这本就是你给本宫的见面礼,难道本宫一个一品德妃,还不够资格收你一份礼?” 菊牙又笑成了一朵带牙的菊花。 “婢子愿继续留在此地督促。” 文臻觉得,第一次见到燕绥时心里滚滚奔过的一万头草泥马,这次又哒哒哒奔回来了。 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德妃揣着手,带着自己那一干人施施然走了,菊牙又留了下来,想到夜里要经受的那些折磨,她的牙越发亮,脚越发稳,一动不动,灼灼地盯着文臻。 文臻叹口气,眼角瞄到这一片园子里远远的似乎有孩子出没,没办法,只得祭出杀招了。 她请孙姑姑帮忙借来了一个炉子,找来一块薄石板,涂上一层油,另外用锅在炉子上融化糖稀。 熬糖稀的时候又让人找来竹子,飞快地削了些竹签。 这糖看起来就是蔗糖做的,褐黄透明,纯度还不错。 锅里的糖很快融化了,泛出金黄的细密的泡泡儿,咕嘟咕嘟微响,露天熬糖,很快就有芬芳甜蜜的气味传了出去,便有些蹬蹬蹬的脚步声近了。 果然是个小萝卜头儿,后头跟着一大串宫女嬷嬷,跑得快了一点,后面一连串喊殿下,他也不理,好奇地凑到文臻旁边瞧,还想伸手蘸糖稀吃,文臻笑道:“小殿下,可别急,那个没意思,等我变个好玩的戏法给你玩。” 糖稀已经熬好,流动如蜜,文臻用小勺舀起,在石板上画了个叮当猫,再用简易版的小竹铲铲起,黏上竹签,一个向来最讨小孩子喜欢的糖人便成了。 这门手艺,这一世文臻并没有在这里看见过,但是就算有也肯定在民间,对这些轻易不能出宫的皇族子弟来说,必然是很稀罕的东西。 这手艺也没什么技术含量,唯熟练手快耳。文臻别的不敢吹,手上功夫向来一流。 那孩子果然看见糖人眼睛都大了一圈,踮脚伸小手,“我要我要!” 文臻一让,对着人家瞬间含泪的大眼泡儿不为所动,高举糖人笑眯眯道:“小殿下,这个可不能给你,这是德妃娘娘赏我的糖,我要是随便给别人吃了,那就是不尊敬德妃娘娘哟。” 菊牙对天翻了个白果大的白眼儿。 “德妃奶奶很喜欢我,你给我吃,她一定不会生气的。”小孩跳起来够,可惜文恶魔半点没有放下来的意思。 “德妃喜欢殿下,但是没道理喜欢我呀,她不和殿下生气,但会和我生气呀。”文臻摇头,“德妃娘娘说,我必须自己吃掉。”张开血盆大口,打量着叮当糖猫,笑道,“这大脑袋咬下来一定够劲。” “你先别吃先别吃,”小孩儿含着手指,眼巴巴看着糖人,扭头冲身后宫女道,“去德妃奶奶那里,和她说,我要吃糖。”又冲文臻笑,“德妃奶奶说可以,那就可以了吧?” “殿下英明!” 宫女领命而去,菊牙又翻个冲天白眼,打个呵欠。 今天这功夫看来要白费了。 她家娘娘恶名在外,但是有一点绝对好得没道理可讲,那就是喜欢孩子,宫里娃娃多,哪个都是她心头宝。 宫女果然带回了德妃娘娘让小殿下尽管吃的口信,那孩子欢天喜地拿了一个叮当猫一个佩奇走了,过不多时又回来,屁股后面跟了一大串萝卜头,其中一个萝卜头还拖了一个筐,表示要分给她今天没来的伴读。 这群萝卜头七嘴八舌,文臻倒也听个大概。有几个年幼的皇子公主,几位老郡王的孙子女,大皇子家的一个儿子,太子家的两个儿子,定王家的两儿一女,排行第四的青阳公主燕纨的一子一女,以及来自于各王公贵族家的伴读,最大的不过十岁,最小的就两岁。一群娃娃走到哪里就像蝗虫过境,满花园的草断茎折。 看看,弟弟妹妹都儿女满堂了,燕绥还是个老光棍,人品太差的下场。 文臻的临时糖人摊生意爆满,半个时辰,糖块用完。萝卜头一手一个头上还插一个,满意而归。 文臻也很满意,菊牙早已气冲冲走了,有这么一群小蝗虫在,再来十斤也没问题,她还留在这里干嘛?看文臻用恶心的娃娃腔忽悠皇子公主们吗? 文臻微笑相送,等人走远了回过头来,看见那孙姑姑,笑容颇有些复杂。 文臻不想解读这种复杂,凤坤宫和德胜宫暗潮汹涌,湿了整个后宫的鞋,她就算是跑不掉,也不想先自己趟过去。 不过是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倒是孙姑姑,送她到尚宫局之后,犹豫了一阵,还是提点她道:“你今日做的不错,宫中孩子多,向来最令人头痛,能哄好他们也是你的功劳,只是你赠了德妃娘娘一个方子,可有给其他娘娘们准备礼物?” 这是示好了,文臻笑眯眯拍了拍脑袋,“给容妃娘娘的防便秘方,给丹妃娘娘的生发食谱,给慎嫔的去痘饮,给丽嫔的失眠食补建议……” 孙姑姑:“……” ------题外话------ 狼桃=宝石果=西红柿 第五十三章 飞来横祸 孙姑姑:“……” 半晌她才眼神古怪地道:“你倒是对宫中贵人们打听得清楚。” “怎么敢探听贵人们的隐私。”文臻笑道,“实是我家老祖宗原先御膳房伺候,食与医不可分,他也略知道一些诸位贵人的饮食喜好禁忌,我这次进宫,他便提点我了一些。” 孙姑姑神色这才和缓一些,此时尚宫局尚宫亲自迎了出来,这位黄尚宫容长脸儿,眉毛微微耷拉,显得眼光总是向下,透着一股谨慎劲儿,唯有偶尔掀起眼皮,才可以看见那般眼神冷肃如电光一闪。 她对孙姑姑保持有距离的礼貌,对文臻的态度看不出冷热,文臻的一张甜蜜脸儿笑眯眯对人的时候,多半很有亲和力,但这位黄尚宫硬生生眉毛也不动一丝。 看着软和,其实冷硬着呢,文臻想。 两位宫人做了交接,黄尚宫带着文臻进了尚宫局,先问了问她的礼仪规矩学得怎样了。这个文臻在跟随定王和闻家一路上京时,已由闻家请来的嬷嬷教过,虽然不能做到像闻近纯那样精通讲究,倒也中规中矩,黄尚宫便给了她一本厚得可以砸死人的书,要她在三日内背完,又给她指了一间靠近正门的屋子,拨给她两个小宫女,说明三日后要来抽考她规矩,到时候再确定她的职司,便走了。 那本书便是女官入宫规矩指南,分能做和不能做两大类,其中不能做的内容占据了百分之九十五篇幅,能做的只有寥寥几张。 文臻着重先挑女官的升迁黜降条文来看,这是她最关心的点,果然,女官服役时有恩赏,升迁至四品,则可赐宫外住宅,可每月探视家人,可推举家族一名子弟捐官入朝。 本朝君主为人宽厚,对宫人多有恩赏,宫女人数不多,三年一放,女官就更不要说了,相对清闲和清净,有一定地位,体系独立一般也不至于卷入后宫争斗,很多期满后嫁给重臣皇族的,也有转为宫妃的,还有不愿嫁人转到各皇族王府去做教习或女官的,最奇妙的是一位,出宫后参加武举,居然还中举了,不过最终也没去做将军,后来如何,却是不得而知了。 女官出宫后地位很高,各方面都有便利,出路也多,难怪闻家女子们当初争破头。 伺候她的宫女秉持宫廷教条,绝不多言,见她没有吩咐就自己退下,文臻便自己背书,这尚宫局是单独的一个不小的院子,位置略有些偏,周边多是花圃,殿宇不多。 一边背书一边开始熬汤,她是司膳女官司,虽然还未定品级,但直接伺候皇帝身份不同,所以她的屋子还配备了一个小小的厨房,里头各色菜蔬每日换新,和大厨房同步。 文臻开始熬高汤,她跟着闻至味恶补了几日,知道了一些御厨的做法习惯,确认了在东堂,目前没有高汤这个说法,闻家老袓是个有天分的人,最早在御膳中使用了高汤,是以很快出头,到了先帝时期,一次也不知怎的吃坏了肚子,事后严查,并无人下毒,便怀疑那厨子用的高汤变质,那厨子因此丢了性命,从此御厨房直到闻至味告老出宫,都一直没用过高汤。 闻家原先用的高汤配方,单纯以肉打底,在文臻看来却不够讲究,她熬的这锅汤,有蹄髈、老母鸡、鸭、鸽、活鱼、瑶柱、菌菇、海参、对虾……加上作料小火慢炖,一锅汤从晨间炖到傍晚,捞去所有食材,只留下清汤,以洁净纱布过滤,再把鸡肉脯斩成肉茸,用葱姜酒浸泡之后,纱布包好放入清汤,旺火加热再小火,等所有浑浊悬浮物被鸡茸吸附后,再重复两次这种操作,这在术语上叫吊汤,一吊便为精制,二吊三吊则更为讲究,到最后汤色清澈如开水,才叫完美。 文臻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传召展示厨艺,但有备无患总是好的。她的衣服总爱缝很多暗袋,藏着各种小瓶装的调料。 汤好了文臻自己试了试一道开水白菜,果然滋味鲜美,文臻刚吃完饭正准备继续用功,那两个小宫女又来了,两人一个叫点金,一个叫抹银,面貌身形颇有相似,一问才知道,两人是堂姐妹,同时被选入宫。 看起来比较伶俐的点金道:“黄姑姑请闻女官今日负责值戍,以及重华殿那边的膳食。” 文臻听得莫名其妙,问了抹金才知道,尚宫局女官每旬有轮休,休息的时候就要回到尚宫局,回来之后也还要参与尚宫局的值夜,主要就是负责当晚的灯火门户等安全事宜,至于重华殿那边,其实可以算是皇庙,里头现下有几位清修的太妃和皇族中人,因为是持斋,向来不从御膳房走菜,由专门的小厨房负责,由尚宫局旗下的尚食监女官们送饭。 今晚本来值班和送饭的女官身体不舒服临时告假,黄尚宫便点了文臻。 听着是很正常的事儿,文臻却不敢这么认为,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呢,再说她刚来就让她上差,怎么都透着一股不对劲。看那两个小宫女,神情也颇有些不自然,似乎隐隐在畏惧什么。 她按照抹金教的程序,领了腰牌,去尚宫局附近的小厨房领了饭,两个小宫女拎着食盒,一路顺着一条比较隐蔽的小道,前往重华殿。 一行三人在扶疏花木间穿行,远处有人经过,远远看一眼花木间穿梭而过的娇小身影,便停住了脚步。 他身后太监等了半晌,不明所以,迟疑地探问:“殿下?” ...... 重华殿前,自有宫女接着文臻等人,当先一个清瘦的年纪不小的宫女打开食盒,看一眼,不着痕迹地眉头皱一皱。 别说她皱眉,文臻都想皱眉,打开盒子,一股油气冲天而起,这种大荤饮食,适合清修的人吗? 她就着夜色打量了一下重华殿,半新不旧的殿宇,深黑的檐角斜斜地曳在苍青的夜空里,檐下的铜铃斑驳,风过不响,仔细一看,里头已经没有了铃铛。 重华殿的宫女让她门口等着,她去把中午的食具给她带回去。 文臻便站在门口,离门口还有段距离,她虽然随性,却谨慎,奉行林妹妹教条“不可多说一句话,不可多走一步路。”绝无任何好奇心,头都不往门口伸一下。 然后她忽然听见了一段乐声。 一开始她没反应过来是乐声,这宫中庄严肃穆,气氛低沉,太后和皇帝听说都喜静,皇后自然也夫唱妇随,德妃是个不拘却难搞的性子,底下嫔妃在这几尊大神之下活得战战兢兢,谁也不敢吹拉弹唱丝竹舞乐,到哪都静悄悄的。 按说这宫里出现乐声应该感觉很突兀了,但文臻却在这乐声响起好一阵才察觉,只因这音律过于顺耳,如风如水如润物春雨如烈日雪花,扑入胸臆便化作无形,心间便似被云熨过被花吻过,浑身的血液都流淌舒缓,潺潺地要流入那一片春光中去。 文臻不通音律,都听不出是萧是笛,但这不妨碍她欣赏一切美的事物。几乎刹那,她便沉浸其中,下意识顺着乐声来源走了几步,靠近了这院子的门口。 里头忽然啪嚓一声脆响,像是什么东西碎了。 两个原本就站得远的小宫女,原本也露出一脸迷醉之色,听见这声脆响,霍然惊醒,猛地后退,几乎已经到了几丈外,文臻心中一跳,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经站到门口正中,也立即向后退。 但是已经迟了。 像呼啸的风,又或者出膛的炮弹,深红宫门深处忽然卷出一道灰黑的光影,眨眼间就到了近前,那一卷灰黑的风里伸出一只干枯黑瘦的手,指甲尖利泛青,猛抓向文臻的咽喉。 那人速度惊人,文臻只来得及抬起手臂,嗤啦一声—— 此时才听见那人声音粗嘎,呵呵发笑,“来毒死我了么?啊?终于来毒死我了吗?好好好,来啊,来啊!” “齐氏,放下!”脚步急响,宫女们和护卫们像现代那一世影视剧中的警察一样,终于最后出现。 “快请太医,娘娘又犯病了!” “松手,松手!这不是您的仇人,快松手!” 杂乱的呼喊声里,抹金点银两个小宫女,害怕地闭上眼睛。 这样类似的场景,她们之前也见过,一位才能出众的女官,生生被这个疯女人捏碎了咽喉…… 闻女官想必也是差不多下场吧……两人这么想着,赶紧再往后退几步,把裙子往上提了提。 上次那个女官死的时候,鲜血喷了几丈远,可不要弄脏了她们的裙子。 抹金和点银对视一眼,眼神有点惋惜,更多的是漠然。 惋惜的是进宫的女官,多半也是从没有硝烟的斗争场中厮杀出来的,很难有真正温婉和善的性子,这也让她们伺候起来分外吃力。 好容易遇见一个看起来不错的,谁知道马上就要葬送了。 谁叫她还没进宫就得罪人了呢。司空家特地辗转托人进来嘱咐。贵人们啊,轻飘飘一句话,就是一条人命呢。 两个小宫女低头想着心事,也有心避开马上就要到来的血溅三尺的恐怖画面。 ------题外话------ 明天入v。以此庆祝我儿子和我小老婆的生日。不过今天不是断点,所以明天打算还送上一章,这样吧,入v总得有点福利,明天早上八点更新一章公众,十点再发v章,心情好的话就两更,肥一点,也算福利。另外,按照规则,这本书会倒v,新进的读者会从三十七章开始看v文,一直跟下来的则从五十五章开始看就行。养文的趁今天赶紧看吧不然就亏了哈哈哈。 第五十四章 宜王殿下事儿多 两个小宫女低头想着心事,也有心避开马上就要到来的血溅三尺的恐怖画面。 所以也就没听见各种惊呼以及之后的戛然而止。 猛然安静下来,点金有点怅然地想,果然还是那样了么…… 叹口气,无奈地抬头,做好了接下来面对冲击画面的准备—— 肩膀却被轻轻一拍,熟悉的声音带笑,响在耳侧。 “怎么了,吓呆了?” 点金霍然抬头,然后真的被吓呆了。 对面,绯色衣裙的少女,笑靥深深,眼角弯弯。 文臻饶有兴致地看着两个小宫女瞬间惨白的脸色。 看样子这两位是知道什么呢。瞧那一脸“咋没死?”的诧异。 还好只是诧异,不是失望,不然只怕她这么菩萨心肠的人也要恶向胆边生了。 菩萨心肠的文臻同学笑眯眯再来一句,“怎么,很失望?” 两个小宫女惨白的脸色转为惨绿,她才笑着转身,看向对面更加茫然的宫女护卫们,以及那个疯女。 疯女手中拿着一张纸,好奇地看来看去,还伸手不住地在纸上摸。 刚才,就是这张纸,救了文臻一条命。 她紧急中抬起袖子,袖子被抓破,袖子里一叠纸飘了出来。 纸上是她画的3d画,小型的,折成了各种形状,原本她是想着进宫了,不管呆多久,多结善缘都是对的。听说宫里娃娃很多,平日里闹个不休,太监宫女们很是受罪。她可不想一开始就被一群尊贵的小魔王给整治了,便准备了一堆色彩鲜艳的3d画,以前世那些著名动画片角色为主角,必要的时候拿来逗趣哄人,但是好玩的东西没必要一次性拿出来,所以今天给那些娃娃做了糖人,这些画就留着没动。 刚才袖子一破,画扑入那女子眼帘,是一张长鼻子猪妖佩奇从城堡中探头的画面,佩奇的长鼻子感觉像能戳到人臂膀上。 那女子一眼看见,当即停了手,现在抓着那张画瞧个不停。 文臻将其余画收拾藏好,她不想被太多人看见自己的这个奇怪的技能。 逃过一劫,她正准备回去,不妨衣袖被那女子拉住,那女子忽然探头过来,在她身上嗅来嗅去,眼睛越来越亮。 文臻只觉得她眼神里忽然间闪得出奇,和先前有些迷乱的神情截然不同,漾着喜悦、兴奋、疑惑、解脱般种种复杂情绪,文臻没想过一个疯子也能有这样复杂的眼神,一时有些恍惚,随即听到她道:“阿巧,你来了!” 阿巧是谁? 这疯子为什么会把她认成另外一个人? 疯子却已经大声道:“来,来。”不由分说将她拉进了门。 …… 文臻在重华殿门前遇险时,燕绥在皇帝的议事大殿前抄手看花。 看了一会花,他忽然没头没脑地道:“从曲花亭那里走,一般会去哪几座宫殿?” 他身后小太监怔了一怔,随即道:“可去风荷馆、宁芜宫,重华殿……” 他说到“重华殿”的时候燕绥眉头一挑,似乎想到了什么,随即转身,冲着殿里喊,“父皇,皇帝不差饿兵这话听过吗?这都什么时辰了,可别让三公心里骂你都不知道安排夜宵。” 里头静了一静,过了一会,传来一个温和的中年男声,语气颇有几分无奈,“来人,传膳。” “御厨房温火膳十分精美。”燕绥道,“最难得的是所有菜都一个味道。” 里头又静了静,随即皇帝骂道:“就你事多!” …… 那个疯女子手劲奇大,文臻抗拒不得,只得一边跟她走一边对那俩小宫女道:“我随这位齐……齐……” “齐云深。”疯女子忽然答。 她口齿忽转清晰,文臻一愣,看她一眼,月色下那女子形容邋遢,眼眸却奇亮,灼灼如星如月,不知为何给她一种熟悉感。 但她确认之前没见过这个人。 又有人道:“这位是齐姑姑。” 文臻又是一怔,刚才她明明听见有人叫齐云深娘娘,看她身边宫女护卫的情形,也不像个普通宫女啊。 她只得对点金抹银挥挥手,那两个丫头正在心虚,忙不迭地回去禀报了。 齐云深拽着她脚不点地的走,一路看见有些屋子亮着灯火,隐约还有木鱼笃笃之声,一直走到最里面一进小院子,齐云深把门砰地一关,险些砸了想要跟进来的宫女一鼻子。 文臻站定,打量屋内,看这规制,也不像普通宫女屋子,齐云深此刻已经没了先前疯劲,笑嘻嘻冲她一伸手,道:“别的呢?我看看。” 文臻知道她要什么,只得把那一叠图片都给她,齐云深乐呵呵看着,一边看一边咕哝:“阿巧如果看见,一定会喜欢……”等到最后一张看完,忽然把图片一撒,大哭起来。 文臻正在打量她,猛然被她一哭惊了一跳,生怕她犯了疯劲儿,向后一退,那女子却并无先前的暴戾,只呜呜咽咽地哭,音色凄切,于重梁画庑间盘旋。 “阿巧我的儿,你再也看不见啦……” “你那无情无义的爹,不要我们了啊……” “我等了你十九年,十九年啊……” 她声音粗嘎,哭起来却音调幼细,宛如弱女,那一线细音颤颤巍巍拔高,听得人心底发瘆,也似要被戳痛了一般。 整个殿宇静悄悄的,刚才的宫女护卫念经的人都一瞬间哑声,所有人漠然沉静,等待那个人多少年如一日的悲伤如水流过。 文臻听了半晌,竟也觉得悲从中来,鼻头发酸,想起了那些美好或者不美好的人和事,然后都在天地倾覆的那一瞬间,隔山隔海,甚或隔世。 好一阵子她才回神,发现齐云深已经不哭了,趴在桌子上似乎睡着了,只是人睡着了,屋子里却不安静,时不时有咕噜咕噜声音传来,文臻看看她的肚子,再掀开桌上的食盒看了看,菜已经冷了,汤面上凝结了一层油。 她想了想,凭着刚才惊鸿一瞥出了院子找了一阵,找到了重华殿的厨房,她先前虽然被拽着走,没忘记观察地形,当时有一个屋子开着门,里头有炉灶锅碗,想必是用来熬药热菜烧水之用,一般不开火。 厨房里自然没有米面菜蔬,文臻生了火,将那冷饭下锅加水重新炖烫饭,出去在那个有些荒废杂乱的小花园里一阵寻找,果然找到了好些野菜。 她找野菜的时候,那个先前来接食盒的宫女悄没声息地走了过来,看了一阵,才道:“这位女官,奴婢奉劝你一句,那位齐姑姑,你还是少用点心好。” 文臻当没听见她话语里暗含的讽刺之意,含笑道:“只是看着那位有点可怜……一餐饭不算什么的。” “你可怜,她可怜,这宫里何人不可怜?何况一个满嘴谎言的疯子,靠着上意恩旨苟延残喘,已经是幸事,有什么好可怜的?” “满嘴谎言?” “看女官你心善,奴婢便多说几句,本来这事也是宫中人人皆知。这位齐姑姑,曾经救过太子殿下的命,并因此全家惨死。太子殿下感念其恩,将她接入东宫,聘为女官,打算照应她一辈子,谁知道她受此打击,竟然疯了,在外头风言风语,说什么是太子殿下杀她全家,还说太子对她始乱终弃,真是好笑,殿下何等人也?无缘无故杀个平民全家做甚?如果杀她全家,又怎么不斩草除根,还留她说疯话败坏声誉?太子殿下一怒之下便想将她远远嫁了,谁知阴差阳错之下,不知怎的她又冲撞了御弟永王殿下,这回更好,直接缠上了永王殿下,可谁不知道殿下最是清心寡欲一个人,这疯妇满嘴胡缠还不如处死。殿下被污蔑攀附,也没生她的气,还说她沦落至此,确实可怜,竟当真为她求了侧妃封号,也就是个封号,殿下就没和她住一处过。殿下常云游天下,不在府中,后来便把她送到宫中,求皇嫂代为照顾。大抵这也是殿下自证清白之举,怕留在府里万一出什么事更说不清楚。”那宫女淡淡道,“皇后娘娘觉得她既然和永王殿下只是挂名夫妻,称王妃实在不大合体统,念着她对太子有恩,又封了她一个女官身份,所以叫娘娘也得,叫姑姑也得,说到底,就是个什么都不是的尴尬身份。” “原来如此,多谢姐姐解惑。”文臻对她笑出一脸的恍然大悟,抱着一大包野菜站起身,见那宫女还挡着路,笑眯眯把手里东西又抬了抬。 那宫女盯着这个一脸甜蜜却油盐不进的家伙看了半晌,最终只能悻悻一转身,掉头而去。 文臻自去厨房,她就喜欢这种地方,在这里,她才能静心做事,将一切复杂繁琐信息先丢开。 作为一个厨子,文臻一向随身带着调料包,没有太多配料,蒲公英和马兰头便用开水烫过后加作料凉拌,鱼汤加热撇去浮油之后撒上新鲜的野蒜。 说起来简单,但是经过文臻的手,那野菜绿莹莹白生生泛着晶亮的油光,鲜嫩得像摘了三春的精髓,烫饭不如粥粘稠香口,胜在米粒分明清爽纯净,能涤荡掉肚腹内过厚的油腻,鱼汤原本的乳白色渐转透明,深翠色的野蒜是点晴之笔,散发着自然生长之物独有的浓烈香气,似伸出无数小勾子,一勾便勾到了人胃里。 原本一直沉沉睡着的齐云深,几乎立即便醒了过来。 醒来便看见面前的两个小菜一汤一粥,眼睛立刻便亮了,二话不说拖过来开吃,一时满屋子都是她唏哩呼噜的吃喝之声。 文臻看她恢复了平静,也没打算多呆,起身要走,手腕忽然被齐云深抓住,这女人也不说话,也不让她走,抓住她犹自吃得头也不抬,文臻刚要说话,那女子忽然一抬手,文臻手腕一痛,一根针扎入腕间,随即她便不能动了。 “哎,齐姑姑,齐娘娘,齐姐姐!”文臻目瞪狗呆地看着齐云深,真不知道她是疯还是没疯,怎么这就扎上了呢?,“你这是做什么?我好心刚给你做了饭,还送了画,你老人家这是要恩将仇报?” “恩将仇报?恩将仇报……”齐云深却好像自己被这四个字扎了一针,眼神顿时混乱起来,文臻一看不好,可不要真把她的间歇性疯病给召出来,只好闭嘴,仔细感觉一下,身体虽然麻痹了,但是体内却仿佛被这一根针唤醒,刹那间血液翻腾,一线微热的气息从脚底直冲头顶,冲得眼睛发花,文臻霍然睁大眼睛,觉得自己如果说原本能看见食物上的细灰,现在已经能看见灰里的细菌了。 她的异能是微视,也就是能看见极其细微的物事,这原本便是一个鸡肋的异能,不如君珂的透视实用,不如景横波瞬移方便,更不如太史阑的复原酷炫,能看清微小物算个什么?看见各种灰尘更加没有胃口好吗? 原本她还想着自由后发挥一下异能作用啥的,结果来东堂的第一天,就看见了满大街的异能展示,个个都比她高端大气上档次,惊得她再也不敢打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 后来到了闻家,乃至到了天京,这种遍地异能狗的情况却又不见了,以至于她一度在想自己那晚是不是因为初来乍到看花眼了,但是不管异能在这里是不是遍地走,没有必要她也轻易不想展露自己的特殊能力,她的微视当年给她带来了太多心理障碍,后来便在一位老研究员的指导之下,学会了平时收敛,不运足目力,便和平常人无异。 此刻她的微视能力却在她没有自主控制的情形下,忽然展现并更上层楼,而体内的变化并不仅仅于此,头脑越发清爽,耳聪目明,浑身舒泰,连身体都似乎轻健了几分。 齐云深看她神采奕奕模样,古怪地笑了下,忽然将那针捻了一下。 文臻忽然眼前一黑,刚才的分外清明透亮的世界瞬间变得暗沉,而体内血液流动似乎在变缓,思维变慢,尖锐的疼痛从腑脏向身体四处辐射,转眼间她便沉沉出了一身汗。 这感觉原本还能忍受,但和刚才的舒畅对比,太过分明太过突兀因而令人分外难捱,而就在此时从天堂到地狱的间隔里,文臻忽然远远地听见一声传唤,仿佛穿破另一个世界而来。 “陛下宣召尚宫局司膳女官闻真真!” ------题外话------ 按说昨天那章就该是v前最后一章,但是我是个实在人,赶在今天v前再送上一章最肥的公众。 然后我就v了。 讲真,虽然我v过了七本书,但是临到第八本,依旧忐忑。因为已经时隔三年半,因为我等于是萌新重来,因为这是天定系列的收官之作,从开始这个系列的第一天,四姐妹的故事一路走高,我真的害怕这漫长的搁笔,会让我们的小蛋糕遭冷落受委屈,给这个系列留下遗憾。 这是长达七八年的一个大系的尾声,也是呼唤了许久的蛋糕妹故事的开端,属于这个系列的时光每一天都是倒数,我们等过那么漫长的岁月,没有道理放弃这最后和它相守的缘分。 来吧亲爱的们,我的故事向来v后才正式展开,那些风流人物,那些红尘悲欢,那些幽微深藏,以及蛋糕和甜甜和另外三对都不一样的齁甜搞怪的爱情。 还有大桂圆绵延了n久的“尽管隔三年技巧不生疏”的传统保留节目——撒泼打滚花式要月票! 以及包含了戴森吹风机这样的奖品的入v大抽奖活动! 都在这里等你哟。 第五十五章 燕怼怼(一更,今日三更) 文臻顿时感觉脑子更加蒙了。 皇帝怎么会这么晚召见她?她原以为得有十天半个月才能见到皇帝呢。 虽然打着进宫为陛下调理膳食的幌子,但是她不认为这是皇帝自己的意思,真想要,早就让闻家来人了。 可现在问题来了,她动不了,这个半疯不疯的齐云深似乎也没把圣旨放在心上,这不听传召,明年这个时候她坟头的野菜应该也可以吃了。 “齐姑姑,齐娘娘,齐姐姐……”她急出了一鼻尖的汗,“你倒是放开我呀,你这样要害我抗旨吗?我好心给你送饭你要回报我牢饭啊亲?亲你放开我我经常过来给你开小灶好不好?那一个月一次?半个月一次?一周一次?一天一次!” 她这里说得额头冒汗,那里齐云深理也不理,十分投入地用舌头一圈圈舔碗。 传唤的声音已经近前,“闻女官!闻女官!还不出来接旨呢!” “公公哎!”文臻苦着脸,“救命啊!” 门吱呀打开,一个小太监探头进来,嗤地一声道:“王妃娘娘,阿巧要出门了,你还不去收拾?” 齐云深猛地跳了起来,急急忙忙把针一收,飞快地对文臻道:“今日的感受记住了吗?阴阳转逆,便如人生,你是想先甜后苦,还是先苦后甜?想清楚了便来找我。我去给阿巧收拾衣服了!”匆匆跑走,犹自不忘抛下一句,“一天一次!” “我神经了才一天一次找虐。”文臻撇撇嘴,领了口谕,跟着那小太监一路前行,去的却不是陛下议事的景仁殿,而是皇帝寝宫承乾宫。 文臻一路上想和那小太监搭话,问问他怎么知道她被齐云深扣住了,又怎么知道那一句话能替她解围,可惜那小太监傲娇得很,只在她接旨时用鼻孔看了她一眼,便一直袍角翻飞地走在前面。文臻也只得默默一路跟着,遥遥看见承乾宫灯火通明,深红色的宫灯自漆黑的天幕上一路逶迤直上,似要蔓延入云端,而金黄色琉璃瓦顶青金色瑞兽在灯光掩映下半明半暗,在宽阔洁净如天水的汉白石地面上投射下一个个奇形异状的影子,踩上去,便仿佛忽然明了这一霎自己立足的所在的威严与至高无上,莫名的有种心惊。 然而这种心惊,在她随着太监小心翼翼踏上雪白高阶,恭谨报进,推开深红隔扇门,迎着泄出的一殿暖黄明亮灯光,看见沐浴在灯光里的那个嗑瓜子的人的时候,忽然就消失了。 对面,龙座之侧,倚着弹墨软袱坐着嗑瓜子的,不就是燕绥? 虽然已是夜深,殿内还有好几个人,看样子还在讨论国事,人人正襟危坐,气氛静寂微有些僵硬,唯有燕绥的嗑瓜子声笃笃,不急不慢。 文臻想传说中皇帝很宠爱宜王,真真不假。 议事未毕,皇帝没有转过目光,那小太监也就没有带文臻上前,示意文臻无声躬身后先站到一边。 文臻趁机先偷偷看了皇帝一眼,这位传说中身体荏弱的皇帝,倒并非想象中苍白虚弱,穿一件半新不旧的便袍,脸颊很瘦,肤色有些暗淡,容貌清癯,看上去四十出头模样。说话轻声慢语,用词也颇为柔和,但神情微淡,只偶尔在看儿子的时候,眼底才会浮现一丝笑意,将那难以接近的距离感,拉近些许。 燕绥下方坐着几位正在讨论的重臣,其中一人引起了文臻的注意,那是个肤色黑黄的男子,五十许年纪,一双眼睛奇大微凸,看人时目光便显得咄咄逼人,文臻听旁边的人唤他长庆郡王或者司空郡王。 几个重臣都没注意到一个进入内殿的小小女官,唯有这位司空郡王,有意无意瞟了她一眼,那一眼文臻只觉得似有刀锋割面。 这就是传说中的杀气吗? 可是和一个没见过面的小女官杀气外放做啥? 对面,燕绥嘴里清脆的咯嘣一声,文臻下意识看过去,正见那神经病对她扬了扬手中瓜子,示意“要不要来一颗?” 文臻回以微笑的白眼——还是塞您自己鼻孔里去吧! 这么一番眼神来回,感觉那位大眼睛仁兄的眼刀又要杀过来了,文臻急忙低头,不再理燕绥,有一搭没一搭地听殿内说话。 此时好像前头的事已经告一段落,众人闲聊了几句,燕绥和皇帝说,长庆郡王家的小儿子,闯入了他府里的鸟兽园,害得他豢养的孔雀从此以后都不开屏了,这是长庆郡王教子无方,要求他赔他六对新孔雀,要求绿的白的都要有。 文臻听着只觉得这人真是无理取闹,看那长庆郡王脸都黑了,皇帝脸色也有些奇怪。隐约听见身后小太监噗嗤一声低笑。 见文臻看他,那小太监忍了忍,还是悄声说了一句:“殿下又促狭了。长庆郡王家的小儿子……嗯,过于美貌,有点男生女相……” 文臻:哦,原来是缺德树上又结缺德果。 皇帝倒无所谓的模样,笑道:“你长庆王叔二十一方才娶王妃。” 燕绥诧道:“我们在说孔雀。” “娶王妃时机不巧,过门一月王妃之父过世,王妃守孝三年,所以长子直到你王叔二十六岁才出生。” 燕绥:“我们在说孔雀。” “因为王世子出生得太迟,也没能赶上前些年皇族子弟龙骧营选拔,失去了好些建功立业的大好机会。” 燕绥不说话了,微微掠起眼角,眼神里满满的还是“我们在说孔雀,你岔这些做什么?” “连带着王世子也娶亲迟,又错过了去年的皇族子弟集中册封。” 燕绥扔掉了手中的瓜子,用瓜子壳拼:孔雀! 皇帝还是那一脸的不疾不徐。 “……你王叔之所以事事迟步步迟,是因为他十八岁准备娶王妃的时候,被人一把火烧掉了王府,而钦天监认为此事不祥,必得在原址重建王府才能大婚,他只得再花三年,重建王府,之后才娶王妃进门。” “……而那个放火的人,是两岁的你。” …… 半晌之后,燕绥状似无意一拂袖,案几上瓜子壳拼的字没有了。 长庆郡王瞪着他的眼神仿佛要吃人,四周的重臣一脸想笑不敢笑的便秘状。 文臻只有把头低得不能再低,以免嘴角的笑容被那谁看见引发迁怒。 好笑之余又有些淡淡羡慕,没想到东堂皇族父子是这样相处的,没想到天家还有这样的父子亲情。 听说燕绥和他娘的关系不大好,幸好,还有这么个温和爱开玩笑的父亲。 虽然皇帝用一种损人戏谑的方式解决了这个问题,但长庆郡王的怒气显然没有因此消弭,在发现自己的眼神杀不起作用后,他试图开始另一个问题。 “宜王殿下这么多年依旧淘气啊。说到当年臣纳王妃的事,臣倒是要笑殿下一句,当年臣若非那纵火意外,十八岁也就成家了,殿下如今二十有一,怎么还不见王妃进门啊?” 天底下所有的老子都是希望儿女早日成家的,说到这个话题,连皇帝也不再玩笑了,微微直起身子,正要说什么,燕绥已经又拿起了那碟瓜子,磕了一颗,摸了摸指尖,道:“我小时候吃瓜子不小心,把这手指尖划破了,到现在还有一道疤呢。” 长庆郡王愕然道:“手指有疤和王妃进门有什么关系?” 燕绥斜斜掠起一眼,笑道:“是啊,你说呢?” …… 一霎寂静。 在座的能位极人臣,都是人精,顿时便知道,长庆郡王又被怼了! 又被怼了! 那位不着脏字,尽得风流。 手指有疤和王妃不进门没关系,我王妃不进门和你也没关系。 “要你多管闲事”六个大字就差没直接甩人脸上,但比直接甩人脸上还叫人尴尬,长庆郡王微黑的脸色这下黑红黑红的,半熄的炭似的。 皇帝也怔了一瞬,随即笑着摇头,暗带警告地瞟燕绥一眼,随后岔开话题说起正事,先说了要让长庆郡王小儿子司空昱进天机府的事,长庆郡王脸色这才好看一点,起身谢恩。 皇帝又说起尧国华昌郡王世子要来东堂求学的事情,着令太子传谕鸿胪寺和国子监做好准备。便有一个坐在燕绥对面的青年男子起身应是,文臻这才知道太子也在座,看看虽然面貌英秀却在燕绥光彩之下毫无存在感的太子,她心里不由默默叹口气。 又提起这位世子作为周边诸国第一位对东堂表示善意的王族之后,此次前来到底应该以何种态度和规格接待,几个老臣都表示我东堂为华邦大国,岂是一个小小尧国所能企及,虽然没有臣属关系,但说到底也算天朝上邦,自然应该保持适当的尊贵,略略有些礼遇也就罢了,太过周到,反正会令那些山野小国产生自大之心。 文臻听着,心想装逼这种技能真是不分时代,古今皆同。 皇帝本来也没什么意见,结果燕绥用鼻音表示了唯一的不赞同。 皇帝也便立即认真听取了这声鼻音。 燕绥的理由很简单。 “尧国的土包子,应有见世面的机会。” 文臻想我错了,这位才是真正的b王。 于是又决定好歹要尽主人之谊,要让对方感觉到宾至如归,并充分感受到上邦的物阜民丰,商定操办一桌不过分正式又足够令人记忆深刻的小型国宴,这事依旧交给太子去办。 皇帝又说起西川郡邪教“共济盟”煽动民众,占山为王的事情,几位老臣倒觉得不过是疥藓之疾,已经闹出不止一次了,谕令州刺史郡守县令三级地方官吏不可懈怠,着力搜捕,清查谣言源头,那也在祖少宁陷阵营管辖范围内,再调动陷阵营临境震慑也差不多了。 这是政事了,许是因为皇帝已经露出倦容,讨论得很快,很快众人便都请辞,皇帝摆摆手笑道:“先别急着走,已经很晚了,留用了夜宵再去外殿睡一宿。燕绥这小子,明里暗里总挤兑温火膳不好吃,正好今日闻家给朕送了个小厨娘,大家都来尝尝她的手艺。” 这是传唤文臻了,小太监急忙推文臻,文臻上前行礼,跪得麻溜,喊得糯甜,皇帝笑着摆了摆手叫起,看了文臻一眼,道:“看着是个软和孩子。” 又问她:“我们用腻了御厨房的温火膳,你可有什么新鲜玩意与我们吃?夜深了,也不用太复杂,看着做便是了。” 文臻有种玄幻感——说好的皇帝不是心机深沉就是暴虐铁血就是高傲冷漠各种酷炫狂霸拽的呢? 这种平易近人邻家大叔模式是要闹哪样? 后宫穿越小说果然看多了! 皇帝又笑看燕绥,“是你闹着要吃夜宵的,你自己说要吃什么,别到时候人家辛苦做出来,你又不喜欢折腾人。” 文臻默默撇嘴。 不喜欢? 有种他倒是把那些烤肉涮肉炒饭给吐出来先啊! 又想皇帝这心偏得也没边了,太子还在一边坐着呢,真难为人家依旧笑得一脸谦恭大度。 “想吃新鲜花样,我晚饭还没吃呢。最好是对父皇身子有补益,却又不难吃的。”燕绥懒懒道,“您那些补汤,怕是加了郡王家嬷嬷的洗脚水,真亏您吃得下去。” 长庆郡王脸又黑了,皇帝笑骂道:“你又胡说什么!越发没个规矩!”忽然张望了一下,道:“四弟呢?听说今日进宫了,怎么到现在都没过来,叫他过来一起夜宵。” 一个太监便道:“永王殿下去见太后了,日落前已经出了宫。” 燕绥也道:“皇叔又不爱吃荤,那个小猫食量,看着都影响胃口。我们难得吃您一顿,把他弄来您是想省点钱吗?” 皇帝看样子又想骂他了,忍了忍没理会,又示意文臻赶紧去,神情有点恹恹的,看样子被“洗脚水”“省点钱”又败了不少胃口。 文臻心中暗恨,这神经病,就不能少给她找点事?就知道大晚上的忽然被拽过来有猫腻! 几个老臣对看一眼,都兴致缺缺,年纪大了,胃口自然不行,大半夜吃温火膳这种事,实在是敬谢不敏。就算这小丫头热火现炒,一个小女子能弄出什么新鲜花样来? 他们也知道闻家送人的事,在所有朝臣看来,所谓调理饮食不过是借口,往陛下后宫塞人比较重要,不过是个后备嫔御罢了,瞧那姿色,也不会成为第二个德妃,看在陛下面子上,等会稍稍夹几筷,捧个场罢了。 御厨房离此不远,文臻跟着那个小太监一路过去,想了想,又先去自己屋子里取高汤来,那小太监倒也同意了,走了几步忽然道:“宜王殿下让我和你说,除了菜色一定要合陛下胃口外,再争取做个暖心的菜。” “什么意思?”文臻眨眼,暖胃她没问题,暖心是个神马玩意。 “殿下说,有些人官场打滚久了,心肠冷了,私心多了,忘记当年狗一样跪在他爹脚下发誓效忠的事儿了,需要点热乎东西暖一暖,如果暖不了,浇在头上也一样。” 文臻抽抽嘴角,心想三世不积德才会当燕绥家的官吧? 御厨房里头还有厨子在值夜,听说她要来下厨,神情都有些诧异,互相对视了一眼,才给她派了个人带她去选食材,文臻一路急走,将所有东西都看过一遍,忽然眼角余光掠到什么东西,有点诧异停住脚步,又看了看,才道:“这是什么?” 那袋东西用袋子包裹着,放在不起眼的角落,那厨子看了半天,才恍然道:“这个啊,南滇州刺史派人送来的一种菌子,说是极其稀少珍贵,其味奇妙不可多得,但这东西硬邦邦黑乌乌,看着就不怎么样,可不敢随意呈上御供,之前咱们总管尝试着亲自做了一碗汤,陛下喝一口就吐了,好险没追究,你可千万不要随便动手。” 文臻倒是明白他的意思,一般御膳很有讲究,季节性太强的,味道太奇特的,不多见的食物,都不会送到皇帝面前,怕出问题,也怕不能随时供应。 但这是松露啊! 号称世界三大珍肴之一,贵比黄金的松露啊! 决定了,就这个。 皇帝爱不爱吃先不说,她爱吃就行,她只知道做法,还没机会吃过呢。 一旁的小太监也在咕哝,“哎,你在找陛下喜欢吃的吗?别白费心思。陛下食欲不振已经好多年了,任那御厨房极尽补药奇珍,也不过一口半口。去年皇后娘娘急了,特地从南江郡寻来了德泰楼大厨刘安丰,做了一桌德泰楼名闻天下的南地美食,那叫个香飘十里,德妃娘娘的猫儿都来偷嘴,可陛下也没吃几口。你想要别出心裁弄些乱七八糟的,可别连累我们吃挂落!” ------题外话------ 儿童节快乐! 终于v了! 天知道我自己都不耐烦了! v后我就要放飞了!虽然存稿君日渐消瘦,今天还是拿出最大诚意,今日三更,每隔两小时一更。 我话说在前头,v后开始进入权谋局,但也更多对手戏,齁甜戏,我十几年来第一次这么叽叽歪歪写谈恋爱,不看你们亏。 知道我为什么今天v?因为孬好是个节日呀。 我可以要礼物呀。 谁还不是个宝宝咋地? 鲜花钻石不稀罕,月票订阅我喜欢。 所以,捻手指……嗯嗯你懂的。 第五十六章 一碗热汤利千秋(二更) 文臻呵呵笑,“不吃就不吃,陛下仁厚,我便做得不好吃,想必也不会处死我,更不可能牵连你们是不是?但不能因为他不爱吃,我就不好好做呀。” 那两个不说话了,冷眼站在一边。看文臻除了这个怪东西外,选的其余东西都是青菜豆腐毛豆之类的粗菜,又对视一眼,扯一抹冷笑。 那小太监也忍不住道:“说不让你做那些奇奇怪怪的,你也不能这么敷衍啊,青菜豆腐这么寡淡,谁吃得下!” “哎,我做的,陛下保准吃得下。” “吹吧你!可别司膳还没当上就先被赶出宫。” 几个轮值的御厨也失去了兴趣,各自抱着膀子离开。 文臻先将黑松露干片放入冷水泡发,冷水泡发菌类,甜香味道能最大限度留存。 高汤大火烧滚后又吊了一次,再放青菜豆腐慢慢炖。 然后她就开始做别的菜,几个粗使宫人帮她剥毛豆,剥玉米,捣碎,加水,加她配制好的调料,入锅炖煮,直至糯烂,筛去所有的比较大的颗粒,只留嫩绿一色,芡粉调成均匀的糊糊,找一个平锅,再找来紫铜片,请宫中侍卫将其弯成s形,铜片放入平锅中,铜片两边抹一层热豆油,将锅烧得滚热,一边倒青豆糊,一边倒玉米糊,青豆糊上点一滴玉米糊,玉米糊上点一滴青豆糊,静待数秒,提起铜片,就是一个完美的太极图。鹅黄翠绿,盘旋缭绕,其色诱人。 此时松露已经泡发,文臻快刀切碎,热锅,炒干黑松露,另取一碗,蛋液、姜末,盐,和黑松露一起打匀,文臻打蛋手势飞快又轻巧,蛋液时而拉出金丝细长,时而灯光下铺展如金色舞裙。 黑松露炒鸡蛋,说起来简单,其实是食品界的天作之合。鸡蛋向来能提香,能极好地激发松露特有的层次丰富的滋味,那一盘黑金色出锅之后,路过的侍卫队伍齐整的脚步都乱了许多。已经走出去的几个御厨纷纷探头进来,瞪大眼珠。 没想到这种丑得不能看的食物居然能做出这么香得不同凡响的菜。 那眼珠子在看见文臻公然把一小半留下之后瞪得更大了。 文臻也不理他们,火上坐着又热乎又实惠又饱肚的焖锅,手里包着烫面大包,所有的菜色都不加水,直接添高汤,当香气层层叠叠在室内氤氲的时候,几个菜差不多一起出锅了,文臻便招呼了几个御厨房太监一起搬过去。 焖锅是响应燕绥要求特意安排的,用料太多,太重,所以最后是用一个案几直接搬过去的。 殿内的皇帝皇子重臣谈谈讲讲,不知说到什么,气氛有些僵硬,正争执间,忽然都停住了,有人下意识就要猛嗅,忽然想起御前不雅,拼命忍住,懒洋洋坐着的燕绥终于坐直了一点身子。 太子笑道:“这香味就是和温火膳不一样。” 皇帝点头,“和药膳也不一样,朕常年吃那些药膳啊,吃得觉得浑身都散着药味儿。” 他天生荏弱,继位后他的膳食一向是重中之重,药膳常年不断,后来的御厨监也多在这方面下功夫,他因此越发厌食,今晚宣召文臻,也不是自己多想尝新,完全就是燕绥撺掇的。 然而此刻嗅见的香气,实在是生平未闻,甚至难以用言语描述,皇帝也忍不住放下了奏章,翘首张望。 那边文臻看看,大臣们都是跪坐堂上,一人一几,这样可吃不出焖锅的好,单独坐一边能暖什么心?大家头碰头围在一起吃热腾腾的锅子才容易有感触。也能拉近天家和臣子之间那种楚河汉界般的距离感。 “陛下,”她端着菜,笑吟吟道,“民女来自乡野,也只会做些乡野粗菜,乡野粗菜须得乡野吃法才得味儿,所以民女想求陛下个恩典,换个吃法。” 皇帝生了点兴致的样儿,挥挥手示意她随意。 于是她就开始拖桌子。 被猝不及防拖走案几的老臣傻眼惊呼,“你这是做什么!” “吃饭呀。”文臻一边拖一边招呼太监,“来帮我一下!” 太监得皇帝示意,上前帮忙,拖到燕绥时,作妖帝开始作妖了。 “不要,我喜欢一个人吃。”燕绥按住桌子,“一群人挤在一起,蹭到衣服怎么办?胳膊撞到怎么办?触到口水怎么办!” 文臻想这神经病不得不说脑子好用,别人都没反应过来呢。 她自然知道古代吃饭的规矩,可不是现代那样一大桌子筷子打架,礼节多了是。但见了皇帝之后,尤其是听了燕绥那一句吩咐之后,她想试一试。 皇帝性子温和,今夜明显对这些老臣有所求,推恩御下,拉近距离这种事,想必会愿意配合。 至于某个人不配合,拉倒吧,等下别后悔就成。 “您不去就不去呗,回头给您单一份。”文臻也不惯他,放弃他那张桌子直接走人,顺嘴对一个小太监吩咐了一句,那小太监点头匆匆出去了。 她张罗着让太监们搬过几个长几拼在一起,成了一张大方桌,巨大的焖锅热腾腾放在中间,旁边依次是几个小菜,太极两仪,鱼香鸡丝,醋熘白菜,葱烧金蒜木耳,焖锅荤菜多,配菜则以爽口开胃素菜为主,蒸笼里,韭黄鲜肉和荠菜香干两种馅的烫面大包热气腾腾,完完全全一桌还带几分乡野气息的家常菜。 众人一时都有些怔愣,往日帝王赐餐也不是没有过,但都是各人各据一桌,平日里宫廷大宴,那更是要跟着礼官唱礼,什么时候举杯什么时候举著都有讲究。帝王家的饭嘛,那就不叫饭,叫恩典,你见过恩典能趴在桌上吃得呼哧呼哧的? 皇帝也愣了一愣,随即眼睛一亮下了座,那灵活的小太监急忙给他搬来坐垫,皇帝在桌首坐了,其余几人在他催促下,有点无措地各按座次坐下。 燕绥一个人坐在一边,文臻接过让小太监拿来的,她自己带来的分成四格的不锈钢餐盘,正准备每样菜都给作·香菜精夹一点,香菜精那边紧急叫停了。 “等等!” “怎么啦?殿下?” “怎么就四个格子?菜都不止四样!”燕绥斜眼觑她——坑病又犯了是吧? “可是这盘子,精光铮亮,两两相对,四个格子,无比完美,又不用和人挤挤碰碰,又不必触着谁的口水,您不想用这个单独吃饭嘛?”文臻夺夺地弹着盘子,声音脆亮,“您听听,多清脆,多干净,多高级,多配您的气质和风采!” 燕绥一伸手夺过盘子,也不理她,毫不客气走到皇帝右侧坐下,原本坐在那里的一个老臣,在他到来之前就飞快地不动声色地挪走了屁股。 皇帝的面前空着一块距离,文臻单独托上一个碟子,布在皇帝面前,上头是一汤一菜。 众人一瞧,好家伙,青菜豆腐清汤,白水一般的汤里青菜翠绿豆腐莹白,色泽清爽是清爽了,但汤面居然一点油星都没有,皇家的汤向来讲究,就没见过这么白水一般看着就毫无食欲的搭配。 菜则黑乌乌的也瞧不出什么玩意。 长庆郡王皱眉道:“你这婢子好不懂规矩,陛下本就食欲不佳,你这汤还这么寡淡?更不要说这黑色的菜,用料前所未见,你难道不知道,未经三次试尝的奇特食物,不可奉于陛下驾前吗?” “郡王容禀,”文臻笑盈盈道,“这两道菜并非普通菜色,前者为龙凤十珍翡翠白玉羹,后者为黑松露蒜汁黄金蛋。都是最适宜陛下食用的膳食。” “怎么看都是白水青菜!”长庆郡王脸色冷峻。几位老臣脸色也不好看,倒是皇帝,挥了挥手,道:“多说无益,吃了再论。”招呼各人入席。 燕绥一坐下,伸手就想把皇帝面前那盘黑松露炒蛋拖过来,被皇帝不动声色一手按住,一边笑吟吟招呼众人:“来,坐坐,这吃法新鲜,春寒料峭,拥炉群餐,今日我也与诸位爱卿,体验一下乡野老农之乐。来来,都不要拘礼了!” 众人面面相觑,终于在太子带领下,齐齐谢恩,被皇帝和燕绥一人一个白眼给按住了,便依次坐好,一时众人围坐,桌上菜色热气腾腾,几个老臣不知是被热气熏的还是怎的,眼眶都微微湿润了,先前有些僵冷的面色都微微缓解。 皇帝和太子对视一眼,也没说什么,皇帝只探头去看那菜,笑道:“好一个色香味俱全,那一盘菜竟然是太极图案,青黄二色浑然分明,当真巧思,还有中间这锅儿好生丰富。” 众人也看那锅子,文臻站在一边,拿一双长筷,给众人拨动那大腹深坛,第一层是白菜香菇,第二层是肉丸鱼丸,第三层是排骨莲藕冬菇,第四层是肚片猪蹄,第五层是海带豆腐……一层荤一层素,层次分明,齐齐整整,荤素不同的香气滋味交织,而汤色乳白莹亮,于大冒的热气中油光润泽,皇帝亲自动手,给一旁年纪最大的大司徒单一令舀了一碗汤,道:“来,老单,你素来胃寒,给朕热热地饮了这一碗!” 单一令急忙躬身领受,端碗的双手微微颤抖,长久不语,热气遮蔽了他的神情,只隐约眸中光芒更亮,皇帝又亲自给其余人盛汤,众人急忙逊谢恭领,一时桌上气氛热闹亲切又家常,众人都免不了有些熏熏然,未饮酒便微醉的舒畅,等到每个人都喝到滋味醇厚入舌香滑的汤时,桌上一时竟然静默下来。 几个重臣对视一眼,都隐隐觉得有点意外——没想到闻家这回心思纯粹,还真的送了个高手来! 御厨房也不是做不出美食,只是做久了皇家御膳,渐渐就被那些规矩讲究束缚,不图惊艳,只求安稳,自然也就缺了创意和灵性,而文臻的手艺,除了口味新鲜,创意特别外,还多了一份来自现代,见识广阔思维多变的灵气。 这种灵气言语难以描述,只能自口舌中领悟,因每个人经历口味不同而感受不同,但诸般变幻,都是精彩滋味。 口腔里滋味丰富了,感受自然也容易潮涌,美食令人充盈力量,也令人怀念和心绪舒缓,众人脸上的神情,也似这夜开的昙一般,于细微处悠然展开。 这边场面温馨,只有燕绥一脸不理会,吃得看似不急不慢消耗却极快,一边吃一边还瞧着皇帝面前那单独的一份黑松露炒蛋,皇帝此时也没抵受住这盘菜总钻入鼻端的特殊勾魂香气,操起了筷子,旁边的小太监立即眼疾手快地试菜,一筷入口,便怔了怔,一时都忘记了反应。 燕绥一瞧,立即拿过自己的碗要拨菜,皇帝抬手,温柔而坚决地把他的碗推到一边,自己先吃了一口。 入口他也是一怔,这薄薄黑黑一小片的东西,第一口有些难以适应,让人想起密林深处潮湿的泥土,然而随即,泥土翻开,藏着大自然最奇妙的赠予。一股携着奇妙蒜香、温润蛋香、醇厚坚果香、蜂蜜甜香……无数品种混合而成的复杂香气,便如潮水般争先恐后冲向味蕾,而鸡蛋的嫩滑已至顶峰,轻轻一卷便碾碎在舌尖,柔、韧、嫩、鲜、诸般滋味扫荡口腔一遭,再从容滑入肠胃,肠胃似被这万家灯火般的暖香盈满,天地亮起,万物随春萌发。 旁边,是和这松露炒蛋一般柔嫩的文臻的声音,“陛下,这是黑松露炒蛋。松露是一种菌菇,极其珍贵,只生长在南方温暖多泽之地,在几种树根之下埋藏,需要很艰难的方法才能将其寻出。产量极少,不耐储存,无法培育。而男子经常食用松露,能强身健体,改善睡眠,改善疲乏无力、心烦胸闷、食欲不佳等情形。黑松露和鸡蛋同炒,可彼此激发香气,提升口感,陛下如果吃着还能入口,可令南滇州定期供应。” 太子大喜,立即道:“我立即下令南滇州好好寻找这松露菌!” 皇帝吃了几口松露,始终没去动那汤,连一直试图撬皇帝墙角的燕绥,也没多看那汤一眼——实在瞧着太寡淡了! 文臻也不强调介绍,就在一边伺候着。 只是松露这种滋味特殊的东西吃多了,难免会觉得过于浓烈,皇帝一边闲聊,一边无意识地舀了一勺汤,刚一入口,勺子便顿住了。 众人都是看皇帝脸色吃饭,急忙停筷,长庆郡王眉头一皱,急忙道,“陛下可是觉得坏了胃口?”又呵斥文臻,“竟敢败坏陛下胃口,还不给我……” 他话还没说完,燕绥伸过勺子,在他老子汤碗里舀了一勺汤。 长庆郡王立时住口,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见皇帝一边迅速喝完自己那勺,一边还不忘记伸出筷子,压住了燕绥的勺,“朕就这一碗汤你也抢!”顺手把汤碗换到了太子那边。 太子赶紧试试温度,笑道:“老三别闹,父皇的汤都快凉了。” 燕绥哼一声,趁机挖走了一勺炒蛋。 皇帝这才叹息一声,道:“瞧着寡淡,实则非凡啊。真难以想象,这般清的汤水,竟然能有这般丰富美妙的滋味,一口入腹,朕仿佛心胸都熨贴了几分!” 他原本虽然赞菜色精致,却并没有动筷,喝了半碗汤,竟似来了胃口,又多吃了几筷,赞道:“平凡小菜,足见功力,果然不亏是闻家出来的女子,李相,单司空,姚太尉,趁热都尝尝。” 几个老臣此时才慢慢喝完碗中的汤,吃了几口菜,脸上都有深思的表情。文臻眼尖地发现,除了燕绥,其余几人吃东西的速度都慢了下来,似乎一边吃一边在思考,整个饭桌上除了一开始营造出一种其乐融融的气氛,之后很自然地又转回了之前政事讨论才有的凝重氛围,不由撇撇嘴。 这些帝国最高层的男人们,对着她的美食,还能想着那些国家大事,人生乐趣在哪里? 单司空喝完那汤,看一眼皇帝,四十岁出头本正当壮年,皇帝的两鬓却已经星星华发,他心中一动,叹道:“滋味浓郁,热汤入心啊……陛下,可还记得景成十八年,咱们在天京城头上喝的那碗汤?” ------题外话------ 翻个跟头,我居然也有二更,我忽然找到了表扬自己的最佳途径——一千字一章每天更十章你们不得疯了一样夸我? 这章设定十二点更,同时发个作者红包,祝六一快乐。 本章含美食内容。 微笑,中午多吃一点,才有力气把票啪地拍我脸上啊! 第五十七章 皇宫顶上谈旧情(三更) 皇帝微微一笑,眼神悠远,眸子底却似有幽光一闪,悠悠道:“那一天,那碗汤,救了我们两个的命呢……” “是啊,”单一令沉沉地道,“当年铁血旗下,诸王尸旁,快要冻死的我们,也像今天这样,靠得很近,我们挤在唯一一床破毯子上,一碗热汤,您先给我喂了一大半,一床毯子,您盖在我身上……老臣曾经对陛下发誓,愿为东堂江山万年屏障,愿为陛下驾前永世走狗,如今言犹在耳,老臣却已经昏聩了,”他颤颤巍巍离席,白发苍苍的头颅贴紧地面,“陛下先前的提议,老臣不敢再阻,只请陛下安排有识之士操办此事,勿让商贾逐利之徒坏我伦理纲常。” 其余人也各自离席,俯首而拜。 皇帝动容,亲自起身将几位老臣搀起,拍着他们的手背,说了几句温情话。 太子看了一眼燕绥,微微垂下眼睫。 真是好运气啊…… 今日原本要论一件大事,是皇帝近些年诸多新政中的一项比较重要的国策,说要减免商税,扶持商贾兴建各类作坊,允许商户招募农工。老臣们反对甚烈,担心因此耽误农桑,败坏风气,令世人逐利。 此事已经经过好几轮辩论,老臣们虽然也终于表示了一定程度上的赞同,但出于各种忧虑,始终没有完全松口,今晚就是再一次提出的时候,又说僵了,没想到一顿围桌餐,一碗热汤,竟然软化了这些老臣多年宦海浮沉练就的铁石心肠! 说起来似乎像玩笑一样。影响千万人的国策,一碗汤便可以推行下去,但只有太子这等一直全程跟随议政的人,才知道里头复杂的心理博弈。 老臣们虑的并不仅仅是商贾大量雇佣农工会妨害农桑,影响国本这样的后果,更多的是担心这样的举措,会冲击门阀世家的垄断地位,继而影响朝政安定。 本朝立国,靠的是门阀世家的支持。立国后,门阀便成为国家的重要支持者和制约者,朝廷入仕各行各业,大多为门阀把持。景成十六年,先帝执政末期,因年老怠政,法度过苛,川北郡爆发过一起造反,当时情势危急,还是门阀组织私军扛住了第一轮进攻,避免了天京门户第一时间被入侵。 当时,西番、和川北接壤的尧国,和东堂西北西南接壤的南齐大燕,都趁此机会,蠢蠢欲动,先帝无奈之下,给予了各地州刺史军政大权,允许就地募兵,变相地改府兵制为募兵制。而这些州刺史,本身就基本出身门阀,一旦拥有了军政大权,可以想见中央集权必然会大受影响,先帝晚年其实有所察觉,但已经来不及了,两年后他便驾崩,再经过一轮不动声色的皇子争位,州刺史渐渐成为世袭之位,等到永裕帝坐稳皇位,十余年来,几个大州已经隐然有割据之势。 唐家占据三州,易家嫡系分出去一支,各占一州。季家季节盘踞苍南,民风彪悍族群复杂地域广阔。这上三家地位之高,并不显现在任何已有条文之上,只渗透于无数心照不宣的行事规则里。比如说从不强抢但总能让人自动送上,比如说当街杀人但最后被杀的苦主哭着说自己诬告。比如说季家曾经令四周赤地百里,村庄死绝,但无人举告——苦主死绝谁来告?但缘由据说只是因为季家少爷们在争比军功,再比如说开国太祖曾立下誓约,除非叛国弑君大罪,三家子弟,有罪不议,当斩不斩,允许以“议罪银”免罪。 刚才说发展邪教的西川郡,那是在西北州刺史易燕然地盘上,西川以此为名和朝廷要钱要粮说要出兵剿灭,然而那个小小教派就像韭菜一般,割了又长,总也除不尽,皇帝早就有心派人去实地查看,但总是明里暗里受到阻扰,到现在得出的对策,还是交给州自己去解决,下一步想必又是一波要钱的骚操作。 在这种情形下,允许发展民间商业,下一步必然是要改革税制,将财富集于中央,有了钱才有重新整合乃至控制门阀的可能,这本就是对门阀的一种隐形开战。 门阀经营多年,势力盘根错节,几位老臣出身便不是门阀世家,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和这朝廷诸多臣子一样,算是既得利益者,动他们的蛋糕,于公于私,都不可能轻易答应。 事情到了此处,便僵持住了,看似温和的陛下这次不打算让步,而老臣们就算有心退一步,也要考虑身后庞大的家族的影响。 这时候这围桌喝汤,是攻心,是示弱,也是警告。 唤醒当年的恩德和誓言,无声昭示我的决心和疲倦,警告我已经做到这一步,你再不就此下台阶,等待你的就是别的了。 一个背信弃义无情无义的臣子,要你何用? 别忘了行事恣肆手段狠辣的宜王殿下还在座呢。 “汤暖不了心就浇他们头上”可不是说着玩的。 更何况人心也是肉做的。单一令等人陪着皇帝熬过最艰难的岁月,是真真正正领受过皇帝的恩德的,也是真真正正,越过往日拉开距离和人心的丹墀,在今夜热气腾腾的汤锅旁,看见这位注定天命不永的帝王,为这事殚精竭虑,满头白发。 说不动容,是假的。 说是做戏,未必真。 天家无小事,一汤见天地。 而这个小厨娘,分外聪明。今日之事过后,这位擅自主张围桌餐,拉近君臣关系,引得老臣回想前情终于心软的小厨娘自然要被奖赏,而提议赐夜宵的燕绥只怕也要被记一功。 每次都是这样,他漫不经心,抵过别人苦心筹谋。他轻弹指尖,便是人间风雨。 文臻一直在一边伺候,居高临下,将太子神情看得清楚,忍不住弯起唇角笑了笑。 她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可以猜得出,刚才应该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的转折点,燕绥和皇帝两只狡猾的狐狸配合默契,自己也表现不错,事情完美解决。 难怪皇帝宠燕绥,这人解决问题的方式,就是这么的不走寻常路。 再一看牛逼轰轰的宜王殿下,正趁着皇帝和重臣上演“帝相和”,从他老子的盘子里把松露一勺勺的拨自己碗里呢。 皇帝陛下看没看见?文臻觉得,看见就是没看见,没看见就是看见。 就是这么的高深。 一桌饭虽然准备得量足,但在座的不是老人就是病人,再不就是讲究多的贵人,再好吃,也不过寥寥几块。不过皇帝今晚很给面子,也证明了文臻思路不错,长期吃药的病人食欲不佳,需要浓烈的有一定刺激性的滋味来提神,松露炒蛋就显得分外出彩,皇帝吃了多半盘,还有小半自然是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其入了燕绥的肚子。 夜宵完了,事情也解决了,诸臣告退,文臻也收拾东西退下,文臻挂记着自己留下的那一盘松露炒蛋,收拾得麻利,走得干脆,因此也就没看见燕绥在她身后,若有所思的脸。 等到文臻三步并作两步回到御厨房,掀开自己盖好的锅盖,就发现,那一碟松露炒蛋已经鸿飞冥冥。 哦呵呵呵呵。 站在空荡荡的锅面前,文臻想骂燕老三。 然后她就骂了。 “燕绥,你要不要脸啊啊啊!” …… 头顶上噗地一声轻笑,文臻抬头没看见人,还没转身就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星月颠倒——和燕绥认识第一夜那一个令人不愉快的场景顿时重来,她恨恨地伸指,指尖尖尖,掐,捏,转——快准狠三部曲,结果,手指打滑了。 某人的腰又硬又滑跟大理石似的! 某人把她毫不温柔地往下一墩,墩在了承乾殿的殿顶上,文臻默默望天,敢爬到皇帝老子头上的,也就燕绥一个人了。 有人说看景必得站在高处,遥山河之远,领天地之旷,披挂星月,涤荡长风,往事会在这一霎从夜空奔流而过,化为流星蹑足入宇宙深处。 那么站在皇宫的殿顶,就多了一层江山人世尽在脚下的壮阔感,皇宫殿宇巍峨连绵成一片飞檐重庑的琉璃海,而自己就在潮头。 哪怕知道自己此刻行为大逆不道,文臻还是深深着迷了,穿越后的环境一直有些压抑,她愿被此刻高风洗涤。 燕绥在她身后,用随身一块白绢擦干净了屋瓦才坐下,当然,没帮她擦。 文臻懒得和他计较,拿过他扔掉的白绢随便擦擦也坐下来,她怕再站下去会被巡逻的侍卫射成靶子——人不敢射宜王殿下,还不敢射她一个小虾米? 身侧的燕绥双手搭在膝盖上,微眯着眼,星光在他眸底流转,似钻石上又承了最洁净的晨露。 虽然他没说话,文臻却没来由地觉得他心情很好。 是因为那顿成功的饭吗? 好像并不仅仅是这样。 身侧,燕绥微微仰着头,月色下一抹弧度精美,文臻看着他侧影,觉得眼光是有粘度的,怎么就拔不下来呢。 好半晌燕绥才开口,“今天你做的不错,比我想要的更好一点。” 文臻笑眯眯点头以示她也很赞同这个评价,还可以表扬得再猛烈一点。 “父皇今晚应该可以不用失眠了。”燕绥懒懒道,“回头想必有恩旨给你,想好自己想要什么。” 文臻心想我想要出宫以及看见你从此消失在我面前可以吗? 真是的,虽然这人秀色可餐,但是每次看见都心理压力太大实在不利于心理健康和生理发育。 燕绥瞟她一眼,那眼神让文臻没来由有种心虚感,感觉自己好像又被照妖镜照出了小九九,好在燕绥并没打算和她计较,忽然道:“德胜宫的狼桃都不见了。” “哦,”文臻向来不怕人思维跳跃,跟得很快,立即道,“拿去烧汤了,德妃娘娘想要美容瘦身,那是主料。” “林擎知道了一定很欢喜。”燕绥笑一声。 文臻想难怪这么高兴,原来是你娘绯闻对象送的礼物被我给糟蹋了。神将父子真是可怜,做了什么要被你这么可劲欺负。 “你一定在想,林擎父子真是可怜,做了什么要被我这么针对。”燕绥忽然懒懒开口。 文臻呵呵一声,心想阁下应该改姓回,名虫。 “德妃娘娘本是西府郡一个连舆图都不会记载名字的小城的官家女,说是官家,其实也是不入流的九品小官,那个小城临近西番,最是不安定的地方,地薄人恶,生活艰难,她又是个外室生的庶女,境遇可想而知。”燕绥忽然开口。 今夜星光太好,肚子很饱,难得诸事如意,身边有只不讨厌的小狐狸,提到了神将的礼物,不可避免就要想到他那个永远捂不热的娘。 他忽然想多说几句。 文臻不说话,她不会主动询问他人隐私,但也不会蠢兮兮地阻止别人倾诉的欲望。 在智者面前,做个倾听者就够了。 “据说她生下之后,便被云游的和尚批了命,说她九字鸾凤之命,贵不可言,但世间祸福相生,她的尊贵命,是要索取掉父母亲人气运来成全的。她父母本就不在乎一个庶女,当即把她逐出家族,她自小在城外一座尼庵中长大,那种穷山恶水里的尼庵,姑子们多半是境遇凄惨实在活不下去才落了发,因此大多脾性古怪,德妃,哦,那时她叫侧侧,秦侧侧,吃了很多苦头,也养成了如今这冷戾怪异喜怒无常的性子。据说……后来她的父母死得离奇,有人说是她杀的。” “有一年,封在那里的相王谋反,裹挟了整个小城充作兵丁,林擎就是在那场战役中脱颖而出,没人知道他的来历,但林擎很快得到了提拔,并在朝廷大军前来平叛的时候,被相王推出来替死,林擎本有机会赢的,却为了保护秦侧侧战败被俘,有人说两人之前就认识了,有人说就是在那场谋反中刚认识的,总之,林擎险些被杀,秦侧侧冲上法场夺刀也险些丢命,但她命大,父皇那天正好经过法场,救下了这对苦命鸳鸯。” “当时父皇还没继位,只是个不得宠的皇子,保下他们也是十分艰难,为此还受了先帝斥责,先帝为人刚刻,以峻法闻名,认为反叛之罪不可轻饶,林擎为此黥身入伍,戴罪立功,先帝要他去和最彪悍的西番作战,连赢十战方可免罪,才不会将秦侧侧投入军妓营,十战连赢之后,方可从最末的兵丁开始积累军功。积累至帅位,就把秦侧侧赐给他为妻。” “这条件无与伦比的苛刻,大家心里都明白,这是要林擎在军队里苦战到死,而秦侧侧,注定要以战俘的身份飘零成泥。” “林擎,一个月,连赢十五战,杀西番大将耶律成,将西番军队驱出三百里。” “三个月后,他从零开始,积累军功升至校尉。” “半年后升到副将,这还是压了许多功劳的结果,因为先帝答应他只要他军功足够就给他升,不受任何限制,结果他升太快,真要全部叙功就升无可升,大将军都要给他做,所以最后只压到了副将。” “他在最新的界碑前插下自己的银枪,西番人打马过不敢拔枪。” 文臻听得微微屏住了呼吸。 是当年少年意气血染黄沙,烈马西风下,一剑逼敌退千里,长枪挑桃花,寒光彻铁甲。 文臻忍不住鼓掌,刚拍一下手,就被燕绥的眼神杀给逼得讪讪放下手。 “后来呢……”文臻忍不住问一句,忽然反应过来。 后来,后来肯定是悲剧了,说好的赢了军功抱得美人归,最后美人却归了皇帝。皇帝还是救命恩人,这叫林擎怎么破? “秦侧侧过于美貌,父皇担心她留在军营惹出祸端,便带回了自己的皇子府,秦侧侧为人性情古怪,和王府姬妾也处不好,也不知道是中了谁的招,某一天她竟然睡错了房,然后……” 文臻想哦然后将错就错睡错了。 “父皇当晚不舒服,早早睡了,秦侧侧走错房两人都立即发觉了,秦侧侧刚要走,已经有姬妾叫破此事,并且还从秦侧侧身上搜出了重要军报,秦侧侧被指为奸细,先帝知道后勃然大怒,要处死秦侧侧,父皇为救她,迫不得已,称两人情投意合,已有夫妻之实。” “先帝却不是好糊弄的,便道便是你的女人,也由不得她生出二心,本就是叛乱之地出身,如何能留这种祸根?除非她收心安分,从此在你身边为你生儿育女,一年内生下一子,才可饶她一命,但此女生有反骨,永不许立为正妻。” “父皇无奈,也只得答应,据说秦侧侧宁死不从,但父皇和她剖析利害,事情已经走到这一步,想要活下去再见到林擎,只能这样。林擎如今战功卓著,独领一军,如果她不表现出对父皇心甘情愿,先帝那个多疑性子,必然担心林擎为了秦侧侧心生反意,那首要就是除了林擎,战场之上,刀枪无眼,想要林擎战死,实在太容易了。” “就这样,秦侧侧高高兴兴嫁了父皇,给林擎亲自去了喜帖,决绝地告诉他自己移情别恋了,不用再为了她拼命攒战功了。等到林擎终于得到回京的旨意,见到的却是抱着我的秦侧侧。” “他当即回了边关,此生至今,再也没回过天京,没见过秦侧侧。他似乎不在意,又似乎入了魔障,仍旧在不停地积攒战功,从山之南打到海之北,为先帝和我父皇打下这铁桶江山,甚至在十年前父皇御驾亲征西番时,还救过他两次。” “因为这一段恩怨,先帝后来特意扶持封家陷阵营和林擎抗衡,朝中诸臣也一直都对林擎颇有敌意,但父皇从来不听,父皇总说天家欠了林擎,因为先帝驾崩时,还特地留了遗旨,着令林擎永为副帅,不能接正印。” “只要他没接元帅正印,皇家就不算违背诺言,虽然秦侧侧已经永不能为他妻。”燕绥古怪地笑一下,“你看,皇家啊,就是这么虚伪。” 文臻没有说话。 痴男怨女故事何其多,林擎和秦侧侧的爱而不得,也不过是命运大潮中一道分外激烈些的浪花罢了。 至于其后的因为心怀歉意而独宠德妃的皇帝,因为心有不甘而厌弃亲子的德妃,以及始终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想的、那位永不踏足天京的东堂干城林擎,都不过是潮来潮去卷没了的空城里的寂寞人。 唯一无辜的是燕绥,他作为一个母亲的免死金牌而生,因利益交换和默契交易而来,承载着一个不得所爱的女子的所有心有不甘。她看见他,就像看见自己那段无能为力不得不割舍所爱的曾经,那段曾经里充满痛苦、悲愤、无奈、和永夜一般的绝望。 要怎么爱得起?沉入现在的幸福就是对往昔的背叛,可她烈如火中金刚石,坚硬灼灼,不被人间暖阳焐热。 文臻侧头看了看燕绥,他没有表情,他是那种眉梢落满三春桃花,眼底却凝结一冬深雪的男子,透进那一片深邃透明的黑,看见的是一片漠然与空无。 文臻伸手进怀里摸了摸,掏出最后的两根花瓣棒棒糖,塞进燕绥手心里。 ------题外话------ 三更! 咆哮! 三更了! 破纪录了! 我写书十一年有过三更吗?有!过!吗! 激动满地转圈乱跑中。 不要试图冷笑着和我说谁谁谁七更八更,我这种写疲了的老鸟没那么高的觉悟,我就和自己比就够啦,做人嘛,最重要的是知足。 然而有一样东西我不知足! 什么东西? 抬头看,看看三更,说不懂我pia叽你。 第五十八章 赐婚? 燕绥一低头,就看见掌心里一颗圆圆扁扁的糖,一边还有一个小半圆,糖身透明,里面嵌着淡粉色的桃花花瓣,糖下面还插着一根细细的棍子,可以抓着吃。 “这就是你送给皇后的糖?” 文臻一点也不诧异他的消息灵通,德妃娘娘不也是第一时间就知道了?宫里的人,好像都长了四只眼睛八双手。 至于凤坤宫那位是皇后,也是意料之中,毕竟通身气度和上位者的举止无法掩饰,尤其今晚见了皇帝之后更加确定——因为很像。 皇后的神态,语气,待人接物,和皇帝的风格很像,很容易让人觉得,这一对很有夫妻相。 任何人也对和自己相似的人有天然好感,这是人性。 就是不知道这种相像是天生一对,还是刻意模仿了。 文臻不想猜测那位一心奔着孝贤谥号去,以成为既能辅佐君王又能举案齐眉的贤后为毕生志向的伟大皇后。 燕绥看了看自己掌心的糖,又看了看她的,忽然把自己的往她手里一塞,把她那根心形的换了过来。 文臻:…… 要不要这么幼稚! 你是太史阑的狗狗幺鸡吗?永远看别人盘子里的比自己盘子里的好吃,哪怕看起来一模一样? “那个是熊状的。”燕绥面无表情地道。 …… 被拆穿小心思的文臻瞬间聋了,好像啥也没听见。 两人并排坐在承乾殿顶上,吃棒棒糖,看月亮。 燕绥没有了再说话的兴致,文臻也不是多话的人,棒棒糖在嘴里缓缓化为糖水流入咽喉,甜蜜温暖,便是此刻高天冷风下最好的慰藉。 燕绥的侧影在星月冷光里总有种尊雅极致的高远,此刻含着棒棒糖,没来由多了几分人间气,文臻决定下次做个圆棒状的棒棒糖,把烟火气再给他熏浓一点。 吃一口棒棒糖,看一眼盛世美颜,相得益彰,胃口好好。 燕绥先吃完,伸手到她面前再要,文臻拔出嘴里口水滴答的棒棒糖,被燕绥嫌弃地拍出一米外。 她在一米外格格笑,自己找个地方坐好,一边继续抱臂欣赏不同角度的美颜,一边问他,“我在这殿顶上呆着,明日会不会被大臣弹劾至死?” “大臣认识你是哪个牌名上的人?” “陛下在底下睡着呢,爬到陛下头顶,这是可以诛九族的大逆不道呢。” “你是从哪里看来这些乱七八糟的,陛下头顶还有树还有云呢,酒楼城墙也比陛下高,要不要把酒楼城墙上的人都处死?父皇不在意这个,再说他也不在承乾殿睡。” “燕绥啊,你爹很宠爱你呢,就算你真在他头顶掀瓦,他也只会叫你小心脚下吧。” 燕绥不说话,也看不出眉梢眼角柔和多少,只闲闲将棒棒糖的棒子弹飞,但文臻可以感觉到,他此刻的心绪,是放松的。 “燕绥,虽然刚才我听过了你娘那些不能不说也不能说的故事,但我还是觉得,仅仅因为这些,并不应该造成你们母子之间紧张的关系。也许之后漫长而磨人的宫廷岁月,让一个本就心怀怨望的女子,心态越发失衡,对你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也许其间还有什么误会,但是到了现在这样,总是有点遗憾的。” 燕绥半晌没动,星月也似在这一刻忘记运转,凝滞而模糊。 文臻并没有紧张,眨眨眼睛看着他。 并不是不知进退,也不是没有分寸,德妃和燕绥之间,竖起的冰雪壁垒,旁人可以绕过,可她目前在宫中,已经被德妃注意,又和燕绥相熟,总归不可避免被卷入这母子的争斗之中,德妃喜怒无常,燕绥绝慧散漫,她必须抓住机会,争取到一方的认同,好歹可为依靠。 燕绥这样的人,居庙堂之高,智慧出众,便注定了孤独,这样午夜倾诉的机会,于她固然难得,于他也是寥寥,他愿意和她说这些,本就是一个信号。 好半晌,燕绥终于开口,声音在星空之下,悠悠飘了出去。 “谁允许你胡乱揣测这些?” “我没有猜测,我只是有点……羡慕。” 燕绥终于回头看她,眼神难得带上一丝诧异。 “我和我的朋友们,都是孤儿。如今我仅有的三个死党,也已经在这陌生的地方失散。今天在殿内,看见陛下那样待你,我觉得很羡慕。我们四个人,没有父母,没有亲戚,别说关爱和抚慰,连平常人吐槽抱怨的极品亲戚都没能体会过一次,所以我们几个,君珂喜欢看家长里短亲情伦理电视剧,景横波看见这种电视剧就撇嘴换台,太史阑散步时看见一家子一起玩闹,会停下她永远匆匆的脚步,多看一眼。”文臻靠着屋脊,咬着棒棒糖,眼睛弯弯,“所有父母双全的人,我们都羡慕,哪怕是极品父母呢,最起码人生是完整的。不像我们,连个撒娇吐槽的机会都没有。” 燕绥似乎笑了一声,又似乎没笑,文臻看着他的背影,哎,倒三角的线条真美好。 “但是我们那里也有句话,父母和命运不可选择,我们那里,也有不负责任的父母,也有很多人拼命脱离原生家庭,社会也渐渐从以孝道束缚子女的怪圈中脱离出来,开始鼓励人们活出自我,活出尊严。在我们那里,儿女不再是父母的附属产物,那是独立的,可以自主的,不依附于任何人的个体。” “你们那里。”燕绥懒懒道,“说得好像你不属于这里一样。” 文臻呵呵一笑,没有回答这个不知是随口还是试探的问题。 “所以你看,没有父母有没有父母的缺憾,有父母有有父母的纠结,这是命运给予我们的,只能接受。但是我们可以活得潇洒一点,尽应尽的孝道,不为彼此之间的不如意纠缠,很多烦恼,是因为要求太多而导致的。放过自己也放过他人,对父母也好,属下也好,朋友也好,不想要更多,也不和他们索求更多,就可以活得更愉快一些。而放下一点,走远一点,说不定你也能看见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燕绥依旧仰望云天高处,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好半晌才道:“你这论调听起来冠冕堂皇,骨子里都是自我冷漠,和你的脾性十分珠联璧合。” 文臻嘿嘿一笑,依旧是她甜蜜糖儿的笑容。 “不过总比那些劝我不要不守孝道,天下无不是的父母,父要子亡子不可不亡之类满嘴腐臭的调调要顺耳一些。” “当然了,我是甜蜜糖儿呀。”文臻笑眯眯,手指戳在酒窝。 燕绥看一眼那深深笑靥,忽然也觉得手痒,伸手过去要捏她的脸颊,不妨此时文臻被屋脊咯得腰酸,忽地坐起身,燕绥这一伸手,正捏到她的……上。 文臻:……嗄? 燕绥:……?! …… 时辰回到一刻钟之前,德胜宫内。 德妃娘娘准备睡了,换了一身宽大的薄棉袍,虽然不好看,但里头一层细细的绒,贴身很舒服。 菊牙给她梳顺头发,用绸巾挽起,一边想着一个时辰后还要起身,要切菜要洗菜要煮汤一整夜没的睡,那一张脸就皱成了苦菊花儿。 她是德妃身边最受宠爱的大宫女,向来除了陪伴德妃做点小事,自己的事都有小宫女伺候,什么时候做过这种苦活儿。 “娘娘,您就是太好性儿了,那丫头明明就是使计,瞧准了您心软!” “懒得。”德妃的回答也很懒。 菊牙更加气不顺,她家娘娘就是这样,并不是好糊弄,纯粹随性而为,想折腾就折腾,来了兴趣就轻轻放过,除非触及她逆鳞,并没有一定要和谁过不去的心思。 只是当她一定要过不去的时候,也分外凶戾,才成就了如今的恶名。 “可您这么高高抬起轻轻放过,传出去人家指不定笑话您蠢!被人家随便一个玩意就骗过了!” 德妃掀开眼皮,看她一眼,菊花一触及那双眼皮极深的眼睛里的光,便如被针刺一般,立即低头闭了嘴。 “什么放过不放过,她做了什么让我不能放过的了?”德妃托腮笑嘻嘻看她,“一个刚刚进宫的小女官,我随口刁难一下叫上位者的尊贵,我一定要过不去叫什么?她又算哪个牌名上的人,值得我这样?” 菊牙不敢说话了。 “行了,知道你怕苦。叫兰指她们帮你,几个人活计一做,快的很。” “娘娘那丫头不是说……”菊牙惊喜又犹疑。 “是我蠢还是你蠢?还把那丫头整你的话当真。”德妃哼笑一声,“那丫头那点道行,还是在宫里少耍点心眼的好。” “对了,娘娘。”菊牙忽然想起什么,“闻真真今晚被传召御前了,听说还给陛下和诸位老臣做了一桌夜宵,太子和宜王殿下也在,据说都用得很满意。” 德妃一怔,道:“燕绥也喜欢?” “是啊,听说就是宜王殿下提议宣召她的呢,不然依陛下的性子,怕不要搁她好久。” 德妃想了一会,忽然站起身。 “咱们也去瞧瞧。” “哎呀娘娘,您可别想一出是一出啊!”菊牙忙搁下梳子追了出去,“您这是睡衣!得换衣服!” “换什么衣服!这衣服露肉了吗?不能见人吗?” “那您也得换双鞋,您那是拖鞋!” “拔上鞋跟不就得了。” “我的娘娘哎!” …… 德妃娘娘向来走路拖着步子,迈出十二万分的慵懒和风情,可没谁知道,她每日在德胜宫里跑步快走,真要跑起来谁也追不上。 据菊牙暗搓搓猜测,德妃娘娘这么注意强身健体,是不是想活得长些,熬到陛下和太后皇后都先死了,她就可以把神将召回京了。 德胜宫离承乾宫自然不远,这位娘娘特立独行,也不会慢吞吞准备仪仗啥的,也不用担心有人对她不利——没人敢公开对她不利,上一次还是五年前,有个妃子指使宫女装疯拿把剪刀想要划花她的脸,最后那个宫女连同那个妃子连同那宫里所有人都做了德胜宫花园里的花肥。当时是冬天,花园里皑皑积雪,那一群女子是被埋在三尺深雪下活活冻死的,菊牙永远记得那天雪下得扯絮堆棉,雪下挣扎哀嚎声音凄厉,整个花园直如炼狱,所有人脸色发青瑟瑟发抖,只有德妃笑容从头至尾近乎亲切欢喜,坐在廊下,看着人一盆一盆浇水把雪冻实,直到那能刺破耳膜的尖叫之声逐渐消亡至彻底灭绝。 事后她在冰上漫步,低头瞧着透明冰下一层脸色铁青各种扭曲的尸首,格格的笑声回荡在满满是人却死寂无声的德胜宫。 事后整个德胜宫所有宫女都做了一个月噩梦,噩梦里多是漫天冰雪,有人在格格笑个不绝。 只有德妃娘娘,第二天胃口特别好,还下令加餐来着。 只有菊牙知道,那美丽女子的一颗心为何也可以如冰如雪,见过当年历阳城三日不绝的血与火,爬过高达一丈的死人堆,在侩子手高举的鬼头刀下擦刀而过,浸过猪笼,跪过钉板,泅渡过腊月天碎冰不绝的长河,那个人那颗心,经过无数次磨砺至鲜血淋淋再结疤的循环,早已不惧这人世间所有的风刀霜剑,恶行相加。 前头德妃走得很快,却到快要到承乾殿的时候慢了下来,绕着承乾殿走了几步,忽然像有所感应般,抬起头来。 然后德妃就看见了月光下殿顶的一对男女。 看见她的生来冤家,那个高贵得恨不得蹲在云端撒尿的夭寿儿子,手正摸向闻真真的…… 见惯风浪杀人不眨眼的德妃娘娘身子一僵。 刚气喘吁吁赶到她身边的菊牙一抬头也看见了,身子一抖,下意识两腿一夹。 “娘娘……”菊牙这一声喊得胆战心惊。 “菊牙……”德妃的声音此刻听起来特别古怪,“这回,她真的,做了让我不能放过的了。” …… 屋顶上,燕绥的手,停在某处一寸之地外。 下一个动作就是收回,文臻从他的眼神中确认了这一点,所以她也不打算反应过度,比如打个巴掌啥的。 当演狗血爱情剧吗? 趁势躺回原地当什么都没发生算完。 她不矫情,也不打算和燕绥发生点什么需要趁势发挥,这样处理最好不过。 然而底下忽然有声音,燕绥头一偏,似乎看见了什么,然后他的手,忽然越过那一寸之地,唰地抓下来了。 抓下来了…… 抓下来了…… 抓…… 下来了…… 文臻一霎间脑筋短路,满脑子就是这四个字在跳舞。 虽然那一抓有点像作秀,最后还是仅仅擦过,但那终究是触及了! 一声“流氓啊!”不经思考便要从大脑蹿入嘴里再喷到对面流氓脸上。 她忽然顺着燕绥目光,看见了底下仰着脸看着她和燕绥的女人。 德妃。 文臻脑子轰然一响。 这叫个什么事? 和男朋友亲热被老婆婆抓包? 啊呸,什么玩意。 调戏当朝亲王被他娘抓包? 啊呸,明明是亲王调戏我。 被亲王调戏被他娘抓包? 咦,好像不是个什么事啊。 脑子飞快转过来发现这不是个什么事的文臻,立即恢复了淡定,坐直身子,整整衣服,准备围观神经病皇子应付他神经病老娘,顺便取个经。 下一秒,她眼神一直。 底下,德妃娘娘,忽然抬起脚,一把脱下一只拖鞋,一抬手,把鞋给砸了上来! 把拖鞋砸上来了…… 砸上来了…… 砸…… 文臻气若游丝地想,皇家果然盛产奇葩啊…… …… 燕绥似乎也有些意外,一抬手,精准地抓住了他娘的拖鞋,随即如被火烫了一般,飞快地又把鞋给扔了下去。 文臻掩面——你们母子是要玩扔鞋游戏吗? “燕绥。”德妃捡起鞋子自己穿上,柳眉高高挑起,“这皇宫不够你折腾了是吗?你要跑到承乾殿顶干这种恶心事儿?” “娘娘。”燕绥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娘,“恶心事儿?这词可稀奇,这都算恶心,那我是怎么来的?” 文臻叹息——不知道德妃往事也罢了,知道德妃往事,这句话就是点死穴了。 燕绥这个作死的,永远都知道如何能一句话气死他娘。 底下德妃的脸色一层层冷了下来,屋檐下眼光幽幽地盯着自己儿子,看得人想打寒战。 文臻拽燕绥袖子,用口型讲:“放下……放下……” 燕绥看她一眼,扯出自己袖子,终于没有再说话。 德妃却不肯放过他,忽然呵呵一笑道,“是我疏忽了,孩子大了,有家室之思了,这是好事,你们继续,继续啊。”说完转身就走。 文臻刚松了一口气,忽然衣领一紧,身子一轻,已经被燕绥拎着下了地,向德妃方向追去。 “干嘛啊?”文臻莫名其妙。好容易你娘不闹,你还想怎的? “她不是回德胜宫,她是要去找我父皇。” “啊?” “向父皇请旨,为我和你赐婚,做个侧妃什么的。” “啊?” “顺便表示,我既然终于成家了,也就可以就藩了,她已经看好了我的封地,这就可以安排上了。” “啊??” “怎么,欢喜疯了?”燕绥睨她。 “就最后两个字比较接近我的心情。” 文臻抽嘴角,这对母子怎么这么闹心哪,摸一把胸没人对她这个受害者表示歉意也就罢了,这还要拿她做筏子? “娶你不娶你要看我的心情,不用看你的心情。”燕绥拉她快走,“快一点,不要试图磨磨蹭蹭,不要以为动作慢一点就能让我娘把你嫁给我了。” 文臻翻出三百六十度大白眼——沙猪是吧?我嫁你? 我嫁你爹你叔你哥也不嫁你。我让你喊我娘喊我婶喊我嫂也不能喊我老婆! 呵呵,等着。 德妃走再快也没燕绥的轻功快,在她走到皇帝寝殿前十丈,燕绥便用一句轻飘飘的话顿住了她的脚步。 “娘娘你再往前一步,赶明儿我就让人把林飞白杀了。” 说完燕绥就停住了。 德妃转身后,文臻明显看到燕绥唇角微勾,笑了。 美得阴恻恻的。 文臻心里叹气,得了,今晚心灵鸡汤白灌了。 但她今晚受到的摧残还没完,呼啦一声,紧闭的皇帝寝殿的窗扇被拉开了,只穿了寝衣戴着软帽的皇帝趴在窗台上,笑着冲这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母子打了个招呼。 “老三,”他温和地对燕绥道,“别这样和你娘说话,也不用担心她吵到朕,相比之下,你们两个比较吵。”说着指了指头顶。 文臻掩面——燕绥你这个死骗子说好的你爹不睡承乾殿的呢? 看这位置,刚才说的那些在这个时代大逆不道的话,不会给人家爹全听去了吧? “也别拦你娘,朕看就指个侧妃也挺好的。你也老大不小了,再不立妃,朝里话渐渐也多,你忍心你父皇整日为这事被他们叨叨?” “像我娘这样的贤妃,是应该早早多娶几个。”燕绥笑,“谁在您面前叨?赶明儿我便送几个到他府上去。” “如你这样的孝子,也该早日放到封地去给陛下分忧。”德妃嘴皮子也不比儿子弱,自动去推皇帝房门,“哎,陛下,我跑累了不想回宫了,就在你这睡了啊。” “不行不行,都走都走,朕翻了容妃的牌子,她马上就要来了,都走,再不走朕唤侍卫了,吵得头痛。” 德妃哼了一声,也不给皇帝行礼,转身就走,拖鞋的跟踩回脚底下,啪嗒啪嗒声响清脆,皇帝皱眉看着,无可奈何摇摇头,再看一眼一脸无所谓站在一边的儿子,似乎觉得多看这对母子一眼都伤身体辣眼睛,啪地一声把窗户关上了。 燕绥站了一会,他本来满脸倦意,如今也不知道是给胸还是给娘刺激的,忽然道:“走,出宫去。” “干啥?”文臻吓了一跳。 燕绥也不答话,一根手指勾着她衣领便走,文臻的脖子给衣领勒得呼吸困难,一贯蜜糖一样的笑容也扯不开了,怒道:“放开,放开,你要勒死我啦!” 燕绥倒是从善如流,松开她的领子,改为抓住她的手臂,按说这就算牵手了,可惜半点粉红泡泡也无,那货速度太快,飘起的衣袂似扫把星越过半空,文臻像一面被扯起的旗子,又或者是一个没坐稳扫把被颠下来的巫婆,两条腿时不时告别大地在风中横行,弱小,可怜,又无助。 她一路无助地飘到宫外,心里发狠地决定以后做出了什么好吃的都不带他! 被燕绥一路扯着,越过宫墙,经过夜凉如水的汉白玉广场,广场之外道路四通八达,号称群贤坊,是王公大臣们的聚居地。 文臻被拽啊拽啊的,也不知道是被拽习惯了还是燕绥调整了姿势,渐渐觉得身姿起伏,宛如跳舞,也没那么难受了,便欣赏一下这皇城中心的夜景,正看见聚居地的附近不远处有一片建筑,华阁重檐,庭院深深,很是宏伟,但四周却一座庭院都没有,孤零零地仿佛一个不受待见被孤立的小朋友呆在一边。 大家都在聚居,这地块也是寸土寸金,单独一座便显得突兀,文臻一指那院子,笑道:“这谁家的房子,看上去感觉一脸姥姥不亲舅舅不爱啊。” 燕绥瞄了一眼,“哦,宜王府。” 文臻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才想起来,哦,他家。 还真是姥姥不亲舅舅不爱呢! 不知为何心里很高兴呢。 看,大家和我一样,怕了这个香菜精,房子都不要靠近他! 此时两人正经过浑身洋溢着孤独气息的宜王府,从近处看确实这府邸人也少,灯也少,建制特别齐齐整整,透着一股不好亲近的味儿,和它的主人一个气质。燕绥对自己的所谓的家似乎也没什么感情,拉着文臻不停步地过了,只是他原本好好的走的直线,忽然拐了个弯,生生从自己府门口绕过去了。 文臻有点奇怪,还没来得及发问,就听见了一阵哨声。 那哨声十分奇特,除了第一反应认出是哨声外,之后就能发现,那哨声吹得悠长起伏,节奏优美,还略夹杂着几分缠绵哀怨柔婉的调子,时而又显得大气朗阔金戈铁马,听来颇觉奇妙。 但夜半在这黑洞洞的王府附近忽然听见这样的哨声,实在有些诡异,文臻吓了一惊,仔细一瞧,才看见王府大门口对面一棵树上,坐了一个人。 那人一身深色衣裳,盘坐在细细的树枝上,面对着宜王府的正门,嘴唇微微撮起,便有悠扬哨声,从树梢传来。 而文臻那双钛合金眼能看到更多有趣的东西——比如那人是个女子,身形高挑窈窕;比如她头顶有一只鸟,正在给她用翅膀扇风,比如她身边还有一只鸟,叼了果子往她手里送,比如那树下,团团围坐了一圈小动物,猫猫狗狗,连肥兔子都有。 这场景按说应该有些萌,但听着这曲折幽复的哨声,看着那女子如夜一般黑而深的眸子,文臻没来由的总觉得有些诡异。 然后她去看燕绥的反应——三更半夜有女人对着他屋子吹哨这种事,当事人不会不知道吧?宜王府不可能没有护卫,护卫也没出来一个,很明显这不是第一次发生吧? 那就是夜夜都有人对着他屋子吹哨咯? 文臻的脑子里忽然掠过校园青春狗血剧里的在女生集体宿舍楼下唱歌的惨绿少年。 性别对调,评论过万系列啊…… 燕绥看起来没有任何变化,连嫌弃都没有,只事不关己一般点评:“真是吹得越来越难听了。” “她吹的是什么?” “《求凤》” 文臻长长地、长长地、哦了一声。 这个曲子她听说过哟。 说的是热烈大胆的少女勇敢追求青梅竹马却十分腼腆的俊俏儿郎,最后终成眷属的美好故事呢。 然鹅,她看看燕绥,俊俏是有的,比俊俏还俊俏,但,腼腆? “好听吗?”她笑眯眯问,“经常听见吗?” 燕绥瞟她一眼,“你在吃醋?吃醋我就回答你。” “是哟是哟,我就是在吃醋,你瞧瞧你,一个没看紧,都有人半夜宿舍楼下……哦不王府门口吹哨求爱了,说好要做人家的小甜甜的呢?” 小甜甜把她毫不甜蜜地扯了个跟斗,以此表示对她油嘴滑舌的惩罚。 哨声还在继续,燕绥带着她,绕了一个弯,风一般地从自家屋子隔壁过了。 将那逐渐变得怨气丛生曲调诡异的哨声,远远抛在身后。 两条人影消失在夜幕中。 远处,树上吹哨的少女似有感应,忽然一停,转首看向两人经过的地方。 月色幽明,照着她乌黑沉潜若藏渊的眼眸。 …… 燕绥熟门熟路到了一家,门上熠熠烫金的匾额司空两字,文臻想莫非是那个司空郡王的家? 燕绥带着她直接在屋脊上漫步,明明底下很多地方还灯火通明,无数护卫穿行道路目光灼灼,可他带着个不会武功的文臻,也没怎么遮蔽身形,硬是没被人发现行踪。 文臻渐渐在风中闻到了一股腥臊味儿,隐约底下有低咆之声,声音粗雄,似乎养着什么猛兽。 “你到底来干嘛?”忍不住要问个明白,这个天地大大他最大的家伙,能倒海能捅天她管不着,可现在她被拽了来,做什么她都是共犯。 死也得死个明白不是? “偷狗。” 文臻:…… 大半夜的您这是和狗过不去还是和自己过不去? “司空家刚得了一只好狗,我喜欢。”燕绥唇角一弯。 你喜欢所以你堂堂一个皇子就大半夜来偷臣下家的狗? “司空家世子善于培育异兽,无意中发现了这条狗,据说此犬千百年难得一见,可为万兽之王,这事儿引起了掌管川北、横水、定阳三州的州刺史唐孝成家嫡女的兴趣,那位小姐就是爱这些猫猫狗狗,听说是有一手绝活,善于驭兽,司空群那老东西,向来脑袋尖,便邀了唐家人携那小姐来看狗,一来二去,竟然给看成了姻缘,马上唐六小姐就要和司空家世子定亲了。” 文臻想到大眼睛仁兄,先前听皇帝喊他司空仆射,也是朝廷重臣了,这种中枢重臣和门阀豪强联姻,怎么说对皇室都不算是好事。更何况当时在殿上,司空群颇有些咄咄逼人,并不是个敦厚人。 但正常的处理方式不是应该是以阴谋阳谋分化之瓦解之徐徐图之吗,为什么这个家伙的脑回路如此的清奇…… 为一条狗坏人婚姻神马的,有点带感啊…… “瞧着司空家,好像声势不小啊。” “当然了,三门六姓之一嘛。” 文臻有些懵,听燕绥解释了几句才明白,唐季易三家荣盛多年,合纵连横,由此又产生了和三大家有姻亲或合作关系,或者地位特别突出、势力略逊一筹却也不可小觑的六家,即“司空、封、林、姚、单、厉”,合称“三门六姓”。三大门阀地位过高,这些年逐渐隐于幕后,只在背后做那翻云覆雨手,所以民间更为熟悉的是那六家,也称六大世家,其中林家便是神将林擎家,是唯一一家和其余大姓没有关系的家族,人丁也单薄,之所以列名其中,是因为林擎的地位和民间威望,封家因事获罪,早两年满门抄斩,算了绝了一姓,但旧说法已成习惯,倒也没人改成三门五姓或五大世家。 文臻记得,闻至味提过,闻家和唐家就有点儿八千里外的亲戚关系,只是唐家势大,族中多能人异士,向来风格神秘,就连唐家最尊贵的女人,当今太后,也是个一步不出自己宫门的低调性子,和闻家牵扯想必不大,所以闻至味也没有多提。只告诫她如果遇上了三大家的子弟,莫要得罪,但也莫要想着攀附,那种人生来居于云端,人命于他如蝼蚁,躲远些最干净。 想不到世家居然还是九家,那是何等可怕的势力。 燕绥却道:“世家本性便是掠夺,哪有永恒的盟友。唐家和厉家,就非常不对付。司空家更是灭门封家的始作俑者。” 燕绥嘴上说话,动作也不慢,带她落到那院子里,院子没人看守,正常人也想不到有谁会大半夜来郡王府偷狗,整一座院子就养了那一只狗,特地打造了一个巨大的宛如房子的笼子,里头光生肉就用大盆装了满满一盆,燕绥文臻刚一落地,那狗便睁开了眼睛,一霎间文臻险些被那褐黄色宛如小灯笼的硕大的眼睛吓了一跳,再一眼才看清黑暗里那狗小牛犊般巨大的身躯,暗色中那狗看起来是白色的,毛尖微微发着银光。乍一看确实气势浑然,颇有风范。 文臻忍不住又多看那狗两眼,注意到了这狗狮鼻阔口的长相,心中一跳,险些脱口而出一句“幺鸡!” 和太史阑那只白狗真是太像了,当然仅仅是脸,论气势身形,就是悍马和qq的区别,幺鸡之怂,无与伦比,文臻觉得拿幺鸡和这狗对比,简直是侮辱了这只狗。 难怪燕绥喜欢,这狗的逼格确实和他很配。 那狗也颇具灵性,发现陌生人竟然没有第一时间发声,而是警惕地打量两人几眼,微微挺起身子,背部的毛发已经根根炸起。 燕绥看了几眼,唔了几声,也似表示满意,上前一步,手指拂出。 那狗浑身的毛瞬间炸起,前腿向后后腿绷直—— “等等哈!” “嗯?”燕绥竟然真停了手,偏头看文臻。 “这狗看起来很骄傲,也很聪明,我感觉它好像能听懂我们说话,建议你对它尊重一些,毕竟这最起码也算狗王,不像我这种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小可爱,被人满地拖也只能打落牙齿自己吞,你随意对待它,它可能一辈子都不给你个好脸哟。” 燕绥看看那狗脸,再看看文臻,很想问她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他,堂堂东堂亲王,需要一只狗,给好脸? 这只丑狗的好脸和恶脸有区别吗? 还有这只黑芝麻馅汤圆,又含沙射影指桑骂槐了是吧? 弱小,可怜,又无助? 闻近纯听了会哭吧? 他又看一眼那狗,感觉都快有这丫头高了,这种獒犬,凶猛不下猛兽,且多半性情凶戾,这丫头艺不高胆儿却够肥,也不怕被那狗一口咬掉半个头。 “我倒是挺想看看狗不好的脸是个什么样儿。”他瞟文臻一眼,文臻顿时觉得那句“狗不好的脸”的“狗”字,应该换成“你”字。 那恶质的家伙手指一拨,弱小可怜又无助的文臻便被拨到一边,再虚虚一抬,那狗硕大的下巴便被抬起。 “来,凶一个,我瞧瞧。” ------题外话------ 下章想让我们的司空小美人儿,司空小可怜儿,出来打个酱油。不过要看心情,心情好不好呢,要看票数。 第五十九章 动心 那狗脸猛地一抬,眼眸中凶光大盛,爪尖抠地,咔嚓一声脚下青砖碎裂,低低的咆哮从喉间逸出,沉重低哑如猛兽夜哭,忽然整个肩膀往前一耸—— 燕绥抬起的手指顺势一弹。 呼地一声,那狗偌大的身躯竟然被这轻描淡写的一弹生生掀起,半空中掀了个跟斗,亏得那狗反应快行动轻捷,竟然会半空调整身形,平稳落下,只略有些踉跄,这狗似乎被激起真怒,还没站稳就猛地一甩头,又是肩膀一耸—— 燕绥又一弹。 狗再翻一个跟斗。 狗落地,这回踉跄更剧烈了一些,这狗也烈性,居然一声不吭,后腿紧紧抵住地面,肩膀又一耸—— 燕绥再一弹。 那狗第三次半空风车转的时候,文臻已经想捂脸。 这神经病—— 砰一声狗落地,这回已经被逼到墙边,背后就是院墙,那狗摇了摇头,似乎也被转晕了,还下意识往后抵,却怎么都无法把腿向后伸,这一急,一躁,挫折和羞辱令它简直要发狂,竟然猛地一转头,向文臻的方向冲了几步,然后猛一转身—— 文臻心中一跳,这一转身,明显是不打算攻击人的,冲的是墙壁! 这一看骄傲性烈的狗王,竟是受不了这般戏弄,发现自己无法攻击之后,打算自戕! 闪念只是一瞬间,眼看那狗就要冲过自己身边,文臻什么都没来得及考虑,飞快地掏出一块东西,往那狗血盆大口里一塞! 狗一傻。 燕绥眉头一挑。 文臻一呆——她也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做,完全是下意识行为,此刻手缩回才知道后怕,那狗的牙锋利如刀,她缩回的手指险些被擦伤,如果刚才那狗下意识上下牙一合…… 文臻打了个寒战。 燕绥眼神在她手上瞄过,拎起她领口把她往旁边一墩,“这么急着给我的狗喂猪蹄,谢了您呐。” 文臻:…… 手一翻抓住燕绥的手,在他甩开之前飞快地看了看他掌心。 “好,好手相,地纹清晰,金丘饱满,人纹深细,智慧纹长短适宜,生命纹……”一边胡言乱语一边盯着那狗。 那狗嘴里猛地被塞了东西,下意识嚼了嚼,又嚼了嚼,似乎嚼出了惊喜,毕竟是狗,也就忘记了要自杀的事情,竟然就那么站在原地大嚼起来。 文臻顿时放心,果然咱的牛肉干不是盖的。 继续抓回燕绥的手胡扯,“……生命纹眼花缭乱,创作纹四通八达,健康纹疏影横斜,不测纹俯仰皆是……” 燕绥斜过来的一只眼睛漾着月色凉凉的光,漂亮得像珍藏在水晶楼阁里的琉璃。 “什么都好啊什么都好,我就没见过这么好的掌纹,果然是天潢贵胄,龙子凤孙,不同凡响,只是有一点,好像五行缺了一点……” “缺德是吧?”燕绥一句话打散了文臻全部的铺垫,抽回手,掏出一张雪白的绢帕擦手,“刚刚摸过狗嘴的手,居然有脸来摸我。” “是啊被摸脏了呢,要不要砍了?”文臻笑。 燕绥不理她,盯着狗嘴巴,“你喂它的是什么?” “狗粮哟。” 呵呵,这辈子看你还会不会吃牛肉干。 燕绥的表情看起来很有些一言难尽,大抵已经明白自己问了句蠢话,平白给自己以后的零食单品种增加添加了心理障碍。 那狗吃完牛肉干,又往她身边走了几步,文臻又掏出一块来喂了,趁它放下心防专心吃肉,蹲下身,隔着笼子,给它搔了搔前肢和下巴连接处的一块软肉。 她记得幺鸡就最喜欢被人搔那处,每次一搔都身娇体软哼唧不绝,做飘飘欲仙状,可惜太史阑那个性子,绝不会沦为狗奴,做这事最多的就是文臻和君珂。 这只狗一看就和幺鸡一个品种,文臻难免有种爱屋及乌的宠爱,不忍见它受挫,也想它甘心认主,搔得十分认真,那狗果然被搔得十分受用,虽然没有像波戈洛夫斯基同志那样一搔成水百媚生,但也浑身炸毛都偃旗息鼓,喉间滚滚而过一串咕噜。 燕绥立在一边,看着依着巨犬的娇小的少女,粉扑扑的脸簇着那狗长而柔软的白毛,毛尖盈盈一点银蓝之色在暗色中幽幽生光,越发映得她眸光流动,而笑意漾然,似水似蜜。 野性与娇嫩的相协相成似一帧妙画,因奇异的反差而越发动人。 他有一瞬的出神。 心间似有些微不满,又似生一股淡淡欣悦,像看见春花开在对岸,风过了落一水芳萍。 随即他将双手,懒懒拢入袖中,闲闲靠树立着,看似没有关注这边,眼神底却漾出一分自己都没察觉的笑意。 这汤圆儿,那芝麻馅里也掺了葡萄干儿,一咬蜜甜,偶尔也会硌牙带着籽儿。 有点意思。 文臻心思都还在如何诱拐这幺鸡第二身上。一边给它顺毛,一边在它耳边絮絮低语 “你好,狗王,很高兴认识你,我叫文臻,我和你打个商量,你跟我们走好不好?” 狗盯着文臻,背上的毛微微低伏,又看燕绥一眼,喉间仍有狺狺低咆。 “哪,你不用理这个变态,他这人其实很好对付的,以后我教你诀窍。我跟你说,这家子人人品不怎的,马上要把你作为聘礼,送给一个刁蛮小姐,你想你堂堂名犬,居然成了一个添头,这简直是对你的侮辱,这侮辱你忍得了我都忍不了,所以今天我们来邀请你,加入我们的玩转东堂三人组,我们负责转,你负责玩,新马泰太低档,塞班马尔代夫随便搞,美食放开无限量供应,另外还有一个巨大的福利,我保证给你找个英俊潇洒倜傥温柔家世过硬幽默体贴的好老公!像你这么品种高贵的狗,老公一定不好找,你放心,这事我给你包了,怎么样?考虑考虑?” 牛肉干已经没了,文臻掏了掏,又掏出一根自制香肠,那东西看起来圆润可爱,散发着浓烈的五香和肉香。 她看似精神放松,其实浑身紧绷,一条腿斜斜地撑着,随时逃跑的姿势。 那狗斜睨她一眼,不知怎么的她觉得这眼神恁熟悉,想了一会,看一眼燕绥,咧嘴一笑。 她这意思表达得隐晦,奈何那个妖怪一样的燕绥这也能看得出来,笑道:“你再这样看着我笑,我可能太欢喜,不小心就把笼子开了。” “人美就要允许别人多看几眼,这是对美的节约和尊重。” “今晚真是开了眼界,居然有人能把谄媚表现得这般清新自然,佩服。佩服。” “过奖,过奖。”文臻眉开眼笑。 掌心一阵湿热,文臻这才发觉,这边两人斗嘴,那边狗王再再次没抵抗住香肠的诱惑,一舌头卷入大嘴。 燕绥盯着那只馋狗,怀疑自己是从这张丑脸上看见了满意的表情。 “喜欢吃,以后天天给你做哟。”文臻弯起的眼眸,是甜蜜河上的甜蜜船,一荡漾便是漫天的棉花糖儿。 燕绥又瞄过来一眼。 那狗慢吞吞吃完肉,起身,走到笼子边,拍拍门。 高昂的狗下巴每根毛都似乎在命令:奴隶,起驾。 燕绥觉得文臻下一秒恐怕就会来声“喳”,赶紧一挥手开了笼门,也不用牵狗,拍拍狗头,转身便走。 燕绥对这个结果很满意——这种烈性狗,硬来确实很可能导致玉石俱焚结局,他来偷狗,固然有重要用意,但也确实是喜欢这条狗,多赖这丫头运气不错,总能忽悠成功。 走了几步,燕绥忽然停住脚步。 文臻也已经看见了,得赖她这双好眼,那么一个几乎要同化在墙前的人,居然也能看见。 那是个少年,大大眼睛沉渊落星,华光繁丽,似沉淀了千万年的星月光影,眼神流转间令人炫目,尖尖下巴线条精致,透着晶莹清澈的少年感,是一种漫画感的美。 文臻想君珂如果看见就要脸红了,她最喜欢这一挂的,太史阑就一定不喜欢,她眼里男人都一样。 景横波是个好看男人都喜欢。 那少年盯着燕绥,半晌翻个丝毫不损美感的白眼,冷笑道:“殿下真是风标独具,大半夜跑到臣子家来偷狗,是嫌御史太清闲了吗?” 文臻表示深有同感。 “司空昱,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偷来着?”燕绥笑,“它不愿意被当做聘礼添头,自愿跟我走,你瞧,它在舔这丫头手呢。” 文臻偏头微笑,手心里香肠完美地藏好。 那少年一副懒得和你斗嘴表情,一抬手,文臻手里的香肠啪嗒掉下来了。 文臻愕然看看自己手心,再看看那少年。 那少年还不干休,也不见他动作,那地上的香肠像被一只无形的脚踩了又踩,慢慢成了一滩散发着五香味的肉泥。 文臻瞪他,喂,糟蹋粮食要遭雷劈的好不好? 一个两个,怎么都这么幼稚呢。 “奉劝殿下,”那少年冷冷道,“任性也得有个限度,别看这只是只狗,可这狗如果没了,小心某些人发疯,到时候,就算您天潢贵胄……”他低眼示意脚下香肠,留下一脸讥嘲的未尽之意。 燕绥瞄一眼那香肠,刚才他就看见了这玩意了,只是不好和狗抢,如今他还没吃到,这小白痴就敢糟蹋。 他看一眼那少年身边,几丛月季枝叶繁茂,将将到人膝盖处。 文臻忽然睁大了眼睛。 那月季……正在慢慢长高! 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疯长,转眼已经高到了尚自隔空踩牛肉的少年脸颊之侧,然后柔曼的茎叶一个转折,花苞疯狂一甩,“啪”一声打了那少年一个耳光! 文臻只觉得自己的世界观在这一刻要塌了。 要塌了塌了…… 正因为燕绥多看了一眼。 花也会打人耳光。 她一瞬间忽然想起之前遇到的一些事,恍惚里才明白了什么。 那少年猛地挨了花耳光,那花隐藏的尖刺划过他雪白的肌肤,顿时留下几条细长鲜艳的血迹,他眉头一皱要出声,那刚打完人的花苞猛然弹回来,塞进了他张开的嘴。 然后…… 然后燕绥就带着文臻和狗走了。 等那少年吐掉花苞清理干净嘴里的刺,估计一时也喊不出声音了。 燕绥一边走,一边手指一弹,一缕火星直奔院子一角一堆干柴,哔哔剥剥很快便烧了起来。 文臻想你是想弥补两岁那次没烧痛快的遗憾吗? 一出远门就遇见一队奔来的护卫,火头尚未燃起,这队护卫明显不是来救火的,而是听到这边的动静过来查看的,然而给抢在头里的燕绥这么一搞,他们剩下的事也就是救人和救火了。 文臻被燕绥拽着再次飞掠在屋脊上时,回头望向下头或闹哄哄或黑沉沉的庭院时,忽然有了点小小的感慨。 这日子没法过了! 文臻一路上都没说话。直到回到宫里,也不过懒洋洋打个招呼就要走。 燕绥斜睨着她,这家伙跟他出去一趟,一脸丧的回来,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是被他给强了。 文臻一看他那表情就知道马上狗嘴就要吐不出象牙了,忙道:“我只是受到了一点小小的打击。” “嗯?” “先回答我一个疑问,你们国家的异能者,是不是很多?” 文臻想起刚到东堂时,遇见的那个杂耍班子,敢情人家并不是在逗她? “异能者?你是说天授者吧?确实,这种人诸国中唯东堂最多,大抵每十个人中便有一个,但大多数是没什么作用的观微者,望远者,也就是能看得远和看得特别细小的物事。颇为鸡肋。” 拥有鸡肋技能并一直引以为骄傲、且一直打算以此在陌生国度混钱混名的文某某:…… “世事都是公平的,拥有比较突出能力的,往往千不足一,拥有不止一项天赋能力的,万中无一,但各种古古怪怪的能力层出不穷,于国于家,其实不是好事。为此曾出了不少乱子,让京中疲于奔命。”燕绥淡淡地道,“都是危险刁民。” 荣膺“危险刁民”称号的文臻:…… 仔细一想也就明白了,寥寥少数异能者,会被研究,有机会的还可以以气功或魔术的招牌来获得利益和社会地位,但是多了以后呢?会有人以此横行,以此欺骗,以此牟取重利,甚至以此夺人性命。 “先圣武帝重武轻文,性格峻刻,喜好严刑峻法,曾有‘百姓如草可常剪’之说,所以他最初是严禁民间擅自使用天授之能,由朝廷出面网罗这些天授者,成立了‘天刺’,其实也就是个官方的刺客组织,其中成员,大多属于天眼、天耳、他心通、控梦、预知、后瞻、念力,瞬移神通,组织分为两部分,一部分用来侦缉、查探、搜集、也就是做的密探工作,主要针对朝廷诸臣和在外亲王;另一部分则主要负责刺杀,刺杀那些不能明正典刑的人物,刺杀和我国有疆土之争或者对我国存在一定威胁的他国皇族王公,这一部分的人杀伤力很大,以至于有段时间东堂自己,以及诸国,都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文臻点头叹息,“确实是个大杀器,周边诸国焉能安枕?” “所以后来南齐有人出了花招,南齐那个娘娘腔大公,叫什么?容楚?楚容?采用了激将计策,又重金收买了朝中大臣,搞出了一个天授大比,以各国天授异能者集中进行比试,三年一次,彩头便是邦交互市等等国与国之间的交易,自然对胜者有所偏向,父皇接受了这个提议。‘天刺’便从地下转入地上,进入世人视野之中,父皇下令成立天机府,天机府有完善的奖惩晋升制度,专门负责疑难事件的处理,在天授大比中表现卓越者可获官职或赏赐。” 文臻听着,觉得哪里不对,“你说这是南齐大公的激将计,但是……真的中了计吗?” 燕绥瞥她一眼,唇角一抹笑深意难测。 “天刺发展到后来,势力越发庞大,隐然有尾大不掉之势,甚至先帝的驾崩都和他们有一定的关联。且天刺所行之事,无一不令人畏惧颤栗,到了先帝后期,先帝晚年倦政,行事却越发暴戾,天刺便成了一把黑暗中倏忽出没的杀器,谁也不知道哪天自己会挨一刀,更不要说失去了有力的控制,这把刀有了自己的想法,构陷、污蔑,罗织罪名,党同伐异,陷害忠良……你说,这样一把黑刀,还能再用吗?” “所以,将计就计,成立天机府,除暗黑势力,安众臣之心,顺势也可以麻痹南齐……既统一管理了这些危险人物,又正面发挥了他们的作用,可以说把危险的火种收束在了自己掌控的范围内,实在是妙不可言的对策,果然朝中大臣就是老奸巨猾。”文臻赞,“也不知道是哪位老狐狸献的计策。” 燕绥看了文臻一眼。 文臻无辜地看回去。 一秒钟之后她恍然大悟,“哦——”了一声。 错了,不是老狐狸,是小狐狸。 十五年前……幼狐狸。 长成了的狐狸不想理她了,施施然带着偷来的狗子回府了,临走前搜走了她的仅剩的小香肠,并表示今天的糖人造型虽丑但也算有意思,只是糖质不太好,下次记得改进。 文臻抖着自己开了缝漏风的腰襟,不知道是该吐槽他的不要脸好呢还是不要脸好呢? 啊呸。 娃娃的糖你也抢! …… 文臻就在尚宫局里安生地住了下来。 第二天皇帝的恩旨便到了,直接定了她五品司膳的女官品级,比起刚进宫只有六品的普通女官,直接上了一个台阶,这也并不奇怪,毕竟她并不是那种并不亲自做饭只负责管理厨房的司膳女官,她直接伺候皇帝,身份本就当不同,也因此,皇帝私下又让那个叫晴明的小太监问她可有什么别的要求。 晴明说这是陛下额外的恩典,毕竟那晚殿上发生的事不好直接作为奖赏的理由,但有功便当赏。文臻想了一阵,便试探地问,可否给她一定的出宫自由之权。用的理由是希望能有更多机会遍尝美食钻研厨艺,如此也可更好地调理陛下的胃口。 东堂女官本就不同宫女,出身和地位都较高,很多出身大家,隔段时间也会有探亲假,文臻这么一问,皇帝倒也大方,同意她在确认承乾殿没有差事的情况下,可向中宫报备后出宫。 文臻想出宫,是她和君莫晓闻近檀商量过,有心在天京以厨艺挣家业,但具体做什么还没想好,在文臻想来,皇家自带的光环最具有广告效果,不妨把司膳这份工作当做事业来做,做好了再说。 皇帝并不是个喜好口腹之欲的人,并不时常宣召文臻,文臻大多数时间很闲,想到宫里那一帮萝卜头,便开始研制零食。 普通的饼干并不难,面粉油平底锅加上各种口味配料,比如她自己做的抹茶粉,南瓜泥,做的抹茶饼干,南瓜手指饼,是给那几个一两岁的娃娃吃的。黄油曲奇有点难度,需要先煮开牛奶,取那层油皮,自制一个简易打蛋器,花费很长的时间和耐性打发,直至析出膏状物,过滤之后获得的白里微黄的固体,便是黄油。黄油打发得好,才有气孔,饼干才能香脆,牛奶原本用的是普通牛奶,做出来之后发现口味不如在现代出色,文臻细细研究过,发现古代的牛牛奶含脂量好像有点低,经过几次尝试,确定了水牛奶更加浓香适口,明显含脂量高,文臻又请手巧的太监做了各种模具,动物饼干数字饼干,都是些讨孩子们喜欢的玩意儿。 另外又做了些水果条,尝试着烤了紫菜片,文臻这几日尽忙着这些了,到了晚间,就去给齐云深送饭,上次她送过一回饭,很吃了一些苦头,之后当然不愿意再去,谁知道换了其他人去送,齐云深却将她们都赶了出来,指名要文臻去,文臻不想去,但其余女官联合起来找到黄尚宫,表示文臻不可以这么自私,置他人于危险之中,没法,文臻只得每晚去给她送饭,有时也把自己做的那些半成品带来齐云深试尝,那半疯不疯的人总是很有兴趣的样子。 每晚文臻送完饭要走的时候,都会挨齐云深一针,无论她怎么躲避退让,那疯子总有办法把针扎到她身上去,每次扎的部位还不同,扎完之后还要疯疯癫癫和她说一句,“阿巧,今日觉得如何?” 如何? 你去死一死如何? 那针简直和她自己的调料盒一样,每款滋味都不同。有时酸有时痒,更多时候是痛,痛还能分出个七八九十种,酸痛,麻痛,刺痛,抽痛……每天都有新花样。 所幸不管什么感觉,都是事过不留痕,除了渐渐增多像个瘾君子一样的遍身针眼,文臻并没有发现健康有什么异常变化,甚至渐渐还能感觉到身体轻盈,气息充足绵长,浑身像始终流动着力量,那力量从最先被扎针的四肢开始,向内腑汇聚,她甚至能感觉到体内似乎多了一团不一样的东西,暖洋洋地盘桓在腹内,很舒服。 该不会就这么扎着扎着,她就练成天下第一的神功了吧?就好像武侠小说的传奇套路,主人公多有奇遇,跳个崖落个水就有人传功啥啥的。 文臻表示她很乐意也开开金手指。 这么扎了半个多月,文臻对这事也失去了抗拒,爱扎扎,有时候齐云深忘记了,她还忍不住提醒一句。 齐云深有时清醒有时疯,一会儿喊她阿巧一会儿又骂她弄丢了阿巧,文臻在她的记忆里被分配了阿巧本人、阿巧爹、阿巧的护卫、阿巧的外婆等等无数个角色,有一次还扮演了阿巧的猫。 到最后文臻也放弃了问她阿巧是谁,这大概和薛定谔的猫一样,是个不揭开盖子永远不知死活的存在。 十余天后,一次送饭时,齐云深扔了一本破破烂烂的书给她,道,阿巧练吧练吧,练完这个就好了。 文臻心想来了来了,果然来了。 她喜滋滋捧了书回去,用拿出研究所学厨时候的劲儿,挑灯夜读,那小册子也就几页纸,开篇就是经脉运行图,文臻这种没学过一天武艺的人,自然是一抹黑,看得半通不通,她也不敢随意练那个半疯给的东西,怕被坑了,但是过了几天,忽然总觉得体内燥热,皮肤瘙痒,问齐云深,也说不明白,只说阿巧你练了没?练了就好啦。 文臻回到屋子里,瞪着那书发呆,一时有些困倦,迷迷糊糊间忽觉体内热气一动,随即很自然地顺着那经脉图显示的血脉运行方向流动,那股气息一旦运转,那种微微的燥热和瘙痒便减轻了许多,文臻清醒过来立即停下,燥热瘙痒便又重来。 文臻盯着那书半晌,一时不知是福是祸,但瘙痒这东西,经过痒的折磨,一旦不痒,那般诱惑难以抵受,文臻盯着盯着,发现自己又不知不觉地顺着那经脉图流转体息了,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挣扎的了,便顺着那路线图运转了几周,果然浑身舒泰了许多。 这样几天下来,竟然有点上瘾的感觉,每日不练一会儿,不痒也觉得痒,好在一直都没有副作用,体力精力越发充沛,只是没有像武侠小说那样玄乎地转眼拥有神功,让文臻略感失望。 又过了几日,文臻去给齐云深送饭,齐云深一看她来,就抓住她上下打量,有点失望地道:“阿巧,你的毒怎么还没拔出来!” 文臻听着不对,还没来得及问,齐云深就自言自语地道:“不行,得动点真格的!” 文臻撒腿就跑! 可惜齐云深那只鸟爪太长,一把揪住她背心,噗通一声,天旋地转,文臻栽到院子门口一个巨大的水缸里。 一进去她就发觉不对。 这水怎么这么重! 水是黑色的,沉厚凝滞,像沥青一样厚重,也像沥青一样粘滞,好在并无气味,也不沾衣,不然文臻当场就得疯。 她一向随身偷偷带着厨具,表面是做菜方便,其实是那东西钢铁制作可以防身,宫里行走不能带武器,可她这种内心藏着小魔王的人哪里肯呆呆听话,一个精钢制的小锅铲,锋利,尖锐,顺手,炒锅砸缸防身必备万能用具。 困在这一团黏腻里,随便一个动作都十分艰难,文臻好容易慢吞吞挥出锅铲,可以听见咔嚓一声,缸裂了。 喜悦还没来得及流露就被冻结——缸裂了,那东西都没流出来! 齐云深站在缸对面,摆开架势,面无表情地道:“阿巧,跟我练完这一套,我就放你出来,放心,娘不会害你。你以前不是也和我学过吗?终于有机会继续学下去,等你学完这一套,也就好了。”手一抬,一道金光打入文臻肩膀,“看清楚了,我只教一次。” “娘我好得很,我不要学,你放我出来,我给你做鱼香肉丝宫保鸡丁咕咾肉面筋塞肉水煮肉片酸菜鱼小龙虾狮子头梅干菜扣肉麻辣牛肉……”文臻趴在缸边,垂死挣扎,试图用美食诱惑肉食爱好者齐云深。 肉食爱好者这回意志坚定,咽了无数口口水,还是梗着脖子道:“不行。” “那我就不学,也不做给你吃,你更亏。” “你不学你就在里头呆着。” “好啊。那我睡了。”文臻躺下,就当做个果冻面膜睡一觉好了。 悠悠晃晃的还挺有情趣呢。 “那你可就吃不到鱼香肉丝宫保鸡丁咕咾肉面筋塞肉水煮肉片酸菜鱼小龙虾狮子头梅干菜扣肉麻辣牛肉了哦……” “你也永远吃不到哦,呵呵。” 文臻警惕地睁开眼。 这疯子想干嘛? “这东西会自己慢慢长哦,你只有不停地动才能抑制它的生长,否则它迟早就长过你头顶哦,你想想哦,被裹在这一团里,慢慢地被……” 文臻脸都青了。 会被什么? 被慢慢消化是吗? 这什么玩意儿! 还有,哦什么哦!以后她神功大成,谁特么敢和她学哦就打爆她的狗头! “看好了哦,我就教一遍哦。”齐云深自顾自开始打拳,“按照我给你那本书上走气哦。” 文臻:“……哦。” 看一眼那动作,很好,很齐云深。 幸亏是埋在这一团里打,否则要她做这些动作还真是……辣眼睛。 瞧瞧,那一掌软绵绵的,为啥角度如此刁钻,末了还用力捏爆……捏爆啥? 蛋疼。 还有这一扑,人家一扑是猛虎下山,至不济也是苍鹰攫兔,齐云深这一招是啥?投怀送抱吗?还要在脖子上蹭蹭?干脆再献个吻好不好? 文臻想到以后这一套就归她使了,顿时感觉不存在的蛋更疼了。 然而就这么疯狂吐槽的一会儿,那玩意真长了,长到她脖子了,文臻只得努力挣扎,挣扎半天不得章法,感觉快要窒息了,恍惚听见齐云深厉喝:“打拳!打拳哦!” 一边打第三遍,一边强调,“快点学,我就教一次哦!” 哦你妈! 文臻只好打拳。 这拳打得无比艰难,就好像跳进一桶口香糖里还要在里头来一套迪斯科,文臻做完第一个动作就已经气喘吁吁,更要命的是,她的肩膀还有一边抬不起来,好像齐云深又用针给她戳戳戳了。 她是容嬷嬷转世吗? 可她不想做紫薇! 不想做那个被人李代桃僵最后还能姐妹相称的大傻帽儿。 她在那艰难地按照齐云深的示范打那些古怪的招式,几乎每一个动作都要耗尽全身的力气,胳膊挣开的时候能够听见骨骼不堪重负发出的格格声响,三招下来文臻便想崩溃,全靠肖想着神功大成可以分分钟把燕绥倒吊在天京皇宫门口这样的美好想象支撑,她这么艰难竭蹶,齐云深一边打一边还叽叽咕咕嫌弃,“阿巧你变笨了,你以前很有武学天赋的……阿巧你退步了哦以前你三岁就能打三招了现在反而一招都不熟了……一定是你爹把你给耽误了……” “我爹是谁?”文臻冷不丁地问。 ------题外话------ 来张月票给司空小可爱儿冷敷吧,怪可怜见的,被花打了耳光。 燕绥真不是个东西。 再来张月票打他耳光吧。 第六十章 我就给你蹭蹭 齐云深一呆,动作一停,半晌忽然捂脸嚎啕一声,“救命啊,别杀我啊——”猛地蹿起来,一头撞破屋顶不见了,随即外头小花园便响起宫女的尖叫声,也不知道哪个宫女倒了霉。 文臻傻眼:“哎你别跑啊你还没说清楚我要打几遍才能从里头出来啊……” 当晚,文臻凭着强大的记忆力一直打拳到半夜,才把那些东西从黏打成不黏直到成了真的果冻状可以击碎,等她浑身湿漉漉地从缸里爬出来,发现最贴近自己皮肤的那一团物体,已经变成了微黑发油的颜色,而外层则仍旧是透明的。 而她的身体也感觉轻盈了许多,虽然累得要死,但从缸里出来的时候,感觉轻轻一跃就可以跳出好远。 但她没有尝试,手臂一直在发抖,真跌了连个撑地的力气都没有。 她素来是个大力萝莉,臂力非同寻常,能双手掂两个十斤铁锅,但此刻这双大力水手般的双臂好像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齐云深不知道跑哪去了,文臻直到出了门也没看见她,说起来也真是奇怪,皇宫里竟然能容下这样武功不凡的疯妇,这疯妇还杀伤过人,这得多大的恩情才能让东堂皇宫留下她,文臻觉得自己脑容量再扩容十倍都想不通为什么。 不过齐云深大部分时间都很清醒,从不出重华殿门,据说还热心助人,曾帮忙驱赶过闯宫的刺客,或许这就是东堂皇宫养她的原因?毕竟伤几个宫人,哪有给皇帝加一层保障重要? 所以倒霉的就是她了。 文臻回去,衣裳都来不及脱,倒头就睡,明早还要起来给皇帝做早饭呢! 她隐约觉得有件什么重要的事遗漏了,但实在太累了,沾枕头就着,睡到半夜,她霍然睁眼,眼神惊恐。 想起来了! 那根金针一直没取出来! 而她居然也没有感觉!一开始那肩头被锁住的感觉也没了! 文臻一骨碌坐起身,摸了又摸,没有任何感觉,但想到体内有根针,便觉得浑身不安,觉也睡不着了——针会在体内游走的! 睡不着了便想起来打拳吧,打啊打啊说不定就能打出来了,武侠小说不都是说练气可以外放么? 今夜月色朦胧,她在自己的小院子里打拳,一边打一边庆幸,幸亏自己有单独的小院,打猥琐漂漂拳没有人发现。 夜里有点小风,悠悠自花木间穿行,似袍摆拂云而过,落一地深深浅浅的影。 她打得渐渐入了神,越来越流畅,居然也有了一点拳风,因此也便没注意到那竹叶瑟瑟,夜花乱转。 厨房里好像有锅盖擦动之声。 大概是那只该死的老鼠又来觅食,明天得抱只猫来。 她转身,一个推窗望月投怀送抱拳。 双手张开,挺胸仰头,上身前倾,唇微微撅起。 齐云深说的,要吐气,以腹呼吸,逼出体内沉积之气。 然后她撞上一个人的臂膀。 再被那双铁一样的臂膀架住,动弹不得。 那铁臂膀的拥有者低下头,把她架在一臂之外,用一种看不要脸花痴的眼神看了她半晌,道:“吃你一块饼子,至于要我献上拥抱么?” 想了想又嗤笑一声,“如果我说想吃炒饭,你会不会要我以身相许?” 文臻瞪大眼睛看他,心想原来是燕老鼠! 正想好喷他的千言万语,就见那家伙手臂一松,她本就练功身子前倾,这下突如其来,向前一倒,正栽在他怀里。 燕绥一脸“我牺牲良多我将就我委屈我就给你蹭蹭”,伸手在她背后拍拍,又揉揉她的狗头,道:“行了,去吧,炒个炒饭,最好再做个馄饨。” 炒你妹咧! 切了你的肉包馄饨好不好? 文臻怒上心头,倏地一个转身,这个转身非常灵活,沼泽里的游鱼一般便从燕绥怀中滑了出去,燕绥“咦?”了一声。 转眼文臻身子一摆,又游鱼般贴着燕绥身子滑了过去,手臂从一个诡异的角度扭转,伸手就要捏—— 因为这拳法某个动作过于猥琐,所以文臻手往上抬,打算捏他的腹肌,如果没有八块,一定嘲笑他到死。 结果燕绥的身子一摇,竟然顺着她游动的势,也滴溜溜转了过去,文臻这一捏,正好捏在某处,翘起的,弹性的…… 一瞬间文臻脑海里滚滚掠过一万本耽美小说里关于某些好身材受受的描写,并因为这描写险些不断进行发散险些流出鼻血。 一瞬间燕绥在想这丫头竟然如此急色! 文臻的手略一停,本来要赶紧撤开,忽然想起刚才那狗头一揉,怒从心起,抬手,啪地一拍。 清脆。 想给自己鼓掌掌。 然后她收手,若无其事一拍手,道:“我去给你炒饭。” 她走了几步,有点疑惑,心想老虎屁股被摸了居然没反应吗?回头一瞧,燕绥正一脸纠结之色,手在虚空动了动,不知道想干什么,看见她回头,急忙把手收回,然后眼神更纠结了。 文臻茫然了一秒,然后瞬间反应过来。 特么的。 没拍个对称! 天哪。 病更重了啊! …… 做夜宵,吃夜宵,忙活到大半夜,终于把肚子饿了来觅食的殿下给送走,文臻目送他的背影,心中思考着一个十分严肃的问题。 看他眼神纠结始终未散,会不会单独一个人的时候给自己另一边补上一个巴掌? 会的……吧? 脑补了一下,她咯咯咯笑了半天,心情转好,去睡觉。 第二天她好容易有空继续去给齐云深送饭,结果还没问清楚针的问题,又被齐云深给扔进了同样一缸胶水里,再次累个半死,而且齐云深又给她来了一根针。 第三次齐云深说再练一次前两根针就能自动出来,然后给她加了第三根。 第四次齐云深说想取针必得先入针,每一针用的时辰和方法都有讲究,针、拳、和这黏胶一样的液体三样相辅相成,缺一不可,四肢百骸,十八大穴,每日一针,直至浑然一体,自成循环,就好比龙潜入体,自化成渊。如果不继续练,体内的针不能形成完整的循环,已有的三根针就永远不能化去,失去禁锢自动游走,至于会游到哪里,她一个疯子,当然是不晓得的。 齐云深这个疯子,总在该疯的时候清醒,该清醒的时候语焉不详,现在这诡异功法的原理解释不清,不妨碍她下手坚决,事到如今,文臻也只能选择相信她。但她总觉得,齐云深这个含含糊糊的解释里,隐约有一丝让她感觉很熟悉的内容,似乎她在哪里听说过,但是怎么回想,记忆里都没有这一段。 好在被赶鸭子上架后,确实一日比一日不同,轻盈有力自不必说,五感也成倍敏锐,但到底是个什么程度,文臻也不清楚,她没有动手的机会,轻易也不敢打那套捏爆拳,总担心打完了,恐怕就得嫁人了。 其间,文臻也没忘记给陛下和各宫送些吃食,对皇帝,明显的长期饮食不调,脾胃虚弱,她并没有按照闻至味给她的食谱调制那些大菜,甚至一开始没有做什么正经菜,而是先做了一批小菜。 腌莴笋、辣白菜、雪菜笋丝、菠菜松、小甜头、乳黄瓜、虾米酱……她的小菜,用料讲究,凡笋都只取嫩尖,白菜,本地叫崧,本就是珍贵的蔬菜,文臻尤其精中取精,菠菜选最嫩的根红叶绿的那一茬,小萝卜用南江州某山清水秀小镇特产的一种小圆萝卜,用特制的筛子精选,过大了不要,过小了也不要,只选龙眼大形状浑圆色泽乳白的,翠色的碟子宝塔状堆一叠雪白圆润萝卜,像一碟硕大珍珠流光盈露,美色已经足以引人馋涎,更不要说卤水芳味特殊,腌出来的莴笋柔嫩,白菜开胃,菠菜清香,小萝卜头清甜香脆,大酱鲜美醇厚……都是甜中带咸的开胃滋味,陛下用这些杂色丰富的小菜下粥,能比平日多吃一碗,偶有一次赐给怀孕的芳嫔一些,结果没多久那芳嫔派人上门来要,说怀孕数月吃什么吐什么,只有陛下赐的那一顿才吃了个饱,之后宫内闻风而来,文臻干脆又腌一批,只等出坛,给每个主儿都送一些。 在宫中,是否能讨好所有人并不重要,但最好不要得罪任何一个人,才是要紧的。 上次对文臻不友好的司空郡王,文臻后来才理清了某些关系,司空家与皇帝有亲,太后的表妹下嫁司空家老郡王,而闻近纯的母亲,是司空家的小姐。 因为和唐家扯上了关系,所以司空家在朝中地位也颇高。 文臻自来到东堂,关于三家六姓的安利听了一耳朵,三家中季家的马场绵延到天边,在东堂舆图上做标记一定满得辣眼睛。易家拥有全国最高超的锻铁技术,制造的铁器是东堂战时的主要装备,也十分擅长机关奇巧之术。唐家则在制造业上根底深厚,但凡工具、器物、织造、造船等等都拥有遍及全东堂的作坊。 因为世家实力太强,先帝在自己一塌糊涂的晚年治政过程中,总算做了件还算清醒的决策,在赋予门阀治州建军权的同时,和门阀约定,想世袭继承州刺史之位,家中子弟便不可再入中枢。 但这些,依旧是能够对东堂造成莫大影响的世家大族,文臻觉得如果换成她是皇帝,恐怕得夜夜睡不好觉。看得出来皇帝在试图用一些比较温和的手段逐渐消融掉世家的控制力,但效果如何,只有天知道。 不过就看皇帝这种温吞风格,想必一时也不至于搞出血流成河的乱世,文臻只要自己吃得下睡得着,是绝不会去操心国家大事的,至多遇上这些家族的人,小心一些罢了。 文臻还听说了一个八卦,说易家擅长机关奇门之术,其实还是和人偷学的,真正的大师就在天京,但不知道是谁。 呆满一个月后,文臻准备出趟宫,去趟闻家在天京的宅子,君莫晓和闻近檀托人给她捎信,说是无意中遇见了闻老太太一家,才知道他们也到了天京,问文臻要不要回去看看。 这就更好了,文臻有了充分的探亲理由。虽然有点不明白那一家子为啥没有逃走,反而跟到了天京,想来也是闻老太太得知定王没有为难她伊脍要术的事,放了心,也便不逃了。 文臻便去了凤坤宫一趟,和皇后身边的人报备了一声。 她进了凤坤宫,一进门先给回廊下皇后养的金刚鹦鹉塞一把爆米花,那只鸟最近迷上了她的零嘴,看见她老远就大叫玉米豆来了玉米豆我爱你,当然后面一句是文臻偷偷教的。 再给前来迎接的皇后身边大宫女送上点新出的零食,给容易咳嗽的皇后奶娘黄嬷嬷带了亲手熬的好吃又漂亮的梨膏糖,换来满宫含笑相迎的好人缘。 皇后今儿亲自见了她,这回终于不再是上次那样遮遮掩掩的了,还好生勉励了她几句,赏了好些金银馃子。 文臻很清楚皇后态度忽然热络的原因,因为皇帝已经下了旨意,下个月尧国华昌郡王世子要来国子监求学,听说人已经快要到天京了。虽然对方只是一个郡王世子,但华昌王手掌兵权,野心勃勃,地位特殊,在燕绥的建议下,东堂决定开一个小型的国宴招待。 这片大陆上的诸国,大多都从常年的交战中刚刚稳定下来,有的还处在不断交战作死的路上,所以饮食的发展也就那样,以快速、高热量、吃饱为第一要务,就精细和巧妙方面,思路还不够开阔,太子自从接了这个任务,有心要在异国王子面前展示东堂的不凡,饮食就是第一仗,而他吃过文臻那一顿夜宵之后,便有些念念不忘,和皇帝说了想要文臻协助操持这个小型国宴,皇帝也同意了,口谕刚刚下给文臻。 对于文臻来说,好意就要接着,没必要和自己过不去,当即和皇后表态要力争让太子殿下满意,让尧国土包子吃得五体投地从此对上邦心悦诚服,皇后大悦,又赏了她好些锦缎尺头。 宫人们一排排将那些五色闪耀的锦缎送过来,文臻被闪瞎了钛合金眼,笑得见牙不见眼,忽然目光一转,落在一个宫人的背影上。 那是个送锦缎过来的宫女,堆得山高的锦缎挡住了这些女子的脸,文臻本来也没在意,只是无意中眼光一扫,感觉有个背影似乎很熟悉,然而惊鸿一瞥,转眼那人便转入后殿。 “皇祖母!” 一声软糯呼唤,一个球滚了进来。后头还跟着几个小一点的球。 最前面的那个是太子的长子燕沧,这萝卜头今年五岁,正是最初发现文臻糖人的那个,小家伙分外贪吃,小小年纪身形可以和球比美,且嗅觉灵敏,出手犀利,抢零食他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更兼性格现实,有奶便有娘标准型。 这家伙奔进来,手里还拿着一串糖人,扭进皇后怀里撒娇,皇后素来宠爱太子的孩子,笑眯眯拍着他,对着他满身颤颤的肥肉视而不见,不停问他吃了没饿了没。 文臻的目光落在那串糖人上。 那不是她做的糖人,比她之前给燕沧他们做的更精巧一些,而且,居然是吹出来的! 这宫里还有谁会这个? 既然会这个,那之前燕沧他们怎么没见过?出现得如此巧妙,很像是和她学然后再举一反三的。 能有这份技巧和能力…… 文臻忽然惊觉,前段时间燕沧他们吃过糖人后,经常来找她,对她也分外黏缠,然而最近一段时间都没来过。 她醉心研究新零食,还真没在意这个。 对面那势利眼小胖子一口口舔他的糖人,看都不看文臻一眼,文臻逗他说话,他斜眼瞄文臻一眼,“呔,你一个小女官,见本太孙为何不跪!” 文臻:…… 皇后噗地一笑,道:“你们瞧这孩子,真真人小鬼大。” 一众宫女都在凑趣地笑,猛夸小殿下英明神武天赋出众智慧绝顶……。 文臻默完,也笑。 看,没有一个人觉得她该被尊重一下呢。 封建王权果然还是这么让人讨厌呢。 还有,斜睨什么晲,和你叔看起来一样讨厌,还没你叔晲得好看。 “殿下,您不爱吃我的糖人了吗?”她笑眯眯问燕沧。 燕沧翻个比卫生球更大的白眼,把糖人直戳向她的脸,“你瞧瞧,我也有,而且专给我一个人做的,比你做得更好,我想要什么样儿的就有什么样儿的!哪像你,非要每个人都平分,凭啥啊,我是太子的儿子!我爹以后要当皇帝的!” “好了沧儿,好好说话。”皇后依旧笑得一脸慈祥,又慈祥地对文臻笑,“童言无忌,别和他计较。” “怎么会呢娘娘,小殿下说得也没错啊。”文臻笑得比她还慈祥,赢得皇后满意的颔首。 文臻在燕沧面前蹲下来,瞧了瞧他的糖人,燕沧把糖人警惕地向后藏,文臻失望地道:“小殿下,那你以后都不要吃我做的啦?” 燕沧犹豫了一下,想起那位替他做糖人的人说的话,嘴一撇,“谁稀罕你做的?你会做别人也会做,我自己吃我独一份的,才符合我尊贵的身份!” 他旁边,一直规规矩矩站在一边的其余几个小孩,当先的一个更小的孩子听不下去,奶声奶气反驳道:“沧哥哥,别这样,真真女官的糖也很好吃的。” “我不稀罕!”被挑战了权威的燕沧越发来劲,大声宣告,“我以后都不和你们一起吃!我吃独食!” 皇后又一阵笑得前仰后合。 文臻哭丧着脸,“不能这样啊,小殿下,你是太子的儿子,一言九鼎。你这样当着大家面说了,以后你再想吃,人家会笑话你的怎么办。” “谁敢笑话我……不对!我不会再吃你的糖,没人笑话我!” “那谁给你做糖吃呢,我好担心她做得不好吃……” “那不用你管,会有……”燕沧正要接下去,里头忽然一声惊呼,随即一个花花绿绿的糖盒子滚出来,燕沧一见眼睛发亮,当即上去捡,就把要说的名字忘记了。 文臻看一眼内殿,又看一眼那盒子,盒子里是棒棒糖,但依旧不是她送的那种,里头的花不像她用的是整朵,而是拿细碎的各色花瓣重新拼成牡丹形状,平心而论,比她的看起来更鲜艳,更有巧思,牡丹花,也更符合皇后的喜好。 抄袭啊。 赤裸裸的抄袭啊。 还是高级抄。 文臻目光一掠而过,就当没看见,直接告辞了。 出宫时候,听见几个小太监又在议论皇帝失眠的事,皇帝常年失眠,如今越发严重,精神不济的后果就是难以处理政事,臣子们都十分担忧。 近日文臻一直在循序渐进地给皇帝换口味,增进胃口。文臻并不懂医理,却也看出皇帝这么多年胃口不佳,纯粹是药喝多了,以及宫中为了给他调理身体,大多都是药膳,药膳这玩意,总归好吃不到哪里去,一来二去坏了胃口。坏了胃口之后,御厨们便更加小心,不敢尝试,稳妥为上,温火膳无功无过,偶有一两个想要露一手的,却又过于心急,猛火大菜,皇帝一时哪里消受得起。 所以文臻从她的心机开水白菜汤入手,一开始只用无比讲究却又相对清淡的精制汤水,慢慢唤醒皇帝的味蕾,先是各种汤粥羹轮番上阵,温补了一阵之后,再以小菜开疆拓土,调出皇帝口味,然后才开始在粥和小菜之外添加各色点心,不用御厨房那些名字好听样儿好看但都是糖油面粉主料的点心,今天螺蛳转儿,明天麻酱糖火烧,后天翡翠烧麦,大后天酸辣粉,大大后天鸭血粉丝汤,大大大后天拌米糕……点心吃过一轮后,开始加适当的不算肥腻的肉类食物,卤鸡爪,卤花甲,肉夹馍,红油抄手,烤冷面……都是些对东堂来说吃法新鲜的小食,色香味俱全,皇帝哪怕没胃口也要忍不住都尝尝,一个多月下来,皇帝胖了一圈。 以前一两个月不过来宫里一趟,现在天天来“遛弯”的宜王殿下,也胖了一圈。 据善于通过衣服审视身材的文臻观察,宜王殿下的腹肌可能有点危险。 此事除了御厨房那几位原先的御厨有些不快外,其余人皆大欢喜。 只是虽然胃口有所改善,但皇帝又添了新症候,多吃了一点就胃胀,夜里睡不着。太医看过,说是常年多病,胃纳变小,自然吃多了就涨,也不是什么大病,最好不要吃药,想办法睡前多运动运动。 这话说得容易,但是皇帝日常忙碌,晚间皇宫入寝也早,一到晚上黑沉沉一片,也叫人没个散步的兴致。皇帝也说要运动要运动,但没两天就坚持不了。 太医院为此很是发愁,皇帝倒是不急,一日夜宵后摸着自己鼓胀的肚子,随口对文臻笑道:“每日大早晨的便要起身上朝,一坐便要坐到天黑,按说该晚上散步消消食,可宫里天色一黑就上了门禁,到了晚上一点烟火气都没有,朕委实是提不起这个兴致,说起来,宫中诸女多是久坐懒动,长此以往多半身子不佳,闻女官,你向来是个有点子的,可有什么法子啊?” 一旁几个太医,都是太医院的老人,资历年纪受人敬重的那种,苦思许久正没个法子,看皇帝竟然去问一个司膳女官,对望一眼,都不以为然。 一个脾气躁一些的直接道:“陛下,您的龙体关乎国运,是太医院应该操心的首要之事。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那些只会些雕虫小技不相干的人,胡乱谏言,您可千万听不得。” 众人都有赞同之色,没人对文臻多看一眼。 皇帝饶有兴味看了文臻一眼,看她依旧笑得眉眼弯弯,便道:“看样子是有法子的。” 文臻笑吟吟道:“只是诸位老大人似乎对臣缺乏信任。” 那开口的太医眼睛一翻,“一个厨子,除了烧菜,能做什么!” “那便打个赌吧,”文臻笑,“我若能令陛下多动多食提升胃气,诸位老大人每人输我一件绝技如何?” “陛下向来仁厚,若因你哭求,便为你多走动也不是不可能的。” “那么,我让整个宫中,都养成散步清心习惯,给太医院减负,如何?” “哈,说笑呢!” 这赌约太医们倒没话可说,毕竟皇帝可能心软,这宫里其余主子可没那么好说话。众人也想让宫里的主儿们日常多动弹些,省得一日日窝着窝出各种小毛小病,累他们疲于奔命,但宫里的事,向来一动不如一静,平日里勾心斗角,串门都要拎着心,只有自己那几间房子才是安全的,太医们哪里敢就这些事轻易提议。 当下皇帝就做了仲裁,开玩笑般定了赌约,文臻心中已经有了想法,只能回宫后再动手。 这回出宫还有个想法,想和君莫晓闻近檀讨论一下接风宴的菜色,顺便在宫外做个试验。 另外她还想开个酒楼,推广一下菜色,先做个火锅店,她算是发现了,东堂的食材种类不少,但是吃法实在太缺乏想象力了! 在尚宫局登了记,乘坐宫中派出送女官出宫的车,一路没什么波折地出了宫,君莫晓在门口等着,文臻下车的时候,隐约感觉背后似乎有一道灼灼的视线,然而回头看,深红宫墙前平平静静走过一队队太监护卫,没有人冲她多看一眼。 君莫晓夸张的迎接夺走了她的注意力,她转回头,和君莫晓相携离开,也就没有注意到,她一转身,一双阴鸷的视线,再次落在了她的背上。 …… 这一日日光分外晴好,天蓝得和每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 文臻的背影离宫而去,而在天京城外,一列车队缓缓驻马。 当先一辆车内,绿衣少年掀帘而出,仰望着天京城高阔的城墙,藏起眼底一丝惊叹,道一声:“天京城果然雄伟高阔,不愧上国气象,不过我尧国胜尧城也不遑多让。” 旁边的汉子笑道:“世子说的是。不过天京好玩的去处甚多,世子想要体察我东堂民情,特意微服而至,那不如先去九里城转转,那里玩意多,又靠近贵人群居的阑康坊,安全也是无忧的。” 那少年仰头,帽子上一颗硕大的祖母绿宝光流转,莹翠逼人,喜孜孜地道:“你说的对,见一国当先见其民,那便先去九里城见识一下吧。” 那大汉躬身应是,当先领路。 他不经意一转身间,露出腰带一角,那一角边缘,以腰带同色丝线,绣着一个不显眼的篆体“言”字。 …… 与此同时,司空郡王府侧门打开,一个管家打扮男子跨出门来,对门内某个人道:“你说得对。九里城那铺子地段委实不错。听说又有人瞧中那地儿了,既然厉家要出让,咱们就该早点拿下来。我这就去和老胡再谈谈,早些把事情敲定,你和老周管着内院,千万好生招待贵客,尤其是那位小姐,这几日丢了狗,正在火头上,你们只管侍应好,莫要撞人家面前去乱献殷勤。” 门内的人呐呐应是,看着那男子带着几个小厮上马而去,转身掩门。 他转身时,腰带一角在日光下一闪,从某个角度看,好似绣着一个同色的篆体的“容”字。 …… 君莫晓前些日子就接到了文臻的信,对火锅店的设想非常赞同。本来准备继续浪迹天涯做个自在侠女的,这下特地留了下来。文臻一出来,就被她拉去看店面了,她和闻近檀行动力很强,接到她信没几天,就看好了两处店面,价钱什么的都谈好了,就等文臻做个定夺。 三个人说好合伙开店,闻近檀有私房,君莫晓她外婆给她留下了不薄的家底,文臻这段时间宫内打赏十分丰厚,但她选择了技术入股,并且拿这个概念和两位合伙人讲了许久。获得了她们的一致认同。 其实她可以自己盘,但总觉得君莫晓是个打架闹事的性子,闻近檀又境遇难堪,找点事给她们做,说不定也可以有不一样的人生。 或者因为她们的存在,她总能想到三个死党,君莫晓和闻近檀过得好,就仿佛三个死党也能在这个时代混的好,这纯粹是阿q式的心理安慰。 君莫晓见到她,十分兴奋,叨叨地问她皇后长什么样德妃长什么样是不是传说中一样妖里妖气皇帝是不是威严深沉让人看一眼都想虎躯一震倒头便拜?不敢下车一直躲在马车里,远观宫城巍峨的闻近檀则不断打断她的话,一本正经地道皇家尊贵不可随便议论莫要引来杀身之祸,文臻听着两人斗嘴,掀开车帘看外头繁华街景,只觉得浑身一松,似束缚忽去,连细胞都想要唱歌。 她原以为自己是个随遇而安性子,因为有足够强大的自信可以在任何劣势中立足,所以无畏宫廷,也混得至少目前来看是如鱼得水,东堂宫廷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复杂,皇帝宽厚,皇后虽然有点装但是一心要做贤后的人,面子上过得去,德妃特立独行,文臻这种小喽啰还不够她下力气针对,这三大巨头没和她为难,别人也犯不着拿她这不相干的女官作伐,她以为自己挺适应的,然而出了宫,便觉得空气都是鲜香的,日光都是热辣的,才恍然惊觉,哪怕那三大巨头再仁慈随和,也是抬手人命覆手江山的人,捏死她如弹烟灰的那种,她看似自如实则内心深处如履薄冰,委实也没睡几个好觉。 要出宫,要自立,要做最牛逼轰轰的自己。 她对自己说。 当然,还是先把火锅店开好吧。 那边,君莫晓被闻近檀一口一个规矩讲得烦躁了,忽然大力一拍马车壁,怒道:“就你整天担心这个担心那个的,树上掉片叶子都怕砸到头,这样怎行!” 她一拍,马车一晃,几上的茶具连同闻近檀都向一边倾倒,文臻下意识一挡,此时君莫晓正好也来抓闻近檀,和文臻胳膊一交,忽然“咦”了一声,诧道:“你练武了?” 文臻得她提醒,想起自己一直担忧的事儿,掏出那本破烂册子给她看,君莫晓看了看,道:“咦你这个好像是内功运行图谱,和我的竟然有点像,就是正好反过来。” 文臻听着觉得不太得劲儿,君莫晓的武功她是不懂,但看样子很有些底子,自己拿的这个图谱为什么会和她的像? “你是什么内功?跟谁学的?”她又把齐云深的事情和君莫晓说了,君莫晓却道她不大记得小时候的事,内功是从小学的,外婆家是世代武学大族,有给她筑基,内功的名字叫“潜渊”,说是从南齐那边传过来的,取的是潜龙在渊的意思,说是此功难练,一朝练成,则声势如龙。 文臻一听就觉得不靠谱。再听君莫晓说她至今也只练到第三层,便觉得更不靠谱了。倒是君莫晓兴致勃勃,说这练功图谱和她路数近似,还更清晰简明,她可以参照着来,说不定对她练功有帮助,文臻便把那册子扔给她了。 此时车子停下,君莫晓探头一看,说到了。 说好的先去看店面,店面有两处,一处略微偏远,但店面明亮,地方也大,前一个店主有事回乡,把店盘了出去,桌椅柜台都是现成的;另一个则是在天京最为繁华的九里城,九里是朝廷花费了大力气新建成的商业区,集中了天京几乎所有实力雄厚的大型店铺,那里游人如织,入夜灯火通明,宵禁时辰都比别处短,但那店铺靠近青楼,也略小了些,还贵。 刚才君莫晓和闻近檀就是为此事争执,闻近檀喜欢前一处的清净明亮还省钱,君莫晓却觉得做生意自然要去繁华地带,闻近檀说那处店面正处街头,四方车辆来往十分不便,更不要说旁边就是青楼,自己几个女子开店,会有不好名声传出,于做生意不利。 文臻也没急着发表意见,先看了那处偏远些的,易人离也在那里等着,这家伙也没处可去,受文臻嘱托,留了下来,毕竟之后如果想要开店,还是需要帮手,易人离小混混出身,又是男子,有他在,总归要方便一些。 文臻看了第一家,不置可否,再去了九里城,马车换了三次地方,才在店门口停了下——正处街头,各方车辆汇聚,总被逼着挪地方。 还没进门,头顶上就传来一阵娇笑,抬头一看,几个烟视媚行的女子,正冲底下媚笑,道:“哟,几位妹妹好姿色,来和我们作伴呀——” 够乌烟瘴气的。 原店主迎了上来,文臻却没进去,她的目光落在二十丈外一处店面上,那处店面也空着,位于两个繁华巷子的交叉口,前面是最为宽阔的道路,迎面是整个九里城主干道的入口,也就是说,一进入九里城首先就能看到这个店面的招牌,而两边分岔的巷子走到头,也都能看见这家店面。 文臻看着那家店面,眼前便浮现了一处热闹忙碌的小店,三面开门,三面都对着街面,人流来往如过江之鲫,“江湖捞”的旗帜迎风招眼…… 完美! 脑子在转,人已经自动走到那边去,君莫晓和闻近檀莫名其妙也跟着,一直到了那店面前,君莫晓才恍然道:“这家我们也看过,就是太贵了,将近方才那家的翻个跟斗……” “翻倍也得买,好的市口千金难换。”文臻一听是这个理由,顿时大喜,“咱们再和主家谈谈价,再凑凑!” 于是便去找主家谈,主家暂时还住在店里二楼,是个干瘦的小老儿,言行间透着疏离和傲慢,见一行人进来,先翻了个白眼,咕哝一句,“男男女女混在一起,成何体统!” 文臻就当没听见,笑眯眯和那老者打招呼,又道愿意出钱把这店买下来,请主家暂时不要和别人接洽。 那老者又仔细看她一眼,笃笃地敲着手里的烟锅子,硬邦邦地道:“要买可以,十万两,一文不少。” 君莫晓失声道:“之前你明明说一万两还可以商量的!” “那是之前,现在我改主意了,不行吗?”老头扬着脸,细细地拈着胡须。 文臻很想送句诗给他:白毛搔更短,浑欲不胜拈。 “老不死的,欺负人呢这是?”易人离开始捋袖子,斜着眼睛瞄下三路。 那老头往后一蹿,警惕地道:“你干嘛?想打人?信不信我马上叫巡差来?知道我主家是谁吗?” “不知道呀,说出来让我瞻仰一下?文臻立即接话。 看这做派,这家店明显后台不小,真要是哪家不能得罪的,那也只能算了。 那老头哼了一声,却又不理她了,此时忽然马蹄声疾,一个中年男子,管家模样打扮,带着几个小厮,热情地招呼,“老胡!你们这店出让了?” 那老头急忙热情接待,又瞪着眼睛叫文臻等人走开,文臻左拍拍易人离,右拍拍君莫晓,压下这两人的躁动,象征性地走开几步,光明正大地偷听。 那老头似乎对对方很是客气,听对话,也是事先有约的,文臻想那态度突变,估计和这竞争对手脱不开关系,接着便见易人离嘿呀一声,又开始捋袖子了。 “咋了你这是?”文臻拉住他,脚跟顺脚踩在易人离的靴尖,踩得易人离脸一扭,嘶嘶地道,“哎哟你让开……哎哟这老混账,他给人家开价八千两!” 呵! 恶意满满啊! ------题外话------ 昨儿关于那什么天授大比,有人说bug,解释一下,当初凤倾里说天授大比一年一比,其实才是个bug。古代车马不便,山高水远,做个官,路上走半年,半路嗝屁的也有,何况国与国之间那么遥远,大半年走到到后以后立即往回赶再立即出发吗?所以三年才是合理的。 至于说南齐大公,指的是容楚现在的身份,当年他还小得很,燕绥当年也小,但他们都是早慧的孩子,不然何以当男主? 再次请求大家独立地看山河,不要和前三本对照了,线索细节太多,分布在三本书里,时间跨度又久,我真的记不全,又没时间去翻一一对应,那样每天能更一千字就不错了。而且这样抠对照我压力很大,心绪烦躁,看见读者对照前几本我就紧张,就更不能静下心好好写这个故事了。 这本书,能写就很不容易,我目前只想善始善终地写完它。 其余的,做不好,是我自己能力不逮,是我搁笔太久早已过气,我就是个废柴萌新,大家请用看傻白甜的眼光看我就行。 现在,傻白甜表示,伐开心,要票票,补脑脑。 第六十一章 情敌当面 说话间那边商谈的两人已经转过来,那买家挂着一脸薄薄的笑,对着老头说话,眼睛却居高临下看着文臻:“这店面不错,适合我家主人养狗,今天就去官府定个契书吧,也省得总有人惦记着咱们的养狗地儿。” 好了,恶意变侮辱了。 君莫晓和易人离两个社会暴力分子,已经不捋袖子了,一个伸手到腰后摸鞭子,一个伸手到袖子里,也不知道摸什么,反正总不会是虱子。 “想要这个养狗地,也行。”那管家模样的人笑道,“姑娘你在对面逢香迎摆一桌,我就让给你,八千两,还比原来报价低两千,怎么样?” 逢香迎就是方才那妓院,一楼是酒家,平日里也不少饮宴的生意。 文臻嘴角一翘。 原来是冲着她来的。 摆一桌什么的,就是胡扯,在那妓院摆个酒,这个女官她就别当了。 一个辱没皇族尊严的帽子能够扣死她。 “既然是个养狗地,自然不值得摆酒。你说得不错,我瞧这屋确实挺适合养狗。”文臻笑着点点头,拉着君莫晓易人离出了门,又对闻近檀嘱咐了几句。 出了门,身后还传来恶意的笑声,也不知道谁呸了一口。 文臻用力按住那两个,才避免了一场大打出手,走开几步易人离就愤愤甩开手,君莫晓拼命揉胳膊,道:“闻真真你个死丫头,用这么大力气做甚,压得我肩膀酸!” 文臻笑道:“叫我文臻。” 她最近开始和亲近的朋友有意地强调自己的真名,文臻和闻真真本就音同,大家多觉得她可能是年纪渐大,不喜欢叠字名,也就顺着改了。 易人离仿佛忽然得了提醒,也道:“文臻,你这力气大得不寻常啊,居然能压住我们两个?” 文臻也一怔,忽然觉得哪里不对,此时闻近檀已经取了一个包袱来,文臻便把这一霎思绪先扔开。 一刻钟后,文臻在这家店门前不远处,开张了一个小小的零食摊。 和隔壁店铺借了桌子板凳,请一个卖字书生写了个“新店开业,免费试吃”的简易招牌,打开包裹,里面是一包包文臻自己做出来,原准备带给君莫晓和闻近檀的零食,打开纸包,用一块木板托着,零食摊子便规整完毕了。 君莫晓和易人离本来还有些莫名其妙,吃了一块之后便只顾偷吃了,免费这两个字在任何时代都比美女还有吸引力,几乎立刻,便有人围过来,好奇地探头看,都是些从未见过的吃食,曲奇、紫菜片、奶酥、薄脆、一口酥、话梅花生、鱼皮花生、椒盐芋丝、蛋黄酥、果干、坚果酥、牛肉粒、芝麻蛋卷……有人试着拈一块尝尝,吃完之后便不肯走了。 但是还要伸手的时候,被君莫晓拦住了。 “哎哎,”君莫晓竖着眉毛,“那位兄台,你这是来回走了三次了吧?尝个鲜就得了,怎么,左抓一把右抓一把,还当自家饭桌呢?” 一旁闻近檀默默在给袋子封口,好几个人面红耳赤把手缩回去。其中有个绿袍少年,袍子绿油油,帽子上一颗硕大的祖母绿也绿油油,光芒能刺瞎眼的那种,一边试图换袋子进攻,一边皱着眉用一种有些别扭的口音咕哝道:“这东堂的人也太小气了……” “没事儿,说了免费的,自然没问题。”文臻跳出来扮白脸,“各位喜欢也是小店的荣幸,这样吧,各位如果觉得一再吃过意不去,就来个等价交换,”她指指身后那家店,“他家的东西,一个招牌也好,一块砖也好,一根门栓也好,一块墙泥也好,拿过来,一样换一样,谁拿的东西最多或者价值最高,回头小店开张,赠送满一年免费零食!每日半斤!” “这……万一这店家追究……” “你剥块墙泥我也算你一样,剥块墙泥不犯法吧?他家就算要报官,能一个个找过去?至于要弄得多,这就看本事了,毕竟,小店一年的零食,也不算小数是不是?想要拿到,总得有点付出吧对不?没这个胆儿和脑子的,墙泥换多吃两口新鲜的也不亏,是不是?” 文臻还没说完,那绿袍少年已经飞快地跑过去敲了块墙根砖下来,“这个算不算!” “算!”文臻立即抛过去一根棒棒糖。 这下人群一哄而散,都去撬砖搬瓦了。世人逐利,损人不利己的事都没少干,何况这还能换个棒棒糖。 如果只是一两个人也许也会犹豫,但人一多便似生了胆气,谅那店家也找不到事主——法不责众嘛。 这下热闹了。 有来去如风的——从墙根边转一圈,这店墙便少了一块砖。 有雁过拔毛的——状似无意走过窗边,拔下一卷草帘。 有天生我才的——明明没看见出手,怀里忽然掏出他家柜台里的压尺。 有艺高胆大的——一个原地起跳,把灯笼给摘了。 还有头脑发热的——扛个梯子过来,打算把人招牌给下了…… …… 不过一眨眼功夫,文臻身后那原本气派华丽的店铺,窗户坏了,门檐折了,一排气派的灯笼少了大半,更不要说外墙砖坑坑洼洼斑斑驳驳,连大门门板都被人偷偷卸了一半,远远望去像一个满脸坑的缺牙老太。 如果不是被人拖着拉着,那个一直最馋的绿袍少年真的要把招牌给卸了,文臻对他的奔放和傻大胆叹为观止——撬墙砖法不责众,卸招牌意义不同,弄不好可是要蹲大牢的。 所以哪怕他没卸下来,众人也对他的骚操作表示心服口服,一致同意可以给他个安慰奖——免费零食一个月。 文臻早已让易人离临时雇了辆大车,卸下来的东西就扔大车里,那老头掌柜原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毕竟众人干坏事都讲究个手段轻巧,倏忽来去,直到摘招牌动静太大才跑出来看,一看气了个发昏章三十一,但这时候到哪去寻出手的人去?满大街都是人,人人一脸无辜,易人离早已赶着那装满赃物的大车去卖废品了。 老头直觉是文臻捣鬼,但此刻文臻摊子前围满了人,这回大家吃得坦然,拿得手硬,一边挑挑拣拣,一边对那惨不忍睹的店面指指点点。 君莫晓一边偷吃一边对闻近檀嘀咕,“我就发现了,真真就是个甜蜜糖儿黑心肠儿,报复都不带过夜的,瞧瞧,转手就拆了人家店。” 闻近檀默然半晌,就在君莫晓以为她深表赞同只是习惯性不说话的时候,她慢吞吞道:“其实我觉得,谁能无声无息毒倒这个掌柜,换一年零食,更好。” “不不不,这样还是太便宜了,谁能无声无息毒倒这个掌柜并且让这家陷身官司永远没生意,才能换一年零食!”刚刚卖废品回来的易人离凑过来插嘴。 君莫晓:…… 敢情就我一个老实头儿! …… 文臻的零食备得多,她本就有带出宫给君莫晓几个人帮忙做一波宣传的打算,而宫里诸般食材讲究又丰富,她打着为陛下试做新鲜玩意的旗号,诸般储备丰富,装了小半车。 众人便围着吃,免不了要和老板娘搭讪几句。 “这东西真好吃,以前没见过,叫什么呀?” “这个呀,叫饼干哦。” “新店在哪里,新店就是卖这个的吗?” “新店是火锅店,消费满一定数额会赠送这些零食哦,也是免费的。” “那这间是你们新店吗?” “哪里呀,我们的新店还没选好地方呢,倒是看好这间,可是听说这边马上要用来养狗了,真是可惜,这么好的地段。” “养狗?这地方怎么能养狗?” “是啊,这里人流来往,养了狗冲出来惊吓到人怎么办?” 这条街本就是闹市,来往人流量大,免费零食摊够新鲜,几乎来往的人都会凑过来,尝几口,搭讪几句,听见这个养狗的消息,都忍不住惊诧。 四周凑过来的也有店主,更加不干了,眉毛一竖,便冲那家店门叫骂,“什么东西!在这地儿养狗!我们卖吃的他养狗,还要不要做生意!” 里头那老者本来想出来赶走文臻,驱散人群,免得自家店再遭殃。结果老头还没出来,就被店主们围住,性子急的拔拳就要打,吓得老头忙不迭地缩回去,急急叫人回去通报家主。 零食少人多,有的人吃了这一口,想着不能天天吃,实在舍不得,便道:“姑娘你这新店快点开张起来吧,我们一定来捧场。” “我倒是想啊,这不和这家东家原本都谈好价格了,忽然他要贱价卖给别人养狗。这条街上又没有多余的好店面了,您瞧,还剩那一家就在逢香迎隔壁,我们一介女子,总不好去那里。”文臻一脸无辜。 众人又问价格,君莫晓立即添油加醋说了,众人一听,面面相觑,顿时便有人怒道:“这不是欺负人吗!” 惊诧之余也算明白了,这小姑娘为啥非要撬人家墙砖。 这可太欺负人了吧。 有人大呼:“姑娘,那边有一家,听说很快也要出让,我帮你听着,那地段不比这差,别和这老不死啰嗦!” 还有人道:“不走!不去别家!价高者得,先来后到,哪一条这老家伙都不占理,咱们现在就帮你找市正评理去!” 还有人阴恻恻地道:“咱们倒是想瞧瞧,谁家敢在这地儿养狗!有种把狗牵来,连人带狗一起打死!” 有人脚快,已经去找负责管理这一处街市交易的市正。 砰一声,身后的门关得死紧。 这边文臻的一大袋零食转眼便少了一多半,易人离和君莫晓一脸生离死别的心痛,文臻笑得满脸开花——一点零食而已,这家店也撬了,自家店也有希望了,新店宣传也打出去了。完美。 古代果然很注重交易诚信,这家店这种行为,就算今日市正不惩罚,以后也成了众矢之的,想要在这条街上立足,自然要艰难几分,而这老头不过是个掌柜身份,惹出这些事,免不了要在主家那吃挂落。 而她博得了同情,打下了群众基础,另找店面也有了更宽的路子。 文臻心情好,正盘算着这提前的开业酬宾要不要再做几天,忽听一声嗷叫,仿若闷雷在头顶炸响,又或者一个雷霆劈在了脚下,地面都似乎震了震,文臻亲眼看见一颗花生从一个男人手心蹦了出来,而那人自己毫无自觉地跳了跳。 有那么一刻,所有人齐齐望天,然后才反应过来,看向声音真正的发源处。 文臻也看见了,街口,一道白里泛着银蓝的雄壮光影,正狂飙而来,那东西速度极快,以至于众人的视野里只感觉到银蓝光芒如波浪滚滚过,随即嗅见一股属于猛兽的微微腥臊的气息。 片刻后,一声惊叫。 “狮子啊——” “啊不,熊!熊!” “救命,豹子来了!” 一个声音尾调曳长,却分外清晰:“诸位好,诸位请让让,养狗的来了。” 满街的人抱头鼠窜。 早知道养的是这样的“狗”,谁还去找市正,直接搬家得了…… 文臻瞪大眼睛,看着那条眼熟的狗和那个眼熟的人,心想这种能将偷来的狗满大街遛的奇葩,怎么就没被苦主打死呢。 燕绥跟在那头自动清场器后面,施施然闲庭信步,一街的姑娘都在门后偷偷看他,眼神看起来很想把他拖到门背后,那啥那啥。 文臻也想把他拖到门背后……打死。 市正已经来了,看见了店门口那只顾盼自雄似狮似熊的家伙,离了十丈腿便软了,一边打着哈哈说“难怪要专门买下店面养狗,这是异兽啊可不能轻忽。”一边飞快地倒退着跑了。 旁边那群刚刚还义愤填膺帮她声讨的人们,转眼就消失在街面上各种门的背后,大街上响起无数砰砰砰关门之声。 说好要帮我拿下店面谁敢来养狗连人带狗一起打死的呢! 说好的吃人嘴软的呢! 跑这么快,她还没来得及安利自己新店的名字呢! 一只手伸了过来,将她桌上的纸袋归拢,一个黄脸垂眉眼眸特黑的随从上前一步,打开身后背着的盒子,盒子里一格格的,排列整齐着各种看不出用途的用具,那人取出一柄精致的小铲子,从每个纸袋里铲出薄薄的一层零食,再将纸袋里的零食用铲子抹平,然后才根据分类,两两对称,放到了燕绥的面前。 “他在做什么?”君莫晓看得一脸迷惑,和文臻咬耳朵。 “哦,”文臻笑眯眯地道,“我也不知道呀,也许是穷,没钱上供,想要拿这吃剩的去供神?” 君莫晓翻个巨大的白眼——满嘴胡咧咧当我白痴是吧? 易人离撇嘴,咕哝道:“嫌人家手碰过,脏,但又抗不住嘴馋,非要这个做派,有种你别吃啊。” 燕绥看了他一眼,凉凉地道:“不吃也行,我瞧你也甚美味,尤其是血味鲜香,献于我做一碗鸭血粉丝汤如何?” 易人离立即闭嘴。 文臻想象了一下易人离血粉丝汤,抖了抖,决定不和这位奇葩一般见识。 身后哗啦一声响,那掌柜老头似乎是觉得来了援兵,从门里跳了出来,招呼燕绥,“你是我家少爷派来的吗?来来,快帮我把这几个人赶走!不行就放狗咬!” 他身后,那个刚才一直不见踪影的竞争者忽然转了出来,一眼看见那只巨犬,怔了一下,惊声道:“神威!是神威!神威原来是被你偷了!” 文臻笑了。 哟,司空家的管家。 苦主果然遇上了小偷。 神威?这名字还真是恶俗,幺鸡一定会嫌弃的。 只是那晚被花打了耳光的那漫画美少年,竟然没有告密小偷是谁,倒也奇怪。 “神威?”燕绥转头看了看自己偷的狗子,“它叫三两二钱,不叫神威。” 文臻——三两二钱是什么鬼? 一旁的随从低下头——啊不要看我,不要误会这是公狗的某部位体重,虽然殿下说了就是要人这么误会,可是这是母狗啊啊…… “神威,它就是神威!这狗全东堂、哦不全天下就一只,为了这只狗我家少爷死了很多随从,还要靠它来下……”那管家说到一半发现险些失口,急忙停住。 “哦?你说它叫神威,那你唤它一声试试,看它应不应你?”燕绥笑得漫不经心,对三两二钱招招手。 三两二钱稳稳踞坐,这狗有种特别稳重的气质,一双白多黑少的眼珠子往上翻是蔑视,往下翻是鄙视,停在中间是凝视,无论哪种盯视,都让人不敢小视。 而当它张开血盆大口凝视你时,你会觉得深渊在冲你微笑。 那管家张了张口,对着那血口里还挂着血淋淋细肉丝的大嘴,愣是没敢喊出口。 忽然一声哨声,悠远地传来。 此时人群涌涌,声音嘈杂,那声哨声却分外清晰,凌厉尖锐又音调古怪,竟然把满场喧闹之声生生截停一瞬。 连文臻都听得心中一跳,一抬头,就看见人群自动分开,一个少女负手走出来。 那少女一身黑衣,身姿笔直,容貌并不十分出众,只能算清秀,但一双眉又黑又长,沉沉地压在眉端,令她气质无端便多了一层冷肃。 她的唇也特别薄,抿起来的时候一线微红,令人想起薄薄的刀。 她看人的眼神并不锋利,也绝不躲闪,那眸子,里圈浅褐,外圈深黑,静而冷,仿佛亘古永恒的沧海云天。 她没有任何动作,但周围人便为她气场所慑,自动让路。 文臻也是见过无数皇子公主的人了,但平心而论,皇家的子女们,还真没哪个有这样的森然气度。 便是燕绥,也是不同类型。 随即文臻便发觉,那少女进来,目光首先在她身上淡淡掠过,第二眼看的是燕绥。 除此之外,她没有看任何人。 文臻向来是个观察细微的,几乎瞬间就觉得不对。这少女满身写着“我牛叉我社会我眼里没人类”,看燕绥可以说是棋逢对手,看她干什么? 虽然看她如看土牛木马,并没有显露任何多余情绪,可文臻还是觉得不对。 少女第三眼看了三两二钱,然后吹了一声口哨。 三两二钱浑身毛一炸,竟然向那少女走了一步,随即惊觉不对,又停住,停得似乎有些艰难,以至于后腿竟然绷得紧紧,尾巴的毛也根根炸起。 它似乎在抗拒一些属于本能中的召唤,或者是命令。 那少女眼底也露出一丝惊异,又吹了一声,三两二钱身子一抖,发出一声凶猛的咆哮,利牙森森,缓缓掀唇。 燕绥的手,忽然落在它脑袋上。 只这轻轻一搁,三两二钱的利齿一收,眼眸一垂,浑身的毛也渐渐倒伏,瞬间恢复了安静。 文臻听得哨声奇妙,心想不是那晚宜王宿舍楼下吹哨求爱的那个吧? 少女看燕绥一眼,还要吹,燕绥忽然道:“唐慕之,这么多年,还学不会说人话?你看看你自己,吹吹吹,吹得嘴唇都快成鸟嘴了。” 文臻:…… 好吧好吧装逼之王还是你。 她以为这么恶毒的一句话砸下来,那唐慕之要么撒娇要么发飙,谁知道人家就像没听见,又吹了一声哨,吹完了才开口,“阿绥,几年不见,你说话还是这么难听。” 燕绥笑一声,“比你吹哨好听就成。” 那少女又吹一声哨,文臻觉得她的吹哨不是现代那种,表达调戏或者表示心情,纯粹就是一种彰显自身存在的习惯,就像领导说话前喜欢先咳嗽一声一样。 然后她又道:“你都看过我的信了吗?” 文臻想哟还写情书。 “看了封面。”燕绥答。 文臻想要是自己追这人,得到这种回答,管他是不是美颜盛世,首先打爆他的狗头。 唐慕之似乎也有些失望,低低叹息一声,道:“阿绥,你还在生我的气。” 燕绥没有理会,用一种看白痴的眼神瞟了唐慕之一眼,可一直盯着他的文臻觉得,他眼神里好像瞬间掠过一丝茫然。 她有点怀疑,这位唐小姐心心念念放在心里的“误会”,可能在燕绥这里还没三两二钱的一根毛要紧。 “这只狗。”唐慕之却好像以为燕绥是默认了,一指三两二钱,“是我的订婚聘礼之一。” 文臻早有猜测,此刻终于证实,哦,隐世豪门唐家,那位传说中善于驭兽的唐六小姐。 好像和皇室还有亲戚关系,太后是唐家人,应该是这位唐六小姐的姑祖母,而燕绥是太后的孙子,这位是他的表姐还是表妹来着? 啧啧,表哥表妹,天生一对。 “哦,恭喜。”燕绥恭喜得毫无诚意。 “但是这聘礼前阵子失踪了,要不是管家报信说它在这里,我还不知道是你要的。” 文臻想这位看似无比凌厉,对燕绥的态度却很不错,瞧这耐性,这措辞的温和。 不就是个偷狗贼吗? 然后她就被唐慕之的下一句话给炸了。 “所以你故意弄走狗,是因为不愿意我嫁给司空凡吗?”唐慕之笑了笑,点点头,“确实,他配不上我,这门亲事,我也不满意。” 她在大街上,众人围观之中,公然谈论自己的婚事,周围众人听着都觉得不知羞耻,大逆不道,有人忍不住嘘了一声。 只嘘了一声。 唐慕之看了他一眼。 那人浑身一抖,下意识要向后缩。 但已经迟了。 唐慕之忽然一声长哨,伴随着那一声哨,旁边经过的一条野狗忽然蹿起,一口便咬向那人脖子! 好在几乎就在那人刚嘘出声的时候,燕绥就已经出手了。 他就势一拍三两二钱的脑袋,三两二钱长嗷一声,电射而起,后发先至,一头把那只忽然发狂的野狗撞飞三丈。 那狗落地犹自挣扎要起要咬人,满嘴利齿格格擦地,眼眸血红,围观人群此时才反应过来,惊得一声大喊“杀人啦!”四散狂奔,刹那间跑个干净。 人群纷乱那一霎,文臻一拉看呆了的君莫晓闻近檀,就要混入人群开溜,结果因为拉人慢了一步,跑出两步发现原地踏步,再一看,燕绥勾着她后颈呢! 文臻大怒,反手拔出君莫晓的刀,刀背对着燕绥手腕就拍。 燕绥眼一垂——哟,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汤圆儿这出手还挺凶悍的。 但还是不够看。 下一瞬文臻滴溜溜一转,莫名其妙转到了燕绥的怀里,手中的刀冲天飞出个旋儿,撞向唐慕之的鼻子。 唐慕之一声口哨,立即有几条野狗舍生忘死地跳出来为她挡刀。 她看也不看那中刀的狗,目光落在燕绥揽在文臻腰的手上,又落在文臻的腰上。 虽然那目光还是没有太多情绪,但有那么一瞬间文臻觉得如果目光是实质的,自己一定已经被三刀六洞。 她倒是暗暗试图挣扎了,但挣不动也就不挣了。 反正这个唐小姐,一看就是那种倔硬认死理的主儿,一旦归入她的黑名单,谁都划不掉。她就算拼命挣扎出来,也不过会被认为畏惧或者矫情,还平白惹怒燕绥,何苦来哉。 此时四面人已经散了干净,大街上空空荡荡,文臻这边连人带狗好几个,那唐家小姐就一个人孤零零站在街口。 司空家的管家,哆哆嗦嗦站在更远的地方。 文臻却并不觉得己方势大,她隐隐有一种不好的感觉,浑身有种如芒在背感,仿佛暗处,有无数沉潜的呼吸和窥视的眼睛,静静等待着一个爆发的时机。 她想到很多问题。 比如燕绥偷狗,这符合他的性格,但偷狗留下了明显的痕迹,如今更是招摇过市引得唐慕之追踪而来,燕绥虽然行事恣肆,但曲折拐弯到最后,多半另有深意,如今他要的是什么? 拆散唐家和司空家的联盟?一条狗的来去,真的能决定两个大家族联盟成功与否吗? 文臻不想管燕绥肚子里又来什么弯弯绕,只要绕过他就行,这种事不是她能掺和的,最起码她现在不能和燕绥一起,出现在敌人眼前。 但她有种不祥的预感。 如何能够在变态眼皮底下溜走?急,在线等。 …… 此时街上人已经跑了大半,毕竟唐慕之草菅人命的劲儿吓人。但又不舍得这当街上演的相爱相杀的大戏,都在远远围观,文臻一眼就看见那袍子颜色显眼的绿袍小公子,探头探脑地呆在路边,被一群下人死命拉着。 唐慕之忽然对文臻看了一眼,这一眼看得文臻浑身一冷,她几乎立即反应过来,忽然想起前几天发生的事情,猛地一捏燕绥的屁股! 这一捏好比狮子头上放炮,老虎裆里拔毛。 捏得燕绥手一松,下意识向天看,寻找着天意和命理的离奇轨迹以解释此种行为当街发生的深奥原理。 呆到连原本定好的计划都忘记了。 不止他呆,暗处原本准备好的其余人也呆,也忘记了准备好的计划,对燕绥的屁股进行了长达半柱香的注目礼。 唐慕之面对燕绥没看见,但也感觉到气氛忽然变得诡异,也怔了怔。 在这万众皆呆的时刻,只有一个人头脑清醒地在大喊,“她在摸屁股!” 文臻目光灼灼追随而去。 好了就是你了! 她撒腿就向那发出大喊的绿袍少年方向扑了过去。 一边扑一边喊:“我这还有一袋绝世好吃的黄油曲奇!” 于此同时唐慕之的声音也响起,“杀了她。” 说完也怔了怔——没想到这丫头笑嘻嘻的一脸懵懂,反应却这么快,竟然动作还在她命令之前。 燕绥也怔了怔,一瞬间他的眼神有些复杂,似乎难得如此意外。 那绿袍少年心心念念着刚才的美味,听见这一句一喜,立刻伸手来接文臻,文臻冲至,一手扔出一袋饼干,另一只手猛地一把抓住他的肩,把他带得转一个圈,生生顶在自己前面,然后拖着他向后猛退! 她发挥出此生最惊人的速度,恨不能把自己飚成一道光。 与此同时。 街面、巷口、酒楼、店铺、路过的马车、围观的人群……无数道黑影乍现,无数条星花闪耀,大风自八方汇聚中来,剑光、刀光、长矛刺穿空气的锐响、重斧撞击墙面的闷声……齐齐向着文臻……哦不现在是绿衣少年的方向。 人群的惊呼、尖叫、嘶喊和奔走是缠绕在一起撞击耳膜的声潮,刹那间人潮圈又向外扩散数丈,文臻拖着那少年一路疾退,那些剑光刀光紧紧追来,文臻退得有多快,杀气追得有多快,寒光冷电始终离少年前胸不过毫厘距离,有一霎文臻被身后人阻了一阻,一道冷剑嚓地一声便刺破了那少年的胸前绿袍。 少年的尖叫声刺得文臻耳膜疼痛,她喊得比少年还大声,“还不快挡住他们!” 绿衣少年的随从这才惊醒,纷纷拔出武器冲出场开始挡刀挡剑,文臻本就是冲着这少年随从最多才拿他下手,此刻终于松一口气,她虽然占了先机,又莫名发挥出巨大力量,但是总归敌不过这许多杀手,等的就是这群炮灰。 从明白唐慕之的身份开始,她就做了防备,无他,只因为听说过三大隐世家族的地位和行事,虽然流传不多,但有那么一两个版本,已经足够她警惕。 她不愿呆在燕绥身边,燕绥会保护她,可燕绥越保护她,唐慕之越会发疯,那个看起来很冷静坚定的女人,骨子里是疯的,这样的女人一旦认定了某事,那就是手段极端不死不休,而文臻并不想被她认定。 燕绥不可能时时刻刻保护她一辈子,所以她不能被疯狗盯上。 疾退和狂追不过是一瞬间,忽然人群惊呼更巨,与此同时文臻心中一跳,似乎听见了什么诡异的声响,她一抬眼,就看见一个慌张跑过自己面前的人,忽然在自己面前折成两段,上半段仰首向天保持呼叫姿态,下半截携血雨颓然落地,而在两截身体的中间部分,旋转呼啸出一柄小巧的银斧,斧帮深黑而刃雪白,自漫天血雨中飞射不染,忽然在半空中一折,直奔绿衣少年。 文臻一看那速度和力度,就想大喊一声贼老天灭我也! 但她依旧不想放弃,拼命后退,忽然脚下一绊,似乎绊倒了什么石子,猛地一倒,连带着那绿衣少年都栽倒在地,两人平扁扁躺在地上,只觉一片深黑雪白光影呼啸贴面而过,掠起的风带着生铁和鲜血混合的气息,有湿润的水滴滴落在脸上脖子上,冰凉黏腻,不用摸也知道是血。 文臻刚松一口气,忽听熟悉的呜呜声响又起,仰头一看,天杀的那斧头居然会自动转向,正旋转着冲她后脑勺来,文臻大力缩头,但也知道不能完全躲避,也不知道会被削掉头皮还是天灵盖……忽然头顶叮一声轻响,随即当一声那斧头落在她身边,半个斧身落地,而她头顶上簌簌落了一层细碎的物体,伸手一摸,好像是……鸭翅? 文臻的脑子有一瞬间的空白。 文臻半撑着身子抬起头,迎面看见燕绥古怪的目光,她明白第一次绊石子是他的手笔,但第二次的鸭翅……燕绥不可能把个油腻腻的鸭翅放在自己身上的。 此时又有一群人出现,和之前追杀她的人大打出手,危机暂时解除,那绿衣少年的随从也大呼小叫地赶过来,文臻一把抱住绿衣少年,翻身骑在他身上,大叫,“公子你怎么样!放心别怕我会保护你!” 她一边将绿衣少年抱住翻倒大声表忠心,一边将手中准备好的小匕首,猛地插进了那少年的胳膊…… 那少年“嗷”地一声大叫,下意识要蹦起,文臻已经一把拔出那匕首,顺手往不远处一个暗沟里一扔,一把捂住那少年血流如注的创口,颤声大叫:“这位公子,你中了飞刀了!” 那少年一转头看见自己血淋淋的衣袖,脸色发白,仰着脖子一阵阵抽气,眼见要晕,文臻一见不好,这样没交代的晕可不成,赶紧尖尖手指,对着他伤口一掐。 那少年痛得浑身一抽,顿时还魂,恐惧剧痛之下,愤怒如火燃着头脑,嘶声大叫,“救我!救我!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那少年的随从大惊失色,慌忙扑上,大叫:“快保护公子!” “报官!报官!” “不,叩阍!叩阍!我们要告御状!天哪!光天化日,竟然有凶徒敢对身负两国邦交重任的世子下手!” 文臻圆圆的眼睛弯弯地眯了一眯。 世子哦。 哪家的世子? 肯定不会是司空家世子。 不会是……尧国世子吧? 阴谋的味道……满街都是呢…… ------题外话------ 有人说我是标题党,翻白眼,俺的标题每次都和剧情有关系,有重大关系! 你们的月票,也和我的更新积极性有关系,有重大关系! 第六十二章 吻她! 她缓缓地,将目光转向燕绥。 呵呵,大型作妖现场啊!她这是运气不好碰上了,还是根本就是其中的一颗子呢? 对面,燕绥的表情更加一言难尽了。 并不仅仅是掐屁股,也不完全是因为她当面颠倒黑白——明明拿人家做挡箭牌,却因为时机拿捏得太好心太黑脸皮太厚,看起来居然像她主动救人一样,接下来人家是不是还要给她包个红包? 他只是感叹,这黑芝麻汤圆的运气,真真是好。 因为这个绿衣少年,确实是他的目标。 或者说,是他打算坑人需要用到的目标。 从偷狗开始,这本就是个局。 已经鼎盛到极致的唐家,隐隐有些不满足于三州之地,不仅平日里不断有各种小动作,还借和司空家族联姻之机,想要违背当年对先帝的誓言,向天京渗透。 正如联姻是个幌子,偷狗也不过是个幌子,司空家和唐家都有自己的小算盘,唐家本来只想嫁个普通子弟,司空家却看上了在唐家地位突出的唐慕之。 燕绥知道了这件事,辗转给了司空家一些提示,让他们动用了一些不该动用的手段,弄来了那条被称为兽王的狗。 唐家是川北无冕之王,为了安全,轻易也不出川北,想要诱出他们,并不容易。 唐慕之为人冷厉自负,司空家费尽心思弄来狗,合了她一部分心意,但她绝不会乖乖被安排,她是必然要亲自来看看自己的未来夫婿的。 而唐家自然担心她的行事狂放,惹出祸端破坏大局,那么,唐家唯一能管得住唐慕之的,也就是她孪生哥哥唐羡之了。 唐羡之向来是个神秘人物,从不出川地,为人审慎,其他世家,敌对势力,甚至皇族,没少在他身上动心思,可从来没有成功过。 他就算跟着唐慕之来了天京,也未见得肯露面,毕竟树大招风。 什么样的事情能让唐羡之出面? 自然是唐慕之惹了天大的祸事。 以唐家的地位,什么样的祸事能算天大,让唐羡之不得不出手?要知道太后还在宫中,本朝以孝治天下,唐慕之小时候痛揍太子,都没有受到任何惩罚。 那就只有涉及邦交国运之类的大事了。 这绿衣少年,是尧国华昌王世子,仰慕上国风流,前来国子监求学,前几日刚刚抵达天京,因为听人撺掇,也想来个“微服私访”,近距离了解一下东堂民俗国情。 这个撺掇的人属于谁的手下,呼之欲出,心照不宣。 原本一切都在他计划中,只要是他牵走狗,唐慕之一定会追索,而王世子此时自然也“恰好”在场,至于如何让唐慕之对王世子出手或者看起来是对王世子出手,这对于燕绥自然是小事,必要的时候他还可以帮一把手,让情况更凶险些,唐羡之不得不出面就行。 唐羡之只要出面,后面,就由不得唐家和司空家了。 既然已经做了局,此处司空家自然也应有名字,于是,司空家的某位管家得人提醒,今天去九里城买铺子。 甚至文臻,倒是个意外,但燕绥看见她之后,也没有想故意将她剔除。文臻的存在对计划推进有好处,唐慕之并非十分冲动的人,却性格倔硬偏执,文臻的存在,能更进一步激发她的凶性。 计划简单,但要将几方人手势力一同入局,要算准每个人的反应,还要能将钉子插进每一个想插的角落,这本身就是一件很复杂的事情。 但于燕绥,也不过随手拨弄而已,所以他一手揽了文臻,也是为了万一唐慕之发疯,他能及时护住她。 只是没想到,这丫头如此精滑,对他如此不信任,眼光也如此毒辣! 竟然一出手就找对了人,还敢拉王世子做挡箭牌,倒帮了他忙,省了他再设局让唐慕之对王世子出手。 对面那黑芝麻馅汤圆的笑容好像更甜蜜了,好像只要勺子拨一拨,就能流出一大堆诸如“想在你的睫毛上滑滑梯。真羡慕你一照镜子就能看到你自己。”之类的让人能得鸡皮症的叫什么……彩虹屁? 燕绥却觉得,屁股好像有点痛啊……。 他眼光一抬,望向路边一座酒楼,刚才那鸭翅飞来的方向就在那里。 立即有他的手下裹挟着尧国王世子的那一批手下,呼啸着向那酒楼冲去。 “刚才飞刀是从那里射出来的,这女人还有帮手!抓住凶手!” 王世子的那批手下也并非没有能人,只是毕竟身在异国他乡,凡事以稳妥为上,保护世子是第一要务,如今世子在他们保护下受了伤,不抓住凶手将功赎罪,将来也别想回国,眼看长街上唐慕之身边无数护卫虎视眈眈,酒楼上虽然不知道是何许人也,但有一群人帮着他们冲,胆气顿壮,呼啸着冲上楼去。 燕绥却没有看那酒楼,他在看人群。 唐羡之没那么容易显露所在位置,他应该在人群中。 他在迷惑燕绥,燕绥何尝不在迷惑他? 他的目光落在文臻头顶上一小块鸭翅骨头上,之后看似不经意地转开了目光,垂在衣袖里的手指却悄悄做了个手势。 一群围观路人打扮的人,不动声色挤入看热闹的人群。 文臻拖着那绿衣少年,在他的剩余护卫保护下也逐渐向后退,想退到某处空地。 她因为先前“保护”绿衣少年分外“卖力”,沾染了一身的血灰头土脸依旧“奋不顾身”,得到那少年与其随从的信任,一群人下意识随着她向后退。 她忽然听见了燕绥的声音,细细的,凝成一线,只入她耳。 “想办法把这绿毛龟拖到人群中,回头我有奖励。” 文臻心中一跳,回头看一眼绿毛龟,绿毛龟对她展露信任的笑容。 文臻回以甜美诚挚笑容,一边道:“店铺十家,纹银万两。” 燕绥哼了一声。 绿毛龟茫然道:“……姑娘你说什么?” “我说今日这一场乱,这里最起码毁了十家店铺,损失达万两纹银啊……”文臻唏嘘,“这位公子,我觉得咱们不要退到这空地,四面无靠,活活做靶子啊。” “姑娘说得有道理,那我们到那家店里去?” “这条街都是达官贵人开的店铺,谁知道谁家属于什么势力?万一羊入虎口怎么办?” “是极,是极,那姑娘觉得……” “大隐隐于市,凶徒再凶残,也不能闯入百姓群里砍杀,我们不如避入人群,再请您的护卫帮忙遮掩一下,借人群掩护先走为上。” “好计好计!就这么办!”绿毛龟一边慌乱地由她搀扶着走,一边悻悻道,“这东堂可太乱了,哪里比得上我们尧国……哎哟好痛。” 燕绥紧紧盯着人群。 他的人已经先一步围住了人群的各个方向,文臻一旦带着王世子进入人群,那么谁向后退,谁就是唐羡之! 无他,以唐羡之的智慧,一定看得出他将王世子逼入他所在的人群的用意,只要王世子进入人群,就会在人群中再次受伤,燕绥已经将全部围观者困住,必定能够找出他来,只要他在人群里,唐家兄妹刺杀王世子的罪名就再也跑不掉。 只要燕绥愿意,他有一万种办法可以让朝廷相信唐家兄妹的丧心病狂,并借尧国华昌王的势力,要么扣住唐家兄妹逼唐刺史卸任,要么和尧国联合逼反唐家,夺回三州。 唐家势力所在的川北三州,本就和尧国华昌王封地接壤,常年摩擦不断,完全有对华昌王世子动手的理由。 唐家就算有反意,此刻定然还没准备好,毕竟不是谁都是燕绥,想咬就咬说干就干。 一条狗,布下一盘大棋。 所以唐羡之哪怕知道燕绥必然此刻盯着,一退就是暴露,也不能不退。 这是阳谋。 燕绥目光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毫不放松地从人群上空扫过。 文臻即将退入人群。 在后背即将接触到人群之前,她忽然感觉被人轻轻拍了一下背。 一个人在她身后,轻轻道:“姑娘,能帮我一个忙吗?” 文臻一僵,她已经听出这声音是谁的了。 唐鄞! 他怎么会在这里?在这种时候发声? 心中疑惑,脚下却不由自主一停,随即便听唐鄞道:“请姑娘向左走三步。放心,我绝对不会伤害姑娘。” 文臻心中又是一跳,对面,燕绥的目光已经飘了过来,似乎察觉了什么,目光紧紧盯着她,一线声音飘入她耳,“怎么停住了?是打算向王世子坦白是你动手的么?” 死变态! 要挟她! 文臻再不犹豫,向后退去。 身后唐鄞又道:“看来姑娘不仅忘记了鸭翅,还忘记了那日瀑布下的潭水了。” 文臻的心猛地一蹦,一时诧异却又恍然——难怪一直有种熟悉亲切感,原来唐鄞就是那日潭水里大腿给她抱救她一命的人。 他可能在驿站那次就认出她了,却很有风度地没有明说,直到此刻…… 文臻的心慢慢沉了下去。 这种时候,施恩不望报的人提出恩惠,必然是有生死攸关的紧急事务,而此时生死攸关的人,就是燕绥要套的人吧…… 帮助唐鄞,就要站到燕绥的对立面…… 这不是掐一把屁股的对立,她有点不太敢想后果…… 她一边想着不行不行这样一定会得罪死那个变态一边飞快地跳开三步。 燕绥看她忽然站定已经察觉不对,飞快过来,但已经慢了一步。 文臻一跳开,王世子摇摇欲坠,一个人飞快地从人群中走出,顺手便扶住了王世子,一边道:“世子您小心些。”一边笑道,“世子这皮肉伤可不轻,在下有一帖外敷药,您试试。”飞快地把一贴药贴上那绿衣少年伤处。 他一番动作从容又迅速,与文臻衔接得毫无缝隙,别说燕绥布置的人在人群之外准备堵人,根本来不及渡过人群,就算是王世子的随从和王世子本人,也没反应过来,随从还没来得及呵斥,王世子还没来得及把人推开问一句你是谁,他已经自说自话把事情干完了。 王世子来不及拒绝他的药,脸色一变,正打算撕下药膏呼喊护卫,忽觉伤处一阵清凉,疼痛顿消,因为失血而有些委顿的精神振奋许多,王世子毕竟出身富贵,立即明白这是珍品奇药才能有的效果,绝非毒物,顿时疑心去了大半,以为这是文臻这边来帮忙的,连忙道谢,并由他将自己稳稳扶住。 这一扶。 便是江山底定。 是战火得免。 是三州如常。 是唐家在川北一地的最大危机的瞬间解除。 这一扶,唐鄞,或者说唐羡之手掌稳定,他此刻易了容,面容平常,抬起的眼眸却清亮如水。 迎上对面,和他只差毫厘距离,却在他伸手那一刻已经停下的燕绥的目光。 两双形状不同的漂亮眸子相遇,刹那间似星光迸溅,雷电乍闪,利箭划裂长空铿然相遇,炸出一天的绮丽火花。 半晌,燕绥唇角一弯,懒懒道,“唐羡之,你出息了啊,居然会利用女人了。” 跳开到一边,因为心虚正准备溜入人群的文臻脚下一顿。 唐羡之啊。 大牛啊。 如雷贯耳,但此时遇见,真是运气不好。 耳听唐羡之也在笑,这人声音清朗,如灵泉潺潺,“殿下今日这算盘,何尝不是从女子身上来呢?” “那又如何?”燕绥慢吞吞翘翘唇角,指指跟着去搜寻哥哥踪迹,从酒楼里跑出来一无所获的唐慕之,又用下巴点点文臻,“自愿的,总比躲在人家背后哭泣哀求求来的要好。” 文臻脸上笑眯眯,心里mmp。 自愿你妹咧。 唐羡之似有同感点点头,“确实,多亏闻姑娘心软帮了我。” 这话一出,燕绥的脸似乎黑了黑,随即淡淡道:“你是觉得自己赢定了?” “怎么会呢,表弟。”唐羡之有些惊讶,“你我什么时候有过争斗?” 人群在渐渐散开,燕绥的护卫不动声色将人驱赶得更远,王世子的护卫隐约也感觉到了什么,警惕地护在王世子周围,事态看起来已经尘埃落定,下套的无法再套住猎物,逃脱的也早已逃脱。 但那相对的两人,并没有放松一丝一毫,哪怕一个姿态懒散,一个笑意从容,眸中转侧的,也都是智计纵横的光。 燕绥垂下眼睫,“唐慕之方才对王世子出手。” 唐羡之笑着摇头,“王世子身上伤口我看过,绝非飞刀能够造成。” 燕绥淡淡道:“我说是,不是也得是。” 唐羡之依旧摇头,“如果殿下你一定要指鹿为马,那表哥我也只能恩将仇报。” 燕绥“嗤”地一笑,“你还真当我在乎她啊?” 唐羡之笑着摇摇头,还想说什么,忽然目光一凝。 …… 就在这两人唇枪舌剑的时候,文臻走到了唐慕之身侧。 唐慕之负手,眼光似瞧非瞧,一种并不刻意居高临下却令人找不到自己存在的眼神。 她不在乎文臻,这样的柔弱无用的女子,连她一根手指都碰不着。 她看文臻的眼神近乎残忍——一块小石头,一片浮萍,只要她愿意,随时可以踢开打散的那种。 文臻也不在乎被冷落,笑眯眯瞧着她,一直瞧到唐慕之终于忍不住转回头盯了她一眼,才甜腻腻地道:“唐姑娘是吗?想不到今天居然能在这里看见你,你知道不,我仰慕你好久了呢。” 唐慕之皱眉——这女人怎么回事?不去黏着燕绥,不去捧着她哥,跑来和她献殷勤? “你想说什么?”她漠然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再在这里啰嗦,要么鸟摘了你眼珠,要么狗咬了你喉咙,你自己选。” “唐姑娘,我说的可是真话。”文臻正色道,“唐门双璧,如雷贯耳,我自从来到天京,每日里不听个七八次不算完,本来还有些不服气,心里觉得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年轻人嘛,谁还没点小自负?可自从有一次在宫中听过羡之先生的定风波曲,真真一曲动天京,万金难一闻,叫人惊为天人啊,今日九里城,再闻慕之小姐神乎其神的口技绝技,我的崇拜之情简直如长河之水滔滔不绝,难怪人人都说钟灵毓秀唐家子……” 她滔滔不绝说了一刻钟,从心理的自我剖析到世人的赞誉流传到自身的亲身感受到今日的吃瓜感言……唐慕之原本不耐,又觉得打断显得自己心虚,耐着性子听了几句,听着听着又觉得这女人脸皮怎么如此之厚,哪有这样当面夸人的,难道就是凭这一点引起燕绥喜欢的吗?再听着听着,又想其实说得也对,就自己兄妹二人,便是在九大家族里也是佼佼者,这种贫门陋户出来的普通女子,拍马都追不上,心生仰慕也是自然,伸手不打笑脸人,人家这样敬慕,望着自己的眼睛灼灼闪亮,瞧着也真诚,再弄些什么鸟啊狗啊的来啄咬,倒险些自己小家子气不能容人了,最起码现在发作不得,先略略给些回应打发了也便是了,以后惹着自己再杀……就这么原本高高筑起的心防,随着文臻的谀词,自己都未曾察觉地不断往下卸、卸、卸……直到听到文臻说道,“……如今百姓间流传一句话,不知道唐小姐听过没有……” “什么话?”唐慕之下意识就接了,姿态也放松了些。 “羡之慕之,幸何如之!”文臻大声地,满脸潮红地,飞快地从怀里掏出一支小巧的毛笔,又变戏法般拿出一张用来包糕点的纸,往唐慕之面前一递,仰起星星眼,微带羞涩地笑道,“唐姑娘,见你一面三生有幸,帮我签个名吧!” 唐慕之一呆,被这脑回路搞得生平第一次有些无措,下意识看了看笔,她毕竟是世家大族浸润教养出来的子弟,虽然被彩虹屁熏得有些眼花,但还没到失智的地步,听说签名,下意识拒绝,“胡闹什么,不签!” “如果觉得签全名不妥,就签个唐字也行啊,我有次在宫中看见羡之先生的行书,真是行云流水铁画银钩,慕之姑娘一定也出手不凡……就一个字,行不行,行不行?”文臻哀求地将笔往唐慕之面前又递了递,笔尖都快凑到唐慕之面前了。 两人在这里说话,原本唐家的护卫颇为警惕,结果听着听着,都觉得不忍卒闻,看小姐也是一脸古怪但并无杀气,渐渐也放下心,有趣地瞧着这个娃娃脸女子。 唐慕之此时被“崇拜者”求签名,心情也略有些古怪,有些烦躁有些诧异也有些免不了的小窃喜,毕竟还是少女,豪门大族养出来的内敛沉静风范也抵不过少年人天生的意气纵横,忍不住瞟了燕绥一眼。 此时燕绥正好也瞟过来一眼,看的却是文臻,那眼神似笑非笑,颇为古怪。 唐慕之眉头一敛,心情顿时转劣,眼看那笔都快戳到自己脸颊了,顿时手臂一格,怒道:“说不签就不签,滚开!” 她胳膊一挥,毛笔转向,猛地戳向文臻自己的咽喉。 说得口干舌燥就等此刻的文臻心中欢呼:来了! 考验演技的时刻到了! 她发出一声惊恐的、人人都能听见的高分贝尖叫。 “唐小姐你——” 手指在毛笔尾部微微使劲——这毛笔来自于江湖小混混易人离的珍藏,她搜刮来的,其实就是街头变戏法的玩意,尾端一个小机关,一按,毛笔头就会换成尖刺,毛笔中空,里头还有一小袋鸡血,用来冒充人血。 文臻的打算是,她要在极短的时间内按两次机关,一次弹出尖刺,在脖子上留下伤口,并以鸡血将伤口人为渲染严重,第二次收回尖刺,弹出染血的毛笔头。 然后就成了唐慕之心生嫉妒用毛笔刺杀情敌女官。 为什么要用毛笔做道具——因为唐慕之有武功,而她没有,所以哪怕毛笔是她拿出来的,但能够用毛笔出手的只有唐慕之。 后头的事,她就交给燕绥了。 这算是她对刚才害燕绥功亏一篑一事的补救——她怕不及时补救的话,今天倒霉的人就要换成她了。 燕绥明显为今日之事筹谋已久,目标就是这对兄妹,好好一局棋被她打乱,以他的性子,放过她才怪。 她欠了唐羡之的情,不好意思帮燕绥坑他,但他的妹妹对她可没情分,刚才还想杀她,这种视人命如草芥的人物,讨好求饶都不见得有效果,反正建立不了良好关系,那不坑白不坑。 她自觉没有本事去那俩男人面前搞风搞雨,她只能从唐六小姐身上着手。唐家隐世豪门,教养出的子弟虽然聪慧多才,但一定缺乏江湖经验社会阅历,尤其唐慕之这种天生眼睛长头顶的,是不可能体察到底层人民的狡黠的。 她好歹是个女官,唐慕之就算逃了刺杀尧国贵人的罪名,当街刺杀有品级的女官,也多少得有个交代吧。 燕绥一定会拿此事做文章,至于他怎么做,就不在她的操心范围了。 文臻的算盘打得啪啪响。 手指用力,机关启动,她已经看见了闪着寒光的刺尖。 此时唐慕之还在懵逼,唐羡之和燕绥已经停止对话齐齐向这边看来,几乎就在毛笔刚刚格挡出去的那一霎,燕绥已经化成了一道光。 唐羡之没有动,却喝道:“击笔!” 刺尖已经戳及文臻肌肤,她手势极快,立刻就要再按机关。 然而此时燕绥到了。 他一到,就捏住了笔尖。 这一捏,文臻的机关按不下去了。 一霎间文坑坑心中大呼——老天亡我! 为了逼真,她是真的往咽喉要害招呼的!刺尖缩不回去,她咽喉就会立刻多个洞! 刺尖入肉的感觉如此清晰,一秒便如千年,她甚至能想到马上就要发生的事——那尖刺闪电般刺穿她的皮肤、肌肉、喉管、鲜血如水枪般biubiu激射,日光下血成虹桥,戳到害死她的那个神经病脸上…… 濒临死亡的极大恐惧里,她拼命后退,只觉得体内似乎有什么东西绷一声断了,然后…… 然后就真动不了了。 这简直是雪上加霜。 对面,燕绥手一捏笔尖,便也已感觉到了不对,急忙撤手,另一只手已经飞快伸过来想要挡住刺尖。 此时却有两道极其凌厉的风声呼啸而来,一道冲着毛笔,一道冲着燕绥拿着毛笔的手背,角度非常刁钻——燕绥正捏着笔,只要手背被那力道微微一推,文臻就再无幸理,且杀人的人会变成燕绥。 这都是须臾之间发生的事,须臾之间,各逞智慧,杀人者与受害者不断走马灯一样翻转,但身在其中的人,没有一个人来得及分析和准备。 一切全凭本能。 刹那间文臻咽喉一痛,但那痛并没有深入,然后听见咔哒一声,然后当头罩下一片黑影,再然后被什么温热的东西喷了一脸。 她几乎立刻就反应过来那是血。 然后她反应过来那不是自己的血。 这两个念头刚刚冒出来,她就捏住了那支始终没脱手的毛笔,并且再次翻转机关。 直到听见那声细微的咔哒之声之后,她才心中终于出一口长气。 坑人差点把自己小命坑了! 她一边按机关一边抬头看了一眼,看到旁边一座酒楼之上离开的人影。 然后她一声不吭地倒下去,脖子上一片血。 姑娘我功成身退,后头的更新,笔交给你,你来写。 身边一片脚步杂沓,夹杂着惊叫和属于军士的雄浑的呼喝声。天京巡查司的人,像现代影视剧里的警察一样,永远姗姗来迟。 “无关人等各自让开,无故聚众者以啸聚闹事论处!” “快传太医!殿下受伤了!闻女官也受伤了!” “速速入宫禀报陛下!” “请唐公子,唐小姐留步!” …… 咦,燕绥也受伤了?怎么伤的?被酒楼上埋伏的人伤的? 当时那种情境,按说燕绥怎么都不可能受伤,除非为她挡枪。 刚才那血是他的? 啧啧,这货是歉疚坑了她,将功赎罪吗? 文臻心里反复琢磨着,闭着眼睛装死,有点发愁不知道燕绥伤重不重,本来算好的,假装被刺中脖子后,燕绥一定会接手,帮她把事情给圆了,比如夸大伤势啊,比如栽赃唐慕之啊,但现在燕绥自己受伤了,如果太医来了,看出她脖子上只破了一层油皮怎么办? 正发愁着,忽然感觉自己被人抱了起来,有点熟悉的淡淡气息,似薄荷和天竺混合的气味,微凉却又馥郁,属于燕绥的气息。 文臻的心,忽然便定了定,于是便能从那些纷乱的声音捕捉到了君莫晓的急切声音,易人离的撒泼要靠近的声音,以及闻近檀畏畏缩缩拉住她们的劝说,随即便听燕绥有条不紊地吩咐不必惊扰陛下,不必传太医,巡查司加强巡查,全城搜捕刺杀他的可疑人士,务必抓获活口并查出背后指使者,并彬彬有礼请唐家所有人留下协查,以免产生某些不必要的误会。 文臻听他声音如常,依旧是那个万事不当事的态度,想来伤也不重,便偷偷把脸往他怀里藏了藏,找了个比较舒服的姿势。 然后她发现自己耳朵被捏了捏,又弹了弹,燕绥的手指有点凉,她的耳朵有点痛,这混账下手毫无怜香惜玉之心,大概是看她现在不能还手也不能叫喊,又欺负她,文臻报复性地把脸往他衣襟上又蹭了蹭,存心弄得更皱些,我蹭,我蹭,我蹭蹭蹭…… 蹭着蹭着,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 燕绥的身体好像开始慢慢变得僵硬,自己脸接触的部分好像隐隐有点热,燕绥一向不怕冷,衣服穿得单薄,文臻甚至能清晰感觉到衣服之下的某处肌肉在缓缓发生变化…… 然后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蹭的位置……好像有点微妙啊。 文臻不敢蹭了,大白天害宜王殿下众目睽睽之下姿态不雅这种事虽然爽,但是后果太难以预料,谁知道这人恼羞成怒了会干出什么来? 她不动了,背心却被燕绥按了按,随即听见燕绥低声笑道:“真寒碜,都感觉不到。” 文臻脑子转了一转才反应过来,这货在说她那什么小! 我那什么小你又是怎么那什么的! 装什么大尾巴狼呢! 然而此时不是讨论体积和硬度的时候,因为唐慕之大小姐好像和那些试图留住她的人冲突起来了。 文臻悄悄问燕绥:“你是什么打算?她不可能这么认的。” 燕绥哼了一声,倒像是对她不满,随即才道:“因嫉生恨刺杀女官,别说动唐羡之了,想为难唐慕之都难,但如果涉嫌刺杀皇子,就另当别论了。” “为什么一定要对付唐家?”、 燕绥不答反问,“忘了我和你说过的,陛下的子嗣的安全问题了?” “唐家干的?” “脱不了干系,甚至我怀疑陛下的身体,也和他们有关。” 文臻想起正式和燕绥打交道的第一次,就遇见了刺客,而无论是燕绝还是燕绥,对于刺客的态度都平常得如同吃饭睡觉,可见平日里这种糟心事就是绵绵不绝,三大家族这种庞然大物,发展到一定程度,对皇权产生挤压几乎是不可避免的事,这甚至不由着人的意愿来,尤其当皇家展示了一定的顾忌和压制之后,为了自身的安定和繁盛,门阀家族的反弹势在必行。 就算皇家允许门阀这样不断地扩张发展下去也不行,卧榻之侧就算能容猛虎安睡,猛虎难道就不吃人了吗? 更不要说这种允许本身就是祸国之相。 可以说,从开国皇帝当年依靠三大家势力打天下,建国后分封刺史开始,东堂朝堂就留下了祸根,时至今日,便是帝王也不敢轻易剑指门阀,只能润物无声,徐徐图之。 唯有燕绥,想做就做,只要于缝隙中得见一丝微光,便敢拔剑穿个透明窟窿。 只是今日事态峰回路转,轮番算计,到得现在,竟是个僵持不下的局。 街那边,唐慕之不知怎的,忽然发了飚,蓦然一声长哨凄厉如鬼哭,惊得满街的人浑身汗毛一竖,惶然四顾,那一声哨竟然绵绵不绝,细而利,刮过人的耳膜,身体虚弱些的,都忍不住捂住耳朵,心中烦恶欲呕。 而四面犬吠鸟鸣猫嘶马鸣,喧嚣而起,随着那哨声滚滚不绝传递,音波不断延伸,也逐渐蔓延开来,且那些鸟兽之声,都显得狂躁兴奋,刺耳难听,越来越响,越来越乱,仿佛全城都被这哨声穿透,被鸟兽声覆盖,天地间人声不剩,只留了兽类的世界。 人们面面相觑,开口想要惊呼叫喊,却发现要么发不出声音,要么声音也会被那些怪异的鸟兽之声同化,有什么狂躁的情绪,从心底激越涌出,喉间发出低低的咆哮,似乎也想化身为兽,厉声嗥叫,泄出身为平凡人永远无法摆脱的压抑和愤怒。 一声长嘶,一匹路过的马忽然将主人掀翻下马! 那主人爬起来就扬鞭抽马,下手十分狠辣,那马狂躁地将蹄子一阵乱踢,惊得四周的人纷纷走避。 一声嚎叫,一只野狗扑倒了一个老妇人,咬在她肩膀上鲜血横流,那老妇人爬起,竟然也一口咬在野狗的喉咙上。 一个少女手里抱着的猫忽然狂叫一声,利爪扯住了她的头发,连头皮拉下来血淋淋一块。 一个孩子被一群鸟追着啄,一边狂奔一边跌跤一边哇哇哭。 …… 群兽躁动,人群翻涌,几乎立刻,九里城数条街道陷入了人间乱象。 鲜血哭喊嘶叫怒骂汇聚成飓风,席卷过整个闹市,追逃的厮打的乱咬的扑滚成一团的……满街都是鲜血碎屑破碎的衣裳掉落的鞋子,鸟尸狗尸连同受伤的人滚在一起,刹那间九里城便成炼狱。 炼狱中心,唐羡之面带怜悯,唤护卫牢牢将尧国王世子围在中心。 炼狱中心,唐慕之面无表情,鲜血漫上她鞋底,她一动不动。 …… 满街的惨叫声里,文臻再也装不下去,从燕绥怀里慢慢坐直了身体。 她来自现代,自无数影视作品中见过乱世,然而荧幕上见得再多,也不如此刻亲眼所见冲击剧烈。 东堂未至乱世,百姓却已如蝼蚁,在上位者的游戏捕猎中嗷嗷挣扎。 文臻仰头看燕绥,只看见他微微收紧的下巴,午后昏黄的日光凝在他眉尖,那是一段微微飞起的眉。 燕绥忽然推开她,做了个手势,一大群护卫奔来,将文臻围在中心。 文臻又将神色惊惶却悄悄拔下了发簪的闻近檀拉到身边,君莫晓已经拔刀冲了出去,去救那个被鸟啄咬的孩子,她冲出去的时候还不忘拉着易人离,易人离却专门只救漂亮的小姑娘。 文臻看一眼燕绥的背影,他肘弯处一片血迹,看不出被什么所伤,回想先前他掠过来时的动作,很可能是对方暗手偷袭,试图让他失手杀了自己,而他只来得及以肘弯相抵,这实在有点颠覆文臻对燕绥的认知——这货不是标准的死道友不死贫道吗?杀错个人哪有他衣服整洁重要? 这么一想,心情又有点复杂,如果不是此时的景象太过惨烈,她挺想吃块瓜静静心。 燕绥直奔唐慕之而去,他和唐慕之小时候在一起呆过几年,知道她的口哨绝技,但那时候唐慕之还小,之后去了唐家的三州之地,多年未见,连他的负责搜集信息的手下,都没能发现唐慕之的哨声驭兽之能,已经到了一个很恐怖的地步。 而她此时的行为也有些出乎他的预估,唐慕之出身大家,就算性情古怪,行事也不该这么冷戾放纵。 唐慕之此刻却十分精滑,看燕绥奔来,便在护卫的保护下向后猛退,身形如一缕黑烟滚滚穿越长街,哨声因此愈发悠长凶厉,隐约远处鸟兽之声此起彼伏,并在不断逼近,易人离一个跟头翻上屋顶,看了一眼,便失声道:“我的老天,全城的鸟兽都来了吗!” 唐羡之似乎也觉得不妥,连声呼唤妹妹住口,然而唐慕之却是个十分偏执的性子,根本不理会。 燕绥却也不生气,只追缀着她,目光紧紧锁着她的咽喉。两人一前一后,一退一进,刹那间已经从街东头到街西头,虽然因此哨声范围更广危害更烈,但如此进逼之下,一直提气吹哨还要飞快后掠的唐慕之,哨声终于有了细微的变化。 燕绥眼眸一缩,现一抹针尖般的笑意。 他等的就是此刻。 唐慕之气息绵长,一口哨声绵绵不绝,但再长的哨声也有停止的时候,而长哨声之后的停顿换气时刻,便是唐慕之最弱的时候。 果然,随即,唐慕之一停。 燕绥的手指,如挥五弦一般挥出。 他姿势曼然潇洒,指间却起风雷之声。 唐慕之避无可避,盯着他毫无波澜的双眸,眼底也泛起一丝近乎痛恨的,带血的执拗。 十余年芳心付,到如今爱难数,便这般弃了甲失了地。 我不服! 她忽然向燕绥的手指撞了过去! 用自己的咽喉! 刹那天地都似乎一静,赶来的唐羡之拼命伸手,唐家护卫齐齐张大嘴,连燕绥都一怔,却已经来不及收回手。 或者也能收回,但势必要他自己受伤。 燕绥的眼底闪过一丝漠然,指间那一抹五弦之挥未停。 不行,她不配。 杀了唐慕之,结果会很糟糕,但也没什么可在乎的。 却有一声大喊,惊破此刻凝滞。 文臻的声音。 “吻她!” ------题外话------ 哈哈哈交上月票,我就不让燕绥吻下去! 咦,这话怎么这么奇怪。 第六十三章 史上最坑的吻 又是齐齐一怔。 谁也想不到,世上还有如此骚的操作。 唐羡之伸出的手停住,大袖在风中翻飞。 唐慕之眼睛睁大,眼底闪过一丝震惊和茫然,下意识一顿,那凶猛的自戕姿势便慢了。 燕绥的表情更是难以形容,动作却如闪电,几乎文臻刚喊出口,燕绥的手已经顺势变指为爪,抓住了唐慕之的脖子,往自己面前一拉。 唐慕之睁大的眼睛好像已经闭不上,满眼的惊愕和……期待。 下一刻,她满面潮红地闭上眼睛。 睫毛微微颤动,卷翘的边缘似落于花尖的凤尾蝶。 只有在这一刻,在浴血的狠戾和决断都放下之后,她才像个十七岁的少女。 燕绥俯下脸去。 唐慕之仰起脸。 忽然一块手帕飞来,无比精准地隔在了燕绥和唐慕之之间。离彼此唇舌都差手指距离。 燕绥一吸。 唐慕之本就微微张开的唇齿之间,忽然飞出一道黑光,黑光射入手帕,燕绥伸手一抄抄住。飘身后退。 这一系列的动作不过眨眼之间,手帕的出现时机妙到毫巅,而燕绥的反应和掷手帕人的配合更是坑到令人发指。 吻,可盐可甜,唯有最坑,此吻第一。 燕绥行云流水般一退,退到文臻身侧,将那手帕连同里面的哨子扔给文臻,皱眉道:“你这手帕多久没洗了!一股油烟味!” “新的,新的!”文臻笑嘻嘻赶紧将哨子藏了,心想这帕子昨天檫过锅边我会告诉你? 那边的唐慕之,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啊地一声狂叫,便要扑过来,却被唐羡之拉住,唐慕之却似乎快要疯了,竟呛地一声拔出身后的刀,劈手对她亲哥就砍,“让开!我要亲手杀了这一对……”她说到“一对”两个字,神情愈发难看,猛地一咬下唇,硬生生咬出一道血色,声音也忽然变得嘶哑,“……这两个贱人!” 唐羡之看了文臻一眼,似乎叹息了一声,大袖轻飘飘地拂了出去。 似流云似风过扬沙,又抑或轻抹琵琶,雪白的衣袖似一团雾气初初漫起,转瞬便遮蔽了唐慕之眼前带血的天空。 唐慕之软软地倒了下去,唐羡之亲自接着她,垂下眼看了看妹妹,理了理她的乱发,才平静地看向燕绥,“殿下,士可杀不可辱。” “舍生取义为士,杀身成仁为士,博学高才为士,慷慨悲歌为士。”燕绥的笑意三分邪气三分讥,“她合上哪一点?或者你觉得动辄血流漂杵,草菅人命,也配叫士?” 唐羡之笑意依旧那般干净近乎空灵,“殿下双手犹沾血,却笑他人刀未停。” “那又如何?”燕绥淡淡道,“我可以,你们不可以。我燕氏皇族的子民,还轮不到一个刺史之女践踏。” “唐家满门守法,为国尽忠,数代镇守三州之地,屡受当今表彰,到了殿下这里,就成了祸害废物。设计陷害在前,当街侮辱在后,羡之不才,只想问问殿下,您意欲如何?” 燕绥一脸懒得理你表情,摆摆手,他身后一个黄脸垂眉的护卫上前一步,沉声答:“唐慕之出手暗杀尧国王世子在前,伤宫中五品女官在后,更当街驭兽,杀伤无辜百姓无数,横行不法,人人得见,要如何,自有我东堂律法答复阁下。” “东堂律法……”唐羡之重复一遍,听不出赞同还是讥嘲,只慢慢笑了笑,道,“何必大费周章,自会有能解释清楚的人来……” 他话音刚落,马蹄声笃笃,一队衣甲鲜明的骑士狂奔而来,燕绥一看见那衣甲制式,眉头便一挑。 文臻直觉此时赶到的人不是盟友,警惕地问:“谁来了?” “我那好二哥啊。” 文臻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太子。 “万年和事老来得及时,这是想向唐家卖个好呢。”燕绥闲闲地道,“你看着吧,马上,我们的贤良端方的太子,就要为了‘收拾宜王惹下的烂摊子’,跑得满头大汗,冠带歪斜地出现了!” 他话音未落,长街那头一声长唤:“三弟!稍安勿躁!速速放手!” 文臻险些忍不住嗤一声——人还没到,事情还没搞清楚,先针对燕绥来个稍安勿躁,是要不由分说便扣个宜王又闹事的帽子吗? 二话不说就叫人放手,燕绥不放,是不是就要担个不听劝解不敬东宫的罪名? 难怪燕绥在朝野名声不佳,有这么一位会说话的好兄长,想佳也难。 那声大喊惊动长街,随即太子满头大汗,冠带歪斜地出现了,有马也不骑,有轿子也不坐,撒着两条不甚健壮的腿狂奔,后头一大堆人跟在后头气喘吁吁地大喊诸如“太子小心!”“殿下您昨天一夜未睡不能再这样狂奔!千金之体不可如此轻忽!”“二哥您好歹把药喝完再跑啊——” 文臻噗地一声,拼命忍住。 都是戏精啊,太子殿下的捧哏选得好棒棒。一下子就把太子不方便自己彰显的内涵给展现出来了。 一位“强忍病痛夙夜匪懈操劳国事还要心急火燎给弟弟收拾烂摊子的贤良东宫”形象真是给演活了! 捧哏群里还有一位重量级人物,定王燕绝也在,难为他大长腿跑得很快却不能超过要在前头走c位的太子,夹着腿跑得有点憋屈。 太子终于跑到近前,喘了好一阵才发话,“怎么回事?孤听说这里有些冲突?羡之,慕之,你们怎么在这里?三弟,你动用龙翔卫做甚?” 一连几个疑问,文臻一听太子对唐家兄妹的称呼,心里便叹了口气。 唐羡之还是那清清淡淡地笑,笑容干净清灵,像不谙世事的少年,惹人好感,“并没有发生什么,都是一些误会。只是,”他对太子一个长揖,“慕之受了些委屈和刺激,气急攻心,晕过去了,还请太子殿下看在唐家素来忠敬的份上,莫要让宜王殿下再打她入大牢了,慕之一介女子,尚未婚配,自幼也体质虚弱,实在是消受不得的。” 太子一惊道:“什么下狱?怎么事情就到这般地步了?” 燕绝也一脸诧异,“三哥,不至于吧?你和慕之青梅竹马长大,虽说这些年见得少些,但也不用这么翻脸无情吧?” 唐羡之只微笑,微带无奈的,包容的,一脸“他又胡闹可他身份贵重我也没办法”的含蓄。 太子却道:“老五你别乱说话。这里人流来往也不是说话的地方,给那些流民闲汉听了些什么捕风捉影,于我天家名声不利,都跟孤进宫,到陛下面前分说也就是了。” 唐羡之道:“殿下,微臣和舍妹初到天京,已经上本,得中书通知明日陛见。今日舍妹受了些委屈,形容不谨,如此陛见颇有些不尊君上,还是待我等回去,稍洗风尘,再去宫中听训吧。” 太子立即道:“如此也好,我瞧着慕之精神也不甚佳。”又转向燕绥,道,“老三,看你也受了伤,先回府养伤,今日的事儿,稍后孤会代你回禀父皇。” 燕绝也道:“是啊三哥,唐家世代为我东堂镇守三州不说,好歹也是咱们的亲戚,些许小事,说开了也就行了,难道你还想闹到太后面前去,惹她老人家不乐?” 他们一搭一唱,文臻托着腮瞧得津津有味,特别佩服这些人,眼睛好像都是选择性长的,站在一地鲜血和伤者中间闲话家常勾心斗角,好像脚下的殷殷血是莲池花,伤者的呻吟是宫中的雍容雅乐,横陈的尸首是大殿的青石地,都不带多瞧一眼的。 号称贤王的,视若无睹;被众人视为修罗魔王的,在讨公道。 这世道啊,永远都这么颠倒。 虽然对东堂皇子们的故事不大了解,文臻倒也能猜出太子和定王此刻的用意——不想燕绥在此次事件中立功并得以制约门阀,趁势向唐家卖好以获得未来的筹码。 至于什么百姓人命,什么兄弟亲情,那是什么,能吃吗? 那边太子和定王一搭一唱,谈笑风生,血流成河硬生生视而不见,努力营造“小事一桩何必剑拔弩张”的氛围,但轻松言语的背后,是无声无息出现得越来越多的黑甲肩旗卫士,不动声色地将整个九里城包围。 这些黑甲士兵并不隶属于任何军制,属于皇城外围戍守人员,旗手、金吾、羽林卫中的旗手卫兵,太子有一部分的调遣之权,三千人以下不用报御批。 而燕绥这边,为防打草惊蛇,带来的只是自己的亲卫队,人数悬殊。 更何况如果真要打起来,文臻可以想象得到燕绥马上就要面对整个朝廷的攻讦。 唐家会哭诉委屈,和唐家有千丝万缕联系的朝臣会为唐家抱不平,就算相对中立的重臣,也会因为唐家目前没露出不臣之思,而从求稳角度出发,认为燕绥行动鲁莽涉嫌挑衅,更不要说太子等诸皇子必然要落井下石。 此刻,看起来只能任太子定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放走唐家兄妹,然后打草惊蛇,之后唐家会做什么,就更加难以预料了。 文臻隐约能明白燕绥的想法,一开始他想利用尧国逼迫唐家,计划失败之后,他想留唐家兄妹在京为质。 但这实在很难做到。 唐家地位人脉一样不缺,还有太子定王顶在前方,便是皇帝都不能硬来,燕绥再牛,他又能有什么办法? 文臻揉了揉肚子,她觉得身体不大舒服,不是因为那一个小伤口,而是先前,她就出现过一次奇怪的状况,感觉身体忽然被禁锢住了,很快这种感觉又消失了,此刻情势紧张,也股不了这么多。 她看看四周,对君莫晓做了个手势,又做口型,说:“报官——报官——” 可惜君莫晓瞪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傻傻地看她,一脸懵逼。 文臻叹息——胸大无脑啊胸大无脑! 又对闻近檀做口型,闻近檀倒是看懂了,但马上就开始往后缩,眼神惊恐——叫她去天京府报官,难度好比叫她在大街上搂着男人跳舞。 再看看易人离,这人总是不大愿意看见燕绥的样子,又不知道趁乱跑哪去了。 燕绥似乎发现了她的小动作,忽然笑一声,道:“看来你还不是只会吃。” 文臻眯了眯眼,什么意思?香菜精和她想到一起去了? 随即文臻就听见街道那头一阵马蹄疾响,并不雄壮,感觉只是寥寥数人,只是速度很快,眨眼间就到了街口。 太子和定王正在和唐羡之打哈哈聊天,外围,那些旗手卫的卫士不动声色地驱散人群,搬走尸体,清除血迹,再过一会儿,这一片九里城,就真的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想要以“当街杀人血流漂杵”之类的凄惨景象来控诉,也做不到了。 没有人阻拦,就连燕绥的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忽然九里城外,隐约有哭声爆发——有伤者死者家属及时赶来了。 旗手卫立即涌上,组成人墙,想将人拦在了九里城,不让他们见到尸体,但前后伤者死者足有几十人,赶来的人越来越多,也不知道谁喊了一声,“他们在运尸体!”便有一大群人涌了过去,本来这些苦主也越不过装甲精良的旗手卫的防御,可不知怎的装尸首的大车便被打开了,里头堆叠的血肉模糊的尸首顿时震住了众人,几乎立刻,人群便疯了,一大群人手撕脚踢,不知怎的便也将那些手持利刃的士兵们推倒,从里头一具具抢出尸首来,随即便响起阵阵凄厉的嚎啕声。 “爹啊——” “大婶子啊……” “我的儿啊……” 一群人哭喊着,抖抖索索翻看尸首,被各种牲畜咬死踏死的占大多数,还有少些是慌乱挤压踩踏致死,这让苦主们越发不可接受。 “光天化日怎么会被狗咬死!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狗和马发疯!” “这不对!我们要去告官!” “对!去告官!” “让开!让开!” 一群青衣卫士快步走来,一脸阴沉阴鸷之色,当先的人拨开人群,在苦主们面前站定,手指有意无意扶在刀柄上,音色冷硬,如金铁交击,“此等乱民,冲撞贵人,驱狗逗兽,便是身死,也是咎由自取,尔等还不速速散开!” 又有人大声道:“要去府衙是吧?行啊你去!府衙正愁没找到惊扰贵人的罪人呢!” 百姓向来怕官,这一骂,苦主们都惶然收声,面面相觑,但仍有人面露不忿之色,抹泪道:“我家二小子向来本分,见着官府都绕道走,怎么可能冲撞贵人……” 又有人大声哭,“我家老汉最怕狗,怎么可能驱狗!这好端端的怎么叫狗咬死,这叫老婆子以后怎么活!” 太子的人便也过来了,充分沿袭了乃主之间一搭一唱完美配合的风范。当先一个清癯男子,扶起那位哭得最大声的老妇,温声道:“这位大娘你有所不知,今日唐家贵人路过,这位贵人素来身边跟着鸟兽,众人避开些也便是了,但好些人受到惊吓,慌忙走避,引起纷乱,”说着意味深长地瞟了一眼燕绥方向,才继续道,“反而惊了贵人的鸟兽,引发它们的凶性,这才惹出这样的事端……太子殿下仁慈,怜尔等草民无知,特赦不追究你等惊扰贵人之罪……” 他絮絮说着,言辞恳切,神情怜悯,众人恍然大悟,如蒙大赦,都觉感激,这人看着那老妇凄惶,也红了眼眶,道:“太子殿下向来心软,最见不得百姓遭灾,虽说这事你们也有不是,但太子怜惜你们,稍后你等自去天京府领抚恤,殿下说了,拿出他本月的俸禄拨到天京府,由天京府发放诸位苦主,把家人好生安葬了吧。” 一时众人的感激之中便又多了几分惊喜,那老妇砰砰向着太子方向磕头,太子也及时地回身点头示意,顿时又引起一阵含泪感激的喃喃称颂。 又有人问到底是什么引起众人走避,惊吓了贵人的狗,清癯男子一脸为难地道:“这事……我一个下人,不好妄加非议……不过你们看那满街的狗,多半受惊至死,其中也不乏猛犬,你们瞧瞧,还有什么能让这些狗都发疯啊……” 众人的目光,便随着他隐晦的暗示,落向远处的燕绥身边——三两二钱正在他身边肃然端坐,身躯在日光下如一座雪山巍峨闪光。 “这狗……”众人露出惊吓之色——没见过这么雄壮的狗,第一眼还以为是狮熊之属。 “这狗……”清癯男子一脸意味深长。 众人也便自以为懂地立即懂了。 原来是被这猛犬给惊吓了。 这个理由很有说服力,毕竟众人看见三两二钱的第一瞬间也觉得恐惧。 随即众人又被有意无意地科普,这犬是宜王殿下豢养的。 人群渐渐散开,因为清癯男子劝他们早点去天京府拿抚恤,并且提醒他们,宜王殿下势大,太子也拿他没有办法,所以给大家抚恤银子以作补偿,诸位苦主也就不要再生事了。若是有人前来查问此事,也不要再试图举告殿下,王子犯法,其实是不能和庶民同罪的,不要折腾到最后,抚恤银子没了,自身性命还保不住。 众人诺诺称是,怀着对太子殿下仁慈的感激和对宜王殿下的双倍的憎恨,自领着尸首离开。 遥遥的,太子和定王对视一眼,燕绝嘴角一勾,太子微微一笑。 红脸白脸配合默契,事件完美解决。唐家承了人情,苦主已经安抚,天京府会得到完美的解释版本,就算有御史民间查访,得到的也只会是口径一致的对宜王殿下纵狗行凶的控诉。 本就名声可止小儿夜哭的燕绥,会做出这样的事似乎也没什么可疑的,很快,他会迎来一波更为猛烈的弹劾。 太子还留了个埋伏——他并没有完全为唐家摘清干系,卖人情归卖人情,但唐家这样的庞然大物,自然也不能由他们获得百姓的好感。 此时人群即将散开,旗手卫再次接替了处理尸体的事务,这回是和苦主一起,安排尸首的运回事宜。 而那疾驰而来的马蹄声也到了街口。 燕缜和燕绝也听见了,并没有在意,这种时候,他们在,旗手卫在,区区几个人,哪怕就是宰相中书大司空来了,也做不了什么。 只有一直和他们在寒暄的唐羡之,微微皱了皱眉。 马蹄声停下,几人匆匆进入。当先一人是个黑脸汉子,文臻瞧着有些眼熟。 他带着五六个人,一到街口就倒抽一口冷气,随即他也没有近前,站在街口大声道:“在下天京府少尹厉以书,因有人于天京府举告九里城出现暴徒伤人事件前来查探,请无关人等速速退散!” …… 场中一静,太子定王等“无关人等”表情甚为丰富精彩,用文臻的话总结来说就是仿佛和一坨翔忽然亲密接触。 她自己也暗暗惊叹,这哪来的二货,一个天京府二把手,不可能不认得太子定王这些皇亲贵胄,居然一来就这么直愣愣地赶人? 众人都在发呆,随即那人一把嘹亮的嗓子又传来,“举告者何在!” 身旁有人懒懒举手,“我。” 众人的目光唰地聚集在举手的燕绥身上,神情都颇有些一言难尽。 知道这人做事不守规矩,没见过这么不守规矩的! 你堂堂一个皇子亲王,对方还是皇家子弟,是太子,是唐家,这种级别的神仙打架,你叫一个小小的天京府少尹来做什么! 天京府尹来这儿,也只能上前点烟啊! 那天京府少尹倒似乎一点也没觉得自己身份寒碜,立在街口,远远的,也不看是谁,也不过来,立即大声接道:“举告何事!” 燕绝怒道:“什么玩意!厉以书!你他娘的又犯疯病了是吧?这没你的事儿,给我滚!” 站在街口那黑脸汉子就好像没听见他说话,依旧一声大喊,“无关人等不可干扰办案!举告者,速速向本官道来,举告何人,发生何事!” “厉少尹。”太子皱了皱眉,随即对唐羡之歉意地笑了笑,举步向厉以书的方向走,“此地无事,孤和定王亲自前来看过,都是一些误会,已经解决了。” 结果他刚迈步,那边厉以书便飞快后退,一边后退一边捂着眼睛,大声对身后属下道:“啊!今日这风恁大!吹得我这眼疾又复发了!瞧什么都不清楚,我得避避风!呔,兀那告官者,本官有疾在身,速速将此地情形说明,不要耽误本官养病!” 太子进一步,他退一步,偏着脸捂着眼,硬是不和太子刚正面。 这种情形,换谁也没办法继续走下去,否则总感觉自己像个强梁,即将**少女似的。 太子只好站住,素来的温文风度似乎也有点扛不住,脸色有些发青。 燕绝咆哮,“天京府尹!天京府尹呢!这里是东宫!本王是定王!皇子天家处理的事情,轮得到你来指手画脚!老鲍!老鲍!” 又一阵马蹄急响,一个声音伴随着马蹄声大喊,“厉少尹!小厉!三思!三思啊!这个举告不能接啊啊啊——” 大喊声里,又是一大队人迅速接近,当先一人生的圆滚滚箍桶似的,被马颠得像个乱蹦的皮球,犹自疯狂打马,帽子歪了,裤子脏了,两根帽翅儿戳着眼睛,都顾不上抹一把,只顾拼命大喊,“……回去,你给我回去——” 厉以书回头,看见这个胖子逆光而来,这一直一脸憨拙之色的汉子眼底掠过一丝冷光,忽然又急退一步,大叫,“谁跑恁快带风,沙迷了我眼!”看似无意顺手一挥,手上一直没放下的九环刀刀背抡了一个圆,狠狠砸了出去。 此时那胖子正好跑到他面前,一脸急迫刚想弯身下马,正撞上这看似无意实则狠辣的一抡,砰一声闷响,连叫都没来得及叫一声,就仰头栽倒。 天地似乎又静了静。 别说那些忽然傻住的随从,脸色发青的太子,就连一直破口大骂刚刚看见胖子到来面露喜色的定王燕绝,也张大了嘴,一时吃吃的,竟然发不出声来。 人群中,只有唐羡之依旧保持平静,看一眼厉以书,再看一眼燕绥,忽然轻轻拍了拍手,笑道:“久闻鼎国公一门豪壮,敢作敢当,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他这么一说,燕绝立即得了提醒,厉声道;“厉以书,你们鼎国公府平日里混不吝我们也不和你们计较,倒惯得你胆子越发大,连上官都敢攻击,太子殿下都敢无视,真以为御史不敢参你鼎国公府,夺了你家的丹书铁券吗!” “娘的,今日这妖风真是忒大了!”厉以书偏着脸捂着眼,一副被风沙迷得痛不欲生状,大喊,“有事说事!速速言明!” “少尹大人,是我派人举告,九里城有女子姓唐者,挟父兄之势,行刺尧国世子,杀伤宫中女官及无辜百姓,更派人暗杀本王,罪在不赦,请速速着人拿下审理!其兄长一直在场,嫌疑也难免。廓清法纪,惩治不法,是天京府之责,还请少尹一并捉拿,勿要宽纵。” “哦,竟有此事!”厉以书忽然也不耳聋了,也不迷眼了,立即道,“有无人证?” “本王即是人证,闻女官也在场。” 文臻扯了扯嘴角,心想神仙打架,拉我干嘛。 “有无苦主?” “本王和闻女官都算苦主,至于被无辜杀伤的百姓苦主,稍后去你天京府领抚恤者便是。” 厉以书干脆地一挥手,“既如此,人证苦主俱全,唐氏兄妹嫌疑难免,带走!” 他说一声带走,身后几个人并没有动——动也没用,太子皱眉立在街中,定王抱胸冷笑睨视,唐家护卫将唐氏兄妹团团护在当中,更不要说铁甲鲜明的黑甲卫,森然将整个九里城包围。 厉以书可以混不吝装没看见太子定王,这些天京府的小吏可不能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所有人都没拿这句话当回事,唐家尊贵,太子都顾忌三分,这种事情,怎么可能理会。 只有唐羡之,忽然一笑,上前一步,又摆手命身边护卫不要跟随,看那架势,竟然是打算被带走的模样。 众人都诧然看他。 燕绥眉头一挑,倒认真看了唐羡之一眼。 文臻心中电光一闪,忽然道:“羡之先生!” 她这一声唤得亲热,燕绥瞟了她一眼,结果看见这女人一脸崇拜星星眼地冲唐羡之放电。 燕绥忽然觉得有点手痒…… 文臻这一声突兀,声音也大,唐羡之下意识转头,文臻却又只对着他笑,不说话。 唐羡之立刻便明白了,苦笑了一下,摇摇头。 只是这么一顿,那边,厉以书气势汹汹的“带走!”就好像是背台词,背完,也不等身后随从响应,立即又道:“唐氏兄妹身负嫌疑,抗拒捉拿,逃窜于天京,按律令,应下发海捕公文,城门加派人手查禁,凡与唐氏有关者皆不得出城,此令……”他装模作样算了下时间,“至唐氏兄妹被捉拿归案或自行投案时止。” …… 一波骚操作后的又一次死寂。 文臻嘿嘿一笑,很给他打call! 或者给我们的宜王殿下打call。 东堂朝堂第一奸真不是白当的。 另一边,太子等人神情很是难看,此刻也转过弯来了。 燕绥这一手,真是釜底抽薪,缺德冒烟,借力打力,整得人无话可说。 本来今日步步翻转,每步都是死局,一开始燕绥想利用尧国绿毛龟逼迫唐家却被唐羡之反击失败,然后文臻出手设计唐慕之发飙,发飙结果超出了预想,却又有太子定王搅局,消灭证据和稀泥,眼看一番心计要付诸流水,结果燕绥居然告官,然后有个二百五接了。 这种案子,不是谁告便能有人接的,然而天京府有个同样出身公侯的少尹。鼎国公厉家,九大家族之一,因为一些历史遗留原因,和唐家关系一直不和。 接了,其实也是死局,难道还能真锁拿进府?别说锁不了,就算人家真发昏跟着走一趟,下一秒也是恭恭敬敬被送出来,此案便真的就此了结,再也无法借此翻出花来。 所以燕绥从来要的不是将唐氏兄妹绳之以法。 而是要把他们困在天京。 唐氏兄妹为唐家地位声誉计,不可能去自首,一日不自首,一日海捕公文不取消,一日他们就不能出天京。 那就成了唐家在天京的人质,以唐氏兄妹的重要程度,唐家想要做什么,都会变得束手束脚。 而明面上,燕绥也没有太过为难唐家,唐家想要发难或者诉冤,都缺乏有力的理由,到时候如何在唐家和朝廷之间维持平衡,这个问题他可以直接丢给那些老家伙们去发愁。 真是妙绝。 在场所有人,除了燕绥文臻,其余人都没看出这个即将到来的坑。 唐羡之看出来了,所以他不打算拒捕,打算跟着府衙走一趟,去了之后自然会有各方势力奔走,很快他就可以走出天京府,并且洗去指控于他兄妹的所有罪名。 然后被反反复复墙头草文臻同学给坑了…… 我就叫叫你,耽搁一下你的时间,我不干人事。 厉以书风一般来去,目的就是为了说出这番话,说完之后转身就走,还不耽误把地下那个昏过去的胖子抬走。 太子和定王几次想张口,都找不出可以阻止的话,朝廷行事,讲究再阴私的事都落在明处,不可予人话柄。 却有人说话了。 “厉少尹留步。这里还有人需要举告。” 唐羡之音色特别干净悦耳,总让人不由自主沉溺于这般动听音色,而忘记他所说的内容。 好一会儿众人才反应过来,纷纷转头看他。 厉以书脚步一顿,一瞬间有些犹疑,但最终还是转身,冷冷瞧着他,不说话。 唐羡之笑道:“厉少尹,律法面前,众生平等,在下举告,天京府也不会不理吧?” 厉以书硬邦邦道:“自然。尔举告何事何人?” 唐羡之微微仰起脸,日光自他平直绷紧的下颌流过,溅开一片灿亮,他眉若青羽而眸光似最纯净的流水,容色比雪清,比月明,比日色更光华。 燕绥华若重锦,若成曲调,也是一曲千回百转盛世长歌,既凌厉又雍容,既巍峨又奔腾,如身临高山见巨河滔滔,越峭壁孤崖,逆流而上,似要一路向天。 唐羡之却是清若深潭,调寄丝竹,悠扬舒缓如水潺潺,如仙人自云端鸣箫乘龙,采云撷霞,迤逦而来。 这样一个看起来清软至柔的人。 却一笑伴言语铮铮。 “我有三告。” “一告宜王燕绥。心胸狭隘,猜忌重臣。明知我唐家开国功臣,百年屏藩,世代子弟为我东堂殚精竭虑,死而后已,仍妄图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为羁留唐氏忠诚子弟,不惜置尧国世子于险地,视两国邦交于无物,弃唐家忠心如敝屣,捏造罪名于前,当街侮辱于后。其心窃窃,不可与闻。” “二告天京府少尹厉以书。因私怨而废公义,不尊皇族,不敬上官,当街咆哮,勾连皇子,意图置忠臣于冤狱,执国家公器行泄愤之事,其心阴私,不可昭也。” 文臻禁不住又在心里夸上唐羡之了。 牛逼啊! 一盘棋你翻来我劫去,燕绥已经把他们逼到死胡同,他愣是还能翻出花来。 他把燕绥和天京少尹也给告了。 这一告就得接状,厉以书成为被告就得避嫌,天京府就不再会给他制造麻烦。 把燕绥也拖进案子,就逼得皇帝不能不出面——燕绥今日举动,定然会有很多朝臣不赞成,一起拖下水,事情就会闹更大,到时候皇帝除非立即和唐家开战,否则八成要被逼和稀泥。 “三告尚宫局司膳女官闻真真……” 声音真好听,说话真牛逼,分分钟就出来一篇罪名……等等,有什么乱入了? “……闻真真身为后宫女官,却与前朝皇子及朝官勾连,栽赃于前,设陷于后,言而无信,出尔反尔,有负陛下信重,不修己身之德,其心暗昧,不可救也。” 文臻:“……” 我是谁?我在哪里?我在做什么? ------题外话------ 端午安康! 虽然高考的孩子们一定没空看文但还是要说高考顺利! 提醒一下大家好像评论区又活了,大家又可以欢快地表扬我了! 最后感谢大家,我以为那个潇湘充值送月票活动没人理呢,谁知道昨天五点以后大家给了我很大的惊喜,哗啦啦月票砸得我身娇体软,来吧,推倒我……哦不我把男主送给你们推倒吧!今天没有吻只有坑!明天还有甜!后天还有甜!我要撒多多的糖,齁到你们发昏! 哦对了,月票红包还没发完呢,记得投完月票领红包哦。 第六十四章 壁咚 一场属于皇族和门阀之间的第一次战斗,不动声色开端,尔虞我诈来往,最后同归于尽结局。 你告我我告你你揪我领子我踹你一脚大家一起入坑算完。 当晚,天京府衙门大牢里就住进了府衙建立有史以来身份最高贵的囚徒。 一行人当真跟着厉以书往天京府走的时候,厉以书一脸懵逼三连,来时气势汹汹,走时如飘云端,身后还跟了几只虎狼。 一群狠人啊! 阔怕。 文臻却注意到几人一离开那封锁着的九里城,四面远远的百姓的眼神,看向太子是敬慕欣喜的,看向牵着三两二钱的燕绥,却是戒备憎恨的。 这让文臻忽然有些难受。 身边的这个人,她见过他的狠,他的冷,他对世事和众生的不屑,将一切玩弄于鼓掌之上的漠然。 他行走于东堂土地,所经之处百官颤栗远避,都说他无事生非,桀骜散漫,行事恣肆,目下无尘。 然而她见过他夜半议事,想要以一桌餐解父皇忧。 见过他屋顶聊天,却怕母妃惊扰入睡的父皇。 见过他草蛇灰线,顶着世人的误会和非议,从一只狗偷起,苦心筹谋,只为打响扳倒门阀第一枪,为他父皇的统一大业冲在最前。 而这些,那几个满嘴忠孝之道的皇子们,没有一个去做,也没有一个敢做。 践踏百姓的获取爱戴,护佑黎民的遭受攻讦。 为国操劳的人盯着皇位,悠游散漫的人盯着江山。 或者换个说法,他盯的也不是江山。 他盯的是他所在乎的人在乎的一切。 而为此无论做了什么,是否背负他人误解,他还是那个他,不在意,宛如风。 她相信以他的强大,必然自内而外,浑然一体,便是午夜梦回,也不会觉得寂寥如月光拂过心房。 可她忽然便觉得有点不忿。 这种不忿,源自于现代那一世伦理与律法打磨出的三观,可见人间仇怨,却容不得颠倒黑白。 文臻叹口气,忽然觉得前路多艰。 燕绥这样的性子,这样的行事,可以想见未来风波就如临窗风雨,时不时便来一场,而她本就和他走得近,今日之后更是再也撕掳不开。 可是,那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她仰头望着天京府日光下烁烁闪金的匾额,翘起唇角笑了一下。 …… 天京府衙猝不及防,也来不及临时上调牢房待遇,想要几位身份贵重人士在上房喝茶吧,人家还不乐意,就是要坐牢。 天京府衙那位胖子府尹中途醒来了,听见了这码事,眼睛一翻又昏过去了。 文臻对他这种说昏就昏的本事佩服得五体投地。据说十世不修,府尹天京。也就是八辈子缺了德才会做这天子脚下第一京的一把手。皇族遍地走,上司多如狗,谁都得罪不得,谁都不能不好好伺候,各方关系乱如麻,交错势力如刀网,一着不慎便是满身洞,历任府尹很少能连任,平安调任就是莫大福气,本来文臻还想当这种府尹还能养这么胖真是奇迹,现在想来,说昏就昏,也是成就。 他昏了,所以厉以书明明是个戴罪之身,也不能进牢房,他必须要主持天京府的事务,继续和这群又牛又二的顶尖人物厮混。 他也是个浑人,当真安排了牢房,还是男女混住双打牢房,非常中二的,文臻和燕绥并排两间,唐氏兄妹在两人对面两间,一抬头面对面,尬到想捂脸。 当然,厉以书也不敢掉以轻心,让几人在牢房里出事,天京府衙衙役这几天简直倒了大霉,没日没夜换班站岗,将那不大的牢房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遭受了池鱼之殃的文臻也不急,看牢房虽然简陋了些,倒还干净,而且居然还考虑到贵人的身份,紧急隔出了茅厕,就是也不知道厉以书是不是脑子有坑,茅厕也就是用砖头在牢房角落单独隔出一个空间,燕绥的在东北角,文臻的在西北角,隔着一层不算厚的墙壁,正好挨着。 得了,这构造,不是文臻要听燕绥的大珠小珠落玉盘,就是燕绥得听文臻的阶前点滴到天明了。 所以文臻第一件事,就是拆了厕所,拿砖头搭灶。 燕绥端端正正坐在她对面,从宫中赶来的御医正在给他裹伤,文臻偷偷瞄过一眼,是一道贯通伤,穿过了肘弯,伤口小,但深,隐约能看见森白的骨骼,看着都痛。 燕绥脸上看不出多少表情,你说他装铁汉吧,他时不时哎哟一声,却不是哎哟疼痛这回事。 “这布不白,换了!” “这绑的什么手法?乱!据说你是太医院伤科最好的大夫?你以前都是给桌子裹伤的吗?” “裹这么松,散了怎么办?力气呢?宫里扣你膳食了?” “裹这么紧,棍子一样,你非得看见我一直直挺挺撒着手才开心?” 御医单膝跪在他面前,抖抖索索,汗湿了鬓边,好大一卷白布扯了裹裹了扯,一直到最后都快没布了,那祖宗才勉勉强强说一声,“虽然难看,但也算讲究的难看,行了。” 御医如蒙大赦,刚想松口气,就看见那祖宗端起手臂看了看,又看看另一边肘弯,忽然一脸纠结地道:“一边有一边没有,不行,难受,另一边你也给我裹上,要一样的。” 御医那一口气没吊上来,腿一软,坐地上了。 “殿殿殿殿下……”他绝望地道,“没没没没没……布了呀……” 一旁的厉以书一脸的不忍卒睹。 御医快要哭了,一把年纪的大老爷们儿呜呜咽咽的实在很影响心情,文臻叹口气,站起身,走到两个牢房相邻的栅栏处,道:“我来吧。” 御医赶紧让开,想要将剩余的那点布条儿递给文臻,文臻摆摆手,示意不用,又示意燕绥把手臂递入两牢之间的缝隙,燕绥一脸我不想理你但是我想瞧瞧你出什么幺蛾子的表情把衣袖捋起递过来,文臻抓住,就开始拆布条。 御医看得心惊肉跳,想要阻止,想想自己也没本事哄好这位主,反正死道友不死贫道,也就头一缩。 文臻一边拆一边啧啧赞叹——燕绥真是生得肌骨匀停,小臂线条利落修长,增减一分都不能的感觉,肤质如软玉,连掌纹都分外清晰,是个断掌呢…… “你捧着我的手再看下去,我有点担心你是不是想亲一口。”燕绥忽然嗤地一笑。 “是呢是呢,这手简直是米开朗基罗最满意的作品,是美神精心设计的胴体,是怎么也画不出的写不尽的美好线条,是欲望之神,是炽热之源。这么漂亮的手,牵着一定很幸福……”文·彩虹屁专家·臻嘴油惯了,头也不抬,一串屁便滚滚而来。 燕绥只敏感地捕捉到了“欲望”两个字,想了想,指尖勾了勾。 文臻:…… 等等您这是在干什么?隐秘而伟大地,发骚吗? 燕绥又勾了勾。 一瞬间文臻觉得自己好像看见了一个**一丝不挂在榻上横称,翘着黑丝长腿,对她昵声道:“好人,来呀……” 再将**的脸套上燕绥的脸。 文臻噗地一声笑出来了。 “小心你的口水!”燕绥赶紧嫌弃地一偏脸。 文臻哈哈笑着赶紧伸手去擦他的脸,“对不住对不住,我给您擦擦。”不防燕绥一偏头,她的手指便擦过了他的唇。 文臻第一反应是糟糕了这家伙这么讲究这回得发飙,第二反应是哇这人看起来又傲又浪唇竟然不可思议地柔软,亲起来一定好棒棒……忽然感觉身后有如芒在背感,回头一看,唐羡之斜斜靠在栏杆边,正含笑瞧着她,牢房光线昏暗,他眼底有种莫名的光。 这光亮得令文臻有一点不自在,略有些讪讪地缩回手,燕绥却皱眉了,只擦了上嘴唇感觉不对劲怎么办? 又不想被她刚摸了厕所砖的手指再碰到怎么办? 那就只有也回敬她一次了。 文臻一看他伸手,就知道这个重度强迫症想要干什么,及时一偏头,躲过了他寻求对称的魔爪,啪地一声将一个东西贴上他的肘弯,“别动!好了!” 燕绥低头一看,便见肘弯贴上了一个长长的方方的东西,不大,只有小半个巴掌大,看上去像一块肉色的布,和肤色很接近,这颜色首先就让他很满意,更难得的是那块布方方正正又不累赘,瞧着很顺眼。 文臻又捋起他另一边袖子,同样位置,啪地又贴了一块,笑道:“对个称。” 这下两边,端端正正,一模一样,整齐清爽,无比对称,简直就是重度强迫症患者的福音,看着心里不要太美。 燕绥确实很满意,很久没这么满意了,很久没人能这么理解他对于对称和齐整的苛刻要求,也很少有人这么主动地去照顾他这个要求,面对着他的“无故挑剔”,人们畏缩着,躲藏着,诧异着,用暗藏的一种看疯子的眼神,窃窃地表达着无声的排斥。 便是父皇,也有意无意劝说过他很多次,让他收敛一些,认为这是他故意用来折腾他人的手段。并隐隐暗示过他这样很没有皇家风范。 更不要说他的母妃,薄唇一启,笑言:他就是个小疯子。 没人知道他也试图凌乱,放弃那些近乎和自己过不去的洁癖、整齐癖、和对称癖,然而他失败了无数次,很多次彻夜不眠之后,他终于明白,这是命运给他的诅咒,这是便有通天彻地之能,也无法跨越的无形的天堑。 是永远也无法对人诉说的孤独。 那就恣肆地行走吧,沧海之大,桑田之久,有没有人相伴都会老去。 有没有人明白都是一生。 然而忽然有一天看见了她。 从相见的那一刻,她便明白他,明白那哪怕血缘亲人数十年都不能明白的他。 他看着她。 看着忽然便觉得可心的她。 …… 文臻并不知道此刻,两块特大创口贴便泛滥了某人早已快成化石的春情。 久不为人理解的人,便如孤身饥渴行走于沙漠,一个懂得的眼神便可化为心底的绿洲。 她只觉得很少正眼看人的燕绥,忽然回首对她的那一笑,眼睛里仿佛荡漾了三春柳色,闪得她心头微浪。 …… 燕绥起身,张开双臂,满意地看了看,还特意晒给对面的唐羡之瞧了瞧,道:“总算有个做事儿像样的。” 唐羡之居然也赞同点头,道:“确实。闻姑娘兰心蕙质,慧黠可喜。” 文臻对天翻个白眼,心想你们夸人都这么不走心的吗? 此时府尹亲自带着人送饭来,给这几位瘟神送饭,自然不能怠慢,天京府特地公费去了天京名酒楼烩芳楼叫了两桌最贵的席面,隔着老远就闻着鲜香四溢。 文臻已经准备坐下来大快朵颐了,结果香菜精又作妖了。 他不吃。 不仅不吃,还对那桌完全可以称之为珍馐的席面大加挞伐,称“那玩意儿从头到尾都散发着腐肉和粪便混合的可怕气味。” 听完他的形容,文臻默默放下了筷子上的一块草头圈子…… 怎么办,她忽然失去了一刻钟之前和燕绥并肩作战的豪阔感了,现在她只想跳起来,把这块散发着腐肉和粪便混合的可怕气味的玩意儿给塞到他嘴里去。 对面,唐羡之也叹了口气,他还没来得及伸筷子呢。 “那……咱出去吃?”厉以书巴不得能趁此机会将几位瘟神请出府衙,大佬们赌气尽管赌,拿他这小小府衙作什么祟,在这呆一夜,谁知道还会生出什么波折,无论谁出了岔子,别说他老子是鼎国公,是皇帝都有点架不住。 奈何大佬不配合,燕绥正色看着他,一脸你脑子进水的表情,“我们是待决囚犯你懂吗?囚犯!” 厉以书有点想哭…… 文臻看看燕绥,燕绥看看文臻,明明没有表情,但文臻不知怎的,便从他的脸上读出了某种大型食肉动物的“快来喂我吧”颜文字。 真想不理他啊…… 然而一脸崩溃的厉少尹,也把委屈巴巴的脸转向文臻。 他搓着手,一改先前的浑样儿,低声下气地道:“闻女官,你是负责陛下饮食的司膳女官,你那一手厨艺实在是一绝,能不能……”又道,“闻姑娘还记得我不?在下厉以书,鼎国公府子弟,我父亲是鼎国公厉响。” 文臻看着他的大黑脸,忽然想起来他是谁。 “记得,多谢厉小公爷当初出言相助,我能进宫,至少有小公爷一半功劳呢。”文臻笑得十分诚挚。 这位还真是熟人,闻府厨艺比试那日,自动承担捧哏角色的那位,因为他率先捧场,推波助澜,各种明帮暗助,文臻等三人才在重重阻碍下获胜,所以大小也算是有了交情,当时文臻就看出对方身份不凡,只是没想到居然是厉家出身。 厉家也在六大世家之中,虽然实力不如那三大隐世豪门,但也是摆在明面上的东堂大家族之一,之所以排在最后,是因为厉家是武将出身,却不是开国从龙重将,而是和开国太祖争皇位的敌方阵营的第一骁将,当年活捉过太祖皇帝,却因为惺惺相惜,将太祖给放了,后来又被太祖召降,也正因为这段经历,厉家老祖宗在朝中民间口碑不甚好,有瞧不上说是贰臣的,有觉得是降将忠诚度可疑的,总之两边都不讨好类型,所幸厉家老祖是个天真烂漫的,先太祖皇帝也喜欢他的性子,一生荣宠,死后封了国公,一个鼎字,可见看重。 现任的鼎国公厉响,据说酷肖乃祖,也是个混不吝的性子,却勇武非常,救过先帝,也救过当今,平日不爱上朝,皇帝也不爱他上朝,因为他一上朝就打架,要么就要求打架,不让他和邻国打架他就打人,不闹个鸡飞狗跳不算完。 这种人物,可以想见结仇不少,本朝重武轻文,和文臣的关系必然也很难看,不买唐家的帐,再正常不过。 难怪当初他各种捧哏,两个大太监和闻家人都不敢多话,原来是豪门公族之后。 看在这一层上,倒不能不理了。 可是她一直有些不舒服,肚子有点隐隐痛,她向来是个大姨妈不太安分的,来之前着了凉就会痛,会比较没精神,懒得动。 然而身后那只大型食肉动物的肚子咕噜声可以当听不见,欠的情不能不还。 那就随便搞搞吧。 “您给安排一些材料来……”她和厉以书嘀咕了几句,厉以书忙派人去办,天京府的人迎来送往惯了,办事利落,很快便将文臻要的东西置办齐整。 两个铁锅,一些小米面,油盐,鸡蛋,葱花,刚出锅还香脆着的油条,还有两个土豆。一块平平的案板。 厉以书还是有些不放心,看着那些简单的材料,再三问:“就这么些?” “就这么些。”文臻开始揉面。 “不再添一些?放心天京府外就有集市,要买什么都方便。”厉以书怎么看这些东西都是家常配置,甚至都不能做成菜肴,这能应付得了宜王殿下那个全东堂闻名挑剔的嘴吗? “这就够啦。” 文臻手脚很快,就在厕所砖头搭成的台子上,先土豆切丝,大火快炒,然后和面,加水,加盐和随身带的自制的调料,和成糊糊状,锅已经热了,倒一勺面糊,端着锅轻轻巧巧地两转,面糊就在锅底被转匀成圆形的薄饼,散发出令人觉得亲切的面香,滴几滴香油翻面再烙,趁面饼还没全部凝固,摊上一个鸡蛋,用锅铲抹平在面饼上,鸡蛋的香气浓烈清郁,在不大的牢房里蒸腾而起,文臻抹一道酱,酱便湛湛生光,撒一把葱,葱便青翠盈香,再裹入重新炸脆的油条,热腾腾的淡黄色土豆丝,撒一点辣椒粉,铲起,一层层包裹成卷,最外围的面饼米白喷香,边缘泛着焦黄,轻轻一碰,便发出清脆的碎裂声,里头层层叠叠,都是不同的风景,鸡蛋暖黄莹白,青葱碧色盈盈,大酱闪耀着属于黑土地的肥沃而饱满的褐黑色,油条酥得金黄透明,一碰就碎,辣椒粉鲜红亮眼,土豆丝细如金丝,诸般色泽鲜明交杂,一个小小的卷饼,也让人餍足似见盛宴。 文臻动作很快,几乎眨眼便是一个,手势便如天女撒花,透着一种轻松底定的自在,仿佛厨房里的一切就是她的领域,她是管理食材的神,怎样的千变万化都在她指掌间掌控。 哪怕一个再家常小吃不过的煎饼,她做来也暗含韵律,看得人转不开眼珠,她做菜时的神情分外凝定,只看得见两道平直秀气的眉,而唇线微抿,消去平日里似乎有些过分的柔软和娃娃气,隐隐透一分骨子里的硬与刚。 厉以书在看她。 燕绥在看她。 唐羡之在看她。 看她的时候都没多想,只觉得这女子下厨时的神情姿态分外引人,像是掀开一层又一层伪装,看见那少女内里深藏的那些光。 厉以书看了一会,转开眼,心想这丫头总装老实,但做菜时候这种分外自信的姿态可不是谁都能有的。 燕绥看了一会,笑一笑,也不知道在笑什么。 唐羡之看一会,微微叹息一声,闭上眼睛。 反正这看起来很好吃的卷饼,又没他的份…… 第一个煎饼做好,燕绥毫不客气就伸手来拿。文臻白他一眼——风度呢? 第二个煎饼给了厉以书,厉少尹满脸放光,他赖这儿不肯走不就是等的这个?自从上次在闻家吃过她的烤肉火锅之后,真是念念不忘呢。 要说滋味还是其次,最难得的是那种新鲜感,都是东堂没有的,透着股自由活泼劲儿的做法,让人着迷。 文臻还让他备了一些上好的油纸,此刻便派了用场,隔着纸的煎饼,依旧滚热,咬一口,边缘的焦脆首先清脆地碎在口中,随之而来的就是鸡蛋的柔软香醇,夹杂着春葱和土豆丝的浓郁野香,大酱的富含植物和天时美好的鲜,油条满满的油香,层层递进,交相融合,在口腔中爆炸出丰富回甘,咸鲜微辣的滋味大潮,而饼本身的口感也是丰富的,先是饼边的焦脆,其后便是面饼本身的麦香柔韧,最后是油条的香脆,舌尖和口腔在这来回跳跃的口感中似乎得到了满足,浑身细胞都像在叫嚣着幸福感。 看似很简单的东西,其实足可以见技巧,比如摊煎饼本该用专用的鏊子,这里自然是没有的,平底锅也是没有的,但用这种普通铁锅,还能摊出这么匀这么薄的煎饼,那就是功力了。 唯一的遗憾就是做得太小巧,也就小臂长,三口就没了。 厉以书吃着自己的,瞄着燕绥的,殿下吃东西姿态从来都很斯文,但是速度惊人,再看文臻,已经又做好了两个,厉以书十分自然地伸手去拿,准备一个给燕绥一个给自己,不防文臻手一让,下巴向对面点了点。 厉以书:?? 燕绥:!! 文臻一个点头的动作还没做完,一只手伸过来,将那两个煎饼都拿走了。 文臻:“……殿下您要不要这么小气?” 燕绥一手一个,无视厉以书期盼的目光,一边咬完一口,才慢条斯理地道:“闻女官,墙头风景好吗?风大吗?” 这是讽刺她墙头草了,文臻笑吟吟道:“是啊,风有点大,吹灭了灶火,要么您去吃烩芳楼的席面?” “本王还没追究你先前的立场不明帮助敌人的罪责,”燕绥笑,“你就又想当着我的面公然投敌了。” 文臻翻翻白眼,重新开火,嘟囔道:“不给吃煎饼,那给做个什么?烤冷面?麻辣烫?脆皮鸡饭?葱油拌面?狼牙土豆?” 她并不生唐羡之的气。 因为她知道,唐羡之告燕绥的时候把她也捎带着,并不是睚眦必报。 很可能还是为了保护她。 为了唐家气势和地位不堕,为了不让燕绥占尽上风从此世家节节败退,他必须抱着燕绥一起跳崖。他兄妹和燕绥都进去了,但是唐家的势力还在外头。定王和太子还在外头。 这时候留她在外面,实在太危险。 她在牢里,燕绥也在,谁能动她。 否则他先前何必一只鸭翅又救她一命。否则他实在不必硬掰个理由拖上她,他告燕绥厉以书的罪状都十分清晰狠辣,唯独到她就跟开玩笑似的,什么言而无信出尔反尔?谁来看都是笑话。 皇族要大一统,要对门阀动手,一旦动手便绝不会和风细雨,唐家上下千条性命,不过翻覆之间。 门阀因此要自保,绝不后退,不过是各为立场。 没有对错。 所以她也就不论是非,只单纯计算属于自己的恩怨。 抱大腿的恩还了,那只鸭翅的情还欠着呢! 燕绥想来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对她的“资敌”行为也没太多表示,把手里已经有点冷掉的煎饼扔给厉以书,“行了,送过去,省得说我克扣他,没皇家风范。” 厉以书只好送过去,原以为金尊玉贵的唐家公子,定然受不了这挑衅,不想唐羡之竟接了,认认真真道了谢,捧在手里,小口吃着。 许是感受到厉以书有些诧异的目光,他忽然抬头,笑道:“请帮我谢闻姑娘。” “不谢我?”对面,燕绥懒洋洋吃着下一个新出炉的热腾腾的煎饼,怕嘴角沾芝麻粒,下意识隔一会儿便用帕子按一下。 “如果殿下觉得闻姑娘是您的禁脔,您可以代表她的意志,那谢您也一样。” 文臻托腮笑眯眯听着,心想这位唐公子仙姿玉貌,其实嘴也够毒啊。 燕绥呵了一声,正要说话,对面牢房,一直一动不动的唐慕之,忽然直挺挺坐了起来。 她一醒,厉以书就露出警惕之色,唐羡之却看也没看她。 燕绥照旧咔嚓咔嚓吃着他的煎饼,为了吃着方便,他要求文臻把煎饼切成一段一段,每段长短必须一样。 唐慕之眼神还有些茫然,似乎从没呆过这么阴暗的地方,有些反应不过来,好半晌眼珠子才凝出光彩,却是啥也不问,立即就开始撮唇想要吹口哨,然而口哨已经被燕绥没收并被文臻贪污,她嘴里动了动,便是想起了先前受侮辱的一幕,再一抬头,看见那两个贱人就在对面,居然在做东西吃,一个做,一个吃,燕绥不住提着要求,文臻一边按他的要求做一边翻大白眼,明明也并不怎么亲昵暧昧,但看在人眼里,便觉得很是家常和谐,不由自主便想到一些属于生活或者家庭之类温馨的画面。 然而看在唐慕之眼里,那就是火上浇油了。 她默然半晌,紧紧咬了一阵齿关,似乎想说什么,但又拼命阻止自己不要说,万般纠结千般愤怒都化为此刻无法发泄的邪火,她能依靠的只有自己最后的本能。 她忽然唇一撮,一阵颇有些刺耳的哨声,滚滚而出。 口技这东西,没有哨子也一样可以发声,只是能力稍弱罢了,那哨声十分有穿透力,震得受潮的墙壁簌簌地掉墙灰,四周却并没有什么动静。 唐慕之怔了怔,又吹了几声,四面依然一片安静,一块将落未落的墙皮啪一声落地,将她的哨声打断。 厉以书露出胸有成竹的微笑——大小姐,见着你先前街上那一哨的威力,你以为我还敢在天京府周围十里之内留一只鸡犬吗? 就连三两二钱,都被提前送回宜王府,三两二钱不愧有兽王之名,所有动物都被唐慕之哨声所控的时候,只有它扛住了,始终没有对人群造成任何伤害,否则凭它的杀伤力,真要被控制,那死伤必然成倍增加,太子等人也就更有借口给燕绥安排罪名了。 兽王很少这么狼狈过,所以哨声停止后,三两二钱十分暴躁,燕绥派了整整一队护卫去才把它带回府邸。 唐慕之在那发泄般的吹,文臻在做煎饼,燕绥和唐羡之在吃煎饼,吹得用力,吃得香,三个人都头也不抬,气氛甚为诡异。 唐慕之的口技似乎也颇费体力,停止后,脸色瞬间灰败了许多,唐羡之终于回头看了看她,把另一个没动过的煎饼递了过去。 他看她的眼神十分奇怪,几分冷漠几分怜悯几分叹息几分遥远。 唐慕之眼底爆出怒色,肩头一耸,便要打掉煎饼,但不知怎的,她迎上兄长目光,那手便在半空停住,半晌,竟然真的接过煎饼,大口开吃。 她吃得很用力,仿佛吃的不是柔软的煎饼,而是敌人的皮肉血骨,牙齿时不时碰在一起,在略有些回声的牢房里回荡,那一声声不断的格格之声,听得人心中微微发凉。 文臻埋头做菜,不想看她,总觉得她此刻嘴里的煎饼皮就是自己的皮,嘴里的土豆丝就是自己的筋…… 她埋头做,那边疯狂吃,一个一个又一个,不知不觉案板上堆了一小堆。直到唐羡之忽然喝道:“行了!” 文臻抬头,这才发现,刚才做出来的很多煎饼,都被唐慕之给吃了,不知道厉以书是什么想法,大概觉得人吃饱了心情会好一点,便将煎饼一个接一个地递过去,燕绥反正吃饱了,就冷眼看着,也不理会,完全就是你撑死活该。 唐慕之完全陷于一种自我厌弃自我伤害的怪圈里,也就一个接一个地吃,如果不是唐羡之发现不对强行喝止,她还准备再吃下一个。 此时她左右手各一个,怀里还兜着一个,肚子已经高高隆起,竟然撑得像个怀胎三月的孕妇。 被喝止后,她才从那种疯魔一般的状态里退出来,怔了半晌,忽然一脸痛苦地把煎饼一扔,张开嘴就要呕。 燕绥忽然喝道:“不许吐!” 唐慕之维持着弯腰难受的姿势,抬起头瞪着他,眼泪哗一下无声流了满脸。 阴暗的牢狱里,她黝黑的眸子里盈满水光,每一寸光芒流转,都是心碎的伤。 文臻转开了眼。 她有点不好受。 虽然无法接受这个女子对待他人的偏执冷血,但是爱情面前,没有高贵低贱,也没有是非对错,一腔热血满心爱恋遭遇这样的冰雪风狂,对于一个自幼顺风顺水的少女来说,实在也是太残忍了些。 是幼年曾经相伴,自此后情根深藏,数千里思念难寄,终有一日追蹑而来,夜半也要在他的府门口,吹一首求凤,或许想要一曲清歌以应,或许也只是想闻闻带着他气息的晚风。 那不是一曲求凤,那是一生痴。 偏偏遇上了燕绥。 那人眼眸里春风万里姹紫嫣红开遍,花根下却是不被日光消融的积雪三千。 要怎生忘却,怎生相见,怎生怀念。 …… 文臻忽然觉得,唐羡之和燕绥看似截然不同气质的人,骨子里却有些相似之处。 唐慕之这种模样,她这个冷心冷肠的人都不想面对,厉以书更是早已走到一边。 而亲兄长唐羡之,却依旧是那清灵雅致模样,连面色变化都没有一丝,只拉住了唐慕之的手,给她渡了一段真气,淡淡道:“呕吐伤身,以后万不可积食了。” 文臻觉得这要是自己哥哥,她能一榔头敲过去。 这是积食的问题吗? 她生出一些迷幻感——唐羡之的性格,真叫人拿捏不准。初见他,散淡雍容,林下高士,山间仙人,周身不染人间气息;再见他,风趣幽默,体贴亲和,是个雅谑皆得的妙人儿;如今再见,绵里藏针,八风不动,春风化雨里藏雷霆之势,又是足以和燕绥正面刚的顶尖政客。 到得此刻,百味杂陈,她竟不知道该对他如何评价。 心里泛起一种淡淡的复杂的滋味,有点苦,有点寂寥,又似乎有点解脱。 唐慕之却似乎习惯了服从兄长,任凭兄长为她调理胸臆间的烦恶,只死死盯住文臻,好半晌,才哑声道:“就因为这个吗……” 文臻莫名其妙地看着她。 “就因为……会做菜吗?”唐慕之指着那些煎饼,“我给他写了十年信,为他一句话练了十几年口技,到头来,就输给你这一滩下等人才吃的煎饼吗?” 文臻扶额——哦,先不论这句话对错,姑娘你是输给情商太低了好吗?你看看你这一句话,在场的人一个不漏都被地图炮了啊。 你心爱的宜王都被你扫到下等人的簸箕里去了鸭! “一块煎饼,就抹掉了我和燕绥这么多年的情分了是吗?”唐慕之弯着腰,抓着牢门栅栏,再不复先前的骄傲凌厉,喃喃道,“我们自小一起长大啊,德妃娘娘很喜欢我……” “秦侧侧什么孩子都喜欢。除了她自己的儿子。”燕绥阴恻恻道,“还有,谁和你有多年情分了?” 唐慕之就好像没听见,又或者已经适应了燕绥的狠辣,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娘娘夸我口技有天分,十分婉转,说你有停下来听来着……” 燕绥道:“我停下来找棉球堵耳……她的话你也信!” “……我为此苦练了十余年,舌头都练短了一截,颌骨也有些前突,影响了容貌,为了不至于丑到配不上你,我请川北名医打断了我的颌骨,重新整骨,整整三个月,整整三个月我只能喝最稀的粥,瘦了一大圈,还因此染了病……” 燕绥,“难怪瞧着你脸总有些不齐整!” 文臻:……姑娘你能停止自虐吗?大爷你能闭嘴吗? “我走的时候,你没来送我,德妃娘娘说你伤心喝醉了……” “养的一条巨蟒死了,确实有点伤心。” “我给你写了十年信,每三天一封,家里专门养了十个送信人,从川北到天京,跑死了一千多匹好马……” “信都在呢,德高望重十分累赘,非要都收着,偶尔桌子不平,拿来垫着挺好用的,你既然来了,便一起带回去。” 唐慕之脸上的血色,一层层淡了下去,气色越来越难看,像朝霞忽然被末日的昏黄侵袭,泛出一阵夜色凝紫。 她忽然抬手,把放在一边的那桌席面,一把掀翻,盘子碟子碗筷勺子乒里乓啷碎了一地,菜液横流,丸子滚到了鸡汤里,羊腿砸到了豆腐中,她也不顾油腻,抓起滚到脚边的一个变形的银碟就开始砸生铁的栅栏——“闭嘴!闭嘴!都给我闭嘴!” “慕之!”唐羡之迈开两步,他原本离得很近,可也不知怎的,那些四溅的汤汁都已泼出了牢房,他的衣裳依旧点尘不染。 唐慕之听而不闻,她一下下用那银碟砸生铁,明明没有任何人再说话她却只一声声重复“闭嘴!闭嘴!走开!走开!” 音调并不疯狂,却低沉倔狠,一声声钉子似的,伴随金属交击的刺耳声响,听在人耳中,心里便钝钝的,像被带锈的软刀子在磨,说不出的烦恶。 文臻觉得更不舒服了。 更要命的是,她看见燕绥皱起了眉头,一脸看神经病地看了唐慕之一眼,便走到和她牢房相隔的栅栏处,也没见他怎么动作,那些粗如儿臂的铁栏杆便断了,他从从容容地走到了文臻牢房里,伸手一揽已经站起来离开锅边的文臻的腰。 文臻看见他过来的时候心底就拉起了警报——不会这么狗血吧? 等到燕绥来揽她的腰她便已经确定了——就是这么狗血。 等燕绥的手往上移动时她已经做了决定——我不想这么狗血! 燕绥的脸靠近的时候她呵呵一笑——姑娘我让你见识什么是真正的狗血! 燕绥一手揽了她腰,一手扶住她肩,脸往下一倾,准备和上次他娘围观他就变本加厉摸胸一样,来个擦边球。 他觉得只有这个法子能让那个女人彻底并且立即安静。 文臻忽然一手抓住他的手,一手按住他的肩,把他往墙上一推,燕绥的后背撞在砖墙上砰一声响。 文臻踮着脚,一手撑着墙面,一手抵着燕绥胸口,偏头,对燕绥邪魅一笑。 说起来很复杂。 实际就俩字。 壁咚。 ------题外话------ 壁那个咚那个咚那个咚。 人家男主咚女主我让女主硬上弓。 到底只咚不动还是又动又咚。 就看月票能不能让我疯。 第六十五章 浮夸的美貌荡漾的心(划重点,记 唐慕之果然安静了。 不仅她安静了,整个牢狱,从唐羡之到附近看守的衙役,都没了声息。 这一幕对人的冲击力有点太大,就好比看见一只羊忽然猥亵了一头狼。 羊在众目睽睽之下把狼抵在墙上,还有空偏头对唐慕之甜甜一笑。 “唐姑娘,你没有输呀。” 唐慕之怔怔地看着她。 “我和你不是对手。现在不是,以后也不会是。因为你不曾获得殿下,我也不是殿下喜欢的人。”文臻笑,“为了我以后的清净,我提点你一下,你这样做,只会让他烦。你看,他刚才就烦到想要亲我来让你闭嘴了,所以我先下手为强。省得他亲完以后后悔,要我也给他亲一个对称就糟了。” 众人一脸麻木——亲,请问你这是什么逻辑? “你看,他如果真的喜欢我,现在应该心花怒放,至不济也要反客为主一下,你看他的表情,有一点点心花怒放的表现吗?有一点点反客为主的打算吗?他现在恐怕是在计算要怎么推开我才能让我准确的嵌在对面墙壁正中吧?” 唐慕之一脸茫然地看着她偏着头对自己巴拉巴拉,目光却落在燕绥身上。 这个…… 好像…… 不是…… 这么回事吧! 对面,燕绥忽然笑了笑,手一伸,把还想巴拉巴拉的文臻往自己面前一压。 噗一声文臻的脸贴在他脸上。 一瞬间脸颊微凉的肌肤和同样微凉的唇相贴。呼吸却是热的,带着天竺葵和木尾的浅淡的香气,那是一种微冷又暗含热烈勾引的香气,让人想起水墨画里远山近水的引人向往,肌肤是软的,缓缓散发另一种糖一般的蜜香,有点过醇,却不至于有黏腻感,和这种微凉香气相遇,便仿佛远山近水着了色,深深浅浅的翠,层层叠叠的浪,白石在水底晶莹闪光,岸边的细沙千万年被水淘洗圆润可喜,天光便被这水色照亮,一直透亮到了心底。 在这样的透亮里他不禁想原来女子的肌肤这般柔软饱满,像个成熟透了的水蜜桃儿,轻轻一碰便要坠落,将层层封锁的心门给砸碎了。 在这样的透亮里她想原来骨子里透着不在意和疏离的人,唇也能这么柔软,像看见遥远的水线之上生一朵随风摇曳的花,远景便一下奔入眼底。 这些念头都一霎而过。 下一霎文臻想,啊?这叫被强吻还是我强吻了他? 下一霎燕绥想,啊,她好像刚才吃完没擦嘴? …… 再下一霎两人霍然分开。 文臻去抹燕绥的脸,想要消灭罪证。 燕绥去抹文臻的嘴,想要眼不见心不烦。 …… 看在众人眼里,就是这两人惊世骇俗地当众亲吻完了还恋恋不舍互相摸脸。 本已经安静下来的唐慕之,更想吹哨了。 娘的。 你们有完没完! …… 被当众打脸的文臻,脑子也空白了一瞬,一瞬之后她就反应过来了。 蛇精病这是又犯神经病了呗。 人说啥他偏不干啥这不就是他这种蛇精病的基本症状。 说到底也不算个啥,就当个贴面礼,外国人都这么干来着,燕绥对她来讲,妥妥的外国人。 文姑娘在两秒内自我破除了心障,瞬间坦然了。 坦然了还在想,要不要给他再贴一边,对个称? 这么想的时候,她忽然腹中一痛,先前那种隐隐的痛忽然变成了抽痛,她有点紧张——不会是大姨妈要提前来了吧?这个时候,在牢里又没有女性用品,她第一天一般又比较汹涌,衣服颜色又浅,这要…… 对大姨妈到来的担忧瞬间将她因为这个吻发生的各种情绪冲淡,再看看对面燕绥,燕绥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正在用手帕擦手,还好是擦手不是擦脸,要是擦脸文臻觉得她非给他下毒不可,她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手帕上,心想燕绥此刻要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一定会想先给她下毒吧? …… 牢里的气氛有些尴尬,当众表演霸道总裁戏码的两人,倒是若无其事。燕绥擦干净手,才转头对唐慕之道:“你是信她的,还是看我的?” 唐慕之面如死灰,半晌痴痴地道:“你要的就是这样放浪不羁的女子吗?” “至不济,总比滥杀无辜要好。”燕绥把擦完自己手的帕子随手在文臻嘴边抹了抹,堵住了她对“放浪不羁”的抗议。 “滥杀无辜?”唐慕之的神情好像就没明白这评价从何而来,愕然瞪大了眼睛,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不可思议地道,“你是说那些贱民?你这个曾经一夜连杀上百人,生生在定州造了一个千人坑的天潢贵胄,居然因为我杀几个贱民就觉得我还不如她?” 文臻瞟了唐羡之一眼,他侧着脸,唇角笑意如勾勒,美得像一尊供台上的玉瓷瓶儿,没啥鲜活气儿。 她忽然有点忍不住。 “唐姑娘,你出身豪门,金尊玉贵,出入仆从如云,从小你的家人告诉你,你生来与众不同,居于人上,就应该拥有上位者的尊严,众生多是你脚下蝼蚁,蝼蚁,自然是不需要爱惜的。” 唐慕之微微抬起下巴,淡淡道,“你虽出身平凡,难得也懂这样的道理。” “可是你忘记了,你说的贱民,是东堂百姓,而东堂,是他父皇的国家。王权之下,要杀要剐,只能王权主宰。”文臻依旧笑嘻嘻的,带点轻微的惋惜和鄙视,“我倒不知道你唐家,什么时候称王了?” 又是一阵静默。 便是唐慕之性情古怪,无所畏惧,也知道这种话是真正的诛心之言,接不能接,驳不能驳,好半晌才愤然道,“所以他可以一夜连杀百人,我就不能杀几个贱民。同样手沾鲜血,还分什么血白血红?你摆出一脸的清高寡欲不为荣华所动,还不是追在燕绥身后像条贪馋的狗?” 文臻看看手里的锅铲,看看燕绥手里的煎饼,笑嘻嘻不说话,用眼神提醒唐慕之。 到底谁更像一条贪馋的狗啊。 等到唐慕之被她看得恼羞成怒脸色涨红才悠悠道,“我不知道宜王殿下因为什么杀了百人,但我相信他这样做一定有他的原因,而不是像某些人一样看心情杀人。我更不会因为自己行事丑恶,就妄图拉别人和自己一同比谁更low穿地心。” 她身后,燕绥抱着臂,看着这个溜滑无情的小狐狸难得肯出面怼人,眼底笑意饶有兴致。 唐慕之明显没听懂后一句,但这不妨碍她理解整个句子的意思,但不等她发怒,文臻已经又道,“想清楚吧,唐姑娘,你追逐的到底是他这个人,还是仅仅他那个让你觉得唯一能和你相配的身份?又或者是他那浮夸的美貌?你想象过和他一起生活时的样子么?你想的一定是你吹口哨引得群鸟围着你飞舞你美得像只凤凰而他微笑在一边欣赏你的美这种玛丽苏场景吧?你想过他可能夜里打呼,可能磨牙,可能抠脚?可能阳痿早泄可能狐臭可能口臭?你想过早上起来可能看见一个眼屎糊满眼皮一张嘴喷出昨夜宿酒气味的臭男人?你想过过了很多年老夫老妻了他厌倦了你不再光洁的脸和因为生产逐渐松弛的肌肤,开始出去找女人,带着满身的脂粉气和酒气第二天挑剔你的早餐不那么精美?更何况他还有严重的怪癖,你想过他可能因为床单不够平就不肯和你睡觉?因为菜色不够对称就拒绝吃饭?因为你穿了一件宽大潇洒的衣服而要求你去换一件有棱有角线条笔直的……你想过所有的这些在相处才能逐渐凸显的要命的细节,你确定你都喜欢?能接受?能忍耐一辈子?” …… 半晌,唐羡之忽然哈哈一笑,转身又去拿了一个煎饼,拿的时候还同情地看了燕绥一眼。 厉以书张着嘴,嘴里可以塞下两个煎饼。 唐慕之眼睛里晕着圈圈,那涟漪一定已经扩散到了她脑袋里。以至于她一段时间内完全无法思考,脑子里不断循环着一个眼睛糊满眼屎坐在横平竖直大床上抠着脚放屁的男人,时不时抬起手臂去嗅一嗅腋窝…… 她觉得自己要疯了。 她怀疑自己如果不能脱开这个魔咒,这辈子也别想嫁人了…… 这贱人有毒,有毒…… 而燕绥…… 燕绥那隐藏的不动声色的微笑,随着那几个“你想过”而消失,原本满意的脸色,也随着某人难得的滔滔不绝而不断的变黑变黑变黑…… 他忽然一伸手,把还在散毒的某人给拎了过来,一转身,手臂一撑,一模一样一个壁咚。 然后将自己那张宜嗔宜喜宜世间一切表情的脸凑到她面前。 问她,“请教一下,什么叫,浮夸的美貌?” 凑过去左脸,“浮夸?” 再送上右脸,“浮夸?” “人家那是形容词啦……”文臻忽然惊觉,她今天状态不对。 因为肚子痛得烦躁,话说多了。 刚才那一吻虽然算个意外,但她实在难以揣度燕绥的心思,总觉得他今日有些怪怪的,让她心惊。 她也喜那浮夸美貌,但不喜那皇室禁锢。 她懂得重度强迫症的痛苦,但她不想懂得生成这种痛苦的原因,更不想自己的余生都要在这样不断给自己和他人制造痛苦的环境中挣扎。 她爱自由。 十余年被研究被摆布被羁縻的研究所生涯,让她对自由有一种超越一切的向往。 所以她给唐慕之散毒,又何尝不是在给自己和燕绥打预防针? 肚子的抽痛越来越频繁,似乎在向全身扩散,文臻隐约感觉小腹一热,心知不好,她缩成一团,妄图用眼神击退他,“我这不是帮您嘛,彻底消灭她对您的妄想,以后您也清净了不是……” “我怎么觉得这是你自己的想法?你这满嘴的怪话从哪里来的,我还要请教得多呢,比如什么是……阳痿早泄?” 哦不不不不是您泄了是我泄了…… 燕绥话音未落。 文臻肚子太痛,有点腿软,向下滑了滑,身后露出一点血线来。 燕绥一眼看见,眼神一冷,忽然一把将文臻扛起来就走! 对面唐羡之一惊也立即拉着唐慕之起身。 一行人刚刚冲出牢门。 蓦然一声爆响! 屋顶忽然碎裂,两个黑黝黝的圆球落了下来,看起来似乎是铁制,顶端有一点微红,满地乱转,哧哧作响。 那东西挺大,小半人高,落下的位置正好堵住了两个牢门,但此时燕绥已经扛着文臻出了牢门,厉以书无比希望两位祖宗滚蛋,所以牢门一直大开四敞。 文臻屁股向天,想到此刻自己裙子上的美景,魂飞魄散,拼命掐他的背,“啊啊啊啊你放我下来啊!” 燕绥理也不理,扛着她就跑,他身高腿长,三步两步,便已经跨上高高的台阶,颠得文臻肚子一顶一顶地痛,文臻挣扎不脱,只好换词,“啊啊啊不能走啊说好要和唐羡之拼着谁能把牢底坐穿的呢!” 燕绥还是不理她,文臻一回头,就看见和他拼着要把牢底坐穿的那个,已经驮着妹妹也跟了出来。 厉以书紧跟其后,还做着把唐羡之向外推的姿势。 这一行人的紧张令文臻也紧张起来,再不敢碍事地挣扎,刚想是不是想个办法遮掩屁股山河一片红,忽然底下一声闷响,那声音十分沉闷又雄壮,像谁用一床巨大的被子捂住了一座山然后点燃巨大的炮仗炸了这山。 这闷雷之后又一声,文臻屁股向前人向后,正看见里头咻咻咻咻一阵黑光闪耀,无数长的短的闪着幽光的尖刺、石块、铁球……各色各样具有杀伤力的东西向四面八方迸溅,牢狱坚固的墙壁顿时出现无数大大小小的鱼鳞坑,伴随着碎石墙灰簌簌而下,也不知道哪处要紧地方被击断,轰然一声,整个以坚固闻名的牢狱塌了半边,落下的碎石正砸在厉以书的脚后跟。 至于那些慢上一步的衙役们,想必已经没了生机。 文臻惊得张大的嘴半天都合不拢,连全身的不舒服都忘记了。 刚才如果不是她大姨妈意外到来且无比汹涌,瞬间弄脏了衣服,导致燕绥带着她先走一步,然后唐羡之反应极快也跟了出来,这东西堵住牢门,肯定不能碰,稍微一耽搁,现在他们很可能就是牢里的四具尸首了! 更重要的是,这一幕给她一种彻骨的寒意,她知道唐羡之和燕绥拉扯着入狱,就是为了保证自己的安全,将最大的敌手放在自己眼前,放在一个谁都无法痛快使手脚的环境里,然而很明显,却有第三方动了手,心狠手辣,要将唐羡之和燕绥都坑死在这里! 这人是谁?谁又能在警备森严的天京府大牢里做手脚? 谁又有这么大胆子,敢同时对上最受宠的皇子和第一门阀世家的继承人? 太子?定王?或者两人合作?但感觉这两人又不像能有这种胆气的人,太子想要唐家的支持,定王想在太子身上索取好处,两人既然选择了支持唐家,暂时就没有道理动唐羡之。哪有刚给了人情转眼又要加倍拿回去的道理。 此时前方人影闪动,一大队人急急奔来,当先一人声调长长一听就是太监,“陛下有旨——”话没说完,看见前方乱像,惊得尾音都变了调。 燕绥已经不停步地从他身边过去,一边道:“旨意我接了!叫个太医到王府来!” 唐羡之紧跟在他身后过去,也道:“微臣接旨!但舍妹受伤,请求赴最近的合适所在疗伤,哦对了既然太医要去王府,一事不烦二主,那我们也去王府吧!” 文臻愕然盯着唐羡之,燕绥霍然停步,回头似乎想要把唐羡之给揍进那塌了的牢房去,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冷笑一声,道:“随你!”竟是扛着文臻头也不回走了。 唐羡之的护卫就守在门口,接过唐慕之也紧紧跟上。 只留下那太监愣愣地站在原地,这太监专职传旨,见过的场面都是沐浴焚香香案跪候,还从未见过还没开口就接完旨意的。 他举着圣旨立在风中,哭兮兮道:“两位……陛下旨意,是要你们立刻进宫啊……” …… 文臻没想到燕绥竟然会回府。 随即她才反应过来,燕绥的王府竟然离天京府很近,从天京府旁一个小巷子穿过去就是,比进皇宫要快多了。 她心里微松,现在这个时候,去燕绥的地盘要比去皇宫感觉安全多了。 然后她看见唐羡之,心情顿觉复杂——这位行事还真是处处出人意料,但仔细一想却都觉得妙绝。此时遭遇无差别攻击,无法确定杀手是谁属于哪方,那么同样遭受刺杀的燕绥便反而是最清白的,这时候跟到燕绥府里,一方面在燕绥的地盘燕绥反而无法对他下手,另一方面燕绥必须得自保,自保的同时也就不得不给他们兄妹提供保护,唐家势力再大,远水救不了近火,此时单身在外,肯定不如在得宠皇子府里安全。 同时他把自己送到宜王府,也是变相向燕绥表明自己没有威胁,毕竟他等于把自己交出去当人质,他在宜王府燕绥如果出事,他也一样没好结果。 当时电光石火一片乱像,燕绥步伐极快,唐羡之瞬间能做出这种正常人想不到也不敢做的决定,着实让文臻心中想跪倒大喊爸爸。 宜王府还是和以前一样,看起来黑沉沉,安静静,若不是气势恢宏如庞然巨兽,看起来就像个废宅,直到接近宜王府距离十丈,都毫无人声,以至于文臻有种即将面对空荡荡鬼屋的感觉。 然而一旦进入十丈距离之内,就好像踏入的双足启动了点亮整座大宅的机关,啪一声微响,沉重的大门缓缓开启,门后并没有人,也没有一大群人涌出来迎候,前庭依旧是黑沉沉的,等燕绥扛着她进入大门,便有啪啪啪轻微声连响,前庭道路两侧的风灯无人自燃,渐次点亮,燕绥每走过一盏灯,下一盏灯便噗地蹿起明亮火焰,当他走到下一盏灯前,后头一盏灯便噗一声又灭了,如果从头顶看去,就能看见光明伴燕绥而生,随他的步伐次第星光亮起,于夜色中一路灼灼,而唐羡之,始终走在他身后的暗影里,像一抹衣袂飘飞的魂。 等他走到第二进院子前,又是一声轻响,门自动开启,缓缓拉开的红门之后,依旧是一片漆黑,但可以想见,随着他的步伐,便是一片光明铺展的盛景。 这一幕神奇至令人凛然,文臻有一霎错觉回到了现代,这似乎是现代工业科技才能有的手段,然而今日在燕绥府邸,她见到了。 她的脸对着唐羡之,黑暗里行走的唐羡之并无一分的不自在和怒气,步伐轻缓有种不沾尘不着地的漂浮感,瞧着竟然让人觉得分外契合那种半明半暗的感觉,略微的神秘,一些些的飘然。 他看上去也很自在,没有因为燕绥无形的欺负而有任何的不快,文臻甚至从他脸上看到并不掩饰的震撼和欣赏,随即便听见他道:“久闻宜王精机关之术,通奇门遁甲,天文地理,无所不知,麾下护卫也多有长技,果然百闻不如一见。” 文臻心里哟了一声,心想这是香菜精手笔啊? 她的脸垂向地面,便看见地面的青石板很有讲究,都有雕刻,且图案完全对称,而燕绥的脚每次踩上去,都在特定位置。 那位置图案就是一对大脚印…… 和他的靴印一模一样…… 难为他始终不低头还能完全踩准…… 文臻想着这是开灯,那其余图案呢?会不会有翻转啊飞剑啊陷阱啊什么的?武侠小说都这么说的…… 她的念头还没转完,就看见燕绥踏上台阶的时候,有意无意膝盖碰了一个小小的莲花雕。 他身后唐羡之脚下地面忽然一颤! 唐羡之是带着两个护卫进来的,燕绥也没管,两个护卫进了宜王府,可以说是高度紧张,一直浑身紧绷,目光如电四下扫射,此刻感觉到脚下震动,立即飞起,还要下意识拉唐羡之,唐羡之却站在原地没动,喝道:“别动!” 然而已经迟了,其中一个护卫背着唐慕之,动作稍慢,飞起之后很自然要落往高处,但他背着人,无法跳到旁边树上,他身边就是灯柱,那护卫需要借力,脚尖在柱子上一点…… 然后那柱子忽然打开了。 那柱子也就是灯,是用一层水晶罩罩住里头的大型油灯,那人脚一点,那水晶罩自动开启,那护卫的脚便伸到了火上,烫得他嗷地一声叫,便往下落,而柱子水晶罩开启之后,整个柱子往下一沉,咔嚓一声,那一块地域的地面翻开,露出里头黑黝黝的看不见底的陷阱。 那护卫大惊,但已经无法收势,眼看就要落入陷阱,他背上唐慕之忽然眼睛一睁,醒了。 她一醒,眼光一沉,便看清了此刻情形,冷冷道:“废物!” 然后她一脚把护卫蹬了下去! 护卫快速落入坑底,唐慕之借着那股反弹的力,飞身而起,和另一个护卫前后脚落在高树之上。 那被蹬下去的护卫砰一声落在坑底,声音沉闷,因为太深太黑,也听不出他怎样了。 这些都只发生在刹那,此时唐慕之的喝声才止,看见唐慕之睁眼,他眉头一皱,第二声喝声紧跟而至,“不要上树!” 然而武人的动作永远比言语快。 唐慕之和那护卫到了树上,忽然觉得脚底触感不对劲,然后她们就陷了下去。 陷了下去…… 整棵树忽然仿佛变成了软泥,落脚处的枝桠滑得无法落脚,一踏上去就顺着枝桠下滑,滑到主干脚就陷入了一团非常粘性的东西,唐慕之先滑到主干处,发现被黏住就拼命向外拔,拔不出来就喝令,“把我拔出来!” 那护卫急忙伸手去拉,手刚伸出去似乎想到了什么有些犹豫,但终究不敢不伸,但只是这么一犹豫,那树干似乎有吸力,微微一动,唐慕之忽然就滑了下去。 此时灯光映照之下,才看出树身微微有些透明,还能看见唐慕之真的被困在树干中间,倒是没有生命危险的模样,但是挣扎不得,被困在那狭小空间,也够她受的,她一直努力击破那树身,但那东西真像是一团糕团一样,被击打得凸出一个个拳印,也不见任何破损。 而那剩下的护卫呆在树梢,愣了一阵,忽然一咬牙,也往主干滑去,想要无论如何试一试将小姐救出来。 不能救出来,他也死定了。 刚才那一犹豫,其实就是取死之道,他当时并不是畏惧死亡,而是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有护卫不小心触及小姐的衣袖,被砍掉了那只手。 他害怕自己伸手拉住了小姐,从此也会失去双手。 底下唐羡之忽然道:“你不用去救。” 他似乎能看透人心,又平和地道,“方才的事,不怪你,你就呆在那枝干上,注意不要触及主干。” 那护卫出了一口长气,感激涕零地遥遥对唐羡之磕头。 文臻心里叹口气,心想唐慕之小姐真是唐羡之先生永远的加分项。 他甚至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说几句话,就能让被唐慕之摧残得不断降低期望值的人们感恩戴德。 但她还有些事想不通,忍不住问燕绥,“唐羡之为什么不去救妹妹啊?” “因为他知道如果他去救,唐慕之会更倒霉。” 文臻看看安然站在原地的唐羡之,心中若有所悟。 “其实他脚下那一块石头的颤动就是障眼法,不动才是对的?” 燕绥淡淡道,“他这人,他爹死在面前,也不会随便动的。” 文臻对唐羡之的定力,也五体投地,真不是什么人在死对头家里遇上意外还能准确判断,稳稳站到现在的。 “那个落到坑里的护卫,没事吧?”她没有听见任何惨呼。 “没事,”燕绥懒懒道,“愿意的话还可以躺下来睡一觉,被子是云丝棉的,点心是醉丰楼的。” 文臻默了一下,我的被子还没有云丝棉呢! “这个机关是联动设计的吧?背着人的人,会惊动灯柱机关,如果两人一起落下去,那也就是一起睡觉吃零食,在坑里舒舒服服呆着,但一旦有人拿别人当踏脚石,那做恶的那个人就会落在树上,而树,才是真正困人的机关……我的殿下啊,你要不要设计个机关,也这么考验人性?” “唔,我的殿下,听起来很不错,再叫一遍。” “叫爸爸都行!爸爸,我的好爸爸,你能不能把我放下来?” 燕绥停步,想了想,把文臻放下来,文臻刚舒一口气,就见他疑惑地道,“到底应该怎么扛?”说着便两手握住了她两边肋下,一提。 文臻:…… 下面一步是不是就是我双腿往你腰上一盘? 亲爱的殿下你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盘肠大战? 还是你以前抱过娃?托屁股那种? 想到后一种可能性更大,而她此刻的裙子……真要托了以后,燕绥以后地洞里的云丝棉被以后都要归她享受了吧? 她只得拼命气沉丹田,屁股下坠,赖在地上,“我自己可以走啊爸爸!” 眼看燕绥还打量她的腰身,生怕他再来一个公主抱,赶紧蹭下地来,燕绥还在问:“正确的抱人姿势应该是怎样的?” “正确的姿势应该是自己走,”文臻翻白眼,“我没断胳膊断腿,谢谢。” 燕绥转到她身后探头,想瞧瞧那血线是怎么回事,文臻赶紧捂着裙子转过身,燕绥再转,文臻再转,两人绕了一个三百六十度圈,一直站在最后的唐羡之忽然道:“殿下,何时给我们安排屋子,今夜我们都还没洗漱呢。” 文臻心中一喜,心想唐羡之真是善解人意,忽然想起刚才自己转过来的时候,背后正对着唐羡之…… 这没有最尬只有更尬的世界。 “夜寒风冷,能和殿下借件大氅吗?”唐羡之又问。 燕绥眉头一挑,又看一眼文臻的裙子,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拍拍手,不一会儿,一个黑衣黄脸汉子出现,手里捧一件叠得边缘可以用来量长度的全新大氅,文臻认得他好像是燕绥身边的护卫总领,德字队的。 燕绥接过,却并没有给唐羡之,而是递给了文臻,一边淡淡道:“唐公子大抵是阳气太盛,总爱操心女人,有精神不妨多调理一下自己,没听过脸色发青,难活三更?” 唐羡之好脾气地笑了笑,并不回答某人恶毒的攻击,只将目光在燕绥脸上多凝注了一会,这使得赶紧穿好大氅的文臻也不由自主地对燕绥多看了一眼,然后发觉,好像燕绥的脸色,有点发青啊…… 她忍不住噗地一笑,这一笑不知道触到了燕绥的哪片逆鳞,他将文臻一拉。大步越过前庭和二进之间的院门,那沉重的木门在两人身后轰然阖起,随即咔哒一声,门上自动降下一根手臂粗的门栓,将门给闩上了。 文臻忍不住叹气,“殿下啊,你把人关在自己家里,你就不怕他把你院子糟蹋了吗?” “这院子里一草一木,都有讲究,以唐羡之的审慎性子,就算没人看守,他也不会轻易动手,他必然会慢慢逐一研究……”燕绥恶意地笑了笑,“等着累死吧。” 文臻想了想,唐羡之还真是那样的,他谨慎到,看见妹妹被困都留在原地,唐慕之现在还困在树里挣扎吧? 燕绥拉着她一路前行,灯光如星光在黄昏与夜的交替之时渐次亮起,一路似要延伸进藏蓝丝绒般的夜空里,文臻迎着那光走去,心中有种奇异的感受,仿佛便要和燕绥这般一直走,向上走,走入云端,走入没有倾轧争夺阴谋和刺杀的清净天空里去。 这里谢绝了烟火气,留下了人间梯,这里有个人讲究横平竖直天地经纬,心思诡谲又空明。 燕绥也在看她,她娇小,裹了他的大氅整个人好像都要被淹没,高领外的乌发不是很长,却丝绸般滑亮,和那重锦明缎的大氅衣料幽光相应,大氅太长,有点拖地,她微微垂手拎着,姿态便显得优美,露出的手背雪白。 像一朵黑色的柔软的云。 文臻感觉到似乎燕绥在注视她,转过头时却只看见依旧一脸平静的燕绥,这里已经是第三进,一进院子就看见分外规整的屋舍,一眼看过去似乎没什么不同,但文臻总觉得哪里不对,回头又看看四面的高墙,那些飞檐斗拱间一团一团的都是些什么? 身后燕绥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道:“是我另外一组的护卫。一般不出现在人前。只负责我在家和我出远门时的安全。” 文臻哦了一声,不想探究皇子的秘密,更不想问清楚,那些黑影的身高尺寸为什么那么小,是孩子还是侏儒? 对面,正房的门开着,灯光已经亮起,还可以看见桌上点心菜色热气腾腾,几个人围着桌在忙碌着什么,文臻原以为是在布菜,结果走到近前一看,呵呵,一个在用尺子核对距离尺寸,一个在不断调整碟子摆放的方式,还有一个拿着剪子仔细地看菜色点心的整齐度,有比较突出不齐整的就一剪子修一修。 看燕绥进来,几人便无声躬一躬,拿着尺子剪刀秤之类的充满违和的工具,贤惠媳妇一般地轻轻走了出去。 燕绥看也不看那些菜色,文臻倒也不饿,她现在急需去整理一下内务,便看着燕绥。 燕绥看着她。 文臻看看内室,又看看燕绥。 燕绥又看看她。 …… “我说殿下……”文臻眨眼睛,“折腾了半夜,你不打算睡了吗?” “睡啊。”燕绥拍拍手,刚才的人又流水般进来,把没人动过的食物再整齐地撤下去,又有人端了一大桶热气腾腾的水,搬进了内里的浴间。 “哎呀我正想洗个澡,殿下殿下你咋这么贴心呢?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种又帅又温柔又体贴的人呢?看见你这样的人真是让我喜欢得合不拢腿……嘴哟。”文臻见水心喜,也不想和燕绥客气,她怕一客气说不定这货就能自己去洗澡然后叫她洗剩下的水,赶紧自己冲进了浴室,还不忘和燕绥商量,“殿下,借套衣服行不?你没穿过的新的,或者有女子衣服那是更好啦。” “你确定有女子衣服更好?”燕绥斜她一眼,摆摆手示意她先去洗。看她回身,才瞄一眼她的腿,手指支着下巴想了想,笑了笑。 德高望重正好进门,一眼看见他家殿下这个荡漾的笑,惊得险些没夹紧双腿。 …… ------题外话------ 虽然只是个贴面礼,但在一贯清水的我这里,也算是值得纪念的重要内容,是某蛇精病跨出的一大步,是未来甜糕全家福组合跨出的一小步,所以敲黑板,记得看。 顺便敲黑板,戒骄戒躁,不能自满,我需要鼓励,才能有信心继续甜,所以,月票呢? 第六十六章 他是在撩我吗?! 文臻折腾了一天一身狼狈,却也不敢在人家屋子里大大咧咧洗澡,也就将就擦洗一下,关键是大姨妈来了,还汹涌得不对劲,文臻仔细想了一下,确定自己自从穿越至今,大姨妈没来过,她原本的日子很准,所以第一反应是提前,仔细想想却是推迟了很多天。 因为一直没来,诸事忙碌,也就没想起为这事做个准备,也不知道这一世的女人都用些什么,偏巧今天这事,君莫晓和闻近檀都不在身边,文臻犯了难,磨磨蹭蹭想了半天,看见浴房里备了一些柔软的布巾,只得偷偷拿来用上。 浴房也分里外隔间,用帘子隔着,忽闻铃响,一个篮子从屋顶降下,里头是些全新的衣物,文臻翻了翻,不光颜色式样合适,十分齐全,甚至里头还有一个缝制精美的骑马布,也就是所谓的月经带,里头是装好的雪白柔软的纸。 文臻抓着那骑马布,一时有些怔怔,这东西一看就十分昂贵,这个时代虽然有纸,但这么白的纸也是很难得的,绝非寻常人家用得起,不是皇宫就是王公贵族之家才行,但更重要的是,她真没见过哪个男人能给女人准备这些东西,就算思想开放女性地位大幅提高的现代,肯给女朋友买卫生巾的男人都能算绝世好男人了,燕绥这种……实在是充满了违和感,哪怕是唐羡之呢,她都觉得比燕绥合适一点。 再说这东西,都是女子闺房内自己做,秘而不宣不能见外人的,市面上更不可能买到,贸然去要那是能害人上吊的吧,燕绥是怎么搞来的? 她在这里发怔,心潮起伏,屋顶上,德高望重在哭。 特么的,三世不修,伺候宜王啊! 轻飘飘一句,给闻女官准备不方便时期的衣物,他就跑遍了半个皇城啊! 为了完成殿下的任务,他得先问清楚什么叫不方便时期,不方便时期要用什么,等明白了是什么的时候,他仰望天空,这辈子从没那么希望一颗雷赶紧劈下来过,对,劈吧,就劈他头顶,快一点,死了拉倒。 这就是个比雷还可怕的东西啊! 这种东西,市面无售,只能去人家闺阁要,一开口分分钟被打死的节奏啊! 听说男人拿了女人这种东西会倒霉……不过这世上还有比跟随宜王更倒霉的事儿吗? 他在院子里傻了半天,险些想要上吊,最后没办法只好去问他家无所不能的主子,在被他第一万次鄙薄之后,终于明白了应该怎么去弄这玩意。 他拿了殿下令牌去了七公主那里,七公主年纪还小,但也有十来岁了,她的嬷嬷会为她准备好这些东西,他私下直接和嬷嬷要,公主毕竟尚未用这些东西,懵懵懂懂,总要好一些。 无耻的殿下,一开始竟然还建议他去找太子妃要,小叔子和嫂子要骑马布?这是要逼太子妃悬梁吗? 他故意的吧? ……德高望重坐在屋顶,悲愤地望着月亮,屋瓦的缝隙里隐约可见文臻久久怔立,德高望重的心情更悲愤了。 感动了。 这就感动了! 要不要脸啊,殿下! …… 半刻钟后,文臻神清气爽地出了浴房。 外间的门已经关上,地上隐隐有些水迹,长廊下的灯光变暗,一派万籁俱寂可以就寝景象。 小腹的疼痛感觉已经好多了,身体却还是很疲倦,文臻此刻只想赶紧扑到床上,和被子来个亲密贴面。 她也这么做了。 脱掉外衣,只穿中衣,张开双臂,飞翔着扑向被窝。 “我——来——也!” “砰。” 下一秒她撞上一个坚实的胸膛,硬得她鼻子剧痛,脑子一嗡。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鼻血都要流出来了。 可等她捂着鼻子爬起身,低头一看,她觉得这回才是真正要流鼻血了。 燕绥在床上。 直挺挺的,盖着横平竖直的被子,和床板保持一条平行线,以至于她完全无法根据身体的起伏来判断床上是不是有了人。 特么的睡觉也要对称整齐吗! 既然这么对称整齐那为什么穿成这德行? 文臻从没见过这样的燕绥——被子已经给她扑滑下去了,他躺着没动,头发微湿,整整齐齐披着,实力诠释什么叫青丝如墨而容色如玉,穿一件薄到应该完全没有着体感的绢衣,非常简单的剪裁,非常令人发指的薄度,薄到她一低头就看见了燕绥那八块竟然也完全对称的腹肌,看见紧密闪着大理石般光泽的肌理,看见颈项流畅锁骨陷一段美人窝,美人窝下茱萸缀雪…… 文臻从来没想过,自己也有看男人看得喉咙干疼的一天,这要咽下一口口水一定声音很大,回头会被景横波笑死吧,大波骂她才是四人中最好色闷骚的那个已经骂了很多次了…… 文臻恋恋不舍地叹口气,回头,下床。 爬到一半忽然反应过来,这是我睡觉的地方我为啥要让? 再爬回去,推燕绥,那人懒懒睁开眼,一脸“我睡得很舒服你再来骚扰我就吃了你”的表情。 “殿下啊,爸爸啊,”文臻笑眯眯在他耳边吹气,哄他,“我想睡觉了啊……” “睡呗。”燕绥无可不可地道,“允许你睡一会儿,太医马上应该到了。” “那你把床还给我呗。” “这是我的床。” “我知道这是你的床,这里所有东西都是你的哈,你分一张床给我暂时睡一睡……” “这是我的床。” 文臻默了一默,半晌,爬起身就走。 特么的又狗血了! 行吧,这是你的床,你的房间,我还就不继续这话题了,我随便去找个床睡憋不死你。 还没走出两步,腰被人轻轻松松勾回来,燕绥在她身后,下巴搁在她肩头,闲闲地道:“不和我睡一床,我要怎么证明我不打呼?” 文臻:…… “不睡一床,我岂不要一直蒙着磨牙的冤?” 文臻:…… 一双白布袜子脚丫子伸到她面前。 “我穿袜子睡觉,不抠脚。” 一根修长的胳膊杵到鼻子下,“要不要闻一闻?” 文臻:…… 身后燕绥贴得很紧,幽幽淡淡的气息氤氲,他发质乌黑略有些硬,她颈侧的肌肤敏感地感觉到了那一段微凉顺滑,忽然便有些痒痒的,却不知道是哪里痒,又似乎是有点热,仿佛那盛夏眨一眨眼便提前抵达,烤得她转眼鼻尖便冒了微汗。 一瞬间她的心里翻转过千万个念头,无数的猜想在脑海中浮沉,最后化为几个闪闪烁烁的大字:他这是怎么了?他这是在撩我吗?! 相识也有一阵子,也没少见面,燕绥对她确实比寻常人好一些,但怎么忽然就到了这一步呢? 她自认为也算了解这个香菜精,随心所欲的一个人,确实有可能说喜欢就喜欢,喜欢了就上,并不是二货,纯粹是不屑于掩藏。 但是她没想过这个被喜欢的人会是自己。 身后,燕绥的声音,依旧带着这长夜未寐的慵懒,“对了,还有口……” “啊我知道了殿下你没有口臭没有狐臭没有磨牙抠脚打呼早上起来没有眼屎喝酒隔夜绝对没有酒臭!”文臻爪子把他的脸一抵,嘿嘿一笑,屁股不着痕迹向后蹭出三尺。 开玩笑,下一步是要她实战检验“口臭”是不是? 接着再来一发检测有无阳痿早泄? 想得美! 老娘说过,做你嫂你婶你娘,也不做你老婆! 燕绥下巴落空,倒也不恼,慢条斯理在床上盘腿坐了,还不忘把被她坐皱的床单抹平,忽然听了听外头动静,道:“太医来了。” 文臻啊地一声,这才想起还有这一出,赶紧道:“刚才是个误会啊,我只是不方便而已哈。要么你去让太医瞧瞧你胳膊?” 燕绥看了她一眼,眼神浓浓嫌弃,“癸水来了的女子我又不是没见过,别说癸水,生过孩子的女子脸色都比你好看一些。” 文臻给他看得一愣,这里是燕绥的卧房,她哪里都没看见镜子,也不知道自己脸色怎样了,她是从今早就觉得有些不舒服,自认为是大姨妈的缘故,但以前她这方面都挺好,怎么脸色真的难看吗? 正说着,外头有人敲门,文臻被燕绥说得不免慎重了一些,穿好了衣服等着。叫进之后,进来的却是熟人,太医院院首张太医,前些日子还和她打赌要让陛下晚饭后多散步消食来着。 老张一瞧见她便是一愣,但这种在深宫里伺奉良久的老人儿,最清楚不多看不多问的道理,向燕绥问安后以为是要给燕绥看伤,结果燕绥一指文臻,老张也不敢有什么脸色,急忙过来请脉,文臻瞧着他半蹲着,一脸的谦恭,想着这位就算在陛下面前也有个小凳子,平日见她哪次都趾高气昂,心中颇有种狗仗人势的唏嘘感。 张太医给文狗子这脉一看就是半天,看得原本没太紧张的文臻都有些不安,一旁拿了一卷书在看的燕绥也转过头,老头子才脸色微带凝重地放下手,先看了文臻一眼。 这一眼,看得文臻心中一跳,没来由有种不祥的预感。 一般来说,这都是狗血剧里宣告绝症前的眼神啊。 她暗暗磨了磨牙,决定如果等会不是绝症,回头一定要让老头子吃不了兜着走。 张太医又看向燕绥,文臻清晰地看见他对燕绥使了个“此事不适宜当着病人面说想办法回避吧”的眼神。 文臻翻个白眼。 当着我的面使这种眼神您老才是个狗血剧看多的穿越人吧? 燕绥放下书,挑挑眉,“说啊,眼睛抽筋了吗?”看一眼文臻,“怎么,不能被她听?你操什么闲心?哪怕马上就要死,她也有权知道。” 文臻觉得,虽然燕绥说话好比散毒,但这话再正确不过。 如果她真有病,她也不要被好心地隐瞒,研究所十几年禁锢里依旧灿然长大的人,不需要这种怜悯。 这回老张的眼睛真抽筋了。 “这个……”张太医道,“或者,下官稍后单独嘱咐闻女官几句……” 文臻这下真有些诧异了。 敢情并不是不适宜她听见,而是不适宜燕绥听见? 她身体纵然有问题,关燕绥什么事? 可燕绥好像并不这么想,反倒好笑地看了张太医一眼,“怎么,什么毛病不能和我说?总不会是不能生吧?” 张太医神情瞬间宛如被雷劈。 文臻忍不住哈哈哈。 燕绥也能这么狗血,这都什么和什么! 张太医一直没说话。 文臻笑着笑着,慢慢停下,再看看张太医,慢慢敛了笑容。 不……是……吧…… 好像……说中了呢! 燕绥原本随意的神情也似乎微微有了变化,忽然伸手抓住了文臻腕脉,文臻没挣扎,抿抿唇,瞧着燕绥的神情。 张太医搓搓手,低声道:“下官学艺不精,也许看错了也是有的。只是瞧着沉脉与迟脉兼见,主内里虚寒,脏腑虚弱,气血不充,脉沉无力……”玄奥术语说了一大通,才期期艾艾地道,“瞧着像是淤滞寒症,怕是长久了于子嗣不利,但闻女官青春尚好,也未见得就完全无望,这样吧,下官开个方子,闻女官先吃着。” 燕绥一直没说话,半阖着眼,月色自他眉梢流泻,一片晶莹冷白,半晌他挥了挥手,张太医如蒙大赦,赶紧躬身退出,燕绥才睁开眼,道:“你是不是最近练武了?” 文臻心中一跳,赶紧点头,便将齐云深强迫她练武学艺的事情说了,还想把那册子找出来,一摸没摸着,才想起来那册子给君莫晓了。 燕绥瞧她一眼,眼神里鄙视浓得足够淹没两个文臻,“疯子的功夫,你也敢练,平日里瞧着你蔫坏,原来只剩了个蔫。” 文臻也没心情和他斗嘴,瞪大眼睛,“怎么,有问题?” “有很大的问题。”燕绥难得皱起了眉,“齐云深的功法,感觉上更像是一种治愈性的功法,有种先破后立的霸道。这种功夫,对那种曾经身患沉疴或者中了严重毒伤,需要调理腑脏拔除毒气的人作用甚佳,想必她以前也曾经用这种功夫,帮人治过病,但是如果得这门功法的人没有病,那霸道的功法依旧会“破”,就会先蚕食原本康健的经脉,这种蚕食没有固定路线和方式,如今,不过刚开始而已。” 文臻怔了半晌,吸一口气,心想果然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奇遇! 齐云深种在她体内的十八根针,说是能形成一个循环,那是治病的循环,现在,变成了要她命的循环。 天上掉下的往往不是馅饼,而是陷阱。 “齐云深未必是故意害你,她疯疯癫癫,可能早已忘却这门功法的真义。可能她学这门功法,心心念念就是想救人,见到你,便把你当成那个要救的人了。” 文臻想,那个人是阿巧吧,齐云深半疯半醒,救她的阿巧便成了混乱生涯里唯一的执念,而那个阿巧可能和她有些相似之处,比如年纪相仿性格相近之类的,齐云深觉得她是阿巧,而阿巧是需要传功治疗的,于是……她就倒霉了。 “还有什么坏消息,一并说出来吧!”零割碎切的更磨人,还不如明白着过。 “还想有什么坏消息?”燕绥奇怪地看着她,“你都快不能生了,这不比死还惨?” 文臻翻个白眼,“不不不,我并不这么认为,除死无大事,其余都小卡司。” “什么叫卡司?” “小意思的意思。” “我倒是第一次见着把不能生育看得轻飘的女子。”燕绥一笑,笑得云散月开,烛光昏黄的室内也似亮了一亮。 文臻便纵心情不好,也瞧得眼睛一花,心想我不能生,他笑这么荡漾干嘛? “但是……留在你体内的功法,最终还是会让你死。” “那……还能活多久?” 燕绥转过头,烛火在他眉宇间明灭,文臻恍惚便想起“蔚然而深秀”这个词,只觉得此时的他难得的沉静,美好如一帧不会在时光里褪色的画。 燕绥的眼眸此刻幽邃非常,似藏了暗浪千层,然而他并没有多说什么,却道:“这么颓丧?倒有些不像你了。我还以为你会问,要怎么破?” “只是觉得就算是主角,也未必会有一直的好运气而已。”文臻耸肩。 她素来是个随遇而安,无所在意的性子,便如流水顺势而行,但凡于事无补的挣扎,她都懒得做,便是此时,也只觉得运气不好罢了。 但这不代表她会放弃,她会为了活下去尽自己一切努力,却不会在此刻哭泣失态。 燕绥眸光变幻,似星光流动,又是饶有兴致地看了她半晌,才道:“你是不是有恃无恐,觉得不能生孩子也无妨,反正我也不想要子嗣,至不济还有我接收你。” 文臻:…… 这都什么跟什么? 脑回路能不能不要这么一跳就是亿万光年? 她赶紧张嘴,打了个呵欠,不想接这话题,也不敢问他为啥不想要子嗣,只用眼泪汪汪的斜眼,提醒他有件重要的事该提上日程了。 然而向来不走寻常路的某人,自然也不会忽然按剧本走,燕绥看了文臻一眼,也露出一丝困倦之色,往床上直挺挺一躺,懒懒道:“睡吧。” 文臻:…… 亲! 我是新鲜出炉的病人! 不能总受到花色繁多的惊吓! 你这老夫老妻的语气是要闹哪样? 燕绥一点也没接收到她的惊吓,声音还真有些困倦了,“不睡?那你坐着好了,不要弄皱了我的床单。” “我是病人。”文臻泪眼汪汪无辜,“你叫病人坐一夜?” “你们女人就是矫情,我让你睡你不睡,怪我?” “你们男人都有病,我在殿下你身边睡一晚我还要嫁人不?” 燕绥掀起眼皮,笑一声,“你还想嫁人?都不能生了还想嫁人?你这是要祸害谁呢?” 文臻觉得自己的小宇宙快要燃烧了,想要喷他一脸口水,想要用八十斤的铁拳拳捶他胸口! “还不如祸害我。”燕绥摊平手脚,舒服地叹一口气。 “殿下啊,我的英俊帅气睫毛可以滑滑梯的殿下啊,”文臻跪坐在他身边,推他,“我在你身边睡不着啊,我怕我贪恋你的美貌一夜无眠怎么办?” “睡不着也得睡,”燕绥摸摸自己睫毛,觉得形容得很不错,点点头,“因为只有这间能睡人。” “什么?!” “整个宜王府,只有这一间睡房。”某个蛇精病一脸坦然地告诉她,“只有这一张床。” “你宜王府占地数百亩,房子多得可以住得下一个团,你现在告诉我只有一张床?那你其余房子都是用来干嘛的?空着纯观赏吗?” “自然都有用处。比如隔壁,专门用来放我的衣服,对面,专门用来放梳子,还有一个院子,放了可以量各种东西的尺子用具。你真要不想在床上睡,可以左拐再右拐,一间有黄色的门的房子,那里头可以睡。” “好唻!亲爱的你真好么么哒。”文臻欢快地跳下床,出门去寻那间房。 独睡是必须的,倒不是有多怕燕绥占她便宜,而是她睡相不好,而燕绥的床看着压力太大,这万一早上起来床单掉了被子飞了燕绥要杀她怎么办? 左拐再右拐,看见一个醒目的门,黄色的,文臻一喜,推开门。 我去! 整个屋子很大,更大的是屋子中间的一大块板,板平平直直,堆放着许多尺子,长短软硬宽窄都有。还有一排排的切割用具,剪刀、刀、锯子等等。 看来看去,没看见床。 身后有人说话,语气平平,“这是殿下的裁剪房,专门用来裁剪各种物事,以达到横平竖直,互相对称的要求。” 文臻回头,就看见那个黄脸瘦高黑衣护卫,印象中最常跟在燕绥身边的那位。 她用充满同情和充满自怜的眼光看了对方一会,那家伙硬是撑不住她的目光,声音更板了,“见过闻女官,在下德高望重。” 文臻:……啥? 有这么自吹的吗? 那家伙看着她神情,铁板脸上眼神越发悲愤,“德,高,望,重。” 文臻三秒钟后才反应过来,敢情这是个名字? 燕绥你还让不让人活了。 许是被她的眼神刺激得更厉害,德高望重看了她半晌,幽幽道:“闻女官,请你再接再厉,务必努力。” 文臻:……啥?? 是不是什么样主子什么样奴,为啥总是各种听不懂? 脑回路也可以越长越夫妻相吗? “……等你成了王妃,我们说不定就可以改名字了,我姓钟,我觉得钟文这个名字不错。” “亲,您这个建议很好呢,建议你联系宜王殿下,说不定他能帮你解决呢,抱歉这个愿望我恐怕没法满足你了呢。”文臻叹口气,拍拍他肩膀,转头就走。 她回到燕绥的房间,果然那家伙还在床上僵尸躺呢,文臻笑呵呵地脱鞋,往床上一扑,“亲爱的,让你久等啦,我来啦——” 果然燕绥立即下意识移动一个身位,以避免被她弄乱了被子,让出了位置。 文臻累极,实在没心情再折腾,砰地往枕头上一倒。 下一秒她哎哟一声,揉着后脑勺道:“我的天,我但知道古代的枕头硬,但还没见过这么硬的,你这是花岗岩吧?” “我受不了早上起来枕头会变形,所以这个枕头是软玉的。”燕绥一脸你没见识少说话表情,“落凤山独产千年温软玉,蕴天地精华,久枕则神智清明,没见识就少说话。” “哈哈哈睡觉的枕头功能神智清明这是人为想失眠的节奏吗?你四不四傻?”文臻哈哈笑着伸手去摸他的枕头。 后脑勺猛地被呼噜了一把,燕绥把她聪明的脑袋压在枕头上,“爱睡不睡,不然就去睡门板吧。” 他倾身过来,襟袖间暗香散逸,有那么一瞬间,文臻隐约觉得他的手指好像擦过了自己的唇,非常轻的相触,像雪花悄然一沾,以至于她不能当真,却也不能抗拒,只得拉了拉自己的头发,顺着他的意躺下了,躺下后脑子里有点嗡嗡的,一个念头总在转:这是又在撩呢还是无意的?应该不会是故意吧,这个香菜精这么难搞,才不会那么委婉呢啊啊啊要死,爷睡相不好啊啊啊…… 身边燕绥把枕头再次调整端正,量好和自己两肩的距离,拉好衣服褶皱,齐齐整整睡下,还不忘记嘱咐她,“睡相好一点,不许靠近我,不许碰着我,允许你睡皱床单,但是一定要在我前面醒把床单整理好……” “好好好行行行放心帅哥……帅哥我可以睡了吗……帅哥你放心……你用脸就可以安排好世上所有的事情……不需要亲自用嘴嘱……咐……那……么……啰……” 越说越口齿不清,最后一个字含糊在喉间,文臻只觉得困意如潮水涌来,整个身体都似乎被拽向黑甜乡,好像一辈子都没这么困过,脑子里什么念头都没有,似乎有很多要问的,要说的,要愁的,都扛不住此刻生理上的巨大疲惫,几乎一瞬间,她就睡沉了。 是真的沉,居然连梦也没做,但也是真的短,好像有件事总在和她的意识抗拒,逼她快点醒来,所以当文臻霍然睁眼的时候,凭感觉,似乎睡了也没多久。 她有些诧异,原以为自己能睡上一天一夜,结果居然醒这么早? 四面是近乎凝固一般的黑暗,静得仿佛身在深水之中,宜王府处处不同于寻常豪门宅院,隔绝了人的热气和烟火气,总隐隐散发着一种空旷寂寥的味道,不过倒也正合她此时的心境。 说是不在意,生死之前,哪有真正的不在意呢? 所以沉睡乍醒,便再也睡不着。睁着眼睛数横梁,来来回回想着先前张太医的话。想着燕绥那句活不长。 一时觉得有些颓丧有些讽刺。 她从来不算同情心泛滥的人,给齐云深做饭,其实也是职业习惯,见不得污糟食物罢了,谁知道却因此惹来杀身之祸,平白给一个疯子给坑了。 不能生也罢了,她对婚姻本就没什么期待,她和三个死党都是孤儿出身,因为异能被研究所收留研究,太史阑来得迟,似乎原本与母亲相依为命,而她的记忆中,则隐约留有父亲的影子,但那也并不是温情的留影,她记忆中那就是个醉汉,每天二十四个小时有二十个小时都在酒后的迷幻中,喝得高兴了再来一瓶,喝得不高兴了也再来一瓶,女儿于他就是个累赘,总恨女孩不值钱不能卖了换酒喝。 所以她自幼就学会了甜美乖巧,察言观色,小心翼翼尽量避免出现在父亲视线中,小心翼翼伺候他以免他哪天兽性发了把自己给卖了。 后来父亲好像也不在了,记忆里的影像换成了一对苍老的脸。 至于母亲,记忆中没有这样的生物存在,也许死了,也许受不了这样的家庭走了,她也并不在意,她不渴盼母爱和亲情,在这样环境长大的孩子,最需要的不是这些虚伪的东西,安定的生活便足以。 但是她才十七岁,就算不指望人生大有可为,也有过对未来的无数幻想,就因为这么一个乌龙要戛然而止,她只好不甘地失眠了。 失眠了,却没发出声音,连身都没翻,也和身边人一样,直挺挺睡着,做一对有呼吸的僵尸。 生平头一次和男人同床共枕,以前没幻想过,现在觉得真不值得幻想。 这已经不是盖着棉被纯聊天了,这是扯着棉被纯发僵了。 文臻心中暗暗叹口气,刚要闭上眼睛再好好想想,忽然一只手伸了过来,摸了摸她的发。 这一下惊得非同小可,她猛地坐起,霍然转头。 燕绥还直挺挺睡着,黑暗中隐约一双眸子熠熠闪光。 文臻就没见过谁,睡着毫无动静,醒来毫无声息,没有任何小动作,没有任何睡后的迷糊和慵懒,没有过渡,好像就一直没睡。 然而她方才听着他呼吸平静,睡得安然。 “睡不着?”燕绥问她,声音很清醒。 文臻心想我睡不着所以你醒了?你到底是怎么醒的? 然而此时这一抚摸,还真莫名地给了她一分安慰和力量,她忽然有点后悔自己先前做的事儿了…… “还以为你真不在乎,原来也会怕得睡不着。”燕绥似乎笑了一声,冲她招招手,“躺下吧,没那么糟糕。” “咦?” “躺下我就告诉你。” 文臻只好再躺下,燕绥并没有对她做任何亲昵动作,只一下一下捻着她的发尾,道:“把那功夫继续练下去吧。” “啊亲你是怕我死得太早吗?” “有个词叫破而后立,也有个词叫置之死地而后生。这门功法,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练下去固然会令你周身经脉受到伤害,有可能会死得很惨,但同时它对经脉脏器的修炼也是强大的,你会一日比一日强韧,抗力越来越强,你体内的针就像十八把剑,你到最后是练成人剑合一,还是被剑穿体而亡,就看它所造成的爆发和你的强韧哪样能胜,但总归,有机会胜,不是么?” “那如果不练呢?” “你是普通人,你因为练习这个,所受到的伤害已经造成。不练,你就还是个受过伤害的普通人,这伤害不会因为年深日久自愈,它会越来越重,如今第一根针已经发作,影响了你的生育,接下来,它可能影响你的眼睛、嗓音、肺部……也许活得会比继续练下去长一些,但是,一定会死。” 文臻不说话了。 做选择题滋味不好受,做关乎命运的选择题滋味更不好受。 “你只要在每根针发作之前抢先将它炼化,你就有机会活并更上一层楼,每炼化一根,你死亡的危险便减少一分。是冒着一路受苦最后可能惨死的危险争取长寿,还是做个彻底的普通人安安稳稳等着短命。你自己选。”燕绥毫无同情心地道,“我觉得两者都不错,但是你只能选一种。” “哦对了,忘记告诉你。”燕绥又道,“这门功法最初的用处应该是拔毒,所以毒对它应该有一定的作用,我猜,在某些要紧关头,用毒会对你有些用处。所以,上次我送你那两颗鲸眼,你记得收好。” 文臻怔了一怔,才反应过来,“你说的就是那两颗小豆子?” 那两颗玩意,他莫名其妙丢过来,当时气氛较好,按正常逻辑,应该是什么珍药之类,所以文臻也比较爱惜地收了起来,结果现在他说什么毒药?鲸眼? 真是分分钟想要打爆狗头的节奏! 见过送宝贝送名药,见过二话不说送人毒药的吗! 何况当时她还没被逼练这破功,他送这个也绝不是为了帮她解难,那是送了干嘛?提供自杀工具吗? 文臻顿时又不后悔自己先前做过的事儿了! “那东西不仅仅是毒。遇水而活,可唤水兽。行了。自个的事儿,自个想吧。”燕绥拽拽她的发尾,松了手,又准备沉入他僵尸一般不知起始不知终的睡眠中去了。 文臻偏不给他睡,“殿下啊,我这么惨,你安慰安慰我呗?” “安慰?”燕绥的语气充满惊诧,“这有什么好安慰的?”又呵斥她,“安稳些!你睡过线了!” 文臻一看,特么的不知何时,这货在两人之间画了一条笔直的印痕,她没注意,有点过线了。 还三八线呢是吧? 下一步是不是要举手告诉老师,或者拿小圆规戳戳戳? 文臻简直要被气笑了,气完之后心头的郁结似乎也散了几分,这似乎就是人性,一件悲伤的事,他人紧张同情,自己便也分外紧张压抑,他人不当回事,自己便觉得似乎也不是多大的事儿,多纠结一句,都是矫情。 现在她觉得自己就是个白痴,和蛇精病谈什么人类感情,只好悻悻躺下,想着那个鲸眼这么有用记得打个耳坠子镶嵌进去省得掉了。 原以为睡不着的,不知怎的,又很快堕入了黑甜乡。 这回她做梦了,梦里是个面容模糊的孩子,独自行走在曲折长廊上,那长廊九曲翻覆,左折右拐,长廊上白纱飘荡,纱幕后似乎有很多模糊的人脸,人脸于暗处发出窃窃妖媚笑声。 那孩子目不斜视,缓缓前行,忽然纱幔后伸出光裸的手臂,搭住了那孩子的肩,又有赤裸的脚伸出,指尖趾尖蔻丹鲜艳,轻轻一撩,便挑起了那孩子的衣衫…… ------题外话------ 那些在第六十二章看完后答应我只要不吻下去就给月票的亲,你们给票了吗? 那些在第六十四章看完后答应我只要吻下去就给月票的亲,你们给票了吗? 第六十七章 最萌身高差 因了这梦,文臻睡得便有些不安稳,似乎于梦深处,都能嗅见那股甜腻诱人的香气,弥散在朱廊青瓦之间,而纱幕在黑暗的天幕中迤逦飘舞,扭转如蛇,时不时覆上面颊,窒住了人的呼吸…… 不知何时有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拂过她的颈项,似清风过飞雪落,朦胧间凉意浸体,那种黏腻的、纠缠的、暗昧不清的感觉渐渐淡去…… 她再次睁开眼睛时,天光已经大亮,燕绥还没醒,她无意中一转头,就看见那人线条精美的半边脸,她用目光在那家伙眼睫毛上滑了一阵滑梯,心中不由叹一声美色误国,难怪朕今日要误了早朝。 生平第一次在男人身边醒来,似乎也没什么粉红泡泡,因为三八线还在,她好像被燕绥传染了,居然一夜也没翻一个身,两个人睡成了一对僵尸。 她看了好一会,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又凑近了去看,才发觉燕绥的呼吸很轻,轻得几乎感觉不到,某种程度上简直可以说是“气若游丝”。以至于方才有一阵她瞧着他,忽然便心中不安,总觉得眼前的这个人,美而不鲜活,仿佛下一阵便要这样永久地睡去一般。 或许感觉到了凝视,燕绥睁开了眼睛,像日光在这一霎得到了邀请,亮起了惊艳天地的华光,文臻只觉得眼瞎。 他的醒来,果然还是毫无睡意残留,像未曾睡过,随即他坐起,坐起的那一霎,忽然脸色一变。 文臻一直盯着他,严格来说盯的是他盖着的被子,目光在某个部位上打转,然后如愿以偿看见了某个小帐篷。 宾果! 她猛地跳起来,翻身下床,笑道:“殿下你醒啦,殿下我去叫人伺候你洗漱,殿下你慢慢起,你血压似乎有点高,起床不能急哟。” 也不等燕绥回答,她拉开门,大喊:“德高望重!德高望重!” 德高望重从屋顶上探下面无表情的黄脸,一双黑漆漆的眼珠子直勾勾地望着她,眼神十分暧昧。 文臻笑着对里头指了指,一句话也不多说,赶紧先扯呼。 今天如果不出预料的话,燕绥应该不会出现在她面前了。 她一直在学闻至味传给她的《闻探》,研究各种下毒制毒的方法,只是一直在宫中,没有什么机会试验,随便试了只会给自己带来麻烦,好容易等到出宫,昨晚又被燕绥搞得心潮起伏,一怒之下,干脆拿燕绥先试了试。 这一次尝试的不能算是毒,只能算一味药,所以当她的手拂过燕绥的枕头被阻止时,她顺手便将那味叫“挽春”的药下在了自己的头发上。 “挽春”名字很好听,意味也很深长,浓缩时光,挽救青春。书里说,适合用在一些年老体衰却还没有子嗣,不惜耗尽精力搏一把的人身上。简单地说就是能将人体内的储藏的精力迅速调动一空,促成短时间内的龙精虎猛,以求开花结果,但这个时间过去,因为损耗殆尽,以后也就多半一蹶不振了。 但这药妙在,如果在这段时间内没有旦旦挞伐,精元未泄,则十二时辰之后自然药力散失,不仅不会有任何不良影响,还对人体有利。 这药暂时只适用于男子精元,再研究下去,就是针对所有人,激发潜力的一种药。 文臻对贞洁并没有过于看重,但这是封建社会,女子失身后果太严重,而燕绥行事恣意,她可不能将贞洁和未来都押在别人的自律上,所以睡下的时候,便来了这一手。 如果燕绥真的让她看走眼,做了些她不爱做的事,那么后果,就是一生不举。 好在,事实证明,燕绥就真的从来没正常过…… 文臻颇觉此刻心情有些复杂,但想着燕绥今天要撑一整天小帐篷便觉得心情甚好,想象着叉腿走路的燕绥,笑容越发甜蜜,自己去找厨房,准备做早餐。 走出门时候,她还有些担心会不会遇到机关,但一路畅通无阻,和寻常宅院没有两样,只除了看不到婢女小厮——视线范围内没有人,也没看见什么门户,但只要她需要,就会随时冒出人来,比如她刚一张望,头顶就有人问她要去哪里,等她说了要求,就听见格格连响,眼前明明是一丛灌木的,灌木忽然分开,露出路来,路走到尽头,明明是墙,便开启了门户,她只需要跟着联动的机关一路走下去,就到了厨房,等站在厨房门口回头看,刚才的路已经没有了。 这种设计,实在惊人,像是阵法和机关的完美结合,任何人贸然闯入,懂阵法的会中机关,懂机关的绕不出阵法,多半要耗死在此地。 只是哪怕就是一个小小的院子要这样改装,那也是耗费巨大,如果整个占地几百亩的宜王府都是这样的,文臻觉得东堂皇宫还不如搬到这里来算了。 德容言工们在各个角落一闪而过,文臻忽然想,宜王府没有床,那德容言工们睡在哪里? 德高望重昨晚睡屋顶,这个她是知道的。经过主院院门的时候,看见容光焕发从墙里(?)出来。 她多看了一眼,发现墙上居然有床,放下来是床,挂上去是墙。 特么的宜王府这么大地方,一万张床也放得下,又不是她现代那世寸土寸金因此处处讲究收纳节省空间,用得着这么抠么。 经过第五进院子时候,看见树上有个网兜正在收起,估计也是哪位值夜的休息地。 还有更多的,不知道睡在哪里,怀疑可能是榻榻米大通铺齐齐整整像烤面包那样的睡法。 文臻感叹了一下燕绥的抠逼,便开始做早餐。她精神不佳,也不想多折腾,看厨房里,又想吐槽了,看不到厨子也罢了,食材也没多少,像个皇子家的厨房吗?比闻大娘家也好不了多少。 好在还有隔夜的冷饭,米非常好,颗粒晶莹,便做了土豆泥肉末三角煎饭团,胡萝卜绿豆芽韭黄和肉丝裹上面皮炸脆的春卷,面粉里加入菠菜汁,做成绿莹莹的菠菜蛋饼,蛋饼是长条的,再切成手指长的一段段,乍一看像一条巨大的豇豆条。 点心有了肉和菜,主食就简单些,葱油拌面,文臻自己炼制的葱油香飘十里,整个宜王府虽然安静如故,但头顶的树,檐下的影,花丛里的花,都似乎在无风摇曳。 等到早饭好了,她让人送一份给燕绥,擅长做坏事的人都天生懂一个道理——做任何事都不能做绝,干完一票就得虎摸一把,给对方留一个情绪的起伏期,说人话就是打一棒再给个蜜枣儿。 德高望重和一个微胖的男子前来拿早餐,小胖子比德高望重有亲和力,自我介绍说叫容光焕发,殿下容字队的领队,并也隐晦地表示了自己也希望能换个名字,自己姓德,叫德裕应该不错,并对文臻表示了由衷地看好和大大的鼓励。 文臻哈哈哈应付,发现只隔了一夜,德高望重看她的眼神,又有了不同。 那是充满热辣的眼神! 那是承载了无数希望的眼神! 那是寄托了毕生最大梦想的眼神! 前二十多年都活得比和尚还和尚的殿下,终于开窍了啊! 只昨夜一夜,这姑娘破了殿下无数记录啊! 第一次碰触女人。 第一次带女人回家。 第一次带女人进自己房间。 第一次和女人一起睡觉! 昨天他们还在忧愁殿下看样子要一辈子打光棍他们的苦日子遥遥无期。 一眨眼春光就漫过了红河岸! 钟文和德裕,就指望你了! 容光焕发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头是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文臻瞧一眼那分外轻薄宽大的衣服。笑出一朵毫无异色的甜美花儿。并满嘴跑火车地表示一定会努力,亲们请放心。 德高望重和容光焕发满怀喜悦地去给殿下送早饭,打开门,就看见殿下大马金刀地叉腿坐着,姿势很销魂。 一边叉着腿,一边低头看着裤子,见两个随从眼神瞟过来,便作丈量两膝尺寸距离状。 德高望重从鼻子里冷哼一声,容光焕发生来喜相的脸上笑容更加浓烈几分。 哟呵,装什么装,当人看不见你的小骑枪? 那位闻女官看来果然不同凡响,瞧殿下这雄风不倒。 两人默默腹诽着布菜。燕绥换好衣服,坐下来就吃,他对文臻最满意的一点就是,只要不是心情不好,她都会照顾他的对称欲,她做出来的东西,形状角度线条摆盘都无可挑剔,看着就让他心情好上许多,不像之前那些蠢厨子,关照了多少遍,切出来的东西还是有点歪。 煎饭团入口先是酥脆,再是糯软,土豆泥醇厚清香,肉末微微辣香,入口即化绵软无渣的土豆泥和微微有些脆硬的肉末,将两种截然不同的口感美妙融合。而春卷就是纯粹的脆,金黄的春卷皮在唇间轻轻一抿,便发出细微的碎裂声,馅料因为有了韭黄而香气略冲,却提炼出一种极致的鲜。而菠菜汁蛋饼,便是他也多看了两眼,从来没见过面居然是有颜色的,翠盈盈的连眼睛都觉得舒服了几分。只是形状有点接受不能,天知道他最讨厌豇豆了!这丫头故意的吧? 而葱油的香,是一种要在口腔中纵横捭阖,以浓墨重彩留下深刻记忆的香,不知不觉间,便能扫下一多碗。 燕绥吃饭的时候,德高望重和容光焕发就在一边默默咽口水,还不敢发出声音,声音越大某人吃得越香,本来可能留一口的,也绝对不会再留。 直到他吃完,擦完嘴,性子比较活泼一点的容光焕发才道:“主子,既然旨意允许闻女官在王府养几日伤再回宫,那我们要不要给她再收拾出一间卧房来?” 德高望重立即皱眉道:“每间房都有用途,怕是腾不开。” “怎么就腾不开了?德高望重你在搞什么花样?”燕绥眉一挑,看看两个属下表情,袍子一抖道,“想什么呢?那个丑丫头,我怎么可能对她有兴趣?没见她为了献身于我都给我下了药,但我也扛住了没碰她。女人啊,就是这样,一个个狐狸一样,看似一本正经,实则心怀不轨!” …… 门外,一本正经但是心怀不轨的文狐狸,手里抓着个辣椒瓶子,停住了脚步。 片刻后,她鼻子哼笑一声,转身就走。 回到厨房,端起剩余的早饭,往前院走。 给唐羡之送早饭去! …… 一路畅通无阻到了第一进,文臻有种进入宇宙基地然后自己被开了权限的感觉。 当她到了第一进之后,差点以为自己走错了门。 昨夜明明还是一个啥都没有只有树的空院落,今天居然就成了一个精致的小院。 一夜之间,院子里的空地里已经多了一个简朴却绝不简陋的木屋,木屋结构精美,飞檐斗拱一样不缺,居然还带有回廊小桥,窗前挂了竹丝帘,缀了青色绢布卷边,檐下垂了素色木纹纸灯,青色丝穗随风飘舞。木屋门前宽宽的平台被水洗得透亮,透着木纹原生态的自然美丽纹路,铺着淡碧色生丝席,唐羡之正坐在席前,面对着一架古琴在试音。 琴也并不浮华,十分古朴,琴身还有斑驳纹路,似上古之物。然而这有些旧旧的琴,配这巨树之下木屋素帘青灯,便生出一份近乎动人的和谐,那般素淡清澈之美,令人连心都似瞬间通透如水晶。 而趺坐在琴前一身素衣的唐羡之,是这清澈世界里,最透明美妙的一笔。 他轻拨五弦,起仙翁之音,发丝如墨,而指尖似雪。 远山和万树,都似因这弦音而微微震颤,于天地画卷间洇染成水墨一色。 四面人很多,却凝然无声,与宜王府近乎凝固的无声不一样,那是人们在美妙的色彩和音乐之前自然的屏住气息。 文臻禁不住站住了,对自己美食向来骄傲的人,此刻竟忽然觉得这早餐是不是油腻了些。 忍不住便去对比燕绥和唐羡之,唐羡之也是讲究的,但他的讲究和燕绥截然不同,他更像一个极其珍惜和懂得生活之美的人,并不计较,却也不肯将就,哪怕是被困在对手家的院子里,他也要活出属于自己的尊贵和不同来。 唐慕之也在,倚着木屋回廊,似乎在想心事,神情平静,气质优雅,俨然的世家大族尊贵闺秀,昨天的狂躁暴戾于她仿佛只是一个梦境。 看见文臻,她竟然也没发作,淡淡地点了点头,就好像这是一个经常遇见的熟人。 文臻觉得更梦幻了,她原本准备放下托盘就走,怕的就是唐慕之发疯,毕竟这大小姐昨儿被她坑得够惨。 倒是唐羡之,立即微笑站起,笑道:“难怪今日树上喜鹊儿叫,原来是祝贺我有口福。” 文臻噗地一笑,心想这人仙子一般,说话却十分接地气,确实比某人可爱多了。 此时有人过来,接过早餐,似乎想试毒,唐羡之笑着摆摆手,那人便住了手。 唐慕之居然也不觉得什么,自顾自坐下便吃,兄妹两人口味明显不一样,唐慕之更喜欢带肉的油炸之物,唐羡之却更青睐一些那个绿油油的蛋饼。 说唐羡之爱清淡吧,葱油面味道浓烈,唐慕之没吃完,唐羡之倒满脸赞色。 唐羡之礼貌地邀文臻共进早餐,文臻看一眼唐慕之,笑道已经吃过。唐羡之也笑,说如此甚好,他也不过客气客气,这样正好吃个双份,文臻以为他在开玩笑,谁知道他还真吃完了双份。 文臻等他吃完想把托盘碗碟带走,省得遗留下来生出什么麻烦,自己思量着方才在厨房里看见一排大缸,是腌菜做酱的绝好用具,爱好厨艺的人难免见之心痒,此刻便想着要去集市上采购一些菜蔬豆子,给燕绥腌一批下饭菜,省得以后总不吃饭,每日跑宫里骚扰她。 先前做饭时她已经从另一个护卫言出法随那里知道,昨晚陛下下了圣旨,好生对唐家兄妹的到来表达热烈欢迎。把燕绥申斥了一番,却又含糊地没论对错,也不说九里城事件,只说既然唐家兄妹来了京,唐家小姐又受了惊,那就先留在天京好好休养,燕绥和他们有些误会,那就由燕绥负责弥补,着令宜王府好生招待云云。 至于文臻,圣旨里也随意提了一笔,也不知道燕绥是怎么往上报的,文臻成了为了保护唐小姐勇斗猛兽的女斗士,圣旨也便将她做个添头,让她也在宜王府休养,宜王府没有女眷不大方便,她在,正好照顾“身体不适”的唐小姐。 这就是变相软禁了。 是燕绥要的结果。 文臻想皇帝也够滑,装傻充愣,把这烫手山芋直接扔给了燕绥,燕绥还得谢主隆恩。 皇室和门阀之间第一次勾心斗角的斗争,便以这种方式暂时结束。结果险险地停留在了一个双方都能勉强接受的点,然而好像所有人都忘记了,那日长街喋血,无数百姓陈尸于途。 这就是皇命豪强便是天,勿谈自由与尊严的封建时代啊。 文臻有些恍惚,正好唐羡之好像在问她打算做什么,她随口道:“想去集市上买菜。” 唐羡之便啊地一声,很感兴趣的模样,道:“我陪你。” 文臻霍然转醒,目瞪狗呆。 这位在说啥? “看你的模样,应该要买不少,我对菜色颇有些了解,也很会还价,你要不要试用一番?” 唐羡之自告奋勇。 文臻顿感头痛,有种开门遇见推销员的赶脚,仙子,你就好好在云端蹲着不好吗? 她又看向唐慕之,心想如果这位也要跟着去,那她就直接放弃了。 唐慕之冷笑着看她,“看我做什么?我哥给你三分脸色,你就敢想多了是吧?” “没有没有,我是想问问您想吃什么菜呀?”文狗腿笑眯眯。 “不要和我玩这一套。”唐慕之淡淡道,“我没和你计较,是因为吃了你这种人的亏,首先是我自己没用。你要身份没身份,要能力没能力,我一根手指就能碾死你,现在对付你,胜之不武。” 文臻笑嘻嘻地看着她,姑娘你这是被你哥洗脑了吧? 明明就是不方便现在对付她,说得这么矫情做什么。 这个唐慕之,天不怕地不怕的,却好像特别忌惮她哥。 可瞧唐羡之对她淡淡的,也看不出如何兄妹情深来。 一刻钟后,文臻有点懵逼地看着唐羡之安排人赶来的专用买菜车。 真特么的……牛逼。 偌大一个车,居然是带挂车的,前头马车式样,十分精致,用来坐人,后头式样简单一些,两壁打了格子,放了筐子,据赶车的车夫介绍,他是唐家在天京宅子里专门买菜的数人之一,这是唐家数辆买菜车之一。 这让文臻想起以前看的一个故事,说某百姓娶了某大官家的厨娘,婚后便要新婚妻子露一手,结果人家说,妾身是专门负责厨房里切葱花的。 唐家是川北无冕之王,掌握三州之地,因身份重要又犯忌,全族没有一个子弟住在天京,居然天京也安排了巨大的宅子,养着无数闲人,每天买菜都要轮流值班驱车上街。 这让文臻有点明白了,为什么燕绥一定要对付唐家。 别看唐羡之在宜王府里没人管,但是他一出门,马车后头就跟上了一队骑士,和马车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唐羡之就当没看见。 拥有巨大影响力的豪门和皇室之间,本就是你敬我一丈我让你三尺,说是在宜王府由燕绥照顾,不代表就此彻底失去自由,但是想要踏出一定范围,也一定会有人干涉,聪明人会懂得寻找出合适范围,避免难堪和尴尬。 文臻想,现在,这买菜,就是猛兽们圈定活动范围的契机了。 好在这附近就有一个集市,还是专门供应这一处王公贵族区域的高端集市,这一点从地面十分整洁没有污水横流,各色菜蔬分类分区,以及有专人管理便可以看出来。 当唐家的车夫从后面那辆车上拖下来一个个带轮子的小筐子的时候,文臻几乎以为自己是穿回去了。 这不是现代大妈们的爱物,买菜小拖车吗? 还比人大妈们的更讲究更精美,全程雕刻呢。 然后她知道了,这也是唐羡之的设计,他五岁时候看见家里仆人买东西,虽然出了集市有大车接送,但买菜当时拎着拖着又不甚方便,便亲自设计了这种买菜小拖车,之后整个唐家的仆人都用这种拖车。 好吧……真是,宜家宜室啊…… 买菜的时候,文臻再次见识到了仙子果然没吹牛,那地气接得……令人发指。 “……大爷,这豆子多少钱一斤?” “十文一斤呐。” “这有些贵啊,今年雨水多,您这豆子色泽淡,也不够实在,明显肥力不够,隔壁摊子卖七文,您老年纪大了,我们照顾一下……您给六文一斤吧。” 文臻:……特么的我还以为你要说给八文一斤呢!说好的怜老悯贫的呢! “您这鸡蛋不错……哎不用您亲自挑,我自己来……行了就这些……十五文?这位大哥,如果我告诉大家伙,您把新鲜鸡蛋藏在底下,三天以上的鸡蛋放在最上面您觉得怎样?……好,五文。真真,付钱。” 文臻:……那位卖鸡蛋的大哥要哭了您知道吗? “……您这猪肉倒是便宜,那边比您贵三文一斤呢……哦您别切,我没说我要……市管!市管!这边有个卖老母猪肉的……” 文臻:……你来的时候集市上人多了三分之一,你来了一刻钟后集市上摊子少了三分之一。 …… 总被唐羡之刷新世界观的文臻,捡起自己掉了一地的眼珠子继续买菜,经过唐羡之一轮摧残,这个不大的集市的人很快便知道来了一个美得像仙子精得像大妈的恶客,都开始老老实实做生意,文臻继续在猪肉摊看肉,刚看中一条肉,忽然一只手伸过来,手里拿着一块洁白的帕子,隔着帕子拎起一块特别方方正正的肉,往她拖着的筐子里一扔。 文臻一转头,哟,小骑枪竟然来了。 她笑眯了眼,“您来了啊?您今儿个真仙!” 薄绡飘飘的燕绥,在这纷乱嘈杂的集市中,就好比一只天鹅闯进了蝗虫群,就连步态也和天鹅有异曲同工之妙,微微叉腿,飘然若仙。 燕绥不理她,只道:“肉买好了,还要买什么?”顺手把帕子扔了。 文臻:“还要买肉。”顺手把燕绥拿好的肉给扔回了案板上。 不等燕绥发表意见,她已经对那个快要发作的摊主道:“市管还没走呢,您这带着血丝手指一按一个坑半天恢复不了的病死猪肉,是想留着做驱赶您的证据吗?” 那摊主默默地收回了猪肉,再默默地把一小块新鲜猪肉放在文臻篮子里。 文臻又扔回去,“自个吃吧您。做人厚道点。别一个个狐狸一样。” 燕绥已经走了过去,忽然回头,看了她一眼。 文臻笑吟吟,眉目不见端倪。落后他三步远。 燕绥身高腿长,大抵是嫌弃集市脏乱,走得飞快,一边走,一边又扔进来一条鱼,道:“这鱼看着不错,整齐,干净。” 文臻扔回去,“是啊,死得板直,腮雪白雪白,是够干净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它吃了什么药,没扛住,硬得不要不要的。” 硬得不要不要的某人,又回头看了她一眼。 文臻笑嘻嘻。 至于谁心里mmp,管不了。 …… 之后又有萝卜青菜齐齐登场又退场,蘑菇竹笋你方唱罢它谢幕。燕绥买菜,萝卜不管糠不糠,只看肚子圆不圆。青菜不管青不青,只看叶子有几片。蘑菇不管鲜不鲜,颜色首先要美艳,竹笋不管嫩不嫩,只看笋头尖不尖。 他在前头唰唰唰买,后头文臻啪啪啪扔,一路旋风般一刻钟扫荡完整个集市,多亏文臻一眼辨好坏,动作够快,居然最后小筐子也装了一半。 不得不说殿下的脑子还是很好用的,等到再回头来一遍,燕绥挑出来的菜,就是村里最美的那一颗了。唯一的问题就是还是那谜一样的审美,比如青菜可以有虫眼,但一定要对称,蒜头必须是整数瓣,单数的不行等等。 而唐羡之,从一开始燕绥旋风般开始买菜,他就默默功成身退——难道还追在后面还价吗? 倒是文臻怅然若失,心想天潢贵胄就是可恶,不懂小市民的乐趣,不知道讨价还价也是美好的烟火气吗?尤其从十五文还到五文,那成就感和快感,皇帝夸俺都不换。 皇帝会不会夸不知道,皇帝他儿子明显不会夸,保不准还嫌弃还价太啰嗦。 文臻要买的菜挺多,市面上能有的能腌菜做酱的她都买了,小拖车来回运了好几次,这时候就能看出那个特制挂车的好处了,菜用筐子一筐筐放在车里,两边有打好的格子,一包包的肉类则搁在格子上,以免血水混杂,影响口味。 文臻对这样的讲究也是服气,正准备回宜王府大干一场,忽然觉得有点饿,果然在车边等她的唐羡之道:“已经到午时了,我瞧着宜王府也没厨子,这时候再要闻女官你做饭,太辛苦了些,这样吧,我做东,请殿下和闻女官去德丰楼,尝尝他家的名菜水晶三蒸,可好?” “叫我文臻,文学的文,至秦之臻。”文臻笑道,“我家祖父是倒插门,所以随了闻家的姓,但实际上祖父姓文,这才是我真正的名字。” “我觉得这名字更适合姑娘你一些。”唐羡之从善如流。 燕绥却已经不大满意了,“怎么没听你亲自和我说?” 文臻假笑,“不敢说,怕被误认为心怀不轨。” 燕绥瞅着她,慢吞吞地道,“嗯,没有心怀不轨,门缝里偷听,光明正大得很。” “是啊,我们这样的小人,自然不敢和殿下比谁更光风霁月啦。”文臻推他,“殿下殿下,时辰不早了,吃饭了没?吃过了你随意,没吃过回家吃去吧,再见。拜拜。” 燕绥一反手,抓住了她的手,稳稳妥妥往身边一搁,对一旁唐羡之一点头,“可以。见笑。”拎了文臻便走。 文臻掐他手指——见笑?什么见笑?自说自话挺熟啊亲? 可惜掐了半天人家手指一个印子都不留,她倒指甲生痛。 文臻下定决心,管什么死不死,练!功也好毒也好,都练,哪怕最终要死呢,最起码现在活得痛快! 燕绥不是说了嘛,齐云深那倒霉玩意,为了给她快速“拔毒治病”,不惜工本在给她灌功,所以想要彻底清除恢复健康从此成为不会武功的普通人,也是不可能了,既如此还不如多拿一些,多一些资本,将来才有更大的可能对抗厄运。 她文臻,能屈能伸,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逃,这才是英雌本色。所以现在,她不掐了,乖乖地挎住燕绥的臂弯,思考着下一次给他用哪种药比较适合他的气质。 燕绥低头瞧了瞧,这黑芝麻馅汤圆儿和一般的古灵精怪不同,她浑身上下透着憨厚乖巧的气质,连眼神都规规矩矩从不骨碌乱转,生气也像是在试探,掐过掌心后就高高兴兴挎上他胳膊,一脸的温柔顺从。 可他敢打一文钱的赌,黑芝麻汤圆一定在想下次给他用什么药…… 汤圆儿吊在胳膊上的姿势挺新奇,这让他有种被依赖的奇异感,来来往往的人都禁不住看一眼,她不在意,燕绥也不在意,不在意地挺着腰带着她漫步,一边嫌弃地道:“你瞧你矮的,挎着你像挎个包,脚离地了吧?” “是啊是啊,要么我去挎唐羡之吧?走路有点累呢。”文臻伸长脖子看前头的唐羡之,“他身高我瞧着顺眼,高度合适,最萌身高差。不像你,挎着跟挎个鹭鸶似的。” “你也就这眼光,就看得上矬子。”燕绥呵呵一声,胳膊却没松开,文臻看一眼前方的唐矬子,人家顶多比你矮两公分,这就矬子了? 我们宜王殿下的脸呢? 德丰楼就在前方不远,位于这一处高级住宅区域的中心地段,文臻一看那地段就眼冒蓝光,这种好地方,便是卖煎饼,她也能一年赚一座王府! 老远就看见德丰楼杏黄底斗大的酒旗,卖茶食的妇人小厮进进出出,文臻听说过这家酒楼属于高端定位,几乎就是个会员制,有一些与众不同的规矩,雅间没有一定的地位的熟客根本订不着。没有足够的身份,有银子也顶多坐个大堂。 她早就有心来品尝,今日可算逢着机会,只是想着唐家和燕绥身份都敏感,去这种地方吃饭,不报身份进不去,报了身份惹麻烦怎么办?结果事实证明贫穷限制了她的想象,唐羡之在天京的管事提前到了德丰楼,随即便开了一间雅间,据说唐家在德丰楼有专门的雅间,长期包下的那种,供唐家的人偶尔来天京享用,平日里唐家在天京的管事们也会偶尔在这里聚个餐。 文臻再一次深切感受到了豪门的地位,体现在生活的各个方面,却不为平常百姓触及,只让皇族刺眼。 文臻一行人上到二楼的时候,顿觉气氛安静许多,午时客人不多,雅间只有两间开着,分别在走廊的两头。另外一间看样子已经开席有一阵,而且宴请的是贵客,门口站着好些护卫,小二以银盘奉菜,所有的菜都被门口的护卫接过去,验过以后才由护卫送进去。 文臻听见唐家的管事小声地和唐羡之嘀咕,“那不是季家谋士吗,不知道是不是季怀庆也在。他近日正好回京述职。也不知道是在请谁,大抵是想谋个好差事。不过他不怕大皇子发作?” 唐羡之笑了笑,只道:“终究那是季家的事。”管事也知道此时不是讨论这件事的时候,专心去安排宴席。 文臻眼力好,一眼看见那边雅间站在门口的一个清癯男子,有点眼熟,仔细想了一会,想起来这位不就是之前唐羡之和燕绥九里城互坑时候,那个负责安抚百姓,把唐慕之驭兽杀人的罪过都推给燕绥这边的男子吗? 她当时在装死,虽然看见这个男子,但并不知道对方说了什么,还是易人离之后告诉她的。 他是季家的谋士? 文臻想起那日九里城遍地的百姓尸首,和最后燕绥无辜承受的痛恨目光,便觉得心里不爽,想了想,悄声问燕绥:“今儿不会再有事吧?” 季家,很明显就是三大世家之一的那家嘛,季家重武,季家所掌控的苍南州地势险峻,百姓彪悍,不服驯化,时常闹事,所以季家对于兵权的渴望尤其强烈,拥有自己的募兵权还不满足,这一代的继承人早早从军,现今已经是实权副将了,常年跟随大皇子安王在边境驻扎,协助大皇子管理东堂天机府,兼管对其他各国的军事外交事宜。 如今没听说大皇子回京,这位季副将自己回京述职,在醉丰楼宴请贵客,能让季家这样请客的,身份自然也非同凡响,保不准就是太子呢。 b王燕绥淡淡道:“除死之外,所有的事,都不叫事。” 文臻肃然起敬,决定等会一定坐得离他远一些。 ------题外话------ 为了庆贺我们香菜精多了一个新绰号,要不要来张票? 第六十八章 绝世暖男VS一对恶魔 然而等到真坐下来的时候,四方桌怎么坐都远不了,坐在燕绥对面时刻看着他嫌弃的脸,还不如坐在他身边。 然后她便看见小二奉上菜牌,唐羡之竟然亲自过去看,又问文臻想吃什么? 文臻自然十分客气地说随便,谢绝了点菜的邀约,至于燕绥,一脸淡漠表示:不管有什么能吃,在他看来都不好吃。 文臻瞧着他,觉得这样的客人能好好坐着不被主人打出去,得多亏人家修养好。 唐羡之的修养和风度,确实让她叹为观止——他亲自征询每个人的忌口和喜好,询问小二菜品的份量,又问酒楼最拿手的是什么,最后点的菜,在文臻这样的食家看来,都荤素搭配,营养均衡,腴润清淡,各自不缺。既有皇族习惯的口味,又有川北的特色菜品,还考虑到了文臻出身地的水乡特产——虽然只三个人,竟然也能点出一菜单的温存周到,八面玲珑。 更让人震惊的是,他出身豪门,居然毫无奢侈之风,点的菜数量正好,正是三个人完全够吃略有剩余却又绝不浪费的程度。 德丰楼的酒很有名,但唐羡之自己不喝,明知燕绥嫌弃还是礼貌询问了,得到满是嫌弃的拒绝之后也不生气,又问文臻,并在文臻拒绝之前,向她推荐了德丰楼颇为有名的,一种口味佳能润泽肌肤的果酒。 但果酒上来后,他也没有不断给文臻倒酒,只告诉她这酒还是有后劲的,以后喝这种酒都要注意不可因为好入口就猛喝,并为她专门点了甜汤,以备她万一酒量太差,用来解酒。 任何人给他那样细致体贴地照顾着,再看着他那张毫无烟火气的脸,都会有种难言的恍惚感和违和感,可又禁不住地觉得温暖心喜。 文臻心情又开始复杂了,想起初见他的水底抱大腿,再见的驿站啃鸭翅,想起这个人清澈与温暖并存,平实与高远同在的奇妙之处,再看看身边那个皱着眉头用眼神杀菜的蛇精病,只觉得自己也是个病蛇精。 菜色源源不断上来,文臻吃得很认真,德丰楼走高端路线,能在这寸土寸金的天京贵人区存活,自然有自己的本事,精致讲究自不必说,文臻吃的同时,还在揣摩天京贵人们的喜好,似乎十分清淡,但文臻觉得,那是因为辣椒在东堂还没普及的缘故。那红艳艳的小恶魔,一旦出现,一定能够干翻这些矫情的公子哥! 她之前接下了宴请尧国王世子的政治任务,又要开自己的火锅店,一边吃便一边思考着以后要准备的菜色和火锅店的汤底的选择,一边欣赏并学习着唐羡之的教养,他的素质总是体现在各个方面,他吃过的菜绝无被翻乱的迹象,面前的骨头被仔细收好,文臻走神的时候他就专心吃饭,文臻回神了他就恰到好处闲聊几句,闲聊的时候一定是没有咀嚼,停下筷子专心说话。就连燕绥,和他几乎算是你死我活,人也难相处难接话,可他也能时不时照顾他几句,绝不因为客人失礼,就主人冷漠。 一顿饭,可谓宾主尽欢,当然,不算燕绥在内。 文臻很快吃饱,看看虽然没有出言挑剔但是明显没动几筷子的燕绥,一边翻白眼一边考虑回去给他加个什么餐,此时有小二送上最后一道菜来,却是老远就听见哧哧作响,热辣之气先声夺人,文臻精神一振,没想到这酒楼,居然还有辣菜! 然而菜却没有送到这桌来,文臻眼睁睁地看着小二往里头雅间去了,不多时又出来,大喊一声,“流碧间雅客赞怡红快绿菜品,有赏,并与诸客共享!” 当下就有厨子乐颠颠上来,接了那雅间客人的打赏,又当众搬出一个热腾腾的大锅,里头都是那道菜,喊一声雅间客人请客,众人便都闹哄哄地道谢,自行去盛菜。 文臻问了一下,才知道是这酒楼与众不同的规矩之一,有客人吃了觉得不错的菜,自行打赏,并请在场的客人一起尝这菜,也是天京贵人们用以彰显身份收买人心的手段之一。 这请大家吃的菜,随意客人自行取用,唐羡之看文臻眼神热辣辣,便也让人下去盛了一盘。 菜上来了,红红绿绿一片煞是喜人,文臻探头一看,是一道红菇辣炒螺片,菇柔嫩,螺脆嫩,是很有想法的搭配,配上鲜红的干椒,视觉上便很是喜庆。 护卫早已上来,分外精心地把这菜试了又试,试到菜都快冷了,才点了点头退下。 雅间也有对着楼下的窗户,文臻探头一瞧,底下大厅里热气弥漫,辣香冲鼻,众人都在大快朵颐。 唐羡之便笑道:“如此便可以尝了。” 文臻早已迫不及待,夹了一筷入口,便唔唔点头,唐羡之也夹了一筷慢慢吃着,燕绥原本一直兴致缺缺,看见鲜红的辣椒也似有了兴趣,夹了一筷特别圆的红菇。 文臻吃菜,有个细致辨认食材的习惯,第一筷享受滋味,第二块就开始琢磨这螺片是哪种螺,看螺片形状,螺身应该有半个手指长,螺肉非常脆嫩,毫无细沙残留,有种淡淡的很是提味的野腥气息, 文臻忽然看见螺片的尾部,残留着一点黑色的东西,乍一看像是炸焦了的干椒,再一看,有起伏的波浪纹,像是什么藻类。 她停住了手。 忽然想起现代那世看过的一个知识。 再看看装菜的盘,是分外厚重的银盘。 她又探头去看底下,大厅里的客人自然用的都是普通瓷盘。 文臻霍然抬手,一把打掉了燕绥的筷子。 又对唐羡之喝道:“别吃了!” 燕绥的筷子当地落地,他眉头一挑,看向文臻,“毒?” 唐羡之则立刻放下筷子,道:“你吃了多少?来人,去请太医——” “没事。”文臻拦住他,“我还不能确定,不要打草惊蛇,让我先去厨房看看。” 此时正好店家送菜进门,文臻笑嘻嘻招手让他进来,道:“你们这道菜着实精彩,我平日里也爱好烹调,很想学几个拿手菜,你家可以给我偷师一下呗?” 她说得这么光明正大,俏皮甜美,睫毛眨眨,完全像是开玩笑,那小二油然生出自信和喜悦,也笑道:“咱们家大厨都有秘方,也不是寻常人能学的,姑娘可以去瞧瞧,余下的就看您的悟性了。” “好唻。”文臻起身,对燕绥眨眨眼,又对唐羡之笑了笑,道:“两位公子,可愿下庖厨一观?” 唐羡之笑道:“固所愿也。”一边起身一边端起那盘红菇螺片。 燕绥没理她,却自己袍袖飘飘当先去厨房了,那迈得分外笔直的腿,看上去不像要去观摩厨艺,倒像要砸馆。 小二吓了一跳,急忙跟上,文臻到了后厨,正逢上小二端菜送出门,文臻看了一眼,那银碗中一泊玉团一样的物事,看上去晶莹可爱,文臻看着那菜送到那边雅间去了,才进门。 那主厨的中年男子,想必平日里也没少见贵人,更兼一手好厨艺没少受追捧,态度谦恭中隐含傲慢,更兼都知道唐家这个雅间主子们从来不来,不过是一群下人聚会,也便没上心,听小二说了缘由,并不怎么相信地瞄了一行人一眼,呵呵笑一声,对文臻道:“姑娘倒是有心,不过学艺什么的,瞧着您也不像个诚心来学的,有什么事儿,就直说吧。” 他说完转头就要继续炒菜,文臻却拦住了他,一指地下的盆子,笑道:“请教一下,这是什么螺?” 盆子里正养着许多螺,那厨子道:“这是织螺,刚从海边渔村运来,最是新鲜不过。” 盆里的螺尾部尖细,表面光滑,螺壳绕一圈淡红花纹。 文臻蹲下身,手指在水面上一拂,便沾上了一层淡黑色的藻类。 厨子有些不耐烦地道:“姑娘,你这是要做什么?我们是名闻天京的酒楼,可不是随便便能讹了去的路边饭棚!” 文臻指一指那红菇螺片,还没来得及说话,厨子已经道:“这红菇螺片?您在说笑吧?“这道菜今天所有客人都吃了,能有什么问题?” “就这玩意有问题。” “有问题?”那厨子一愣,随即便似明白了什么,轻蔑地笑了。 “又是一个自作聪明的,看那红菇颜色鲜艳就觉得不能吃了是吧?”他声音很大,立即吸引来其余厨子和小二,一些在楼下吃饭的客人也闻声来看,那厨子似乎觉得得了依仗,声音更大,“来,眼见为实,我今日先吃为敬!” 说着又招呼众人来看,抓起一把红菇,生的,大口便吃。 文臻笑眯眯看着,也不说,也不拦。 一旁的客人看他动了意气,一边去拦,一边纷纷责怪文臻,“你这姑娘这是闹事吧?这菜我们都吃了,谁都没事,你还想讹人怎的?还不赶紧给这位师傅赔个不是?” 更有脾气坏的,当场叱骂,“不就是个不怀好意的贱人,撵出去算完!” 话音未落,他啊地一声,猛地捂住了嘴,众人吓了一跳,以为他牙齿掉了,然而他张开嘴,却并没有什么事。只是脸色难看,道:“牙怎么忽然好酸……” 文臻瞄一眼燕绥,他抱臂在一边看着,并没有什么不悦神情,见她看过来,一手比了个四根手指。 文臻翻个白眼。 上下门牙各四个,明白了。 这位,估计等会出门,八颗门牙就要和他永久告别了。 此时那厨子已经吃完红菇,一抹嘴,也不说话,挺胸瞪着她。 文臻才不在意这点眼神杀伤力,此时才笑眯眯道:“我说的是红菇螺片啦。” “你有完没完!”厨子咆哮。 “我还没说完,你就抢先吃红菇,可我从来没说红菇有问题啊。”文臻笑嘻嘻拉了燕绥唐羡之便走,“好好好,行行行,红菇螺片你只吃红菇,你说没问题就没问题,你长得美你说的都对!” “站住!”厨子一把端起那盘红菇螺片,“有你这么扣屎盆的?我今儿非要个明白不可!” “不啦大叔,我担心你吃了以后,就要去吃屎了,这多不好。” “哎你这丫头,怎么闹事不说还骂人呢?真当我们醉丰楼好欺负的?”厨子在里头暴跳如雷,“站住!说清楚!我吃了要没有事怎么办!” “那我给你磕头,道歉,赔你白银万两!” “一言为定!”厨子气冲冲用手抓了菜就往嘴里送,“二子,你做个见证,我要吃死了也和他们无关,还赔他们银子万……” “哦不不,”文臻笑,“你吃出问题了,只要吃下同等分量的我刚才提过的黄金万两就行啦。” 她出了门,扶着墙壁对那两个笑,“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是仇不过夜?” 唐羡之笑道:“你这理可立不住,满堂的人都在吃这菜,那边雅间里季家也点了,咱们也没事,去评理,总得有个苦主。” 燕绥却道,“方才你一直盯着刚送出的那道菜,是有什么问题?” 文臻心中竖了两个大拇指,一个给燕绥,一个给唐羡之。 唐羡之明显是已经猜出怎么回事了,而燕绥一向思路清奇,性情不驯,他并不在意自己有没有证据,一剑便直指对方要害。 “苦主只会有两个,就是这雅间的两桌。这螺是尖尾织螺,这个季节常食用海中的一种藻类,那种藻类含有多种毒素,但一般烹饪能够消除,只是这种毒素不能碰上金属之物,一旦遇上,就会加重毒性,致人死亡。” 文臻在《闻探》那本书见过类似的介绍,是前朝的某位妃子,平日里十分审慎,哪怕吃个瓜子都要用银盘来盛的那种,但也没能拦住横死的命运,原因就是她的贴身宫女给她弄来了这种螺。平日里用来验毒的无比信任的东西,一朝成了毒物的催化物,这谁能想得到,那宫女也十分鸡贼,将这螺也做给许多人食用,结果别人都没事,那妃子的死亡也就成了无头案,直到多年后,宫里来了一位十分了解海边毒物的太医,才揭开这个秘密。 而文臻在现代的时候,有一种螺也和这尖尾织螺十分相似,就是织纹螺,大多有毒,有的毒胜河豚,每年都有人吃这个送命。 “只有两间雅间,以银盘装了这菜,所以要中毒也是我们和他们,但是明显他们没事,那他们就是下手的人。” “至于刚才送进去的菜……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应该是猪脑。” 唐羡之和燕绥一瞬间眉头都皱了皱,显然对这个东西十分敬谢不敏,但随即唐羡之道:“醉丰楼的猪脑,号称玉版,细腻精洁,十分补养,在天京颇有名声。” “是吗?那就是酒客常点咯?”文臻眉眼弯弯,“看样子,我要赚钱了呢。” 燕绥挑眉看她,文臻呵呵一笑,踮脚悄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燕绥听着,眯起眼,瞥她一眼,“你好像整日就喜欢琢磨这些。” “不不不,”文臻笑,眼睛在他宽大的袍子上瞄啊瞄,“因为你们喜欢用这些思考,我不得不多关心一些。” 燕绥冷笑一声,道:“又骂人了是吧?” 文臻对他展开无辜笑容。 此时几人已经到了那雅间门口,老远就听见里头趋奉之声,似乎正攀谈得热闹,其中一人道:“殿下,这便是金团玉版,您瞧,色如乳酪,滑腻鲜美,是醉丰楼名菜之一。殿下操劳国事,日理万机,正宜以此物补养……” 他话音未落,门口探进一个脑袋来,笑吟吟道,“然后断子绝孙,阳痿早泄吗?” …… 像炉灶里被泼了水,火锅里被砸了冰。 好一会儿,才有人猛地跳起来,喝道:“什么人!护卫!护卫!怎么把人放过来的!来人!” 文臻身后,雅间门口的护卫早就被唐家和燕绥的护卫驱赶到一边,其中有人明显认得燕绥,几乎都不用他说什么,脖子一缩就走到一边。 文臻看向屋内,屋子正中主位,赫然坐的是太子。 此刻他有些惊讶,看了看文臻,居然还能笑出来,温和地道:“是闻女官啊,听说你在宜王府办差,这是来醉丰楼尝鲜吗?” 文臻行个礼,笑道:“是啊殿下,今儿个可算是尝到新鲜了。” 她一语双关,但笑容灿烂,太子也不好说什么,只温和地点点头。 他身边一位男子,二十来岁年纪,细眼长眉,方脸线条刚硬,此刻沉着脸,眉目间风雷将聚。 文臻想这大概就是季家那位走从军之路一心想要成为第二个神将的季怀庆了。 唐羡之深居简出,季怀庆只闻其名未见其人,自然不认得,但燕绥恶名满天京,他不敢不认得,只得沉着脸过来见礼,草草一躬,眼神便落到文臻身上,还不等他说什么,燕绥已经淡淡道:“听说你回京述职?怎么,述到太子面前来了?想和太子殿下说些什么体己话儿?我猜猜……西川郡共济盟闹事的事儿,还缺一个主事将军是吧?” 他说前半段的时候,季怀庆还一脸怒色,脖子一梗,大抵想和他来个据理力争,但是共济盟三个字一出来,就好像针尖戳破了皮球一样,肉眼可见的气瞬间一泄,不敢接话了。 这还没完,燕绥又道:“唐羡之,你看,季家的心思可真不小。想要毒死你,还想要啃易燕然一口,吃掉老易之后,下一个就是你唐家了吧?” 他这话一出口,所有人都一惊。 文臻一开始有点莫名,随即想起当初第一次见皇帝,似乎是说起过西川郡有个邪教共济盟闹事的事,据说这是西川刺史易燕然的养兵之策,目的就是借此扩大军备并趁机和朝廷要钱要粮。当时议事时老臣们似乎对此事并不重视,但现在看来,朝廷不想再被易燕然糊弄,这是要专门派人去处理了。 季怀庆一直跟随善战的大皇子驻守边境,这回回京,竟然会走太子门路,想要谋这个剿匪将领的差事,他季家身为三大世家之一,平日在边疆也没少战功,好端端地去谋这个小差,为的自然不是那点剿匪战功。 季家盘踞苍南州,都相邻西川南境,这是有心把手伸到易燕然地盘,想拿到易家把柄吧? 当年太祖皇帝许各大世家州地,是留了心眼的,每家占据的地域相连,就是为了长久之后,这些人会陷入内斗,不断试图侵占对方地盘。 当朝廷终于想出手扼制世家的势力扩张,各大世家自然也蠢蠢欲动。 燕绥两句话,第一句话就把季怀庆揭了底,第二句话直接把唐羡之顶出去冲锋。 此时厅内众人都将目光投在唐羡之身上,季怀庆脸色尤其难看,冷冷道:“原来是唐公子。只是殿下方才说的话末将不懂,末将当年想要从军,家父一力不许,是太子亲自劝解家父,才成全了末将,如今末将回京述职,备一桌薄酒谢太子,怎么,这是触了两位哪处逆鳞,要这样贸然闯入羞辱太子和末将?” “哦,备一桌酒谢太子啊。”燕绥那个谢字拖得漫长,听来讽刺,“我还真没见过这种谢法。” 太子眉头一皱,笑道:“三弟,想说什么就直说了吧,怀庆多年在外征战,是有功之臣,咱们便是皇室,也不可随意待之。” “所以说二哥贤明啊,只要是功臣,人家心怀好意也不在意,断子绝孙也不在意,佩服,佩服。” “宜王殿下,请你慎言!”季怀庆怒喝,“你闯入此地,口口声声污蔑侮辱,危言耸听,是听了哪个贱人的撺掇,要践踏我季家的脸面和名声!” 他狠狠盯住文臻,眼神满是怀疑,文臻对他露出八颗牙齿的洁白笑容。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我来对付你?”燕绥一笑,拉过文臻,一指那盘猪脑,似笑非笑看着太子,“好一盘猪脑子。” 他一而再再而三双关讽刺,太子再好的脾气也耐不住,脸色一沉正要发作,燕绥已经道:“酒后食用盐拌猪脑,则易伤男子精元,久食则子嗣断绝。” …… 他对着太子震惊的脸,扯开一抹微带嘲讽的笑,“让我来猜一下,方才,在这道金团玉版上菜之前,季将军及其陪客们,一定已经再三和二哥你吹捧过这道菜的种种好处吧?” 太子:…… “是不是还好心说要和这酒楼老板要这道菜的食谱,让二哥你可以每日都吃到这道菜?” 太子:…… “是不是之前再三劝酒,十分殷勤,还告诉你这菜蘸咸酱则风味更佳?” 太子的目光,缓缓转向面前的一小碟褐色的酱。 他此刻的脸色,和那酱的颜色也差不多了。 而季怀庆的脸色,则恰好相反,一张黄黑色的脸,生生青白如鬼。 燕绥这话非常毒辣,比当场拿出证据还毒辣,他们之前为了大力推出这道菜,好让太子先入为主尝之则喜长期食用,几乎为这道菜铺垫了半个饭局,那一小碟咸酱,还是他为了保证太子摄入足够的酒和盐,早早亲自为太子端上的。 没有被揭发,这些举动自然不会被察觉,一旦被指出问题,之前的这些举动便会落了痕迹,这是怎么也无法解释的事。 季怀庆心中乱糟糟的,猪脑不可在酒后拌盐食用,否则杀精。这是个很冷僻的毒方,还是以前宫里的一个老太监私下传授给他的,他身边没有一个人听说过,而且天京权贵颇为喜食猪脑,醉丰楼就有这菜,他觉得这真是最妙的下手方式,没有痕迹,没有后患,验毒也验不出,而太子虽然生有两子,但一个资质平庸,一个生来体弱,子嗣上面,颇为朝臣非议。太子自己也很是心急,广纳姬妾,就是为了能多生几个儿子,否则没有优秀的继承人,这太子之位也未必能稳当到底。 如果能断了太子的子嗣,一来可以以此向大皇子邀功,大皇子因为母妃出身低贱,至今还未封王,但这并不代表他没有野心;二来这在未来十年之内,必将引起皇朝动荡,诸子争位,群臣站队,朝野的削弱就是世家的崛起之机,他们等这个机会,已经等了许多年。 这些念头如电光从心头闪过,不留半分痕迹,随即他霍然站起,一脸惶然震惊,扑向太子重重一跪,“殿下!冤枉!冤枉啊!末将一个粗人,哪里懂这些东西!末将也只是听说这是醉丰楼名菜,才用心介绍……殿下!醉丰楼这道菜,已经供应几十年了啊!” 文臻的声音软糯,正好接上,“所以醉丰楼确实是不知道啊,啧啧,这要传出去……” 门外步声杂沓,醉丰楼老板匆匆赶来,听见这几句,眼睛一翻就要晕。 太子沉默片刻,缓缓站起,先扶起季怀庆,语气神情已经恢复如常:“孤也从未听说过这些,自然也不能因三弟一言便问你罪,你且起来。”又转向燕绥,笑道,“三弟,你这说法实在有些惊悚了些,区区一道菜,已经验过无毒,怎能断人子嗣?事关酒楼和季将军声誉,我等虽贵为皇子,也不可随意定罪,该予人自辩机会才是。” 文臻在一边笑嘻嘻听着,心里不住摇头,想着燕绥难怪这么个古怪性子,有这么一群兄弟,真是,要么死,要么疯。 燕绥望定太子,半晌,一笑摇头,道:“既然二哥这么信任季将军,那么我收回我的话,我也觉得这猪脑味道不错,正适合给你补补脑。回头我会奏请父皇,每日给你赐猪脑和美酒,二哥你可别偷偷倒了。”说完也不管太子几乎要维持不住的脸色,转头就走。 他要走,唐羡之却不走,微笑望着季怀庆,轻声慢语,“季将军,红菇螺片味道不错,下次可别忘记请大皇子也吃一次。” 季怀庆脸色难看,心知这回不能善了,唐羡之的意思,分明是要将他私下宴请太子的事捅给大皇子,大皇子为人心胸狭窄,最难容人,这事本不是大事,他能找到合适的理由和大皇子过了明路,但是如果被唐羡之抢先说给大皇子,那是一定会惹出事来的。 他又郁闷又恼火,忽然想起先前忽略的一句话,不禁愕然道:“什么红菇螺片,你们刚刚说我下毒给你?什么意思!殿下,你看不惯季家便明说,犯不着这样一而再地栽赃陷害!” 燕绥和唐羡之一看他神情,倒确实像不知情,都有些微讶,文臻探头看桌上,那盘红菇螺片还在,却是没动过的模样。 酒楼主人苦着脸,一看便知道季怀庆没有撒谎。 唐羡之笑道:“看来,红菇螺片的事,季将军也是不知道咯。” “我不知道!”季怀庆硬邦邦地答,皱眉看了那菜一眼,又道,“这菜刚上来的时候,我们倒是喜欢,但吃了没几口,便发现螺片上面有明显的海菜残留,就没有动筷子,还将店家叫来说了一顿。”他冷笑一声,“怎么,搞出猪脑的事,就还想再顺便栽一把,我是看起来好栽赃的模样是吧?这红菇螺片,我们可是请所有酒客吃的,能有什么问题?” 他一指那菜,“还是银盘!” 唐羡之一脸若有所思,道:“也是啊,可是方才有人说那红菇螺片不能吃……” 季怀庆一腔郁气无处排解,一怒之下,端起那红菇螺片便扒了一大口,一边腮帮子乱动咀嚼,一边大声道,“银盘热菜,人人都吃,也敢说有毒!想栽赃好歹换个菜!” 文臻用手捂住脸,以免嘴角裂太大再刺激了季怀庆——唐羡之的阴损,真是也没比燕绥差多少啊! 口口声声下毒,口口声声红菇螺片,偏就不说到底怎样会有毒,硬逼得季怀庆脑子发热自己干掉。 只是,这下也证明了,红菇螺片的问题,季怀庆是真不知道。 这下连文臻也有些奇怪了。 那是谁下的手?还特意安排这边雅间不吃那盘红菇螺片,将锅重重地背在季怀庆的背上。 这个第三个人,立场看上去,像是对谁都不怀好意啊。 太子却像已经坐不住了,勉强和季怀庆打了个招呼便匆匆离开,季怀庆追出几步,又茫然停住,只觉得今日简直败得莫名其妙,那万全完美的一个局,怎么就被破了? 然后他忽然觉得,怎么肚子有点痛? 很快,那痛就变成了尖锐的痛,剧烈的痛,伴随着流口水,浑身麻木,头痛,呕吐,抽筋……在一阵阵疼痛的浪潮里,他听见一个甜美的声音笑,“哎呀这个没有解药的啦,只能灌人粪催吐……啊人粪能入药你没听过?那是内黄金啊……快点灌,要新鲜热辣的……迟了就来不及了……你们也不想出人命吧……” “不……我不要……我死也不要……”他迷迷糊糊地想,然而动弹不得,有人拥过来,有人扶起他,有人掰开他的嘴,他觉得自己在挣扎,但实际上只移动了一根发丝的距离,随即一股恶臭稀烂的东西涌入口腔…… ……在昏天暗地令人几乎虚脱的呕吐里,他趴在地上,趴在自己吐出的秽物上,听见步声杂沓,似乎有很多人涌了进来,有人在笑,有人在大叫,还有人也在呕吐,人们的惊叫闯入他昏乱的大脑,“……哎呀这里有人在吃屎!” “哎呀你们快看,真的,醉丰楼的大厨真的在吃屎……我听见外头孩子传还以为是骗人呢……” “天哪红菇螺片真有问题!听说那个名菜金团玉版也有问题!” “天哪太恶心了……我还在这里吃过饭……就是这个厨子做的菜……” “……大哥你以后再请我来这里我跟你急!” “不来了!再也不来了!” 季怀庆在极度的痛苦中心中竟隐隐生出一股庆幸……还好没人发现他,还好有个厨子也中毒在灌粪……还好注意力都被引到那边去了…… 忽然有人大声惊叫,“少爷!少爷!你怎么了!天啊!这天京地界,居然还有人敢欺负我们季家!” …… 心弦仿佛被猛地一绷,最后一根稻草压上了骆驼的背,季怀庆眼睛一翻,彻底昏了。 在昏过去之前,他心里只剩下一句带着哭音的咆哮。 “哪来的一对恶魔!” 第六十九章 卖萌彩虹屁学霸型男盆友 一顿饭吃完,文臻拆散了季家和太子的联盟,破坏了季怀庆的打算,获得了酒楼主人送上的赔偿银票若干,收获满满。 文臻并没有要酒楼主人的太多银子,也承诺会帮酒楼澄清,只是提了一个要求,如果有一天酒楼主人不想开酒楼了,她要一个优先接盘权。 酒楼主人没有想太多就答应了,在他看来,今日之事虽然影响恶劣,但是辞了那个厨子,多动用点关系,做一些优惠,总会过去的,到时候又是红红火火醉丰楼。盘铺子的事,不过说说而已。他的背后可是定王燕绝呢。 可惜他还是图样图森破。 口碑对生意的影响是致命的,走高端路线,意味着一旦出事也要承受更大力度更高层次的责难和压迫,尤其那道金团玉版的杀精功效,对于视子嗣如命的天京权贵们来说,简直等于夺官杀家,这种来自上层的愤怒,便是燕绝王八之气笼罩天京也扛不住。 何况还有个真真实实险些被害了的太子。 天京第一酒楼醉丰楼,经此一事,一蹶不振,同行趁机群起而攻之,被冠上“吃屎酒楼”名号,从此门庭冷落,不过大半年便盘了铺子,文臻接手,用来开她的火锅连锁店,没多久,分店遍布天京,成为餐饮业女王文臻的起始奠基之地……当然这是后话了。 后话还有的是,虽然因此一不小心又得罪了定王和季家,太子却承了她的情,事后派人送了她一些锦缎如意,太子妃还邀约她去东宫玩儿。而更久以后,她还收到了来自西川的礼物,对方把东西搁在闻家的宅子外便走,那一车礼物颇多珍稀,还有一道青金色式样古朴镂刻图腾的牌子,燕绥说那是易家的标记,拿了那个令牌,可以在西川以及所有有易家产业的地方得到尊贵的招待。 文臻心中不由感叹,豪门的能量果然惊人,发生在一处酒楼里的比较隐秘的交易,最后也能被千里之外的易家察觉,易家这是谢她断绝了季怀庆巡察西川剿匪的机会呢。 还有一个好处就是,陛下以她“勇救”唐家小姐为名,又给她升了一级,她现在是四品掌膳女官了。到了这个级别,她便可以荫庇家人了。 于文臻来说,醉丰楼之事,得益于她两世经验,最后祸福相依,得失难断,但从一开始进宫,她就做好了卷入争斗的准备,身处混水缸,又和燕绥扯不开牵扯,到哪里能独善其身呢,所以拉拢了谁,得罪了谁,也不用想太多,顺心意向前走,努力使自己更强便罢了。 拿到的礼物和银钱,除了一些可能有大用的易家的礼物外,其余她都交给了君莫晓,让她换了银子,先把九里城的店开起来,易人离被派出去,天南海北的跑,为她寻找优质的牛羊肉,君莫晓负责开店所有需要的一切用具的定制,闻近檀则每日进宜王府,和文臻学习酱料的调配,肉片的刀工,以及如何选材,如何搭配,如何服务等等技术。 江湖捞正式开业后,会先交给易人离主要负责,文臻把开店要点都给了他,君莫晓和闻近檀是姑娘,这个时代做事很多不方便,只能先作为辅助,等江湖捞站稳脚跟再挑大梁。易人离一开始见她把这么重要的事务给他,很有点懵的模样,但也没有避嫌推辞,很快便高高兴兴答应了,由此十分有干劲,整日忙得脚不沾地。 文臻晓得他诧异什么,就连闻近檀也吭吭哧哧地提醒过她,知人知面不知心,相交不深还是得留上三分,易人离毕竟出身太低,行事邪气,又来历不明,身上似乎有秘密,这样的人水太深,把自己的全部身家交付是不是显得太草率了? 文臻却觉得,别人有秘密关我什么事?谁还没点秘密了?只要没害过我,就尊重他人的自由。何况他的神神秘秘从一开始就袒露给她,看似油滑,骨子里却是个清净的。 其间文臻终于和闻老太太一家见了面,闻大娘乍到天京,颇有些畏缩拘谨,闻大爷则两眼放光,对天京遍地书馆茶馆如数家珍,闻老太太还是那样淡淡的,听说文臻没用上那个小布包里的东西,毫不客气地立即要回去了。 闻家三口目前在天京赁了房子居住,听闻老太太口气,一切都很好。文臻却不信,私下让君莫晓去看了,果然只是一间小房,另搭个棚子便是厨房,闻大娘每日做馒头上街卖,一个人养活一家子。 文臻觉得闻老太太是个人物,但还是跳不开封建礼教的窠臼,儿子给养得手不能提篮肩不能担担,媳妇一个人挑起家庭重担也没见她心疼。 反正闻大爷也帮不了忙,不如给他弄个营生,但文臻瞧着,这位也不是能操持营生的料,做官吧也不识禾粟,不懂民生,平白害一地百姓。 她孤身一人来东堂,身边没几个认识的人,四品女官可以荫家族子弟,她却无人可荫,推荐做官这种事,也得这个人合适,易人离是不行的,他好像只对自由感兴趣,绝不愿意被束缚。闻大爷也不行,行事迂腐不通实务,做官会耽误民生的。 所以文臻打算,回宫后和陛下要个恩典,把这个名额换成国子监入学资格,圆了闻大爷的读书梦,好在这人虽然迂腐,人品不差,如果能读出来将来做个文臣,多少也是自己朝中的依仗。 至于闻大娘,安排进火锅店帮工最合适她,火锅店的名字文臻已经想好了,就叫“江湖捞”,主打火锅,以服务取胜,向远隔一个时空的那个世界的某著名连锁火锅店致敬。 闻老太太还告诉她,听说刘家后来花了很多钱,打通了府衙,把刘尚弄了出来,但是功名革了,以后也不能再被察举,仕途彻底无望,回家后一家三口也没少受邻里侧目,实在待不下去,没多久也走了,只是不知道走去了哪里。 文臻并不上心,说到底,给刘家的惩戒已经够了,之后他们怎么活,和她没关系。 这几日她颇为忙碌,上午要练功下午要和易人离开会商量准备开店事宜,晚上有时候还要和燕绥的工字队探讨,做一些比较新奇的用具。燕绥真疯子一个,竟然从齐云深那里运来了那种胶泥一样的东西,逼她每天加紧练习,功课比齐云深给她的多了好几倍,对那个所谓的死亡威胁毫无心障,以至于文臻不禁怀疑他是不是很想她快点砰一声爆了来着,但要死要活练过几天,渐渐也被燕绥那种天地地大我最大的性格所传染,也看淡了许多,反而生出一股冲劲来,反正不搏一定死,搏了可能死,反正都是死,迟点死早点死区别不大,还不如就这么拼了。 齐云深用来练功的那种胶泥,是可以培养的,只要割下小小的一块,辅以固定的药物,在比较大的容器里放满水,一日夜时间便可以胀满一缸,正够文臻在里头纵横捭阖,每次挣扎完一套,都觉得自己成了一只忍者神龟。 她在缸里练龟拳,燕绥就在缸外看书吃零食,他对她的要求,比齐云深还苛刻,齐云深只要她自己能挣扎出来就行,他却要求她在练完拳后,既能出来,又不能把那摊东西击碎得太难看,要求最后能打出一个球。 “这东西叫软云生,据说是仙岛深海深处的某种奇鱼死后软骨所化,仙岛多奇珍,那鱼喜食仙岛生在岸边的各种奇花异草,皮肉骨骼都有用处,这些软骨泥,能够逼出毒素,聚气化元,你既然没有中毒,那么它逼出的就是你身体内的秽物。齐云深给你的功法十分霸道,唯有用这种东西练武,才能控制住那横冲逸突之气,化为圆转如意之力,练至极处,应该可以击满缸水至空中而点滴不溅,碎人全身骨骼而外表如常。你现在把它打出形状,只是练好控制的第一步而已。” 说起来简单,但文臻练了好几天,也只有一个角圆润些而已。 但好处是显而易见的,那就是身体越来越轻,力气越来越大,再练齐云深的功法,有事半功倍的效果,最起码她偷偷试过捏爆拳,一把捏爆了一只核桃。 但大姨妈是彻底停了,文臻几乎可以预见到,以后一天不能痊愈,那大姨妈一天不能造访。 燕绥说下一根针爆发的时间应该在一年后,在此期间她好好练习,再辅以天下各种灵药,应该有机会。 她在宜王府住了几天,就想着也该回宫去了,唐家兄妹,尤其是唐羡之,一向是个识时务的,皇帝不想他走,他在没找到契机之前,自然不会硬抗着走,听说皇帝又给他下了个帮助接待尧国王世子的任务,总之就是要绊住他。 而唐慕之,巴不得能够住得离燕绥近一些,听说她在完全封闭了的第一进院子里造高楼,妄图从高处窥探燕绥居所,结果白天架好,晚上便倒,如此反复三五次后,这人性子也拗,居然还是乐此不疲。 文臻建议工字队的鬼斧神工每次破坏高楼时候,都留下一个破绽,让唐慕之觉得下一次就不会被弄倒了,不得不潜心研究如何把这楼造得无法下手,也就有了事做,没空再出幺蛾子闹事或者纠缠燕绥。 鬼斧神工觉得此计甚好,但工于心计却是嗤之以鼻,工之队这位队长一双巧手,脑筋却硬,对一切出现在燕绥身边的女性,都抱持了警犬一般的警惕性,认为她们的一切行为都是在变相试图染指殿下的肉体。 并不想染指殿下肉体的文臻,趁机搬出了燕绥的房间,毕竟一大早看见一个直挺挺撑帐篷僵尸也挺辣眼睛,她干脆改装了那间裁剪房,请工字队的巧夺天工帮忙,把那张大板子改成了矮榻榻米,又对房间做了些改造,因为宽大,住起来还挺舒服。 她在收拾裁剪房的时候,发现那板子底下用来垫脚的是一叠信,信笺图案十分精美,抽出一张来看,居然是唐慕之写给燕绥的那些情书。 情书的封面风格和唐慕之有点违和,但内容却实实在在是唐慕之的款,流水账一般叙述了吃饭睡觉遇见谁谁这样的琐事,看起来很乏味,却在最后总有一两句惊人之语,比如日日思君不见君之类的句子,颇有种闲时岁月静好安静如鸡,一言不合便开车的范儿。 很唐慕之。 文臻看了便想叹气,这姑娘情商愁人啊。 一千多封情书,就这么垫了宜王府的桌子、柜子、床榻、甚至马桶旁的干枣盒子里也有,彻底沦为厕所读物。 文臻晚上睡在榻榻米上,一边吃零食一边翻厕所读物,越看越觉得,爱上燕绥,那就是爱上月球表面,遍地是坑啊。 远处隐隐传来哨声,唐慕之又有了新哨子,这回吹的曲调还是那首求凤。 忽然有人开门,燕绥如若无人之境地走进来,往她的榻榻米上一坐,道:“太吵了,避个清净。” 这间屋子和你那间紧挨着,能避个什么清净? 文臻不理他,自顾自看厕所读物,揣摩古人情书应该怎么写,顺便了解一下传说中唐家那三州。 因为她发现了,唐慕之想写情书,却不会写情书,也不好向人请教怎么写情书,所以她就把自己日常生活都写上去,为了增添情节的趣味性,增强可读性,她也会穿插一些三州之地发生的各种轶事,仔细看看,很有收获。 比如她说横水以前民风彪悍,常有乡族啸聚打架,十分令人头痛,但近些日子来,打架事端少了,横水郡守说现今百姓还是常三五聚集,但并不打架,而是聚在某些馆子里,那些馆子统一都叫福寿馆,据说也没做什么,就是聊天喝茶,但民风渐好,戾气消弭,令郡守十分欣喜。只是有一件事不好,每年的春耕秋收,徭役服役,都有些懒散,时常还有把麦子丢在田里也不收的事儿,导致当年赋税锐减,一些实在交不了赋税的人家便逃了,也不知逃哪去了。 还有定阳常干旱,唐慕之在信中羡慕苍南州季节那里,紧邻东堂重要南方水域蓝河,那是一条非常长且宽的河流,横贯东堂南土地,不见始终,那河五六月固定开始涨水,八九月到最高峰,虽然时有洪水之虞,但水退后,会留下厚厚淤泥,造肥土壤,当地百姓渐渐摸索到规律,能精准判断河水来临的时节,并在两岸开田,田地肥沃,产出丰厚,当地湿热,猴子众多,百姓则种果树,训练猴子摘果,只可惜果子实在太多,常吃不完烂掉。唐慕之提及曾吃过千里迢迢从南临州运来的一种长形黄色果子,淡黄软糯,满口留香,哪怕运来时外皮已经发黑,里头果实依旧其甜如蜜。 文臻想这莫不是香蕉吧? 她觉得这些情书其实挺有价值,便挑出她觉得含有有用信息的情书给燕绥,燕绥接了,只顺手放在一边。 她在灯下津津有味看别人给燕绥的情书,燕绥在灯下懒洋洋看她,忽然漫不经心问她,“你会写这个吗?什么时候也给我写几封。” “哦?那你要什么类型的?” “这种情信还有种类?” “多啦,比如,学霸型,向你孔雀开屏一样展示学识。从中美贸易战的潜在原因到银行理财的打破刚性兑付,从芭蕾舞的起源到非遗传承的种类,天上地下,无所不知,务必要把你炫得天昏地暗天旋地转天花乱坠直到你天天跟他睡。” “卖萌型,哥哥你真好哥哥你真好哥哥给你我的小心心;彩虹屁型,哥哥你眼瞎吗你撞我心口上了!哥哥你是什么人你是我的心上人,哥哥别抱怨抱我,哥哥你怎么这么讨厌呢,讨人喜欢百看不厌……” 文·彩虹屁王·臻滔滔不绝,燕绥脸上表情,则满满写着:恶臭! “我觉得,还有一种。”燕绥慢吞吞地道,“技术型。” 文臻赶紧摆出好学的表情。 结果某人把她踢下了床,“我饿了,我要吃三鲜翡翠馄饨。” 文臻拍拍屁股上的灰,老老实实下厨房,一边包馄饨一边发誓,以后,一定,要给燕绥介绍一个卖萌彩虹屁学霸型男盆友! …… 文臻第二天便回了宫,就让那兄妹俩和燕绥继续留在宜王府相爱相杀吧。 那两兄妹被留在近乎封闭的宜王府第一进院子里,按说就扼住了宜王府的门户,但燕绥真是个奇思妙想的,他的宜王府是个四方形建筑,每个方向都有一模一样的门户,以机关控制,现在他封闭了第一进,打开了最后一进的后门,后门便成了正门,唐家兄妹等于住在了宜王府最里面的一进院子里。 唐家兄妹居然也就这么安逸地住了下来,每次文臻炒菜或者做夜宵,唐羡之就能准时抵达,燕绥恶意地评价他小名一定叫狗子。 她的火锅店也已经筹办好了,开业那天她去不了,她也不打算去,只想先做个隐形老板。 在宜王府腌制的小菜和酱,以及酱油都已经入缸,后续的制作方法交给了鬼斧神工,工字队个个手巧,学这些很快。 文臻不藏私,从来不留秘方,听说外头已经有人开始仿制她那日免费试尝的小零食了。她也不在乎。 只有全民的胃口被打开,关于吃的欲望才会被提升,才会对美食有更多的探索和更高的接受度,才会有更多的人从事这一行业,提供更多的就业机会,经济也能借此获得增长。 如果能够优化饮食结构,提升全民素质,同样于国力有益。 不怕被学,就怕不被学,反正她有超越这个时代的大把的美食经验,够她用完这一生。 文臻已经整理了一个章程,关于饮食结构优化和美食推广。另外她还听说东堂南境有些商人已经开始出洋贸易,她请燕绥帮忙打听,得来的消息推测出东堂口中的洋外,相当于现代那世的西洋南洋之类的国度,其经济和文化发展也已经有了相当的水平,她怀疑玉米土豆红薯葵花籽之类的种子应该已经有了,这需要出洋去寻找。她打算回宫后,就推行之前的一个计划,然后借那股东风,把自己的这些想法递给陛下。 她没太多雄心壮志,只天生喜爱美食,希望这世界也能懂得食物的美好,能吃到更好更多的美食而已。 因为是吃货,也看不得人忍饥挨饿,东堂看似国力尚可,但目前能称得上富庶也只有天京周边,听说再往南或者往北,吃不上饭的人很多,而三大世家占据的五州之地,大概有现代那世三个省的地盘,听说盘剥苛刻,五州相邻之地更是常有各种小型争夺,百姓颠沛流离,很不好过。 她自觉能力有限,做不了惊天动地的大事,从自己擅长的地方入手,能有一些慢慢小改变就好。 如果能因此拥有一些名声,那就更好了,说不定可以引来三个死党呢。君珂洗碗还是很干净的,太史阑可以对付收保护费的混混,景横波就做前台接待,保证门庭若市。 文臻做好了安排,心情愉悦地回宫,第一站自然是皇后那里销假,一进门,那只聒噪的鹦鹉扑扇着翅膀跳来跳去,“小偷来啦,小偷来啦。” 一边骂她一边对她张开翅膀,等玉米豆吃。 文臻每次来都会给它带神似玉米豆的油炸小点心,以此先做个铺垫。 文臻:“???” 这是个什么梗? 之前还叫人家亲爱的玉米豆来着。 廊下静悄悄的,以前那种一进门就笑脸迎人的氛围不见了,帘子也没人打,屋内人影晃动,明明有很多人。 文臻一张甜蜜娃娃脸,性格又讨喜,来皇后宫里向来不空手,各种零食早吃得众人嘴甜如蜜,还从没被这般冷遇过。 这是发生什么了? 她立时谨慎几分,在帘子外又报了一次名,听见里头淡淡宣进,才掀帘进去。 一进门就被里头的热闹惊得瞪大眼睛,比想象中人还多,娃娃们几乎都在,太子的长子燕沧又腻在皇后怀里撒娇。闻府比试时见过的那位诸大德公公也在,眯着眼睛在一边趋奉。 所有人都在吃东西。 描金方几上摆满了小碟,上头是各式各样的点心茶食:紫菜片、奶酥、薄脆、一口酥、话梅花生、鱼皮花生、椒盐芋丝、果干、坚果酥、牛肉粒……除了技巧比较高的饼干蛋卷类,这里几乎聚齐了她上次在九里城免费提供的所有零食种类,甚至还更有花样,比如那牛肉粒,就无师自通的有好几种口味,薄脆撒白芝麻的,加糖霜的,撒黑芝麻的,夹心的……琳琅满目,满室都是咯吱咯吱咀嚼之声。 这种情形下,她带来的那小小一盒香芋红豆馅驴打滚,就被这滚滚油香之气淹没,几乎没人多看一眼。只有一个年纪小的宫女拿了一块,还被众人的眼光顶得脸色微红。 往日她一出现就围过来的孩子们,这回只有太子的小儿子燕泓对她笑了笑,摇摇摆摆过来,问她有什么好吃的。 文臻还没说话,燕沧已经在那头叫弟弟,“阿泓,过来吃薄脆!撒糖霜的可好吃了!”一边大力咬一口,得意洋洋对文臻道,“比你做的好吃多了!” 皇后笑道:“少吃一些,马上要午膳了。积了食吃不下看我不打你。”又对文臻笑道,“这孩子就是心直口快。” 燕沧笑眯了眼睛,大声道:“有我最喜欢的烤肉和火锅!我一定吃得下!” 文臻觉得,这回不是高级抄了。 抄得明目张胆,抄得态度嚣张,抄得毫不掩饰,连名字都一模一样! 皇后此时才正式转向她,道:“听说你受了点伤,看着倒是清减了些。既然如此,本宫想着,也不能太劳累你,得让你养着一些才是,所以近日你也不必去陛下那里伺候了。再过几日便要宴请尧国王世子,本宫已经安排了人辅助你,届时你和她商量着做便是。” 文臻怔了一怔。 这落差……有点大啊。 上一次来皇后还分外热络,就指望着她把宴请做得漂亮一些给太子加分呢,这一次就忽然变卦了。 文臻有种直觉,如果不是她之前帮了太子一把,可能这位新添的就不是助手,而是她自己沦为助手了。 就好比你辛辛苦苦写文好容易写出一点名气,结果来个融梗高级抄,最后抄得比你还红。 这位是何方神圣? 真特么不能忍。 此时隔间帘子一掀,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孩子们欢呼一声,都往旁边饭厅里涌。 文臻盯着那个端着火锅过去的人,热气腾腾的火锅遮没了她的眉眼,身形却有几分熟悉。 文臻深深吸一口气。 那人将火锅小心安置在窗边的云母石酸枝梨木长桌上,又吩咐宫女注意不要让皇孙公主们烫了手,这才转头,笑吟吟看她。 闻近纯。 文臻望定她,半晌,笑了。 都是闻家人,面容略有点相似,此刻隔着袅袅烟气相视而笑,宛如一双姐妹花,一个比一个甜蜜。 “你也来了啊,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没和我说,我也好给你接风啊。”文臻语气亲热。 闻近纯嫣然一笑,“在你出宫之前就来了。只是一直近身伺候皇后,也不能陪姐姐去宫外逍遥,实在是抱歉了。” 哦,棒棒糖也是她抄的。 这丫头有本事,吃一次就能复制了八九不离十,估计味道也不会差哪去,不然也不会抢走了娃娃们的欢心。 文臻怀疑这便是闻近纯的隐藏技能了,确实能够助她无往不利啊。 一个宫女笑道:“原本以为闻女官的厨艺便是顶尖的了,不想后来吃过纯姑娘的棒棒糖,才知道这才是真正大家手笔原汁原味的糖果啊。精美优雅,果然不是那些粗制滥造的可比。更不要说这火锅,真是绝妙吃法,听说当初也是纯姑娘想出来的,还没付诸实施就告诉了闺中密友,结果却被人抢了先,真是可惜了纯姑娘的。” 文臻几乎要击节赞叹了——剽窃抄袭的倒打一耙这种骚操作还以为就现代网络能有呢,不想这里就看到了个活的! “殿下们很喜欢吃我做的火锅。”闻近纯笑道,“陛下吃过一次,也颇为赞许,娘娘说要帮我把这种吃法好好推介给东堂的贵族官员们,让他们也尝尝鲜,尤其到了冬日,这种吃法再好不过了,姐姐你觉得呢?” 说着便把一个漏勺递给了文臻,道:“姐姐是司膳女官,饮食上自然比我精擅,这伺候诸位贵人吃火锅的事儿,要么就您来吧。”一边偏头和身边宫女笑道,“姐姐出宫好些日子了,小殿下们都快忘记她了,得给姐姐一个机会弥补哦。” 那宫女赞道:“纯姑娘最是善良心细,心胸也宽广。”又催文臻,“闻女官还不快一些。太孙爱吃虾,泓殿下爱吃菇类,妙郡主喜欢羊肉……” 文臻笑眯眯接了漏勺,站在一边,给那群娃娃们剥虾,捞菇,捞羊肉…… 伺候的人多,但都站在一边,和闻近纯一样,用嘴伺候,不住声地提醒文臻,“闻女官,羊肉快要老了!” “闻女官,这虾只能三烫便捞,你这多久了?” “这盆菇得赶紧下了,需要煮的时间比较长,可不要吃完了菇还没煮好。” “这丸子还没煮好吧怎么就捞了!” “姐姐这才出宫几日,怎么就这么手生了?” “许是攀上了宜王殿下,快要做王妃了,自然便不会了。” …… 文臻一双手,要下菜,捞菜,剥虾,捞肉…… 还是那个年纪最小的宫女,一直在一边不说话,此刻忽然怯怯道:“姐姐我来帮你。” 文臻还没来得及谢,燕沧忽然把手中的虾肉一扔,怒道:“冷了,不好吃!” 一堆人立即涌过来,燕泓看了文臻一眼,怯怯地道:“哥哥,要么你吃我这个菇……” 他小手颤巍巍夹了一筷菇过来,燕沧不耐烦一推,“我不爱吃这个!走开!” 这一推,那犹自滴着热汤的蘑菇便向着燕泓的眼睛去,文臻一惊,急忙伸手去挡,身后却不知有谁一推,她向前一倾,眼看就要扑到汤锅里。 滚烫的,咕嘟嘟冒泡儿的热汤就在眼前,还没靠近就被热气扑了一脸,这要真栽进去,脸必毁无疑,旁边的皇子王孙们还会被溅开的热汤波及。 冒泡的滚汤和光滑的云母石面桌倒映着她因意外而微微有些变形的脸。 石桌…… 文臻刹那间出拳! 一拳直接打在火锅的炭门处,咔嚓一声,炭门合拢,整个火锅顺着石面长桌向前飞速滑出! 这一霎,文臻脑海中没有恐惧和怒火,有的只是齐云深和燕绥平日对她的训练教导—— “在软云生中练拳,去除身体秽物是其一,其二是练好控制。” “练好了能击满水水缸至空中而水平如镜。” “作为厨子,本身力道的控制也应该是你追求的。” 这桌原本是皇后饭厅不常用的,宽大,沉重,表面镶得都是镜子一样的云母石,平常皇后一个人用不着,但这种孩子们很多的情况下,用这桌子便很合适。 火锅一路前滑。 至长桌顶头停住,那里是一面临窗的墙。 没有翻倒,一路只泼洒少许汤汁,长桌宽大,没有溅到两边的孩子。 文臻心中刚刚长舒一口气,怒火便腾一下升起。 她手指一扣,便准备给闻近纯来个纪念。 忽听窗外一声,声音熟悉,“让开!” ------题外话------ 唐慕之情书那两段,不是废话。我的书除了为了烘托情境描写多了一点,基本上不爱水,很多看似废话的,都是铺垫伏笔或暗示。请诸君明察。 今明两天出门有事,不得不把已经很瘦的存稿君拉出来亮相,本来心疼得想只割五斤肉,最后还是叹着气割了九斤。 快给我家存稿君一个大号月票形创口贴哟。 第七十章 为她出头 是燕绥的声音,她想也不想,侧身一让。 呼地一声,那停在窗边的火锅,忽然又原路滑了回来,速度比她击出的时候更快,汤汁一滴不洒,转眼就到了长桌这头,而长桌这头原本是文臻,她让开后,原本站在她身后的人,便首当其冲。 这一切发生得很快,从文臻出拳到火锅滑回,不过几个眨眼。 文臻一退开,她身后的闻近纯竟然就已经反应过来,立即也要让开,不妨文臻让开的同时,一脚踩住了她的裙子,闻近纯一闪没闪开,只得伸手一拉身边一个宫女。 那宫女正是刚才那个要帮文臻的小宫女,文臻立即全力将她一推,那小宫女踉跄扑出。 电光石火。 屋梁上有黑影落下,伸手按住火锅。 火锅一停。 一脸惊恐的宫女们刚刚松一口气,忽然便瞪大眼睛。 火锅虽在桌边堪堪停住,却在停住后猛地一倾,炭门打开,汤汁泼出,黑里鲜红的炭火和滚烫的热汤哗啦啦都浇在桌边的人身上。 顿时尖叫惨呼乱成一团,几个宫女都在长桌这头,顶在文臻后面让她无法逃开,此刻无法逃开的人换成了她们自己。 她们原本也有机会逃,偏偏以为火锅被按停了放松了警惕。 那伸手按住火锅的人是个黑衣女护卫,看样子是皇后宫里的隐卫,她落下时候事态急迫,自己也很托大,因此只是侧身一根手指堪堪按住火锅一边,没想到火锅竟然还会翻倒,她愕然之下急忙避开,又伸手去扶,结果火锅竟然在那像要自杀落桌的险险一歪之后,砰一声又翻了回去,她这一扶生生扶上了炭门,嘶地抽一口长气。 文臻看她一眼——先遇险的是她,可是这在梁上的女人,根本没有出现。 再看一眼闻近纯和那群宫女——闻近纯不提,那群宫女,谁没吃过她送的零食,谁往日见着她不是姐姐妹妹笑颜如花? 此时这群人一派狼狈,尖叫的抖裙子的捂脸的哭泣的喊救命的乱成一团,相比之下竟然还是闻近纯最镇定,也伤得最轻,只左手背被烫红了一块,裙子被汤湿了一边,她迅速逃离那乱糟糟的一群,站得远远的,一边将被弄湿的裙子扎起,一边也不知道从哪摸了一块冰块在冰敷,把自己安排得很妥当。 文臻又看窗外,素白镶浅色金丝的窗幔飘扬,窗外铺展开花园一片翠绿鹅黄的春景,那般饱满鲜亮的色彩里是难得一身素衣的燕绥,玉冠峨带,正抱臂懒懒看着屋子里的乱象。 没来由的,文臻方才愤怒的心绪便消散大半,忍不住唇角便微微翘起。 燕绥也在看着她,方才这汤圆儿眼睛瞪得很大,里头难得漾出怒气的星火,瞧得他觉得甚新鲜,一转眼她便笑起来,和以往那种看似老实其实狡黠的狐狸笑不同,这一刻这汤圆儿的笑,隔着窗都似能感受到那般的甜蜜芬芳,从窗外看过去的黑糊糊的室内,都似因此像穿过了一道光。 他不由自主也弯弯唇角,走了过去。 文臻看见他从窗户中消失了,一时有些茫然,随即便反应过来他进来了。此时诸大德连带几位嬷嬷都冲了进来,一眼看见这乱象都在发蒙,娃娃们也被吓哭,一片混乱里只有闻近纯的声音清醒而急迫,特别有辨识度,“姐姐,姐姐,你没事吧?” 还在懵逼中的众人下意识把目光转向她,诸大德脸色铁青,一看文臻完好无损模样,眼神便一厉,“闻女官,这是怎么回事!” 他话音未落,燕绥走了进来。 他一进来,诸大德就一抖。 闻近纯看见他,眼神颇有些复杂,但还是迎着他施礼,燕绥看也没看她,经过她身侧,手一伸,闻近纯手中的冰块便不见了。 然后他走到文臻身边,抄起她的手看了看,嘴里“啧”地一声,“练了这么久的拳,又有我这个名师,居然还能把自己弄伤。” 文臻这才发现自己的指节红肿破皮了,想来一方面用力过度,另一方面是被烫的。 燕绥方才经过那群哭爹喊娘的满臂大水泡的宫女时,就好像经过一群泥塑,此刻眉头却皱着,盯着文臻并不怎么厉害的伤口,那眼神的力度,文臻感觉那点破皮都受到了惊吓,说不定很快就会自愈。 宜王殿下研究了一阵伤口,忽然道:“药。” 他对面,那个自己受伤还没来得及包扎的女隐卫,浑身一颤,非常有觉悟地立即送上自己最好的伤药。 燕绥好歹没再嫌弃,手指沾了药膏,拈着文臻的手背,动作很快的一抹。 文臻觉得他动作很粗鲁,心里暗骂这人真特么不懂怜香惜玉,四面众人的眼光却像看见皇帝裸奔皇后当众艳舞,每个人眼神都像倒映着大张的嘴。 燕绥和文臻都没注意到这种几乎要溢满整个凤坤宫的惊讶。燕绥很快处理好伤口,道:“快点好了,不妨碍练拳。不然万一下次遇见的是铁球,我可飞不过来。” 文臻翻个白眼,懒得跟这种说好听的会死的家伙计较,燕绥已经抬头看那群宫女,“脏。” 他这话一出口,所有还在收拾自己抱着伤口哭的宫女们立即光速消失,动作之快,把提着药箱匆匆赶来的太医都撞了个跟斗。 文臻这才发现皇后已经来了,就站在厅口,面沉似水,她正堵着出厅的路,险些也被那些慌张的宫女撞到,还是诸大德和黄嬷嬷一阵厉喝,才把那群惊慌的宫女叫住,那群宫女抖索着行礼,跪下去时候裙子上的肉片蘑菇满地乱滚,还要不住惊惶地回头向后看,以至于钗环上挂着的豆腐簌簌地落在睫毛上。 文臻觉得皇后好像很想捂脸,最终她只是挥挥手,让这些人赶紧去偏厅整装看伤。 人走了,又有婆子进来飞快地收拾整理,皇后才看向燕绥,叹气道:“阿绥,你瞧瞧你,哪次来都闹得鸡飞狗跳,怎么这么大了,也不知道怜香惜玉呢?” 燕绥看了文臻一眼,看得文臻莫名其妙,她的莫名其妙看在燕绥眼里,又是一阵无言,随即他笑道:“娘娘,哪里鸡飞狗跳了?倒是娘娘,难得有好吃的也不招呼我一声。” 他不急不忙走到桌边,看看火锅里还有汤,又招呼宫女进来添了炭,手一一在那群噤若寒蝉的侄子侄女脑袋上抚过,宛如虎姑妈轮次爱抚即将用作晚餐的小羊羔。 羊羔们在他温柔的手掌抚摸下瑟瑟发抖,发出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咩咩音。 “小子们,姑娘们。”虎姑妈温柔地道,“皇后宫里缺人伺候,只用你们闻女官一个人,也太扫娘娘面子了,再加本王一个,本王今日亲自来伺候你们。” “啊不不不不……”燕沧头摇得像拨浪鼓。 燕绥就像没听见,真的挽起袖子拿起漏勺,还斜着眼睛吩咐文臻,“娘娘宫里的人都快死了你不知道?还不过来帮忙?” 文臻忍笑过去,故意不看皇后表情,眼角余光里看见皇后的袍角无风自动,好半晌才听见她干干笑了一声,对黄嬷嬷道:“这些丫头越来越没规矩了,嬷嬷你回头要多加管教。” 黄嬷嬷低声道:“是,娘娘宽仁,这些小蹄子反倒越发不知好歹,回头老奴一定好好教导。” 那边燕绥根本不理会那对主仆,开始了虎姑妈的午餐表演。 “你们爹娘没和你们说过,小孩子不可以挑食?挑食长不高,三寸丁,只能上街去卖艺,演被猴子暴打的矬子。” 娃娃们苦着脸坐成一排,顶着变成矬子的恐怖想象,享受着那一对恶魔的服侍。燕绥不管不顾下料捞菜,文臻负责给各位皇孙郡主们装碟,除了燕泓依旧享有只吃他最爱的蘑菇的待遇,其余如爱吃肉的燕沧面前只有青菜和生姜,看不得肥肉的妙郡主面前只有肉皮,不吃鱼的定王家世子面前全是鱼…… 想偷偷不吃吧,那边头也不抬专心下料应该看不见吧?刚把青菜扔桌子底下,生姜丢一边,虎姑妈发话了。 “农夫整日苦耕,不过勉强温饱,皇子王孙享受百姓供奉,更应该惜福,谁允许你们浪费食物的?燕沧,把你扔桌上的生姜给吃了。”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啊。”文臻一脸温柔地把那块生姜帮燕沧切成丝,笑吟吟地递上来。 燕沧:…… 蓝瘦,香菇。 不敢不吃。 怕不吃的话,下一句就是要他吃桌子底下的青菜…… 一顿欢天喜地的火锅,最后吃成了沉默的羔羊,只因为娃娃们莫名地害怕,怕变成最后的晚餐。 文臻看着那一溜安安静静的乌黑的小脑袋,回想起之前每次一起吃饭的鸡飞狗跳,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做人,还是要做恶人啊! …… 燕绥做事一向是个没有耐心的,伺候不到一刻钟,确认小鬼们都乖了,皇后也悻悻走开了,便将漏勺一扔,一边出来和皇后告辞,一边对文臻道:“我今晚住宫里,别忘记给父皇送夜宵带我一份。”又道,“多做一些,皇后和德妃也有份。” 文臻立即应了,皇后又恢复了雍容平静的神态,仿佛先前的事儿没发生过,从容笑道,“也有阵子没尝闻女官的手艺了,如此,本宫便等着。” 文臻行了礼,心里知道这是等于回掉了之前皇后“暂时不用去伺候皇帝”的懿旨。难得皇后修养好,半点也不见脸色。 闻近纯从燕绥进门夺走冰块,就混进宫女堆里,出了偏厅,燕绥和文臻都没理会。 燕绥和文臻一前一后出来,在廊下,燕绥笑了一声,道:“那个丫头,你自己对付吧。宫里没个对手也寂寞,若是连她都对付不了,你不如早点自请回闻家。” 文臻哈地一笑,挥挥手,“湿湿碎啦,放心。” 她明白燕绥的意思,这个目下无尘的男人,可以顺手解围,却不会为她特地去对付一个女人,那简直太掉价了。 何况她也不想燕绥帮到这样的程度。 她挥了手,燕绥却没走,文臻也没动,宫里规矩多,她不好和燕绥光天化日并肩行走,多走几趟可能就真要成燕绥侧妃了。 今日过来的时候天气晴朗,此刻却阴了许多,还飘了细碎的丝雨,柳丝越过窗棂,在燕绥线条清晰的侧颊拂过,他顺手拈了,葱绿的枝叶越发衬得指节玉白。 而他艳逸尊雅的眉目,在这风软雨柔的午后,如氤氲了雾气,郁郁青青,深邃流光,难得一份春水般的柔和。 令人心弦也似被那长指微拨,长吟如琴荡如漪。 文臻心里有点软,有点懒,有点贪恋那翠绿柔枝在他雪白指尖被一折一折又一折的好看……模模糊糊地想该找个理由打发了他,可是平日里那些不大走心的理由此刻似乎都有些煞风景,而燕绥不断地在折着柳枝,也不知道在磨蹭什么……正心思绵邈间,忽听燕绥咳嗽一声,道:“三两二钱最近学会了后空翻,你要不要有空出宫去看一下?” 三两二钱:……并没有好吗! 文臻噗地一笑,心想现代那世的屌丝们真该和殿下学一下如何邀约,那些“要不要去我家坐一下”换个说法,顿时高大上了有木有? 话说回来,燕绥这个眼睛长在头顶上头顶露在云层上的家伙,居然也会这一套,不得不说这是天赋点亮的技能啊。 “好啊好啊。”她笑弯了眼睛,“等我有假就去。” 燕绥点点头,又道:“唐慕之最近好吵。”也不待她回答,便先走了,直到他走开,刚才空无一人的长廊才陆陆续续的冒出人来。 文臻抱臂端着下巴,心想他这是怕我不去,还要把“情敌”牵出来遛遛? 哎哟喂,贫尼不敢自作多情呢。 身后传来钗环响动,她回头,便看见先前那个唯一对她释放善意的小宫女,正撑着伞对着她笑,文臻在她眼底看见了羡慕和仰慕两种细微的情绪。 所以她也没拒绝人家提出的要送她的提议,皇后又给了她赏赐,这宫女主动请缨送出来了。 路过长廊底下那只金刚鹦鹉时,那鹦鹉还没来得及喊小偷,文臻手一抄,笼子里她带来的黄金玉米豆已经被没收了。 这下那鸟叭叭叭大骂小偷声音更响,文臻走出好远了还能听见。 出了皇后宫里,那小宫女话匣子就打开了,文臻问她平日里给皇后宫里送了那么多吃食,姐姐妹妹称呼得客气,怎么今天一个个这么刻薄。 那小宫女叫嬛嬛,闻言笑呵呵道,其实以往也刻薄过,都是背后刻薄,女人天生好妒,闻女官你进宫没几日就接连升迁,还可以在宫外住那么久,哪个不眼红?今日见皇后有心抬举纯姑娘,自然要帮忙踩一踩。 文臻又问闻近纯怎么也进宫了,小宫女却说不清楚,只恨恨说似乎是司空家走了皇后的门路。可巧尚宫局近日,病死了一位司膳女官,闻近纯便补了这个位,进来后直接调拨到了凤坤宫,也是五品女官。 文臻想起那位病死的女官,好像是她刚进宫那天,请假让她代班的,就这么病死了?死得可真巧。 小宫女道皇后十分喜欢闻近纯,觉得她知礼仪通诗书晓厨艺,做人也十分乖觉,一来就给皇后献上司空家女子久负盛名的养颜秘方,平日里行事也妥当,给了皇后不少好建议,是以来了不多久,已经超越了很多多年伺候皇后的大宫女,隐隐已经是皇后的亲信地位。 那小宫女嬛嬛十分健谈,入宫不久,也颇为天真,和文臻说不了几句,忍不住就开始惊叹,“闻女官,宜王殿下对你真好!” 文臻:“嗄?” “宜王殿下哎!他居然也会做这种事哎!” 文臻:……啥事?靴子踩头吗? “都说这位殿下没长心的。陛下生病都没见他伺奉过汤药,德妃生病更连影子都不见。当年从小陪在他身边,跟了十年的忠心耿耿,几乎是把他喂大的小应子,就因为袜子给他拿错了就被扔进死人司,没熬过三天就死了,这位殿下听说死讯,眉毛都没抬一下!” 文臻心想天京百姓还说燕绥驱狗杀人呢。 “听说他还喜欢私下玩**,有阵子有人总看见他的殿里有矮小的人影出没,然后没多久就不见了,过阵子又有了,宫里多年传闻,都说那些人都被他玩死了。” “至于女人,听说殿下更不喜欢,四公主被他剪光过头发,上一个对他表示爱意的大家小姐是前丞相白朴的女儿,笑着进宫,哭着回宫,回家半个月就嫁了人。殿下十六岁,德妃娘娘就给他赐了一个贴身宫女,然后大冬天的他把人扔池子里,说脏,那宫女后来伤寒死了……” 文臻想难怪刚才他说一声脏,那些女人们跑得比兔子还快。 嬛嬛滔滔不绝一阵,文臻忽然一抬手,她下意识住嘴,随即觉得自己话多了,懊恼地一拍自己嘴巴,“我这嘴!” “不是这个意思啦,好像有只虫子。”文臻笑吟吟摇头,眼神四处一转。 刚才,她有种被窥探的感觉。 像某个阴暗角落里,有一双同样阴暗的眼睛,在死死地盯着她。 但此刻风静花睡,四面坦荡,除了不远处有一丛花特别大有点遮蔽视线外,其余也看不出什么。 文臻也没有过去,三言两语和嬛嬛结束了话题,此地已经离尚宫局不远,便和她告辞。 等她转身,状似不经意地特意绕过那花丛时,花丛后空荡荡并没有人。 文臻皱皱眉,也只能放下这事,回了尚宫局自己的小院子,今晚她不当值,便做了芝麻酱手抓饼,猪肉大葱锅贴,丝瓜酿虾,五香毛豆,和日式寿司,亲自送到皇帝那里。 皇帝总归病了多年,口味清淡,果然吃的还是寿司和毛豆,五香毛豆碧绿新鲜,豆子莹润如翡翠,寿司则紫菜香脆,米饭糯软,黄瓜条在齿尖咯吱咯吱,文臻新鲜特制的肉松则金黄酥脆,一层脆一层软的递进,给了口舌丰富而又趣致的口感。 猪肉大葱锅贴则香气扑鼻,锅贴金黄柔润,肉馅细腻,底部结成了金黄的锅巴,碰一碰边缘就碎了,皇帝便道德妃喜欢香味浓烈的菜,让小太监迅速给送去,冷了就不好吃了。 丝瓜酿虾则被送去了皇后宫中,皇后喜欢虾。 芝麻酱手抓饼自然在宜王殿下手中咔咔响。 文臻自从伺候皇帝饮食,就一直把所有菜色都送到皇帝处,再由皇帝按心情随机分赐。这是属于她的小心机,如此可以避免送菜给皇后德妃,那两人出什么幺蛾子。 平常文臻送去皇后那里的点心,也一向是自己先尝,高危职业,由不得不小心。 皇帝明显心情愉悦,吃了几口便道:“前些日子,你几件事,处理得都不错,只是这些事都不宜说在明面,多少委屈了你。” “陛下此话怎讲?”文臻扑闪睫毛,一脸诧异,“臣入宫便是五品女官,进宫两月又升四品,升迁之速,据说多年来也无人能及,这都是陛下恩典,这都叫委屈,那满宫女官都得抱着陛下腿哭了。” 皇帝呵呵一笑,筷子指了指她,道:“你是个懂事的。很好,心宽则有福。”低头去夹菜,随口又道:“听说你今日在凤坤宫失了手?” 文臻心想速度真快,听皇帝这话音,编排的肯定不止“失手”这种罪过,只是皇帝素来用词温和罢了。 她觉得自己的心火蹭蹭蹭便要蹿上小宇宙了——我还没和你算账,你倒赶紧尿了一地? 心火猛烈,面上却依旧笑得甜美,急忙躬身请罪,笑道:“都是臣学艺不精,伺候皇孙们吃火锅没能伺候周全。” 皇帝唔了一声道:“朕记得厉家那小子说过火锅是你首创,但是前几日似乎听见了不同说法。” “陛下,好东西出来,总会有人惦记的。说到底,口说无凭。”文臻笑嘻嘻地道,“如果您允许,臣想证明给整个皇宫看。” “这话有气势。”皇子筷子一抬,笑道,“那你便去做吧,有需要什么,去内廷监支取便是。” “是。” “臣谢陛下!臣还有一事,此事臣需要友朋做助手,可否允准入宫?” “让燕绥安排吧。” “谢陛下!” 当晚,拿了圣旨当令箭的燕绥,在吃完了文臻给他加餐做的西班牙海鲜炒饭之后,飞快地给文臻批了四张入宫批条,允许君莫晓闻近檀闻氏夫妇入宫帮忙,但是不能过夜。 第二天,文臻先去了内廷监,列了很长的单子,一大批匠人开始日夜赶工。 三天后,东西齐备,闻家大爷大娘和君莫晓闻近檀,押送大批食材进了宫,经过御厨房和内廷监的两重审核之后,那些食材直接进入了文臻的小院子。 文臻不愿意将技艺传授给宫里的人,以免转手就又被某人鹊巢鸠占,燕绥便派来了他麾下整个工字队的人,以技巧闻名的工字队,学基本厨艺自然不在话下。 内廷监的将作司也接了个任务,整日在一个围起来的院子里乒乒乓乓赶工,院子有燕绥派的人专门看守,进出的人只能是将作监的人。 这几天文臻忙得团团转,要监工,要选食材,要教徒弟,还不能丢下练功,还要一样样为将作司做的东西做准备,每天只睡两个时辰。 她有时候也很惊异,自己向来是个懒的,不如太史阑自律,不如景横波在意形象美貌,不如君珂自觉,活了两辈子,除了学厨精心之外,没为什么拼搏过。 闻近纯,是触及她的底线了吧——我并不藏私,开放技艺,但这并不代表我能够容忍心血被窃夺,被鹊巢鸠占。 姑娘这回不给你个彻底的教训,你就不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偌大宫廷,看似死气沉沉,其实向来消息长腿。文臻这里刚刚把活安排上,很快宫里,便有一些最新发酵出的窃窃私语,自那些红唇白齿间飞传,那些长廊下,假山后,宫墙阴影里,到处响着嗡嗡窃窃之声。 “哎,知道吗?新任四品司膳女官闻真真要举行一场盛宴,届时会请帝后及所有贵人捧场呢!” “知道知道,凤坤宫红芍姐姐说,这是因为闻女官被指认剽窃新进宫的小闻女官的技艺,在陛下询问之下,要以厨艺自证清白。” “还不止呢!闻女官在凤坤宫因为被小闻女官揭穿了剽窃之事,一怒之下掀翻火锅,险些烫伤皇孙,更将皇后宫中的宫女们烫伤多人!” “这个不大可能吧,她再受宠厨艺再好,也只是个女官,怎能在皇后宫里如此放肆还不受责罚?” “这个我只告诉你,你可千万别乱说,听说是她私下勾搭了宜王殿下,宜王殿下为她出头,不仅没受责罚,还给了皇后好大没脸!” “天啊,真是好生嚣张啊……” “是啊,小闻女官多谦和有才的一个人,一看便是闻女官剽窃她的。别的不说,那个棒棒糖,闻女官刚拿出来的时候,咱们都见过,确实惊艳,可是后来小闻女官做的,加了花瓣,各种形状,更加精致,明显小闻女官才是正品嘛!剽窃的,自然不如正品精致!” “……你听说了吗,闻女官为了争夺宜王殿下的宠爱,剽窃了小闻女官的手艺还不承认,还在皇后宫里大打出手!哎,我就告诉你你别对别人说啊!” “……哎,我悄悄跟你说,你别对别人说啊,听说宜王殿下看上了小闻女官,偏偏闻女官也喜欢宜王殿下,因妒生恨,就剽窃了小闻女官的手艺,抢了她进宫的机会,还在被揭穿后,在凤坤宫大打出手……” 故事在口舌间不断翻转,演化成情节越来越离奇狗血的版本,在这些版本里文臻的形象不断丰满,即将成为东堂皇宫新一任的“妖官”。风头直逼荣膺东堂皇宫妖妃称号多年的德妃。 也在这样的有心无意推动的口舌构建之间,她无端便拉了许多的仇恨——宫女们多半出身不低,在这样爬高踩低互相利用的环境里呆久了,本就最憎恨运气好受宠爱的人,如果这个运气好受宠爱的机会还是偷来的,那就更要引起公愤了。 而各宫主子,本就最不喜欢所谓“不安分”的人。 流言的最恶毒之处,便是将她和燕绥进行了勾连,那忌讳就更大了。 很快,文臻那里,串门的人多了,但文臻推说在研究招待尧国世子的宴席菜单,一概谢绝。 内廷监那个封闭的大院子里也有人探头探脑,甚至文臻带进宫的这几个人,也没少被人盘问,闻大爷是外男,进不得内宫,每日和易人离负责采买送到宫门前,再由君莫晓接进去,闻大爷被人邀请喝酒邀请了好几次。后来有人发现喝酒对闻大爷诱惑不大,便给他送书。 留在宫外负责江湖捞开业事宜的易人离,也让君莫晓告诉文臻,总有人在店附近转来转去,想要和他套近乎。 文臻听了不过笑笑,让那边都不必太过紧张,有礼送就收着,有酒喝就喝着。不喝白不喝。 那边也就该收收,该喝喝,该说不该说的,却一个字都不说,所有探听的,都无功而返。 谣言愈演愈烈,据说已经有不止一位贵人对皇后表示,制膳是小事,人品却是大事,如果闻真真偷学技艺博取恩宠的事是真的,皇宫里断不能容下这样的人。 皇后一开始只是微笑,不置可否,渐渐来说的人多了,便有些为难,正好皇帝每逢十五过来她宫里,竟然也听说了一嘴,便问皇后的意思。 皇后便道宫里长舌妇实在多了一些,事情哪有这么不堪,照她看,大小两位闻女官,都颇有技艺,如此安排她们各自展示一场也就罢了,毕竟还是姐妹,便是学了厨艺,小闻女官也说过不计较了。 当时还有别的来请安的妃子在座,当即反驳皇后太过仁慈,此事关键不在厨艺高低,而在品行。皇家尊贵之地,可不能被这种人污了名声。 妃子们都齐齐请求陛下,将这沽名钓誉的闻女官逐出宫去,小闻女官才是真正高手,有她在,陛下也不愁没人伺候。 皇帝听了半晌,便笑道,既然要处置人,断没有风闻便处置的道理,总要理出个是非曲直,才好给其余的人定规矩。如果最后真的证实厨艺高超的是小闻女官,那自然是要奖罚分明的。 一锤定音,众人也便等着过几日的证明。 然而这些事并没有传到文臻耳朵里——燕绥这几日没有进宫,文臻不得宣召也是不能轻易去各宫的。 和陛下约定的时间是七天,第三天的晚上,她疲惫地从内廷监回来时,在自己院子的花墙下停住了脚步。 “谁?” 夏虫轻鸣声里,有衣裳悉碎之声,片刻后,一个裹着斗篷的身影慢慢转过花丛。 文臻立即亲切地笑了。 闻近纯。 终究是沉不住气了啊。 偷东西的人,听见别人要反击,总是心虚的。 这初夏的天气里,闻近纯的丝绸披风从头裹到脚,露在黑绸披风外的双手,神经质地绞啊绞。 文臻抱臂笑吟吟看着她和平时不大一样的做派,也不说话。 两人静了好一会儿,像是在比谁耐性更牛逼,最终还是主动来的人不得不先开口,闻近纯似乎抽了一下鼻子,低头呐呐道:“真真姐姐……我……我是来赔罪的……” ********************* 按照要求,说明一下。本章出现的可爱小宫女嬛嬛,是qq浏览器的书友,参加上架活动得到的客串福利:) ------题外话------ 今天是在外奔波的一天。 请帮我一起祈祷,会有一个好的结果。 这样我就有时间精力专心地完成这本书。 否则的话,以后的更新可能不仅会越来越瘦甚至难以为继吧。 所以今天不要月票了,只要大家最真诚的祝福就好。 第七十一章 不卖给你! 文臻一边眉毛一挑,这下真有些诧异了。 闻近纯这是穿越了?重生了?附体了? 这画风不对啊。 闻近纯似乎这句话出口了,压力也轻了许多,抬起头来,直视着文臻的眼睛,轻轻道:“你很意外是吧。也不相信是吧?或者我也不是来赔罪的,我只是……有些憋闷,想说些什么。” “我?”文臻指着自己鼻子,偏着头,一脸愕然,“你是哪根筋搭错了觉得我会是你合适的倾听者?” “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并没有在娘娘面前说你剽窃我。”闻近纯皱眉道,“是,我学会了你火锅和烤肉的做法,正好我刚进宫,娘娘问我会做什么,还问起了火锅,我便做了出来。娘娘觉得我做的火锅烤肉,比传闻里的更丰富,问我是不是首创者,我说这是我们姐妹共同琢磨出来的,我……我觉得我这话也没说错,你最先做出这样的菜,但是我改进发扬了,这应该也算是共同制作吧?” 文臻笑了一声,没有接话。 “我知道你恨我,但我何尝不恨你?”闻近纯盯着她,语速加快,“你知不知道我为这个厨艺选拔练习了多少年?准备了多少年?” “你知不知道闻家本来定下的人选就是我,为了打好宫中关系,我奔波上京,堂堂大家小姐,去巴结讨好一个太监的假老婆?” “你知不知道当你努力了很多年,家人也对你寄予很大希望,马上就要踏上那条路途的时候,忽然有个人横插进来的感受?” “你知不知道为了练习厨艺我十个手指都受过伤,伤疤一层积一层,人家小姐伸出手是纤纤柔荑,我却从来都只能将手缩进袖子里?” “你单看见我为这个机会用尽心思,却不知道我也曾差点被姐妹推入油锅?” “你知不知道——”闻近纯忽然捋起袖子,露出手臂,月光下她皮肤苍白,苍白肌肤上一道道紫红微黑伤痕触目惊心。 文臻正想着这好像也不是油锅伤啊,就听见她凄厉地道:“因为你夺走了我的机会。我娘怪我,说我耽误了弟弟的前程,我跪了三天祠堂,挨了无数次的打!” “你知不知道女官每年有定额,定额一满任何人都不能入宫?为了挽回这件事,我不得不答应我娘,将外祖父为我准备好的嫁妆都送给了诸公公,才换了他想法子把我补进宫,并推荐到皇后跟前?” “我已经没有退路了……皇宫里跟红顶白爬高踩地,我如果不能尽早出头,如何能在此地立足?我连嫁妆都没有了,我娘说如果我不能在一年内让弟弟进龙骧,就把我接回去,随便打发人嫁了……” 说到最后,闻近纯痛哭失声,却又不敢大哭,只用黑绸披风紧紧蒙住脸,那一片微微黑亮的布片,色泽渐渐变深。 文臻微微偏头看着她,好一会儿,也慢慢红了眼眶,叹道:“……还真是有点意外,没想到你这么苦逼呢。” 她顿了顿,有点无奈地道:“我也没办法啦,我当时,也有必须要争那个女官的理由哈。” “……张七……张七是我叫去的……但是我只是想让他吓吓你,把你吓得提前离开就行……没想到……没想到……”闻近纯抽噎一声,“你一定以为我很可怕……可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那事真不是我的本意……盯着我的姐妹太多了……想要那个机会的人也太多了……” 文臻唏嘘一声,道:“算了,利益相关,本就各凭本事,也算不得谁欠谁。” 闻近纯平静了一会,擦擦眼泪,才低声道:“我想过了……这事我们斗下去,两败俱伤,我固然讨不了好,你也要落个对妹妹咄咄逼人的名声……我去和娘娘解释,你并不是偷窃,火锅烤肉都是我们切磋厨艺的共同想法,既然没有剽窃一说,你也就无需证明什么……为了补偿你,我名下还有天京九里城一家铺子,我悄悄转给你……而宫里,你也放心,我虽然是司膳女官,但只是过渡,我不会去抢你的女官位置。我可以去做别的,我只需要这个职位,好为我弟弟谋个出身。我们之前其实并没有深仇大恨,说到底还是姐妹,今日咱们说开了,放下那点仇恨吧……” 她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文臻,文臻展开一看,竟然真的是九里城店铺的契书,从位置来看,还是挺好的地段。 “这个……”文臻一下一下弹着那契书。 “我贸然跑来,一时你不信我也正常,所以我契书也带来了。”闻近纯诚恳地道,“这是我剩下的最后的嫁妆了,所以你可以不信我,但你应该信这本契书。” “好。”文臻笑眯眯将契书收了,“我答应你。但是话说在前头,陛下要考验我的厨艺,是圣旨,我可不能因为和你冰释前嫌,便去抗旨。” “那个无妨。我和皇后说清楚,娘娘自然会和陛下说明,那就不再是考校,你放心展示便是。如果你不介意,我给你打下手,看在陛下娘娘眼里,只会更加愉悦。”闻近纯看着文臻神情,一笑,“当然我就是这么一说,要不要人帮忙自然都随你。” “那就这么说定了?” “姐姐答应便是我的福气,希望姐姐原谅我。” “现在想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呢,我还平白赚了一间铺子。”文臻笑得见牙不见眼,“那……我不送了?” 闻近纯十分有眼色地微笑点头,十分痛快地告辞。 文臻看着她背影消失在宫墙外,对身后走过来的闻近檀君莫晓抖了抖契书。 “你俩不在冰库那里,怎么也过来了?那边没人了吧?” “这不是听说闻近纯来找你,不放心嘛。工字队的人也都来了。” 闻近檀看了半天契书,嗫嚅着道:“瞧着倒像是真的……” 君莫晓抱臂看着闻近纯消失的方向,从鼻子里哼一声,“你信她?” “既然她赔了罪,又答应去解释,咱们也不用那么辛苦了,就先少准备一些吧。来个在精不在多。”文臻伸了个懒腰,“太赶了,我累得要命,先去睡了啊。” “哎你——”君莫晓还没说完,就被闻近檀拉住,而文臻,早已踢踢踏踏走远了。 …… 原本紧张的准备工作,从第二天开始,就有了细微的变化,显得松弛了起来,最明显的就是文臻第二天睡了懒觉到下午才起床。 又有人去请闻大爷易人离喝酒,这回喝了酒的两人,醉醺醺和对方多聊了一阵儿。 这一日又一批食材进宫,依旧储备在皇宫的地下冰窖里,文臻和君莫晓闻近檀进去,拿了食材试做。 做了一半,容妃身边的一个姑姑来了,容妃在宫中是个特殊的存在,出身名门,自幼好佛,却生了个性情最为暴躁的儿子,她自己仿佛对此十分有愧,每次儿子犯错就向皇帝请罪,皇帝便要安抚,如此很多次后,她似乎也觉得这样没意思,便跟着太后礼佛,轻易不出来见人,平日她宫里的下人也很低调,从不和德妃别风头,对皇后也颇为恭敬。 因为她贤良淑德,身体又不大好,皇帝对她也十分宠爱,又希望她多和人交流,免得闷出了病来,因此特地下了旨,容妃任何时候都可以进入他的寝宫。 他都这样表态了,皇后自然也夫唱妇随,也下了懿旨,容妃宫里的人以正当要求出入任何宫禁,都不得拒绝。 因此当这位姑姑要求进入内廷监院子的时候,没人能阻止,敲开文臻的门,文臻也不能不接待。 这回这个姑姑也是十分和蔼,只和文臻说自己是私下过来,最近天气渐渐热了,容妃娘娘体热苦夏,胃口十分不好,她便想着来和闻女官讨个开胃爽口的食方。 文臻便教了她一道酸辣凉粉,对于体热的人来说,最是开胃不过。对方十分感谢,送上颇厚的礼物,人家这么客气,正在试做小吃的文臻自然也不能毫无表示,当即请人家都尝了尝,对方一脸惊为天人,拢着一双大袖再三施礼感谢。 文臻也连连谦虚,亲自将人送了出去,目光在她分外宽大的袖子上掠过,不过眯眼一笑。 次日,便是文臻表示要给整个皇宫惊喜的日子。文臻事先便和皇帝皇后和诸宫贵人报备过,请他们辰时初,至内外宫相连处的宫门广场处散散心。 然而就在卯时三刻,文臻忽然接到了皇后的传唤。 她匆匆赶到了凤坤宫,看见的却是几乎包括皇帝在内的所有宫内贵人。 而皇后宽大的院子里,已经拉开了宽阔的流水席,席面上,赫然是各种小吃。 这些小吃,正和她窖藏在内廷监冰库里的食材种类一样! 烧烤,串串,凉粉、双皮奶、驴肉火烧、麻辣烫、蒸米糕、豌豆黄、小馄饨…… 长廊下拉开宽阔的长板,闻近纯当场现做,头巾包头,袖口扎紧,浑身上下扎束得利落清爽,左手一个烤架,正烤着滋滋作响的羊肉串,金黄的油脂不时滴落鲜红的炭上,激起嗤啦一响,羊肉独有的微膻又鲜的气味便凶猛地袭入鼻端,另一边的大锅里沸腾着乳白色的高汤,几十个小碗装着各种食材和调料,孩子们在人群中蹿来蹿去,抓着肉串或者烤年糕,身后嬷嬷们张开双臂护着,几位成年的公主,矜持地坐在一边,小口小口吃着米糕或者豌豆黄,皇后用银羹匙慢慢地挑着双皮奶,和几位老太妃盛赞这奶的爽滑香甜,文臻还看见容妃端坐着,面前是一碗浇了酸汤拌了碧绿青瓜丝,看起来分外爽口的凉粉。 除了太后德妃,几乎其余人都在,太后一向不出自己的殿,德妃一向不凑女人们的热闹。 皇帝倒是没吃,坐在廊下椅子上,看到文臻便道:“你的美食可准备好了?皇后说等会咱们都有大宴吃,她这里就供应点点心开胃,倒确实不错。” 皇后微笑着没说话,面容慈和。 倒是另外几位妃子七嘴八舌地附和,“是啊,闻女官你准备的是什么?再不拿出来咱们可就要吃饱咯。” 一个妃子抚了抚肚子,歉然道:“本来想只尝一下的,没想到真是好口味,一不小心吃多了。这下糟了,等会闻女官再出什么新鲜吃食,我没那个口福怎么办。” 文臻仰头,看向廊下的闻近纯,闻近纯对她展开明朗的笑,招手唤她过去,“姐姐准备好了吗?要不要先尝一口我的菜,说不定会有新想法呢。” 一个宫女立即道:“小闻女官可别太大方,小心有些人剽窃。” 文臻走上长廊,几个宫女有意无意要挤她,被她手一拨,轻轻巧巧拨到一边。 她低头去看那烤肉架,新鲜烤肉滋滋作响,闻近纯确实是高手,她的烤肉不知道加了什么奇特作料,闻起来比她上次在闻家烤的那个更加香气逼人,材料也更丰富,几乎囊括了她在冰库里窖藏准备的所有种类,甚至还多了几种她所不知道的,比如有一种青绿色的菇,香气特异,烤后汁液更加丰富。 闻近纯偏头望着她,前几日的悲愤委屈,都化为她此刻眼底的笑意。 “马上,你要拿出什么来呢?”她悄声道,“双皮奶?烤肉?串串?油炸小吃?粉皮……我这里都有了哦,而且,你发觉没有,我做得,比你的更讲究更上层楼呢。” 文臻顺手拿起一串烤香菇,一边尝,一边道:“我忽然想起了一个故事。” 闻近纯不妨她一句岔到十万八千里,不由一怔。 此时约好的时间已经快要到了,皇帝亲自招呼着他的莺莺燕燕一起过去,闻近纯便丢下自己的活计,亲亲热热挽起文臻的胳膊,跟在队伍后向广场走,文臻也不拒绝,一边吃一边任她挽着走,看起来一对好姐妹似的。 “好姐妹”对她的“好姐妹”道:“从前啊,有个家族,御厨出身。个个都会厨艺,因为潜心研究厨艺,也每房都有自己的绝技,绝技嘛,你懂的,谁也不会轻易把做法给别人。但有件很奇怪的事,他家有个小女孩,人特别天真可爱,总爱去各房串门,串得多了,总难免遇上吃吃喝喝的时候,碰上了总得给她尝一口,或者就不给她尝,总不能把食材藏起来不给人家看见,就这么一次两次三次,次数多了,忽然有一日,在某个重要的宴会上,那个小女孩,总能捧出各家私房菜菜色一样甚至更为精美有想法的菜来,博得满堂彩……久而久之,大家都觉得那女孩一定是天纵奇才,仿佛会做天下所有的菜,不管谁怎么创新,到最后都像是她玩剩下的。你说,奇怪不奇怪?” 闻近纯笑得从容,“奇怪什么?人家天赋奇才,资质平庸的人就别妄图挣扎了,好好认输不好吗?” “哦,什么时候强盗也变成奇才了?” “强盗又怎样?”闻近纯声音很低,不掩轻蔑,“你算聪明,知道了是怎么回事。知道了你就该明白,什么自证都是白费力气,我闻近纯,只要别人做得出,就一定能做得更好!” “所以你抢惯了别人的东西,对你来说,掠夺才是天性,而且你有底气,把别人的真的变成自己的。但你以为,你所擅长的尝到味道看见食材便知做法的异能,真的能让你永远胜利吗?” 空气沉静下来,片刻之后,闻近纯懒洋洋地道,“什么时候猜出来的?” “从你冒领我的杂鱼锅我就猜出来了。” “那你凭什么还以为你必定能证明自己呢?你的厨艺总要展示的,只要你展示出来,我就能复制做法,并凭借我自己的厨艺天赋来改良,更上层楼。”闻近纯讥诮地道,“世人总是相信更好的那个才是原创。你先拿出来又怎样?一道一模一样但比你做得更精致的菜,你觉得世人会相信哪个?” 文臻笑看她,不说话。 此时已经到了广场,皇帝率领众妃众皇子皇孙浩浩荡荡下了辇,众人面对空荡荡的广场,愕然道:“闻女官,你准备的大宴呢?” 文臻一把甩脱了闻近纯的手,快步上前,拍了拍手掌。 宛如变戏法。 一阵轮子辘辘声响,广场那头忽然就出现很多的小车,内廷监将作坊的匠人,将一辆辆形制特殊的小车赶到了广场上,左右一字排开。 那些小车像马车,比马车要大一倍,三面或一面是空的,也没有车顶,只搭着厚重的篷子,还可以拉出长长的布檐,正面有长长的铁板可以放东西。铁板底下,车里面,放着炉灶。 车子有专门的格子放东西,还有折叠起来的板凳桌椅。 一群内廷监的太监列队入,从那些车里拿出那些板凳桌椅,在拉出的布檐底下一一搭起,众人都愕然看着,有几位年轻的,对机械感兴趣的皇子赶紧过去,看那折叠桌椅瞬间拉起,都啧啧称奇。 还有人在挂招牌,每辆车都有自己的招牌,有挂在车顶的彩色横幅,也有垂在檐下的菜单,有的上面写:粤城双皮奶!丝滑享受!有的写:定州热干面!芝麻酱第一人!有的是:口口香香肠!有的是:全家福元宵。有的是:河东串串香! 车子上都有各色彩色小灯笼,有的做成旋转带插画风灯,有的做成缀花小灯笼挂满整个车顶,有的直接就是一个巨大的坐地灯上面画了食物图案。麻辣烫和串串的小车车顶上挂了红色牌牌,煞有介事写了各种食材名称以及价格。 众人都怔怔望着,一时觉得有点反应不过来,闻近纯微微有些变色,随即她仔细看了看那些招牌,眼神便慢慢镇定下来。 皇帝看着夜色里慢慢铺开的星火,刚刚露出赞色,御厨房跟过来观摩的一个厨子已经“咦”了一声,道:“怎么这些吃的,都是方才吃过的……” 他这么一说,众人才注意到那些车子上的招牌,烧烤,串串,凉粉、双皮奶、驴肉火烧、麻辣烫、蒸米糕、豌豆黄、小馄饨……几乎就是闻近纯刚才做过的全部。 众人有些变色,眼前的景象,不啻于是对某种“剽窃”说法的佐证。 虽然一开始的小车和灯显出几分新意夺人眼球,但说到底,美食才是唯一的证明物。 一模一样甚至还不如前者的复制,只会引人疑惑,吸引人的小车和彩灯此刻便成了欲盖弥彰别有用心的掩饰,反而更令人厌恶。 燕沧奔到一个串串香小车面前,要了几串串串,一尝,便呸地一口,道:“还没小闻女官做得香呢!” 几位公主要了豌豆黄和米糕,吃完也道:“是不错,但并不比小闻女官做得出众。” 皇后要了碗双皮奶默默吃着,没说什么,就摸了摸桌子,道:“这桌椅倒精巧。还方便携带,省地方。” 容妃淡淡道:“咱们是皇家,尊贵广阔,不愁地方儿。” 燕绝今晚也在,抓了一大串羊肉串撕咬了一口,道:“少了点味儿!闻女官,模仿得不到位啊!” 御厨房几位厨子也凑上去,一边吃,一边摇头。虽不发一言,却姿态十足。 这些人平日里虽说和文臻的活计并无太多交集,但难免被人比较,屡次想偷学技艺,文臻又总在自己小院做菜,无从下手,因此便有些不快。今日跟过来,说是观摩,其实也有几分想挑刺的意思。 闻近纯微微笑着,束手站在一边。笑容恬淡,细看却能看出几分委屈和惊诧。 看在众人眼里,就是她“又被改头换面剽窃且无法指证”的忧伤了。 除了几个年纪小,觉得新奇围着小车观看打闹的皇子皇孙公主们,其余人慢慢都放下了筷子,各种不同的目光,都落在了文臻身上。 皇后叹息一声,没说话。 容妃唇角一抹浅浅笑意,道:“虽有些新鲜,但不足以证明。” 众人齐齐点头,皇帝一直沉默,也没有吃东西,此刻终于道:“闻女官,你有什么话说?” 文臻迎着众人的目光,站在广场上,没有笑,也没有畏惧,乌黑的眸子在夜色中也可见灿然的光,大声道:“回陛下,敢问陛下,宫中诸贵人评判剽窃与否的依据,到底是什么?是展示出来的时间先后?是种类的多少?还是可口程度?” 皇帝沉吟了一下,转头看皇后,“皇后觉得?” 皇后委婉地道:“应该是兼而有之。不过闻女官,你问的这三条,似乎你都不占优啊。这还不够评判吗?” 文臻还没说话,忽然有人“嗤”地一声,曼声道:“胡扯乱弹!” 这声音微哑,夜色中听来却分外动人心弦,皇后脸色一变,随即便笑了,道:“德妃,你又调皮。” 软底鞋拖地的声音踏踏微响,每个人都忍不住抬头张望,便见黑暗里走来黑衣的女子,宽大的丝缎袍子在风中飞舞,脂粉未着,钗环已卸,姿态慵懒,却轻轻昂着头,乌发与夜融为一色,便只能看见一张雪白的脸上一双黑沉沉的眸,而唇色红艳如血。 美到肃杀而有出尘意。 永远不走寻常路的德妃,只对皇帝施了个礼,对皇后点了个头,其余人也不理,找了个离众人最远的位置坐了,打开自己带来的瓜子,先磕了一颗,就着菊牙的手吐出瓜子皮后,才道:“说个故事。鼎盛七年有个士子,买了考题,请了枪手,做出了花团锦簇的文章,被点为状元。七年之后,此事才暴露,被腰斩于市。” 她说的这段前朝大案,众人都知道,一时凛然。 文臻没想到这位鬼见愁居然会来帮自己,一时有些懵逼。 一位妃子皱了皱眉,道:“此事怎可一概而论?厨艺不比上考场写文章可以先代笔,是要当着大家面做的。” 德妃呵呵一笑,却并不说什么,慢条斯理吃她的烤青椒,竟然像是不屑于和她说话。 那妃子脸色阵青阵白,文臻看着一阵头痛,这位到底是来帮她还是害她的? 又随心所欲不干人事了是吧? 她只好大声道:“陛下,娘娘,诸位娘娘们,既然你们说标准是这样的,那么——” 她嘻嘻一笑,又拍了拍手。 不远处的黑暗里,蓦地又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那灯火不断接近,众人首先看见的是一个巨大的门楼,门楼也是张灯结彩花团锦簇,上面手书,“广场夜市”。 一队太监将门楼竖在离众人足有一里开外的地方,拿出工具开始叮叮当当搭建。 门楼里,则流水般出现了更多的小车。 刈包,关东煮、甜不辣、大肠套小肠、牛肉面、贡丸汤、羊蹄子、兔头、鸭脖、臭豆腐、水煎包、锅贴、蚵仔煎、猪脚面线、猪血汤、胡椒饼、油炸花枝球、什锦沙冰、木瓜牛奶、姜鸭火锅、干炒牛河、茶叶蛋、肉粽、生煎馒头、萝卜丝油墩子、粢饭团、甜咸豆腐脑、炸油饼、烤红薯、炸鸡年糕、炒干、鼎边锉、肉夹馍…… 那些小车,都挂着醒目的招牌,飘着各色的芳香,从门楼里一辆接一辆地驶进来,一个挨一个地停下,夜色里很快便彩灯流光,七色喧腾,猪脚面线的摊位上头,偌大的猪脚牌子妖艳指天,炒冰的摊位用水晶碗装着各色沙冰,赤橙黄绿青蓝紫,再被灯光一照,凝彩融玉华光四射,锅贴的和生煎包的大铛子被敲得哐哐直响,卤菜摊以气势取胜,羊蹄鸭翅堆成山,油光红亮引人食欲……十几年把菜谱当课外书,脑子里藏了中华偌大疆域,从南到北几乎各种美食的文臻,发了疯一样地作弊,不分南北,不问东西,势必要在今晚用这泉水一般源源不绝而来的中华美食,先声夺人扑面而来,营造一场视觉盛宴,不把这群人眼睛看花脑子看木决不罢休。 本来她还想着细水长流,一次性拿出那许多新奇饮食有点浪费,可是现在,她就要菜多欺负菜少! 夜市夜市,吃喝玩乐俱全才叫夜市,文臻一开始想的是皇宫美食街,后来觉得还是夜市更有烟火气,更热闹,更能打动那些整日困在四方城里的所谓贵人们。所以源源不断的小车进来,左右相对,一字排开,生生拉出一条长街之后,第二阶段的游乐项目也铺排开来了。 卖彩色各种造型的小灯笼算是比较没创意的一种了,但依旧是新鲜的,因为造型都比较少见。文臻绞尽脑汁回忆自己看的那些动画片,小黄人,小企鹅,冈本熊,兔斯基、多啦a梦,小猪佩奇、海绵宝宝、女孩子喜欢的有白雪公主、冰雪女王……好在她会画,她给出精确的图,将作司和工字队那些能手们便能做出来,将作司的人守规矩,和文臻的图分毫不差,工字队就难说了,比如那个冰雪女王,居然穿的是东堂皇妃服饰,但那群小丫头还是围着转来转去流口水…… 隔着几个摊位,是套圈,两盏大灯笼下,各种摆件按照价值分出远近,贵的放远一些,便宜的放近一些,做好竹圈,一个竹圈一文钱,凭本事下套,套中啥送啥。 皇宫出产的东西就是不同凡响,那些无论是泥制的,陶制的,手工的,都十分精美,最外圈的一套蝈蝈笼甚至编出了天京十八景,连文臻都想上去套一套。 再隔几个摊位,是飞镖,立个靶子,做点花花绿绿的飞镖,飞镖用钱买,按照射中的靶子数有不同的奖品,一样能骗得男孩子大呼小叫。 羊皮做的充气游乐池就在对面,八卦型,黑色的是决明子,白色的是白沙。放了一些大大小小的铲子,小桶,叉子,漏斗,风车之类的玩沙工具,这是给几个三岁以下的小皇孙玩的。 还有一个小小的游乐场,一群太监动作很快地铺好牛皮毯子,用黏胶在地面黏实,里头放上跷跷板,小推车,滑梯,桌面轨道滑梯小车,木质的桌面走珠。一个简易的小小的池子里面放了红黄各色小金鱼,小桶和小鱼竿小纱网搁在一边可以钓鱼捞鱼。还有专门的一个女孩区域,烧好的各种造型的白瓷玩具,小猪小鸭之类的,配好各种颜料,可以自己涂色,各色形状颜色不同的彩漆珠子,用大水晶罐子装了,配上彩绳,这是串珠游戏。全套小型游戏房,里头全套木质厨具,炒锅大灶饭碗应有尽有,这是给娃娃们过家家用的。 玩具摊自然也是要有的,不仅有民间搜罗来的泥娃娃面具等玩具,还有小木枪,水枪,弹弓。最精美的是各种洋娃娃,木头制作,旁边有全套的家具,或者全套的衣服鞋子首饰。 这些东西不是短短几天能做好的,文臻出宫之前就有了打造皇宫美食街的计划,还有心安排一些儿童游乐,给宫里那群娃娃分散精力,省得那些小家伙一点点大,整天和妃子太监们混,学了一肚子的势利刻薄,这样不利于她以后混江湖。所以她在宜王府的时候就给工字队讲了一些现代的游乐设施和玩具,工字队能人多技艺高,很快就都有模有样做了出来。 帝后妃子已经自动开启了逛吃逛吃的模式,一时也无人想的起什么展示什么证明,心思都在每个摊子的各种稀奇古怪的食物上去了,皇帝还吩咐宫女太监们不用跟在后头伺候,也散开来去玩乐,众人都欢喜谢恩。 众人都瞧着皇帝,他没动手谁也不好先吃,皇帝对那个气味浓烈的臭豆腐很感兴趣,他往那一站,摊位后头临时充作摊主的异曲同工便装模作样一鞠躬,笑呵呵道:“一文钱一块,承惠了您哪。” 众人愕然——敢情还是要钱的? 皇帝便笑,挥挥手,让那个小太监晴明回去拿钱,那小太监嘻嘻一笑,掏出早已准备好的钱袋子。 有皇帝开头,规矩也便立了,妃子们纷纷娇唤宫女们回去拿钱,倒也没觉得冒犯,反而觉得怪好玩的。 莺莺燕燕,呼奴唤婢,三两交好,各自找了自己喜欢的小吃坐下品尝。孩子们则是另一番景象,和吃比起来,玩明显更有吸引力。所以此刻孩子们都要疯了,恨不得生出十八双眼十八只手。男孩子们在飞镖区套圈区和游乐场分身乏术,套圈一百个圈一买,掏空他娘口袋的速度远胜吃小吃的花费。女孩子们的矜持都不见了,脸颊喷涌着玫红的色彩,两眼亮如星辰,看见涂色要试试,看见串珠想尖叫,看见过家家一秒入戏,然后又被玩具摊上精美的洋娃娃所迷惑,拿起这个抱起那个,恨不得把整个摊子的娃娃都抱在怀里。喜动的骑上带滚轮的小羊车穿梭人群,喜静的则捞鱼套圈桌面走珠。每个人都有自己合适的位置,只恨花样太多一双手一双脚玩不过来。 事实证明,无论在什么时代,孩子们喜欢的东西都差不多。几个小的被放进了游乐区,先不说那些牙牙学语的娃娃们在里头爬来爬去的欢呼,铲沙子滑滑梯玩得不亦乐乎。他们的奶娘和亲娘们忽然发现这个游乐池实在是太绝妙的育儿之处,到处都是软的,包裹了羊皮牛皮塞了棉花,孩子不用担心磕着碰着,小门一关安安静静在里头玩,奶妈宫女们忽然清闲得茫然无措。 同样茫然无措的,还有燕沧。 从夜市开始营业,他就被处处阻拦。 去玩飞镖,摊主笑眯眯说:“飞镖不接待十岁以下小孩。” 去玩套圈,摊主胳膊把他一拦,“功课不得优者不能进入。” 去玩木马,摊主连连摆手,“过胖者恕不接待。” 没办法他只好去幼儿游乐区,心想沙子总得给我玩吧? 结果游乐区直接竖了一个大牌子,“五岁以上,恕不接待。” 他只好眼睁睁地看四岁的燕泓乐颠颠地进去玩捞鱼,摊主君莫晓看见燕泓笑得见牙不见眼,还多送了他一次钓鱼。 燕泓一怒之下扭头去吃小吃,打算吃完去骂文臻,结果看见他,所有的摊主都把招牌挪了挪 于是燕沧终于看见招牌最底下的一排小字:皇孙燕沧曾云:拒吃女官闻真真的一切食物。 燕沧转了十个摊位,十个摊位都摆出了这样的嘴脸。 燕沧气得哇呀直叫,哭喊着去找皇帝,皇帝一边拽回被他扯皱的袖子,一边命人唤文臻来,文臻面对燕沧含泪的控诉,笑得诚恳而亲切。 “小殿下,不吃我做的东西,是你亲口当着凤坤宫所有人的面说的哦。” 燕沧涨红了脸刚要发作,文臻又笑眯眯道:”当然,我是皇家的奴才,怎么能和您计较区区一句话呢。” 燕沧刚刚转怒为喜,就听见这个大喘气的继续义正辞严道:“但是!” 燕沧抖了抖,惊恐地咬手指头。 他怎么觉得这个女官笑起来和魔王皇叔很像啊…… “但是!我不能陷您于无信无义啊。您是皇族子弟,陛下之孙,太子之子。两岁启蒙,三岁学诗,龙子凤孙,将来都要承家国大业,为百姓谋福的,非寻常孩子可比。立德立言,无信不立,这是您师傅第一课便让您学过的。怎么能因为您年纪小,就不把您的话当回事,影响您的声誉呢!” 燕沧傻傻听着,觉得脑子有些打结,这些冠冕堂皇的词儿好像有毒,听多了就忘记一开始要说啥了! 但是也知道自己好像情势不利,太子和太子妃不在,他只好转头回去向皇后求援,皇后心疼地抱住他,刚想说一句孩童戏言莫要计较,皇帝已经挥了挥手,道:“闻女官这话有理。沧儿,你也五岁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这话你应当懂。以后夜市不要来了,闭门读书,好好修炼你的性儿!” 燕沧傻愣愣半晌,哇地一声哭了,皇后抿了抿嘴,还没说什么,皇帝已经叹息着对她道:“这许多孩子,怎么就沧儿说了这种话?朕不问他为何说这句话,朕只要他记住,皇家子弟,一言九鼎,说了,就得做到。” 皇后立即敛衽,低声道:“是臣妾太过娇惯沧儿了。” 燕沧的教养嬷嬷,曾经也奶过太子,在宫中地位一向不低,此时颇有些忍不住,忽然道:“敢问闻女官,你今日说要自证清白的呢?你弄这一大堆吃的玩的,确实倒新鲜,新鲜得大家都要忘记这事了!” 众人一怔,都转头来看文臻,有些人面露不屑,有些人看看四周,却摇头叹息,干脆走远了些。 文臻笑了笑,看向夜市门口,那里,一群宫女里面,闻近纯正没事人一样,掏钱去买一串花枝丸。 文臻立即大喝一声: “你也不卖!” ------题外话------ 下一章怒踩抄子。 谨以此向所有高级抄的偷偷们致敬。 给张月票,我帮你们打在闻近纯脸上啪啪响。 第七十二章 怒踩抄子 这一声喝惊得所有人都一怔,刹那间刚热闹起来的夜市鸦雀无声,闻近纯不防文臻忽然如此彪悍,惊得手一抖,花枝丸掉在了地上。 一片寂静里,文臻先对皇帝躬身,“陛下,请恕臣驾前失仪。实是心有愤懑,不得不防。” “哦?”皇帝淡淡道,“因何愤?因何防?” “因被人剽窃反而被反咬而愤,因有人吃过之后便能复制翻新而不得不防。” “此话怎讲?” “陛下,”文臻笑道,“方才,方嬷嬷问我如何自证。其实我已经自证了。只等大家都尝过了小吃,也该说个明白了。”她伸手一指长长的、灯火辉煌的长街,“您且看这夜市,先不论游乐项目,仅仅小吃,就有近百种。这近百种小吃,请问在座各位,有见过其中任何一种吗?” 众人面面相觑,随即摇头。 别说见过,听都没听说过。 “那么再请问各位主子。一个能创出上百种新鲜小吃的人,会创不出棒棒糖火锅和烤肉吗?一个满脑子奇思妙想的人,会需要剽窃别人的创意吗?” “……” “一个剽窃他人厨艺的人,能一下子拿出这许多创新吗?” “……” “闻近纯,我出一种新菜,你学一种,加点自己的想法,你就可以说我剽窃;我出两种,你改良两种,你继续说我剽窃;我现在出了一百种,你特么有脸继续说都我剽窃?你说啊!当我面,站出来,说啊!” “……” “你当我傻啊,我跟你辩什么谁先做出棒棒糖谁先做出火锅?辩不出的,谁也没法证明,掰扯到最后也是糊涂账。咱们实力说话,我只需要证明我确实擅长新菜,脑海里有无数名吃就够了!而你,你能拿出我今天一半数目的新鲜玩意,就算我输!” “……” “哦不,不用一半,只要有一样,你不许尝,立即给我做出来,我立即就承认这近百种小吃,都是抄你的!” “……” “反正这个也是我抄你的,那个也是我抄你的。那么这一百种小吃还是我抄你的,你自然会做。来吧,做吧,立即用你更精美的小吃,来砸到我脸上吧!” …… 一连串话扑头盖脸,毫无停顿,一句一逼近,到得最后,文臻已经到了闻近纯面前。 众人都有些发愣,显然一时无法在“温良甜美闻女官”和“彪悍凶猛闻女官”之间流畅转换。 闻近纯脸色早已不似人色,其实她看见夜市迅速成型就知道不妙了,想第一时间溜走,却被人拦住,一咬牙打算都尝一遍,也就有了底气,不妨文臻竟然就那么直接把脸皮给撕了。 文臻把话语矛头忽地转向她,她试图说话,却根本没得到机会,那般狂风暴雨犀利诛心的几句话盖下来,她摇摇欲坠,伸手撑住摊子的车身,不防那摊主急忙把车子向后移了移,她一个没撑住,砰地撞在车身上,铁皮一声闷响,听得人心头一震。 “我……”闻近纯捧着心,急促地喘息,惨白过后的脸上又泛起微微的潮红,文臻却不给她任何机会,忽然抓过一把锅铲,往她手里一塞,悄声笑道:“真的勇士,敢于直面淋漓的鲜血,敢于正视惨淡的人生。来吧,别装病,别昏倒,别他妈心跳加快,铁皮摊子撞不死人,不要想着就地一躺让人送到太医院,做菜去,做出一种我就给你磕头赔罪!” 闻近纯撒着手,不接锅铲,却退无可退,那明晃晃边缘锋利的锅铲,像要戳到她脸皮上来,她忽然一个转身,扑跪到皇后脚下,“娘娘!娘娘!我冤枉!棒棒糖和火锅真的是我自己想出来的!闻真真之所以会这许多种小吃,那都是因为,她得了我闻家老祖宗的传承,还得了伊脍要术啊!” 这话一出,文臻目光一闪。 这闻近纯,真是了得,这样的劣势,也能瞬间找到应对之策,这时候扯出伊脍要术,转眼就能把事情给搅浑了。 果然燕绝立即道:“伊脍要术?闻真真你不是和我说没有这本书的吗?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不是伊脍要术,你到哪去学那许多小吃?” 这话确实有道理,以至于众人都露出赞同之色。奇思妙想也该有个限度,这呼啦一下上百种全新的饮食,要说全是这年纪不大的小姑娘自己想出来的,那还真说服力不大。 “回禀陛下,娘娘。闻真真和臣提过她有伊脍要术,并曾向臣炫耀过,臣记得她便放在她卧室的衣柜夹层里,陛下娘娘如若不信,派人去一看便知。” 文臻眯了眯眼——有内奸啊。 她衣柜夹层里还真有书,就是闻至味传给她的那一套,当初闻至味有关照她看完就烧掉,偏偏她一直很忙,没来得及看完,也就没烧,藏在衣柜夹层里。 闻近纯这么说,明显是收买了尚宫局的人,有人翻过她的东西。 这女子也真是厉害,行事谨慎,明明觉得自己必胜了,竟然还留了一手准备。 她看着闻近纯,闻近纯也在看着她,满是泪痕的狼狈的脸上,眼眸却是冷的。 她知道夹层里有书。 也知道那书不是伊脍要术,是老祖宗传给文臻的。 但是那又怎样呢?没人见过伊脍要术是什么样子,谁又能说那本书不是伊脍要术? 她确定书还在那里,因为那晚她约见文臻,一方面是示敌以弱,麻痹对方,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调虎离山。 调虎离山一方面为了查看那些食材从而复制小吃,另一方面是为了查看那本老祖宗的小册子是否还在。 就算那书不是伊脍要术也没关系,她猜,那书里一定会涉及到不少皇家用毒的隐秘,一旦落在这群皇族的眼里,闻真真一定必死无疑。 到那时,谁剽窃谁有何重要?今日之狼狈有何重要? 谁能活到最后,才是赢家。 闻近纯垂下眼睫,面容哀戚,眼神微冷。 皇后看了看她,目光征询地转向皇帝。 燕绝嘿嘿冷笑,道:“父皇,伊脍要术儿臣为此找了半年,是因为听说里头食法新奇,有开胃健脾之效。可这丫头一直都不承认,儿臣也便信了……现如今,这算不算被逼出了马脚?” 众人都凛然,欺瞒皇族是重罪,惹上这位性情不佳的五皇子则更麻烦。 文臻在宫里人缘算是不错,是以除了几个一向会看皇后容妃眼色的妃子,时不时会敲打几句外,其余人都保持沉默。 皇帝沉吟了一下,还是挥了挥手,示意太监前去查看,众人都默然等待,只有皇孙公主们依旧没心没肺的玩乐,这些平日里一言一行都要听嬷嬷教导的小贵人们,今晚明显是被打开了新世界,那一处的热闹,便越发衬托出这一处的凝滞般的静寂。 静寂里,嗑瓜子的声音依旧不急不慢,特别清晰。 众人忍不住又去看德妃,德妃吐出一枚瓜子皮,半掀起眼皮瞟一眼燕绝,道:“不愿意给你怎么了?凭什么要献给你让你拿去讨好你爹?人自己讨好不行么?还是你觉得不给你就是欺君之罪了?那也得你先成了君呀。” 众人听着,觉得这话真是又毒又天杀的有道理,就是太特么狠,让人简直像被那瓜子皮哽了嗓子,说不出话来。 燕绝更是眼睛都发蓝了,哽了半晌,发狠地道:“德妃娘娘!这丫头迷惑了三哥敢情还能把您也给迷了?欺负晚辈也不是这么欺负法!伊脍要术是要献给父皇的,这丫头不愿意拿出来,那就是不敬君上!” “呵呵。”德妃又是那种轻蔑又懒怠的笑,继续嗑瓜子,竟然又不理会了。 燕绝气得发晕——这种给人阴一刀却又不肯正面对战让你的回击打进棉花里的感觉实在太他娘的可恶了! 容妃闭着眼睛,仿佛没看见这里的争执,手中佛珠转得飞快。 文臻心里发愁——两次,两次了,两次德妃都看似帮她说话其实却给她拉了满分的仇恨! 此时一阵脚步杂沓之声,去拿书的太监回来了。 众人探头去看,就见他手里果然抱着一匣子书。 所有的目光唰地落在文臻脸上,文臻的脸色也唰地白了。 太监把匣子奉往皇帝面前,匣子上“伊脍要术”四个大字在灯下明晃晃谁都看得见。 闻近纯面色一变。 燕绝一喜,大步上前,一脚便要踢向文臻,“敢骗我!” “砰”一声闷响。 随即“嗷”一声大叫。 容妃手中的佛珠啪嗒掉落地下,爬起身就扑向倒地抱住脚大叫的燕绝,“我儿!” 另一边,德妃娘娘嗤地一笑,转头对菊牙道:“瞧瞧,果然来了。燕绥真是越来越没出息了,这么个丑丫头,这么上心,也不嫌丢人。” 被她嫌弃丢人的儿子,仿佛没看见她,慢条斯理收回手,指节上,一个指虎熠熠闪光。 那指虎分外缺德,能伸出数寸长的尖刺,燕绝的脚心,现在想必一个对穿的洞。 指虎上沾了血,燕绥隔着手帕脱下,顺手便扔在了放垃圾的桶里,一声脆响,听得人一颤。 他一出手,就给燕绝脚上捅了个洞,众人闻着那越来越浓腻的血腥气,都颤颤不敢言语。 文臻心里叹气——这娘俩一个比一个让人愁! 皇帝的脸色也不好看,怒道:“老三!这是你弟弟!你这是要废了他吗!” “废不了,伤点皮肉而已。”燕绥一笑,从从容容给他老子行个礼,“实在是今日不教训他,明儿就要传出皇子当着陛下的面仗势欺人杀伤女官的好话儿,那些御史又能蹦跶好几天,到时候我怕您听着烦。” 转头又对燕绝道:“我帮你免了一场御史集体弹劾风波,挽救了你的王爵和俸禄,记得谢我啊。” 燕绝脚上血流如注,抱着靴子整个脸抽搐成一团,哪里听得清他在说什么,只在大声嚎叫的间隙,狠狠瞪着他,眼神怨毒,如淬毒的箭。 皇帝不胜头痛地按了按眉心,又道:“你就这么有把握闻女官无辜?” 燕绥拿过那个敏感的匣子,抬手就翻开了。 里头是几本薄薄的小册子,素蓝封面,装订简单,翻开来,果然里头一道道的,都是各种食物的做法。 刈包,关东煮、甜不辣、大肠套小肠、牛肉面、贡丸汤…… 众人都瞧得见,一时哗然,却不敢说什么。 容妃转头看见,厉声道:“还说不是伊脍要术——” 燕绥不耐烦地对文臻道:“行了,早点结束,我还没吃晚饭哪。” 文臻白他一眼,心底却微生暖意。 并没有事先商量,也没有临时对戏,可他就是知道她的打算,配合得天衣无缝。 她从没想过,跨越时间和空间,离开自己三个死党,居然还能有人,能和她如此互相理解而默契。 这是一种难言的感受,像看见茫茫大漠里,目光落在哪里,哪里便出现绿洲,最好的一朵花开在视野里,永不凋谢。 真好。 她抿唇一笑,上前一步,看管儿童游乐区的闻近檀低头过来,送上纸笔。文臻便工工整整写了几个字,沙冰做法。 几个字一写,众人便都明白了,低低哗然。 唯有燕绥重点永远和别人不一样,淡淡道:“字真丑。” 文臻不理他,将那沙冰做法写完,双手奉给皇帝。 不用比对,也能看得出和那所谓伊脍要术的字体一模一样。 “陛下。”文臻声音甜美清晰,字字入耳,“这是臣平日自己手录的小吃做法,是打算三五年后臣期满出宫,要留下给御厨房,方便陛下随时享用的。” 众人都有些惊异,先前那几位挑刺的御厨顿时讪讪的红了脸。 出众的技艺向来是传家致富之宝,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也是世代相传的名言,谁有一点绝活不是藏着掖着生怕被偷?这种事大家心里有数,也都理解。 这里随便一样小吃拿出去就够活一辈子,近百种,这姑娘,就这么一下子全献给皇家了? 见过无私的,没见过这么无私的! 几位老成的太妃对视一眼,暗暗点头。 这姑娘,行事又精明又大气! 不和闻近纯争执之前的菜品到底谁剽窃,直接拿出上百种新鲜吃法,把闻近纯砸得灰头土脸。 只是这种行事过于狂放霸道,容易惹喜欢稳重谦虚的皇家不快,所以她将计就计,献上食谱,不仅扭转不良印象,而且也夯实了自身的人品和地位。 从此之后,谁也不能轻易指摘她。 从此以后,闻近纯永远逃不开剽窃的嫌疑,就算自己做出什么新鲜玩意,也难免被人怀疑。 百种小吃像是巨大的阴影,笼罩住了整个皇宫御厨。从此那就是她的力场和天地,无人能与争锋。 厉害啊。 “陛下,”文臻的声音里,也多了一丝浅浅的委屈,“臣并不知道,自己写的食谱册子,怎么忽然就多了伊脍要术这么一个封面。” 众人目光唰地落在闻近纯脸上。 闻近纯全身都在细微颤抖,指甲击打在铁皮车上发出一连串细碎的当当声。 刚刚痛缓过气来的燕绝犹自不甘,怒道:“字一模一样就没问题了?说不定你擅长临摹字体呢?” 容妃急得用佛珠一把塞住了他的嘴。 文臻格格一笑,翻了翻那册子,道:“陛下请看臣的小玩意儿。” 皇帝低头一看,翻到的那一页并不是手抄食谱,而是一副有些奇异的画,淡淡的黑色,画的是一个移动饮食车,车上招牌是臭豆腐,车内摊主正探身出来,把一串豆腐递给一个娃娃。 画得生动传神自不必说,关键那人物呼之欲出,探身出来的摊主,竟给皇帝马上要探到自己面前来的感觉,这简直有些神乎其技,皇帝都忍不住摸了摸画面,发现是平面,更加惊异了。 皇帝又翻了几页,果然又有画,这回是一个玩海盗船的,船头仿佛要杵到眼前来。 再过几页那画上是一些奇怪的器械,有人在上头做出各种动作,一个抱头起身的女子露出了后腰,她身边的男子对着纸面外伸出手,皇帝感觉自己的眼睛好像要被捂住,猛地一闭。 然后他啪一下合上书,道一声:“妙哉!” 皇帝向来个性温和,少有喜怒,也很少称赞人,这一声,听得许多人惊讶许多人脸色死灰。 只是皇帝看册子时,文臻挡着,众人也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只知道今日这事,尘埃已落定。 文臻只笑着,知道皇帝不会再让她展示3d画技巧以证明这册子确实是她所写,这技艺太过新奇,如果她不会,是绝对不敢亮出来的。 她已经拿出这么多的本事,就算是模仿,也是实实在在本事,皇家何等精明,绝不会再一再质疑令人才寒心。 说到底,她今日不争对错,唯一做的就是一再给自己加筹码,让最势利的皇家自行决定取舍罢了。 皇帝转头看向皇后,皇后脸色如常,只无奈地叹口气,恨其不争地对闻近纯道:“小闻女官……” “娘娘!”闻近纯忽然跪了下来,还未开口已经泪流满面。 众人都道她或要求饶或要不甘挣扎,都觉得实在难看,纷纷走开了些。 文臻皱了皱眉。 闻近纯磕了一个头,不等皇后开口,声音凄切,:“娘娘,此事……近纯无可辩驳……近纯愿意接受娘娘一切处罚……近纯愿意去香宫执役,为太后娘娘日日敬头香,以此赎近纯罪愆,至死方休!” 这话一出,满场倒抽一口凉气。 文臻有些莫名其妙,心想还有这么好的惩罚?还升级到太后身边去了,但一看周围人的脸色,顿时感觉闻近纯又出狠招了。 但她真没听说过什么香宫,明显这是个禁忌,她悄悄后退几步,拉了拉燕绥衣襟。 远远的,德妃看见,冷哼一声,忽然接口道:“你这丫头倒对自己够狠,香宫……你还不如自请出宫。” 闻近纯只眼泪连连磕头,磕得砰砰响,以示决心。 皇后有皇帝在场的时候向来不作主,便看向皇帝,夜色里皇帝看不清表情,只令人隐约觉得他嘴角一直都有的笑意似乎平了平,随即他淡淡道:“香宫也不是谁想去就能去的,把去香宫视为严重惩罚,你这是将太后置于何地?” 众人都低头,这话真是一点没错。虽然都知道去香宫生不如死,但这样提出就是对皇家的侮辱。 闻近纯却不惧,磕了一个头,道:“婢子绝无此意,婢子本也是在家居士,虔诚礼佛本就是婢子心甘情愿。婢子也不敢以此求免责罚,婢子这就去太后宫门前跪请伺奉,求太后允准。若有幸能入香宫,陛下娘娘但有责罚,婢子愿领。” 她已经乖觉地把臣换成了婢子,姿态放到最低,一些心软的妃子,想到香宫的可怕,不禁有些怜悯之色,都把目光向文臻投了过来。 年纪小的慎嫔甚至抽噎一声,拉了拉文臻袖子,软软地道:“闻女官,小闻女官也怪可怜的,毕竟你们是姐妹……” 文臻心里已经怒骂了一万声m。 道德绑架啊是吧? 谁弱谁有理是吧? 我被这丫头抄袭,污蔑,反咬,抢先,当众挤兑伤害的时候你们在哪?你们在说什么? 如果我输了,闻近纯会不会放过我? 先下手的是谁?一再进逼的是谁?她赢了是我罪有应得,她输了我就该轻轻放过,不然就不是宽宏大量? 去你妈的输者可怜论! 面上却“啊”了一声,也擦了擦瞬间就出来的眼泪,茫然地道:“香宫啊,纯妹妹之前和我说过,还说如果哪天我不小心犯了错,也不要自请出宫,就争取去香宫便好了,那是太后娘娘礼佛之地,最神圣洁净不过,太后娘娘又是最仁慈的人,去伺奉个三年五载,罪愆也就消了……” 慎嫔立即把拉她袖子的手缩了回去,变色道:“她真和你这么说?” 文臻一双大眼睛闪耀着傻白甜无辜的光辉,“难道有什么不对吗?可她现在自己也请去香宫了啊。我想着,去香宫总比被逐出宫好吧,纯妹妹有点功利和不诚实的毛病,多去佛祖面前念念经对她也有好处。” 呵呵,装无辜,谁不会! 慎嫔呵呵一声,转头不说话了。 地上闻近纯浑身颤抖死死咬牙,一言不发,。 文臻淡淡地看着她,心想这丫头是个人物,知道不能辩便不辨,对别人狠,对自己也够狠。 “既如此,那你就去太后宫门前跪请吧。” 闻近纯浑身一颤,咬紧牙关谢恩,她退出得很快,像是不愿影响众人逛街的兴致,又像是生怕某人猛追不放。 文臻看着她躅躅的背影,悄声问燕绥,“香宫怎么回事?” 燕绥面无表情地道:“太后信的是普甘那边传来的大日轮神,讲究苦行,磨炼自身以赎自身及百姓之罪愆。比如断食断水,比如经文刻身,比如睡眠钉床,日夜行走火炭荆棘之上,比如三天三夜请长香,她是天下之母,陛下自然不愿让她苦行,自有香宫宫女代替。香宫宫女这些年折损很多,人手总是不够,所以谁愿意去,自然是极好的。” 文臻搓了搓胳膊——最后一句真是细思极恐。 这教义有点像苦行僧,为实践某种信仰而自我节制、自我磨练、忍受恶劣环境压迫,锻炼离欲,教义是好的,但不是谁都能做到的,尤其这些身娇肉贵的宫女们,难怪捱不住。 再一次感叹了闻近纯的狠,为了留下不惜代价,然而此刻她并不能做什么,过于咄咄逼人后果难料。她显出一派完全放下此事的豁达,殷勤招呼着众人继续逛吃逛吃。 太医院的人跟在皇帝身后,文臻笑道:“陛下,还有一些健身器械还没来得及做好,稍后会送进宫中,您有闲逛夜市时,别忘了顺便去锻炼锻炼。” “是你方才图上画的那些吗?”皇帝瞧着很有兴趣,得到肯定答复后一口应了,又指着夜市笑道,“就算没你说的那什么……健身器械,有这夜市,朕晚上也有了散步的去处。” 文臻便笑,对着他身后那几个太医院官笑,那几人给她笑得无法躲闪,只得悻悻道:“好了闻女官,你这夜市确实对陛下是个好去处。咱们输了。回头让人送医案来,你看中什么技艺,就自己说吧。” 文臻清脆地应一声好唻,心想这一把有得赚。 众人见风波已过,怕皇帝因为刚才那个话题心中不豫,都兴致勃勃去逛夜市,文臻陪皇帝逛着,一边和他请示夜市是否需要天天办,一边把自己心中关于饮食优化寻找种子的谏言简单说了说,又把章程交给皇帝身边的小太监晴明。 皇帝听着,看向夜市里疯跑的孩子们,道:“你这些想法不错。这个夜市也不错,但是这里毕竟是皇宫,一味玩乐可能会被攻讦玩物丧志,所以你还得拿出个能说服人的章程来,否则不几日,朕担心这些孩子们便来不了这夜市了。” “这夜市设立,最主要是给各位主子们提供个消食溜腿的去处,但臣还有个想法,希望这夜市能够成为皇子皇孙们了解民生,钻研经济乃至学会实务的渠道。”文臻笑道,“本朝仁慈,皇子皇孙们能在亲人身边养大。只是后宫之地,终究太过锦衣玉食,缺少锻炼机会。如今这夜市,臣想把整个夜市的经营管理权都交给各位殿下,殿下们可以选择金钱入股,可以选择直接买下摊位经营,可以选择成为上游供货源,还可以去学管账,进货,市场管理,人员管理、资源分配、项目翻新……” 说着便和皇帝解释这些新鲜概念,皇帝听着便点头,道:“你这法子不错。寓教于乐,民生经济之事,本就关乎国体,便是扮家家,也能学到些实务。可以让姑娘们学着管账和管理,年轻皇子和皇孙中大的几个去管摊位。” 他身后老臣单一令皱眉道:“陛下,士农工商,商是最末一等,龙子凤孙行这商贾之事,未免被人耻笑。” 单一令今晚啥都没吃,说是长期腹泻吃食上比较讲究,这事儿文臻也听说过,但她想这也不是唯一原因吧?几位老臣,因为那一晚围桌吃饭的事,一直对她态度淡淡。 文臻还没说话,一个声音便插进来道:“老单,行商确实有失风范,那你单家名下三百六十二间店铺就都先转让出去吧,转给我怎样?对了,还有你家老二,他行商太精明,不配名门大族尊贵,也别接任家主了。” 单一令:“……” 老头子默默闭嘴——朝野三大铁规条之一,就是:莫与宜王争短长。 燕绥一句话怼默犯嫌的老家伙,转头就瞥文臻,“什锦沙冰不错。但是良工巧匠做的我不想吃。” 文臻翻个白眼,懒得理他的矫情,:“那就不吃呗。” 燕绥默默看什锦沙冰的摊位,围着的人最多,眼看着那十几个透明玻璃碗都要见底了。 德妃一直稳稳坐在那边,也不去凑热闹,闻言对燕绥文臻看了一眼,唤菊牙,“去,给我拿一碗那个像冰的东西来,要黄色的。” 菊牙去了,良工巧匠看见菊牙龇牙一笑,“承惠,三文钱一碗甜橘沙冰。” 菊牙还没说话,那边德妃已经柳眉倒竖,“闻真真!闻真真!” 文臻正在给皇帝介绍各种小吃的特色,听见声音就对皇帝笑,皇帝一边小口吃杨枝甘露,一边无奈地摇摇头,道:“顺着德妃一点,但也不要太顺着。她就那性子。” 文臻便笑着过去,德妃一指沙冰,“怎么,还跟我要钱呢?” “回娘娘,陛下吃杨枝甘露也还付钱了呢。” “你以为我认不得那些家伙?”德妃下巴对工字队摊主们一点,“都是燕绥的人。你摆这一局,没少借用燕绥的力量吧?我是燕绥的娘,你也和我人五人六?” 文臻又笑,掏出三文钱,给了良工巧匠,亲自端出一碗甜橘沙冰,送到德妃面前,嘱咐她,“这个凉,娘娘不要多吃,小心闹肚子。”等德妃满意地开吃,才慢悠悠道,“燕绥来,也一样要付钱,无规矩不成方圆。都打白条,咱们怎么挣钱呢?” “咱们?”德妃头也不抬,“谁跟你咱们?” “这夜市,宜王殿下是技术入股的,每挣一文钱都有他一份,您方才还说是殿下的娘是一家人,那自然也有您一份。”文臻瞪大眼睛,“还是您不乐意?” “她不乐意。”燕绥又出现了,一锭金子砸在摊位上,“这个摊子,我包了。闲杂人等请吃完速速离开。” 德妃冷笑一声,三口两口吃完沙冰,站起身,修长手指点点燕绥鼻尖,“行,我走,我让地儿给你俩恋奸情热!” 文臻:…… 等等您说啥? “我们还要白日宣淫呢!”燕绥挑挑眉毛坐下来,眼风也不给一个,“好走,不送。” 文臻:…… 神他妈白日宣淫! 再特么自说自话下去,姑娘我要你们懂什么叫富贵不能淫! 她回到摊位,挤走良工巧匠,亲自站摊,燕绥装模作样地在摊子前看了一阵,指着紫色的沙冰道:“我要这个紫色的。” “好,骚气紫一份!”文臻迅速调了一份骚气紫葡萄沙冰,重重往台子上一搁。 燕绥看她一眼,只好自己去拿,一边拿一边批评她:“你除了矮,脾气还坏。” 一旁的良工巧匠木着脸,心想主子你四不四傻,这位脾气全皇宫出了名的好好吗?见谁都笑脸相迎,也就你能看见她的脾气了。 燕绥吃了一口骚气紫,噗地一声喷出来,道:“什么味儿!” 文臻微笑,“骚气紫啊,当然是骚味儿!” 燕绥看看四周,其余人也有吃骚气紫的,那表情都正常得很。一边吃还一边称赞,都道说先前吃了觉得不如闻近纯的好,却原来也并不是这样,闻女官亲自做的,就是不一样,闻近纯其实是及不上的。 这黑芝麻汤圆,学武天赋也就一般,学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倒进步神速,上次生生害他顶了大半天帐篷还不够? “换那个红色的!”燕绥又指了一个粉色的,一边起身,抓了文臻的手,拉着她到了车子自配的水池边去洗手,以防她在指甲或者掌心里给他加料。 文臻挣脱不开,被拖到水池边,那家伙真的和给娃娃洗手一样,抓住她的手,给她仔仔细细的洗,洗完掌心洗手背,洗完手背洗指甲…… 洗着洗着,燕绥有点发怔。 他忽然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什么时候,自己能这样主动碰触别人了? 之前,好像谁碰了他一下袖子都要浑身不舒服要截去那段袖子,怎么现在都能抓住别人手给人洗手了? 关键还一点不觉得,自然得好像以前这样做过无数次。 这也太可怕了。 可怕得燕绥停了手,仔细想了想,才发觉好像自从遇见这只黑芝麻馅汤圆,就失去了太多的禁忌。 他垂头茫然看着文臻的手,手不大,好在五指纤长,没有留宫里流行的长指甲,指甲修剪得圆润晶莹,手心手背都雪白,略微有点肉,因此在清水的浸泡里越发显得莹润柔软,他忽然就感觉到掌心里的滑腻轻柔,羽毛一般搔到了心尖上。 他忍不住捏了捏,真实的,陌生的触感,从有记忆以来的陌生,然而心上似跳跃着奇怪的情绪,亦是二十一年来未曾有。 他在这发怔,文臻也怔了怔,不明白这人怎么洗着洗着便发起呆来了,难得看他这样,忍不住起了玩心,挣脱了他的钳制,手指在他睫毛上一捏。 这一捏,燕绥下意识一躲,睫毛上沾染了水滴,甩飞出去似眼泪一般,文臻觉得好笑,格格笑起来。 她一笑,那边燕绥就转头看她,隔着沾水显得有些濛濛的眼眸,他看过来的眼神像忽然吹起了绿遍江南的春风。 那风穿廊过岸,刹那间烟雨蒙蒙,水绿花红。 文臻迎上这样的目光,忽然也有些发怔,张着两只湿淋淋的手,心跳猛然间越来越急。 好像……有点……奇怪啊…… 燕绥忽然一转头,逮住了旁边的良工巧匠,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良工巧匠和文臻都吓了一跳。 良工巧匠受到的惊吓尤其剧烈,尤其当他看见殿下抓住他的手之后居然还捏了捏摸了摸之后。 那一刻他的表情,文臻觉得“惨烈”二字可以勉强形容。 文臻也瞪大眼睛,心想这位难道是个同? ------题外话------ 一本没有反面角色的书,是没有灵魂和乐趣的书。 看反面角色蹦跶固然生气,但是不先经历一番怒火满胸,何来后面虐渣的爽。 不一路打怪,女主又谈何成长升级。 要淡定,要从容,要笑看一切魑魅魍魉,这是人生必需调味品,这世上哪有一路坦途呢?那样的故事又有几个意思? 心理承受能力需要锻炼啊亲。 记住一个原则就好了,人渣年年有,踩不过来也无妨,只要我一直比丫强,活得比丫帅,就是对那些人最大的反击了。 怕什么莲花绿茶,要什么讨喜人夸,装什么委屈可怜,博什么怜悯同情。 自己灿烂最重要。 这是装逼完的分界线 给张月票吧亲。 终于虐渣了这么爽还不够吗? 还不够我可以表演打滚儿! 一个打滚儿不够可以两个! 第七十二章 三人行必有我醋焉 一时间心绪有点复杂,不知道是喜是失落。像忽然乘风上了高空,却在高空看见落了一阵冷雨。 然后她就看见燕绥猛地一甩手,把良工巧匠生生甩出车外,撞在地面上砰然一声巨响,良工巧匠从一地灰尘中茫然回首的姿态,活像一个被先奸后虐的黑莲花受。 然而再去看燕绥的神情,又像被先奸后虐的那个是他才对。 文臻张大嘴,瞬间脑补出一百万字情节曲折虐恋情深耽美小说。 其核心情节自然就是我爱你你不爱我然而我还是要爱你然而你不断折磨我但是我还是要爱你我死也要爱你…… 在她脑海中无数个爱你不间断循环的同时,燕绥已经洗完了十遍手。 他已经把给文臻洗手这件事给忘记了,并且解决了自我怀疑的问题,确定了自己依旧还是自己,恢复了平静,从容在桌边坐下来,下巴对着那个粉红色沙冰继续一点。 文臻也已经忘记了被洗手以及之后的洗手耽美事件以及原本的继续下药计划,老老实实去给他做了一碗甜菜沙冰,并在燕绥询问这是什么名字的时候,恍恍惚惚回答他:“娘炮粉。” 回答完后才反应过来,心想真是我思故我说啊,还好燕绥不懂。 燕绥确实不懂,这回吃到了正常的娘炮粉,却有点嫌弃不够甜,但此时沙冰已经快没了,他便理直气壮和文臻提要求,“做个甜一点的来,随便什么颜色。” 文臻此时已经做好心理建设,有点失落的同时也松了一口气,心想及时发现真相也不错,算是及时止损了,又想这年代男风好像也不怎么盛行,瞧他连良工巧匠这样的歪瓜裂枣都能下口,不禁用爱怜的眼光看了一眼饥不择食的渣攻,难得有耐性地道:“沙冰的材料今晚没有了,这东西也不是什么好的,以后我给你做蛋糕好不好,那个够甜哦。又甜又柔软。” 她说完这句,就看见燕绥立即认真抬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颇有赞同之色,看得她莫名其妙。 我们在说蛋糕,你这一脸赞同是要闹哪样? 难道蛋糕也可以做什么什么道具? 她的脑洞又险险往某个不可描述的方向滑下去,得用九牛二虎之力才能拉回来…… 没办法,耽美小黄文看得太多了啊…… 燕绥只觉得她眼神奇奇怪怪的,不过这丫头奇奇怪怪的地方挺多,他现在心情有点复杂,确定了自己正常,却又因此觉得似乎更不正常了,但就这么不正常也挺好。他之前不是没有想过立妃的事情,不想也不行,朝中那些老头子天天叨叨,说他久久不婚是乱了纲常,可他就不说之前的心障,单看看父皇和母妃的相处方式,就觉得乏味得很,都说父皇宠爱母妃,可是一年去德胜宫的次数屈指可数,便是去了,德妃也不见什么喜色。 就德妃那样的女子,都说美且有意思,该是很高的评价了,但是他往自己的生活里代入了一下,发觉完全没办法忍受这样的“有意思”,再美也不行。 他一边慢慢吃着甜菜沙冰,一边试着把文臻代入了一下,结果他满脑子都飞舞着沙冰生煎麻辣烫,清炒慢炖小蛋糕…… 不过这样,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他吃完了,把甜菜碗一推,招呼了在一边等候的工于心计便走。 工于心计今天整晚都没帮忙,一直在一边冷眼瞧着夜市的红火,他固执地认为文臻就是垂涎他家殿下的肉体,所有的一切行为都是为了夺取他家殿下芳香四溢的肉体而使的手段,所以他要亲自盯着。 至于他的属下,被文臻哄得团团转,这让他很郁闷,还没进门,就用上了主子的人,这像什么话! 他已经想了一晚上的谏言,关于女色误国和心机婊的长篇论述,此刻看着主子吃完也对文臻没有啥表示,转身就走,顿时心花怒放,觉得主子真是一条铁汉,不慕绕指柔,心志刚又坚! 然后他就听见他心志坚刚的铁汉主子一边擦手一边道:“回去就召集所有工字队开会,把王府改造一下。” “殿下,要改造什么?”工于心计也没多想,燕绥是个爱捯饬的,宜王府这些年就没停止过捯饬。 “主院要改建,增加卧室,增加厨房,增加练功场地,增加书房,要对称,地方不够的话,把旁边院子拆了。” 工于心计:…… 等等您这是要干啥咧? “对了孩子还需要地方住,但是就住在我们身边一定很吵,旁边再开个小院子吧,给他单独住。一个院子够不够?那就两个吧,不能再多了!” 工于心计:…… 我是谁?我在哪里?我在做什么? 孩子是什么玩意? 从哪蹦出来的? 我们谈的不是改造王府吗? “殿下……”他想到了一个可怕的可能,弱弱地道,“您……您这是要立妃了吗?你要立妃,自有内廷监和御门监给您按规制扩建王府……” “等他们太慢了,我们自己先做着,回去你就给我先画出图纸来。” 工于心计还在垂死挣扎,“殿下……殿下……可不可以问问,未来王妃是谁?” 燕绥奇怪地看他一眼,“你没长眼睛?” 他自顾自走了,回家研究图纸去了,留下工于心计在风中瑟瑟发抖,良久发出一声愤恨的咆哮。 “心机婊!” 第二次被隔空冠上王妃封号的文臻,喜洋洋结束了夜市,领了一堆赏,回自己小院子数钱去了。 她对着一堆铜板露出八颗牙齿的傻笑,计算着挣多久可以买个小房自己浪,还没想到某人已经自说自话地准备把整个王府改姓文送给她了。 皇帝最终确定夜市三日一回,把时辰提前,下午就开始,允许四品以上大臣携带亲眷,在下午参与皇家夜市,在宫门下钥前离开。 毕竟人多热闹,也能给皇子皇孙们得到更多的锻炼机会。 这个夜市,皇帝采纳了文臻的章程,基本照搬了现代那世文臻所了解的夜市的模式,但凡涉及的相关事务,由各位皇子皇孙及其幕僚自行写计划书来竞标,皇室和文臻收取摊位费和管理费,五五开。 皇帝下了严令,要那些孩子们把这事当做功课来做,可以自行安排,但不可以搞特权,不可以不正当竞争,每月根据实际营业额和平日表现来打分。 皇帝并不想要这些皇子皇孙们懂得怎么做一个商人,却希望他们了解民生,懂得管理和统筹之术,更重要的是,找点事做,省得被那些后宫女人们教得无事生非,心思狭隘。 文臻这个新奇的夜市,最得他心的就是解决了皇孙们事儿多这个问题。 东堂向来是有宵禁的,一到晚上黑洞洞一片,皇宫这个夜市的开启,那些大臣亲眷都十分好奇,能够亲眼看见皇孙站摊,皇女上菜,也是奇事,因此都十分捧场,而且夜市的东西确实十分新奇好吃,价格也公道,众人花得心甘情愿,也无人说皇宫连臣子的钱都搜刮。 之后没多久,皇帝便放宽了宵禁的时间,慢慢的,九里城、瑞康坊等人群密集之地,也有了夜市,花样也是模仿宫里的,又有各地的行商,将这些新奇吃法传回家乡,继天京兴起了小吃热之后,其余各州郡渐渐也开了夜市,小吃盛行,随之而来的便是各地渐渐有人来到天京经营小吃,扩大餐饮,雇佣人手,带动就业,继而带动市面繁荣,金钱在一定范围内开始了更为频繁的流通…… 文臻最近也赚了一笔,她和闻近纯尔虞我诈,得来的九里城店铺,契书自然是真的。闻近纯为了蛊惑她,拿出的东西自然不能有假,但文臻也不敢用她的店面去开店,直接便转手,变现投入自己的店铺。 那日闻近纯先是故意找她,引得君莫晓闻近檀和燕绥护卫都不放心,赶到文臻附近守卫,她事先买通的人正好偷偷潜入冰库,看了文臻准备的材料。然后闻近纯根据那些材料也进行了准备。至于做法,则是容妃那位嬷嬷帮了忙,她那特别宽大的袖子里头黏了黏胶,把当时在做的每样小吃都有意无意沾了一点,以闻近纯的本事,有那一点就够了,就算有没弄到的,只要大部分种类相似就足够令人感觉她所有的都会,其余的连猜带自创,她也是有几分真本事的,一样能过关。 但文臻从来就不是傻白甜,她主要的食材根本就不在冰库。 第一次被抄是被人钻了空子,哪能给你抄第二次。非劈头盖脸打到你痛不可。 闻近纯其实也知道文臻不可能相信她,但她要的也不是文臻的信任,不过是调虎离山,一对笑面虎看谁咆哮到最后罢了。仓促之间她也做到了极限,如果遇上的不是开了外挂,装了一肚子中华美食做法又性情奸诈的的文臻,换成其余任何一个人,凭她那个看一眼尝一口便知详细做法的本事,被吊打的肯定不是她。 这一日,文臻的火锅店“江湖捞”也开始开业,主打火锅,附赠烤肉,为将来的烤肉店做铺垫,并以高质量服务为噱头,很快就打开了局面,吸引得天京名流前赴后继。 文臻所有在外的事务都有向皇帝汇报,因此皇帝特批她参与开业,文臻准备出宫前,正遇上燕绥,听说火锅店开业,燕绥当即便把她掳上了车,表示作为大股东之一,他必须第一个享用江湖捞。 文臻总觉得他说这话时候的表情虽然还是淡漠空无的装逼感,但眼神里总有种莫名的自得。 是最近追求良工巧匠获得了巨大的进展了吗? 真为他高兴呢!!! …… 然后那天的开业试吃,令文臻简直不堪回首…… 两人明明出宫很早,到九里城的时候,还没到开业的时间,但门口人头攒动,生生把文臻吓得蹦下了车。 再抬头一看,预约号已经到了一千多桌! 这盛况惊得文臻发傻。好容易逮住忙进忙出的闻近檀,闻近檀本是个畏惧人群的,这回也顾不得了,匆匆从人群中挤出来,带着她和燕绥从边上小门进去,那里是后厨所在,穿过一大堆装满各色菜的盆盆罐罐,文臻一边提着裙子一边想燕绥这个爱干净的怎么不说话,一回头,这家伙在门口杵着呢,而外头挤着的人群闻风而动,也跃跃欲试地想要从侧门进来。 文臻赶紧过去,蹲下身先把自己的裙子打了结,再掏出夹子,给燕绥一边一个把袍角夹起。 她蹲下身捧起燕绥的袍子的时候,不知怎的便想起教堂、蓝天、白鸽、新娘的长长的婚纱拖尾、穿着小礼服的花童…… 花童长着自己的脸,而新娘的脸和燕绥一模一样的好看…… 她忍不住扑哧一笑。 燕绥正低头看她,对文臻蹲下身帮他夹袍角的动作颇有些意外,这黑芝麻馅儿汤圆,一向对他看似顺从实则凶狠,难得有这样的真温柔,他盯着她的发顶有点出神,然后便听见她噗嗤一笑,倒让他怔了一怔,心想笑什么?是猜到他想摸摸她吗? 所以欢喜得笑了? 这么一想,便觉得不能不摸了,于是他弯下身,手还没搁到文臻头上,文臻正好站起身,这一搁,便成了砰一声,他拍到了她的脑袋。 燕绥:…… 文臻:…… 片刻后文臻翻个白眼,用哄孩子的语气忍耐地道:“殿下啊,这样虽然难看了点,但是东西多,容易蹭脏,别闹了哈。” 燕绥:…… 我能说我其实是想摸摸你的头发吗…… 宜王殿下望了望屋顶,看看那个感情窍还没打通已经转身的某人的背影,心想其实这样也不错,女人啊,不能太宠,这夹个袍子就给太好的脸色,不方便以后管教! 两人绕过厨房,在二楼预留的雅间入座。新近招聘并精心筛选培训良久的服务员上来,先给每人套了一个护兜,燕绥的护兜是文臻亲自套的,不敢把这种可能引发爆炸的大事交给服务员,原以为这个别扭精多少要闹,不想直到她身前身后给他都穿完,人家也没发表任何不满。 燕绥心情颇好地眯着眼——他就喜欢看这丫头为他忙前忙后的样子,所以虽然衣服古怪也就勉强可以忍受了。 文臻站起身给他套衣服时,不得不靠得很近,整个人都像要扑进他怀里,燕绥的眼睛眯得更厉害了——这丫头是故意借此机会想要亲近亲近他的吧,女人不用这么主动,这种事还是应该男人来,不过好像这样又有点太惯着她…… 眨眼间内心戏演过了几个来回,就在他终于下定决心,打算给她一个爱的抱抱的时候,文臻转到了他身后,给他系上了护衣的带子。 燕绥:……剧情走太快有点跟不上。 穿护衣的时候,服务员已经送上热毛巾,帮文臻收好了她的包包——文臻有个双肩包,有时会背着,不止一次有人好奇问过这包,听说现在已经有店铺仿制了在卖了。 服务员又开了窗通风,两人从窗下往下看,便见店门口空地上已经提供了凳子,一长排桌子上安排好了免费的果汁和小吃,有服务员给每个人发纸条折纸,随便折什么花样,折一只免一文钱。折出的东西特别奇巧的,免一百文,还会由店内收藏,以后会有专门的橱窗用来展示。更突出的,会有前往将作监供职的机会。 最后一条是燕绥加上的,文臻可没这个权力。燕绥说将作监缺能工巧匠缺聪明有底子的学徒,希望能从民间选拔。 大家立即兴致勃勃折纸,再不觉得等待厌烦。 燕绥瞧着,唇角微微一弯——真是令人惊喜的人呢。 他今日过来,原本是听说文臻的名声已经传出了宫,她的新店因此也备受关注,原本踩死人他也不在意,但文臻来了,他就有点担心今日人太多惹出事端,特意带了她来,没想到这秩序,还能用这种法子来解决。 锅底上来,菜堆了琳琅满目一桌子,燕绥瞧着那热气腾腾的火锅,忽然想起上次在皇后宫里看见文臻被欺负,伺候那群皇孙时的场景来,一时有些犹豫——每次吃火锅都她伺候人,要么这次换他辛苦一下?当然得和她说好就这一次…… 忽然对面文臻站起身,冲底下招呼,“唐羡之!” 宛如警报瞬间拉响,燕绥扭头一瞧。 呵呵,那对兄妹正在楼下等位呢! 唐羡之也对着文臻挥手,笑容清透,唐慕之一脸不情愿,原本拉了哥哥要走,看见燕绥探头,顿时脚跟一转,拖着哥哥就上楼。 文臻早已令人接他们上来。一转头看见燕绥表情,又是那种“我看起来很不在意其实我有点生气”的模式,也不理他,自顾自招呼服务员加碗筷。 这能咋的?大方一点行不?虽然不是一条船上的人,但是她是老板,就这么撞见了,不把人请上来难道还缩头装看不见吗? 这种事只有宜王殿下做得出来好吗。 她对着救命恩人可做不出来。 上楼脚步声响,步伐特别稳定的自然是唐羡之,燕绥忽然站起身,坐到了文臻身边。 文臻呃地一声,随即想起如果他不坐到自己身边,那就是唐羡之坐,她和唐慕之不可能坐一边的。 这人啥时候心这么细了? 这还没完,殿下想了想,把文臻对面布好的碟子拿走了一个。 文臻:?? 这是什么骚操作? 但随即燕绥又皱起了眉头,又把自己对面的碟子拿走一个。 文臻:?? 不是已经对称了吗?还要折腾个啥? 燕绥忽然站起来,皱着眉道:“换个座,那种大桌。” 说着指向对面一个比较大的包厢,里头是那种可以容纳十人的长条桌。 文臻黑人问号脸——大哥,四个人坐十个人的桌子怎么坐?锅子怎么摆?吃怎么吃?都站起来捞吗? 她想了一会,联想了人员构成,若有所悟。 来的是唐羡之兄妹,坐的是四人桌,那么必然要两两相对,燕绥不想和唐慕之坐面对面,所以拆散自己对面那一套餐具,这样性格一板一眼的唐慕之就会下意识不坐他对面,但随即他反应过来,唐慕之坐在她对面,她也会有麻烦和危险? 文臻默了一默,心想这脑沟瞬间三个来回不怕迟早被磨平吗? 叹口气,她低头对底下看了看,忽然又看见一张熟悉的脸,连喊带叫,那人抬头看她,原本不想理她,后来还是想了想,顺着她的指示进了门。 文臻便吩咐服务员:“换个小圆桌的包间吧,那种五人间。” 燕绥唇角一勾,心想这回总算开了窍,知道不应该让唐羡之坐对面了。 换好包厢,唐羡之兄妹已经上楼来,后面是那个在司空府有一面之缘的司空昱。被燕绥催花打耳光的那个。 文臻一看他就想起日本动漫里的美少年,虽然关系尴尬,但颜控控制不住自己骚动的心,看到人就忍不住招手了。 没想到他还真的上来了。 五个人问题就好解决了,团团一桌,文臻左边燕绥右边司空昱,完美。 点的是四宫格,牛肉汤、辣、清汤和菌菇。 服务生上来给人套护衣,考虑到古代人的男女之防,分男女伺候,唐慕之一脸警惕生硬拒绝,司空昱皱眉但没有反对,唐羡之一开始有点诧异,随即便笑了,目光清透,十分配合,完了还对人家道谢,惹得那清秀小哥微微红了脸。 文臻托腮看着,心想唐哥哥看着就是养眼舒服,男女通杀啊。 然后她感觉到身边似有杀气,一回头看见燕绥在用眼神杀她,她莫名其妙,看到服务生拿了包头发的头巾过来,以为某人又想人伺候了,撇撇嘴,拿了一个头巾,亲自帮燕绥把头发裹住了。 她是老板嘛,要理解土包子的无措,要做好示范。 这个动作一做,杀气立即消失,燕绥眯起眼睛,文臻忽然想起某种大型猫科动物,觉得自己忽然升级成了铲屎官。 大型猫科动物还知道投桃报李,顺手也挑了一条粉红头巾给她也裹上了。他兜起她头发时手指触及她颈间肌肤,文臻怕痒,忍不住嘻嘻一笑。 头发裹完,齐整得不要不要的,她摸着头巾和他道谢,感觉炸起的毛都瞬间消失了,气氛祥和。 随即她起身去招呼众人弄调料,众人再傻兮兮跟着,拿着自己的碗,对着那一大排的小碗发怔,一旁的服务生一一介绍各种调料,询问各人口味推荐各种搭配,司空昱对辣椒酱很感兴趣,但总是弄错,忍不住自嘲地道:“这样都能弄错是我太蠢了吗?” 一旁的服务生温柔地道:“不,是它蠢,没能好好推荐自己。” 司空昱嗤地一笑,这个总有些冷漠有些忧伤的少年,进店来第一次展颜。 旁边唐慕之要自己调调料,放下勺子时候因为总在看燕绥调的是什么,手重了一些,一点辣油溅开,正要溅到司空昱的腰带上,司空昱立即后退,偏偏身后有人被堵住,还是他身边的服务员眼疾手快,手飞快挡在司空昱的腰带前,任由辣油溅在自己手上,面对司空昱的道谢,还笑道:“能为您这样漂亮的腰带挡油,也是我的手的荣幸啊。” 司空昱笑容更显,清丽俏美得令人眼花。 文臻下意识看了司空昱的腰带一眼,她有点奇怪,司空昱对这腰带似乎特别紧张,按说他身为郡王世子,很得宠爱,金银当如粪土,何以这么重视一条腰带? 不过那腰带看起来倒也有些别致,像是编织款,金丝夹杂老藤,光芒隐现,十分华贵。 一旁的唐慕之好像这才反应过来,皱眉看了他腰带一阵子,才道:“这是你家族的私记吧?我记得里头应该藏了一只金翅大鹏,听说谁要能打开你的私记,拿到那只金翅大鹏,谁就是你的……” 司空昱忽然截断了她的话,道:“没人能打开碎金藤。” 他神情拒绝,明显不以为然,唐慕之也是懒得闲话的人,也没有再说,只发怔半晌,才仿佛自言自语地道:“是啊,万一打开的人不对,又怎么办呢……” 司空昱脸色更不好看,也不理她,转头对文臻道:“你店里别的也罢了,就是这些小厮难得。” 文臻笑弯了眼,唐羡之转头看她,燕绥状似无意地从他面前走过去,拿走了他刚想取用的香菇酱。 文臻忽然想起一件事,急忙拉了司空昱到一边,那少年莫名其妙地看着她,伸手掸平被她抓皱的袖子。 文臻早就习惯了第一傲娇难搞帝燕绥的风格,才不在乎这种量级的嫌弃,悄声道:“司空兄,听说你马上要到天机府去报到了?能不能在天机府帮我找几个人?” 司空昱一怔,道:“谁?” 文臻倒犹豫了,她是忽然想起司空昱要去天机府的事情,冷不丁想到君珂太史阑景横波她们三个的异能,一向比她厉害,有没有可能流落东堂,再被天机府招揽? 但她又有点担心,不知道这样的寻找会不会带来什么麻烦,把君珂等人的情况说给司空昱听会不会引发什么事端。 纠结了一阵,才道:“我有个朋友,失散了……”便把君珂的能力和形容说给司空昱听,又含糊地说了景横波,却没有提太史阑。 她的想法是君珂太老实,受欺负可能性最大,所以最好尽快找到她。景横波的异能是瞬移,最起码可以保命,比君珂安全系数高,但她性子太过放纵,容易惹事,所以排在要找的第二序列。 至于太史阑…… 让她自生自灭去吧! 全天下穿越者都被炮灰了,她也不会的! 跟她比起来,自己才是需要被她保护的那个呐。 完了她又道:“也不一定在天机府,只是想着有没有那个可能,拜托了。” 虽说司空昱和她并不熟,司空家和她关系也不好,但她没来由地就对司空昱比较放心,她一向相信自己的直觉。 司空昱也应了,还答应有没有这个人,到时候都会修书给她来说一声。 两人说了几句,外头燕绥走过了三回。 第三回,司空昱一瞟燕绥,冷笑一声,当先走了。 文臻也没在意这暗潮汹涌,回到包厢,锅底上来,服务生展示惊艳古人的服务水平的时候到了。 两个服务生各站一角,下菜,捞菜,扒虾,换碟,安安静静,除了必要的介绍,其余时候只干活,没有活干就站到屋角降低存在感,其间司空昱咳嗽一声,立即端上一碗姜茶;唐慕之头发散了,送上发网;吃得热了有汗了,送上热毛巾,唐羡之夸一声芝麻酱馥郁湛香,问是否可以购买,服务生给他提来了一大罐,不要钱。 在座人人身份高贵,从不少趋奉,也从未经历过这种品质的服务。一时都有些懵逼,安安静静享受服务,连说话都忘记了。 不仅他们,整个楼上楼下都很安静,目前都处在“卧槽还可以这样!”的震惊中。 因为几乎不用动手,比较闲,唐慕之吃着吃着,眼神就往燕绥那边瞟,只是她的位置离燕绥实在有点远,又总有人代劳,所以总是找不到机会,直到服务生一个去拿毛巾一个去拿酱,她才忽然伸长手,拿了漏勺,舀了虾滑,往燕绥碗里送,道:“这个不错,尝尝吗?” 她把漏勺送过去的时候,文臻正好看见服务生不在,就起身准备为大家服务,结果正撞上唐慕之,两个漏勺相交,唐慕之因为隔得远,漏勺端得不够稳,勺一歪,里头的菜眼看就要掉落到桌上。 唐羡之坐在燕绥旁边,手中碗一伸,精准地接住了那虾滑,笑道:“妹妹,谢了。” 文臻正在懊恼,心想万一唐慕之闹起来怎么收场,顿时松一口气,心想唐羡之真是玲珑剔透,这动作这言语,接得天衣无缝,连接下来的尴尬都解决了。 唐慕之脸色一白,又一青,冷冷看了文臻一眼,默不作声坐下。 燕绥忽然捞了一漏勺肥牛给文臻,笑道:“多吃一点。” 文臻差点想去挖耳朵——咦,这家伙好端端的忽然眉目带笑满脸春风的干嘛? 还居然破天荒伺候人了。 好怕怕。 她此刻心中还流荡着对唐羡之的感激,看他接菜时手指溅到一点油星,急忙取了抽纸去给他擦。 她的手臂横过燕绥,忽然被燕绥一拍,侧目一看,燕绥脸上的笑已经不见了,一根手指缓缓将她手臂推开,道:“你挡到我吃菜了。” 另一只手还不忘记把差点要放到她碗里的肥牛给捞回去,顺手扔到了旁边的垃圾桶里。 文臻:??? 这又是什么节奏? 这一脚天一脚地是要闹哪样? 和这位在一起真是每天都要翻无数个白眼,迟早她变成三白眼。 那边,唐羡之接了她的纸,慢慢地,一遍遍地擦着,看着燕绥,嘴角噙着笑。 燕绥瞟他一眼,忽然道:“吃完没有?吃完了就再会吧。” 唐羡之也不恼,只对文臻道:“今日这一餐,美味和吃到传说已久的火锅还在其次,倒是诸般布置匠心独运,照顾打点尤其善解人意,无论是门口排队还是雅间伺候,方才我还看见有帮忙照看孩子的,真是令人惊叹,今日之后,此店必定风靡天京。” 文臻笑眯了眼,赶紧十分谦虚地道:“这其实不是我的创意啦。以前我在某处呆过,那里有一个非常成功的店,就是这样的经营方式。我只是致敬罢了。” 唐羡之微微一笑,道:“介意我给你提一提建议吗?” 文臻立即来了精神,停下筷子,摆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她是知道唐羡之的能力的,这人看似清灵脱俗,不食人间烟火,其实通庶务明事理,上到国家大事,下到百姓民生,就没有不通不懂的,听他提点,往往都很有收获。 一旁燕绥忽然停了筷子,声音有点重。 ------题外话------ 又是存稿君出来秀身材的一天。 我的存稿君啊,衣带渐宽,还得不到月票的养分。 迟早要和你们拜拜。 第七十三章 公主抱 文臻听见了,当没有听见。 “你们这个店,目前似乎想在……你先前说服务?那就这么说吧,想在服务上与众不同,确实也做到了,但服务也应该有分级。”唐羡之指指周边的包厢,温和地道,“比如今日能在这楼上的,多半身份不低,以后也不会低,今日都是尝鲜,自然没问题,以后呢?想谈事,服务生再在一边近身伺候,就不大合适了。” 他又指一间包间,“方才经过那里,听见里头服务生在和客人聊天,在客人说话的时候,时不时插嘴逗趣。” “这一间,方才有人拒绝护衣,但那位小厮依旧喋喋不休和他说这护衣的好处。” “我们进门的时候,有小厮问我们累不累,夸唐慕之的衣服美丽。”唐羡之笑道,“然而这是冒犯。” 文臻双手一合。 是了,服务热情是她对员工的要求,江湖捞也学了那个著名连锁店的服务风格,但是她忽略了古代和现代的文化环境和价值差异,有些东西,并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 热情服务是好的,但热情过了头就失去了分寸感,也容易侵犯隐私,她还没学到精髓。 客人之间有自己的场,并不欢迎一个会随时插话的小厮,森严分明的等级制度,也并不允许一个下人随意评论贵人。 不是每个人都能把握好分寸,还得再筛选一下服务人员,制定符合这个时代的服务标准才成。 她心中赞叹,两眼星星地望着唐羡之,“唐兄,你真是百事皆通,无双暖男啊!” 唐羡之一笑,端起一碗菌菇汤,对她一举,“菌菇汤熬到此时,再加牛肉末和芹菜沫,简直妙味天成,值得浮一大白!” “唐兄对美食居然也这么有天分!”文臻乐呵呵举起自己的辣汤,正准备和他清脆地走一个,身边的燕绥忽然接过了她手中的碗,自顾自喝了一口。 文臻目瞪狗呆地看着他。 呃……她这个是辣汤啊,地狱辣级别,里头还有酱料,又辣又咸,她就没打算真喝,只意思意思碰一下啊! 她紧紧盯着燕绥——这位兄台你还好吗? 需要叫救护车吗? 现在还能说话吗? 燕绥还能说话,不仅还能说话,还面不改色,把碗一搁,拉了她便走,“吃饱了,再会。” “哎哎哎,慢点,慢点,我还有——”文臻还想再问问唐羡之一些事情,她出宫并不那么容易,也是难得的机会,怎么这家伙这么霸道来着? 她越不肯,燕绥力气越大,文臻也动了气,眉毛一竖,就要使出双层夹药母老虎漂漂拳。 身后唐羡之忽然道:“听说宴请尧国世子就在近日?文姑娘你要留意了。上回九里城尧国世子回去后,也不知道受了谁的挑唆,忽然就开始对我朝礼部横挑鼻子竖挑眼起来,又说他自己有名厨随身,技艺非凡,届时要带来一同赴宴,也好领教一下东堂名厨的风范。”他慢悠悠道,“听说那位尧国名厨,做菜寻常,但能够以鼻辨菜,以耳辨菜,等等。” 文臻一听便来了兴趣,从燕绥的禁锢中探头目光亮亮地看他,唐羡之又补充道:“听说尧国世子此行另有目的,朝中自然对其也有所求,如果这一顿接风宴席给尧国厨子出了风头……”他笑笑,“殿下没有提醒你此事吗?其中许多内情我一个外臣也不清楚,想来既然文姑娘你担纲接待,殿下应该第一个提醒你才对。” 文臻又目光亮亮看燕绥,唐羡之对燕绥不怀好意她当然知道,但是唐羡之这话半点也没错啊,这事她是第一责任人,燕绥为什么不提醒她。 燕绥现在想的却不是这小破事,而是这女人怎么这么难缠?吃完了还不走还要和唐羡之没完没了地聊? 是不是欺负他现在喉咙很痒,很烧,很齁,想说话也说不了? 耐心告罄,他弯下身,手一抄。 下一瞬文臻腾空而起,光荣成为公主抱狗血梗的公主。 她啊地一声,来不及理解燕绥忽然发的哪门子疯,唯一念头就是外面现在全是人,这样抱出去明天她就要成为天京日报娱乐八卦版占据全幅版面的女主角了! 她双手一抬,按在燕绥脖子上—— 下一瞬就可以从燕绥身上翻出去并且送他一个喷嚏打呃大礼包。 燕绥手一抬,她刚刚腾空而起的身形便在他胳膊弯里打了个转,眼看着要送到腋下。 文臻脑补了一下自己被夹在他腋下出门的姿态,只好投降,“停下!我自己跟你走!” 燕绥哼了一声,把她放下,兜着肩一搂,半挟半抱下楼。 一排服务生在走廊恭送老板,人人侧目,刚赶过来的君莫晓在猥琐地笑,满头大汗的闻近檀捂住嘴,易人离撇着嘴,哼一声,“光天化日,白日宣淫!” 文臻只好半侧着脸,不与八婆争短长。 出门的时候还是君莫晓良心发现,追过来递上一个纸袋,“别忘了伴手礼!” 纸袋是为了开业酬宾特意制作,纸寻的是一种非常昂贵但也硬挺的松涛纸,用了也十分昂贵的雕版印刷,图案是文臻亲手画的3d画,十分的有创意,右下角是热气腾腾的火锅,左上角是硕大的白铜汤壶,汤壶里热汤一线,添到了火锅里,袋子挖出的把手正在壶柄的位置,人拎在手里,看上去像真拎着壶在给火锅添汤一样。 这纸袋因为造价太贵,准备的不多,只给雅间最尊贵的客人,里头是几样别致的点心。 这么奇特的纸袋,连燕绥也多看了一眼,文臻把袋子往脸上一遮,做贼一样地被他夹出门去,果然,奇特的袋子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有人在喊“咦,那人怎么能边走边添汤!”也就没人再注意到两人连体婴一样的走路姿势。 一直到上了车,文臻才把纸袋一放,背转身,屁股对着燕绥。 身后燕绥也没说话,时不时咳嗽一声。 文臻默默盘算一阵,到了宫里下车时,已经怒气全无,满面春风,笑吟吟看燕绥,“殿下啊,你这嗓子怎么了啊,刚才太辣了是吗?我给你做个甜品好不好啊?” 她忽然顿了顿。 就刚才那一瞬间,她发誓,她好像感觉到了燕绥的精神忽然拔了一下。 以至于一瞬间她的错觉好像看见了蔫不拉答的幼苗在雨露的灌溉下瞬间昂首挺胸…… 这感觉如此一瞬即逝真特么像错觉,因为燕绥并无喜色,只淡淡挥挥手,示意可以去做,然后就坐在她小院门口等吃。 等啊等,等啊等。 好一阵子不见文臻招呼,燕绥有点耐不住,便起身进去找,一进屋便被桌子上一个盘子吸引。 盘子里是几个汤圆形状的点心,外皮晶莹剔透,因此可以看见里面粉黄的馅料,那种黄色十分柔润,在透明表皮下微微闪光,配上淡碧色云瓷碟,漂亮得像个艺术品。 燕绥却并没有立即就拿,眼神迅速而犀利地在那点心和盘子上扫过一圈,又凑近了闻了闻气味,确定没有任何问题,才拈起一个放入口中。 下一秒,一股难以言述的口感和气味便涌入口腔。 入口第一直觉是细腻,柔润,馥郁……和吃文臻之前许多食物一样,诸般美好的形容词不需要思考滚滚而来,但随即,在美妙口感之后,一种奇异的、难以言喻的、令人联想起某种特殊恶心玩意的气味便藏在那细腻美妙的初体验之后,暴风入侵,他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翻滚起某种黄色的、稀烂的、散发着惊人臭气、永远围绕着恶心的嗡嗡嗡苍蝇的……屎。 “呕……” 宜王殿下发出了不符合他美好形象定位的呕吐声。 地上一滩黄色的呕吐物,看起来也是稀烂的、恶心的、最招苍蝇喜欢的…… 连气味都是如此相似的…… 然后,笑吟吟的文臻端着盘子进来了,一掀开帘子眼光就落在了地下,一抹笑意飞快掠过,某人夸张地大惊小怪,“哎呀殿下!你怎么把我准备喂狗的粪球给吞啦!” 一边还无辜地扬了扬手中更为精致的碟子,“这个才是准备给您吃的黄金炸薯球啦!” 她声音响亮,引得整个尚宫监的人都在探头探脑。 燕绥哪怕明知道她搞什么把戏,但一看那盘子上金黄的、软软的、颜色暧昧的玩意儿,就扛不住生理上的翻江倒海…… 那股屎味还在口腔里回荡,明明就一口,他却感觉好像吞下了全东堂的便便。 对面,那黑芝麻馅汤圆眼睛弯弯,脸颊喷红,笑得像个无辜天真的小恶魔。 笑得这么开心是吗? 觉得报复成功很快意是吗? 对他欺负唐羡之有意见是吗? 那张丰盈的嘴儿,笑起来还真是可恶呢…… 那还是别笑了。 他忽然伸手。 一把按住了文臻的后脑勺。 下一秒,一双微凉的唇瓣,已经贴上了那咧出大大弧度的饱满红唇。 …… 文臻瞪大了眼睛。 这个动作实在狗血老套,可是人在这种情境下真的只能做出这个动作,这转折太快来得好像龙卷风,以至于短时间内她脑海里只有无数个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以粗体黑体字不断刷屏…… 和上次那蜻蜓点水的脸颊与唇的接触不同,这次的燕绥,有种豁出去的决然,几乎在抵达她唇瓣的那一刻,舌尖便攻城掠地,直抵最芬芳处。 他的力道带着三分赌气三分探索三分沉溺,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纠缠,像海草在深海中游曳,召唤下一波的浪潮,浪潮里是五色斑斓,是山青水软,是云在高天而水在瓶,剔透而晶亮,是打开多少年看似平静遥远实则孤冷寂寥的人生,像开启琉璃打造的宝箱,一霎间华光灿烂,嘭一声蹿上云霄。 然后烟花四散,落了一地的缤纷碎雨。 在这样的花与雨中,天也静,水也平,微笑也静谧,岁月也悠长。横平竖直的世界第一次如此乏味,没有对称的生活也可以美妙,就像此刻激起细微的水声,那是生命里未曾听闻过的丽音。 不知何时文臻有些发软,不知何时燕绥扣住她后脑的手指微微用力,再在她分外顺滑的长发中滑落,便顺势捂一捂她的脖颈,如此细弱柔嫩,让他多少年缺乏共情的心,似乎也在瞬间生了怜惜。 文臻却有些吃痛,因为他拽着了她的头发,也因为这细微的疼痛,她忽然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这家伙在使坏! 吃了榴莲所以要报复她,要把屎臭的口水吐到她嘴里! 哇呀呀呀太恶毒了! 用占便宜的方式报复! 她这不是双重损失! 正想一把把这个不要脸的香菜精给推出光年之外,燕绥已经自己放开了她,站在她对面,一脸若有所思地,用手指轻轻抹自己的唇。 原本的动机确实是报复,但现在他已经忘记了初衷了。 只想着那滋味柔软甜蜜,要不要对称地再来一个? 在文臻看来,这货特么的又嫌脏了! 娘的,嫌脏你别碰啊,别占人便宜又一脸被玷污的矫情状行不行! 一向奉行“笑脸坑人”的文臻,发现自己遇上燕绥,这人生信条就有点不管用,那怒火的小宇宙总蹭蹭蹭向外扩。 好在本性终究难移,她吭哧半天,最后还是摆出了最熟悉的甜美微笑,甜美地笑着问燕绥:“殿下,这榴莲狗粮味道如何?” 燕绥摸着唇,还在慢慢回味刚才的好滋味,想着竟然真不恶心了,真是有些奇妙,以后不妨多来几次……一边答非所问,“你还不错。” 文臻感觉要得心梗了,翻了个巨大的白眼,呵呵笑道:“可我感觉不怎么好呢,您真的没感觉到那一嘴屎味吗?” 可惜某人并没能如她所愿继续呕吐,反而饶有兴致地开始参观她的卧室,尤其对她放在窗台上的牙刷牙膏产生了兴趣,拿起来细细看,还问她:“这是干嘛的?好像是刷牙用的?你总有奇奇怪怪的东西。” 也不等她回答,竟然拿着牙刷就想自己试试,吓得文臻一把抢下来。 亲,您说好的无与伦比的洁癖呢? 不会吃个屎味美食,就被覆盖了吧? 这可是她随手塞到包里的,就剩下这一套了,她珍惜得很,可不能被这家伙糟蹋了。 燕绥也不生气,瞧着那牙膏,他刚才打开闻过味道了,果然好闻,难怪,用这个东西对口气很有好处。 他恋恋不舍地对那牙膏看了一眼,想起今日还要到父皇那里点卯,只好先离开,文臻挥着小手帕客气地相送,走出外间的时候看见那一地的黄黄烂烂,燕绥刚刚转好的脸色又变了,出门的步子飞快。 他以为这事儿也就结束了,屎臭味已经传给了某人,结果宫里就是宫里,八卦集中地,消息飞毛腿,他这边刚到了皇帝的议事殿中,那边每个人看他的眼神就很奇怪,今天依旧是讨论开寒门取士的新政,早先一直都是九品中正选士制,渐渐成为了门阀把持各级官位的渠道,之后又改察举制,由朝廷派官员至地方考察,推举的人才经过考试成为秀才,再一步步考过去直到殿试,但是没用,关系网庞大的门阀,自然有能力去操纵察举结果,最后重要职位还是只能落在门阀及其附属家族手中,其余的名额则是看谁钱塞的多给谁。所以现在皇帝想要实行开科取士,所有人都可以参加的那种,听说大燕已经实行了,并且连武举都有了,东堂这边,却因为门阀的掣肘,到现在也没有进展。 这是已经无数次商讨依旧困难重重的事,他担心他老子气得发病,特意过去坐镇,结果皇帝今天完全没心思进行洗脑和被几个固执的老臣洗脑,时不时飘过眼神对他看一眼,结果老臣也没有平日里的端肃投入,时不时也瞄他一眼,燕绥还发觉了,他爹总在逗他说话,以前这种事,只有说话有推动作用的时候他才会发表意见,但今日,皇帝要他坐在身边,总问他,“老三你觉得怎样?”“老三你看呢?” 燕绥懒得理他爹,他还在回味刚才的屎味舌吻呢,只懒洋洋嗯嗯敷衍,皇帝便倾身过来,似乎专注地盯着他的回答。燕绥心不在焉,本来还有些奇怪,三次之后,终于反应过来。 这次是皇帝问他,“燕绥你发什么呆呢?今天去闻女官开的店吃的如何?” 燕绥听见一个“吃”字,顿时想起刚才的好滋味,并由此延展开来一万种“吃”的妙法,正内心意淫抵达高峰的时候忽然反应过来,一看他爹目光灼灼,周围众人都盯着他的嘴。 …… 这都什么表情呢,啊? 是等着闻传说中的“屎”味儿吧? 那黑心汤圆,那一声那么响,现在整个皇宫是不是都在传说他误吃了狗吃的屎? 燕绥默了一会儿,一笑,“父皇,今晚我陪你健身。” 皇帝:…… 夜市一开始的老年健身器材倒还好,悠哉悠哉做做又舒服又优雅,但最近工字队根据闻女官的建议做出来的健身器械越来越残酷了,上次燕绥硬要陪他做了一次,事后他浑身痛了三天三夜。 皇帝再也不看燕绥,一本正经开始议事,燕绥瞥他无事生非的老子一眼,掉头就走。 不走,留在这里被人不断偷窥他的嘴吗? 去找那丫头要那个刷牙的膏子去! 他出了殿,还没走几步,就被德妃的丫鬟菊牙拦住,菊牙笑盈盈说娘娘想殿下了。 燕绥对此嗤之以鼻,说一声可我不想,越过菊牙扬长而去。 可惜刚转过一座宫殿,就看见他的老娘。 知道没法把他叫过去,唯恐天下不乱的某人不死心,亲自在路上等着堵儿子。 燕绥老远看见那个在宫里也不是穿黑就是穿白的老娘,也差点像文臻那样翻个白眼。 有这样的爹娘吗?啊? 德妃笑颜如花,亲自迎上来,拿着个粗劣的帕子,要给他擦汗。 平日里恨不得离八丈远的人,此刻恨不得贴上去,就指望她那个“厌娘症”儿子,能和她一样破个例,来个大声呵斥。 说不定能看见牙齿上沾的屎呢? 听说燕绥误吃那玩意之后,出门的时候还在抹嘴呢。 燕绥盯着他迎上来的娘,心想她知不知道自己这个模样真的很恶心? 父皇看见也得吓跑吧? 要是换成文臻…… 这么一想,他眼睛一眯,忽然一把抓住他娘,唇在她脸上一贴。 …… 所有人宛如被雷劈。 德妃高举的手臂僵硬在半空中。 燕绥一触即分,挨着他娘的脸,低低笑道:“娘娘,听说洋外礼节,儿子见了娘都要以唇亲脸,以示孺慕。今儿你这么热情,我怎么敢不投桃报李。怎么样,香吗?惊喜吗?” 他放开他还在游魂状态的娘,绕过还在游魂状态的宫女们,走出好几步,才听见他终于回魂的老娘,气若游丝地道:“……还真有屎臭哎!” 燕绥:……!!! 这件事的后果,就是整个皇宫把这件八卦秘密地传扬了整整半个月,其间伴随种种大快人心的窃笑和意味不明的咳嗽。并在后来成为东堂皇宫经典的传说。另一个后果就是文臻最后的牙膏在当天后半夜不见了。 文臻就当没发现牙膏的失踪,事情传得那么广特出乎她的预料,大半管牙膏就当赔偿某人的精神损失费了。 当晚宫内有夜市,且邀请在京述职官员家眷前来游玩,最近夜市又添了好些游戏和吃食,文臻前去帮忙,回来的时候,特意绕了个弯,经过了太后的慈仁宫和旁边的香宫。 那天闻近纯自请香宫伺候,皇帝让她自己去求太后,果然太后并不欢迎这种不够虔诚,把香宫伺候当做惩罚的请求,将闻近纯拒之门外。听说闻近纯在慈仁宫门口跪了三天三夜。并自己剪了头发。 她头发一剪,便轰动了整个皇宫。身体发肤,授诸父母,尤其女子长发,所谓发断情绝,剃发意味着和父母亲人诀别,断情绝欲,是女子自绝于世的最狠手段。香宫的宫女,虽然礼佛艰苦,但也很少有剪头发的。 于是慈仁宫开了门,第二天闻近纯拎着个小包袱进了香宫。 文臻其实从没指望过借着这抄袭事件能怎么处罚闻近纯,毕竟在皇族看来,只要不危及她们的安全和利益,普通人的尊严根本不是事,所以她在抄袭事件之初,闻近纯麻痹她的时候,她也在麻痹闻近纯,任由她把事态严重化,把普通的抄袭事件往人品和不配服务皇宫上凑,这样她才有机会把闻近纯逐出宫。不然以皇后最喜欢表现宽仁的风格,一定会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没想到闻近纯永远比她想象得狠,她给她自己的惩罚更重更可怕,她为了能留下来不惜更重地惩罚自己。 事情到了这一步便成了死结。 这份心性让文臻不安,这就是个潜伏的核弹啊。 香宫入夜了依旧灯火通明,这是皇宫里一处永远亮灯的地方,意味着永恒的大光明。 大光明里,文臻远远地看见一个瘦小的身影,背着一个比她身体还大的大水桶,一步一晃地往门里走,那水桶把她压得整个人成了u形,每一步都晃出大量的水,泼得浑身透湿。 她赤脚,穿一双粗劣的草鞋,草鞋把细嫩的脚磨得血迹斑斑,再被水浸润,每走一步,地上都留下一个淡粉血水横流的脚印。 她瘦得惊人,突起的肩胛骨像两柄小剑似的。露出的脖颈血痕点点,大概是被荆棘刺伤的。 文臻忍不住心生凛然怜悯。 忽然里头灯光变幻,似乎有人经过,那少女脸一侧。 文臻停住了呼吸。 ……是闻近纯! 巨大的惊诧和难以言明的恐惧感忽然潮水般涌来,文臻往黑暗里又退一步。 闻近纯似乎有所觉,转头想要看来,但水桶太大太重,她挣扎前行已经耗尽所有力气,前头已经有中年女子的声音在冷冷呵斥,斥她苦行不力,一桶水居然背了这么久。 文臻看着她一边喘息一边赔笑,颤抖着迈进门槛,跨过门槛时腿抖得厉害,险些要被桶压倒。 里头的人没有动,冷冷看着。 外头的文臻,默默看着,想着之前的闻近纯,不算胖,但也十分健康,这才几天,就成了这模样。 此刻支撑她的,到底是无论如何也要留在宫里的执念,还是对她文臻的恨? 现如今她加诸于自己身上的所有苦修,将来都要还回去的吧? 文臻抬头看看慈仁宫的蓝底金字匾额,慈仁宫倒是很早就熄灯了。 太后这个苦修的佛,苦的是别人,修的是她自己。 也不知道佛祖会不会认这样的所谓虔诚。 …… 从香宫回去,文臻打开了太医院送来的几本书。 几个老太医打赌赌输了,皇帝现在每天晚上吃完饭有了遛弯子的地方,太医们也遵守约定,问文臻想要学什么。 文臻并没有和他们学医术,而是选择了针灸,和一个善治疮痈肿毒的太医要了他的手抄医书,以及学习妇科。 为人为己,这都是比较实用的技能。 文臻以前除了对厨艺有些钻研的劲儿,其余事情都显得有些懒,但如今她觉得,不得不勤奋了。 技多不压身,每多一分能力,将来就可能多一分保命的机会。 这几位能进太医院,当然都堪称国手,因为东堂皇帝身体荏弱,所以皇后但凡听说名医都下旨宣召,天下名医九分在皇宫,仅有几个有个性有地位不奉召的,比如渭城就有一个性情特别暴躁的名医,坚不肯受皇族约束,扬言逼他就自杀的,皇室总不能逼死人,也就罢了。 文臻的练功也从未搁下,回宫后继续和齐云深学习,并且两人研究出了如何将她体内那些针炼化之后再具化,成为可以使用的杀人武器。 但前提首先是要炼化,按现在的速度,炼化十八根实在是遥遥无期。据齐云深说,就是那个渭城名医,有一手极速清除体内一切暗疾隐患的妙法,只是那个人和诸大世家关系都好,暗中受各世家保护,为人也难搞,都要看机缘了。 但她也没看多久的书,因为明天就要宴请尧国王世子。 燕绥派人给她送了信来,提了提尧国世子的事情。尧国现今的大王才能平庸,华昌王势力不小,而且据燕绥手下打探来的消息,华昌王封地内最近似乎有一些变动,令华昌王一直以来的保守态度有了变化,世子远行东堂游学,就是这个变化带来的一项举措。好端端的一个藩王之子跑到别国游学,其间深意不小。 尧国势弱,尧国一个藩王更不能和东堂平等谈判,如果东堂肯谈判,那意味着必然有利可图。 文臻猜想,那位藩王应该已经有了篡位夺权的实力,所以谋求和东堂的联盟,不求帮手,至少不能在自己起兵的时候趁火打劫。而东堂则看中了华昌王封地和唐家所属三州之地接壤, 想要借华昌王的力量,钳制甚至铲除唐家。 因为地位不对等,所以华昌王计划是要加强同东堂的私下通商的,简单来说就是变相送钱,具体通商内容,就要看世子此次的考察结果。 本来是各取所需的合作关系,但问题出在那日九里城,一场明争暗斗下来,尧国世子回去左想右想,觉得自己似乎被耍了,还不是被一个人耍,是被一群人耍,这如何能咽下这口气? 当即他就不肯入国子监了,表示东堂民风似乎不大好,要多瞧瞧看看,是否值得自己千里求学。东堂作为大国上邦,自然也该事事处处都远胜于尧国,如若不能,实在也不值得华昌王冒偌大的危险和代价来攀交结盟。 尧国这位世子,是华昌王的独子,很受父亲宠爱,来东堂确实也带了浩浩荡荡的随从,什么人才都有,他所谓事事处处都必须远胜于尧国,是赌气,但既然赌上了这口气,就不能不陪着,这一场迟来的国宴,便被顶到了枪口。 所以皇帝临时改了主意,把原定的相对小规模的接风宴,改成了群臣参加的国宴大宴,务必要让尧国土包子领略到上邦的煌煌威严,这自然不能文臻一个人操持,所以菜单重新议定,御厨房将会全员出手,包括文臻在内,每人拿出六个最拿手的菜。 这场宴席现在成了一个轻不得重不得的难题,因为尧国世子受了委屈,还要指望人家掏钱,所以得让人家吃好吃满意,但是世子在赌气,要小小比试或者展现他的人才,按说就惯惯他,给他赢了便是,但这个世子性子颇有些傻气,他赢了可能就真的因此鄙视东堂不肯痛快掏钱,但他输了也可能一怒之下任性不掏钱——总之都不是东堂要的结果。 如何又让人家吃的满意又让人家比的满意我们还不能输? 这个充满悖论的挑战让御厨房大厨们纷纷摇头。群臣也颇为束手,有人建议可向民间征高手,并定下了胜者如果异能出众可入天机府的赏格。 皇帝召见了文臻,文臻对这位世子傻白甜的性格也颇为无语。国事如此全凭心意一言而决,这位华昌王就算夺了皇位,想必也传不过二代。 她生性谨慎,并不敢打包票,只说量力而行,皇帝素来宽容,也不逼迫她,只道尽力便好, 并淡淡和她暗示了,东堂想要和华昌王通商,却不想拿出最值钱最好的东西来通,听说华昌王非常有钱,很适合做个冤大头,所以希望她拿出一些不值钱不耗料却又十分特别可以卖得无比昂贵的东西,到时候骗尧国土包子的钱去。 菜单已经审定,文臻看了,都是皇家御宴的风格,自己定下的那几道菜,便显出与众不同来。 ------题外话------ 来来来,给张月票,给你一个公主抱。 给两张月票,再附赠一个榴莲味的吻。 不给……公主抱之后一个背摔。 第七十四章 欺负我,虐S你 御宴定下每位御厨负责两荤,一素,一主食,一小点,一大点。 文臻在定自己的菜之前,和燕绥要了华昌王世子步湛的一些资料,心里已经有了打算。 宴席定在午后,她一大早满脸疲倦地带着食材又去了御厨房,因为她的食材比较特别,还涉及到她从现代带来的一些工具,所以不希望穿过人烟稠密的地方被人探问,便走了一条偏僻的道。 那条路上繁花掩映间一条木质长廊,垂挂紫藤,一路临湖,景色很美,文臻却无心领略,带着帮她推车的小太监匆匆前行。 本来帮忙的该是分配给她的小宫女点金抹银,但点金今天病了,脸上起了一片片的红疹子,一大早就捂着脸和她请假不当值,抹银素来是个不大服管教的,手脚也笨,今早干活匆匆忙忙,端着一大盆花路过,差点把花土掉进她的卤汤锅。文臻今日要上宴,零碎东西多,实在怕她坏事,干脆禁了她的足。 忽然她停住了脚步。 花丛后有人声,声音听来还很熟悉。 文臻透过紫藤的缝隙看去,便见长廊尽头一拐,有座观景亭,此刻亭中有人在品茶。 一个是燕绝,一个是步湛。 这时候这两个人在这里品茶,怎么都透着诡异,文臻第一反应是退走还来得及,但随即停住,对小太监嘘了一声示意他不要发出声音动作,自己悄悄又往前走了几步。 隐约风中飘来对话。 “……想不到这里的景致竟也不错……” “……何事邀我早早进宫……” “上次你说的那本书,我请托我娘帮你找到了,你不是很急吗,早点交给你你也可以早点读。” “……啊多谢,呀这还是白石斋批注本,是孤本啊!请代我谢谢娘娘!” “无需这般客气,世子既然来了我东堂,那便是我们的贵客。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那边步湛似乎真的是个书呆子,十分欣喜模样,拿到书已经神思不属,随意唔唔几声,便迫不及待翻阅。 燕绝也没有不耐烦之色,含笑不住给他添茶。 这一幕瞧起来实在没什么不对劲,文臻一开始想到下毒,但是茶具是银的,步湛身后随从站了一大堆,这种情况下毒,燕绝没蠢到这地步。 桌上有点心,步湛看书看得入神,无意识地拈着吃,燕绝还劝他不要多吃,等会还有国宴呢。 亭子里一人看书一人含笑看景。文臻很有耐心地站在藤蔓后瞧。 换成常人发现没什么不对劲就走了,可她不。 她就不信燕绝不作妖! 步湛看着看着,脖子不自在地扭了扭,他身边一个随从急忙关切地道:“世子,要么休息一下吧,医官不是说了您不可久久伏案,否则对肩颈越发不好吗。” 步湛唔了一声,却依旧没有理会,那随从无奈地摇摇头,便主动给他按摩起来。 这动作显然也是经常有,以至于步湛习以为常,头也不抬。 文臻却发现,那随从按摩之前,和燕绝有过目光对视。 随即她便发现,这按摩不对劲。 这随从手法老练,从头部开始按摩,到肩颈,慢慢转向耳朵,再向下到手臂和手指。 文臻紧紧盯着他手指落点。 耳廓下方的突起处,左右耳间歇按压三十下。 耳垂下方,按压三十下。 耳廓上方,神门,三十下。 …… 俗称的内分泌点、饥饿点,控制食欲,降低饥饿感,阻止进食欲望。 从耳朵向下,一路到了手指,在食指中指的第一二节反复揉捏。 燕绝在不断给步湛添水,一种甜茶,喝完一杯又一杯。 …… 最近苦读医书的文臻已经明白了。 燕绝已经买通了步湛的这个专用按摩师,在按摩时控制他的食欲,紊乱他的肠胃,使他失去胃口。 再灌饱一肚子水。 一个没有胃口肚子还很饱的人,自然什么菜都吃不出好来。 这顿饭吃不好,轻则厨师获罪,而最被寄予希望的厨师是她,燕绝可以借此出一下那日扎脚的恶气。 重则令东堂失了颜面,影响私下的通商商谈,步湛性子执拗天真,城府不足,却又深受其父宠爱,能影响他父亲的决策。 至于他为什么要影响商谈,那就是他们那一群不可告人的事儿了。 文臻想明白了就准备走,打算回头通知一下燕绥,怎么解决就交给他了。 “闻女官一清早的,在这里做什么呢?” 忽如其来的声音吓了她一跳,文臻下意识脊背一紧,缓缓回头。 不远处,太子正立在藤蔓阴影里,含笑看着她。 这位贤德闻名的太子殿下永远脸上挂笑,神态平和,然而此刻藤蔓阴影深深浅浅镂刻在他脸颊,眼眸藏在淡黑色的影子里,她没来由背后出了一身白毛汗。 脸上依旧笑嘻嘻地道:“殿下早啊。臣这是去御厨房,因为赶时间,便抄了近路。” “也是,这一路也凉快些,免得一路过去被大太阳晒坏了菜。”太子善解人意地点点头,“孤还要去前殿议事,闻女官自便。” 文臻急忙恭谨施礼,眼看太子果真走了,心中叹一口气。 她还没直起腰,身后一个声音阴恻恻道,“哎哟,谁这么早挡本王的路啊。” 文臻吸一口气,正要回答,忽听燕绝的声音转为暴戾,“让开!” 她大惊,下意识一闪,只觉一股劲风从身后过,正踢上那同时赶过来向燕绝行礼的小太监,砰一声闷响,那小太监生生被踢撞到湖边赏石上,撞了一石的鲜红雪白,那些淋淋漓漓的可怕东西顺着石头缓缓流下,落入清澈的湖水里,洇开一片粉红,转眼湖水又碧平如镜。 文臻刹那间浑身汗毛炸起,一声尖叫:“殿下杀人啦!”一个箭步跳上长廊栏杆。 此时燕绝已经挡住去路,前方他的护卫也挡住了来路。她只能翻上长廊顶,来得及就在顶上呼叫步湛,只要被步湛看见,就能阻燕绝一阻。 如果来不及就跳湖! 然而她喊声方出,那边步湛刚刚愕然抬头转头四顾,却因为藤蔓遮挡看不清人在哪里,这边燕绝的护卫齐齐拔刀,轰然一声,将她落足的半边栏杆都劈断! 噗通一声,文臻连同那些红木架子一起落水,险些被一根粗大的柱子砸倒。 她一入水就拼命想游离,结果那些倒下的木料浮在水面,使她无法游出那片水域,她只好绕道,刚刚绕出那片满是碎木的水域,忽觉头顶一重。 她勉力抬头,就看见头顶的黑缎红底靴。 燕绝就坐在水边,刚才那块撞死小太监的赏石上,双脚踏在了她的脑袋上! 一瞬间文臻竟然忽然想起当初燕绥踏她脑袋过河那一幕。 但那一幕你情我愿,这一刻却是残忍杀机! 这里偏僻,时辰还早,越发无人经过。 那边步湛闻声在寻,却被燕绝的护卫早早堵在亭子那里,隔着藤蔓和一个拐角,步湛看不见这边。 燕绝松松地踏着她的头,看着好像在玩笑,文臻刚想探出头喘口气,他脚上用力向下一踏。 哗啦一下。 文臻的脑袋生生被踏进了水中! 一霎间就像被人按头压入了深海,破水之声仿若炸弹,鼻子嘴巴里因这猝不及防的重力一压,灌进无数的水,再因为毛细血管的瞬间破裂,迸出鲜血,脸周围的水流顿时洇开一片淡红。 而这还不是最可怕的,头顶像被压了一座大山,颈骨格格作响,完全没有力气挣扎一分,只能沉在水中,任水的重力不断压迫,那座山也似蹲在了胸口,憋闷到要爆炸。 她的双手下意识拼命摆动,想要顶开头顶的黑山,然而再剧烈的挣扎,在现实里也不过是软绵绵的几个动作,燕绝用上了真力,她又是在水中,便是修炼了一阵子武功,也施展不开。 思绪在一瞬间便变得混乱,脑子里迷迷糊糊地想,活埋,是不是也是这样窒息的、恐怖的、黑暗的,让人只想一瞬间解脱的痛苦。 意识已经要渐渐混沌,眼前一片灰暗盘旋,一点点思绪的闪光在亮。 她在想,如果燕绥知道,会不会生气? 她在想,那三只会不会笑她,明明可以活得最好的一个人,死的最早。 有点不甘心啊…… 头顶忽然一轻,被压沉的身体哗啦一下冲水而出,天光罩顶,空气涌来,将她从濒死状态中拉出。 她什么也来不及想,急促地大口呼吸,心中喜悦地想,是燕绥来了吗…… 一边下意识伸手到头上摸索。 然而还没呼吸到两口,下一秒,头顶砰一声,那双黑面红底靴子又沉沉地踏了下来。 她再次被踏入水中。 窒息和剧痛再次袭来。 文臻心中一阵冰凉。 燕绝不仅要杀她,还要虐杀。 水波晃动,隐约可见燕绝的脸,似乎正俯下脸对她笑,粼粼的水纹将他的笑意曳得狰狞。 带着轻贱和戏弄人命的快意。 她恍惚间想起这一幕也熟悉,但是脑子像被熬成了糊,怎么都想不起来。 下一瞬呼吸一轻,她出水。 再下一瞬,再被踏进水。 …… 燕绝笑看着水底的少女,几番来回,那张脸隔着水也能看出惨白和绝望。 这令他心中无比的快意。 不自量力的人,不听他话的人,都不应该留在这世上。 父皇说他太暴躁,可是暴躁有什么不好?那些低等的,弱势的,蝼蚁一样的人群,凭什么也想获得尊重和爱护?她们生来就应该俯伏在他脚下,踏脚还嫌不平。 如果这张脸,换成三哥的脸就更好啦…… 听说这丫头很得老三喜欢,这要她“淹死了”,老三脸色估计也不会太好看。 想想真是欢喜呢。 燕绝唇角一弯,想着也差不多了,不要完了。杀人嘛,他还是喜欢杀得没有后患一点。 他把脚又往下按了按。 按的时候微微有点疼痛,前阵子被老三捅穿的脚心还没痊愈。他皱了皱眉,心底恨意更浓。 …… 水底,靴子再次压下的时候。 文臻忽然抬头。 手中已经多了一支簪子。 簪子看上去是白玉的,此刻里头却露出一截银亮锋利的簪尖。 几次浮沉,生死挣扎间,她却已经看清楚了位置。 她猛地伸手向上,狠狠一捅。 尖利的簪尖,狠狠捅入燕绝脚底。 正是前阵子燕绥一指虎戳穿的位置! 刹那贯入,文臻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直捅到底,簪尖从燕绝靴子背上穿出! 燕绝嗷地一声大叫,猛然向上一蹿。 文臻早有准备,趁势将簪子拔出,另一只手在簪子刺脚的时候已经抓住了燕绝脚踝,将他狠狠向下一拖。 哗啦一声,燕绝剧痛之下无力挣扎,栽入水中。 他一入水,文臻便爬到他身上抱住他,把他往水下压。 燕绝拼命挣扎,他毕竟多年练武力气大,几下把文臻甩脱。 文臻被甩开又冲过来,一把抱住了他那只伤脚,用那只簪子,在他那处伤口又飞快地戳了几个来回。 每戳一个来回,燕绝便要撕心裂肺的惨叫——这下手又狠又缺德,他脑子也快要爆炸了,剧痛从脚底闪电般一遍遍传遍全身,每个细胞都似在被摧毁。 他眼神渐渐惊恐——一个女人可以狠辣到这个地步! 明明平常看着软哒哒的人,出手为什么比他还残忍? 她真敢杀了他! 她甚至敢虐杀他! 她怎么敢! 他的惨叫被闷在水里,文臻的簪子捅进捅出瞬间三回,带出碎骨血肉丝丝缕缕在水中漂游。 有一缕肉丝挂在文臻发梢,她看都没看一眼。 燕绝的挣扎渐渐软了,瞳仁里满满巨大的恐惧,青紫深黑,像死亡的阴影,当头罩下。 十九年皇子生涯,他见惯嚎哭惨叫,习惯将人命践踏于脚底,从来没有人,能这样变本加厉地把他践踏回来。 这一刻他终于知道了被轻贱被逼入绝境的恐惧,这样的恐惧他不想尝试第二次。 他还害怕自己也再没有第二次。 …… 文臻却又深深在心底叹口气。 人声喧哗,燕绝的护卫冲来了,还有步湛的声音。 她在燕绝护卫到达的最后一刻,才终于从自己颈后,拔出一根针。 拔出的时候,她睁大眼睛,忍住那一霎像要劈裂后颈的巨大疼痛。 那东西在指尖光芒微微,一缕红色隐隐,那是她的血。 进入她体内的针,在这段时间的加紧炼化和具化后,终于勉强可以拔出一根。 说是针,不如说是气,因为那特殊功法和药物作用形成的一小缕,带毒的气。 那针当初是治病的,就文臻的理解,那东西可以吸附人体内一切的杂质和病毒。 现在,她把这根满是病菌的玩意儿,送给燕绝。 光芒一闪,那玩意插入燕绝腹股沟。 选这位置,进可照拂腹腔,退可垂顾弟弟。 非常适合燕绝。 燕绝都没发出声音——巨大的疼痛下,这点针戳的疼痛简直不算什么。 但文臻相信,未来,脚痛不算什么,顶多成了瘸子,这根针才会叫他死去活来。 想要害她,无论是谁,都要做好被她加倍加加倍报复的准备。 别说皇子,皇帝都不行。 人群蜂拥,她戴好簪子,把露出来的刺尖给收回去,一把拽住脱力往下沉的燕绝,吃力地向岸边游去。 一边游一边带着哭腔大喊:“殿下你支持住!殿下你别怕,殿下我一定会救你的!” 她是真心实意地在哭。 妈的拔针怎么这么痛啊这么痛啊! 水底的燕绝,模模糊糊听见这么一声,眼睛一翻。 气晕了。 …… 很快,文臻和燕绝都被救了上来。 两个人看起来都很惨,燕绝整个靴子都是红的,文臻浑身发抖,脸色惨白。 太医赶来,脱下燕绝的靴子,众人都倒抽一口气。 脚底那个洞皮肉翻卷,可以看见白骨,已经透光。 太医看了便说,殿下的脚伤还没好完全,不小心落了水,把伤口浸泡冲烂了。 众人都没有多想,燕绝的护卫疑虑的目光冲着文臻转啊转,但文臻衣裳轻薄,抱着肩膀在哭,任谁都看得出她没有武器。 燕绝的伤口也没有扩大,只是被冲开了而已。 燕绝的护卫当然知道燕绝想干什么,燕绝做这些事喜欢独自享受,不爱人打扰,他们便在长廊两头守着,谁知道出了这事。 虽然怀疑文臻,却也说不出口,再说看文臻那娇弱模样,任谁也想不出她能怎么伤害勇武出名的燕绝。 至于别人更连怀疑都没有,赶来的人除了燕绝的护卫还有宫中侍卫,大多数人都看见了文臻勇救燕绝的那一幕,都纷纷赞她勇气可嘉。 都觉得这么一个娇小女子,敢下水救人,实在难得。 有人还在暗暗可惜,燕绝这么个货,动辄杀人,淹死了多好。 昏迷的燕绝被抬去容妃那里进一步治疗,那边步湛邀请文臻去亭子里休整。 步湛对文臻印象很好,看她浑身湿透,瑟瑟发抖,气色难看,早早命人在亭子里遮了帐幔,派人去尚宫监给文臻取了衣服来,又生起了火。说是今日风大,一路走回去怕伤风。 文臻也没拒绝他的好意,她本来就要留下来,解决一下步湛的胃口问题。 文臻在亭子里烤火换衣服,步湛就在亭子外等着,很有风度。过了一会文臻换好衣服卷起帘子,笑吟吟招呼他来吃零食,神色已经恢复如常。 步湛看着她一脸的甜软笑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却又揣摩不出,对面文臻递过来一小盒包装精美的零食,说是要谢世子出手相助,步湛下意识接过,一看是山楂丸,做得十分精美,沾了粉白的糖霜,吃了几颗,打了个长长的呃,顿时感觉一直堵在胸口的一股气散尽,不由畅快地揉了揉肚子,笑道:“先前总有点饱食欲呕的感觉,还在奇怪也没吃什么东西怎么就这样了,如今可畅快多了。” 他这么说的时候,他身边的按摩师垂下脸,冷冷盯着文臻,眼底杀机一闪而过。 文臻就好像没看见他的眼光,笑意如常。 那按摩师看了一会,忽然发觉她未干的一缕发梢上,似乎有点红红白白的东西,再仔细一看,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那好像是……一缕肉丝…… 按摩师看着文臻,一边笑吟吟和步湛聊天,一边随手把那缕肉丝抹掉,手指一弹弹飞了。 再用那弹飞肉丝的手,拈零食给步湛吃…… 按摩师眼底的杀机瞬间荡然无存,拼命低下了头。 他有种预感,那根肉丝,一定是人肉…… …… 一番折腾,时辰已经不早,文臻和步湛告辞,转回自己的尚宫监小院。 之所以要回去,是因为她中途离开过食材,不敢就这么继续用,在皇宫,本就要事事小心。 好在她对此也有准备,同样的食材用具,都有备用的。 回到小院子的时候,抹银的门依旧紧闭,看样子乖乖在屋子里,文臻有点意外,这丫头一向坐不住,今日倒安分。 她也没多看,顺手留下一碟点心在抹银的窗台上,好让她有饭吃。 随即听见院子门响,转头正看见点金捂着脸出门去。这丫头之前和她说过,吃了海鲜闹肚子起红疹,要去太医院看看。 随即她准备食材,又休息了一会才出门,实在是刚才那一番生死挣扎,耗尽体力,不歇会,撑不下等会的大宴。 她出门的时候,忽觉心中有警兆,但回头看去,院子里安安静静,点金抹银的窗子半卷竹丝帘,帘下鲜花盛放,她觉得哪里有不对,可是一时却想不起。 赶回去的时候,总觉得背后有一双眼睛窥视,屡次回头却不得见,心想许是刚刚经历一场风波,有些疑神疑鬼了。 她匆匆赶回御厨房,里头热气喧腾,所有人都忙得头也不抬,文臻自去了最里面的单间,这是她得到的特殊优待,她的新菜多,涉及到一些现代用具,给人看见了不妥。 但是完全看不见又容易招致口舌祸患,所以她的隔间是雕花窗棂,可以隔着缝隙看见她在做什么。 两个时辰后,金钟敲响,宴席传菜。 司膳太监们的蓝袍在深红长廊中急速摆动如长浪,每人双手托着的金盘在任何时候看去都一线笔直,金盘上纯银大碟罩着雕云龙银罩,那浪头在进入大殿时一分为二,无声而迅速地卷过御案之下雁翅排开的桌几,从巨殿飞龙舞凤的巨大藻井看下去,那些银盘朱案也排列成一条笔直的线,在彩绘坠金的巨型宫灯之下闪耀起一片银光。 每人案前十个看碟,号称“绣高饤十看碟”,有石榴、荔枝、龙眼、红枣、木瓜、鹅梨、香橼、榛子、香榧、木瓜。 再有金龙攒盒一品,内含十二干果零食,大部分都是东堂皇宫最受欢迎的果食:姜丝梅饼、蜜香樱桃、三腌葡萄、甜酸红杏、糖霜杨梅、干晒枣圈、怪味橄榄、九制青梅……虎皮花生、红香辣条。 其间茶台茗叙,宫女一一敬献雀舌留香。雀舌选取青州云梦山最好的茶树上每年所产的三十斤最好的茶叶,以清冽回甘,香气中正闻名。 虽是好茶,规矩却不能牛饮,也不能多饮,从皇帝举杯开始,每人不过三口,茶毕撤看碟攒盒,上前菜。 古乐起,龙涎焚,盛宴宏开,贵宾高坐。 宫中各种宴席都有一定的规制,给尧国世子用的是改良版的招待外臣的领藩宴,所谓改良,改在菜的种类、数目、以及上菜的方式,还有那个干果零食里,乱入的虎皮花生红香辣条。 那自然是文臻的手笔。她的虎皮花生酥脆,辣条香辣有嚼劲,尤以垃圾零食之首辣条最受欢迎。 燕绥在右手第二席,左手第一是今日的客人,步湛对他没什么好印象,绝不和他兜搭,却总瞄着他吃什么,燕绥吃虎皮花生他吃虎皮花生,燕绥吃红香辣条他吃红香辣条,燕绥不吃其余任何零食他也不吃。 无他,就是听说这位嘴刁,他爱吃的,肯定好吃没错。 今日主客便是步湛,帝后太子及在京诸皇子,部分皇族成员,一二品大员相陪,相当高的规格。 前菜还没上,他忽然站起身,先向上首皇帝感谢赐宴,随即笑道:“陛下赠外臣以琼浆美食,外臣也应投桃报李,外臣身边有个随从,会一些与美食相关的雕虫小技,今日便自请一献,以博诸位一乐。”又道,“也不知他功力到底如何,还请御厨房大厨品鉴一番。” 他话说的客气,东堂这边不好拒绝也不能拒绝,皇帝便道:“你千里迢迢带来的人,自然都是能人,也让我东堂厨子都见识见识。”说着便命御厨房每人奉了自己的菜后便上殿来。 尧国那厨子便默默出列施礼,步湛笑道:“先把你闻味识肴的本事拿出来吧。” 那人便拿出一方厚厚的布,将眼睛蒙好。 此时流水般开始上菜,前菜有御厨房总管的龙凤呈祥、以及几位大厨的核桃白腰,鸳鸯炸肚,芫爆仔鸽。 因为要考校的缘故,没有报菜名,众人都去瞧那菜。 龙凤呈祥雕工了得,龙凤栩栩如真,挂金红芡汁,灯光下色如琉璃。 核桃白腰,核桃脆香,腰子酥嫩,处理得极其精妙,毫无腥臊之气,甘鲜油黄,引人食欲。 鸳鸯炸肚主料是牛肚,牛肚向来是食材中的经典品种之一,以脆韧香甘闻名,毛肚脆,板肚韧,切成翻花形状,口感软脆交杂。 鸽子则选一个月的乳鸽,皮脆肉嫩,油红润亮,衬着碧绿芫荽,红绿相间,色泽鲜明。 那尧国厨子蒙着眼睛,自席间缓缓过了一遍,便道:“东堂名厨,果然不同凡响。首菜应是尺长金红鲤鱼配雪山竹鸡,辅料有蜂蜜、老姜、鸡蛋、菜泥、豆腐皮,青瓜等。” “下一道菜应该是猪腰,两年黑猪之肾,配以风干三月以上核桃。” 他说话时,来了两个太监,将一个小小的带滚轮的案几搬过了高高的门槛,一直悄悄推到了大殿顶头。 因为丝竹之声始终未绝,那厨子也没有在意。 太监安置好那小案几便弯身退下,殿门前光影变幻,一条纤细的人影,缓缓拉长在汉白玉石地面上。 众人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看起来很是娇嫩的少女,一袭粉黄宫装更衬得颊粉唇红,眼眸微圆,看人时水光盈盈,像天生带着三分娇憨和懵懂,微弯的唇角弧度正佳,亲切而不轻浮。 她看起来甜蜜得像是刚剥开的蜜橘,碰一碰汁水四溢的那种。 然后蜜橘手里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刀。 …… ------题外话------ 猜猜蛋糕儿第一道菜是神马?评论区猜中有打赏。 “绣高饤十看碟”及水果干果等名称种类,参考宋朝张俊宴请高宗的御宴菜单部分及满汉全席部分菜单。 不给我月票,我拔出簪子,戳戳戳戳戳 第七十五章 乱点鸳鸯 看见她,燕绥坐直了身体,众人神色微缓。 大家都知道这位闻女官,算是如今陛下身边的红人儿,一手好厨艺也罢了,难得心思机巧,一手创办的皇宫夜市,调节了陛下身体,调教了皇室小辈,丰富了皇宫生活,减少了宫廷戾气,更重要的是,夜市的合理推广,给城池和百姓也带来了长远的好处。 迎着大部分人温和的目光,文臻笑着微微施礼,手指按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按说这动作有些轻佻,然而她做来只令人觉得俏皮可喜,一些年纪大的老臣尤其喜欢,拈须微笑。 大殿人多,文臻目光一转,先看见坐在人群中的唐家兄妹,对笑望过来的唐羡之也弯了弯眼睛。 随即她感觉到杀气。 再一看,哟呵,香菜精正转过头呢。 随即她目光一顿,看见左二席位上,是一位三十许的男子,之前从未见过。 但并不妨碍她很快看到他,因为那般肃肃萧举,高古雅淡的气质,实在在满堂簪缨贵族中太少见也太显眼。 他穿得也十分简单,一袭青袍,竹木为簪,袖口露出雪白的已经有点磨毛的边,在身周煌煌华贵之中,并不显寒碜伧俗,也不显得突兀,反而气质清逸,令人见之心生欢喜。 文臻心想,这位大概就是那个自幼性情冲淡,喜欢云游,不喜繁华的皇叔永王殿下了,听说他自号煮雨先生,是个在家居士,平日很少来皇宫,真是难得一见。 文臻只看一眼便收回目光,走到那个小精钢台面前,步伐无声。 她是特许进殿带刀,手中的剔骨刀雪亮,是她从现代带来的昂贵刀具。 小几上也是银罩罩银盘,旁边放好了几个白瓷碟。 戴好手套,掀开银罩,众人险险忍住一声即将出口的惊呼。 比常规大很多的银盘上,是一支皮色通红,油光发亮的鸭子。 这个时代吃鸭,有鸭签,鸭丝,腌鸭,炖鸭,倒也算种类不少,但众人也没见过这种吃法,只觉得看着便十分诱人,但却闻不到什么味道。 此时那尧国厨子在闻下面两道菜。 “这一道应该是牛肚,毛肚和板肚各居一半,先以添加蒜末的盐水腌制半个时辰后,再以红椒及大量蒜头爆炒。” “最后一道应该是乳鸽,当年生母鸽以盐并香油、酱、酒各加三杯后腌制涂抹,小火慢烤之后,加葱、糖并方才腌制的汤料入锅重炖而成。” 他志得意满,鼻子抽动几下,似乎闻到了一点气味,但是却无法辨明,那味道实在太淡,不像正常大菜会达到的气味。 像是烤制的味道,还蕴着点果木的清香,但不能确定材料是什么,宫廷正宴中的烤鹿尾之类的都不大像。 他没闻过这种味道。 他犹豫了一下,觉得应该还是那四道菜的气味,混淆以后得出的结果。 上头皇帝问他,“可辨识完毕了?” 文臻推着车无声地走过他身边。 他答:“是。” 人群中有轻微的嘘气声。 步湛的脸色有点难看。 那厨子解开遮眼布,正对上眼前的活动案几。 那一只肥硕的金红闪光的烤鸭,简直要把他的眼睛刺瞎。 厨子怔在那里,实在想不通自己怎么就没辨识出这道菜。 文臻却已经开始了她的表演。 她抬起剔骨刀,寒光一闪,刀尖触及饱满的鸭身,剖开丰盈饱满的外皮,众人可以清晰地看见鸭皮内层金黄的油脂,被两层枣红色的脆皮夹起,文臻的刀身平平一掠,那层最为美妙的脆皮发出嚓嚓的微响,像一瓣瓣枣红的花瓣儿落入一旁的白瓷碟,再被文臻的手指轻盈一铺,便排成一排大小形状一模一样的片鸭皮。 这一盘,文臻用的是传统的片法杏仁片,下一盘,她准备片柳叶条。 她的双手像被点了魔法,细白的指尖飞舞间,金黄枣红的鸭皮便如柳叶纷落,在白瓷盘中排得整整齐齐,一殿的年轻人都着迷地盯住了她的动作,第一次觉得原来庖厨之间也能有这般令人赏心悦目的美感。 片完皮的烤鸭油光晶莹,粉色的肉质间杂着淡白的鸭油,此刻香气才略略散开。 刀光再闪,再来一碟带皮带肉的。 剩下的鸭架交给打下手的小太监,送回御厨房加椒盐油炸。 小推车的下方还有几只烤鸭,文臻手速很快,不多时已经片好数碟,鸭架有的红烧,有的加冬瓜白菜熬汤,有的油炸,鸭油收集起来蒸鸡蛋,都交给御厨房后续处理。 拉出一个长而窄的,分成四格的瓷盘,里头是备好的青瓜丝、大葱丝、自制的甜面酱、砂糖。 另一个圆盘里放着薄薄的饼,雪白的,触手微凉。 文臻撤去多余东西,给众人示范烤鸭的经典吃法,众人都目不转睛地瞧着。 文臻亲手包的第一个鸭卷,自然要奉给皇帝,皇帝接了,慢慢咬一口,忍不住赞,“妙哉!” 第二个鸭卷,便奉给了步湛,送上鸭卷的时候,文臻笑吟吟道:“世子啊,尧国真是个好地方,你知不知道这鸭种是你们尧国平阳郡水域所产?那里水草丰茂,水产丰富,鸭子也就养得分外肥嫩,正是最佳的烤制材料,今日东堂能有这一口美味吃,还要多谢尧国的出产呢。” 步湛原本神色不豫,听这几句顿时开怀不少,笑道:“是吗?那我可得多吃几口。”接了鸭卷,又笑道,“美人赠我香烤鸭,何以报之玉琼琚?” 文臻莞尔,“今早世子不是已经报过了吗?” 两人相视而笑,气氛融洽,众人瞧着,也觉心中满意。 有人便生出一些想法——看这尧国世子,对闻女官似乎态度特别亲切,如果能因此成就一段良缘,岂不对两国交好有利? 这世上从来就不缺自以为是的红娘,吏部尚书易德中当即笑道:“既如此,闻女官便多给世子包几个鸭卷,也好让世子吃个尽兴。” 易德中是长川易家旁支子弟,按照约定,三大门阀的直系子弟不得担任中枢职务,旁系也很少,易德中姓易而能身居尚书位,可见本事。这人人缘上向来吃得开,是以众人都微笑颔首, 步湛乐呵呵地看文臻,文臻刚在想是来个一低头的娇羞呢还是找个理由扯过去,就听见上头有人敲了敲桌子。 众人都抬头,一看,哟呵,宜王殿下。 燕绥指节不紧不慢地敲了敲桌子,脸上也看不出多少表情,只道:“太子要吃鸭卷儿。” 太子的表情像吃了屎…… 有你这么理直气壮扔锅的吗? 看见父皇翻白眼了吗? 文臻对步湛歉意地笑了笑,又给他包了个鸭卷,才到了太子面前,非常自觉地包了两个鸭卷亲手奉上,太子还没伸手拿,燕绥手一伸,把两个鸭卷都抄走了。 “刚想起来,”他道,“太子不吃鸭。” 太子…… 脸呢! 都给你卷吧卷吧在荷叶饼里吃了吗! …… 燕绥吃了两个鸭卷,脸上犹自淡淡的,忽然文臻端了一小碟过来,碟子中是烤得最好最脆的几块鸭皮,放下时悄声道:“这几块皮,蘸白糖吃味道最好,一般人我不告诉他哟。” 燕绥瞟她一眼,默不作声吃了,脸上显出几分笑模样来,忽然眼神在她后颈一扫,眉头一皱,“你今早洗澡了?” 文臻怔了怔,手一摸,后颈头发微微有些湿。她今早落水后也来不及弄干头发,就赶去了厨房,厨房里水汽也重,所以头发到现在还有一点没干。 一边心想大男人心思这么细腻干嘛,一边笑吟吟道:“是啊,这么大事情,当然要沐浴焚香才好干活呀。”说完怕他这个眼毒的再发现什么,赶紧去支应其余桌,告诉大家鸭皮的吃法,也给几位重臣亲自示范。 她倒不是怕自己被看出什么,而是怕他一怒之下,把燕绝给宰了,事情闹大了自己也没好处。 到了大司空单一令面前,文臻无意中一抬头,发现对方脸色青灰,眼神疲倦,也比上次见他瘦了许多,心里有些诧异,心想最近听说大司空年纪大了常在家休养,怎么越养越不像样了。 而且她总觉得这个样子瞧着有些眼熟,却又说不清。也没多想,依次示范下去。平日她很少和这些大臣近距离接触,此时亲自奉菜,便觉得有些不对,好些人挂着很浓的黑眼圈,精神萎靡,有人在悄悄打呵欠,她还在有位大臣身上闻到一种奇异古怪的香气。 文臻的直觉一向很灵,顿时觉得有哪里不对,但此刻也顾不上研究。 席上众人纷纷取皮蘸糖,燕绥满意地发现几只烤鸭几乎最好的皮都在自己这里,心情愉悦之下眼神更毒,发现文臻指甲一角有微微的淤泥。 文臻自然洗过手,所以这点泥沙真的是非常少的一点,但架不住某人的毒眼,燕绥目光一掠,便发现少了个人,随即抬手示意身后工于心计,“燕绝没来,去打听先前发生了什么。” 工于心计领命而去。这边前菜已经上完,文臻正要退下准备第二批菜,那个闻味识菜的尧国厨师忽然道:“方才在下输了一筹,对诸位御厨的妙手烹调实在心向往之,所以还想向诸位请教请教。” 这本也是尧国之前透露过的意思,让人家输一局并不够,总得拿出点本事来才能叫人心服口服,东堂御厨们便笑着应了。 那厨子便道:“求一道至贱又至贵且人人满意的菜色。” 众人都一怔,人人满意并不难,御厨们的菜本也没有太多可挑剔的地方。但至贱又至贵怎么讲? 御厨房大总管犹豫半晌道:“我以高汤炖白菜……高汤以海参蹄筋熊掌飞龙熬煮……” 众人都纷纷点头,觉得果然至贱又至贵。 御厨房几个人却有些脸红——开水白菜汤本是文臻最先做出来给皇帝调胃口的,大家都学了去,现在御厨房已经翻新出各种高汤,这时候抢先说出来,未免有些心虚。 那尧国厨子却在摇头,“不,我想要的是那个主菜本身,至贱又至贵,而不是依靠其余东西加入。” 几位御厨苦思冥想,却怎么也答不出,脸涨得通红,这时候第二轮菜也上了来,分别是雪菊鲟龙、燕窝鸭丝、牡丹凤翅、芹香鹿脯、杏酪凝脂、口蘑象鼻。 那厨子并不甘心,照旧蒙眼猜菜,这回六道菜都猜了出来,自觉扳回一城,脸上放光,盛赞了每道菜色,惊叹东堂果然不愧大国,连传说中的鲟龙鱼的龙肠都有,尤其对最后一道象鼻赞不绝口,说腴润香肥,温滑醇美,看一眼便知道细腻柔嫩,入口即化,能把四珍之一的象鼻做到这种程度,真真是出神入化。 末了话风一转,在众人听得最高潮的时候却忽然笑道:“只是可惜,鲟龙龙肠,燕窝,排翅,象鼻等物都是至贵之物,这至贱却是谈不上了。看来在下这个疑问,是解不了啦。” 他说话时隐隐自得,群臣默然,御厨房众人都羞惭低头。 步湛笑道:“便是泱泱大国,也未见得能事事拔上头筹,便有某些不足,也是常事。” 忽然一人笑道:“错,错。大错特错。” 说话的却是唐羡之,众人都诧然看他,他却笑着对文臻举了举杯。 文臻忍不住也笑了,眼眸弯弯。 她还想卖个关子呢,这人就猜出来了。 也不知道怎么猜出来的,这人真的仙子的脸鬼精的心。 唐羡之看她神色便知道她在想什么,也微微一笑。 怎么猜出来的? 她知不知道她自己胸有成竹又暗暗挖坑的时候,笑得都特别甜蜜可人? 像传说中会捕猎的食人花。 那厨子疑惑地道:“错在何处?难道有人答出来了吗?” 唐羡之正要说话,燕绥忽然道:“当然已经答了。” 那厨子看看那六道菜,见众人还是茫然状,怫然不悦:“不过是一次请教,诸位坦承不会也不失大国风范。如今这样东拉西扯却又不给个明话,这般气度委实令人意外。” 众臣又皱眉,一个厨子这样说话未免放肆,奈何他是代步湛出气,步湛在一边笑眯眯看着,众人也不好发作,只是难免有些气闷,长庆郡王便忍不住呵斥那些御厨,“既不知道,还不速速退下,日后学得精深了,再来向人家请教!” 众人正要羞惭退下,忽然一人悠悠笑道:“请教?向谁请教?向厨艺不精当面不识还要装逼的人请教吗?” 众人都唰一下看文臻,文臻一指口蘑象鼻。 “你面前不就是答案?” 那厨师勃然道:“闻女官!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这象鼻如此珍贵,哪里贱了!” “这话我送回给你吧。”文臻笑道,“这象鼻,市上一文一斤,有时候还不要钱,买多点猪肉就送一截,比青菜还贱许多,真的找不到比它更贱的了。” 她一边贱来贱去,一边笑盈盈眼风在对方脸上乱扫,看得那厨师脸皮子涨红,看得众人心下大快。 “不可能!” 文臻笑着对殿上堂下都躬了躬,道:“说与陛下娘娘、各位殿下及各位大人知晓,这东西真是极贱的,但滋味也真是好。只是我想着,可否不说出来,影响陛下和诸位大人的兴致。只让我悄悄给这位大师解惑可好?” 皇帝便笑了,道:“那朕可不想听,万一真是什么稀奇古怪玩意,败了胃口。吃着好便行了。” 唐羡之则笑道:“闻女官想留着秘方赚银子是吧?要我说今日的菜色,不要放在你那火锅名店江湖捞,单独开一家酒楼也够招牌了,真要开了,记得给咱们便宜一些。” 众人便笑,本还有些不快,听他这么一说也便释然。 厨子的拿手菜本就珍贵,是没道理要人家公开说出来。 文臻遥遥对唐羡之作个揖,感谢他为自己解释并做广告。又笑道:“倒也不全是如此,只是此菜做法,也并非我所创。还是幼时做梦,梦见一位唐姓美食大家书中记述此菜做法。由此学来。因此便觉得,不好随意传述于众人。” 唐羡之便又笑,道:“大师既然书中记述,自然是希望传之后人,美食传承不绝,你若能令东堂人人皆知,才不辜负大师著书立传之辛苦。” 文臻心中感叹他的通透,也便对他笑得通透了一些。 众人又含笑看她和唐羡之,觉得这两人相视而笑的模样也十分美妙相配,宛然一对璧人。 红烧象鼻正吃得香的燕绥,忽然筷子尖挑起一块象鼻,从孔洞里对外看。 唐羡之忽觉有目光射来,一转头,看见“象鼻子”后面一只黑黝黝的眼睛。 某种意味不明的视线穿越鼻子洞,射得他浑身筛子。 这感受…… 令人感觉象鼻都没胃口了! …… 文臻没发现这两人的官司,转头悄悄和那厨子说了几句,那厨子脸色由红转青又转白,忍不住回头又尝了一口,咀嚼半晌,摇头一叹,垂头对文臻一揖。 这是认输的意思了。众人都一阵欢喜,虽然免不了好奇,也只得先按下。 宫女来把这一轮菜色都撤走的时候,大家都把口蘑象鼻吃得最干净,一边惊叹象鼻居然可以这么香糯,一边诧异这么好吃的东西为什么说出来就会败胃口? 七公主燕綝是个吃货,看文臻走过她身边,便拉住她衣角道:“闻女官,你烧菜又好吃又有意思,你干脆嫁入皇家吧。看哪个哥哥好,我就给你牵线,看不上哥哥的话,弟弟也行,老九也就比你小五岁。” 文臻弯腰笑道:“七公主,我不就在皇家伺候吗?干嘛还要嫁给皇子啊?” “这样我就可以一辈子吃到你做的菜了啊,不然你两年多后就要出宫,我吃谁的去?”说着去拉身边九皇子燕绪,“老九老九,你看这象鼻子多好吃,娶了闻女官吧!你就可以吃一辈子象鼻子,还可以不要钱吃麻辣烫烤串火锅奶茶炒冰臭豆腐烤冷面炒面炒牛河……”说着重重咽一口口水。 文臻觉得她的重点好像在“不要钱”…… 燕绪头也不抬,“行啊给她个侧妃。” 侧你妹啊小屁孩。 她忽然又感觉到了杀气。 一转头看见燕绥正往这边走。 文臻清晰地感觉到七公主瞬间坐得笔直,而吃得正香的九皇子瞬间失去胃口默默搁下筷子。 然后她就听见燕绥对燕綝道:“听说你宫里刘嬷嬷又懒又馋,这不好,别带累了你也懒且馋,皇家公主,嫁不出去就丢人了,明儿就给你换一个。” 不等燕綝哀嚎,又道:“小九,功课大成了?有空想侧妃了?那明儿和太傅说,给你再加三门课,务必要让我不务正业皇族子弟,学出个大儒来。” 然后丢下两个默默垂泪敢怒不敢言的弟妹,也不看一眼在一边尬笑的文臻,自顾自又坐了回去。 文臻默了一会儿,心想少爷你这又是被抽了哪根骚筋? 燕绥筷子挑着象鼻子,从洞眼里看出去,一会儿看到步湛,一会儿看到唐羡之,偶尔还能看到他犯嫌的弟弟妹妹。 像一坨坨鼻屎一样呆在象鼻子里。 这个世界真是太不友好了。 不知怎的感觉满头绿油油的呢…… 更可气的是,某个到处种草的人,一点都没有遍地开花的认识,燕绥眯着眼睛,想着原本他是打算让文臻做自己一个人的厨娘的,因为她的菜其实也说不上比御厨比其他人好在哪里,但就是能吃出那份不同,有种契合他意的灵气和清爽,但看父皇也挺喜欢她的新奇,也就忍痛割爱了,现在看看,她不应该只做父皇的厨子,反正她也留下了很多菜谱,回头让御厨们学着也就是了,何必一定要留在皇宫种草呢。 心里暗暗盘算着回头找个什么理由把这个丫头弄出皇宫,那边第三轮菜上来了。 这一轮是素菜,菜单是昆仑素鲍、鲜菇脆鳝,素佛跳墙,冬瓜面筋,樱桃山药,以及文臻的,麻婆豆腐。 最后一道菜是川菜的灵魂,现代人的爱物,向来和宫保鸡丁鱼香肉丝等几样菜争夺下饭菜魁首,也是现代那世饭店保留菜色之一,好的东西,穿越时空依旧魅力不改。端上来的时候,鲜香热辣一路逶迤,所有人的鼻子都忍不住耸动。 麻婆豆腐的精髓在于麻辣,一要滚热,二要油多,三要用牛肉末而不能是猪肉末。据说当年麻婆创这豆腐,就是为一群挑油的汉子制炊,用那桶底剩下的大量的油,烧出来的豆腐红亮软嫩,鲜美香辣,征服这一群日常吃惯了清淡食物的人实在不算难事,麻辣的滋味本就特殊,从舌尖慢慢地木起来,口腔里却分泌出更多的唾液,也只有入口便入喉的豆腐,能够将这一口的美妙滋味,一直传送到肠胃里去。 文臻一直细细观察着整座大殿,帝后于吃之一道都不太热衷,主要负责做吉祥物。太子的心思也不在吃上面,他也不抢风头,绝不公开多说一句话,只一直殷勤地照顾着身边几位老臣,司徒司空丞相太尉,又要介绍食物又要亲自帮手,忙到飞起。上首那几个人里,只有燕绥和步湛,是真真正正在吃。 步湛自从上轮厨子输了之后,脸色便不大好看,用勺子舀了豆腐,小口小口吃着,一脸的若有所思,这人喜怒哀乐都在脸上,东堂贵人们瞧着,便有些头痛,心想这么个任性脾气,若不扭转了,后头想要刮尧国地皮便有些难度,便有些怨怪文臻,赢便赢了,也不晓得婉转一些,真要把人给弄别扭了,真是赢一万次也不值当。 长庆郡王便殷勤地道:“世子可是不喜吃这豆腐?要我说这滋味也太怪了些,我现在舌头都是麻的。”又斥文臻,“这味道如此古怪,怎可在这堂皇国宴之上以献外宾?闻女官也太轻率了些!” 他话音刚落,步湛忽地放下勺子,众人有惊有喜,惊的是闻女官怕是要吃挂落,喜的也是闻女官怕是要吃挂落,长庆郡王赶紧站起身,向上座一躬,道:“陛下,闻真真向来以稀巧吃食闻名,所擅菜色难登大雅之堂,今日之宴,她献三菜也便够了,余下的便由御厨房总理吧。” 众人都默然,大部分人都觉得,长庆郡王这吃相有点难看,明摆着过河拆桥,借人家三菜赢了,再把人驱逐给输了的世子出气。但正因为清楚其中关节,大部分人也觉得,这不失为一个解决问题又不产生矛盾的好办法,实现了“赢了世子又不让他生气”的高难度要求。至于委屈了文臻,大多人都不觉得有什么——为皇家丢了性命都无妨,何况一点尊严,严格来说这也是一种荣幸嘛。 当然如果事情到了他们头上又是另一种说法,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在此刻践踏着他人尊严冠冕堂皇。 上座皇帝眉头一皱,还没说话,步湛忽然端起盘子,大声道:“陛下,外臣有个请求,能不能先上一碗米饭来。” 众人愕然,皇帝自然应了,便有人端上上好的丝苗米饭来,众目睽睽之下,步湛将饭都倒进豆腐里,唏哩呼噜一阵扫,一边吃一边兴奋地道:“就该这么吃!我想说好久了,就是不好意思来着!” 众人一起去看长庆郡王。 长庆郡王宛如被人迎面一掌,脸皮紫涨了半天,好在宦海修炼多年,尴尬情扛得住,一边呵呵一边道:“还是世子精于美食,既如此,御厨房给我也来一碗饭。” 太监们刚要应,忽然燕绥悠悠道:“不给。” 众人:“……” 燕绥也不看他们,慢悠悠吃着豆腐,一边想着这豆腐挺嫩的和某人的腮有点像什么时候也啃一口,一边淡淡道:“别吃太饱,后头还有菜。万一撑着了撒饭疯,把金水河上的桥都给拆了怎么办?” 长庆郡王的紫脸转青,众人都在尴尬地呵呵,也有人忍不住笑,有个牛眼光头的老头笑得最响。 文臻“噗”地一声,赶紧忍住,心想过河拆桥能这么骂出来也就香菜精了。 她抿着唇站在那,一言不发,方才有些不快的心情,此刻也便散了,不仅散了,还在唇齿间逸出丝丝甜味来,文臻舌尖舔舔上颚,心想累了好久,也没吃什么东西,怎么就这么甜呢。 燕绥瞟她一眼,那小狐狸不知道在想什么,眼眸弯弯的,因为抿唇忍笑有点用力,便显出两个深深的酒窝来,笑容便越发的甜,甜得他筷子抖了抖,一块豆腐没夹住落下去,腮帮子忽然有点麻,也不知道是被豆腐麻的还是被那一副小表情麻的。 长庆郡王的老脸被一扇再扇,终于支撑不下去,弯着个背脊坐在人群中不说话了。那边文臻便又下去,殿内开一轮新歌舞,给诸位客人消化的时间,再下一轮,是点心。 糖蒸酥酪、桂花栗糕、定胜糕、梅花香饼、翡翠虾饺,以及文臻的蛋挞。 这时候大家已经吃得差不多,并且都有了经验,前面的点心都没动,专门留肚子等着文臻的菜。这一次文臻的菜来得很慢,但大家都很有耐心,果然蛋挞一上来,那小瓷盅里嫩黄的蛋挞便吸引住了所有人的视线。 外层是一层酥皮样的东西,托在掌心颤颤不落,里头一色娇嫩的黄,中间还有微微的焦糖色,嗅着,有馥郁的蛋香和糖的甜香。 文臻介绍的声音也和这蛋挞一般的甜美诱人,“此乃蛋塔。倒过来看,是不是像一座小塔?” 蛋挞的真实名称由来是英文音译,但这一群古人说英文那只会越说越懵,文臻干脆给它换了个名字,她做的蛋挞皮一层层细腻分明,委实像个小塔。 黄油不容易得,水牛奶的油煮开冻上再用文臻自己带来的神器打蛋器开高速打发,油水分离,析出的油就是黄油。 文臻当初呆的研究所,那些研究员闲着没事没少研制各种小机器,而且因为出外不方便,很多时候能源都是太阳能,她的打蛋器也是太阳能的,刚来的一段时间没电了,又不敢随便拿出来晒太阳充电,直到最近,在宫中地位日益稳固,安全得到了保障,才充满了电。 于是她的美食小宇宙也充满了电,哒哒哒一阵马达响,最美妙的甜食就有了希望。 因为手续麻烦,所以文臻很小气的每人只有一个,看见那一个蛋挞被大家捏起不断掉渣的时候还想叹气。 一转头看见燕绥,顿觉遇见知音,殿下他吃得精细,也不知道他怎么吃的,那么酥的皮子,愣是一点屑都没掉。 众人大多是两口吞,有些人因为过于急迫,还被馅儿烫着嘴,一边吸溜吸溜哈气,一边腮帮子乱动地嚼。 皇帝素来是个少语的,吃得也少,慢悠悠吃完蛋挞,终于夸了一句,“外皮酥松多层,内馅柔嫩香滑,鸡蛋也能做出这般点心,真是妙品。” 步湛不甚高兴地接了一句,“鸡蛋做的吗?外臣险些以为这是金子做的,居然就一个。” 文臻笑眯眯地道:“后头还有好的呢,在所有菜上完之后,还有一个单独的甜点。世子你得留着肚子哟。” 众人都不大相信地看她,这蛋塔已经奇妙香美,绝无宫廷点心那种腻死人的过甜,可为众人吃过的点心之最,很难想象还能有什么更好的。 此时众人都已经饱了,但为着这后头的期待,都在偷偷地揉着肚子,企图让肚子在这短短时辰内迅速消化,好塞下后面那所谓更美妙的点心。 燕绥高坐,神态安然,没有任何的食量负担。 所有的菜,他只吃文臻做的,还没饱呢。 下一批是主食,这回所有人的主食都被忽略,直接等着文臻的伊面扒蟹盖上来。 伊面原称伊府面,是方便面的前身,清朝扬州太守伊秉绶家厨的发明。揉入鸡蛋的面条以高汤油炸而成,加入鸡蛋更加筋道爽滑,油炸后更添醇香,色泽金黄。蟹则是东堂名蟹虎蟹,膏脂丰厚,油黄凝润,取连带着雪白蟹肉和金色蟹黄的蟹盖,装上用蟹黄高汤煮过的伊面,视觉上首先就是极佳享受——蟹盖深红,伊面金黄,雪白蟹柳浮沉其间,星星点点嫩黄如桂花花蕊,更不要说滋味鲜美浓厚,腴润溶浆,唯一的缺点就是太少——蟹盖能装多少面?嘴大的一口就完了。 宴席到这里已经是尾声,这是简化过的迎宾国宴,本来应该有九轮,再加上迎宾酒茶结束后的果碟等等,一共七十二道。只是步湛提出的要求是想好好吃饭,不想喝酒也不想吃那些花样玩意,便三十余道。 给步湛的蟹盖分外大一些,步湛便吃得分外珍惜,慢慢扒了两口,忽然咦了一声。 他举起筷子,筷子上一块半月形的东西,隐约还有些红色,众人仔细看清楚了,都忍不住惊呼。 那是一块指甲! 应该是女子的,还涂着鲜红蔻丹! 一时群臣哗然,有些胃纳差的,忍不住作呕,更有人赶紧翻自己的蟹盖,几乎都没有异常,忽然单司空颤颤巍巍举起筷子,筷尖上一颗不大的珍珠,珍珠有孔,像是女子的耳环饰物。 “怎么回事?”有人惊诧,“螃蟹又不是蚌,没听过还会生珍珠的!” “这指甲怎么回事?”长庆郡王惊道,“闻女官,你的指甲没有修剪好吗?” 宫廷御宴,对厨师的卫生状况有近乎严苛的要求,指甲没剪好掉进菜里,还是掉进给贵客的菜里,这是重罪。 文臻看见指甲心里便咯噔一声,知道自己一直以来有点不安的预感,终于就要逼到眼前了。 此时已经有两个女官过来,查看她的指甲,文臻的指甲都剪得平平,一点都没蓄指甲,一看就不会出现撕脱现象。 步湛一直夹着那片指甲,怔怔地看着,忽然大叫一声:“这是带肉的指甲!”猛地丢了筷子,扑在案上狂呕。 众人变色——带肉的指甲意味着什么? 忽然殿外隐约有骚动,兼管皇宫守卫的姚太尉起身出门,文臻隐隐听见他呵斥了几句,随即音调转为惊异,片刻后回来,脸色沉肃,众人瞧着,大家都是精明人,人人目光闪烁,心知定然有事发生。 姚太尉禀报道:“陛下,娘娘,尚宫局三等宫女点金有要事来报,称闻女官院内有大事发生,臣请点龙翔卫入内宫查看。” ------题外话------ 红烧“象鼻”,在网络食谱中学来,唐鲁孙谈吃里,似乎也有提过这道菜。我打了引号,自然说明这不是真正的象鼻,不知道有没有人猜得出这是怎么回事,第一个猜出来的有打赏哦。 夹起一块“象鼻”,从洞眼里瞄着你们,看看谁的月票还藏在兜里呢? 第七十六章 四面楚歌我亦歌 他说得含糊,但前朝后宫,表面上都是泾渭分明,无事外臣不可入内宫,很明显宫内出事了。 这是皇后的职责,皇后应了。姚太尉又请皇后移驾,坐镇后宫,以免惊吓诸贵人,众人听着,更觉紧张——事儿分明不小。 姚太尉又命人来请文臻,文臻先向帝后告罪请退,步湛忽然把筷子一搁,站起身来,向上座施礼,道:“陛下,娘娘,外臣能否提个非分请求,允外臣也前去瞧瞧?”不等皇帝回绝,又道:“今日是陛下宴请外臣,也是在外臣菜中吃到异物,外臣觉得此事可能与我有些干系。” 他这理由倒也算合理,并且态度坚持,不好拒绝。好在尚宫监虽然在内宫,但总体也接近外殿,并不算真正嫔妃云集的莺莺燕燕之地,皇帝便道:“之后还有一道大菜,在此之前,便都走动走动,消消食吧。” 事已至此,便由帝后太子诸皇子公主并重臣步湛都去了尚宫监,拥拥挤挤一大群人一到门口,便可见龙翔卫已经封锁了整个尚宫监,所有院子的门都大开着,所有当日休息的女官都栗栗凛凛,立于大门两侧。 众人长驱直入,带路的护卫推开文臻小院偏房的门,所有人看清楚里头的情况,都倒吸一口冷气。 小宫女抹银死在里头,以一种极为不雅的姿势四仰八叉地躺倒在地,但仔细看去,她的四肢头颅,所有有关节的地方都已经被人给卸了,一节节地,只隔着细微的距离,再用线拼了起来,这令她的尸身乍一看很正常,再一看令人毛骨悚然,步湛只看了一眼,便冲到窗台下,哇哇地吐了起来。 几个护卫在检查尸体,抬起抹银的手指,右手食指上的指甲折断撕脱。 左耳少了一个珍珠耳环。 有人翻开抹银手指,在她指甲里发现不少点心碎屑,太医验了有毒,又查过抹金体肤,证实是中毒而死。 点金证明,这点心是闻女官做的,宫中只有她会做这种千层酥皮的点心。 地上没有血,干干净净,只抹银身下的青砖地面,颜色有点暗沉。 姚太尉面沉如水,道:“那宫女,你来给陛下说说,怎么回事。” 前来报信的宫女是点金,文臻的贴身宫女,之前一直捂着脸躲躲闪闪跟在人群最后,此时才上前来,给皇帝皇后磕头,哭道:“陛下,娘娘,奴才昨日贪嘴,吃了些海鲜,闹肚子还起红疹,今日便没有当值,去了太医院求药,打算拿了药,按规矩再去杏林居呆几天,等红疹消退才好继续伺候。去之前听见闻女官责骂抹银,好像是说她毛手毛脚,捧花的时候把花土落进了女官准备好的汤水里,抹银素来心粗手笨,挨骂也不是第一次,奴才也没在意,听见女官令抹银去屋子里自省,一天不许吃饭。奴才回头看了一眼,正看见闻女官把这点心放在抹银窗台上,奴才当时还想着闻女官真是善良心细。奴才也看见抹银拿了一块点心吃了,奴才也便走了。去了太医院,医官说这红疹看着重,其实不要紧,今日应该可以消退,便不用去杏林居了,回去以后奴才也没去抹银那里,躺到快午时,想着一盘点心抹银应该不够吃,便拿了馒头去给她送饭,谁知道门一推……”她呜呜哭起来,浑身颤抖,“她就……她就这样了……” 姚太尉冷冷道:“你发现她尸首后,没有动过她?” “没有!奴才差点没被吓死,赶紧便跑去报信了。” “你去太医院后,院子里还有谁?” “就是闻女官和抹银。后来奴才回来的时候,发现小院的门是锁着的,所以也没别人能进去。” 姚太尉又问来作证的医官,那医官也说点金确实去了太医院,也确实得了他的建议不去杏林居,杏林居是宫中有病宫人集中暂住的地方,有病了就移去那里,短期能治好便回宫,治不好便挪出去,医官说点金的红疹不需要去杏林居,又犹豫地道:“抹银姑娘这死状,似乎和古早的一个传说有点关系……”在姚太尉目光的催促下,才含含糊糊地道,“简单地说就是西川等地的一个邪术,叫寸搩大法。把妙龄少女截断十八截,以做过法的丝线相连,叫‘碎金切玉’,辅以固定时辰和邪术,可以生魂为祭祀,可在半年内,吸取周围百里方圆之内十八个命运最为强盛之人的气运,行此术者可求财、求智、求身体康健、求诸般大运,事间万物皆可求,能使施术者自身奇异超乎常人。只是被偷取气运的十八人,则难免有所损伤,轻则多病多灾,重则丢失性命……” 他这么一说,众人面色都变了。 这不是巫蛊之术吗! 原以为不过是简单的命案,也就是死得离奇一点,没曾想居然还有这一层。 历朝历代巫蛊都是最大的禁忌,但凡擦个边,诛九族也是常事。 “西川”两个字着实敏感,众人都有意无意把目光转向皇后,皇后神色却没什么异常,众人这才想起,皇后出身的并不是西川郡的易燕然家,而是相邻的长川郡的易勒石家。 易勒石是易燕然的亲叔叔,原本也是一家人,女儿成为皇后后,起了野心,想要家族争位,失败后被驱逐出西川,这人也是有本事的,和当年朝中权相关系紧密,又有个皇后女儿,最后凭借剿匪之功,成为了长川的刺史,多年后虽然两易看似化干戈为玉帛,但其实面和心不和,有传说易勒石一直想夺取西川成为易家大家主,只是几年前似乎家族中又出了些变故,这些年一直在休养生息,倒是安分了许多。不过近几日朝中正在议长川易弹劾西川易和西番勾结的折子,倒是有很多大臣态度颇倾向于长川易,其中还包括单一令这样的重臣。 文臻有人情的是西川易家,如今被牵涉到的也是西川易家,对皇后来说,心中暗爽才对。 一时人人凛然,有意无意,将文臻包围在正中。 燕绥一直淡淡看着,站在外圈,没有说话也没动作。 姚太尉追问:“你可知这邪术的诸般征象?万一这只是巧合呢?” 那太医和身边的太医商量了几句,然后两人轻轻搬开抹银尸首,那尸首抬起时所有丝线坠着的关节都在晃荡,偏偏又不掉,屋内惨惨烛火下便如厉鬼摆荡而起,似要择人而噬,众人都心口一紧,在屋内的退到院子里,在院子里的退到院门口,皇后原本一直站在皇帝身边,紧紧保护的姿态,此时也忙不迭跨过门槛,先退了出去,还险些绊了一跤。 两个太医搬走尸首,让卫士撬起底下青砖,众人这才遥遥看见,青砖底下,一片鲜红,敢情血都储在地下了。 “这是这种邪术的一个重要手法,需要技巧很高超的人才能做到,被截断的人流的鲜血不能落在他人眼里,而要在她身下土地里生根,太尉,请看这鲜血形状。” 姚太尉一开始不明所以,再仔细看看,脸色一紧。 “这是皇宫地图!” 那太医又低声道:“还有那女子的摆放方位……她双腿位置,正对着景仁殿……” 姚太尉脸色更难看了。 景仁殿是皇帝议事大殿,外廷三大殿之一,最为重要的皇家堂皇之所。 “……这是诅咒的一种,要降污秽于光明,那鲜血画成皇宫地图,则要覆盖皇宫百里,那十八个人……” 那十八个人,不用说,自然是皇宫里最尊贵的十八个人,皇帝皇后太后太子一个都跑不掉。 姚太尉的青脸又转为惨白,巫蛊大案,还是前所未有的几乎针对整个皇族的巫蛊大案! 这在东堂历史上绝无仅有。 长庆郡王大声道:“好狠毒的巫蛊之术!吸十八人气运,成自身才能?闻女官,要说才能,这皇宫里,还真没比你出众的。小小年纪,新鲜花样层出不穷,这都咱们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东西,哪来的?闻家学的?闻家在皇室世代伺候,也没见谁会这些!” 那个一直吃得很凶笑声很大的牛眼光头老头眼一瞪,道:“司空群,你又胡乱攀扯,不过是些厨艺,值得做这种事?就不许人家小姑娘脑子灵活想法多?” “呸,这算什么想法多?巫蛊杀人想法多是吧!” “老夫看是你心怀怨恨想法多!一把年纪了和一个小姑娘过不去,老不知羞!” 那边两人口沫横飞地吵,这边皇帝脸色不知喜怒,皇后早已去了前院,吩咐封锁各宫各院,都不许随便出来走动,也暂停今日所有递牌子进宫的批准。 姚太尉嘴唇都在颤抖,犹在强自镇定地问:“这宫中以这么诡异的手法杀人魇镇,动静也太大了些,就不怕被人发现么……” 两个太医摇摇头,扯下抹银一截手指,往那血泊里一扔。 那手指在血泊里滚了两滚,便皮消肉融,再滚了滚,连骨头也只剩下了碎渣。 太医道:“很快就会化了。” 姚太尉一口气吸在咽喉里,愣了半晌,霍然转身,指着文臻,“拿下!” 立时有两个身强力壮的宫女过来抓住了文臻,文臻也不挣扎,只看着地上尸首。 姚太尉道:“查查她身上有无伤痕。” 一个宫女捋起文臻袖子,手臂上果然有淤痕抓痕。 此时负责搜查的护卫也从内室出来,抱着一大卷书,道:“卑下等搜到西川州秘术传记数卷,一些不知名药物,以及一本手抄用毒典籍。” 便有人接过那些册子翻看,其中一个男子道:“并无涉及此邪术的内容。” 文臻见那人面容瘦削,一只眼睛微微凸起,却并不认识。 单一令接过来翻了翻道:“其中有几页撕去了。” 又有人抱出一个造型古怪的包,道:“启禀陛下,这包里有好多奇形之物,未知用途。” 说着把包往地下一倒,里头各种奇形厨房用具,还有文臻自己的防晒霜,眼镜,口红,钱包,手机,化妆镜……林林总总的小玩意。 姚太尉随手捡起化妆镜,打开一看,被里头清晰得要命的人影惊得一跳,大叫:“果然妖物!”下意识甩手一扔。 文臻心疼地看见那镜子划过一道长长的弧线,底下的人避之唯恐不及,眼看这本时空仅有一面的珍贵镜子便要玉碎,忽然一只手一伸,将镜子接在手中,并顺手把镜子给揣进了怀里。 是燕绥。 文臻心中一松,一松之后,又是浓浓的郁闷和愤怒。 中招了! 有人在背后做鬼! 而且还不止一个人。 她自穿越之后不多久,就一直有种被窥探,被监视的不安感觉,好像暗处有什么人始终在观察她,随时都会出手,她时常心中掠过不安,也发现有几次情形有些不对,比如在天京路上在驿站里那次燕绝莫名其妙的被刺,对象很可能原本是她,比如第一次给齐云深送饭的时候险些被齐云深给杀掉,似乎也存在一些不应出现的巧合。 但是这些事都发生得太过巧妙,以至于连是否有人作祟都不能确定,正好最近也没发生什么事,她也便没太放在心上。 原来等在这里。 是那些人终于耐不住,或者说看见她并不是个安分的,毫无危险性的人,终于想要给她一个赶尽杀绝了吗? 对方力量强大,人员众多,信息畅通,能把所有对她不利的事情集中在一起,瞬间盘活成一个她逃不出去的死局。 今早她遇见燕绝,因为之前的矛盾和燕绝的暴虐性子,她和燕绝一番厮打,留下了伤痕。而这伤痕的形成,是无法对外解释的。 她之前无意中帮易家一个忙,易家出于感谢给了她不少礼物,而易家主控西川,因此里头也有不少西川的草药和卷籍,她因为忙碌还没有看过,只是和皇帝说过一声,便放在一边,还没来得及清点。 但现在这种情况下,只要有这些东西在,哪怕里头没有邪术妖法,那也是她的一个罪证。 她接收了闻至味传下来的历代大厨经验丛书,闻至味有关照她看完烧掉,可她一直没有机会看完,就没舍得烧,上次为了防止闻近纯反咬,换了书皮藏在一边,这次又被搜出来了。 她是个以双手灵活有力闻名的大厨,所以杀人分尸这种技术活,寻常女子干不来,她可以。 她的双肩包里有现代带来的玩意,藏得隐秘,也被搜了出来,这些东西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不用说,又是妖邪的一大佐证。 点金有份,闻近纯有份,还有,在步湛和单一令菜里出现的指甲和珍珠耳环,这得有人专门放进去。 今天的大宴,有很多外廷的太监来帮忙,所以不能确定是外廷监还是宫内监,但一定是这两处地方,还默默潜伏着她的敌人。 真特么的……八方来客,四面楚歌。 背后之人,手段之狠,力量之大,信息之全,出手之准。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那边姚太尉已经和皇帝禀报他的查证结果,“……住处搜出西川州无名药物及书籍若干,难以言明用途之妖邪之物若干,毒经一本……其人身上有碰撞抓挠伤痕,其住处小包里搜出的刀具锋利无伦,大小不一,钩、剪、钳等俱全,应为分尸之利器,且工艺之奇,前所未见,非我东堂之物……此女尤其擅长精微手艺,宫女点金证明其力大无穷,平日行为怪异,脾气暴躁,抹银多次遭她责骂惩罚……臣以为诸般证据齐全,此事为闻某为求闻达于陛下驾前,不惜行使妖法,伤害人命,图夺皇宫贵人气运。此罪为我东堂律令三大遇赦不赦之恶罪之一,该当如何处置,还请我皇示下。” 文臻听着,心想这位姚太尉出身世家,但是好像却和这事关系不大,一直就事论事,并没有趁机攀咬谁来着。 皇帝微微皱着眉,想了想,问站在他身侧的皇叔燕时信:“时信,你觉得如何?” 燕时信指腹轻轻摩挲着腕间一串龙眼菩提子,因长年精心佩戴,被盘得油润晶莹,色泽沉厚,他也没有多看文臻,只淡淡道:“臣弟觉得,如若太像,反而不像。” 文臻倒怔了怔,没想到这没见过的皇叔殿下,居然开口就是为她说话。 那个牛眼光头的老头也咋咋呼呼地道:“对对对,臣也是这么觉得,就为了一点学做菜的本事,就敢在皇宫行此恶毒妖邪之事,怎么看都不合常理。你们这些老奸巨猾的,看谁都像是奸徒,也不想想人家一个小姑娘,能做出这种事?” 文臻暗叫不好,果然他话音刚落,长庆郡王就冷飕飕地道:“确实。这般阵势,这等恶毒,不惜戕害我主,就为了获得才华而获帝宠,这本身就矛盾且不合理。除非这所谓获帝宠不过是个幌子,或者有人隐瞒了真相蛊惑了闻真真,或者就是背后另有主使,唯一目标就是陛下。”他恶意地对文臻笑了笑,“瞧闻女官素日行事聪慧伶俐,要说是被蛊惑,倒也不大像啊。” 文臻瞧着长庆郡王,心想这位真是又坏又毒,把所有她的退路都给提前堵死了,就这么恨她?那也没见他去捞闻近纯啊。 文臻前些日子听擅长打听八卦的易人离说,闻近纯的母亲是司空家的小姐,只是并不是直系正嫡,而是远亲寄养,算起来是司空群的族妹。闻近纯进宫确实是其母求告司空家,司空家帮了忙,但也仅限于此。听说司空群为人吝啬且极其爱财,想必当初闻近纯母亲为了让女儿进宫,没少砸银子,闻近纯在她手下屡屡吃瘪,闻夫人觉得这个女儿不值得再投资,便也放弃了她。司空群自然更不会多事。 但不管闻近纯,不代表司空家会喜欢她。司空群不会放过任何为难她的机会。 或者这事情还要想得更深一些,比如扯上了西川易家,很明显是利益集团的博弈了。 或者最后还要扯上燕绥? 文臻心中暗暗叹了口气,一抬头,正遇上燕绥目光,他眼底并没有焦虑不安,抱着臂,饶有兴致地瞧着她,似乎要从她眼底瞧出些什么别的意思来。 文臻遇见他的眼神,不知怎的心里便定了定。下意识想要笑一笑,又觉这时候笑有点太猖狂,便把唇一抿。 她这一抿,看在燕绥眼里,直男的脑海里顿时翻起了几个圈圈的波浪——瞧着好像是生气了,怪他一直没有开口为她说话吗? 和这些白痴说太多有损他的尊严啊。 下一刻他道:“我有一事要向诸位请教啊。” 他一说话,所有人都紧张,一脸“你又要搞什么幺蛾子”转过脸来。 “我就想问问,”燕绥指着那诡异女尸,“说是这种邪术可以令人心想事成,闻女官以此来求厨艺大进博得圣宠,可是这法术今天才实施,闻女官却已经在之前展示过很多次厨艺了。” 众人默了一默,发觉这果然是个问题,忽然有人道:“那是因为,这种法术的维持时间只有半年,而半年之后就要重新施术。半年之前,这位闻姑娘已经做过一次这种事,现在时辰到了,快要失效了,为了不露馅,只得冒险再来一次罢了。” 众人回头望去,却是一个年轻的太监,穿着御门监的五品常服,迈着太监独有的鸭子步,带着一个垂着脸的太监,由龙翔卫引着进来。 龙翔卫报称此人是御门监一位副司官,因为得知了一些重大线索,特来向陛下禀告。那五品太监带着身后小太监向诸人施礼,文臻觉得两人身形都有些眼熟,待两人抬头,不由一怔。 前一个是唐瑛,后一个,竟然是刘尚。 唐瑛不用说,闻家比试时在她和燕绥手下吃了大亏,事后回到御门监,据说还被降级了,果然四品官衣已经换成五品。 但刘尚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文臻上次出宫听说刘家在当地活不下去,离开了家乡,不知所踪,敢情这位失去了入仕的机会,某处又废了,竟然自甘下贱,干脆彻底净身做了太监? 文臻想起之前好几次的被窥视感,若有所悟。 想必是刘尚一直在远远窥视着她吧。 一些日子不见,印象中那个自私又懦弱的“未婚夫”,已经有了一些明显的变化,看上去老了十岁,眉目间也多几分阴沉之气,此刻刘尚神情恭谨,只在偶尔转侧之间,对她露出阴恻恻的笑容。 文臻也对他笑了笑,眼角对他裤裆瞄了瞄。 这一瞄,瞄得刘尚脸色铁青,霍然转头。 燕绥一直也瞄着他家黑芝麻馅汤圆,看见文臻看刘尚的惊讶表情,眉毛一挑。 再看见文臻瞄人家裤裆,那飞起的眉毛就有点下不来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冒出一个想法——眼看着大草原有蔓延的趋势,蜂飞蝶舞的惹人烦,还不如让这丫头在这次事件中吃点亏,比如逐出宫啥的,也好省点心。 那边唐瑛肃然道:“启禀陛下,今早奴才等前往大殿协助内廷监帮手宴席,奴才手下这位新进的小太监刘尚,发现了他昔日的未婚妻,又听说了宫内有些不宁,特地来向陛下举告其未婚妻闻真真的一些诡异情状。” 皇帝看文臻一眼,点了头,刘尚便上前磕头,道:“我皇万岁!奴才是定州德清县三水镇人,永裕十年恩举科秀才。奴才的未婚妻便是宫中司膳女官闻真真。半年前,闻真真因为要参与闻家选拔女官比试,便要退了和奴才的婚约。奴才坚持不肯,为挽回真真的心,约她夜半相会。结果当夜,闻真真任奴才百般哀求,依旧态度决绝,和奴才大吵一场赌气离去,奴才夜半仿佛看见她悬挂我家门梁之上,惊吓之下出门去看,却又没了踪影,第二日她家说她在家门口自尽,已经入葬,谁知她忽然又死而复生,当日大办宴席,并将奴才诱骗入室内,奴才在室内看见她正在肢解一个女子尸体……” 他说着,激灵灵打个寒战,眼神惊恐,好像真的忽然回到了那恐怖的一幕之前,看见暗室之内,巧笑嫣然的女子举起手里血淋淋的尖刀,而地上,污水横流之中,那具脸色雪白的女尸…… “……我看见那具尸体,是闻真真!” 这话一出,几乎所有人也都颤了颤,仿佛那一霎阴惨惨烛火飘摇,黏腻腻血气迫人,也到了自己鼻端。 好一会儿,姚太尉才反应过来,喝道:“你这说的什么胡言乱语!什么闻真真肢解闻真真!” 刘尚抬头,青白的脸色上热泪横流,猛地一磕头,“太尉!奴才的未婚妻闻真真已经死了!死而复生的是另一个!这个妖女,用邪术夺走了奴才的未婚妻的命,肢解了她的身体作为献祭,换来了她现在一模一样的相貌和出众的厨艺!太尉!不信您去打听,我那未婚妻闻真真,到底会不会厨艺!街坊邻居从小看着她长大,从没见她动过锅铲!可就在她死而复生之后,忽然就厨艺大涨,轻而易举夺了闻家女官之位,直到今日邀得帝宠,平步青云!可怜奴才……可怜奴才当时看见那一幕,腿都软了,被她一把抓住,按在滚热的水里,要把我也一起肢解了,奴才拼死挣扎,才逃得性命,但还是被她诬陷下狱,奴才的功名废了,身体也废了,未婚妻也死了,仕途也绝了……”他直起身,指着文臻,“陛下,诸位殿下,太尉,诸位大人,奴才和真真青梅竹马,真真贤良淑德,性情矜持高洁,擅长女工不会厨艺,现在这个闻女官,除了一张脸,哪里和她像了……她不是真真,这是个妖魔!她就是个妖魔!” “……” 庭院里的死寂越发显得他激动的咆哮真切又瘆人,好长一段时间没人说话。 文臻一时也感叹得说不出话来。 因为……已经无限接近于事实了啊! 这刘尚真是个人才,不愧是得了恩举的秀才,这一手七分假三分真完美串联的编故事能力,到了现代完全可以做个三流狗血写手。 这个说辞,几乎天衣无缝,而且一把就抓住了她的软肋,把她穿越以来无法完美解释的漏洞都揪了出来。 闻真真确实死而复生得诡异,确实由不会厨艺变成突然妙手烹调,确实性情大改,确实这些事都发生在半年前,和那个所谓的邪法有效时间契合。 这些事情都是有人证的,刘尚不怕被拆穿,也正因为这些无法推翻的证据,刘尚便可以在关键之处信口雌黄,栽她一个无可辩驳。 姚太尉沉默半晌,对皇帝道:“陛下,刘某这些言语,都有证可查,谅他也不敢御前撒谎,因此臣觉得,闻真真行径可疑,此事事关我皇族安危,无论如何得先收监,细细审问。” 众人都点头,其实之前的证据换谁都立即下狱了,遇上脾气暴的主子当场打死也不奇怪,之所以还搜集这许多证据敲实此事,主要还是因为皇帝一直对文臻态度和蔼,十分看重,最近还许了她的奏章,派出官船出海去寻找优秀的粮食种子,朝中有风声说皇帝有想开辟一个新的职司,关系到粮食、食品和民生供应方面,让闻女官来负责。但今日此案关系重大,是无论如何不能轻纵了的。 皇帝一直没说什么,只多看了刘尚两眼,此时沉吟一下,似乎要点头,忽然目注文臻,道:“闻女官,你有什么话说?” 文臻垂下脸,眉梢眼角,挂三分淡淡委屈,声音却是平静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臣……暂时无话可说。” 有几个人冷笑一声,尤以司空郡王冷笑声更大,刘尚则目中怒火灼灼始终瞪着她。 姚太尉手一挥,“那就……” “但臣还有个不请之请。” 姚太尉一怔,眉头挑起,刚要露出怒色,就听见文臻微微一笑道:“臣希望把今日宴席的最后一道菜献完。” “……” 众人的脸色赤橙黄绿青蓝紫。 这什么时候了,还想着这个? 该夸她敬业呢还是笑她白痴? 皇帝也一怔,随即道:“为何?” 文臻敛衽一礼,“所谓敬事惟信。臣首先是个厨师,厨师的职责便是做好每一次菜。今日宴请尧国世子,臣许诺要令世子尽兴而归。如今宴席未毕,又出事端,令世子扫兴,那就是臣失去了信用。所以无论发生了什么,臣都希望,能把职责尽到。”顿了顿,她又一笑,“臣一直相信,善始者,必有善终。” 又有人呵呵冷笑一声,然而皇帝却点头,“既如此,便依你。” 单一令急道:“陛下,这女子会妖术,万一……” 皇帝摆了摆手,单一令便收了声。 那边步湛的神色已经很感动了,大声道:“闻姑娘,我信你!” 文臻对他莞尔一笑,心想你挺我?刚才听闻真真肢解闻真真的鬼故事的时候,你咋站那么远呢? 皇帝既然发了话,别人也不好再说什么,于是又回大殿,这回文臻被远远隔离在人群后面,护卫前呼后拥,里外三层。 她也并不在意模样,众人一边小心盯着她生怕她搞出什么花样,一边也在赞叹这小姑娘心性不同凡响。 文臻目光盯着走在前面的唐家兄妹,先前两人一直没发话,唐慕之看不出幸灾乐祸,唐羡之也看不出着急担忧。 似乎感应到她的目光,唐羡之忽然回头,看她一阵子,忽然唇角一弯。 他这笑意清灵优雅,眼眸中似有无数言语,最终他动了动唇,用口型说了一句话。 文臻看出来,他在说,无妨。 什么无妨? 文臻心中一时有些迷茫,她怀疑此事有唐家影子,唐羡之的态度却摸不到端倪,他到底想做什么? 身边忽然多了一个人,是燕绥。 殿下不看她,却用自己强大的存在感抵消了好几道看着文臻的目光——刘尚、步湛、唐羡之。 他的脸色平平淡淡,细看每个细胞都似乎承载了无数不满。 这丫头怎么回事? 浑身上下是用蜜糖做的吗?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招蜂引蝶,眉来眼去? 从开宴到现在,一两个时辰,这都和几个人拉拉扯扯了? 本王以后的余生都要用在计算这些阿猫阿狗的数量上了吗? …… 回到殿中,文臻又在大队护卫押送下去厨房,进了里间,这回众人都跟了进去,然后发现了她的打蛋器,自然又作为可疑妖法用具给没收了。 随即他们又看见文臻打开一个巨大的箱子,发出一声欢呼,“太好了,时间正正好。” 那发自内心的喜悦,令护卫们面面相觑,表情服气。 等到看到那个巨大的东西,众人又懵逼了。 文臻那边还在招呼,“哎哎,来,帮个忙。对,就你们,谁叫你们把路堵住了,你们不帮谁帮!” 护卫们继续一脸懵地帮忙把那个巨大的玩意抬出来,还得在罪犯的指挥下小心翼翼地放好,好不容易忙完,心中一片茫然。 我是谁?我在哪里?我在做什么? 再然后,他们看清楚文臻正在做什么的时候,那就真的忘记自己来是干什么了。 一开始,护卫面色如铁,笔直而立,目光如鹰,肩负着保卫皇宫的重任,紧紧盯着女罪犯。 再然后,护卫们一身狼狈,满头大汗,在厨房里无所适从。 到现在,护卫们捋起袖子,争先恐后围观,十分殷勤地给犯罪嫌疑人做帮手。 …… 有种人是自己领域的王,无需刻意散发气场。 最后,成品在一群押送人员的帮助下,由犯罪嫌疑人亲手做好,盛放到特制的巨大的银盒里,再由押送人员小心翼翼地推送到大殿内。 殿内众人早已等得不耐烦,听见推车声响便向外看,看见推车的是那群护卫,姚太尉顿时黑了脸。 再看见文臻施施然袖手进来,黑脸的人一大半。 有相当一部分人磨着牙,想着不过是拖延之计,一会儿菜上完有这丫头好看。 步湛倒是神情期待,伸长脖子,文臻笑盈盈招呼他,“世子,这道菜是专门为你制作的,严格来说是一道点心,需要您亲自动手,您请上前来。” 步湛更加来劲,三步并作两步地上来。 文臻微笑着,掀开那个直径足有两个锅大的大银盖子。 ------题外话------ 这回这个我感觉不用悬赏猜了。 用手指头也能想出来。 顺便用手指头勾了勾——下旬了啊,月票榜要激烈了啊,想看文臻洗冤,想看殿下装逼,想看某著名称谓的由来,想看某人为某人出气……拿票来啊,不拿票没劲啊,万更二十天感觉像过了二十年,分分钟想断更想只更两千啊…… 第七十七章 生日蛋糕 “……” 又一阵沉寂。 随即哗然。 惊呼赞叹之声不绝于耳,步湛脸色瞬间发红,眼睛熠熠生光。 帝后坐直了身体,群臣探出了头,很多人瞪大了眼睛,燕绥一直随意敲击的手指忽然乱了调,重重敲在桌面上,咔嚓一声,坚硬的花梨木酸枝云母桌面裂了。 推车上,正中央,是个巨大的糕点。 圆形,上面是一层厚厚的奶状物,边缘裱出繁复华丽的花纹,然后是一圈惟妙惟肖的紫色木槿花,尧国国花,色泽娇嫩,叶片肥厚,紫瓣绿叶嫩黄重蕊,便如刚刚从花园摘下,叶片上竟然还有透明的露珠。 木槿花围着一匹骏马,马是神骏的白马,看品种是尧国相邻的云雷出产的云雷马,高骏非凡,正扬蹄昂头,向天长嘶。马上坐着英姿勃发的骑士,乌发束额,骑装利落,正扬鞭仰头大笑。 整个造型英气利落,精美灵动,连骑士的披风都在风中猎猎飞舞。 众人什么时候看过这么大这么精美的糕点,一时眼睛都直了。 步湛尤其地兴奋,围着蛋糕念念有词,不知道在说什么,竟然眼眸都有些微湿。 文臻的介绍总是适时而来,“陛下娘娘,世子,诸位殿下,诸位大人,这是蛋糕。或者它叫,生日蛋糕。” 她转头对步湛笑道:“世子,恰逢您的寿辰,文臻无以为献,只能凭借这三分手艺,做个蛋糕送给您。蛋糕圆形,代表人生圆满,祝您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啊!”步湛脸上的喜悦快要洋溢出来了,“这是给我的?给我庆祝生辰的?天哪,闻女官真是心思细密,令人感念!” 众臣也有一霎的愕然,谁也没有想到,今天居然是步湛生辰,更没有想到,文臻居然知道了并特地做了蛋糕。 这姑娘拉拢人心可谓高手! 步湛看着那蛋糕,越看越是激动,喃喃道:“……我没想到……我没想到还可以这样……天啊……天啊……真好……” 站在一边的他的随从,也大多露出欣喜神色,看文臻神情十分柔和。 文臻只是笑而不语,深藏功与名。 做厨子,想做得登峰造极,诀窍不仅仅在烧菜,细节同样需要注意。要把烧菜当成一个系统性的技术活来做,不仅考虑到食材、调料、烹制方法,甚至要考虑到燃料,环境,天气,以及顾客的特殊日子,顾客的心理、需求、爱好……许多需要细心观察的东西,发现了才能投其所好,事半功倍。 步湛其母生他的时候难产,老华昌王痛失爱妻,之后每逢步湛的生辰便常常避开,久而久之,步湛便对生辰庆贺这事失去了兴趣。而他自幼体弱,无法练武,却又向往高强的武力,内心深以为憾。 所以文臻安排了最后的生日蛋糕的惊喜,安排了这个骑马弯弓射大雕的造型。 可以说无一不重重搔到尧国世子的痒处。 步湛绕着蛋糕转了好几圈,一副不知道怎么下手也不想下手的模样。 文臻忽然拍拍手。 大殿一暗。 却是一阵风过,烛火齐熄。 这暗突如其来,众人还迷醉在生日蛋糕的绝世美貌和创意之中,霍然一惊,姚太尉等几个武将立即站起,姚太尉大喝:“保护陛下,拿下闻真真——” 前方忽然一亮。 却是文臻点起了一方烛火,在烛火下,递给了步湛十七根彩色蜡烛。 步湛茫然地接过,在她的指引下把蜡烛插上蛋糕,点燃。 黑暗里亮起颤巍巍的烛火,烛火前是步湛激动发红的脸,满脸油光都兴奋地渗了出来。 还有文臻巴掌大的脸,洁白的,粉嫩的,圆圆的瞳孔里倒映着闪烁的烛光,似一只毛发柔软又爪子尖利的猫。 烛火虚化了脸庞的轮廓,她看上去又像一朵黑暗耐不住寂寞凝化出的云朵儿。 一大半的人看那蛋糕,一小半的人看她。 很多并无绮念,只是目光不由自主被吸引。 也有很多老头子,则在盘算着如果这姑娘事后安然无恙,倒可为儿孙谋娶。 实实在在蕙质兰心,稳重端方。 敏感的宜王殿下,敲碎了第二块换上的新桌面。 黑暗中烛火里,文臻的声音也似这奶油甜腻腻,“世子,点燃和你岁数一样的蜡烛,是愿你余生都光华四射,也是一种向上天的祈愿仪式。来,和我一样,握紧双手,心中默念你想要许的愿望,再一口气吹灭蜡烛,老天就会听见你的请求,会帮你实现的喔。” 这么说着的时候,她有点恍惚,想起在现代那世,和三个死党也有过围坐蛋糕前许愿的时候,忘记是谁的生日了,只记得那是自己第一次尝试蛋糕成功,烛火映亮四张少女的脸,当时所有人都笑她的声音矫情得像女巫,事后所有人都说那一次的蛋糕最好吃,所有人许的愿都是要自由。 现在,算自由了吗? 不,没有。强权在上,奸佞在侧,谋算在后,步步如在刀尖舞,步步都捆着透明的牵绊。看不见摸不着,却时刻回首,都在耳侧冷冷呼吸。 耳边传来步湛有些激动至急促的呼吸,他诚诚恳恳地道:“闻女官,你的声音真好听。” 文臻隐约觉得黑暗里有谁的目光灼灼射来如刀锋,不禁失笑,“许愿吧,三个愿望,不要告诉任何人哦,告诉任何人就不灵了。” 步湛学着她握起手,紧紧张张地许愿了,嘴唇翕动,鼻尖冒着晶莹的汗珠,文臻并不想听他在说什么,便走开了一些。 等他许完愿,灯光重新亮起,文臻递给步湛一把刀,险些惊得姚太尉再次冲上来,亏了之前有了经验,稍稍犹豫了一下,随即便看见文臻对步湛道:“好啦,许完愿,寿星公该亲手分蛋糕了。” 步湛对着蛋糕又转了半天,一脸的不舍得破坏,最终在文臻的指点下,将蛋糕切开,小心地避开了自己的骑马像。 切开蛋糕时,一股诱人的甜香顿时充盈了整个大殿,众人目光灼灼,而步湛发出惊叹的喔声。 众人目光都被那蛋糕吸引。都以为应该就是一块大圆饼上面有些点缀,不想切开后内里自有乾坤,一层嫩黄的糕配一层奶白的油,共有五六层,上面一层厚厚的奶油,里头奶油里还有切碎的水果丁,洁白透明的,淡紫色的,淡绿色的,光是看着,便让人口水忍不住泛滥了一层又一层。 步湛虽然惊喜得快要昏了头,但好歹也没忘礼节,经过一番艰难的心理挣扎,终于还是把奶油最多的一块切给了皇帝。 在蛋糕奉上之前,文臻看着众人脸色有异,便笑道:“容臣僭越。”当先挑了一块蛋糕吃了。 然后小太监又要来尝,被步湛拉开,也不顾身后从人阻止,道:“这么公然拿上来的东西,得多蠢的货色才敢下药?别你一块我一块地糟蹋了这宝贝,我先吃!”迫不及待挑了一块奶油吃了。 随即便“唔”地一声,惬意地眯起了双眼。 文臻看他那样儿还要继续,赶紧把他拉一拉,步湛才不情愿地继续切蛋糕。 众人脸色这才松动。 然后便是皇后,众位殿下,各位重臣,步湛算着人数分蛋糕,脸色越分越苦,直到文臻笑嘻嘻道:“寿星公应该先给自己留一块大的。”才转怒为喜。 蛋糕切好了,按位次分下去,大家都含笑接着,顺便贺一句生辰,有些机灵一些的当即掏出随身珍贵物件,一边致歉思虑不周一边就把礼物给送了出去,步湛一一笑纳,心花怒放。 但也有不自觉的,比如,那位宜王殿下燕绥三皇子香菜精。 从蛋糕出现他就气压就很低,到步湛在文臻指引下许愿切蛋糕更是脸黑指数不断上飚,在步湛亲自把蛋糕送过来的时候飚到顶点,当然他这个顶点低气压也就文臻能隐约察觉,在其他人看来他只是脸色淡淡的,淡淡地瞟了那蛋糕一眼,道:“这块不好。” 步湛迫不及待想给几个最主要的送完蛋糕就走,回去吃自己那块,还在等着燕绥的感谢和礼物,结果听见这一句,足足愣了好一会,才茫然道:“那……你要哪块?” 燕绥手一指,步湛一看,脸就黑了。 特么的这个不要脸的,指的居然是他那块留下来的有自己骑马英姿的蛋糕! 有这样的主人吗?啊? 步湛含着一腔悲愤的泪泡儿,死死盯着燕绥,指望着能用眼神杀唤醒他的一点点良知,可惜燕绥是谁?纵横东堂朝堂十数年手下光气死坑死的冤魂都无数的货,脸色不变手一伸,“寿星公,现在是你做生辰,你是主人,主人连客人这个小小的要求都不能满足?” 步湛有那么一瞬间,很想把手里的蛋糕刀就这么直直刺出去,正对着那货的心口,噗嗤一声那种。 身后脚步声起,文臻走了过来,笑吟吟给燕绥送上叉子,一边低声说了几句。 然后燕绥就不说话了。 步湛如蒙大赦,赶紧走回,心里充满了对文臻的感激。 保险起见,后头的蛋糕也不亲自送了,让太监帮忙分送,赶紧端起碟子咬了一大口。发出一声满意的长叹。 这一刻什么比试失利,什么拿他作伐,什么燕绥讨厌,都化为口腔里甜蜜柔软的滋味,潺潺不见。 一口下去,先是奶油的甜美绵软,但随即就被蛋糕的松软香嫩包裹口腔,略略一嚼,又有甜嫩果肉增加层次丰富的口感,稍稍一咬便爆浆的果汁深入蛋糕细腻的肌理,中和了奶油的略甜腻,交织出清爽香甜的无双口味。 能混到坐进大殿的大多是老臣,向来就偏爱绵软的点心,而蛋糕的柔和软腻足可渗入灵魂,入口即化回味留香,绝非那些或偏硬或容易掉渣的点心可比。偏爱素食的可以吃含龙眼、荔枝、桃肉和葡萄的蛋糕,爱奶油的则对那雪白奶油欲罢不能,一时殿中无人说话,整座大殿都荡漾着诱人的甜香。 文臻此时才靠着大殿的柱子休息一会儿,等下还有硬仗要打。 一只手伸了过来,拽着她坐下,随即一块蛋糕,放在了她眼前。 文臻低头看着那很小一块,但偏偏留下一小块奶油花的蛋糕,再看看身边那个一脸漠然专心吃蛋糕浑身上下都写着很不爽看也不看她一眼的香菜精,眼眸一弯,笑了。 这时候说什么这样不好众目睽睽之下应该保持距离,就有点煞风景了,还说什么呢,谨言慎行也没能免了风刀霜剑,那就这么着吧。 文臻自认为自己是个随性的人,骨子审慎,不爱主动招惹,但也绝不怕事儿,尤其逆反心理还重,压迫愈急,愈要和他怼一怼,所以她也没起身,斜靠着燕绥的案几,慢慢吃完了那块蛋糕。 殿里的都是贵人重臣,谁也不会吃个东西就忘记一切,都看似专心吃点心,实则八面听风,当下不少眼光溜过来瞟过去,有一半的老头子都瞬间打消了想要找媒人上门的念头。 宜王殿下对这女官不一般! 这女官也不够自重,众目睽睽,竟然与皇子行迹不避! 上头皇后看见,细眉一皱,随即笑道:“陛下,您瞧那一对小儿女。” 皇帝看了一眼,并不太在意地道:“你这词儿用得过了。众目睽睽之下不过一点照应,老三明显只是喜欢那丫头的菜。你忘了,早年有个厨子有道菜得他喜欢,他还给人家送过屋子。” 皇后笑道:“许是臣妾多想。只是燕绥也不小了,早该立妃了。闻女官还是年轻姑娘家,如今又有嫌疑未清,他这样行迹不避,怕给人家姑娘带来困扰。也容易生出误会。”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道:“你是指闻女官为求脱罪故意攀附皇子吗?” 皇后一怔,看一眼皇帝脸色,立即便要起身请罪。皇帝手一挥止住了她,道:“无须如此着紧。闻女官确实有嫌疑,能不能脱罪单看她是否清白,老三也不是那种为女色昏头不论青红皂白的人。” 皇后不敢说话,只和身后诸大德对视一眼,诸大德暗暗苦笑——陛下的心眼这是偏到南齐去了吧?到底从哪看出宜王殿下不是个不讲理的人?宜王殿下要是真讲理,他至于因为得罪一次就被扣了薪俸,到现在还禁足出不了凤坤宫呢! 他觑一眼皇后脸色,心中也有些不安。皇后多年来,事事处处以贤后为标准要求自己,也从不敢懈怠对太子的教导。母子两人,一个是后宫垂范,一个是前朝楷模。当真做得不能再好,这么多年这么做下来也当真不能更累。可是饶是这样满朝称赞,陛下看重,也无法获得内心的安定——那一对母子,像一对猛兽,盘踞在皇后和太子的辉煌道路上,一个在后宫特立独行,一个在前朝纵横捭阖,明明不邀宠不结交不拉拢人心,却偏偏都最得陛下宠爱,这叫人当真意难平。 更绝的是,陛下真要宠妾宠妾生子宠到罔视嫡长,群臣自然有话说,皇后和太子也自有理由为自己争取。偏偏陛下始终尊重嫡妻,看重嫡子,再宠德妃也没忘记每月两次凤坤宫,再宠燕绥也没见他露过半分改立太子的口风,这叫人无处使力,只能这样时刻拎着心活下去。 而德妃和燕绥也是两个妙人,看似跋扈放纵,实则从没越过底线,总在“令人愤怒”和“尚可接受”之间盘旋,且两个人邪气纵横,却不弄权不揽权,沾油的瓷瓶儿一样,溜光水滑拿捏不住。 这样互相牵制的局势,也难怪皇后明明比皇帝小,老得比他还快。 这边帝后没反应,底下自然也不会放肆,蛋糕已经分完,殿中的气氛渐渐也有了变化,步湛吃完蛋糕,特地将那骑士雕像放盒子里准备带走,忽然大声对皇帝道:“陛下,今天这一宴,是外臣十七年来吃过的最好的一宴,最难得的是闻女官的心意。外臣知道,接下来你们便要审问闻女官,外臣不好留,但外臣有话说一句——闻女官一定是无辜的!” 群臣默然,长庆郡王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道:“世子如何这般肯定?” “能做出这么好的食物,能心思细腻为我操办这样一桌生日宴,这样的女子,兰心蕙质,不可能是以残忍手段杀人诅咒的凶手!” “哦,”长庆郡王啼笑皆非地道,“敢情世子认为,做菜好吃就不会杀人。这道理本王还是第一次听说,受教,受教。” “你不用阴阳怪气。”步湛怒视他,“这一宴席关乎两国邦交,闻女官这么费心操持,为的也是你们东堂的江山。那她又怎么会去诅咒陛下?” 他这话倒是道理气势都十足,长庆郡王一时竟然愣住,步湛得意地哼了一声,对上头一拱手,道:“外臣这便告退。其余事务还请陛下派遣鸿胪寺大令前来商讨。另外,外臣觉得闻女官素有见识,希望届时也能聆听她的意见。” 他这话引起低低哗然——这是公然为闻真真作保,威胁东堂要求保证闻真真安全了。 他说完,对文臻抛了个得意的眼神,便出去了。 文臻苦笑——心是好心,可这一波仇恨拉得哟。 此时因为步湛这一闹,众人都停了吃喝,目光灼灼盯着她,姚太尉站起身道:“闻女官,此宴已毕。你是不是该随本官去天牢,做个交代了?” 文臻一笑,反问:“为什么要去天牢?” 不等姚太尉发作,她冷冷道:“没有罪的人,为什么要去天牢!” …… 片刻僵硬之后,姚太尉冷硬地道:“既不甘心,那便拿出证据来!” “好!”文臻答得也毫不犹豫,随即转向皇帝,“既然今日陛下娘娘,诸位殿下和诸位大人都已经知道此事,那臣请求,便在此殿之外审问吧。景仁殿外广场汉白玉三千,号称昭昭明明,可见日月,无论是惩凶,还是洗冤,都是最好的地方。” 皇帝略一沉吟,便应了,姚太尉也无话可说。文臻又道:“那么抹银尸首也应一并抬来?” 姚太尉依旧无话可说,便命抬尸首来。 其余众人便随皇帝出殿,在景仁殿的阶梯之上看审。 没多久,便见一队卫士抬着尸首而来,从尚宫监到景仁殿,不近的距离,那些人抬得满头大汗,尸体被截开垂挂的手脚在人们走动间不住摆动,瞧着十分瘆人。 姚太尉怒道:“闻真真。宫女再贱命,也是死者为大,你这样折腾尸首,不觉得亏心吗?” 文臻瞟他一眼,笑道:“任这丫头冤死,才叫亏心。”她转向点金,“我可否问这丫头几个问题?” 姚太尉道:“准。” “点金。”文臻道,“你今天几时出门去太医院的?” 点金垂头,不敢看她的眼睛,低声道:“是……是卯时末。” “你出门的时候,看见我有给抹银把点心放在窗台上是吗?” “是的。” “当时抹银还活着吗?” “……活着。” “那么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辰正三刻……” “你回来的时候我已经不在,抹银也已经死了是吗?” “……我回来的时候你不在,你今天很早就出去过,我不知道你去了哪里。抹银……抹银是我到快午时才发现死了的。” “不管抹银什么时候死的,肯定是在我走之前就死了,也就是说,辰正三刻之前,她应该就死了,是不是?” “……应该……是吧。” “好,我先不问你一个脸上疹子何以在太医院呆了近大半个时辰,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这是全身都出了疹子。我也不问太医院日理万机什么时候一个小宫女也可以看诊半个时辰。我先问你,你到底看见点心被抹银吃了多少?” “大半块。”这回点金答得很快。 “你确定你没有看错?你当时已经快要出门,不过回头一瞥,你似乎没有必要非要看完抹银吃完大半块点心才走。”文臻忽然语气转厉,咄咄逼人。 “没有!当时我就是一瞥!但是抹银向来贪吃,吃东西很快,她一口就能吃大半块,我亲眼看见她吃下去的!”点金被她的语气弄得也有些紧张,急忙大声辩白。 “哦,知道了。”文臻厉色一收,又恢复甜美平静神情,一转身,行到尸首之前,垂头看抹银惊骇犹在的面容。 她有些反胃,作为一个现代人,没法那么快适应面对尸首的冲击力,想到等会要做的事,更是有些头皮发麻。 然而天大地大,生死最大,顾不得了。 “抹银。”她轻声道,“若你泉下有知,今日便不要怪我罢。” 她手一伸,手中已经多了一把刀。正是那把虽然是竹木制作但也十分锋利的蛋糕刀。 因为她的罪嫌身份,她的所有厨房刀具都已经被扣下,但这把蛋糕刀,拿出来的时候无比自然,大家吃着也便忘记了,此刻一见那刀,姚太尉便上前一步,想要夺刀,忽然一人手一伸,轻轻松松从文臻手里把刀拿了过去。 文臻一惊回头,她要做的事必须有刀,所以才提出先吃蛋糕,一来增加步湛这个砝码,二来就为了这刀,此刻猛然被夺,大惊失色,然而眼眸却望进燕绥深邃的眸底。 看见燕绥的那一瞬间,她松口气,随即心又吊起来——他抢她刀做什么? 燕绥看她一眼,那一眼里似乎什么都有,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只是那么一看,便彼此心都安。 不等文臻反应过来,他手一抬,“嗤”一声,利刃剖开了抹银的腹部。 哗啦一下,五色翻出,日光下青青紫紫的骇人,又来得突然,冲击力便尤其惊人,有人冲前,有人呕吐,有人怒喝,有人惊呼。 文臻也想惊呼。 他是怎么知道自己想这么做的? 他又是怎么看出自己害怕这么做,因此代替出手的? 她有点怔怔地看着燕绥,燕绥却正色道:“就你那手法,我担心你手抖划得不直看着难受。” 文臻噗嗤一声,心情蓦然好了许多,此时也不能和他斗嘴,只笑着悄悄道:“给你加鸡腿!” “不吃鸡腿。”某人不懂这个梗,直接要求,“蛋糕再做大一点就行。” “给你做三层的!加奶油加樱桃加巧克力什么都加!保证比这个大比这个好看比这个好吃!” 燕绥这才满意离开,然而此时,愤怒的叱喝已经铺天盖地而来。 皇帝站在阶上,脸色铁青,扶住摇摇欲坠的皇后。 素日温和少语的太子怒道:“闻女官,你这是做甚!” 文臻险些要翻白眼,捏软柿子也不能这么捏,不明明是燕绥出手的吗? 姚太尉也厉声道:“杀人害命,巫蛊诅咒,在皇宫之地行污浊之事,还要当众残害尸首!闻真真!就你这些罪证,早就该立即斩杀,还给你什么自辩机会!” 怒喝声里文臻声音清晰平静,“诸位且先别急着骂,能不能先看看尸首?” 有人继续怒骂,有人捂鼻后退,只有姚太尉声音一停,蹲下身皱眉看着尸首,半晌道:“有什么问题?别故弄玄虚!” “她的胃里没有点心!” 姚太尉一怔,转首看她。 其余人犹自未明,嚷嚷着指责,一片喧嚣声里,文臻淡淡道,“请大家不要忘记。点金指控我毒害抹银之后,用尸首做法。而我今天辰初三刻到了御厨房,算上路上的时辰。卯时末点金走的时候我还没走,辰初三刻我已经到了御厨房。也就是说,我只有半个时辰,去处理抹银的尸首,来做那所谓的魇胜之法。那么抹银的死亡就应该在吃完点心之后不久,人一死,自然不可能去消纳肚腹内的食物,那么她的体内,就应该存有点心。” “请诸位看清楚。”她似笑非笑地道,“有吗?” 众人都安静下来。姚太尉蹲在那里,皱着眉,亲自用刀拨了拨,又有经验丰富的仵作赶了来,也查看了,然后都摇了摇头。 仵作道:“胃内只有一点菜叶面条,并无点心。” “奇了怪了。她早上没有吃菜叶面条,那是她昨晚的晚饭。如果她真吃了点心,那为什么她昨晚的晚饭还在,今天的点心反而没有?” 众人哑然。 “还有,她的皮肤指甲显示有毒,那么她的胃里,有毒吗?” 仵作查探半晌,“没有。” 众人哗然。 “什么意思!”那个牛眼光头老汉道,“毒物是吃到胃里的,身上有毒,如何胃里会没毒?” 文臻鼓鼓掌,以示问得好。并不回答这个问题,又道:“好,现在证明了,抹银并不是中毒而死的。点金指证的我下毒害死抹银做法不成立。仅此一条,足可证明她的动机不纯,证言是否值得采纳已经值得商榷。接下来辩白第二项。陛下,请安排一个擅长暗器武功最高的将领,以及一位经验丰富技艺最高的仵作。” “技艺最高的仵作就在这里,是天京府的首席仵作。”姚太尉的语气已经不如先前生硬。 至于高手,倒也好找,龙翔卫的首领就在现场。 文臻面对着两人,道:“只想请问两位一个问题。这尸首这般情状,以两位的能力,需要多久能够做成这样?” 那两人一怔,扫了一眼尸首,那仵作便道:“小的大抵一个半时辰能做成这样,但是切口也没这么平滑,毕竟断开关节对小的来说不难,力道却是不够。” 那龙翔卫首领犹豫一下才道:“我大概一个时辰,但我应该做不到那么准都能切开关节,刀口倒是没问题。” “多谢两位。”文臻笑着道谢,转向众人,“此刻很想感谢诸位,对我如此高看。竟然认为我能集一个最强仵作和顶尖高手的优点于一身且大大超越,半个时辰便将抹银解成这样呢。” 人群中有人闷闷地道:“或许你做得活没那么讲究呢?只是随便一截呢?” “尸首是诸位亲眼看着抬来的。”文臻笑得狡黠,“从尚宫监到景仁殿,足有两里许的距离,车子搬上搬下,再经护卫们合力搬到广场,七手八脚,东晃西荡,诸位可有瞧见,掉过一根碎骨?” 众人默然。好几个人摸了摸鼻子,心中暗道一声上当。 没想到搬尸首也是有意为之,也能给她搬出个辩护理由。 再看看那被解剖的尸首,心中不由一叹。 这女子看似娇小温软,实实在在也是个狠辣的人儿啊。 寻常女子不要说想到剖腹验证,看到也便晕了吧?瞧皇后,见过多少风浪,此刻还没站稳呢。 “但你这话也有不通。既然最好的仵作和顶尖的高手也无法做到这样,那么这世上就没有人能够做到,更不要说在守卫森严的皇宫里做这种事。”姚太尉皱眉道,“所以一定还有别的办法来做到这种效果,而不是我们看到的这样。这就是邪法的邪之所在。” 长庆郡王立即点头,“太尉言之有理。所以还是要严加拷问!” 众人又点头,这话真是没错,既然那两个高手合体都做不到,那就真没有人能在半个时辰内做到,那思路就得换一换。 “不用拷问,我现在就交代。”文臻飞快地道,“确实没有人能在半个时辰内做成这事,所以,这是花了一整夜做出来的结果!” 一言出而众人惊。 “不可能!”姚太尉厉声道,“点金早上还看见抹银,你也说是因为抹银晨间弄脏了你的高汤,而将她禁足的!” “那真的是抹银吗!” “……” ------题外话------ 蛋糕终于来了! 把燕绥气傻了! 殿下os:为!什!么!不!是!为!我!第!一!个!做! 哦,因为后妈答应读者大大的,要虐他,虐他! 但素,答应我的月票呢? 现在可不许反悔赖账说你们其实已经不想虐他了,俺才不理,不给票票就继续虐! 第七十八章 我不是闻真真! 半晌,姚太尉道:“什么意思?说清楚。” 文臻斜了点金一眼,看得她浑身一缩,才唇角一勾,笑道:“诸位贵人可能不大了解我这两个贴身宫女,点金抹银,出身偏远小城,是一个小家族中的堂姐妹。堂姐妹嘛,相貌会有近似,点金抹银尤其明显,曾有人以为她们是一胎所生亲姐妹。” 众人神情若有所悟。 “今早,点金说自己起了红疹,一直用手帕捂住脸,露出来的肌肤也满是红色斑块,根本看不清脸是不是?”文臻笑,“而抹银,突然特别勤快,一大早帮我挪花盆,那是一株茎叶高而茂盛的文竹,那一丛竹叶,正好够挡住她的脸。” “那么大家想一下,如果那个时候,点金并不是点金,抹银也不是抹银,一大早匆匆要出门的主人,能不能立刻看出来呢?” 点金瞬间面无人色。 姚太尉神情微变,招手唤来一个护卫,吩咐了几句。 “还有,方才大家注意到没有,窗下放着鲜花。点金以前也有过出疹子的情形,太医曾经建议过她在出疹期不要太过靠近花粉,否则会流鼻涕打喷嚏加重病情。所以平时伺弄花草都是抹银来。那么问题来了,既然已经出了疹子,为什么还放着鲜花呢?之后点金进入抹银房间,大家都在,有谁看见她对那鲜花产生任何不良反应吗?” 众人又沉默,从文臻自辩开始,这些能言善辩的臣子们,就好像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文臻想起之前先前离开的时候,看见窗下鲜花一霎那的怪异感觉,问题就出在这里,可惜当时没能立即察觉。 她笑得更开心,“让我们来猜测一下吧。并没有出疹子的事儿,一切都是为了方便今天早上偷梁换柱。端花故意掉落花土被罚的,是点金。而捂脸要去看病的,则是另外一个身形和点金相似,穿了她衣服的宫女。”她眨眨眼,“看,这样不就行了?” “那抹银呢?”有人问。 “抹银早已死了,那时候应该还在被肢解,”文臻嘴角一撇,“正如先前我们验证,没有任何人可以在半个时辰内将人肢解成那样,那就一定是花了很多时间做成,那就需要人里应外合。所以很可能昨夜抹银就已经死了,有人一直在抹银的房间内用她的尸首做这个局。这个时间,是一整夜。所以抹银晚饭后不久就死了,所以她的晚饭菜叶面条还在!” 文臻一指御厨房方向,“可以去问问,昨晚抹银吃了什么!” “不用问了。”姚太尉道,“我已经派人问过,且也确认了,点金抹银相貌确实相似。并且已经让人盘查今早所有不在自己宫内的宫女行踪。” 文臻心中暗赞一声,姚太尉虽然对她并无偏袒,但明显也没有偏见,就是个诚心做事的人,有这一点就够了。 但有人不依不饶。 长庆郡王嘴角也一撇,冷笑一声道:“闻女官好智慧,好口才。但炫耀太过未必是好事。抹银如果昨夜就死了,岂不更能证明你也脱不开嫌疑?毕竟你昨夜也在。” 立即也有人道:“是啊。昨夜一夜时间,你可有证明你就在你屋内没出过门?” 点金忽然浑身颤抖跪下来,眼泪哗啦一下挂了满脸,“冤枉……陛下娘娘诸位大人……奴才冤枉……闻女官说的,奴才都不懂……昨夜奴才睡着……是听见抹银屋子里有动静……可奴才没敢出门看……” 文臻“嗤”地一笑,硬是笑得她浑身一抖,哭到一半哽住,发出一声刺耳的长长的呃。 然而那张巴拉巴拉的小嘴并没有巴拉出她怕听见的话,反而冲所有人招呼一声,道:“陛下娘娘,诸位大人,这半天听审,饿了吧,还想不想吃蛋挞?” 众人:“……” 见过心大的,没见过这么心大的! 这几乎是最高级别的三堂会审了,虽然陛下态度不明,大家给了你面子没让你披枷带锁跪着辩白,但你也不能这么蹬鼻子上脸吧? 一部分人气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一部分人茫然跟不上这转折的剧情,不明白怎么忽然刑侦剧变成了美食剧。 文臻表示这本就是美食剧啊,刑侦临时乱入好吗。 也有人立即就跟上了,却是唐羡之,比燕绥还早一步,声音清越笑道:“真有些饿了呢。” 他之前一直没有说话,唐家的身份在这种场合中着实有点尴尬,只含笑旁观,似乎并不在意结果,此刻接话迅速,文臻瞧他一眼,只觉得他眉宇之间,分外澈朗,像有什么想法终于放下了一般,冲她笑得分外好看。 文臻扯扯嘴角,其实她有点笑不出来,目光一转,看见唐羡之身边不远的燕绥,平淡表情下的臭臭眼神,顿时心情又好了许多,招一招手,道:“那就上个午后茶点吧!” 她其实是冲燕绥招手,但看在所有人眼里,她是在响应唐羡之。众人目光顿时又有些复杂。 但是蛋挞……抱歉看过方才那绿绿黄黄的菜叶面条,现在并不想看见任何黄色的食物好吗? 文臻却不理他们的诉求,只看着皇帝,皇帝拢着袖子,淡淡道:“你需要做,便做吧。” 文臻收了笑容,凛然谢恩,“多谢陛下成全!” 这真真是成全了。皇帝病弱却睿智,早就看穿她想做什么,没有为难她,也没有任何过度反应。否则换成别的掌权者,只要和巫蛊大案擦边,根本没有辩白机会,早就下狱剥掉三层皮了。 遇上这样的宽厚仁慈之主,是她的运气。 文臻满心感激,又道为避免嫌疑,请求当众做蛋挞,得了准许,便给太监列上单子,让人把她做蛋挞的用具都拿来。 然后,太监运来了一车又一车…… 众人瞠目结舌地看着那些盆盆罐罐,大盒小箱,各种用具,还有皇宫特制的烤箱,占了一丈方圆的地面——做个蛋挞需要这么多东西吗? 然后他们开始等吃蛋挞。 等啊等。 等文臻蒸制面粉放凉后提取低筋面粉。 等文臻筛面揉面。 等文臻弄黄油。 等文臻用上好的水牛奶放入奶锅,先静置一段时间,就能看见表面的油层,烧开后小火慢熬出奶皮子,再放入装满冰块的箱子内冷藏。 半个时辰过去了…… 继续等。 等冻好后拿出来,文臻用自制的离心机木桶打发黄油。 一个像桶的东西,横向做了可以摇动的轴承。 打啊打,打到众人打呵欠。 看日头。 算时间。 站到腿软。 直到文臻气力不继,燕绥不做声接过来,按她的手法继续打,才最后成功。 文臻一方面不想当众使用打蛋器,一方面也是故意的。 黄油弄好后众人欢呼鼓舞,以为终于好了。 这时候想得已经不是吃,而是等着太累,宁可不吃也不想等了。 所以当文臻满脸欢喜地宣布现在程序已经进行了三分之一的时候,众人看看偏西的日头,眼前一黑。 皇帝皇后诸位殿下有椅子坐,文臻偏心还给他们上点心,其余人可不能和皇族同待遇,除了单一令等几个老臣被赐座,其余人就在初夏的日头下晒啊晒,晒到眼发昏,脸冒油。 只好继续等。 等文臻做蛋挞皮。 黄油软化后裹入面团包好冷藏,切薄片用擀面杖擀成一大片再继续冷藏,面团擀比黄油宽三倍的薄片,冻硬的黄油片放在面片上,叠被子一样四面包好,再包住放入冰块内冷藏,重复叠被子一共三次,面皮做成长方形,从一端卷起成圆柱状,再切成小段,按入做好的模具内,就是蛋挞皮。 相比之下,里头的馅就是最简单的一环了,只要将用分离出来的蛋黄液和奶油混合灌入蛋挞皮内就行。 但这也花了半个时辰。 再烤制两刻钟。 天擦黑的时候,才终于做好,下午茶已经变成晚饭。 众人拿到热腾腾香气扑鼻的蛋挞的时候,内心复杂。 真的没想到,做这么一个小小的点心,要花费这许多时间。 而且也无法指摘文臻故意拖延,她是当众制作,所有人都能看出她手法熟练动作迅速,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 谁家都有厨子,这技术到底快不快,清楚得很。 和其余人饿殍一样飞快吃完不同,几个老臣吃得很慢,一边吃一边似乎在思索。 文臻没有吃蛋挞,只在众人吃完后,笑道:“蛋糕诸位想不想吃啊?” 没等众人回答,皇帝、单一令和姚太尉异口同声,“不用了!” 皇帝看看天色,笑道:“朕担心等吃到蛋糕,吃完便可以直接开早朝了。” “那倒不至于。”文臻笑,“好歹能睡半夜觉。” 众人这才恍然。 是啊,一个小小的蛋挞,都已经花了那许多工夫,更不要说那一看就工程浩大的蛋糕了。 但是她故意折腾这个,是什么意思? 在场大部分人已经明白了。 “闻女官,昨夜你一直都在御厨房,是吗?”姚太尉开了口。 “是的。”文臻点头,“诸位也看见了。蛋挞蛋糕实在是太费事,必须提前准备。我还有别的菜色要做,仅仅靠今早半天功夫,是来不及的。所以昨夜一夜我都在御厨房做准备。今早赶回去补充食材后又去了御厨房。只是昨夜就我一个人在,怕惊动别人一路也没人看见,口说无凭,只好请诸位大人再吃一次蛋挞了。” 姚太尉点点头,和单司徒,李相等人商量了一会,便道:“既如此……” 众人不管心中怎么想的,闻言都纷纷露出松一口气的笑颜。 皇帝也捶捶腰打算站起来,皇后急忙贤惠地去扶。 点金已经瘫软在地下,唐瑛缩入人群,刘尚面色惨白立在原地,这几人身份低微,刚才便是满心焦灼,也无法插话,此时姚太尉面沉如水,先瞪了唐瑛一眼,唐瑛浑身一抖,扑地一跪,刚要颤声求饶,忽然露出一丝喜色。 与此同时,踢踢踏踏脚步走近,众人纷纷行礼。 文臻一听那脚步声,就知道妖妃本妃来了。 初降的夜色里德妃眉目朦胧,并不因为来到前廷就穿得讲究一些,丝质的墨色大褂挽着袖口,翻出鲜红的里层,配色和她本人一样萧瑟而艳。 她向帝后意思意思行了礼,回头瞟一眼唐瑛,无可不可地对姚太尉道:“老姚,这个太监呢,是我的人。也是受人蒙蔽,做了这出头的鸟儿,等我带回去好好弄个笼子关着,你就不用操心了。” 姚太尉眉头一挑,硬邦邦地道:“回禀娘娘,唐某是否有过,须得审后才知。您身在后宫,还是不要操心前朝的事为好。” 德妃并不生气,只懒懒道:“老姚,你就是爱操心。你要审便审,但唐瑛这事儿能有什么错儿?不就是他手下有人举告妖女,他本着忠君之心带人前来作证罢了。真要论起来,你们先前个个言之凿凿指责闻真真,是不是也该审一审自己的私心?” 姚太尉被堵得一噎,还没想出词儿来,她已经指着刘尚道:“这倒是个泼皮货儿,跑到这宫里来妖言惑众,要治也该治他才对。怎么,还想弄回你未婚妻去?” 刘尚原本脸色惨白如死,给这一指,倒指出了勇气,砰一声跪倒,重重磕了个头,大声道:“陛下,娘娘。奴才没有妖言惑众!奴才每句话都是真的!这个女人如何狡辩都是她巧言矫饰,万万不可相信!奴才愿意以性命担保,她不是闻真真!” 说完他就砰砰磕头,用力极巨,撞得石板地面一片殷红,声音凄厉,“奴才不怕死!奴才丢了功名,废了身体,弃了父母,沦落至此,所思所求,就是要揭穿这妖女的面目。陛下!陛下!您信奴才一句!她身上反常太多,这样的人,不能留在您身边啊!” 他声音尖利,似黑夜里的刺一般戳人,众人听见最后一句,都微有动容。 杀人巫蛊案虽然闻真真用有力的证据洗清了自己,可是她身上,确实还有很多言语难以解释的东西。 比如忽然精进的厨艺,比如大变的性格。 比如她拥有的奇怪的用具,各种从未见过的美食。 就算今日这事她无辜,可说到底算是来历不明形迹可疑,这样的人,是不能留在陛下身边的。 清明的目光渐渐又汇聚成怀疑的潮流,在刘尚歇斯底里的哭声里悄悄包围了文臻。 刘尚的神态语气,发自内心的恨与恐惧,在这些久经宦海的老臣眼底,不似作伪。 皇帝又慢慢坐下了,德妃靠着他的椅子,袖手似笑非笑地看着文臻。 文臻从她微微上挑眼角的眸底,看出她今日到来的根本目的,根本不是为了救唐瑛。 如果她不来,唐瑛会把一切污水往刘尚身上泼,而刘尚,没有任何再发言的机会。 但是。 文臻眼眸一眯。 现在这样,谁又知道,这是她自己想要的呢? “闻女官,对此,你有什么说法?”皇帝的问话有些奇怪,没有用解释两个字。 文臻上前,跪下,从容磕头,“陛下,臣,确实不是闻真真。” 一石砸起千层浪也就这样了,疲倦的重臣们几乎立刻又来了劲。 德妃笑了一声,“瞧,来历不明,欺瞒皇家。” “陛下,”文臻不理她,只看着皇帝,“臣本名文臻,是闻真真的双生姐妹。幼时因为事故和家人失散,被洋外的传教士收养,因为失散时隐约记得姐姐的名字发音,便给自己起名文臻,十六岁养父去世,便变卖家产,带着一批洋外的物件,跨越山海回了东堂,花费整整一年时间,才找到了闻家,谁知道我到的当夜,就看见了亲姐被无耻公婆和负心未婚夫逼死的惨剧……。” 说着便把当日刘家小院发生的事说出来,末了坦坦荡荡地道:“妖法是没有的。刘尚被阉割是我故意干的,我和祖母联手把他踢进了烫鸭子的热水里,这么个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的东西,不阉了他对不起我那吊死在他家门口的姐姐。” 众人目瞪狗呆地看着面带笑容目露凶光的她,心想之前那个温柔甜美循规蹈矩的闻女官呢?是我瞎了眼吗? 刚刚盘算着请哪位著名媒婆好提亲的老臣们,默默在心里拟定好的聘礼单子上打了个叉。 文臻又要回自己那个小包,给皇帝等人一一解说,这些都是些什么东西,化妆镜的雪亮可见清晰毛发令众人啧啧赞叹,墨镜皇帝亲自戴了一下,被吓了一跳,随即便说日光下戴应该不错,皇后则对口红产生兴趣,让文臻当场试用了一下,涂上魅可西柚珊瑚色闪亮星泽口红的少女双唇像被点了魔法,闪烁着晶莹微光的粉色饱满唇瓣让人想起初春染了晨雾刚被第一缕晨光照亮的桃花,在场的青年百分之九十九都下意识眼睛一直,百分之一想把百分之九十九都杀掉或者眼睛都挖掉。 还想把这个涂满难看颜色的嘴唇上的膏子在自己脸上都擦掉。 皇后忍不住对那口红多看了几眼,叹息道;“这颜色还是适合她这样的小姑娘。本宫倒是更喜欢大红色。”说完微笑看德妃,“侧侧,本宫看你更适合玫红或者艳粉。” 德妃唇角一勾,似笑非笑,“皇后娘娘,你什么都喜欢正红色。但是照我说,你皮子微黑,用这色显得老气,还不如试试这粉嫩颜色,说不定可以看起来年轻些。” 文臻低着头,眼尖地看见皇后拿着口红的手指在微微颤抖,赶紧把口红接了过来——她不喜好化妆,随身的口红就这一支,弄坏了就连个纪念都没了。 眼角瞄到皇上一脸“我很头痛这两个人又哔哔了谁来救我”,急忙道:“陛下,臣句句属实,臣的祖母和亲生父母目前也在天京,陛下可调人前去询问。刘尚一家素日行径,乡邻也可作证。” 皇帝立即道:“这些日后自可查证。另外,如你所说,刘尚通过察举获得推荐,才考试得了秀才功名,但这样的人,怎么配获得万中无一的察举名额?就不论……文臻此事是非,单看刘尚不顾父母需要供养,为复仇净身入宫,心性就不足以称道。这个察举名额是怎么得来的?” 众人都默然,文臻心一跳,心想皇帝好生敏锐,又好生会抓住时机,她不过寥寥提了一句刘尚秀才功名,他就能把话题忽然扯到察举制上去。本朝察举制诸多诟病,皇帝正在李相的支持下想要实行没有门槛的开科取士,这是想拿这事做文章了? 重臣中唯一一个和门阀没有太多关系的丞相李敬当即道:“风闻诸郡县常有以金银多寡分配察举名额之事。想必这刘尚功名也是由此得来,这是弊端!” 那个一只眼睛微微凸出的老人也沉沉道:“臣案头是有许多之类的风闻奏事,买卖功名之事绝非一例。臣请将此事交由朝会讨论,尽早废除察举制,吏治关乎国本,选拔上来的如果都是这种货色,东堂焉有宁日!” 皇帝立即道:“诸位以为如何?” 一阵诡异的沉默。 文臻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现在不是在审案吗?诅咒巫蛊大案啊,潜入皇宫进行的啊,放哪朝都是能引起朝局动荡,掉头无数的事情,为什么皇帝忽然便丢到一边,谈起废除察举制来了? 难道……这是在交换? 他是在暗示群臣——今天这事可大可小,真要深挖下去在座的可能很多人会惹一身骚,现在我可以轻轻放过,不借题发挥扩大事端,前提是你们也适当退步,不要再试图阻碍我的改革? 她隐隐觉得不安。这种案子不可能被完全放过,只是会从明查转为暗侦,她不小心被卷了进去,留在宫里只会更多危险。 群臣也在沉默,文臻看得出的,大家也看得出,但正因为如此,现在这个表态就尤为敏感——之前一直不同意的,现在积极响应,会不会被认为是心虚怕被查,不打自招? 但是不响应吧,同样会被怀疑,这个头,一时真是谁都不敢出。 忽然一人笑道:“听来察举制真是诸多弊端,选材取士,何等重要,但有一分不妥,都将遗祸无穷。虽然我唐家僻处边境三州,无权置喙朝政,但也难免忧虑。诸位老大人,想必也是为此忧心很久了。” 文臻心里叹一声——万金油唐羡之又上线了。 他家是门阀之首,不涉中枢,有自己的一套政治体系,超脱又敏感。他出面说这话,代表了唐家的支持意见,对众臣是给个定心丸,对皇帝是示好,真是再厉害不过。 只是唐家应该是不愿意皇家改革的,唐羡之为什么要这么说? 果然他这个台阶一递,众臣纷纷被激活,当即浅浅表了态,定了明日朝会再议。 群臣的思路已经被带歪,都觉得事情已经完了,眼看就要散会回家,只有姚太尉还始终谨记自己的职责,一直在皱眉思索,忽然道:“你这说辞都只是你一面之词,如何证明?” “宫里就有洋外传教士,请过来聊几句呗。”德妃忽然懒懒接话。 文臻倒没听说这事儿,愣了一愣。 燕绥瞟了他老娘一眼,德妃对他毫不退让地扬了扬眉毛。 对,是,洋外传教士是你老娘我特地找来了,当然不是为了给这个丫头下绊子,她还不配娘娘我费心,谁叫你拿那个胸衣招惹我的? 燕绥和老娘相看相厌,自古最了解对方的都是敌人,自然顿时明白,他老娘这是对那个胸衣念念不忘,才特地找来了洋外人。 当下便有人传来了那个住在外廷的传教士,文臻一看对方的高鼻深目,有些诧异,没想到这个世界也有洋人,还漂洋过海来了东堂,看人种有点像现代那世的欧罗巴人种。 她会的外语当然不可能多,万一对方来个意大利语什么的就完了,干脆抢先用自己的小学英语打招呼:“hi ! do yhness is a greedy pig?” 一边说一边热情地上前一步握住对方的手,紧紧地盯住对方的眼睛。 那洋人有点懵。 文臻心想,不好。 愣了一会,那洋人忽然爆开一个灿烂的笑容,惊喜地反握住文臻的手,嘴里叽里咕噜 说了一大堆,“oh,amore! sai parlare inglese!” 文臻一个字都听不懂。 糟糟糟。 穿帮了。 下一步怎么办?把燕绥推出来背锅还来得及吗? 传教士忽然上前一步,用力将她一抱,十分惊喜地用半生不熟的汉语叹息,“哦我的上帝,哦天哪,这里竟然有会英格里语言的人!就是有点发音不太对哦,不过没关系,hello, you!” 文臻听见这一句,心顿时定了。 虽然英语对这老外来说不是母语,但也是第二语言,听得懂。 宾果! 她正心里欢呼,那洋人也在欢呼,并且忽然将毛茸茸的大脸凑了过来,要给她一个亲吻礼,一边乱七八糟地道:“哦我的姐妹,哦my sister……” 文臻还在犹豫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回应他这个正常西洋礼节呢还是顾全闺誉推开,一只手简单地伸了过来,粗暴地将那个洋人拎开,一边拎一边道:“走开,她不是你的塞思特。” 文臻:“……” 哦殿下您真有语言天赋,sister拼得好棒棒哟。 她笑,叫,“殿下!别这样!the third royal highness,don't do this!” 那洋人一边被拖走一边大叫,听见这句顿时恍然,怒道:“greedy pig!greedy pig!” 燕绥毫不动摇,在叽里咕噜的鸟语咒骂中把他扔到了千里之外。 回头来问文臻,“他刚才在说什么?” 心情甚好的文臻笑眯眯答:“说您(是)非分明(头)角峥嵘(叹)为观止(吃)苦在先(朱)唇粉面……” 燕绥:……我信你个鬼。 …… 片刻后,对着笑得越发灿烂的文臻,他面无表情地道:“笑得真难看,猪婆。” 笑得正欢的文臻猛地打了个呃。 果然是妖怪! 怎么猜出来的? 殿下有毒! …… 洋人被送走了,文臻的自我辩白也便得了印证。 那些搜出来的东西,来自西川的那些风俗传记,去掉那一层犯罪嫌疑人滤镜,现在看来也不过是一本比较志怪型的民间传奇,虽然诡异了一些,但具体的作奸犯科内容却是没有的。 闻家的那本毒经也被细细看过,然而经过上一次闻近纯拿她的毒经作伐的事儿,文臻现在怎么还会把闻至味的要命毒经还留在这里,此刻众人再细细比对,才发现几本书里面,关于毒的那一篇,字迹不一样。 “是我手抄的,至于内容,”文臻笑得狡黠,“查抄的时候太医院的诸位大人也有人在,真的没人认出这里头写的是什么么?” 几个太医再翻,脸色发白,这才发现这赫然是太医院上次和文臻打赌输了之后,交出去的医方脉案。 最先指出抹银死法是巫蛊做法的太医手指不住颤抖,险些想撕了这书——你既然里头是自己字迹是这种内容,外头书皮上为什么“闻探”二字笔迹却是闻至味的?书皮封面也同一种风格? 文臻笑眯眯——同样的梗我玩两次你们不还是中招?你们也真是傻逼居然会觉得经过上次的事我就麻痹了认为不会来第二次了就会把那书留着? 我不管那些,我只知道斩草要除根,没有隐患的最好办法就是隐患不存在。 当然一样的书皮笔迹还有另一个用途,她指指那书皮道:“这书皮上,我做了机关,附上了一层冻过的奶油,翻过书的人,手指上都会有奶油独特的甜香。所以……点金。” 被突如其来唤到名字的小宫女,早就瘫软在地的身体猛地一抖,抬脸惶然地看过来。 文臻对她笑出一脸的灿烂温柔,“是不是一直觉得手指腻腻的?洗也洗不干净?留着吧,牢里肚子饿的时候,还可以多闻闻,帮助一下对昔日美好的回忆。” 她眨了眨眼,又恶意地道:“当然,我想你可能这辈子并没有什么机会去体验饥饿的感觉了。” 点金被刺得一抖又一抖,哇地一声哭起来,早有护卫过来,嗅了嗅她的手指,点点头,将她拎起拖走,点金哭叫挣扎,也不知道是不是脑子里也进了奶油,几番挣扎不脱,竟然含泪对文臻拼命伸手,叫道:“闻女官,闻女官,我错了,是我失心疯受了人蒙蔽做错了事,你原谅我,我给你做牛做马,我什么事都可以为你做,再也不背叛你……” “哦?你受谁蒙蔽啊?” “闻近纯!闻近纯!她给了我一百两银子,叫我帮忙把那本毒经找出来,放在显眼的地方……那银子还在我屋子里!”点金大喜,急忙大喊。 “哎呀真可惜,有命拿无命花啊……”文臻笑吟吟挥挥手,“给抹银家属做抚恤吧,走好。” “闻女官——”点金最后一声呼喊意外又凄厉,充满不可置信的失望。 文臻觉得她脑子里的奶油都变质了吧,失望个什么鬼?这样的指控,这样的罪名,诛九族啊,比杀人还狠,还指望受害人原谅? 怎么总有些人不管做了什么恶心事都觉得全世界应该包容她并不存在的委屈呢? 别说放了她,多和她说一句话都对不住抹银的死。 点金的声音很快就消失了,但文臻相信她不会很快死,天牢里有一千零一种方法可以让她恨不得立刻死了却又死不了,不得不慢慢把自己知道的所有事情都吐出来。 还会有更多的人下狱,更多的人被秘密审讯,更多的尸首被抛在乱葬岗——文臻不想知道这些。 她可以做更多,往下深挖,找出这么害她的仇人,可是找出来又怎样呢?不过是提前逼出对方更多杀招罢了。 皇帝有能力处置对方,她冲出去也用不着她;皇帝没能力处置对方,她冲出去就是箭靶。 她何不也躲在暗处,有机会咬一口就咬一口呢。 刘尚也被拖走了,诬告不成,他就立即陷入了“将指甲和珍珠投入国宴食物”的罪名怀疑。 毕竟经过一轮简单查证,发现他是当日从外廷调来帮忙的太监之一,有机会接触菜色。 刘尚倒没有试图以未婚夫妻的关系求她什么,他被带走时看她的眼神像一条被掼在地上垂死的毒蛇。 这眼神无比熟悉,文臻想起之前好几次的背后偷窥感。 果然是他。 皇帝已经露出倦色,无论案件怎样查处,今天的戏,是告一段落了。 文臻忽然向着上方跪了下去。 皇帝站起一半的身子停住,默默俯视着她。 “陛下。”文臻磕了个头,轻声道,“请陛下治文臻顶替他人入宫之罪。” 一旁的长庆郡王恼怒地冷哼一声。 想着此刻不宜咄咄逼人,打算明天找机会弹劾的,居然又被这做事滴水不漏的丫头抢先了。 “哦?”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陛下,虽然臣还是闻家人,是闻真真的亲姐妹,有权参与闻家女官选拔,但无论如何,臣是以真真姐的身份入宫,触犯宫规,按例必须驱逐。因此,臣也无颜再伺候陛下,”文臻垂下头,“请陛下恕罪。” 皇帝静默半晌,瞟某人一眼,忽然一笑,“朕怎么觉得,你这不是求朕治罪,你这是正中下怀吧?” 文臻呃地一声,心想皇帝老子就是皇帝老子,果然还是老实一点好。 她磕头,干脆利落地,清声道:“陛下英明!” 皇帝哈地一笑,又叹了口气,萧索地道:“你进宫不过半年许,历险倒有好几次,也难怪你心生去意。” 文臻真心诚意地垂首,“若非陛下垂顾,臣早已粉身碎骨。臣愿留下自己所有饮食心得,直至全部教会御厨房之后才离宫。” 她这话十分诚挚,事实也是如此,虽然数次转危为安靠的是自己,但若皇帝是个暴戾多疑的性子,根本没有她给自己辩白的机会。 皇帝又出了一会神,正要说什么,忽然有脚步匆匆而来,单一令转身去接,过了一会神色凝重回来,道:“陛下,山**急报。” 皇帝拆开那封黏了数道白羽的加急军报,扫了一眼,脸色骤变。 文臻心中一跳——皇帝向来沉静淡定,她还真没见过他这般神色。 皇帝将信一收,凝注她半晌,忽然道:“眼下有件要紧事务,朕想着你或许能有帮助……这样吧,你即时出宫,去解决那件事,如果能有好的结果,朕便许你出宫,且允许你以四品之位在朝中选择合适职位任职。如果不能……”他缓缓道,“那还是在宫里做做菜吧。” 文臻望进他深黑的眸子,知道此刻不是讨价还价时刻。 一个头磕得决然,“臣,领旨!” ------题外话------ 来来来,给某些懒汉翻译一下文中和洋人对质那段。 文臻打招呼:嗨!你好,你知不知道,三殿下是只贪吃猪? 洋人是意大利人,懵逼后用意大利语给她问好。然后反应过来,用英语说很高兴认识你。 燕绥将试图贴面礼的老外拎走,文臻大喊殿下别这样。再用英语喊:三殿下,别这样! 这样老外就明白了这就是那个贪吃猪三殿下,一边被拎走一边大骂:贪吃猪!贪吃猪! 而文臻回答燕绥的那句,需要跳字读,我用括号标出来了,还是那句话:是头贪吃猪。 最后,殿下回答:你是猪婆。 …… 来来来,为最坑的互骂投张票吧,我这个外文盲又是英语又是意大利语我容易吗! 第七十九章 他踩了你几次? 皇帝有命,当夜出宫。 文臻知道事情紧急,立即匆匆回到自己的住处,打包行李。 墨镜她当场留给了皇帝,皇帝怕日光,她早就有心将这墨镜献上,只是苦于没有合适的机会。 至于剩下的东西,口红她用过的肯定不能送人,还有化妆镜和防晒霜,献给两位女大佬。 在文臻诚恳而细致地介绍了两样东西,尤其是防晒霜的用途,一直讲到两人都盯着防晒霜目光灼灼之后,德妃便一脸看不上地建议皇后拿防晒霜,因为如此可以尽量避免皇后娘娘老去。 被她一口一个老字激得脸色发青的皇后,这次却并没有上当,当真笑吟吟拿了防晒霜,并温柔地建议德妃拿化妆镜,好把自己的美貌看得更清楚些,免得夏天晒黑了就看不到了。 两人须臾间又不动声色互嘲三波,皇帝一脸便秘色匆匆远遁。 文臻发现东堂皇室有件事很有趣,那就是哪怕皇后母仪天下,德妃宠爱无双,皇帝看似对这两人束手无策,但这两人在朝堂和群臣之前,都从来没有一句多话的。 而皇后也未必真的喜欢拈酸吃醋,最起码文臻就没看见过她对德妃的受宠,有过任何阻止或言语上的非议,贤后的名声不会白来的。 在文臻看来,这更像皇后为了表示对皇帝的恋慕,而特意玩的小情趣。 德妃最终一脸无所谓地拿了化妆镜走了,好像对她来说,文臻出宫,就是目的达成,至于怎么出宫的,她不关心。 这宫中人人赞文臻好,她每次都不置可否。全东堂皇宫,没有一个人能摸清她到底对文臻是什么看法,文臻一进宫就刁难的人是她,文臻几次遇见麻烦出面帮腔的人也是她,但帮了腔却总令人觉得是反效果,也看不出是她一贯的不在意呢还是故意为之……总之,就和德妃娘娘和三皇子的关系一样,眼看着德妃娘娘对文女官的态度,也成了一个新的谜。 文臻也一脸满意地走了,她不想去猜谜,德妃喜欢不喜欢她她不关心,她又不打算做她的儿媳妇。 只要看不见这个妖妃,天空都是晴朗的哟。 但是德妃的满意很快就变成了不满意。 因为她听说,文臻收拾好行李,居然是跟着燕绥走的,且去的方向就是宜王府。 德妃娘娘柳眉倒竖,刚要发作,就看见纤毫毕现的化妆镜里自己的脸,因为这一抹怒气,眉心里明显聚出细细的川字纹。 吓得她赶紧轻轻放下镜子去抚脸。 好容易把皱纹熨平了,怒气也没了,也终于想明白文臻先前为啥那么分外努力地暗示防晒霜的好了。 不就是引诱她和皇后娘娘都看上防晒霜,却又摸准了她性子别扭一定会讲反话,让她上皇后当不得不拿镜子么! 再用这镜子逼她从此不能随便发火么! 半晌! 一声怒哼冲出德胜宫。 “奸佞!” …… 文臻回去打包行李的时候,手脚很慢,好几次险些一头栽倒炕上。 她靠着自己的包袱皮喘气,摸了摸额头,很烫。 一天一夜没有合眼,再加上和燕绝的生死缠斗,操持大宴的辛劳,洗脱冤情的斗智斗勇,彻底耗干了她的精神,早在最后辩白阶段,她就开始发烧,只是勉力撑着,不想被看出来罢了。 身边已经没有了侍女,她懒洋洋躺在床上,一根手指都不想动弹。 隐约院门响动,有人进来,她知道,却挣扎不得,心里模模糊糊想着,可不要什么风波都过来了,眼看曙光就在前方,结果被人乘虚而入给了结了,那才叫冤。 有人站在她的床头,似乎在垂下头来看她,她睁不开眼,手指悄悄地勾住了枕头。 那人忽然道:“就你这反应,哪怕这屋子里十三道毒一起启动呢,也早死成锅贴了。” 文臻一听这声音,顿觉安心,懒洋洋笑一下,手一张,道:“你摸摸。” 她的意思是要他摸摸她掌心热度,以表示自己发烧了,好歹换一句不走心的“多喝热水”什么的,以抚慰自己此刻受伤又脆弱的小心灵。 燕绥垂头看着她——她知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样子? 懒洋洋瘫了半个身子在床边,那垂下的纤白的手指总让人想起“横陈”这样有些柔腻的字眼,发髻不知何时已经散开,乌黑的长发泻了一床,几缕搭在雪白的额头,而眸子半睁半闭,懒怠里隐约风情流散,而颊因微热而粉,晕开一片桃花色。 领口也无意中散开半边,燕绥的角度看不见什么,他的腿微微弯了弯,似乎下意识要蹲下来,弯到半途止住,凛然咳嗽一声。 那句“你摸摸”因这般的姿态,在这星光迷离的夜里便显得意蕴悠长,仿若邀请,燕绥向来要比别人多几个沟回的脑回路,自动跳过文臻只微微摊开的手指,落到了其余那些属于少女的美好之处,好一会才又微带恼怒地咳一声,道:“你们女人都是这么不安分的吗?” 文臻:“……???” “这种地方……”燕绥说。 文臻:……??? 等等,什么这种地方?叫你摸个掌心你半天不摸也罢了,忽然霸道总裁附身是要闹哪样?思路跑到南齐去了吗? 一只手伸过来,穿过她的后颈,另一只手抄起她的膝窝,她腾空而起,下一瞬下意识抱住了燕绥的脖子。 抱住他脖子的那一瞬,文臻忍不住“咭”地一笑,道:“哎哟你脖子怎么比我还烫。” 身下的肌肤滚热,拂过自己脸颊的呼吸也热,她本就高热难受,更加不爽地揪了揪他的脖子。 不过是个下意识的小发泄,然而她此刻高热绵软,眼眸含水,嗓音也微哑,气力不继拖着断断续续的长音和鼻音,听起来不像是抱怨倒像是诱惑,而手指揪着他衣襟毫无力气,指甲在燕绥肌肤上无意地划啊划,更像某种不可描述的邀请。 头顶人的呼吸似乎有些紧,脊背也比平日更直,步伐快得像乘风,袍角掠起连绵的残影,似乎下一刻就要奔入浪漫的月中去。 晚风涤荡清凉,文臻稍稍好受了些,在他怀里叹息一声,道:“燕绥,我这是终于出宫了吗?” 燕绥嗯了一声,声音微哑。 “到底是什么事儿啊,你父皇抛了个那么大的诱饵给我。” “现在不适宜讨论别的男人的事。”某人语调有点发硬地答。 文臻发糊的脑浆转了三圈也没明白什么时候自己和他讨论别人了,这话说得怎么听来这么别扭呢? 她隐约感觉燕绥路线好像有点不对,抬起头来却见前方灯火连绵,好像竟然是重臣偶尔留下办公休憩的外廷谨深殿。 这大半夜的他直接走宫门出宫,绕到这里来干嘛? 燕绥带着她闪电般穿越屋脊,越过一队又一队护卫头顶,最后停在一处屋脊之上。 虽然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来这里,但忍不住便要想起自己和他的初遇,也是在屋顶之上,那一晚的月亮金黄,勾着他一抹飘飞的衣角。 即使当时对他心里骂了一万句草泥马,但后来,文臻还是不得不承认,那一幕其实一直镂刻在她心底,久久不忘,对景时便自动刷屏。 然后便想到那不愉快的倒吊,正想等病好了也吊他一次,忽然听见底下哗啦一声。 燕绥把她放了下来,她探头去看。 就看见是个独立小院,院子四周横七竖八倒着很多拿武器的护卫,看样子像是瞬间被人放倒的。 院子里有口井,一个人头下脚上,脚上系着绳子,被几个大汉拽着往井下放。 “哗啦”一声,是脑袋入水的声音。随即那人一阵拼命挣扎扭动,但那几个大汉手如铁石般,紧紧压住了那人。 文臻瞪大了眼睛,看见旁边一个高个子,拿着个西洋怀表,似乎在计时,在那个被倒吊入水的人挣扎渐弱的时候,道一声,“起!” 又是“哗啦”一声,那倒霉家伙被拎上来,脸上的水哗啦啦倒流,发出一阵沉闷的痛苦至极却又被压在咽喉内的咳嗽。 过一会,“降!” “哗啦。” 再过一会,“起!” “哗啦。” 周而复始,机械漠然。 文臻的嘴无意识张开了,她已经看清楚了。 看清楚拿着表算时间的是德高望重,把人往井里塞的是容光焕发和言出法随。 看清楚那人嘴里塞布,脚上有一层层包扎的绷带。 那脚上的绷带,是她所赐。 因为脚上受伤不宜挪动因此在外廷临时住下养伤的定王燕绝。 在这深夜,自己住处的井里,遭受着她早上遭受过的一切。 不,还要痛苦几分。 他是倒吊。 文臻心底一片混乱,连烧都要吓退了,好半晌才机械地转向燕绥,张了张嘴却没说出来话。 他是怎么知道的? 他特意带她来绕这一圈,是要她亲眼看见欺负她的人被以牙还牙? 一时心中又惊又诧又有些隐秘的兴奋和迷茫,眼前的一幕冲击太大,并不是因为解气,而是完全没想到燕绥竟然会这么做。 她也不敢想燕绥这么做,是因为他自身性子使然,还是为了她。 她跟自己说,或许他一直都是这样的,所以燕绝才会畏他如虎,所以传说里有他一夜诛尽百人,鲜血流过百丈长街。 燕绥一直漠然站在屋顶上,衣袂被月亮勾起飘在藏蓝的天穹上,仿若还是那天初见,又仿若一瞬已经走过了千万年。 他是那种千万年便如一日的人,金刚琉璃心上只能映一人笑颜。 哪怕那笑颜在万千刻面上流转成亿万,于他不过是淡淡一瞥。 便是万语千言。 文臻听他淡淡问:“他踩了你几次?” 她恍然而醒,立即道:“够了!比这次数少多了!” 燕绥这才挥手,底下那几个成语护卫将燕绝吊上来,燕绝浑身湿透,脸上蒙着布,一落地就猛咳着蜷缩成一团。 成语护卫们不急不忙,从旁边拎出一个被五花大绑正昏迷着的人来,扒了他的衣服,去掉他的捆绑,在他腰带里塞了一根长针,一只手里塞了一根木棍。 月光照上他的脸。 是唐瑛。 文臻有点意外又不意外,只有点感慨地想,咱们三殿下的肚肠,真的比鸡还小啊。 一边一直站着不动的工于心计上前一步,抓着那人的手拿着木棍,砰一下揍在燕绝的背上。 这一下揍得极其巧妙,燕绝噗一声吐出一肚子的水,但竟然没有醒来。 工于心计干完技术活,仰头对上面瞪了一眼。 文臻清晰地接收到那道责难的目光,爱莫能助地摊手。 怪我咯? 我也不知道你家主子这么丧(大)心(快)病(人)狂(心)啊。 几个护卫干完活就走,扔下昏迷的唐瑛和燕绝。屋顶上,燕绥也再次抄起文臻,转向宫外。 文臻发现他竟然是回到宜王府,有些不安。她是接圣旨出宫的,到现在也不知道皇帝给她布置了什么任务,就这么跟着燕绥回家,会不会触怒陛下? 一路过去,又发觉宜王府竟然不一样了。 第一进还是唐家兄妹住着,居然被扩充过了,成了独立的唐家小院一样。后面的主院,也扩大了,多出了很多对称的屋子。 燕绥一个人住这么大的屋子还不够? 经过主院前一进的院子时,院子里竟然是灯火通明,主屋似乎住了人,不断有人进进出出,文臻第一次看见燕绥的府里竟然有这么多婢仆。 而且那进院子也有很多她没见过的精悍的护卫站岗,整个围着院子的墙壁下,每隔半丈就站着一个人,那些护卫比燕绥的成语队伍看起来还要更加高大精悍,有的人身带残缺,眇目失臂,却气质凶厉,黑暗里沉沉立着,掩不住满身的血气和杀气。有的人面貌平常,似乎汇入人群便无法寻觅,只偶尔掀起眼皮看人,便有电般光芒一闪;有的人面容落拓,满身江湖气息,有的人形容精明,更似民间商贾……但无论是什么人,都身躯笔直,眼神警惕,且时不时望向主屋,露几分焦灼之色。 看见燕绥带文臻过来,虽然这些人神情不变,但文臻忽然便觉得,满院的杀气和眸光,都呼啦一下集中到了燕绥身上。 这感觉便如万剑临身,惊得她浑身一炸,再看燕绥,却连眉毛都没动一丝。 身后德容言工也没反应,容光焕发还轻轻嗤了一声,显然很是瞧不上的样子。 这架势瞧来真是莫名熟悉。 文臻脑中电光一闪,道:“林飞白回来了?” 燕绥有点诧异地看她一眼,哼了一声。文臻听着他那一声似乎不大高兴,心想难怪他不高兴,好不容易赶走的人居然这么快又回来了,居然还住在他的院子里,这是怎么了,他这府里风水特别好吗?怎么敌人一个两个,全部都往他这塞? 她自以为自己已经理解了燕绥的痛点,便抚慰地拍拍他。 燕绥表情略松。 这丫头虽然惦记你照顾他,连一个走了好几个月的林飞白都一口报了出来,好歹对他还是最好的。 可堪*******臻心想你这眼神里隐藏的欣慰是个什么鬼,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主屋里砰然一响,似乎什么东西掉在地上碎了,接着一阵惊呼,好几个人大叫“侯爷!公子!不好了!拦住他!”随即屋门猛地被撞开,一条白色人影冲了出来,嗷地往前猛撞,而前头正是抱着文臻的燕绥。 燕绥却在碎裂声响起的时候便掠了出去,正迎上那条人影,五指弹出如散花,按在那人肩上,一旋一送,那人偌大的身躯便被凌空送回,砰一声又回到了屋子里的床上。 那些跟着大叫着冲出来的人,再大叫着冲回去,七手八脚,将床上想要再次蹦起的人按住。 只这么惊鸿一瞥,文臻已经震惊地发现,那人竟然是林飞白! 哪怕他只穿着中衣,赤着脚,头发散乱眼眸血红,但那张峻刻的脸依旧如此鲜明。 文臻也发觉,这个院子里没有女人,留下的全是身高马大的男人。 林飞白这是怎么了? 他被燕绥设计远去山**,虽然不是直接去他父亲那里,但也算在他父亲的照拂之下,文臻以为他定然也是要经过一段时间历练,便掌兵驰骋边关,怎么会这么狼狈地被送回来? 文臻心中隐隐觉得不好,侧头看燕绥,他平静地立在院中,整个人像瞬间被冰雪包裹,没有动作和表情,却让人心中发寒。 随即他道:“三纲五常是在边关吃雪把脑子冻住了吗?连个人都看不住?” 院子里那群大汉怒视着他。 黑暗中一个男子走出来,他非常的高,比燕绥还高半个头,令人觉得有些突兀。以至于文臻甚至觉得仰头都看不到他的眼睛。 他的气质却并不突出,幽幽静静,如黑暗里潺潺而过的水,声音也如水声低低,话语却又冰般冷硬,“宜王殿下说的是,既然如此,那我们就不留在这里碍殿下的眼了。”说完招呼众人,“套马车,带侯爷回府。” 一群人当即兴奋地答应,急急忙忙去安排,有的人走过文臻身侧,还怒瞪她一眼。 有人低声骂道:“一对贱人!” 燕绥并不生气,抱起文臻继续往自己院子里走,一边道:“好走,不送。” 德高望重跟在他身后,道:“去,给他们开门,一天闹三回要走,当我们愿意收留?走,赶紧走,这样最好。抗旨的是你们,还不用死在我们府里晦气。多谢多谢。” 那群忙忙碌碌的人停住了脚步。都在看那领头的最高的男子,那男子立在暗处,背影一动不动,许久之后,无奈地挥挥手。 文臻看着他们一脸悲愤地将林飞白又送回了屋子,轻声问燕绥,“林飞白怎么了?” “他在山**作战太勇猛,受了重伤,后来得了一个山中老人献药,才救了一命,伤好了却出现异常,人非常消瘦,脸青唇淤,不思饮食,时常有莫名疼痛,性情也大变,时而恍惚时而暴怒时而淡漠,也常常忘记重要军务,渐渐便不能带兵,只有用了那药之后才能好一些,三纲五常跟他去边境,发觉不对,怀疑他是中了算计,但是怎么检查也没发现毒物,送去林擎那里,林擎也没办法,只得将他送回天京。 文臻听着总觉得哪里不对,但此时烧得迷糊,也无力思考,便道:“怎么送你这来了?” “是林擎的意思。”燕绥的语气不大好,“他就给陛下写了七个字的信:有事兄弟服其劳。” 文臻噗嗤一笑。 “还给我送了一大堆土特产,说把儿子托付给我他放心。”燕绥的语气似乎更不好了。 文臻对那“土特产”十分好奇,心想神将送了什么玩意儿惹得燕绥这么不爽? 这些日子听林擎的传奇听了一肚子,这个男人,能从战俘至东堂军方第一人,能让皇帝面对他和自己小老婆的绯闻依旧信重,能令特立独行的德妃念念不忘,能让燕绥不得不收留他的儿子,文臻对他的好奇如黄河之水滔滔不绝。 “不过那药是不错,林飞白的大纲令……哦就是刚才那个不讲人话的高个子,他也献给我一点,我还没试。可以给你试试。” 燕绥径直将文臻抱进他的房间,又命人去拿药传医官,文臻按住他的手,从自己的小背包里翻翻,翻出还没过期的退烧药,又给自己贴了个小林退烧贴——她准备离开研究所浪迹江湖,自然要备一些常备药品,可惜数量太少。 她拿着药,看燕绥,燕绥看她。 大眼瞪小眼两秒后,她抚着额头向后一倒,哀呼:“天啊,这位连个‘多喝热水’都做不到!” 这万恶的旧社会,平白给她调教男人增加难度! “谁说想不到,我不过是对你这个玩意比较好奇。”燕绥嘴硬地答一句,对外头道,“叫你准备的水呢!” 文臻又想翻白眼了。 外头,随时等候吩咐的德高望重也翻了个白眼。 燕绥忽然道:“你这个贴得……” “对对对我知道不整齐。”文臻没好气地撕下退热贴,主动塞给燕好奇宝宝,“来来来,你来。” 心中决定绝不要和这个家伙长期在一起,万一被砍了一刀他非说不对称再来一刀怎么办? 燕绥拿了退烧贴在手中,感受了一下那凝胶的冰凉,微有些诧异,倒也没真的像文臻想象得那样撕开来研究,立即又端端正正给她贴上了,末了还端着她的脸左瞧右瞧瞧个没完,似乎怎么看都不完美对称,哗啦一下撕下再贴,再看,还是不对,哗啦一下撕下再贴…… 文臻额头上的汗毛被捋掉了一层…… 文臻气若游丝地想,万一她脸生得不对称,这家伙会不会立即拿刀给她修?这么一想便激灵灵打个寒战,心想对付强迫症的一个重要办法,就是赶紧得转移他的注意力,在他又一次贴好把着她的脸端详时,她赶紧把嘴一撅。 燕绥手一顿。 眼光不由自主落到她撅起的唇上。 粉粉嘟嘟,一朵花初绽的形状。 诱人目光,唤人采撷。 他顿时忘记了已经非常端正的退烧贴,忽然便感觉到了手中端着的脸颊肌肤滑嫩,感觉到她鼻尖微微的细汗晶莹可爱,感觉到那乌发香气沁人,感觉到这唇充满诱惑和邀请。 他下意识微微倾身…… 门忽然夺夺一响,德高望重的声音响得适时,“殿下,水。” 文臻一个微笑,花不见了,雪白的牙齿咧开,又变成一只得意的小兽。 燕绥险些没控制住手中的力道,给她的脸一边捏一个指印。 他只得转身,挥挥衣袖,门自动打开,门背后一个滑轨滑出一个托盘,德高望重将水往托盘上一放,托盘底下的支架便自动延长,一直延伸到床边。 文臻想,因为懒而花费更多时间精力去研究设计这些东西,果然是个神经病。 再一看那水,竟然毫无热气,就差结冰了! 燕绥忽然伸手过来,贴住杯子,一会儿,杯子就冒出袅袅热气。 文臻倒没想到他这次这么灵光,赶紧道谢,接过水吃了药,其间燕绥一直看着她的药,却没有说话。 等她吃完药,他忽然道:“你不是闻真真的姐妹。” 文臻眉一挑,“不相信我?” “闻真真如果真有一个你这样的姐妹,那晚绝不会在刘家门口投缳。”燕绥语气肯定,“你这种每天都在欺君的人,怎么会允许姐妹自弃。” 文臻嘻嘻一笑,“那你说我来自哪里?” “你来自一个非常强大,非常新鲜,所学所见所得都和东堂、和这大陆上每个国家都不同的地方。”燕绥道,“我去过很多国家,并没有和你一样的人。你随身的物品,你的菜,你的很多想法,这里没有,也万不能容。” 文臻这下真的惊讶了。 一个古人思路能这么大胆开阔,实在也是前所未见。 “欺君都不当回事的人,这里不会有,以后也不会有。” “想知道我来自哪里吗?” “不想。”燕绥又一次让她意外,“我只需要知道你回不去了。想回去也不行。” 文臻觉得和他说话真是考验心脏,他这又是怎么得出的结论? 有种人真是天赋妖孽。 “好,我不回去。但是你说,我这样的人,这里不会有,这话未必是真。你能答应我一个要求吗,你答应,我就不回去。” “说说看。” “我还有三个和我一样的朋友,散落在这里,也许在东堂,也许在别处,你能帮我找她们吗?” “男的女的?” 殿下思路永远如此清奇。 文臻翻白眼,“女的。” “找到后你就和她们走?” “不会的啦,只是完成一个心愿啦。” “那行。但不会帮你找,如果有机会碰见,那就告诉你。” 燕绥垂下眼,淡淡看着那个双手捧心一脸可爱状的丫头。 很多时候,她说话用上“啊,啦,呀”之类的亲昵的语气助词的时候,多半说的是假话。 那他自然也可以随便说说。 文臻瞅着他,密密的睫毛下是一双至清又至深的眸子,如月隐长天,水入冷渊。 一样的真真假假的人啊。 她笑起来,抓了被子躺倒准备捂汗,也不去纠结谁的房间,知道纠结也没用。 果然燕绥也在她身边平平躺下,庆幸地道:“幸亏先铺好了床单。” 文臻这才发现她这边的床单好像和他那边的不一样。被子也不一样。 等等什么意思? 忽然她想到燕绥没催她洗澡。 怕她发烧洗澡受凉所以没有强迫她,但又不能忍受有人不洗澡睡他床上,就采用了这个办法? 那他是怎么知道她今晚会过来的?毕竟来他这里和发烧都是临时发生。 还是他一直就这样准备着? 但问题来了,他为谁这样一直准备着?他怎么看都不像是会随便让人进他房间的人啊。 是准备给良工巧匠的吗? 他追求成功了? 这么想的时候,文臻觉得自己有点牙酸,有点不爽,想要转个身屁股对着他。 接着听见燕绥又道,“那边还没完全弄好,不然你也可以睡过去。” 那边?什么那边? 文臻不想理他,裹紧被子躺尸,决定一定要出一身大汗,把他臭走为止。 因为发烧难受,她好久没睡着,身边人笔直躺着,呼吸始终如一,显然也没睡着。 文臻忽然想起,这种严重的强迫症,一般都会伴随睡眠问题。 她想起一个六十秒极速睡眠法,便道:“殿下啊,你试试一个办法。” 便教燕绥躺好,双手在两侧,身体放松,不要想任何杂事,首先吸气默数四下,再憋气七下,再呼气八下,呼吸的时候都闭口,吸气要细,吸足了气再呼,呼气的时候要慢,要悠长,如此循环。 又命人去取一些果子来,水果香气可以镇定安神。 结果果子还没取来,身边人呼吸已经变得悠长,竟然真的在几分钟内睡着了。 文臻倒怔了一下,没想到这么有用,想到水果送来可不要打扰了他好不容易的快速睡眠,便起身开门去等。 德高望重送果子来的时候,她便道殿下已经睡了,德高望重用一种无比诧异的目光打量了她一眼,欣慰地道:“这是殿下几年来睡得最快的一次了。” 文臻便说这腹式睡眠法的好处,德高望重却道:“什么呼吸法,都是骗人的,只不过因为姑娘你罢了。” 文臻又想这什么意思,德高望重思路已经跳跃到另一个方面,“文姑娘,你记住了啊,我姓钟,喜欢钟文这样的名字。现在时机也差不多啦。多谢多谢,果子你吃。” 说着把果子塞她手里,一眨眼不见了。 文臻又想这哪跟哪,神经病的护卫也这么蛇精病! 她怕惊醒了燕绥,在门外啃完了果子,洗了手,才回去睡觉,天亮的时候,在一身大汗中醒来,发现自己已经把燕绥的被子给裹了过来,床单也混一起了,而旁边的燕绥光秃秃睡着,居然还没醒。 文臻感觉头脑清爽,好像退烧了,顿时大喜,于是良心发现,轻手轻脚准备给某人盖上被子,因为怕惊醒他,便张开被子,轻轻地往下罩。 燕绥忽然睁开了眼。 一眼就看见某女张着双手,拉开一个被子,以一个想要投怀送抱或者想要闷死他的姿势,出现在他的视野上方。 她笑得如此灼灼,亮一嘴小白牙。 看见这样的笑容,春心就能被瞬间杀死,他立即确定这种姿势属于后一种。 他手一抬,砰一声,文臻连同被子被按在了他胸膛上。 ------题外话------ 殿下帮文臻出气啦,爽不爽?爽不爽?值不值得你们龙心大悦掏票票? 第八十章 小甜甜与小蛋糕 那胸膛如此坚实有力,撞得文臻险些弹一弹。 要不是脖子以下不可描述,她险些想起某些十八禁的词语。 她挣扎着想爬起来,然而某人似乎困意未消,竟然就这么盖着她和被子,闭上眼睛打算继续了。 文臻抗不过他的力气,便用头发扫他的脖子,阴恻恻道:“我昨天没洗澡哦,一身臭汗哟,你要不要闻闻?特别销魂有穿透力哟。” 燕绥把被子往上拉了拉,被头遮住鼻子,手指拽住她头发,一拉,又一拉,似乎在考验她头发的韧性。 文臻瞪大眼睛,思考着自己吐一口唾沫在他脸上会不会有什么后果? 想了想没敢试,昨晚谨深殿看见的那一幕对她的冲击有点大。 想到昨晚的事,心底便有热流微微涌动,忍不住甜腻腻地道:“不让我起来,谁给你做早饭?今天给你做锅贴加酸辣汤好不好?” 燕绥却没动,只道:“你睡。不用做,有人送。” 文臻愕然,没想到一阵子不来,殿下竟然吃上外卖了。 果然随即外头便传来德高望重的声音,听起来有点苦兮兮的,“殿下,今天的餐点……还是我们吃吗?” “拿进来。” 外头静了静,随即德高望重喜出望外地推门进来,一进来看见两人的叠罗汉造型,不惊反喜,对文臻做口型,“钟文,钟文。” 文臻不理他——还大头领呢,你们主子疑似对你手下良工巧匠有兴趣都没发现? 至于他对自己……文臻不想思考。 德高望重手里一个托盘,上头像模像样的早点,而且看上去竟然有点像她昨天做的蛋挞,但一近看,只不过是几块屎黄色的饼子,上头左一块右一块的焦痕。 这种玩意,不要说吃,看也看饱了。 “这个……”文臻指盘子,“……你们做的?” 德高望重肃然道:“我们不敢献丑。” 哦,言下之意就是这位敢献丑。 德高望重打量一下他主子,确定果然又睡到好觉,心情甚好,嘴角往前院努了努。 呃……唐慕之? 燕绥此时也睁开眼,上下看了看她,在她脸颊血色上着重落了落,才道:“每天看到这些,看都看饱了。”顿了顿又道,“不过倒是持之以恒,一天不落。” 文臻想什么意思? 是炫耀自己有女人追叫她也抓紧一点呢。 是暗示唐慕之追他很紧批评她不用心呢。 还是单纯撒娇呢? 无论哪种都有点接受不良啊……良工巧匠怎么办? 文臻脑子里瞬间过了很多东西——良工巧匠,不能生育,皇帝态度,德妃态度,皇家,未来…… 然后她不接话,瞬间跳下床,说一声我去做早饭大家等会都来吃哈,一闪不见。 德高望重伸长脖子望着她背影光速消失,慢吞吞道:“殿下,你扩充的院子,看样子一时半刻住不进人啊。” 燕绥面无表情:“今天唐慕之送来的三餐都你一个人包,剩下一口你就去山**。” “救命啊主子——” …… 文臻发现,燕绥的主院果然扩大了好多,几乎又形成了一个对称的院子,卧室书房什么的都全了,里头还有专门的小院子,房舍家具都显得小一号,像是专门给孩子们住的,甚至还把夜市里的那些孩童游乐项目搬了来,还添了许多平日里文臻随口说给燕绥听的玩具什么的,占地极大,感觉孩子进去可以玩上三天三夜。 这种安排让文臻纳闷,心想他现在弄这些干什么?儿童房?儿童乐园?这是想要开幼儿园?总不能是现在就给自己孩子备下的吧?那么问题来了,儿童房都计划上了,王妃是谁?怎么一点都没听到殿下要纳妃的风声呢? 这个问题她不敢问。怕问了失望,又怕问了不失望。总之各种矛盾,只能当看不见。 最令她惊喜的改变是增加了一个大厨房,相当的大,足足三间,里头各种工具食材几乎应有尽有,底下还挖好了一个冰窖。 燕绥那个人,一看就是不喜欢靠近烟火的,所以以前他的大厨房在别的院子,现在弄这么个厨房,总不能是给唐慕之练习厨艺的吧? 文臻干脆在厨房里洗了个澡,做好了锅贴和酸辣汤,锅贴四种馅:牛肉香葱、咸鱼茄腩、萝卜虾皮,和豆角肉末。 酸辣汤里豆腐细嫩切丝,鸡蛋金黄成片,木耳香菇黑金醇厚,上好的苍南火腿九腌九制,红香馥郁,漂浮在淡褐色闪烁油光的厚重汤汁里,老远的香气抓人。 在府里的德容言工们按照老习惯,早早地围在一边。文臻特地也给他们留了一锅,大家你争我抢,只有工于心计,昂着头傲然走过。 文臻好奇地瞅着分外有风骨有气节的工于心计,心想这家伙每次看见自己都苦大仇深模样,这是怎么了?自己难道在无意中强了燕绥?还是他暗恋燕绥所以嫉妒俺? 看来后一种比较可能呢。 工于心计一回头,就看见文臻饱含同情的目光。 同情自己不能阻止殿下继续追求她吗? 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感觉更生气了呢! …… 文臻之前在宜王府已经养成习惯,早饭会给宜王府的寄居者送一份,因此给唐羡之兄妹也送了一份去,这个任务燕绥的护卫没人愿意,文臻只好自己送去,也没进院子,在院门口交给唐家护卫便行了。 回去的时候经过林飞白的那个院子,想着不好厚此薄彼,便也带了一份给林飞白。 林飞白的院子一大早就脚步声不断,人数不少,来去不休,却并不嘈杂,文臻敲门,门却是开着的,一个汉子正端着水出来,看见文臻一怔。 文臻迎着他满满敌意的目光,举了举手中托盘,笑道:“给林侯送早餐。” 那男子冷然道:“林侯不吃早餐,多谢,请回吧。” 他身后,正屋前,一名男子正匆匆走过,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一个汉子迎上去,急声道:“侯爷又发作了,快,快。” 文臻目光一凝,虽然隔得远,但她已经看清那托盘上都是些什么。 是一个五彩小瓷罐,旁边一个长长的黄铜嵌珐琅烟杆! 这种虽然有点陌生但在现代影视剧里已经看过千百次的造型,让她一呆,怎么也想不到竟然会在这里看见这种东西。 这不是传说中的烟筒吗?这罐子里是鸦片吗?在这里叫什么? 忽然一声恶狼般的嚎叫惊醒了她,声音是从屋子里传来的,应该是林飞白的声音,但听来竟然已经不像他。 那两个人看起来更加焦灼,急忙要进屋。 文臻忽然把手中锅贴往挡住她的大汉头上一倒。 热腾腾的锅贴烫得那人蹦起来,文臻已经挤过他,三两步奔到廊下,人还没到,手中一直端着的酸辣汤已经砸了出去。 那人端着烟锅正要关门,听见风声一让,酸辣汤砸在门框上淋漓而下,正落在那小瓷罐内。 那人大惊,大呼:“药没了!” 风声连响,几乎立刻,文臻就被一群暴怒的大汉包围。 昨晚那个神态幽静的男人,鬼魅般出现在廊下,冷冷看着文臻,道:“杀了她。” 文臻大喊:“等等,你知道那东西是什么!” “福寿膏。” 文臻一窒,随即反应过来,“这是毒药!不能吃。” “是吗?可我没听说过一种毒药,可以治疗几乎所有疾病,令人得脱苦痛。” “这不是常规意义上的毒药,这是一种是令人沉迷的药。它所有的治愈作用都会令人上瘾,无法脱离,渐渐从精神和肉体上都为之控制,到最后身体破败,精神混乱,直至死亡……这是最可怕的最令人迷幻的药……谁给你们这东西的!” 文臻心中隐隐有一丝恐惧,这东西的可怕,现代那世无人不晓。为了这个东西,死去了多少人,加起来是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数字,可她没想到,居然现在在东堂,就已经出现了鸦片,还被用在了掌握军权的国家高层将领身上! 她忽然想起国宴那天,看见的单一令和部分臣子的脸色不对……不会吧,不会这玩意已经渗入整个朝堂了吧? 那会出大事的! 想到昨晚燕绥说那药不错,甚至差点给她用上,她就出了一身冷汗。 燕绥用过没有? 这种恐惧来得如此突然。所以她明知阻止的行为很危险,但不得不出手毁了那罐子,因为知道动嘴是拦不住的。 “一直听闻文姑娘妙手烹调,伶牙俐齿,和宜王殿下联手,能把我们侯爷都逼到边关,险些身死。”那男子冷冷道,“今日总算是亲眼见识了!” 里头砰然一声巨响,似乎什么东西被砸碎了,随即便是林飞白近乎撕裂的大吼,“药!药呢!药怎么还不来!” 院中汉子们齐齐颤抖,盯住文臻的眼眸泛着悲愤的血色。 这个贱人!害侯爷至此还不够,还要亲自来看侯爷的惨相,还要毁掉侯爷无比珍贵的药! 这药一罐何止万金,侯爷又不愿意让神将知道,平日人也清廉,为这一罐药,名下的田都卖了大半去! “我还备了一罐,去我那拿。”那奇高的汉子一挥手。 “快,快。” “不能拿!真的不能吃,他已经上瘾了,要戒毒!” 那男子却已经不再看她,转身进了房,只抛下一句话。“杀了。” 有人犹疑道:“这里是宜王府……” “带侯爷走。” “这是抗旨……” “她勾引侯爷不成,意图毁去侯爷的药,宜王殿下还要护着这贱人,我等如何能留?” 男子淡淡说话,砰一声关上门。 文臻猛地后退。 堪堪避开无数闪电般攻来的武器。 那些刀枪剑戟并不停息,刃冷光寒,凝着百战沙场的血气和杀气,带着对她久久含怒的怨气和恨意,在院中呼啸成万千纵横雪光,交剪而下。 因为要抢时间,要在宜王府护卫发现之前将这害惨他们主子的妖女一招毙命,所以也不谈什么江湖道义,所有人都立刻出手。 文臻武功未有大成,成也不能抵达巅峰,毕竟她的学武太迟,还伴随着对身体的戕害。 这样的围攻之下,便是燕绥也不容易全身而退。 砰一声,她的后背撞上门板。 咻咻声利如哨,已及她胸前。 众人露出大仇得报的笑意。 文臻一直藏在背后的手忽然伸出,一手成拳,拳头在胸前划过一道玄妙的轨迹,那些刀枪剑戟,顿时仿佛被什么东西给黏住,生生被拖出了胸口要害范围,一拖一带,向门板而去。 嚓嚓几声轻响,那些武器插入门板。 文臻另一只手一扬,几道金光,顺着那些剑身刀身,逆流而上,直逼众人面门。 本来她如果直接使用暗器,众人自然能避开,但众人正在努力拔出自己的武器,又没看见她什么时候掏暗器的,一低头细锐风声已到眉心,惊得纷纷弃了武器后退,慢一点的,感觉眉心一凉,那细针竟然有生命似的,转眼就要钻入自己眉心,惊得急忙双手去拔,然而感觉拔出来了,低头去看手上却又什么都没有。 这是什么东西? 趁众人惊怔,文臻已经翻身而起,她身子轻灵,一翻便到了门檐上。 然后她得脱攻击的轻松笑意在唇角凝结。 主屋门口,那个高个子男人不知何时又出来了,手中一柄青色的小弓,扬手便是一弓。 一支青色小箭电射而出,文臻正要跃下墙头,那箭却在半路爆开,射出一张黑色的带着倒刺的网,倒刺青芒闪现,瞬间勾住了她的鞋子,然后便要覆上她全身。 文臻心中大叫苦也,什么都来不及想,猛地向后便倒。 这网一看有毒,且和她在黏液里练出的拳法一样,是能将东西缠附的,一旦被沾上肯定甩不脱。 和满身肌肤溃烂而死比,她宁愿仰天倒下高墙撞破脑袋。 如果运气好的话,有一段墙下是草地…… 天空在迅速拉远。 她忽然想起这一段墙就在门边,而门边的墙下是一段石头地。 特么的这运气…… 我是女主我是女主我是女主按照女主惯例,这时候应该有帅帅的男主接住我…… 砰一声。 触及坚实的男子臂膀,和清淡却好闻的香气,隐约还有点熟悉的锅贴香…… 哇呀呀,金手指果然开了! 站定了抬头一看,唐羡之一手拿着个锅贴,一手扶着她后心,笑道:“早知道林侯这么不解风情,还不如还锅贴都送给我。” 文臻还没回答,就看见她家貌似男主那位,忽然直挺挺地走了过来。身后跟着德高望重一批人。 燕绥看也不看唐羡之,只道:“过来。” 看她一脸并不打算理会模样,只得又道:“墙要倒了。” 这下文臻赶紧走了,走了没忘记赶紧拉唐羡之——燕绥可能骗人,却不说虚话,他说墙倒一分,就绝不会少一寸。 唐羡之微笑任她拉着袖子,顺手还塞了个锅贴给她,道:“压压惊。” 确实还有点茫然完全顺着直觉行动的文臻也便接过锅贴,机械地咬了一口。 下一秒那段高墙轰然倒塌,正塌在她面前,最前面一块砖头离她脚尖零点零一毫米。 惊得她嘴里的锅贴啪嗒一声掉了。 还以为你给我出气呢敢情你这是打算拿我出气? 她还没来得及说啥,一出手就拆墙的燕绥已经走了进去,从他迈进院子开始,那些因为墙倒十分惊讶却也迅速组成对抗阵型的汉子们,便开始节节后退。 不能不退。 宜王殿下每进一步,院子里便开启一道机关。 他上前一步,道:“允许你们住进来,不是给你们张狂的。” 啪一声,他身前巨大的青石板整个翻起,正撞在那些人身前的武器上,火花四溅,乒里乓啷,剑尖枪尖刀尖断了一地。 护卫们咬牙后退一步。一大队护卫奔来,在他们身后组成第二道人墙。 燕绥又进一步,“听不懂人话的,滚出去。” 轰隆一声,第二道人墙身下的草地忽然塌陷,一群人滚成葫芦,那塌陷的地面是倾斜的,里头好像是暗道,那些人真的骨碌碌顺着倾斜面滚了下去。 余下的护卫们惊惶地又退一步。 燕绥再进一步,“谁刚才出手的,自己跳进去。” 没人动,所有人面色铁青,绷紧面颊,死死守在门前三尺之地。 然后哗啦一下,头顶的大树忽然一响,伞盖断裂,柔韧的枝条间缠着同样柔韧的铁条,啪啪啪打落了一大堆牙齿,众人不得不后退,然后跳入刚才的陷阱。 燕绥身前机关啪啪翻开如连动的巨大机簧,他身后机关止歇平静得像什么都没发生。 他已经到了主屋之前,那高个子男子已经奔出,和一大群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护卫,站在阶下,将主屋团团围住。 这一群人明显和前面几批不同,更为精悍,神色也更冷漠。文臻看见德容言工的脸色一瞬间也有了变化,显然这一队才是和他们旗鼓相当的精锐。 燕绥又向前一步。 “下人蠢,自然主子也蠢,怎么配住我的屋子。” 他一开口,那些人就绷紧了背脊,眼神四处扫射,有人看着天空,有人盯着地面,更多人仇恨地盯着燕绥和他的护卫。 然而异变却发生在好几丈远的墙上,先前那墙倒下之后,每隔几丈还留下一个柱子没有倒,此刻那些柱子上忽然射出无数长勾,呼啸着越过众人头顶,夺夺连声,钉在主屋的墙面上。 然后那些柱子轰然倒下,倒下瞬间的重力和拉力,将主屋的墙壁也四面拉倒…… 砰砰巨响,烟尘弥漫,瞬间林飞白住的主屋里只剩下几根柱子支撑的屋顶…… 所有人都看见榻上懒洋洋躺着的林飞白,抬起头来,眼神迷茫,手中的一杆烟枪袅袅冒烟。 满院寂静。 便是上过战场杀过人见过世上最凶恶最毒辣的人的三纲五常,一时间也被震得不能言语。 宜王殿下难缠难对付之名传遍天京。 今日才见真颜色。 …… 文臻觉得自己也瞬间迷茫了。 印象中那个坚刚冷锐俊挺出众的林飞白呢? 是什么时候变成了这个民国时代旧照片烟馆大爷一样的黑瘦猴子造型? 文臻在现代那世没有机会接触那玩意,所以还是第一次直面这种巨大的改换和冲击,一时惊得锅贴又掉了,一把抓住燕绥的胳膊,紧张地道:“他们送你福寿膏了?你吃过没有?啊?吃过没有?” 燕绥低头看她一眼,只这一瞬,他刚才杀神一般一路从烟尘中走来的形象,忽然就不见了。 忽然他眼底春花开,春水漾,春情弥漫,春光慢慢。 顺手便将文臻拐进了胳膊里,满不在意地道:“……似乎……” 文臻紧张地看着他。 “没有。” 文臻舒出一口气。 那边林飞白已经暴躁地跳了起来,大骂:“谁毁了我的福寿膏!” 文臻问燕绥,“陛下的旨意是要我帮助他吗?” “他受伤回来,不思饮食,日渐消瘦,陛下是想你给他调养。”燕绥微微皱着眉头,“或许,觉得你想法行为和别人不一样吗,指望着你能有办法吧。” 文臻点点头,一指林飞白,“那就把他先捆了吧。” 燕绥对这个要求乐意得很,一挥手,德容言工便上去捆人,三纲五常要拦,燕绥淡淡道:“本王不能杀林飞白,杀你们容易得很,谁拦杀谁,等你们都死了,林飞白没了药,我看他还能活几天。” 三纲五常顿住脚,那高个子男子默然半晌,咬牙后退一步。 文臻和燕绥便在众人仇恨的目光中穿过,面不改色的夺走福寿膏,没收烟枪,将大吼大怒的林飞白捆了起来。 “吵死了”,文臻笑嘻嘻说一句,燕绥便让人用软布堵住了林飞白的嘴。 林飞白被捆在地下,赤裸的胸膛上一道道都是自己挖出来的血印子,新痕叠旧痕,密密麻麻,看着令人发瘆,他自己却好像根本不觉得任何痛苦,犹自扭动挣扎,嘴里呜呜不绝,细细听来都说的是个“药”字。 他的护卫们都悲愤地扭过头去。 有人实在看不下去,呛然拔剑,也不知道是要自杀还是要杀人,被那高个子男子抬手打掉,冷然道:“侯爷受辱,身处虎穴,再不珍重自身,你是要侯爷死得又快又屈辱吗?” 说完他对着燕绥文臻噗通一跪。 再二话不说砰地磕了个头。 再抬起头来时额头血痕殷殷,说话却还是那个幽幽静静语调,道:“师兰杰愿以自身性命向文姑娘和殿下赔罪,只求殿下再赐福寿膏一罐,我家主子,没那药不行!” 文臻笑嘻嘻看着他,点了点头,答:“不给。” 也不看他表情,也不看四周众人要滴血的眼睛,一转身道:“刚才你们没让我说话,现在都给我听着,你家侯爷,是陛下交给我的,所以他吃什么,做什么,用什么,我说了算。你们不同意,那就是你家侯爷抗旨,宜王殿下分分钟把他送到牢狱里,就他现在这德行,也不用我们做什么,分分钟死翘翘。记住了?” “你不给他福寿膏,他才是很快会死!天京最好的大夫都这么说的!你这毒妇!侯爷就是给你害到边关去的!你就是想他死!” “我和殿下要想他死刚才那机关直接招呼他就够了!”文臻的笑意泛着冷光,“一群蠢货,听不懂人话就不要听。总有一天要你们真心哭着向我赔罪!” 一边赶苍蝇一样挥挥手,那群护卫只好在师兰杰的带领下,含泪被德容言工赶出去,文臻听见师兰杰出去的时候厉声对手下道:“飞鸽传书给神将!” 哈,这事儿怎么好像还没告诉林擎? 好啊,小孩犯错向大人告状,接下来大人是不是很快就会带着小孩回来找场子? 文臻很期待看见那个名动东堂的家长。 忽然一只手伸过来,将她闪闪发光的眼睛遮住,燕绥的声音响在头顶,“听见林擎的名字,你为何如此兴奋?” 文臻想你是埃克斯光钛合金眼吗?嘴上却装傻,“有吗?不不不,我对老男人没兴趣。” 燕绥这才满意,下一秒他眉头又飞起来了。 因为文臻说:“亲爱的殿下,我们把林飞白搬到咱们院子里去住吧?” …… 燕绥最终还是把林飞白弄回了他曾发誓不许任何除护卫外的外男进入的院子。 林飞白的三纲五常扒着院墙敢怒不敢言的神情活像他家主子被卖进了小倌馆。 真正被卖进过小倌馆的宜王殿下表示,他才不想这么做。 非常了解他家主子的德高望重表示,这还不是因为文姑娘说了一句“亲爱的”,又说了一句“咱们的院子”,击中了咱们殿下泛滥的春心了呗。 而且据说文姑娘还私下答应了给殿下做点什么,至于到底做点什么,这只是德高望重听到了一言半语,具体的不知道。但看他家殿下那种看似不在意其实眼神蠢蠢欲动的模样,想必肯定做的不是外袍什么的。 但是很快燕绥就后悔了。 因为文臻不仅把林飞白安排住进了他刚刚弄好的,准备金屋藏臻的那个对称院子里,还和一直看热闹的唐羡之约定,请他每天来弹一次琴。 唐羡之是东堂公认的音律大家,曾经找回失传已久的名曲谱《天音散》,还曾辅助乐府及太常寺重新审定皇室十八大乐,是从理论到实战都走上巅峰的人物,现在被她用来挽救失足青年。 唐羡之居然还十分乐意地答应了。他越乐意,燕绥就越不乐意。 燕绥刚想表示反对,就被文臻的糖衣炮弹给击飞——文臻双手捧心,甜蜜蜜地和他讲:“殿下殿下,我刚想出一种极品的好东西,叫珍珠奶茶。这是世界上最好喝的最香甜柔滑的饮料,你想不想喝?里面还有可以吃的珍珠哦。” 燕绥瞧着刚才面对师兰杰满脸戾气,对三纲五常围攻面不改色,说跳围墙就跳围墙的某个萝莉身金刚心的丫头,再看看面前这个洁白柔软,眼眸弯弯,酒窝深深的丫头,忽然道:“你看起来真像个蛋糕儿。以后叫你小蛋糕。” 外面香软,里头一层层的厚厚的谁也看不见,每层滋味都不一样。 文臻弯起眼睛,“殿下爱吃甜食,是人家的小甜甜呢。” 以为某人要被恶心得抖一抖的,结果他唔了一声,似乎很满意的样子,也不和她计较住宿和弹琴的事情了,满意地走开了。 啊殿下我真的get不到你的爽点! 容光焕发呵呵一声——肉麻就对了。 …… 第八十一章 女主人 屋子里头有些动静,却是林飞白醒了。 他在被搬到这个院子的过程中,很是折腾了一番,但文臻的唯一要求就是,“当他闹的时候,捆起来,堵住嘴,坚决不给福寿膏。” 她也要求德容言工看好三纲五常。绝不允许任何人偷渡来一点福寿膏渣,谁出了纰漏,谁一辈子吃不到她的菜。 这可怕的威胁连同对三纲五常的旧恨,令德容言工十分上心,日夜巡逻不休,一只母苍蝇都要掰开腿看看有没有假充怀孕夹带。 文臻把林飞白弄到燕绥这里,就是为了严防死守,先杜绝福寿膏的来源。 这件事她比较上心,一来,是圣旨,关系她的自由和前途,虽说陛下可能也不太清楚福寿膏的危害,只是要她调养林飞白,但是她做得更好,封赏自然会更多;二来她对林飞白有歉意,不管怎样,林飞白落到这惨状和她有关,真要被福寿膏害死了,她怕被某位举世闻名的家长找茬。三来,她也希望让燕绥亲眼看见福寿膏的危害和难戒程度,不知怎的,她就很担心燕绥会碰这种东西,感觉这种容易让人沉迷的神秘玩意儿,最容易令这种好奇心重又自以为无所不能的家伙中招。 她也问过是谁献给了林飞白这东西,这东西最初又产出在哪里。据说是一位路过郎中,自然无处查找。但这东西,据见多识广的燕绥说,好像在一个相邻小国普甘那里见过。 文臻想,这东西如果是被别有用心的人发现了用途,用来毁一个国家都不是难事。 文臻觉得,如果下手的人在暗处,如果自己能尽快帮林飞白戒了毒,那么那个下手的人会不会认为福寿膏没用,而放弃继续把这可怕的恶魔放进东堂? 无论如何,这事得立即上报给皇帝。 门忽然打开,林飞白出现在门口,一波发作过去,他看起来十分虚弱,腰背微微有点佝偻。 文臻做好了被他大骂乃至出手的准备,他却并没有动作,只忽然道:“福寿膏有问题?” 看文臻点头,他又道:“很难戒?” “林侯你很有智慧,性格也刚强,我很看好你哟。”文臻笑眯眯赞他一句,又道,“你一切听我的,我保你没事。” “我不知道……”林飞白茫然地道,“有时候非常想要,非常……那时候天地都是混乱的……脑子里只有福寿膏,我知道不对,可我无法控制,甚至连话都没法说清楚……” 他低头看了文臻一眼,忽然道:“先前护卫是不是伤害了你,无论如何,你是为我好,我代他们向你赔罪。” 文臻想起宁愿以命赔罪的师兰杰,想着林家父子驭下挺有一套,可惜护卫们的忠诚用错了地方。 她呵呵一笑,“不用赔。他们已经被打回去了,回头还得给我磕头。” 林飞白又看了她一眼。 两人此时站在廊下,林飞白个子高,一低头,只能看见文臻晶莹的鼻尖,和一弯总在微笑的嘴角,眼睛大概也在弯着,所以睫毛在簌簌扑动,密密如帘。 林飞白以前从未仔细看过她,印象中也就是个中人之姿,除了那种永不改变的甜美比较动人外,并无太多女子魅力。 然而此刻,当他清醒过来,明白先前发生了什么事之后,再看她现在的嬉笑如常,忽然便觉得佩服。 这个女子,无根无基,从山野小镇中走出,走过庞大繁华的闻家,走进人间至高的皇宫,一路过似乎点尘不惊繁花不改,但无形中便换了天地。 她是夏风春雨,最柔和的天地之气,悄然掠过润物无声,忽然旧貌便换了新颜。 他便是远在边关,也能听见她的消息。传说中皇帝身边红人,一手设立夜市并逐渐推广全国,创立了著名火锅店江湖捞,新鲜吃法一夜之间传遍大地,毫不藏珍,传授给世人无数新奇小吃,在短短时日间不仅丰富了东堂百姓的饮食种类,也给了很多穷苦百姓卖小吃养活全家的机会,她的火锅店始终在传授各种健康的吃法,在周边的定州已经开了第二家分店,并固定拨出盈利在当地设立读书点,供贫苦书生免费读书——后一条尤其思路深远,利在千秋。 而且听说朝廷推行商税优惠,扶持商户政策能够顺利实施,以及近期和尧国世子的私下谈判也获得了很多利益,其间也都有她的一份功劳在。 今日她一眼认出福寿膏的问题,毫不犹豫出手,在三纲五常围攻下全身而退。此刻见他,没有嘲笑也没有表功,不过依旧一个甜蜜的笑。 初见时他以为那永恒的笑是谄媚,到如今才明白原来这源于内心永远的坚刚。 文臻感觉到他凝视的目光有点太久,好奇地把转开脸,林飞白立刻转开目光。 “不要现在说得好听,希望你最终戒毒的时候不要恨我就行了。”文臻笑眯眯说一句,便挎了篮子出去买菜,林飞白戒毒对体力消耗非常大,身体也已经受了损害,需要好好补补。 宜王府自然有人每日送菜进来,但那都是定好的菜色,而文臻喜欢自己买菜,在集市上逛,才可能遇到一些可遇不可求的上好菜色。 燕绥又不在家了,吃完她做的早饭他就出去了,据说今日有重要朝议,讨论要处理长川易家对西川易家的弹劾,长川易勒石上书朝廷,称易燕然与西番勾结,私下贩卖盐铁书籍等物给西番,还和西番大将耶律靖南有秘密交往,长川易家愿意为朝廷分忧,帮助朝廷解决这狼子野心的易燕然,只需要朝廷拨点银子粮草,调附近边军适当相助,并允许事后长川并走西川相邻的土地八百里,就马上出兵西川,把狼心狗肺的易燕然锁拿天京问罪。 燕绥说这件事的时候虽然依旧神情如常,文臻却听出了语气讥诮,她也觉得很搞笑,易勒石这是脑子被门板挤了吗?当这满朝人精听不出他的用意?不就是想占西川的地盘吗?扯这个理由,骗朝廷出兵出钱帮你斗败易燕然,然后你势力扩充,占据两川之地,最后成为一个比两个分裂的易家更难对付的超级庞然大物? 朝廷群臣们脑子又不可能齐齐被门板挤过。 总把别人当傻子是病,得治! 但燕绥觉得可笑的点并不是这个,因为这么荒唐的提议,朝臣竟然还有不少人赞成,就连跟随陛下最久的单一令,都犹犹豫豫地表示也不是不能考虑,让人颇觉不可思议。所以原先第一次朝议燕绥是没去的,听说了之后他想去围观一下精神病集体发作现场。 文臻便笑,笑完和燕绥对望一眼,两个技术熟练经验丰富的坑货都在对方眼睛里读到“这是有人作祟吧?”的字样。 文臻尤其觉得奇怪,觉得这事儿没那么简单,群臣不可能一起得失心疯,再说前几日,宫里针对她的那起巫蛊事件,明显背后就有长川易家的影子,但是最后听说点金被处死,太医院最早指证她的那个太医自杀,慎嫔的一个宫女被处死,因为当天是她在尚宫监合作冒充点金的,那宫女一口咬定抹银的尸体是她处理的,法也是她做的,并很快咬舌自尽,随即慎嫔也悬梁自尽。 那个慎嫔,文臻都没留下什么印象,好像是个性情有些怯懦的妃子,也是宫中为数不多的没有门阀背景的妃子之一,这样的妃子,没有德妃的运气,在杀人如草不闻声的宫廷里湮灭是迟早的事。 但说法归说法,点金和那个宫女到底被审出来什么,也只有参与这事的人才清楚。文臻之所以一句不问,就是知道朝廷处理事情,不是黑就黑白就白的,也不是非得得出明确答案的,得出明确答案也不代表就要令天下人都明白,甚至不代表有罪的人就一定会受到惩罚。 到了这个层次,很多事,首要考虑的是稳定、利益、各种牵扯和博弈。所以哪怕窗户纸一捅就破,也不一定会捅,说不定还会加糊一层。 在她看来,这事儿再明确不过,她就是个倒霉被牵连的棋子,背后是两易之间的争夺。 可惜,宫里有个长川易家的皇后。 唐瑛也被逐出御门监,他原本无事,不过是将刘尚带到御前,这个可以推说是刘尚欺瞒,他的主要问题出在后来伤害定王燕绝,据说唐瑛得了失心疯对定王燕绝下手用针戳燕绝脚底并背后袭击定王被抓获,在宫内传为奇闻,燕绝被唐瑛伤害得卧床高烧至今未起呢。 刘尚听说是被打死后拖到乱葬岗,但具体的情况并不清楚,这样的小人物,本也没有更多人关注。 闻近纯涉嫌收买点金陷害她,但是这事被太后挡回去了,太后亲自作证,说闻近纯虔心礼佛,怎么可能行这种阴私之事,而且那几日也从未出过宫门。谁敢质疑太后的话,那自然是打道回府。据说闻近纯因为不怕吃苦,事佛至诚,得了太后欢心,大抵要从香宫出来,直接到太后身边伺候了。 文臻表示对打不死的小强纯万分的钦佩。 这些都是听德容言工八卦的,言之队本就负责消息搜集传递之职责,听完八卦她便去买菜。 经过前院的时候,正遇上唐羡之坐在他家特制的买菜车上等她,文臻一看见坐在造型很接地气上的仙气飘飘的唐公子,便忍不住笑了。 “吃了你的锅贴和酸辣汤,自然要投桃报李,比如,帮你砍砍价。”唐羡之伸手给她,文臻很自然地上了车。 马车驶出大门时,坐在院墙上看守的,是今日当值大门的工于心计。 工于心计抱着膝盖看着两人结伴出去,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看吧,他就说了,这女人水性杨花,到处撩拨。主子也不知道哪来这么好的性儿,居然能让她把奸夫一个个往家里带。现在好了,主子一出门,她就和奸夫出门逛街! 工于心计看着马车远去的影子,盘算着等下怎么和主子告状。 身后有辘辘车声,他回身看见良工巧匠赶着辆车子过来,车子有点像唐家那辆买菜车,但是明显比那辆更大更讲究更复杂,良工巧匠有点着急地问他:“老大,看见文姑娘了吗?我今早慢了一步,忘记把这车早点赶出来了,这还是主子特意嘱咐了的。”又道,“如果她出去,您可别忘记告诉德高望重一声,主子吩咐要派人跟着她保护的。” “哦,没看见,也许回屋子睡觉了?”工于心计慢吞吞爬下来,“车子有什么好准备的,人家本事大得很,随时都有野男人提供宝马香车呢。” “老大你说话奇奇怪怪的。”良工巧匠把车子往回赶,“还有,你怎么总是对文姑娘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文姑娘很好啊,烧菜多好吃。你可别把咱们的未来王妃给得罪了!” “呸,烧菜好吃就能成王妃了?那咱东堂这许多厨子殿下娶得过来吗?” “老大你这话就不讲理了啊。” “我还觉得殿下不讲理呢。那么多好姑娘喜欢他,怎么偏偏看上这个厨子。一脸乖黑心肠,对殿下也不见得有多好,迟早殿下得看明白这是个什么货色!” “老大你少说几句,说不定咱们的名字将来还指望她帮忙改掉呢。” 工于心计吐一口唾沫,“她要能成王妃,我名字随便她改!” 文臻在集市上,忽然打了个喷嚏,愕然望天,“谁在骂我?” 她身后的挂车上,菜已经堆满了车厢,甚至里头还有一只羊。文臻准备给林飞白喝羊奶。这东西营养丰富好消化,对病人最合适了。 又买到了上好的犬牙鱼和牛肉,那犬牙鱼有点像现代的高级鳕鱼,最是细腻高营养,牛肉在古代一向很难得,因为轻易不许屠宰,这是特地从关西州运来的当地的一种长毛牛,肉质细腻肌理分明,还有色泽鲜亮的雪花纹,文臻见之大喜,第一瞬间就想燕绥可以吃到煎牛排了,顺便还买了牛尾,想着得叫燕绥找林擎弄点西红柿种子来,番茄牛尾汤得是一绝啊。 在车上,文臻难免要和唐羡之聊聊天,有意无意试探了唐羡之的想法——她有点不能理解唐羡之真能安心在天京为质,别的不说,唐家乐意吗? 唐羡之只笑道:“走有走的理由,留有留的理由。如果有更好的理由,便是再留长一点也是无妨的。”说完笑看她。 文臻被他笑得莫名其妙——总不能是为我留的吧?虽然咱俩一起买菜砍价是珠联璧合,整个市场闻风辟易,聊起美食也是头脑风暴,牛尾汤我还没想起来是你先提议的,但你这么看我是几个意思? 还没想清楚,忽然看见一个人,不禁咦了一声。 此时正经过一座寺庙,东堂因为太后信佛,寺庙香火很盛,城中也不少寺庙。一人正从山门走出,身后一个老僧合十相送。 那不是皇叔,永王燕时信吗。 此时燕时信目光一转,也看到她和唐羡之,似乎怔了一下,随即和老僧告辞,走了过来。 既然撞见了总不能不打招呼,何况这位皇叔和她虽无正式接触,但也帮她解过两次围,文臻急忙跳下车行礼,又顺嘴邀请他回家吃饭。 这是厨子的习惯,邀请完她就囧了,回家?回哪个家?燕绥会不会把她和她的客人一起扔出去? 所以她就是顺嘴客气一下,皇叔你千万不要答应哟。 然鹅皇叔没听见她的心声,人家不像她,人家是个实诚人,实诚人笑一笑,居然点了头。还和唐羡之道:“老三是个小气的,早听说他府中颇别致,到现在也没请我这个叔叔瞧过。” 唐羡之便笑,道:“我寄住了几个月,到现在第二进院子还没进去呢。” 燕时信便笑看文臻,道:“听说老三以院子论亲疏,能进他三进院子的就是至亲,不知文姑娘住在第几进院子?” 文臻瀑布汗,心想我能说我一直住在他床上吗…… 好在燕时信和唐羡之,一个暖男,一个是接地气的仙子,谁都不会令人难堪,这话也就是个闲话,转眼就被唐羡之接过去了,两个男人谈石头谈雕刻谈书法谈音律,说说笑笑,客气中不失亲切,文臻则在默默发愁,祈祷回去的时候燕绥千万不要在。 好在她运气不错,到了王府果然燕绥还没回来,第一进院子已经归了唐羡之,宜王府的人现在多半从另一个门出入。文臻随着唐羡之进了他的院子,这院子也有自己的厨房。今日买的好菜,总不能就这样全部送回后院去,只能大半拿出来先招待客人了。 她熬了香芹牛尾浓汤,煎了牛排鳕鱼双拼,做了芫爆牛里脊,黄瓜拌麻辣牛肉,再来个清爽的罗汉斋。 牛尾香烂,吮骨肉脱,汤汁醇厚,牛里脊香脆金黄,配上芫荽如金镶玉,麻辣牛肉辣香冲鼻,入口便觉劲爆,回味则口舌生津,夏季吃稍稍燥热,配上清爽脆嫩的黄瓜正好,罗汉斋素菜齐全,各种来自苍南的昂贵菌类加上木耳萝卜豆芽荸荠,嫩鲜香脆口感交杂,纯素也能让人感觉到不输于荤菜的醇美。 但这些都是很好的,却不及那牛肉鳕鱼双拼的灿烂光华,最好的食材只适宜最简单的烹饪方法,如美人天生丽质,脂粉太多便污了颜色,这牛肉鳕鱼材质极好,适合煎制,文臻怕古人不适应一刀下去血水滋出,便煎了七分熟,微微有点血丝,却将香气极完美地锁紧在肉中,切开时那浓烈的香气似要喷射而出,以至于所有人都下意识闭住了呼吸。 文臻原本听说皇叔是在家居士,担心他茹素,所以虽然素菜只有一样,但分量十足。 但很快她就发现,我们的皇叔潇洒自在,素也可,荤也可,用他的话来说,人世间诸般美好,不可拘泥,美味在前而错过,佛祖也要怪罪的。 文臻在做菜之前就命人把剩下的食材送回燕绥那里的厨房,一边吃一边担心等会燕绥回家发现了杀过来,或者怕香气太浓烈了被发现杀过来……担心了一阵子忽然觉得不对劲。 奇了怪了,她在怕啥?她又不是招了情人在家吃饭的有夫之妇? 这里已经算是唐羡之的地盘,和燕绥互不干扰,买菜是唐羡之陪着买的,钱是她自己的,她是个自由人,爱和谁吃饭和谁吃饭,她在怕啥? 这么一想,文臻就坦然吃饭了,并且为了鄙视自己的那种莫名其妙的担心,吃得尤其欢实。 今天唐慕之也不在,据说新哨子送到了天京她去接了。 文臻心想唐家这样是真的安心让最重要的一对儿女留天京了? 席间皇叔问起住在这里的林飞白要不要一起来吃饭,文臻不知道他清不清楚林飞白的情况,但可以确定的是,皇帝一定不愿意林飞白的状况被泄露出去,便撇撇嘴做一脸无奈,道林侯看她不顺眼,从不理会她,她也不敢打扰。 她这样子,别人自然不能再问,宾主尽欢吃完饭,唐羡之便道,劳她这一餐美食,又是从未见过的别致,得给她个谢礼。 没等文臻拒绝,便变戏法似的拿出一柄弯颈流弦的琵琶,铮铮而鸣。 只听了几个音,文臻便在心中叹一声。 音律大家,非同凡响。 她见过他弹琴,已是云端仙人山中高士,铮鸣间可见高天,见沧海,见流霞,见蓬莱,见天地间一切美好如心间生花,而云天之外有仙人探掌拨云霞。 如今的琵琶却又是一种风情,那双修长优美的手如生弦上,慢而不断,疾而不乱,点抹抚拨之间便起妙音,云生雨上,莲倾波中,瑶池里白玉台上散了满地珍珠,清脆玲珑。 文臻忍不住喃喃念: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曲终收拨当心划,四弦一声如裂帛……” 叮然长鸣,唐羡之洁白的手正在弦上一个优美的飞掠,结束了一段令人头脑也似清逸起来的乐章,听见这几句不由目光大亮,赞道:“想不到文姑娘文采了得!” 文臻痴痴道:“抄的……都是抄的……” 一边的燕时信也在击节赞叹,道:“曲美调美词也美,人间难闻。” 文臻心神还有些恍惚,随口道:“如此好曲,只缺优美歌喉。” 她这话出口,忽觉四周气氛略微有变,然而转首去看,却又没有异常,唐羡之浅笑拨弦,垂下的乌发光泽润亮,遮半边面容如玉琢。燕时信坐得笔直,煦煦温阳,气质柔和里微带沧桑,依旧非常吸引人的叔控之宝。 随即燕时信道:“我歌喉虽不佳,但也愿献歌一曲,以谢文姑娘之佳馔。”说完便启唇作歌。 文臻受到了惊吓。 一来她没想到燕时信会唱歌。东堂朝堂有爱唱歌的习俗,说是开国皇帝爱好唱歌,世代皇族也多有善歌者,所以经常皇帝老子和百官开会一言不合便开唱,说人话就是“君臣偕乐载歌载舞”。文臻之前听说过,但是始终无法想象性格沉静的皇帝和一群大老爷们儿在大殿上搭膀子跳舞这种太美令人不敢想的画面,后来又听说皇帝体弱,所以唱得比较少,也便心安,为此还曾经发散一下思维,想象了一下万一燕绥当皇帝和群臣载歌载舞的画面,结果生生打了好几个寒战。 二来她没想到他说唱就唱。还真是皇族善歌,一点矜持都没有! 三来她没想到他唱得这么好! 燕时信的嗓音和他本人气质有些相似,醇厚宽广而略带沧桑,简单来说就是非常有韵味,文臻一听就知道他是高手,气息转换,吐字音准,都非常出色,那首歌也曲调特别,悠长舒缓,淡淡哀伤,本来并不适合琵琶的玉珠玲珑之声,然而细细听下来,却令人觉得心间如洗,天地空濛,万物在这样的长调中淡化如水墨,只留那人那歌,一身禅意,半袖山风。 文臻听得出了神,忽觉曲调有一点点不对劲,好像有细微的变化,她不懂音律,只凭直觉,因为曲调音韵都太美,所以出现一点点不和谐,都会令人如鲠在喉般难受,随即她觉得什么东西往心间钻了钻一般,心噗地漏跳了一拍。 这感觉一瞬即过,快到令人简直无法捕捉,她还没反应过来,琵琶声又一声异常,却又和先前不同,像一抹游魂一般,倏地滑过,她心跳一平,这时候燕时信正唱到一个高音,他的音域真真宽广,一个高音越拔越高越拔越高一直不停歇似乎要直上云霄,文臻的心也似被那高音吊得不断上飏上飏再上飏…… 忽然“嘎——”一声刺耳。 文臻霍然惊醒,心脏像是从高空坠落,自己都仿佛听见了那“咚”一声巨响,撞得肋骨都似生痛,她按住心口,好半晌都没说出话来。 过了半晌她慢慢转头,才看见唐羡之手指按在琵琶弦上,修长洁白手指上一抹鲜红涔涔而下。 琵琶深黑弦雪白,而血红如火,这一霎色泽的鲜明与肃杀令人心惊。 文臻良久之后,才发出一声感叹,:“什么叫天籁之音,这便是了。” 对面,燕时信双手按膝,慨然道:“久不开嗓,见笑。” 唐羡之慢慢用布巾擦干净手指,也笑道:“琵琶好久不用,弦涩了,实在是献丑了。” 文臻看着这两人,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然后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很重要的事…… …… 燕绥回来时,发现自己的成语护卫们神情比较古怪。 所以他第一句话就是问:“文臻又出什么幺蛾子了?” 良工巧匠抢着道:“殿下,我们找不到文姑娘。队长说她没出去在家,可总队说她一大早就出去买菜了,我们没能跟上去保护!” 工于心计翻着白眼,嘟囔着道:“是是是,我这是和你开个玩笑你也当真。她确实出去了,和那个唐羡之去买菜。趁主子不在就和外男勾搭一起,这种人凭什么保护她……” 他在燕绥的目光下越说越小声,但犹自不服气,道:“主子你尽惯着吧,这女人,出去带一个,还带回来一个!有完没完了都!” 燕绥眉头一挑,“谁?” “永王殿下……哎主子你别走啊,主子你去哪里……” “能去哪里?没闻到香气吗?没听到歌声吗?” “哎哟喂,那边吃吃喝喝弹弹唱唱,主子奔波一天还没吃饭,这有点惨啊,你说等下文姑娘会不会倒霉?” “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难道不是主子噗通一跪,求文姑娘赶紧回去做饭吗?” “啊哈哈哈为什么想到这画面我觉得有点开心啊。” …… 文臻很快就想起来自己遗漏的事情是什么了。 唐羡之的院子是燕绥的,和燕绥的主院也只隔着几道墙而已。而墙是挡不住香气和歌声的。 燕绥如果回来…… 刺激大发了。 这么想的时候,她依旧坐着没动。 不知道是不是发烧后遗症并又劳累了一上午,她现在有点懒,不想动。 她不想动,主人却不想留,唐羡之微笑道:“永王殿下,文姑娘,请恕我不能留客了,我得赶紧把这琵琶给修理一下。” 燕时信一笑起身,文臻只好也赶紧起身,一边道:“那我把这些吃剩的收拾一下。” 一边收拾一边想有的菜也没怎么动要是燕绥还没回来,回锅一下给他吃好了,这么好的食材。 还没来得及端起盘子,就听见一个声音道:“不用收拾了。拿回去也是喂狗。” 文臻想哎哟喂咱们真是心有灵犀,然后才反应过来——香菜精到了。 一抬头,她的小甜甜面无表情眼底戾气满满地飘过来,连他叔都不理,看一眼桌上的菜色,文臻觉得他眼底的戾气化为实质一定能将这个不小的院子填满。 燕绥也不理她,只对唐羡之道:“听说阁下很会买菜,稍后本王建议陛下请你去户部做事,也算不浪费人才,户部那里还有官员员舍提供,正适合你。” 唐羡之一笑道:“正想着为我朝效犬马之劳。” 两人目光一碰,各自转开,文臻总觉得唐羡之话里有话,但现在可不是挑事儿的时候,急忙把燕绥拖走,回去打算给他照原样做一份牛排鳕鱼双拼。 她去餐柜取西餐刀具,这些餐具都是她上次在宜王府就已经画过图样让人照做好的。刀叉勺俱全,都是上好的精钢打制,在古代,这算贵重金属,不拿来制作武器,做餐具,实在有点浪费,她一开始没有想到这点,和燕绥提了,后来明白了这个道理,有心想收回这个要求,然而这次来看,燕绥早就做好了。 但是只做了两套,一套大一点,雕刻着四爪飞龙,一套小一点,雕刻着梧桐凤凰,两套雕刻都十分灵动,据说是雕刻大师商醉蝉的手笔。 文臻表示这个名字好熟悉,似乎在哪听过? 文臻在餐具柜看见这样的两套雪亮的餐具的时候,发了一阵怔,最后逼自己不去想那套凤凰的是为谁准备的,自动想象了一下良工巧匠拿着那套凤凰刀叉的模样,想得乐不可支,叽叽咯咯笑了一阵,笑完笑容瞬间又敛了,默默转身,决定不只做牛排了,要给燕土包子来一全套的西餐。 她笑的时候,燕绥探头进来看,正看见她对着那套凤凰刀叉笑得花枝乱颤。 等文臻做好餐点出去的时候,发现刚才还气压低沉的某人,脸色已经阴转晴了。 都说六月天娃娃脸,这话不对,明明是六月天燕绥脸! “今天我们吃西餐。”她笑着宣布,在燕绥面前摆开刀刀叉叉一大堆。 第一道是水果蔬菜沙拉。燕绥认为这是敷衍,表示拒绝。 文臻也不理他,便把浓汤和牛肉鳕鱼双拼排这个主菜上来。 燕绥对着那半红半白的大盘子,不动。 等人伺候的少爷。 文臻双手抱胸,笑眯眯看他,“殿下,吃西餐,首先要夸赞菜色的美好,以此感谢女主人的辛劳哟。” 殿下的耳朵自动只接受到了“女主人”三个字。因此对这个要求接纳度非常高。 只是要怎么感谢? 亲一下吗? ------题外话------ 亲一下吗?给张票我就告诉你答案哈哈哈 第八十二章 长夜微光谁问情 亲一下吗? 洋外礼节不是都是亲吻礼吗? 燕绥觉得洋外挺好的,以后要和父皇建议师夷长技,首先从感谢礼开始。 文臻走了过来,燕绥想着是站起来亲好呢还是坐着等她过来呢? 文臻蹲了下来。 燕绥想这高度不对啊,要么就亲额头? 文臻低头。 燕绥想亲头发吗? 她昨晚洗头没有? 等等,她为什么把脑袋凑到他腿上? 难道所谓的洋外感谢礼是她亲他? 这姿势,她打算亲他哪里?!! 殿下觉得受到了惊吓! 受到惊吓的殿下有点僵硬,但觉得可以就这么僵硬下去。 洋外礼节嘛。 总要先体验一下的。 他是个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的人…… 文臻蹲下身,将准备好的雪白餐巾,铺在燕绥腿上。 她铺的时候,感觉到燕绥腿面绷紧,似乎有点僵硬。 她也没在意,铺好之后头一抬,“咦,你脸色怎么怪怪的,饿的吗?” 燕绥默然。 这个是什么玩意? 打算用来干嘛? 反正不可能是亲完用来擦嘴了,难道是发现了他的一点点变化给他挡住某处的? …… 半晌,他哑着嗓子道,:“是啊有点饿。” “别急哦,咱们今天好好体验一下西餐,这样下次我在宫中办西餐宴会的时候,你就可以嘲笑那些土包子啦。” 迅速平复下来的燕绥终于能用某种虫子退却后恢复正常的脑子想象了一下,觉得这种“别人都不会她只先分享给我比父皇还早”的感觉不错,欣然接受。 “西餐正餐呢,一般两副或者三副刀叉,左叉右刀。使用顺序是由外向内。先拿最外侧的吃开胃菜,中间那把吃副菜,最后一把吃主菜。”文臻给燕绥示范切牛排,“要先从左侧切起,切一口就吃一口……” 一刀下去,有血丝微微沁出,文臻满意点头,火候正好。 “怎么有血丝?” “牛排不可全熟,否则太老……好吧好吧我知道你喜欢切得齐整的……这样。” “有血丝。” “有血丝最鲜美了……” “有血丝。” “废话,吃不吃!不吃我扔了!” 燕绥默默吞下了瞬间变身的恶魔萝莉硬塞进嘴里的牛肉。 文臻对此只有一个字评价。 “贱!” 吃完一口牛肉后,难缠精就不再试图哔哔,并对盘子里切好的大小一致的肉块表示满意。 他吃到一半要说话,文恶魔已经笑眯眯地道:“要放下刀叉才可以说话哦。” 他刚放下刀叉,文恶魔又笑眯眯道:“吃西餐放下刀叉也是有讲究的哦,要把叉子的齿朝下,刀刃向内。” 燕绥刚摆好。 “不可以并排放哦,不然表示你不要吃了,你不要吃了吗?” 燕绥:…… “你方才好像没这样要求皇叔和唐羡之?” “所以你和他们不一样呀。” 宜王殿下的微微炸开的毛,瞬间又被抚平鸟。 文臻满意地看着她瞬间调教出来的绅士,不得不说殿下是个好苗子,领悟力杠杠的。 可惜就是外表再绅士,里头还是黑的。 真人版阿德利企鹅。 燕绥一言不发吃饭,吃了几口忽然道:“我也会唱歌。” 文臻:“……嗄?” 所以你的意思是? 她那一脸懵逼杀伤力实在有点大,燕绥一脸“我再也不想和你说话你这个傻叉”又低头吃饭。 吃吃吃,一吃解千愁。 其间文臻听见工于心计的哭嚎声渐渐远去,问燕绥怎么了,燕绥淡淡答:“自作主张,自以为是,去他该去的地方了。” 文臻:“……” 说得好像他要被送上西天一样。 还有怎么感觉被内涵了呢? …… 吃完这一顿,气氛回归祥和,可燕绥的院子又闹起来了。 林飞白又发作了。 他嚎叫,挣断了绳子,砸烂了床和屋子里一切可以砸的东西,在那些碎瓷片上乱滚,用头砰砰砰撞墙,地面、墙壁,甚至屋顶横梁,到处都是斑斑血迹,整个屋子乱得像被一百个人扫荡过,血迹飞溅,被子的棉絮被扯烂漫天飘,德高望重亲自上阵,顶着一头的棉絮和血迹,和三四个人死命拉林飞白,但发狂状态的林飞白战力可以比得上三个平时的他,德高望重容光焕发几个人浑身也多了很多条口子。 围墙外传来打斗声,三纲五常被德容言工拦在墙外,燕绥这里的机关实在太多,他们冲不过来。有人大叫有人嚎啕更多人在骂燕绥和文臻,骂他们男盗女娼勾搭成奸,骂他们落井下石故意虐待林飞白,骂他们黑心烂肚肠不得好死…… 燕绥一直没有表情地听着,并没有拉走文臻。 文臻一直笑嘻嘻听着,并没有受到打击表情。 里头砰然一声巨响,林飞白冲了出来,眼眸血红,毫无焦距,一拳打向文臻。 文臻没有动作,也扣住了燕绥的手。 拳头呼啸而至,携着入瘾至深的人无可压抑的巨大痛苦,风声如虎。 “林飞白,你忘记了神将的荣光了吗?” 拳头霍然停住。 “你忘记林擎是怎么一步步走到今天了吗?” 林飞白颤抖着立在当地,拳头格格攥紧。 “你忘记这世间战场无处不在,你今日的失败就是来日林家的全线溃退了吗!” 林飞白后退。 “你忘记了谁教你骄傲,谁教你坚持,谁教你不死就是不输,但宁可死也不能跪着输吗!” 再退一步。 “你忘记一个人如果连自己都不能战胜,就没有资格再赢任何一次了吗!” 再退。 “你忘记林家就只有你和你父亲,你死于耻辱,下一个就是你父亲吗!” 再退。 “你要成为永远胜利的林家的第一个失败吗?” 林飞白站住了,脚跟已经碰到门槛,身后就是一片狼藉的房间,退无可退。 文臻不再说话,冷冷地看着他。 一贯甜美的少女,此刻煞气凛然。 林飞白撞上她的目光,乌黑的,如他先前的拳头呼啸,轰然而至。 柔软的背后是铁甲一般的坚硬和冷。 他忽然转身,开门,然后砰一声关上门。 下一瞬文臻把一截铁链从窗口扔进去。 “把自己锁起来吧。自我控制都做不到的人,不配人帮忙。” 里头哗啦啦一阵锁链响,片刻,德高望重等人退出,看文臻目光复杂。 墙外还在骂,片刻后文臻上了墙,居高临下,对着底下的三纲五常。 德容言工在她身后,每人手中一个臭气熏天的粪桶。 “嘴脏的人,不配穿干净衣服。倒!” 下一瞬除了几个反应快的,其余人都成了移动的粪坑。 “从现在开始,你们的主子在我手上,我怕奉圣旨治疗他。谁再骂一句,我不会再泼你们,我喂你们主子吃屎。” “……” “骂一句吃一口。相信我,我说到做到。” 满身粪臭的人们不敢不相信。 “你告到陛下驾前也没用,我可以告诉陛下,这是独特的芳香疗法。并且保证对林飞白有用。你看陛下听我的还是听你们的。” …… “现在,都给我走开,这座墙就是线,在林飞白走出这道墙之前,你们走近一步,我也喂他吃屎。” “在宜王府敢做任何小动作,我也喂他吃屎。” “我心情不好也会喂他吃屎。” …… “现在,亲爱的们,请你们圆润地离开我的视线。请没有被屎泼到的那几位上来打扫,务必不留下任何秽物和任何气味,你们留下的任何秽物,都会成为今天林侯的晚饭。” …… 德容言工颤抖地离开了。 特么的咱们的未来王妃不要脸起来简直比殿下还高一个段数! 三纲五常们臭气哄哄地离开了,离开时所有人都满身粪便,包括刚才已经避开的师兰杰等人。 没办法,清理完所有秽物,甚至挖坑三尺重新填埋干净的土和植被之后,是个人都不能保持干净。 为了避免剩下任何恶心东西成为林侯的晚饭,所有人换过衣服趴在地上一寸寸闻过摸过泥土,确定没有问题后才敢离开。 从这一天开始,林飞白开始了他水深火热的生活。 他用铁链把自己焊死在床上。床则换成了铁床,文臻吩咐同样焊死在地上。 除此之外床头四角,只要林飞白有可能撞到的地方都被磨圆并包上软布。 地上也铺上厚厚的地毯。 文臻在屋子里安排了厕所,在锁链能到达的地方,以解决他的尿频尿急的问题。 她就住在他隔壁,林飞白的发作不分昼夜,为了抵抗蚀骨的毒瘾,每次都用尽了力气,再加上旧伤未愈,损耗极大,文臻根据闻至味的药膳方子进行改良,尽量选择好消化营养丰富的菜色,也不分昼夜地给他补养。除了太医开的调养身体的方子外,平日里少食多餐,不允许喝茶喝酒,不吃豆类食物,每日喝一杯羊奶。 他发作得最厉害神志不清的时候,文臻会派人通知唐羡之,唐羡之远远抚琴一首,他的音律号称一曲万金人间不可闻,虽然古人喜欢夸大,但确实技巧绝顶,优美迥彻,对安抚林飞白的情绪有不小的作用,他或在那样的音律中渐渐平静,或累极疲惫睡去。 很多时候林飞白在剧烈的痛苦中清醒,看见的便是摇曳的烛火,和摇曳烛火里那个端着各种汤羹,永远笑容甜美的少女。 他一开始拒绝她的照顾,不愿欠人恩惠的性格让他选择将汤泼掉或者拒吃,文臻也不生气,下次照样端了送来。 有一次他发作之后意识还不大清醒,看见那些热腾腾的汤水便心生烦躁,狠狠推出去的时候烫伤了她的手指。 结果他被她笑眯眯捏住鼻子卸掉下巴硬生生灌掉了其余的羊奶,第二天还特意告诉他因为她受到严重的伤害所以向师兰杰要了一千两黄金的医药费。 他听见她站在墙头上大声向师兰杰描述自己如何的脑子有病,如何丑态百出,如何瘦骨支离,如何涕泪交流。 听得他想死,胸中怒火腾腾燃烧。 从此以后他积极吃药喝汤,再痛苦也一口口咽下去——他不怕死不怕伤,但怕那个无耻腹黑的女人天天站墙头向三纲五常大谈他的隐私和丑态,先不说这样他以后有没有脸见人,三纲五常心里得有多煎熬? 他勒令三纲五常不能告诉父亲这件事,这万一三纲五常天天被她魔音贯脑逼急了,向父亲求助怎么办? 林飞白只好一切听从文臻,她叫吃就吃,叫睡就睡,叫锻炼就锻炼,有时候还要正襟危坐,听她给他说书。 是的,说书。 毒瘾对人肉体和精神的吞噬言语难以描述,昼夜晨昏在这个时候都没了意义,漫漫长夜在此时便显得特别难熬,白日里有各种声音,各种事端,还能稍微拉扯点注意力,到了万籁俱寂的夜晚,所有人都沉睡了,失眠者那种蚀骨的孤独感便在毒瘾的作用下被无限放大,大到像要将他整个淹没。 他不点灯,在黑夜里睁大眼睛,几天时间瘦脱了形,像个瘆人的骷髅,只留下目光灼灼如不灭的星火。 他觉得自己整个人似乎沉溺在深海里,那里幽暗沉寂没有光亮,四面水流忽忽游动,不知是鱼还是怪物,他想起文臻曾经说过深海的鱼因为不见光,都随便长长,什么样儿都有,尽管发挥想象去想,想怎么丑,它们都能比你想象得更丑。 他好久没照镜子了,但想自己应该也比那些深海鱼更丑,丑到自己都嫌弃自己。 远处似乎有幽幽淡淡的乐声,又或者夏花伴着夜风在悠游作歌,心也随着那乐那歌坠落摆荡,在无际的深海里,越来越慢,越来越慢…… 然后他忽然听见重重的脚步声。 来人似乎特意要搞出动静,一路走一路乒里乓啷不绝,优美的乐声没有了,夏花的歌声也没了,只有那乒里乓啷,听的人心头烦躁,想要把人揪过来,脸摁在地上,狠狠摩擦摩擦。 然后门拉开,文臻拖着个小凳子进来,坐在他铁链够不着的地方,先勒令他喝完一碗汤,然后给他讲故事。 讲之前还不忘记拿个本子做记录,说自己的故事都很值钱,谁谁谁四大名著流芳千古,不能白讲,记下来,以后和林擎要钱。 林飞白什么寂寥黑暗深海都没了,只想表示拒绝,然而没用,某人想做什么其实谁也阻止不了。 林飞白听见她唰唰唰翻小本子,叨念“先讲个啥好呢,感觉红楼梦不适合他这种钢铁直男,水浒传又太适合他了可能以后会更暴力,西游记这么可爱的故事还是给小甜甜先讲吧,那就三国演义好了,少不读水浒老不读三国嘛。” 林飞白的思路有点岔——小甜甜是谁? 自此开始每夜说书。 林飞白一开始是拒绝的。 这都什么故事? 说的都是什么人? 那个曹操,如此奸诈,明明自己游荡无度,叔父好心教导,督促其父提醒于他,他竟然还诈他叔叔,装作急病倒地骗得叔叔焦灼告知他爹,等他爹来了以后又一脸无事,倒让他爹误以为叔叔撒谎,从此再也不信叔叔的告状。 奸诈! 和燕绥一模一样! 还是这个曹操,谋刺董卓未成,逃出京城,错杀吕伯奢家人,又杀死吕伯奢以绝后患。倒是辜负了陈宫捉放曹。 这什么人品! 还有那个三姓家奴吕布,为一个女人弑杀义父,枉为英雄! 刘皇叔也是道貌岸然,借荆州有借无还。 刘关张桃园三结义倒是英雄豪气令人神往,诸葛亮草船借箭舌战群儒一曲空城退司马也算千古绝唱。 吐槽很快就忘记了,身体里那种千万只蚂蚁噬骨噬肉的痛苦也似乎暂时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在那个风云变幻三国争雄的世界里徜徉,为诸葛谋而叹,为司马奸而怒,为张飞莽而摇头,为关羽勇而击节……将军百战龙骨在,红颜零落花成灰,江流水转三国梦,却问英雄是阿谁。 ……不知什么时候他从旗卷赤壁马吞吴的三国梦境里走出,却发现对面的文臻已经困得坐在小凳子上睡着了。 她的脑袋一点一点的,鸡啄米似的,竟然犹自能撑着身体不倒。 林飞白这才恍然想起,好像文臻也有很多天没有睡好觉了。 每夜每夜,他从迷茫和痛苦中一身大汗醒来时,看见的都是热气腾腾的汤羹后她的笑脸。 他盯着她的脸,几天下来,她好像也瘦了一点,粉团团的小圆脸显出了些轮廓,反倒更显得秀致,长长的睫毛微微翕动,沾了点这夜来的水汽,闪闪烁烁。 那一点点光芒,是他长夜里的萤灯,光芒弱而不灭,飘而不断,看似冷峭,实则温暖,始终含笑挂在他的苍穹,引着他一步一步,向晨曦而去。 他忽然伸出手,手指指甲青黑色略淡了一些,指节仍然瘦骨嶙峋,嶙峋的手指颤抖着向文臻探去,很慢,像怕惊破一个泡泡一样光芒流转却又触手可灭的梦。 然而锁链随即叮当响起。 林飞白一颤,立即停下,小心地看一眼文臻,确定她没醒,才舒了一口气。 他凝视了她一会,看她在凳子上扭了扭身体,显然睡得不舒服。 他回头看看自己的床,很干净,他几乎没在床上睡过,为了锤炼自己,为了心中不灭的骄傲,为了不堕林家的威名,他不允许自己再有任何一丝放纵,只有肌肤磨砺在坚硬的石地上感觉到痛,他才能清醒地活着,清醒地抵抗。 他想了想,双脚踩住了自己的铁链,只留下了可以供手轻微活动的地方。 文臻坐的地方离床很近,一伸手就可以把她抱到床上。 他手指刚刚触及她臂膀。 一双手忽然伸过来,打横抄起文臻,靴子一踢将小板凳踢起。 林飞白抬头,就看见燕绥那张看似面无表情,眼神永远蔑视空茫的脸。 燕绥也不看他,一手抄文臻,一手拎小板凳,竟然连人带凳就这么呼噜走了。 林飞白靠着墙壁,没有说话。 就在刚才那一瞬,他忽然觉得,燕绥看文臻时候,那种永恒的令人心头发紧又不安的眼神,似乎有了变化。 有了一种叫做情绪的东西。 他看她时眼睛分外的亮,哪怕是恼怒不满,也灼灼动人。 林飞白转头,窗户已经锁死了,看不见夜空的星,可他知道,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有什么闪闪地亮了,又有什么,悄悄地灭了。 …… 林飞白越发地消瘦下去了。 也越发地安静下去。 起初的挣扎嚎叫翻滚厮打越来越少,后期就变为沉默的压抑的抗争,无法发泄的抗争需要迸裂肌骨的力量来忍耐,整个院子静悄悄的,但人们反而更加屏住了呼吸。 三纲五常们以前每日还能远远地听着那些嚎叫,在担忧焦灼中确认林侯还活着,但此刻失去这声音,反而让他们发疯,有时候冒险去听墙角,隐约也能听见一些让人不安的对话。 “……越来越瘦了……” “看起来怕人……颧骨突得高高的,眼眶子深深的,就留两个大眼珠子偶尔滚一下,骷髅一样……” “可怜,也算一个少年英杰,落得这般模样……” 三纲五常听得心焦如焚,却束手无策。整日游魂一般在院子外游荡。 文臻有次出外采购回来,远远的看见师兰杰在道边跪着。 “姑娘,”他声音沉痛而悲哀,“放过林侯吧。如果他注定要死,让他痛快地死也是成全。” 说完他拿出几张大额银票,放在地上,道:“这是师某全部身家。献给姑娘,只求姑娘给他一点福寿膏。” 这个骄傲的护卫首领,说完便磕了一个头,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文臻默然半晌,呵呵一声,上前去拿了那银票,塞在自己口袋里,走了。 福寿膏? 当然没有。 不仅没有,当晚林飞白还喝到了令他欲仙欲死的榴莲粉老母鸡汤。 …… 燕绥勒令文臻不能再独自行动,任何时候出门必须有不少于二十人护卫跟随。 也府里也一样,府里未见得比府外安全,三纲五常游魂一样,看见燕绥的院子都目光里燃烧怒火。 文臻现在也很少出门,她很累,这是一个漫长而艰苦的过程,熬过了生不如死的最初,还有一个更艰难更漫长的心理抵抗战要打。 每晚的喝汤时间变成了故事会,听众增加了一人——燕绥也做了个小凳子,每晚来听故事。 本来他这个长手长脚的,是不可能肯坐那种只适合矮子的小凳子的,但万物不可不对称,所以只好委委屈屈地坐在小凳子上。 林飞白很愤怒——本来是他独享的东西,为什么这家伙要来分一杯羹?他也吃福寿膏了吗! 燕绥也很愤怒——小蛋糕的所有东西都应该是我先享用,怎么这个家伙居然把三国给先听上了?不行,重讲! 文臻也很愤怒——特么的你们有完没完,不就听个故事,还分什么先来后到?幼儿园抢糖吗? 故事在她脑袋里,那两个本事再大也不能去挖,新仇旧恨,火星撞地球。 文臻讲到孙猴子抢来金箍棒,林飞白冷笑睨燕绥,“阁下当可感叹遇见知音。” 燕绥道:“我这不是为你么,有些人吃膏子把脑子吃坏了,正欠根棒子掏掏耳朵。” 文臻:哈哈哈哈哈哈哈。 文臻讲到猪八戒调戏嫦娥被罚,燕绥微笑瞧林飞白。 “不知道怎的,听见这个我忽然想起林飞白小时候追在唐慕之身后,被她推到湖里。” 林飞白面无表情,“我倒是想起殿下从小被人夸赞耳垂大有福气。” 文臻:哈哈哈哈哈哈哈。 文臻讲到孙猴子三打白骨精。林飞白冷睨燕绥,“朝中一直称赞殿下多智近妖,咱们也不明白这个妖指的是哪种妖,现在总算有答案了。” 燕绥微笑,“想起那个被孙猴子圈在圈里的唐僧,啊,被圈的日子还好吗?” 文臻:哈哈哈哈哈哈。 文臻讲到猪八戒娶妻高老庄,燕绥十分满意,“林飞白啊,听说你神将府靠近天京的最大的一个庄子就叫高家庄哎。” 林飞白点头,“父亲买了打算赠给殿下以后立王妃做嫁妆。” 文臻:哈哈哈哈哈哈哈。 文臻讲到金角大王银角大王,林飞白点头,“这名字好,殿下应该喜欢,都说殿下头角峥嵘,也不知是金角还是银角。” 燕绥取出一只玉瓶儿,装模作样对着林飞白,“喊你一声你可别应!” 文臻:哈哈哈哈哈哈。 某一天燕绥烦了,以千两黄金买到了文臻新故事的定制权,当天晚上,威武就能屈富贵一定淫的文臻开讲新故事,主角林妹妹。 当晚燕绥十分愉悦,屡次恭喜林飞白首次荣膺女主角。 无可取代啊,他这多愁多病的寂寞林。 第二天林飞白以两千两黄金中标,当晚文臻的故事会主角换成了浪子燕青,这回因为价格高昂,文臻不辞劳苦地进行了艺术加工,故事主题是浪子燕青和母夜叉孙二娘之间不可不说的二三事。 当晚林飞白恭祝殿下将来喜提贤妻如二娘。 …… 近来的风声越来越不好了。 林侯已经好多天没有动静,连燕绥也少出去了,那个院子里整日静悄悄的。 有时候越是沉静越是恐怖,众人心都压着,总觉得要发生些什么,很明显,德容言工们的巡逻次数也在增加,三纲五常被防范得更紧。 三纲五常为了应对随时可能突发的状况,也加强了戒备,每天晚上都有一半的人在警戒,就地驻扎在那个院子附近。 某一天深夜,忽然一声脆裂的爆响,随即一声女子的惊呼。 听声音像是文臻,三纲五常都立即被惊起,往院子奔来。随即便被同样很快出现的德容言工给拦住,两大和主子一样不对盘的护卫团就在墙上墙下,再次展开第一百二十八次的对骂。 里头却似乎有了动静,忽然又有一个护卫惊呼一声,大喊“不好了,里头打……”喊了半截停住,然而墙头上的德容言工已经纷纷变色,也顾不得骂战正酣,纷纷跳下墙头回去了。 这让三纲五常更加心如猫抓,都立在墙下听里头的动静,先是锁链巨响,然后又有崩裂之声,轰然一声大响,像是什么东西被撞破了,又有肉体跌落之声,夹杂着沉重的喘息和怒喝,。喘息声听来是林飞白的,怒喝却像是燕绥的声音,还有文臻的尖叫,“他疯了!他疯了!”。 师兰杰再也忍耐不住,纵身上墙,一眼就看见主屋窗户竟然已经撞破,林飞白正手脚并用死死缠住燕绥,燕绥几次抬手俨然都是杀手的姿势,看得他心惊肉跳,而一边文臻的手上捧着一个小瓷罐,赫然正是他自己收藏的那一罐福寿膏! 地上林飞白咻咻如兽,头撞肘击腿锁指叩,虽然瘦成了鬼,依旧招招都是近身杀招,眼眸血红,神情里满是戾气,显见得恨极了燕绥,一边疯狂厮打一边大叫,“叫你们捆我!” “叫你们不给我药想要我伤口烂死!” “叫你们不给我药还要耍我!” 燕绥冷着脸,终于动了真怒,眉一挑幽幽道:“当真以为我怕了你爹不敢杀你!”抬手一掌拍在他肩上,将他重重地拍了出去。 林飞白倒飞而出,砰一声扎在地上,忽然一个打滚,扑向了文臻。 文臻惊呼急退,但林飞白此时身形如鬼魅,来得又意外,手一伸,已经从文臻手上把那瓷罐子夺走。 人影一闪,燕绥也到了,出手来夺那瓷罐子,林飞白抓起那罐子里的福寿膏就往嘴里塞,见燕绥来夺顿时怒极,手里另一把福寿膏猛地塞进了燕绥嘴里。 这一下来得突然,燕绥和文臻都怔住,林飞白飞扑而上,用肘死死压住燕绥的嘴,大喝:“你说这个有毒!那你自己也尝尝!” 第八十三章 大佬太帅 燕绥抬手将他掀开,急忙站起身想吐,但呕了几下,却没呕出什么东西来。 随即他冷喝:“把他拖走!” 这一连串变故只发生在须臾之间,却惊心动魄,师兰杰怔在墙头一身冷汗,此刻才反应过来,也顾不得禁令,扑下去就要救主。 此时院子里乱成一片,所有人都围上去查看燕绥情况,也没人理会林飞白,师兰杰扶起林飞白,触及他骨瘦如柴的手脚,心中一恸,险些落下泪来。 林飞白却在笑,眼睛奇亮,师兰杰听见他低声道:“这下大家都一样了……” 这话令师兰杰心中一震,林飞白却推开他,低声道:“走吧,着紧一些,说不定过不了多久,这府里就不一样了……到时候,让他们来求我们!” 师兰杰咬咬牙,点头退了出去。 这一夜过后,宜王府似乎也没什么变化,院子修过了,窗户补好了,林飞白还是没能出来,燕绥有时上朝,有时不去。 三纲五常的沉默守夜依旧继续。 某个深夜,一个护卫发现德高望重捧着个上面盖着绸布的托盘进去了。 绸布下的东西轮廓看着有些眼熟,长长的一条。 三纲五常怀疑那是烟枪,一开始很是欢喜,心想许是那两位心软了,终于肯给林侯用药了,但是师兰杰否认了这个猜测。 他说如果文臻真的同意林侯用福寿膏,绝不会这么静悄悄的,用这膏子的一定另有其人。 福寿膏昂贵无比,总共就带回来两罐,一罐给文臻毁了,一罐给文臻没收了,那晚一番厮打之后又收了回去,但看样子应该还剩下有一半。 现在显然用上了。不是林侯,是谁在用? 有个答案呼之欲出,众人对望一眼,心中不知是喜是忧。 对福寿膏,他们并不是没有过疑虑,但是天京最好的大夫给林侯诊断过,说他这药如果不持续用下去,迟早是一个死。福寿膏未知的危害没人看见过,死亡的威胁却近在咫尺,他们不敢这样放弃林侯。 面对众人忐忑的目光,师兰杰十分冷静地道:“再等等。” 福寿膏就那么点,总会用完的。 过了几天,在王府门口等了好多天的三纲五常,发现出门的燕绥开始坐车,上车前惊鸿一瞥,脸色青灰,隐约竟有点像林侯前阵子的模样。 三纲五常对这样的气色很熟悉,一时心中又痛快又欢喜。 又过了两天,某天德高望重“偶遇”师兰杰,居然要请他喝酒。席间旁敲侧击,询问那福寿膏的来源。 师兰杰自然闭口不言。 又过了两天,师兰杰睡到半夜,忽然感觉屋子里有人,点灯一看,却是文臻。 对文臻,师兰杰不可能有好印象,当即要把她轰出去,然而文臻手一伸,掌心里五千两银票。 “什么意思?” “帮我买福寿膏。”文臻开门见山,“我答应你,分一半给你主子。” 师兰杰冷笑。 “福寿膏就两罐,是边关游医自己做的,我们从边关一直带到天京,现在你叫我到哪找去?” “那你就看着你主子活活痛死吧。”文臻也冷笑,“他背上的疮烂了,碗口大一个洞,迟早烂没了心肝肺。你不说,也算你帮忙送了你主子一程。” “燕绥遭报应了么?他怎么自己不来?” “殿下那脾性你不知道?他会向你低头?” “你不是说这东西有毒会上瘾吃多了会死吗?那别吃啊,像对林侯一样,把燕绥也捆起来便是。” “我瞎说的。药是好药,可我就不乐意给林飞白吃怎么了?”文臻呵呵笑,“哟,真是天真蠢萌傻白甜,你家主子和殿下斗了这么多年,怎么你还以为殿下喜欢他啊?” “是我蠢,以为奸恶之徒好歹能有底线……不说这个。明天我试着去买,买不买得到得看运气。” “我要跟过去。” “不行。那游医说了,两罐可能不够,他天京的侄儿有方子,但这东西里面掺杂了东堂管制的药物,一旦被发现就有灾祸,所以绝不许我之外的人去联系。” “不行。你这么恨我们,谁知道你买回来的是什么玩意。万一你在里头加料呢?”文臻翻白眼,“你们三纲五常里有没有女子?我也扮成你们的人便是了。” “……我也不知道这样能不能行,等我试着问问。” …… “那边有联系我们了,想要买药。” “林飞白现在在燕绥府里,燕绥诡计多端,不能不防。” “听说燕绥也中了招。” “这就更可疑了……那买药的是谁?” “林飞白的护卫头领。但我们怀疑,是那位女厨子,她就在宜王府,和燕绥关系不一般。” “仔细瞧着那边的动静,发现不对,就一起杀了。宁可损失人手,不可被人抓住把柄。” “是。” “如果来的是那个女厨子,把她抓来,当然,要保证万无一失,但有任何疑点,都立即杀了。” “是。” …… 入夜,气死风灯在深巷里随风兜转,映着微黄光斑里,黑色衣袂如流水般滑过。 师兰杰带着文臻,七拐八弯,兜了好几圈儿,才扣响了一家小院的门环。 一轻三重,先急后松,过了好一会,才有人打开门户,吱呀一声,门缝里透出一双警惕的眼。 “关上风急,故人相约。”师兰杰按照事先的交代说暗语,“特来给孙老伯送个信儿。” 那人又打量半晌,忽然砰地把门一关。 师兰杰愕然,随即明白了什么,再次敲门,里头没人应和,师兰杰隔着门板低声道,“来的是我师妹,我有急事被调回边关,特地带我师妹来认门,她是女子,擅长隐匿和轻功,更不易被人注意。以后便是她来找你们。” 静了一会,门终于开了,一人在门背后远远招手,师兰杰带着文臻进去。 …… 宜王府四门紧闭,和以往诸多夜并无不同。 只在文臻师兰杰出门后不久,有几条黑影,射出府门,向他们离去的方向追踪而去。 …… 这几条黑影消失以后,又有几条黑影从宜王府外的隐蔽处冒出头来,望着先前几人消失的方向,冷笑一声。 “果然有猫腻,果然没有吃福寿膏,这是假做中毒想顺藤摸瓜呢?” 又有人笑道,“却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当先一人冷冷道:“按计划执行。” …… 师兰杰和文臻随着那人向里走,里头一个面容平常的年轻男子迎了出来,和师兰杰攀谈了几句,终于放心地点点头,便进内室去取出一个和之前一样的小瓷罐来,递给文臻,道:“既然以后都这位姑娘来买药,那就请姑娘学学怎么认这药吧。” 文臻便接了,瓷罐刚到手,忽然“咻”一声,箭声破空,尖啸凌厉,竟是从刚才那男子进去的内室射出。 师兰杰大惊,一把拽住文臻向后退,然而那箭的目标竟然不是他和文臻,“嗤”一声轻响,箭尖深深扎入那男子后心,从背后穿入,前心穿出。 这一下太出乎意料,师兰杰和文臻都怔住,那穿出男子前心的箭尖忽然爆开,又一点火星闪现,正落在文臻手中的瓷罐上。 噗一声轻响,瞬间瓷罐融化,瓷罐里的东西化为一道浓黑的烟,准准地扑在正低头看瓷罐的文臻和师兰杰脸上。 两人无声无息倒下,那火星也随之落地,落地瞬间便是一阵爆燃,立时便起了火。 屋内火一起,内室里一个黑衣男子满意地点点头,又等了一会,确认师兰杰和文臻都没动静,便出去,将文臻抱入内室,先闭了她的穴道,将她搜索了一遍,将一柄长剑和一柄匕首给扔了,才将她背在背上,随即卸下屋内一张桌子的一只脚,往榻上香炉里一插。 轧轧连响,两边相连的墙角忽然分开,现出一个洞口。 那黑衣男子轻捷地跃下。 他落下的瞬间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然而回首只看见从隔壁弥漫过来的滚滚浓烟,并无人影,这火势显然已经无人能救。 入口在他身后缓缓合拢,他顺着地道前奔。 地道里明显有很多机关,因此他的步伐便显得很奇怪,跳跳蹦蹦的。 独自在地道前奔的时候他依旧很小心,不时地贴上墙壁,以验证背后是否跟着人,或者不时贴地,听听四周有无脚步声或者异常动静,有时候跑着跑着,竟然还会突然来个后空翻,将四面都看个清楚。 每次都毫无异常。 他也时刻仔细听着背上文臻的呼吸动静,文臻的呼吸断断续续,带着中了毒的人的特有特征。 他终于放心,直奔目的地而去。 他不知道的是。 他背上,文臻始终睁着眼睛。 她的指尖向下,原本透明的指甲,不知何时多了一点金光闪耀,每次那人跳蹦跃起,那点金光便簌簌抖落一点,在黑暗的地道里发着微光。 他还不知道的是,当他跳跃时,德高望重在他身后跳跃。 他忽然贴上墙壁时,容光焕发贴在他头顶。 他趴下时,言出法随静静站在他身后。 他后空翻时,良工巧匠在他前面。 …… 前方渐渐出现光亮,文臻闭上眼睛装睡。 那人终于停下,前方却并不是出口,只是一间比较宽大的地下密室,一个和他同样装束的黑衣男子等着,无声接过他手中的文臻,再次仔细检查一遍,才点点头示意前一个人离开,自己把文臻又背在背上。 “原路返回,看见有人追上来,格杀勿论。” “是。” 后一个人带着文臻,开启密室里的另一道秘密门户,继续下一程。前一个人则返身,准备回去守着密道,如果有人追下来,来一个宰一个。 他转身,忽然发现泥土里一点点金色的东西,立刻趴下去查看,脸一靠近,那点金色粉末忽然化为无数金色的小虫子,钻入了他的鼻子嘴巴和眼睛。 他都没来得及发出声音,便硬邦邦地倒了下去。 他倒下,意识犹自清醒,清晰地感觉到有人从密道里走了出来,靴子轻巧地踏过他的背,还把他的手着重地碾了碾,往下一条道走去了。 …… 文臻这回随着第二个人是上行,看样子要到地面上去。毕竟地道的长度有限。 这个上行道尤其诡异,那人每爬上一截,脚下不知道踢到什么,洞壁便会自动弹出圆形横板,将洞整个堵死。 他一路上行爬了大概三丈,堵死了最起码五段。 而且这个洞口机关设置很绝,只能从下往上爬一次,机关开关在横板的上方。下头没有开启的地方,横板很厚,是生铁打制,露在外面的是一个不大的圆形,但文臻怀疑嵌在墙壁里面的可能是一整块大铁板。 铁板插入洞壁毫无缝隙,人想拉开也无处着力,想靠掌力击穿也是不可能的,几乎是有出无进的机关了。 她还是手臂垂着,这回指甲里不落金粉了,改滴一种透明液体。 她的衣袖经过特制,在连接的缝边里藏了一根极细的管子,一直延伸到手掌边缘,她的袖子比较长,几乎能覆盖到指尖,那两个人搜查的时候都只是翻开了她的衣袖查看手肘有无藏有武器,万想不到花样在衣袖里。 当然,她全身上下都是各种各样的花样,作为一个武功很难大成,又整天在阴谋诡计窝里打滚的悲催货,不把用毒用药练到极致她连睡觉都不安心。 现在那个管子里滴落的液体,落到那生铁和洞壁的边缘,洞壁不可能也是生铁,用砖块砌了,也算严实,但总归会长些顽强的草,年月久了也有一些地方斑驳露出泥面,有些虫子爬来爬去。 液体滴落,那些虫子忽然像受到召唤,爬得更欢,泥土里渐渐出现一些动静,似乎有些什么力气比较大的动物在土里翻滚,搅得腐朽的墙砖碎片和泥土不断簌簌下落,生铁和洞壁之间渐渐出现缝隙。 此时有人到了,站在洞下,仰头对上看了看。 每层横板都被土里的虫子拱出了一条缝隙,位置都差不多,透过五层的缝隙,可以看见洞顶漏下的一线微光。 这点缝隙自然不够人穿过去,甚至不够手指伸进去将横板拉开。 那人站定不动,手指微微掐起。 刹那间,他脚下一株细藤忽然猛地一震,随即像被吹了气球一样,膨胀、变粗、变长、茎叶扭曲,藤蔓摇摆,转眼间竟然粗如水桶,阔大的绿色叶面如蒲扇般几乎挤占了整个密室,一眼看去简直像个不存在于世界上的藤妖。 那藤嗖嗖上涨,见缝插针,直接穿过那点缝隙,靠那自然生长的天赋强大力量,硬生生将那横板给顶开。 整个洞都被那枝巨大藤蔓给顶开,望去高不见顶,仿佛可入云霄。 然后某人轻轻松松一路踩着藤蔓上升,看上去像个植物系飞升祖师。 明明可以把手伸入缝隙用力掰开的,然而人家嫌不好看,嫌泥土脏,嫌泥里有虫……宁可呼唤藤蔓小弟。 …… 这回文臻被背到了一处小河边,然后还是老办法,换人,再次搜身,上船,进行下一途。 辗转到这儿文臻心中也是惊叹——对手心思细密行事严谨实在也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如果今天不是她和燕绥合作,第一关可能就被甩了。 这个计划,从林飞白开始戒瘾第一天就定好了。 林飞白吃了福寿膏这件事不是小事,也绝不可能是孤例,一旦东堂朝堂被这个东西渗透,群臣被控制,东堂离灭国也就不远了。 所以揪出卖药人以及背后的黑手是当务之急。 文臻为此向皇帝上了折子,说明了林飞白的情况,福寿膏的害处,以及自己的想法。皇帝第二天秘密派人来带走了一点福寿膏,又过了几日,给她下了密旨,将这事交给了燕绥和她两人负责。允许他们在天京范围内以任何方式追查,并且打算拨龙翔卫给他们使用,但被燕绥拒绝了。 确实,在不知道幕后人是谁的情形下,贸然使用任何燕绥自己人以外的势力都是冒险。 文臻自告奋勇做饵,燕绥并没有阻拦,他觉得小蛋糕儿一肚子坏水,除了自己没有坑不了的人。 现在这重重关卡,虽然文臻早有准备,用上了自己最近学到的各种手段,但还是担心燕绥不能及时追上来。 河面上黑漆漆的,水波欸乃,这一片河面有很多荷叶和芦苇,像个迷宫似的,进去了就找不到了。 文臻心想总要停在岸边的,这条河看起来也不大,到时候封锁河岸,注意观察,也能发现蛛丝马迹。 结果船行不久,就在芦苇荡内停下,芦苇荡内竟然还有一个简易的亭子,第三个男子背着文臻进入亭子,亭子里有条滑索,一条黑线没入黑暗,也不知道另一端在哪。 滑索下系着一个不小的篮子,那男子背着文臻进入篮子,他们一进入篮子,水里就冒出许多穿水靠的人,飞快地将亭子给拆了。 篮子便自动往下滑,一直滑过岸边又越过一截才停下,已经有人等在那里,换下一程。 因为用滑索前进,没有落足河边,所以在河岸及周围一大片距离内都不能找到属于文臻这一行的任何痕迹。 水里那边计算着时间,数到三十,确定人已滑到对岸,便砍断了栓滑索的那一截木桩。 现在,芦苇荡和水面都平平静静,看不出任何痕迹。和湖面上所有的地方毫无区别。 哦不,还是有区别的。 月光耀亮芦苇荡,发黄的芦苇叶尖都是青白色的,唯有刚才簇拥着简易亭子的那一片芦苇,叶尖闪耀着细微的火红色。黑暗中灼灼明显。 片刻后,燕绥出现在那一片芦苇荡中,脚踩着一片芦苇,在水面上悠悠荡了几下,便触及了水面下那半截木桩。 他将木桩拔起,看见木桩上斜斜插着一根针,指向西北位置。 …… 文臻的下一程,是在一辆牛车上,跷着脚悠悠晃晃,进入了这片水域周围无数相似的村庄中的一个。 这附近水域连绵,村子夹在各处大小湖泊当中,星罗棋布,仅有的几条小路连接着对外的交通,到处蜿蜒着牛车的印迹。 有无数牛车在此时此刻汇入村庄,对方整个天京的人手都已经聚集在此处,好做好防御和逃离准备,送主子顺利出天京。 进入这里,辙印和人,也像水滴汇入大海,转眼无踪。 但是这条对某两个人没有用处——载着文臻的那辆车的车辙印,混入无数条车辙印之中,看似无法分辨,然而跟上来的德高望重随手抓了条蛇往地上一扔,那蛇便一拱一拱地在前面游动,游动到某处时,头拱了拱,似乎很喜欢那块泥土的味道,便顺着那条印往前游。、 某人靴子里的引蛇粉在跷脚震动的过程中,落在车下,嵌入辙印里。 燕绥带着他的成语护卫们,也就悠哉悠哉地跟着。 …… 在一个村庄的小土屋子里,文臻被放了下来,这回再没有人接手她。 看来地方终于到了。 屋子里没有人,隔间的门紧紧关着,隐约有人声从里面传出来。 其中一人道:“为什么要把她带进来?” 另一人哈哈一笑道:“我好奇啊,这个女人坏了你们多少事?也坏了我的事,像个总在坏好汤的老鼠屎,我当然要瞧瞧这颗屎长什么样儿。” 第三个人的声音道:“如果是我,我会觉得看她的尸首也一样。” 还是那个比较年轻的声音道:“你们不觉得最近关卡变多,盘查严格了吗?天京城更是外松内紧,巡查严密,我的人已经被查过三次,如果不是早有准备,早就出事了。燕绥手里掌管着龙翔卫,拱卫天京的屯兵由厉家掌管,和他也一向暗通款曲,不弄个护身符来,咱们真的能千里迢迢地回去么。” 顿了一顿他又笑道:“怎么,觉得我兜不住这事?” 似乎有人低声说了什么,他怫然不悦,冷冷道:“怎么,我那一路的布置你没看见?你觉得有谁能够到达这里?还是你觉得这天下只有易铭的布置能挡住任何人的追踪?” 里间沉默了,片刻后,有门户开启的声音。 这里是民居,文臻被搁在靠窗口的位置,从她的角度,正可以看见这房子的另一扇门,但是也只限于看见一个角,吱呀一声,木板门打开,有人走了出去。 距离挺远,门板挡住了人的身体,但那木门上面有破洞,文臻又有一双能见最细微的眼睛,看见那人的一截手腕,皮肤洁白细腻,却有一处血管微微凸出,呈现明显的青蓝色。 她将这惊鸿一瞥的印象记在了脑海里。 随即又有人走出,这回她什么也没看见,感觉屋子里三个主事的人走掉了两个,而剩下的那个少年似乎十分恼怒,哼了一声,随即脚步往她这里来了。 她急忙闭上眼睛装死,一边想小甜甜跟过来没有? 隔间的门打开,那少年似乎在打量她,半晌嗤笑一声,道:“文姑娘,睡得香吗?” 哦,被看穿了。 文臻毫不脸红地睁开眼,随即便一阵失望,对面的男子脸上套着一个大头娃娃面具,还是那种连头包住的,连一根头发都看不见。 那人又打量她一阵,随即意兴索然地挥挥手,有人端了一碗药汤进来,那人还没走到近前,那少年还没来得及装逼地说几句话,文臻忽然运气,对那药碗一吹。 噗地一声药汤被吹起,溅开黑红色液体,落在那端碗的男人脸上,那男人大惊,急忙退后,忙不迭呸呸把那药往外吐,而那戴面具的少年已经飞快掠来。 文臻吐气的同时就在默默倒数,三、二、一……放声大叫,“小甜甜!小甜甜!再不来你就永远喝不到珍珠奶茶啦!” 轰隆一声响,屋顶破了一个洞,银蓝的光影一闪而下,直奔文臻,那少年出手飞快,反应也快,屋顶一破,他手中厉光呼啸,两道黑色光影,一道冲着文臻,一道冲着那条银蓝影子,自己则在那端药男子掩护下飞快向隔间里面冲。 他的反应非常了得,出手也很准,连角度都算得正好,奈何那银蓝影子根本不是人影,在半空中长尾一卷,便将文臻卷住腾空而起,两道黑光从一人一狗身下越过,撞在一起落地粉碎。 文臻尖叫,“三两二钱你是不是又没洗屁股!” 三两二钱回答她一声不屑的嗷,卷着她跳上屋顶的大洞,又飞快跃到另一间屋子的屋顶。文臻还没站稳,就听见轰然巨响,地面震动,似乎是被什么无比沉重的东西碾压而过,她在屋顶上回首,立刻倒吸了一口冷气,喃喃道:“疯子……” 初露的晨曦下,那黑色的,镶满尖铁的,前头有长长檑木的,不是传说中的攻城车吗? 这个年代的攻城车大抵相当于现代的坦克,所以文臻现在所面对的冲击就好比在大城市四通八达窄巷矮门的贫民区忽然看见有坦克开了进来。 燕绥是怎么做到的? 大佬,你那么漂亮,能不能多少优雅精致一点,不要总那么疯? 那辆坦克……哦不改良版攻城车一路轰隆隆以毁天灭地的气势开了进来,所经之处墙倒屋塌,飞箭乱射铺天盖地,无数黑色人影从各处屋子里暴起,四处逃窜,再被德容言工们将他们赶猪一样往那座屋子赶。 又一阵轰响,另一辆稍微小点的车从另一个方向开来,转眼就将那座屋子的另外两面墙也挤塌了。 屋子里东西全部被毁,自然能够下地道的机关也瞬间消失,那少年被堵在地道口,惊得偌大的面具也在抖。 这村庄就在一条直线上,其余两面都临水,这些人被两辆巨车不断进逼,生存空间不断缩小,自然只能往水里跳,但一跳下去便纷纷发出惨叫,河水里纷纷绽开鲜红的血花。 几条人影从水中站起,是穿着黑色水靠的工字队,牵着巨大的上面挂着无数明晃晃小刀的网。 那些跳水的人现在成了网上被零割的鱼。 不跳的人则即将成为夹心饼干。 那少年忽然狂奔而起,一个飞跃便上了那辆最大的攻城车。 文臻心中赞一声,仓促之间这个应对也算反应敏捷了。 然而随即那少年便如断线的风筝一般坠落,正落向两车中间,一个死士狂吼而来,拼命向上一顶,将他顶在了攻城车前方突出的一个小平台上。 下一瞬轰隆一声,两车相抵,那拼命救人的死士代替自己主子被挤成肉泥。 还有无数人被压在车底。 一霎寂静,随即咔哒一声,攻城车忽然开始解体。 咔哒咔哒之声不绝,几乎就在瞬间,那山一般庞大的攻城车居然就解体了大半,那少年紧紧攀附的那一小块平台很快也消失,他在攻城车上猴子一样蹦来跳去,试图找到一处可以落脚的地方,但他落到哪里哪里崩塌,眼看再找下去他要落到车厢里去了,只好无奈地向外跳,然后被德容言工们团团围住。 攻城车的解构也就停止,啪一声燕绥从车后一个简易车厢里跳下来,并不理会任何人,只弹弹车身,咔哒一声一个管子伸出来,燕绥取下管子的头,就是一个精钢的杯子,拍拍管子,哗啦啦管子里居然倒出一杯热茶。 燕绥一手端着那杯热茶,靠着车身,双腿懒懒交叠,淡淡看一地的死尸和俘虏。 晚风凉月里他眉眼漆黑,眸子里倒映万年的星光。 初秋风飒飒,他帅得让人合不拢腿。 ------题外话------ 每天一觉睡醒,都能发现屁股被咬啊。 月底了,票票还留着过年嘛?可俺们的月票连月都过不了哟。 我可是还在无比忙碌中咬牙坚持着八千一万的更新呢,你们就忍心最后让我屁股被咬? 抬头看今天的章节名,小心我也cos给你们看哦。 真要咬了不是我威胁你们啊,那下个月就舒舒服服三千更吧,老实说我觉得那样也不错。 第八十四章 谁等谁求婚? 某著名电视剧里男主角用炮筒点烟都没他这么端得深沉。 文臻想要扎个马尾辫双手挥舞着拉花欢快地跳,“b王燕绥!b王燕绥!” 在b王浩瀚深沉的目光里,那个拉风的攻城车被拆解成无数部件,然后居然还可以折叠,收拢,装进一辆辆小车。 那么大的玩意,居然两辆特制的车就能装下。 这东西是后一步运到的,燕绥跟着文臻一路过来的时候,自然有精通土木工程的工字队推测出地面路线,随后将这车选择最简易的路送到。 那少年僵硬地站在包围圈内,那个泥娃娃大头罩无风自动,也不知道是在愤怒还是恐惧。 饶是如此劣势,他依旧一腿前一腿后摆出防备姿势。 燕绥却没让人攻击他,瞟他一眼,道:“交出名单,给你活命。” 那少年茫然地道:“什么名单?” “福寿膏。”燕绥言简意赅。 文臻虽然在一部分重臣身上感觉到了一点可疑,但是并不能确定,兹事体大,必须得有确凿的证据。 那少年呵呵一声,“什么膏?你当我走街串巷货郎担子呢?”忽然狠狠摔下头上面具,露出一张眉浓眼细的脸,年纪轻轻,居然是一头白发,难怪他要弄个整个包住头脸的头套。 白发少年一脸狠戾地道,“阁下何人?为何忽然对我及我的护卫下辣手?我们好好在此借居,我易家到底哪里招你惹你了?” 文臻心中赞一声——这少年虽然自大,倒也狡黠。他算准燕绥没有证据,怕在此地被燕绥灭口,干脆自曝身份。 没什么好遮掩的,燕绥能如此大手笔追到这里,就一定会知道他的身份。 易家,哪个易家?西川易家,还是长川易家? 无论是西川易还是长川易,两家的子弟想要随便杀都有难度。 然而宜王殿下什么人?宜王殿下不是人,你们愚蠢的人类的思路,是摸不着宜王殿下的脑沟回的。 燕绥手一伸,那少年便到了他手中,他手指一弹,那少年哎哟一声下意识张开嘴,随即一样东西被弹入他口中。 那少年以为是毒药,面如死灰,却犹自撑着胆气,厉声道:“你以为用毒药就能……” “不是毒药。”燕绥道,“一颗葵花籽而已。” 那少年愕然。 燕绥手指一弹。 那少年忽然“啊”地一声,惊骇地捂住了自己的咽喉,瞪大眼看着燕绥,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已经说不出来了。 “一颗葵花籽,在你咽喉种下。我想让它发芽就发芽,”燕绥道,“在你喉管里延伸,胃肠里长大,最后顶破胃肠,从你的另外孔穴里开出一朵葵花……这画面想起来应该很美。” 文臻直着眼睛,觉得一点都不美。 殿下你这样让我以后都无法直视葵花籽啊! 殿下你为什么逼供都如此的不走寻常路啊。 “或者调换过来,自下而上,最后从你嘴巴里开出花,想来也颇趣致。” 那少年脸色好像那花已经开出来了,以血肉为壤,肌骨为藤,攀爬在自己眼珠上…… 他激灵灵打个寒战。 “哎,换我是你,我就说了。”文臻笑眯眯接话,“你看看你那俩同伴,发现不对,早就溜了,留你一个人长葵花,多不厚道,凭什么你还要一个人撑着?” 那少年脸色变了变,随即冷笑。大概是燕绥没有继续发春,所以他又能说话了,“少来挑拨离间。” 文臻笑而不语。挑拨离间这种事,要看对象也要看时机,种下怀疑的种子,不是那么容易便能拔掉的。 先前和这少年议事,然后听说他自作主张将她绑来便离开的两人,到底是谁呢,明显很了解天京的人事呢。 河岸那边,网已经收拢,挂在网上那些死鱼一样的人们,也如死鱼一样被收割了干净。 那少年望着遍地尸首,自己的手下一个不留,看向燕绥的眼神就像他是个阎王。 燕绥看也不看他一眼,也不看河岸上那一排排,他的属下们都不需要他下令,便自动将人全部屠戮,说明这本就是他惯常行事。 文臻心中叹口气,心想应该是长川来的土包子了,土包子就是不知天高地厚,就这水平还敢在天京这块地域搞风搞雨,在皇宫里做手脚想要坑她坑西川易家,用福寿膏蛊惑群臣想要争取支持夺得西川易家的地盘,真是心有多大操作有多骚。 也不想想天京作妖帝同不同意。 这易姓少年应该就是此次事件的主事人,在家族中应该地位不低,但凭他,凭长川易家,想要在这两次事件中主控,绝无可能,朝中一定有他们的帮手。 所以,燕绥会放他走。一方面,易姓少年此次行动手下损失殆尽,回去后无法交代,一定会把责任推到天京合作人身上,自然会分裂长川易家和天京这人的联盟;另一方面,此时动长川易家并无好处,两易相争,彼此消耗利益,实力大减,才符合朝廷的利益。铲除长川易家,相邻的易燕然一定会立即吞下长川的势力,平白便宜了他。 那易姓少年也很清楚自己的处境,咬牙半晌,恨恨道:“确实没有名单。” “天京官员体系庞大,各方势力盘根错节,你一个外地土包子,对天京官场两眼一抹黑,仅凭口述根本记不了那许多,一定有个提词器。”文臻笑道,“给你两个选择。交名单,或者开花。” “我发过誓绝不能主动泄露名单,否则我父母在天之灵不得安宁。”那少年抬起下巴,“有本事,自己找出来吧!” 他又补充道:“如果你们能自己找出来,又放我走,我就老老实实回答你们一个问题。” 文臻瞟他一眼,哟,这时候了还想使坏。 不就是心里不甘心,希望那个天京合作人也倒倒霉嘛。 明明希望对方做的事,偏还要拿来提条件,这些世家子弟,没一个好鸟。 她目光在对方身上扫过,这少年穿得单薄,连配饰都没有,一眼看出身无长物。 名单不会短,因为还要多少说明一下对方的身份和能够发挥的作用,必要的时候还要拿出来作为钳制,但是也不可能弄厚厚一卷书带着。太不方便了。 所以……微雕? 她在那琢磨,那少年说完,似乎十分颓丧,退后一步,干脆坐了下来,抚了抚靴子的滚边。 他坐的位置正在先前那两屋中间槅门的位置,燕绥正在喝茶,忽然目光一闪,劈手就把茶泼了过来。 茶水离杯而出,凝为一体,半途有如炮弹般呼啸,力道惊人。 那少年却已经哈哈一笑。 于此同时他身下有什么东西猛地一拱,他瞬间弹射而起,直飚上天。 平静的河水也哗啦一声,一条长长的套索飞出,霍霍一声,套住了他的腰。 然后河底那东西便飞快前行,速度又快力气又大,拽得那少年如个风筝般,一路向外飘去。 德容言工们纷纷搭箭,但对方飞太高,射程不到。 河里的人去追那个游得飞快的东西,也始终追不上。 少年的笑声在空中飘出很远,“哈哈哈,想要名单,想得美!燕绥,我这机关怎么样?从此以后,把这机关大师的名号献给我吧!” 他话音未落,忽然身子一震,像是被什么东西割断了绳子,翻翻滚滚地落下去,也算他机变,落下去的时候抓住了那半截绳子,随即噗通一声落入水中,激起一片水花,水花里一线白色发顶起伏,想必他落下也没丢了绳子,一路被那奇快的水底之物拖拽着滚滚而去,时不时被颠得一浪一浪,想必受罪不轻,再也说不出话来。 河里和岸上的人都没追,静静看他装逼。 文臻凝望着那条浪里小白龙,唇角露一抹诡谲的笑。 …… 当夜,一众老臣被连夜急召入宫,当夜景仁宫灯火一夜未熄。 第二日,朝廷每旬一次的廷辩讲经提前举行,在京五品以上官员齐齐入宫,景仁殿大门紧闭,金吾、羽林、龙翔,护卫皇宫的三卫全员在岗,将整个皇宫警戒得水泄不通。 与此同时天京暂停夜市,临时宵禁,城门每日只有固定两个时辰允许进出,来往人等一律加强盘查。 当日廷辩从太阳升起一直持续到月色高悬,也不知道怎的,竟然吵起来了,最后发展为全武行,连太子殿下都揍了,陛下大怒要问罪,太子殿下为他们求情,还还是收押了几人,黜落了几人,另外申饬罚俸了好些人,并勒令他们在家自省,陛下怒气消散前不许回朝。 就这样还没完,陛下事后还派了亲卫龙翔卫前往各家受罚大臣府中,查看他们的自省情况,每日要交一份认错书,由御门监封存。 还派了旗手卫专门看守各家犯错大臣府邸,别说犯错大臣,便是府中婢仆也不许轻易出府,进来出去都要搜查,因为陛下余怒未消,说这些人肉食者鄙,都是肥肉吃多了塞住脑袋导致昏聩,反省期间还不许吃肉食,此事交给新任光禄寺少卿负责,每日周转各府中查看。 新任光禄寺少卿者,文臻也。 陛下在廷辩中气得上火,腮帮肿大牙痛,多亏文女官多日精心调养,陛下恢复之后,便道要履行当日承诺,转文女官为前朝官员,就任光禄寺少卿。 光禄寺掌朝廷祭祀、朝会、饮宴等事务,主官是光禄寺卿,从三品;其下有少卿二人,从四品;其下还有丞二人,从六品。 文臻原本在宫中做女官已经是四品女官,转到前朝为从四品,比皇帝承诺她的还少半级,本身是委屈了,又做的是符合她本来职能的光禄寺少卿,早些年也有过女性先例,因此众人都没有意见,很顺利地通过了。 所以文臻最近也变得十分忙碌,林飞白所谓的中毒已深自然是假,他已经熬过了最艰难的时期,之所以深居不出,连三纲五常都不让见,目的就是为了封锁消息,好做下一步的计划,诈出背后的人。 廷辩吵架当然是假,不过是为了找个由头将那些被蛊惑了福寿膏的大臣们控制起来,本身有问题的臣子直接罢官,严重一些品格没问题的而地位又比较高的就留在宫中,由已经有戒毒经验的文臻负责,比较轻一些的就回家自己处理,怕他们不知道严重性,又安排龙翔卫看守,并让文臻每日轮流去督促。务必要让每个人彻底摆脱福寿膏的瘾。 燕绥的中毒自然也是假,不过是为了让文臻有理由去接触对方,但这个理由瞒不过对方,燕绥和文臻也没想瞒过,最后的目的,还是好让文臻去做诱饵,诱使长川易家对她动手,挖出长川易家在天京的老巢,端掉他家留在天京的所有人手——长川易家要想在宜王府的压力下掳掠文臻并顺利离开天京,就必须集中所有的精力人力,用上最精妙的布置,而燕绥和文臻并不在乎主事人是谁,只要能打击门阀的势力,就是成功。 经此一役,长川易家损失的并不仅仅是花费了很多时间调教出来,潜伏天京的精锐人手,以及在天京留下的同样花费很多精力打造的老巢,更多的是福寿膏上的投入——要想大量购买这种东西,并在长时间内慢慢推销给目标臣子,这其间的精力心血,难以言述。 长川易家也做梦都没想到,居然有人认出了这种刚刚问世的东西的害处,在计划还没完全展开的时候,就给他们致命的一击。 那个白发易家少年也没想到,文臻其实早就看到了名单。 在他的靴子的滚边上。 微绣技艺非常高超,不扒上去根本看不清。所以那少年有恃无恐。 但是文臻那双眼睛,别说那字如蚂蚁,就是如细菌,她想看也看得见。 她一直装傻,趁那白发少年和燕绥讨价还价,早已将名单来来回回背熟。 不去追,只不过是麻痹对方罢了。 只挖一个坑怎么够? 还有一连串的坑等着长川易家呢。 …… 是夜,某院某宅,一灯如豆。 屋子里的人焦躁地走来走去,靴子磨得青砖地面夸夸作响。 “为什么还不送我走!再不走夜长梦多!” “稍安勿躁。” “你怕什么?怕名单泄露了,现在的严查是找我们?你放心好了,名单没泄露,天京经常有一阵子的严查,不要草木皆兵!” “名单真的没有泄露吗?” “当然没有!” “我报几个名字给你听。” “……怎么会这样!这名单……这名单……” “这是前几日廷辩中冲撞陛下而受罚的人员名单……但是,你觉得真的有这么巧吗?” “……这……哦我还有事,我想到法子自己出城了,不劳烦你们了。连日来承蒙照顾,多谢多谢,再会再会。” “……易公子真是敏锐……可惜,有点迟了呢……” “……啊……你们……你们为什么要……你们竟然敢……你们!” 一阵寂静,风里掠过隐约的铁腥气息。 片刻后。 有人淡淡道:“易公子,你本不该死的,谁叫你得罪了宜王殿下和他的宠爱的女人,逼得殿下亲自对你出手呢。” …… 经过一段时间的调理,大多数臣子都渐渐摆脱了对福寿膏的依赖。因为皇帝下了死命令,如果不能戒断,直接罢官流放,如果发现还私藏或者买卖这种东西,则全家流放。同时对天京各处花街柳巷,各处集市展开排查,一旦发现有这种东西,或者仅仅只是类似,立即予以查抄,买卖者同罪,一律弃市。 永裕帝素来宽厚仁德,一心要淡化当年先帝带来的恐怖压抑气氛,少用重典,这还是他登基以来态度最为铁腕的一次,令众臣凛然,谁也不敢拿身家性命开玩笑。好在这东西因为昂贵,易家能拿到的也有限,还要寻找契机才能送出去,重臣中单一令因为长期腹泻,家中子侄为了他的身体,孝敬了这所谓神药,老单是个小心人,文臻的夜市都从来不吃,结果在自家人这里栽了跟斗。 其余是一些在朝中比较有话语权的,或者要害部门的官员。所幸食用时日不久。 皇帝下这么大的决心,和文臻也有一定的关系,她和皇帝细细说了洋外有人吸食这种东西,最后变成了什么样儿,说起曾经有几个国家,想用这东西彻底摧毁另一个即将崛起的强国,如果不是有识之士及时阻止,大抵也就成功了。 皇帝也亲眼看见了福寿膏瘾发作时候众人的丑态,十分震惊。但这事也并非全没有好处——这事委实是大案了,长川易家为了和西川易家争地盘,竟然拿整个朝廷作伐,门阀的野心凶狠和蔑视朝廷可见一斑。几位向来保守求稳的老臣,如今对门阀的态度,也有了细微的变化。 文臻最近的待遇得到了长足的进步,朝中诸臣对她态度比以前好了太多,还有人说她四品女官转为从四品朝臣太委屈了,有建议直接给她光禄寺卿的。文臻倒不想那么快上位,这么快做一个部门的一把手?树大招风,何必蹿上去做靶子。 林飞白好了很多,最近在默写她那几本胡编乱改西游记,辅助以太医院研制出来的药物,唐羡之依旧会在他偶尔发作时会远远抚琴一首,效果越来越好。 三纲五常那天配合她做了一场戏,不仅让文臻和燕绥揪出了长川易,也让三纲五常里头的沉渣泛起——抓到了一个发觉不对试图通风报信的内奸,也是这人当初安排林飞白遇见那山中游医的,属于五常里信堂的人,信堂掌商会,经商的人,在利益的染缸里浸淫久了,交往的人也杂,总是比较容易受到污染的。 这整件事件里,还有一个人,颇为尴尬。就是易皇后。她是正宗长川易家出身,易勒石的小女儿,此事难辞其咎。因为这事对外没有公开,所以也不能明面上处罚皇后。文臻听燕绥说,皇后在景仁殿外长跪一夜,免冠求废后,陛下没准,只是暂时收了她的凤印,免了她主理六宫之权,无事不可出凤坤宫。算是变相软禁,大抵是要等查出皇后在此事中到底有没有份再说。 文臻倒觉得,皇后应该和此事关系不大。毕竟东堂门阀其实不同于寻常外戚,成气候之后并不需要后宫的呼应,甚至彼此还会成为拖累。门阀庞大到一定程度,自己想要的就是皇位,太子成为皇帝又如何?又不会把天下让给易家。到最后还是会走上敌对道路,所以几大门阀行事,并不怎么顾忌在宫里的亲人。 这么想想,皇后似乎也挺可怜的。但文臻没心情同情她,她主要的精力都放在调理单一令身上,大司空年纪大了,恢复起来慢,因为年老体衰,又不能像对付林飞白那样捆起来,他也没有足够体力精力去对抗,对此文臻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戒断这种东西,本身就是需要自身的体力和毅力,老人家哪里能做到。 太医院想尽了办法也不能解决这个问题,两次发作下来眼看老头子就要不行了,家人宫门前哭求,大司空最后自己颤颤巍巍进了寝殿,君臣秉烛谈了一夜。 第二天皇帝召来燕绥,查抄的所有福寿膏都在他那。 皇帝特批了单一令可以使用福寿膏,只限于他一人,这等于是让老人慢性自杀。 然而这是大司空自己的要求,他和皇帝说,臣垂垂老矣,便没有这东西,想也活不了几年,本来去年就想告老,是陛下一再挽留才勉强撑着。对他这样的风烛晚年的人,福寿膏未必是坏事,吊着精神多撑些日子,替皇家多看着些,就算因此早死,也不亏了。 又和皇帝请罪,说前些日子昏聩无知,请陛下降罪。 当日文臻端着补汤准备给大司空送去,听见了里头的谈话。皇帝恩厚宽慈,大司空推心置腹, 两人相对唏嘘,执手相看泪眼,如此动人的场景,偏偏要乱入一个没心没肺的燕绥。 燕绥对君臣和之类的大戏瞄都不瞄一眼,开口就拒绝皇帝的要求。 “既然说了要禁绝,就不能有任何例外,千里长堤毁于蚁穴父皇应该比儿臣明白。” 然后文臻就走开了,她可不想里头吵起来遭受池鱼之殃。 过了一会她再去,里头已经风平浪静,燕绥一脸平静地出来,雁过拔毛地打开她托盘上的汤锅盖子看了一眼,发现是他不喜欢的药膳,兴致缺缺又把盖子放了回去。 一边还要和她提要求,“方才我有帮你争取到了好处,晚上回去记得给我弄点好吃的。” “好啊,你想吃什么啊。” “上次那个红烧象鼻不错,还有吗?象鼻王府没有,可以从宫里调。” “不用不用,那玩意正巧我前几天准备了,你回家就可以吃了哈。” 燕绥眉头一挑,“你有?你哪来的?这东西市面上可买不着。” 嗯?是唐羡之给的还是林飞白? “不是唐羡之也不是林飞白,我自己准备的啦,让开啦。”文臻一听就知道某人的多疑病又犯,挤开燕绥进去送汤。 燕绥满意点头,觉得某人经过他耐心的调教,真是越来越贤惠了。 文臻进去送汤,总觉得殿里气氛怪怪的,老单的眼珠子不住往她身上溜。 她面色如常,安排好碗筷含笑告退,出门,转弯,停了停。 听见羹匙微响声里,单一令对皇帝道:“瞧着殿下对文姑娘颇有情意,居然瞄上了老臣这里,还拿福寿膏逼迫老臣。不过这位文姑娘,委实是聪明灵巧。” 文臻撇撇嘴,老货,热汤好菜伺候着,还要拐弯抹角骂人。 什么聪明灵巧,不就是骂我奸诈嘛。 皇帝笑道:“朕瞧着,文臻却是无心。” “如果殿下某日请求陛下指婚,陛下会如何处理?” “啊,他来求朕指婚?不不不,你还是不了解燕绥,”皇帝轻笑一声,“他怎么会求娶任何人呢?他只会等文臻来向朕请求嫁给他啊!” 里头静了一下,随即单一令哈哈一笑,幸灾乐祸地道:“啊,那殿下可有得等了。” 皇帝也笑,“这辈子他等得到吗?” 屋外,文臻诚恳点头。 口型说。 等——不——到——呀。 ------题外话------ 等得到吗? 月底了,票票掏得我满意了我就告诉你们哟。 讲真,几年不见,莫得感情了,把票票藏着掖着任我哭喊跪求打滚撒泼眉毛都不带抬一下,不刺激一下你们,屁股被咬都不带理我的。 第八十五章 嫁给他好不好? 当晚燕绥回府吃饭。 文臻如他所愿,端上红烧象鼻。 腴肥糯烂,入口回甘,按说应该有点肥,可文臻用一种吸油的京冬菜垫底,入口只觉得香美。 红烧象鼻还是那场国宴的菜色,当时文臻之所以准备那道菜,靠的还是燕绥手下强大的情报打探能力——那位尧国颇有奇技的厨子,曾经和同伴洋洋得意谈起过这个至贵至贱的创意。 文臻很好奇,燕绥为什么始终不问这个至贵至贱到底是个什么说法,但燕绥就是不提,很显然,他喜欢这道菜,所以害怕问了以后真贱到自己再也吃不了了。 文臻赞殿下真乃神人也。 因为这玩意儿如果大家知道真相真的很多人不会吃。 那哪里是什么象鼻子。 哪来那许多的象鼻子。 那就是个猪大肠。 还是肠头最肥美最像象鼻的那部分,俗称“葫芦头”的那种,用细绳一道道捆了,做出像象鼻子一样的褶皱,再在特制的卤水里浸泡几天,也就好了。 这是从美食大家唐鲁孙书里学来的,当年某酒家用这个手段,忽悠了很多人呢。 反正象鼻子吃过的人也没几个,反正真正的象鼻做出来还未必有这个好吃。 她自己不爱吃内脏,所以没动筷子,只煮了清淡的粳米粥,取出了自己春天用红泥腌的咸鸭蛋,蛋选的是城外清溪山下放养的一种麻鸭的鸭蛋,青皮个大,形状优美;泥则是她走遍全城,选取了好几个地方的红泥,腌制了三批之后选出来的最好的一种,腌出来的鸭蛋个个青玉一样光润滑溜,敲开大头,筷子一扎,吱一下便冒出金澄澄红润润的油,蛋黄香得无与伦比,蛋白细腻软嫩入口即化,是配饭下粥的恩物。 在这全朝戒毒的关键时期,文女官的鸭蛋简直拯救了戒断者日渐颓废的胃口,包括林飞白在内,多少人是靠这个东西吃下饭维持营养从而抵抗住了福寿膏的侵害。以至于文臻的咸鸭蛋日日供不应求,她又满嘴甜言蜜语不肯收钱,人家免费拿了一次哪里好意思来拿第二次,下次再要自然要备上厚礼,文臻眼眸弯弯地数钱,心想卖鸭蛋?卖鸭蛋能卖多少钱?标价高了还要被御史弹劾,现在赚的,百倍不止,够开一家新的江湖捞分店啦。 文臻的鸭蛋要赚钱,但也不能只顾着赚钱,给芳邻唐羡之和林飞白还是送了许多。当然要瞒着燕绥,这家伙看见她和那两人多说一句话,都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吃饭间两人寥寥谈了几句,燕绥道可能过阵子便要出门,长川易家闹得实在不像话,就算朝中想要放任两易争斗,这样的惊天大案也不能轻轻放过,必然要给易勒石惩戒。 燕绥的意思是免了易勒石长川州刺史的职务。不管怎样,门阀官职的任免权还在朝廷手中,只是以往朝廷顾忌门阀势大,不能轻易罢免罢了。如今想要免易勒石,也要考虑到对方是否狗急跳墙,新任的州刺史该安排谁也是件麻烦事,长川完全就是易勒石的天下,这位深居简出行事神秘的长川易主事人,据说也是个不寻常的人。易家家族在那里一手遮天,派谁去可以说都是送死,燕绥说皇帝已经暗示过好几个人,但是没人敢去。 这事儿文臻倒也知道一二,今日在宫中照顾单一令的时候,老头子当着皇帝的面,也忽然问起她这事怎么解决。她便答自然要选择强项令前去,不仅如此,还要同时先联合好西川易家,西川易家没少被长川易家坑,这事儿肯定乐意。 单一令便又问她,西川长川两易家实力相差不多,易燕然不一定肯出大力气对付长川易家,毕竟杀敌一万自损八千,一旦实力不济,也怕被朝廷乘虚而入。并且易家肯定不愿意在长川来一个朝廷派来的州刺史,以后做什么事都不太方便,届时易家只要袖手旁观或者小小使点手脚,朝廷派来的刺史就有可能死无葬身之地。 文臻便笑,道朝中人才济济,何愁找不到一个铁腕人物?易燕然固然免不了私心,可他也不是没有把柄,共济盟不就是易燕然的养兵手段吗?派人先去西川,在共济盟的事情上做文章,逼易燕然出手对付长川,想来未必没有办法。 单一令拈须不语,皇帝一直微笑听着,也没说什么,她便收了碗盏告退,多一句话也无。 她不知道的是,她刚刚跨出门槛,单一令便和皇帝道:“难怪殿下让老臣为她铺路,文女官只做女官确实屈才了。” 然而此时,屈才的文女官,鸭蛋就稀饭吃得津津有味,完了准备回去睡觉,明天还要各个府邸点卯,累得很。 忽然想起之前做的酱,应该好了,那酱放在之前的大厨房,在前面的院子,便提了灯去看。 出了院子,走没几步,前面忽然走过来一大群人,文臻吓了一跳,仔细一看,竟然是担纲五常。 林飞白已经搬出了那个院子,改住到第二进院子里,他明明有宅子,却没说搬走的事,燕绥为此也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好几天,林飞白也不理他。 文臻最近大部分时间都在宫里和各大臣府邸两头跑,知道林飞白搬出来了,也没心思去管,三纲五常也是好些日子没看见,此时黑压压冒出一大片,她第一反应就是逃。 结果没溜成,最前面师兰杰一个呼哨,噗通一声,这些刚硬汉子,瞬间在她面前矮上一截。 文臻身后,远远跟过来的燕绥看见这一幕,站定了没有上前。 文臻受到了惊吓,仰头看着师兰杰——特么的师兰杰跪着也比她高! “你们这是要干什么哈?”文臻抖抖乎乎,“大晚上的,集体癔症了?” “侯爷让我们来赔罪,我们自己也觉得该赔。”师兰杰道,“当日不知福寿膏的厉害,误会姑娘冲撞姑娘,还请姑娘恕罪。”说完解下剑,双手捧着递给文臻,“我曾下令欲杀姑娘,如今悔不当初,要打要杀,任凭姑娘处置。” 文臻看着那一泓秋水,笑了笑,手指点点剑面,微喟道:“亲。人命只有一条,如果当日我真被你们杀了,那么你家主子会被福寿膏害死,甚至还有更多的人会死,毕竟了解这玩意的只有我一个。” 师兰杰满面通红,羞愧垂头。 “所以我就一个要求。做人哪,戾气不要太重。杀错了人,头是按不回去的。到时候你这辈子要如何心安?” 几十条大汉头垂得像霜打的庄稼,瓮声瓮气地道:“姑娘说的是。” “不过呢,你们是兵。戾气有一点也正常。”文臻忽然又笑开,“哪,打你们揍你们对我没好处。这样吧,你们答应我,以后只要我有难,或者有需要,你们能出手帮我三次。” “不。”师兰杰轻声道,“主子说了。他和我们的命都是姑娘您给的。只要您需要,随时可以用我们的命,包括他自己。” 文臻怔了怔,一时有点不知道怎么说话,这话实在有点不像林飞白说出来的,但她知道是真的,她下意识想回头看看燕绥表情,却硬生生阻止自己回头,只笑眯眯道:“啊,这样啊,真是太客气了呢,有点不好意思呢。” 师兰杰也不多话,自行站起身,躬了一躬,带属下走人。离开前他看了暗影里不辨喜怒的燕绥一眼,又看了始终笑眯眯的文臻一眼,在心中为自己主子叹了口气。 他们走后,文臻才听见燕绥似乎哼了一声,便回头笑道:“殿下啊,甜甜啊,坏事不能做多啊,会被老天打雷劈死的哟。做人呢,最重要的是有底线,比如不能下令奸淫掳掠,比如孕妇不杀,比如不欺凌女子……你说是不是?”她弯弯眼,“甜甜啊,你要做到,我就给你做提拉米苏,提——拉——米——苏——” 燕绥却并没像她以为的那样问提拉米苏是什么东西,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就在文臻以为他要生气走开的时候,他忽然道:“好几年前我处理一宗事件,按照惯例身怀有孕者不予扣押,结果就是那个孕妇,半夜在肚子上藏刀,闯入牢狱,砍死了狱卒七人。这七人中,也有人有妻有子,妻子怀胎九月,将要生产,得知噩耗,便失去了孩子。” “当年我在边关也曾和西番一战。西番常打马侵边,掳掠村庄,所过处男子斩杀殆尽,女子沦为军妓,以至于那一代很多流浪的孤儿,都是这些军妓所生,既不算西番人也不是东堂人。无处可依。所以我胜了那一仗之后,就命军士不解甲不下马,把西番当地女子也统统掳走,扔进了东堂的妓院。” “这世间不公不平多愁多苦,老天劈不完。” 燕绥衣袂飘飘地与文臻擦肩而过,文臻张着嘴,一时有点不知道说啥才好。 她发了一阵怔,觉得有点愁。 哎呀,三观不合啊。 或者也不叫三观不合,而是两个人因为所处时代和教育不同造成的文化和三观差异,站在谁的角度上,都不算错,但沟通起来,就各自不能苟同。 这也没什么奇怪的,一个现代人,一个古人,随随便便就水乳交融了,那不是真实,那是狗血穿越小说。 文臻再黑心冷肠,也下意识尊重生命,不敢草菅人命。而对燕绥来说,人命不过是他家皇权的基石。就好比那个是牺牲两个无辜的人救一百人,还是尊重那两个人的生存权的命题,在现代是个颇有争议的话题,但在燕绥眼里,没说的,死多死少,只看是否敌对。 文臻想了一会,耸耸肩,便将这事丢开了——又不跟他过一辈子,不合又怎样? 燕绥大概有点生气吧,但是她不想去哄他,不是不能示弱,而是一哄从此这人可能就顺杆子爬了。 但她总归有点心情郁闷,便信步在院子中走,忽然听见一阵清脆的乐声。 这乐声颇有些奇异,声音很低,非琴非箫非笛非琵琶,音色悦耳,文臻最近久久受音乐熏陶,隐约觉得这弹奏者似乎下手十分小心。 这就很奇怪了,没见过弹琴不敢弹的。这院子中通音律的只有唐羡之,他这是得了什么新乐器? 文臻并不想靠近,大晚上的,去男人的院子总归不大好,她不怕名声坏,她怕酸。 然而下一瞬,她就看见一只孔明灯冉冉升起,那灯光线十分暗淡,青莹莹的,飘啊飘啊飘过她脸前,她一抬头,看见那灯里头构造似乎有些不同,而灯下垂下一串鸭蛋壳,淡青色的鸭蛋里头散发着莹莹的光,因此能够看见每个蛋壳上的字,长长一串,加起来就是一句“文姑娘,好玩吗?” 文臻忍不住“噗嗤”一笑,仰头看那灯飘远,此时唐羡之院子的门,也打开了。 她大大方方走过去,一进去,就“哇”地一声。 满院子的……鸭蛋! 院墙上,挂了一溜吃空的鸭蛋壳,长长短短,都在一闪一闪地亮着,像一盏盏小彩灯,又像星星忽然落了满墙。 整座院子因此都笼罩在一片淡黄微青的莹光中,与遥遥星空呼应,银河忽然穿越长天,跨越至这精雅小院中。 立在院子正中的,如云洁净的唐羡之,整个人也朦胧闪烁,似有光。 文臻一时连呼吸都轻了许多,小心走近一看,鸭蛋都很小心地保持完整,个个青润硕大,大小造型都差不多,用彩色丝绳穿洞系了,蒙了一层薄纱,透过薄纱,可以看见里头无数的萤火虫,在幽幽闪烁。 这么多鸭蛋壳,这得逮多少萤火虫? 唐羡之站在另一边的墙下,在轻轻敲击着什么东西,有乐声从他指下传来。 还是一排鸭蛋壳,用精致的架子依次排列,里面装了分量不同的水,敲击起来便会发出不同的音阶。 这种游戏,文臻在现代看人玩过,没想到唐羡之居然也能想到。 他如此聪敏,调试出来的鸭蛋乐器,声音清越,可成复杂曲调。 文臻不禁感叹,大家就是大家,万物于他指下皆有灵,皆成调,皆是如风入松曲逍遥。 他在满院萤火濛濛清光里俯首成调,披落的黑发间露笔直鼻尖柔软薄唇,侧面如画如描。 而月色容华,光滟未满。 让人想起这世间一切的清灵、洁净、与美好。 文臻一时被这场景慑住,有些茫然,好一会儿,才能仔细辨认那曲调。 近期时常出入宫廷和各大臣府邸,没少听各种舞乐,她渐渐听出这曲子好像是《寤寐之思》 寤寐之思,昔我忧谁,有彼佳人,在水之湄。 寤寐之思,今我歌谁,有彼佳人,犹不可追。 文臻心中一跳,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怎么……可能? 是最近被某人真真假假的撩拨惹得春心泛滥了吗?看什么都带粉红? 不要太自恋了哟哎喂! 她拍拍自己微有些发烫的脸颊,若无其事走到另一边,做不欲打扰状,无意中却看见墙上一幅画。 那画十分清素,只有黑白二色,画中人眼眸弯弯,脸颊饱满,分明便是自己。 走近了一看,这画竟然是用压碎的蛋壳拼成的,只把头发眼睛部分的蛋壳染黑,其余都保持原色。 原本作一副画像并不难,但是用碎蛋壳拼画,还能拼得惟妙惟肖,那真是心思巧妙手法高超,令人惊叹。 一座院子三面墙,一面萤光鸭蛋灯,一面蛋壳肖像画,一面鸭蛋奏乐,头顶还有一顶鸭蛋孔明灯。 这得花多少时间。 更难得的是这奇思妙想里暗藏的心意。 文臻被这样如潮水般涌来的心意四面包抄,一时只觉得无措,险些想要拔脚逃走。 随即她便反应过来不妥,这样逃了,只会让彼此更尴尬。 忽觉有目光盯视,一抬头正看见唐慕之站在对面树梢,漆黑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她眼神还是那样冷而凝固,似大荒永恒不化的黑沼泽,沼泽里兽吼风狂,每一道气息都带着杀气。 文臻在她的眼眸里发现了更多的憎厌。 这位大小姐,如果不是因为住在燕绥这里,又被唐羡之死死压着,大概也早想杀她千百次了。 这样的场景,对她也是一种刺激吧,文臻忽然有点走神地想,唐羡之,还真是个看似温柔实则心冷的人呢。 他这样的人的爱,到底该是怎样的? 是这满院花费心思的萤火,是这用碎裂拼出完整的画,还是这一捧水敲击而出的华章? 寤寐之思。 睡与醒之间,明与暗交界,自己都朦胧未曾清醒,到哪知晓心意有几分? 音乐声停止,唐羡之停手向她看过来。 他笑得还是那般随意从容,好像这满院子的极深用心不过是随手摆的玩意,不想给人任何压力。 “怎么样?我手还算灵巧吧?” 文臻像瞬间被解了绑,那种像被空气都束缚住的感觉不见了,无声吐一口气,连说话声音都明亮了几分,“哇,你这手巧的,什么时候教教我啊?”说着挤到唐羡之身边,拿起那根用来敲击的小棍子,叮叮当当敲了起来。 唐羡之凝神听了一阵,不禁失笑,道:“你这是什么调子,我怎么没有听过?” “你是东堂著名音律大家,博闻广记,没有你不知道的曲调,然而这首你真不会知道,”文臻笑,开口唱,“老唐开车去东北,撞了。肇事司机耍流氓,跑了。多亏一个东北人,送到医院缝五针。好了。老张请他吃顿饭,喝得少了他不干,他说俺们那嘎都是东北人,俺们那嘎盛产高丽参,俺们那嘎猪肉炖粉条,俺们那噶都是活**,俺们那嘎没有这种人,撞了车了哪能不救人……” 唐羡之噗一声笑出来了。 树上的唐慕之差点掉下来。 “此乃何曲,东北人又是什么人?未曾听过此国。”唐羡之认认真真问她。 “这首歌叫东北人都是活**,唱歌的是雪村。”文臻笑嘻嘻道,“说的是那嘎民风淳朴热情善良。猪肉粉条可劲造,小鸡炖蘑菇地三鲜管饱。你看,多么可爱简单的人民,和这样的人交往,才叫舒服。” 唐羡之也笑,眼眸里微光闪动,看一眼扯着嗓子唱歌,还要给他唱“我的滑板鞋”、“伦敦铁桥掉下来”、“隔壁老王有块地”、“江南皮革厂倒闭了”的文臻。 这是只小狐狸呢。 拒绝的方式都这般独辟蹊径。 说他不简单。 说自己想要简单的生活。 这样让人无话可说的理由。 文臻笑嘻嘻唱完一首,又夸那鸭蛋萤火虫灯精美巧妙,蝗虫过境一般脖子上挂一个,腰上缠一个,手里提一个,笑道:“我们那有个端午节,小时候过这节日就吃粽子配鸭蛋,鸭蛋掏空了涂彩色画,或者打个彩色网兜直接挂在胸前,小朋友们一起玩,就比谁家的网兜打得好看……一晃这么多年了,今天终于又感觉到了妈妈的味道……” 树顶上哈哈一声笑,笑声十分嘲讽。文臻和唐羡之抬头,就看见唐慕之飞身而起,一闪不见, 树梢簌簌微动,天空回荡她硬邦邦丢下的一句话。 “却原来对牛弹琵琶,明月付沟渠。” 文臻就好像没听见,和唐羡之天南海北又随便聊了一阵,便若无其事地和唐羡之告别,丁零当啷地带着几个鸭蛋灯往外走,那张为她制作的画像却好像忘记了。 院子里,唐羡之轻轻敲着那鸭蛋乐器,唇角微微一勾。 …… 文臻出了唐羡之院子,吁出一口长气,心中庆幸,幸亏先前和燕绥有点小口角,他不知道在唐羡之那里发生的事儿。 然后她的脑袋就被砸了。 文臻摸着脑袋向上一看,呵,蛇精病正坐在两院相邻的院墙上,拿着个鸭蛋抛着玩呢。 一看那鸭蛋文臻就知道要糟。 果然那人抛了几下鸭蛋,问她,“鸭蛋哥可好?” 鸭蛋哥…… 有你这么给人起绰号的吗? 那你是不是该叫对称帝? 瞧那一脸的欲求不满。 真是这条gai上最骚的仔。 “好呀,唐羡之手好巧心好细哟。做的东西都好玩。想不到一个鸭蛋也能给他搞出这么多花样,比某些只知道吃吃吃的人强多了。”她举起那萤火鸭蛋灯,一脸嘚瑟地和他炫。 气死你算逑。 墙头上燕绥的脸给那灯照得青幽幽的,也不说话,呵呵一声,手上不知道在动作什么,过了半晌,两个东西又砸在她面前草地上。 文臻捡起来一看,一个是个鸭蛋雕刻,也是掏空的鸭蛋,却进行了极其细致精美的镂空雕刻,看上去仿佛一幅画,文臻对着光仔细照了一阵,发现一面是一个少女在烤肉,一面是一个少女端着蛋糕。 瞧,果然是个吃货吧?就知道吃吃吃。 文臻坚决不想承认那蛋壳雕刻无比精美,不想承认在这样薄脆的蛋壳上雕刻有多难,只想嘲笑某人的幼稚。 另一个就是普通鸭蛋,还没吃的那种,外头居然是一个彩线的网兜,七彩丝线光泽流转,还掺了金银线,网兜打线的手法也十分精巧。 墙头上忽然探出容光焕发的脑袋,跟她八卦,“文姑娘,刚才殿下忽然说要学打彩线网兜,哎哟这时候到哪找?我狂奔到最近的府邸,也没管是谁家,直接到人家绣房揪出来一个绣娘,殿下看了一遍就得把人再送回去,来回就花了一盏茶功夫,哎呀累得我,还要给那个吓得直哭的绣娘送银子压惊。唉,我们真是苦命……” 他后面的絮絮叨叨文臻就听不见了,脑海里飘着大写的不可思议。 他这是刚学的? 她在唐羡之院子和他讲端午节习俗,他听见了就立即行动了? 这么复杂的打线,他一遍就会了,文臻自己也是个手巧的,此时也禁不住嫉妒一秒钟。 又有些好笑,她其实当时是有些尴尬,要淡化那种暧昧的气氛,所以才和唐羡之东拉西扯,表现出一脸对妈妈的怀念感情的。但其实她满嘴跑火车,她是个孤儿,自幼在研究所,从未出外参与过任何节日,哪来的妈妈打鸭蛋络子? 她记忆早,但印象中没有母亲的影子,倒是有几张苍老的脸,有昏暗模糊的旧屋场景,有整日的长吁短叹,她是被父母抛弃的孩子,生命里没有最亲的人参与。 但她不恨。父母没有上岗合格证,所以父母绝不代表人人合格配当,她运气不好遇上不合格的,那是命。她自己好好的活就够了。 至于父母,既然没有好好参与,那以后一辈子也不要参与了。 所以燕绥父母双全,她觉得应该珍惜,和母亲关系不好,她觉得也没什么要紧。 文臻拿着鸭蛋络子,一时有些思潮翻涌,下意识要往脖子上戴,随即发现那络子的花纹有点奇特,好像底部是几个字。 文臻翻过来仔细看,才发现是“水性杨花”。 水性杨花你妹! 刚刚那一秒钟的感动瞬间飞到了西番。 …… 第三天,文臻照常上班。去宫里伺候,去大臣府邸监督。 她光禄寺的差事还没正式点卯,要等这边的事情完全稳定。 忙碌了一天到晚上回去,一进门先收到德高望重递给她的一封信,信封上没有落款,文臻正要看,忽然发现气氛不对。 林飞白的院子门口怎么停着一辆杏黄色凤帷凉轿。 那制式,眼熟啊。 还有,那院子里怎么有孩子的笑声。 以及……德妃娘娘的笑声? 偶滴神啊,妖妃来看林飞白了! 文臻本来要看看林飞白的,脚跟一转,掉头就走。 可惜已经迟了,里头,菊牙拿腔拿调的声音已经传了出来,“哟,那不是文女官吗?文女官,干嘛过门而不入啊?” 文臻愕然回头,一脸无辜,“菊牙姑娘这是怎么说?我是瞧见娘娘的辇驾,想起贵客临门,得弄点好的饮品来招待。既然菊牙姑娘这么说,那要么……就算了?” 菊牙抽抽嘴角,只得对她笑开一脸菊花,“还没恭喜文大人。文大人这么说菊牙也当不起,那您快去快回咧。” 转头悻悻骂一声:奸诈! 文臻乐呵呵地走了,一边走一边叹气,忽听身后脚步声响,回头看,竟然是太子的小儿子燕泓,看来今天德妃带着他来串门子了。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比他小一点的男孩,文臻不认识。她在宫里伺候也有一阵子,娃娃们都见过,除了养在太后膝下的十九皇子。 应该就是那个传说中母亲犯错被杀他自己险些也丢命的倒霉孩子吧。 文臻有些诧异,太子竟然会让德妃带着自己的儿子,他和燕绥关系可算不上好。但转念一想,平日里太子也没多重视这个小儿子,让德妃带着,责任是德妃的,真要出点岔子,说不定还可以拉下德妃呢。 十九皇子拼命拉燕泓衣角,燕泓便拉着她衣角,仰头和她哀求,“文女官,文女官,听说宜王府主院里有很多好玩的东西,可是我们不敢去,你可以带我们去吗?” 宜王府主院确实有不少游乐项目,空着也是空着,文臻便道:“好呀。”将两个欢天喜地的孩子带过去,嘱咐在那看守的容字队护卫看护好两位殿下,玩一会就送回到林飞白院子去。那两人领命。 燕泓和十九皇子燕缙面对整座院子的滑梯球池秋千甚至还有小火车……早就张大了嘴,欢呼一声便一头扎了进去。 燕泓走了几步,还记得文臻,转头来抱住文臻大腿,仰头悄悄和她道:“文女官文女官,你嫁给宜王叔好不好?” ------题外话------ 唐羡之:……我和你谈感情,你告诉我这是你妈妈的味道? 大桂圆:……我和你要月票,你告诉我下个月兜里才有票? 第八十六章 因为我喜欢你啊 文臻:“嗄?” 这剧情转折太快有点跟不上啊。 “宜王叔太冷淡了,我们都不敢到他家里来,想不到他家里这么好玩,可是我们还是不敢来……文女官你嫁给宜王叔就好啦,以后我就可以天天来玩啦。” 文臻呵呵一声,心想图样图森破,别说老娘不嫁他,老娘嫁他他也不会天天给你玩,他不喜欢你爹你造吗? 她拍拍燕泓天真无知的狗头,糊弄几句,便匆匆回去,多少得应付一下德妃啊。 她这边刚走,那边两个娃扑入游乐的海洋,两个容字队的护卫,从容不迫和义不容辞,则抱着膀子闲聊。 从容不迫道:“这可是咱们未来小主子的院子,就这么放外人先进来玩了,这要被殿下知道,咱们会不会挨骂。” 义不容辞啧啧一声,摇头,“你在外执行任务刚回,怕是不知道这位文女官在咱们府里的地位,别说弄两个人进去玩,就是安排人住进去,我看殿下也不会说啥——毕竟小主子还要靠她生出来呢。” “啊,竟然已经到这一步了么?”从容不迫震惊。 “到哪一步我不晓得,但我晓得未来的小主子可没你想象得这么得宠。你以为这院子是殿下期待小主子所以早早弄成这样?我告诉你,恰恰相反。”他指向那俩撒欢的孩子,“弄这院子我有参与。殿下说,弄齐全点,大一点,以后有了小崽子,就扔进来叫他自己玩,省得没完没了在面前碍眼——原话就是这么说的。” 两个护卫齐齐望天,为未来的宜王府小殿下默哀一分钟…… 燕泓在里头玩了一阵,终究惦记着德妃那里,怕她担心,便拉了他的小皇叔出来,刚到门口,就发现两个护卫鹌鹑一样站在一边,而门口已经多了一个人。 燕泓一看见他腿肚子就要打抖。 不光是他,整个皇宫的娃娃看见他都腿肚子打抖。 燕绥皱着眉头看着这两个不速之客,问义不容辞,“这两只从哪来的?” 义不容辞还没回答,燕泓一阵紧张,生怕害文女官被连累,连忙大声道:“宜王叔,是我求文女官让我进来的。” 燕绥淡淡看他一眼,道:“滚出去罢。以后别来了。” 燕泓怏怏应声是,想了想又委屈地道:“我都叫文女官嫁给王叔你了,还是不行吗?” 转身就要走开的燕绥忽然停步,随即燕泓听他吩咐义不容辞,“这园子以后给泓殿下配个钥匙。” 那边大声应了,燕泓又惊又喜,大声道:“多谢宜王叔。” 燕绥并不回头,燕泓福至心灵,又加了一句,“回头我再谢未来王婶文女官去!” 燕绥便又吩咐义不容辞,“园子里的玩具,比较新奇的,照样做一份送到东宫去,指名给泓殿下。” 燕泓被巨大的惊喜冲昏了脑袋。 他傻乎乎地看天空。 今天的宜王叔真好哟。 像这夏日的天空一样灿烂呢。 …… 文臻回到燕绥的厨房,想着既然已经和菊牙吹下牛了,多少得拿出点新鲜玩意来,上次答应做给燕绥的珍珠奶茶也准备得差不多了,就这个吧。 珍珠比较好做,木薯粉是主料,筛净之后加上好红糖,用热水混合成团,文臻手指一搓便是一个滚圆的小丸子,每个丸子大小差距绝不超过一毫米。 然后是托易人离在滇州找来的上好红茶,煮开之后过滤掉茶叶,倒上糖浆,加入牛奶,便是奶茶。 再把煮熟的珍珠丸子加入,便是风靡现代的珍珠奶茶。 吸管用质地比较好比较粗的苇管便可。 做好珍珠奶茶,花费了一些时间,她留了一些在锅内,自己装好了几杯,端了送去林飞白的院子。 林飞白院子内,果然德妃在上座,林飞白在一边相陪,两个娃娃已经回来了,绕着德妃在跑,午后昏黄的光洒落,平日美到凌厉孤绝的德妃眉头舒缓,嘴角含笑,一边时不时扶一下身边跌跌撞撞的娃娃,嘱咐他们小心,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和林飞白说话。而林飞白正亲自给她斟茶,他此刻神态也淡去平日的剑般锋利,显得家常又从容,显然在德妃面前很放松。 而菊牙也一改在她面前的拿乔模样,时不时凑趣。逗得德妃白她一眼,而林飞白则笑着打圆场。 文臻远远站在门口,看着厅堂里那一幕,夕阳暮色里,每个人都神情脉脉,多么像一家亲人,含饴弄孙,叙话家常。 她心底忽然泛起一阵难言的酸楚。 忽然想起,在过去的那么多年,居住在德胜宫的燕绥,如果时时看见的都是这样的场景,然后再面对母妃的漠然,他该是什么样的心情? 是比她此刻的酸楚还要疼痛吧? 又或者长期的疼痛过后便是麻木,伤口结了厚厚的疤,刀划下去再不流血。只留一条寂寥的罅隙,漏这深宫午夜瑟瑟的风。 他素日在她面前颇有些掩不住的萌,但人前那种漠然与放纵深入骨髓。严重的洁癖和强迫症,令世人侧目的古怪……德妃功不可没。 她心中忽然涌起一股愤怒。 这算什么? 照拂偏心林飞白还可以说是爱屋及乌,那两个娃娃又算她什么人? 文臻之前就听说德妃喜欢孩子,但毕竟比较少去德胜宫,今日亲见,忽觉冲击。 全天下的孩子就燕绥不值得喜欢吗? 有那么一瞬间,她又想转头就走,可下一瞬她就展开笑容,端着奶茶稳稳走了进去。 和永远那副老娘不care你神情的德妃问了安,献上奶茶,林飞白站起身,端起一杯奶茶要献给德妃,不小心却触及了她手指,林飞白急忙缩手,看文臻一眼,脸微微红了。 文臻却毫无所觉模样,笑眯眯端茶给德妃,顺便说明了喝法。 德妃掀起和燕绥一般尾端深宽的眼皮,看了文臻一眼,又看了林飞白一眼,眉心微微一聚。 不过她的不快,很快就被奶茶给抚平了,珍珠的奇妙尤其令她意外,嚼了嚼忍不住赞道:“这个好,有嚼劲。” 文臻就端了三杯来,她没想到两个孩子这么有自控能力,居然能早早回来,怕端来了冷了不好喝,便留在了锅里。 此时她心情不好,有点恨屋及乌,也不想特意去再拿。 那两个娃娃眼巴巴望着,燕泓向来教养不错,见没他的茶虽然委屈,倒也忍住了。十九皇子年纪还小,看来十分淘气,缠着德妃要喝,德妃便看文臻,文臻笑眯眯道:“这东西稀罕,刚刚做出来,也就这几杯。” 德妃继续盯着她,文臻又笑吟吟扬了扬自己的奶茶,一脸遗憾地道:“抱歉啊娘娘,我嘴馋忍不住,在路上自己喝过了,实在不好再献给两位殿下。” 燕泓还好一点,十九皇子哇一声便哭了,德妃一脸纠结,正要把自己的塞给十九皇子,林飞白连忙把自己没动的递过去。 那孩子破涕为笑,和燕泓两人端着到一边分享去了。文臻淡淡笑道:“娘娘对小殿下们真是爱心十足。” 德妃斜睨着她,“本宫怎么觉得今日你似只涨满了气的河豚鱼儿。” 文臻默了一默,心想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瞧这骂人的鲜活劲儿。 她忍了忍,终究忍不住,笑道:“是啊,刚才过来,看见一株树上有个鸟窝,鹊巢鸠占。那只傻老雀儿,还忙着叼虫儿,养那群不是自己的崽儿,留那小雀一边凄惶,真是令人唏嘘。” 室内忽然气氛一静。 原本和林飞白探讨这奶茶的德妃手一顿,林飞白倾过去的身子一僵。 半晌,林飞白慢慢坐正,面无表情,双手搁在膝上。 德妃倒还是那懒懒斜倚的姿势,那种体态下看过来的眼神镀黄昏幽黄的光,有种夜将至的冷意,她就那样盯着文臻,唇角似勾未勾。 文臻怡然不惧,硬是在她那样的眼神下对着她笑了半刻钟,还对她扬了扬手中奶茶,有滋有味嚼了一颗珍珠。 这半刻钟内,屋内的气氛紧绷得似要炸开,可惜某人根本不接受这个这个频段。 好半晌德妃才转开眼神,呵呵笑一声,道:“这世上,怎么这许多自作聪明的人呢?” 文臻不理,喝茶。 “想要抱不平,最好先得有五陵侠少的意气和才能,否则不过是野狗乱咆,徒惹人驱赶而已。” 文臻还是笑,“娘娘这珍珠不多吃几个?可以美颜呢。” “你这是对燕绥上了心?”德妃忽然道,“想做他的侧妃?” 文臻倒没想到她思维这么跳跃的,心中一跳,下意识看一眼德妃,傍晚光线过于斑斓,遮没了她的表情。 倒是她身边林飞白,神情有些古怪,咳嗽一声,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没说。 文臻便笑,“当然不。” 屋外似乎有点动静,但她心绪绷紧,也没注意到。 德妃瞟了外头一眼,“为何?” “娘娘又在说笑。”文臻一脸诧然,“殿下天潢贵胄,文臻怎堪为配?” “本宫瞧燕绥倒对你上心。给了你许多特例呢。” “那许是殿下瞧着文臻孤身在天京,无人依靠,心生怜悯,愿意伸出援手吧。” “你倒撇得干净。”德妃笑起来,“说得好像燕绥是个善良人儿一样。” “娘娘也总是这么和气,好像不把殿下说得一钱不值就不够谦虚一样。”文臻也笑。 “值不值钱,可不是本宫说了算。”德妃美美地吸一口奶茶,“他真要值钱,怎么连一个出身贫门陋户的小家碧玉也敢嫌弃他?” 文臻听得怒气上涌,正想找句够劲的话骂回去,忽听身后微响,回头一看,脑子里便轰地一声。 燕绥端着一个有点眼熟的锅,立在门槛边,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他背光而立,看不清脸上表情,或者也和平日一样没什么表情,可文臻迎上他目光,只觉得心瞬间便漏跳了几拍。 那般深黑幽邃,不见微光。 德妃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竟然分外热情,还藏着一分掩饰不住的小得意。“哎呀,燕绥你来了啊。来来来,一起喝奶茶。” 燕绥也便端着锅进来,德妃探头一看那锅,刚才的兴奋神情立即不见了。 那是满满一锅珍珠奶茶。 文臻刚才做了剩下的奶茶,被燕绥一股脑端来,来气他老娘了。 “文大人,这奶茶怎么回事?” 文臻耸耸肩,毫无被揭穿的慌张,“哦,启禀娘娘,这是微臣的试验品。试验品嘛,终究不够那么完美,自然不能奉与尊贵的娘娘。” 德妃看看她,再看看燕绥,忽然呵呵一笑,也不生气了,一脸幸灾乐祸地起身,道:“那便罢了。天色已晚,宫门快下钥了,菊牙。” 菊牙便上前,恭谨地搀着她家娘娘向外走。 德妃走到门口,和燕绥擦身而过时,忽然伸手一拈他下巴,笑道:“小可怜见的。” 燕绥转头,和她对视一眼,也微微一笑,道:“是啊。大概是被你的晦气传染了。” 德妃的手指一顿,似乎要用力,但随即便被燕绥拂了开去,她也不生气,叹息一声,拢起袖子,施施然走了。 文臻看着这对母子互动,心中一直有种奇怪的感觉。 那两人互相凝视时,眼神一般的寂寥而无奈。却又不是对对方生出的无奈。 德妃的眼神里并没有太多嘲笑,燕绥的漠然却像是早已习惯。 德妃走时那一声叹息如此悠长,以至于好久之后她还在错觉那唏嘘绕梁而不绝。 随即她清醒过来,觉得现在的情况好像有点不大好。 然后她就听见燕绥对林飞白道:“最近好像都有点不认识你了。伤也好了,福寿膏也断了,居然还肯呆在本王这破屋陋舍里,也不怕站脏了你尊贵的蹄。” 林飞白坐得笔直,不接他的眼神,冷冷盯着一只青花瓷瓶儿,“我呆在这里是陛下的命令。” 燕绥也不理他,也不再看文臻,转身便走了,连珍珠奶茶都没喝。 文臻怔了一会儿,勉强对林飞白笑了笑,逃难一样收拾了东西,也赶紧走了。 林飞白看向桌面,文臻有临走时候收拾好自己做的东西的习惯,但是她刚才却漏掉了燕绥端来的那一锅奶茶。 是不愿意到他面前来,还是因为心绪烦乱而行为失措? 她又是为谁烦乱? 林飞白抄起勺子,慢慢舀了一勺珍珠,在嘴里缓缓咀嚼。 嘴里的丸子,如珍珠一般黑亮,却有着珍珠没有的韧性弹性和滑润,入嘴跳跃般一弹,微微一咬,沁人的甜,每一口都需要用点力气,唇齿之间牵绊着红糖温润的香。 她便似这珍珠儿,外表温润柔软,内里韧性非凡,细细品嚼,回味犹甘。 星月挂枝头,清辉遍人间,林飞白始终没有点灯,在黑暗里,慢慢吃完了那一勺的珍珠。 而更远的地方,亭台之间,也有人在吃东西。 不仅吃东西,还喝酒。 当然不是燕绥,是文臻。 她心里有事纠结,就喜欢喝两口,她在宜王府酿的酱油已经大成,拿出来随便拌点什么都是妙品。 一边喝一边笃笃地敲手指,眼角瞟着不远处柳荫下坐着的燕绥。 宜王殿下已经在岸边钓鱼大半夜了。 从林飞白那里出去,他也不发火,也不说话,就坐在柳荫下钓鱼,钓了一条又一条,不一会儿身边就堆满了肥大的五彩斑斓的鱼。都齐齐整整,头对头尾对尾,长归长短归短,远远望去,像开了鱼市。 负责园艺景观的偷工减料急得跳脚——这些不是寻常的鱼,是专供皇家观赏的名种,号称锦龙的那种,价值万金且不必说,关键还是御赐,或者叫御赐也不对,是这位祖宗在皇宫里看见好看,且成双成对,便指使人用麻袋偷回来的。这鱼十分娇贵难养,这样钓上来,没一会儿就死了,都死光了回头到哪找去?陛下也会生气的啊。 偷工减料只好来找文臻,可文臻此刻正心虚,心想自己上去,这个任性的神经病会不会一甩钓竿把自己给当锦龙扔回池子里去? 感觉他做得到呢。 文臻又叹气,对着面前的小菜,哎呀,黄瓜碧绿清脆脆生生,肠粉雪白澄明拌上上好的她自己炼制的蚝油酱油,香得鱼都弹尾巴,笼蒸凤爪粉红松软,吮骨脱皮,酥烂入味,虾饺皮色透明,隐隐透出翠色的菜泥和粉红的大虾,美得像幅画……这么美好的东西,换以前十个小甜甜也召唤成功了,今儿怎么就不抵事了呢。 “你们家主子,什么时候有了这个钓鱼的爱好?”她直着眼睛问。 “我们家主子心情不好的时候,爱好并不是钓鱼。”偷工减料垂着眼皮,一脸的丧,“他只是喜欢呆在一个地方不动,并且杀尽这个地方周围所有喘气的东西。” 文臻抖了抖。 多么凶残别致的爱好。 她食不知味地夹了一块肠粉,在嘴里轱辘嚼,心里想着今儿这事要怎么破? 去谈心?自己也是个喘气的,会被杀害吧? 再说谈什么呢?跟他说和德妃的话是误会?那就真的要生出更大的误会了。 跟他说和德妃说的话是心里话?还是会被杀害吧? 她和德妃说的话半真半假,假的是言语,真的是态度。 她不想嫁皇家。 不想和那个看似平和实则深沉的皇家拉扯上任何关系,不想面对德妃这样喜怒无常像个不定时炸弹的婆婆。 不想从此以后面对整个皇家的倾轧和争夺,整日整肃衣冠,装逼矫情,和一群同样装逼矫情的皇族虚以委蛇。 这和她想要的自在天空任我游相差太远。 她是个骨子里自私冷漠的人,不愿为了任何人任何事牺牲掉自我和自由。 但今日这胃好像分外不好呢,明明没吃多少,那些东西却好像消化不掉,硬硬地梗在心口,上不去下不来。 真是奇怪,胃什么时候长到了心的位置? 多喝几口酒冲下去得了。 她哗啦啦地倒酒。 在酒窖里随手拿的酒,看那大红的坛子挺好看的,便一手提了一个。此刻觉得这酒也好喝,微甜微辣,入口温醇,但是进入胸腹那一瞬,便如一线火焰,嗤一声向下延伸,四肢百骸都被熏暖了。 那忽然有点冰凉的心,也似被烘热了,她喜欢这种感觉,多喝了几口之后,嘴也有点麻,连那有点冲人的辣也感觉不到了,那就干脆捧着坛子咕嘟嘟灌,完了一抹嘴,打个响指,赞! 她那一声响指,惊动了一直忧心忡忡看着对面钓鱼主子的偷工减料,一回头才看清楚她手中的酒坛,再看她那豪迈姿势,眼瞳一缩,差点没惊呼出来。 额滴神啊。 这位怎么喝了“神也倒”?! 这是酒窖里最烈的酒,放在不大显眼的最后面,这位怎么就这么巧把这酒给拿出来了? 再冲过去一掂量,脑中轰然一声。 两坛子都空了! 刚才,就他那么分神看殿下钓鱼一会儿工夫,发生了什么? 文大人看着温软可人,娇滴滴的,怎么喝起酒来这么豪放呢? 偷工减料看着还在拿着酒坛拼命仰头倒剩下的那几滴酒的笑呵呵的文臻,愁得眉毛都要偷工减料了。 文大人肯定喝醉了。 这下怎么办? 打昏带走吗? 那他碰到文大人的这只手以后也别要了吧。 还是祈祷文大人酒品好,喝多就乖乖睡觉,不撒酒疯,尤其不要到他主子那里撒酒疯…… 一个念头还没转完,他就看见文臻忽然把酒坛一扔,以气吞山河之势站起,大步流星,直奔那个三丈方圆内喘气的玩意不能靠近的人去了。 偷工减料大惊急忙要去拉,结果文臻身形像淤泥一样滑软,侧侧腰就滑过去了,身形一闪,已经奔入燕绥身周三丈距离之内。 偷工减料眼一翻。 成功地把自己吓晕过去了。 …… 文臻蹭蹭蹭地往燕绥那奔。 靠的是酒壮人胆,色令智昏。 脑海里循环播放着太史阑大步流星的雄姿——无论是她还是君珂还是景横波,不管平日里对太史阑是个什么态度评价,关键时刻都下意识认为,太史阑那种风范,最酷最帅最合适用来装逼。 所以她现在迈着太史步,仰着君珂眼,扭着横波腰,奔到燕绥身后。 双臂一张,抱住了他的腰。 燕绥身体一僵,第一反应是肩膀动了动,似乎要做出个甩出的动作,却又因为熟悉的气息而止住。 下一瞬他似乎又有些不爽,肩膀又动了动。 文臻头很重,一阵一阵热气上涌,她懒懒将头搁在他肩膀上,道:“别生气了嘛……” 燕绥又不动了。 半晌哼一声,把她脑袋推开,还是不说话,不回头看她。 文臻也不生气,趁势站直,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一圈,便得了好主意,喜笑颜开地道:“还生气啊,那我给你跳个舞吧?” 也不待他回答,便从地上左拔一棵右拔一棵,一手一根粗长翠绿的草,笑吟吟掐在脸颊边,道:“葱哦,这是葱哦。” 燕绥终于转过了身。 倒是想不理她的,也不是矫情生气,他就是不大想说话,从小到大,对于一切意外之外的事情,他都习惯了沉默冷漠以对。 冻一层冰,筑一道墙,困自己独疯狂。 然而他出生至今,遇见冷淡的,漠然的,温和包容的,畏惧躲避的,世人对他千姿百态,但从未见过撒娇卖痴这一款。 便是唐慕之,用各种手段追求,在天京贵女中也是首屈一指的大胆直接,但其实态度还是矜持含蓄的。 只有她,从未畏惧他,也未将他身份威势放在心上,也未……在乎过他。 所以只有她敢在这时候走近,只有她此刻还在笑,用那般娇娇软软的语调,将湿润润的热气呼在他脖子上。 这死丫头,怎么就不能和这堆死鱼一样安分一点呢? 对面,文臻笑眯眯站着,一手一根长草,告诉他那是葱。 他看着那并不一样齐的草,很想上去剪一下。 看着难受。 文臻才不管他怎么想,高举“小葱”,高声报幕,“现在,有请著名舞蹈家文臻献上一首惊天地动鬼神之‘小葱舞’!” 燕绥还没来得及对她这个报幕嗤之以鼻,她已经跳起来了。 跳起来了…… 不仅跳起来了,还唱起来了。 叭叭叭滴滴滴叭叭叭滴滴滴,滴滴滴叭叭叭滴滴…… 燕绥:…… 什么玩意! 还有…… 那什么舞姿! 两根草挥来挥去也叫跳舞? 滴滴滴哒哒哒也叫歌词? 她原来呆的地方叫疯人院吗? …… 更远一点的地方。 唐慕之又要从树上掉下来了。 给她扇风的鸟倒了霉,被她怔怔地揪掉了一身的毛。 啊,燕绥的眼光,为什么越来越诡异? …… 再远一点的地方,唐羡之笑着摇摇头。 林飞白在对岸的树林里,站得笔直,凝视着对岸那个举着草唱歌跳舞的五音不全的疯婆子。 嘴角一抹讥诮的笑。 也不知道是在笑她还是笑自己。 好在文臻唱了几句,那个吧唧格滴地舌头打结实在唱不出来,便开始唱歌词。 是谁在布拉格广场,跟着这个曲调在歌唱,又是谁在踏着脚,那个pilipala独自在舞蹈,所有烦恼通通都抛掉,所有曾经光芒统统都闪掉,无视他们的嘲笑,兄弟姐们一起准备好,跳支甩葱舞,不管旁人眼光。只走我的路,跳支甩葱舞。我的青春我的世界我做主。 完了再唱一段。 即兴改编。 是谁在陌生的东堂,对着这个世界在歌唱,又是谁在下水饺,叫你们一群馋猫都舞蹈。所有烦恼通通都抛掉,所有曾经向往统统都忘掉,我只做我想要,请你一定不要想太好。跳支甩葱舞,回去做卤煮,快点别挡路。跳支甩葱舞,我的厨房我的锅铲我做主。 …… 销魂的歌声把偷工减料给吵醒了。 听见文臻的声音他一喜,挣扎起身,看见文臻舞蹈的那一眼,他翻个白眼。 又要晕过去了。 …… 燕绥已经没有脑袋去安放他的生气了。 他只觉得脑袋里嗡嗡作响,都是叭叭唧唧哥滴哥滴锅铲厨房我做主…… 感觉很长一段时间这首神曲都要循环播放了呢…… 文臻卖力地唱跳歌舞,一曲终了脸蛋红红地谢幕,燕绥想你终于认识到了自己的可怕了吗?结果听见这女人笑嘻嘻地道:“花呢?应该献给我的花呢?这时候不是应该有扎红领巾的少先队员上来给我献花吗?” 扎红领巾的少年队员来不了,扎着鱼的宜王殿下终于丢下了他的鱼竿,献上了他的臂膀——把那只伟大的灵魂歌手兼灵魂舞者扛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不能再唱了,他杀伤范围只是三丈以内的喘气生物,她杀伤范围可以是整个天下的喘气生物。 文臻也不挣扎,在他背上一个乾坤大挪移,翻到他背上稳稳地趴着,蹭了蹭他的脖子,鼻音嗡嗡地道:“不生气了?” 燕绥静了一会,淡淡道:“你为什么觉得我会生气?” 文臻呵呵一笑,“那不生气更好呀。” “你又为什么要来唱歌跳舞?又为什么灌了这一身的酒气?” 身后的文臻不说话,燕绥以为她睡着了,只得默默向前走,快要到主院门口时,听见她口齿不清地呢喃,“……因为我喜欢你呀。” 因为我喜欢你。 可是我不能嫁你。 虽然平时我死也不能说这话。 但我不妨哄哄你。 不然以后不好混啊。 第二句淹没在困倦的口齿里。 第三四五句藏在深深的肚腹里。 倒霉大猪蹄子们谁也别想听见。 燕绥手一抖,险些没把她掉下去,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回头想再问问,却见她眼睛闭着仿佛睡着模样,一时又觉得问不出口。 像是梦话。 又像是醉话。 这丫头永远这么真真假假,惹人恨。 忽然她又开口了,闭着眼,喃喃道:“去我院子……去我院子……我……有……给你……” 口齿含糊,断断续续听不清。 燕绥又顿住了。 第一瞬间好像天亮了几分,道旁鲜花开了,脚下的路平实,步伐也因此轻快得像要飘起来。 第二瞬间有点不敢置信,难道,就是,今晚? ------题外话------ 难道,就是,明天? 来来来,掏张月票我告诉你,再掏张月票我让甜甜给你跳个甩葱舞。 ps:才v了一个月,存稿君已经瘦了一大截,今天依旧是存稿君担纲。早就想几小千更新了,一直没好意思,我那么瘦的存稿君还在八千更,蓝瘦,香菇。 第八十七章 跑了! 这冷心冷肠的蛋糕儿,真的开窍了? 燕绥并不想理解自己此刻心潮的荡漾是什么,脑海里已经开始计算聘礼的种类和数量,婚床的位置和布置,滇州的精油据说女子们都很喜欢,云州的锦缎灿若明霞是大婚礼服的最合适布料,定瑶的天虹海珠每年出产越来越少,是时候派人去早点打捞备下了…… 他一边思考着这些严肃的迫在眉睫的问题,连分别派哪个护卫去收集这些东西都拟好了名单,一边挺直腰杆大步迈向文臻的房间。 以往他也去过文臻的房间,但这一次不同,燕绥由此思维又发散了一阵,忽然想到自己穿的内衣好像有点旧。 倒不是不干净没换,而是他就是不喜欢新的,嫌弃太硬扎皮肤,所以他的内衣都是由未婚女子双手搓揉至软之后再经过三次漂洗才上身的。 这种习惯以后得改了,小蛋糕看着凡事不计较,但总不能连他的事儿都不计较,这要醋起来……嗯,女人哄起来很烦的。 要不要先回去换套新内衣再来呢? 可是这好像有点败兴。 完美主义者陷入了复杂而漫长的思考,直到推开文臻房间的门都没思考完毕。 文臻进了房间便挣扎下了地,一头扎入一个箱子里翻啊翻,燕绥舒舒服服在她床上坐了,顺手将她的床褥一一抹平,又拖过她闲置的一个枕头,齐齐整整两个枕头摆好。 等他忍着内心的骚动东忙忙西摸摸忙完,文臻也捧着终于找到的东西笑眯眯来献宝了。 燕绥一瞧。 一套样式古怪的……内衣。 八风不动的宜王殿下难得惊诧了。 惊诧之后便是微笑——如此心有灵犀,如此准备充足! 有心了! 文臻笑眯眯地将一套内衣捧在手里,这是一套球衣式样的内衣,背心,加上大裤衩子。以舒服凉快取胜,夏天穿正好。 还有一双便鞋,仿的是球鞋式样。一并压在衣服上面。 文臻不会针线,但手巧的人学什么都快,她和宫中针线房的绣娘取了经,再加上自己的想象,便做成了这么一套。 原本打算燕绥秋天生日的时候送他,今晚她醉醺醺的,容易冲动,想着哄人嘛,就要一次性哄到位,干脆一起拿出来送他算了。 此时房内昏暗,但依旧可以看得出燕绥目光灼灼,文臻便想,这家伙其实也挺好收买的,这一套内衣,虽然舒适,也就是普通布料,加起来一百文钱以内,就搞定了一个娇贵的亲王。 她才不会花很多钱买昂贵的天蚕丝给他做衣服呐。 她的钱要留着开分店开遍东堂的。 还要搞厨艺学校。 这礼物送出去,燕绥不把自己最珍贵的东西回礼她不算完。 对面,燕绥看似平静实则骚动地接了这厚礼。 然后便开始东张西望。 澡房呢?没准备热水吗?不洗个澡怎么换上这衣服呢? 看见隔间后好像有点烟气,他便起身,拿了衣服准备去洗澡。 文臻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乱找,醉醺醺问他,“殿下啊,甜甜啊,我送了你这么份大礼,你原谅我了吗?” 心情很好的燕绥态度很好地道:“当然。” “那你打算回我个什么呀。” 燕绥掀开帘子看里头,顺口回答她,“自然是我啊。你肖想了这么久,本王自然不能辜负你。” 酒喝大了脑子打结的文臻呃了一声,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看见他掀帘子,那个位置原本是澡房,她却嫌弃澡房在屋子里水汽大,挪出去了,让工于心计帮忙改造了一个舒服的卫生间,此刻发现他居然要去那里,急忙扑过去,拽住他就往外拖。 “殿下啊错了啊错了啊。” 燕绥想为何如此急色不洗澡怎么行? 一边身娇体软地顺着她的势往床的位置退。 然而退到离床还有半丈的距离时,文臻的推力忽然换了方向,一个转折,把燕绥推出门外,啪一声,关上了门。 燕绥还没反应过来,后背已经贴上了门板。 他在门口默默地站了一会。 看天。 这剧情转折太快有点跟不上。 又过了一会儿,他的后背悄默默顶了一顶。 发现门栓已经拴上了。 燕绥:“……” 不死心,又呆了一会儿,为了给自己找点事做,他看月亮。 月亮看了一会,里头传来声音,却不是开门的声音,而是文臻欢欢乐乐闹出的动静。 踢踢踏踏去洗脸。 叽叽咕咕吃点心。 细细碎碎换衣服。 伴随着大声的“我爱洗澡心情好好”和“我们是害虫,我们是害虫”的魔音歌声。 最后是吱吱嘎嘎的床响。 还有大声的“怎么枕头多了一个!啊呸这是我的单人床!”完了又叽叽咕咕笑一阵,大声报幕,“下面,有请著名民间歌手慕寒演唱,单身狗!” “两个黄鹂鸣翠柳你还没有女朋友雌雄双兔傍地走你还没有男朋友……” 歌声渐渐越来越轻,最后化为甜美的梦呓。 她睡着了。 在门外的宜王殿下。 睡不着了。 他抱着那套内衣,看着天上的月亮,脖子有点酸,心比这月亮还凉飕飕。 好一会儿,他忽然转头。 就看见不远处的竹林子里,林飞白正目光复杂地看着他。 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但是看那贱贱的神情,一定把该看的都看完了。 林飞白发现自己被发现,转身就走。燕绥也没理会他,默默了一阵,捧着那内衣走了。 走到院子外,他吩咐等在那里的偷工减料。 “明天开始,把三两二钱送到她院子里,给她养。就说……” 偷工减料凝神倾听。 “单身狗,会嚎叫,和她歌声最像。十分相配,敬请笑纳。” …… 林飞白回到自己院子里,正准备歇下,忽然门被打开了。 不是敲响也不是撞开,是打开。 他起身去看,门外面没有人,过了一会,燕绥穿着一身奇奇怪怪的衣服跑过。 林飞白的目光从上到下,扫出了难以言喻的惊吓。 这都什么玩意儿? 一件布料加起来没有两块帕子大的衣服,没有肩部,就在肩膀上挂着两个细布条儿,露出燕绥骨肉均匀肌理如玉的肩膀,和平直的锁骨。 底下是个大裤衩儿,倒也什么奇怪的,缝两条黄色的边,露出小腿。 再底下是一双鞋子,这个又奇怪了,底子厚厚的,没有靴筒,鞋腕浅浅的露出脚踝,居然还有带子,在两边的小孔里交叉,系出一个结。 稀奇古怪的,但看着还挺舒服的模样。 他这么一扫,燕绥已经从他面前跑过去了,后面跟着一群夜跑的苦瓜脸护卫。 林飞白站在台阶上发了一阵愣,想起来这衣服好像是他刚才看见的燕绥手里捧着的那套,而刚才燕绥是从文臻房里出来的,想必是文臻的赠送。 这衣服式样一看就是寝衣。燕绥这骨头轻的,女子私密相赠的寝衣就这么大喇喇穿出来招摇过市,是生怕不够败坏文女官名声吗? 林飞白又发了一阵愣,然后才察觉夜的冰凉,正想要回去继续睡,忽然又一阵脚步踏踏响,回头一看,燕绥又带着他那群一脸丧的护卫跑回来了。 依旧是目不斜视地从林飞白门前跑过去。 林飞白干脆不走了,抱臂靠在门边,看他作妖到几时。 远远地看见燕绥带人夜跑的路线,绕过了几个空着的院子,主要是经过一号院的后门和六号院的前门。 唐羡之住一号院,他住六号院。 林飞白在门口站了两刻钟,燕绥经过三回,第三回他回来的时候,旁边的护卫手里拎着打包的肠粉。 那肠粉鲜亮洁白,拌着红红的辣子和翠绿的葱花,酱油色泽浓厚闪亮,老远就能闻到清爽的香气,从视觉到嗅觉都能第一时间得到滋养。 一看就是文臻的手艺。 林飞白几乎要冷笑了,睡衣夜跑炫耀得这么幼稚也罢了,这还特意绕到厨房,继续炫耀文女官大半夜给他做夜宵? 林飞白忽然有点恶意地想到,这要万一哪天每个院子都住了人,这位是不是每晚都得跑死自己啊。 燕绥轻飘飘地跑过来,经过这长达一个时辰的夜跑,心底的那团隐火才慢慢地平伏下去。 尤其是每次路过用余光看见林飞白那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嘴脸,那火就下得更快一些。 唯一可惜的是唐羡之那家伙起居永远那么规律,永远不被打破,这个时辰他早睡了,也绝不会因为院墙外重重的脚步声就起身去看的。 好在还有林飞白。 燕绥心底的小火苗始终蹭蹭地冒,一半是因为之前的话,一半是因为有了之前的话还不好好道歉还要恶意撩他的某人,但一个醉汉能和她较真什么,较真也要等到她酒醒。但心上像多了只猫儿,小爪子时不时抓一抓揪一揪让人难受,他便也揪一揪扯一扯别人,如此便公平了。 至于对象,自然是本就看不顺眼还要赖着不走的林飞白。 所以他特地让偷工减料去厨房一趟,找到了剩下的肠粉,反正文臻做东西吃的惯例就是份量多多的,从来不愁吃不完。 这回端着夜宵,他终于看见林飞白了,那家伙竹竿子一样矗在门边,一脸的看腻了的冷峭。 燕绥招呼,“夜宵,来一口?” 林飞白瞟也不瞟他,“谢了。厨房里吃剩的,没兴趣。” 燕绥笑,“嗯,今天吃我剩下的珍珠奶茶,味道如何?” 林飞白:“不错。好歹还有个杯子,总比端着锅喝体面。” “你今天好像有点冲。”燕绥打量林飞白,眉眼带笑,“怎么,墙根底下偷窥,窥到些不愉快的了?要我说,你自己也不是没有府邸,要么早点回德胜宫找娘娘抱抱也行,赖我这,以后保不准越来越碍你的眼,何苦来?” 林飞白薄唇一掀,还没来得及惯例的反唇相讥,忽然容光焕发蹭蹭蹭地跑过来。 燕绥眉毛一挑——他的护卫向来摄于他的威严,不敢放肆,这么着急失态,肯定有事儿了。 果然有事儿了,还没等他开口让容光焕发换地儿说,还没发觉林飞白在门口的容光焕发已经扯嗓子唤起来。 “殿下,殿下,文姑娘跑了!” “……” 片刻寂静后,林飞白眼角一弯,笑了。 他素来很少笑,这一笑云霁月开,清风过松,郎朗然令人目眩。 “果然碍眼。果然碍眼得狠哪。” …… 六号院唇枪舌剑文臻可没想到。 想到的话大抵要骂一声贱嗖嗖真是万贱之宗。 她也不是故意要落燕绥面子,实在是睡到一半醒了,口渴得厉害,找到水咕嘟嘟喝完,一边喝一边大骂某人只晓得装逼赌气,追女仔半点窍不开,都不晓得给喝醉的人准备水。 一边骂一边觉得自己十分英明,燕绥这种强迫症洁癖傲娇蛇精病,想要调教得出得厅堂入得厨房上得大床实在比把人妖恢复成壮汉还难,这种人生来居于宇宙中心,脑子里就不知道关心体贴之类的词儿怎么写,除了一张脸能看其余真是乏善可陈。文臻向来就是个懒的,绝没有和自己过不去找事的爱好,在她看来,燕绥=麻烦,还不如找个性格温和的普通人,过自己爱过的日子。 喝完水准备脱了衣服再睡,一边脱一边继续骂燕绥个傻逼,穿越小说里这时候男主就要狗血地帮女主脱衣服,擦擦汗倒倒水说点温存话儿,顺便那什么什么,那什么什么要看当时的审查制度严格与否,严的话范围就在脖子以上,吻戏蜻蜓点水;松的话范围就在脖子以下,肉肉端上一盘。 瞧他做的什么事儿,搬个枕头拖床被子的,咋,等俺上来自己动? 心火旺旺的,骂完又觉得自己无聊,他不开窍不是好事?自己有病啊,不娶何撩? 也不知道自己郁闷个啥,她闷闷地脱衣服,忽然触及袖口里硬硬的,这才想起好像之前有收到一封信来着。 反正一时也没睡意,她随手拆开信,随便看了几眼,忽然坐了起来。 司空昱的信! 说是在天机府遇见了可能是她朋友的人! 信中说天机府一个专门出外执行秘密任务的小队里,有一次回来休整,他发现一个神眼少女,透视非常厉害,人也比较符合她的描述,说话行事也像她,和常人颇有不同,问她要不要去看看。 当然要! 文臻自认为是个冷骨头,在这陌生的国度最为牵挂也就是从小相依为命的三个死党了,只是人海茫茫,毫无线索,一时也无法去找,所以总想着多挣钱,有了经济基础再找人便方便多了。 上次遇见司空昱,听说他要去天机府报到,便随口嘱托了一下,也没抱太大希望,没想到真的有线索! 东堂异能者众多,有透视眼的肯定不止一个,但是司空昱说行事举止有异,那就值得去瞧一眼了。 文臻这下再也不想睡,当即爬起身整理行装,她多少还有点酒意,又兴奋,性格又比较自我,背着个行囊就走,也没想起来要给主人家留个纸条或者亲自告辞一下怎么的。 她经过一号院的时候,看见院墙花窗里隐隐透出一点灯火。 这时间不早不晚的,唐羡之已经起了? 但她也没有耽搁,转身走了,打算出去联络一下易人离君莫晓,陪自己走一趟,反正天京的店面,还有闻老太太一家和闻近檀替她看守着。 宜王府里她早已是自己不知道的半个主人,所有德容言工看见她都当没看见,因为文臻有时候也会起大早出去买比较难得的菜,所以在护卫们看来也就是她今儿分外起得早想必是得罪殿下去买好吃的哄他了殿下真是好福气咱们的名字看样子离改掉已经不远了想想真是开心啊哈哈。 一号院子里,一灯如豆,灯下对坐唐家兄妹。 唐慕之僵硬地坐着,垂着眼,擦着她的哨子,看不清脸上神情。 唐羡之在她对面,微笑喝茶,时不时瞄一眼窗外。 两人看似气氛祥和,不知怎的,屋子里外却静得吓人,屋外夜虫不鸣,屋侧护卫屏息。 忽然唐慕之擦哨子的手重重往下一砸。 咔嚓一声,坚硬的紫檀木桌面整个碎裂,那哨子却毫无伤损。 唐羡之却没什么意外表情,笑着摇摇头,在桌子裂开的前一瞬便端走了自己的茶,悠哉悠哉喝了一口。 唐慕之是那种我忍我冷我不要倒然后忽然便发了疯的人,桌子砸裂之后顺手一推,轰隆一声桌子砸到榻下。 奇妙的是唐羡之依旧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不知何时已经到了榻的另一边。 唐慕之的低咆在这静寂的夜里听来分外压抑和凶狠,“哥哥!我才是你的妹妹!你的亲妹妹!你为什么不仅从来不帮我,还要害我!” 唐羡之放下茶杯,偏头看看外面,平静地道:“哦?害你?怎样叫不害你?放你此刻出去,杀了方才路过的人?” “有何不可?”唐慕之眸子沉冷,瞳仁边缘一圈血色深红,“她怎么对我的?从一开始,就视唐家尊严于无物,骗我,欺我,辱我,和燕绥联合起来坑我,你没看见?” “这要是在川北,谁敢对我多看一眼,都会被挖了眼珠!可是她在我面前耀武扬威到现在,我要杀她她早就死了一百次,都是你拦着我,你拦着我!你为什么要拦我?我唐家的尊贵呢?我公主般的身份呢?你又是为什么甘心留在天京做一条夹着尾巴的狗!” 唐羡之摇摇头,不赞同地看她一眼,“口口声声唐家尊贵,你就是这样展示你的尊贵和身份的?” “那也不是像你这样展示!被人侮辱,下狱,被人压着打,被人逼着留在天京做人质,有仇不能报,有怨不能伸,连一个贱女人都不许我动手,你要憋死你自己去憋,你凭什么拦我!” “凭我是你兄长,凭唐家我说了算。”唐羡之语气好像在说水开了,但唐慕之更疯了。 “你说了算,是哦你说了算。你从小出类拔萃,长辈们人人看重,你说啥都是金科玉律,一家子都给你灌透了迷魂汤。明明有机会走,偏偏要留在天京,你留在天京是为了什么?为了把唐家卖给燕家,还是为了你死命拦住不让我杀的女人?”唐慕之似乎想到了什么,忽然冷笑,“哦,你拦的不仅仅是我呢……真是情深义重,那么她好像刚才跑了,怎么,你们约好了一起私奔吗?怎么她就不带着你一起呢?” 唐羡之微微一笑,手指一抬,唐慕之身躯抖了抖,似乎在努力抗争,但终究争不过,砰一声坐下,脸都涨红了。 她对面,唐羡之轻声细语,更加温柔地和她讲,“我和她,不用私奔。” 唐慕之冷笑,“还往脸上贴金呢。”看了一会唐羡之的表情,毕竟双胞兄妹,无与伦比的了解,忽然骇然,“你要做什么?” “比你想象得做得还要多一点。”唐羡之淡淡地道,“我拦住你杀文臻,是因为你杀不掉她,你如果真想杀她,我建议你先杀掉燕绥。” “我也建议你先杀掉燕绥。”唐慕之冷冷道,“既然你不管我的死活,你自己想做的事我又凭什么帮你。” “你要认为我是不管你死活也由得你。”唐羡之笑道,“总之,天京是个好地方,我是要呆一阵子的,你如果不愿呆,等文臻回来了,我送你回川北就是。” “我想回就回,凭什么还要替别人让路!”唐慕之猛地站起身,将口哨塞在嘴里,转身就走,片刻后,院子里一阵低沉回荡的哨声,有掠翅声不绝,唐羡之从窗户里向外看过去,看见她站在一大群乌鸦的翅膀上,向着文臻离开的方向飞去。 唐羡之也不急,洗手焚香抚琴,手指按在琴上,轻轻一压。嗡地一声。 远处,离文臻已经不远的唐慕之脚下乌鸦忽然一阵怪叫,纷纷散开。唐慕之噗通一声,栽了下来。 …… 德容言工们一大群,一个不少,齐齐跟在燕绥身后,赶回文臻住的院子。 一个不少是因为害怕此时少了谁就会引发炸弹——殿下面无表情,眼神漠然,和以前很多日子没啥区别,但是跟了他多年的护卫们都知道,殿下从来没有歇斯底里的怒火,也不会暴走叫喊,甚至不会展现自己的任何情绪,他越漠然,越淡,越杀气浓。 上一次惹怒他的人,连坟都没一个。 好在府里护卫虽然不会拦文臻,但对她的安全十分上心,她出了府,便有十人小队跟了上去,十人小队的队长此刻也赶来了,和燕绥通报了文臻的动向,目前正往天京闻家外宅方向而去。 也有人报上说今晚文姑娘有收了一封信。 一刻钟后,跟过去的人传回信息,文姑娘已经带着君莫晓易人离,雇了大车出城了。 同时传回来的还有那封信。 燕绥看到信的内容,周身的气压低到连草都在瑟瑟发抖。 “去查信的来源。” 很快,回报就来了。 “回殿下。这封信是今早从京西驿站传递过来的,由驿站小吏亲自送上门,送来的时候火漆信封都是完整的。而京西驿站也有很清晰的记载,是一天前从定州郧县驿站快马送来的。天机府之类隐秘部门的信件一向只走京西驿站,快马专递,就目前渠道来看,没有问题。” 善于辨认字迹的工于心计也道:“已经比对过字迹,是司空昱的。” 德高望重已经看到那信的内容,他略知道一点文臻有好友要寻找的事,殿下有关照他们日常注意着些,但有消息可以回报给他,但不得直接告诉文臻。此刻看见那信,神色古怪地道:“殿下,如今瞧来,是文姑娘的朋友有了消息,她挂心好友,连夜追去也是应该的。您看……” 殿下啊,人家去找好朋友了,这好朋友在人家心里的地位,保不准还比你高一些,你可不要脑筋发昏跑去拦阻,你宜王府那个对称的院子,还没正式姓文呢! 无奈燕绥此刻好像就没听懂他的暗示,皱眉看着那信,似乎在想什么,忽然道:“继续向源头追索。” “这……追到何时为止?”德高望重想难道追到人家司空昱那里去吗?再说证明了这封信的来源又有什么意义呢? “另一拨人去追文臻。” “是,我们一定好好保护文姑娘……” “我是说,追回来。” “……啊,殿下,这个……” 殿下你确定吗?你真的确定吗? 文姑娘说了几句你不爱听的话,你至于要把人家得罪要死吗? 啊殿下你不能这么自己作死啊。 一心想要改名字的德容言工们扑过去,想要给他家昏了头的殿下上书,奈何燕绥已经上了马,一边道:“派速度最快的鼹鼠去,越早拦截下来越好,她要不肯回来……”他顿了顿,一直都很平静的声音,第一次透出一丝冷意。 “那就打断腿。” 德容言工:???!!! 殿下你这辈子还想娶王妃吗! 我们这辈子还有希望改名字吗! …… ------题外话------ 提醒一下我的美人们,上个月消费满十块钱的,这个月就有保底月票的哟,赶紧去会员中心翻翻口袋看看有没有,不要钱的月票不送白不送啊。 屁股被掀了,我也要跑啊! 第八十八章 贱人不可貌相 文臻此刻已经出了天京。 赶在城门开启的第一时间出城,她知道自己身后应该有燕绥的人跟着,但也没有去管。还在想起来后,在显眼处留了一封信,把事情和燕绥说了一下,并请他代为向陛下告假。 反正大臣们最近恢复得都不错,她的事务基本完成,陛下也说过要给她几天假再让她去光禄寺点卯的。 这信很快就不见了。想必是燕绥手下拿走了。她因此也便放心了。 她没想过这事会有什么不妥,她是个自由人,没给任何人任何诺言,为的就是这说走就走的痛快。 至于燕绥可能会生气?回来给他多做几个蛋糕就好啦。 她现在心情不错,一边在大车中补眠一边和君莫晓计划着开分店和开厨艺学校的事。 外头易人离亲自赶车,没有用车行提供的车夫。这是他自告奋勇,因为文臻又从宜王府带小玩意给他了,宜王府的机关体现在生活各处,易人离有次无意中发现十分有兴趣,因此有时文臻出来和他谈事情,都会给他带个宜王府里的小机关玩意,易人离也颇有天赋,有时候能够在那些机关上翻新出新的花样来。 文臻上车时夸他如今可比以往勤快多了,经过他身侧时候无意中一偏头,看见他乌发下一小片白色,不禁骇然,笑道:“易人离,最近是不是开分店特操心,怎么连白头发都一下子出来这许多?” 易人离一怔,伸手摸了摸头顶,顿了一会才笑道:“是啊,忽然有钱了,总睡不着觉,都是你害的。” 大家便笑——确实江湖捞生意非常红火,现在大家都有钱了。前不久文臻还给几个人分红,据说易人离买了个小宅子,单独搬出去了,说还住在闻家不大合适。君莫晓则买了一大堆衣裳胭脂水粉,堆满了半个院子,至于闻近檀,啥也没买,大概又藏起来了,她一向扣扣索索的,好像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一样,啥也不舍得花。 天机府在建州乔郡的漳县,离天京距离五百里,要跨越两个州境,在现代这点距离不算什么,在古代就代表着漫长的旅途了。 所以文臻去车马行雇了最结实的车,配上擅长走山路和远路的草原马。因为司空昱说那神眼少女属于天机府的秘密小队,时常要去执行秘密任务,在天机府呆不了多久可能就要走,而且去处也是秘密,什么时候回来也是秘密,文臻不得不拼命赶路,希望能尽快到漳县。 车行一日,便已经到了离天京最近的定州境内,白天三顿饭都在车上解决,一天下来屁股已经被颠麻,跑得太快车子也出现了伤损,文臻便决定穿最近的定州郧县而过,一来在城中休整,去车行换马,加固车子,人也休息一下;二来,郧县繁华,又没有天京那么多规矩和限制,她一直想把厨艺学校也开在这里,正好顺便看一下城景,考察一下选址。 到了郧县,易人离去修马车,文臻君莫晓去郧县江湖捞分店。 郧县江湖捞开在郧县百尺街,也是一个繁华地段,最近刚开始了夜市,那条街更加热闹得不行,江湖捞就在最中心的位置,旁边就是文臻抽江湖捞利润设立的一个简易读书点。 江湖捞经过文臻一再改良,服务模式、经营方式、工作流程都有了一套固定的规矩,因此两人也没有进去,站在一大堆折纸排队等候吃饭的人群后看了看,文臻便发现了另一件有趣的事。 这条街是夜市闹市,自然是脑满肠肥者多,但江湖捞附近,却是穿简朴长衫的人多,那些人出入一个叫做“三问书屋”的地方,举止斯文,和四周格格不入。 “三问书屋”是文臻所办的免费图书馆,“三问”取的是问天,问地,问心。从现代来的人,都深知教育的重要性,古代印刷贵纸张贵书自然也贵,寒门学子哪里看得起书,文臻这个书屋,每月都会拿出江湖捞的十分之一利润来购书,到现在整个书屋已经有藏书千册,在这个时代算是精神的豪门了。 文臻在书屋门口站了一会,看见来往的书生虽然多半衣着寒酸,但举止有礼,看书时神情专注,有几个书生还会来的时候帮忙扫地抹书架,走的时候把书整理好放回原位,有破损了自己带纸来修补,文臻瞧着便觉得这钱花得值得,心情甚好。 她看了一会,不知不觉地走近书屋,忽然有人从里面出来,神色冷漠,将她一拦,道:“两位姑娘请留步,书屋都是男子,不允许女子进入。” 文臻怔了怔。旁边的君莫晓已经柳眉倒竖,正要呵斥,文臻将她一拦。笑道:“啊,不知此地规矩,抱歉抱歉。”便拉着君莫晓走开几步。 文臻有些不快,她设立书屋的时候只是交代了一声,具体的事是易人离在当地雇佣人来办的,并没有提过女子不能进书屋的事。但时代不同,礼教于此地是大防,书屋窄小,男子居多,再放女子进去,是可能引出一些非议,如此惹出事端的话,反而会给书屋带来麻烦,这么一想,文臻也便不生气了,便想再看看江湖捞便走。 她走开了,那看守书屋的人还不罢休,盯着她们,目光灼灼似防贼,看她们还在周围梭巡,顿时眉头一挑,道:“两位姑娘还请走远些。这书屋都是读书人,未来都要飞黄腾达封妻荫子的,可不能被阴人冲撞了气运!” “冲你老娘!”君莫晓不干了,立即开始捋袖子,“赶我走是吧?要不要我告诉你——” 她话还没说完,忽然被人从身后猛地一搡,猝不及防差点栽个跟头,还是文臻一把扶住,两人回头,就看见身后浩浩荡荡来了一群人,当先一人脸上斜贴着一块膏药,一脸的横肉和邪气,身后有人在嚷嚷,“女人不许呆在三问书屋附近,滚开滚开!别拦了郑爷的路!” 那个郑爷倒了停了停,眼光在文臻脸上溜过,再转向高挑昳丽的君莫晓,顿时光芒大亮。 文臻想难道要开始狗血的当街抢民女戏码吗?好啊好啊好久没有看见君莫晓揍人了呢。 然而那郑爷比她想象得有格调,并没有什么动作,只是冲身后一个手下飞了个眼风,便大喇喇走了过去。 他一过来,那态度冷漠的看守人表情便有些难看,一边低声催促里头的书生赶紧走,一边迅速迎了上去,笑道:“郑爷,您今儿个有空,亲自过来啊?” 那郑爷哼了一声,斜他一眼,道:“今儿个的借书费呢?我瞧瞧?” 文臻眨眨眼,一脸魔幻。 啥? 借书费? 我啥时候规定过这玩意? 那看守的人面有难色地端上一个托盘,里头寥寥几个铜子,那郑爷一见便飞起了一边眉毛,“就这么点?” 看守的人呵呵笑,搓手,“您瞧,都是些穷书生……”一边竖着眉催促那些书生,“走走,快走。” 文臻在一边,也挑起了眉毛。 很多事,还真是要看到最后啊。 原以为这个看守人态度恶劣行径势利,还想着回头把他开掉,谁知道这恶人私下里,也有一颗怜贫悯苦的心肠。 很明显三问书屋已经变味了,被这个地头蛇一样的郑爷过来收借书费,倒是这看守人还有几分良心,郑爷不在的时候便不收钱,所以书生们也感恩,便帮着收拾整理。 文臻看了一会准备走,她还有要事要赶路,不想节外生枝,打算回头再来处理这事。 原本这边江湖捞的掌柜代管三问书屋,但是看这情形,这郑爷在此收费已经有一阵子,也没见江湖捞来管,很明显其中有了利益输送。现在要动定州江湖捞掌柜动静太大,得等回京后做好后续安排再说。 她正要走,忽然江湖捞那边有人过来,文臻一喜,还以为江湖捞的人终于开始履行职责了,结果就见那边几个伙计手里都端着火锅肉片等物,十分熟门熟路地送进三问书屋,又招呼那郑爷,“郑爷您来啦?今天我们有上好的新鲜黄喉,您尝尝。新鲜嫩脆,可绝了!” 那郑爷便随手从那个装借书费的托盘里抓了几个铜钱,往那小二托盘里一扔,得了一串谀词如泉涌,哈哈笑着进门去了。 随即那批书生便被都赶了出来,那地头蛇一群人,将屋子里的桌子都拼在一起,拿出随身带来的酒,火锅肉片蔬菜都放在桌上,几人团团围坐,就在这满满书香的屋子中开始喝酒,猜拳,酒坛搁在书架上,骨头啃得手油腻腻的,顺手从架子上扯一本书擦手。 一大群书生远远围在门外,看着这一幕心痛得两眼发红,却是敢怒不敢言。 君莫晓头上已经好像有小火焰在燃烧了,声音嘶嘶的道:“不行文臻,不行,你不要再拉我了,气死我了,我忍不了了!这些书,有一大半是我去书市,去旧书摊,甚至去人家府里上门求人,请人家允许我派人去抄书,才弄来这么多的……那本《四书集注》,你看见没有?那本书人家是孤本,不卖啊,我上门三趟,帮人家老娘调理经脉才抄到手的!现在被人家拿着垫牛肉片……我可去他娘的!” 她一捋袖子,大步上前,文臻叹口气,对天望了望,希望燕绥的护卫就在附近吧。 君莫晓一靠近,书屋门窗都开着,里头的人已经望见,那郑爷笑嘻嘻筷子敲着碗道:“哟,这位姑娘,还没走呢?来来,大爷这里吃一口润润肠子。伺候得好,以后天天有你吃香喝辣!” 君莫晓望定他,忽然笑一笑,大步走了过去,一屁股就在郑爷身边坐下。 郑爷也没想到这姑娘真的召之即来,大喜,亲自给君莫晓斟酒,道:“来,先陪爷喝个双杯儿。” 君莫晓也不推辞,接了酒杯,那郑爷大笑着举杯来迎,君莫晓忽然打开火锅的风门,把杯中酒往里一泼。 “呼啦”一下,火苗蹿起三尺高,桌子四面的人纷纷惊呼蹦起。那郑爷离火锅最近,胸前袖子立即着火,惊得他急忙拍打,君莫晓早已一脚踢在他屁股上,大喝:“都给我滚出去,别烧着了宝贵的书!” 她一脚一个,把这些人都送出书屋之外,郑爷好容易扑灭火焰,正要跳起来叫众人进去打,“呼”一声,还燃着火的火锅整个也飞了出来,正砸在抬手要发号施令的郑爷手臂上,火苗呼啦一下又着了他的袖子,热汤接着哗啦啦洒了下来,肉片蘑菇白菜什么的砸了一身,眼看着那裸露的手臂上,就烫起了豆大的油汪汪的水包。 文臻看着这一幕,不知怎的想起那回在宫中,也是火锅惹出了一场事故,这玩意真是居家旅行请客吃饭打架之必备道具啊! 郑爷的惨叫简直要把书架都掀了,嚷着要他那群混混手下上来打死这个贱人,奈何那群人刚才也被烫得不轻,都在嗷嗷叫,四面围观的人虽多,大多面露喜色,还有人大声叫好。 “报官!报官!”那地头蛇眼看一时没有支援,居然叫了这么一句,“报官!这贱人杀伤我等,要她蹲大狱!” “报什么官?”君莫晓狞然一笑,指指自己鼻子,“我触犯了哪一条,啊?” “你当街打人!” “我打闯入我屋子还敢来叫我陪酒的人有何不可?我打假借我名义收费败坏我名声的小人有何不可?”君莫晓一脚把他蹬翻,“三问书屋免费借书,只允许寒门学子进入,谁准你们这群人渣混混贱胚子,在我这要钱还吃吃喝喝?” “你说什么?你的屋子?”郑爷瞪大眼,看看君莫晓又看看三问书屋,君莫晓冷笑着,掏出一张纸,道:“认得字吗?快扒开你的狗眼皮看看!” 那张纸是官府发给三问书屋的登记凭证,上头有店名和君莫晓的名字,文臻先是女官,再是朝廷官员,一般不宜直接占有店铺,便由君莫晓登记了名字。但江湖捞是文臻和皇帝做了报备的,都在她名下。 这东西伪造不来,有官府印记,一旦伪造惩罚极重,也只有店主才有。君莫晓以为那郑爷这下得尬上,鹊巢鸠占空手套白狼遇上了正主。 谁知那郑爷看也不看,仰天大笑,道:“往日只见爷作假糊弄,没曾想今日还有人敢到爷面前冒充!”转头看见隔壁江湖捞的伙计在探头探脑,立马大叫:“小二!小二!叫你们的人来帮忙!有人来砸你们江湖捞场子了!还敢假冒你们掌柜!” 那小二头一缩,过一会江湖捞出来一队大汉,直奔三问书屋而来,当先的竟然就是江湖捞掌柜,皱着眉头大声道:“让让!让让!什么人又敢闹事!”看见郑爷那模样,惊得眼眸一缩,失声道:“怎么了老郑,那些穷措大,又找事了?” 那郑爷捂住手臂,歪着一张脸,龇牙咧嘴地道:“比那群穷酸胆子还大!你瞧瞧我!还敢说三问书屋是她的!” 文臻早已和一个孩子吩咐了几句话,给他塞了点钱,那孩子撒腿飞奔而去,此时她和君莫晓两人看那掌柜,却都不认识。 郧县江湖捞主要是易人离负责建立的,文臻本不想这么快开分店,但郧县这边的官府倒还算脑筋活,县令亲自拜访过她,希望她将分店早日开到郧县,也好让郧县境内的商家取取经,正好天京的分店选址出现了一些问题,便先开了郧县的店,开店过程中确实得了当地官府不少便利,在选址税务开店手续方便都非常优惠,县太爷还给店里推荐了管理人才,碍于面子,易人离也用了,只是并不是掌柜,掌柜是由天京老店派熟手过去的。 但现在掌柜明显换了人,这是怎么回事? 那掌柜一脸诧异之色,看看君莫晓,忍不住冷笑一声,道:“姑娘,这当面冒充的事儿,你做得不心虚吗?” 君莫晓也笑一声,道:“三问书屋不是我的,那就是你的了?” “当然。”那掌柜答得理直气壮,不屑地看君莫晓一眼,吩咐伙计,“去,和我表哥说,有人来江湖捞闹事,请他这就派一队官差来。” “贱人,你知道掌柜表哥是谁?”郑爷狞笑,“是咱们郧县的父母官!” 文臻眼前飘过前些日子来拜访的那位县令的模样,一脸忠厚相,每道皱纹都似乎堆积着对民生的担忧。 真是贱人不可貌相。 “姑娘!姑娘!”有人拉她,文臻回头,看见的是一个书生,好像就是方才看书帮忙整理屋子后来又被赶出来的其中一个。 “姑娘,你和那位姑娘是一起的吧?”那书生焦灼地低声和她道,“你叫她快点收手。和那郑爷赔个礼,掏点银子,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吧。可不能被弄到府衙,那不掏空你的家底,把你搞个半死出不来的!” 另一个书生也道:“姑娘你千万别不信。这书屋原本是免费的,但后来这郑爷来了,便开始要钱,隔壁江湖捞的掌柜原本是天京人,没多久就被人告了说他偷东西,下了大狱,重刑之下便招了,然后便派了这个掌柜来,据说是县太爷的表弟,这郑爷巴结上了他,每日三问书屋收的银子也有这掌柜一半……” 又有人道:“我们也闹过,哎呀,差点被官差打断腿……” “是吗?那真是好可怕哦,我这就去劝她。”文臻一脸惊叹,脚下没动分毫。 官差来得很快,府衙本就离这里很近,鹊巢鸠占收费的事儿多少天没人理,君莫晓刚动了手就有人得了信。 一队官差锁链啷当齐步奔来,颇有些声势,报官的地头蛇和县令亲戚掌柜都面带得色,抱臂站到一边。 君莫晓怡然不惧,文臻始终站在人群边缘,不显眼的地方。 那队官差到了近前,锁链一抖,开口便是,“方才在此闹事伤人之人何在!速速随我去府衙认罪!” 君莫晓一声长笑,正要说话,忽然那群刚才劝她的书生都奔了过来,挡在了她的前面。 当先一个书生颤声道:“诸位官差,这位姑娘也没做错事,三问书屋本就是免费借读,是郑二等人占据三问书屋,前来收费,形同掳掠,这位姑娘不过是打抱不平……” “少啰嗦!”那官差哗啦一声锁链一抖,不耐烦地道,“你也要打抱不平是不?行啊那去府衙大堂上打去!三十杀威棍,准备好了!” 那些书生齐齐一抖,想是很多人领教过那三十杀威棍,一时都有些脸发青。 君莫晓上前,拨开人群,不客气地道:“去去去,走走走,谁要你们多事儿。”三两下把那些书生赶走,把那张凭证拍到官差面前,怒道,“这是你们府衙自己发的凭证,只有店主可以拥有,三问书屋是我的,我怎么就不能赶人了!” 那官差看了一眼,一怔,随即道:“可三问书屋不是一直说是李掌柜的吗……” 便看李掌柜,李掌柜窒了一窒,“这书屋是我代管!再说她说了就是她的?这凭证万一是偷来的呢?” “偷来的只要在我手里就是我的!这是你们官府的规定,只认凭证不认人!”君莫晓眉毛一竖。 “那江湖捞总是我的吧!你殴打我江湖捞的伙计,我一样可以拿你!” “我打了你哪个伙计?” 李掌柜一指郑爷,“他!他是我江湖捞的挂名伙计!” 文臻“噗”一声。 听说过挂名编剧,没听说过挂名伙计。 新鲜。 县太爷的亲戚果然和县太爷一样脑子活。 那官差得了这一句,顿时来劲,一声断喝,“当街殴打江湖捞伙计这个你可赖不掉吧?走!随我去府衙!” 手一挥那群人便要扑上来。 “一个打工仔,也敢说江湖捞是他的?他怎么不说天京江湖捞也是他的?”忽然有人接话,声音甜甜,语气恶劣。 众人一回头,就看见文臻走了上来。 “你又是谁!”官差脸色不耐。 “江湖捞东家啊。”文臻笑吟吟,吐出的字眼却让众人炸了锅。 掌柜唰地变了脸色,郑爷瞠目结舌,官差面色惊疑不定,百姓议论纷纷。 “咦,这戏怎么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 “她说东家,东家哎。这可不是随便说的。江湖捞不是最先在天京开起来的吗?” “不是说江湖捞的东家是宫中的一个女官,而且也开创了夜市小吃,咱们郧县的长林夜市不就是托人家福办起来的?” “女官啊,倒有些像,只是比想象中还年轻……真的假的啊……” “我,文臻,原尚宫监四品司膳女官,现光禄寺从四品少卿。”文臻指着自己鼻子,拿出两块腰牌晃啊晃,一块是还没收回的宫中女官腰牌,一块是刚发下来的光禄寺腰牌。 “江湖捞是我首创,这个三岁孩童都知道。”文臻道,“三问书屋是由江湖捞代管的免费借读书屋,这也是我和陛下都报备过的事情。我不知道什么时候郧县官府如此热情,掌柜帮我换了,三问书屋帮我管了,不收费的帮我换成收费了,下一步是不是连东家也顺便给更新了?” “文大人——”忽然一声长唤,长街尽头滚滚而来一条人影,到了近前来不及说话先赶紧喘气擦汗,大热天满地汗珠子乱滚,众人一瞧,哟,不是本县父母官是谁? 本县父母官方世仁,嗯,不叫方世玉,也不叫黄世仁。以一种和身材决然不符合的速度奔来,还没到文臻面前,已经一连声道:“这是误会!这是误会!唉,这叫人如何说起!如何说起!” 一边说着“如何说起!”,一边非常伶俐地摆手斥开那群官差,厉声让官差先把占人地盘假冒主人收费的郑三收押,郑三还没从这一波一波的翻转中反应过来,被那些官差毫不客气抓住受伤的胳膊就拖,疼得吱哇乱叫,眼看着那烫伤的地方便有皮掉了下来。 方世仁随即便一个灵活的转身,一脚踢在李掌柜胫骨上,怒道:“大掌柜犯了错,你说你善于管理,让你代管几日,你如何就能被这种泼皮混混混蛊惑,败坏府衙和文大人的名声!” 踢完表弟又和四周书生们作揖,神情诚恳,“诸位学子,此事是本府监督不力,照管不周,致使泼皮滋事,亲属欺人,还请诸位学子见谅。稍后府衙自会予各位以补偿,诸位所交读书费用将由府衙代还。”说完一揖及地。 这些书生哪里见过本县父母官这么屈尊,都吓得赶紧还礼,口称老大人言重,学生万万不敢。一时你谦我让,和乐融融。 文臻目瞪狗呆。 她自出生至今,大多时候都让人家目瞪狗呆,自己很少有这种待遇,此刻被这家伙在转瞬之间一连串骚操作给震住,感觉自己脑子里原本想好的词儿都被这行云流水的节奏给打乱了。 不过一眨眼,这家伙处置地痞,教训表弟,赔礼书生,顺便还摘清了自己和表弟和过错,并获得了读书人的原谅。放得下架子,赔得出面子,许得出银子。 真特么的,快,准,狠。 文臻想了想,正准备说什么,方世仁已经到了她面前,先按照下官对上官的礼节,一丝不苟行了礼,又和她感谢了她对本地商业的支持和造福桑梓的书屋,顺便再次检讨了一下自己的监管不力,又表态说前任掌柜偷东西那个案子如今瞧来可能另有冤情,回去之后便仔细重审,务必不冤枉好人不放过坏人,如果查实确实有冤情,就让李掌柜滚蛋,回去好好学几年做人。 然后李掌柜便过来点头哈腰,满脸谦卑和足够把她捧上天的阿谀。 文臻还能说什么呢? 她啥都不能说了。 人把事情漂亮地处理了,你想到的没想到的不用你吩咐一声便办了,甚至连民怨都安抚好了,你完全可以闲着捉虱子了。 文臻回头看看,那群书生都不见了,被府衙以极高效率给驱散了。 此时方世仁非常诚恳地要请她去吃饭赔罪,文臻给这一套天马流星拳打得兴致怏怏,总觉得哪里不对,却又一时挑不出不对,又不能真呆在府衙等偷东西案件重审,也不好责成县令怎样怎样——人都做完了。 再说又不是人家真正的上官。 她自然不可能去吃这顿赔罪饭,再说易人离也来了,本来让人喊易人离来是为了证明身份的,但此刻也没必要了,车子也修好了,当即便客客气气和县令告辞,决定趁夜赶路出郧县。 方世仁再三挽留不得,也便貌似十分遗憾地和她道别,又再三许诺一定会维持好三问书屋的秩序,公正审理前掌柜的案子,打击郑三这样的黑恶势力,才把文臻放走。 文臻出了城,心中总觉得此事有点怪怪的,解决得似乎太过容易,再看君莫晓,也是一脸一脚踏空的茫然,便安慰她也是安慰自己道:“这位县令上次我见过,是个实干派人物,喜欢事事亲力亲为。为了治下开个店,都能跑到天京,到处托人找我,他和我聊了一个时辰,其间最起码吩咐了属下了十件事,都是些鸡毛蒜皮的,把自己忙得不可开交。可见能干虽能干,确实是个琐碎的,有可能照顾不到而导致出现这些事。如今人家态度有,诚意有,还是不要多想了。” 君莫晓却道:“想又有什么用,总之不管他怎么处理,郧县江湖捞这个掌柜不能再用,店面也需要整顿修葺,你瞧那个油腻!等你从漳县回来路过,自然就一起办了。” 文臻便也放下心,和易人离聊了几句这事,易人离微有歉意,说知道那个掌柜偷东西的事,但来反馈的伙计言之凿凿,其中还有老伙计,他那段日子又要出远门寻找各种食材,因此也没有多想。 易人离还道:“至于那个县令推荐他的表弟我便用了。是因为这位县令和宜王殿下还多少有点关系。他父亲本是鼎国公厉响的家将,他从小得厉家扶持读书,一路做官,算是厉家的人。而鼎国公和殿下的关系,你也知道的。” 文臻一听是厉家的人倒放了心,做生意这些事其实也是难免,也便丢开了,三人趁着城门还没关,都抓紧时间出了城。 出城之后有两条道路,易人离道:“咱们走哪条?我在车行修车的时候打听了,官道有点绕,要走不少冤枉路。山间有近路,只是比较崎岖,两边又有密林,听说还要经过一处当地猎户都不敢去的地方,叫什么猛鬼坑来着,听着便有些瘆人。”说着摸了摸胳膊。 君莫晓大声嘲笑,“堂堂男子汉,居然还怕鬼!” “大概是人杀得太多所以怕鬼。”易人离答得嬉皮笑脸,让人觉得不过是个玩笑。 按君莫晓的意思,她逢人杀人逢鬼杀鬼,什么猛鬼坑不再怕的,既然赶时间,那就走近道。 文臻却向来审慎,道遇林莫入,还是夜间,也不差那一时半刻,还是走官道吧。于是便越过了通往小道的岔口,上了官道。 出城一段之后,便进入了定州附近相对偏僻连绵的山域中。 走了一段,忽听身后马蹄急响,三人都警惕起来,君莫晓一翻身跳上车顶,拔出腰后双刀,回头冲来路叉腰喝道:“谁!” ------题外话------ 今儿没有拉票词,跑群里偷了几句: 你一票我一票,桂圆心软不撒刀;你不投我不投,芫荽追妻空发愁。 你一票我一票,甜糕婚礼没人闹;你不投我不投,甜甜单身把你愁。 你一票我一票,甜糕喜堂扮的俏;你不投我不投,燕绥追妻没尽头。 第八十九章 追回 文臻掩面——你这模样倒像你才是准备抢劫后面那个的剪径强盗。 后面却立即停了步,随即一人带着哭腔道:“别打我,别打我,是我!” 文臻听着声音似陌生似熟悉,对面黑暗里,有人下马,慢慢走出来。 是个书生,是今天白天在郧县,借书打扫卫生并在后来好言劝她不要得罪县令,最后还跳出来拦在君莫晓面前的那位。 君莫晓一看他,神色便松弛了,跳下车道:“咦,这大半夜的,你追来干嘛?” 文臻却在看着这人身后的马,这年头马是高级交通工具,不是一个穷书生能骑得起的。 那人一个长揖,道:“在下施文生,今日和三位见过。趁夜追来,实在是不得已,因为……因为……”他声音忽转哽咽,“三问书屋被烧了!” 文臻这一惊非同小可,急忙也跳下车,那施文生勉强忍了眼泪,和她说她一走,县太爷便说回衙办事,不理这边了。郑三倒也被带走,可没多久就被放回来了,江湖捞的掌柜也照常回去营业,也不知道是赌气还是什么的,还搞了个吃一百送一百的活动。惹得好些人蜂拥而至。那郑三回来之后就去了三问书屋,骂骂咧咧,踢踢打打,照样叫江湖捞送了席面来,这回带着儿郎,在三问书屋里摆了两桌,因为人多太挤,火锅又被绊倒,把旁边的书点着了。 那郑三也不救火,竟然就带着自己的人转到江湖捞,说三问书屋失火了,另外开了席面,一群人一边喝酒一边继续欣赏三问书屋的火。江湖捞倒也派人去救火,但不知怎的,越救火势越大,而在江湖捞吃饭的人们本来要去救火,结果掌柜说这人一走,事后不好核对,想去救火就得按原价结账再走,不享受优惠。众人一听不享受优惠,反正有江湖捞的人去救,自然也不多事了。 等他们这批书生闻讯赶来,书屋的书都已经烧差不多了,他们拼尽全力才抢出了少量的书,有个同伴还险些被伪做救火的伙计给踢入火场,大家奋战好久,又累又气又伤心,带着书想回去,结果又被记仇的郑三拦住各种刁难,他眼看不好,这样下去自己这些穷书生迟早给这些混混磋磨死,便赶到一个亲戚家借了一匹马,又和城门相熟的人问了文臻等人行进的方向,郧县出城之后因为官道太绕,他又有山中猎户的亲戚,熟悉地形,抄了那条近道,最终追上了。 他语气哽咽,说话总低着头,显得很是受惊,先前敢于站在君莫晓身前的勇气,好像已经被这反转给惊没了。 文臻这才发现他头发长长短短,衣服卷着焦边,满脸黑灰,确实是一副从火场中出来的样子。 文臻听说了东堂有些官员是这样,善于糊弄,反正上官轻易也不来一趟,来了尽管好生伺候,叫做啥就做啥,摆出个积极态度,让上官满意而归。但上官走了之后,到底做不做,那就只有天晓得了。 没想到如今真给自己遇着了。 君莫晓已经气得两眼发直了,好半晌才骂出一句,“天杀的!书屋啊!那些书我花多少心思才搜罗来的啊!” “大人……”施文生忍着泪,对她又是一揖,“求你救救我们。郑三为人睚眦必报,手下又黑,我们这些书生真的经不起他们三天两头滋扰殴打啊……” “救,自然要救!”文臻还没说话,君莫晓已经飞快地道,“我们这就回去。把先前因为那个混账官儿做不了的事都做完了再走。” 她拔腿就走,文臻却道:“别急。” 君莫晓回头看她,急道:“你还在磨蹭什么?这些书生是因为我们才引来无妄之灾的,真要出事一两个,你我这辈子良心如何能安?” “自然不能不理,但是我们就三个人,回去能做什么?难道去再次听那县令糊弄一次吗?如果我们要拆穿他,他万一恼羞成怒,我们难道还能三个人和全县的官差打架吗?” 君莫晓窒了窒,怒道:“那就回天京直接报到太尉那里!” “那倒不用。只是不去找县令而已。”文臻看向施文生,“你说你熟悉一条近道山路?” “是的,我可以带你们走那条路,节省一半时间。” “我们去找县尉。”文臻道,“县尉掌领地方军,节制本县一切军事之事。我们直接告到县尉那里去,你也随我去,总要有个苦主。” 施文生急忙点头,易人离便让他上车来,又把他骑来的马栓在马车上,按着施文生指点回头。 很快钻入了一条小道,文臻没有睡觉,也没让君莫晓打瞌睡,两人一左一右,紧密监视着四周的动静。 夏季山间的夜除了夜虫轻鸣没有任何多余声响,今夜也无风,山与山之间的蜿蜒道路便显得逼仄闷热,君莫晓很快热得要卷起帘子,文臻却阻止了她。 帘子卷起,两人暴露,真要有什么埋伏,一根长箭便能把她们两个穿成串串。 君莫晓却笑她太过小心,今天所有的事都是亲身参与的,施文生也是亲眼看着他一系列表现,一个文弱书生,大半夜穿越山野而来求助,实在也没什么好防备的。 只是文臻坚持,她也只得听着,明明她武力值更高,文臻看起来也软趴趴的,但没来由的,几个人自然以她为中心。 马车在山路上车声辘辘,静夜里只听见嘎吱嘎吱响个不休,令人有些烦躁,夏夜一日暴晒后,草木之间蒸腾起湿热氤氲的气息,有些涩有些燥,远处树林间有黄光悠悠荡荡如鬼火,文臻知道那是萤火。 车子外面隐约听见易人离在和施文生聊天,马车外忽然有灯火一闪,文臻立即问“怎么了?” “没什么。”易人离回答,“我点个火折子,看一下前方的路,感觉总在向下,可不要前方是悬崖。” 文臻嗯了一声,随即灯火灭了,看来没事。 一成不变的倒退的黑黝黝景象很催眠,文臻闭上了眼睛,却感觉到身边君莫晓有点异常,睁眼一看她耳朵正贴在车壁上。 易人离也忽然翻身进来,道:“身后有人。” 文臻此时也感觉到了地面的微微震动,似乎身后有人快马追来。 这让她有点意外,原以为就算有埋伏也应该是在前方,怎么这从后面追来了? “加快速度。” 易人离的鞭子在半空中噼啪一声甩出一个凌厉的鞭花。 车子颠动更加剧烈。文臻准备好了自己的那些瓶瓶罐罐。 忽然有了风。 扑面清凉。 文臻一愣,以为出了山道上官道了,然而并不是,只是前方到了一个开阔地方了。 看不清前方情况,只感觉是一大片地方,迎面似乎有个石头牌坊一样的东西。只是已经倒塌了大半,露出惨白的石茬。 这时候在山间看见这种东西实在是很奇怪的一件事,但坐在车辕上的施文生声音并没什么异常,道:“大人,这条路虽然近,但有一点不好,要经过定州传说中的猛鬼坑。又叫千人坑。其实没有鬼的,不过是某年某个家族死了几百个人,都葬在这里,山里人都不敢经过这里,久而久之,就有了些怪力乱神的传说。我刚才一个人过来,也没发生什么。” 文臻听着这种在每个国家每个乡村都有专利权的故事,只觉得有种异样的熟悉感。似乎在哪听过。 在哪听过的呢? 猛鬼坑显然除了一点吓人的磷火外,并没有鬼,安安静静,也没有什么凄厉的风啸来营造气氛,只有一点山风,在耳边始终悠悠荡荡,听来缥缈,但人又感觉不到太大的风意。 这是个下坡,马车越来越快,勒不住。 眼看要从那破烂的牌坊下过。 身后奔腾声忽然剧烈。 文臻一回头,身后,一队人拐过一个弯忽然出现,都是烈马快驰,长飚如箭,带起烟尘滚滚逼来。当先那人,长发散飞,眉眼深湛,赫然竟是燕绥! 文臻万万没想到他竟然会追来,也很少看见他这样的神情,一时愣住,还没反应过来,燕绥已经飞身而起,掠到马车边,一把将她拽了出来。 真真是拽,文臻又像只风筝一样弱小无助又可怜地飞在空中,划过一道凄惨的弧线,砰一声脸冲后面屁股冲前面落到德高望重的马上。 德高望重差点和她来个贴面,吓得一蹿而起,落到后面容光焕发的马上。 呼地一声,君莫晓也飞了出来,她的姿势比文臻还要难看几分——脸朝下砸向容光焕发的马,正好容光焕发不乐意和德高望重挤一匹马,便也向后挪,留下德高望重,用自己的胸迎接了君莫晓的脸。 片刻后,君莫晓捂着鼻子的大骂和德高望重按住胸口的牢骚同时响起。 “你骨头(鼻子)硬得石头一样!” 这只发生在一瞬间,片刻后轰隆一声,马车驶入那猛鬼坑前的牌坊。 文臻“哎!”了一声,想起施文生和易人离还在车上。 她探头想看看怎样了,忽然感觉身边气氛不一样,四面一看,所有护卫都在凝视着那牌坊,脸色非常难看。 再一看前方,燕绥没有立即回来,立在那牌坊前方一箭之地,漆黑的发和衣袍同时在风中飞舞。 明明只是背影,文臻不知怎的看得却觉得心中发堵,只觉得这闷热夏夜忽生凉意,而他背影刹那孤绝似积年冰雪的崖。 她有点不安,心想那猛鬼坑不会真有什么事吧,然而随即她就听见易人离的喊声。 “文臻!文臻!君莫晓!” 还有施文生呼唤大人的声音,听声音已经有了距离,那马车借着这一个下坡的冲力,应该直接过了猛鬼坑。 文臻舒了一口长气,随即怒上心头。 既然不是有危险,他追来做什么?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燕绥已经回头,手一招,她又从德高望重马上飞到他马上,和他面对面,燕绥手一伸,在她肩膀上一按,文臻便不能动了。 然后他变戏法一样变出两段绸布,一段霍霍缠上她的嘴,及时将她的质问堵在了口中。 另一段则从她两个耳朵往下,一直缠到腰部,再绕马脖子一圈。 转眼她就被燕绥像捆粽子一样捆在马头上。 文臻简直懵了——这家伙失心疯了吗? 就因为她去找朋友就这样对她? 她又不是他什么人,怎么就没有想走就走的自由了?再说还留下了信通知。 还是他还在生气那天她在德妃娘娘面前说的话? 可以他的智商,应该知道,越是她那样说,他便越不能这么对她啊。 对面,燕绥的眼眸深水幽潭一般,幽幽冷冷,只倒映此刻一轮惨白的月,看不出任何人间情绪。 她知道他生气了,每个毛孔都散发着寒意和不近人情。 可他凭什么生气? 凭什么? 随即她发现他调转马头,一路驰回,方向竟然是回去。 文臻心中还抱一丝希望,希望他是走大路回郧县,把那狗官和郑三等人给解决了,结果他经过郧县时候,没有进城,直接走山野,竟是回天京的路。 她心都凉了,此刻才想起,那县官是厉家门下,自然也算他的派系,他怎么会去惩治? 几个读书人的生死,他又怎么会放在心上? 她忽然拼命挣扎起来。没被禁锢住的腿拼命地踢他,夹马腹。 她不要回去! 就算郧县的事不能管,她还要去漳县找君珂! 这才是最重要的事,他不能凭一己任性就坏了她的事! 然后她腿也不能动了。 燕绥在马上身躯笔直,衣袂在风中卷起一阵阵拂过文臻鼻端,明明只是轻柔的拂动,但在此刻焦躁愤怒的她感觉中,就好像在不断被啪啪扇耳光。 她素来是个镇定狡猾的人,善于以笑来掩饰感情应对一切,很少有情绪激动崩溃的时候,然而此刻却似乎破了例——三个死党是她来到异世最大的牵挂,穿越人孤身在异世的寂寥和无靠的感觉只有自己知道,一个能和她有部分互通的唐羡之,她都能因此感到亲切,何况是在一起相依为命渡过了十余年的死党们,听到消息那一刻,她便恨不能插翅飞去一看究竟,别说路途遥远,就算天上下刀子,她也不过多顶个锅盖。 可如今燕绥竟然这么不尊重她的意志,就这么把她绑回去了。 文臻热血上涌,愤怒极致感觉自己要发疯,可此刻叫不出,动不了,连听都听不到。 那狂怒便在这僵硬和静寂中无限度加成,比耳旁风声还虎虎,她在这一刻咬牙发誓,一定要给他一个比她现在感觉还惨痛的教训! 这时候就是太子来跟她谈合作,她也会同意! 不把他放翻在地哭着喊姑奶奶我错了她就不姓文! 燕绥。 你特么的给老娘等着! …… 马蹄声夺夺而去,踏碎山路上淡薄的月色。 易人离和施文生面面相觑。 片刻后,易人离缓缓转身,看向施文生。 “给了你多少钱?” 施文生被这突如其来的问话惊得浑身一抖,慌乱地打量易人离面色,然而面前漂亮的少年浓密的睫毛下垂,遮住了眼底的神情。 “我我……这这……” 易人离忽然一声冷笑,道:“看来,我也不用问你了。” 他忽然抬腿,长腿在月色下划过一道凌厉的弧线,猛地劈在了施文生的头顶。 那书生啊地一声,软软地倒了下去,身躯还没彻底倒地,已经给易人离一个侧踹,踹出老远,又过了一会发出砰一声闷响,似乎被踹到了某个崖沟下。 易人离二话不说杀了这书生,冷笑一声,转头望向方才闯过的千人坑。 千人坑并看不到坑,除了那个进门的牌坊,只是一片光秃秃的平地,平地之上横七竖八,一些半截的惨白的墓碑。墓碑之间生着些难看的小花。空中漂浮着似乎是磷火一般的东西,却又比一般的磷火亮而大,一边一截树根上,歪倒着半边沾满泥土的废弃的镜子。 易人离凝视着那些墓碑,半晌,才淡淡一声。 “出来吧。” …… 燕绥一路上没有停息,急马快驰,千里马行整整一夜带半个白天,第二天半下午,回到天京。 除了中途把文臻放下来去解个手,其间他居然还一直牵着那绸布条儿,以至于文臻觉得她是只被遛的狗,而他是那个遛狗的人。 所以她也不客气,放她下来,自然要解放她双手的,她满身都是好东西,她在地上找了只虫,弹了点药粉,那虫便慢慢一拱一拱爬上了等会会绑她手的绸布。 那虫子每爬一步,那布上便多一点痕迹,虫子身躯便会缩小一些,爬到快要到燕绥能发现的位置时,那只虫子已经完全不见。 而布上留了一道不显眼的透明痕迹。 这样,等她解完手再次被捆好拎上马背的时候,那被腐蚀过的布料,不一会儿就会断裂,断裂的同时会散发迷幻性气体,她不求能让燕绥晕倒,只要他在那一刻稍微迟缓一点,她就可以挣开束缚,抢了旁边德高望重的马逃走。 算盘打得啪啪响。 结果燕绥再次拎她上马的时候,手一挥,唰唰几声,原本绑她耳朵嘴巴的绸布换成了绑她双手,原本绑她双手的绸布换成了绑她嘴巴。 这下子她想到嘴上那块布正是刚才虫子爬过并葬身的地方,便恶心地想要翻白眼。 等到熬了一会绸布终于断裂,她破罐子破摔地想反正计划失败了,骂几句也能回本,结果刚张嘴,那块断裂的虫子葬身的布又塞回到她嘴里。 这回不是想翻白眼了,这回她想吐。 等她好容易把那块布用舌头顶出来,嘴里也充满了言语难以描述的滋味,她便一口口将那些恶心的唾沫吐在他的袖子上。 已经不想说话了,也不想骂人了,说啥呢,燕绥这个人,真要做什么,是会理会什么责骂斥问的吗? 她也想过,他是不是有点难言之隐,这样不顾一切拎她回来是有必须的原因,但她的愤怒点也正在这里——特么的你不能好好说?你懂不懂沟通是建立感情的桥梁?老娘是看起来那么不讲理的人吗? 再说她也觉得,有什么难言之隐?真要有问题,肯定就是刚才的猛鬼坑,可是易人离和施文生是当着她面策马车过去的,一点问题都没有。 他是心虚无法解释只是逞任性要发脾气,所以才拒绝沟通是吧。 那就别说了! 她把他袖子上吐得一塌糊涂,燕绥就对称撕掉,也不生气,也不嫌脏扔开她,也不和她说话,撒着一双中袖继续赶路。 第二次下马解手时候,文臻不在绸布上做花样了,但她的药物不能直接用,一般的下毒手段对燕绥没用,她这回逮了只蚂蚁,留在指甲里,回到马上,那蚂蚁就在指甲里慢慢变大,她的手一直垂在马下,那蚂蚁变大后便顺着她事先用药粉在自己身上撒下的轨迹,一路用变硬了的钳口咬过去,咬到绸布只有一丝布丝相连,再爬下绸布,爬到马身上,给马狠狠地来了一口。 这蚂蚁已经变大,钳口淬毒,虽然不能毒死一匹马,但是足够那马剧痛发疯,果然立刻,那马一声长嘶,猛地一蹦,与此同时,文臻微微一挣,绸布断裂,她立刻摔向马下。 她的摔马依旧是个假动作,摔出的同时会一蹬燕绥马身,一方面可以将燕绥发疯的马蹬更远,另一方面可以借力荡到德高望重马上,抢了德高望重的马。 德高望重和他的马:……为什么你就和我们过不去…… 她摔马的同时也会照顾燕绥,以免他手疾眼快把她拽住——那只蚂蚁始终在不断变大,咬了马吸了血之后会膨胀一倍,然后会飞起,砰起炸开,炸开无数不规则的黑色碎屑,扑向燕绥。 洁癖强迫症密集恐惧症患者燕绥,不先避开这玩意她跟他姓! 多么完美的计划。 多么缜密的安排。 多么绝妙的坑。 文臻身子向下倒,并在余光里看见那蓬黑色碎屑果然炸开的时候心中已经为自己唱起了赞歌。 然后那歌声戛然而止。 她的身体半空停住了。 被燕绥的一根手指勾住了。 他一根手指勾住她,另一只手挥开那堆黏黏的碎屑,因为分神,还是有一星半点的碎屑沾在他青莲色的衣襟前端。 然后他就把衣服脱了,手一抖,呼啦一声。 文臻刚被拉回到马上,就被兜头罩下吐过她自己口水,沾染了蚂蚁尸体的他的外袍。 而燕绥自己,里头是她给做的运动背心…… 文臻又陷入了目瞪狗呆的状态。 德高望重的马终究关注度太高,再次被征用,燕绥拖着文臻过渡到他的马上,现在,文臻和燕绥还是面贴面,哦不,面贴胸。 因为最萌身高差,文臻的脸正对着他的胸。 虽然文臻已经努力向后仰了,但骑在马上颠来颠去,还是免不了撞上他的胸,之前还好一点,有衣服隔着,但现在燕绥已经脱成了这个鬼样子,那种吊带衫一样的背心,中间和两肩都挖去了一大块,漂亮的锁骨线和肌理平滑的胸口都袒露着,文臻时不时便要擦上去撞上去,不是鼻尖感觉到肌理的滑,就是嘴唇感应到锁骨的硬,有时候身体起伏之间,还能从窄窄的吊带间看见一点柔红似茱萸。 文臻觉得自己鼻子要流血了! 但绝不可能是被鲜活美色所惑的流血! 明明就是被硬邦邦的骨头撞流血了! 文臻发誓以后再也不随便给他做衣服了,自作孽不可活啊! 因为这个惨痛的教训,她之后再上厕所也不作妖了。反正算账的方式多呢。 一路到了天京,燕绥穿成那样进城也没能引起围观,让文臻颇有些失望。都怪德容言工太殷勤,派人打前站,进城门都没停留,一路如风卷过,谁也没看清楚马上是个什么状态。 一直到了宜王府,进入主宅的门都降下门槛,一路长驱直入,燕绥才把文臻放下马。 文臻一落地,就感觉到气氛异常,其实这一路她也感觉到了,燕绥的护卫虽然对他畏惧恭谨,但性子受主子影响,并不沉闷,从没有这样燕绥一路一言不发,护卫也一脸凝重的。 到底是哪里有问题?那个千人坑吗? 心里越有疑问越是恼火,她下马后谁也不看,转身就回了自己房间。砰一声重重关上门。 燕绥看着她背影,难得犹豫了一下,身后德高望重吭吭哧哧地道:“殿下,总要和文姑娘说清楚啊……” 燕绥想了想,刚要抬步,忽听身后步声杂沓,工于心计带着一个太监出现。 那太监声音尖尖:“殿下,陛下有旨意给文姑娘,宣她立即进宫。” …… ------题外话------ 哟西,某个重要情节就要来鸟。 捻手指,我需要动力,你们懂的。 第九十章 臣,愿嫁 时间回到那一夜山林里月光下的猛鬼坑。 杀完人的易人离,于东倒西歪的墓碑间神色冷漠。完全不同于平时的浪荡随意。 风掠起他的发,乌发底下那一层白,似乎又多了一些。 他似乎无意地抬手摸了摸,顺手揪下一根,在指间扯成一段一段。 一阵寂静,随即,那些墓碑,忽然动了起来。 动的不是墓碑底下的泥土,而是碑身本身,月光下,那片黑土之上,那些墓碑,先弹出一双手臂,再钻出一颗头颅,瞧来实在诡异。 易人离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眼底露出一丝厌恶。 这个家族,就喜欢暗地里做事,阴私中生存,从来不肯光明正大在日光下行走,就好像得了那么个不能见阳光的病,就连心都被夜熏黑了一样。 那些“墓碑”发出一阵吱吱嘎嘎骨节响动,站起身来,高高矮矮,男男女女,足有几十人。 这些人中,女子没什么异常,男子却多是白发,有些人年纪明明不大,偏偏头发全白,不仅头发,连睫毛和汗毛都是白色的,连瞳仁都是粉白色,整个人像被刷了白漆,也有人头发正常,但瞳孔颜色很浅,黑夜里看来各种怪异。 这些人扮起惨白的墓碑真是天衣无缝,只是真正成为人的时候,看着便觉得瘆人。 “阿离啊……”当先一人笑了笑,首先打招呼,“别来无恙?” 易人离瞟他一眼,冷冷道:“看不见你们,自然无恙。” 那人打量着他,眼神十分满意,像看见一个终于成功的试验品,笑道:“阿离,你这黑发不是染的吧?看来这么多年,你竟真的慢慢地好了。” 易人离拈起那根白发,撮唇一吹,悠悠道:“那又跟你有什么关系?” 那三十余岁的男子默了默,随即转开话题,道:“阿离,阿冲死了。” 易人离还在吹白发,“那又和我有什么关系?” 那男子脾气似乎很好,一直在笑,易人离看他的眼神,却像看一条色彩斑斓的毒蛇。哪怕动作漫不经心,全身肌肉一直都绷紧着。 “阿离,当年家族对你是有些不妥。但这么多年,家族一直在找你。而且如今你看,你也快好了,家族的手段虽然酷烈了些,但是归根结底是对你好的。”男子上前一步,恳切地道,“回来吧。家族现在正面临最大的危机,你之前的事,我们一笔勾销,你既然已经好了,那么你回来后,未来的家主,肯定是你的。” “哟。”易人离笑,“这么多年,你终于舍得说一句家主可以给我了,反正宁可便宜我,也不能便宜那些乌眼鸡是不是?得亏你儿子死了,不然我这辈子铁定听不见这句话呢。” 那男子窒了窒,眼底闪过一丝怒色,随即又恢复了笑容,道:“你这孩子,就是忒计较。为上位者只问得失不讲过程,到底我为什么拥戴你你何必管呢?只要我拥戴你,你成为长川易的家主,不就够了?” 易人离呵呵一笑,“长川易……易勒石这么多年还不死心。看样子,这么多年,易家的试验还是没能成功啊。真是好报应呢。”不等那男子回答,他又道,“你大半夜埋伏在这猛鬼坑做甚?阿冲死了,你不赶紧报仇去?” “我就是在为阿冲报仇。” 易人离愕然道:“你是说文臻……不,燕绥杀了阿冲?” “我们原本有个大计划,一旦成功,便可以不费一兵一卒,夺取易燕然的西川。结果被那两个贱人毁了。不仅毁了,还杀了阿冲。阿冲本是这个计划派到天京的主事人,事败之后也原本逃脱了这两人的追捕,结果最后还是被燕绥暗杀了。”男子沉声道,“宜王狠辣,阿冲还是敌不过。但这仇,我一定要报。” “所以整个郧县的事情都是个局,真正的杀手在看起来最安全的人那里。”易人离笑,“施文生是你们的人。我先前就怀疑他了,他总是垂头避开人的注视,不是因为他怯懦,而是他怕被人看出他睫毛是染过的。我先前点燃火折子,在他眼前晃过,他有点畏光,当时我就怀疑了。” “阿离,你一直是子弟中最聪明的。”男子恳切地道,“回来吧。今日我们花费了大心思准备,原本不管谁来都会出手,看见是你我们才放弃,平白失去了一个暗杀燕绥文臻的好机会,就为了能让你解开心结,回归家族。此番诚意,还不够吗?” 易人离沉默一阵,就在男子以为他已经心动,露出喜意的时候,他忽然慢慢道:“要我回去,你们不怕我再杀人吗?” 男子微微一震。 易人离已经不断地问了下去。 “我连亲爹都敢杀,你们不怕家主也被我宰了吗?” “我当年走的时候,固然自己断了腿断了十二根肋骨险些瞎了眼丢了命,但是你们死了多少人,你们算过吗?” “因为我那一走,长川易家元气大伤,连试验地都被我捣毁,之后很多年都被西川易压着打,你忘了吗?” “你忘了,家主、族中长老会忘记吗?” “就算家主族老有权有地位的都为了家族的未来忘记了,那些被我杀了的人呢?那些遭受巨大损失的分支呢?那些多少年为试验地奉献一生的人们呢?他们会忘记吗?” “你这是要我回去当家主呢,还是要我回去送死呢?” …… 好半晌,那男子才沉沉道:“阿离。掌握了权力,才不惧任何报复。” “这是你的心里话吧?比如你现在,看起来混的不错,所以才能带人来到天京,要把坏了长川易家大事的人给解决了。我瞧瞧,几年不见,你这阵仗果然不一样了。啧啧,忘情笛,生妖镜,断绝花,息壤土,晶剑种子……现在你也有了动用这种东西的权力,想想真让人期待呢……” “猛鬼坑本就是燕绥的欺心之地。我们调查过,自从那次事件后,他从未经过这片山脉。所以文臻的马车进入这里,只会被笛子幻化的山风声所迷,被断绝花的香气所惑,遇见生妖镜生出的幻境,无论她闯哪座门都是死门,唯一算得上有生路的,也得被息壤土瞬间掩埋,她不过是一条贱命,我们要来,也不过是为了其后追来的燕绥,他总不能让喜欢的女人和猛鬼坑的怨鬼们埋在一起,那以后他要怎么祭拜?他怕不怕那些怨鬼以后日日夜夜撕扯他的女人?所以他一定会进来,他当年杀那几百倒霉鬼的时候,被人家种了血种,只要他碰一碰那土壤,那些晶剑种子就会得到召唤,向着所有有血种的地方飞射。而血种也会在体内爆开……你看,是不是必死之局?”男子遗憾地道,“你看,我们多少年才找齐这样的东西,又等了多久才有这样的机会,却为你放弃了能够灭杀燕绥的必死之局,还不够诚意吗?” 易人离薄唇一撇,淡淡地笑了。 到底是诚意,还是长川易家快到生死存亡关头了,所以才想起他来了? 估计是后者吧,瞧他们最近做的事,哪哪都透着极致的不顾一切和疯狂,看来是人之将死,其行也癫啊。 “说得很有道理。” 不等对方露出喜色,他又道:“但我不会回去。” “你们也别想掳掠我或者强迫我,你们应该知道我的性格,看你模样,长川易家可能就剩下我一个好种子了。”易人离唇角一抹深深讥诮,在说到“好种子”三个字时尤显,“所以不想最后这种子也毁掉的话,就老实一点,滚回你们的长川去。少折腾,少作妖,说不定还能多活几年。看在今天你们没出手的份上,我也不会去和谁举告你们。现在,滚吧。” 他转身就走,身后,那男子忽然道:“你是要回到那个文臻身边吗?堂堂易家家主不做你要去做人家护卫帮工一样的人吗?你觉得经过今夜,燕绥,或者她,还会信任你吗?” 易人离停住了脚步,有很久没有说话。就在那男子扬起眉毛想要再接再厉的时候,易人离忽然哈哈一笑。 “那又怎样?我并不是一定要回到谁的身边。我要的是自由,是自己性命为自己掌握的自由。文臻对我并没有恩情,也谈不上多关心。但是她给了我包容和信任。她明知道我出身市井,却从未低看;我和她第一面其实并不愉快,之后相处也未见得多融洽,她有理由防备我,可她很快就予我以信任。闻家的外宅她交给我,江湖捞的事务她交给我,赚到的银子她交给我,我喜欢宜王府的机关小物她也给我,我做什么她不问,我要什么她也不问,我身世不寻常她明明知道也一句不问,从没想过拿我的身份做什么文章,她确定我没坏心,就把我看成我自己,看成最简单的人,当正常朋友对待,就凭这一点,我就感激——我做了多少年的被期待者,被迫加上那许多的要求和期望,父不成父,母不成母,谁知道我最后要的其实很简单?” 身后没人再说话。 “我原先的名字已经忘记了,现在我叫易人离。没有改姓是我要记住我的来历,而这个名字的意思,你们难道还不懂吗?” …… 他在冷月山风中背家族而去,背影镂刻在凌晨山野墨绿色的丛林和淡白色的雾气中。 始终没有回头。 那个中年男子一脸不以为然,冷笑一声,低低道:“你终究要回来的。” 他的目光都落在不肯回首的易人离背上,因此没有看见身后那些族人脸上,那些有的眼睛瞎了,有的白发只剩下半边,有的皮肤呈现诡异颜色的的族人脸上,因为易人离离开时候那段关于自由和简单的论述,都隐隐浮现出的,淡淡羡慕和深深哀伤。 …… 文臻穿着崭新的光禄寺少卿四品绿色官服,行走在景仁殿前的广场上。 她对自己的新工作服很有些腹诽,觉得穿上像一只移动的绿毛龟,还和宫中低等太监的宫袍颜色太像,一不小心就会入戏自己是个太监。 之所以这样瞎想,是因为她现在心情还没平复,就被匆匆召来,她担心自己一看见皇帝老子就怒从中来,会迁怒皇帝老子宠爱出燕绥那个不要脸的,继而干出什么掉脑袋的活计。 但同时她也庆幸幸亏立刻被传召了,不然在府里和燕绥再来一场真正意义上的天雷地火,她这一次肯定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闹出什么她刺杀亲王或者她被亲王给掐死了,都亏大了。 迈进景仁宫的时候,隔着窗扇,正看见唐羡之站起身,向皇帝告辞。 皇帝似乎说了句什么,一转头看见她,又笑着指了指她,又对唐羡之说了句什么。 唐羡之便笑了。又给皇帝鞠了一躬。 文臻隔窗看着这个场景,莫名地有种奇异的感受,总觉得有什么意外的事情要发生了似的。 唐羡之的那个笑容,恍惚竟似当初无名山中初见,隔着潭水看见的那个笑容,干净,清澈,朦胧,熠熠生光。 还多了几分发自内心的喜悦。 随即唐羡之便出来了,看见她,很体贴地把沉重的隔扇宫门拉开,示意她进去。 这活计本来有小太监去做,然而现在那太监正一脸无事地站在旁边,笑眯眯地看着文臻被唐公子服务。 唐羡之看文臻停在那不进来,却也不急,就那么微笑扶着,竟然好像是她不进来他就一直伺候着一般。 文臻又开始心惊——她知道唐羡之一直对她都不错,一开始还有些距离感,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那种“不错”就变成了各种有意无意的表白和追求,但她觉得自己的态度应该给得很明显了啊。 对于他这种聪明人,并不需要疾言厉色的拒绝,那样的态度就够了,唐羡之也没让她失望,从她一开始分出里外,他就没死缠烂打过。 可今天…… 她最终还是抬脚,迈过门槛,并且十分慎重地,给唐羡之回了个标准的礼。 里头皇帝呵呵一笑,道:“你俩还要在门槛相敬如宾多久?行了羡之,你去吧。” 唐羡之便回身一礼,和文臻笑了笑,飘然而去。文臻用尽力气,才阻止自己扭头去琢磨他背影的冲动,生怕再给皇帝点评一个“恋恋不舍”,她倒没什么,皮厚,经得起玩笑,可他那个夭寿儿子听得了吗? 殿中很静,皇帝一个人在看书,和文臻看过的电视剧里的皇帝不同,这位身边并没有一位专职的死忠的老太监总领伺候,他好像谁轮值在面前用谁,还比较喜欢年轻太监,那个傲娇的小太监晴明就经常来传他的旨意。 看见文臻,他放下书,指了指面前的一个小凳子。他面前,重臣一向有座位,文臻是女性,也有这个恩遇。 文臻屁股刚挨上凳子,就听见皇帝问:“和燕绥吵架了?” 文臻险些一屁股把凳子坐翻! 受到惊吓! 陛下你能不能像个皇帝? 这一把老公公要给儿媳妇谈心调节子媳矛盾的语气是要闹哪样? 皇帝拿书指指她,道:“别多想,朕可管不了那么多闲事。只是瞧着你脸色不好,这可真难得。想来也只有朕那个德行儿子能惹你成这样。” 文臻表示深以为然,嘴上还要恭恭敬敬答:“陛下玩笑了。臣哪敢和殿下生气。” 她向来无论皇帝如何和蔼可亲,都秉持恭敬谨肃态度——人家给你面子是人家的教养,不代表你可以就此不知进退上下。 皇帝一笑,也不和她争论这个问题,出了一会神,忽然道:“朕还有事,也不绕弯子了。朕便问你,如果朕给你和燕绥指婚,你待如何?” 文臻心中一跳,抬头看向皇帝眼睛。 皇帝眸光温和,却看不出太多情绪。 她立即离座,俯伏在地,“臣蒲柳之姿,出身寒末,不敢求配天潢贵胄。” 皇帝没有说话,也没叫起,过了一会道:“听说你在德妃面前也是这么说的。” 文臻垂首道:“便是在殿下面前,臣也是这么说。” “那么,这是你的心里话吗?想清楚再回答。朕是天子,一言九鼎,不容糊弄。你今日草率回答,日后便是后悔也容不得你。” 文臻顿了一顿。 是心里话吗? 是,也不是。 就如当初所说,她喜那浮夸美貌,后来她又喜那强大又纯澈的心性,喜他散漫无定又心有乾坤,喜他看透世事又不忘天真,喜他懂人间最深的情却淡红尘最痴的恋,连行路都自在有风采。 所以那句“不配”不是真,她从未觉得自己不配任何人,她知道自己能被燕绥喜欢也是因为自身的光彩,她来自现代,智慧独立,不乏对世事的洞明和人生的彻悟,她配得上这天下最好的男子。 然而相配不代表合适。 正如喜欢不代表接受。 她不是单纯执着的君珂,喜欢就觉得应该在一起,为此可以放弃一切。 她不是热情放纵的景横波,为一个喜欢可以走遍天涯,世间万物都很美,美不过心里的他。 她更不是坚刚诚挚的太史,不动心,动心便是全部。 她喜欢,动心,然后走开。 于她,这世间有太多的东西排在爱情之前。 她的性命,安全,自由,快乐。 她不是德妃的理想媳妇,也未必是皇帝的理想儿媳,只凭心意嫁了,面对如此强大的公婆,从身份伦理上便居于弱势,她要如何应对可能的磋磨? 她不能生育,燕绥却是受宠的皇子,日后妾妃必定提上日程,她要和一群女人一三五二四六分男人? 更不要说她还未必做得到正妃,那就是和一群小老婆捡正妃剩下的渣渣,在每日请安讨好之后看正妃的眼色分一三五二四六? 嫁入皇宫,她的全东堂要开遍的江湖捞,她的想要改良东堂饮食结构,丰富东堂人饭桌的伟大构想,她的新东堂厨艺学校……从此便是尘封的嫁妆里的压着的梦吧? 如果是以上那样的生活,那还谈什么快乐? 就算恋恋不舍那浮夸的美貌昏了头,今日发生的事也足够她警醒。 时代不同,地位不同,出身不同,三观差异过大,融合起来,是件非常艰难的事情。 也许他自作主张认为是对她好,于她却万分厌恶这样的不尊重。 而这样的事,在彼此生活越发深入交结的时候,会越发频繁。 到那时,便连现在的情分和喜爱,都没有了。 燕绥是很好的,她是很喜欢的,可也是不能嫁的。 她微微的笑了,依旧是那般眼眸弯弯,每道眸光都似可以流出蜜糖,然而那密密眼睫遮掩的眸底,谁也看不见的无奈和萧索。 “陛下,当然是真话。否则岂不是欺君之罪?” 皇帝凝视着她,半晌轻喟道:“朕看得出你对老三是有意的。但你却不嫁……让朕猜猜,你是因为德妃不喜欢你,又觉得自己做不到正妃,而拒嫁的吧?” 文臻简直惊异得有点无奈了。 陛下啊你才适合穿越啊。 你适合反穿到现代,绝对受欢迎知心暖男一枚啊。 皇帝又道:“如果朕许你正妃呢?” 文臻又笑,一边给皇帝磕了个头,一边叹息地道:“我皇仁慈!可是陛下,正因为您这样对臣,臣越发不能嫁宜王殿下了。” 皇帝静静看着她。 “臣……无法生育啊。” 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文臻觉得心口微微的凉。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口贴着青砖地面,被冰着了。 有时候说运慧剑斩情丝,她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慧剑,但这句话一出口,便代表着她和皇家,和燕绥的缘分,彻底被斩断了。 她亲手运剑,一剑光寒。 皇家,绝不会要一个不能生育的媳妇。 皇帝似乎也有一些意外,微微睁大了眼睛,半晌,有点无奈地笑了,叹息道:“你还真是……燕绥知道吗?” 文臻提起十二万分的小心,立即答:“臣这症候,还是在宜王府诊断出来的。”皇帝又默默一阵,随即道:“既如此,朕已仁至义尽,也不算对不起老三了。”文臻听这话奇怪,抬头看他,便听皇帝道:“文臻,你愿意嫁给唐羡之吗?” …… 虽然心中有一定的准备,但文臻听见这句话的时候,还是狠狠被震了。 唐羡之刚才……真的是在和皇帝求指婚! 可是……为什么? 皇帝仿佛也看出她心中的想法,道:“朕也不知道他为何忽然前来求朕指婚。只是他提出的条件让朕十分心动。他说,如果能得你为妻,愿供职于天京,永生为朝廷驱策。” 文臻睁大了眼睛。 这个条件实在太意外了,唐羡之怎么可能为她做到这一步? 她忽然想起前阵子唐羡之和燕绥斗嘴,曾经暗示过要在天京供职,难道那时候就有那想法了? 但这何其荒唐!唐家和皇族已经几乎不能共存,唐家兄妹留在天京是燕绥花了无数心思才扣下的,唐羡之这么久没有动作努力回川北已经让文臻很惊异了,还以为他是留着什么后手,一直小心着,也做好了一夜醒来唐羡之已经不见的准备。 结果现在他表示愿意为了她留在天京一辈子? 他唐家不要了? 向朝廷投诚了? 不可能。三州之地,实权刺史,可以直接分裂独立的巨大诱惑力的前景,猪都不会放弃。 在她看来,唐羡之的理智清醒还在燕绥之上,他唐羡之就算拆分成无数细胞,每个细胞也不含千分之一“情种”这个分子啊。 魔幻现实主义啊这人生。 冲击力太大,她感觉自己连瞳孔都在放大,对面皇帝一张一合地在讲话,声音断断续续进入她耳。 “……你要知道,唐羡之提出这样的要求,朕就必须得应。不管真假,他这么说了,朝臣必定欢欣鼓舞,为和平也好,为朝廷也好,这个条件太具有诱惑力……朕今日和你说句明白话,朕需要留下唐羡之,也需要有人长期地帮朕瞧着他,总留在燕绥府里不是事儿,朕听说唐孝成最近病了,这要一封信来要他回去侍疾,本朝以孝治天下,谁都再也拦不得他,如今他自己提出这一条,朕舍不得拒绝……朕知道委屈了你,所以只要你应了,朕便予你再升两级,光禄寺如果不想呆,同级各官职随便你选。你想要寻找种子,改良粮食乃至大棚种菜,厨艺学校,朕可以为你专门增设有司,交于你管理,全国统一推行。你将来不想做官了,朕也许你随时离开的权力,该属于你的都可以由你带走。朕也可以许诺,唐家将来如果有难,朕会派人保护你,唐家的罪名,一切都与你无关。” 文臻望定皇帝,忽然觉得,燕绥的多智近妖,不是随了德妃,而是随了皇帝。 皇帝竟然知道她内心真正向往在意的东西! 他提出的每一条条件都让她无法拒绝,每一个条件都无比宽厚!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她是皇帝的臣子,皇帝必须得应的事,她也就必须得应。 只需要一道旨意,不想做也得做,他原本不必给她这么多。 文臻心底涌上微微的感激。 不是为了这些丰厚的条件,而是为了在提出这个要求之前说的那些话。 便是如此迫切地需要她去和这个亲,面对唐羡之提出的这个无法拒绝的诱惑,他也依旧先询问了她对燕绥的想法,不想因此破坏儿子的姻缘。 他人以诚待我,我岂敢以怨报之。 “朕需要时间。”皇帝和她说,“不管唐羡之这个提议心诚不诚,答应下来朝廷就有了缓冲。他必定得在天京多呆一阵,他在天京呆着,朝廷便可以多做准备,唐家便多一层掣肘,此消彼长,情形便不一样了。” 文臻望定他诚恳的眼神,想着今日真是一个大家都要面对诱惑的日子。 唐羡之诱惑皇帝,皇帝诱惑她。 然而这真是再合心意不过的诱惑,只是一段婚姻,对方是她曾经差点动心的翩翩儿郎,家世地位财富人才一样不缺,任谁看她嫁过去还是她高攀,然后她还可以获得职位、自由、和发展爱好的机会。 为这些本就排在爱情之前的东西去答应一段也没有吃亏的婚姻简直是不需要思考的事。 只是为何,心间依旧隐隐作痛呢。 她睁大眸子,越过深红的窗棂,看见不知何处的藤蔓枯了,飞了些暗黄的落叶卷入窗棂,有小太监守在窗边,七手八脚用小扫帚把落叶扑出去,那些叶子还没寻着最后的一点温暖,就在那些坚硬的帚尖清脆地裂了。 那点细微的裂声,竟像响在耳边,又似落在心底。 是何处一片琉璃月,映红尘里难眠不夜天,寂寥花窗下谁断管弦,心上歌从此绝。 她微微弯起眼眸,再次重重俯身下去。 “臣,愿嫁。” ------题外话------ 追妻模式今日正式开始! 给张月票,我就让香菜精的小短腿追得更快一点! 第九十一章 美媳妇见公婆? 文臻出宫门的时候,嘴角如常挂着笑容,和以往一样,和每个遇见的人都微笑打招呼。 “李相午安。” “姚太尉您这是下晚班了啊?” “单司空最近大好了?” 老臣们抽抽嘴角——这丫头问候态度是没问题的,怎么词儿有点不大对劲?眼神也有点飘? 最近在宫里比较多的单一令呵呵一声,“许是欢喜疯了。” 欢喜疯了的文臻出了宫门,门口照例有来接她的宜王府车子,今天来赶车的居然是工于心计,他向来对文臻横眉冷对,上次还因为她的事受了罚,而且那回他觉得自己受罚得莫名其妙,也没发生什么事,凭什么就罚他这个忠心耿耿的人儿?因此对文臻态度更加不好,从来不沾这种事儿。 文臻今天有点浑浑噩噩的,脑子一直在思考,虽然有点诧异,但也没多想,便上了车,甚至忘记自己先前和燕绥冷战的事儿了。 工于心计看她上车,嘴角一撇,扬鞭策马。 文臻忽然道:“劳烦你,送我到闻家老宅。” 她现在不想回宜王府,要怎么面对呢?而且陛下也说了,稍后要给她下指婚旨意,再住在宜王府就不大妥当了,让她先去别处居住,然后会给她赐府邸,让她在自己府中接旨,最好府邸中有长辈亲人在。 天京能算得上她的长辈亲人的,也就闻老太太一家子和闻近檀了,她直接搬去闻家老宅便可。 但她此刻也不是为了接旨而去,只是突然逢上这样决定终身的大事,便想找个老人依靠一下。 工于心计又撇撇嘴,懒洋洋应了一声。 马鞭一甩,向着一个陌生的方向。 宜王府他不去,让这女人再去扰乱殿下的生活吗? 昨天他没去,等其余人回来听说后脸都靑了。 猛鬼坑啊,千人坑啊。 这贱人想要害死殿下吗? 当年封家那事件,偌大家族血流成河,灭门绝户,殿下含怒出手,一夜连斩百人,不顾满朝劝阻,亲自下令,最后丧者千余人,都葬进了定州郧县郊外的寒风沟。 自从寒风沟当真日日寒风,阴风阵阵,传说里一到午夜鬼哭魂啸,扰得是四周山民纷纷搬离。 是否有鬼魂作祟他不知道,但作为殿下的贴身护卫,他始终记得那惊心动魄的一夜,也记得那夜那个老妇人被砍下头颅前那双怨毒的眼睛,记得那薄薄嘴唇里飞快地吐出的咒语,以及事后那颅腔里冲天而出的血,将当夜的月染成一片污浊的红。 她说,殿下必将永生束缚,无福早夭,父母缘浅,子孙缘薄,不得天外之力,则不能解脱。 她说,愿以魂祭,猛鬼成阵,但入一步,身化飞灰。 千人坑,猛鬼坑,百年大巫以毕生修为和最后的鲜血留下诅咒,别人过不过一场惊吓,殿下踏入那石牌坊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他越想越恼恨,越想越觉得这个女人是殿下的劫。清心寡欲,不爱人间,淡薄漠然的殿下,自从遇上她,就破了太多例,沾染了太多烟火气,这也罢了,如今却因为她遇见更多危险,这女人还毫不自知毫不领情。殿下树敌无数,身边怎么能留下这样一个巨大的破绽?那会害死殿下的。 工于心计觉得不能再看下去了,长痛不如短痛,哪怕被殿下给再次关禁闭呢,也得把这个祸害给解决了。 他一路赶着马车疾驰,向天京城郊的一个码头进发。因为文臻提议皇帝派人出海去寻找优质的粮食种子,为此东堂特地修葺了最近的一个码头,前几个月就派官船出海了,从这里一路向西走上几天,就能走到出海口,可以换大船直接出海。因为这是一条贯通南北的运河,这些年一直在治理清淤,东堂开始慢慢发展商业以后,运河变得日渐忙碌,每日里各种船只来往不绝。 文臻一直在车里发呆,想着这事该如何解决,忽然觉得怎么这路途这么漫长,掀开车帘一看河水汤汤,船只来往,不由一怔。 工于心计板着脸,指着河上一条不大不小的船道:“殿下在那条船上等你。” 文臻现在听见“殿下”两个字就觉得心绪复杂,至于别的她倒是没有多想,因为工于心计是燕绥的德容言工四大队长之一,忠诚度绝对没有问题,平日里对她虽然没有其余人热情,但在她看来,不过是继承他主子的傲娇脾气,为人有点死心眼罢了。 第一意识是想溜。原来是自己有理的,但答应了唐羡之求亲,好像之前的理也就不存在了,见了面是发怒还是解释?真不知道如何是好。 随即又想燕绥那个狗性子,真要避而不见只怕还惹出大麻烦,那就说清楚吧。他不介意,最好。他介意,也该给他个明白态度。 不然就太婊了。 “他好好的为什么要到船上等我?”她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殿下说了,你脑子不太清醒,需要海风多吹吹,或许就能通透一些。” 这话倒切中了文臻此刻的心虚,当下就不再问了。 她心里现在整个盘桓着先前皇帝的话,和恍恍惚惚里定下的亲事,几乎没有多余的脑容量来思考现在的一切,想好了便下了车,那船停过来,船上艄公个子很矮,仔细看竟然是个侏儒,面容并不难看,只是眼神阴冷。 文臻记得在宜王府看到过这些侏儒的影子,也听燕绥说过他有另外一队侏儒护卫,当下更放了心,毕竟全是侏儒的护卫如此特殊,整个东堂也很难找到第二个了。 上了船,船几乎就立即开动了,工于心计则回到岸上,道:“我还有事,等会来接你们。” 文臻正要走进船舱,就听得工于心计喊住了她,她回头,工于心计忽然认真地道:“你想想清楚你自己,别总是为难殿下了。” 文臻勾勾唇角,心想以后我想为难他都难了,希望他别为难我就行。 船上好几个人全是侏儒,没人说话,两个侏儒开船,这船行得也非常快捷,几乎瞬间便超越了其余船只,远远地一船在前。 文臻便进船舱,一眼却没看见人,看舱下还有一层,便顺着楼梯往下走。 走楼梯的时候她心中有些奇怪的感受,觉得脚下的楼梯非金非木的,材质好像有点奇怪。 底下黑沉沉的,一眼也看不清楚,但她直觉燕绥不会呆在这种狭窄气闷的地方,心知不好,赶紧往上走,但是已经迟了。 楼梯忽然不见了。 是真的不见了,忽然收回到舱壁里,她脚下一空,瞬间跌落,也亏她及时警醒,往回走的时候便扶住了舱壁,怕的就是脚下容易出问题。此时并没有掉落,她手指插入木质的舱壁中,正要使力爬上去——她靴子尖装有铁片,是可以在壁上铲出痕迹的。 然而手指还没用力,舱壁里一阵轧轧之声,似乎有机关启动,随即她手指被弹出,指尖生疼,指甲裂开,她再也没办法抓住东西,同时她感觉到脚下的舱壁也有内部弹动,顿时缩回了脚——脚上铁片如果被弹回,能把她脚劈成两半! 这样便再也没机会爬上去,她落地,好在底下并不坚硬,也就像是木头的,她翻身想起,四面舱壁却在合拢,她惊恐地瞪大眼睛——是要活活挤死自己吗? 好在舱壁在她面前一臂之地停住,随即哗啦一声,一道横板闪电般飞过来,严丝合缝地盖住了她的头顶。 在合拢前一瞬,她看见了一张侏儒的脸颊短小的脸。 那眼神无喜无怒,如见土牛木马一般的漠然。 横板完全合拢,黑暗降临,只留一个小孔,射进光线和空气。她刚想起身摸索一下四周,头顶夺夺夺夺之声连响,似乎什么东西从舱壁里射了出来,她顿时不敢再动,怕引动什么自己直接成了串串。 过了一会,机关声音停息,她才慢慢维持着坐姿,伸手向上摸了摸,头顶都是交叉的钢条,这样就完全限制了她的活动。她只能坐在这个四面坚硬的笼子里。不敢触动任何机关——宜王府的机关她早就领教过,不敢这么冤枉地死在这里。 敲了敲笼壁,声音沉闷,很明显传不出去,材质一定不是铁,否则立刻就沉了,但她现在还感觉这笼子浮在水面上。她取出身上带的小匕首试着挖了挖,自然也是挖不动的。 笼子在动,似乎在有轨迹的顺水漂流,文臻怀疑他们是要把自己运到哪里去。这种手段微微让她放了心——看来还是宜王府的人做的,所有的手段都只是想禁锢,而没有伤害。 至于是不是燕绥做的……她摇摇头,有点猜不着。某人愤怒之下是可能给她来点硬的,但问题是她刚刚才答应皇帝,工于心计就在门外接,消息没可能传这么快。 那就是工于心计自作主张?他哪来这么大的胆子?前阵子好像他已经态度平和了不少,这是为什么忽然又变脸? 联想到前日千人坑前德容言工们的脸色,她心里隐隐觉得,那个猛鬼坑可能才是关键。 既然没有生命危险,她就舒舒服服靠在笼壁上,想着工于心计来这一遭也行,多得罪一点她,燕绥兴师问罪的气焰就弱一分。 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她能感觉到铁笼子顺水漂流,并没有上岸的意思,倒向往水深处去,一时也有点懵,不知道工于心计要干嘛。 后来又想,可能工于心计要把她拖远一点,远离他家殿下,说不定拖出海?想想也没什么不好的,好久没旅游了。 她向来随遇而安,不和自己过不去。干脆舒舒服服躺了,准备睡一觉。 铁罐子忽然一震,似乎撞上了什么,随即便失去了先前的稳定,忽然疯狂旋转起来。 文臻给转得在里头东倒西歪,头晕眼花,站又站不起来,也不敢随便乱动引得罐子横倒自己更麻烦,好几次给那钢条撞到头。 感觉罐子运动的速度在加快,此处水流应该很急,然后头顶上开始漏水。之前罐子巨大,被东西小心拖着,一直维持着气孔在水面之上的状态,现在牵引的绳子断了,自然无法维持平衡,便有水从气孔里进来了。 文臻心里怒骂一声,卧槽。 这是要闷罐子里淹死她的节奏啊! 上头是上不去的,有钢条横着,她回想之前自己抠住罐子壁的感觉,机关似乎是埋在罐子壁里的,遇见外力启动,她踮起脚,伸手上去摸索,但是这东倒西歪,头顶不住有水哗哗灌下,四面还有钢条阻挡,手臂都无法伸直,这要怎么去寻找机关? 她摸了一会只能放弃,此时水已经及膝,她又蹲下来摸罐底,这东西如果还能有一个开口,就应该在罐子底部,但是正常情况下,这个罐子底部开口的机关肯定不会在底下伸手可及的地方,只会在罐顶。 这么一蹲,水到了她胸口。 快速地摸了一遍,果然也是摸不着,她身上本有几种腐蚀的药,但是她第一时间就掏出来想办法顺着那小孔的水流给弄了出去——万一在水里被冲开了瓶子,她自己首先得被腐蚀干净。 她试着击打那些钢条,然而她的拳力擅长黏附转移和吸引,本身力道达不到高段,只能将钢条击弯,就这样手背也破了皮。 她的随身武器,她体内能抽出来的针,乃至穿越一来学过的所有技能都在脑海里过了一遍,然而真的没有一种办法可以自救。 宜王府的机关,该死的独步天下! 水流无声上涨,眼看到了她的嘴巴,文臻叹息一声,放弃了挣扎。 死就死吧,就当是负心人的报应好了。 而且还不用报仇,她的死讯就是给燕绥最大的教训。 只是终究有些不甘…… 三个死党如果知道她是这么个死法,一定会笑她笑到下辈子吧? 希望能有下辈子……希望下辈子还能遇见三个死党,但是燕绥神马的……还是不要再彼此祸害了吧…… 微微迷糊的意识,将要沉入永恒的黑暗,她的耳垂忽然一痛。 这一痛痛得凌厉,她霍然睁眼,脑海中宛如神助,飘了某夜某人的一句话。 “它也不全是毒物。遇水则活,可引水兽……” 这是燕绥在送给她那对豆子样的鲸眼之后,又得知她被齐云深坑了不能生育,说的几句话。他说得含糊,她也没在意,但是便从此打了副耳环,将那鲸眼镶嵌了进去,正巧这几日都戴着。 她伸手一摸,右耳耳环还在,左耳里面那个豆子已经不见,手边触及一团滑溜溜的物体,比原先大了许多,黑暗里看不清,她拈着那团物体,拼命往记忆中那小孔方向扔去。 感觉到那东西破水而去,竟似有凌厉尖啸,随即四面水流涌动,罐子外面水波簇簇,涌动拍打,似乎来了很多水族,文臻迷迷糊糊地想,早知道这玩意有这个功用,应该早点拿出来钓海鲜吃,随即又想召唤水族又怎么样呢?鱼又不长手,能帮她打开这盖子吗?到头来不还是个死? 这么一想便有些心灰意冷,水已经过了口鼻,她努力憋气,也憋不了多久,现在已经觉得肺都要炸了。 忽然罐子一震,似乎被什么巨大之物拱住,有什么东西啪啪甩在罐身上,将罐子推得更快前行,罐身也略微抬高了一些,倾斜角度居然有些妙,有一部分的水倾了出去,水位退到文臻口鼻以下,文臻顿时松一口气,劫后余生般赶紧长吸一口气。 这一口气还没吸完,又是一阵啪啪乱响,罐子猛地一歪,哗啦啦水流又灌了进来,文臻还没来得及骂娘,转眼水又到了口鼻。 文臻的怒骂只好咽在了肚皮里。 娘希匹! 这算啥! 还不如一次性死个痛快呢! 忽然罐子又一歪,隐约还听见一点什么声音,外头尾鳍拍打罐身动作更烈,文臻那一口气已经将尽,整个太阳穴都在微微跳动,脑海里的血拼命往上冲,而胸口的窒息则似要将全身都束缚住,她怒气地吸气,体内血流气流狂涌,隐约感觉到肩部和心口正中,前两次入针的地方剧烈疼痛,像什么东西崩碎在其中一般,但很快那种感觉便被濒死的感觉覆盖,意识再一次陷入昏暗…… 忽然脚下哗啦一声,随即她的双腿猛地被人抱住,文臻大惊,霍然睁眼,水里哪里看得清什么,只觉得有人把她向下拖,她现在挣扎不得,反正都是个死,也懒得挣扎,任由那人轻轻松松把她拖离罐子,从水底向某处游去。 她在迷茫中睁开眼,隐约看见那罐子底部的盖子已经开了,而在水中,围绕着罐子,有无数的鱼、水蛇、龟……似乎所有的水底生物都已经聚集到了罐子周围,都在拼命地用尾部或者腿爪敲击撞击着罐子。 她又迷迷糊糊地想,幸亏还没到海里,这要是海域,不得来个鲸鱼…… 她一离开,那些水族生物有一大半要追过来,文臻这才想起耳朵上还有一个鲸眼,正要伸手解下,救她的人已经伸手过来,熟门熟路一摸,便将那东西扔在了水里。顿时那群水兽便追逐那耳环而去,再也没兽理他们。 “哗啦”一声,她的脑袋终于探出了水面,清凉的空气不要钱地涌入鼻腔,她幸福地连吸三大口。 身体还在移动,刚才那个把她带出罐子的人,现在把她背在背上,往上爬,上头絮絮有人声接着,好像是上了另一艘船。 上了船,那人把她安置在甲板上,她像一条狗一样趴着喘气,也顾不上抬头看看救命恩人,身后那人也没走,蹲在她身边,手按在她后心,她只觉得后心一股暖流缓缓而过,中正平和,潺潺而行,所经之处,除了肩部心口那种的细微刺痛依旧留存外,其余烦恶尽消。 这真力和燕绥完全是两回事,燕绥的真力入体就像飓风,清凉迅捷,转眼便一个周天,这人却是轻的,细的,分花掠叶,不急不忙。 文臻几乎立刻就知道是谁来了。 她在心里轻轻叹息一声。 这纠缠的恩怨啊,要如何来解。 随即她翻个身,冲着上方对自己微笑的男子弯了弯嘴角,“羡之先生,谢了。” 唐羡之收了手,看看她脸色,才笑道:“叫我羡之。” 文臻笑了笑,没有说话,眼神有点飘。 实在有点不知道往哪放。 唐羡之在水下这么久,此刻也是一身透湿,衣领还在水中游动的时候被扯开了,有细微的水线顺着线条美好的下颌一路下滑,滑过一线平直锁骨,那锁骨引人目光停留,看一眼便让人想到精致秀骨那样的字眼,再滑过胸口玉色的肌肤,越发显得肌理明亮,力量暗藏。而衣裳薄透,隐隐露腰线流畅,腹肌平滑,纵横经纬,也是分外漂亮的八块,隐约还能感觉到人鱼线那种只在传说中的东西。 文臻又想起那句常用来描述男色的老话了,穿衣显瘦脱衣有肉,想不到唐羡之这如仙如云的风采,竟然也拥有这般隐藏爆发力又不过分虬结的漂亮肌肉。 其实换成以前,这般难得的美景,看也便看了。但此刻关系已经有了变化,再看反而显得暧昧。 按说她和他现在算是未婚夫妻了,见面应该有点尬,可文臻并没有这种感觉,唐羡之看起来也神情如常。 她还想问什么,唐羡之轻轻一摆手,道:“你先休息一会,去舱里换件衣服,吃点东西喝点水,我们再说话。”顿了顿他又笑道,“还有份惊喜于你。” 这简直正中下怀。文臻立即便跟着船上的人,先去了二层的舱房,这是一艘不小的楼船,足有三层。舱房每层只有一间,因此空间阔大。里头陈设精雅,诸物齐备,无处不显露顶级豪门低调的奢华。舱房内间居然还有浴间,里头已经准备好了洗澡水,诸般衣服澡豆香油整整齐齐,洗澡水里还撒着月季花瓣,香气沁人。 文臻洗了澡,便有侍女过来给她用雪白布巾擦干净头发,梳个舒服又轻松的发髻。也没给她簪钗戴花,只用一截玉环束住发辫,倒有点像她在现代的装扮,这令文臻感觉分外亲切。 等她洗漱完毕,侍女便道:“老夫人来了。” 文臻受到惊吓,想唐羡之的妈怎么也在这里? 难道美媳妇就要这样毫无准备地见公婆? 第九十二章 是何时情根深种? 门帘一掀,侍女甜美的声音道:“老夫人小心。”随即文臻便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道:“多谢姑娘,老身自己可以。” 文臻一听那看似温和实则暗含极度自尊和决断的声音,便暗暗叹了口气。 抬起头,明知对方看不见依旧的笑颜如花,“祖母!” 谢绝了侍女搀扶的闻老太太站在门口,微微仰着下巴,空无的目光有模有样地在文臻面上一落,微微点了点头。 文臻急忙上前搀扶,闻老太太没拒绝她,由她搀到桌边坐下,侍女赶紧上菜,摆好热气腾腾的砂锅和两三样精雅的小菜。打开砂锅,里头是晶莹雪白的生滚鱼片粥,粥熬得粘稠香软,米粒饱满透明,鱼片剔透如玉,淡粉色的鱼皮微微卷起,鲜香之气透骨而来。 而小菜则是老醋花生,香油莴笋,卤得红香脆嫩的猪耳,和糟得五味俱全的鸭掌鹅翅。 清淡,爽口,荤素搭配完美,足见体贴细致。 文臻看见那鸭掌鹅翅,忍不住一笑,心里明白这是唐羡之的心思。 她一笑,闻老太太就转向她,淡淡道:“感动了?” 文臻心想老生姜你能不能不要每次都这么辣?脸上笑吟吟地道:“看见祖母心中欢喜呢,祖母,你怎么也来了?” 闻老太太道:“这事儿唐公子会和你说。我一个老骨头就不要破坏别人准备的惊喜了。” 文臻一时没听明白这意思,心想有惊无喜吧?唐羡之这是给她弄了个人质来? 她心里感触复杂,吃饭的时候别的都吃了,鸭掌鹅翅却没碰。闻老太太也似乎有心事,不过随意几口。 吃完饭侍女过来收了碗碟,将四面长窗打开,帘子挂起,顿时二层成了四面透风的画舫,江风涤荡,星月成辉,舒爽开阔的境界,顿时抚平了先前被幽闭所带来的窒息郁闷感,文臻心里又叹息一声,想唐羡之一直都是这么体贴至动人的妙人,这方面燕绥拍马都追不上。 这算是自己的福气了吧……福气吗? 有心想和闻老太太说几句话,侍女却一直站着,正想如何优雅而理由充足地驱逐之,闻老太太已经发话。 “有点凉,去拿件披风来。” 一个侍女应声去了。 “哦对了,还应该拿个手炉。” 另一个侍女也不得不去了。 第三个侍女含笑上前来,“老夫人,我给您捶捶背吧?” “老骨头不经捶,去我房里拿我的布捶子来,我孙女会伺候我。” 第三个侍女自己找事,悻悻而去。 “记得关门。” 门关上,这下拿好东西的人也不能随便进了。 闻老太太这才叹息一声,拍拍文臻的手,道:“辛苦你了啊。” 文臻素来是个笑面虎,笑着笑着,自己不觉得有什么,别人也不觉得她需要什么,但当刚硬的闻老太太忽然温言来了这么一句,穿越以来那些接踵而至的危机陷害倾轧磨折导致的所有辛酸、压力、苦痛和惆怅,便如被冻土压制住的萌芽一般,呼啦一声便蹿出了顶。 她手抖了抖,反手一把握住了闻老太太的手。 老太太的手掌并不柔软,却温暖干燥,掌心有劳作而生的微微老茧,细细摩挲着她的手,那点粗粝的感觉像给心上了一层磨砂,微微模糊,却又平生温润。 文臻忽然就想起这双手本也该细腻柔软,保养得当,那样的大富之家出身,最后却落得失明沦落,比起惨,老太太比她惨多了。 凄惨若此,老太太犹自心气不灭,自己又有什么好低落的呢。 她笑一笑,却没有抽开手,她自幼便如孤儿,从未感受亲人温暖,未曾想一朝穿越,却添了亲人,闻大爷夫妇她感觉平平,闻老太太却实实在在在素来为她所尊敬。老人看似嘴上薄凉,精明冷酷,实则恩怨分明,心思细腻。她去了天京,她带着儿子媳妇也来了,江湖捞里帮忙不少,更重要的是,她因此有了娘家。 此刻两手交握,于此心底空茫时刻,遇见可亲的长辈,心底竟真的生出孺慕爱娇的情绪,她贪恋这一霎难得的温暖,将脑袋靠在闻老太太肩头。 闻老太太即便在这难得温情时刻,也端正坐着,只道:“我只嘱咐你一句。有人请我来,我不得不来。但你要做任何事,都不必顾忌我。你知道我的性子,若有一日成为他人负累,我宁可立即从这船上跳下去。” 文臻心中再次感叹老太太眼盲心不盲,通透到了极点,嘴上笑道:“老太太说的哪里话?您会成为拖累?就您的见识眼界,明明该是我的主心骨才对。” 闻老太太不答,半晌叹息一声,将她拉开,道:“人前,还是莫要太亲昵的好。” 文臻坐正了,听她道:“你的事,我隐约听说了些。照我看,宜王殿下和唐家公子,都非你良配……” 脚步声响,有人上楼来,闻老太太立即住口。 来人礼貌地敲门,是唐羡之的声音,带着笑,“老夫人,文姑娘,今夜好月,可愿凭阑把酒一赏?” 文臻叹口气。 丫鬟不给进,主子难道也不给进? 闻老太太站起,道:“我这把老骨头,经不起劳顿,还是先去睡了。” 说罢开门离去,十分干脆利落,也绝不和两人说任何温情话语。 唐羡之侧身施礼避让,又命等在阶梯下的侍女上来扶老夫人,眼看闻老太太安稳下了阶梯,才自己上楼来。 文臻看着那乌黑的发顶,有点出神。 唐羡之一手端一只托盘,托盘上葡萄美酒夜光杯。 这回下酒的不是鸭掌鹅翅了,却是一盘新鲜的炸小鱼,文臻没想过唐羡之居然会吃这种河上渔夫才吃的下等菜,没曾想小鱼一入口,便美味得让人惊叹,惊的不是烹调技术,不过就是油炸而已,只是这鱼细嫩鲜美,入口即化,衬着被豆油炸酥的香气,连鱼骨都脆酥香美如肉松,文臻连吃几条,只叹太少,连喝酒都顾不上了。 唐羡之见她喜欢,也不动筷子,只倒了一杯酒慢慢地晃着,道:“这鱼你别看不起眼,却是这明江内最有名的一种瑶鱼。这种鱼长不大,一般也就手指长短,却极有耐力和毅力,能迁徙千里,穿越高山瀑布,因此肉质极其鲜美,每年夏天这鱼会经过明江入海,但这鱼极难捕捉,我命人捕了半日,也不过勉强这一小碟,不然方才就送来给你佐粥了。” 文臻咬着筷子,笑眯眯道:“你吃呀。” 唐羡之笑而不语。看文臻吃了几筷,便慢慢停了下来,也不催促她再吃,只将那葡萄酒送了过来。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文臻接过酒,看那深红酒液在水晶杯里光泽如宝石,映得对面人眼眸璀璨令人沉醉。 “我出宫后并没有立即回去,等在宫门前想和你聊聊的。结果看见燕绥护卫接走你,路线却不对,我便跟了上去,本来以为你去江湖捞或者别的地方,也想罢了,不想越跟越觉得不对劲,一直跟到码头。其实跟到码头看见那么多船,我也没多想,还以为燕绥约了你泛舟江上,但我忽然发现那艘来接你的船,吃水非常深。” 文臻怔了怔,心想当时江上那么多船,一艘挤一艘,都看不见侧面,这人居然能发现这个,真是心细如发。 “我当即命人调船来,跟了上去。但临时调船,终究要花些功夫,等我终于追上你们那艘船的时候,发现那船拖着一个巨大的铁罐子,我还没来得及出手截下铁罐子,就看见一道飞刀斩断了系着罐子的铁索。” 文臻立即问:“哪里来的飞刀?附近船只?应该很好查证。” “不,那飞刀来自江水一侧山崖。那一段正好是江面最窄的一段,两侧都有山崖,当时天色已经昏暗,崖壁上又黑黝黝的,根本看不清飞刀来自何处。” 文臻叹了口气。 自从来到东堂,她遇见的莫名其妙的,注意到的,没注意到的,已经有很多次了。 每次都是这样,我明敌暗,无迹可寻。 真刀真枪她不怕,论起坑只有燕绥能和她一时瑜亮,坑也能把丫坑死。 可是这样连敌人是谁都不知道,也完全摸不到线索,实在令人憋屈。 按说应该从燕绥身上想,因为他树敌太多,但就因为他树敌太多,所以也一样很难找出来。 何况她还觉得,这屡屡遭受暗杀,还不一定是因为燕绥,说不定就是因为她自己。 但是她又是在什么时候招惹了强敌的呢? 哎呀次数太多,实在也记不清了呢…… “当时那段江面窄,只能容一船过,等我追过去,已经看不到那个铁罐。又是夜晚,那罐子是黑色的,没有办法寻找。我的船在江面梭巡了好一阵,直到我忽然发现有一处水浪激涌,鱼虾聚集,还有不少大鱼看来十分狂躁,试探着过去,才发现它们都围着那铁罐……” 文臻心想这到底算唐羡之救她还是燕绥救她呢?这一笔笔的帐真是算不清啊。 她弯起眼眸,真心诚意地感谢道:“羡之先生,你又救了我一命。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才好。” 唐羡之道:“叫我羡之。” 他素日分寸感极强,从不强人所难,别人想怎么叫都随意,但今日分外坚持,文臻看定他,他今日眸光也与平日不同,清亮莹澈,倒映自己的影子。 “你大概还不知道。”他道,“我在出宫之前,已经拿到了陛下关于赐婚的手谕。” 文臻有点意外,倒不是意外他的心急,而是心想皇帝果然把一切看得清楚,看准了她会拒嫁燕绥,看准了她会同意嫁给唐羡之。之前问那许多,不过是个姿态。 如果她不明白这姿态,看不清楚皇帝的迫切,信以为真真的答应做燕绥的妃,那么她就真的完了。 但那又如何呢,这是封建时代,那是帝王,一言可血流漂杵,一言可覆天下,愿意给她做这份姿态,已经算是恩厚。 她顿了顿,微笑,声音清晰,“羡之。” 唐羡之也微微一笑,亲自夹了一条鱼给她,道:“趁热吃,迟了便风味大减了。”又给她斟酒,道:“我在上船之前,已经让护卫回皇宫,递上我的折子。求陛下允准,我与你扬帆出海,在海上成婚。” 文臻:???!!! …… 夜幕已经降临,宜王府今日却毫无烟火气儿。 因为文臻还没回来。 文臻还没回来,整个宜王府别说烟火气,就连灯光也没有。黑沉沉如巨兽默然蹲伏,仿佛又回到了大半年之前的宜王府的状态。 大厨房其实有厨子,但现在厨子们烧的菜从来不敢奉到殿下面前,不怕被嫌弃,就怕被比得想自杀。 殿下没吃,德容言工们自然也不敢吃。大家饥肠辘辘等着文臻,越发怀念每天那些色香味无与伦比的美食。 燕绥一直坐在廊檐下,吃瓜子,瓜子也是文臻给炒的,找的最好的种子,仁儿肥大饱满,大小形状都差不多,炒出来的香脆自不必说,燕绥原本对吃瓜子没有太多的爱好,毕竟那是他娘的爱好,最近倒是迷上了,一边吃一边把瓜子壳按照花纹相近颜色相近的,整齐地排上一排,有时候还在对面排上一排,看上去像是对弈一样。 今天桌子上已经排了满满好多排,他素日并不会吃那么多。 德高望重看看自己主子,燕绥素来神情散淡,虽有笑怒,也多令人感觉空明,今日这种空明的意味更浓了些,整个人坐在那里,就像融入黑暗一般。 文姑娘在的时候,殿下虽然大多时候也淡淡的,但那淡就是鲜活的,无须颜色自成风采。 德高望重皱眉看看天色,悄声问:“今儿怎么还没回来,要不要去问问?” 容光焕发道:“是咱们的人去接,应该不会有事儿,许是陛下那里有事留住她了?今天好像应该是工字队的良工巧匠赶车……咦,良工巧匠怎么在这里?” 他这么说,两人都惊了一跳,面面相觑,容光焕发赶紧召来良工巧匠,“你怎么在这里?今天不是轮着你去接文大人?” 良工巧匠憨憨地道:“我家队长说他今天要出去买东西,顺便去接,省得出两辆车了。” “工于心计啊……”容光焕发牙花子一啜,吸口气道,“不大妙啊……要不要告诉殿下……这事儿……” “这个……你去说吧,我尿急……” “你是总队长你不说谁说?你尿急我还跑肚呢!” “让良工巧匠去说!该他的活换了人当然他汇报!咦……良工巧匠呢?” …… 一群人推诿了半天,还没研究出谁去汇报坏消息,结果燕绥目光在人群中一掠,自己发现了问题,“工于心计呢?” “呃……殿下,他去接文大人了……”德高望重小心翼翼地道,“会不会出了什么事……” 燕绥不说话,手下的瓜子却摆歪了一颗。 德高望重跟他久了,自然知道他的心意。当下吩咐道:“工字队全员沿路出去接应。” 正说说,言出法随匆匆进来,道:“工于心计回来了。” 燕绥摆瓜子的手一顿,选出了一颗特别漂亮秀气的瓜子,有意无意抬头看了一眼。 众人大喜,急忙迎上,看见工于心计将马车一路赶进了院子,容光焕发呵呵笑着迎了上去,笑道:“文大人文大人你可回来了啊,我们殿下一直没吃饭在……” 燕绥忽然丢了瓜子,站起身来。 然后他掠到马车边,帘子自然分开。 众人的欢喜笑声凝结。 马车里没有人。 燕绥目光在那空空座位上一落,回头看向工于心计。 工于心计素来就是护卫中比较有胆气的,居然脸色不变,砰地一跪,大声道:“殿下,我没接到文大人!” 燕绥目光沉沉地看着他。 “文大人在宫门前上了我的车,但是她不肯回宜王府,说要回闻府,我苦劝不成,只得把她送到闻府了。” 众人有些意外,但也觉得合理。毕竟吵架了嘛,文大人赌气回娘家也是正常的。 燕绥似听非听,一招手,檐下射出一条矮矮的影子,看上去像个孩童,一抬头,却是成人的脸。 “去联络暗桩,把马车一路路线报来。” 众人愕然,这才知道敢情在文大人去宫里和回府这一条路上,殿下竟然一直备着自己的暗卫作为暗桩,时刻掌控着这一路的安全。 工于心计也有些诧异。没想到还有暗桩,暗桩的职责是守护这一路的安全,他们负责的是文臻个人的安全,所以暗桩发现他改换路线不会跟上去,但一定会知道他去的不是闻府的方向。 他本来想好了,把文臻骗上船。那船是殿下常年闲置在码头的,有专门的暗卫看守,他是殿下身边四大护卫头领之一,有权调用三人以下的这种暗卫,正好是一条船的配置。 上船之后便用他做的机关困住文臻,用那个浮水罐把她禁锢住,然后到了晚上,把罐子拎上来,悄悄换了另一个码头的船,那船直接驶向大海。 然后他打算去通知唐羡之追那艘大船,他觉得唐羡之对文臻颇有些意思,一定不会放弃那个机会,到时候唐羡之和文臻一旦汇合,想必殿下也差不多找到线索追过去了,就会看见自己的女人和死敌私奔了。 而文臻经受这一回罪,自然会迁怒殿下,她本来就和殿下产生了龃龉,这下火上浇油,那么殿下即使误会,她也不会解释。 经过这么一遭,差不多殿下也就能对这个女人心灰意冷了吧? 也许这个计划并不很周全,迟早会被殿下察觉,但是,为了殿下的未来,他不惜此身! 他的殿下,就该在东堂皇室搞风搞雨,继而在整个天下搞风搞雨,悠游散漫,睥睨人间,何苦为这么个俗气的女人沾染红尘,堕入凡间。 唯一的意外,便是他经过一号院的时候,竟然没有发现唐羡之的踪迹,这让他有点心急,这万一唐羡之没有及时追上去,就无法做成私奔的假象,他当时还想着要么去找林飞白? 殿下这么一下令,看来是遮掩不了了…… 没想到这么上心…… “殿下!”他牙一咬,大声道,“属下撒谎了!文大人没有去闻府,她后来又改了主意,说要去码头,说要出海去散散心。” 此时那个侏儒也已经回来,很迅速地给燕绥比了个手势。 “她好端端出海做甚?”燕绥面无表情看他。 工于心计有些心慌,脑中灵光一闪,道:“属下不知道……但属下有看见唐家的马车也出现在码头……不信您去看,唐羡之从不出门的,今天不在。” 他这话胆气十足,毕竟唐羡之确实不在。 反正唐羡之不在,先栽在他身上再说。 工于心计不敢多说话了,多说多错,对面,燕绥的眼神如此深邃,似这夜的黑浓缩在他眸底,连星光都被炼化。 随即燕绥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他看似步履如常,却走得极快,以至于护卫们需要调足十二分的力气,才能够堪堪跟上他。 但是刚走到门口,就遇上了前来宣旨的太监。 太监宣燕绥立即进宫,有要事相商。 燕绥就像没听见,直直走过小太监身侧,传旨的小太监是晴明,素来最了解这位三皇子的脾气,急忙一阵小跑追到他身侧,小声地道:“陛下说了,您最好来一趟,和文大人有关。” 燕绥顿住脚步,皱了皱眉,对德高望重吩咐几句,这才上马,一路快驰到皇宫,直奔景仁宫,晴明却道:“陛下在谨深殿。” 燕绥顿住,默了一默,忽然道:“既然父皇已经回了寝宫,那便不扰了,我明日再来。”说完转身就走。 谨深是寝宫,这个时辰已经不早,便是议事吃夜宵也该结束,陛下除非想纳文臻为妃,否则不会到现在还留她在谨深殿。 他以为文臻回到了皇宫,但现在看来,并没有。 那就不能再耽搁了。 小太监阻拦不及,苦着脸。 “老三。” 燕绥停住脚步,转身看见他老子穿一袭便袍,从夹道里散步一样悠悠行来,一边走一边抚着肚子,看样子又是逛完夜市散步来着。 “就知道你不好糊弄,朕不来你就敢走。” 燕绥随便躬了躬,看定他老子眼睛,忽然道:“父皇,您今天宣文臻,说了什么?” 皇帝看看他,道:“看你最近比较闲,去参与一下和尧国世子的谈判吧,看能不能给咱们争取更多的利益来。朕听说华昌王属地挖出了珍贵矿藏,实力大增,所以才有了和咱们示好求援的勇气,下一步估计便是尧国的王座了。不过世子对此事嘴倒是紧,至今也没能套出话来,你不如去试试。” 燕绥就好像没听见,又道:“唐羡之今天是不是也进宫了,他和您说什么了?” “陪朕散散步。前头夜市还没散,看你样子应该没吃晚饭,去随便吃些。” 燕绥一挑眉,走在了他老子的身侧。前方隐约灯火通明,还有孩童笑闹之声。给往常入夜便显得空旷寂寥的皇宫增添了一抹生气。 见皇帝和燕绥过来,众人也没行礼。这是文臻的建议,既然要人间烟火,市井气息,自然要做个彻底,该吆喝的吆喝,该玩乐的玩乐,最近夜市被一群皇子公主管得颇为井井有条,还添了不少外头流行的天南地北的玩意儿,摊子的规模竟然还在增加。 皇帝看中了一根樱桃冰棍儿,指了指,便有人去买,不等燕绥说什么,他已经笑道:“先前老单在,不敢吃,如今你可不要管朕。” 燕绥道:“文臻在哪里?” 皇帝抿了一口冰棍,发出舒服的叹息,顺手将另一根黄桃的递给了他,燕绥接过,皇帝感喟地道:“距离朕上次逛集市似乎已经有三十年了,朕还以为这辈子也不能再见那般市井烟火,没想到很多年后,居然有人把集市搬到了皇宫……这都要赖文臻之功啊。” 燕绥不说话,侧脸在夜市微黄的灯光里线条微微柔和。 “这是个聪明的女子。有种于这世事格格不入却又善于融合的气质。”皇帝微微一笑,“有才情的女子很多,但有才情的人,多半孤高傲世,便是有所抱负,也带着三分骄矜之气,行事容易剑走偏锋,急于让世人看见自己的不一样。但是文臻不同,她善于隐藏,如水无形,顺势流动,推波助澜。不动声色间便成就自己所想,是个在任何地方都能生活得很好的性子。” 燕绥只淡淡道:“不过是满腹奸狡罢了。” 皇帝转头看他,眼神微喟,“你方才见你父皇三句话,三句话和她有关。你素来是个无谓性子,是何时情根深种?” 燕绥皱皱眉,似乎对情根深种四个字有点接受不能,居然还认真思考了一下,才道:“父皇您说情根深种,儿子没想过。但是欢喜是有的,而且她必然也是这般欢喜我的。” 皇帝一笑,并不接这句话,只道:“方才说了她的好,现在朕来说说她的不好。或者也不叫不好。只能说她的异样之处。她是东堂人吗?” 燕绥眼眸一缩,随即道:“自然。” 皇帝唇角一勾,“哦?” 燕绥坦然道:“您觉得她不是?她自幼由洋外人收养,见识学问,行事方式,自然与我朝不同。” 皇帝笑,睨他一眼,“说得好像朕没见识过洋外人一样。现在宫里还养着一个呢。” 燕绥笑了笑,直到此刻他的神情才从那种魂游状态拉回来了点,隐隐露出点不易被人察觉的慎重来,“那父皇您觉得她是哪里人呢?您是怀疑她是大燕或者南齐等国的探子吗?” 他将那黄桃冰棍儿在齿间含着,彻骨的寒气冻得齿尖微痛,而心肺间一片沁凉,原本的燥热瞬间散去大半。 皇帝摆摆手,“想哪儿去了。大燕南齐也培养不出这种探子。朕只是觉得,这丫头来历想必有些稀罕。” 燕绥漫不经心咬了一口冰棍,咔嚓咔嚓嚼着,并不太意外的样子。 他爹本来就这么敏锐,不然何以能坐上这帝位,又何以做他爹呢。 “所以。”皇帝忽然语气淡了几分,“这样的女子,并不适合皇家。” 燕绥本来在对比着方才的咬痕,考虑着怎么咬更加对称,听见这句,随口一咬,冰棍去掉了半边。 他皱眉瞪着那狗啃一样的冰棍,似乎在纠结是一口干掉眼不见心不烦还是一小口一小口修正补救。 半晌他似乎没研究出来,干脆将那冰棍扔了,忽然冷冷道:“唐羡之向您提出指婚了?” 第九十三章 我在乎 皇帝眼神并不意外——多智近妖并不是白叫的。 “怎么猜出来的?” “我先前问了您三句话。第二句我问的是唐羡之,并没有问文臻。而您却说我三句话都和文臻有关。”燕绥淡淡道,“既然唐羡之忽然和文臻扯上了关系,以他的德行和文臻能和他发生的勾连,也只有指婚了。” “老三。”皇帝道,“你如此聪慧,应该能看开很多事。” 燕绥唇角一勾,“您答应了?” 皇帝凝视着他,“那你说,文臻答应没有?” 燕绥不答,过了一会道:“父皇您有没有先问问她是否愿意嫁入皇家?” “朕倒是不想问,”皇帝呵呵一笑,“奈何我怕有人会因此想要弑父。” 燕绥也笑,“这玩笑您不想害死儿子最好别开。” 皇帝叹息一声,问他,“那你觉得,如果朕这样问了,她会怎么回答?” 燕绥淡淡道:“从内心里,她是一千一万个愿意的。” 皇帝忍不住一笑,指指他道:“你啊……”他出了会神,道,“朕想也是这样的吧。” 燕绥神情更漠然了,“所以她拒绝了。怎么拒绝的?” 皇帝道:“不能生育。” 燕绥一脸“我就知道这样,还能有点新花样吗”表情。 “朕当时没说话,其实朕有点想笑。”皇帝摇摇头,“是个很好的理由。她也以为这句话祭出来就落定了。却不知道朕并不是因为这句话而拒绝她的。” 燕绥唇角笑容讥诮。 小蛋糕儿聪明是聪明,黑心是黑心,但毕竟,不了解皇家啊。 不能生育算什么,前朝有位皇帝的皇后不仅不能生育而且还瞎了一只眼呢。 但架不住人家家世好,对皇权有助益。 主母生不生确实重要,但妾侍是干什么吃的?实在没办法的情况下,妾生了放在主母名下也可以的。 归根结底,这世上本就没有一定之规,有的只是利益权衡。 “朕今日便和你说几句心里话。朕其实很喜欢这丫头,觉得她会是能臣。朕也让钦天监给测算过,钦天监说她命盘如云遮月,难以理清来处去处,但确实有能臣之相。这种来历不明的人,不宜与皇家走近,但却可以为朝堂出力。朕愿意给她机会,走上朝堂更高处,朕看得出来,她也有这个野心。但她这个机会,是要你来成全的。” 时辰已晚,夜市将要收摊,笑闹的孩子们被大人们劝走,灯火一盏盏寂灭,这夜,眼瞧着便冷清下来了。 燕绥眸瞳里原本倒映的无数灯火,化为这天际的流星。 皇帝一直没有看他,只凝视这忙碌的散场,这世上,哪有永远不散的宴席呢。 皇族想要权力高位,还想要美满情感,那真是太过贪心。 贪心,会遭天谴的。 他也年轻过,也有过真心喜欢过的女子,也记得当年桃李芳秾,那人回眸一笑花便惭谢。 他不知道燕绥会是个什么反应,这个儿子本就性情古怪,行事偏邪,但好在无论如何,他不会伤害自己。 半晌燕绥才道:“父皇,我们来定个约定吧。” 皇帝转头看他,在他眸中并没有看见激动愤怒之色,那眸色沉沉霭霭,不见真相。 “您爱指婚便指婚,唐羡之敢要就去要。文臻想答应就答应不想答应就不答应。她的仕途她自己努力,您不用特意给她机会,只要承诺不故意压制就行。所有的一切,都由心而行。”燕绥道,“而我,承诺不立刻杀唐羡之。并在您需要他死的时候,让他死。” 皇帝眯起眼睛,“老三,你是在告诉朕,你原本打算立即杀了唐羡之?你想过没有,现在杀了唐羡之,唐家会立即和朝廷开战?” 燕绥微笑,一脸我当然想过但这是你逼我的啊。 “你为了文臻,连大局都不顾了?” 燕绥还是微笑,一脸我什么时候顾过大局? 父皇当然是在乎的,父皇的天下自然也是在乎的,东堂的百姓是燕家的,要欺负也只能是我欺负,别人不能。 他顾的一直不是大局,而是爱憎。 皇家无情,但是这无情不允许用在他身上,他给了燕家他有限的情感,不接受任何辜负。 不要和他说什么君命父命为臣之忠,他首先要对得起自己作为人的权力。 这么想的时候忽然有点恍惚,好像这也是文臻的论调呢,以前没有想过这么清楚,好像是被她给蛊惑了。 他和她都天性凉薄,学不来忍辱负重牺牲自我。 他愿为父皇的江山冲锋在前,愿做父皇手中的枪射穿这门阀藩篱,愿领受人间误解扮演着魔王角色震慑魑魅魍魉。 那是因为他不在乎。 当他有了在乎的那一切,他不允许他为之付出过的人不在乎。 皇帝深深的凝视他。 这位温和慈爱,以宽仁闻名朝野,被称为东堂百年来最仁厚之主,甚至被人暗中嘲笑是否太过懦弱的皇帝,便是此刻,听这大逆不道之言,也没有露出怒色,他只是深深凝注,眼神一番翻覆如无人得见的深海之底,浪涌潮急,都在细微之处。这一番颠倒涌动之后,他的眼神转为饶有兴致,似乎对儿子难得的执着产生了莫大的兴趣,半晌他才道:“你依旧如此狡猾。拿一件本来就要做的事,来逼你爹放手。算起来还是你爹亏。” “不。”燕绥摇头,“原本是这样的。但从现在开始,这就不是我一定要做的事了。” 从现在开始,我会怎么做,取决于你对文臻的态度,对我们的态度。 皇帝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又看他一眼,叹息一声,道:“好。” 顿了顿,他又道:“唐羡之得了指婚,便和朕告了假,朕允许他在龙翔卫的监督下出行,但也答应了他不会和别人提起此事。” 燕绥不在意地道:“我想知道的,总会知道的。” “那么,多加小心。”皇帝道,“稍后朕可能有信给你。” 他似乎有点意兴阑珊,挥了挥手,让后方等候的龙辇上前来送他回殿。 燕绥没有动,原地微微一躬相送。 皇帝坐上辇,居高临下看着他,他背对月色,背影一片黑色朦胧,道:“儿子,最后送你一句,我们皇族富有天下,便与这红尘许多牵绊无缘,强求则折福啊。” 燕绥没有抬头,似乎笑了一下,等那龙辇转身,他也转身。 夜市已经散场,偌大广场空寂无人。 他一开始的步伐还是不急不忙的,渐渐越走越快。 月色汤汤。 照亮他行走的足迹。 那一片直线,原本毫无痕迹,渐渐便多了点印子,那印越来越深,越来越深,到最后就是一个个完整的脚印,在广场的末端的脚印,竟然四面都裂了。 广场所用的石料,都是从苍南州附近运来的青阳玉石,名字里有玉,但其实是一种石料,以坚硬闻名。 这广场的脚印从此便留了下来,被一个脑子灵活的皇孙拿来,用绳子一围,变成了孩子们用来测试谁蹦得更准的并以此获得奖励的道具…… 这是后话了,最起码此刻月下,空无一人的广场上,留下的那串脚印,迤逦至广场边缘,最后消失不见。 燕绥掠过皇宫的重重屋脊,在宫门前被拦下——宫门已经上钥,除非十万火急重大军情,否则决不能开。 皇帝召见燕绥的时辰,本就是宫门快要下钥前。 然而燕绥停也没停,并在接近宫门,宫门前的羽林卫紧张地开始拔出武器时,也缓缓伸手摸向腰后。 不过很快后面就传来了脚步声,一个侍卫气喘吁吁地一边狂奔一边高呼:“陛下有令,给宜王殿下打开宫门!给宜王殿下打开宫门——” 及时拯救了看守宫门的羽林卫们的性命。 燕绥如流星射过山高的宫墙。 一众羽林卫仰头看着他们恣肆的宜王殿下再破铁规。 “殿下这是去哪里?这么着急模样,莫非边关有紧急军情?” “你个毛头蛋子你懂什么,紧急军情是要有边关军马来报的!” “那就比紧急军情还要紧的事!刚才我手停在背后的刀上,正对上殿下目光,啊呀呀,那种感觉……说不出,就觉得尿都快吓出来了!” “尿吓出来算什么,命没了才是要紧事,赶紧回去烧香吧!告诉你们,方才啊,咱们真是逃了一命!陛下仁慈!” …… 出了宫的燕绥,正遇上前来找他的德高望重——在码头的侏儒暗卫已经察觉不对劲,船上铁罐绳索被割断后便即回头,正逢上过来码头探听消息的其余暗卫,当下消息一层层上报,就在燕绥进宫后不多久德高望重得了消息,惊得当即一跟头踢翻还想阻拦的工于心计,下令先把他关个禁闭,然后直接到皇宫门口等候。 他在来的路上,还听见一个更糟糕的消息,拼命打马往皇宫赶,心知这个时辰皇帝召殿下进宫绝不是好事,保不准就要告诉他那个爆炸般的消息,心中万分担心赶去看见皇宫被炸了,又担心殿下被皇宫给炸了。 好在赶到之后倒也没像他胡思乱想得那么可怕,宫门前安安静静,德高望重心中焦灼,担忧殿下今夜要被留在宫中,又担忧宫中必然留不住殿下迟早惹事,急得转来转去,地皮都磨掉了一层。 好容易等到燕绥从平安无事的皇宫出来,他长舒一口气,也不知道是为殿下庆幸还是为皇宫庆幸。 快马已经备好,连同前来报信的侏儒暗卫都在,一边往码头赶,一边说清事情来龙去脉,而侏儒暗卫则以备殿下需要更详细地询问。德高望重能成为护卫总领,自然是有他的长处的。 到码头的时候,天色已经微明,那艘载过文臻的船停在岸边,燕绥上船亲自查看了底舱,底舱是双层的,困住文臻的那层去掉之后就是一个大空间,连接那个铁罐子的绳索还在,燕绥查看了一下断口,这绳索是铁木藤加金丝编织而成,坚韧坚硬,难以割断,绳索的断口十分齐整,显然是一次性完成,远距离下还能一刀断绳,对方显然是个高手。 德高望重心惊胆战地低头,不敢看燕绥看着绳子断口的眼色,四周空气仿佛忽然绷紧,似杀气迸裂,割得人心头乱颤。 船向当日铁罐流失的地方驶去。德高望重在一边道:“属下已经先拿了殿下令牌,暂时封锁了这处码头,不允许任何船只停靠,所有来船要在江上进行搜查。并排查了铁罐遗失之处,当时在江面上的船只,其中有三艘现在正在码头侧,已经经过检查,另有三艘则是往乌海海口方向去的,已经驶出了天京范围,属下已派船去追。就是耽搁的时辰有点长,怕追不上。” “离开的三艘能否查到资料?” “已经让人去调码头出船记录,但凡在码头出船,都会有记载。” 前方河流收束,见双侧高崖壁立千仞,一个侏儒道:“就是这里。” 不用燕绥吩咐,德高望重已经令护卫去崖壁上寻找线索,但是这个可能性很渺茫,敢做这种事的人,是不会留下痕迹的。 这处河道变窄,水流湍急,礁石增多,是个危险的关口。侏儒指着具体地点给燕绥看,称他们当时怕拖着东西的船容易出问题,而且工于心计也交代了船行要稳,不能把罐子砸坏或者弄倒,因此他们当时全神贯注地操纵船只,等到发觉绳子一震不对劲的时候,铁罐子已经和船身分离并冲向下游,他们急忙去追,但是船怎么能追得上一个顺水流去的罐子,在江面上梭巡了一阵没有找到,只得悻悻回航。 燕绥手下,各有职司。这些侏儒并不是在府中秘密巡逻的那一队,是能力稍差相对外围的,才会被派到这江上,等待不知猴年马月主子用一回船,因此不认识文臻,也不知道她和燕绥的关系,纯粹听工于心计指挥。 燕绥立在船头,定定看那江水奔腾,江风拂动他的衣袂,也是和崖壁一般铁的色泽,天际一线鱼肚白如眼缝渐渐睁开,将他默然凝视。 而他亦默然凝视这水深百尺。 德高望重正想说什么,忽见他跨前一步。 一步入江水。 德高望重大惊,低头看去,燕绥立在涛头,脚下踩着不知道什么鱼的脑袋,那条倒霉的大鱼受了惊,想要逃走,却被燕绥稳稳压着。不得不分波逐浪,在江水中来去。 说起来是很诗意优美的,事实上江风凛冽,刹那间燕绥衣袍尽湿。 德高望重急忙催促船上放下小船,一边想着殿下这跳下去是要找什么?总不能是找文姑娘的……尸体吧? 这么想的时候他激灵灵颤了缠,心上涌起一股极大的恐惧。 如果真的出了那事…… 工于心计活不了,船上侏儒活不了,说不定,还会有更多的人倒霉…… 小船还没到燕绥身边,一直低着头的燕绥似乎发现了什么,忽然一头扎入水底。 惊得德高望重带着护卫也噗通噗通急忙下了水底。 他们下去是一团乱,以为他家殿下要自杀,乱糟糟找了一阵,才发现燕绥在向水底游动,而那里,泥沙弥漫,水涌激烈,似乎有不少水中生物在厮杀。 虽说动静很大,但那是在水底,江面上万万看不见,德高望重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他家殿下是怎么在江面上发现水底的厮杀的,难道是那条胖头鱼告诉他的吗? 只是这江水颇深,水底如果有什么,想捞上来也不容易。德高望重正在想用什么办法,就见燕绥抬了抬手,随即水底一支飘摇的水草开始疯狂生长,摇曳摆动,越长越长,将一团什么东西给托了上来。 德高望重刚刚一喜,就见一条水蛇忽然疯了一样射过来,张嘴将水草咬断,那东西坠落,然后又是一团泥沙滚滚的纷乱。 燕绥忽然箭一般射了下去。 他入水极快,瞬间冲破水的巨大阻力,抵达水底,脚踏江底的那一霎,那条倒霉的水蛇被扔垃圾一样飚射出江面,随即乌龟被甩开,大鱼被扔走,各种各样的水底生物像垃圾桶里被翻出来的垃圾一样四散弹开,翻垃圾桶的燕绥从泥沙里捡起一样东西,才缓缓向上升去。 他入水极快升起极慢,好半天才上了德高望重的小船,德高望重接着,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一抬头就吓了一跳。 淡淡日光下,燕绥的眼耳口鼻都缓缓渗出血来,瞧来甚为可怖。 德高望重随即反应过来,殿下瞬间潜入那么深的水,受伤了。 这还是燕绥内力经脉强大的结果,换成常人,怕就丢命了。 然而他并不明白殿下冒这种险下水意义何在,很明显假如文姑娘真出了事,尸体也不可能在这里,至于那个铁罐子,在水下也没发现。 燕绥竟然没有接过德高望重的帕子,只直直盯着自己摊开的手掌,那上面是一对黑乌乌的珠子,看上去有点刺刺的。 这东西德高望重认得,是殿下师门在他离开山门时赠送的礼物之一,殿下师门久居海上,宝物多从海中来,这是鲸眼,但并不是真正的鲸鱼眼睛,只是叫这个名字而已。取的是如鲸鱼一般可镇海间生物之意,本身有毒,入水无毒,遇水则大,可吸引并驭使水中大多数生物。 一般水族会被这东西吸引,疯狂抢夺。德高望重是知道这东西送给文臻的,因为见她戴过镶了鲸眼的耳坠。当时还想区别待遇就是区别待遇,当初殿下在师门,相邻门派那位美艳女门主,曾开玩笑要以更重要的宝物和殿下交换这鲸眼,其实在德高望重看来那就是意图变相交换信物,当然下场自然是惨兮兮的,殿下连多看她一眼都没有。 殿下找的是鲸眼,根据水波涌动发现了它的所在,鲸眼遗失了,实在不是什么好兆头。 他不敢看燕绥脸色,双手托着帕子躬身在等,也不敢退下。 半晌,帕子一动,燕绥接过帕子,缓缓擦了擦,随手一扔。 德高望重这才敢抬头,然而抬头一看,又想呻吟了。 燕绥擦得完全不走心,根本就没擦干净,现在脸上一道道血印子,看着更令人无语了。 德高望重一阵心慌——他的主子,是这世上最讲究,最认真,最洁癖,最敏锐的人。他也习惯了这样的主子,然而他面前好像换了一个人,这个人有点茫然,有点乱,有点脏,他脸上一塌糊涂他不知道,他袍子靴子湿透他不知道,或许这世上在此刻发生了什么事他也不大清楚,只有那两颗鲸眼在视野里不断盘旋放大,搅成令人晕眩的漩涡。 “殿下!殿下!” 熟悉的喊叫声从大船传来,德高望重愕然看见不知何时工于心计竟然赶了来,一脸死灰趴在大船上。 燕绥看他一眼,好像终于回魂,将两颗鲸眼收回手心,并没说什么,上了大船。 工于心计一脸意外地噗通一跪,“殿下!殿下!我……我无意害文姑娘……我……我只想把她送走……”说着便把自己的“计划”说了。 德高望重越听越想哭,这都干的什么狗屁倒灶事儿! 真恨不得一脚窝心脚踢死算完。 工于心计之前屡次表达不喜欢文姑娘的事儿他知道,但一直没放在心上,有时候还有点好笑。主奴有别,殿下喜欢什么,他们看着也就是了,也没啥置喙的权力,怎么这人就钻了牛角尖呢? 有一次开玩笑问他到底不喜欢文姑娘什么,文姑娘性情讨喜,又一手好厨艺,宜家宜室,再好不过,也就出身低一点,可殿下最不在意的就是这个了。 工于心计当时说什么来着?哦说文姑娘表里不一,看似乖巧讨喜其实冷酷心黑,城府颇深,对殿下也看似顺从实则距离明显,明显看来是殿下一头热,怕殿下用情太深,将来难免受伤。还叨咕那谁谁谁,谁谁谁,对殿下比这个文姑娘对他好多了,怎么殿下偏偏要找最难搞的那个呢。 德高望重当时倒是诧异这个莽汉子看人竟然心思如此细腻,他也觉出文姑娘一些不同之处,但还没这么清晰的感觉,但这又如何?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关别人什么事。再说文姑娘待殿下也没工于心计说的这么冷漠,他素日跟着殿下最多,早看出文姑娘待殿下是有心的。 德高望重现在肠子都悔青了,早知道这家伙这么一根筋,就该当时把他扇醒! 燕绥听完工于心计“思维缜密,毫无后患”的计划,依旧没有说话,日光已经升起,一线金光千万里,他在最犀利光芒的末端,不辨神情颜容。 在众人汗流浃背战战兢兢的守候里,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燕绥忽然一挥手。 “噗通”一声,工于心计倒栽入水,溅起水花丈高。 不等他下意识试图打水游泳,燕绥又一挥手,船头上一个箱子忽然打开,弹出一只巨网,落水将他罩住。 巨网上缀着很多黑色物体,入水膨胀,顿时带着工于心计往下沉,任工于心计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相反越挣扎,那东西膨胀越大,网越沉。 “她所受过的滋味,你自己也体会一下吧。下辈子记住,自作聪明自作主张的下场。” 燕绥的声音毫无起伏,水里,满脸绝望的工于心计已经不挣扎了,狂吼一声。 “行!我给她赔命!” 他迅速往水底沉落,竟然真的一声不吭,闭上眼睛。 “噗通噗通。”甲板上跪下了德容言工们。 侏儒们仍旧面无表情在操船。 德高望重满头冷汗,用力磕头,脑袋撞在甲板泥水里泥星四处飞溅,“殿下,殿下,求您饶工于心计一命!” 第九十四章 牵绊 德容言工们什么话都不敢说,也不敢解释,心里知道希望不大,但仍旧拼命磕头。 要是以前,这个头磕得会更绝望——主子要做的事,从来没有人能阻拦。 但如今德高望重心里有浅浅的希冀——自从身边有了文姑娘,主子最起码在她面前,多了很多人气儿,对别人,耐心也多了一些,如今便希望这一点人间烟火,能让主子稍稍动怜悯之心。 德容言工是宜王府亲卫中的亲卫,而四大队长几乎都是从小跟随殿下,少了一个,德容言工以后就不全了。 甲板上撞成一片,燕绥始终没有动静,只淡淡眯眼看着晨雾缭绕的江面。连衣袂也似忽然成铁,风拂不动。 德高望重绝望地看着那网不断下沉,那一处的江面都被黑色的物体覆盖,已经看不见工于心计的人了。 工于心计此刻便是睁眼,也只能看到毫无微光的江面,黑暗往往最令人恐惧,比当初在罐子里还能看见一线光亮的文臻还惨。 他忽然福至心灵,大声道:“殿下!殿下!工于心计罪有应得!但是您现在处置了,等到文姑娘回来,看见工于心计因她而死,她那么善良,难免内疚,殿下您愿意她受了那么多罪之后还要伤心难受吗?!” 燕绥忽然动了动。 德高望重睁大眼睛盯着燕绥,哪怕这样便是直视阳光眼泪连连也不敢眨眼。 如果这都不行……明年就真要去给工于心计烧纸了…… 燕绥忽然手指一弹,一抹黑光电射而出。 是一颗鲸眼。 那东西一落水,立即有大量鱼虾水蛇乌龟等物疯狂涌来,其中有相当一部分对那黑色物体感兴趣,很快就将那东西吃掉了一半,网也便浮上来了。 工于心计在水里狂咳,但是也上不来——网在水里无法解开。 然后那些鱼吃完了那黑色物体,又开始攻击他。鲸眼在水里浮沉,因为另一颗鲸眼还在船上,所以不会离开船的范围,那些鱼虾都想抢到鲸眼,彼此攻击追逐不休,都围在工于心计身边,彼此争斗厮杀也不会顾及还有一个人在那里。倒霉的工于心计一会儿工夫,就被一条大鱼撕了一缕头发,被一条水蛇尾巴打了耳光,被一只乌龟撞掉一颗牙齿,至于身上被那些中等鱼小鱼啃伤撞伤,那更叫不计其数…… 德容言工们看得冷汗涔涔而下。 这得受多少罪。 关键是这是完完全全把文姑娘可能受过的罪复制再加倍送还给工于心计了啊! 而且这样被持续攻击,工于心计还能挨几天? 德高望重明白殿下的意思。不管他能挨几天,反正在文姑娘找到之前,他都得挨着。 对工于心计来讲,大概恨不得还是死了好吧。 德高望重心情紧迫,感觉每分每秒都是工于心计倒计时。看有人送上那三艘出海大船的资料赶紧狂奔接过送来,燕绥看一眼,忽然道:“不是。” 众人愕然。 “唐羡之是不是还没回府?” 便有人道是。 “查唐家的船。” 众人转身便走。 燕绥忽然又道:“再查查闻府,是否有人离开。” 便又有人赶紧乘小船回去查,燕绥则下令拿来三天以来全部码头停靠船只资料,自己的船往出海口走,所有德容言工护卫召集,随后乘坐快船赶上,沿途城池码头都停靠一下,分批下去寻找,另外岸上派侏儒暗卫队,沿着这江水至海所经过的城池路线寻找。 不多时快船来回报,说闻府闻老太太昨夜被不知名人士接走。 众护卫愕然,不明白怎么把闻老太太也弄出来了。 燕绥之前脸色一直淡淡的,听见这个消息了,眼神明显暗沉了几分,显然是已经明白了闻老太太离开的原因。 自然是他最不愿意面对的原因。 又有人回报说在记录的唐家的船只这几天都没有出航。 “查三天以内出航但又回转的船。小船,船主和唐家有一定关系。” 众人动作很快地奔走。虽然不明白殿下的意思,但照着做便是了,殿下的判断,从未出过错。 “……殿下找到了。有一艘画舫,在这江上做些颇为雅致卖艺不卖身的生意,一般只在码头江面徘徊,昨日曾离开码头,不知去处。这艘画舫的主人,表面上和唐家没有关系,但私下和唐家天京宅子二管家关系颇密。” “再查半日船程以内在最近城池码头停靠,且昨日出船的大船。停靠的位置应该在方才那双峡附近的码头。” “……殿下,找到了!阳平码头靠近双峡,昨日有一艘最大的船半夜出船,据说曾有艄公看见那船在江心停留,后往建州而去。那艄公说,那种大船能够直接出海,是常跑漳县出海口线路的船。从漳县运果子到天京。” “就那艘。”燕绥毫不意外,淡淡道,“追!” …… 有人江上身浴血,有人城里赏菊花。 此菊花就是菊花,只适合观赏。 赏花的人,自然是文臻和唐羡之。 唐羡之那天在船上,给文臻丢了一个炸弹,炸得文臻两眼发直,脑子抽筋,有种唐羡之被燕绥附体的感觉——忽然就跟不上趟了。 拜托,嫁给他的心理建设还没完成,一眨眼就完婚了?这车开太快了啊亲! 这么猴急的,她差点以为唐羡之对她情根深种呢。 按照她残留的古代狗血小说阅读记忆,答应指婚到正式指婚到定亲下聘到正式成婚,短则一两年迟则三四年,虽然她在这个时代年纪大了一些,快十八岁了,但也不能今天说指婚明天就成婚,现代人先上车后补票都没这么快的。 何况是唐家继承人的婚事。 她本来的打算是,皇帝都这么说了,是必须要答应的。答应下来到正式成婚,想必有一两年的缓冲,到时候再看。 说不定到时候唐家就反了呢? 她在那发呆,唐羡之似乎毫不在意,起身就走开了,文臻醒过神来,有点讪讪的,心想就算做个卧底呢,也不能这么不走心,好歹自己的梦想和前程都系在这场婚姻上呢。 她后来趁送夜宵的机会和闻老太太又谈了谈,老太太说唐羡之忽然派人来接她,说文臻已经被皇帝指婚给他,他已经请示家中,想在天京这边先和文臻成婚,日后回到川北再正式办一次。天京这次不可太过委屈文臻,希望有位娘家长辈主婚。 文臻问老太太,当时圣旨还没下,如何唐羡之一说就跟他走了,万一有假怎么办。闻老太太却淡淡道:“唐家势大,我不能抗。我若抵抗,惹出什么事来,得不偿失。跟他走,如果指婚之事属实,自然无妨。如果是假的……我一把老骨头,也不怕什么。” 她说的简单,文臻却明白了她的意思。老太太并不知道指婚事情真假,却不愿当场抵抗,以免给她带来麻烦,万一确定自己是被骗去用来要挟文臻的,她就打算一死了之。 闻老太太向来是一把硬骨头,文臻想着,总不能真让这把硬骨头因为自己给折了。 她又问老太太对燕绥和唐羡之为何都不看好。虽说因为唐羡之和燕绥的身份,有识之士都不愿意攀龙附凤。但她总觉得闻老太太反对的原因不仅仅是这个。 闻老太太难得地发了一阵呆,才道:“当今非可欺之主。唐家除非愿意交权,否则迟早和皇家不能共存。然而唐家不可能交权。便是唐羡之肯,那附庸于唐家的各家族各势力也不肯。你嫁给唐羡之,难道还指望做一回开国娘娘?” 文臻哈哈哈哈哈笑了一阵。开国娘娘还是算了吧,开锅娘娘还差不多。 “至于宜王殿下,他对你的不同,连我这身处深宅的瞎眼老婆子都听说了。按说宜王殿下非嫡非长,性情也不慕权欲,你若能做个闲散王妃倒也不错。然而偏偏他受宠,这便与闲散无关了……当今非可欺之主啊……” 文臻想两段话出现相同的两句话,皇帝自然不是可欺之主,病弱和智慧与否无关。 老太太到底要强调什么? 作为先帝喜欢过的女人,自幼也常出入宫廷,她知道些什么? 但是不能问,闻老太太也不会告诉她。知道多了并不是好事。文臻觉得,不会是什么特别要紧的秘密,否则闻家,闻老太太早就不存在了,可能只是闻老太太特别敏锐,感觉到了什么了吧。 过了半日,船忽然停了,有侍女过来招呼她,说到了传说中的菊城渭城,此时正值花季不能错过,公子请姑娘和老太太下船赏花。 文臻当然不会再拿乔,虽然经过那一场折腾,精神不太好,但还是听从安排上了甲板,侍女给她披上薄氅——居然也绣着菊花,千丝万瓣,舒展重叠,七色纷呈,锦绣华贵。 文臻心想豪门啊豪门,讲究得令人发指。 唐羡之在甲板上等她,依旧一袭素衣,袍角袖口,也绣着重瓣精致的菊花,是一种极淡的淡绿色菊花,文臻在宫中见过,极稀罕的品种,叫‘雨过天青’。花型秀美,色泽清雅,再衬他不过。 他立在甲板上,淡绿色的腰间丝绦曼舞也如花叶,如洗的碧空下清爽纯净令人心神亦如洗,整个码头的女子都在看他。 他却只看着文臻。 少女披着高领的薄氅,那领子上绣着千丝重瓣的绿菊,掩住了她本就巴掌大的一张脸,平日里那颊粉嫩绯红,那唇殷然柔软,此刻却都显得有些苍白,似一朵经霜的花儿,美得恹恹。这让他微微有些心疼,不禁便想起初见她的那一刻,她从瀑布跃下,在潭水里游成鱼儿一尾,她一定不知道当时他抬头,看见清晨灿烂的阳光里顺水而下的轻俏女子,一霎间险些以为遇见了山间精灵。 那也确实是精灵啊,竟然在水下,悄悄抱住了他的腿。 隔着水流都能感受到她指尖柔软掌心轻颤,看得见她乌黑的发散在碧水清流里,水波因为她紧张的颤抖而微微褶皱,他忽然很想伸手去抚抚那发顶。 他过往二十年在川北,是川北的未来主人,尊贵无伦,遇见的女子,或者地位相仿,各自尊贵;或者附属随从,仰他鼻息;也有故意骄纵活泼引他一顾的,诸般风貌,万千风情,见识了太多。 他总是微笑,赞一声好,下一秒忘掉。 因为那千般万般风貌里,总有一个核心,灼灼闪闪,都冲着他背后那个唐字。也因此那些风貌,便掺了矫情,揉了做作,显出无可躲藏的假来。 她们也是矜持的,为了在他面前显现足以让他尊敬的女子矜贵来,但他总觉得,那般费心的展示,也就谈不上矜贵了。 直到他走出川北,山间雾气里,遇见勇敢又大胆的女子,敢独闯深山,敢玩弄敌人,敢跃下深潭,还敢在潭水下抱住陌生的男人。 她令他二十年人生里第一次生出对女子的惊讶和赞叹。 也令他二十年人生里第一次做了原本不会做的事。 他是唐羡之,承载唐家万千希望而生,接受世间最优秀的教育长大,人生里都是顺遂从容,驾着权柄和智慧的马车,从不走分岔和错误的道路。 第一次为她破例。 就好像命运的谶言,有了开头,便有了后来。 那天临别时,看见她瞪大的眸子,在水里越发清透分明,而颊微微鼓起,饱满如成熟的水蜜桃儿。 让人忍不住想捏一捏。 他拍了拍水面,水光动荡,便再看不清她的脸。 好像后来一直便是这样,越接近,越遥远。 她是如此聪慧而又行事有理有节的女子,会在得救后给他留下感谢的烤鱼。哪怕他很可能并不会回来。 她不拘小节,却又清醒审慎。驿站啃鸭翅,相谈甚与欢,然而那晚他和她分手后走过花墙,听见她给自己催吐的声音。 她亦如此的恩怨分明,狡黠清透。九里城长街之上,先还恩,再挖坑。 她同样不失原则和担当,哪怕燕绥那般给她压力,她也不会因此畏怯,一份煎饼人人有,连刚刚你死我活的唐慕之也有份。 她皇宫开夜市,创立江湖捞,国宴展风采,计除福寿膏。 他曾在一个洋外人那里见过一颗分外璀璨的宝石,据说经过细密的切割,拥有数不清的切面,在日光下每个角度都闪耀着不同的光彩。 她的鲜亮日日刷新他的关注,在他心底,渐渐也成了一颗这样的宝石——每一面都光华璀璨,每一面都引他注目,每一面都是寻常女子不能给他的新奇和追索。 他在这样的追索中,连自己都没察觉地,丢了心与魂。 可甚至没有勇气去捡拾——他曾立于对岸,也曾一曲惊魂,当初的深山高楼里,谁又能想到,那一抹回眸,便映照了其后一生的熙光呢。 一曲弦断,盟约背离,天下之大,容得下无穷野心。天下之小,越不过一张笑靥。 是以有了这一场婚约。 他想要系这一生或许淡薄的情分,哪怕只是一个虚名,也算有了牵绊。 他亦想要为她做最后的争取和努力,用唐家的存在,用这最后的虚假的和平,为她换来进身阶与青云梯。 他不知命运会最终走向何处,却知道天意待他与她无情,走过这一页鲜红的喜字,或许再见便已各分东西。 到那时,想要补偿,也没了机会。 他微微弯起眼角,看着她亦微笑走来。 或许曾经犯错,缘分因此淡薄。 最起码此刻,她在身边啊。 …… 文臻在侍女搀扶下也上了甲板,站在唐羡之身边,并得到他及时的伸手搀扶之后,整个码头的仇恨值都归了文臻。 闻老太太在人前总是淡淡的,对这孙女也不亲近的模样,拒绝和两人走在一起,扶着自己的拐杖挺直腰背走在后面。 下了船,便有马车来接,文臻和唐羡之一辆,老太太单独坐一辆。文臻上车的时候,感觉浑身都被女人们的目光刺成了筛子。 阔怕。 她在车上,下意识回头看码头,果然看见那艘华丽大船已经离开码头,继续前行了。 唐羡之,这是要躲避燕绥的追踪?还是要引诱燕绥的追踪? 海上婚礼,是急于生米煮成熟饭,还是另有用意? 文臻一直觉得自己摸不透唐羡之,一开始她觉得是敌人,后来她觉得亦敌亦友,再后来她默默发现可能也不是这么回事,到如今她已经不知道关系进度条应该读到哪一档了。 马车很平稳,一路入城,并无阻拦。马车上也到处是菊花雕饰,很是入乡随俗。文臻想难道唐家在每个城市都有自己的别业和全套的设备吗?那也太可怕了。 她看看自己面前琳琅满目的点心,再看对面唐羡之,他并不是那种特别讲究的人,面前就一盏清茶,一碟菊花糕,翻看着厚厚一叠卷宗,似乎是他们唐家的账本报告之类。他看得很快,不时抽出一份递出去,立刻就有跟随的快马拨转马头迅速离开的声音。 文臻不想多看,垂下眼,终究精神不好,不一会儿便昏昏睡去。 一开始无梦,后来便做了一个天女散花的梦,梦里有五色祥云,有仙乐缭绕,那音乐美妙非常,一奏起便漫天飞花,那些七彩的鲜花落在地上便成了雨,她在梦里还在恍恍惚惚地想,这么美这么好听该怎么形容来着?卧槽卧槽文化太低,卧槽卧槽只会卧槽了! 忽然那些仙子们都到了她面前,绕着她舞蹈,她在梦里想特么的这就是主角待遇啊啊啊特么的身材好好啊特么的在哪做的医美啊……忽然那缥缈催眠的音乐声一变,地上的雨哗啦一下倒灌,把那些医美美女给卷没了……然后她就醒了。 醒来一睁眼看见唐羡之含笑的脸,马车里微微昏暗,可他的眸子皮肤都在晶莹剔透地发光。 他手里一柄箫,微带歉意地笑道:“本来不该将你叫醒,但是咱们已经到了。” 文臻坐起身,只觉胸臆间一片清凉,本来体内微微游走的刺痛感已经减弱了许多,顿时明白刚才梦里的仙乐是唐羡之所奏,目的是为她调理经脉,眼看到目的地了,才给了她一捧雨声。 这个体贴细致到令人时刻感觉自己变成玛丽苏女主角的人。 她下了车,有点惊讶地发现,居然已经天黑了,而且也没有想象中的繁花满山或者满是鲜花的街道,这里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山谷模样的地方,有那么几间同样普通的屋子,此刻大多数屋子灯光已熄,只有对面一个院子还有隐约的灯火。 “穿过市集的时候本想唤你看花,后来想,对你来说,一场好眠更有好处。”唐羡之在她身后道。 文臻只能道谢。 唐羡之命人去和老太太说,自己要带文臻去拜访山中高士,对方脾性古怪,怕冲撞了老太太,而且晚了,山路崎岖,还请老太太在车上休息。闻老太太自然应了。 唐羡之示意文臻跟着自己走。山间小路坑坑洼洼,他亲自提了一盏灯在前方带路,那些仆从都没有跟过来,连同马车远远地停在路边。 到了那个小院门口,唐羡之敲门,手指刚落在门上,里头就是一声爆喝,“三更半夜来者皆恶客!不开!” 文臻看看天色,神特么的三更半夜,换现代也就是六七点罢了。 唐羡之竟然也就不敲了,柔声道:“方老数年不见,竟然还如此矍铄,可喜可贺。” 里头静了一静,随即老头的声音传出来,这回柔和了许多,还带一点疑惑,“小唐?” “是。” 又是半晌安静,随即那老头粗声粗气地道:“来诊病?” “是。” “开门三万两,一文不能少。” “是。” “你唐家在我这是有一次救命机会,只剩这一次,你确定你要用掉?” 文臻听到这里,已经觉得不安,有心想要劝阻,但她不确定这个看病是不是给自己的,这万一不是呢? 她怕尴尬。 唐羡之还是那平静表情,丝毫没有犹豫,“是。” 文臻忍不住拉他袖子,唐羡之忽然轻轻捏了捏她的手。 文臻一怔,也没想到他怎么忽然就动上手了,下意识要缩手,但唐羡之的动作很快,一捏便即放开,她来不及拒绝,也忘记了要说的话了。 一时她心里有点愁——这位看着好说话,但从来没真吃过亏。如今才当上她未婚夫,就已经开始润物无声地昭告所有权了,这要真提出要求履行夫君权力的话…… 是毒倒他还是骗倒他? 哪种药物合适? 还有这唯一一次救命机会,这老头一看就是个神医角色,这种机会对武人何等重要,如果真的是给她了,这人情可就欠大了啊…… 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里头已经响起踏踏的脚步声,那老头一边走一边道:“你来得不巧。袖客去山里采药了。要我说,你什么时候娶……” 吱呀一声门打开,油灯照亮一张脸,光洁没有皱纹,只头发已经白了。 文臻又是一层意外,在屋外听声音和语气,明明是个老头,不想本人瞧来年纪不过四十许模样。 但听唐羡之称呼他方老先生,便也行礼称方老先生。 那不老的方老头脾气倒是和声音同步,一打开门看见文臻,脸色就黑了,也不让人进去,扶着门框,盯着文臻看了半天,问唐羡之,“她是谁?” 文臻眨眨眼。她有种被嫉妒的恶毒女配当面的感觉怎么破? 唐羡之递上银票厚厚一沓,含笑介绍,“这是我的未婚妻文臻。” 那老头下意识接过银票,听见这一句,手一抖,文臻盯着他的手,准备在他把银票天女散花砸回唐羡之脸上并怒吼你为什么骗了我孙女这句台词出口后及时出手抢救银票。 然而最终银票没有砸回来,方老头皱眉道:“谁要看病?” 唐羡之道:“文臻有些小麻烦。” 老头手又一顿,唐羡之已经微笑提醒道:“方老先生,您向来收了钱便没有退过的。” 方老头哼一声,打开门,道:“进来吧。”一边提灯向里走,一边道,“没吃晚饭吧?” 文臻正想咦这位怎么忽然情商提高了?随即听见他道:“不过我是不会做给你们吃的。也不允许外食进入这里。” 不等唐羡之说什么,文臻已经道:“那没事儿,方老先生你厨房里总有菜的吧?我做给你们吃就行啦。” “那要另外付钱,一千两。”老头木然道,“而且我不吃你们做的猪食。” “好的好的。”文臻笑得可甜。 唐羡之也笑,对她眨眨眼。却道:“下厨操劳,还是算了吧。回头咱们回马车上吃点点心,其实如果不是为了尽早给你看病,是应该在镇上吃完过来的。” 文臻笑着摇摇头。 敢骂她的菜是猪食? 姑娘我非要叫你抢猪食! 还要你把吞进去的,都给我再吐出来! ------题外话------ 加了一段唐羡之的心路历程。很多读者说不明白唐的感情,怎么忽然就到这一步了。其实仙子比较吃亏,因为某些隐藏线和人设的原因,他的行动和心理都不能明写,写了就剧透,只能靠读者自己从蛛丝马迹中去推,这样就很难对他的情感和心理有直观的感受,想想有点对不起仙子啊。 第九十五章 情话 文臻向来进入厨房便如进了自己的王国,锅碗瓢盆便是最熟悉的臣,充满了自如和亲切感,当下就在老头的厨房里纵横捭阖,老头也不理这两人,扶着门框进门,把正房门一关,也不知道在干什么。但不一会儿,当厨房第一缕香气开始传出来,安静的正房便响起了脚步声,又过一会,老头探出头来看看厨房,再过一会儿,他把房门关更紧了,帘子也拉上了。 文臻也不理会,不多时,便在庭院里的桌子上摆出一桌子的菜色来。 不过就地取材,一道萝卜干炒腊肉,腊肉透明微卷,萝卜干香脆微辣。腊肉油重,萝卜干正好吸油,中和了肥肉的微微的腻,透出热烈的香。 一道炸酥肉。肉成五花,加各种作料腌制后裹入蛋液搅拌油炸,说起来简单,但是作料的选择和搭配属于文臻独家,而那蛋又是吃山里草籽的走地鸡所生,芳香鲜美,炸出来的肉金黄脆翘,酥松无渣,香润适口。附近小河里新捞出来的河虾,个头虽然小,却鲜活透明,生吃都有鲜甜味,配上今日刚采的滋味浓厚的菌菇,和新点的水嫩豆腐。一道菌菇虾仁豆腐煲美味天成。顺手还用剩余的虾肉猪肉菌菇配上作料做了虾肉菌菇盏,选择伞面肥大的菌菇,去掉根茎,只留伞盖,放入虾肉猪肉糊,入锅蒸。一口一个。菌菇带着山间野味的自然香气,鲜美滑嫩,而虾肉混合的效果是肉馅弹牙又多汁,这道菜油盐都少用,最富自然之美。 汤是山间杂鱼汤,汤色乳白,微微飘一点金黄的油花。 饭刚刚端上桌,方老头屋子的窗户打开了,却没有人出现。 唐羡之笑着要去邀请,文臻拦住他。找了一个托盘,一个大碟子,每样菜都放上一点,端到窗下,笑道:“吃饭唻。” 里头吭哧吭哧几声,老头探头出来,似乎想要拒绝,但看文臻一脸诚挚,笑容烂漫,忍不住叫人想到这是个老实孩子,八成把先前那句气话都给忘记了,何必自己还记着,和这馋虫硬抗。 于是也便吃了。 吃着不够,也上桌了。 吃完一抹嘴,还没来得及说话,文臻摊开手,“承惠白银二千两。多谢。” 老头惊诧得沾油的帕子都擦眼睛上了。 “你吃的东西是我的!” “所以我付钱了呀。”文臻笑,“但是菜是我烧的。那自然也要付钱。我是御厨,是专门烧菜给皇帝吃的,皇帝也就吃你今天的菜。我的手艺,千金不换,要价二千两,那还是友情价。” 老头愤然将筷子一丢,“是你叫我吃的!” “俺们皇宫厨师做完菜要祭厨神,刚才只是我在祭祀厨神而已。”文臻满嘴跑火车,“哎呀我也没想到,您老说不吃我的猪食的。没想到您居然这么肯委屈自己,您都来了,我总不能把主人驱赶下桌是不是?” “没钱!奸诈!你们滚!” “好啊好啊,那请把三万两归还谢谢。” “三万两没有!两千两也没有!” “那两千两便作为方老先生为我诊治的诊金。”文臻接得飞快,“唐家那个救一命的机会还是先不用了吧。” 唐羡之一直微笑看着,此刻眼神微微一黯。 文臻就当没看见,她费心做菜,要的就是不欠唐羡之的情。 唐家的情不能欠,她要的是自由和清净。 老头骂骂咧咧站起身,大步走回室内,一边把门猛地一摔,一边吼,“还不进来!” 文臻一边想这货脾气这么坏是怎么保养得那么好的,一边笑嘻嘻地进去了。 “哎呀方老先生别生气,您要是帮我治好了,我给您再免费烧十顿!” 方老头给她把脉,他一旦进入诊病状态,先前的那种暴躁、吝啬、冷漠情态都不见了,眉峰微聚,目光犀利,竟生几分威严之感。 闻言他冷笑一声,移开手,“没那个福气吃你的菜!” 暴躁的老头又回来了,文臻心却微微一沉。 听话听音,脾气大多半是高人,高人也暗示了他治不好。 方老头已经开始收拾他的药箱,取出一根金针,道:“虽然你注定短命,但是昨夜你吃了些亏,却又因祸得福,到了冲关关口,如今只差一步,老夫便出手一回。” 文臻一看金针就头大,正想说你老能不能换一个道具,不防那老头话才说了一半,就一根针扎在她颈后。 这一根针来得突然,扎得她猛地一跳,只觉得一阵难以言喻的剧痛如闪电一般自胸臆而上,穿过肩井,然后在整个右上肢部位炸开,她禁不住“啊”地一声大叫,一瞬间险些以为自己半边身体都被炸没了。 这种感觉实在是太可怕,她脑中一片混沌,眼前黑黑白白一片,呼啦一下一片浓雾卷来,再呼啦一下没去,有一瞬间她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升天了,还在迷迷糊糊地想,这特么的是天堂还是地狱呢,不过也不要紧,天堂的话能碰见君珂,地狱的话大概率碰见景横波,太史阑有一半的概率…… “文臻!文臻!” 熟悉的声音拉回神智,她缓缓回魂,一眼看见的是唐羡之的脸,仙子现在看起来不大仙,眼神微微焦灼,文臻素来觉得他多面,但无论是什么面孔,他的眼神从来都是恒定如深水又微带几分亲切笑意,这一刻的焦灼,竟让她陌生到差点没认出他来。 随即她发现自己栽在地上,躺在唐羡之怀里,但她也没法做到一骨碌爬起来以避嫌——做得到她也不做,她得敬业,答应扮演好未婚妻角色,就得大体上过得去,总不能和自己的前途和钱财做对。 再说半边身体还是木的,硬生生疼木了,那感觉太可怕,想来瞬间死亡也不过这样,她不太愿意回想。 忽然想起之前听说过一个脾气古怪不愿奉召入宫的渭城名医,想必就是这老家伙。齐云深也说过这人有一手炼化体内隐患的功夫,大抵就是这一手,文臻本来动心,此刻却根本不愿意去学了,别针还没化,人先痛死了。 方老头在收拾他的金针,金针上凝着一缕乌血,他爱惜地擦了又擦,泡进药水里,对手术工具的态度比对人好多了。 听见文臻的动静,他头也不回地道:“你先前不知道经历了什么,体内有两根针处于将化未化状态,老夫心善,帮你一把,你就不用谢我了。” 唐羡之把文臻扶起来,想说什么没说,文臻缓过一口气,才笑道:“问老先生一个问题。” 老头爱理不理地唔了一声,还是没有回身。 “其实你有更多温和的手段可以化这两根针的是吧?”文臻道,“只是你心情不好,选择了最为酷烈的一种是吧?” “这种最快,最没后患!”老头振振有词。 “也最容易死人是吧?”文臻还是笑眯眯。 “也不至于啦——”老头声气略弱了点。 “哦。”文臻点点头,一边由唐羡之扶着向外走,一边诚恳地道,“既然老先生帮了我这么大忙,我怎么好意思仅仅以一餐饭回报。老先生记得按时查收我的礼物哦。” “饭怎么了?!”老头霍然回身,目光灼灼盯着文臻。 “也不至于啦——”文臻一边扶着门框走出去,一边懒洋洋挥挥手,“老先生你要不要猜猜我做的饭为什么那么好吃?比如那个萝卜怎么能又嫩又脆?酥肉除了裹了蛋液还裹了什么?鱼汤为何色呈乳白?豆腐怎么就能嫩到那个程度……啊,这是一门很深的学问,老先生您得好好想想,想的时候务必专心,要节食远离油腻荤腥,不能睡太沉,不可以喝茶喝酒,不可以迈大步,不可以洗澡洗头,如此才能快点想到答案哦。” 老头眉头耸动,看样子想追出来揪住文臻问个清楚,刚迈开大步又硬生生止住,扶住门框硬邦邦地道:“瞎编乱弹,想骗住老夫,做梦!” “是呀是呀,就是骗你的呀,千万别信,快来追我。”文臻笑吟吟挥手。 但直到她上了马车,那方老头也没追过来。 文臻进了马车,舒舒服服躺了,唐羡之对外看了一眼,笑道:“你就是骗他的吧?” “对。我之前还指望他帮我看病,怎么可能在饭里下毒。但是要说他完全没中招,那也不对,多少要给个惩戒的。” “让我猜猜,你方才扶的门框,留下了东西了吧?” “哈哈还是你聪明。是,我发现他腿脚似乎不是太好,或者是以前受过伤后来好了,却留下了习惯,喜欢到哪都扶一扶,所以我刚才扶门框手抬得比较高,我算过老头的身高,等会他下意识一扶,他手上的热度会把那里留下的很易融的药物融化,化入皮肤,这东西无色无味,他是洗不掉的。只要他在活动就没事,但是到了夜间躺下不动了,有些可爱的小家伙就会来找他了,但凡他只要被咬上一口,青紫红肿疼痛是免不了的。但凡他只要被咬一口,就会相信我刚才说的话……哈哈,然而他却怎么都发现不了问题出在哪里,然后他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敢睡沉,不敢吃肉喝酒喝茶,不敢洗澡不敢跑……相信我,这比真的中毒还痛苦。” 唐羡之毫不意外地听着,一边也笑,道:“确实,毫无人生乐趣了啊。方老估计得过一阵这种美妙日子了。” “你要是觉得太过分了你尽管和他说明,我就出个气罢了。” “那又何必呢。轻轻松松拿我三万两,也该给点找头。”唐羡之笑得也有几分狐狸样儿。 “看样子你和他关系并不怎么样。” “老方头就是这样。六亲不认。要说关系,他和诸世家都很熟悉,和我们祖辈就有交往。你也知道,这样的人,向为豪强重视。只是他性格暴躁冷漠,不讲人情只认钱,如此也好,交易得清净。只是这老家伙,爱钱太过就没了操守,不管对方是什么人,有钱就出手,出手还看心情,很多人给他治完病都不想找他第二次。我瞧你入水后气色很不好,估计留下了隐患,想着正好经过此地,便带你来瞧瞧。给了他最高一档的酬金,没想到他还是这般随心所欲。” “那是因为他想把孙女嫁给你,迁怒于我吧?”文臻随口调笑。 原以为唐羡之要支吾以对或者开玩笑打岔过去,谁知道他正色道:“当初就没应过,如今更不可能了。我有未婚妻了。” 文臻一怔,心想这个话题真不太美妙,以后还是少涉及得好,便装困倦,想要干脆睡遁。 唐羡之却道:“还未到睡觉时辰,现在打盹,等会儿走了困。”说着亲手剥了一颗陈皮甘草糖给她,文臻倒不好意思了,便接了在手里,一边慢慢品那酸酸甜甜滋味,一边听唐羡之闲聊。 唐羡之的情商她是早就领教过的,上到皇帝老子,下到菜市场大妈,就没有他不能聊聊不好的,标准的雅俗共赏双商完美。她做好了做捧哏的准备,唐羡之却对着那陈皮甘草糖出了会神,忽然一拉小桌抽屉,就见那抽屉里分成好多格子,格子里面各种东西,零食、小玩意、纸笔、最里面还有一个制作精美的卷轴。 文臻见了便笑,但也不以为奇,以为是唐羡之为她准备好的。这段时间她已经习惯了唐羡之各种体贴细致的照顾,经常感叹多亏自己心志坚毅,否则分分钟也就倒戈了。 唐羡之却对她笑,似猜到她想的是什么,道:“但凡我的马车,都有这样一个抽屉,抽屉里放着各种好东西。你会不会觉得有些奇怪?我们这样的大家子弟,居然也可以这样玩物丧志。” 文臻笑着点点头,她确实有些奇怪,唐羡之的学识涉猎,实在太广泛了些,他这样高门深院的门阀继承人,有些东西本不该是他能接触到的。 “我三岁启蒙,四岁学音律,五岁学诗,同时开始习武,我的功课满满,都是些大家族子弟必须要会的东西,除此之外,高墙外的人和事,都和我没有关系。” “在一起学的还有我很多兄弟姐妹,时日久了,大家都很厌倦这样的生活,都想着溜出去玩。我们唐家有个习惯,每日就学之后,要写日常。就是记录自己一天言行和所见所学所得。这只是培养唐家子弟学会多思的一种方法,父母夫子一般都不看那个。兄弟姐妹们中,比较勤奋好学的,就写文章;比较调皮贪玩的,就流水般记录一日所见所闻,有些人干脆就不写。” 文臻听出了兴趣,心想这不是写日记吗?小唐羡之这样的人,会写怎样的日记? “你猜我是哪一种?”唐羡之忽然笑问她。 “我猜呀。”文臻慢吞吞地答,“你哪种都不是,你肯定不会白写。” 唐羡之忽然不说话了,只凝视着文臻,他的目光太过深切,以至于文臻连糖怎么吃都差点忘记,尴尬地坐直了身体,呵呵一笑道:“瞎猜,瞎猜而已。” 唐羡之摇摇头,轻声道:“你看似无心,其实是个最剔透最明白的人啊……说回那个笔记。我每天都写,第一天,我写,夫子今日授课声音嘶哑,精神困倦,想来一定起了大早,我定然要好好读书,不辜负夫子的辛苦。第二日,我写,不管我起多早,娘都给我准备好了点心热茶,娘每晚睡得还比我迟。这些事情丫鬟做便可以了,娘非要亲自做,我真担心她的身体。第三日,我写,爹很晚了还在书房,我什么时候可以长大帮爹分忧?” 文臻噗一声笑出来,指着唐羡之大笑,“奸诈!” “我将这笔记藏在很隐蔽的地方,只有我的贴身小厮知道,并且我逼他发誓绝不告诉任何人。他应该是没有破誓,不过自此,爹娘夫子,待我一日比一日亲切和善。每日见我,那眼神里的喜爱,常令兄弟姐妹们吃味。”唐羡之对她眨了眨眼,“后来慢慢地,我便在笔记里写,今日读了多少书,感觉很是疲惫,脑子锈住了一般,如果能有机会多见识风土人情,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想来学识定然更有进益。爹娘也就可以少为我操心些。然后没几日,爹娘就同意我短期游学。再后来,我会在笔记里写,最近胃口不佳,若有一口孙麻子家的火酥肉吃,想来定然很欢喜,只是爹娘想必不喜欢我吃那些,还是不要惹他们不快的好。第二天,桌上保准有火酥肉。” 文臻已经笑得快要噎住,不住打嗝,她用手背捂住嘴,只露出一双乌黑的眸子滴溜溜转,满眼都是笑意。 唐羡之伸手给她拍背,脸上表情居然还是一本正经,“这本笔记写了大抵有一两年吧,我因此得了很多好东西,也得了诸兄弟间最多的宠爱和自由。这大抵也成了我们唐家的一个谜——唐羡之自幼也不过平平,是何以忽然得到所有长辈的宠爱的?” “你这样的人,如果也算平平。”文臻笑指着他,“那你们唐家,真的就太可怕了。” 这不是取巧。唐刺史也未必真的就被骗了,只是四五岁就有这种心智,唐羡之不成为继承人,谁能成为继承人? 她觉得有意思,摊着手乐,手心里,忽然被搁上了一样东西。 就是那个精致的卷轴。 “后来,我不再写笔记,虽然父母永远愿意这样被我索取,但那只是因为他们在乎我,我自己应该有所节制。只是我习惯为自己留下这样一卷册子,算是个小小纪念。有心事的时候,我也会写上几笔。” 文臻受到惊吓,以为这是唐羡之的心情日记,这玩意她可不敢接,她又不是他妈,他要在册子里写:今日心情甚好,文臻将成为我的新娘,我希望她能给我生三个孩子。 她可成全不了。 这么有意思的记载着童年美好的东西,还是不要给她糟蹋了吧。 她掌成虎爪,要把这玩意不动声色推回,唐羡之却道:“这是空白的。” 文臻:“?” “这个册子,给你写。”唐羡之看进她眼眸,认真地道,“有什么愿望,想什么要求,写在上面。相信我,会有在乎的人,去完成你的一切愿景。” 文臻的手顿了顿。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多么美好的故事,多么美好的场景,多么美好的誓言。 可惜一切都很美好,一切都对了,唯独人错了。 然而再把心里的那个人往这场景对话上套,又觉得真特么的违和。 此刻一室融融春,相对红泥小火炉,对面的人容颜如仙笑意似春风,说出口的话语比那流动的眼波还动人。 可她是个冷心冷骨的笑面魔王,不配这人间的莺飞柳乱四月春。 她笑,掂了掂册子,一边收起,一边认真地道:“你是希望我喊你爸爸么?” 唐羡之:“……” 片刻之后,他竟然笑了,道:“也不妨像父亲一样地照顾你。” ------题外话------ 别嫌少。因为今天本来应该断更的。我这人一向说话算话。 昨天一天为个破事折腾一个字都没写。 是我没忍心,还是把存稿君拉出来割肉了。 看在我这么善良可爱天真萌的份上,大家伙儿难道不应该气吞山河地拍张票到我面前吗? 第九十六章 新娘结婚了新郎不是你 文臻的小心肝一阵乱颤,直觉扛不住,自己这么不要脸的招数都使出来了,还是没能斗得过唐仙子爆表的情商。 好在唐羡之从来不会难为她,见她收起了册子,也便卷起了帘子。 帘子一卷,人间声色,瞬间涌来。 文臻睁大了眼睛,方才的尴尬,和半边身子一直隐隐的疼痛都忘记了。 对面,赫然竟是夜市一条街,此刻天色已晚,正是夜市热闹时,远远看去灯光如七彩缎带于黑暗天际游动,人流喧嚷,孩童的笑闹声传出好远,扑鼻的香气和煎炒烹炸的声音热辣辣地迎面而来。 身边,唐羡之漆黑的眸子倒映这五色迷离不夜天,感叹地道:“这里并不算繁华大埠,上一次我来这里的时候,到这个时辰,街上已经宵禁,连一条狗都看不见,冷清得很。如今却有这般的人间烟火,文臻……这是你的功劳。” 文臻一边想是什么时候文姑娘换成了文臻,一边忍不住微笑。 是啊,夜市真真正正是她首创,是她把这种全新的商业经营模式带到了另一个时空的古代,在这里落地生根,发扬光大。从皇宫别开生面的美食街开始,到风靡天京,为入夜的天京增添光彩增加游客的流动和去处,还不断向外扩散,在这整个东堂大地上处处开花,将这夜的东堂,化为火树银花的不夜天。 这一霎她有些迷茫,却又似终于找到了在这个时代的归属感——仿佛得见盛世,而这盛世里有自己的一份。 这一霎她也在心里给自己再加了一层决心,她不要早早固守于谁的后院,她要做古代的女性标杆,她要活出两世的自由,实现用美食创造新世界的梦想。 所以她要做好这个未婚妻。 此时马车已经到了夜市近前,这是一条单独的小街,也仿造文臻当初提出的步行街理念,用石墩拦在街头街尾,不允许车马进入。 闻老太太照旧没有下车,只掀开帘子听了听四周动静,露一抹满意笑意。 虽然是半路捡来的孙女,但真心是个聪明可人儿,弥补了她心中的很多的缺憾。有时候她恍惚里都在想,或许真真真有那么一位双胞姐妹,自幼流落异乡,否则要怎么解释文臻的突如其来呢? 文臻下车时,唐羡之照例先下来亲自接着。四面的侍从虽然多,但都没人说话,没有人上前试图帮忙,也没人多看一眼。 文臻发现唐慕之和燕绥林飞白都不同,那两人都有自己专门的护卫队伍,都闻名天京,各有明确职司。但唐羡之有点像皇帝,身边护卫虽然极多,但是竟然没有固定的伺候的人,也没有特别亲近的侍卫,他对所有人的态度都一视同仁。 文臻有时会想起她以前在研究所认识的一个女研究员,那姑娘性格温和近乎温吞,和所有人都关系很好,从不得罪人,也从不会出现为谁和谁撕逼的事。 但是她没有朋友。 当她对所有人一视同仁的时候,也就没有了亲疏。对所有人好其实也就是和谁都不够好。 而人,是以关系的远近和亲近程度来决定态度的。 但古代又不同,尤其唐羡之这种身居高位又身份敏感的人,也许他们不设置亲信,是为了更好地保护自己吧。 想起燕绥,心里便有点堵,她抬头,更加笑颜如花。 唐羡之给她披上披风,携着她缓缓步入小街。 文臻又想起和燕绥初见,那货自己拉紧披风不理她的冷的坑爹事了。 哎呀人比猪啊简直是。 都不是气死人的问题了,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小街虽然不长,但是极其有特色,迎面就是一座各色菊花扎成的花楼,都是新鲜的鲜花,五色流芳,一朵朵的鲜花再拼成巨大的菊花形状,长长的菊般流丝纷披,再垂下成门状,其余的小花的垂丝,则自成门帘,十分的美丽巧妙。 而里头的食物和玩乐则更为巧妙,套圈套的各种菊花,越远品种越稀少。有很多小摊专门卖菊花制作的各种用具,雕菊花的全套精美茶具,菊花枕头,绣菊花的精美腰带,菊花风车,菊花风筝……食物多是菊花制作,菊花糕,菊叶点心,菊花蜂蜜茶,菊花甘草茶,炸菊花,菊花酥,菊花汤圆,菊花桃胶雪莲羹…… 唐羡之带着她在一家十分干净的临街饭馆坐了,要她尝尝这里著名的菊花全席,他亲自动手,帮她擦干净座位和桌子,和店家要了热水再一次洗漱碗筷,直到全部弄好才放到她面前。 文臻早已吃饱,却架不住这边各种菊花做法的新奇,菊花肉菊花鱼菊花茄子都以鱼肉做成菊花状,一条条炸得金黄酥脆晶莹,浇上蜂蜜酸汁,当真便如黄金菊花一朵朵,菊花豆皮便如一朵素菊花,雅致清新,菊花鸡蛋羹清香鲜美,豆沙菊花酥豆沙细腻清甜,菊花香气内蕴,菊花暖锅一口入便驱散了这深秋的寒气,而用鲈鱼和菊花做的驼酪粥更是文臻都没有尝过的新鲜滋味,鲈鱼的鲜嫩清越之气和菊花的独特方向和粥的醇厚香腻完美融合,让人惊叹乡野亦有佳味。 文臻每样都尝了点,细微的鱼骨齐齐整整排列在桌前。一边无意识地排着,一边听唐羡之和她娓娓说下一座定瑶城以珍珠闻名,所产的天虹海珠圆润晶莹,多有异色,色彩丰富和光泽度天下第一,正宜为她备几套上好的珍珠头面。再下一座城以衣裳别致精美闻名,唐家在那里有最大的绣庄,雇佣了最好的绣娘,可以寻到最精美的嫁衣,虽然临时海上成婚过于仓促委屈了她,日后还是要回川北再补办,但也不可太过随意,该有的总是要有。 文臻无可不可地听着,一脸的诚挚专注,一心的游离散漫。 吃饭的时候她对隔壁的巷子看了一眼,那是一条和这条街成直角的巷子,严格地说那条巷子并不通向这条街,所以她看见的只是一点缝隙,那条街没有夜市,就显得漆黑荒凉,风声来去,似乎有人在不断奔走。 …… 时间回到燕绥江上追踪那夜。 燕绥的船扬帆起航,很快就锁定了唐羡之那艘大船。 只是时间耽搁得太久,燕绥特地调了工字队最新研究的快船,那船十分轻薄,卸掉了他这种身份常规必须携带的护甲和各种武器装备,选择了东堂境内并不太适合造船但木质最轻的油木,前头削尖设置,远远看上去像一根巨大的楔子。 这种船的名字也叫楔子。 德高望重再三劝阻——这船快是快了,可是尚未完全成功,因为完全抛弃了安全性达到的快对燕绥这种身份的人来讲就是鸡肋,工字队还在研究如何将安全和速度统一的问题。燕绥这又不是去观光,是去抢老婆的,先别说速度太快容易翻船,万一打起来,没有装备和铁甲的船能抵什么事? 然而他家殿下是劝得动的人吗? 用上了最快的速度,渐渐将要追上那艘大船,燕绥一直在船头打坐疗伤。船将要到渭城附近的水域时,隐约已经能看见前头大船的影子。 所有人都精神一振,做好了打架的准备,燕绥也睁开了眼睛,问一声,“到哪里了?” “殿下,到渭城了,刚刚已经经过了渭城的码头,估计再过半个时辰,就能追上那艘船,想不到那船那么大,速度竟然这么快。” 容光焕发冷笑一声,“过了渭城速度更快了,大抵是怕咱们追上吧。” 言出法随从底舱上来,悄悄给德高望重打了个眼色。 德高望重和容光焕发都心底叹口气。 言出法随是下去查看工于心计的情况了,并用上一些药物,把鱼群驱散开来——总不能在找到文姑娘之前,让工于心计给活活折腾死。 怕燕绥发现,德高望重急忙找些闲话来说,道:“可惜今日殿下有事,去不了渭城了。不然这段日子正是渭城菊花盛放之期。据说当此时节,满城尽带黄金甲,实在蔚为奇观。” 说说也就过了,正准备让人加快速度再去追那个好像速度又快了的唐家大船,燕绥忽然道:“渭城?” 德高望重莫名其妙回头。 “唐羡之的船过渭城而加速?” “……呃,是。” “渭城有无特殊之处,除了菊花?” 擅长归纳整理各种消息的言出法随立即道:“渭城并无突出人物,也无什么知名传说,名胜古迹,只有一位名医,于渭城鸡鸣山下隐居。” 几人都有些莫名其妙,临海这一线的城池,和世家关系不大,世家大多占据北方、西南,和腹地几州。 好端端的殿下问这个干嘛。 燕绥微微闭上眼睛,忽然起身道:“转舵。回渭城。” 众人一傻。言出法随指着前方大船浅浅的影子,吃吃地道:“这个……那个……船快追上了呀。” “不在那船上。”燕绥言简意赅,亲自指挥小船掉头,这种轻便的船,掉头也很轻松,转瞬便与前方的大船背道而驰,很快便到了渭城码头。 燕绥下船之后,便由言出法随带路,直奔鸡鸣山。 鸡鸣山下,方老头隐居的小院灯火重燃。 方老头的咆哮远远传出,“什么东西咬我!” 又一个女子声音,十分动听,语气有几分怨怪,“您是不是又得罪人了?” “什么得罪不得罪?谁配让我得罪?”老头声音听起来更怒,“好心帮她化了两根针,居然敢在我饭里下毒……恩将仇报的白眼狼!” “还有爷爷你也不会解的毒?”女子笑一声,不以为然,“再说你也说了,吃饭在前,治病在后,她有求于你,怎么会先对你下手?八成是用手段诳你吧?是不是你治病时候又心情不好,下重手了?” “什么下不下重手,我是救人的人,不是杀手!还不是看小唐一转眼竟然有了未婚妻,那女人还那么平常,不及你万分之一,瞧着不快罢了。”老头声音弱了几分,又带了几分疑惑,“你说得倒也有道理,她没道理先下手,可我这毒也是真的啊,我还没搞清楚怎么中毒的……哎你做什么,我说了我中毒了不能喝茶喝酒!” “喝一杯呗。”女子道,“喝了就知道有没有中毒了。” “不不不,我不要拿命来试,我还是喝白水吧……”啜饮的声音,然后是一声惊怖欲绝的惨叫,“天杀的,袖客,这白水为什么是茶味儿?” “哦爷爷。”方袖客道,“这是我独家研制的白茶啊,怎么样,味道是不是很清越?可以明目清心呢。” “可我不能喝茶——” 方老头话音未落,燕绥忽然开门走了进去。 他一眨眼就进了方老头的主屋,屋内方老头刚刚受惊转头,方袖客则根本就没转头,只是身下的凳子一滑就滑到了墙角。 她滑得实在是太准确巧妙,就在她滑过那一霎,燕绥的袖风已经擦着她刚才经过的地方,甩到了方老头的面门前,砰一声方老头向后一仰,吐出了一口血水,里头两颗碎牙齿。 此时他的喊声才传出来,已经变了音,“……干什么!” “你中毒了呗。”燕绥淡淡道,“帮你驱毒,不用谢我。” 屋角,方袖客叹了口气。 “你看,我就说不能随便得罪人吧?”她咕哝。 方老头瞪她——死丫头,只顾自己逃得飞快,也不说拉自己一把。 方袖客随意耸耸肩——拉爷爷一把不是不可以,但自己就不能滑那么快了,说不定会被袖风扫及,老头子掉两颗牙也罢了,美女掉两颗牙就太过分了,又不能找面前这位赔。 “你是方人和吧?”燕绥道,“果然仁和得很。那么,把你给她炼化内针的口诀拿出来吧。” 方人和的眼睛瞪更大了,捂着迅速肿起来的腮帮子,呜呜噜噜地道:“……布伦!” “那杀了你再搜也一样。” 燕绥说完就转身,方人和还在懵逼,准备嘲笑这个装逼客,方袖客已经猛地跳了起来,“等等!” 燕绥回身,平平常常看着她。 他身后,德高望重等人眼睛看着地面。 不敢多看对面那个女子,怕万一失了神,给主子发现,以后脸就别想要了。 可那女子的美,实在是令人惊叹。德容言工们忍不住要佩服主子一秒钟——那么个绝色尤物在面前,居然看她和看土牛木马也没两样,真是清心寡欲和尚一样的定力啊。 然后唾弃自己一秒钟——扯吧,清心寡欲?和文姑娘在一起时,衣服越穿越宽大的是哪个? 人啊,缘分啊,真是妙不可言,要说文姑娘长相身材,哪样都只能拿面前姑娘的零头吧,奈何殿下就是看她美看她妙看她呱呱叫咧,真是王八看绿豆……哦呸呸呸,不可不敬,小心殿下会读心。 方袖客似乎没什么美女的自觉,随手呼噜了一把脸上紧张出来的汗,顺手还把一脸莫名其妙准备骂人的方老头踩了一脚,踩到他咽回骂人的话换成痛呼,才急急道:“你是找人的吧?你是找唐羡之和他的未婚妻是吧?这样我告诉你他们在哪,你放过我们好不好?” 燕绥看也没看她一眼,“我知道他们在哪。” “哪,”方袖客眯眼笑起来,她的眯眼笑和文臻截然不同,文臻令人觉得甜美,她却是令人觉得勾魂,却又不是故意的烟视媚行,只是天生入骨的诱惑,“你是找得到,但是可能会绕弯路,找人嘛,越快越好,夜长梦多,你不想听一点有用的建议吗?” “说说看。”燕绥慢条斯理擦手。 “他们先前就走了,但我听爷爷说他们来的时候没有吃晚饭,那就没有从集市上过,走的时候必然要去转转。所以他们下一个去处是这边的菊花夜市。” “唔。”燕绥还是不置可否。 “再送你一个建议。”方袖客眼珠一转,“我知道,你可能想赖账。因为方才你叫我说说看,并没有承诺我什么。所以我就算献上刚才那个建议,还是安全不保。那么为表诚意,我再提醒阁下一下,他们下一步可能是去珠城定瑶。定瑶城的珍珠非常有名。唐羡之应该会带她去买珍珠。” 德高望重等人脑袋更低了。 哇哦。 这女人不仅美,还聪明! 不仅聪明,还狡猾! 真是很多年没有见过能和殿下对面讨价还价的女人了。 文姑娘运气不错,这姑娘喜欢的不是咱们殿下,咱们殿下的美貌,在她眼里那也是土牛木马,不然……嘿嘿。 “为什么会这样觉得?”燕绥看起来没有任何异常,好像那个自己的女人被人拐去买订婚礼物的超级绿帽王不是他。 “唐羡之这个身份,成婚也是大事啊。”方袖客萧索地叹了口气,神情很明显有种“新郎结婚了新娘不是我”的遗憾,“完全没听见动静,忽然有了未婚妻。明显是刚发生的事,又顺着这个路线走,既然是新欢,自然要讨新欢喜欢的……哎呀这种情情爱爱的事你们不懂啦。” 她望着燕绥的表情含义丰富,同样充满了“新娘结婚了新郎不是你”的怜悯。 德高望重:……很好,无形攻击殿下一次,杀伤力满级。 燕绥却看着她那一脸“旧爱”的标榜,淡淡道:“你倒是懂。想必他带你买过珍珠?” 方袖客:“……” 德高望重:……殿下果然是殿下,女人的亏也不肯吃,成功扳回一局,完胜! …… 燕绥出门了。 果然放过了那爷孙俩,也没再要那个什么口诀。 他走出老远,还能听见方袖客训老头的声音。 “爷爷你刚才差点死了你知道吗?” “我又救了你两命你知道吗!” “当然是两命!一条是刚才的,一条是茶水的……你喝茶已经好久了,有事吗?!”“这不是救命吗?照她那坑法,你不是渴死就是累死!” “爷爷我们分家吧,我也快给你累死了!” “别叫了,牙牙牙,牙掉了有什么稀罕,回头我给你补上!你说,你要白的还是黑的?水晶的还是珐琅的?镶金的还是镶宝石的?!” …… 燕绥一边往山谷外走,一边道:“查这个女人。” 德高望重和容光焕发对视一眼——殿下对这个女人发生兴趣了?没见过他问过任何文臻以外的女人的名字啊。 言出法随道:“渭城老医枪,哦,就是方人和的孙女。自幼父母双亡,由方人和抚养长大。据说继承他一身医术还青出于蓝。不过此女深居简出,声名不显,属下这里也没有她更多资料。” 燕绥想了想,道:“留下一小队人,盯着她。” 言出法随便去安排人,这边德高望重忍不住问,“殿下这是?” “此女奸诈。”燕绥淡淡道,“很可能会去找文臻。” 德容言工们面面相觑,不大能明白燕绥的逻辑,然而不明白才是正常的事,照着吩咐做便是了。 燕绥又唤过一个护卫,嘱咐了几句,那护卫领命快马而去。 这边燕绥带人直接去渭城,相距不远,到的时候夜市好像已经快要结束,不断有小贩三三两两推着东西出来,在街道上大声交谈。 遇见燕绥一行人,还有人大声招呼,“几位客人这般行色匆匆是要去哪?莫不是去赶咱们的菊花夜市?就在那头小街,快要打烊了啊,还是隔几日再来吧。” 说着便给燕绥指那小街,果然看见灯火一盏盏地灭了,整条街迅速寥落下来。 德高望重便道:“这些乡人倒是热心。既然这样,殿下,那我们还是赶紧回船上去吧。夜市才结束,想必他们也没走远,只是他们会不会换马车?他们的目的地到底会是哪?是回唐家吗?” 燕绥立在那里,看那灯火渐灭,那些渐次零落的火光跃动在他深黑的眸子里,反显得他眸子更加森冷。 “不会换马车,不会回唐家,他如果回唐家,父皇不会坐视。他一定是得了父皇的允许,在皇家的监视下出行。不能去任何他唐家可能有关系或势力的地方,那就只有这从天京下来沿海诸城,一路出海。” 德高望重一脸懵——出海干嘛?去钓鱼吗? 但看殿下的脸色好像更不好了,赶紧识相地闭嘴。 见燕绥并没有赶紧回船,反而向那灯光已经熄灭的夜市而去,只得赶紧跟上。 到了那分外狭窄的小街,就看见灯光已经全灭了,长长的巷子一片漆黑,地面有些潮湿,洁净的青石反射着斑斓的水光,在月色下幽幽的冷。 这明显场散人去,燕绥却依旧走了进去,护卫们跟在身后,步子在空荡荡的小巷子回荡。 德高望重看着燕绥的背影,他匆匆而来,一路追踪,时间在分外紧迫和冷凝的气氛中流过,所有人都来不及去思考殿下的心情,殿下的态度,都木然地随着他的步调走,习惯着仰望那个看似浮云漂游,其实一直如山覆雪一般峻冷的人。 然而此刻,长而幽深的小巷,顶一轮孤单的月光,月色照不到头,那人自光明处走向那半明半黑之间,衣袂悠悠飞起。 忽然便让人觉得苍凉。 便生于皇家,玉堂金马,纵情而为,恣肆天下,然而所有的放纵都因为寂寞,所有的恣肆不过是没有依托。 好容易有一人入眼,入心,入情,却缘分难以深系,身份成了最大的牵绊,桎梏了情爱的表达。 德容言工们已经从专门搜集信息的言出法随部下那里,知道了陛下指婚和文臻应嫁的事情,震惊的同时,难免那一刻的心绪萧索。 强大的殿下,也许内心浑然,可是真的不愤怒,不伤心吗? 也许只有这一刻的,月光和小巷知道。 …… 只这怅然一瞬间,燕绥已经走完了小巷。 他立在巷子那头,似乎在思索什么。又似乎在聆听风中传来的声音。 …… 第九十八章 一对大佬对着骚 文臻和唐羡之,匆匆行走在街道上。 就在方才,她吃了点夜宵,觉得疲惫,唐羡之便道船已经准备好了。 她在吃的时候,唐羡之并没有吃,而是出去不知和谁说了些什么,过了一会他回来,笑道夜市快要结束了。 文臻瞧着果然如此,灯在一盏盏熄灭,有人把家伙什堆上小推车,准备回家。 还有更早的一批,已经车轮辘辘离开了。 文臻在街道上行走,那些散场的小贩,都向着另一个方向而去。 文臻心中有些诧异,心想难道这些小贩都住在这城中同一个方向? 她披着披风,在街道上行走,心中忽有感应,回过头去。 只看见漆黑的纵横交错的巷子,月光被托举在巷子的尽头。 她的披风在风中翻卷,衣料摩擦声音细微,似有人在悄然叹息。 …… 燕绥忽然在小巷里抬头。 然后他道:“不对。” 德高望重等人吓一跳,都抬头看他。 “这地面太干净。” 众人再看地面,虽然残留一些夜市的痕迹,但是地面确实太干净,没有油迹,没有残渣,没有杂物,没有竹签,没有被人丢弃过的任何物事。 德容言工们当初都见识过皇宫夜市,在早期开业的时候还帮过忙,当然知道一个夜市刚散场是什么样儿——残渣与碎屑齐飞,油腻共果核一色。低等杂役太监每次都要彻夜清扫才能弄干净。 “这里不是夜市所在!”德高望重恍然大悟。 他们一开始就被截胡了。 被那些操本地口音的人们骗了。 那些人是真的小贩,但是他们指的方向是错的。 难怪这些人这么热情。 那么真正的夜市在哪里? 德高望重还没想清楚,燕绥已经飞身而起,上了围墙顶端。 这里可以俯瞰近半个渭城。 那些小贩虽然指了错误的方向,但两地相隔一定不远。 很快他就掠了下来,德容言工们跟着,这回经过了那座菊花门楼,毫无疑问,便是真正的夜市所在地。 但已经迟了一步,这里也已经人去楼空。 …… 文臻已经上了船。 码头在城外三里,这么晚了,马车依旧顺利地出了城。不得不说唐家的力量很大,这么晚了,城门依旧开了。 这么匆匆,到底为什么,文臻已经隐隐猜到原因,但她不想去戳穿,相反,她很配合。 现在便是见了燕绥又能如何?他有他的执念,她有她的梦想,她能理解他,他却不一定能理解她,她最终给不了他想要的。 与其枉费口舌最后还是大打出手,还不如直接避开。 码头边不知何时停了三艘船,都中等大小,三艘船都一模一样。 三艘船不远处还有一艘轻舟,看那造型装饰,就是燕绥风格,但是燕绥用这种毫无防护只求速度的轻舟,令她也深感讶异。 唐羡之看了那轻舟一眼,忽然抬手,做了一个手势。 三艘船立即同时开动,分波逐浪,直冲那轻舟! 本就距离很近,只是一波浪还没涌至高峰,轰然一声巨响,三艘船尖尖的包了铁甲的船头,几乎同时深深戳入那轻舟的肚腹! 就像三只巨型猛犸象,忽然狂奔而来,三只巨大头颅上的利齿,直接插入了一只豹子的肚子。 嘎嘎脆裂之声连响,那轻舟哪里经得起这般凶悍的群殴,直接四分五裂。 一些分外矮小的影子闪电般掠出来,纷纷落入水中。 文臻目瞪狗呆。 …… 唐羡之举起的手落了下去,顺便把某人差点掉了的下巴给扶住了。 三艘船上有人打旗,按照旗语迅速退开,巨象拔出獠牙,月光下可以清晰看见,插入轻舟之后,三艘船的船头上都染上了一种奇异的青绿色颜料,那玩意儿十分缺德地居然是夜光的,夜色里幽幽地亮,宛如一个鲜明的江上指路标。 然而便是如此缺德心机又如何呢,三艘船角度差不多,力道一致,船头一模一样,染上的颜料形状因此也差不多。想要依此来判断该追哪艘,依旧是妄想。 水面被犁出平滑的两道沟纹,唐羡之的船轻捷无声地隐入黑暗。 船头上文臻回首,看着那惨白地浮在水面上裂开的轻舟。 …… 也不过她一回首再回头的时辰。 呼呼几声,码头上已经站满了人。 燕绥静静看着水面上裂成三块的凄惨的楔子轻舟,湿淋淋爬上岸的侏儒在他面前跪了一排。 德容言工们面色铁青。 殿下纵横东堂,从未有人敢这样挑衅他! 那个唐羡之,看着不言不语温和可亲,其实真是个厉害人物,骗得文姑娘心甘情愿和他走,还敢出手如此悍然。 传说中的门阀第一人,回首之间,隐然露出森然的獠牙。 先前落水的侏儒有人当时就去追船,因为同样有记号的船有三艘,只得分成三批去追,再派人回来禀报,人手眼看就少了。 侏儒回报,那三艘船一艘往回转,一艘停在定瑶城码头,但是没有人下船。一艘直接越过了定瑶直奔前方。 燕绥听完,忽道:“前方可有水道狭窄处?” “有。” “有无视线被遮蔽的情形。” 侏儒犹豫了一下,答道:“……有。就在那水道狭窄之处,一度三艘船并排而行,将水道挤得满满当当,大抵过了半刻钟,才慢慢分开。这段时辰之内,我们能看见船尾的动静,但是船头就不能掌握了。”顿了顿他又道:“但是要有人下船换小舟,也得从侧面下来,当时根本无法从侧面下船。” “你以为就我们懂机关吗?”燕绥那种“鱼唇的人类”的眼神又来了。懒得和这群蠢货多说,冷笑一声,回头嘱咐德高望重,“上次研制的那种山地快车,调过来用。不用从水上追了,从陆路翻山走,走最近的路。” “殿下,那种车还没彻底做到完美,会存在一定危险性,能使用的也不多,除了几个参与制作的矮子队,也就我们几个能用,那就要有大批护卫绕路走,无法一直跟随您了……” “要尔等废物何用。” 不是质问句。最平淡的陈述句。 乖乖闭嘴。 燕绥抬头看看前方峭立的山,看向山那头定瑶方向,淡淡笑一声。 “买珍珠吗?” “那就买吧。” …… “买珍珠吗?” “那他肯定给你买过珍珠。” “啊呀呀气死我了。那个混账。说话跟刀子戳人似的。” 一条纤细的影子在山路上攀援,脚下是万丈峭壁,她爬得险而又险,脚下沙石不住簌簌下落,有时候还哧地滑落一截,但她每次都能及时抓住岩石或者树藤,再蹭蹭蹭爬上去。 夜色深浓,山风凛冽,她一边爬一边抖,也不知道是吓得还是怕得,但偶一抬头,轮廓秀美的脸上,竟然蒙着黑布。 这竟然是个盲爬万丈深渊的奇葩! 奇葩一边爬一边还要碎碎念。 “哎呀呀吓死人了,幸亏每次爬都蒙着眼睛,不然多看一眼可能就吓得失手掉下去了!” 前方离崖顶已经不远,她似乎也能感觉到,几下蹭蹭爬上去,最后撅起屁股,猛地一翻,就势翻倒在山顶的平地上。 那是一截突出的崖尖,也就一张床大小,多翻个身也就掉下去了,当地人叫这里鹰嘴崖。是横亘在定瑶和渭城之间的大山,号称飞鸟难渡,来往行商都绕路走,要么就走水路,这一绕就能绕出一天的路程。 这奇葩在一张床大的崖顶当真滚了几滚,但滚来滚去,都险险地停留在崖的边缘。 滚痛快了,她才爬起身,走到宽敞处,解开蒙眼黑布。 那是一张容光明艳,不笑也风情自生的脸。 这脸大抵和燕绥唐羡之这种属于同一档次级别,基本上谦虚说自己丑人家就会想呸一口说矫情的那种。 方袖客。 她爷爷号称老医枪,一个医字表明医术,一个枪字说明性格。她自己却像枪上的红缨,鲜亮耀目,柔软又刚硬。 她看着山下,撇撇嘴,忽然一个冲刺,竟然是一个跟斗往山下就翻。 选的还是最陡峭的那条路。当然也是最短的。 这完全就是自杀,但是在她翻起的时候,她身上咔咔连响,忽然伸出无数木条钢条,这些东西闪电般拼接,转眼间便拼成了一个带着机械手脚的防护笼一般的物事,那东西咔咔咔咔声响不断,带着她行走山间如履平地。 很精妙的东西,方袖客却似乎不太满意,嘀咕道:“忙了这许久,还只能下山,哎,听说那边的那个车,上下山都可以了呢……” 转回头看看,身后早已没有了追缀的影子,她摊手笑一声,“追不上,怪我咯?” 半个时辰后她下了山,再半个时辰后她进了定瑶城,再半个时辰她已经在定瑶城最热闹的秀水街开始摆摊卖杂货了。 但她的摊子上就一块布,啥都没有,上面写着一排淋漓的大字,“只卖有缘人。” 字写得龙飞凤舞,十分引人注目,是她找旁边卖字书生写的,没付钱,对方听她哭诉了一下未婚夫琵琶别抱的故事,就免费给她写了。 她戴着个当地流行的海女面具,蹲在摊位前,来来往往看一眼,不断有人搭讪想要知道她卖啥,结果都被她判定为“阿米托福,你我无缘。” 此时几辆造型奇特的小车,载着侏儒,也越过了那鹰嘴崖,直奔定瑶而来。 此时唐羡之和文臻正下了一艘轻舟,换上早已等候许久的车马,还是老样子,一模一样的马车安排了足足五辆,文臻唐羡之一辆,老太太一辆,其余每辆都坐了人,从各个门各个方向进城,同时往定瑶而来。 …… 方袖客的摊子开张没多久,忽闻前方一阵骚动,却是府衙的衙役列队而来,秀水街的里正一边敲锣一边大声道:“府衙有令。着令今年的珍珠税提前收取,三日之内结税必须完毕。延误一日则明年增加十之一,增加劳役七日……” 话音未落,满街的店铺都开始骚动,客人不断被请出去,门板不断被砰砰砰关上,秀水街那些没有门面的零散的摊贩也开始收拾摊子,几乎一瞬间,人就走了一大半。 定瑶捞珠卖珠是主业,全城老小几乎都从事和珍珠有关的工作。珍珠税是涉及人群最广的税种。也是朝廷处理监督最为严格的税种。因为气候海水的变化,珍珠的产出每年有变化,因此政策也常常调整。每年缴纳珍珠税都是定瑶最为繁忙冷清的时候,基本上所有店家,尤其是大店,都会闭门谢客数日,结算缴纳上年税额,为了避免临时入账导致账务不清或者多缴税,那几日也是不做大宗交易的。 所以临时提前征纳命令一下,整个定瑶便没了好珍珠卖。 这些政策本来和小摊贩关系不大,但也怕遇上衙役惹来麻烦,大多数人都走了,只有方袖客还蹲在原地,她摊位上什么都没有,来往税吏也没人多看一眼。 转瞬定瑶成空城,所有人关在家里算账,便在此时,唐羡之和文臻的车马辘辘入定瑶。 一进城唐羡之便发现了不对,他的打前站的护卫已经迎了上来,说明了情形。 文臻一听,便知道作妖帝追来了,作妖帝作妖了。 她开始隐隐头痛。 燕绥和唐羡之,简直是一对妖,一对大佬对着骚。一个举拳群殴,一个釜底抽薪。 可怜她夹在中间,还只能算汉堡包里的生菜,连个肉饼都够不上。 马车往秀水街里走了一段,果然所有店家都关了门,至于摊贩虽然有,但总不能在地摊上买头面。 唐家这样的豪门,自然和这些珍珠商人有一定联系,当下便有一个随从去联系,不多时好几个当地的珍珠商便亲自来了,请唐羡之和文臻去定瑶最好的茶楼喝茶吃点心,席间逢迎热切,十分恭谨,却再三致歉,称手头实在没有拿得出手的珍珠,请唐公子伉俪见谅。 按说这话实在令人无法相信,毕竟顶级珠宝商,素来和各大豪门联系紧密,手里时常要留下最好的货,以备这些豪门随时需要。怎么可能个个都没货。 但看这些人神情也不似作伪,一问之下才知道,就在官府下令提前缴税的同时,并对所有大珠宝商的现有货品进行了集中盘点,说宫中要庆皇后寿辰,皇后喜欢珍珠,当地官府打算用最好的珍珠给皇后做一件宝衫。顶级珍珠向来产出极少,想做一整件宝衫难度极高,偏偏官府又给所有大珠宝商下了死命令,到期交不上这宝衫,这些人生意也就别做了,所以就在唐羡之和文臻到来前半个时辰,所有的好珍珠都已经被归整在一起,交到官府了。 话说到这里,也没别的办法。这里不是川北三州之地,是朝廷的天下,地方豪强再牛逼,也不能公然和官府叫板。文臻也便假惺惺地道她不爱首饰,不必费心这些。 她其实是真的不爱首饰,但爱钱,盖因为想要做的很多事,都和钱有关。所以唐羡之要给她准备首饰,她也没拼死阻拦,都打算嫁他了,拿他一套首饰怎么了? 至于这算不算骗婚,她觉得不算。她和燕绥走的近,唐羡之就住在宜王府,清楚得很,之前她也明确表示过拒绝,但他依然不顾她的意愿求了指婚,那就要做好被敷衍的准备。再说他这个求婚到底是什么用意还难说,不管真心还是假意,她多少算是个牺牲品,拿点补偿天经地义。 但事情到了这个尴尬的情状,自然不能再腆着脸不说话。她表了态,唐羡之向来也是有风度的,自然不会为难那些商人。那些人连连致歉,小心翼翼退了出去。 文臻有点失望,咕哝一声,叹息,“太没风度了。” 到手的珍珠飞了,她心情不大好,本来只是被动地随唐羡之走,此刻却不想给那个害她破财的家伙好过,便和店家要来纸笔,给燕绥写信。 她写啊写,写啊写。 写到唐羡之都忍不住好奇地探头看,然后对那满纸的天书瞠目结舌。 他犹疑半晌,道:“这似乎是洋外文字?” 文臻哈哈哈哈哈,心想果然他是认识英文的,燕绥应该也认识,毕竟宫里养着几个洋外的教士,燕绥上次被她耍了一把,必然有兴致去了解一下,他那么聪明,随便学学应该也就会了。 要的就是他会! 因为! zhe shi pin yin! 她写完满满一大张,交给店家,嘱咐他等会有人来打听她的时候,就交给那人就行。 唐羡之携她下楼,这人也是奇怪,她当面写信,他明明猜得到是给燕绥,竟也不问不阻止。 两人下了茶楼,下面就是秀水街,便随便走走,一眼便看见路边一个画风清奇的摊子。 啥也没有,就一张看起来已经很老旧的布,布上面“只卖有缘人”几个大字,一个戴着面具的女子双手抄在袖子里,昏昏欲睡。 她被两人的步声惊醒,一抬头,文臻只觉得面具的眼孔里那双眸子突然光彩熠熠,心底顿时一阵恶寒,心想不会这么狗血吧? 事实就是这么狗血,果然那人招手,用一把故意压低却还能听出属于女子的声音招呼,“两位!两位!” 文臻忽然把手往唐羡之胳膊弯里一插,巧笑嫣然地道:“相公,前面那个摊子卖的书画似乎不错,咱们去瞧瞧。” 她步子一迈,就把唐羡之轻易地牵走了,走路带过的风和沙土扑了方袖客一脸,鞋底还有意无意踩在那布的边缘。 方袖客:“……” 半晌她噗噗地吐出沙土,抓起那布,锲而不舍地越过那卖书画的摊子,在那摊子前一步,继续铺开那布。 一边继续热情招呼,“两位,我看你们就是我的有缘人,怎么样,要不要来试试手气?” 文臻看她一眼,笑眯眯,“不要。” 好奇心会害死猫,她一向是个没有好奇心的人。 方袖客侧头看了她几眼。本来对文臻只是好奇,并没有太看重,刚才见她第一眼,甚至是有些失望的,但此刻,她的想法又不一样了。 她忽然叉腰站起,对着文臻,大声道:“这位姑娘,你是唐先生的未婚妻?” 文臻倒有些意外,没想到这藏藏掩掩的家伙的思路如此跳跃,怎么忽然就跳出来了。 “是呀。” “我是唐先生的仰慕者。”方袖客眨眨眼,“我等在这里,是想问你几个问题。” 文臻自来了这里,还从没见过这种画风的女子,顿时来了兴致,“好啊。” “请问你认为你自己是靠什么博取唐先生的青睐的?” “自然是靠我自己的聪明和美貌。”某人大言不惭地答。 “好。第二个问题。请问你认为你自己最强的地方是什么?” “是自信啊。原因参看上一条。”某人笑得何止是自信,简直是自恋。 “第三个问题——请问你能接受他人追逐唐先生吗?” ------题外话------ 昨晚带儿子睡觉的。 从十点半到两点半,每分钟我要给他盖一次被子。 然后我今天像抽了大烟,完全没有更新的兴致。 你们可以说我懒,反正我更新也就这样了,能更我就对自己很满意。儿子太难带了,而且精力无穷,出了门就像撒野的豹子,尽往人群和危险地钻,我不能总让已经年迈的父母跟在他后面气喘吁吁,前几天我妈为了拦截横冲直撞的小兔崽子,直接摔了一个大马趴,镯子摔碎了还是小事,我妈腰动过手术,是不能摔跤的。 所以我每天都想停更。 后悔开这个文。 我应该等小兔崽子上学再写山河。 没兴趣要票,不想更新,不想干活,不想说话,啥都不想。 我感觉我要抑郁症了。 生二胎的都是英雄,真的。 第九十九章 宜王过境,麻袋扛珠 “这个问题问我干嘛?”文臻奇怪地眨眼,“你要追求的人是他,你喜欢的也是他,和我半毛钱关系都没有,你应该去问他。” 方袖客不说话了,陷入深思,半晌一拍手,恍然道:“我明白了。” 文臻笑吟吟看着她。 希望她能真的明白。 从那双秋水为神的眸子看来,这是个美女,希望不要胸大无脑。 她文臻论起才貌,肯定不如这个画风清奇的美女,但唐羡之选了她,先不论是否有阴谋以及政治因素,唐家这种豪门,也未必需要一定要联姻,唐羡之一定是对她有不同,才会有这样的提议。 那不同,自然不是她的聪明和美貌。这世上,比她聪明美貌的人多了是。 她所吸引他们的,不过是那份被现代文化理念所熏陶出的与众不同,那份独属于她的自我自信和自尊。和这些以男人为附庸的女子相比,她拥有的是自己的灵魂。 真正强大的男子,不会喜欢千篇一律的瓷娃娃。 正如眼前这个女子,算是美貌且有风格,但问第一个问题,依旧是“你靠什么博取唐先生的青睐。” 把男性放在尊位,物化自己,视女性为附庸。 所以后两个问题的答案,文臻便是在点化她了——为了让谁谁谁去喜欢而努力那对唐羡之这样的人无用,不如努力做自己。 看样子她明白了。 是个聪明的女子呢。 而且美丽。 还有点潇洒,又不同于德妃那样的狂放狷介的潇洒,是带着点娇痴意味的。 她觉得挺适合唐羡之的,可惜这位好像并不这么认为,他那漂亮透明的眼珠子里,没有笑意。 对面,方袖客忽然将手中的布揉巴揉巴,对她一扔,道:“送你,作为谢礼。” 文臻还没伸手,唐羡之已经一把抄在手中,低头一看,不禁一怔。 此时这布已经翻过一面,上面竟然是密密麻麻的字,文臻还没看清楚,就听见唐羡之道:“好像是方人和家传的口诀,就是他先前给你用的那种手法。” 随即又听见方袖客笑道:“这玩意儿很霸道,要不要练随你自己罢。也不用谢我,我的意思你懂。” 文臻大概是懂的。方人和用这手法给自己化针的时候那感觉生不如死,肯定是极其霸道可怕的,方袖客送她这个倒未必真是好意,纯粹又是一重考验了。 虽然潇洒,终究还是免不了一分不甘。不过她这是阳谋,不安好心也摆在明处。 文臻便先收起。人家给的只要没毒她都要,蚊子再小也是肉啊。 她以为这便要回船去了,结果唐羡之带着她左转又转,转到一个幽静的巷子深处,在巷子口随便买了一包糖,然后敲响了一个普通人家的门环。 院子里有女子的声音响起,娇脆,用当地的土语不知道说了句什么,唐羡之竟然也用当地土语回了话,门便开了,一个皮肤黝黑矮小的少女笑嘻嘻倚门而立,文臻正在想唐哥哥不会又来一个追求者吧,便见那少女欢呼一声,抢走唐羡之手里的糖,一边赶紧往嘴里塞,一边叽叽咕咕把他往屋子里拽。 唐羡之顺手也把文臻拽了进去,屋子里头很黑,充斥着海水的腥气,唯一发亮的大概只有那少女特别光滑的肌肤,文臻自进入定瑶城,见到很多这样的少女,她们大多身材矮小,四肢有力,皮肤不知道擦了什么,泛着亮亮的光,这边是定瑶的海女,从小专门训练了下海捞珍珠,皮肤都被太阳晒得黝黑。 唐羡之和她嘀咕几句,那少女便去后间捧过来一个大盒子,盒子一打开,文臻险些被炫花眼。 里头都是珍珠,各种颜色,金色白色淡粉紫色黑色银色……几乎集齐了所有珍珠能有的颜色。定瑶的珍珠因为光照足,海生物丰富,海水质量好,生出的珍珠也比别处圆润,硕大,瑕疵少,光泽度高,颜色还多样,是东堂最优秀的珍珠产地,而这个盒子里的珍珠,则是精品中的精品,颗颗都有指头大,五色绚烂,令文臻这个土包子第一次感觉到“珠光宝气”这个词的真实感觉。 她忍不住在心底对燕绥呸了一声,心想动用公权力截胡珠宝商的珍珠有什么用?人家直接从源头地拿。 唐羡之似乎也很满意,递过去一张纸条,那海女十分欣喜地收了,连盒子一起捧给文臻。文臻吓了一跳——这一盒珍珠数量足有数百,几乎每颗都价值高昂,加在一起就是天文数字,就这么一起给她了? 但她也毫不犹豫地接了,她向来就不喜欢小家子气。 唐羡之还犹有遗憾地和她道:“可惜这里不出成品,只能先买珍珠,回头再找好工匠给你做。” 那少女听他这么说,忽然似乎想起了什么,拉着文臻要向内室走。唐羡之笑道:“你还有好东西?”得了肯定答复,便道:“内室我便不进去了,你且跟她去,看到什么喜欢的,便拿下吧。” 文臻便跟着那海女转过一道走廊,进入她的闺房,门帘一掀,屋子里一个人正抬起头来,道:“水香,你看这式样怎样?” 文臻没想到屋子里还有人,不禁一怔,屋内那少女容貌清丽,穿着也颇不凡,此刻看见了她,也愣了愣,但并没有太过惊讶。大抵是以为她也是来买珠的客人,只随意点了点头。又低头去钻研,拿着珍珠不断对桌上的东西比。 水香便对文臻指那桌上东西,原来是一本册子,里头是各种珍珠首饰的样式,文臻看了一眼,不得不说式样在这个时代算是相当新奇,居然还有绣鞋形状鞋尖缀珍珠的,这册子看样子是那少女带来的,想要根据式样选些合适的珍珠去定做。 这是别人的东西,文臻自然不好凑上去选,正要告辞,却听那少女对海女道:“人家成亲,送个珍珠链子可以了吧?你看这个心形式样的不错。” 文臻一瞧,那图上是个珍珠拼成的心形吊坠,式样并不丑,问题是海女这里的珍珠太大,一旦拼成心形,得有半个巴掌大。 想象了一下半个巴掌大的心形吊坠挂在胸前——文臻想哪个倒霉蛋儿结婚要收到这样的傻逼礼物真是值得同情哈哈哈。 还没哈哈完就听那少女又抱怨道:“唐羡之莫名其妙娶个莫名其妙的女人,还广撒贴邀人观礼,害得我只好连夜奔你这里找珍珠,累死人!” 文臻:“……” 海女叽叽咕咕几句,那少女却不懂她的语言,不能得到共鸣,颇觉无趣,便自来熟地对文臻招手,“这位姑娘,你帮我瞧瞧,这坠子你觉得怎样?” 文臻不得不为自己婚礼上的形象努力一把,“这位小姐,我觉得这坠子虽然式样很好,但实在是太大了些。不知道你要送礼的那位新嫁娘是个什么身材,若是个子高的也罢了,若身量不足,怕显得突兀呢。” “哎,”那少女立即恍然道,“你提醒我了,听说新娘子是个矬子!” 文臻:“……” 你才矬子,你全家都矬子。 “那就不能选这个了。”少女翻开一页,一边皱眉道,“也不知道是哪来的乱七八糟的人,听说是个厨子。唐五好歹也算是咱们这群人里的第一人,选女人的眼光却实在是不敢恭维。就这么的,还把九大世家年青一代几乎都邀请到了,要在海上定亲……这个怎么样?” 她指的是一个梨形的耳环,顺手拿起一颗黑中泛着绚烂绿光的珠子比了一下,道:“这个好看。” 文臻也觉得好看,那珍珠品质比自己那一盒也差不了多少,正想夸一回她的品位,为自己再争取一份资本,就听她道:“黑珍珠太贵了,那么个身份的人,马马虎虎的珠子也就得了……你说是不是?” 她这话是问文臻的,文臻笑嘻嘻,“是,说得极是。送人的东西送太好,亏。” 那少女频频点头,“是啊。乡野之女,送好东西也不认得吧?这不是媚眼做给瞎子看嘛。” 文臻:“……” 瞎子好像是亲亲你呢。 她干脆指着一个米粒珠拼就的头饰和她建议,“这位小姐你看这珠花,花头大,看起来很是华贵,但用珠都是米粒珠,应该花不了你多少银子呢。” “是极,是极!”那少女一合掌,赞叹道,“如此又省一笔。易哥哥这下可不能再笑我不懂经济掌不好中馈了!” 文臻心想易家?长川易还是西川易?长川易上次被打击不轻,而且素来和各大世家没有联系,应该是西川易。 听这少女语气,应该是西川易家某位重要子弟的未婚妻?莫非是那位传说中擅长机关,才智出众的易家小公子?这姑娘本身好像也出身门阀,就不知道是哪家的千金了。 她微笑又和那少女搭讪几句,便退了出来,一边走一边想唐羡之这遍请九大家族海上观礼,真的只是观礼吗? 九大家族散居各处,便是来的只是年轻一代,也需要时间,而唐羡之求指婚到现在也没几日,那么问题来了,要么唐羡之早就准备好了这一场海上相聚,提前给客人发了请帖,要么就是这群九大世家的年青一代,最近都在这片区域。 无论是哪种,似乎都不大妙。 她退了出来,和唐羡之说那海女给她看了一些式样比较奔放的设计,她觉得不合适,便没要。唐羡之也没多问。 两人上了马车,先前一直没有出现的老太太,已经在马车里等着了。 文臻心中微有歉意,心想自己跟着唐羡之为了躲避燕绥的追踪,这样长途奔波,不断换车马折腾也算了,连累老太太辛苦就有点不安了。 闻老太太却是眼盲心灵,像猜着她的想法,当着她的面夸唐羡之细心,进城后直接送她去了一座豪华客栈,好生休息了一阵。一点劳顿都没有。 她好像完全没感觉到自己也是一个引人追索的诱饵,夸唐羡之好像真的在夸十分满意的孙女婿。 文臻也便笑眯眯看唐羡之,好像这真是自己获得了祖母喜爱的夫君。 估计换成这世上百分之九十九的人,被这对祖孙一个诚恳夸一个甜蜜瞧一搭一唱配合完美地对付着,都难免要晕一晕。 但唐羡之还是那样,也笑得诚恳,甚至还有几分害羞,满含歉意地直接说为了躲避追赶,累得老太太辛苦,实在是不孝。 文臻一边被那不孝两个字震了震,一边暗暗腹诽那躲避追赶四个字,是不是在老太太面前暗暗diss了燕绥了一番? 马车直奔码头,却在离码头还有百丈远的时候,忽然惊马,骏马闯入了路边一座宅院。 那宅院门是开着的,没有门槛,门还特别阔大。马车竟然能长驱直入。 就在马车进入之后,文臻掀开窗帘回首,看见门槛升起,门扇出现,整个门户又成了和这城中所有房子一样的模式。门外有四辆一模一样的马车驶向码头。 而自己的马车还在前行,但竟然是下行的。越来越下越来越下,直到穿过一丛花木,前方忽然出现一个洞口。 在一户人家的后院看见洞口这感觉实在太诡异了,然而那马车毫不停留进了洞。 然后她发现真的是穿山而过。 这户人家适合装逼,人家说家里有矿,他家可以说家里有山。 当然是座小山,穿山是很短暂的过程,但这是在古代,在古代把山挖穿,还不是在川北,在远离川北的沿海不起眼的城池,唐家居然也能做出这么浩大的工程,且这工程很明显不能起太多作用,如今被拿来作为他家继承人甩掉情敌的借助工具——文臻觉得东堂太平的日子可能真的不会太久了。 跟随唐羡之走这一路,她对唐家的势力的庞大越发感触深刻,还是那句话,如果是在川北,那是怎样的? 如果在川北,唐羡之不需要费心这样隐藏行迹,如果在川北,燕绥追起来怕要艰难万分。 她想起那日皇帝指婚,在她答应后和她又多说了几句。意思就是答应指婚本身也是一种冒险,因为不确定一直安安分分的唐羡之,是不是打算借着指婚的名义趁机搞事,但是他既然这样请求了,朝臣乐见其成,不答应也得答应。毕竟大家还指望着靠这场婚姻将未来可能发生的变乱尽量延缓或者按下,在诱惑面前,人们本就容易忘记很多危险的可能。 文臻心里明白,对她来说,这是一场交易,也是一场冒险。成,她将获得丰厚回报;败,可能就再也回不来了。 富贵险中求。 反正不想从王妃身份上求。 听起来就俗气吧啦的。 马车从山洞中一掠而过,身边的唐羡之微笑和她说起这山洞开挖的趣事,文臻听着,心想偌大家族的继承人啊,说日理万机也不为过,居然远隔千里的一个城池挖山洞时工人发生的事都知道都记得。 她脑海中模模糊糊掠过一个念头。 这样不断地迷惑、改换,追踪的人会被不断地分散人手…… 眼前一亮,出山洞了。 出了山洞,竟然就看见了码头,却是在码头不远处,另一个隐蔽的方向,停着一艘船。 上船起航,文臻回头看一眼,心中佩服。 特么的唐羡之也是个狗性子啊。被这样追,以为肯定要走一段陆路迷惑一下燕绥,没想到他愣是坚持走水路。 燕绥现在在哪里呢? …… 燕绥现在在看信。 坐在海女家闺房的桌子边,第三次看信。 唐羡之谨守男女之防不进人家内室,他可没这个禁忌,他眼里本就没有男女,只有鱼唇的人类和不那么鱼唇看着还算顺眼的人类。 所以他坐下来后,不仅看信,顺便连先前文臻和那少女的对话,以及两人看过的首饰式样都知道了。 他在那认真地看信,德高望重站在他侧后方斜着眼睛瞄,觉得这好像是洋外文字,这鬼画符一样的文字德高望重也晓得一些,毕竟他近身伺候殿下,而殿下前阵子很是挑灯夜战了一阵子这种鬼画符,连带着他也学了一些,就怕某日主子心血来潮,忽然用洋外文字下命令,自己听不懂,主子可不会因为这是洋外文字就放他一马。 但是德高望重瞅了半天,还是没有办法判断出那信的内容,看着是洋文,但是无论是横着读,竖着读,顶头读,顺尾读,都读不出连贯的内容。但看那内容很有规律,又显然不是乱画。 主子看得十分认真,并不像不懂的样子,德高望重不禁感叹——主子果然非人哉。 等燕绥终于将这坑爹东西看完,又垂眼思索了一阵,然后才发觉,因为这个东西,他足足耽搁了半个时辰。 那黑心蛋糕,是故意的吧? 他将那信珍重收起,放进贴身的一个防水的小袋子里,才转身向外走,德高望重等人跟在他身后,扛着沉沉的袋子,袋子的纹路缝隙里,隐约露出各种颜色的珠光来。 嗯,宜王过境,麻袋扛珠。 …… 文臻站在新船上,看着黑沉沉的水面。 这船依旧不大不小,可以有一定的装备,也不妨碍速度,前方,号称“绣城”的漳县城。 这回码头上有人迎接,阵仗还不小,文臻听唐羡之属下回报,说是当地郡守和县令来接公子。心想这回好了,看样子是不会有某人提前从官家下手设绊的事儿了。 那岸上的人在热烈的挥手,文臻想漳县的人好生热情,这么怪不好意思的,便也笑眯眯挥手,一瞬间想到某篇著名课文,顿时那爪子挥得更频繁了。 旁边,不知为何唐羡之眉头微锁,看她挥动爪子,侧头睇她一眼,眼神微带笑意。 文臻正在诧异,然后便听清了岸上人的话。 领头一个中年黑须男子大喊:“唐公子,烦请速速回航!漳县各处绣坊和庄子被人煽动,正在集体暴乱,此处不安全,请速速回航!” 文臻:“……” 表错情了啊! …… 燕绥继续往码头走,德高望重等人跟着, 心中都有疑惑难解,毕竟在他们看来,他们迟早追得上唐羡之,毕竟水上有很多限制,船只数目有限,很难掩人耳目,唐羡之如果真想甩脱他们,现在就该换马车走陆路,汇入人海才对。 所以他们已经派人去各个城关打探,寻找踪迹。 但殿下的思路一向与众不同,看样子他还是打算走水路? 前方侦测信息的言之队护卫回来,言道有人看见唐羡之的马车去码头了。但也有人说曾看见唐羡之的马车曾在一户人家门前惊马。 德高望重按例就要派人去查看这两处,但燕绥摆了摆手,根本没有去看那个惊马的门户,直奔码头。 德容言工们一脸懵逼地跟在燕绥身后,为了追赶上殿下的智商的进度,不得不求教,“殿下,为什么我们不去查看可疑之处?” 虽然每次顶着殿下那种“你们这种鱼唇的人类”的淡漠目光比较痛苦,但是跟不上殿下的智商总觉得自己是个傻子的感觉更痛苦啊,一不小心傻过了殿下容忍的底线,还可能遇上被随时踢出天京去边缘地带负责各路消息搜集的危险。 “出事的房子在什么位置?” 言出法随赶紧调出刚搜集来的本地的地图,看了看道:“好像离码头和出城官道都挺远……” 燕绥的眼光扫过来,他打个寒战,赶紧再仔细看,随即恍然,“啊,不对,虽然离官道远,但离码头……背后是一座小山,如果穿过那小山,就是水域……但是不可能啊……”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 “如果没有选择方便前往官道的地方做障眼法,那就说明没打算走陆路,既然没打算走陆路,那就一定是水路,既然是水路,走不走码头有什么要紧?只要找到一条可以直达水岸的路就可以了。” 德容言工们齐齐闭嘴——说得轻巧,又是一对大佬对着骚。开山穿路,是正常人会做的事吗? 透过各种眼花缭乱的障眼法,直抵中心,是正常人能做到的吗? 唐羡之走水路,只是没有通过码头,而燕绥不管他通不通过码头,也走水路就行。 毕竟走水路到漳县才是最快的。 这回不是轻舟了,换大船。 接近出海口了。过了前方漳县,就进入了乌海海域。 德容言工们来请示是否需要在漳县下船,经过这一路的没日没夜追踪,后方的人还没跟上,前方的信息传递人员为了传递信息也已经撤回了很多,燕绥自己带的人,也有很多分散去查各种假动作,一时跟不上,还有一批人,从一开始就没有出现,据说被殿下派出去执行秘密任务了。现在他身边只剩了德高望重容光焕发和言出法随良工巧匠。 如果在漳县下船,离天京已远,人手也少,万一有什么事,怕难以顾及。 德高望重心中更有一层忧虑,唐羡之这样将殿下引着一路出海,目的到底是为了什么?总觉得绝不仅仅是单纯带文姑娘一路游山玩水。 现在因为临水走远,信息也跟不上,漳县的情况已经不太清楚了,更不要说出海之后,茫茫大海之上,发生什么,谁也无法预测。 但是他也无法阻止殿下,只能暗暗祈祷,又暗骂工于心计搞事,多吃点苦活该。 这几日趁殿下不在船上,他们都想把工于心计悄悄拉上来喘口气,但工于心计向来是个执拗的,竟然死活不肯上船,所以大多数时候,他们把他拉上来,吊在船舷一侧,反正不要碍殿下的眼就行了。 前方漳县已经在望,此时正是黄昏,暮色四合,岸上景物已经不大清楚,但隐约有吵嚷声传来,似乎岸上十分热闹。还能看见很多奔走的影子。 然后燕绥忽然“咦”了一声。 能让他发出这种声音的,一定不是小事,几人心一跳,抬头去看,便见有人冲到长长的延伸进水里的码头上,泼了一大桶什么东西,随即又扔出一个火折子,蓬一声,码头起火! …… 第一百章 撞上情敌 漳县城乱了! 文臻一听见这个消息,心中便一跳。 她有点担忧。因为照她的想法,燕绥追了一路,应该已经不耐烦了,而且总吊在后头感觉不得劲儿,按说应该干脆从陆路走,用他的办法抄前,那就有可能先到漳县。 漳县现在出事,是不是燕绥干的? 身边,唐羡之笑问她,“文姑娘,你觉得怎样?” 她心里想着走走走,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让燕绥追不上才好。嘴上却道:“我还是朝廷官员呢,遇上动乱绕道走好像不符合东堂律啊,这万一之后回京陛下问起,文臻啊,漳县动乱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答不出来要扣工资的吧?” 说完在心底鄙视了自己一下。 好在唐仙子一向不会鄙视她,便笑道:“说得也是。我也是要在天京供职的,大抵要去户部,说不定能和织造扯上关联,便当提前履职了吧。” 既然有动乱,自然不能让老太太再跟着,当即便商定老太太留在船上,唐羡之和文臻去瞧瞧。 说着两人便下船,唐羡之递过手来,文臻正在此时抬手,掠了掠鬓发,仰头笑道:“这边空气倒是清新。”完美将那手避过。却又在唐羡之微笑缩手之后,自如地将手插入他的臂弯拐着。 她是有原则且敬业的人设。原则是不想近一步接触。敬业是做好未婚妻角色,人前给他面子。 她觉得不违和。 唐羡之微微一笑,目光微闪。 自然是明白她的小九九的。 可是,不正是这与众不同的狡猾风格,才让他一眼便记住了她吗? 有谁能那样拼死逃生,又有谁能为了逃生不惜抱男人大腿? 还有谁逃生之后还能记得立即有所回赠? 有谁能前一秒帮了你还完情下一秒继续坑你? 她什么都很奇怪,也什么都很有意思。人有意思,笑有意思,心思有意思,连此刻手拐着胳膊肘的奇怪动作也有意思。 让人有一种归属和骄傲的感觉。 有那么一瞬间,他竟然便觉得满足,仿佛这真是他已经结缡多年的妻子,相知相爱,以他为天。 随即他便恢复了平静,前方,漳县上级乔郡的郡守和漳县县令都迎了上来,一脸无奈地给他见礼,简单地说了事情经过。 用郡守和县令的话来说,本地以绣坊为主业,难免竞争激烈,此事起因是皇后寿辰在即,按例漳县这边要献上精绣凤袍,这种荣耀的事情,自然人人争取,几家大型绣坊之间争斗不断,绣娘之间也争斗不断,其中有位绣娘,不知怎的还和江湖中人扯上关系,杀伤了竞争对手,引发了几家大型绣坊之间的械斗。本地几乎所有民户营生都和刺绣有关,家家户户和那些绣娘之间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因此一旦闹大,就像滚雪球一样卷入的人越来越多,最后明明只是几个女人之间的事,却引发了全城大乱。 郡守县令急得团团转,原本还想掩着,早点按捺下来就当无事发生,结果事件越演越烈,只得一边向朝廷禀报,一边向乔郡郡尉和漳县县尉两级地方军长官求援。现下去朝廷的信使刚刚出发,去向郡尉县尉求援的还没回来,正是最乱的时辰。 文臻听了不置可否,心想地方官倒把自己摘得干净,但这种事的发生,要么是地方官无能,要么就是心黑。娘娘寿辰献礼这种事,或者公开竞争,或者轮流坐庄,都很好解决,何至于演变成这样。 所以这些人不希望他们进城,保不准还是不想被发现什么。 文臻忽然觉得漳县这个地名耳熟,然后才想起来,这不是天机府所在吗? 司空昱呆的地方。 也是她前几天准备奔往然后被某人半路截回的地方。 最近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太有冲击力,她怎么连这事儿都忘记了。 这么一想她就觉得更有必要去城中了,燕绥会不会迁怒司空昱去把他宰了? 县令还在那喋喋不休地说,言道这些女子实在胆大妄为,居然敢挟持朝廷命官,府衙里一位县丞现在还在她们手里。 文臻问了一下,才知道本地有三大绣庄,分别是天针、化云、巧黼。此次起因是三大绣庄比试绣艺争夺凤袍制作权,本是化云绣庄胜出,随即被巧黼指出化云在比试中作弊,从争吵上升到大打出手,死了那个胜出的绣娘,又伤了天针的一个绣娘,天针也卷入。因为绣庄都是女子,所以向来都雇佣大量打手保护,闹得厉害之后,县衙派人去劝解说合,一位姚县丞自告奋勇,在本地最大的酒楼设宴邀请三方,本来谈得好好的,不知怎的忽然又闹了起来,那个县丞当即被扣下,里头的人七说八说,竟然说这事根源在于绣庄的管理问题,要解散绣庄,退还绣庄和各人的雇佣契书,并结算清楚诸人的工钱,让绣娘自行就业什么的。绣庄主人也在,自然不会同意这样的要求,于是天针的绣庄主人被从酒楼推下,当场跌死了,剩下两个绣庄主人还在抵抗,本来这样也是酒楼范围里的事情,谁知道这些绣娘的亲人得知了消息,说是县衙派兵围困酒楼,当即暴动了,现在都快把县衙给推倒了。 文臻越听越觉得这整件事透着奇怪,再看县令郡守说话时频频看唐羡之的表情,心想奇怪这又不是三州之地,这些是朝廷官员不是唐家委派,至于这么小心吗? 忽然脑中灵光一闪,想起当初听说唐家是制造业大鳄,旗下织造作坊遍布全国,漳县的刺绣产业,是不是其实也是唐家遥控管理? 那唐羡之今天来是有目的的了? 那边郡守一脸苦相地说,那位被扣的县丞,身份有些来头。是姚太尉的亲侄子,本来是来历练几年,就要升迁回天京的,现在出了这档子事,无论如何都要保证他的安全。 文臻听他们絮絮讨论如何调兵,如何包围,是否需要擒贼擒王先寻出主事的,是否要派人再进去谈判,是用射箭还是火攻……听得心下烦躁。 她觉得这事儿有问题,官府应该有很多话没说出来,或者直接就是假话。但她并没有想出头,此刻城中灯火处处,声响杂乱,郡守县令战战栗栗,出个城用了数百人前呼后拥,饶自东张西望,坐立不安,像是生怕被人一箭射死,她只是一介女子,薄有武功,身边唐羡之顶着最亲近的称呼,却敌友难辨,她不想在此时多管闲事。 说话间已经接近酒楼,众人都远远看着,看见酒楼黑沉沉的,只偶尔有一星灯火晃动,想必那些女子怕成为箭的靶子,并不敢点灯。 酒楼挺大,四周已经被郡守府和县衙的衙役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门前空地上有郡守府和县衙的清客谋士在喋喋不休地劝说,但是大抵是对牛弹琴,因为时不时有一些臭鸡蛋砸下来,伴随着女子的嘲笑之声,那些清客倒也敬业,顶着一头的鸡蛋黄,依旧舌灿莲花。 文臻瞧着好笑,此时楼上亮起一抹星火,她下意识抬头一看,朦胧光影里,一张脸一闪而过。 文臻一呆。 他怎么会在这里? 那张脸稍纵即逝,快得像梦一样,她无法验证,满腹疑虑,听见那边还在试图劝说唐羡之先避开这危险之地,怕这些绣娘的家属等会会冲击包围圈。 她忽然道:“我去试试。” 众人都一怔看她。随即唐羡之立即摇头:“阿臻不可,太危险。” 他忽然换了称呼,但文臻此刻心中满是疑惑,也没有注意,只道:“我觉得这事有蹊跷,我是女人,我去比较方便,也比较好说话。” 她说这话时候,注意看了郡守和县衙的表情,果然见这两人对望一眼,眼神闪烁。 随即郡守便道:“文大人。我等非常感谢您的仗义,但此事委实危险异常。这酒楼里虽是绣娘居多,但还有各家绣庄的护卫也在,都是些粗野彪悍汉子,一言不合便要人命的那种。您身份尊贵,莫要轻涉险地。” “我也是朝廷命官。遇上这种事,可不是论男女,论身份的时候。”文臻一笑,“陛下对我等恩重,我等为人臣子的,自当拼死报效,怎么能缩在人后,只惜己身呢?” 郡守和县令脸一红,县令脸皮薄一点,当即期期艾艾说不出话来,郡守却随即便笑道:“文大人忠君爱国,真是令人感佩。只是您还是唐家未来的少夫人呢,这事儿还是唐公子定夺吧。” 说完眼睛一眯肚子一腆,不管了。 文臻便笑看唐羡之,不等他说话便悠悠道:“我记得你有次嘲讽燕绥,说他总习惯代表我的意志。” 唐羡之默了一默,无奈地笑了,道:“带个护卫进去如何?” “不如何。”文臻摇头,“我就是要以柔弱女性身份博得她们接纳,带人感觉就不一样了。” “之前不是没试图派女说客进入,但是也被拒绝了。而且文大人是朝廷命官,这身份更敏感,她们不会接受的。”县令插嘴。 “我有办法。”文臻只笑盈盈看唐羡之,唐羡之又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保护好自己。” “放心。” 文臻心中舒一口气,心想唐仙子就是唐仙子,就是和香菜精不一样,香菜精如果不让她去,说什么道理都没用。 唐羡之善于接纳,也心胸不凡。文臻最欣赏他的,就是明礼知分寸,任何时候不轻视任何人,绝不会在这时候煞风景地来一句有男人在要你女人多什么事。也不会因此害怕人指摘自己缩头乌龟。 他自尊也尊重他人,自信也信任他人。 人间相处,他真是最懂得。 她看了一下自己,请县令安排人找了一套粗布衣服来,又和唐羡之属下要了一些简单的易容工具,也就是能改变肤色的粉,让皮肤看起来粗粝许多,又把刘海剪平,梳下来,遮住了眉头,把眉毛画粗,看起来顿时变成了一个平凡而傻气的小姑娘。 然后她让那些说客加紧劝说,吸引前头的人注意力,按照已经逃出来的酒楼老板的指引,悄悄摸到酒楼的后门。 这种大酒楼,一般都会有个后厨,就在后门的位置。但此刻后门一定有人看守,但她只当不知道,笨手笨脚地翻墙,砰一声落下来。 果然立即就有一个女声,问:“谁?!” 文臻也不理会,捂着膝盖哭唧唧爬起身来,一边丝丝吸气,一边反应迟钝地抬头,看见迎面一个少女走来,身边还跟着一个大汉,顿时露出惊恐之色,猛地转身就要攀墙头回去,结果手脚笨拙,爬上去两步,滑下去一步,好比一只努力爬竹竿的蜗牛,姿态之憨拙,惨不忍睹。 大抵燕绥在此处,又要薄唇一掀,说一声,鱼唇的人类又要上当了。 果然那少女噗嗤一声忍俊不禁,连那神色警惕的精悍汉子也放松了神色。 “行了,爬不上去就别爬。说说,你是谁,来干什么?”那少女看她各种笨拙地爬了几次不成功,再也看不下去,忍不住上前将她揪下来。 文臻等的就是这句,可怜兮兮地看着对方,道:“姐姐……姐姐……我是这酒楼厨房的厨娘。先前出事以后,酒楼里的人都逃了,我也跟着跑了,却把今日刚刚结算的上个月的工钱都忘在厨房里了。这这这……我回家拿不出钱来会被继父打的……我在街上转了半天了,不敢回家,也不敢进酒楼,实在没办法……”她向前一扑,抱住那少女的腰,哭道,“不行啊,不拿钱回家,继父会打死我,会卖我进窑子的!姐姐,姐姐,你让我进去吧……我什么都不看……我拿了钱就走……” 她努力回想自己答应皇帝指婚的那时心情,哭得颇有点情真意切,那少女听着听着,眼眶也红了,似乎想到了自己的一些不如意事,唏嘘一声,道:“我们又不是强梁恶盗,都是苦命人,哪有为难你的道理。既如此,你便去后厨,拿了钱就走,不要惊扰了其他人。” 那汉子犹豫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然而文臻眼泪汪汪的大眼睛往他那里一转,他忽然就说不出话了。 文臻千恩万谢,在那少女目送下去了厨房,那两人并没有离开,远远地看着她在厨房里的一举一动,文臻在厨房里装模作样翻来翻去,越翻越焦急,“咦……我就搁在那柜子的盘子底下的啊,这是到哪去了……到哪去了……” 她一味傻找,那少女又看不过去,忍不住提醒道:“姑娘,会不会有人趁乱拿走了?” 文臻一呆,傻了一会,一拍脑袋,恍然道:“一定是大绥子!大绥子最缺德混账了!我藏钱的时候他就在厨房,一定有偷看!跑出去的时候见我忘记了就顺手摸走了!这杀千刀的大绥子!” ……燕绥忽然打了个喷嚏…… 那少女叹了口气,道:“既如此,你还是回去吧。不然前头的姐姐们发现,我也护不住你。” 文臻急得团团乱转,“哎呀不行啊我不能空手回家啊!” 那少女想了想又道:“酒楼现在没有主人。要么你拿些值钱的物事回去变卖了交差。” 文臻正色道:“不行!那和偷盗有什么区别!虽然大绥子偷了我的东西,但是我如果也做这样的事,那不是和他是一样的人了!” ……燕绥又打了个喷嚏,愕然望天…… 那少女肃然起敬,顿时对她态度又好了三分,当真也替她愁起来,正在皱眉思索,文臻忽然眼睛一亮道:“哎,继父最爱酒,最好吃。今日酒楼里这许多食材,不做就浪费了。我给他做几样好菜,带壶酒回去,他吃得高兴,也就不怪我了!” 那少女听着也觉得可行,听见好菜,肚子也咕噜了一声,急忙掩饰地走出去,又嘱咐文臻不要动静太大。 文臻一听那声咕噜,就知道今日有戏了。 她问过这些人的进入酒楼至今的时辰,这些人进入酒楼就开始闹事,至今已经有近一日,这种时候想必也没心思吃什么东西,都在饥饿状态。 何以解忧?唯有美食。 吃吃喝喝的时候,也是人最放松的时候,很自然就会谈天说地,自然避不开当前的话题。 而放松状态下说出来的话,才是最真实可信的。 郡守县令说的话,她可没打算听,要听,就听绣娘说。 刚才她在厨房已经顺便看了食材,海边城池,还是海鲜水产最多,原料十分新鲜,品质极好,她看着就手痒。 时间关系,也不好太讲究,比如佛跳墙这种需要时间的菜,不然一定要她们吃的跳下酒楼束手就擒。 选了一条上好的草鱼做酸菜鱼。再选一条说不出名字,但是脂肪肥美丰厚的大白鱼做烤鱼,这种烤鱼不是那种火上烤野餐的寒酸烤鱼,而是沿袭现代重庆万州的烤鱼的做法,经过腌、烤、炖三种烹制方法,烤出来的鱼外皮及鱼骨焦脆,鱼肉则保持鲜嫩,再配上调料,非常入味。 选一条肥厚的鳗鱼,做鳗鱼饭。 对虾则做千丝万缕凤尾虾。虾仁则做宫保虾球。鲍鱼则做鲍汁捞饭。 鱿鱼以青椒豆芽茄片大火快炒,取其脆嫩嚼劲,青白紫相间,颜色清鲜。 花蛤则用来炖蛋,这批花蛤个大肥嫩,一热壳都完美张开。 螺蛳则做酱香口味,湛湛醇厚,汁水奇鲜。 再来个蒜蓉粉丝蒸青口。选最好最肥的青口,海鲜最为常见也最为经典的做法。 汤则来了个海鲜大杂烩,将剩余的大小海鲜一锅烩豆腐白菜。鲜掉了眉毛最起码。 文臻在厨房里向来可谓神,快捷轻巧变化万千,一双手忙得都快出叠影,锅碗瓢盆的节奏快而不乱。 各种不同的香气一阵阵弥散而出,远远站着的两人原本是过来想提醒一下,味道太浓郁容易引来人,结果靠近了越发抵受不住,不由自主便闻着那香气自己臆想着吃了三碗饭,都没注意到一阵阵楼梯乱响步声杂沓,等到惊醒觉得这实在阵仗太大的时候,才发现后厨门口包括整个楼梯上都站满了人。 所有人狐朦一样伸出脖子,虽然表情各异,但看起来随时都在准备发出土拨鼠尖叫。 尤其肚子里的空城计唱得甚嚣尘上,几乎能够合奏一曲破阵曲。 到这个时候,那少女也觉得不对劲了,脸色发白地看着文臻,文臻却专心致志,炒好一个菜,锅铲敲敲锅边,笑吟吟抬起头来。 她一眼就在所有人脸上扫过。 没有她先前看见的那张脸。 然后她好像才发现那么多人,受到惊吓般,手中锅铲都掉在了地上。 众人原本觉得她有问题,此刻又被迷惑,毕竟那演技不是盖的。 文臻张口结舌地问那少女;“姐姐,这这……怎么会这么多人……” 那少女茫然地看着她——我总不能说大家还饿着肚子,都是被你炒菜的香气吸引过来的吧? “你到底是什么人?”楼梯上有个皮肤蜡黄的女子不客气地发问。 “我我我……我是这酒楼的厨娘啊……平常酒楼的菜都是我烧的啊……” 文臻来之前就打听过了,这酒楼在本地很是有名,也是做得一手的好海菜。 “我怎么记得这酒楼最有名的厨子是个男子?”另一人神情狐疑。 “孙大厨是男子,向来负责大菜,店面招待也是他,我是女子,一般都在后面下厨……”文臻低头,泫然欲泣。 众人倒也有点理解,毕竟男权社会,女厨子总是不那么受欢迎,做幕后英雄的多了是。 那少女便把她刚才的理由说给众人听,女子总是心肠柔软,气氛便好了一些。文臻又惊惶地道:“那我这菜,先给各位姐姐尝尝吧,反正东西还多呢,姐姐们吃饱了,我再做了带回家也一样。” 这提议一出,众人都觉得嘴里立即分泌出大量口水,便有人上来试毒,文臻一边一脸茫然做根本不知道你们在干什么状,一边想这群人里面果然有江湖人士,不然那一群绣娘是不会懂这些的。 那少女忍不住道:“这菜没问题,我刚才一直瞧着她,而且她一边做菜一边自己吃……” 众人依旧试了,确定无毒,文臻的菜又一道道出来,当下再也抵受不住,便纷纷涌入厨房,找了碗筷自行来吃,楼梯上一时坐满了人。 有人便道:“袖娘呢?唤袖娘大姐来吃饭,啊啊这烤鱼真是口味独特!” 另一人道:“袖娘看守着那几个混账,又有客人要接待,谁去换她一下,啊这鱼里面的酸菜真好吃,就着这酸菜我能吃三碗饭!” 众人都在纷纷埋头吃饭,没人接话,最后还是那个守后门的少女上去了。文臻一边烧菜一边想,这位袖娘,想必就是此次闹事的灵魂人物了。 看这批绣娘,身上穿的制式衣裙都不一样,确实都出自三大绣坊,但互相之间神情熟悉,态度团结,所谓的争斗杀人在哪里? 不一会儿,步声响起,一人笑道:“哎哟喂,这都吃上了,哪来的好吃的?”说着探头向下看。 文臻一抬头,就看见一张媚意玲珑的脸。 脸是陌生的,但没来由地觉得眼睛很熟悉,还觉得声音很熟悉,而且就在最近看见过。 那袖娘手里还拿着个面具,在手中颠着玩,文臻看着眼熟,意念里把那面具往这女子脸上一套。 然后起了一身白毛汗。 是那个钟情唐羡之,定瑶城摆摊三问情的女子! …… ------题外话------ 嗯,明儿该给大绥子和小臻子见一面了。 第一百章 喜当爹 码头栈板在熊熊燃烧。 燕绥此次乘坐的是大船,无法接近岸边,栈道一烧,船上人就除非游泳才能上岸。 但对燕绥来说这也不是问题,扔出几个果子,踩着潇潇洒洒过了岸。 其余人没他这能力,自然要慢上一步,燕绥自然也不会等他们,上了岸直奔城中。 他很快就到了酒楼附近,此时为了不给里头的人造成压力给文臻带来危险,郡守县令及其府中兵丁衙役,还有唐羡之都已经撤走,隐在附近的民居中继续监视。 燕绥到酒楼之前,只看见门口的酒旗飘舞,上头一行字鲜明。 “伊人独闯虎穴,阁下可敢擅入?” 酒旗一飘,待他看清字样后,忽然化为灰尘散去。 燕绥在酒楼前停住脚步。 以他的智慧,自然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唐羡之告诉他文臻进去了,那么他此刻要进去,就很可能给文臻带来危险。 若为文臻安全故,便不能硬闯,乖乖退去。 又一阳谋攻心。 燕绥立在风里,看酒楼星火连闪,默默停住了脚步。 …… 酒楼里,文臻和方袖客对视。 文臻也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遇见熟人,原本两个计划几乎瞬间便都崩盘。 她原本打算根据酒楼里人的人品情况,启动计划一或者二。计划一是如果确实如县令所说,这就是一群性情恶劣的母老虎,那么她下毒,干翻这一群人。 计划二是如果这群人如她所猜有苦衷,那么她的饭就没有任何问题,吃饭的时候人会放松,她对自己的美食有信心,再根据大家透露出来的信息,决定要不要帮忙,以及帮忙到什么程度。 而且她还要找一个人。 但此刻方袖客的出现瞬间夭折计划一二,然后她也在瞬间内做出了计划三。 如果方袖客叫破她身份,她就大喊一下那个某人。 楼梯上,方袖客有趣地瞧着她,瞧着这个快要被当面拆穿却还面不改色连眼珠都不转一下依旧一脸憨拙的少女。 一霎有点难熬的静寂。 然后她忽然笑了。 道:“哪里来的小厨娘,烧菜这么香!” 文臻的心脏砰一声落回胸腔,随即又泛上深深的疑惑来。 这袖娘明明认出她了,为什么没有揭穿? 那袖娘却已经纷纷和众人打招呼,接过众人递过来的饭食,也掀起裙子坐在楼梯上,大口大口吃起来。 众人似乎对她十分亲昵尊敬,都围在她身边,一边和她叽叽呱呱谈这小厨娘厨艺了得,向她介绍哪道菜更好吃,一边说些今日的事。 文臻等的就是这个,一心二用,一边在厨房继续大展身手,一边竖着耳朵听。 “好像县令的人撤走了哎!说客也不见了!” “就把咱们晾这儿了?” “不会的,照我看,说不定是军队快要到了,所以这些人才撤走了。” “那咱们怎么办?他们不管姚县丞和云老板刘老板了吗?袖娘,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方袖客瞟文臻一眼,看她专心炒菜头也不回,唇角露一抹笑意,“哎哎那凤尾虾再给我一个……能怎么回事,他们找到救援了呗。” “救援,救援在哪呢?”一个面容冷峻的女子便问。 “管它救援在哪,今儿个不答应我们要求,就一个个推下去。从刘贼开始!这老混账,这么多年盘剥了我们多少钱?签的契书藏陷阱,十年已经不短,居然还会自动转成终身;说好的按等级定绣品价格分成,结果统统定成丙等,给皇后绣凤袍的手艺,定成丙等!没有休假,不能生病,请假就扣钱,休多了还会直接降丁等;丙等三十取一已经低到不能再低,还要做两份账本,再加上那许多扣钱名目!没日没夜累死累活,手快残了,眼睛快熬瞎了,每个月拿那几个钱,不够看病!都不用他们发善心,但凡银子按规矩按时给,月娘那妹妹,都不至于死那么早!” 一个年轻妇人,大抵就是那月娘了,闻言捂着脸呜呜哭起来。 “就月娘那技艺,放在天京,大户人家抢着要!上次那个天京客商怎么说的?月娘的一个乱针绣帕子,卖到了一百两银子!一百两银子!天啊,月娘在这里,三辈子都挣不到!那些钱啊,那些我们挣的白花花的银子啊,都去了哪里!” “去了哪里?去了绣庄庄主的口袋里,去了县太爷和郡守的宦囊里,去了唐家的金库里!” “这些黑心肠丧了八辈子德的老爷们,看咱们不想争取绣凤袍,便拿奖励来骗咱们,搞什么比试。到头来坑了咱们所有人!” “话说……”忽然有人幽幽道,“铃娘子,到底是怎么死的?” 这话一出,便如冷水入热油,沸腾的怒骂声立时平息,众人面面相觑,大多人都露出凛然畏惧神情,呐呐不敢言。 还是那个一开始遇见文臻的少女,半晌怒声道:“怎么死的?难道真是玉娘刺死的?玉娘和铃娘关系最好,怎么可能为争个凤袍绣艺第一就杀了铃娘?” 一开始说话的那个冷面绣娘立即反驳,“不是她是谁?刀还能自己跑她手上?玉娘素来就是个善妒的你们不知道?” 又是一阵沉默,良久之后,一个少女低低道:“我怀疑这事和凤袍有关……”话没说完就被另一个人捂住了嘴。 那个脸色蜡黄的妇人沉默一阵道:“到底怎么回事,大概也只有玉娘知道。咱们捆了这几个人在这鼎泰楼,只求一个自由身和换回玉娘,但现在看来……” 众人神色都暗淡下来。 文臻听了这许久,大概也明白了事情的经过,所谓的争风不存在,抢凤袍制作权也不存在,想抢的是那三个绣坊主,但这些绣娘却不积极。她们被盘剥得厉害,凤袍绣制又繁琐,要求又高,压力又大,钱还不多给一分,皇后也不会因为穿了凤袍满意就召她们去天京,于她们半分好处都没,她们干嘛要为此争得要死要活? 但是和绣坊主签了死契,只好去参与,然后在竞争过程中,有绣娘发现了问题,看样子被杀人灭口,出手的人顺手拖了另一个绣娘做替罪羊,其余绣娘深感恐惧,便闹起来,一开始还只是和绣坊主之间的纷争,但可能受到了威胁,再加上往日积怨,早就不堪剥削,干脆团结起来,拼死为自己争取一回。 绣坊是当地支柱产业,现在所有重要绣娘齐聚于此,一旦全部被杀,当地整个产业都要瘫痪,官府应该不想看见这种事情发生。 但如果不烧掉契书,获得自由,这些绣娘应该就会被关进绣坊,劳作到死。 文臻回头扫了一眼,看见这些绣娘脸上的茫然,她们在恐惧和愤怒驱使下,一时冲动做下了大事,却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不知道下一步迈入的是地狱还是深渊。 文臻却知道此刻三千铁甲正在快速行进,月色下黑甲如移动的一大片乌云。 知道唐羡之已经抵达漳县,如果凤袍真的有问题,如果这事背后真的有唐家的意志,那么唐家绝不会在乎区区上百绣娘的性命,也不会在乎直接砍断漳县的支柱产业。 知道门阀的作风和决心,只以大局和利益为重,人命不过是贵人唇齿间的谈笑,指间轻轻翻过的账簿数字。 文臻手下不慢,心里却在想,那个袖娘呢?唐羡之说过她叫方袖客,她在里头扮演了什么角色? 楼梯上方袖客在说话,每个人都对她态度亲切,隐含几分尊敬。方袖客也十分随和自然,和你搭讪一句,和她调笑一声,显见得十分熟稔。 文臻渐渐听出来,方袖客在本地有产业,就是这酒楼隔壁的青楼的老板娘,之前比试中绣娘惨死,其余绣娘遭到生命威胁,被莫名人士追杀,惊吓之下到处乱蹿,是在场的方袖客把人聚拢,带到她的青楼里,又把青楼大开四敞,使那些莫名出现的人士无法趁乱行凶,救了很多绣娘的命。之后绣庄庄主和官府要和绣娘谈判安抚,绣娘们出于对她的依赖信任,也选择了这家酒楼,果然在谈判的时候官府出了幺蛾子,假意同意作废契书,放绣娘们自由,要大家举杯庆贺,想要在酒中下药将她们迷昏,又是被方袖客叫破,当即便大打出手,天针庄主惊慌下失足坠楼,事情演变得不可收拾之后,众人不得不铤而走险,扣留县丞和两位庄主,和官府僵持上了。 文臻听得目瞪口呆,怎么也想不到医学大师的孙女会跑到别的城池做青楼的老板娘,古代也这么开放了吗?这位还是黄花呢。 方袖客对唐羡之十分有兴趣,这些绣庄其实也是唐家暗中控制的产业,那么她的立场真的是帮这些绣娘的吗? 方袖客和唐羡之什么关系?唐羡之明知道这里有乱,依旧不急不忙,似乎什么动作都没有,是不是因为他安排的棋子早已落子了? 所以方袖客没有叫破她? 因为她觉得,两人的立场是一样的? 文臻进来是为了找人的,但此刻,她有些犹豫了。 这种眼看人一步步陷入深渊的感觉不大好啊。 但现在方袖客先入为主,已经获得了绣娘的信任,她一个莫名出现的人,要想推翻众人对方袖客的信任,实在难度好比让燕绥穿不对称的衣服。 正想着,方袖客对她招了招手,道:“小厨娘,你炒两个新鲜的菜,配上饭和汤,跟我去给客人送饭。” 文臻正中下怀,急忙弄好,用托盘装了上来,其余人一拥而入厨房,各自找自己喜欢吃的。 文臻跟着方袖客后面,看她衣袖飘飞,衣领宽大,前露胸口后露脖颈,低低的后领露出半朵艳红色标记,不知道是胎记还是装饰,看上去像花的形状,实打实的青楼老鸨的打扮,走路姿态也风摆新荷,袅袅婷婷,想起看见她在秀水街摆摊的一身流浪气的小摊贩模样,心想真是个cos大神。 两人上了二楼,穿过大堂,走到一个狭窄的拐角,文臻想着差不多了。 果然方袖客停下脚步。 她转身,黑暗里目光亮得像只小野猫,唇角笑意流荡,忽然伸手来捏文臻的脸,“他让你来的?” 文臻状似无意偏偏头,便躲过这不知好意恶意的一捏,心想果然如此。 便也笑道:“看样子已经不需要我了,袖娘。” 方袖客撇撇嘴,“他还是不信我呗。” 文臻闲闲靠着栏杆,道:“袖娘打算怎么办?” 方袖客回头看楼下,道:“说到底也是一群可怜人。其实唐家无意盘剥过甚,毕竟那样的世家也需要名声。是这绣坊庄主和当地官府勾结可恶。中间不知道揩了多少油水去。公子的意思,原本要我查清楚到底官府和坊主都做了些什么,顺便看看哪些绣娘知道了那件事。知道那件事的自然要清理掉,不知道的,便留她们一命。” 文臻心想那件事?哪件事?和皇后凤袍有关吗? 便笑道:“看样子你已经有数了。” “所以他让你来干嘛?”方袖客斜睨她,“就这么不放心我?因为我问了那几句话,就觉得我会因妒生恨?” “怎么会呢。你是那么大气的人儿。”文臻甜蜜蜜地笑,“唐公子怕你孤身在里面有失,让我来照拂一下。” “他舍得?”方袖客笑,“你们都未婚夫妻了,怎么还称呼这么生疏?” “不然呢?当你面称呼我家夫君,或者羡之亲亲?”文臻白她一眼,“我这不是怕刺激你嘛。” 方袖客便笑,又伸手来捏她脸,笑道:“现在终于有点明白何以公子会看上你了。” 文臻这回没躲,露一脸坦荡笑容。 她素来擅长与人打交道,有种天生的亲切又不过于亲昵的态度,能让人自然放下心防,觉得可信赖喜爱,她靠这样的技能,上至皇宫下至草莽,无往不利,对付一个区区方袖客,自然也不在话下。 果然这一捏之后,方袖客态度又亲近几分,倚着栏杆看着楼下,叹口气道:“那个月娘,应该是知道几分的。秋娘子,就是那个皮肤有点黄的妇人,可能也知道一些。但现在问题是,秋娘子审慎多疑,应该不会随便泄露。月娘却是个敏感胆小的性子,平日里嘴也碎,很可能已经给人透过风,还可能不止一人。”她转头,看着文臻,道,“刚才公子已经给了我指示,说这群绣娘中有人应该有问题,为免带来麻烦,让我把这群绣娘都一起灭口。” 文臻心中一跳,面上神色不变,只皱眉道:“全部灭口难度太大。牵连也大,公子想好如何善后了么?” “推给当地官府和绣坊坊主便是。反正他们也该死。巧得很,”方袖客满不在乎地道,“其中一个绣坊坊主,私下还和季家有点勾连。” 文臻恍然,心想这就难怪了。三大门阀相互之间倾轧颇烈,这其中想必也有朝廷的手段,保不准这事儿背后本就有季家的手笔,那么唐家反扑也不奇怪。 季家煽动勾结坊主,导致绣娘闹事,轻可让唐家织造蒙受损失,重可以为唐家带来麻烦。 那凤袍到底是怎么回事,是季家手笔还是唐家的? 她试探地道:“想不到凤袍的事情居然会被发现。” 方袖客忽然回头看她,目光深深,看得她心头一跳,面上却一派自如,赶紧补救了一句,“可见什么事都自有端倪。” 方袖客看了她一眼,掉转头去,道:“凤袍的事情,我也不清楚怎么回事。但我觉得,唐家要出手,总不会拿自己旗下的绣坊来做。” 文臻想也是如此。但不敢多说,只一脸足可应付万事的了然的笑。 这时候拐角那边的雅间有声音。方袖客恍然道:“哎呀,差点忘了正事。来来来。” 急忙拉着文臻去那雅间,门一开,她笑吟吟对里面道:“饿了吧,给你送饭来了。” 屋内的人转头,已经做好心理准备的文臻,在看见他的那一刻,心底还是涌上浓浓惊诧。 一句话险些脱口而出。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司空昱。 先前一星灯火之下,她看见的窗前的脸,正是司空昱的。 所以她无论如何都要进来,她还有问题要问司空昱呢。 屋里点了灯,用帘子密密遮了,司空昱看见她一脸惊讶,文臻对他笑了笑,也略带惊讶地问好。 她想过要不要遮掩行迹,后来想她作为宫中御厨,朝廷官员,认识司空昱是应该的,装作不认识才可能引发怀疑。 她之前就想过了,不管什么人都要吃饭,厨子身份是最容易打进去的,果然,现在,就有机会给司空昱送饭了。 她和司空昱寒暄了几句,问他为何会在这里,司空昱道天机府学习的人,也会有各种出外任务进行训练,漳县这边出了事,他就被派来查看。酒楼说合的时候他也在,作为两边的中立人看着,闹出事情之后,他没有帮官府那边,反而出手救了一个险些被推下楼的绣娘,所以得到了招待,但众绣娘不能确定他的立场,不肯让他离开,要他留在此地,他正好也想查清楚一些事情,便留了下来。 文臻心里想问他君珂的事情,但方袖客在一边,不好开口,正想着怎么问,忽然底下有人在唤方袖客,“袖娘!袖娘!刘老贼刚才差点逃跑!” 随即又有人更惊慌地叫,“袖娘,袖娘,我们好像又被人包围了,对方好像是郡尉府的士兵!” 方袖客站起,说一声“不要慌!”,也来不及和文臻司空昱打招呼,便蹬蹬蹬地下去了。 文臻得了机会,立即便问司空昱,“你给我写的信——” 未等她问完,门忽然砰一声被撞开,一个冷面妇人带着几个满身江湖气的汉子站在门口,道:“这位姑娘,袖娘请你下去。” 文臻心想这不是已经说开了吗,怎么忽然又这么戒备了,但此刻已经不能再问,只得扼腕地起身,跟着那群人下楼。 那群人将她夹在中间,文臻走着走着,忽然发觉不对。 这不是她先前上来的楼梯。 这酒楼有两侧楼梯,这是另一面的楼梯,因为比较偏僻,人比较少。 文臻走着走着,听着木板楼梯咯噔咯噔之声空洞,没来由地便觉得心下不安,转过拐角时候,看见底下不少绣娘,有些是先前吃过她饭的,有些不是,人人仰着脸,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那眼神动作,看得她心中一寒,几乎就要转身逃走,但身后也被人堵得死死的。 文臻察觉不妙,正在思考着到底用什么办法来解决,是战是逃,忽然一个女声尖利地道:“她不是什么可怜的小厨娘,她一来,郡尉的兵就来了,她一定是奸细,杀了她——” “嚓。”身后轻微拔刀之声。 文臻一个翻身便跃上栏杆。 她原本是打算冲上楼拉住司空昱逃走,让司空昱保护她,但这一站在高处,她忽然看见半开的后门的一段院墙外,出现了一个人影。 那人影高颀,光线昏暗看不清脸。 但对于文臻来说,闭着眼睛也能认出是燕绥。 心中一边想哦买葛还是给追上了一边大喊哦买葛追得好! 嘴上已经爆发式叫了出来,“爹!” 第一百零一章 喜当后爹 这一声爹惊天动地,震得她身后拔刀的江湖汉子一阵发傻,震得底下所有人张大嘴巴。 也震得墙上人晃了晃。 文臻想此刻燕绥心里一定日了狗。 日了狗的燕绥,在那墙头一晃之后,居然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往脸上一抹。 文臻瞧着隐约是个人皮面具,顿时心花怒放,心想以后再也不吐槽殿下幼稚傻逼了。 多智近妖没白吹! 这就反应过来了! “爹!”她惊惶地在栏杆上一滑,嗤地往下滑,一边乱七八糟地大叫,“您怎么来了?哎我这就回家,我给您烧了好菜,正要带回家给您……您喝酒了没?别打我!别打我!” 瞬间接收到巨大信息量的宜王殿下,又晃了晃。 敢情不仅喜当爹,还得当个打女儿酒鬼爹? 打女儿正合我意喜闻乐见,但酒鬼是个什么鬼? 总被女朋友坑的宜王殿下在墙头上又晃了晃,这时候总不可能临时掏出酒来,他又不爱喝酒。 但是,没有什么问题是宜王殿下解决不了的! 砰一声,燕绥跌下了围墙,听起来就很像个喝醉酒的爹。 文臻一边毫无愧色地想这是被气的吧被气的吧?一边慌乱地跌入人群,这时候大家正在惊疑意外中,本来接到袖娘的暗中命令,说这个厨娘是假的,混进来的,要撵走她,又有人说撵走她不保险,不如杀人灭口,众人忧心自己的安全,便也默许了,没想到忽然来了这一出,一时都下意识散开。 文臻落地,心中松一口气,心中犹豫是趁机向外冲还是冲回去把那句话问完,人影一闪,燕绥已经进来了。 他弯腰缩背,已经成了一个佝偻的老头子,连假胡子都惟妙惟肖。 他一进来,就重重咳嗽一声,谁也没看,抓住不孝女文臻就往外拖。 文臻先前拿他做道具心安理得,此刻真看见他人了,又心虚了,竟是不敢和他就这么出去,屁股死命赖在地下,哭喊:“爹爹我错了啊,爹爹你原谅我,爹爹我没办法啊,我的钱押在厨房啊,我交不了差啊。爹爹你别生气,马上我去做几个菜,偷瓶好酒,就回家伺候你去!” 殿下我错了啊,殿下你原谅我,殿下我没办法,我的前程和银子都押在你爹那里啊,不去婚一回我交不了差啊。殿下你别生气,我去和唐羡之忽悠一阵子,占点便宜,咱们还能好好说话。 燕绥垂下眼看她,那丫头居然是真哭,哭得涕泪横流,真是难看。 手上却没松,冷冷哼一声,拖着她就走。 文臻仰头正对上他眸子,漆黑深沉,星光遥远,一时心中一紧,恍惚里觉得竟没看过他这样的眼神,他看别人睥睨冷淡,写满愚蠢的人类,看自己星光摇动,丽日飞水,都是令人心喜而迷离的眼神。 然而此刻她忽然觉得这目光深而远,藏无数难言,一时心中一紧,差点连台词都忘记了。 从许婚开始,到被骗上船遭受磨难,到随唐羡之一路奔海,她始终处于一波又一波的变故之中,心间也始终微微疼痛,来不及也不想思考他的想法,此刻才终于肯抽出一点脑髓,想想他此刻感受——好像是女朋友和别的男人私奔去结婚了? 这么想好像有点惨呢。 随即她又觉得不对,什么女朋友?他表白过吗?她接受过吗? 别说媒妁之言,连关系都还没确定,也没见他为了她在人前特意表露心情,也没见他在皇帝和德妃面前表示过非她不娶,也没听他亲口说过一句我喜欢你,甚至求指婚还是唐羡之先一步。 唯一送过的礼物就是毒药,踩过她头,困过她罐子。 在许婚之前他还刚刚虐待伤害过她。 上了微博就是千夫所指的渣! 她私奔又咋了? 和别人结婚又咋了? 姑娘我理直气壮好吗? 现在就是不乐意这么粗鲁地被你拽走好吗? 我还要问司空昱问题,我还要救这群绣娘,想要搞清楚某些人想做什么,顺便皇帝面前再立一功呢! 忽然便赌上了气,她一边抵抗着他,一边哭着向那些纷纷避开的绣娘求救,“姐姐们救救我,爹爹拽我回家一定会打死我的!姐姐们救救我!” 那些绣娘本来都是普通女子,软弱善良的居多,之前有人要违背袖娘的意志,要杀她,就有很多人不乐意,觉得便算可疑,逐出就是了,何必杀伤人命,只是坚持要杀人的绣娘身边有江湖人士,大家都害怕,便不敢多事。 如今却见那传说中的“酒鬼爹”真的出现了,一切表现都符合那小厨娘的自述,又见文臻明明有机会就这么走,却不敢走,还要留下来向绣娘求救,可见平日被打得很惨,这下疑虑更去了许多,看她哭得可怜,顿时起了怜悯之心,便有先前那个最早接纳文臻的少女挺身而出,护在文臻身前,大声道:“我就说她是个可怜厨娘,人家明明就没撒谎!你们不要造恶业,没得招惹来灾祸!” 她一出来,便有更多人附和,纷纷道怪可怜见的。好端端地为什么要杀人云云。 那带着江湖人士的冷面绣娘神情微变,文臻对她看了一眼,把她的脸记在心里,她记得好像先前有人喊这个绣娘花娘。 此时文臻已经被燕绥哧溜哧溜拖到门边,文臻哭,“爹啊你放了我吧!” 燕绥爹眼里直冒蓝光——给气的,他这几十年就没演过戏,会演也不屑演,就这么一群歪瓜裂枣还手无缚鸡之力的绣娘,凭什么要他配合演戏? 一巴掌都打死算完。 但一低头,看见某人眼泪汪汪又暗含威胁的眸子,便知道真一巴掌打死他就算完了。 一边想这只黑芝麻馅蛋糕儿是怎么能把“楚楚可怜”和“彪悍威胁”两种表情同时在眼睛里做出来的?一边怒道:“说好的菜呢?菜在哪里!” 文臻:……特么的你真是个吃货! “押的银子什么的不用管,爹补给你,跟爹回去,爹不打你。” 不要理我父皇的交易,我会保你,跟我回去,咱们之前的事就一笔勾销。 文臻:……说得好像我欠你一样。 还有,一口一个爹这么顺溜! “爹啊你每次都是这么说的可是你每次都还打我呜呜呜……” 我信了你的邪。把我捆回去的人是谁?好容易我又误打误撞到了漳县,遇到司空昱我可以找到君珂,我现在跟你回去我有病啊? 燕绥吸一口气,有点艰难地道:“那是爹以前酒喝多了,爹今天没喝酒……” 上次的事是我不对,我今天不和你计较。 文臻:……我听错了吗?还是密码破解能力出现差错?为什么我感觉他在道歉? 他会道歉? 德高望重如果在场会怀疑他家主子被附身了吧? “爹啊那你等一等,我去弄几个菜给你吃,家里没菜了呀……” 那俺们各退一步,你也别拖我走,让我把事情办完之后再商量。 “家里有蛋糕!”某人的耐心已经告罄,一把拽起她就走。 别再出什么幺蛾子,这里不是久留之地! 文臻才不理他。 “啊啊啊爹啊放过我吧我会对你孝顺的啊……” 她扒着门框哭着对众人伸出双手,活像一个即将被恶大叔拉去强的无辜少女,那少女热血上涌,上前拉住她,还对其余绣娘道:“还不帮一把。大家都是落难人,她给她爹做的菜都被我们吃了,我们有什么脸站着看?她这个后爹一看就不是好东西,回去一定会打死她的!” 燕绥:…… 好嘛,不仅是爹,还是后爹。 那个鱼唇的丫头是用哪一只眼睛看出本王不是好东西的? 就这眼神还当绣娘? 一群女人围了上来,文臻心花怒放。 燕绥怎么也不肯做出和一群女人拔河抢女人的事情的。 下一瞬燕绥松了手。 文臻趁着人声轰乱,飞快地低声道:“你把这些绣娘都带走,我就……” 燕绥哪里肯理她,伸手要来抓她,文臻忽然借着他的力,向前一栽,看上去就像燕绥用力将她拽到他怀里一样,文臻撞入他怀里,唇正贴在他下颌上。 燕绥一怔。 所有绣娘一呆。 文臻大哭,“啊啊啊爹啊你不能再这样侮辱我了啊……” 那个“再”字加重音,宛如炸弹一般炸翻包括燕绥在内的一群人。 刹那间所有人张大嘴,脑海里滚滚涌过无数狼心狗肺后爹欺辱继女的传说。 传说都是传说,这种事在现代都令人发指,更不要说古代,有一瞬间绣娘们简直被劈傻了。 燕绥大抵是要被气傻了。 以至于他原本已经再次触及文臻衣袖的手都顿住了。 文臻趁着大家都被她的骚操作弄傻那一瞬,一边大喊“爹爹你可不能伤害她们不然我永远不见你”,一边三两步奔上楼梯,一把抓住已经闻声赶过来查看的司空昱的手。 司空昱下意识就要甩脱她,却听她低声迅速地道:“不想被燕绥打死快点带我走!” 而此时底下已经乱成一团,绣娘们反应过来发生什么事之后,纷纷义愤填膺上前要拦住渣爹,燕绥当然可以一掌把这些女人都拍死,偏偏他不能拍死,也不愿意和女人纠缠,也不愿意后退,只得衣袖连飞,将这些女人都送出了后墙。 后墙处本有德高望重等接着,看着一个女人飞出来了,以为是文臻,结果接到手一看,不认识。 再接一个,也不认识。 德高望重:……? 发生了什么? 殿下你在干什么? 你失心疯了看谁都是文姑娘了吗? …… 也就在文臻拖走司空昱,逼燕绥接走绣娘的同时,酒楼前方,黑压压的郡尉地方营士兵里三层外三层外围了整个酒楼。 在那些全副武装的地方士兵队列之前,一个青面人面色冷凝,道:“朝廷命官怎可由一群低贱绣娘扣押?不过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堂堂男儿何以畏缩至此?甲一队,上房。乙一乙二,自左右两侧窗户攻入,丙一丙二,自后墙攻入,其余人以火箭押阵!” 县令郡守脸色微变,连连劝阻,“王郡尉,不可,不可啊,姚县丞还在对方手里,这万一出了什么岔子……” “姚县丞是朝廷命官,首应维护朝廷颜面,不惜此身!”那青面男子冷冰冰地道,“被一群妇人挟持?换我早就拔剑自刎,何颜活在世上,还要令同僚为此受制?” “里头还有唐公子的未婚妻,朝廷光禄寺少卿文……” “本官此举,正为了解救诸人!没见我甲乙丙三队已经先上房救人?” 郡尉县令齐齐苦笑。 是啊,派人了,但到底救不救,还不是看你心情。 火箭说是为了掩护,但火箭一发,姚县丞和文姑娘要是逃不出来,这位郡尉轻描淡写来个没来得及救,或者干脆推说之前已经给绣娘杀了,到时候火一烧一了百了,谁能说什么? 两人都神情不安地看向一边的唐羡之。 唐羡之站得稍远,一直看着那安静的酒楼,看见士兵包围酒楼也没动作,此时他的护卫正低声道:“这个王狩,是季家的门生,季家和姚家本就为了兵权的事情颇有龃龉,才不会顾惜姚县丞性命。属下瞧他也有心把今日之事闹大,毕竟绣坊都是我唐家门下,闹出事端都是咱们不是,您瞧,是不是先拦下王狩?” “他不过想灭口罢了。”唐羡之淡淡道,“正好,我也想。” 顿了顿他道:“去一队人。接出姚县丞,那个花娘和文姑娘。记住,首要是文姑娘。” 护卫领命而去,黑夜里,无数黑影无声融入黑暗。 与此同时,那王郡尉冷声道:“射!” …… 文臻抓住司空昱便开始狂奔,一边奔一边问他,“你那天给我写信说找到了神眼少女……” 司空昱怔了一下,“什么?什么信?什么神眼少女?” 文臻一呆,这个答案再也料想不到,顿时惊得放开了司空昱的手,正在此时,眼前一亮,咻咻连响,一阵巨大的爆裂声传来,逼人的炙热扑面而至,身边司空昱猛喝,“小心!” 身体被猛然一击,跌到楼梯一角,她抬头,眼瞳里倒映无限烟火。 一柄巨大火箭穿越她刚才站立的地方,狠狠钉入板壁,酒楼主要是木质结构,顿时猛烈燃烧起来。 火团将她和司空昱隔开,她还想再问,刚才打出一掌救了她免于火烧的司空昱大声道,“小姚还被困住,我去救人!”一溜烟跑了。 文臻哎哎连声地喊,想要问个清楚,但火已经隔开了她和司空昱,也烧断了楼梯,别说追他,她现在想下楼梯看看那些绣娘怎样都不行了。 她只得向上冲,打算翻到没有火的地方逃走。还没冲两步,便撞上了方袖客,她身后还跟着一群绣娘。 文臻一看她就心中一突,心想官府已经发动了攻击,此时楼上是火箭重点招呼对象,已经没有了路,她这时候还带着人上楼干嘛? 灭口啊。 唐羡之给她的任务可不就是将这群成分不纯的绣娘都给灭口了,顺便推给官府和郡尉吗? 按说留下这群人才能更好地反击季家,但文臻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凤袍的事情,唐家也未必干净,所以唐羡之才要这样借力打力地灭口。 文臻心中已经确定绣娘里的内奸是谁,那么眼前这群绣娘就是无辜的,如果没有碰见也就罢了,撞上了,再眼睁睁看着这一群花季少女无辜葬身火海,实在有点过不去。 现在也没别的办法,只有先处理了方袖客,然后把这群绣娘扔下楼梯交给燕绥。燕绥自然有办法让她们安静。 文臻想定,快步冲上前,大声道:“袖娘,前方都是火,没有路了,怎么办!” 她这么说也是提醒绣娘们,绣娘们神色却无异常,她心底一沉,觉得今天要搞死方袖客可能有难度。 方袖客则大声道:“我有办法,你快随我来!” 两人都在冲前,动作都很快,眼看着就要擦身撞上。 文臻忽然出手! 手一伸指尖青蓝,直接抹向方袖客脖子。 与此同时方袖客也出手! 一肘撞向文臻咽喉! 两人都心怀鬼胎,同时出手,再同时发现对方出手,一时之间谁也来不及撤回也来不及招架,眼看就要同归于尽。 再下一刻两人同时出另一只手,拼命架住了对方的手。 瞬间僵持,目光对视,各自平静无波,两个性格不同但同样狠辣决断的女子,一眼对视之后,各自一个转身,这回文臻一拳黏向方袖客背心,方袖客一爪抓向文臻头顶。 又是同时。 然后再齐齐撤招。 文臻顺势再一转,一脚踢向方袖客前心,靴尖乌光一闪。 方袖客双臂下沉,嚓一声,两肘尖各探出尺许寒光闪烁的利刃。 文臻这腿要碰实了,非断三截不可。 文臻一个翻身退开,靴尖乌光直射方袖客面门,逼得方袖客也退。 刹那间两人交手三招。 三招后方袖客笑道:“别碍事,我就不和你计较。” 文臻笑,“好。不过记得留下这些绣娘。” 方袖客摇摇头,叹息一声,她一声没叹完,手已经挥了出去。 咔咔一声响,她手臂忽然暴长,仔细看却不手臂长了,而是手臂忽然突出一截钢条,钢条上一个做工非常精妙的爪,那爪瞬间就到了文臻的面门,文臻已经能看见那东西上细密的无数机关。可以保证她无论做什么动作都可能逃不掉的机关。 但她的动作从来不会比谁慢,方袖客固然没有叹完就出手,她则是在说到绣娘两字时候,已经出手。 蓬一声,方袖客身后一簇原本要燃烧完毕的火焰忽然暴涨,火焰刹那由红转蓝,一眨眼便舔到了方袖客的后心。 又是一个平手。 两人都看着杀手到了对方和自己面前,同时皱眉怒道:“何必和这些无辜女人过不去!” 这话一出,两人都一呆。 幸亏两人都是绝慧人物,反应都快到惊人。 文臻猛地挥袖。 方袖客迅速按机关。 咔嚓一声,那精钢爪在离文臻睫毛零点零一寸之前停住。 文臻眨眨眼,甚至都能感觉到那钢铁的寒意已经渗入眼珠。 方袖客身后的蓝色火焰像遇见潮水般退去,将方袖客后心的衣服燎到了一大片。只差薄薄一层里衣便触及她肌肤。 两人都顾不得这个,又是对视一眼,异口同声。 “你是奸细?!” …… 楼上文臻和方袖客误会大了。 楼下燕绥已经将绣娘扔完,看见大火自然要飞身而上去找文臻。 却在此时楼上一声大喝,“接着!” 他头一抬,正看见司空昱和人缠斗,一边斗一边把腋下夹的一个人扔下楼。 火势变大,烟雾滚滚,他也看不清扔下来的人是谁。但刚才司空昱是和文臻一起走的,他自然认为这是文臻,等到伸手接住,低头一看。 姚太尉那个侄子! 燕绥随手一甩,把可怜的姚县丞差点又扔回了火中。 姚县丞被司空昱救出,就遇上不下两拨人的攻击,随即被抛下楼,被人接住惊魂未定刚要感谢人家,就遭遇了再次的摧残。 等他好容易从火中连滚带爬逃开,一回头看见刚才那个接他的老头子随手撕去面具挺起腰,火光里高颀玉立,侧脸精致。 姚县丞:…… 难怪这么倒霉。 岂不闻朝廷传言。 三世不修,遇见宜王! …… 楼上,方袖客和文臻此刻没有时间去细细解说,方袖客疾声道:“跟我来!” 她带着文臻和那群绣娘,从一个还没起火的窄道里过,前方就是墙壁,她在墙壁上拍了几拍,便出现了一道门户。 方袖客正想开门,忽然转头,文臻也回头,看见一个胖子胡乱摸索着过来,一边摸索一边还在呼救。 绣娘们都惊呼,道:“云坊主。” 文臻想便是那盘剥绣娘惹出这事端的坊主了。 她和方袖客对望一眼,各自一转身,左右一把抓住了那胖子。 胖子被烟熏得眼睛都睁不开,猛然被人抓住,吓得一哆嗦。 文臻和方袖客把他拖到窗边,文臻在他耳边低声笑道,“想要得救吗?” 那坊主红肿着眼睛,努力睁也睁不开,听文臻说话声音软糯,一听就是个善良的姑娘,顿时连连点头。 方袖客道:“这里有条长廊,可以过去隔壁院子,避免被火烧死。我们只要你喊几句话,就把你扔过去。” 那坊主疯狂点头。 文臻道:“马上我喊一二三,你喊:季家害我!声音要高哦,不高我们不扔。” 方袖客道:“还有,郡尉郡守害我!别喊错了!” “是是是,我喊我喊我喊,多谢……多谢两位姑娘……” 方袖客和文臻一人抓住他一条臂膀,方袖客一脚将窗户踢散半边。 文臻道:“一,二……” “季家害我!” “郡尉郡守害我!” 胖子为了求生,拿出了吃奶的力气,声音尖锐高昂,惊得底下所有人都抬头向上看。 文臻:“……三!” 两个黑心魔王对望一眼,很有默契地膀子一抡。 呼地一声。 胖子的身体被抡高,越过窗户,弹丸般向下落去。 “……害我——” 尾音犹自在空中回荡,砰一声肥大的身躯重重跌落尘埃,正跌在脸色铁青的郡尉郡守面前。 激起尘土半丈,扑了楼下那些人一脸。 楼上。 文臻拍拍手,伸出手,“合作愉快。” 方袖客有模有样一握,“合作愉快。” 两个女狐狸,一个甜蜜一个潇洒,一模一样的可怕笑容。 …… ------题外话------ 周一到周三,三天,我都没有时间写文。 然鹅我依旧没有断更,残忍地拉出已经瘦得不行的存稿君,送上不比平时少多少的更新。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 这是一种需要用月票狠狠犒劳的精神! 第一百零二章 便宜新郎 合力把坊主扔下楼,两只女魔王打开机关转过门户,就是一条长廊,院子里灯火通明,一些女子正扒着底下花墙,看隔壁的火,又有一些人在拎水,不断浇在墙上。 隔壁妓院。 隔壁妓院和酒楼本就共用一堵墙,没想到竟然是联通的,入口就在酒楼楼上。 “你这里太明显,必须立即把人转移走。”文臻四面一望,顿时皱眉。 方袖客笑着拍拍手,一群姑娘涌上来,把花花绿绿的衣服披在绣娘身上,把绣娘的头发弄乱,自己的衣服也弄脏,发髻弄乱,然后把绣娘裹在中间,一群人大喊着“失火了!快逃啊!”娇呼着向外冲。 那边郡尉等人看过来,看见一群衣衫不整的妓女奔出妓院,都冷笑一声,也不理会。隔壁失火,周围的人惊慌逃离也是正常的事。 倒是那个县令,看着出来的人群,嘀咕道:“人怎么忽然变多了……”便要命身边的衙役去查看一下。 衙役还没走几步,文臻忽然冲了出来,披头散发,衣裳被烧得七零八落,满眼愤怒,直奔郡守县令等处,人还没到,手中一截棍子便砸了出去,“混账!无耻!谁准你射火箭的!你是想烧死我们吗!” 郡尉县令等人急忙躲避,那郡尉虽然仗着后台,又接到命令,无所顾忌,但人跑出来这样当面责骂,却也有些无法交代,只好冷哼后退装酷。 县令等人则赶紧躲开,连连赔罪解释,心中想唐公子这未婚妻看着娇软,发起脾气来着实可怕,唐公子以后夫纲难免不振。 文臻这边还没发作完,比她更狼狈,烧得裤子都露屁股的姚县丞也冲出来了,这位可正宗高门子弟,怎么肯吃这样大的亏,上去揪住几人就要讨个公道,要弹劾,要不死不休,一时把那几个官搞得焦头烂额,什么都顾不上了。 那些官儿顾不得以兵丁搜索,那些妓女连同绣娘眼看便要散去在各条小巷里,不想她们转过一个弯,逃离了郡兵的视线之后,就会在某个拐角,被人拦住。 拦住她们的人彬彬有礼,含笑“邀请”,将这些妓女连同绣娘都请上车,大车门一关,车轮辘辘向各个方向而去。 这边唐羡之接了文臻,也没和那几个官员多说,自上了车便走。文臻看他护卫少了很多,心想莫不是去拦截燕绥了?燕绥怎的现在还不出现? 燕绥果然是被唐羡之的人拦住了。 他扔开姚县丞之后,眼看酒楼上层已经不能再去,就连和人打架的司空昱也打着打着出了酒楼。只得从后墙翻出,绕回前面再去找文臻。 结果刚出来就被人拦住,那群人啥也不干,也不求杀伤他,只想拦住他的脚步。燕绥要杀人很容易,但不能不被阻上一阻,他身边的护卫已经不多,剩下的都是用得着的不能拿来用命去挡的,还有一群受到惊吓跌跌爬爬的绣娘碍手碍脚,又不能一脚踢死算完,等到把那些人解决,文臻已经又不见了。 那些唐家护卫也是绝,之前拼死阻拦,不惜以尸首挡住他的脚步,忽然一声呼哨,说走就走,转眼便散了干净。 留下面沉如水的燕绥,一脸苦相的护卫,和鹌鹑一般瑟瑟发抖的绣娘们。 德高望重担心地盯着燕绥,心想这要一直没追上也罢了,这追上了都没能挽回,主子会不会想屠城? 先前他们就在后门处等着接应,里头那位女魔王满嘴胡咧咧一声声喊爹他们可听得清楚呢! 德高望重心中感叹,如果说殿下的坑是麻子的脸遍地都是,那文姑娘的坑就是盆地,看似没有,其实巨大,一不小心就滑了进去,一个坑就能让你半辈子都爬不出来。 眼看殿下半天没动作,容光焕发心想漳县这边出航直接就入海了,一旦进入海域,大海茫茫,追人的难度便要增加,便小心地提醒道:“……殿下,我们要不要立即跟上?” 燕绥转过身来,他已经恢复了平静,连脸色也看不出喜怒,道:“为什么要追?” 容光焕发一傻,心想殿下这是气傻了?还是刚才被文姑娘当面拒绝受了巨大打击干脆放弃了? 容光焕发心中微喜。他原本对陛下娶文姑娘并没有什么感觉,几大护卫头领除了工于心计坚决抵触,德高望重乐见其成外,其余两位都无可不可。盖因为他们觉得,虽然殿下喜欢文姑娘,文姑娘也不错,但是那姑娘实在太黑太太黑,和殿下有得一拼,又看似和软实则强硬,实在是一位难伺候的主,容光焕发怕这位进门之后自己等人等于又多一位殿下,伺候压力成倍增加,不过殿下喜欢,殿下喜欢比较重要。 言出法随则完全是觉得,这是主子的事,下人有什么权力觉得好或者不好? 如今陛下赐婚,文姑娘自己答应了,容光焕发觉得,事已至此,不如放弃,他还是更希望殿下娶个真温柔贤惠型的。 正在欢喜,忽听殿下道:“都已经到这里了,正好瞧瞧她穿嫁衣什么模样儿。” 容光焕发更欢喜,心想终于看开了啊真好啊。 “顺便把她给娶了。” 容光焕发:……??? “还省了婚礼钱。” 德高望重容光焕发言出法随:……??? 主子思路太妖我们跟不上。 …… 既然不想追了,打定主意要做便宜新郎了,燕绥也便不急,回头看了看那些绣娘。 他的目光一下就落在那个先前指使人偷袭文臻的花娘身上,那时候他正上了墙头,透过花窗缝隙有看见那一幕。 那绣娘脸色发白,强自镇定,她身边原本有江湖人士,但刚才的打斗和大火之后,那些人逃的逃死的死,已经一个不剩。 燕绥瞟她一眼,对言出法随扬扬下巴,言出法随立时领会,将那女子单独拎到无人处审问去了。 其余人越发恐惧,只有那个一开始接纳文臻的少女还有些胆气,张开双臂将众人护在身后,警惕地盯着燕绥。 燕绥看都没看她一眼,只对容光焕发道:“把这些人都送回天京,送到闻家大宅,先安排进江湖捞帮工。其余事体,等文臻从海上回来再说。” 容光焕发面有难色,这意味着跟随燕绥出海的人又要少一个,虽说后头会有护卫赶上来接应,但他带着这么多女人,总得等大部队赶上,再分人将这些女人护送到天京,实在是个麻烦事儿。 按说殿下以前才不会管这些女人死活,如今连替王妃找免费帮工都想好了。 但他也明白,这些绣娘卷入了门阀之间的争斗,迟早免不了被灭口的命运,只有去天京才能逃得一命,才不辜负文臻将她们救下来的苦心。 不多时,言出法随已经拎着那个花娘出来,那花娘看上去毫无伤痕,但已经站都站不直,目光呆滞,只会张嘴啊啊叫了。 作为燕绥属下,掌管消息探听收集的言之队的总管,言出法随审问犯人自然无往不利。随即他便向燕绥说清楚这事的起源——其实凤袍按照往年规矩一向是三大绣庄齐绣,各自负责一部分,不然也来不及。今年凤袍其实已经快要完工了,只剩下胸前的一块最重要的凤凰补还没绣,这是所谓的点睛之绣,要求最高。而且每年的这处主绣都要求式样不同,年年献凤袍,能绣的样式都已经绣过了,是以三家谁都不敢接这块主绣,为此提出比试。 绣娘们同意比试,一方面是为了奖励,一方面也有自己的私心,她们早就有心联合起来,要求三大绣坊坊主改善待遇,但平时都被关在绣坊里没有机会串联,只有趁这个集体比试的机会。 比试当日,大家其实都没太用心,化云绣庄的铃娘胜出,按例就能拿到凤袍当场研究该绣什么,铃娘拿到凤袍后,本该独自拿走研究,但是她有心想多留一会,为姐妹们找到机会商量一下联合罢工的事,因此便当场拿出了凤袍,却无意中发现了凤袍胸前那块空白的位置其实已经绣了东西,用的是早已失传的,连她们都不熟悉的“隐针绣”手法,平常看不见,但在特定角度和大量灯光之下,能够看见那个图形。 图形非常诡异,像是符咒之类的东西,绣娘再无知,也知道这东西的可怕,铃娘当即惊叫,失手将凤袍扔下,正好她身边是得了第二的玉娘,玉娘抢上前去,当时灯火忽然灭了,黑暗里一片混乱,有人惊叫,等到灯光重新亮起,铃娘已经死了,花娘受伤,玉娘手里拿着滴血的刀,怔怔站在当地。 用花娘的说法,当时她站的近,看见玉娘因妒生恨,持刀杀了铃娘,她想去救,也被玉娘误伤。 玉娘当即就被官差带走,本来事情到这里也就告一段落,但是忽然有大量黑衣人涌入,见人就杀,之后便是方袖客救人的情节了。 经过言出法随抽丝剥茧的审问,果然花娘才是那个杀人的人,她一开始本是无心,灯灭之后手中忽然多了一把刀,有人抓着她的手一刀送入了铃娘的前心,再抓着她的手把刀送到了玉娘手里,顺手还给了她一刀。她在惶然中听见有人在耳边威胁她,如果不栽赃给玉娘,那杀人的罪名就她自己背。 人都是趋利避害的,她惊恐之下自然指证玉娘。之后大家闹事,酒楼说合,官府其实并不清楚这里头的事,毕竟凤袍是要从官府渠道献上去的,惹出麻烦官府第一个跑不掉,所以下药激化矛盾的不是官府,是她。闹起来之后,也是她趁乱将天针坊主给推下楼去的。 至于是谁在凤袍里做手脚,谁在背后胁迫她,她完全不知道,她那一步步,都是为了自己生存不惜挤压他人生存空间的自保手段。 言出法随弄醒花娘,让她自己把事情说清楚,除了凤袍的事情不必交代明白外,其余都交代干净,把那些绣娘们都听呆了。 没想到真正的凶手一直在大家中间,一步步走到如今都是被人欺骗利用,那个性子最烈的少女当即尖叫一声,上手就把花娘挠了一脸花。 燕绥看着,也不阻止,想的是他家小蛋糕,从来不会这么歇斯底里地泼妇打架,实在是太难看了,她害人多么温柔优雅。 容光焕发素来是个灵活的,当即便和她们交代了文臻的身份,表示文臻为了救她们,甘冒奇险,顶着众人的误会,潜入酒楼,伺机救人,真是可歌可泣——免费为文魔王充当五毛党,赚一波感激值和潜在属下。 众人回想文臻所作所为,自然便明白了,果然十分感激,也知道自己现在处境危险,对去天京没有什么抵触。纷纷表示想回家一趟,把这事和家人交代了,不要再闹事,便随同上京。 言出法随已经想好了代写的折子应该怎么写,自然是唐家监管不力,漳县官府和绣坊坊主勾结盘剥绣娘,其中巧黼坊主和季家勾结——为什么是巧黼?因为天针和化云坊主都被扔下了楼,那么唯一幸存的自然是得了季家保护的。 巧黼坊主被季家收买,在凤袍上做了手脚,准备栽赃唐家,这个手脚八成是诅咒之类的东西——可能是从皇宫碎尸巫蛊案中得到的灵感。 被绣娘无意中发现后,杀人灭口,栽赃陷害,再加上官府处理不力,绣娘积怨已久,连带引发了全城骚乱。 经过文大人的见义勇为以身涉险和殿下的密切配合,现下救出大部分绣娘,揪出内奸,平定了城中的骚乱,查出了凤袍的阴谋,实在是居功至伟。 更妙的是,把唐家和季家都敲了一榔头。 因为这事件,必然要扯出漳县官府的责任,漳县官府和唐家必然有私下银钱往来,此次必免,唐家的钱就是白砸了,唐家在漳县的织造刺绣业,因为失去这些最优秀的绣娘,也将一蹶不振。等于断了百足蜈蚣的一对脚。 把季家扯出来,这次也有抓到那些伪装江湖人士的季家人,一并送上京审问,只要有了明证,陛下就算无法免了季节的刺史,也必然要有所惩罚。最关键的是季家和唐家这次是明着撞上了,估计要有一番火花。 而凤袍是献给长川易家的皇后的,易家多少也要凑点热闹吧?言出法随甚至怀疑易家已经有人来了,唐羡之广撒邀请帖的事儿他已经知道了,西川易家那位小公子据说在附近,带着未婚妻,接了帖子。当然这事儿他没敢告诉殿下。 易家的人如果聪明,什么都不用做,保下这群绣娘,事后告一下御状,就可以恶心一下唐家和季家了。 还有姚太尉,自然也要为差点成为牺牲品的侄子出个气。顺便还要承一下殿下和文姑娘的情。 言出法随越想越开心,如果不是事出巧合,他已经快要怀疑这整件事又是殿下手笔了。 他将自己打算汇报朝廷的内容和燕绥说了说,燕绥对别的不置可否,却道,“凤袍的事不必多说。” 言出法随愕然——这事的起因就是凤袍的问题啊,不说怎么行? 燕绥只简单地道:“唐羡之不会这么算了。凤袍还有戏,让他们唱戏狗咬狗去。你只要说明官府勾结坊主,盘剥绣娘,唐家管理不力,季家可能也在其中搞事就行。” 言出法随仔细思索了很久之后,终于恍然——打狗这种事,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是不行的,最好的办法是盯紧一只狠敲一下,让另外两只冲上来撕咬,事半功倍。 殿下的智慧,足可以睥睨所有鱼唇的人类! …… 文臻一路也在思索这整件事,直觉这事还没完。 她总觉得这件事里,唐羡之有点太懒了,居然放心把事情交给方袖客和她。方袖客固然是只立场摇摆的狐狸,她自己也未见得是个好鸟。 唐羡之不可能看不出她和方袖客的问题,那么他到底在想什么? 文臻觉得,唐羡之可能确实不大在乎漳县这里的产业,因为已经被渗透,再贪恋那点收益反可能被毒素侵害,所以借此机会干脆拔除。但唐家也绝不会白白吃亏,那凤袍可能还有戏。 前提是燕绥不呼噜都掀开。 燕绥会不会都掀开? 文臻觉得最好不会,因为很可能会中唐羡之的计。而燕绥没那么傻。 在她离开漳县的时候,城中骚乱已经基本平息,唐羡之并没有闲着,他很快就安抚好了城中那些绣娘的家属——他逼着官府拿出粮米银钱,抚恤绣娘家属,全城老少都去领钱,领到钱后都签了一个契书。官府说这是领钱收款凭证,这些大字不识的人也就没有多想,可文臻猜肯定不是收款凭证。至于是什么,反正唐羡之有办法。 文臻并不想在这件事里捞好处,她现在满心里都是:卧槽,卧槽,司空昱没写信? 他没写信,那她接到的那封信是啥? 谁写的? 谁要骗她来漳县? 不会是凤袍事件,因为那时候离皇后寿辰还远,漳县还风平浪静。 是为了引燕绥跟过去?是为了将她和燕绥都一网打尽? 那燕绥那样狂追,一反常态二话不说在猛鬼坑前将她绑回去,是因为他已经知道了那信是假的,当时很危险? 是她误会他了? 文臻一时心乱如麻。 当时一腔狂怒,现在回头细想,却有很多疑点,燕绥素来是个万事无羁的性子,很少见他对什么事认真,为什么事发怒,当时她以为是猛鬼坑触到了他什么忌讳,现在想起来,这人这么酷炫狂霸拽,这世上哪有什么事是需要他忌讳的。 文臻发了一阵呆,最终叹了口气——误会不误会已经不重要了,事实上已经走到了这一步,瞧,眼前就是碧海蓝天,她老人家即将在此举行婚礼了。 现代那世的时候,关于婚礼,她当然是没有憧憬的,太史阑嗤之以鼻,君珂还未发育完成(景横波语),但是她们都听景横波那个恨不得为爱而生的女人,无数次对自己未来的婚礼憧憬描绘出无数种景象,大部分都有蓝天大海教堂鸽子鲜花这样的元素,巴厘岛塞班岛马尔代夫轮流上场,景横波连每个人的伴娘服适合的式样都选好了。 比如太史阑绝对不能露肩,高领曳地长裙最适合她;气质优雅的君珂不妨多露一点,露肩流苏裙可以驾驭,至于文臻……个子太矮,必须短款。 现在轮到她蓝天大海了,真特么的……毫无喜悦。 出海的港口在漳县西面的乐乡县,在那里,已经停了一艘大船。 这回是真正的大船,文臻要仰起头才能看见高高的船头,那帆张起的时候日头都似乎要被遮蔽。 这一霎她忽然有些犹豫——要不要上船? 按说都走到了这里,上船势在必行。皇帝要求她嫁给唐羡之,就不为前程,为性命也得嫁。 可是她看见这一路追索,燕绥身边只剩下了寥寥几人,经过漳县绣娘闹事事件,还要拨一批人护送绣娘,那就真的没有人手了。 到时候大海之上,来客皆敌,那是个怎样的局面? 原先她也考虑过这个问题,但一来情势并不紧张,二来她心中还有气,便故意将这个忧虑搁置了,但如今发现自己可能是误会燕绥,顿时那最后一点萦绕心头的赌气也消散,禁不住要为他多想起来。 她越想越心惊,经过乐乡时候便特别注意,想看看有什么契机可以既不上船也不影响大局,或者上了船但是能够提供一定的安全系数。 码头要进乐乡城,穿过乐乡西水大街,马车走了一阵子,忽然不动了。 文臻掀帘去看,却发现前面都是人,一大堆一大堆的人在街上呼啸而过,像是在追逐着什么,伴随着兴奋的乱糟糟的呼喊, “在那里在那里!” “去了四方茶馆!四方茶馆——” “哎别挤别挤,棚子要塌啦啊啊啊塌啦——” “出茶馆了!快快快跟上!” “西北方向!往西北方向去了注意!” …… 第一百零三章 出海 文臻清晰地看见唐羡之眉头一皱。 能让唐羡之皱眉的事情也很稀少,她几乎立刻就来了兴趣。 护卫已经来到马车前,道:“公子,前方出现商醉蝉踪迹。” 唐羡之便笑,“就知道这样。商大家拥趸实在是太多了。” 文臻只觉得这名字熟悉,想了很久才想起来,好像这位是东堂第一文化名人来着?据说诗书画雕刻等等都堪称绝技,一画万金那种。 这人真名叫商略,醉蝉是他的号,据说四岁能画,第一幅画便是蝉。那蝉却不在树上,宛如蝙蝠倒吊于墙头,但惟妙惟肖,令其喝醉了酒的叔父以为是真蝉,脱了鞋子去捉,后来叔父问他为什么画一只墙头倒吊的蝉,他道:“此蝉久溺酒乡,长醉久矣。原有七日之寿,如今只剩三日。所以那树下已挖好了坑,就等它醉死可埋。” 他那著名酒鬼叔父,正是个“久溺酒乡”的人物,没少被家中长辈规劝并挨打,但始终戒不掉,结果被一个娃娃扇完左脸扇右脸,自此幡然悔悟,当真便戒了酒。 此事传为美谈,自此他被称为商醉蝉。这人当真绝慧,但凡艺术类,一学就通,一通就精,十几岁时候已被称为大家。而这人的性格,从他四岁揶揄叔叔便可以看出来,着实犀利狂放,是以朋友遍天下,粉丝遍天下,但仇家也遍天下。 但仇家多归多,但除非在荒郊野岭,没有谁能对他不利,因为他只要跳到桌子上喊一声我是商醉蝉,就有无数人高举鲜花脸喷红晕眼含热泪狂涌而至,里三层外三层围个水泄不通,都是货真价实的粉丝,绝非掏钱买的假粉。 他的最高纪录,是不带钱走遍东堂,历时一年。他不接受贫穷粉丝的献礼,却对地主老财的追捧来者不拒,日宿深宅大户,夜眠红粉妓楼,一分钱夜渡资不用掏,妓女们倒贴。毕竟,被商醉蝉睡过,第二天身价便涨一倍。 在文臻来前两年,几乎天天都能有关于他的新传奇,无聊的古代人民,难得有个全民偶像,把所有熊熊燃烧的八卦之火,都奉献给了那个神台上的男人。 但就在文臻来前不久,这位忽然销声匿迹,有说出海了,有说受到巨大打击遁世了,有说隐居了,但饶是如此,文臻来了还没一年,已经听见他名字好几次了。 哥虽然不在江湖了,但江湖还有我的传说。 外头护卫也在笑,道:“商大家是在乐乡忽然出现的,本来也没人认出的,但还是被发现了,整个乐乡现在都乱了,咱们的车现在过不去,得请公子和文姑娘下车步……” 文臻忽然一把抱住唐羡之的胳膊,目光亮亮大声道:“啊,商醉蝉!我最崇拜的商醉蝉!羡之!我们下车去找他吧,我要找他签名!” 马车外护卫并不意外地走开了,女人听见商醉蝉的名字,基本都是这种反应,不奇怪。 唐羡之看了看她,又垂眼看了看她抱住自己肘弯的手,眼眸微微一弯,笑道:“好。” 文臻咧开嘴,十分积极地下车,一边下车一边想,他刚才先看那一眼是什么意思? 没办法,她和唐羡之在一起每次想耍把戏就紧张,唐羡之是她见过的最摸不透的人,几乎没有人能猜到他到底在想什么。 燕绥一步看十步,如鸣镝呼啸及万里;而唐羡之则是神隐,云遮雾罩,不见微光。 下了车,就得挤进人群,唐家的护卫们已经在前方艰难开路,唐羡之也护着她,不让周围人等挤压踩到她,文臻一边闻着四周人体臭汗味儿艰难前行一边想,这样的生活,这样毫无隐私,毫无自由的生活,哪怕人人追捧,真的有人喜欢吗? 商醉蝉好像还在移动,因为就这一路,文臻就已经听说了一座茶棚被挤塌,一个酒楼的大门被挤碎,无数人的鞋子被挤掉,一个老汉的摊子被挤落河中。 不断有人举着小册子大喊,“大家大家,给我写个字吧!” “大家!请问您这么久没有现世,是在哪里清修,是否又有惊世作品诞生?” “大家!您为何突然遁世?真的是因为情伤吗?醉月楼媚娘宣称您为她一掷千金数月不下醉月楼,她是您情伤遁世的缘由。是真的吗?” “您是否介意和大家说几句话?谈谈您最近行走山川得来的感想?” 那些尖锐的声音,在人群中格外刺耳,文臻听着只想骂:去你妈的感想!没见人被逼得快要跳楼了吗? 她发现还有一些人在飞快写着什么,互相传递,神情兴奋。问唐羡之,他道这是一种特殊群体,专门靠编写和商醉蝉有关的故事话本传奇来赚钱。他们打听商醉蝉的一切消息,并作各种合理和不合理的艺术加工,售给茶楼酒肆和商醉蝉的那些有钱有闲的小姐粉丝们,可以说,商醉蝉仅凭一人之力,便养活了东堂无数落魄文人。以至于这两年商醉蝉出现得少了,这些文人饿死了好几个。 所以他今日被人发现后,人们立即便疯狂了,都想从他那里得到第一手的消息,好顺便发一笔小财。 文臻本想趁着人多试着溜,但已经发现这样不可行。她看看四周地形,眼前是一条长街,顶头好像不通,两边都有河,她想了想,在河上拱桥上站下来。对一个护卫吩咐了几句。 果然,没多久,到了长街尽头,商醉蝉已经无处可逃,人群也就一层层拥挤着站下来,无数人欢呼着向前涌,一群大汉汗流满面地在维持秩序阻拦人群——活像现代这一世的明星演唱会。 在人群拥挤最激烈的时刻。 忽然一声大喊。 “不好了,商醉蝉跳河了!” 这一声出,狂热的气氛猛然一凝,随即爆发出足可以冲上云霄的尖叫。 人群像热锅上的蚂蚁,一阵纷乱之后,噗通之声不断,不断有人跳下水,意图挽救他们的偶像。 然而无论河里下了多少饺子,饺子们游了多少圈,众目睽睽之下落水的商醉蝉像忽然学会了潜水,竟然就这么从人们视线中不见了。 众人还在长街那边的水域梭巡寻找。拱桥这边,一叶轻舟电射而来。 穿过桥洞,这边清净了许多。 桥洞下哗啦啦一阵水响,一个中年男子湿淋淋爬上小舟,一边拼命吸气咳嗽,一边大骂:“天杀的哪个混账踢得老子!” 文臻从桥洞探头下去,看见那中年男子,和想象中仙风道骨的大师模样不同,这位商大家细皮嫩肉,眉清目秀,虽然眼角已经有了皱纹,反更添几分成熟男子的风采,爬上船时湿淋淋的有些狼狈,但一站直便腰背挺直,虽有流离之色却气度不减。 文臻从桥上探头下去,笑道:“商大家,不给你一脚,你还想在那人堆里被挤死啊?” 商醉蝉抬头,看见文臻,眼睛一亮,招手道:“兀那小姑娘,我瞧着你甚是美貌,可嫁人了?要是没嫁人,我便赠你一画,定能为你招来佳婿。你觉得如何?” “那便这么说定了。”文臻一笑,“不过佳婿是不必了。我身边有现成的了,我们即日便要前往乌海之上成亲,能偶遇大师,实在是缘分,我也是大师的崇拜者,不知道是否有这个福分,邀请大师前往海上观礼?” 商醉蝉眼中光彩更亮,连连拱手,“姑娘蕙质兰心,当知我之忧。还请姑娘不吝援手!” 文臻又笑,示意他先躲入船舱,以免被人发现。自己和唐羡之则下了桥,护卫充当的船夫将船靠岸,两人上船。 此时商醉蝉已经把自己打理干净,这人大概也习惯那种随时被围观不自由的生活状态,因此能很快适应环境,看见文臻进舱,又要谢她,文臻止住了他,在他对面坐了,目光闪亮地看着他,忽然一笑,“大师,万众欢呼的感受如何?” 商醉蝉怔了怔,没想到她第一句话竟然是问这个,他默然一阵,道:“生不如死。” 唐羡之笑了笑,神情了然,显然颇有同感。文臻则笑得更开心。她越笑,商醉蝉脸色越苦涩。道:“姑娘也觉得很讽刺吧?盛名所累,竟至于此。这样的生活我已经过了多年,之前有友朋和我说,所经之处万众拥戴,对我也是一种保护,毕竟我年轻时候,太过崖岸自高,没少得罪权贵,这般时刻行走人群之中,谁也不能对我下手……可是这样的日子太过可怕,每天早晨会被人唤醒,会有人扒着你的窗子唤你,有人擂你的门,有人往你的院子里扔东西,好一点的是扔花果,有病的就是扔石头菜刀,寄住朋友家则人家全家不得安生,飘零妓院则不断有人不请自入,悄悄租赁屋子吧,很快就有人闻风而来,租了你左邻右舍,墙头上爬满人,一举一动都在他人目光窥测之下……” 他住了口,一脸纠结,也不等文臻唐羡之邀请,自顾自抓起酒壶就喝。 太多的郁闷积压在心底,以至于看见对面这个娇软的女子似生星光的眸,便忽然卸下心防,滔滔不绝说了这许多,但还有很多话没法说,不好说,萍水相逢的年轻女子,总不能和她说不仅吃饭睡觉一举一动有人围观,连洗澡撒尿都会有人忽然从茅厕上方和澡间冒出脑袋,还拿着尺子想要量他的尺寸,吓得他尿裤子或者差点淹死在澡桶里,甚至还有更恶劣的,有一次他遇见一个女子,情投意合,行周公之礼时忽然有人敲锣,惊得他险些没得马上风,自此便一蹶不振……经过此事后,他发了狠,宁可被杀手追杀被权贵算旧账,也不要过这种活在无数人目光下的非人生活,所以他销声匿迹了两年,这两年里,清净了,也危险了,他摆脱了那些无孔不入的骚扰和窥探,添了一身被追杀的新伤旧伤…… 他一口口喝闷酒,先前听说可以出海避开人群的喜悦淡去——便出海又怎样?难道要在海上漂一辈子?他怕水。盛名所累,盛名所累啊…… 商醉蝉不说话,文臻却一直在细细打量他,眼前的男子,看起来并不如传说中那么犀利锋锐,意气风发,反而显得沧桑疲惫,她从他风霜暗隐的眉目看到他手臂上无数细微的伤痕,从他微白的鬓发看到他暗锁的愁眉,从一开始遇见他便冒出的一个想法,渐渐成型。 “商大师。”她给商醉蝉斟酒,“盛名所累,便不要盛名也罢。” 商醉蝉霍然抬头看她,眼中光亮一闪,随即便暗淡下去。 道理谁不明白,可是,做得到吗? 他确实天赋奇才,少年成名,经手诸般作品,皆蜚声国内,身价被一年比一年抬得更高,名声一年比一年更大,拥趸者上至皇帝,下至老妇,几乎遍及全国。尤其当一群落魄文人靠他的故事传奇觅得活路之后,便成了吸附在他身上拼命吸血的蛆虫,他们不允许他光芒暗淡影响他们的财路,便是他没有任何消息,他们也能编出许多无中生有的离奇故事,在将他美化宣扬得更加神秘吸引人,以维持他不衰的名声,继而维持他们的利益。而他在这样经年累月的人工造星运动影响下,欲下神坛而不可得。 东堂不是没有大家,但没有谁比他更适合做个传奇,幼年早慧,少年成名,涉猎广泛且都有不凡建树,且形象优良,仅凭翩翩风华,就足够成为无数少女春闺梦里人,这是无数垂垂老矣齿摇发秃的大家都比不上的。 唐羡之其实也是音律大家,才貌出众,但是门阀出身,身份尊贵,没人敢追逐轻薄,而商醉蝉就比较倒霉了,他出身平常,没有背景。 如今他已经不是一个人,他牵连着无数人的生计,谁肯放过他? 商醉蝉的酒喝得更凶了。 直到他听见文臻的一句话。 对面,那个甜美的,乖巧的,看似毫无心机的小姑娘,用一种微带诱惑的语调悄声笑道:“其实啊,我倒有个办法。” 商醉蝉顿了顿,随即又摇摇头,心灰意冷地道:“你能有什么办法?我连自污都做过!” 他流连花楼,沉迷酒色,很大程度上也是为了令人失望,然而在那些不遗余力的文人话本子里,那叫诗画风流。 “自污又怎的?总归都有办法美化你。但是如果从根源上摧毁呢?如果偶像塌了,人设崩了呢?” 商醉蝉抬头看文臻,不大明白她满嘴的怪话是什么意思。 文臻笑吟吟给他斟酒。 “商大家终究是以技艺出道,技艺才是立身之本。在众人眼里,你也是才华卓绝,无人超越。如果有一天,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当众挑战你,然后你输了。再有人散播你其实并无真才实学,沽名钓誉,说得有鼻子有眼,你觉得会怎样?” 商醉蝉的眼睛这回真亮了。 文臻看他一眼,却又故意叹息,“哦,不行。文人何等注重声誉,这已经不是自污,是自践,是要拿您半生名誉作赔的,这太过分了。” “哦不不不。我不介意!”商醉蝉立即道,“我前半生已经享尽声誉的福分与苦楚,后半生便是赔尽甚至为此受苦都是该当的。天知道我已经受够这样的日子!方才我被你们的人踢下水的时候,甚至想就这么被人害死也无妨……” “哦不不不您千万不要这么想,您还有大好的时光,还有半辈子的自由潇洒在等着您,何必为现在这一点不如意就自弃呢?”文臻笑得像个正在占卜的女巫,就差一个水晶球。 “但是,”商醉蝉又愁上了,“到哪去找那个名不见经传又足以打败我的年轻人呢?以前也不是没人挑战过我,但是都输得很惨,输了以后被打击得更惨,以后就更没人敢找我挑战了,而我又不能故意降低水准,毕竟大家都很了解我的风格,这一不小心,就又变成我高风亮节,为了给年轻人机会不惜自损羽毛,然后我的声誉更上层楼……” 文臻笑吟吟指指自己鼻子,“我啊!” 商醉蝉:“……” …… “听说了没有,又有人挑战商大家了!” “听说了听说了!要在五日后,就在这乌海之上,向商大家挑战,啊,好生有胆气的初生牛犊!” “想不到时隔好几年,居然又有人敢向大家挑战了。是因为大家这几年隐退,某些不自量力的人就觉得自己有机会了吗?” “大家就是一百年不出来,不练习,那些人也摸不着他的鞋底!” “那是自然,不过跳梁小丑耳!那你会去看吗?要去海上,还得租船,有点远哎。” “必须要去看。倒不是为看那个小丑,而是大家有多少年没当众展示技艺了?错过这一次你是还想等几年?” “去去去,都去,为大家助威!顺便看看那个小丑是谁,想出名想疯了吧?等他输了,扔海里叫他自己游回去!” “是极!简直是对大家的侮辱!那这样我们就必须去了,大家没有我们助阵,一定会失望的!” “走!” “走!” …… 漳县,定瑶、乃至渭城和更远的城池里,无数个角落,茶馆酒肆,青楼画舫之上,都飘荡着无数类似的议论。 经过文臻派人有意的宣传,加上那些“商醉蝉粉丝团”和“商醉蝉经纪公司”以及“商醉蝉五毛党”的卖力表现,这个消息瞬间在附近很多城池爆炸,连带爆炸是对被“无名宵小侵犯”的商醉蝉的怜惜和对“不自量力想出名想疯了的无名宵小”的憎恨和蔑视。 在这种怜惜和蔑视情绪的推动之下,很多人都选择奔赴海上观战,为爱豆打榜助威。商醉蝉的粉丝以名流贵族居多,毕竟玩得起名人书画雕刻的多半是有钱人,这些私生饭们不仅立刻开出赌局,一赔百的赔率赌商醉蝉赢,还为了实时获得结果,纷纷雇大船前往,商醉蝉经纪公司成员们自然不甘人后,想要获得第一手信息必须身先士卒,便联合组团租船,足足去了数艘大船,加起来怕不有上千人。 文臻要的就是这个。 帮商醉蝉卖个人情不能白卖,她要利用商醉蝉的名气,将周边城池富户吸引到乌海之上。 人越多,船越多,众目睽睽之下,想要做什么就越难。何况如果观众名流居多,还会有更多的保护力量。 万一混乱起来,皇子和朝廷命官的身份总比那些遥远州刺史的子女管用吧? 另外,燕绥孤零零追出海,目标太明显,来的人多了,杂了,也方便隐藏身份。 文臻并不确定怼天怼地的宜王殿下会不会隐藏,需不需要这样的帮忙,她且做她的,他接受不接受也随便他了。 她打的这个主意,从头到尾是当着唐羡之的面做的,瞒也没用,瞒不过的。 她抱着唐羡之的胳膊,和他只撒娇地说一句,“羡之啊,在海上成亲,孤零零白茫茫的心里有点凄惶,我想要多多的人气呢,这毕竟是人家最重要的日子嘛。” 唐羡之能说什么?说不的话,这“满眼憧憬的待嫁新娘”立马就有机会说不嫁了吧? 当然他答应得看起来半点不情愿都没,几乎让人错觉这本来就是他的想法。 文臻有一瞬间觉得自己是美色误国的妖妃,而唐羡之就是那不早朝的君王。 当然这个美丽的错觉在看见镜子里的自己之后就会自然消散。 呵呵。 文臻对镜子里的人龇牙咧嘴。 做什么妖妃,朕要做这天地的魔。 脚踩燕绥,拳打唐五,一口烈焰喷飞林飞白! …… 最近漳县船户生意很忙。 源源不断有人到码头,雇各种船只。 码头也很忙,每天要安排各种船只出港,还以大船居多。 这一日阳光灿烂,唐家低调却奢华的大船缓缓出港,船上商醉蝉盯着四面涌动的人群,眼神像看着一群附体的蛆虫。 文臻看着四周,寻找着可能是燕绥的船只。 但是因为她搞这一出,近日出海的船只太多了,实在无法确定。 唐羡之微微偏头,目光不知落在何处。 一声长号,铁锚吊起,巨大的船头缓缓向前,水波簇簇涌动,前方日光明丽。 文臻转过身。 这沧海之上,此刻浪静风平。 …… 大船启动的那一刻。 一艘中等船只上,一对少年男女,带着几个随从,不急不忙上船。 少女俏丽清美,伴在少年身边,笑吟吟和他道:“好哥哥,你要我准备的礼物已经准备好了,有位姐姐帮我挑的,她眼光很好,新嫁娘一定会满意的。” 少年的上半张脸戴着张做工精美的银面具,露出的下半张脸线条精美,一双眸子熠熠生辉。 听见少女撒娇,他低下头,一捏她的脸颊,笑道:“要人家帮你挑做甚?你的眼光难道不是最好的?” 少女娇羞,似让非让,颊染桃花,望着她情哥哥的眼眸里盛满星光。 那少年随手调笑一句,便转开眼光,注视着缓缓离开的唐家楼船。 他身材略略纤瘦,容颜明丽,笑起来时哪怕戴着面具,也令人感觉风情微艳,虽下巴尖尖稍带脂粉气,然而行动举止之间,气度从容潇洒,又令人觉得皎皎清明好儿郎。 他看了一会,转开目光,侧头和那不住和他搭话的少女说话。 风吹散了他束起的乌发,他抬手一掠,手指在后颈擦过,将后颈衣领稍稍撩起。 那里,洁白肌肤上,一点艳红之色如尖角。 …… ------题外话------ 敲黑板,注意最后一段,最后一段透露了一个大信息! 商醉蝉前文留过伏笔,不知道还有没有人记得。 大概明天本卷结束,第二卷开头就是群戏,各方势力云集各逞心思智慧博弈的戏,写这种情节还是挺有挑战的,榨干了我那一咪咪的脑容量。 然鹅费再多心思,读者大概喜欢的还是那种男女主在一起吃饭洗澡梳头喝酒的戏? 第一百零四章 绝色海盗(第二卷完) 在码头的一角,一艘不大的,稍稍有些破旧的船上,一群士子在吵吵嚷嚷,争着最佳的视野和更好的座位。 还有人在不断催促船家,快点起航,好追上前方已经出港的大船。 “快快,快一点,方才商大家就在那船的甲板上,咱们靠近一点,说不定还能看见商大家作画的英姿。” “哎呀急什么,我还没坐稳呢,哎这几天这船实在是太难雇了,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一艘。” “你,你,过去一点,让个位置。不让?那我问你,你追逐商大家有几年了?才三年?你知道我追逐他有几年了?十年!你为他花了多少银子?没花过?你知道我花了多少银子?一百两!你为他写过几篇文章?就一篇?啊哈哈哈你知道我写过几篇?我告你啊,要不是我一支妙笔,商大家有没有今天成就还难说呢!白痴,走开!” “啧啧,又吹上了,几百年前为了追逐商大家花了几两银子说到现在,怎么不说这几年靠写商大家不可不说的话本子赚了几个一百两?也没见他分热爱的商大家一文铜钱啊!” “和他罗唣什么,咱们联盟里都排不上号。快,安排主笔老邱和宣讲老刘过来,坐这里,这里视野好!开船啊!没见船都走老远了!” “等一等,还有一行人没上船呢!” “等等,那群人是什么人?好像不是我们联盟的人。不是说了这船我们包了吗?” 船家翻个白眼,“你们就出八十两,要包整条船?你们知道咱们这船平时出海三日以上要多少银子?舍不得花银子的穷措大,给你上船就赶紧闭嘴。再罗唣滚下去,爷爷不伺候!” “明明你说八十两就够了的!” “那是以前的行情!这几天涨了!一百六!” 说话间,一行人沿着踏板上船来,当先一个特别高的精悍汉子,看一眼满船的酸儒,不禁皱了眉。 “怎么回事?”他扬手唤来船家,“说好这船我们三百两包了的,哪来的这些闲杂人等?” 船家对这高个子态度截然不同对刚才那些酸儒,点头哈腰一脸谄笑,:“是这样,客官,这几日大船紧张,这些书生在码头边找了好几日,求到我这里,实在是可怜……” “不必了。”清凌凌声音传来,高个子后面转出一个青衣男子,他一出现,满船的人都看过来,都下意识眯了眯眼,也不知是被今日分外灿烂的阳光刺着了,还是被人这满身的凌厉气质给刺着了。 船夫在那冷漠的高个子面前还能勉强完整说话,但一对上那男子如水底乌石般的眸子,说话立即便结巴了,也不敢找理由了,“……您要是不乐意,我这就赶他们下船!” “那就滚吧。你这船夫想两头收钱,还想糊弄我们?”高个子一脸冷笑。 “兰杰。” 高个子立即收声,退到一边。 男子走过来,他身姿特别笔直,令人想起时刻出鞘的剑。 “既如此,互不干扰也就罢了。” “喂喂你们在说什么?”那边的书生们隐约感觉到不对,都站起身,有人叉腰皱眉看过来,“这船我们包了,不接受闲杂人等!快滚下去!” “走走,不要惹怒爷,别惹怒了爷,送你漳县县衙说话!” 男子恍若未闻,一步步走上船头,那群酸儒大怒,当即有人张手来拦,却不知怎的,眼前一花,便失去那男子的踪影,再回头时看见他已经上了甲板。 现在是那个高个子男子面对着他们,这人面色淡金,一双眸子细细黑黑,看人的时候目光也细锐如针,令人感觉像被竖瞳的蟒蛇盯上。 拦人的那人,说到底也就是混迹江湖的破落文人,嗅到这人身上隐隐透出的铁血腥锈气息,那般仿佛在生死之境无数次徘徊而来的凛冽杀气,不禁浑身一颤。 想退,却迟了。 那高个子一抬手,咔嚓两响,剧痛袭来,他一声惨叫,眼睁睁看见自己两条手臂软软垂了下去。 惨叫令七嘴八舌的众人一静。 高个子淡淡的语声这才传来。 “手拦折手,腿拦折腿,嘴拦缝嘴。” 一船书生瞬间安静如鹌鹑。 片刻后。 所有的书生都缩在底层的船舱里,仰头望着上方临风喝酒的高个子敢怒不敢言。 又过了阵子,这些鹌鹑在高个子点明要求下,开始为今日的贵客说书。 说书的内容是贵客指定的,是其中一个书生的得意之作。这位书生就是靠这个情节跌宕起伏又香艳刺激的故事,一跃成为这群写手中的新晋大神,润笔费瞬间上涨一倍,其主要内容便是描写商大家如何追求一位已经有了未婚夫的女子,经过无数智慧与魅力并重的展示,最终成功掳获芳心的。 大船上,男子皱眉听着那故事,一脸便秘状依旧有耐性地听下去,似乎期待某个转折的惊喜。 他身边,高个子护卫同样皱着眉,心想最近主子这样的故事已经听了一路,这是到底听出心得来没有? …… 一艘黑色的大船则慢吞吞押在最后,因为船重,整艘船都漆成黑色,包着尖锐的铁角,一眼看去杀气腾腾。乍一看像个海盗船。 船上高大男子用一个洋外来的千里筒,看着海面上难得齐聚的各式大船,冷笑一声,头也不回吩咐道:“大哥,去和总舵的人吩咐一声,让再快一些。” 一个身材稍矮的男子应声而去,这大船的总舵在最上层,这男子似乎有些恐高,看了看那高处,皱眉和一旁一个小厮道:“你上去吩咐一下总舵,再快一些。” 那小厮埋头整理缆绳,屁股对着他,懒洋洋半回头道:“哎呀大少,我这里忙着呢,四少交代了要把甲板先清洗擦干。” 那男子默了一默,自己爬上去了,一会儿上头传来总舵船老大的粗声大嗓,“哎呀四少,您不懂船就别为难咱了行不?这船包甲多,吃水重,这一片海域又有暗礁,咱们得小心着行驶,快不得也快不了!” 男子小心地下来,回到那还在望远的高大男子身边,道:“怀庆,船老大说了这船不能太快……” “都是一群废物!”不等他说完,季怀庆已经粗暴地骂了出来,也不知道在骂谁。骂完了才斜眼看一眼那男子,道:“大哥,我不是骂你啊,你可别吃心,我就这性子。” 男子讪讪挥手,“无妨,无妨……”声音越说越低。 季怀庆望定他,嗤笑一声,“大哥最近性子越发好了,当年争军功的狠劲儿竟然就这么没了,想来爷爷让您修心养性果然是对的。” 男子呵呵干笑,转头就走。刚走一步又被季怀庆叫住。 “漳县那事情失败了。凤袍首尾也没来得及处理干净,唐羡之来得太快,大哥还是想想,这事结束后回去怎么和爷爷交代吧。” 男子愕然回首,失声道:“这事不是你负责的吗,我都说了不妥……” 季怀庆眉头一皱,诧道:“这话是怎么说?明明是你的谏言,我在给爷爷的信中都已经说了的。总不能事成了你要表功,事败了你就推卸吧?” 男子立在当地,看季怀庆笑容恶意又冷淡,再看周围的人各做各的,忙碌又漠然,他立在那里,仿佛这无限天地都在慢慢缩小,直到把他缩进不能呼吸的芥子里。 他最终没有再试图辩解什么,转身,步履沉重地下了甲板,他的舱房在底下,和下人们一排,只是稍微大一些,在第一间有个窗户罢了。 他的贴身小厮有点畏缩地站在门口,看见他露出点讨好的笑容,正好船一个颠簸,小厮伸手要来扶他,道:“少爷您小心……” 那男子一甩手,将小厮甩开,一言不发地进了舱,砰一声甩上舱门。 小厮险些被门板挤到鼻子,不由悻悻地哼一声,嘴一撇,“早就失了宠的破落户儿,还当自己是大少呢!”转身扭头走了。 舱门不过是薄板,自然听得见外头声音,那男子默然靠板壁坐着,看着外头巴掌大的海域,忽然狠狠一拳捶在了自己膝头。 都是季家子弟,都有一身武艺,只不过爬出来的肚子不一样,人生便天壤之别! 他季怀远明明在市南关拿下滇蛮,荡平三寨妖人,立下功勋,结果那个季怀庆伸手就要抢,抢也罢了,还一定要盖过他去,没有盗匪了,就烧杀三寨百姓,用千颗无辜人头,作他争权夺利的带血的砝码! 家族不问是非,不管真假,不计手段,庞大的门阀,是沧海之上的巨舟,所经之处,无视生灵,蚁民小命算什么?真理公义算什么?虎狼之血算什么?谁能稳住这巨舟的舵,掠夺更多的权势与资源,谁就是这巨舟未来的主人。 季怀庆的母亲,是大司空单一令的幺女,单一令为人正直,虽然也是世家大族,但向来不朋党不阿附,算是个纯臣,只是幺女难免宠爱了些,结果便自己看中了季家的人。纯臣再纯,于伦理人情上难免偏向,是以季怀庆在家族中的身份地位也越发显得不同凡响,从季节开始,从各房,各族老,都有意将他作继承人培养,如季怀远这样的无根无基姨娘之子,想要争过季怀庆,实在是难如登天。 季怀远在舱房里默默坐了一阵,成拳的掌心把裤子都揉皱了,好半晌才慢慢平复下来,听见上头季怀庆呼喊自己,紧了紧腮帮,站起身来。 他站起身来时,觉得有异,霍然扭头。 随即便瞪大了眼睛。 …… 四海之内,皆有兄弟。 这艘重甲船上一对水火不容的季家兄弟,庶兄和嫡弟。另一艘楼船之上,也是一对庶兄和嫡弟。 嫡弟怯怯地和庶兄道:“哥,咱们能不能不要去乌海喝唐羡之的喜酒?” 司空昱转回头,眸子也似这深海幽邃,“为什么不去?帖子都下给你了,你作为世子,代表司空家,怎么能不去?” “可我怕遇见唐六小姐啊……”司空凡的脸更苦了。 “唐六小姐不是说回川北了么?” “可我怕她突然又出现了啊,现在狗也没了,婚约她又不同意,我怕万一唐家还是要她嫁,而她看我一个不顺眼,把我给宰了……” 司空昱又看自己倒霉弟弟一眼,不得不承认这担忧并非全无道理。 “唐慕之应该不会去吧,”他宽慰道,“毕竟看着自己的情敌成为自己的嫂嫂这感觉应该不大好。” 司空凡的脸皱成了抹布。 哎呀大哥。 看着自己的未婚妻追着别人且未婚妻的情敌成为了未婚妻的嫂嫂而未婚妻因此可能迁怒于自己那感觉更不好啊! …… 漳县富户林员外以做丝绸生意起家,发财发得早,财力雄厚,名下一艘船看起来沉稳厚实,和主人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沉稳厚实的主人此刻正在招待自己的父母官。漳县姚县丞。 姚太尉的侄子,刚刚从绣娘手中逃脱的姚县丞,昨日偕夫人找到林员外,表示了对商大家的仰慕之情,希望搭船出海一开眼界。父母官开了口,林员外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甲板上看一阵大海辽阔,谈一阵诗书琴棋,终于送走了过于热情的主人,姚县丞满面应酬的笑意便淡了下来,默默看着前方无数船只不语。 他的夫人,顺从地候在一侧,不多说一句话。 好一会儿,姚县丞才把目光收回,叹息一声道:“沧海之上,群雄争竞,想来,便令人热血沸腾啊……” “夫君。”姚夫人这才怯怯地道,“你和朝廷那位水师刘将军谈了一夜,今天就匆匆出海,衙里的事情……” “衙里的事情,哪有如今的重要?唐家要在这海上一会群英,算着大海茫茫朝廷无法掌控,却不知率土之滨莫非王土,跑到海上就没人看着他了?” 姚夫人摇摇头,“夫君,妇道人家不懂这个,只是觉得去了这么多人,好多还是武人,夫君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这要再像上次一样……” 姚县丞脸色一沉,姚夫人不敢再说,呐呐低了头。 姚县丞思量半晌,却又一笑,拉起姚夫人的手,笑道,“真正的博弈何须刀枪武艺。关键还是要靠智慧。谁说书生无用?只要才智足够,终有用武之地。夫人,你且看着,这一场龙争虎斗,必会有人死伤,但是你夫君我,绝对会,活到最后。” …… 码头西侧,还有座楼船,是除了文臻唐羡之乘坐的那艘楼船之外,最为醒目的船了。 据说是建州刺史、别驾、长史、以及乔郡郡守之女伴同建州各级官吏的家的小姐们,据说还有天京来的贵女,浩浩荡荡的商醉蝉后援团,几乎将整个建州高层官吏家的小姐一网打尽。 其实对于小姐们来说,追星是一方面,难得有机会散心才是一个重要的原因,所以人才来得特别齐整。 这些大家小姐及其丫鬟仆妇加上保镖护院就是一个非常庞大的数字,因此也就包了码头上最大的三层楼船。 小姐们优优雅雅上了船,按照惯例,地位高贵的人,自然要去最高的楼层。 小姐们袅袅婷婷上了三层,然后齐齐一呆。 三层不大的平台上,早已放好了几张做工精致的躺椅,铺了锦绣褥垫,旁边安排了小几,茶几上清茶瓜果俱全。躺在躺椅上,面对碧海蓝天,清风朗日,着实是人间享受。 最中间的躺椅自然是给刺史女儿或者天京贵女的,但是,现在,那张躺椅上,已经躺了一个人。 那人斜斜倚着躺椅,一手垂着,拈着一只葡萄,从众人的角度,只能看见他的一只手,还有一缕泻落的长发。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那手上。 那人的手清瘦修长,骨节分明,根根如玉,指甲圆润洁净,同样泛着如珠如玉的晶莹微光,那一颗葡萄凝紫珠圆,拈在他指尖,白与紫色泽鲜明对比,直叫人目光移不开。 顺着那手向上看,隐约腕骨精致,一缕黑发缠绕在小臂上,日光下乌光闪耀,如缎如绸。 看不见脸,但仅仅这两个细节,便会让人觉得,这人定然风神极美。 只是这风神极美的人,做事却有些奇怪——他拈了葡萄却不吃,只一颗一颗摆放整齐,两两对称,对称的两颗葡萄还基本一样大一样形状。 他身边还有一个护卫模样的人,正拿把剪刀,把茶几上一盆观赏植物的花冠剪齐,神情十分专注,似乎把这花剪成一条直线,是他比保护主子还要重要的任务。 建州刺史周谦的女儿周沅芷,今日原本是邀请了贵客出海散心,顺便观摩大师风采,中间的位置,她作为主人,自然是要安排给贵客。此时看见这般情形,不禁眉头一皱。 她第一眼也为这人展露的美色所惑,但大家闺秀长期教养,不可能为一个男人便瞬间失态忘记一切,她几乎立即就想到这人是怎么上来的?这要让昭明郡主误会了,以为她私下还带着外男,她以后还要不要脸面了? 今日如果只是她和众小姐在,说不定看在对方是美男子份上,稍稍斥责也就罢了,反正在建州闺秀中她最大,也没人敢嚼舌头。但今天不行。 周沅芷柳眉倒竖,厉声道:“哪来的狂徒!竟敢入我闺秀楼船,占我主人尊位!护卫!护卫!速速把这人扔下船!” 一边叱喝一边看一眼旁边的昭明郡主——这位是前端王的幼女,端王是现今皇帝的三哥,当年并没有参与夺嫡之争,还是皇帝的支持者,曾经数次对皇帝伸出援手,但这人命不好,在皇帝还没登基之前便早早病死了,只留下了一个孤女,在宫中住过几年,及笄后便出宫,一向颇得皇室照拂,只是毕竟无父无兄,出宫后这位郡主便很少去皇宫,也不愿参与皇家事务,这姑娘向来仰慕燕时信闲云野鹤,便也时常出京四处游玩,最近正好晃到了漳县附近,周沅芷听说后着意攀交,今日好容易将人请来,生怕这事激怒贵客,这便走了。 一眼之下,却一怔。 昭明郡主脸色复杂,紧紧盯着那只摆葡萄的手,又去看那剪平花枝的护卫,紧紧抿着唇,神情看来颇有些紧张。 周沅芷有些诧异,想起隐约听说昭明郡主倾心于司空家的庶长子,如今她神情有异,难道这位是司空家的公子? 忍不住便悄声询问,谁知她一问,昭明郡主神情更慌张,连连摇头否认,周沅芷见她神情难看,竟然有想要离开的意思,又确定不是司空家的人,顿时怒上心头,一指那躺椅,对冲上来的护卫尖声道:“扔下去,立刻!” 护卫还没冲上来,躺椅上的男子忽然起身。 他一站起来,一转身,众人都觉目眩,心动神摇间似觉天地一卷华锦铺展,昳丽飘逸,光艳灿烂,天边霞光都似逊色几分。 众人被那容色所夺,几乎忘记呼吸。恍惚里似乎听见噗通几声,再凝神发现冲上来的护卫都不见了。 而楼船之下,溅起巨大水花。 只留下一个护卫,傻兮兮孤零零立在正中,不知道何以自己成了漏网之鱼。 只不过因为,冲上来的是十三个人罢了。 美人立在甲板之上,衣袂飘举,姿态轻逸,神情嫌弃。 嫌弃地将在场的小姐们都看了一遍,每个人接触到他的目光,都心中一紧,又一空。 周沅芷一阵茫然,心想自己这是遇见了海盗? 还没出海就遇见海盗? 转头正想让昭明郡主去避一避,结果发现不知何时,昭明郡主竟然已经不见了。 周沅芷:“……” 然后她就听见那个绝色海盗懒洋洋对那个护卫摆摆手,那护卫便放下剪刀,上前一步,从容道:“从今日起,你们这楼船的第三层,我家主子征用了。几条规矩你们记好。”顿了顿他道,“忘记了或者记错了,就请脱光衣服下海自己游回去。” “所有人马上倒退着下去,走过的路自己擦干净。” “所有人下去后便卸去钗环,不许佩戴任何发出声音的首饰。” “除不许佩戴首饰外,也不允许使用任何含有香气的头油脂粉等物,以免被风把你们的臭气刮上来。” “所有人可以在二层以下活动,但不许喧哗,不许发出任何比猫叫更响的声音,尤其不许笑,更不许格格而笑。” “每日餐食向本人请示菜单得到确认后才能做,每日必须有甜食。” “三层的所有物品,凡不是双数的,不对称的,统统自己处理掉。一个时辰后如果我看见还有这么乱七八糟的物事,发现一样,就扔下去一个。” “最后,你们着紧些,现在开始做一些条幅牌子。我家主子有用……唔,做大一些,将将够围这船头一圈,字的大小……三里外能看见也就差不多了……内容嘛……嗯,文臻必胜,文臻定赢,文臻你是我的电我的光我的心上伤……就和你们追捧商醉蝉的那些恶心词儿差不离也就行了。” 周沅芷:“……” 我是谁?我在哪里?我在做什么?? …… 沧海横流,百舸竞渡,巨舟的帆影遮蔽天空。 这一日有千面少年含笑望碧空,有冷峻男子把酒听长风,有散漫皇子挥袖散脂粉,有桀骜将领飞舟来匆匆。 有无双唐,百变易,狂飙季,无心厉,谋算姚,寂寥林,飘摇司空。 有翩翩燕,飞越碧海三千珊瑚丛。 …… 卷二完 ------题外话------ 严格意义上是卷一完。卷二是潇湘加v后会自动分卷方便阅读。实际上的分卷,卷一卷二是要合并为一卷的。 三卷,每卷六十万字,这个样子。 上船成亲啦,给张月票,成亲或者不成亲,俺都满足你。 第一百零五章 你不要脸我还要 船行两日,已近内海。 这两日间,官宦小姐们的船上的好瓜果都被某人吃尽。 混迹在经纪文人群里的某人听了一肚子的烈女缠郎故事。 一对未婚夫妻整日腻在一起,但是未婚夫十分的讲究,发乎情止乎礼,一到夜间就舱门紧闭,令总想邀他赏月把酒最好发生点什么暧昧的未婚妻失望而归。 一对兄弟一人不怀好意,另一人却渐渐换了心思。 另一对兄弟算是来客中最简单的,哥哥什么都没想,弟弟只想喝一杯酒送上礼物就赶紧走。 至于那更多的星星点点的船只,那是冲着即将到来的比试来的。 最后唐羡之和文臻的那艘大船停在一处小岛边,四面的船密密麻麻围了一圈。几艘等待喝喜酒的大船眼看日子还没到,也不屑于争抢看戏的好位置,都远远地停在岛的另一面。 众人目光都盯着正中那艘大船,大多数人并不知道大船主人身份,只知道是一对年轻夫妇,邀请商大家上船并提出比试要求。商大家已经很多年不接受他人挑战,不知怎的却同意了。 众人正议论着,忽见前方的大船上升起了几面旗帜,旗帜非常巨大,上面的字自然也大,一幅上面淋漓尽致地写着:“后学末进文臻,谨向商大家挑战绘画、雕刻二艺!” 一副上面只有八个字,“乌海中心,独孤求败!” 红旗黑字,张扬飘舞,一幅语气谦恭,另一幅却牛逼轰轰。 看得海上看客们骂声一片。 “哪来的宵小之辈,竟然这般胡吹大气!” “独孤求败?这口气真稀奇,说得好像这人就没败过一样,可是有谁听说过这名字?” “……咦,你别说,我好像还真的在哪听说过这名字……文臻……文臻……呀,那个著名的江湖捞,还有夜市的首创者,是不是叫文臻?” “那不是个女厨子?怎么可能!一个厨子,挑战商大家的绘画雕刻?一定是重名!” 众人纷纷点头。这话不错,商大家多才多艺举世皆知,但凡艺术门类,诗词书画,金石雕刻,曲艺杂谈,都有不俗表现,但他最强的两项,便是绘画和雕刻,早年正是以此成名。 这个不知来历的人,居然敢挑战这两项,众人原本还有几分期待,此刻都有些索然。 船上的人都懒了下来,嗑瓜子的嗑瓜子,吃东西的吃东西,那些早已磨好墨准备大干一场的写手团们,开始开碰头会,讨论如何将一场没有悬念毫无吸引力的比试粉饰美化,令人争相购买。 那艘大船上站出一个护卫打扮的男子,声音中气很足,在海面上远远地传开去,周围数十里所有人都能听清楚。 这人大概说了商醉蝉和文臻的比试内容,先说书一样提了个引子,先淡淡地表扬了商醉蝉几句,话里话外还隐约有些讽刺商醉蝉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意思,而自己的主子如何才华内蕴,如何见识不凡,如何少年早慧,如何才貌双全……介绍商醉蝉花了几句话,吹嘘文臻足足花了一刻钟,一直吹到四周嘘声一片,无数人激愤之下大声捍卫商醉蝉,又有人隔船扔来臭鸡蛋,才终于住口,并说明了比试规则。 绘画:两人各自以海为题,画一幅画,谁的画最逼真,谁赢。 雕刻:材料不限,谁雕得最细腻逼真,谁赢。 两道题都简单粗暴,但也令人无话可说,绘画雕刻,固然讲究灵性,可逼真,也确实是足以考验功力的题目。 又过了一会,人群鼓噪起来,却是商醉蝉和文臻上甲板了。商醉蝉的身影刚刚出现在甲板上,四面被沸腾如热锅的粥,粥里开出无数的鲜花瓜果,隔着船舷不要钱地往甲板上扔,也不知道谁手快扔出一只倭瓜,差点砸歪了商醉蝉的帽子。 文臻本来应该收到臭鸡蛋烂菜叶等物,但她裹着披风出现在甲板上时,众人远远瞧着,真的是个娇小的女子,明眸善睐,笑颜如花,一时倒觉得不好意思下手,但一些忠诚拥趸还是远远叫骂了几句,吐了几口污染大海的唾沫。 忽然一艘楼船缓缓靠近,那船的风格颇为精致,船上彩绣帐幔丝帘飘飞,显然是贵女们的船。众人的目光都落在船帆和船头上——船帆上用红绸拼出“文臻必胜”几个大字,船头上还挂着横幅,横幅上写着“你是我的电我的光我心上永恒的伤。” 众人:……??? 文臻:……??? 好了,不用费心帮某人遮掩行踪了,他自己就这么暴露了。 这么恶心的句子他从哪淘来的?自己啥时候乱哼的歌给他记住了? 爸爸啊,你不要脸我还要啊! …… 因为这么个天雷滚滚的横幅标语,文臻感觉到现在暴露在万众目光下实在是件考验身心的事儿,当下一声不吭,任由商醉蝉按照事先定好的剧本表演——商醉蝉十分激愤地表示一介女子如此狂傲,竟敢挑衅他,他被逼不过,只得略略展露两手,杀一杀某人的狂傲之气。虽然他这几年也没握过画笔刻刀,但是打发这种跳梁小丑绰绰有余云云。 这话自然是闻者景从,欢呼打气声直冲云霄。 文臻则予以反驳,称商醉蝉名作都是找人代笔,沽名钓誉,名不副实,欺骗世人,自己虽然只学了两三年绘画雕刻,连这周围看客很多人都不如,但想要揭穿商醉蝉这种欺世盗名之辈,不过举手之劳。 这话说完自然又收割一波仇恨值及免费鸡蛋菜叶若干,有人隔船大呼:“商大家绝非欺世盗名之徒,他如果输了,我当场跳船!” 文臻:……直播裸奔不好吗? 还有人大喊:“你要能赢商大家,我直接娶你!” 文臻:……并不能看上你好吗? 不过那倒霉蛋话音未落,就直接一个跟斗从船上栽了下去,一群凶悍的海底生物直奔他而去,如果不是他水性好很快抓住了船上抛下来的绳子,估计不是直接娶了东海龙王的公主,就是从此再也不能娶妻。 文臻用脚指头想也知道是谁干的。 两人都把话语铺垫了一番,成功地煽动了群体的情绪,激起了对商大家的无限保护欲和无比的信心,以及对不知天高地厚挑战者的鄙弃和憎恨,完全可以预见到一旦事有不协会发生巨大的反弹,才各自住口,登上准备好的可以让人看得比较清楚的高台,让人拿出准备好的工具来。 商醉蝉那边,源源不断送上各种画笔,颜料,那些用具都十分精美讲究,十分搭配他的逼格,也完全满足了看客们的期待值,不断有懂行的人发出各种惊呼。 “看见没有!那画纸是松州如意纹雪松纸,传说中可以在月光下见高山雪松的纸!按张卖,一张够普通百姓一家吃一个月!” “不不不,这纸虽珍贵,但比起那砚台……那砚台你看看!天下名墨出青州,青州名砚在正安,正安绝品论月崖,正安月崖砚以月溪砚石制作,月溪石细腻坚韧润密,呵气可研,不损笔毫,触之如处女肌肤,击之呈清越水声,那块砚星点密布,还是月溪石中最为上品的碎星白,仅此一块,够寻常百姓家吃一辈子!” “非也非也,尔等都不懂行啊。仔细看那笔,那笔尖齐圆健就不必说了,单看那淡青玉管深黑毫尖,便知是出自宣州青阳笔庄十年才卖一支的青阳玉笔……” 商醉蝉拿出来的,样样件件都是世间顶尖,众人啧啧赞叹一番,再转过头看文臻——高台上就一块竖起来的怪模怪样的板子,板子倒是很大,钉着一张巨大的纸,旁边也看不见什么名笔名砚,只有一支细细的硬硬的笔,看上去也不像毛笔。 众人很多人自己也会画,铺开架势的时候都是一大堆物事,什么时候见过这么简陋粗糙的装备,顿时都一阵哄笑。 文臻也笑,笑眯眯挥手,作一副不知嘲笑还引以为豪的傻逼样儿。 有人哄笑,自然也有人不笑。 未婚夫妻中,未婚妻笑得花枝乱颤,道:“唐家未来的家主夫人就是这德行?看来你们易家可以松一口气了。”笑了一阵又道,“咦,怎么远远地瞧着那文姑娘有点眼熟?” 未婚夫一直笑看那船上的人,对第一句没有反应,听见后一句倒挑了眉,“你遇见过她?你如果遇见过她,一定得好好想想是什么时候什么事儿。”顿了顿他道,“小心。笑人者人恒笑之。” …… 听了一路烈女缠郎故事的某人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 …… 季家兄弟,老四冷笑,老大对着老四背影冷笑。 …… 某人坐在小姐楼船上,闲闲排列瓜子壳,一排排排列整齐——一个瓜子代表一个被忽悠的傻子,吃完这包瓜子怕都不够用。 …… 绘画本身,是没有观赏性的节目。 总在那看一个人挥毫很无聊,所以一开始的兴奋过后,除了那群兼具经纪、记者身份的文人还在紧盯两人行动,好发现问题,或者进行特写出通稿之外,大家多半都回去睡大觉。 商醉蝉画得很认真,他原本想敷衍,随随便便输给文臻砸了自己招牌就好,但文臻说那样的砸不是真砸,保不准还会来一个高风亮节牺牲自己名誉成全新人的新一波高峰,所以要拿出自己最好的水平。 商醉蝉心里怀疑,他是真才实学,走遍大江南北比自己强的都是有数的,拿出真本事,这小姑娘能赢? 但他知道文臻说的也对,事到如今也只好认真作画。 而那边,文臻几乎趴在画纸上,她在做最后的修饰。 古代,这么大幅的纸张很难得,这是唐家快马去纸张产地特制拿来的,纸质偏硬,雪白,适合画铅笔3d画。 这么大幅的3d,自然也不是当时就能画好的,她在大船出发就开始作画了,已经做好了构图和阴影,差的是最后的细节修饰。 两张纸钉在一起,展示的时候是空白的,钉上画板的时候就已经翻过来了。 这一画便画到晚上,月上中天的时候,一声哨响惊醒所有人,大家三三两两出来,一眼就看见对面,一轮月色高悬船头,清辉遍洒,薄云如缕,星光闪烁,正是夜凉天高好天气。 众人痴痴看一阵,都觉得这一轮月色美得不似人间,在这样静谧柔和的月色照耀下,连大海都似乎波平浪稳。 哦不……大海并不波平浪稳,今夜风大,天色阴霾,船一直晃动得厉害。 有人目光无意识地落向海面,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再抬头细看,然后发出一声惊叫。 “不对,今夜不是二十三吗?今夜该是下弦月啊!” 这一声惊醒沉迷于画中的人们,众人再抬头细看,才骇然发现原来那月亮竟然是悬挂于船桅顶上的一幅巨画! 而今夜真正的月色是一弯下弦,正隐藏在一层薄云之后,不仔细看看不见。 这真是神技! 一时间海上欢声四起,众人惊叹艳羡,啧啧称奇,对商醉蝉的敬慕瞬间抵达顶峰。 商醉蝉自己也颇满意今日的作品,觉得发挥得很好,满意之后便是惆怅——这画竟然难得的状态极好,自己想要超越也是难能,文臻更不可能。难道一番筹谋摆出这么大场子,最后竟然得到的是反效果? 已恨名声太盛了啊! 众人赞完商醉蝉,又转向另一根桅杆。 那里,文臻手里拿着一卷画,正要让人挂上去。 众人都凝目等着,忽然商醉蝉一声大喝,“小心!” 声音未落,一道乌光,直射文臻! 惊呼声里,文臻身子一折,已经让开那道乌光,乌光盘旋而过,呼啸而回,这回的目标,竟然是桅杆! 这一手实在阴险,一时谁也来不及阻拦,咔嚓一声,桅杆断裂。 文臻在乌光回来那一刻已经大喊:“小心!”四面众人及时避开,才避免了被桅杆砸伤。 桅杆刚刚断裂,又一道乌光飞射,这回的方向却不是向着文臻的船,也不是文臻的船发出的,而是一艘普通大船上射向另一座黑甲重船的利箭。 那黑甲大船原本不在那片水域,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潜入,趁着黑夜,靠近岛的阴影里。 船上立着的黑衣人,看见利箭袭来也不慌张,一抬手,竟是十分托大地要以空手捉箭。 他抬起的手上闪烁微光,显然也手上也有护甲。 那枝箭眼看就要被他捉住,谁知又一箭射来,那箭后发先至,角度不同,向着男子侧脸,风声凌厉,隔老远众人都能听见飒飒作响,可见射箭人膂力非凡,男子急忙低头躲避第二箭,谁知道这时候第一箭竟然下沉,一分为二,分出一支小箭,正好男子低头,这一下便把脑袋递到了那只小箭面前! 那男子大惊,要向后退,但后方呼啸尖利,第三连环箭又到了! 男子避无可避,也算反应惊人,忽然噗通一跪! 这一跪,第一箭的小箭和第三箭擦肩而过,激起一溜火花,第二箭擦着男子头皮侧飞而过,带起一缕黑发,在夜色海面上悠悠地散了。 这三箭精彩绝伦,只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众人只看见乌光呼啸,倏忽来去,然后那个一看就很嚣张牛逼的男人就忽然当众跪了。 跪下来还没完。 那男子跪下来的时候,也不知怎的,身下的甲板忽然很滑,他忽然滑了出去,直接滑到船边,船边本来有围栏,忽然咔嚓一声断裂,然后他就竟然毫无挣扎的落了下去。 他落下的时候,有眼尖的人发现好像他身躯有点僵硬? 他落下,众人下意识探头,然后忽然发现就在那船下,忽然出现一个巨大的漩涡,漩涡深黑色,圈圈盘旋,像一只巨大的幽邃的眸子,冷冷要将人吞噬,望之心惊。 漩涡里一只青灰色的鲨鱼悄然冒头,正张开血盆大口,大嘴里无数森白的獠牙,颗颗尖利如小刀,刀一样的利齿上,隐约还有血色的肉丝…… 那黑影正向那鲨口坠落! 众人大惊,这下谁看戏的心都没了。纷纷拼命叫喊船家驱船,要离那漩涡远一点,离那可怕的鲨鱼远一点。一时海上乱成一团。 那男子眼看要坠落,那黑甲重船上忽然弹射出大网,又有数条黑影电射而出,将他堪堪在半途拽住,大网收缩,将人拉了出来。 那下去的人在海上似乎发现了什么奇怪的事,一声大喊,险些跌入海中。 此时众人的船都在缓慢后移,海水涌动,那漩涡竟然也在动,竟然在跟随着众人的船移动,尤其有几艘嘲笑文臻最厉害的船,眼看漩涡就到了船底,连那鲨鱼鱼皮的皱褶都能看见,众人发一声喊,都四散奔逃。 然后才听见那黑甲船上有人大喊一声,“假的!” 众人听见这一声,都一懵,探头对底下一看,竟然看见那鲨鱼爬上来了! 漩涡鲨鱼现在靠得最近的是那个文人写手团的船,那群酸儒此刻全无评点天下的风度和胆气,一声发喊跌跌爬爬,有人回头一看,漩涡忽然竖在了船头,而那鲨鱼好像趴在船头,张大的狰狞的血口好像在嘲笑着人类的无能。 众人惊惶越甚,有人爬上船舷准备跳水逃生,但又怕水下还潜伏着鲨鱼,一时左右两难,直到他们看见对面船上的人,又叫又跳,还在大声喊着什么,看那神情,不像是恐惧,倒像是……好笑? 对面船上,恰是那群建州贵族小姐们的船,原本看见漩涡和鲨鱼她们第一反应就是尖叫奔逃,但仅仅两日,这些娇小姐们,就在某人的强大压迫下,学会了约束和控制,竟然大多数都没有叫,而是捂住嘴悄悄后退,生怕过于纷乱引发那个强大疯子发怒,将她们直接扔到鲨鱼嘴里。 因此她们也就分外安静有秩序,随即便发觉了不对。 漩涡为什么水流始终没有变化,鲨鱼为什么嘴张了那么久都不闭嘴? 再然后她们看见漩涡升起来了,鲨鱼也升起来了……那是张纸! 不,是幅画! 有四个人在画底下托着那画,用一层板子隔着防止画被弄湿。 小姐们这下连规矩都忘记了,张大的嘴好比鲨鱼,看见对面船的人被吓得半死,一边好笑一边大声跳着提醒。 周沅芷在船头,看着那神奇的一幕,愣了好半晌,才问身边女护卫,“这个文臻,是不是那个开创夜市和江湖捞的一个,什么时候会画了?” 女护卫道:“属下也是第一次听说。属下倒是听说这位马上要在海上和唐家的继承人成亲。小姐您还有一份帖子呢,不过您不是说去的都是门阀子弟,地方大员的家眷身份过于敏感,只让备了礼物吗?” 周沅芷对头顶看了一眼,道:“不,我现在改变主意了,着人备足厚礼,届时我要亲自恭贺。” …… 喧闹嚷叫渐渐停止了。 安静也可以传染,那艘正面对着那画的大船上的写手团们,也终于发现不对劲,慢慢停下来,惶惑回望。 二层船舱里,英挺的男子缓缓放下手中的弓,凝视着那画,眼底翻涌着难言的情绪。 他身边高个子男子皱着眉,想着好吧,确实有一手。可是这很糟糕。眼看着主子就越发按捺不住了。 寂静不过一霎,随即轰然喝彩响起。 “是画!” “那竟然是画!” 第一百零六章 表白 “怎么会有那么逼真的画?!” 远看一轮月亮这种,看似惊人,但说到底也靠的是距离和气氛烘托,稍稍一看就能发觉。 月亮本身也是静态的。 但是漩涡和鲨鱼,漩涡看久了,眼前仿佛也一圈圈转了起来,心慌头晕,便如面对真的能拖人入海底的黑洞。 鲨鱼更不要说,那青灰色的鱼皮上伤痕和皱褶都细微可见,利齿上血迹和肉丝宛然如真,张开的血盆大口里头竟然似乎还能看见内脏。 真到令人怀疑自己的眼睛,以至于到现在还有人不肯信,颤颤巍巍不敢靠近。 这种完全欺骗了人的感官的画技,实在见所未见。 那船上,文臻甜糯的声音传来,“怎么样,我说商醉蝉欺世盗名吧!” 众人哑然,先前这话能驳出一本词典,现在完全说不出,半晌有商醉蝉铁粉大喊:“这画也就细腻逼真一些,没有商大家的画中有灵!” 文臻嗤笑,“咱们比的是什么?再说什么叫灵?活灵活现,不就是灵!” 众人此时也没话可说,那边楼船上,忽然有人高声道:“请问文姑娘,您这画卖不卖?我愿出银万两收藏之。” 文臻眯眼看去,是那座唯一挂了声援她横幅的最华丽的楼船,现在那船头站了一位官家小姐,一位护卫在代她传话,看文臻看过来,她颔首微笑示意。 那边又道:“文姑娘这画是绝品,按说不当以寻常金银度量之,奈何小女子实在喜欢,还望文姑娘不吝割爱。” 文臻想了想,笑道:“知音难得。姑娘既然喜欢,便送给姑娘也无妨。只有一个小小要求,以后如有机会,姑娘尽你所能帮我一个忙,或者给我行个方便便好。” 对面那姑娘,一看就出身不凡,那三层楼船,在建州境内也是首屈一指,很明显应该是建州官宦小姐出身,而且还是排在前面的第一梯队。 这种人是地头蛇,难得表示善意,要钱就是傻子。 有时候一些恰到好处的帮助和便利比金钱要重要得多。 周沅芷笑一笑,精明的人遇见同样精明的人心情都是愉快的,她的目的就是为了表示善意,对方明白了,接受了,那就是目的达成。 “那便多谢姑娘了。” 她心情愉快地令人过去将画拿来,此时也有一部分人惊觉到这画的价值,但此时再想竞争也失去了机会,只得眼睁睁看着周沅芷将这幅画收起。 周沅芷刚刚收下画,三层之上就有人下来和她说,允许她在船上正常说话,使用首饰和香粉,可上二层观光。 船的主人周沅芷大喜过望,在一众千金小姐不明就里的目光中赶紧谢了又谢。 建州官宦之家的小姐们用一种陌生的眼光看着周沅芷——刺史家的这位小姐,在建州名声极高,都说聪慧有天分,但人也因此比较孤高,素日里没见对谁这么客气过,身为建州第一女儿也从未这么憋屈过,都以为被那强盗这般侮辱,这位心高气傲的小姐要么跳船要么反抗,没想到就这么毫无抗拒地接受了? 莫不是看上那个美貌的强盗了? 周沅芷对众人意味不明的目光视若无睹,她身份不低,自然比这些普通官员女儿能听见更多的天京轶事,比如某位殿下和某位女官不得不说的二三事,那女官可不就在面前?那位殿下的怪癖可不就对得上?更不要说昭明郡主——从那天看见那位美貌强盗之后便缩在舱里再也没出来过呢。 瞧,才对文女官示了好,那位就投桃报李了。 东堂谁不知道那位殿下受宠且古怪,多少人想走他的门路,连个门缝都摸不着,她父亲在建州已经连任两期,眼看便要入京述职,还想往上一步入中枢,此时不讨好更待何时? 周沅芷心情好,文臻心情也不错,如愿赢了一局,又看见那个黑甲船上鸡飞狗跳——那出手的人虽然被护卫拼死救回,但也吃了亏,更何况众目睽睽之下那一跪,实在是丢尽了脸面。 虽然没有看清脸,但那风格行事,应该是季家人。 文臻自来到东堂,和季家明里暗里已经对上了不少次,季怀庆宴请太子被她破坏,容妃意图整倒她未果燕绝还受了重伤,漳县的凤袍刺绣事件也有季家功败垂成的影子,季怀庆不想杀了她她可以跟他姓。 此时已经夜深,吉日在大后日,文臻和商醉蝉都表示明日再比雕刻,众人也都困了,纷纷回去休息。 文臻站在船舷边看四周地形,暗暗盘算着成婚之时如果出事该怎么处理,身边唐羡之微微皱眉,道:“季怀庆也在这次宴客的名单中,这是世家的规矩,逢婚丧嫁娶之类的喜事,相互都要递个帖子。但瞧着这人心性实在凶恶,你若不愿,我便令人拒绝他之后登船。” “天要下雨,人要喝酒,不是发不发帖子就能阻止的。”文臻笑道,“这是人生大事,我自然是希望贺客越多越好。恶客,那也是客嘛。” 唐羡之失笑,转头深深凝注她,道:“阿臻,你是不是一直很奇怪我为何突然请求指婚?其实你不知道,你有多特别。” 文臻弯起眼睛笑了笑,心想称呼又换了又换了。 唐羡之真的很擅长和风细雨不动声色里步步进逼啊。 “每个人相对于别人来说都是特别的。都是独一无二。”她笑。 “你是特别中的特别。你的想法,眼界,诸事的看法和行为,都和这东堂所有的女子不同。这也是很多人一见你便被吸引的原因。”唐羡之望进她的眼睛,“一见知其异也,二见得其神也。看似缘系浅薄,实则恩怨交错。” 文臻沉默了一阵,才道:“唐先生,你其实很早就喜欢我了,是吗?” 唐羡之笑起来,他一笑,便是月照空山,雨洗碧涧,透着股清澈又清越的美,“你看,这就是特别。全东堂也没有哪个女子,会这么直接问这句话的。” “那么,你会直接回答吗?” “你既坦然,我自无妨。”唐羡之顿了顿,道,“哪怕收获失望。” 文臻又笑,笑而不答。 唐羡之眼神微微掠过一丝失望,随即道:“大抵九里城长街之上,我便想与你在一起。” “为何?那时候我们看起来,还几乎不认识。” “于你,自然是不认识的。”唐羡之话说了半句,叹息了一声,似乎想起什么不如意之事,发了一阵怔才道,“你是我想要的女子。剔透玲珑,从容自在。狡黠却又不失公心,圆滑却又不失刚毅。你这样的人不需要根基,在哪里都能立足长远。你这样的人,才合适做那错综复杂门阀的宗妇。” “哦。”文臻道,“仅仅如此?” “当然并不仅仅如此,只是想要娶你,必须要考虑到你将面对的现实罢了。确定你适合,我才敢尝试。”唐羡之道,“阿臻,你如此美好,难道你自己不知道吗?” 文臻对他眨巴眼睛,眨出一脸懵逼,心想世人好像都说我心黑手辣来着。不说世人吧,就连燕绥,好像也没表扬过我一次呢。 瞧瞧面前这位,暖心话鸡汤一坛子一坛子不要钱地倒啊。 “世人可能大多觉得你凉薄无情。看似亲善实则冷漠。然而我的看法恰恰相反。”唐羡之眼眸深深,此刻只倒映一个她,“我眼中的你,看似漠然,实则温暖深藏。只要他人对你无害,你给出的永远比得到的多。你身边的人,谁不承你的福泽?因为你,大户弃妇闻近檀能够走出深宅,成为人人称赞的能干女掌柜;桀骜不驯的君莫晓本该在江湖流离,但现在她成了为穷苦文人寻找更多读书机会的恩人,也懂得了世事的艰难和珍贵;易人离不遇见你,大概现在还在三水镇当混混,江湖捞这样的名店进都进不去更不要说主管;闻氏夫妇应该已经化为白骨,闻老太太一个瞎眼老妇想来也坚持不了很久;更不要你入宫之后,有形无形帮了陛下多少次,没有你,林飞白现在应该是个废人,就连步湛,你都给了他一个永生难忘的生日,他每次遇见我,都要夸你最起码一刻钟。而九里城如果不是你帮我,也许现在唐家所有子弟都在浴血苦战中……更不要说你给朝廷,给整个东堂所有百姓,甚至给读书人带来的恩惠……阿臻,没有人要求你做这些,你不给小恩小惠,你给出的是每个人的更好更光明的人生,这才是功德无量。一介女子,无根无基,却在短短一年之内,胜过无数尸位素餐的朝廷大员,便是获得这世上所有男子的爱重,也是你应得的。” 文臻有点发怔。 唐羡之素来城府深藏,她从未见过他一次性说这许多话。 这些话落于纸面或许看来有些吹捧,然而只有此刻眼眸相对的她,才知道这些话语有多诚恳真切。 如深海里未曾被采的珍珠一般,藏在心蚌深处,被柔软包裹,未及取出的珍贵洁白。 她不敢亵渎,却也不敢接受,她从不知道看似无心,从不争存在感的唐羡之,竟然对她了解这么深切,像日日夜夜将她放在心上琢磨,不断在那些浮华糟粕之间,寻出写着她名字的花来。 再簇簇地捧在胸前,献给她。 可她心瓶间,早有恣肆怒放花一朵,再容不下其他鲜妍。 唐羡之始终凝视着她的眼睛,并不因为她眼底的沉静而气馁。 “我有很多藏在心里的话,想对着你说上三天三夜,或者弹琴三天三夜给你听,这个想法已经很久,但是一直没有机会,如今,算有机会了吗?” 文臻不答,忽然问,“开个玩笑啊,你有没有对不起我过?” 一阵寂静,海风从发间穿过,一直飘到月亮上头。 今夜薄雾浓云,忧愁却未必永昼。 良久才听见唐羡之的声音,在这忽然猛烈的海风里凝而不散,十分清晰,“但有一次,愿以一生来弥补。” “我相信你会弥补,甚至相信你已经弥补了很多次。”文臻慢慢地道,“可是,一生太长了。” 不等唐羡之回答,她又道:“方才你说了我很多好处。这个我也不想辩驳,那显得太矫情。但是说了那么多,那些受恩泽的人里面,没有你自己。因为你也知道我对你,实在也算不得有多少好处。那么问题来了……相敬如宾,心有所属的一生。你确定你真的想要吗?” 又一阵沉默,风把薄雾浓云都吹散了,现出里头黑黝黝的天来。 文臻不说话,看着对面楼船,只觉心头缭乱,似那船头渔网,每个洞都能透过大海静夜微凉的风来。 此刻对面那楼船依旧灯火通明,流光溢彩,隐约有吹拉弹唱之声,她记得前几天这楼船安静得很,如今这是开禁了。 唐羡之忽然双手扶住她的肩。 文臻猛然回神,身子一僵。 她仰起头,想要说些什么,却正好将自己的唇送上。 而唐羡之原本也只是想慎重地和她说些什么,一低眼却只看见红唇如花,她双唇是那种恰到好处的丰厚,便不是故意撅起,也会微微翘着,邀请采撷一般的美妙姿态。 而此时忽然云霁月开,星光欲流,四面船只流动的光落在她颊上,深深浅浅的阴影里便显出浓密乌黑的睫毛扑闪,一闪一闪也似邀请。 他忍不住便心中一荡,在自己都还未察觉的时候,已经俯下的脸。 文臻眼看面前越来越放大的脸,才惊觉即将发生某些狗血的事。 就在这么短暂的一霎,她脑海里还掠过以前和燕绥即将发生某些狗血的事的时候自己做过的事。 然而换了个人,一切都不一样了。 她转瞬之间便想好了步骤——微笑,后退,说一声今天天气真好好困了晚安。 习惯性的微笑刚展开一半。 身后一声咳嗽。 唐羡之动作一顿,文臻那个笑容便发自内心的甜美了。 她甜美地回头打招呼,“祖母!” 闻老太太站在舷梯口,拄着拐杖,面无表情,道:“是不是快要下雨了,我这把老骨头酸痛得很。” 明月亮星之下,文臻笑吟吟道:“我去给您按摩!” 原以为素来八面玲珑的唐羡之一定会非常自然地说好,那么今晚这有点暧昧的氛围就会立即被冲破,然而她没有听见唐羡之的声音,走出几步忍不住回头,却见船头之下,背光而立的他面容不清,唯眼眸幽黑,似藏了一整座波涛暗涌的海。 她有些怅然,有些心惊,也有些自己都说不明白的无奈,然而此时回头便是错误,有些东西不能给出就不可含糊,一点犹豫都将成为暗示。 她故意将脚步踏重,好掩饰这一刻令人尴尬的沉默,直到她扶着闻老太太上了舷梯,唐羡之也一直没有动静。 闻老太太侧耳听着,忽然叹息一声,拍了拍她的手。 略显粗糙青筋密布的苍老的手落在她细腻的肌肤上,她被那点磨砺的触感惊醒,听得黑暗里老太太幽幽道:“着实是位好男儿。性子其实也适合你。可惜千适合万适合,总越不过一个情字。” 文臻呵呵一声,并不想辩驳这个“情”字到底着落在谁身上。 反正连老太太都看出来了,唐羡之那个水晶心肝,不可能不明白。 虽然残忍了一点,但是欺骗才更残忍吧? 做一对利益婚姻里相敬如宾的夫妻,其实也是福气呢。 老太太声音困倦,她便问:“祖母不是睡了,怎么又起来了?” 还那么巧一个人摸到甲板上? “是睡了,然后被恶客弄醒了。”闻老太太没好气地道,“弄醒我还不算完,一颗石头一颗石头地给我引路。我倒要瞧瞧,是哪来的野猫,生怕被人叼了自己看中的老鼠去。” 文老鼠:“……” 牛逼了啊,会曲线救国了啊。 瞧这作风,并不像燕绥本人的风格,八成是哪个负责“保护”她的德容言工吧。 生怕她被占了便宜无法向主子交代? 脑子被门板挤了吧?马上她就要是唐夫人了,有本事他们蹲墙头守一辈子? 骗人下罐子希望她离开燕绥的是他们,现在骚扰闻老夫人希望她离开唐羡之的还是他们。 文臻越想越怒从心起,气冲冲回到舱房,点亮蜡烛,在窗前晃三次,再灭三次。 没有任何意义。 也不是sos求救。 她就是想整人来着。 某人和某人那群同样神经病的护卫一定会看见,看见以后一定会思考。会从动机到动作到时机到灯火的颜色亮度大小都做一个完整的论证的流程……等他们思考完毕,大概天也就亮了。 她晃完就去睡觉了。 某个船舱里,如她所愿发生了连绵的推论和思考,思考最后的结果是某人认为这是小蛋糕在向他烛火传情。 感情的事要有来有往,这个道理殿下懂。 于是那一夜每艘船上都悠悠飘起孔明灯,每盏灯上都画着一个小蛋糕。 殿下看着蛋糕灯飘入苍穹,心想这也算是请苍天作证,此心可表了,那女人想必躲在黑暗的屋子里哭得涕泪滂沱。 黑暗的屋子里。 文臻呼呼大睡。 偶尔磨牙。 说梦话。 梦话语句含糊不清。 隐约听来好像是:……哪个杀千刀的踩我头…… …… 当一线明光自海上铺展,瞬间拉出一轮太阳的时候,大船上的人们大多都已经聚齐了。 昨天的比试大家都感觉毫无悬念,因此期待值也就不高,但经过昨日那一幅画的惊艳,众人今天对那场雕刻比试都有些迫不及待。 海上比试总是不大方便,比如雕刻,小东西雕了看不见,大东西雕刻太费时辰。 因此商醉蝉提议,各人选择材料,雕刻一个大件,材料尽量选择易雕的,以节省时间。两个时辰内出成品,不求精细入微,谁的更像谁就赢。 众人也便赞同。却见今日文臻早早地坐在台上,手里拿着一截萝卜,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心想想必是要做菜雕?倒也符合身份。 不多时,便见商醉蝉也抱着一截火红的珊瑚上了高台,众人都一阵唏嘘——比起玉雕木雕石雕,珊瑚向来难雕得多,木头不必说了,玉石肌理坚硬,可分析裂隙走向,珊瑚却是生物形成,有可能包裹着其他海里生物,或者珊瑚自身受伤之后愈合也会留下罅隙,一旦遇见这种情况,就有可能雕废了。然而不如此不能展现商大家高超的技艺,海上雕珊瑚也十分应景。 珊瑚二十年才长一寸,尤以赤红为贵,因此红色大珊瑚树相当罕见珍贵,只是珊瑚都是树形,想要雕刻出具体形状颇有难度,众人都目光灼灼瞧着。 商醉蝉想了一会,似是有了想法,开始下刀,众人便去瞧文臻,却见文臻还是那个姿势,拿着萝卜沉思,她今日衣裳宽大,绣带当风,远远望去面容雪白,倒是瞧着比平日更加晶莹灵动,众人都觉有仙气,一时倒也凛然不敢嘲笑。 日头在当空缓缓移动,商醉蝉的珊瑚雕刻渐渐现出端倪。 珊瑚上头比较宽的一截,雕琢成长长的,倒三角的头,一些细小的分支,去掉多余的,雕琢出长长的须。 众人瞧着,似乎是什么生物,转头看一眼文臻。 文臻在拿着萝卜发呆。 珊瑚的一段一段的身体,商醉蝉雕琢出一节一节的甲壳。 众人转头看一眼文臻。 文臻在拿着萝卜发呆。 两节特别粗的珊瑚枝,雕琢成一双张牙舞爪的螯。其余细枝则是多足。 珊瑚比较宽的底座,雕出扇形如裙摆的尾巴。 众人“哦”一声,心想是海龙虾啊。 转头看一眼文臻。 文臻在拿着萝卜发呆。 …… 到此时,商醉蝉的雕塑已经成型,是一只双螯巨大,姿态狰狞的火红大龙虾。 虽然隔着距离,也能看出那龙虾姿态鲜活灵动,一个书生早上起迟了,商醉蝉的雕刻快结束了才上甲板,一眼看见对面雕刻的东西,吓了一跳道:“这么大龙虾!” 众人目光却在一直看着文臻——文臻一直坐在那里不动,将近两个时辰里,众人瞄了她很多次,但她始终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似乎陷入了某种入定情绪里。 大家都有点懵,有人呐呐道:“她这是直接认输了?” 昨天那么精彩的展示,今儿忽然就掉链子了? 那边,商醉蝉一声长笑,道:“谁能与我争锋?”志得意满地将那红龙虾往海里一扔。 顿时海水涌动,水波乱簇,无数大鱼飚射而至,争争抢抢,最终一只分外凶恶的青头鱼一口吞下那只有点瘦的红龙虾,然后很快又吐了出来。 众人饶有兴致瞧着,指指点点,找到了生而为高等动物的优越感。对龙虾雕刻的精彩欢呼不绝。 龙虾的精彩过后,自然又是转向文臻,文臻依旧在高台之上,衣袂飘举,手拿萝卜。 当注意力全部都在她身上的时候,终于有人发现不对了。 “文姑娘好像一直都没有动过啊……” 便在这时,甲板上又上来一个人。 粉黄衣裳,娇小甜美,眼波流动,笑吟吟向大家招手问好。 众人一脸懵。 又来一个文臻! 众人张大嘴巴,看着后一个文臻一直走上高台,胳膊往前一个文臻的肩膀上一架,拿起那个萝卜,咔嚓咔嚓吃了。 两张脸在一起的时候,终于能看出不同。 台子上那个文臻,肌肤更加剔透晶莹,神情也略微僵硬一些。 原来,她的雕刻,早已展示出来了! 第一百零七章 隔海之吻 看那模样,应该是冰雕! 有一次骗过了所有人的眼睛。又一次无言地昭告了胜利! 商醉蝉愣在那里,忽然大喊道:“你没有当面展示雕刻技艺,如何能证明这冰雕出自你之手?万一是你请人夜里雕好偷偷搬过来的呢?” 众人神情复杂,一来觉得这话有道理,二来却觉得商醉蝉最先喊出来,委实有点失了风范。 这是输不起还是怎的? 文臻手里的萝卜吃到一半,闻言轻蔑地瞟他一眼,顺手摸出一把小刀,嚓嚓嚓开始削了起来。 她动作极快极熟练,萝卜皮纷飞间,很快就出现了轮廓,只是萝卜实在太小,众人也看不清是什么,隐约觉得好像是个人形,隐约又觉得好像商醉蝉的脸色有点难看。 过不了多久,文臻便摆摆手示意好了,此时两个时辰的线香正好燃烧完毕。 东西小,无法公开展示,唐羡之便命人坐了小船,将那雕刻之物一一传递到附近大船上。 拿到手的人一开始很是惊讶,然后便是大笑,大笑之后经过送雕刻来的人的指点,又是一番惊讶,随即连连点头。 没看到的人焦心地看着,几乎每艘船上的人都是如此,那些依靠商醉蝉而生的文人们伸长脖子等着,心知不妙,恨不得第一个传递到自己手里,然后赶紧扔进海里。 众人多年来靠写商醉蝉的各类传奇故事诗词曲谱卖给他的粉丝或者茶楼酒肆,赚了不少铜板,此刻眼看着大厦将倾,生计濒危,都开始焦灼起来。 那个高个子护卫忽然走出船舱,有意无意地道:“人心如飘萍,转瞬东至西。这世上哪有永远的忠诚,倒了一个,再竖一个不就结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 刚才的焦灼迅速转化成兴奋,众人又头碰头靠在一起,这回讨论的内容已经换成等会如果商醉蝉又输,该如何口诛笔伐,如何重新构建一个他欺世盗名蒙蔽拥趸的故事,又该如何补救性地迅速建立一个新的偶像,转移大众的注意力,继续维持自己等人下半辈子的营生。 东西还没过来他们已经想好了通稿怎么写,等到东西终于传递到他们手中,他们都没看清楚那是什么就开始大肆赞美,更有人当堂写下了一篇内容丰富情节曲折矛盾冲突激烈悬念十足的关于巨星陨落和新秀崛起的全新话本儿。 他们如此投入专注,以至于那雕刻的到底是什么大部分人都没看清楚。 东西到了周沅芷手中,她一看便笑了。 原来是商醉蝉的萝卜像。 还是刻的他刚才气急大呼那一刻的神情,将那一刻商醉蝉的须发俱张,双目突出,气急败坏神情描摹得淋漓尽致,简直是强制性地将商醉蝉“输不起,脸难看”印象强压进人们记忆里。 在送雕刻的人指点下,她又翻开商醉蝉头上发髻,那里竟然还有小小的机关,里头居然刻了一团东西,那团东西非常非常小,却刻得非常非常精细,甚至还有清晰的沟回纹路,送雕刻的人介绍说那就是人的脑子。但商醉蝉的头不小,脑子却只有很小的一块,其余部分灌满了水,一小块脑子在里头晃荡。 周沅芷一开始还有点茫然,随即就反应过来——这是不是在骂商醉蝉脑子空空,半瓶水晃荡? 忍不住扑哧一笑,心想这位文女官大名鼎鼎,连建州这边都有听闻,果然是个妙人儿,难怪都说她是陛下驾前红人,还是宜王殿下心上人,就这份天资心性,真不是寻常人能有的。 文臻远远地瞧着众人神情,心中很满意。 作为一个技艺超群的厨子,手上功夫自然必须出类拔萃,雕刻也是白案中的重要一项内容,她从小就开始练习,各种材质都试过,削废的青萝卜够围研究所十圈,不讲求艺术价值的话,论起逼真,那还真是当得起大师称呼。 但现在她要做的,不仅仅是赢了商醉蝉,单赢一次并不算什么,那群蛀虫们照样能翻转美化,她和商醉蝉想要的是彻底的崩塌。 所以她得做得越刻薄越好,从各个方面加深大家对商醉蝉的恶感,当然商醉蝉自己也要给力,要从各个方面表现出令人失望厌弃的一面,所以一开始文臻的谦虚,商醉蝉的骄傲,包括雕刻的内容,以及输了之后的嘴脸,都是定好的人设,背好的台本。 现在还差最后一脚。 雕刻传完一遍,回到大船,众人纷纷鼓掌,有人大喊:“文姑娘奇思妙想,手艺高超,果然了得!” 文臻也微笑敛衽逊谢。 那边商醉蝉拿到文臻雕刻的“萝卜商醉蝉”,脸色铁青,再掀开发髻一看,更是勃然大怒,抬手就把萝卜商醉蝉扔到了海里。 众人发出一阵嘘声。 嘘声刺激了商醉蝉,他忽然大步上前,脸红脖子粗地冲着文臻理论起来。 文臻面带微笑,解释了几句,态度十分谦恭友好,商醉蝉依旧不满,不断挥舞着手臂,气势汹汹。 众人大失所望,都觉得传闻中才华横溢为人谦和的大师怎么竟然是这般丑陋面目,便有人大声呼喊,让他给自己留点颜面,脾气暴躁的已经开始怒骂,这却更加激怒了商醉蝉,他动作加大,而文臻不断后退,忽然脚下一滑,身子后仰,而此时商醉蝉正好一拳挥了出来,眼看着文臻一声尖叫,忽然便跌落船头。 众人惊住,随即也齐齐爆发尖叫。 船上商醉蝉似乎此刻才忽然惊醒,大喊一声,双手掩面,逃进了船舱。 他一逃进船舱,满脸的愤怒和惊惶便消失不见,化作掩不住的得意和笑意,靠在舱门边偷偷向外看,一边问在门后同样旁听的闻老太太,“老太太,我们演得不错吧?” 又有点不安地探头,“底下都安排好了没有?不会有事吧?” 闻老太太顿了顿拐杖,慢吞吞地道:“小唐已经安排好了……商大家。” 商醉蝉十分轻松地挥挥手,“老太太,以后不用叫我商大家啦。以后我就是商醉蝉了。” 闻老太太淡淡道:“商醉蝉,文臻这样帮了你,你打算如何回报?” 商醉蝉一怔。他是风流蕴藉的文学大家,向来往来有鸿儒谈笑无白丁,什么时候见过这种赤裸裸的挟恩求报,但他随即反应过来,犹豫了一下道:“我已经帮了啊……”再在老太太一脸的鄙薄神情压迫下声音越来越低,呐呐道,“文姑娘或许需要声名?我愿竭力助之……” “她一介女子,要什么声名?你吃过名声太盛的苦,难道还不明白这东西的害处?再说她声名越盛,不越是帮你挡麻烦?你倒打得如意算盘。” 商醉蝉给老太太这一番毫不容情的话儿说得脸皮发红,只好诚心一揖,“但有所能,必应所求。” 闻老太太要的正是他这句话。 “商先生。老身曾经听闻你心有九窍,能预知何处有危险。”闻老太太道,“那么接下来的日子,在这船上,请你时刻留在文臻身边,提醒她,保护她。” 商醉蝉怔了怔,实在没想到自己这项无人能知的能力,竟然会被一个瞎眼的老妇看破,随即为难地道:“老夫人,我的预知危险,是针对人的。也就是说,一次我只能预知一个人的危险,还包括我自己。而我的危险……一直也很多。” “文臻帮了你这么多,难道还不值得你牺牲自己来救?再说你已经不会被众人打扰了,危险也就降低,在这船上,她的危机比你大多了。”闻老太太毫不动摇。 商醉蝉思量半晌,才长叹一声,道:“遵老夫人之命。”犹豫了一下,他又道,“老夫人,听您口气,之后怕是有麻烦,那您自己呢?您毕竟眼神不大方便……” 但闻老太太已经转身走了,依旧的腰背笔直,连拐杖声都节奏如一,夺夺有声。 …… 文臻向船下落下。 当然心里并不紧张。 水下有安排好的护卫,会接住她,带着她游到众人看不见的船背后,再从船背后上船。 在船上的唐羡之也会安排人同时跳水,做出众人跳水后找到她将她救起的假象。 唯一可能有点危险的是从高处入水会像被铁板迎面拍到,容易造成伤害。所以她落下那刹便凌空翻身,等下唐羡之会出手给她提供半途停顿的机会。 结果她刚翻身,唐羡之刚挥手打出一道丝索想要缠住她的腰,特么的黑甲船又来趁火打劫,竟然飚出数道火箭,咻一下就把唐羡之的丝索给烧断了。 但唐羡之也绝不会毫无防备,但他的后手还没出,数道白光激射而出,是连环箭,半空中竟然连成一条长长的桥,又像一条足可贯日的白虹,后发先至,咻咻连声撞开了那几道凶猛的火箭,其余则冲着文臻而来。 那箭来势言语难以形容,大抵刚才瞳孔里追光一抹,一眨眼便到了文臻身前,一箭咻一声,竟然穿过她背后衣服丝毫不伤及肌肤,然后钉在了船身上。 当然一支箭挂不住一个大活人,立刻就咔嚓一声断了,但文臻的身形已经被阻了一阻,随即下一支箭到了,竟然再次穿过她背上刚才被穿过的那个洞,再次将她钉挂在船边,文臻面朝下又荡了荡,随即箭再断,再落,箭再来…… 三丈左右船身,文臻被箭阻了八次,在船身边一格一格地落,像个卡机的超级马里奥…… 她被荡得心一颤一颤,险些骂出声——哪个傻逼玩我! 好容易到了快要接近海面的地方,文臻居然还感到了庆幸和解脱——好歹总算能落水了! 此时已经离海面很近,近到文臻身体稍稍一荡便可以碰触到水面,此处海水很清澈,能够看见底下游鱼穿梭来去,文臻正想让那些等着接她的护卫们散开,以免这么近落下去比较尴尬,然后她忽然瞪大眼睛。 底下没有护卫! 只有一个人! 那人的脸,戴上鲨鱼头套她都认识! 她宁愿此刻这水下守海待臻的真的是一头鲨鱼,也不想是他! 背上的箭很有韧性,大抵是冲力很少了,这回居然没断,套着她,一阵风过,悠悠一晃。 她的脸便碰到水面。 碰到水面下的他的唇。 文臻从没想过还有这样一种情境下的接吻——她被吊在船舷靠近海面的底部,脸朝下,隔着一层透明的水波,看见他逐渐接近的同样肌肤清透的脸,下一瞬间越过水面唇舌相触,哗啦一声,在肌肤相遇之前先遭遇海水,彻骨的冰凉令她下意识闭紧眼睛,随即便是一阵柔软的触感,唇与唇相触不过一霎,一霎间海水的冰澈之感便退去,似领略了人间至柔至软,从相遇到一路追逐的此刻刹那流过,彼此都似乎过了电一般微微一颤。 忽然水波一涌,文臻感觉到他的双手似乎将要揽住自己,顿时一惊,所有的震惊和绮念都立即消失,几乎立刻就想明白了燕绥赶走唐羡之的护卫等在这水下是要干什么。 然而她不能这样和他走。 这是她的任务,是她和皇帝之间的交易,并不仅仅是为了皇帝许诺的奖励,更多的是她需要唐夫人这个身份,以便和朝臣做交代并在之后有机会制约唐家,她不能出尔反尔触怒陛下,更不能让燕绥因此触怒他的父皇。 他这样行事恣肆仇敌遍地的人,一旦失去帝王的宠爱,哪怕自身无比强大,也必将陷入被动,到时候就不得不走上某条道路,与这天下包括他父亲为敌。 也许他不介意与这天下和他父皇为敌,但对她来说,哪怕他走上这条路,那也不能是因为她导致。 更不要说唐羡之未必没有准备,水下行动不方便,万一有个埋伏可能就有危险。 文臻忽然伸手,用力向前猛推。 燕绥正张开双臂来抱她,怎么也想不到世上会有女人在这般情浓时刻还能出手推人,顿时被她推向海底,而文臻趁着这一推的反弹之力,迅速一个翻身弹起,踩着留在船帮上的那一排断箭,狼奔豕突地逃了上去。 在围观的各家大船上的人们眼里,就是文臻如超级马里奥一般一段段地落下去,再忽然蹿起,如超级马里奥般再一格格地飞快蹦了回去。 众人:…… 这操作太骚我看不懂。 文臻以最快速度回到船上,刚刚落地就看见唐羡之做了一个收回的手势,随即大船尾部的阴影里有几条更淡的阴影从水下游曳而过。 果然是有埋伏的。 大抵唐羡之很遗憾没有能在水下解决宜王殿下吧——燕绥悄然追来,身份没有显露,又是在水下,如果能弄死往水下一扔,那真是对唐家再完美不过的结局。 湿淋淋的站在甲板上,冷风一吹透心凉,文臻想着后日才是吉时,但是现在,各方势力齐聚,虽然相互之间勾心斗角,各逞心机,但燕绥几乎是所有人的敌人。 每多停留一刻,都多一分危险。 “亲爱的,”她对唐羡之展开甜蜜微笑,“趁着人多热闹,我们提前一天成亲吧!” …… 夜已深。 大船之上灯火通明。 因为文臻突如其来的提议,整个大船都忙乱了起来,虽然在长途行走的过程中该准备的已经准备好,但是吉日提前还是打乱了很多计划。好在大船上随从很多,唐家属下训练有素,虽然忙,倒还不乱。 相比之下,提出这个荒唐要求的文臻,反而成了最清闲的新嫁娘。 所以她坐在梳妆镜前做新嫁娘保养的时候,心里还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当时她说出口的时候,自己都觉得可笑,然而唐羡之真的答应了。 先不说吉日提前这种事普通人家都不能接受更不要说唐家,关键在于她的心思那么明显,用心那么不良,她这么皮厚的人说出口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然而唐羡之就好像完全没有察觉一般,立即为她找到了理由。 他说因为急于成家,没有经过正常的三媒六聘之礼便要和文臻成礼,本身就是委屈了她,所以这成亲礼也可只算做订婚礼,只是将她唐夫人的身份正式见证,最后总要在川北走一趟完整程序的。既然不能算正式的成亲,那提前或者推后自然也是无妨。 文臻在那一瞬间,被他感动得不要不要的。心想如果自己真的是个在古代长大的十八岁少女,现在恐怕早已趴在唐羡之的袍角下,一个强大又强悍男人的细腻温柔善解人意,比真正的暖男更难得且更具有魅力。反正如果她是那个十八岁的古代少女,那是肯定不要燕绥要唐羡之的。 她盯着面前多达几十种护肤用品,看着堆满半间屋子的首饰和衣服,心里却在想着明日的嘉礼。 事到如今,她大概也明白唐羡之的打算。九大世家一直受朝廷监视,很少有机会实现一个大规模的聚会。如今老一辈的刺史们都将淡出,年轻一代即将走上舞台,皇家加紧了对门阀的管控和针对,在这种情形下,世家们可能想联合,但这个时代车马缓慢,信息难通,关乎全族生死存亡的合纵连横大计,是不能仅仅通过几封书信就能完成的,下一代的主事人之间,必须要有一个彼此面谈了解的可能。 文臻已经简单看过了明日主要贺客的名单,世家们几乎都有牵扯,且来的年轻一代都是最优秀的几人,令人感觉各家老头子们也把这次海上赴宴看成一次对家族年轻人的考验,表现优秀的人才有可能成为真正的接班人。 所以唐羡之留在了天京,寻找机会,并借助求婚成亲这件事,将这一局摆在了乌海。 海上四面无援,也四面无人,最为私密和朝廷难以管控。东堂的海军虽然力量不小,却并不分布在这一片海域。主要集中在和南齐接壤的黑水峪。 而这一局,其实更早在唐羡之和她出发的时候已经摆开,这一路各逞智慧,同样也是各家子弟交给自家长辈的成绩单。 到了正日子,是战是和,谁与谁联合,谁与谁崩裂,都会随着局势的流动而瞬息万变。这世间,本就没有永远的同盟。 同时,唐羡之一定很想将燕绥吸引到海上,不留任何借口地处理掉他。 当然,燕绥也很想这么干。 皇帝更想这么干。 皇帝答应唐羡之远赴乌海成亲,看似愚蠢,实则也不过是想安定险中求。刺史们都老了,龟缩自己那一亩三分地不出,也没办法跑去把他们揪出来弄死,然而年轻一代们如今却有机会聚集在一起,真是一个再难得不过的机会。 世家们失去了最优秀的子弟,朝廷才有了真正大一统的希望。 大家都是饵。 她是饵,钓唐羡之求娶,钓燕绥远奔乌海。 燕绥是饵,钓世家子弟不怀好意而来。 唐羡之是饵,钓门阀蠢蠢欲动。 闻老太太是饵,钓她老实呆在唐羡之身边。 就连商醉蝉也是饵。 正如唐羡之答应她和商醉蝉比试携带普通群众入海一样,她打着好让燕绥不动声色混进来的主意,唐羡之又何尝不想借着人多手杂不动声色搞死燕绥? 或者唐羡之在别处还有布局,但那已经不是她能插手的了。 这一出错综复杂的局,要怎么破? 首先,她要熟悉这条船。 这条船一定有不同寻常处,这是唐家流动在乌海之上的坚实堡垒。 文臻皱起眉头,虽然唐羡之不可能明着禁止她的行动,但是她走到哪里,都会有侍女跟随。 正想着什么办法合适,忽然熟悉的拐杖夺夺声响起,她打开门,闻老太太站在门前。 老太太笔直站着,三言两语赶走了侍女,进门来,不等文臻问候,忽然掰开自己的拐杖,从里头取出了一卷纸,递给文臻。 文臻接过来一看,竟然是整座大船的布局图! 非常详细,每层的舱房布置,人员分布,格局安排,都清晰地画在图上。 文臻惊讶得连话都不会说了,哪怕这画是商醉蝉拿出来的呢,她也没这么震惊,闻老太太是个盲人啊。 “祖母,你是怎么弄到这个的!” “这几天,我逛遍了整艘船。”闻老太太淡淡道,“一个乡下瞎老婆子,没坐过船,又性情疑神疑鬼,总觉得船上藏着鬼怪,因此到处寻找,虽然可笑了些,但总归是不好阻止的。” 文臻:“……” 她最喜欢听老太太用这种淡淡嘲讽的语气藐视愚蠢的人类了! “我是个瞎子,所以她们也放心得很。我总在半夜说闹鬼,说得多了,她们也怕。我说是海上死于风暴的冤魂作祟,这些冤魂喜欢寻找阴人附身,我们是女子需要加倍小心,要四处烧香禳解,她们也害怕被夺舍,就悄悄陪着。因为怕被护卫发现阻止,她们不仅不敢上报,还会帮我遮掩。” 文臻:迷信的蛊惑从古至今屡试不爽。 老太太出马,一个顶万! “我每次逛完回来,都会找商醉蝉,说是和他要符箓,商醉蝉会画这些。其实就是让他根据我的回忆,画出每层的地图。我的拐杖能把中空的地方点出来,在那种地方商醉蝉都做了记号,你要小心。”老太太点点图纸,“走了好几夜,总算走出个大概。” 她扶着拐杖慢慢站起身,“夜了,我去睡了。明日想必累得很,你把图纸背熟了也早点休养精神。你素来有见识,我也没什么好嘱咐你的,也不能帮你更多。你且自己小心。” 文臻站起身来,此时灯光明亮,才看清楚闻老太太眼下挂着鸭蛋大的青黑,虽然勉力挺直腰背精气神不堕,但眉宇间的疲惫已经一层层压了下来。 老太太,这是熬了几天几夜啊。 她心中热流涌动,一时却说不出话来,闻老太太却误会了她的沉默,以为她在紧张,忽然伸手,抚了抚她的头发,难得温软地道:“老婆子没见识,并不知道明天要发生什么。只希望你记住一件事,情爱是最束缚人最无用的物事,自己才是最珍贵最不可轻贱的。无论发生什么事,你一定要先保护好自己。” 她手掌轻轻压下来,带着掌心温暖的力量,文臻头顶一重,心底却一热,忍不住便笑了,爱娇地靠在闻老太太身上,双臂环抱住她的腰,脑袋在她胳膊上蹭来蹭去,腻腻地道:“奶奶你真好,奶奶你最好了!” 闻老太太似乎有点不习惯这样的亲热——闻大爷夫妇向来怕她,闻真真当年也觉得奶奶过于严厉不敢接近,她已近花甲之年,却从未体验过儿女绕膝含饴弄孙的温软亲昵滋味。 她僵硬着身体,抬了抬手,似乎有点想把文臻推开,但最终放下了手,满脸横平竖直的皱纹,微微舒展开淡淡笑模样。 文臻靠着她,却什么都没想,她其实也是个看似亲切甜美其实内心漠然的人儿,真正的亲热行为很少,她对亲情爱情都不曾眷恋,一半是命运导致,一半是心性使然,然而当她真正触及亲情的滋味,却依旧不能自己地贪恋,直到此时才明白原来没有天生的冷漠空虚,有的只是长久寂寥失望之后的自我冰封罢了。 直到此刻,她才有些感谢老天,扔她到这一处陌生的群魔乱舞的土地,但给她留了一份温暖一个家。 就为这一刻的相拥的温暖,她也有勇气好好地活。 闻老太太忽然道:“明天你应该还有想要看见的人过来,你自己留意着。” 文臻一怔,抬眼看她,闻老太太道:“我是突然被唐羡之接走的,当时小君她们都不在,但我留下了记号,如果她们够聪明,应该可以一路追过来。” 文臻听了,不知是忧是喜,眼下情势不明,就怕她们过来遇见危险。 闻老太太却道:“你既然选择了这条路,风波不断,她们是你的身边人,迟早也要面对这些。如果不早些学着帮助你,那就不配留在你身边享受你的恩惠。我留信的时候暗示过她们危险,她们不来,回去之后我便送走她们,她们来了,那就是生死不计,自己的选择。” 文臻心中感叹一下,老太太真是个再清醒犀利不过的人,这心性难怪先帝会看上。 她没有再说什么,送闻老太太回舱房休息,祖孙俩自然地搀着手,如这世上所有的亲祖孙。 把老人伺候上床,亲自给她盖好被子,又命人灌了汤婆子,裹上软袋以防烫伤,将老太太安排得妥妥的,她才回到舱房,将那图纸背熟烧掉。 然后她去了商醉蝉那里,请他想办法在婚礼当日趁人多,帮着闻老太太溜走,他和闻老太太是最熟悉这楼船路线的人,相对比较方便。 商醉蝉闻言有些惊异地看她,然后感叹地笑一声,道你们祖孙倒也算情深义重。 他也没多说,只说尽力而为。 文臻也不好多做要求。毕竟她势单力孤,明天注定是一场乱战,谁也无法预测明天会发生什么,她又是行动不便的新嫁娘,之前她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她弄来了商醉蝉,又想办法弄来这许多路人甲,到明日,这些人会是掩护还是会添乱,她也不知道。 事已至此,一切都要看运气了。 但在此之前,她还要做一件事。 ------题外话------ 这种情况下我还要搞出一个吻,可见多么用心良苦。 然鹅你们都不看文。 月票榜也要被爆了。 桑心,票都不想要了,只想断更。 第一百零八章 新嫁娘 她去了厨房。 厨房里深夜依旧热火朝天,毕竟明天要大宴宾客,见她这个新嫁娘过来,都吓了一跳。 文臻却道自己睡不着,想要做菜排解压力。众人都笑,心想新嫁娘紧张也是难免,何况是这么大场面,要成为唐家未来的家主夫人。听说这位擅长厨艺,做自己擅长的事确实可以解压,当即有人去通报唐羡之,也有人殷勤地给她让出位置。 文臻却道不用,这大晚上的,烟熏火燎了明日怕不好看,就做些简单清淡的。当即取了咸蛋黄,自己腌制的黄瓜条萝卜条,烤的紫菜片,煎制的鸡蛋摊成长片,海蟹的大螯里取出丰满雪白的蟹柳,饱满晶莹色泽诱人的蟹籽,酱刷过再烤的滋味醇厚的鳗鱼片,脆嫩的芹菜,新鲜的柳叶般的鱼生、洁白弹嫩的虾肉、金黄细密的海胆,鲜红的鲑鱼籽和飞雪一般的鳕鱼鱼白鲜亮灼眼,当然还有最主要的冷米饭晶亮如珍珠而她特制的现在市面上千金难求的酱油浓黑发亮……寿司的色泽之多样鲜明,足可以成就一套专门的美学。 “我为明日的大宴添一道大菜吧。”她道。让厨房里擅长手工的人,用竹条编一座和这条大船一样的缩小版大船来。 众人便按吩咐去做。 文臻便开始做寿司,箱寿司、卷寿司、卷寿司里的太卷细卷手卷里卷军舰卷,手握寿司……各种形状,各种配料,正好又在海上,各种新鲜海产应有尽有,给了文臻极大的发挥余地,她动作又快,一个个寿司很快堆满了案头,等到那个巨大的船模型做好,文臻又亲自将寿司一层层放好,船头放着尖尖的三文鱼生手握卷,船中央排列着小小一块一块的青瓜鸡蛋虾肉寿司,船尾堆着酱黑色的鳗鱼箱寿司,那些闪着褐黑色油光的鳗鱼片中间露出诱人的鲜红鱼籽,有些地方则是空白的,文臻说那叫留白。就连船身上,左右也用青贝的贝壳固定住了一排寿司。 整个寿司船上用了足足几百个寿司,厨房可以洗澡的大锅里的饭都用完了。几个人帮手,文臻忙了整整一夜,快天亮的时候才完工。 完工的时候所有人都忍不住赞叹,围着那大菜不忍离开,后赶来的唐羡之一直没打扰,只含笑看着,直到文臻做完,才上前来,掏出帕子要给她擦汗。 文臻也没拒绝,仰起脸任他细细给自己擦抹,他的帕子材质细腻,他的手势更是轻柔讲究,抚过时的姿势仿佛擦拭最为名贵的瓷器,透着一股小心的珍重。 气氛有点奇怪,四面的人都含笑,一个一个消失不见,文臻心中微微尴尬,擦汗这种本来没什么暧昧的事情,居然也能擦出粉红色。她又有些歉意,便忍不住找话打破这一刻寂静,“这叫龙船寿司。好不好看?” 她看进唐羡之的眼睛,坦坦荡荡。 唐羡之只看她,没有看那龙船,笑道:“你做的,自然是最好看的。不仅好看,还好吃。” 他转向龙船,似乎想先尝为快,文臻笑吟吟看着他,抱着手臂也不阻止,道:“要不要验个毒?” 唐羡之的手一停,再转回来时笑容无奈,“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文臻笑,“玩笑话。” 唐羡之也便笑,命人将龙船寿司好好用冰保存起来,开宴拿出来给客人享用。又道:“我以为你会做蛋糕。” 文臻一怔,忽然想到结婚是应该做蛋糕,可是她完全没有这个想法。 “蛋糕专用来庆贺生日啦。”她笑道。 “去赶紧睡一会儿吧,不然怕脂粉遮不住你眼下的黑呢。” 文臻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现在一定模样难看,史上最难看的新娘子大抵便要诞生了,呵呵一笑便去睡了。 她走后,众人七手八脚用冰包裹那龙船,唐羡之一直默默看着,大抵是他看得太久,他身后护卫忍不住上前一步,低声请示道:“公子,要不然属下还是验一下……” 唐羡之举起手,那护卫便住了嘴。 唐羡之似乎在发怔,半晌悠悠叹息一声。 “不是毒啊……”他道。 他那声叹息悠长轻微,在这初冬微冷的空气里凝出一口淡薄的雾气,转瞬便化了。 护卫没来由地觉得他身周的氛围有些哀伤。莫名又小心地又往后退了退。 良久他听见公子吩咐道:“夫人亲手做的菜,自然应该压轴。大宴最后,再送上去吧。” …… 回到舱房的文臻没有补眠多久,就被拉起来,洗漱打扮。 大船十分豪华,甲板上便有四层,底舱还要分层,在这个时代是绝无仅有的巨船,桅杆九根,巨帆十二面,吃水一丈许,船上配备了齐全的人员,连喜娘,梳妆嬷嬷都有。 就在昨夜,又一批人上了船,都是川北唐家的子弟,有些是在附近管理产业的,有些是出外游学到附近的,有些则直接是从川北赶来。 这些人有男有女,男的直接去唐羡之那里报到帮忙,女的则来到文臻这里。 文臻听说唐慕之也已经上船,不管怎样,亲哥哥的嘉礼,她不在总是说不过去,但是大抵是不想面对未来的嫂嫂,唐慕之并没有出现。 文臻刚刚坐到梳妆台前,就听见门外有人嬉笑前来,当先一人道:“快去见见我们的新五嫂。” 文臻唇角一勾。 心想真特么的乏味。 但凡成婚都要来这么一遭吗? 还新五嫂。什么意思?之前有过旧五嫂吗? 厉害啊,一句话就让人浮想联翩,得亏她这是利益婚姻,要是真是个喜欢唐羡之的,这一句话还不得在心里惊涛骇浪来一场大戏啊? 豪门家的小姐啊,都是一个气味儿。 并没有人请示可否进入,门帘一掀,翩翩进来几个人,倒也不算多,就是四个女子,毕竟这不是在川北。 其中一位少妇,是唐家旁支一位子弟的妻子,其夫负责建州那一片的庄子的管理。 还有一位,则是唐家三房的一位女儿,和唐羡之平辈,远嫁到建州嫁给建州治中。带着她芳龄十六岁的女儿。 最后一位则还是个少女,唐家七房的一位小姐,也是婚期在即,借着要选珍珠的名义来建州玩的,正好去派来做了恭贺代表。 管事的妻子地位最低,人也最八面玲珑,上来亲亲热热恭贺了之后便到一边帮忙,除了有点热情过头外,倒也不惹人讨厌。 治中的夫人有点矜贵,官太太当久了,架子放不下来,她那个女儿,文臻简直叹为观止,小姑娘清水芙蓉最好的年纪非要浓妆艳抹的也罢了,大抵把今日宴席看成高级相亲宴了,但性子是怎么回事?文臻和她搭讪了几句,问她年纪,她扭捏着说比婶婶还是小许多的。过会儿又说其实也小不了多少。 问她喜欢什么,她说其实也谈不上什么爱好。再问,才闪闪烁烁说刺绣女工才是女子应学。问她这建州可有什么好玩的,她张大眼睛说不知道。那神情满满的“大家闺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怎么可以对吃喝玩乐过于精通?” ……真特么一个作精! 文臻被矫情得要吐了,她那官太太母亲还一脸引以为傲,大抵觉得闺女被教养得很是端庄静雅。 至于那个唐小姐,也就是刚才说话的那个,倒是看起来进退有度,态度落落大方,但是言语间,总时不时带点让人不大舒服的刺儿,当然,对于文臻来讲,这种手段实在不算什么。 见了这几个唐家女人之后,她想唐家一定很重男轻女,唐羡之多么出色的人,小姐们从唐慕之开始,就没一个像样的,大抵女儿在唐家,也就是联姻和利益交换的物品罢了。便是唐慕之有一手的口哨绝技,还不是要嫁给小自己几岁还未成年的司空凡? 几个女子攀谈几句,也便各自坐了,都忍不住打量文臻这边的摆设用物。 文臻坐在雕满优美鱼类的梳妆台前,台面以贝壳打磨平滑拼制而成,泛着五色迷离的珠光色,和边缘镶嵌的一圈米珠交相辉映。 黄铜镜磨得光亮,边缘饰以玳瑁珊瑚,华贵明艳又别致。 她面前的首饰用雪白的盒子装着,据说那盒子是鲨鱼骨制成,整整一套十二个,每个上面都有极其精美的浮雕,据说雕的是唐家祖先当年从龙起事直至成为一州刺史的故事。 这玩意儿价值比那玳瑁珊瑚镜还珍贵,文臻差点有买椟还珠的冲动。 但盒子一打开,她立即又放弃了那种冲动。 而那几个唐家女人,都算见过世面,也忍不住发出了惊叹声。 一个盒子是一整套极品火凤红珊瑚头面,珊瑚中最为珍贵的一种,会有隐隐的流动的花纹,宛如凤凰,而色泽明艳如火,所以号称火凤。 文臻记得皇后好像也只有一支火凤攒珠珊瑚步摇? 这套头面保留了珊瑚了很多形状,做了进一步的想象和加工,点缀着纯黑孔雀绿的珍珠,华贵明艳不可方物。 另一套是金丝砗磲配海蓝宝石的头面,这两样珍贵海底宝物的搭配十分少见,金丝砗磲主体为牙白色,有隐约闪亮的金丝流转,这东西寻常人一辈子都未必能见识着,文臻也是听喜娘介绍才知道这是大名鼎鼎的砗磲。而海蓝宝石产于海底,在这个时代十分难得,更难得的是颜色都是纯正海蓝色,颗粒大而晶体完美,光华流转,戴上便如被海水围绕,剔透可见人影。 造型则是莲花形状,大颗粒的海蓝宝石取其自然形状拼成的莲花真是精美得可以拿到苏富比直接拍卖,文臻拿在手上就不想放下来,心想就冲这件首饰,嫁得也不亏哇…… 顺便想了一下假如脑子进水嫁给燕绥会得到什么——以那人特立独行的德行,一定嫌弃珠宝太俗,估计会送她什么海底怪物的头骨,或者恐龙蛋之类的吧? 不不不她不想要恐龙蛋,她想要鸽子蛋,十克拉以上那种最好。 那套珍珠的也在一个盒子里随便放着,七彩珍珠,赤橙黄绿青蓝紫彩虹色齐全,每颗都大如拇指,每颗都晶莹圆润毫无瑕疵,每颗都可以买一套三线城市的房…… 造型更是令人惊叹,居然是珍珠皇冠,西洋式的风格,配红蓝宝石和祖母绿金绿猫眼,文臻不知道唐羡之怎么能准备出这种式样,是专门询问过在宫里的那位洋外人吗?还是因为她杜撰出的那个“被洋外人收养”的故事? 另外一个盒子里也是珍珠,这回是白色海珠,大小恰到好处。有点像现代风靡的岛国天女珠。晶亮的白珠闪耀着微微的粉色,每个角度都可以看见霓虹般的光彩,配上颜色分外出众的碧玺,像现今特别昂贵流行的帕拉伊巴和帕帕拉恰,一种是清透澈明的霓虹蓝色,那种蓝色美妙得难以形容,似世上最为清澈的高山湖水;一种是鲜嫩娇美的橙粉色,一眼就令人心动的色泽,配着闪烁着自然虹光的月珠,那一套簪、钗、冠、钿、梳,美到令人窒息。 屋子里的喜娘嬷嬷侍女一大堆,每个人都被炫得头昏眼花,看文臻的眼神满满艳羡,大抵觉得这也算不上多美丽的少女居然能有这般的福气一定是修了十辈子。 侍女身份低微,只是羡慕也罢了,唐家的那几个女人可就坐不住了。 那个矫情小姐眼睛不住地往那套白粉珠首饰上掠,又不住地往文臻脸上落,一脸的欲言又止,欲说还羞,满脸写着“来问我吧快来问我吧快来问我想说什么吧!” 文臻不问。 开玩笑。问了之后你就表示这些东西好多哦好美哦好羡慕哦然后那个什么什么怎么那么好看能不能给我看看我就看看然后戴在手上就不肯脱下来了然后她母亲就让她脱下来然后她就泫然欲泣拖拖拉拉万般不舍地脱把这个过程演绎得万分虐心直到当事人尬得抵受不住表示干脆送给妹妹算了然后妹妹破涕为笑说姐姐你真好那就不好意思了是吧是吧是这样吧? 不是她瞧不起唐家女子的格调,而是东堂官员俸禄并不甚高,一个治中的俸禄根本不够这母女俩浑身珠光宝气的,想必平日里也没少伸手,唐家门第再高,这些女子也不过是已经分离出去的偏支。 矫情小姐看文臻笑眯眯的,欣赏这个试戴那个,就是不接她的眼神,也只得无奈一低头,对皮厚心黑的文大人认输。 那个叫唐青青的少女便道:“想不到五哥哥这般有心,五嫂真是有福气。我之前还听夫人说,事急从权不得不草率成婚,如今看来,哪里草率了?” 那位治中夫人便道:“听说五弟妹原是宫中司膳女官,想来这般出众的首饰,见得也不算多吧?” “不多不多。”文臻笑眯眯,“羡之向来是对我很好的。” “月姐姐这话就差了。”唐青青道,“五嫂虽然只是个司膳女官,但向来得皇族青睐,听说之前常住宜王府,宜王殿下深受陛下宠爱,他那府邸一定华贵非常,五嫂住那里,什么好东西没见过?” 哦,文臻想,刚才还在讽刺我出身低没见识,现在已经上升到攻击我水性杨花了。 “是啊是啊。”她笑,“你们五哥也住在宜王府,正是见过了天下的好东西,所以选这些才这么有眼光啊。”说着下巴对那彩珠首饰一点,“青青妹妹听说也好事将近?既来建州那自然也是属意珍珠头面,你瞧这套虹珠头面怎么样?” 唐青青一怔,听她话中意思竟然是想将这虹珠首饰赠送?心下一阵狂喜——虽然也是唐家人,但唐家也分三六九等,她只是不受宠的房内的一个庶出小姐,这样珍贵的虹珠当然没有可能拥有。 “这自然是绝世珍品。再配嫂子不过。”唐青青的笑容立即柔和了许多,连称赞都开始走心,“可惜拜堂时候只能戴一套,也难怪嫂子选花了眼。” “是啊,真是可惜。”文臻咔哒一声合上盖子,有点遗憾地抚摸了一下那精致的刻花,将盒子向唐青青方向推,“确实成亲用不着这许多。” 唐青青惊喜地伸手来接。 文臻向前推的手忽然向后一移,干脆利落地拿起盒子,往身边侍女手上一递,笑道:“所以还是收起来,以后换着戴。” 唐青青的手停在半空。 有点抖。 脸皮有点紫。 有那么一瞬间,文臻觉得她似乎是想回手给她自己一耳光,又或者给文臻一耳光。 但最终那手指在几双眸子意味深长的注视下,勉强止住了抖动,狠狠按在梳妆台上。 文臻心中默数,大概数到十她们也就找借口自己出去了,天知道她已经被烦死了。 没等到她数到十,门口有人冷冷道:“宾客们已经到了,前头缺人照应,几位勉强也算我唐家人,还要在这里躲懒吗?” 唐慕之的声音。 真正的唐家千金小姐到了。 唐慕之立在门口,看也不看文臻。她脸上毫无血色,眼神不像对着亲戚,倒想对着一滩糟践了她衣角的污泥。 几个女人似乎都很怕她,顿时呐呐住了口,含糊告辞便要向外走,唐慕之却并不让路,那些女人只得小心翼翼侧身过去,还不敢碰着她的衣角。 唐青青反应慢了一步走在最后,便听见自己的这位堂妹冷声道:“我们唐家的门第,居然也能养出眼皮子这般浅的,真是可喜可贺。” 唐青青咬咬牙,眼底情绪翻涌,羞怒、憎恨、不甘……最终还是扭头而去。 文臻眯着眼睛看着,心想唐六这种名门正嫡,占尽最好的资源,享受最高的待遇,是不能明白旁支和她的区别和难处的。 所以她这样的言语,这些旁支唐家姑娘听了,只会激起更多的愤恨和不甘。 唐慕之依旧立在门口,望着虚空,道:“唐家的门第,也不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可以侮辱的。” “小姑子啊。”文臻笑,“来,嫂嫂送你插花戴。放心,你哥送的礼物,我绝不会随便送给阿猫阿狗的。” 唐慕之不说话了,她就知道和文臻斗嘴必定是输,干脆转身就走。 文臻也不在意,世界总算清净了。 最后喜娘为文臻挑选了那套白中透粉珍珠头面,实在那种颜色和文臻本人太搭,一样的娇嫩甜美。 嫁衣也被珍重地捧了出来,唐羡之还没接任三州刺史,他父亲的爵位也还没传给他。他的夫人虽然地位高贵,目前只能算是白丁。但文臻自己是朝廷官员,所以她的嫁衣按照东堂的律例,是可以享受命妇品级的凤冠霞帔的。但因为不属于皇室,所以不能有凤,只有五彩雉,但绣得极为精美,都金银拈线,宝石为缀,绣工鲜活灵动,翻覆华丽,唯一的缺点就是,太重了。 负责梳妆的喜娘有一手好手艺,按照文臻的要求,没有戴那种又沉又笨的假发髻,只给她编了发,盘了一个简单的发髻,那些珠翠文臻也只用了一半,维持在华丽又不累赘的标准,成功挽救了自己的颈椎。 嫁衣里外一共五层,文臻也没按规矩来,精简掉两层,穿上贴身定做的小袄,便显出玲珑的身段来。 今日不是正式的成亲,又是在海上,文臻和唐羡之商议过后便简化了许多,但每个时辰都有规定要做的事。 卯时,她梳妆打扮。辰时,放下搭板,请持有请柬的重要宾客上船。巳时,唐羡之亲自招待来客,午时陪同大家午宴,这大概也是门阀世家年青一代的一个联谊会,是结盟还是维持敌对关系,就要看这一天的了解试探和谈判,不过文臻是没有机会探听的了,她一整天都要在房里做一个娇羞的新娘。申时,再次放下搭板,请没有请柬的经过筛选的普通宾客上船。 这一条是文臻特地要求,表示这是自己很重要的日子,自然希望更多人见证她的美丽和荣光,唐羡之一向对她的鬼话接受度良好,当即点了头。考虑到人数太多,船的容纳量有限,因此只能由唐家联络那些船,再在那些船上面筛选合适的宾客上船。 至于唐家怎么筛选,燕绥是否能混进来,文臻并不关心。她一向只做自己能做到的事,绝不大包大揽,后续如果跟不上,那就是燕绥自己无能。 她的越界永远控制在“我有我的小九九但我能说得冠冕堂皇而且我也不怕你看出我的小九九要不要同意我的小九九我随你便”这个范围内,衬度着唐羡之的自信程度和他能给出的让步来提要求,一步步蚕食着这座浑然一体的大船。 没有请柬的客人将会聚集在第一层活动,那里会有一座布置好的大厅给大家提供休息和茶点。也会允许在一定范围内进行参观。但随意走动肯定不是不行的。 有请柬的客人则可以在唐家仆佣的带领下参观整座大船,休息和用餐的地方在第四层。 申时正,唐羡之会带着亲朋友好从楼船的二楼到三楼接亲,虽然路程很短,不算完全正式的礼节,但依旧会有接亲的考验环节,之后接走文臻。酉时初,正式拜堂,送入洞房。楼船四层开盛宴招待四方来客,一天的流程至此结束。 流程很清楚,唐家安排的人也十分老道给力,准时将文臻捯饬完毕,黄铜镜里映出新嫁娘的面容,饶是对这场婚礼毫无归属感的文臻,也不禁被自己小小惊艳了一把。 ------题外话------ 即将开始的群戏,前后出场各色人物有几十个,关系身份立场错综复杂,要交代的人和事很多,叙述的方式也是穿插闪回,电影蒙太奇式的,需要大家耐心一点,也需要用心一点,可以多吃几个核桃先补一补。 这种戏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驾驭住,如果亲们不满意,请一定不要告诉我。 顺便,给张票,我保证燕绥破坏亲事的姿势很骚。 第一百零九章 老相好 豪门的化妆师果然也不同凡响,非常懂得掩饰缺点和放大优点,不用太多香粉污她雪白肌肤的自然光泽,也不用僵硬的胭脂掩去她颊上天生的粉晕,只淡淡一层轻薄香透的粉,显出簇簇的娇美来。又将她略淡的眉毛描得秀长,鼻子因此显得更挺秀几分,她的唇形本有些丰厚,梳妆的娘子虽然第一次用口红,居然也知道薄涂,而稍有些圆的脸型,用微微深色的粉浅浅敷过两腮,相当于打阴影,最后镜中出现的女子,将风情和娇憨完美平衡,称得上明媚娇艳,顾盼神飞。 她梳妆好之后,便有重要宾客的女眷前来拜访,唐家先前那几个在她这里吃瘪的女人们,有点不情愿地再次将人带进来引见。文臻事先已经拿到名单,知道来的是西川易家继承人易铭的未婚妻厉笑,前端王幼女昭明郡主燕纹,建州刺史独女周沅芷,乔郡郡守孙女莫云绢,在漳县那个被绣娘困住的倒霉姚县丞的妻子林氏。 文臻坐在那里,看着一大群翻飞的裙角渐渐趋近,心里隐隐感慨,想着以前和三个死党讨论过结婚很累这些事儿,哦,不,不能叫讨论,全程君珂乐呵呵地听,没啥发言的余地,大抵觉得和自己很远,也实在是不了解,太史阑拿了本运动杂志在看,根本就没有听,只有景横波和她讨论得兴致勃勃,对于婚礼的很多流程都表示出了极大的兴趣,但有一点表示了极大的厌恶,那就是应酬。 如果说应酬很讨厌的话,那么在自己不期待的婚礼上应酬自己不喜欢的人那就更讨厌了。 文臻叹了口气。 四人党里面,她最虚伪,讨厌应酬,也会笑盈盈站起去迎。 门帘一掀,客人们鱼贯而入,文臻在其中看见一张熟悉的脸,不出意料地笑了。 那张脸的主人看见了她,一开始有点疑惑,慢慢认出来之后,便受到了惊吓,一张清丽的俏脸,眼看着五官就垮了。 文臻一笑而过,和众人一一拜见,昭明郡主燕纹她听说过,但没见过,据说她对司空昱很有兴趣,既然她出现了,想来司空昱也来了。 然后便是那张熟悉的脸的主人,西川那位神秘易小公子的未婚妻厉笑,文臻表示这个名字起得实在是好,就是不知道易公子每次呼唤的时候会不会联想到猛鬼出街。 厉笑算是鼎国公厉家的分支,其父是现任鼎国公厉响的弟弟,出任渚郡郡守,妙的是,诸郡虽然不和西川易家接壤,却离长川易家的地盘很近。 厉笑进门时候原本神情自如,此刻却显得有些局促,期期艾艾和文臻问好后,就站到了暗影里。 文臻就当没看见。 姚县丞的妻子林氏倒并非林擎家那个林,毕竟老林家就两父子,撑不起豪门的门第。这位林氏父亲是太常寺卿,算是清贵门第,这女子面貌上平常,唯有一双眼睛烟波浩渺,瞧着神秘而动人。她对着文臻感谢了一大通相救夫君的恩德,说实在的姚县丞也不能算文臻救的,但这并不妨碍文臻毫不心虚地揽下功劳,和林氏你来我往几句,眼看就要成手帕交了。 周沅芷是众人中最令文臻感觉舒服的一位,颇有些落落大方闺秀风范,买画赠画也算是有了交情,周沅芷含笑自称是文臻拥趸大队的队长,引得众人都笑,却大多笑得别有意味。 莫云绢则是另一种态度,显得优柔畏缩,小心翼翼。这不奇怪,毕竟乔郡郡守目前正处在焦灼不安之中,绣娘事件很明显他和漳县县令有很大责任,免不了要受到唐家和姚太尉的弹劾,今日林氏对她完全无视就可以看出姚家的态度。今日这位莫小姐八成是想走一走夫人路线,试探着想在唐家这里求个情。 所以聊了几句,照例便是当面送礼,这位莫小姐便活跃了起来,迫不及待将给文臻的礼物献了上来,却是一对避水宝珠和一件用海底异鱼鱼皮制作的水靠,说是避水,当然不会像神话中一样分开海水,但却可以在小范围内分水,最起码可以保住口鼻不会被水淹没,水靠则轻薄柔软,油亮滑润,贴上肌肤便如多了一层皮肤,毫无常规水靠的绑缚憋闷感。 在海上,这样的东西实在太宝贵,文臻喜笑颜开,立即收下,轻飘飘说了几句话,便换了那莫小姐喜笑颜开。 那边周沅芷看着,和昭明郡主交换了个眼色——这位著名的文大人,文女官,不涉女色的天子近宠,果然不是个简单角色,那几句话字字句句都是暗示,让人心下大定,但细想来,其实什么承诺都没许。 周沅芷一边暗自庆幸自己重新准备了厚礼,一边将自己的美玉佛像送上,那尺许的玉像玉质温润,毫无瑕疵,也是难得的珍品,文臻也心花怒放——皇后寿辰要到了,皇后寿辰之后不久就是太后寿辰,为人臣子这两次备礼很让人头痛。这尊佛像无论是献给皇后方便皇后给太后准备寿礼,还是直接献给太后,都解决了她一件难题。 昭明郡主身份高贵,又是皇室,自然不能送礼太厚。中规中矩的黄金红宝石头面,式样新颖也算诚意了。 林氏既有感激相救夫君之恩,又有心交好,因此送上的是一套象牙插屏,底座是十分难得的东堂独产的金丝红楠,象牙雕刻精美,材质珍贵,也是方便送礼的妙品。文臻心花怒放,拉着人家手喊了好一阵姐姐。 便宜姐姐性情柔婉,就是话多了一点,趁着这一阵热乎劲,和文臻聊了好些,她似乎对这大船十分感兴趣,各种询问,文臻滑得流油的人儿,哪里会给一句实在话,两人打了一阵马虎眼,文臻便把她给打发了。 厉笑本来应该第二个送礼,却一直往暗影里缩,此刻大家都送完了,她便再也躲不得,然而此刻她看着文臻含笑的眼睛,心里只想一阵阵哀嚎。 啊啊啊她怎么知道那天选礼物时候的那位客人就是要送礼的对象啊! 啊啊啊她竟然当着要送礼的人面说人家乡野骂人家矬子还一个劲地换便宜礼品啊! 啊啊啊这个缺德的文臻一句也不说竟然还指点她哪个最便宜啊! 苍天啊快来个裂缝给她钻下去吧! 手里拿着那个精美的小盒子,看上去不比任何人的礼物包装盒差,但只有她知道里头那米粒珠攒的玩意儿有多不值钱。 一旦拿出来,大家也就知道了。 在场的都是贵女,贵女之间很少天生能合得来,众人早就看出她神情不对,唐家那几个女人本来一直在旁边装背景,本来免不了眼睛喷火的,但给文臻先前整治过那一回,都不敢随便开口。 唐青青似笑非笑盯着厉笑,忽然笑道:“厉小姐想必给嫂嫂准备了最好的礼物,瞧这紧紧攥在手里不舍得拿出去呢。” 厉笑脸刷地白了。 这一白,顿时更多人看出端倪,治中夫人便道:“弟妹就是这么得人爱的,瞧这诸位小姐们这送的都是稀世珍品!厉小姐的呢?快拿来给我们开开眼界。”说着带笑伸出手。 厉笑咬着下唇,犹豫着,想着今日要给厉家和易家都丢脸了,也不知道易哥哥会怎么生气,自己还真不是做易家主母的料子,他本就若即若离的,只怕便有了机会悔婚……越想越害怕,越想越难受,眼睛里已经不可自控地盈了泪水,只咬牙忍住,眼看四周目光灼灼,人人若无其事,甚至眼底还有隐隐的幸灾乐祸,更觉心底发寒,随即便是一股怒气涌起,想着既然已经逼到死角,那死就死吧,眼前那双手不依不饶地伸着,她一边愤恨地想把那手给断掉,一边赌气地把盒子向前一伸,眼一闭。 治中夫人含笑来接,一边想着如果打开是寒酸的礼品如何埋汰一下这位小气又刻薄的新弟妹。 忽然一只手横空出世,越过治中夫人的手,温柔而坚决地接过了盒子,顺手打开盒盖。 厉笑呆呆地盯着忽然截胡的文臻,一颗心拎到了喉咙口。 她做好了接受一切嘲笑的准备。 咔哒一声,文臻打开盒盖,然后“哇”一声,露出惊喜的表情,瞪圆眼睛道:“好美!” 比方才收到其余珍贵礼物表情更夸张。 厉笑:“……” 装的好像你真的刚刚看见一样。 演技真好。 要不是自己亲手放进去的,差点以为里头真是什么绝世名品。 她的心刚咚地落下去,忽然又拎起来——文臻过于夸张的表情引起了众人的好奇心,正巧那盒子里头对着烛光,还真闪耀出熠熠的光彩来,众人都忍不住探头去看。 咔哒一声,文臻飞快地盖上了盒子,顺手交给一旁的侍女,一边笑道,“真是好漂亮的珍珠,建州最好的珍珠想必都在这里了。多谢厉小姐。” 众人一听是珍珠,便失去了好奇心,建州珍珠有名,以厉笑的身份拿来的定然是顶级大珠,谁也不愿意当面被别人压倒。 不看也罢。 厉笑无声出一口气,一霎间对文臻感激莫名——她挽救的可能是自己的一生幸福! 极度紧张后便是两腿虚软,她怕人看出来,便道有些热,先出去吹吹风。 她出门之后,便想唤来自己等候在外的侍女,去自己的珍宝匣子里,找出自己最好最新的首饰来,给文臻补上礼物。 侍女却不在,她便往甲板深处走了几步,刚拐了一个弯,便看见自己的两名侍女软倒在地。 厉笑一惊,刚想发声叫喊,猛然惊觉什么,迅速后退,但已经迟了。 头顶黑影一闪,一条人影翻身而下,冰凉的手掌瞬间捂住了她的口鼻。 厉笑一条腿猛地一弹,竟是一个难度极高的后踢,一脚便要踢上那蒙面人的后心。 那人有些惊异,闪身避过,嚓一声微响,一柄硬物已经抵上了厉笑后心。 厉笑不敢动了,低声问:“你是谁?要来干什么?” 来人的声音在蒙面巾的遮掩下有点含糊,“文臻住在哪里?马上我扮成你的侍女,你带我进去她的房间。” “你找她干什么?” “不关你事!走!” “我不走!”厉笑来了脾气,身子一扭,“你有种杀了我,看你敢不敢杀厉家的人!” “厉家的人?”蒙面人似乎有些诧异,扭头到她脸前看了看,嗤地一声道,“你是易铭的未婚妻?” 这下换厉笑诧异了,“你是谁?你怎么认得我?” 蒙面男冷笑一声,“易铭未婚妻又怎样?易铭我都敢杀,何况你?” “那你去杀啊。”厉笑信心百倍地道,“看谁杀得了谁。” “少啰嗦!”蒙面人语气不耐烦,“带我去文臻那儿!” “不去!”厉笑声音比他更不耐烦,“就知道这船上一群牛鬼蛇神的!换以前带你去也就带你去了,我也看她不顺眼。但现在,不行!” “咦,”蒙面人听出了什么,诧道,“以前可以害她,现在不行?发生了什么让你这么脑子犯傻啊,爱上她了?” “呸!”厉笑怒道,“什么乱七八糟的!总之就是不行!哪有刚欠了人情就反手害人的道理?我不做好人,但也不做这种渣滓!” 蒙面人静了静,忽然一声笑,厉笑正莫名其妙,就见那人伸手拉下了蒙面巾。 眼前是一张颇为出众的脸,眼眸若深潭蕴星,而睫毛浓长细密如扇,长得很可人儿。 她没见过这个漂亮少年,却觉得和自己的未婚夫有隐约哪里的相似。 少年指着自己鼻子对她道,“我,在下,区区,是文臻的老相好。现在,你可以带我去文臻那里了吗?” …… 文臻和那群女人们谈笑一阵,有点倦了,想休息一会儿,但因为厉笑一直没回来,众人也就不好立即告辞。好容易厉笑回来了,带着一个侍女,侍女手中捧着一个彩光熠熠的大贝壳。 厉笑笑道:“唐夫人,我与你一见如故,心生欢喜,正巧得了个新鲜玩意,虽然不值钱,但也想与你一起把玩,不知道唐夫人会不会觉得唐突?” 文臻抬眼,和她目光一撞,随即了然,道:“当然好。” 厉笑既然表示出“单独把玩”,那自然别人不好再留,都趁机告辞,文臻便命侍女们送人出去。顿时屋子里的人走了个精光。 文臻没看那大贝壳,目光落在厉笑身后的侍女身上。 那侍女身量颇高,站在屋子暗影里低头不语。 厉笑眨眨眼,从侍女手里拿过那个大贝壳,打开。 文臻这回真的被彩光耀了眼——这竟然真的是个产珠的大贝壳,贝壳里头一颗巨大的银色珍珠光芒流转,比她见过的所有大珠都大。 这是补偿了,她便笑,指了指厉笑身后,道:“厉小姐把她带来,就是给我的礼物了,何须还赔上这个。” 厉笑“哟”地一声,鼓了鼓掌,赞道:“果然是水晶心肝!”随即又道,“还好还好,果真认识。我还想着如果他骗了我,借看珍珠的时机我要提醒你呢。” 文臻弯弯眼睛,心想易人离这么高的个子装个女人也只能骗骗傻逼了。又想门阀家的正宗小姐,还是素质可以的,这厉笑看起来没心没肺的,其实也算颇有心机呢。 此时侍女喜娘们也都回来了。厉笑已经和文臻商量好,便主动招呼文臻的一个个子最高的侍女进内室帮她一个忙,那侍女跟进去,转眼被她敲了闷棍。 随即易人离出去将厉笑藏起来的侍女换进来,厉笑和文臻将唐家侍女绑住藏好,易人离则对着那侍女的脸匆匆化了个差不离的妆,厉笑盯着他化妆,不住哧哧笑,大抵是没见过男人还会这一手的。文臻却不以为意,易人离做混混好多年,会的杂七杂八玩意多呢。 一切完毕后厉笑带着自己的侍女离开。出了门之后,她在楼梯上站住,皱起眉思索,喃喃道:“这人有点眼熟啊……” 她想了想,去找未婚夫。 此时正要开午宴,唐羡之和易铭正在三层甲板上说话,厉笑不好过去,便远远对易铭招手,易铭笑嘻嘻对她举了举手,却并不过去,厉笑委屈地撇了撇嘴。 未婚夫从来都这样,看似好说话,其实一点都不好说话。 然后她看见易铭凑近唐羡之说话,长发扫在了唐羡之肩上。 不知怎的她有些不大舒服,随即看见唐羡之微微侧身避开,才又愉快了一点,想了想,便上前故作轻快地拉住易铭的袖子,笑道:“我方才发现了一个好东西,你随我来嘛。” 易铭倒也没挣扎,却一边被她拉着走,一边对唐羡之道:“羡之,方才我们谈的关于织造羊毛的事……” 唐羡之也便跟了过来,两人一脸日理万机要继续谈事的模样,厉笑心中气苦,一跺脚,干脆松了易铭袖子,甩手走人了。 易铭也不去追,一边关心地说一句小心不要乱跑,一边笑吟吟留在原地。 唐羡之淡淡瞧着,眼看厉笑往楼下跑了,对不远处护卫看了一眼,那护卫会意而去。一边转头对易铭道:“有些事,你也该有个决断了。” 易铭脸上的笑容淡了淡,再转头目光明亮,“哦?你也觉得?” 明明很正经的一句话,他这么说出来便显得风流调笑,唐羡之微微笑了笑,道:“好好的女孩子,这样耽误人家,是个人都会这么觉得。” “还不是那群老头子干的缺德事,到最后要我来背。”易铭懒洋洋地摇了摇头,“她又不是寻常女孩儿,厉家那群老疯子又特别疯,解除婚约容易,善后却难。” 唐羡之向来不是个好心泛滥的,点到为止,闻言摇摇头,不再说话,转而道:“西番最近很不安分,我怀疑长川易上次用的福寿膏和他们有关。朝中已经遭到渗透,唐季易家未必便能逃掉。我已下令川北三州全面查抄此物。你提出的咱们合力发展羊毛织造,蛊惑西番养长毛动物以进行控制,以及以未精制的海盐代替往日的井盐,和西番交换牛羊马匹,给西番人的身体埋下隐患的主意,我觉得挺好,但隔着朝廷,大家都有不便,正如西番对我们动手束手束脚一样,我们对西番的对策也必将受到掣肘,此事须得好生计议,总得商量出一个即可钳制西番又不伤世家且也能钳制朝廷的法子来才好。” “长川易的地势太好,与西番接壤,又东西南北四个方向通达其余诸州。有野心也不奇怪。”易铭收了嬉笑表情,说起正事来他眼中有种森然的冷,“家里的老古董太平日子过久了,到现在还想着和平过渡,也不看看易勒石是个什么货色。那就是一群疯子!” “人家有生死之迫,自然心急。所以你早日接任家主罢。说不定大家都可以安生一些。” “那就得早日成婚啊。”易铭面具里黑漆漆的眸子斜睨着他,“更不能解除婚约了,接任不成,还得罪易家,我能不能保住继承人位置都难说。” 唐羡之笑一笑,不接话。 易铭叹了口气,情绪好像忽然低落了不少,道:“你还真娶啊?” 唐羡之依旧笑而不语。 “你要留在天京,容易得很,皇帝老子巴不得你留。用不着赔上自己。”易铭手指点着他,似笑非笑拉长声调,“唐——羡——之——,你——犯——傻——了——哟——” 他忽然又倾身过来,撞了撞唐羡之的肩膀,在他耳边鬼里鬼气地道:“我说,你一向脑子清醒,怎么忽然就糊涂了呢?你还是慎重考虑一下我的建议吧,你看,强强联合,横扫天下,你唐家安稳了,我易家平静了,厉家也不怕得罪了,无辜女孩也不用被牺牲了,多好?” 唐羡之淡淡拨开他,道:“确实很好,与我无关。” 易铭还要再说,唐羡之忽然转头,注视他的眼睛,道:“这几天,我听说我在漳县安排监视绣庄和绣娘的人失踪了,说是失踪已有时日。但明明前阵子,漳县绣娘闹事的时候,我传给她的暗号还有人回复。小公子向来聪敏,可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易铭一脸讶然:“哎,你手下的手下失踪了一个手下你来问我?我又不是你唐家的下属,我是西川易的继承人哎,你这是在侮辱我吗?” “这天下谁能侮辱得了小公子?”唐羡之不过随意一笑。 易铭却又不生气了,拱了拱他道:“当然,当然,我和你开玩笑嘛。不过你问这个问题我很伤心哎,我对你这么信任,连我的真实情况都让你知道了,你还怀疑我。” 唐羡之微微侧身避开他,淡淡道:“你的真实身份,可不是主动告诉我的。” 此时正有人过来攀谈,他含笑应答,不再理会易铭,易铭也无所谓的样子,转头看向底下,唐家的大船,正缓缓放下搭板,将那些普通的贺客放进来。 他眯眼望着那些各色的头颅,比了一个刀砍的手势,笑吟吟道:“又有谁的大好头颅,会落下来呢?” …… …… 二层船舱内室里,易人离已经和文臻完成了会师。 易人离告诉文臻,得到闻老太太的暗示之后,三个人都立即把手上的事情做了安排,赶往乌海。其中易人离武功好脚程快,最先到达了乌海,并且先一步发现了唐家的船。唐家要出海,自然是要招收船上帮手的,而他也会操船,事先花了点银子,跟随当地的船把头上了船,一直潜伏在底舱,直到今天才冒险上来。 至于君莫晓和闻近檀,用易人离的话来说,两个女人有什么用,各凭本事,能混进来就进,不能进来就算。 文臻便嘱咐他一定要想办法把闻老太太接出去,易人离却道她自己的安危才是重中之重。 两人话说了没几句,时辰差不多就到了接亲时间,文臻听见一阵人群喧嚷,有人笑闹着而来,喜娘急忙进来请文臻出去,把红盖头给文臻罩上。 一旁的易人离瞧着,撇了撇嘴。 唐家的几个女人此时才来,按例她们要留在文臻这里陪伴新娘的,但是在文臻这一再铩羽,众人也都情绪不高,各自坐在一边当人肉背景,也没兴趣多看四周。 喜娘和梳妆娘子等都是请的建州当地出名的喜娘,事先查过身份接上船的,和唐家的侍女并不熟悉,唐家的侍女也实在是多,这些喜娘又将注意力都放在文臻身上,因此也没人注意到侍女有不对劲的地方。 按说正常娶亲,这时候该是伴娘团堵门,新郎官塞红包念催妆诗。但在船上,又不是正式嘉礼,说好了要从简,这边象征性拦一下门,那边塞进来红包也就行啦。 治中夫人刚象征性把门关上,还留了一条门缝,那边易人离忽然走过去,咔嚓一声将门栓拴上了。 众人:“……” 文臻目瞪狗呆地看着,赶紧补救:“凭啥这么容易让他进来!红包呢?催妆诗呢!” 众人听着都觉得好笑,见过要念催妆诗的,但那都是新娘的小姐妹闹新郎,新娘子这一天只负责装娇羞,哪有新娘子自己要红包要念催妆诗的? 文臻在众人意味深长的目光里八风不动地呵呵傻笑,心里大骂易人离瞎搞,想要把唐羡之绊在这里,为可能混进来的人争取机会,好歹打个招呼啊。 外头也在笑,有人笑道:“看样子新娘子将来一定持家有方啊。” 有个变声期的公鸭嗓子耿直地道:“唐兄是不是忘记了红包?我可以借给你。记得还就行。” 又有人笑道:“司空世子还是省省吧,你将来有得给唐家红包的机会呢。” 那公鸭嗓子嘎地一声,顿时没声了。 外头唐羡之似乎笑了一声,说了句什么,随即便有红包从门缝里递进来,易人离背对众人抢先接了,打开一看居然塞的是银票,他顺手往怀里一揣,细声细气地道:“屋子里的夫人小姐们一大堆呢,一个红包怎么够分?” 那个唐家管事的妻子便笑着和文臻道:“这姑娘以后才是个持家有方的呢。” 文臻勉强赞同地笑,那边易人离一扭身,咿呀一声以示娇羞,险些生生把她中午的饭给恶心出来。 现在只能庆幸这些唐家侍女是建州这边唐家别业伺候的人,平日里见不着这些唐家人,不然分分钟穿帮。 那边唐羡之好脾气地,接连塞进来好几个红包,易人离接了,却并不分给众人,依旧塞在自己怀里,众人都不差钱,谁也不好意思和她要。 好容易红包满意了,易人离又扭扭捏捏道:“催妆诗呢?” 外头唐羡之笑道:“我做诗不行,要么便献曲一首吧?” 众人都轰然叫好,里头的夫人小姐们也目光灼灼——唐羡之音律大家名动天下一曲万金,身份又高贵,在场很多人并没有机会听过。 已经听腻了的文臻却生怕他这一曲有猫腻,赶紧大声道:“哪能便宜了你,要念诗!” 里外都静了静。 随即又一阵哄堂大笑。 文臻到了此时,脸皮早已稀烂,也无所谓了,随众人一起笑。 一时二层处欢声融融,引得刚刚进入唐家大船的那些普通宾客都探头看过来。 …… 第一百一十章 今日见她做新娘 人群最热闹的时候,跟在迎亲队伍后的姚太尉侄子,姚县丞对自己妻子使了个眼色。 林氏便不动声色从人群边缘溜出来,跟随着夫君来到一处比较僻静的角落。 这里是一处回廊,姚县丞看着脚下大海,眯着眼睛,问他的妻子,“你和唐夫人聊了许久,可发现了什么端倪?” “不曾。”林氏有点惭愧地低头答,“唐夫人委实是个厉害人物,滴水不漏的。不过就妾身看来,唐夫人可能也不知道唐羡之的安排。” “这楼船一定另有布置。”姚县丞焦灼地手指敲着栏杆,“刘将军那里还在等我们的消息,这船太大,还是水密分舱,便是哪里弄个洞,也沉不了。我们要想办法找到各处机关的位置,”他回头看着妻子,“你夫君能不能顺利调回天京并升职,就看这一次能否立功了。” “夫君。”林氏望着丈夫,满眼担忧,“上一次漳县绣娘那事情,你就已经冒了险,险些丢了命,便是要需要履历功绩,也不能这么不顾性命。这船是唐家的,唐家是什么人?更不要说满船门阀子弟,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你只是一个书生……” “书生,书生又怎么了?”姚县丞像被针刺了一下,声音猛然提高,“是,姚家是军功世家,子弟都从武,就我一个文弱书生。可是就我一个不也是与众不同?叔叔几个儿子也就那样,我不努力去天京帮他,谁来承我姚家的风光?” “哎哎夫君你小点声!”林氏急了,急忙踮脚捂住他的嘴,“仔细人听见!” 姚县丞甩开她的手,“艰难险阻,玉汝于成。和你一个妇道人家也说不了这许多。既然你探听不出什么来,那就咱们自己去做。” “咱们能怎么做?” “我会试着和唐家的管事打听。看能不能查出这唐家船上最重要的地方在哪里。你去尝试着和唐慕之接近一下……这个女人凶性大,又有一手绝技,上头的意思,是希望能挑唆她出手对付易家人或者司空家人都行……” 他话还没说完,看见林氏已经打了个寒战,露出畏惧的神色,不由泄气地住了口。 姚县丞知道唐家这一回的婚礼,上头有一些布置,但是上头的布置并没有落到他头上,毕竟唐家严控贺客的身份,他作为姚家子侄,之前在漳县也和唐羡之有了点交集,才获得邀请,却一个多余的人都不能带,而他书生夫妻,能做什么?是他自己揣摩上意,想要有所作为,才积极上船,让妻子去探听口风,探听失败,又想着从唐慕之身上着手,可如今见妻子这模样,不禁也有些气馁。 只是想了想,终究是不甘心,只得耐着性子道:“你莫怕。你一个纤纤弱女,唐慕之怎么也不会想到针对你的。你也不必做什么,单看有无机会罢了。要我猜,唐家今日放百姓进来,其中一定有朝廷的人,你若瞅着机会,配合一下也便是功劳。”他拍拍林氏,忽然又生出信心,道:“你那本事,平日也用不着,正该试试,也让这些素日瞧不起你的门阀小姐,见见你的颜色。” 林氏怯怯抬头,看见夫君面容愁苦,想了想,咬牙道:“那我便试试。” “这便对了,我的好娘子。”姚县丞喜笑颜开,拉着她的手道,“今日必有大事,你我只要机灵一些,在里头捡些功劳,也便弥补了上次漳县被掳的耻辱。柔儿,你放心,我拼了命,也会护你周全的。” 林氏便也一笑,柔情脉脉地依偎在丈夫怀里。 …… 唐家大船上,放下了搭板,那些来自各个船只的普通宾客,都是先把自己的船停靠于小岛,再从岛上上唐家的船,人全部上完之后,大船拔锚,和小岛拉开距离。 虽然比较费事,但众人基本都没有意见,能见识一个传说中的豪门气派,喝门阀第一的唐家一杯喜酒,是多少人八辈子都修不来的福气,小小麻烦算什么。 上船的人们大多喜笑颜开,指指点点,人群中,一个抱着孩子的年轻妇人,却显得谨小慎微,眼睛只看着脚下,另外一点精神就分给了怀中的孩子,将他紧紧地抱着,时不时将他的小手从那些看起来有点危险的地方拉回来。 唐家的管事们一直站在甲板上观察着人群,请进来的宾客自然也是经过审查的,基本上倾向于有一定身份的,身家来历都清白,且随身携带着户帖的建州当地人氏。 船上总管已经严厉嘱咐过了,要仔细查对户帖,有一点不对劲都不许上船。 因为唐家临时要多这许多客人,船上人手便显得明显不够,尤其厨房,所以管事有意也在来客中寻找可以帮忙的人,带着孩子的女人原本令人放心,只是显得麻烦,但当管事看见这个女人手心里厚厚的茧子之后,便初步同意了她上船。再经过盘问,得知这个女子并不是商醉蝉的追随者,只是某家船上的烧饭船娘,看见这样的热闹,想来碰碰运气,毕竟大户人家散喜钱都不是小数。 经过搭板时,那孩子手里高举着户帖,大家本来还要按规矩细看,忽然那边哄笑,一大群人涌往二层,管事们都转头去看热闹,瞄一眼有户帖,也就让过了。 二层越来越热闹,在这个吸引所有人注意力的时刻,管事们心不在焉,一瞬间涌进来了比先前更密集的人流。 女子带着孩子,并没有像别人那样赶紧四处参观以方便日后吹嘘,而是找到管事,嗫嚅着表示想要尽快去打杂帮忙,并在管事表示疑惑之后,又吞吞吐吐地问打杂每日工钱多少。 管事顿时明白了什么,倒也欢喜,越发放心,便带她去了下层船舱。这种外头临时帮忙的,自然不能进入核心地带,都是和唐家打杂的混在一起,做一些简单的清扫打理工作。 那女子也十分老实,不仅眼珠不乱瞧,甚至自己要求下到最底层去干活。因为底层的活计最脏钱也最多。管事自然更加欢喜地应了。 女子下到最底层,被安排去给锅炉添煤,这是最脏最累的活,唐家的人自己也不愿意干,女子却立刻应了。 靠近锅炉总是又热又脏,几个壮汉脱光了上身在不断添煤,看见居然有女人小孩进来都目光怪异,眼神放肆地在女子身上溜来溜去。女子低了头,一个人走到一个无人在的角落,将孩子放在一边,开始干活。 几个男子对视一眼,正想说什么,被上头监工的喊一声,都赶紧埋头做活。 女子也开始挖煤,一铲子下去,眉头皱一皱。 那孩子嗤笑一声。 女子警告地瞪他一眼,不过那眼神弱惯了,瞧来也软绵绵的。 那孩子怡然不惧,小声地道:“就你这点力气,能挖几块煤?可不要挣不得几个铜板,不够我分的。” 女子默不作声,努力将满满一铲煤举起,举得太艰难,哗啦啦落下几个小煤块,砸在那孩子头上,那孩子张嘴要骂,女子呼啦一声把那铲煤倒进通往锅炉的管道,转身盯着他,手中的利铲正对着孩子的脸。 那孩子本来嬉皮笑脸,一抬头触及那闪亮的铲尖和她的眼神,常年街头小混混锻炼出来的直觉顿时发挥了作用,他激灵灵打个寒战,立马缩一边讨好地喊一声娘。 女主这才恢复了慢吞吞厚嗒嗒的态度,也不理他,转身走到窗边——这底层的船舱有一排小窗户,但只能开一半,大小只够孩童进入。 女子拉开窗户,呼哨一声,随即让开。 片刻,一条黑影翻窗而入,姿态柔韧,像一条游动的黑鱼。 黑影落地轻轻,被水靠裹着的身体柔曼修长,是个女子。 她向前走,水靠自然脱落,身体也似从束缚中挣脱出来,现出高挑的身形。 那孩子瞪大眼睛,想要惊呼,却被刚才的老实女子震住,只得自己捂住嘴。 装娘的自然是闻近檀,开窗放进来的,是君莫晓。 虾有虾路蟹有蟹路,闻近檀不会武功,却有头脑。她在岸上就寻了一个小流浪儿,那孩子本是良家子,父母双亡之后便自己流浪,自然是有户帖的。闻近檀和他谈生意,约定雇佣他做儿子按日收费,自然一拍即合。 “母子俩”先是以厨娘名义上了那个文人写手团的船。一直呆在底舱没有上去过。再在唐家开放邀请宾客的时候,以帮忙的名义上了唐家的船。 本来最担心的是上唐家船时会细查户帖,好在那些人被吸引了注意力,马马虎虎混过去了。 而君莫晓,上的是官家小姐们的楼船。这两艘都是临时雇佣,相对比较好混进去的船,其余如姚家,司空家,季家那都是自家的船,想都别想。 之后便是闻近檀混进去,而君莫晓下水等待时机。毕竟两个人想都混进去目标太明显,君莫晓有武功,水性也好,趁人多早已潜入唐家大船附近。 君莫晓一边把水靠藏好,一边道:“今晚保准一场乱仗。方才我在水下,竟然瞅见了还有很多藏在水下的人。也不知道算是哪方的。还有季家的大船,从岛那边绕过来了,看样子也要上船。” 闻近檀有点担忧地道:“也不知道文臻怎样了。” 君莫晓满不在乎挥挥手,“她能怎样?她好得很。众星捧月珠围翠绕,吃苦的是咱俩,你就别替她操心了。保不准全船的人都死了,她还活着呢。小檀,你说,咱们现在怎么办?” “先得想办法出去。弄两套唐家下人的衣服来。我方才过来,瞧那几个人目光不怀好意,大抵有点……好色。小君你比较好看,你去试探着勾一勾?” “啊呸,既然你发现了,那就是他们看上你了,自然你去勾,我一个黄花闺女,可不会这个。” “我也是黄花。” “可你成过亲!” 两人大眼瞪小眼望了一阵,忽然齐齐转向那孩子。 那孩子不明觉厉地抱紧膝盖。 那两人齐齐道: “你去!” …… 二层新娘房间外众人哄笑的时候,人群中有人微微抬了抬头。目光精准地落在了二层。 他的目光看似平淡,却一霎穿越重重人群,两层甲板,无数头顶,落在了人群中心的唐羡之身上。 而在人群最前端,被无数人围着的唐羡之似乎也有感应,忽然微微偏头,然而他身周人潮如海,辨不出那杀意远近。 他似乎也没想辨,在众人含笑催促下,念完了催妆诗。 像他这样的大家族继承人,三岁启蒙,五岁学诗,说不善诗词只是谦虚话,毕竟诗词对他来说非正业,但一首催妆还是须臾即成的。 到现在也就没有再拖延的理由了,众人起哄着要开门,易人离也便利落地开了门,却在开门前一霎,变戏法一般抽出一个大棒子,藏在身后。 屋内众人目瞪口呆地瞧着他——东堂接亲是有打新郎的习俗,但这回新郎是谁?唐羡之啊!她这是要来真的吗? 还没想明白,门开了,易人离手一抬,大棒呼啸着当头砸下! “哎哟!” 一声尖叫,一个家伙抱着手臂蹿起丈高。 里外齐齐倒吸一口气,片刻后,公鸭嗓子爆发,“谁打我!” 易人离:“……” 文臻:“……” 门口,手臂挨了一棍的倒霉蛋,不是唐羡之,是司空凡,司空家的小世子。 这倒霉玩意很少有机会遇见这样热闹好玩的事儿,一直挤在最前方,积极地要帮未来大舅子开门,然后就代唐羡之挨了杀威棍。 司空昱挤过来,将弟弟拽开,给他查看手臂,一边瞟了唐羡之一眼。 怪不得不急着进去呢。 唐五真是他们这群中第一假仙。 大家都在抽气——新娘子凶悍! 立在门口的唐羡之,只看着文臻。 看着那个中规中矩坐在床上,大红嫁衣红盖头的少女。 他眼中一霎掠过微微迷茫的情绪,这在他二十年人生中亦是难得的情绪,似乎这一幕对他来说也如梦幻,如无数午夜醒来对着空风试图抓握住的旧梦的痕迹,转手就要从指缝间冰凉地漏了。 随即他便看见那娇嫩的新嫁娘,对他伸出手。 像探入梦境的柔荑,击破那一霎的虚幻,他眉眼忽然一动,笑了。 这一笑便如夏花,谢却那人平素里温凉又空灵的仙气,显出几分灼灼的艳来。 满室的女子都禁不住看他。 他却只看着文臻。 文臻的头纱大抵是为了她舒服,十分的轻薄透气,看过去是一片朦胧的红色天地。 那片柔和的红色天地里,那人换下了平日的白衣,一袭黑色隐绣暗纹螭龙锦袍华贵隆重,只以红玉头冠和腰带腰饰点缀这喜气,越发显得沉稳尊贵卓绝,当得起第一门阀未来家主的风范。 目光交汇,文臻浅浅一笑。 少女面容娇艳,今日稍显成熟的妆容将平日微微的稚嫩洗去,分外凸显气质中的灵秀和婉,娇娇煦煦,一笑红唇微绽。 而一袭嫁衣彩绣辉煌,宝光四射,换成常人便要衣裳胜人,却也未能掩住那般自在清灵风采, 天地静好,她在软云飞霞中娇嫩开放。 唐羡之在自己都没察觉之前,已经牵住了她的手。 触及她温软手指时候,他禁不住颤了颤。 原以为自己定能心如止水,却原来依旧一触便生涟漪。 然后恍惚想起,认识这许久,她看似亲切,实则距离分明,就连已经有了名分,也只是看似亲亲热热挎他臂弯,从未和他有过任何体肤接触。 恍惚只是一霎,他含笑牵着她的手,漫步上楼。 众人纷纷让开,微笑目送,口中赞着金童玉女天生一对。 易人离早在打完那一棒便隐到了暗影里,趁着人多大家都在看新郎新娘,从窗户翻了出去。 毕竟其余人不清楚情况,但可不能托大到在唐羡之面前晃。 不过是从二层接到三层,舷梯上铺了长长的红毯。 唐羡之和文臻出来,四面都爆发欣喜的欢呼。 文臻第一眼先看了对面那些接亲团,按说就是门阀子弟们了。 一个戴着半边面具也能看出风流明艳的少年笑吟吟抱肘看着这边,身边的厉笑满眼星星正看着他。那应该是西川易那位传奇小公子未来继承人易铭。 不知怎的,文臻看着易铭,总觉得有种熟悉感。 司空家兄弟两人,比较小的那个就是世子司空凡了,这对兄弟瞧着感情还不错。 季家兄弟没看见,按说也该接到请柬,但之前来了那么一出,到底还来不来实在难说。 姚县丞立在一边,对她含笑远远一揖,文臻也便回礼。 林飞白站得更远,目光远远投过来,那眼神深邃黝黑,文臻不敢揣测,只微微颔首为礼。 前日那为她解围的奇绝箭术,应该出自他的手。 她趁着唐羡之和人含笑打招呼,对他做了个“老太太”口型。 林飞白接收到这个口型,微微一怔,目光在她的大头盖头和鲜红嫁衣上掠过。 有那么一瞬间,他心中涌起难言的寂寥和愤怒。 寂寥是仿佛看见美好的东西在自己面前被玷污。愤怒是因为他因为珍惜而不敢轻言采撷的美好,怎么忽然就被人轻松夺去了。 早知道……早知道…… 但是,早知道也不会做的吧?他不是唐羡之,唐羡之可以无所顾忌,林飞白却不能。 迎上文臻略带欣喜和疑惑的目光,心底那股苦涩便缓缓在胸臆间弥散,然而他还是冷峻地一点头,回了她的礼,便往后又退了一步。 人群让开道路,文臻看似娇羞低头,实则上上下下打量着人群。 该来了一定已经来了,只是人到底在哪里呢? 人群里,遥遥的,有人拈了一颗梅子,却没有在吃,只将那簇簇群拥里的新嫁娘,仔仔细细地瞧。 瞧她艳丽红妆,瞧她明珠生光,瞧她颊粉唇朱,瞧她灵秀无双。 瞧她像个得遇良人的新嫁娘,盈盈微笑于人群中央。 他忽然有些发怔,之前那些日夜相处,见过她很多模样,也想过她很多模样,但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看见这样的新嫁娘。 于他来说,欢喜了,便是自然,不过是睁开眼看见她在,临睡前看见她窗前剪影,每一道菜只想尝着属于她的滋味,每一个念头都和她有关。 一切似乎和以前没什么不同,只是流过得更快一些。但回头再想,又觉得仿佛从遇见她的那一刻开始,花便再不败,日光便如洗,生命像在逆着生长,连崖石缝隙里,都能开出绿芽。 以为可以这样到耄耋老去,却原来这人间还有这许多道阻且长。 或许就是因为他没有想过那许多,所以才在今日见她立于别家喜堂,一团火般灼灼鲜亮,却是为别人鲜亮。那些话儿写满祝福与吉祥,却是冠姓于唐。 一颗梅子在指尖拈了太久,沾了些细碎的糖粉,他皱眉盯着,想着以前她为他准备的蜜饯,从来不掉粉,更不会这么不匀。 以前啊…… 再平常不过的以前,忽然便,牵扯了心肠。 ------题外话------ 过两天要万更。 正好把一个小高潮快速更完。 不过存稿君实在是经不起这样的挞伐。 所以这两天便怜爱它一点,少更一点。 也请大家怜爱我一点,毕竟万更什么的对现在的我来说实在太艰难了,这大热天的码几个字容易吗,来打月票扇扇风哈 第一百一十一章 任你宴宾客,待你落深渊 人来得很多,悬空的舷梯下面站满了人,不知道怎么回事,忽然有人激动起来,有人大喊着新娘往这边挤,唐羡之和唐家的护卫们急忙护住文臻,文臻却好像站不稳一样倒到一边,然后便感觉脚下有人碰了一下,有什么东西塞到了她的绣鞋之内。 文臻眼一垂,看见舷梯侧边一个人影正低头挤出去。 人影看上去很小。 文臻不动声色,站直了身体继续爬楼梯,身体弯下的时候已经从鞋子里面掏出那个东西。 那东西黏黏的,却是一个三色小糕团。 文臻一看便知道,君莫晓闻近檀顺利混进来了! 这种三色糕团,是她教那两人的,现在是江湖捞的招牌点心之一。 忽然底下一个声音惊呼,音色稚嫩,众人犹自未觉,还在拥挤,文臻停了脚步,一指那个角落,道:“那边有个孩子!快去扶起来!” 便有唐家护卫上前,将那孩子扶起,是个六七岁的孩童,脸上还残留着惊悸,不住叫喊着娘亲,身边却没有大人。 唐家护卫询问了一圈,众人都道不认识。文臻便道:“这底下人太多了,这么小的孩子,被人挤着或者被不怀好意的人拐走,那就是咱们的罪过了,还是跟我一起上去吧,让侍女们看着,等他家长辈来接。” 唐羡之道:“也好。”便命人将那孩子带上来。 普通宾客是不允许上四层的,毕竟地方有限,也站不下那许多,等会在一层甲板上直接开流水席,对着顶层遥遥举杯,也算咸与盛典了。 那孩子被人带到文臻身侧,倒是安静了许多,乖乖靠在文臻身边,一言不发。 文臻拉着他的手,笑道:“好孩子,给你糖吃。” 那孩子接了糖,小声道:“檀姨和晓姨托我向你问好。” 文臻捏了捏他脸颊,笑道:“晓姨和檀姨是谁?” 那孩子有点惊诧地看她,大概是觉得自己认错人了,挣扎起来,文臻急忙把他按住,道:“开玩笑的。好孩子,姨给你多多的糖,你去帮我一个忙好吗?” 那孩子撇嘴道:“不要糖,要钱。” “那容易,想要多少给你多少。等会,你想办法溜走。姨会配合你。你回到你檀姨那里,把这颗紫色的糖给她,你的任务就完成了。我会给你比这个屋子还多的钱。” 那孩子飞快地点了头。文臻看他眼眸灵活,口齿便给,虽然年纪小,但显然是混老了江湖的,心想闻近檀真是一条惯会夹着尾巴的狼,这样的孩子也能给找来传信。 那孩子跟着上了楼,离吉时还差些时辰,文臻被扶坐在一边,唐羡之命人去搀老太太过来,本来老太太应该早点过来等着的,但是她老人家说昨晚冒了风,要多休息一会,她是长辈,谁也不能硬拉着她,此刻眼看时辰快到了,便有人去请老太太。 文臻进四层的时候,看见那正中大桌上放着那个寿司龙船,不由笑道:“我这么好的手艺,只给这有数几个人瞧,太可惜了,放到底下与民同乐吧。” 唐羡之凝视着她,片刻道:“好。” 龙船寿司被端到底下甲板上,无数人围过来啧啧称奇。 姚县丞夫妻当时就在那附近,心中有事,只瞄了一眼,随口赞了一句,便走开了。 姚县丞急着去寻唐家的管事,继续他的探听大业。忽然看见唐慕之和易铭一前一后先去了喜堂,便对林氏使了个眼色。 林氏犹豫了一下,便跟着过去,每层舷梯都有拐角,拐角处有个小小的望台,相对比较僻静。 唐慕之在那望台处站定,拍拍栏杆,示意易铭也站过来,但不等易铭站定,便道:“几年不见,你如今性子真是越发温吞了。” 易铭便笑,道:“人嘛,总是越历练越知事的。” “少和我打马虎眼。”唐慕之转头看他,“我就不信你不想杀那个女人。” 林氏此时正走到拐角前一点,两人看不见的地方,屏住呼吸悄悄听两人说话,想着等会应该怎样做。 那边易铭又哈哈一笑,拖长声音道:“哎呀,我杀她干嘛呀。” “就凭你喜……”唐慕之忽然耳朵一动,厉声道,“谁!” 易铭也霍然转头,眸子光芒一闪。 一道人影从拐角处转了过来,林氏一脸自然,掠了掠鬓发,看向两人,嫣然道,“那边人太多,我想去喜堂先歇着,哎呀,是不是打扰了两位说话了?” 这里是通往喜堂较僻静的路,林氏这么说倒也合理。唐慕之冷冷看着她,她不认识林氏。 易铭倒是知道的,笑道,“那倒没有。我们只是看看景儿,姚夫人请吧。” 林氏却没有立即走,凝视着唐慕之,道:“一直没有机会拜见唐六小姐,难得遇上,很想说说话儿。” 唐慕之不耐烦地迎着她的目光,刚想把她打发走,忽然脑子一晕,眼前场景如水波般动了动,林氏不见了,但她的声音还在,絮絮娓娓地道:“哎呀易公子你这是做什么……” 易铭走了上来,拉着她的手,嬉皮笑脸地道:“我对小姐倾慕久矣,今日难得相遇,还望小姐多怜惜我则个……” 唐慕之恍恍惚惚地听着,眉毛慢慢皱起。 易铭说着说着,竟然来拉她的腰带,唐慕之的眉毛快要飞起,阒然一惊。 眼前又一阵水波般的动荡,唐慕之霍然睁眼,还没完全睁开眼睛,就抬手一掌劈了出去,“贱人敢尔!” 她劈向记忆中林氏站立的方向。 却劈了个空。 眼前,海天一色,灯火辉煌,易铭在三步开外微笑,林氏却已经不见踪影。 唐慕之眉毛竖起,眸子里都是凶厉的血色,“那个贱人呢!” 易铭诧然道:“你说姚夫人?走了啊。她忽然说有事,我又没有理由拦住她。” 唐慕之狐疑地看着他,“你方才没发觉异常?” 易铭更加惊诧了,“我就看见她对你微笑,然后你又对她微笑,你俩眼神交汇,很是缠绵了一阵。正想着你何时和这女人对了眼,便见她匆匆说要走,然后你一掌就劈了出来,险些打到我。”说着拍拍胸,一脸后怕吁口气,又问,“怎么了?现在想来是有些不对劲,她玩花招了?” “她有点本事。竟然弄出你调戏我的幻像,想激我对你出手。”唐慕之睨他一眼。 易铭满脸震惊,好半晌才噗一声哈哈哈笑起来,竟是越想越好笑的模样,抱着肚子靠着栏杆揉来揉去,“哎哟我的娘啊,我调戏你,我竟然会调戏你,笑死人了,不怕刺客万刀杀,就怕刺客没文化啊哈哈哈哈哈……” 唐慕之冷冷地盯着他,眼看他越笑越开心,她的脸色就越来越沉,最终一甩手,转身就走。 她走了,易铭也就不笑了,负手对着大海看了一阵,忽然讥诮地,笑了一下。 …… 三楼,林飞白凝视着那摆布整齐的寿司船。他身边师兰杰看了一会儿,忽然咦了一声。 林飞白道:“噤声!看清楚了!” 师兰杰不再说话,仔细看那龙船,又对四周望望,半晌后感叹地道:“文姑娘真乃绝世聪慧!” 林飞白一直很专注地看着龙船,倒没耽误听见这句立即点头,师兰杰瞧着他微有些瘦削的侧影,心底又忍不住叹息一声。 “兰杰。”林飞白道,“你能下到底舱吗?” “不能。”师兰杰道,“我试过,咱们身份太受限制。我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有唐家护卫跟随,尤其往下走。” “那你想办法占据高处,控制全船。发现有什么不对及早出手。” “是。” 易铭忽然走了过来,自来熟地道:“林侯,瞧什么呢?”看一眼那龙船。 林飞白便转身,面无表情看着易铭,忽然道:“林帅近日有信来,说西番似有探子潜入西川和长川,你们发现了没有?” 易铭立即转移了注意力,道:“似乎有些端倪。”两人离开窗边,就着西番探子的事情继续聊起来。 那孩子在人群里穿行,不一会儿就被两个唐家家丁逮住,“喂喂喂你这小孩,乱蹿什么!”说着就把人往底舱带。 一旁正要过来的唐家护卫看见,便停住了脚步不再多事。 那两人一直把那孩子带到僻静角落,个子高的手一摊,“拿来。” 小孩掏出那颗紫色的糖,外面一层的糖皮已经被他经手不穷地给吮掉了。 穿着家丁衣服的君莫晓神情嫌恶立即缩手,还是默不作声的闻近檀毫不在意接了过去,抠出里头的蜡丸,捏碎拿出纸条,看了一会道:“阿臻叫我们先去看那龙船寿司。其中红色方形寿司是舱房,红色圆形寿司是厨房,红色尖形寿司是守卫岗,黄色长条是通道,橙色方形寿司上面用鱼肉拼出闪电形状的是夹壁可能藏有大型武器,紫色尖形是尾部中央船舵位置,里头有负责此次行船的航海高人,用海道针经和过洋牵星术指挥行船,尤其在夜间,这个人发挥的作用很大,有机会能宰就宰。黑色上面有白色蟹柳和红色虾须的是老太太的舱房,绿色点缀青瓜的是菜地,白色点缀鱼丸碎是淡水储存区域,船底土石压舱……我的老天,这样也可以!不过她要我们先根据这路线图,把老太太救出来送走。” 君莫晓在她查看的时候已经绕出去,仔细看过了那个四层龙船寿司,回来一点头,闻近檀便对那孩子道,我教你几句口诀,等下如果有人跟着你,又问你我们俩在哪,你就告诉他:方舱圆厨尖哨岗,黄道橙武紫舵忙,黑祖绿菜白如水,土石脚底已满舱。 那孩子背了几遍记住了,又拿到了几枚赏钱,乐颠颠地吃着糖出去了。 果然他出去不多久,就遇上换装成为护卫的易人离,将口诀给了易人离,易人离先懵了一阵,多看那一阵寿司船也就明白了。 有了地图便有了便利,他想了一阵,开始一个个解决每层的哨岗。并敲击板壁,试图找出那些武器。 …… 二层上,一人也在探身下看,看着那龙船,半晌,唇角一勾。 他身边跟着一个女子,女子身量颇高,骨架不小,却穿着最时兴的鱼尾撒花裙,走起路来一扭一扭,屁股很是招人。 女子大冬天的,还拿把最近在建州很是流行的洋外羽毛扇,动不动掩住嘴,做娇羞明媚状。 有人对这女子的高头大马身形发生兴趣,探头过来看一看,目光触及那扇子底满满的麻子,吓得呕一声赶紧走了。 女子扇子掩住嘴,幽幽怨怨地道:“主子,您在看什么?咱们别看了好吗?您答应我天一黑就让我换回男装的呢?这劳什子的破衣服穿得我气都喘不过来了!” 男子道:“看她的鬼主意。宜王府没白养她山珍海味,这脑子越来越好用了。” 女子翻个白眼——说的好像文姑娘是鬼灵精是你培养出来的一样。 “这寿司船有猫腻?”他可看了半天没看出花样来。 男子嘴角一勾,“当然,整座船的安排,舱房、哨岗、厨房、尾舵、淡水、武器以及武器控制室……哦船上还有菜地,还有一处一般人看不出来的很特别的准备……她都告诉我了。” 女子又翻个白眼。 不不不,她告诉的是全船所有人。 “主子,什么时候动手?”女子悄声道,“再耽搁下去,就要拜堂啦。拜了堂,就真的是人家的人啦。” “让他拜去。” “嗄?” 男子一脸从容,“让他求婚,让他卷逃,让他广邀宾客,让他迎亲接亲,让他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一定要做到底——不让他升到唾手可得的最快乐的巅峰,又怎么能让他体验转瞬失去的跌落深渊的痛呢?” “……” 好吧好吧还是主子你的脑子最扭曲。 可为什么我还是从这样清淡从容的语气里听出前所未有的浓烈杀气呢? “去吧,去换回你的衣服吧。”男子淡淡地道,“你知道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所以现在,你去那个紫色尖寿司的位置,找到里面的那个人,方法我已经提示你了,能不能换上他的位置,把这船调个方向,就看你的了。” …… 时辰快要到酉时了。 还没有任何动静,文臻心里暗暗着急。 眼看拜堂时间要到,如果闻老太太直接先被唐家的人请出来,就几乎没有任何机会将她先送走了。 如果不能送走老太太,接下来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到时候谁来保护她? 她已经试过支开侍女,但今日侍女得了嘱咐,并不接受她的指派,文臻心知唐羡之已经给了她很多的宽容,但并不代表他就完全没有动作,自己如果花样太多,反而可能给整个事态带来不可控的变数,最好就是自己稳稳地坐在这里,牵制唐羡之,其余的事情,交给外头的人。 她对于这个婚礼并没有什么想法,只想保护好自己并安全送出闻老太太。 如果可能的话,拆散他们的联盟也是很好的,但是眼下她不具备这样的条件和机会。 门阀子弟有谁想对她不利,她就弄死谁。 底下忽然起了喧闹。 甲板上的人群忽然朝一个方向流动,夹杂着十分愤怒的呼喊之声,渐渐拥挤纷乱,菜市场一般闹哄哄。唐羡之眉头一皱,让人下去查看,不多时护卫回来,脸色难看地道:“回公子。是商先生从舱房出来喝喜酒,被人认了出来,被嘲讽了几句,商先生大概也反击了,于是便闹了起来,一大群人说他沽名钓誉欺世盗名害他们没了营生,还有人骂他害他们输了钱,要商先生赔钱,现在底下闹得厉害,都下不去二层。” 文臻心中一喜——行动了! 商醉蝉这一手,妙啊。 将人群吸引到自己身上,给君莫晓制造机会,顺便再来一波仇恨值,自杀式跳下神坛。 她掀起盖头,探头对底下看,果然唐家的护卫们不得不去了很多人,拨开人群,奋力救出商醉蝉,商醉蝉用胳膊捂住头脸,一边还在和那些前粉丝对骂,见她看过来,便悄悄眨了眨眼。 文臻正要对他笑一笑,忽然感觉人群中有目光如冷电一般刺来,她侧头去瞧,底下人头挤挤簇簇,却又往哪里去寻? 她心中恼火,照旧顶着那目光,对商醉蝉把那个微笑笑完。然后才缩回去,嘭一声重重关上了窗户。 …… 通往底舱的通道总是很黑很长,一点灯光幽幽,将闻近檀和君莫晓的身形长长映在地上。 她们搀扶着闻老太太,闻老太太喜庆隆重的酱色连绵福字褂外罩着灰扑扑的披风。 所有的大船都会准备备用的小船以救生,她们现在就去往底舱小船存放处。 长廊是笔直的,目的就是为了以最少的护卫解决入侵者,进口的守卫已经给君莫晓解决掉,那一头的君莫晓也已经先摸过去把人解决了,只要两边没有新的守卫在很短时间内摸过来,她们就能顺利通过这条长廊,在长廊中段,有一处暗门,从暗门进入有扶梯,顺着扶梯下去便到了底舱存放备用小船的地方。 为了尽快通过,两人扶着闻老太太走得脚不沾地,老太太一声不吭。 眼看快到小门处。 忽然前方通道口传来脚步声响。 三人都一惊。 此时离通道中段还有一点距离,而通道口无论出现谁都能将三人看个清楚。 君莫晓伸手一拉闻近檀,闻近檀扶着闻老太太迅速躲到她身后,君莫晓挡住她们站定中央,目光灼灼等着那边的人发现自己。 做好了对方过来盘问杀人灭口的打算。 那边来的是一个守卫,本是匆匆而过,忽然觉得不对,回头向通道里一张望,顿时失色,却并不赶过来,而是拿起一个哨子就要吹。 三人这下都脑子一轰,心想糟了! 此时便是想打掉哨子也来不及,忽然那人头顶黑影一闪,砰一声低响,那人无声软倒在地。 黑影从顶上倒挂下来,却是易人离。 三人都松了口气,易人离却没有进来,冲她们一摆手,示意自己会在这里看守,快走。 两人也不多耽搁,扶着老太太,紧走两步,便到了小门前,君莫晓正要开门,闻近檀忽然将她一拉,君莫晓也停住了手。 小门背后,有人说话的声音! 真是太不巧! 君莫晓汗都下来了,闻近檀脸色也很难看,此时退出去已经来不及,小门旁边倒是有一处凹陷可以藏人,但位置很小,离门很近,很难不被发觉。 但此时也没别的办法,退出去那更容易被当头撞到,三人只好贴到那凹陷里,后背紧紧靠着冰冷的墙壁。 那声音越来越近,吱呀一声门被打开,君莫晓感觉都快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忽然发现身边的闻老太太,眼睛半阖,呼吸轻细,竟是毫无动静。心中不由一阵佩服。 这把年纪是个瞎子又没武功,老太太的镇定非常人可比。 门开,里头对话声传了出来。 “……姐姐真是审慎,还亲自来看这备用船……” “我啊,小时候坐船出海,遇见风暴,当时都以为有备用船只,结果备用船只根本不能用,我和我爹在海上漂了好久才被救,后来就养成了习惯,但凡上船,必定要去亲自查看备用小船,否则连觉也睡不着……” “原来如此。姐姐大难不死,果然有后福。” 一点灯光幽幽转过门后,周沅芷和莫云绢带着几个侍女从门后上来。 君莫晓自然不认识她们,看见那灯光暗暗叫苦。 没有灯光倒还有可能藏住,有灯光就半点希望都没了。 周沅芷走在前面,她的侍女掌着灯,那侍女仔细用灯给她照着脚下,并没有注意其它。 周沅芷就着侍女搀扶上了台阶,忽然感觉到了什么,一侧头。 她和闻老太太几乎面对了面。 君莫晓和闻近檀心几乎从喉咙口里跳了出来! 周沅芷瞬间也瞪大了眼睛,惊愕之色一闪而过。 闻老太太竟然似乎感觉到了,忽然笑了笑,做了个“帮我”的口型。 君莫晓一边想这时候跟人家说这个有什么用一边握紧了自己的刀。 周沅芷忽然转过了头。 她若无其事地对身后莫云绢道:“这地上湿滑,妹妹小心。” 莫云绢赶紧低头,分外小心地挪着步子。 君莫晓闻近檀松了口气,也随之低头,然后浑身汗毛忽然一炸。 地上灯光,倒映着她们的影子! 完了! 今儿个怎么一波波来个不休! 周沅芷此时也发觉了,莫云绢一低头,忽然“咦?”一声。 她话还没出口,周沅芷忽然“哎哟”一声,身子向前一倾,将灯撞倒在地上,灭了。 “姐姐怎么了!”莫云绢吓了一跳,声音都变了。 周沅芷的声音比她更抖,“刚才……刚才好像有个毛茸茸的东西从我脖子那里飞过去了……” 黑暗中响起牙齿格格打战的声音。莫云绢一把抓住了周沅芷的胳膊。 “我以前在海上的时候,就听说,就听说……海上有很多冤魂……” 故事说到一半留白才最有想象空间,而这个时候有想象空间是一件很坑的事情,前方黑黝黝的通道,后方黑黝黝的底舱,莫云绢整个人发着抖,早已忘记了上下尊卑,拼命把周沅芷往前推,“快走,快走——” 她慌不择路向前挤,碰到了君莫晓身前突出的刀柄,顿时惊得原地一跳,连尖叫都不敢,哒哒哒带着自己的侍女挤过周沅芷身边,一路奔了出去。 周沅芷倒不急,她在黑暗里理了理自己的袖子,微微偏头,轻声道:“往里走左拐。” “小姐您在说什么?”侍女颤抖着问。 “没什么。”周沅芷笑一笑,走开去,“小心。” …… 唐青青站在喜堂一侧,查看着喜堂的布置,满头大汗地吩咐,“把那边桌子拉开一点!不要挡了等会新人的路!” “那边红烛歪了,去个人扶正!” “再派个人去接老太太,老太太怎么还没来!” …… ------题外话------ 让你养文,让你藏票,让你任我屁股被咬嗷嗷叫,就是不给我票,——我把小甜甜清蒸,林飞白白灼,易人离油煎,唐羡之红烧…… 第一百一十二章 各显神通(万更) 唐青青今日不仅是客,她和治中夫人作为男方亲属,要帮忙这喜宴的各方安排,这是她身为唐家小姐的职责。 然而唐青青是不服气的,唐慕之才是正宗唐家小姐,新郎的亲妹妹,为什么她就什么事儿都没有?而自己一大早就被父母催促着过来,受着这新嫂嫂的气,还要陪着她,伺候她,为她安排好一切……凭什么! 一个侍女匆匆过来,和她低声报说一个负责陪新嫁娘的侍女腹泻呕吐不能来了,按说要有四对侍女引路,是不是临时从粗使里选一个补充。 说着便把一个低着头的侍女带过来,唐青青正忙得满心烦躁,随便瞥一眼,便一挥手道:“行了,快点!” 那低头垂目的侍女便如云一般飘进了侍女的队伍里。 …… 唐慕之快步走在通道上。 她转过一个弯,并没想好要去哪里,只觉得人群纷乱,令人烦躁,下意识地往清净地方去。 方才发生的事情令她心情很坏,她面色冷肃至苍白,眼底却似燃烧着幽幽火焰。 迎面她遇上了周沅芷和莫云绢,她不认得那两个人,那两个人却知道她是谁,见她过来,都赶紧避到一边微微行礼。 唐慕之看也不看她们一眼,毫无表情继续走。 莫云绢有点不服气,轻轻哼了一声,周沅芷立即将她一拉。 此时双方正擦肩,这声极其低微的哼声让唐慕之转过头,看了莫云绢一眼。 莫云绢被她那双幽黑不带人间气的眼睛一盯,下意识一个寒颤。 周沅芷正要说句话打圆场,唐慕之忽然冷冷道:“你们两个,从这里过来,是去做什么了?” 周沅芷连忙微笑道:“唐小姐,我们是去看看备用船,都是我的老毛病,以前遇过海难,上船都会先看看这些救生用具。” 莫云绢眨眨眼,忽然道:“唐小姐,你可千万别再去了,那底下有鬼,有鬼!” 周沅芷想阻止她已经来不及,只得看着唐慕之眉毛一挑,冷冷看莫云绢一眼,竟然真的一个转身,往底舱方向去了。 莫云绢垫着脚,看着唐慕之往那边去,咭地一声笑,“我就说这大小姐脾气硬。越说有鬼越要去瞧。哈,吓死你!” 周沅芷无奈地笑一笑,叹一声。 …… 整座楼船今日红灯处处,彩幛绣幔连绵,楼台辉煌,远望去如蓬莱海上神仙阁。 而喜堂更是明珠高悬,星灯闪耀,走哪哪被晃花眼。 文臻坐在布置好的喜堂一侧,底下商醉蝉被众人追打着,从东边逃到西边,人群沸腾着,唐家的护卫忙着安定人群,一时闹得不安。 也不知道趁着这乱老太太顺利上船了没有。 吉时已经快要到了,她心里却渐渐涌起一阵阵烦躁来。仿佛有什么大事将要发生。 大事肯定会有,因为这绝不仅仅是门阀新一代的一次难得的海天盛筵,没有美女没有趴体,这场盛宴的目的是要杀人。 你要搞死我,我也要搞死你。 而她文臻,只想在不影响任务的情况下,保证自己和所有在乎的人的安全。 这是一个专门的休息隔间,雕花的精美的窗棂可以看见外头点起了喜烛,红光幽幽地透进来,血一样不祥的颜色。 外头有些骚动,她看了又看,这时候闻老太太应该被请过来了,然而并没有。 唐羡之似乎下去查看了。 她舒出一口长气。 底下闹哄哄的,甲板上很多人在大声说话,隐约有很多人一副和她很熟的样子,在那里吹嘘她如何的出色,如何在闻家比试中脱颖而出,如何以美食新鲜多样闻名,如何在宫中获得帝宠,又如何创立夜市,无偿提供了数百种小吃,带动了全国夜市的风潮,连带商户兴盛,百姓得以做小营生,无数人受益,创办江湖捞,自掏腰包办书屋无偿供士子读书,惠及寒门,又提起这次和商醉蝉的比试,大赞她才貌双全,能力卓绝,不仅是东堂新一代厨神还是新一代才女云云。 文臻笑嘻嘻听着,心想商醉蝉这回可算解脱了。 一大队侍女走了过来,大概要带她去喜堂。 文臻满脑子想着船,目光无意识地落在那些侍女身上,一个、两个、三个……她目光忽然一定。 一个侍女行走间无意中被突出的栏杆撩了一下袖子,露出一截手腕,手腕上好像有个饰物…… …… 唐慕之再往下一个台阶,就要走到通往底舱的通道上了。 忽然她停住了脚步。 那通道口,背对她,站了一个人。 那人的背影无比熟悉,便化成灰她也认得,她怔怔地看着那背影,想着他果然来了,想着他果然来了!一时心间不知是愤恨还是欣喜,脑子里一片空白。 好一会儿她才猛然惊醒。 这是唐家的船! 这是几乎聚集了几大世家重要子弟的船! 燕绥出现在这里,于情于理,她都不能留他! 她退后,张唇便要呼哨,忽然燕绥回了身。 触及沧海之上,星光之下,燕绥那双同样星彩欲流的眸光,她忽然又忘记了自己该说什么。 那个通道之前有个对外的栏杆,燕绥便靠着那栏杆,闲闲淡淡地看着她,忽然道:“你哥娶了你的情敌,感受如何?” 唐慕之给这当胸一刀插得脸色一白。 好一会儿她才缓过一口气,咬牙道:“你喜欢的人被我哥娶了,你感受如何?” 燕绥看着她,唐慕之绝望地发现他眸中一片空无缥缈,看她像看个透明人,他透过她的身体看舱壁,半晌才不在意地道:“那也要娶得了。” “马上就要拜堂,而你还在这里,你是在等着等会喜酒的残羹冷炙吗?”唐慕之一边恶意冷笑,一边在心中绝望地想,上一次这样的斗嘴是在什么时候? 有过吗? 那……能多斗几句吧…… “哦不,我要去喝喜酒。”燕绥答得轻描淡写。 “不怕喝到毒酒你就去吧。” “和你在一起,怎么会喝到毒酒。” 唐慕之有点不敢相信地睁大眼睛。 “我们来打个赌吧。”燕绥这才正式看她,眼眸中却一片冰清冷意,“你带我进入喜堂。如果她拜堂成功,我从此就是你的未婚夫。如果拜不成……” “如果拜不成我送你们下船!”唐慕之发狠地道。 “哦不用。”燕绥一脸这不过是只小船的表情,“这点事儿,我自己来。” “那你是要我以后不再……纠缠你?” “你唯一的好处,就是虽然嘴硬,但其实挺有自知之明。”燕绥瞟她一眼,淡淡道,“也不用。” 唐慕之神情越发暗淡。 她明白燕绥的意思。 她的情书、表白、守候、以及各种形式的纠缠,于常人可能嫌烦,但于他,那真是什么都没有。 根本不放在心上的人,便是死在面前,他大概也就当路边掉了只死虫子,不带多看一眼。 当然也就不需要拿来做交换条件。 这极度强大而自信的人啊。 遇上他是多少人的孽和劫。 她的心似乎裂成两半,一半掉入满是浮冰的海水,一半飞上燃着火焰的高空,希望与痛苦交织的奇异滋味令她浑身战栗而眼眸闪亮,热血却在这样冰冷禁锢中腾腾燃起,向着内心里不灭的不甘和野望——她要试,她要不顾一切地试一场! 在这以为终生都不能有的所谓机会之前! “好!”她一个字咬金断玉。 燕绥并无表情,算定她会同意。 “你要怎么进去?就这张脸,想都别想。” “当然不。”燕绥懒懒道,“我都说了,未婚夫。” “你要扮成司空凡?”唐慕之随即便发现燕绥那件锦袍特别新,和司空凡常爱穿的式样有点相似,大概是从司空凡衣柜里翻出来的。 司空凡年纪不大,个子却不矮,当然要比燕绥矮,但随着一阵骨节格格声响,燕绥的身形瞬间矮下去半个头,身上有点短的袍子顿时便合体了。 随即他摸出一个面具,戴在脸上,赫然便成了第二个司空凡。 唐慕之并不以之为奇,她很早就听说过燕绥的德容言工护卫队,大多是跟随燕绥多年,工字队主要成员还是跟随燕绥从他那个神秘师门里出来的,掌握了很多奇绝的技艺,其中面具便是其中一种。 世人只知道工字队擅长手工,却不知道他们连这个也会,唐家的信息流当然非常人可比,不仅知道工字队会做面具,而且知道这种面具并不是人皮的,是猪皮,人脸五官的制作会根据每个人面容的骨骼进行定位后制作,一副面具需要很多次修改花费很多时间才能制成,而且燕绥也并不喜欢戴,所以很少有人知道这个。 这张脸仔细看并不能和司空凡一模一样,但是晚间,人多,烛火朦胧,那衣服那身形,只要不站在很近的距离仔细看,是不容易发现的。 当燕绥整整衣冠,再看向她的时候,已经换了司空凡日常对着她的那种有点畏惧有点想逃的眼神,真真惟妙惟肖,哪怕再靠近一点,也看不出来了。 唐慕之一时有些恍惚,定了定神,示意燕绥和自己一起走,燕绥居然退后一步,用司空凡的公鸭嗓子有点惶恐地对她道:“唐六小姐先,你先——” 一模一样的声音、口气,甚至措辞,居然还有点结巴。 唐慕之心中不知道是好笑还是好气还是惊讶,只想着这个男人真是不枉自己喜欢,自己真是倒霉喜欢他。 也不多话,转身先走。 燕绥随即跟了上来,垂头在她后一步,一路上遇见几个人,大家看见唐慕之下意识便避让,再看见她身后的小丈夫便忍不住笑,让得更勤。 转过几个弯,唐慕之原本要从甲板上公然上舷梯,她觉得燕绥反正装得很像,就坦然从人群中过去反而不惹人怀疑。 但燕绥拒绝了,他表示人多他会嫌烦,要求她从侧边一道隐蔽的舷梯走。 唐慕之向来无法拒绝他的要求,只好走侧边人少的舷梯,经过又是一截朝外的栏杆。 隐约似乎有人在说话。 唐慕之没有在意,继续前行。 燕绥走着走着,忽然对船头顶上看了一眼,想了想,笑了笑。 唐慕之走快一步,一回头看见那两个说话的人,下意识一顿,随即伸手,猛地对燕绥一推。 …… 德高望重穿着一身唐家高等护卫的衣裳,端着一碗馄饨,行走在比较安静的最顶层走廊上。 按照龙船寿司的提示,前方那一块,应该就是整座船的中心。 那里一般都会有整座船的核心人物,掌握着整条船的行进,尤其在夜间,他的牵星术是决定船舵方向不走偏,避免撞礁的重要技能。 德高望重端着碗,敲响了那门,里头立即有人警惕地问:“谁?” “给您送夜宵。” 又停了停,门拉开了,德高望重对里头一看,头皮便炸了。 娘的。 怎么这么多人。 屋子里最起码站了十几个人,正中间一个老者背对着他,正抓着一个罗盘专心地对着航海图。 “东西放下,出去吧。” 德高望重不甘地撇撇嘴,手上却并没有犹豫,慢慢地放下馄饨,看一眼外头黑云啸聚雾气渐起的海。 …… 黑云啸聚的海上,停在岛屿另一面的黑甲船,慢慢地动了。 在雾气的掩护下,那船如幽灵一般转过半个岛,一直到快要和唐家楼船呈直线的位置,才停住了。 季怀庆穿好一身软甲,再罩上外袍,一副出客的打扮,他正面对着船舵,看着前方,对身边下人道:“大少呢?怎么还没到?” 话音未落,季怀远悄没声息地走了进来。 季怀庆看见他吗,皮笑肉不笑地道:“大哥,在舱里捂了这几日,也该出来透透气了。”上下扫他一眼,忽然又皱眉道,“大哥,说好要去喝喜酒,你怎么还穿着铁甲?” 季怀远低头看看自己铁甲,呵呵一笑,道:“铁甲吗?哦,这样比较不容易死。” 他声音不高,季怀庆没听清,皱起眉走近一步,道:“什么?” …… 底舱里很黑暗,又不敢随便点灯,好在有了周沅芷的提醒,闻近檀和君莫晓很快找到了最好的一艘备用船。 赶紧将老太太扶进去,闻近檀给老太太穿水靠,君莫晓则寻找着可以将备用救生船推出去的通道。 人影一闪,在外把守通道的易人离进来了,他倒是熟门熟路,很快地找到了机关,帮两人将船推入了通道,一边道:“你们小心了,我不能跟你们出去。等会船一旦出了通道进入大海,里头机关必须要有人立即关上,否则我担心可能会触动连发的机关设计。你们一出大船,就伏低身体赶紧划,先划到岛上,然后随便找条船开了就走!” 两人都应了,那小船被一块长板慢慢地递到水面上,易人离眼看那小船已经滑出了船体,便收回长板,关上那块活动舱板。 舱板在他面前缓缓关起,透过越来越小的缝隙他看见船已经慢慢摇开。 易人离放下心,正想着回到船上去照看文臻,忽然瞪大眼睛。 一道乌光,大抵是从船头射下,忽然出现在视野里,直直射向小船上那三人! …… 喜堂里,文臻盯着那侍女袖子,但隔得远,也没看得清楚,随即人便鱼贯而入。 忽然她有些感应,偏头一瞧,商醉蝉不知何时冒出来了,在下面一层甲板上,正杀鸡抹脖子地似乎想要和她说什么,但随即就被涌上的人群给吓得掉头就跑。 人人追逐的香饽饽忽然变成人人喊打的过街鼠,希望商大家能够很快适应这样的落差并且不后悔。 侍女们莺声呖呖和她恭喜,然后又说吉时到了,请新嫁娘前往喜堂。 她便起身,有两个侍女前来扶她,都垂着头,神态恭谨。 文臻笑吟吟的伸出手,却在两人快要碰到她手臂的时候,猛地往后一缩。 这一缩,那两人一怔,其中一人停住手,另一人却反应极快,手臂一伸,露出一截白生生的手腕。 手腕上一截青筋微微凸出,宛如一颗青玉首饰。 文臻大叫一声:“杀手!”同时指尖一翻,手上已经多了两根气针! 她脸色苍白,气针如电,直扎那人肘弯。 与此同时猛地后退。 但那人动作竟然比她想象中更快。 手腕一振,衣袖垂落,软软的衣裳忽然成了硬硬的铁板,乌针撞在上面铿然火花一溅,随即齐齐断裂! 而那人的张开的手掌间已经露出一截银亮的软剑剑尖,寒光一线便到了她咽喉! 文臻却在倒退的同时已经双臂成拥抱之姿,交剪护住面门咽喉和前心,这一剑到了她手肘一摆,似有黏力,竟然将那剑黏得向一边一歪,但终究真力悬殊太大,无法将那剑直接引开,剑身擦颈侧而过,一溜殷红的血珠溅开。 随即她被那真力带飞而起,轰隆一声撞上那隔间板壁,整个四层都似乎晃了晃。满堂摇红的烛影乱颤。 撞上板壁的时候她一抬头,眼前一个掌影越放越大,旋转着当头落下来。 “要死了!” 一声心底的大喊还没喊完,便感觉一阵旋风起,满室的人都惊叫着乱摔出去,隐约砰一声震响,那手掌忽然不见了,随即一团红影从自己头顶飞了出去,将本来就被撞得出现裂缝的板壁给哗啦一声撞出一个大洞,那红影从那洞里飞了出去,文臻本来是靠着那板壁的,这下也不能控制地往后便倒。 那板壁紧靠着上楼的舷梯,眼看她便要成为第一个滚成葫芦的新娘子,忽然一只手拉住了她。 文臻半身仰在洞外,倒挂着看见那红影哗啦一声,又撞破另一边的舷窗,直直落了下去。 片刻之后噗通一声巨响,有人大喊:“有人跳海啦!” 隐约在船的另一边似乎也有人在喊,“有人掉下海啦——” 文臻此时也来不及辨别,身体已经被拉了起来,她一抬头,正对着唐羡之的眸子,那眼神令她一怔。 素日里这是仙子,再接地气,也不染微尘不见烟火,一双眸子煦煦又深深,是一泊空平如镜却又不见底的静水。 此刻那静水却成了脚下的乌海,浪涌波急,翻覆摇动,满满焦灼。 拉住自己的手指也冰凉,指节泛了青,她就着唐羡之的拉力起身,对面唐羡之半跪着,上下打量着她,似乎想要说什么,一张口,却噗地喷出一口血。 文臻一惊。但想来也不奇怪,刚才那位不是寻常刺客,寻常刺客也不能这么毫无声息地混进来,那出手时候的威势,她感觉自己便是有所准备,并且来得及用上自己的所有手段,也很可能在十几招内便没了性命。 唐羡之纵然武功比她高很多,不输于那个刺客,但是他是后冲进来的,又要先弄走那批碍事的侍女,又要一掌将那个刺客打出去,想必也用尽全力,受了内伤。 不过……现在那家伙也未必好受。 文臻摸了摸头顶的发冠。 她浑身上下都有散毒的机关,无论谁想要对她出手,都不可能不留下纪念。刚才被掼到板壁上,大力震动之下,发冠里的毒粉已经散了开来,沾染在板壁上,那人穿板壁而过必然有小伤口,多少要被毒粉浸入血液。 然后他落水,那毒粉确实会被水冲走不少,很难置他于死地。但遇见海水会腐蚀伤口,久久难愈,散发的臭味会令海中生物追逐而至,带来麻烦,而且也很久难散。 这纪念想必很美妙。 愿他在鲨鱼肚子里渡过余生。 …… 舷梯上,唐慕之看见那两人,不由一惊。 那两人正在絮絮说话,其中一人道:“你见她总是躲这样怎么行,多少拿出点男子气概来。那位可不喜欢你这般畏畏缩缩。”说着话一转头,看见唐慕之也一怔,随即笑道,“说人人到。” 唐慕之转头就要把即将上来的燕绥推下去。 但已经迟了,另一人犹豫了一下,似乎想走,却被兄长胳膊肘捣了一下,便走了过来,道:“六小姐好,你这是需要帮忙吗?” 司空凡。 他一边走一边下意识探头,头一伸,在下一层舷梯上,看见另一个自己。 另一个自己还在仰头对自己笑,道:“嘿,我好。” 司空凡张大了嘴,感觉整个天地都魔幻了。 他身后自然是司空昱,见他神情有异,便一边问怎么了一边走了过来。 唐慕之眼底忽然闪过一丝阴狠之色,抬脚就踢! 砰一声响,完全没有防备,还在震惊中的司空凡硬生生被踢得飞起,越过栏杆,向下坠落。 司空昱大惊,急忙扑过去抓,然而终究慢了一步,只差毫厘,错过了司空凡的衣角。 司空凡落下。此地是船最高处,落水便如被铁板拍上,司空凡还算反应快,半空中一团身,试图抓住一边的船舷。 但他不动还好,一动,身体移动,正巧船顶机簧格格一响,两道巨大的乌光射下,一道射向船底,另一道正撞向司空凡,那东西速度惊人,将他身体猛然带落,嚓一下便入了水,连水花都没激起多少。 片刻后水面上洇开一片淡红。 这一下实在意外。唐慕之踢飞司空凡的时候其实也没多想,算着他有武功落水也死不了,司空昱必然要下水救,这样就把兄弟俩可以困住一刻。谁知道这一刻船顶机关竟然被惊动,机簧飞巨箭,其中一支,立刻就把司空凡带入了水底。 这神弩巨箭只装在船顶,笼罩全船范围,只有底舱出现变故,比如备用船被划出之类的意外,才会惊动联动机关,射下巨箭。 唐慕之脸色不大好看,司空昱没看清楚,她却是知道自家船上的机簧巨箭有多可怕的,哪怕擦个边,也要骨断筋折,司空凡在那个位置碰上那箭,绝无幸理。 她心中掠过一个念头——司空家要和唐家崩了! 第二个念头闪过——杀了司空昱,死无对证! 对面,司空昱扑到舷梯前看了一眼,已经看不见司空凡,霍然回首怒道:“唐小姐!你太过分了!” 唐慕之面色森然,她心中后悔,嘴上却硬,“一个废物,怎配做我未婚夫?留着也是丢人现眼!” 司空昱咬牙,冷笑一声,又一声,指着她道:“好,你好,从今日起,司空家和你势不两立!”说完也不耽搁,脱去外衣,里头一身水靠,便要下船。 但他也没能下船,因为燕绥的手已经轻飘飘落在他头顶,将他拍得晕了过去。 唐慕之立即上前一步,伸掌对司空昱天灵拍下。 燕绥虚虚一拦。 唐慕之脸色一冷,“我是为了你!” 燕绥轻飘飘笑道:“你知道为什么我喜欢文臻不喜欢你?” 唐慕之一脸我并不想听,但燕绥想说什么管你想不想听。 “文臻也心黑手狠,但是她有底线。”燕绥用看臭虫的眼神看了她一眼,当先走开去,“而你,没有。” “可我适合你!称霸天下要什么良善道德!”唐慕之声音冷硬。 “哦不不,你错了。真正想要称霸天下,仁道其实不可或缺。唐慕之,你善不够线,狠过了头,你给她,提鞋都不配。” “燕绥你再说下去咱们的交易就完了!” “可以,请便。”燕绥提提衣襟,轻飘飘自己走了上去,他明明衣服已经合适,却还总是不习惯地向下拉拉。 唐慕之看着他从容自在的背影,忽然感觉到什么,激灵灵打个寒战,愣了一会才追上去,有点不可思议地问:“燕绥,刚才你是不是故意要撞上司空兄弟的?!” 燕绥回过头来。 他立在高一步的舷梯上,夜风里长发和衣袍飘散,在淡淡星光下俯脸看着唐慕之,酷肖司空凡的脸虽然幼稚,那双眸子却可蕴宇宙,可葬星海。 唐慕之看见那张和司空凡相似的脸,先是激灵灵打个寒战,随即对上他的眸子,禁不住后退一步。 随即她便听燕绥用那种看似认真实则满满漫然的语调答。 “当然不是呀。” …… 一道乌光,冲着小船上三人而来。 易人离隔着渐渐闭合的舱板看见,大惊失色。 但他已经无法冲出去救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乌光即将抵达闻老太太后心。 那乌光来势凶猛,在夜空中如鸣镝呼啸厉烈,那高度和角度明显非人力可为,应该是机关所为。 此时他才知道,难怪这底舱没有守卫,原来不仅里面有联动机关,上头也有。备用船被输送到水里的时候一定还有个机关,没有被触动就会引发上头的机关飞射巨箭。 易人离焦灼地想要掰开底下舱板出去,但又怕强力掰舱板触动机关给外头的船带来危险,正纠结间轰然一响,眼前一黑,整个舱门已经关上,再也看不见外头动静。 易人离嘿一声,咬咬牙,飞快向外奔,他此时也顾不得遮掩行迹,几步奔出通道,和拐过来的一个人撞个满怀。 那人“哎”一声惊叫,声音清脆,有点耳熟。 易人离拔刀的手半途停住。 低头一看,却是厉笑。 厉笑看见他也愣住了,两人大眼瞪小眼,易人离烦躁起来,将她一推,心想叫起来就杀掉—— 厉笑却没叫,也没说话,掸掸衣服,若无其事地走了,走上台阶的时候还回应了不知道谁的呼唤,就好像根本没看见易人离。 易人离怔了一会,继续前奔,忽然停住脚步,仰头。 黑暗里,一道白光,正从他眼前闪过。 …… 巨箭袭来,船上三人明显也察觉了,君莫晓猛然直起身拔剑想要挡住,闻近檀则立即扑到闻老太太身上。 君莫晓一直仰着头,她感觉自己看见了两道乌光,但是其中一道似乎被什么给撞上了,但现在她也顾不得这些,那箭速度快到无法形容,只一霎便劲风扑面! “咔嚓”一声,君莫晓用尽力气飞投出的剑断成两截,落入海水。那巨箭只歪了歪,继续呼啸而来。 闻近檀面无血色,眼眸里倒映那乌黑旋转的沉铁箭头。 忽然一道白光横向而至,风声尖利里狠狠横撞在那箭箭身上。 这一下角度巧妙刁钻,如蛇打七寸,明明白箭细弱,却生生把那巨箭撞得半空一个旋转。 随即夺夺夺夺连响,半空里四箭追电而来,一射头一射尾左右射两翼,生生把那巨箭射得连转三次,贴着海水旋转出一道道扇形的美丽水波,直到抵消了可怕的冲力,最后被君莫晓半截断剑给砸了下来。 那箭只剩一小节,夺地一声钉在船帮上,竟然也能入船半尺! 如果给那箭射实了,闻近檀牺牲自己也护不了闻老太太性命,那箭能穿过她两人,再将船射穿。 君莫晓和闻近檀死里逃生,一身冷汗,黑暗中一仰头,隐约只看见船头顶上有个人站起,向她们扬了扬弓,抛下一个牌子,又指了一个方向,示意她们往那里逃。 君莫晓伸手抄住那牌子,古雅的图腾微带凶厉之气,滴血的荆棘与利剑缠绕,中间一个古体的“林”字。 两人感激地仰头再望。 遥远星光下,那人身形奇高瘦长。 …… 再次失望而归的姚县丞,在一楼甲板处,遇见了他那失魂落魄的妻子。 他把她拉到僻静处,询问她此行所得,林氏连连摇头,惊慌得声泪俱下。 “夫君……夫君……我们不要试了好不好……先前,先前我觉得我差点死了……” 姚县丞急忙追问,妻子便将蛊惑唐慕之的事说了,末了颤声道:“我觉得她根本就没受到影响,和我以前遇见的情形不一样。也不知道哪里出了岔子。我当时还想再试试,那位易公子忽然对我说,拜堂时辰要到了,怎么还不去凑热闹,我怕被他瞧出来,便赶紧走了。” 姚县丞顿时放心,道:“那不是什么事都没发生嘛!你怕什么!” “不是啊,我后来走了之后回想,总觉得不对劲。唐慕之不对劲,易铭也不对劲,唐慕之有杀气,易铭眼神却仿佛在嘲笑我,仿佛我做了一件很蠢的事……我觉得……我觉得大抵只要我迟一点,就会被唐慕之给杀了……” “嗤。什么杀气,什么嘲笑。你呀,就是胆子小,疑神疑鬼。”姚县丞不上心地拍拍她,出了会神,道,“既然和唐慕之已经有了这份打招呼的交情,后头如果遇上,你便再试一试吧。” “啊!夫君!”林氏意外地惊呼,“不,我不敢!你不知道唐慕之有多可怕……” “都是你想出来的可怕。不过一个有点妖异的女人罢了。”姚县丞不在意地笑笑,又放软语调,轻声道,“柔儿,我的好柔儿,我这边一无所获,总不能就这么白来一趟,机会难得,你再试一次吧,能解决了唐慕之,咱们也算为朝廷立功了。啊,就当为了夫君,再试一次,好不好?” “夫君……”林氏泪盈于睫,很想和丈夫说明白唐慕之的凶狠和可怕,但触及丈夫那殷切期待的眼神,终究说不出口,只得哽咽地点了点头。 “娘子。为夫多谢你了。”姚县丞再次将妻子拥进怀中。 夫妻俩相携着离去,都没注意到,头顶上,一条人影在他们走后倒挂下来。 远处朦胧的灯光射穿这一角黑暗,照亮易人离若有所思的脸。 …… 易人离刚刚离开,一条人影便出现在底层通道旁。 这时候正是文臻遇刺,唐羡之不顾一切相救的时候,也是顶层人群最乱的那一刻,这个人不动声色离开了顶层甲板,来到了这里。 他一路步伐轻快,潇洒自如,宛如分花逐叶,行走于自家后花园。 今晚唐家大船的底舱特别热闹,人们像走马灯一样,一批批来了又去。 他直奔底舱,那里还有三条船。他脚不停步地经过两艘船,手一挥,夺夺两声,那两艘船都被利器穿透。 随即他手在墙上一摸,便打开了机关,最后一艘完好的船顺着打开的通道缓缓滑出。 他上船,顺着通道入水。 此时君莫晓闻近檀逃过一劫,刚刚顺着大船的阴影划到另一边。已经看不到这边的动静。 咔嚓一声,船入水,在入水前那一刻,易铭手指一弹,船身某处一震。 随即风平浪静。 君莫晓两人遇见的必杀之箭,在他这里根本就不存在。 星光淡淡,他面具下的半张脸轮廓秀美。 是易铭。 易铭一路划船,垂头看着水面,似乎在寻找什么。 不一会儿,他在某处水波特别涌动的地方停下,手指弹出一簇粉末,那处水波便平静了。 随即哗啦一声,一个人头忽然冒出来。 ------题外话------ 耐心些哦,群戏,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人物,行动,都必须交代清楚。为了尽快推进,都已经忍痛万更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抢亲(万更) 黑夜大船深水人头,挺恐怖的场景,易铭却像是等候已久,亲切地笑起来,“啊呀,阁下今晚看起来好狼狈。” 水中那人一身红衣,宛然便是先前行刺文臻的那人。他看起来颇有些狼狈,不停地驱逐试图挤到他身边的海中生物。 易铭凝视着他,眼底一丝隐约的憎厌,“看来文臻真是碍了你太多事,以至于你居然亲自来了这里杀她。” 那人并不答。自水中冉冉升起,一脚跨上小船。 他身形并不太高,微微清瘦。在水中还有些狼狈,但是一旦出水,那些流水便顺着他的衣袍汩汩流淌,他随手脱掉那件侍女服,里头是一件水靠,质地非常珍贵,用这乌海的一种特殊海藻做基,以一种会变色的鱼皮制成线,制作出的水靠入水分水,在海底是和海水一样的颜色,在陆地光线下是一种珍珠贝母一般的彩光暗蕴,华丽且实用,和莫云绢送给文臻的那件差相仿佛。 一般人穿水靠总显出一种猥琐怪异感,但他那样从容地站着,暗昧天色下姿态端肃。 易铭仰头看着他,眼神里也不禁闪起星光。 随即他便捂住鼻子——一股臭气很不和谐地从对方身上散发出来,顿时将那高贵风神熄灭了大半。 易铭摇摇头,为了自己的嗅觉着想,抛出一颗药丸。对方接了,搓下一点来,抛入水中,立即有鱼抢吃了,那人等了一会看没有动静,才把药丸吃下。 易铭嗤笑一声,耸耸肩。 那人吃下药不过片刻,身上的臭气便淡去许多,原本有些腐烂的伤口也在收口,他这才坐下来,对易铭颔首,“多谢。” 他声音低沉,气质中始终有种疏离又矜持的感觉,即使看上去和易铭关系不怎么样,但又承了人家的情,也看不出一点不自在。 他不多话,易铭也不说话,两人好像谁说话谁输一样,比着沉默。易铭翘着脚,嘴里叼一颗不知从哪捞来的小小珊瑚,看着海面,听着上头的丝竹之声。 好一会儿,还是那男子不得不开口,道:“劳驾,把我送到岛西面。” 易铭晃着脚,“我为什么要送你?” “那你为什么要来?” 片刻静默后,易铭一笑,坐直身体,“好了。时间紧迫,就不要赌气了。我来,是和您谈桩交易的。” 他姿态瞬间转为庄重,也换了敬语。那人却淡淡道:“我不和人这样谈交易。” “阁下是不敢和我谈交易吧?”易铭一笑,“毕竟之前我们西川易还是你的欺负对象呢。怎么样?长川易不堪一用吧?” 那人默然。 “唐家也不怎么可靠呢。”易铭闲不住的手撩着水面,指尖所及之地,鱼一片片翻白肚皮,“那么久的盟友,就为了个女人,说崩了就崩了。” 那人笑一笑,“听起来易小公子似乎有些不以为然?也是,人遇上比自己强的人,总难免有些不服气的。” “比我强?”易铭指着自己鼻子,瞪大眼睛,好像听见了什么笑话,随即便笑了起来,“好好,比我强。那么我们要不要围绕这位强大的女人,谈谈怎么铲除她?” “我记得她对你西川易家有恩情。”男子淡淡答。 “已经还了。”易铭理直气壮。 “我有点看不懂小公子。”男子道,“是朋友的想着对付;是敌人的想着拉拢。这就是易家下一代继承人的风格吗?” “这世上哪有永恒的朋友和敌人?所谓的敌与友都不过是一段路途。文臻不可能永远是西川易的朋友。而易家和阁下,最终目的却是一样的。”易铭笑,“长川易有家族诅咒,行事太过邪肆,注定年命不永,不堪为友。唐羡之却太过深沉,心思难测,和他合作,很可能最后万劫不复,我相信阁下心中一定也有过这样的担忧。而我,”他笑看对方,“今日来到这乌海之上,看似和唐家交联。实际上,我一直等的是阁下啊。” “我又要如何信你?”男子冷声道。 易铭含笑,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笺递了过去,道:“我来之前,家族就此事已经有过商讨。我们想要的,能够给阁下的,都在这里了。” 男子低头看完,手指一弹,信笺化为碎片,落入海中,再被鱼儿抢走。 “真有诚意。等你能安全上岸,再说吧。” 易铭也不生气,唇角一勾,正要说什么,忽然上头微响,有人低喝:“谁!” 两人呆的位置,其实十分隐蔽,在大船的阴影里,被上头垂挂的巨大铁锚遮挡,从船上是看不到的,但明显此刻已经被人发现。 两人反应都极快,那男子当即要站起,易铭则伸手去按将船收回的机关,但已经慢了一步,黑影一闪,一人已经落向船上。 半空中那人身形健瘦,脸色如雪,侧脸如崖石峻刻,整个人气质凛冽。 林飞白。 他素来行事讲究光明,所以明明可以无声落下,却还是要喊那一声。 但他喊的时候很迟,基本上人已经到了船上才有声音。 但已经给了人应变的机会,他刚刚落下,易铭便扑了过来。 林飞白下意识伸掌拍出,一手已经抓向了那男子。 世人都知,易家的那位小公子,从小多病,受先天体质的限制,武功练得平平,强在智慧和奇门机关之术。 而那刺客则已经受了伤,暂时还不能动手。 林飞白已经抓住了他的肩头,并确定这一掌足够将易铭推开。 易铭忽然身子一扳,原本侧面对着林飞白,变成了正面,然后他胸一挺,一只手飞快地做了个抽的动作。 林飞白的手,忽然触及了某处软而弹的物事…… 他呆了呆,脑中忽然一空。 那东西…… 随即他火烧一般缩手,只这么一怔间,那男子已经肩头一晃甩开他的钳制,无声滑入了水中。 他那水靠无比灵活,轻轻一动已经滑出丈远。 林飞白毫不犹豫要追,易铭忽然格格一笑,扑到他的怀中。 他的长发不知何时已经散开,月光下仰起的一张脸近乎娇艳。 林飞白又是一怔,再次火烫一般将他甩开。 又一次耽搁下,再回头,那刺客早就没了影子。 林飞白怔了一会,缓缓转身,注视着易铭。 易铭勾起嘴角,邪邪对他一笑,若无其事坐下来,整理衣襟,又慢条斯理梳头。 他这么坦然,林飞白倒觉得这样盯着人家梳妆很是暧昧,不得不转开目光。 转开目光后心中乱糟糟的,有很多疑问想问,却又觉得不好问,忽然听得身后微响,霍然回首,却见那家伙已经不见了。 也不知道他怎么走的。 林飞白皱皱眉,心想传说中易铭潇洒任性,却原来是这个样子。 他无意中一低头,却看见船帮上似乎有些异样,蹲下来看,却是草草一行字。 “便纵孤家寡人,不抵天意无情。为国抛头颅者必将被斩头颅,为皇驰骋沙场者必将死于沙场。” 林飞白看着这一行字,忽然就痴了。 忽然便想到了父亲,将自己活成了东堂传说,活成了皇朝干城,活成了孤家寡人。一杆长枪横关门,护皇朝百姓平安喜乐,知道那段旧事的人都为他扼腕,一生所爱拱手他人,还要为情敌守这天下,甘心否? 可他怕这样的问答,恨不得对这天下大喊,林家永无二心,不需他人别有用心代打抱不平。 他只望待将军老去,长枪收回,能依旧安然矗立于这天地孤城间。 父亲不能见娘娘,他便愿在京为质,代父亲守护他在意的人。 为这东堂,为这天下,林家选择做孤臣。 不开枝散叶,不结党营私,甚至父子母子相爱的人们也不相见。 山**一行,险些丢了性命,他便知道,那股强大的力量,不允许任何的尝试和挣扎,不愿看见林家父子俱在边关。 那便认命,不是不敢奋起,而是怕奋起的刀尖,划伤无辜的他人。 此刻这短短一句话,击中他心底最深的恐惧,为将者不怕白头,怕的只是鸟尽弓藏。 他久久立着,只觉这月的寒光雾的湿冷渐渐灌满身体。 然后他抬起头,看见前方,弥漫的雾气里,黑甲的战船如幽灵般隐约出现。 …… 时间回到德高望重给总舵掌船人送夜宵的那一刻。 他端坐夜宵,被人命令立即放下退出去。 他只是稍稍犹豫,便有人怀疑的目光扫了过来。 德高望重眼光在屋内一扫,看到了某样东西,立即放下夜宵,恭谨地低头退出。还不忘记给人家带上门。 屋子里的人便放了心,那掌舵的人放下罗盘,拿起夜宵,便有人上来拦住他,用银针试验了无毒,才点头示意他可以吃了。 那掌舵人刚要吃,忽然门外一声巨响,砰一声,似乎什么东西轰然倒下。 屋里的人一呆,掌舵的人手一抖,半碗热汤都泼在手上。 但人们已经顾不上他,有人大叫:“隔壁的门好像被踢坏了!” 有人冲出去,也有人叫,“不要冲动!隔壁不能随便进去!那是鹰弩的总控室,里头碰到一根线都会要人命,不要紧张乱了方寸,让人调虎离山!” “是啊是啊我们只要守在门口等那个家伙的尸体碎片被扔出来就行啦!” “但总控室也不能随便让人碰啊,万一激发机关呢——去人速速禀告公子,请示是否关掉总控的机关!” “来不及了,公子应该在拜堂!现在哪里能回应我们。而且只要有人进去就一定会触及那些线,触及线就一定会引发机关,今天贵客太多,万一无意中伤了杀了谁,咱们一百条命都不够赔!” “但万一关了,忽然有敌来侵,咱们这个鹰弩启动需要时辰,到时候来不及,一样一百条命都不够赔!” “怎么办!怎么办!” …… 季家兄弟的黑甲船停在唐家楼船的五里距离外。 这种大船,从启动到运行就需要两里的缓冲期,五里不过转眼便到。却又是个安全距离,再强大的弓弩,都无法射及。 甲板上,已经整整齐齐站了数百穿好了水靠和软甲,备好了武器的士兵。 季怀庆没听清季怀远在说什么,正要走近他询问,忽然有将官进来报:“将军。前方水鬼截获一艘从唐家划出的小船,船上有三个女子,看样子是从唐家逃出来的。刘将军请将军如果发现,也予放行。” “三个女子,什么人?”季怀庆转身,浓眉皱起,“老刘越来越放肆了,仗着是天京过来的人,就想对我指手画脚?” 他越想越不对劲,“这时候从船上逃出来的人,八成和那个贱人有关,来人——” 部下急忙道:“将军,刘将军说对方拿着林家的令牌。” “林擎?”季怀庆怔了怔,脸色有点难看。 东堂神将的称号不是白来的,林擎在名义上有节制天下兵马的权力。当然现在这个权力分在三个人手里,陛下的明旨、姚太尉和林擎一人一半的虎符,三样加起来才可以调动天下兵马。但在名分上,林帅是东堂所有将士的上级,他的令牌,所有将士见者让路是必须的。 季怀庆沉默了一会儿,脸色渐渐铁青。 今天的任务有两桩,一在明,一在暗。季家受到邀请,在明,公然以铁甲战船面貌出现,反正季家一向是这种风格。他属于大皇子麾下水师,船上安排了五百精兵。 另有一支是天京水师,直接由京中指挥,悄然顺水南渡,追着唐家大船而来。这是一批号称“水鬼”的东堂新兴军队,早期由宜王殿下自天机府筛选了一批人,再加上各军中选拔的体质强壮会水的士兵,亲自组建操练,后移交姚太尉亲自管理,这些人由一位姓刘的将领率领,主要潜伏在水下,伺机暗杀。 两支军队都是同样的任务——解决掉大船上所有的门阀子弟! 当然,姚县丞不能算,林飞白,则大家心照不宣。厉家厉笑是女子,厉家也素来忠君,自然也不能算,除此之外,都在必杀名单上。 本来这种命令没有什么好质疑的,尽力去做罢了。但是忽然文臻引了无数百姓去船上,唐家居然也敞开了大船允许一部分百姓上船,那这事就显得麻烦了。 对于季怀庆来说,这事不麻烦,他是门阀子弟,巴不得所有竞争对手都死,这回的公差出得心甘情愿。百姓上船又怎么了?都是些低等贱民,难道还要为了这种草芥一样的玩意,失去将其余门阀大伤元气的机会? 但天京来的刘将军不同意,毕竟周边百姓船不少,上船的也不少,一旦打起来难免死伤,到时候御史弹劾,百官问责,他虽是个左将军,在高官如云的天京却不算什么,到哪里招架得起。 为这个,两人已经吵了好几架,季怀庆对文臻越发恼火,而刘将军也在咄咄逼人的季怀庆威胁下,干脆下了季家大船,在自己船上指挥水鬼。 事情不顺心,季怀庆本就储了一肚子火,众人看他脸色铁青,都凛然不敢言语,半晌,却见季怀庆忽然龇牙一笑,阴恻恻道,“既然是林帅护着的人,咱们怎么可以不理不睬?等会将有乱子,在海上漂流着误伤了怎么办?来人,去把人接上船。” 众人心领神会,答应一声,便要去办。 季怀庆满意地啜啜牙花子,正准备回头招呼季怀远,忽见季怀远大步上前来。 …… 总舵和控制房门口,一大群人围着吵吵,好半晌才得出一个合理的方案,一边去向公子禀报,一边将部分最要紧的杀伤力最大的机关调到半停止状态。 这种半停止状态,比较方便开关,比完全停止状态重新启动要节省一半时间,可以说只要不是遇上冰山或者遭受很快很猛烈的撞击,都来得及处理。 唐家这些属下议定了这个对策,觉得算是妥当。都舒了一口气,心想公子现在可能在拜堂?就算公子一时无法处理,这样安排也问题不大。 然后众人忽然觉得哪里不对。 面面相觑一阵,有人惊叫,“里头为什么一直没有惨叫或者机关触动声音?” 屋子内。 德高望重的身形变成了一条泥鳅,细滑柔软,可以做出各种奇特的动作和姿势。 他有时候腿高举过头,拉出一条竖的一字马,避开两条窄窄的并行的细线。 有时候岔开双腿,叉到近乎劈叉。就以那样的姿势,走过一段交叉的线。 有时候忽然身体横着一张纸一样,蹭地飞过一段拦腰的线。 有时候又扁扁的趴下,散开发髻,扁扁地游过一排只到小腿十分密集无法跨过去的细线。 有时候他像在跳舞,有时候他像在打拳。有时候他像个多动症,有时候他还需要入定——一条线会打横无声无息地推过来,如果他继续前行,就会被拦胸截到。 他就这么姿势扭曲地向里走,虽然累得额头有细汗,神情却颇轻松。 不能不轻松——如果有谁三天两头被扔进宜王府那比这个还庞大三倍的机关总控房内锻炼身法,也会非常轻松的。 不轻松的话,在宜王府那间黑屋子里早就死了吧? 这间好歹因为和隔壁连通着一道水晶墙,以便观察机关情况,因此还透光呢。 外头还在吵着,他已经越过了这屋子里头牵丝绊藤的无数细线,到达了那处透明的水晶窗前。 隔壁总舵屋子里,只剩了那罗盘手一个人,此刻他的碗丢在地下,汤水泼了满手,手在不住发抖,人也在发抖,但张嘴想叫,却叫不出来。 德高望重隔窗户看见,满意地笑了。 文姑娘的毒,也是挺好用的。 和殿下真配。 然后他一拳打碎水晶窗户,跳入隔壁,两步到了门边,在那些人发现之前,咔哒一声,锁死了总舵的门。 外头惊叫声起,他对着里头那个惊恐的掌舵人,龇牙一笑。 “你好。打扰了,殿下派我来砸船。” …… 喜堂里一片喧闹。 眨眼之间,新娘和新郎齐齐受伤。 唐羡之一口血喷在文臻前襟,幸亏嫁衣是红色的,倒也看不太明显。 文臻扶住他,一时心中乱糟糟的,有点茫然,有点意外,有点歉意,感觉唐羡之握住自己的手指冰凉,忍不住便问:“你怎样了?” 唐羡之同时却也在问:“你怎样了?” 两人异口同声,旁边赶上来的人听着,虽然现在一团乱,也忍不住微微笑,若不是碍于身份和情势,大概便要打趣了。 文臻有点尴尬地笑了笑,她外表看起来没有受到太大的伤害,体内却因为那震动,感觉又有一根针将碎而未碎。 她至今已经炼化了三根针,其中两根是在方仁和拔苗助长的情形下碎了之后炼化的,如今又有一根到了临界,此时却没有机会去试图炼化。 唐羡之按住她的腕脉,文臻只觉一股热流汩汩而入,立即试图缩回手,“别,你受伤更重,等会还……” 话说到一半停住,等会还,等会还什么?等会还要面对自己或者燕绥捣乱吗? 实在有点吃里扒外的感觉了。 文臻有点抵受不住道德的谴责,十分坚决地退开,那边有人上来帮她整理衣裳,好在都是深色衣裳,材质讲究,两人稍微整理一下都已经看不出痕迹。 唐家的下属行动力很强,一部分人下楼拦住试图张望的宾客,一部分人安抚在堂中受到惊吓的宾客,还有一部分人则快速扛来工具,几乎眨眼之间就修好了板壁和楼梯,收拾补充好了弄乱弄坏的物品,几位管事妙语连珠,很快便令大家笑语连连,气氛重新恢复了喜庆和热烈。 文臻听见有人低声提醒唐羡之,“吉时要到了。” 文臻看一眼空空的长辈上座。 闻老太太在不在,这堂都一定会拜的。 红绸扎就的彩球送了上来,唐羡之牵了一边,文臻羞答答地牵了另一边。手指顺手摸了摸彩球。 隔间的门开启,喜乐奏起,宾客咸至,新人缓缓而来,迎着一张张不知道内里乾坤面上都笑容柔和的脸。 每张脸都洋溢着喜庆的笑,伴随着滔滔不绝的吉祥话儿。 …… 有人缓缓上了唐家楼船第一层的舷梯。 …… 黑甲战船上季怀庆刚刚回头,就看见季怀远电射而来,一把将他从舵边撞开。他跌落在地,大怒刚想呼喊护卫,一转头却看见棚顶上落下几条黑影,而自己的护卫早已一个不见。 …… 德高望重一拳打晕那个掌舵的高手,对着指南针确定方向,用配备的瞭望筒对着黑沉沉的海面望着,等着那边的信号。 …… 甲板上的普通贺客都抬起头,冲着红灯高悬的高楼处作揖,为这别开生面的海上婚礼作贺。 银红的袍角拂过深红的扶梯,黑色的锦靴踩着厚厚的红毯不疾不徐。 …… 在几名不速之客的围攻下,季怀庆三五下就被季怀远如钢爪般的手勒在了脖子上,季怀远的指骨因为用力过度在格格作响,季怀庆的喉骨也发出同样瘆人的响声,他惊恐地瞪着季怀远,发现自己那个平时唯唯诺诺的大哥,此刻眼珠发红青筋毕现,杀意与憎恨如刀锋。 直到有人说了一句,“行了。正事要紧。”季怀远才咬咬牙,稍稍松了手指,低声喝道:“下令舵手和水手升甲,全速前进!” “你疯了——”季怀庆瞪大眼睛,全力挣扎着嘶喊,“为什么要升甲!船头升甲那是玉石俱焚的招数!我们和唐家楼船只隔五里!全速的话万一他们慢一点就会撞上!” 季怀远忽然古怪的一笑,季怀庆看见那样的笑容,忽然浑身汗毛一炸,被不祥的预感惊得连血都冷了。 然后他听见季怀远道:“对啊。不如此,又怎么能让我亲爱的弟弟,舍身取义,与敌同沉呢?” …… 人群喧闹至最高潮的时候,忽然鞭炮齐响,向深黑夜空甩出无数红色星花,随即烟花如玉树蹿上云霄,曳出七彩流丝漫长过天域,再坠落星华如雨。 那双黑色的靴子,不急不慢上了第二层舷梯。 高楼上一声“同喜。愿新人百年好合。”锦垫上纷落红色纸屑,伴随喜钱红包漫天洒,无数人欢笑争抢,同享这喜悦与荣光。 银红的袍角转过第三层的楼梯,踏过刚刚修补好的楼梯,吱嘎声响被万众欢呼声所淹没。 从他的角度已经可以看见喜堂。 喜堂前,龙凤飞舞,喜字高悬,红烛光照,新人俪影成双。 …… 黑色的巨帆齐齐张开,鼓足了风,像夜色里猛兽悄然张开翅膀。 黑色的大海倒映今晚月色蒙昧的暗光,长长的,惨白色,像一条线拖拽着旁边的海岛。 海岛边停下一艘小船,爬上岸三条人影,两个纤细影子搀扶着中间一个影子,骇然回头看着那海水层层波动,黑色的巨翼无声而迅速地切过天际那一轮苍月。 那流线型的黑甲战船,以一种一往无前的霸烈姿态前进,它原本黑色铁甲的船头,已经换了雪亮尖锐的刀锋一样的厚甲,暗夜海上,似一把巨刃,刺向不远处那披红挂彩,喜气洋洋的楼船。 一霎,数里。 海岛上,君莫晓瞪大了眼睛,闻近檀捂住了嘴,闻老太太聆听着海风里不寻常的动静,脸色铁青。 …… 砰一声,门被撞开。 怕自己那些转黑的粉围攻,把自己关在舱房里的商醉蝉,忽然大步冲出了他的舱房。 他脸色铁青,脸上还残留着睡眠留下的印子,穿的也是寝衣,光着脚,连鞋都顾不上穿,便冲上了甲板。 他来到甲板,看见的是披红挂绿,歌舞升平,食物和鲜花的香气盈入鼻端,甲板上有专门的歌舞妓和杂耍艺人在献艺,人们载歌载舞,欢笑声,鼓点声,喝彩声如浪不绝。 而海面平静,四面一片漆黑。 他恍惚地站着,不知道眼前的是梦,还是刚才梦里那恐怖巨响呼号惨叫是真。 可是,是真又怎样呢?这些人们,轻薄肤浅,因为他一幅画爱他,打扰他,疯狂追逐他,侵犯他的生活和一切,再在将他的生活搞得一团糟之后,因为别人的一幅画弃他而去,还要践踏他,伤害他,再次侵犯他的生活与一切。 那么廉价的爱与恨,最后都要他来承受。 他已经被索取得满身伤痕一路风霜,又凭什么要为这些浅薄的人们再次付出? 凭什么? 他游魂般地向上走,经过几个女子身边时,有人认出了他,微微诧异向他看着。 他有点紧张,做好了挨打并抱头鼠窜的准备。 那女子却对他笑了,轻声道:“商大家,胜败乃兵家常事,偶尔输一次没有关系。总之,欢欢喜喜最重要呢。” 说着递了一朵花给他,有点羞赧地笑道:“我还是喜欢你的画更多一点。” 旁边有个少年凑过头,也大声道:“我也是!那些人输了钱,发了疯,你不要理他们!” 这一对少男少女笑着,和他打个招呼,便匆匆挤入了人群。 留下商醉蝉拿着那朵花,在人群中发怔。 站了好一会,他忽然惊醒,大喊:“别闹了!别闹了!船马上要出事了!快点抓紧你们身边能抓住的任何东西!” 然而人群纷扰,笑闹声翻覆,哪里听得见他的大喊。 商醉蝉又怔了怔,随即猛地跳上舷梯,挥舞着袖子大喊:“蠢货们!还在玩啊!输掉的钱玩回来了吗!” 他跳到高处,便被很多人发现,再来这一句,简直是伤口上撒盐,顿时很多人哇呀一声,新仇旧恨,扑上来就打。 商醉蝉短短时间内就迅速适应了落差,练就了快速反应,熟练地双臂捂住头,拔腿就往楼上跑。 有些人就算了,很多人便跟着往上冲。 …… 楼船顶上,守卫例行举起了瞭望筒。 然后忽然就看见刚才还黑沉沉一片平静的视野里,忽然出现了一点高速移动的东西。 他瞪大了眼,再然后,瞭望筒忽然坠落,砸到了他的脚趾。 一条人影忽然从头顶翻落,却是一个个子奇高的男子,一脚将他踢起,“季家的船撞过来了!还不快去禀报!” 守卫这才惊醒,飞快地连滚带爬地向下奔。一边奔一边狂喊,喊声却被底下欢声歌舞的人群给淹没。 人影一闪,林飞白从底层甲板翻上来,却被甲板上的人群堵住道路,人们举着美酒,拿着美食,满嘴油光,满眼醉意,笑嘻嘻的从各个方向涌来,不住拉拽着他,要和他一起喝喜酒,他走不过几步,已经被最起码三个醉汉拉住,要和他“喝个交杯儿。” 林飞白一脚将那些醉汉踢开,踩着众人的脑袋,直奔喜堂。 …… 季家船上,下层的水手接到上方“不顾一切前进!”的命令,都脸色惶然,有人在惊叫,“不,那会撞上的!” “嚓。”一声锐响,那个尖叫的男子翻身仰倒落入大海,带起一蓬鲜红的水花。 惊叫和惶然之声猛然一停,换了恐惧的屏息。 甲板上有男子的声音冷冷传来,“再重复一次命令,最后一次,向前!目标唐家楼船的船身正中!有懈怠者立即就地格杀!懈怠者立即就地格杀!” 还有人在大呼,“舵已经转了,不向前划就会擦岸,一样会沉船!你们在船尾,撞上去还有机会逃生!现在不划现在就会死!不要自误!” 水手们渐渐安静下来,都咬牙低头,不再看前方。 划! 深海如渊,黑甲船似执刀的幽灵,一霎数里。 直冲楼船! “咻!” 一线笔直灿亮的烟花,在夜幕上不祥地绽开。 …… 楼船尾舵舱里,一直盯着那边动静,并转舵让船身不易让人察觉地慢慢转横的德高望重露出喜色,抓紧船舵,狠狠一扳。 整个楼船都因这强力扭转微微一荡,随即,船慢慢横了过来,由原先侧对季家战船,稍稍一让便有机会擦身而过的位置,转为整个船身中部横对季家利刃。 像一只慵懒的大猫,对着逼近的利刃展开肚皮。 …… 与此同时更多人已经察觉,从楼船的各个方位向各处狂奔——奔向甲板,奔向喜堂,奔向尾舵,奔向机关总控室。 “快去禀报公子!快!” “所有人散开!散开!抓住手边能抓住的一切东西!” “船在打横!船在打横!为什么会这样!尾舵在干什么!去查看尾舵!” “尾舵舱门为何不开!你们为什么在外面!掌舵人呢!” “前舵开启!通知前舵开启!” “机关总控打开!拍杆!撞角!炮筒!鹰弩全翼打开!两舷罟网打开!护甲推进!犁头镖准备!撩钩准备!勾镰准备!” 各种大喊发生在船上的各个角落。唐家属下的训练有素,在这无比紧张慌乱的时刻便显现出来,被人群堵住,立即就有轧轧声响,无数带着滑轮的缆绳出现在楼船半空,这些报讯和指挥者只需要抓住合适的滑轮便能迅速到达他们想去的任何地方,他们在滑轮上滑过的姿态轻盈又迅速,以至于甲板上的客人们以为这是婚宴的杂技表演而爆发出一阵喝彩声。 第一个通过滑轮直接从桅杆滑到三层的男子,刚刚站定要说话,忽然站在三楼楼梯口的男子,淡淡回头看了他一眼。 那是一张稚嫩的眼熟的脸,眼神却如初冬遥远的寒山上那一层历春不化的雪。 那唐家护卫一惊,随即认出是谁,正心中一喜想要劳驾让路,那男子忽然一抬手。 然后缆绳就断了。 他连着滑轮一起坠下。 坠下的瞬间,他看见喜堂里,一声高喊“拜天地。” 看见前方,黑甲战船白亮的船头刃尖已经到了船前。 听见楼船发出一声不祥的轧轧巨响。 心里发出一声大喊:“来了!” …… 林飞白往舷梯上奔,眼看要到喜堂。船身忽然一震,与此同时他听见一声女子惊呼。 头一抬,却是二层甲板侧边走廊上一个原本大概站那儿看景的女子,因为这一颤,站立不稳,眼看便要落入海中。 她旁边有个女子,惊声尖叫周姐姐!却不知道去伸手拉她。 他不得不上前,伸手一抄,将人抄住。 那女子死里逃生,愕然睁大眼睛,看见迎面一张英挺峻刻的脸,不禁一怔。 林飞白把人放好,转身就走,连那女子的道谢都没理会。 但他走了没两步,便停住脚步。 与此同时,莫云绢再次发出一声惊怖欲绝的尖叫。 这声尖叫,淹没在底下无数发现情况不对而发出的狂喊中。 林飞白的瞳孔,在近乎无限地放大。 深黑瞳孔里,一艘扬满黑色风帆的巨船穿透这夜微起的雾气,挺着雪亮锋利的船头,携着满身恶狠狠的杀气,向着唐家楼船,狂飙撞来。 …… 喜堂里一片喜庆喧闹,掩住了下方各种惊惶和嘈杂。 但船在打横,大家都感觉得到。 文臻心中发紧,心想发生什么了?终于来了吗?她的心思已经不在这喜堂之上,迫不及待地想离开这里。 然而她忽然听见唐羡之的声音,“阿臻,不管发生了什么,我希望你站在这里。” 她抬头,牵着彩球站在她身边的唐羡之,依旧一脸平静地看着她。 他眼神里似有很多言语,可她无心去读。 她没动,因为也动不了,唐羡之宽大袖子下,她的手腕被那一截红绸看似轻柔实则紧紧地缠住。 船在动荡,隐约能听见底下的欢呼转成了惊呼。 喜堂里的人也出现了骚动,有人奔了下去,但更多的人奔了上来。 文臻隐约听见林飞白的大吼,“抓住!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东西——” 忽然她感应到什么,下意识回首。 满堂纷乱里,有一人静静上前,那人看上去是司空凡,年轻稚嫩,但只要接触到那双眼睛,所有人便会忘记一切。 她怔住,似乎也要忘记一切。 红烛噼啪一响。 底下惊呼声忽然如潮水爆涌。 司仪的声音拉长得近乎颤音,“一拜天地——” 那人轻轻巧巧走上前来。 耳边唐羡之似乎不出所料地轻笑一声,低低道:“别怕。” “轰——” ------题外话------ 嗯,这一章群戏尤其复杂,里头用了很多种写法,涉及到各种各样的人性。 然后终于抢亲了。 写这种章节我也累得很,而且很可能吃力不讨好吧,弄个吃饭喝酒唱歌跳舞,水上几千字,又舒服,又讨巧。 但是一本书不能只有那些东西,山河好歹是要走上荧屏的书。 所以哪怕不讨好呢,我也摊开手——伐开心,要票票。 第一百一十四章 文臻的腰才弯下来一半,就听见一声巨响,宛如雷霆打在耳畔,震得脑浆都似在动荡,一阵嗡嗡嗡里,便感觉到脚下动荡,咔嚓一声裂响,简直像天地都被劈裂了。 然后便是几乎可以冲上天的尖叫。 红烛倾倒,桌子断裂,屏风哗啦啦一片一片地倒,露出喜堂后面对着的一排舷窗,然后她就看见乌黑的大船已经黑天一样撞到眼前,整个视野都被那雪亮的刀刃一样的船头填满。 天啊。 燕绥那个疯子! 知道他要阻止拜堂,但怎么也想不到他竟然以这样的方式阻止拜堂! 他竟然用战船撞断了唐家的大船! 凡人真的摸不着神经病的脑回路吗! 文臻觉得自己也要疯了,船断了,船上那上百百姓宾客怎么办?这些人是她邀请来的,如果就这样葬身大海,她以后要怎么面对这些人的亲人! 她下意识的大喊还没有出口,便觉得体内似乎也崩地一声巨震。 那一根因为被刺将碎未碎的针,竟然因为这一刻的巨大撞击,碎了。 真是碎得不是时候! 她咬牙,忍住了一口将要冲喉而出的鲜血。 此时四面摇动,八方惊叫,唯独喜堂里还算安静。唐羡之紧紧扶住她,低头看她的脸色,在这样的时刻里,他竟然能发现文臻的不对劲,满目焦灼。 “阿臻!阿臻!” 一双手忽然伸了过来,将他一拂,一人笑道:“蛋糕儿,天摇地动,满堂宾客,正宜拜堂,怎么样,咱们拜一个?” 哪怕就在这海浪啸聚,大喊如潮的时刻,文臻也能清晰的辨认出,是燕绥的声音。 但此刻听出燕绥的声音没能给她带来任何的喜悦,不等唐羡之出手,她先狠狠向后一退。 她手腕上还系着红绸,这一退,固然让开了燕绥,也将唐羡之带到燕绥面前。 唐羡之原本是站立不动,他和文臻之间有银蚕丝捆着,燕绥是分不开的。 但既然人到了面前,他也不客气,手掌一探间已经多了一杆玉笛,笛尖起凄厉之音,直点燕绥手腕。 燕绥滴溜溜一转,已经脱离了他的攻击,但这么一转,便自然离开了两人的范围。 他刚刚退后一步,也不知道碰到了什么,忽然室内横板一阵转动,咔咔连响里,他面前就多了一道墙壁。 东摇西晃里,那些转动之声不绝,板壁在不断重组,叠合,拼凑……喜堂里的人有人留在原地,有人落下,文臻天旋地转间,感觉到底下在渐渐崩裂,虽然那黑甲船头利刃剖竹一般前进,却在抵达喜堂前方之后便无法寸进,但这已经导致楼船三层以下都被剖开,甲板崩裂成两段。 文臻只觉得脚下一震,随即急速下落,但下落过程中唐羡之一把抱住了她,同时紧紧抓住了身边一个突然弹出来的把手。 下落过程中,文臻还是听见那不绝的咔咔之声,似乎有什么机关在一直启动,但她无法睁开眼睛。 下落的时辰很短,于文臻却觉得无比漫长,五脏六腑像被颠过来一般难受,她又喷出一口鲜血,这回换她喷在了唐羡之的衣襟上。 唐羡之没有让,将她抱得更紧,文臻听见他的低喃一遍遍响在耳边,“别怕别怕,信我,阿臻你信我——” 这声音听在耳边轰然只能仰望天空不断旋转盖下的文臻耳中,便像从天外飞至,将她的心和魂都拉回了原地。 她贴着他心口,听着那一声声心跳急而重,听着他一遍遍絮絮呢喃,不知怎的有些心酸,然而此刻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也不知道能说些什么。 砰然一震,随即一荡,坠落感停止。文臻扛着那种烦恶感,立即睁开眼。 然后她发现,就在这短暂的下落过程中,整个喜堂一直在变化,现在,从断裂的缺口落下来的喜堂,已经成了一个全身也被铁甲包裹的中型战船。 她脚下就是甲板,不知何时风帆已经张开,头顶轧轧连响,船头两侧出现四对黑黝黝的铁管。 这是东堂刚刚出现不多久的大碗口铳,目前最为先进的武器,文臻在闻老太太的探测图里并没有看见这样的装备,没想到竟然藏在了喜堂里。 整个喜堂,就是一条船中船。 唐家楼船最精妙最难以探测出来的真正后手,一直都在她在脚下。 这条船上,除了她和唐羡之,还有不知何时跃入的唐慕之,还有一批也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精干人士 这条船上,闻老太太当时察觉有很多夹层,一直怀疑是机关,所以那里文臻都做了空白处理,现在看来,那些夹层不仅藏了武器,藏了可以将整个喜堂重新拆解组装成战舰的机关,还藏了操纵船只可以海战的唐家护卫。 这船虽然体积比那黑甲战船小很多,但是胜在轻捷灵活,迅速一个掉头,驶出那一片断船的范围。 文臻站起身,望着海面。 唐家楼船剩下的部分已经断裂成两半,虽说受力点在船中央,两段甲板上的百姓相对安全,但船慢慢断开,人们战立不住,无数人惊叫着落进海中,更多人在林飞白和商醉蝉提醒下抓住了一切可以抓住的东西,有人在断裂的甲板边缘打滑,将要落入海中,另一边他的亲人大声嚎哭,拼命伸手想要抓住他。 哭喊惨叫似乎要将这广袤大海惊醒,涛声渐急。 唐羡之变戏法一般拿出一件大氅,先把她严严实实裹好,又要去把她的脉搏,文臻让开,她现在状况不大好,弄件衣服御寒也罢了,但在这满眼嚎哭飘零的人面前看病什么的,实在没有心思。 唐羡之叹息一声,也没说什么。 船舷边站着士兵,举着勾镰和长勾,文臻隐约听见有些熟悉的叫声,寻声而去,看见商醉蝉紧紧扒着船边,一个唐家兵丁正想将他推走。 她立即道:“让他上来!” 原以为自己说话没人听,随即她便转向唐羡之,但那唐家兵丁立即伸出钩子,要将商醉蝉勾上来。 不仅商醉蝉,船舷上扒了好些人——商醉蝉靠着自己趋利避害的本能,引人往喜堂奔,确实有一批人跟着追上来了,但是舷梯毕竟狭窄,能上来的人只有一小部分,船断裂,喜堂重组的时候又掉下来了一批人,现在还能扒在喜堂船边缘的人,也只是寥寥几人而已。 商醉蝉看见钩子急忙伸手,结果他旁边一个汉子看见钩子,猛地将商醉蝉一挤,急迫地伸手,“救我!” 文臻一低头,隐约认出好像是那批专门靠商醉蝉的小道消息过日子的帕帕拉奇之一,商醉蝉输给她之后也是他们骂的最凶。 她抿着嘴,二话不说,一脚将那人踢下了海。 身强力壮的,一时半会死不了。 那兵丁快手快脚将商醉蝉拉了上来。 文臻看了一圈,没看见燕绥,只看见那不断的惨叫和哀嚎,心中怒火越甚,转身对唐羡之道:“羡之,求你,救这些人!” 唐羡之静静看着她。 文臻垂眼,她知道自己其实没脸这么求他,唐羡之便是不答应她也天经地义。 一咬牙,她去脱沉重的嫁衣。 她自己去救,救一个是一个! 手被人拉住,唐羡之还是那从容姿态,笑道:“我没说不答应。我只是在算,如何能救更多的人。” 他身边一个将领模样的人失声道:“公子,咱们船载重高,不能……” 唐羡之一个眼神过来,那人立即噤声,只是神情焦急。 文臻如何不能明白他的难处,这船以铁甲防护,又有很多兵丁,还有很多重型武器,不用说也吃水很重,根本不能载太多人。 此刻水面上,好多人抱着碎木和各种器物在漂浮,深秋的海水已是彻骨之寒,万一得了伤寒就麻烦了。 她看见林飞白,带着师兰杰在一半断裂的大船上上下飞掠,不断劈裂大块的船板,把一些老弱妇孺先转移到那些船板上。好在敢坐船跟出海的,多半是壮年,有钱有闲有护卫的人很多,但此刻慌乱之下,并不是所有人都懂得自救。 林飞白遥遥看见她,伸手挥了挥示意无事。 他看见大船撞来的那一刻从底下往上冲,想要去救她,结果还没走到一半,船断了,一个孩子当着他的面掉了下去,他不得不救。 捞到了孩子,又看见被断裂的东西砸伤了腿不能动的老人,他只得又去救老人。 再抬头的时候,看见喜堂半空中闪电重组,竟然变成了战舰,他便知道唐羡之一定会保护好文臻,便也没有试图再冲上那救生船。 文臻还看见司空昱从半截断船中冲出,满脸茫然,愣了一会后,也加入了救人的队伍。 她还看见易铭不知何时施施然一个人撑着小船在一边,他的船上却并没有厉笑。 有几个高手在,除了几个特别倒霉被桅杆砸中的,大部分人都得到救援,被安置在断裂的甲板上,但那船迟早要沉,这些人还是需要转移到安全点的船上。 令人感到万幸的是,黑甲战船没有开火,武器也没展现,除了一开始以悍然姿态撞断了唐家楼船之外,竟然没有下一步动作。 这令文臻有些诧异,随即便明白了,季家的船,既不可能这样玉石俱焚地撞船,也不可能这样撞了船就不出手,这两种行为都是因为她在船上,季家的船,应该已经掌控在燕绥手中。 这一撞,季家的船也难免受损,但后半部分还是好的,也没沉。 唐家的船在用钩子钩上漂浮的百姓,拉上来安置在船上,湿淋淋的人们哭嚎磕头向唐羡之表示感谢,对着船头大大的“唐”字不住跪拜。 船上唐家的将领看人越来越多,脸色很难看,大声和唐羡之道:“公子,这船定员已满,不能再救人了!再救咱们自己也会沉了!” 唐羡之闻言一脸为难。 还在海水中飘着的百姓们牙齿格格打战,哭声大作。 已经上船的人群中,好几个人扑过来,跪在文臻和唐羡之的脚下,大声哭求,“公子夫人行行好,行行好,我那口子(我妹妹)还在海里,求你们救救她们!求求你们!” 唐羡之低头看着她们,神色怜悯,又看看没有动静的季家大船,咬咬牙,道:“卸双门炮!” 那将领大惊失色,“公子!炮不能卸!本就有些不够,再卸了,万一敌船打过来,咱们都没命!” “卸了!” 那将领不敢违抗,一脸铁青地传令卸炮,咚咚两声响,船舷两侧两个大管子自动脱落,两门价值万金的大碗口火铳砸进海水,激起丈高的浪花。 四面百姓骇然之后便是感动,在船上的人砰砰磕头,在水里的人大声哭嚎,夹杂着“万家生佛”颂圣之声不绝。 而唐羡之神情平静,毫无居功之态,亲手将跪在面前的人们扶起,让人带进舱里治疗休整。 海风里他衣袂飘飘,面容如仙,神态慈悯,所有人看他的眼神充满感激和尊敬,也像瞧着自蓬莱仙岛降落普度众生的仙。 文臻心中叹了口气。 这本就是唐羡之要的结果吧? 他一向以无为走天下,看似毫无举措,其实步步算尽人心。 他非常了解她和燕绥,知道燕绥一定会搞一把大的,所以别的都故意不去多管,只把所有的布置都留在喜堂。 他布置喜堂,也不为了杀伤谁,就为了关键时刻保护自己,然后出来做这个救世主。 燕绥怎么搞,搞多大,他不管,她文臻弄多少人上船,他也不管。 反正搞大了,倒霉的一定是别人。人越多对他是掣肘对别人也是掣肘,到时候,死了门阀子弟,那是燕绥干的,死了无辜百姓,还是燕绥干的。 而唐家,则是娶新妇还遭受无妄之灾的可怜人,这可怜人在灾难面前还伸出援手。 这一出,唐家可以剪除对手,可以获得民心,可以攻讦燕绥。 唐家楼船很快地沉了下去,林飞白等人来不及弄那许多的浮木,还是有很多人落在海水中,拼命往这艘船上游。 百姓来船不知何时都已经不见了,现在目光所及,只有唐家船和季家船。 没有上船的人,顾不得这所谓船的装载量,拼命往上爬,爬上来之后,却又立即想起这船上不能载太多人的事,有些人便趴在船边,哭喊着不能再上了再上就一起沉了!还有人直接就把那些好不容易扒到船边舷梯的人往下推。 人性的自私和恶毒在此刻淋漓尽致,看得文臻一阵阵发寒,她忽然看见一个小小的影子,扒着一块浮木过来,仗着身体灵便,三两下攀到了舷梯边,然后被一个身强力壮的大汉给蹬了下去。 文臻上前一步,还没出脚,唐羡之便如长了眼睛,衣袖一拂,那汉子便跌落海中,正落在那孩子扒来的浮木边缘,随即那孩子也被士兵们用钩子帮助游了过来。 文臻还没来得及谢唐羡之,就看见不远处周沅芷扒着一个盆在飘,脸色惨白。文臻回头看看,才发现这船上救上来的基本都是青壮,这也不奇怪,青壮本就是在灾难面前行动最快捷的那一群。 “不要再救青壮了!”文臻喊,“让老弱妇孺先上船!” 这一声引起无数的感谢和无数的怒骂。 唐羡之忽然抬起头,对上头笑道:“殿下,都说你行事疯狂,无惧流言。可如今看着这许多人在海上飘零哭喊,还有人葬身海底,你真的内心毫无歉意吗?” 文臻一惊抬头,这才看见燕绥居然一直在这船的桅杆之上,坐在薄薄的风帆上,冷冷俯视着底下。 “……” 唐羡之僵硬在甲板上。 远处林飞白似乎一个踉跄。 划着小船的易铭噗嗤一声,随即又哼了一声。 刚刚被救上船的周沅芷,瞪大了眼睛。 远处司空昱为了救一个从甲板上滑下来的人,脚滑险些落入海里,被及时出现的昭明郡主拉住,然后听见这句话,昭明郡主手一抖,险些把司空昱又扔回海里。 头顶上,一直稳稳坐着的燕绥,似乎晃了晃。 然后他手指一抬,文臻忽然看见什么东西从海面上蔓延过来了。 一开始是薄薄的一大片,然后那一大片越来越大越来越大,还能看见下面攀附的长长的筋脉,看上去像个什么扁扁的海怪,文臻还在想什么海怪长这模样,鳐鱼也没这么大啊,再然后她看清楚那东西,发出一声长长的“呃”。 特么的,深绿叶片,白色筋络,明明是片青菜叶子啊。 海面上飘来了更多的海怪——船一样的青菜,浮木一样的黄瓜,圆滚滚可以骑的大葱,能躺下一个人的韭菜,两头翘的红白萝卜…… 众人都呆呆看着那些仿佛成了精的蔬菜,一时有些无措,直到燕绥的声音遥遥传来,“看到木头知道爬,看见蔬菜就不晓得上了?” 海水里那些人这才如梦初醒,急忙往那些青菜萝卜上面爬,文臻看着林飞白坐在一个红皮萝卜上,感觉再一次进入了魔幻现实主义剧情。 她是知道燕绥的发春能力的,但是很少亲眼见到,有次好像听德高望重提过,说是大量用这技能也挺耗费殿下精力的,而殿下素来是个懒人。 他先前一直没有说话,是去发这个春了吗? 唐家的楼船上是有个菜地,大型远洋船只上才能有这种配备。她也用龙船寿司注明了,没想到还能这么发挥作用。 海面上的人暂时得救,顿时改口刚才对燕绥的责骂,改为称颂朝廷和皇室,文臻无奈地听着,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觉得心累。 眼看海面上的人一时没了性命之危,桅杆上燕绥这才又开口道:“唐公子真是心系黎民,高风亮节。只是唐公子这艘船中船如此精妙,显然早有准备,非一日之功。那既然知道此行危险,又何必破例延请这些无辜百姓上船呢?” 他语气淡淡,声音却极清晰,在这海面之上传得极远,人人都听得清楚,都觉得很有道理,一时瞪大了眼睛又去看唐羡之。 唐羡之还是那既仙气缥缈又温润醇和的笑意,摇了摇头道,“在下不敢与殿下斗口。” 他竟然就这么不说了,又道:“深秋海水冷彻骨,我与殿下多斗一句,百姓们便多捱一分苦楚。殿下说什么,唐羡之都认。只求殿下想个法子,把这些飘零海上的人都安置了。毕竟我们的船不能再救人,否则也便一起沉了。” 桅杆上,燕绥轻蔑地笑一声,似乎也不想和唐羡之斗嘴了——太虚伪。 他垂头看了文臻一眼,她裹着一件厚披风,从高处看下去,露出的脸小小白白,一团精致。隔得远眉眼看不清楚,但也知道往日总是微翘的唇角一定已经抿紧,弯弯的眉一定微微皱着。她立在那里,风不动衣角,人也不动。 他一直没有低头,只用余光,很清楚地知道她除了一开始第一眼,一直没有抬头去看他。 生气了。 这只甜蜜蜜的蛋糕儿,生气了。 燕绥的眉毛微微挑起,看着这海面零落的百姓,今日的命令其实也不全是他的意思,父皇给他的信早就做了安排,就算没有季家,也会有刘将军的水鬼队伍作祟,而季家也绝不会顾惜百姓,这些百姓们的下场不会好哪里去。毕竟这些人的出现是意外,而意外的伤亡,是不会提前被父皇的布置所考虑的。 他利用季家兄弟的矛盾,策反季怀远,夺取黑甲船的掌控权,赶在水鬼作祟之前,撞断唐家楼船中心位置,之后便命季家黑甲船停下,至于那些百姓,唐羡之一定会做好人,那就让他做去,他看过那龙船寿司,就确定了唐家一定有船中船,这船中船一定不会太大,那么到时候唐羡之要卖好邀名,自然会出手救人,人多船小,给谁上船,不给谁上船,到时候难免又是一场纷争,利用得好,也一样能给唐羡之一个灰头土脸。 政客之间的博弈,本就不计算蝼蚁的性命,哪家王权不以白骨垒通天梯?哪家门阀地基之下不压飘荡的冤魂? 何况这些百姓,说是普通百姓,但能追逐大家雇船追到海上,多半也是有钱有闲的,干这么无聊的事儿,便是为此死了也不过是自己的选择。 然而最终他还是管了。 因为底下那个体格娇小,力量却大的人儿。 她的力量不在体力,而在精神,那力量润物无声,悄然侵入,不可忽视。 他稳稳地坐在桅杆上,神色不动,那一片菜地如今都成了巨人的菜园,耗费的精力非寻常可比。 他不说话,唐羡之向来不是咄咄逼人的人,也便一笑。 文臻心底叹息一声,知道以燕绥的骄傲,他有本事把锅盖在唐羡之头上,却绝不屑于和他在这百姓面前争功卖好。 “确实,有这卖嘴的时辰,还不如做点事。要起风了。”头顶上燕绥忽然淡淡地道。 海面上与此同时又一阵惊呼。 仿佛水底出现了海兽,又或者平地起波涛,易铭的小船忽然翻了。 易铭像是早有准备,小船翻了,船底却忽然伸出两根铁条,举着他平平稳稳一步跨到旁边一根巨葱上。 他骑着巨葱的英姿像骑着一条浪里小白龙。 不过浪里小白龙的命一般都不怎么好——不知道什么东西总在水下作鬼,那巨葱一滚一滚又一滚,妙的是浪里小白龙居然也能随着那一滚一滚而不断调整身形,始终稳稳地骑着。 忽然易铭身边水波一涌,他斜身一让,但身子刚倾,水波里便冒出一条章鱼一样的手臂,拽住他手臂往下一拖。 眼看他便要被拖进水里,他四周的海面烧开了一样沸腾起来,不知道有多少东西在往这边涌。 他袖子里忽然弹出根细线,那线刷一声插入海中,再弹出时带出一溜更细的血线,就这还没完,那细线在他周边的海中迅速哧溜一圈,顿时沸腾的海水变成一滩粉红色的安静海湾。 林飞白的萝卜忽然打了个滚,一柄极窄的长剑雪亮地从萝卜缨子里蹿出来,非常阴险刁钻地直奔林飞白胯下,幸亏师兰杰猛地推了林飞白一把,人丁单薄的老林家才免了绝后之虞。 那剑蛇一般钻出来,一击不中,又咻地原地缩回,银光一闪,师兰杰哎哟一声。幸亏他特别特别高——剑身一个来回擦伤了他大腿两侧,剑尖离他的某处重要部位只差毫厘。 司空昱原本和昭明郡主坐在一根豆荚上,有点挤,司空昱不住往旁边让,眼看要让到水里去了,昭明郡主正想说什么,一直低头看水不看她的司空昱忽然一把将昭明郡主推到水里。 然后他身形便在空中消失了,再出现的时候已经在唐家的船上。 …… 一时间海面上犹自平静,却有人连连遭袭,水下似乎藏着许多神秘刺客,文臻注意到,遇到袭击的都是世家子弟。 杀手好像来自海里,但现在还是夜间,灯光微弱,海面上飘满了人,正是暗杀的好时机。 船上那个唐家的将领一直在警惕地用瞭望筒查看着四周,并没有理会遭伏的人,他忽然抬起瞭望筒,对天空看了看,语气沉沉地道:“风雨要来了。” 文臻想凡在海上必遇暴风雨简直狗血,但听对方语气倒也不是太紧张,唐羡之却没有理会这些,看看四周,忽然道:“慕之呢?” 他话音未落,不远处一道人影忽然冲天而起,隐约洒落鲜血几滴,随即一个转折,落了下来。 正是唐慕之。 她落下的时候,嘴唇便微微撮起。 唐羡之皱眉,厉喝,“慕之不可!” 但已经晚了,半空中一声凌厉口哨,声音滚滚传遍海域。 海水几乎立刻便翻滚起来,咕咕嘟嘟,水波涌动,仿佛被热锅煮开,又似乎是多了很多海底魔怪,满身杀气,潜出深海,择人而噬。 一开始并没有发生什么,还飘在海中的人十分震惊,只感觉到腿部被很多东西擦撞,令人毛骨悚然,忽然“啊”一声惨叫,但却并不知道是谁发出的,众人面面相觑,神情惊恐,片刻,又是一声惨叫,一处海面有人破水而出,船上风灯照耀下,那人全身黑色水靠,重要部位还有防水皮甲,身躯精瘦细长如鱼,但他的脑袋已经不见了。 水面上有个青灰色的大鱼鱼头一冒,叼着一个人头,快速隐入海涛中不见。 深夜,孤灯,瞬间咬去的头颅,叼着头颅消失的水中猛兽——这一幕实在太恐怖,海面上无数人尖叫起来。 嚓一声轻响,唐慕之落在甲板上,脖颈上一道伤口血迹殷然,位置很是险恶。 她似乎对自己的伤口毫无所觉,脸色苍白,眼光森然,凝视深黑翻滚海域的眼神有如煞星凝视深渊。 唐羡之怒道:“慕之!收哨!” 唐慕之听而不闻,忽然哨声一变,哗啦一声一条鲨鱼破水而出,一跃不见,随即又是一声惨叫,这回却是个女子声音。 昏黄灯光照过去,那里是一片残帆,好像也是唐慕之遇袭之前呆过的位置,现在那里是一位妇人,大声惨叫,一只胳膊已经没了,断口处鲜血淋漓。 她只叫得一声,便似乎被什么东西拖住,不断往下沉去。只看见一支残臂,在海水中不断挣扎浮沉。 船上姚县丞忽然扑过去,大叫:“娘子!” 文臻才认出那女子赫然竟是姚县丞的妻子林氏,她记得之前林氏在她房间陪着等接亲来着,但后来在喜堂好像就没看见她,她身份不算太高,性情也不是太活跃,众人都没有在意。 姚县丞本来就在喜堂的,船中船重组之后他自然在船上,但他的妻子显然没有那个运气。 唐慕之冷冷看着姚县丞,“吃里扒外的贱人!” 姚县丞浑身一抖,回身骇然看着唐慕之,不敢接触她的眼神,转而向唐羡之求救,“唐公子!烦请约束令妹!” 唐羡之看了他一眼,转头对唐慕之道:“慕之,这不是可以吹哨的地方。海兽你一向控制得不好,万一激起凶性,这海里还有许多无辜的人没救上来。” 唐慕之一指林氏,“你问问她对我做了什么!一而再再而三,真当我是泥捏的!” “六小姐!”姚县丞扑到唐慕之面前,急急一躬,“内人不懂事,冲撞了六小姐,还请六小姐看在姚家和林家的面上,大人有大量,饶她一命!” “冲撞?”唐慕之轻蔑一笑,看也不看他,“说得真轻巧。” “唐公子,唐夫人!”姚县丞又急急向两人打躬,“求你们救救她!” 只这两句话间,海面上便只能见那女子的带血的指尖,文臻瞧着不好,但她无法指挥唐家的人,只得去看唐羡之,唐羡之正要吩咐,唐慕之蓦然厉声道:“这个女人是奸细!她两次试图暗害我!谁救她,我和谁势不两立!” 文臻皱起眉,心想这下难了。看这姚县丞的神情,可能林氏确实做了些什么,看唐慕之脖颈的伤,那也是差一点便要了命,那唐慕之要报仇天经地义。 “或者,”唐慕之忽然又冷笑了一声,“瞧你如此情深义重。那么你自己去救,你亲自下去救她,我就不杀她!” 姚县丞呆了呆。 他回头看看波涛暗涌的大海,又看看唐慕之,再看看忽然冒出头来呼救又再次被拖下去的妻子,看见那一片的水域隐隐粉红色,起伏的波涛里不断露出各种青灰色的海兽的头颅…… 他激灵灵打个寒战。 忽然冲文臻扑了过去。 “唐夫人,唐夫人!”他大叫,“你也是朝廷命官,和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你不能见死不救!” 一阵死寂。 忽然一道乌光电射而来,瞬间将快要扑到文臻面前的姚县丞撞飞出去,一直撞到越过栏杆落进海水,与此同时响起的还有燕绥淡淡的声音。 “滚。” “噗通”一声,姚县丞落入大海。 几乎立刻,那些海兽便冲他撞了过去。姚县丞大声惨叫,挣扎得水花乱溅。 文臻瞧着不好——不管姚县丞夫妻有什么问题,道德绑架很无耻,但都罪不至死。燕绥这么做,姚太尉将来必定要和他过不去。 她一把掀掉大氅,准备下海——虽然这么做也等同于道德绑架,但事关重大,不能不这么做了。 唐羡之一把抓住了她,他向来态度温柔,此刻手却如铁钳一样地紧。 “阿臻!这种人不配你冒险!” 便是如此紧张时刻,文臻还在分神地想,他这句话指的到底是姚县丞呢,还是燕绥? 但谁也没能动得成。 忽然有人惊叫,“船!” 众人抬头看去,才看见不知何时三艘船已经出现在浓雾深处,那船上竟然也配了火统,黑黝黝的炮口已经开启,正对着唐家的船。 只是虽然拥有强大的武器,这船外表却破破烂烂,在船头上还雕着硕大的鲨鱼头,露出森白的利齿。有人在惊叫,“海盗!” 文臻差点没喷一口盐汽水以示嘲笑。 要不要脸啊。 朝廷官船扮海盗! ------题外话------ 最近几天的剧情适合连在一起一次性再回看一遍。 觉得脑子不够用也没关系,简单地说就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燕绥抢亲,仙子没戏唱。 第一百一十五章 情敌打架 朝廷这风格也够奇葩的。 水鬼也好,这船也好,明显是朝廷的后手,是想将这一批人一网打尽,偏还要遮遮掩掩,妄图把锅甩给海盗。 要不然现在这个时辰,四周全是大船,有唐家的船在这里,什么样的海盗敢来? 但此刻没有心情嘲笑——情势已经紧张到没有退路。朝廷既然在这一刻露出了獠牙,那明显就是要彻底解决这事,最后那锅推给唐家也好,推给海盗也好,解决了这批门阀二代,就等于断了门阀的根。 门阀是子弟众多,是不缺继承人,但很明显培养多年的最优秀人才,是经不起损失的。 但唐家也不可能没有后手。 海里此刻惊叫一片,哨声停了,海兽没有进一步攻击,但还在绕着众人打转,众人心惊胆战,还没找到可以踏脚的船,一眨眼又要被这许多炮口刀箭对着,一时叫声满满绝望。 炮筒在嘎嘎转动,黑洞洞的眼睛盯着唐羡之的方向。 唐家船上的将领在下令将其余火炮掉头,但是终究下了两门炮,和对方实力没法比,那个将领汗都下来了。 唐羡之却还是那般笑容清灵,不急不忙,有意无意看了上头一眼。 桅杆之上,燕绥忽然开口。 “刘将军,既然是来援救百姓的,自然救人为先。火统可以先停了。” 所有人都一惊,文臻抬头看他,却只看见那人高高的袍角,傲娇到鼻孔朝天。 那三艘船上的人似乎也十分震惊,炮筒转动的声音都停了,片刻后,一个瘦小男子出现在甲板上,面色难明地仰头看着燕绥。 文臻一看他那表情,就知道这家伙一定在心里怒骂,还在纠结到底是装傻不崩人设继续装海盗,还是摄于这想一出是一出的宜王殿下淫威,就此退让。 她急忙上前一步,笑吟吟扒着船舷,大声招呼道:“刘将军,好久不见,你这是也出海来保护百姓吗?真是高风亮节,精神可嘉!” 对面那刘将军好像被这一对贼人塞了一嘴榴莲,怒道:“你是谁,为何在此胡言乱语?” “刘将军,你真是贵人多忘事啊,咱们前不久还在天京江湖捞见过呢,当时我瞧着是你,还打了九折,你还谢我来着,怎么这就忘了?”文臻一点都不生气,左右望望,“当时我们江湖捞大掌柜君姑娘还在呢!” “是啊是啊。”忽然一把嗓子遥遥传来,“刘将军当时你还夸我们的毛肚脆嫩好吃呢!” 文臻一瞧,哟,远处那个小岛上,乱蹦着挥手的不是君莫晓是谁? 刘将军给这一搭一唱气得脸色铁青,而海中百姓信以为真,还真以为朝廷的人跟过来是为了援救他们,都纷纷挥手叫喊。 刘将军颇有些恨得牙痒——当日海上风平浪静,他不能直接对百姓下手,但是季家船撞了唐家船,门阀开始撕咬,这时候不趁火打劫更待何时?便是百姓因此有伤亡,也可以推给门阀头上,一箭双雕,谁也怪不到他头上。 但那个永远让人摸不着的宜王殿下,忽然就换了这个态度,那他就很难将所有人都灭口,更不要说还有人潜伏在那岛上,只要逃掉了一个,这海上之事就再也遮掩不住。 他盯着孤零零坐在桅杆上的燕绥,一瞬间竟然冒出某个大逆不道的念头,随即便听头顶上,燕绥轻描淡写地道:“诸位父老莫要惧怕。此事乃几家世家为争夺权势而互相设局,妄图裹挟无辜百姓以为人质。朝廷怕你们贸然出海遭受伤害,特意派水师刘将军和季家将军乔装前来相护,尔等只需静静等待便好。” 众人听着,顿时安静许多,燕绥一挥手,一直沉默着的季家黑甲船缓缓前来,那刘将军愕然注视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季家的船改姓了燕。 他心底升起一股寒意,方才的愤怒和一霎间冒出的恶念瞬间消散了许多——宜王殿下孤身在海外,竟然能将季家的船直接掌握在手中! 一抬头,便见季家的船已经森然逼近,雪亮尖锐的船头直冲朝廷的船,看那架势,如果朝廷的船不避让,就会发生擦撞,事已至此,刘将军只得沉着脸挥出旗语,下令三船收回武器,避让黑甲船。 季家船驶来,放下绳梯,有水手出来,装上勾索。示意众人都游过来。 此时的季家船,看起来短了一截。这是子母船设计,在撞击唐家楼船的前一刻,后舱底部负责划船的士兵撤入子船,保住性命的同时,也被放逐入大海。 季家黑船,众人都有印象,记得这船明显和这边不是一路的,都有些畏缩。船舱中行出一名男子,大声道:“诸位,我等奉宜王殿下命,前来援救。之前诸般行为不过是掩饰,以防为唐家所察觉,还请诸位不必多疑。” 文臻不认得那男子,不是季怀庆,眉目间却有些相似,应该是季怀庆的兄长。 季家的船,早就被燕绥拿在手中了? 他什么时候拿的? 他一直在追,大家都看得见他在漫漫长路中不断被唐羡之消耗实力。却不知道这一着棋,早就于事端刚起时步下。 世人一步看三步,已算天才。 这人能看到一百步吧? 季家的船救起了海面上的其余百姓。海盗船在缓缓后退,做出给季家船保驾的姿态,一时众人都松口气。 易铭上了季家船,林飞白带着师兰杰毫不犹豫地来了唐家的船,满身伤的姚县丞低着头去了季家船,他没有带着他的妻子。 方才水下水鬼海兽齐聚,受了伤的人很难有幸理。 司空昱一直盯着人群,像在寻找什么。文臻悄悄走到他身边,问他:“司空兄,我前阵子收到你的一封信,说在天机府发现了一名神眼少女……” 这个问题在她心中盘桓了很久,直到现在才有机会明确找出来。 司空昱一边眼睛四处梭巡,一边随口答她,“没有,我没有写过那信。” “那……你和谁说过我那几个朋友的特征以及我找朋友的事吗?” “也没有。” 文臻一时有点茫然。 不可能没有,但司空昱好像有点心不在焉,不愿意思考。 他转了一圈,身形一闪不见了,随即出现在季家的船上。 唐羡之皱眉盯着他,忽然问唐慕之,“司空凡呢?” 文臻这才注意到,司空凡不见了,而司空昱明显就是在找他。 但唐羡之好像看得更直接,发现司空凡不见了,立即便问唐慕之。 他似乎非常了解唐慕之,唐慕之冷冰冰的脸明明看不出任何神情,但他已经冷声道:“进舱去。不许出现在司空昱面前。” 唐慕之冷笑一声,道:“怎么?难道还要我在司空昱面前躲一辈子吗?” 唐羡之盯着她,“你杀了司空凡?” 文臻心中呵呵一声,心想有妹如此,真是唐羡之的悲哀。 “没有!”唐羡之斩钉截铁地道,“不过是他自己命不好!” 文臻深以为然。 和你定亲,司空凡确实命非常不好。 人影一闪,司空昱再次鬼魅般出现在甲板上,直接落在唐慕之面前,随即“嚓”一声轻响,寒光爆现,直射唐慕之心口! 唐慕之眼看躲避不及。唐羡之却像早有预料,一直盯着唐慕之面前的虚空,此刻手一抬,猛地将唐慕之拽了个踉跄。 长剑擦着她后背射过,将唐慕之后背衣裳裂开一个巨大的口子。 唐慕之反应也快,借势一个翻滚,已经上了风帆,往燕绥那里冲,大声道:“我是因为你才动他的,你不能不管我!” 人影一闪,燕绥已经出现在另一座风帆上,语声淡淡:“输的人没资格提条件。” “哗啦。”一声,出现在风帆上的司空昱,劈裂了一整张帆,倒下的巨帆差点砸到唐慕之。 他武功并不是最高的,但这一手倏忽来去非常惊人,谁也无法预料他什么时候出现在哪里,唐慕之因此躲得十分狼狈。 唐羡之除了一开始出手帮她逃掉必死杀手外,之后就没有出手,任她在司空昱凶狠的追杀下拼命地逃,从船头一直追在船尾,很快身上便添了几道血口。 不过司空昱这一手神似景横波的瞬移的异能似乎也不能接连使用,很快他速度就慢了下来。 而唐慕之一发现危机已过,立即便有了机会要撮唇。 唐羡之衣袖一拂。 啪一声,唐慕之脸一偏,片刻后,左脸一片淡红肿起,而唇更是肿了半边,一枚口哨骨碌碌滚了出来。 被不要脸的文臻再次飞速捡了收起来。 唐慕之怔在那里,也不知道是该骂她名义上的嫂子还是该冲打她耳光的哥哥发火,片刻后才反应过来,抬手就要甩文臻巴掌。 唐羡之衣袖再一卷。 唐慕之忽然就飞上了高空,撞断了一根桅杆,再噗通一声坠入大海。 哗啦一声水花足有丈高。连追下来的司空昱都怔住了。 “舍妹性情顽劣,犯下大错。”唐羡之的声音平平静静,“唐慕之在此代行家主之责,施以家法,请司空兄恕罪。” 司空昱长剑一掣,便要入水继续追杀。 唐羡之却又道:“敢问司空世子到底发生了何事?是否真的为舍妹所杀?如果真是舍妹亲手杀害,在下立即将舍妹交于司空家处置。如果不是,还请司空兄暂时将此事搁置,回天京后,在下自然会亲自登门赔罪,并就赔偿之事和司空郡王商议。” 司空昱窒了一窒。 唐羡之这话他没法接。 司空凡严格意义上并不是唐慕之亲手杀的,但他也确实是死于唐家之手。 关键此事牵扯到唐家和司空家的交情,司空家一直想要攀上唐家,如今出了这事,父亲到底会是什么态度,他摸不准,如果他坚持对唐慕之斩尽杀绝,两家交恶,他也担不起这样的责任。 其实他刚才一腔愤怒,想着回去怎么交代,也没想太多,如今唐羡之两句话,提醒了他太多现实,他神情眼看着便冷静下来。 文臻心中又一叹,心想唐羡之这样的人,真是危机公关的高手。 司空昱其实不可能当着唐家的面处置唐慕之,但是唐羡之并没有袒护唐慕之,也没有任他对唐慕之造成不可挽回的伤害,他出手处理唐慕之,给足了司空昱面子,也给了他思考的空间。 他给唐家留下了余地,也给司空家留下了余地。 就文臻对司空群的了解,死一个司空凡,只是给他和唐家的谈判多一个砝码罢了。司空昱显然也了解他老子,所以不敢再坚持要杀唐慕之。 文臻忽然想起刚才唐慕之对燕绥说的话,顿时心中一颤。 这个局面,是不是也是燕绥故意造成的? 让司空家和唐家出现矛盾,要么两家交恶削弱唐家,要么司空群以此为要求从唐家处获取利益,而唐家让出的东西,固然使唐家吃亏,在司空家手里也不如在唐家更能发挥作用。 皇室和唐家,一直在战争,能削下对方一块指甲来,都是好的。 她低头看水里,唐慕之在狼狈地浮沉,看向唐慕之的眼神都是怨恨。 文臻却觉得,唐羡之对妹妹,实在不能太好了。 这样的猪队友,对于这样步步惊危的世家大族来说,早点杀了才是清净。 忽然“咔嚓”一声,一面巨帆倒下,与此同时众人都被一阵猛烈的风卷住了呼吸,随即头顶一痛,噼里啪啦的大雨点不打招呼地砸了下来。 文臻被雨砸得睁不开眼,手被人攥紧,奔往船舱。此时船上的人都赶紧入船舱躲避,谁也顾不得其他。 文臻在被拖入船舱之前,心中一动,忍不住回头往那岛上望去。 那岛原本孤悬海中央,光秃秃的都是石山,一览无余,任谁也不会多看一眼。 但此刻,夜色里的岛上,隐约已经有了动静。 那些石头的底下,忽然涌出一队一队的人来,那些人衣着苔绿色,别说夜色风雨中不显,便是趴在地上离远一些也难认得。 那些人掀开那些伪装得极其巧妙的石头,石头底下赫然是一座座巨弩。 巨弩弓弦绞紧,指向季家船,朝廷船,和高处燕绥的方向。 又有什么黑沉沉的东西被推了出来,风雨里实在看不清,她心中的危机感却忽然达到了顶峰。 唐羡之一直等待的便是此刻! 他在等一场足可遮没人视线的海上风雨! 而燕绥似乎也有预感,所以他呆在唐家船的桅杆上,看似高处危险,其实弩箭很难射到,炮也不能轰,唐家总不能自己轰自己的船。 他知道自己是目标,干脆便孤家寡人把自己挂在高处,如此别人就免受池鱼之殃。 可是在这高处,风大雨急,他能呆多久? 文臻仰头,哗啦啦的雨当头盖下,她连眼睛都睁不开,更不要说看清楚高处那个影子。 船忽然动了,向着岛的方向。 只要接近了岛,燕绥就进入了巨弩的射程范围之内。 果然船行了不一会儿,刚刚进入船舱的她,便听见“咻”一声疾速响声,破空之声连这风雨声都盖不住。 波涛如怒,船在波涛上动荡,燕绥的身形在半空中随之摆荡,如一缕悠悠的风,总在毫厘之间,将那足有手臂粗的箭枝闪过。 文臻抓着门把,忍着头晕目眩和呕吐感,看着甲板上的影子——船头上有一盏灯,设计周密,竟然没有灭,此刻正将顶上燕绥的身影放大,可以看见那人影飘荡如魂,就在她的头顶上。 离岛越近,箭声越来越密集,她忽然看见那个影子在急速放大。 怎么回事! 燕绥中箭落下来了吗? 她一阵紧张,下意识要往前冲,忽听耳边低喝:“趴下!” 与此同时背上被人一推,她向前一冲,身下忽然一空,底下竟然还有一层。 眼看她就要掉落下一层,她忽然想到什么,百忙中伸手一够,也不知勾住了什么东西,死死抓住。 头顶轰然一声巨响,哗啦一下大雨再次临头——船顶竟然被掀了! 她抬头,正对上燕绥湿淋淋的脸庞。 他乌黑的发披散,贴在颊边,越发显得脸色雪白,有种令人惊心的煞与艳。 两人这是赐婚后第一次正式面对面,电光石火间却什么都来不及想,文臻忽然看见易铭出现在燕绥背后,正一剑向他后心刺去。 与此同时,她看见飞开的船顶上忽然弹出一道铁索,索头上坠着铁锤,砸向燕绥的后脑。 她还看见唐慕之湿淋淋鬼一样的脸一闪,就在自己的侧边。 身下有力量拉拽,是唐羡之。 身前,燕绥不管身后易铭的暗剑和砸过来的铁锤,向她伸出手。 文臻忽然松手。 松手的瞬间,她猛地抓向燕绥的腰带,死死勾住。 下一刻她跌落,带着燕绥一起。 铁锤擦着燕绥后脑荡过,砸碎了前方桅杆。 易铭的飞剑嚓一声擦过燕绥背脊,带着一溜血珠,消失在风雨海上。 然后易铭被随后赶来的林飞白砰一下击落海中。 林飞白人影一闪,又一下把抓着剑要跳下一层的唐慕之给扔飞出去。 他紧接着要跳,嚓地轻响,那一层船板已经合上。 …… 文臻拽着燕绥掉落下一层船舱。 砰一下两个人都压在唐羡之身上。 下一层很窄,一时三个人三明治一样叠在一起,文臻感到身下唐羡之并没有动,但手臂却在动,似乎在摸索什么东西。 她害怕这里还有什么机关,可不敢给唐羡之得手,知道自己来不及按住唐羡之,干脆一偏头,把唇凑了上去。 也不知道唇贴在了什么部位,冰凉柔软,却又有些微微的硬度,她猜可能是锁骨。 唐羡之忽然没有了任何动作。 这一霎舱底黑暗,眼睛看不到,其余的感官便特别灵敏,早在文臻跌落的时候,他便甘心做了她的肉垫,那小小的身躯落在怀中,轻盈而又柔软,带着些湿润的水汽,像一团藏了雨的云。 而此刻她的唇贴在他的颈侧,他忽然便那么清晰地感受到了那两瓣微凉唇瓣的温度和香气,是那片藏了雨的云下生出的花,带着天生属于少女的自然丰美的香气,氤氤氲氲,将这船底微微含着海腥气的气息冲淡,一霎便仿佛天也明,云也开,月也亮,这沧海之上,滟滟清波千万里,每一道水纹都写满柔情。 他一动不敢动,怕惊破这难得的亲密接触,于欢欣中又生出淡淡酸楚——他与她相识不迟,相遇不短,缘分不浅,却在最初站错了岸,以至于见那美丽便是隔岸的景,吸引而不能驻足,伸手而不可得,等到他终于下定决心离岸涉水而来,却已经错过了最美的花期,便纵孤注一掷将她留在自己身边,想博这一霎亲热依旧还需要运气和天意。 便千万人口称唐夫人,便红烛龙凤许一生,便婚书上烫金浓墨写伊名,换不来那颗心镂刻三个字唐羡之。 明知她送上芳唇,齿间心底呢喃另一个名字,他依旧卑微地贪恋这一刻,暂忘霸业宏图。 他于心底,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呼应此刻海上风雨。 …… 唐羡之被文臻一个吻吻不动了,明明一片黑暗,文臻没有动情,唐羡之内敛沉稳也没发出声音,但是燕绥就是察觉了。 此刻舱底狭窄,头顶甲板已经合拢,三人挤占了有限的空间,根本没有办法起身,燕绥的手迅速在身侧摸了一遍。瞬间解掉了可能的机关,随即他一手揽住文臻,把文臻往上一揪,强力拽走对别的男人献吻的自己女人,一手便对最底下唐羡之劈去。 他这一动,“咔嚓”一声响,整座底舱都晃了晃。 这突然的晃动,导致燕绥一掌劈歪,也不知道劈到哪里,舱底发出格格之声。 而整座船此刻晃动得更厉害,想来外头风雨更大,文臻本来就碰上碎针状况,正不舒服,给这一阵天旋地转的晃,哇一声吐出来。 三个人挤在底舱,这一吐,谁也跑不掉,三个人顿时都身上黏黏答答,文臻吐出来就觉得懊恼,心想燕绥那个超级大洁癖,还有唐羡之那个不染尘埃的德行……下意识把脑袋一抱,想做个缩头鸵鸟,结果等了一会没听见怒骂,也没听见嫌弃之声,却有一只手按在了她后心,一股热流涌入,随即又有一只手伸过来,但这只手被截住了,两掌相交,“砰”一声响,底舱又是一阵不堪承受的巨震。 文臻的五脏六腑又被震得离了位,那只按住她后心的手将她翻了个位置,却在半路被另一只手截胡,然后,又是“砰”一声,刚震落下来的五脏六腑又翻出三百六十度。 刹那间黑暗中风雨里窄舱内,那两个一路用尽智慧互相坑的男人,终于摒弃了那些脑力上的厮杀,转而为男人之间最暴力也最热血的解决方式——打架。 还是隔着一个女人在打架。 两个人,一个天生傲娇睥睨,一个习惯城府深藏,都不是街头莽夫人间痴汉,可偏偏最后选择了这一种。 大抵是彼此都觉得憋,憋到最后还是见拳到肉来得最痛快。 方寸距离,投鼠忌器,可也没妨碍这两个人你来我往,一忽儿文臻到了燕绥的怀里,唐羡之的拳滑过文臻的腰落向燕绥的肋下;一忽儿文臻又到了唐羡之的身前,燕绥的指风越过她脑袋咻一下招呼向唐羡之的双眼。 颠来晃去,上下翻腾,肉体的碰撞和拳风的呼呼声响沉闷,文臻的心肝肺肠简直要翻滚出一首芭蕾舞,终于受不了大喊一声,“住手!” “都特么的给我住手!” “谁再不住手我就和谁一辈子绝交!” ------题外话------ 我今天给气死了。 悄无声息的,审核编辑又把我昨天圆房那句以及标题给删了。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不打招呼,不讲理由,删标题和重要内容。删标题也就算了,删那种全篇亮点的重要内容,还不通知我,让我连修改的机会都没有,让读者看得懵逼,真要是涉黄涉政违禁内容也就罢了,但是就特么一句话。还是嘴上说的一句话,根本不会付诸行动的一句话。 上一次被这样莫名其妙不打招呼删掉的是唐慕之大街发疯,文臻对燕绥大喊,吻她! 就这么一句,删了,后来我又补上了。喊都不能喊吗?上头有禁绝到这种程度吗?用得着这样自我阉割吗? 这种事情可能不是这两次,因为有时候会觉得字数和我发布的好像不一样,但是没有通知,我也没时间一一回头核对,读者看完了一般不会再看,没看的也不知道最有意思的内容少了。 这特么对作者有点起码尊重没有?把作者当自家圈里的猪吗? 我很少爆粗,今儿我要骂人了,再这样,老子真不写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争夺吧,情敌! 风声止歇,三个人交叠着都在微喘。 文臻想哭——这都什么事儿! 还没哭出来,咔嚓一声巨响,底舱一阵猛烈滑动,文臻感觉身体迅速向前滑去,片刻之后,再次迎接了冷冷的冰雨——底舱依旧是船中船,在内外震动之中和主船分离了! 先是闷得喘不过气,现在是被风雨打得喘不过气,但好在大家都能动了,而且也不打了,燕绥和唐羡之各自让开,并同时来拉文臻,文臻张开双臂,同时把两人推开,“走开!都走开!” 那两个同时缩手,互望一眼,各自不理。随即唐羡之柔声道:“阿臻,你怎么样?方才有没有伤到你?”说着也不知道一按哪里,船舷两边,竟然缓缓升起雨棚,在中间契合,成了一个相对遮雨的船舱。 只是这船舱有些小,只能遮挡文臻一个人,唐羡之和燕绥一人站在船头,一人站在船尾,谁也没进舱。 文臻喘过一口气,忍着难受探头向外一看,前方几点星火如豆,这水流如此急迫,竟然眨眼间就离那几艘船很远了。 这种风雨不能算特别大的暴风雨,这一处海面却有些奇怪,水流急且带着某种吸力,将这艘小船不住往远处推,在这种情形下,想用桨和海水对抗是不可能的。 此时一夜应该已经快要过去了,但因为风雨交加,天色依旧晦暗,隔着朦胧的视线,文臻忽然发现小岛边几艘船在慢慢沉没。 文臻想大概易铭,林飞白,姚县丞他们的船,都被毁掉了。 这海上婚礼,仔细算来,燕绥和唐羡之,都没有达到目的,但都没有吃亏。 对燕绥来说,搅乱了婚礼,撞断了唐家楼船,扶持季怀远反水倒戈,为日后季家的争斗埋下伏笔,又给司空和唐家的联盟敲出了裂缝,简直是一举多得。 对唐羡之来说,虽然没能杀了燕绥,但季家即将陷入内乱,唐家未必没有机会获得好处,何况这海上一路,定然也有其他的目的。 虽然看起来是燕绥占了上风,但文臻直觉,唐羡之只是不显山露水而已,他一定也能从这一行中获取他真正要的东西。 而她,劳心劳力了这一路,现在还要想法子不让香菜精被心思难测的唐羡之做掉,简直要对着风雨哭一声命苦。 她忽然觉得小船越转越急,向一个方向迅速落下去,与此同时燕绥一声低喝:“漩涡!” 唐羡之已经扑进船舱,一把将她拽出来,与此同时燕绥也来拉她,文臻瞬间觉得又成了儿童故事里那个被真假妈妈拉拽的可怜的孩子。 她一声大叫:“放手!”要不是腿短够不着,真恨不得蹦起来一人给一脚。 燕绥不放手,不仅不放,还上前来想要抱住她的腰。 倒是唐羡之放了手。 此时前方已经可以看清楚,海水忽然陷了下去,边缘一片深黑,不用靠近也可以猜到,那里必然是一个漩涡。 如果还是先前唐家那个中等船,便是有漩涡,也可以鼓足力量开过去,但这种小船,落入漩涡就是被搅碎的结局。 在大自然的力量面前,便是绝顶高手也难以抗拒。 跳海也不行,离漩涡已经很近,几个人体力其实都已经耗费巨大,逆水而游更是难以维系,更不要说刚才被水流带得离大船太远,附近连个可攀附的东西都没,海岛看着不远,但想要靠游过去是不现实的。 就算燕绥和唐羡之能游出去,可她绝对不行。 文臻几乎要嘿嘿冷笑了——尔虞我诈这么久,最后却被一个漩涡团灭,老天才是最大的boss。 “噗通”一声响,她一回头,燕绥不见了。 文臻傻了一秒钟——这是绝望了自杀了?下意识扑船舷边捞。 身后唐羡之忽然道:“阿臻,马上深吸一口气。尽量保持身体轻盈。” 文臻霍然回首,第一眼先越过他看见身后漩涡深黑旋转如鬼眼。 “咚”一声轻响,燕绥竟然又出现了,只是这须臾之间,他的脸色忽然白了许多,一瞬间文臻险些以为他刚才已经淹死了,现在出现的只是水鬼燕绥。 再一转头,船已经离漩涡不过丈许。 唐羡之和燕绥对看了一眼。 文臻这种时候还在想这两人不是一直不肯有眼神接触的吗,这一眼一脸心有灵犀的是在干嘛? 然后她忽然看见远处海面上有个什么东西忽然蹿出来,还没看清楚,唐羡之和燕绥一人抓住她一条手臂,同时发力。 “嗖”一声,文臻被两人合力掷出! 这一掷何其之远,文臻瞬间飚出了足有里许! 她在半空中一低头,正看见什么东西突出海面飘摇,立即伸手一抓。 嗤一声险些手滑,她衣袖及时飞出一道绸带将那东西缠住,挂在了上面。 然后才发现那个一根非常粗大的海草。 燕绥方才下海,是去发春了,瞬间令这海底海草长大到突出海面可以攀附,想必也用了许多精力。 文臻抓住海草之后便是一个猛拽。 她在被扔出去之前,心中一惊有了猜想,所以那一瞬间,她飞快地在燕绥和唐羡之腰带上都插了个钩子,钩子上有她自己炼制的韧性非常好的极细的丝索。 这丝索是她结合闻家毒经和太医院医官的指导,摸索炼制出的。可避大多毒虫蚁兽,且韧性非常好,平常裹起来小小一团,拉开来最长能有数十丈而不断。 她自来到东堂风波不断,所以身上总备着各种小用具。 那边燕绥和唐羡之在合力扔出她后,都飞快地下了水,文臻便一点点把两人往这边拉,但是那两人都向她摇头呼喊,文臻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也明白——那海草毕竟只是植物,是经不起这样的拉拽的,她才一拉,海草整个就弯了下来,再用点力,就要断了。 文臻看着那海草裂痕,再看看茫茫海面,心想,特么的要放大招了。 她在怀里摸索一阵,摸出一个黑黑的丸子,在水里捏破了。 一股黑色的水流瞬间汇入海水中不见。 海水中似乎有些波动。 和之前的景象有点像,一些鱼虾蛇龟渐渐向此处聚集,但文臻要的不是它们,她拿出一团炼制过的丝索,成功地将这些水族驱逐开去。 驱走了又来,如是两三次过后,这些水族忽然像是受到了惊吓,四散逃窜。 文臻心想,来了。 看一眼燕绥和唐羡之的方向,远远看起来,那个黑洞就追逐在他们身后,他们没被吞噬,但也没能摆脱那漩涡。 这样的角力能坚持多久? 更要命的是,就这一眼,她还看见刚才还和唐羡之齐心合力的燕绥,抽空拍了唐羡之一掌,而唐羡之并不抵抗,虽然吐了口血,但借这一掌的力向前又蹿了些许,燕绥倒受到反弹之力,向后退了一点,离漩涡更近了。 文臻简直想骂mmp,但现在她没空骂——水族不来了,附近的水域里,出现了一方三角形的背鳍。 来了! 那背鳍速度极快,眨眼就到了她面前。 文臻忽然一跃而起,在那海草断裂那一霎,跳到了那背鳍上,一把抓住那背鳍! 手中已经抓好了贴身匕首,这一抓,便将双手狠狠地钉入那庞然大物的血肉之中! 那玩意吃痛,猛地一个翻身,青灰色的背脊在海面上弯成一道巨大的弧,雪白的利齿森然一亮——一头海鲨。 文臻紧紧抓着那鲨的背鳍,迎着泼天盖地的海上风雨,大喊:“奔跑吧,兄弟!” 那鲨几下甩不脱文臻,越甩越痛,只得尾巴一甩,箭一般向前冲去。 这种海中霸王受伤后爆发的巨力无与伦比,瞬间便将那两只拉出了一大截。 黑天笼罩下的大海黑色的波浪起伏。 浪头上一个少女骑鲨飚行,大氅在风中烈烈飞舞。 拽着两只倒霉蛋儿,在波峰和波谷之间上下飞浪。 文臻狂放、凶猛、又彪悍。 唐和燕,弱小,无助,又可怜。 …… 骑鲨飚行于大海之上风雨之中的文臻,看起来很是酷炫狂霸拽,其实一点也不爽。 那鲨鱼身上滑溜溜的,时不时便要掉下去,她也不敢制造太多伤口引那东西发狂把自己给掀下去,而此刻风雨虽然稍稍小了一些,但这样急速的飚行海波之间,雨点撞在脸上火辣辣的痛,更不要说她本身状态就不好,下腹和后颈一阵一阵的刺痛,一根针碎了却没有时间炼化,而经过这一轮轮折腾,后颈也泛起了刺痛感,好像又有一根针要碎了。 按说能碎针是好事,但每次碎针都只能在艰难苦困之时发生,那种时候也往往缺少时机去及时调理碎针,所以遭的罪和带来的危险也就加倍,文臻痛得一抽一抽,一边想燕绥当初的警告真不是开玩笑,这事儿真是让人恨不得死了好,可这么严重的事情,他当时为什么那么浑不在意,搞得她以为也不过就是小卡司,随随便便选了这条路,都是被那个杀千刀的害了的…… 她一边胡思乱想分散注意力,一边双腿用力,身体伏低,闭紧双眼,勉力支持。 感觉有人在大喊,似乎是那两个不省心的,喊什么她也没心思听,也听不见,耳边嗡嗡作响,天地彤云都在厚重地压下来。 感觉到那鲨已经飚出好远,远离那漩涡,她也再支持不住,将刀一拔,跌落海中。 那鲨剧痛之下,猛地转身,翻起巨大的浪头,一个浪头便将文臻压了下去。 文臻此刻已经是半昏迷状态,毫无抵抗之力便被压入海中,此时脑中混沌,倒也没感觉到太多痛苦,只是隐约感觉天光一暗,忽然便进入一个安静凝滞的空间,天地很重,连呼吸都很重,沉沉地盖下来,身边有水泡咕嘟嘟泛起的声音,细微,击不破这一刻的黏腻和沉重,体内的疼痛在刚才落水的那一霎烟花般崩散之后,便是风乱雪落之后的沉静,她只觉得很累,世事纷乱都在这一霎远去,心底竟然隐约庆幸,终于可以好好睡一睡。 天知道她自从被皇帝赐婚,有多久没有睡好了。 就这么往下落,落,落,说不定睁开眼,就是另一个世界了…… 悠缓的水流忽然急了起来,身下仿佛多了一只手,在将她急速地向上托升,但却不像人手,文臻勉力睁开眼睛,却模模糊糊什么都看不清,胡乱伸手向下摸索,没有摸到人,只有柔曼的枝叶。 她心中叹了口气。 忽然一只手伸过来,牵住了她的手,另一手托住了她的腰,带着她向上游动。文臻这回看清楚了,是唐羡之,这让她有些困惑。 对面,唐羡之的脸色也很苍白,黑色琉璃星光一般的眸子里,竟然满满的焦灼之色,她心中迷迷糊糊地想,唐羡之的眼睛,不是这世上最厉害的魔镜吗?可以有幻像化出的喜怒哀乐,但绝不会有这般人类一般的感情,他这是怎么了,被水鬼附身了吗? 又想看过那许多唯美爱情剧,女主掉海男人去救,然后透明的海水里,一线阳光,白衫飘舞,男女主唯美地拥吻……真特么的胡扯,海里很黑的好不好? 淹得快死的人,还有力气摆出那么优美的pose接吻,果然不愧是女主。像她,就只能死狗一样被唐羡之拖上去。 但随即唐羡之停住了,文臻一瞧,他被那个刚才托住她的巨大海草给缠住了。 随即一条人影飞射而来,一脚蹬开唐羡之。 文臻不用看也知道谁来了。 也来不及思考,已经被人紧紧揉在怀里,再然后哗啦一声,天光大亮,她终于呼吸到了新鲜空气。 之前她一直没有窒息,是因为避水珠她直接戴在了头上,这使她口鼻附近一直有空气,这也是她敢骑鲨又跳海的重要原因。 感觉到天光的那一刻,她还隐约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可是她却没有力气再去探究。 有人带她冲入光明。 她却放纵自己沉入黑暗。 …… 文臻再醒过来的时候,看见的是蓝蓝的一片天,天尽头连接着海。 她眨了眨眼,有点想不通,这看见的不该是大海吗? 又穿越了? 身下软和暖和,天光明媚地洒在身上,昨夜的风雨磨折仿佛只是一个噩梦。 “醒了。”有人絮絮地道,声音熟悉。 她转头,就看见闻近檀关切的眼神。 这让她又发了一阵呆,没想到突然能看见闻近檀,听见脚步声响,随即又看见了君莫晓和闻老太太。 这让她十分惊喜。她一直担心昨夜那么混乱的局势,老太太她们没能及时逃出。毕竟虽然看见君莫晓去了那个岛上,但是那岛上后来出现了唐家的士兵,也不知道有没有遭受池鱼之殃。 君莫晓看见她醒了十分欢喜,拍着膝盖说给她熬的鱼汤要好了,赶紧给她端来。 闻老太太则坐在她身边,摸着她的手,轻轻叹了口气。 文臻想说话,却发现喉咙干哑说不出来,倒是闻近檀向来善解人意,娓娓和她说了之后发生的事。 她们提前去了岛上,本来就要弄艘船走的,但是却发现那些载着普通百姓过来的大船都被凿破了底舱,没多久就会沉没。随即闻老太太发觉岛上有不对,三人就一直藏在那个救生小船上,唐家的人从掩体出来,她们便划着船到了另一面。 好在唐家的人似乎并不想多事,并没有为难她们,唐家巨弩开始发射,船再次解体的那一刻,她们的小船也没经住风雨的摆荡,被推到了海中,闻近檀和君莫晓也不敢在那个时候回到岛上,更不敢登上那几艘已经成了靶子的船,只得不断划船,所幸唐家势力雄厚,便是备用的救生船也十分结实且备了水和粮食,挨过了这夜风雨,其间她们还救下了不知怎的落海的林飞白,但随即便迷失在海上,直到忽然看见了巨大的飘摇的海草,以及水中浮沉的文臻等三人,便一起救了上船,因为船经过一夜风雨有了伤损,船上水粮不够这许多人用,文臻的状况又不太好,看见了一个小岛后便商议上岛,休整,治伤,补充食物淡水。 文臻听着,心想我的妈呀,那两个祸害不仅一起跟来了,还多一个林飞白! 这日子还能过吗? 每天都打一万场架吧? 我还是跳回海里吧,现在跳来不来得及? 她看着对面闻近檀和君莫晓都神情坦然平和,一副并不以之为苦的模样,心想真是图样图森破啊。 她正在愁肠百结,就听见脚步声响,随即就看见燕绥唐羡之林飞白三个人都出现了。 三个人三个方向。 三个人互不理睬。 燕绥抱着一捆柴。 唐羡之一手一条大鱼,一手几个贝壳。 林飞白则拎着一个树皮做的桶。 …… 文臻感觉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为什么没有打架? 为什么没有开炮? 连冷嘲热讽都没有? 为什么老天要让她在被这几个男人折腾得死去活来之后,还要让她魔幻地看见这一副祥和的充满田园风的画面。 这会惯坏她的! 她以后会不适应妖魔乱舞生活的节奏的! 三个人都同时看见了她。 林飞白看了一眼燕绥,最先站住了脚步。 唐羡之才不会看谁,加快了脚步。 燕绥则看了一眼闻近檀,闻近檀立即默默地让开了文臻旁边的位置。 君莫晓不等谁看,霍地站起,大步走开。正好位置给了唐羡之。 两人又同时上前一步,文臻尾巴毛已经炸起,随时做好打起来逃生的准备。 闻老太太忽然咳嗽一声。 文臻正想奶奶怎么不避,就见老太太笔直坐着,淡淡道:“文臻刚醒,不宜多说话,让她休息。” 文臻又想奶奶你说这话有什么用……随即就看见燕绥和唐羡之同时停住了脚步。 随即燕绥道:“我去给她端水。” 唐羡之则若无其事站在那,提了提手中大鱼,微笑对闻老太太道:“祖母,这种是鲈鳗,肉质肥美,是海中最好吃的鱼类之一,还有这种贝,做汤极其鲜美,我正打算给阿臻做,您喜欢吃哪一种?我便多做一些。” 文臻猛地闭上眼睛。 燕绥你输了输了输了…… 闻老太太淡淡道:“交给近檀她们处理吧,论起厨艺,还是女人更强些。你们都有伤,且去歇息。” 林飞白早已转身走了,燕绥和唐羡之居然也没什么异议,对望一眼,各自走开。 他们走开文臻才睁开眼睛,一脸的魔幻。 就在方才,她甚至能感觉到空气中咆哮着燕绥的我要过来我要过来,和唐羡之的我要看她我要看她。 这两位要做什么天下人有谁可以阻拦呢? 有。 闻家老太太是也。 她用崇拜的眼神看着闻老太太,闻老太太向来会读心,淡淡道:“我先前和他们说了。不管之前有什么恩怨,到了这岛上就先放下,你如今伤病在身,再当着你的面打打杀杀,你难免伤心劳神。谁要连这个道理都不懂,趁早不要和老婆子提想娶文臻。” 文臻呃地一声,心想真的想娶吗?真的就这么一句话就吓住了? 闻老太太又道,“老婆子还说了,如今既然我在,自然由我照顾你,你也没几个亲人,你的所有事自然我说了算,想来你也愿意听我的话。老婆子老了,什么都不在乎,只想给孙女寻个可靠良人,不求什么皇子神将世家,只求行事规矩,待我臻儿体贴细致便好。” 文臻忍不住啧啧一声。 老太太这是公然在说“我孙女还没嫁呢,她嫁谁我有影响力,你们别得罪我,谁表现好我就替谁说好话。” 别人听也就罢了,燕绥也会听?燕绥也会讨好她的奶奶? “他们不是讨好我。归根结底,不过是在乎你罢了。”闻老太太叹息一声,“我让他们看看你,十八岁未满,回到东堂没多久,便遇上了多少事儿?落得一身伤一身病,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凭什么就要落到这地步?就凭被他们这些皇子世家公子喜欢?那这样的喜欢,我老婆子先代孙女拒绝了。宁可青灯古佛平安这一辈子,也不要这些时时刻刻担惊受怕的皇家豪门生活。” 文臻心中一热,掩饰地低头。 “你先前昏迷不醒,大口吐血。莫晓急得差点拔剑和他们拼命,也不管是谁,殿下唐公子林侯一阵乱砍,谁也没和她计较。也没脸计较。”闻老太太道,“殿下想要你,唐羡之求赐婚,陛下赐婚,谁真心问过你意见?不问意见,真能给好日子也罢了,瞧这都是什么事,今日允许他们还站在你面前,老婆子脾气已经很好了!” 文臻听得心底热热潮潮,也不知道是感动还是想笑还是想哭,半晌才握住了老太太的手,沙哑地道:“并不能怪他们。是我有点自私,有点胆怯……情感的事情,其实没有对错的。” 命运强大,卷她入漩涡,燕绥也好,唐羡之也罢,一样也在这漩涡里身不由己,从这个角度想,大家都有点苦命。 应该在闻老太太按脖子要求下,抱在一起哭一哭。 文臻脑补了一下燕绥唐羡之抱在一起哭的场景,忍不住格格笑。 闻老太太脸上紧绷的皱纹松动了些,抚了抚她的发。 这孩子别的也罢了,心性却是极强大,不是谁都能在这种情境下还自娱自乐一笑了之的。 既如此与众不同,自然命运不同常人。未来十年的东堂,自然有她的一席之地。 也罢,这便是她的命。 “我说奶奶,你干脆散发你的王霸之气,把这几只苍蝇都撵走吧。”文臻对她眨眨眼。 “胡说什么。你总是要嫁人的。虽然老婆子我不大乐意,但想来也脱不了面前这几个,毕竟别人也争不过。但也不能便宜了他们。”闻老太太正色道,“谁做得好,就考虑谁。” ------题外话------ 本月的最后一天了哈。 快检查兜里的月票哈。 月票不能过月啊,过了今天就会清零啊,不要和以前一样每次都到下个月一号才跟我说以为能跨月上个月月票忘记投了哈! 我会哭给你看的! 第一百一十七章 用一生学着爱你 文臻噗一声笑出来,心想论皮厚心黑,老太太谦虚第二没人配第一。 而且这思想多开放前卫,务实主义的代表啊。 “那几个合力给你治了伤,算得上卖力,一个比一个卖力。说的话我老婆子也不懂,大抵是说你这次挺严重的,需要好好休养。”闻老太太忽然转头,道,“鱼汤来了。” 文臻一怔,觉得哪里不对劲。 随即便见闻近檀端着热气腾腾的鱼汤过来,一边吹手指一边笑,“好香!” 文臻仔细嗅了嗅,脸色白了白。 闻老太太无比敏感,立即问她,“怎么了?” “没事。”文臻接过鱼汤,瞄一眼前方,唐慕之真的去杀鱼了,说要端水的燕绥却在树上吹海风,文臻认为这只是他想向自己展示美妙的背影罢了。 林飞白勤勤恳恳地在大日头下修船。 文臻也是饿了,低头喝汤,汤色乳白,里头漂浮着凝脂般的鱼肉,鱼肉入口即化,绝无渣滓,闻近檀在一边道:“这鱼不错吧,就一根大刺,细腻丰美,最适合你这种病人吃。就是一样麻烦,内腹有一层黑色的膜,还撕不动。还是唐公子厉害,教我用热水加盐洗一洗便下来了……” 说着忽然觉得不妥,看一眼远处的燕绥,后怕地住了口。 远处树上,燕绥开始投果子,手势打水漂一样漫不经心,果子擦着海面飞过却杀气腾腾,那手劲强大又巧妙,擦出一条滚滚白线,长度可达数里,数里之内这条线上无数鱼类翻着白肚皮左右蹦开,瞬间伏尸千百,场面壮观。 林飞白修船的手一顿,飞身而起,踩着一块破了的船板开始收尸,船板如飞箭顺着海面上那条白线向前延伸,像把大海又剖了一次腹,他身子微微下倾,衣襟和长发都在风中扯展如旗,手一抖外衣展开,一路顺抄,那些跳出来的鱼便被抄进了外衣内,他像驾驶快艇一样顺着燕绥打出的百丈飞漂眨眼一个来回,一路抄出了满满一大包鱼儿。最后被一个浪头送回岸边。 文臻目瞪狗呆地看着两人炫技一样打鱼(发泄),完了喃喃骂一句。 这个逼装得我给一百昏! 但是。 装完逼的两个人,一个继续树上看早上的太阳,一个继续修船。 君莫晓叉腰看着那一地的鱼一脸的崩溃——这么多哪里收拾得过来! 唐羡之默默走过去,捡起那满地乱蹦的鱼,装进树皮桶,又取了刀具,帮着君莫晓收拾。文臻听见他和君莫晓絮絮商量,口味好容易坏的立即处理了,给文臻熬汤;比较肥美的留着烧烤大家吃,其余的剖鳞,去掉内脏,用盐码了,树枝一串串穿了挂在高处风干,做成咸鱼以备不时之需。 才接触没多久,已经可以看出来,闻近檀下意识就很听他的话,君莫晓则一脸笑闪闪发光,不停嘴地夸。 毕竟对比太强烈了啊。 文臻宽面条泪两行。 唐羡之真是宜家宜室进得厨房上得厅堂浪得大床的绝世无双暖男。 她眼瞎。眼瞎啊! 眼瞎也没办法,瞎了眼看中的人,瞎着也要摸索完。 发了这阵呆,鱼汤有点凉了,换成以前,凉了的鱼汤会有浓烈的腥气,她是喝不下的,可现在她完全没有感觉,还是一口口喝完了。 闻近檀又给她端上熬得粘稠的粥,笑道:“唐家的船就是好,一个备用的小船,里头什么都有,连米都是丰州极品的香糯稻,还用一层薄铁皮防护这些米粮,这么大风浪也没怎么湿。你闻闻,多香。” 文臻笑:“是啊是啊。” 她只吃了几口粥,便放下了,对闻近檀努了努嘴,示意那几只。 闻近檀一脸好笑又无奈的表情,悄声道:“老太太说,别理他们。越矫情,越不能惯着。” 文臻心想老太太永远正确。 因为君莫晓大喊开饭,并没有人理她。君莫晓气得转身就走。 她现在躺在舒舒服服的软草垫子上,背后还有草编的枕头,头顶也有草棚,身边有亲人有朋友,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她觉得就这样在这岛上和闺蜜团过一辈子挺好。 如果没有那碍眼的三只就更好了。 她躺着看了一会儿,看了一会林飞白湿透的衣衫,唐羡之袍角的鱼鳞,还有远远的燕绥镶嵌在日光中的背影,最终还是忍不住,一声喊“吃饭了!” 她状态不好,浑身都在痛,喊声也细弱无力,隔那么远,闻近檀瞧着应该谁也听不到,便站起身准备也喊一声。 结果文臻声音还没落。燕绥跳下树。 林飞白立即站起身。 唐羡之倒是不急不忙,把最后一条鱼晒好,微笑转身问文臻:“这条黄鱼瞧着厚实,明儿给你煎了吃好不好?” “好啊。这种鱼最适合做盐煎鱼,看看附近有没有野香茅。” “没有野香茅,不过有荜菝果穗和红英,晒干处理一下,最是增香去腥。” “那更好不过。”文臻一和人谈厨艺就心情愉快,笑眯了眼。 君莫晓和闻近檀也都擅长厨艺,也一脸愉悦。 三个姑娘都对唐羡之露出最为温柔的表情。 文臻和唐羡之的谈话简直就像老夫老妻。 伤害值满点。 林飞白的脚步顿了顿,燕绥倒是没停,也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神微微思索。 闻近檀和君莫晓在文臻旁边一块比较平的大石头上摆开准备的食物,唐羡之就帮她们安排。燕绥看看他,又看了一眼桌上,转身走了。 文臻看着他背影,心想这家伙又傲娇上了?瞧不上这山野粗食? 君莫晓忽然一拍脑门,道:“我说怎么总觉得少了什么。没有碗筷呀。” 船上只有备用小锅,煮了粥。鱼汤是用蚌壳和大海螺熬的,几样盐水煮海鲜也是用贝壳装的。 碗筷只有一副,正放在文臻面前,林飞白正拿起那碗筷装了一碗对虾要递给文臻,闻言又停住。 文臻已经含笑将那碗推了出去,道:“我吃过了。这碗用热水洗一下,给祖母用吧。其余人就再找些贝壳来用?” 林飞白站起身,“我去弄贝壳。” 唐羡之则道:“贝壳大抵不需要,不过得烧点水。”便去烧水。 文臻正懵,就见燕绥回来了,手中一摞东西。 椰壳做的碗,树枝做的筷子。 文臻知道他素来手巧,手工很快,做的椰子碗果然很精美,但问题在于——燕绥什么时候这么知眼色了? 她感觉受到了惊吓。 他不是一向都高高在云端,等着别人伺候,从不理会别人的想法和需要吗? 他即使对她与众不同,也不过是多看她几眼,多说几句话,多救她几次,素日里还是她迁就他,宠着他,照顾他。但在众人眼里,已经惊天霹雳般的爱宠。 而他,嘴不让人,更不要说细腻体贴关怀包容,时刻响应她的需要和委屈。 明明通透世情,却不愿为世情垂顾,明明心思涌动,却还是一脸漠然,直男直到像一根可以捅破天的铜管子。 她有时候也因此生怨,忍不住便要坑坑他,不如此不能解她心头恨——老娘我人人爱人人夸,最该夸的那个人为啥从来不夸! 她保持着茫然的表情,接过燕绥递过来的碗,愣了一会儿才低头看那碗,又从碗沿悄默默溜了一圈,然后果然发现她的碗比别人的更精致一些。 虽然燕绥做出来的碗,个个都像窑里烧出来的一样圆润完整,但她的碗边沿居然还有一圈镂空的花纹,只是燕绥要保持碗大小一致,所以她的碗明显盛不了太多东西,她禁不住想,他这是嫌我最近发胖了? 最近给唐羡之照顾得太周到,好像身体是有点重了…… 文臻硬生生忍住要摸脸的冲动,看着闻近檀君莫晓都是一脸意外和懵逼地接过燕绥亲自做的碗。 大抵都觉得这世界有点玄幻吧? 闻老太太摸了摸手中碗,眼底露出一点笑意。 燕绥咳嗽一声。 君莫晓还不大明白,闻近檀已经闻咳嗽而知雅意,赶紧装了一碗粥,又夹了两个虾子,便要到一边去吃,还顺便拉了拉君莫晓。 但不是所有人都打算成全他的。 闻老太太纹丝不动,道:“近檀,莫晓,帮我盛汤。” 那俩只好留下。 文臻有点紧张,盯着燕绥,怕他甩出一句不好听的。 然而没有,燕绥今日的脾气好的令人发指,默默伸手过来拿文臻的碗。 文臻懵懵地递过去,放空状态看他接过碗,给她夹了一块细腻的鱼肉,正要递给她的时候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停住,变戏法一般拿出一根竹签,开始剔刺。 文臻:…… 不行了这个燕绥一定被唐羡之附身了! 他居然抢我的活干! 这回不仅她放空,连君莫晓闻近檀都放空了,三个人眼珠子像斗鸡一样,毫无意识地跟着燕绥的手指一动一动。 文臻心中茫茫然地想,他的手指真好看,他的手真好看,挑得真快,明明熟练工是我为什么他第一次做也这么熟练,以前给别人挑过?不不不这是不可能的,啊这块鱼肉我还要不要吃?我是不是应该把它供起来? 闻老太太虽然看不见,素来是个敏锐的,似乎察觉了什么,满脸皱纹动了动,拼出一个淡淡微笑来。 燕绥低头剔刺,十分专心模样,好似对众人的各种反应毫无所觉,然而他知道文臻的一举一动,知道她的茫然,惊讶,这惊讶有点刺痛了他,以至于他便想起之前德高望重的话来。 一路追索,风雨行船,在好几次夜间他在小姐楼船顶上看唐家楼船的灯火时,都是德高望重默默陪伴,直到有一次,他忍不住问了德高望重,为什么文臻会答应陛下赐婚,会拒绝他,会这样跟随唐羡之行走到海上,明明有机会跟他走,也不选择他。 问的时候本是随口而言,他觉得他是知道答案的。 结果德高望重和他叨叨说了一夜。 德高望重说,殿下你觉得你对文姑娘很好很好了是吗? 他不答——这么显而易见的问题问出来就是愚蠢。 德高望重便摇头。 “啊殿下,你心里在想,这么显而易见的问题,为什么要问?可是再怎么显而易见,那也是在您心里,别人不是您,没有您聪慧,没有您强大,没有您心志坚决可手握风雨,别人凭什么该知道您在想什么?” 他默然。 是这样吗? 是这样的。 过往二十一年人生,他习惯了自我,习惯独自行走,习惯目下无尘,那些愚蠢的人类,本就不值得他放下心神,去迁就了解他们。 我对你好,或者不好,你便接受。 没有想过去问问那些接受着他的人们,到底是怎么想的。 “文姑娘也是一样。您对她好,但是您没有说过为什么对她好,也没有说过要对她好多久,更没有说过任何关于未来的承诺。那么她会怎么想?也许只是一时兴趣,也许只是皇子风流。那她又凭什么仅仅因为这样不知未来的好,就有勇气去许上一生,抗争陛下呢?” 他当时本来磕着瓜子,咯嘣一声,瓜子磕碎了。 “再说您真的对她很好吗?”德高望重说来了劲,指着对面唐家的楼船,“您看过唐羡之怎么追求文姑娘的吗?我听文姑娘说过,初见唐羡之就救了她。九里城也救了她,平日里和她相处体贴细致,言谈相得,会帮她砍价,帮她买菜,帮她提菜,为了她去钻研厨艺,连她送的鸭蛋,他都能玩出无数个花样来示爱。而您呢?初见您在干什么?再见您在干什么?她给您做过多少次菜,您想过一点表示吗?您亲口夸过她吗?理解过她吗?向所有人表示过您非她不娶了吗?您能不能用您素日清醒无比的脑袋回想一下到底是怎样对她的啊?” 他幽幽横了德高望重一眼。 这小子入戏了是不是? 说得这个口沫横飞,青筋杠起,活像他才是被他欺负的文臻。 想到文臻他又出一回神,心想这些话,那个奸狡的,不爱负责任的,总溜滑溜滑的小蛋糕儿,才不会亲口和他说呢。 说到底是一样冷漠的人啊。 他认认真真回想了一下,初见文臻他在干什么?哦,当时屋檐下吊了一个人看着不舒服,他把她也倒吊了一下。 她被吊起来的时候,大眼珠子快要落到地下的感觉,幽幽黑黑的,他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再见是什么时候?是那个小倌馆吗? 德高望重说话不老实啊,那一次不是和她相处挺好吗?她把他顺手当小倌卖了,他也没生气,遇上刺客,她还主动要求拿脑袋给他垫脚。 因为那一刻少见的知情识趣,他忍不住又多看她一眼。 那些娇滴滴的小姐,在那种时候,一大半要被刺客吓晕,不吓晕的也不敢跳水,跳了水的也想不到他怕湿鞋,想到他怕湿鞋的也做不到主动提供脑袋给他垫脚。 多么特别的女子。 他觉得世上大概也就这一个了。 所以他不是破天荒地想到她衣服湿了被人看见不雅,还拿门板给她挡了吗? 上一次在他面前湿身的那个谁,下场是干脆再进水里洗一天呢! 他怔了一会儿,忽然开始想,如果换成唐羡之,这种情况下会怎么做? 好像……不一样? “如果我遇见两个男人,一个欺负我,嘲笑我,捆我,困我,喜怒无常,性情古怪;另一个,体贴我,爱护我,关心我,保护我,还能和我心意相通,喜好相通,尊重我的一切选择并给以强大的辅助。”德高望重加重语气,慷慨总结,“那我也选第二个啊!” “噗通。” 他把德高望重踢进了水里。 让他去选择一头温柔伪善的鲨鱼相伴一生吧。 …… 德高望重后来从水里爬了出来,没敢再意气风发踩他,却总暗搓搓提醒他看着唐羡之和文臻的一路行踪。 这一路追踪,他看着唐羡之带文臻去看病,吃夜市,买珍珠,定礼服。 若有所悟。 原来是这样的追求。 原来是那样的细腻。 他对唐羡之的细腻并不以为然,人与人之间的情分,一看缘分,二看心意相通,有人说还要加上命运摆弄,他对此也不以为然,会被命运摆弄的,不过都是弱者罢了。唯有前两项,是再强大再努力也无法掌控的事,也唯有前两项达到完满,才有了情分的水到渠成。便是再细腻,再体贴,婆婆妈妈琐琐碎碎,也不过是栽在冬天的花,藏在夏日的雪,不顺应天时,也不契合心意,美丽难久。 但一路走下来,忽然就又悟了一层。诚然缘分和心意更重要,但有了缘分和心意,并不意味着那缘分不会被削薄,那心意不会随流水,人世间太多阻碍烦难,若长久没有温情加持,便如春日的花也会摧折于风中,冬日的雪也会被晒化,这世间哪有真正的长长久久亘古不变,何况他与她,在皇室,在官场,在这世间阴私苟狗谋算最深的所在,又都强大而冷酷,要如何才能走过风雨,而又心花不败? 所以他跟着走过了定瑶漳县直到出海,慢慢长途一开始还难掩焦灼愤怒,从以为她身死的伤,到发现她自愿离开的疼,到平静下来之后渐渐泛起的失望和背叛的细细撕咬滋味,再到后来,终于明白。 这一路行走是她的逃奔,也是他的自悟,悟的不是这人间智慧,而是自幼便如隔云端的爱与情感。人间有太多懂得与不懂得,他想从此之后,要学会懂得她。 定瑶扛走一袋子珍珠,漳县带走了一批绣娘,来不及绣嫁衣,当初说借唐羡之现成地方成婚也不过是玩笑,他应该给她由他自己准备的,专属于她的,完全由他为她安排的婚礼。 他也会有礼物给她,以后还会有更多礼物——她真正会喜欢的,属于少女都想要都应该拥有的那些礼物。 虽然他并不十分理解女子的那些喜欢,但他觉得可以迁就她。 也是在准备礼物的时候,他忽然就明白了鲸眼那样的礼物,她应该是不喜欢的,黑乎乎毛刺刺的东西,换别人在不明白珍贵之处的时候,都会顺手扔掉吧。她却慎重地打了一副耳坠,将鲸眼嵌了进去。 她珍惜的不是鲸眼,是他。 而他,并非没有不珍惜,只是表达的,并不是她想要的,表达的,并不是她能以之为依靠的。 或许这样的想法依旧不大对,但是他愿意慢慢学。 用一生来学。 首先从日常开始。 …… ------题外话------ 这章节名原本叫:被唐羡之附身的燕绥。 建议大家不要再养文了,最好更新就立即看,因为很可能一些重要情节点,你们喜欢的那些亮点,被神经病的审核很快就删了,你不仅看不到,还有可能读不通。 上个月的月票榜谢谢大家,安稳了一个月,最后两个小时听说险些翻车,都靠那些时刻关注着我的亲爱的们及时帮忙,么么哒。 上个月消费满十块的,这个月会有保底月票,大家记得翻翻兜哦,我虽然不是特别勤奋,但是一个月也更满了十块钱的字数呢。 这几天字数会少一点,吹空调吹出空调病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愿为燕褒姒点燃烽火台 文臻茫然地接过了剔完了鱼刺的鱼肉。 也只有牛逼的殿下,剔完了鱼刺之后剩下的鱼肉还和原先的一模一样。 燕绥把碗递过来的时候,手指弹了弹碗边。 文臻今日大脑秀逗,反应迟钝,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低头瞧了瞧碗边,才发现那镂空雕刻好像是字。 她辨认了好一会儿,才发现一边是一个“臻”字,一边是一个“绥”字。 她抬头,燕绥有意无意对她亮了一下碗。 也是有刻字的。一边“绥”字,一边“臻”字。 文臻猛地开始咳嗽——她被口水呛着了。 而口水是因为惊吓而突然冒出来的。 燕绥今天果然是吃错药了! 一定和唐羡之灵魂互换了! 搞一对情侣碗要闹哪样?还暗搓搓当一堆人的面?当其他人都是死人吗?除了君莫晓那个不长心的,闻近檀为啥低着头猛喝白粥死活不肯抬头?林飞白为啥一直在啃虾皮?老太太为啥忽然不吃了? 这种在他看来又俗气又无聊的行为是怎么忽然钻进他的脑袋的? 她一咳嗽,林飞白和燕绥同时抬头,同时抬起手,然后燕绥看了林飞白一眼,林飞白的手原本已经要缩回去了,被这一看之后,反而不收了,眼看便要非常干脆地拍到文臻背上,忽然那手里被塞了一只碗。 碗里是热粥,很烫,林飞白不得不先放下碗,然后拍背的就换成燕绥了。 文臻这下咳得更厉害——惊吓一波一波停不住啊。 背后传入一股暖流,咳嗽立时便止住了,燕绥并没有放开手,又细细给她调理一阵,才放了手。 文臻舒服了许多,以她性子,便要道谢的,但此时一抬头,正迎上燕绥乌黑幽邃的眸子,忽然便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了。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这是她赐婚后,和燕绥第一次真真正正这样安静坐在一起。 赐婚后的变故,一路的追索,各方博弈,刀来箭往,感觉生死里走过了无数遭,才有了此刻面对面的安然。 然而终于等到了对面这一刻,忽然便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觉得需要说什么,之前想过要怒骂,后来觉得有歉疚,再后来又觉得需要揍他一顿,再再后来又生出浓浓的歉意和担忧,几经翻覆的情绪,经过太长时间的积淀,最后忽然便只能归于平静,无喜无忧,无怨无恨,也无苦痛惊怖。 这一路风霜过,今日沧海之上,白沙蓝水之间,他的目光望过来,大海便忽然干涸,而桑田刹那绿遍。 却原来平静水面之下依旧涛飞云卷,却原来最能牵动她心思的依然是他。 脚步声走近,打破这一刻凝目相望的脉脉氛围,唐羡之出现得及时,态度也永远那么自然,很随意地坐下。还没坐稳,燕绥就淡淡道:“碗筷已经弄好了。你的热水泼了吧。” 唐羡之不理他,直接对文臻道:“多烧了一些,等会你洗个澡。” 文臻一听大喜。 先前又是下船又是落水又是呕吐又是泡海的,身上早就难受得要命,只是不方便说罢了。 仙子真是上天派下来拯救她的仙女啊。 她急忙道谢,又假惺惺体贴道:“赶紧吃赶紧吃,耽误了这么久,鱼都冷啦。” 唐羡之便笑,接过她手上一只虾,道:“我瞧这个比较好吃。” 文臻一傻。 她只是随意挥手,并不是送菜,但事情到了唐羡之这里,怎么就特别暧昧了呢? 那个占有欲超强的家伙要掀桌了吧? 偷眼一瞧,燕绥却像根本没注意这一幕,微微皱眉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她又庆幸又觉得怪异,还有些担心。 是在思考如何搞死唐羡之吗? 感觉心情略复杂。 好在复杂的只有她,其余人都不在意,唐羡之对她道:“你且在此休息几日。你的情形不是很好,体内有淤积未化,现在不宜再风波劳累,等你稍稍好了,我们也修好船做好准备再出海。” 文臻也感觉绵软无力,仿若大病一场,还有一些意想之外的情况,需要时间适应。但又有些担忧这几个水火不容的人,在一个岛上蹲着,怕会产生变数。毕竟恐怖故事常常发生在岛上。 但转头一想,怕个毛线,那几位自己就是恐怖故事本身。 再说岛上怕天雷地火,几个人一艘孤舟岂不是分分钟翻船? 她看唐羡之神情,如常悠然,心里想小唐同志明明在这次争斗中落于下风,为啥眼神颇为满意,还是他根本的目的其实就是要牵制住燕绥? 如今这种格局,倒也不全是坏事——三个人谁和谁都不对付,却又都能保证她和亲友的安全,正是个互相牵制力场平衡的格局。 她抬目看了看四周,这里是靠近沙滩的平地,再往后是茂密的植被,有野兽的声音隐隐传来,无法目测岛的大小,感觉是不小的。 目前看来好像是没有人居住。 听说燕绥的师门就在海上,也不知道离这里近不近。 既然已经有了安排,她也不会有异议,随便吃了几口便搁下筷子迫不及待要洗澡,那边三个男人立即都搁下筷子,君莫晓刚要伸手被闻近檀拉了一把,又拿起了筷子。 闻老太太咳嗽一声。 唐羡之微笑,很自然地转为夹菜,林飞白一顿,燕绥一开始听而不闻,手已经到了文臻身边,忽然越过文臻一拉君莫晓衣袖,道:“怎么还不去帮忙?” 一脸懵逼的君莫晓翻个白眼。 文臻想笑。 老太太杀伤力满级啊。 但这样不行,一来容易出冲突,二来万一有人因此对老太太不满怎么办?唐羡之林飞白问题不大,燕绥那个狗性子,她怕。 她笑,就着君莫晓的搀扶起身,笑盈盈和君莫晓道:“小君,这几天就要劳烦你和檀檀啦。” 君莫晓趾高气扬地道:“那是,谁也不要和我抢差事!” 闻近檀瞟一眼那三只,期期艾艾地道:“哎,那个,照顾病人,自然还是我们合适。” 文臻忍住笑,心想还追求者呢,连自己的闺蜜奶奶都搞不定。不知道曲线救国吗? 其实唐羡之是知道的,也能做的很好,但关键还是小君和闻近檀都受了奶奶影响,不愿意她再和这些豪门皇室有牵扯吧。 她表明了态度,也不和那三人有什么牵扯,十分客气态度公平地招呼他们吃好喝好,便去洗澡了。 那边三个男人都盯着她离去的背影,闻老太太咳嗽一声,忽然道:“林公子,能不能劳烦你扶老身去海边走走,消消食?” 突然被点名的林飞白怔了一下,险些脱口问出一句“为什么是我?”,但随即反应过来,立即起身,一边恭敬地道:“十分荣幸,老夫人请。”一边挺着腰杆扶着腰杆更直的老太太去散步了。 留下唐羡之和燕绥,第一次面面相觑。 一霎间心中都浮上一个疑问。 为什么? 我一个堂堂未婚夫(正牌男朋友)在这里,为什么会轮到这个路人甲? …… 文臻不知道在自己走了之后还有好戏,她正舒舒服服泡在澡桶里。 对,澡桶。 唐羡之去了那半天,不仅烧好了水,还顺手做了一个澡桶,那么短的时间,那桶居然打磨光滑,居然还是榫卯结构。 文臻不由第一万次惊叹仙子真是宜家宜室啊。 她泡在澡桶里,身前身后都有状如芭蕉的矮树遮挡,倒也不怕走光。身边垂下一串黄色果实,她顺手采了一个,咬了一口,又给闻声看过来的君莫晓和闻近檀一人扔了一个。 那两个接了,刚咬了一口,便忙不迭呸呸呸往地上吐,君莫晓眼睛鼻子都皱在一起,“小臻啊你真是太坏了,这么涩的果子也给我们,咦,你不觉得涩吗?” 文臻愣了一下,把那果子往地上一扔,“啊,涩。” 君莫晓一脸你真是坏地转过身继续为她把风了,文臻坐在澡桶里发呆。 她没吃出涩味。 她没吃出任何味道。 她只吃出果肉糯软,便以为是好吃的。 她失去味觉了。 先前喝汤吃饭时候已经察觉,现在得到了确认,她不禁有些发呆。 一个厨子失去味觉。嗅觉也似乎受了影响在变弱。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更可怕的是,她不知道这是不是暂时的,更不知道继失去味觉之后,她是不是还会失去嗅觉听觉视觉。 是不是还会因此影响大脑,神经,成为植物人? 她知道有一根针在一路折腾中偏移了位置,大概就是刺客的那一掌,导致针逆行进入了后脑,然后又崩碎了,而她又没有时间及时炼化,导致其中有碎片进入了大脑,给味觉造成了损害。 这实在是让人恐惧,她不知道碎片有多大,有多少,有无消减,会不会像炸弹一样随时爆炸。 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便会因为那爆炸也失去一切。 这想必也是那三人决定在这岛上暂时停留的原因吧,不能把这个炸弹解决,谁也不敢就这样渡过茫茫大海。 她怔怔坐在澡桶里,水渐冷也没有察觉,忽然感觉头顶啪嗒一声,有点湿润,她伸手一摸,摸到一个大冰晶珠子。 现在虽然已经到了秋天,但是这里海域温暖,还是夏末天气,哪来的冰晶? 她大叫“君莫晓!”,同时猛地往水里一钻。 下一瞬澡桶滚倒,水都泼了出去,她缩成一团,在澡桶里骨碌碌滚了出去。 啪啪啪啪一阵急响,澡桶方才所在位置,插了一地尖锐的冰棱。 君莫晓的怒喝声响在耳侧,文臻却什么都顾不得,这里地势有点倾斜,她缩在澡桶里一路骨碌碌滚下去,一边祈祷澡桶不要给人一剑劈裂,一边祈祷有人来救她,一边又异想天开地希望不是那三只是闻老太太…… 天旋地转中隐约看见前方是海滩,好像有两条人影,随即其中一条人影冲了过来,蹬地一下一脚踩在桶身,澡桶止住。 一人跪了下来,探头对澡桶里头看。 文臻尖叫:“啊啊啊不要看啊啊啊——” 出手的是林飞白,在海滩上扶老太太散步的时候看见一个大桶忽然滚了下来,下意识上前一脚蹬住,随即跪下来看桶里的情况,听见文臻的声音才反应过来,惊鸿一瞥间雪光耀眼,顿时脸色爆红地呆住了。 随即他被人拎着领子飞了出去。 本来也就飞几米,飞的路程中遇见第二个赶过来的人,被那人看似解救其实顺手一拨,拨到了千里之外。 燕绥赶到的第一瞬间,便脱下了自己的外衣,往桶里一罩。又把桶拨正。 文臻以为一向并不在乎什么正人君子的殿下,多少要探头张一张或者有意无意瞄一眼,已经捂好了重点部位,虽知道那位今天就是转了性,当真目不斜视。 文臻赶紧在桶里穿好他的袍子,燕绥伸手把她抱了出来,没有鞋子,便抱在臂弯里。 文臻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想下来走,沙滩上没鞋子问题也不大,但燕绥的手臂铁打一般。 她心里叹口气,也便不动了。 一低眼看见袍子上有血迹,燕绥的衣袍一向颜色比较复杂,耐脏,此刻也能看出实在是不大干净了。 想着他之前被易铭偷袭受了伤,被她吐了一身,又想着他自从海上追到她,便一直很少说话,忽然心中一软,便问他,“你累不累?” 只这么一句,便感觉他手臂一松,吓得她以为要掉下来,下意识抱住,但随即燕绥又抱紧了她,这回抱得更紧,语声却还淡淡地,道:“不累。” 文臻唔了一声,感觉到尴尬,两人相处一向自然,但经过赐婚成婚这一遭风波,像是忽然触及了某些不能触碰的雷池,显得有些无所适从。 正在绞尽脑汁想该用什么态度来面对他,忽听燕绥轻声道:“……对不住。” 文臻一呆。 她这回又没跟上他的脑回路。 比较对不住的,不是她吗? 她和他,恩恩怨怨,是非难解,赐婚之前有没有解开的龃龉,赐婚之后有难以原谅的禁锢,但是她后来想,前者可能燕绥有苦衷,后者可能是工于心计自作主张。 相比之下,还是她突然答应赐婚这件事对燕绥的伤害更大一些。 虽然他没有表白,她也没有承诺,可毕竟心照不宣,情分不同。 她还在想着如何顺他的毛,和他说清楚自己的苦衷,他倒先道歉了? 啊,燕绥真是越来越奇怪了。 “……之前,是工于心计自作主张。”燕绥道,“我已经责罚他了,吊着一口气,等你最后的决定,是杀是罚,都由你。” 文臻一惊,急忙道:“不不不,不必杀,罪不至死。” 燕绥顿了顿,文臻盯着他,感觉他似乎又要说一个对不住出来,可她实在不想听,她宁可他发怒,咆哮,教主式抓着她摇晃,或者冷漠,倒吊她,踩她头,丢下她走人,也不要听他此刻这样道歉。 这会让她的内疚和歉意更加泛滥直到彻底淹死她的! 她以后还要怎么硬着心肠断情绝爱去奔自己的自由和致富之路! 她已经抵抗得很艰难了好吗? “你们看看,这是什么!”君莫晓忽然从树后冲出来,手里捧着什么发光的东西,文臻松了一口气,急忙催燕绥去看看,燕绥最终没说什么,等君莫晓冲到面前,一眼看见她掌心的东西,文臻忽然觉得他手臂肌肉一绷。 这只是瞬间,如果不是贴身依靠,她一定不能发现这变化。 她仰头看燕绥眸子,他却又迎着她的目光,毫无变化。 此时唐羡之和林飞白也赶了过来,看见君莫晓掌心里是一捧冰棱。 这种天气,冰棱居然没怎么化,发出青幽幽的光。 唐羡之和林飞白看了一眼,便去了刚才文臻洗澡的地方,林飞白跃上树梢,仔细查看了一阵,道:“人往东北方向去了,但不排除有声东击西的可能。” 唐羡之便对燕绥笑道:“表弟,是否愿意与我等分头搜索?” 燕绥看也不看他,淡淡道:“不怕调虎离山吗?得有人留下来守护老太太。” 文臻听着想笑,笑燕绥什么时候也把老太太挂在嘴上了。这是和唐羡之学,也要走曲线救国道路吗? 想想真是神奇而又有意思的违和呢。 唐羡之也不以为意,道:“是极。殿下你确实不适合亲自去追索。说不定反而不方便呢。” 文臻心中一动。 这话什么意思? 燕绥脸色如常,抱她去了放衣服的地方,重新装束好了,文臻看他衣服破了,想着我们尊贵的殿下什么时候穿过破衣服?这海外小岛也没处换,干脆给他洗了缝缝补补吧。 她照顾他习惯了,便道:“你这衣裳脏了也破了,让……” 她本意是请闻近檀帮忙,毕竟她这方面手艺最好。闻近檀也十分自觉地伸手来接。 结果燕绥立即道:“那好,你一向手艺不错。” 文臻:“……” 闻近檀默默收回了手。 半晌文臻把衣服往怀里一卷,嘿嘿一笑道:“是,我手艺最好,交给我吧。” 她是破罐子破摔,燕绥却像开了窍一样又良心发现了一次,道:“你还没恢复。算了我自己来。” 文臻瞪大眼睛,想象了一下殿下海边洗衣服和灯下补衣服的画面,觉得冲击力实在太大,为了避免日后他想起恼羞成怒和自己秋后算账,她把燕绥的衣服抱得更紧,头摇得像拨浪鼓,“啊不,我喜欢洗衣服!能为殿下服务就是我的荣幸,洗个衣服算什么事呢!” 闻近檀把头低得不能再低,君莫晓在一边撑着下巴,心想想要掳获一把把的美男就是要靠狗腿这个技能? 一直觉得文臻也不如何美貌,个子也不高,出身也一般,论厨艺也没比她高多少,何以人人趋之若鹜,现在感觉好像解开了谜底呢。 最起码这样的话儿她可说不出来。 燕绥瞟了一眼被文臻紧紧抱在怀里的衣服,不知怎的便愉悦了许多,微微一笑道:“那更好。” 他一笑便如玉树生花,清光摇曳,文臻觉得眼花,闻近檀刚抬起的头飞快地又垂了下去,君莫晓又妒又恨啧地一声。 文臻忽然理解了周幽王。 如果可以,她也愿意为燕褒姒点燃烽火台啊! 她这边色授魂与,那边闻老太太咳嗽一声,文臻立即笑容一整。 像被教导主任抓住早恋的学生。 整完了才反应过来,这是被那三只给传染了吗? 说话间唐羡之和林飞白已经回来,各自都说没搜到人。顺便转了一下这个小岛,不像有人居住,面积不是特别大,岛上多奇花异树和各类药草,林飞白负责岛西面,说西面好像还有一个山谷,因为入口特别狭窄且藤蔓密布,藤蔓上灰尘满满,不像有人进入过,又牵挂这边怕受到攻击,便先回来,等有机会再去查探。 ------题外话------ 别嫌字少,身体不好,完全靠存稿。 第一百一十九章 全方位多角度花式宠爱 三个男人便各自干活,晚间住宿需要搭房子。三人并没有各据一方,居然聚在一起干活,似乎要商量什么事。文臻坐在一边看着,见林飞白出刀,一株腰粗的树便倒了,林飞白一脚把树踢到燕绥处,燕绥唰唰唰一阵便削平了劈成木板,再一脚踢到唐羡之那里,进行最后的打磨拼装,一连串动作流畅漂亮,蓝衣的林飞白身形矫健流利,光影如电,脱去外头重紫锦衣里头一件贴身月白袍的燕绥衣袂散飞起来的姿态隐然有仙气,而坐在那里拼木板也拼得宛如弹奏手挥五弦一般的唐慕之,一身的黑红锦绣色在蓝天碧海下鲜明,工具很多他出手却极有条理,偶尔唇间叼一枚修整用的小铁片,眼波流眄间反而多了几分诱人的邪气。 三个人劳作起来看起来和平时都有些不一样,透着一股反差的美,别说君莫晓看呆了,连文臻看着都有些舍不得移开目光。 无关情色,优秀男子的力与美的展示,本就是世间最美的画。 文臻看了一会,觉得这么美的画,还是各自挂在自己的华堂吧,莫要给她糟蹋了。 教导主任闻老太太又开始咳嗽了,让文臻休息,文臻给搞了这么一场,又觉得头隐隐作痛,也没推辞,便在铺好的草床上睡了。 睡完起来已经是黄昏,觉得精神好了一点,便拿了燕绥的衣服到不远处小溪那里洗。 为什么洗衣服还要偷偷摸摸,一来怕教导主任咳嗽,二来她现在总有点心虚。毕竟她和唐羡之有婚约,虽然拜堂被搅了,唐羡之一直暗示的态度也是不强求,但是她摸不清唐羡之的心理。无论如何,从她的三观来讲,当着未婚夫的面和别的男人暗通款曲,似乎总有点那么不大对劲儿。 万一再激起这两个男人打生打死怎么办。 因为出过不明人士,君莫晓便跟着。说要帮她洗,文臻却知道这万万不能,燕绥一旦知道能让君莫晓这辈子都不敢帮人洗衣服。 她给燕绥洗了衣服,挂在树枝上晾干,远远地瞧着燕绥,好像干活更卖力了呢。 文臻并没有太多同情心地想,燕绥也好,唐羡之也好,这两个本该是天上仙一般的人物,自从遇上了她,就好像从云端栽下来了,脸着地,啪叽一下摔得五颜六色了呢。 想想还真是可怜,啧啧。 天热太阳大风大,衣服很快就干,闻近檀早就给她备好的针线,说是船上本就有的,唐家一个备用的救生船,也齐全得令人发指,和唐羡之的风格一脉相承。 文臻便低头细细缝补,偶尔抬头瞄一眼,觉得燕绥好像干活更快了,林飞白踢过去的树都不够他削的,还有那两个,是在赌气吗?搞那许多干什么,打算造别墅? 她颇费了些心思,将后背那个长长的破口缝得看不出太多痕迹,如果不是碍着唐羡之,她保准绣一条大便或者绣一条伤口,但现在她就比较老实,只希望缝补痕迹越不明显越好。 等全部弄好,快晚饭了,房子也好了。三个能人合作的成果果然非凡,不是别墅,特么的是四合院。 中间面朝大海一个大的,大抵是够四个女人睡的,边上拱卫着三个小一点的,自然是男人们的宫殿。 一个宫殿一个式样,林飞白就是方方正正,唐羡之的顶居然是圆形的,燕绥还在自己弄——他不要唐羡之搭的房子。 闻近檀做好了晚饭,她手艺本来就很不错,跟着文臻学了不少,如今和文臻也没差多少。 海鲜汤集海味精华,鲜得掉牙。烤鱼外焦里嫩,揭开黄褐色脆皮香气便喷鼻。大海蟹伴味道浓郁的鲜红对虾清蒸了,红艳艳夺人眼目。海螺螺肉有点像鲍鱼,鲜嫩弹牙,用岛上一种微带辛辣的香料炒了,令人胃口大开,而双头鲍这种内陆昂贵无比的,在这里几乎就是小菜了,闻近檀配好的酱料腌制出来,是一种既保留了海的腥鲜又更加柔嫩香甜的味道。 米比较珍贵,只够文臻和闻老太太一人一小碗,其余人都吃岛上的果子。 用作饭桌的大石旁燃起了篝火,大家就着那火的亮光吃饭,每个人的脸色都被那火光映得红亮,连眉眼都似因此温柔。 而不远处大海微微低吟,不断将雪白的浪花送上沙滩。 天际一轮微弯的月,淡色微黄,也像一方令人心情柔和的软玉。 文臻低着头,眼角扫着这一幕,心中忽生感喟。 此刻,没有仇怨,没有纷争,没有俗事纷扰,亲朋好友,几乎齐聚一堂。 如果时间能就此停驻。 多好。 …… 许是白天睡多了,文臻到了夜间睡不着,盯着窗户的雕花发呆——对,这简易别墅,居然还有窗户,窗户还有雕花,当然这是她的特殊待遇,别人都没有。 发了一会呆,她把怀里藏着的当初方袖客给她的化针心法拿出来看。她随身带的东西很多,为了节省地方,将这方子用微雕雕在了一个挂件上,反正她的眼睛细菌都能看见,蚂蚁大的字怕什么。 之前因为那次被方仁和拔针记忆太过惨烈,这玩意她一直抗拒去碰,然而如今,到了她不得不冒险尝试的时候了。 她不能接受今天失去味觉,明天失去嗅觉,后天失去听觉。更不能接受自己忽然就神经错乱植物人了。如果一定要死,她也希望死得明白正常一点。 看了一会心法,一来她内力不行,学的东西比较不按常规,按照法门引气归流很是艰难,二来一动脑就头痛,只能慢慢地,先入个门。结果刚刚纳气入丹田,便觉得下腹刺痛,只得爬起来去上厕所,厕所也是安排过的,就在木屋子后面,用板隔了出来。 她刚刚走出屋子,就看见那厕所旁边站了一个人,吓了一跳,随即才发现是唐羡之。 他看见她,倒不意外,轻声道:“今夜是我守篝火。”说着将一个精巧的贝壳小灯挂在那简易厕所的板壁上,解释道:“刚捕了一条烛鱼,这鱼腹内很多油,能燃烧很久,给你做了个灯,省得起夜看不清。” 文臻站在那里,看着那灯晕黄的光照亮那小小厕所,一时心潮也如这海潮,差点便漫上了堤岸。 唐羡之的温柔细腻,对她这种缺爱的人杀伤力实在是太大了啊。 这一路的呵护照拂,简直就是一本掳心攻略,她一路艰难抵抗,时时感觉要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她越来越佩服唐羡之,也越来越佩服她自己——这要换成任何一个别的女人,怕都干脆沦陷了吧? 燕绥又不是那么讨喜,又没给一句承诺,还时常折腾一下,哪及得上这般出身不差哪去,性情无比完美,又有天子赐婚,还全方位多角度花式宠爱不重样呢。 啊,原来她是个抖m。 文臻一边暗暗唾弃自己,一边笑嘻嘻道:“我代所有女性谢谢你啊,多亏你惦记大家夜里怕黑。” 唐羡之笑笑,和以前一样,表白被拒连失望都看不出,有礼地走开让她进去。 文臻蹲了好一会儿厕所,有心要蹲到唐羡之回去,才慢吞吞出来。 结果一出来,就看见唐羡之在篝火底下拿出了一块什么东西,道:“今日我在林中采果,发现了这个东西,感觉是可以吃的,你来瞧瞧。” 文臻本来不想过去,但看那东西有些眼熟,心想不会吧?过去一看,不禁惊呼,“山芋!” 这正是她上书皇帝希望能去洋外找到的重要农作物之一啊。山芋、土豆、玉米,这种高淀粉好养活用途广泛老少咸宜的作物,是能在饥荒年代救命,能让老百姓不饿死的无与伦比的宝贝! 这是全新世界,她不能确定这里的世界发展大抵相当于她那个世界的什么年代,只能出海去碰运气。 然而现在她竟然在这岛上忽然就撞见了山芋! 唐羡之真是个妙人儿,居然能发现这东西是可以吃的,而且一做就做了红薯最为经典的吃法。 文臻忽然脸色一变,扑过去,一把抓过那个山芋就翻,“啊,你烤了几个?你都烤了?你没有留种?” 说到最后声音都变了,这要发现了红薯,结果最后都烤吃了,整个人类都会哭的。 唐羡之难得见她这紧张模样,倒笑了,悠悠道:“这里是全部烤完了……” 说着伸手来擦她的脸,将她翻动红薯沾上的炭灰轻轻拭去,指腹在她光滑颊侧略一停留,眼神珍惜。 这是难得一次她没有避开他的接触啊。 还是因为心思都在这什么山芋身上。 但他并不想计较这么多,有些事难得糊涂,有些事当得珍惜。 文臻一脸的如丧考妣,完全没有发现这一刻某人的小心思,垂头丧气地问:“真的都烤了?” “这里的都烤了。”唐羡之眨眨眼,“但是在那里,”他指指岛东面,“有一片沙土地,这东西多得很。” 文臻转怒为喜,兴奋地提起拳头一捶他胸口,“嘿!耍我呢!” 她向来情绪伪装得好,也很注意界限,少有这种放纵行为,唐羡之猝不及防,竟给她捶得晃了晃,随即握住她拳头一笑。 文臻捶出去才发觉面前不是太史阑,想要收手已经来不及,手被唐羡之握住,他微微低头看着她,将她的拳头抵在自己心口。 文臻的手指虎爪一样屈了屈,试探着挣了挣,正想用力挣回去是不是太粗暴尴尬,一向很有分寸的唐羡之已经松了手。 随即他若无其事地拿起一个烤好的红薯,亲自剥了皮,递到她嘴边。 文臻一眼就被那红薯给吸去了心神——外皮焦脆,焦皮下那一层是微深的橘黄色,里头则是松软灿烂的金黄色,微微透明,翘着糖分极高的金丝,烤红薯特有的香气简直可以称得上浓烈,让人一瞬间就想起每年冬天街头烤炉里那一口下肚满腹香暖的感受。 文臻没有在街头吃过烤红薯,却也与死党们经常冬夜小火炉烤红薯当夜宵,小火炉红亮的光映着四张年轻的笑脸,红薯在唇齿间抿一口就化了,蜜一样的甜。 她忍不住便是一口,舌头一卷,虽然失去了味觉,尝不出滋味,但口感依稀还是当年。 忍不住感动得微微湿了眼眶。 唐羡之这时却不再打扰她,让她伴这旧日滋味将往事回味,自己剥开一个吃了一口,微微一怔。 他何许人也,几乎立刻,便明白了这东西的重要性。 他忍不住看了一眼文臻。 真是天选之子啊。有才能,还有运气。 这样的东西,无论谁拿到手里…… 文臻吃了几口,毕竟天生敏锐,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红薯这种易种高产又饱腹的东西,有了它可以说利在千秋,有了这玩意,百姓就能不被饿死。东堂虽说国力不弱,但是每年还是有不少贫瘠州报上为数不少的饿死人数。 所以对于朝廷来说,红薯控制在自己手里无比重要,对于和朝廷对立,很可能想要自立一国夺取天下的唐家来说,红薯更重要。 给自己的属民,可获民心,可安疆域。 如果自己有敌人没有,就可撬动敌人的基石。 毕竟对于百姓来说,谁当皇帝日子都差不多过,自己吃饱肚子最重要。 现在,红薯被发现了,是唐羡之发现的。 理当归他处置。 可是…… 归唐家,就意味着东堂没有。 文臻不想面对东堂和唐家的争斗,她想的是更多的百姓因此会失去活下去的机会。 有很多人会饿死。 文臻觉得有点吃不下了。 她巴巴地看着唐羡之,想开口,又觉得没法开口。 这不是给一块糖,也不是分一块地,这直接关系天下,关系着唐家的生死存亡啊。 唐羡之好像并无所觉,吃完了一块红薯,赞了声:“真是美味!”又对她拍拍身边地面,道:“这块地面我用火烤过了,没有湿气,可以坐。” 文臻满腹心事,只好乖乖坐了,果然身下很是舒服,但她此刻没有心情再去感叹唐羡之的细腻了,只希望他的细腻能继续发挥,看出自己的纠结,但这么想的时候又忍不住唾弃自己的自私,这和道德绑架有什么区别? 她也可以把红薯的事告诉燕绥,以燕绥的智慧,立刻就能发觉这东西的重要,但是发现之后呢?会引发什么样的变故?是否会带来激烈争斗? 无论是唐羡之还是燕绥,她都不想看见伤损。 唐羡之好像已经完全忘记红薯的事,一边给她把脉调理一边和她海聊,文臻心不在焉听着,看着他的黑暗中也熠熠闪光的眼睛,忽然问:“羡之,你骗过人没有?” 唐羡之怔了怔,随即笑道:“当然有啊。” “是什么样的骗人呢?”文臻追问,“骗了人之后是什么样的心情?” 她素来和唐羡之聊天,都很少发问,只是微笑地听,难得这样捧场,唐羡之就笑,道:“我自小便会骗人。” 文臻丢开红薯,打起精神听。 “上回和你说的那个笔记的事,应该也算一种骗吧。还有一件事儿。小时候,有阵子我在外祖母家住,然后,得了个神童的称誉。” 文臻毫不意外。他不神童谁神童? 也就燕绥吧。 唐羡之摇摇头,“不是你想的那样。当时母亲归宁,我陪同去了,在外祖母家住了一阵。外祖母家是川北大族,但我小时候已经有点式微。因为她家整个家族,连带所居住的镇子,都一向很少得男。所以当地求子之风盛行,但凡传出哪路神仙有助生子,四乡八邻都会前去烧香。” “我自幼母亲管得紧,少给我零花钱,我又是个爱玩喜欢新鲜的,常常捉襟见肘。于是便挂了个牌子,寻了些小乞儿,给我四处张贴,说有生子秘方,十分灵验,只要平日品性无亏,行善积德,则一定生男。且可以先拿药后付钱。如果用了生的是女儿,不收钱。生了儿子,则一人两千文。于是满镇有孕无孕的,都奔了来寻我。” 文臻饶是满腹心事,也不禁哈哈一笑,心想唐仙子啊,真是最妙的仙子。 “大家拿了我的药,没多久,陆续生孩子。生了女孩的,反正不要钱,而且去闹的话,还会被人指摘平日品性不佳才有此报,毕竟这世上无论谁,难免有行事不周得罪人处,因此也就不会去找我算账,反而要躲在家里惶惶。生了儿子的,则扬眉吐气,人人称赞,大吹大打,带了喜钱去献给我。短短几个月,我赚了在家三年的零用钱。” 文臻忍不住鼓掌,又忍不住摇头。 唐羡之也摇头,笑道:“那时候年纪小,不过六七岁吧,素日受家里那些酸儒影响,也真当女儿污浊男儿尊贵。生女儿便是德行未修。现在想来,说这话真是该打,多少女儿比男儿优秀,又有多少优秀女儿困于阁中世人不得见其风采。男女本是天生,何以以此论尊贵!” 文臻瞪大眼睛,这回真的惊异了。 原本听这论调就觉得刺耳,但想想这个时代,想想他当时年纪,也就心平气和了,她本就善解人意,不做杠精。但没想到唐羡之竟然通透开阔到这种地步,他的思想见识已经跨越时代与礼教,无需点拨便博大精彩。 有一瞬间她又开始怀疑他也是穿越人了。 可二十一世纪受过现代精英教育还有好多直男癌呢! 她心中感叹,一时怔怔,连原本要说的话都忘记。唐羡之却又递给她一个红薯,道:“真是好吃,你晚饭吃得少,再来一个。”又道,“以后多着呢,不要舍不得。” 文臻听得心中一跳——他这话什么意思? 唐羡之却已经转了话题,道:“世上谁人不被骗?世上谁人不骗人?只要不伤天害命,无需想太多,也无需负疚。就像我那骗术一样,只要当时给了人希望,事后给了人安慰,过程给了人愉悦,也算不得多亏心,反正我是不亏心的。” 文臻忍不住又一笑,唐羡之道:“因为后来那个镇子的人争着行善,以求生子。而我成年后,也在某次该地有灾时减免了赋税,算是对当年骗钱的补偿。当年曾经蔑视亏欠过女子,这几年我也在劝说父亲,允许川北三州选拔优秀女子入仕或管理实业。”他侧头,凝视着文臻,火光跃动在他漆黑的眸子里,化为比星光更灼灼的神采,“所以,有些人,你不妨温柔地骗,算作小小的趣致。有些人,你不用骗,想要什么,直接说便好。” 文臻捧着烤红薯,低下头,只觉得那东西忽然沉甸甸地,压得捧不住。 唐羡之却已经起身,笑道:“夜深了,还是回去睡吧,你伤病未愈,不可劳神太过,更不可休息不好。” 文臻便默默站起,转身走了几步,转头看他。 唐羡之立在原地,也在看她,见她转头,忽地一笑。 像云端之上琼花舒展,羞退了最雅逸明丽的月光。 他对她指指袖中,笑道:“我给你的册子呢?总空着也很寂寞。有空写几笔吧。说不定会被看见呢。” 文臻张张嘴,没好意思说一番辗转,册子并没有带着。 唐羡之一笑,从自己袖子中取出那被她丢下的册子,递过来道:“这回可别丢了。” 文臻只能接过。唐羡之却又眨眨眼道:“丢了也无妨。只要是你写的,写在哪里,都有人看见,都有人知道。” 文臻早已失去语言能力,就差用册子捂住心口,半晌只能勉强笑道:“我回去了。” 她低头匆匆回去,就想快速躺上床,结果一进门看见一个黑梭梭的影子坐在她床上,险些没吓得惊叫。 但随即她就认出那是燕绥,实在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只有燕绥这种目下无尘的人,才会不在乎满屋子的女人,坦然坐在她床上等她。 燕绥看她一眼,文臻就觉得怀里的册子便要被烧着了,干脆破罐子破摔,将册子往袖子里一塞,又对燕绥示意出去说不要吵醒别人。 她在那指手画脚生怕吵醒人,燕绥不急不忙站起身看她一眼,慢吞吞把她往怀里一搂,便掠出了窗。 文臻靠在他怀中,嗅着他熟悉的淡淡香气,说不清那是什么气息,比花香硬朗,比木香柔和,有薄荷般浅浅的清凉意,让人想起冬日远湖细碎冰面上的木槿花。 耳边大海涛声起伏,伴这头顶星空明灭,燕绥喜欢开阔畅朗的地方,自然会带她来到沙滩。 这里的沙质细密,浅浅白色,埋着些经年的贝壳和石头,被浪潮打磨得圆润晶莹,并不咯脚。 燕绥坐下来,却并没有将文臻放开,依旧将她围拢在自己怀中。 文臻觉得这样的姿势过于暧昧且也不利于自己逃跑,刚刚一挣扎,就听燕绥淡淡地道:“这样比较挡风。” 文臻翻个白眼。风是迎面风不是背后风,她在前面,他在后面,谁给谁挡风? 白眼一翻,感觉熟悉的燕绥又回来了,她稍微轻松了点。 两人之间一直蒙着一层窗户纸,她不想捅破,燕绥不觉得有窗户纸。经过赐婚和这漫长的追逐,现在再想装傻也不可能,文臻忧伤地四十五度角望天,心想来了,就要来了,又要听一遍告白了,这样轮流听告白怎么让她有种自己是个花心浪子的赶脚? 燕绥却并没有告白。 只是跟她讲:“我后背挺痒的。” 狗腿臻立即嘴很顺地接道:“我给你挠挠?” 燕绥的声音带了几分笑意,“好。” 文臻心里给了自己一巴掌,无可奈何地转到他身后,燕绥开始脱衣服,脱得慢条斯理,不急不忙,文臻站在一边等着,忽然觉得自己像个等待临幸妃子的色狼。 不不不,是被妃子勾引的侍卫小狼狗。 挠个痒痒而已,为什么要脱衣服!? ------题外话------ 月票榜一眨眼就掉啦 快点救救生病还在坚持更新的宝宝啊! 第一百二十章 燕绥的告白 今夜星光烂漫,星光下燕绥的衣裳层层滑落,他脱衣的姿势从容优美,仿佛即将要做的不是脱了衣服挠痒痒而是t台走秀。微微朦胧的光线里,渐渐可见平直肩线,诱惑倒三角,和流畅美妙让人想起一切关于顺滑关于力与美的腰线。 燕绥的肌骨透着一股精致感,月色下莹润如玉石,肌理平滑细腻,黑暗里也光泽幽幽,文臻想所谓的丝绸感也就是这样了。 极度美好的身体让人生不起邪念,文臻暗暗吸溜一下口水心想还真有展示的本钱。 是要来色诱俺么? 其实好像没必要的说…… 直到燕绥忽然动了一下,然后她亲眼看见那平滑优美的背脊忽然裂开了一条口子像张开了大嘴。 那条原先被角度和阴影掩盖的伤口非常的长,皮肉翻卷,破坏美感的事情总是令人分外感到震撼,文臻觉得这好像是自己看过的最狰狞的伤口了。 她知道这条伤口怎么造成的,然后便想起这伤口造成之后,燕绥还在打架,在海水里浸泡,在干活,若无其事。 她叹息一声,为自己无法控制的心疼的情绪,抬手在袖子里摸索出金疮药,燕绥却自己抛了一瓶药给她,文臻明白他的意思,自然是不愿意用唐家的药。 她看了一下他的伤口,并不特别深,但是折腾太久没人替他包扎,伤口撕裂得有点厉害,很可能要留非常难看的疤,一边想幸亏在背上他自己看不见不至于另添一个对称的,一边道:“我给你缝起来吧,这样以后伤口能长好,怕不怕痛?” 燕绥“唔”了一声,道:“怕。怕你缝得不整齐。” 文臻呵呵一声,拍一下他的背,“怕不整齐就自己缝!” 手掌拍在肌肤上声音清脆,倒把她自己吓了一跳,燕绥却似乎愉悦了一点,转头对她笑,满天的星子都似在他笑意里荡漾。 文臻也快要荡漾了,赶紧不敢再调笑,便去找针线,她学过的医术里有麻药药方,但临时此地却无法配制,但看燕绥那模样儿,也不像是个会在乎疼痛的人,把针线消毒后便开始上手。 这种活计没经过专业训练一般人很难顺利上手,尤其是对喜欢的人,文臻却素来是个心稳手定的人,干活的时候心无旁骛,只想着手下的是猪皮就行了。 怕燕绥忍耐不住疼痛,她想着找话和他讲,却觉得张口无言,和他之间仿佛什么话题都是禁忌,什么话题都是暧昧。 倒是燕绥自己开了口,声音平稳,和平时毫无二致,“文臻。” 文臻心中一跳,手一抖,一针便刺到了别处,燕绥之前一声不吭,却在此时嘶地一声,文臻只得满含歉意地道:“对不住对不住。” 燕绥并没理会她的道歉。 “那日捆你回来,是因为前方是猛鬼坑,那里对我是个诅咒之地,我不能进去。而你既然被人引去那里,做这个局的人,就一定不会顾惜你的性命,所以绝不能让你踏入那里一步。” 文臻没说话,微微垂下眼皮。 解释了啊。 他竟然也会解释啊。 “我怀疑是长川易的手段,他家听说素来有病,因此行事阴邪,最喜欢搜集旁门左道的玩意,所以最好是勿听勿闻,便蒙住了你的口鼻。” “我猜也是这样。”文臻答。 “是一开始就猜出来了?” 文臻默了一默,缓缓道:“殿下,关乎终身的选择,不会因为某件小龃龉就决定,是那自然是经过深思熟虑,因为各种不能不考虑的原因。” “那么,”燕绥转头看她,“那些让你丢下我的原因,是什么?” 文臻一边磨牙想你能不能不要这样用词,一边稳稳下针,道:“说个故事给你听。如果有个人,自幼等同于孤儿,然后很小就被关进一处禁闭的不见天日的地方,好不容易逃出来了,你猜她最想要的是什么?” 燕绥答:“自然是一个强大完美对她一往情深的男人。” 文臻:“……” 我特么的为什么要嘴贱问你?! 她咽下即将喷薄而出的刻薄话儿,当做没听见,努力心平气和地道:“自然是最想要自由。那种自己命运为自己掌握,不必因为任何人而受到诸多束缚的自由。” 燕绥淡淡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自己选择入了朝堂,然后和我说自由?” “是不自由大环境里有限的小自由。”文臻无可奈何地道,“比如,你可以不用面对强大而难缠的公婆,不用面对权力阶层的勾心斗角,你还能换取梦想实现的机会,去做自己最想做的事。最关键的是,哪怕你就是面对,那也是工作,你没有投入感情,也不容易受伤。” “你是在说你嫁给唐羡之只当做职司,因此无所谓伤害吗?”燕绥似乎很愉快地笑了一下,“这真是我这个月以来听见的唯一让我舒服的话。” 文臻心软了软,呵呵一声道:“殿下啊,甜甜啊……” “再叫一声甜甜。” “呃,甜甜啊……” “再叫一声。” “甜甜!” “哎。”燕绥干脆地应了,舒舒服服地道,“长久未闻,颇为怀念。” “我甜。”文臻甜腻腻地道,“港真。你不觉得我并不太适合你吗?你看我的个子,身材,长相……” 燕绥慢吞吞地道:“我觉得你身材挺好的。” 文臻绝不敢问他“觉得哪里好?”,火烧火燎地道:“陛下并不属意于我,德妃娘娘也不喜欢我……” “你嫁的是他们?” “陛下许我完成嫁人任务后可以办学校,推广新种子,为我开辟有司……” “这些你不嫁人也能做到。”燕绥平静地道,“父皇不是傻子。你要做的事都功在社稷,他不会为了钳制你就放弃令东堂更富饶的机会。” 文臻唏嘘一声,她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皇帝当初以此为条件和她谈判,其实有点不要脸,这固然是她的理想,又何尝不是给东堂的福音?是她要为东堂做的事。拿我要送给你的东西来和我谈判,做皇帝的哪怕再温和宽慈,骨子里也挺无耻。 但是,只要谈判的对象是皇帝,她就必须应。 她不信燕绥还不如她一个现代人更懂一言可血流漂杵的皇权。 皇帝是不会为了钳制她就赌气不去发展这些,但同样也不会因为她献上了这些就给她无边的宠爱和自由。 她拒绝了皇帝,失去了天子的信任和宠爱,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皇家能允许一个利欲熏心一心攀龙附凤的女子进门吗? 她恍惚里似乎听见燕绥的叹息,这令她一惊,但转眼看时,燕绥侧脸依旧在星光下平静,如刻如画。 她收了最后一针,道:“好了。” “美否?”他问。 “针脚细密,完美对称,美得不能再美。” “我其他地方也很美。”他厚颜无耻地道。 “多谢推荐呢,然而人家并没有兴趣呢,亲亲你还是自己慢慢欣赏吧。” 燕绥笑一声,道:“背痛。帮我穿衣服。” 文臻呵呵一声。特么的,刚才伤口还没处理,他脱衣服动作夸张,也没说背痛,现在倒痛起来了。 这是觉得已经说开了,开始嗨了? 她仿佛没听见,用布巾帮他擦干净血迹,又上了一层药,揉着手腕走开去,“好累。” 手腕忽然被拉住,燕绥不由分说开始揉捏她手指,“我给你揉揉。” 文臻张着嘴看着那手指,如果不是手被拉住,她就准备去揉眼睛了。 “臣妾受宠若惊啊这是。”她茫然地,气若游丝地道。 燕绥掀起眼皮看她一眼,“还可以宠冠六宫。” 文臻干笑一声,让开手,“这玩笑还是别开的好。” 燕绥却不放手,手指一弹,一样东西忽然挂上她的手腕。 文臻一抬手,手腕上一只兔子,悠悠晃晃和她对上了眼。 当然不是真兔子,是一只用雪白锦缎做的玩具兔子,做工非常精美,缀上的毛好像也是真正的兔毛,摸着极其柔软顺滑,两颗红眼珠非常的晶莹闪亮,宛如活物,仔细一看是顶级的粉珍珠。 再一看,这兔子居然有嘴巴,打开嘴巴,里头是一排细密的,同样闪闪发光的尖牙,牙齿也是用异形珍珠做的。 敢情还是只恶魔兔。 什么意思。 是在暗示她是一个长着獠牙的兔子吗? 她无意中一摇,里头不知道装了什么东西,发出沙沙的声音,乍一听像这只兔子在不停地骂人,“傻,傻——” 文臻:“……” 确定这玩具真的是送给她的吗? 不应该给他自己吗? 兔子用一串品质极好的珠链串着,正好可以挂在腰上,非常可爱的物件,哪怕拿到现代,也能瞬间流行成网红。 燕绥拿过那只兔子,亲手挂在她腰上,道:“以后可以帮你咬人,还可以帮你骂人。” 文臻觉得那个“人”字完全可以直接换成“唐羡之”。 她觉得这兔子真的很可爱,可是用了很可能会崩她的人设。 但低头看了看,却也完全没有想要拿下来的意思。 想要拿某人也不给吧,不就是想昭告所有权吗? 挂着这么个兔子满街走,以后她走到哪里就是哪里最靓的仔是吧。 “还有更多珠子做的玩意儿,只是不方便携带,都在岸上,回头回去一并带走。还有你要救下的那些绣娘,我也已经让人送回京,找江湖捞代理掌柜安置了。” 燕绥抓着她手腕调理她的气息,忽然道:“你身上,还有没有什么别的地方不好?” 文臻“唔”了一声,慢腾腾地道:“有啊,我头痛。” 燕绥抬眼看她,却看见她满眼调笑神色,挑眉道:“总看见唐羡之那个碍眼的,想来自然头痛。” 文臻撇撇嘴,和这种皮厚的人干嘴仗最没劲。 燕绥转头看着墨色的海将浪一波波推上沙滩,淡淡道:“有些人甜言蜜语,天生会讨好女人,这个我是比不上。” “阁下挺有自知之明这一点还是很优秀的。”文臻笑眯眯夸。 “但是我可以给你我自己,”燕绥看似漫不经心地道,“全部的,我自己。” 文臻心忽然漏跳了一拍。 这是……终于明确表白了吗? 这是燕绥的情话吗? 他态度如此轻淡,表情如此散漫,看不出半分的诚挚,以至于说这样的话也像处于空无。 可她看见他目光平静而稳定,一段目光便是一段誓言,便如头顶星河灿烂光辉永在,他是其中最亮的一颗。 这个男人,不甜言蜜语,不谈牺牲,不说在意,不在追逐道路上开出一地夺人眼目的鲜亮的花。 他只是回首,驻足,俯身,衣袖微垂,遮一枝风雨中的青叶。 展开自己全部的怀抱和天地。 容纳你。 所以无需再宣告疆域。 文臻默然半晌,轻轻道:“感觉你有些不一样了,以前你不会说这些的。” 燕绥忽然从怀里拿出一个小袋子,小袋子里是一张纸,文臻认出竟然是自己写过的那封拼音信。 她非常诧异,没想到燕绥居然把这信随身带着,这般船上海里的折腾,这信还能保存完好。 是没看懂这信,所以执着地要找她翻译? 却听燕绥道:“你说我沙猪,说我不能给你安全感,说男人靠得住母猪能上树。姑娘你要去追求你自己的自由和事业,不想再和我彼此祸害……可我想祸害你,想祸害你一辈子,怎么办?” ------题外话------ 从七月底到现在都没写文,之后还有几天辗转两地也肯定写不了文,掐指一算,存稿告急。 本来今天应该断,想想这一章想必有些读者等了很久,那就先放出来吧,就算为了那小部分读者。 按说吊着胃口才能保证断更不掉定,不过吊胃口这种感觉不大好,算了吧。 之前都是前一天晚上设定好第二天的更新,所以会有一个准确时间,今天是临时决定更的,不设时间了。除此之外,只要没特地说明,就还是十点。 第一百二十一章 交心 文臻抬头看他。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少言的燕绥一次性说这么长的话。 他话少,向来字字都有力度,然而这一长串,才是真正砍入她心底的撬心之刃。 这么个琉璃通透人儿,他很快便明白了一切,并愿意去弥补所有他和她之间的空缺。 他又如此自信,信他能懂,信她能成,信她和他之间没有真正的大恐惧,信这世间一切情爱和幸福不该由成全提点得来,真爱本应无声之处亦得见大世界。 而她,又能说什么呢? 他已经给出了全部的温暖和力量,出口的每个字不是承诺比承诺还重。 和他比起来,她才是那个畏怯、冷漠、自私、无情的人啊。 但正因为他给出了那许多,她反而更应该为他多想想。 陛下的态度已经很明显,她可以不在乎自己的梦想和仕途,可恣意邪肆的他,一旦失去帝皇的宠爱,将会迎接多少风刀霜剑? 更不要说,他还这样态度明确,对着至高无上皇权来一句,我不同意。 他信他和她之间没有大恐惧。 可她好像已经看见那团霾云已经在无声飘近,在黑暗深处裂开瘆人的笑靥。 就像这片海,直到此刻到了高处,她才看清这里并不算孤岛,在远处还有一座岛屿若隐若现的影子,而在漆黑的海水深处,会不会还隐藏着更多的未知? 她张了张嘴,一瞬间想要说很多,但最终还是在他看似平静实则隐含期盼的目光下,给出一个同样平静的笑容。 是啊,是喜欢的那个人啊。 哪怕满怀隐忧,终究无法当面用言语,泼凉他微含热切的目光。 “燕绥。”她终于直呼他的名字,弯起眼睛,“我愿意听你的话,也希望你能听我的话。不管我们要走到哪一步,要怎么做自己,所有的坚持的前提都应该是彼此的安全。就比如现在,我不希望你和唐羡之中有谁为了昭告对我的主权而互相厮杀,那会让我觉得自己是个物品;将来,我也不希望你在你父皇面前,为了昭告你对我的决心,而做出任何会给你自己带来伤害的行为,那会让我觉得我是罪人。无论是不被尊重还是太被尊重,对于感情,都不是太好的事情。我想要的,是一段开头平静,中间美好,结尾圆满的感情,所以,在未来一切都还没有明朗的时候,我们可以不可以,先不谈爱与未来?” 她凝视着他的眼睛,那是一种怎样的惊心动魄的漂亮啊,像海面上一轮被碧潮浸润过的明月。 谁不愿意被这样的目光注视一生,走过这四季枯荣。 燕绥迎着她的目光,对这样的回答似乎并不意外,只勾了勾唇角。 言语到了此处,都已经触及彼此的心思,再多说已是多余。 文臻眯眼笑了笑,问他:“饿不饿,要不要下面给你吃?” 她原本是真心话,说完才想起这好像是个疑车无据的梗,忍不住“咭”一声笑出来。 燕绥放开她的手腕,方才交谈当中,他也一直没忘记帮她调理气息。顺手从头顶摘下一个椰子,懒洋洋道:“这荒山野岭的,要你劳作大半夜去下面条吗?那刚刚追回来的女人,转眼又要姓阿猫阿狗了吧?来,还是我伺候你好了,娘娘,请喝椰果。” 文臻接过:“那么,跪安吧,小燕子。” 说完又哈哈一笑,看燕绥清透的眼珠子微有些疑惑地转过来,显然是不可能捕捉这又一个梗的。 东堂皇宫也没有对小太监的这种称呼。 燕绥却忽然道:“这想必是你在的那个地方的东西吧?以后在宫里少说些,父皇已经在怀疑你的来历。” 文臻心中一跳,心想自己的直觉果然是对的。 “不过在我面前无妨,比如你那几个朋友,你告诉了司空昱,为何却不告诉我?” 文臻才不肯告诉他。她还有个直觉,就是燕绥就算找到了君珂几个人,也绝对不会告诉她,甚至很可能把人送到千里之外。 “对了说到我那几个朋友,司空昱说他没有写过那封信,也没有告诉任何人我那几个朋友的讯息,那信又是怎么来的,是司空昱撒谎了?” “欺骗你的不一定是司空昱。只不过有人钻了空子罢了。这世上哪有不漏风的墙,消息必然是在他自己都不经意的时候泄露了。”燕绥懒懒道,“相隔十七天又十五个时辰,我们好容易又在一起,你再总和我谈别的男人,是希望我回京就立刻也求父皇下旨赐婚吗?” “行行行,我们就只谈你,来来来,我甜,我燕,我们来谈一下,你打算什么时候放我回去睡觉?” “这里畅快又朗阔,风清凉,月昏黄,还有人好心做肉盾挡蚊虫,为什么还要回那间茅厕一样黑洞洞的小屋子里睡?”燕绥将她捺在自己怀里,“睡吧,放心,保证在你家那个御史一样的老太太醒来之前,把你送回去。” 话音未落,底下笃笃两声,两人低头对底下一看,闻·御史·教导主任·老太太拄着一根棍子,板着脸,目不斜视地从树下经过,去上茅厕了。 燕绥:“……” 文臻:哈哈哈哈哈哈哈。 …… 今夜月色汤汤。 映世间万物如剪影。 剪渐黯的篝火边沉默背对海岸打坐的人儿形单影只。 剪黑暗小屋里临窗而立默默无言的人儿茕茕孑立。 剪高树宽叶之间相依偎人儿一双。 …… 文臻后来还是在燕绥的怀里睡着了。 但并不是在自己的小屋床上醒来的,她是被额头上一片彻骨的冰寒之意给惊醒,惊醒的瞬间她下意识要逃,随即反应过来自己还在燕绥怀中。 而燕绥抱着她的姿势比先前还要紧一些,他并没有睡,只抬头看着某个方向,文臻只能看见他微微有些绷紧的下颌。 这让她心弦也微紧,抬手摸了摸额头,冰凉触感还在。 那个白天窥视她的人又来了。 她看燕绥,燕绥却没有看她,只抱着她下树,将她送回小屋,便离开了。 她回去时候,教导主任闻老太太果然睡得笔直,很熟的样子。 文臻扒在窗口,看见燕绥也没有回他的小屋子,身影在密林间一闪不见。 她又看向另一个方向,篝火旁边原本守夜的唐羡之也不见了,。 然后她觉得哪里有异,然后才看见密林之间,林飞白默然倚树,一个警戒的姿势。他长剑已经出鞘,凝着些微的水光。 他所立的位置,并不俯瞰全局,却可以最快抵达她这里。 文臻怕他发觉,立即从窗口逃开,回床上躺尸。 她不知道的是,她的身影刚从窗边离开,林飞白便转回头,深深凝视着那黑洞洞的窗口。 他抱剑而立,秋水般的剑身,倒映一段暗藏灼热的目光。 …… 文臻并没有睡着,她有种被窥视的直觉。 像有一张巨大的脸孔,正俯下来,将她毫无表情地凝望。 方才的冰晶怎么回事?燕绥去了哪里?那冰晶和他有没有关系? 君莫晓睡的那个位置,也有一个小窗口,面对着另一面的海。 文臻记得那个方向可以看见另一个时常隐没在雾气中的,若隐若现的岛屿。 她看了一眼。 然后忽然眯起了眼睛。 明明距离远了,但那片岛屿,为什么好像更清晰了些? 还有,在两片岛屿之间,为什么好像隐隐约约,出现了一条直线? 文臻看了半晌,并没有发现更多的变化。 她终究是伤病在身,精神困倦,支持不住,最终还是去睡了。 睡得并不安稳,梦里总有一只冰冷的手在抚摸自己,一双没有眼白的瞳孔在暗处悄然注视,有人笑一声,声音虚幻缥缈,似非人间情感…… 以至于她睁开眼看见再次的阳光满屋,也生出了虚幻的感觉。 她想起红薯的事情,便爬起来,想要叫闻近檀去挖一些放在船上带回去做种子。 她想过了,有些事情关乎国计民生,就顾不得脸面了,既然唐羡之没有明确说这东西不许她动,那她便带回去,以后唐家也有,朝廷也有,谁也钳制不了谁,就当一切没发生过。 在她看来,权力、脸面,和百姓,自然百姓的肚皮比较重要。 但是其实不需要她去做这种有点亏心有点厚脸皮的事情了,她还没走出门,君莫晓已经飞奔了来,手里捧着几个圆圆的东西,兴奋地对她喊:“小臻,小臻,快来,唐公子发现了一种特别好吃的东西!” 她身后,闻近檀拖着一个大大的袋子,道:“今天中午吃这个果子!唐公子说再带一些,回去试种。” 文臻停住脚步。 一瞬间心中涌起无限感激。 ------题外话------ 支气管炎没好,这也不是三两天能好的玩意儿,今天估计依旧是写不了的一天,存稿已经不多,本来不想更的,但我这么多年并没有连续断更的记录,也不喜欢破自己的记录。那就少更一点吧。 第一百二十二章 燕绥即将和我成婚 这世上论起心思细密体贴,当真无人能及唐羡之。 她不愿欠他情,哪怕他再三暗示也不想去写那个册子,他却依旧体贴到,不舍得让她亏心,不舍得让她哪怕多纠结一会。 这一刻她忽然想,不管之前他的求娶含了多少算计,她愿意相信那不过是迫于责任的迫不得已,她愿意相信他内心里,必然为她留了一处赤红洁白,丹心如血亦如雪。 她愿意忘记最初的那些错误,为这一路最温暖心房的照拂。 不能给他更多,便给此刻心意的领受和真实感激。 篝火热腾腾升起来,红薯的香气坦然在天地间回荡,闻近檀和君莫晓对红薯这东西很好奇,在经过几次尝试之后,便发现了这东西的好处——简单易做,怎么做都好吃! 挖了一批红薯放到船上,林飞白的速度很快,船已经快修好了。 今天依旧是疗伤、探查、修船、储备的一天。 燕绥看起来没有任何异常,也没有和她解释昨天那冰渣子的事情。 他和唐羡之林飞白三人轮流给她调理,盖因为文臻这次比较倒霉,又同时碎了两根针,都没及时炼化,一根还走岔了,这事儿给她自己调理,十有八九调成个半身不遂,她运气说不好也挺好,身边聚齐了三大高手,还都是不同的功法,燕绥的内功很是霸道,不破不立,把碎片倒逼回来,林飞白的内劲犀利,拓宽经脉,防止经脉再次被碎片伤害,唐羡之的内力则中正平和,浩浩汤汤,所经之处,伤痕渐消。三个人的内劲都对她十分重要,能集齐了不说召唤神龙,召唤一个健康暂时恢复的文臻还是有希望的,因此便是啥都不鸟的燕绥,都同意了三人联手。 文臻觉得体内的隐痛和头痛已经消退了很多,嗅觉好像也回来了一点,但是味觉还是没有恢复,但是她心态一向不错,觉得向好的地方发展也便行了,至于味觉如果真的不能恢复,凭这么久厨艺锻炼出来的感觉,也不是不能烧菜了,至不济,办个厨艺学校,教书育人也好啊。 既然情况有了好转,谁都不能在外盘桓太久,当下商定明日一早便出海。 当晚文臻摊开方袖客给的口诀,又开始默默练习,那种运气法门十分霸道,真要说原理大概就是在针的所在另辟通道,把堵住的经脉强力疏通,然后在两头埋炸弹,轰一声,炸了。 因为“炸弹”力道凶猛,能将针炸得粉碎,也就不存在炸碎后的炼化问题,是个非常痛快干脆也非常危险的方法。危险便在于那“炸弹”的力道控制,得不大不小正好将针炸成粉,力道不够平白受罪针不能碎,力道太过连经脉都炸断了就完蛋。 文臻现在还在小心翼翼试图另辟通道阶段,想另辟通道,本身就是一件极其痛苦的事,她努力了很久,也不过才前进了一点点。 但是这种法门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将体内炼化的针再淬炼,将来抽出来的时候杀伤力更大。 等她炼完一根针,已经是浑身汗湿,实在难受,她便起身,想在外头的小溪旁弄点水擦洗一下。 小溪就在营地旁边,离树丛还有一段距离,外头月色很亮,一眼过去视野宽阔,也不用担心什么安全,文臻悄悄出了门,无意中一偏头,看见唐羡之那间小木屋门口有什么,好像在幽幽地亮。 只是那亮光一闪即逝,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过去查看。 深更半夜去人家门口这事儿太暧昧,平常也罢了,现在燕绥也在,整个岛上三个男人凑一起,平日里的氛围已经够紧张尴尬,她实在不想再惹出任何纷争。 她路过篝火,看见林飞白在守夜。 她轻手轻脚地过去,以为没有吵醒林飞白,随即便听见身后响动,却看见林飞白跟了过来。 她急忙尬笑,“我……我想去小溪擦个身。” 林飞白怔了怔,立即转身,耳根已经红了。 文臻有点好笑,这里离小溪还有段距离,他这么急转身做什么。 却听身后林飞白道:“我倒着走,陪你过去,放心……我不看。” 不说还好,一说文臻更尬了,只得若无其事地笑,道:“就不远,不用再跟着了,有什么动静我喊你便是。” 林飞白却不听她的,依旧一步步倒着走,手中薄薄的剑指着沙地。明光迥彻。 文臻只好放弃,心里想,难道这位也…… 好了,又要被骂玛丽苏了啊。 林飞白在,哪怕是背对,她也觉得不自在,便在溪边,用布巾简单地洗了洗,又脱了鞋洗脚。 脚放进冰凉的溪水的时候,她简直舒服地要叹息,忍不住晃啊晃啊晃…… 晃不动了。 好冷。 她一低头,看见溪水竟然忽然积了薄薄一层冰。 而冰面之下,隐约有一张脸,模模糊糊看不清颜容,只能感觉到那双眸子,正毫无感情地看着她。 深夜,忽然结冰的溪水,冰面下冷冷盯着你的人。 文臻一声尖叫未及出口,整个人已经蹦了起来。 但已经晚了一步,冰面下那人手一抬,已经捉住她的脚踝,手一甩,文臻砰地摔落,再哧溜一下顺着冰面滑了出去。 这条小溪很长,蜿蜒流向岛西面,据说是贯穿整只岛的。 就这须臾之间,冰面已经厚了一层,连文臻偌大的身体砸下来都没破。 “嗤”一声响,一线明光如电,直射冰面之下,林飞白反应很快,闪电般转身,身形向前直追文臻,长剑斜斜偏下,直指冰面之下的那人。剑尖在冰面上跐溜出一连串冰雪,宛如一串白色的火花。 那人在冰下和文臻同时前进,速度也极快,咔嚓一声,林飞白面前的冰河忽然竖起,翻成一片冰墙。 轰隆一声,林飞白停也不停破墙而出,在那透明墙上留下一个人形大洞。 咻咻咻咻连响,文臻滑过的地方居然都结了冰,溪面上不断有溪水冰墙像多米诺骨牌一样翻起,一面面地挡在林飞白面前,而文臻的身形依旧在顺着向下倾斜的冰面飞速前滑。 这些冰墙的目的是将林飞白阻得一阻,一面墙比一面墙厚,无数道冰墙瞬间翻起,横亘在前,然而轰轰轰轰之声连响,冰花四溅,碎雪纷飞,林飞白自始至终毫无停顿,硬生生用血肉之躯撞散一面面冰墙,溪水两边墨绿色宽叶灌木上落满冰雪,渐渐冰雪覆了些微的鲜红,再融化为淡淡粉红——不断快速撞裂冰墙,尖锐的冰棱不断将林飞白划伤,鲜血溅落。 文臻在天旋地转的滑落之中不断伸手,想要抓住什么东西,阻止这前滑,但是一开始冰下那人在作祟,她始终无法抓紧任何东西,之后速度越来越快,她本就受伤未愈,脑部受损,这样急速的滑落,令她晕眩欲呕,完全睁不开眼睛。也无法做任何动作。 忽然身体一震,感觉下滑姿势一停,似乎到了什么边缘,她根本来不及睁开眼,立即拼尽全身力气,向上一跳,手拼命一捞。 这山间植被茂密,藤蔓密布,随便抓住什么东西也好! 果然抓住了什么东西,一阵尖锐的疼痛传来,那似乎是个有刺的藤蔓,她咬牙,不仅没有松手,还抓得更紧了一些。 一抓住藤蔓,她另一只手已经伸了出来。 隐约听见上方一声冷笑。 文臻立即手指一弹。 “咻”一声响。 上头一阵树叶擦撞声响。 随即手中藤蔓无声断裂,她往下跌落,砰一下摔到并不太深的一线缝隙里,缝隙里有经年的落叶,倒没有跌太痛,这个缝隙也是朝前朝下的,她又一路滑了下去。 她抱住头脸,防止在滑落过程中被山崖擦撞。 眼前忽然一亮,出了那条缝隙,眼前一片白亮亮,居然又是一条冰路,只是这条冰路竟然是在海面上的,她回头看去,果然岛屿已经在自己身后。 她被人从那条横贯岛屿的冰溪之上一路滑出了岛屿,再经过岛西面的一个缝隙出了岛。 对面,前几日的浓雾忽然散去,现出一座岛屿。 而自己身下,就是通往这条岛屿的冰路。 身边还是海水,只身下这条路是冰面,如一道雪白的康庄大道,搭在了两岛之间。 沧海无涯如接苍天,苍天那头一座白色岛屿,一条闪烁着晶莹雪光的道路如冰虹,跨越湛蓝的海水,神迹般直通岛屿,亦如直通天边。 这一幕俨然有仙气。 这一幕也实在很神奇,海水怎么能这样部分结冰? 文臻低头看看,确定身下其实还是一座岛屿,瘦长的,像条道路一样的,连接着两个岛,只是平日里常掩在雾中,和这边这岛的接口处也十分隐蔽,初始地方也在水下,得划船或者用这种装逼的方式,才能真正连接起来。 因为地势的原因,她已经滑到这条道路的中半,同样因为地势的原因,她退回自己的岛需要向上爬,在这冰面上十分艰难,到对面的岛相对简单。 她回头看了看。 并没看见那个出手的人,黑影一闪,林飞白出现了。 他看起来有点狼狈,头发乱了,衣服被挂得东一片西一片。 并没有其他人。 文臻若有所悟,目光缓缓转向对面的岛屿。 然后她站起身,顺着路向前走。 她身后,林飞白有些惊讶,但也毫不犹豫地追了下来。 他刚刚落到这冰路之上,咔嚓一声,身后连接他们那座岛的冰桥便断了。 文臻便知她的猜测没有错,如果刚才她试图回头,这桥会断在她脚下。 她再次回头时,忽然觉得对面好像有了一点变化。 刚才还空荡荡的岛屿与冰桥连接处,似乎多了一对雕像。 她问林飞白,“你先前看见到那尊雕像了吗?” 林飞白怔了怔,摇摇头,道:“我没注意。” 他的注意力都在文臻身上,哪里会关心前方岛屿上都有什么。 文臻看他一眼,惊道:“你身上怎么这么多伤口?赶紧包扎一下。” 林飞白眼神温和了些,胳膊一抬将她拦开,道:“都是些小擦伤,一会就好,现在不是操心这个的时候。” 文臻便也没坚持,林飞白自己这么说,眼神落到她掌心,却转为震惊,急忙拿过她的手,道:“你这手上全是倒刺,不赶紧挑出来会化脓。” 文臻正想也来一句现在不是操心这个的时候,林飞白已经倒转剑尖,唰唰唰几下,将她掌心里的藤蔓刺都挑了。 能把四指宽的剑当针一样来挑刺,这剑用得也是炉火纯青。但现在确实也不是夸剑法的时候,两人顺路向前走,没多久眼看见那冰路顶头的雕像一左一右,都高大无伦,雕像也是冰制的,在这暖风煦日的海洋之上毫无融化痕迹,那双白惨惨的眼睛一动不动目视前方,平白生出几分可怖来。 文臻和林飞白也没多瞧,便要走过去。 文臻刚刚跨过那雕像身侧,忽然一个转身,一拳击在左侧雕像上,她拳劲黏附,击物外表不碎,那一人半高的雕像被她击得转了一个半圆。 与此同时林飞白手中长剑匹练般一转,横扫右侧雕像。 隐约有人轻轻笑了一声,声音闷闷的,那右侧雕像忽然蹿起,林飞白的剑正擦着雕像脚底而过,但在此时,文臻拳头黏着的那尊真雕像到了。 “啪嚓。”一声脆响,冰晶四溅,碎的碎,掉的掉。 一条人影腾空而起,再被早已等在那里的林飞白截了下来。 被两人配合得妙到毫巅的出手,一招就逼出真身的人,挨了这一击,还是轻轻一笑,音色微冷,但声音这回清脆了很多。 她落地,雪白的衣袂在风中飞散。 文臻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她。 果然是个女子。 是个容貌清绝的女子。一张脸亦如冰雪,毫无血色,以至于可以看得见肌肤之下血管隐约的淡蓝色,眸子也如这大海般,湛蓝晶莹,而发色却是黑色的,乌黑如缎,垂到小腿,竟然是个有洋外血统的混血。 混血多半美丽,这女子也是。五官相对中原人来说更加深刻立体,也显得大一些,唇饱满微厚,呈一种初夏娇花般的朱红,衬着她白到清透的肌肤,极度清丽之中显出隐约诱惑的艳来。 像一朵冰雪玫瑰。 她长相像洋人一样奔放热情,气质却是十足十的东方人的矜持疏冷,冷冷瞧着两人,道:“倒也没有太愚笨。” 这是说文臻和林飞白故作不知,然后忽然偷袭她的事情了。 她口音也是十分纯正的东堂口音。 “怎么发现我的?”她又问。 “你原来在我后面,后来从海底潜到我前面,趁我回头看那座岛的时候,悄悄上来想继续偷袭是吧?”文臻眨眨眼,“可是你中了我的针了。” 她指指女子,女子一低头,看见自己雪白的衣裳前襟出现了一道淡淡黑红色痕迹。 她伸出手指,指尖上一点擦伤,对这点小伤痕嗤之以鼻,“你费那么大力气,宁愿自己落下去,先要对我出手,可惜武功太差,不过如此。” 文臻笑而不语。 是啊,费那么大力气,在落入那条缝隙之前,抓住了藤蔓,却不是为了攀附藤蔓爬上去,而是算准了她一抓住藤蔓,这个冰雪女妖就会出现在藤蔓上方,把藤蔓砍断。 那个角度,那种时候,是她发射病菌针的最佳时机。 她在一路滚滚滚的时候,唯一做的事,就是艰难地抽出了体内一根针。 干完这件事,藤蔓她本来就是抓不住的。 那根针在她体内又经过一轮炼化,吸附了她体内的毒性渣滓病菌之后,更加毒性猛烈,因此能在对方身上留下痕迹。 当然前提是对方穿了装逼的白衣。 冰雪女妖轻蔑地弹弹指尖,以示对这小伤口的无视,然而这一弹,她指尖忽然飞出一滴黑血。 她一怔,再一看时,指尖还是那点小伤口。 文臻笑得很是羞涩,好像真的很不好意思自己武力太差,只能搞出这样的小伤口一样。 她客客气气地问对方:“这位姑娘,可不可以请问你一下,这里是什么地方,燕绥和唐羡之在哪里?” 那女子听见燕绥的名字,也忘记这小伤口了,淡淡瞟了她一眼,道:“燕绥即将和我成婚,所以我邀请你来观礼。” ------题外话------ 今天是七夕吗?病得糊里糊涂的,除了勉强码几个字就是睡觉,周几都搞不清。仙女们节日快乐,快给我打521块我给你发520块红包,别问我为啥要多收一块钱,我不要挣差价啊? 为了表示对秀恩爱的女人们的嫉妒,我把燕绥给暂时送出去了。不用谢我。 一百二十三章 新郎结婚了新娘不是我 那女子听见燕绥的名字,也忘记这小伤口了,淡淡瞟了她一眼,道:“燕绥即将和我成婚,所以我邀请你来观礼。” 文臻:“……??!!” 林飞白:“……” 三十年风水轮流转啊这是? 让燕绥追着她参加她突如其来的婚礼完了,现在轮到她来参加燕绥的婚礼了? 能不要这么狗血吗? “今日是个极好的日子。”女子回头看了一下身后的小岛,道,“不尽木生,冲天虹起,天地俱为我贺。” 贺你妹啊贺! 文臻怒从心头起,正在想着如何再坑这冰雪女妖一把,蹭蹭几声响,落下几个人来,男女老少都有,都是中原人氏,衣着形貌和东堂人没什么区别,只是大多颇有气度,神情散淡,瞧来有一种熟悉感。 当中一位中年人,看头发是中年人,看脸容也是,唯独看眼神,沧桑淡漠,充满了年代感。 他只看了文臻一眼,第二眼就看了冰雪女妖的手。 文臻心中一跳,做好了被那人叫破的准备,那人却并没有说话。 倒是他身边一位老者皱眉道:“兰旖,这里是无尽天,不是你镜花洞,自说自话的事情,少做为妙。” 一个眉心有痣的少女道:“兰门主相思成疾啊哈哈。” 另一个眉心有痣的少年道:“哈哈相思成疾啊兰门主。” 眉心有痣的少女道:“听说眼前这个才是正牌的啊哈哈。” 眉心有痣的少年道:“哈哈眼前这个才是正牌的啊听说。” 眉心有痣的少女道:“不过这位瞧着也不怎么样小师叔果然是咱们门里第一怪啊哈哈。” 眉心有痣的少年道:“啊哈哈小师叔果然是咱们门里第一怪这位瞧着也不怎么样啊。” 文臻:“……” 特么的你们是复读机吗? 还带倒带功能的? 冰雪女妖,哦不兰旖,对这几个人态度却比对文臻好得多,竟然还行个礼,笑道:“叨扰了。我办完事就走。” 那老者对身后看了一眼,道:“地火将至,非人力可挽。你的功法也不适合呆在这里,赶紧回你的镜花洞去吧。” 于此同时,文臻感到脚底一阵微微的颤动,但这颤动只是须臾,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那老者又看了文臻一眼,指指旁边一个山洞道:“冰路已经消融,再想过岛只能走浅底船,那洞里有一艘,速速驶离。去了那岛之后,躲入山洞之内,不要再留在光天化日之下。” 兰旖冷冷笑道:“走吧,走吧!” 文臻刚想抗议,又想问一句燕绥在哪,就见那一直没有说话的中年人衣袖一拂,随即一股大力卷来,她和林飞白都站立不住,哧溜溜向后退去,正落到身后已经开始断裂的冰桥上,那中年人又是一拂,那截断裂的冰桥便载着她和林飞白,打了个转,往那个山洞的方向驶去。 文臻趴在冰上,想起身却又打滑,隐约那种震动感又来了,与此同时还嗅到空气中一种异常的气味,她最近嗅觉不大敏感,但身边的林飞白明显已经闻见,正皱眉四处打量。 夜色里那几个人还站在岛上,各自戴上了一个古怪的面具,而那个兰旖身子一转,外头的白衣落地,里头竟然是一件鲜红的衣裳,宛如嫁衣,她笑一声,声音愉悦,转身向岛中心掠去。 此时冰块已经到了那洞口,隐约可见船只,洞口上方是一片林立的海边崖石,林飞白道:“你先上船!这里不对劲,快走!” 文臻同时道:“你先上船!” 两人对望一眼,文臻一指岛上,“一个是燕绥,一个是名义上未婚夫,燕绥听说还要成亲了,你叫我现在走?” 林飞白眼神黯了一黯,随即道:“明显这岛上要有大事,你伤病未愈,不能掺和。你放心,燕绥真敢和那女人成亲,我帮你砸了他婚礼便是。” 文臻哈哈一笑,道:“他真敢成亲就成亲呗,我才不砸。大家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多好。尤其这什么兰姑娘是个混血,呀,燕绥和她要是生个娃娃,该是什么颜色的?想想真的很有挑战性呢。” 林飞白:“……” 现在明白燕绥为什么一开始就对你不一样了。 疯子总是容易发现另一个疯子的。 “新郎结婚了新娘不是我这么狗血的事情我身为女主角怎么能不参与?”文臻一边碎碎念一边推开林飞白的手,顺着海边崖石往上爬,林飞白只得跟上来,两人刚爬了一半,地面又是猛地一颤,文臻险些又被震下来。多亏林飞白及时托住。 林飞白托着她臂膀,转眼看她,一直在调笑,语气轻松的女子,此刻脸色却并不好,白得快和那个冰雪女人一样了,乌发因为翻滚挣扎有点乱,杂着泥土落叶散披在肩上,显得一张脸更加小且白,而那只被藤蔓刺伤的手已经微微肿起,抓在嶙峋的海边乱石上一定很痛,然而她一声不吭。 林飞白只觉得心也似那地动一般,狠狠地颤了颤,一瞬间涌出对燕绥和唐羡之的愤怒来。 不管要做什么,要怎样打生打死,勾心斗角,能不能都先把她放在第一位? 难道这么久了,还不知道这姑娘看似柔弱实则刚强,看似随意实则缜密吗! 神神秘秘能瞒住她吗?真真假假能骗过她吗? 她哪里是要看什么燕绥成亲,哪里是争风吃醋,这是明显看出了危险,不惜拿命去拼啊。 他觉得愤怒,愤怒的同时隐隐有些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羡慕,羡慕之后又微微生出淡淡的苍凉,这些复杂的情绪混合在一起,最后化为一声无言的叹息。 他忽然伸手,一把揽住了文臻的腰,带着她飞身而起。 文臻吓了一跳,倒不是什么男女之防,而是林飞白和看似君子实则不断试探的唐羡之以及一开始就从不在意礼教的燕绥都不一样,他是真正礼教浸淫出来的正人君子,端方持正,从不逾矩。 但随即她便平静了下来,和这种正人君子相处,最好不要一惊一乍,不然你还没羞完,他自己已经把自己羞死了。 林飞白带着她几步迈过那一大片被海水侵蚀出来的石林,顶头就撞上了两个人。 两个笑眯眯眉心有痣的少男少女。 一个说:“果然不肯走还算是情深义重啊哈哈。” 一个说:“啊哈哈还算是情深义重果然不肯走。” 一个说:“就是总和人牵扯不清瞧这又来个护花使者啊哈哈。” 一个说:“啊哈哈瞧这又来个护花使者总和人牵扯不清啊这是。” 一个说:“不过也不奇怪小师叔桃花也不少啊哈哈。” 一个说:“啊哈哈小师叔桃花也不少这样也就不奇怪了。” 两个人复读机一样自顾自说的欢快,忽然文臻的声音乱入。 “啊哈哈请问两位你们以前是不是经常被你们小师叔揍。” 两个人一呆,连哈哈都忘记打了,齐齐道:“你怎么知道?” “知道为什么被打吗?” 两人又异口同声:“为什么!?” “你们的小师叔是不是燕绥他现在在哪里兰旖又是个什么鬼?”文臻摇了摇手指,一脸交易。 眉心有痣的少女道:“你先说为什么,我就什么都告诉你。” 少年道:“我什么都告诉你,只要你先说为什么。” 文臻哈哈一笑,道:“你们两个,互相颠倒着说话,但并不是每次都完全颠倒得对称,多一个字或者少一个字,就会挨你们小师叔的打啊!” 两人都一呆,思索半晌,齐齐恍然:“还真是!” “知道怎么解决么?” 两人对望一眼,齐齐对文臻一拜,“请教,请教!” “简单,别颠倒,说人话!”文臻笑,“就像你们方才追问我那时一样,正常说话就行了!” 一旦颠倒,某人就会自动进入强制匹配对称程序,多一个字或者少一个字他怎么受得了! 这俩苦逼孩子,从小到大,没少挨打吧? 瞧,刚才那少年挽起袖子,还有一条跌出来的新鲜红印子呢。 复读机们信守承诺,给文臻林飞白引路,一路说明事情来由。两人估计是被打怕了,一旦得知被打的缘由,真的把几十年的复读机习惯都改了,开始说人话。那个少年本来还有点不习惯,少女说完之后他总是想倒带复读一下,被少女瞪了两次之后就好得多了,两人一句递一句地补充,倒也把事情说明白了。 他们果然是燕绥师门的人,长居海外,号称无尽天。永裕帝体弱,当年燕绥幼时也身体很差,永裕帝便动了让皇子们学艺的念头,本身大陆诸国皇族,都有学武的惯例,只是永裕帝限于体质没法学罢了。一开始倒也没想让皇子们学成怎样的高手,只是跟随皇宫供奉们学学,后来一位供奉说燕绥根骨奇佳,不可糟蹋,便去了封信给有一点交情的无尽天,代为求师,无尽天那一代最强的一位长老,正好寻找衣钵传人多年而不可得,本来不喜欢沾染皇家,但无奈之下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去了天京,一眼看中燕绥,三岁就把他带出了皇宫,十三岁离开。那位长老辈分高,所以燕绥和现在的无尽天门主同辈,是这对少年男女的小师叔。 无尽天养生驻颜有术,无尽门主看着是中年模样,其实已经年岁过百。这对眉心有痣的少年男女,也已经而立之年,比燕绥大。 无尽天门派并不在这座岛上,离这里还有段距离,只是这座岛上很快就要有地火龙翻身,到时候喷发的火焰融化的石头里,会有无尽天需要的炼丹重要材料,且喷出的火焰也非常适合炼丹,需要及时采回去,有很多珍贵材料,过了几个时辰就不能再用,所以门主才带了他们提前过来等候,正巧遇上了燕绥,也来到了这岛。 而那女子兰旖,也是这海上仙门之一的主人。门派号称镜花洞,和无尽天的山门在一个岛上,那岛颇大,一个在东一个在西,平日里倒也井水不犯河水,只是当年,燕绥大概十二岁的时候,被这个兰旖瞧见,自此便诸多纠缠,以至于燕绥嫌烦,提前结束学艺,十三岁就回了天京。如今燕绥回来,也不知道怎的,兰旖知晓了,便赶过来了。 两人只知道这些,却不知道唐羡之的情况,他们也是刚刚到了没多久,而兰旖之前就来了,并不知道兰旖遇上燕绥是个什么情况。 文臻便八卦,“既然你们仙门驻颜有术,那那位女门主多大年纪了啊。” 啊哈哈哈不会其实也是个老太婆吧? “兰门主辈分也很高,大抵和小师叔差不多吧。” 文臻呵呵一声,心想艳福不浅啊艳福不浅。 那女子叫揖霞,男子叫让云,名字都很符合海上门派的风格,揖霞指着岛中央一座光秃秃,顶上微平的土山道:“那个山口,就是我们需要采石采火的地方,地火龙翻身升天,携无尽地狱之火阎罗之烟,但凡沾着一点火星,都会化为灰烬,往年每次这里火龙升天,我们门中每次来采集宝物的人都有丧身的。你武功低微,千万不要走近,好在这附近洞穴颇多,你记得远远选个洞藏好了。等到火龙走了,你再出来。” 文臻看了一眼,嗯,想必这里是座活火山。 揖霞又指着那山另一面道:“那一面临海,最多峭壁,峭壁之上生诸多奇花,有些连我们都不大明白到底能做什么用。毕竟这一片海水很是奇怪,只有在地火龙翻身升天的前夕,才会露出全貌,且海水上涨,可以行船,否则这一片莫名其妙很容易翻船,平日是来不了的。” 她指的角度,文臻是看不见的,因此也就随意看一眼,她对什么奇花异草有兴趣,却绝不会想着去采,看那峭壁的角度,就知道想弄点东西比登天还难。 一行人边走边谈,脚下震动不断传来,忽然地面猛地颤了一下,文臻一个踉跄,顺着一块比较滑的石头哧溜出一截。眼看就要滑到石头底下,幸亏一直关注着她的林飞白眼疾手快拽住了她。 文臻道了谢往上爬,眼光无意中一抬,便怔住了。 她现在的角度可以看见峭壁了,然后她就看见了唐羡之。 唐羡之正在峭壁的中段,那一处简直就是百分百的九十度角,峭壁石头还十分光滑,毫无攀援落手地,而唐羡之一只手深深插入峭壁之内,另一只手去采一朵黑色的花朵。 此时揖霞让云也赶了过来,抬头看了一眼,这两个年纪不小的仙门弟子,性情还如孩子一般天真,都哇地一声,让云道:“这是谁?好大胆子。镜崖也敢攀!” 揖霞却道:“你快看,他采的是不是黑虎云?” 让云道:“是,可他徒手采,就不怕手烂了?这得戴特制的银丝手套啊。再说采黑虎云做什么?那东西是火龙翻身之后在特殊的土壤里才能长出的东西,也只能在火龙翻身之前才开花,看似稀奇,其实就是个鸡肋,除了对五感丧失的人能有些作用,平常人吃了还会肚子里长瘿瘤。” 文臻怔在当地,连爬起来都忘记了。 五感丧失…… 唐羡之是什么时候知道她味觉丧失的? 她明明一点端倪都没露! 忽然又听揖霞一声喊:“小师叔!” 文臻心中一跳,抬头看去,就见那笔直崖顶,忽然出现了两人,一个是兰旖,一个是燕绥。 燕绥正低头淡淡对底下望着。 那里,唐羡之一手抠在崖壁上,一手去采那黑虎云。全身上下,哪哪都是空门。 文臻的心猛烈跳了起来。 ------题外话------ 揖霞:啊哈哈三十年风水轮流转今天轮到燕绥成亲文臻追是不是大快人心快点给月票。 让云:是不是大快人心快点给月票今天轮到燕绥成亲文臻追三十年风水轮流转啊哈哈。 哎,不玩段子好多年,手生了。 说点正经的,管理员说大家给了我很多支气管炎的治疗方法,七夕活动也很给了燕绥面子。七夕活动我是听说的,不想给大家带来额外的付出和烦扰,所以昨天没提,但是既然大家参加了,感谢是必须的。也谢谢大家的关心,方子我都留存了。 说句闲话。这几年自从生了娃之后,感觉到体质直线下降,支气管炎之前多年不发,现在发起来一年比一年重,内分泌也完全乱了。所以从健康角度出发,友情建议姑娘们,想婚的早点婚,不想婚的别发昏,趁着年轻赶紧生。 第一百二十三章 牺牲 她一把抓住林飞白的手,很想说一句你快去救,随即发现距离太远,如果燕绥要做什么,林飞白坐火箭也赶不上。 而林飞白被她一把握住手,早就呆了,连她要做什么都忘记问。 文臻也不敢喊,她怕自己一喊,燕绥恶向胆边生,立刻便出手了。 她不能确定燕绥会怎么做,他这人长风浩荡,过于开阔捉摸不定。 她心绪繁乱,怔在那里,生平第一次无所适从。 她是朝廷的臣子,朝廷和唐家看似表面和平实则势不两立,燕绥如果要杀唐羡之,她不说出手相助,完全也有理由旁观。 但是要她怎么旁观? 唐羡之是为了她才落到这境地的! 想必以他的博闻广识,也知道这里快要火山爆发,知道这里的火山喷发之后能够长出一些特殊的草药,便趁潮落石桥出,过来寻药。 也有可能是燕绥引来,毕竟燕绥的师门出现是有规律的,且她之前在唐羡之的屋子门口发现反光,现在想来,那不是反光,那是擅长玩冰的兰旖留下的冰晶痕迹。 燕绥也是来为她寻药,顺便把唐羡之给坑了。 毕竟经过之前那一番乱战,唐羡之在陆上人的眼里,本来就是失踪人口,燕绥想要的,是他从此永远失踪。 大海茫茫,发生任何事都有可能,无需给任何人交代。 那么,飘零到这片海域。落到火山岛附近,难道也是燕绥的安排? 文臻心乱如麻,她知道燕绥向来走一步看十步,后手连绵不绝也是常事。 但唐羡之,也是一样的人。 所以她一直防备警惕,但不管怎样防备警惕,也不代表她能这样硬生生看着他人为自己而死。 这无关情爱。只挑战三观。 文臻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峭壁。 峭壁上,燕绥一开始面无表情,他身边,兰旖忽然说了一句什么。 燕绥衣袖动了动,文臻隐约看见衣袖间光芒一闪。 她忽然低声迅速地对林飞白道:“林侯,抱歉!” 林飞白还没反应过来,文臻忽然拉着他的手往后一倒,大叫:“哎哟!” 林飞白一惊,急忙去揽她。 崖上的人看过来,文臻倒的角度很巧妙,从上面看就好像林飞白忽然要非礼她一样。 燕绥衣袖一动,明光一闪,劲风呼啸。 “咻”一声某物劲射而来,听那力道,碰上了非得断骨头不可,林飞白身子往后一仰。 他一仰,文臻便往后跌,她也是发了狠,打算真跌个一跤,把燕绥弄下来再说。 不想问对错是非,只想把这一刻的杀机先解除,哪怕日后沙场拼你死我活,她也不想此刻唐羡之这样死在这里。 那她会一辈子不得安宁。 然而她没有跌下去。 抬眼一看,才发现林飞白只是稍稍一让,一只手还是拉住了她的手,以至于被擦着了肩膀,眼看着便肿起了一片。 文臻心中又是愧疚又是难受,忍不住抬手捂起了眼。 啊啊啊啊不要了啊。 她真的不要再欠任何人的情了啊! 这世上的事怎么就这么让人为难! 林飞白拉她站起来,此刻也明白是怎么回事,直接道:“无妨,你不要多想。” 顿了顿居然笑了一下,道:“我和燕绥从小打到大,这种还是挨得最轻的。” 文臻听着更加想钻石头缝里,心中蓬勃升起对燕绥的怒气,也不知道这怒气从哪来的,猛地蹦起来,抬头一看,唐羡之已经采到那朵黑虎云,顺手塞在怀里,开始横向攀援。 文臻看见他拔出先前插在崖上固定的手,一片殷红。想必刚才崖上根本没有缝隙可供固定,他是硬生生用肉掌插入坚硬的石头内才稳住自己的。 他半空中似乎对文臻笑了笑,做了个快点回去的手势,那边崖上,燕绥也掠了过来。 兰旖一把拽住了他,大喊:“时辰快要到了,现在不能走!” 时辰,什么时辰?文臻站起身,快速地往上爬,前方有个洞,这时候往山下跑来不及,这座火山几乎占据了整座岛,往山上跑那是找死,只能找那些据说非常结实又在山背后的洞了。。 地面震动得厉害,所有的礁石都在颤抖,连带整座山都在抖,有不断的粉尘烟气自山顶出现,那片峭壁上黑虎云忽然齐齐开放,在渐起的晨曦里灼灼开成一片黑色的云,非常壮观。但转瞬便消失在突然灼热起来的空气里。 人影一闪,燕绥闪电般掠过来,一把夹起文臻,掠入距离最近的一个洞里。 兰旖紧跟着跟进来,燕绥和文臻此刻也无心理会她。 几人向里走了几步,忽然一条人影掠过来,喝道:“这个洞不能呆,里头有缝隙!” 正是唐羡之。 他竟然快上一步先进了这看起来最大的洞。 燕绥立即带着文臻向外退,不防身后紧跟着兰旖,洞口外窄里宽,兰旖这么一挡,燕绥就不能最快速度掠出去。燕绥衣袖一卷,干脆扯着兰旖往前掠,但刚到洞口,便听见一声爆响。 那声响几乎无法形容,像苍天裂开了一个口子,劈下了一座城市那么粗的闪电,像有人从那个口子里倒下了东堂那么大的一盆木炭,像头顶苍天脚踩大地的巨人在耳畔擂鼓,鼓槌是一整座大山。 所有人都被瞬间震趴在地上——自然巨力面前,人力渺小如蚁。 爆响之后便是烟尘,红色的火焰如星花,暴雨一般落在每一寸空间,洞口成了火帘洞,触目所及满世界都是红色花火伴随灰黑烟尘,遮天蔽日,不见微光。 文臻几乎可以想象出现在头顶是什么景象,巨大的火柱滚滚冲天而起,连天接地,将天空也似要熔穿一个洞,无数的星火如烟花四散迸射,美丽如一场浩大的盛世花火,然而那花火却是恶魔的火焰,黑夜里看着如东风夜放花千树,吹落星如雨,落到地上便是一蓬巨大的火焰,落到人身便转眼皮肉化灰,它是火山爆发,还有一个名字,叫人间浩劫。 这个洞的洞口在山背面,离火山爆发的地儿还隔一个山头,距离非常远,居然还能有这么大的威势,文臻心中惊叹,心想燕绥的师门也真是牛逼得很了,还专门拣这种时候采药炼药! 她忽然觉得不对,洞里的气温似乎在升高,按说这洞和火山口那里还有距离,热度不应该高成这样,文臻回头,顺着弯弯曲曲的洞穴走了几步,隔着老远,隐隐看见最深处一线深红。 她骇然回头,在黑暗中看见燕绥面色凝重。 他们运气不好,这个洞比想象中深,很可能穿越了整座山脉,接近火山爆发的中心,一旦有缝隙,在这样剧烈的火山爆发中,很可能被炸开或者出现裂缝,最终成为火山柱的一道分枝! 但现在也无法出去,出去就是死! 现在只能寄希望于,这火山爆发只有一次。 洞内越来越热,每个人瞬间都湿透了衣服,再被热气瞬间烤干,兰旖皮肤特白,有冰雪的晶透感,此刻也被烤得发红,火山爆发如果不快点结束,就算这里不被炸开,他们也会被烤死。 文臻忽然看见兰旖抓住了燕绥的手,似乎在运功,她习的是极寒内功,此刻运转起来,虽然再凝不成冰晶,身上却蒸腾出许多水汽,特别容易发红的肌肤渐渐转为白色,连带燕绥被拉着的手都沁出了一层水珠。 文臻此刻正热得口干舌燥心火上升,也懒得理会,心想燕绥舒服一点也好,正要眼不见心不烦地闭上眼睛,忽觉背后一凉,却是燕绥环身抱住了她,从他身上传来一阵沁凉之气,顿时舒适了许多。 文臻默了默,心想小甜甜你这样公然拿示爱者的宝贝来讨好女朋友你不怕人家气死吗? 果然兰旖随即发现不对,睁开眼,气得刚刚白了的脸又红了,恨恨地甩开手。 文臻简直想和她道歉——门主门主我不要燕绥抱抱了,你继续帮他清凉可好? 她还想祈祷老天赶紧结束这爆发吧,不然兰旖这个人体制冷机总不能一直用下去,然而老天似乎并没有听见她的祈祷。 轰然又是一声巨震。 文臻霍然回首,盯着那线缝隙——比原来扩大了。她胆战心惊地问:“那里是不是越来越近?” 燕绥根本没有回答她,一把拉起她的手紧紧攥住。 文臻已经看清楚了,那线红光在不断扩大逼近! 第二次爆发,将那裂隙震破了! 滚热的,瞬间可以将人化灰的岩浆,正以无可抗拒的速度和气势扑来,不过几个瞬息,就能将所有人吞噬! 温度已经高到可以将人烤干,兰旖尖叫一声,全力运气内功,顿时身周白雾滚滚,洞里温度下降不少。已经被蒸得头晕目眩的文臻,顿觉头脑一清。 兰旖嘶声道:“这样我坚持不了多久,必须想办法!” 文臻伸手去拉她,兰旖嫌弃地一甩,“做什么?要感谢等会儿,不要打扰我!” 文臻立即缩手,将指甲里的多余药粉弹掉。 她当然不是去表示感谢的。 不过是兰旖先前中了她的招,此刻她过意不去,趁乱给她解了。 一直没说话的林飞白霍然站起,长剑一横,道:“出去!我们护着她,冲出去!” “不!”文臻大叫。 现在外头落火正是最凶猛的时候,他们这样出去,是打定主意要拿肉身帮她挡火。 她不要! 下一瞬,她更加震惊地发现,最里面的唐羡之竟然忽然转身,向那红光扑去。 “唐羡之!” 唐羡之第一次对她的呼唤不予理会,他扑到一处洞壁前,忽然开始出掌。 岩浆已经逼近,文臻亲眼看见唐羡之的长发瞬间短了一大截,边缘全部翘起。 这一幕有点滑稽,她却实在笑不出来,因为燕绥林飞白也扑了过去。 他们也扑到那洞壁前,和唐羡之齐齐出掌。 三个水火不容的人再次达成一致,三大高手的掌力几乎也可撼动整个山洞,轰然一响,随即林飞白大叫:“通了!” 文臻这才发现原来那洞中还有洞,被一块大石堵住,唐羡之发现了,三大高手联手,及时将那大石挪开了。 几乎挪开的第一刻,燕绥就把文臻塞入了洞中。 文臻抗拒不得,转头从缝隙里看见岩浆已经离他们不过丈许,心急如焚,大叫,“快!快!” 林飞白一脚将兰旖踢了进来,本来这女门主还端着架子打算也来帮忙推石头的。 但对于林飞白来说,自然让女人先进。 然后他正准备后退,又被燕绥一脚踢了进去。 文臻有点意外,但转而想想也不奇怪。 赤红的岩浆如一条鲜红的大蟒,吐着长长的火焰信子,顺着洞的轨迹蜿蜒逼至,空气中的燃点到了最高,比较靠里的唐羡之的衣袖无火自燃。 现在洞口前只剩下了燕绥和唐羡之。 文臻忽然想到了一个很可怕的问题。 这洞口的大石头是被挪开了,但是等他们进洞之后,必须有个人在外面把石头堵上。 不然岩浆还是会顺着这边洞口流进来。 这个问题想明白,她的浑身一下便冷了。 岩浆已经很近了,通红的,灼热的,如一闪一闪诡秘的红眼,眨一下,便是赤地千里的噩梦。 烟雾,火星,灰尘同时涌来,虽然只是一条细细的缝隙里涌进的尘灰,比外头不知道好了多少,依旧令人难以忍受,在场的都是高手,短期的闭气没有问题,她却完全忘记了闭气。 身后不知是谁捂住了自己口鼻,文臻依旧忍不住地咳嗽,抬起眼睛绝望地看着洞口一左一右那两人。 一霎便是千年。 是长达一千年的焦灼、绝望,和恐惧。 她不敢想,不敢选择,不敢猜测,每一个想法都是戕心的折磨。 她甚至不能伸手,她不知道该怎么伸,也不知道应该伸给谁,她更害怕自己的抉择会影响到所有人的命运。 她只能闭上眼,一瞬间泪水如瀑。 恨不得这一刻的火山再一次爆发,将这里一起炸成飞灰算完。 洞口一声轻响。 她猛然睁开眼,看见燕绥皱着眉看着她,看见唐羡之抬起手。 文臻心忽然就不会跳了。 下一瞬燕绥进入了洞中,唐羡之没有动。 洞中微微震动,火蛇万千条狂舞,嗤地一声又燎掉唐羡之一边衣袖。 不知是谁拉拽着文臻的衣领要将她带离这危险之地,文臻一巴掌打开,探身伸手,“唐羡之!” 此时唐羡之正好递出手,她触及了他的指尖,斑斑驳驳都是伤痕,她一喜,立即奋力要将他拉进来。 她想过了,这只是个分岔的洞,地势还略微高一些,岩浆未必能立刻灌进来,所有人可以一起进来,然后狂奔,能否逃命,就看运气了。 就算因此一起死了,也没关系。 手心里忽然多了一样东西,与此同时唐羡之捏了捏她的手指,他向来手势温柔,这一捏却很重,像是要以此铭记什么,文臻还没反应过来,他的手忽然向前一伸,抓住了她的手腕,然后,猛地一抖! 嗖地一声,文臻身不由己地被扔向了洞穴深处。 她忍着烟雾,睁大泪水涟涟的眼睛,张着手,看着彼此指尖在空中短暂相遇后又擦过,看见深黑深红的背景里,唐羡之最后对她笑了笑,依旧清透空灵如仙子一般的笑容,再然后,他猛力一推。 轰隆巨响,大石横移。 黑暗降临。 随即那一片黑暗背后,又一声轰然巨响,像一条巨蟒擦着岩壁猛然游过,碾压毁灭所经之处的一切生灵。 天地仿佛都在此刻寂灭。 ------题外话------ 今天我给管理多交了一份检讨,让她记得贴在题外话。 检讨是写给我美貌可爱天真萌的读者亲们的。 首先,噗通,跪倒,给读者爸爸们磕头——我前几天犯病啦,对亲们说了一些傻逼话,伤了我家小可爱的心了。 这事儿其实不怪我。更不怪你们,都怪那群沉迷鲜肉的管理。某天早上我发现了某个变化,便问我的小老婆,就是状元第一的那位——今天你觉得怎样? 她说今天肖战真是帅爆了! 我又去问师爷,今天你有什么发现? 她说发现耶啵跳舞真是绝了! 我去问单纯,单纯忙着抢她家灿烈的限量版娃娃。 去问木木,木木在p她的jj演唱会自拍。 … 我感觉被全世界抛弃了。 这些信誓旦旦永远爱我的大管们,现在她们开着群从早到晚就是肖战王一博易烊千玺朴灿烈林俊杰…… 我要狠狠喷她们—我这把年纪和小鲜肉争宠太虐了好吗! 所以要说对不住,我是有点对不住读者亲们,突如其来的负能量不该倾泻给你们。我这几年,风刀霜剑的,一不小心得了抑郁症,一直没说是因为说了肯定要被说卖惨,反正说啥都会被内涵。但有时候情绪黑洞真的无法自控,基本上是干完后悔下次继续干那种傻逼循环,今天说给大家,是希望如果哪天我又犯病伤你们心了,千万别影响自己心情,想一下—嗯,她有病。 第一百二十四章 相拥 文臻只觉得满天都在嗡嗡乱响,一片嘈杂一片妖红,脑子里已经没有了任何思维,只有最后那一霎一笑,水中花一般摇曳再碎成齑粉。 恍惚里有人拎起她狂奔——那洞口巨石没来得及盖严,一线缝隙里鲜红游动,是少量岩浆渗透了进来,这洞中也不能停留。 后来她自己挣扎下来狂奔——她不能做累赘! 风声在耳边呼啸,热流在身后追逐,这个洞似乎很长,长得像是一生,一生里所有的悲欢无奈,喜悦忧伤。 她看见那一日晨间现青山,青山有佳客,一个背影便是一段风华,一霎印心版,我见青山多妩媚,不过是因了那有缘一会。 她看见潭水深千尺,青荇水中游。水中人倒影悠悠晃晃,镜花水月般一搅便碎。 她看见九里城背后相逢一根鸭翅破刀锋。 她看见春光尽头刹那群芳开遍,凭几临风共婵娟。 她看见一曲琵琶惊风雨,半点殷红染离弦。 这个洞很短,短得像是一生。 她看见无数小小青灯缓缓升起,向无尽苍穹而去,似群星忘记大地的羁绊,终回宇宙。 她看见蛋壳的画像独具匠心,却在今日才明白那不过预示命运的崩碎。 她看见满城菊花如金甲,海上明月共天涯,他在海风中微微地笑,说一句想和你在一起已经很久。 她看见红烛光影伴金风,坠落一霎他紧紧相拥。 她看见高崖险峻如刀劈,他于漫天妖火里递过一朵黑虎云。 …… 她在狂奔,忘却身后万千火红妖蛇,却记得始终紧紧攥着掌心。 那是唐羡之攀上峭壁,最后一刻也不忘记留给她的黑虎云。 不知什么时候眼前一亮,即将奔出洞口,身后燕绥大喊:“停住!停住!” 她脚步不停,混沌的脑海里一切都如风过,并不知道去处和来处。 也就没发觉洞口渐渐转为下行,像一个微斜的滑道,她脚下不知绊到了什么,一个趔趄跌倒在地,竟就这么哧溜溜滑了出去。 在滑出洞口前一瞬,她感觉到有人拉住了她的后心衣襟,但控制不住这样的惯性。 嗤一下她滑出洞口,滑到外头滚滚烟雾之中,再在烟雾之中坠落。 “噗通”。 水花溅起。 她脑间一醒,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跌入了冰凉的海水。 那个洞直接通往大海。 她刚扑腾了一下,已经被人抱住,转头就看见湿淋淋的燕绥,衣襟已经烧散了,再被海水一冲,整个胸口都玉石一般在暗夜里闪光,长发也散了,长长短短披散在肩头,衬得肌肤深雪一般透着冷意。 他身后是波涌浪急的海,远处火山喷发后零星的火焰如红色流星断续划过天幕,如末世烟花灿烂。 他在这样的黑夜红火里抿紧唇,眸光明亮,穿越茫茫烟尘,一瞬便抵达。 两人泡在海里两两相对,于这生死挣扎奔忙之后。 燕绥捏紧了她的肩,捏得她僵冷的身躯都似感受到微微的热与痛,那是爱与无奈在体内碰撞燃烧的滋味。 她望着他的眼眸,那山河不看花,五湖也散淡,不映红尘不见世人的清净眸光里,是何时藏了这万语千言。 又是何时染了这人间苦痛? 是她带给他的吗? 这想法令她心惊,忍不住便要抬头,细细看他的一切。 这动作却让他误会,以为这便是邀请,他的手指紧了紧,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微微低了头。 文臻愕然睁大眼,看见他的脸庞逼近,下一瞬,微凉湿软的唇覆上。 像这深秋的滋味,瑟瑟微凉。 像这大海的滋味,波涛暗藏。 像这海上火山的爆发,隐忍无数载再瞬间喷发,藏在一霎惊艳之后的便是满天不谢幕的流星飒沓。 像这身侧隐于海下的石桥,所有的纵横沟回都在人不能见处,待到月明天光之时,才渐渐露一抹峥嵘。 像这浮游大海中央的孤岛,千万年仰望星空,等待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积蓄无数年那一次心花喷射,以灼热邂逅一霎不惜此后心内成空。 这是熟悉的吻,却是陌生的情爱的体验,是天意和人心角力之后的茫然,是最简单的两心相悦终将相通的喜悦与苦痛掺杂的滋味。 她在这样的接触中微微颤抖,唇的火热与躯体的冰寒像冰火两重天,在矛盾而难熬地交织,身体在海水中浮沉,而意识像在飞。 飞上云端,见一轮云后的月,清光迥彻,万物在此刻纤毫毕现。 万物随即又隐没,只见那一个他。 …… 不知何时这个吻才结束,她已经如那海水飘荡,只能挂在他臂膀上。 而他犹自不肯放开她,低首在她唇上轻轻辗转,要将那香甜不断品尝。 她的魂刚从月亮上飞下来,此刻才恢复了一些理智,禁不住痉挛着抓紧了他的衣角,心里恍恍惚惚地想,此刻在海水中和他激吻,要如何对得起刚刚牺牲的人? 或许压抑在心底的渴望太久,或许这一路奔忙辛苦太久,或许极致的经历之后会自然地发泄或放纵,她听从自己心底的声音,良心却又因此不让她好过。 天际星光闪烁,似那一双最后一刻犹自凝视她微笑的眼眸。 她忽然推开燕绥,转身向岸边游,燕绥立即游了过来,拉着她避开了漂浮物比较多的海面。 好在她运气不错,此时火山已经结束了喷发,虽然还是烟雾灰尘纷乱,好歹不再落火星,文臻和燕绥一爬上岸,就看见燕绥师门的那些人,都用布捂住了口鼻,连眼睛上都用水晶磨的镜片遮住了。 她也就只看了一眼,就被那污染严重的空气给逼得热泪涟涟闭上眼睛,干脆也就一屁股坐下专心流泪。 燕绥赶上来,二话不说给她捂上口罩,顺手架了一副镜片在她鼻梁上。文臻抬头看了一眼,发现他居然也是同样的装备,这让她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这里已经是山的背面,爆发的是另一个山头,因此相对来说受影响好一点,燕绥从怀里取出几样花草递给他师兄,那中年人点头接过,又看向她的手心。 她手心一直死死攥着,哪怕落海,接吻,都不曾松开过。 文臻明白他的意思,却不想给,这一棵黑虎云,她又恨又不能丢弃,只想紧紧攥在手心,好像这样死死攥住,就能留下一个念想,留住一线希望。 燕绥走过来,摊开手。 她垂下眼,手指抠得更紧了。 眼前是燕绥的修长手指,指甲晶莹如贝壳,但这般以往一定能让她多瞄几眼的美色,今日却换了她又向后退了退。 手的主人开始不耐烦,忽然轻轻一弹,她的掌心就不由自主打开,黑虎云掉落,被他顺手抄住,扔给了自己师兄, 那不爱说话的无尽天门主又点一点头,示意稍待,便带着几个门人往前山去了。 文臻麻木地看着,应该生气的,却好像都懒得生气了,大概自己确实有点无稽吧,留住黑虎云又怎样?如果她之前知道这玩意会导致唐羡之没命,她早就把它踩成烂泥。 她流了一会眼泪,便站起身,默默向前山方向走。没走两步就被燕绥拉住,他仿佛知道她的心思,开口便是:“不用找了,岩浆会把那里填满,那个洞已经不存在了。” 文臻站住,她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可是终究不甘心。 满心里灼热焦乱,似也塞了满满的火山灰。 她素来心思冷静清醒,却在此刻难以抵挡这纷乱复杂的心绪。唐羡之的诀别来得太突然,对她简直就是一个无法接受的打击。 这一路相伴,虽无爱意,但有名分也有情分,便不能成爱侣,也称得上朋友。唐羡之那样的人,便是再冷漠自私的人,都免不了要被他的善解人意与体贴细致所打动,她不是土牛木马,也不是冷酷心肠,便纵他千般算计万般手段,这些都并没有直接落在她身上,也没有给她带来任何伤害,相反,他给的爱护、扶持、拯救……桩桩件件,鲜明在目。 到如今情何以堪? 更何况如今这出事,完完全全是为了她。 她脑中一片空白,什么都不愿意想,也什么都不想说,什么人都不想见,连带燕绥,此刻看见他也觉得五味杂陈。 她背过身去,看飘着火山灰的茫茫大海。 燕绥一直没说话,注视着她的背影。将她的苦痛彷徨矛盾无奈都默默收在心里。 她五味杂陈,他又何尝不内心复杂。 漂到这里,并不是他的安排,毕竟大海无情,哪能由得人的意志走。 只是他感觉到了地底的变化,推测出近期附近会有火山爆发,特意便往这个方向游了游,最后在对面的岛屿登陆。 他的师门长居海上,很熟悉这些,而且一直采集火山之火,称为地心火,是炼丹炼药的必备材料。 他算着火山爆发,师门必至,正好给文臻练点药,如果可以的话,顺便坑一下唐羡之。 倒也没想借助师门的力量去围剿唐羡之,这是他的敌人,当然他自己来处理。 他悄然半夜来到这岛,果然唐羡之也来了。 他采药,果然唐羡之发现了宝藏,也来采药。并且在他之前发现了黑虎云。 他在崖顶,本有机会对唐羡之出手。 并不是文臻当时的目光令他犹豫。 而是这种情形下对唐羡之出手他亦不屑为。何况唐羡之要采的是黑虎云,那东西不能沾染人血。 他还打算顺手帮唐羡之解决旁边崖壁上游来的一条冠蛇来着。 倒是文臻当时的目光,做的那一系列假动作,他瞧着好笑,完了之后又隐隐有些怒气,倒真的动了杀心。 他和她,终究还是缺了对彼此的信任。 甚至还对彼此不够了解。 文臻看得更多的是他的不驯与恣肆,不信他会放过唐羡之。 而他当初亦不给文臻机会,将她绑了便走。 都是曾被这冰冷人间伤害过的人,无法坦然敞开心怀接纳或者给予。 但未及多想,命运便自有安排,身后岩浆逼近,他和唐羡之于洞口一左一右对望时,他没有牺牲自己成全别人的想法。 他要活着,要陪着文臻一起走,要守着她扛过这多艰人生,世间磨折如这岩浆,灼热滚烫追在身后,可他有信心牵着她一路狂奔,快过噩运,窥见天光。 他以为唐羡之必然也是一般想法。 南燕北唐,虽然个性不同,但既能齐名,又怎会是甘于臣服命运脚下早早放弃的懦夫? 然而他最终没想到唐羡之会那样抉择。 他赢了这一次,也输了这一次。 输在从此有了亏欠,唐羡之除非再出现于人世间,否则他终究欠唐家一个人情。无形中弱势一分。 而皇族和唐家之间,任何一个微小的缝隙,都可能导致巨大的变迁。 他可以罔顾这人情,天家皇朝,浑若金铁,个人得失何足道也。 但是文臻呢? 她不是皇家黑暗血腥里浸淫出来的钢铁怪物,她依旧是纯洁美好的女子,虽不简单却也善良,看似刚硬实则柔软,有点阴险大节不亏,她不可能忘记今夜的唐羡之,不可能忘记岩浆妖火之前那双递给她黑虎云的手,不可能忘记最后唐羡之给她的微笑,不可能忘记这足以让她负疚和承担一生的恩情。 当她不能忘记,他要如何辜负? 当她不能忘记,他若辜负,本就未能走在一起的两个人,是否因此便要彻底分道? 生死,本就是最不堪承受的沉重命题。 …… ------题外话------ 我想了想,感觉对于剧情不能说太多。大家能追我的书,自然是有耐心的好同志,这本书不会写很长拖着赚你们订阅,应该是两百万字以下,争取一百八十万搞定,现在已经走到中段,昨天的剧情其实是一个转折,咱们相爱相杀的时间不会缠绵很久,大家都高高兴兴看文便是。 从七月底到现在一直没有写文,都是存稿撑。空调害人,我的支气管炎刚好了一点,儿子又中了招,我得照顾他,所以暂时还是没空写。我在请假几天和每天少更之间犹豫很久,还是决定先每天少更一点吧,存稿耗完了再说,真要裸奔了跟不上了请假了,大家莫和我计较,今时不比往日,单身汉的潇洒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今天听到了一个很好的消息,是大网络环境对山河盛宴价值的极大肯定,不过涉及行业机密不能嘚瑟,但我想,总有一天大家会知道滴。 第一百二十五章 回京 “燕绥!燕绥!” 沉浸在不同心思中的两个人,忽然被一阵喊声惊醒。 然后文臻就看见冰雪女妖出现了,大概是要注意形象,所以居然奔得比她慢,此刻那一身白裙子在火红的背景里倒是挺招眼,外头的火山灰比里头更多,她款款提着裙子奔向燕绥,大抵还想维持一下仙气飘飘的形象,结果没奔上几步,白裙子变成黑裙子,咳得眼泪鼻涕一大阵,只好胡乱从怀里掏出一个备好的面巾往脸上一绑,瞬间变成了阿拉伯人。 她奔过来,道:“燕绥,你先前答应的事……” 文臻定定的眼珠转了转。 答应的事?答应的什么事?成婚吗? 燕绥也没和她解释的打算,看兰旖一眼,道:“你瞧瞧你这模样,能看吗?” 兰旖低头看看自己,也有点接受不能,但随即欢喜起来,觉得他的意思是这重要时刻不能这般邋遢,赶紧道:“我去换件衣服。” 燕绥不置可否,兰旖走了几步,又回头,道:“你可别趁机走了,得等我啊。说好要答应我一件事的。” “本王什么时候说话反悔过?” 看来燕绥信誉不错,兰旖立即不打顿儿地走了。 她刚走,无尽天的几人便带着练好的药来了,都夸这地心火就是好,炼药很是快速,又说兰旖的识药之能有长进,多亏她在短时间内找到了需要的所有药。 文臻这才明白何以燕绥这个眼睛对着天的人居然肯和兰旖多说几句。 那老者和燕绥一一数了这些药丸的用处,多达十几种,文臻听着有治病的,有美容的,有迷惑的,好像还有一种可以令人僵直假死的。 燕绥拿了药,谢了同门,便道:“走。” 文臻看着他,心想要赖账? 然后她听见燕绥对自己师兄道:“等兰旖回来,告诉她。这次我答应她一件事,所以我十一岁的时候她偷看我洗澡这件仇,便免了。” 揖霞笑嘻嘻地道:“小师叔,你又使坏,兰旖要的可不是这个。再说咱们岛和隔壁岛谁没偷看过你洗澡?” 文臻:“……” 已经早就被看光了吗? 想起来还真不值钱了呢。 燕绥睨她,“我答应过要什么她说了算?” 揖霞,“当然您说了算啊哈哈。” 让云:“啊哈哈当然您说了算!” 两人说完得意地对文臻眨了眨眼,对自己又能满足复读欲望又避免挨打十分满意,揖霞又道:“小师叔,这回你采的流云草,反正你也用不着,不如送我吧?” 燕绥漠然地道:“不行。” 揖霞一脸丧,“可是小师婶答应我了……” 文臻:……谁是小师婶?谁? 燕绥手一抬,几根雪白的树枝砸到了揖霞的手里。 文臻:……要不要脸啊! …… 半天后,几人带着燕绥师门炼制出来的药离开了这座燃烧的小岛。 对面的小岛也受到了波及,好在君莫晓闻近檀都是机灵人,早早发现人都不见了,带着闻老太太躲了起来,躲过了火山爆发最凶猛的第一轮,等她们从藏身的山洞里面出来,外头的火山灰已经积了厚厚一层。 等文臻她们回来之后,燕绥和林飞白当即把已经修好的船推出来,立即扬帆入海,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文臻自始至终没有说话,站在船头,看着那两座小小的岛屿在视线中渐渐远去,连接两座岛的天然礁石群渐渐隐没于水下,她心中始终有种奇特的感觉,总有些无法接受现实,就这两个毫不起眼,连敌人都没有的小岛,葬送了唐羡之? 唐家未来的继承人,东堂门阀下一代名副其实的第一人,那么超群脱俗的唐羡之,会这一条无声无息毫无意义地消失在火山的熔浆里? 虽说天力不可抗,水火自无情,人类再强大,在天威之前依旧渺小,唐羡之没有道理不一样,可她依旧恍惚,脑海里总有艳红的光影一闪一闪。 那艳红是喜堂的红,是岩浆的红,是血的红。 没有人说话,气氛僵硬至窒息,甚至连最多话无拘的君莫晓,都没有问起唐羡之。 这回海上风平浪静,漂流了一天半之后,他们遇上了前来搜救的船,是建州刺史麾下的建州军船,周刺史不放心女儿派船来寻,找到女儿之后又在女儿的指引下在附近海域寻找了好几天,终于遇上了燕绥和文臻。 被接上大船之后,文臻有点欣慰地得知,百姓基本都没事,当日她和燕绥他们因为风雨和乱战被卷走之后,唐家在岛上的布置火力都冲着易铭和季家去了,据说易铭隐藏的护卫都被逼出来然后死了很多,易铭自己在混战中失踪。季家的精兵也死伤不小,唐家的人没有恋战,在那些人离开射程之后便消失在岛上,朝廷和季家因为不知道岛上兵力到底怎样,也没敢上岛,也没继续争斗。安定下来后,把绝大部分百姓都搜救了,商醉蝉,周沅芷,司空昱,那批小姐,姚县丞,厉笑包括易人离等等都没事,风雨中唐家伏兵攻击易铭的时候,厉笑还想去帮助易铭来着,打算跳下水的时候被易人离拉住,后来易铭不见了,厉笑和易人离吵了一路。上了岸,厉家便派人来接走了厉笑。易人离司空昱都着建州军船来寻燕绥文臻,商醉蝉不敢和那群自己的粉转黑一起走,也留在建州军船之上。至于唐慕之,易铭等人,在混乱中消失不见,连同大部分的唐家属下都逃脱了季家和刘将军的联合围剿,不仅逃脱了,刘将军还损失了一批围剿的士兵,毕竟当时是雨夜大海,人员纷杂混乱,实在也无法实现有效的指挥。 建州刺史曾经询问燕绥,需不需要再派船在那小岛上搜寻,被燕绥拒绝了。 有些事不管是什么结果,做了都没有意义。 船行数日,便回了岸上,那处小岛离陆地并不算很远。 到了建州,下船后各分东西,文臻燕绥这次承了建州刺史的人情,燕绥也便默认这位拜于门下,日后自然有他的好处。商醉蝉则准备去云游,他终于得了真正的自由,自然不肯放过可以潇洒的机会。却被文臻私下偷偷拉住,两人商议了好半天,最后商醉蝉许诺稍后一步会去天京一趟。 司空昱本来应该转回天机府,但是司空凡死于海上,他必须回司空家做个交代。 季怀庆并没有死,在撞船时因为没有防护,断了双腿,由季怀远护送回季家去了,燕绥已经上书朝廷,建议由季怀远取代季怀庆的职位,驻扎黑虎海峡。 想来季家那样现实的世家,自然不会为了一个断了腿的废人,放弃季怀远这样的新星。 但随即燕绥便接到了一个不大好的消息。 尧国华昌王世子步湛,不知怎的,忽然结束了他的国子监的学习和与朝廷的谈判,直接回到了尧国,并且是连夜出行,潜行到边境之后,才让人回报,等到朝廷想追,已经来不及了。 朝廷和步湛的谈判,其实到此时也差不多了,约定了华昌王开放自己属地和东堂接壤的占城与东堂通商,并在华昌王属地境内靠海的城池修建码头,日后可借与东堂出海借道,盖因为那一处海域通往南洋方向,东堂想要过那条航线出行南洋各国,需要绕过明海,而从华昌王属地境内则可取直道,大大节省了人力物力。 这一条本来东堂朝廷并没有放在谈判计划中,毕竟从别国取道出海存在着一定的风险性,但文臻提出来,说南洋有些国家,可能有一年两熟或者三熟的稻谷,有机会还是去找一找比较好,南洋的作物和、佐料、药物也颇有可取之处,开海通埠绝对对东堂有好处,皇帝便采纳了这个建议。 东堂在这个优惠力度颇大的合作当中所要付出的便是在华昌王将来起事之后予以呼应帮助,前期只需要陈兵在尧国边界就好了,如果后期战事存在波折,再商量通过云雷出兵。 本来谈判到这里也算结束了,但是皇帝听到风声说华昌王属地里找到了几处很珍贵的矿藏,祖母绿和铁矿,前者是洋外十分风行的珍贵宝石,可以和洋外换来大量的资源,后者更不要说了,是一个国家装备军队造福民生的重要矿藏。 但无论这边的谈判队伍怎么诱惑,口敞人简单的步湛在这件事上都非常嘴紧,鸿胪寺的人磨了很久,好容易有点松动了,结果步湛忽然回国了。 燕绥听见这个消息时,微微皱了皱眉。 本来父皇要把这个撬开步湛嘴的任务交给他的,结果被他悍然拒绝,出海去追文臻了。如今出了这档子事,估计御史台又要给他送连环十八弹劾了。 弹劾是小事,关键此事损失不小。这祖母绿和铁矿华昌王自己用也就罢了,毕竟他们一个藩王属地,能力有限,又要准备打仗,目标只是他们尧国,对东堂不会造成影响,但是如果落到有心人手里…… 文臻并不知道这件事,自然也不清楚这件事在其后可能付出的代价,她倒是精神振作了起来——在回京路上,她得知了一个消息,第一批出洋外找种子的人已经回来了,他们带回来了一种金灿灿的作物,长而饱满,洋外叫玉米。 红薯和玉米,两大王牌,早日培育推广开来,东堂将再无饿殍! 其时已经深秋,晨起路上一片白霜,这回不走水路走陆路,文臻路过一个小城陵水县时,发现当地造纸业发达,纸多种多样,其中有种白色的桐油纸,薄能透光而不透风,当即约定定制了一大批,她打算到了冬天搞一个大棚种植,改善一下东堂百姓冬天只能吃窖藏的干巴巴的白菜萝卜和各种腌菜的现状。 其实东堂早就有大棚种菜的雏形,是皇家园林造了专门的房子,上面覆盖了厚纸透光,地下掘火道,日夜以炭火升温,保持室内温暖如春,虽冬日也可吃上韭葱菜菇。但这种法子耗费巨大,很快就被清正谏官上书请求中止,后来又有以火炕、以温泉、以热水等各种方法搞出来的温室来种菜,但不管哪种,都只是达官贵人的专利,成本很高,无法推行。 这几日日夜赶路,文臻燕绥也没多少独处机会,燕绥也一反常态,没怎么找文臻,这让文臻心中微微感激,觉得香菜精果然是有进步了,这是给她时间和空间去沉淀心情。换成以往,他才不管她想什么呢。 一路奔波,她纷乱的心情渐渐平静了下来。事情已经发生,后悔痛苦皆无用,终究这是唐羡之自己的选择,她没有理由迁怒任何人。 至于她和燕绥之间,经过这许多事,已经发生了变化,再回不去当初那般纯澈简单的心态,是退回原点,还是经过痛苦的蜕变再上一层楼,都需要时间的力量来选择。 这一日众人城墙前勒马,一抬头,看见头顶天京二字金光灿烂。 这一日天京城门前人流如水,一般地从容平静,人间烟火犹在,那些怒海狂涛,杀戮血腥,仿佛都已经隔世。 一路进城,虽然早已回到陆地上,但此刻到了天京,心仿佛才安定下来,这是东堂的心脏,永远跳跃着同样的节奏。 但很快文臻便觉得还是有哪里不一样了。 尤其在她越来越接近朝臣群居的瑞康坊的时候,此时已经是午时,往日里这时候正是下朝回家的时辰,坊内外道路都人流如织,但此刻,明显很是清净,好像人都不在。 一般这种情况,要么朝中发生大事,延长了朝会时间,像上次集体戒毒一样。要么就是谁家有了大事,大家一起去道贺了。还得是地位比较高的那种。 燕绥身份不同,回来就立即进宫了,此行事关重大,必须立即面陈于皇帝。 但他却并不急着走,站在空荡荡的街道上,看着文臻。 两人这几天虽然一路同行,但是燕绥骑马文臻坐车,又有一大帮子人在,还有教导主任虎视眈眈,文臻心情又不好,因此并没有什么私下接触的机会,说得最多的就是“吃什么?吃了没?还吃吗?” 文臻半垂着眼,不接他的目光。 她知道他想的是什么。 现在面临的尴尬事儿是,她马上该回哪里? 经过赐婚,她不应该再住在宜王府,该回闻府才对,可是燕绥这目光望定她,她就直觉想要分道扬镳很难。 前来迎接燕绥的小太监已经到了,不敢催促,一脸为难地站在一边。 那边雇来的马车已经到了,易人离君莫晓闻近檀扶闻老太太上车,准备先回闻府,林飞白直接先一步走了,也不知道他是去林府还是宜王府。闻老太太忽然掀开帘子,道:“阿臻,怎么还不上车?” 文臻如蒙大赦,急忙脆生生应一声,转身要走,燕绥目光缩了缩,忽然道:“你是朝廷命官,出京办事,回来第一件事就当进宫复命你忘了?” 文臻“呃”地一声,心想是这样吗?出去旅行结个婚也算出京办事?赐婚这样的事情当做任务来完成不是明摆着说朝廷用心不良吗? 然而那个太监已经在燕绥目光逼视下颤颤巍巍地道:“呃,文女官,确实也需要您在场适当补充……” 文臻翻个白眼,权大了不起啊? 权大确实了不起,她只得随着去宫里,路上经过东宫,隐约可见唢呐之声,来往客人不绝,文臻忍不住问:“太子殿下似乎有喜事?” 小太监谨慎地道:“太子殿下今日纳小星。” ------题外话------ 本章主要过渡,交代一些必须交代的事。 小星:小妾是也。 猜猜这个小妾是谁。 第一百二十六章 还请殿下发个春 哦,太子娶妾啊,而且看样子也不是什么良娣之类等级高的嫔御,文臻也就没有多问。 到了景仁宫,皇帝依旧一身便服,在殿内看书,昏黄光影里,那张脸眉目深深,线条柔和却令人不敢生亲近之心。 燕绥文臻都同时在门口停住,凝视着这位东堂至高之主,文臻忍不住悄悄偏头看了一眼燕绥,午后的日光将他脸颊镀一层淡金色,只有眸瞳里沉沉依旧锁着这秋色暮光。 文臻心中有些凛然,忽然有点庆幸是和燕绥一起来复命的,这一趟诸事多意外,她不能确定皇帝会有什么反应。 对面,皇帝已经搁下了书,目光远远地看过来,有那么一瞬间,文臻觉得他的目光也动荡了一下,像隔着旧梦见往日,万事瞬间迷离。 随即他就恢复了平日里的从容淡静,温和地招招手,道:“回来啦。” 皇帝向来有这种瞬间平复一切的本事,几乎立刻,文臻便平静了心态,从容上前行礼,皇帝惯例不要她大礼,指了指旁边的小凳子让她坐,又略看了看她的脸,道:“听说你颇吃了一些苦头,如今瞧着是瘦了些。” 文臻不知道他是在哪里听说的,也不想知道,恭谨地谢了,在小凳子上坐小半个屁股。 燕绥早已自己在一旁寻了个凳子坐下,看见文臻那坐姿便道:“父皇你这的凳子又硬又小,实在难为那些老家伙,明儿让儿臣帮您换了罢。” 文臻垂头,对他这种在皇帝面前公然秀恩爱的行为表示完全的不在信号。 皇帝呵呵一声,道:“要你多事!”却也命人给文臻换了一个大点的皮面凳子来,文臻更汗,只好再谢恩,换凳子,这回不敢再故作谦恭,端端正正坐实了,以免某人再出幺蛾子。 一边在心里嘀咕,经过了赐婚这一遭,燕绥连人前的风格都改了,难道以后她还要时刻提防化解某人无时无地的秀恩爱? 有点愁。 又觉得跟燕绥一起过来是个错误了。她还是皇家赐婚给唐家的新嫁娘呢,这就又和燕绥同进同出算哪一码。 燕绥已经和皇帝说起这一行的经历,文臻听着听着就汗了——明明是他为了追女仔一路搞事,为什么到了他嘴里就变成为了拦截心怀不轨的唐羡之身先士卒? 连被唐羡之撞散的楔子舟都成了英勇杀敌的证明? 然后她看见帐幕后奋力书写的起居注郎,才恍然这是要给官方的回应。 燕绥不是长篇大论的人,三言两语说完,说到最后唐羡之之死,明显皇帝脸色凝重了许多,有意无意看了文臻一眼。 文臻给这一眼看得浑身汗毛一炸——皇帝什么意思?是觉得唐羡之是给她和燕绥联手害了的吗? 真要这么说,似乎也说得通。 皇帝听完燕绥的说法,又转向她,文臻便也仔细说明了,末了便离开板凳准备请罪。 皇帝一摆手止住她,道:“你何罪之有?” 文臻低声道:“唐羡之一死,可能会引发唐家的一系列动作,微臣有负陛下重托。” 燕绥淡淡道:“你不过是一个饵,抢着揽不是自己的责任做甚?” 文臻斜眼瞪他——皇帝面前你什么都敢讲,但我还想好好混呢! 皇帝就好像没听见燕绥的话。 “唐羡之出事,于朝廷不是坏事。虽然可能会令一部分渴望安定的朝臣失望,但朕本就不觉得,唐羡之会老老实实回来。经过这一番折腾,季家即将陷入内乱,司空家和唐家交恶,唐家失去了唐羡之,未来必定有损失。在海上这一番周旋,你并没有给朝廷带来伤损。” 文臻敏感地注意到,皇帝说的不是你们,而且特指了海上。 那就是,在别处有损失? 什么样的损失? 谁造成的? 是唐羡之这次与她海上成婚的真正目的所在? 她觉得自己陷身于一团迷雾当中,眼前烟云缥缈,不见全貌。恍恍惚惚地听,“……既如此,赐婚旨意也就收回。朕承诺过要给你升一升,只是不好拿此事来叙功,你不在的这些日子,朕已经经过朝议,增设司农监,由你任监正,从三品,掌管作物寻找培育,粮种改良,饮食制作推广及监督诸事。你之前想要的什么大棚种菜,朕也命人在京郊五架山下圈了一块地,供你试验培育之用。出洋的人找到的玉米种子,也交给你来负责。” 文臻怔了半晌——事情没能办好,皇帝依旧履行诺言了! 她还没消化完这话,忽听一阵吵嚷声,仿佛是单一令李相和姚太尉的声音,三人边走边辨,文臻隐约听见什么“玉米”“种植”之类的话,几人似乎吵得入港,都忘记了已经快到议事大殿,直到被守门太监提醒不许喧哗,才立即噤声。 几人在外头报名,李相、单司空、姚太尉并尚书省尚书令及尚书省门下几位尚书,皇帝已经扬声道:“吵什么呢,都进来吧。”又转头对文臻道,“想必是奔你来的。正好,你既然最了解,便来表个态吧。” 文臻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三个老臣带着一群臣子进来,看见她都目光一亮。李相当先冲过来道:“文大人回来了?正好,这玉米是你要人从洋外带来的,你且说说这玉米的情形。这么个好东西,不早点推广下去,还要还要讨论个三年五载再决定吗?” 单一令一脸冷笑,“李相,我等知道你心系黎民,做梦都想天下再无饿死之人。这也是我等的梦想。我等读书几十载,卖于帝王家,为的也便是个百姓安康,东堂兴盛。但粮食何等重要?一个外邦作物,你可知它是否适应我国水土?是否能够如期成熟?又是否适合我东堂百姓的肠胃,就这样贸然让京郊三县的百姓退耕种玉米,这万一没长好或者长不出来,你是打算饿死三县几十万百姓吗?” 文臻这才明白这几位老臣争论的点,正想说话,忽然感觉到一阵幽冷的视线,她转头,便看见姚太尉正冷冷地盯着她,这令她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姚太尉素来为人端方,和她没交情也没冤仇,忽然这是怎么了? 但现在也不是询问的时候。但现在也不是询问的时候。她得面对此刻的保守派和激进派的争端。或者说不是保守派和激进派,而是世家和寒门之间的又一次分歧。 寒门出身的李相和受世家影响的大司空之间的分歧。 皇帝的目光已经瞟向她,道:“玉米是你建议找回来的。能不能种,能怎么种,你给李相和单司空说说。” 文臻知道朝中诸臣最头痛的事就是遇上出身不同的大佬们争竞。但她觉得这都是庸人自扰。 群臣之所以头痛处理这样的争竞,是因为他们都不是纯臣孤臣,背后多半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行事要考虑到多方利益,顾忌太多,也就束手束脚。但是其实做一个臣子,尤其是做一个强力皇帝下头的臣子,孤臣纯臣看似最危险,也最安全,只是一脚跨入朝堂浑水,一路升迁,从头到尾想要不牵扯任何势力关系,实在是太难了。 但对她来说,不难。 她是女子,在这里,天生的性别弱势,天生的低调不好出头,任何势力不会轻易招揽她,她也不用跨入纷争,她只需要看好皇帝眼色,明白皇帝心意就够了。 至于下一代皇帝谁来做,她这个不党不朋的人,有能力,继任者自然会看重,没能力,就趁早辞官回家种红薯。 她含笑,先戴个高帽子。 “李相和单司空所谓争论,其实都是为民担忧为民谋福,都是我等后辈感佩的对象。” 李相怒气稍敛,对她含笑点点头。单司空捋着胡子瞟她一眼,心想小狐狸越来越滑。 姚太尉冷冷转开眼。 “下官刚才得了我主洪恩,允许开办司空监。做的正是这培育新种的事情。”文臻笑,“下官建议,在司农监辟田种植一部分玉米。另外,京郊三县每户人家,都拨出三中之一土地种玉米,其余土地则原样种植。但凡种植玉米的人家,朝廷给予适当补贴,且玉米所占种植土地不计入当年赋税。” 单一令皱眉道:“京郊三县土地肥沃,年年产出是要供应天京百姓的,而且你算过没有,三分之一的赋税不是小数,而朝廷年年要应对西番劫掠,要防备云雷和南齐,军备武事民生诸事,哪里都需要钱……” 文臻笑道:“所以我们可以吃大户。” 一众臣子瞠目结舌。 难道还想给富户加税吗?大户被称为大户,可不是那么好吃的。 文臻便笑,对皇帝施礼道:“陛下,司农监事事件件关系民生,自然应该多多与民同乐。臣建议那种植园冠上皇家名号,对外开放。届时还想请陛下、诸位殿下和诸位老大人们拨冗前去视察。” 皇帝瞟她一眼,从她一脸的老实相上看出十二万分的坏主意来,便笑道:“只要不惹出乱子来,随便你去折腾。”又对单一令等人道:“这两年扶持商户,商税虽减,总数却多了。差不多也能抵这三分之一的种植免税损失,可以先让文臻试一年,多的却不能了。” 殿中臣子们大多便不再说话,只有姚太尉忽然道:“臣以为此事还是需要慎重,臣听寻回玉米种子的人说,他们带玉米回来的路上,遇上暴风雨迷失道路,曾经一度断炊,当时无奈之下,也有拿玉米充饥,确实味道不错,但有好几个人当即便吐了血。这东西到底能不能吃,还在未知之数,贸然种植,哪怕只是京郊农户三中取一,万一真是有毒的东西,也损失不轻。”。 这下连皇帝都怔了怔,问:“此事当真?为何献种之时没有言明?” “当真。”姚太尉瞄一眼文臻,“之所以之前没有禀报。一来那几个人平日体质就颇虚弱,大家觉得可能也未必是玉米的问题;二来玉米是珍贵的种子,在献给皇家之前是不能取用的,所以这些人为了自隐其罪,自然不敢说明。老臣是特意回头查问随行人员才发现的。”他顿了顿又道,“所谓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这玉米说是很好,一旦移栽东堂,是否会出现变化,是否会具有毒性?若遇上有心人想要以此搅乱人心,那就更可能遗祸无穷了。” 文臻挑挑眉——老姚这话诛心啊。 这是暗指玉米没有那么好,她为了邀宠夸大事实,甚至别有用心想要祸乱人心吗? 老家伙怎么了,怎么忽然这么针对她了? 真是莫名其妙的敌意。 按说玉米应该没什么副作用,她猜想可能是那几个出海的人,在海上缺粮,本身体质又差一点,饿出胃溃疡了,然后再吃了大量的粗粮,导致了胃出血。但此刻死无对证的,也没法辩白,除非马上就给大家吃到玉米,用事实说话才行。 人对于未知事物总是容易存在恐惧,姚太尉这么一说,一些原本对玉米态度比较疑惑的大臣们便有些不安,纷纷赞同此事还需要慎重,文臻看着那转眼有点倒退的态度,心想弄个玉米都惹出这说法,她怀中还有红薯呢。这在大海飘摇中都没忘记带走的宝贵种子,刚才也没忘记塞了几个在怀里一路带来。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现在献红薯,单一令便道:“文大人,你那袖子里鼓鼓囊囊的是什么?” 既然问到了,也没什么好遮掩的,文臻当下掏出来给皇帝和几个人看,道:“恭喜陛下。玉米种子找到了,臣又在海外一个无名小岛上发现了更重要的红薯,这东西比玉米还易种,多产,又能饱腹,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作物,只要此物能及时推广全国,日后东堂百姓,可再无饥馁!” 皇帝眼睛一亮,接过红薯仔细查看,那边李相瞧了,神情激动,险些便要冲上去看,又听文臻说了这东西,可在贫瘠的土地上种植,亩产极高,顿时眼放光彩大呼:“先有玉米,再有红薯,百姓有福!” 他捧着红薯左看右看,看那样子随时准备啃上一口,渐渐的眼眸湿润,竟是激动得要哭。 文臻想起隐约听说这位宰相幼年不是一般的贫穷,家中遭灾流浪,曾有人饿死。 一群寒门出身的臣子都纷纷喜形于色,大赞文臻造福东堂,利在千秋。 也有人还想着方才那事,吏部尚书易德中犹疑地道:“此物也要先行在京郊三县分地试种吗?已经有了情形未明的玉米,再来个红薯,这万一两样作物都不大妥当……” 文臻眼睛一瞟,忽然看见对面又掏出一把瓜子来吃的燕绥,忽然笑道:“这些东西到底妥当不妥当,马上就可以证明。” 众人便都看她。 红薯倒是可以现在就尝尝,但是只有一个,玉米那种子看着就不好吃了啊。 文臻笑盈盈冲燕绥躬身,“还请殿下发个春。” 殿内不知道是谁噗地一声。 燕绥冷不防她点名到自己头上,有点愕然。 众人表情更是复杂,都知道宜王殿下有万物催生之能,说到底就是天生神农能种地,但他身份尊贵人又古怪,谁敢指使他种地。 现在有人敢了,用的词还这么……古怪。 看殿下的眼神,阴恻恻的,好像满满写着“这什么见鬼的提议你是想我弄死你吗?” 文臻怡然不惧,“殿下啊,想吃爆米花吗?想吃薯条吗?” 燕绥哼了一声。 文臻命人抬了两个大缸来,一个缸里种了红薯,一个缸里撒了玉米种子,然后请殿下高抬贵手发春。 殿下也就弹弹手指,然后众人便经历了一场眼花缭乱的出牙生苗结块茎长果实过程,其间文臻还眼疾手快地收获了一把山芋梗。 没多久文臻就在缸里一嘟噜刨出一大串的红薯,又在高高的玉米杆子上掰下六七根玉米。 众人都惊叹地望着,尤其是玉米的高大挺拔令人惊异。 太监又按照吩咐拎了一个小炉子和一口锅来,文臻现场炒了山芋梗,煮了玉米,剩下的玉米和红薯则埋在炉子的炉灰里。过了一阵扒出来,满殿里便是热腾腾的谷物香气。 众人闻着这甜蜜的香气,饱含丰厚土壤和山野气息的丰美,忽然便觉得肚子咕噜噜地空了许多。 文臻老习惯,当着众人面,几样东西都吃了,又过了一会,才请大家品尝。 先尝了山芋梗,只留了一点点的嫩叶,盛在白瓷盘里碧玉般盈盈,入口口感清脆嫩鲜,吃完口齿清爽留香。 而玉米的形状首先就引起了大家的关注和赞美,纺锤状的玉米,金黄的种子排列整齐细密如玉齿,又似一颗颗金豆儿,形状丰硕饱满,在枝头时候便坠得枝叶下垂,瞧着便令人有种丰收的喜悦。 再嗅气味,甜美清香,淡而好闻,入口齿尖微微一碰,便有细腻的甜汁渗入口腔,咬下几颗玉米豆来,口感糯软,微微弹牙,淡淡清甜,着实滋味美妙。 大家一开始还顾忌身份,用牙齿一颗颗磕,再然后便忍不住了,眨眼间啃完一只。连牙口胃纳都不好,很少吃东西的单一令,都吃了小半只。 吃完玉米,众人抚抚肚子,都觉得有点饱,随即想,这玉米别的不说,饱腹之名不虚传。 此时再把烤得黑漆漆不起眼的红薯端上来,便显得有点强人所难,然而当文臻剥开那层黑色脆皮,里头金黄发红的瓤喷射着惑人的香气刺激着人的视觉和嗅觉的时候,所有人又情不自禁伸出了手。 这一吃,便吃多了,没一会儿,一群人便喘着气抚着肚子不说话了。 皇帝也都尝了尝,此刻便道:“诸位,如何?” 李相霍然立起,满脸放光,“陛下,臣觉得无需三中取一,就该京郊三县马上全部种植才对!这玉米红薯,比臣想象得更为珍贵!文大人有大功于国!” 易德中也附和道:“是啊。没想到这作物,滋味竟然如此美妙!而且确实饱腹,臣就吃了一个红薯一只玉米,竟然就饱成这样了。而且入腹熨贴,并无任何不适。” 又有人走到缸边,命太监把里头的红薯都刨了刨,仔细算了算,骇然道:“这产量似乎也不错。” 单一令道:“这是宜王殿下以异能生发,产量做不得准,还是需要实际栽种才知。” 众人都点头,文臻笑道:“这两样作物,还不止这些好处。红薯补虚乏,益气力,健脾胃,强肾阴。玉米益肺宁心、健脾开胃、利水通淋。红薯还能制糖、酱油、蜜饯和酿酒呢。” 众人便又商量说全种还是太冒险了,但此物确实是好,还是按原计划,尽早试种,京郊三县三中取一,成功后以中州为轴心向全国推行。 章程定下来后,众人又赞文臻此二献当可为大功。倒是姚太尉哼了一声,道:“又是玉米,又是红薯,都又能饱腹又美味,还用途多样。好巧!忽然间这许多如此神奇的作物!” 尚书令也道:“这种百年难遇的作物,便是有一样就是国家之福,同时出现,倒未必妥当。” 姚太尉又道:“两种东堂从来未有的神奇作物,忽然都被文大人发现,文大人真乃天纵奇才,朝中难见啊。” 文臻心想老家伙这是在骂我妖异?有完没完了都?到底哪里得罪他了? 燕绥忽然道:“据说姚太尉当年出生时天有异象。” 这显然是姚太尉的得意事,不过宜王说话,朝中基本都习惯反着听,姚太尉立即警惕地道:“也不过就是碰巧当日天现双虹。” 燕绥又道:“听说当日姚太夫人生产之时,也颇有异像。” 姚太尉道:“不过是满室有异香罢了,也可能是熏香。” “产褥之室,血腥浓厚,什么香气按说都盖不住。”燕绥笑,“太尉这么谦虚,真是警惕。” 姚太尉无话可接,怎么接感觉都是坑。 “天现双虹,生有异香。这种寻常人一辈子也见不着的神奇征兆,都被姚太尉一个人给赶上了。”燕绥感叹,“姚太尉真乃天纵奇才,朝中唯一啊!” 姚太尉:“……” 好了。骂人妖怪的自己成了妖怪。 群臣噤声,文臻叹气。 如果可以,她真的是不愿意被燕绥这样护着。 “陛下。口说无凭,作物到底怎样,种出来便知道了。”她道,“虽然现在不是种植期,好在宫内有暖房,臣请求将这红薯在宫内暖房种植,大抵四五个月便可以收获。到时候亩产……”她回想了一下,又做了保守的减法,“如果达不到两千斤,臣愿接受惩罚。” …… 满室静寂。 众人都被那两千斤的数字给惊住了。 好半晌李相才呐呐道:“两千……两千斤?” 文臻对他微笑,“按说应该不止。但是东堂刚刚种植,下官不敢夸口。” 李相吸了一口长气,将红薯高高捧起,“陛下,求陛下立即安排试种!” 皇帝挥挥手,便有太监上前来接红薯,文臻嘱咐了他们去宫外车里搬运,听见皇帝道:“若这两种作物都能试种成功,此事确实于国于民有大功,届时自然要有恩赏于你。” “此乃陛下洪福,泽被万民,文臻不过恰逢其会,略尽绵力,实在不敢居功。” 众臣便纷纷拈须微笑,对文臻的知进退表示满意。 皇帝便命看座,吃茶,在众人心情最愉悦最松动的时刻,把唐羡之文臻海上成婚出事的情况简单说了。 自然有很多事不能明说,比如朝廷在其中的安排,比如燕绥撞断了唐家楼船,只说成婚之时,遇上风暴,后漂流到小岛,又遇上火山爆发,唐羡之可能葬身岩浆之中。 很多臣子脸上的笑便僵住了。 几个老臣已经放下茶盏,脸上隐隐露出紧张之色。 也有人一眼一眼瞟文臻,眼神满是怀疑,甚至有些失望——指望她和唐家联姻为朝廷换取和平和一段准备的时间的,结果反而死了唐羡之,很可能加剧事态恶化,这是怎么搞的? 还有人看燕绥,都知道燕绥任性地拒绝了和尧国的谈判事宜,去追这位文大人,如今两人安然回来了,文大人的夫君却死了? 看刚才殿下护着文大人那劲儿,这两人不会……勾搭成奸害死亲夫? 众人疑虑的目光扫来扫去,眼神里的故事足可以编出十来个媲美商醉蝉传说的离奇话本,话本里充斥了情爱、三角、纷争和杀戮……文臻在这样的目光笼罩下泰然自若,坦然得好像故事的主人公不是她。 她现在有点明白皇帝为什么让她撞上这议事,明摆着想给她机会,也想给燕绥放水。毕竟首献玉米红薯这样的大功在这里,大家刚刚舌灿莲花地夸过她,一转眼便要再攻击她,有点转不过来。 无法攻击她自然也就无法就唐羡之的死攻击燕绥,皇帝为了这个坑爹儿子也是够累。 唐家的事情向来是朝廷大事,既然出了这档子事,便要开始讨论下一步朝廷对可能发生的各种情况的应对举措了。 皇帝示意文臻可先退出去,燕绥便也起身,却被皇帝瞪了一眼,道:“海上诸事,你既前去查看,怎可不和诸位大人言明?” 燕绥挑挑眉坐下,对文臻使了个眼色。文臻就当没看见,恭谨告退。 她是宫中常客,不需要人引路,去重臣们的议事堂换了腰牌,自己往宫外走,再次经过了东宫。 此时贺客已经散了很多,她经过东宫的侧门,忽然门口有个宫女招呼她,道:“这位姑娘,您是来给新娘娘送贺礼的吗?” 文臻怔了一怔,眼看进进出出的几个人都在瞧她,心想这要说不是,也太落太子的面子了,无论怎样不对付,面子总不能撕破,便笑道,“是啊。” 那宫女便笑着施礼,请她入内,见见新人。 文臻东宫来的少,没见过这宫女,但是光天化日贺客云集的东宫,也没什么能让她怕的,便从容进门。 那宫女一边引她进门,一边和她说太子新娶的良媛如何贤淑,如何美貌,如何受太子尊重。文臻便问是哪家的闺秀,怎么之前没有听说太子要选妃。那宫女便笑道:“原也是这宫中的人。说来也算是一段佳话呢,前几日宫中出现刺客,太子险些被刺,都是我们娘娘舍身相救。您瞧,这不是上天安排的缘分吗?” ------题外话------ 这一章的字数让我心好痛。 毕竟还是没有写文虚耗存稿的一日…… 这几天台风凶猛,小伙伴们出行注意安全,路边电线杆什么的不要碰,尽量呆在室内不要出门。 第一百二十七章 踩小强 文臻一边含笑点头,一边想着这是宫中的宫女还是女官?肯定不能是皇帝的嫔妃。忽然瞅见不远处人影一闪,似乎是那个皇后宫里的小宫女嬛嬛,那小姑娘对她连连摆手,神情有点焦急,忽然似乎发现了什么,一个闪身不见了。 文臻正要过去看看,那宫女已经道:“到了。” 文臻一抬头,却是东宫的一处殿阁,上书“浣兰”,看这殿阁的位置,离太子寝殿也不算远,看来这位新人倒也算是地位不低。 此时殿中莺声燕语,笑声不绝,显然贺客颇多。 良娣也好,良媛也好,说到底都是妾,是不需要操办婚礼的,也没那么多规矩,顶多根据新人的身份以及太子的看重程度,允许人上门道贺小小庆祝一番。文臻一进门,来来往往的人,大多不认识,有人上前热情招呼,便把她往二进院子里引。 文臻刚刚跨过二进院子门,就听见身后一点响动,眼角一瞄,却是殿门被关上了。 这架势有点不对,她不动声色。 她一进二进院子,满院衣香鬓影,女人们的目光齐齐落在她身上,被人群簇拥在当中的新人,微笑抬头看过来。 文臻眯了眯眼。 笑了。 果然。 是闻近纯。 这女人真是,打不死的小强。哪怕毫无交集,只要挡了她的路,就能给你无事生非地作妖,而且每隔一阵子,当你快要把这个人忘记的时候,她都能扑腾一下,再作一阵子妖。 不仅有闻近纯,还有闻近香,还有她们的母亲闻夫人,那位司空家的远房亲戚。 还有几位面生的嬷嬷,之前文臻在宫里那么久也没见过。 满院子的女人都盯着文臻,闻夫人最先开了口。 “哟。这不是唐夫人吗?”她斜撇着一抹嘴角,显出深深的法令纹,“真是稀客。怎么,唐夫人不是随唐公子出海成亲了吗?这么快就回来了?说起来真是我孤陋寡闻,这刚赐婚就成婚,真真是从未听说过,要知道无媒无聘,形同野奔啊!” 文臻笑,“好久不见,闻夫人。听说太子纳妾,没想到却是令媛,真是可喜可贺。” 她那个“纳妾”两字咬得分外清晰,闻夫人脸色白了白,四周一些夫人,端坐微笑不语,眼底露一丝讥嘲笑意。 她们都是夫人外交的执行者,夫君在外和太子应酬,她们在内和新人贺喜。但所有的正室夫人,都是妾侍的天敌,太子的妾那也是妾,何况这妾的娘家人,性情着实让人不喜。 这个闻夫人,说是司空家的人,半点世家风范也无。自从坐下来后,十句话里九句话是夸她的幺儿,对成为太子良媛的这个女儿,一句关心也无,反而诸多挑剔。偏她那个幺儿,文不成武不就,听说也不过就是个纨绔浪荡子弟。 就方才坐这里一会儿,就听闻夫人说了三遍要闻近纯和太子说一下,给她弟弟安排一下进龙翔或者羽林卫,这是有多迫不及待,都不带给女儿喘口气儿的。 在座的夫人,也大多不认识文臻,但都知道她。此刻听一句唐夫人,都恍然明白了她是谁。文臻这样的女子,民间有名望,朝堂有地位,一身得皇家父子宠爱,还嫁了门阀第一,这种际遇,以往这些夫人们暗中不知道羡慕嫉妒恨了多少次,自然也没多少好印象。 本来以文臻的官位,在场有一部分人要起身行礼的,偏偏闻夫人喊了一声唐夫人,文臻嫁唐羡之还没有成婚,没有封诰,所以这些夫人们也便装傻,都不行礼,打定主意冷眼看好戏。 闻夫人盯着文臻,眼底涌现深深憎恶之色。只是神情还有些犹豫。 她自然是讨厌文臻的,这女子坏了她多少事,竟然还活得顺风顺水。但正因为如此,她此刻也不敢轻易对上文臻,多少顾忌着她的身份。只想图个嘴上舒服,不曾想这丫头,嘴还是那么利。 文臻却在看着闻近纯。 有阵子不见,摇身一变成了太子新宠,鸟枪换炮的闻近纯,瞧起来比前阵子香宫里的模样齐整了许多,只是还是瘦,比以前更瘦,以至于脖子上的皮都有些耷拉下来,得用厚厚的香粉抹了掩饰。浓妆妆饰的脸倒还算得上清丽,只是那双眸子乌幽幽的,像一口散发着寒气的古井。 她看起来和以往有些不一样,往日里她在宫中,端着谦和恭敬的面孔,逢人便笑。如今这笑容淡了许多,隐然有几分出尘气,倒像香宫里真熏陶出了几分佛性一般。 文臻进来,她始终没有动弹,把玩着手中的香橼,眼皮子也不抬一下。 文臻原以为她又要来玩那假作亲热实则坑人的把戏,不曾想她风格大改。倒起了几分警惕之心,正要随便夸几句便走人,忽见一个宫人匆匆进来,在闻近纯耳边低低说了几句。 文臻便看见闻近纯微垂的唇角微微一勾。 她身边闻夫人身子微斜,也隐约听了几句,顿时爆出喜色。随即转向文臻,惊道:“唐夫人,尊夫竟然已经过世了吗?” 此声一出,众人哗然。 文臻敛了笑容,淡淡盯着她,道:“我倒不知道,何时一个太子妾侍也有这么深厚的人脉,方才禀告至景仁宫的消息,转眼这里便知道了。” 闻夫人一窒,她再愚蠢也出身大家,自然明白窥伺帝侧是个什么样的罪名。她还没说话,闻近纯已经抬头,坦然笑道:“姐姐过奖。但这事儿并非我等探听。而是陛下方才将消息传给太后老佛爷,老佛爷命我等自今夜开始点长明灯抄经为唐公子祈福而已。” 她轻轻道:“真是令人伤心。姐姐竟然还没正式过门,就成了寡妇呢。” 闻近香也笑道:“唐公子和文大人相约出海,听说是要成亲去的,结果却出了事,倒是文大人,全须全尾地回来了,真真是运气不错。不知道陛下可有奖赏给您?” 闻夫人忽然笑了,方才的一丝犹疑已去,换了肆无忌惮的恶毒,“近纯,今日是你的喜庆日子,怎么能让这种克夫不祥的女人进来?你们还是少和她说几句吧,免得沾染了晦气。” 众多原本事不关己的夫人,此刻听到这消息,都心中震惊。大家都知道唐羡之求赐婚以及出海成亲的事儿,如今出了这事,说不准唐家会有什么动作,而朝廷会受到什么影响,但是文臻难免要有责任吧?朝廷固然不会欢喜,唐家更不会放过她啊。 大家于是不动声色走开的走开,喝茶的喝茶,和闻近纯搭话的搭话,称赞闻近香的称赞,用各种隐晦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立场。 闻夫人也便笑得更愉悦了。 文臻倒没什么生气的模样,她向来不和垃圾人一般见识,那是和自己过不去。 顺着闻夫人的话音,她笑道:“今日原本是进宫向陛下复命,倒没想到遇上太子的喜事。刚回京风尘未洗,确实不宜在此多叨扰,既然如此,我便告退了。” 说完转身要走,身后随即传来一声,“站住。” 文臻心中叹口气。 有些人真是贱啊。 她就像没听见,继续向前走,身后闻夫人有力地挥了一下手,守在门边的两个宫女砰地关上了门。 文臻站住,回头,眼眸一弯,“闻夫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闻夫人坐在阶上,冷冷看她,“你是朝廷命官,如何这般不知礼数。从进门离开,你是不是都忘记了给良媛行礼?” “我为什么要给她行礼?”文臻眨眨眼。 “良媛正四品,你从四品。你不该行礼?”闻夫人道,“还是你想从唐家论身份?一个没得封诰的寡妇,那就该磕头了。” 闻近香掩唇笑道:“来人,备蒲团。” “是该备蒲团。”文臻笑,“你,闻近香,还有你,闻夫人。我称你一声夫人是给你面子,你们两个,有封诰?没有封诰的民妇,见朝廷命官,为何不跪?” 闻近香尖声道:“你敢,我是太子的姨妹——” “妾侍亲属什么时候也算正经亲戚?太子姨妹不是姓张么?还是你改姓了?”文臻笑。 闻近纯忽然笑道:“文大人。你是闻家人,我母亲怎么说也是你长辈,我朝以孝道治国,你是希望御史弹劾你的奏章堆满陛下案头吗?” “哦不敢不敢,那么近香姐姐来磕一个?” “行啊,那就按规矩来,各行各的。近香给你行了礼,你呢?” 文臻笑盈盈,“我啊?我按规矩来啊。” 闻近纯一偏头,唤一声:“姐姐。” 闻近香一甩头就想不理——凭什么!想要折辱别人,先折辱自家人? 然而接触到妹妹的眼神,她忽然打了个寒战。 那双眸子深褐色,阳光下玻璃珠子一般,虽透明,却没有人间感情。 比所有凶狠的眼神还令人心头发瘆,像午夜梦回睁开眼忽然撞上了僵尸不带活气的眼珠。 她心里恍惚地觉得,妹妹和以前不一样了,但现在却怎么都想不起来,当初她是什么模样。 蒲团拿过来了,她竟然不敢反抗,闻夫人本来想说什么,犹豫一下,也没说。、 她望向四周,那些夫人小姐们,转头的转头,说话的说话,也有并不掩饰的,直直迎上她的目光,眼底或淡淡嘲笑或浓浓蔑视。 在这样的人群中跪下去,她可以想象以后自己在天京将会成为什么样的笑柄。 可是举目四顾,孤立无援。 闻近香只能跪下去。 跪下去的时候,才觉得屈辱。 原来自己才是所有人心目中,最不重要的一个。 是妹妹一个眼神便可以驱使,母亲也不会多说一句话的最低贱的人。 那些荣耀风光,不过都是她借的光,别人随时就能收回。 那借着别人的光想要刺伤其他的人,又是多么的可笑。 文臻一直注意着她的神情,唇角微微一勾。 闻近香低头,掩住眼底将落的泪滴,膝盖之下是一块蒲团,于心上却像一块刺毡。 膝盖将落在毡上。 身子忽然被人扶住。 她抬头,愕然地发现,扶住她的竟然是文臻。 文臻对她温和地笑了笑,道:“近香姐姐当初将我从三水镇上接出来,也算是有情分了,这礼,心到了就行了。” 她微笑着,清晰地看见闻近香眼底爆发的感激。 要的就是这个。算准了闻近纯是个什么德行,她是不会在乎别人的尊严和死活的。 等到闻近香感觉到屈辱,深切认识到自己在家人心中的地位之后,她再放手示好。那么闻近香的仇恨对象,自然就只剩了自己凉薄的家人了。 这一家子进京,虽说不怕她们能做什么,但像个蛆虫一样也惹人厌,顺手让她们添个堵也没什么不好。 她顺手把闻近香往旁边一墩,把蒲团往闻近纯面前踢了踢。 闻近纯瞟她一眼,想踢回去,但蒲团被文臻踩住,踢不动,她便悠悠道:“是文大人自己不要的,不算我姐姐没给你行礼。那么我姐姐既然已经行了礼,文大人是不是也该履行诺言?” “是啊,”文臻笑盈盈,“想跪就跪吧。” “想赖账吗?”闻夫人眉毛挑起,“堂堂朝廷官员,公然抵赖,有什么脸面再供职于朝?” “我说过,按规矩来。”文臻慢吞吞从怀里掏出一个腰牌,往她面前一晃,“很不幸。我方才在景仁宫,已经得了陛下嘉许。升迁两级,现如今是朝廷新辟的司农监监正。从三品。” “……” 一阵死寂中,她微微俯身,笑眯眯看闻近纯浓厚脂粉下的脸色,“近纯妹子。你这个正四品,还不赶紧来与本官行礼?否则你身为太子侍妾,竟然不通礼仪,就不怕东宫洗马因此劝导太子休了你吗?” 短暂震惊过的夫人们,此刻终于活了过来,攀谈的结束话题,靠近的借故走开,还有人笑道:“是这个理。闻良媛,你该给文大人行礼的。” 之前担心文臻即将失宠,又要受到唐家报复,因此都冷漠以待。如今确认文臻荣宠如常甚至更上层楼,自然又要隐晦地表个态。 闻近纯笔直地坐着,迎着文臻平静的眸光,某一时刻,她的眼神竟然是凶狠的,然而文臻什么时候怕过她,她越凶狠,文臻笑得越开心,伸手一拈她下巴,娇声道:“妹妹今日这妆真是华丽。猴子屁股似的。”完了还拈拈手指,弹掉沾染上的脂粉。 闻近纯定定地盯着她,深褐色的眸瞳里似藏着整个漩涡,吸进了一切人间憎恶。 文臻竟然没有在她眼底看见被羞辱的难堪神色,心中叹了一口气。 香宫的香薰多了,脑子熏坏了。 妥妥的反社会人格了。 她向来不爱多事,喜欢以柔克刚,并不爱怼人。但是和闻近纯已经是不死不休,好态度也换不来好结果,那便放手干。 她尖锐的态度,并不是因为闻近纯,而是警告那些墙头草,少掺和。 好半晌,闻近纯一偏头,站起身,给她盈盈行了个礼。动作流畅自然,没有半分的勉强。 文臻也便笑着受了。 单看这场景还挺美妙,日光下浓妆华服的丽人和甜美糯软的少女相视而笑,气氛静好。 所有人却都激灵灵打个寒战。 闻近纯行完礼,仿佛之前的龃龉都不存在一般,自然而然笑道:“姐姐,给我的贺礼呢?”说完伸手一摊,便如和亲姐妹索要礼物一般俏皮。 众人又打个寒战。 心想这攻击来得猝不及防。 任谁都看出文臻根本不知道太子纳妾的事情,完全无意中被引进来的,身上一定不可能有贺礼,这是顺手又给个难堪了。 文臻却笑得十分自然,从怀中摸出一个东西,诚恳地放到闻近纯手上,闪耀着星星眼道:“就等妹妹问这句呢。哪,你瞧,我把世上最好的东西,给你送来了。” ------题外话------ 燕绥:闻近纯成为太子的妾了。 文臻:嗯(一声)哼(一声)。 燕绥:你什么时候成为我的…… 文臻:嗯(一声)哼(二声)? 燕绥:妃? 文臻:嗯(二声)? 燕绥:妻! 文臻:哼(一声)。 第一百二十八章 凶悍臻VS坑爹甜 闻近纯一怔,低头一瞧。 手上是一个脏兮兮的泥巴块子。虽然用一张纸包着,但纸已经松开了,干泥巴簌簌落在她的华丽袍服上。 闻近纯一声尖叫,像遇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一甩手便把那泥巴块子给扔了,“什么恶心东西!” 闻夫人也急忙躲避,一脸嫌恶,“扔出去!扔出去!” 那东西骨碌碌滚到墙角,所经之处,众人都忙不迭躲避,生怕被弄脏了自己的华丽衣裳。 文臻笑眯眯看着。 “文大人!你什么意思!”闻夫人怒喝,“太子的喜事,你竟然送上土块,你这是在诅咒太子吗!” 闻近纯忽然侧了侧头,看了一眼身边两个一直没有说话的嬷嬷。 那两个嬷嬷一直面无表情看着,此刻对视一眼,一人便冷声道:“文姑娘,今日你来得正好,我等奉太后懿旨,正要寻你。” 众人听见这句,都凛然,齐齐又不动声色后退。 文臻缓缓转头,凝视那两个嬷嬷,“哦?太后娘娘有何懿旨?” 嬷嬷道:“跪听。” 文臻默然。 嬷嬷道:“论身份,太后是天下之母。论族中辈分,太后也算你的姑祖母。太后娘娘懿旨,你也打算大喇喇站这听吗?” 文臻立即笑了。 “当然不,太后懿旨,臣自然要大礼以对。不仅臣,这里所有人都要以行动表示对太后的尊敬。”她顺手一拉闻近纯,闻近纯根本无法抗拒,被她拉得踉跄站起,文臻抬脚对她膝弯一踢,笑道,“跪听!”闻近纯噗通一声跪在落了泥巴沙石的青砖地上,文臻这才撩起衣裙,恭恭敬敬跪在了旁边的蒲团上。 嬷嬷:“……” 众人:“……” 众人被这骚操作给震得脑子一空,下意识竟然也跟着跪了。连闻夫人左右张望一阵,也铁青着脸跪了。 闻近纯肩膀挣动,想要起身,但文臻手搁在她肩膀上,哪容她起身。她挣扎越狠,文臻手劲越大,一副你再用力我就把你按到地上的架势,闻近纯只得不动了。 那两个嬷嬷脸皮抽了抽,给了闻近纯一个安抚的眼神,才冷声道:“太后有旨意。文氏女臻,生而不祥,新婚丧夫,当是德行不修之故。着令即日留在宫中,以心血虔诚抄写无碍经三十二卷十遍,以赎前愆。抄完便可出宫。” 无碍经…… 文臻没听过这卷经书,据说太后信奉的也不是正宗佛家教义。虽然不知道这卷经书有多长,但是方才说到经书的时候她听见有人抽了口气,显然这卷经字数可观。 大部头书用血抄十遍,这是想她流血至死吗? 文臻虽然没有见过太后,却一向对她抱持十分警惕。选择最苦的修行却让别人代苦的所谓“慈悲”,比真小人还要可怕。瞧这一出手,就如此的酷厉恶毒。 唐慕之是遗传了她吧? “文大人是去香宫写,还是在这里写?”那嬷嬷一挥手,便有人端上桌案,案上有竹简,还有小刀,那笔是特制的,中空,大概是方便血流下来写字的,笔头就是针,所谓抄经,是用这针笔蘸自己血一字字刻在竹简上。 文臻发现身边的闻近纯一看那笔就浑身一颤,想来也这样“虔诚地”抄过经。 “文大人,请吧。”嬷嬷催促。 文臻跪坐在那里,不动,问:“我犯了什么错,要受这样的惩罚?” “文大人慎言!这不是惩罚,这是太后予你的慈悲!”嬷嬷厉喝,“你生来便有罪孽,却不思修行,以至于贻误自身并牵连他人!太后这是予你机会自省自救,切勿辜负她老人家恩德!” “换句话便是有错咯。”文臻道,“嬷嬷还请明示。我这人认死理,不是我的错我不认,不是我的错我也不接受惩罚。少不得要去廷前辩上一辩。” “自然算你的错。如果你再拖延狡辩,罪加一等,多抄十遍!” “哦,有错便当接受惩罚,明白了。”文臻点点头,接过嬷嬷硬塞过来的针笔。 闻近纯趁机直起身,眼底掠过喜色。 她不怕文臻不写,也不怕文臻写,写,文臻要吃苦头,不写,文臻要吃更大的苦头。总之,是逃不掉的。 当她得知唐羡之死了之后,就知道文臻的苦日子要来了。 不然她还不至于这么明着和文臻做对,毕竟新嫁娘也不宜行事太过。 “抄经啊,心头血啊……”文臻唏嘘着,揉揉手指,一脸怕痛的表情,慢吞吞拿起针笔。 “伺佛当诚,诚,便不受人间苦痛!”嬷嬷厉声呵斥。 “哦……”文臻拈起针笔,忽然一把抓过身边闻近纯的手。 闻近纯刚才吃过她的亏,已经赶紧挣扎起身,偏偏给她压得浑身酸软,动作便慢了一点。 文臻手起针落,一针戳在了她的腕脉上! 闻近纯一声惨叫,鲜血飚起尺高。 她剧痛之下,拼命挣扎,鲜血溅射开去,满地青砖遍洒红梅。 闻夫人尖叫,嬷嬷怒喝,宫女惊吓失声,夫人们脸色惨白纷纷踉跄后退。 只有文臻一动不动,针笔扎在闻近纯手上,直到那管子里已经灌满了血才松手。随手将闻近纯受伤的那只手一甩,甩得血星飞溅,顺手还将另一只手拉过来,大抵有墨水用完了方便随时取用的意思。 一边端端正正在竹简上开始抄经。 满院寂静,众人再次被她的骚操作震住,当真愣愣地看她写了几个字才反应过来,随即尖叫炸起,夫人们逃得更远,闻夫人倒扑了过来,一边大叫:“来人!来人!快把她给拿下!”一边去拽闻近纯。 文臻也不争夺,就势放手,却又将针笔一晃,对着闻夫人的腕脉做出要扎的样子,吓得闻夫人赶紧放开了闻近纯,几个大步逃开去。 那两个嬷嬷怔了好半天,才捂住心口往后退了几步,先前说话的那个稳了稳心神,怒喝道:“文大人!你怎可行事如此暴虐凶狠!” 文臻愕然看她,“哪里凶狠?” “竟然取人血抄经!” “是你们要求以人血抄经的啊。” “……” “还是这血不是人血,是狗血?” “……” “手段残忍?这针笔这竹简不都是你们提供你们要求?” “……” “哦。”文臻站起身,将那染了血的竹简往嬷嬷脚前一扔,“那就是,取我的血叫神仙慈悲,取她的血叫暴虐残忍?” 那嬷嬷橘皮老脸抽动一下,怒声道,“有错的才当受罚!” “哦,你承认这是惩罚了。”文臻笑。 嬷嬷咬牙。 “既然是有错当惩。”文臻道,“闻近纯,来,换只手,灌墨水。” 嬷嬷;“……” “贱人嚣张至此!你这是对太后不敬!” “你们这是对陛下不敬!”文臻蓦然提高声音,惊得所有人一怔。 门外有人停住脚步。 “胡言乱语!我们何时对陛下不敬!” “不知道吗?那我们来先说说我刚才那个贺礼。”文臻冷笑,一指滚在角落里的那块泥巴,“那叫红薯。是唐公子历经千辛万苦从海外小岛中取来,也是我历经千辛万苦一路从海上带回。这种作物,可生长于任何贫瘠的土地,耐旱耐寒,产量巨大,食用美味且饱腹,可作粮食以及多种用途,一旦被广泛种植,则东堂百姓此后再无饿殍。你们说这东西不珍贵?你们倒是说说,你们这些珍珠宝石黄金玉,哪样比这个珍贵?” “……” 一殿的人愕然看着那块泥巴——就这玩意?说得这么天花乱坠? 那嬷嬷冷笑一声,刚想质疑,就被另一个一直没说话的嬷嬷拉了拉衣角。 门外先前响起杂沓的脚步声,现在却没有了。 “就在方才,我在景仁宫将这红薯敬献于陛下。陛下十分喜悦,李相抚此物痛哭,司空太尉及诸臣人人品尝赞赏,以此贺我陛下洪福齐天,才有此物出世,泽被万方。”文臻将那红薯捡起,在掌心掂了掂,笑嘻嘻看着众人,“刚才是谁说这东西恶心来着?陛下为之欣喜,诸位大人为此鼓舞,百姓即将因此再无饥饿困苦的东西,你说恶心?” 刚才几个大惊小怪的贵妇赶紧低头,生怕被她记住脸。 门口,一大群护卫和官员前面,太子脸色难看地站着,挥手示意所有护卫退走。 “就这么点泥巴,你们说恶心。说得好像你们不吃那些粪浇出来的菜一样。”文臻摇头,“农事乃天下之本。你我吃喝生存,多赖农事。东堂立国以来,向来重视农桑,开春陛下会亲耕,入夏皇后会亲蚕。陛下皇后沾得泥巴,你们沾不得?你们吃了几天饱饭,享受着百姓的供奉,就敢如此蔑视稼樯,也不知道诸位的夫君,平日里劝农劝桑,满口百姓,却原来说着玩的,自家的夫人,都不懂这些道理。” 外头一堆的官员贺客,开始抹汗,满殿找自己的妻子,恶狠狠眼刀杀过去。 “我献给陛下的珍贵之物,拿来贺太子殿下的喜事,然后被说恶心?”文臻笑,“到底谁更不敬哪?” “对陛下,对诸位老大人如此不敬,这样的错误,难道不应该惩罚?” “文大人误会了。” 文臻一听这声音便笑了,回头对着满脸笑容进来的太子施礼,“恭喜殿下,贺喜殿下。请殿下恕微臣失礼放肆之罪。” “文大人言重了。”太子满面春风,连忙抬了抬手,又亲自接过那红薯,惊叹地道,“这便是红薯吗?方才孤是听说了,正渴盼得一见。没想到文大人竟然以此为贺礼,真真是今日喜宴上最珍贵的礼物。” 看见太子进来,满脸喜色的闻夫人听见这句,身子一软又坐了下去。 闻近纯挣扎着自己爬起来,她一直没有哭泣,只是从太子进来后,就默默捂住自己还在流血的手腕,哀哀地盯着太子看,眼里泪珠盈盈,欲落不落,分外楚楚动人。 新人总是受怜爱的,新人在这么大喜的日子里受了委屈却默默隐忍,比撒娇哭诉更加惹人怜惜。 然而媚眼终究做给了瞎子看,太子一眼都没看闻近纯。 闻近纯便低了头,一滴泪落在手腕上,在洁白的手腕上冲出淡粉色的沟渠。 闻近香站在一边,她对这一切都很意外,一直纠结着要怎么做,此刻看见这般众生相,心底却渐渐凉了。 这就是亲人,这就是皇家。 诸般富贵荣华都是虚妄,冰壳子一样看着华丽灿烂,都不过是借着他处的光,靠不得,触不成,稍稍用力,便碎了。 倒是文臻,那个当初她亲自从小镇里接出来的不起眼的姑娘,完完全全靠自己,立于世人中央,行事果决,言笑朗朗,逼得太子殿下都不得不虚以委蛇。 原来,人是可以这样活的…… 文臻笑盈盈对着太子,眼角瞄到悄悄退去的东宫守卫。太子对着她笑得一脸温和,文臻可以确定,他此刻定然内心复杂。 她没带礼物,顺手拿出红薯,其实就是为了坑闻近纯,但这个礼物其实对于太子很有意义,比什么金银珠玉都珍贵,是可以借题发挥表忠心的,如今却给这一群愚蠢的女人给破坏了。 文臻向来坑人不会只坑一次,都是连环坑,可以想见,不管之前闻近纯和太子有多少情分,今日之后都会受到影响。愚蠢、不知机,不识大体,这样的帽子是戴定了。而太子需要的女人,也绝不会是这一种。 闻近纯的路数其实没有太大的问题,也算谨慎,只是她也没想到,抬出太后来也没能镇住文臻。 太子当即便拉着文臻要她去前厅喝一杯喜酒,算是庆贺她升官,虽说男女有大防,但是文臻是朝廷命官,从这一层身份上也去得。 文臻也便笑着应了,正要往外走,那太后宫里的嬷嬷忽然上前一步,对太子施礼后道:“太子殿下,太后这里有旨意,要文大人抄经。闻良媛已经受了惩罚,但太后的旨意……” 她语气已经收敛了许多,但坚持不改,文臻皱皱眉,她知道太后对自己印象不可能好,唐羡之这一出事,必然更不好。太后的身份在这里,真要硬顶,以后便是无穷无尽的麻烦。 本朝孝道治国,便是皇帝,在太后坚持下,也是不能硬顶的。 太子也在犹豫,他和皇祖母并不亲近,不敢也不愿意为了文臻和皇祖母较劲。 却忽然有人懒懒道:“抄什么经?” 文臻心噗通一跳,随即便于喜悦里生出淡淡无奈来。 大坑货来了,不会把事情搞得更糟吧? 她清晰地看见,在场所有人,在听见那个声音后,眉毛和肌肉都无法控制地抖了抖。 瞧这个下意识反应…… 转头,看见月洞门口,浑身散发着无形装逼气质的逼王燕绥。 那两个嬷嬷,平日里常在太后宫里,少见燕绥,也没领教过他的坑,因此倒没露出太多畏惧神色,不卑不亢行了礼,便将让文臻抄经的理由说了。 文臻只觉得眼皮子在抽动——不说还好,一说为唐羡之祈福抄经,香菜精不给你搞出事来她不姓文。 燕绥淡淡听完,没什么表情,分外宽展漂亮的双眼皮耷拉下来,瞄了一眼那针笔,再瞄了一眼满地血迹和刚刻了几个字的竹简。淡淡道:“无碍经,七万八千字。” 文臻:“……” 太后你狠。 两个嬷嬷忽然便觉得浑身一冷,四面望望又没发觉有什么异常,正想催促文臻抄经,她们此刻已经不敢让文臻抄十遍,心想抄几个字也行,不然这样拿回去,她们自己首先要倒霉。 却听燕绥道:“这里乌烟瘴气满地狗血,怎么抄?抄经,就要到香宫去抄,沐浴在佛光香花之下的抄经,才有祈福作用,不仅她要抄,我也要抄。” 众人:“……” 又开始作妖了又开始作妖了! 唐羡之死了你特么的祈什么福,希望他早点下地狱吗? “唐羡之也算是为了我离去的,我为他祈福也是应该。只是你们把这事归咎于文臻,还认为这是罪过,那就大错特错了。”燕绥正色道,“他和我漂流到海上小岛,遇上了地火龙升天,这是千年难遇的坐地飞升机会,我们两个都希望乘龙而去,从此列入仙班。因此略有争抢,最后我想着西番未靖,南齐叩边,云雷虎视,媳妇未娶,便让了他一招,给他抢到了乘火龙的机会。” 文臻怔怔地望着燕绥,很想蹦起来打掉他满嘴大牙。 满口胡柴!怎么不去写网络小说! 唐羡之知道,会气得从火山口爬出来掐死他吧? 看那些官员的表情,好像都挺遗憾骑火龙走的为什么不是燕绥。 “其实这是好事,但是祈福倒也应该,就当祈求他不要迷路,顺利飞到九重天吧。”燕绥道,“只是既然是好事,就不要弄得血淋淋的了,不吉祥。文臻,随我去香宫,当面给太后抄经。” 文臻只得应了。燕绥转身要走,众官员齐齐松口气,燕绥忽然又停住脚步,看了一眼殿内的那些鹌鹑似的夫人们,道:“听说诸位大人方才蔑视农桑来着。” 众官受惊,急忙纷纷声明自己非常重视农桑,体恤百姓辛苦,燕绥无可不可听着,末了道:“原来是误会诸位了。想不到诸位竟然在自己府里也亲自躬耕,真是当为楷模。” 众人呆了一呆,心想自己什么时候说过,然后才想起方才有位马屁精辩白过了头,是有这样扯了一句,但此时哪敢澄清,也急忙纷纷点头称是。 文臻开始微笑。 一个巨大的坑在前方向他们招手! “既然如此。”燕绥一挥手,“与其在府里耕地,不如为国耕地。陛下刚刚下令开辟司农监,负责新物种培育种植,要在五架山下开千亩园地,需要很多人劳作。此事事关民生黎庶,自然比你们在家里种地重要。本王这就回禀父皇,说明你等拳拳爱国之心,给你们排班,每日下值之后,携夫人轮次去种地吧。” 众臣:“……” 太子:“……” 文臻:“……” 骚就一个字,我不说第二次! 不仅要种地,还要带老婆种地,还要不能耽误上班得下班后去种地! 她本来正在思考这千亩土地如何尽快招来人手进行种植,最好要找有经验的人士,结果燕绥随手就给她解决了。 要这些官儿种地是假,折腾是真。这些养尊处优的官儿,哪里经得起几天折腾,几天之后必定会让自己的家丁佃户上阵。这些四品以上的官儿,谁家没有田产庄园,哪家庄园没几个精通稼墻的老农? 到时候人也有了,人才也有了,还不要钱! 文臻心花怒放,心甘情愿地跟着燕绥走了。 ------题外话------ 【小剧场】 文臻:小甜甜逼官儿们帮我种地! 燕绥:我也想种你的地,还想你的地尽快开花结果。 文臻:……殿下你是不是在开隐形飞车? …… 【剧场爽不爽?月票赏一赏。】 【来个小剧场,只图自己乐,千万莫讨论,小心屏蔽上】 第一百二十九章 坑货二人组 走不了几步,一个一只眼珠有点突出的老臣等在路边,忽然对文臻道:“文大人,我有位子侄,自幼对农事很有兴趣,也擅长作物培育之事,现任光禄寺丞,如果文大人用得着,可以将他调任司农监。” 文臻一听大喜,她认得这位是御史中丞蒋鑫,蒋家世代清贵门第,每代都有人做御史。上次宫中巫蛊案他也帮自己说过话,现在雪中送炭,送来这么一个人才,还是光禄寺的,她和李相打个招呼,自己便可以调过去。 她连忙道谢,蒋鑫为人严肃冷淡,只摆了摆手就走了。 文臻便悄悄问燕绥何以蒋鑫一再帮她,燕绥颇有些奇怪地看她一眼,道:“闻老太太没告诉你?” 文臻一呆,心想怎么忽然又扯上老太太? “差一点成为你祖父。” 文臻恍然大悟。原来是那位和老太太有缘无分,因为婚约无辜瞎了一只眼睛,也让老太太赔上一双眼睛的前未婚夫。 “不对,他如果成为你祖父,就没有你了。”燕绥想想又道,“还是不对,老太太和这位成不成都和你没关系,你就是个天外妖物。” 文臻:“……” 你才妖物。 你全家都妖物! …… 太后宫里的两位嬷嬷,一开始的意气风发现在都成了忐忑不安。 罚人抄经这么一件小事,忽然就演变成了皇子带人来香宫抄经,而且就刚才旁观的情形来看,这位皇子还非常难搞。 到了慈仁宫前,两位嬷嬷想请燕绥等一等,她们去通报,也好事先吹一点风。结果燕绥淡淡道:“我来见自己祖母,要等你们这些货色通报?”拉着文臻就进了门。 两个嬷嬷捧着经卷在后面跌跌撞撞跟着,文臻还是第一次来慈仁宫,禁不住好奇地打量。 太后的宫室并不像想象中一样满眼佛家装饰,和普通宫室也没太大区别,只檀香香气特别浓重,饰物多绣莲花。总体装饰色泽以黄黑二色为主,黑色尤其多,因此显得有些沉重幽暗。 和文臻想得一样,太后并没有见她和燕绥,只说正在念经,不可打扰,让他们回去抄经。 香宫,在整个皇宫,都是非太后宫中特定的人别人不能进的。 燕绥哪里是任人摆布的人,听了不过一笑,道:“如此怎能算虔诚?不好,不好。”牵着文臻向外走。 人还没走几步,文臻听见外头一阵喧闹,随即一阵轰然声响,好像是隔壁香宫的大门被关上了。 文臻默默,心想孙子恶名在外,当奶奶的也够不讲究。 燕绥听见声音,神色不动,看似继续往宫外走,放弃了,一众慈仁宫婢仆刚刚松口气,就见他脚跟一转,忽然道:“这墙上壁画甚美。”走到殿旁一处不起眼的壁画前。 他这一下来得突然,之前明明连看都没看过壁画,文臻眼角当即扫见一大批婢仆就这么扑了过来,可她们的速度哪里比得上燕绥的速度,燕绥一抬手,两指按在了壁画上恶魔的獠牙上,轻轻一转。 轧轧一响。 壁画翻了半边。 慈仁宫的宫人们收势不及,砰砰砰撞在墙边,一个个脸色死灰。 燕绥已经牵着文臻,随随便便走了进去。 那先前对文臻发作的嬷嬷脸色一狠,伸出手要去摸壁画,燕绥忽然回身。 他就那么淡淡一看,那嬷嬷的手便不由自主落了下来。 燕绥衣袖一拂,壁画又恢复如常,众人呆呆地看着,好半晌才反应过来,都发一声喊,一半人去通报太后,一半人赶紧去打开香宫大门好进去阻止。 文臻随着燕绥走在通道中,看上去这像是个夹层,但是并没有什么东西,空气中有种淡淡的药味,她用衣袖裹了手,摸了摸墙壁,感觉墙上糊了一层东西,但并不像有害的物质。 燕绥的声音传来,“不是毒。这应该是长轮宗境传说里的一种泥,据说裹在病体上可使人延续生命,裹在尸身上则千年不腐。但在拥有这样的能力之前,这泥得先以百人尸骨养三十年。” 文臻触电一般地收回手。 这湿滑黏腻的泥巴里头说不定裹了好些几十年的尸首骨头,真叫人想起来恶心得不行。 换成她,宁可病死宁可转眼化泥也不要裹这玩意儿,尤其尸身不腐这种功能,她就不明白,人都死了,要尸身不腐有什么意义?是打算千年之后做粽子吓人呢,还是备着千年以后被人开棺好拿去展览? 有病。 通道很短,只是方便太后从慈仁宫直接前往香宫,也不存在机关什么的,转眼两人就进入了香宫的院子。燕绥出通道的时候,手在墙上一抹,文臻眼睁睁地看见那里的一处开关整个扭曲了。这样的动作在燕绥进入通道的时候也做过,想来通道两头开关都已经被燕绥弄坏,这一处养了几十年的药泥,太后估计是用不着了。 文臻经过那个恶心的通道,原以为这香宫应该装饰诡异,却也并不是这样。只是太后信奉的长轮宗的装饰器物多了一些,殿内是一间一间的静室,一字排开,每间都非常小,和皇宫崇尚开阔畅朗的风格截然不同。 大多数静室里都有人在抄写经书,抄写的风格五花八门,文臻转了一圈发现,针笔这种抄写方式原来真的算是比较温和的了,她还看见用火燎字在自己手臂上的。 这些人面前都点着油灯放着沙漏,显然还有时间规定,以至于燕绥和文臻这样陌生脸孔的人出现了,也没人有空多看一眼。 燕绥手里还拿着经卷,随便走到一个眼看要完成任务,并且就是单纯抄经没有那些血糊哩啦的人面前,将她面前的沙漏倒过来,把经卷往她面前一扔,道:“十遍。快一些。” 那宫女麻木地看他一眼,麻木地接过经卷,麻木地摊开纸张,居然也就一句不问,慢慢抄写起来。 文臻搓了搓胳膊。 满殿都是人,但却寻不出一丝活气儿。 殿外有无数巨大的金缸,有不少表情麻木的宫女正在挑水灌入缸中,这些人都赤脚麻鞋,形容枯槁,见他们从殿中通道出来也没人多看一眼。 文臻看见有些人一步一朵红色莲花,再仔细一看,是血莲花。可能是麻鞋底下有针,磨破了脚,再浸润麻鞋底部的图案,便“步步生莲”。 繁重的劳作加上肉体的痛苦,顾不上外界的任何变化也不奇怪。 门外有人赶了进来,试图阻止他们继续了解香宫。燕绥衣袖一挥,那些巨大金缸便飞了起来,依次排开,正好将香宫大门堵死。 那些缸高且宽,就凭太后宫里那些女人,自然是爬不过来的。 留那些人在外头叫嚣,燕绥拉着文臻继续探索这间连皇帝都不进的香宫。皇帝不进是因为,太后曾说这里熏香不断,不利于病弱的皇帝。 皇帝说起来是太后的亲生子,但素日对太后尊敬有余亲近不足,连带燕绥也是从不往慈仁宫来,不像其余皇子,每月初一十五还会到慈仁宫外隔墙请个安,他是个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的人。 殿门口有杂沓的脚步声,随即有侍卫的声音,高声请燕绥出来。燕绥从殿内拖出两张小几,往院子里一扔,道:“莫要打扰我抄经。” 侍卫们也不好硬闯,香宫本就不许闲杂人等进去,太后至今还没发话。 燕绥拉着文臻又往里头走,道:“既然今日来了,便好好瞧瞧这香宫吧。” 文臻也便随着他走,既来之则安之,今日太后既然已经出手为难她,她又不愿意束手就擒,那自然便没了转圜的余地。 那就不妨把脸撕得更狠一些,干脆闯入腹地,若能拿到一些把柄,以后说不定还清净点。 二进殿内供奉的是神像,但和文臻印象中宝相庄严慈眉善目的神佛像也不大相同,姿态装束神情,都隐约透出一丝妖异之气。 果然太后信的就不是正宗教义,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 燕绥一向是不大爱盯着人看的,淡淡瞄了一眼,便要拉着她走开去,文臻已经要走过去,迎面一阵风来,她眼角一瞟,忽然道:“等等。” 怎么觉得那神像的衣带位置有一点不一样? 再转头看去,并无异常,她凝视了一会那衣带,忽然伸手一摸。 触感柔软厚重,竟然是真的衣服! 难怪会被风掀动。 只是上头金粉水彩,做出来的质感和泥塑一样,而且也很厚重,轻易不会掀动,都是因为刚才那风特别大。 神像供真实彩衣其实也不算奇怪,毕竟皇家有这个实力,文臻盯着那神像露出衣袖的手指,金黄的,灿烂的,铜的质感,指甲也是金色的,怎么看还是神像。 燕绥走了过来,也看了那神像一眼,然后忽然拿起神像前方签筒里的竹签,抬手就戳。 噗嗤一声,竹签戳了进去,没有血流出,神像一动不动。 文臻笑了笑,拉开燕绥,随手抽出竹签,道:“我就是看这神像塑得庄严精美,多看几眼,你这又是要做什么。”拉着他走开了。 两人往后进殿而去。 神像岿然趺坐于殿上。 风将袍角吹动,金色的手臂稳稳扶膝。 手臂上原本有道裂痕,是被燕绥粗暴戳出来的洞。 日光光影变幻,无声走过了一道窗格。 那道裂痕落在光影正中。 渐渐,不见。 …… 文臻和燕绥并没有进第三进殿。 因为那里是一个大通铺,住着在香宫执役的所有宫女。那通铺没有被褥铺盖,只有光秃秃的床板,整座大殿一览无余。 饶是如此燕绥也不想进去,开了门,随便撒了一把石子,听了听,便道:“走吧。” 两人往回走,却没有进第二殿,而是从第二殿的屋顶上过,再绕到第二殿的前面,再从前面绕回后面,从第三殿与第二殿连接的门回去。 进殿之后还是那样,经幡垂地,白烟缭绕,神像趺坐于其上。 两人从神像边过,看也没看一眼。 燕绥在前面,文臻在后面,两人中间隔了一个神像。 燕绥正要去拉门栓,忽然手一抬,一把竹签,以一种极其刁钻的角度,忽然从他腋下往后爆射而出! 直射那神像! 与此同时文臻在后头,一拳打在身边一个铜香炉上,那拳黏得铜香炉滴溜溜一转,顺着那太极般的圆转流动之势,呼啸着撞向那神像后心! 那神像猛然蹿起! 燕绥文臻目光不变——头顶和前后门都已经被两人做过手脚,去哪都是自投罗网! 谁知那人蹿出来也不过是个假动作,蹿到一半,身子猛地下沉,竟要从宝座底下逃走。 燕绥和文臻并没有动作,那人身形刚刚陷下去,轰隆一声,铜香炉砸在了宝座上,将那个缺口卡住。 一只手猛地从地洞里伸出来,然后被咻咻咻飞来的竹签逼得飞快再缩回去。 燕绥和文臻从容地过去,低头一看,那个假神像卡在地洞里动弹不得呢。 文臻怜悯地摇摇头,心想真是个傻逼,也不想想,上面左边右边既然都被封住,下面怎么可能漏掉? 不过,太后的供殿里藏了一个男人,还真是惊世骇俗的奇闻呢。 也不知道太后会不会后悔今日难得出手一次,就招惹上了燕绥这个煞星。 燕绥淡淡地看着那空了的宝座。太后香宫有问题是很早以前言出法随就和他说过了,但是经过调查,并没有发现太多的异常举动,因此也就不想打草惊蛇。 他素来不是爱管闲事的人。 谁叫他这个便宜奶奶,不好好清修,把心思动到了文臻身上呢? 两人跃上供台,看见底下是个不大的空间,黑黝黝的,里头的人正在吭哧吭哧努力推铜香炉。 看样子是个不会武功的。 文臻试探着问了几句话,对方埋头推香炉,也不回答。 燕绥便走到院子里,那里有一缸细沙,燕绥连缸搬了来,斜斜倾倒在铜香炉上,其余部分用木板挡住,只留下细细一线缝隙,细沙便像沙漏一样流水般倾泻向地洞。 底下那人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过了一会发出一声惊恐的嚎叫。 文臻觉得这人声调好像有点和平常人不一样。 “慢慢想。”燕绥笑道,“沙子管够。” 说完他便不管了,外头传来了喧哗声,仔细一听居然还是皇帝的声音。 太后自己始终缩着,把皇帝给搬出来了。 两人出去,便听见外头皇帝怒道:“燕绥你又在做什么?太后香宫神圣之地,不许胡来!” 燕绥拉着文臻在桌前坐下,装模作样摊开经卷,笑道:“抄经啊。抄经自然要在最神圣的地方抄。那些人总来吵吵拦我,好像这里有见不得人的东西似的,我便把门堵住了。父皇你走远些,我给你开个门。” 外头皇帝的声音平静了些,道:“你先把这些缸挪开,这样堵着成何体统。” 燕绥挥袖将缸挪开,只留出只能一人通过的道路,笑道:“父皇,香宫你还没来过吧,儿臣方才瞻仰了一番,二进殿的神像尤其庄严,令人见之如沐春风。父皇你也来拜一拜?” 皇帝刚要说话,忽然一个嬷嬷匆匆出来,对皇帝行礼道:“香宫檀香太浓,怕伤了陛下。太后请您务必珍重龙体。” 皇帝便对那留下的黑黝黝的一人道看了一眼,道:“既如此,朕便不进去了。朕去探望一下母后。” 那嬷嬷只得躬身请入。皇帝又道:“燕绥这跋扈性子,是该好好修心养性,今晚便在香宫抄经。”又命侍卫,“都散了,不要在这清净之地喧哗。” 众人便领命而去,香宫大门也被重新关上,四面恢复安静,燕绥笑了一声。 文臻也笑了一声,摇摇头,心想这世上哪有真正的老好人。 外头闹成这样,里头这些抄经的,挑水的,居然还在各自干各自的事,没人多看一眼,全部都活成了行尸走肉。 直到太后的人没能进来,皇帝也没让燕绥出来,才有人开始卸下那麻木的面具,悄悄对燕绥和文臻看。 文臻便招手示意她们过来,好半晌有人怯怯走近,文臻便问她们素日在香宫所见所闻,众人却都露出畏惧神色,只说这里需要苦修,她们很少见到太后,日常就是太后身边嬷嬷对她们进行管理,二进殿是不许去的,平日里都绕过二进殿行动,大家日子都过得苦,时不时还有人死去,死去的人偶尔有抬出去,但更多的是就此便不见了,但大家都是时刻生不如死的苦熬,也没有心情去关心别人的死活。 文臻又问香宫里呆过后来又能出去的都有哪些人,众人都摇头,文臻有些奇怪,便提醒她们闻近纯不是吗?结果众人都茫然对望,问闻近纯是谁? 文臻想或许改了名字,又说起闻近纯形貌,结果众人居然还是记不得。 文臻当初可是亲眼看见闻近纯执役香宫,并且受到里头管事宫女的呵斥,那些吃的苦头不可能作假,可如今这里没有一个人说看见过她。 这是怎么回事? 还有件奇怪的事,就是这些宫女虽然在受苦,但是并没有人向她寻求解救,文臻试探地问她们是不是想出去,结果众人也都摇头,问急了,就木木讷讷道一句,“出去也没用——” 再问就不肯说了,有人抬头看了看天色,见天色已晚,便推开文臻,掉头往后头宿舍走。 一人走,其余人也跟着走,不再理会文臻,也对她没有任何多余的好奇,文臻看着她们排成长列,顺着二进殿旁边的小道绕行至三进殿,单薄枯瘦的背影渐渐没入黑暗,心底升起一股诡异的感觉。 燕绥一直没有说话,此时才道:“时辰差不多了。” 文臻这才想起那个用沙漏倒计时生命的假神,心想再不拎出来可就活埋了。 回到殿中,一进门,却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 像什么东西被烤熟了…… 然后她便看见那个铜香炉底下微微蹿起的火焰。 燕绥一步上去,踢开铜香炉,文臻一探头,立即又缩回去。 她不想把隔夜饭吐出来。 里头起火了。 至于那个假神,早就外焦里嫩。 明明之前看过,到处都是铁制的,头顶还在落沙,根本不具备起火的条件,但那里头还在冒着幽幽的火焰,不过那火焰并不足以将人烧死,而是在那人的胸口位置缓缓燃烧,一抹青蓝色的火头,在黑暗中无声跃动。 燕绥卷出一捧沙子,隔着距离文臻也能感觉到那沙子滚烫滚烫,可以想见现在整个铁壁温度都极高,这不是那点火焰能造成的,是有人在别处升温,将这里变成一个大烤箱,将这人烤死。 灭口灭得真快。 唯一不能理解的就是为什么温度能这么快上升到这程度,而这人经受这样的痛苦能一言不发。 现在这个地洞已经不能进去,想要问话也没了线索,燕绥却并不意外,四面查看了一下,掀开了那洞旁边的地砖,从供台上找了一个黄金盘,捏成金管形状,又抽了帐幔的丝线,揉搓成长长的一条,足有近丈,其间他还跨了几步查看了一下距离,然后将长棉线在长明灯前浸满了油,将掀开的地砖之下掘出一条管道,埋上棉线,一直埋到慈仁宫和香宫之间那条夹道,机关不能打开了,但底下还有缝隙,燕绥将金管慢慢送入,后面的动作文臻也就没继续看了,燕绥出手,慈仁宫肯定没好日子过。 做完这些,整座香宫的宫女们也都吹灯睡觉了,偌大一座宫殿,便忽然陷入了幽幽沉寂之中。 ------题外话------ 燕绥:你就是个天外妖物! 文臻:你才妖物!你全家都妖物! 燕绥:正好,妖物配妖物,生个小妖怪,拳打唐羡之,火烧林飞白。还有谁敢上,叫他回不来。 …… 第一百三十章 殿下太会撩 然后文臻便听见咕咕一声响。 一开始她以为是燕绥的,然后才发觉是自己的。 折腾了这许久,没吃晚饭,饿了。 文臻也没当回事,便去寻找香宫的厨房,结果很囧地发现,没有厨房。 这个宫里的人都不需要吃饭是吧?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一向在吃这件事上信心满满的文臻萎了。 结果燕绥看她一眼,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 文臻揉揉眼睛,再揉揉眼睛。 这世界越来越玄幻了,殿下居然会干出这么接地气的事儿! 想到接地气便想到唐羡之,她心中一堵,笑意微敛。 燕绥瞟她一眼,用手指想都知道她在想什么,忍住心中淡淡不快,将纸包往抄经的小几上一搁,对文臻勾勾手指。 文臻一瞬间感觉自己被三两二钱附身…… 不过殿下一向很有悟性——随身带点心是因为经过教训和教育,他学会了“将心比心,你来我往”这个道理,简单地说就是以前都是文臻操心他吃吃喝喝,现在他偶尔也该为文臻操心一下,而且近日文臻各种劳累奔波,胃气不调,也需要少食多餐,因此他到哪都带一点点心,这纸包里的牛舌饼还是从他老子那里顺来的。 勾手指是习惯性动作,勾完就有点懊恼,觉得这一勾有点愚蠢,生生将自己的贴心和待她的情分勾掉了三分,本来小蛋糕要泪汪汪的,现在眼睛里好像有点杀气。 于是他赶紧手指敲敲桌面,道:“椒盐牛舌饼,拿来垫垫饥。” 文臻一向不和他客气,和殿下客气过头很可能就吃不上了,赶紧吃了一块,特意将剩下两块留给他,结果燕绥又将那纸包往她面前推了推。 “殿下你不吃?” “掉渣的点心,不吃。” 文臻哼一声,心想改日弄出土得掉渣烧饼,专门掉渣,看你吃不吃,一边思考那种烧饼的做法,一边又吃了一块,却还是留下一块原样包好,怕他万一夜里饿,死撑着面子不吃,到时候她哭求他吃,哭到他心情大好,也就当还了他今日帮忙的情了。 吃完了她就在那发呆,心想现在肯定不能走,燕绥看样子要搞事情。正想干脆打个坐,忽见燕绥倾身过来,手指在她唇侧一抹。 文臻有点反应不能地盯着他,燕绥占完便宜还不忘嫌弃地道:“吃个东西还吃得满嘴渣。” 完了他弹掉饼渣,手指顺手在自己唇角按了按。 文臻:“……” 殿下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什么时候忽然这么会撩了! 燕绥一侧头看她依旧有点傻的样子,不禁一笑,他一笑便如满天星光旋转荡漾,都要欢喜地跃进那深黑湛然的眸子里。文臻觉得自己的目光有点拔不出来,心里一万次唾弃颜狗无耻。 占完便宜的燕绥心情颇好,敲敲她桌子道:“抄经了啊。过来帮我磨墨。” 小几上有现成的笔墨纸砚,文臻帮燕绥磨了墨,心想这人太不安分,能老老实实抄一会儿经也好。两人各据一几,在前殿的天井里抄经。 文臻现在哪有心思抄经,她心里满满的事情,想着江湖捞马上准备开最起码三家分店,厨艺学校的事情也可以开始筹备了,司农监的工作要好好开展,不仅要种玉米红薯,还要从天下广收好的粮种进行杂交培育,并且也要征集好的种地方法,如果能全国推行就好了。 又想到朝廷还能安定多久?唐季易三大家年青一代海上一聚,以季家内讧,唐家失败,易家溜走告终。但背地里到底达成了什么协议,做成了什么事情,目前没有人能知道。燕绥这个蛮子,做事那么绝…… 她忽然一醒,低头看自己的纸,乱七八糟的墨点点,中间歪歪斜斜画了燕绥两个字。 她汗了一把,心想这可不能被那个家伙看见,不然保不齐脑补到什么地方去,正准备毁尸灭迹,忽然燕绥探过头来道:“你抄了多少?我瞧瞧你的字如何?” 文臻急忙用胳膊把纸一挡,掩饰地探头去看他的,一边道:“一定抄得比你多……” 她忽然停住。 慢慢地,挑起了眉毛。 燕绥将身子一仰,半边脸侧对着溶溶的月光,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文臻则在看画。 是一幅画,画的是她。 更妙的是,画的居然是现代装的她。 卫衣牛仔裤,左手一只锅铲,右手端着蛋糕。 古人画画多半写意,这副画竟然是写实,笔触流利清晰,线条明快,居然还有点阴影,使人物更立体。 文臻目瞪狗呆。 他怎么会的? 燕绥这种人,会琴棋书画并不奇怪,哪怕他平时并不展示呢,但智慧在那里,学什么都轻描淡写。 但是她也没想到他能无师自通到这个地步,这画明显有从她的3d画里学到了阴影的精髓,学到了现代画的画法。 用毛笔画出阴影也真是古往今来头一份了。 文臻忍不住细细看那画,实在是很喜欢,不仅是抓她神韵抓得精准,关键连她那套现代装都画得一毫不差。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她从天空掉落,在屋顶上遇见他,当时他根本没有多看她几眼,之后她很快换下现代装,再也没穿过。 他就这么记住了? 再谦虚的人,此刻也忍不住有些自恋有些陶然,就着星光她细细地看那画,忽然发现哪里有一点异常。 凑近看,卫衣的领子好像开得特别大,领子里锁骨边露出一条细细的边,再仔细看,细长的,淡粉紫色的,蕾丝边的…… 文臻忽然一把将那画拍在了燕绥的脸上。 “臭!流!氓!” …… 对于一个画肖像都不忘记画上内衣肩带的猥琐的人,最好的办法就是冷他淡他不理他过阵子你且看他。 但是殿下何等强大,抖着画斜着眼睛问文臻:“你不要?你不要我就自己拿着。裱起来挂书房也不错。” 他那表情,大抵是“你和你家老太太总怪我不够坦白不够热烈没向全东堂宣告我对你的心意如今便高挂我的堂上这下你总不能说我藏着掩着不给你准话了吧。” 文臻想到皇帝和群臣去到宜王书房,一抬头看见那画,小心肝便一阵颤抖。 赶紧从宜王殿下手里把那画请过来,一脸赞叹地往怀里一塞,惊叹:“不不不,这画必须得我自己收藏,百年后说不定可以子孙传家,宜王亲笔啊,拍它个百八十万两黄金,儿孙们便有个纨绔也不怕饿死啦。” 燕绥啧地一声,一脸“你很荒唐”,道:“儿孙们怎么会有纨绔?怎么可能还需要变卖家产?自家的东西叫什么收藏?” 文臻怔了一怔,正想说我的儿孙又不是你的儿孙,随即反应过来又被殿下理直气壮地占便宜了。 这种便宜一般被占了还不能较真,越较真人家越来劲,她只好当没听懂,徒留燕绥一脸不满。 她忙着收好画,就忘记了自己的墨宝,燕绥忽然从她桌子上一抽,道:“我瞧瞧大败商醉蝉的新晋大师的墨宝。” 文臻抢救不及,只得以头抢桌。随即便听燕绥嫌弃地道:“字还是这么丑。你该练练字了,不然顶着个绘画雕刻新晋大师名号,题名落款的时候一手狗爬,我的脸都要给你丢尽了。” 文臻听得怒从心起,心想这人自从乌海追了一圈,回来之后固然于体贴一道有所长进,可那脸皮厚度也成倍增加,这总在不动声色昭告所有权是要闹哪样?是被唐羡之捷足先登留下阴影了是吧? 头顶忽然罩下阴影,身后也一热,却是燕绥忽然靠了过来,抓起她的手,拿起毛笔,道:“来,从现在开始练字,至于写什么,我看你方才写的就很好。我们把那两个字再练一百遍。” 文臻呵呵一声,就要推开他,不想平日里傲娇得恨不得上天的某人,今日颇有些死皮赖脸,稳稳抓着她的手,屁股也稳稳赖在地上,任凭文臻使尽吃奶力气,依旧笔头都不晃地抓着她写了一个漂亮的燕字。 文臻也就把力道撤了,她一撤,燕绥怕弄伤了她,自然也一松,这一松,文臻夺回控笔权,飞快写了香菜两个字。 燕绥瞟一眼,问她,“香菜是什么菜?” 东堂并没有香菜,文臻一本正经地答:“那是我们那一种名菜,学名叫芫荽。很巧,和你的名字同音。” “是一种什么样的菜?好吃吗?珍稀吗?” “珍稀谈不上。但是是比较特别的菜,可以单独食用,也可以作为调料食用。香气特殊,可深入灵魂。爱之者见之雀跃,恨之者见之欲呕。” 文臻斜眼瞟燕绥——耳熟吧?合适吧?这不就是为你量身定制的菜吗? 燕绥想了想,道:“那你这个绰号不甚贴切。我自出生至今,无人见我雀跃,也无人见我敢于呕吐。” 文臻正想嘲他,听见那句无人见我雀跃,不知怎的便听出一分淡淡的惆怅,心一软,也就不继续和他斗嘴了。将那香菜二字划掉,胡乱写个甜甜,燕绥却不肯,非要她一笔一画写自己名字,文臻拗不过他,只得定下心来写,两人靠得极近,她能感觉到身后温热的胸膛,听见他的心跳于沉稳中微急,跳出一些欢快的频率来,他俯下身时肩头碰在肩头,有时长发会滑落于她胸前,发上一股香气清淡又高贵,让人想起午夜里悄然疏离开放的昙花,于遥远处静谧洁白,而他的掌心温热,没有武人都有的硬茧,肌理细腻而有弹性,指节修长将她的手掌整个团在掌心,她一开始还坦然着,忽然便觉得浑身上下都开始变得敏感,那些触及的躯体,感受的热力,颊侧的呼吸,清淡的香气,偶尔掠过脖颈令人微微发痒的发,有意无意摩挲她指节的手指……细节被感知,感知被放大,天地一切变得朦胧淡去,唯有身后这个人和他的呼吸存在于天地间,同时将她的世界也填满,她不由自主便放缓了呼吸,像是生怕气息被那灼热点燃,一眨眼便将他和她给吞没了。 月上中天,光华冷冷,天井里一片雪白如覆霜,他和她的影子渐渐合而为一,远处的更漏声音悠长,传到这里也不过令枝头的花颤了颤,花影没在人影里,是人间最好的形状。 文臻终究伤势还没完全复原,也不知何时,在这样难得美好温存的氛围里睡去,她起初想要起身另寻地方去睡,但根本睁不开眼睛,在进入黑甜乡前那一霎她迷迷糊糊地想,自己这个曹操一样疑心病重的人,竟然也有安然在一个男人怀抱中睡着的时候。 这一觉睡得香甜,竟然连梦也没做,隐约察觉燕绥似乎离开过,但很快就回来,回来之后给她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她只觉得身下平软舒适,温暖柔和,连午夜掠过的风都未曾察觉,竟然就在这渐凉的秋夜露天睡了一夜。 直到被清晨明亮的光线惊醒。 她向来睡觉喜欢黑暗,有一点光都会醒。此刻睁开眼,感觉已经很亮了,露天按说会很早感觉到刺亮的日光,但她完全没有被日光刺着,抬眼一看燕绥席地而坐,撑着额,正好替她挡住了阳光,他眉端还残留一丝夜来的霜,在她的目光和日色里渐渐化为一点晶莹,消失不见。 文臻睁眼他才睁眼,这人睡与不睡似乎都不影响那天姿国色,睁开眼漫天的阳光便到了他眼底。 见她醒来,他声音竟然也像浓睡初醒,懒懒地道:“饿了。” 文臻去掏那个剩下的牛舌饼,燕绥嫌弃地推开道:“隔夜食是人吃的吗?” 言下之意是要她做早饭了。文臻一边想真是亏了亏了吃他一块饼子不知道得赔多少顿饭,一边从他怀里起身问道:“想吃什么?” 燕绥却不答,抬手拉了一下她的领子,文臻这才发觉睡了一夜衣领有些揉皱了,这要这样被人看见还不知道会脑补她和燕绥啥啥啥了。赶忙去拉,拉的时候却见燕绥往她衣领里张了一张。 文臻猝不及防,再没想到殿下这么没品的,赶忙将胸口一捂,目光灼灼瞪他,燕绥若无其事转开眼,道:“可能有饼屑进去了。” 文臻倏地站起转身就走——个不要脸的,只配吃草! 身后燕绥跟了过来,从容地道:“别走太快,你得和我一起,不然怕有说不清的事儿。” 文臻不理他,踏踏踏地出了香宫大门。 燕绥唇角噙一抹笑,悠悠跟在后面。 有点小气了啊。 不过就是想看看她现在到底用的是什么内衣而已。 他还有件亲手做的礼物没有送给她呢,昨晚在香宫,感觉地方不对,不想被那污浊地方玷污了。 “对了,忘记告诉你,上次你让救下的绣娘,我已经派人帮你安置在天京了。”燕绥道,“你看是留她们继续做绣娘,还是去你江湖捞帮工,都随你。” 文臻停住脚步,有些愕然,她是真没想到燕绥居然会真的好好安置那些绣娘,她当时一时善念顺手救下,也就想着先帮她们逃过一劫,没想到燕绥这回居然这么贴心,直接把人弄来给她做帮手了。 她倒确实是缺人手的。只是用这些全国著名的绣娘去饭店帮工实在有点暴殄天物,得好好思量如何发挥一下。 两人说话间已经到了慈仁宫门口,时辰还早,慈仁宫大门紧闭,昨晚也不知道皇帝什么时候回去的。 燕绥便去敲慈仁宫大门,敲了半天里头都死气沉沉的,竟是打算装聋作哑,可燕绥是什么人,聋子也得把你敲醒。敲了一会没人开,干脆伸手一推。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暗劲,慈仁宫沉重的大门便缓缓开启。 里头还是一副沉睡正酣的模样,没有人来应门接待,燕绥也无所谓,拉了文臻,在天井里大声请安,又责怪慈仁宫的人为何伺候太后如此懒怠,这都什么时辰了居然还在酣然高卧,再不起床便以怠职罪名一起换掉。 声音方落,四面下房门扉齐齐开启,一大群衣着整齐的宫女嬷嬷太监涌出,打水的打水扫地的扫地进屋伺候的伺候,就好像忽然被解了穴,整个慈仁宫瞬间便活了。 昨日那个罚文臻的嬷嬷,今日蔫鸡一样挨着墙边蹭出来,给燕绥施礼,言道太后今日身子不适,就不必请安了,宜王和文大人既然已经抄经完毕,自然也不再怪罪,还是速速回去休息吧。 文臻立即表示她略通医术,可以为太后先瞧一瞧,一边说自己略通一边表示太医院院正都夸她学医很有悟性哦,说着便要往里走。那嬷嬷急忙拦住,道:“太后不过是头痛旧疾……” 文臻:“正好啊我和刘医官学的就是头风疗法!” “昨晚积了**神不佳……” “消食开胃我擅长!” 那嬷嬷咬牙,祭出杀手锏,“还有点不方便的妇人之疾……” “哎呀。”文臻一拍手,“我和王医官学的是妇科千金方啦。” 嬷嬷““……” 两人在门口纠缠了半天,那边燕绥则把慈仁宫的人支使得团团转,让去请太医的,让去备开胃可口早餐的,让去拿热水的,让去隔壁香宫打扫的……转眼间本就人不算多的慈仁宫便又冷清下来。 这时候文臻才忽然结束对那嬷嬷的纠缠,双手一拍,十分遗憾地道:“哎呀我想起来我前头还有要务,既然太后不需要臣的诊治那臣便告辞啦。” 燕绥也立即停止了作妖,和文臻两个,说走就走,十分干脆利落。 此时太医和送早餐的太监也匆匆赶来,和燕绥文臻来了一个照面,行过礼后便进去诊脉。 文臻走出慈仁宫大门,回头看看寂静连绵的宫室,心想这个太后真是古怪得要命,她来了这么久,居然始终都没能见她一面。 她和燕绥说了几句即将到来的皇后寿辰之事。因为皇后快要过生日了,所以她前阵子因为长川易导致的被禁足惩罚也就无形中解除,今年她是四十整寿,所以比往年还要操办得隆重一些。 文臻听说,皇帝很快就要派人去长川接易勒石的位置,燕绥应该会亲自护送,但具体的新刺史人选倒没听见风声,在这种情形下,给皇后好好办个寿辰,一来是安慰皇后,而来也是安定群臣,免得一堆人在那猜什么有的没的又闹出事来。 文臻当初在船上收的成亲厚礼,都在那场乱战中遗失了,白瞎了好东西。身边只留下了避水珠和那鱼皮水靠,都无法送人,而此时想要备办像样的礼物也来不及,不禁有些发愁。 燕绥却一脸无所谓地道:“不用担心,我已经帮你备好了。” 文臻心想他一路经过定瑶漳县,抢珍珠掳绣娘,还差一点礼物?也便不再忧愁,暗暗盘算江湖捞开分店给他再加点股份便是。 只是觉得燕绥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情似乎有些不快,忍不住偏头看他,燕绥却不接她的目光,忽然道:“皇后的礼你没来得及备,还有呢?” 文臻莫名其妙,“还有什么?” 燕绥却又不说话了,把脸转开去,文臻和他说话他也不理,文臻朝天翻个白眼,心想更年期又间歇性发作了! 快要走出后宫的时候,燕绥忽然停住脚步,道:“听。” ------题外话------ 文臻:臭流氓!你为什么偷看我内衣! 燕绥:因为我想给你…… 文臻:给我啥? 燕绥:交上月票,我就剧透。 第一百三十一章 护卫改名的那些事儿 随即文臻便听见喧哗声,惊叫声,隐约夹杂着“走水了!走水了!”的嘶喊。 听方向,好像正是从慈仁宫传来。 文臻眯了眯眼眸,唇角一扯。 果然。 她之前看燕绥一系列动作也有点数,方才也是配合燕绥分散人手,此时听着那边大喊走水,便知道燕绥昨晚干的活计终于起作用了。 他那不就是埋了火线,然后算着时辰开始点火,那棉线给他搓得又密又粗,燃烧很慢,一直烧到那个涂满药的夹壁,那夹壁上含了不知道多少尸油,有一点火星就会烧起来,而那夹壁地方隐蔽,里头烧起来后,外头还不容易察觉,渐渐烧塌了板壁,便到了慈仁宫,慈仁宫里易燃物不要太多,帐幔多,纸卷多,蜡烛多,灯火多,可以想见烧起来是个什么样的盛况。 而昨晚她和燕绥在香宫,香宫也好,一墙之隔的慈仁宫也好,无论哪个出了问题她和燕绥都难辞其咎,所以这火只能烧在他们离开之后,而且他们的离开还必须得让很多人看见。 所以燕绥拉她大张旗鼓地去请安,无事生非地搅起所有人,无论是去厨房拿早餐还是去太医院传太医,都会留下记录,证明慈仁宫的人已经起来了,而到来的御厨房太监和太医则能证明,她和燕绥在起火之前,已经走了。 这事儿说起来简单,但时间计算拿捏要用到涉及物理化学数学等各个方面的知识,燕绥的计算能力简直可以说超越时代。 大佬不搞事则已,一搞就是大场面! 因为太后要她抄个经。 他把慈仁宫给烧了! 烧得不动声色,烧得肆无忌惮,烧得不落痕迹,烧得所有人知道是他烧的也没办法说一句。 文臻又想穿个小短裙举个花花欢快蹦跶了。 宜王最坑!宜王最坑! …… 慈仁宫走水了。 但是燕绥和文臻已经“走远了”,自然“不知道”这件大事。从从容容出宫去了。 至于太后的慈仁宫会烧成怎样,会不会被烧得露出一些不该露的,之后会不会被皇帝趁机要求先搬到香宫然后导致香宫暴露于人前,这种琐碎小事,燕绥是不会关心的。 太后并不是皇帝的亲生母亲,她生过两子一女,可惜都夭亡了,最大的也没活过两岁,这在宫内是常态。文臻暗搓搓地认为,不管是不是夭亡,太后都注定留不住自己的亲生子女,太后做皇后的时期,唐家尤其势盛,先帝再糊涂,也不敢留下唐家的血脉。 这就是皇家女子的悲哀,太后后来也没有再生子女,和先帝感情淡薄,很早就开始闭宫念经。 文臻回望那天际隐约的烟气,看一眼燕绥,心底也似被那雾霾给沉沉遮了一层。 她不喜欢的皇家。 皇家不喜欢的她。 燕绥看她一眼,忽然道:“唐家的人,都很是偏执。但是,你不是,我不是。你放心。” 文臻心底叹口气,没有说话,跟着他走到宫外,发现之前那个难题又来了。 回闻府还是去宜王府? 皇帝已经打算给她赐个宅子,就靠近五架山山脚下的一座退休回乡官员的老宅,还需要修整,将作监已经派人去了。 所以这几日住在哪里还是个问题。 刚到宫门口,她发现宜王府的马车已经到了,黑压压的好些人,德容言工居然一个不少。 工于心计由人扶着在最前面,看见她就噗通一跪,也不说话,只重重磕头,没磕两下,额头便出了血。 众人都一脸恳求地看文臻,文臻却一脸懵,她感觉受到了惊吓,工于心计怎么变成了这个鬼样子! 这家伙瘦了近乎一半,眉毛掉了半边,牙齿好像也掉了几个,脸上添了好些细碎的伤痕,狼狈得像是刚从地狱里爬出来。 她第一时间险些没认出来。 她愣住,一时没有回应,工于心计以为她还在记恨,心中气苦,狠狠地又道:“文姑娘如果不原谅我,我便自裁谢罪罢!”说着便要拔刀,德高望重等人急忙扑上去拦住。 来来往往不少官员,都忍不住好奇地偷偷看一眼。 文臻有点架不住这场景——看起来活像是家中有罪的小厮由夫人当众发落。 燕绥就是个心机boy啊。 燕绥在一边,淡淡地道:“你说过不追究他。但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另外,他最后的处置,还要你来发话。” 德容言工们眼巴巴地望着她。 “四个字的名字也叫腻了,你给换一个吧。以后名字都是你起的,自然不敢再对你冒犯。” 文臻:“……” 我信了你的邪! 特么的这是陷阱你当我不知道? 什么样的人可以给你的护卫改名字?我改了岂不是我默认了和你非同一般的关系? 虽然如今也等于默认了,但是性质不一样啊。 她和唐羡之婚约还没解除,她还顶着个寡妇身份呢。 再说这事儿本身也让她不愉快。工于心计是无意杀她,但她又凭什么要承担他人莫名其妙的恶意?然后还不得不原谅? 如果不是她运气好,现在她已经是江底被泡散了的白骨,到时候她找谁喊冤去?又不是她要勾搭撩拨燕绥的。 至于他受到了惩罚,那也是燕绥的主意,为什么最后的责任要她来担? 燕绥瞟她一眼,早就看出她一脸敷衍,也不生气,只道:“你不乐意,便是不想原谅他们,那把工于心计再扔下水去。” 文臻看他那神情就知道这绝不是以退为进! 文臻:“……行行行,回去说,咱们回去说好不好?” 这来来往往的,人人恨不得听一耳朵八卦,她才不要做这种女主角。 德容言工齐齐舒口气。 他们今天存在的目的,并不仅仅为了工于心计赔罪和改名大事,关键是得把文姑娘先弄回宜王府啊。 工于心计倒是不想那么多,砰砰砰给她磕头。被文臻亲手搀起,笑道:“至于嘛你们。你既然不是恶意,那只能算我运气不好。你家主子也是太狠心,怎么好这样?好好的一张脸……回头我想办法看看能不能请人给你修补。” 既然放就彻底放下,人情干脆做足。 成功哄得德容言工们热泪盈眶。 燕绥满意地过来,瞟一眼,不以为然地道:“又不是我这种脸,也就是丑和更丑,补什么补。” 工于心计:“是!” 文臻:“呸!” …… 路上,德容言工们再次和文臻提起改名的事,希望以此敲实一下文姑娘的地位,在主子面前再讨个好。 满心不乐意的文臻掀开车帘,随口道:“要我说你们的成语名字就很好,别致,好记,就是稍微长了些,你们如果真的坚持要我起,我读书少,也起不出什么好名字。就怕你们嫌弃。” “文姑娘你随便起!”德高望重看起来神情非常诚恳,“我们都盼着这一日很久了!” 文臻撇撇嘴,既然非要作死就怪不了她啦。 “这样,德高望重你叫中文,容光焕发你叫德语……” 德高望重容光焕发喜出望外——钟文德裕,咱们想了很久的名字!果然多叨叨是有用的,看文姑娘虽然不大乐意,不还是采纳了? 文臻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言出法随你叫英语,偷工减料你叫法语,义不容辞你叫意大利语,良工巧匠你叫西班牙语……” 众人:“……” 前面两个还能听懂,后面的都是啥玩意儿? 文臻转眼阿拉伯语葡萄牙语俄语韩语印地语……人手一个,怕什么,别说德容言工在京精锐级的只有七十二人,更多的没资格被赐名。就算再来几个七十二,她回去多想想也能凑出数字来,记不得国家就来方言,东北话难道不配拥有姓名吗?闽南语苏白也是一代风骚啊。 一开始众人满头雾水地听,等到连埃塞俄比亚语这样的名字都出来后,都觉得这些名字好像比成语名字更坑啊,成语名字好歹还好记,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之前那许久的期待期盼,感觉这一瞬间都被狗吃了。 燕绥的表情也有一些空白——他忽然便不认识自己的护卫们了,比如义不容辞,叫什么意什么利来着?见利忘义? “文大人,我们可不可以问问这些名字是什么意思,或者有什么关联,这样大家比较好记一些……”容光焕发,哦不,德语眼睛里转着漩涡,小心翼翼发问。 “哦,这是我们那里的语言种类。我们那有很多个国家,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语言。比如你这个语种,不得了啊,专门出哲学家。”文臻笑吟吟,“语言,成语,都是语嘛,也算有关联了。” 众人:“……” 真是了不得的关联呢。 等到众人都晕过一圈,宜王府也到了,文臻下车,快要进去了,德高望重才恍然想起,连忙道:“文大人,那个,工于心计您好像忘记了……” “哦……”文臻瞟工于心计一眼,她不是忘记了,她是多少有些记仇,这种情形,她确实不能计较,可还不许她有点小脾气了,这不特意留着一个语种配他呢。 “他叫日语好了。” “这个……”中文听着,总觉得这个听起来平平无奇的名字里隐隐不含好意,“这个语言,有什么不同吗?” “没什么。”文臻一边走一边道,“也就是比较变态,喜欢切腹。” 工于心计:“……” …… 文臻回到宜王府没多久,皇帝的旨意便下来了,命她暂时住在唐羡之原先的住处,稍后等自己的府邸修好再搬出来。 虽然听起来有点古怪,但目前她的身份还算唐羡之的遗孀,唐羡之之前又一直住在宜王府的第一进院子,看起来像独立的一个院落,勉强也算合理。 文臻听到旨意心中便想皇帝给这个坑爹儿子擦屁股技能真是熟练啊,也不知道之前给擦过多少次了。 今天来传旨的是晴明,小太监神色古怪不断打量她,文臻便亲自送他出去,路上悄悄给他塞了张银票,小太监便告诉她,宜王殿下又被弹劾了。 慈仁宫失火了,发现得早,本不该有大损失,但是当时慈仁宫人太少,救火不力,导致了烧掉了半边殿顶,陛下大怒,当即就重罚了一批慈仁宫人,将一批人逐到重华殿去伺候齐云深她们那群黜落的宫妃去了。 慈仁宫被烧坏了,太后自然要移宫,旁边就是香宫,去香宫住也是顺理成章,太后却不肯住香宫,说到不可那么多人打扰神佛,容妃素来是得太后青眼的,当即恭请太后暂时移驾她的秀华宫,太后也便同意了。 至于走水的原因,也没人能说得出。自然也和燕绥文臻没有干系,连太后都没提出要追究两人。但是也不知是哪个消息灵通的御史,居然打听到了太子喜宴上发生的事,以及后来燕绥自请去香宫抄经的事儿,居然上了奏章,弹劾燕绥行事恣肆,不尊太后,于慈仁宫被烧一事难免嫌疑,顺便还扯上了之前燕绥拒绝和尧国谈判之事,说他不忠国事,愧为皇族,已是弱冠之年却不思为父为君为国分忧,尸位素餐,实乃国之蠹也。 其实弹劾燕绥的奏章时时都有,这些内容也不过老调重弹,只是和尧国谈判这事没能拿下最重要的利益,言官们自然不肯放过燕绥,不过是借着慈仁宫的事儿找机会发作罢了。 然后唐家和西川易家的联名弹劾折子也到了,弹劾燕绥在乌海之上,擅自下令季家甲船对无辜唐家楼船攻击,导致唐家损失惨重,唐羡之下落不明。这也罢了,关键那折子上还说,当时船上有许多无辜百姓,都是唐家办喜事邀请的本地父老同乐,结果喜事酿成惨剧,而燕绥竟然不顾百姓安危,悍然下令攻击民船,倒行逆施,行径令人发指。 这弹劾的前半段也罢了,毕竟朝廷和世家的关系也就那么回事。后半段则引起了轩然大波,御史台坐不住了,纷纷上书弹劾,其余诸臣不管是哪边派系,都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一时间竟然便是满朝风雨,齐向宜王了。 文臻这才知道原来还有这一出。当日乌海撞船,她当时也愤怒无比,但是后来她回到岸上,问过当时在场以及后来负责搜救的建州刺史,周刺史告诉她,当时那船撞得角度非常巧妙,几乎就是冲着那船中船的机关点撞的,而唐家楼船因为机关太多的原因,中间部分设计了空舱,人都无法停留,当时百姓集中在船头船尾,死亡的大部分是在船中间喜堂附近守卫的唐家护卫,船头船尾的百姓离断裂点比较远,又一直有人救援,除了一个被倒下的桅杆砸死的倒霉蛋,其余最多也就是受惊或者滑倒落水受点伤,伤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 那些人落水之后也很快被燕绥托起,被林飞白等人救下,朝廷水军也在燕绥命令下出手,季家开放船只容纳百姓,建州刺史快速反应派船来接,虽然燕绥失踪了,这些人也得到了很好的安排。 据周刺史说,当时船断那一霎,很多人滑下甲板是有生命之危的,但是都说被一些像孩子又像水鬼一样的人救了,事后也没看见这些人的身影。 文臻怀疑那是燕绥手下的侏儒,明面上的护卫虽然被唐羡之一路消耗,但是他的侏儒一直都在暗处,燕绥敢做这样的事,未必没有准备。 当时文臻听说了这些便放下了心,还和周刺史商量了请他处理完这事就迅速回报朝廷此事的后续,没想到周刺史的折子还没到,朝廷已经先被有心人掀起来了。 还有尧国的事,燕绥运气有点不好,本来不去也就不去了,别人去谈也未必谈不下来,但谁知道一直态度很合作人也傻白甜的步湛忽然就摆了大家一道呢,任性没关系,任性出现了后果,那后果自然是燕绥担。 文臻心中一动,忽然想到了一些之前不敢想的事情。但当务之急,还是需要把这些对燕绥很不利的事情给摆平,听晴明的口气,大家对殿下积怨已久,今儿殿下把人弄去种地又得罪了一波,眼瞧着都要扑上来撕咬了。 文臻给晴明又塞了银票,十分感谢地将他送走,她心中五味杂陈,既有对燕绥行事过于放纵的恼恨,又有觉得自己牵累了燕绥的歉意和无奈,在冷风中站了半晌,想起自己几乎没去过光禄寺,板凳还没坐热就要当新司长,还想挖人走,好歹要和原单位领导打个招呼,顺便把蒋鑫说的那个侄子聊一聊,便直接和德高望重说了,要去点卯。 成语护卫们吸取上次教训,连忙给她准备了车马,文臻倒有些奇怪,道:“你们不去禀报殿下?” 德语笑道:“文大人是自由身,不过借住我们王府,说起来是蓬荜生辉的事,何须向殿下禀报?” 他身后,中文意大利语西班牙语等人露出一个想要呕吐拼命忍住的表情。 不容易啊,女人要哄啊,工于心计,哦不日语的前车之鉴血淋淋在眼前啊,殿下那一路追得多凄惨多艰难还历历在目呢,哪里还敢再端架子摆谱儿,一个没伺候好她又嫁了谁谁谁怎么办? 文姑娘可不是以前那些追着殿下飞的花儿蝶儿,说走就走,说嫁就嫁,殿下的荣华富贵,无边美色,在她眼里大概也不比三两二钱更中意。 殿下素来是被惯坏的云端上人儿,做不来有些事,面子还需要维护,自然是他们这些近身的人屈节咯,姿态能怎么低,就怎么低,为了主子的脸面,自己的脸算什么,稀奇古怪的名字算什么?能哄好哄回文姑娘,就是他们的成就! 文臻咳嗽一声,心中再次感觉到巨大的转变,不由感慨了一下果然男人不能惯是至理名言,一边笑眯眯地走了。她一走,成语护卫们禀报的禀报,安排暗卫的安排暗卫,忙得脚底打滑。 文臻去了光禄寺,她的新任命也到了,光禄寺虽然是一群闲散官儿,但越闲散越八卦。原本对这个女少卿便很是好奇,但一直没机会见,听说赐婚了,还以为从此就挂个虚职,这辈子也没机会见了,谁知道她竟然回来了,回来了听说夫君死了,心想完了,唐家继承人没了这是何等大事,这姑娘怕是要问罪,结果一个念头还没转完,就听说陛下下了明旨,文大人不仅没事,还升官了,一升就是两级,还另辟新司,直接给她做了新司主官! 真是一波三折大起大落,当然起落的只是他们的心情。 东堂少有女子为官,更不要说女子不靠美色成为天子近宠,还是由厨艺起家,简直是异数。因此当文臻终于来点卯加辞行,坐在光禄寺卿的公署还没一刻钟,找借口来办事(观摩) 的大小官儿挤得要排队。 文臻大大方方和每个人招呼问好,用自己素来看似老实又亲切的亲和力迅速地获得了不善言辞的光禄寺卿的好感,随即提出了要人的要求,光禄寺卿便让人去传蒋玄来。这位大概是得了什么风声,是唯一一个没有找借口来看文臻的官员。 蒋玄是蒋鑫的侄子,和蒋鑫一般的高瘦,性格却有些区别。御史多半性格孤纯,蒋玄却是个通世务的,只是文臻和他聊了几句,便感觉到他隐隐的抗拒。 这也不奇怪,虽然喜欢种地的事儿,但是毕竟她是女子,男子不愿居于女子之下也可以理解,蒋鑫自己不觉得女子有什么,毕竟他的前未婚妻,闻璎珞老太太就是个强大的女人,他是个冷漠强硬性子,想必也没和侄子多沟通。 文臻也不生气,道官署还在造,园地已经圈了出来,单司空和李相都已经答应会安排今年天京部分百姓徭役便是种植园的劳役。另外司农监也可以自己招农民种植。稍后办完手续便可以直接去上任,陛下许她一个副监的任命权,她直接便给了蒋玄。 至于蒋玄心里怎么想,她不打算管那么多,她要做的是实务,只寻志同道合者,不合则去。朝廷明年就开进士和明经科了,也取消了察举制度。偌大国家,还怕缺人才? 等都应酬完一圈,也到了黄昏,不曾共事过的同事为了表示接风和欢送之意,特地在光禄寺官署旁边的醉扶春酒楼席开一桌。 女子入了官场,就不能太记得自己的性别。尤其当别人有意示好的时候,不过自己忘记性别,别人还是记得的,所以定下的包间大开四敞,住在附近的官员还把自己的夫人带来应酬。一桌罗列珍馐,酒香四溢,文臻本意就是举个杯意思意思到了就行,结果坐下来还没多久,意大利语来了。 一大群官员一见他身上的宜王府标志,都猛地跳起来,七手八脚地推开椅子,准备恭听殿下训话。 结果意大利语说:“殿下听说文大人在外应酬,让我给您送解酒丸。” 说着递上一个精美的小盒子,恭谨地对文臻施了一礼,转身就走。 文臻:“……” 这些人的目光有点让人呼吸困难…… 这阵势搞得好像俺是个酒乡浪子…… 官员们再转身回头的时候,神情更加恭敬了,酒也撤了下去,以茶代酒,开始了热情的寒暄。 茶酒还没喝上一杯,德语来了。 官员们再次跳起来,乒里乓啷地推开椅子,准备聆训的时候,天生喜气洋洋的小胖子随和地道:“坐,坐,各位大人请坐,我说一句话就走,可千万别被我扰了兴致。”说着从身后拿出一个巨大的布包,抱出一条巨软的大氅,往文臻面前一送,道:“殿下说,夜深露重,小心着凉。等会回去记得披上。” 文臻:“……” 要不要这么贤惠! 德语功成身退,走得急若星火,像是生怕文臻甩手把大氅拍他脸上。 众人再坐下来吃饭,这回吃的心不在焉,喝得魂不守舍,眼睛都瞟着门口,眉毛眼底打不完的官司,文臻看那一个个等好戏的眼神,把一个鸭掌啃得格格响。 不多时果然看见黑影再次罩上包厢的房门,在一众官员眉毛眼睛各种乱飞暗示“来啦来啦!”的暗流涌动中,文臻不等那影子进门便霍然站起,道:“各位恕罪,在下好像有酒了,得先告退了。” 她端着桌上的茶水一脸坦然说有酒,光禄寺卿今日没来,最高的也不过和她同级,自然急忙客气相送,文臻坚决谢绝,请诸位大人止步,在众人遗憾的眼神中转过一个弯,果然撞上中文。 中文居然还一脸坦然地问她,“文大人我还想和您打个招呼就去底下等您呢,怕太晚您不方便回来,怎么这就出来了?” 文臻翻个比酒桌还大的白眼。 再不出来,等着继续看你家殿下秀贤妻的存在感吗? ------题外话------ 燕绥:今天我贤惠吧? 文臻:贤……闲得发昏! 第一百三十二章 燕绥的私密礼物 文臻翻个比酒桌还大的白眼,再不出来等着继续看你家殿下秀贤妻的存在感吗? 能不能不要这么一脚天一脚地! 好在中文虽然脸皮厚,倒也知趣,小心翼翼伺候她上了车,不敢多说一句话,车里还备好了各种点心,文臻一看又气笑了——这是打定主意要她吃不好这顿应酬饭是吧? 回到宜王府,在第一进院子门口停下,她下了车,一转身见中文有点欲言又止模样,她有心想不理,想想变成语言护卫的成语护卫们也不容易,便道:“怎么了?” 中文犹豫一会儿才道:“文大人,不知道你有没有给殿下准备礼物。” 文臻一怔,随即道:“他这样我还要感谢他咯?” 中文咳嗽一声,道:“不,不是,不是今日之事,呃……算了,文大人您早点休息。” 文臻看他神情奇怪,忽然想到先前燕绥也古里古怪问过的礼物的事,连忙追问:“什么礼物?燕绥可是最近有什么喜事?生辰到了?” 德高望重用一种“殿下对你如此掏心掏肺你却如此冷漠薄情”的眼神瞄着她,道:“皇后生辰后一日,便是殿下生辰。” 文臻“哎呀”一声,心想这下好了,没几天了,送他个啥? 最关键是,她根本就不知道,燕绥也知道她不知道,难怪把她弄来就走了,这是在赌气呢吧? 德高望重又道:“殿下一直很期待文大人许诺的蛋糕。” 文臻这下又有点惭愧了,她当初为了哄他早早答应给他做专属的蛋糕,结果人家真的生日快到了她却完全不知道。 “殿下当初出生,很经历了一番惊险,德妃娘娘在殿下出生后就卧病很久,因此后来待殿下也情分淡薄。庆生这种事是没有的。而殿下出生时,陛下还只是个不受宠的荏弱皇子,在强悍兄弟们的夹缝中艰难生存,还要应对先帝的……那个防备……总之,陛下自己都过得险象环生,自然也顾不上殿下的生辰。所以殿下直到去了无尽天,也不知道自己的生辰是哪天,后来还是老门主推算出来的。无尽天想给殿下做生辰,殿下不愿。后来回了宫,殿下就更不愿意做生辰了。”德高望重微微叹息一声,道,“之前这么多年也就这么过来了。我们一直以为殿下对这件事也是不在意的。但是从前不久开始,殿下便命我们安排寿宴,从菜色到布置到人员到他自己和你的衣裳,早早就准备着……殿下期盼了很久了。” 文臻汗颜,日子过得太惊险跌宕,她其实没忘记做蛋糕的事,却一直没有时间和机会,但燕绥的生日这种事她是真的没有想到,因为她自己也不过生日。 因为她也是,母亲跑了,父亲顾不上她,她不知道自己的具体生日是哪天,只隐约记得好像是冬天。 没想到燕绥竟然也是个没有生辰的人。 生日说到底,也不过是普通的日子,之所以美好,是因为被人记住。 有人记得你在哪一天到来,并年年为此庆祝,这是生而为人一生里,被爱被尊重被承认存在的重要标记。 没有人记住的生日,做了又怎样呢? “好,我知道了。” 德高望重高兴地回去了,他并不担心文姑娘会送出什么样的礼品,因为只要她送,那就是最好的礼物。 文臻自回到唐羡之的小院休息,现在这种时候,她还真没办法坦然去燕绥那里,好在燕绥还有点底线,也没提出这样的要求,大抵为了避免提出这要求引发冲突,干脆就没到第一进院子来。 然而文臻走到院子门口,便停住了脚步。 此时此刻,这间院子,她依旧是不愿面对啊。 看着那扇低调朴素的门,仿佛看见唐羡之微笑站在门里,对她道:“今夜月色不太好,小心看路。” 她轻轻推开门,吱呀一声,也就一阵日子没有上油,这门竟然就起了沧桑之声。 也就一段日子的离去,这院子就再也没有了主人。 多么迅速的物是人非。 门开了,以为的墙后的画并没有看见,她松了一口气。 并不想在这时候直面那张用碎鸭蛋壳拼的她的肖像画,所以曾经感动过的心意,此刻都会变成浓浓的歉疚和疑惑。 随即她发现院子里有光,抬头一看,却是那些当初用鸭蛋壳做的灯,如今竟然还在,一颗颗果实一般吊在树上,每一颗都发出莹莹的青光。满树青灯幽幽亮,妆点便如玉琢成。 文臻爬上树,采下一颗鸭蛋灯,才发现里头都是指头大小的珠子,光泽冷白,竟然是珍贵的夜明珠。 这满树的鸭蛋,得有多少明珠? 鸭蛋灯在掌心无意中转过一圈,她才发现那鸭蛋上还是有字,却不是当初的字,每颗鸭蛋上都有一个字,连贯不出意思,她想了想,下了树,往后退,然后便发现鸭蛋挂得很有规律,只需要从上往下从右往左像读书一样读便可。 而以她的眼力,隔再远也能看见字。 “阿臻。此物赠你,愿前路光明,永不迷失。” 文臻默默地看着那排字,良久抿了抿唇,上前将鸭蛋都收了,将珠子收起。 无论如何,这是心意,总不能一直挂在这树上日晒雨淋。 夜明珠小小一堆,光泽便越发明亮,耀得人眉目深深。 他惦记着给她一份光明,照亮前方崎岖道路,可如今,他又在何处的黑暗中永恒行走呢? 文臻攥紧了掌心的夜明珠,触手温凉,暖的是旧日的回忆,凉的是最后的结局,便如此刻的心情。 良久她才将夜明珠收起,身上却没什么地方放,袖袋里各种东西太多,只有腰上挂的燕绥送的刺绣珍珠兔子,是可以收纳的,然而她打开兔子,犹豫了一下,又放回去了。 还是算了吧,燕绥送的荷包放唐羡之送的礼物,怎么想都觉得挺婊的。 再说燕绥一定会发飙。 收好夜明珠往里走,小院内早已改成了唐羡之的风格,不大的院子,也木屋树舍,竹林流水,意境清幽。 唐羡之像是能预见她迟早还会进来一样,院子里几处比较黑暗的地方,都悬着灯,里头的蜡烛还在燃烧,照亮脚下,文臻经过的时候闻见一股淡淡的鱼油气味,想起之前有听说深海有一种鱼提炼出来的油制作的蜡烛,可以燃烧一年,只是非常昂贵。 她站定,想了一下,不确定之前来的时候,小院内用的是不是这样的蜡烛,如果一直用这样的蜡烛,似乎也太浪费了些。 走过一道木质的回廊,前方是三间屋子,有宽大的露台。中间一间会客,两边各是唐羡之和唐慕之的卧室。 她并不知道这兄妹俩是怎么分配屋子的,但她不想去睡唐羡之的屋子,按照东堂以左为尊的原则,选择了右边屋子。 一进去便发现屋子里浅浅一层灰,唐慕之后期并不在天京,屋子已经很久没有住人,她有点放心,自嘲地笑了一下。 原以为唐羡之可能连她不想住自己屋子都能猜到,会故意换屋子呢。 她简单打扫了一下,便和衣卧下来,唐慕之的床褥和她的人一样,板正冰硬,实在睡得不舒服,她便起身想要去找有没有备用的被褥,拉开柜子,看见里头一套套的大多都是黑衣。 这柜子里一览无余,除了几件衣服便是一个盒子,文臻自然不会去动唐慕之的私人东西,正要关上柜门,忽然不知道扯动了哪里,那盒子啪嗒一声,自己开了下来。 里头是一块玉佩,玉质自然是极好的,唐家人的东西嘛。 外头露台上的气死风灯灯光幽幽射进来,正好射到那玉佩上,玉佩表面隐约闪过一道蓝光,那光泽极其漂亮,引得文臻不由自主便拿起来仔细端详。 这么一拿便发觉异常,那玉佩上刻的东西好像太多了,正常人玉佩不过是刻各种花鸟瑞兽,一块图案而已。这玉佩上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刻满了东西,一幅一幅的,像个连环画。 有些是山峰山谷,有些是屋舍楼台,有些像是道路,还有些像鸟兽。 文臻看了一阵,想将东西放回去,结果在盒子底下发现一张纸,纸上写:“美玉赠伊人。” 落款是唐羡之的私印。 那个私印盖得非常清晰,鲜红端正。 文臻定定地看着那张纸,这不是唐慕之的东西。 这依旧是唐羡之留给她的礼物。 她看着手中的玉佩,将玉佩正正反反,仔细看了良久,放回了盒子里。 然后她拿起那张纸,小心地卷好,在屋外找了根细竹,截了一截竹管,将纸条放进去,收进袖袋。 盒子再次盖上的声音清脆,她关上柜子们,将那个精美的盒子连同玉佩留在了柜子里。 然后她回到床上睡下,盖上先前的大氅,却了无睡意,翻了一会儿,忽然听见院子门口有人敲门。 她起身去开门,却是中文德语,亲自抱着被褥,道殿下命他们来帮忙。 宜王府是没有侍女的,以前他所有的事情由护卫和机关来处理,但文臻怎么好意思让这些五大三粗的男人做这些活儿,只好接了,谢绝他们要帮忙的请求,回去自己把床铺好,坐在软而暖的床铺上,结果更睡不着了。 辗转很久,天快亮才眯了一会,醒来眼睛一睁,险些吓了一跳。 燕绥正坐在她床边,低头看着她,天还没有完全亮,文臻猛一睁眼其实看见的只是一个黑梭梭的影子,好在在她蹦起来之前燕绥已经伸手按住了她的肩膀,道:“醒了?” 也不待她答话,有点懊恼地道:“我不过稍稍一动,你便醒了。你这睡眠太过警醒,做人心思不要太重。” 文臻心想我倒不想重呢,可你们谁肯给我减负? 她揉揉眼睛,爬起身,准备去给他做个早饭。看他一身冠带整齐,看样子是要上朝,一般他不上朝的,很明显,这是情势对他很不利,他不上不行了。 她一直呆的闲散职位,虽然品级不低,但还真的没有列入上朝的班次,也没办法跟着去,只好罩上外衣,琢磨着给他做些什么好吃的,好让他精神焕发地去虐人。 结果肩膀被他按住了,听见他道:“还早,再睡一觉。瞧你眼睛底下,黑得和食铁兽一样。等睡醒了便唤中文,让他给你备早饭。” 食铁兽便是大熊猫,但文臻的注意点并不在这里,而是——燕绥体贴得令人发指了! 以前她不仅要烧早饭,还要烧好多人的早饭,还要烧经过他钦点的早饭! 他那时可从没想过什么睡早觉的问题,甚至很可能觉得她烧早饭天经地义吧? 嫁了一次别人,就逼出了他这天翻地覆的变化吗? 文臻想笑,同时有点心软,本是睡不着的,也并不介意做早餐,但觉得此刻还是接受他的体贴比较好,便就势躺下,被头上露出一双乌溜溜的眼珠看着燕绥。 燕绥坐在床边,本来是想下一步应该做什么来着?撞上这双眸子,一时倒忘记了,忍不住揉了揉她的发,道:“睡吧。回来我要吃糯米糍香辣蟹和酸菜鱼。” 文臻懒洋洋嗯了一声,心想一眨眼就原形毕露了。 她觉得自己好像还是更适应这个颐指气使的德行。 忍不住心里呸一口好贱啊好贱。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道:“对了,周谦即将入京述职,殿下你暂时先不要给他举荐哦。” 周谦就是建州刺史,此次乌海事件后算是投身于燕绥门下。 燕绥看她一眼,忽然捏了捏她的鼻子,在文臻吃痛要揍开他之前松手,道:“好,我先上朝。” 听见燕绥脚步轻快地出去,她心中悠悠叹口气。立即也起了身。司农监官署还没建好,自然是没有活干的,她去了闻家大宅,和易人离他们商量好回来就要连开三家江湖捞分店的,得定个章程。 江湖捞的三家新店分别开在重臣聚集的阑康坊,官儿最多的瑞康坊,以及商人最多的定胜坊,都是需求最高的所在。江湖捞现在在经营,培训,人员招聘,食材等各个方面都已经有了既定的流程,也正是在这样的基础上,一口气开办三家分店才不会有太大的压力。 之所以这么急着定下这事,就是因为明天就是皇后寿辰,而文臻觉得如果自己没猜错的话,皇后寿辰之后她就应该有事要忙了。 商讨开分店的事情后,顺便还和绣娘们见了一面,绣娘们倒是对江湖捞很好奇,愿意去帮忙,但文臻觉得她们去做酒楼帮工实在是大材小用,总得发挥些更大的作用才好。 当天她回来很晚,燕绥回来得更晚,香辣蟹冷了便腥,文臻又做了一次,才等到他回来。 燕绥的神情依旧是无喜无怒,好像今天的朝会和以往无数次的并没有区别。文臻也没有询问,陪着他吃完饭,趁他喝茶消食的时候,悄悄问跟去的中文今日情形如何,中文摇摇头,夸张地兜起自己的袍角,道:“口水接了一袍子!” 又道:“吵得厉害。非揪着那两件事不放。御史台几个老不死,吵着要降殿下王爵,圈禁思过,并去三千护卫和食邑,还得戴罪立功——他们干脆叫殿下把这个亲王位给他们好了!” “就这些?” “哦,好像还有人说殿下和水师刘将军勾结抗命什么的,又说殿下和季家有首尾,总之什么水脏便往殿下身上泼。” “哦对了还有人提到文大人您,话里话外那意思……算了文大人你还是别听了。幸亏你不去上朝。陛下又愿意信任您。” “没有人帮他辩白吗?”文臻轻轻道。 “殿下向来不朋不党。这次的事情大多数人也多半不清楚情形,便是态度中立也很难帮忙。”中文冷笑,“还说殿下勾结世家勾结在外将领?殿下真要有这个心,也不会今日举朝无人援了!” 他看一眼文臻神情,急忙道:“其实也没那么要紧。这种事对殿下还真不是第一次。当年封家那事情,闹得比现在还凶,最后也没能撼动殿下分毫。文姑娘您放心,再多难处在殿下都不是难处,只要您好好在宜王府,没事给殿下做个点心,那些老家伙便是吵上一辈子,殿下也是欢喜的。” 文臻笑一笑,回到屋子里,燕绥道:“明日皇后寿宴,父皇下令停朝一日,朝中诸臣,内外命妇都要入宫庆贺。你打算去前朝呢,还是后宫?” 东堂皇后的寿辰,往年也不过是皇后在后宫接受内外命妇的参拜献礼,然后招待命妇皇族女子饮宴,和外臣无涉,也不会因此停朝。文臻心想陛下的心目前还是偏着燕绥的啊,这是看燕绥被喷得太惨特地放假好让老头子们歇歇火气吗? 她道:“后宫女人们太吵,我去前朝。”笑了笑又道,“回来得太匆忙,也没备衣裳簪环,去了后宫,怕不被嘲笑。还是前朝好,穿制服就可以,从三品官服,谁还能笑我?” “怕最后还是要去后宫走一圈。”燕绥对她招招手,变戏法一样拿出一个大盒子,道:“衣裳簪环还是备一套吧。” 文臻现在对他的各种秀体贴已经适应良好,看见这盒子也不过眼睛睁了一睁,准备做出一脸的惊喜表情,来配合一下某人。 不过打开盒子,她倒真有些惊异了,里头是一套鹅黄色衣裙,是她喜欢的颜色,这个不奇怪,她向来喜欢扮嫩,燕绥也喜欢看她扮嫩。 衣裙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夸张,缀满珠宝啥的,也看不出多少刺绣,低调到有点不像燕绥的骚包风格。 燕绥迎上她有点疑惑的目光,道:“皇后宫里不能不去,虽说不必怕她,但也不必太招眼,引得一群母狗狺狺终归烦人。” 文臻抖开衣服,才发现那衣裙剪裁特别大方,而衣领袖口,都有明珠刺绣,珠是金珠,这种有点华丽太过的颜色容易令人感觉老气,然而配上那淡淡柔嫩的鹅黄,便只显得尊贵精致,且这金珠虽然并不特别大,但颗颗色泽柔亮,虹彩非凡,毫无瑕疵,圆润晶莹且大小如一,,可以看出是从一批顶级珠中优中选优而来,价值难以估计。 而更妙的是那刺绣,绣的并不是常见的花草鱼鸟,隐约像是变体过的字,但笔画曲折繁复,优美如鱼如花,分外招展别致,而那刺绣也是低调的奢华,竟然分两层,一层便是那艺术体的字,底下还有一层背景图案,却不知用什么材料绣成,江崖海水龙鳞图案,一层一层密密的龙鳞色呈五彩,鲜活如真,文臻用手一摸,微微刺手,竟然真的像是龙鳞一样,燕绥接过衣服往灯下一展,文臻眼前便是一道流丽的五色光,刺得她眼一闭,但再看时,那衣服又恢复了正常,只在暗处闪着琉璃贝母一般的内蕴的光。 “这是什么材质?”文臻从未看过这样的衣服,有点像现代的亮片设计,但是比亮片要低调奢华多了。 “乌海特有的一种鱼,皮厚嘴尖,一身彩鳞,鳞片细腻柔软,有五彩幻光。”燕绥端详,“很适合。” “很难得吧?” “还好,用点力气去捞,一年大概也能捞到几尾,镶满全身是不可能的,镶个领口袖口还是行的。” 镶满全身那还是算了,她会觉得自己是条鱼。 “这么珍贵,可得小心点穿。”她爱不释手地抚摸那刺绣,心想燕绥还真是雁过拔毛,这就把绣娘们用上了。 “不用。”燕绥却是一脸不在意的表情,道,“这鳞虽然美,但历时不能久,也就两三个月便会失了光彩。穿上几次也便够了。” 文臻想说这么浪费!但一看燕绥脸上表情便住了口,看他那模样,八成是觉得这样已经非常节省了。 呀呀三观不合,还是闭嘴吧。 “你从哪攒这么多鱼鳞做衣服?”她记得燕绥一直追着她跑,哪有时间捕这鱼呢? “海边驻守的侏儒们闲来无事都会捞鱼,遇见好的材料会特地保存。你来了没多久,我就嘱咐过他们多捞一点这种鳞鱼,攒了许久,也才够这么些。”燕绥淡淡道,“不要总惦记着阿猫阿狗的俗气红袍,眼界开阔一点,好的其实在别处呢。” 文臻噗嗤一笑,笑完又摇头,没想到燕绥竟然这么早就开始给她准备衣服,看在这一点份上,她就先不嘲他了。 除了衣服外还有两个小盒子,她打开那个大一点的盒子,发现是一套玳瑁镶珠头面。 依旧遵循着奢华却低调的原则,黄黑相间的玳瑁原本并不出色,但配她这套衣服真是再协调不过,而且在玳瑁黄色的部分,依旧镶嵌了小金珠,在黑色的部分则镶嵌了乌珠,那些乌珠每颗色泽都有微微区别,紫光绿光蓝光红光各色流动交织,真真的华丽又不招眼。 造型倒还中规中矩,精致却常规,她正想这好像有点不符合爱标新立异的燕绥的风格,却听他道:“本想做珊瑚形状的步摇,贝壳形状的珠花,但想着还是算了,何必要提醒人们,你刚去过一趟乌海呢。” 文臻心想这是怕他自己触景生情吧,微微叹口气。 这世上的事,真是不走到最后,谁也看不见下一个拐角在哪里。 还剩下一个小盒子,燕绥两指将盒子往她面前推了推,神情十分坦然地道:“这里还有一件,是我亲手帮你裁剪出来,让绣娘绣的。和你原先的倒也差不多,我瞧你最近都没有穿了……” 他说得自然,文臻接得也自然,也没多想,顺手就打开了。 ------题外话------ 燕绥:这个压轴戏很重要,我亲手给你做的。 文臻:……谁做的谁穿! 第一百三十三章 亲手裁作贴身衣 然后。 她就看见。 盒子里,那粉紫色的,满满刺绣,还在正中镶了珍珠的,做得和她原先那件几乎一模一样的……罩罩。 文臻:“……” 脑子里先是一阵充满了羞耻感的空白,再然后刚才一句话便跳进了脑海并反复嗡嗡响地刷屏。 “是我亲手帮你裁剪的……” “亲手帮你裁剪的……” “亲手……” “啊!”文臻跳了起来,抓着那玩意,先是对着燕绥脖子一阵疯狂比划,大抵要要想拿那玩意直接勒死某人的架势,比划了几下最终怒而扔回盒子,往燕绥头上一盖,“臭流氓!” 她一阵风似的卷出去,把门卷得砰一声撞在墙上,外头的中文德语都带着惊吓之色探出头来,一脸懵地看见文姑娘以她从未有过的速度卷出了主院。 中文和德语愕然回头看自家殿下——这是怎么了,主子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文姑娘这么好性子的人发这么大脾气? 一转头看见他家主子头上一个古古怪怪的布条儿…… 燕绥伸手把那玩意儿抓下来,皱眉看了看,发现好像出问题了。 洋外人不是说了么,这东西在他们那叫做胸衣,没什么稀奇的,他们那也很多男裁缝做这玩意儿,也确实是赠送给情人的私密之物。他当初见她的时候,曾见她那个古怪的包包翻倒在一边,这种东西也就两三件的模样,算着她来这么久,穿穿洗洗也该有个替换,而这玩意外头铺子肯定买不着,前日在香宫瞧了瞧,果然里头的内衣好像已经不是那种了,这两天便寻了绣娘,让赶紧抓紧绣几套这个出来,画了个图样给她们,绣娘会绣,但对着这个奇怪的式样裁不出来,他又不愿意拿这个东西出去给别的裁缝做,这东西感觉女子都应该喜欢,得留着,要不要推广或者拿出去赚钱,该由文臻决定,因此他便自己动了手。 他本就是个恣肆的人,礼教世俗,男女之防,都不大放在心上,更何况内心里觉得文臻和他是不一样的,那自然更不算什么了。 顶多还觉得有点小委屈,哎,女人真难伺候,为了讨欢心,殿下我连女子内衣都亲自做了。 没想到这丫头居然还不领情,不过也未必是不领情,瞧方才那小脸蛋红的…… 燕绥原本有些不豫,想到方才文臻的喷红脸颊,又觉得有趣。他认识她那么久,她天真甜蜜的外表下是一颗老练狡猾的心,平常掩饰得天衣无缝,但唯一露馅的便是,她轻易不会脸红。 一般女子会惭愧会羞涩的事情,都别想叫她脸红。 他以前没有太注意这个,也并不会因为她没有寻常少女娇态便觉得遗憾,世人千面,别人娇态别人的,他就是喜欢她的不一样,老练也老练得可爱,狡猾也狡猾得动人。 但是偶尔瞧着那般颊生红粉,也怪惹人的。 燕绥顺手把玩着那罩罩,揉捏了一阵,越看越觉得自己做的好。至于文臻,那是害羞了,也挺好,会晓得害羞生气,说明当他是个不一样的人,大可不必当真。 他对着那罩罩笑了笑,笑得偷窥的中文德语浑身汗毛一炸——一看那玩意就是女子私密之物,以前也见过,殿下对着那东西笑成那模样,瞧着真是不大雅观的…… 德语却在想,君子有所思,殿下这年纪也不小了,和文姑娘这追追逃逃的扯个不休,换人家孩子都会写奏章了,哎,一把年纪还没破身的老男人不容易啊…… 一把年纪还没破身的老男人完全察觉不到护卫们看他时候的怜悯眼神,手指点点那个大盒子,道:“把这个给文姑娘送去,她忘记拿了。” 中文德语的眼神更怜悯了。 什么忘记拿了,这不是都砸你头上了吗? 自从文姑娘嫁了一次后,咱们殿下就夫纲不振啊夫纲不振。 中文性子比较实在一些,伸手便要帮着收拾,燕绥抬手一拦,亲手将那衣服叠得整整齐齐放进盒子里,中文德语低头,眼观鼻鼻观心,暗自下定决心,以后遇见文姑娘,安全距离还要再拉长半丈。 燕绥把衣服和首饰整理好让他们送去,德语还看向燕绥手心里那个东西,被中文一拉,顿时反应过来,赶紧先退出去。 那边文臻从燕绥那里冲出来,冷风吹一吹,散了热,渐渐冷静下来,忍不住在风中笑一声,又笑一声,摇摇头。 是她反应过激了,他从来都这么蛇精病嘛。 但此刻再回去也没必要,算着等会儿护卫会送过来,也便向前走,经过二号院子的时候,看见里头有灯火,心想林飞白也不知道啥时候回来的,悄没声息地又住到这里,天天顶着燕绥的嘲讽和排挤,真是何苦来。 她对林飞白的观感原本寻常,经过海上那一遭颇有些好感,然而在燕绥的府邸里哪怕是最纯洁的好感也不适宜发展,她便要绕过那院子,谁知院门忽然开了。 林飞白站在门里,手里捧着一个盒子,道:“文姑娘,明日皇后寿辰,你回来得匆忙,想必没来得及准备衣裳簪环。我这里有件旧物,虽然不值什么,倒也有些意义,你戴着,想必可以帮你省些事儿。” 文臻:“……” 今天是什么适合送礼的好日子吗? 一个个都借着皇后寿辰来送东西,她差点以为是自己过生日了。 她开口就想婉拒,林飞白却将那东西往她面前一抛,文臻怕砸坏了,只得伸手接住,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林飞白一转身,门砰地关上了。 文臻:“……” 见过强买强卖的,没见过强送的。 她想了想,觉得还是不能收,便要将那盒子放在林飞白院子的台阶上,却不防头顶上有人幽幽道:“文姑娘你还是收了吧。” 文臻受到了惊吓,抬头一看,师兰杰正站在墙头,他个子本就高,这个角度看去简直顶天立地,就差一个宝塔便可以cos托塔李天王了。 她干笑,“这个一看就是好东西,神将家传的宝贝,我一个外人,不能随便拿。” 她着重“外人”两字。师兰杰叹息一声,幽幽道:“什么神将家传。老林家从出现开始到现在也就两个姓林的,目前不过第二代,第三代还遥遥无期,并没有什么豪门底蕴,两个只吃俸禄不吃空额的穷将军,也谈不上什么出手豪阔,文姑娘你多虑了。” 文臻呃地一声,心想这个出手豪阔,是讽刺唐羡之呢还是讽刺燕绥? 还有这个第三代遥遥无期,说的时候为啥总瞟着她? “这里头,是个小东西,一个指环,弹开了是一柄匕首。名叫卷草。昔年神将曾经戴着这个东西,在身受重伤之后,杀掉了朝廷派来平叛相王的易将军。”师兰杰道,“这东西有点女气,不适合林家,林家也没有别的会武功的女眷可以用上,放那也是可惜了,送给用得着的人才是正道。” 看着文臻有点为难的表情,他又补了一句,“神将早就命侯爷把这指环送出去,侯爷若是迟迟不能送出,怕是又要挨神将的板子。怪他行事木讷,送礼都不会送。文姑娘你便当帮一把侯爷了。” 文臻怔了怔,道:“神将当真是家教严厉,既如此,我便却之不恭了。” 她将那形制古雅的盒子收起,心想戒指在这个时代并没有特殊意义,倒不至于招致谁多想。 她可以说是听着林擎的传奇在东堂混到现在,对这位传说中的神将颇有些崇敬,他用过的,同样带着传奇的戒指剑,她是真的很感兴趣。 林飞白也很会送礼啊。她对自己的贪心惭愧了一秒钟。 师兰杰跳下墙头,神情有微微的喜悦,道:“这指环剑还有几种用途,文姑娘您听我和你说……” 半晌,文臻抱着盒子走了。二号院紧闭的门也吱呀一声打开了,林飞白立在门扉内,半明半暗的光影里,不辨神情,仿佛一直站在门后。 师兰杰露出幸不辱命的表情,又试探地道:“侯爷,我要不要修书一封给神将,和他说这卷草送出去了……” 林飞白竖起手掌,打断了他的话。 “不必了。”半晌他沉沉地道,“你不要多想,这就是一次最简单不过的送礼,就当感谢她对我的救命之恩。” “可是……” “没有可是。我们林家,坐拥大军,身系东堂,满朝窥视,群敌环伺。做不得安稳守田翁,倒有很大可能沙场裹尸还,我们没有资格拖累其余无辜的人。” 月色下林飞白唇与肌肤都冷冷霜白,整个人像一柄已经开刃见血却不染血的剑,下承黄土,上接青天。 “可是……” 林飞白转身就走,门板砰一声再次阖上。 师兰杰看着几乎撞上鼻子的门板,露出一丝苦笑,喃喃道:“可是这是林家未来女主人的信物啊,可是神将盼你将这卷草送出去盼了那许多年啊……” …… 文臻回到一号院,就看见那个放衣服的大盒子已经放在了桌上,这本就在她意料之中,打开一看,果然没有那个最小的盒子,还以为某人终于深刻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因此也便将衣服放好,准备明日穿。 又将那卷草戒指从盒子里拿出来看。这东西乍看平平无奇,也就是一圈指环,先宽后窄,可以调节大小。呈古铜色,微微闪耀着细碎的金光,纹路非常的古雅,但很多地方已经磨平,不大能辨认出是什么图案。 她试验了几种用法,便将这指环收起,准备去洗澡。 每日她回来后,就会有人将热水送来,她进入已经热气腾腾的澡间,正准备脱衣服,忽然看见一旁的台子上多了一个盒子。 一看便知道是装着那玩意的。 文臻怒从心底起,抓起那个盒子便扔了出去。 等她洗完澡,出了澡房,准备去睡觉,发现床边又多了一个盒子。 她顺手把盒子空投到露台底下的装垃圾的筐子里。 她去卸了钗环,回到床边,刚要睡下,忽然坐起。 枕头高了一截,翻出来一个盒子,这回盒子换了,但里头的东西一定没换。 文臻简直要被气笑了。 某人真是越来越无赖了。 几次三番,怒气值也消耗得差不多了,她打开盒子,仔细把玩了一阵,不得不承认,某人的手艺那是杠杠的。 想想他亲手裁剪这样的东西……不知怎的觉得有点萌萌的。 虽然对他侵犯隐私有点恼怒,但想来殿下那样的人,有种霸气的坦荡,定然是不这么觉得的。 换个角度想,这也算体贴细致了吧,燕绥有时候确实细致得惊人,比如当初发现燕绝欺负她的事。 她确实就带来两件内衣,原以为出去后便可以买,谁知来了这里。那内衣又在一开始惹出风波,她怕惹出麻烦,后来也便没怎么穿,谁知道他竟然连这个也要管一管! 看看,笑笑,摇摇头,这回不扔了,将东西收起,翻个身,也便睡着了。 月光宁静,抚过她眉尖。 …… ------题外话------ 抱歉字数比较少。 本来今天应该更新到文臻的女友力的。 因为从七月底到现在一直生病,反反复复总是好不了,这几年体质下降得厉害,人总是要服老的。 这本书的更新,我的原则就是尽量不断,能多就多,不能多也只好抠抠索索。 评论区也好久没顾得上和大家互动了,应该很冷清了吧。 多谢大家包涵体谅。 第一百三十四章 女友力max 第二日文臻一大早起身,穿衣打扮,准备去给皇后贺寿。 以她的身份,应该是先去朝中,皇后今日可上朝接受众臣参拜。然后皇后回后宫,至于那时候文臻还要不要去,就要看皇后的心情了。 给皇后的礼物已经一大早由中文送了来,是个十分精致也沉重的木盒子,文臻悄悄打开看了一下,果然是一件珍珠宝衫。围肩半袖款式,也就是个珍珠披肩,燕绥似乎并不小气,给皇后用的是七彩珠,颗颗硕大浑圆,一眼看上去确实是少见的珍品,想必是搜刮来的定瑶的战利品,但文臻却看出这些珍珠比自己那套衣裙上的珍珠,珠光品质还低了一个档次,但是因为硕大浑圆,很是先声夺人,乍一看便尊贵许多。不由想燕绥如今真是收敛了许多,至少在考虑她的事情上,越发细心谨慎。 但她是个更谨慎的人,燕绥送的衣裳首饰虽然低调,但满朝贵人,有心人还是能看出端倪,因此也就没打算带这衣裙去,只把自己的官服穿了,便去门外上车。 她已经和燕绥说好了,不和他一起走。车子就停在门外,燕绥的大头领中文现在已经成了她的马车夫,文臻却没让他赶车,和他说了几句,让他去办件事,另外派了西班牙语来赶车。 文臻还没靠近车,车里已经钻出一个人来,脆生生喊一声:“小姐!” 文臻怔了一怔,随即认出这竟然是在漳县帮过她的那个少女,绣娘中少有的善良且有胆气的女子。也在当日救下的那批绣娘里。 中文在旁边道:“文姑娘,我们殿下说了,宜王府没有侍女,但你进出宫廷各种场合不能没有跟着伺候的人。正好这位桑娘不想再做绣娘,以后便让她来伺候你罢。” 文臻最初从闻家出来,是没有侍女的,毕竟闻真真本就没有自小跟随长大的侍女,到了宫里点金抹银这种伺候她的小宫女搞出那么大事儿来,她也便不想用侍女了,燕绥这里又是个和尚庙,她也不是个娇气人儿,只是偶尔进出,确实有些不大方便。 这少女桑娘她印象挺好,便扶着桑娘的手上了车,问了几句,确定她确实是真心愿意做自己的侍女,便说桑娘这名字不大好听,改做采桑算了。 采桑自然欢欢喜喜应了,她出身贫苦,自小和绣庄签了死契,等于一辈子卖给绣庄,本以为这辈子要劳作到死,没想到还有走出漳县的机会。她知道了文臻的身份后,对文臻佩服得很,因此燕绥着人一问,她便立即应了。 文臻见她虽然做侍女还不熟练,但手脚麻利,态度讨喜,也心情颇好,见采桑挽着一个颇沉的大包袱,好奇地问是什么。采桑便道:“小姐,这是给您备换的衣服啊。” 文臻汗了一下,没想到她自己不肯带,燕绥还是让这姑娘给带着了,想让她不必带着太沉了,采桑却不肯,道:“听说官宦人家小姐,出门都备一两套衣服的,小姐只带一套已经是委屈了,这万一有人拿您衣服说事呢?” 文臻笑一下,心想这位没看过宅斗小说,怎么也这么无师自通,也不和她多说,此时已经快要到宫门前了,她例行要去前廷,正要让采桑在宫门外等候,已经有皇后宫里的宫女来行礼,道等会请她去皇后宫里吃一碗长寿面。这是向来给内外命妇的恩典,招呼到文臻也是题中应有之意,文臻便命采桑先跟着皇后宫女去凤坤宫。 文臻到景仁宫,按资排辈,进入文官队伍,她和诸臣子大多只是脸熟,逢人便笑罢了,在场的都是高官,自然也都予以回应,只是那或友善或淡漠的面孔下,到底藏着什么心思,就很难看得出来了。 照文臻想来,应该不是太愉快。 哪怕皇帝开明,允许女性入朝为官,但终究这是一个被歧视的弱势群体,她又是以厨子身份出道的,更容易被人轻视,所以当初皇帝表示她不用上朝,文臻也非常愉快地接收了,她可不想整天面对阴阳怪气的挤兑和目光。 哪怕她在福寿膏事件里对很多人有恩惠呢,但人性如此,恩惠很容易被忘记的。 皇子们在太子的带领下站在最前头,文臻只随便看了一眼,就感觉到一道恶毒凶戾的目光,那是燕绝的。这位倒霉蛋儿上次之后休养了很久没出来,这还是第一次参加这种公开场合。 等到里头太监甩鞭,宣诸臣进殿的时候,文臻就看出来了,虽然极力掩饰,但燕绝走路还是有点瘸了。 这一点残疾,等于直接断了他的承嗣之路,自古无瘸腿的皇帝。 其实瘸不瘸,燕绝都没什么机会登及九五,但当事人并不会这么认为,他只会觉得自己的机会被人陷害剥夺了。 他就排在燕绥后面,文臻看见他梗着脖子直直盯着燕绥后颈,隐隐有点担心这家伙会不会突然狂性大发,一把掏出刀来戳进去。 倒是燕绥自己,似乎完全不在意,把后背对着恨自己的人,好像身后不是人,只不过是一只阿德利企鹅。 文臻看见林飞白也在,在武将第七,那人冷冷站在那里,哪怕身处于自己的种群,也和其余人格格不入模样。 文臻想这是故意的还是天生的呢?林家声名太盛,军权太强,偏偏人丁又单薄,林飞白如果表现得善于交际如鱼得水,恐怕会死得很快。 厉国公腆着肚子站在武将第二,看见她点点头。 文臻也回礼。觉得厉响的态度似乎又有些不一样。之前一直觉得厉国公看似浑人实则精明,是不大愿意掺和各种利益纷争的。逢上机会卖个好,平日里也不多兜搭,如今这样主动招呼,有点难得。 听说厉国公生了八个儿子,整日里府里鸡飞狗跳,对兄弟家的女儿厉笑十分宠爱和护短。 九大世家经过皇帝这么多年的渗透整合,除了已经灭了的封家,姚厉林单其实都渐渐依附于朝廷,顶多有些利益上的小九九,司空家态度暧昧,真正不能被招安必须鱼死网破的只有那三巨头。 文臻发现九大世家之间其实很少联姻,这有些不符常规,倒是前几天在易人离那里听了一嘴,据说九大世家早先跟随开国太祖夺天下的时候,有过誓言也有过诅咒,联姻易遭不祥,所以很少进行这方面的勾连。只是现在许多年过去了,这一条已经很多人不在意了。 文臻想可不是不祥?司空家想和唐家联姻,结果呢?司空凡死了。 听说司空群已经上了折子,求立庶长子司空昱为世子。陛下已经同意了。 文臻一边思考着一边进殿,景仁宫帝后升座,皇后一身常服,微笑接受众臣参拜献礼。 她虽然被禁足了一阵子,但皇帝从未露出要废后的念头,而且现在宫中德妃独大,德妃偏又没有娘家,行事又放肆,她膝下的三皇子也一般德行,众臣一来更愿意皇后连任,一来捧着皇后便是捧着太子便是压宜王气焰,因此态度上并无半点怠慢,反而愈发尊敬。 这种尊敬体现在言辞、姿态,以及献上的礼物上。 太子献上一尊五彩宝石牡丹,花大如盘,彩光辉煌,从各个角度昭告了皇后母仪天下的地位。 大皇子需要戍边,命副将代为献上一对帝王绿翡翠如意。 第三个便是燕绥,众人的目光唰地一下聚集在他身上,太监捧上礼盘,燕绥伸手掏袖囊。 今日众人的礼物,大多都体积不小,用各色华丽盒子装好。随从不好进殿,都自己小心翼翼捧着提着,恭恭敬敬放到太监的礼盘里,哪有这样往袖子里一塞的。 连个盒子都没有,显然也不是什么稀奇物事。 众人看燕绥的眼神虽然大多不善,但谁也不会在这个时刻多事,却忽然有人冷哼一声道:“看宜王殿下这献礼的架势,想来也不会是什么惊世骇俗的珍品。要老臣说,殿下这礼,不献也罢,少做些天怒人怨的事情,少给皇家惹些麻烦,也便是孝敬体贴娘娘了。” 这话一出,原本还有些嗡嗡议论声的朝堂,顿时静得落针可闻。 文臻有些意外地看着姚太尉,印象中这位朝廷重臣,为人有点板硬,但就事论事,并无太多私心,也正因为如此,姚太尉才能以世家出身登上三公之位。怎么这几日便和中了蛊似的,忽然便这么针对燕绥了? 皇后寿辰都不放弃弹劾,而且好像还找到了新的突破点,这是要把燕绥的罪再钉死一点,不让他跌落王座不罢休啊。 众目凝视,燕绥就像没感觉一样,看都没看姚太尉一眼,但伸入袖囊的手却停住了,瞟一眼姚太尉,道:“想来姚太尉献上的必是惊世骇俗的礼品。” “非也。”姚太尉摇头,“皇后素来贤德尚朴,而为人臣子的忠荩之心,也不应以礼物的珍贵与否论定。便如老臣方才所说,能护我山河,能为民谋福,能为陛下尽赤诚之心,能为朝堂尽绵薄之力,这样的臣,这样的礼,才应是陛下和娘娘最喜欢的。”说着对皇后施礼,“不知娘娘以为然否?” 皇后微笑道:“那是自然的。不过忠心之礼,珍宝之礼,都是诸卿心意,本宫都很喜欢。” 姚太尉淡淡道:“娘娘说的是。” 他话音刚落,立即一人声音激动地接道:“是以,还是请宜王殿下将乌海草菅人命之事给陛下娘娘一个交代,将尧国和谈失败之事给陛下娘娘尽力补偿,尽到自己的孝心,再说其他的罢!” 众人纷纷侧头去看那说话的傻大胆,用眼神给予鼓励支持和敬佩之意,也有人面露忧色,有点不明白为什么这两人要在这样的喜庆场合开炮。 不过仔细想一下,皇后娘娘应该挺喜欢这样的开炮,绝对不会介意自己的寿辰再次变成对宜王殿下的三堂会审。 文臻眉毛一挑,怒色一现。 这炮开了好几天还没完吗?皇后生日都继续加班吗?就这么要不死不休吗? 她身边不远处就是林飞白,她头一侧,悄悄问他:“这老家伙是谁?” “太常寺卿,林俞。” 文臻正想这位是谁,以前也没啥存在感,太常寺,清贵文职,怎么忽然就和燕绥杠上了。 想了一会忽然想起来,这不是当初姚县丞夫人林氏的父亲吗?姚县丞是姚太尉颇为喜爱的侄子,据说姚太尉几个儿子都好武,但并无建树,姚太尉这个侄子从小一直养在他府里,差不多也就当儿子看了。 这么说勉强也算一对亲家。 林氏在乌海上是死了的,文臻眉头一皱,有点明白这两人不顾场合发难的原因了。 燕绥彻底停了掏礼物的动作,看了林俞一眼,道:“本王便要交代,也是和我父皇的事。何须你操心?” “天家无私事!”林俞硬邦邦地回,盯着燕绥的目光满是悲愤,“何况我还是苦主!” 殿上轰然一声,众人都惊疑不定地盯着林俞。 皇帝皱了皱眉,看了看燕绥,忽然又看了看文臻。 文臻垂着眼,没有接他的目光。 皇后仍旧菩萨一样坐着,林俞这句话一说,眼看着眼圈就红了,拼命忍住,猛地往前一扑,跪在丹墀之下,向帝后砰砰磕头,“陛下恕罪,娘娘恕罪,臣本不该在这喜庆日子里提起此事,只是实在是……实在是……臣昨夜才知道小女亡于乌海之上,臣一夜辗转反侧……今日臣有谏言……请陛下娘娘容臣一诉,臣愿之后自领咆哮金殿不敬皇后之罪!” 令人窒息的沉默,半晌之后,竟然是皇帝接了话,“那你便说罢。” 林俞咬牙忍住哽咽,道:“当日乌海之上,唐家宴客,广邀亲朋及建州百姓观礼。臣幼女林氏,嫁与姚太尉侄漳县县丞姚文邕,也在受邀之列……”便将当日的事说了个大概,末了道,“宜王殿下下令撞毁唐家船只,导致小女和女婿落水,女婿先得救,上了唐家救援的船只,小女却在水中,遭海兽撕咬而亡。而当时殿下就在场,不仅没有施救,当臣婿跪求殿下相救小女的时候,殿下竟然置之不理!” 众臣哗然。 文臻眉毛一挑。 她觉得有点忍不住了。 真特么的颠倒黑白。 “林大人。” 甜美的女声响在金殿之上,众臣一时有些恍惚,心想哪里来的女人,好像不是皇后啊。然后才反应过来,哦,现在多了一个女大臣了。 众人齐刷刷地看她,文臻迎着所有人的目光,淡淡道:“不知道是何人给林大人说了这个版本的经过,但据我所知,事实不是这样的。” “不是怎样是怎样?”林俞咬牙盯着她,“你要说小女的死是自己落水,是咎由自取,和殿下完全无关,是吗?” 最后一句从齿缝里迸出,悲愤至极的文人也能生出杀气,群臣看看他,又看看文臻,最后有志一同地,看看燕绥。 和所有人面色复杂不一样的是,燕绥本来一直无可不可地听着,淡漠的表情在文臻忽然开口后,便有了细微的变化,那变化不熟悉他的人也不大看得出来,但没来由地也会觉得,殿下忽然看起来,眉目更畅朗,目光更湛湛,本就昳丽的容貌,越发光彩照人。 似乎心情很好,非常好。 文臻没有看燕绥,只盯着林俞,在他目光逼视下,沉吟了一下,平静地答:“要这么说,也可以。” 一石激起千层浪。 众臣哗啦一下把之前集中在燕绥身上的目光,都不可思议地统统砸给了她。 文大人素来温柔甜美,与人为善,怎么今天这样的话也说得出来? 林俞怒极反笑,浑然忘记这里是朝堂,嘶声道:“你是不是还要说,唐家那船是自己断的,也不是殿下下令撞的?!” 文臻默了一下,其实这话也没完全说错,唐羡之那个船中船设计,很可能就算没有被撞的意外,也会自行分解,到时候倒霉的就是另一批人,否则也没必要用上这种设计了。 但是没有发生的事情便不必说,何况涉及唐羡之。 “那倒不是,撞船的事确实有,也确实是殿下下令,只是……” 林俞打断了她的话,忽然冷笑道,“文大人,我念着你自做女官以来,颇做了些好事,特意给你留了一些面子。没想到你如此不知收敛,被轻轻放过还不思悔改,还想袒护有罪之人。当真是利欲熏心,妇德不修!” 林飞白一直皱眉听着,听见这句顿时忍耐不住上前一步,被文臻一把拉住。 燕绥转头,看了林俞一眼。 林俞下意识一抖,随即便挺直腰杆怒视燕绥。 接话的又是燕绝,这家伙经过燕绥一通折腾,大抵是破罐破摔了,胆子比以往肥了许多,站在燕绥身边,端着下巴似笑非笑道:“林大人,听你口气,似乎乌海见死不救这事,文大人也有份啊。” 林俞施礼道:“是,其实臣婿也曾向文大人求救,当时文大人就在唐家的备用船上,只是文大人并没有理会。”他冷冷看着文臻,“听说当日乌海海上,无数人落海,于风雨冷海中哭喊挣扎,文大人却被保护得很好,护卫群拥,厚衣大氅,一滴水都没沾着,想来对于他人的生死号啕,自然也难有体会了。” 姚太尉立即道:“陛下,此事乃吾侄姚文邕亲历,宜王殿下前几日没少受这乌海之事弹劾,至今也没给一句解释,想必是觉得千里迢迢,并无苦主。请陛下容姚文邕上殿对质。” 皇帝又看了燕绥一眼,半晌淡淡道:“宣。” 第一百三十五章 万事都有媳妇顶 太监的传报声穿过大殿直抵殿下,早就在那等候的姚文邕被那尖细的声音刺得膝盖软了软。 仰头看百级汉白玉阶梯一路直上如入云端,金殿于青天直上巍峨煌煌。 这是他朝思暮想的神圣之地,无数次梦中以足丈量景仁宫水色的金砖,到如今终于有机会见那皇家天颜,他心底却涌上一阵又一阵颤栗。 事情怎么到了这个地步,他依旧还在恍惚中。 当日乌海之上,殿下叫他滚,让他自己去救妻子,他不敢,眼看着妻子没入那一片深红的海域,之后浑浑噩噩,在风雨中被接上朝廷的船,回了漳县,本想就此把这事情蒙混过去,谁知道乌海之事引起朝中轩然大波,老丈人知道他也携带妻子去了,再三去信询问安危。他无奈之下,只得和自己叔叔说了,当然不敢说当时发生的事情,只说燕绥不肯救导致林氏死亡。叔叔勃然大怒,正好他漳县任职期限已满,叔叔便命他回京述职,顺便活动一下新职司,他也便上京了。 上京之后才知道叔叔有意弹劾燕绥,并要他做个证,好借此在诸位大佬面前博一个好印象,谋个合适的职位。 姚文邕哪敢对上燕绥,吭吭哧哧不肯,眼看已经引起叔叔不满,而且老丈人得知他上京,前来询问,他才不得不把林氏已死的事情说出来,这种情况下,自然也只能把责任都推给燕绥文臻。 林俞就是个读书人,家中只这一幼女,听闻噩耗晴天霹雳,当即拉着他要上殿叩阍告宜王,姚文邕到了此时也已经没了退路,今日便只得站在了这里。 此刻听见传召声如传自天上,仰望高处日光刺眼,心中凛然的时候也不禁下定了决心——既然已经逼到死角,也只能拼死一搏。 反正当日之事也没有人证,也没有人知道林氏到底为何而死。 他进了殿,也不敢多看,顺着姚太尉的指示,俯伏在阶下,将当日之事又说了一遍。当然,这个版本里,自然他和妻子只是无辜的客人。这人是姚家难得的读书种子,口才很是不错,将当时船被撞断时候的天崩地裂,众生哀嚎,海上历险,暗鲨出没,渲染得惊险曲折,令人屏息,便是连文臻听了,都觉得仅仅就他的描述来看,此举实在是倒行逆施,反社会反人类的典型行为。 姚文邕之前已经推演了很多遍,自觉这说辞没问题,说完了心也定了,忍泪磕头,不发一言。 他如果哭着喊着要求皇帝皇后申冤,一来场合不对容易被人攻击;二来此刻的隐忍反而更能打动人。因此很多臣子都露出了同情之色,但一时还没人敢开口。 燕绝忽然嘿嘿一笑,道:“三哥,这事儿做得不怎么地道啊。还有,文大人,你在这事情里诸般表现,也愧为人臣啊!” 这话一出,便有人接话道:“确实。文大人,此事你当有个交代才是。” 顿时还有一批臣子附和——除了有明显立场的,弹劾燕绥的主力军以御史居多,毕竟这是御史的职责,且御史风闻奏事,弹劾无罪,是相对最不畏惧燕绥的人群。 御史们知道燕绥难啃,相反文臻倒是个很好的突破口,之前就听闻这位文大人和宜王殿下颇有些不清楚,如今正好问个明白。否则一个厨子出身,又是女子的人,虽说对朝廷有微功,但这样短期内一升再升,都升做一司主官了,实在也有些不像话。 御史好名,并不在意谁受宠爱谁强权,越是这种角色,啃下来越流芳百世,因此都飞快地蹦了出来,也忘记了这是皇后寿辰,笏板一伸,喷人的话儿便滚滚而出。 “听说建州百姓是被文大人邀请上船的,文大人对此有何解释?” “撞船当日,百姓流离于海上,文大人当时在做什么?” “文大人和姚大人一殿为臣,和林氏同为女子,不曾想竟然如此狠心,任林氏殁于海中。如此心性,怎可供职朝堂?” “是极。裹挟百姓于前,不思拯救于后。如此罪责,理应追究!” 景仁宫又吵成了菜市场,到处充斥着鄙弃的言语和愤怒的眼光,林飞白好几次要走出来,都被文臻拉住,直到他们自嗨的话题进入了商讨如何对她处置的程序,她才上前了一步。 这一步,便让所有人自动歇了口。 一直没有说话的单司空和李相,对视了一眼,眼底微微赞赏。 不管事情真相怎样,最起码这小女子的养气功夫一流。这是她第一次上朝,换成寻常人,比如那个已经做了很多年官的姚文邕,在这样的场合都战战栗栗,更不要说第一次上朝就要面对群臣攻讦,狂风骤雨。 换成别的新人,要么两股战战,要么沉不住气早早辩白,那就会迷失在御史的伶牙俐齿风暴中,到最后免不了被人牵鼻子走。 等到所有人说个尽兴,再从容出面,确实是能瞬间主控场面,但,在这种情境下,又有几个人能做到呢? 李相悄悄对单一令道:“殿下以福寿膏换司空扶持这丫头,司空当日还不乐意,如今瞧着可值得一扶?” 单一令捋须一哂,“是非且不提,但这份心性,殿下倒也没亏了我。不过……”他悠悠道,“且看今日,她要如何脱了这是非罢。” …… 文臻上前一步,直到确定吸引了众人目光,大家都收声了,才笑道:“今日这一场面,何其熟悉。仿佛前些日子为人庆生,也发生过一次。” 众人都一怔,随即才反应过来,她指的是宴请并为步湛庆生那一次,当时遭遇陷害,被千夫所指。 众人面面相觑,都明白这句话的双关意思了,这不是暗示并警告今日之事很可能和那日国宴情形相似,小心翻转打脸吗。 燕绝的脸色更难看了,道:“你是在暗示有人陷害你吗?乌海之上落海的数百百姓都是在陷害你和三哥是吗?” “殿下啊,”文臻笑眯眯地看着他,“您的思路真是广阔。怎么会有人陷害我呢?就好像当日国宴之前有人先给步世子灌饱腹茶一样,那怎么能叫陷害呢?那不过叫更进一步考验啊。” 燕绝好像被针刺了一下,瞬间收声,叉着腿不说话了。 众臣:“……” 好像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文臻后半句话,已经笑吟吟又接了下去,“……所以今天的也不叫陷害,叫栽赃撒赖。” “……” 林俞看样子要跳起来了,被姚太尉一把架住,其余众臣脸上神色五颜六色,忽然都觉得,传说里这位和宜王殿下关系不一般,现在看来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看起来温温柔柔娇娇小小的小女子,说起话来棉花里满满的毒针。 燕绥今日依旧是不说话,但今日的不说话又和以前的不说话不一样。像个老农一样稳稳站在那里,腿微微叉开,双手拢进袖子里,眯着眼睛,浑身都散发着吃软饭汉子一般的满足愉悦懒散气息。 万事都有媳妇顶。 管他朝堂攻讦急。 真好。 半晌,皇帝才终于开口,“文臻。好生说话。有什么冤屈便说明,不必如此拿人戏耍。” “是。臣不敢轻浮,实在是气不过某些人信口雌黄颠倒黑白。”文臻向上一礼,道,“罪名既有二,臣便一一辨明。先说乌海撞船以致百姓伤亡一事。”她从袖中抽出一道奏章,一旁的太监便上来拿。 “陛下,这是建州刺史周谦的密奏,委托臣递交御前。其实也不能算是密奏,毕竟同样的内容,周刺史也写了一份,应该已经经由驿站抵达天京,只是不知道为何,那份奏章,似乎并没有被应该看见的人看见。” 一旁,李相怔了怔,偏头吩咐了身边一个文官,是中书省的秘书,那人匆匆去了。 过了一会回来,摇了摇头,李相脸色便不太好看了。 很明显,周谦专门写给朝廷汇报此事的奏章,并没有进入中书省。在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乎意料又情理之中的失踪了。 文臻讥诮地笑一下,道:“臣对此也做了准备,因此请周刺史写了两份,请陛下娘娘和各位大人阅览。” 她早就知道这朝中有暗流,对燕绥有利的可能会被卡,所以做了两手准备。之前提醒燕绥不要急着举荐周谦,也是因为她担心回京后燕绥可能遭到弹劾,建州刺史是此事的重要证人,如果燕绥已经举荐了周谦,就会被默认为燕绥门下,那这个证人的证词可信度就会大幅降低了。 皇后向来是谨守本分不涉朝政的,闻言只笑着点点头,不对那信张望,太子望着那信,脸上的微笑略略淡了些。 皇帝简单看完,便命下去传阅,众人从单一令往下,依次传看,除了几个城府特深的老臣之外,大多人神色诧异,传到姚太尉的时候,他皱眉草草扫了一眼,冷笑一声,传到林俞时,他跪在地下,梗着脖子不看。 鼎国公厉响在什么时候都要发表评论的,看完便大声笑道:“原来也没什么百姓伤亡啊。说得这疾风骤雨的,吓死老厉。” 文臻道:“当日乌海之上,因为唐家船只设计古怪,殿下怀疑船中有船,为免令人员遭受太大伤亡,便在推测了船中船所在位置之后,命人抢夺唐船船舵,由季家以甲船船尖对船中船机关所在处进行撞击,以瓦解唐船上可能对百姓不利的武器。而当时百姓都聚集在船头船尾,远离受撞击的中心位置。所以陛下,娘娘,诸位大人,想来也看见周刺史统计的伤亡数字了。百姓几乎并无死亡。” 众臣还是第一次听见这个角度的解释,纷纷交头接耳,大部分人都觉得,如果真是这种原因撞船,倒也可以理解,毕竟唐家本就是大家内心深处的假想敌。 关于唐家成亲还让百姓参与盛典之事,大家本就觉得不合常理,他们没想到里头文臻出的幺蛾子,只觉得这是唐家想要裹挟百姓做人质。 船中船这么惊悚的设计更证明了唐家用心不纯,作为皇朝殿下,燕绥出手针对船中船再合理不过。 文臻因为唐羡之的关系,也因为百姓其实是她自己带上船的,其实并不想引导群臣这样想,她心中感觉矛盾复杂,不愿燕绥遭受攻讦,燕绥毕竟因为她下令救援百姓了,也不想唐羡之因此被人践踏,如果不是她要求,唐羡之的原计划里绝对也没有百姓上船这一条。 她只能顺着事态的发展向前走,只能先顾着眼前人。 不能不顾啊,每次看见他,人群当中寂寥孤绝,人群中央万众攻讦,便忍不住,忍不得。 这本有她的错啊。 姚太尉冷声道:“以船撞船,那样的撞击,震动落水难免,更兼海水寒冷,事后伤寒生病的数据,想必周刺史急于回报朝廷,也没来得及统计?不过我这里,倒有一副在场人士的亲眼所见所绘之图,再现当时场景,比这所谓纸上数字都鲜明许多,可供陛下娘娘和诸位大人阅览。” 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幅图,果然画的是当时场景,黑色的海浪倾斜成波谷,卷着无数的碎板乱桅,隐约还有海兽露出一点青色的头或者背脊,在那些乱七八糟的杂物之间,浮沉着各色头颅,男男女女,在黑天之下张大嘴呼喊嚎叫,眼底的惊恐之色,仿佛便要透纸而出。 这画画技并不十分出色,但布局手法人物描摹非常高妙,人们见着这画,便仿佛也置身于冰凉彻骨的黑夜海水之中,眼前是突然倾覆断裂的船,身周游荡着时刻等待撕咬人血肉的残忍海兽,恐惧也如这兽一般将人吞噬。 这情绪如此鲜明,那瞬间景象捕捉如此准确,说不是当事人亲身经历也没人信。 文臻皱眉看那画,总觉得说不出的熟悉,不是画面,而是那种感觉。 燕绥忽然轻轻笑了一下,道:“临摹得不错。” “是临摹。”姚太尉直言不讳,“原作不知何人,流传出来后被人临摹。但是是临摹之作又如何?这样的画面不可能是凭空想象出来的。” 众人也都赞同,文臻经此提醒,却忽然明白了。 然后她便笑了。 姚太尉看她那笑觉得越发刺眼,“仅观此图,便可以看出当时情形,绝非周刺史和文大人描述得那样有惊无险。众人都在为此图感叹着急,文大人为何还在发笑?敢情百姓安危,于你不值一提?” 他问得凶厉,文臻却依旧从容,一摇头道:“太尉言重。下官只是笑这人技艺拙劣。” “拙劣在何处?”姚太尉咄咄逼人,“还是你敢说这画画得不对?” “下官当时在场,必须承认这画画的正是当时场景。” “那你还……” “下官只是遗憾当时有很多更好的场景,为何却没有流传出来。” “什么场景?”厉响很有兴趣地问。 “比如唐家楼船救援场面,比如在场的林侯和司空家世子救人的场面,比如殿下以自身异能催生船上菜地蔬菜托举百姓场面,比如……”文臻看了一眼宝座之上,终于还是说了出来,“殿下下令天京水师刘将军和季家铁甲船全力救援百姓场面。” 她最后一句话一出,燕绥目光就一闪。 宝座之上,皇帝垂下眼眸看了他一眼。 文臻看见这眉目官司,心中叹息一声。 这事儿燕绥不辩白,是因为有很多事没法辩白,当时乌海之上,大家都在救援,真正不打算管百姓只想趁机把门阀子弟都解决的,其实是皇帝亲自派遣的朝廷水师。 但朝廷的打算,和门阀的纷争,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拿到朝堂上来说的。百官只知道水师是当时救援百姓的主力,却不知道这是因为燕绥下的命令。 燕绥要怎么解释?说其实皇帝知道他的计划,说其实是朝廷不想救他才是那个不顾一切下令的人吗? 燕绥那么骄傲的人,就算没那份父子情谊,也不见得肯这么说。 文臻明白他们父子有默契,明白燕绥不在乎这些,明白哪怕群臣攻讦,皇帝让儿子顶了锅,心中有愧以后只会对燕绥更好,但她也觉得,忍不住。 真的忍不住。 燕绥长得看起来那么像背锅侠吗? 背惯了就该总背吗? 一层层锅摞着都快看起来像个万年龟了! 是,他是皇子,身份尊贵,只要做个纯臣,只忠于他父皇,就算一时受点委屈,陛下心里有数,总不会真令他吃亏的。 可是陛下百年之后呢? 又没打算传位给他,真打算传位给他就不会这样总由他背锅,纵着他性子做孤家寡人。 那百年之后无论哪一个兄弟继承大位,能容得下他吗? 群臣会有人帮他说话吗? 她这种,做个纯臣孤臣也罢了,大不了官不做头一缩,深山里头烤熊掌。 燕绥要怎么转身?深值体内的血脉要怎么割舍? 她垂着头,不看皇帝,看也看不出皇帝此刻是怎么想的,也许从此对她失望……那也没什么,她又不欠这个朝廷的,回头哪里一躲,再不然偷渡出国也行。 下一刻,她听见皇帝道:“是,这点朕可以证明。燕绥出京之前,得过朕便宜行事的旨意,也曾下令水师救人。” 他笑了笑,道:“之前朕没说,是因为你们都觉得朕偏袒燕绥,说了反而惹得你们弹劾更凶,朕也怕你们吵吵啊。”说着微带歉意对文臻一笑。 众臣便也笑,纷纷道陛下言重。文臻躬身一礼,心情更加复杂了。 皇帝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每次在她有所失望有所试探的时候,他总能给她一些意外的反应,让她的心情摇摆不定。 她定了定神,道:“太尉费心搜罗来的这一幅画是很好的。但当时那一刻的场景,如何又能证明百姓就没有人援救了?” 顿了顿她又道:“太尉因为一幅画一人言而判定他人有罪。那我就拿出更多画,更多人言,来证明一下,真正有罪的人是谁吧!” 她转身向皇帝拜伏:“请陛下允许臣传证人上殿对质。” 皇帝颔首。文臻一笑,道:“请传商醉蝉。” 这名字一出,殿上顿时一阵嗡嗡嗡,好多人惊喜地回头去看。 商醉蝉在东堂的名气,是根深蒂固历久不衰的,就算海上比试自己跌落神坛,以古代信息传播的速度,也没那么快有反应,狂热的迷少了,但知名度是不会减少的。 他迎着众人的目光进殿,有点紧张,但也算从容,行礼如仪。并得到了皇帝的礼遇,让免礼赐座。 众人的眼神有点火辣,商醉蝉有点不自在地坐下。文臻便笑道:“商大家,咱们便直入正题吧。我想问您一句,这画是不是临摹您的作品?” 商醉蝉看一眼,便点头。 他和文臻海上比试这事,消息灵通的臣子们都有所耳闻,在他们看来,他和文臻是对头,而且商醉蝉名声太盛,众人自然也不会疑他和文臻这个后辈兼对手串通,因此都十分信任地注视着他。 “您这画技真是非凡。但我觉得,您应该不止画了那一幅,当日海上值得铭记的时刻,实在是太多了啊。” “此言甚是。所以草民确实画了不止一幅,草民本就有遇事以画笔记录的习惯,今日便都带来了,也好教陛下娘娘和各位大人,周全地看看那日情景。瞧瞧这一方有难八方来援,将士勠力同心的场景。” 商醉蝉从怀中取出几个不大的卷轴,一一展开给众人看。 便如文臻所说,这些画忠实地记录了当时的场景,有铁甲船正中唐船中心位置的撞击画面,有唐船机关被启动巨箭飞射的场面,有巨大的黄瓜豆荚载人的画面,还有一幅群像——林飞白司空昱穿梭海上,文臻立在风雨中指挥救人,燕绥高居桅杆之上,季家船和水师船只放下搭板,百姓被转移到船上的画面。 还有一副是司空昱神出鬼没追杀唐慕之的画面,商醉蝉技巧高超,用很多个残影来描绘当时司空昱的诡异身影和情形的凶险,那画鲜活得让人看一眼便觉得紧张得难以透气。 为了方便携带,那画都经过折叠,打开来后不小,商醉蝉是站在文臻身边展示,忽然将一个还没打开的小方块悄悄往文臻手边推了推。 文臻看那画好像比平常的画小一些,诧异地打开一看。 “……” 那上面,画着风雨大海,海面上文臻骑着一条鲨鱼,头发被风直直扬在身后,手紧紧抓住鲨鱼背上一把刀,刀上系着两条绳子,绳子尽头,燕绥和唐羡之,正被拽成海里的旗。 如果不是在这举证对质的紧张时刻,文臻就能把早饭给喷出来。 这特么的,画得太真了!以至于她一看见,就回到了那日海上骑鲨狂飙的那一刻,身下滑溜溜,头顶呜呼呼,五感中只剩下了鼻端一片腥咸气息,鲨鱼速度快到她眼睛都睁不开,只记得用尽全身力气夹住鱼身,而头发被海风冷雨扯得潮湿冰冷,像一匹黏腻的旗。 第二感觉就是当时那么严肃紧张的时刻,为什么画面看起来这么搞? 还有燕绥唐羡之当时那个样子是认真的吗?像两只被拖拽的海豹……瞧着真令人心神舒爽。 文臻反应很快,第一时间就把这画重新折好。 商醉蝉对她眨眨眼,“我听君姑娘描述的,觉得有趣,便画下来了,怎么样,喜欢吗?一万两银子来换。” 他话还没说完,就看见文臻顺手把画塞进了她自己袖子里,一边诧然道:“画?什么画?” 商醉蝉:“……” 第一百三十六章 夫妻档所向披靡 商醉蝉:“……” 你还要不要脸了! 果然能干出骑鲨这种事的女人,就不能是正常人! 但他此时也无法伸手去夺——虽然大家都在传阅画,画又多,一时倒也没人注意这里文臻很快的动作,但是一旦抢起来了,那就太显眼了。 好在女魔头还有点良心,悄悄道:“以后江湖捞随便你吃,永远免单。” 商醉蝉这才满意地哼了一声,弹了弹最后一幅画,文臻打开一看,便笑了。 此时画已经大多传看过一轮,文臻便问:“陛下,娘娘,诸位大人,觉得这些画怎样?” 皇帝“唔”了一声,道:“不似有假,诸卿以为呢?” 单一令道:“这群像图,栩栩如生,笔触细腻,连旁边兵丁脸容都描摹清晰,若说是凭空捏造,委实有些勉强。” 大司空为重臣第一,年高德劭,素来很少表态,但他表态,再加上皇帝的态度,众人也都心中认可,因此都纷纷颔首。先前叫得最凶的御史声音也弱了许多,但犹自不服地道:“便不得已撞船,及时援救没有导致百姓死亡,但受伤总有吧?而且姚夫人的死,总是千真万确吧?” 他这么一说,一直梗脖子跪一边不看画也不理会任何人的林俞猛地直起腰,大声道:“陛下。人命何其重也!只死一人就不算有罪了吗!” “有罪。”接话的却是文臻。 林俞诧异又警惕地盯着她。方才那一场,他已经领教了这位以厨子之身步步高升的女子的厉害之处,她不疾不徐,娓娓婉婉,行事也并不凶狠尖锐,但不知不觉间便掌握了整个朝堂的节奏,所有人都顺着她的思路,将那乱成一团的结,慢慢打开了。 他害怕这张嘴再微笑着冒出一个让人想不到的结论来。 这女子给人一种仿佛抬手便可翻覆风雨的感觉。 然而老天似乎并不明白他的警惕和畏惧。 “乌海之事确实有伤损。殿下一直在关注此事。已经传令周刺史收集当日出海百姓名单,密切追踪他们事后反应。并已经拨了宜王府今年的田庄收入送去了建州,作为对这些百姓的后续照拂费用,殿下有令,务必保证这些人身体没有后患,如有人因此丧失生存劳作能力,则另拨银两抚养其与家中老小。绝不让一人因为此事有所伤损流离。另外,臣于此事也有不小责任,当初是臣先邀请建州百姓上船共享喜宴,以至于百姓蒙难受惊。臣虽力量微薄,也应有所承担,臣已经和周刺史谈好,除捐出一年俸禄补偿受伤受惊百姓外,稍后会在漳县开江湖捞分店,经营所得将会全部捐给漳县建造学堂书馆所用。”文臻先说后续处理的事情。众人纷纷点头,都觉殿下这回总算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也有了点人性,这样的处理,实在不能说不妥当了。 燕绥看文臻一眼,似笑非笑。 他倒不知道自己何时会这么琐碎了。 这黑心蛋糕,又诓人了。 事情应该有做,但应是刚刚安排下去吧? 文臻接收到他的目光,彼此都是精明人,自然也明白燕绥意思,不过坦然一笑。 是啊,这些抚恤手段,今天早上她出门前才刚刚吩咐中文去办呢。 但那有啥关系,在场这许多人,真有谁会去查这抚恤下发的时间吗? 燕绝忽然道:“你说了这许多,听起来冠冕堂皇,但姚夫人的事情呢?见死不救的事情就想糊弄过去?还是就是林大人说的,死一人就不算什么事儿了?那我让你死一死好不好?” 他话还没说完,燕绥一脚踩在他靴子上,淡淡道:“老五,被文大人拆穿小九九就该老实些,这朝堂上满嘴威胁你这是把父皇当成什么了?” 一边说一边还碾了碾,正是燕绝脚上曾经受伤那处。 文臻为燕绝脚上那个命运多舛的洞叹息。 燕绝的脸都扭曲了,张嘴要大叫,被燕绥顺手一个点心塞在嘴里,道:“朝堂之上,不可喧哗。” 那点心是个糯米糕团,粘性很大,燕绝咽不下又吐不出,脸色瞬间青紫。 满堂朝臣眼睁睁看着宜王殿下又欺负弟弟,但完全找不到理由解救。 皇帝捂了捂额头,大概又头痛了,半晌才有气无力地道:“还不下殿,去寻人帮你抠出来。” 燕绝一瘸一拐地走了,一边走一边拼命顺着脖子,也顾不上威胁谁了。 在他三哥旁边,真是分分钟直面死亡,人还不用威胁。 众人都凛然,只有林俞越发悲愤,蹭蹭蹭向一边跪了几步,靠近了文臻,死死盯着她,看那样子,威胁人的是燕绝,想出手的人倒是他。 文臻迎着他的目光,道:“定王殿下问得也没错。人命同重,不分多少。臣,正要说此事。”说着将手中的画一展。 她展开画,顺便看了一眼旁边站的姚文邕。 姚文邕一直低头站在暗影里努力减少存在感,悄悄观察这殿上所有人的表现,此刻被她一看,明明是平常一眼,却心腔一缩,似有不祥预感逼近,瞬间冷汗流了满身。 而此时,满殿已经响起惊呼之声。 那正是商醉蝉特意藏起来的最后一幅画,画的是大海之中,已经失去一手的林氏,凄惨呼救,而在风雨中飘摇的唐船之上,姚文邕正跪在文臻面前,张大口,似乎在恳求什么。 林俞看见,浑身一震,随即热泪盈眶。 姚太尉皱眉道:“这画不是正证实了姚县丞所言不虚。” 众人也都是赞同表情,燕绥忽然嗤笑了一声。 群臣心中都发出咆哮声——又来了! 最讨厌宜王殿下的这种笑声。 每次这样一笑,就让人觉得自己不断缩小,且长出蒲扇耳拱嘴。 燕绥淡淡道:“妻子溺于海中,自己不去救,却去求一个弱女子?” 众人:“……” 姚文邕如被当面一掌,脸涨得通红。 姚太尉皱眉看了看那画,画上姚文邕可没缺胳膊少腿。 林俞却嘶声道:“他先是落海,再被打捞,想必也精疲力尽。他也不过是个文弱书生,不向主人求救又能怎样?” 众人大多都是文弱书生,又觉得有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不敢下海救人,也情有可原嘛。 商醉蝉忽然叹息一声,道:“当时草民也在场,陛下娘娘和诸位大人如果愿意听,草民倒可以复述一二。” 皇帝便点头。商醉蝉便从船断之时开始叙述,到林氏如何对唐慕之出手被唐慕之发现,如何被唐慕之驱使海中猛兽攻击,姚文邕如何恳求,唐慕之如何表态他自己下水她就放过林氏。姚文邕如何最终没敢下水,却去求文臻。 说到后来,殿里的议论声越来越少,看姚文邕的眼神越来越怪,而姚文邕早就已经深深埋头,不敢看众人的反应。 商醉蝉刚刚讲完,忽然一人声音清越地道:“文姑娘当时在唐家船上已经遇刺,从船中船坠落后再次受伤,之后险些有性命之危,到现在也没痊愈。而当时海上,落海的百姓很多因为慌乱,做出了争抢伤人举动,文姑娘没去疗伤休养,一直立在风雨中协助救人,如果不是她在,伤亡怕是免不了。她,又何错之有!” 说话的是林飞白,他终于趁文臻分神,站出来说自己想说的话。这举动引起燕绥冷淡的一瞥,和文臻无奈的叹息。 林飞白就当没看见,他没兴趣给燕绥解围,但文臻在整件事里,才是最无辜的那个。 “姚大人很早就被救下来,一介男子,无伤无病,却去求一个受伤弱女子救自己妻子,妻子没能救上来,不怪自己没出力,却去污蔑无辜女子没豁出命去帮。在下想请问,”林飞白转向姚文邕,“这是个什么道理?” “我……我……我……”姚文邕给他这样不留情面地直接问到面前,嘴唇哆嗦着,半晌才挣扎着道,“我……我不大会水……但唐夫人……她当时是唐夫人……我只是求唐夫人派人帮忙……并不是要她自己……” “宽己苛人,岂是君子所为。”林飞白冷笑一声,不理他了。 众人都不说话,心内难免鄙夷,只有吏部尚书易德中叹息一声道:“姚大人,此事你做差了啊。” 文臻看他一眼,心里有点奇怪,这位长川易出身的吏部尚书,向来碰上她都淡淡的,性格也不是个爱出头的,今儿怎么会为她说话。 姚文邕羞愤之下,忽然大声道:“是了,我是不该求她!她是唐夫人,是唐慕之的小姑子,我求她有什么用?我下去救又有什么用?她们一家子,都是要杀我妻子!那群人武功那么高,要对我们动手,我一介书生下去能救得了吗?你们说能吗!”他忽然哽咽出声,“我不是怕死,我只是想着,得罪了唐家,自然去求唐夫人比较有用啊!” 这话倒也说得通,姚太尉和林俞难看的脸色稍稍恢复了一些。 文臻忽然道:“能不能问姚大人一下哈,唐慕之为啥一定要杀你妻子啊?” 姚文邕的咆哮戛然而止,半晌呐呐道:“唐慕之就是那样,性子凶狠,看不惯我妻……” “姚大人。”文臻幽幽道,“你又顺手诬赖了,这习惯不好。” 她转向皇帝,道:“陛下,唐慕之虽然性格暴戾,但还真不至于无端和弱质女流过不去。此事另有隐情,请陛下允许臣传另一位证人上殿。” “宣。” 片刻后,易人离对着殿中所有人展开他略有些油滑的笑容。 林飞白看见他便走了回去,文臻忽然想起易人离和他之间似乎有些过节,之后两人多次遇见,却并没有打起来,也没有什么交集。 她一直没有机会问,今天便问了出来。 林飞白低头看了看她手指,问:“我送你的卷草匕戒呢?” 文臻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东西她带着了,但一个现代人对戒指总归有些敏感,又怕惹起某些神经病闹事,没戴手上。她还以为需要戴起来才能知道,便找出来戴上,林飞白注目看了一会儿,觉得细白的手指上古铜色的戒指很有韵致,半晌才满意地点点头,道:“师兰杰没有告诉你,卷草的旧事吗?” 文臻又愣,然后忽然想起昨晚师兰杰说。 “昔年神将曾经戴着这个东西,在身受重伤之后,杀掉了朝廷派来平叛相王的易将军。” 易将军…… 文臻若有所悟。 “神将曾经用卷草杀了一个易将军,哪个易?” “长川易。”林飞白道,“长川易当时唯一在朝廷出仕并领兵的子弟,算辈分可能是易人离的堂叔。这人死了之后,长川易就行事越发神秘,固守长川不出。” 文臻一直都知道易人离的身世不一般,也隐约猜过大概就是那两易之一,只是她从未曾在易人离身上感受过不妥,因此也就不想去探究朋友的隐私。他如果愿意,自然会告诉她,或者不告诉她,也不过是人家想要彻底告别过去。 她直觉易人离对林家的些微恨意,并不是因为一个堂叔被杀,他对长川易不可能这么有感情,这恨意也不深,倒像是有点怨念。 今日作证,包括商醉蝉在内,自然是她安排好的。易人离在船上听见了姚县丞夫妇的悄悄话,之后回京路上便告诉了她。燕绥被攻讦之后文臻便知道可能会有这一出,事先问过易人离是否愿意作证——他毕竟身份特殊,而皇后和易德中都是长川易出身。 易人离表现的是无所谓的态度,想来皇后和易德中并没有见过他。从今日殿上情形来看,皇后和易德中也没显露什么异常。 她正思索着,忽觉似有目光灼灼烧着自己手指,一侧头,就看见燕绥目光落在卷草之上。 燕绥看到卷草的第二眼,给了林飞白。 林飞白并没有避让,两人目光相撞,似有杀气。 文臻:……真怕你们金殿之上就相爱相杀…… 此时,易人离已经在皇帝的询问下,说起了自己当初在船上,听见的姚县丞夫妇的对话。 听说了姚县丞为了立功撺掇妻子一次次去冒险,去文臻那打听消息,去撩拨唐慕之和易铭,撩拨不成还要她来第二次,众人都抽气。 这人瞧着大义凛然爱妻如命,原来不过是嘴上的哄人活计。 混官场的人,不可能不知道这些事的危险,自己不敢上,却花言巧语一次次要妻子冒险,难怪到最后要他下水救妻子他不敢。这渗入骨子里的自私,真真谁遇上谁倒霉。 唐慕之何等身份性情,听这位证人的说法,明显林氏在被放过之后,第二次还对她下了杀手,那唐慕之以血还血并不为过。 但始作俑者还试图恶人先告状。 “吭”的一声,众人惊呼声中,林俞一句话也没说出口,便直挺挺晕过去了。 姚太尉站在那里,高大的身形瞬间像佝偻了许多,好半晌他才抬起手,指着姚文邕,“你……你……” 平日里勇武非常,举百斤画槊不喘气的老将,此刻连手指都在颤抖。 看那脸色紫涨的模样,若姚文邕是亲儿子,大抵就想一脚踢死了。 众臣心中叹息,老姚家,没人了啊。 太尉的几个儿子,文不成武不就,有心培养这个侄子,结果栽了这么一个跟头。 姚文邕到了此时,再无退路,索性一咬牙眼一闭死不承认,扑在阶下砰砰磕头,“陛下,臣没有!臣没有!这个证人,他是文大人的熟人亲信,他自然能捏造不利于我的谎言!人嘴一张,信口雌黄,也没谁能驳斥他!可臣也想请陛下问问这位证人,他当时听见的这些,可还有人证明?!” 他算定当时除了自己夫妇就是易人离,再没人能听见他对林氏的撺掇。易人离身和文臻关系匪浅,只能抓住这一点做文章,此事认了便完了,咬死不认还有一线生机。 易人离的证词原本细致严密,听来十分可信,众臣已经基本都信了,此刻听这一句,倒也确实又生出疑惑,有几个人盯着易人离,眼神里颇带揣摩。 林俞此时又悠悠醒转,听见这一句,倒又燃起几分希望——从亲疏和立场上论,他才是最不愿意相信这证词的人,此时便如又得救命稻草,狐疑地看看易人离,又看看文臻,像是想要从他们两人身上看出勾搭成奸来。 易人离手一摊,笑道:“你这话有点无赖了,当时你们夫妻躲的位置那么隐秘,我撞上就算老天安排不让你这种缺德货得意,怎么会给别人再瞧见?再说你夫妻对话里涉及的许多细节,我一个外人真的编造得出?” 姚文邕咬牙盯着他,恶狠狠道:“别人编不出,你家文大人却是编得出的!” 有人露出一点赞同之色——文臻的狡猾老练,朝野闻名。 “乌海之事,我也在场,文大人也在场,凭什么就该信她的,不信我的?”姚文邕心定了一点,也硬了更多,越发咄咄逼人,“你拿不出人证,我便要反告你诬陷!” 他知此时自己越强硬,反而越能解除怀疑,而朝堂上群臣的反应也证明了一点,本来已经人人蔑视的眼神,现下渐渐又多出了疑惑。 文臻皱起眉,心想真是不见黄河心不死。 正想着用个法子叫他自己认了,忽然有人开口。 “如果有人证呢?” 却是燕绥。 他之前被弹劾疯了都一脸懒得理会,此刻忽然开口,众人精神一振,都目光灼灼看他。 文臻有些意外,看向燕绥,却见燕绥冲她一笑。 他素来话少,表情也不太多,笑容有,但常常懒懒讥嘲,此刻这一笑却春风朗日,湛湛辉光,透着十二分的愉悦,炫目得令人眼花。 文臻顿时溺死在这样难得的笑容里,连姚文邕都忘记了。 姚文邕看见燕绥开口,下意识打了个寒战,但此时已经逼上梁山,算来算去不会再冒出意外,想着殿下定然是诈自己,便决然点头道:“殿下若能拿出可信证据,文邕立即伏法!” “我便不拿证据,你这种人也不配活过三天。”燕绥看也不看他一眼,转向皇帝,道,“父皇,其实儿臣也准备了证人,本来并不想拿出来的……请父皇允准此人上殿。” “宣。” 长长的通报声传下百丈阶梯,众臣翘首以盼,过了好一会儿,一条人影才缓缓出现在殿门口,晨间的日光斜斜穿殿入户,将那人长长的身影折在门槛上。 姚文邕眯起眼,心中忽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那人行路似乎比较困难,走路姿势也有点奇怪,向一边歪斜。 那影子歪斜着迈过金殿高高的台阶。 日光洗亮一张苍白的脸。 姚文邕一眼看去。 像被一道天雷猛然劈在头顶。 ------题外话------ 撒泼打滚,我不管,我不管,虽然我更新字数不算多,但是我是一直生病的情况下坚持更新的,我需要票票抚慰! 第一百三十七章 老虎头上敢拔毛 像被一道天雷猛然劈在头顶,从头到脚贯穿,整个人连意识都裂成粉碎,日光如冷白利剑,铺天盖地刺来。 他一个踉跄,混乱的脑海里什么都没了,自己都不知道唇齿间,喃喃碾出两个令他大恐惧的字,“柔儿……” 那瘦弱苍白的女子立在门槛上,神智似乎有些迟缓,茫然地对着满殿惊诧的目光,也不知道行礼,直到姚文邕低吟出这一句,才缓缓把目光转过去。 只一转,她便打了个寒战,两眼一翻,众人都以为她要晕了,谁知道她一颤之后猛地蹦起来,以先前绝无的速度狂扑过去,一把便揪住了站立不稳的姚文邕。 砰一声,她的冲力太大,生生将姚文邕冲撞在地上,姚文邕后脑勺撞在金砖地面咚一声响。 林氏骑在姚文邕身上,两手掐着他的脖子,放声尖叫。 “啊啊啊你为什么不救我!为什么不救我!” “是你叫我害唐小姐的!是你叫我害的!我跟你说了她要杀我她要杀我!” “是你说没事没事不会的,啊啊啊唐小姐那样的人你要我拿那种事迷惑她!你怎么不叫我干脆直接杀了她?” “我为你再三对唐小姐出手,掉到海里我还在帮你,你又在哪里!你在哪里!你在船上站着,你跪你跪她,你就不下海!” “我是要多蠢要多瞎了眼才会被你骗得一次又一次犯傻啊!” 她掐着他脖子,揪着他脑袋一次次咚咚咚往地上撞,每撞一声都像是悲愤和控诉,不撞出个血肉横飞不罢休。 她明明只剩了一只手,身躯又单薄,却压得姚文邕动弹不得,姚文邕大声惨叫,嘶喊求饶,声音却淹没在她怒发如狂的嚎叫声里。 金殿之上,百官凛然,鸦雀无声,只余嘶喊和惨叫回荡。 姚太尉已经没有了表情和动作,而林俞好像冲击太过,张嘴好几次都没喊出来,颤颤捂住了心口。 众人被那声音瘆得不住后退,都以为姚文邕是心虚恐惧才会被林氏压住了打,文臻却眼尖地看见燕绥手指一弹,姚文邕便动不了了。 林氏骂了几句便不骂了,手上却不肯松,一下一下的,似要将满腔的悲愤痛恨用这头槌砸碎,咚咚咚咚的声音在死一样寂静的殿内机械地重复,反而听着更令人心生恐惧。 事到如今,什么也不用问了,真正的苦主,用自己的恨意做了最有力的证词。 文臻看着燕绥,她还真不知道他有这一手。 燕绥接收到她目光,唇角一弯。 倒不是有意瞒着她,而是林氏也不过刚刚到天京。 当日乌海之上,他居高临下,其实有看见林氏入水后的情形。 那女子入水后自知难逃一劫,濒死爆发,以异能迷幻了一头海兽,那海兽驼着她从水下潜行,离开了那片海域。 他当时心中一动,指令自己的侏儒跟随,如有机会就救下她。 他不会滥好心,但既然这女子有勇气自救,那么他就愿意顺手帮一把。 之后便是那风雨之中一系列变故,也顾不上谁,回京之后也就把这事忘记了,直到昨日才接到侏儒回报,他们找到了林氏,并认为这是主子要的人,护送回了天京,因为林氏残废重伤,路途耽搁,所以凌晨才到,还没来得及送回林府。 今日站班时,看见林俞的神态,他若有所觉,在殿外就下令将林氏找来。 果然给他猜着了。 当然可以一开始就把林氏抛出来,可那就看不到他的小蛋糕为他舌战重臣大杀四方啦。 燕绥心情颇好,对面文臻的大白眼儿都觉得美貌妖娆。 姚文邕的惨呼好听得如同雅乐。 别人却受不了了,皇后惨白着一张脸,也没想到今日自己的寿宴成了一出“贤淑女索命薄情郎,泣血诉冤哭金殿”。 皇帝叹息一声,挥挥手。 便有卫士上前来,拉开终于力竭的林氏,把已经快要撞晕的姚文邕架了出去。 卫士架着姚文邕走过林俞面前,林俞这才仿佛醒来,啊地一声大叫,爬起来顺手操起旁边案几上的金爵对他当头一砸。姚文邕拼命闪躲,却被卫士按住动弹不得,金爵还是在他脸上狠狠划过,从左边额头到右边下巴被划裂,翻出一大片血肉模糊。 姚文邕大声惨叫,惨叫声里林俞破口大骂,“下作竖子!枉读圣贤!” 又骂姚太尉:“一门腌臜!” 姚太尉被骂得退后一步捂住胸,脸色忽紫忽白,眼看就要吐血。 眼看就要再来一场闹剧,文臻上前一步,正色道:“太尉不过是为人所蒙蔽,林大人你自己又何尝不是识人不明?此事说到底是姚文邕心术不正,其余人都被他所害,还是别再为难彼此了罢!” 皇帝也道:“林氏着实无辜可怜。稍后着礼部明文表彰其贞烈忠诚,着令好生归家休养。” 林俞这才垂头收手,老泪纵横谢恩,。 今日毕竟是皇后寿辰,不是朝廷议事场合,事情弄明白了便结束,之后自然会另行商议处置的章程。 姚文邕被带走,皇帝又命人把林俞父女扶下去令太医前来诊治,又对姚太尉道:“太尉瞧着气色也不大好。也下去休憩吧。大丈夫难免妻不贤子不肖,太尉也不必挂在心上。” 姚太尉眼底涌出感激之色,低了头躬身一礼,谢过皇帝,又对燕绥一礼,燕绥偏头不理。 老姚脸色灰败,最后对文臻无声地抱抱拳。 文臻赶紧避让,又恭谨回礼,笑道:“恕臣说句玩笑话,方才陛下那句安慰也不全对。姚文邕只不过是太尉的侄子,承不了太尉的担当勇烈,真是再正常不过了。” 就兴皇帝做老好人,她也要卖人情咧。 姚太尉脸色稍霁,对她点点头,转身有点蹒跚地走了。 众臣目送姚太尉离开,再转头看文臻时,眼神又丰富了许多。 瞧瞧,这姑娘,听说从她入宫开始,想动她的,没一个赢过! 果然不假,今儿个有一个算一个,统统被赶出了景仁宫,连三公之一的姚太尉都没能立得住! 这回可不是殿下出手,殿下像个田舍翁一样袖手旁观,一脸女人出头万事足的模样,笑得都快近乎慈祥了。 也不觉得羞耻! 风波告一段落,礼仪持续进行,皇后和太子的脸色之前僵硬过一瞬,很快也恢复如常。 文臻发觉一个有趣的事情,就是皇后太子最起码表面上,都很无为。皇后从不拈酸吃醋,太子从不争锋露头,两人都把自己过得没什么存在感,不管什么场合一句多话都没有,但明明看起来如此庸碌,偏偏位置稳稳多年不动。 也不知道是因为这样反而能投皇帝所好,还是功夫都用在暗处了。 献礼继续进行,但经过刚才的大戏,人们便显得有点心不在焉,也无心再去争什么。燕绥袖袋里的东西终于掏了出来,却是一个锦囊,里头几株深紫色的药材。众人都不认识,正好太医过来帮忙看护林俞下去,看见了,便十分激动地表示,这东西只生在海外仙山,须得地龙火练过的土壤才能长出,对女子大有裨益,可治皇后长久的失眠之症且有驻颜奇效。如果再有机会以地龙翻身之火炼药,那就完美了。 女子对驻颜这两个字向来都是看重的,皇后当即含笑收了,太子也对燕绥谢了又谢,先前暗讽燕绥备礼不精心的人都讪讪闭嘴。 文臻看着,心想这家伙还是这么坑,采了药草,都不趁火山爆发的时候叫师门顺便给炼了,就这么一朵干花往皇后面前一扔,引得人家打脸,皇后还要谢他。 不过这东西有驻颜之效……德妃娘娘估计又要气死了。 之后众人送的礼物,不过都是些玉围屏、珐琅器、金玉水晶之类的华丽物事。轮到文臻时,她的礼盒一打开,便引起众人称羡之声。 那件珍珠宝衣材质好,色泽美,做工精,手艺绝,在场的都是行家,谁都不能否认这礼物非常用心,皇后也颇喜欢,特地温言勉励几句。 文臻恭敬地和她应酬着,看着她古井不波的眼眸,心想你那凤袍今天穿不穿? 正想着,忽然一个宫女匆匆而来,在皇后耳边低语几句。 文臻眼力好,敏感地发现了一个口型。 采桑。 …… 时间回到采桑抱着文臻的衣服包袱,跟随皇后宫女进入凤坤宫那一刻。 这少女绣娘出身,没见过什么世面,也就听过成语护卫们的一些简单指导和嘱咐,却是个天生胆大又聪明的。进了皇后宫里,也不东张西望,跟着皇后的宫女站到婢女们聚集的下房,抱着包袱规规矩矩站着,和谁都不兜搭。 她不和人兜搭,人家却要和她兜搭,站了没一会儿,便有一个宫女过来和她传话,道是文大人官服湿了,需要换衣服,让她去前廷送衣服。 采桑来之前经过一番恶补,略略知道宫中水深诡计多,心里有些不安,但她毕竟初来乍到,和文臻也没能形成默契,犹豫了一阵,终究是怕真的文臻需要,便抱了衣服跟着那宫女往外走。 皇后爱养花,最近寿辰更是集中了几乎整个皇宫的花,其中一幅室外藤编屏风绵延数丈,上面攀着各色花朵,拼成各种字体的寿字,十分华贵精妙,只是那屏风隔住了道路,使得来来去去的人不大看得清楚脸。 采桑跟在那宫女身后走着,渐渐觉得四周的人少了,而花屏对面,似乎走过一群人来。 那几人似乎情绪不大好,一边走一边嘀嘀咕咕,忽然一个女子声音大了起来,厉声道,“现在换哪来得及?都怪那该死的猫儿。你们这群废物,连个东西都看不好,小环你还会武功,都抢救不及……” 四面的人噤若寒蝉,采桑听着那声气就不像什么好相与的,有点犹豫便停住了脚步,但她停住了,人家还是要过来的,那一群人转过花屏风,看见这一头有人,便闭了嘴,一群人都含笑和那引路宫女打招呼,当中一个女子,一袭紫罗锦裙外罩烟粉色素纱蝉衣,华贵中不失优雅,笑意盈盈,显得修养极佳。 采桑一边在心里嘀咕,刚才那骂得泼妇一样,一转眼又是这么雍容大方,果然中文说的不错,宫里这些女人都是千面的狐狸,一边也赶紧蹲了蹲身,让在路边。 只是那一大群人占据了整条路,她不得不让到旁边湖边的鹅卵石径上,脚底一滑,险些栽倒,旁边引路宫女一扶,人是扶住了,包袱却掉了,里头大小盒子落了一地。 那群女子中的侍女便也帮忙去捡,为了减重,衣服的盒子已经去掉,那衣服虽然讲究却低调,乍一看也就是寻常小姐穿着的裙子,那紫罗裙女子看一眼,自觉心里有了数——这丫鬟的主子,想来也只是个寻常货色。 因此便把脸上的笑容淡了淡,不再勉强压抑烦躁的心情。 方才她去观赏园景时,不知哪里蹿出来一只猫儿,将她侍女手中捧着的礼盒撞着,虽然没有落地,却撞到了墙角,盒子坏了,里头的彩玉鹦鹉雕却是撞坏了一角。 这玉雕是按照皇后宫里那只颇受宠的鹦鹉形貌雕的,用的是一整块天然七彩玉,请了东堂闻名的玉雕大师,独具匠心地根据彩玉的各种颜色雕成了这只鹦鹉,材质珍稀,雕工绝伦,心思更是机巧,完全有希望在今日的献寿礼环节拔个头筹。 她是长川易家的人,是吏部尚书易德中的女儿易修蓉,也是皇后娘娘同宗的侄女,原本就有一份亲缘在,只是长川易身份特殊,父亲能在朝中任职已经是多方努力而得,因此也就不便和皇后多有来往。只是最近,长川易屡屡出事,朝廷已经有风声要撤长川易的刺史之位,父亲也收到了来自长川易家的书信,具体内容她不知道,但父亲随即精心准备了这个寿礼,交给她,让她进宫来献礼。并再三嘱托她,务必要听皇后的话,讨皇后的欢心。 父亲会在前廷给皇后献礼,但那只是普通不招眼的物事,她这里才是重头戏。 她自然不能辜负父亲的信任。母亲早逝后父亲没有再娶,她是家中唯一女眷,是父亲最宠爱的小女儿,一直希望能为父亲分忧。 但是出师未捷,礼物还没送上,已经有了擦痕,给皇后看见会怎么想? 此时想要临时再准备礼物也不可能,都是需要时间精心备办的,送个不够出色的礼物,比不送还糟。 她心中一团乱麻,拼命想着如何解决此事,此时她的一个侍女正好把掉在地上的盒子捡起来,盖子已经散开,露出里头的东西。 易修蓉的眼神忽然定住了。 她直勾勾地,脑子茫然地盯着那侍女将散落的黄黑相间的首饰放回盒子,那黑色与黄色之间各种彩光在日光下闪烁,刺得她有点睁不开眼。 直到东西收拾好被递回给了采桑,她才急忙开口,“慢!” 这声音尖得她自己都吓了一跳。众人的眼光都看过来,她才急忙笑道:“这位姑娘是?我瞧着你这首饰很是好看,能不能卖给我?” 采桑立即摇头,赶紧从那侍女手中接盒子,那侍女却反应很快,手一缩,笑道:“哎呀,这首饰可别跌坏了,我帮你瞧瞧。” 采桑有点发急,道:“我可以自己查看,这位姐姐快还给我罢。” 那侍女顺手把盒子递给易修蓉,偏头对采桑一笑,道:“姑娘你没听见,我家小姐说要买你这套首饰呢,你怎么这么没规矩,连贵人的话都不知道回答吗?” 采桑涨红了脸,她一个整日在绣庄里刺绣的绣娘,见过最恶的也就是绣坊的坊主,商人的恶不过是赤裸裸的压榨,哪里见识过这种笑嘻嘻厚脸皮满嘴虚话儿的闺中女子,她本是泼辣的,却惦记着现在场合身份都不一样,咬牙忍住了,蹲了蹲身,细声回道:“这位小姐恕罪,这首饰是我家小姐的爱物,别说奴婢无权卖,便是我家小姐来了,也不可能卖的。” 易修蓉瞟一眼采桑,她这种混惯了豪门大户的小姐,自然一眼就能看出人的来历和底蕴,眼前这个丫头虽然规矩没大错,但言谈气质神情举止都有些土气,婢女如此,主子自然也高贵不到哪去,但出于谨慎,她还是问了一句,“敢问你家小姐贵姓?” 采桑便道:“我家小姐姓文。” 易修蓉想了一圈,确定豪门闺秀中没有姓文的,朝中四品以上的大臣也没有姓文的——她不过是闺中小姐,对文臻虽有耳闻,但文臻素来不出现在她们的圈子内,在她们的概念里,也不属于大臣或者小姐,自然想不到她身上。 她不想得罪什么要紧人物,给父亲的仕途带来麻烦。 心下大定,易修蓉笑容更深,不过她混惯了豪门皇宫,心知为人不可太过强横,因此便道:“不肯卖也罢了。那么交换行吗?我这里有一尊非常精致的彩玉鹦鹉,是湖岗居士以天然七彩美玉为底,利用玉质自身色彩雕成,可以说是绝世珍品。本来我是舍不得这尊玉雕的,只是实在喜欢你那套首饰。我们交换一下,你若不信,可以当场请人看看这玉雕,价值不会比你这玳瑁首饰低。你若担心没法交代,回头我会和你家小姐说,放心,她一定不会生气,只会赞你会办事。” 说完自觉做得十分到位,有礼有节,鹦鹉玉雕价值也对得起那小门小户的小姐,便自说自话将盒子交给自己的侍女收起,又命人将那鹦鹉玉雕的礼盒交给采桑。 采桑脸涨得通红,退后一步,左右看看,发现方才给自己引路的宫女已经不见了,四周也没有别的人,只有这个强取豪夺还要假惺惺的大家闺秀和她的一群走狗,堵住了她前后左右的路。 此时不远处有人过来,也似乎是带着婢女的小姐,却十分谨慎,看见这头人聚得颇有些奇怪,便早早停住脚步,侧耳聆听。 采桑垂了垂头,想了一下,道:“婢子身份低微,并不敢做主。而且小姐您方才大抵没有看清楚,那套玳瑁首饰上头有个瑕疵,是今日不小心磕了的,我们小姐才没有戴,打算带出宫先修理的。” 易修蓉怔了一怔,急忙道:“哪里?” 采桑道:“倒也不是什么要紧的瑕疵,婢子给小姐指出来瞧瞧,如果小姐不介意,倒是可以换的……” 易修蓉心中暗叹倒霉,但又觉得假如瑕疵不明显,也不是不能用。毕竟玳瑁首饰和玉雕不一样,这种材质本身就会存在一点自然生长纹,完全可以掩饰。 便命侍女将东西拿出来,递给采桑看,采桑拿过盒子,道:“这位小姐您瞧——” 她一句话没说完,忽然一个转身,抱着盒子往湖里一跳。 “噗通”一声响,溅起的水花泼了易修蓉一脸。 岸上的人这下全傻了,易修蓉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提着裙子冲到湖边,看见那个土里土气的丫头,竟然一身好水性,一眨眼已经抱着盒子游出了好远。 这湖不算小,绕着整个凤坤宫并连接着御花园,采桑也不叫喊,只闷头游,她不愿惹事给文臻带来麻烦,只想游到湖对岸,绕开这些人,到凤坤宫外等小姐,把这件事告诉她。 她深信只要遇上小姐,事情就解决了。小姐一定能完美干掉那个抢东西的虚伪的女人,当初小姐一个人在漳县就骗了她们几十个绣娘呢。 易修蓉盯着水面,脸色铁青——这小丫头岂有此理,她好言商量,又拿珍贵物事交换,给足了对方面子,这丫头居然敢诳回首饰当众跳湖,这要给别人看见,她得担上什么名声! 眼看采桑往湖中央去,那里有一座横跨两岸的拱桥,桥边栓着玩耍用的小舟,她急忙道:“还不快划船追上去!” 她这样身份的贵女,身边自然有身手比较利落的侍女,当即便有人快步上前,解开小舟划船去追,易修蓉飞快跑到拱桥上往下看。 那一边倾听的人似乎也吓了一跳,却依旧没往这个方向来,急急带着人往回走。 采桑倒没看到拱桥这里有船,眼看有船追来,急忙换个方向游,但她拿着东西游泳不方便,那两个侍女臂力也很强,一划便滑出老远,两下就追上了采桑,一人抓住采桑的胳膊往上提,易修蓉在桥上道:“把她那个首饰盒先拿了,不要把东西弄到水里去。” 那侍女便一人按住采桑,另一人抢走盒子,采桑一看盒子被抢,大急之下便大叫:“抢东西啦——有人抢东西啦——” 她贫苦出身,骨子里市井气息不可能转眼便没了,遇见这样的事第一反应就是大喊大叫,但是易修蓉却急了。 这叫人听见,算什么事儿?她名声毁了,皇后那里也落不得好。 父亲还有重任给她呢。 心中一急,恶念便生,她想也不想地吩咐,“小环!把她按住,不许她叫!” 那孔武有力的侍女哗啦一声,一把将采桑的脑袋按进水里! 采桑拼命挣扎,那侍女却有些一根筋,干脆双肘压上去,死死压住她两肩。 易修蓉一边让自己其余侍女在桥两头观察,如果有人来就以请帮忙寻找东西把人劝开带走,一边让船上另一个侍女把首饰盒给她送上来,以免被人看见,误会是在抢东西。 那侍女便游泳到岸边,上桥将首饰交给易修蓉。 易修蓉拿到东西舒口气,心想什么时候自己想要个东西这么费劲了,心里惦记着才采桑的话,急忙打开盒子查看首饰有无瑕疵,结果不仅首饰完美无缺,而且近距离看,那玳瑁首饰的精致和匠心远超那七彩鹦鹉,她只觉得闪亮得眼睛都似要被灼伤,欢喜地抚了一阵,才忽然想起采桑还被压在水下呢。 想起她那会武的侍女性子有点傻,心中一惊,急忙趴拱桥上向下看,却看见那憨倔侍女已经不挣扎了,半个脑袋浮浮沉沉,被压在水里。 ------题外话------ 这个月比较废柴,更的少,也不知道能不能凑到一张月票哈,今天咬牙多更了一点字,说不定就能凑齐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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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从拱桥上掉下去的,虽然桥不算高,但激起的水花也比前几个都高,她又不会水,摔下去的时候整个人都懵了,晕头转向中拼命挣扎,扑打得水花四溅,好容易冒出头来,忽然脑袋被人一按,咚一下又按回了水里。 这一下按得又狠又准,她险些闭过气去,那出手的人还不罢休,双肘往她肩上一压,宛如一座小山压上了背,这下别说头抬不起,整个人都要跪在水里,她拼命挣扎,却感觉自己的力量像蚍蜉撼树,被憋得鼻子疼痒,胸腔欲裂,浑身血液都往脑袋上冲,眼睛却疼得刀割一样根本无法睁开,看不见出手的是谁,只在心中绝望地想,刚才那丫头被按在水里就是这种滋味吗?这现世报来得也太快了,这是宫里啊,是凤坤宫啊,是谁这么大胆敢这么对她这个皇后唯一的侄女……但随即愤怒便淡去,思维陷入了混沌,极度的窒息让人无法有任何的反应,她的意识渐渐沉入黑暗…… 忽然“哗啦”一声,天光大亮,空气涌来,她在睁眼之前,急忙贪婪地呼吸了几大口,快要炸裂的胸肺得到了拯救,她才慢慢睁开眼,微微模糊的视野里,是一张甜美到近乎可爱的脸。 这样的脸和她手上的动作实在差距太大,以至于易修蓉整个人都呆了。 甜美可爱的文臻看也没看她一眼,对身边已经爬上船并逮着那个小环痛揍的采桑道:“她压了你多久?” 易修蓉浑身一抖。眼神惊恐。 什么意思? 一个丫鬟受了点罪,竟然要她这个皇后侄女受同样的罪来赔吗? 采桑松开手,抹抹自己的鼻血,道:“小姐,这样可以了。咱们不要惹事了。” 文臻呵呵一声。她何曾惹过事?每次不都是事来惹她? 她都没出现了,采桑也不过是刚收的侍女,算着宫里宫外没人认识她,也不至于和她一个侍女为难,谁知道这也能出事。 她拎着易修蓉往船上一扔,对拱桥上周沅芷笑了笑以示谢意。 这边原本有些僻静,皇后又即将回来接受内外妇贺寿,所以人都集中在正殿那里,还是周沅芷及时发现了这里有些不对,命人去通知她。而她当时在殿上,从口型推测出采桑出了事,正好前廷的献礼也结束了,便先出了景仁宫,正好半路上遇到周沅芷派来给她引路的人。 周沅芷跟随父亲刚刚抵京,正好逢上了皇后寿辰。 她拎着易修蓉上了拱桥,燕绥见她上来,皱眉道:“你先把衣服换掉,莫着凉了。”又指着那玳瑁首饰盒,道:“已经给人摸脏了,要么就别戴了。” 易修蓉哆哆嗦嗦地听着,悔得肠子都青了。 到现在她还不知道这娃娃脸姑娘是谁她就枉为皇后侄女了。 这不是那个以厨子之身平步青云上三品的文女官吗,做了唐羡之的夫人,还能让宜王殿下对她死心塌地的那个。 姓文……姓文……尽往闺阁小姐身上想了,早知道是这位东堂官场女子新秀,长川易家就在她手上吃了大亏,给她十颗胆子她也不敢要这首饰啊。 听燕绥这么说她很想哭。 敢情这首饰还是宜王殿下送文大人的。 她这是作了什么死,一惹就惹了俩瘟神…… 此刻什么报复心怨恨心都不敢有,她哆嗦成一团,把一张青青白白鼻涕成串的脸亮在那两人面前,只求那两位看了能发恻隐之心,这回就饶过她。 结果,燕绥看都没看她一眼。 文臻忽然伸手,将她扶住,易修蓉心中一喜,正要借此机会和她做小伏低道歉,却见前方来了一大群人,当先赫然是皇后奶娘黄嬷嬷,是负责皇后宫里大小事务的嬷嬷。 文臻搀着她,迎着黄嬷嬷,笑吟吟道:“黄嬷嬷,易小姐不小心落水了,我和我的丫鬟费老大劲儿才救上来,还请借间屋子给我们换衣服啊。” 说完又转头看着易修蓉,道:“易小姐看着轻盈,没想到那么重。易小姐,腰带勒腰,胸前塞布,美则美矣,但是于身体不利,平日里还是少吃一些罢。”说完还眨了眨眼。 易修蓉神情僵硬,看着她那一眨眼的俏皮,想着这什么人啊,满嘴谎言,偏偏还一脸的天真纯稚。 可越是这般天真可喜,她心里越是发寒,一千一万的怒骂反驳都堵在咽喉里,不敢爆发。 不敢爆发就只能默认,可是一默认,明日京中闺秀间就会传遍她以布塞胸口丰胸,以层层腰带勒紧腰部掩饰肥肉,贪吃好睡,闺秀之耻。 看对面那一大群贺寿的夫人小姐们脸上的暧昧表情,她就知道!最后传言只会比她想象得还要夸张! 她以后还能嫁得出去吗? …… 黄嬷嬷也是吃过文臻亏的,基本上这宫里谁不知道文女官笑面虎一只,也不敢多问,也不敢接话,赶紧让人带文臻易修蓉去换衣服,还要代表易修蓉的娘家人对文臻的见义勇为表示感谢,就当没看见易修蓉一脸的要哭不哭。 文臻从燕绥手里接过那首饰盒,笑道:“这么好看的东西,简直都要惹得人杀人抢劫了,怎么能不要?” 又命采桑把先前装衣服的包袱拾来,陪她和易修蓉去换衣服。易修蓉的侍女一个还在船上晕着,一个湿淋淋不敢上前,还有几个哪里敢凑到宜王殿下面前,眼睁睁看着文臻把人给弄走了。 周沅芷跟在后面,想了一下,慢慢也走了过去,忽然身后一声“借过”,听来十分匆匆,是个男子,她急忙闪到路边,一眼看见一人高颀的背影闪过,她忽然心中一动,唤道:“林侯?” 那人身形一顿,转过身来,果然是林飞白。 周沅芷看见他就笑了,却笑得端庄,落落大方行了个礼,嫣然道:“冒昧打扰侯爷,实在是始终惦记着上次承蒙侯爷相救,还未相谢。” 林飞白并不看她,微微侧身让过她的礼,还礼道:“举手之劳而已。” 他依稀记得在船上好像救过这位小姐,但不认识她是谁,也并不关心,心中有事,草草还礼之后便要走,周沅芷又叫住了他。 林飞白勉强掩住那一丝不耐,皱眉看她,他气质锋利,皱眉看人时颇有些冷肃,寻常小姐这时候多半心惊胆战,周沅芷却依旧笑得温婉,道:“林侯是要去寻文大人吗?” 林飞白一怔,忙问:“你可瞧见她?” 周沅芷笑容并无任何不快,道:“文大人先前落水,但是是她自己跳进去的,现在去偏殿生火换衣补妆,林侯可能不大方便去找她。不过您放心,她无事。” 林飞白转过身,第一次认真看了周沅芷一眼。 他是听说文臻落水匆匆赶来的,现在知道她无事自然也就放心了。但这个大家小姐,居然一照面就猜出他的心思,把他想知道的都第一时间告诉了他,这份剔透,很是难得。 更难得的是,她眼神并无暧昧,清亮坦然。 他出身不凡,神将之子自带光环,没少见识过各种矫揉造作的套近乎,这位周小姐,和那些脂粉闺秀比起来,倒还有几分清新。 周沅芷说完话并不留恋,含笑行礼,很优雅利落地告辞了。林飞白怔了一会,也转身往正殿走。 周沅芷走了几步,回头看林飞白的背影,幽幽叹了口气,拢了拢披风。 她的侍女愕然望着她,问:“小姐,冷吗?” “不冷……哦,其实还是有点冷的,心冷。”周沅芷叹息,“我以我心付明月,奈何明月照关山啊……” 侍女:“……” 小姐你又说怪话了! …… 凤坤宫前殿一间耳房内点起了火盆,文臻带着采桑,施施然去里间换衣服,易修蓉没有衣服,只能对着火盆将外衣烤烤,里头的衣服不敢脱下来,湿淋淋穿在身上。 妆容花了,也不敢去梳妆台那里补妆,忽闻门响,回头一看,却是周沅芷送了一套妆盒来。 她并不知道周沅芷是害她被揪住的罪魁祸首,还以为是外头想要攀附她的官家小姐,十分感谢。周沅芷便絮絮和她聊天,易修蓉本来打定主意是不多说的,但这位姑娘性格温婉大方,也没问什么大不了的,便和她诉说了今日的心路历程,言下之意觉得很冤枉。 周沅芷宽慰了她几句,听她恨恨说要将今日经历告诉皇后,便笑言如此不妥。因为无论她怎么想,在他人看来就是她堂堂小姐抢夺他人之物还意图杀人灭口,这于名声也太不利了,便是皇后想必也不愿看见今日的好日子出现这种事情,易小姐可千万莫要自误。 易修蓉想着也有道理,只得叹气应了,出神半天,又恨恨道:“这京中也好,宫里也罢,都是一群爬高踩低的货色。皇后娘娘也是软性子……哎,能回老家就好了。” 说完她阒然一醒,发觉说漏了嘴,急忙掩饰,周沅芷却像完全没听懂一般,只淡淡笑着宽慰她几句,又道皇后娘娘正在寻她,让她赶紧去皇后跟前点个卯。 易修蓉当然想走,有点忐忑地看内间,见文臻还没出来,便拢了拢自己湿了又干显得皱巴巴的衣裙,急匆匆出去了。 她出去了,文臻也便出来了,梳妆打扮完毕,周沅芷看着眼前一亮,笑道:“咱们殿下,处处比人出众,但我以为最出众的,还是眼光好啊。” 文臻心想姑娘你情商也很出众,一句话夸两个人。 最重要的是燕绥那么欺负你,你还能这么诚心诚意夸出来。 她刚才在里头已经听了个大概,易修蓉本就是故意想解释给她听的。周沅芷则道:“文大人,方才易小姐最后一句话,其实我父亲听见了一些风声,正要我有机会转告您和殿下。听说……吏部尚书易德中,也就是这位易小姐的父亲,想要活动长川易的刺史。” 文臻怔了一怔,失声道:“这也太异想天开了吧?” 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想要收了长川易家的权柄,罢了易勒石刺史位,争取把长川收归朝廷,皇帝怎么可能再派一个长川易家的子弟去当刺史?哪怕是远亲也不行啊。 “我也觉得荒唐,但是消息应该是真的。所以易德中今日精心备了重礼,想要拉近和皇后的关系,请她适当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 忽然门外燕绥的声音道:“易德中其实没有在长川易家生活过,他的祖辈当年就是因为被易家排挤,不得不早早离开长川去了天京,和易家亲缘不深。”他推开门走了进来,“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易德中想必在陛下驾前请缨,愿为细作,瓦解易家。” 文臻恍然。 易德中是易家人,却和长川易没有情分,眼下朝廷为了选谁做这个刺史已经伤透了脑筋,大家都不愿意去送死,这时候易德中自动请缨,实在时机很好。他毕竟流着易家的血,比平常人更容易为长川易家所接纳,如果真的能获取易家的信任,再为朝廷办事,确实可以在耗损最小的情况下为朝廷拿回长川。 但是前提是,他确实赤胆忠心,要为朝廷分忧。拿下长川后能将长川纳回朝廷版图。 “陛下什么意思?” “父皇也在为难。因为愿意去的人能力不够,能力够的不愿意去。这种事如果不能心甘情愿,派去了也是无用。所以我猜父皇应该有点动心。”燕绥答得漫不经心,从进屋开始目光便落在文臻的身上,而周沅芷早已很有眼色地含笑带着采桑出去了,还贴心地带上门。 文臻立在屋子中央,对他拉了拉裙摆,笑道:“怎么样?” 燕绥凝视着她,少女肌肤如雪,非常适合这种娇嫩明艳的鹅黄色,领口袖口的彩鳞绣在自然光线下变幻万千宛若虹霓,那种微带金属色的质感非常迷人,而玳瑁天然庄重的色泽则中和了衣裙颜色带来的稚嫩感,也压住了彩鳞的迷幻感,乌珠金珠如此珍贵在此刻也不过是点缀,却也恰到好处地将她衬得越发莹然闪亮。 他伸手给她扶了扶簪子,微微斜一点,便显出几分俏皮来。 “我选的,自然最好。” 这句话也像是双关,文臻便笑,忽然道:“小甜甜,我们一起去,把长川易拿下来好不好?” …… 文臻离开景仁宫有点匆匆,没来得及把今日的人证先安排好。 商醉蝉和易人离做完证,便退出了景仁宫,便有太监上前来说要带他们出宫。 商醉蝉轻快地舒了口气,二话不说跟着太监走了,他早就想云游四海,体验真正自由的滋味,但是文臻要他先来天京一趟,备着乌海之事有人作妖。他也只好多呆一阵子。 易人离却拒绝了,他不放心这宫里的人,想等着文臻一起走,而且刚才在殿上看见皇后,他心里有点感触。 皇后是他的亲姑姑,而且还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姑姑,皇后和他的父亲,是双胞胎兄妹,但是他出生时候,皇后已经出嫁了,他没见过这位据说非常贤淑的姑姑。 他只知道,家族里有个传说,说皇后比家族中所有的女子男子都出色健康,而他的父亲却比寻常男丁状况还要差一些,这是因为在母胎里,皇后便抢夺了一切健康的东西,使健康的愈健康,病弱的愈病弱。 也正是因为父亲情形比寻常子弟更差,所以他想要自己健康和获得完全健康的后代的心越发强烈,也因此他才有了后来的一系列遭遇,吃了很多苦,最后忍无可忍,做了那弑父出逃的罪人。 他永远记得那夜月亮是红的,而血是黑的,难以想象,羊白头的怪物,全身都没有颜色,连汗毛都是浅色的,偏偏血的颜色那么浓,那么浓。 那浓郁黏腻的一片,像是天际风雨欲来的霾云,从此长遮于野,难见微光。 今日在殿上,至亲相见,不能相识。 他心绪复杂,不知是苦是悲,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却无人可倾诉。 他在景仁宫偏殿等候,不知不觉顺着回廊,走到一处僻静处。 面前忽然多了一个人,他抬头,不大认识。好像今日殿中臣之一。 那个中年人对他微笑,道:“易小哥。我是易德中。从家谱来算,应该算是你的堂叔。” ------题外话------ 你兜里的月票,自然也是最好的……我们一起,把月票第一拿下好不好? 第一百三十九章 大戏 文臻今日带她进宫,本就有想让她查看凤袍的意思,听见她这么说,并不意外,微微侧身,听采桑低声道:“原本背后有一块团绣,当初也正是那一块,被铃娘发现了有问题,才引出后来那许多事。但方才皇后娘娘升座,我好像没有看见那块团绣。” 文臻知道原本背后那块团绣以独特针法藏了巫蛊符咒,但是被发现后肯定不能继续留着那样的东西,团绣拆了重绣也正常。只是绣娘当初事情闹那么大,唐家季家都被扯了进去,事情还落在了当地官府和燕绥的眼里,唐家也好,季家也好,只要智商正常,都应该明白再拿凤袍做文章容易堕入对方陷阱,都应该放弃这凤袍才对。 尤其季家,后来季怀远被燕绥策反,把策划绣娘事件的季怀庆整残,现在正忙于内斗,应该不会再掺和凤袍的事。 她在那默默思索,无意中目光一转,发现对面第五桌赫然正是闻近纯。 也是,皇后寿宴,她这个太子良媛当然要在场。 闻近纯并没有看她,正一脸虔诚专注地听皇后讲话,在场的贵妇小姐们其实都练就了一种内心走神表面专注的本事,但比起来还是闻近纯看起来最诚恳真实。 难怪能够在太后面前脱颖而出。 接下来又是献礼环节,已经经过一遭的文臻,睁大着眼睛在睡觉。 她已经献过礼品了,皇后总不好意思再和她要一次吧? 她忽然觉得好像被谁踩了一下,一抬头正看见菊牙的眼神古怪地从她手指上掠过。 她手上戴着卷草。 菊牙只是一掠而过,随即昂着头走出去了,跟在德妃身边久了,她的精气神也和别人不一样,连背影都张牙舞爪。 她身后众人窃窃私语。 “德妃娘娘架子真大,皇后寿辰也敢称病不来,不来就不来吧,还派个宫女来献礼,这不是当众藐视皇后么。” “瞧瞧那什么礼?德妃娘娘亲手炒的葵瓜子一袋……真亏娘娘好涵养,当真便收下了,连脸色都没变。” “这么多年,这些事不是一次了,终究也不能拿她怎样,皇后也只能认了。不过据说德妃好多年前就不再公开下皇后面子了,今年这是怎么了?” “嘘。来之前的嘱咐都忘了?莫谈宫闱秘事!” …… 文臻这才知道,在她睁眼睛睡觉的时候,竟然已经发生过好戏了。 今日没看见德妃她一点不奇怪,德妃派人来献礼才是真奇怪。 那位美人真的是派人给皇后贺寿吗? 文臻目光落在自己手指上的卷草上,想了想,又摘了下来。 然后她又放空了脑袋,正在思考如何坑长川易的时候忽然再次被人踩醒。 “文臻!文大人!醒醒!”七公主燕綝伸出一只脚拼命碾她。采桑也在她身后轻轻推她,“皇后叫你呢!” 文臻脸色一整,坐直身体,将燕綝的脚丫子踢开,坦然道:“多谢公主,我听见的。只不过正在思考如何拜寿。”说完起身,坦坦荡荡行了出去。 燕綝翻个白眼,骂一声,“和三哥一样,不要脸!” 文臻本来以为皇后这边是不是想趁机让她尴尬一下,故意装忘记安排她献礼,不想上头却是易修蓉正在献上一尊七彩玉鹦鹉,皇后招手让文臻上殿,指着易修蓉笑道:“本宫听说方才在花园,修蓉对你的婢子做了些不妥当的事。这孩子素日仗着本宫宠爱,行事有些不着调。文大人是朝堂股肱之臣,可不能由她任性开罪。便让她当面于你赔罪,你大人大量原宥了罢。” 文臻感受到背后形色各异的目光,看着对面满面通红含泪给自己施礼的易修蓉,一边在心中骂娘,一边双手赶紧扶住易修蓉,又诚惶诚恐和皇后请罪,“娘娘言重。不过些许误会,臣和修蓉妹妹早就说开了。今日是娘娘的喜日子,还要为臣这点小事操心,实在是臣的罪过。” 皇后的目光落在她头上的玳瑁首饰上,点点头道:“也不能算小事了。修蓉年幼,眼皮浅,对不是自己的物事竟生妄念,还险些伤你婢子,若不惩戒,本宫也愧为皇后了。” 文臻心中警铃大作。事情始末易修蓉不可能自己和皇后说个明白,皇后是怎么知道的?这种事如此不光彩,正常人遮掩都来不及,皇后为什么不仅不遮掩,还不接她淡化事态的话,反复要将矛盾说清楚? 这位什么时候这么坦诚讲理了? 身后隐隐有议论声。 文臻原先迅速进殿坐下,行为低调也罢了。此刻被皇后喊到殿上,她的流光溢彩的衣裳首饰,便都被众人看在眼里,惊羡的同时,也便明白了皇后话中的意思——易修蓉对文臻的首饰产生贪念,竟为此要抢且伤害了文臻的婢子,这是很过分的事情了。 众人都睨着文臻,想着这位传闻中的厉害人物,这么好说话? 又想这衣裳如此别致奢华,既不过分招眼又足够尊贵,足可见准备的人心思细腻,听说她那位未婚夫已经出事了,这又是她新勾搭上的谁家儿郎的馈赠。 反正总不会是宜王殿下。 就没听说过殿下会管人间的这些衣裳首饰的俗事儿。 说起来也真是奇妙,殿下那个性儿,怎么能容得自己喜欢的女人这般招摇呢? 文臻一脸感叹,“娘娘真是母仪天下,后宫典范。只是娘娘误会了,修蓉小姐并不是对我的东西产生贪念,她只是喜欢臣这玳瑁首饰,提议和臣交换礼品而已,是臣的婢子自己错会了意思。娘娘您看,修蓉小姐献的这七彩玉鹦鹉,巧夺天工,哪里比臣这玳瑁头面差呢?” 皇后目光一闪,笑道:“你说的也是。修蓉献的这礼物十分珍贵,本宫也极喜欢。”又转头吩咐易修蓉,“文大人宽涵雅量,你还不好生相谢?” 易修蓉便含羞带怯上来行礼,文臻只得又双手扶住她手肘,两人互相假笑几句,皇后似乎十分满意这般和谐的气氛,便命两人都退下。 文臻坐下后,偏头看了看易修蓉坐的位置,看见她旁边的是周沅芷,和自己隔得也不远,便对周沅芷眨了眨眼,周沅芷会意,身子稍稍一倾,接过了文臻弹过来的一个小纸球。 文臻弹得巧妙,周沅芷接得隐蔽,没有人能发现这番动作,周沅芷低头展开那纸条看了一眼,怔了一怔,瞟了一眼旁边易修蓉。 献礼之后便是开宴,这种宴席向来是规矩最大的,什么时候举筷,什么时候举杯,什么时候搁筷,都有章程。能够完美地把这些章程复制且丝毫不露疲态的似乎只有皇后,她自始至终笔直端坐,长长的裙裾垂落不动。 侍女们一列列地给宾客斟酒,酒都是蜜酒,并无后劲,这种场合也不允许谁喝醉了失态。 周沅芷很快就和隔壁易修蓉聊上了天,两人似乎很是相得,频频互相敬酒。 皇后今日心情似乎很好,闲散地聊天,每个人有幸被聊到的人,都赶紧放下筷子,挺直背脊,目视皇后,专心答话。皇后和文臻聊得尤其多,却也并不问大家关心的乌海事件,只说些饮食制作,以及正在准备的司农监种植园地,皇后也知道了燕绥要求各家大臣派人去种地的事情,在场很多夫人还是那天的参与者,在文臻这里吃了个瘪的。也是今日八卦文臻的主力军,不过皇后三言两语,显露出对大臣关心农桑的赞赏之意,众人听着心里好受了许多,看文臻的表情也便和缓了一些,还有一些人在心中暗赞,皇后娘娘的贤良名不虚传,文臻这个身份,从哪头来说都应该不得她待见,皇后娘娘却看不出半点不喜来。 文臻自己心里却在翻白眼,皇后频频和她搭话,她就得搁下筷子面向皇后端坐回答,虽说她也不会吃喝什么东西,但是累啊,这种恩宠不要也罢。 杯中的蜜酒她一口都没动,宫女们却依旧敬业地依次添过去,也不怕满得溢出来。 酒过三巡,皇后似乎有点累了,终于身子向后靠了靠,闻近纯便立即过去,贴心地拿软枕垫在皇后身后。 皇后对她笑笑,倚在软枕上,忽然脸色一变。 殿中人都时刻注意着她,她脸色一变,大家脸色也就变了,纷纷搁下筷子,紧张地注视她。 皇后也察觉了,笑了笑,道:“无事,只是有点腰痛……” 众人一口气还没松出来,皇后似乎想端起杯,证明自己没有问题,但是杯子刚端起来,就滑落在地。 当啷一声响,众人惊得原地一跳,惶然看着皇后,而皇后举着手臂,眼看着身体发僵,那手臂竟然放不下来了。 有人发出一声尖叫,闻近纯连呼:“传太医!传太医!”一把扶住皇后,又对受到惊吓扑上殿来的七公主燕綝道:“公主!快快退下!不要上殿影响娘娘!”转而大声对殿下已经纷乱起身的妃嫔夫人们道:“诸位安静,安静!请安坐原地不可擅动,以免为人所趁!” 太子妃这才反应过来,白着一张脸站起身,一边命人进来,一边请诸位不要慌乱。不过是跟着闻近纯说话罢了。 文臻自始至终一动不动,心想闻近纯真是个会抓时机的好手,今日之事如果她没有干连,就凭她方才表现,就足够让帝后太子另眼相看。 冷静,稳重,安定局势,合理安排,一方面安抚众人,一方面也是将众人都留在殿中,以免有人趁乱逃出或者趁乱惹事。 那边闻近纯连声低呼皇后,皇后始终僵硬着手臂无法放下,眼底有惊恐之色,却一言不发,似乎无法说话,眼看着半边脸有点僵硬,像是小中风的样子。 文臻却觉得,有点像毒。 她瞄了一眼那凤袍。 此时护卫已经冲了进来,太医也最快时间赶到,眼看皇后不适宜移动,干脆移了屏风遮住皇后就地诊治。 殿门外脚步杂沓,皇帝带着群臣也赶来了。臣子都留在屏风外,皇帝太子进入屏风。 过了一会,文臻隐约听见里头道:“是毒……” 随即皇后奶娘黄嬷嬷忍不住道:“娘娘先前一直好好的,所有入口的食物都有我们先尝,如何会中毒?” 黄嬷嬷素来是皇后身边最受宠的老人,和皇后十分亲近,皇后刚倒下的时候她虽受惊,倒还神情稳定,此刻却声音发颤,惊慌得连话都说不完全了。 她扑在皇后身上,连声低叫:“娘娘,您说话啊,您说话啊!” 还是皇帝看不过去,道:“黄嬷嬷,退下,莫要扰了太医诊治。” 那嬷嬷才站到一边,依旧一脸恐惧意外地颤抖着。 文臻眯眼看着她露在屏风后的半边脸。 太医在询问:“可曾接触什么物事?” 黄嬷嬷抖了半晌,才低低道:“娘娘出事前,只在闻良媛拿过来的靠枕上靠过一下……” 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查。” 噗通一声,大概是闻近纯跪下的声音,殿内有灯光,屏风上能映出后头的人影,年轻女性猛地跪下,声音却并不慌乱,“陛下,娘娘,此事和妾无关!” 殿中宾客此刻都有嫌疑,因此都没离开,缩在一边看这宫廷大戏。很多人知道闻近纯之前犯错被罚香宫的事,眼神往文臻这里飘来。 文臻就当没看见。 皇帝平静的声音传来,“无需急着辩白,且以证据说话。” 过了一会,太医道:“那软枕并无异样。” 太子急急道:“查别的,衣裳,首饰,皇后能触及的一切物事。” 片刻之后,太医院正有点惊怒的声音响起,“凤袍背后刺绣有针!” 众人哗然,文臻目光闪了闪。 她眼力好,屏风没有遮挡完全,她看见了太医手里拿着的皇后脱下的凤袍,背面的刺绣里,有一个银色的小小机关,非常小,看上去像个线头一样,实际上是钢丝一样,里头有牛毫小针,这种天气衣服几层,平常活动穿着都不会启动机关,但是一旦压上什么东西,弹簧受力,就会弹出小针。 在屏风外的燕绥忽然道:“既然是凤袍有问题,想必和这殿中诸位没有关系,大家都受了惊,还是先退出去吧。” 皇家秘辛自然不适宜被人围观,皇帝点了头,太子便出来请诸位娘娘公主夫人各回各家。 众人都松一口气,急忙起身,衣裙悉碎之声响起,忽然有人惊“咦”了一声。 众人便看去,却见一个女子趴在桌上,她身边的女子正在推她,道:“易小姐,睡着了?咱们该退出去了。”一边抬头对众人道,“易小姐先前就睡着了,我叫醒她。”又招呼身后侍女一起帮忙喊。 她一推,桌上趴着的易修蓉身子软软的向旁边一倒。 这姿势诡异,那女子一呆,再看看易修蓉的脸,蓦然发出一声尖叫。 尖叫声惊动了殿上贵人们,纷纷转头看来,而此时易修蓉身边的人都已经惊叫着,潮水一般四散开来,露出中间易修蓉惨白发青的脸。 她微微睁大眼,直勾勾望着头顶飞龙舞凤的藻井。 她死了。 “修蓉!”一声凄厉的呼喊,易德中扑了过来,一把抱住了女儿。 太医匆匆赶来,查看一番,摇摇头。太医院张院正翻了翻易修蓉眼睑,看了看她嘴唇手脚,低声道:“和娘娘是一种毒。毒性比娘娘的猛烈。” 单一令问:“如何?” 张院正犹豫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顿了顿才道:“呼吸已停。” 单一令沉着脸色,冷声道:“龙翔卫,在殿外结阵保卫。羽林卫,请在座的各位女宾都去偏殿休息。” 说是休息,其实就是软禁了,本来可以走,现在易修蓉死了,谁也走不掉了。 众人接连被惊吓,都已经六神无主,麻木地随着护卫向外走。 皇后也被送入内殿继续救治,一直在皇后身边的黄嬷嬷却留了下来,忽然从屏风后转出来,指着也向外走的文臻大声道:“且慢,请文大人留一留!” 众人纷纷向文臻看过来。 文臻坦然回望她。 黄嬷嬷指着文臻,对皇帝道:“陛下,文大人会用毒!” 众人都眉头一皱。 文臻会用毒大家都知道,毕竟当初她被卷入巫蛊案的时候,被搜出来毒经过。 文臻一脸“我被冤枉惯了瞧现在又来了”的表情,愕然道:“黄嬷嬷,会用毒就是凶手?在座的太医院诸位大人,大多都会用毒。难道他们也是凶手?” “那自然还有别的原因,”黄嬷嬷看起来特别激动,浑身颤抖,眼底光芒闪烁,“你和易小姐先前有过龃龉!”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文臻失笑,“那得两个时辰之前的事了吧,你没听见张院正说这毒是半个时辰内中的?” “方才在殿上,易小姐和你赔礼,你扶了她手臂,两次!”黄嬷嬷指着她的指尖颤抖,“你好狠毒,修蓉小姐无意中得罪了你,已经和你当众赔礼,你还要下毒手!” “你这话说得我听不懂。”文臻冷冷道,“我为什么当众毒死易修蓉?易修蓉和皇后中的是同一种毒,我自始至终没和皇后娘娘接触过,我怎么给皇后背后下毒的?” 闻近纯忽然幽幽道:“请问张院正,皇后娘娘中的毒为何毒性没有易小姐的猛烈?” “那大抵是因为,皇后娘娘背后毒针上的毒早就已经下好了,时日太久,毒性减退。” “院正能看出大抵经过多少时日吗?” “约莫月余。” “月余,那时候漳县承制的凤袍还没送上京。”闻近纯道,“如果妾没记错的话,文大人似乎前阵子经过了漳县。” 气氛一瞬间沉默。 重臣们都大概知道文臻之前乌海事件前后经历,比如她在漳县解决了绣娘闹事事件,而绣娘闹事,起因正是因为凤袍。 这么说来,她是有提前接触凤袍的机会。 “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文臻看着她,“作案是要讲究动机的。我为何要大费周章,提前很久给娘娘下毒,又为何要在和易小姐有龃龉之后,当众下毒杀她呢?这不等于不打自招吗?” “我来说为什么。”易德中忽然接了话,他从女儿尸体上转头,眼底一片深红的血丝。 “因为你知道了我请缨去长川任刺史的事情,也知道了皇后即将为此事和陛下请托。而你不愿意我成为长川刺史,因此对小女和皇后下手。杀小女,是为了给我警告,毒皇后,是为了让我失去皇后的支持。” “易大人。”文臻挑起眉毛看他,“我又不是三公,也不是皇族,我一个闲散农民官,你去不去长川任刺史,和我有什么关系?长川是什么好地方,又不是人人争抢的香饽饽,你问问这殿中大臣,你愿意去谁不乐见其成,犯得着为此杀人害皇后?” 这话真是半点没错,单一令都忍不住点了头,这思路不通啊。 换句话说,文大人不管遇见什么事,这思路都清晰得不行。 “别人自然乐意,但是你不一样。”易德中冷笑,“因为你接受了长川易的委托啊!” 文臻眉毛挑更高了,指着自己鼻子,“我,接受了,长川易的,委托?” 别说她眉毛要飞起来,其余人眉毛也上了半空,就连李相都忍不住道:“易尚书,你这话说得荒唐了啊。长川易和文大人的关系,可从来都没好过。” 众臣都点头——长川易花了那么多精力安排的福寿膏局,就是砸在文大人手上的。说这话也太荒唐了。 “以前是这样,但世上的事都是一成不变吗?就不许有障眼法和苦肉计吗?就不许情势不一样了吗?”易德中看向文臻,森然道,“如果你身边一直有个长川易家的人,并且是长川易家一直在寻找的继承人之一,最近被长川易家发现,提出了很多诱人的条件,以家主和刺史之位相托,那么,你真的不会和长川易家合作吗?” …… ------题外话------ 昨天的更新因为记错了断章的节点,导致第一段有点重复,后来删除了重复的部分,又添加了几百字的内容。昨天如果看的早的亲们,可能看今天的会觉得有点接不上,记得回头再看一下昨天章节的最后部分哦。 第一百四十章 出手 死一般的沉默。 好一会儿,才有人愕然道:“什么人?什么继承人?什么意思?” 文臻默然。 原来,在这里等着啊。 “方才,上殿为你作证的那个少年,叫易人离是吧。诸位有没有人觉得,他有一点点眼熟呢?” “陛下,诸位殿下,诸位大人,请你们想想。长川易家定然已经知道了即将被裁撤刺史位的事,在此时不可能没有动作,谁请缨去接这个刺史位,谁就是易家的眼中钉。这时候如果一个大家都知道和长川易水火不容的人,忽然为长川易家暗中办事,是不是就能轻易洗脱各种嫌疑?” “陛下,那个易人离,方才臣觉得眼熟,攀谈了一下,确定他应该是长川易家嫡支出身,算起来是易勒石第七个孙子。长川易家疑似因为诅咒原因,有‘羊白头’等症候,少年早白,渐渐全身毛发皆转白色,畏光,易盲,寿命难永。臣家族因为早早脱离易家,也未参与易家当年掠夺欺压百姓行为,所以没沾染上这怪病。而易家男丁,几乎人人或轻或重,都有这病,易人离是易家难得的没染上此病的男丁,因此十分受重视,听闻易家曾以他为引,想要做一些可以彻底根治这怪病的试验,使易人离很受了些苦,十三岁时易人离逃离易家。现今,易勒石已经老了,底下的子弟却大多有病,因此,长川易家,很想把这个孩子找回去。” “天花乱坠,都在猜测。”燕绥淡淡道,“证据呢?” “在毒。”易德中道,“今日的毒,我想问问张院正,是一种什么样的毒。” “名字我不知道。这毒瞧起来有些复杂。”张院正道,“但是其中应该有一味药,断绝花,据说只生在长川,而且据说……”他顿了顿,有点为难。 “据说因为珍贵,且是长川易家用来治病的重要药材,所以很多年前易勒石就下令,所有长川生长的断绝花,都归刺史府管理,寻常百姓如果拥有此药便是死罪。”易德中道,“陛下,臣府里有些长川出来的家丁,都知道此事,您若不信,也可以派人去长川询问,这事,长川人人都知道,是已经执行了近十年的禁令。” “我想请问院正,这种毒既然是有药效时限的,且主药是断绝花,那么断绝花有没有药效时限?”文臻忽然打断他的话。 “有。干花一年之内制药效果最好,久了也便不行了。” “好。既然已经禁了十年,想必近一年内,也没人敢再种植采买运输这种药草。”文臻道,“那么易人离和我的行踪也是明明白白的,近一年,我们都没有去过长川。易人离离开易家已经多年,就算他当初带了几棵出来,到现在也早过了药效,我们到哪去搞来一年内的断绝花炼这毒药?另外,天下之毒何其多也,我们为什么要用个最会惹麻烦的长川独有的毒药?” “因为你觉得没人会猜到你和长川易的私下交易,因为只有毒药是长川易家的,你才能最好的洗脱嫌疑。”易德中冷冷地道,“就好比你方才提出的反驳,听起来就真的是很有力的证据。但这恰恰证明了你的嫌疑——两个月前,你是不是去了定州千人坑?” 听见这个词,有人抑制不住惊呼出声。 文臻目光一闪。 “定州陨县的书生王德宇和本地混混郑三可以证明,你曾和易人离去过陨县,而陨县县令曾经上报在千人坑附近发现有猎户死亡,递上来的证物当中,就有含断绝花的土壤。这县令最近正好因政绩突出要升迁,履历报至我处,其中有提到破获千人坑猎户误采毒花死亡案。时日和你们出现在陨县附近时接近。而方才,我因为看见易人离觉得眼熟,和他攀谈几句,无意中发现了他的身份。他也没否认曾去过陨县。” 太子忽然道:“那个时候,是不是易家以福寿膏暗害群臣失败之后?” “是的。殿下明鉴。”易德中道,“所以臣推测,长川易家暗害群臣失败之后,曾在定州千人坑附近和易人离文臻见过一面,有所交易勾连。文大人也许当初是真心对付长川易家的,但是知道易人离真实身份后,难免心热。毕竟,占据长川一地,做无冕之王,比单纯做一个臣子,对某些利欲熏心总在不断钻营的人来说,更有诱惑。” “老夫有个问题。”单一令沉声道,“照你这么说,是文大人勾结长川易家,对皇后和你女儿下手。但皇后娘娘终归是易家的女儿,易家何至于为一点龃龉便要害娘娘?” 黄嬷嬷忽然上前一步,含泪躬身道:“禀陛下,回大司空和各位大人,皇后娘娘虽然是易家女儿,可这么多年,从未得过易家的照拂,就连每年寿辰的礼物,易家有时候都能忘记,还是娘娘为了面子自己给私下准备了……”她抹了一把眼泪,“易家平日里行事,也从未顾忌过娘娘的身份和难处,上次那个……那个事件,娘娘就完全不知道,最后还得因为出身易家,不得不承担嫌疑……易家,着实对娘娘,半点情分都没有……” 她这话也没说错,朝臣都知道,因为三大门阀和皇族关系紧张,宫里的三家门阀的女子处境地位便显得尴尬,其存在对于三大世家来说也显得鸡肋,不再是世家和皇族的调和剂。现实面前,世家们都默然选择了和这些女子割裂,这几位尊贵的女子也便成了被家族放飞的孤雁,说起来其实还是有点可怜的。 因此太后和容妃都选择了修佛修禅,皇后谨言慎行以贤后为唯一目标。 “那件事后,易家倒是给娘娘来过信,可是娘娘看也没看就烧了,另去了家信给易刺史,言明如果易家再这般倒行逆施自寻死路,她自然要大义灭亲……”黄嬷嬷拭泪,“想来便是娘娘的态度,令易家不满。为免娘娘作梗,干脆下了毒手……” 众人默然,易德中悲愤地道:“文大人,事到如今,你还是不肯承认吗?” 啪。啪,啪。 有人鼓掌。 易德中愕然抬头看过去,看见是燕绥,顿时眉心一跳。 燕绥一边没甚诚意地鼓掌,一边慢条斯理地道:“好,说的精彩,想不到平日里庸庸碌碌的易大人,忽然这般口才便给,头脑明白。也是这么巧,所有的细枝末节,都正好给你易大人碰上了。” 易德中脸色白了白。 他今日侃侃而谈,拿出这看似完美的证据,但其中涉及的很多事,都碰在他手里被他发现,其实确实是显得太巧了些。 但他也没办法,原本修蓉不在被杀计划里,皇后也不会被毒得不能动不能言,不过是皇后一个小小苦肉计,到时候有一部分证据由皇后来揭露,会显得更加可信一些。 他想要长川,皇后想和易家彻底割裂,两人结成了短暂同盟,却又因为平日交集不多,很难形成即时的沟通,今日本想趁皇后寿礼女儿献礼之际和皇后夯实一下感情基础,但不知道哪里出了岔子,皇后中毒竟然比想象中更重,竟然导致完全说不了话。 这整个事件里很多细节,他都是从别处得知。他有心前往长川,险中求富贵,但他长川易家的出身,使他这个想法显得有点异想天开。在他为此彻夜不眠的时候,有人给了他一封信。 那封信上说,文臻有意去做这个长川刺史,宜王会大力帮助她,而她手中还有个对付易家的重要人物易人离,长川最后必将落入她手。 对方说和文臻燕绥有仇,不愿这两人实力增长。愿意帮助他获得陛下信任,争取这个刺史职位。但首要的,就是要把文臻这个竞争对手给排除。 断绝花附在那信里,文臻去过千人坑的线索也是对方提供的,并给了他完美说辞。 对方说他也给皇后去了信,建议在凤袍上做手脚,用断绝花的毒,稍稍做一点手脚,皇后稍稍受一点伤,然后指证文臻下手。 很完美的苦肉计,但是最后,所谓的一点点伤,变成了不能言不能动的重伤,连他自己的女儿,也莫名其妙死了。 他不知道哪里出了岔子,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只能跳出来,把编织好的罗网往文臻身上套。 他心中转了几转,终究不敢拿易人离出来说,先前在景仁宫,他和易人离聊了几句,试探过易人离对长川易家的看法,也尝试诱惑易人离背叛指证文臻,易人离倒是笑嘻嘻很动心的模样,但那孩子瞧着一股油滑劲儿,委实不大可靠,他不敢冒这个险。 对面似笑非笑的宜王殿下让他看着心颤,始终表情稳定眯着眼睛的文臻也让他不安。 这两位,一个在朝久负盛名,一个官场新丁步步高升。都不是易与的角色。 事已至此,只能咬牙走下去。 他厉声道:“那自是因为苍天在上,不容宵小。但凡做过的事,总会留下痕迹。陛下,臣还有一样铁证,足可证实此事文大人脱不了干系!” 皇帝淡淡道:“讲。” “我们易家的人都知道。断绝花有个特性,就是使用过之后,会沾染在皮肤上。”易德中道,“平常是无色无味的,但是触及热源,便会显出青紫之色来。” 他左右看看,顺手拿起文臻桌上的温酒的壶,道:“这还是热的,文大人,你敢一试吗?” 文臻沉默地看着他,易德中平日里显得老好人一般的慈眉善目,此刻只余了坚硬和阴冷,牢牢盯着她,并不退缩。 朝堂风云,卷入其中,要么瞬间挣扎而出,要么粉身碎骨,没有退缩的机会。 她沉默半晌,慢慢伸出了手,手掌按在酒壶上,众人一眨不眨地看着。 半晌,文臻的指尖,微微显出了点青紫色的印迹。 易德中眼神爆出喜色。 单一令等人愕然。 黄嬷嬷哭声响起,“陛下,陛下,求您做主——” 林飞白上前一步,他一直冷眼旁观,因为心中觉得文臻聪慧,此事蹊跷,先看看文臻的打算再说,莫要过于冲动影响了她。然而此刻见这般场景,不禁心中一紧,下意识要张嘴,忽然身边有人咳嗽一声。 侧头一看,是燕绥。 燕绥面无表情站在他身侧,也不看他,幽幽淡淡地道:“怎么,就这么喜欢我?追着我还不够,连我的女人也顺便追了?” 他操着一脸目下无尘的高傲说着骚话,让人看着十分堵心。 林飞白也不看他,脊背笔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文臻现在还算唐夫人,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改姓了?” “我改不改姓不用你操心,反正文臻姓什么也不会姓林。”燕绥施施然走开去,“有空多去娘娘那里撒娇,别人的女人和你没干系。” 林飞白吸一口气,实在不想和这种人在这种时候斗嘴。 但没来由的,他也打消了说话的念头。 想了想,他干脆悄悄走了出去。 那边皇帝注视着文臻,半晌道:“文臻,这回又怎么说。” 大家听着,总觉得这措辞很是古怪。 文臻脸色有些奇怪,定定地看着前方,似乎有些迷乱,随即便垂下头去,看样子竟然像是默认了。 众人都愕然面面相觑,大家都熟悉她,知道这姑娘狡黠得很,今日易尚书虽然说得证据周全环环相扣,眼下又确实验出了毒,但对于她来说也未必就没有一战之力,怎么现在就一句话都不说了? 易德中眼神往黄嬷嬷那里一落,黄嬷嬷几不可见地微微点头,易德中心中大石落下,悄悄舒了口气。 文臻着道儿了。 验毒是假,那壶身有毒是真。早先皇后不断和文臻搭话的时候,就安排了宫女,趁文臻专心应对皇后的时候,借斟酒的机会,给她的酒壶上下了毒。毒就下在酒壶的壶身,不指望文臻喝酒,只要触及了便会中毒。 因为知道文臻谨慎,可能连酒壶都不会碰,所以又做了这第二手准备,假借验毒之机,无论如何文臻也得摸一摸这酒壶。 断绝花确实有遇热显色的效果,这个局做得天衣无缝。 而这毒轻易也验不出来,因为并不属于严格意义的毒,只能说是一种迷幻类的效果,人中了,会变得迟钝,软弱,顺从,出现被控制幻觉,从而对一切都唯唯诺诺。 这药物也是那神秘来信人给的,经过试验没有问题。 皇帝还在问:“你用了断绝花?” 文臻默然,低头。 太子急迫地问:“你在娘娘凤袍中下了手脚?” 文臻还是低着头。 李相不敢置信地问:“你因为龃龉和想警告易德中,毒死了易修蓉?” 文臻还是默然。 看起来竟然都默认了。 皇帝看一眼燕绥,燕绥微微皱着眉,似乎在仔细端详文臻。 皇帝便又道:“既然如此,此案还有存疑之处,需要细细审问,先收监吧。” …… 凤坤宫内殿一片兵荒马乱。 皇后被众人抬了进来,因为很多伺候的宫女还留在外殿接受问询,黄嬷嬷也在那里,此刻负责主事的便是大宫女孙姑姑。 人们急匆匆把皇后抬进来时,孙姑姑还在清点今日的寿礼并安排及时入库,听见外头杂乱,站起身张望一眼,并不怎么意外地舒口气。 在一边帮忙的小宫女嬛嬛抬头看了一眼,孙姑姑已经换了焦灼之色,匆匆接了出去,片刻之后便响起她的惊呼,然后便是一叠声地“快,快,快点抬进来。嬛嬛,去传宫内所有当值不当值的宫女都来伺候!” 嬛嬛答应一声便往外跑,整个凤坤宫都忙乱起来,好一会儿嬛嬛才回来,却见皇后内室里,太医已经不见了,大抵去了外头抓药熬药,太子妃及几个太子嫔妾坐在外间,孙姑姑等在里头。 皇后已经吃过一枚解毒丸,现在眼睛半睁不睁的,好像有点意识,却并不开口,也一动不动。 嬛嬛进去复命,就听见孙姑姑低声一句,“不对啊……”听见脚步声住口,再回头,那神情便是真的焦灼了。 忽听有人懒懒道:“呀,这是怎么了?皇后出事儿了?” 这懒懒声调一出,众人头皮一炸,都赶紧站起来,心中暗呼倒霉。 “德妃娘娘万安。” 孙姑姑等人急忙出来,给德妃行礼,正要想办法把德妃请出去,那个在人家中毒生死不知的时候穿一身黑的女人已经自说自话走了进来。 给人感觉像一朵乌云忽然飘到了头顶,但云层里透露出万丈的美艳霞光。 她一来,一边对煎药的太医道:“把炉子拎出去,这烟熏火燎的,是要让皇后病更重吗?” 太医含泪委屈地拎走根本没有烟的药炉。 然后她敲敲桌子,对给自己请安的太子嫔妾们皱眉道:“你们是会解毒还是会把脉?乌泱泱都围在这里做什么?一个个脑袋伸得鹌鹑一样,满屋子都是你们的脂粉气,皇后中的是你们的脂粉毒吧?” 闻近纯立即点头,当先赔笑道:“娘娘说的是,是我等气息太污浊了。”说着示意太子妃出去,太子妃还在犹豫,闻近纯已经拉着她出去,出去之后才笑道:“姐姐,里头没人,德妃娘娘反而不好做什么。里头没人,德妃娘娘做什么才会更容易被发现。” 太子妃回头看了看,嘀咕道:“总觉得今日之事颇有些奇怪……” 闻近纯默了默,瞟了里屋一眼,她倒是想在里头帮着皇后应付德妃,看看有什么卖好的机会。可无论皇后也好,孙姑姑也好,没有谁会允许她进去。 经过之前的事,没有谁会信任她,她拼尽全力,制造机会“救”了太子,也换不来真正可供依靠的后盾。 既然没有后盾,那就得让自己显得更重要一些,更有用一些。 今日之事,她之前并不清楚始末。 她自来到这宫里,遇上过好几次奇怪的事情,比如忽然看见纸条,忽然被人引到某处,但是她总是“无意中”错过那些信息,小心翼翼绕开了一切可能的诱惑和陷阱。 她知道,一直都有人想要对付燕绥,文臻,或者说是整个皇朝。但是这是个狡猾的人,始终不肯露面,利用各种人物和文臻燕绥天然存在的矛盾,来不断设陷对付她。 这样,每次出手的人都不一样,文臻燕绥无法提防。因为那个人始终不出面,文臻也无法设陷阱回击。 现在那个人,或者那一批人,看中了她,有意要将她收归羽翼之下。 可是她不想。 她不想做棋子,喽啰,枪。时时刻刻为别人所指使,一不小心就被推出去顶罪。喽啰,本就是死得最快的。 她不信这种靠山,她恨文臻,但也绝不愿意仅仅为了害文臻而失去自己的自由和安全。 凭什么要被人利用呢?她利用这些人不行吗? 借着这些人生出来的事,她每次推波助澜,煽风点火,既可以达到自己的目的,又可以彰显自己的作用,这样即使对方屡次招揽她不得,也会觉得她的存在对自己有益,不会去动她,甚至更在意她。 除了最初因为用了文臻的菜而直接对上,后面她都是这么做的。巫蛊案里她趁乱派人去拿文臻的毒经,成亲那天她借太后的势想要令太后恶了文臻,今天她在殿上,也不过只说了一句话,点出了文臻曾经去过漳县。 这句话本身并无问题,之后到底是皇后赢,还是文臻胜,都扯不到她身上。 但总这样明哲保身的借势也并不能长久,真正她遇上事,也没人能保她。 她已经是太子的人,她真正要做的是保住太子的地位,熬到太子登基,她就是赢家。 皇后和太子是一体也不是一体,皇后可以犯错,但太子不能。 她拧眉看着已经合上的里屋的门,想着平日里不管事的德妃为什么会突然过来,想着皇后这莫名其妙的毒和孙姑姑先前怪异的表情,总觉得今日之事怕是要有什么变故。 她悄悄走出屋外,唤来自己的贴身侍女,嘱咐道:“你去前头,想办法悄悄通知太子,不要太纠缠于今日之事,且冷眼旁观,尽量置身事外。” 侍女点头领命而去。 殿门外另一边,小宫女嬛嬛,抬起头看了看天上。 …… 德妃进了里屋,这回她没有办法把其余人也赶出去了,孙姑姑在地下拼命磕头,无论德妃怎么冷嘲热讽下命令,一脸死也不肯离开的模样。 德妃也就算了,无所谓地笑笑,在皇后身边坐下,看着她的脸,道:“皇后啊,你可算倒下了,这是终于良心发现,打算给我让位了吗?” 宫女们:“……” 只这一句,原本僵木不动的皇后,眼珠子忽然一轮。 “哟,您原来听得见。”德妃笑笑,忽然对底下偷偷看自己的宫女们脸上一扫,吓得宫女们急忙又低头。 “听得见更好,不然总觉得对僵尸说话的。”德妃笑道,“我方才进来,瞧见你的这些近身宫女们,一个个表情很意外似的,意外什么啊?病情比想象中更重是吗?” 孙姑姑一个寒颤,皇后猛地把眼睛闭上了。 看那样子,大抵是决定无论德妃说什么,都坚决不理了。 德妃也不在意,就在她床头亲亲热热坐了,一边磕着瓜子,一边悠悠道:“娘娘啊,咱们都是后宫里混了这许多年的人。有些事,真是瞧上一眼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你看你这,玩苦肉计害人也要慎重啊,真要把自己玩死了,岂不是便宜了我?” 皇后闭着眼睛,只胸口起伏,真像个死人一般。 孙姑姑等人跪在榻边,死死盯着她,一脸她有任何动作就拼死上来救的表情,但终究不敢靠德妃太近,怕太近了反而被她有理由赶出去。 所以德妃轻轻松松就抓起皇后的手,用力一掐她指尖,见皇后猛然睁眼却依旧没有动,惊诧地道:“还真不能动了啊!” 她动作很快,孙姑姑等才伸出手,她已经放下手,孙姑姑的脑袋都险些撞上床帮。 皇后的指尖被掐得变成白色,好半晌才缓缓恢复了血色,血色中透出一条紫印子,但确实一直没动弹。 德妃瓜子也不吃了,研究她那手指,不可思议地道:“真瘫了!” 孙姑姑:“……” 皇后:“……” ------题外话------ 凤袍事件会很快告一段落,本来不想写这一段的,但是之前伏笔都埋下了,总得呼应一下。 然后给小甜甜过个甜甜的生日,坑货二人组就可以换地图去坑别人了。 憋屈只是暂时的,之所以一直感觉被动挨打,是因为这本书一直在隐藏boss,不好太早剥出来,一旦正面对上了,谁是燕绥文臻的对手啊。 后半部就会进入找幕后反击的流程,争取写的爽一点。其实每个女主性格不一样,那么处理事情的风格也就不一样,文臻不是太史,她本身就是被动型的,不愿意费太多心思,见招拆招。 前阵子我在想如果还要有一本书的话,写个四女主聚齐打天下是不是也不错,后来一想不成,整个大陆已经被姐们瓜分了,根本没有敌人了,打个毛线。 那写个四女主回现代了然后四男主去现代追的狗血故事似乎也可以,但是想要写成大长篇恐怕不行,我觉得两段话就可以写完了。 某日,太史阑容楚、景横波宫胤、君珂纳兰述,初次约见文臻燕绥夫妇。 燕绥,卒。 全文完。 看,多么大快人心的故事,就冲这么精彩的爽文,也该给张月票呀:) 第一百四十一章 坑是一家亲 直到所有人都一脸恨不得立即死了的表情,德妃才摇摇头,有点惋惜地道:“偷鸡不着蚀把米,这回你可真是上了高人的套了。”想了想她道,“你倒了。太子不是燕绥对手,以后我也没了掣肘,啊,想想真是令人愉悦的远景。多谢多谢。” 皇后的眼睛又睁开了,眼神里露出一丝急怒。 这急与怒都是真的,正如她明白此刻德妃的话便是气她,也完全是可能实现的。 凤袍的毒本是自己安排的,还经过不止一次的试验,不知为何最后的结果却严重上很多倍。 当她倒下时,还有一些一切尽在掌握中的快意——这一倒。可以让和燕绥沆瀣一气的文臻倒霉;可以让自己和无情的娘家割裂,以后不用再被娘家的任何行为连累;可以让易德中有机会出头,获得长川刺史之位,从而有能力履行对太子的实际帮助;可以借此机会把火烧到德妃燕绥母子身上,让他们背上暗害皇后的罪名;可以栽赃唐家,毕竟那绣坊是唐家名下;还可以以此博取皇帝的怜惜。 一箭六雕。 然而这些雕儿,都在她发现这感受和之前试验的完全不一样之后,瞬间飞散了在天地间。 最初的惊讶过去,滚滚而来的便是无限的惊恐和无数的疑问。是谁加了毒药?是怎么下手的?为什么要加一层毒?她会不会真的因此不能言不能动从此成为废人? 那她以后怎么办?太子以后怎么办? 一着错全盘输。 更要命的是,连张院正好像都没看出除了断绝花之外还有一种毒,而她吃下最初的药之后,其实断绝花的毒性已经解了很多,但她还是不能言不能动。 真正可怕的是第二层毒。 她却不能说,甚至无法给予身边人提醒。 她眼底的急怒,在遇上德妃的从容之后,越发急迫地流泻出来,可是任是努力挣扎,用尽力气,也不过是多眨一次眼。 全身都好像不是自己的了,只剩下一个充满恐惧和焦灼的头颅,这种感觉太可怕,皇后眼底渐渐露出绝望。 德妃没看她,用一根银矬子慢条斯理磨指甲,一些碎屑细碎地落在皇后头上,可皇后连抬手拂去也不能。 德妃一直把自己指甲磨得圆润美丽,比着双手看了半天,看满意了,才转头对皇后笑道:“您这样也太可怜了啊。我得救您。毕竟咱们多年的老姐妹儿了啊,少了谁,都怪寂寞的。” 宫女们紧张地盯着她,这段话当然一个字都没人信,皇后也痛苦地转开眼光。 德妃却从袖子里拈出一颗淡金色的药丸,对着她晃了晃。 皇后蓦然睁大了眼睛。 “认出来了吧?万转丹。”德妃对她笑,“这次上一次我整寿,林擎派人送来的礼物之一,但是其实真正的出处其实在我那不孝子那里,你知道的,他自幼在外学艺,师门擅长炼丹。万转丹是他师门里最重要的丹药之一,能将天下绝大部分的毒物的毒性转化,不能转化的也能压制凝练,有机会引出体外。换句话说,任何毒药,它都能缓解。” 皇后直勾勾地盯着那丹药,忽然又猛地闭上了眼睛。 “这丹药燕绥也没多少吧,所以这个小混账得了之后居然不献给他老娘,还是林擎聪明,从他那骗来了。”德妃手指拈拈丹药,“可惜来得太迟,有些事终究是解不了了……”她似乎出了会神,才冷笑一声,看了皇后一眼。 那一眼看得再次忍不住睁开眼睛的皇后睫毛一颤,像被利剑划了一道,又赶紧把眼睛给闭上了。 德妃笑一声,“干脆一直睁着吧,这样睁睁闭闭的,多累。” 她晃了晃丹药,“娘娘,答应我一个要求,这药,我便立即喂你吃了。放心,是真的。你若不敢吃,我当你面试药。” 皇后死死盯着她。 “但你吃之前,别忘记先吃断绝花的解药。你应该也听说过,万转丸虽然可以转天下之毒,但是每次只能转一种。你体内有两种毒,万转丸吃了也没用,可别糟蹋我的好东西。” “当然,你不相信我这么好心,我也不信。所以我有条件,你先听听我的条件你做不做得到,再决定要不要吃这个万转丸。说不定你听了之后,就再也不想吃了呢。” 皇后微微喘息着,眼神拼命往榻下递。德妃看着孙姑姑等人笑道:“叫你们都滚下去呢。” 孙姑姑等人哪里肯信,跪着不动。 “不信,自己问。”德妃身后一直没说话的菊牙撇撇嘴,“一个个装什么忠心耿耿。不晓得主子的秘密能不知道便不知道吗?还真以为你们主子掏心掏肺地信你们呢?”她轻蔑地一笑,“还是怕我们娘娘害了皇后娘娘?皇后娘娘这模样,还需要再害吗?我们娘娘需要傻傻地自己动手吗?等皇后娘娘凤驾归天不是更好?” 孙姑姑不敢和她斗嘴,尴尬地上前,低声问皇后,“娘娘,奴婢们誓死保护您……”眼看皇后脸色微变,赶紧道,“您如果真的让奴婢们下去,就眨眨眼。” 皇后眨眨眼。 孙姑姑默然,半晌,垂头带着宫女们下去。 德妃这才笑道:“娘娘还是这么谨慎。这个条件呢,也不苛刻。就是这件事了了,您当朝上个罪己书,便说你身为长川易家之人,羞于以长川易家子孙身份承这母仪天下之后位,求辞皇后之位,去皇庙日夜修行,以赎家族罪愆。当然,太子无辜,且有皇族血脉,请陛下看在他多年来忠心国事戮力操劳份上,保留他的尊位……想来陛下一定不会为难太子,说不定会因为你这个悲情的母亲,对太子越发恩重呢。” “哪,一条命,换一个皇后位,也不算过分了。”德妃笑意盈盈,“毕竟如果你就这么废了,那皇后位也好,太子位也好,那可都保不住。” 皇后睫毛迅速颤抖,显然内心思绪激烈,德妃并不着急,闲闲又磕起瓜子。 “你这个人多疑,所以我也把你想知道的告诉你。你肯定怀疑我为什么要救你,就任你废了不更好?说实话我也这么想,但是我怀疑你废了这件事最后,还是要指向我或者燕绥。对你下手的人,绝不会仅仅对你下手,你算什么东西,这皇宫里,真正值得对付的人,不就是我和燕绥那个混账吗?” 皇后也顾不得被羞辱,眼神里露出一点恍然之色。 德妃的话虽然难听,倒也没错,因为她如果倒霉,被怀疑的必然是德妃和燕绥,对方既然出手,自然有后续等着。 但这么一算,那出手的人是谁,就实在难以猜测。毕竟要论结仇最多,没有谁能胜过这对母子了。 “我这人,有点倔。可不想顺着谁的意。以为我会兴高采烈看你倒霉?不,我偏偏要救你。”德妃拈起那颗金丹,“知道你还是不敢信。哪,看老姐妹儿亲自给你验证一下这金丹真假。” 说完她随手从菊牙头上拔下一根簪子,不等菊牙阻止,抬手一戳皇后腕脉,顿时嗤一声,飚出几滴黑血。 皇后绝望地发现,这么毫不客气地一戳,自己竟然也是不痛的! 德妃举起金簪,金簪上的血滴落,她张开嘴接住,居然还有滋有味地抿了抿,抿出两个深深的酒窝,笑道:“苦甜苦甜的。” 皇后眼睁睁看着她含笑喝了自己的血,没来由一股寒意渗入骨髓,要不是全身僵木,能打出一串的寒噤。 “从那年开始,我就一直想尝尝你的血是什么味道。”德妃悠然道,“我一直在想,像你这样的人,血应该是什么味儿的呢?苦的?腥臭的?像水里泡过阴沟里浸过烈日下曝晒过再拖到乱葬岗里烂透了的腐尸味道?” 皇后的睫毛也像在打寒战,一旁的菊牙抖索着摸了摸胳膊。 别说的,她家娘娘恐吓人,真是越来越熟练了…… “居然还有点甜味。不过也对,你这人,口蜜腹剑嘛。”德妃喃喃道,“哎呀,你这毒好厉害,我这嘴巴,眼看着就……谋……木……了……猪……牙……有……” 菊牙翻了个白眼,忙不迭把那万转丹掰下来一点给德妃吃了。 皇后盯着德妃,看出来德妃倒没有作假,方才眼看着德妃的嘴唇便发青发紫了。 德妃皱着眉吃完药,好一会儿,她伸出指尖,指尖已经变成赤黑之色,德妃用金簪轻轻一刺,出来两滴黑色的血,仿佛便是方才皇后的毒血又出来了。 德妃道:“怎样?我只再问你这一遍。你这毒再过半个时辰也便攻心了,到时候十万转丸也没用。你真要自己想死我也不拦你,便是有人想以此作祟我也没什么怕的,这些年风浪还少了?” 皇后闭上了眼睛,沉默了一会。终于缓慢地眨了眨眼。 德妃道:“同意?” 皇后又眨了眨眼。 “我要怎么才能信你?”德妃笑道,“这样吧,我先给你吃一半万转丸,给你解一半,你把罪己书写好用上印给我。然后我再给你吃另外一半。” 皇后默然半晌,眨了一下眼。 “那你先把断绝花的毒性解了吧。你既然用了这苦肉计,自己应该备有解药的。”德妃道,“份量精准一些,不要影响万转丸的药性。” 皇后以目示意,德妃便扬声令孙姑姑等进来,德妃道:“拿断绝花的真正解药来吧,解铃还得系铃人啊。” 孙姑姑听得最后一句,心中一跳。凑到皇后跟前,有点不可思议地看着她,果然见皇后眨了眼。 孙姑姑并不敢相信,又确认一遍,才不得不去拿解药。 断绝花真正的解药吃下,皇后脸上的表情丰富了些,勉强能动动嘴,做几个口型,但发不出声音。 断绝花的主要毒性也是麻痹,麻痹喉头和全身肌肉,皇后为了自己安全,本就用量极其极其轻微。 以她身份本不该这样冒险,但自从上次巫蛊案太医卷入其中之后,现在的太医院十分谨慎,想要再勾结太医不大可能了。 德妃也不犹豫,当真便当着孙姑姑的面,把万转丸掰下一部分喂皇后吃了,过了一会,皇后喷出一口毒血,在德妃的监视下,拿出一块绢布,写了罪己书。皇后眼睛不好,写得很是吃力,孙姑姑在德妃同意下,点燃了一个烛台。 写完后,皇后从榻下抽出皇后之宝用了印。 德妃将那薄薄的绢布捏在手里,微微笑了一下,皇后盯着那绢布,慢慢地道:“便这样交到你手里,似乎也不是个道理。” “反正都是要昭告于天下的,交在谁手里又有什么区别呢?”德妃笑得一脸无谓。 皇后盯着她那张似乎永远不会衰老的脸,眼底闪过一丝憎恨和讥嘲,忽然也笑了笑,嘶哑地道:“是啊,交到谁手里能有什么区别?反正都是会毁掉的!” 她说到“毁”字的时候,一旁的孙姑姑已经猛扑过去,当头对德妃一撞,她头上全是尖尖的簪子,德妃倾身一让,手中的绢布便飞了起来。一旁的皇后早已抄起一边的烛台,猛地砸向那块绢布。 几乎立刻,那罪己书便着了火。 皇后的笑声听起来尖利得简直像换了个人,“任你机关算尽,不过我手下败将!” 德妃也在笑,笑着将手中半边着火烧得飞快的罪己书对着头顶一撒,“下来吧!” 皇后笑声一顿。 随即冷笑,“装什么样!” 话虽如此,她还是忍不住惴惴抬头,然后忽然眯起了眼睛。 头顶上,一块天窗被掀开,日光猛地刺进来,随即又一暗。 屋顶上落下几条人影。 林飞白,蒋鑫,姚太尉。 皇后慢慢睁大了眼睛,一时间眼底一片茫然,大抵反应不过来这几个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随即脸色刷地白了。 她飞快地看了那罪己书一眼,那绢布里夹了火磷,眨眼间就烧没了。 德妃轻轻地嗤了一声。 拎不清。 但皇后随即就反应过来了——罪己书烧了又怎样呢?最关键的是整个谈判都被那几个人看见了。 德妃的每句话都是陷阱,那话里暴露了太多东西,尤其吃断绝花解药那里,德妃的问话,就是让她自己认了这苦肉计。 来的臣子,一看就知道是安排过,得过皇帝特许的。 蒋鑫是御史令,言官之首,为人公允是出了名的。 姚太尉三公之一,最关键的是刚和文臻燕绥有过龃龉,不可能为文臻燕绥做伪证,但他为人刚介,也不屑于说假话。 他们听见了全过程。 对面,德妃的笑意里满满的不屑,“罪己书烧了很欢喜是吗?还以为我真稀罕你这皇后之位啊?就为这玩意儿值得我出手?我要想当皇后,你早就冷宫里念佛了。” 她对面,林飞白对她躬身一礼,算是默然谢过娘娘此次应他所请,愿意趟这浑水。 德妃对他恨铁不成钢地白了一眼。 皇后直直地看着眼前的人们,喘了一口气,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喉咙里一声长长的倒气之声,随即她便捂着胸口,软软地倒了下去。 她这回真的晕了。 …… 凤坤宫后殿德妃和皇后尔虞我诈的时候,前殿里,皇帝终于说出了那句好些人期盼的命令。 文臻似乎真的就哑口无言了,卫士上来的时候也没多挣扎,垂着头要跟着走。 因为她动作特别迟缓,护卫怕皇帝责怪,便动手拉她,太子自从皇后被送进内殿之后便没再开口,此时忽然道:“文大人还没被免职,你们不可如此粗鲁。” 大家都愕然看他,这说话的人是不是错了? 更多人便去看燕绥,等着他出幺蛾子,结果他托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看着,完全没有任何动作的意思。 众人正在愕然,眼睁睁看着文臻跟着护卫一步步走到了殿口,经过了易德中的身边,易德中旁边就是他女儿的尸首,他刚才迫于形势,不得不集中全部精神对付文臻,此刻心神稍松,才顾得上女儿,老泪纵横地看着女儿尸首。 他心中又悲伤又疑惑,实在不明白何以女儿也被毒杀,如果是那位神秘人干的,为了增加击倒文臻的砝码,那也太过分了,还容易露破绽,毕竟这对他也是太突然的事情。又或者是皇后干的?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便是要算账,查清真相,也要等到这里赢了再说。 所以他忍住悲痛,侃侃而谈,要将文臻钉死,没有文臻争夺这长川刺史之位,以他的诚恳,再加上今日这丧女事件,陛下和群臣答应他去长川几乎就十拿九稳了。 文臻背靠殿下,有易人离那个长川易家的叛离子弟帮手,真要想要长川刺史,他觉得自己肯定争不过。 只有今日将文臻置于嫌疑之地,而皇后的被刺必然也最终要牵扯上德妃和燕绥,这几个人都陷身于麻烦之中,哪怕过阵子能解决,他那时应该已经踏上了去长川的路途。 而长川,他有信心最后拿到自己手里,不过是左右逢源。他私下以暗语已经给易勒石去了信,和易勒石已经说好,他会迷惑朝廷,接手长川刺史,等朝廷的人走掉,就再还政给易勒石,前提是易勒石公开在族内宣布他是下一任刺史。 但到时候,他做了刺史,还到底还不还给易勒石,且走且看吧。 将整个计划在心里复盘,觉得已经没有问题了,他才走到女儿身边,落几滴泪。 即将到手的荣华地位抵消了失去女儿的悲伤,他落泪的时候仍在思考着下一步该怎么走。 正在此时文臻走到了他的身边,她看起来迟钝得很,腿都抬不高。这也符合药效,但易德中还是警惕地自己往后缩了缩。 文臻忽然一脚绊在了易修蓉的身上,砰一声摔了个马趴。易德中吓了一跳,又往后退了退。 然后他听见一声低低的抽泣。 这声音…… 他脑子轰地一声便炸了,死死盯着面前地面不敢抬头,连文臻就在旁边这个威胁都忘记了。 这声音!是修蓉的! 不抬头也没用,眼角余光已经看见修蓉的身体动了,似乎慢慢地坐了起来,又是一声抽泣,声音更清晰了。 与此同时殿内也连连惊呼,易德中颤巍巍地抬起头来,迎上的就是女儿含怨带恨泪光盈盈的眼眸。 他脑子轰然一声炸了。 一片纷乱,无法思考,心里只恍恍惚惚地想,死人复活了……不,死人不会复活的……这是计……文臻的后手原来在这里……修蓉根本就没死! 第一百四十二章 丑狐狸精 最后一个念头在脑中炸开,他猛地反应过来——不,还有机会! 他猛地扑过去,一把抱住了易修蓉,万分惊喜,大喊:“我儿!你没死,真是太好了!” 也再顾不得男女之防,他将女儿的脑袋抱在怀里,作势感动抱头哭泣,额头顶着她的额,低声道:“蓉蓉……蓉蓉……帮帮爹……咬死了文臻害你……帮帮爹……” 然后他感觉到女儿的身体僵了僵,然后,慢慢地推开了他。 易德中眼底闪过惊惶之色,但他不能在女儿推开他之后还抱住她,只得讪讪半跪着,有点无措地看着易修蓉。 易修蓉缓缓推开父亲,看着往日里景仰的父亲第一次在自己面前露出的惶然神情,心底也是一片绞着疼痛的迷茫。 方才的经历,像是一场梦,一场噩梦。 先是周沅芷悄声提醒她,今日可能要出事儿,让她不要吃喝碰触任何东西。 她虽然疑惑,但今日之前的冲突令她不安,便听从了。 她对周沅芷印象不错,也觉得她提这种建议自然不会有什么坏心,因此整个宴席,只因为干渴,接过了周沅芷递过来的她自己喝过的酒壶里的蜜酒。 然后她就发觉自己渐渐麻木了,从手指尖到脚趾尖,从肌肤到骨骼,好像都渐渐被冻住,身体不见了,灵魂还在,像隔了一个玻璃罩子,但依旧能看见众生之相,看见父亲的……表演。 她看见父亲对自己的“死亡”有种并不惊恐的意外,看见他几乎没有时间去悲伤,看见他垂眸看着“死去”的自己时依旧满眸盘算,看见他很快丢下自己侃侃而谈,看见他都没有去验证自己到底有没有死亡便借题发挥,迫不及待地把脏水泼在别人头上……看见自己一直以来景仰、尊重、爱戴、孺慕的大山一般的父亲,在此刻崩塌。 她的心好像也塌了一角,有那么一瞬间,真恨不得便这么死了。 后来文臻走了过来,跌了一跤,塞了一颗药丸到她嘴里,她便从冰封的天地里走了出来。 但已经冻住的心,是不会这么快解冻了。 有人围过来,七嘴八舌地问她,她捂住脸哀哀痛哭,一味摇头。 不想对父亲落井下石,也不想如他所愿栽赃陷害,她也只能哭了。 但易修蓉的“复生”和哭泣,本身便是一记最有力的耳光,扇在指控文臻最凶狠的人脸上。 文臻此时也不发痴了,也不拖沓了,抬起头来,眼眸里满满笑意,甩了甩手,不急不忙脱掉了手上的一副手套。 此时众人才发现,她手上有一副和肤色完全一致的手套。 既然这是手套,那所谓验出断绝花痕迹的指控,也便站不住脚了。 文臻拎着那薄薄的手套,展示给众人看,那手套中隐约有一些彩色的线,细细看却是流动的,像是液体。文臻用力捏了捏,将其中一条线捏破,顿时手套便有一片呈现出淡黑色。 手套是燕绥手下工字队的作品,里头血管一样流动的细细的脉络却是文臻的设计,在里头装上各色的彩色液体,捏破了便显出皮肤底下不一样的颜色来。无论遇上的是哪种毒药哪种指控,都能找出相配的颜色,是居家旅行坑人蒙人骗人的必备良品。 众人正在瞠目结舌于世上怎么有这么无聊的人,制造这种手套。忽听“呛”一声响,转头看时却见黄嬷嬷倒在地下,被燕绥踩住一边胳膊,胳膊下一个酒壶,正是先前拿去给文臻验证断绝花之毒的那个壶。 燕绥把那壶往张院正面前一踢,道:“院正,给瞧瞧,到底谁有毒啊?” 张院正急忙戴了手套接过,仔细查看一番,才小心翼翼地道:“陛下,这壶上……有毒。是一种不至于死,但能够迷惑人神智,令人迷茫服从的药。” 众人都凛然。 敢情所谓拿热壶验证断绝花之毒,不过是再一次地当众下手。文臻为了验证自身清白,不得不摸一摸这壶,这一摸,也就中招了。这毒还特别缺德,没别的异常,就叫你乖乖认罪。 也就是文大人,身经百战,戴个手套也罢了,居然还能戴个可以变出各种毒性颜色的手套来。 此时门外脚步声响,众人回头,便看见姚太尉,蒋鑫和林飞白,从内殿方向的门走进来,三人都面沉似水。 众臣们一看那方向,再看这脸色,心里都咯噔一声。 文臻也慢慢挑起了眉。 皇后那里有猫腻,她有请那个小宫女嬛嬛帮忙注意着,但是她和燕绥都被困在这边,本想着各个击破,把易德中给解决了,再去处理皇后那边。 看这样子,皇后那里竟然先一步解决了? 谁出的手? 谁又能有这样的手段,在短短时间内,攻破皇后? 易德中早已站不住,倚着殿中的柱子软软地站着,看着那几个人,眼底的惊惶更深一层。 姚太尉一直走到皇帝面前,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别人一看那要密陈的架势都赶紧退后,太子身份不同,站得不远,听得几句,浑身冷汗便湿透了。 此刻便庆幸多亏良媛提醒得及时,他才没在这事端里陷入太深,一开始的愤怒针对完全可以理解为担忧母后,方才也及时显出了公允的态度。 皇帝的面色,也在姚太尉的叙述中,一点点沉下。 臣子们心惊胆战看着,皇帝素来温和,虽然少笑,但也少怒,臣子们很少看见他面色这么难看。 众人低头,紧紧衣袖,想着这寿辰可莫要变忌日,殿上风雨可莫掀起整个东堂的巨浪。 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不能再当众审理下去,后头只能皇家自己操心。 一阵令人难捱的沉默后,皇帝转向易德中,凝视着他。 他的眼神里并无太多怒意,他自幼体弱,太医告诫不可妄动七情六欲,从此他便是温和冲淡的,但这许多年的至尊高位上的风霜寒雪,令那冲淡,其实也是森然。 易德中一直勉强支撑着,却在皇帝这样的凝视中瞬间崩溃,噗通一声栽倒在地,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终究在那样的目光下,什么都没敢说出来。 他知道,皇后已经败了,皇后一败,一定会将事端都推到他身上,他再辩解也是无用。 皇帝最终叹息一声,挥挥手,易德中失魂落魄地被拖走。等待他的,将是他先前想将文臻送进去的地方,和无日无夜的审问。 群臣低头沉默如一群雕像。 只有易修蓉一直不断的哭声,猛然增大。 …… 一场风波,从开始到结束,也不过大半日。 黄昏的日色还没从青灰色的宫墙上走进花渐零落的天井,东堂朝堂和皇室又一场无声的博弈已经决出了胜者。 德妃袖着手站在院子里,她的宫室离凤坤宫远,可以不用听见那个蠢女人歇斯底里的哭泣。 她站了好久,一直到天边暮色如彩扇般收拢,才对身后一直垂手静立的林飞白道:“飞白,何苦来?” 林飞白不语。 “卷草之约,被你用来求我帮文臻……飞白,你想过我的心情吗?” 林飞白撩起衣袍,笔直跪下,道:“委屈娘娘了。飞白无以为报。” 德妃霍然转身,提起裙子,一脚踢在他额头上,给他额头上盖了一个脏兮兮的泥印子。这泥巴还是她刚才故意在花园里多站了一阵才黏上的。 泥巴从额头簌簌落下来,林飞白动也不动,也没抬手去擦。 “谁稀罕你报答?我是冲报答趟这浑水的吗?我呸,气死我了,那丫头有什么好?做个狐狸精都不够格,勾得一个个死心塌地!倒行逆施!” 被整个朝野都认为倒行逆施的德妃娘娘,怒骂着别人倒行逆施,气冲冲回屋去了,还表示今晚没有林侯的饭,回去吃丑狐狸精的饭去。 林飞白自己爬起来,擦擦额头的泥巴印子,走出德胜宫,回头看看紧闭的宫门,苦笑一声,往宫外走。 他准备去九里城吃饭去。 他家娘娘不晓得,其实丑狐狸精的饭,他也是吃不着的。 …… 丑狐狸精确实没有在烧饭,自从甩了燕绥一次,烧饭就变成了完全看她心情的调剂性事务。 寿宴草草结束之后,她本以为皇帝会留下她谈谈,但皇帝只留下了燕绥,文臻也便乐得开心地走了,易人离一直在等她,并不知道凤坤宫发生的事情,也不知道自己险些也被关进天牢。文臻问起他有无遇上易德中,说了些什么,易人离便道只是攀了一下亲戚,并问了他一些长川易家的情形,然而他并没有多理会。 长川易家出来的人,可能是先天血脉的原因,很多人看似和平稳重,骨子里都藏着疯狂冷酷的因子。 文臻看着他的表情,想着这次以后,皇帝可能真的有让她去过渡一下长川刺史的打算。她自己折子也写好了,会打着将功赎罪的旗号,来尽量补偿东堂因为步湛忽然离开导致谈判没有圆满成功而受到的损失。 她想把长川拿下来,给易人离。 不过还是要看易人离愿不愿意,若他喜欢风一样的自由,那任何人也无权干涉他的命运。 今天的事情,她直觉并不是易德中一个人能做成,这其中可能有两三方共同使力。 其中一定有那个始终阴魂不散不断和她为难的幕后人,这也是最令她恼火无奈的——这人隐藏得太好,而她甚至连他到底为什么和她为难都没有头绪,也无从查找。 另外,皇后那件凤袍,布了两层毒,一层是皇后自己下的断绝花,另一层是什么毒?谁下的?怎么下的? 对方应该和她,和皇后,都处于敌对位置。 是唐家吗?原本唐家管的绣坊绣的凤袍出了问题,唐家难辞其咎,但皇后给自己下了毒,顿时便可以撇清关系,但唐家又怎么能确认皇后要拿凤袍做文章? 她在宫门口等了一会儿,等到燕绥出来,想问问他有没有去审问易德中,燕绥却道易德中为了活命,态度很好,一五一十交代了,确实有人背后指引了他该如何做,易德中当初收到那封信,也不敢就那么相信,自己查证了一番,又和皇后两人互相试探了一番,确认了计划没有问题才出手。但是那人和他往来的信笺,在第二日都会莫名失踪或者焚毁,他也没见过任何来传信的人,所以这线索,在他这儿就断了。 文臻本来还想着要不要放长线钓大鱼,拿易德中做饵,来钓出那个幕后人。一听这样顿时泄气——对方本就没留下任何线索,自然也不怕易德中说什么,才不会自投罗网。 文臻本来还有一层疑惑。凤袍在漳县的时候已经出过事,按说皇后如果比较谨慎,就不应该再打凤袍的主意,毕竟这样显得太落痕迹了。但皇后明显好像并不知道漳县凤袍事件,这就有点蹊跷了。 果然一问才知道,燕绥当日向朝廷汇报此事时,只说了绣娘为争绣凤袍闹事,根本没提凤袍本身的问题。 他没说,漳县的县令自然也不敢说。然后唐家……唐羡之竟然也没说。 燕绥和唐羡之都选择了盖下这件事,是不是有意想让皇后栽进这个陷阱? 毕竟在皇后逐渐失势,长川易倒行逆施令皇后处境艰难的此刻,由唐家名下绣坊送上,又曾经被燕绥和文臻都经过手的凤袍,实在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栽赃工具。 尤其她文臻,和燕绥关系近,是唐家的夫人,身边有易家出走的子弟。只需要把她扯住,会很方便扯动唐家和易家。 用得好,可以改善处境,还能整倒文臻、割裂和长川易家的天然牵绊、栽赃唐家。 皇后舍得不用吗? 她就算想不清楚这里头的复杂关系,也会有人不舍得放弃这机会,指点她去做。 那么,燕绥和唐羡之的心思,就显得更加可怕了。 他们是已经想到皇后可能拿凤袍做文章,打算推波助澜,所以当初刻意隐瞒了凤袍出事的情况? 文臻摇摇头,不想再想了,觉得和这些人精混在一起,实在脑浆不够用。 燕绥宫中还有事,要晚一些回去,文臻便和易人离先出了宫门。 她打算先去阑康坊买一些东西,再回宜王府。 两人直奔阑康坊,那边有个大集市,不仅菜蔬从早到晚供应,还有诸般日常杂物售卖。 文臻买了一大堆食材菜蔬水果,又去逛日用品,她对锅碗瓢盆十分感兴趣,看见做工精美别致的便要买一个,一会儿易人离手中就一大堆盆盆罐罐,堆到鼻尖,忍不住大声抱怨,“买这么多锅用得完吗!” 文臻笑着接下他怀里的东西,对暗处挥了挥,便有一个护卫无声走出,弄个大布袋将东西都拿走了。易人离悻悻看着,骂一句燕绥的护卫和他一样不是东西,就这样干看着,也不来帮忙。 今天跟着的是韩语,韩语撇撇嘴——帮你拿东西?你空出手来牵文大人的手怎么办?你要是牵上手了,我的手就别想要了。 语言护卫们眼里,天下熙熙,皆为臻来,天下攘攘,人人要防。 文臻自然明白他们的小心眼,不过笑一笑,买了两个糖葫芦,给易人离塞了一串,两人一人叼一串,趴在拱桥上看底下热闹的集市。 身下是穿越阑康坊的清溪,一座青石拱桥横亘其上,桥上红灯串串,映亮石缝间淡青色的苔痕,显出些久远的年代感。桥下集市却还比较新,无数摊位分列两侧,都挂着红灯和一色杏黄色的布旗,时不时拂在过路客的颊上,引人一笑,站下细细把玩摊上的小玩意。两边长街上木质长窗大多开着,有酒客凭阑把酒高声谈笑,也有姑娘倚栏弄丝竹,几声拨弦,伴几声咿咿呀呀软糯清甜的唱腔。 属于盛世天京的喧闹与静好,在这最繁华的城中心并存。 文臻的声音里有了几分感叹,“你刚才问我为什么要买那么多锅,其实啊,能这样买锅碗瓢盆,真的很幸福。” 易人离咬一颗糖葫芦,笑嘻嘻没说话。 “我以前呆的那个地方,大家都吃大锅饭,大锅饭你懂吧?就是一个大锅烧所有人的饭,大家一人一份打饭打菜。说起来很方便,但你想想,大锅煮菜,色香味什么的是别想讲究的。而且我们几个,哦我是说我和我的朋友们,都是很小年纪就进去的,这样的菜一吃就是很多年。我们最小的刚进来还是喝奶年纪,人家娃娃在妈妈怀里喝奶的时候,她就得摇摇晃晃坐在小凳子上自己学着喝粥……好了说远了拉回来,这种大锅菜吃上几天你就会想死,吃上很多年……啧啧,反正到了三四岁的时候,我就忍不了了,开始自学厨艺,但厨房里的用具都非常的大,也质量不好,不趁手。我就开始存钱。” “买厨具啊?这又不值几个钱。” “这你就错了,名牌厨具在我们那很值钱。更重要的是我一个研究所小白鼠,哪来的钱?而且我的能力还很一般,不是太史大波那种复原瞬移之类的珍贵异能,研究价值很低。研究所会给每个小白鼠发补贴,这补贴是根据每个人的能力、参与实验次数、还有贡献值来……” “对不住,打断一下。”易人离举起手,“你这句话里有最起码七八个词我听不懂。” “矮油听不懂就别问嘛。听个大概就好了,别打断我的思路。总之就是,我没钱,后来我不得不用了一种方法多挣了一些钱……” 文臻微微顿了顿,脑海中一瞬间闪过那间实验室永远白惨惨的墙和灯,那些各种滋味各种等级的痛苦仿佛在这一刻顺着时空乱流倏地逼近,像一张咻咻喘息着的冰冷腐臭的脸…… “……然后呢?”易人离的声音忽远忽近地传来。 文臻一醒,随即笑开,“然后我就有了点钱,够买盆我就买盆,够买锅我就买锅,没钱了就再去挣,所有的钱都用在厨具和食材上。小透视买零食,大波买口红,太史买小刀,我买锅……有一回我看中一个高级不粘涂层麦饭石玉子烧锅,当时只有一笔零花钱,准备买罩……哦不准备买新衣服的,最终衣服没买,买了那锅,然后没衣服换,大冬天的,总不换就会特别冰凉,只好夜里脱下来洗了,用暖炉烘,暖炉十点以后就断了,再放到被子里烘,有时候天冷潮湿,被子里热气也不足,到第二天都不太干,也只好穿着湿唧唧的衣服做着尊贵的玉子烧……” 文臻慢慢舔了一口糖葫芦。 入口蜜甜,心里泛起的却是细微的苦。 没有钱,钱拿去买了厨具,想添件罩罩都不方便,内衣只能洗了穿穿了洗,下雪天干不了,就只好穿没干透的,那滋味……酸爽。 后来还是太史发现了,默不吭声给她买了内衣,太史不知道她的尺寸,也不愿意问,还是大波上手装作开玩笑量的,小珂年龄小,大家那时候有事也不和她说,她最后一个知道,当即就给她买了三套,只是图案全是机器猫,一边一只机器猫,三瓣嘴正中心。以至于她每次穿都觉得被那只圆头圆脑的猫给猥亵了。 这是属于她的回忆,藏在最珍贵的记忆宝匣里,轻易并不愿意和人分享。 “我说这个呢,是想告诉你,人总有重视的东西,为之努力,为之奋斗,为之不顾一切,心甘情愿。” 易人离似乎哼了一声,一口咬了三颗糖葫芦。 “那是以前的事。现在我到了东堂,有了新的珍视的东西。其中一样,便是信任和友情。”文臻用糖葫芦敲了敲易人离的臂膀,“所以今天喊你出来,其实是要问你,如果陛下因为你的存在,派我去长川夺刺史位,你是否愿意?” 易人离转头,有点诧异地看她,半晌,笑了。 “你这话奇怪了。我一直跟着你,等于也是你的属下,又有这一层身份在,你如果去了长川,当然要发挥我的作用,我怎么能不愿意?” 文臻摇摇头,一字字道:“我问的是,你、是、否、愿、意。” 易人离又默了默,道:“如果我说不愿,你就不去?” “如果你说不愿。我就立即去找陛下,赶在他明确对我提出这意思之前,把这口子给堵住。我算着他近期就可能会开口,所以得先问清楚你的意思。” 易人离的语气更古怪了,“你的意思。如果我不愿意,你就打算第一次抗你家陛下的旨意?” “什么我家陛下,有你这么说话的?事关于你,当然要获得你的同意才行。” “我不同意,你不怕陛下降罪?” “你不同意。我依旧会想办法夺长川,但绝不要勉强你回到易家。我所有的成就,都不希望建立在他人牺牲的基础上。” “……我以为这是无需去问,天经地义的事情。毕竟我算是你的属下,也自愿跟随你。你夺长川易家,怎么能少了我?” “你不是我的属下,你是我的朋友。” 易人离沉默了更久。 忽然把糖葫芦一抛,一把抱起文臻,文臻吓了一跳,有种快被兴奋的他扔到河里的错觉,正摇手蹬腿准备挣脱,易人离已经把她墩在了桥栏上,双手把住她的肩,盯着她的眼睛,敛了平日里唇边总有几分流气的笑容,清晰地道:“好吧,哪怕你是欲擒故纵呢,以退为进呢,有这么一句,就够了。爷从此陪你刀山火海,上天入地,区区一个易家,何足道哉!” 第一百四十三章 献上一颗心 文臻瞪着他,这家伙眼睛真黑,睫毛真长,眸光真亮,此刻映着阑康坊高处飘荡的红灯,像燃了漫天的焰火。 四面的人在惊诧地看过来,指指点点,文臻素来算是个守规矩的人,此刻却不想理会,看着近在咫尺的易人离的脸,一边嫉妒地想一个男人皮肤这么吹弹可破毫无瑕疵还让不让人活了,一边便伸出手掐了一把,“那我就拿下易家,帮你把易家欠你的,讨回来!” “哎哎说好听的就好听的,动手动脚地干嘛!”易人离一侧头,手一松。 文臻在韩语狂奔而来之前,翻身下了栏杆,对四面偷偷围观的人们招手笑,“弟弟太淘气,见笑了哈!” 众人立即正色四散走开。 韩语试图用杀人的眼光逼退不自量力的狂蜂浪蝶易某人——他不过是收拾那些锅碗瓢盆走开一会,这货居然就敢撬墙角! 易人离对他勾唇一笑,靠着文臻的肩,亲昵地在她手里的糖葫芦上揪了一颗,特意对着杀气腾腾的韩语晃了晃,才又趴回栏杆上,一边嚼着一边道:“其实易家也不算欠我的,毕竟我走的时候把债也讨回得差不多了。” “干了什么事儿?大闹天宫吗?” “哎,大闹天宫啊,你说的是石猴传奇吗?那一出确实精彩,对了,那本书帮你赚了不少银子了呢。” 文臻:“什么?你说什么?” “你不知道?”易人离左右看看,下桥去了,过了一会儿拿了一本书上来,道,“果然卖的到处都是。” 文臻一翻,封面《石猴传奇》。打开一看,可不是自己当初宜王府夜谈吹过的西游记? 她以前看穿越小说,古早的穿越小说,唐诗宋词四大名著往往都是主人公用以骗人装逼升官发财的必备装备,看多了就觉得狗血,轮到自己定然不屑于以此博名,当初宜王府夜谈四大名著,实在是肚子里存货不多,其余的小说一鳞半爪的记忆不全,唯有四大名著,现代那世谁人不是长期浸淫耳熟能详,只好照样搬了出来,说完也就忘了,谁知道竟然流传到了市面上。 略想一想也便知道是林飞白干的,当日他都有记录那些故事来着,四大名著流芳百世魅力不是盖的,到东堂风靡也是分分钟的事。 看这书装帧精美,是东堂四大印堂之一的开墨堂所印,开墨堂背后有皇家支持,其地位风格大概相当于现代人民文学出版社级别。开墨堂可不是谁有钱就能印书,不够文学性艺术性传播性,别想开一回墨。 翻回扉页,看作者名,赫然是“文臻”。 文臻尼加拉瓜瀑布汗。 林侯不贪名利不怕费事替她扬名的精神是很好的,但是这么一搞她真的成了一个剽窃犯了。 易人离还在叨叨,“这本书卖的钱直接拨入江湖捞,入江湖捞购买书籍创办书堂的帐。” 文臻一时无言以对。 这事不小,但从头到尾林飞白都没和她说过一句。 心里感觉怪怪的,她随便岔开话题,“你怎么个大闹天宫了?说给我听听,将来咱们去易家也好有个心理准备。” 易人离咧嘴一笑,“就怕你听了,就不敢再带我去长川了。” “哦?你做什么人神共愤的事儿了?”文臻顺嘴接玩笑,“杀人放火?烧杀抢掠?扒坟拆庙……” “还有弑父杀亲呢。” 文臻不说话了,看一眼易人离神色,这人一副风流灵动少年貌,眉梢眼角却总有掩不住的淡淡戾气。 她早就猜到他大概身份,却从未向燕绥等人打听。豪门子弟宁可沦落成街头混混也不回头,其间必有难以为外人道之苦楚。 然而这苦楚在易人离嘴里依旧是带着几分浪荡气的轻描淡写,“长川易家男子多有羊白头,这个你们都知道了。有说诅咒,有说胎里病,但是西川易也是一个易,为啥他们家就没有这病?所以这其中原因,我看还深得很。这个且不说。只是这豪门大族,一旦有了这恶病,传承绵延便要大打折扣,所以易勒石自做了家主,日思夜想,都是如何根治这病,为此广邀名医,派人走遍名山大川,甚至前往各国,就为了寻找治病良法。” “后来也不知道是听了哪个妖医的建议,在族中寻找没有病状或者病状很浅的孩子,集中到一处叫做天星台的地方,进行各种试验,试图找出解决这病的关键。那些孩子送进去后,很多都死了,死状很惨,因此天星台的试验一度停止,但随着易勒石逐渐发病,衰老,族中男子受此病困扰得要发疯,这种试验又开始了。” “族中男子到了五六岁一般就会显出羊白头的症状,一旦谁家没中招,全家都会欣喜若狂,但为了孩子的命,会想办法遮掩,把孩子送出去或者也化妆成羊白头。大家都知道,有病的人那么多,都希望能获得生机,易勒石这样的做法拥护者不少。所以有好几年,族中一个健康孩子都找不着,连易勒石都以为,确实没有健康的孩子出生。但是我六岁的时候,我父亲……”易人离顿了顿,漠然地道,“主动把我送到了天星台。” 文臻的心,砰地一跳。 “那时候天星台已经关闭了五年,我是五年来,第一个被送去天星台的。也是唯一一个被家人主动送去天星台的。” 文臻闭了闭眼,觉得和后面的成为试验小白鼠比起来,这才是最大的伤害吧。 “我母亲在我两岁时便染了重病,后来我没再见过她,我还有一个堂叔,原本对我很好,他是当时长川易家本家唯一一个在朝廷当将军的人,每年都会回来看我,并在发现我可能没病的时候,要我父亲把我送到他那里去避祸,我父亲不同意,他就再三嘱咐我父亲保护好我。在我心里,他是唯一对我好的人。但是没多久他就死了,相王反叛,朝廷派他去平叛,结果他被相王手下杀手林擎,对,就是现在那个牛哄哄的神将林擎,一匕首给戳死了。” 文臻心虚地将袖子里的卷草往里头又撮了撮。 明白了,为啥易人离第一次撞见林飞白就想毒死他。当年他那堂叔,可能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结果被林擎一匕首暗杀,他也就失去了最后的依仗,被送去了天星台,一生的命运,就此改变。 扪心自问,文臻觉得换自己,也要意难平。 “不过后来我想通了,沙场兵戎相见,你死我活,没那么多是非对错,再说叔叔就算不死,也未见得能保住我不去天星台,所以把这帐曲里拐弯地算在林家父子头上,也实在无聊得很。”易人离拍拍她脑袋,“放心,不会杀你的小白白的。” 文臻干笑,心想你这话,小白白和小燕燕听见,你得再去一次天星台。 “我父亲和现在的皇后是双胞,这位贤后在娘肚子里可不大贤,大抵她娘吃下肚的所有好东西都被她抢了去,因此生下来的时候,皇后娘娘壮得像头牛,我父亲瘦得像只田鸡。这种状态一直延续了一辈子,我父亲因为体弱无法练武,生产时候还挤了脑子,读书也平平,才能也庸碌,因此自然很不得易勒石待见,不仅在兄弟中不出众受排挤,便是底下婢仆有点头脸的,也敢和他呛声。他便越发唯唯诺诺,却又越发想要出人头地,令他老子兄弟刮目相看,明明一只满肚子废糠的秃毛鸡,却总想着做一轮天上燃烧的三足乌。” “我生下来就是健康的,谁都能看得出。我母亲生产完不顾大出血,第一件事就是给我化了个白皮妆,也因此她伤了身体。我母亲在的时候,还能看着我,我堂叔在时,他也还算安分。等到没人钳制他了,他的野心就蹿出头来了。那时候易勒石也察觉大家藏健康孩子了,只是也不好强硬搜寻坏了人心,便公开说只要谁能最先对天星台试验有所帮助,下一代刺史就是他的。” 易人离摊开手,对文臻一笑,“你看我爹多蠢。” 文臻笑不出来,叹息着拍拍他肩头,道:“很痛吗?” “听说第一批试验的才可怕,因为搞死了好几个,后来不得不收敛一些。我被献出去后,易勒石便知道有些没病的孩子被藏起来了,后来陆陆续续又进来几个……”易人离目光有些迷蒙,看似无所谓地一笑,“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没你想象得那么可怕。就是总关着实在太憋闷了,后来我便偷偷练武,在那种环境中练武算是吃了点苦……” 易人离语声一顿,想起那雪白房间里的瓶瓶罐罐,当年为了学武,一知半解的情况下吃了一些不知道能不能吃的东西,也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些什么…… “再后来因为易勒石竟然异想天开,想要和我换全身血,我便出手了。砸了他的天星台,用里头那些要人命的玩意儿灌了他好几个妖医,其中据说还有大荒大燕的人,一路闯出去,很多人来拦我,我见谁杀谁,我父亲来阻挡我,没经得住我一脚踢……” 他没有笑意笑了笑,想起那一夜,天星台下,并不伟岸的父亲怒斥他自私,命他立即跪下请罪,回转天星台。彼时他浑身浴血,看见父亲一贯佝偻着的腰背不知何时已经笔直了,往日神态里的谨小卑微也换做了自然的骄矜之态,居高临下怒斥他的时候,俨然真有了一点下一代刺史的风范。 他却特别想笑。 当父已不成父,子又何须为人子? 易家的血液如此肮脏,易家的姓氏蒙尘带垢,也就面前这个人稀罕了。 富贵荣华能几代?何况这生来的病,不就预示着天命不属意于易家,这样垂死挣扎,不肯认命,总想着让别人的白骨垫自己脚下的路。却不知白骨如剑血如泥,从来不是可踏的厚土。 那一脚踢出去,断的是早已断了的亲缘。 他依旧姓易,只愿远离。 身边文臻的嗓音悠悠响起,“我说我怎么当初和你一见如故呢,原来是有过共同的经历啊……” 一见如故?有吗? “原来你也是只小白鼠。”文臻笑盈盈看他,“我这只白鼠呢,走出来了,这辈子是没可能再去砸那间实验室了。所以现在我想拜托你,帮我完成一个夙愿——把这世上所有的实验室,所有用人来做实验的无耻之徒,都给砸了!” …… 文臻在阑康坊买好东西,便回了宜王府,关上小院门,声称任何人不许打扰。 成语护卫们自然好好安排人守着便是。 她的院子门口站着中文德语,两人眼巴巴望着她欲言又止,文臻对他们笑了笑,“有事吗?” “啊,呃……又……哦不没有……文大人你饿了吗?要不要夜宵?我们的厨子现在也会做一点精巧食物了,虽然还是比不上您上次做的那个什么蛋糕……” 两大护卫头领难得结结巴巴,文臻却好像没在意,急匆匆笑道:“那真是不错。不过我现在还有别的事,就不吃了。多谢多谢,晚安晚安。”说完拎着她的大布包进了门,顺脚把门给关上了。 德语看着紧闭的一号院门,又看看天色,有点忧愁地撞了撞中文的肩膀。 “喂,你上次不是说,已经和她说过了吗?” “是啊,你没见刚才我又变相提醒了一次?” “那怎么看起来没啥动静?” “也许又忘了?要么你再去提醒一下?” “可别。这位绝对不会忘。这位要做什么不做什么也不是你我能提醒得了的,别一催再催地弄巧成拙了。” “可是……如果她真的忘了……殿下回来得多伤心啊……” “活该。他还少让别人伤心了?也该尝尝这种滋味儿!” “哎你这话就过分了,怎么能这么说殿下?不过我想着好像也有点快意怎么办?” …… 不多时燕绥也回来了,身边是今日跟去的英文。 英文已经听说了今日的事情,在路上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小心翼翼地道:“殿下,听说今日之事,您始终没怎么插手?” 燕绥没理会这句无聊的话,他望着前方不远宜王府门前幽幽的冷光,似乎别有心事。 英文又纠结了一会,再次小心翼翼地道:“听说之前几次文大人遇见攻讦,您也多半没有插手,有时候还只顾着吃来着。” 燕绥侧头瞥他一眼,“想说什么直接说,吭吭哧哧做什么。” “这个……”英文搓手,“我们是觉得……您这样……会不会让文大人伤心……让别人误会……觉得您不在意她什么的……啊您别多心……属下只是担心文大人误会……” 燕绥奇怪地看他一眼,“文臻自己能解决,我为什么要多事?” 英文:“……” 话不是这么说啊,男人嘛,就该主动为女人遮风挡雨嘛。怎么我们还听说您今儿个在殿上靠女人保护还笑得像个太监一样…… “女人嘛,都是要哄的……” “朝堂之上也哄着护着。你们是想她被瞧不起呢还是想她快点被父皇给撵回后宫烧饭?” 英文:…… 殿下你的思路好像就是不一样…… “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她想要,也要得起,那就让她去要。朝堂也好,皇宫也罢,这点小把戏都经不住,迟早也是一个死。我现在多事替她挡了,我总有不在的时候,那时候怎么办?靠你们这一群蠢货去挡吗?” 英文:“……” 哎,每次和殿下说话都是找虐。 不就是大家心里有点不安,怕等会文姑娘让殿下失望,特意找了点殿下的小问题,好让殿下良心发现,从而不好意思和文姑娘闹别扭,所有人日子好过一点嘛。 是他们错了。 殿下的书库里,从来就没有“不好意思”这四个字啊。 “不过我今日发觉有件事是我错了……”燕绥忽然若有所思地道。 英文精神一振,心想殿下您终于开窍了!终于懂得女人是需要保护需要关爱需要哄的了! 结果随即就听见他家殿下十分满意且十分神往地道:“我觉得她今日在景仁宫做得很好。真是难得见她如此。她为我舌战群臣的姿态诚然美妙。所以之前都是我错了,何必要事事自己解决呢?我应该更弱势一点才对。” 英文:“……” 殿下你还要不要脸了! …… 英文放弃了和他家殿下沟通了。 正常人类要怎么和非人类对接脑回路? 好也罢,坏也罢,随这对非人类折腾吧,反正顶多大家多吃一点折腾,殿下总不至于要了他们的命。工于心计犯了那么大的错,也不过就是吃了点皮肉之苦,要他说,工于心计的新名字还挺好听的。 说话间马车到了府门口,英文先探头看了一眼照例黑沉沉的府门,有点焦灼。 明日就是主子寿辰,往年主子都是不做的,宜王府什么装饰庆祝都没有,皇帝倒是年年有赐生辰礼物,神将也会有,但是主子连打开都没有过。 但是今年不一样,文姑娘来了。 德高望重……哦不中文之前就和他们商量过,今年要好好给殿下做个生辰,天可怜见,二十二年了,总算有个和殿下贺生辰之喜的机会了。 说好了,和文姑娘商量,等文姑娘拿出章程。但文姑娘迟迟没有反应,现在看样子,还是没个下文,这可怎么办? 英文掩着焦灼,给燕绥拉开车门,燕绥进门时,看一眼和往常毫无异样的王府,再偏头看一眼黑沉沉的一号院门。 自从文臻住进了一号院,燕绥回家都从最靠近一号院的门走。 前几天燕绥都没有打扰文臻,直接回了自己的主院,今天燕绥在文臻门前停了步,抬手似乎想敲门,但最终还是没有敲。 英文不知是喜是忧的看着他家殿下,就像看见一个终于快要被调教成功的大狼犬,以往这只王霸级狼犬都是等人家恭恭敬敬第一时间开门的,敲门这种动作他有记忆以来就没见过,更不要说敲门还没敢。 燕绥垂着眼睛,方圆十里之内的动静都在他的天地里,他听见里头文臻并没有睡,在心情很好五音不全地哼歌,调子比上次更难听了。然后还有走来走去的声音,什么硬物擦上地面的细细唰唰的声音,还有时不时她懊恼的叹息,大力摩擦的声音,有时候砰砰砰几声,像是在捶腰。 有点像在练功。 但不管像哪种,总之没有在做食物。 燕绥眼底的光略略暗了一下,默不作声走开了。 英文中文等人都过来,悄悄对视一眼,各自摇摇头,再无声叹口气,小心地跟在他后面。 燕绥回了主院,简单洗漱,坐在床上,一摸床头,咔哒一声弹出一个抽屉来,里头有个木制的结构十分精巧的公输锁。 公输是东堂著名的土木建筑大师,可以说是木匠的鼻祖,当前东堂人用的锯子,刨子,墨斗等等木匠工具,都是他发明的,大抵也就是文臻那个时代鲁班的地位身份。 他所创造的公输锁,则以精巧闻名,完全不靠钉子绳子之类的东西连接,纯木条拼合,考验人的动手能力和智慧。一般都是十字形状结构。 当然燕绥玩的东西肯定不会是常规的那种,他手上的公输锁是别致的心形,从设计到制作,全部都是他自己亲手。锁的边缘打磨得圆润光滑,木质也是东堂非常少见的海底沉木,呈现一种闪现淡淡光泽的青蓝色,拥有如海浪一般流畅自然的漂亮木纹。 现在整个锁已经即将拼完,只有一根柱子还没插上,整颗心的中央有一个自然拼合留下的缝隙,正好够放一些小玩意,此刻那黑黝黝的洞里有什么闪着光,燕绥拿起那最后一根柱,轻轻巧巧一拨,咔哒一声,整个锁便严丝合缝地完成。 他掂了掂锁,很轻巧,颇满意地点了头。 这公输锁在东堂没有过这种形状的设计,是他自己想出来的,之所以用心形,是因为听宫里的洋外人说,赠送情侣的礼物用心形的比较受欢迎,表示向心爱的女人,献上一颗挚诚的心。 抽时间弄好了这个,打算在自己生辰送给她。 燕绥行事向来不按规矩来,比如生辰,并不觉得只有他自己才能收礼物,中文不是说了吗,请人之间也是要你来我往的,没有单方面收受的道理,而且礼物多送一些,送到她不好意思了,想必也就会回礼了,说不定对他的生辰也就积极一些了。 他又往窗外看了一眼,还是黑沉沉的王府,以前看了那么多年没觉得有什么,还挺喜欢这安静,此刻却觉得看着有些不大顺眼。 他哼了一声,将公输锁收进袖子里。 如果她忘记了他的生辰。 那他这个公输锁就送给西班牙语! 他直挺挺地躺下,准备睡觉,半晌,翻一个身,再半晌,又翻一个身。 …… 燕绥虽然睡不着,好歹是躺下了,文臻却还没睡。 她的院子里也灯光幽暗,瞧着没啥动静,但实际上,那个大露台上铺了巨大的一张纸,就着那点暗淡的灯光,她整个人都趴在了纸上。 院子里很安静,只有笔尖接触纸面的唰唰声。 露台的一角,堆着一个巨大的包袱,她过一会儿就爬起来,去那包袱前坐下来,做一阵手工,算是休息,有点精神了又去纸上趴着。 太忙,时间有点紧,她得抓紧。 天快亮的时候君莫晓来了一趟,给她送了许多东西,又留下来给她帮忙。 厨房里开了火,各种锅蒸腾着热气,各色工具叮叮当当。 …… 第一百四十四章 猪你生日快乐 饱含期待的语言护卫们一大早起来便去瞅文臻院子,结果又一次失望了。 文臻大门紧闭,门板上贴了个“昨夜失眠,今天补觉,诸事勿扰。” 众人愁眉紧锁,但也不敢敲门,只好回去。等到燕绥起床,上朝,半下午的时候散朝,燕绥正要回府,中文就先凑过去,和他提议天京名景的霜染菊园现在时候正好,要不要去泛舟赏花? 哎,文姑娘好像真的忘记了殿下生辰这件事,那就想办法今天把殿下支开吧,免得在府里触景生情,或者闹出不愉快。 燕绥也便去了,到了菊园,不过草草逛一圈,倒是有在最好的几朵菊花之前停留,中文都想着估计殿下想送给文姑娘都准备掏钱了,结果燕绥顿了顿还是走了,中文还没反应过来,德语呵呵一声道:“八成是想起渭城的菊花了。” 哦,唐羡之带文姑娘看过菊花,从此菊花就进了殿下的黑名单。 难怪从进来就黑着脸。 中文十分后悔自己的这个提议,导致殿下随便逛一圈就回去了,回王府的时候天还没黑,晚上还留下大把的时间。 语言护卫们看着还是黑洞洞的王府,感觉头发都要白了。 怕殿下触景生情,所以众人都想快点绕开一号院,燕绥眼角瞄了一下那个黑沉沉的院子,慢吞吞走了过去。 忽然院中传来一声尖叫。 是文姑娘的声音! 语言护卫们大惊,一边想今日留在院子里的西班牙语韩语日语他们在哪?一边急忙冲进去,中文一向随时关注着主子的行动,冲进去的时候百忙中还不忘记回头瞄一眼,却看见他家主子不急不忙地走在最后。 这个举动让中文心有所悟,略略放慢了脚步,但是前头几位已经冲了过去。 先冲进去的是英文,他轻功好,一进门就看见院子里还是黑沉沉的,但是有一边院墙上不知何时破了一个大洞。 不好了,文姑娘被人从洞中掳走了! 他猛冲上去,然后,“砰。” 一脑袋撞了个发昏章二十一。 …… 后一个冲进去的是德语,他被前头英文挡住,没看见那个洞,却看见对面的墙壁上黑黝黝爬着个巨大的黑影,看那形状十分可怖。 他掠过去,拔剑就砍,下一瞬轰隆一声,墙倒砖碎,烟尘滚滚,他收势不住,一片烟尘里越过墙头,噗通一下掉进院墙外的花池里。 …… 意大利语第三个进去,对灯光比较敏感的他看见侧面墙上一盏灯,灯下的门户正嗤地冒出一簇火焰。 起火了? 他冲过去。脱下衣服去打火,衣服砸在墙壁上,嗤地腾起一片烟尘。 那烟尘味儿火辣辣,他瞬间眼泪鼻涕狂涌,砰一下直挺挺落在地上。 …… 这些都只在一瞬间发生。 这三个倒霉蛋落地的时候,燕绥刚刚施施然走进院子。 他的眼光没有落在三个倒霉蛋身上,看向最后一面墙。 最后一面墙上有个门洞。 和德语撞上的那面墙差不多,就是齐整一些。 燕绥直接走了过去,此时德语刚刚撞了个金星四射,看见他家殿下的动作急忙伸出尔康手提醒,“殿下小心,那不是门——” 他还没说完,就看见燕绥轻轻巧巧跨了过去。 那就是个门。 德语的尔康手一阵痉挛,两颊宽面条泪。 要不要这么区别待遇啊! …… 燕绥走过了那道忽然出现的真正的门,忽然看见前方一个山洞。 山洞黑黝黝的,石头缝里满满青苔,青苔间还隐约露出一条毒蛇三角形的头颅,洞里头磷火闪烁,黑暗幽深。 一看就不像什么好洞。 燕绥似乎扯了扯唇角,还是毫不犹豫走了过去。 他进入洞中,然后忽然跳了出来。 中文跟在后面,不是他不能为主子奋勇当先,实在是这种拼脑袋的时候还是不要在主子面前逞能的好。 而且他觉得吧,前面那些设计,应该就是文大人为殿下设置的,既然是送给殿下的礼物,当然是殿下自己拆比较好,哪怕拆出毒蛇毒药,那也是另类的爱嘛哈哈。 燕绥这一跳险些跳到他脚上,惊得中文也猛地向后跳了一步。 咋了这是? 还有什么东西能把他家殿下给吓成这样? 燕绥忽然一伸手,将他往那里头一推。 中文踉跄一步,一眼看见眼前一堆…… 如厕污秽之物。 满地都是。 黏腻的,泛着苍蝇绿油光的,结着一块块暗黄色痕迹的地面,一坨坨的人类及各种牲畜的排泄物遍布,有大如草帽者便是牛粪,也有细如发丝的虫屎,无论哪种,都盘踞着红眼绿头的硕大苍蝇,稀汤黄水之间漂浮着几块垫脚的砖头,一样脏得看不出颜色,布满了可疑的污秽痕迹,让人很担心一脚下去也就踩到这比粪坑还恶心的地沟里。 这一条路并不长,可以看见尽头,中文目光一抬,就傻了。 尽头并不是想象中的更加恶心的画面,相反,那里灯光明亮,鲜花簇拥,雪白的台布,台布上面黄金打造的带着盖子的金色大盘在灯光下熠熠闪光,一副盛世美食美景之相。 在大盘子的后面,有一个白板,上面写着很清晰的几个大字。 “艰难困苦,玉汝于成。想要获得世间美好,哪能不经过一番泥泞跋涉。请自通道来,方可品尝这独属于你的美味哟。” 中文还没看清楚那一排字,就精准地预感到了自己将要面临什么,慌忙抓住身边的树木,但是已经晚了,燕绥一脚把他踢了进去。 中文忍不住娘们一样尖叫——啊啊啊啊这太恶心了啊。 下一秒预想中的咕叽啪嚓秽物四溅的恶心脚感并没有传来,他的脚落在实处,他愕然低头,被那画面冲击地猛一闭眼睛,好一会儿才做好心理建设,蹲下身伸手一抹,不禁咧嘴一笑。 “服气!果然是画出来的!” 见识过文大人的以假乱真画技,如今这画技越发好了,就是总拿来整人不大好。 然后他就被拽了出去。 被过河拆桥地扔在一边,看着他家殿下龙行虎步目不斜视地穿过那“粪坑”直奔那金灿灿亮堂堂的蛋糕去了。 然后伸手一拿。 …… 中文哈哈哈的笑声几乎冲破天际。 那还是张画! 文大人威武! …… 燕绥还没完全摸到那蛋糕画的时候心里已经有了预料。 这种连环坑不就是她的风格。 但是依照他对她的了解,只两环那还没完。 他想到这画是假的时候第一反应是缩手,但眼光忽然落在那金光灿灿的黄铜盖子的把手凸起上。 所有的一切惟妙惟肖,把手自然也是。 所有惟妙惟肖的都是假的,把手……自然也是? 燕绥的手指落在了把手上。 “叮”一声。 把手被拉起来了。 ……把手是真的。 画里面的把手是竖着的,实际上拉出来的时候是横的。 把手底下还连着一根杆子,杆子越拉越长,燕绥忽然住了手,小心翼翼将把手连着的下面的画揭开,果然出现一个洞。然后一个和刚才那个大金圆盒子一样的盒子,被慢慢从洞里拖出来。 站在那假粪坑门口朝里张望的中文嘿嘿一声,心想文大人和自家殿下真是天生一对。 庆个生还要搞这许多幺蛾子。还要装模作样让他们紧张让殿下失望,耍了这一把还不行,吃个蛋糕还真真假假。 经过伪装的粪坑之后很容易发现那金色盘子也是假,这要换成他,发现蛋糕也是画之后肯定就走了,才不会再被耍第二次。 金色盖子打开,里头果真是个蛋糕,挺大,果然三层。 打开盖子的那一瞬间,四面忽然亮如白昼,也不知道怎么忽然灯就亮了,整个园子辉光闪烁,彩带飘扬,喜气像从易拉宝的罐子里砰一下炸开,再如烟花纷落,落满了整个宜王府。 燕绥站在蛋糕前面,似笑非笑,表情略古怪。 德语英文意大利语西班牙语等人都灰头土脸凑过来,笑嘻嘻看文姑娘给殿下的生日蛋糕。 雪白的奶油裱出华丽的花边,边缘点缀着各色鲜果,七色糖浆做成的彩虹桥宛如水晶宝石,在夜明珠流转的光芒下熠熠,彩虹桥下是一片深蓝色奶油海,一只黑背白腹的鲸头顶喷溅开小小的水花。鲸鱼头顶上坐着小号的文臻,肩膀上扛着旗,旗帜上写“生日快乐!”旗子还连着一根金色的绳子,绳子那一头系着一个迎风张开双臂姿态有点傻逼的冲浪儿,冲浪儿的脸不知怎的有点像燕绥。 彩虹桥的两端,还有两个小小的人儿,一边吹着一个金色的喇叭。小人儿雕得十分精美,将那眯着眼睛鼓着嘴巴吹喇叭的模样描摹得生动。三层的造型像一座精致的小塔,层层叠高,甜香味弥散,是一种具有抚慰人心力量的味道。 语言护卫们挤在一起,他们久闻蛋糕其名却没见过实物,今天算开了一回眼界,世上还有这么精致讲究的东西。 尤其那造型实在别致,瞧着像真实发生的场景一样。不过这样的场景应该只是文大人美好的愿望:她想在大海上遛殿下。 语言护卫们觉得,这愿望很好,很强大,虽然实现不了,但也值得鼓励。文大人说了嘛,没有梦想的人生和一条咸鱼有什么区别? 他们也希望文大人愿望成真。如果能给他们亲眼看一眼就更好了。 中文听说过步湛生日宴上的蛋糕是首秀,也听说过那个蛋糕的造型,现在比起来,简直不能比。 殿下应该会很满意,中文看一眼燕绥,依旧是淡漠的表情骚包的眼神。 “当当当当。”头顶忽然有人嚷了一声,随即一阵簌簌响动,有什么东西飘了下来,英文下意识拔剑,被德语一把拉住。 那些东西彩色雪片一样在半空中悠悠飘扬,仔细看是七彩纸片纸条,但十分讲究地每条纸片上都涂了颜色洒了金粉珍珠粉,所以那些纸条在光芒照耀下闪亮亮颇有些梦幻。 德语小胖子咂了砸嘴,不知怎的觉得这一幕有点娘。 纸条飘落的那一瞬间燕绥的肩膀动了动,大抵是打算一退三千里,但随即停住。 那些七彩粉屑便在他头上身上落了一身。 语言护卫们行动早于大脑伸手就要拍——殿下怎么可能容忍身上挂满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 但英文伸出的手被德语再次拽了回来。 头顶上有人在唱歌,“猪你生日快乐,猪你生日快乐……” 众人并不意外地抬头,就看见扛着一个口袋负责撒纸条营造气氛的君莫晓蹲在树杈上,生无可恋地望着天。 她旁边文臻笑嘻嘻一边唱一边拍手,斜着眼睛看殿下挂了满头花。 更多的人还在黑暗里嘻嘻笑,跟着文臻对他家殿下唱,“猪你生日快乐。” 是先前神隐了的西班牙语韩语日语印尼语等等。 几个头领气歪了鼻子。 难怪刚才老子撞墙好像听见有人在笑! 一眨眼很多人冒出来,把那些真真假假伪装都拆了,眼前是一个小花园,位于一号院和二号院之间。 灯光渐次点亮,这一片草地上除了蛋糕台面,还有人陆续推着烧烤和点心的推车过来。 文臻变戏法一般摸出一包彩色蜡烛,在蛋糕上插了二十二根,一边吩咐中文:“拉住你主子。我要破坏蛋糕的完美了!” 中文和德语早已很有先见之明并且非常不怕死地挡在燕绥面前——依主子的德行,很可能不许插蜡烛也不许分蛋糕,那今天晚上他们同样肖想了很久的蛋糕就注定要和他们无缘了。 两人也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说真话绝对得不到主子顾念,德语悄默默在他主子耳边道:“殿下殿下,文大人那么难缠,对您也颇有异议。好不容易我们劝动她给您办个生日宴,正是诉衷情博芳心的好机会,您可千万别自个搅合了。” 燕绥皱眉看他一眼。 感觉你们的存在才是搅合! …… 二十二根蜡烛插完,燕绥万分心痛地发现鲸鱼眼睛插坏一只,小人的一只靴子也插没了…… “殿下殿下,吹蜡烛啦。要一口气吹完哦。” 一应的程序,燕绥亲眼见过,弯下身一口气吹完蜡烛,文臻笑眯眯地看着,等他吹完,才拔下那些将蛋糕戳得千疮百孔的蜡烛。燕绥一直盯着那些洞,半晌痛苦地转过头去。 然后他就看见那黑心蛋糕摸出一个做好的形状奇怪的蜡烛,插在彩虹桥边缘的一颗莓果的凹陷里,笑道:“这个呢,是阿拉伯数字22,代表你22岁啦。” 燕绥:“……” 中文德语咧出心满意足的微笑。 明明可以不伤蛋糕,一根蜡烛就够了,文大人非要殿下眼睁睁看着他的蛋糕被戳得满身洞。 哪怕庆生,也势必要将整治殿下的行动贯穿始终是吗? 文大人真是太配我家殿下了! …… 分蛋糕的时候,众人眼巴巴地看着那最上面的精致奶油,心想那小人肯定是殿下的了,或者我们可以分到个鲸鱼背?至不济,那些奶油鲜花也很好啦。 然后就看见燕绥拿刀,并没有众人想象得左右为难不舍下刀,平平一挥。 最底下那层最大奶油也最少毫无装饰的蛋糕,直接飞了出去,落在旁边的蛋糕盘子上。 “你们的。”殿下面无表情,十分大方地说。 语言护卫:“……” 好。 佩服。 兄台你最骚。 …… 德语不服气,趴在剩下的两层蛋糕面前猛瞧,想用目光杀逼得他家殿下良心发现。 殿下在用眼神杀他们逼他们快点自觉滚开。 德语忽然“咦?”了一声。 他觉得自己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燕绥顺着他的目光一瞧,也发现了小人儿吹的喇叭上好像有字。 左边:“恶贯满盈”。 右边:“死有余辜”。 燕绥:“……” 语言护卫:大快人心哉! …… 语言护卫们带着大仇得报的愉快去分自己的蛋糕了,燕绥毫不客气地将所有闲杂人等赶走,然后将第二层蛋糕给了文臻,自己独享最上头那一整块。 文臻没有表示任何意见,等她笑眯眯切开自己那份和君莫晓分享的时候,燕绥就知道为什么了。 第二层里头满满的奶油水果和果仁,品种之高贵丰富比第一层还多。 燕绥:“……” 这女人连帮他庆生都要没完没了地欺负他么? 然而眼一低,正看见文臻低头**油,鼻尖上沾了小小的一点白,像只萌里格萌的狐狸。 他忽然便想笑,伸手要去抹掉这一点奶油。 手忽然停住,想了想,从文臻蛋糕上抹了一点奶油,在她额头和下巴对称地涂了两个白点。 那俩白点和鼻尖的白点正好成一直线。 燕绥眼睛一弯。 文臻愕然抬起头——吃蛋糕抹蛋糕这个流程她想过,但考虑到殿下的洁癖和对称欲,怕搞砸了整个生日宴的气氛,就没尝试。怎么她良心发现没动手,他倒先骚上了? 还有什么说的? 整呗! 她抓起一块奶油多的蛋糕,恶狠狠地拍在了燕绥的脸上。 语言护卫:“……” 君莫晓:“……” 燕绥:“……” 大抵他过往二十二年都没见识过这种操作,一时竟有些傻气地愣住,文臻已经格格笑了起来,“哎呀呀我都憋好久了,当初步湛的生日宴是国宴没法玩这个就够无聊了,你的生日宴咱们来把大的吧!来来来,大家都来凑个份子!” 燕绥眨眨眼,脸上白色的奶油扑簌簌掉下来一坨…… 向来胆大包天的君莫晓弹出一坨奶油,正正把那空出来的一块给补上了。 语言护卫们在不远处探头探脑,最后总算有几个胆大的,决定趁着殿下眼睛糊着不能视物的短暂时间,报一报多年被欺压和刚才的蛋糕分账不均之仇。 “咻。”德语的一坨奶油挂在了殿下的眉梢。 “啪。”日语在殿下抹了一把眼睛即将睁开眼睛的时候精准狠地给他又挂上了一坨。 “哗啦”比较有心机的意大利语爬上殿下头顶一棵树上,将刮了好久蛋糕边攒下的宝贝奶油心疼地倒了一堆在殿下头上。 “哎哎哎不要这样啊,”殿下.死忠.中文老好人一般团团转着解劝,顺手小心翼翼把一小块奶油擦在了殿下背上. …… 奶油实在太精贵,大家其实不舍得拿来浪费。但殿下实在太恶劣,机会又太难得,可惜这种痛并快乐的情绪并没有维持多久,因为殿下很快就睁开了眼睛。 殿下一旦睁开眼睛,所有人就立即做鸟兽散,文臻笑着拿了早已准备好的湿巾去给他擦拭,“别恼啊,这是生日宴的必经流程,叫陪你去看蛋糕雨,一般人还没这个福气有这个待遇呢。” 燕绥想到了步湛,长久以来因为那次蛋糕首秀引发的内心郁卒终于稍稍散了些。 他忽然捉住了文臻的手,也不让她擦了,将她的手扣在掌心,带着满脸的散发着水果香气的奶油,低下头,捕捉向她的唇。 ------题外话------ 蛋糕会给甜甜一个永生难忘的盛大的生日。 无论从坑人程度还是美味程度还是礼物的特别程度。 然后,寿星公表示,难得一个生日,你们这些口口声声甜崽的妈粉女友粉,咋连个月票寿礼都不掏? 甜甜要过甜甜的生日,大桂圆需要甜甜的心情,我们都需要甜甜的月票,坚决把奶油味的爱情进行到底。 第一百四十五章 生日礼物 一抹雪白奶油唇压在文臻脸上时,文臻的表情是懵逼的。 而当一个带着奶油味的吻攻城掠地的时候,文臻简直不知道该吃哪个好了。 那个有严重洁癖的人,腻着一脸的奶油,肌肤透着甜美的香气,和她黏腻腻地蹭在了一起。 也不知道滑腻的是奶油还是燕绥的唇。 也不知道渗透着甜美芳香的是那美味的真蛋糕还是假蛋糕。 唇齿间滑滑的,令舌尖越发灵活,是鱼儿入了甜蜜雪白的天地,一个泡泡便是一朵芬芳的奶油。 怀里的人也像一团奶油,软的,柔和的,轻而白,似乎触一触便要蓬起来或者便要化了去,而眼波里盈盈的都是蜜,生生把空气都黏缠成了一拉金丝漫长的饴糖。 他的手指扣着她的腰,细腻软滑的一段,令他不敢用力,而相拥的姿态轻轻。唇齿间却是有力度的,像索取,像扫荡,像要将相识以来的所有不满和被冷落都要在这一刻寻得补偿,好填满内心深处连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空缺。 空气中腻人的甜香越发弥漫。 月亮微黄透明,像糖做的。云朵蓬松柔软,像奶油做的,池塘浑圆平整,像蛋糕做的。 一切都这般美好。 今夜难得柔和的秋风里隐约微音,让人想起亲昵、交首、黏缠……之类所有表达人与人之间最接近关系的一切字眼。 君莫晓不见了,语言护卫也不见了,这里是一片透着甜香的黑暗,那边的黑暗里热辣辣哧出一阵烧烤的爆香。 一群不想观看大戏的人干脆去填饱五脏庙,省得等一会殿下清场大家就没得吃了。 烧烤味儿极大地破坏了这一角落蛋糕香甜的和谐,文臻的肚子咕噜噜叫起来,她忙了一天一夜还没怎么吃东西呢。 从燕绥怀中挣脱出来,她现在也满脸的油腻腻的奶油了,这家伙一定是故意的,也不嫌脏。 好在护卫贴心,中文早派人拿了热水来给两人洗了脸,燕绥甚至去换了衣服,回来,烤得热油滋滋作响的各色海鲜肉类已经摆满了一桌。 文臻本来想给燕绥准备一点新鲜菜色的,可惜在古代弄一个蛋糕实在太太太难了,她全部的精力也只能放在这里,本来想做提拉米苏的,可惜最重要的可可遍寻不得,只能等机会了。 语言护卫们看燕绥坐下就要退到一边,文臻招手,“来,一起坐下,给你家殿下庆生。沾沾你家殿下的喜气!” 燕绥也便抬了抬手,语言护卫们心中大呼失策,果然,很快,最不爱吃内脏的中文面前全是内脏,想吃鸡翅的德语分到了全部的鸡脚,想吃鸡脚的日语被迫接受他最不喜欢的海鲜……都无法拒绝,因为都是燕绥亲自分配的“喜气”。 除了君莫晓,安安生生坐在文臻身边啃她最爱的烤猪蹄,文臻罩着,谁怕。 燕绥闲闲吃几口,目光在众人脸上掠过,君莫晓大赞猪蹄皮脆肉美,德语和意大利语和日语正在桌子底下暗度陈仓交换鸡翅鸡脚和鱿鱼,中文在向文臻热情推销内脏,大赞鸡心的味美,西班牙语任劳任怨地背来大筐的串串,韩语一边烤一边吃一边和西班牙语就韭菜到底能不能烤吵架……很吵,很烦,很热闹。 宜王府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 他的生辰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 小时候在宫里,德胜宫不会为他的生辰开宴,父皇送的礼物很多,太监流水一般在德胜宫来来去去,可那都是过客,那些金碧辉煌的礼物,挂着皇家的明黄牌子,贡品一样在案几上亮个相,便被默默地收进库房里。那些美丽却冰冷的器物,代表荣华代表富贵唯独代表不了他想要的真正温暖的那些东西。 有时候父皇也会赐下宴席,珍馐罗列,极尽奢华,但是偌大宫殿里偌大宴席,只有一个人吃,那也不能叫生日宴。 这样的形式年年有,但他觉得,还不如干脆不要记得。 后来他自己出宫开府,便按心意,从记忆里把生辰的日子给删个干净。 没有期待也就没有失落,他做好了孤身一人走完全程的准备。 然后今日,有人搅弄这王府鸡飞狗跳,给他一个从前未曾有,以后也难有人能照办的,热闹到骚气的生日宴。 没有刻意讨好也没有故作冷落,她按自己的方式,送他最为别致最为温暖的欢喜。 他期盼了二十二年的,最纯粹的温暖。 是那些以为的不在意,到今日得到才知有多希冀。 他慢慢地吃着蛋糕,这也是期盼了很久的东西,此时却并没有太多的心思去领略那般的甜,因为最甜最美的就在对面,她乌黑的眸子里是夜色也遮掩不住的光。 心上跑了一匹马,嗒嗒地渡过此刻皎洁的月光,越过风景最美的拱桥,想要去接住在河对岸的姑娘。 姑娘在笑,催促着众人给他送礼物,说一定要按照她那里的风俗来,大家都要给寿星公送生日礼物。 然后他面前就堆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大大小小的盒子,那些平日里畏他如虎的语言护卫们,都笑嘻嘻上前来,说一两句精心准备的祝福话儿,递上一看就用了心思的各种礼物。 都用精美的盒子装了,文臻还笑嘻嘻要他当面拆了,众人都瞠目看她——时人讲究谦虚含蓄,这当着人面急吼吼拆礼物可也太磕碜了。 燕绥考虑的不是磕碜的问题,而是这些碍眼的家伙什么时候能消失? 好在中文比较自觉,拿了个大筐来将礼物一股脑儿收了,抱在怀里笑嘻嘻地说主子我们帮你拆了啊,带着语言护卫们一溜烟地跑了。 君莫晓早已说累了,左手烤鸡右手烤茄地去休息了,临走还从桌子底下揣走了一壶酒。 整个园子安静下来,对面的文臻放下蛋糕,笑嘻嘻也从桌子底下摸出了一坛酒。 这个坛子比君莫晓那一壶大得多,以至于搁在桌子上的时候,砰一声震得桌子晃三晃。 “喝酒!”她豪气干云地道,“喝酒有礼物!” 燕绥看一眼那酒坛,唇角一勾,拎起酒坛拉她起身,“上头开阔,去上头喝。” 后面是一座小山,山上有亭翼然,面积不小,有蜿蜒的山道可以拾级而上。 文臻一边被他拉着,一边弯身拖了个大大的袋子带着,燕绥以为是什么吃的,也没在意。 宜王府每两进院子之间都有小花园,只是素日也没什么人来欣赏,且王府里全是一群直男,花园自然也谈不上多么美轮美奂,相反,到处都透露出机关狂人的风格,比如上山的台阶是伸缩的,一面是台阶,另一面是锯齿状。比如山顶上有一条可以直接滑下来的草道,但是滑到底到底是地面还是坑实在难以预料,再比如两人上到亭子里,忽然亭顶便闪烁了无数星光。 仔细一看也不是星光,是灯火,也不知道怎么燃起来的,想必又是联动机关。 燕绥和文臻坐下,燕绥一敲桌面,头顶的灯光就开始缓缓垂落,垂落的距离却不一样,有高有低,错落有致,灯的造型都是莲花形,远远望去便如无数闪亮莲花风中摆荡,而远处山影深浅起伏,身侧假山溪流潺潺,脚下整个宜王府殿宇恢弘,天地在此刻越发开阔,将远山的风和此刻的星月一同抱拥。 文臻仰望那错落的莲花灯,心想某人心中有丘壑也有人间,只是人间多半不懂得他。 “这些灯都可以调整高低的吗?” “还可以换位置,单独取下,甚至打结。”某人的语气淡淡,但总有种莫名的装逼感。 “那你背过身去,我玩一下。” “你玩一下为什么要我背过身?难道你是打算脱衣服吗?” “对的对的,脱衣服,想看吗?想看就背过身去哟。” “我信了你。”燕绥还是乖乖地背过身去。 身后小蛋糕儿在哼歌,曲调难以形容,听惯中正雍穆皇家雅乐的燕绥,只觉得那魔音相当地贯耳,以至于明明肖想的人某人脱衣服,脑海里却总是一个彪悍大妈在动次打次。 什么旖旎什么情思都活不下来。 文臻一边随意哼着网络歌曲织毛衣,一边将大袋子里准备的东西拿出来,挂在每个灯的莲花盘上。 “我深深地爱着你,你却爱着一个傻x,你还给傻x织毛衣……” …… 挂好了,跳下凳子,落地砰一声,然后脚底也开始动了。 地面出现了一道道细细的沟渠,旁边假山上的瀑布之下慢慢倾斜出一块透明板,将瀑布引到了沟渠的开口处,那些弯弯曲曲的沟渠瞬间被奔流的水流填满,再从开口处流回瀑布。 曲水流觞啊这是。 燕绥转回身,文臻对他笑指了指头顶,“礼物在头顶,随机抽取。你喝一杯,我给你一件礼物,怎么样?不过你每次拿礼物之前,得对我说一句好听的哟。” 燕绥眼眸微微一眯,“礼物不止一件?” 文臻也眯着眼,“如果你说的不好听,一件也没有。” 她笑着从身后摸出一个袋子,翻出一个长长的特制用来喝葡萄酒的杯子,时人用的瓷杯小得放不下手指,用那种杯子喝一整天也不会醉。 她这个杯子,看似不夸张,其实容量够大,像现代那种玻璃杯,一杯就半斤以上。 燕绥似笑非笑看了看那杯子,任她把杯子放进曲水。 头顶的灯其实还有机关,需要拼字谜才能降下,但他刚才已经取消了机关。 他可不想和自己难得的幸运做对。 第一盏灯缓缓地降下来,正位于燕绥头顶上方。 燕绥抬手从灯中摸出一个小小的纸盒子。 打开盒子之前,迎着文臻期待的目光,他弯了弯唇角,道:“你真好看。” 文臻:“……” 确实挺好听的。 居然也挺真挚。 但看看他的脸,感觉更像被嘲讽了怎么办? 那边燕绥已经打开了盒子,里头是一辆做工精美但样子很古怪的车子。之所以看出来是车子,是因为那东西有四个轮子,但除了轮子还有一点现在马车的影子外,其余部分瞧着都十分稀奇。车身很矮,矮得感觉如果坐人都坐不直,车身的线条十分优美流畅,颜色也十分耀眼,整体的大红色,边缘饰以金漆,前头后头都有一对大大的圆眼睛,里头还有矮矮的座位,一个座位前面有一个圆环,一个小人手抓着圆环似乎在操控,那小人坐姿端正,目视前方,瞧来竟有点像他自己。 男人天生对车感兴趣,燕绥翻来覆去抓着那车看了好久,才问:“这个,是你们那里的东西?” “这是汽车,可日行千里,比你们这的千里马牛逼多了。” 燕绥颇有些神往,“你过来的时候怎么不带一辆?” 文臻翻了个白眼,想象了一下真带过来一辆汽车燕绥哒哒哒开上估计皇帝得疯。 “这么个庞然大物怎么带?带过来我还有命?” 燕绥遗憾地又看了一会,才发现那盒子底下还有张纸,展开一看。 “绥绥小朋友,今天你两岁了,两岁的小帅哥应该最喜欢车,送你一辆法拉利,祝你永远拉轰哦。” 燕绥的眉毛挑起来,眼睛斜斜地落在文臻一脸坦然的笑上。 “绥绥小朋友的两岁生日礼物。” 某个人,享尽荣华,却从小没正经做过生日。 她从知道的那一日起,便想要给他补上这二十二年的生日礼物。 她来迟了,但是没关系,之后的只要条件允许她都会参与,之前的她会给他补上,每一年走过的足迹,别人忘却他淡漠,有她来盖章。 生命里的缺憾她并不能一一帮他填满,正如走过的路不能回头,但她可以补采一些最美的花儿,提亮某一刻难言的苍白。 深红的拉轰跑车在燕绥手指上飞快地一旋,酒杯正好飘到了脚下。他盯着那两岁生日礼物很久,眼神有一瞬间很远,远到文臻开始胆战心惊,生怕勾起了他什么不大好的回忆,不过随即他便一笑,很痛快地取了,更痛快地喝了,酒杯杯底朝她一亮,说不出的洒然。 文臻想起中文有次和她吐槽,说殿下看似什么都无所谓其实戒心很重,尤其喝酒这件事,十三岁刚回京兄弟们曾不怀好意地试图灌醉他,但最终在他脚下喝趴了一地,中文亲眼看见殿下是如何看似喝得痛快其实一滴都没下肚的,并对当时殿下装喝的技巧叹为观止。 但文臻知道,不管燕绥的障眼法多么厉害,此刻这些酒,肯定是每滴都进了他的肚子。 也许是这人不真喝惯了,这一大杯进了,乍看颜色不改,仔细看眸子似乎更亮几分。 燕绥的眸子里倒映着此刻良辰也倒映着逝去的旧时光,两岁这个特殊的年龄点确实引起了他一些不算太美妙的回忆。他记事早,可以说吃奶的时候便有了记忆,因此他很清楚德妃没有亲自哺育过他,两岁的时候他略略懂了些事却又不大懂,见太子哥哥过生辰得了礼物,便很期待自己的生辰也有礼物,他是个做事有章法的人,为此特地在德妃生辰的时候给她献了礼物,那时候母子关系尚可,德妃也很欢喜,在他提出要求的时候自然会允诺为他庆生。他满心欢喜地期待着,然而那一整天,德妃娘娘都心神不宁,对他的各种试探性问话答非所问,殿里的人也神色奇异,各种兴奋地在准备着什么,他一开始诧异,后来欢喜,想着可能母亲要给自己一个惊喜,可能有一番大的布置,可是这样的期待和希冀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淡薄,他焦虑、紧张、失望、怀疑、自我鼓气、自我质疑……在一连串复杂的心理活动中坐立不安。 快到午夜的时候,他的失望越来越浓,正在此时有人敲门。 德妃娘娘一跃而起,他也跟着走出殿门,看见有人匆匆而入,抱着一个巨大的包袱。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那是给自己的礼物。 狂喜如星花蹿上天空,再如星花一般从此永久消失无处寻觅。 后来他才知道,那他娘的真的是包袱。从此跟在他娘身后的,把本就感情淡薄的母子情稀释得快要淡成水的大包袱。 那是被送进来的一岁半的林飞白。 德妃打开襁褓那一瞬间脸上的微笑他永远都记得。 林飞白那小崽子在德胜宫里发出的第一声聒噪的哭声他也永远记得。 后来他才知道,当时林擎正在和西番作战,他的妻子生孩子的时候伤了身子,缠绵病榻,无力照顾,林飞白频频生病,林家人丁单薄,林夫人据说只是一个贫苦孤女,曾对林擎有救命之恩,所以林擎娶了她,两边都没有亲人可以托付,陛下为了让林擎安心作战,便命将林飞白接到宫中调养。 而德妃,他的母亲,不避嫌疑,再三主动要求抚养林飞白,并获得了陛下的首肯。那一天便是林飞白即将抵达的日子。德妃因此忘记了给儿子的许诺。 她的心神不定是因为林飞白。 整座德胜宫的兴奋准备是因为林飞白。 那一晚没有人知道,两岁的,小小的燕绥,站在殿口,看着午夜月光下母亲对着林飞白展开笑容时的心情。 从此他再没有做过生辰。 也没给德妃庆过寿辰。 他不再索取,不再渴求,不再有期待和希望,也无所谓失去和冷淡。 三岁时候师父来到天京,问他愿不愿意离开,陛下是有些不舍的,也以为他定然不舍,然而他立即点了头。 让那对假母子在德胜宫母慈子孝去吧。 他是如此绝情的人,给出过的,被辜负了,便永不愿意再尝试第二次。 哪怕那是他的亲生母亲。 直到如今。 直到如今他为一人再三追索辗转奔波。 直到如今他再次尝试去给予去爱去向那簇光芒和温暖而行。 直到如今他以为他将再次收获失望的时候有人补给他两岁那年的生辰礼物。 二十年人生里所有的残缺情绪形成黑洞,在这一刻天光如桥将洞填满,那些二十年后的体贴和心意刹那穿桥而至,耀亮那立在深秋殿口小小人儿的眸。 原来爱一个人是如此美妙的滋味,连相隔光阴的缺憾都可以填满。 喝完这一杯他神情显得更通透明亮,忽然抓起文臻的手,凝视着她的眸子,道:“这世上无人比你待我更好。” 他所欠缺的,她一次性给他补满。 他只期待有一件小小的礼物,她却要给他二十二年完整的记录。 这世上无人比她更可心可意可愿一生与其欢。 这一刻的心情,他想他永生不能忘。 他声音微微低沉,语气不同于平日的淡,连性子也不同于平日的敛,是一种恨不能与她共澎湃的欢。 文臻眨眨眼,她素来是个皮厚的,此刻却觉得有些脸热。 倒不是不好意思了,而是他此刻目光灼灼,亮至逼人,眸底满满都是自己的影子,每一根睫毛都颤动着喜悦。 这让她欢喜里又有些心酸。 凭良心说,她觉得自己真的待他不能算顶好,并没有掏心掏肺,也没有全情投入,时刻还想着溜号。 然而此刻看见他的诚挚,也知道他这话真得不能再真,他这二十二年人生,真的没有人比她待他更好。 因为他们都待他太不好。 世人多半想从他身上得到,却未曾想过他亦有需要。 或许年少时他也曾有过相望,日复一日的失望最后压成了寂寥漠然的墙。 她反握住他的手,一盏莲花灯从头顶缓缓降落。 方方的盒子坠落,燕绥却不松开她的手,用肩膀一顶,文臻笑着抽手帮他拿了,燕绥抿着唇慢慢拆开,他拆的时候很小心,那些精美的用来包装的桑纹纸毫无破损。 他动作很慢,哪怕知道后头还有二十个礼物可以拆,依旧想要将这种美好而特殊的感觉体验拉长更拉长。 盒子打开,一个小盆子一样的东西掉出来,只有巴掌大,用黄杨木根雕刻,主体就是一个圆圆的小盘子,浅浅的,放不了什么东西,有点像蘸料的碗,树根上方一团凸起处,利用树根天然的纹理形状,雕了一个惟妙惟肖的骷髅头。 “这是什么?”燕绥翻来覆去地看,顺手拿起底部的纸条。 “十三岁生日快乐!恭喜帅哥你步入青春期,请忘记青春痘和梦遗的烦恼,尽情享受最美好的年华。十三岁的你刚刚师门毕业,有没有回到天京呢?失去了师长的严厉管束,偷偷开始尝试‘男儿的魅力利器’了吧?毕竟在中二的年纪,抽烟的男孩子好像更受萝莉喜欢呢。这一只烟灰缸送给你,但我不希望你染上烟瘾。人生如此丰富,经历而不沉溺才是强大的男人哦。” 燕绥抖着纸条看了半天,噗地笑了一声。 文臻拄着下巴看他,怎么样怎么样,一岁一礼物可不是随便送个玩意就成的,得走心,讲究,按照咱们时代的年纪和特性来。 十三岁的男孩子,正是最叛逆最自我的年代,十三岁的燕绥如果在现代会是个什么模样? 应该会有很多女孩追逐吧,过生日礼物可以堆成山。 还是在古代好啊,文臻愉悦地想,随随便便送个礼物,瞧把他感动的。 “什么是烟瘾?”燕绥忽然问。 “哪,上次林飞白抽的那个福寿膏便差不多了。让人沉迷害人性命的坏东西。” “那什么是梦遗?” 文臻面不改色,“就是青春期少年都会经历的一个成长的阶段,在做某些内容比较粉色的梦之后发生的一种正常的生理行为,具体的我不方便解释。” 燕绥不说话了,等酒杯过来,端起来痛快喝了。 文臻舒一口气,以为这个话题便结束了,结果忽然听见他道:“我年轻的时候并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和行为。” 文臻正想充什么老成你现在难道不年轻吗?随即便听见他又道,“……不过自从遇见你之后,确实有过几次。” 文臻:“……!!!” ------题外话------ 最后一天啦,八月的最后一天啦,快去掏掏兜啊,月票过了今天就作废啦,不会留到下个月的啦。 看看咱小蛋糕的二十二件生日礼物,你们好歹给甜崽一个好事成双啊。 第一百四十六章 游乐园的燕妖精 亲! 下次请不要这样一言不合就点火挂挡踩油门好吗! 还有,为什么他真的懂了这个词?他真的没有穿越过? 这可怕的理解力! 她还有没有一点现代人的优越感了! “来吧来吧我们来拆新礼物!看看这回是几岁的!”她急忙转移话题。 燕绥轻笑一声,从降落的莲花灯上取下一个长长的盒子,看着她道:“好听的话儿我觉得我方才已经说过了,你需要我再重复一遍吗?” 文臻:“哦不不不我懂了不需要再重复了你那话就是对我最大的赞美我懂谢谢下一个。” 盒子打开,是一支冲锋枪模型,还是木头制作的。 “亲爱的甜甜宝贝,今天你七岁啦。正式脱离幼儿的范畴,成为一名花朵般的儿童。同时你要走进小学,正式开始你一生的求学之旅。我知道现在的你最喜欢的是冲锋枪,最崇拜的是解放军,整日假想着自己是个战士,守卫在祖国的前线。但是,好好学习才有机会扛真正的冲锋枪哦,而在人生的战场上,每一次奋斗其实都在前线,每一场和困难的斗争其实都在扛枪,很高兴你一直都是一个胜者呢!” 燕绥手指抚过那打磨光滑的枪身,道:“这东西也叫枪?” “杀伤力比你们的枪大多了,可惜我不大记得具体构造,换成男人婆可能会复制出一模一样的ak47。” 燕绥瞟了她一眼,眼神里难得现出一丝兴味。 她的朋友们好似都很特别,尤其这个男人婆,听她提过几次,每次那个口气,都好像那个女人强大无比,完全可以劈天裂地。 他表示怀疑。 但是也涌起一丝兴趣。 小蛋糕儿本身就已经是女中翘楚,黑心狡诈无人能及,还有什么人能令她真心推崇佩服? 不过不管是什么人…… 反正不能弄到她身边。 不然以后还有日子过吗? 他把冲锋枪顺手插在腰上,端起一杯酒喝了。 一盏莲灯降下来,这次的盒子有点大。 燕绥并没有急着去拿,他望着那盒子,道:“你给我补二十二年的生辰礼物,前二十二年算是无憾了。后面还有很多年,我可以不要礼物,只但望有你陪着,便是圆满。” 文臻的心尖颤了颤,瞄了一眼那个盒子,笑道:“快拆开。” 未来她不能承诺,不是不敢,是不能。说到底命运多变,说什么都为时过早,只有定下目标努力一个阶段一个阶段达成。 比如她现在的小目标,就是先赚它一个亿。 燕绥打开了那个盒子,里头是一双样式古怪的鞋。有点像蹴鞠的鞋,又有点像靴子,皮制的,线条也很是流畅,鞋面打了孔,有带子交叉系住,鞋帮子上还贴了一个大大的勾形。 如果有个现代人在面前,就能认出这山寨货仿造的是啥,但对于燕绥来说,这鞋子很是轻便新奇,在手中掂了良久,文臻在一边遗憾地道:“可惜没有橡胶,无法制作牛筋底,不然可以仿得更像一些。” 燕绥打开纸条。 “二十岁,正是适合奔跑的好时光。无论在哪个时空,二十岁都是少年和青年的分水岭,是迈向成人的重要一步。在我的时代,二十岁意味着正式成年,在你的时代,这叫弱冠之龄。这么重要的日子,送你一双跑鞋,愿日后迈崎岖如履平地,走山峦健步如飞。越跑越快,越跑越快乐!” “这鞋配我上次送你那套运动背心短裤很合适,下次穿起来嗨。”文臻笑眯眯地建议,眼看他鞋子一搁就开始解衣扣,一副马上就想装备起来的模样,顿觉受到了惊吓——不会吧?那套跨栏背心短裤他穿在身上? 文臻赶紧拦住,这大半夜深秋季节穿个跨栏背心在院子里跑步什么的也太惊悚了吧,一边拦一边好笑一边又有些心酸,想着回头还得给他做一套秋衣秋裤,那轻飘飘空荡荡的背心这种季节再穿在里面可实在不保暖。 一大杯酒又痛快地下了肚,文臻仔细观察燕绥,依旧没有发现任何喝醉的端倪,除了眼睛越来越亮,两颊微微绽一点晕红,看起来颜色更盛让人更想扑之外,正常得不能再正常。 这让她不知道是失望还是欢喜。 开下一个莲花灯的时候,燕绥的词儿已经说得特别顺溜,捧着那个小小的盒子,说一句“但愿年年岁岁,都是今朝。但望每个今朝,都看见我的小蛋糕。” 文臻想着世间美好的愿望其实都差不离,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可如果一个人一生最美好的日子只能是生日那天,那也实在悲哀得很。 莲花灯升升降降,曲水里觞流转一圈又一圈。 五岁的生日礼物打开之前,燕绥轻轻说了一句,“我想要这一生,无论欢喜苦痛,智慧愚钝,无论记得还是遗忘,前行抑或后退,总有你相伴,总有你在那里。我愿我最好的一刻你在,最痛苦的一刻你在,最狼狈的一刻你也在;而这样的愿望,我首先会为你做到。” 文臻心中一跳。 这誓言太深重,已经不再是之前的赞美或是表白,一许便是一生。 他这个极度的完美主义,要将一生里所有的痛苦和狼狈也展示于她前。 只愿展示于她前。 这是愿意交出全部的意思,可他不是那些情犊初开的毛头小伙,他是皇子,在冷酷宫禁出生,深受宠爱却又遍历攻讦,早已对这世事人心冷心冷情,也不得不冷心冷情的人。 这情意太深重,她觉得便是自己举双手去托,也忍不住要浑身战栗。 燕绥却已经痛快地喝完了那杯酒,他酒喝得一杯比一杯快,仿佛迫不及待。 盒子打开,是一堆木头碎片,一边有图案,一边没有。图案乍一看很是凌乱。 纸条上写着:“拼图。考验眼力和耐性的好东西。我们那里儿童居家旅行玩玩具之必备妙品。其实人生不也就是一个巨大的拼图?不拼到最后,谁知道全图是个什么模样?而我们的成长,也是在拼拼图,将生命里所有的片段收拾归整,勾画出属于自己的那一幅来。我的亲爱的小男子汉,拼好这张图,拼完这张图,看看拼到最后你会得到什么?嗯,说不定是一个可以手搀手一起上幼儿园的小女朋友呢。” 燕绥的手指在盒子里一阵轻巧地翻弄,他都不需要打开那张对照全图,文臻半杯酒还没喝完,他已经把图拼好了。 图上,是两座屋顶,近乎一模一样,一座屋顶上,站着衣袂飘举,尊贵昳丽的宜王殿下,一座屋顶下,倒吊着奇装异服的文臻,脑袋快要顶到地上,嘴还张着,看那模样,大抵在骂人。 确实有小女朋友,但不是手搀手。 这画面太美,燕绥端详了半天,文臻正等着他泣血反省痛改前非,结果听见他道:“错了。” 文臻:“嗄?” 燕绥:“你的衣裳和闻真真不一样,其实还是不相称。” 文臻:“……” 我错了我就不该试图用这张图唤起你一咪咪的良心。 随即腮帮被人轻轻捏了捏,燕绥馥郁而又微凉的气息凑近来,低声笑道:“下次你可以倒吊我。” 文臻:……嗯,是个好主意。 燕绥又道:“嗯,不要在屋顶下,在西南方向百丈之外向左走打开门东侧某地行不行?” 文臻:“……???” 燕绥笑着又去拆礼物了,脑子里经历了长长一段方位地图测画的文臻,一直到他开始拆下一个礼物,才终于跟着路线图走到了正确的地方。 西南方向百丈之外向左走打开门东侧…… 不就是他的床上吗! …… 今天晚上是什么黄道吉日! 燕绥吃了什么什么神油! 一开口就是那啥腔! …… 礼物包装纸飘落了一地。 这些礼物,大部分其实不是文臻这一天一夜的准备,她名下有夜市,夜市有儿童游乐,所以她闲暇时也画过各个年龄段的各种玩具用具图谱,交给工字队研究制作。做出来的样品她这里也都有一份,而且她看见那些图样的时候,不知怎的就想起了燕绥,想起燕绥在那个森严冷漠的皇家出生,德妃又不是个具有母爱的母亲,三岁之前这些玩具他肯定没玩过,三岁之后便去了师门更不可能玩,因此特地嘱咐工字队,每样都要做出最精美的一份,就是备着打算送给燕绥的。 跑鞋什么的,倒是她自己做的,自从送他跨栏背心套,自然要配相配的跑鞋,只是太过忙碌,昨天晚上才赶工完成。 一岁时候的摇铃,三岁时候的积木,四岁的小足球,五岁的拼图,六岁的魔方,八岁的围棋,九岁的游泳圈,十岁的陀螺,十一岁的自行车模型,十二岁的吓一跳木盒,十四岁的拳击套,十五岁的刻字钥匙扣,十六岁的球拍,十七岁的情侣杯,十八岁的钱包,十九岁的背包,二十一岁的腰带,二十二岁的定制抱枕…… 礼物太多,文臻怕燕绥喝伤了,到最后也加入了分酒喝的队伍。等她多喝了几口,规则也忘了,情话不再要求燕绥说,变成两个人抢答。 燕绥说:“我也想送你之前十八年的生日礼物,你的生日是哪一天?” 文臻说:“帅哥帅哥你真好看,给我摸十八下就算补完给我的礼物了!” 燕绥说:“以前第一次送你礼物便送鲸眼是我的错,以后全东堂你想要的都给你。” 文臻说:“其实我就想要你芳香四溢的肉体啊啊啊。” 燕绥说:“那我们就去睡觉吧,睡完我去向父皇求将你赐婚给我好不好?” 文臻说:“先上车后补票这么黄暴的提议你是怎么说出来的……” …… 后来……后来大概都喝多了。 说大概,是因为文臻醉酒丑态比较明显,而燕绥则隐藏得比较深。 到得后来,两人扔下一堆空酒坛,一堆包装盒,扯断的莲花灯,摆满整个亭子的礼物,燕绥拉着文臻,说要和她夜游宜王府。 文臻醉醺醺表示赞同,毕竟谈恋爱都要压马路来着。 燕绥却很精准地绕过了一号院和二号院,直奔宜王府那个大型游乐场去了。 游乐场后来装了一个单独的门,还是一个大铁门,仿造现代的那种,按照惯例都锁着,文臻正想喊人来开门,就见燕绥拉着她开始爬铁门。 文臻也就爬了,一边爬一边兴致勃勃跟燕绥分享爬门经验,“哎我以前爬过一次,在研究所,有一次听说所里的防护系统出现bug了,正在抢修,我们就想趁着那个空档期逃出去。商量的路线是从食堂后面的送菜的门走,那也是个铁门,比这个小一些,大波性子急,当先就要爬上去,结果被我一脚给踹下来了。你猜为什么?” “因为门修好了。”燕绥一边慢吞吞爬一边答。 “聪明!但是那防护系统是内植入的,肉眼根本看不出来,你猜我怎么知道门修好的?” “用你的眼睛。” “哎,酒为什么不能降低你的智商?是啊,我当时负责望风,看见负责修理这块区域的刘工出来上厕所,隔着几百米远,我看见他打了个喷嚏,顺手想要在旁边围墙上擦手,但忽然停了手。我就知道防护系统已经修好了,现在的围墙和门已经不能碰了。哎话说你的王府遍地机关,这个铁门不能也有机关吧……” 话音未落。 “嚓。”一声轻响。 铁门从中间一折两段,向外翻折的那一半触底之后,地面之下叮然轻响,将那一片门板狠狠弹了回去,正好撞在燕绥和文臻身后,将两人弹飞出千里之外…… 铁门背后。 发现游乐园有人侵入因此急急赶来正打算冷眼看傻逼爬门被机关弄死拉倒结果忽然发现爬门的俩傻逼竟然是殿下和文姑娘这一惊非同小可赶紧关机关却已经慢了一步眼睁睁看见殿下和文大人触动了最简单的一个机关飞了出去的西班牙语意大利语露出了被雷劈中的表情。 片刻后他们听见沉闷坚实的砰嗵声响,两人面面相觑。 完了。 咱们还能活着看见明天的太阳吗? “这个……殿下好像跌到沙池里去了?” “也有可能是球池。” “要不要去扶?” “好啊你去。我去找大夫。” “还是你去扶吧,我去找大夫,我脚程快。” “我人头熟。” “我皮肤黑不显眼。” “我脚板大好走路。” …… 两人再对望一眼。 片刻后,拍拍屁股,各自走开。 今天晚上。 咱啥也没看见,啥也不知道。 …… 沙池里,啃了一嘴泥的文臻哎哟哎哟趴在燕绥身上。 燕绥被她压得扁扁的,好一会儿才伸出手,将晃晃悠悠要掉的文臻给扶住了,送到一边的滑梯底部坐好,自己才翻身坐起来。 他坐起来的时候,神情很平静,表情很自然,眼眸很亮,眼底也没有红血丝,除了脸颊一点晕红色,看起来一点异常都没有。 然后他眨了眨眼,道:“游乐园!” 文臻坐在滑梯底部,用脚撩着底部的沙池,呵呵笑:“是啊,游乐园啊,咱们自己建的游乐园,听你的口气,很惊喜哦。” “是啊。”燕绥站起身,语气坚决,“我想玩很久了!” 文臻:“??” 想不到你是这样的燕绥。 还有,醉酒后燕绥的语气不一样,虽然并没有变得话痨,也一样说话简短,看起来似乎没什么区别,但对于她这种对燕绥特别了解的人来说,很容易就能看出来,这人语气变得更坚决更有力,声音也更大,透着一股傻傻的萌。 还没反应过来,燕绥已经一把拉起她,从沙池中跳出来,先上了旋转滑梯。 文臻想先滑下去,燕绥却把她像抱娃娃一样抱在怀里,向后一躺,两个人哧溜哧溜地转着圈儿悠了下去。 风声在耳边激荡,空荡荡的游乐园瞬间洒满文臻的笑声。 “哎呀呀燕绥你为什么这么浪——” 下一瞬燕绥把她拖到了秋千上,文臻还没坐稳便已经荡上了天。 她也是半醉的人,手上无力,荡到最高处唰地飞了出去。 随即被不知何时已经弹射到轨迹前方的燕绥给接住。他抱着她一个翻身在秋千上坐稳,对着星空大喊一声,“来人!” 下一秒中文出现在秋千下,勤勤恳恳履行荡秋千的任务。 醉酒二人组坐在秋千上,在半空划出巨大的弧度,像要从月亮荡到星星上。 燕绥在荡到最高处的时候还不忘记从树上采了最柔软的枝叶,神速地给文臻编了一个花环,往她头上一戴,同时又对着星空大喊:“人太少,都玩起来!” 下一秒游乐园里出现无数的“游客。” 移动小吃车里有人开始卖小吃,球池里西班牙语撅着屁股玩球,滑梯上德语在翻跟斗,摇摇马差点被大屁股的意大利语坐坏。更多的人穿起了玩偶装,在底下开始巡游。 无数的彩色灯光亮起来,手动鼓风机吹出无数巨大的泡泡。 文臻在秋千上格格笑,伸手戳穿一个又一个迎面而来的闪耀着彩色光芒的泡泡,像爱丽丝穿越了梦境,进入了自己的奇幻王国。 喝了酒的人本就晕,荡没两下她就钻进了燕绥的怀中,呼呼的风声从耳边过,燕绥似乎在满意地笑,然后低下头,一个火热的吻印在她额头。 秋千越荡越高,似要穿入云霄,这一吻也越发紧贴,似要将彼此肌肤与热力都揉在一起,不分彼此。 高空的空气仿佛变得稀薄,淡云冷月都似伸手可及,她在呼啸的天风中只将他抱紧,闭上眼睛,听浩渺宇宙里传来的宏大声音。 那是天命的喃喃自语,只说给有缘的人听。 身前的人并没有说话,她却知道他在笑,那种真正的,敞开的,忘却这数十年纷扰,发自内心的喜悦的笑,她感觉到他胸膛里轻声共鸣,都是欢喜的震动。 额头上的温热像要持续一千年,从星的这头到月的弯钩,将整个天幕都纳入,整个宇宙只剩她和他相融的心声。 于这一刻,世间美好。 他在最高处抱着她飞出。 越过天空飞过高树将滑梯上的德语卷个跟头然后砰一声落进厚厚的沙池。 沙池里一半白沙一半决明子,漂亮的八卦图形被两人糟蹋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文臻晕乎乎还没爬起身,燕绥忽然抓起一把沙子,泼在她身上。 文臻一声尖叫,抓起一把沙猛地跳起来,跳到燕绥脖子上。 她脑子不大清醒,此刻想着的是要报复得更猛烈一些,干脆拉开他衣领,哗啦啦灌下去。 闹了一通身上已经有了微汗,再来一把沙子顿时黏在了身上,燕绥这样的洁癖强迫症肯定受不了,开始左扭右扭,文臻便抱着他的脖子,也跟着扭,大声唱滑板鞋之类的神曲。 她五音不全偏爱唱神经兮兮的神曲,杀伤力满级,燕绥听得酒意冲脑生不如死,拼命搔她膝弯,文臻笑着倒下去,燕绥爬起来就开始脱衣服。 文臻躺在沙地上,傻傻地看着他。 头顶一轮弯月,星辉此刻灿烂,四周纤毫毕现,她目瞪狗呆地看着眼前顶天立地的燕绥动作毫不犹豫地脱了外衣解腰带,解开腰带脱裤子…… 文臻猛地蹦起来。 蹦起来的那一刻发现,刚才还伪装得很有人气的游乐园,一眨眼所有人又不见了。 风车在空转,泡泡在游荡,满地是仓皇脱下的玩偶衣服,灯光亮了一半暗了一半,亮的一半在远处,暗的一半在眼前。 真是天时地利人和适合打野战。 燕绥的裤带已经解开,要掉不掉。 文臻扑上去,一把抓住了他的裤带。 还往上拎了拎。 燕绥看看她,往下拉。 文臻看着他,往上拎。 往下拉。 往上拎。 几个回合之后,燕绥好像终于不耐烦了,把文臻的手一薅。 文臻绝望地伸手捂住眼睛,当然记得留下了巨大的指缝。 下一秒她被燕绥拦腰抱起,夹在腋下,又飞了起来。 这一飞,裤子自然掉了。 但文臻恐惧的某种场景并没有发生,燕绥里头果然穿着跨栏背心二件套,衣服很少穿超过三次的尊贵的殿下,这一套材质普通的背心短裤却已经洗得有点发白。 文臻看着他在风中鼓荡的背心,露出的一抹漂亮锁骨和雪白而又弹性美妙的后背肌肤,第一次开始惭愧自己的糙。 怎么舍得薄待这美人儿! 从布料到手工都很次的跨栏背心如何配得上她的小妖精! 小妖精穿着跨栏背心乘风邀月,带着她直接飞到了水世界,已经快冬天了水世界自然没有开放,但长长的滑水轨道下还是一泊干净湛碧的池水。 燕绥抱着她坐进了牛皮特制的小船,松开缆绳,两人从高处冲下。 游乐园再次响起文臻啊啊啊的尖叫声,有点恐高的她下意识搂住了燕绥的脖子,燕绥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挺了挺胸,文臻便觉得自己的唇好像贴到了某处不可言说之处。 这念头只是一瞬,下一刻天光倒换,巨响轰鸣,水花飞溅。 个矮身轻的文臻哧溜一下滑入了水底。 海上溺水的恐怖记忆瞬间袭来,她慌忙挣扎要爬起,一双有力的臂膀已经揽住她的腰,将她捞起,往自己膝上一放。 两人湿淋淋在池底,半身在水外,文臻坐在燕绥腿上,两两相望。 此刻文臻才发现,这池子里的水竟然不冷,池底也一点都不冷,甚至温润舒适,摸了摸发现,池底除了垫了软垫外,底层自然发热,竟然是一整块暖玉制作。 真是奢侈。 这么一冲一泡,沙子自然没了,可燕绥还在慢条斯理的抖他自己的领口,每一抖,文臻都能看见一抹胸膛莹白…… 这是在赤露露色诱吗? 想要她酒后乱性吗? 太过分了! 觉得非常愤怒的文臻,猛地嗷呜一声,向前一扑,就把燕绥扑进了水里。 然后双手双脚八爪章鱼一样缠住了他的手脚,大喝:“不许脱!” 燕绥半靠在池边,脸颊更红了些,便显得也如一池春水半绽莲,素日里的昳丽尊华此刻竟多了几分媚意,散开的乌发如黑缎飘了半池,懒洋洋摊开手,也不挣扎,道:“那你来脱。” “我不脱!” “不是你要芳香四溢的肉体吗?” “我只喜欢芳香四溢的……”文臻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四周好像有点沙沙的声音。 按说此刻的宜王府游乐园是禁区的禁区,有谁能进来? 她一抬头。 呆若木鸡。 面前,高高矮矮站了好多人。 都是熟人。 比如皇帝啊,德妃啊,晴明啊,菊牙啊以及侍卫若干。 ------题外话------ 现在是个无比纯洁的时代,我们搞文艺的,自然也要无比纯洁,本文里有一些无比纯洁的玩笑(这句是真的不是反话不信自己看),也请大家纯洁地看看笑笑便好,评论区只谈情节,别的就不要再发挥了,昨天咱们甜崽都关了禁闭,害我更新了等于没更新,订阅都没了。 我再强调一次,不要养文,第一时间订阅,没时间看等会看,先订了再说,不然遇上关禁闭,或者很快就改文,改掉的一般都是你们最感兴趣的地方,可不要后悔。 然后上个月订阅满十块的,这个月有保底月票,别忘记掏兜瞧瞧哦。 第一百四十七章 “婆媳”斗嘴 再后面是语言护卫们,对着她挤眉弄眼一脸苦相。 德妃噙着一脸冷笑,看看球池,看看秋千,看看滑梯,看看水世界,再看看浑身湿透“洗鸳鸯浴”的两人。 菊牙脸上的表情就更丰富了,眉毛上写着“你们竟然如此放肆大胆!”眼睛里写着“以为你凄凄惶惶不想还能闹腾得这么别致!”嘴角上写着“居然还能在自己府里辟这么个骄奢淫逸的地方!” 皇帝微微拧着眉毛,半身立在暗影里,依旧的喜怒不形于色。只素日温和的脸部线条,显得有些绷紧。 被这几道目光一扫,文臻酒醒了大半,脑子里在刹那间掠过无数个混乱的念头。 大部分集中在“坏了这一幕实在难看却落在了最不能看的人眼里怎么办?” 少部分涉及到“这个时候陛下和德妃为什么会忽然来燕绥府邸难道是良心发现要给他庆个生特么的这也太不巧了之前那么多年没给他庆过生偏偏今儿来了这也实在太尬了!” 脑子还没转完,正要赶紧起身请安请罪,忽然身下燕绥一拉,她砰一声跌在他胸膛,她赶紧挣扎要起,燕绥却不放,懒洋洋抱着她翻个身,把她留在了水里,一边道:“”……你不喜欢我喜欢,别总挣脱我啊……今儿我生辰你也不顺着我么…… 他此刻音色比方才更低沉,微微暗哑,透出十二分的慵懒,在这午夜瑟瑟秋风里,竟也能令人听出一怀荡漾,文臻哪怕明知道情境不对,耳朵也慢慢红了。 随即她便听出燕绥话里的意思,便装作挣扎得更激烈,不住探手推他,叫:“殿下!殿下!快醒醒酒!放开我!陛下和娘娘来了!” 身上燕绥嗤笑一声,淡淡懒懒讽刺味儿,一股浓浓酒气随风飘荡,“来什么来,你又骗我……我生辰二十二次,可没见他们来过一次……” 文臻赶紧去捂他的嘴,道:“殿下你喝多了!殿下你可别说了罢!”一边转头用惶然的眼光看着那边的皇帝和德妃,见两人神情颇有些难看,又努力推了好几次燕绥,然而燕绥死沉死沉赖在她身上,她挣不动,脸涨得通红。 语言护卫们急忙扑过去,大呼小叫地要把“喝多了”的殿下拽出来,解救“酒后被骚扰”的文大人。被燕绥三下五除二地甩开,一时水花四溅,惊呼阵阵,热闹得不堪。 这话语,这神情,这尴尬情状,再豁达好脾性的父母也看不下去,皇帝默不作声向外走,德妃冷哼一声,被菊牙偷偷拽走,一边走还一边回头对文臻比了个“来一剑”的手势。 文臻就当没看见。 她舒了一口气,赶紧往池子外爬。好在游乐园考虑到有水上游乐,都给他们备好了换洗衣物,她匆匆换了,挤了挤头发上的水,就要去皇帝面前听训。 结果燕绥拉住了她,硬是把她拉到护卫升起的火盆前,找了个干净布巾,慢慢揉弄她头发,文臻心急如焚,不住对外张望,道:“没关系的,别让陛下娘娘等久了。” “你得伺候我这个醉鬼,迟一些又怎的?”燕绥低笑一声,揉了揉她的发。 文臻叹了口气,心想老天真是坑人,别说在古代了,这样的场景就算发生在现代,也没几个男方家长能接受吧?何况她要面对的是这世上最牛逼的家长,一句话可以要她性命的那种。 今晚陛下和德妃能来这里,本应该是破冰之举,有了这一场难得的家人齐聚的庆生,燕绥和父母之间的隔阂应该能有所消解,可这世事偏偏就这么巧…… “别再装醉,仔细惹怒陛下和娘娘。他们本是好心来给你庆生。”她叹息一声,反手给燕绥也擦了擦头发,“你先别出来,我去解决。” 燕绥本来准备起身,听见这一句反而不动了,微微眯着眼,火光跃动在他眉梢,也像一个喜悦的表情。 德语站在一边撇撇嘴——又来了,“最喜欢我家蛋糕儿帮我顶着”的软饭男又来了! …… 文臻从屋中出来,那边皇帝和德妃已经由中文伺候着在相邻的三号院主屋坐着喝茶了。 文臻笑盈盈端了一个托盘上来,上头是剩下的蛋糕,还好蛋糕做的大,剩下的一半是完整的。 德妃看见她就笑了一声,指着蛋糕道:“想着今儿来吃块蛋糕,没曾想还见着大戏。” 文臻眉毛一挑,她发现自己每次遇见德妃都要生气! 明明自己脾气那么好! 敢情这两位今晚从宫中微服夜奔于此,是算着燕绥生日自己一定会做蛋糕,完全冲蛋糕来的? 她放下蛋糕,笑出八颗牙,十分诚恳地道:“陛下娘娘恕罪。都怪微臣未曾想到今晚您两位会来赴殿下生辰宴,否则这蛋糕应该等陛下娘娘驾临再切的。” 她话里有话,那俩人精自然听得出,皇帝咳嗽一声,道:“今日朕晚膳用得迟,德妃邀约朕出宫散散,想着燕绥生辰,也便来了这里。正好把准备赐他的生辰礼一并带来。” 德妃却道:“文大人,你这是在嘲讽谁呢?燕绥是陛下和本宫的儿子,用不着不知自量的外人来多嘴多舌。倒是你,身为朝廷命官,流连皇子府邸,半夜三更行迹不避行事放诞,你是要惑乱我儿令御史台再弹劾他一龙案的奏章吗?” “娘娘言重。”文臻躬了躬,微笑如前,“微臣因府邸尚未竣工,不得不暂时托庇于宜王府一号院,和殿下做了邻居。殿下为皇子,我为臣;殿下为主人,我为客。无论从长久身份还是临时身份来说,臣身为一介厨子,都有为殿下操办庆生宴的义务。殿下今日心中欢喜,多喝了几杯,在乐园游玩上了酒劲,臣自然也没有撒手就走的道理。只是臣亦不胜酒力,行为失当,请陛下娘娘责罚。” 她这边解释,那边德妃见她不把蛋糕端上来,便命菊牙端过来,给皇帝分了一小块,剩下一大块都划拉进自己的碟子里,一边吃一边道:“你永远这么牙尖嘴利。是算定了我们来得私密,为皇家颜面计,不好拿你怎么样吗?” “娘娘又言重了。”文臻躬身,“殿下未失礼,臣未逾矩,何来损伤皇家颜面呢?” 德妃冷笑一声,往嘴里又塞了一大块蛋糕。 一旁的小太监晴明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却用眼角偷偷地扫那两个针锋相对的女人。 哎,他在宫中日子也不短了,还是第一次见到纵横跋扈的德妃丝毫不能占上风呢。 这位文大人,真是个厉害人。任何女子遇上这种情境,不说羞愤欲死吧,也得无脸见人,这位倒好,面不改色,侃侃而谈,和德妃嘴仗打得温柔和婉又火花四溅,明明那么难堪不好解释的事情,到了她嘴里,听着居然有理有节,没啥不对。 好像有点理解德妃为啥不喜欢她了,真要这样的媳妇进门,德胜宫恐怕就不能永远得胜了。 “文臻。”皇帝终于开口。 文臻立刻端出十二万分的尊敬姿态,看得德妃牙痒。 皇帝似乎在思索着什么,眼眸沉沉,半晌道:“你一直住在宜王府,终究不妥。” “臣明日就搬回闻家老宅。” “朕明日下旨解除你和唐羡之的婚约。” “谢陛下。” “你现今……是改变主意了吗?” “回陛下,臣没有。” 文臻听见身后细微响动,她知道燕绥已经过来了,但并没有回头。 哪怕燕绥听了会伤心,她此刻也只能给出这样的答案。 刚刚目击那样一幕的皇帝,此刻心中难免恼怒不满和警惕,她只要有一丝动摇,便坐实了勾引之实。 皇帝不会真正成全她,还是那话,皇家容得下一个精明能干行事特别的臣子,但不能接受这样的一个媳妇。 燕绥和她的结合,太强了,是对上位者无形的威胁。 皇帝微微皱了皱眉。 “既然初心不改,何以举止不避?当日群臣弹劾燕绥,你在殿上公然相护,如今又为燕绥庆生,这般行事,你就不怕群臣误会,不怕日后惹出麻烦?” “陛下,凡事从利弊,也从人心。殿下被人构陷,我若不能挺身而出,有负为人之德,寄居殿下府上,对殿下生辰不闻不问,同样不合常理。此事与情爱无关。” “不愿嫁他,却又藕断丝连,文臻,皇家焉可欺!” “臣不敢!”文臻立即跪倒,“臣只愿东堂海晏河清,百姓安居,朝堂安定,疆域永固。臣以一腔丹心献我皇,愿为我东堂奔走终生,终老不……” “父皇。” 忽然开口的燕绥,堵住了文臻最后一个“嫁”字。 文臻低头,心颤了颤。 后背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话赶话,险些被皇帝逼出心里最后的盘算,她也是无奈的。 尤其不愿意在燕绥面前说出这话。 哪怕最终有缘无分,最终要有个决断,她也不希望是今天,不希望是在她精心为他操办的原本可以留下美妙记忆的生辰这天。 和燕绥的未来,她想过。 没有撩完就跑的道理,她对他好,也明白他的心意,也经历了他的表白,按说该给他一个明确的态度。 可问题在于,她没有办法给态度。 她同意了,燕绥能立刻求赐婚,那么父子母子之间很可能立即便要面临冲突。 以燕绥的性子,得不到赐婚,丢下一切带她远走也不是没可能。 但这本应是所有尝试都失败之后的最后无奈抉择,不应该在一开始就走上决绝的道路。 她是孤儿,自幼没有体验过亲情,所以对这世上最为重要的情感十分在意,自己的,他人的,她都珍惜。 父母双全,得父亲多年宠爱的燕绥,在皇家已是难得的际遇,便纵要和父母决裂,也不能是因为她。 何况丢下一切会有什么后果,她也不敢想。毕竟燕绥多年来如枪似刀,挺出的锋刃刺伤无数。 她并不指望能软化皇帝德妃,却隐隐觉得,保存实力走下去,未来可能会有很多变数。 她会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为自己和燕绥争取更大的自由。 但是燕绥……那个骄傲任性从不失败也无所顾忌的人,他能明白她的心思吗? 她心里乱糟糟的,跪在地下,手指禁不住抠紧了湿冷的地面。 身边袍角微动,是燕绥走了过去,经过她身边时一把将她拽起。 他身子有些歪斜,拽她的动作有些粗暴,像是嫌弃她挡了路,但拽起她的同时,却塞了个手帕在她手里。 她紧紧攥着那手帕,温润柔软的触感,似熨贴到了心底。忍不住轻轻吐一口气。 燕绥已经走到了皇帝身前,躬了躬身,随意地笑,“父皇父皇,你是来给儿子送生辰礼物的吗?” 皇帝瞪着他,想骂懒得骂的模样,半晌叹口气,挥挥手。 晴明便把一直捧着的一个盒子递给中文。 燕绥又躬了躬,道:“谢父皇。那娘娘呢?” 他转向德妃,看看德妃嘴边的蛋糕渣,皱了皱眉,忽然上前,趴在德妃椅子上,双手把住德妃的脸。 看那模样像是想捏一把。 菊牙眼睛已经瞪得快要掉下来,难得的一脸无措,不知道该阻拦还是怎的。 德妃一怔,眼底闪过一丝茫然和惊异,下意识地要对皇帝看,随即便止住,挥手要打他的手,燕绥却已经手背一按,将德妃嘴边的蛋糕渣给擦了,懒洋洋地道:“娘娘,这种粗劣食物,就不要来和我抢了,小心恶心着。” 他那恶心两字拖得长长的,也不知道在说谁恶心。 德妃想说什么,却随即皱眉,将他推到一边,道:“这扑鼻的酒气才叫恶心!” 随即她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唤:“菊牙。” 菊牙也便恭恭敬敬送上一个小盒子,道:“殿下,这是娘娘亲手为你绣的汗巾。” 燕绥唇边一抹笑意怎么看都是讽刺,语气倒还正常,“娘娘盛意,儿子不胜感激。也不知道娘娘什么时候学会刺绣了?” 德妃面不改色地道:“刚会。”随意摆了摆手又道,“满意了?你什么时候能让本宫满意一回?” 燕绥随手收回那还剩大半的蛋糕盒子,一边道:“娘娘啊,您尽和文大人过不去做甚?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儿子追逐文大人至今未果,您怎么就不心疼心疼儿子,还尽来拆台呢?” “追逐未果?”德妃重复一句,斜眼瞟燕绥,似笑非笑,“本宫是该庆幸还是该叹你无用呢?” 燕绥笑,“世人皆道儿臣酷肖乃母也。” 德妃噎了一下,转头不理他了。 文臻心底有些诧异,总觉得今日皇帝的态度有些奇怪,按说应该更愤怒一些,只是好像竟就这么默认了。 她自然不知道当初燕绥和皇帝有过约法三章。只隐约感觉对于皇帝来说,实务永远比这些儿女情意更重要些。 所以她便听见皇帝问她:“文臻。朕素来欣赏你志向不凡,堪为女子楷模。便是因为这个,朕才予你许多容忍,你当明白。” “是。”文臻深深躬身,“方才臣所言,句句出于肺腑。文臻不管身处何境地,都愿为我东堂谋福。” “朕亦心愿一同。” “陛下。当日乌海之事,百姓遭难,引御史弹劾,此事臣虽非有意为之,但终究提议百姓上船的是臣,臣难辞其咎。臣有心赎罪,望陛下成全。” “你想怎样赎罪?” “臣想自请前往长川,罢易勒石刺史位,将长川重新收归我东堂。” 一阵沉默。 片刻后,皇帝眯着眼睛一笑。 文臻也眯着眼睛笑了笑。 德妃抿唇瞧着,觉得这一刻这两人的笑容竟然一模一样。 看吧,所以她就是不喜欢这丫头。 燕绥却微微垂下眼,眼神微冷。 今晚不是巧合吧。 陛下和娘娘来得不是巧合,有人算准了文臻要给他庆贺生辰,这时候陛下娘娘如之前的几十年一样不参与也就罢了,反正都是已经习惯的事情了,但是在文臻给他一个别开生面永生难忘的生日宴之后,陛下娘娘的出现和补送礼物,便成了对比鲜明的尴尬,反而更容易引起他的抵触和对过往的不愉快记忆。 而这种尴尬和抵触也会令陛下有意无意疏远,娘娘越发离心。 对方算计得很缜密,可能还算到了文臻给他庆生,情浓之时,又在自己府邸,说不准会有一些逾越行为,然后给陛下娘娘抓个正着…… 要么文臻倒霉,要么他为了保护文臻和陛下娘娘冲突大家一起倒霉。 陛下未必想不到这些,然而他还是破例亲自来了,他想的是什么? 想逼出文臻的终生不嫁一心为国宣言,还是因为长川刺史之位出现波折,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人,把心思动到了她身上,想要她因为今晚的“错误”,不得不全心全意利用易人离这个身份,拿下长川? 蛋糕儿……应该也猜到了吧。 所以她很干脆地请缨,当然这原本也就是她的想法,但是自己的想法和被父皇算计,那是两回事。 他的生辰,也成为某些人算计她的筹码了吗! 他想说什么,文臻忽然退后了一步。 然后一只小手,轻轻捏了捏他的指尖。 这一捏捏的是指尖,却又像捏在心尖,他素日平缓的心潮荡了荡,回声撞击心的堤岸,像一声叹息。 说她自私冷漠,谁又知她内心深处的细腻体贴。 他不知她的童年如何渡过,却知道她不是恣肆的他,她善于察言观色,事事先谋后路,像经历过一切的不完满,因此一直在努力求全。 他本不惮这世间恶意风雨,亦不忍她为自己求全,可当她这样温柔微笑目视前方轻轻捏自己手指时,他亦不忍令她失望。 他反手,握住了文臻的手,没有再说话。 文臻只是料到他要反对,捏一下暗示闭嘴,没想到他得寸进尺,皇帝德妃还在面前呢! 她挣了一下,没挣动,不敢动作太大,只得希望袖子能遮挡,暗恨自己就不该碰他,这个春情上脑的,碰一下都能泛滥。 皇帝好像真没看见,一贯的从容,淡淡道:“以你的资历,不能任长川刺史。” “是,请陛下另选刺史,臣可以以别驾等身份跟随。” “别驾倒也合适。”皇帝点点头,“朕予你事急便宜之权。” “谢陛下。” “你远去长川,深入虎穴。可以选择身边人跟随保卫,朕再予你精选护卫保护。闻老太太年纪大了,身边没人照应不成,德妃即日安排人接进宫,好生照顾。” “臣妾遵旨。” 文臻谢恩。 不谢也不行,老太太这回不可能再给她带走,不仅要做人质,还干脆弄到皇宫去了。 皇帝似乎又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道:“燕绥以传旨亲王的身份与你一同去长川。林飞白领一队金吾卫三千护卫随行保卫。” “臣,遵旨。” ------题外话------ 前头两章放出来了,还没看的亲记得连着一起看罢,现在写点甜写点恋爱不容易,且看且珍惜。 昨天很是周折,心很累,不想多说,免得说我负能量,大家都喜欢看你好我好,那就都好罢。 今天儿子第一天上幼儿园,我单位换新领导,都挺重要,他没哭,我也没哭。 求一波祝福,嗯,希望小兔崽子在幼儿园适应良好,越来越好。希望新领导把我当透明人。 例行求一波保底月票,有亲说我更新不争气,可是我觉得对于一个生了一个多月病本身颈椎腰椎都不好根本坐不住还要带孩子还要上班还要应付各种杂事还要码字的老阿姨来说,已经挺争气的了。 第一百四十八章 你拥有便是我拥有 “金吾卫拱卫天京,父皇还是留着自己用罢。”燕绥的散淡拒绝里隐隐无限嫌弃。 可惜皇帝要的就是他嫌弃,也不理会他。忽然又道:“今日唐孝成上了折子,说是唐羡之之死,盖由身边护卫将领疏忽,泄露唐羡之行踪所致,唐家已经下令将那将领满门抄斩。” 这话一出,连燕绥的脸色都变了变。 文臻一脸懵。唐羡之明明是因为火山爆发而死,和他随身的护卫将领有什么关系? 皇帝又道:“那位将领是曾怀。” 文臻没听过这名字,却直觉这里头有文章,再看燕绥时,果然看出几分难得的沉冷来。 “对了,探子说,唐家把唐羡之归葬起凤山。” 文臻决定回去看看起凤山在哪里。 这三句话平平无奇,但里头可能有一盘棋。 皇帝没有再说,道一声乏了,便带着已经快要睡着的德妃走了,德妃走的时候还看了一眼蛋糕,对文臻道:“明年本宫寿辰,你若还不敬献蛋糕,以后也不要进宫了。” 文臻含笑应是。心想这口锅应该是你自己背,谁叫你个性古怪,今年的寿辰大门关着说是又老了一岁心情不好都不许人贺寿的? 皇帝德妃走了,她才舒一口气,一边想着好歹又过了一关,一边笑着对燕绥伸展开双臂道:“吓死宝宝了快来点抱抱。” 下一秒她被揽入燕绥的怀抱,他用双臂环住她,将她整个人都架了起来,甩手往旁边榻上一扔,随即整个人都趴了上来。 文臻受到了惊吓,又想难道现在酒才是真的上头?用力去推他,就听他道:“你这个没完没了要人命的,你方才想对父皇说什么?嗯?终生不嫁?好啊你终生不嫁,那就现在给了我罢!” “行啊。”文臻不动了,在他身下懒洋洋地道,“我知道你有气,如果你这样能消气并且赞同我刚才那想法的话,给你也未尝不可。” 燕绥正在解她扣子的手停住,文臻抬眼看他,两人目光在半空中交汇,从文臻架起的胳膊下只能看见她半边眸子,微带狡猾却又有三分真意,而燕绥的眸子里,有火热的情动也有微凉的无奈,两人的目光碰了碰,又碰了碰,半晌都逸出一声无奈的叹息。 燕绥手指又动了,却是帮文臻把解开的扣子又一颗颗系回去,动作很慢很有耐心,指尖时不时擦到她的肌肤。 文臻也不动,两人之间些许接触实在不必大惊小怪,窗户纸早已捅破,唯一的分歧不过是怎样抵达最后的目标。 他恨她的多思多虑心硬如铁,想要一蹴而就。她叹他的无所畏惧心思散漫,不敢就此放手。 扣子扣好,抹平,左右对称,燕绥忙着捯饬,文臻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这笑声随即被堵住,燕绥俯下脸,亲了一口她的左眉尖,又亲了一口她的右眉尖,半晌才呢喃道:“换成以前我必要当场说,东堂人才无数,何须你一个女子拼命,为此甚至连姻缘都不要?如今这话我不说了,晓得你不喜欢。我知道你想要活出人样,想要靠自己行走东堂,我不拦你,我伴着你便是。可是如今我懂得了顾念你的不喜欢,你能不能也稍稍想着我也有不喜欢?” “殿下……”文臻等他一个对称的吻亲完,捧着他的脸道,“你今天真好,值得表扬。只是你的喜欢太恣意太放肆,所以我才要约束谨慎。如果我们都锋芒毕露,整个东堂都容不下我们。殿下,甜甜,我不要你失去家人,失去东堂,失去你本该拥有的一切。同样,你拥有便是我拥有,只有我们两个都更强大,我们才有更多的话语权。” 燕绥沉默了一下,有些名词虽然陌生但也能听懂,好半晌,才拥紧了她,道:“我不觉得……拥有你便是有了一切,别的何足道哉!” “殿下你这话可别再说,仔细给陛下德妃听见。” “听见便听见。” “殿下你今天很任性啊。” “这不是被拒绝又被拒绝再被拒绝很憋吗?” “真的很憋吗?精力无处发泄吗?” “当然是真的!” “那殿下我有一个建议……” “嗯?嗯嗯?” “哎哎手拿开让我说先……殿下既然精力这么无处发泄那就抱着西班牙语做四十个深蹲吧!” “……” …… 最后殿下也没抱西班牙语做深蹲。说他太重。 无辜受牵连的西班牙语早已跑到了光年之外。 最后燕绥抱着文臻深蹲了五十个,并发现这一姿势的某些不能言说的美妙好处。 蹲累了,也就洗洗睡了,文臻心里庆幸,毕竟今晚本该有一场狂风暴雨的争吵,她不怕争吵,她只是不想破坏了这个难得的庆生宴,好在燕绥在慢慢改变他自己,开始不仅接纳她这个人,还学着接纳她的思想和意见,学会在不能接受的时刻依旧沉默,听她说。 这让她欢喜又矛盾,好像看见自己即将陷入一个巨大的粉红泡泡,她在那个泡泡里面日日沉溺,醉生梦死,然后某一日有人利剑挺来,biu一下便戳死了那个迷幻泡泡…… 有点可怕啊,在东堂谈恋爱。 她叹口气,开始收拾行李。 皇帝动作很快,已经下了旨撤回了她的赐婚,又下旨撤长川易勒石刺史位,着令易家上下全数移居中州,此事交由新任刺史执行,新任刺史不是别人,是厉以书。 厉以书是勋贵子弟,天京府少尹的差事十分锻炼人,也懂实务,这人虽有点憨虎,但骨子里继承乃父之风,狠得下也放得开。只是年纪着实轻了些,本担不起这一州刺史的重任,但朝中实在无人敢去长川,厉以书又主动请缨,上书之后又自请面圣,和陛下谈了一宿。 去长川这一路,可以说从出发开始,就不会安分。朝廷虽然只是经略长川,但是其余世家不可能不闻风而动,除了季家离得远一点,紧邻的西川,和只隔一州的唐家,难免都想分一杯羹。 所以派去的队伍,不仅需要强大的带队,不拖后腿的组员,还需要所有的成员关系良好,能够完美配合,齐心协力。 从这一点来说,厉以书是个好人选。他和燕绥和文臻关系都不错。 皇帝第二日便下了旨意。 旨意上,司农监屁股还没坐热的文臻又成了长川别驾,同刺史一起去长川,不过司农监的职务并没有免去,依旧挂着,反正皇家种植园短期内也不可能完工开放,她的官署和府邸都需要时间,与其一直留在天京住在宜王府碍人眼,还不如走远一些清净,等到从长川回来,差不多也正好展开自己的种植园揽钱计划。 文臻已经给皇帝递了折子,对之后的种植园做了规划。建议将这种植园冠以皇家之名后再开放。留出一块空地用来打猎、跑马、烧烤。推出展示项目和游乐项目。展示项目包括新兴农作物的参观,大片大片的七彩花田,是要买门票的。游乐项目就多了,比如玉米和红薯熟了可以现场掰玉米挖红薯,可以现场烧烤,旁边的五架山下可以打猎,人工湖可以自己垂钓,还有一些游乐设施。晚上可以住,旁边修了一排农庄小木屋和树屋,非常别致的那种,供人住宿,夜里可以开篝火晚宴。又专门的纪念品商场和小吃店,有江湖捞进驻保证众人饮食。 有在农场看中特殊珍稀的花和作物的人,也可以在农场包一小块地,算是自己的专属田地,有专门的农民专家帮忙种植,产出全部归自己,这一小块田价值不菲,文臻刚提出这个想法时候众人都觉得荒唐,何必非要去种植园弄一块地?自家的田地还不够用?这是嫌钱多了?当然后来天京富商的趋之若鹜狠狠打了他们的脸,不过这也是后话了。 这个种植农场想要发挥最大的价值,成为文臻想要的天京官员富豪游乐宴客的首选之地,首先就是要镀一层金。 这个金也很好镀,文臻已经和皇帝说好了。种植园开放那日,请太子挂牌,他亲自剪彩,种植园命名皇家,可以来玩来享用,但里头的作物产出一律不能带出去,因为这是皇家的东西,皇家的东西怎么可以随便分享? 既然是皇家种植园,能不能进自然还要看资格,第一批进园的人,要进行资格审查,原则上只接受在京三品以上官员和皇商级别的人士。 这个超级金卡vip资格有专门的认定方式,一旦被确认,种植园会派人将资格认证送上门,那是漳县顶级绣娘亲自手绣的作品,每个人的都不一样,有荷包,锦囊,扇袋,璎珞,腰带等等,都是有价无市,独一无二。 别的不说,光是这个资格认证的信物就让人有点疯了,漳县的漳绣全国闻名,向来承接皇宫刺绣业务,寻常人有钱也买不到。而且因为前段时间绣娘闹事,漳县现在已经没有绣庄了,那东堂三大名绣之一,著名的“平齐顺匀,鲜活如真”的漳绣,已经成为绝响。 没想到现在种植园这么财大气粗,居然拿漳绣来做会员证! 一时间天京豪贵趋之若鹜,纷纷打听如何能弄到一个这样的会员证,但是文臻定的规矩很死,只有固定的人才能拿到,一人一证。而且会员证不可转让,一旦转让或者遗失,自动取消会员资格,再想拿到比登天还难。 这么一来,无形中再炒了一把漳绣。 文臻接收那批绣娘之后,并不想开绣庄。物以稀为贵,漳县的漳绣因为那一场闹事,绣娘走了大半,等于已经消失了。灭绝了的东西价值总是成倍上涨的。再开一个绣坊还不如让它真正的成为无法购买的稀世绝品。 当然,财还是要发的,起始资金投入后,文臻的目标是农场自身维持开支运转并有盈余,不用朝廷的钱,以免朝中有些人总哔哔。 第一批会员证路子堵住,目的就是为了第二批会员证的售卖,这一批把门槛降低,但也低不到哪去。对家世、地位、财富都有要求,且设定了每年的最低消费额。第三批则开放给各行各业的顶尖人士和对国家发展有贡献的人士,每年的最低消费额会略低一些。其中特别优秀的会有皇帝墨宝的绣品作为会员证的主图案。 再然后就完全靠消费等级来慢慢升获得会员证了,但可以想见,这种类似于身份地位认证的玩意儿,会引得很多人削尖脑袋去钻。 有皇家头衔,有帝王开光,有绝响漳绣,市面上绝无可能买到,这是可以当做荣耀和传家宝来炫耀的东西。就冲这个,大家也要努力掏钱啊。 种植园一开始需要钱,这钱也不是度支尚书拨款,文臻亲自写了计划书,拿去各家游说。以股份分红的形式集资。御史令蒋鑫当先掏了钱,文臻认为这还是占了老太太的光。 鼎国公厉响也送了银子来,银子数目还不小,自从厉笑去了一趟海上,厉响原本有些距离的态度隐然又有了变化,显得更亲热了一些。 李相意思意思拿了些银子,主要是感谢文臻在红薯和玉米上头的贡献。他对这个种植园能自己挣钱依旧存疑,毕竟谁家没有田? 几个年纪小的皇子公主皇孙凑了一笔银子也入了股,年轻人不管那许多利益立场,只知道文女官就是个赚钱主意新鲜的,他们管了一段时间夜市,很多人对经营实务都有了一定了解,又对文臻描述的种植园颇有兴趣,都想凑个热闹。 文臻还收到了一笔她没想到的款项,来自姚太尉,老头子依旧不怎么理她,但是给钱并不含糊。 单一令也添了一点,文臻也觉得自从福寿膏事件后,单一令态度也不大一样,时常提点两句,让她总有种面对师父的感觉。 至于燕绥,自然是入股的,技术入股,他手下的工字队是种植园设计建造的主力部队。 将这些事都安排得明明白白,文臻和燕绥也就准备上路了。 交计划书的时候文臻去了宫里一趟,然后“无意中”和小宫女嬛嬛见了一面,皇后在寿辰后又“病了”,凤坤宫一直宫门紧闭,容妃暂摄六宫。皇后宫里的宫女也被遣散了一部分,大部分黜落至冷宫,嬛嬛因为伶俐,被容妃宫里要了去,做个外院跑腿的宫女。 文臻感激她上次在太子东宫提醒自己的恩惠,有让英语探查过这小宫女有什么需要帮助的事宜,英语很快查出这小宫女外头有一位寡母,生活很是孤苦,文臻便命人给嬛嬛寡母重新安排了住处,添置了伺候的人,给了些银两,又给她安排了在附近江湖捞帮忙择菜的活计,拿一份丰厚的报酬,也叮嘱了江湖捞掌柜记得适当关照她,这一系列事儿做得自然,她也没和嬛嬛提起,本就是对善意的回报,无需特意表功。 但是嬛嬛着实聪慧,得到寡母的消息后,大抵也明白了是文臻的帮助,因此也一直打听着,趁着文臻进宫,便和她“偶遇”了。 这小姑娘很擅长打听消息,悄悄告诉文臻,当日宜王殿下寿辰,陛下曾往唐太后宫里请安,当时闻良媛也在慈仁宫里抄经。 只这么一句便够了,文臻总算确认了到底谁在燕绥生辰那天作妖,撺掇了皇帝过府。 闻近纯托庇于太后,太后行事诡异,却又是和谁有关联? 文臻已经出宫,再想了解宫里的事总是不大方便,只能先放手。不管怎么作妖,这些都是深宫妇人,只能在屋子里阴谋盘算,她还真没把这些人放在眼里。 临行在即,需要准备的东西挺多,她算着来回加上办事的时间,最起码要半年才能回到天京,趁着远去长川,她打算把江湖捞也在那里撒个种子,选了一批经验老到的掌柜和伙计,一并带着。听说路上还会路过东堂有名的美食之城,方便的话在那里直接开个分店。 江湖捞在天京及周边城池已经开到了第十家,而且马上文臻的第一家零食店也即将开张,名字已经定好了,叫“小食春秋”。 灵感来自现代非常热火的零食连锁业,无论是电商还是实体都有成功例子。古代的食物防腐技能有时代限制,因此目前还是主要经营糕点、肉干、蜜饯之类容易储存的食物。 目前东堂的杂食店,基本都是家庭作坊类的,一家擅长一种手艺,买糕点要跑南门大街薛家铺,买瓜子要去九里城十里香,很是费事。文臻的铺子有市面上所有的零食品种,还有她从现代带来的各种新鲜种类,有礼盒装也有散称,种类多样,丰俭由人,可以预见开业后绝对不用愁生意。 同时文臻也在预备着开连锁便利餐厅,热锅炒菜,每日菜单几十种,定制特殊的保温餐台,所有菜都以精钢大盘盛好,备好巴掌大的小碟子和托盘,进门也是一道流水线,取托盘,选菜,从凉菜、素炒、荤炒、汤、小菜,一直到最后的米饭和结账,台子前走一圈,便可以端着自己的饭菜去旁边餐桌上吃,经济简捷便利,也是现代社会非常流行的一种餐饮方式。并且文臻准备尝试外卖业务,给天京百姓提供更多的便利。 这些事情都需要人去做,易人离是要和她一起去长川的,文臻就把君莫晓留下了,请求皇帝也允许君莫晓入宫陪伴闻老太太,皇帝也同意了。 君莫晓武功不弱,有她的武功,有老太太的头脑,文臻总算放心了些。 剩下闻近檀,需要留下负责各处店面的事务,就这样还忙不过来,一部分绣娘在帮忙,另外,周沅芷这位非常实际的大家小姐,发现了天京居,大不易,也想暗中入个股,零食铺子就是她的建议,文臻干脆把她拉来帮忙管理,但周沅芷毕竟不是太熟的人,各家店面的事务自然不能全部交给她,因此闻近檀必须要留下主管。 皇帝给她安排的护卫也向她报道了,是从皇帝亲卫龙翔卫中挑选了三十八人,领头的一位队正名叫耿光,三十余岁,木讷少言,出身平常。大概也是因为这种性格和出身,所以在满是亲贵子弟的龙翔卫中难以出头,被派来做了这样别人不愿意做的差事。 文臻观察了一下这人,觉得虽然不够灵活精明,但态度认真,一板一眼,是个颇为忠厚肯干的人,她挺满意。她身边不缺灵活的人,忠厚的人反倒更令人放心一些。 也是从这批原龙翔卫口中,她知道了一个八卦,太子把他的新任小舅子闻少诚塞进了龙翔卫,而且直接就挂了一个队正的职衔。 龙翔卫是皇帝亲军,天生等级规制最高,队正已有五品武官衔,所以龙翔卫都盛传这位小舅子的姐姐很得太子宠爱,就是太子妃的弟弟,都没能进龙翔卫呢。 文臻想果然是挺受宠爱的,还真把闻少诚那个文不成武不就的家伙给塞进龙翔卫去了。 闻近纯明里暗里给她搞了那么多事,也该还点礼物给人家了。 ------题外话------ 这一章过渡章,不过信息量不少哦。 第一百四十九章 醋霸王 趁着龙翔卫的人刚来报到,还没出发,她让耿光带着人先回去。 耿光带的三十八人中,有一个叫陈小田的,是个诸般玩乐都精通的本地地头蛇,天京有哪些好去处,但凡好玩好吃好乐好看,哪怕在最犄角旮旯里,他也能给你找的着,文臻便派了个任务给他。 让他在出发前,和刚刚进入龙翔卫,因为走后门被瞧不起颇有些孤单的闻少诚结成友好互助关系,务必要让他全方位感受到来自新同事的温暖和天京的繁华有趣。 龙翔卫多是富家子弟出身,会玩的人有很多。但是这个陈小田,能玩出花样和与众不同。文臻关照了他,不要带闻少诚去秦楼楚馆,也不必聚赌博戏,但凡听来不够正当的玩乐,都不要带他沾染。 只带他玩那些高雅的,有益的,但是又十分费钱且讲究资历身份和格调的游乐,一直玩到他完全沉溺,无法自拔为止。 陈小田心领神会,果然很快就和闻少诚打得火热,带他去的地方,都是天京贵族子弟凭身份才能入的高级私密场所,玩乐的也是蹴鞠、马球、水球、洞球,以及天京贵族子弟间用来比试计数能力的水晶牌子戏等等。 蹴鞠马球不用说了,水球有点像水上博戏,洞球有点像现代高尔夫,水晶牌子戏有点像棋牌的风格,总之都是贵族才盛行的,玩了并不让人觉得玩物丧志,反而觉得高雅有才能的玩乐项目。 龙翔卫的俸禄不低,但是那些游玩所在,光是一个进门资格就所费甚巨,更不要说玩乐本身花费,以及既然打入那个圈子,随即便要提升的行头、应酬、请客饮宴等等各种开支。 很简单,马球需要好马吧?需要上好马具吧?耗损大需要经常更换吧?人家换了镶金丝珐琅马杆你不能用个木头棒棒吧?打完马球总得吃点喝点吧?人家请你吃点心你不能不回吧?人家的点心是江湖捞秘制酥皮流心饼你不能还西胡同王二麻子家的猪头肉夹馍吧? 就这些,十个龙翔卫俸禄也不够。 闻家房头多,闻少诚的爹也没出仕,领着族中分配的银子过活,那例银还没文臻拿的多——至今闻家还在给文臻每年送来一笔银子,是闻家老祖宗给文臻这个最后一个徒儿的体己。 以闻夫人的性格,不会拿自家的银子贴,肯定会和自己的太子宠妃女儿要。 闻良媛很快就要为钱发愁了。 但是为钱发愁只是第一步,文臻要的,可不仅仅是让闻进纯愁一愁钱的事。 慢慢来,她对闻少诚的搞事的能力,很有信心。 文臻知道自己还有敌人,隐在暗处,但是因为从不露头,每次布置不同的局,撺掇不同的人和她作对,导致无法有的放矢,针对性地进行反击,但再密的局,总有蛛丝马迹,总能等得到的。 再有一点时间,她便加紧练武,针已经化了四根,基本都是在逆境险境中被撞碎了再化的,她终究是练武天资不好,起步太迟,想要靠自己的能力炼化实在有点难度,这也让她对于寻找幕后人积极性不高——她需要极度的刺激和险境来碎针,有敌人才有各种波折,但是这种放纵本身是极度危险的,一不小心也会搞掉小命,只有尽量提升自己的能力,应付各种变故才有更多的回旋余地。 其间她去见过齐云深,上一次见她还是从乌海回来之后,当时齐云深在她身上左嗅右嗅,也不知道闻到了什么,很感兴趣的样子,还特地答应她说要想法子研究怎么能尽快炼化她的针。这次再去,齐云深淡漠了许多,再没有上一次的兴奋,只扔给她一个册子,说是尽快炼化的办法没找到,但是想到了一个可以防止碎针后碎片四处乱窜甚至逆行入脑的法子。 这一点对文臻很重要,她失去了味觉,最近虽然有恢复了一点,但是还是比以前差了很多,这也罢了,但下次碎针,如果再逆行入脑,伤到关键处,那就太可怕了。 但是齐云深的法子她也不敢随便用,得等有空和燕绥研究了才行,燕绥此次积极愿去长川,她听中文说,是东堂川地古早的时候属于蛮荒瘴疠之地,多山脉,多奇花异草,多诡异传说,多邪术异说,而长川易家因为遗传病的原因,搜集这些东西最勤劳,燕绥早就想去一趟,看能不能找到帮助解决她问题的办法。 皇帝对长川十分上心,特地又调了一批天机府中人,会从建州出发,建州离长川远,大抵要到快到长川的时候才能汇合。 各项事务准备安排,忙忙碌碌又过了个把月。 十一月初三,前往长川的皇子车驾和刺史队伍,及拱卫军队三千人,浩浩荡荡出了天京平临门。 其时天已初冬,路上短则一月余,长则两月,等到了长川,就到了冬天了。 所以众人的行装都很厚,唯独燕绥,还是衣袂飘飘,这人好像不为寒暑所侵,永远的骚包。 文臻则做好了全副武装,这一路直到进入长川,都很可能没安宁日子,她得做好一切准备。 带这许多人,从天京去长川,只能走陆路官道,经过定州、徽州、池州,然后从西川境内穿过,直抵长川。也可以不从西川走,走隋州也可以,相比还特别近,但那里路途不大好走,唯一的近道是穿山,不适宜大部队行走。 官道上旌旗飘扬,队伍一眼看不到头,沿途都有当地官府派兵再护送,按说这一路都应该是安全的。 但是文臻心下总是不安。她这次出行带了两个侍女,都是以前的绣娘。一个是采桑,一个叫采云。那个采云也是精挑细选出来,为人十分谨慎细心。 为了安全,她,燕绥,林飞白,厉以书,易人离五个人是单独开小灶的,所有食材由文臻自己带着,用完了再沿路寻找可靠人家购买,也由文臻带着两个侍女亲自掌勺。 厉以书易人离欢欣鼓舞,林飞白觉得这样太辛苦,燕绥对此很不满——为什么还要分给那两个吃? 忍耐了两天之后,第三天晚上,他忍无可忍地拽着文臻,去了打尖所在地后面的一座小山。 那山并不峭拔,山势平缓,此时还没完全入冬,山中物产丰富,跟随燕绥出来的中文德语英语日语已经打好了猎,抓好了鱼,采完了全山可以吃的最美味的果子和山菇,甚至捡好了足可以烧一天一夜的柴火,满满当当一副准备大型野餐的架势。 文臻叹口气,只得令采桑采云帮忙打下手。她在那些猎物堆里走了一圈,发现里头居然还有一只老虎。 可怜的山中霸王。 燕霸王一来,全山遭殃。 老虎肉并不好吃,文臻命取了虎骨泡酒,又让中文剥了虎皮,准备回头给燕绥做个虎皮跨栏背心。 还有一些菇类,看起来十分美味,文臻蹲下身翻捡了一阵,拨出一堆浅青色的山菇,笑道:“这玩意可不能吃。” 语言护卫们便凑过来问怎么了,这菇看起来并不艳丽,正常得很。文臻摇头,这东西她在闻家毒经上看见过介绍,确实有毒,毒性不猛烈,吃了以后有点晕,上吐下泻,看起来像比较普通的食物中毒,但如果按普通的食物中毒来解,这玩意隔上几个时辰就会发挥出第二层毒,那种毒容易致幻,令人做出各种奇怪行为。 更可怕的是,中毒后的人呼吸出的气体,吐出的口水,都能令旁边的人也中毒,传染力极强。且发作时间不定,会成为一枚埋伏在体内的不定时炸弹。 语言护卫们听她这么一说,赶紧扔了这菇。文臻又问这东西多不多,这东西本应生于湿热南地,在这里发现倒也很奇怪。 中文便道也就发现这几朵,还是在里头更深处找到的,外头根本没有。因为看起来特鲜嫩才采了。 文臻便让人去搜山,看看这东西还有没有,又派人下山,去关照护卫队的厨子不可随意取材烹制,很快护卫们便回报说护卫队的饮食都是吃的储备粮,从不就地取材,去搜山找这菇的人也一无所获,可见确实是少见的例外,文臻便放下心,选了几条一看就非常肥美的鱼,一只野鸭,一只名字叫啜鸡的野物,一种肥大的石蛙,也叫石鸡,以鲜美胜鸡闻名,几只斑鸠,一堆不大的螃蟹,几条手腕粗的鳝鱼,一只野兔。 这些都是野味当中以唯美闻名的种类,她本来还想选再多一点,毕竟护卫丫鬟们也不少人,结果燕绥说够了,等到护卫丫鬟们把食材都归置好,殿下一弹指,大家都流着口水消失了。 文臻翻白眼,对殿下的小气和护食十分不齿。 但想着这几日出门赶路,不可能像在府里一样享受,这身娇肉贵的家伙,也难免他不乐意,总要给人家一点甜头。 她出门一向带锅具,都是特制的轻盈便携的款式,当下便将石蛙只取肥硕的大腿,以野菜爆炒;野鸭和野鸡肉和斑鸠以香茅山菇炖作一锅,螃蟹用面拖了一切两半入油锅炸,鳝鱼切段红烧,其余的鱼和野兔都用来烤制,实实在在丰盛大宴。文臻自从味觉受损,现在做菜的习惯都是浓油赤酱,味道浓厚。 拦得住护卫丫鬟,拦不住易人离,易人离以自己“在闻家住久了擅长厨艺”为名,非要过来给文臻打下手,在打下手的过程中,剥了两头蒜,拔了三根葱,吃了一碗炖肉十个石蛙腿八个小螃蟹一条大鳝鱼……还没开席已经吃饱,捧着肚子去消食了。 天色已晚,山间篝火哔哔啵啵,从平坦的山坡往下看,是三千护卫帐篷间星星点点的火把,望去像是繁星落入人间。 香气馥郁地传开,整座小山枝摇叶晃,隐隐间似乎有无数生物闻香而动。 但是谁也靠不近,护卫们都一边流口水一边守卫着呢。 忽然有喊声传来,文臻探头一看,厉以书正抱着一个盒子往山上奔呢。还没到地儿就被日语拦住,日语翻着白眼粗声粗气,“厉大人,我家殿下和文大人正在讨论朝廷大事,请不要打扰!” “我也有朝廷大事啊——”厉以书把盒子拍得邦邦响,“天京急报,要当面立即向殿下禀告!” 日语犹疑地看过来,燕绥慢条斯理给文臻装了一碗汤,“叫他滚。” “真的是急报!八百里加急——” “让厉大人进来啊,万一真有急事。”文臻忍不住。 “扯淡。”燕绥头也不抬,“就是想分一杯羹。” “别这样。”文臻笑,“咱们一起吃饭的机会多了是,误了事多不好。再说他有急事在旁边转来转去你能吃好?你吃不好我不是白做了?” 最后两句话抚平了殿下的毛,殿下呵呵笑一声,一副你不信就算了,不说话了。 日语让开路,厉以书狂奔而来,凑到火堆旁边一嗅,叹一声不够义气,将怀中盒子往屁股底下一垫,抓起石蛙就开吃。 文臻:“……” 加急文书呢? “紧急文书啊,说了怕影响胃口,吃完再讲,吃完再讲。”厉以书一眨眼已经吃掉一半石鸡。 文臻:我信了你的邪。 吃没几口,林飞白背剑而来,日语照样阻拦,林飞白言辞如刀。 “我的职责就是保护他们三人,如何能不至?” “你在一箭之地外守护我三人便可。”燕绥给自己装了好几只螃蟹,挑走了炖得酥烂的斑鸠。 文臻忍笑站起来,安抚殿下,“算啦,多一个人多两个人不都一样?不然你看林飞白真的要练箭了!” 那两人转头一看,哟呵,林飞白真的正在缓缓摘下身后大弓,看样子打算对着这边的火堆练箭呢。 给他练起来,这饭也别吃了。 燕绥也不说话,把席上所有自己喜欢的,文臻喜欢的,都圈好了,才看见文臻拉着林飞白过来。林飞白站在火堆边,并不坐下,也不看燕绥,冷冷道:“我说了,我需要恪尽职责,你三人在哪,我就该在哪。如此而已,殿下放心,我对你的……没有兴趣。” 他最后一句中间声音略轻,燕绥抬头看了他一眼,鼻端轻轻一嗤,十分鄙视模样。 文臻却似乎没听出来,作为一个厨子,怎么能容忍有人抵抗着自己的美食不享用?用力拉林飞白坐下,“既然来了怎么能不尝尝我的手艺?你来品评一下我最近手艺进步没有?尝尝这个小螃蟹,别看不大,却是最肥美的时候,壳薄黄满,鲜肥无比,那壳啊裹了面粉炸得香脆,记得一定要吃掉……咦小螃蟹呢?殿下你要不要这么小气!” 将整盆香炸小螃蟹都抱在怀里当零食慢慢吃的燕绥,掀起眼皮看她一眼,闲闲道:“做人不要太博爱太热情,容易引得阿猫阿狗都跟着浪,明白不?” “不明白!”文臻竖眉,“为何最浪的人总在diss别人浪?当真此浪看不得彼浪?”抢过螃蟹盆儿,哗啦啦给林飞白倒了一碟,又张罗着安排碗筷,给他介绍每种食物的风味。 林飞白也便坐下,虽然没说话,也没拒绝她的安排,眉梢眼角淡淡笑意。 燕绥“咔嚓”一口,把一只螃蟹咬得粉身碎骨。 这滑溜柔软的蛋糕儿哦。 对某些方面真是令人恼恨的迟钝! …… 文臻其实不是迟钝,只是她觉得,既然默认了做燕绥的女朋友,自然要为他考虑,他到处树敌性格可恶,她自然要甜美迎人为他弥缝。林飞白也是实力人物,人品过硬,立场一致,大家一路同行数月,自然要好好相处;二来既然林飞白有那么点心思,一味避着反而不美,反而更令人多想,不如坦坦荡荡中表明同样坦荡的态度,林飞白那么聪明的人,一定懂得珍惜这样的友谊,不会轻易越雷池一步。 对不同的人要采取不同的态度,比如对唐羡之,就不能这么热情,那位看似谦谦君子,其实非常会撩…… 想到唐羡之,文臻心中便一痛。急忙丢下在吃的东西,说一声该烤鱼了,把已经处理好晒干的鱼拿去烤,鱼肉串在枝条上,被火舌舔得吱吱冒油,文臻坐在火堆边,慢慢转动着树枝。 忽然中文走过来,递给燕绥一封书简,道:“急报。” 燕绥展开看了看,道:“曾怀家眷们被流放苦役,陛下令我派人去接应回来。” 中文道:“属下立即安排。” 燕绥却似乎在思索什么,片刻后摇了摇头,道:“先派人去暗中守着,注意不要让人死了就行。” 中文有一瞬间的愕然,但他于公事从不质疑主子,点头应命而去。 文臻觉得这名字耳熟,想了一会想起来这是上次燕绥生日的时候,皇帝亲口提起的,被唐家以泄露唐羡之行踪借口杀了的唐家将领。 当初听那几句话时便有浓浓疑问,此时正好问清楚。 “殿下,曾怀是谁?” 燕绥似乎早就在等她询问,答得很快,“定阳州西境驻军统领,负责定阳一带的戍卫。” “当日出行乌海,这个人并不在船上吧?” 她记得当时拱卫唐羡之的将领,都跟着唐家姓唐,是唐家的家生奴才出身。 “他一个定阳边军统领,不在定阳守卫,跑海上去做甚?” “那他就不可能泄露唐羡之的行踪,何况唐羡之的死因你我都知道,不存在泄露行踪致死的情况,那么唐家这么做是什么意思?” 一直默默听着的林飞白忽然冷笑一声。 “什么意思?揪出内奸,杀鸡儆猴的意思。” 文臻恍然,果然和她猜想得差不多。 “曾怀是朝廷打入唐家的最高等级的内应,为了布置这个内应,我前后花了好几年工夫,而且,这并不是个简单的内应,”燕绥淡淡道,“驻守和定阳接壤的衡州的边军统领厉向达,和曾怀是生死对头,曾怀当年就是被厉向达追杀,才逃入唐家三州之地,求唐家的庇护的。所以唐家才会把曾怀派到定阳西境,觉得就冲着两家的生死之仇,曾怀也会把定阳守好,绝不让厉向达有一丝机会。” 文臻忽然想到了什么,“难道这死仇其实是假的?” “是的,不仅是假的,而且,曾怀其实是厉老将军的亲生子。也是厉以书的表哥。” “……” “当初我寻找内应人选的时候,鼎国公亲自推荐了曾怀。曾怀本是厉向达私生子,表面上,其母族和厉家有一些旧仇。私下里却其实早已认祖归宗,因为这一层难得的遮掩,我便同意了鼎国公的举荐。由厉向达和曾怀演了一出戏,然后曾怀投奔唐家,一步步做到定阳边军统领。当然,这里头也有朝廷出力。” 结果,费尽心思培养出来的高级内应,忽然就被杀了。 “那么厉老将军……” “受此打击,一病不起,对外还得掩饰着,毕竟不能确定唐家是因为发现曾怀身份杀他呢,还是因为别的原因。但厉老将军年纪大了,一直也对这个私生子心怀愧疚,本想着他完成内应任务早点回来补偿他,结果……” 结果永远也没有机会补偿了,这叫人情何以堪。 强权博弈之间,多少人的悲欢瞬间发生又瞬间成尘。 “厉老将军如果撑不下去,衡州就得换将,无论换谁,必将引起动荡。唐家就可以乘虚而入。” 一箭双雕,唐家这一手不可谓不狠。 唐家一直行事低调,这又是谁,忽然展露凶悍的獠牙? “既然如此忠心臣子,家眷遭此惨祸,还不知道要受多少欺辱,为什么不赶紧接回来。” “就这么接回来,等于承认曾怀是内应,既然已经付出了这许多代价,就不能这样白白铩羽而归。” “可是曾怀都死了,难道还要让他的家人继续承担代价吗?” “曾怀死,依旧有文章可以做。唐家应该在试探,曾家有几子颇为英锐,如果他们能熬过这一关……” 文臻忽然打断了燕绥的话。 她一向很有礼貌,从不做打断他人这种无理的事,但现在她有点忍不住。 她觉得两人的三观在一瞬间又南辕北辙了。 “殿下,没有道理让曾家人还继续承担这样的牺牲。” “你可知道当初为了让曾怀在川北步步高升,朝廷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又有多少人承担并牺牲?” “但那也不能……” 这回是燕绥打断了她的话。 “蛋糕儿。天下博弈,国土之争,注定白骨垒道,血流漂杵。总会有人因此死去,而活着的人要做的,就是令他死的值得。” “一个人为国捐躯已经足够,凭什么还要他一家子为国牺牲?曾家人都挂了我是牺牲品的标签吗?”文臻皱眉盯着他,“如果是你,你为朝廷嗝屁了,朝廷还想我再接下你的事业,你会怎么做?” 燕绥一脸不可思议。 “我如果娶了你,又怎么肯再去冒险做朝廷的细作?” 文臻:“……” 一旁听的忍无可忍的林飞白转身想走。 叹了口气,她揉了揉眉心,只好换个角度说:“好,先不争论这个。我只想请求你,把选择权给曾家人好不好?他们如果想报仇,还想寻找机会,就让他们留下,暗中保护他们;如果他们想回来,就接回来。行不行?” 燕绥挑了挑眉,终究没有再说什么,给火堆添了点柴,文臻就算他默认了。 “对了,陛下那一天提起起凤山……” “起凤山就在定阳西境,离衡州不远。” 唐羡之归葬,怎么会不葬在川北主州,而跑那么远? 文臻心里乱糟糟的,此刻忽然才感觉到,朝廷和刺史之争已经迫在眉睫,而其间的残酷自己还没能适应。 唐家这一次的出手,十分的干脆狠辣,又是谁的手笔? 她无意识地转动着柳枝,想起自己在东堂第一次烤鱼,似乎是在一座无名山里,为唐羡之而烤…… 心尖又揪了一揪,她有些失神,直到燕绥忽然道:“你在想什么呢?怎么有点糊味儿?”才霍然惊觉,有一边的鱼肉已经有点焦黄了。 这对于她来讲真是不可饶恕的巨大失误,赶紧起身去找葱,准备挤点汁抹在鱼身上去除焦味,林飞白接替了烤鱼的任务,文臻走出几步找山葱,转了一个弯,没看见护卫们,就见暗淡的天光下是同样暗淡的层层山影,山间松涛如浪涛层叠起伏,夜归的鸟不知在哪棵树上哑哑地叫,远处溪流潺潺地浸润青苔。 在这样声音杂乱而又静寂的夜里,她抓着一把野葱又出了神。 然后松涛鸟鸣之中,她隐约似乎听见了,一声低笑。 ------题外话------ 三百六十度撒泼打滚嚎叫。 这个月月票怎么这么不给力! 你们都不爱我了! 这样下去你们会失去本宝宝的! 第一百五十章 羡之别怕! 这一声惊得她浑身一震,立即退后一步,靠着一棵树,睁大眼睛四处张望,然而树影摇动风依旧,并不见一个人影。 身后的篝火灿烂地燃着,厉以书分外酣畅的咀嚼声传来。 文臻等了一会没有动静,便退了回去,回到篝火旁坐下,她自己觉得神色如常,林飞白却看了她一眼,燕绥则道:“你脸色怎么有点白?” “哦,有点冷。” “靠近点坐。”燕绥立即把她往自己面前挪,就差把她顺手弄到自己膝盖上。 文臻现在也习惯了他无时无刻地秀恩爱,抵抗了他过于亲密的行为,也就靠在他身边坐了,一条烤鱼递到面前,她正要拿,那鱼已经被燕绥推开去,把汤碗凑到她嘴边,“喝点汤热热身。” 文臻只好对林飞白歉意地笑笑,又扭了扭总在凶悍排挤他人的燕绥的大腿,可惜某人腿上肌肉如铁硬,根本扭不动。 她只好就着燕绥的手喝了几口汤,无意中眼一抬,却发现离自己大约十丈距离远处,有一棵树上,一排虫子正非常迅猛地向树下冲。 那感觉,好像树上有什么恐怖的东西,令它们不得不逃一样。 文臻又对树上看,那树却枝叶茂密,黑沉沉一片,一眼看出像蹲着无数人,又像什么都没有。 她的眼睛擅长微视,能发现细小物,这种情况下反而发挥不了作用。 她这一看,燕绥就发现了异常,也对那边看了看。 随即林飞白便起身,大踏步往那边去了,只有厉以书浑然不觉,大吃大嚼。 过了一会林飞白回来,摇了摇头,文臻便知道他没有发现。 林飞白又道:“这山周围我上山前已经布了护卫团团围住。” 言下之意就是不可能有人能潜入了,文臻摇摇头,笑道:“许是我疑神疑鬼。” 但她终究是因此存了心事,脑海中总萦绕那一声似有如无的笑,想着那笑声没听出恶意,似乎存着淡淡嘲讽和怀念……好吧一声根本没听清的笑也在那想东想西,真是快神经质了。 再说真要有人笑,凭什么她能听见燕绥和林飞白却听不见? 她失去了兴致,燕绥和林飞白自然看得出来,正准备干脆结束这野餐算了,忽听脚步杂沓,却是师兰杰和中文同时出现。 两人都在主子上山后负责山下护卫的管理工作,此时联袂出现显然有情况,果然老远中文便道:“殿下,山下护卫有人中毒!” 几人赶紧起身下山,这山不高,短短一截路,师兰杰交代了一下情况,说是护卫们埋锅造饭,按照在京中的编制分队吃饭,结果有好几个小队有人中毒,毒倒是不重,随行医官便可以解决。但是怎么中毒的,这是一个大问题。 中文和师兰杰都是经常处理各种事务的,已经将护卫们都驱赶进自己的帐篷,不允许任何人走动出入,语言护卫队和三纲五常在外围看守住他们。中毒的护卫专门搬入一个帐篷由医官统一治疗。 几人便先去看中毒的士兵,见那些人情况并不严重,只略有些虚弱,医官也道中毒不厉害,像是吃了些不洁食物。回头去查的时候果然查出带来的粮食里有霉粮,负责军需的粮草官去采购的时候也例行揩油,高价买了过期的食物,这事儿当然由林飞白按规矩处理,当即把那军需官绑起来军法处置,又派人去重新采购新鲜粮食。 忙了一通已经到了深夜,众人见那些士兵已经无事便出了帐篷,燕绥一直没进帐篷,他向来不屑于做那些“解衣推食,爱兵如子”之类的姿态,嫌弃帐篷里味道不好,远远地等着。 文臻此时也困倦了,正要和他说明情况去睡觉,忽然营门外又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却是有快马来报,京中因为金吾抽调人员执行长川保卫任务,按例需要从旗手和羽林中抽调人员进行补充,顺便将拱卫京畿的三卫进行一次人员调动换防。也就是在这样的调动中,发现了金吾卫中存在细作,人员不纯,因此姚太尉着人快马来报燕绥,建议燕绥和林飞白立即清查随行金吾卫,或者就近重选护卫,重新安排金吾卫的护卫任务,将金吾卫调到外围,以免生出事端。 文臻在一边听着,总觉得这事儿有些太巧,金吾卫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在她们离京两三日后传来这种消息。现在这个距离,回京重新换护卫队伍显得太远,但是又出来没多久,还在天京周围,物资人员丰富,可以适当盘桓清洗,也可以就近在定州补充。因为定州离天京最近,有十分精锐的京军驻扎,在京军中重新选人上路几乎是必须的举措。 这种事情走向,不知怎的,她总觉得有点眼熟。 帐篷里有点气闷,文臻走出帐外,看着远处山峦叠影如海浪,忽然想起自己一直的怪异感觉是什么了。 这有点像当初唐羡之携她一路奔行海上成婚,引燕绥来追,一路削弱燕绥的力量的那种风格啊。 想要在长川搞事,人不能少,金吾卫却一开始就出了岔子,内忧外患的,眼看不得不被丢下或被弄到外围,己方平白便失去了有生力量。 她的心砰砰跳起来,忍不住对那幢幢黑影张望,好像忽然那里头就能跳出一个人影来似的。 当然没有人影跳出来,她站了一会儿,就被燕绥派人叫回去休息了。等到睡了一夜起来,林飞白等人刚刚处理完金吾卫的事情。几个男人都是人精,文臻能想到的,他们自然也能想到,最终决定不从本地京军中选人补充,也不留下金吾卫慢慢清洗筛查,更不耽误此行行程,只将三千护卫放在外围,做些探路之类的事情,一路前行一路观察便是。 反正除了厉以书,燕绥和林飞白的武力值都高得很,足以自保,护卫更多的是充门面之用。漫漫长路一路观察处理,等到了长川,哪些人能用哪些人不能用多半也就清楚了。 长川在北方,进入十二月就会连日暴雪结冰封路,所以路程不能耽搁,不然恐怕过年都到不了长川。而这次去接任刺史讲究的是个速度。之前朝中特地放出风声要让易德中去,易德中出事之后此事就搁置了下来,已近冬月,按照惯例,朝中不会在这时候进行任何大的变动,所以长川的警惕性一定已经降到了最低,而每年冬天,因为气候原因,长川大部分精力也集中在储粮过冬加固城防雪灾防治等等杂务上,道路结冰封冻,对于武器马匹等等物资的制造运输也会造成困难,所以这时候的长川必然是抵抗力相对最低的时候,想要一举拿下,就要抓紧时间,尽早赶到。 这一路并不好走,尤其还可能经过西川。文臻一直在思考上次凤袍事件,幕后人到底是谁,她在整个阴谋中嗅到了熟悉的味道。易德中知道了太多本不该他知道的信息,背后一定有人在指导。而皇后明显偷鸡不着蚀把米,凤袍被人下了第二层毒,这个下毒的人是谁?文臻打探过凤袍自从出事后又运送上京的整个环节,怀疑凤袍确实是还在漳县的时候就被下过手,有人重新做了手脚。 这个人,她怀疑是方袖客。 那个女子出现得奇怪,行事也奇怪,她说是唐羡之的手下,可文臻事后问过唐羡之,唐羡之的眼神却有些奇怪。 以唐羡之的智慧,又怎么可能在漳县留下一个会对自己阴奉阳违的属下? 除非这个属下被李代桃僵了。 文臻一直在思考方袖客的身份,她有个大胆的猜想,但这个猜想,要等到了西川才能知道了。 第二日继续启程,林飞白管理有方,整个队伍并没有因为昨晚的事故发生任何氛围变化,那些受伤中毒的护卫都坐车在后头跟着,由专门的医官进行照顾。 据说那毒并不怎么厉害,大家其实都恢复了,按说该回到自己队伍里,但燕绥并没有同意,让再观察两日。 白天赶路文臻除了做饭不怎么出来,都窝在自己的马车里,整天写写画画。 当晚再次错过宿头,同样找了个背山面水的地方就地扎营。 从不亏待自己的宜王殿下这次出来,依旧的风格低调又奢华。两辆大车像房车一样,可以折叠收拢。折叠的时候就是一辆比较大的马车,到了晚间,放下支架打开之后,赫然就是间不小的屋子。里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从厅到餐桌到床到洗浴间都有。空间利用非常合理精致。 这车有两辆,殿下一辆,另一辆并不是正牌刺史的,是文别驾的。而且两辆车中间可以相连,连在一起像一个火车房一样,可以从这间走到那间。 当然文臻拒绝了这么高明的设计,她总是记得把两间相连的门关好。有时候还把两车相连的锁链给解了。毕竟她是女性,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和燕绥住那么近,实在是不大好看。 只是晚上解了,第二天早上一看,又连起来了。 高级房车没有别人的份,厉以书只好委屈巴巴地去住帐篷,想要和林飞白同仇敌忾诉苦,结果发现林飞白连帐篷都不住,经常抱个剑睡在高处,像是钢筋铁骨打造的机器一样不怕冷。 文臻一开始没注意这种情况,这一晚觉得有点闷睡不着,开了下窗,然后就见树梢上垂下一个脑袋来,吓了她一跳。 随即她才认出,那是三纲五常里的一个护卫。 “你就睡在这里?”她愕然看着对方身下光秃秃的树枝。 那人呵呵一笑,摸摸头,“我们出外行军都这样睡,在高处可以望风,周围数里之外风吹草动都瞒不过我们。我这还是有树枝睡,侯爷直接就睡在石头上呢。” 文臻顺着他指的方向,才看到不远处半山一座巨石之上,林飞白正盘膝坐着呢。 那地方虽然背风,但四面都是石头,一看就冷得不行。文臻皱眉看了一阵,心想这样过夜怎么行? 头顶上的三纲五常护卫已经缩了回去,文臻想了想,从自己马车里拿了一床被子和一些零食出来。 下车的时候她发现燕绥好像不在车里,心中庆幸。 不然这被子就送不成了。 她原本想叫两个丫鬟把被子送去,结果敲敲两个丫鬟住的大车没有动静,想着原本足不出户的绣娘,长途跋涉已经很辛苦了,也就放弃了,自己吭哧吭哧抱着被子往那山上走。 她走到一半的时候,看见林飞白忽然下了石头,她还以为林飞白看见自己来接了,就站定了等,结果看见林飞白从石头上跳下来,一个转身转到石头后面了。 文臻之前也有查看过地形,记得石头后面有小路,往下有溪水也有自然形成的坑,她犹豫了一下,心想莫不是去小解?但已经快到了,便将被子抱起,挡住自己,打算把被子送到石头上就走。 到了石头那里,她把被子铺好,林飞白还没回来,石头背后却隐约有一点奇怪的声音,文臻心中一跳,便想起前天晚上自己也曾听过山间笑声,顿时便有些不安。 本来转身要走了,便忍不住对石头后看了看。 这一看,就看见林飞白一角雪白的衣裳,好像正蹲在那条窄窄溪水边洗脸,她放下心,便喊了一声,“林侯,我给你把被子放在石头上啦。” 林飞白并没有回答,身体微微颤动,文臻又听见那奇怪的声音了,像是从喉间发出的低喘,又像是濒临崩溃时的低咆。 仔细辨认,这声音应该就是林飞白发出来的。 文臻顿住脚步,林飞白不对劲! 此时四周天光好像更暗,四面噪噪切切的声音也更响,林飞白那古怪的声音夹杂在其中,平白添了几分诡异,文臻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好像那些声音并不发自周围,只出现在自己耳朵里,越来越响,越来越响。 她往林飞白那里走,还不忘记回头对底下喊一声,“快来人上来看看,林侯好像不对!” 喊完她也没回头,顺着往下的路走到溪水边,林飞白还蹲在那里,她便拍了拍他的肩。 这一拍,林飞白肩头一耸,猛地伸手抓住了她拍他肩膀的手,反手就是一个过肩摔—— 文臻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腾云驾雾,忍不住发出一声尖叫。 林飞白这是怎么了! 林飞白似乎也很快反应了过来,好在此时他还抓着她的手,顺势便把她向后一带,文臻的身体在半空中呼地翻了一百八十度,然后又重重砸回他的怀里。 林飞白原本就是半蹲着的,重心不稳,这一摔一拉又一砸,直接便被砸倒,噗通一声抱着文臻落入溪水。 溪水很浅,不至于将人冲走,但也足够两人瞬间浑身湿透。林飞白落水浑身便颤了颤,一眼看见身前的文臻,那少女一张雪白的脸近在眼前,红唇娇嫩如一瓣初绽的花。 他一直有点迷乱的眸子微微一亮,随即猛地将文臻向岸上一推。 他刚刚做出推的动作,不知哪里吹来一阵风,风中有点隐约的气味,他眼神里的那点清明瞬间又被一片迷雾所遮蔽,而溪边一棵树上,忽然飘下来一条黑影。 那条黑影十分修长,姿态有种奇妙的柔曼飘逸感,眼神却冷漠森然,似永冻的雪湖,凝冰的深渊。 他毫无声息就到了林飞白上方,手中冷电一闪,正对着下头林飞白的天灵盖。 林飞白此时正在清醒和迷茫的交界之地,虽有所觉,但动作却慢了一步。 文臻忽然扑了过来。 她眼前的世界已经变了。 不再是青山溪水,崖石乱草,而是深邃的山洞,灼热的山火,赤红的岩浆在远处如火龙奔腾而来,而对面站着的是头发已经被燎卷的唐羡之。 唐羡之身后,还有无数乱舞的小人,那些小人行迹诡异,将唐羡之牢牢拽住,不给他逃开,眼看着那岩浆便到了唐羡之身后—— “羡之!” 文臻扑过来,撞上林飞白,再次和他相拥着砰嗵一声砸到溪水里。 射往林飞白天灵盖的银光微微一颤,失了准头,没入溪水。 树上那条修长的黑影顿了顿,随即转身,一步到了树梢,树梢被他踏得缓缓垂下,眼看就要接触到溪面,却始终不断。 虽然是夜间,那人也是黑衣,但这么明显的动作,林飞白和文臻不可能不发现。 但两人确实就是没有发现。 文臻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林飞白,身下是冰冷的水,她的感官里却是四周妖火肆虐,红浆奔涌,她满头大汗滚滚而落,也不知道是热的,还是急的。 岩浆不知道为什么停住了,那些小人却还缠在唐羡之身上,要抬着他往岩浆的方向去,唐羡之在小人的束缚中挣扎,文臻大急,扑上去逮着那些小人就一顿狠揍,那些小人赖在唐羡之身上下不来,文臻就上手去撕,嗤啦一声,又一声—— “走开,走开!混账东西!放开唐羡之!” 月色暗昧,溪水反射着幽光,溪水里文臻骑在林飞白身上,揪住他的领口,嗤啦一下撕破了他的衣领,再嗤啦一下撕掉了他的里衣…… 在树梢上的那个人,在溪面上悠悠荡荡,就荡在她的眼前,他手中武器明光闪烁,明明一伸手就可以将她和林飞白送回西天,却不知道为什么,低头看着她的举动,有些发怔。 溪水里林飞白也在发怔,被冷水一泡,他眼前的暗昧之色渐渐又消散了一些,然后衣服被撕,顿时被吓醒了大半,一睁眼就看见头顶黑影荡啊荡,隐约银光一闪—— 他猛地抱住文臻就地一滚。 银光再次没入水中不见。 头顶上的人似乎冷笑了一声,从树梢上一朵云一般落下来,抬脚就踩向文臻头颅。 林飞白肩头一动,身后的剑自动弹出,直射那人双腿。 那人跃起,半空中踏住林飞白的剑,脚尖一点,长剑飚射而回。却不是向着林飞白,而是擦着文臻的发髻而过,“嚓”一声轻响,文臻发簪被击断,长发泻落,连同一角衣领也被割破,衣服顿时散开了一些。 此时有脚步杂沓声响。 那人眯眼向前方看了看,似乎笑了一下,转身消失在黑暗中。 等到燕绥赶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溪水,相拥,湿身,衣衫不整。 这几个关键词实在令人难以愉悦,以至于跟在后面的中文看见的第一瞬间便转身并拦住了后面还不知道情况,想要赶过去看林侯的师兰杰等人。 擅长处理各种意外的中文,硬生生压着闲杂人等向后退,把地盘交给了殿下一个人。 燕绥立在溪水边,看一眼溪水,然后走过去,先一把拎起林飞白,往旁边溪水里一撅。 林飞白整张脸给他浸入溪水,刺激得一蹿丈高。 燕绥弯下身抱起文臻,湿淋淋的文臻立刻沾了他一身水,燕绥并没有因此便将她扔回去,抱着她正要往回走,结果就听见那丫头豪气干云地大喊一声,“羡之别怕!我来救你!” ------题外话------ 如果不明白林飞白和文臻着了什么道儿的,可以看看前面那一章。 猜猜今儿谁来了。 要不要为他的出现扔张月票? 第一百五十一章 生平只好这一口 燕绥脸黑了。 所有听见这句的护卫们脸青了。 “我去啊这群小王八蛋怎么就不走呢!”文臻还在和那群小人撕逼,抓住燕绥的领口下狠手撕,“滚滚滚都滚!羡之招你们惹你们了要缠着他不放!” 一群护卫愕然看着月光下从溪水中站起的林飞白,衣领已经被撕开了,里衣也破了,腰带也斜了半边,也不知道里头的裤子有没有遭殃。 众人本来看见那一幕呢以为是林侯发了失心疯对文大人非礼了。 现在看来敢情是文大人非礼林侯? 文大人非礼林侯还喊着已经死了的唐羡之? 喊就喊吧还称呼亲热还含沙射影! 中文感觉自己的脑袋快要炸裂了。 啊啊啊殿下的愤怒一定足可毁灭洪荒! 洪荒有没有灭中文不知道,因为下一刻他听见了殿下领口被撕裂的声音,一边想着文大人中了招力气还这么大,逮谁撕谁,一边赶紧招呼着其他人风紧扯呼。 人都散了,燕绥看也不看旁边已经神态清醒的林飞白一眼,把文臻往胳膊底下一夹,转身便走。 林飞白在他身后咳嗽一声,燕绥就好像没听见。 林飞白又犹豫了一下,才道:“你……不要误会她。她和我都中了毒,方才不过是……” 燕绥停住脚,没回头,半晌淡淡道,“你哪来的自信觉得她需要你帮忙解释?” 林飞白垂下眼,冷然道:“你又是哪来的自信觉得自己可以让人放心?” “我不需要让谁放心。”燕绥扛着文臻离开,“她把心放在我这里就行。” 他带着文臻大步走开,留下林飞白长久地望着溪水,那里的银光已经不见,他转身对黑暗里看了看,又回头大石处,将文臻留下的那床被子,小心地,抚了又抚。 他先前在石上打坐,忽然便觉得眼前发晕,景色变幻,便又无法呼喊出声,心知着了道,便想着去溪水边清醒一下,然而蹲在水边的时候,忽然就看见水里出现了文臻,她在水中盈盈对他笑,姿态不同于平日的甜美端庄,眉梢眼角,春光蜜意,满满撩人…… 他只觉得丹田一热,浑身气息流窜,恍惚里竟然不能自控。幸亏他内力深,自幼修炼得心神稳固,隐约知道不好,便坚持着没往前去,跪在溪水边调息,想要驱毒,发现似乎也不是中毒,而是一种毒后幻觉,只能慢慢等那幻觉过去,那溪水流荡,恍惚里头的文臻也在妖娆曼舞,他不敢看,低着头,好容易感觉好了些,结果文臻真的来了。 听见她声音那一刻他便知道糟了,更糟的是她也中毒了,而且因为内力体质不如他,发作得比他还厉害。 那一番纠缠厮打,她在迷乱,他则在迷乱中起伏,如今回头再想,却已不敢想,那些肌肤相触,呼吸幽微,似要印刻于脑海中,摘不走,拂不去,触及了便是一阵仿佛要连心的颤抖。 他回望那溪水,想起先前阴错阳差因为她而两次失手的那银光。 就在方才,她大抵又救了他两次吧? …… 燕绥扛着文臻回到房车那里,有眼色的采云已经烧好了热水,和采桑做好了伺候文臻沐浴的准备。 澡桶是折叠的,平时嵌在墙上,需要用的时候拉开就行,精通机关设计的人,空间收纳自然也是一把好手。 燕绥抱着文臻长驱直入,在两个丫鬟出声之前便道:“出去。” 两个丫鬟一向是怕燕绥远超怕文臻,当即一声不吭退了出去,采桑还小心地关好了门。 燕绥抬手就把文臻扔进了澡桶。 文臻犹自死死抓着他的领口,先前的力气已经散了许多,但还在不死心地嘟囔,“小王八蛋,敢弄走唐羡之,我撕了你——” 燕绥眉毛颤了颤,又颤了颤,低头看她抓的紧紧的手指,忽然解开领口的扣子。 文臻顺手就将他的外袍给扯了下来,非常潇洒地抬手一扔,欢呼:“哦也,赶走了!” 那可恶的小人终于被她从唐羡之身上撕下来了!唐羡之能得救了!他得救了她就没那么重的包袱了,可以欢快地那啥燕绥了! “呀呀,还有一个!”眼前还有一个小人在晃,文臻一把抓住。 燕绥看一眼自己被她抓皱的里衣领口,拨开她的狼爪,慢条斯理地再次解开里衣扣子,然后果然再次被文臻抢过,欢呼声里宛如抛学士帽一般将燕绥的里衣也抛到了九霄云外。 下一瞬,哗啦一声水响,燕绥进了澡桶。 于文臻的认知里,便是有一个讨厌的小人儿,忽然和她挤到了一起,她大怒,一把揪住那可恶的小人,就要把他再次扔出千里之外。 可惜这回这个小人特别的滑不留手,像块玉石一样,抓也抓不住,挠也挠不了,她的爪子吱溜吱溜滑了半天,实在不得其所。 在她上下其手抓小人的时候,燕绥已经看似不急不忙其实动作很快地,把她的衣裳都给扔出了澡桶。 只留了一点里衣,本来在他看来,洗澡自然该怎么脱就怎么脱,只是想着她醒来可能会闹事,也就遗憾地住了手。 进澡桶倒不是想占她便宜,殿下虽然对某件事很有期待,却不愿野合,更不愿在她神智不清醒的时候下手,所以进澡桶只不过自己也湿了身顺便洗一下,以及给她拽得难受顺势进来泡一下而已。眼看她那小爪子摸啊抓啊的,越来越往不可说之地而去,便冷笑一声,抓住了她的爪子,往桶边上一搁。自己又哗啦一下出了水。 结果就出水背对她这一刻工夫,屁股忽然一痛,身后一声欢呼,“哟呵,抓住你了!” 燕绥缓缓回头。 就看见某个不要脸的黑心蛋糕,一手紧紧抓着他一边屁股,手呈虎爪之形,左青龙,右白虎,正欲补上一个猴子摘月。 “……” 殿下的小宇宙烧着了。 为外人和他吵架,湿身纠缠林飞白,发昏记唐羡之的帐还没算呢! 一直惦记着要什么……尊重、理解、多为她考虑,结果现在得寸进尺! 当本王是不发威的病猫吗! 殿下决定发威了。 转过身,挣脱她的魔爪,将她从水里拎起来,啪啪两掌悍然还击,声响清脆,令人灵魂颤栗。 打得文臻一颤,倒没觉得痛,就是浑身忽然一热,隐约有点奇异的感觉升起,转眼间也不知道是热气蒸腾的还是怎的,两颊便晕染了一片红。 再睁眼看人时候,小人儿都变成了扭扭捏捏的粉色。望过去的眼光,也变得水汪汪的。 燕绥唇角一扯。 海上仙门向来擅长双修之法,对男女大欲并没有太多的拘束和禁忌。其中颇有一些助兴的手法,很是精妙。只是他离开师门的时候还是少年,师门不愿他过早挞伐影响根骨,所以只草草了解,也没有试过。 他也没兴趣试,人伦之欲,无所谓仪式,却得和真正喜欢的人在彼此都愿意的情形下才好,除此之外他都觉得不洁。 今晚月色好,环境好,气氛和心境却不对。 但是某人太过可恶,必须适当惩罚。 先前他不在,就是因为营中那批之前上吐下泻的护卫,忽然出现了幻觉,他去解决。所以之后看见林飞白和文臻,他也便明白这两人着了道。 他已经问过中文,得知之前那毒菇的事情,看来之前那毒菇还是混入了护卫的饮食,然后令一部分人中毒,但下手的人真正目的,并不仅仅像他和文臻之前以为的,是为了分散护卫力量或者为了安排细作混入队伍,还有一重打算,在几个主事人身上。 护卫中毒,他们几人自然要去查看慰问,免不了要进帐篷近距离接触,而那些中毒的人吐出的气息和飞沫,才是真正的后续杀手。 所以事必躬亲,和护卫接触最多的林飞白中了招,然后懂医理,打下手帮忙的文臻也中了招。 厉以书只走了过场,所以发作较轻,只在自己帐篷里发疯。 他和易人离,一个嫌脏不肯进帐篷,一个没有归属感不管这些事,因此都没受到影响。 对方也没指望靠这个就将他们一网打尽,最主要的目标应该就是林飞白。 和护卫走得最近,平日里独来独往的林飞白,是相对最好下手的目标。 但最终林飞白没事,是阴差阳错给文臻救了,还是有别的原因? 燕绥有点走神,也就没发觉某人做的事。 等到他察觉腰上有些异样,一低头才看见,不知何时那个气吞山河誓言要斩尽小人的女好汉,已经化为了一泊水,抱住了他的腰,仰起了巴掌脸,正粉嫩嫩水汪汪地用目光烧他。 她已经从澡桶里站了起来,从燕绥的角度,就可以看见流水自她洁白的脖颈滑落,肌肤莹润里光泽微粉,整个人看上去像只闪着光的瓷娃娃。 她的衣裳毫无意外是他亲手做的那件,此刻亲眼认证,他对自己的手艺非常满意,非得达到他这鬼斧神工的剪裁,才能将她本不怎么伟大的发育给衬托足足上了一个档次。 他盯着那件美妙作品,想着美妙作品里包裹的更伟大的作品,喉咙里忽然有点发干,有点想在这样的作品上永久镂刻自己的名字。 他有点后悔,到底是撩了她还是撩了自己?把她撩成了粉红色,像世上最可口的一块小蛋糕,他要如何抵抗? 生平只好这一口,遍历春光也枉然。 他胳膊一紧,就要将她从水中捞起,目标,前方大床。 文臻忽然格格一笑,双臂用力,将他一推。 燕绥赤脚站着,地上有水,这一推便向后一滑,他还抱着她,两人便滑冰一样哧溜一下滑出去,燕绥犹自将她抱紧,低头找准了她的唇便要狠狠采撷。 文臻笑着,双手环紧了他的脖子,低声呢喃了一句话。 “可算把你给救了,这下我就能……” 燕绥停住。 唇和唇距离只有零点零一寸,以至于后面的话文臻也说不出来了。 但有前面这句,已经像一盆冷水当头泼下,什么粉红和旖旎都瞬间凝冰。 燕绥的唇停留在文臻唇的上方,眼眸盯着她微微阖起的眸子,她的睫毛悄然颤动如羽翼,哪怕没有睁开眼,也能感觉出这一刻面上的轻松和喜悦。 轻松和喜悦。 是因为什么? 是因为内心里一直执着于唐羡之的死,如今终于在幻境里将他解救,因此分外欢喜,是吗? 所以连平日里不会有的投怀送抱,都在此刻欢欣送上? 酒后醉后,混沌幻境,本就最易显心声。 燕绥细细地查看着文臻眉梢眼角的细微神情,越看越觉得这十一月的冰风穿过马车的缝隙透进心底。 他素来是极其自信的人,从不疑神疑鬼,他信小蛋糕儿待他不同,绝非唐羡之之流可比。 他信文臻视唐羡之如友如恩人,朋友和恩人的死亡难免要有几分伤心。 他劝解过自己,曾经因为过于自我险些失去她,因此要学会理解尊重和不干涉。 他也在努力地践行这个沉默的承诺。 然而终究……意难平。 他的唇慢慢移开去。 将文臻抱住他脖子的手拿开。 将八爪鱼一样的她从身上撕下来,放到床上,却还不忘记拿准备好的干净布巾给她把头发和全身都擦干净,在被子底下给她把干净里衣换好,又换一床干燥的被子,确保她不会受凉,才唤丫鬟进来伺候。 幻觉没有关系,睡上一觉就能清醒。 可说过的话印在心上,轻易擦抹不掉。 出门前他回头,看见文臻呢喃着一个翻身,双腿紧紧夹住了被子,有点难耐地蹭啊蹭。 燕绥唇角没什么笑意地一勾。 就算是惩罚吧,撩起的火不是那么好灭的。 这形象有点不大好,他也不让丫鬟进来了,反正澡桶里的水有管子对外连接,直接可以放掉。 他将马车门关上,不允许人打扰她,自己解开两辆马车的连接锁扣,命中文将自己马车赶远一点,不要忘记加派人保护她的马车。 他的马车一直到了僻静的山坳才停下来,那里靠近溪水。 然后他跳进溪水,在十一月冬夜的寒风中,洗了一个彻彻底底的冷水澡。 洗澡的时候他细细在水底寻觅了一通,并没有发现什么痕迹。 天快亮时候他才上来,直接钻进了马车。 中文一直在不远处望风加欣赏主子身材,直到主子进了马车,才望着渐渐淡去的月亮,长长叹息一声。 到底谁惩罚谁啊。 干看不敢吃。 可怜呐。 …… 受到惩罚的当然并不止燕绥一个人。 文臻做了一夜春梦,早上起来不得不换衣服,并到寒冷的溪边偷偷洗衣服,也算是一个小小的惩罚了。 她早上醒来,除了某方面有些不爽之外,神智倒是清醒许多了。但对昨晚的事情记忆不大清楚,像喝酒断片一样,只隐约记得似乎闹得很厉害,说了很多话,还似乎打了架,但和谁打,说了什么,一概不记得了。 为什么做春梦,也不大清楚,她有点怀疑,但是又确定自己没有受到侵犯。 时辰还早,她打算洗完衣服再去烧早饭,在冰冷的溪水里哆哆嗦嗦搓衣服的时候,她下意识地在溪水里找啊找,却又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 后头采桑给她打招呼,诧异她怎么起来这么早,文臻一边赶紧把衣服往下捺,一边胡乱支应一声。 心里生出淡淡的尴尬,以前但听说男人会做春梦那啥那啥的,原来女人也会做,不过也不奇怪,自己十八岁,青春期,生理上有需求很正常,只是以前从未有过这种情况,好端端怎么就这样了。 她带着狐疑的心情回去,颇为精心地做了热干面和牛肉锅贴,芝麻酱的香简直可以飘出十里,下饭小菜是带出来的腌角豆,绿褐色的角豆选豆子最饱满的,腌制出来清脆微酸,十分下饭。 然后邦邦地敲着锅喊人来吃饭,厉以书来了,易人离睡眼惺忪地也挣扎着来了,林飞白没来,燕绥没来。 林飞白没来还算正常,燕绥没来? 文臻愕然,也没心思吃早饭了,端了碗面条,热热地浇了芝麻酱,配一碟子酸角豆,一碟子金黄香脆的锅贴,往燕绥的车子走,然后才发现昨晚燕绥的车子竟然没和自己的车连在一起。 中文告诉她殿下去护卫营了,文臻更诧异了,一路到了护卫营,那边也在吃早饭,几口大锅,热腾腾的粥和半个人头大的馒头包子,管饱,味道也不会差,毕竟金吾卫也是京中三卫之一,多官宦子弟,一向待遇不错。但和她亲手做的自然没法比。 然后她就看见燕绥坐在一边,左手一碗粥,右手一个巨大的包子。 这让文臻再次受到了惊吓——殿下魂穿了? 他怎么可能放弃自己的美食,去吃那种他口中的猪食? 她愣在路边一时都忘记了上去搭话,那边燕绥眼角一瞟看见她了,原本拿在手里发呆的粥碗立即送到嘴边,左边喝一口粥,右边啃一口包子,香。 文臻眨巴眼睛看着,转头看了看陪她过来的中文。 中文咳嗽一声,又咳嗽一声,纠结了半天,终于还是望着天道:“咳咳……昨晚,文大人你中了毒,和林侯有些误会,是殿下来救你的。” 文臻还在看他——就冲这个不至于这样,还有内情。 “林侯和文大人都跌到了溪水里。” 文臻还在看他——不够,燕绥如果这点信任都没有,那也别谈恋爱了。 “那个……文大人好像还喊过唐羡之……” 文臻皱皱眉,喊过?喊过啥?再看中文表情,大概再怎么看也不会说了。 她呵呵一声。 喊过唐羡之又咋的?人都死了,和死人赌气吃醋要不要这么无聊?再说她明确说过不爱唐羡之,只是碍于恩情心下愧疚,他就对她,对自己,这么点信心都没? 她心底也泛起淡淡的怒气,觉得某人的傲娇实在讨厌,冷笑一声,也不走,把托盘随手塞给中文,道:“既然有人不吃,那你吃了。”然后抱臂远远看着燕绥吃饭。 燕绥本来只是做给某人看,那粥甜兮兮的实在太难喝,那包子里的葱味儿冲鼻,他咬牙咽下了一口,等着文臻一走就给扔了,结果那个黑心蛋糕儿,会读心一样,就不走了。 等着看笑话是吧? 还有没有良心了? 骑虎难下的殿下,只好咬牙,一口粥一口包子,一口包子一口粥。 蓝瘦,香菇。 文臻一直等到那粥差不多喝完,那包子吃掉一半,才笑一声,道:“殿下胃口倒好,殿下胃口既然这么好,那以后倒也不用我费心做殿下的份了。中文啊,记住了啊,以后配食材,少算一份半。” 中文端着香喷喷的早饭,忍受着人间最残酷的酷刑,不敢吃也不敢答应。 文臻拍拍手就走了,她刚走,燕绥就从椅子上迅速站起来,走到无人处。 聪明又有眼力见的中文也不敢跟过去,也不敢去看。 不就是去吐呗。 作,叫你作。 过了一会燕绥从隐蔽处出来,面色如常,走过中文的身边。 中文小心翼翼地问:“殿下……你不吃?” 殿下不回答。 中文心花怒放,“那……那我吃了啊,浪费了怪可惜的。” 殿下回头,看了他一眼。 中文被那一眼看得浑身一颤,急忙大声道:“殿下放心,我不吃,我已经吃过早饭了!文姑娘给您的早饭,您就算不吃,也轮不到我们吃!” 燕绥这才又回头走了,中文含泪咽着唾沫,充分领会了殿下的精神,将早饭原封不动地送了回去。 然后被文大人冷笑着,往山坳里一倒,说喂野狗。 中文含泪看着几条野狗冲出来抢食,第一万次在心里呐喊。 老子就算做条狗,也不想夹在你们当中被虐狗! …… ------题外话------ 删掉了很多描写,以免触雷,大家现在谈恋爱也比较紧张,大家还是抓紧看吧。 第一百五十二章 小情侣冷战 燕绥和文臻陷入了冷战。 冷战的主要内容包括视而不见,拒吃嗟来之食,晚上睡觉车不连,早上起来不道早。 语言护卫们聚在一起就此现象进行了充分详细的讨论,最后得出结论:殿下是傻逼。 视而不见,文姑娘毫不在意,你背后偷偷看了几万眼。 拒吃嗟来之食。人家没有嗟,你也没有食,护卫营的大锅饭吃不下,怎么办?饿着。 真是公主的身子丫鬟的命。 晚上睡觉车不连,然后夜夜都失眠。 早上起来不道早,别人饭都吃不好。 …… 日子往前走,赶路继续赶,两个灵魂人物不对付,除了林飞白还是冰冷如剑一切如常,其余人都活得毫无存在感。 文臻也懒得理会燕绥,她最近肋下总是隐隐作痛,感觉有针要发作了,这就说明她练功化针的进度,并没有追上这针发作的速度,这让她心中忧虑,不知道如果真的追不上,这根针发作了,会导致什么后果。这让她没有心思关心其余的事,每日有空便是加紧练功闭门不出,倒显得越发冷漠了。众人都以为她这次来了脾气,就越发凛然。 燕绥和她冷战,饮食方面就日子有些难过,很少吃什么东西,虽说他以前也经常不吃东西,他们无尽天本就有一门辟谷之术,可以多日不食,还有利于体内除秽,但燕绥离开师门时候还早,没怎么用心练过,这门高大上省钱技术,之前的几年用于抵抗那些不对胃口的美食也罢了。但人都是由奢入俭难,给文臻喂了这么快一年,辟谷能力直线下降,每天都觉得饿,一直饿到过了定州,又过了徽州,进入池州境内一处繁华市镇时,燕绥一改往日不入城池的习惯,下令全部就地城外休整,自己带着人就进了城。 进城干嘛? 觅食去也。 池州境内的这座小城,名叫昌平,据说算是一个美食之都,盛产名厨。 所以街上遍地食肆,到处酒楼,据说还有很多私宅也有拿手菜,美食都在深巷里。 燕绥去城里一刻钟后,文臻和易人离带着耿光陈小田等护卫,以及从天京跟过来的江湖捞的掌柜伙计也去了昌平城,一方面是路途已经走了大半,带来的食材基本耗费了,得去采买食材,顺便考察一下昌平有无合适的店面,打算定点开个分店。 厉以书没来,今早他刚收到家信,说是因为易燕然身体不是太好,西川易家想提前让易铭接刺史位和家主位。已经向中书省递了折子。易家的规矩,先成家才可以接家主位,易铭是有未婚妻的,易燕然当即去信给厉笑父亲,得厉家首肯,送厉笑入西川完婚,事情是在厉以书出发以后发生的,但因为厉家早就有了准备,所以厉笑也和厉以书差不多时间出发,只是路线不同罢了。 此事这么急迫,很可能易燕然的身体不是一般不好。 因此厉以书急着翻行囊准备贺礼,要安排人快马送过去。没空出门。 燕绥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神情很是满意。 一进城,燕绥就发现,城里特别热闹。 街上人流密集,摩肩接踵,而且卖菜的地方特别多,各处酒楼茶肆也是生意爆满,整座城都似乎飘着煎炒烹炸的香气。 中文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原来这七日都是昌平的“丰馔节”,七日之内,四里八乡,都会携带自己的美食前来交流,明日最后一日是评比,在交流评比中表现突出的,会有当地美食商会进行表彰,这表彰包括精神表彰也包括物质奖励,目的就是鼓励各家各户开动脑筋发挥智慧,做出惊天地泣鬼神的美食来。 当地算是临近长川的地域,气候最好的一处城池,前有大山挡住寒流,后有广水调节温度,土壤肥沃,山清水秀,且水质特别的好,所以种出来的菜蔬,养出来的牲畜,乃至用来烹调的水米柴等等,都比别处出色,诸般种种优势叠加,就成了美食的发源地,当初东堂出现夜市,这边虽然离得不是最近,但也是最早响应的。短短半年,不仅夜市,白天的美食活动也十分蓬勃,由此美食商会也应运而生,当地官府对这一块也颇为扶持,远近城池都有所耳闻。 燕绥一进城池,就感觉好像进入了白天版的夜市,进城先领了小旗子,每人十面。德语也不知道这是干嘛的,便插在肩头上,望去像个地方戏剧的角儿。 城里几乎每条街都有各种食物摊子,大酒楼将各种菜品做成模型直接在店面外展示,甚至临街的住户都会拿出自己的拿手菜展示一二,每家展示的摊子前都有简易的碗筷,备上一桶水,各人自行品尝,完了自己洗碗。 除了昂贵的肉类,大部分便宜的吃食都不要钱,但有吃着觉得特别好的,便扔一个旗。最后一日的评比,就建立在旗帜多寡的基础上。 燕绥闻着香气,觉得越发饥肠辘辘,但这种吃东西的法子他实在敬谢不敏,这碗筷居然混用,那一桶水洗了多少碗? 语言护卫们可没他这么讲究,这几天跟着装逼的主子吃大锅饭,吃得叫苦连天,之前虽然主子小气,又怕文大人劳累,不许文大人带他们的饭,但是文大人心善,总会给他们漏一些。如今主子生气,文大人虽然待他们如常,但他们哪敢主子不吃自己偷吃?自然也是咽着口水谢绝,都说由奢入俭难了,惯坏了的胃口不是那么容易就降格的,语言护卫们看见这满街吃食,早就眼睛发蓝,掏出钱来,一路走一路吃,一路顺便聊。 他们这一群人很是显眼,护卫们多身材高颀——燕绥行事极端,弄一群齐刷刷的矮子,自然还要再弄一群齐刷刷的高个子。除了德语胖一点显得矮一些之外,其余人都在水准以上,更不要说燕绥风姿玉立,昳丽华容,几乎他往哪里一站,哪里便有了光,人们便逐光而来,熙熙攘攘。 德语一边啃着羊肉串,一边问那位用柳条串肉串的老汉,“大爷,你们这里的饮食之道可着实讲究,这可是家家厨子户户香啊。” “那是。不过其实啊,去年还没这么讲究呢,人数得比这少一半。商会给的花红也只有一半。这也不奇怪,厨艺这事儿,是烧钱的事,咱们还没富裕到可以讲究吃食的地步呢。” “那怎么忽然就这么热闹了?” “还不是那个文大人。” “啊?” 德语愕然抬头,正看见他家殿下原本漫不经心的目光扫了过来。 “哪个文大人?” “就是那个一介女子,只凭厨艺,便入了朝堂升三品的那位啊。现在到处都是的夜市,不就是她倒腾出来的?一个女娃娃,厉害哟。” 德语又看一眼他家殿下,殿下眉目颇舒展,显然心情不错。 “那和咱们丰馔节有什么关系哟。” “你这娃子怎么脑子这么不开窍?一个厨子,还是女子,能有这般成就,别的厨子自然也心热啊。尤其咱们这里,历来水好土好出产好,最出好厨子,早年也出过御厨,现在还是东堂各大世家选厨子的首选地。人家能做到的,咱们凭什么做不到?” “哦,是想栽培出更多的好厨子,被选上当御厨,光宗耀祖啊。” “不想当御厨的厨子不是好厨子。”老头来了句颇有哲理的话。 德语深以为然。 殿下也深以为然。 不想睡御厨的殿下不是好殿下。 德语看一眼周围忽然变多的女子,还有好几张面孔总在来来去去,再看一眼招蜂引蝶犹不自知的燕绥,心里默默再加一句。 不想睡殿下的女子不是好女子。 所以文大人不是好女子。 …… “诸位觉得我这羊肉串怎么样啊?值不值得一面旗?” “值!”德语笑眯眯地拔下一面旗子插在老头的笸箩上,“鲜香热辣,比我们在天京吃的还好!” “诸位公子是天京人啊!”老头眼一亮,“那你们一定见过那位文大人啰?” “见过……”德语瞟到他家殿下神情,立马改口,“没有没有,天京那么大,哪能人人都能碰见呢。” “这样啊,真可惜,还想问问你们吃过文大人的菜没有呢,是不是像传说中那样,吃了神清气爽,可以延年益寿呢。” “这个……”德语又看一眼他家殿下,夭寿哦,吃了多少次了,也没见神清气爽,倒是经常被气得让人怀疑分分钟要短命。 正要说话,对面来了人。 来人娇小甜美,笑意盈盈,身后跟着一大串人,赫然正是文臻。 这是这一段日子以来两边人第一次正面狭路相逢。 对面文臻也看见燕绥了,但这小街狭窄,人流密集,转身无法显得不落痕迹,那就不转身。 不仅不转身,还想和殿下笑眯眯打个招呼,比如问问他路边摊好吃吗之类的。 燕绥微微眯起眼,看着文臻走过来,后头还阴魂不散跟着个林飞白。 在文臻抵达他面前,德语即将回答老头问题时候,他忽然道:“文大人的菜?吃过许多次。吃完何止神清气爽,简直要白日飞升。” 德语:……是的我看你作死要作的白日飞升了。 文臻停住脚步,看一眼旁边一脸懵的老头,大概也就明白了刚才可能正在八卦她。 翻个白眼,不理燕绥,招呼德语,“德语啊,羊肉串好吃吗?” “……呃,好吃。” “给你家主子多来点,这东西呀,那味儿啊,特别适合他。”文臻笑盈盈,眼角对羊肉串一瞥,昂头挺胸,和燕绥撞肩而过。 差点把自己撞趔趄。 多亏易人离在后头顶着。 真是东堂好闺蜜。 德语:……等等你是不是又在暗中攻击我家殿下骂他骚了? 他都能听出某人的含沙射影,燕绥自然不会听不懂,微微哼一声,眼角扫了扫文臻前行的方向,脚步最终还是往相反方向去。 还没走出几步,听见身后文臻问那老丈买食材,结果那老头咄地一声,怒骂,“俺这羊肉好容易从坝上扛回来的,不卖!” 那边文臻不知道说了什么,老头更怒了,“你个丫头片子,懂什么羊肉懂什么制炊?滚开!” 语言护卫们:“……” 说好了崇拜仰慕文大人要以她为榜样的呢? 哎呀这啪啪啪的打脸也不知道被打的是谁。 看一眼殿下,殿下面色如常,但眼底好像荡漾着幸灾乐祸的微笑。 看看,就知道吧,殿下每逢自己吃了瘪,就希望文大人吃更多的瘪,难怪文大人和他没个安稳的时候。 真是不懂怎么讨女人欢心! 这时候如果是鸭蛋哥还在,保证转回头就去给文大人不动声色出气了。顺便还帮她把羊肉给买了,然后皆大欢喜,投怀送抱。 不不不,鸭蛋哥就根本不会和文大人生这么久的气! 殿下啊,你那多智的脑袋,里头少根叫爱情的弦! 语言护卫们叹着气,忧心忡忡着自家殿下过于开窍和过于不开窍的脑袋,不知不觉发现他家殿下的行走路线有点奇怪,不知道是太开心还是开着小差,走着走着越走越偏僻,然后忽然在一户人家面前停住了脚。 那户人家看着是大户人家,院墙足足占了一整条巷子,但大门门楣的制式显出不是官宦人家,想必是金钱雄厚的富户。 到了面前众人才发现,这家大门口家的各种食物几乎也占满了一条街,食物香味也更浓郁,而且明显看起来也比别处精致。 更重要的是,这家门口没有挤那么多人,人很少,有专门的桌子给人坐下品尝,桌子上还有遮风挡雨的篷子,桌上的碗筷瞧来甚是干净,且有专门的人伺应着等候收拾碗筷,不至于一桶水洗百家碗了。 虽然护卫们也很怀疑如果客流量太大洗碗依旧是应付的事儿,但最起码眼不见为净嘛。 篷子下目前只有三四个人在品尝,都衣饰光鲜,坐姿端正,吃起东西来不像外面那些拥挤的巷子里一样大快朵颐,而是斯文优雅,倒像赴宴。 这形态分明有些奇怪,燕绥却好像没看见,他只在篷子前略一停,中文等人便赶紧进去,用专门的布巾将桌椅板凳擦了又擦,又拿出专门的碗筷来,等着燕绥点选。 燕绥看了一圈,微微皱了皱眉。 闻香而来,但真到了面前,看着那些也颇有色香味的食品,不知怎的又失去了兴趣。 好像肚腹和心情成了两个不相干的独立的东西,一个叫着我想吃,一个叫着我不想吃。 别人做的食物,心理上便先开始抗拒。 他站了一会儿,微微拧眉思索。 身后似乎有人轻轻抽气。 燕绥没有回头,他知道身后一直有人跟,但确定对方没有武功,是女子,自然不会对这些阿猫阿狗多一分关注。 语言护卫们看一眼殿下身后,巷子口有个姑娘,就是先前来来回回在殿下面前晃过好几回的其中一位,身后还跟着丫鬟模样的女子,显然是个大家小姐,此刻正望着燕绥,又看看那大门,颇有几分惊喜之色的模样。 今日是本地最重要的节日之一,女子也可获准上街闲逛,只是多披个斗篷。 没有杀伤力的人语言护卫们也不会关心,不就是被女人看?他家殿下被人从小看到大,美人看他和猪看他在他心中一个样。 燕绥随便点了几样吃食,德语便去取了来,放在桌上。 蟹粉溜黄菜,千层七彩糕,鸡丝云耳面,燕窝攒丝鸽蛋。 这家显然是豪门了,毕竟大部分人家财力有限,拿出来的都是小吃小炒,这种拿燕窝鸽蛋之类的名贵食材来飨宾客的,可见豪富。 燕绥看了半晌,勉强挑了一筷面,还没入口就皱了皱眉——时间有点长,面条有点坨了。 他觉得扫兴,正要搁下筷子,冷不防身后有人笑道:“这位公子可是觉得这面不堪入口?” 那语声颇为动听,是个年轻女子,燕绥回头,就看见披着银红披风的少女正笑盈盈看着自己。 那女子有一头好头发,光泽青幽,如缎如绸。面貌不算十分出色,却笑容亲切,看人的时候眼眸专注,虽然燕绥坐着她站着,也丝毫不令人觉得居高临下,反而神情中微微的仰慕之意,令人瞧来舒坦。 当然这只是护卫们的感受,燕绥只瞥了一眼,对方的影像可能还没映上虹膜,他就已经转过头去。 女子却并不气馁,反而笑容更柔和,道:“放在家门外面的食物,难免口味要差一些。公子如不嫌弃,寒舍内花厅另外还有一桌大厨巧手臻品席面,公子可愿赏光?” 燕绥还没答话,四周的几个人已经纷纷射来艳羡的目光,有人忍不住道:“韩小姐亲自邀请,这位公子当真好口福。” 又有人凑近身来,笑道:“赶紧答应了罢。韩老爷是咱们昌平美食商会会首,这昌平所有美食都要经韩府品评,在这门口的已经是佳品,能入内花厅的,才是绝品呐。” 护卫们的目光对那女子扫了扫。哦,难怪并不避忌男人却又能做得坦荡不落痕迹,原来是成功商户之女。 耳濡目染,行事自然不同。 那女子又道:“公子不必多虑。今日家父随府尊出城拜会过路贵人,这府中事务由我主持,别的不说,这最好的,自然都可奉与公子。” 那女子已经含笑示意,燕绥听着这内花厅似乎尚可一吃,也便起身,略点一点头,随那女子进府去。 …… 文臻和燕绥撞肩而过后,翻个白眼,继续买食材。 但是和之前一样,各种碰壁——因为这丰馔节的关系,小城物资供应本就不如大埠丰足,很多人家都为这七日节日事先准备食材,将集市几乎一扫而空。临时采买一来极贵,二来也品种数量很少。文臻又是个买菜讲究的,哪里肯将就,因此一路寻过去,偏偏家家的菜都是自己有用的,也以为文臻是竞争对手,自然不愿提供,有的人不仅不给,还狠狠冷嘲热讽,一条街逛下来,倒逛了一肚子气。 最后还是一个老婆子看不过去,给文臻指点了一条路——丰馔节是本地大户韩府所倡,韩府的食材才是最多的,另外,如果明日能够在评比中获胜,也可获得食材奖励。 文臻蹲在那老大娘家的摊子前面吃馄饨,一边和她闲聊,想要问清楚韩府的情况。那婆子也健谈,连韩府如何起家都倒了个干净。说是早先救了一位告老的御厨,后来那位御厨出于感谢,留在韩家,还收了好些资质出众的徒弟,本来也就是学门手艺。结果有一年,某个大世家出行的队伍路过,他家的夫人看中了其中一个徒弟的手艺,便带了去请做家厨。后来又某一年,这个大世家请其余几大世家赴宴,这位厨子大放光彩,引得人们交口称赞,之后另外几个大世家也派人来了昌平,请了韩府教出的厨子去做主厨,韩府也由此,和几大世家都搭上了线,虽说一个厨子不算什么,但人家是什么身份?但凡手指缝里漏了一点下来,也够韩府半辈子吃的。何况几大世家都沾点关系,眼看着韩府就兴盛起来,不仅财源不断,当地官府及周边大户忌惮他家和世家千丝万缕的关系,也多有让步和护佑,如今别说在昌平,便是在定州徽州,也是数得出的大户。 文臻原本随意听听,渐渐便慢下了筷子。 这韩府,不简单啊。 等婆子走开,便问易人离,“你原来府中,用过昌平的厨子?” ------题外话------ 昨天关禁闭的那章放出来了,昨天没看到的亲记得回头看了再来看这一章,不然不连贯。 不用太兴奋,虽然关了禁闭,其实什么都没有,现在就是这样,隔个操场心动一下也是需要进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洗礼。 昨晚我码字没上线,知道关屋子的时候已经晚上十二点,心想这么迟了编辑肯定睡了,明后天是周末编辑不上班,好了,这章得周一才能放出来,那我更新也无意义,不连贯,正好我也休息个周末好了。 结果今天一早又问了下,编辑给我加班放出来了,我只好捏着鼻子更新。 我知道一说断更大家心情不好,我心情也不好,昨晚十二点得到管理通知的时候我正准备吃泡面,打开手机后我就一口都吃不下了。 不走影视也就罢了,签了约多少得尊重人家意见,影视方再三和我强调要多谈恋爱,最好有点小情趣,得,还情趣呢,我这边连对看一眼都恨不得隔三米远。 你们说我怎么写? 第一百五十三章 殿下VS绿茶 “不太记得了。”易人离皱眉思索,把筷子转得飞快,还不忘记对一个上菜的汉子眨眨眼,“长川易家嫡支旁支加起来十几房,占据了长川千顷地,大小庄园几十,厨子更是不计其数。何况我早年一直都在天星台,专门研究各种异术奇药,等闲见不得外人,不过倒确实听说府里厨子有从外地带来的。你知道的,长川易家家大业大,便是这些仆佣也须得知根知底,所以也就早年带回来一两个,还非得厨艺非常出众才行,后来就锁死门路,再不允许外人执役。想来如果韩府真的有人去了易家做厨子,现在也已经是多年老人了。” 林飞白原本就随便吃两口,一直在听他们说话,此时也道:“如果韩府真的有厨子在长川易家执役多年,倒是可以打听一二。” 易人离和文臻都点头。大家都知道,此去不啻于与虎谋皮,在有兵有权的长川易家的地盘上想要夺取易家的权力,难度好比登天,首先想要进易家的内部就是个难题,为此但凡有一丝可能,也不能放弃。 “那就更得去韩府看看了。最好还能搭上关系。”文臻站起身,“走。” 几人给婆子留下一面旗,换来了婆子热情地指点如何进韩家的门——韩家作为本地美食商会会首,今日大开府门,迎美食入门。只要能提供新鲜吃食,便可入大门。如果能出令众人认可的名菜,又可入内厅,入了内厅就有了更多机会取胜,一旦取胜,便有机会见韩家当年那位老御厨,得其指点。 对文臻来说,她只想知道,有没有韩家人去长川易家做厨子,又有没有什么机会去结识这个厨子罢了。 按照婆子的指路来到韩家门口,文臻也看见了那一排的菜肴,想来有点野心的,都把自己的手艺亮到了韩家面前。 她从棚子前经过时,听见里头几个人艳羡地讨论刚才有个公子哥儿,被韩家小姐看中,请去了内厅,想来今晚便可登堂入室了。 众人用暧昧的语调描述了那位公子靠脸得来的好运气,发出一阵窃窃的笑声。 文臻的思维有一瞬间飘到了某人身上,随即便自我否定了,没那么巧吧? 她想进门,随即便被拦住,韩家门客客气而坚决地,请她出示自己的拿手菜。 文臻根本没买到食材,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她也不急,和门客道:“烦请先生拿来纸笔,我有拜帖奉上,想来贵府主人看了拜帖,也便让我进去了。” 那门客狐疑地看她,还是拿来了纸笔,文臻唰唰一挥而就,将纸张递给那门客,那门客便捧着,往内厅去了。 …… 韩家的小姐,亲自引着燕绥往里走。 她先是请问佳客贵姓。护卫们都皱着眉头,心想殿下可不一定肯随便说个姓,但如果说姓燕,只怕这看起来消息很活泛的女子,可能会联想到此刻正驻扎在城外的宜王殿下车驾,毕竟燕这个姓,并不多见。 燕绥道:“姓文。” 韩芳音:“见过文公子。” 护卫们:“……” 中文瞟一眼燕绥,殿下的表情很平静,可只有他们这种跟久了的护卫,才能看出那平静眼神底微微隐藏的懊恼。 顺嘴而出,并无思考。 啧啧,文姑娘魅力真高。 韩芳音可听不出一个姓里含的巨大信息量,她一路很有主人风范,给燕绥介绍园中风景,指着一面池子中央一块位置非常中心的石头道:“这块石是安州千里水运而来的秀石,有‘瘦、透、漏、秀’美名,虽是石头,却价比白银,一块巨石足有千斤,是府尊和家父结拜时所赠。” 她虽语气平静神态谦虚,眼神里却不免自得,微笑着侧过脸,等着这位客人的震动眼神。 燕绥瞄也没瞄一眼。 语言护卫们瞄一眼。 哦,好像和文大人院子里荷塘中的那块踏脚石是一个种类,但是这块要小多了。 “公子请看那绿菊,乃京中名品,需温室养护,千枝选一朵,由名匠培育而成。其色清碧,如流波远山。一朵便值千金。” 语言护卫们瞄一眼。 这菊花确实不错。 上次文大人炸菊花用的好像就是这种,不过殿下不大爱吃,他们几个吃了一箩筐。 燕绥瞄了一眼。 “这花不错。” 韩小姐精神一振——园子介绍了半天,此刻才得这佳客赞一句,由不得她不兴奋。 “公子若喜欢,我愿以此花赠……” “我夫人喜欢油炸了吃。” 韩小姐:“……” 半晌她无声吸一口气,眼眸流转,嫣然道:“未曾想公子已经婚配。” 燕绥淡淡道:“自无需和外人多说。” 韩小姐又噎了噎,忽然掩唇一笑,“公子对夫人真是挂念。方才瞧公子饥肠辘辘,我还以为公子无人照顾。这就是姐姐的不是了,既有公子如此佳偶,怎可还这般疏于照应?” 中文的眉毛扬了起来,德语的眉毛降了下去。 这位韩小姐,讲话很有意思啊。 燕绥不答话,无需和外人多说。 他不答话,韩小姐也不再说,指着前方笑道:“内花厅便是那里。公子等会若尝着什么喜欢的,都不妨和我说,我让人给公子多做些。” 燕绥转头看一眼中文,中文会意,提了提手中准备好的盒子,道:“属下会记得带回去……”他看一眼韩小姐,又加了几个字,“……给夫人。” 韩小姐又窒了一窒,随即含笑看着燕绥,“姐姐真是好福气,得公子这般情深义重。芳音好生羡慕姐姐。” 燕绥挑眉,“谁是你姐姐?” 韩小姐:“……” 前方是几级台阶,上了台阶穿过白纱帘便是内花厅。韩小姐当先亲自引路,上到最后一级台阶,忽然哎哟一声,身子向燕绥一歪。 燕绥完美闪避。 他身后就是中文,中文完美闪避。 中文身后是德语,德语完美闪避。 德语身后是日语,日语完美闪避。 …… 燕绥和他的语言护卫们闪成一串葫芦,韩小姐便滚成了一串葫芦——她那群丫鬟一开始没扶,后来想扶又来不及,一起被撞倒滚成一堆。 哎哟哎哟的女子叫声一片,韩小姐忍着痛,犹自望着燕绥,哀呼:“公子,烦您扶我一把。” 她左边是丫鬟,面前是意大利语,她非要喊和她隔三个人的燕绥。 燕绥当然听不见。 这么远。 走过去很累。 他撩开白纱帘,直奔自己的内花厅美食去也。 内花厅地方不小,也有一些人在品评食物,一条长桌上琳琅满目,都是各色菜品,还有人川流不息地不断送入新的花样,燕绥进去的时候,众人忍不住侧目,但因为他气度实在不凡,众人也不敢过来盘问。 在场多为这昌平美食商会的成员,大多都是家大业大的富户,也有当地官员,平日往来多,都知道韩家这位小姐,是个人物,母亲早丧,自小便女代母职,继承父业,跟着父亲抛头露面经商,也代替母亲行使后院管理之责,招待往来女眷,内外诸般事务都来得,在本地很是有名。 按说这样的人物多半会有铁娘子之名,偏偏这位姑娘平日行事并不显山露水,人缘颇好,诸事通达。只是年纪不小,尚未婚配,据说是因为看不上昌平的豪门子弟,一心要找一位绝世男儿,方能配得上自己。 平日里这位韩小姐,对昌平的公子哥儿们不假辞色,如今亲自引领燕绥进门,这些贵客早得了自家仆佣私下通报,因此都目光灼灼看燕绥。 燕绥向来是被人看惯了的,眼角也不给一个,从容地坐着,由着韩小姐一瘸一拐地亲自带人去给他取食。 众人都皱眉,看不惯这骄矜做派,韩小姐的几个丫鬟也在一边,轻轻扯她衣角,道:“小姐,这人虽然生得好相貌,但性子着实不好。可不值当您这般纡尊降贵。” 另一个丫鬟道:“是啊小姐,厅中这许多人瞧着呢。这人这么不识抬举,可别传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来。” 还有个丫鬟道:“小姐您如何对这人这般另眼相看,也不过相貌好些的绣花枕头罢了。这昌平哪家公子不为您神魂颠倒?何必平白受这人闲气呢,再说人家……有夫人了。” 韩芳音回头看了一眼众人目光之中坦然自若的燕绥,轻轻摇了摇头,道:“不,他没有夫人。” “小姐你怎么知道?” “他说有夫人的时候,他那几个护卫,神情很是奇异。显然这夫人是临时杜撰的。” “那不也是拒绝小姐了吗?您还理他作甚?” 韩芳音掩唇一笑。 “你们呀,就只会看张脸看个脾气。” 丫鬟们再问,她就只笑不答了。 见识浅的丫鬟也好,心思各异的宾客也好,或者只看见容颜,或者只看见脾性,却看不见那人天生的尊贵和气度。 她自幼随父经商,同时主持中馈,既有走南闯北的见识,也有闺中女子的细密。相比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姐们,她见过太多人和事,自然形成了自己的一套看人的技巧。 看见这个男子的第一眼,就知道他必然身份不凡,且一定出身天京。 他那几个护卫,脚下的靴子的滚边,都用的是天京墨锦。 她介绍园中风物,她家这驰名两州的园子,别说入他眼了,连他护卫眼底都是讥诮之色。 有些东西是装不来的,她看人,喜欢看人下属,底下人的眼界宽,家主的眼界自然更不同凡响。 出身天京,用得起护卫,已经不是普通富户的范畴。 她不缺钱,不想嫁与门当户对的商户,韩家想要更上层楼,唯有与官宦世家联姻,而昌平本地的官宦,她连府尊家公子都看不上。 她韩芳音,聪敏能干,本该配世上更高贵的男儿。 为此一再蹉跎,眼看年纪渐大,渐渐也开始有些心焦。 却在此时碰见他。 如何舍得放过? 她微笑,精心挑选可能适合他口味的菜肴点心,直到将侍女们手中的大托盘堆出几层,才穿花蝴蝶一样过来。 脚已经不痛了,却在走过来的时候依旧放慢了脚步,微微颦眉,显出一点隐忍过的疼痛来,唇角却挂了大方亲切的笑,向着燕绥。 燕绥向着侍女们……手中的托盘。 韩芳音眼底掠过一丝无奈,随即收敛,在燕绥身边坐了,给他介绍这里头的各种食物。 燕绥看了半天,慢吞吞挑了一个蟹黄小笼汤包。 韩芳音急忙亲自给他安排醋碟,用命人取切得细碎的姜米来。 此时有小厮进来,低声和侍女通报,又递上一张纸,侍女便来请示韩芳音。 “小姐,外头有人想进内花厅,却做不了菜,递上这帖,说是您瞧了,一定会让进的。” 韩芳音专心地慢慢将姜米倒入醋碟,一边漫不经心地道:“没见我在招待贵客?让等着罢。” 侍女便将那帖往旁边桌子上一扔,传话的小厮自然领会,低头退了出去。 大门口文臻很快便得到了拒绝,这让她皱了皱眉。 不应该啊,只要真的对厨艺有兴趣有了解,她刚才写的帖子就不该被弃如敝屣啊。 这条路走不通,本也该算了,但她此刻全部心思都在进府见那老御厨身上,自然不肯放弃。 只是耽搁了这一阵,连集市都已经收了。 易人离看她一眼,起身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儿,扛了一个大袋子来,文臻打开一看,里头是一口锅,一个小炉子,几样作料,还有一些冷饭和鸡蛋。 “好说歹说,借了一套家伙什,只有这些,不过你出手,便是白粥也没人比得上。”易人离舔舔嘴唇,“我到现在还记得你有次炒蛋炒饭,啧啧那个香味……” “确实够了。”文臻开始点火,热锅,顺嘴问,“这地方的人忒小气,你从哪弄来这么一整套的?” “就刚才吃馄饨的婆子那里。” “人家怎么肯?她不要做生意了?” “哦,我说我看上了她女儿。她一高兴,就把剩下的东西都给我了。” “……你怎么知道她家有女儿且未嫁?” “我看到了啊。” “哪呢,那摊子不就一个婆子和一个小二。” “就那个小二啊。” “……等等,你确定?那个小二腰围三尺,身高丈八,好像还有胡子,你确定你没看错?” “是腰围三尺身高丈八还有浓密汗毛如胡子,可是人家确实是女的啊。” “怎么看出来的?” “胸啊!” “呃……那姑娘如此其貌不扬,你说你喜欢,人家就信了?” “怎么不信?你没看见吃饭的时候,我一直对她笑吗?要不然你以为那婆子肯和你说那么多?” 文臻忽然很为长川易家的女性们感到担忧。 一个关于易人离对女性的超强感应话题刚聊完,文臻的蛋炒饭已经做好了。 最直观的结果就是还没出锅,棚子里的人全部丢下饭碗出来了。 这条巷子原本都是韩家的,清净,此刻巷子口不断有人涌进来,渐渐便堵了路口,路口一堵,看热闹好奇的人也就变多,因此就更加堵,在里头的人拼命抽动鼻子,在外头的人拼命踮脚,拍前头人的肩,“怎么了怎么了?这啥味儿好香好香!” 文臻手中的锅颠出光影,金黄的炒饭在空中蓬勃如开一朵向日葵,米粒的碰撞跃动中属于鸡蛋和葱花的浓郁香气越发爆开,刺激得人鼻端味蕾的细胞都似忽然活跃了一万倍,眼光比那炒饭的金光还亮几分。 蛋炒饭本就是平凡菜品香气特异,便是在演化出八大菜系、美食佳肴千年积淀数不胜数的现代,依然拥有无可撼动的地位。所谓平凡方可见真功,便是拍个食神电影,浓墨重彩的也是蛋炒饭。现当代很多大家族考厨师,都有传说只考两道菜,蛋炒饭和青椒肉丝。 蛋炒饭粒粒金黄,青椒肉丝断生清脆,看似简单,实则最考验厨师对火候的掌控。 等到蛋炒饭开始装盘,府门再次打开,里头有人道:“我们家老先生,请这位姑娘进去。” 文臻笑了笑,装了一盘蛋炒饭,随人进入府中,耿光要跟,却被人拦住,道:“只能厨子本人入内。” 文臻便示意耿光退在一边,笑着进了府。 她身影刚刚消失,身后围观的人一声欢呼,乒里乓啷抢起了蛋炒饭。 易人离看看蛋炒饭,看看文臻,正纠结间,看见林飞白的身影在墙头一闪而过,知道他已经亲自跟过去保护,这才一笑,坐下来给自己盛了一碗炒饭,正要开吃,不妨身边忽然伸过来一只脏兮兮的小手,在他碗里猛地抓了一把饭,转身就逃。 易人离一呆,此时大家都在抢饭,人多手杂,他知道身边挤了好几个孩子和小乞丐,也没在意,毕竟这些孩子也不可能把他怎样,谁知道这个小乞丐灵活又狡猾,不抢饭碗只抓饭,生生给他得了手。 易人离低头看饭碗,里头的饭少了大半,还落了好些泥巴,不禁气笑了,“娘的,玩起爷当年的把戏来了!” 起身将碗一扔便去追,他身边还有林飞白手下的护卫,以及耿光等人,众人看他连个小乞丐都要计较,都摇摇头,也不跟随,就在这门口守着,等主子和文姑娘出来。 那边文臻跟着进了府,那迎门的小厮带着她绕过花园,七拐八弯,到了一处僻静院落,院子门开着,里头仆役往来不绝,手上都端着各色菜肴。庭前坐着一位老者,半闭着眼睛,那些菜川流不息送上来,他便轻轻一嗅,有时候皱眉挥手,有时候微微点头,有时候睁开眼睛看上一眼。 皱眉挥手的,丫鬟们直接端出去倒入门外一口大缸;微微点头的,便捧出去往另一个方向去了,睁开眼睛看上一眼的,则留在老者身边。 老者身边还有一个案几,上头寥寥几盘点心菜肴,瞧来都非常精致,相比之下,放在中间的文臻的蛋炒饭,便显得有些过于简单了。 文臻让两个丫鬟留在院子外等候,自己进了院子,也没有出声打扰,而是站在一边,也微微闭上双眼,嗅那从身前飘过的各种菜肴香气。 那老者本没有理会她,看她如此做派,倒来了兴致,微微睁眼看她。 随即他对着面前一份菜色,微微点头,那侍女便端了菜往院门方向走,经过文臻身边时,微微闭目的文臻忽然睁开眼,皱了皱眉,有点诧异地看了老者一眼。 正迎上那老人审视的目光。 两人目光一碰,老人眼眸一闪,道:“这位姑娘似乎有话说?” 第一百五十四章 三十年老醋轮流吃 文臻瞟一眼那菜,是一道盐水鹅腿,看似简单,却做得皮色洁白,肉质微粉,汤汁透明,香气馥郁,显然手艺很好。 “打扰老先生。”文臻笑着施礼,“我只是觉得,老先生许是已经闻了这许多菜,可能有点倦了。” “你是暗示老夫闻错了?这道菜不堪送上内花厅品评?”老者眉头微微一皱。 这人和闻家那位很有厨子风范的老祖宗截然不同,十分的瘦,眉目之间可以看出年轻时容貌当十分俊雅。 文臻对着这样赏心悦目的老头,心情也颇好,还是笑眯眯道:“不不不,我在明示,老先生倦了,所以想把棒子交给我了。” 老者一怔,随即笑了起来,有种冰雪消融的味道,点了点头道:“果然妙手多半配慧心,姑娘果然是能炒出这般蛋炒饭的人物。” 也不知怎的,文臻听见蛋炒饭便笑,总觉得演食神一样。笑着指了指那鹅腿,道:“老先生故意考我呢,也不先打个招呼。” “打了招呼还算什么考你?你倒说说,这道卤水鹅腿明明肉嫩汁美,有何不妥?” “就口味来说,并无不妥。”文臻摇摇头,“只是选材错了。夏不吃脯,冬不食腿。夏天时候鹅比较瘦弱,鹅脯不如鹅腿;冬天鹅肥少骨,鹅脯更加丰腴美妙。是以这位的卤水虽然做得不错,但最基本的选材功夫都没过关,白瞎了好卤汁。” “那我再考考你,如若你面前两只鹅腿,一左一右,你吃哪只?” “左腿。” “为何?” “鹅日常闲立,以左腿着地,右腿则搁于左腿上,左腿承重日久,则肌肉丰聚,筋道有力,其味胜于右腿。” “若吃鱼呢?” “冬上夏下。” “冬气在上,腴在腹下;夏气在下,鳍脊在上。” 这话的意思就是冬天吃鱼吃鱼肚子,肥美腴嫩;夏天吃鱼吃鱼鳍部位,精华所在。这是根据时令节气而来的吃鱼之法,文臻在《礼记》里学来。 老者招招手,道:“确实闻倦了,仿佛鼻子也不是自己的了,你来帮我罢。” 便有仆佣上来给文臻搬凳子,免不了用无比艳羡的眼神看她,大有“你快要飞黄腾达了你被老先生看中了就要有机会成为御厨或者给大世家们争相邀请了”的意思。文臻也不谦让,坐下便开始帮那老者筛选,那老者则端起蛋炒饭开吃,一脸偷得浮生半日闲的舒畅。 文臻闻菜速度比老者快多了,有时候菜还没端上来她就摇了头,那些仆佣们端着菜明显神色犯难,显然其中有关系户,文臻直觉其中有坑,但她怕什么坑,她身边到处都是坑。 显然这老者便是韩家供奉的那位退休御厨,今天承担的是选菜的任务,文臻一出手,工作效率加倍,很快两人便结束事务喝上了茶,聊了几句,文臻便把话题带到了当年被选拔的厨子名单上。 老者姓王,名近山。这世上凡事在某事上出类拔萃者,多半都会有些痴劲儿,这位的痴劲儿就显示在,他对关于厨艺和菜色的事情记忆超群,能记得十年前丰馔节上选出的菜色有哪几种,却对自己哪些徒儿去了哪个世家记忆不清,只隐约记得第一个被路过世家选上的厨子,去的是唐家,因为唐家的五公子喜欢他的双色雪球。之后才有唐家宴请诸位世家,确实有弟子去了易家,但不记得是长川,还是西川,也不记得那弟子姓甚名谁了。 文臻没想到这位老先生的记忆如此不靠谱,本在庆幸此行顺利,此时却不禁有些失望。 那老者也有些歉意,正要道歉,却见文臻要了纸笔,写了一个帖子给他,道:“先前欲以此物敲开韩府的门,却不料被人拒之门外,如今便拿来谢老先生罢。” 纸上写着“活鱼长途运输不死之法。” 文臻笑道:“昌平处于内陆,多山少水。方才我集市逛了一圈,见鱼类甚少,显然本地出产少,且运输不便。如今有了此法,想来韩家菜谱上便可更丰富一些。” 王近山十分欣喜,连声道谢,这下便更愧疚了一些,苦思一阵,一拍脑门道:“你既赠我此帖,我便也回你一帖。我那些弟子,虽是离开多年,但未必就没留下一丝情分,我且修书一封你带去,想必还能给老夫一点面子。” 文臻要的就是这个,当即看那老者写信,王近山对着信纸,提笔忘字,纠结半天道:“我忘记他们名字,这抬头称呼没法写啊。” “简单。”文臻笑道,“便写:‘吾儿,为师念你久矣!’” 说人话就是,我儿,师父想死你了! 肉麻,快准狠,放之四海而皆准。 王近山:“……” 最后老先生还是没扛住无耻臻的人情债和厚脸皮,含泪写下了这封非常肉麻的信,写完便觉得再也莫得感情了。 一世英名付诸流水矣。 信写好了,文臻收起,便要告辞,王近山忽然又一拍脑门,道:“想起来一件事!” 文臻:“?” “去易家的那位弟子,好像有些口吃。之所以记得这个,是因为当时易家的管家来选人,诸位弟子争竞,最后这位口吃的弟子,做了一道上桌后鱼嘴还可以自动张合的口吃鱼,那管家引以为奇,便要了他去。” 文臻哈哈一笑,心想果然还是和菜有关才记得。 她便道谢告辞,王近山送出几步,忽然又一拍脑门。 文臻:……总担心你这样一拍一件事儿迟早拍出脑震荡。 “还有件事,那做口吃鱼的弟子,家中十分贫寒,人却非常孝顺,他当时家中有老母,老母远行不便,他就想不去了。他母亲却不愿意他为了自己失了前程,便假意发怒驱赶他出门,他无奈,只得将母亲托付给韩府和自己的好友,才洒泪而别。为此他还特地给韩府留了自己的厨艺心得供后来子弟学习,也给好友留了银子。” 文臻记下了,心想倒也不妨找找这个老妇人,正想出门,这回又被拦下了,却不是王近山的拍脑门。 来的是一个小厮,脸上神色不大好看,硬邦邦地和文臻道:“姑娘方才帮了韩府的大忙,我们小姐连同昌平府尊公子请您去内花厅一叙。” …… 文臻在嗅菜,燕绥在吃菜。 小笼汤包做得很好,褶子如菊花,面皮洁白透明,隐约可见里头金黄的汤汁。鲜香之味隐隐而来,端上来的时候,燕绥眉头一皱,筷子啪嗒一搁。 韩芳音莫名其妙,中文微笑,“对不住,我家公子吃东西只吃双数。这笼里五个包子,甚是不对称。” 韩芳音立即命人重新安排,一边想着这习惯怎么听起来有点耳熟来着。 燕绥垂下眼皮,想着某人虽然可恶,但确实从认识的一开始,就从未犯过他任何忌。 这一点说起来简单,其实很难,毕竟谁也不能一个照面便摸清别人的禁忌,总要有个适应的过程。 所以他眼里的她独一无二,没有过多犹豫就把自己给砸了进去。 这么一想感觉更饿了。看一眼那包子,却还是不想下筷子。 “摊得不够扁。” 别人听了莫名其妙,语言护卫们自然理解是什么意思——文臻做的蟹黄汤包,皮薄到在笼里的时候完全是摊开的,绝不可能还像这样能够站着。 韩芳音笑,“是还欠着点手艺,想不到公子如此精通此道,想来公子府中定然此物常备。如此芳音也算公子的知己呢,一选,便选了公子喜欢的。” 燕绥夹起一个包子,那包子在半空中颤颤巍巍,迎着光汤汁荡漾。 燕绥又摇头,“汤包提起应如囊如珠,这就是个荷包。” 韩芳音掩唇笑,“公子真是雅谑。说起荷包,倒是没见公子佩荷包。按说咱们东堂,成婚男子都有夫人绣荷包,公子怎么没有?不会是尊夫人不擅刺绣吧?” 燕绥依旧只看着汤包,包子口并没有一点鲜黄点缀,他皱皱眉,用筷子尖微微挑了一个小口,里头热气蓬地散出,闻着倒是不错,他来了兴致,低头轻轻一吸。 韩芳音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越看越是芳心难抑。 这男子看似散漫无羁,风采却天生尊贵,诸般举动,随意优雅,魅力难言。 明明普通动作,她也好,侍女也好,不由自主便瞧得发痴,几乎忘了身在何地。 蟹黄汤包本也是试探,毕竟昂贵精致,非市井食物,寻常人少见,第一次一般也不知道怎么吃,很容易被烫着。 但这位吃起来那个技巧熟练举重若轻,可见他那做派天然而成,绝非故意装作。 韩芳音压下心底的心花怒放,一抬眼才看见燕绥忽然一皱眉,轻轻一口,将方才喝下的那口汤都吐在了侍卫及时递上的锦帕上。 接汤的中文急忙将帕子扔了。 韩芳音目光在那方同样昂贵的帕子上停了一停,才着急地问:“公子,怎么了?可是不合胃口?” 燕绥道:“水。” 水送上来,燕绥漱口,三漱之后,才停下来,道一声:“腥。” 这包子的蟹黄不像文臻那样留在褶口,微微透一点金红的蟹黄,更增食欲,而是都拌在了肉馅里,虽然味道鲜美,但一来蟹黄被肉汁浸透失了原味,二来这蟹黄也隐隐一点腥气,想来这厨子整治螃蟹,没有文臻的讲究——文臻有专门的三种刷子刷螃蟹,保证螃蟹的清洁不留死角,且会在烹制取黄前喂螃蟹喝一点点酒,以淘米水浸泡一刻钟后再肚皮朝上下锅。所谓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食材相差无几,方法各有千秋,能区别开的就是细节的讲究和厨师的灵性了。 燕绥这边因为韩芳音的另眼相看,早就是这厅中众人频频注目的角落,他这一吐一扔,动静很大,有人便挂不住脸了,当即便有一个锦袍少年走了过来。 那人年纪不大,随从不少,往这边走来的时候便有人低声劝说。 “赵公子还是别去了吧,韩小姐在那呢。总得给韩小姐几分面子。” “不过是一个不晓事的路过野客,自然吃不出咱们赵府大厨佳馔的美妙滋味,您可千万别为不相干的人伤了和韩小姐的情分。” “您堂堂府尊之子,和这种人计较,没得失了身份……” 那赵公子听着,神情犹疑,脚步渐缓,忽然又有人进来,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那赵公子失声道:“什么?剩下两道都被否了?连内花厅都没进?直接倒了?” 旁边那些清客门人都有些意外,呐呐对视不敢言。 这丰馔节比试说是公平竞争,哪有真正的公平,多少总要让出些名额,给那豪强巨户家族。这赵公子是新任府尊之子,也带了家中的厨子前来评比,倒不是冲那丰富的花红,而是这次比试还有一个没有对外言明的目的,就是之前被各大世家要去的韩府厨子,有的年纪已老,快要退休,有的性情耿介,不懂钻营,对韩家帮助不大,韩家想趁这个机会,再选几位优秀的厨子,想办法送到几大世家去,好让那好处,能长长久久绵延。 东堂有律令,规定了皇宫御厨出宫养老之后,是不能再为其余任何家族执炊的。东堂厨艺最出名的世家闻家又只为皇宫服务不肯降格。所以王近山挑选并教出来的弟子便是整个东堂除了皇宫范围外,最为优秀的厨子。那几个大世家吃惯了韩府出来的厨子的口味,轻易也不愿意换人,韩府已经打点好那几家管厨房的管家,就等选出人来好好教一阵再送过去了。 唐季易三大世家何等庞然大物,但凡擦上点边便有不少的好处,只是寻常人也攀附不上,赵府尊老家族人在西川,想要通过这个机会和西川易家搭上线。那就得先保证自己的厨子能中选,而只有能留在王老先生院子中的菜,才是真正的内定,内花厅的菜还需要经过大家筛选,所以赵公子的希望寄托在自家厨师送上的卤水鹅腿和蟹粉黄菜之上,并且也做好了打点,迎合了王老先生的口味,本以为十拿九稳,谁知道竟然就出了岔子。 待他搞清楚怎么回事,一张脸早就气得面目狰狞。 “哪来的贱人指手画脚?外地人?王老头子疯了,把这么重要的事交给一个外地女人?去,把人给我请过来!我倒要当面问问清楚,谁给她的胆子代王近山评选的!” 小厮们赶紧飞奔着去了,赵公子怒了一阵,忽然看见那边燕绥若无其事,竟然又在韩芳音的含笑指引下尝起下一道菜,顿时怒从心起,大步上前,抬手就去打燕绥筷子上的鱼丸,“什么混账玩意,也敢在这里装模作样!” 他出现得突然,护卫也好,燕绥也好,因为确认这一群都是普通人,也没太关注,因此竟给他冲到近前,燕绥筷子一抬,正要出手,韩芳音忽然扑了过来,挡在燕绥身前,叫道:“不可对我的贵客无礼!” 本来燕绥是可以把鱼丸放下的,结果她这一撞,鱼丸便弹了出去,落在韩芳音手腕上,引得她一声尖叫,她的丫鬟急忙着急地扑上来,大呼小叫小姐你怎么了,小姐你可烫伤了? 韩芳音手腕上一点红印,露出一脸忍耐的表情,颤声道:“无事……无事……”不顾自己的“伤势”,转头捉住燕绥手腕,一脸焦急地道:“公子你怎么样?公子你没烫伤吧?” 而此时她的丫鬟正围着她问她:“小姐你怎么样,哎呀小姐你手腕烫伤了!哎呀小姐你多少顾着一点自己啊!” 文臻便是在此时出现的。 本是来看看又出了什么幺蛾子,结果一眼就看见了人群中央那位招蜂引蝶的家伙。 她眉毛危险地飘了飘。 语言护卫们本来都只是好笑地看着,欣赏着某人的戏,忽然眼角扫到文臻出现,顿时浑身汗毛炸开,中文一个箭步,忘记上下尊卑,将燕绥的爪子从韩芳音手中硬生生拉了出来,大声道:“我们公子没事,韩小姐请仔细分寸,男女授受不亲!” 燕绥瞟他一眼,一转头,也看见了笑眯眯一脸观摩的文臻。 他手指一动,再看一眼某人脸上那令人恼恨的笑,便停住了,随即温和地对韩芳音道:“无事。倒是韩小姐,似乎受了伤?” 韩芳音大喜,有意无意将那只有一点红印的手腕往他眼前搁,笑道:“不妨事的,只要公子没有受伤就好。公子真是个体贴人呢。” 体贴的文公子看了一眼她快怼到自己面前的手腕,不动声色往后坐了坐,瞄一眼对面,文臻还在笑眯眯地看着,只是那笑,目光闪闪,怎么看怎么有杀气。 韩芳音见他不接,有点失望,面上却笑容依旧,转头去看那赵公子,那笑意便淡了一些,却仍是亲切圆润地,站起身来道:“赵公子,你火气太大啦,烫着我啦。” 那赵公子见烫着她,怒气都化为忐忑,此刻见她并不生气,些微的埋怨娇嗔倒更像是在冲自己撒娇,一时心中微荡,想着她果然还是向着我的,顿时神情平缓了许多,哼了一声道:“还不都是这些人不识抬举,倒连累了你,烫得厉害么?我给你瞧瞧?”说着便去抓韩芳音手腕。 韩芳音一缩,赵公子脸色一变,韩芳音已经在他耳边低笑娇声道:“这么多人瞧着呢。你堂堂男儿,怎可这般拘泥于小节。”说着轻轻在他肩背上一推。 赵公子给这一推推得神魂飘荡,怨气消了大半,转个身看见站在内花厅门口的文臻,顿时脸色一沉,指着文臻便骂道:“哪里来的乱七八糟玩意,敢在韩府品评厨艺。还不赶紧赶出去,她点评过的都不作数!” 韩芳音皱了皱眉,她已经听小厮说起过刚才王老先生那里发生的事,心里也有点怨怪老王任性,这品评一事何等事关重大,怎好随意交给外人。 赵公子骂了文臻还不解气,又道:“这蟹黄汤包,卤水鹅腿,都是我府中厨子所作。方才谁故意作践我家汤包的,一并滚了罢。” 文臻一听便知道他说的是谁,瞟一眼燕绥,眉毛一扬。 作,叫你作。 绿茶好喝,是吧? 她已经见到了王老先生,完成了此行的目的,也不欲和这一群不相干的人争比什么厨艺,只是忽然对那个韩小姐有了些兴趣,慧眼当面撬她墙角的姑娘难得,怎么能不会会? 便笑道:“这位是韩小姐吧?我是堂堂正正凭蛋炒饭被请进门的,品评菜色也是王老先生的邀请,那就代表了王老先生认可了我的技艺。就这么一句话否决,那韩府主办这丰馔节,选拔优秀厨子的意义又何在呢?” 韩芳音盯着文臻。 如果她刚才没看错的话,这位姑娘一进门,文公子身边的护卫表情就不对了,仿佛他们本就是认识的。 她心中响起警报,脸上却笑得更加可亲,从容地道:“丰馔节有丰馔节的规矩。向来由王老先生主评,那是因为老先生御厨出身,厨艺为世人所公认,他评出来的结果,才能令大家都服气。而姑娘一介过路客,只拿出来一盘蛋炒饭如此简单的食物,凭什么就能认为自己足够服众呢?”笑了笑,她状若有憾地道,“毕竟,姑娘你又不是闻家人,又不是那位以御厨之身成三品大员的文大人。” 她话音刚落,众人便开始笑,有人大声道:“韩小姐这话说的对。一个过路客人凭一盘蛋炒饭就想品评天下名厨,还真以为自己是文臻文大人吗?” 第一百五十五章 文姑娘怼绿茶 韩芳音正要说话,忽听外头喧哗,有人喊着府尊和老爷回来了,急忙出去迎,刚走到门口,就见韩老爷连同赵府尊垂头丧气地回来,看她看过来,便摇摇头。 韩芳音知道今日父亲和府尊是听说了宜王殿下携新任长川刺史出行路过此地,特地前去迎接拜会,看脸色便知道吃了闭门羹,正要和父亲说一下方才的事,韩老爷已经意兴索然摆了摆手,道:“这里的事儿我就不管了,你且看着办罢,不要让人闹了丰馔节,影响咱们选人便行。” 韩芳音便领命回来,脸色一整,微带歉意却又斩钉截铁地对文臻道:“而且,方才我命人去查看了姑娘所品评的菜色,显然有失公允,令许多佳肴沧海遗珠。姑娘此举,已经搅乱了我丰馔节的规则,我们需要重新筛选,增加了许多麻烦,所以姑娘还是要给出一点交代的。” “什么交代?” “姑娘留下一道厨艺秘方以作赔偿,再和被你不公点评落选的厨子及其主家赔礼也便行了。”韩芳音道,“毕竟他们也不能算寻常厨子,都是高手,是要选去各大世家主厨的人物,怎可被你轻侮?” 文臻眼睛一亮。 她还不知道还有这一出! 这可比千辛万苦去联系一个还不知道肯不肯帮忙的厨子要更直接有效啊。 “韩小姐,你这么说我可不服气。”她笑嘻嘻地道,“你说我品评不公,可我觉得我品评得公平得很。你说我不能服众,可你又凭什么说我不行?就凭你这张嘴吗?” “那么这位姑娘,你又凭什么说你品评公平呢?一道蛋炒饭吗?” “我可以拿出更好的菜色来证明自己。证明我有这个实力。你们既然在竞争,那我可以参与竞争。” “不可以。”韩芳音温柔地道,“能进入内花厅和王老先生院子的厨子,本身已经经过选拔,是家世出身技艺俱佳的人选。姑娘你听口音是外地人,来历不明的人,不能参加选拔。” “有点不讲道理啊。”文臻笑。 韩芳音并不动气,“道理总是掌握在更有实力的人手中。” 文臻笑着点头,“好,好。”忽然一指燕绥,“如果这位公子也想参加你们的厨艺选拔呢?” 韩芳音怔了怔,第一次不知该怎么回答,“公子也会厨艺?” 燕绥掀起眼皮看一眼文臻,懒懒道:“算是会。” “公子会做何菜?” “蛋糕蛋挞蛋包饭,珍珠奶茶雪媚娘。” 韩芳音:“……” 等等,这些都是什么? “这个……未闻世上有此菜,文公子可否解释一二?” 燕绥给她一个“这都没吃过,你也配谈厨艺?”的眼神。 文臻怔了怔。 等等,文公子? 再一看燕绥垂下的眼皮,每根睫毛都透着不情愿,忽然有点想笑。 “这……请问公子厨艺师承何人?” “我家厨娘。” “我家夫人。” 燕绥和中文同时开口,燕绥给了中文一个“就你话多”眼神,中文大逆不道地给了主子一个“不要再作了给机会赶紧讨好夫人!”白眼。 “尊夫人真是有趣。就是好像懒了些。”韩芳音掩口笑,“岂不闻君子远庖厨?这等事本该她伺候夫君的啊,怎好叫夫君烟熏火燎下厨房?文公子真是温柔体贴好男儿,令人心生仰慕,只是小女子有点为文公子不值呢。” “懒夫人”朝天翻了个内花厅那么大的白眼儿,不想和温柔体贴好男儿说话并向他扔了个韩芳音。 温柔体贴好男儿没有接韩芳音并将她丢到千里之外。 韩芳音没注意到两人眼底官司,真情实感地开始忧愁文臻将的这一军,她认定燕绥是个人物,并根据他出现的时间,高度怀疑他可能是宜王殿下或者长川刺史身边的随从官员或者将领,必定出自天京豪门,那拒绝别人可以,拒绝他得罪他,之前做的这许多工夫就白费了。 想了想她道:“规矩便是规矩。自然不能有所偏颇。不过如果两位真心想要参与比试为自己正名,那么还有一个方式也可以入选进入最后的竞争。”她一指外头,“昌平人口八万,普通百姓以得旗多少论英雄。而丰馔节的规矩,只要得旗足够多,是可以直接获选的。” “需要多少?” 韩芳音笑容可掬,“也不算多,十中有一便可。” 厅中众人原本有点紧张地盯着韩芳音,听见这句都肩膀一松,露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还以为韩小姐会色令智昏,没想到韩小姐厉害名声不是白来的,便是这种情形下,也没忘记扎好篱笆门。 普通民众美食以得旗多少论输赢确实是有的,但是当人人都是参与者竞争者,人人都抱着出人头地一鸣惊人的欲望,都恨不得自己的旗越多越好,又怎么舍得把旗给别人? 如此一来旗帜的获得就会极为分散,很难有人能让所有人心悦诚服,放弃自己的利益去成全别人。 何况现在天色已晚,明日便是正式品评,人家七天积累,这边不过一夜,哪里来得及攒旗? 最后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攒旗取胜,其实只要百分之一,便可直接入选最优那一级。 毕竟八万人口,百分之一也有八百,而在人流分散旗也分散的当前,八百这个数字已经很大。 韩芳音不动声色提了十倍,八千旗,意味着最起码八千份食物,那么也就是说,食材、用具、规模……等等都是惊人的。短时间内别说一个外来者,就是韩府,也筹措不出八千份食物的食材来,更不要说其他的各种必备品。 更不要说都这个时候了,哪里来得及,就算得神仙之助来得及,这时候很多人的旗都已经发出去了。 总之,这个数据,绝无人能在一夜之间做到。 众人纷纷露出赞誉欣赏和微带讥诮的笑容,前者是给韩芳音的,后者是给文臻的。 众人都等着看文臻露出为难神色,或许马上就要认识到自己的愚蠢找个台阶下,然而文臻注定要让他们失望了。 她连眉毛都没动一丝,一笑,声音甜美而又坚决,“好!” 韩芳音微带讥嘲地笑了笑,并不出言挖苦,也没留客。那赵公子还想让文臻道歉,韩芳音拦住他,笑道:“公子稍安勿躁,明日场合更盛,有什么事大家看得更明白,不是更好?” 赵公子转怒为喜,笑道:“对对,明日叫她当着全昌平百姓的面给我赔礼!” 韩芳音又转向已经站起身来准备跟着某人回家的燕绥,嫣然道:“文公子,天色已晚,这城中人流来往,道路拥挤,怕是不大安全,不如就在韩府暂歇。有些什么需要,我韩府也可助公子一臂之力。” 赵公子脸色微变,还没说话,韩芳音已经对他眨了眨眼,悄声笑道:“留住他,免得出去使幺蛾子。” 赵公子被哄得颠颠地到一边去了,文臻此时正经过,听见这句,笑着看一眼韩芳音,道:“哎呀韩姑娘,你这话就说得不对了。这城中明明百姓安居治安良好,你看我这样一个孤身女子你都放心我一个人离去,这位公子还带着几个五大三粗的护卫呢,能出什么事?被人套麻袋胖揍?还是被绿茶婊请去畅谈人生?” “五大三粗的”护卫们一边委屈地对手指,一边在心里狂笑夫人赛高! 韩芳音并不懂绿茶婊这样一个高端洋气上档次的称呼,但这也并不妨碍她听出文臻话里的嘲讽,偏偏脸色丝毫不变,像没听懂般笑道:“这位姑娘我并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只是你一个来历不明且形迹可疑,似乎有意搅乱我丰馔节的外来客,我们不追究你已经是宽宏大量,难道还要留你住宿?” “不不不,你这里我不敢住。绿茶很忙,又要安抚备胎,又要勾搭新欢。怎么敢再占用你宝贵的时间。”文臻笑,“您忙您忙,告辞告辞。” 她看也不看燕绥一眼,笑眯眯走了出去,韩方音凝视着她的背影,抿唇笑道:“这位姑娘真是怪有意思的。” 转头又要和燕绥搭话,却见燕绥已经起身,跟着文臻出去了。其余护卫也跟着,中文留在最后,自动承担起给主子弥缝的任务,和韩芳音说了几句客气话才告辞。 文臻出了韩府的门,就看见林飞白易人离都在门口等她,她本来想等燕绥出来嘲笑几句的,结果一看易人离脸色,便问:“怎么?出事了?” 易人离摇头又点头,道:“去前面客栈说,我定了房间。” 文臻也便忘了燕绥,匆匆随他去了,等到一边走一边思考小蛋糕今天有没有听懂他的暗示,会不会做个珍珠奶茶什么的来赔罪的燕绥出来,门前早没人影了。 宜王殿下站在冬日瑟瑟的凉风里。 心情很不嘚瑟。 …… 文臻跟着易人离一直到了客栈,打开房门,房门里两个瑟瑟发抖的人惊惶地抬起起头来。 里头那个孩子一看见开门就哇地一声哭了,一叠声地嚷:“别打我别打我我下次再也不偷了我只是太饿了……” 他身边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妇人则颤颤巍巍抱住他,一边抚着他头发安抚一边满面哀求地道:“几位贵人行行好,不要为难这孩子,他……他只是想给老婆子偷一口食啊……” 易人离苦笑摇头,房间里闹得不堪,文臻问:“怎么回事?” “这小崽子偷抓了我的蛋炒饭,我去追,一直追到一个破庙里,里头一堆小乞丐,特别能嚷,再嚷下去就要把官差引来了,我气不过,就把人拎了出来,结果那老婆子死抓着不放,也只好一并拎出来。本来就想吓吓他们就算,结果倒给我听了个故事。”易人离一条腿踩在椅子上,冷笑道,“听说了一个儿子博得前途将老娘托付给本主和好友,结果本主冷漠,好友吞占儿子寄来的银钱,还将老人赶出去的故事。若不是这老婆子往日很是照顾这些乞儿,得了这些乞儿报恩,将她藏在破庙里乞食给她吃,估计也早就没命了。” 文臻越听越耳熟,道:“这婆子的儿子莫不是个外派往世家的厨子吧?” 易人离道:“猜对了。而且还是去长川易家的。” 这可真是峰回路转,得来全不费功夫。文臻大喜,又问那狼心狗肺的所谓好友是谁。 “那位好友原本也只是个普通厨师。这老妇人的儿子石头去易家做厨子时候,也将自己的厨艺心得都给了好友一份,每月寄回来的银钱也很是丰厚,这人又有钱又有了技艺,苦练了一阵,现在是昌平府尊家的大厨。” 文臻立刻就笑了。 很好,送上门的人头。 看今天那架势,这位大厨就是内定要获选并送往世家的厨子,如果是打算送往易家的,那那位石头兄发现自己辛苦多年,老娘和前途都给这白眼狼害了,不知道会是什么心情。 她想着这世上真是冥冥之中有天意,偏偏那小乞丐就抓了易人离碗里的饭,若是换成她,肯定不计较;换成燕绥,直接连碗扔了,也不会多看那乞儿一眼;林飞白可能会把自己的饭全部给对方,说到底都会自矜身份,都不会像混迹市井半点亏不肯吃的易人离一样,当真追上去抓人。 “你去安抚一下呗,这老婆子和这小乞丐大抵吃了许多苦头,神经兮兮的,怎么劝说都没用。”易人离苦着脸。 文臻白他一眼,什么劝说都没用,肯定是先前太凶神恶煞吓着人了呗,不然哪能这么顺利就得了全部背景。 她过去,蹲在那大娘身前,只说了一句话。 “府尊那位大厨即将取代你家石头了。大娘,你想不想帮儿子,想不想报仇?” 老婆子很快安静了下来,连同那个小乞丐,文臻再让店家送上食物,两人便吃得什么也顾不得了。 文臻便坐在一边看他们吃,和那名叫小猴子的小乞丐道:“小猴子,你有多少同伴?都来帮我一个忙,回头再请你们吃鸡腿好不好?” “两个鸡腿!” “成交!” 文臻便给了他一把糖,小猴子吃饱喝足一抹嘴,干劲十足地去找他的朋友了。 文臻又让陈小田就近在这边找个面食店的店家商量,借点米面蔬菜,说好了按市价付钱,而且摆摊每得十面旗分对方一面。 之前她们找食材处处碰壁,如今店家一听说可以分旗,虽然意外,没想到还有这种操作,但也爽快地答应了。 文臻又让耿光去找一辆大车来,拆掉两边车壁,底下加个撑子,可以临时撑住,也可以随时流动,将借来的炊具米面蔬菜往上一搬,一个简易的流动餐车便形成了。 又让人回去城外营地,去拿她的小菜来,顺便把两个丫鬟带来。文臻出行,又跟着燕绥,是以各种小菜和她自己制作的调料配置齐全,咸鸭蛋卤蛋各色萝卜干酸菜泡菜豆腐乳乳黄瓜莴苣干之类的齐全。 她一边从容布置,一边和留下保护她的林飞白说了此行韩府见闻,说到八千旗的任务。 林飞白的关注点却有点偏。 忽然问她,“可看见燕绥?先前我在韩府好像看见了他的护卫。” “哦。看见了。”文臻挥挥手,“不用愁他。他倚红偎翠,吃香喝辣,正快活似神仙呢。” 话音未落,快活神仙进来了。 快活神仙进门就扫了一眼,看见并没有蛋糕蛋挞蛋包饭,连珍珠奶茶都没一杯,文臻还在和林飞白谈笑风生,顿时气得要下凡。 那可恶的凡人还看都不看他一眼,问林飞白,“可要喝绿茶?” 林飞白目光从燕绥越发淡定的表情上掠过,道:“我于此道一般,好像殿下擅长。” “哈哈哈确实啊殿下擅长。殿下慢慢喝哈哈。”文臻笑哈哈地出门去了,留下燕绥看一眼林飞白,面无表情地道,“卷草终于送出去了?怎么送的?我猜猜,硬塞强丢再加上侍卫哭惨才把你家传家宝送出去了是吧?” 文臻这两天和燕绥赌气,就把卷草翻出来戴上了,之前有戴过,某人装若无其事,眼神却泄露内心,她向来还是很照顾燕绥的,也便收了起来。现在既然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自然不用管他怎么想。 林飞白冷冷看他一眼,“总比为送个礼钻厕所爬屋顶来得好一些。” “赖在我府里倒便宜你偷窥了。果然还是跟在德妃娘娘身边教养得好,诸般技艺都精绝。”燕绥微笑,“赶明儿我和蛋糕儿成婚,宜王府得扩建,林侯到时候打算住在哪里?主宅耳房怎么样?不仅方便偷窥还方便偷听。” 林飞白忽然一笑,便如峻崖生琼花,辉光灿烂,只是那笑容怎么看都满满讥诮,“挺好。那我便等着了。希望殿下能早日成婚。可千万莫像上次那样,嫁一嫁二嫁三就是不嫁你,让你满世界追成狗。” 燕绥笑,“我好歹还有理由追逃妻,连理由也没有的人怎么办?要不要自杀?” …… 客栈里燕绥林飞白从两岁相识起第一万次相杀,客栈外文臻万事已备。 乞丐是每个城池里道路最熟,流动最快,传达信息最准备方便的利器,文臻自然不能不用,很快,小乞丐们就把“来了个流动餐车卖火面,从城西会一直走到城东,面条油大干香能着火!快去尝尝火面!”这样的广告投放到整个昌平。 昌平已经吃了六日,吃到很多人对食物都失去了兴趣,这时候任是什么山珍海味,也提不起太大兴趣,倒是面条能着火还能吃这种噱头,勾起了人们的注意力,而且也不用大老远去找,文臻安排小乞丐散布的信息里,详细说明了餐车是流动的,遵循一定的路线,迟早会到自己面前,那便等着便是。 酉时初,“绿茶火面”正式挂牌营业。 赖宣传之功,开张伊始,就已经排了很长的队。 不管怎样,能着火的面还是值得一看的。 大车前只象征性放两张桌椅,大车上面对着食客诸般材料备齐,满头大汗帮着文臻打下手的采云采桑,忧心忡忡地问:“姑娘没有桌椅如何待客?姑娘咱们这食具好像太小……” 一旁的大筐子里,放着餐具,并不是正常的碗碟,都是酒楼特制的盛调料的小碗小碟,文臻让陈小田以极低的价格,向周边的酒楼搜罗来了这些袖珍碗碟,多,且不占地方。 耿光等人看了却觉得头大——这么一点只能装一口面,八千份食材的问题是解决了,本来他们都觉得八千份食物绝无可能,没想到文大人才智出众主意多,居然想出一口面的主意,但一口面怎么够吃? 想用一口面就换来一面旗? 这心也忒大了! 文臻面前一字排开作料盒:自己精制的小磨麻油、八角、腌制的细脆白菜丝、炒得极其香脆的芝麻花生、已经用油浸泡出香的核桃、辣椒粉、辣椒酱、花椒、自制鸡精、自制酱油、自制鲜菌菇酱、葱、熬练切碎的板油渣、亲手晾晒的菠菜叶干、炒香的肉末……林林总总怕不有几十种。 采桑采云一路都在跟文臻学厨艺,因此打下手也很熟练,按照文臻教的,将以上的作料按顺序进行练燃面油,鲜板油在锅里化开的香气便已经传出了两条街,再加上那些文臻亲手调制的作料,等那一大锅燃面油熬好,满街的人都在骚动,恨不得扑上去,把那油先喝上一碗。 有人已经开始大声赞叹:“从未闻过这么香的油料!用这东西哪怕拌草叶子,我也能吃上三大碗啊!” 一片迫不及待的附和声里,文臻已经揉好了面,案板上揉好的面团微微发亮,揉面时几乎不掺水,只略略加一点鸡油,揉散也要用油,切成的面条圆润挺硬,筋道十足,下锅煮面,面汤清亮滑爽,断生后捞起,然后进入最重要的环节,甩干。 燃面原是文臻现代那世宜宾的名面,以干香可燃闻名,最关键的就是不能有水分,面条能不能在那一甩间彻底去除水分,就看厨师的臂力和技艺了,这对文臻自然不是问题,长筷卷起面条,手臂一扬,面条在空中划过一条凌厉的弧度,一点细微的水雾晕开,在夜晚小街满街昏黄的灯光下晕出朦胧的水色, 这个动作既姿态优美又力度暗藏,赏心悦目,众人便都喝彩,纷纷道便是看这一甩也值得一来。 案台上小调料碟早已一字排开,文臻带来的江湖捞准备开店的人员都在,一边学习一边帮手,稍后人多了就要接棒。 文臻那一卷面条甩干,手臂又一扬,众人也没看清怎么动作,那些小碟子里就已经多了一小团,微微卷着,晶莹发亮地盘在碟子里。 装满燃面油的壶流水一般从第一个流到最后一个,每盏里油刚过面,青翠油红,五色鲜亮,像一盏盏小彩灯,香气浓浓地爆开来,满街的人都开始往这边挤。 文臻衣袖又一扬,手中火折子迎风一亮,一路点下去,幽蓝火光一个接一个跃起,一排五彩小油灯便幽幽在案板上亮起来,远远望去像繁星落在了身边。 满街惊呼。 “烧起来了!” “真的烧起来了!” “呀,真美。” “星火如豆,相映成辉,真是奇妙!” “哪怕不好吃呢,仅凭这一刻的奇景,也值得排上一夜啊。” 人群激动起来,蜂拥上前,采云采桑流水般将那小碟子传下去,文臻拿着根长筷子站在肉酱盆子旁,每个小碟子传过眼前便点上一点肉酱,别小看这一点炒香的肉臊,香润腴嫩,点睛之笔。 这种非常具有节奏感的流水作业,非常的漂亮,赏心悦目,令人沉溺,昌平的老百姓没见过这样的做派,几乎所有人都看着她们的动作看入了迷。只觉得便是不吃,这样也能看上三个时辰。 座椅都是象征性的,碟子小,众人也没想过要坐,端着碟子,欣赏一下火焰,便迫不及待吹灭开始,首先是入目,面条根根分明,金黄油润,剔透晶莹,点点翠绿葱花和金红肉臊深黑菌菇点缀其间,便如五色琉璃;其次是闻香,在众人想赖香气应该非常复杂,毕竟作料之讲究丰富简直拔高了街头小吃的身份,但此刻油香挂帅,所有的肉香菇香辣香酱香都臣服于浓墨重彩的油香,将那纷繁香气约束于其中,只幽幽散一点令人探索的余味。最后是入口,果然先是五味丰富辣味尤其尖峰的油香在口中爆开,如一卷名画展开,让人心神瞬间为之一夺,然后便是肉臊的腴香,菌菇的鲜美,酱料的醇厚,花生碎芝麻碎核桃碎的干果香……但是这些都无法喧宾夺主地掩盖属于面条的香,无法说清那面条的柔韧顺滑,爽洁筋道,慢慢嚼至末尾还有回甘,最后铺底的是几条酸白菜丝,清脆白菜丝微微的酸香正好将燃面略微的油腻中和,是一种美食境界里最为讲究的层次感。 唇齿间最后剩下让人哈气流汗又回味无穷的辣,此时便有人搬过来一个大桶,桶里是海带大骨汤,无需排队去舀,桶身上接好几个管子,可容五六人同时团团围住用碗去接,一拉之间便正好一小碟,管子完了放回便可,这一招又是新奇,众人正辣得脸门都在发麻,来上一口,汤鲜润清淡,顿时将口中辣味冲淡,直到此时那般不知怎么生成的紧迫感才稍稍松懈,抹一把汗,这才注意到原来手中的碟子竟然小得令人发指! 先前大家注意力都在那星星一般的灯盏上,后来又被这一口燃面的光彩所慑,然后还要花不短的时间回味那一口的美妙,此刻纷纷发现店家的缺德,顿时怨声载道。 “真的就一口!我嘴巴大我一口都不够塞!” “真真到哪找来这么小的碟子的!” “哎呀这不是醉芳楼的调料碟吗?我经常在他家叫席面,熟!” “拿调料碟当碗,真想得出来!” 采云在摇头,采桑在翻白眼,众人一窝蜂的涌上来,有脾气坏的已经开始捋袖子。 一片吵吵嚷嚷里,文臻开始捋袖子,抓起擀面杖,敲在面锅上,当地一声巨响,声闻三里。 所有杂音都被震住,文臻大喝:“还想不想吃火面!” “想!” “想就排队,下面,一面旗换一碗面!除了第一批尝新的,没有免费的了!” “什么样的碗!” “就这个!” “就这么一小口要换一面旗?太心黑了吧!” “行,不换就不换,不换就撤摊!” ------题外话------ 今天是写书十一周年,后援会的管理们为此策划了很久,借鉴我的创意,给我安排了十一个周年礼物,其中有一样礼物,是让我休息一天,当场就被我无情无义地给怼了——十一周年可能有的读者还想加更呢,你们叫我休息,这万一有人不满喷我,好日子都被搅坏了。 所以最后她们只好另换礼物,而我,加更是没有的,保证更新是应该的,再多一点字数,算是小小庆祝吧。 十一年前这一天我上传了燕倾第一章,十一年后我在写第八本书,几千个日夜在整个人生中也不算短,虽然这过程始终伴随诸多痛苦,但我依旧感激那一年的这一日,我选择了它。 人生因此而不同。 也愿这十一年里,读过我书的所有人,曾从中获取温暖和力量,人生亦因此而不同。 最后说句闲话,好像今天我微博和评论区都有有奖活动,我也凑个热闹,获奖的抽人送红包,评论区随机送红包。 第一百五十六章 三美斗帅 “行,不换就不换,不换就撤摊!” “……” 一阵安静后,杂音又出现。 “别啊别啊,这么好吃的面,本来也该给旗的。” “就是。虽然少了点,毕竟是精华啊。值,我觉得值。” “管你们觉得值不值,你们觉得不值的赶紧走,位置让出来,我们来迟一步,等了多久了!” 还有人忽然跑走,过了一会抱了一大捧旗过来,哗啦啦往负责收旗的伙计面前一堆,“十五面,给我换个大碗!” 这一下提醒了众人,很多人赶紧去收集更多的旗,当然更多的人还是站在原地不动,攥紧手中宝贵的旗。 眼看大家大部分都接受了,文臻一边手脚不停,一边让人重新安排排队,一边含笑道:“方才得罪诸位父老。实在是我们本是外地人,路过而已。外地人在你们昌平这两天想要买到食材那有多难你们也清楚,我也想给各位多吃几口,奈何东西少人多,只能吃个新鲜了。” 便有人问:“你一个外地人这是想来参加丰馔节?你这手艺没话说,但是外地人不得推举很难进韩府大门,要靠旗进门得最起码八百面呢。” 一边就有人嗤笑这盛况八百有何难,文臻一边心中笑那韩小姐真是个绿茶一边笑道:“我们外地人,要和你们本地人争这个做甚?我们有自己的事要做,又不能选了去做世家名厨。实在是今日碰见一件事儿,如骨鲠在喉,不出手不平啊。” 自然便有人问怎么回事,文臻便说自己本是寻友,好友石头去了长川易家做大厨,临行将老母托付给韩府和朋友,结果韩府不闻不问,好友侵吞财物,导致老母流离街头,靠乞丐养活,自己既然得知此事,自然不能不管,知道石头那朋友已经成了府尊家的大厨,得韩府庇护,便去韩府寻找,结果韩府不容,她连那人面都没见着,她想要参加丰馔节,这样对方便无处可逃了,但韩府小姐称一夜得八千旗才能入府比试,她只好临时摆摊,因为一夜间实在无法筹措那许多材料,才不得不这般小气云云。 众人听完瞠目结舌,昌平就这么大,很多事大家都听说过,都知道李家石头去做世家大厨的事。有人骂韩府凉薄,石头在众学厨弟子中天分最高,好多次帮韩府挣过脸面,韩府在他走的时候也信誓旦旦要帮他照顾老母。结果偌大人家一个守诺言的都没有。有人骂石头那朋友无耻,能让石头托付老母交情定非寻常,如何能这般狼心狗肺;还有很多人骂韩小姐真是越来越精明石头缝里也要榨油,明明百种取一怎么就成了十中取一,又已经是这个时候了很多旗都已经发出去了,一夜八千这不是明摆着不给人进门吗? 伙计便给大家指那石头的母亲,老妇人闲不住,出来帮忙,文臻没拦,目的就是要给众人看见这老妇人的瘦弱褴褛,果然这一幕很有冲击性,当即便有人振臂高呼,“一夜八千有何难?众位兄弟,速速将此事传扬出去,今夜便是唤来全城百姓,把之前发出去的旗再抢回来,也得把这口气给出了!” 当即便有人道:“不用抢,我这几天得了七十面旗,都在这里了!”抱了一盒子旗过来,往地上一搁,道,“也不用你给我七十倍的面,来一个大碗,我给一家子都尝上就行!” 文臻还没接话,易人离从里头蹿出来,大声道谢,变戏法一样变出一条长鞭,“啪”第一声,抽出一个特大海碗;“啪”第二声,面锅里刚刚煮好的面条便飞上了天;“啪”第三声,面条在空中齐齐一震,落水如雨,瞬间变干,落入碗中,采桑采云浇上更丰富的作料,文臻的筷子多抖一下肉臊更多,更兼奉送小菜一碟卤蛋咸鸭蛋各一,以鼓励这位精神可嘉的先驱。 三声鞭清脆明亮,鞭技精湛好看,面条令人眼馋,赠送令人心跳,更不要说易人离容颜美好,乌黑的眸子星光流转,看一眼都能醉人。 那人张着嘴,捧着托盘,整个人都被这种奇异的兼具力度与美的充满彪悍气质的,简直可以称作表演的一系列动作给震住了,恍惚间觉得自己不是在街边买小吃,而是在华堂看高手演出。 他痴了,别人也痴了,等他游魂一样飘走,冲上来拿旗换面,以及跑去攒旗的人便更多了,而人流从四面八方汇聚向这条小街,其中还夹杂着不少少女,叽叽呱呱地在那讨论“来了个超级漂亮的做面的哥儿。” 文臻忽然便来了灵感,转身冲到客栈里,一把将正在和护卫讨论之后的行路方案的林飞白扯了出来,林飞白莫名其妙,还没来得及问,文臻已经大声道:“兄弟,帮个忙,不管用什么方式,一定要展示出比那个易小流氓更多的帅气,吸引来更多的女性,来,哥们,就靠你了!” 林飞白脸色阵青阵白,似乎对这个任务有点接受不能,还没来得及说话,吱呀一声对面的门开了,探出了燕绥的头。 林飞白的脸色立即便恢复了正常,也不试图挣脱文臻了,干脆利落一声,“好。” 文臻也没看见燕绥,拖着他一阵快跑,今晚虽说她手段百出,但古代不是人流量大的现代,一夜八千旗她也没底,因此能利用的力量必须要完全利用上。 她听见林飞白答应,倒是喜出望外,连忙大声感谢,林飞白似若无意问她,“怎么不去请殿下?殿下容姿,才是无人能及。” “啊呀呀殿下何许人也?只适合坐在内花厅由绿茶伺候着吃小笼包,怎么能干这么降格的事?可别暴殄天物了。”文臻哧溜一下把林飞白拖跑了。 林飞白想这是他今天第三次听见绿茶这个词了,一边对站在门边脸色五颜六色的燕绥笑了笑。 笑得燕绥想把他那张脸皮剥下来,钉在木板上,送给神将。 瞧瞧你养了个什么恶心玩意! 文臻把林飞白拖出去,往案板边一站,林飞白才是个君子远庖厨的,从来不进厨房,此刻对着那锅,冷峻的面容微微抽搐,好一会儿才道:“这个……我来下面条?” “不用不用!看易人离,像易人离那样就行!” 林飞白看一眼易人离。 易人离正在那甩鞭三响,把面条甩干的活计干得跳舞一样,一大群少女聚集在他面前,捧脸的捧脸,捧心的捧心,着迷地盯着他的每一个动作,随着他的鞭子目光飞舞,满地都飘着星星和粉红泡泡,时不时还有哇哦美妙伴奏。 易人离怡然自得,越发卖力。 骚得不要不要的。 骚得林飞白的羞耻感爆棚。 瞬间后悔自己习惯性气燕绥结果又掉了文臻的坑。 林侯有个好处,也是武将世家的通病,所谓千金一诺,言出必行。说人话就是答应了死也要做到,因此怔立半晌,终于还是一咬牙,铿然拔剑。 他的长剑“雪隐”,以如雪如月,锋刃明洁闻名,舞动时雪光点点,如天降霰,十分美妙。 他一拔剑,本就有很多少女在偷偷看他,这下都围拢来。 林飞白脊背笔直,如承雪之松,目不斜视,文臻揉好面将面团往空中一扔,林飞白长剑一闪,顿时面团被切成无数细丝,根根圆润挺硬,长短粗细,毫无二致。 无数面条如柳叶丝雨飘落锅中,热气蒸腾也掩不住林飞白俊挺眉目,易人离不甘示弱挤过来,三鞭脆响,面条甩干,林飞白再出剑,剑上起濛濛雪雾,和面条接触的刹那便实现了降温,等到面条一小团一小团进入一字排开的碟子时,闪着蓝红色的光时,已经温度适宜,正好入口,而且滚热之后急冻,能让面条更加筋道爽滑。 这一切都很完美。 除了林飞白的表情和站在屋顶上的师兰杰。 师兰杰幽幽地看着他家的少主人,神将之子,少年封侯的东堂俊杰,现在在一口大锅前,用他出必见血、宝贵无伦的名剑,给一群村姑切面凉面。 德妃娘娘如果看见,一定会安排这锅滚开的面汤给文姑娘洗澡吧? 神将如果看见…… 师兰杰想了一下,觉得神将应该很高兴。 神将已经无数次吐槽儿子小古板,没意思,不讨喜,太沉闷,没有半点继承他的风流雅趣,讨不到老婆万人嫌了…… 别的不说,神将看见侯爷肯在姑娘面前花蝴蝶一样展示剑术就一定会心花怒放,会和文臻一起品评儿子切面凉面的身姿和技术,说不定还会点个单,比如要求用那招特别花哨的“千树万树梨花开”什么的。 师兰杰觉得神将和文姑娘有很大的概率会成为知己。 他觉得找个画师把这画面画下来,送给神将作为明年生辰礼物可能是不错的主意,前提是神将千万不要太过喜欢转手送到德妃娘娘那里去。 …… 师兰杰思绪从神将转到德妃,底下人的心思只在那宝贵的一口面。 经过文臻出手,易人离甩干,林飞白凉面的这一口火面,说价值连城也不为过。 几乎所有人那一口面入口时,表情都显出了如入仙境的美满。 就是仙。 口味仙,流程仙,连下面条的人都这么仙! 也不知道是看得更美,还是吃得更美。 流动餐车不需要流动了,满城百姓闻风而来,将整条小街堵得水泄不通。 其中最起码有一半是姑娘,一眼望去,莺莺燕燕,柳绿花红,乍一看让人怀疑这不是街头卖面条,而是姑娘们的选美大会。 姑娘们比汉子们还要大方,汉子们好歹还要吃一口面条,姑娘们不用吃那旗子就唰唰飞来,抛绣球一样比着谁更快谁更多。 还分成了两批队伍,一部分投到易人离面前的筐子里,一部分投到林飞白脚下。 易人离面容漂亮有少年感,眼眸灵动闪星光,唇角笑容总斜了三分弧度,在文臻看来三分油滑,在没见过世面姑娘眼里却是邪魅诱惑,是那种气质有点矛盾的风流美少年形象。 林飞白则如标枪之俊挺如长剑之锋锐,剑身薄透明亮,承了初冬第一场雪,那般森然的凉里,便还透出几分未至凛冬的淡淡暖意。是令人看了一眼便不能忘怀,想看第二眼却不敢再看的类型。 昌平的男子们觉得今日饱了一辈子的口福,昌平的少女们,则感觉今日饱了一辈子都不能有的眼福。 正左看右看,为鞭的灵动和剑的飒然发愁如何选择的时候,忽然又有人尖叫。 “快看,快看,客栈又出来一个!” “我的娘亲哎,这位才叫世间无颜色!” “我错了,我方才还和小兰争论这两人谁可为美男子第一,却原来我们都错了!” “少说话,多看人,今日定然是烧了高香了,不然哪可能忽然聚集这许多美人,又哪里来如此美味还可以燃烧的面?一定是咱们昌平兴盛,丰馔节惊动了天上仙人,仙人下凡来了!” 仙人飘飘下凡来。 不甘寂寞的殿下,忽然从客栈里走了出来。 殿下穿衣素来喜欢锦缎厚重而样式飘逸,这本是矛盾的搭配,然而于他,本就没什么不可能,一袭长袍是很少见的渐变色,从鱼肚白一样的淡青月白色往浅蓝深蓝过度,最后却渐渐转为夜幕将临之前天际那一抹深沉的紫,而无论是哪种色泽,都细细织了同色的银线,而衣袖宽大,腰束一束,越发显得袍摆宽大潇洒,有上古端严之风,但那般华丽又闪耀的衣料,行动之间如波纹粼粼微光闪烁,又透出几分慵懒矜贵,他行走的姿态也与这衣裳风格相配,不慢,却让人觉得轻逸懒散,像一阵卷了牡丹花瓣的风,忽然便降落了这流水大地。 这般的风采姿态,便是天京也是最美妙的传奇,是人人口中瑰姿艳逸昳丽光耀的天上人,昌平薄地陋屋,何处能安放他的光彩。 而那一双长眉青青深黛,稍稍掠起便令满街的少女捧心欲待昏倒。 文臻呵呵冷笑,看着某人又开始骚了,像只花孔雀一样,一遇刺激就开屏! 燕绥闲闲淡淡走过来,看一眼流动餐车里热火朝天的景象,文臻手脚不停地在揉面,心想你现在来能做什么?去倒垃圾吗? 她从开摊到现在一直在揉面,这是一个力气活,这么长时间不停,也是手酸了。眼看人流量越来越多,名气已经传遍全城,便打算叫江湖捞的备用白案师傅过来接手。 却见燕绥在一群少女惊呼中走过来,一手从袖子中抽出几条长长的绸巾,对文臻看了一眼,文臻还愣着,燕绥就转开眼,抬手将绸巾蒙住口鼻,只露出一双睫毛长而浓密眼皮宽展流畅的眼眸。 他举起双手时衣袖滑落,露一双腕骨精致线条流畅劲瘦有力的手臂,满街的姑娘瞬间都红了脸,发出小小的哗然之声。 燕绥就好像没听见,慢条斯理又将剩下的两条绸巾,绑住过于宽大的衣袖。 文臻望天,认真想象了一下,如果旗子真的不够,是不是最后让燕绥脱一下衣服。 也不用多,剥个上半身应该就够了,倒三角的体型很诱惑的哟。 思路从倒三角很快便要往下走,却在此时她被燕绥拎到一边。 燕绥轻轻一拨拨开她,顺手接过了她手中的面团。 文臻怔怔地看着燕绥,这个人最讨厌面粉的,讨厌所有粉末状的东西,因为不由控制,到处乱飘,一旦落到手上身上很难清理,非得换衣服不可。 但此刻他接过面团,手一转,面团在他指掌间弹起,那双手洁白如玉,比面团还白,指节修长,指甲如贝,透着点淡淡的粉色,一双漂亮到让人觉得沾到面粉也是亵渎的手。 那双手翻覆旋转间,面团像一朵多变的云在他指掌间翻腾,拉长似拨弦,回揉如击鼓,明明是揉面这种吭哧吭哧的动作,偏偏在他双手间就能回旋如舞,连面团砰砰砰甩打到案板上的声音都似乎合了什么美妙的节奏,让人听出几分悦耳来。 姑娘们痴痴的目光无法从他的手上撕下来,顺着那面团飞舞的轨迹眼珠子转啊转,渐渐便看见那面团泛着淡淡的黄光,在他根根如玉的手指间变成了一团可爱的浑圆。 那圆当真圆,便是用器具也很难把一个面团揉那么圆,圆溜溜像一颗巨大的金丹,这简直是另一种奇景,很多男子也聚集了来看。 燕绥眼皮不抬,一扬手,面团飞上半空,林飞白出剑,雪花点点,面团化为丝丝缕缕的面条落入锅中,易人离甩鞭,啪地一声面条出锅,再啪地一声面条甩干,林飞白的剑在此时又丝毫不差地到了,一线明光无声铺开滚滚扇面,面条的热气瞬间蒸发大半。而此时燕绥手中多了一根柳枝,柳枝嫩绿,尖头上还有三片翠叶,燕绥手指一转,柳枝翻转间,那些面条便一小团一小团被分开,次第落入排开的碟子里,燕绥锦衣大袖拂动之间,柳枝从肉臊盆子上掠过,再次第点过那已经浇好燃面油的一排面条碟,每碟上面便多了一点肉臊。燕绥衣袖再一拂,油灯里的火便被移出了一小团,柳枝一抖点着了,蜻蜓点水般从那些面条碟上掠过,夜晚的星星便被次第点亮,落入烟火人间,而此时,燕绥轻轻一抖灭去火焰抖落油星,柳枝未焦,三叶翠绿如故。 满街的喧闹在此刻忽然消声,每个人都屏息凝神,不敢眨眼,怕错过这一霎奇景。 便是再不知内情,也知这眼福可遇不可求。 热气蒸腾白烟袅袅间,三人眉目深秀,配合与手法皆妙到毫巅。 而那面碟子,明显比之前更加齐整。每碟里面条形状、多少、大小、色泽、连其上点缀的肉臊位置形状,都一模一样。 排队更长了,却比以前安静了许多,人们对面条的分量和旗帜的收取再无任何异议,有点呆呆地交旗拿面,远处却响起很多喧嚣,有的人回去拿旗,有的人旗已经送出去了赶紧去想办法拿回来,还有少女缠着父母要旗的哭喊…… 此时已经开吃的人有人忽然叫:“这些面条都一样长!” 众人望去,便见那人,他身边站着大概是他的兄弟,两人同时用筷子叉起自己碗里的面条,叉出长长的一条面条,两个人碗里的面条,果然是一样长短! 他这么一喊,更多人站在一起开始比对,果然长短分毫不差。 这简直就是神迹,一时间百姓不知道是该大喊妖异还是大呼神奇,都呆在当地。 忽然一个女子声音笑道:“哎呀,练了这么多年,终于练出这眼力了,甜甜啊,恭喜你啊。” 众人一听,便觉恍然,以前确实听过精湛技艺的奇妙之处,比如多年屠夫抓起一块肉便知道几斤几两。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是自己孤陋寡闻了。 好几天来第一次听见甜甜这个称呼的某人终于转过眼来,心情好了一点,顺手端起一碟已经灭了火焰的面条,示意文臻张嘴。 文臻啊地一声,已经被塞了一嘴的面条,她嚼了嚼,笑嘻嘻比了个大拇指。 几天的冷战到此刻终于有破冰迹象,燕绥心情很好地瞟她一眼,心想她忙到现在,还没来得及吃上一口燃面呢。 只是这面条说到底还是三人合作,有点不爽。 文臻看看此刻情形,已经不会有人舍得离开这餐车了,确实也是,让宜王殿下、神将家的小侯爷、和长川易家的公子合作展示的这一碗面,哪怕就是难吃呢,不来尝一口算他没福。 刚才那一口面,其实和她揉出来的面有点差距,这不奇怪,燕绥再聪明能干,不熟悉的领域总不能一出手就超过她,但他的颜和绝妙出手弥补了这面的不足,生生让人们忘记追究面条口感有差。 文臻放下心来,便伙同几个护卫把装旗的筐搬进客栈里。简单清点了一下,现在才子时,旗已经六千多。 按说一夜应该能完成任务,但是古人早睡,后半夜人肯定会少。文臻粗略算了一下,觉得八千旗还是没问题的。 这一夜不仅仅是八千旗的收获,还顺便把韩府踩了一下,明日最后选拔众人一定会去围观,已经处于不利位置的韩府和府尊想要搞什么幺蛾子,都会受到民意的冲击,赵府那位大厨想要取代石头,那是做梦。 文臻放下心来,便安排人看着旗,自己借了客栈厨房,做了些东西。 她做饭的时候,听着外头声响热烈,不夜天也似,满意地笑了笑。 …… 客栈顶头的最高一间屋子的屋瓦上,蹲着几个劲装男子,正在看着底下百年难得一遇的热闹景象。 几人目光阴鸷,皱着眉头。 一人道:“他们方才又搬了一批旗进去,双人抱的箩筐足足搬了三筐,怕不有几千之数。” 另一人道:“丑时了,一夜八千,看来竟然能成。” 先前那人道:“小姐让我们来盯着,我还不以为然,觉得小姐太过于谨慎,一夜八千神仙也做不到。如今可是服了,这外地客,妖风不小啊。” 另一人道:“你是服气小姐还是服气这几个人。” 那人道:“都服。都不是简单角色,那几个做面条的男子你们看见没,不是一般的练家子。所以等会儿,不要想着抢走旗子,要我说,就地烧了算了。” “小姐可是说要将旗都拿回来的……” “小姐的话有你命重要?” “先前那丫头一边卖面一边还使坏骂咱韩府了,小姐要知道,怕不得弄死这几个外乡人。” “那就先别给小姐知道,别给自己找事。” “是。” …… ------题外话------ 啊,我被压了,我被压了,我被压了…… 第一百五十七章 这条街上最受宠的仔 文臻过了一会儿回来,笑着邀干活的人轮流去吃点夜宵,休息一下。 想要歇摊是不可能的,人太多,这么夜深了还排成长龙,旗子雪片似的砸过来。其中还不乏有送出去的旗子回头抢引发想来闹事打架的,这时候自然有林飞白的护卫出手。但凡有一点不安分的苗头,三条街外阴沟里先睡。 众人见忙碌,都不肯回去吃,她拉着林飞白先进去了,她一动手,林飞白也便收剑跟她走了。 燕绥瞟了一眼。 …… 屋顶上的人正准备下去烧旗,一看林飞白来了,只好缩回去。 这家伙剑厉,不能惹。 …… 过了一会林飞白回来,把易人离也换了回去。 燕绥又瞟了一眼。 …… 林飞白吃完走了,屋顶上的家伙又招呼着准备下去。 结果易人离来了,只好再缩回去。 这家伙鞭子狠,也不能惹。 …… 过了一会易人离满嘴油光笑嘻嘻地出来。文臻来拉燕绥衣襟。 燕绥站着不动。 文臻又拉,笑嘻嘻地道:“不去啊?不去你想好了啊,你这样会失去我……的美食哟。” 燕绥盯了她一眼,见她对自己第三个才来叫他依旧没有任何反省之意,有心想再一次拂袖而去,但最终还是扔了面团,跟文臻走了。 他对自己说因为饿了好几天,方才又干活了,肚子有点空,没必要和自己肚子过不去。 当然他绝不会承认,他比较含糊某人那句威胁。 总感觉美食那两个字是另加的,真正要说的不是这个。 进了门,就是一大桌菜色,但文臻并没有停留,直接拖着燕绥进里间去了。 里间一个托盘上,炸鸡卷、炸鸡翅、炸鸡块配珍珠奶茶的美式快餐静静等候。 筋道的薄面饼裹了香脆金黄的炸鸡并黄瓜条和酸脆白菜梗,浇上文臻自制的甜面酱。东堂版老天京鸡肉卷。 炸鸡翅炸鸡块还是用文氏调料腌过,裹了咸蛋黄和面粉,炸出来外脆里嫩,香气入骨。 珍珠奶茶自然是另一份相互呼应的心意。 燕绥很满意。 行路不便,蛋糕蛋挞也不过说说而已,有这么一份奶茶,他就是这条街上最受宠的仔。 他来之前已经仔细扫描过,确定林飞白和易人离应该吃的是外间一份份的夜宵,好像叫什么汉堡来着,面饼夹炸鸡,虽说和自己这个内涵一样,但明显意义不同。 何况珍珠奶茶有且只有一份。 殿下很满意。 殿下浑身充满了干劲。 感觉还可以再揉一千个面团。 …… 屋顶上,第三次想要下来结果看见燕绥进门,趴得更扁平的几个人,终于有点急了。 这人来来去去的,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尤其最后一个进去的,别人都很快出来,他怎么像吃个大餐一样半天不出来。 小姐还在府里等回报,他们不敢多耽搁,正心急如焚,忽听底下门响,燕绥和文臻终于吃完出门。 几人大喜,不敢再等,鱼贯落下,找准那间堆满装旗箩筐的房间,果然看见黑色帘幕后筐子个挨个堆着,蹿到筐子前,扔了几个火把,生怕烧得不够快,又加了好些助燃物。 眼看那火猛地蹿起,须臾之间成势,这旗本就是细竹竿加纸做成,背后有昌平府和韩府的印鉴。烧起来不要太容易。 几人见事成,都舒一口长气,正要出去,忽然发现门被反锁了! 几人大惊,扑到窗前想从窗子出去,结果手刚碰到窗扇,“咻”一声,那人只觉得冷风如刺,白光一闪,剧痛袭来,再看自己双手,已经多了十个洞。 几人万分惊恐,大火已燃,门窗俱锁,外头的人一声不吭,也不喊人救火,这是要把他们活活关屋子里烧死吗? 任务自然没有小命重要,几人无奈,只得自己大喊:“走水啦!走水啦!救命啊!救命——” 外头似乎有人在笑,有人声音甜美糯软,“哟,稀奇,放火的自己喊救火。” 这一烧,一喊,也就惊动了外头的百姓,这边客栈的门大开,所有人都被惊动起来救火,文臻和易人离在外大喊:“不好啦,咱们放旗子的房间被烧啦——” 这一声出众人皆惊,也顾不上吃面,都涌进来帮忙灭火,人多好办事,分分钟便灭了火,将几个烧掉了眉毛头发的狼狈人搀出来,那几个人捂住头脸含糊道谢,还想蒙混过关,冷不防文臻道:“咦,你们是谁?怎么会出现在我们的房间里?” 众人这才发觉,这几个人出现得蹊跷。文臻等人先前一直都在街面上卖面,人人脸熟,现在她的人都在客栈门外,这几个救出来的人是谁? 有眼尖的便道:“那不是韩府的张队长吗!” 几人暗暗叫苦,来之前自然卸掉了韩府的标志,但昌平小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总会有人认得自己的。 人一认出来,怎么回事也就水落石出了,当即有人怒道:“韩府还要不要脸了!” 更多人上去就打,有人大骂,“我求爹爹告奶奶才让我娘把全家的旗都给了我,就给你们烧了!你们居然敢烧!” “为了拿回我的旗我和我发小打了一架!娘的给你烧了,你烧,叫你烧!乡亲们,这几个混账行子忒过分,不配咱们救他,扔回火场去!扔回去!” “对,扔回去!” 韩府护卫们砰砰砰磕头。 “各位乡亲各位乡亲,我们也不想来烧啊,我们也是吃韩府的饭,上头的命令违拗不得啊,不然我八十老娘七岁孩儿谁来养活啊……” “乡亲们真是爱憎分明义薄云天!”眼看那些人真拖着韩府护卫要走,文臻忙上来拦住,“只是这一扔回去性质就不同啦,就是杀人哪。为这么几个腌臜人物担上官司可不值。要我说,就该交给官府,按律治罪也就够啦。” “姑娘一看就是天京上都那边的人吧?奉公守法,规矩得很,却不知道咱们这小地方啊,官儿可没天子脚下那么规矩。咱们的府尊老爷,和韩府的老爷,好得就快穿一条裤子啦。” 文臻摆手,“不至于,嘿嘿不至于。” 她才不管至于不至于,就是要扔给府尊。这么多人押送过去,群情愤怒,府尊是管还是不管?管,得罪韩府;不管,得罪百姓。无论哪头,都必定落不了好。 敢打她主意,不给你剥一层皮她不姓文! 既然苦主坚持,别人也不好多说,当真便捆了几人要送去官府,人被推走之前,文臻忽然一拍脑门,恍然道:“哎呀刚才忙着抓贼,倒忘记和父老们说一声。”说着一拍掌。 那失火的房间隔壁的门开启,几个护卫搬了几个大筐出来,里头满满的旗子。 “一个都不能少。”文臻笑吟吟地道。 韩府护卫:“……” 来帮忙的百姓们十分意外,都纷纷拍手庆贺,便有人将那几个韩府护卫给拖到官府,人来的多,鼓敲得急,府尊不能不接,等人到了手,下头焦头烂额的就是赵府尊了。 文臻这边,人们经过这夜诸般精彩刺激,余兴不休,竟然就这么狂欢了一夜,吃空了文臻周围所有粮油店的米面,连带周边其余商贩的生意都红火了一整晚,那位最初给文臻提供面粉的店老板一晚上清空了所有库存,笑得见牙不见眼。 天快亮时候,文臻统计了一晚收获,去掉分给粮油店老板的旗,她这里还有一万二千三百四十一面旗,如果不是后来实在调不到面粉,大家也太累了,时间也不够了,还应该更多,毕竟后半夜还有很多人挥舞着好不容易弄回来的旗,要尝上一口美味又奇妙的火面。 韩府消息很灵通,几乎在那几个人被抓获送往官府不久,就得到了消息。 韩芳音一直没睡,在等那边的消息,听见这个出乎意料的后续,怔了很久。 等她想着再派人去,想办法控制事态的时候,文臻所在的那条小街灯火通明,百姓遍布,已经无法混进去了。 韩府老爷为此大骂了韩芳音一顿,并和匆匆赶来的赵府尊商议了半夜。 天快亮的时候,文臻已经带着旗和百姓,等在了韩府的门口。 今天也是丰馔节的最后一天,文臻原本根本不打算参加这最后的比试。但现在不同了,很明显韩府对长川易家有人员输送,她想要这个名额,也想帮石头惩治了韩府和他那朋友,卖足了人情,将来如果自己真能混进去替代石头最好,不能混进去替代,石头肯帮忙,也有助益。 对付敌人,本就不能放过任何一丝可能的机会。 韩府大门叫了很久才开,门一开,就可以看见里头的护卫站满院子。 如临大敌。 韩府前来的管家,和他家小姐风格颇像,面带微笑,态度和蔼,意思坚决——只许亲手赢来旗子的厨子入内,其余无关人等一律不接待。 这让百姓们想要冲进韩府,大骂韩府无情,顺便把那个吞了好友银两的无耻朋友拖出来胖揍的美好愿望落了空。 韩府里面不仅护卫加派,外头也有整队的衙役守卫,摆明了你敢冲我就敢打。 寻常百姓敢打土豪,却不敢和官府对抗,只好都留在门外,用眼神给予文臻精神鼓励。 更多人忧心忡忡,韩府的意思就给那小姑娘一个人进去?一个弱质女流,孤身入虎穴,出了什么事怎么办? 管家冲着文臻笑了笑。 “这位姑娘,听说需要比试厨艺的是你?请进来吧。” 文臻瞟一眼那装旗的筐子,管家不仅没有点数,连看都没看。 她心中有数,笑一笑,招呼燕绥易人离林飞白,“走吧。” 易人离和林飞白一人拿了两个筐要进门。 门口护卫一拦,“只能这位姑娘进。” “我得有人帮忙抬旗筐。” “无妨。韩府自然有人帮忙。”便有两个护卫上前来要拿筐。 林飞白站立不动,两个护卫伸手去抓,没抓动,两人对视一眼,双腿下沉,双手用力抓住箩筐两边,吐气开声,“拿来!” “咔嚓”一声,筐子断裂,林飞白还是一动不动,那两个护卫失手,踉跄后退好几步,嘭一声撞在门口石狮子上。 韩府管家脸色微微一变,怒道:“这位姑娘,你这是何意?” “何意?就是不信任你的意思。”文臻笑道,“昨晚派人来我这烧旗,在场乡亲们都看见了。现在数都不数,就想叫我把旗交给你们?当我傻呢?” “我不懂姑娘的意思,什么烧旗不烧旗。”管家板着脸道,“韩府何等声势地位,还会赖你们不成?” 这话引起一片嘘声。 “我一向比较相信白纸黑字。要么,当着所有人的面点数,白纸黑字写明你这位管家画押,我把旗交给你们。要么就我们抬进去,哦对了,提醒管家一句,不管需不需要人抬旗,这几位都有资格进府,因为我用以得旗的火面,是我们四人共同制作而成,在场百姓都可证明。” “对!是他们四人合作的!缺一不可!” “火面绝世无双,都赖这四人技艺非凡,我可是一步不挪看了一整夜!” 管家铁青着脸,退后一步,“那就进来吧!” 百姓欢呼声里,文臻四人进府,大门几乎立刻就重重关上了。 一进门,看见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哪里像个厨艺比试,活像到了比武校场。 昨天的熟脸孔都没看见,四面来往都是满眼敌意,形容彪悍的人士。 走不了几步,便有人过来说:“听闻昨日火面十分惊艳,其中有位小哥的甩鞭干面手艺非凡,我们昌平面食联盟对此十分仰慕,请这位公子前去赐教。” 说着便有两三个人上来围住了易人离,面带笑容表达着滔滔不绝的赞美,并表示这也是厨艺比试的一环,既然做面食,就要先经过面食联盟的评判。 易人离也便面带笑容跟他们去了。 剩下三人再转过一个回廊,便有三五人上前作揖,道林飞白昨夜那飞剑凉面思路独特,昌平侠客联盟因此有所领悟,想要因此研究出一种武术和厨艺相互糅合相辅相成的全新大道,需要和这位首创的公子一起研究讨论,力争开辟美食和武侠结合的新流派。此乃造福百姓之创举,不过涉及武艺可能有刀剑切磋,公子如果害怕便请自便云云。 来人一改先前那一批的谦恭之态,显出几分轻蔑来,激将法用得溜熟。 林飞白冷冷听完,二话不说便和他们走了。 剩下文臻和燕绥走了又一个拐角,已经到了府中近中心的位置,又有人来,道府中厨神王老先生,听说燕绥能把面团揉得滚圆,分出的面条根根长短粗细完全一样,引以为奇技,想要一见奇人。老人家年纪大了,行路不便,不然是打算亲自来见公子的。想来公子人品高贵,尊老悯幼,定然不忍令我家长者奔波失望。 文臻表示万分的钦佩,这些人眼力真神奇,一眼就看出来燕绥尊老悯幼。说真的她这么久都没看出殿下还有这么优秀的品质,倒是御史台那些七八十的老御史经常被他气得要触柱,他那些皇弟皇妹皇侄子看见他就四散奔逃。 当然现在殿下可不能这辜负这难得的吹捧,因此表情满意地也跟着走了。 以上三次,不管用什么语气方式理由,都有一个中心意思,就是这也是整个厨艺比试的一环,不去不行。 现在就剩下文臻一个人,跟着韩府引导的人前行,一路深入,走过的距离,感觉好像已经够把韩府来个对穿。 等到引路的人终于停脚,文臻就看见前方有高台,台上有人。 高台对着一道围墙,围墙上有门,那门的制式,像是出入宅院门户的大门,感觉像是韩府的后门。 高台上已经站了好几个人,都在居高临下地俯视她。 高台之下还有一排椅子,昨天见过的韩绿茶小姐也在座,前头两位分别是两位中年人,应该就是赵府尊和韩老爷,其后那些老老少少的,应该就是这昌平有头有脸的人物。 见她来了,其余人都坐着不动,上首那两位尤其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冷冷看她一眼便转过头。 倒是韩芳音,态度如常站起身,对文臻笑着一指,道:“比试还请上高台。说到底厨艺高下非一家之言,得千万人见证是不是?”随即又莞尔道,“只是我却没那眼福了,有事少陪,这位姑娘你且请吧。” 文臻也就对她多看了一眼,这位韩小姐不管人怎么样,也当得起能干精明二字。 按说此刻在场最该挂脸色的就是这位韩小姐,毕竟昨晚人是她派的,吃了大亏,如今这脸上可一点都看不出。 有事,有啥事,去撬俺的墙脚吗? 文臻看着韩芳音四面致意一番便匆匆离去,抬脚便上了高台。 …… 易人离跟着那群人,去了一个单独的院子。 那院子里并没有所谓的面食联盟,也没人和他请教如何用鞭子就能甩干面条的水分。 只有一个华服少年,叉着双腿抓着个鞭子站在院子里,身后跟着一大群打手一样的人物。 只有一个青衣男子,站在稍远一些的地方,神情有些厌倦,气度却颇不凡。 易人离目光从那人身上掠过,那人却似乎在开小差,并没有注意到他。 那华服少年见易人离走神,顿觉不满,手中长鞭啪地一甩,对着易人离的脸就抽。 易人离猝不及防,百忙中团团一翻,衣袂飞舞间人已经转过一圈,长鞭游蛇般从他颊边掠过,鞭梢甩在旁边一棵小树上,咔嚓一声树断。 易人离落地,那少年鞭子一收,狂笑,“还说你鞭子出神入化,却原来也不过是吹出来的脓包,本来还想,如果真有点本事,要了来做个外院护院也可以,现在,啧啧……” 旁边的打手们也便笑了起来。 “秋少爷您开什么玩笑啊,易家护院何等身份,这小子哪配。” “就是,使鞭也要看鞭在谁手中啊,鞭子在秋少爷手中是游龙,在这小子手中就是鼻涕虫。” 易人离眉毛一挑,“易家?” “叫你小子知道。你面前的这位,是长川易家外院副总管丘老爷的独子。咱们的丘秋少爷这次亲自来韩府,监督韩府选新厨子。听说你昨夜使鞭使得不错,召你来瞧瞧,你赶紧给少爷好好使一遍,咱们少爷瞧着好了,说不定能给你个外院护丁干干!” “怎么样,听见易家,腿软了吧?不过就你这种身份,可能都不知道易家是什么家族,咱们长川易家,祖辈从龙,分封川地,世袭刺史,独掌长川军政大权,长川八百里城池,千万百姓,尽归我易氏门下,易家,是长川无可替代的王!” “哦,原来这位丘秋公子家是长川王啊,了不得了不得,失敬失敬。”易人离一抱拳,笑得流里流气。 “你这小子耳朵怎么长的,我们说的是易家!” “啊,是易家。那这位丘公子神气什么?方才怎么说的……易家外院副总管的儿子?那不就是个不姓易的奴才?啧啧,白瞎了我的景仰,差点以为易勒石是你爹呢!” “你!” 那一边一直神游的汉子听见易勒石的名字,才转头看了易人离一眼,这一眼,便一怔。 ------题外话------ 我还是不是你们最宠爱的仔了! 第一百五十八章 我家夫人会心疼 那个心不在焉的护卫,正要走近了再看,那边气得发抖的丘秋已经厉声道,“不识抬举是吧!那就打,打出去!敢在本少爷面前大放厥词,刚才说了几个字,就抽他多少下!” “说了几个字啊,你们不记得吧?要不要我帮你们数一数?嗯我也不大记得了,最后一句好像是,差点以为易勒石是你爹?几个字?来来来,快抽,一边背,一边抽啊!” “你找死!” 丘秋的长鞭如蛇般昂起头,但蛇头还没吐信,就被易人离一手抄住,丘秋大惊猛拽,拽不动,易人离嗤笑一声手一抖,长鞭一阵急速抖动,丘秋手臂被猛地弹开,尖叫一声整个身子倒飞而起,哗啦啦一阵乱响,嵌进了身后一丈远处一棵树上枝叶间。 这不过刹那之间,那些打手还没反应过来,直到此时才纷纷惊叫,去那树下接丘秋,那树不高,枝桠也细,丘秋受惊一阵乱挣扎,树叶纷飞吱嘎乱响,咔嚓一声,连着一根树枝坠落,完美避过众人仰头来接的手,重重摔了一个屁股蹲。 丘秋惨叫:“啊啊啊啊我腿断了!啊啊啊啊阳南岳你就干看着!我爹平日里给你的好处是太少了吗啊啊啊快来救我,不不不快来杀了这个小兔崽子!” 易人离笑着叹气,“啊啊啊你好吵。” 他上前一步,长鞭弹起,精准地绕过那群打手,霍霍缠向人群中丘秋的脖子—— 忽然一只手抓住了他的鞭梢。 易人离的目光落在那只手上,那是只中年人的手,手上青筋凸起,青筋的颜色呈现诡异的深蓝色,显然是双练毒的手。 抬起眼,迎上阳南岳微带思索的目光。 易人离使力,阳南岳也使力,双方僵持不下,鞭子渐渐绷得笔直。 丘秋在众人搀扶下爬起身,看着两人角力,脸色忽转狞恶,悄悄转向易人离背后,慢慢拔出了靴筒里的匕首,慢慢举起—— 他正对着阳南岳,阳南岳看见他动作,目光微微一闪,不知怎的有些犹豫。 丘秋的手已经缓缓高举到易人离的头顶,嘴角一咧,眼神一恶,飞快插下—— 易人离忽然松手。 阳南岳正准备呼喝,不防易人离来这一招,收力不及,踉跄后退。 易人离身子一倾手一抄,将鞭子抄到手,正好避过丘秋对准天灵盖的这一插。顺势右腿向后猛弹,当地一声匕首落地,易人离足尖如刀尖反撩而上,以一种人体几乎达不到的角度,狠狠点向丘秋咽喉。 这一点点实了,那喉结非碎不可。 他这一脚反撩的力度太狠,长发飞起,露出里头隐约几根白发。 对面,踉跄落地的阳南岳,一抬头看见这一幕,忽然眼神大悟,随即转为大惊。 他扑上去,大叫:“少主住手!” 易人离微微一震,反撩的足尖便换了方向,刷起弹起,擦着丘秋咽喉而过。 死里逃生的丘秋连滚带爬地被那群打手扶起,愣了一会才想起刚才听见的那个词,抚着喉咙怔怔地道:“什么……你喊他什么?” 易人离对着阳南岳拍拍手,“看在你方才好像想示警的份上,饶他一命。” 阳南岳却好像根本没有理解他在说什么,怔怔地看着他,好半天才道:“少主人……” “我叫易人离。”易人离眯眼注视着他,“我瞧你有点眼熟,但记得你以前好像是内院天星台的人,怎么越混越惨,都沦落到给外院一个副管家的儿子当打手了?” 阳南岳的脸色阵青阵白,低头不语,那边丘秋已经大叫起来,“什么混账话!我爹对他有扶持之恩!不是我爹的话,他现在还是个看守天星台不力被罚守骨牢的罪人!”他顿了顿,终于反应过来,瞪大眼睛道,“少主人?哪个少主人?阳南岳,他是你哪个少主人!” 阳南岳一声叹息,“我是易家的家奴,我能喊谁少主人?” 丘秋像被一道雷劈在头顶,猛然张大了嘴。 …… 易人离这里上演一场尴尬认主,林飞白那里就比较省事。 说刀剑切磋就刀剑切磋,昌平武道联盟的一群“大侠”们,连装个样儿都不屑。 剑怎么能拿来凉面?拿剑来凉面就是对剑不尊重,这样的人怎么配站在他们面前? 和这样的人,自然也不用谈什么武林规矩,单打独斗,一起上给他个教训算完。 也就一起上了。 然后最后也就一起不配站着了。 昌平小地方,弄个武道联盟其实很喜感,究其原因,只是因为有人想当盟主,而这位想当盟主的人为何有此野心,因为他出身颇有些不同。 所以此刻他在地下抱腿乱滚的时候,也就将那不同给大声喊了出来。 “竖子狂妄!竟敢出手如此狠毒!你且等着,我表兄邱统领不会放过你!” 林飞白剑转入鞘,理也不理便走。 师兰杰顶天立地地出现,幽幽问:“哪位邱统领啊?” “徽州驻军总统领邱同!咱们东堂神将林帅的最亲密部下!邱家军就驻扎在离此地七百里处,三日夜可至!你这等行事凶厉、欺压本地良善商户的恶徒,邱统领决计不饶!” 林飞白就好像没听见,笔直地走了出去。 师兰杰幽幽叹口气,拍拍那“盟主”的肩,诚恳地对他道:“上次我从文大人那里听来一个词,觉得很适合你——你好,猪队友。” …… 易人离和林飞白乒乒乓乓打架的时候,燕绥的待遇截然不同。 他自然没有去王老先生的院子,引路的人把他带去的院子,是一座十分精致的独院,无论从位置还是布置来看,很明显都是属于女子的闺房内院。 这位女子是谁,自然呼之欲出。 韩芳音抄近路等在了院子里,已经早早命人烹茶待客,从茶点的讲究细致来看,这准备是早就做好了。 也正因为那几样看起来还不错的茶点,燕绥便坐了下来。 他一坐下,韩芳音便提起桌上精致的白玉双耳小酒壶,亲自给燕绥斟酒,一边笑道:“文公子,昌平有酒名藏芳,以冬日梅上雪所酿,最是清冽醇美,您可千万别错过了。” 她旁边一个伶俐侍女便笑道:“这酒名暗合我家小姐闺名,最得我家小姐喜爱了。” 韩芳音笑叱道:“小玉莫要胡言乱语。”便微微红了脸颊。 她相貌不过中人之姿,却天生女子妩媚情态,脸颊微红微垂眼角时候,那情态里便多了三分婉转风流。 侍女当然不是真的被骂,这句话她已经接了无数次,正如她见着小姐这般情态也无数次,便笑嘻嘻瞧着,想着这位公子很快也要和之前那么多位公子一样,被小姐这样的姿态撩得心神浮动,如果再像赵府尊公子那样有几分才学,还可以笑着接一句,“藏芳藏芳,可是藏芳音之芳?以小姐美玉之姿,确实应藏之于金屋啊。” 侍女满怀信心地看着小姐给燕绥斟酒,然后燕绥忽然一弹壶嘴。 韩芳音手中酒壶被震开去,那一弹仿佛有回旋之力,里头酒液动荡不休,所以虽然韩芳音努力盖紧盖子,还是从已经变形的壶嘴里溅出少许酒液,湿了手指。 那点酒液很少很少,她也没在意,愕然看着燕绥。 “不喝。” 今天跟来的只有中文,木头一样站在他身后,扮演一个木讷且忠诚于女主人的侍卫,干巴巴地道:“韩小姐,我家公子不喝酒。我家夫人说了,男人不可以在外面喝花酒,不怕我家公子喝醉干坏事,就怕我家公子喝醉被人干坏事。” 韩芳音:“……” 小玉厉声道:“你怎么说话呢!什么乱八七糟的喝花酒!” “花下喝酒啊。”中文慢吞吞地道,“不然是什么?” 小玉:“……” “我家公子家教严,没有些人懂得多。” 韩芳音咳嗽一声,已经恢复了笑容,一边道:“小玉退下,怎可对贵客不敬!”一边又命人换茶。 茶立刻便上了来,青瓷茶盅一般的雅致精美,韩芳音让人把那酒壶撤下,换了茶壶,正要斟茶,燕绥又一弹指,茶水便倒不出来了。 “茶也不喝。” 女主人忠实拥趸*中文:“茶水使人羸瘦。公子瘦了我家夫人会心疼。” 韩芳音:“……” 你家夫人你家夫人,你家鬼来的夫人! 她有些绝望。 柔情攻势看来没什么用。 那就只好使杀手锏了。 她手上有一种药,是丘秋给她的赠礼,丘秋是长川易家的家生奴才,长川易家最喜搜罗各种奇奇怪怪的药物,这次就赠了她一种,叫“密罗香”。 这东西说是香,却并不是用来点燃发出气味的香,相反,这是一个透明的宛如水珠,无形无质的东西,如水一般的柔软,可以随着任何物体的形状改变,适合下在任何液体里,除了有一点点的香气之外,神仙也看不见。 这东西也谈不上毒,只是会引发人更为暴烈的情绪,将人内心深处的所有不甘愤怒都点燃,再像火球一样猛烈地砸出来。 是人,就一定有深藏于心的憾与怒,平日里紧密收藏,不示于人,一旦开了空隙,哪能不瞬间燎原? 这像助燃的油,哪怕只是内心一丝火种,都能烧个天崩地裂。 如果他的面前有那所谓的夫人,那两人之间哪怕是一点点过去的小龃龉,今日也会劈头盖脸砸到对方脸上,砸出情谊的裂痕。 就算没有,他发怒,暴躁,总会泄露一些关于身份的内容,甚至还有一些不能说的机密。 那么她一来可以验证心中疑惑确定他身份,二来可以掌握秘密,三来如果他真的身份尊贵,那么现在只有这药还可以帮她挽回。她可以安慰他,抚慰他,安抚他发泄过后的懊悔和疲惫。 一个男人,在狂暴发泄过后的疲惫和懊恼中,乍遇温柔如水,心态自然不同。 只是那药是一块整体,无法割裂,正如水也是无法割裂的,所以一开始下在酒里,结果燕绥不喝酒,那就转战茶,她在取走酒壶换成茶壶的那一瞬间,借着转身的掩护,从酒壶里倒出密罗香,转入茶壶里,结果茶,他也不喝。 只好再转。 那一小块密罗香,像一块滑溜溜的胰子一样贴着她的袖口,她举着手臂,不敢往下垂手,怕沾着肌肤,一边笑着给燕绥介绍一盘点心。 说了半天,燕绥终于勉为其难地拈了一块,慢慢吃了,韩芳音心中慢慢松口气。 吃了就好。 点心自然没毒,但是做法无水,盐重,很干,吃了以后会特别容易渴。 所以,可以上汤了,这回,他一定会喝。 一个侍女端来一盆汤,汤非常清爽。咸菜豆腐豆瓣羹,咸菜用特殊的方法腌制保存,不似一般咸菜老黄色,青翠欲滴如刚从菜地里拔来,仿佛还点着清亮的露珠,豆腐切成如指甲大的小薄片,细嫩如玉,豆瓣也是春天里采摘晒干保存,嫩绿里浅浅一点黄,依旧蕴藏着满满的春天的清新味道,入汤之后清香扑鼻,是一道简单却暗藏心思,平凡又惹人食欲的汤。 韩芳音亲自去接那汤,如法炮制,衣袖一垂,那一小块透明软滑的东西便滑入汤中,消失不见。 那东西滑落的时候,韩芳音隐约觉得,好像形状有一点不一样,但随即觉得自己无稽,这东西如水无形,只能逐渐在水中化掉,根本谈不上什么变形。 她使个眼色,侍女便走上前,笑道:“婢子僭越,尝尝这汤还烫否?” 说着便用汤勺取了一勺汤先喝了,道声正好,盈盈退下。 果然,这回侍女试毒了,那边燕绥才接过了韩芳音递过去的勺子。 韩芳音唇角一勾,笑容得体。 侍女中毒有什么关系,反正他又看不见。 燕绥似乎有些渴了,连喝了三口汤,韩芳音放下心,低头慢慢吃一块点心,心里盘算着等会他发作起来自己该如何表现完美。 忽听燕绥道:“韩小姐你掩唇低笑时,模样最好。” 韩芳音惊喜抬头。 这就发作了吗! 脑子一热,也没多想,下意识手指掩唇低笑,“公子……说笑了。” 她心中喜悦,想着丘秋给的东西果然有用。这不就开始发作了? 保养得细白莹润的指尖轻轻按在唇上,她撩起含羞带喜的眼波,脉脉对燕绥看了一眼,然后便是一怔。 对面,燕绥根本没有看她的掩唇风姿,早已站了起来,向外走去。 她惊讶且着急,赶紧站起,忽然脑中轰然一声,像一股烈火从天灵盖猛然蹿下,剑一般劈裂脑壳直穿胸臆,整个人瞬间崩散,只剩下了生来至此的无数愤怒、不甘、恼恨、憎恶……种种剧烈的、无法抑制的恶毒的情绪,如毒蛇般缠遍了全身。 她顷刻间忘记自己忘记燕绥也忘记了一切,嗷地叫了一声,便奔了出去。 她奔了出去,燕绥还留在原地,不急不慢地拿勺子往汤里一舀,准确地舀出了一勺汤,那勺汤在勺子里颤巍巍抖动,宛如一块凉粉,汤里的油和菜都顺着边缘滚下去,燕绥再一抖,那勺子里就只剩下小小的一块透明状物体。 燕绥这才拿出一个小小锦囊,将那东西装了。 密罗香虽然近乎无形无质,不可割裂,但也和水一样,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会被崩散。 他先前对酒壶那一弹,里头的酒水会接连三振,直到把密罗香振得脱离出来,涌出一部分到了壶嘴,滴到了韩芳音手指上。 再然后,便是那做作到让他每次看见都犯恶心的,经典捂嘴一笑了。 捂,捂,叫你捂。 那就一辈子别见人了。 ------题外话------ 中秋快乐。 第一百五十九章 绿茶翻车 文臻登上了高台。 台上有五张案几,每张案几后面都站了个厨子。 上了高台文臻才看见,这高台离围墙很近,围墙后就是一大片空地,此刻那空地上站满了人,正张嘴看着台上。 原来把围观的百姓给转移到这里来了。 这个位置距离,又安全,又能控制局势,只是这高台这么高,无论是出风头还是出丑,都能清晰入人眼。 五张案几上都有已经准备好的食物,香气馥郁,热浪蒸腾,案几后的人忙得热火朝天。 高台不是很大,几张案几加上诸般用具,已经挤得满满,文臻只能站在五张案几的中间,要么转身对底下百姓,要么回头看五位厨师。 这是一个充满恶意的安排,但恶意并不仅止于此。 最中间案几后,是一个高瘦的男子,算得上相貌堂堂,不大像个厨子,倒像个公子哥儿。此刻正冷冷打量着文臻,道:“听说这位姑娘凭旗过关,怎么,来参加比试了?食材便在那里,你且自己选择烹制吧。” 说着一指高台角落的一堆菜蔬,那里有葱蒜姜等物,还有一个大盆,里头多是海鲜水产,十分鲜活。 底下百姓都是先前吃过文臻面条的,原本都拎着一颗心瞧着,心想韩府吃了亏丢了脸面,不得已让这姑娘凭八千旗入了府,也绝不会允许她好好展示厨艺的,没想到如今这人虽然态度不好,但行事居然很在道理上,都有些愕然,又生出意外之喜。 当即便有人叫:“这位姑娘,你手艺精绝,今日便叫他们瞧瞧!” 文臻笑笑,对底下拱拱手,去查看了一下那些菜蔬,肉有羊肉,水果有柑橘,作料有葱蒜辣椒,水产有鲜鱼海虾。还有酒。算是十分齐全。 几个厨子都目光灼灼瞧着她,看她选什么,文臻走了一圈,空手回来。 “怎么,这里的菜蔬,您都瞧不上?”那高个子厨师阴恻恻道,“还是您技艺太过高超,只有龙肝凤髓,才配得上您的手艺?” “哦不不不,我不会烧龙肝凤髓,我只会炒恶人肝,炖卑鄙心,煎黑肚肠。将那些背信弃义贪人钱财的黑心烂肚,化腐朽为神奇而已。”文臻笑眯眯瞟着他,“刘厨子,你想试试这手艺吗?” 高大男人一张端正的脸扯得有点难看,底下百姓一片哗然。 原来这位就是那个拿了好友手艺还吞了好友钱财的府尊家厨子啊。 “我们现在是丰馔节选厨子!不是给你胡言乱语的地方!能做就做,不能做就滚下去!”不等那刘厨子发作,底下一个站在府尊身边的管家模样的男子已经厉声发话。 “我能做,也不能做。”文臻冷冷俯视他,“就你们特地留下的那菜色,我做了,立刻就给了你们理由淘汰我。当我是傻子呢吧?” “……” 刘厨子和底下的几人都露出震惊之色。 她怎么知道的? “丰馔节”原是本地传统,借丰馔节选拔大厨,一来显得隆重,二来有助名声,三来也是府尊政绩,最后才是选拔真正人才。而涉及到最根本的想给世家输送厨子这个目的,自然是早已内定好了人选,毕竟这个人选将来需要承担纽带的责任,不是自己人不行的。 李石头为人木讷老实,只会烧菜,在易家很受欢迎,却不会讨好主子,这种人对韩府的帮助有限,而刘厨子,承袭了李石头的手艺,和李石头有一层“托付老母”的好友关系,本身又高大英俊,韩府选中他,还有一层隐秘不可说的心思,所以对刘厨子的中选,势在必得。 而文臻横空出世,眼看要横生枝节,韩府自然不能允许。 所以留了菜蔬给文臻,但她如果真的做了,那就必输无疑。 长川易家有隐疾,不能吃鱼虾羊肉葱蒜等物,否则疾病会加重。 文臻如果拿这些食材做了菜,哪怕做出花儿来,一句“世家厨子不知主家忌口不合格”便可刷落。 但这姑娘竟然知道易家的忌讳,没上当! 不过,不上当也有不上当的做法。 高台下有一张小桌,桌后坐着两个老者,其中一个是王老先生,看来是裁判的身份。 此时另一位老者便皱眉道:“你既然不做,不管什么理由,便算你放弃,这是规矩。” 王老先生欲言又止。 从道理上讲,厨子不做菜自然算放弃比试。 底下赵府尊笑了笑,和韩老爷道:“令爱委实聪明。” 韩老爷捋须一笑,“自她长成,我确实省心许多。” “我家定儿是个心实的,若是能有韩小姐这样的姑娘为贤内助,便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啊。” “府尊谬赞,府尊谬赞。”韩老爷笑得脸上生花,“府尊不嫌弃我们商户人家,芳音才是真正的有福气。” 赵府尊又想起什么,皱眉道:“咱们去了城外营地两次了,都没见着人,你说,不会是殿下对咱们昌平有意见吧?” “应该不会吧。消息一到咱们就出城去拜会了,哪有半分不恭敬处?说来也奇怪,殿下又不露面,又不离开,这是要做什么?不会……不会来咱们昌平了吧?” “你说笑了。咱们不是和厉刺史身边的人打听了吗?说是殿下携文大人去游枫山了,这时节枫山红叶如火,自然不能错过。” “那就好,那就好。” “今日这个女子,似乎来者不善。” “有府尊在,有我在,管她想要做什么。敢闹事,打出去就是!” …… 台上,文臻依旧笑嘻嘻地,回答那位疾言厉色的裁判,“不参加就不参加呗,我又没兴趣做厨子。” 众人都愕然。 八千旗忙了一夜,到头来不为争第一,那么跑来做甚? “我只是来告诉你们。”文臻指指台上几人,“我做不了。你们更不配做!” 不等那几人驳斥,她已经走到第一张案几前。 “鲃肺汤。活水源地所产鲃鱼,常逆水跳跃,肺囊肥大鲜嫩,取肺切片以鸡汤汆制,细嫩鲜美,奇香适鼻。这一道菜,可谓选料奇特。” 那厨子收回了还未出口的叱骂,洋洋得意挺胸,眼神里却多了几分惊讶之色。 “别高兴太早。选料再奇,没手艺还是白搭。鲃鱼肺上有一小块拇指大的苦胆,摘取时候要极其小心,一旦弄破苦涩腥臭……” “我挑了!挑得干干净净!” “肺上的血筋你挑了吗?挑完之后你用吴州特产的吴绍黄酒浸泡三个时辰以上了吗?”文臻一嗅,“没有吧!血筋应该还剩一点点没挑干净,黄酒用的不是吴绍,应该是你们本地陈绍,有一点点的涩味,醇厚不足,时间也差了点,顶多两个时辰,所以这汤仔细品,一定会有一点点臊味。”文臻手指敲在碗边,当地一声。 “差评!” “……” 两个裁判纷纷端过自己桌上那碗鱼汤,细细品刚才还赞不绝口的美味汤汁,半晌,王老先生点头,另一位老者皱眉。 文臻已经走到第二个案几前,“鸭掌,去骨去筋,以调料腌制之后再以鲍汁炖煮遍浇,鲍汁金黄粘稠,再配上腴厚油润的鸭掌……不觉得腻吗?” “……” “教你一个鸭掌最出名也最讲究的吃法,省得总用那种暴发户的做法叫人看着寒酸气。前头处理鸭掌方法一样,也是用吴绍泡到肥涨,去骨去筋,取云州最好的碎云火腿肥瘦各半,切手指厚片,再切冬笋片,把火腿片和冬笋片夹住鸭掌,以豆皮或者海带切丝卷起,铺在干菜上,小火蒸半个时辰就行。”文臻手指又当地一敲,“差评!” “……” 底下王老先生眼睛发亮,找了纸笔来奋笔疾书,另一人眉头更深,看一眼韩老爷和赵府尊。 不过短短半刻钟,文臻已经走到第三家,正是最中间的府尊家厨刘厨子,他冷着脸看着文臻过来,生怕她又先声夺人,不等她说话,抢先道:“你算什么东西?我这菜不需要你点评!也轮不到你来点评!” 他这话说得狡猾,文臻却根本不理会,低头瞧一眼那菜,叹道:“真特么的恶心!” “你说谁恶心呢!” “我说你……这菜!” “哎哎哎这位姑娘!”底下那裁判不乐意了,大声道,“你说话怎么这般没教养?刘厨这菜,叫爆炒山河肉。这肉吃在口中,鲜嫩香脆,宛如活物,滋味美妙难言,老夫平生从未吃过如此奇妙的肉。其火候、刀工、用料、摆盘……无一不完美尽善,当之无愧第一!” 这回他语气理直气壮,连王老先生都在连连点头,摇头晃脑道:“此味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尝!” 虽说名额基本内定,但这两名裁判都是得过几大世家认可的前御厨,不得他们的荐书,没两下真才实学,也不敢送去那样的世家。 又有人将刘厨那菜端出去给前头百姓品尝,众人一尝,神情惊艳,有人忍不住喊,“这手艺不比那火面差啊!确实是好!” “对,这肉,这肉感觉好特别,非鸡非兔,特别鲜嫩,吃着确实有种鲜活感呢!” “宛如活物啊……”文臻轻轻一笑,“是啊,好活呢,是不是感觉活像一只小老鼠,在嘴里蹦啊蹦?” “……” 两个裁判僵了脸,底下百姓傻了眼,有人张开了嘴,嘴里还有山河肉。 刘厨脸色一变,和底下交接了一个眼色。 “什么……什么意思?” 好半晌那个裁判才问出声来,眼角躲躲闪闪看着面前这一盘肉,像是生怕一只老鼠会从中蹦出来。 嘴里舌头一跳一跳的,好像一只小老鼠……哦这该死的丫头,有这么比喻的? “什么意思啊?”文臻低头嗅了嗅,“这应该是一种地鼠,肥嫩香美,诸鼠中首屈一指,确实适合爆炒,所用诸料也十分到位精当,单从技艺上来讲确实当得起高手,只是为了取胜为了显示自己与众不同,用这种可能带有病菌的原料来比试……亲,我劝你善良。” 话音未落,吐成一片。 两个裁判翻江倒海,外头的百姓怒极捋袖子开始爬墙,还有远远砸石头过来的。 刘厨猛地掀翻了自己的案几,转头就往台下跑。 赵府尊霍然站起,大喊:“府丁!” 韩老爷也在喊,“来人!关紧门户,谁爬墙以私闯论处,尽管给我射下来!” 赵公子从他爹背后跳出来,一指文臻,“把这个女人拿下——” 在场的本地士绅们慌乱站起,韩府早已准备好的家丁半扶半拖把人往外撤。 更多的人跳上高台向文臻围过去。 忽然有一群人逆流而上,直奔高台,前头一人撒丫子快跑,后面一堆女人气喘吁吁地追。 “小姐!小姐!” “小姐你慢一点!仔细摔跤!” “快来人挡住小姐,来人——” 乱哄哄的人群一静,转头去看,最前面那个拎着裙子跑得钗横鬓乱,气喘吁吁的不是韩芳音是谁? 韩小姐向来矜持端庄,谁也没见过她撒丫子狂奔的模样,一时连手头任务都忘记,傻傻地看着她。 韩芳音一路狂奔,经过赵公子身边的时候,一个踉跄,赵公子急忙伸手去扶她,“芳音,你怎么啦!” 他扶她并无避讳,反正在场的本地人物,大都默认了韩芳音迟早要嫁入赵家的。 韩芳音一抬头看见他,蓦然跳起来,抬手就给了他一耳光,“呸!别碰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什么玩意!” 赵公子,“……” 赵府尊:“……” 韩老爷:“……” 赵公子直接被打蒙了,捂住脸瞪了韩芳音好半晌,一开始想着是不是看错人了这不是韩芳音,确认没看错之后又想是不是自己出现幻听了,再多看几眼,忽然发现卸去脂粉,披头散发,又没了平日那股温柔优雅劲儿的韩芳音,原来长得并不怎么样啊。 然后忽然便觉得自己是个白痴。 他内心一瞬三变情绪复杂,那边赵府尊已经奔来,愕然道:“韩小姐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冲儿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老夫且让他和你赔……” “呸!”韩芳音又给了他充满了鄙弃和力道的一唾沫,“什么府尊!什么大人!不过是个六品官,真当自己是个玩意儿了!口口声声折节和我家结亲,骨子里还不是冲着我家的钱!真当自己是个什么高贵货色了!天京一块砖头落下来,你这样的官儿能砸死三个!” 赵府尊踉跄三步,扶住了柱子才拯救了自己的腿。 听过讥嘲,还没听过这么狠的讥嘲。 这位韩芳音,平日里大方能干,八面玲珑,每次见了,执礼甚恭不说,那每句话,都贴心贴肺让人如沐春风,甜得像吃了一罐儿蜜糖儿。 原来心里竟然是这样想的? “芳音!”韩老爷冲过来,脸色白得鬼似的,不顾一切去捂女儿的嘴,“你是失心疯了吗?你说的是什么浑话!还不快给府尊和公子请罪!” 韩芳音一甩头,避开她爹的手,“滚!” “滚开!你当的什么爹!我娘死了你照顾过我一天?我要学画你不许,我要学琴你不许,眼皮子浅心倒大,王家发了财要我巴结王家,李家出了人才要我拜访李家,赵家当了府尊你就想当府尊的亲家,可恨我娘怎么就没给你生出一窝女儿,方便你拿去卖给你卖给他!” “啪!” 一巴掌抽得韩芳音身子陀螺般打了个转,飞出一颗带血的牙齿,一头栽倒在地。 四面瞬间就安静了。 一阵尴尬的沉默。 赵府尊和韩老爷面面相觑。 赵府尊毕竟是做官的人,适应力比较好,尴尬了一会儿,便道:“芳音可能中了邪,还是赶紧扶回房去。当务之急,是把这里处理好。” 韩老爷一看,高台上厨子已经作鸟兽散,而两家护卫兵丁原本是逼着文臻去,把她已经逼到了后门处,此刻都呆在原地,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动作。外头一阵喧嚣,却是易家派来查看新任厨子的丘秋带人来了,那丘秋一脸愤怒,似乎也出了什么事儿,韩老爷一阵头痛,赶紧命人扶起韩芳音,结果韩芳音自己先爬了起来,那一巴掌打得不轻,她半边腮帮子已经肿起来了,一抬头正看见跑来的丘秋,立即口齿不清地叫:“还有你!装什么公子哥儿!不过易家的一个奴才,也敢人五人六地要我捧着你,还调戏我!赶明儿你们家主起了身,看不治你们这群狐假虎威的刁奴!” 文臻目光一闪。 韩芳音的最后一句话很有料啊! 朝廷邸报上的长川易家可没有任何动静,易勒石刚刚巡边一周回到主城,据说还亲自下令加强了和西川相邻边境的布防,长川易的金背黑腹麒麟旗在边界飘扬,甚至连掌握长川土著各族的易家姻亲之族段氏的雪鸟旗都插满了各村寨。怎么听韩芳音这口气,易勒石不能理事很久了? 大家族家主的健康和动向向来是绝密大事,关系到世家本身和朝廷的态度和决策,甚至可动摇国本,朝廷在长川也不是没有探子,朝廷探子都没探出来的消息,竟然被丘秋无意中泄露给了韩芳音?但丘秋一个奴才之子是怎么知道这么要紧的事情的? 如果是真的的话,那今日可算意外收获。 “我的姑奶奶你可闭嘴了吧!”韩老爷急得扑上去,亲自一把捂住女儿的嘴,几个孔武有力的婢子立刻上来,半拖半扶要把韩芳音拉了就走。 一旁赵公子丘秋脸色铁青,两人对望一眼,各自怒哼一声拂袖而去。 赵府尊脸色也很难看,指着文臻,“这是个妖女!蛊惑了韩小姐!探听了几位厨子菜肴的秘密,又污蔑刘厨子的山河肉是老鼠肉,她就是来骗丰馔节的花红的!给本府拿下,严加拷问!” 文臻退后一步,撇撇嘴。 真是不见黄河心不死。 她今日进韩府,其实就是想看看这位府尊的为人,如果是被蒙蔽的,比试也给她一个公平的机会,那她就老老实实展示厨艺,去争一争那个去易家做厨子的名额,这样也可以和赵府尊私下谈好,有利于迅速打入长川易家。 毕竟赵府尊也好,韩老爷也好,一直还未和她直接接触,都是韩芳音在搞鬼,这两人应该并不清楚情况,不能预设立场。 她也不想直接亮明身份要求赵府尊配合,那样就看不到对方的真实为人了。 但是一进门看那架势就知道,韩府和府尊高高在上,根本没打算去了解这所谓捣乱的人,绝不可能给她机会公平竞争。 争不到这个易家主厨的名额那就不争,她改变主意了,就让那个妄图鹊巢鸠占的刘厨去接李石头的班。等到李石头知道韩府和刘厨这样对待他,甚至易家可能都知道此事却不予理会,文臻很好奇他会怎么想怎么做。 当然这样的前提是不能在赵府尊他们面前泄露身份,这样他们才能继续把刘厨送往易家。 赵府尊下令拿她,她便往后门处退,她的护卫们肯定会混在百姓人群中接应。 此时兵丁护卫都向她扑来,文臻退得更快,后背已经接触到后门,正要转身开门,忽然后门开了,文臻差点往后跌出去,身后伸出一只手,将她扶住,急速往后移动,带着她汇入人群,同时一脚将那门踢上。 那手过来拉文臻的时候,文臻忽然心中一动,隐约觉得有什么异样,但那感觉一闪而过,身后的力道很大,而四面百姓正围过来。 身后那人还在把她往后拽,不知怎的她那种异样感更浓——燕绥林飞白和她的护卫好像都不会这么做,她便微微转了身子想要去看。 此时正好有百姓涌过来,有人伸手去抓她,手指勾到她袖囊,啪地掉下一个东西,却是她的司农监的令牌。 一个书生模样的人捡起来,下意识就念出了上面的字,“永裕十七年将作监制司农文臻。” 四面忽然安静。 第一百六十章 夫人歇息吧 文臻苦笑。 坑啊。 刚说不要泄露身份的,一眨眼就泄露了。 那书生念了一遍,还有点反应不过来,喃喃道:“这名字好生眼熟……啊,文臻文大人!” 他声音拔高,顿时周围的人都听见了,唰一下万众目光都瞬间砸在她身上。 在美食之都昌平,文臻这个名字,如雷贯耳,几乎是所有食家的偶像。 “厨神文臻啊!” “原来是她!难怪点评那些厨子那么犀利!” “哎呀昨晚难道我们吃的是文大人做的面吗!” “一夜八千旗,一夜八千旗!果然只有文大人能做到!” “啊昨天文大人是不是来我这买过菜?罪过罪过,早知道是您,那菜不要钱全部送您啊!” 文臻苦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那边府衙的人已经追了出来,百姓们见状纷纷转身涌往那后门,七嘴八舌地道:“哎哎你们在干什么?这是文臻文大人啊!丰馔节说起来还和她有关呢,她能来亲自评判一回咱们十年都脸上有光,你们还想怎么?啊?想怎么?想对文大人不敬吗?走开!走开!” 府衙的人愣在那里,一时有点消化不了。 忽然哐当一声,文臻抬头,正看见韩芳音发直的眼睛。 她不知何时已经挣脱了丫鬟的钳制,追了过来,手里还拿了一把锅铲,大抵是想把文臻用锅铲给灭了。但此刻她的表情,好像被灭的是她自己。 她经过一番发泄,意识好像恢复了些,此刻脸上表情天崩地裂,呆呆看了文臻一阵,又慢慢转头,看那边被人群暂时挡住的燕绥。 听见文臻的名字,再想不到燕绥是谁,那她就不是韩芳音了。 果然…… 那一线希望终究破灭,一切不过是痴心妄想,像猴子想捞取水中的月亮,再被现实的冷风,狠狠拍在隔岸的悬崖上。 多么,可笑。 她忽然捂住脸,啊地一声尖叫,转身就跑,跑得鞋子都掉了一只也不知道,半路被大怒的丘秋抓住,啪啪甩了两个耳光。 文臻注意力一直在她身上,防备她忽然出手,因此也就没注意到,人群的涌动,已经慢慢将她带向后方,同时也堵住了从韩府内各个方向赶来的燕绥等人。 文臻正要转身和拉住自己的人说不用再走了,在这里等燕绥等人就行,她刚转身,眼角只掠到对方黑色的衣角,忽觉腰间一紧,身子已经腾空而起。 文臻“哎”地一声道:“哎呀咱们不必跑这么快嘛,有百姓在那挡着,府衙的人不能把我们怎么样啦……” 忽然她发髻一紧,手指一颤,袖子一抖,腰间一送,靴子一震…… 一双手分花拂柳般从她的发髻一直照顾到她的靴尖,叮叮当当哗哗啦啦一样细碎响动,一路走一路落了各种针勾刀刺药粉药丸纸片……连她头顶上的簪子发钗的尖端都全部被截掉了。 文臻目瞪狗呆,然后苦笑。 好吧,她先前就发现人群里拽住自己的人不对劲,装作没发现,一边虚以委蛇一般准备下阴手,结果这人对她竟然好像无比了解,抬手之间,从头到脚,瓦解了她全部的武装。 那双手极轻,当真春风细雨也似,却雷霆霹雳瞬间解除她从头到脚可以令一百个壮汉死一百次的武装。 他的手从她耳垂上掠过,一对珍珠耳环落入他掌心,文臻还没来得及欢喜,他手指一弹,那对耳环里爬出一只小虫子,滚出几个芝麻大的丸子,掉下一段细细的金丝…… 那雪白又可怕的手指最后掠过她的手背,然后她掉了一层假指甲…… 最后的手段也被搜出来,文臻真的笑不出来了。 这人手指间的动作给她一种分外温柔的感觉,这令她有种奇怪的错觉,想到了某些人某些事,然而他动作的风格和代表的意义又特别霸道决断,令她瞬间生出迷惑,无法判断这会是个怎样的对手。 那人将她揽在怀里,眨眼间搜遍了她身上的鸡零狗碎,顺手还给她罩了个当地人都常穿的灰扑扑的罩衣,一只手揽住她,一只手散开她的发,文臻此时已经动弹不得,正觉得这个举动奇怪且暧昧,他那单手却已经抓住她的发,灵巧地三绕两绕,竟然又盘成了一个发髻,还是不大好盘,她也很少盘的灵蛇髻。 文臻叹为观止。 这髻她自己都盘不好,她就没见过一个男人能单手给女人盘髻的。 髻盘好后,他手顺势往她脸上一抹,她便觉得脸上好像多了一层胶质的东西,有点闷气,想来是面具了。 耳朵上微微一凉,却是戴了一对耳环,却不是原来她的由燕绥赠送的由玳瑁和珍珠制作的那对,感觉像个小管子,沉甸甸的,经常撞在她脸颊上。有时候还能听到隐约的液体流动声音,像那小管子里装了液体。 只不过一个转身的工夫,她已经被改装成了一个普通的妇人,她看不见自己现在的相貌,却看见耿光从人群中挤过来,四处寻找的目光毫无停顿地从她身上掠过。 此时这条街道上有太多的百姓,并且都陷入了发现她的兴奋和冲动之中,这使得人流分离变得分外困难,一些人兴奋完了,回头再找时才发现,“咦,文大人呢?” 文大人此时和许多结伴而行的夫妻一样,依偎在男人的怀里,天气渐冷,男子体贴地护住了她的头,携着她顺着散开的人流,渐渐走入了某个巷中。 此时便是登高远望,比如像燕绥一样,站在了韩府的院墙上,一样难以辨别。门口蜂拥着一团,还有很多人四面散开,三三两两,汇入周边四通八达的街巷,穿着打扮都差不多,也看不见有和文臻相似的人。 燕绥站在高处,目光只盯着三两成行的人,吩咐中文:“去看看所有两人或三人行,有搀扶动作,有衣饰遮掩的,不必管形貌和文臻是否相像。附近周边的屋子也都过去看一看,不能放过任何可疑。” 护卫们领命而去。 此时文臻已经进了一条小巷,那人从容地拥着她,轻扣门环,随即便有人开门,一个老苍头欢喜地招呼道:“公子和夫人回来啦。” 然后便有两个丫鬟迎了上来,从那男子手中接过她,一边笑盈盈道:“夫人今日瞧着丰馔节热闹吗?可尝着什么好吃食?” 另一人也笑,“听说街上来了个外地的名厨,一手火面妙绝,夫人可尝着了吗。真的好吃吗?” 两个人叽叽呱呱,言笑晏晏,真像是去迎自家出门看热闹的夫人,语气神情自然流畅,哪怕这院子里都是他们的人,也感情投入真实,绝看不出一丝异样。 文臻想奥斯卡欠你们一座小金人。 忽然能说话了,她也便笑答:“当然尝到了啊,那就是我做的嘛。” 话音未落,她感觉自己又不能说话了。忍不住用力地冲前方男子的背影翻了个白眼。 丫鬟们笑成一团,道:“夫人依旧如此顽皮。” 那男子像背上有眼睛,忽然转过头来。 文臻屏住呼吸。 然后她看见了一张平常的脸,平常到掉进人堆里眨眼就找不到了。 唯有那双眼睛,分外清透明澈,似明月之下一泊雪湾,汇聚了这世间的亮,近乎璀璨。 这眸子如此夺人,以至于她仿佛瞬间被吸进那目光,脑子一空,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结果更加记不得那人的容貌了。 只记得这眼睛漂亮,眼神也冷,寒气幽幽,令人不敢造次。 他开了口,声音却很好听,如风吹玉竹琅琅,听得人耳朵都似在微微发痒。 他道:“夫人逛街累了,早点安排歇下吧。” 摆着一张冷漠的脸,却也是深情款款夫君口气,文臻听得满身不适,这些人都是东堂演艺学院出身的吗? 那俩丫鬟娇声应了,簇拥着文臻进屋,两人一左一右,攥住了她的手腕,文臻已经被那男人制住,这两人依旧很是小心。 进屋之前,那丫鬟还对外头喊了一声,“伙房水烧好了吗?等会夫人要沐浴!” 一个小厮的声音立即接上,“好咯!夫人想要,随时都有热水!” 吱呀一声,门关上。 此时林飞白麾下一名护卫正飞身掠过墙头,听见这句,犹谨慎地停了下来,伏在屋顶上,掀开瓦片向下看。 底下,灯光明亮,热气腾腾,满桌佳肴,一个女子正垂脸吃饭,两个丫鬟不停给她布菜。女子对面的男子,在慢慢喝茶。 非常常见的居家景象。 那护卫轻轻盖上瓦,转身消失在黑暗里。 屋瓦下,文臻搁下筷子,无声地叹一口气。 面前确实是一桌饭菜,且整治精洁,茶汤俱备,两个丫鬟像真的是她的丫鬟,尽心尽力布菜,连虾壳都替她剥好。 文臻手腕能动,看样子是留给她吃饭的,她就老老实实吃饭,人真要害她用不着费这么大心思,吃饱了饭才好作妖。 男子坐在对面,已经换了一身黑色镶银边的锦袍,色调和人一样冷肃,却又和林飞白那种薄雪飞剑一般的冷肃不一样,他给人感觉很稳,很远,像看见前方巍巍大山,在冷月青天之下起伏,但往那里行去,却路途遥迢。 文臻忙碌了一夜,本就饿了,这桌上的菜居然还算对胃口,她也就多吃几筷,趁着这吃饭时间,思考一下自己的处境和对策。 看对方这风格,不像要对她不利,也或者是暂时不打算有所不利,想要稳住她,另外做些什么。 要么,就是这一批人只是个执行者,只需要困住她,在等待真正要对付她的人到来。 要么,就是这些人就是主谋,困住她利用她,真正的目标是别人。 但不管是哪一种,她都不能留在这里。 对面那男子,并没有吃饭,在缓缓喝茶,看着一卷书。 文臻想看他在看什么,也不掩饰,伸长脖子一瞅。 《石猴传奇》 文臻:“……” 还挺接地气的。 一个看西游记的绑匪,总让人感觉好像安全一点,她却没了食欲,将筷子一搁。 一个看西游记的绑匪,说明对自己做的事成竹在胸,无所畏惧。 她直觉,这是个难斗的敌人。 也不知道以前有没有山水相逢过。 这一搁,下意识看了一眼桌上菜色,她忽然觉得不对。 油爆虾、辣子鸡、辣炒肉片、蒜油鳝丝、咸肉白菜煲…… 都是浓油赤酱,味道猛烈的菜。 她自从味觉受损之后,确实比较喜欢这种口味。 这是对方知道,还是巧合? 应该是巧合吧,毕竟家常菜式,本就这些做法。 她放下筷子,便有人收拾桌子,有人打水来给她洗脸洗手,丫鬟去里间铺床。又请老爷去洗漱。 文臻受到了惊吓。 干嘛,做戏还要做全套,难道夫人还要和老爷睡一床吗? 就方才吃饭那一阵,这头顶屋瓦已经被掀开三回,她算过了,林飞白护卫一批,燕绥护卫一批,她自己属下一批,齐活了。 之后就没有动静,想来找不到她一定会扩大搜索范围,不会总停留在附近。 这里离韩府其实很近,灯下黑。 她心中忽然涌起一阵疑惑,韩府,真的只是因为给世家选厨子而发达的吗?真的和世家没有更深一层的联系吗? 门吱呀一声开了,“老爷”一身清爽地进来了。 当真洗漱过了。 文臻瞪着眼睛看他。 他进来,很随意地吹了灯,道:“夜了,夫人,歇息吧。” …… 夜了,找人的人还没停。 燕绥和林飞白在昌平城中心一座酒楼的屋脊上再次碰见,都在对方眼里看见了一无所获。 燕绥原先一直在韩府附近,第一时间传令昌平城外的护卫队伍,秘密包围昌平城,务必让任何人不得出城。 然后又让中文安排一批护卫,在昌平三处城门前布防,严控所有出城的人。 他已经对赵府尊亮了身份,浑身大汗的赵府尊按照他的要求,下令城内所有的兵丁衙役俱留在原地,并控制了韩家所有人。 当晚实行宵禁,所有人等不得外出行走。 韩府灯火通明,所有人拘在一个院子里。 以韩府为中心,已经经过了一轮秘密搜查,每家每户都不会放过。 所有事情几乎都在文臻刚刚被掳就已经进行。 赵府尊战战兢兢,从知道文臻身份起就已经腿软,彷如被雷劈了一道,接着便听说文大人被掳了。 下一瞬间朝野闻风丧胆的宜王殿下,便站在了他面前。 看着殿下淡漠却又散发无穷冷意的面容,他便觉得那寒气直渗入了骨髓里。 赵府尊再三请求调动全城兵丁衙役来寻找文臻,想要将功赎罪。燕绥却没理会。甚至直接下令将赵府尊控制在县衙里,连同他所有家属亲信。并让人传令留在昌平城外队伍中的书记官,直接上书朝廷请罢赵府尊。 他不信这人,也不认为人多就好办事。 人多只会更容易浑水摸鱼。 他立在午夜风中,微微闭眼,感受风里的气息。 他在文臻身上,留了引子,他送她的所有礼物,都用师门的独特香料熏染过,平常嗅不着太浓气味,但对他来说,却像是一缕细线,始终摇曳在他的天地里。 现在这缕线,也断了。 而被掳走这一路,以文臻的手段和才智,本该留下各种蛛丝马迹。 但是一点都没有。 对方很厉害,很了解他和她。 对面,林飞白沉声道:“全城人的墙头,几乎都听过了……” 他神情微微沉郁——今日本是说好的,燕绥的护卫在韩府里面,他的护卫在韩府外头的人群里,里外配合,随时准备保护接应文臻,结果百姓忽然涌上,将门边的护卫挤开,门又忽然开了,文臻瞬间被弄走,他的护卫当时惊鸿一瞥,看见站在文臻身后的人,穿着打扮赫然是三纲五常的风格,还以为是同僚,结果便错失了先机。 而更糟糕的是,文臻不是柔弱女子,她身上能够对付敌人的玩意花样层出不穷,又善于伪装,心思灵活,个人安全其实是有保障的。 但文臻硬是无法出手,一点痕迹都没留下来,可见这出手之人,必定非常厉害且非常了解文臻。 甚至可能,也非常了解他和燕绥。 “那就直接搜。”燕绥回答还是他一贯的简单粗暴,像什么都不挂心。 “不怕打草惊蛇?” “他们一定还没出城,就在这城中,我们搜寻开始得很快,他们来不及转移。” “如果有地道呢?昌平有能力从城中挖地道直接到城外的,只有韩府和府衙……” “如果这地道不在韩府,在别处呢?” 林飞白沉默。寻人如果没能抓住先机,后头便是大海捞针了。 “既然先前听遍了周围的墙头没有异样,那就还在装作寻常百姓正常生活。夜深已睡,可我还没睡,那就都起来吧。” 燕绥一声令下,底下开始砰砰砰敲门。 作风很凶悍,很霸道,冲进门,揪起人,翻开被子,一定要听见女人尖叫并怒骂,才唰一下飚走。 一时间底下鸡飞狗跳,沸反盈天,被这吵嚷所惊,一家家民居次第都亮起了灯。 燕绥和林飞白的目光飞快地寻找还没亮灯的民居。 在这种情形下,正常人都会点灯看看怎么回事,不敢点灯的,多半心里有鬼或者屋里没人,无论哪一种,都算有了目标。 也许有问题的屋子里的人,最终会反应过来也点上灯,但一定会先偷偷查看,会慢上一步。 想要在这如满天繁星次第点亮的灯火中找到没点的,以及点得比较慢的,其实非常难,黑夜里屋舍分布并不均匀,点灯快慢其实也没太大区别,需要非常强大的眼力注意力和观察力,燕绥和林飞白两人立在高处,各管一半,片刻后,燕绥目光落在西南角一处屋舍。 那里,附近已经响起了拍门声,但是那间屋子好一会儿没有动静,然后便燃起了灯火。 看起来没有异常,但是燃起灯火的时候非常快,突然燃起了两处火头。 然后一处火头一闪,分外地大,像是什么烧起来了,转眼又灭了。 几乎瞬间,燕绥便掠了过去,林飞白也迅速反应过来,跟了上去。 …… 假老爷一脸从容说夫人歇息的时候,文臻忽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 因为对方的态度太从容了,近乎温柔,她甚至能感受到一种隐隐的期待和欢喜。 这反而让她生出恐惧感,但是没有办法,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被温柔却无法抗拒地扶到床上。 还没到床边,她道:“我要睡床里!” 男子似乎愣了愣,文臻已经迫不及待往床上倒,男子只得弯身轻轻一推她肩头,文臻骨碌碌滚到了床里。 只这么一滚,她便确定了,并不是她想的那样,床板是机关。 按照正常逻辑,燕绥等人肯定要搜查全城,此时上床睡觉,大抵就是要从床下翻落地道,所以文臻要求滚床,测试了一下。 机关大师燕绥教过她,再天衣无缝的机关,都会和真实的物品存在区别,比如这种床板机关,睡上去的时候能感觉到轻微的边缘振动,那是因为两边床缘必须要留下缝隙的缘故,但只有用心感觉才能察觉。 就算床板没问题,床里头比较黑,也有利于干坏事。 她直挺挺在床里躺好,抬头看屋顶时,觉得那屋顶好像分外高阔。 身边微微一重,那男子也上床来。 第一百六十一章 别总对我的人献殷勤 文臻屏住呼吸,她没有洁癖,却不喜欢和人接触太近,生怕闻着什么不该闻的男儿味儿。 但这人没有,他身上的气息,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样的香气,乍一闻让人想起温暖阳光下河岸边的青荇,有种微涩的清香,随即便转为微凉而又清逸的香,似高山雪线上生出的新莲,莲花开到盛处,又转为幽淡温暖的香气,乍一闻清淡,仔细回想却馥郁。 简直像香水一样,还有前调中调和尾调。 有那么一瞬间,文臻简直要沉溺在这股奇特好闻的气息里,但她随即便反应过来,直挺挺躺着不动。 一开始她怀疑是那个一直和自己作对的幕后人出手,但现在她觉得不是。 从出天京开始,是有人试图对整个队伍下手,这是必然的,但从一开始她就觉得这回的对手换了。 如果是那个幕后人,一开始就会出手。 她唯一能动的手指,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慢慢地,从自己腰后,抽出一根针来。 她一直练武不辍,最近已经能抽出两根沾满她身体毒素的“针”,这也是她藏得最深的杀手锏,搜身的人本事再大,也搜不出这个。 只是抽针时的疼痛还是那么山崩地裂,她出了一身汗,眼前发黑,不由自主缓了好一会儿。 身边的人忽然侧身过来,文臻心中一紧,以为他发觉了,却见他抽出袖子里的汗巾,手在空中一顿,然后缓缓擦了擦自己的脸。 文臻有点诧异,心想戴个面具擦什么擦,随即忽然想,他那汗巾,不会本来想给自己擦汗的吧? 他闻见了汗味? 有点尴尬,但奇怪的感觉又来了。 出汗被发现,她有点心虚,对方却没有进一步动作,两人都躺着,中间隔着一寸宽的距离,文臻隐隐听见不远处开始喧嚣,敲门声呼叫声不绝于耳,整个城好像都将被渐渐吵醒。 她知道燕绥等人开始动作了。 这间屋子还黑洞洞的,她借着这吵嚷,悄然移动着手指,针尖向前,只要稍稍移动,就能扎到他肋下。 快了……快了…… 针尖和他衣裳只差牛毛般的距离时,喧嚣声忽然增大,仿佛就在隔壁,而窗子也被人迅速敲响。 男子霍然坐起。 文臻落空,懊恼地咬住嘴唇。 窗外有人低低道:“老爷,外头有人在搜查,快到咱们家了。” 男子答非所问:“怎么不点灯?” 外头人愣了愣,片刻,嚓一声火镰响,外头点起了灯。 又有人开门,送了一盏灯进来。 男子似乎叹了口气。 文臻趁着这送灯进来,灯光闪动,男子注意力在灯上的时候,手指猛地一弹。 那针直射男子腰侧。 男子猛地向后一躺,避过那针,文臻的尖尖十指却先一步搁在了男子那边的床面上,男子一躺,便要戳上她的指尖。 男子却像早有准备,躺下的同时已经拽住了她的臂膀,猛地抬手一抡。 呼地一声文臻整个人被甩出去,飞出床外,那拿灯进来的人下意识伸手一接,文臻半空中一偏头,撞上那盏油灯,灯砸在窗棂上,顿时将窗纸燃烧起来。 那人哎地一声便要去灭火,下一瞬那根针扎入了他的脖颈。 噗通一声闷响,文臻栽在地上,撞得屁股生痛。 床上那家伙真是一点也不怜香惜玉,扔出来的力道好大。 她也顾不得疼痛,刚才这一撞,也不知道撞开了哪里的禁制,她身体能动了一点,但是门槛很高,她滚不出去,也没打算滚,抬头看见窗纸上的火,已经被灭了。 也不知道方才有没有人在高处查看,有没有看见这一霎燃起的火头。 她百忙中,只来得及在门槛上刻下一个“文”字,身体便腾空而起,又回到了床上。 躺在床上的时候,她觉得肋下刺痛,不禁心中一沉。 肋下那里的那根针,好像快要发作了。 而此时,大门也已经被敲响。 外头如同每户人家一样,老苍头嘟囔着“谁啊,夜半这样敲门,还让不让人睡了……”一边踢踢踏踏地去开门。 里头她又睡回了那男子身边,忽然床顶轧轧一响,两人整个身体开始缓缓向上移动。 这床竟然是个吊床。 这床板竟然有两层。 看起来普通但其实非常结实的帐子兜住了底,连带着一层床板,四柱是可以活动的,连根拔起,带着整个帐顶都开始上移,一直移到分外高阔的横梁之下,然后咻咻两声,从屋子的四角伸出四根柱子,托住了这个小帐篷。 这帐篷底下是有床板的,床板的颜色和这屋顶的横梁承尘是一样的,从底下看就是屋顶。 屋顶上唰唰两声,降下两块木板,将左右两侧也挡住了。 现在就相当于在屋顶上建了一个四面悬空全封闭的阁楼,文臻和男子就在阁楼中。 但是从底下看上去,这就像普通的富户人家做的屋顶花样,时人喜欢在屋顶做出各色承尘,并不奇怪。 文臻想难怪刚才看屋顶感觉特别空,原来故意留着做机关的。 这想法也是够巧妙的了。 一般人都会认为床下有地道,谁想到抬头去看? 不对……床下可能真的有地道! 文臻忽然想到了一个可怕的可能,浑身一冷,但她此时又动弹不得了,而那男子也静静躺在她身侧,似乎在享受此刻的睡眠,那股幽幽香气弥散得越发无处不在,文臻闻着竟然有些昏昏欲睡。 然后她隐约听见底下有声音,咔哒咔哒一响,再然后有人进门,进屋,似乎有惊呼,声音听来熟悉,有拔剑铿然声响,砰的撞击声…… 她木头人一样,在顶部的黑暗里心急如焚。 底下到底发生了什么? 然后她忽然听见,一声轰然巨响。 …… 底下,一开始敲门的还只是德语,随即后面便多了燕绥和林飞白。 院子里的人的表现,和其余人家似乎没什么两样,有人惊诧,有人呵斥,还有人赶紧穿衣,去报主屋里的老爷夫人。 主屋里的灯亮了,有个苍老的声音在问:“这深更半夜的,怎么了啊。” 外头德语大声回答:“韩府小姐的奸夫跑了!现在要搜人!” 里头似乎呛了一下,随即门开了。 德语抢在燕绥前面,先一步进了门,燕绥在他后面,看了一眼门边的窗户。 窗户的窗子有点新,窗棂上有燃烧的痕迹。 林飞白的目光却落在地下,那里有一道擦痕,是先前文臻一路撞过去擦出来的灰迹。 简单清扫过,但时间匆忙,逃不掉林飞白这样的利眼。 他顺着那痕迹往前看了看,退后一步,脚后跟碰着了门槛。 他就势蹲下身,看见那个字,对回头的燕绥点点头。 燕绥一眼掠过,并没有上前察看。屋子里没有人,刚才那个苍老的声音的主人并不在,床上黑沉沉的,被窝凌乱,像是裹着一个人。 林飞白忽然眉心一跳。 一股熟悉到令人惊心的血腥味。 德语还在步步试探,忽觉身边一阵风过,林飞白已经抢上前,一把掀开那被窝。 被窝里滚出一个娇小的人影,灯光正正照上她的脸,弯眉笑眼,唇红如樱,赫然正是文臻! 但再仔细一看,那眼眸无光,那红唇不过是因为染了血,而躯体僵硬挺直,赫然已经死亡! 林飞白身子一僵。 在他后一步的燕绥眼神一凝。 那床上女尸忽然猛地一弹,双手伸出,看上去像是求救一样,林飞白下意识伸手去接。 燕绥喝道:“别!” 但已经迟了,嗤一声轻响,一道黑光破那女尸身体而出,直奔林飞白前心,林飞白猛然后退,与此同时后一步的师兰杰进来了,一进来就看见主子受袭,想也不想便拔剑掷出。 长剑如电,铿然和那黑光相撞。 燕绥又一声“别!”根本来不及出口,只得一手抓住身边的德语向后掠出。 轰然一声巨响,伴随噼噼啪啪的爆裂之声,黑烟滚滚而出,几乎将整间屋子都遮蔽了。 四人掠出屋外,各自看一眼,燕绥德语本就后一步,师兰杰刚才刚进门,都没事,只有林飞白,胸口位置钉着一颗黑色的铁蒺藜。 那东西扎在肉中,每根尖刺都泛着蓝光,显见是有毒的,师兰杰一脸惶愧,急忙上前来要帮林飞白给拔了。 燕绥一直站在一边,没有看林飞白,忽然仰头向天,似乎听见了什么,想要耸身欲起,正看到师兰杰的动作。 他忽然停住,拨开师兰杰,一转身,从德语身上拔下一柄匕首,顺着林飞白铁蒺藜边缘往里一插。 这一插入肉甚深,匕首入了半截,师兰杰大惊失色,德语也十分惊讶——文姑娘出事,大敌当前,怎么这个时候内讧了? 不等师兰杰质问也不等德语转圜,燕绥手中匕首轻轻巧巧转了个圈,硬生生将林飞白胸口一块肉连同那个铁蒺藜一起剜了下来。 为了完全不碰到铁蒺藜以及将铁蒺藜刺入的部分都挖下来,这一道口子挖得很深,几乎可见白骨。瞬间血流如注。 林飞白除了匕首剜一周那一瞬低低哼了一声,便一言不发。 此刻他胸口生生开了一个洞,离心脏也就毫厘距离。燕绥手中多了一团带着铁蒺藜的肉,但拿起来看便知道,燕绥手劲巧极准极,一分也没多挖。 师兰杰急忙寻金疮药给林飞白包扎,奈何伤口太大,血流太猛,药粉刚抖上去就被血冲散,师兰杰又急又气,怒道:“殿下你何至于下手这么狠!” 燕绥理也不理他,匕首平端,四处打量,好像在考虑该把这颗铁蒺藜扔哪里合适。 片刻后墙头人影一闪,燕绥手中匕首一弹,铁蒺藜飞出,轰地一声又一声炸响,那边墙塌了半边,一条人影从墙上栽下。 师兰杰怔住。 这铁蒺藜里竟然也藏了火药! 方才如果他冒失去拔,别说林飞白必死无疑,在场的几人个个都要遭殃。 德语的小胖脸也吓得发白,觉得设计这个连环坑的人实在是心思太恶毒了,先弄个和文姑娘相似的假尸体夺人心神,然后炸了一个暗器之后,暗器里头还有暗器,里头的暗器其实也是炸弹,偏偏淬了毒,人都有个思维习惯,看见是有毒的暗器,自然想不到其实还是火器,心思都在那毒性上,然后必然要赶紧去取,轰地一声,又炸了。 如果不是殿下警醒…… 如果不是殿下,可能刚才在那屋子里他德语就要成为四大护卫首领中壮烈捐躯第一人了。 德语深感惭愧,在殿下这样的人身边做护卫日子其实不大好过。会发觉自己除了给殿下充人数之外并无大用,不危险的时候用不着自己,危险的时候还是用不着自己。动不动还要被鄙视智商,能做的只有端茶倒水搞对齐,时间长了容易陷入长久的自我质疑之中。 为了找到点存在的意义,德语睁大眼睛观察四周,忽然惊咦一声道:“那屋子里的女尸好像不见了!” 此时窗户都被炸坏,屋内一览无余,正看见床上空荡荡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燕绥抬手锁了林飞白胸口几处穴道,止住流血,示意师兰杰带他回营地疗伤。 林飞白笔直立着不动,师兰杰一脸为难,燕绥看也不看身后两人,道:“我救了你一命,也不用你回报我什么。只求你别总对我的人献殷勤,成吗?” 月色下林飞白本就失血苍白的脸,僵硬得似忽然挂了一层冰壳子。 他直挺挺地站在那里,看着燕绥又进了屋子,半晌抬手缓缓捂住胸口,空洞地咳了一声,又咳了一声。 每一声咳嗽,指缝间便洇出血来。 师兰杰垂首立在他身后,不敢劝也不敢说话。 这么多年来,殿下的每一句话,他们都不能接。 因为无论是玩笑还是戏谑,都深深寒凉,自高处掷下,藏着多年来无可化解越发深重的怨气,接了,便是接带血的刀落雪的剑,不是伤了自己,就是伤了别人。 他只得低着头,沉默着,将面如金纸的林飞白扶住,缓缓向外退去。 而燕绥再次进了屋,德语抢先一步远远击了颗石子在床板上,果然床板一翻,露出底下一个洞。 德语这回很谨慎,再次投石探路,确定没问题了才上前看那洞,道:“殿下,这有个阶梯下去。” 他做好了下洞的准备,毕竟绑匪也没地方去,上头方才他们一直监视着,直到这边爆炸声起才都下来。 燕绥却道:“先别下洞,搜一下整间屋子。” 此时中文英语日语等人也赶来,将这屋子上下都细细搜索过,一无所获。 那自然是在床板下了。文大人肯定在这屋子里呆过,然后不见了,从时间上来讲,也必然是在这屋子里走的,现在只剩了这一个出口。 德语和中文正抢着要下,忽见殿下忽然又抬头,看着屋顶。 护卫们也跟着傻傻地看屋顶。 这房子屋顶没什么好看的啊,特别的空荡,比一般人家的屋顶还空,一览无余的那种。 日语是个急性子,忍不住道:“殿下,情形紧迫,咱们是不是该早点下去?” 燕绥不理他,转头对德语道:“德语,先前你进屋,可还记得这屋顶什么模样?” 德语怔了怔,他先前进屋,主要注意力都在屋子里和床上,哪里会注意到屋顶的式样? 眼角余光是有瞟到,但是好像…… 德语忽然皱起眉,半晌才期期艾艾道:“没印象了,但是却觉得……好像此刻的屋顶特别的空。” 燕绥垂下眼睫,似乎在思考什么,护卫们都焦灼地看着他,不明白主子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觉得此刻的屋顶特别空……那是因为之前的屋顶,是满的啊!” 这话一出,德语浑身汗毛一炸,其余人不明所以,但也觉得莫名心惊,都对上头看。 燕绥已经飘身而起,落在横梁上,细细查看了一圈后,竟笑了一声。 “好,好。” 语言护卫们看着殿下那笑,又打个寒战。 这是多久没看见过殿下这样的笑容了?有微微怒气,更多的是棋逢对手的兴奋。 “不用看那个洞了,那还是障眼法,人已经从上头走了。” 在护卫们意外的眼光里,燕绥已经上了屋顶。语言护卫们急忙也跟上。 他们都离开了屋子。 那个地洞口静静地敞开着。 过了一会儿,咔哒一声轻响,那床板,自动轻轻合上了。 …… ------题外话------ 今天有事,少更一点,十八号有个全渠道推荐,是要求爆更的,字就攒到那天爆发吧。正好马上开始情节要进入一个高潮,感情戏也进入转折点,友情提醒,养文的最好别养,跳着看的也最好别错过十八号及其前后的情节。 第一百六十二章 谁比谁更狠 文臻是在第一声爆炸响起的时候,发现整个吊床动了的。 很快那床便升起,穿出了屋顶,啪嗒两声,头顶和两侧的罩子自动散落,有等在屋顶的人迅速收走消失不见。 而此时,正是燕绥隐约闻声抬头,想要追去,却因为师兰杰冒失要拔林飞白的铁蒺藜而不得不先出手的时候。 现在文臻身下只剩下了一块床板,又听见咔哒声响,床板底下似乎伸出了什么东西,随即床板就在屋瓦上滑行起来。 屋瓦是很难滑行的,也不知道这东西怎么设计的。 那玩意就跟雪橇一样,载着文臻和那男子在屋顶上滑行,这里的民居都是普通民居,大部分屋瓦相连,偶有成规模有围墙的,那床板底下就能伸出两根长长的勾索弹出,而那围墙上也会冒出人来,一般是两人,接住勾索一抡,就把这床板滑板给弹到了数丈之外的屋顶上。 便这么一程一程地接力下去,转眼便过了城中这一片。 说实在的,坐这床板滑板,在屋顶之上滑行,其实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受,四面畅朗,大风鼓荡,头顶星月相伴,身下万家灯火。床板像一个巨大的滑板,屋顶则成了波浪,高檐如波峰,低瓦似波谷,她迎风在波浪上起伏上下,时而俯冲向地面,时而奔袭向高天,午夜的凉气伴风近乎尖锐,有种微微的颤栗和穿彻肌骨的清爽。 她的发被风扯起,落在身边人的肩上,她伸手去挽,心中却憾然地想,如果此刻身边的人是燕绥便好了,他一定很喜欢这又畅快又有点刺激的玩意。 这么想的时候,便盯了身侧的人一眼,这一盯却不禁一怔。 身边人盘腿坐着,姿态很是端肃。微微仰着脸,鼻尖上一点星月之光。 文臻此刻才发现他的侧面,竟然骨相优美,月光镀亮那一抹精美的轮廓,隐约有点熟悉,但她还没来得及细看,他已经转过头来,将那张平庸至极的脸对着她。 文臻立即转开眼,她不想和这人对视。 先前那个小院远远被抛在身后,她记得在床板滑板的一个荡行中,似乎听见了那间屋子里曾经发出巨大的响声。 人因此都聚集到了那里,更方便这边的脱逃,她无法回头,心中难免担忧,害怕燕绥或者别人因此而受伤。 前方忽然没有了屋顶。 面前是一方水域,水平如镜。在水域的那头,隐约可以看见城墙巍峨的黑影连绵。 床板滑板此时正是一个下行的角度,直直向着那湖面猛冲过去,却在半空中咔哒连响,像是什么东西被收回。岸边依旧站着接应的人,手中勾索霍霍飞舞,勾住了床板,往湖中一送。 哗啦一声水响,床板已经到了湖中,接应的人臂力了得,生生将这床板顺水哧溜出很远,抵消了绝大部分的冲力,连溅起的浪花都不甚大。 而在浪花溅起的刹那,身边的男子有意无意换了个姿势,衣袖展开。片刻之后文臻看他又坐回原来的姿势,半边衣袖已经湿了。 而她自己身上,滴水也无。 文臻只能认为这是巧合。 这床板真是多功能,在屋顶上像个雪橇,进了湖水就是小船,小船无需用桨,划得飞快,文臻原还以为是不是又有什么自动桨,直到发现水下有黑梭梭的影子,才确定底下有东西在推动小船前行。 身边忽然有哧哧之声,她转头一看,竟然又有一个小船追了上来,船头上的人对着她身边男子躬了躬身,道:“先生,我们奉命来接应。” 男子点点头,却道:“无需,我带着便行。” 两名男子道:“后头的没有下洞,直接追来了,速度很快。二先生和您说,请您出手,挡上一挡,这里的,由我们先带出去。” 男子依旧端坐不动,道:“何必交错进行?你们去挡后面的便是。” 那两人对望一眼,神色有些为难,但却不敢再说,只得躬身应了,小船渐渐落后。 这湖不算特别大,但床板小船飞速横穿湖面而过,如果有人追上来,陆路必然要绕道,划船又划不过这自带天然动力的冲锋舟。 很快就到了另一边的湖边,一仰头已经可以看见不算特别高阔的城墙,文臻看那湖水的位置,心中一动,想着这湖莫不是通向护城河? 一个念头还没转完,身边男子忽然伸手似乎要在床板下拿什么东西,但是还没来得及拿出来,忽然咔嚓一声,床板裂成两半,两人同时落水。 哗啦声响里。文臻感觉好像那男子在落水的一霎,手忽然伸过来,在她肩膀上一拂,她胸口一痛,但随即消失。 她动弹不得,直挺挺沉落水中,眼角余光瞥到有什么黑压压的东西,在水下,一个翻身迎上了那男子,巨大的圆脑袋顶上了那人的胸口…… 只一眼她就落了下去,这湖水临近岸边,并不深,她身上有避水珠,为了安全起见一直戴在头上,刚才那人闪电般的搜身,搜光了她所有的杀手,却并没有取下这颗只具有保护性的珠子,所以此刻还不至于窒息。 身后水浪翻涌,似乎那男子和水兽斗得正急,一时过不来,文臻有点诧异,想着这内陆城池里的小湖,何以会有这大江大河才会有的巨大凶恶水兽? 多半和大型水域连通,从别处来的吧? 这附近倒确实有一道贯通东堂南北的水系,名唤寿江,是东堂第二大河流。 她缓缓沉落,眼见水底泥沙因为震动不断腾起,心中有些焦灼,希望这河底的淤泥不要太多太软,不然万一陷进去,埋住口鼻,不淹死也要闷死了。 这么想的时候,忽然觉得右臂一松,好像能动了,心中一喜,一抬眼却看见前方出现一个黑黝黝的洞口,水流在那里变得湍急,旋转着被吸入洞中。 这莫非是个水下漩涡?连通着城外? 她可不想被卷进去,急忙用能动的一只右臂划水,但身子刚翻腾起来,身后忽然被什么东西猛地一撞,顿时身不由己一个前冲,一头撞入了漩涡中。 刹那间天旋地转,四面都是水流飒飒声响,人像进了滚筒洗衣机,浑身的肌肉骨头细胞都像旋转出了离心力要脱离身体而散进天地间,一片昏眩里肋下某处剧痛,像什么东西在那里横冲直撞要出来,她忽然想起那里有根针,咬了咬牙,用尽力气将身子略微翻了翻,将肋下那位置对着翻滚最剧烈处,一撞、二撞、三撞…… 每一撞都脑中似有炮弹炸开,每一撞都痛不欲生,每一撞都要咬破嘴唇,和意识的怯弱抗拒和肉体的巨大疼痛抗拒,她死死抱着头,在翻滚中不断喷射状呕吐,直到吐到喉间一片腥甜。 忽然猛地一震,她觉得自己像个炮弹一样,又或者巨兽反刍出来的食物,被那个漩涡猛地喷出来,唰地一下弹射了好远。 浑身无一处不痛,痛得她简直想晕了算了,肋下有一处更是痛得天崩地裂,滋味十分熟悉。 针碎了。 她摊在水中,含泪吐一口气。 她练功化针的速度其实没有追得上针作祟的速度,但她也不知道是倒霉还是运气好,生死之险遇得多,所以方才,在那恐怖的漩涡里,她选择置之死地而后生,以方袖客给的碎针法运气,撞碎那针。 宁可冒险撞碎,也不能让事态发展下去,肋下的位置碎针之后,碎片能化入肌体,但如果是整针逆转发作,那刺破的就是内脏。 现在身处险境,要想自救,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 只是她之前都是被动碎针,从未自己自残一般地撞碎过,那滋味真是不想再尝第二次。 明明浑身疼痛,一点力气使不上,然而她还是立即咬牙勉强动了动手臂,惊喜地发现好像不仅手臂能动了,连双腿也能动了。 也不知道是因为在那样剧烈的甩动中被撞开了封住的血脉。还是针的碎片撞开的。 她一喜还没完,忽然看见一片黑影迅速卷来,然后衣领猛地被揪住,那双手铁钳一般,她根本挣脱不开。 不知怎的,从这特别凶狠的一抓当中,她便能感觉到,对方不是先前那个黑衣男子了。 她现在这种情况,无法和人打斗,只得垂下手脚,装作还没解开禁制,死狗一样被拎着游动。 也不知游了多久,哗啦一下,头出了水,她装晕,垂头闭着眼睛。 那拎着她的人步伐稳定有力,不急不慢,文臻偷偷睁开眼,看见那靴子不大,形状纤细。 是个女子。 力气很大。 那女子对她毫无怜惜,拖着她在地面上走,地面的沙石草木,在文臻的手脚上很快磨砺出了很多细小的伤痕。 文臻不做声,顺手在地上捞了块石头攥在掌心。 那女子走了一段,停了下来,四面有围拢的脚步声,一个男声道:“小……二先生,过了这片树林,就是长川刺史出行队伍的营地。” 文臻刚心中一喜,就听见女子道:“那便绕过营地,不要惊动任何人。” 说着便夹着文臻往山岗下走,文臻心中默默计算着距离,在女子最接近营地却又打算绕开的那一霎,将掌心石头猛地往外一弹。 她双手垂下,这一弹用的是齐云深教的拳法,手掌不动石子已经弹出好远,给人感觉像是谁走路不小心踢到了石头,那尖石弹跳而下,正撞在营地的门口悬灯的立柱上,啪地一声响动不小。 女子及其护卫们都一惊,纷纷站定掩身屏息等候,好一会儿却并没有动静,女子从树后探头一看,却见营地安静得出奇,只远处隐约有几个影子晃动,不禁有些诧异,本想就这样离开,忽然心中一动,吩咐一名属下道:“去探探这营地,是不是没人,为什么没人。” 那人领命而去,片刻后掠回,道:“已经去看过营地了。确实没人,三千护卫大多被派出去,散开包围了昌平,营地里只有一些伙头兵和少量看守,现在正是防守最薄弱的时候。” 那女子唔了一声,声音冷沉,道:“那么,从营地横穿而过,最省时间。” 文臻一直仔细听她说话,但这声音并不熟悉,她想着二先生,那么就应该有大先生,大先生是谁?先前那个黑衣男子吗? 这个二先生横插一脚将她弄来,相比于大先生,对她敌意更浓一些。 一个男子犹疑道:“二先生,咱们这样带她走,大先生那里……” 女子淡淡道:“想听他的,你便去找他。站在我面前,就给我少提他。” 那男子立即噤声。 文臻想,果然关系不好,且立场不大一样。 一个男人过来想要把她接过去,女子冷声道:“不用。这女人狡猾,你们看不住。” 一名男子道:“既然如此,咱们不如就地结果了她。” 女子目光闪亮,似乎对此提议很有兴趣,但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道:“留着,做个饵。” 文臻心想以自己为饵是要钓谁?燕绥吗? 前方星星点点的灯火,灯火背后是莽莽大山,前往长川的队伍营地便在中间。 此时昌平内外都被包围,插翅难飞,唯独这营地,成了人的思维盲区,唯一漏洞。 只要穿过这片营地,进入大山,再想找人,就难了。 但文臻要的,就是那女人此刻横穿营地。 从营地走,她才有自救的机会。 女子背着文臻,快速地穿过营地,专门走那些已经黑下来的帐篷,借着帐篷的掩护,如蛇般灵活,很快便到了营地的边缘。 那里,停着两辆特别巨大,形制古怪的马车。 便是燕绥和文臻的两辆东堂版房车了。 本来以他们的身份,这马车属于主帐,应该位于营地的正中心,但因为这马车有接水的设置,需要靠着水源,因此一般都停在营地边缘,比较平直的山脚下溪水边。 此刻两辆车因为文臻和燕绥的冷战,并没有栓在一起。 那女子忽然停步,凝视着那两辆马车。 文臻无法抬头看她的脸,却隐约觉得她周身散发着浓浓的煞气。 跟在她后面的几人也停了下来,莫名其妙兼心急如焚,其中一人小心地悄声提醒,“小……” 女子转头看了他一眼。 那人连说话都结巴了,“二……二……二先生……人随时会回来,此地不可久留……” 女子本来已经要移动脚步,听见这句话反而冷哼一声,忽然抬脚上了一辆车。 那辆比较大一点,看起来更精致一点,一般人会以为是燕绥的车,其实却是文臻的。 那女子上了车,底下的人便也要跟着,女子却喝道:“不许上来!” 几个人只好停步,面面相觑。 那女子上车之后,左右环顾。 文臻隐约觉得她此时心情复杂,略带期待。 但随即,对方那微微有点雀跃的感觉便消失了,尤其是扫到车内明显华贵精美属于女子风格的陈设后,就越来越阴沉,越来越愤怒,怒火飚到极处,又冷沉了下来,半晌,一字字道:“原来是她的。” 她的手背按在车内的小而精致的洗漱台上,咔嚓一声响,那坚硬的玉石洗手台生生被她掰下一块来。 就在此时! 文臻忽然一跃而起,手中一根针猛地戳进她的后背,随即飞起一脚,啪地一下将那女子踹下了车! 那女子本就站在车门口边缘,这一滚直接滚落马车下。文臻早已扑到机关处,咔哒一下关了门。 她还想再开几个机关,蓦然一阵马嘶,车子剧烈晃动,随即猛地撞了出去。 在睡觉的拉车的马被惊醒,受到惊吓,向外狂冲! 马车在狭窄的山道上狂奔,两边都是挂满薛苈藤萝的山壁。 这马车需要最起码两个人控缰,文臻现在这种状态根本无法去驾车,她也不敢出去,扑到后窗一看,果然看见那女子已经爬了起来,带着那几个黑衣人追了上来。 隔着颠簸剧烈的马车,可以看见那女子一张僵木的脸,也是戴了面具,眼底火焰熊熊,那是愤怒。 文臻只看了一眼,便扑回车厢,拉开一个抽屉,抓出一把药来胡乱往嘴里塞,另一只手拉开另一个抽屉,把一些东西塞进了怀里,袖子里。 她浑身大汗淋漓,拼命压住那一波波涌来的昏眩、恶心和刺痛,和以前一样,碎针之后无法调养,现在那些碎片正在肋下那一处游离,方才那一踹已经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现在只简单两个动作都无法支撑。 头顶上忽然咚地一声响,她一抬头,就看见坚硬的马车顶上,居然出现了一个脚印的印子。 那女子一步上了马车顶,一脚踏陷! 文臻拿起一根拖把,用杆子那头猛地捣那脚印所在之处。 果然砰地又一声响,那女子下意识跳到了另一边。 文臻狠狠掰下一个机关。 “啪”一声响,车顶忽然从中间向两边分开,那女子原本站在车中间,分开之后会落入车里,但给文臻一拖把逼得跳到另一侧,因此分开的厚重的车板,便重重将她拍在了一边的山壁上。 等她灰头土脸从山壁上的藤蔓间挣扎出来,马车已经又飚出去一截,车顶也再次合拢。 文臻稍稍松一口气,但从前端瞭望窗一看,心又拎了起来。 这条路不对! 她记得这条路虽然相对平坦可以上山,但是尽头却是山崖。 难道又要狗血地落一次崖才叫历险吗? 但是可以确定的是绝对不会有什么崖下高人等着传她绝世武功好逆袭。 如果没记错的话,中文去过那崖,说是特别幽深诡秘,有风从崖底直吹。 受过训练的马不会选择这条路,这是被这群绑匪赶过来的,对方既然有了针对她的计划,自然事先勘测过地形。 马车在一路向上。 从后窗看,那女人又追了上来,更远一点,那批黑衣人也在追。 真是凶悍。 文臻看了看四周的地形,开启机关,车顶再一次打开。 她顺着上车顶的扶梯,爬上车顶,身后那女子看见,果然加快了速度。 “咚”地一声响,那女子一脚踏上了车顶边缘,头一抬,就看见文臻怀里抱着的劲弩。 弩已经上弦,箭头上蓝汪汪的一看用毒量就毫不谦虚。 “嗡”一声疾响,五箭如扇面飞射女子上中下三路。 女子一个凌空翻身,半空中团团一转,五箭却毫无准头,咻咻从她头顶擦过,嚓嚓一阵乱响,山壁上无数藤蔓被截断,纷纷扬扬落了女子一身。 女子只得伸手去拨,然后忽然脚下一空。 文臻射箭的时候,便同时打开了机关,车顶再次翻开。 女子反应也极快,伸手去抓文臻脚踝,文臻却在弩箭射出之后便毫不留恋地扔了弩弓,一个腾身抓住了早已看好的山壁上的藤萝。 女子的指尖擦文臻脚踝而过,随即落入车厢。 文臻一脚踢在车顶边缘,车顶轰然再次阖起。 再一脚踢在车后某处凸起。 咔咔咔连响。 水箱坠落,食物箱坠落,武器箱坠落,马车瞬间变轻,速度更快。 而这些重物坠落的同时,马车上下左右都弹出钢条,将马车呈米字型捆住,最关键的是,将门和窗都封住,让人无法破门破窗而出。 马车轰隆隆一往无前。 前方就是悬崖。 ------题外话------ 记错了,好像是明天开始限免,后天爆更。提醒一下,明天看书不要钱,且明天是一个高潮。 摊手,给张票票,才有力气爆发啊。 第一百六十三章 倾心相救 文臻从山壁上跃下,飞快地掏出几卷纸,将其中一张贴地铺开,这里已经靠近崖边,道路变窄,那张纸几乎将这一块的地面铺满,是一张3d图,画的是悬崖的边缘。 今夜月色挺不错,道路清晰可辨,从前方看过去,就会看见一道嶙峋的断崖,崖尖很窄,尖尖地突出去。 断崖上还盘着一条巨大的怪蛇,赤红色,人立而起,立起来足有人高,背上一圈一圈蓝色条纹,眼下各有一边折扇形状的褶皱,褶皱上花纹宛如人眼,诡异恐怖又丑恶。 文臻画这幅画的时候设想的就是逃亡危急时刻,自然要插上想象的翅膀,怎么恐怖怎么来,怎么吓人怎么来。 那蛇盘踞在“断崖”边,身下碎石间殷殷血迹和白骨。 这边的崖本就是黑色的,和这夜色黑暗融为一体,而文臻画中的崖则是微微翘起的发红的岩石,因此在夜色中就能利用人的视觉错觉,重新造就一个红色的断崖,而后头真正的崖面,很难被发现。 文臻刚把画铺好,就听见前方轰然巨响,马车坠落崖下。好一会儿,才听见底下又一声沉闷的巨响。 这崖够深。 但不知道那女人有没有跟着掉下去,就算没有,也得要她脱一层皮。 文臻撒了一些沙土在画的四面边缘,以防来了风将画吹起露馅,办完这一切,山路那头也出现了十几条黑影,那女人的手下追来了。 文臻抓着藤蔓蹿上山壁,这么危急的时刻,也没忘记把先前掉下来的弩弓弩箭都捡在手中。 她蹲下身捡弩弓时,头上因为运动剧烈,本就摇摇欲坠的避水珠当地一声坠落。 山间风大,她状态不好,并没有听见,站起身打量四周。 山壁上有一处凹陷,上头藤蔓树影垂挂,勉强可藏一个她这么娇小的人。 她爬进去,蹲坐着,看着那十几人飞快近前,离那画越来越近。 文臻拎着一颗心——她现在绝没有力气从这么多人手下逃脱,全靠这画的障眼法。她对自己的画技有信心,这夜晚月光之下,山间雾气弥漫,就是站在面前也未必能一眼看出来,但是如果对方跑得太快没注意脚下,一脚踩上去就露馅了。又或者来一场大风,这画也是白铺了。 好在那些人一边跑一边也注意四周景象,远远一抬头看见前方断崖,领头的人骇然道:“停下!前方是断崖!” 那群人急忙停下,随即又惊叫,“那是什么蛇!” 任何人在看见怪异危险的东西的时候都会下意识停住,那些人赶紧停步,惊疑不定面面相觑,其中一人道:“马车就是从这坠落的?” 另一人道:“小姐呢?”小心翼翼走上前几步,探头道,“这崖看起来好深,小姐不会也掉下去了吧?” 立即有人摇头道:“不可能,你看这蛇看起来好生怪异,不像寻常品种,莫不是小姐唤来的?既然小姐能唤来蛇,自然不可能在崖下。” “小姐唤来的……”其余几人都打了个寒战,默默后退几步,又茫然四处张望,想要看看他们的小姐在哪。 文臻便在这时,向下山方向的密林里,掷出了弩箭。 她不敢拉弓,怕拉弦的声音惊动了这些人,身体状况很差,好不容易才掷出数丈。 弩箭掠动树叶翻飞,簌簌声响,看上去像有人在林中穿行一样。 那些人便欢喜呼道:“小姐在那!”毫不犹豫离开这可怕的断崖,纷纷追去。 文臻无声舒一口气,却不敢动,又等了一会,听四野一片安静,那些人已经走远了,便想慢慢爬下来,却因为提着的那一口气泄了,浑身竟是半点动弹不得,眼前也一阵一阵的发黑,眼看便要晕。 她身子猛地一挣,便觉脑中像是有根弦,崩地一声,断了。 …… 山崖在冷月中静默,像一柄黑刀矗立于天地间。 先前马车跌落的狂烟乱尘都已经散去,崖依旧的静而冷,不可攀。 这道断崖的上半截,几乎是直上直下的九十度,猿猴也难以攀越,只在中下部,才有一些突出的树枝和山石。 一双血迹斑斑的手,此刻正抓住那些光滑的山石,将那已经血肉淋漓的手指,生生插入那些细微的缝隙里,这使得手指上的血肉被一层层刮下来,而一路攀爬的山崖染了无数血痕。 那手的主人似乎不知道痛,毫不犹豫地,靠着一双快要不成形的手,在这笔直的崖上一步步地往上爬。 她的呼吸渐渐粗重,胸腔间呼哧呼哧地如同拉风箱,显然也受了内伤。周身衣裳破碎,破碎的衣裳下露出淋漓的血肉,像是全身都有伤。而两胁之下,分别有两道深重的血痕,看上去像被什么东西瞬间压破肌肤入肉一样。 崖下漆黑一片,山风鼓荡,她抬起头,一张僵木的苍白的脸,只眼眸似有黑色的火冷戾地燃烧。 便是那火,烧灼着她的心,她的肉体,使她爆发出往日不能有的力量,重伤之后,生生从崖下一步步爬了上来。 先前她被关在马车中,而马车狂奔向崖,那马车十分奇怪,无论她怎么左冲右突,都无法脱困,门窗都被交叉的钢条切割锁死,直到马车下崖的那一霎,她拼命缩骨,硬生生从四分之一个窗户中将自己挤了出来。 为此两肋骨折,现在每吸一口气,每一个动作都像在受凌迟之苦。 也因此她无法大声呼喊,无法自救,只能一步步爬着苦捱。 但最令她无法忍受的,是她居然败给了文臻! 居然败给了那个武艺出身没有一样能和她比,却事事占到她上风的文臻! 如今竟然就连正面冲突都输给了她! 她咬牙,手指噗地插入下一个石缝,再拔出来时,指甲已经掉落。 她似已经忘记疼痛。 她不甘。 她不甘! …… 燕绥上了屋顶后,已经没有了那床板滑板的影子。 护卫们在四处张望,他负手立着,道:“看屋瓦。” 英语立即蹲下身看屋瓦,果然看见了长长的滑行痕迹,言之队本就擅长追踪探听,当即带着属下顺着痕迹一路找过去。 既然是追踪的好手,自然就很明白逃跑什么路线最容易被选择,英语所选择的路果然都能找到各种痕迹,以最快速度一行人追到了湖边。 英语找到一艘小船,燕绥上船前,看了一眼前方城门,忽然道:“发信号,命令靠近这道城门附近搜索的护卫队,立即回到营地,先对营地进行搜索。” 英语依言发出信号,问燕绥,“您是怀疑文姑娘可能被带到营地?对方这么大胆吗?” 然后他被遭受了殿下“你们这些愚蠢的人类”的眼神攻击。 倒是中文若有所悟。 “这里出去不远就是营地,对方应该是特意选择了这条路线,算准了我们的人一定都已经派出去,营地反而成了昌平城内外最空虚处,从营地直插而入,进入后头的寿山,山间道路千万条,那就无从找寻了。” 燕绥这才道:“便是他不去,文臻应该也会带他去。” 这个就连中文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了,营地既然薄弱,无人可以阻拦,为什么文姑娘会想办法把人带那里去? 燕绥淡淡道:“车。”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是了,那两辆车,出自工字队之手,机关无数,只要能用到其中一部分,便有活命逃脱的希望。 众人过了湖,直接出城直奔营地,果然营地里刚刚回来一部分护卫,正乱着,说是马车少了一辆,但是却没有痕迹,一时不知去哪追。 马车狂奔自然有痕迹,只是被那群经验丰富的黑衣人给先处理掉了,这也是他们落后一步的原因,方便了文臻自救。 只是寻常人看不出的痕迹,在英语及其属下眼里,却清晰得很,很快便从路边折枝的方向,地面草絮的倒伏,头顶树冠的擦痕,确认马车并没有出营,而是从营地后方的山路上崖了。 燕绥的衣袍在风中飞舞成一道蓝紫色的光,很快便掠过山道,将护卫们远远地抛下。 顺着山道往前,前方不远处便没了路,燕绥赶到的时候,正看见前方暗红色的断崖。 那崖让他下意识停住脚步。 然后他等了等,就发现那蛇挺直身体的时间太长。 他慢步走过去,踏上红色断崖的时候,足下发出砂砾和纸张摩擦的碎音。 果然是画。 小蛋糕果然巧妙自救。 只是这自救……成功了吗? 他的目光越过这幅画,落在前方真正的断崖上,那里离画的距离不过一箭之地,地面上有深深的擦痕。 他目光忽然一凝。 前方,真正的断崖处,一点幽光散淡,正是文臻的那颗避水珠。 燕绥拈起那颗珠子,目光猛然投向前方崖下。 那里,颤巍巍的,正伸上来一只带血的手! 燕绥的身形如电,刹那间便到了崖边,一眼看见那手,血肉白骨,已经辨认不出形状,心便砰地一声。 这种时候,总得把人先拽上来。 燕绥并不在意这人是不是文臻,是文臻自然必须救,不是文臻伤成这样也不能把他怎样。 那手颤颤在空中抓挠,拼命扒崖缝边缘,燕绥伸手去接,忍不住低声道:“文臻!” 那手本已够上他的手,一碰到他的手指,就死命攀上来抓住,一双白骨样的手,瞬间就攀到了他的上臂。 听见这一声,那手微微一颤。 然后忽然猛地向下一拽,向后一甩! 这崖本就如鹰嘴突出,前头只是薄薄的突出的一截,只够一个人呆的位置,燕绥半跪在崖边,因那手的攀附身子前倾,此刻被这突然爆发的巨力一拽,呼地一声,身子便腾了空。 崖下那人嘶声尖笑,“就记挂着她是吗!她死了!在崖下!你也陪我一起下去吧!” 燕绥身子腾空,并不慌乱,手臂一抖便抖掉了那女子的手,靴底一道金光射出,啪地一声一个小勾子已经勾住了崖边。 可是一声尖啼,不知从哪忽然蹿出一只猿猴,一把拔出了钩子! 而此时那女子一个猛扑,在身体落下之前,竟然抱住了燕绥的腿。 “一起吧!” 她本想活,没有人在历经千辛万苦爬上崖遇上有人救援后会不想活,但是那一句文臻,便如一把火烧过的刀,戳入了她正满是痛苦和裂痕的心伤,她淤积了太久的痛与恨,忽然便如火山一般,爆发了。 你心心念念着她。 你来救的是她。 那就陪我一起死吧! 风声虎虎,两人一起坠落。 燕绥依旧不惊不急,衣袖间飞出锦带,他在落崖那一瞬,已经看清了这周围的地形,半山之上毫无攀援,半山以下有突出的崖石平台,也有崖缝间生出的矮松,都有机会停住。 眨眼便到半山,然而他的锦带刚刚飞出,忽然鹰唳长空,一只苍鹰横空掠过,黑色的翅尖击散半山薄云,带走了一段蓝紫色的锦带。 刹那间便和半山平台矮松擦身而过。 燕绥眉目生霜,再不顾空中发力会导致坠落更快,腿一抖,抱住他腿的女子便哀呼一声,撒手坠落。 死亦不与尔一处! 这崖极深,此刻也快到底,隐约已经能看见底部飘着碎冰和尖石的山涧。 更糟糕的是,好像这山崖周遭和底部,也没什么植物…… 燕绥闭上眼睛。 以这种方式死在这里实在有点窝囊,不过如果蛋糕真的已经坠崖了,那也没什么不好。 下辈子,还能遇见她吗…… 风声鼓荡,天地都似在隆隆狂吼。 这狂吼声里,忽然似有一声鹰唳,穿云破雾,刹那近前。 燕绥连眼睛都懒得睁开,人倒霉连鹰都来欺,现在再来又能怎样?还能死两次? 那鹰唳瞬间近前,以至于那声音听来刺痛得要破人耳膜,随即燕绥身下一震,触及硬滑而又微带温暖的背脊,身体忽然开始上升。 他霍然睁眼。 眼前扑云乱雾,身下颠簸倾斜,手指触及粗硬的乱羽,还有隐约一点绸缎丝滑——他竟然在刚才弄走他锦带的那只苍鹰背上! 燕绥霍然抬头。 此刻鹰顺着惯性上升,将他载往半山平台,透过隐约的晨光和迤逦的薄雾,可以看见崖边扑着一个小小的人。 …… 文臻死死扒住崖边,用尽全力鼓着腮帮,吹着嘴里那只口哨。 她晕去之后,忽然醒来,迷蒙间拨开藤蔓一看,正看见前方燕绥蹲在崖边。 她大喜,正要叫喊,却见燕绥忽然坠崖! 文臻惊得瞬间跌下凹陷处,摔得在地上滚三滚,也顾不得疼痛,狂扑向崖边,又看见燕绥钩子勾住崖壁,还没松口气,一只猴子蹿出来,把钩子给掀了。 再一探头,隐约看见燕绥袖子中飞出锦带,又松口气,结果又来只苍鹰给勾走了。 她那小心肝差点没被这一波三折攥爆了,也顾不得和猴子计较,心中若有所悟,猛地在怀里一阵乱掏,终于掏出一只哨子。 她微微松口气。 她没收过唐慕之的哨子,一直带着,但因为不会用,所以就放在自己马车的抽屉里,刚才一阵乱抓,竟然抓到了。 这东西她并不会用,但此刻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她注意观察过唐慕之吹哨时候的嘴唇动作,也曾就此请教过别人,易人离就曾告诉过她,长川易家喜欢研究各种邪术奇药,作为唐家的对手,也研究过这哨声驭兽之术,有自己的一套并不成熟的方法,并随口教了她几句。 文臻自来到东堂,苦头吃得多,因此分外好学,易人离随口说了几句,她还努力研究了一阵,此刻也不知道能不能成。 她本就碎针,受伤,而这种哨需要内力来吹,每一吹都内腑刺痛,喉间腥甜,没吹两下,唇间便飚出血来。 但她没停。 这哨声血气殷殷,于将死处求生。 拼命多有奇迹。 于是那坏事的鹰,终于被那哨声召唤,载燕绥自崖底再升。 文臻听见鹰唳,隐约看见底下一个小点在升,隐约那鹰背着燕绥,心下一松,刚才拼命压下的喉间血便噗地上涌,那哨声便稍稍一变。 她心知不好,正想补救,忽听身后风声响,猛一回头,正见刚才坏事逃走的猴子,又鬼魅般出现在她身后,伸臂一推! 毫无防备的文臻坠落。 坠落那一霎,她噗地吐了口血,将嘴里的血吐尽,强忍高空坠落的昏眩失重感,继续猛吹。 她牢牢记住方才成功的那个调子。不能差错丝毫。先前就错了一点,猴子就反了水。 更可怕的是如果鹰也反水,燕绥怎么办? 高空下坠还想吹哨子难以登天,她死死咬住两腮,以至于嘴角尽破。 …… 文臻因为积血错了一个调的时候,果然鹰也反水了,忽然一个侧身,就要将燕绥扔下去。 燕绥却不是一只鹰能使坏对付的人,早就一手扼住它的脖子,力道正在微微受制感觉到威胁又不影响飞行的程度,那鹰身子一歪便不得不回归正常,眼看就要将燕绥送上平台,忽然燕绥抬头,就看见上头云雾破开,一个黑点流星般直坠。 又有人掉下来了! 这时候不是文臻是谁! 燕绥一扼苍鹰脖侧,逼着它再次飞起! 他少年师从海外门派,也有骑过巨型水鸟,知道一点技巧,那鹰给它逼着,迎着文臻而去,两边将要遇上时,燕绥的腰带已经飞了出去,霍霍缠住了文臻的手腕。 下坠的冲力何其可怕,几乎立刻,飞鹰连带燕绥,都被文臻下坠的巨大冲力带着往下猛坠。 燕绥在腰带飞出时便已经将腰带另一头缠住了苍鹰的翅膀,驭使苍鹰横飞,减轻文臻下坠的冲力,但苍鹰体型并不甚大,带一个燕绥还需要燕绥提气减轻重量,再加上文臻的体重和下坠的冲力,虽然横飞,依旧在飞快下坠。 这样下去还是会死,一起死。 燕绥忽然笑了笑,手上使力猛地一拽,唰地一声文臻到了苍鹰背上,燕绥动作极快,腰带飞绕,眨眼便将她绑扣在苍鹰背上。 文臻在极度昏眩中勉强睁眼,面前乱云飞渡,他的脸如在薄雾之后晃荡不清,只隐约一抹笑意淡而炫目,她勉力向他伸手,他却向她挥挥手。 再然后她就看不见他了。 她落在鹰背上被捆好那一刻,燕绥撒手跳下了鹰背。 …… 耳边风声猛烈,乱石嶙峋山涧在眼底,而苍天在背后。 风像一只从天上伸下的巨手,用尽全力,要将他推入地底。 几番挣扎,用尽心思,终究难逃这人心的恶和天意的冷。 但是没关系。 我的蛋糕儿,你好了,便好。 …… ------题外话------ 号外!今天看文免费! 走过路过,不能白飘是不是?要不要留点纪念品,比如月票啥的? 第一百六十四章 为我好好醒过来(第一更) 一声鹰唳,带几分惨烈的音,穿越山谷,随即砰地一声巨响,乱叶与鸟羽飞溅。 文臻被摔得满眼金星,硬生生从半晕状态被摔醒,还没反应过来,猛然身子又下跌,这次还好,心刚刚拎起来就坠落了下去,身体在穿越树身引起一阵哗啦乱响之后也复归平静。身下似硬似软,咯得人生痛。 是那鹰先不支落在树上,再从树上掉落,因为被文臻压着,已经力竭而死,正如燕绥所安排的,死了也做了文臻的垫背。 文臻缓了好一会儿,才将那绑缚松开,从鹰尸上滚下来,脑子又木了好一会儿,才蓦然捂住了脸。 她想起来了。 燕绥把鹰留给了她,自己跳下去了。 当时那高度虽然没有原本崖高,但也不低,这崖本就比普通崖深,更关键的是,她经过横飞,一路擦撞,一直飞到另一边的树丛上,落地点安全了很多。而燕绥掉落的那个位置,底下却正正是碎石嶙峋的山涧。 她埋头,努力压下心头的恸意,理清混乱的思绪,计算着燕绥掉落的大概位置,当时的风向,方向,推测出可能的地点,又将后续的各种情况考虑了一下,才撒开手,嘘一口气,从地下抓了一把冰凉的带露的树叶揉了揉脸,让自己更清醒些,又从怀里找药,找出大概对症的吃了,把能武装上的武装了,才慢慢站起身来。 肋下仍然痛得厉害,总之,但凡碎针,必在险境,必然没机会炼化,只能熬。 有根手指也以不正常的姿势翘着,是骨折了,她找了松枝做夹板给自己绑上。 除了内伤没办法,浑身的擦伤都做了处理,她必须保持尽量好的状态,才能更好地救燕绥。 这崖下的树林,多少年少有人来,积了无数枯枝乱叶,深一脚浅一脚的非常不好走,文臻花了小半个时辰才走出这个不大的树林,此时天已经开始亮了。 她顺着溪涧往印象中燕绥掉落的地方走,一颗心紧紧地揪着,说不清是期盼看见他还是怕看见他,如果在此刻的溪涧里看见燕绥,那八成就不能是完整的他了。 这崖下不知为何,非常寒冷,崖上是冬日凝霜,崖下溪水冰层已经很厚,文臻入过水,落过山,衣裳半干不湿地贴在身上,冷意刺骨,不住地打着颤。 她花了半个时辰,顺着溪涧走了好长一截,还发现了溪涧顶头是一个深潭,她那马车就那么巧地坠入深潭,基本完好地在水底,以她现在的身体情况,自然不敢下那彻骨寒冷的潭水进马车里捞东西,只好放弃。 她走了一圈,最终确定这附近没有燕绥。 是没有落下来被什么挂住了吗? 她忽然想起燕绥的异能,急忙仰头向上看,果然看见临近崖的下部,植物变得特别的茂盛,有一片藤蔓长得快和对崖连起来了,却又像被扯破了,歪了半边。 她急忙赶过去,顺着那歪的弧度,终于在一丛人高的荆棘丛上,看见了燕绥。 文臻目瞪口呆地看着那荆棘丛,再看看从半山往下的各种疯狂生长的植物,从松树、藤萝、到荆棘,心想殿下是不是坑人事情做多了,这运气实在也太不好了。但转念一想,这可能还是燕绥自己的选择,因为和周围那些软趴趴的植物比起来,这种枝干硬挺的荆棘是最有可能托住他的。 那丛荆棘太高了,她只能看得见燕绥垂下的手指和一截衣袖,够不着他,因为是荆棘丛,也不敢硬拉他下来,怕造成二次伤害,燕绥明显在昏迷中,她喊了几声,山谷里声音回荡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燕绥却毫无反应。 这让她有些忧心,以燕绥的身体素质,既然他最终没落在硬的地面,被荆棘丛托住,就不该昏迷成这样。 她围着荆棘转了一圈,在燕绥头部的位置,发现犹自顺荆棘丛潺潺而下的血滴。 文臻心中一沉。 差不多这是第二坏的猜想了。 下坠的过程中可能遇上了突出的山石,撞到了头。 文臻不再犹豫,找了些枯枝枯叶,点燃了荆棘。 荆棘在燃烧中不断下塌,到她手能够到的地方她便灭了火焰,将燕绥小心翼翼接了下来。 接他的过程中不可避免被刺扎伤无数,她抿着唇,保持动作稳定,一只手始终扶着他的头。 手按在脑后,一片黏黏糊糊,她吸一口气,压下砰砰乱跳的心。 她挪得很慢,很小心,一边挪一边注意他是否还有其他异常,然后发现他右臂软垂的角度有点不自然,而左腿上一道深可见骨的割裂伤。 至于其余擦碰不计其数。这座崖最坑人的就是,崖壁太过光滑,一直到中下部才有植物。 等到终于将燕绥平平稳稳挪下来,文臻已经出了一身大汗。 燕绥脸色苍白,连唇色都是白的,文臻从未看过他那么难看的脸色,一时竟然觉得陌生,怔怔看了好半晌,才伸出手指去试他的呼吸。 她发现自己手指伸出去的时候,在颤抖。 好在随即她就长吁了一口气,肩膀猛然往下一塌。 那有些急促低弱的微风,轻轻拂在手指上时,连心都要颤了。 她不敢耽搁,把烧过的荆棘丛推走,那一片地面就平整干燥也温暖,正好给燕绥躺了。 在燕绥怀里摸了摸,叹了口气,确定这个傲娇的家伙果然没有带任何伤药。 如果不是因为她,他也确实用不着伤药,武力和智慧本就顶尖的人,至不济也能保护自己。 她把怀里的瓶瓶罐罐都拿了出来,撕下算是最干净的内衣,给他包扎。右臂骨折了,削了木板给他固定,其余不过是皮肉伤,后脑的伤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她担心他跌出淤血,造成影响,但这只能后一步看。 身上还扎了很多荆棘刺,也必须取出来,否则在这样的身体状态下,容易化脓。 文臻抬头看看上方,从发生事故到现在也有一段时间了,燕绥的护卫是一定跟着他的,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有下崖来查看? 她隐约觉得,可能被绊住了。 荆棘的刺原本不能被扎入身体,可惜在燕绥的意念催生之下,连刺都变成半指长的硬刺,将燕绥薄薄的锦袍扎得千疮百孔,每个孔里都泛着殷殷的红来。 文臻只得先给他挑扎在手上的刺,一根刺穿透了指尖,几乎顶出了指甲,她小心翼翼轻轻抓着他的手指,将那刺拔出来,十指连心,连着的好像是她的心,刺还没出来,她眼底已经有盈盈的液体出来,一滴,一滴,又一滴,纷乱地落在他的指尖。 得多痛啊。 他得多痛啊。 可这么痛他都没醒。 她忽然感到极大的恐惧,她所知道的他,永远强大,不为风雨所侵,冬日也只着薄裳,立玉阙金宫之上,天下熙熙,以冷箭暗语袭他,纵衣角也不能伤。 怎么忽然就这么无声无息躺在这里呢? 他到底伤到了哪里?会这样一直躺下去吗?还是会有更严重的后果? 他是这朝廷的盾,她以为能击杀他的只有他这样的矛,可当一日他终于倒下,那些被他所挡的恶意杀意,又会给他怎样的追击? 泪水一滴滴落在那些一根根拔出的刺上。 那一根根刺便似刺在了她的心上。 她以为自己也很强大,习惯了面对困境,也习惯了面对一切困境都从容筹谋,而当此刻他这样在她眼前,她忽然就察觉了自己的恐惧和软弱。 忽然明白,以往那些勇气,那些临敌之前的侃侃,其实都是因为他在啊。 因为他在,她便如有后盾,捭阖纵横,不怕伤着自身。 他是那样的人,无需太多言语,甚至不必出手,也让人觉得安心,相信随时退后一步,便能靠着他温暖的胸膛。 习惯了,便不觉得拥有有多珍贵,也不去想失去有多苦痛。她一度这般自己毫无察觉地依赖着他,还假惺惺撑着自己身为现代人的独立和自尊。 她一度以为自己是喜欢他的,但还不够爱,所以梭巡不能往前,但也不舍得退后,便这样默然地接受了,是贪恋这一份红尘温暖,是因为身边没有人比他更好,终有一日,这世上风刀霜剑,都可能让她退回自己的蜗牛壳,选择在这薄世为个人活到底。 直到今日鹰背上他绑好她一跃而下。 直到此刻她平静处理完所有恐怖的伤口,却对着一根刺扎出的小洞而无法抑制泪流。 才如被惊雷当头劈闪电眼前过,一片雪亮里见心尘。 她过往十八年,没有机会懂爱,也不能懂爱,受过太多的伤害,反而害怕人间温暖,时刻竖着尖尖的刺,稍受惊扰便准备缩回。 却也始终没有缩回。反倒一步步向前,不断递出试探的指尖。 是什么让她这么自私的人,不舍放弃,徘徊至今。 是因为爱啊。 是足够的爱,才撑得她这薄凉心境,也愿意陪他在这自己并不喜欢的锦绣牢笼里,努力地活。 泪水总也止不住,似那山间新雨断续地流,将殷红指尖染淡淡粉色,流入黧黑的泥土间。 燕绥。 我为你留在这诡谲朝堂,为你日日如伴虎一般伴君,为你选择和这世间最强大的势力争斗,你能不能,为我……好好的醒过来? 第一百六十五章 相依为命(第二更) 老天可能是睡着了。 没听见她难得的祷告。 燕绥并没有醒过来,文臻本想在下面等援兵,但眼看迟迟未到,显然哪里出了差错。文臻身边的药并不足以对症治疗燕绥的伤,急需寻医抓药,当下便决定,再等半个时辰,还没人下来,就找路自己出去。 还没到半个时辰,忽然听见有人声,文臻心中一喜,站起身来正要叫喊,忽然看见林木中一抹黑色的衣角。 她心中一跳。 燕绥属下从来不穿黑色,因为燕绥不喜欢黑色,说脏。 林飞白手下倒是常穿黑色,但是他们的黑色袍角会压银边和一般的黑袍区别开来。 自己的随从是龙翔卫出身,天京三大卫之首,一向自矜身份,都穿和皇家风范相配的淡黄色。 这一袭没有压边的黑袍,看起来和昨晚掳掠自己的黑衣人颇为相似。 文臻立即踩灭用来取暖的火堆,将自己周围凌乱的各种痕迹用草把扫平。火堆旁边就是一个山洞,这地形是她看好的,就是方便出现异常情况时候的退守,那山洞很浅,不适宜长期呆着,但临时藏人没有问题。她将燕绥扶抱进去,靠山壁坐着。 那堆荆棘丛昨天烧了一半,她并没有动过,此刻便原样拖了来,挡在山洞口。一般人都不愿意靠近荆棘,那荆棘丛也足够密,看上去就像原始长在那里一样。 刚刚一切弄好,那脚步声已到近前,十几个人,步伐轻捷,是练家子,当先一人声音有点熟悉,道:“就剩下这一片了,都四散开看看,尤其是溪涧那里,如果小姐从上头落下来,应该就在这附近。” 众人都应是,一人叹气道,“这整片山林都搜遍了,小姐这是去哪了?当真会被那丫头害得掉下了山崖?这不可能啊。” 一人也道:“是啊,当时我明明看见崖上林子晃动的,怎么等追过去,小姐就不见了呢。” 一人道:“唉,咱们真是倒霉。别人都有更重要的任务,咱们弄丢了小姐,只能在这深山老林里一遍遍地找,天啊这崖真高真滑,刚才我差点就失手了!” 又有人道:“得了吧。要我说,找小姐的任务还轻松一些,最起码不会遇见敌人。金营和石营的人,还要负责诱敌深入,声东击西,调虎离山,到现在还带着人绕圈子呢。” 还是领头那人不耐烦地道:“少说两句,有这空闲赶紧找到小姐。真以为咱们的事儿是轻松的?找不到小姐想想自己的下场吧!” 众人便都沉默,四散开寻找,片刻纷纷回报说没有,那领头人四面看看,这里几乎一览无余,确实也没什么好找的,叹口气道:“那便不在崖下,还是回去山上再找吧。” 众人便怏怏应是,其中一人走在最后,倒拖着长枪,正路过挡着荆棘的洞口,长枪一歪,将荆棘丛也拨得稍稍一歪。 一线光亮射入洞中,正照在文臻的脸上。 文臻心中一紧。 那人却并没有注意到,照旧往前走了,文臻刚松口气,悄悄伸手想将那点歪了的荆棘丛给拖回去,那人好像忽然反应过来,咦地一声回头。 文臻赶紧缩手,那人回头对荆棘丛方向看了又看,终于还是拖着枪,犹犹豫豫地回来了。 文臻鼓起腮帮,努力地吹口中的无声哨,她这哨声就像需要撞大运,时灵时不灵,有时还是反效果,但此刻也没有办法,就指望瞎猫能碰到死老鼠。 无声的,只对动物有效果的哨声,经过山洞的阻拦,也不知道能传出去多少。 那人踢踢踏踏地走近,也不想靠近荆棘丛,手腕一掣,长枪如电般穿透荆棘,向里直射! 那方向直冲着燕绥的心口! 文臻猛扑过去,覆在燕绥身上,嘴里的哨子犹自猛吹。 外头忽然起喧嚣,有人在惊叫,“那边!那边的猴群好像有异动!” “小姐是不是在那里!” “快去!” 又有人不耐烦地招呼这边,“你磨磨蹭蹭地在干嘛!还不快点,小姐在那边!” 长枪一顿,又猛地收了回去,那人快步走开,一边走一边还回头看,咕哝道:“那山壁里好像是空的……” “啊呀山壁里有凹陷不是很正常的事!那边猴群在闹瞧见没有?小姐一定在那儿,别人可没她的兽哨!” 人声渐渐远去。 文臻吐出一口长气,转回身摸摸自己的肩膀。 那里已经被长枪尖锐的枪尖顶破了一个小洞,再往前送一点,她的肩就要穿了。 此地不可久留,保不准那些人发现扑空,就会察觉刚才的异常,回头再查看一次。 听那些人交谈,似乎燕绥和林飞白的护卫被对方派人缠住了。 文臻背起燕绥,一边背一边咕哝,“看着一点不胖,怎么沉得跟猪似的,等你好了,再不给你吃蛋糕。” 她个子矮,燕绥却是高颀,腿不得不拖在地上,文臻又怕摩擦了他的伤口,想了想,最终还是又花费了点时间,做了个简易担架,用藤蔓穿了,绑在肩上,拖着他往前走。 想爬上去不可能,只能顺着溪涧的方向走。她也不知道这山的出口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要在这山脉中走多久,听说西川长川两地本就多山,山脉连绵能有上千里,能从西川直接走到长川,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能走出去。 她一边走一边做记号,期待着护卫们能及时追上来。 她在出发前,吞下了药囊里一颗药,她记得那颗药是燕绥师门在无尽天炼制的,一种可以激发体内潜能的药,但这种揠苗助长行为,必然会带来后头加倍伤害的结果,之前压下的伤越重,之后爆发得越狠。 这药,燕绥并没有给她,她曾偷偷拿了,又被燕绥拿走,几次三番之后,她取了一颗放在自己的抽屉里,燕绥还没来得及拿回去。这回她身上的药被那神秘男子搜走,想办法回到房车之后,情况紧急只来得及随便抓了一把药,其中就有一颗这药。 可惜的是,没能抓到对症燕绥情况的药。 所以现在她还能维持着体力,拉着燕绥走了好长一截,但她心知就算暂时压下伤痛,也不能太过放纵,不然随时爆发了倒了,燕绥怎么办。 她一边走,一边吹着那无声的兽哨,指望着自己的哨艺能在这恶劣环境中迅速精进,骗个什么麋鹿之类的来骑一骑。 似乎也有什么动静,她有时候感觉身后有东西,回头看总看见各种兽影掠过,这些动物都似乎在背后窥伺她,并不近前。 临时瞎揣摩出来的哨技,怎么能和唐慕之比,她也只能叹口气罢了,后来身后聚集的窥伺的动物越来越多,她甚至还捡到几个追她追得蒙头蒙脑撞在树上的兔子。 这件事提醒了她,当身后聚集太多的野兽,就会把她留下的记号给破坏掉。 她回头看,果然身后走过的路,一片狼藉,固然让敌人无法确定她的踪迹,也让她的人无法寻找了。 文臻叹口气,时也,命也。 老天爷是公平的,她和燕绥,占尽了上风,如今终于落了一次坑。 希望这一次的落坑,不会把性命也折腾掉。 仰头看天的时候,忽然鼻尖一凉。 下雪了。 雪毫无预兆地来,片片如蝶,从灰蒙蒙的天际旋转而下,片刻就覆了地面一层白。 文臻在冬夜的风凛冽刮起的时候,找到了一个山洞,将燕绥拖了进去,生火烤起了兔子。 火光烘烤下,燕绥的脸色似乎好了些,一眼看去,像在安静沉睡。文臻盯着他的睡颜半晌,把他的手端端正正放好。 人家齐整惯了,不能乱。 燕绥不能吃东西,得喝点水,但是她不想拿那冰冷的雪水灌他,可是这深山老林的,也没合适的器具烧水。冬天,野果什么的也很难采。 正在纠结,忽然砰一声,什么东西扔进来,砸得火堆一阵火星四溅。 第一百六十六章 贴身照顾(第三更) 文臻一惊,刚要蹦起来,一只毛茸茸的脑袋探进来,冲着她一阵吱哇乱笑。 是猴子。 一路,因为她那半调子的哨技,一直有野兽跟着,不近前也不离去,相比之下,猴子比较不老实,这还挑衅上了。 她低头看一眼那猴子扔出来的石头,想了想向外走,猴子便也警惕地退去,却在不远处不断张望。 文臻捡起洞口一个干瘪的野果砸过去,但猴子并没有像她想象的那样,把手里的东西砸过来,反而一哄而散。 文臻想了想,便用藤蔓,在洞口突出的石头上结了个网兜,自己从身上取了个小调料瓶,往网兜里一扔。 然后她拍拍手,回洞里去了。 随即便听见砰砰乓乓之声,果然那些爱模仿的猴子,开始对着网兜练习投掷。 过了一会声音止歇,文臻出去,看见满满一网兜的东西,大多是野果,还有药草样的东西,居然还有一只烂草鞋,最后她掏到了一个小铁壶。 扁扁的,巴掌大,上头的花纹都已经被侵蚀得差不多了,却可以看出最初的精致讲究,也不知道是哪家过路的公子,落下来的小酒壶。 这简直是莫大的收获。 她仔细闻了闻,确定没有问题,才用雪水洗干净了,又灌满了在火上烧,烧热了,才扶起燕绥的头,抱住他,将水一滴滴喂给了他。 喂水的时候发现他的嘴唇干裂,热度很高,果然发烧了。 文臻很庆幸她吃的药很有用,她现在的感觉,整个人有点晕,有点热,像装了一层盔甲。将疼痛都锁在了盔甲里,并不舒服,脑筋也不够清醒,她甚至有点怀疑这成分是不是大剂量的麻药。但好歹没躺倒。 一壶水喂完,又烧了一小壶,她没动,将壶放在火堆边暖着,自己喝雪水。 野果她一一尝过,选择了味道最好的几只,细细碾碎了,喂给燕绥。 他额头很烫,需要降温,她准备去撕袖子,忽然突发奇想,背过身去脱了外衣,把那件燕绥亲手裁的内衣给接下来,蘸了雪水,搁在他额头上,一边喃喃道:“老娘牺牲了这许多,bra都肯拿下来给你降温,你这么闷骚的,该会兴奋地醒了吧?” 粉紫色的bra刺绣精美不变形,折成两半沉甸甸地搁在他额头上,天然的好冰袋。文臻瞅了一眼,噗嗤一笑,觉得怪有趣的,咕哝道:“早知道穿越的时候带个拍立得。” 又等了一会,她怒气冲冲地将罩罩冰袋拿下来,“这都不醒!不给你了!” 她发了阵呆,味同嚼蜡地吃了几块兔肉,将剩下的肉包好。裁了自己夹层的干净衣服,又解开燕绥的衣裳,准备给他擦身降温。 燕绥锦袍里头是一件轻薄的内袍,然后便是那套万用的运动背心,看起来倒挺和现代接轨的。文臻看见那背心已经有点旧了,想着当初说要给他做套皮毛版的也没来得及做,颇有些歉意。 有些事,如果立下flag的时候不及时做,很可能就一辈子再也没机会做了。 这个想法让她激灵灵打了个寒战,顿时不敢再想,赶紧给他擦身。 山洞里被温暖的橘红色火焰所笼罩,哔哔啵啵爆火花之声和外头的风雪之声呼应,有种幽深的静谧,她背对着洞口,用背挡着呼啸的寒风,给燕绥擦身。 火光映照下燕绥的肌理越发漂亮,是一种泛着莹光的玉白色,并没有武人的虬结鼓胀,却能令人感受到蕴藏其中的弹性和力度,而线条则呈现一种增减一分俱不能的优美紧束,整个身体令人想到“恰到好处”四个字,令人不禁要叹天公不公和造物美妙,让这世上的钟灵毓秀之美都集于人一身。 但翻过来擦背就不一样了,整个背上都是小小血洞,筛子一样能逼出人的密集恐惧症。文臻由衷可惜,希望不要留下伤疤,便取了伤药细细抹了,他的肌肤如此细腻,手指摸上去竟然打滑,文臻细细数那些洞,越数越心里难受,嘴上却笑道:“哎呀这些洞好像不是双数呢,好像还有些不对称,实在难看得很,喂,你要不要气得醒过来?” 单数不对称的背上伤口也没让燕绥醒过来,高烧的热度却在文臻一夜不眠不休的照顾中渐渐退去,这让文臻松了一口气,重伤之后的高热是最危险的一关,熬过去,总能看见希望。 这一夜依旧没人寻来,雪在半夜停了,文臻觉得庆幸,因为这林间本就情况不明,再雪大过膝,那行走就太艰难了。 这一夜依旧没人寻来,她天亮之后纠结了半天,在原地等待和继续前行之间思考了很久,最终决定继续前行。 她之前扎营的时候看过周边地图,记得这山虽然连绵,但周边一直临近市镇,按说只要走上一两天就能逢上市镇。 这冰天雪地万一双方岔了方向,那等到找到她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到时候她伤病发作,体力耗尽,燕绥怎么办。 在出发之前,她先是忙忙碌碌地挖了一个坑,做好了一些准备,然后猛地吹哨,引得这山林间群兽躁动。猴子成群来砸东西,她没理。雪兔在脚下盘旋,簇簇拥拥,她没理;一只孤狼在远远的山岗间眺望,她心跳很急,却依旧没停下哨。 直到她听见低沉的脚步声震动大地,树木不断啪啪断折,猴子兔子狐狸等小型动物闻风四散,连那只孤狼都不甘地嚎叫一声夹尾逃走,她才停下,摸了摸自己酸痛的腮帮。 空气中骚臭气味浓厚,中人欲呕,难闻程度远超那些狐狸和狼。 她平静地站着,抓好了燕绥的匕首——燕绥其实一向不带武器,万物在他手中皆是武器,这一回也不知怎的,居然有一柄匕首。好在他用的东西自然都是极品,那匕首称得上削铁如泥。 而文臻也不带武器,因为她不会。她只会一套流转如意的拳法,她从没打算行走江湖。 她手上戴着卷草。 一棵树咔嚓一声断裂,被踩在一个巨大的黑影身下,那黑影慢吞吞走近,厚实的掌垫触地无双,一双不大的眼睛灰褐色,几乎倒映不上那个娇小的影子。 一只黑熊。 这山林之王缓缓而来,眼底有隐约的燥怒——冬眠正好,却被惊醒,谁都有起床气的。 文臻吸一口气。 一拳击在身边一块磨盘大的石头上,那石头携着细碎的雪花旋转飞出,砸向那熊的头颅。 那熊看着笨重,行动其实却很灵活,稍稍侧头,便躲过了这一击,顺势屁股向后一仰,发出一声震动山岗的怒吼,震得四面落雪伴碎叶萧萧下,再猛地向前一弹! 一弹间飞雪爆起,碎石乱飞,眨眼间那熊巨大的身躯已到近前! 那速度难以想象,也超过了文臻对熊这种生物的认知,她的瞳孔瞬间放大,映着那巨掌,仿佛铺天盖地将天空覆灭,也要将她的头颅一瞬间拍扁。 她只来得及猛然倒地,随即飞速向旁边一滚,轰地一声闷响,地面雪震荡起尺高,她身侧一寸处,已经多了一个坑。 那熊一击不中,越发暴躁,顺手抓起地上一截腰粗的断木,横抡过来。 文臻旁边就是一个斜坡,她却不躲,身子腾起,绕着树木转了一圈,已经到了树木之上。 那熊伸爪就来抓她,她在树上躲避不及,嗤地一声,左臂之上鲜血飚射。 她犹自不逃,一个翻身落地,正在熊身笼罩阴影之下。 似可盖天的巨掌再次落下。 第一百六十七章 为你筹谋(第四更) 忽然砰一声闷响,那熊狂嗥一声,身体向前一栽。 文臻等的就是此刻——她掷出的石块是回旋的,被砸出去后一个回转,正砸在熊的后背,为了让熊不偏离石块回转的轨迹,她拼着手臂受伤,硬生生挺在原地。 熊栽倒的地方正是偏高的一处坡上,向着她的位置栽倒。 文臻猛地倒地,哧溜顺雪向下,熊和她同时往下栽,那白毛飘扬的,柔软的肚腹,就在她的上方。 她伸手,手中匕首明光闪烁,要借着这顺坡而下的力道,将这熊剖腹! 但随即她就发现她想错了! 熊栽下的角度和她下滑的角度并不一致,而这匕首太短了,根本够不着熊的肚腹! 而这一击不中,下一秒她就会先被熊压住。 那熊巨大的阴影已经笼罩在她头顶。 文臻的动作就像玩魔术,一眨眼便抛出了匕首,食指微微凸起如凤喙,食指之上,卷草光泽幽淡。 然后她蹦了起来,一头正撞上黑熊肚腹,左手成拳,卷草狠狠往上一顶。 咔嚓一声闷响,响在黑熊的腹中,熊嗥声惊天动地,文臻的拳头深深陷入狗熊的腹部,她向外拔,却拔不动,狗熊剧痛之下已经蹿起,竟把她身子也带起,然后又是一声惊天动地的狂吼,文臻高举着血淋淋的拳头跌落,手上卷草一霎间由带锯齿圆盘状恢复成戒指模样。 而狗熊肚子上,多了一个盘子大的洞,带出一截肠子,啪地打在文臻脸上。 那腥臭恶心难以描述,文臻险些吐出来,忍不住一个踉跄,而此时受伤濒临发狂的狗熊一个转身,巨大的巴掌扫过来,文臻眼角扫到,只来得及身子一侧,然后砰地一响,感觉半个身体都麻木了,整个人断线风筝一样飞出去,撞在一棵树上,再重重落地,被树上震下的雪埋了半身。 文臻趴在雪上,动弹不得,咬牙挣扎出最后一分气力,将身边一块石头抡了出去。 那石头呼啸着,砸向狗熊,狗熊受伤甚重,再没有先前的灵活,勉强挪了挪腰,依旧被那石头擦到了伤口。 这下又是一声惨烈的暴吼,那熊支撑不住,一路向坡下栽,刚到坡地,又是一声嚎叫,这回声音明显不同了。 文臻趴在雪地上,惨淡地笑了笑。 好了,终极目标达到了。 她在那坡地挖了个坑,布置了一些尖棍尖石,刚才濒危的时候,把匕首也扔进去插着了,就等着那狗熊来踩。 因为精力有限,没法挖太深的陷阱,这个坑是困不住一只几吨重的巨熊的。所以必须还得先让这熊受重伤。 以她现在的身体,没有能力一战猛兽,靠的就是计算,和勇气。 诱熊上坡,再诱熊下坡,在这个过程中她不能偏移路线,虽然只是短短几个来回,但在这种狭窄地形定点和猛兽搏斗,本就分分秒秒直面死亡。 所幸,成功了。 她在雪上趴了好久才缓过气来,胸腹间已经冻得发麻。抓起雪,抹掉脸上腥臭的血,挣扎着爬起来,下到坑里查看,果然那熊已经死了,她下到坑里,开始剥熊皮,砍熊掌。 折腾这许久,拼命诱了这猛兽来,为的主要就是这熊皮。 燕绥现在情况不好,衣裳又单,无法抵御这大山里的严寒。按说狐狸皮和狼皮也成,可她看不上,要找就找最厚实的。 好在燕绥的匕首削铁如泥,她又是个手艺精湛的厨子,很快处理好了熊皮,也无法硝制了,只简单清晰,用火烤过,前后两张,一张给燕绥垫着,一张给他盖着。 很快,许是暖和了许多,燕绥霜雪一般的脸,微微有了一点血色。 两只熊掌则用树皮包好了挂在拖床边,后面自然有用处。 她包扎了自己的伤口,一边嘶嘶呼痛,咕哝着燕绥害人,一边把昨日吃剩的兔肉烤了烤,重新烤过的肉自然不会好吃到哪去,现在这种情况也无心讲究,只求填饱肚子有力气罢了。 吃完拉起拖床继续上路,寂静的山林间不见人烟,只有拖床和靴子接触雪地的声音咯吱作响。 她辨认着方向,一路向北,算着应该再有半日,就能靠近村镇,很快这附近就应该能看见猎户。 想到这里的时候她心中一动,觉得自己好像漏了什么事,嗯,猎户…… 脚下忽然一空! 她哎哟一声栽倒,倒下去的时候才想起来,自己遗漏的到底是什么事。 附近如果有猎户,就会出现猎户挖的陷阱布的网了! 但已经来不及,她哧溜一下滑下去,百忙之中只顾得上用肩膀顶住拖床,将拖床往前一带,正正架在陷阱上方,以免燕绥也跟着滑进来。 她自己则紧紧贴着陷阱的边缘滑了进去——一般陷阱都只是在底部中间部分插一些尖锐的物体,不会布置到边缘,毕竟畜生没那么高的智商,落下去的时候多半都在中间。 果然她继续正确,贴边滑下去后,脚尖正抵住几根削尖的树桩边缘。 只是这样忽然滑下来,难免还是崴了脚,一时竟也爬不上去。 她准备休息一会再爬,正在此时听见脚步声。 足音浊重,显然是有蛮力却没有武功的人。 这个时候出现在陷阱附近没有武功的人,多半便是猎户了。 文臻立即靠住陷阱壁,哎哟哎哟哭啼啼叫唤,果然那边加快脚步过来,还没走近就惊咦出声。 过了一会,架在陷阱上的拖床被人挪开,有人探头向下看。 文臻抬起头来,入目的是一张年轻而憨厚的脸庞,皮肤粗糙,一张饱经野外风霜的标准猎户的脸。 她仰起脸,带着哭音道:“这谁挖的陷阱?害我夫君跌晕了,害我跌断了腿,做这种事儿,不怕山神爷爷怪罪吗?” 那男子果然露出惊慌之色,道:“啊啊姑娘……哦不夫人,这陷阱,这陷阱是我挖了打野兽的……我不知道这里居然还会有人来……对不住对不住,我这就救你上来……” 说着便赶紧放下绳子,将文臻拉上来,又去看燕绥,神色惊惶地道:“两位这是……我应该怎么……” “我们是去走亲戚的,遇上强盗迷了路,然后又掉入你的陷阱,现在我相公受伤,我也断了腿,我们走不了啊……呜呜呜这可怎么办啊,这深山里有狼的,我们两个会被狼给吃了的……” “夫人你别哭,你别哭……”那猎户搓着手,急忙道,“你要不嫌弃,前头就是我家,也有一些草药,给两位看看伤,休息一下再说。这林子里确实有狼,听说还有一头狗熊,可千万不能遇见了……” 文臻一怔,目光下意识落在燕绥盖着的熊皮褥子上。 那猎户一转眼也看见了,呆了一呆,一时连要说的话都忘记了,文臻却已经怯怯道:“我家叔叔也是个猎户,是四里八乡的好手,他也打过熊,你瞧,这熊皮褥子和熊掌,便是他送给我们的。” 那猎户这才释然,立即便信了——这熊皮总不能是这个娇怯怯的小娘子打的吧? 文臻又和他聊了几句,她言辞伶俐,态度亲切却又十分善于蛊惑,且扮做一副可怜相,激得那猎户十分愧疚,再次提议要文臻去他家养伤。 他的提议,文臻自然举双手双脚赞成,当即拖绳床的就变成这个倒霉猎户,文臻一瘸一拐地跟着,走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到了那猎户的家,却是山坳里的一个小院,三间简陋的屋子,院子里挂着兽皮兽骨,晒着菜干,屋子难免有些潮湿阴暗。 人一进门,正房的门吱嘎一响,一个女子懒洋洋地出来,一边磕着瓜子,一边尖声冲外头喝道:“大牛!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不是说让你去镇上打酒的吗?酒呢?!” 那猎户大牛急忙道:“哎哎,出了点事,桃花,有人受伤了,赶紧来帮个手。” 那妇人呸地吐出了瓜子皮,怒道:“帮什么忙!你别把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往家里带,猎物呢?你今天打到什么了?”一边大步过来,一眼看见文臻,眼神顿时一厉,转向大牛,冷笑道:“好啊,我说怎么这么迟才回来,还敢不理我了,原来是勾搭到私女人了!” 第一百六十八章 招蜂引蝶(第五更) 大牛红了脸,恼道:“你胡说什么!这位姑娘和她夫君,是不小心落到我陷阱里去的。桃花,来,帮个手,把这位公子抬进去。” 那桃花又恨恨骂道:“还有个躺尸的……”一低头,看清了燕绥的脸,眼睛顿时直了。 一直冷眼旁观的文臻,心中叹了口气。 这招蜂引蝶的脸哦。 桃花不说话了,也不骂人了,态度近乎殷勤地帮忙把燕绥抬了进去,甚至同意了大牛的提议,把自己朝阳的正屋让出来,给文臻安置燕绥。 大牛出去翻自己采来的草药。去烧水,熬粥,忙得团团转。那女人也不管,就一屁股在床边坐下,一边盯着燕绥的脸嗑瓜子,一边问文臻,“这位公子,是你夫君?” 文臻笑盈盈道:“是啊。” 桃花看她一眼,撇了撇嘴,咕哝一声,“凭你也配。” 文臻就当没听见,笑道:“嫂子,能不能让让,我要给我家夫君检查一下。” 桃花屁股不动,目光在燕绥的锦袍、发冠、腰间玉佩上掠过,又转头看了文臻一眼,才慢慢站起身,扭着屁股出去了。 文臻听见她在外头摔摔打打,不住呼喝着大牛做事。大牛忙得满头大汗,被支使得团团转。 他送水进来时,文臻抓紧时间和他聊了几句,惊讶地发现,这里竟然已经属于隋州境内,隋州紧靠着长川,也相邻西川,之前队伍的行进计划是不打算从隋州走的,因为隋州多山,虽路近,却要走很多山路,没想到她落崖之后一番乱走,竟然抄了近路。 这样一来,很可能大部队就落在她后面了,因为大家必然还要在昌平找上一阵子,不大可能能想到,她误打误撞走了小道,已经先一步接近了长川。 事已至此,也没办法,文臻想着,先在这猎户家里休息几天,等燕绥醒来再说。 燕绥昏迷已有两日,犹自没有醒来的征兆,她的一颗心,也在慢慢地向下沉。 昏迷时辰越久,可能对大脑伤害越大,醒过来的几率也就越低。 但随即她又想,不会的,燕绥和别人不同,他师从海外门派,无尽天一看就是修心的门派,心清气正,于欲望一道索求极低,这种人心神纯粹,善守灵台,他一定能醒过来的。 她要做的,就是在这段时间内,保护他,守住他。 门响了,大牛又送了药草和粥进来,文臻端了粥喂燕绥,她这样的人,只闻味道,便知道这猎户做饭手艺平平,锅底可能还有些焦了。 大牛看她犹豫,也隐约猜着她的意思。他虽是猎户,但也能看出这小夫妻两人,气质容貌不俗,一看就是尊贵人儿,尤其那昏迷的公子,望之简直便似神仙中人。这样的人,招待焦粥,实在是有些过意不去。 只是他并不是有意的,实在是被老婆嚷得发急。 此时外头又响起桃花叫他做肉去的呼喝声,大牛搓手,讪讪道:“我家那口子,每日顿顿要有肉,还爱喝两口酒,今日没来得及给她打酒……她脾气直,如果说什么冲撞了你们,还请别计较……” 文臻挑挑眉,心想脾气直? 别侮辱直这个字了。 她有点同情地看着大牛,心想摊上这么个老婆也够他受的,谁知道大牛说着说着,脸竟然红了,满脸光亮地道:“姑娘你可别误会了桃花,桃花其实人好得很,她是前头镇子上最漂亮的姑娘,我好不容易才娶到了她,花了我十几年的积蓄呢!” 啧啧,漂亮,人好。 文臻笑着点头,道:“确实,桃花嫂子瞧着便是个可人儿。” 大牛便满脸红光地出去给他家的可人儿做饭去了,文臻隔着窗,时不时还能听见桃花喝骂大牛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听见大牛道:“肉炖好了,给那姑娘也送一份去吧。” “她一个丫头,又有伤,要吃肉做甚!” “这……不大好吧。方才那粥都是焦的……” “哪里有糊?便糊了又怎样?供他们住供他们吃,再给肉吃,不得赖上咱们!我说你怎么对人家小娘子这么上心?这才见几面就勾上了是吧?勾上了好啊,去啊,去睡她啊,我这就给你们腾位子!” “哎呀,你小声,你小点声!”大牛似乎急得去捂桃花的嘴,然后啪地一声,大概被打掉了手。 然后肉也没有端来。 外头又传来桃花的叫骂声:“蠢汉子!又在家里剥皮熬油!臭死了!都放那边地洞去!” 文臻站在窗前,轻轻笑一声,转身回来给燕绥喂粥。 她有点担心燕绥这个挑食的,昏迷中也会挑,还好,燕绥一开始确实不张嘴,但她只哄了一句,轻轻道:“乖,吃吧,吃了就能醒来看到我了。”他便真的张开了嘴。 文臻忍住心里的酸楚,给他慢慢喂完了粥,擦干净唇角,凝视他安宁的睡颜一会,才转头去翻那些药草,选了些对两人伤势有好处的留下。 这时候她便庆幸自己自来到东堂,一直勤勉学习,这些药草的辨认,一部分来自她背得滚瓜烂熟的闻家秘诀,一部分来自太医院三位师傅和齐云深的教导。否则在这缺医少药的时候,两人都难捱得下来。 她发现了一根紫色的药材,便开门把大牛喊来,对大牛笑道:“牛兄,你且记住,这紫卯,其实可以做药材,也可以用来调味,加入野味中卤制,别有风味,你以后若是生计困难,可以用它伴一些常规调料来卤野味售卖,我保你生意兴隆。” 大牛笑着摸了摸头颅,道:“现在的日子也过得去……” 文臻不过笑一笑,知道这山里猎户眼界见识都谈不上,只求一份安稳日子。在外头,不知多少人越花万金求她一方,因为那一方一旦得到,做个小营生,是可以世代相传的,价值早已不是万金能估的了。 大牛不过略站了站,就赶紧逃也似的走了,文臻自然理解这个妻管严。山里汉子,娶个老婆不容易。 看那桃花姿态语言,那泼辣劲儿,不像什么良家姑娘。倒有点像经历过风尘的。 但文臻也不会理会这些。她有太多的重担要扛,他人的生活和悲喜,映照不进她的心田。 她已经很疲乏了,便喝了几口粥,修炼一会,发现现在身体状况实在很差,也不知道能捱多久,叹口气下了床,又烧了水给燕绥擦身,燕绥那么讲究的一个人,可不能让他脏兮兮的就睡觉。 正面擦过了,她将燕绥翻个身擦背,燕绥的背上有一道浅浅的伤痕,是上次她帮他缝合的,她的手指禁不住在那伤痕上轻轻抚过,觉得这样肌理洁白线条美妙的背,留下伤痕实在遗憾。 手指触及伤痕边缘,她忽然觉得有点异样,不禁顺着那伤痕慢慢往下摸,隐约觉得指下似乎有东西,极细极细的长条,但是用肉眼看,那片肌肤光滑平整,没有任何痕迹。 她顺着那痕迹往下往下……不妨忽然大牛端热水进来,一进门便“啊”地一声傻在那里,文臻惊醒,迎上他的目光,再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的手指不知何时正停留在燕绥的……屁股上。 大牛怔怔地看着她——他进门就看见这位看起来甜美端庄的姑娘,正扒了男人的衣服,手指还十分暧昧地从背脊一直流连到腰窝再到…… 迎着他复杂的目光,文臻忽然笑了,一边笑,一边啪地拍了一下燕绥的屁股。 声响清脆。 “怎么样,我夫君,臀翘吧?” 大牛:“……” 第一百六十九章 文臻说亲(第六更) 大牛落荒而逃。 文臻哈哈哈也笑了一阵,给燕绥把衣服穿好,望着他半晌,叹了口气。 “老虎屁股我都摸过了,你居然也没气醒。” 她摇摇头,取出随身的小刀小剪,将燕绥的眉毛修了修,眉形是个很关键的东西,她把燕绥的眉毛修得柔和了一些。燕绥本是容貌昳丽,瑰姿艳逸类型,眉端飞扬,美到微微有攻击性,这一修,轮廓便缓和下来,竟显出几分清逸稚嫩来,让她想起,他其实也才不过二十二岁,在现代,还可以归入少年。 手头没有妆盒,她得等有机会再给他改装一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和大部队汇合,他这张脸这么招人,得稍微收敛一些。 她又取下他头上束发玉冠,和腰间的玉佩,这些东西太招眼,先前桃花就没少目光灼灼,她有点后悔自己先前太过疲惫没有顾及此事,准备明天让大牛去集市买套普通衣裳来换上。 她刚才和大牛打听了一下,知道出山三十里,有一个小镇叫千阳,是隋州西部一个不大的镇子,本身却水陆通达,往东可进西川,往西便是长川,往北还能入长川最彪悍的十八部族地盘,四面行路客前往西川长川,都会从这里经过,因此很是繁华。 忙完这些,天也快黑了,那边又送了一次简单的饭,山里人家睡觉早,天刚刚擦黑,西屋便熄了灯。 很快,便有些怪异的声音响起,在这静寂山间里分外清晰,文臻面不改色地听着,心想原来还可以这样叫的,听说这方面也讲究个技术,想必桃花就是这方面技术特别好,才栓得大牛这样血气方刚的汉子死心塌地。 桃花花样确实多,光是淫词浪语就一大堆,吵得文臻明明累得要死也无法安睡,最激烈的时候,她忍不住爬起来,盯着燕绥的脸看,喃喃道:“我猜你也还是个童男子,就你那天下女人都是渣的德行,也没谁能近你身。但你也是男人,也是血气方刚年纪,咱们熟了以后,有事没事你也会对我开个车,所以,听了这半夜的活色生香,你真的,不想起来偷看一下?” 燕绥眉目在油灯下平静美好。 “不想看?看了以后怕控制不住?控制不住的话……”文臻慢慢笑,眨了眨眼,“我说不定会同意你试一试哦。” 她顿了顿,脸慢慢地生了热度,她有点惭愧地笑了笑,用冰凉的手去捂自己的脸。 油灯细弱的火苗微微晃动,光影明灭,燕绥似乎在笑,她俯身去看,长发扫在他颊边。 看了一会,忍不住伸手捏住他两边嘴角,做一个大笑表情,这种表情的燕绥看起来有点滑稽。 她哈哈哈地笑,笑着笑着有眼泪落下来。 然而她随即便仰起脸,将眼泪留在眼眶里。 不,还没到流泪的时候。 他还没醒来,他会醒来,等他醒来的时候,她一定要砸到他怀里,在他怀里把所有忍住的泪都喷出来。 “燕绥,还记得你生日那天你对我说的好听话吗?有一句,关于你希望最狼狈的那一刻我在的那句,我当时就很有感触。” “你说那句话时,我当时就在想,你愿意把美好分享给我,并不奇怪,每对情侣都是这样的。你愿意把最狼狈的一面交托给我,对你这样的人来说,才是最大的信任。” “你能这样沉睡,我想,是因为你相信我,所以才敢放心睡吧。” “那你就睡吧,多休息一会儿,这么多年,你也累了。但是你不要睡太久,你睡太久,我会担心,会害怕,会忽然涌上一阵疲倦,想要抱着你就地躺倒,做这山河之上一对白骨。” “燕绥,我们都还年轻,我还想和你大杀四方,拿下世家,走上巅峰,永不为任何人所制,然后,我想要一个盛大的婚礼,想要婚礼上和失散的朋友相聚,再和你生一堆孩子。” “燕绥,你说过,我的愿望,你首先会为我做到。” “燕绥,你忘记那句话了吗?我再背一遍给你听:我想要这一生,无论欢喜苦痛,智慧愚钝,无论记得还是遗忘,前行抑或后退,总有你相伴,总有你在那里。我愿我最好的一刻你在,最痛苦的一刻你在,最狼狈的一刻你也在。” “燕绥,我在。” …… 文臻对孤灯如豆念叨着燕绥的时候,闻教导主任璎珞老太太,正和一群小姑娘联谊。 闻老太太被接进宫已经有一阵,适应良好,这位老太太一向在哪都适应良好,和当年在三水镇一样,卯时初便起,出德胜宫绕着外头的花园池子转一圈,动动腿,出门的时候会给早起给她开门的小宫女塞块点心,每天都不重样。 回来吃早饭,老太太食不言,饮食清淡,十分养生。 吃完早饭不多久,便有不当值的小宫女,三三两两,带着自己的绣品或者看的书,来看老太太。 说是看老太太,其实也就是围在老太太身边,吃吃零食,做做绣活,和老太太谈谈心。 老太太住的清心居,什么时候去都有一群青春年少的小姑娘在那,但也绝不吵闹,各自做活或低声玩笑,气氛很是和谐。 这自然不是德妃娘娘的安排,德妃娘娘才不会好心到操心文臻祖母的人缘。而老太太刚来的时候,一宫的宫女瞧着这老太太精神矍铄,脊背笔直,不苟言笑,看着便是个不好相与的,自然也不会随便上去凑。 但没几日,一个受罚的小宫女因为老太太巧妙地解围,感激地去给老太太送点心,在老太太那里坐了一会儿,没多久,满面春风地出来了。 出来没几日,大家都觉得她好像有点不一样了,整个人气质和妆容,都显得特别精神,让人瞧着怪舒服的。去问了那宫女,才知道是老太太点拨了她几句,关于如何保持自身的仪态什么样的妆容能提升气质方面。 后来便有人陆陆续续地去以问安之名去看老太太,去了之后都觉得,老太太真是个妙人儿,瞧着也不热情,也没什么欢喜之色,但见识非凡,心思细腻体贴,诸事见解看法与众不同,且关切都在不经意处,令人心中熨贴。姑娘们都是小小年纪,自幼离家,宫中生活,步步惊心,谁都有一怀难处和苦楚,如今遇上了老太太这么个通透的人精,谈谈讲讲撒撒娇,忽然就有了在家时候承欢长辈膝下的感觉,都忍不住往老太太那跑,每日清心居欢声笑语,俨然成了德胜宫自德妃入住以来最受欢迎的所在。 闻老太太一个月便攻略了德胜宫上至大宫女下至扫地婢所有人的人心,只除了德妃娘娘和德妃娘娘的死忠粉菊牙。 菊牙晚上去伺候德妃卸妆,看德妃正在看一本册子,德妃见她进来,放下册子瞧一眼,笑道:“怎么了?这是谁给你气受了,脸跟挂霜的驴粪蛋一样。” 菊牙站到她身后,嗔道:“娘娘见过我这么美的驴粪蛋吗!还不是那个闻老太太,我刚才路过清心居,她又替她那宝贝孙女吹上了!” 德妃笑了笑,将册子一合,“哟,这是想替咱们未来的三皇子妃拉拢人心哪?” 菊牙:“呸,想得美!” “是挺美的。”德妃手指轻轻刮着那册子的边缘,她是宫中唯一一个不留指甲也不涂蔻丹的人,指甲晶莹如宝珠,闪一层幽幽的光。 “林擎还给我来信。提到这丫头,说想见见她。我猜他知道飞白把卷草送她的事了。” 菊牙更没好气了,“林侯便是送了卷草,也不代表什么!娘娘你可千万和神将说,别想太多!” “林擎那个人,一旦起了兴趣,谁也拦不住他。”德妃又翻开册子,菊牙这才注意到这册子上居然是一幅一幅的小像,德妃哗啦啦的翻一阵,最后手指定在一张清秀的年轻人小像上。 “就这个吧。” “这是……” “徽州边军统领邱同之子,同时也是大司空单一令的外孙。这个身份,应当配得那丫头了。正好邱同驻扎徽州也是为了钳制长川易,文臻此次去长川,也能遇上。”德妃起身,拿了手头的册子,又拿了另外一册,一起叠在菊牙手上,“走,我们去会会那位人人爱闻老太太。” 菊牙揣着册子,趾高气扬地跟在德妃身后,到了清心居,人还没进门,那边小宫女们便如鸟兽散,菊牙很是得意,觉得娘娘威风,德妃却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世人便是如此,只看那表面。所以向来虚伪得人心。 德妃进门来,闻老太太起身行礼,德妃自然不会如皇后等人一般敬老亲自搀扶,只淡淡道:“免了吧,老太太,本宫今日来,是来给你报喜的。” …… 第一百七十章 选婿(第七更) 猎户小屋内,文臻一直仰着头,话说完,泪水也就干了。 不知何时,那边的好戏似乎也停了,院子里恢复了安静。 文臻低下头,将燕绥的手放进被子里,手上的伤痕已经开始愈合,那些刺尖看样子不会留下痕迹,这是个好兆头,预示着他的身体在自动运转着治愈自己。 她忽然停住手。 外头,窗下,有轻手轻脚的脚步声,还有舌尖轻轻舔上窗纸的声音。 不用看也知道,有人来偷窥了。 她站起身,端起桌上已经凉了的水,推开窗,将水泼了出去。 窗下传来一声尖叫,桃花衣衫不整地跳起来,一边拼命抖着身上的水,一边大喊,“你干什么!你干什么!” 文臻瞧着她——偷窥的人还能这么理直气壮还真是一个奇葩。 “哎呀桃花嫂子你怎么在这里?”她一脸讶然,“这半夜三更的,小心冻着。” 被一盆冷水浇了个透心凉的桃花哆嗦着,好半晌才抖抖着道:“我!我如厕路过而已,你好端端地泼水做甚!” 文臻更惊讶了。 “我给夫君擦完身倒水啊,怕开门声音太大吵着了牛哥和嫂子,这才开窗倒水啊。” 她把“吵”字说得声音极重,奈何那位根本听不懂,桃花愤然把袖子一甩,道:“滚滚滚,住我家还敢泼我水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你……” 大牛赶过来,急忙把她往西间拉,一边红着脸和文臻道:“别别别和她计较……” 文臻笑笑,看着桃花骂骂咧咧被拉进去,哐当一下不知还砸了什么东西,好一会儿才安静了。 她在窗前静静站了一会儿,开门出去,西间两个人已经睡了,桃花在打呼,睡梦里犹自在嘟嘟嚷嚷骂人。 文臻负手立在院子里,看那一轮冷月如霜,如霜月色下她的脸颊也是一层薄薄的霜色,透着杀气凛然的冷。 她背在背后的手指慢慢转动,指上卷草光泽幽幽。 桃花这样的人,不能留。 一旦有敌人追索而至,她没有一丝保密的可能,甚至还有可能给她和燕绥带来危险。 换成以前也就罢了,这种人不过是蝼蚁,但现在她受伤发病,燕绥昏迷不醒,总不能因为这种女人,在阴沟里翻了船。 她走了两步,已经到了西间的门口。 木板门无声无息打开。 桃花正翻了个身,把腿架到了大牛的身上,大牛在睡梦中赶紧搂住她的腰,又把她往怀里紧了紧,生怕她会落到地上。 文臻站在门槛上。 背后是一轮苍白的月色。 夜风掠起她的发,掩住她乌黑的眼睛。 这一瞬间她忽然想起当初在宜王府内,和燕绥第一次同睡一床的场景。 想起那个睡得笔直,据说在她身边睡得特别好的人。 爱情不管是什么模样,在其中的人都应珍惜。 旁观的人也无权践踏。 她站了良久,又慢慢地,一步一步地,退了出去。 一边退,一边在心中苦笑,笑自己心慈手软。 留下这个桃花,就好比留下一个不定时炸弹。 但是她是来自现代,被法律约束提点了几十年的灵魂,尊重生命几乎是本能。 哪怕再危险,还没有做对她不利的事的桃花,她无法提前下手。 她退到院子中,仰天看月,一声唏嘘。 就当……是为还没醒来的燕绥积德吧。 屋内,大牛抱着桃花打呼,桃花又大咧咧翻了个身,浑然不知就在方才,自己逃过一次杀劫。 …… 文臻回到屋子里,简单地擦了个身,和衣在燕绥身边休息,也不敢深睡,紧紧抓着他的手,手指不住摩挲着他的指尖。 她没有精力一直在他身边呼喊着他将他喊醒,但她可以紧紧抓住他,她相信他一定能感受到,知道她在等他。 …… 燕绥觉得自己行走在景仁宫前的百丈长阶上。 汉白玉的台阶不断逶迤向上,似要一直没入云端。 台阶顶端,有几个身影,仿佛是父皇,母妃,还有站在一边,似笑非笑把玩长枪的林擎。 却不见他的蛋糕儿。 他并不想上去,想去找他的蛋糕儿,但是脚下却似被人推着,不得不一步步向上走。 行走间,还不断有人在身周出没,时不时飞剑袭来,长枪攒射,他不断地向前,向前,脚下渐渐积了白骨血肉成泥。 到得后来,每一步都要从厚厚的血泥中拔出脚来,越走越滞重,越走越艰难。 他觉得很累了,想要就这么停下来,可是刀剑相逼,他不能停步。 等他终于走到可以看清殿上人的距离,忽然看见林擎背后,闪出小蛋糕来。 不对,不是闪出来的,是被人扔下来的,一抹血色浮云过,他没看见是谁出的手。 他纵身要接,身后却有人忽然拉住他,他不断地倒退……倒退……离蛋糕越来越远。 …… 文臻睡梦中忽然觉得浑身很热。 那种热和平常的热度不同,像一个移动的烙铁,飞快地烙遍她全身,所经之处皮肤灼烫,连骨骼都似被烤焦,泛着难言的酸痛,她霍然睁开眼,睁开眼的一瞬间又猛然闭上。 太晕了,天旋地转。 她觉得不好,这模样不像是普通发烧。 她的手还抓着燕绥的手,不知何时被压住,倒好像被燕绥死死抓住,一夜下来血脉不通,整个手掌都麻了,她只得慢慢抽出手,好半天才拉起衣袖,果然看见左臂上的那个伤口,红肿热烫一片,还渗出些淡黄的液体。 伤口恶化了,这山林野熊,爪子不知道有多脏,她终究是中招了。 平日也罢了,可现在,燕绥未醒,她再躺倒,那两人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她喉咙干渴得像是要裂了,伤口也烫得受不了,便卷着衣袖,跌跌撞撞起身,去够桌上的茶壶,结果步子就像踩着云端,一路飘,还没飘到桌边,忽然眼前一黑,身子一歪。 昏倒之前她只感觉自己的头好像撞到了桌角,似乎有隐约的碎裂声响在耳侧,然而一片混沌里连疼痛都不觉得,下一瞬便陷入了黑暗中。 最后一霎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燕绥怎么办? …… 清心居里,闻老太太平静地扬起眉来。 她明明瞎了,却从来聚焦准确,德妃迎上她的“目光”,也微微扬起了眉。 她将一本册子往闻老太太面前一推,“老太太年高德劭,所以本宫今儿来呢,是有件事想要听听老太太的意见。”她指尖轻点那册子,“我们家燕绥啊,也到了选妃的年纪了,全天京的名门闺秀我选花了眼,想听听老太太的意见。喏,这有画像,您瞧瞧?” 她坦然叫瞎了眼的闻老太太看册子,闻老太太也当真坦然地对着册子“看了看”。唇角勾起一抹弧度,道:“民妇多年不在天京,又是盲目之人,这天京的闺秀,还真是一个都不认得。殿下龙章凤姿,天人之貌,自然得配天京最好的女子。民妇可不敢置喙。” “哦?”德妃唇角一勾,“老太太这话听来挺真心的。” “再真心不过。” “那就好。”德妃收起那册子,接过另一本,指尖一点,“一事不烦二主,我顺便呢,给你家文臻也选了婿,老太太过个目?” 闻老太太毫不意外地端坐,脸上神情一瞬间颇为复杂,似乎很是喜欢,但随即转为无奈,最后又恢复为八风不动的平静,淡淡道:“劳娘娘费心。不过文臻不过一普通外臣,区区婚姻之事,如何能劳动娘娘?还是罢了吧。” “老太太。本宫呢,向来不喜欢那些虚情假意的绕弯儿。本宫为什么要给文臻看人,你不会不知道,你既知道,就不必装傻了。这册子里头的人,也都对得起你家文臻的身份。我给她精中选精,瞧中了邱同之子。邱同是林擎左膀右臂,其子才貌品性,便是林擎也曾赞过。怎么样?” “不怎么样。”闻老太太掀起眼皮,淡淡地“看”了德妃一眼,“文臻的婚事。请恕民妇不能擅自做主。” “哦?难道还要她自己选婿吗?自己挑中谁便是谁?闻家的家风,还真是有意思啊。” “娘娘说笑了。只是我家文臻和寻常女子不同,她为殿上之臣,远赴长川为国尽忠,可堪为女子楷模。如果瞒着她擅自为她定下亲事,一来辜负她这一路艰难,二来也失了陛下爱臣之意。想来这并不是陛下的意思。” “如果我说,陛下是没说要为文臻选婿,却要本宫为燕绥操持王妃人选呢?老太太,人不可太聪明,也不可不聪明。所谓闻弦歌而知雅意,是不是?” 一霎沉默。 ------题外话------ 零点过后先更七章吧,据说规矩是呼啦啦一起更完,但是我觉得我的书适合慢一点看,给大家个消化的时间。 看在我拼了老命爆更的份上,票票来一波!明天早上八点,继续爆更! 第一百七十一章 拒婚(第八更) 德妃并无占了上风的得意,只将那册子轻轻敲着桌边,有些出神。 闻老太太忽然又笑了笑。 “方才娘娘说到家风。民妇忽然想起多年以前,德妃娘娘和神将阁下,也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然两情相合,生死相托,至今传为佳话。” 德妃敲册子的手一颤,册子落地。 菊牙猛地瞪大眼睛,盯着闻老太太八风不动的脸,眼神骇然。 她怎么敢! 她怎么敢当着娘娘的面这么说! 闻老太太很敢。 因为她已经继续说了下去。 “民妇提起此事,并无讥讽娘娘当年没有家教的意思。只是感叹当年那个敢爱敢恨,特立独行,不拘礼法,不畏皇权的女子,如今看来,只能活在传说中了。”她空洞的目光,剑一般地射在了对面德妃的脸上,“所以今日,民妇瞧见的,只是一位浸淫深宫,历遍人心,因此变得阴柔深沉,和其余那些深宫妃子们并无两样的……宠妃。” 她最后两个字很轻,却震得德妃一颤。 一颤之后,德妃脸上浅浅浮现了一丝无奈之色。 然而她的语气却是肃杀的,“闻老太太,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民妇在顶撞并讥讽娘娘。”闻老太太面不改色地道,“并等着娘娘的雷霆之怒。” “你是仗着文臻在为国奔走,陛下不会令功臣寒心,所以本宫不能也不敢动你,所以才这般肆无忌惮的吗?” “并不是。民妇只是,仗着面前的是秦侧侧。当年那个传说中的秦侧侧,无论出于任何理由,都不会因此便杀了民妇。” “何人能经历半生,归来依旧是当年?” “娘娘若不能,那也不过是娘娘的憾恨。民妇不过赔上一条命而已。” 话到了这儿,似乎也就接不下去了。 闻老太太却仿佛无论何时何地都能接的下,平静地微微俯身,道:“娘娘。既然您明白,那民妇也就透彻。民妇今日抗命,并不因为希望文臻嫁给殿下。相反,民妇一直希望文臻远离皇家。” 她不无怜悯地“看”了德妃一眼。 “但不管民妇怎么想,怎么希望文臻嫁个普通人,她的终身,都不应该在此刻由娘娘和民妇决定。对朝廷,她是忠心有为的臣子,至今还在长川冰天雪地里历险;对闻家,她是尽心尽力的子孙,自幼未得闻家抚养,却予我等百倍回报。闻家,不能这样辜负她。” 她坐直身体,又深深俯伏,一个大礼,对德妃缓缓拜下。 “娘娘。也许你确实不愿文臻为媳,也许你有难言之隐,但请娘娘想一想当年的秦侧侧,想想曾经的热血许过的誓言说过的话……这世间最艰难的并不是一死,而是背叛自己。” “恭送娘娘。” 德妃缓缓站起身来。 两个册子踏在她脚下,长长的裙裾拖曳而过,她步子似乎有些不稳,却拒绝了菊牙的搀扶。 她一言不发,走到门口,却忽然停下,半晌,幽幽说了一句。 “老太太,你很厉害。可是说不定有一天,你会后悔。” 她再不停留,离开清心居。 走出长廊的那一刻,她微微仰起头。 面上一凉。 只不过一场对谈的时辰,天光便已彻底暗沉,有细碎的雪花,从黑灰色的天空漩涡里盘旋而下。 下雪了。 她仰着头,面对那一团灰白里雪花飘散如星花遍洒,恍惚里那是多年前那场大火散尽后的灰屑火星,漫天漫地飞舞,有人从那一团白色烟火中走出,铁甲血染,眉目挂霜,然而依旧在对她笑,道:“侧侧,我回来娶你了。” 而她那时候在做什么呢? 那一怀的软香啊,却让人心头冰冷,她从没有那么一刻,希望自己和自己怀里的一切,永远不要存在过。 天风卷着碎雪从发间穿过。 她拢起衣袖,怆然一声长叹。 “今年的雪,来得真早啊……” …… 天光如此明亮。亮到刺眼。 这是文臻睁开眼的第一个感受。 她脑子中昏沉沉的,下意识伸手去挡眼,这么一伸手,才发觉自己还躺在地上。 但状态却好了许多,那种灼热滚烫疼痛都消减了许多。 文臻看看自己的伤口,果然伤口的红肿已经消了。 文臻绝不相信以自己现在的身体状态,能自行抵抗杀灭病毒,那是什么原因令她醒转的? 她一转头,忽然觉得不对劲,伸手一摸耳垂。 左边耳垂上的耳环,碎了。 这耳环,是那个掳她的男子,给她戴上的,当时她感觉那好像是一个流动着液体的水晶小管子,后来她一直在奔波逃命,也无暇去管这个耳环。 昨晚她卷起袖子准备去用凉水冰一冰灼热的伤口时晕倒,头撞在桌子角,将那耳环撞碎,液体滴落,正落在她的手臂上。 她因此得救。 文臻怔怔地摸着耳垂上已经碎了的水晶管子,半晌,才将那只耳环取了下来。 掳人的人,解除了她所有的武装,却给她留了治病救命的灵药? 有些事,简直不敢深想。 她怔了半晌,吸一口气起身,去看燕绥。 还是失望,但也并不沮丧。 她有勇气等待,只要她死不掉,燕绥也别想死。 门帘响动,大牛探进头来,道:“今日我要去镇上集市卖山货,姑娘你可需要什么东西?” 文臻急忙道:“要的。”一边下床将那熊掌取出来递过去。 大牛受到惊吓,急忙道:“这个不行,这个我不能要,这个太贵重了!” 文臻笑道:“这不是给你的,是托你帮我在集市上卖了。我要买不少东西,总不能拿你的钱。你帮我买完东西,若还有多余的,便归你,算是我们这几日投宿的用度,如何?” 大牛犹豫了一下,道:“本就是我的陷阱伤了你们,在我家休养是该当的,不好再收钱……” “但我们还要买东西啊,那个就不能再叫你出钱了。”文臻把熊掌塞到他手中,道,“烦你帮我买这些东西。”说着便递了个单子给他。 她有钱,她是穷过的人,有钱之后随身总带着不少的银票银两,但是财不露白,无论是大锭的银两还是银票,给了大牛这样的穷猎户,都会带来不安全因素,所以她早早备好了熊掌,就是为了此刻用的。 单子上画着她想要的东西。 这种猎户不会认得几个字,也未必能记得清楚她要带的东西,所以她便画上了。 大牛果然很是喜欢,赞道:“姑娘,你画得真好,像真的一样!这样我就不会买错了。我就怕我会忘记要带的东西,我记性一向不大好。” 文臻一怔,看一眼,才发觉自己竟然又习惯性地用3d画法画东西了。 她觉得有点不妥,但此刻也来不及再画,随即她有了一个想法,便道:“你按照这画买完之后,便想法子将这画卖出去罢。” 大牛一怔,“卖?” “对。” 大牛翻来覆去看画,满脸的不能信,觉得这么小小一张纸,画的东西也杂七杂八,虽然看起来有点和别的画不一样,但也不至于能卖吧? “你且卖着试试看吧,也不会有什么损失,说不定有人喜欢呢?” 大牛想着也是,便收了在袖子里。拎着熊掌出了门,桃花看见果然欢喜,本来不打算去集市的,当即一条声地催促大牛准备一下,套个板车,自己也要去。还破天荒地给文臻这边端来了一碗肉。 文臻笑着谢了,大牛又给她留下药草,指点她米面等物在何处,本来还要给文臻安排野味,结果桃花把野味几乎都收拾上了要带走的板车,大牛想说不敢说,只得讪讪搓手对文臻笑。 文臻也不会和这妻管严计较,临走时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和他道:“大牛哥,如果遇上有人和你询问这两日发生的事,或者打听我们,请不要和人家说我们的事。我们在千阳镇,得罪过人。” 她知道这么说并不妥当,但是不嘱咐一句心下也难安,只望大牛还有几分明白,懂得轻重。 大牛点点头,道我理会得。才和桃花套了板车走了。 文臻给燕绥换了药,自己熬了肉粥喂燕绥吃了,第三天了,燕绥依旧没醒,气色却好了一些。 文臻本想今天直接和大牛一起出山去集镇的,但是她状态实在不怎么好,需要休养一下,否则一出山,很可能面对的就是危险境地,她带着昏迷的燕绥怎么破? 她已经在大牛家留下了记号,但看来等自己的人找过来的可能性不大。 最希望的是燕绥能在这两天醒过来,文臻心中总是不安,暗自下定决心,如果明日还不醒,就出山寻名医。 …… 大牛和桃花一路向山外行,路上为了熊掌卖了以后的钱到底归谁拌了好一阵嘴,最后再一次抵不过桃花的撒泼耍赖,大牛默认了可以从卖熊掌的钱中抽出大部分来给她卖胭脂和新衣服。 桃花得偿所愿,十分欢喜,到了镇上,便拉着大牛直奔小镇东头一座堂皇府邸,也就是镇上大户孙老爷的府上。 大牛原意是按老规矩在集市上售卖,顺便按照文臻的嘱咐,给她看看这镇上可来了什么特别的人物,见老婆拉着他往人少的地方去,有些不乐意,瓮声瓮气问她,“好端端地你去敲人家大户的门,不怕人家把你赶出去?再说你怎么知道孙府就需要熊掌,就肯买咱的熊掌呢?” “哎呀人家家大业大,见天吃燕窝驼峰,熊掌有多少买多少,你是不知道,孙老爷最爱吃熊掌,每天晚上都要来一碗……快快快,走走走,早点卖了熊掌我还要去买衣裳!” 大牛给桃花推着往前走,一边艰难地转头问她,“你怎么知道孙老爷每天晚上要吃熊掌……” “问那么多做甚!” …… 到了孙府,桃花带大牛熟门熟路地去敲后门,不多时有小厮开门,看见桃花,便“哟”地一声笑了,道:“桃花姑娘今日来找我们总管?” “说什么呢,我是来卖熊掌的。福子你瞧瞧,咱们这熊掌不错吧?” 小厮倒是欢喜,道:“最近很少收到熊掌了,正好府中有贵客,老爷点名要这个,后厨正愁呢。” 大牛呐呐地缩在后面,任老婆交际,桃花转了转眼珠,便凑上去道:“老爷在吗?要么,王总管在吗?” 小厮笑嘻嘻地瞧着她,看见这妇人今日涂脂抹粉的,打扮过了。便知道她心里想的是什么。 这妇人原先是这镇上青楼的姑娘,容貌并不十分出色,却有一手内媚之术,当年孙府总管便是她入幕之宾,孙府老爷也尝过滋味,后来年老色衰,便嫁了一个猎户,如今这是,上门打秋风来了? “老爷今日是没得空,有贵客要接待,王总管其实也忙,不过我可以帮你问问。” 过了一会小厮回来,笑嘻嘻让桃花进去,桃花便让大牛在外等着,说是要进去拿钱,妖妖娆娆地进去了。 孙府在这千阳镇上,是首屈一指的大户,本镇百姓都知道,孙府背后靠着大山,孙家是某个大世家的附庸家族,负责大世家在千阳附近一带的产业,近日孙府似乎有什么大事,提前好多日就张灯结彩,洒扫庭院,采办货物,忙得不可开交,但也没听说孙家本身有什么喜事。 今日一大早,一直开门忙碌的孙府的门却是关上了,外头加派了很多护卫,听说是贵客到了。 按说此时的孙府护卫森严,人人忙碌,但是越是主子忙碌的时候,下人越有机会偷懒。那位王总管,其实也就是个后院的管事,贵客进了府,他倒清闲下来,听说桃花来了,想起那一口好滋味,便将人召了来。 桃花跟着王管事一路遮遮掩掩地进去,发现孙府今日红毯铺地,纤尘不染,连路边树上都扎了绢花,缀了玉石小灯笼,比平日分外不同,禁不住问:“孙老爷是要办喜事吗?” “不是咱们老爷办喜事,是咱们老爷上头的主子办喜事。”王管事笑道,“当然不是在咱府里办,只是少主人要成亲,新娘子从天京一路送过来,为表示尊重,少主人亲自迎出百里来接,顺便在咱们孙府歇个脚,这是咱们府里的荣耀,自然要布置得喜庆些,好让少主人和少夫人瞧着欢喜……哎,你且走这边,莫上主路,不要冲撞了贵人!” 不远处似有人声,正向这边行来,王管事急忙把桃花往旁边小路上拉,桃花的眼神粘在路边一棵树上装饰用的玉石灯笼拔不下来,本想伸手揪一个,被拉得斜了身子,和玉石小灯笼失之交臂,不由恼恨,一甩手道:“什么稀罕的!当我没见过好东西吗?我跟你说,我家里就有一块好玉!那玉白的哟,比雪还白还亮!上头还有龙纹!” “嗤!”王管事不屑地笑,摇头道,“你便吹罢。一个山野猎户,家里哪来的上好玉佩?还龙纹,你晓得龙纹什么人能佩吗?也不知道是什么烂石头上刻条蛇你就当条龙!” “怎么这么说话呢啊!瞧不起人是不是?我说那是龙纹那就是龙纹!和年历画儿上的一个样!” “好好好,行行行,龙纹龙纹,你家有龙!走走走,没看见那边来人了?快走!” 但王管事已经慢了一步,那边花树后过去的一大群人,当先一人停了步,忽然拐了过来,其余人自然都跟着。 桃花瞪大眼,看着对面行来的华服少年,觉得昨天那种目眩神迷的感觉又来了,眼前的这个,也是美男子啊。 这几天真有眼福! 更有福的是,这一看就地位尊贵的少年,竟然对着她笑,笑得潇洒又可爱,闪闪的艳丽。 “这位夫人,我想看一下你家的那块好玉,可以吗?” ------题外话------ 一大早嗨起来!嗨呀么嗨起来!我不许你们还在睡懒觉! 举起手来让我看看你们的月票好吗! 第一百七十二章 诱饵 (第九更) 大牛等桃花进去了,为了节省时间,便先去集市上将自己的猎物卖了,换了钱去买文臻需要的妆盒,简单衣物等物,又去医馆打听医生,想要按文臻嘱咐,请位大夫上山看病,但是因为他的猎物普通,钱不够,大夫不肯跋涉。大牛只得又出来,心想桃花卖熊掌,拿到的钱估计买她的胭脂水粉衣裳也不能剩下什么了,要么就先把那画儿试着卖卖吧。 他也有几分小聪明,并不知道该卖给谁,就去了当铺,伙计看见一张纸,抖一抖就要怒喝着扔出去,结果一抖,险些以为被东西砸到脸。做当铺的都有几分眼力,当即把东西又抓了回来,回头给掌柜看了,也引以为奇,便收了,给了大牛一两银子。 大牛自然不明白这画的价值,见一张破纸能当一两银子喜出望外,拿了银子采买了文臻要的东西,因为钱不多,自然买的最差的一档。 买完东西赶回孙府,桃花还没出来,大牛不敢叫门,忐忑不安地在门口转,有点担心再耽搁,今天赶不及买了东西赶回去。 忽然看见桃花出来,大喜迎上,正要问她熊掌卖了多少银子,却见她身后跟着一大串人出来。 桃花正喜滋滋地拿着一块金子在嘴里咬,向大牛招手,“走走走,快回家去!” 大牛诧异她怎么不要买胭脂衣裳了,倒也欢喜,看她手中拿的竟然是金子,诧异之余也十分欢喜,道:“既然有这么多钱,我们先去医馆一趟,去请一下大夫给……” 他顿住语声,看见有人套车过来,不止一辆,桃花身后跟着的一位公子哥儿上了车,桃花也爬上了第一辆,正招手示意他快上。 大牛有点懵,后面一辆车的车帘子忽然掀开,那个漂亮公子哥儿探出头来,道:“贵府上有人生病了吗?” 大牛警惕地看着他,摇头道:“没有。”又问桃花,“他们这是做什么?” 桃花道:“我带他们去我家啊,看看那个玉佩……” “什么玉佩?” “……哦不看看那对小夫妻。”桃花改口,眼珠骨碌碌一转,笑道,“说是他们的朋友呢。哎呀你磨蹭什么,快来快来。” 大牛让开她的手,皱眉道:“你莫要被人骗了,那对小夫妻肯定在千阳镇没有朋友的,有的话早来投奔了!你方才说玉佩,你是不是又动上人家玉佩的心思了?” 桃花撇撇嘴,心道这憨人今儿倒精明,嘴上却不肯认,只管拖了大牛要走,大牛却犯了脾气,站定了不动,忽然后头那公子哥儿下了车,笑吟吟过来道:“大哥大嫂,怎么不走啊?” 大牛看他一眼,倒觉得,这少年和住在自己家里的那对小夫妻,确实也像同一类人。 那少年又笑道:“大哥莫要多心。你们收留的,确实是我的朋友。我带着人去,是想将他们接回来。那两位,一男高颀,容貌出众,一女娇小,明眸善睐,可是?” 大牛听着倒是,疑惑的目光投向桃花,少年又道:“不是桃花嫂子告诉我的,我只是听桃花嫂子提起我那朋友佩戴的玉佩,才知道遇上了熟人。” 大牛那猎户脑袋,转了转也没想出什么不妥的,只好上了车,又说要找大夫,少年越发笑容可掬,道已经带了大夫,一行人便往山里去。 马车走后不久,孙府后门的墙头上,忽然冒出一张脸。 日光下那脸清秀俏丽,赫然是厉笑。 她趴在墙头上,看马车粼粼而去,眉头微微锁起,半晌叹口气,道:“又不带我!” 她坐在墙头,一条腿支着,看着那车队前行方向,愕然道:“怎么这个时候出城?” 又想了一阵,她气鼓鼓地鼓着腮,道:“这回我倒要瞧瞧你又想干什么!”哧溜一声下了墙,人影很快消失不见。 不多时,孙府内传来一声惊慌的大喊。 “少夫人不见啦!” …… 连绵的山脉横亘于大地,自徽州至隋州,再跨越两川,将东堂西境和内陆凌厉划开。 池州地界的山脉尤其险峻复杂,连接诸州,四通八达,多转一个山口,可能就去了别的州。 此刻那些山脉之上,都有人影飞越来去,衣角掠起这冬日的风。 昌平城外的营地,这几日灯火通明,无人入睡。 殿下和文大人同时失踪,不啻于一个霹雳劈上所有人的头顶。 当日夜间发生的事,如急流一般卷着每个人无所适从,易人离因为在韩府内多问了旧人几句话,没赶得上文臻那一场比试,等他追出来的时候,韩府后门已开,文臻在人流中被卷走。 林飞白受伤,被师兰杰护送回去,终究因为不放心而半途折回,却已经无法追得上文臻和燕绥,他十分后悔当时没有直接回营,否则就能撞上后来回到营地的文臻。 最后悔也最懵的是语言护卫。对方早有准备,手段高妙,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人能追上对方,自然也就是殿下带领的他们,他们也确实追上了,眼看着殿下一马当先,往营地后山的崖边奔,他们自然也跟了上去,可等他们到了,崖边已经无人,他们看见被撕破的文姑娘的那副画,当即决定下崖去看看,谁知道先下去的德语,系在树上的绳子居然被一头发疯的猴子给偷偷解开了,德语差点葬身崖下,还是当时在崖上守望的中文警醒,一脚踩住了绳子,众人都扑上来压住飞速下溜的绳子,才在最后一刻挽救了德语。 之后众人吸取教训,自己抓着绳子往下放,中文当先要下去,然后下到一半,绳子被天外飞刀给割断了。 幸亏中文留了心眼,栓了两根绳,还有一根隐蔽的,不然他也要壮烈了。 接连被偷袭两次,语言护卫们哇哇叫,不得不先把上头的敌人先解决,正好也发现了黑影,便追了上去,却一直追不上,被兜到一直天亮,其间还好几次遇上障眼法,让他们觉得殿下就在前方,一鼓作气地追下去,跑出好远依旧无果,中文终于最先反应过来——这是被遛了吧? 对方似乎在带着他们兜圈子呢。 中文一拍脑门,觉得自己等人犯了愚蠢的错误。既然对方死活不想他们下崖,那殿下和文姑娘就很可能在崖下,当时他们应该坚持本心,继续下崖的。 但是已经晚了,在这样的山脉里兜圈子,下场基本上就是迷路,等到语言护卫好不容易找回来,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 此时厉以书等人已经将昌平内外翻了个底朝天,连韩府的人都全部控制住了,但一无所获。 众人很是焦灼,不敢拔营就走,但也不能一直留在这里。而语言护卫是最早一批追出去的,只有他们才知道后山崖上曾经发生过事情,他们被引走之后,后续回来的易人离,三千护卫,林飞白护卫,都并不清楚营地里发生了什么。也就错失了第一时间下崖探查的机会。 语言护卫回来后赶紧下崖,偏偏第二天开始下雪,什么痕迹都被掩盖了,还是非常善于追踪寻迹的英文,在崖底发现了烧过的荆棘,还有一些隐约的血痕,可以看出有人在这里呆过。后来又在已经结了很厚冰的潭水里发现了文臻的马车。 但是大雪过后,想要顺着踪迹走,已经不可能。而没有踪迹在这深山里找人,也是大海捞针。 林飞白厉以书易人离商量之后,改换政策,调来地图,找来本地向导,选出精锐好手,分成三条路线,分开出发寻找。同时在这条山脉周边的所有城池镇子进行查找,重点在药铺客栈等处寻找线索。 林飞白为此甚至飞鸽传书,向两百里外的邱同驻军求助,邱同不敢怠慢,立即派出精锐地毯式搜寻,范围都快到长川边境了。 也是在这样地毯式的搜寻中,发现了好几批暗搓搓窥探的探子,不外乎出自易家和唐家,干脆都一起解决了。 这一找,就是三天,英文手下的护卫来回传递信息跑断腿,各种疑似信息的筛选耗尽精力,依旧没能得到想要得到的信息。 林飞白坐在大帐中,几日几夜不眠不休,胸口的伤势没有得到很好的休养,包扎的绷带隐隐透出血迹来。他却像毫无所感,只一动不动地仔细研究着地图。 易人离则还在那处崖下,文臻的马车已经被拖出来了,易人离将各种机关拆拆弄弄,推测着当晚可能发生的事。 他也好几日没睡,眼睛底都是血丝。 他觉得曾有人被困在马车内,掉了下来,这个人一定不会是文臻,因为以文臻对马车机关的熟悉程度,绝对不会在马车里陷入困境。但这个人却不见了。 这个人应该会在这崖上崖下留下痕迹,这个人也很可能是掳掠文臻的人,他对文臻有信心,她有能力把害她的人坑了。 找到这个人,最起码能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 易人离从崖底开始,硬生生用双手一点点爬过了这道崖。 在崖的中上段,他在石缝里发现了黏着的血迹,还有断裂卡住的指甲。 有人曾经从崖下往崖上一步步爬过。 他忽然发现崖侧一处茂密的藤蔓,在日光下,有一片奇异的闪光,淡淡的蓝紫色。 像是一种蟒蛇身上的黏液,在爬过藤蔓时留下的痕迹,从那片蓝紫色的大小来看,这蛇相当地巨型。 他挪到那片痕迹下,又仔细地看了一阵,在那片藤蔓后面,发现一个窄小的只能容一个很瘦的人经过的洞。 易人离爬不进去,却在那个洞里发现人被拖拽的痕迹,回到崖上,由中文紧急调来附近的侏儒,钻入洞中继续搜寻。 厉以书要守大营,安排四处搜索,林飞白带伤和易人离双双随着侏儒一路追踪,当晚在一条巨蟒的巢穴里,找到了正在里头养伤的唐慕之。 易人离一看见她就两眼冒火,毫无顾忌地亲自把她拖出来,看她眼一闭一脸倔狠,还想动刑,被林飞白给拦住了。 和唐家的关系哪怕水火不容,也不能公开撕破。 林飞白冷冷看着唐慕之,眼底毫不掩饰对她的憎恨,“唐六小姐,我知道你不肯说,我也不会逼你。昌平营地的辕门上,便请你先站一站。你会受多少苦楚,就看你的同伙和部下怎么想了。” 说完便命属下将唐慕之绑在营地大门前,派了整整一曲五百人的护卫去看守,自己也不养伤,亲自仗剑守在一侧,四面灯笼齐燃,黑夜里也亮如白昼。 这是要将唐慕之作为诱饵,引人自投罗网。 ------题外话------ 不要跳订啊,跳订情节就看不懂啦。 第一百七十三章 他的追寻(第十更) 唐慕之身份在那里,她不可能一个人来刺杀文臻燕绥,必然有相当一部分下属以及同伙,唐慕之遇险后,被他们先一步找到,那些人必然要救。 既然四面撒网而不得,那就守株待兔。 然而,唐慕之在寒风中瑟瑟被吊了一整天,严阵以待的人们也没等到任何动静。 …… 在营地斜对面,有一座不高的山峰,峰头圆润,似寿星的光头,因此有名为老人峰。 老人峰上多林木,林木间立着高高矮矮的人影。 最前方立着身影修长的男子,正对着下方营地灼灼的灯火,灯火之下,唐慕之垂着脸的身影依稀可辨。 他身后的人们都屏息低头,还有几个人跪在地上。 不知何时又飘起了雪,雪还不大,指甲大的雪花盘旋着落在他乌黑的发上,衬得他眉眼也似生霜。 一片静寂里,有人呐呐道:“主子……已经一天一夜了……” 属下声音惶然,男子却似乎轻轻笑了一下,众人顿时又低了头。 和长川易家合作,掳文臻逼杀燕绥,家族为此从长川易家得到了相当巨大的好处,结果六小姐横插一脚,想要杀文臻诱燕绥,导致原计划无法继续且功败垂成,六小姐自己还失陷于敌手。 原本他们有先机可以救到六小姐,偏偏六小姐召唤巨蟒相救,他们并不清楚,在崖下崖上搜寻耽搁了时间,后来还是主子来了,下崖发现了巨蟒的踪迹,但巨蟒带她走的逃生路非常狭窄,他们这些男子都通不过,因此失去了追踪小姐的机会。 现在整个昌平通往各处的道路都被封锁,整个山脉也到处都是搜寻的人,再留下去随时可能发生意外。 但六小姐必须要救,这一救,可以想见的要面对的是什么。 对方还真是抛出了个难题。 男子看着底下,看似看着唐慕之,眼神却越过她,落在了那座崖边。 他被水兽耽搁,来迟一步,之后为了搜寻唐慕之和躲避敌方,一直在这深山之中没有离开。 因为不断有人下崖,导致他一直没有机会下崖。 身后的属下们,还在等着他的决策。一开始是以为主子要等一等再出手,后来以为主子要等黑夜再出手,再后来以为主子一定在等一个更好的时机,但如今飘雪,寒夜,六小姐重伤,再不救,恐怕就真没机会了。 等待如此令人心急如焚,他们终于等到主子开口。 “既如此,那便散了吧。” 众人:“……” 是我们耳朵出问题了吗? 他已经转身,向着老人峰下走。 “主子……” 他并没有回头,身影很快消失在雪花飘飞的夜色中,只有一句话散在风里,淡而冷。 “废物何须救?生死且独担。” …… 那座曾坠落三人,当地人梭巡不敢进的黑崖,这几日被来来去去的人把崖边的石头都磨光滑了。 因为掘地三尺也一无所获,所以现在大家终于放弃了这里。 他下了老人峰,便独自一人来了这黑崖,也是选择了爬下崖,顺着崖石,一道道摸下去。 他在半山停留,看见崖边突出平台上有断裂的松枝。 那平台四面溜滑,很难过去,他在长绳上不住摆荡,一直荡到似要飞到崖上,在最高点掠过平台松枝,手指一拈,指间拈了一片小小的绒羽。 他想了想,盘坐在平台上,取出一柄黑色的笛子,就唇吹起。 并无笛声,却有回响。 不多时,四面簌簌而动,有猴群在山顶探头探脑,有巨蛇在山壁缓慢游动,有苍鹰的唳声清越凌厉,翅尖荡开山间浓雾,划一条冷白色的云轨,飞掠而来。 他收起笛子,从容坐上鹰背,一路向下,在靠近山壁下端的地方,看见一些枯萎的藤蔓和各种植物。 这冬日山间,植物本就大多枯萎,但他认得出,这种枯萎也是有区别的。 只有具有强大信息网的人才会知道,宜王燕绥的生长之能,激发植物的生机,过度激发之后,便是加倍的衰减。 所以他催生过的植物会在一天之后开始焦枯,比寻常植物死去之后更干瘪。 燕绥果然落崖了。 看位置,这时候才催生,很可能接不住。 燕绥怎么会落到这种地步? 是因为文臻吗? 他落了地,崖底积雪已近膝。 他并没有在崖底停留,这里不会再有任何发现。 一片皑皑的雪间,他缓缓行走,像一抹来自黑夜的漂游的影,唇间的黑笛乌光幽幽,崖底盘旋的风掠起他的鬓发,遮住他分外清亮却又深邃乌黑的眸。 碎雪不断扑在他墨色的袍角,像无数不请自来撩人衣袂的白梅花,他在黑山白月间行如落雪无痕,山涧透明的冰镂刻他轻缓如风的步伐。 有猴群安静跟随,有雪兔无声依偎,有苍狼遥遥于岗上相望,有梅花鹿载一身碎花白,不知是雪还是梅花,靠着他挨挨擦擦,深红如珊瑚的长角挑一轮残月。 他从寒月初升走到日上三竿,雪停停下下,到了天明,四面亮若琼林。 所有动物都很依恋他,他却不停步,似在行走间不断聆听。 听那猴群指手画脚示意有人骗了它们的宝贝。 听那雪兔说有人宰了它隔壁二姨家奶奶的妹妹的丈夫。 听那梅花鹿说有人试图拐骗它做坐骑,未果。 听苍狼说……前天有人提供了它一顿大餐。 他跟着苍狼走,在一处山岗下,看见一具已经被群狼啃得只剩下骨架的熊尸。 他蹲下看那熊尸良久,从那熊掌干脆利落很有技巧的切割技术上,看出是谁的手笔。 雪光倒映他亦如雪洁澈又如墨幽黑的眸子,那眸子里缓缓漾开一抹笑意。 森然又清透,是九天之上泠泠拨弦的仙。 像少见的淡绿色紫英葵在琼林玉树间开遍。 他站起身,遥望前方山脉在淡蓝天幕下隐隐的灰色轮廓。隔山隔水,他似看见想要见的人。 “还能有力气杀熊……真好。” …… 留在昌平营地的林飞白易人离等人,将唐慕之吊了一天一夜之后,发现竟然始终没有人来救,反而有些骑虎难下了。 杀掉唐慕之容易,一刀便行。但是杀掉唐慕之可能带来的后果太严重,林飞白和易人离为此发生了很大的分歧。 易人离一向混不吝,主张既然没用,杀了给文臻报仇;林飞白则坚持先放下来,但依旧要看守好她,这么一个人质在手,说不定就能发挥作用,厉以书则是完全的朝臣思维,认为唐家只要没公开撕破脸,朝廷便不能先动手,便要先动手也不能是他们先,万一引发开战,普通臣子担不起这样的责任。 三人引发争执,又缺少了燕绥拍板,一时难以决定,林飞白和易人离差点打起来,结果也不知道是唐慕之竟然趁人不备驭兽,逃了出去。 她原本被看守得很紧,哨子自然是被拿走了,但唐慕之也是个狠人,最后林飞白等人得到消息赶来的时候,发现看守被野兽撕得四分五裂,唐慕之原先所在的地上一摊血,里头半截被生生咬下的指骨,那骨节一看就是她自己的。 唐慕之虽然可以直接吹口哨驭兽,但是还是有哨子才效果最好,易人离看了那骨头的咬痕,猜测唐慕之很可能是咬下了自己的小指,用自己的一节指骨,做了个骨哨。 当时他说出这话的时候,所有人望着那摊血和啃下来的碎骨,都觉得浑身发冷。 未曾见一个女子可以对自己狠至如此。 林飞白第一次后悔,自己考虑太多,没有第一时间杀了她。 唐慕之逃的很是时候,众人还为燕绥文臻焦头烂额,也没多少精力顾得上追击她。 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三人最终达成了共识,确定了昌平周边绝对没有文臻燕绥,当即下令拔营而起,一路赶路一路追索。 而千阳镇,便在两日后的行程图上。 第一百七十四章 美丽恶魔(第十一更) 大牛是在回去的路上,渐渐感觉到不对劲的。 无论是要看玉佩还是要看朋友,来这么多人都显得有点多了。 他半路说是闹肚子,下车之后,偷偷绕到车后,想去偷听,还没蹲下来,前头车内的少年就笑吟吟在呼喊,“牛哥,你在哪呢?咱们得快一点啦,不然天就要黑了!” 便有高壮的大汉过来,也不管他撒没撒尿,半强迫地把他抓起“请”他回车。 大牛在上车时候,无意中碰着了对方腰间,感觉什么东西坚硬冰冷,这让他打了个寒噤,想起了传说中的武器。 看朋友,也是不需要带武器的。 他忽然想起文臻的话,“……我们在镇上有得罪过人……” 大牛吸一口气,开始烦躁不安,走不多远,前方出现岔路,车夫回头来问,桃花正要探头指路,大牛已经抢先一步探头道:“向西向西,哎对。” 桃花乐得清闲,半闭着眼睛嗑瓜子,忽然睁开眼睛,道:“不对吧,咱们进山只有一处有岔路,是向东,你咋说的是向西?” “不能带他们去咱家,这群人是不是好人!” “谁说不是好人的?他们还给了我钱呢!还答应我带到了地头,再给我一锭金子。金子啊!”桃花猛地坐起来,“你这蠢货!” 她伸手就要掀帘子呼喊,大牛猛地捂住她的嘴。 桃花挣扎,但她哪里抵得过日日劳作的汉子的力气,桃花怒极,柳眉倒竖,拔起头上银簪就对大牛戳。 大牛猝不及防,啊哟一声松开手,桃花转身向外猛扑,忽然砰一声,大牛拽住她,再次腾身压了上来,桃花张嘴要尖叫,大牛猛地抬手。 “啪。” 一个巴掌扇得桃花都忘记了哭叫。不可思议地瞪着大牛——这男人为了娶她,耗尽了二十年的积蓄,成亲之后把她捧在掌心,百依百顺,指东不敢打西,今儿这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发什么失心疯! 男人眼里全是血丝,眼神令她心头发紧,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这群人是去杀那两人的!”大牛捂着她的嘴,“不能带他们去!” 桃花呜呜地道:“……又不关你的事……” “这种事我们不能做!”大牛只反复地道,“不能做!” “说好了的事反悔人家会生气!”桃花瞪大眼睛,“那两人非亲非故的,凭什么要为她们冒险!你放开我!你敢不听我的!你敢不听我的我就和你和离……” 大牛的肘弯又猛地压在了她的嘴上。 他抵着妻子,对着她满是怒火和不可置信的双眸,一字一字地道:“什么都可以依你……这个不行!” 顿了顿,他又重复了一遍:“这个不行!” 桃花给他死死压着,险些窒息,只得呜呜呜地应了,大牛这才松开她,又换了讨好的神色问她:“可伤着了?”桃花没好气地踢他一脚,转过身去坐着,半晌道:“带岔了路那些人翻脸怎么办?” “要么……找个机会逃走?随便往哪个山窝子里一翻,轮地形我们熟,我闭着眼睛也能转回去,还保证比他们快。” 桃花没好气地又蹬了他一脚,心疼地道:“一块金子呢!” 忽然有人柔声道:“是啊,一块金子呢!” 两人都一惊,回头看去,却见车子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下来,一个脑袋探了进来,正是那容貌出众到近乎美艳的少年,正笑吟吟看着他们。 虽然那笑璀璨光艳,既潇洒又诱惑,可是直愣愣看着他的两人,背上都出了一层白毛汗。 那少年看他们不答,又笑了笑,看了一眼大牛,道:“牛哥很会翻山窝子?” 大牛还没来得及回答,他便笑道:“那便现在翻吧。” 话音未落,他手一抬,大牛一声惊呼,偌大的身子已经穿过车窗,砰地一声也不知道撞到了什么,再然后便是一连串的翻滚惨叫之声。 桃花猛扑到窗口,看见的却是外头一棵被撞断的树,还有一个长长的斜坡,斜坡下头,真的是一个很深的坑。 桃花看着看着,浑身颤抖起来,想要惊叫,却不敢叫,猛地把手塞进了嘴里,眼泪哗哗地流了满脸。 她惶然地回头看那少年,那人美丽的面容在此刻幽暗灯火之下宛如恶魔。 “桃花嫂子。”那少年亲切地对她笑,“路一不小心弄错了是吗?那咱们重新走一遍?这回,你不会再记错了吧?” …… 天已经黑了。 大牛夫妇还没回来。 文臻有点心神不宁,几次走出院子张望,这一片只有大牛家单独居住,黑沉沉的大山像一个黝黑的洞,连星光都透不进去。 按说大牛夫妇回来得迟也正常,毕竟来回八十里山路,还要卖东西买东西,稍微耽搁就晚了。 可文臻还是觉得不安。 大牛走后她就翻墙出去,把院门上了锁,看起来像是这户人家没人一样。自己也和燕绥下了地窖居住。这山里人家都会挖个地窖存放些不易坏的菜蔬,只是都挖得比较浅,藏不了什么人。 她又找了大牛的衣服,给燕绥换上,这个时候也讲究不了那么多了。又拿来桃花的妆盒,给燕绥做简易的化妆,四天下来,燕绥瘦了一圈,文臻回想着当年从景横波嘴里听来的各种化妆技术,和之前听英文讲起的一些改装术,细细给燕绥化了妆。 现在,燕绥是一个有些清瘦,皮肤微黄,眉毛细细弯弯的清秀男子。 依旧是好看的,但最起码乍一看,是认不出燕绥了。 她又给燕绥换了药,燕绥的伤倒是恢复得很快,但还是没醒。 文臻托腮看着改装后的燕绥,喃喃道:“撞到脑袋了哦,也不知道你醒过来以后,会是什么样儿,不会狗血地失忆吧?哦千万不要,那个梗已经用烂了……” 脸上有点麻木,她拍了拍脸,感觉自己的药效坚持不久了。 反正也是没事,她突发奇想,去桃花房里取了针线,又找了一个浅色的荷包,在上面绣了几个字。挂在脖子上。 绣好了。她给燕绥换了药,又喂了肉粥,喂了水,哪怕昏迷呢,她也要保持燕绥在得到照顾的最好状态,这样他随时醒来,哪怕她不在身边,也能立即生龙活虎地做回他自己。 然后她把燕绥紧紧地绑在自己背上,出了地窖。 她给自己也换了桃花的衣裳,做了改装,把伤口重新用布条扎紧。把能用的武器都佩上。 做完这一切,她跳上院门,凝足目力往夜色里望。 然后她看见很远很远的地方,似乎有跃动的黑影。 …… 时间回到大牛落下马车的那一刻。 厉笑在夜色中的山路中奔行,远远地缀着那几辆大车。 她心情不好,今晚跟出来,更像是赌气。 已经快要成亲了,易铭还是那样,若即若离,看似亲切实则遥远。大老远出西川来接亲,又好久没见着了,父母长辈不在面前,他也不和她私下见面,偶尔遇见了,还没说几句,便各种理由走开,她倒不是想和未婚夫发展点什么,但这种隐隐约约的躲避态度还是让人气闷。 今晚又是这样,明天就要出发,却招呼都不打一个便出了城。 她倒要瞧瞧,他这是去干什么,是不是外面有别的女人了? 因为怕被易铭发现,她离着有些远,大车走过一个斜坡时,她便在坡下伏着。 然后她忽然听见一声闷响,像什么东西撞在树上,然后一条人影便顺着斜坡骨碌碌滚了下来。 厉笑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被发现了,随即发现那条人影是个人,赶紧冲过去一脚抵住——再滚下去就是深坑,没武功的人摔下去十有八九没命。 然后就着一点星月之光,她看见一张普通猎户的脸,嘴角泛着细细的血沫子,胸口凹陷下了一块,看那样子,怕是支撑不了多久了。 厉笑站着,心忽然凉了。 ------题外话------ 大桂圆站着,心忽然凉了。 这群坏家伙不给我留言互动,不会都在养文吧。 所以调整一下发文频率,给大家消化的时间,不再是五分钟一章,十五分钟一章吧。 第一百七十五章 未婚夫的秘密(第十二更) 厉笑站着,心忽然有点凉。 这人一看就是个普通百姓,易铭他们,对一个手无寸铁的无辜百姓也下手这么狠吗? 脚腕忽然被人扣住,她低头一看,那猎户紧紧抓住她的脚踝,嘶声道:“求你……求你……带我回家……我得去通知她……” 厉笑盯着他的眼睛,那眼神里满满焦灼和痛苦,她又看看车队消失的方向,最终将受伤的人架了起来,顺着他的指引,蹒跚地走入一条隐秘的岔道。 …… 文臻凝望着那条跃动的黑影,对方速度挺快,只是看起来有些怪异,过于庞大。 她那双利眼,比常人目力要好,既然发现了异常情况,按说就该带着燕绥赶紧离开,但她刚刚挪动脚步,便又停住了。 她认出了那两人。 一个是大牛,另一个,竟然是厉笑。 这让她非常诧异,随即想起厉笑即将前往西川成亲的事情,算算时间和路程,很有可能成亲的队伍已经行到这附近。 那么,易铭在不在? 这个想法让她心中微紧。 易铭如果来了,今夜绝无生路。 乌海之上虽然她没有直接和易铭打交道,事后林飞白和燕绥却都和她说过,要小心易铭这个人。 能让这两人特意提醒,西川易家的小公子就绝不会有负盛名。 厉笑虽然在乌海之上没有和她作对,还帮过忙,但毕竟是易铭的未婚妻,女人在爱情中没什么理智可言,她不能把燕绥的安危,寄托在对厉笑立场的期待上。 她下了墙,隐身在门背后,听见那两人走近,大牛的步伐踉跄,还没到就在门口嘶声喊起来,“姑娘……你快走……有人要来杀你们了……” 文臻心中一惊,还是没动,她怕有诈。 随即听见厉笑道:“咦,果然是近路,他们竟然还没到!” 门外大牛声音渐渐虚弱,“……这位姑娘,烦你进去和他们说……快走……” 门口厉笑却叹了口气,道:“如果你的朋友现在还没走,那一定就走不了了。”她似乎呵呵笑了一声,“那个家伙神神秘秘的,我是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我知道,他想做的,一定能做到。” 她语气听来有些不满。 文臻心中一动。 在乌海船上之时,她就发现,那对未婚夫妻之间,似乎有些问题。 同时她也隐隐约约想到一些事儿,有了一些猜测。 忽然厉笑轻喝一声:“来了!”随即墙头人影一闪,厉笑已经夹着大牛翻了进来。 翻下来之后她看一眼大牛,叹口气,道:“还是撑不住啊。” 她扛着大牛的尸首,看样子想找个地方先把尸体放好再走,眼看就快走到地窖,忽然肩膀被人一拍。 厉笑惊得猛地一个翻身,大牛的尸首啪地一声落地。 她回头,才看见一个娇小的女子,站在她后面,并没有什么动作,只低头看着大牛的尸首,随即便抬头。 厉笑紧紧盯着那女子,只觉得她抬头那一霎,眼底似乎有晶莹一闪,但随即消失,快得像是错觉。 她若有所悟,道:“你便是这猎户死也要通知的朋友吧?快点走吧……”她忽然住口,摇摇头,道:“来不及了。其实就是你一看见我们就走也没用。他一旦真要抓你们,那肯定早早就派人堵住出山的所有通道了。” 她说完不看文臻,拍拍衣裳上的灰,转身准备走。 她不打算多管闲事。 嫁了易铭就是他的人,就得共进退,没有先背叛违拗他的道理。 她刚刚抬腿,就听见身后女子,声音甜美,笑着问她,“你想不想知道,你的未婚夫,为什么总对你不冷不热,若即若离?” …… 易铭和他身后几十人,立在破旧的大牛家小院门前。 桃花瑟瑟发抖,不住回头看黑暗的山路。 院子锁着门,黑沉沉的,看上去没有任何人。 “我们走的时候……没有锁门……他们可能……可能已经走了……这位公子……这位公子你派人回去救救我夫君吧……我已经带你到了地方了……” 易铭笑了笑。 锁门才说明没走。 身边属下躬身请示,他点了点头,属下正要上前,忽然墙头扑下一条人影。 易家的属下急忙出手,将那东西击飞,谁知那东西胸前忽然弹出长长的一截杆状物,直射易铭胸口。 易铭听那风声也知道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暗器,却也谨慎地退后半步,手中一截银亮短棍一拨便将那物拨走,谁知那东西也不知怎的竟然勾在了他前襟衣裳上,易铭这一拨,嗤啦一下,前襟和里衣都撕裂,里衣里头似乎还有些什么,易铭反应却很快,猛地一个旋身,衣袍飘飞间伸手一拢,再转回身时,裂开的前襟已经被一个夹子紧紧夹住。 这一下突然,易家属下都冲上来,团团围住易铭。 易铭在人群中不动,忽然眯起眼睛,看着黑暗中的小院,眼神晦暗不明。 …… 小院的门有很多裂缝,足够人趴在上面将外头的情形看清楚。 厉笑慢慢地从门缝前直起腰。 她回头看了一眼站在地窖口的文臻,文臻对她勾了勾唇,用口型问她,“如何?” 厉笑的脸色很难看。 她不是傻子,和易铭订婚已久,也曾追随他走过大江南北,日常相处,遮掩再严密的人,在一个对他芳心托付时时关注的人面前,也难免露出蛛丝马迹。厉笑其实很久之前,心底就隐隐约约飘过一个可怕的猜想,只是心中始终不愿承认罢了。 若不是心中存疑,又怎么会今晚不顾一切地追过来? 但便是有心理准备,真的看见那一幕,她那一瞬间还是天旋地转,眼前发黑。 她是女子,女子如何遮掩自己,在遇见某些袭击的时候会是如何动作,她有种天然的了解。 然而这又算什么? 两大家族联姻,十余年芳心托付,一腔痴情,到此刻,都成了笑话。 他怎么可以?怎么敢? 他将厉家当成了什么?将她厉笑当成了什么? 一个他可以瞒天过海走上易家最高峰的垫脚石吗? 那些年她曾含笑试探,曾温柔依偎,曾脉脉诉请,曾为了他违背老父,双亲已老却不伺奉于膝下,跟着他东奔西跑,只为多看他一眼,多陪他一刻。 那时候他在想什么?是腻烦她的黏缠,还是嘲笑她的痴妄? 那些年她的抛却一切,不过是别人的淡淡厌烦。 那些年她以为的花前月下,却是别人的易钗而弁。 她厉笑,把自己活成了世上最大的讽刺。 厉笑浑身轻轻颤抖起来,齿关敲击格格作响,她觉得很冷,却不知是这雪夜太冷还是心底的寒意无边绵延。 她在一片茫然中回头,没看见地窖口的文臻,只看见地上一行字。 “不要轻举妄动。只要你帮我,我就帮你报仇。” 厉笑盯着那字,不知怎的,满腔的悲愤恨怒便在那一个字一个字的琢磨一般的阅读中,渐渐平复。 她冷静了许多。 方才,她想就这样出去,大骂易铭一顿,一刀捅穿她的心口。 但现在她冷静下来了。 此刻,她的护卫还没追上来,四周全是易铭的人,她揭穿他,面对的很可能是被灭口的下场。 易铭绝不会允许她揭穿自己最大的秘密。 和死一个新娘得想借口糊弄厉家比起来,自然是他的未来更重要一些。 刚才的试探也已经打草惊蛇,她无法出其不意杀了易铭。 她深吸一口气,忽然大步向前,打开门,走了出去。 同时大声喝道:“是我!” 第一百七十六章 烈血报复(第十三更) 她开门时候,又起风雪,她从风雪中走出,一霎脸容雪白。 易铭抬头看她,厉笑撞上那双微带审视的眼眸时,心头一紧,随即便竖起眉毛,一脸微怒,叉腰站在门口,脆声道:“阿铭,你竟然瞒着我,半夜三更,偷偷摸摸和这女子相约!” 易铭怔了怔,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侧头啼笑皆非地看了看桃花。 厉笑继续大声指控,“生怕我知道,还约到这深山野岭她家里来相会,铭……哥哥,你对得起我吗!” 说到对得起三个字的时候,她心头一酸,语气一哽,硬生生咬牙忍住。 桃花一直呆呆跪在一边,垂头看着大牛落地的尸首,此刻忽然抬头。 碎雪昏天之下,她脸容模糊,一双眸子却隐隐透着血一般的红。 她盯着易铭,忽然哑声一笑,对厉笑道:“哟,小娘子好厉害,这竟然抓奸抓到深山野岭来了。别怨姐姐没教你,这女人啊,得温柔小意,才讨人喜欢。这么泼,难怪公子爷不喜欢你。” 她本是青楼艳女,业务熟练,此刻操起腻腻哑哑的嗓子说话,语气神情都十分令人入戏,厉笑却是知道这事是怎么回事的,有点讶异地看了她一眼,却看清了她眼底血红的恨意。 她心底冷笑一声。 看,多行不义的后果。 嘴里却立即接了上去,“呸,贱人,你也配和我姐妹相称!” 抬起一脚便踢,桃花啊地一声飞起,砰一声落地,又顺着未化的雪哧溜一下滑好远,眼瞧着看不见了。 厉笑冷笑,看也不看,她脚上使了巧劲,把桃花踢远一点。以免等会遭了易铭的毒手。 一转头扑到易铭身边,一把揪住了她前襟,怒道:“咱们都快成亲了,你还敢在外头沾花惹草,你今日必得给我,给厉家一个交代!” 易铭听得“厉家”两字,眼神闪了闪,抓住她的手苦笑道:“阿笑,你这是想哪去了,我怎么会和那等女子幽会……” “那你深更半夜瞒着我跑这里来做甚?总不会是来杀人吧?这荒山野岭有什么值得你亲自出动的?”厉笑冷笑。 易铭不接,回头看了看,道:“这么晚,你怎么一个人来了,你哥哥们呢。” 鼎国公厉响没有女儿,却有七个儿子,因此视儿子们如狗屎,却对兄弟家这个小女儿珍若拱璧,因此送嫁厉笑,除了厉以书要去当过渡刺史去不了西川外,他其余六个兄弟,一股脑都被踢来送小妹。 鼎国公家的七个葫芦娃,生下来就被耳提面命要保护小妹,又出身将门,除了喜欢读书的厉以书走了文官路子武功平平外,其余都一身的彪肉,一字排开不用纹身也像路霸。 葫芦娃们虽然一身横肉,但鼎国公家教还不错,并不爱惹事,但这个准则在他们小妹身上不适用。 小妹哭一鼻子,让她哭鼻子的人等着断腿,哭几次断几次。 这样六个大舅子,便是易铭也要发怵。 “我给哥哥们留书了,等他们来了揍你一顿狠的!”厉笑冷笑。 她其实留下了记号给自己的护卫,哥哥们今天却不在,说是接到了三哥的信,然后便都出门了,厉笑也奇怪,一般哥哥们便是要出门,也会留几人在她身边,也不知道出了什么大事,哥哥们一起走了。 但这话她现在当然不会对易铭讲,这还要多谢易铭和她不亲近,她这边的情形他都不清楚。 易铭无奈地抚了抚厉笑的发,搂着她转了个身,顺势将她一直紧紧揪住自己夹子的手捋了下来,一边笑道:“那我们便走吧,回头迎上大哥们,也省得他们夜里走山路。” 厉笑忍住想要踢开他的冲动,冷笑道:“这么干脆?不和你的相好再聚聚?” “笑笑,你又胡闹。你明知道我有了你,怎么可能看上别的庸脂俗粉。”易铭的语气宠溺,“我这是过来有事,听说这里有位旧友想来拜访而已。” “里头没人。”厉笑撇撇嘴,“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却也没有挣扎,任他揽着走,易铭对其余属下使了个眼色。 厉笑上了车,看了一眼那小院,放下帘子。 车子辘辘离开,却有十来人留了下来。 那些人对看一眼,正要进门,桃花却忽然从旁边爬了出来,道:“你们要找的人,不住在这里。他们受了伤,我夫君临走时,另给他们指了我们藏东西的一个洞,就在这附近。” 当先一人狐疑地看她一眼,冷哼一声道:“谁信你这贱人!” 桃花却哑哑地笑起来,伸手道:“答应我的金子给我,另外再给我一锭金子,我就带你们去。不然啊,这深山里,你转上一个月,你也找不到地方。” 当先一人盯着他,一偏头示意其余人进去,便有几人冲进了院子,简单找了一圈道:“没有人!” “屋子里被子整齐,是冷的,油灯是冷的,厨房也没有开火痕迹。” 当先那易家护卫头领这才信了,扔下两锭金子,“人在哪里?” 桃花不顾那地面湿冷,一把抓住金子,贪婪地咬了咬,才呵呵地笑起来,蹒跚地爬起来向外走。 易家护卫将她围在中间,刀剑齐出,只要她稍有异动,便能成个筛子。 桃花一路发着抖,紧紧抓着金子,跌跌撞撞走上一条岔路。 易家护卫见她路途熟悉,倒也信了,跟着她走了一阵,在那院子不远处一处草丛里,桃花蹲下来,掀开一个木头盖子,露出底下一个黑黝黝的洞口,有个梯子搭在洞口,桃花道:“就在里面。” 领头的便示意一人留在上面,明晃晃的长剑对着桃花。 “你要耍什么花样,我们未必有事,先死的人是你。” 桃花讪笑,捏紧了手中的金子,“你看我像是不要钱不要命的人吗?” 易家护卫哈哈笑起来,有人伸手捏了一把桃花的屁股,道:“像你这样的骚浪材儿,就算命不要,钱也是一定要的。” 桃花也不气,抛个媚眼儿,“爷们若是这趟得了功劳,也给我沾沾光。” 护卫们便暧昧地笑着,哈哈地顺着梯子下去,有人燃起了火把照明,抽抽鼻子道:“还真有骚味儿。” 忽然有人脚不知道踢到了什么,哐啷一声,什么东西洒了。 桃花忽然发疯一般扑过去,竟从怀里掏出一个迎风燃的火折子扔下去,几乎立刻,噗地一声便燃起大火! 有人惊叫,“油!油!” 地洞里专门存放大牛用猎物熬的油,满满一桶还没完全凝结,正被一脚踢翻,一点火星上去,都能瞬间烧光这地洞。 有人大叫:“这贱娘们!上当了!梯子!梯子!” 桃花一把将梯子推倒,狠狠关上盖子,一边大笑一边整个人都扑了上去。 “噗嗤。” 冰冷的剑锋穿透了她的后心。 那守在上头的最后一个人猝不及防,一开始惊怔住了,反应过来想也不想便是一剑。 桃花大口的血喷出来,溅在灌木丛上零碎的白雪上,深绿深红,雪光映血。 她大声惨叫,却没动,死死抱住那盖子,啪嗒一声插上插栓。 只这片刻工夫,底下已经惨嚎声一片,隔着地面听来,像是十八层地狱里传来的被车轮撕裂的恶鬼狂嘶,在深山里闷闷回响,空寂幽深,撕心裂肺。 那唯一的幸存者惊得浑身发软,好半晌都反应不过来,直到听见底下惨叫呼救喝骂,才猛地冲上前,长剑又劈又砍,“让开!让开!” 鲜血伴碎肉飞溅,刀刃砍在皮肉和脊椎上的声音伴随着那些惨叫,在这静寂山野听来令人头皮发麻,桃花却死死扒住那盖子绝不松手,忽然转过脸来。 雪光月光下她的半边脸都是血迹,眼珠子也溅了黏腻的红,这样看人的时候也似恶鬼从泥地里爬了出来,那人下意识后退一步。 听得她呸地一口,吐出半边被敲碎的牙齿,喃喃道:“杀我大牛,敢杀我大牛!我烧死你们!烧死你们——” 第一百七十七章 公主病得治!(第十四更) 那男子怔怔看着她,听着底下惨叫渐弱,忽然浑身发抖,一声大叫,转身就跑。 他刚刚转身。 “噗嗤。” 和刚才桃花那一剑一模一样的声音。 他缓缓低头,就看见一截刀刃,深深地插入了自己的肚腹。 他并没有机会抬头看是谁出的手。 一只靴子抬起来,蹬在他身上,硬生生将他蹬离刀刃,砰一声,肚腹上的血溅起,再扑簌簌落在他脸上。 文臻已经停也不停地从这具新鲜尸首旁走过去。 她蹲在桃花的身边,并没有试图施救,已经没有了必要。 桃花死死地趴在那儿,底下忽然一声闷响,像是有人在大力顶盖子,力气很大,桃花的身子被生生震开。 盖子还在震动,眼看要被人撞开。 文臻算着频率,在盖板稍稍隆起那一刻,忽然双手抓住匕首,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往底下一插。 震动立止。 片刻,有重物坠地的声音。 最后的惨呼也消失。 文臻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回头看桃花,桃花还没死,唯一没有染血的一颗眼珠居然眼神清亮。 她抖抖索索伸过手来,血迹淋漓的掌心里,是两块亮灿灿的黄金。 文臻垂头看着那两块黄金。 猜也能猜到,就是这点金子,葬送了十几条人命,葬送了大牛夫妇。 那颤抖的手指,拼尽最后一点力气,把黄金往她手里送。 “我……大牛……葬。” 文臻点点头,握紧了她的手指,将那金子合拢在她掌心。 “我会给你和大牛合葬。以后有机会了,我还会给你们厚葬。你和大牛如果还有什么未了的事或者牵挂的人,我也会尽力找出,帮你解决帮你照顾,你……去吧。” 掌心的手,微微向下一垂。 文臻半跪着没动。 深黑的夜色里,有乱雪,盘旋着当头扑下来。 …… 深山孤院前,多了一座新坟。 文臻没有太多的精力和时间来好好安葬那两人,先草草葬了,做了记号,等到脱险后,再派人来厚葬。 薄雪之下矮矮两座坟头,葬了一对昨日还鲜活的人。 风雪呜咽,无论是大牛的憨笑还是桃花的怒骂都被卷入了幽冥之中。 文臻轻轻地叹了口气。 以为的姻缘情意,到头来不过欺骗。 以为的薄情无义,到头来同死共棺。 这世上事。 叫人从何说起。 她忽然抬起头。 风雪中有几点灯光迅速地接近。 来了几个青衣男子,腰带上绣着“厉”字,显然是厉家的护卫,应该是厉笑派遣来的。 果然那几人递上一封信,字迹很潦草,想必是厉笑匆匆写就。 “你答应帮我的!那就随我来吧,我也可以帮你一次!” 最底下有厉家的徽记,文臻认得,知道这个做不了假。 来人态度谦恭,说是再走一截路途平坦便有车在等。文臻便去地窖负了燕绥上来,也不要那些人帮忙,自己背着燕绥走了一截山路,上了车,一直行到了千阳镇。 路上文臻问了厉家诸兄弟的事,原以为厉家子弟都在,以燕绥和厉家的关系,也就安全了,谁知道昨夜厉家兄弟就离开了千阳镇,不知道因为什么急务都走了,只将大部分的护卫都留下保护厉笑,说了过几天就回。 文臻听了便苦笑,真是阴差阳错,这很明显是厉以书向兄弟求助,厉家兄弟们去找燕绥和她了。 厉家的护卫得了嘱咐,按文臻要求来,先给文臻找了个干净的客栈,文臻却要求先去医馆,便又去了千阳镇最好的医馆,大夫夜半被叫起,见一大群壮汉拍门,也不敢牢骚,给燕绥看了,却也说不出所以然,只说可能壅塞血淤,得慢慢化解,也许很快就能醒来,也许需要很久,醒来以后会是怎样情状,也说不好。 这和文臻自己把脉得来的结论差不多,她毕竟也跟着东堂最顶级的大夫学了一阵子,只是心里还抱着一丝希望,才到医馆试一试罢了,如今也不过如此,谢了大夫从医馆出来,便把大夫开的方子给扔了。 在成衣铺买了新制的衣服,回到客栈,她搓暖手指,才亲自给燕绥擦了身,她知道燕绥爱干净,这几日都是钻进被子里给他擦身换衣,如今已经练得颇为熟练,手伸进被子里,衣服唰唰唰扔出来,再取了干净衣裤给换上,一来一去,一刻钟就能换好,且能基本不碰着不该碰的地方。 只是难免也有一些托腰之类的动作,只是难免有时候换着换着,她会慢下动作,捂住有些发烧的脸,过一会儿再继续。 她抬起他的腰的时候,只觉得掌下的腰似乎又瘦了几分,手指拂过胸腹之间,根根肋骨清晰分明,这让她心中一酸,恍惚想起那日给他过生日,他在水池里脱衣服,当时还有鲜明腹肌,瘦不露骨,肌理蕴实,这才几天睡下来,便耗损了这许多。 她用手指一根根量过他微微凸起的肋骨,低低道:“瘦得丑死了。我跟你讲,你要是再不起来,再瘦下去,我可要移情别恋了,到时候你可别哭醒,哭醒也来不及了。” 灯下燕绥眉目弯弯,半点哭的意思都没有,倒好像在笑。 “今天有两个人为我们死了。可能事情本来就是桃花惹出来的吧,但是我没想到最后她会那样为大牛报仇。燕绥,我本想先杀了桃花的,杀了她就不会被易铭给盯上了,你就安全了。可我下不了手。便是现在,我也不后悔,大牛夫妻的命都因为我丢了,我还有什么可怨怪的呢。等咱们解决长川了,回头给他们厚葬吧。” 文臻出了一会神,无意识地缓缓抚摸燕绥温暖的肌肤,这动作不含狎昵,只予她这漫漫长夜坚持的力量。 “告诉你一个秘密,易铭是女的,他是方袖客。你猜我怎么知道的……他总给我一种熟悉感,姿态、神情、气质……一个人相貌衣着哪怕香气都可以改变,但细微表情很难变化,我和方袖客打交道的时候对她印象很深,待到后来见到易铭就总有种熟悉感,但真正让我确定易铭是方袖客的,是他和厉笑之间奇怪的关系。像我们那儿,看多了小说里这种梗,但凡这样遮遮掩掩若即若离的,多半是女扮男装忽悠人的……” “原来你是这么猜出来的。” 忽然传来的语声让文臻一惊,不过也没有太惊吓,现在客栈内外都是厉笑的人,能进来的自然只有厉笑。 厉笑一步跨进来,正看见文臻的手从被子下堂而皇之地抽出来。 若在以前厉笑免不了要嘲笑一句,此刻却是心中发酸,她看一眼床上的人,转向文臻,“你是谁?” 她并不知道文臻燕绥失踪的事,只是隐约觉得文臻眉目熟悉。 文臻抽出汗巾擦掉脸上伪装,厉笑惊得退后一步,“文大人你怎么会在这里!” 忽然她似想到什么,回头看向床上的燕绥,脸上的神情就更惊吓了,吃吃道:“这……这不会是……不会是……” “我们受到了唐家的伏击。”文臻言简意赅地道,“殿下为了救我而落崖,撞到了头。” 厉笑好半晌才消化掉这惊人的消息,忽然快步走回门窗处,又细细检查了一下门窗,又扬声吩咐外头的守卫,加紧戒备,有任何风吹草动不可轻忽。 文臻一直盯着她的举动,见她这般,才稍稍放心。 她现在,不敢轻易相信任何人。 “厉姑娘。”她轻声道,“殿下已经昏迷快五天了,我没有办法……你这里,可有什么好药吗?” 她寄希望于厉笑。燕绥身上没带他师门的药,她逃到马车上时也没来得及抓到什么好药,但是厉笑既然是方袖客的未婚妻,方袖客是方人和名义上的孙女,必然学会了那老怪医一手医术,按说也应该会有一些灵丹妙药,作为聘礼送给厉笑。 厉笑听她说了燕绥症状,思索一下道:“这似乎有点像风眩血淤之症,我记得易铭给过的药当中似乎确实有对症这个的……对了,她还教过我一套金针散淤的针法呢!” 文臻大喜。正要请她施术,却见厉笑为难地看她一眼,“那针是特制的,我前天拿出来看被戳了嫌烦,又扔回给了易铭,应该在他那里……” 文臻:“……” 姑娘们你的公主病得治! “怎么办……怎么办……”厉笑愁眉苦脸地团团转,“没那套针不行啊,可我现在,可我现在不敢……不想进他的卧房……他卧房里听说好多可怕的机关……” “那就我进吧。” 厉笑:“……???” ------题外话------ 八点这一波结束! 下一波十二点,应该也是最后一波了! 前方高能预警!二嫁! 累成狗的老桂在呼喊:你们的票票在哪里! 第一百七十八章 不离不弃(第十五更) 大牛家小院的院门,永远地锁上了。 只是文臻的脚步刚刚离开那座小院,新的足迹已经印在了小院门口。 这一夜最后一拨访客是一个人,黑衣如墨,黑笛垂着玉色的穗子,和这覆了白雪的黑山一般鲜明又肃杀。 乍一看有点像林飞白,但仔细一看,却又觉得这人气质宛转,淡淡风流,连飘飞的衣袂,都似云飞雾散。 小院的门在他面前缓缓开启,他在正屋里嗅见淡淡的熟悉的气息。 地窖里有人住过,碗里一点余粥晶莹剔透,是她才能熬出来的精彩。 出了院门隐蔽处一座新坟,有人细心地采了一株冬日也不凋谢的常青草放在坟头。 逃亡之中也不忘珍重,只有她能做到。 最后他顺着痕迹停留在那个土洞前,拂开特意捧过来的浮雪,底下是大片的血,旁边地面的木盖子上有对穿的洞和大量的血迹,打开那盖子,猎户用来储存杂物的地洞里,冲上一股熟肉和烟气混合的焦臭,他偏过头,等那一股含着血气的黑烟散尽,里头的景象只看一眼便不得不闭上眼。 不用多推测,也能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多么惨烈的一幕。 他默默地看了一会,下到那狼藉的地洞去,很快被焦肉烟灰蹭了一身,手上动作却不停,抽出那具烧伤不重却被当头一刀戳穿天灵的尸体身上的刀,在自己手上一抹,染了一道鲜红的血迹,又将刀塞在尸体手中。 他将盖子劈碎,扔在一边。单手将尸体拎上来,打开地面的盖子,尸体斜斜地卡在洞口,手中的刀指着前方向下的位置。 那个位置往下是一条隐蔽的小道,被灌木树丛遮掩着,他顺着那道往下走,不断劈开荆棘,将手上的血零零碎碎洒了一路,有时还故意让那荆棘撕碎自己的袍角衣袖。 最后下到一个小湖边,顺理成章失去踪迹,而这里,和文臻下山的真正方向,南辕北辙。 他做完了这一切,才转身回去,小心地专门从石头上走,不留下任何痕迹。 …… 天快亮的时候,那个犹自散发着难闻焦臭味道的烧人洞前,站下了易铭。 微明的天色里,这艳丽潇洒的少年脸色难得这般难看。 洞里已经查看过了,看得他脸色发青,实在不明白自己一群精锐护卫,怎么就落到了这个下场。 但死了的也就死了,不值得多看一眼,倒是这个死在洞口的留下了线索。看样子,起初是有人盖上盖子把他们堵在洞底下烧死,唯独这个劈开了盖子,在劈盖子的过程中被人一刀穿了天灵盖,这位临死前也伤了对方,刀上有血,而这位忠心耿耿的护卫,临死也没忘记用刀指向对方仓皇逃亡的方向。 前方灌木丛东倒西歪,易铭低头一捻,捻出一点血迹,点头示意:“追。” 顺着那路七拐八弯,易铭的护卫不断发现蛛丝马迹,越追越来劲。易铭却始终皱着眉头,越追越慢。 她觉得不对劲。 看起来没有任何不对劲,但正因此,很不对劲。 很难解释,这是聪明人在长久历练中锻炼出的直觉。 她忽然跃到一块大石上,远远望去,山脚下一处湖泊粼粼闪亮。 她恍然醒悟。 上当了! “不必再追!我们快点回孙府!” …… 孙府后门拐角处有个小门,斜对着一条热闹的小街,是孙府下人们方便进出采买特意开的,被孙府主子们戏称为狗洞。 此刻那狗洞里探出一颗头来,四面望望,赶紧招呼,“来,来,没人!” 文臻背着燕绥闪身进来。 厉笑看她一个矮个子背着燕绥,燕绥的两条长腿都要挂在地上,觉得滑稽,忍不住噗嗤一笑,随即敛容。 没来由地,心底泛上一丝感慨。 燕绥和文臻的事儿,她自然也听过八卦,八卦里都是说这位殿下如何被这不算绝色的文姑娘蛊惑,待她如何不寻常,却没听说过文臻为殿下做过什么。而这位文大人,之前同意嫁给唐羡之,她心底也是不以为然的,总觉得要么是这位文大人无情,要么是殿下剃头挑子一头热,无论从身份还是文臻表现出来的态度来看,这段感情她都不看好。 然而如今,她知道了文臻这一路怎么过来的,看见了这种时刻下的她,很憔悴,很苍白,但眼神很亮,被掳、逃脱、落崖、救人并自救,和各种险境相搏,步步为营,不离不弃。 固然燕绥为她受伤,可若她有一分怯懦和逃避,燕绥早已没命。 世人只见浮华表象,却不知经得住危难苦困考验的爱情,才是真正的爱情。 反观自己这十里红妆的送嫁,她只觉得心底的苦涩快要把自己淹没了。 她定定神,才道:“果然这边没人,往右拐。” 先前她把易铭拖走,果然出山不多久,易铭便找了借口要回去,她算着这时间也够文臻逃走了,而且她也先一步让自己的护卫去找文臻,肯定比易铭折回头要快,便假做恼怒,最后还是放他走了。 而文臻则觉得,所谓灯下黑,易铭回去扑空,就会算到她很可能来千阳,她要打这个时间差,先进孙府把那套针拿到再说。 其实这很危险,因为易铭回去,很快就能发现护卫被杀,也立刻就能猜到她要找的人已经下山,会迅速反扑,而文臻已经在医馆耽搁了,去孙府很可能随时撞上易铭。 但文臻坚持,厉笑只得依她。 为确保安全还是走的小门,将燕绥安置在厉笑房间里,厉笑派亲信团团看守着。 文臻便穿了换了丫鬟衣服,更在厉笑身后,厉笑随便拿了一盘点心,往隔壁易铭院子里走。 这样直接过去,其实厉笑颇有些担心,但也没说什么,她现在算是明白了,这位文姑娘看着娇软,其实刚得很。 易铭果然没回来,他的院子有人看守,不过厉笑身为未婚妻,自然畅通无阻。 到了门口,厉笑咬咬牙要当先进去,文臻拉住了她。 “你回去帮我看着燕绥吧,这里我一个人来就够了。” 厉笑只得从后墙翻了出去回了自己院子,这边留下文臻,看了一会紧闭的门户,过了一会,走到窗边,猛地掀了一下窗。 果然里头咔哒一声。 文臻这回再去大大方方推门,果然没有问题。 每个人机关的设置虽然风格不同,但总脱不了联动这一条,文臻听燕绥提过机关的诀窍,无论多么精巧的机关都有痕迹,制动距离越短,机关越有力高效,其开启或闭合所在越近。 最关键的是,这里是孙府,不是易府,易铭只能设置简单联动机关。 所以她用她那双眼睛,看见了门上的机关所在,并根据那一点突出的形状,猜测出解除机关的开关应该在窗子处。 进门之前,文臻看了一下地砖的宽度,抽出从厉笑院子小厨房顺手拿出来的擀面杖,横在腰后。 进门之后,文臻看了一下方位,确定了最方便易铭行走的路线,深吸一口气,和身骨碌碌滚了过去。 果然一路无事,却在靠近易铭书案后方的多宝架的时候,身下咯地一声,有什么东西要开启,却被擀面杖架住,与此同时文臻伸手一撑擀面杖,已经蹿了起来。 她蹿到易铭椅子上蹲下,看见地上一块地砖凹下,却因为被擀面杖卡住没能彻底打开,一条缝隙里隐约有黑色的东西在蠕动,带壳坚硬,像蝎子的螯蜈蚣的足,却又喷出绿色的汁液来。 文臻摇摇头,回头看多宝架,这孙府的老爷想必不爱读书,多宝架上一览无余,没有厉笑说的装金针的檀木盒子。 文臻虽失望却不意外,便要到别的地方去找,忽然眼角一掠,觉得有本书看起来有点奇怪,她看了一会确定那里没机关,伸手拿了书,翻了翻不过是本东堂常见的山川志。 正要放下,忽然又觉手感有点怪异。,忍不住又摸了摸书封。 封面似乎……有点厚。 她指甲慢慢地剔,渐渐分离出中间的一层,再慢慢地抽出来,是一个极薄的面具。 那面具手感令人非常不适,并不是不舒服,而且太熟悉,就像……在摸人的肌肤。 这感觉让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指尖捏着边缘将面具一展。 然后她听见了一声倒抽气的声音。 厉笑站在门口,望着她手中面具,脸色惨白。 文臻低头一看,也失了声音。 那竟然是人皮制作的,十分精美的,厉笑的面具。 ------题外话------ 十二点,吃饭时间看文,吃嘛嘛香是不是? 可是我想到我的存稿就心疼得吃不下。 呜呜呜给张月票买大餐…… 第一百七十九章 少女情怀却成空(第十六更) 易铭随身带了一张厉笑的面具做甚? 还是人皮的,他得先找个和厉笑近似的人,慢慢调整容貌之后再剥下制作……至于花费那么大精力时间做这个是为了什么……真是细思极恐。 文臻看着厉笑,她看样子要晕过去了。 真相总是比想象中更残忍。 文臻立即将面具收起,一转眼,忽然看见易铭床上,挂帐子的金钩看起来有点别致。 再仔细看,金钩两边不是各一排针?有点弯曲的那种。 她对厉笑示意,厉笑目光呆滞地转过去,愣了一会才转头。 文臻大喜,急忙扑到床边,差点碰翻了床头一壶酒,也不知道易铭在床头放酒是要做什么。 她正要拿那金针,忽然听见院子外头有急促的脚步声。 厉笑也听见了,脸色一变,她还听见了易铭的声音! 此时再出去已经来不及了。 文臻低喝:“进来!” 厉笑毫不犹豫一个飞扑进房,扑进来的时候顺脚勾关起了房门。 文臻本想躲起来让她自己应付易铭的,结果厉笑也不知道是因为惊慌还是害怕面对易铭,竟然下意识地一个猛扑,扑到了易铭的床底。 而此时易铭的脚步声已经到了门外。 电光石火之间,文臻的目光在面具和酒上扫过,已经有了主意。 她将那人皮面具往自己脸上一罩,又唰地一下脱了外衣往床底厉笑手里一塞。外头罩衫是丫鬟的衣裳,易铭一看就能发现。 随即她抓起酒壶猛灌一口,喝的时候心里祈祷可千万不要有毒。 她在赌,她赌易铭这样光明正大随便放在这里的酒,一定不会有毒。 两件事刚做完,吱呀一声,门开了。 易铭站在门口,一眼看见在她床上的“厉笑”,脸色一变。 文臻躺在床上,翘着腿,抓着那酒壶,对着易铭格格地笑:“好……酒……” 她学厉笑声线,又拖长了声调,做出酒醉含糊模样,一时还真难以辨别。 床底下厉笑紧张得揪紧了自己的衣衫,心想这位文大人一个厨子能混到这般高位实在名下不虚。 这应变,服气。 房内没点灯,只外头风灯的光线朦胧,易铭怔在门口,道:“你怎么……在我这喝醉了?” 文臻在她床上滚了滚,哼哼唧唧地道:“……铭哥哥啊……你……你今儿……呃……给我个……明白话吧……呃……你到底……心里……呃……有没有我?” 易铭怔了怔,微微垂下眼睫,随即笑道:“你这傻姑娘,怎么又问这个傻问题。” 床下厉笑猛地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她怕忍不住的哽咽会被听见。 这个问题,她确实问过,甚至那一回,她也是借醉问出来的,然而她没有得到答案。 她不知道文臻是怎么猜出她的心事的,更没想到她居然在这种时候问了这句话。 这句话一出,能把易铭的疑心去掉一大半,可厉笑自己却觉得,心酸得像是连骨头都酸了,忍不住的浑身发颤。 是那时月下花前,借酒相问,虽有怨怪,其实依旧暗含期待。 可如今再听这话,回想前尘,真若噩梦一场,冷冷相望。 易铭走了进来,闩上门,她这一闩,文臻心定了一半。 这意味着她没有发现。 或许今夜月色朦胧,酒气浮动,或许那句话本就切中她的心虚,她忍不住心神微摇,忽略某些细节。 她走到床边,弯下腰来抱厉笑,柔声道:“笑笑,别闹了,我抱你回房去睡好不好?” 文臻猛地抱住她脖子,将她往下一拉,呢喃道:“不……我不走……我……我今晚……不走了!” 易铭大惊,便要直起身子,文臻猛地一个翻身,骑在她身上,她的长发落下来,遮住了半边脸,语气幽幽又带着几分羞涩:“……我们马上就要成夫妻了……何必……何必还这么拘礼……你既说你喜欢我……那……那铭哥哥你不想要我吗?” 说着便去解易铭衣扣,易铭额上已见冷汗,横肘一格,道:“笑笑你喝醉了!” 文臻立即撒手大哭:“铭哥哥你果然不要我了……你在外头有野女人了!” 易铭只得哄她,“哪里有……笑笑你醉了……我去给你倒茶解酒好不好?” 文臻伸手又去撕她衣裳,“没有野女人……怎么会拒绝我……你古古怪怪的……我今晚非要弄个清楚不可……” “嗤啦”一声,拉扯中易铭衣领撕裂,文臻醉醺醺探头张望,易铭的肘弯猛地荡起来,眼看就要击到她颈侧,文臻却在此时醉醺醺一偏头,正好躲过,犹自嘟嘟囔囔道:“她们说……你不要我……就是……呃……不爱我……” 床底下,厉笑捂着嘴,嘴角一个忍不住的笑,眼泪却簌簌而下。 她想哭,又好笑,还觉得痛快。心情复杂得像要爆炸。 真是荒唐啊,这十年无望的爱恋。 “嗤”地又一声响,这回撕的缝隙更大,易铭猛地跳起来,掩住衣襟,大声道:“笑笑你醉了,我让婆子来把你抱回去!”跳下床三两步便打开门冲了出去。 她的身影刚刚消失,文臻便蹦了起来,一手将金针一抄,一边厉喝:“厉笑,上去!” 厉笑早已爬了出去,三两步上了屋顶,文臻也蹿了上去,从屋顶天窗翻出。 翻出去之后,眼看四面都有护卫,厉笑正发懵,文臻一推她,道:“继续装酒疯!” 厉笑立时醒悟,在屋瓦上蹦了起来,哭道:“我夫君……呃……不要我……我夫君……呃……骗我……” 她哭得情真意切,演得全情投入,东倒西歪,往屋檐边缘走,踩得屋瓦哗哗乱响不住往下掉,四面护卫都赶紧过来救护,等厉笑将人都集中在屋顶正面,文臻趁机从屋顶背面溜走,走的时候还不忘记穿回她的丫鬟外衣。 后头的就交给厉笑自己发挥吧,狸猫已经换回了太子,易铭便是生疑,也发现不了了。 她回到厉笑的屋子,过了一会儿,外头一阵吵嚷,果然厉笑被送了回来。易铭今天被厉笑闹了一场,句句切中她的软肋,哪里愿意再和厉笑独处,她急于和厉笑成亲好继承家业和刺史位,连成亲的地方都在离千阳不远,刚刚进入西川境的尧城。哪里愿意这个时候再生波折。 好容易拿到了针,厉笑当即给燕绥施针,却又有些犹豫,文臻若有所觉,抬眼看她。 “这针法……听易铭说,比较霸道,能够迅速清淤化郁,但是因为太霸道了,不能确定在这个过程中会对脑袋和身体造成什么伤害,有可能会有短暂的变化,也不能确定会是什么变化……” 文臻吸一口气,她知道方人和的医术一向就是这样,只求结果,不管伤害,十分霸道,方袖客承他风格,出手自然也凌厉。 但她道:“这个时候,醒来最重要。我给你护法。” 厉笑看看她苍白的脸,深陷的眼窝,她记得文臻一向粉嫩灵动,肌肤润泽,眼神清亮,从未见过她这般模样,有心想叫她好好休息,但知道说了也没用。她如今见人情意深重,心中便觉酸楚。她咬牙忍住,给燕绥施针。 一套针法毕,她已经出了一身大汗,这针法很是耗费力气。 文臻便让她休息,据厉笑说,这针便是有用,也不能一日奏效,得多施展几次才行,所以她现在也无法带燕绥离开。 厉笑已经派人去找厉家兄长们,把文臻燕绥的消息通报给他们,这样大部队那边也便能及时找过来了。 厉笑休息了,文臻却不敢休息,依旧和衣靠在燕绥床边,好几次梦见他醒来,对着她笑,睁开眼却总是收获失望。 她忍不住笑自己心急,这许多天都熬下来了,眼看要看到希望,却有点熬不住了。 天快亮的时候她打个盹,梦见燕绥在一片浓雾中行走,万千兵戈铁甲从身边如钢铁洪流滚滚过,而身后玉阙金宫烈火熊熊,火中有人嚎哭,有人高声大笑。 她被那梦中纷乱喧嚣惊醒,醒来才发觉四周也很纷乱喧嚣。 厉笑正在推她,语气惶然地道:“不好了,不好了文臻,易铭他爹快要不行了,为了临死前完成家主和刺史交接,已经赶到了最近的西川尧城,易铭说……易铭要我立即出发,到了尧城就成亲!” …… 第一百八十章 代嫁(第十七更) 一行车马,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便出了千阳镇。 尧城离千阳不过百里,也靠近长川的西境。快马一日便可至。 大车肯定要慢很多,但易铭是机关名家,她的马车自然也不是凡品,居然做出了减震效果,以四匹平原健马拉车,速度简直可以用风驰电掣来形容。 文臻本来抱着燕绥呆在厉笑的嫁妆马车里,厉笑出嫁,嫁妆丰厚,马车装了十几辆,但嫁妆马车是普通马车,速度比不上厉笑坐的马车,而燕绥,是每天都要施针的,而且还必须晚上固定时辰施针。 所以嫁妆车队得了厉笑嘱咐,也拼命一般的赶车,马累死了就换,那样疯狂地赶路,文臻躲在绸缎堆里,一直紧紧地抱着燕绥的头,生怕他的脑袋给这样的震荡再震出问题来,自己一天下来,浑身散架不说,手都快抬不起来。 她隐约感觉到,自己的药效可能在慢慢减退,身体内的疼痛越来越明显,燕绥再不醒,她可能就会倒下了。 厉笑住下之后,又偷偷溜到马车上,给燕绥施针,拔下最后一根针的时候,燕绥身子忽然一弹。 文臻大喜,还以为燕绥醒了,扑上去看,结果看见厉笑脸色惨白,再一看燕绥,眼耳口鼻竟然都缓缓渗出血来。 文臻惊得浑身发冷,抖着手去看厉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结果厉笑的手比她还抖,慌乱地道:“这这这……这是怎么了?” 文臻眼前一黑,却还挣扎着去抓燕绥的手腕,掌下的脉搏跳动却和之前差不多,并未迅速虚弱,她稍稍松口气,猜测着这种情况,很可能是两种极端。 要么恶化了,要么就是有突破性进展了。 “怎么办?怎么会这样?”厉笑有些惊惶,“那……还要不要继续?按说最起码要施三日针才可能有效果……可这样子太吓人了……要么……要么就别施针了吧……说不定等两日也就自己醒了。” 文臻沉思了一会,最终咬牙道:“继续。” 她要赌。 她不信以燕绥的能力,会真就这么一睡不起。 “这……万一反而伤害了殿下……” “如果他因此出事,那我陪他一起便是。”文臻笑笑,眼睛一弯如月牙。 厉笑怔怔地看着她,想说什么也没说,最终把针扎完,文臻仔细观察着燕绥的气色,替他把被角掖好。 厉笑痴痴地坐在一边,看她平静细致的动作,眼底掠过一丝羡慕,半晌怏怏道:“明天黄昏就能到尧城,下车就要成亲,我……我……” 她忽然眼泪就流了满脸,“我不能嫁她啊!” 文臻心下恻然,握住了她的手。 是不能嫁。 易家何等家族,一旦嫁了,礼法上厉笑便永远是易家人。先别说易铭马上要成为家主和刺史,掌管西川,厉笑根本没有机会揭穿她身份,便是揭穿了,易铭已经手握大权,她不认,不放,厉笑便永远要顶着那个笑话一般的易家夫人的身份。 她一辈子也就毁了。 “我们厉家……我们厉家……姑娘出嫁前都要在祖宗牌位前发誓……忠于夫家……不离不弃……违背了……祖宗便不认这不肖子孙……”厉笑抽噎得更厉害了。 “是不是只要嫁的不是你,你便不用受这所谓的誓言束缚呀?” “是……可是……” “那你便不嫁呗。” “呃……” “我代你嫁吧。” …… 长长的车队,前头出了镇子好几里,后头还在镇子中。 易铭打头骑马在前,她身边跟着好几个男子,正低声说话。 “……大人估计也就这两日了……舟车劳顿眼见着更衰颓,几位族叔都很有意见,说您……” 汇报的人犹豫着,不敢接下去。 “说。” “说您不孝,父亲病重,不说自己快马加鞭先赶回去,还要劳顿病重的老父跋涉,为此吵得很厉害,还是大人发了怒,说是自己的决定,那些人才住口……” 易铭没有表情地听着。 “我如果真的单枪匹马快马赶回,就真便宜他们了……都出发了?” “都出发了,时间太仓促了,人又多,大人按您的意思,要求所有人都要参与喜宴,但为了行装方便,不许多带随从,每人只带一人,其余由铁军随行护送。” “这条有人反对吗?”易铭漫不经心地问。 “当然有,还是那批人,闹得很厉害。但是如您所料,大人一说不去参与婚礼的人,就除名出易家,便都闭嘴了。” 易铭没说话,良久,仰天长长吁口气。 “爹没两天好活了,还要为我,为这事再操心受气一回,我确实……挺不孝的。” “公子您可千万别这么说,大人最希望的就是您能顺利接位,将来保住甚至光大易家,他让我和您说,您的安排很好,他很满意,不要有负担,他多活少活两日没什么打紧。一切为易家好的,便是为他好了。他便是入了祖坟,也是欢喜的。” 易铭默然,她深黑的眼睫微微垂下,罩住流光溢彩的眼眸,那似笑非笑的流转目光底,是难以察觉的冷。 她忽然换了语气。 “我们的新娘子,一切都好么?” “很安分。” “那,便好。” …… 疯狂赶路两日,次日黄昏,车队入尧城。 也正式进入了西川境。 城门早已大开,黄土垫道,净水洒街,尧城郡守带领尧城所有官员迎出十里之外。 虽说仓促,但是这准备看不出半点仓促,一路上红绸饰树,彩灯高悬,喜庆味道浓如年节。 文臻已经戴上了厉笑的面具,换上了她的嫁衣,坐在了九鸾飞凤的香车里。 面具是从易铭房间拿的,为避免被她发现,文臻还特意让厉笑安排了人,注意易铭的小厮替她把那本藏面具的书收在了哪个包裹里,并在行路中设计那小厮把那包裹给烧坏了。 易铭匆忙赶回,必然不会亲自收拾包裹,也来不及一一检点,便是问起这事,小厮怕担责任,也会想办法搪塞。 真搪塞不了被发现,文臻估计自己的境遇也该有转机了。 文臻垂头看着自己的大红嫁衣,琳琅首饰,心中有种啼笑皆非的感觉。 她是真的没想到,居然这么快就二嫁了。 她是和嫁衣有缘吗? 不会嫁你嫁他嫁很多次,都没嫁给燕绥吧? 那燕绥岂不是活活要气醒过来? 她忍不住噗嗤一笑,笑完自己也摇摇头。 窗影里透着漫天的红影,燃烧的火把和朱红宫灯在夜色中如一串珊瑚链铺陈,前导的队伍逶迤成一条长龙,向前方一座巍峨的大宅行去。 尧城郡守将自己的府邸让了出来,作为易燕然下榻和易铭成亲之用。 大宅门前站着很多迎亲的人,易家的亲友都已经到了,其中有个个子高高的男子,不住晃来晃去,嘿嘿傻笑,被人左右看守着,看起来很是扎眼。 文臻想起听厉笑说的,西川易家不算易铭的话,易燕然有五个儿子,女儿无数,六个儿子死了三,还有一个生来资质不行,还有一个资质不错后来因为不知道什么事儿疯了。 易铭号称是小儿子,在她后面其实还有妹妹,但自从他出了头,其余人也就成了摆设。 豪门世家就是这样,不看血缘亲情,只看你作用几何。无用的人,连个符号都不算。 也不知道那几个儿子是怎么死的。 此刻前后左右行着的,已经不是先前的厉家和易家的护卫,而是在进城之初,便换了全副武装的士兵,刀出鞘,箭上弦,铁甲遮面,气氛肃杀。 ------题外话------ 抖索着尔康手含泪哽咽……几万字啊……几万字下来了还没攒够一张票票么…… 第一百八十一章 她将嫁人,你还不醒?(第十 若不是那表明喜庆的红色无处不在,她几乎以为自己是被押解进尧城的。 这是易铭发现她不对了,还是这场成亲本就存在着变数?或者易铭本就有别的打算? 朝廷经略几大世家,除了明面上的官方来往,私底下自然免不了各种动作。正如太子皇子乃至皇帝频频遭受暗杀,当年相王反叛也有世家捣鬼一样,朝廷也没少进行一些反间离间暗杀潜伏之类的事情,而这一处的事务,据她观察,是交给燕绥的。 燕绥不仅是挺向世家的一把刀,也是幕后经略世家的操盘者,他素日并不说这些,但文臻听单一令说过,如果不是燕绥一直在利用三大世家内部和外部的各种问题牵制他们,东堂可能早几年就要开始内乱了。 文臻只听单一令说过一件事,说唐羡之其实还有一位兄长,十分惊才绝艳,是曾经内定的继承人。他少年时和长川易家的一位嫡出小姐来往很密,唐家和易家也算门当户对,唐家族中原本对长川易家的人不大中意,觉得那个家族行事太疯,但唐孝成坚持,也便谈婚论嫁了,结果最后却发现是那小姐拿唐公子做跳板,为自己和易家博取利益,为此触怒了唐家的长老会,当即兴师问罪。谁知易家那边,从唐家拿到的东西却是个害人东西,损失惨重,于此,易家认为唐公子早就知道内情虚情假意欺骗易小姐,借刀杀人;唐家认为易家包藏祸心借联姻想要夺取唐家的好处,事情到这里便崩了,唐公子和那位易家小姐固然劳燕分飞,唐易两家也彻底交恶,那位唐公子因此颇受长老会质疑,认为他耽于情爱,难成大器,当时唐羡之也已经渐露峥嵘,所有人的目光便转到他身上,那位曾经才华出众的唐家大兄,从此泯然众人。 为此那位唐公子情场事业俱失意,心理不平衡,很闹出一些事来,唐孝成那时候接任家族不久,实力未足,和唐家内部享有大权的长老会颇多牵制,为这个儿子,很是麻烦了一阵,间接导致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困于这些事务,无暇去想雄图霸业。 单一令当时说的时候,不断啧啧摇头。道这计策实在连环毒辣,离间了家庭、家族、父子、夫妻、令唐孝成疲于应付,精力分散,无暇东顾,说起来简单,但算尽了所有人的反应,下起来就是一盘大棋。 他问文臻,“你猜是谁干的?” 文臻猜了一大堆朝中以老奸巨猾闻名的臣子,连皇帝本人都猜过了,单一令都摇头,最后才道:“近在眼前的人你不猜?” 文臻:“燕绥那时才多大?!” “十三四吧,刚从海岛回来。” 当时文臻默然了好久,直觉自己运气好,见到的都是某人无害贪吃的一面。 此刻她忽然想起这件事,再联想到之前和燕绥关于卧底曾怀的辩论,和此刻易燕然忽然的病重,这背后,都有燕绥的手笔吧? 原来战争早已开始,在没有硝烟的版图之上。 她忽然很好奇,燕绥知不知道易铭是女的?知道的话,他会怎么做? 轿子颠了一颠,跨过了高高的门槛,这场喜事不存在从娘家接亲的程序,新娘直接请入府邸,之后易燕然会出席嘉礼,接受新婚夫妻拜礼。 易铭厉笑早已订婚,成婚的诸般三媒六聘礼节都已完成,此刻偌大的庭院露天席面一眼望不见头,宾客如云,长长的红毯,一直延伸至喜堂,喜堂上红烛高烧,龙凤喜幛老远便可见金光闪耀。 文臻在三进院门前停轿,一个满身红的老妇过来,用一面光亮的铜镜来回照了照轿子,文臻事先已经听过婚礼的流程,知道这是西川的婚礼风俗,渭之“亮轿”,取意光明照耀,吉祥如意。不过就看那婆子上上下下照镜子的劲头,和行动间练家子的轻捷,也不知道是真的讨吉祥呢,还是检查轿子这一路抬来有没有问题。 文臻下轿时,又有一位婆子过来,抓着一个簸箕,里头是一些豆麦等物,这也是风俗之一,撒豆扬麦,祈求五谷丰登,吃穿不愁。不过看那婆子撒豆时候的手成鹰爪,以及扬谷时候的劲风虎虎,如果轿子里藏了人,这一通豆子谷子撒下来,什么杀手也成了筛子。 这两关过去,文臻才下了轿。面前一面火盆,文臻提裙跨过,感觉那火的烟气似乎有点异样,也不知道又藏了什么花样。 顺着红毯走了一截,喜堂之前,红毯尽头,易铭红锦金冠,含笑相候。 透过霞影纱的红盖头,她影影绰绰看见身边站着的易铭,方袖客是个挺神奇的人,做少女的时候姿容光艳绝不会让你觉得她有男儿气,做男子的时候潇洒丰仪也不会让你觉得有一分女气,当真在两种性别中完美切换。 此刻她伸过来的手,修长莹润,也比一般女子手掌大一些。 文臻亲亲热热把手交到她掌心,一边想幸亏换了人,真要是厉笑来做这个新嫁娘,就她现在那心态,估计现在得捅出来一把刀。 厉笑此刻应该躲在放嫁妆的房里给燕绥施针,正是治疗的时辰。 进入尧城之后不比在路上,整个笼罩在易家的势力之下,所以文臻和厉笑在路上就腾空了两口最大的箱子以供藏身。新嫁娘到了以后,就要将嫁妆搬入固定的房间先锁上暂存,一时倒也安全。 进屋之后,文臻便觉得气氛压抑,因为这间不大的喜堂里,人实在太多。 却又不是宾客,而是整个喜堂,贴墙站着一圈人,个个神完气足,神情彪悍,虽然穿着像个贺客,但一看就是高手。 屋内气氛也很紧张,一列太师椅上坐着一排老人,另一边的人稍微年轻些,但都神情威重,显然地位不低,易铭携着文臻一路过去,也在一路和这些人点头示意,可见来者都是西川易家的高层人物。 文臻的目光,落在正堂上座的老人身上。 那便是东堂四大封疆割据的刺史之一,西川无冕之王的易燕然了。 和想象中不同的是,易燕然身量瘦小,一袭锦袍裹在他身上空荡荡的,面容也十分清秀,看上去像个饱读诗书的三村老学究。此刻斜斜歪在太师椅上,并不是故作姿态,明显是体力不支,文臻看他眼下深黑,额角眉头青黯之色,心中不禁一跳。 果然是中毒! 看那枯槁模样,应该中毒已久,想必也费了很多心思,终究药石无效。 此刻他目光虚浮地望着前方,胸脯起伏微弱又急促,一众宾客都有焦躁之色,有人咳嗽一声,司仪便急急道:“一拜天地……” 文臻和易铭一拜。 拜的时候她在想,上次拜天地的时候,燕绥撞断了唐羡之的船,打断了拜堂,这次呢? 你可千万,千万,要气得起来打断啊! …… 厉笑听着外头的唢呐鼓乐之声,从箱子里爬出来,打开另一只箱子,燕绥在里头安安稳稳躺着。 箱子里事先放好了被褥,厉笑嫉妒地咕哝一声,取针给他治疗。 外头喜庆热闹,这放嫁妆的房间却冷冷清清,也不知道是这样热闹和寂寥的对比让人不安,她有些心慌,便絮絮叨叨和燕绥讲话。 “殿下啊殿下,你这几日睡得可真好,我瞧着,你居然还睡胖了。” “人也干干净净的,文姑娘也不怕麻烦,这种境地,还要天天给你擦洗,说你不弄干净,昏都昏得不舒服。真是笑话,昏着啥都不知道,有什么舒服不舒服的?她就是惯你!这男人啊,哪里能惯?这么宠着你,以后她日子怎么过?” “哎,我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她日子怎么过总比我好过,我都把日子过成了笑话了。殿下啊,你可别像易铭那样,满嘴花,三棍子打不出一句真话。一个女人,拿我的青春作伐,又想要厉家的兵,又想要易家的权,凭什么啊,老天爷也是瞎了眼,怎么不一个雷下来劈死她!” “不过你们男人,尤其你,你比易铭身份还高,境遇还复杂,文大人嫁你的话,只怕日子也不好过。我听说她一直不愿嫁你,我爹我大伯他们都说她是个聪明人。可我这回瞧着,聪明人可傻得很,这一路为你吃了多少苦。女人啊口不应心,她才是真正把你放在心尖上的人呢,自己都快累死了,和各方敌人周旋护持你安稳到现在已经很对得起了,还要管你昏得舒不舒服。真是傻!” “殿下啊,我们女人傻起来,是真的不要命的。你的傻姑娘为了你,又去闯龙潭虎穴了,你真的还不打算醒过来吗?” …… 燕绥觉得自己行走在一条黑暗的隧道里,脚下是黏腻的血泥,头顶是灼热的火焰,身边的白骨垒成的墙壁里,不时伸出鲜血淋漓的手,试图将他拽住,这些手臂背后是一张张浮凸的脸庞,有的人看起来亲切,猛地撕下面具却脸上空荡荡毫无五官;有的人看起来冷酷,面具掉落后却是一张流着血泪的脸,有的人在他耳边嚎哭,诉说着争斗的无情和死亡的痛苦,有的人跪在他脚下,求他帮助从每日的诡诈惊惶中解脱,他的耳中嗡嗡作响,无数声音飘近又飘远,在这样魔音一样的嗡嗡声里,一些事在淡去,一些事又鲜明,他隐约觉得自己有很重要的事,却记忆模糊混乱,他好容易跋涉出那地狱一般的隧道,前方脚下白云柔软,迤逦来去,他很累,很想躺在白云里睡个天荒地老,却被一股力量拉着向前去,与此同时还听见人絮絮叨叨地道:“……那个傻姑娘去嫁人了,她要嫁人了哦,生米煮成熟饭你就没戏了哦,你还不醒过来吗……” 傻姑娘?谁? 他霍然睁开眼睛。 厉笑此时正叨叨着,转身去看外头忽然蹿起的烟花,一边看烟花一边回头道:“放烟花了,可能已经开始拜堂了,我说你……” 她声音忽然止住。 目光撞上一双深黑湛然的眸子。 这双眸子闭上天地静好,睁开鸡飞狗跳。 厉笑受到了严重的惊吓,一个猛子蹦起来,砰一下撞到上头堆的箱子,捂着额头痛得眼泪都下来了,忍不住抽噎道:“殿下你……” 燕绥忽然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厉笑呆若木鸡,感觉挨了今天第二个霹雳。 然后她听见燕绥欢天喜地地道:“蛋糕儿,是你一直守着我吗?真辛苦你了!” 厉笑:“……!!” ------题外话------ 第十八更,五万多字,提前给大家拜年了。 啧啧,差点要了我的老命。 本来是不想参加这种爆更的,因为觉得并不很适合我,也未必有用,还狠狠地消耗了我宝贵的存稿。 存稿是什么?存稿是花费几个月一个字一个字熬出来的,是保证不断更的终极武器,是我的电我的光我的唯一。 后来想想,算了,就当给大家的福利吧,这本书没办法万更,也是难得爽一次。 如果这都没有月票……嗯,我也不能咬你们,顶多你们失去我这个宝宝的热情啦…… 第一百八十二章 殿下最拉风 “二拜高堂!” 司仪的声音有点像太监,尖细且有穿透力,一下便惊醒了文臻,她抬头看上座独自坐在左边的易燕然。 易燕然早年丧妻之后一直未娶,易铭是最后一个嫡子,后头的都是妾生的,自然没有夫人来供跪拜。 易燕然眼睛半阖不阖,由身边伺候的人扶着,微微坐起了一点,唇边露出一丝笑意。 看来他还真的是挺喜欢易铭。 身边有目光射过来,是易铭,文臻偏头看了看她,很自然地随着她一起下拜。 易燕然喉间发出一点呵呵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笑,只是听着实在吃力,四面的宾客们没人看新人,都在紧张地盯着他。 明明是喜庆的日子,气氛却肃杀紧张。 没有人关心新人相貌如何,感情怎样,更不要说贺喜闹洞房,大家都灼灼地等着一个叱咤风云将近半个世纪的老人的死亡。 文臻忽然也觉得易铭,或者说方袖客,怪可怜的。 她也是女孩子,成亲应该也是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刻,然而也就这么糟蹋了。 这真是她想要的吗? 她眼光在席上一掠,看见有几个人神情分外紧绷,且互相在打眼色,似乎在商量着什么。 只除了一个人,坐在那里,始终自顾自傻笑,玩自己手指,看那人年纪长相,应该就是传说易燕然那个原本资质不错后来疯了的儿子了。 二拜已毕,易铭很自然地伸手过来搀她起来,文臻无法拒绝,只得娇羞一笑。 然后她就觉得浑身一麻。 身边易铭在低笑,笑道:“文大人,好久不见了,你好呀。” 文臻试了试,果然已经说不了话,便偏头对她一笑。 果然是瞒不过易铭的。 能做世家家主的人,哪里这么好骗。 只不过易铭也需要这场拜堂,与其让已经知道真相性子又藏不住的厉笑大闹礼堂,不如借她来完成嘉礼,还顺手多一个人质。 窗外燃起烟花,啸声尖锐,箭一般蹿上夜空,再化为千万道霓虹彩带,将整个天空割裂。 座上易燕然的呵呵笑声被淹没在那嘶嘶声响里,他颤抖着手指,拿起桌上一个小盒子,往易铭面前递过来。 司仪高声传唱,“赐礼——” 成亲嘉礼并无赏赐礼物的环节,这忽然多出来的环节令在场宾客都面色微动,一部分人神色大变。 易铭伸手就去接。 文臻盯着那小盒子,心中遗憾,这她要能接过来多好。 易铭手指就要触及那盒子,忽然有人大声道:“哎呀这个好玩!” 随即一只手伸了过来,猛地抓向那盒子,易铭伸掌去拍,那人却手肘一沉,将易铭手中盒子击落。 盒子落地,里头两枚印章骨碌碌滚开,一枚被易铭接住,另一枚正好滚到文臻脚下,文臻不动声色,用自己运气冲了一阵子勉强能动的脚尖,将那枚印章一拨,拨到了黑暗的墙角。 而此时众人注意力都在易铭易铿身上,也无暇顾及这枚印章的轨迹。 有人在喝叫:“易铿,别闹!” 那个动手抓印章的,正是易燕然疯了多年的儿子易铿,此刻正偏着头,笑嘻嘻地对着上前拦住他的人道:“敬公婆茶赐礼物啊,那应该给新娘子啊。”他指指文臻,又指指易铭,偏头问:“是给这个新娘呢,还是给那个新娘?” 众人:“……” 忽然有人道:“当然是给我的新娘啦。” 文臻一听这声音,便觉得红烛亮到刺眼,烟花美到无边,一片五彩灿烂如霓虹,在眼前模糊地绽开,怎么看也看不清楚,却原来的太多的泪涌出眼眶。 她无法回头,不知道燕绥现在在哪里,心里一个声音不断地呼喊,他醒啦他醒啦他终于醒啦。 满堂僵窒中,一个人轻巧地走过来,在墙角捡起了什么东西,又轻巧地过来,拿着那小小印章,拍了拍文臻的肩,道:“蛋糕儿,要不要?” 文臻顿时能说话了,含泪笑道:“不要白不要!” 此时她才发现,燕绥的神情和语气似乎都有了一些变化,看她时的眼神也颇有些奇怪,他总在一眼一眼地瞅她,像是想要加深记忆一样。 她原本一直担心燕绥撞到头昏迷这么多天,怕有后遗症,刚才听见那句蛋糕儿,心下大定,此刻却又有些不安心,伸手过去拉住了他的手,燕绥立即反手一包将她的手裹住,快得像个下意识动作,做完了之后却又拉起两人紧紧抓着的手看了看,眼神里那种茫然感又出来了,文臻低声问他:“喂,林飞白是谁?” 结果听见他懒懒却又语气坚决地道:“拖油瓶!” 文臻:“……” 真是不知道是痴了还是傻了。 此刻喜堂中已经乱了,一部分人冲出来,要将易铿拉走,一部分人挡在易铿前面,似笑非笑看着易铭,不断有人缓缓站起,走到某一方的阵营里去,使两边阵营越发泾渭分明,最后只剩下几位老者狐疑地站着,望着这奇怪的情势,易铭却在看着文臻手里的印章。 文臻扬起手中的章,晃了晃,道:“家主印一枚,换快马一匹,干粮若干,以及不追不索,两两相安。你们俩谁答应,出城后这印我就给谁。” 易铭嘴角微勾,易铿偏头看着那印,文臻看着他那神情,心中也是一阵茫然,觉得事情好像并不是自己想的那样,这易铿好像真是个傻子啊,并不是韬光养晦来着?那一个傻子如何能有这许多拥护者,在这喜堂之上和易铭的人两相对峙呢? 忽听身后的燕绥嗤地一声,笑道:“傻子有什么关系呢,傻子上位,更有实惠啊。” “可是傻子是怎么笼络住这么多人的,而且看有的人对易铿的神情,颇为忠诚,不像是对傻子,还有方才有人出手捣乱,也太巧了……这是怎么回事?” 身后没有回答,她一侧头,看燕绥皱着眉道:“这事好像是我先安排下的?” 文臻心里更愁了,这位的脑袋,好像还是出问题了。 那边易铭却笑了,一抬手丢掉手里那一枚,从怀里抽出一个小盒子晃了晃,道:“我这里有真的,为什么要你那个假的?”说着偏头对易燕然的方向道,“爹,告诉他们你早就将印给了我,也好让这些傻子死心……” 她语声忽然顿住,半晌,眨眨眼,又抿了抿嘴。 众人这才发现,椅子上的易燕然身体僵木,两眼微张,望着天顶,竟然是已经死了。 方才大家忙于划分阵营,竟没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死的。 一代煊赫人物,死得无声无息,死前还要目睹一场喜堂生变兄弟阋墙,实在也是凄惨了点。 燕绥笑道:“哦?原来我们这个是假的啊,那就毁了算啦。”说着指尖一弹。 也不知是谁喝了句,“且慢!” 燕绥就好像没听见,手上不停,眼看那足可裂金石的指风就要落在那印章上,又有人大喝道:“来人,备马!” 易铭冷笑,“备什么马!你还真相信他们手里是真的啊?” 易铿那边有人硬邦邦地答:“不管真假,只要有一丝可能,家主印就绝对不能落在任何外人手上!” 还有人喝道:“这两人是谁?易铭,这两人是否和你勾结?” 文臻差点听笑出来,易铭已经笑了起来,她笑着摇了摇头,并不答话,却对燕绥低声道:“殿下,做个交易,彼此都不泄露对方身份,怎么样?” 燕绥瞟她一眼,又看一眼文臻,才慢慢地哼了一声。 文臻笑:“多谢看重。” 易铿那边已经知道易铭是女子的真相,接下来等着易铭的将是一场艰难的战役,她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对付文臻燕绥。 而不揭露文臻燕绥的身份,那她还有机会去否认一个傻子的话,将此事翻篇灭口。如果燕绥以宜王的身份喊破她是方袖客,那就等于板上钉钉了。 文臻调皮心起,忽然撮唇一吹,窗外一阵扑啦啦响动,有飞鸟的翅膀撞上来。 有人惊道:“唐慕之!” 易铭接得飞快,立即退后一步,道:“派人立即将喜堂周围十里的鸟兽都斩杀!” 易铭在易家果然很有威信和势力,几乎立刻,这府里便响起各类鸟兽嘶嚎之声,还有一连串的格格鸡叫,看样子短期之内尧城百姓要没鸡蛋吃了。 有人在门外大喝:“马已备好!” 易家的那些宾客眼神警惕,盯着燕绥和文臻,似乎在猜测他们是不是唐家兄妹? 现下自家大位未定,易铭也好,别有心思的易家人也好,都不愿意现在出头招惹唐家这样的敌人,因此都沉默着没有动弹。 易铿易铭一左一右,让出红毯位置,燕绥和文臻携手出门去,文臻看着自己深红绣金的裙裾摆动,旁边就是燕绥的黑靴,一时有些恍惚,竟有些自己正和燕绥成亲的错觉。 然后她就发觉在这四面皆敌的紧张时刻,燕绥竟然走得悠哉悠哉。 “喂,你快点啊。” “不急,不急。”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不急!”文臻快要急死了。 “让我感受一下,再感受一下……这不走红毯机会难得么。” “……” 文臻想这狗男人真是脑子撞坏了。 出了门,燕绥没让文臻立即上马,众目睽睽之下手指一拂马背,隐约叮当一声。 人群中有人脸色发黑,不知道自己那无比隐蔽的暗器设计怎么就被一眼发现的。 燕绥这才带着文臻上马,上马之后皱眉看看她的礼服,顺手扯下被文臻撩到脑后的红盖头,还有外头的那件红色深衣,劈头盖脸扔在易铭身上,道:“自己用罢!” 也不见他扬鞭,马就忽然蹿了出去,大概为了取信他们,马是好马,撒开蹄子转眼就出了府,身后马蹄声响,无数人翻身上马追了上来。 文臻回头看,有易铭的人,也有易铿的。 希望他们的战争更持久一点,破坏力更强一点,最好打到易家自己崩。 虽然身下疾驰剧烈,身后追兵无数,她却顿时放松下来,软软地靠在燕绥怀里,喃喃道:“以前觉得你真像一个闲散亲王,啥事不干尽捣蛋,今儿才知道,原来你真的没少搞事情……易家的事情,你布置多久了啊……” 她红色的衣袂在风中猎猎翻飞,有些如柔软的手掌拂在燕绥脸上,身后是燕绥温暖的胸膛,那双有力的臂膀就在脑后,她忍不住靠过去,脑袋一点一点。 燕绥似乎笑了笑,用臂膀掂了掂她的上身,忽然道:“蛋糕儿,你这是瘦了?怎么摸着不如从前圆润了?” 文臻脑子里昏昏的,正想着他也没捏自己的脸啊,眼睛一垂看见那家伙手臂搁的位置,顿时气得脑子清醒了大半。 要不是后头有追兵,她立马把这狗男人推下去,让他和石头地面印证触感去! 马蹄疾响,此时已近城门,城门确实在开启,却开得奇慢无比,透过城门的缝隙看见还有一层吊门,目前只开了到小腿的高度。 开城门的两个士兵,好像三天没吃饱饭,一只手拉开铰链,一只手搁在腰间武器上。 燕绥忽然将文臻扶正,道声:“坐好了!”一只手对空一抓,城门旁边的一只半人高的石狮已经被他凌空抓来,燕绥抡臂,手臂在日光下转出一个饱满的弧度,狠狠一抡。 “轰”地一声巨响,两个士兵稻草一般向两边倾倒,城门被沉重的石狮狠狠砸开,去势不减,将吊门的底端也砸碎,犹自呼啸着穿过门洞,落在城门外的地面上,砰然而起丈高烟尘。 整个地面都震了三震,文臻几乎从马上被震跳起来,回头一看那些追兵,本已追近,被这一手吓得勒马停住不敢往前。 燕绥已经带着文臻箭一般穿过门洞,穿过门洞的时候顺手抓起了另一个石狮,文臻以为他要回头去砸那些追兵,却见他并没有动手,只将狮子不怕累赘地拎在手中。 文臻有些不明白在这逃跑途中为什么还要拎这么碍事的东西,但燕绥做事必然有其理由,她此刻什么都不想思考,男人醒了,男人搞得定一切麻烦,她只需要躺平就好。 耳边风驰电掣,燕绥在经过还没到足够高度的吊门时猛地压低了文臻的身子,两人紧紧贴在马背上,文臻只觉得身周风声凌厉,隐约有嗤啦一声,似乎什么东西被撕裂了,想要抬头去看,却被燕绥压住动弹不得。 吊门外还有护城河,河上有吊桥,吊桥也在缓缓放下,但还没到位置,很明显易家的人追到了,吊桥也不会放好,吊桥不放好,燕绥就别想过河。 但燕绥停也不停,瞬间马踏吊桥,他手中有沉重的石狮,马的重量,他的重量,石头狮子的重量,文臻的重量,再加上猛冲过来的冲力,冲上吊桥的时候,简直就像巨型压路机压了上去,咔咔两声脆响,吊桥两边的铁拉索猛地被拽断,吊桥加速放下,砸落在河那面的时候轰然巨响,又一阵烟尘滚滚,声势惊人。 燕绥在马踏吊桥的时候,立即一回身将石狮砸了出去,堪堪将此刻才回神追过来的追兵给吓得慌忙勒马,门洞狭窄,来不及策马躲避,追兵只能都跳下马飞快后撤,那一批被抛弃的马挤在门洞里动弹不得,正在此时石狮呼啸而至,一阵马嘶惨叫声里那些马被砸死大半,顿时把门洞堵了个严严实实。 而燕绥文臻的马一踏上吊桥,已经遭受摧残的吊桥便不堪重负发出吱吱声响,文臻心惊胆战,总有种下一瞬就要掉到河里的错觉,城头上不知谁在大声发令,有飞箭如雨射落,却追不上两人的速度,极致的风声里,文臻只能眯着眼睛,正看见疾驰中的燕绥,垂下的手指,将那枚印章,弹进了水里。 然后燕绥抬起头,对着城头之上,喝道:“多谢礼送出城!印章归还,接着!”说着手臂一扬。 城头上一阵骚动。 文臻:“……” 好好,你骚,这操作真特么骚。 尧城的守城将领要被你坑死了。 后头的追兵还在爬马尸之山,听见这句看见这个动作也顾不上追燕绥了,大多都冲上城头找那个守将去夺印章,而燕绥催马如风,马蹄底木屑翻飞,转眼间已经冲过吊桥,身后拉出的长长烟尘似剑一般穿越护城河一直逼到城门内。 文臻仰头望着燕绥,他精致的下颌微微扬起,长发与衣袂齐齐飞扬,轮廓俊美如神。 她自和燕绥在一起,见惯了他令人发指的闲散懒怠,能不说话便不说话,能不动手便不动手,连出手都没见过几次,更不要说今日这一连串又骚又勇悍的操作,帅得她再一次合不拢腿……哦不嘴。 她忍不住热泪盈眶发出老母亲慈爱的喃喃声:“……儿子终于长大了……” 燕绥顿了顿。 片刻后,他情真意切地道:“娘,你怎么知道大的?” 文臻:“……” 要死了,狗男人真的撞坏脑子了! …… ------题外话------ 感谢大家让老桂终于又坐回了月票榜第一。 咱能坚持久一点不? 今天字数比较少,落差比较大吧,没办法啊,得缓缓。 今天的文,嗯,虽然什么都没有,但是还是尽早看吧,评论的话咱们也别撩,就谈谈狗男人撞坏的脑子便行了。 第一百八十三章 洞房花烛夜 千阳镇上唯一一家当铺前,黑衣黑笛的人,原本已经要走过去了,忽然倒退几步,仰头看着一张挂在柜台上的画。 那画上画着一些简单的物事,衣服,妆盒,平平无奇,但每件东西,都看起来鲜活如真,让人总担心那胭脂盒子,会砸下来落在人头上。 不断有人路过,对这画啧啧称奇。 男子看了一会儿,走进当铺,对着老板一指那画,道:“这画,我要了。” …… 黑衣男子走后不久,易人离和厉家的六个葫芦娃也到了千阳镇。 易人离搜寻的路线在千阳镇这里,正好遇上厉家兄弟,然后厉家兄弟又被自家报信的人追上,终于得到了文臻和燕绥的确切消息,易人离当即派人回去通知林飞白等人,自己跟着厉家兄弟回到千阳镇。 结果他们紧赶慢赶赶回镇上,却得到了易家提前迎娶,易铭和厉笑早上已经启程的消息。众人只好再一路追过去。 …… 厉笑一直心惊胆战地呆在那间放嫁妆的房间内。 殿下醒来后的表现实在有点考验她的心脏。殿下好像什么都记得,但却搞乱了很多。他记得文臻,醒来一张嘴就是小蛋糕,但是却把她认成了文臻。 殿下也记得他自己的身份,却不记得这回出来是要做什么。 问他厉笑是谁,他当着她的面评价说:“易铭的傻子未婚妻。” 问他易铭是谁,他道:“排行第五的那个傻儿子。” 厉笑默默地咽下了一口又一口的血。很后悔给他施针的时候没有多捻几下直接整痴呆了不好么。 她默默抱着双膝,隔着窗户看着外头的火树银花不夜天,烟花在放,隐约还有些鸡飞狗跳的声响,算时辰拜堂应该完毕了,也不知道文臻那边怎么样了。 燕绥去,应该能解决吧。 她有点羡慕地垂下眼。 忽然在那片喧闹中听见一些不和谐的声音,比如呼喊,惨叫,甚至隐约听见刀剑入肉的声响,那种噗嗤噗嗤的声音十分冷静却让人头皮发麻。 这声响持续了很久,感觉蔓延了整座宅子,连嫁妆房外都有,透过灯光火光,隐约可见跃动的身影,起伏的刀剑,一阵阵闪过的枪锋冷剑光寒。 厉笑本想出去看看,现在反而不能动了,到处都在厮杀,出去就可能死得不明不白。 忽然那声音渐渐沉寂,一安静就安静个彻底,别说厮杀惨叫,连烟花声响都没了。这沉静反而越发让厉笑不安,她正要起身去看看怎么回事,忽然一阵急促有力的脚步声接近,在她躲起来之前,砰一声,房门被踢开。 门口的阴影里,站着易铭。 她现在看起来和平时截然不同,那种潇洒风流之态,似乎都随这一阵带血的烟花散在风中,她立在月光和阴影的交界处,微微垂着头,深红的锦袍上满布一片片更深的红,有一些浓腻的液体从袖角一滴滴垂落,从厉笑的角度,只能看见她半边雪白的侧脸,鼻梁如刀,闪烁着幽幽冷光。 她停了一停,忽然大步过来,双手一把抱起了厉笑。 厉笑怎么也想不到会是这个动作,惊吓之下大力挣扎,易铭的手却如铁钳,将她钳得死紧。 她的声音也冷冷响在厉笑耳边,厉笑从认识她以来,从未听她用这种语气说过话。 “我的新娘,今晚你如果不想好好和我过洞房花烛夜,那么明年祠堂里我会记得给你的牌位上香。” 厉笑不敢动了,她浑身僵硬地被易铭抱出去,外头影影绰绰全是人,有人手里还抓着血淋淋的长刀,那群浑身飘散着血腥气的人,快步跟上了易铭的脚步,眼神却向着外围——外头远远的,还站着更多的人,用审视和疑惑的目光,看着他们新任的家主抱出了自己的新娘。 易铭微微低着头,冷然低声道:“抱紧我的脖子,看着我,像你以往那样!” 厉笑抿着嘴。 “我的人已经去接我的六个大舅子,不过我不保证能不能接到你面前。” 她笑了笑,语速很慢,“说不定,就永远接不回来了。” 厉笑咬牙抬起头,盯着易铭眼睛,半晌,泛起一个略有点僵硬的笑来。 远远的,忽然有人大喊道:“厉小姐!你知不知道,易铭到底是男是女?!” 厉笑震惊地盯着易铭,在她眼底看到一丝狠戾之色。 这神情让厉笑心惊。 她隐约明白了什么。 易铭的身份暴露了,在这节骨眼上。 这想必是殿下的手笔,他抛出了这个炸弹,所以能在易家主场的情况下带着文臻远走,将难题留给了易铭。 西川易家族庞大,刺史和家主位意味着无上权威,易铭再才华出众,也难免有人心中不服。 这时候只要有人炸出这个秘密,易铭就必定陷入被动。 更何况,她刚才还看见,易燕然被抬了出来,西川易家的家主,最宠爱易铭的人,已经死了。 她盯着易铭的眼睛。 易铭的眼睛很红,满满血丝,眼底并没有焦灼恐惧的神情,只满满的狠和冷。 她却从这狠和冷的眼神深处,看出一丝隐约的恸。 这世上最疼爱她的那个人死了。 而她没有时间悲伤,甚至没有时间再看一看以后将永远见不着的那张脸。 厉笑觉得有点不能想象,她自小备受家人宠爱,如果换成她,此刻想必已经站不住。 她忽然想起初见易铭的那日。 也是一个冬日。 那时候她父亲还在西川相邻的隋州任边军守将,和易燕然有些私交,带她去易府玩。 易家有一堆孩子,本支的偏支的远房的一大堆,但不管身体里流了多少易家的血,都一概地瞧不起一个五品副将的女儿。 她去的时候那群人男男女女在玩击梃,这是西川独有的一种运动,就是将木制的瓶子放在桌子上,瓶子里装满了有颜色的液体,瓶子后是一片撑起的布。众人用包了软头的箭射击那瓶子,用箭把瓶子撞到布上,谁用箭泼出来的颜色最多,谁就算赢。 年轻人都争强好胜,大呼小叫,她觉得好玩,也在一边瞧着,颇觉手痒。 她出身武将世家,家族武风浓厚,她自小混在军营,拉弓射箭一把好手。 终于有人发现了她,她记得是易家五房的一个庶出小姐,素来眼高于顶的,见她跃跃欲试,便招呼她也去射,本来是想看她笑话,不想她一箭出,瓶子里的绿色颜料在布上泼出了一大片清嫩之色,将其余的色彩都盖了。 众人顿时都下不来台,互相使个眼色,便看似夸奖却喧喧闹闹地,将她簇拥到那桌子前,她浑浑噩噩被摆布着,张开双臂,两边手臂一边放着三个瓶子,头顶还顶着一个。 那边那群易家子弟,嘻嘻哈哈笑着,开始拉弓射箭。 之前他们不管瓶子里颜料泼出来多少,都能击到那幕布上,此刻却忽然似手软一般,要么没射到瓶子而是射到她手臂,疼得她皱眉,要么就是射翻了瓶子却不能撞到幕布上,直接翻倒在她手臂上,将她的衣裳染得花花绿绿,最过分的是,将她头顶上的瓶子打翻,颜料都泼在她脸上,那是一瓶靛蓝色的颜料,她看着那难看的颜色,混着泪水从下巴滴落,落在衣服上,手上,她变得像个恶心的怪物,眼泪也因此流得更凶了。 却忽然身后风声凌厉。 身后那幅泼满了淋漓颜料的,五颜六色的巨大幕布,忽然嗤啦一声四角断裂,然后被一支箭裹挟着,像一片巨大的彩云,猛地越过她头顶,向对面那些大笑的人们罩过去。 她仰头,只看见一片彩色经纬间漏下五色的阳光,斑斓地照在她眼睫上。 这一切只发生在刹那间,那片彩幕呼啸而过,瞬间便罩在那些男男女女身上,盖了个满头满脸,那些人尖叫,挣扎,越挣扎,幕布上湿淋淋的颜料落得越快,等他们终于挣扎而出,浑身也和她一样,满是乱七八糟的色彩。 一大群彩色的人,和一个彩色的人面面相觑。 她忽然笑起来,笑得浑身颤抖,指着他们:“该!” 那些人愣了半晌,都开始大骂,有人怒气冲冲过来,要揍她。 却有一个人,缓缓走了过来。 像一缕月白色的风掠来,带着金秋的繁花烂漫芳香葳蕤。 她看着他的眉眼,仰望他在日光下扬起的浓密的长睫,觉得自己看见了这世上,最美丽的少年。 那些咆哮着冲过来的人忽然停住了脚步,像看见了恶魔一般,小步小步地往后退。 那少年却没看他们,目光流转,落在她脸上。 笑一笑,却不是笑那一脸的花花绿绿,他目光诚挚而温暖,落进她眼底,她觉得漫天的云都开成了花的模样。 他道:“笑笑,别怕。我是易铭。” 只一眼定十载相随。 …… 要怎么绝情,怎么断裂,无论其间饱含多少欺骗,可那十年的追随是真的,十年的痴恋是真的,十年里付出的情感,都是真的。 不是给出的一颗糖一块肉,能重新完整地夹回到自己碗里。 厉笑眼底忽然便有了泪。 她心里一千一万次咆哮,她是女的!是女的!她骗了你们,也骗了我!我要揭穿她!我要让她去死!去死!去死!赔我这十年的梦和追逐! 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一声笑。 她笑着,越笑声音越大,抱住易铭有些僵硬的肩头,一脸不可思议地偏头对黑暗中影影绰绰的人群道:“喂,方才哪位在说话?是昨晚睡多了梦还没醒呢?我夫君是女人?我夫君是女人我怎么不知道?你们呢,想争易家的大权呢也不打紧,用什么理由都行,用这个……”她嗤地一声摇摇头,搂紧了易铭的脖子,“别跟他们废话了,铭哥哥,多谢你来救我,我们……我们进洞房吧……”说着不胜娇羞地将脸埋在易铭肩上,却趁着天黑看不见,狠狠一口咬在易铭肩膀上。 易铭痛得浑身一抽,肩膀肌肉一绷,随即便放松了,任她咬着,一边偏头也对那边笑道:“春宵一刻值千金,我就不陪诸位了。至于你那荒唐问题……”她眨了眨眼,“等明年生个小小易,你们能闭嘴不?” 那群人对上她的笑意,不禁退后一步。 就在刚才,易铭的五哥易铿指控易铭女扮男装,有相当一批人对此表现出兴趣,在喜堂向易铭发难,却被易铭二话不说,当即诛杀了反对最烈的人,并将易铿擒下关了起来,且杀了易铿身边所有伺候的人。 在短短半个时辰内,这偌大府邸的主院内,鲜血流得漫过脚背。 易铭平日里潇洒自在,脾气极好,也不见他多积蓄势力,众人心中多半都有些轻慢,却没想到,不知何时,易家已经有这许多人效忠易铭。 很多人心中依旧不服,也有很多人疑惑,但总归小命更重要——他们当中相当一部分原本是有准备的,要在易铭成亲正式接位的时候发难,夺下易家大权。另一部分虽然没参与,但打算看风向,也不介意在风向转走之后,踩易铭一脚。 结果易铭忽然离开大本营,将婚礼定在了偏僻的尧城,还是临时通知,还不允许带护卫。所有人都仓促间被赶离主城,一路跋涉向尧城,被易家家主主控的铁军前后包围,像一群被押解的犯人。 这种情况下,说什么,做什么,都显得被动。让易铿这个傻子试探一下,进可攻退可守。 所以一旦发觉易铭决心准备和手段足够,便赶紧退后一步,推到易铿身上,说句傻子玩笑,先保全自身。 何况新娘子是最亲近易铭的人,不可能发现不了易铭的真实身份,她的一腔痴恋至今不变,大家都看在眼里。 原来坚定的看法,此刻也有些动摇了。 影影绰绰的黑影,渐渐隐入了黑暗中。 易铭一笑,转身抱着厉笑离开。 “就怕啊……你们等不到那个时候喽。” …… 易铭抱着厉笑,一脚踢开了新房的门。 无论发生了什么,洞房花烛夜一定要渡过,不然就算嘉礼未成,那些蠢蠢欲动的家伙就又有机会提出异议。 父亲为她殚精竭虑这许多年,她不能废在最后一刻。 新房里居然还有婆子在撒喜果,看见易铭杀气腾腾地进来,居然也能扯出一脸笑容说几句例行的吉祥话儿才出去。案台上放着金秤杆,摆着交杯酒,诸事齐全。 厉笑看见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啼笑皆非,随即又觉得心酸。 她期待了十年的婚礼,真到了这一日,却什么都没有了。 易铭就像没看见那交杯酒一样,径直抱着她到床边,把她往床上一扔。 这一下实在很霸道很凶悍,厉笑忍不住发出一声尖叫。 易铭也不理会,跟着便上了床,手一挥帐子便落了下来,看上去很急迫,很像一个在成亲的重要日子里被人坏了兴致急于发泄的愤怒的丈夫。 厉笑本就心神不定,被她这番动作惊着,明知道她是女的,也忍不住惊恐地瞪着她,不住往床里缩,不小心屁股咯到一颗红枣,还以为是什么怪物,又是一声惊叫。 易铭啼笑皆非地跪在床上,低声道:“对不住,这洞房必须要洞一下,所有人都在盯着。” 她反手从袖子里拔出一把刀,又从被子底下抽出验贞的元帕,问她:“用你的血,还是我的血?” 厉笑的脸慢慢红了,随即又转为惨白。 她知道现在大家对易铭身份存疑,免不了要注意洞房这里,但被所有人盯着这样私密的事情实在是太难堪了,更关键的是,这洞房一过,她也就再嫁不出去了。 虽然她也不想再嫁了,但是这性质是不同的。 她到了此刻依旧在为易铭考虑,可她就是这么回报她的吗? 易铭垂下眼,似是不敢接她的目光,直到此刻,她脸上才终于露出一丝愧疚之色,道:“笑笑,我总是在对不起你……但是,已经走到这里,我不能停了。” 厉笑冷冷看她一眼,一把夺过刀,“那便我的罢!” 反手一刀便向易铭心口搠过去。 易铭垂着头,像是没看见,却在刀快要触及胸口时猛地一个翻身,同时抓住厉笑的手腕,反手一拎一甩,砰一声,厉笑被掼进被褥里。 床在猛烈震动。 屋外有人对视了一眼。 厉笑的尖叫随即传来,屋外的人,又对视一眼。 有的人欢喜,有的人神情悻悻。 忽然一声巨响从头顶传来,众人愕然去看。 …… 厉笑被掼在被褥上,易铭那一下不轻,厉笑摔得头晕脑胀,一声尖叫,哭道:“你放开我!你放我出去!易铭!你要还有半点良心,今晚你就放过我!” 易铭不说话,长长的发垂下来,遮住眼神。 忽然头顶一声巨响,哗啦啦烟尘和瓦片四溅,有人咚地一声落在紫檀木的床顶上,生生将床顶砸破一个洞,又蹭一下落在床上,正落在厉笑和易铭之间。 易铭反应极快,一刀无声无息刺出,她半仰着头,星月之辉从头顶大洞泄下来,被灰尘氤氲如雾,她的眼神却在雾中永远清明,亮而冷。 那人动作却极轻捷,一个翻身已经抱住厉笑向外一滚,同时手中长鞭一甩,啪地一声打掉了易铭手中的刀。 他落地,松开厉笑,头一抬,厉笑啊地一声。 竟然是易人离。 随即她便反应过来,忽然向前一扑,一把抱住了易人离,低声道:“带我走!求你!” 易人离怔了一怔,低头看厉笑,正见那少女眸子里泪水盈盈将落不落,神情却坚决,连唇线抿起都是一个刚硬的“一”。 他有些恍惚。 追着成亲队伍一路来尧城,他和林飞白轻功好先摸到了洞房所在,易家刚刚生乱,人们心思浮动,因此守卫也就难免有了松懈,他们两人趴在屋顶上,原本是想等人散了再找机会的,结果听见了底下异常的动静。 厉笑临走留书给兄长们,并没有提起易铭的性别问题,但也隐晦了表达了事情有变,这亲事不能成的意思。因此易人离也知道两人之间可能出了什么问题,听着底下的哭叫,也不知怎的,忽然一阵血气上涌,也不顾林飞白的阻止,便冲了下去。 此刻看着眼睛红肿苍白憔悴的厉笑,想起在船上初见,那个有点小任性却也明亮鲜妍的少女,他有点不安。 怎么忽然就如明珠蒙尘星月云遮,不见了光彩了呢? 对面,易铭无声无息地从床上下来,正用复杂的目光看着他们。 易人离有点尴尬,在人家洞房里搂着人家新娘好像不是一件太合适的事,他想掰开厉笑的手,厉笑却抱得死紧,这让他有点无奈,也因此确认了厉笑是受了大委屈了,她平日里并不是这样怯弱的人。 只是他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怎么质问——人家这是洞房花烛夜,再怎么的都是情趣,他能说什么? 对面,易铭的眼睛很亮,灼灼近乎逼视,忽然咧嘴笑了笑,扬了扬手中匕首,道:“做个交易怎么样?” ------题外话------ 其实这章也可叫做人生若只如初见 第一百八十四章 本王在此,轮到你吹? “做个交易怎么样?” 易人离警惕地盯着她。 “或者说,演场戏。” 厉笑回头去看易铭,易铭却转开了目光,只看着易人离,淡淡道:“也没本子给你,咱们随意演。故事的主题就一个,你深爱厉笑,却不得不眼看伊人嫁我,为此辗转反侧,忍不住在她新婚之夜跟踪窥探,却发现她的良人是个床上变态,你怒极为心爱的人出头,要将她救出我这魔头的魔爪。”她点点头,对自己临时现编的剧本十分满意,问易人离,“你演好这个本子,我就让你们这对苦情鸳鸯走。怎么样?” 易人离:“……” 厉笑:“……” 易人离打量了易铭半晌,确定这个家伙没有发疯,才一字字艰难地道:“不怎么样。” 厉笑垂下了头。 易铭又瞄她一眼,耸耸肩道:“那你就等着被易家的人包围,救不走厉笑还是其次,自己也得交代在这儿。” 易人离懵了一阵,有点反应不过来这剧情走向,转头去看厉笑,却见厉笑垂着眼,长长的睫毛耷拉着,那睫毛,眼看着就慢慢缀上了一些闪亮的东西。 他有点受不了。 从锦衣玉食公子哥到混迹陋巷小混混,无论境遇如何,他有一点都没变过。 受不了女人哭,尤其受不了原本天真快乐的女孩哭。 外头有骚动,人们听见巨响都奔了过来,对面易铭用匕首敲着掌心,不急不慢,似笑非笑。 易人离飞快地低声问厉笑:“怎么了啊?” 厉笑哪里答得出口,只拼命摇头,摇落一地的泪水。 她哪里说得出口,要易人离顶着这样的名声把她救出易家。 易人离盯着那泪水看了一霎,忽然一个转身,一把将厉笑抱起,纵身一跃已经上了床顶,再一跃又上了屋顶。 他一转身,易铭手中的匕首,飞快地对着自己的胸口插了下去。 嗤一声鲜血飞溅,她眉头微微一皱,怕痛地嘶了一声,随即便“大怒”喝道:“何方恶客!敢闯我西川易家!” 易人离在屋顶上大喝,“易铭,你真是寡廉鲜耻!厉笑这般好的女子,你如何能那般折磨她!” 说话间他已经在林飞白接应下越过两重屋顶,易铭也从破洞里追出,一边捂着伤口一边大骂:“胡言乱语!你活得腻味了是吗!为一个女人,竟敢伤我!” 易人离咬牙大喝:“你这禽兽,哪里配得上厉小姐!还敢那样对她,也不怕天打雷劈!” 厉笑的哭声适时响起。 底下的人懵懵懂懂追过来,此时禁不住眼神乱飞,虽然只是寥寥几句话,实在信息太多,简直就是一场足可以编排三天的大戏。 易家新任家主夫人外头有人,这男人还追了过来。 易家新任家主床上有疾,引得新夫人哭叫,老情人愤而出手。 真是……刺激。 刺激到忘记了刚才还沉浸在家主可能是女人的劲爆消息中。 上头易铭奋起直追,却始终和易人离几人差点距离,在一次最接近的时候,她好像“重伤不支”,一个踉跄跌了下去,在跌下去前,她低声道:“往东北方向走,那里竹林后有条夹道,走到尽头左拐有个门,就能出去了。” 顿了顿,她又低声道:“……对她好一点。” 易人离脚步一顿。 被搂在易人离怀里的厉笑,听清了这句话,不禁回头。 她看见易铭半跪着,一手捂着心口,正抬头看她,她身后一轮半圆的月亮,中间明亮而边缘淡薄,她就跪在淡薄和明亮的中间,月光浅浅的掠过来,她的脸也半明半暗,暗处的冷峻,明处的光艳。 她看过来的眼神很远很复杂,也像这月光,看似就在近处,其实早已在天空之上跋涉了无数年,便在这样的跋涉之中,她和她山海渐远。 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有一次月下花前,易铭和她说:“你看这月亮离我们很近,但其实可能它是在很远的地方。人也是如此,伴在身边的,未必心在那里。心在那里的,往往不能伴在身边。” 她听见今夜,易铭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笑笑,别怕。” …… 有人在月下和过往离别,有人在月下向未知处狂奔。 燕绥带着文臻一阵疯跑,真正的信马由缰,那马确实神骏,不仅带着他们以最飚的姿态越过城门,还狂奔了一个多时辰,燕绥也没管方向,也没有勒马,只一手搂紧文臻,抱着她在冬夜的风中狂奔,马蹄践烂前几日未化尽的雪泥,掠开的长发渐渐凝了霜。 这样的狂奔会留下很重的痕迹,追兵能够一直追过来,然而他不在意,不想在意。 他脑子里有很多事在不断回旋,那些旧事,一些支离破碎,一些变得诡秘,在脑中模模糊糊地闪现,再搅成一团乱糊。 这让他有点烦躁,睡久了的人浑身也不自在,他想要在这午夜里狂奔,松一松筋骨。 身后马蹄声渐零落,脑中的混乱也渐渐好了些,他勒马低头,看见怀中的少女已经闭上眼睛。 看上去像是沉睡,但是这种强度的奔驰中不可能睡着。 被颠昏了吧。 他皱眉,只觉得心头一揪,一种奇异的感觉慢慢泛起,他盯着文臻的脸,半晌,将她脸上的厉笑面具慢慢揭下,仔仔细细看着怀里人的容颜。 他的眼神如此用力,像是想用脑海中碎裂的记忆,对着这张脸,慢慢拼起。 他现在的感觉很奇怪。 他认得这张脸,也记得小蛋糕是谁,甚至也记得和这张脸的主人之间有过的很多事,但是这三者之间,好像忽然很难自然地联系起来,需要再寻找机会连接一样,而那种记忆也是有点混乱的,比如他就记得有一次遭遇刺客,这丫头曾经在水里踩了他的头。 这让他十分奇怪——他怎么可能让她踩他的头? 那就是很喜欢很喜欢她了? 此刻马儿悠悠荡荡,他很自然地向后坐坐,把她的身子往自己怀里按了按,这样她躺得会更舒服一些。 往后挪的时候,她的头发缠住了他的袖口,她微微皱了皱眉,似乎有点痛,他急忙把她的头发轻轻捞在手中,小心翼翼拢到她颈侧。 她的发质并没有想象中的好,有点干枯,他想了一会儿,觉得这不对劲,她原本应该不是这样的。 回想的时候,他很自然地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把她因为冷汗黏住的头发一根根拈起拢好,又凑近去嗅了嗅。 原本以为这种情况下,她肯定是没时间洗头的,想必气味不敢恭维,没想到少女是世上最珍贵的瑰宝,有种天然的馨香,经久不散。 他忍不住沉溺了一会儿,将下巴轻轻搁在她头顶上。 马儿悠悠地踢踏,月亮在前方淡淡地亮,山路似乎没有尽头,走过一山又一岗,闻遍天地的花香。 他只觉得此刻风光静好,于记忆中难得。 然后忽然惊觉,自己方才那一刻的所有动作如此自然,像是曾经现实里或者心里做了无数次。 那是他的身体语言,在意识还没确认之前,身体自然选择了她。 那就不仅仅是很喜欢很喜欢了。 挺好。 路边有块平坦的石头,他抱了她下马,坐了下来,把她的脉,忍不住皱起眉,她的身体状况,真是太糟糕了。 有很重的内伤,事后又没调理,然后用了虎狼之药,硬生生压住。之后奔波劳累,殚精竭虑,伤势随着时间推移不减反增。 她不是被颠昏的,是虎狼之药药性过了被反噬,又因为绷紧的心弦终于松了,才瞬间崩塌。 这崩塌要想重建,可能需要很长时间。 先前时间紧迫,只听厉笑说,他和她与大部队失散,又被人追杀,她带着昏迷的他一路逃奔,坚持了很久。 现在,轮到他照顾她了。 他的掌心按在她前心,正要闭上眼睛,忽然睁开。 月色辉光下他眸光冷冷。 风中有腥臊的气息,树丛里忽然游移出无数绿莹莹的光点。 远处隐隐有嚎叫声,苍凉而暴躁。 站在路边的那匹骏马,开始瑟瑟发抖,好像马上就要跪下去。 冬日饥饿的狼群,是大山里最可怕的生物。 更可怕的是,更远的地方,还有红色的眼睛,黄色的眼睛,在莹莹闪烁,逐渐接近。 风卷腥臭,满山兽动。 而他,重伤初愈,还带着昏迷的文臻,要面对这满山兽潮也罢了,更可怕的是,兽潮不会无缘无故而来,背后必然站着能够无穷无尽召唤助手的劲敌。 耗也能将他耗死。 这几乎是生死之境。 他抱起文臻,扑向马匹,忽然树丛猛地一弹,几道灰影飚射而出,几乎刹那之间,就撕裂了那匹想逃却已经逃不动的马。 骨肉撕裂和吞吃嚼咽之声在这午夜听来清晰,让人头皮发麻。 而四面树丛里,那些绿莹莹的光越来越多,仿佛整座大山的狼,都已经嗅见这里食物的美味,闻风而来。 燕绥抱着文臻站起,听了听一片寂静的山林,忽然开始……唱歌。 唱《东堂版甩葱歌》。 “是谁在陌生的东堂,对着这个世界在歌唱,又是谁在下水饺,叫你们一群馋猫都舞蹈。所有烦恼通通都抛掉,所有曾经向往统统都忘掉,我只做我想要,请你一定不要想太好。跳支甩葱舞,回去做卤煮,快点别挡路。跳支甩葱舞,我的厨房我的锅铲我做主。” 有点乱的记忆,很多事都在浮沉,这段歌词依旧闪亮,第一时间冲上回忆的沙滩。 魔音就是魔音,脑子撞坏了都记得。 燕绥唇角含笑。 他还记得文臻唱这首歌的时候好像是喝醉了,醉得像只疯癫的猫,之前还有一段滴哩吧啦的前奏,实在是难度太高,他唱不出来。 他还记得她唱那歌的时候实在可爱,哪怕喝醉了酒胡言乱语都撩得人心花要开。 他的声音原本微微有点低,像因为太懒散不想开口,总压着点声线,偶尔尾音微微扬起的时候,便显得又低又磁,十分勾人。 十分勾人的声音唱这神曲,比五音不全的某人唱得好听多了,显出几分活泼欢快来,但他唱的节奏很奇怪,这节奏很强的歌,他偏偏每个节奏都不在点上,便是不通音律的人听着,都会觉得这美妙声音这样唱歌,实在叫人难受得想吐血。 四面虽然还是一片寂静,好像只有燕绥的唱歌声,但寂静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节奏在被不断打断,四面树丛里簌簌声响越烈,绿色莹光一闪一灭,群狼似乎也很烦躁,并没有立即扑出来。 燕绥唱了一遍,又唱了第二遍,树丛中一直持续着的骚动渐渐停止,不断汇拢来的绿光也停止汇聚,原有的绿光开始往后退,似乎感觉到了危险。 燕绥便是在这个时候出手的。 他之前已经抱着文臻站起来,忽然一脚踢在那块巨石上,巨石呼啸飞出,一路砰哩趴擦撞飞无数树枝灌木野狼,最后咔嚓一声撞断一棵大树,大树倒下的瞬间,一条黑影冲天而起。 他墨色的衣袂散在风中,唇边一柄黑笛幽幽闪光,雪白的穗在唇角一荡一荡。 他似乎有些难受,皱着眉,咳了一声,又咳了一声。 他还没落下,燕绥手掌对地面一拍。 一声闷响,整个地面似乎都在震动,那几条趴在马尸上啃食的野狼齐齐惨嚎,被震出丈高,摔砸在四面八方,马身上一副白惨惨的肋骨生生带血被震起,肋骨尖锐,如同白骨之剑向那黑衣人激射。 那黑衣人只得放下笛子,却没后退,一脚踏碎马骨,无数骨片如暗器,呼啸反射向燕绥。 燕绥猛地将文臻甩出来挡暗器! 他甩得决然干脆,毫不犹豫,黑衣人一霎间连瞳孔都在放大。 那一霎的眼神既惊又疑,但终究不敢冒险。 他低喝一声,身后披风横卷,兜头将暗器卷下,那披风十分宽大,顺便将文臻也罩住,一拉。 但他披风兜头罩住文臻的时候,燕绥的假动作已经收回。 他扔出文臻,手却始终没有放松,一个旋身,已经将文臻拉了回来,团团一转,换成自己的背对着黑衣人,那披风当头罩下,正将他和文臻都罩在其中。 像黑夜忽然沉沉罩下。 原本空无一物的披风底,忽然明光闪现,直射燕绥心口! 燕绥却在此时已经整个人倒撞出去,撞向黑衣人怀中。 黑衣人却像早已有防备,手掌已经等在那里,掌心里一枚短匕刃尖向外,燕绥这凶狠一撞,就像把自己的后心送上去。 燕绥又做了个要把文臻垫背的假动作。 这回黑衣人已经不上当了,维持原动作一步不退。 然而燕绥要的就是这个。 他一脚蹬地,抱着文臻倒飞而起,半空中划过半圆轨迹,衣袂翻飞间一脚踏在匕首上,咔嚓一声匕首断裂,而他倒翻的背心正对着黑衣人的上半身,嚓一声轻响,他背心里竟忽然弹出一截尖锐的钢丝! 那钢丝还是黑色的,在夜色中难以辨别,无声无息顺着燕绥凶猛的倒翻动作,撩向黑衣人咽喉! 黑衣人根本没有看见那可怕的东西,久经战斗的本能却让他在刹那间汗毛倒竖,感觉到极致的危险,而喉头因为颤栗起了薄薄一层栗。 然后那一线锋锐如同死亡一般极致的冷便到了喉头,与此相随的还有细微的裂痛。 他急退。 捂住咽喉。 有细微的血线从他指缝间飚出,将雪白的手染红。 燕绥翻身落地,文臻还妥妥地抱在他怀里。 他很少出手,平日给人感觉懒散,能省一分力气省一分。 真正动起手来却狂猛凶悍,每寸肌肉都似乎要爆发出杀气。 你欲以一杆往生笛驱动这天下兽阻我路,我便裂了你咽喉叫你不能振喉发声。 本王在此,轮到你吹? 第一百八十五章 有事夫君服其劳 那黑衣人疾退,燕绥忽然低头,眼神一冷。 不知何时,文臻身上竟然栓了一道极细极韧的线! 现在黑衣人迅速后退,这道线便被绷得死紧,如果燕绥不松手,文臻就会被勒成两段! 燕绥的手落了下去,光影一闪,手指从文臻身上拂过。 他松手,文臻便飞向黑衣人,黑衣人一手捂住咽喉,一手来接。 燕绥忽然恍然道:“唐慕之!” 黑衣人一呆,手一顿。 便在此时文臻睁眼! 她一睁开眼,还没看清自己面前的人是谁,脑海里忽然冒出三个字,似是谁在她醒来前一刻将之灌入脑中,她下意识喊道:“唐羡之!” 三个字一出,对面黑衣人再次伸出的手又一顿。 高手过招,须臾便是万年,哪能经得起这么一顿又一顿。 实在是惊吓太多。 但文臻此刻其实并不知道自己喊了什么,这一声出来后她才正式醒转,并不记得自己方才喊了什么,只发现自己在空中飞,面前是那个掳走自己的黑衣人。 人的记忆本容易被最相似的场景唤醒,她几乎立刻回到了当初被掳的那一刻,想也不想一伸手,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柄匕首,直插黑衣人心口! 黑衣人与其说是被那名字惊住,还不如说是被文臻喊出那个名字而受惊,动作慢了一瞬,所幸反应依旧敏捷,猛地一个铁板桥向后仰倒,喉间鲜血喷出。 嗤地一声,文臻那一刀划破他前胸衣襟向前直抵咽喉,男子抬起一臂击飞匕首,文臻却在那一霎趁势匕首微微上挑。 一张脸,无声无息在刀下裂开。 没有血,冷月一弯,照亮一张略微苍白却依旧慑人心神的脸。 文臻的瞳仁瞬间都似乎放大了一圈。 连声音都忽然沙哑,沙哑地喃喃:“唐羡之!” 第二次叫这个名字,却已经和第一次截然不同。 砰一声文臻跌落他胸膛,下一瞬文臻收刀拼命向一边翻滚,燕绥已经上前一手将她抄回怀里。 这几个动作,两声呼喊,其实也不过两三个眨眼的功夫。 等他再抬起头时,黑衣人已经不见,山风空寂月色冷,寂静的山道上除了满地的骨片零落的血迹,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文臻也不知道是刚才那一刀拼尽了余力,还是伤后受惊,又晕了过去。 燕绥抱着文臻,望着天尽头那一线渐渐铺展的鱼肚白。 那根神出鬼没的线已经不见,他的后背慢慢洇出一片狭长的殷红。 他似乎没感觉到背后伤口,只看着前方,晨曦之下的道路上,忽然出现长长的车队。 车队看起来很低调,没有明显的标识,也没有飘扬的旌旗,燕绥避到路边,目光落在前方车子前轮侧边一处不显眼的标记上。 他觉得这个标记很眼熟,虽然现在不记得是谁家的,但必然是大家族。 他低头看看文臻,她需要最充足的休息,最好的睡眠,最妥帖的照顾。还得是立刻,不能再耽搁了。 他等车队过去,抱起文臻,准备先找到附近的市镇再说。 他刚刚迈开步,不防身后是一个拐弯,拐角处忽然又蹿出一辆马车,那马车来势匆匆,猛地一转,车厢一甩,就把燕绥给逼到了路角。因为这条路一边是山崖另一边是斜坡,燕绥避无可避,第一反应就是用背抵住了马车,以免文臻被擦撞。背上伤口撞着车厢包铁的侧边,他嘶地一声。 便是在此刻,他也没忘记,在山壁上抓了一大把泥,飞快涂在自己和文臻的脸上。 马车立即停了下来,有人猛地掀开车帘,正看见被抵住的燕绥,惊得一声大叫:“祖母!我们压死人啦——” 燕绥:“……” 前方那已经过去的车队立即就停下了,有人匆匆下车提着裙子往这边奔来。 燕绥忽然有了一个新想法。 他抱着文臻,眼一闭。 装晕。 …… 马车被挪了开来,燕绥和文臻双双“昏迷不醒”。一个真昏,脸色如纸。一个装晕,背后一片血迹,骨折之伤未愈,也很能唬人。 那马车上的小少年操着一口公鸭嗓子,一边大叫:“快快快把人搬上车,叫医官!叫医官!”一边自己已经等不及,跳下车去,看了看两人,选择先去抱文臻,结果一拉,没拉动,低头一看,燕绥把文臻死死拐在胳膊弯里呢。 那少年此刻紧张,也没多想,又去拉燕绥,结果也没拉动,那两人连体婴一样挂在一起。好在此时前方车队的护卫来人了,同时来的还有一位中年妇人,少年见了她,便如见了救星,在车辕上跳脚道:“张嬷嬷,你帮我和祖母说,真不是我故意撞的,是这人傻兮兮地蹩在拐角,那个角我这边根本看不见……” 那妇人端端正正行个礼,道:“岑少爷,夫人说了,让把人送到前面去,至于你这边,回头把清净经再抄个百遍也就罢了。” “啊啊啊祖母你不能这样啊。”那少年哇地一下蹦起来,也不管燕绥文臻了,一溜烟钻到前头一辆大车里去了,随即便响起他叽哩哇啦的撒娇求饶之声。这边张嬷嬷也不管他,对四周随从道:“夫人说了,既然伤了人,自然要负责到底,先腾一辆车出来,给人看病养伤。” 众人便应了,一行人很有效率,当即便腾出马车,这车队有自己的随车大夫,又来给文臻燕绥看伤,稍后便向前头马车去回报。 大夫行到那辆依旧低调,四周护卫却非常严密的马车之前,恭敬垂首,帘子掀开,那少年探出头来问:“怎么样怎么样?没死吧?” “回岑少爷的话,人是无妨的。那位小哥只是皮肉伤,倒是那位姑娘麻烦一些,似乎受了内伤。” “怎么会受内伤?我可没出我的隔山打牛神掌呀。” “许是遭受到马车车厢的挤压。”大夫谨慎地答。 里头静默了一瞬,一个微微苍老的妇人嗓子传出:“好生照顾。” 众人便领命而去。 马车内,遍铺锦褥绣垫,香炉烟气袅袅,红檀的隔断隔出起居和坐卧的地方,隔断不似寻常人家雕刻人物花鸟,而是一副战场厮杀图,正中还雕着一柄宽背长刀,造型古朴,虽是雕刻,也能看出刀刃锋利。凛然似有杀气。 帐幕边缘绣着金鳞黑腹的麒麟纹。麒麟的金色鳞甲在暗处幽然生光,赫然都是极薄的金片缝制而成。 这看似朴实的马车内部,豪华却可比拟王侯。 座上垂首看书的老妇人,穿一件石青色万字连绵寿纹裙,袖口处已经洗得微微发白,她年纪已经不轻,却看不出真实年纪,说四十许也成,六十许也可,虽衣着朴素,却气度端然,坐在这华堂之中,也丝毫不令人感觉局促。只令人觉得,她有种善于与周遭环境相融的奇特气质,无论是玉阙金宫,还是农户小院。 唯一要说有点格格不入的,就是这整个马车的装饰,华贵却肃杀,而这妇人,周身却萦绕淡淡书香。 那少年牛皮糖一样地黏在她腿上,正和她絮絮地说方才迟了一步是去看溪水下猴子打架的,至于那两个人也没事,可别罚他了罢。 那老妇人放下书卷,看了看他,叹了口气,道:“阿岑,怎么这个年纪了,还在贪玩啊。” 她语气中并无责备,眉宇间却锁着淡淡的担忧。 那少年阿岑不服气地道:“我没有贪玩,我文功课武功课都有每日完成的!”又摇晃老妇人的膝盖,“祖母,祖母,你且笑一笑嘛,我跑这么远来接你,很快就能到家了,你怎么还这么不欢喜呢。” 那妇人又拿起书,道:“我的家在青州……你去罢,莫要吵我。也别说清静经的事,你什么时候真抄过?不都是小庆替你抄吗?” 少年讪讪地笑一声,只得下车,回到自己车上,和自己的小厮小庆交代一声帮自己抄经,又和小庆说:“你说,祖母在外头这么多年,终于回家了,为什么还这么不快活呢?” 小庆垂下眼,不敢回答。 难道要他和少爷说,夫人和家主多年不合,为此长久独居青州,如今眼看家族出现危机,家主强制性地要求夫人回来,但夫人根本不想回那个家? 他还想多活几年呢。 他看着自家没心没肺的少爷,也有点愁。 族中都在传,因为少爷是男丁中病状较轻的,家主在无法选择的情况下,也把少爷选为继承人,以应对即将到来的风暴和安抚族中惶惶不安的人心。 就他来看,少爷这样的人做继承人,死得估计更快吧。 那少年百无聊赖地站在车辕中,经过花丛采一朵花,经过灌木抓一把灌木,然后把那花那灌木到处乱扔,却又扔不远,马车顶上很快堆满了乱七八糟的花木,他又指着那些残叶枯枝,大叫:“生长!”然后自己被自己逗乐,嘻嘻哈哈笑成一团。 小庆默默看着,摇摇头,认命地抱了扫帚去扫那些花枝。 听见身后少爷在问他:“哎小庆,你说,我什么时候才能练成宜王殿下那手世间万物皆为器的武功呢?又要怎么才能拥有令万物生长的能力呢?” “少爷。你能令河水瞬间解冻,狂风平地刮起,能用耳朵听书,用手指读字,你已经很了不起了。何必要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呢。” 身后的少年在快活地笑,小庆默默将马车顶上的灌木扫下来。 更重要的是,你何必要崇拜一个即将覆灭你家族的敌手呢? 小傻子。 …… 晃动的马车停了下来,一个大夫拎着药箱下了车,一边道:“无事了。”一边吩咐一边的丫鬟,“那两人脸上身上都有泥,去打点水给擦洗一下吧。” 丫鬟便去打水,人一下车,燕绥便在晃动的马车里睁开眼。 马车很宽敞,文臻就睡在他对面,安安静静地,气色比先前好了一些。 他们的伤都处理过了。这车队果然不是一般人家,有专门的大夫,还有专门的懂医理的婢子给文臻做的包扎。 燕绥看了一圈,最终还是截掉了身上的包扎白布,取了一截四四方方的,给文臻和自己擦干净脸,在袖子里摸了摸,又摸了摸,几次摸空之后又想了一会,最后才在贴身里衣的袖子贴边里摸出一卷薄薄的皮状物。 燕绥一向不喜欢袖子里带任何东西,但很多时候又喜欢甩掉护卫独往独来,护卫们为了他出行方便,又不影响他的穿衣感觉,没少费心思,在他衣服的各个角落里安排一些必须的用具,武器什么的不用,燕绥天资非凡,擅长以万物为武器,就没有他到手不会用的,但银票啊面具啊什么的,中文会将银票折叠直接卡进燕绥外衣的饰边,而英语则将面具做得尽量薄,卷起来,贴在燕绥内衣的袖口。 燕绥的外衣已经给文臻换了,文臻那时候自然不可能细细搜检到银票,里头的内衣却没换,但面具为了让燕绥尽量没有存在感,做得非常薄,固然更能贴合皮肤,但是就容易露馅,需要再行妆扮。 燕绥之前装昏的时候已经看过,这附近离水源有一段距离,丫鬟打水没那么快回来,因此不急不慢在文臻怀里掏了掏,果然掏出一个简易的妆盒,里头有颜色深深浅浅的粉。 燕绥擦干净文臻的脸,给她戴上厉笑的面具,但完全就用厉笑的脸是不行的,燕绥就着妆盒手指快速地一阵抹弄,一张俏丽明媚的脸容很快出现。 那张脸轮廓比厉笑的脸稍瘦,鼻子比她略高,唇要薄一些,眉毛要英气一些,明明只是改了些细节,但看来就比厉笑美上一个档次,也比文臻原先的脸更招眼一些。 至于他自己,也完全不是同一个人,肤色略沉了一些,但依旧眉目如画,光艳逼人,细看来,竟然有点像易铭。 宜王殿下便是改装,也不肯委屈自己。 改好装之后便是看伤,文臻身上有很多细碎的擦伤,有根小指骨折了,没处理好,现在看来有点变形,想要不留下问题,只能断骨重新固定。 右臂上有一条很深的伤口,看样子会留下疤痕。 他的手指慢慢地在她右臂的伤口上抚过,一直游移到她的手指,抓住指根,轻轻一扳。 咔嚓一声微响,文臻的身子蹦了一蹦,额头上瞬间出了一层汗,却并没有醒来。 被加诸于身上的伤害太多太重,以至于她进入深层昏迷,无法挣脱。 燕绥也不希望她醒来,睡眠本就是最好的养伤方式。 他手指十分稳定,重新给她上夹板,给她包扎的时候,他嘴唇紧抿,眼睫沉沉地垂下来,倒像是自己在疼痛。 包扎好了,他最后用那白布条儿,给文臻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他凑近蝴蝶结,轻轻地吹了吹,真像一朵白蝴蝶的飞舞,他笑了笑,唇落下来,吻了吻她上了夹板的手指。 然后他舒舒服服睡下来,挤在她那半边,将一双长腿有点憋屈地搭在床边,握住她的手,内力源源不断输送,帮助她调理体内的淤积。 好一会儿,他松开手,额上也见了汗,却首先把文臻额上的汗擦干净了,又抓起她的指尖,在掌心轻轻地揉,从手掌慢慢揉到指尖,再揣进自己袖子里, 他做事一向凭心而行,之前如此,现在依旧如此。对文臻,他哪怕混乱了很多事,但那种心情仍在,爱意仍在,留恋仍在,看见她就觉得心底温软,觉得天地明亮,想要抱住她,抚摸她,将她的每寸肌肤都收在掌心,和她体温交换,感受彼此的热度和温软。 他确定这是他所爱的,虽经变乱不可摧折抹杀一分。 如今便是重新再爱一次。 那就很好了,至于其余事……重要吗? 门帘一掀,丫鬟端着水进来,一抬头却撞上燕绥的目光,她痴痴看着燕绥干干净净的脸,惊讶之余,脸慢慢红了。 燕绥对这样的情态毫无触动,瞟她一眼,搂着文臻,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示意自己要睡了。 他只一个动作,那丫鬟脸红得更厉害,一句都没问,忙不迭端着水退出去。 燕绥挑挑眉,搂着文臻沉沉睡去,醒来的时候车子已经停了下来,天色已晚,一行人要打尖。 车队的人包了这小镇上最好的客栈,也给燕绥文臻分了一间,燕绥“醒来”之后便和这车队的人说了,自己和文臻是夫妻,他叫大牛,文臻叫桃花,原是千阳镇的猎户,却因为得罪强梁不得不背井离乡,准备往长川投亲。 两人被发现的时候,都穿着普通猎户的衣裳,倒也符合身份。 至于燕绥为啥知道大牛和桃花的名字,自然是厉笑匆忙中提了一嘴。 这车队的主人也没对此多说什么,一副既然我弄伤了你自然要负责到底等你伤好再说的态度,诸般衣裳用度,也都给两人准备齐全。 此时屋内一灯如豆,文臻安睡,燕绥坐在床前发呆。 他觉得自己好像有件事没做,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忽然有人敲门,打开门却是先前那个丫鬟,端着热水,这回神态自若了许多,垂着眼不敢直接看燕绥,笑道:“我们嬷嬷交代了。你家娘子身上又是土又是血的,该擦个身。你一个大男人大概做不惯这些,嬷嬷派我来帮忙。” 燕绥恍然大悟。 对啊。 小蛋糕儿得洗澡啊! 想到洗澡他忽然又觉得自己漏了什么事,一边想一边接过热水,道:“有事夫君服其劳,不劳烦姑娘了。” 那丫鬟抿唇一笑,目光在他脸上稍稍一停,道:“你家娘子是个有福气的。”说完要走,燕绥却忽然叫住她。 “敢问姑娘,一个人如果受伤生病,七八天没洗澡换衣,应该是个什么感受?” 他素来洁癖,每日必定洗澡,有时候一天两三次,所以还真不知道七八天不洗澡该是什么味儿。 丫鬟惊道:“你这是打算让你娘子一直不擦身洗澡?那岂不是要臭了?虽说这冬天也不流汗,可是受伤生病的人不一样。可不敢这么糟蹋。” “哪能呢。我娘子不仅得洗澡,还得洗个痛痛快快的澡,烦请姑娘让店家再送些水来罢。”燕绥将门一关,转身举起胳膊,嗅了嗅自己。 又抖抖领口,再嗅了嗅。 随即他唇角一弯。 小蛋糕儿给他洗澡换衣了。 有道是,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还有句话叫,来而不往非礼也。 撞到脑袋因此忽然十分通达情理的殿下,在这个推论中感觉到了十分的愉悦,并且兴致勃勃地向店家多要了水,准备亲自好好给小蛋糕儿洗个澡。 第一百八十六章 爷都惯着你 满满一桶热水的热气,很快氤氲了整间屋子。 燕绥心情很好地开始给文臻解衣服。 文臻外头套着桃花的衣服,一件粉色的布衣,边缘绣着桃花,算是在贫困生活里勉力维持着的小精致,换成以前的殿下自然觉得俗不可耐,此刻却认真看了下,觉得布料式样绣工虽然都丑不可言,但这颜色倒是粉粉嫩嫩很适合她。 外头的半袖脱掉,里头的长裙脱掉,眼看就要到里衣,里衣为了帮燕绥包扎,被撕掉了整整一圈,以至于短得遮不住腰。 燕绥的目光在文臻的腰上落了很久——纤纤不盈一握说的也就是这种了。 他忍不住双手把上去,他手指修长,双手一拢,竟然还比文臻的腰宽那么一点。 手掌下触感细腻柔软,这腰虽然细但却肉肉的,掌下微微荡出一个小肉窝,一团软云似的,他忍不住轻轻压了压,觉得这个腰他可以玩一年。 唇角微微翘起,他喃喃道:“看你的脸,本来有点奇怪,觉得也不是国色天香,何以我就记得这么清楚,脑子都糊了,还记得你是最重要的。现在看身材嘛……还不错。” 窗户有点不严实,一阵风过,肌肤微微起了栗,燕绥才想起真正要做的事,赶紧去解她的里衣。 然后他的手指停住。 文臻脖子上挂着一个荷包,荷包上非花非草,绣着一排字。 “到此为止,不许揩油。” 燕绥:“……” 他的目光,缓缓转到沉睡得一脸平静的文臻脸上。 真是未雨绸缪,心思缜密。 好想为缜密的文大人鼓鼓掌。 这一张娃娃脸甜美灵动,怎么就心思复杂得和黑山老妖一样呢? 你怎么就知道我会揩你的油呢? 他伸手去拽那荷包,在手指触及荷包的带子时忽然停住,然后他慢慢地,解下那荷包,非常地小心。 将荷包拿在手中,果然那荷包上插着一根小针,那针将荷包的带子已经戳断一半,那么如果有人大力拽断带子,会导致手落到断口,被针戳到。 而文臻插上去的针,上面肯定不会淬蜜糖。 燕绥盯着那针,有些好笑,有些心酸。 看来小蛋糕儿并不仅仅是为了防他。 她是害怕自己随时会倒下,会遭到侵犯,如果是他,肯定不会动粗将荷包拽下来,如不是他,肯定看见这荷包会不以为然,一把拽下。 然后着道。 这昏了也要坑人的心思真是够狠的。 但如果真是娇养无忧的大小姐,谁又能想到这些呢,不是在风霜血火里一路摸爬滚打过来,何必这样步步为营呢? 很累的。 那层弥漫在脑中的,隔开她和他之间的雾气,此刻好像又淡了些。 他伸出的指尖,更近一步触及他所熟悉的轮廓。 燕绥叹了口气,将针收起,抚了抚她的发,道:“说到底还是男人不争气,不能让你舒舒服服做大小姐。不过没关系,从现在开始,你做大小姐,做蛀虫,做被惯坏的矫情做作撒娇娇滴滴的小娘子,都行。”他刮一刮她的鼻子,唇角一弯,“爷都惯着你。” 完了他将荷包一扔,继续去扒文臻的衣服。 愧疚归愧疚,干活归干活。 越内疚越要帮她洗澡。 就是这样。 好在他还有一丝良心,也是怕文臻醒来后给他爱的惩罚,脱了上头的里衣之后,裙子还给她留着,准备进了澡桶之后再给她脱。 澡桶很小,他有点遗憾地看了一眼,只好将文臻一个人放进去,哗啦一下裙子甩出来。 甩出来的一瞬间,他脑海里有什么闪了一下,也是房间,澡桶,湿淋淋的少女,甩出去的衣服。 只是那衣服,好像是他的? 燕绥霍然站起——嗯?有过这一段? 衣服都甩了,后头的事呢?不可能不继续吧? 他就不是这么怂的人! 他感受了一下自己,然后确定这种事无法通过男人来评断,再看一眼文臻,少女的脸上湿漉漉的,眉毛自然也湿润地贴伏着,乌沉若羽。 想要从眉毛的服帖度来判断某种关系是否发生,失败。 他的眼神落在她脖子上,脖子接近下颌处,微微泛着淡淡的红晕……不过正在洗澡呢,热气熏蒸,也可能啊。 燕绥上上下下看了半天,最终叹了口气,坐了下来。 好像……他就是这么怂的人啊! …… 旁边还有一盆水用来洗头,他先解了文臻头发,头发有点打结,他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理顺,回想自己洗头时候人家怎么伺候的,把她的头尽量搁在一个舒服的位置。 手指在发间穿梭,他的动作轻而温柔。 油灯将他和她的剪影映在窗上。 来来去去的丫鬟,都艳羡地看一眼。 岑少爷正好也经过,伸长脖子看了好一阵儿,听丫鬟聚集在一起叽叽喳喳讨论那漂亮的小哥儿是如何的宠妻情深,看半天没明白那个影子是在做什么,怪模怪样的,妖精打架吗? 那影子慢慢地动,半天一个动作,他看得不耐烦,拔腿就走,一边走一边道:“也就这种小白脸才这么黏黏糊糊,看我们宜王殿下,人就从来不近女色!” 他怀着对自己毕生偶像不近女色风标独具的宜王殿下的无穷崇拜走开了。 屋内,不近女色的宜王殿下顺手摸了一把。 …… 燕绥给文臻洗完了头,找来干净的布巾擦干,给她挽了个髻。他没给女人挽过髻,也无所谓学习,凭着想象,给文臻一边扎了一个包包头,各留了一缕头发在鬓角,自己觉得很好看,欣赏了半天。 他之前用了手法让文臻安睡,好多恢复,因此也不怕她忽然醒来,可着心意玩了一阵,才给文臻洗澡。 只是殿下哪里会伺候人,一会儿就弄湿了衣裳,黏在身上很不舒服,干脆便脱了,光着上身,打算文臻洗完之后自己擦干了再穿。 他却没注意到,自己在窗户上留下了投影,且因为他们“小夫妻情浓”,这车队里的丫鬟都有些好奇,有事没事总找个机会过来看一眼,此时外头高高低低聚了好几个人,都踮脚看着,忽然看见那俊俏哥儿脱衣,都呀地一声羞红了脸,捂着脸说要走却又不舍得走,你推我我推你磨磨唧唧。 文臻便在这时候,醒过来的。 睁开眼,就看见线条流畅的手臂横在眼前,手臂上氤氲一层细密的水雾,越发显得肌肤润泽,腕骨精美,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让人想起力与美的完美融合,是属于男子的非常漂亮的手臂。 然后她才看见手臂背后宽阔的肩头,平直的锁骨,以及锁骨之下的…… 文臻猛地捂住鼻子。 要死,身体状况不行,连鼻血都比平时蹦跶。 下一瞬间她对上面前的有点陌生的脸,一开始以为是易铭,随即便认出燕绥微微有些愕然的眼神。 再下一瞬间她才发觉自己目前的状态。 再再下一瞬间,她目光如电,穿过长窗的一条缝隙,发现外头好像有人。 再下一个瞬间,门砰地一响,一阵嬉笑声里,似乎有人嬉闹中撞在了门上,将门撞开,一个少女踉跄着冲进来,一抬头。 电光石火间,文臻抓起浴桶旁边准备好的浴衣,往燕绥胸前一挡。 动作迅速,姿势坚定。 像义士挡住怕被色狼偷窥的少女。 那少女一抬头,看见对面浴桶里,那个小媳妇自己光溜溜的不挡,反而一把抓起衣服挡在自己夫君身上,可见内心深处防狼甚如防川,顿时脸烧红了一大片,低头呐呐道:“大夫让我来送药……”忙不迭将药放下,一扭身逃也似地出去了。 外头顿时又一阵笑声,带着几分羞赧之意,随即人便散了。 文臻莫名其妙,手还举着。她刚刚醒来,脑子蒙着,一切都只是下意识动作,一抬头看见对面燕绥,双手撑在澡桶边,正俯视着他。 他这个角度,越发显得双臂修长,双肩微微耸起,从肩至腰的线条流利修长,倒三角十分漂亮,文臻一边堵住鼻子,一边身体往下沉把浴衣慢慢地挪到了自己胸前,一边眼神滴溜溜地将他从上看到下。 状态不错嘛。 都知道卖身材了。 要不要吹个口哨捧场? 然后她听见燕绥问她:“你刚才挡住我干嘛?” 就没见过在洗澡有人破门而入不挡自己挡别人的! 文臻也在想这个问题,为什么她不先遮自己?是潜意识里觉得他被看了自己更吃亏吗?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变态占有欲? 什么时候自己的醋性这么强了? 她一边茫然着,一边抹了一把鼻子,一边痴痴地道:“身材太好,看要给钱。” 燕绥:“……” 敢情她觉得她自己可以免费看? 他忽然觉得有意思——当初自己就是这么喜欢上她的吗? 自醒来之后,他脑海里的屏障未去,完全服从记忆的本能待她,而这本能如此强大,他不禁有些惊讶和好奇。 想知道是什么让他这般恋着她。撞乱了记忆,睁开眼第一时间依旧想着她。 她自然是与众不同的,他记得她足够出色,从厨子一直走上庙堂,深得父皇喜爱。 一介女子能做到这些已经够了不起。 但他绝不仅仅是因为这些就会被她吸引。 那么,还有勇毅——厉笑说,她在强敌环伺自身受伤和大队伍失散的情况下,护持着昏迷的他七天七夜,最终找到机会将他救醒。 但这也还不够。 他身份特殊,自小到大,也不是没人为护持他而牺牲,于他,不过微微垂眼,给一个丰厚的身后抚恤罢了。 他随即发觉了这七天里她是怎样的状态,而他自己又是如何被照顾得很好。 在最艰难的时刻,不仅仅不离不弃,甚至还想着他的舒适的女子。 然后今天,她在澡桶里醒来,不慌张,不失措,一瞬间便能准确判断情势,最后还能和他开个百无禁忌的玩笑。 她视他为珍宝,却又喜欢得并不卑微,她保持着自己的尊贵,无论江湖还是庙堂,都能自在生光。 东堂,再没有这样的女孩。 原来如此。 燕绥微微地笑开来。 这样的她。 再来一次,再来一万次,还是要喜欢的。 文臻仰头看着他,只觉得此刻的燕绥和平日的不大一样,眸光清澈却又眼波流转,每一道辉光都勾人。 他之前总有种避世的,懒散的,空无的感觉,像不仅避让这世间,还避让这人群,避让这万物纷扰,天地尘埃。 后来对她表白,看她的时候便多了专注,专注到她忍不住窃喜,因为那天地里只留她一人。 但那专注里爱意有余,而欢喜不足,看她的每一眼都带着细微的希冀。 如今那希冀不见,她在他眼里看见更明朗的自己。 她仰头看他,看着他脸上有水珠,渐渐汇至下巴,越过喉结颈项,缓缓流过胸膛……忽然觉得喉咙发干,忍不住咽了口唾液。 许是咽喉真的太干,这一口咕咚一声,声音奇响,文臻吓了一跳,城墙厚的脸皮也不禁热了一热。 而对面,燕绥微微一笑,神情愉悦,伸手将她揽起,文臻又是一惊,慌忙要去遮,一件白布浴衣已经当头罩下。 他隔着白布,十分利落地从上往下快速一遍,便擦干了她,擦到腰上的时候手指一停,问她:“我帮你,还是你自己?” 文臻清晰地感觉到他的手指隔着浴衣,勾住了自己的内衣边缘,连忙一巴掌拍掉他的狼爪,“你摸哪呢?” “你摸过我哪我就摸你哪。岂不闻来而不往非礼也?” “谁摸过你了?”文臻死鸭子嘴硬,“证据呢?” “证据是我的里衣换过了,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从前到后……” 文臻听不下去了,打断他,“对,还从盘古开天到宇宙毁灭呢!让开!我要睡觉!” “你走得动吗?”燕绥抱臂倚在浴桶边笑。 文臻发现自己还真是走不动,全身都在痛,骨节像是生锈了,一动咔咔响,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 刚才沉浸在看见燕绥的欢喜里,一时忘记了疼痛,此刻安静下来,就觉得肋下刺痛,内腑撕裂的痛,手指尖锐的痛,手臂灼热的痛……各种各样的疼痛交织在一起,比寻常更痛上一倍,令人难熬得要发疯,她自觉自己小时候经常挨打,忍痛能力非凡,此时也有些撑不住,便笑一笑,道:“有点冷。”将脸埋进了热水里。 她在水里眼泪哗哗地流,浑身微微地打着颤……真是太痛了啊。 早知道这一路会这么痛这么辛苦,是不是当初她在研究所会放弃追寻自由? 但这个问题,现在不会有答案了。 现在她有了他。 等到无声无息哭个尽兴,那一波剧痛渐渐习惯,才湿漉漉抬起脸来,对燕绥笑:“现在好了。” 燕绥一直靠着浴桶看着她,目光始终落在她微微颤抖的肩头,却一言不发。 等她抬起头来,他才上前一步,连着浴衣将她抱起,送到床上,文臻裹着浴衣脱了湿衣服,又换上这边已经备好的换洗衣裳,燕绥上前来帮她把洗澡洗去的妆补好,她顺从地由他安排,精神稍稍恢复了些,才有心思去观察眼下的情形。 就她看来,燕绥恢复得挺好,没留下什么后遗症,和她对话什么的都很正常,顶多就是好像更放开更甜了一点,当然这她乐见其成。 她又问了她昏迷后发生的事,不禁有些忧心。这一路阴差阳错的,燕绥那一阵策马狂奔,又不知道跑哪去了,本来大部队应该能追到千阳镇的,这下又要失去她和燕绥的踪迹了。 也不知道厉笑后来怎样了,燕绥之前在西川易家做的安排,果然在易铭成亲的时候发生了作用,但易铭也手段非凡,一着釜底抽薪,生生镇压了浮动的人心,如此一来,只要易铭还在做家主,厉笑就不得不做这个家主夫人…… 一只手忽然伸过来,将她微皱的眉头抚平,“本来就丑了,再皱眉更丑,就不怕嫁不出去?” “怕。所以殿下你就放我自生自灭吧。”文臻垂下脸,没避开他的手,反而轻轻蹭了蹭,又看了一眼他的手指,还好,伤口都愈合了,还是那双漂亮的手。 真是天选之子啊,受那么重的伤,却全程昏迷,连疼痛都没怎么感受到。 文臻心中充满妒忌恨,看他的眼神幽幽跟狼似的。 燕绥目光一闪,干脆在她身边坐下来,将手指伸给她。“喏。” “干嘛?” “舔吧。” “……” “不想舔?可我看你方才左瞧右瞧的,明明很想的模样。” 文臻瞪着燕绥,忽然又觉得狗男人好像还是撞坏脑袋了。 燕绥顺手在她脸上抚了抚,躺下搂着她,将长腿长长地伸出去,一边不断地解开又捆上自己的衣袖绑带,一边道:“让我让你自生自灭,你当初怎么不让我自生自灭呢?” 文臻懒洋洋躺着,道:“谁说我不想的?这不是怕把殿下弄丢了没法向陛下交代嘛,你知道我这个人的,一向胆子很小的。” “嗯,胆子很小的文姑娘,那你是怎么带我走出那座大山的?” “也没费什么事,就做张担架拖着你呗,走了一阵子就遇上一个猎户,在他家躲了两天,就碰到厉笑了……”文臻想到大牛桃花,心中一痛,勉强笑笑住了口。 燕绥转头看她,她也坦坦然对他笑,一张脸却白得毫无血色。 燕绥望她良久,忽然笑了,他素日很少笑,今晚笑得却多,文臻一阵阵被闪花眼,只觉得小心肝扛不住,干脆闭上眼睛眼不见为净。 燕绥也不强迫她睁眼,十分自然地搂着她睡下,文臻也没矫情,正如她护着燕绥的时候假称夫妻一样,现在燕绥和她的身份必然也是夫妻,太讲究规矩反而不安全。 结果燕绥刚睡下,就又起身,观察床的大小,将她朝外挪了挪。 过了一会,又把她往里挪了挪。 再过了一会,他伸出去准备再挪她的手缩了回去,改为起来看门上的门栓。 宜王府的门如今都没有门闩,以前是有的,文臻来了之后发现门闩这种东西,会导致燕绥的强迫症发作,他会一遍遍去检查门闩,后来发展为看过门闩之后就舞一招剑再躺下,再后来一招变成两招,最后变成整整一整套剑法舞完他才能回床上睡觉。文臻有次半夜过来,看见他在床前舞剑,又好气又好笑,当即就让工字队拆掉了所有的门闩。后来燕绥便好了些。 但此刻,他又犯病了,起来看门闩,看完之后又起来,第三次起来的时候他选择绕床走了一周才躺下,但过一会儿他又起来了。 文臻直挺挺地睡着,营造出沉沉的鼻息,丝毫不表现出被吵着的反应,希望他能尽快折腾完好安睡。 心底却翻江倒海。 燕绥的毛病,好像……变重了。 ------题外话------ 哎,你们什么时候也惯着我,让我随心所欲地抱着大把票票打滚啊。 第一百八十七章 我媳妇和情侣装 他刚才搂着她说话时,一直在不停地将手腕上的绑带解开又绑上,一直到每条带子都笔直整齐,就这样他还想拆,是她装困之后他才放弃。 前阵子燕绥只要能睡在她身边,就能很快入睡,可今天,他一直在折腾。 是这次受伤导致,还是随着时日增长,他的问题本就是会越来越重的? 他如此才智出众,朝廷经略世家几乎全是他一个人操持,进可应对世家,退可震慑群臣,这样的一个皇子,陛下为什么始终没想过让他做太子? 这个问题,细思极恐。 她禁不住微微一个寒颤,心里还想就这事再好好思索,但终究是扛不住身体的衰弱,很快便落入了一片黑暗中。 等她再醒来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燕绥不在身边,他睡的那一半,像没人睡过,床褥整齐,枕头横平竖直,一丝褶皱也没有。 她叹了口气,正准备挣扎起身洗漱,外头却有声音传来。 先是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大牛,我们夫人昨夜感染了风寒,今日是走不了了。夫人让我们来问问,你家媳妇可醒了没?” 然后她听见燕绥答:“昨夜醒了,如今精神不错。请代我问夫人安。” 那丫鬟便又道:“大牛,等会我们要去集市买些东西,瞧你身高腿长的,也去帮我们一把吧?” 文臻正心想哈哈哈又垂涎某人美色了,不怕被撅个跟斗就来吧! 结果她听见燕绥道:“这个啊,我得问问我媳妇。” 文臻:“……” 那丫鬟笑道:“问你媳妇做甚。她又去不了。咱们救了你,帮个忙也不肯?就在这镇子上,一个时辰就够了。这镇上今日正好逢集,你也可以给你媳妇买个花儿戴。” 燕绥道:“是吗?那我去问问媳妇喜欢什么花样儿。” 文臻:“……” 那丫鬟噗嗤一声笑了,又有些悻悻,道:“你媳妇你媳妇,行了你先去伺候你媳妇罢。” 燕绥似乎也不介意,当真应了,文臻听见开门声,想装睡,想想还是算了,睁开眼笑眯眯地看着他。 燕绥立在门口,看着刚醒的文臻,她刚刚经过一场深眠,气色比昨日好了许多,颊上一抹微粉如新桃,眼眸乌溜溜地晶莹水润,红唇微微有点厚,因此总显得有点嘟着,十分乖巧,引人采撷。 她散着头发,一缕青丝弯在胸口,亵衣睡得微有些皱,露出里头一抹雪色,看得他心头一热,眼眸里便带了笑。 文臻却没注意这些,还没等他开口,便道:“你媳妇不喜欢戴花儿,你媳妇也不喜欢你陪别人逛街儿。” 燕绥唇角一勾,“那就不陪。你夫君只陪你好不好?” 文臻不过是开玩笑,没想到他打蛇随棍上,一句夫君无比顺口,一时倒不知道怎么接,半晌噗嗤一笑,道:“殿下,跌了一跤,怎么就把你给跌糊涂了?” 燕绥若有深意地笑,“我倒觉得跌清醒了。” 又道:“既然要停一日,又没什么事,听说这边镇上有集市,我背你去逛逛如何?” 文臻瞪大眼睛,“我以为我们正在颠沛流离和大部队失散的逃亡当中,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有我在,用得着逃亡吗?”燕绥顿了顿,忽然道,“大部队?” 文臻以为他是不明白这个现代口语,随口解释道:“就是咱们那个浩浩荡荡,三千金吾德容言工三纲五常齐出动的刺史就任队伍啦。” 燕绥一笑,道:“要他们这些废物何用。” 文臻看一眼他还不大灵便的手臂,提醒他一个伤员不要总吹牛皮。 燕绥却没这份自觉,道:“出去逛逛还是其次,主要得找个机会确定咱们到底在哪里,以及这个车队到底是谁家的。” 他将昨天的情况和文臻说了。文臻也觉得,如果此地离长川已经不远,且这个车队从上至下,看行事人品都还不错,也颇有势力的感觉,不如混在其中走上一段。省得燕绥带着她这个累赘,孤身在外,如果像之前那样,总和大部队阴差阳错,再出什么岔子反为不美。 “我看见车轮内侧有雪鸟标识。”燕绥道,“好像是长川易家门下附庸家族裔家的族徽。” 文臻知道长川易这样的大家族旗下是有很多附属家族,但是这雪鸟标志真的是裔家的吗?她为什么觉得哪里不对? 燕绥却已经站起身来,道:“别想那许多了,走,出去转转。” 他转身的时候,文臻才注意到他今天衣服已经换了,想必是这里周到的主人家的馈赠,是一件淡绯色的长袍,文臻从没见他穿过这样的颜色,总以为燕绥气质矜贵容貌昳丽,这种有些轻浮的颜色配不上他的风神,然而美人就是美人,美人没有不能驾驭的,他着绯,便如三春先至,翩翩风流,一冬似都无雪。 而这一转身,文臻的眼神便不由自主落在他宽肩窄腰长腿之上,紧束的白色腰封杀得那腰诱人,实实在在一个小腰精,文臻的脑海里不由自主掠过之前帮他擦身时的一些画面,赶紧捂紧了鼻子,又想难怪一大早就有小姑娘撩他,实在这人太招眼,骚粉色穿出来,越发浪得没边。 猎户衣服实在对不住那盛世美颜,文臻心里有点愁,心想这一打扮,人设也就崩了,但燕绥那个人,昏迷着也罢了,清醒了你要他再委屈着,她自己都觉得说不出口。 走神间,燕绥已经拿了她的衣服回来,却也是一套绯色裙衫。文臻便看他,燕绥微微一挑眉,“昨儿看你穿粉色裙子挺好,正好那边来送衣服,便挑了一套粉色的,我便也要了同样的颜色。”又对她挥挥衣袖,“咱们配不配?” “配,配一脸。” 真是无师自通,连情侣装都安排上了。 燕绥又亲自端水过来,要帮她洗漱,文臻把他赶出去了,倒不是不敢接受殿下伺候,实在是怕没伺候过人的人会把柳枝给戳到她喉咙里去。 她内伤外伤,都需要时间将养,好在这次没有导致其他功能性的伤害,她在水底撞击碎针的时候,其实是用了方袖客给她的碎针心法的,间接也算对自己做了保护。只是后头终究耗损太大,现在还下不了床。 等她洗漱完,燕绥已经端了早饭来,一碗粥,一份拌三丝,一个咸鸭蛋,一碟核桃糕。 行路之中,又只勉强算客人,能有这般餐食,算是相当不错。文臻的注意力却在咸鸭蛋上。 咸鸭蛋东堂原本没有,是她首创,她做的东西很多都风靡天京是真的,但是古代车马不便,信息缓慢,想要很快流传到千里之外的民间其实还有难度,只有高门贵族才会第一时间紧跟天京潮流,那么现在招待客人能拿出来咸鸭蛋,这家主人绝不会是小家族。 她还在思考这事,眼看燕绥拿起竹刀,对着那鸭蛋比了好一会儿,皱眉道:“这蛋空心处不均匀,蛋黄不在正当中,长得也有些蠢,我去叫她们换一个……” 文臻急忙捂住他的嘴,道:“这蛋我瞧着很好!青亮秀气端端正正,就这个!” 燕绥挑起一边眉毛,似乎笑了笑,文臻能感觉他嘴角动了动,又动了动,随即掌心微微一湿。 文臻怔了一怔,急忙缩手。 他竟然吻她的掌心! 掌心里一小片微微濡湿,那一点温润似要透骨入髓,她竟觉得连整个手掌到心都在微微发麻。那一点湿润其实刹那便干,留下一小片微微绷紧的肌肤,像个美妙的提醒,提醒她的心跳总在乱如奔马。 她垂下眼睫,感觉脸有些发热,知道自己大概率脸红了。 这让她心里有些滋味复杂,她还以为自己一辈子不会脸红呢。 在这次逃亡之前,她和燕绥其实也算确定了关系,她以为那便是谈恋爱了。但现在再回想,却发现那恋爱太过顺理成章,好像就是燕绥喜欢她了,而她不反感,有兴趣,然后也慢慢接受了,但接受之后的相处,也像老夫老妻,温情多而激情少,而她在遇到艰难危险处,还总是第一反应考虑更多利弊,迫不及待地将爱情先抛出去。 现在想想,还真是怪对不起燕绥的。 倒是燕绥,对她的态度,一直都有细微的变化,越来越有人味,越来越撩。 或者,她也应该改变自己了。 她幼时环境恶劣,比孤儿还不如,去了研究所也不过是另一个牢笼,因此养成了凡事多虑不愿交心的性情,对爱情也是如此,被动且自我保护意识太强。却没想过,想爱却又不愿全力投入去爱,是对另一个人的伤害。 如她这样的人,还真是无趣,真是委屈了燕绥。 她抬眼笑了笑,正看见燕绥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缓缓道:“我怎么觉得,以前没看见过你脸红……” 文臻直觉这话有点奇怪,本来就没见过她脸红,燕绥这都不能确定么。 “我有脸红吗?那是精神焕发!”她剽窃一句智取威虎山,怕燕绥还要纠结鸭蛋,抢过竹刀,手起刀落,结果鸭蛋剖开的那一瞬间,燕绥便痛苦地扭过头去。 那鸭蛋剖得位置没问题,但蛋黄果然偏了。 文臻也不吭声,拿起就吃,等燕绥转过头来,那整只鸭蛋已经鼓鼓囊囊全部塞进了她嘴里,吃得太快,文臻被噎得翻白眼。 燕绥倒吓了一跳,赶紧去给她倒水,又给她拍背顺气,一边忍不住道:“你吃这么快做甚?就不说噎,咸也咸死你了,这要变成蝙蝠怎么办?” 文臻怔了怔,随即才反应过来,东堂的民谚里,老鼠吃多了盐会变成蝙蝠,燕绥这是在暗搓搓骂她呢。 她艰难地咽下嘴里的咸鸭蛋,翻个白眼,“我变成蝙蝠,也要夜夜倒挂在你床头,看你……” 还没想好下面说什么,就听那人接道:“看我睡觉?看我因为你做春梦?” 文臻又呛住了,这鸭蛋还挺咸,她斗不了嘴,就用眼神斗他,但是还没斗几秒,燕绥忽然撩开她的头发,捏了捏她的耳垂,道:“哟,红了。” 又端详了一下,笑道:“像个透明的红萝卜。” 哎呀呀,这狗男人真是太过分了! 说不了话的文臻决定上手,一把扯开他的领口,手伸进去,在他锁骨上摸了摸,哑着嗓子笑:“哟,这像什么?像根大葱?” 说完忍不住笑,笑得摇摇摆摆,身体晃啊晃满是得意。 燕绥给她冰冷的小手忽然探入衣领,激得打了个寒战,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文臻以为他要把自己的手拿出来,结果他抓着她的手,慢慢下移,唇角一勾,笑得竟然一本正经,“这形容挺有意思,要不要把我全身上下都形容一遍,比如这里……” 他抓着她指尖,忽然按了一按,这下浑身一颤的换成了文臻,电似地赶紧缩手,脸这回真的烧起来了,比刚才烧得还狠,以至于好一阵子她脑子里都嗡嗡的,到处飘着粉红色的云。 这人耍起流氓来,实在太……招架不住了。 燕绥也不把她硬拉回来,只斜靠在床头,微微勾着唇角,抱臂看着她,“不摸了?怎么不摸了?我身上可以形容的很多呢,比如腹肌……” “你说要去集市的呢!再不去天就要黑了啊。”文臻赶紧哑着嗓子打断他的话。 正巧此时外头也有人敲门,先前那丫鬟声音脆生生道:“大牛,你夫妻俩到底去不去集市啊?再不去天就要黑了啊。” 文臻噗嗤一笑,赶紧把粥三两口喝了,那鸭蛋可真咸,她担心今天一天都没法好好说话了。 燕绥起身,帮她擦了嘴,把衣服穿好,还要蹲下身给她穿鞋,文臻赶紧拒绝了,自己拿了鞋子穿好。 不是不敢让殿下服侍,只是她亦爱惜他,不愿他做这些,哪怕为她也不愿。 穿戴完毕,燕绥转身,一手轻轻松松便把她安置在自己背上,文臻搂着他脖子,想起前不久自己还一边咬牙忍住泪一边在深山老林里拖着生死不知的他,只觉得此刻哪怕依旧身处险地,护卫都不在,但已经快活如在天堂。 心中欢喜,忍不住也拨开他的长发,在他耳垂上轻轻咬了一下,笑道:“哪,这现在也是个透明的红萝卜。” 燕绥正要背着她起身,身体一僵,转头看她,文臻在他背上,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背上的肌肉一紧,连带耳后那一片肌肤也变成了淡淡的粉色。 她又好笑又愕然,怎么,这个喜欢碰别人耳朵的人,自己耳朵才是最敏感的? 正想开玩笑,却听耳边呼吸忽然变重,耳鬓厮磨间他颈侧微热的肌肤刷过她的唇,柔软与柔软电光般擦过的时候,那身躯又是一阵绷紧。 燕绥背她的时候,本就感觉到身上娇小身躯的柔软,女人的身体原来是这样的,软,柔和,似起伏的波浪,且氤氲淡淡的香,美妙得难描难画。 整个上半身的肌肉都似乎变得敏感,能清晰地感应到每一处的细腻幽香,他禁不住的心猿意马,想要翻身将位置倒换,但想到她的身体状况,也只能勉力压抑,却想不到她忽然也妖精起来,竟然主动去撩拨他。 真当他是吃素的? 燕绥一边想着小蛋糕儿以前是不是这样的?总感觉有点不一样,却又记不大清楚。一边脑子里掠过无数禽兽的念头,这些念头很快占了上风,她好像有点不安,在他身上动了动,此时这动作便如轻轻蹭他,已经噼噼啪啪开爆小宇宙的人哪里经得住,他霍然一个翻身。 文臻只觉得天旋地转,后背咚一声触及床板的时候才反应过来。 床咚了。 燕绥忽然禽兽了。 她的小甜甜不再只是浅尝辄止地甜了,甜味儿存太久了变骚气了。 床板又是一震,燕绥单膝跪上来,低头看她。 文臻伸出双手抵住他,闭着眼睛,唇角一抹笑,“哎哎哎我甜我甜,这青天白日的你是要白日宣淫吗?” “怎么,不行吗?”燕绥垂头看她,“我要便我要,管它天黑天晓。” ------题外话------ 今天有个小活动,没什么时间,字少点,甜一甜。 第一百八十八章 每时每刻拥抱我 “牛逼,霸气!”文臻真心实意地赞美。 燕绥低头去吻她的眼皮。 文臻没动。 虽然她的身体状况并不适合剧烈运动,但她并没太放在心上。 她对贞操也没有必须的婚后情结,她只坚持只给喜欢的人,无所谓早迟,也无所谓仪式和承诺。 多少人婚礼盛大,堂前誓言,最后都是纷飞劳燕。 只是虽然燕绥可以不管天黑天晓,别人还是在意的。 燕绥亲到她鼻尖的时候,外头的门板又催命般地擂了起来。 这回又多了别人的声音,“大牛大牛,你到底去不去?再不去真天黑了啊!” 文臻手臂压在额上,嗤地低笑一声。 故事里,男女主的好事,总是要被煞风景地打断个n次的。 燕绥顿了顿,听见她的笑声,很是不快地回头看了一眼那门板,看样子很想把门板瞪穿。 但最终他还是直起身,转身去了里头的浴间。 文臻听见泼水的声音,过了片刻,还有一声又低又缓又磁的闷哼声。 那声音带着微微鼻音,在屋内回荡,慵懒性感到不行。 文臻刚才还坦然,此刻听着,反而脸红了。 燕绥过了一会才回来,这回很快背上她,打开门,外头的丫鬟站了一堆,看这两人出来,都羞红了脸互相打眼色,还有好几个偷偷看燕绥,见他和文臻神情亲密,眼底隐隐失望之色。 燕绥看惯了这种眼色,文臻也看惯了,她家甜甜就这么招蜂引蝶,他身上无论哪种气质,都天生诱惑力非凡,各种桃花,挤挤簇簇开在他走过的路上,一年四季无休。 其实今日众人也没什么事,这车队的主人,段氏夫人受了点凉,老毛病犯了,并不严重,便说连日赶路辛苦,让大多数人出去散散。 燕绥背着文臻出门时候,正看见一个红衣少年前呼后拥,肩扛手提地过来,这些丫鬟看见他都十分欢喜,喊着岑少爷迎上前去。那位岑少年也十分散财童子,从他那个大包裹里掏东西,给小红姐姐一朵绢花,给小秋姐姐一个簪子,一看就知道是在集市上买的,这孩子也十分嘴甜讨喜,众人都笑吟吟地谢了接下,岑少爷一路发过来,到了燕绥文臻这里,头也不抬下意识一递,嘴上道:“这个兔子怪好玩的……”一抬头却见人陌生,愣了一愣。 燕绥淡淡地俯视着他,等他自己走到一边去,谁知他愣了一下,低头在袋子里又掏了一阵,最后翻出一个比刚才要精致一点的兔子玩偶,递给文臻,道:“姐姐,这个兔子更好一些,你要不要?” 文臻弯起眼睛,正要道谢收下,结果燕绥手腕一推,道:“谢了,不要。” 那岑少爷自小也是被捧大的,哪经过这种好心好意被拒绝的尴尬,一时愣在那里,忽然文臻伸手将那兔子接过去,道:“这兔子果然精致,谢谢小少爷。” 那岑少爷顿时喜笑颜开,道:“是吧?这只兔子有尖牙呢。我瞧着就比别的更好玩。还是你有眼光。” 文臻便又笑,看那兔子,果然画了一对小小的尖牙。她忽然想起自己那个燕绥送的满嘴珍珠利齿的噬人兔,颇觉心有灵犀,不禁一笑,还真有些喜欢了。便将兔子收进袖囊里。 岑少爷已经走了过去,一边走一边大声道:“咱不和那些小家子气的人一般见识。哪,哪,给你们瞧瞧,我今日在集市上,买到了宜王殿下的画像呢!” 燕绥本来已经背着文臻要走开,听见这一句不禁侧头,文臻也好奇地看过去,一看之下,险些喷饭。 那纸上之人,倒也身躯高伟,连燕绥喜欢穿的衣饰也颇有几分相似,奈何画人脸功力太差,远看青山绿水,近看龇牙咧嘴。 文臻本来还以为长川易狗急跳墙,这是要到处散布燕绥画像抓捕他了,正想哪来的狗胆,没想到这画师的狗胆更大,把燕绥画成这青面獠牙模样,也不怕殿下半夜敲他家门。 画这么丑,岑少爷还捧着画陶醉地欣赏,道:“我殿下就是如此的英伟峻拔!你们没见呢,他的画像是和荼古、烈阳两位神君的画像放在一起卖的!” 文臻:“……” 燕绥:“……” 荼古,烈阳,两位神君,一位是传说中统领阴间群鬼的鬼君,一位是传说中曾位列仙班后背叛天庭被黜落大杀四方的恶神。 文臻悄悄在燕绥耳边道:“殿下还真是深受爱戴,久享盛名啊哈哈哈……” 她一边说一边笑,低笑时的气流拂动燕绥的发,弄得他微痒,反手一把按住了她的脑袋,往自己肩膀按了三次,道:“是吗?你也来拜一拜。” 文臻的额头撞在他肌肉紧实的肩背上,砰砰砰三声低响还真像磕头,她更加想笑,头埋在燕绥肩背上咕咕咕地笑,忽听后面岑少爷道:“我还买了一张文臻文大人!和食余的画像放一起的!说是拿回家供在食余神像下面,以后顿顿有胃口,吃啥啥香!” 文臻的笑声戛然而止。 什么玩意? 牙口好胃口好吃嘛嘛香啊? 她在民间就一六必治牙膏吗? 后头岑少爷还在后头兴致勃勃和小厮点评,那文臻大人画像,瞧着也不怎么美丽,听着和宜王殿下有些首尾,但瞧着着实不太相配云云。 文臻现在哪里有勇气回头去看民间画师笔下的自己,看多了会对人生和自己的美貌产生毁灭性的破坏的。 她用额头砰砰砰撞燕绥,叫他快走,结果燕绥反而不走了,忽然转身,走到岑少爷身边,将那两张画像拿了,对着岑少爷一手一张摊开,道:“怎么不配了?明明配一脸。” 岑少爷一脸天真蠢洁地仰头看着他,对他现学现卖的现代名词理解不能。 但还记得反驳他,“哪里配了?我们宜王殿下睥睨天下,这世上哪有女子能配得上他?” 燕绥眉毛一挑,正想和他讨论一下自家媳妇儿的绝世无双,却被文臻揪住肩背道:“还要不要逛街了?”又悄悄和他咬耳朵,“是你的小迷弟呢,大方一点好吗?” “如果这世上倾慕我的人我都要另眼相看,我早累死了。”燕绥嘴上说得无情,却还是立即背着文臻走了。走好远还听见那个岑少爷在游说店家,将那张宜王殿下的画像给贴在大门上…… 镇上最热闹的一条街,离客栈也不远,燕绥背着文臻一路走过去,路人侧目以视,两人都是心志强大的人,根本不理会。 小镇上的集市,卖的东西其实精美不到哪里去,文臻借着买东西的机会和人探听,才知道这里竟然已经是长川境内,是长川十一县之一的南都县下属的一个镇子,离长川主郡大抵还有三百里路。 没想到在尧城一阵乱闯,竟然真的闯到了相连的长川境内,这下难怪无法和大部队立即汇合了,大队在失去主心骨的情况下,是不敢轻易进入长川的。 文臻在那发愁如何想办法联系到其余人,不想燕绥已经在一个摊子前停留,在挑挑拣拣,低头一看,这摊子上卖各种哨子,燕绥在看的那种像是用一种果子的核打磨制作的,大小形状,竟然有点像唐慕之用的那种哨子。 那哨子这次很帮了文臻的大忙,因此看见这个哨子,便想买几个。燕绥却脸色不大好看,已经准备走开,摊主见他要走,急忙招揽生意,“这位小哥,我这里的哨子,好吹,响亮,你家夫人瘸了,就该买个哨子,万一什么时候召唤不便,吹个哨就行,多方便是不是?” 文臻表示深以为然,赶紧掏钱,就听燕绥冷冰冰道:“我媳妇不瘸,你眼瘸。” 文臻:“……” 感觉摊主下一秒要跳出摊子揍人,文臻急忙抓两个哨子,扔下几个钱,催燕绥快走。燕绥现在倒是对她百依百顺,背着她汇入人流,饶有兴致地各处摊位都逛逛,这里买个糖葫芦,那里买个面人儿,现在长川境内,也有仿造天京夜市的那些游玩项目,射箭套圈之类,文臻虽然是夜市的开创者,却因为诸事忙碌,从来没有和燕绥一起逛过集市,看见射箭套圈便要玩。 有个套圈摊子上,居然有个半人高的布娃娃,也不知道是谁的创意,那娃娃大眼薄唇,眉毛弯弯,长的竟然有点像那个岑少爷。文臻见了来了兴趣,指着那娃娃道:“套那个套那个,回头送给岑少爷!” 燕绥已经拿了圈子准备套了,听见这句反倒停住手,“我套给你,你送给他?” “这不是拿了别人的东西嘛,来而不往非礼也。”文臻拐他膀子,“哎,别吃醋嘛,那么一个毛孩子值得你吃醋嘛?小甜甜你要对自己有信心,你看看这整个东堂,有人能和你比吗?啊?有!人!吗!” 殿下在这样极度恶心的吹捧中获得了信心和满足,点点头,不计前嫌地准备套圈,结果摊主不乐意了。 “哎哎瞧你这样,像个练家子啊,练家子可不能来玩这个,这不是欺负我们小本生意吗?” 燕绥看他一眼,顺手从他摊位上抽了一条干净手帕,往眼睛上一蒙。 摊主还没来得及表示满意,燕绥手中的圈子已经轻飘飘飞出去,唰地一下就套中了那个被摊主放在最远处的娃娃。 “哎哎不对啊,你这是方才看好了方位,不行不行,我得换个位置,换个位置你能套上我就给你!” 燕绥圈子敲在掌心,“行。” 摊主急忙把那个大娃娃抱到了一个角落,还悄悄地越出了划线最远范围,又在那娃娃前面放了一个瓶子。 不知何时这四周聚集了很多人,其中大多数是女子,都在一眼一眼偷瞄燕绥。 一手托着背上女子,一手掂着圈子,穿着骚粉色,长身玉立的燕绥,实在是太招眼了。 摊主刚觉得万无一失地放好,燕绥的圈子又到了,准准地越过整个摊子,眼看要套上那个大娃娃,摊主一急,这可是他的镇店之宝,就靠这个请人专门绣的套娃吸引众人,可不能被轻易套了去,急忙又悄悄去挪,不防那飞出去的圈子忽然邦地一下敲在他脑袋上,他哎哟一声,手中娃娃落地,圈子也正好准准地套在娃娃上。 这一下看着实在像是巧合,像是原本套不上是他弄巧成拙,四周爆发一阵喝彩和讪笑,那摊主红了脸,只得将娃娃抱过来。 文臻眼看人越来越多,却不想太过显眼,虽然燕绥手法巧妙,看不出多少出彩处就赢了,但难保落到有心人的眼里,而且四周女子看燕绥的眼神实在太炽烈了,因此接了娃娃抱在怀里,就要走。 却听见身后有人走过,一边走一边道:“也没几分功夫,还要在这招摇炫耀,招蜂引蝶。” 赫然是个女子声音。 文臻诧异地看过去。向来燕绥所到之处,男人闻风远避,女子闻风而来,女人对他的宽容度就好比追星的粉,高得可以触及月球,真没想到这世上居然还有女子会diss燕绥。 文臻只看见一个背影,是个戴着斗笠的颇为高挑的女子,虽然穿着裙子,却是一袭黑裙,还是少女装扮,这打扮可真叫奇怪,东堂未嫁的少女不能穿黑,只有寡妇才穿。因此众人也难免侧目,但她行走间姿态自然,脊背笔直,像是根本不将他人的目光放在眼里。 那女子和她擦身而过,看一眼燕绥,又和身边一个稍矮的女子道:“这世上居然还有男子会穿这么做作的颜色!” 文臻简直要笑出来。 她听出来了,这还真不是人家故意想要吸引燕绥的注意,那语气满满嫌弃,是真的觉得做作。 很想看看殿下此刻脸色,却看不见。 娃娃很大,她有点吃力地抱着,燕绥却忽然接过来,往腋下一夹。 “哎哎那样夹着会拖地上弄脏的!” “怎么,像别的男人的娃娃你还打算抱在怀里呢?”燕绥转头看她,“你这样让我忽然有了个新想法。” 文臻眨眨眼睛,敢情这位就因为这个不给她碰娃娃的?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吃醋精神? “啥想法?” “让人在你所有内衣上绣上我的肖像。”燕绥唇角弯的弧度很动人,“让你每时每刻都在拥抱我。” 文臻:“……” 狗男人你撞的真是脑袋吗? 你不是把肾上腺激素都给撞到每个细胞里了去吧? …… 燕绥从套圈摊子上走开,后头虽然跟着人,他不过三转两转,便已经甩掉了那些迷妹,转过一个弯,正看到射箭摊子前围了不少人,随即便有喝彩声传来。 这集市上的射箭,倒也别致,是用丝线吊了铜钱,丝线半空中悠悠荡荡,着实难射。 此刻文臻燕绥经过,人群正好露出一条缝隙来,文臻随意看了一眼,正看见一个黑影拉弓射箭,嗡一声声响破空,文臻不禁眉毛一扬。 她虽然不懂箭术,身边却有几乎箭术独步天下的大家林飞白,见多了,听那箭出的风声便可以揣摩出膂力如何。方才这一箭,尖锐凌厉,几乎有了啸声,十分了得。 果然当一声轻响,众人欢呼,“中了!” 摊主便要上前给彩头,那射箭人却将弓一横,拒了,随手拈起那枚落地的铜钱,在手中抛了抛,转身便走。 这一转身,文臻便看清了她的脸。 黑裙,高挑,是方才那个diss燕绥的少女。 她为了射箭,已经取下了斗笠,此刻正面相对,出乎文臻意料。 原以为这么难得一个有个性看不上燕绥的女子,要么极美要么极丑,而且想必长相很有攻击性。不想这女子和这两种都不搭边,她发色稍浅,呈现一种淡灰色,原本不大好看的颜色,好在她长发光泽明亮,泛着淡淡的银光,倒使她那一头异色长发显得神秘美丽。 她眉毛也是淡色的,斜斜一扫,唇很小,唇瓣微薄,脸色极其苍白,总体颜色都浅淡,容貌十分清丽文弱,和她那性格,那出手,都落差很大。 想象中的浓墨重彩艳丽容貌,却原来是个娇怯怯林妹妹长相。 她冷漠地看了文臻一眼,忽然道:“你腿坏了?” 文臻道:“没,我只是……” “既然腿没坏,就不要赖在男人身上。一辈子靠人背,总有背腻你的一天。”女子道,“如果不是什么生来的毛病,你可以去悦来客栈找我,我那里有大夫,可以给你瞧瞧。” 文臻怔了怔,先捂住想要说话的燕绥的嘴,然后才对她笑,笑得眉眼弯弯,“那真是太好了,我也想早点下来自己走,多谢你啊。” 她这么回答,女子才正眼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转身就走。 她从一开始看了燕绥一眼,之后一眼也没瞧过去,这走得也毫不留恋。 文臻瞅着她背影,觉得很有意思,伏在燕绥身上笑。 她原以为又是一出变了花样的狗血戏,却没想真遇到个特立独行的。 燕绥咬了咬她掌心,她才想起来自己还捂着燕绥的手,急忙放下手,笑道:“这姑娘让我想起一个人,说话方式,真像啊……” “谁?” 文臻不答,只笑,笑着笑着,眼底泛起一点晶莹。 像……太史啊。 …… 这个发现让文臻心情既愉悦又复杂,觉得像太史,有心想结交,却又觉得也不是太像太史,太史不会主动diss谁,也不爱管闲事。也是啊,太史那样的人,上下五千年也找不出几个。 又逛了一会儿,怕燕绥身上还有伤太过劳累,便要吃路边摊,燕绥又背着她走了好几家,最后选了一家看起来最干净的,才坐了下来。 坐下来的时候,文臻把那个大布娃娃放在自己身边,打算让它陪自己吃饭,结果燕绥看了一眼,探身一把将那娃娃的脑袋打趴在桌上。 文臻:“……” 脑子真撞坏了咧。 娃娃的醋都吃。 真特么的幼稚! 这摊子上卖的是一种长川当地的小吃,叫做石头蝴蝶馍馍,用的是当地独有的一种蝴蝶形的石头,在鏊锅里垫底,再用面粉猪油豆油并各种作料揉面,加野葱烙熟。烙出来晶莹黄亮,呈蝴蝶形,十分好看。 这东西是咸香口味,因此摊子上还卖热腾腾的杂碎汤,用的是当地产羊的羊杂碎,泡上专门炕制的薄米锅巴,入口杂碎香嫩锅巴微脆,口感十分鲜明有趣。 文臻向来愿意品尝天下美食,热得十分认真,一抬头看见燕绥端碗要喝汤,不禁一怔,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看燕绥一偏头,将那一小口汤吐了出来。 文臻诧然道:“你不吃内脏的啊,怎么今儿忽然想起来尝尝了?” 燕绥顿了一下,“这不是看你吃的香吗。” 文臻看着他,放下筷子,“我甜,你……是不是还没恢复?” 第一百八十九章 爱的模样 “你看我像是没恢复的模样吗?没恢复我就该不认得你。”燕绥筷子点点她的碗,“胡思乱想了吧,再不吃锅巴就软了,要么我帮你吃掉?” 文臻夹了一筷子锅巴向前递,燕绥伸头来接,文臻把锅巴往自己嘴里一塞,呵呵笑道:“不给不老实的人吃!” 燕绥瞟她一眼,也呵呵一笑道:“你倒知道我不老实了,其实我的不老实还没施展呢。” 文臻愣了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这家伙又一言不合挂挡了,也不理他,只道:“咱们冲出尧城后,是不是又发生了什么?还有当初我被绑走之后,你们发生了什么?” 燕绥便和她说了当日发生的事,文臻听到林飞白受伤的事,不禁皱了眉,听到燕绥被唐慕之拉下崖,不禁摇头,长叹一声烂桃花真要命,又听说出了尧城遇上驭兽人的事,愕然道:“唐慕之?” 想了想却沉默了下去,她已经想起来那一幕了。 燕绥道:“唐慕之下场不会好哪里去。她被我拉下去,我也看见她擦撞到山崖,就算临时驭兽得救,也没办法那么快追上来。另外,当时你救了我一阵乱走,林飞白易人离他们都没能找到我们,唐慕之更没那个本事。” 文臻没说话。她醒来后想起那夜山道那一幕,常常恍惚以为是梦境,唐羡之就那样出现在她面前,还险些给她一刀剖胸,虽然后来她猜出这大概是燕绥的手段,他猜出了驭兽人是谁,将她送出的那一刻给她催眠了唐羡之的名字,使她下意识喊出,从而令唐羡之震惊失手。 燕绥善用万物,连人心也可用来攻击他人。 是啊,除了唐羡之,还能有谁呢。 她和燕绥还给护卫队留了记号,凭林飞白等人的能力,到现在都没追上。而那个黑衣人竟然能一路追上来,还能在前头打埋伏。 唐羡之本就是她除了燕绥之外遇见的最牛逼的人物,屋顶上走床这种事他也能做得出,林飞白在他手下吃亏再正常不过。 她却不知道该喜该忧。 是他吗? 还活着是很好很好的。是她一直期盼的,可是当这一天真的到来,她才惊觉,他的回归,才是真正的决裂。 以那样的方式死遁,要的绝不仅仅是逃离朝廷的看守获得自由,那必然意味着旧事尽割裂再回首便是新一生。 这新的一生,便是步步血火争霸夺权只谈家国不论情的新一生。 也是她和他要真正举刀相对你死我活的新一生。 最后一面还为他痛哭,再次相见便已是敌人。 便如那天山道再相见,以一刀当胸开始,仿佛一个不吉的开端,笼罩在阴云密布的前路上。 她垂下眼,心中酸酸涨涨,好半晌,才笑一声。 挺好的。 本就该这样。 当初就说过,只要他能活下来,她便可卸下最重的背负,不必总因那内疚而夜不安枕。 但为何,心底依旧被怅然盈满。 人心啊,总是不足。 对面,燕绥一直在看着她,忽然道:“你其实没伤到他,但他和我交手,被我藏身的钢丝划到喉咙,伤得不轻,也不知道会不会死。” “是吗。”文臻垂着眼,静静地道,“情势已然不同,当初已算最后的告别,恩怨两清,再见便是你死我活。没什么奇怪的。” “你不伤心?” 文臻抬起头,直视着燕绥的眼睛,他眸子澄澈又深邃,像星光在极远的地方闪烁,但一霎便可至她心底。 她将手慢慢地盖在燕绥的手指上,看着他,缓缓道:“如果他真被你杀了,我会难过。这是对生命,对曾经朋友的必须的尊重和感情。但是我不会怪你,更不会觉得你杀的不对。因为大家已经是敌人,对敌人心软,就是对自己所爱的人残忍,我不会愚蠢到这个地步。” 燕绥静静地看着她,忽然唇角一弯,手指缓缓插进她的手指,反手一握,十指相扣。 “如果咱们调换过来,是你遇见这种情形,你会杀他吗?” 文臻沉默了一会,“会。” 对面燕绥的眼睛,灼灼亮了起来,似拨云见月,一片清辉。 “此时一片安宁,你这样问我,我会犹豫。毕竟我欠他一条命。如果只有我和他遇上,不管立场对错如何,只要他不想杀我,我绝不会对他下杀手。如果他遇见绝境,同样我也会想办法把这恩情还上。但如果,生死之际,输了你会死,我必,全力以赴,管他是谁。” 爱情,是排他的,没有任何可以犹豫的存在。 我可以还他我的命,但我不允许谁拿走你的命。 她语气平静而坚定。 “全力以赴,管他是谁。”燕绥重复了一遍,忽然筷子一丢站起,一把将她抱起。 文臻吓了一跳,“哎哎你做什么,我还没吃完呢!” “吃什么吃,回去吃我!”燕绥把她往背上一扛,丢了块银子扔在桌上,转身就走。 文臻:“……” 殿下你最近是吃了高糖版可爱多吗? 她只来得及在燕绥扛走她之前手一抄,把大布娃娃抄回去。这东西可是她联谊的重要礼品。 燕绥这回真不在集市上停留了,一路扛着她快走,文臻在他背上抿着嘴笑,想着那句回去吃我,越想笑得越浪,连浑身的不舒服都忘记了。 直到快看到悦来客栈的大门,才听见燕绥又说了一句话。 “我不会腻的。” 文臻:“?” “背你一辈子,我不会腻的。” 文臻这才知道他居然还记着刚才那个姑娘所说的话,停了停,将脸慢慢地靠在他背上。 “燕绥。” “嗯。” “你知道我现在在做什么吗?” “……你在笑。” 文臻脸紧紧贴在他背上,漾开一个大大的笑容。手指轻轻在他背上画字。 燕绥的步子忽然停了下来。 那细细指尖,隔着衣服,隔着肌肉血骨,却似乎忽然就一笔笔,画在心上。 所经之处,肌肤灼烫,血肉沸腾,连骨头都似在轻轻歌唱。 他从来不知道,短短几字,也能将一生的欢悦在这一霎聚集,燃烧,化为世间最灼热的火,细细舔舐每个骨缝每寸肌肤,再嗤一声绕着心脏欢舞。 舞出的每个形状,都是爱的模样。 他护住文臻的手紧了紧,步子更加快了,恨不得一步回去悦来客栈,此时一切都正好,错过这良辰哪还有美景。 客栈倒是很快到了,结果在门口就被人拦住了。 是那个在那位夫人面前伺候的嬷嬷,等在门口,神情平静地道:“我家夫人想见见两位客人。” 文臻仰起脸,正想着燕绥这时候肯定不乐意,不知道又要出什么幺蛾子,结果听见他道:“哦,我问问我媳妇有没有精神见。” 那嬷嬷表情有点绷不住。 文臻急忙探头甜笑,“夫人召唤,岂敢不从,本就该我们去拜谢夫人的。” 嬷嬷道:“不敢,是我们岑少爷无意中误伤两位,自该好好照应。既如此,这便请吧。” 两人跟着那嬷嬷向内走,文臻便问夫人名讳,该如何称呼。 那嬷嬷道:“我家夫人姓段。” 说话间到了段夫人的院子,有丫鬟迎上来打帘子让两人进去,文臻让燕绥把自己放下来,扶着他的手臂进门,眼角余光看见这些丫鬟们神情自若,言笑不拘,但并没有人多看燕绥,便是多看两眼,眼神中也没什么暧昧意味,心中倒觉得难得。 看来这位段夫人不是那种严厉苛刻的人,待下很是松宽,丫鬟们才能行动举止间神态自如。但是从她屋里依旧规矩有序来看,这位夫人也很得众人爱戴,虽然松宽,却并无人敢造次,可见御下有方。且选人眼光很好,身边大丫鬟都十分端庄。 文臻见过世上最尊贵的女人,经过了神秘古怪的太后,虚伪作妖的皇后,跋扈桀骜的德妃,对这种真正具有大家风范的夫人,十分有好感。 这好感在见到段夫人本人的时候,达到了顶峰。 其时午后日光渐退,只一线微黄照着那榻上妇人,她微微垂眼,手中一卷纸边已经有点发脆的古籍,浅橙色光线下侧脸线条柔和,连眼角的鱼尾纹都显得脉脉。 她身边,那个岑少爷正在吃坚果,嘴一鼓一鼓,像只松鼠,偶尔吃得急了,落下些碎屑来,段夫人便抽出帕子,示意他自己把桌子擦干净,顺手点点他嘴角,让他别忘了嘴也擦擦。 两人并不说话,互动也少,气氛却静谧从容,和这午后微薰的风一般安然。 文臻站在门槛上瞧着,忽然想起闻老太太,心里有些羡慕也有些牵挂,想着老太太在妖妃宫里,也不知道过得怎样。 想来应该无妨,老太太在她心目中老牛逼了,妖妃又怎样?老太太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她停了一停,燕绥却是直接进门去,段氏夫人抬起头来,看见两人,目光微微一闪,随即笑道:“两位请坐。” 那岑少爷看见文臻,眼珠转了转正要说话,忽然看见旁边燕绥夹着的那个娃娃,仔细看了一眼,猛地跳起来,道:“你抱的那是什么?拿来我瞧瞧。” 他虽语气并不算尊敬,却也没有颐指气使的味道,只是单纯觉得好玩,文臻接过那娃娃,笑眯眯地道:“小少爷觉不觉得这娃娃像一个人?” 岑少爷嚷:“像我啊像我啊!” “所以便送给小少爷了哟。” 岑少爷欢呼一声,跳下来接过娃娃,段夫人一直笑看着,此刻咳嗽一声,岑少爷忙从口袋里掏钱,道:“多少钱我给你。” 文臻推回他的钱袋,“我们套圈得来的,并不值什么。算是谢小少爷送我兔子的回礼罢。” 段夫人便笑了笑,道:“好了,云岑,既得了礼物,便回去吧。” 岑少爷便高高兴兴道了谢,抱了娃娃走了,出门去就听见他兴高采烈和门外的丫鬟道:“姐姐你看这娃娃是不是很像我?真是缘分啊!我要拿去给十七姐看去……” 屋内,段夫人放下书,静静看了两人一会,道:“大牛?桃花?” 文臻一听就笑了,笑容里几分黯然。燕绥勾了勾嘴角。 “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不是大牛,也不是桃花。”文臻笑。 她和燕绥,尤其是燕绥,一身的容貌气度在那,装世家公子都显得降格,装猎户简直是等着被拆穿。 段夫人也笑了,并没有生气,只温和地道:“请两位来,是想问问两位,是打算和我这队伍一起走呢,还是有别的想法?” “夫人此去哪里?” “长川主城。” “好巧,我们也想去那里,夫人可否携我们一程?” 段夫人静静地注视他们,“尔等前去长川,所为何事?” 燕绥一笑,“讨生活而已。” “既想一路同行,自然不能再遮遮掩掩,两位还不打算报上名讳吗?” 文臻望着这位温和却精明的夫人,还在思索能不能冒险,就听燕绥特坦然地道:“易铭,厉笑。” 文臻:“……” 还是殿下骚。 真就这么冒充了。 她看燕绥改装的两人形象,就猜到他想扮易铭厉笑,只是这也太冒险了些。 但是回头一想,只有这样冒充才最稳妥。因为西川长川两家虽是一个易,却是最水火不容,为了避免被暗杀,两边家族中人从不接近对方边界,绝无可能见过。 而易铭,是她至今见过所有人当中,唯一一个和燕绥相貌可以相提并论的人物,且也擅长机关,这下容貌到技能,都可套上。 易铭最近也被坑得分身乏术,已经不大可能参与长川的浑水了。 至于她自己,和厉笑长相也有几分风格相近,年龄也相仿。 在对方认定自己两人不凡的情形下,除了这一对,再也找不到合适的一对男女可以冒充了。 只是,这位段夫人明显和长川易家关系匪浅,这么认了死对头的身份,固然更令对方可信,但也太不安全了吧? 文臻心中不安,却没说话,她信燕绥,哪怕燕绥错了,大不了两人再逃亡便是。 果然段夫人怔了怔,随即道:“两位不是正要成亲么?” 燕绥道:“那不过是瞒天过海之计。我们已经秘密成亲。” “那么易公子应该已经接任家主和刺史了。千金之体,亲自冒险入长川,易公子所图想必不小。”段夫人摇摇头,“实不相瞒,我和长川易家关系匪浅,不方便带公子前去长川主城。看在公子送阿岑礼物份上,我也不为难公子,也不会泄露公子行踪,还请公子及夫人自便吧。” 燕绥坐着没动,斜靠在小几上,眯了眯眼。 他那一瞬间潇洒艳丽的姿态,还真有几分像易铭。 “夫人。我此去长川,并无恶意。不过想着两易原本为一体,何以生死不相往来数十年?以至于分崩离柝,各自为战,独木难支,为朝廷分而治之。长川西川所治疆域,所统百姓,所储财富,所领英杰,若能合而为一,朝廷也好,唐家也罢,何足道哉?两易分则各自艰难苦厄,合则足可称霸天下,何必还拘泥当年那点小恩怨,耿耿至今呢?” 段夫人抬起脸,神情第一次出现惊异之色,半晌才道:“所以?” “所以我父被朝廷暗害,临终前终于放下旧怨,再三嘱咐我去长川,拜见我叔祖,当面商谈此事;所以我以家主刺史之尊,亲自赶赴长川,并向夫人坦诚此事,以表诚意。所以我在赶来途中,遭遇唐家刺客暗杀,才不得不和护卫失散,得有与夫人这一段同路缘分。”燕绥道,“段夫人,若我想骗您,我只需不和您说我是易铭便可。不是么?” 段夫人凝望着他,半晌道:“公子这想法若是真的。我倒也乐见其成。长川易家如今正面临莫大危险,此刻若能得西川援手,可为幸事。” 燕绥微笑。 段夫人又轻喟道:“便是不为抵抗朝廷,两易也本该和好。本就是一家人啊……我做梦都想着,当年西川饮冰河上的桃花……” 她神色有一瞬间的牵念和怅惘,随即便消失不见,看着燕绥,却又摇了摇头道:“只是兹事体大。长川易家内部也不是没人提过和西川重新合并,但是……”她摇摇头,“我还是不能带公子前往。长川易家,现在和当年不一样了,您此去非常危险,我不能令公子枉送了性命。” “夫人也说,长川易家和当年不一样了,让我猜猜,是哪里不一样了。嗯,是长川易家的恶病越发严重,已经快到了家族灭绝的程度了,所以在这种情形下,长川易家越发警惕紧张,生怕我西川易乘虚而入,修好合并为假,吞并抢夺为真,所以绝不会答应重修旧好,是吗?” “传言里西川易家小公子才智绝伦,今日一见,果然名下无虚。”段夫人望定燕绥,忽然笑了,眼神欣赏,“原本我还有几分疑惑担心,只是一想,这个提议想在西川易家通过其实也是不容易的,初任家主,便能力排众议,定下足可影响西川易家未来的大策,且亲赴长川谈判,除了易铭,还有谁能有这般眼光胆量和气度呢?” 文臻暗搓搓想,有啊,你面前就有一个。 装谁像谁,想骗谁骗谁。 真正的易铭,可比不上燕绥,虽然确实聪慧,但绝没有燕绥这样的大局观。 只适合在西川易家范围内斗斗,现在想必还在焦头烂额地应付那些质疑她性别的反对派呢。 其实燕绥的想法如果易铭真的能做到,吞并了长川,那她就真的能永远站稳脚跟了。 可是燕绥,天下只有一个。 这位段夫人,看样子并没有住在长川主城,一直在外独自居住,所以虽然匆匆赶回长川主城,但并不清楚宜王车驾发生的事,而且文臻也相信,林飞白等人,一定会将燕绥和她遇险失散的事瞒的死紧,所以长川易家知道不知道不确定,但这位刚从外地回来的段夫人一定不知道,所以也就不会想到她和燕绥身上去。 “夫人谬赞了。”燕绥谦虚起来竟然也很诚恳的模样,“晚辈此来,自然携了十二分的诚意。长川易家目前最看重什么,晚辈便能提供什么。想来虽然谈合艰难,也未必完全没有余地。” 段夫人看他半晌,笑了笑,眉目深婉,“我先前已经说过了,两易重修旧好,一直是我的梦想。一直以为今生无望实现,不想如今还有这样的机会……我便带你们去主城,进易家,并尽力保护和帮助你们。但是,我有两个条件。” ------题外话------ 明天就是二十八号双倍月票了,说好到时拿票砸我的小可爱们,来啊,砸啊,我不怕啊 第一百九十章 隋丹高和文甜甜 “夫人请讲。” “不管最后和谈能否成功,是否需要经过流血和杀戮,我都希望,你们能够尽量用和缓的方式来达到目的,不要伤害易家及其附属家族子弟。” “只要他们不先伤害我们。” “第二。如果之后,长川发生了动乱,易家遭难,我希望你们看在今日这一番情分上,能够护持云岑,保他平安。” “如夫人所愿。” 段夫人沉默了一会,似乎在思量什么,半晌幽幽道:“也不知这番是对是错……” 文臻默然,心想您还是太善良了一点。但是话说回来,在燕绥和她一定要对长川易家实施打击的情况下,段夫人结这个善缘,不是坏事。 最起码燕绥方才那两个承诺,并不是谎言。 段夫人忽然道:“我常年居住寺庙,修禅听经,多受方外名士,释家大能熏陶指教,于看人一道,略通一二。我见两位眸正神清,绝非恶人,因此愿和两位结这一段善缘,不求两位将来予我照拂,只需记着方才第二个条件便好。” 文臻听她话里话外意思,竟然并不是十分相信燕绥的说辞,但是却相信她自己的眼力和直觉,凭直觉选择合作。 着实是个通透人物,也不知道是长川哪家的夫人。 燕绥神情也颇有几分尊重,竟对她欠了欠身以示放心。 室内的气氛微微松快下来,又聊了几句,文臻发现这位段夫人,并不会武功,但确实博学多才,谈吐隽雅,隐然有几分出世气度,对世家的情形虽然了解,却透露出几分厌倦之意,似乎对这富贵乡并无恋栈。 欺骗这样的一位夫人,文臻便觉得有点亏心,没说几句便告辞,正要向外走,忽然外头一阵吵嚷,夹杂着少年变声期有点哑的嗓子,“哎哎十七姐你做什么!哎哎你别扔啊!” 随即门砰一下被撞开,一样东西滚了进来,正是文臻送给岑少爷的娃娃。 岑少爷也跌了进来,看样子他是刚才靠在门上的,结果门没关好。他落地便一个灵巧地打滚,一把抱住了娃娃,回头怒道:“十七姐你又多管闲事!” 一人大步跨了进来,冷声道:“玩物丧志!” 文臻一看便笑了,果然是那个外表文弱内心很酷的少女。 她说悦来客栈的时候,文臻便想八成是这家的了。 那少女进门来看见她和燕绥,也不意外,只略点一点头,又对段夫人施礼,却并不说话,只站在门侧,看着文臻燕绥。 文臻自然明白这是人家有话要讲,不想自己听的意思,便笑着点点头,向外走,倒是段夫人道:“秀鼎,见客怎可不通名?” 段夫人极其讲究礼仪,那少女秀鼎似乎对她十分尊敬,唇角往下一抿,依旧施了一个男儿礼,“易秀鼎,见过二位。” 文臻想裔秀鼎?女子叫这名字也真是别致。 一边含笑回了礼,道:“我叫隋丹高,他是我夫君文甜甜。当然,裔小姐也可以叫我们桃花和大牛。” 燕绥:“……” 嗯,起名字你最强。 那边,段夫人忍俊不禁。 易秀鼎似乎对这俩的名字也很无语。燕绥只随便一点头,便扶住了文臻,见文臻过门槛行动艰难,干脆又一把将她抱起。 文臻听得身后易秀鼎似乎又不以为然嗤了一声。 燕绥刚迈出门,身后门便砰一声重重关上。文臻从未见燕绥在女人面前这么不受欢迎,忍不住回头看,心情愉悦地笑。 随即便听见易秀鼎对段夫人道:“夫人,传灯长老命我来接夫人车驾,长老目前在合郡相候。” 段夫人道:“我又不是不认得回去的路,何必这般折腾。” 易秀鼎顿了一顿,缓缓道:“或许过了合郡,提堂长老也会来接。再往后,掌馈长老可能也想和您谈谈,如果不是问药和解经长老已经丢了性命,可能也想和您先见个面……” 说到这句的时候,文臻和燕绥已经走开去,文臻若有所思,道:“果然长川易家内部生乱了啊。” 燕绥似乎在走神,随口道:“嗯?”随即便反应过来,嗯了一声。 文臻有点诧异地看他,总觉得他哪里不对,道:“长川易内堂七长老,听这口气,已经死了两个啊。这消息你没接到吗?” 长川易家有内堂,由易家长辈或者功勋卓著者担任长老,一共七人,为传灯、提堂、掌馈、解经、理刑、求文、问药。平时族中诸般大小事务,都由家主和长老堂商议而决,这听来是颇为先进的家族管理方式,有点像现代议会制度,这原本是分裂前的易家的规矩,分裂后,西川易一直很好地执行,长川易则听说早期执行得很好,但易勒石渐渐发病严重,为人又冷戾狠毒,渐渐架空了长老堂,长老堂七长老,要么成为易勒石的附庸,要么被架空,要么被控制,易家近十年,已经是易勒石的一言堂。 这些,普通朝臣都不知道,长川天高地远,路禁盘查严格,信息控制也很严密,但燕绥想要知道自然没问题,这些都是文臻上路后,由燕绥提供的长川易家的资料,她自然熟记在心。 随即文臻便反应过来,这些事可能发生在他们出事后,那一路逃奔中,自然断了消息。 联想到被掳前韩芳音那句话,和此刻段夫人匆匆回赶的情况,显然易勒石是出事了。 也不知这样对她和燕绥到底好不好。 “哎,这位段夫人真的是裔家的人吗?我都没听过长川易家有这么个附属家族,一个小家族的夫人,真的值得排名第一的内堂长老亲自来接吗?” 燕绥道:“媳妇儿,你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文臻:“?” “你难道现在想的不应该是怎么吃我吗?” 文臻:“……” 大白天脑子里就只有那些事儿的人也只有你了吧。 “想啊,煎炒烹炸,炖煮烫擀,总有一款适合你。” “那还是我吃了你吧。我手艺也不错……嗯,我会揉面团呢。” 揉面团那三个字他声音忽然放低,磁磁地在耳边荡,伴随着说话间震动的胸腔共鸣,漾得整个人都似乎要溢出来。 文臻却刹那间被烧着了,一股热气从胸腹间直冲上耳廓,耳朵连带半边脸都像在哧哧发热。 某人现在真是太能浪了! 这脑子一撞,是不是把他大脑里控制某个特殊地方的细胞神经原都给撞膨胀了! 分分钟撩得人生不如死! 燕绥还在她耳边一口一口地吹气,一边吹气一边笑,热气伴随着笑声撩着她的耳朵,文臻想那耳朵一定惨不忍睹,很怕一会儿就能自己烧掉下来了。 笑声里燕绥一脚踢开了房门,两步跨上了床,将文臻放在平平整整的床单上,自己一翻身上了床,双手撑着文臻身边两侧,低头看她。 他长长的发流水般落在她颊侧,簌簌的痒,她偏头,咬住了一截黑发,轻轻一扯。 燕绥被她扯得头微微一偏,却并不回手去护自己的头发,反而顺着那一扯之力,俯下了头,一口亲在她腮帮上。 然后他就不起来了,赖在她身上,又对称地亲了一口,手已经摸到她领口。 文臻握住了他的手。 并不是矫情什么,而是这青天白日,人来人往,实在时间地点人物都不是那么回事儿。 想了想,听说男人想这事儿向来不分时间地点场合,虽然这狗男人脑子撞成了激素脑,但这么久他也算够憋的,如今就这么打断了,文臻也觉得于心不忍,于是抓住他的手移了移,低声道:“现在不是时候,那什么……晚上……晚上吧……要么……要么我现在……嗯?” 燕绥盯着她的手,眼看那手微微抖颤却依旧十分坚定地往前而去,忽然噗地一声,笑了起来。 文臻正在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听见笑声睁开眼睛,却见他眼神清明,并无迷乱之色,这才知道他根本没那个意思,眼看他笑得暧昧,顿时恼羞成怒,猛地屈膝一顶。 燕绥却像早有预料,身子一歪,滚到她身侧,笑道:“哎,你在踹什么呢?后半辈子不想好好过了啊?” 文臻没好气,怒骂:“和猪过也不和你过!” 燕绥又笑,翻身亲了亲她颈项,道:“你不和我过,我和你过。哎别生气啊,别扭头,那边我还没亲呢……别气啦,不是我不想吃你,也不是我不想……嗯,其实就是咱们现在谁也吃不着……” 他话音未落,房门被敲响,燕绥道:“来了。” 果然门外随即传来易秀鼎一字字吐字特别清楚的声音,“夫人要立即启程,请两位速速准备。” 燕绥不理她,文臻只好应声。又推燕绥,燕绥老大不情愿地起身,把她抱下床的时候又觉得床单被揉皱了,在那铺了半天床单,等到两人终于出门,已经是一刻钟之后。 原以为易秀鼎已经走了,结果她居然还笔直地站在门口,文臻想着刚才两人收拾行李还一阵黏黏糊糊,脸不禁一红。 燕绥倒是坦然,背着包袱抱着她,一脸自如地走过去,也不和她打招呼。 易秀鼎转头看了文臻一眼,此时才发觉她的衣裳是桃粉色的,再看看燕绥的衣裳,隐约明白了什么,眼神掠过一丝复杂之色。随即转头,冷淡地对文臻道:“所有人都在等你们。” 文臻歉然道:“对不住,是我耽搁了。” 她坦荡认错的态度,令易秀鼎脸色微霁,又道:“做人当自爱。既知他人事急,就该行动迅速。做人也应有担当,该是谁的错,就是谁的。” 她后一句是看着燕绥说的,她在门外,明明听见的是文臻催促,而燕绥不急不忙。 燕绥就像没听见,早擦身而过,文臻只得歉意地对易秀鼎一笑。 她原先有些怀疑燕绥是不是撞出了问题,待她有点和以前不一样,但看燕绥对别人,那还是目下无尘的德行。 门外已经备好了车,那岑少爷抱着大娃娃,欢天喜地地探头出来道:“快快快,笑……桃花姐姐快来和我一车。” 在他遭受燕绥眼神杀之前,一个小厮的脑袋探出来,及时把他拉回去了。 文臻有些意外,她以为自己和燕绥的假身份,只限于在段夫人这里知道,没想到岑少爷也这么快知道了。 段夫人不是轻浮的人,看易秀鼎就好像不知道,这只能说明,这天真傻萌的岑少爷,地位比想象中高。 车队很快启程,合郡离这里百里,今日是赶不过去的,眼看天色将晚,一行人错过宿头,最后只找到了一户大户人家的祠堂,将就过一夜。 段夫人这个身份,明知会错过宿头还趁夜赶路,可见主城情势已经很是紧张。文臻有些庆幸自己和燕绥这一番失散,反而以最高效率先到了长川。 其时已经是十二月,寒风呼啸,天色阴沉,似乎随时又要落雪,这家已经废弃的祠堂就一间,面积倒是不小,丫鬟护卫都在打扫,将最里头不漏风的地方清理出来,要让段夫人休息,其余人就只能在祠堂的其余角落将就一晚。 众人打扫卫生,寻找水源,打猎生火,忙得不可开交,燕绥明明也是青壮年,却守在文臻身边一步不走,等着众人生火送水,别人也罢了,易秀鼎冲他冷冷看了好几眼,他也当没看见。 段夫人的护卫进来,找到了挺多干燥的稻草,给段夫人铺完还剩下一些,那些人正要自己分了,燕绥过去,毫不客气地搬走了一大捆,众人对他怒目而视,有人忍不住道:“年纪轻轻,自己又没断手断脚,怎么拉得下这脸尽拿别人的!” 一片附和之声,夹杂着无数冷眼。 燕绥依旧像没听见,抱了稻草就走,他是真的不在意,寻常人的言语于他便如拦路蝼蚁张牙舞爪,多看一眼都不带的。 文臻抿着嘴,她心里有点难受。 她知道他不在意,但这不代表她也可以不在意,燕绥这样的天之骄子,凭什么要给这些人误会? 他不是懒得不肯动手,他是不敢离开她身边,段夫人是否真的相信他的说辞,其实两人是没有把握的。 她转头,对着那边灯下慢慢喝茶的段夫人笑了笑。 段夫人便放下茶盏,对她招招手,文臻慢慢走过去,段夫人拉着她的手,道:“我这里头避风,你和我一起睡罢。” 众人的窃窃私语顿时一停。 文臻在燕绥皱眉开口之前,笑得弯起眼睛,“好啊。” 段夫人那里是最暖和的角落,火盆好几个,草垫子上铺了被褥,十分宽大,不需要再铺草堆。 燕绥顿了顿,也没把那堆草还回去,在斜对着文臻的一个角落铺下了草堆,那里对着门,透风,没人肯去,所以他一人占了。 那里也是离文臻最近的地方。 他没还稻草,还自己占了,又引起一阵非议,只是这回声音小了好多,毕竟看见段夫人这样的人物,居然肯和这小子的妻子同卧,可见喜爱。 有人悄声道:“难怪这么不知进退。原来是靠自己媳妇攀上了夫人。” 又有人笑道:“这叫什么?裙带关系吗?” 一阵低低窃笑,忽然一双靴子停在他们面前,女子冷淡的声音居高临下,“很闲是吗?外头的布防都做好了吗?” 那些护卫们急忙跳起来,双手紧紧贴着袍子,“十七小姐!” 易秀鼎浅淡的眸色毫无表情,淡淡道:“想来你们这种只会嚼舌根的,也做不好布防。”她转头道,“云岑,你和我出去。” 易云岑笑嘻嘻地过来。 易秀鼎又转头看一眼燕绥,道:“你也来。” 文臻一直关注那边,听见这句,急忙去推燕绥,“去吧去吧,我在夫人身边呢。” 燕绥转头看她,看到她眼底的坚决之色,才慢吞吞道:“媳妇叫我去,我就去。” 四周丫鬟都一笑,看文臻眼神十分艳羡。 易云岑操着大嗓子道:“要他干嘛要他干嘛?除了一张脸啥用也没!” 易秀鼎拽着他的发顶,喝一声,“吵什么!”不停步地出去了。易云岑不矮的个子,在清丽文弱的她面前,竟然没有挣扎的力气。 两人走出祠堂,还能听到易云岑叽里呱啦地乱叫。燕绥没什么表情地跟了出去。 易秀鼎出了祠堂便不再理会燕绥,带着易云岑直接往前走,这祠堂坐落在一片空地上,四面都是往下的山坡,附近视野一览无余,倒也算得上安全。 要说唯一的不好,只能说在高处风太大。 因此易秀鼎出来安排护卫布防的时候,对着山坡底下说话很快声音就被风吹散,她便只得带着易云岑向下走了几步。 山坡上一群守卫,山坡下又有一群,两层护卫万无一失,此处可能是因为两边都是窄窄的山面,这一片坡夹在中间,挡风挡雨,地气温暖,地面一层,都是原先茂盛的草木贴伏在地,走上去滑滑的,易云岑是个耐不住的性子,当即往后一倚,哧溜一下顺草滑了下去,倒把底下的护卫惊了一跳,猛地拔刀,直到看见随后跟上来的易秀鼎,才松懈下来。 易秀鼎眉头微皱,“大惊小怪做甚?”神色倒没有不满意,毕竟护卫警醒,是件好事。 她在山坡底下转了转,看了看四周地形,越看越觉得,此处仰攻很难,视野又高,实在是个很安全的地方,想要布什么机关也没必要,就算有敌人也很难布埋伏和机关,也便满意地点点头。 家族中最近正乱,家主倒下,各大长老各怀心思,段夫人地位特殊举足轻重,虽然人人想拉拢,但能拉拢到段夫人的也只一人而已,一旦其余人发现自己已经没了机会,自然会干脆先下手为强,谁也捞不着。 所以她不敢不上心。 她在山坡下走了几步,不知怎的,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又想不出,无意中一回头,却看见燕绥正站在山坡上,凝视着地面。 他的身影仰头看去十分高颀,衣袂与长发在风中猎猎,露出的半边侧颜线条精美而利落,夜色深幽,剪一抹修长剪影,光胜明月,气度如神。 易秀鼎觉得自己并没有多想,却不由一直停在原地仰望,直到听到易云岑咕哝,“他在做甚?他是在听什么吗?”易秀鼎才恍然惊醒,这才发觉,那个名字怪怪的文甜甜,微微偏头,好像是在聆听着什么。 易秀鼎下意识也屏住呼吸。 ------题外话------ 一眨眼,月票差距拉出马里亚纳海沟那么深。 我还第一次见识双倍月票,那些为了双倍一直铁石心肠捂紧口袋的亲们,你们看见我伸出的疯狂抖动的小手手了吗? 第一百九十一章 宠媳妇的文甜甜 易秀鼎下意识也屏住呼吸,仔细地听,然而耳边除了这山中各种自然的声音和四周的人声,并无异常。 她正疑惑的时候,忽见山坡上燕绥忽然手指一晃,手中多了一点火星,随即他将那火星对着地面一掷! 噗一声轻响,那光秃秃的地面,忽然亮起了一道火线! 那火线速度极快,刹那间便已经窜入坡下草丛,瞬间将那些半干的草燃起,却又凝而不散,迅速腾起一条火龙,从坡上卷到坡下,烧到半坡时,轰然一声响,黑烟滚滚,泥土四溅,地面瞬间多了个坑。 刹那间易秀鼎抬头,看定燕绥深湛的眉眼,连易云岑也张大了嘴,仰头用惊慕的眼神看着燕绥。 燕绥也在看着易秀鼎,忽然对她做了个挥刀的姿势。 易秀鼎想也不想,头也不回,已经出鞘的刀,穿过腋下,猛地向后一搠! 噗嗤一声,黑烟中红血飞溅,身后有人发出吭吭的低音,易秀鼎还是没回头,再猛然拔刀。 她一捅一拔,都非常决断狠戾。直到此时,易云岑才反应过来,发出一声惊叫。 易秀鼎这才回身,身后,果然是那个先前看见易云岑滑下来受惊要拔刀的护卫,此刻他的刀抓在手里,离易秀鼎不过毫厘距离,而他自己肚腹中,一个大洞对穿而过。 易秀鼎拔刀,这人便如破麻袋般跌落,鲜血喷了一地。 易秀鼎又一刀砍在地上,片刻,从草地中,挑出了一条长长的线。 那线在夜色中泛着黑亮的光,是那种能够助燃,燃烧中有滚滚黑烟的石液,另外可能还掺了毒物,烟色浓绿,气味难闻。 此时又有一批护卫从祠堂中奔出,是听见声响前来查看的,这些人是易秀鼎带来的自己的亲信,当即易秀鼎便命原先的守卫全部丢下武器,赶到一边,由自己的护卫看守,剩下的人则围绕着整个山坡搜索,果然在整个山坡的四个方向,都找到了这种浸润了毒物和石液的黑线。 这些线埋在草丛里,夜色中毫无痕迹,可以想象,一旦被一起点燃,火一定会在几个眨眼之间就会包围整个祠堂,让人根本来不及逃生。 不管有没有机会逃生,段夫人一定会被第一时间背出来,但这个火线每隔一段还栓了火弹子,烧到那里就会爆炸,易秀鼎算了一下,差不多就是大家第一反应抢出段夫人冲出来之后,就会遇上第一波来自四面八方的爆炸。 这地形处处安全,唯一隐患就是火攻,先不说敌人眼光之利手段之高,而且对方还非常了解段夫人队伍的构成,连护卫的效率和反应都算了进去,并且在不动声色间,已经对段夫人的护卫做了渗透。 易秀鼎一时有些不可思议,她能猜到出手的应该是另外几位长老之一,但是就她对另几位长老的印象,完全做不到这个程度。 午夜的风透心凉,她凉飕飕地想,厉害的人物怎么忽然蹿出来这许多?比如,方才,这么隐蔽的手段,又在黑夜里,那位文甜甜是怎么发现的? 她下意识向上看,山坡上早已没有了那个文甜甜的身影。 易秀鼎处理好了外头的事,又带着易云岑细细地将四周再探查了一遍,确定没问题了才回到祠堂。段夫人已经得了她的回报,因为赶路精神不济,直接睡了。易秀鼎进门就下意识找文甜甜,结果并没有在他的铺位那里看见他,再一转眼,却见他就蹲在段夫人铺位旁边,正端着一盆热水,要给他那小娇妻洗脚,小娇妻似乎不乐意,又怕惊扰了段夫人,两人低声叽叽咕咕,推推让让,忽然那小娇妻噗嗤一声,偏头对他说了什么,烛光下少女笑容甜蜜乖巧,气韵温柔,整个人都欢喜明亮,似在发光。 而文甜甜不知道说了什么,少女不再说什么,低头哧哧地笑,文甜甜挪了挪身子,遮住了自己的小娇妻,有低微的水声响起。 易秀鼎的目光慢慢上抬,看着被烛光打在墙面上的影子,那两个影子渐渐合而为一,看上去像一朵怒放的花的形状。 她忽然转身,走了出去。 却并没有走远,就靠着祠堂的外墙,抱臂看着天上的月亮,过了一会,从袖子里抽出一根苦辛,在嘴里慢慢嚼着。 苦辛是长川独有的一种植物,晒成干枝后可以干嚼,气味辛辣中微香,可以提神,但嚼久了会上瘾。在长川,只有一些颓废且贫穷的男子,会用此物麻痹自己。 易秀鼎这样的豪门大小姐,却将这东西嚼得颇有滋味,那一截紫褐色的小棍子在嘴里翻搅,苦辣辛甜的奇怪味儿一波波向口腔涌来。 像这人生的滋味。 身后传来窃窃的私语声,是隔着一道门,睡在祠堂靠门口地方的几分丫鬟在夜谈。 “呀……好冷,这穿堂的风……” “别吵,仔细十七小姐回来,让你直接睡外头去。” “你可别吓我……哎呀十七小姐怎么忽然来了,真是的,她一来,我连走路都不得劲儿……” “是啊,这些年,她越来越吓人了,看人一眼,像冬天的白毛子风刮过来一样。” “这不是人心里苦么,说是小姐,其实也就是个孤女。传灯长老收养了,说是视若己出地位不低,却不过也就是个冲锋陷阵的打手。本来还想到年纪了谈婚论嫁,结果三个未婚夫,一个早夭两个退婚……换我,早就扔绳子上吊了,她还能活得这么硬气,也挺不容易。” “是命苦啊。生在这样的家族,却没一个配得上的好命。易家那个病只传男不传女,偏偏就她得了!这还怎么嫁的出去?” “我看她也不想嫁了,整日里东奔西跑,大概也就打算把命卖给长老堂,做一个彻头彻尾的冷情人罢了。” “也是怪可怜的……” 易秀鼎毫无表情听了一阵,头一偏呸一下吐出苦辛根,直起身,一步跨回祠堂内。 私语声戛然而止。 段夫人睡了,其余人也便安卧,男人和女人住的地方用帘子隔开,中间的过道点着蜡烛。 易秀鼎的身影被烛光拖长了映在帘子上。 她缓步走在隔道上,两侧都有人酣眠,左侧文甜甜不知何时已经把自己的铺盖拖到他那小娇妻那,两人头碰头睡着。段夫人一个人背对着他们安睡。 右侧易云岑蹬掉了自己当被子盖的大氅。 易秀鼎的目光在左侧两人身上落了落,又到右侧,给易云岑盖好大氅,将大氅的边角压在他屁股下,这才转身。 她并没有在祠堂内安睡。 这是属于人间的酣眠,没有她的地方。 她到了祠堂外,跳上屋顶,躺在冰冷的屋瓦上,从袖子里摸出一根新的苦辛,叼在嘴里,慢慢地嚼。 远处关山渡明月。 今时长风伴孤魂。 …… 冷月高风之下,易秀鼎半眯着眼,仿佛睡着了。 忽然她又睁开眼,同时手已经警惕地伸到背后。 她随即停住手,看清了面前站着的人。 “文甜甜?” 这个名字说出口,她脸色又变得更冷一点,皱眉道:“做人能不能磊落一点,用个像样点的假名字不成吗?” 燕绥站在屋檐上,仰望看他便如将融入月中,旷寒高远。 他淡淡道:“易铭。” 易秀鼎并不意外地挑了挑眉,随即似乎想到什么,脸色淡了下来,转开了脸。 “原来是西川新刺史,失敬。”她道,“携新婚夫人来长川,有何贵干?” “长川易内乱了?”燕绥不答反问。 “与你何干?刺史大人此时出现在长川,难不成也想浑水摸鱼,分一杯羹?”易秀鼎嗤地一声,“佩服。” 燕绥并没有理会她的讥嘲,走到她身边,从她手中抽了一根苦辛,易秀鼎脸色一变,刚要夺回,燕绥已经嚼了一下,笑了笑,“既苦又辛,回味却甜。易姑娘爱嚼这东西,可见内心野望并未灭。” 易秀鼎浅淡的眉毛一挑,似乎一下秒就要驳斥,但一抬头看见叼着苦辛立在月下衣袂纷飞的燕绥,忽然就别过了头。 静了一会,她冷冷道:“既然你能在这里留下来,想必夫人也已经接纳了你。看在你今日救了我和云岑份上,便说与你也无妨,但是奉劝你一句,莫要自视太高,长川现在已经是一滩浑水,谁趟进去,都难免一身脏。弄不好,没顶也不是不可能。” 燕绥唇角一弯,“先听听看。说不定听了,我害怕了,也就抽身了。” 易秀鼎瞪着他,半晌才道:“家主两个月前,有一晚去天星台,去的时候很是高兴,但不知怎的当晚便出了事,天星台再次塌陷,问药长老当场死亡,家主走火入魔,浑身白化,畏光畏热,整日呆在他自己的丹崖居闭门不出,一开始还管事,但发出的指令倒行逆施,长老堂这些年原本已经不管事,这下大家怨声载道,便有了心思,当即便去质问家主,当时丹崖居门关着,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又是一阵大战,门再开,长老们就被赶了出来,其中解经长老和提堂长老都受了伤。但是长老们出来之后,就宣布家主病了,事务由他们暂代,而家主也没发声,随即没过几天,长老堂也出了事,依旧是关起门来没人知道到底怎么回事,总之就是原本伤势不至于死的解经长老死了,提堂长老倒很快恢复了身体,还和传灯长老联手,压下了其余几位长老的纷争,但没多久,传灯长老也受到暗杀,家族中还有流言传出来,说这一系列的事件都是传灯长老的手笔,是传灯长老发现家主已经病入膏肓,因此趁机的夺权之举……总之,乱了。” “传灯长老这么急着请夫人回去又是为何?” “按照易家规矩。长老堂出现人员消减要及时选人补上,段夫人有权推举两人,且夫人一身,维系着长川十八部族和易家的良好关系。之前因为家主的乱命,令十八部族混居,在十八部族的地盘分割和战后奖赏上又行事不公,已经引起了十八部族的愤怒。你也知道,朝廷已经下令撤长川刺史位,皇三子燕绥亲自陪新刺史入川,摆明来者不善。燕绥那个人,你想必也打过交道,难缠得很。这个节骨眼上十八部如果闹事,咱们易家内外夹击,群龙无首,崩裂只是刹那间的事。” “所以,传灯长老需要段夫人的那两名推举名额?而易家主也需要夫人尽快回去安抚十八部族?” “谁都需要那两名名额,七人长老堂本就合纵连横,各有心思,一旦再有两个自己人,那便呈现绝对优势。毕竟易家有规矩,如果出现家主不能理事的情形,便由七人长老堂决定,以人数多寡投票而定。” 易秀鼎想着此刻长川易家的一团乱麻,心中叹了口气,易家已经到了这些年最危险的时刻,也正是因为之前也看出了这种危险,所以易家对周边世家,对朝廷,都冒险做出了一些举动,比如福寿膏事件,但是遇上了宜王燕绥和那个横空出世的厨子女官文臻,处处坏事,终究还是让朝廷发现了易家的问题,弄巧成拙地逼朝廷下定决心,首撤长川。 也不知道燕绥等人到了哪里,之前一直有人追缀着他们的队伍,但是后来不知道是不是被发现了,一直没有消息传来。 按说唐家也应该有所动作,毕竟一旦裁撤了长川,其余世家便难免也被开刀,此例不可开。而朝廷拿下长川,和徽州等地连在一起,进可取西川继而对阵川北,退可控中原,实力再涨,其余世家的危机更甚。 也因此,易铭新婚燕尔,立足未稳,便亲自赶来了长川? 易秀鼎想着之前段夫人对自己的交代,示意自己可以将目前长川易的形势和这两位新客人谈一谈。夫人虽然清心寡欲,不爱权争,但毕竟出身那样的家族,她将易铭带往长川,有什么打算?还会发生什么变数? 转眼她又想到目前气氛奇怪的长老堂,一场内乱,权力像一块巨大的肥肉闪亮灼人,诱得每个人面目贪婪,都似乎不复原来的模样…… 她在这里沉思着,没留神到燕绥已经下了屋顶,探头一看,祠堂门口正站着他那小娇妻,抬头对他笑着,而他似乎责怪着什么,将那少女很自然地搂在怀里,抚了抚她的发,又脱下外衣给她罩上。 就这么两步路,也怕她着了风。 她看着两人依偎着进去,长长的影子在地面上绞缠如双生树。 转眼看见屋瓦上一层薄霜,倒映自己身影长长。 苦辛又咬在了嘴里,味道和这夜的月一样凉。 …… 这一夜再无事发生。 段夫人着实是个沉得住气的,昨夜出了那乱子,她也能很快睡着。毫不担心地睡了一夜。文臻挺佩服,想着不会武功又娇娇弱弱的人,在长川易家八成活不下去,内心强大才是制胜法宝。 第二日继续赶路,午后到了合郡,入城之后便直接去了一家庄园,稍事休息后,段夫人接见了那位传灯长老。 文臻和燕绥自然不能参加,两人在院子廊檐下,这一处九曲回廊,就在进门处不久,是段夫人住处的必经之地,无论什么人要来见段夫人,都必须经过这里。 两人便坐在回廊栏杆上,看硕大的雪花慢慢地飘下来。 又下雪了。 长川的雪花很大,有文臻半个手掌宽,落在掌心半天不化。 燕绥伸手将文臻伸出去的手拉回来,道:“媳妇,小心受寒。” 文臻没好气地看着他,没人的时候也满嘴媳妇媳妇,是不是有点太入戏了? “长川这的雪真大。”她有点入迷地捧着一口热茶,目不转睛地看着那雪,没注意燕绥的一根手指点在茶盏底,那茶始终热气腾腾。 “以前我在……研究所的时候,一到下雪,小透视就兴致勃勃要堆雪人。大波不喜欢冬天只喜欢赖床,从来不参加,太史倒不介意出来,她觉得下雪天出来活动活动很好,但是她从来不肯堆雪人,她也不堆造型,就把雪砌成一块一块的方砖,再垒起来,跟造碉堡似的。和小珂堆的胖乎乎插胡萝卜的雪人完全不是一回事儿。” “那你呢,你喜欢堆什么样的?” “下雪天是我练手艺的好时机。做冰雕,做雪雕,都是厨子可以磨炼的机会。有时候也会按照古书上说的,收集新雪,采覆雪的梅花试着酿酒。我酿的梅花酒很不错哦,大波经常拉着小透视偷喝。男人婆从来不喝,唯一一次给我们骗着喝了半杯,然后……哈哈哈哈哈。” 文臻唇角浮出微笑,看见对面回廊上,易秀鼎伴着一个身材高大微胖的老者走了过来,那老者虽冬日也着薄布衫,人看起来非常的有分量,走路却十分轻捷,他走过的雪面,几乎没有痕迹。 隔那么远,那老人似乎也感觉到有人在注视,转头看过来,文臻收回目光,才发现燕绥已经跳出回廊,在堆雪人了。 她笑了起来,大声道:“我要堆个兔子!” 那边,传灯长老眼光刚掠过去,易秀鼎也发现了堆雪人的那对儿,她顿了顿,面无表情转开眼去。 传灯长老问她:“何来陌生脸孔?” 易秀鼎答:“阿岑鲁莽伤及人家,夫人救下,照护几天。” 传灯长老心中有事,放下心来,哦了一声继续前行。 他们的身影匆匆转开去,片刻后,文臻道:“你去吧。” 燕绥顿住手,看着她,文臻道:“文甜甜,请你相信我好吗?我受伤都能把你拖着扛着躲过易铭和唐家,我护不了我自己?” “不,”燕绥道,“是我离不开你,离开你我有点害怕。” 文臻噗嗤一笑,跳进花园,捧一把雪兜头朝他泼去,“滚吧。” “衣服裹紧点,别受凉了。”燕绥看一眼裹得熊似的文臻,再看一眼四周确定无人,一个转身,已经消失在一片混沌的飞雪中。 他今日一身白色劲装,在这样的大雪里,如雪花一般飘起,隔丈远就几乎看不见他了。 文臻则把斗篷挡住头,在花园里,继续堆他刚才冒雪堆的那个雪人。 那个雪人,高颀,白衣,腰细腿长,正伸手去采旁边一棵梅树上的梅花。 那就是个雪人燕绥。 燕绥无所不能,文臻巧手无双,两人合作的雪人燕绥,不走太近也看不出来是假的。 这样即使有人风雪中从旁边回廊过,一眼看去也是那宠媳妇的文甜甜又冒雪给媳妇采花。 金蝉脱壳,好让燕绥去听听传灯长老和段夫人说些什么。 文臻三两下把雪人的脸雕刻好,那晶莹剔透的容颜,还真有几分燕绥的神韵,不过文臻觉得,燕绥的容颜有这般剔透,却比这雪人更多润泽鲜活。 她越看越喜欢,便是个雪人燕绥,也希望能更漂亮些,伸手从旁边梅树上采了一枝带梅的花枝,斜斜插在雪人的唇上。 那雪人燕绥唇间叼一朵红梅,肤雪花红,便多一分风流邪肆的美。 文臻忍不住退后一步多欣赏了会,又用指尖细细描摹那精致轮廓,只觉心中喜欢,恨不得踮起脚亲上一口,随即想起热舌头可不能亲冰雪,不然小心黏住,忍不住又自嘲一笑。 笑自己盛太满快要溢出来的喜悦和爱恋,被燕绥看见了不知道多得意。 这么想的时候,她忽然背后一僵。 有种……被盯视的感觉。 ------题外话------ 感谢昨天亲们为月票所做的努力。 今天依旧是双倍月票的一天,据说优惠还挺多的哟。 文甜甜:还有票吗?亲妈没票据说分分钟会变后妈,我有点害怕。 第一百九十二章 我,舍不得。 她僵硬着背脊,感受了一下,她现在勉强能行动,虽然施展不了武功,但自保手段还是很有的,且这里是段夫人居住的内院,里外护卫三层,实在安全得很。基本上能惊动她,也就能惊动段夫人了。 既然没有人被惊动,那对方就是此地主人或者客人,是得到允许接近的。 不是传灯长老,是谁? 僵持着也不是个事,既然没有第一时间动手,就暂时不会动手。 她缓缓转身。 斜对面依旧是长廊,朱红的檐角垂着的金铃上都覆了一层白,天地万物皆苍然,只有那人一抹墨色鲜明。 风雪呼啸扑入他衣襟,将他的腰间一柄玉笛上雪白的穗子吹得斜飞而起,他面容隔着距离隔着风雪漫漶不清,唯有一双眸子如长天月明。 文臻看着他,忽然就忘记了一切动作。 恍惚里无名青山深潭水碧,又转为火山深处赤红岩浆如烟花喷射。 生死原来不过是一场戏,再见便是当世也如隔世。 她望定他,半晌轻轻道:“唐先生。” 对面唐羡之似乎微微震了一下,又似乎只是一片雪花落在他肩头。 文臻回到长廊上,平静地拍掉身上的雪,唐羡之一直在注视着她的动作,手指微微动了动,但最终站着不动。 文臻拍完了身上的雪,再次抬起头的时候,已经换了往日笑容。 说出的话却并不柔和。 “羡之,你今天来,是要向段夫人揭穿我们吗?” 她换回了往日的称呼,唐羡之却并没有露出喜悦的神色。 文臻这种人,一个称呼在她那里也是百转千回,第一句是态度,第二句就是对战了。 “如果我说是呢?” 文臻有点诧异。 她发觉唐羡之的声音有点问题。 他可以拟音,但这次不像是拟音的问题,倒像是声带受了什么伤还没恢复,带着一点嘶哑,在这午后回旋风雪里,沙沙的,反倒更多一分诱惑的意味。 看来燕绥那一击很重。 对面,隔着风雪,依旧可以看出唐羡之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文臻沉默了一下,依旧弯起眼睛,“是或不是,都是你的自由。” “就这么无所谓吗?”对面的声音并没有被风吹散,“包括对我这个人?” 文臻眉头微挑,唐羡之,真的有点不一样了。 以前他并不会如此咄咄逼人。 “这不是无所谓,这是无奈。” “那么,不怪我吗?” “怪你什么呢?怪你曾经救我一命吗?”文臻笑了。 但唐羡之已经不停息地问了下去。 “不怪我昌平城外掳走你?” “不怪我在你们出天京后以毒菇让你中招?” “不怪我在你初进宫的那一日吹箫引齐云深发疯攻击你?” “不怪我在你当初被燕绝接进京路上派人在驿站刺杀并陷害你?” “不怪我当初无名山下曾经想要杀你?” …… 风雪在这一刻都似乎停歇,文臻睁大眼睛,不明白何以现在他竟然说出这一堆话来,她原以为,像他们这样的人,很多事,一辈子都要闷烂在心里的。 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呵呵笑了一声。 “感觉你还没说完,比如驿站吃鸭翅那一晚,你没动杀机吗?比如无名山潭水初遇那一霎,你不想杀我吗?” “呵。”对面,唐羡之也轻笑了一声,“你果然都知道。” 文臻有些怔忪。 是啊,都知道。 当初无名山下潭水初遇,她抱了他的大腿,当时隔着水波见那仙人风姿,其实,她是有过一丝春心萌动的。 毕竟那人温柔似水,风采如仙,能满足这世上所有少女思春的幻想。 但是那一丝旖旎心思,很快就被现实的棍子给敲碎了。 无名山看似松散,其实戒备森严,闻家的护卫进入之后立即被灭口,她也险些被杀,很明显有人在此有秘密并不允许人撞入,那么,唐羡之何以能在那里安然洗脚? 除非他就是那个在无名山有秘密的人,是主人,或者就和她套出来的话一样,是和主人有约的人,所以那两个追杀她的护卫才没有为难他。 当时隔着潭水,看见那两人似乎问了唐羡之什么,随后走开。并不是很熟的模样,那他就是和主人有约的另一方。 和人在那人迹罕至的山中鬼鬼祟祟密会议事,然后被她闯入。 她其实并没有发现什么,但是对方却认为她知道了什么。 对方要杀她灭口,他却留了她一命。 不是因为怜惜或者喜爱,唐羡之绝不是为了美色就忘记正事的人,何况她也没有多少美色,她还没他美。 他只是怀疑她身后另有指使,想要再仔细观察,顺藤摸瓜罢了。 毕竟当时燕绥也在那附近出现过。 她下山时,觉得风惊草动,心神不安,为此不得不自己回了闻家,其实并不是她敏感,是当时确实她在被跟踪,稍有不慎,一条小命便被了结。 从一开始,故事便并没有那么美好,以算计、怀疑、杀戮开端。 又凭什么期待美好的结局? 再后来,驿站也好,宫中也好,很多事当时蒙昧,但有了那样的开端,事后再倒推,也不是什么难事。 但她没有怨怼过。 立场不一,不论对错。她无心撞破,而他杀人灭口,如此而已。 所以当九里城他出手为她挡下杀招,她是诧异的。 之后她便也帮他解了围,算是救命之恩的回报。 在她心里,恩怨从这一刻单独计算,之前的,她便不想计较。 后来他的所有给予,她也感激。 哪怕那温柔表象下难掩强取豪夺的意味,她也不去多想。 然而终究是不能再喜欢,终究给不了他想要。 他害过她,也救过她,甚至一边害她一边救她,恩怨纠缠,矛盾纠结,是非难断。到得最后,只能一别两宽。 雪花将他乌发点染微霜,他的肌肤比雪更白,那双眸子宁如静水深若长渊,通往神秘幽冥的另一边。 “我早就知道了。如果真的怪你,大概早就分道扬镳。可能你死我活的拼杀,还要来得更早一点。”文臻轻轻吹走一片扑面的雪花,“羡之,我有我要守护的一切,你有你要捍卫的家族。这是彼此的宿命。在这样宿命的安排下,一切行为都没有对错。” “没有对错,就只能从心而行。因为你,我和燕绥险些丧命,所以燕绥还了你一刀。你今日如果去向段夫人揭穿我们的身份。而我,也一定用尽一切办法来阻止你。” “你如何阻止呢?”唐羡之的笑容并不含讥讽,只带着淡淡的冷和倦,“你觉得现在还有什么手段能拦住我吗?” 文臻搓了搓冻得冰冷的指尖,“当然有。比如,我手里有一封你写给问药长老的信,内容是你和他密议如何以天星台实验的理由骗取易勒石信任,趁机戕害易勒石身体,令他于不知不觉间中毒,神智昏聩,倒行逆施……你猜,段夫人会不会信?你再猜猜,段夫人如果看见这封信,还会相信你对我们的揭穿吗?” 唐羡之的眼光落在了她的手指上,声音听来却是平静的,“文臻,你觉得随便捏造一封信就能让段夫人相信那是出于我手吗?还是你以为……”他忽然笑了笑,微带讥诮,“当初我在一号院给你留下的信笺上的私印,可以拓印伪造印章来对付我吗?” “不不不。”文臻摇头,“你唐羡之何许人也?就算待我不同,怎么可能把涉及你们唐家安危的个人私印就那样明显地留给我?你真正的标记……”她轻轻一笑,“不是在那玉佩里么?” 唐羡之不说话了。 半晌,他道:“文臻,燕绥何德何能拥有你。” 文臻笑,“我又何德何能得人喜欢。” “我不后悔掳走你。”唐羡之笑了笑,“文臻,你这样的女子,和你同行便罢了,如若不能,也绝不可留给对手。” “所以,你改变了主意,想杀了我吗?” 一阵死一般的寂静。 天地间唯闻风雪怒吼之声。 良久,一直垂着眼睛,却捏紧了手指的文臻,听见他轻轻道:“我很想。但是我……舍不得。” 心上仿若被天降的雪团重重一击。 一霎间凉而微痛。 她抬起眼,便见朱廊九曲,雪落重檐,天地在一片混沌中仿若要归入寂灭,而那墨色人影,不知何时已经淡去。 回廊里只留一片未曾覆雪的湿润。 阑干上零落半片殷殷红梅。 …… 文臻一直没有动弹,指尖上一根金针,慢慢缩了回去。 她出了一点汗,后背此刻很凉。 方才,她其实并没有把握对付唐羡之。 那封信不会存在,那玉佩她也没拿。 当日她回天京,揣着一怀唐羡之死亡的疼痛,看见唐羡之留给她的玉佩和信笺,信笺上他的私印如此鲜明,像是要将这至关重要的东西送给她。 她却注意到那玉佩上的雕刻别有洞天,玉佩在一定角度下发出的光也与众不同。 所以才有了玉佩才是唐羡之信物的猜测。 但哪怕猜到了这些,她也从没想过去用。 唐羡之为她付出那许多,他“死”后留下的赠礼,她永远不会拿去对付他和他的的家族。 哪怕因此要付出代价,要费更多的精力和时间去迂回曲折,她也有自己的坚持和原则。 之所以这么说,一来是为了解决今日的危机,玉佩不能用,诈一诈还是可以的。二来,也是希望既然已经彻底对立,便不妨绝情狠心一些,让唐羡之伤了心断了情,对他也比较公平。 看,她就是这么冷酷,唐羡之死后留给她的礼物,她只想着拿来对付他的家族。 生死搏杀之前,切莫谈情。 身后有细微的响动,随即温暖的大氅披上她的肩头,“怎么还站在这里?赶紧回去。” 一只手已经同时伸了过来,将她冰冷的手直接拉进了自己怀里焐着。 文臻弯起眼睛,向后一靠,促狭地在他衣服里面拉起他的里衣衣襟,将手摸上他的腹肌,一边道:“我摸摸,这里有没有八个暖炉。” 燕绥猝不及防,被冻得激灵灵一个寒颤,忽然吸一口气。 然后文臻就发现,自己的手,竟然被吸在他肌肤上,拿不出来了! 她目瞪狗呆,没想到世上还有这样的手段,好吧,诚然现在手感很好,滑润温暖,弹性柔软,但是这回廊也不是没人来,这要给人看见……更关键的是,为什么她的手还被他吸着慢慢向下移动? 狗男人,一天不骚他会死吗! 文臻用力往外拔,感觉自己像拔个马桶塞子似的,很担心拔太用力,自己会“啵”的一声弹飞到雪地里。 在这样气氛有点暧昧的调情时刻,想到这样煞风景的比喻,文臻觉得自己真是个奇才。 好在最近的燕绥比较体贴温柔,没真让她滑至不可言说之地,也没真让她像个马桶拔子一样啵一下飞出去,他肚腹上的吸力忽然松了,文臻自然向后便倒,然后顺理成章地被他揽进怀中。 燕绥身上的热力传来,她窝在他怀里懒洋洋地不想动弹,轻轻道:“听到了什么?我们回去说吧。” 燕绥却道:“你没什么想要告诉我的吗?” 文臻睁开眼睛,看着他,燕绥的眸子清透有琉璃色,倒映这漫天皑皑的雪光。 她原本不想提自己刚和唐羡之斗智一回,靠唐羡之的心软和顾忌获胜,不是心虚,是怕他担心,也因为心情怅然不想提。 但世上又有什么事,能真正瞒过燕绥呢? “唐羡之来过。” 五个字就够了,燕绥能猜到唐羡之出现是要做什么,没做成自然也是她的阻止。 “嗯,所以我送了他一个礼物。” 文臻挑起一边眉毛。 “方才,近门花园处一群丫鬟在打雪仗,”燕绥慢吞吞地道,“所以我也扔了个雪团给他。” “然后?” “他接了。” 唐羡之会随便接人扔来的雪团? “然后?” “然后雪团碎了。” “然后?” “雪团里有一根弯起的兽骨刺。” “然后?” 一根兽骨刺哪怕上了氰化钾,也伤不了唐羡之。 “那不是普通兽骨刺,是长川十八部族中,擅长以花鸟鱼虫作为进攻手段的呔族最擅用的手段之一。那兽骨,是一种能发出蛊惑音的小兽的骨刺,传说里,那兽哪怕骨头在风中飞,也能发出你想要的听见的声音。” 所以,唐羡之是听见了她扔雪球和他笑闹的声音,才会去接雪球的? 燕绥还真是……坑。 “那骨刺伤了他?” “没有。” “嗯?” “你一病也病傻了。那雪团里包裹着的十八部族独有的兽骨刺,寻常人拿不到的。以唐羡之的性子,看到这东西,十有八九就要怀疑我和十八部族已经有了首尾,甚至会怀疑十八部族近期的闹事也有我在背后指使,那么,当他想在长川做些什么,遇上十八部族的人,行事和想法,就会受到影响。” 文臻顿时明白了。 唐家不愿意朝廷拿下长川,也想在长川这锅乱粥里分一杯羹,那么,正在闹事、和长川关系恶化的十八部族便是攻略对象。 如果你打算和敌方可能的攻略对象拉关系,结果忽然发现对方可能和你的死对头有首尾,你还敢不敢继续? 如果你不敢继续,或者心存戒备,那么态度上必定会有些端倪。 十八部族的人听闻性格桀骜,疑心病重,一旦谈判中发现任何风吹草动,都有可能立即翻脸。 燕绥那根骨刺不是要伤唐羡之,而是要在他心上种下一根怀疑的刺,继而在唐家在整个长川的攻略上不断扩大,蔓延,红肿,化脓,实现破坏。 换成平常人也许根本接收不到这一根骨刺暗藏的恶意,但是多思多虑的唐羡之一定会接收到,他的地位,身份,决定了他不得不遇事多想,哪怕并不十分相信,也不得不谨慎。 燕绥自己多年与世家博弈斗争,同样一着举措牵连无数人身家性命,最明白那种步步为营的无奈。 不动声色间便连坑唐羡之,给他后头的部署埋雷。 也只有燕绥能做到了。 文臻心绪复杂,以前在天京,真没觉得燕绥做过什么,也不大明白盛名从何而来,如今才明白,天京掣肘太多,燕绥在她面前又锋芒隐藏,直到出了天京,来到敌方地盘,毫无顾忌的殿下,才可以放手施为,弹指成谋。 她在那出神,燕绥也在沉思。 总想起方才飞雪之中,他从段夫人处潜行而出,为了遮掩行迹特意去前头转一圈,正看见少女们打雪仗,而那墨衣人飘然而过。 他便学文臻声音,笑一声,喊:“小心,接着!” 雪团飞出,本来唐羡之的衣袖已经无风自动,要隔空将雪团震碎,却忽然一停,头也不回手一抄,将那雪团接在掌心。 他看见雪团瞬间崩碎。 看见那一根银色的刺从弯曲状态转为崩直,弹红了唐羡之的掌心。 看见他一指弹飞那骨刺,目光顺着那刺飞去的轨迹微微扬起,像要穿透飞雪,看见时空尽头的命运。 然后那人飘然而去,明明一身墨色在雪中鲜明,却眨眼不见。 自始至终,唐羡之没有回头。 燕绥的目光落在雪地上。 唐羡之走过的雪地,最初毫无痕迹,然后一段凌乱,像是被风拂出了一个个浅浅的雪坑。 飞鸿落雪痕三两,难寻踪迹又东西。 …… ------题外话------ 这个月没有31号,已经是九月最后一天了哦,等月底投票的亲不要浪费票哈。 第一百九十三章 怕老婆夫纲不振 雪越来越大,燕绥揽着文臻回房,一边将方才听见的消息和她分享。 传灯长老果然是来和段夫人联谊的,向她建议了两个人选,一个是他的徒弟,一个是他的养子。传灯长老也很直白,表示只要段夫人把这两个名额给了他的人,他必定投桃报李,只要夫人想得到的,他都可以做到。 半个月后,将进行长老选拔,希望夫人届时能给出宝贵的两票。 长老堂的选人,是由家主和段夫人提名,一般是双倍以上提名。家主和段夫人各两个名额,长老堂前三长老各一名额。现在家主的票能不能投出还是未知数,段夫人的票几乎就是必胜法宝。 提名之后会由家主,夫人,长老堂现存长老,和十八部族族长投选。获支持率高者胜。同样,家主和夫人,一票算五票。 这项规定制定的时候易勒石还算年轻,正当壮年,头脑清醒,但这套规定并没有真正实施过,一来当年的长老们年纪也不算大,都安安稳稳到了如今;二来易勒石后来发觉,这规则看似公平,却容易生乱,所以一直说想废除,却也一直没去正式取消,以至于现在易勒石倒下,大家还得按照这规则来。 传灯长老还道,目前十八部族的族长及一部分族民都已经到了主城,十八部族这几年,因为和易家的关系和行事风格等种种原因,主要分成了南北两派,关系十分不和,频频纷争。南派以栗里族为首,和他关系向来还不错,到时候应该也会支持他。倒是北派以呔族为首的那八个部族,近来和提堂长老走得很近,提堂长老可能会撺掇他们向夫人索要名额,请夫人一定不要答应他们。 另外,理刑长老的兄弟易燕吾,也是当前的一个热门人选,近年来很受易勒石器重,还曾经为家族的大业失去了一个儿子,想必等夫人回到主城,理刑长老也会上门拜访。 传灯长老和段夫人唏嘘了一下这些年大家的心路历程,燕绥才终于明白,为什么家主倒下,人们争夺的重心却集中在长老位置的争夺上。易勒石的儿子们基本都病得很重,孙子辈也都开始发病,家族人心惶惶,为了安抚人心,延续希望,易勒石多年来都在寻找解决家族这个诅咒般的疾病的方法,为此不惜任何代价。屡次失败后,他才发觉,家族中病比较轻的都被折腾重了,还不如赶紧保存实力。而且越是这种人心浮动的情况,家主本人的健康就越重要,才能倒是其次的,反正长老堂大部分是外姓,不受疾病影响,选一个健康的家主,再配备忠诚能干的长老堂,易家才能长久。 此时已经没有多少人选可选,易勒石没有倒下之前,就确定了易云岑和另一个偏支子弟易修年为家主继任人选,并将重点精力放在了长老堂的考验和选拔上。 传灯长老告诉段夫人,在天星台出事之前,家主已经觉得现在的长老堂不足以托付新任继承人,有意重新选拔和清洗,只是未及开展,便出了事。 传灯长老的礼物流水般送上来,段夫人神情都是淡淡的,连手中书都没舍得放下,只到传灯长老表示,在获得名额成功成为长老之后,他将带领其余几人,提议解除十八部族当年和易家定下的生死盟约,给十八部族自由,并允许一定程度自治。 直到此时,段夫人才终于放下了书,直起眼看了他一眼,并留下了礼物,表示会好好考虑。 燕绥便是在此时退出来的。 该听的都已经听到,文臻消化了一下这复杂背景,半晌道:“段夫人到底何许人也?和长川十八部族又是什么关系?” 她随口问的,因为这些燕绥的情报网一定会有,她本该知道,结果出天京不久就和燕绥冷战,功课没来及做完。 她早已发觉了,段夫人不可能是一个什么名不见经传的裔家小家族的夫人,明显应该是易勒石的夫人,隐约是记得易勒石的夫人出身不凡地位很高,但是夫妻不和,很少听见她的消息。 这个八卦燕绥应该知道。 结果燕绥并没有回答,忽然道:“我饿了。” 文臻下意识回答:“我去给你做,想吃什么?” 燕绥却道:“吃你的菜吃腻了,厨房有新鲜雪菇雪鸡,我们去弄点来,我做给你吃。” 文臻噗地一笑,装模作样对天上看了看,“咦,天上也没出两个太阳啊。” 燕绥早已推着她往前走,“等我做好,天上会出十个太阳和你抢我的美食。你信不信?” “信……了你的邪。” 这么一打岔,文臻也把刚才的疑问忘了,两人转过回廊,正看见易云岑兴冲冲跑来,看见她就笑嘻嘻叫:“桃花姐姐,桃花姐姐,我有大发现!” 不管她叫什么名字,易云岑都喜欢喊她桃花,说桃花姐姐一张脸就像桃花一样粉嫩粉嫩,世上没有别的名字比这个更配。 燕绥每次听见这小子发自内心的彩虹屁,都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易云岑也对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本来上次燕绥出手已经刷出了他的好感度,结果燕绥就出手那么一次,又恢复了极度的淡漠和懒惰,整天赖在文臻身边,对他各种好奇的询问请教不理不睬,少年的玻璃心再次破碎,觉得自己那天晚上感觉到的这人高大神秘可比宜王殿下完全是在梦游,这厮连宜王殿下的手指尖都比不上。 他无视燕绥,将手中那个大娃娃往文臻手里塞,“你看你看。你看这娃娃里头还有娃娃!” 文臻这才看见,敢情这个娃娃还是几层的,拉开一条隐蔽的暗扣,里头还套着一个比一个小的娃娃,原来还是个东堂版套娃。 难怪那摊主怎么也不想这个娃娃被套住,确实是很有创意很精致了。 她在那抱着有点像易云岑的娃娃,伸手进去摸到底有几层,易云岑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大抵真有点觉得这娃娃是自己化身一样,抬起眼珠子悄悄瞅着,脸竟然慢慢红了。 燕绥漂亮的眼珠子飘了过来,凉凉地看了这小屁孩一眼,忽然伸手抓起娃娃,随手对雪地里一抛。 “哎你做什么!”易云岑大惊,急忙跳出栏杆,将娃娃捡了回来,心疼地又拍又吹,又骂燕绥,“太过分了你!我警告你,不许动我的娃娃。你怎么动它,我就怎么对你!” 文臻一看燕绥似笑非笑的表情就知道某人要倒霉了。 “啊是吗?”燕绥挑起一边眉毛,抓过那娃娃,抱住那娃娃的大腿,亲了亲娃娃的肚子。 易云岑:“……” 燕绥还不放过他,长腿一抬,往易云岑面前一伸,“嗯?” 来抱。 来亲。 易云岑:“!!!” 文臻按住了肚子,忍笑忍得肚子痛。 宜王殿下坑人大招无数,技巧炉火纯青。 可怜温室里养大的娇弱小花,哪里经得起殿下一个回合的摧残。 片刻后易云岑大叫一声掉头便奔,连心爱的娃娃都不要了。 文臻哈哈哈哈了一阵,才揉着肚子将娃娃交给过路的丫鬟,嘱咐了送回给易云岑,回头拖着燕绥要走,却见那货犹自站着,长腿伸着,对她挑眉,“嗯?” “想得美!走啦走啦。”文臻捏了一把他的腿,果然好硬,手都捏痛了。 燕绥唇角一勾,一把将她抱起,年轻男女的身影,蝴蝶般穿过走廊,洒落一地琳琅笑声。 远处暖阁里碧纱窗后,端着热茶一直看着这边的段夫人,唇角微微勾起。 “传闻易铭潇洒促狭,厉笑甜美伶俐,如今看来,果然可喜得很。” 她身边,易秀鼎目光深邃幽黑,冷冷盯着外头的回廊,一言不发。 那段燕绥文臻刚才呆过的回廊上,有一层薄雪,上头印一对脚印,一大一小,相对而立,近到几乎没有距离。 她久久凝视那对脚印,良久才道:“人间情爱,最是无用。” 段夫人转头看她,眼神悲悯,好一会儿才道:“秀鼎,你还年轻,你不知道一生孤苦的磨心蚀骨滋味。你一个女子,也不该承受这样为人奴役的命运。这次我回主城,一定会为你……” 易秀鼎打断了她的话。 “夫人。我生来灰发,是易家唯一一个受了诅咒的女子,父母因此早亡,我一个人过了七年。那时候我便发过誓,不求人间情爱,不求温暖家室,不求富贵荣华,不求万事顺遂,只求有人需要我,只愿自己不是废物。长老收留保护了我,使我免于早早成为雪下白骨。这是恩义,我愿以一生报答。婚姻也好,情爱也好,都是累赘,秀鼎,从未想过。” 室内一阵沉寂。 良久,风夹着雪,卷走了段夫人一声悠长的叹息。 …… 当晚文臻并没有吃到燕绥亲手做的雪菇鸡。 据说是岑少爷一怒之下,化悲愤为食量,冲到厨房将三只雪菇鸡吃了个一干二净,结果闹肚子闹了半夜。 文臻虽然没吃鸡,但也没能睡着,事实上和燕绥同住这几日,她都没睡好。 燕绥的强迫症越来越严重了。 总觉得门没关,一开始是关了门绕床走一遍,才能上床。随即走的遍数越来越多,他怕影响文臻睡眠,都是勉强直接上床,等她睡着后再下床去看门,去绕,文臻常常半夜睁开眼睛,看见一团白影绕着床边飘。 真是需要强大的意志力才能不受惊喊出来。 后来她也不受惊了,因为她睡不着了。 闭上眼睛就是燕绥鬼一样地绕着床边晃。 她也问过燕绥,门没关又怎样呢?你是强大的燕绥,又不是我们那些不会武功的小民,怕门没关小偷进来强盗进来,你在意什么呢? 结果人殿下说,是怕门没关好漏风,害她受凉。 文臻感动之余又生气,心想等身体好一点找个由头打架吵架分房睡算了。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好,她这次受的伤害太重,时间拖得太长,又没有上次三大高手同时帮忙调理,这些天其实大部分时间都还在昏睡当中,昏睡当中都是燕绥帮她调理,所以他的气色也并不怎么样。 马上就快到长川主城,要直面最狂暴的风波,他们这种情况,再不和大部队汇合,其实很危险。 文臻听着燕绥的衣袂带风声一遍遍在耳边响,越听越心浮气躁,忽然一把抽出被子底下的匕首,腾一下从床上蹦下来,三两步冲到门边,大喝:“整夜睡不着想出去找女人是吧?行啊,我这就把门拆了让你走,你走,你走啊!” 一边大喊一边三两下就把门板卸了,抱起来扔到了雪地里。 冬夜和冷雪的瘆人的寒气瞬间灌她一个透心凉,文臻激灵灵打个寒战。 门板落在雪地上,砸到石头,砰然巨响。 这么大动静,段夫人一行,明明为了安全都聚住在这院子里,却静悄悄的,仿佛睡死了般,没有一个人起来看。 后背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燕绥走过来,将她揽入怀中,一直抱到床上。 门没了,冷风一直往里灌,屋内的温度一下下降了十几度,文臻却没感觉到多冷,因为燕绥一直把她抱在怀里,再用被子从头盖到脚,只露出了一双眼睛。 文臻在被子中攀着他的脖子,头靠在他胸膛上,大喊:“走啊,你怎么不走啊!” 一边低声道:“燕绥,是不是这次受伤对你影响很大?” 燕绥大怒:“你闹什么!大半夜发什么疯!”一边轻轻抚摸着她的发,道:“有。喜欢你更多了一点。” 文臻大骂:“还好意思说我,做梦还在喊别人!你看看你,心不在焉,心猿意马,心神不宁,心急火燎!说!你在想谁!” 一边轻轻推燕绥,“燕绥你不要撩我,咱们说几句正经的成不成?” “我倒是敢想呢!做个梦也能被拆门板,冻死我了!”燕绥怒气升腾,顺手拉了拉她的发,悄声道:“正经的就是,你别怕,过阵子就会好。” “呸!”文臻也不知道是真呸还是假呸,柳眉倒竖,“冻死活该!” “被强迫症逼死活该!”这一声是低低骂出来的,文臻愤愤地将燕绥一推,燕绥应声而倒,却并没有撒手,文臻被他抱在胸膛上,她叹息一声,听他沉稳有力的心跳。 “燕绥。” “嗯。” “你这个毛病,是不是并不是生来的,是不是有药物的原因?” “……也许吧。” “等长川事了。我们先去找药好不好?去找东堂的神医们……” “东堂无人能解。” “那我们就出国,去大燕,去南齐,去大荒……所有的国家都去,世间万物相生相克,有毒就有解药,我们去找好不好?” “……好。” …… 第二天起身,文臻接受了所有人怪异的目光洗礼。 看不出来甜美贤惠的小媳妇竟然是个醋坛子母老虎。 同时燕绥接受了所有人同情的目光洗礼。并被啪地一声打上了诸如“怕老婆夫纲不振”之类的标签。 这目光一直延续到众人上车。 传灯长老昨日已经赶回去,也许是雪大的原因,其余长老没有出现,段夫人一行人继续赶路。中途打尖的时候段夫人还笑着悄悄问了文臻夜里发作的原因,文臻一边道歉昨夜扰人清梦,一边鼓着嘴道并非夫君对别的女人起了心思,只是他总是思虑太重,夜来失眠,还要装睡,自己再三解劝无用,便胡扯乱弹发了脾气。 她这么一说,段夫人眼底微微的疑问也便散去了。 确实,易铭和厉笑不可能为了所谓的心猿意马闹别扭,只可能是这种藏在深处符合身份的原因。 文臻天生芝麻馅儿,坑蒙拐骗张嘴就来,神情自然语气真挚,说得连自己都信了,到得后来拉着段夫人诉了一通易铭如何内忧外困,身周如何暗潮汹涌,连个傻子哥哥都被人当枪使来捅他,过得如何步步艰危。 反正这些事儿她也亲眼看见过,甚至亲身经历,段夫人这样的人,听得出那话里真实的感触,到后来物伤其类,也当真唏嘘了一阵,待文臻更亲热了几分。 雪大,行路慢,赶路又好几日,这一日午后,终于到了长川主城之外五十里。 雪天难行,算算天黑之前赶不到,路上没住处,段夫人下令最后一次打尖。 长川这边的积雪尤其的大,文臻一天都在车上,窝在燕绥怀里昏昏欲睡,只知道马车走得很慢,终于停下之后,她急于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马车刚一停稳,便跳下了车,后头燕绥想喊,已经慢了一步。 “噗。”一声,文臻整个人没入了雪中,只露出半个乌黑的发顶。 先下车路过的易云岑笑得像只中了风的鸭子。 易秀鼎站在一边,也不禁唇角浅浅一弯。 四面的笑声此起彼伏。 埋在雪里的文臻:“……” 这个世界对矮个子的恶意实在太大了! 马车停在路边,路上其实还好,偏偏她晕头晕脑跳下来,跳进了路边松林旁厚厚的雪层中,她在雪中挣扎,一片笑声里忽然觉得头顶上的松树似乎动了动。 随即燕绥便赶了过来,将她从雪地里扒了出来。 大家都在笑,却又拼命忍着,怕文臻恼羞成怒。文臻却笑了起来,笑着团团拱手,道:“各位父老乡亲,大变活人杂技表演完毕。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谢谢谢谢。” 笑声又起,这回畅快了许多。易云岑当先吹了声口哨,真扔了一颗金瓜子过来,文臻也老实不客气地接了,还将风帽啪地向后一甩,“谢少爷赏——”。 易云岑笑得嘎嘎的。 其余人倒也不敢给她打赏,笑着拍拍手,夸一声姑娘有趣。各自干活。 易秀鼎虽然没有真的打赏,走开的时候眉梢眼角也挂着笑意。 走出几步,她禁不住回头,正看见那少女笑嘻嘻把那颗金瓜子扔给燕绥。 她眼底微微感喟。 世上女子何其多,但是能拿自己的缺陷来调侃的女子,她活到如今,也只见过这一个。 所以她才能得这许多宠爱,夫君死心塌地,同行不过数日,上至段夫人下至小厮,无人不喜。 易秀鼎大步跨入歇脚客栈,并不回头。 她也喜欢。 但不羡慕。 人生在世,各有活法,热闹有热闹的灿烂,孤寂也有孤寂的清净。 就像天际的星,无论明亮或幽暗,都自在生光。 …… ------题外话------ 国庆快乐。 上个月感谢大家,月票榜依旧架住了老桂,五体趴地给你们表演个滚滚。 这个月潇湘活动还在继续。一号充值有赠票,一到三号投月票翻倍,效益最大化的最好时机,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国庆节有点想休息个一两天,孩子上幼儿园了,想出去玩就只能趁假期,不然天天念叨要坐飞机坐高铁出去玩听多了我那一咪咪良心也有点撑不住,不过就算想请假也应该是后期请上个一两天,总归我有强迫症,断更总觉得在犯罪。 所以问问大家好不好呀?如果评论区没有反对的声音我就当你们答应了哟。 奸笑。 第一百九十四章 我是来提亲的 路边歇脚的客栈,不能和专门腾出的庄园比,十分简陋,还不如马车来得暖和舒服,因此文臻打算只去吃口热饭,回头还睡马车。 段夫人带着的大批护卫小厮,将客栈不大的厅堂挤得满满,原先的一两桌客人都被挤到了角落里。 燕绥嫌弃人多味儿不好,刚进来便出去了,远远地坐在马车边,一转头能看见文臻的地方。 文臻一个人,便和一个先来的酒客拼了桌。 随意叫了份面条,观察了一下四周,文臻的注意力,很快落在自己同桌身上。 无他,这家伙,太能喝了。 文臻进来的时候他脚下已经堆了十几个酒坛子,文臻吃完面条之后那坛子已经摆满了桌子底,她快连脚都没地方放,只好踏着酒坛坐着。 那人戴着当地人常戴的笠帽,看不清颜容,文臻只能看见他一双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腹有薄薄的茧,深黑的酒壶衬得指甲玉白,修剪得很整齐,很漂亮的手。 喝酒时候的姿态很好看,也并不是特意摆出来的姿势,是一种举手投足间自己都不自觉的刚劲优雅。 当那人终于把脚下堆满酒坛之后,才一转头,下颌斜斜地支在手背,啪地拇指食指一搓,道:“小二,结账!” 动作十分利落痛快。 文臻瞪大眼睛。 刚才,是一个响指? 古人会打响指? 还是她遇上了穿越同道? 她沉浸在这一个像响指动作的震惊中,都没注意到那人和小二的对话,忽听那家伙惊道:“咦,我钱呢?我钱呢?” 一边浑身四处摸索。 文臻托腮看着他——这套路挺溜。 那家伙摸索了好一阵,小二的脸越拉越长,桌上的气氛越来越尴尬,文臻笑眯眯地看着,她不尴尬。 等她看不下去摸出钱来解围吗? 不不不,她觉得挺好看的。 不仅不想解围,她还笑眯眯道:“这位先生,瞧你这一身穿着打扮,也不像是喝得起这许多酒的人。啊,这酒还是长川名酿三分醉。您这是打定主意来吃霸王餐?” 小二的脸已经快要挂到肚脐眼。 四处乱摸的男子停下手,忽然抬头对她看了看,文臻迎上一双深邃微弯笑意如酒的眼眸。 那样的一双眼睛,令她见惯美男的强大心脏都不禁顿了顿。 他五官细看并不特别惊艳,眼角延展开微微细细的鱼尾纹,令她看出他已经不年轻,但岁月未曾损了他的颜色,反而令他较少年们更多了几分时光积淀的魅力风流。 他气质并不沧桑落拓,甚至在这个年纪还存有几分少年感,却又令人觉得世事到他眸前便通透明白,像山间云雾被天光照亮。 这是一个凭一个眼神便可以令人心底哆嗦的魅惑男人。 这魅惑男人正弯着眼睛盯着她,就在文臻以为他要凭借自己的漂亮眼睛和天生气质魅力来蛊惑她的时候,对面男人忽然压低身子,双手按在桌上,凑近她,悄声道:“哎,姑娘。” 文臻笑眯眯看着他。 “借点钱,成不?” 文臻:“……” 美男,你这样会掉粉的。 她也悄声道:“我为什么要借给你?” 男子回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有点不确定地道:“凭这张脸?” 文臻看一眼,“一般一般。” 美男并没有顺口接世界第三,也没有半分尴尬,“那……以身相许?” 文臻:“……” 出口如此熟练,是否久经操练? 她又笑,站起,摇头,“要不起。一看就招蜂引蝶,男德不修。” 男子仰头看着她,似乎被她那句“男德不修”雷得不轻,连小二的责骂都没听见。 见文臻要走,他急忙道:“我可以和你订个契约。保证谨修男德,怎么样?” 文臻还是摇头,“谨修男德怎么够,还要三从四德,八荣八耻。如此种种,全部履行到位,才可考虑。” “三从四德我懂,八荣八耻又是什么?”男子虚心求教。 文臻已经确定了他不是穿越人,也便没了调笑试探心思,笑了笑正要说话,那一边一直等着的小二已经不耐烦地道:“客官,麻烦快点付账,我还有很多桌要支应呢!” 看那男子一脸为难,便冷笑一声道:“没钱是吧?没钱还要充什么大爷喝这许多酒?没钱就把衣服扒了滚出去,还有剑也留下,滚罢!” 一边恨恨地毛巾往肩上一搭,看一眼还站在桌边的文臻,竖起眉毛道:“还有你,吃完还不赶紧走?让开!”说完一推文臻。 文臻重伤未愈,脚步虚浮,给这一掌一推向后退去,眼看要撞到桌角,她急忙伸手去抓那小二想要稳住身体,身后男子轻轻伸出一指,抵在她腰后,文臻立时就站稳了。 站稳后她回眸笑了笑,以示感谢,男子立即收回手指,眼睛专注在自己面前,并没有多看她腰肢一眼。 文臻挑挑眉,心想其实是个君子呢。 君子还无意中救了小二。不然刚才她抓实了,那小二少不得要受点苦。 她文臻岂是可欺之人。 “哎,这位小二,莫欺少年……哦不中年穷啊。”她笑,“说不定人家有钱,只是和你开个玩笑呢。你这样咄咄逼人,也不怕自己没台阶下?” “有钱?玩笑?”小二嗤地一声,“他要有钱。我便给他赔礼,我脱光了,去外头雪地跑三圈!” 他心中有气,声音很大,四面都被吸引了看过来。 易秀鼎先是一掠而过,随即回过头,又看了一眼。 文臻道:“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文臻笑笑点头,“可惜,好像是没钱。” 她在小二狂笑声中往外走,走的时候将先前脚下一直踩着的酒坛一踢,踢上了桌,那酒坛里叮的一声。 “这里头还有不少酒呢,既然要出去裸奔,还是喝了热热身吧!” 她走出去。稍稍一站。听见里头忽然一声惊呼,便笑了。 酒坛里放了银子,是她先前就放进去的,但如果那人不出那一指,她也未必会告诉他。 行走东堂,见多了各色伪装,她早已不会滥好心。 看样子那家伙立刻就发现了。 燕绥坐在马车边等她,她过去,从怀里取出给他带的大饼,道:“将就吃些。” 两人钻进马车时,她回头看了一眼,正看见里头一阵哄笑,随即,脱光了上身的小二抖抖索索出来,一头冲进了冬夜里。 她笑了笑,回身拉上了帘子。 …… 睡到半夜,文臻睁开了眼。 燕绥在她身边安睡,身上捆着绳子。 燕绥受伤后旧病加重,始终无法安睡,这样下去迟早人会耗出问题。这是两人无奈之下商量出来的办法,用绳子捆上,约束住身体的行动,她再紧紧搂住燕绥,在他耳边唱歌。 随便唱。魔音贯脑,让他没法去想那些什么车门没关好啊车窗不严实啊就行。 文臻一开始对燕绥提出的这个办法表示怀疑,她知道自己唱歌有多难听,燕绥想要把她的歌声当催眠曲,简直是对催眠曲的侮辱。 但是燕绥坚持,她也只好试一试,抱着他的头乱七八糟唱,居然真把他给唱睡着了。 而且效果还不错,一开始要唱很多首,唱到她曲库告罄只能瞎编,燕绥才能睡着。今晚只唱了七八首,就感觉到他安静了。 文臻没有立即撒手,轻轻抱着他肩,想着他小时候,是不是也曾期盼母亲抱着他哄他安睡,给他唱一首催眠曲。 不用猜测,绝对没有过。 他童年缺失了太多。虽说皇子天生难享父子温情,但是好歹娘娘们对自己的立身之本,还是关爱有加的,只有燕绥倒霉,遇上了一个不慕爱宠无谓尊位的德妃,什么品级依靠,在她看来都不如一个林擎美妙。 难为皇帝戴那么多年精神绿帽。文臻怀疑这两人其实还是有心结,说不定有燕绥之后并没有同床过。 所以燕绥成年后,看似不在意,其实内心深处,对那些象征着人间温暖的缺失特意敏感,总在潜意识寻找弥补。 这,也是他喜欢上她的一个原因吧,那些女子,包括唐慕之,其实都只是为他的地位权势和容貌所迷,谁也不明白,他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心底涌起浓浓的爱怜,她想亲亲他的头发和额头,又怕把他吵醒。 忽听车顶上一阵轻微的沙沙之声,像是又落雪了。 她有点内急,只好轻轻撤手,为了不惊动燕绥,花了半刻钟才挪出了自己,顺手把他的绳索解了。 轻手轻脚地下了车,正想着去哪里比较隐蔽,她的眼神忽然掠过一块山石,猛然大亮。 正要过去看个仔细,忽然头顶又是簌簌一凉,她伸手一摸,摸到一根鱼刺。 她抬头,就看见头顶松树上,一张脸探了下来,先前那没钱付帐的男子探脸下来,对她做了个“还钱”的口型。 文臻对那石头上的记号看了眼,笑着仰头摇摇头,也做了个“不用了”的口型。 那人却一片雪花般落了下来,伸手一揽,便将她轻轻巧巧揽走了。 不知哪里有细微的动静,文臻在被带走之前,做了个手势,四面便又安静了。 那男子带她文臻走了一截不远,在拐个弯就能看见车队的一个山窝里停下,那里背风,无雪,一侧有树挡风,相对比较温暖,此刻已经燃起了一个火堆,火堆旁有个男子,正在仔细地烤着一只乳猪。 那小猪被烤得金红油亮,滋滋作响,不断有莹润金黄的油脂被烤出来,在火光下闪烁晶光,在这雪夜寒冬,简直可以诱人犯罪。 文臻重伤未愈,胃口很差,多日都没好好吃什么,此刻看见这个烤乳猪,眼睛瞬间亮了。 烤乳猪的那个男人,微微清瘦,一张棱角分明清癯俊秀的脸,年纪也已不轻,气质却很宁静淡泊,神情很是严肃地专注着那烤猪,并没有第一时间理会文臻。 看见那男子过来,他就地欠欠身。 男子拍拍他的肩,在他身边坐下,又示意文臻坐,抽抽鼻子,夸张地笑道:“好香。你多年不操刀,没想到手艺还没丢。” 烤乳猪的男子嗯了一声。 文臻一直观察着这两人举止,觉得有些有意思,感觉那烤肉男子是落拓男子的下属,但是也不像护卫那样毕恭毕敬,两人之间有种多年老友般的随意和亲近,却还保持一点谨慎和距离。 那落拓男子对她举了举手,道:“来,坐。今儿承了你的情,也没什么好回报的,烤只小猪你吃。” 文臻觉得这口气,换成“杀个人给你瞧瞧”好像也没什么违和的。 “那就多谢啦。”她也就在那个已经安排好的草垫子上坐下,刚坐下,那男子便拿出一只酒葫芦,又变戏法一般取出一只巨大的杯子,满满倒了一杯,推给了她。 笑道:“是好酒。不过随便你喝不喝。” 说完拿着那葫芦要往自己嘴里倒,身边那清癯男子默默地从袖子里掏出一个也很大的杯子,递到他面前。 男子怔了怔,脸上立即露出纠结的神色,好半晌才叹一口气,道:“一把年纪了,什么都有了,还要抢我的……”端着葫芦一脸不情愿地给那清癯男子倒酒,倒得小心翼翼,只倒了半杯便要停手,结果那清癯男子杯子一动不动,绝不收回,他只好满脸痛苦地把杯子倒满。那清癯男子这才端走杯子,他赶紧忙不迭一口把葫芦里的酒喝尽了。 那清癯男子见状,道:“不留着点?” 男子道:“留什么留!他以后一辈子有着好酒喝呢!当然该先紧着我。” 文臻笑眯眯问:“怎么,咱们还有客人吗?” 男子一抹嘴,“没了。小姑娘,看你行事,是个谨慎的,怎么半夜三更敢来和咱们喝酒吃肉的?” “先生眸正神清,举止自在,并无杀气与恶意。我当然放心得很。只是不知先生名讳?好方便称呼。” 男子对她举了举空了的葫芦,“长川易家,责在提堂。名周堂。这是我朋友童邱。” “原来是易家提堂长老,难怪先前秀鼎小姐神色有异,失敬失敬。”文臻欠身行礼,目光落在周堂的颈侧。 再看周堂的脸,仔细看他好像就只一双眼睛特别出色,其余五官也就平平。 周堂好像没注意到她打量的目光,切下一块烤好的乳猪,道:“此处肉嫩脂薄,最适合你这种小姑娘吃,来,尝尝老童的手艺。” 文臻接了,果然味道不错,乳猪皮烤得金黄薄纸一般,入口酥脆,舌尖一抿就碎了,薄薄的一层脂肪入口即化,令口感更加饱满香醇,底下的瘦肉呈现粉红色,嫩得简直不像肉,一块烤乳猪,皮的脆,脂肪的润,瘦肉的香,搭配出的美妙层次感,简直让人想紧紧抿住嘴巴,锁住那般的美味。 乳猪虽然不是周堂烤的,但他那神情比童邱还得意,又是一个啪地响指,笑问文臻,“怎么样?算得上一绝吧?传说中那个厨神文臻,我瞧着也比不上。” “文臻要在这里,一定甘拜下风。”文臻捧场地连咬三口。 周堂哈哈笑,拍童邱肩膀。童邱看了她一眼,默默地又把旁边的鱼烤上了。 文臻终究胃纳很差,吃了几口,也便停了下来,笑看那两人一人一只猪腿,吃得酣畅淋漓。 “提堂长老半夜寻我,当真只是为了还那酒钱的情吗?” 周堂停下手,“当然不是。” 文臻啃一口肉,一脸愿闻其详。 结果便听见他说:“我是来提亲的。” ------题外话------ 猜猜这位新美男是谁? 昨天的票很给力啊,谢谢大家,例行提醒一下月初三天月票也是双倍的,还有保底票的亲记得这两天赶紧扔给我哟。 第一百九十五章 集体相亲大会 文臻手里的猪肉差点掉地上,还是周堂眼疾手快一手抄住,随随便便往她嘴里一塞,“哎别浪费。吃口肉不容易。” 文臻机械地嚼两下,直着脖子咽了下去,才麻木地道:“周长老,虽然你很俊美,也很有本事的样子,但是抱歉,我对大叔没兴趣。” 周堂噗地一声,差点也把自己的烤肉喷出来,急忙三两口咽了,才道:“是吗?那太令我伤心了。不过还好,我和你不一样,我比较喜欢年纪大一点的。” 文臻看他表情,就知道自己错会意了,难得这家伙居然还记得给她面子,话说得周全。她脸红了一红,坦然道:“是我误会了。周长老请别介意。” 周堂注视着她,眼神颇深,随即笑了,忽然坐近来,肩膀撞了撞她,悄声道:“说正事,我是觉得你是个有意思的好姑娘,来给我儿子提亲的,你要不要看看他的画像?” “周长老。”文臻指指自己的妇人发髻,笑道,“不才区区在下本人好像已经嫁人了呢。” 周堂的表情就好像她说了个笑话。 “嫁人又如何?嫁人可以和离。可以再嫁。好姑娘就那么些,才不用管是谁家的,过了这村没那店,先下手为强。” “周长老。你这已经不是先下手为强,是后下手理不讲哟。” “佳妇难得。便是小小亏心也无妨。姑娘你信我,娶了……哦不嫁了我儿,保你不会后悔。怎么样,要不要看看?他长得很不错的。” “不了不了,我怕我看了惊为天人,从此自惭形秽,影响心理健康,最后得忧郁症,控制不住想自决。”文臻把他手中纸卷往外推,“令郎一定龙章凤姿,卓尔不凡,才貌出众,宜家宜室,配我这样的和离再嫁的,长老不觉得委屈,我都替他委屈,还是千万不要了。” “你真的不看?”周堂很委屈地道,“要么你看看我,你看看我的眼睛。”他指着自己的脸,“你看看我这模样,我儿子也差不到哪去对不对?而且我性格随和,为人大度,绝没有一般家公的严厉苛刻,我夫人也长期在老家将养,不见外人,你嫁到我家,上无公婆需要伺候,下有夫君细致体贴,还有丫鬟婢仆伺候趋奉,诸事由你而决,想去哪里便去哪里,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你且想想,”他语气鬼兮兮地充满诱惑,像个准备蒙骗小姑娘的色狼,“这是何等的自由,何等的美妙,何等的难得……” “周先生。”文臻交握住双手,凝视着周堂的眼睛,语气比他还诚恳,“建议你以后找儿媳妇,千万不要用这种语气说这种话。你会让人错觉不是在找儿媳妇,而是在骗婚。那令郎这辈子可能就真找不到儿媳妇了。” 周堂:“……” 旁边的童邱忽然笑了一声,笑得周堂脸黑了一半。 童邱将刚烤好的鱼分他一条,又递了一条给文臻,才道:“那姑娘愿不愿意嫁与我儿?” 文臻:“……” 今天是集体相亲大会吗? 周堂怒喝:“老……童!” 童邱不理他,依旧诚诚恳恳地对文臻道:“我儿虽无周公子英俊倜傥,倒也算得上眉清目秀。且为人老实,是个懂体贴的。我夫人早逝,我也常年在外,你若嫁过来,也是你们小夫妻自己过。你觉得怎样?” “听来真是令人动心啊。”文臻慢吞吞地道,“说起来,我那口子,和两位的令郎比起来,真是被比得渣都不剩。也就皮囊差不多,但性子古怪,人又小气,还爱吃醋,还孤僻挑剔……”她咬一口子鱼肉,眼睛弯起,“也就我能配配他了。” 周堂和童邱对视一眼。 周堂忽然笑了,摇了摇头。 童邱垂下眼,低头继续烤蘑菇。 周堂叹息一声,一把揽住他的肩膀,抬手指着天际的星,道:“老童,你看,天边的那两颗星,像不像此刻被拒绝的咱们两个?孤寂、空虚、又寂寥……” 童邱肩膀一抖,抖掉他的手,呵呵一声,道:“我在地上活得好好的呢,谁他娘的要做天上的星?” “比拟,比拟你懂不懂!” …… 文臻忍不住笑。 真是一对妙人。 周堂潇洒散漫自如风趣,魅力夺目,他的潇洒和易铭那种故作潇洒实则心思很深的风格不同,是从内而外骨子里长久存在的,天地之大,都在他心中,岁月更迭,都在他眼底,沧海云卷风变幻,不过是他随手拂过的猎猎战旗。 童邱则如山岳沉厚,寡言少语的表象底,透着凌厉的寒意,举目之间,锋芒暗藏。 他们之间有种外人难以撼动的默契。 那边周堂已经结束了伤春悲秋,一点也没有被拒绝的沮丧,还兴致勃勃要接手烤鱼,被童邱严词拒绝。 周堂便找文臻说话,道:“姑娘你不想嫁也罢了。我那儿子,其实也就一副空皮囊。古板沉闷不讨喜,怂得很。之前他喜欢一个姑娘不敢说也不敢追逐,只晓得暗搓搓送东西,送了还不敢讲。我去信鼓励他大胆一些,比如偷看个洗澡,装醉误闯一下香闺什么的,也不知道他照办了没,估计是没有的,不然我孙子都该抱上了。唉,实在是虎父犬子,没有我半点当年的风范,想当年,我……” 童邱忽然看了他一眼。 周堂的话转得非常流利,流利得仿佛没打顿过,“我追逐我家夫人可顺利得很,一个月就让她点头嫁我了……你是女子,你说,一个英俊少年,家世好,人品好,性格也勉强算不错吧,虽然比我差很多,但最起码忠诚老实,为什么就得不到人家芳心呢?” 文臻瞟着他,心想按你的法子,别说孙子,儿子恐怕都没了。 “周长老这话就差了。也不知道你儿子哪里不招你待见,给你贬低成这样。要我说,这么优秀的少年,就该有无数少女喜欢,也一定有无数少女喜欢。但不一定,他喜欢的那个就会喜欢他,这是命,是缘分不够,是没有在合适的时间遇见合适的人,获得合适的机缘,但绝不代表他不够好。只要他继续做他自己,不按您教的那样做,我保证,他一定会得到属于他的幸福的。” 周堂托着下巴听她侃侃而谈,目光流转,童邱停下烤肉,抬头看了她一眼。 半晌周堂才道:“没有在合适的时间遇见合适的人并获得合适的机缘……你瞧,一个人想和真正心爱的人在一起,其实是很难的啊。” “是啊。”文臻笑,“凑齐这三个条件其实非常的难,所以我也非常的珍惜,也就只好扼腕和两位长者家中的好儿郎挥泪惜别了。” 周堂似乎还沉浸在那句话中,只随意摆了摆手,童邱却道:“先前是我唐突了。就凭今晚姑娘字字珠玑,也只能是我家那不肖子配不上。” 周堂醒转一般,笑道:“是啊。该挥泪惜别的是他们。” 文臻只笑着摇头,并不谦虚也不多说,在这样的两个人面前,矫情只会招致厌弃。 她忽然有所感应,转头站起身。然后她就看见了燕绥。 燕绥大概是醒了,发现她不在,便掠上高树,四处搜寻。 他立在高处,衣袂散在幽蓝的天地间,身后星光散淡,高树上碎雪如琼枝,他修长美妙的身姿,令人疑惑是否神子由天而降。 文臻眼神里有自己还没察觉的迷醉。 周堂向后一仰,顺手又揽住了老友,瞧着镂刻在夜空里的燕绥身姿,懒洋洋点评道:“瞧,那边有个不怕冷站在高处的。” 童邱,“嗯。” 周堂:“看起来很骚。” 童邱:“有点。” 周堂:“身形挺好,但不如我。” 童邱:“呵。” 周堂:“不过身材好的脸一般都平常,除了我。” 童邱:“呵。” 文臻插嘴,“腰挺细。” 周堂:“哪有?还没我细。” 文臻:“姿态挺美。” 周堂:“有点娘。” 童邱:“呵。” 周堂:“他站那么高做甚?是要撒尿吗?” 文臻:“……” 文臻向前走了几步,站在高处好撒尿的燕绥便看见了她,当即便掠了过来,文臻下意识往前迎,忽听身后周堂带笑的声音传来,“小姑娘,今夜一聚,也算缘分。之后咱们还有再见的机会,你说要不要结个盟?” 文臻转眸笑道:“好啊。” “那便一言为定了。”周堂上前一步,忽然笑道,“既然结盟,就该表示一下亲密无间的战友情啊。”说完上前轻轻一揽文臻的肩,头一偏,看上去要靠着她的颊。 文臻一傻。 她知道这人脱略行迹,洒脱不羁,可也没想到不羁成这样,只是一抬头触及他目光,那如酒的眼神里笑意荡漾,还悄悄给她挤了挤眼睛。 他的手其实并没有直接接触文臻肩头,只是虚虚一拢,侧过的头离她颊侧也很远,不过如果角度不同,看来就颇暧昧。文臻顿时明白他又在作妖,退后一步,哭笑不得一转头,果然燕绥比平常更快地掠了过来,人还没到,手中寒光便一闪。 但周堂才不会等他来泼醋,低低一笑衣袂飞转,和童邱已经转眼不见。 他和童邱的身法看得燕绥眼神一闪,衣袖一挥丢掉冰棱,道:“是谁?” “一个很有意思的人。”文臻久久望着两人背影,心想仰慕了那么久的人,原来是这样的啊。 和想象中不大一样,可是又觉得,这样的他,才应该是他。 这样的光彩和魅力,才符合那个铁血又柔情,洇染着时光里最美印痕的奇男子。 才配让那个特立独行,哪怕长锁深宫也能为所爱坚持那一份坦然心性的女子。 燕绥看看她的眼神,再看看那人背影,斜睨着她:“夜半和陌生人出去?” “他武功那么高。我不去成吗?”文臻耸耸肩,“我哪怕全盛时期呢,也不是他一合之敌,这样的人,想杀我早就杀了,何必费那许多事,所以我便去瞧瞧,他到底要做什么。” 如果周堂要对燕绥不利,她引走他也是一件好事不是吗? 燕绥静了一静,伸手抚了抚她的发,道:“别总想太多,别总为别人想,思虑太甚易苍老,变丑了配不上我怎么办?” “你又不是别人。”文臻哈哈哈地笑,“现在我论容貌也配不上你啊。” “你配得上这世上所有人。”燕绥揽着她走,“那两人到底和你说什么了?” 文臻想了想,觉得所有内容都不宜入燕绥之耳,正想怎么糊弄,一转眼看见那杯一直没喝的酒,端起来给燕绥看,“给了我这样一杯酒,我没敢喝,你瞧瞧?” 燕绥看了一眼,微微一怔,随即道:“这是好东西,你赶紧喝了。” “不,我怕有毒,要么,你先尝一口?” 燕绥垂眼,看着笑吟吟捧杯仰脸的文臻,她哪里是辨认不出这酒的难得,只是留着等他来喝罢了。 他俯身,含了一口酒,文臻仰头看着他,眼睛弯弯,淡粉的唇色如花待撷。 燕绥忽然低下头,唇瓣落在她同样柔软的唇上。 文臻瞪大眼,下意识微微张开了唇,顿时一股清凉微辣的液体流入口中,瞬间便入喉入腹,体内热气缓缓氤氲,五脏六腑都似得到抚慰,隐痛渐消,舒服得她想叹息。 燕绥渡完这口酒,并没有立即离开,游移着细细品尝此刻她唇齿间甜美与清醇酒意混合的奇妙滋味,直到彼此的气息完美交融,都在芬芳酒韵中熏然似有醉意,才轻轻放开了她,再喝一口打算再来一次,文臻已经避了开来。 “一人一口,还想总占便宜咋地?”她瞪他。 “我怕有毒,要么你再尝一口给我?” “好啊好啊。”文臻高高兴兴接过,燕绥反而眯起了眼睛,一脸怀疑地瞟着她,文臻含了一口酒凑近他,燕绥偏头微微张唇,却见文臻咕咚一声把酒给咽了,另一只手飞快地把酒往他嘴里咕咚咕咚倒。 燕绥怕酒洒了可惜,无奈喝了几口,便抓住了她的手,也不容易她拒绝,把她抱在怀里,半强迫半哄地让文臻把剩下的都喝完了。 文臻拗不过他,喝完之后便觉得浑身舒泰,昏昏欲睡,听见燕绥轻声道:“睡罢,睡一觉起来便舒服了。” 他的手如杨柳春风拂面而过,文臻沉沉闭上眼睛,快要堕入黑甜乡的时候,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还没告诉燕绥,也不知道他发现了没有,随即隐约听见燕绥怒喝:“什么!他竟然对你——” 她实在太困了,后面的话也没听见了,一片朦胧里最后一个念头是,好端端的燕绥这是怎么了?不会又在坑人吧? ------题外话------ 这回猜到了是谁吧? 文臻说骗婚那里,因为最近的和谐社会,我原文并不是这两个字,也是骗字开头,哈哈哈。 哦对了,最后一天月票翻倍,别忘了哟,过了这个村没那个店了。 感觉放假没什么人看书啊,那就休息两天好了,我看看是明天开始休息还是后天开始。 第一百九十六章 这个女人我要了! 月光下积雪的山脉黑中间白,如一条黑甲巨龙在天际飞腾。 两条人影行走在白山黑水之间,都身量颀长,一人青衫落拓,一人黑衣沉厚。 周堂手里还抓着那个已经空了的葫芦,神情却和先前文臻面前略有些不同,身形似乎也更高了些,暗淡天光下他眉宇间脱略气息未散,不笑的时候却多了几分气韵高华。 童邱走在他身后一步远的地方,像一个不离不弃的影子,但影子没有他那般的肃杀沉重气息,每一呼吸都似乎携着铁血和寒意。 “是个好姑娘啊,也着实厉害。” 童邱深以为然点头。 别的不说,能一见面就扛住自家老大不羁风格还言笑自若的女子,就绝不是凡品。 听说酒馆第一面就行事非同常人。就他们就走遍大江南北,见惯各色女子的眼光,也没见过这么奇特的女子。 说她冷漠吧,她还是代老大出了钱;说她温暖吧,她看着老大那样的人遭遇尴尬也能含笑旁观。 她不和人争竞,也不主动出手,但谁要对她出手,下场绝对很惨。 她审时度势,都不用强迫,半夜三更叫她走就走,叫她吃就吃。遇上任何事,都能给出最精准的判断。 她看似谨守礼教,中规中矩,但没有任何一个中规中矩的淑女,敢夜来和老大和他这样的人喝酒吃肉,面对提亲面不改色,哪怕是拒绝,也每句话都叫人无法反驳却又绝对不伤人自尊。 他不信她看不出自己和老大气质威重杀人如麻,可愣是没感觉到她有一分在意。 足够强大的心性。 她甜美表象下是精钢薄刃,常人不见,隐藏不出,出也是温柔一刀,却足够一刀毙命,毙命了可能还不觉得痛。 “本来还有些不明白,看过她画像,虽然相貌不错,但也没到能让他们这样趋之若鹜的地步,瞧我家那傻小子,给折腾成那样,连一句话都不敢说明白……如今一见也便晓得了……”周堂感慨。 童邱道:“其实不必来看,就看这一路来她诸般种种,也便知道了。” 周堂点点头,“不容易啊。重伤之下,面对唐家长川易西川易同时出手,还能护持着殿下安然周旋脱险,此女聪慧坚毅,东堂再无第二。” 童邱点头,又摇头,道:“可惜了,我儿本有机会。” “咄!”周堂冷笑,“你儿有什么机会?你儿能有什么机会?隔着千里之远,随便人一句话,你以为就能轮到你儿了?要轮,也是轮到我儿!” “哦。随便人。”童邱点头,“回头我会记得和娘娘说的。” “你便说呗。”周堂满不在乎,“她又不能蹿到边关来揍我。” 他语气轻描淡写,随手从路边采了一根苦辛放嘴里嚼着。 童邱顿了顿,立即转了话题,“你行事越发不讲究了。就为了看看这个女子,抛下大军来长川易也罢了,说到底也是经略长川。但还要迫不及待从易家跑出来看她,有必要这么急在一时?看了又怎么样?看了也不是你家的。” 周堂大概这一刀被扎得有点狠,声音也高了些,“怎么不能是我家的?只要我想,她迟早是我家的!” “做你的梦罢!” 有一瞬间,周堂以为骂这句的是童邱,随即反应过来——伴随着这声怒喝,咻咻几声厉响,四面积雪被那风声卷起四散飞溅,碎雪里几道乌光,似时空黑洞被割裂般忽然出现,眨眼便到了周堂面前。 周堂的发,生生被那箭的劲风掠得倒飞,他团团一转,也没见他动作,只仿佛全身筋骨肌肉都在瞬间奇妙地扭了扭,那些原本冲着他上中下三路的猛箭便如被水流振荡滑开,擦身而过。 而童邱对付箭和他的灵动不是一种风格,吐气开声,立定雪中,生生徒手劈掉了两支箭。 两人忙着对付这来势非凡的箭,周堂把箭引走,看一眼那箭,忽然明白了什么,喝道:“你小子——” 一条人影忽然从他身后扑了出来,人还在半空,一条长腿已经伸了出来,砰地一声,狠狠踢在刚打飞箭还没来得及转身的周堂屁股上! 周堂本已经卸下心防,猝不及防挨这一踢,被踢得哎哟一声,向后飞起丈高,半空中他急忙调整身形,没撞上后头的大树,猝然落地,就听噗嗤一声,泥浆溅起半丈高。 这山路边竟然有个泥浆坑,上头因为下雪积了薄薄一层冰,此刻被踩碎,顿时泥浆糊了周堂一身。 周堂噗噗连声地吐着泥巴,从坑里出来,一边胡乱抹着大花脸一边大骂:“你这混小子——” 他还没骂完,那道黑旋风又飚了过来,劈手就是劲风刚猛的一拳,揍向他那面目全非的脸。 怒声道:“竖子乃敢调戏女子!” 周堂手臂往上一架,砰一声两臂相交,震得地面都抖三抖,周堂还没来得及从泥坑里出来,这下又陷下去半尺。 奇怪的是童邱解决了他的箭,并没有过来,站在一边抱臂观战,一边唇角忍不住地翘起,瞧得津津有味。 周堂此刻也来不及骂损友,那黑旋风又是一拳倒砸而下,风声呼啸,周堂眉头一竖,忽然手臂以诡异角度一转,唰唰唰便攀着对方手臂到了他肩头,随即恨铁不成钢地道:“傻小子!”一转手猛地抓起黑旋风的肩头,呼地一声黑旋风竟然给他整个人抡起,再啪一声摔砸到泥坑里。 把他摔进泥坑里那一刻,周堂已经踩着他的肩膀出了泥坑,在他肩膀上留下一个硕大的脚印,还恨恨地用力踩了一踩。 黑旋风被掼进泥坑的时候,一道莲青色影子忽然鬼魅般出现,本来要援救的,结果一看那脏兮兮的泥坑,顿时站住了,还后退了两步。 童邱抱臂看着周堂出来,对他弯弯嘴角,很不真心地赞道:“虎子!” 周堂呸一声吐出嘴里的泥浆,抓起一把雪,擦干净脸,才回头对着从泥浆坑里爬出来的人,道:“犬子,你的眼睛呢?长臀上去了?” 从泥坑里蹿出来的人傻在了泥坑里。 泥坑旁站着的人也傻在了那里,看看里头那个,再看看外头那个,好半晌才结结巴巴地道:“飞白……” 林飞白满是泥巴的脸上已经看不出表情,一开口泥巴就扑簌簌往下掉,声音里也像塞了泥,“你……你……你怎么会……” 周堂也抱起双臂,阴恻恻地道:“请叫我长老堂提堂长老,谢谢。” 林飞白那样子好像又被塞了一嘴泥巴。 好半晌他才怒道:“你怎可轻离大营……”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周堂顿时大怒,袖子一捋道:“还不是你不中用!追个女人都追不到!叫你带来给我瞧瞧也带不来,非要你老爹拉下老脸跑来见人家,好话说一堆帮你提亲……” 林飞白的脸瞬间扭曲了,失声道:“提亲?!” 周堂冷笑,啪地一弹手指,“被拒绝了!” 林飞白脸上的表情也不知道是松一口气还是失望,看得周堂眉毛又挑了起来,呵呵道:“出息了啊。女人追不到,倒敢揍老子。” 林飞白脸色阵红阵白,辩白道:“我不是……我只是以为你调戏她……” 他之前终于追上文臻,给她留下了记号,还没来得及联系,就看见文臻被带走,文臻走的时候暗示他不要轻举妄动,他便远远地看着,周堂和童邱都是背对着他,他根本没看清人,后来文臻要走,他倒是把周堂要抱文臻要亲他的动作看个清楚,本来还有些疑惑,结果燕绥带走文臻的时候,忽然来了一句“什么,他竟然把你——” 话说半句戛然而止,剩下全部自己脑补。 越补越愤怒,他看见文臻的时候,就为她的苍白憔悴震惊,不敢想象这段时间她身上发生了什么,又经历了什么,正在自责懊恼后悔之中,情绪不稳,被这一坑再坑的,又想到这人身份好像是长川易家的长老,如果真的对文臻图谋不轨,得早点解决,最起码也得教训一顿,叫他以后不能再肖想文臻,不然以后还有麻烦。 现在他再不明白怎么回事就不是林飞白了。 很明显是某人要坑燕绥气燕绥,结果燕绥不仅发现某人的打算,还发现了他在旁边窥视,顺嘴把他给坑了。 林飞白默默。 从小到大,他被燕绥坑的次数数不胜数,但被坑到揍自己老子这种事…… 林飞白也和他父亲一样,呸地一声吐出了一口苦得要命的泥巴。 周堂一声声地在叹气,有些绝望地道:“我崽,我白,你说你小时候也算聪明伶俐,也未见得比那小子差,怎么这越长越傻了呢?女人抢不过,斗智也斗不过,再输下去亵裤也得被他当掉。我跟你说,我昨晚见了文臻,委实是个好女子,我觉得配你合适,配燕绥那个又懒又坏的小子实在糟蹋,来,我再教你一个法子……” 林飞白一甩手,冷冷道:“你有什么能教我的?你又何曾斗得过,抢得过?” 周堂还没有反应,童邱已经怒喝道:“飞白!” 林飞白烦躁之下口不择言,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但他的性子让他无法软下来,只得默不作声躬了躬,转身便走。 童邱上前一步,还要说什么,周堂已经抱臂嗤笑一声,摇了摇头。 又转头对莲青色长袍的少年道:“小司空,留下来吃个饭?” 司空昱如梦初醒,赶紧也深深一躬身,一声不吭一闪不见,连瞬移都用上了。 他们天机府的人,会轮番去边军执行任务或者训练,没少和这位大帅打交道。 基本上都一个感触。 想多活几年,最好离远一点。 两个孩子都跑走了,童邱才有点担心地回头看周堂。 周堂没什么异样,只是不知何时又把苦辛给嚼上了,他脸上还有没擦尽的泥巴,簌簌落在苦辛上,他也不管,咔咔地嚼得响。 童邱看了他一会,最终还是没把那句“你没事吧?”问出口。 有些事是永久镂刻在心上的疤,哪怕被层层伪装包裹,依旧轻轻一动便要流血,对此最大的呵护,便是不去碰它。 半晌他道:“何苦。” 他说的没头没脑,和他多年默契的周堂却听懂了。 周堂嚼了一会,忽然含糊不清地道:“情之一字,最是勉强不来。” 童邱道:“你既然明白,为何还要教飞白努力呢?” 那丫头一看就心志坚毅,绝不是谁努力追逐就会变心,既然注定要收获失望,何必还这么死缠烂打? “飞白心思坚执,虽不算嘴笨,偏偏情感之事显得又韧又钝,拿不起,也放不下,将来难免要多绊自己几个跟头,更怕……”周堂停住,笑了笑道,“还不如让他多碰几次壁,早些了结了好。这叫……以毒攻毒。” 童邱呵呵一声,显然对他的谬论再次不以为然。 “说不定多碰几次,就情之所至金石为开了呢?那不就赚到一个媳妇了么?”周堂忽然十分神往地道。 童邱回他一声更大的:“呵呵!” …… 次日下午,文臻燕绥跟随段夫人一行终于进入主城。 长川主城早已得了报讯,城门大开,传灯长老亲率长老堂剩余长老和易家族人出城十里迎接,一路上旌旗飘扬,待遇隆重。 跟在车队里的文臻一看这阵仗,便和燕绥咬耳朵,“咱们弄错了吧?这位不是小家族的夫人对不对?” “是啊,她是易勒石的夫人段氏。只是和易勒石夫妻不和,多年分居。偏偏又出身高贵,是长川十八部族原先的共主家族的长女,当年易勒石能够在和西川易家决裂后夺下长川,迅速划定自己的地盘,巩固对长川的统治,段夫人家族功不可没,没有十八部族的拥护,易勒石可没那么容易站稳脚跟,所以段夫人不肯冠夫姓,多年不肯回长川,易勒石也没办法。” “奇了怪了,你既然这么清楚,之前为什么不和我说?” “试试你能不能自己猜出来啊。” 文臻呵呵一声,心想我信了你的邪。 她抬头看了一下高处,也不知道林飞白和司空昱等人藏在哪里。 昨夜她在路边一块石头上发现了林飞白留下的记号,知道他已经找到了自己,只是没来得及说话,就被周堂给请走了,又被燕绥给弄睡了。早上醒来也没能见到面,燕绥表示他已经知道了,林飞白确实留下了记号,已经来汇合。但是不是大部队。厉以书的刺史队伍还在道路上跋涉,易人离暂时留下保护他,林飞白带人提前追来,本来当初燕绥带着文臻乱跑,中间缺失了一段记号,林飞白也很难找到他们,但是在尧城附近遇见了司空昱带领的过来支援的天机府队伍,靠着那些人的天耳通天眼寻踪等等奇特能力,硬生生将缺失那一段路程找了出来,终于在主城之外的客栈看见了文臻。 文臻本想和林飞白司空昱等人打个招呼,结果燕绥表示媳妇养伤要紧,闲杂人等就别见了吧。 文臻也懒得和这人爆棚的占有欲计较,反正进了城总会见到的。 外头那一大堆人她也懒得去认脸,都交给地主家的装傻儿子去操心吧,她累了这一路,彻底躺平准备做蛀虫了。 主城里来迎接段夫人的队伍,以传灯长老为首,大多举止恭谨,气氛安静。也有一两个神情淡漠,避在一边。 文臻特意掀开帘子看了一下,发现那位美大叔提堂长老不在,隐约听见身边有人八卦,说是提堂长老又和传灯长老吵架了,一怒之下没来。 文臻呵呵一声,心想什么吵架,喝酒去了吧? 几位长老在前头和段夫人问候几句,便命开城门。 城门开,这边的车驾还没起,忽然城门里头烟尘四起,马蹄声急,腾腾之声中冲出一大群的骏马来,马上都坐着神情彪悍的骑士,都不是东堂常见衣着,有的光头后脑勺结小辫,小辫上还缠着彩带,有的头发厚厚的顶着彩色高冠,有的短发插彩羽,有的长发垂重辫。衣着也是五花八门,色彩鲜艳样式不同于内陆,但大多都在这寒冬里袒露半边或者全部胸膛,露出结实油亮的胸肌,有的人胸肌上海涂着赤红的颜料,一眼看过去还以为是被开膛剖肚了。 这样的各色装扮,应该就是传说中帮易勒石奠定长川统治基础的十八部族了。 这些人分成两列,从城门驰出,彼此之间互望一眼,各自呸一声,分道扬镳。 两列人卷两道烟尘如怒龙,转眼狂驰而出,看见段夫人的车驾也不下马,领头骑士举弓空弹,高喝:“恭迎哈巴桑回长川!” 后头一齐高喝:“恭迎哈巴桑回长川!” 声音雄浑,烈马飞驰,惊得原本两边迎候的百姓纷纷后退。 两道灰龙从城门两侧飞出,包抄一般顺着段夫人的车队疾驰,两边领头骑士一声长喝:“礼!” “唰唰唰。”骑士们齐齐张弓搭箭,彩羽如虹在空中交射,飚出无数艳丽的羽痕,在人的虹膜上划裂光影灿烂,夺夺夺夺一阵连响,每辆马车的车轮左右侧都射下羽箭,那些箭都紧紧贴着车轮,有的还紧紧贴着车下的人,只差毫厘便会被射伤。 所有的车子都停了下来,众人四顾失色。 迎接不是这么迎接的,这已经接近示威了。 传灯长老脸色铁青,怒喝道:“你们在做什么!” 没人理他,两侧的十八部族勇士们,隔着车厢,互相对视一眼,眼神里噼啪似有火星溅起,随即各自一扭身,催动快马,竟然反方向再次狂驰! 狂驰中他们再次弯弓如满月,再次飞箭激射,这回不再冲着车轮,而是冲着每辆车的车窗。 南北两派的部族,任何事都要一较高下,这迎接段夫人的仪式,也要拼个箭法,每人都出了全力。 利箭呼啸,声响如泣,咻咻飞过每辆车的车窗,将车窗后的帘子带飞,露出帘中人的脸。 不断有女子惊呼声响起。 骑士们哈哈大笑。大喊:“既已归乡,何不面见!” 领头的两人已经错开,一人车头,飞射段夫人的马车车窗。 一人车尾,射的是燕绥文臻那辆。 也就这两辆,情况不一样。 段夫人马车侧是易秀鼎,第一轮射箭时她淡淡的眉已经挑起,却忍着没有说话,第二轮直射段夫人车窗,她霍然抬手。 “咻”声短促,易秀鼎的手定在空中,两指间夹着一根黄色彩羽箭。 射箭的领头骑士骇然回首。 易秀鼎冷声道:“对夫人无礼,断一腿!”反手一掷。 利箭割裂风声比先前更猛烈,那骑士惶然举弓要挡,但已经来不及,一声利刃入肉刺向,骑士无声栽倒马下。 而车尾那箭,擦窗而过。 车帘却没动,也没人出手,箭却忽然偏了方向,铿一声击在车辕上,火花四溅里飞箭弹起,半空里古怪地一扭,追到了射箭骑士的身后。 那骑士一箭出便稳操胜券,看也不看拍马回头,哪知道自己射出的箭已经悄悄跟回来了,蓦然觉得屁股处有点异样,随后四周大笑声起,回头一看却没什么发现,只觉得屁股处有什么坠来坠去,努力扭腰一看,脸顿时青了。 一根红羽彩箭,正是他射出去的那一支,正挂在他屁股上,只稍稍刺破了一点外袍,挂在腰部之下,随着马奔驰不断跃动,看上去像忽然生了个甩来甩去的彩色尾巴。 哄笑声里那彪悍骑士脸色涨红,一把拔下箭,正要回头找人算账,忽然一声惊呼。 射箭技艺有高低,两边为了争高下难免手下无度,对射中,有两人互相看对方不顺眼,其中一人挑衅地隔着马车缝隙对对方射了一箭,对方见状自然不甘示弱也回射,两箭相交处正是马车前方,而此时,一个侍女正坐在车辕上,处于两箭攒射的位置,一抬头便见左右两侧彩光袭来,惊得一声尖叫。 易秀鼎霍然回首,但她相隔甚远,已经来不及,一瞬间眉笼寒霜。 忽然一只拳头从马车里穿出,一拳击在那侍女的背心,那侍女却没有呼痛,那小小拳头也十分奇异,仿佛黏在那侍女身上般,轻轻一抡,竟带着她风车般呼地转了一个圆,那姿势柔曼又劲道,说不出的好看,那个圈也转得非常奇妙,一圈转完,不仅正好错开了那箭,还恰恰让侍女的两只木屐底分别撞上了那两支箭,当当两响,那两支箭交错飞回,撞回到那两个闯祸发呆的骑士身上,虽然力道不够没让两人受伤,却腾起一阵淡淡的烟灰。 但此时,也没人在意这个,所有人都看着那个白白小小的神奇拳头,这样圆转如意地一圈之后,令那侍女飘然坐回,毫发无损,连坐回的姿势位置都一模一样。 那小拳头这才缓缓收了回去。 而此时车帘因拳风飞开,露出帘后人的脸。 微微苍白,却令人觉得精致而俏丽,像尊小小的白玉神像,在轿子沉潜的黑暗里发着光。 四面气氛似乎有一霎的凝滞。 也许这凝滞从那一拳出现便开始,众人说不清这一拳的奇妙,只觉得那动作美妙,那感觉神奇,像看见一朵花柔软开放的全程,天地造物,令人膜拜。 远处,接段夫人的人群中,一个少年,目光灼灼地盯着轿子里的少女,忽然一拳击在掌心,狠狠对身后人道:“去打听打听她是谁!这个女人,我要了!” ------题外话------ 抱歉啊,明后天预计得请个假,带儿子出去浪两天,如果能有点稿子就发,但不做保证。其实我是不想出门的,国庆节的旅游体验感并不咋地,奈何孩子上了幼儿园,从此只能趁假期出门,娃念叨着出门浪已经很久,我的铁石心肠不得不软一软。 感谢大家的包容。 第一百九十七章 窥视 少年身后人笑道:“公子是咱们家未来的继承人之一,看上这女子还不是小事一桩。这女人,之前六老爷好像提过一句。说是岑少爷路上不小心误伤的一对普通夫妻,正好也要来长川探亲,段夫人便一起带过来了。” “哎哟我的小乖乖,这么个玉雕粉砌可人儿,易云岑那个傻子也舍得伤,这要归了我,我肯定每天都把我的小乖乖捧在掌心啊。” “公子向来怜香惜玉,岂是那心智不全的易云岑可比?” “你这话说的是。那个易云岑,连敌人都敢公开吹捧,家主也不知道是受了谁的蛊惑,居然把他也定为继承人之一,和我平起平坐,简直是对我的侮辱。哎不说他了,我去问问燕吾叔,叫他想个法子帮我把这女人要过来。” “不过公子,此女已经成亲了,她的夫君想必是个麻烦……” “听话乖乖奉上便好,不听话嘛杀了……”易修年忽然停下话头,盯着那马车车厢。 车厢里又伸出一只手,依旧的雪白,手指修长,是男人的手,轻轻一挥,帘子落下。 不知怎的,易修年看见那手和那手的姿势,便觉得这男子定也是个美人。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咧嘴笑了下,拉长声音,怪腔怪调地道:“……留着,说不定有大用呢。” 十八部族迎共主便如一场闹剧,轰轰烈烈开场,荒唐狼狈结束。 那两批骑士迎着段夫人车驾,有点仓皇的施礼,对望一眼,不再造次,退入城内。 文臻出拳救人后,因为重伤未愈有点气息不稳,燕绥一边说她多事,一把给她把脉调理气息,文臻笑眯眯听他念着,心情大好。 她发现自己虽然伤重恢复缓慢,但她的拳力更加流转如意,果然武技更上层楼。只是不知道这次碎针还会不会留下还没发觉的伤害,但武力值上涨,在这步步惊危的敌营,总归是件好事。 队伍前头,易秀鼎缓缓将长剑挪到更易拔出的肩头位置,脸色冷峻。 她身边传灯长老叹道:“我不过稍稍走开,十八族便忽然又变了态度,这些人啊,真是桀骜难训,你永远不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们下一刻会不会改主意,什么人的话他们都听,什么事都敢做……有他们搅合,咱们家要想渡过这次难关,难了。” 易秀鼎冷冷道:“连夫人都敢挑衅,果然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段家对十八部族的恩泽,毕竟是上一辈的事情。而段夫人当年避走青州,在十八部族看来也是丢下了他们,如今青年人上位,未受旧恩,心中有怨,对夫人缺乏应有的尊敬也难免,但只要夫人手中握着青螭刀,他们应该就不敢违背夫人。”传灯长老道,“只怕这些莽夫,被人挑唆,惹下乱子来,也不知道谁能拦得下他们……” 易秀鼎脑海中忽然掠过一张艳丽秀逸的脸,和那人散淡又高远的神情,心中微微一紧。 …… 城门大开,长长的队伍被引导入内,四面百姓不断拥挤,有人向段夫人的车驾抛掷鲜花,路边还有不少部族装扮的男女,对着段夫人的方向施礼,多半都是老人。 文臻悄悄撩开帘子,看着外头景象,北方大城的风格和天京的富丽精美温柔乡果然不一样,城墙高阔,青色墙面边缘饰以黑色图腾纹的墙砖,色泽沉厚庄重,护城河宽达四丈左右,垛口和望敌台无数,老远便可见旌旗飘扬,长矛矛尖向天若要刺日,铁甲光耀,戒备森严。 入城道路也比天京宽阔,两边屋舍齐整,似是经过统一修建,令人入城第一刻不禁凛然,觉得此城庄严雄伟,但文臻目光落在一些细节上,比如屋舍之间的街巷很脏,透过街巷看见的里头屋舍就破烂了很多,街面上虽然看不见乞丐,但是那些阴暗角落里,不时看见目光暗淡衣衫褴褛的乞讨者,时不时被路人呵斥到一边,在寒风中抖索。 忽然有一个妇人冲出来,尖利地在街头大叫,“我的孩子啊——你们谁看见我的孩子了?”她不断拉住行人,拼命询问,再被行人漠然甩开,最后被几个冲过来的官差模样的人拉走。 四面的人依旧没有太多奇异的神情,似乎这样的事情很常见,摇摇头,叹息一声,继续往前走。 街道上还有很多身形高大神情彪悍的异族男子大步行走,不时和摊贩发生冲突,高处的酒楼里忽然就有酒坛砸下来,险些砸到路人,但那些人依旧麻木地在路上行走,连头抬起来都不曾。倒是酒楼里面吵得沸反盈天,过了一会,砰一声,一个人砸下来了,四面路人哄地散开,像怕被血肉溅到鞋子,但也没人去救,就任伤者躺在积雪未化的路面上,好一会儿才有店小二匆匆跑下来,动作麻利地将人抬走。 文臻轻轻皱起眉。 整座城,给人一种暴戾又隐忍,凶悍又麻木的奇怪状态。 像一座凶城。 这座凶城注定会发生很多事,希望最后鲜血不要流遍长街。 她忽然觉得似乎有人在看着自己,神色不动眼珠溜了一圈,没有发现,她手指一动,立即放下车帘。 车马斜对面一座酒楼上,靠窗的两人也收回了目光。 其中一个男子,头发花白,脸容却不甚老,一双细长鹰目微带阴鸷感,神情却颇温和。 易人离若在这里,便能认出,那是当初在千人坑想要劝他回去的易家男子,在天京搞事的易云冲的父亲。 他对面一人,白衣若雪,玉冠束发,腰间一柄玉笛晶莹雪白,风姿极美,脸上神情却很僵木,唯有一双眼睛华光流转若明珠。 看样子很不走心地戴了面具。 他手中轻轻转着酒杯,侧首看着马车行进的方向,目光紧紧落在一人身上。 他对面的男子凝视着他,忽然笑道:“听说段夫人带回来一对神秘男女,公子可认得?” 男子放下酒杯,“哦?我为何要认得?” “看公子眼神似有缱绻之意?” “哦?”男子转过眼来,也瞧着他,“燕吾兄如此敏锐。那么请教一下,我这么瞧着你,你看到了什么?” 易燕吾对上他的目光,只觉得心腔一抽,一时险些忘记怎么回答,好一会才呐呐道:“公子真是风趣,呵呵,真是风趣。” 白衣男子一笑,转开眼光。 易燕吾悄悄摸了摸背后,就在刚才,没来由的,他出了一身冷汗。 刚才那目光他其实也看出来。 是杀气。 可他敢说吗? 听得对面人道:“段夫人已经回来了,燕吾兄也该准备了。” 易燕吾犹豫了一下,“真要那么做吗……段夫人毕竟是十八部族共主……” 白衣男子忽然一笑,他唇角天生微微翘起,瞧着三分喜相,但真笑起来,却让人觉得远。 他道:“共主吗?”下巴对着底下一扬。 底下。 那群骑士回了城,下了马,犹自聚集在一起低声说话,忽然起了一阵骚动,似乎出现了分歧,随即先前那个屁股上被射了箭的男子,推开面前几人的阻挡,冲扑向段夫人的车驾,人还没到,已经大喊出声:“哈巴桑!哈巴桑!你终于回来了!你再不回来,我们哈撒族的小牛们便再也没有了自己的草场了啊!” 他还没扑到马车边缘,后头便又腾身追来一个老者,一把拎住他往后一拽,道:“兀阿!不要胡言乱语,惊扰夫人!” 那汉子反手便拔刀,头也不回就狠狠对老者劈了下来,“册那,轮到你呔族的人管我!” 那老者猝不及防,慌忙后退,退到街边,怒骂:“兀阿你这个疯子!金草原的草场是家主亲自判给我们呔族的,你跑来夫人这里胡说什么!” “呸,谁不知道家主被那群小人骗了的!那印章还不知道真假呢!” 酒楼上,易燕吾努了努嘴,道:“这位,兀阿。哈撒族长的儿子,南派十部中出名的勇士。十八部族中只长个头不长心眼的杰出子弟。” 白衣人转着酒杯,“说得好像你们十八部族大多数都能长心眼一样。” 易燕吾无言以对。 此时车队被阻拦,街边的人越来越多,众人都下了车,燕绥抱着文臻下车的时候,路边很多人都将目光落在他身上。 易云岑悄悄和文臻咬耳朵,“南派和北派又斗起来了,不是为草场,就是为金钱女人,每年都闹个不休。当初祖母就是因为这些人才远避青州的,如今一回来又来了,真是一刻都不得清净!” 文臻笑道:“就等着夫人呢,怎么舍得让她清净。” 家主倒下,长老堂空缺,传灯长老地位最高却并不服众,提堂长老行踪神秘,掌馈长老财富最甚立场不明,求文长老只爱诗词沉溺胭脂乡,理刑长老手段狠辣拥趸最多。但长老们互相掣肘,谁也不能轻举妄动。段夫人是目前地位最高的易家人,所有人都在盯着她,想要掌控她,或者毁了她。 有人趋奉以获取支持,慢了一步就只能刁难她了。 十八部族的共主段夫人刚回来,就遇上部族分歧,众目睽睽之下,如何处理,会有很多文章可做。 十八部族早期各有草场地盘,但是世事会变,多年下来,有的部族兴盛,有的部族衰落,有的部族善于经营,有的部族行事痴愚,差距越来越大,强盛者自然野心扩张,软弱者就会挨打。强盛者不满于当年均分的地盘草场,弱者却又不甘地盘被夺生机灭绝,毕竟草场划分,当年是对着老天磕头发誓永不更替的。 这种多年历史遗留矛盾,一般都是私下糊弄解决,这次给你点补偿,下次警告他一番,根本没法清爽解决个透。 但此刻,这种根本没法解决的老问题,被直接端到了刚回来的段夫人身边。就无法再用和稀泥的方式私下处理。 解决不好,固然在百姓面前失了威信,还必将激怒十八部族的某一派。 “哈巴桑!”南派的兀阿趴在段夫人的车辕上,喊着十八部族对共主的敬称,孩子一般哇哇大哭,“您再不管,今年冬天我们就过不下去了啊……” “兀阿!”传灯长老策马上前,怒道,“有什么委屈回府再说,在这大街上撒泼成何体统!” “传灯!”兀阿却不怕他,将胸膛一挺,“回府说?多少次你和我们说回府说,然后呢?你给出说法了吗?给过一个明白了吗?我族中老弱最多,草场却最小,还在被抢夺,这许多张嘴,这个冬天怎么过,你问过吗?” 他一把拨开传灯长老,伸手去掀段夫人车帘,“夫人!” 一只手伸过来,啪地打下了他的手。 兀阿抬头,就看见易秀鼎苍白而冷漠的脸。 “惊扰夫人,滚开。” “十七小姐!这就是你对十八部族的态度吗!当年如果不是我们……” “当年如果不是你们,夫人能安稳度日,能不必远走,能不用操心得早早衰老,能过得比谁都好。”易秀鼎面无表情,伸手,毫不避讳地按在兀阿裸露的胸膛上,“所以,走开!” 她细白的手腕轻轻一转一挥,兀阿偌大的身躯就被狠狠砸了出去,砰一声跌落长街远处,好半天都爬不起身。 长街一时寂静。 好一会儿后,蓦地街边冲出一堆老弱妇孺,也不近前,抱着兀阿便哥哥弟弟侄儿阿爷地哭起来。 一时长街上泪雨纷飞,凄凄切切,夹杂着各种哭诉之声,乱成一片。 酒楼上,白衣人给自己缓缓斟了杯茶。 易燕吾看着下头,神情微微讥诮,“十八部族,都是猪脑废物。兀阿还号称南派哈撒第一勇士,连一个易秀鼎都敌不过。” 白衣人抬头看他,笑了笑,柔声问:“你敌得过?” 易燕吾呛住。 僵硬了一刻,他只得转移话题,“都赖公子指点。果然,这个共主是不好做的,这个时候回来,十八部族随便一个矛盾推到她面前,她便没法子了。一个处理不好,命都保不住。” “你以为,我让你去挑拨兀阿闹事,是为了对付段夫人么?” “啊……难道不是?” “段夫人算什么。”白衣人伸指一弹杯沿,声音清越,他自己的语声却微微低哑,便说着普通的话,听来也荡气回肠。 “我只是想看看,他会怎么做而已。”他缓缓站起身,目光落在那一对相拥的人儿身上。 易燕吾望着他,只觉得他的眼神似乎空无一物,又似乎散着淡淡的伤,烟气一般,看似转瞬不见,实则长久存在。 他忽然弹了弹手指,随即身后出现一名高个子男子,躬身等待他的命令。 “你下去,对着那人的方向,走个来回。”他一指燕绥。 高个子男子脸色有点愕然,犹豫一下才道:“公子,这位曾经见过我……” 当日东海之上,他曾是唐家这边的护卫领队,以那位过目不忘之能,下去一个照面就能认出来。 “去吧。” 男子立即毫不犹豫领命而去。 公子从没有错过,他听着便是。 易燕吾莫名其妙地看着白衣人,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白衣人也不打算为他解惑,又从容地坐下了。 “我还想知道,他是不是,终于开始变化了。” ------题外话------ 后台突然打不开,本想断更的,大桂圆人在外地心系更新!今天是代发君,迟了一点,字少了一点亲亲们别嫌弃哦!太不容易了!不给张票票夸夸努力爬网更新的桂圆? 第一百九十八章 殿下出马,雁过无毛 长街上的哭泣,比闹事更让人寸步难行。 几个弱小部族的人闻讯不断涌来,将长街堵个水泄不通,他们不再以武力阻挡,只是把住段夫人的轿帘,向她哭诉这多年来自己部族受到的不公和委屈。 这种情形,无法以武力驱赶,易秀鼎被人们有意无意挤开到一边,咬牙忍着,胸口微微起伏。 几位长老在一边进行无用的劝说,易家子弟们大多淡淡旁观,易秀鼎四面一望,便知道这些人指望不上,不仅指望不上,保不准这些拦路的人当中,本就有易家的子弟。 易云岑操着公鸭嗓子试图劝解,还没说两句,便被人劈头盖脸嘲道:“岑少爷,你可歇歇吧,文不成武不就的一个人,还真当自己是易家未来的家主?听说你还十分崇敬那个朝廷的皇子殿下?啧啧,真是让人想不通,这么一个不分敌我是非不明的人,是怎么成为家主继承人的?” 易云岑涨红了脸,怒道:“说我可以,不许说宜王殿下!再说我崇敬的是宜王的才能品性,和彼此立场无干!” “他人的才能品性,又与你何干?你这么崇敬敌人的才能品性,你倒是叫他来帮你解围啊哈哈哈。” 文臻拍拍燕绥的肩,“啧啧,迷弟为你受辱,怎么样,上去飒一个?” 燕绥眉毛都没抬,“无聊。” 段夫人忽然掀开车帘,对燕绥招招手,燕绥走近去,听她低声道:“今日之事,进退不得,公子可有办法解决?” 燕绥微微一笑,道:“有。” “今日之事,并非老身一人之事。公子要想两易合并,十八部族必须收服。怎么,公子还不愿意出手吗?” “夫人要想安然进城保住易家,十八部族必须不能成为阻碍。所以,夫人,我想要天星台的所有药物和多年研究的所有记录以及药方。” “公子还真是雁过拔毛。” “不,您客气了,大雁从来不敢从我的地盘过。” “……好,便应你所求。” “我要一份十八部族草场地盘分布图。” “好。” 地图很快拿来,燕绥将文臻交给易秀鼎,道:“我要帮你们易家做苦力了,你记得,如果发生什么事。死也要护住我媳妇。” 易秀鼎盯着他,嘴唇狠狠地抿了抿,一字一字地道:“我只会在她先死。” 燕绥忽然又一笑,拍了拍她的肩,道:“什么事都没有。别这么绷,看着累。” 他拿着地图向前走,长腿细腰衣袂翩翩,四面的女子都在看他。 易秀鼎却低头看着自己的肩膀。 刚才,他,轻轻拍过的地方。 不知道为何,她有点别扭,轻轻动了动肩膀,像是要把什么给抖下来。 四面有女子窃窃私语,她本来对这些无聊女人的言语听而不闻,此刻却一阵阵地钻进耳朵。 “哎,那小哥是谁?着实好相貌身形!” “就是就是,我活到现在,也没见过比他更好看的人呢。像画上的人儿!” “画上的人儿哪有他好看,我觉得脸也罢了,但那气度姿态……像天上的神!” “管他是人是神,反正都不是咱们的。” “谁说不能是咱们的?说不定谁就合了他的缘分了呢?哎,你看我今天,这么巧穿了那件穿花金蝶裙,好看吧?他会喜欢吧?我往前站站,他会看见我的吧?” “你那裙子俗气死了,倒是我这玉兰花绣鞋,是最好的绣娘绣的,他一定会喜欢……” 易秀鼎下意识低头,正看见自己积满灰的黑靴,和同样颜色的灰扑扑的衣角。 她看着那些少女摇曳的身姿,悄悄试着放松了一下身体,但随即不知哪里的一声尖叫,便让她立即又把自己绷成了上弦的弓。 文臻站在一边,目光一抬,忽然觉得和燕绥迎面走来的一个男子有点面熟,但燕绥没有反应,两人擦身而过。 文臻的角度看不见他全脸,正想仔细再看一下,却忽然被易秀鼎拉到自己的身后。道:“别乱跑,站我身后。” 文臻的目光也便收回,落到她的肩膀上。 她看见燕绥拍易秀鼎的肩膀,倒没吃醋。只是有点讶异。燕绥伤后的行为,和以前有了不少不同,以前他绝不会主动接触人的,尤其是女人。 看他那样儿,没把易秀鼎当成女人,但这样也够人掉眼珠了。 她笑笑,站到易秀鼎身后,看那单薄的少女,侧身一步,将她整个人挡住。 她剑在手,浑身绷紧,像是只随时准备扑出猎食的豹子。 如果此刻有箭向她来,必先向易秀鼎。 文臻忽然笑了,也拍了拍她肩膀,道:“十七小姐。别听他玩笑,我不用你保护。你记住,任何时候,你自己最珍贵。” 易秀鼎回头睨她一眼,粗暴地道:“告诉了你,别乱动!” 文臻忍不住又笑了,上前一步,将下巴搁在她肩头上,笑眯眯看前头的燕绥。 易秀鼎不防她忽然有这样的亲密动作,一时更加僵硬,木头一样站着,连动作都忘记了。 她自幼孤独,无父无母无亲无友,易家的人讨厌她也怕她,都说她煞神克星,何曾与人有过这么亲密的行为。 她又动了动肩,心里恼火地想,这对夫妻真是莫名其妙,一个乱拍,一个乱靠! 想要把文臻甩下去,不知怎的却没动,随即她听见文臻道:“哎哎,快看快看!” 长街上,燕绥携着地图上前,那群人还在哭泣,燕绥也不理他们,衣袖一拂,整理出一片没雪的干净地面,将地图往地上一铺。 人群止住了哭声,都愕然看着他。 “觉得草场分配不均是吗?”燕绥指指地图上已经用各种颜色标好的草场区域,“那就重新分配吧。”他修长指尖顶住哈撒族黄色的那一片区域的最边缘,“我的手指顶在这里,你们尽管上人,用拳头也好,手臂也好,把我的手指向外推,在地图上推出不管多远,那块地域,便是你们的。怎么样?” 众人面面相觑,从没听过这么儿戏的分配草场办法,有人哈哈大笑,“胡扯什么!草场分配何等大事,轮到你说了算?” 燕绥回头看段夫人,段夫人沉默了一会,道:“算。” 一霎安静,片刻后又有人道:“那先去推手指的岂不是占了上风?谁先谁后?” “抓阄决定。运气是老天的意旨,不是吗?” 兀阿粗声道:“只要推动你的手指就行,推出多少算多少?你要耍赖怎么办?” “我可耍不了赖。”燕绥一笑,“你们难道不信夫人?” 众人都默然。 能在这种时候来到长川主城的,都是十八部族中的重要人物,多年来和长川主事者打交道,相对于真正的牧民,都更加圆滑和通达世故,一听这话,也便明白燕绥的意思。这匪夷所思的方法虽然是他提出来的,决定却是段夫人当众下的,反悔也段夫人的事,而众目睽睽之下此事反悔,段夫人也就别想再保护易家了。 只要推出手指就能获得草场! 这是千载难逢的好事! 兀阿第一个大步跨前,猛地脱掉单薄的外衣,粗声道:“赌了!” 也不知道推个手指,他非得脱衣服做啥。 他身边一个老者去拉他,低声道:“事关重大,等族长来再做决定罢。” “族长没来主城!等他到什么都来不及了!再说我为什么不能做主?族长不是说下一任哈撒的主人就是我么?” 老者翻个白眼,心想族长和十六个儿子都说了这样的话好么。 他还想劝说,“听说中原人多狡猾,诡计多端的,万一玩什么花样……” “在绝对的武勇面前,什么花样都是金草原上蹦不高的秋虫!” “我还听说,中原有些高手,武功非常非常的高……” “达拉长老!你是在侮辱我还是侮辱整个哈撒!你再拉着我的袖子,别怪我的刀拿你的手指祭刀!” …… 类似的对话发生在在场部族散开的一处处人群中。除了因为草场被不断侵夺冬天生存困难还在带领族人寻找食物的哈撒族长不在外,其余的大大小小的族长都到了,商议一番后,大多十分心动。 他们的勇士,怎么可能推不动这个瘦精精的小白脸的一根手指? 十八部族生来彪悍,驰骋白山黑水之间,大部分人没出过长川,在长川也因为势力不小行事凶悍颇受顾忌。长川的主事家族易家对他们采取怀柔笼络政策,时间长了,便养出骄横的性子。没见过山高的人,也就不知道天有多远,在他们看来,自己族中的勇士,便是这天下最强的斗士。 酒楼上,易燕吾盯着燕绥,道:“这人便是段夫人半路带回来的吧?消息说是普通猎户来长川探亲顺路,但这话可没几个人信。我们都猜测是段夫人在青州找来的帮手。公子,你知道这人是谁吗?” 白衣人沉默了一会儿,他一直看着易修年,那个脸色发青一看就是纵欲过度的少年,一直盯着文臻,并不住地往文臻的方向移动。 他好一会儿目光才从易修年身上收回,道:“易铭。” 易燕吾目瞪口呆,傻了一会,才蓦然扔掉酒杯,起身就要往下走,“不行。如果是易铭提议,那一定不能应承。西川易家的继承人,怎么可能给这群傻大个占便宜!” “回来。” 易燕吾停住,皱眉回头看白衣人。 白衣人慢条斯理给自己斟了杯茶。 “你现在要以什么身份去?怎么去?” 易燕吾怔住。 是啊,段夫人已经同意的事,其余易家人都不能干涉,他出头阻止,就太招眼了。 如果去劝说那群蛮子呢?也不行。 他好不容易才和那群蛮子搭上线,把关系搞好。还指望后头按照公子的指导好好用用这批人。如今这批自大的家伙都觉得是个翻身的好机会,他去阻止,这群头脑简单的家伙一定会认为自己不怀好意,那之前的铺垫便都完了。 他站在楼梯口,进退两难。 白衣人却不急不慢,喝完半杯茶,才道:“不用担心。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易燕吾愕然看着他。 白衣人笑笑,“十八部族不会得到草场,段夫人会因此更进一步失去十八部族的爱戴和信任,所有人都不会于其中得益,除了我和他……因为说到底,他和我的目的,都是一样的啊。” 易燕吾觉得这句话他就没听懂。 “你现在不用下去,等到等会,有人失败了,这些人的信心开始动摇之后,你再派人悄悄教他们几个有可能取胜的法子。既然无法阻止这些人犯蠢,那就干脆再推一把,让他们更感激你。” 易燕吾隐约明白了一些。 既然十八部族输定了,那不要勉强扳回吃力不讨好,在里头捞好处才是正经。 “可是,既然出手的人是易铭,那这些汉子哪怕用手段也赢不了,万一输了,不会迁怒咱们出馊主意吗?” 白衣人看他一眼,他风神如云如雪柔软秀逸,眼眸似乎也带笑,内里却透着峭壁坚冰般的寒。 看得易燕吾心底也一冷,感觉自己说错了话。 哪有什么咱们。 他怎么配和这位说咱们。 “你的法子自然是好的。如果输了,只是他们的人太无用。正好,你可以古道热肠地给他们提供更多的帮助,比如在他们身边安排高手,比如送他们可以令实力增加的灵丹妙药……你不是正愁十八部族太过排外,心思又太浮,掌控艰难么?”白衣人目光再次掠过底下某个角落,“正好,缺口这就打开了。” 易燕吾不说话了。 这位翻云覆雨,手下掌万千变化,无论哪一种结果,无论好坏,都可以成为他更进一步的踏脚石。 他看着底下兴奋的汉子们,心底寒意慢慢升腾。 他自认为自己也颇有城府心机,不然也不能在易家混到成为解经长老亲信,地位很高。但是这份聪明,在这位面前,总觉得不够用。 传说中的人物,都是这样如渊之深如云之遮,如此可怕吗? 和他齐名的,即将到来的那位,也是这样的吗? 长川易家,夹在这样的两个人之间,到最后,真能留下一点渣滓,供他们啃食吗? 他忽然打了个寒战。 …… 长街上放了一张长桌,桌上放了地图,桌子原本搬了个木桌,但燕绥却让换了个镶铁的厚实长桌。 地图前,经过一轮抓阄,一个高大的,浑身肌肉虬结铁塔般的汉子,已经昂然站立。 燕绥随随便便站在他对面,淡淡道:“说好了,既然接受了这个办法。那不管结果如何,都不能再来夫人面前搅扰。” “当然!” 这汉子是南派十部之一的赤那木族的勇士,燕绥微微倾身,一肘支在桌上,洁白修长的手指,轻轻巧巧抵在赤那木族被标成紫色的草场疆域的最边缘。这个姿势很是显身材,一街的姑娘都盯着他的细腰长腿看。 只有易秀鼎转开了眼睛。 燕绥忽然回头,目光从满街少女脸上掠过,那些少女都瞬间红了脸,燕绥的目光很快滑过,最终落在文臻脸上,文臻没来得及把眼神从她上次对大牛夸赞过的部位上收回来,干脆大大方方对他一笑。 燕绥这才满意地转头,对面的汉子,掀唇一笑,也将自己的手指伸了过来。 燕绥眉一挑,“我劝你用拳头,或者干脆手臂。” “用不着!” 一白一黑两根手指抵住,众人都屏息等着,那汉子桑纳吉是十八族中有名的大力士,一根手指别说手指,牛都能推出丈远。因此十八族中人都露出焦急之色,生怕他轻轻一推,这小白脸的手指就被推出很远,别人就分不到草场了。 兀阿身边的长老自我安慰般地道:“中原人敢这么说,武功自然不低,应该……不会被推太远吧……” 兀阿却烦躁地道:“怎么还不动!” 众人有些骚动,那两根手指抵在原处,不动丝毫,众人还以为还没开始,但明显桑纳吉手指在抖,再看他的脸,不知何时青筋暴起,牙关紧咬,连汗珠都滚了下来。 而对面燕绥,还是那个随意的姿势,另一只手还在一下一下点着桌面,好像在奏什么乐曲。 赤那木族族长焦急大叫,“桑纳吉你中午吃的小牛都从谷道里跑掉了吗?拿出你的力气来啊!” 桑纳吉大叫一声,忽然收手,换了拳头,道:“手指用不上力,换拳头!” 说这话的时候他脸色微红,显然也有几分羞耻,但草场重要,也顾不得了。 有人发出嘘声,但更多人焦急地靠近了些。 拳头换上,那根看起来十分精致的手指依旧一动不动,桑纳吉又大叫一声,“换手肘!再来!” 这下众人已经顾不得嘲笑他了,眼看他又换了手肘,粗壮的手臂像一个宽厚的板子,要将那手指往前推,而桑纳吉整个身子都压在了桌子上,肩头前耸,双腿后蹬,全身的力气都压在了手肘上。以至于不仅肩头双腿在发抖,身下的桌子也发出轻微的嘎吱声,如果不是燕绥坚持要沉重的镶铁桌,这桌子恐怕早就压塌了。 四面的人已经紧张得忘记呼吸,死死盯着那根手指,眼看那手指,好像微微动了一丝…… 有人立即欢呼:“动了动了!” 但随即那欢呼便戛然而止。 那根手指指尖微抬,轻轻一弹。 桑纳吉啊地一声大叫,手肘倒弹,啪一下打在自己脸上,整个人则向后弹起,在半空中一个翻滚,砰一下落地三丈之外,震得街边的人都似蹦了蹦。 众人:“……” 变戏法了吗? 怎么可能? 死一般的沉默之后,抓阄排第二的兀阿上前,“我来!” 他刚跨出一步,就被身后的长老扯住,长老在他耳边低声道:“这人有点邪,咱们可不能输……易先生方才派人给了咱们一个甲套,你把它套在指尖……” 兀阿有些莫名其妙,一回头看见长老鬼兮兮的表情,才明白他说的是要做手脚。 兀阿瞪他一眼,抬手拍掉长老从衣袖下偷偷伸出来的手,大步走上前去。 他没用手指,直接上了手肘。 然而他随即便知道自己很傻。 他面对的不是一根手指,像是整座山,那座山就在哈撒族可怜的草场边缘生根,别说他,全族的人都上来推也别想推走。 不仅推不走,他还恐惧地感觉到,那座山还在隐隐威压自己,要将自己往草场内部推。 山将移,是何等的雄浑浩瀚。 而那根手指所推及的地方,便是草场圈定的地方。 一旦被向里推,那现在的草场也保不住了! 兀阿脑子一醒,猛然撒手,大喝:“认输!我认输!” 嗤地一声,那洁白手指果然一路顺地图横推而过,一直推到地图边缘! 第一百九十九章 配不配? 兀阿出了一身冷汗。 围观众人出了更多冷汗。 虽然只是一根手指,推的只是地图,但众人恍惚之间,都好像看见掌管天命的巨手,一路摧枯拉朽,轰然而来,瞬间便卷过万里金色草原。 天命之下,众生难言。 兀阿及时认输,好歹保住了原本的地盘。 一阵凛然之后,众人又退一步,回头看抓阄排第三个的人是谁。 呔族的一个小辫男子脸色有点难看地走出来,伸出手指。 众人愕然。这位虽也是族中有名的勇士,可也不见得比前面两位更强,怎么忽然就敢这么托大了呢? 那人沉着脸,紧了紧手指,手指上和他指甲一般颜色的甲套,戴着有点不习惯。 听说,这甲套,只要轻轻碰着了一丝,都不需要刺破皮肉,就能令对方身体绵软,失去力气。 想象着那金刚一样连连挫败他人的手指,在自己的指下一路后退的痛快,他不禁咧嘴笑了笑。 对面的小白脸果然毫无所觉地伸出手指。 两根手指抵在一起。 他特意把自己的手指往下压了压,让甲套对着对方的指尖。 用力。 并没有想象中的入肉感。 对面那根手指忽然一震。 然后他就听见噗嗤一声,掌下坚硬如铁的桌子忽然碎了一个洞,他的手指本就下压,正好插进了洞中,他下意识向外拔手指,嚓一声轻响,手指拔出来了。 四面惊呼声起,他低头一看,脸色惨白。 地图上属于他们部族的区域上多了一个洞,洞中插着一个肉色的甲套。 他忘记甲套是套上去的,一拔之下自然会留下来。 正在心中惶然,拼命思索如何遮掩,对面,燕绥指尖点点那甲套,“这位好汉,这指甲……是你的?你用力太过,把指甲盖给掀了?” 那汉子听见这句,顿时一喜,连忙点头,道:“是!是!我用力太过,把指甲掀了……”说着装模作样捂住手指,“啊好痛!” 那甲套做得逼真,众人方才也没看清,此刻瞧着倒也有些信了。 酒楼上,低头斟茶的白衣人忽然一笑,摇摇头。 易燕吾一开始没反应过来,随即醒悟,骂一声:“蠢货!” 底下,燕绥衣袖一拂,在那甲套所在位置划了一条竖线,回头对传灯长老道:“烦长老重新划定此族草场,便以这指甲所在位置为边缘。” 那汉子大惊,“你说什么!你疯了!那里只是我们原来草场一半位置!你为什么划去我们的草场!你是要和我们察雅族为敌吗!” “脑子不好么?”燕绥看也不看他,“约定怎么说的?你手指所在的位置便是边界。喏,这不是你的指甲吗?指甲都留下来了,你想赖?” 他指指那甲套,忽然嘴角一勾,“还是说,你打算又不承认这是指甲了?那请教一下,这是什么?” 那汉子窒住,瞬间脸涨得通红,这时才知道自己上了套,一时在否认指甲保住草场和放弃草场保住自己的名誉之间疯狂摇摆,吭哧半天还没能开口,燕绥已经挥挥手不耐烦地道:“下一个!” 那汉子踉跄一步退后,脸色灰白地垂下头去。 人群中兀阿脸色也很白,回头狠狠瞪了族老一眼。 如果戴上这甲套的是他,现在哈桑全族都可以去上吊了。 这一出戏,在场中有一半人看懂了,有一半人没看懂,看懂的人在慢慢后退,有人低声道:“我们放弃,不比了行不行?” “放弃便意味着承认现有的草场疆域,并永不会为此再和夫人申诉。” “……是。” 赢不了,硬比还有可能失去原有的草场,谁又敢冒这个险呢? 也有人不信邪。又有人上去试了,这回用了拳头,但是刚碰上去,拳头里原本能弹出来刺进燕绥指尖的尖刺,就被弹回到自己掌心。 等这个家伙狂吼着捂着流血的掌心踉跄后退后,就再也没人敢上来推了。 燕绥理着袖子,立在风中,对着刚才凶悍现在沮丧的人群,笑问三声。 “还有勇士来否?” 来否? 四面死寂,空风呼啸,无人敢应。 勇士束手,百姓凛然,整座城都似在此刻不敢发声。 酒楼上,易燕吾脸色悻悻,果然自己教的手段无一成功。 十八部族从此失去了一个闹事的筹码,还被狠狠当众打了脸,当年易勒石花费数年才勉强安定十八部族,还要年年援助迁就,如今这男子,当街一根手指,定了金草原。 白衣人却始终没有看这边,目光落在马车旁边的一个角落。 那里,易修年正正衣冠,面带笑容,走向文臻。 文臻正色迷迷地看着自家男人,哪里能注意到阿猫阿狗,倒是易秀鼎发觉了,转头警惕地盯过来。 易修年倒没有走太近,三步外站定,对着文臻一个长揖,“小娘子有礼了。” 文臻一时没反应过来这个小娘子的称呼,想了一会才明白她现在是妇人装扮。 她回头,看见对面的少年,比易云岑略大一点,面貌尚可,和一群头发稀少花白的易家人站一起,他那一头黑发特别显眼,身体毛发,瞳孔颜色也是正常的。只是鼻尖特别尖细无肉,一双三白眼,眼白多眼黑少,看人时候总像在别处瞅人,瞧着便不大舒服。 看易秀鼎和易云岑的神情,想来和这位关系不怎么样。 看这人形貌,就知道他为什么能以偏支子弟的身份成为易家的继承人了。 他应该和易云岑一样,是易家难得的健康人,甚至状况比易云岑还好一些。易勒石对这一点非常有执念,为此再不管人品能力,偏支旁支。 而这位看自己的神情……文臻有趣地扯了扯唇角。 易秀鼎皱起眉,上前一步,道:“易修年,你过来做甚?” 易修年笑了笑,根本没看她,只对文臻道:“小娘子脸生,第一次来长川?长川冬日也颇有些景致,梅桥挂雪,川溪垂月,清波潭对影,万寿山悬刹,都是长川名景,如今也正是游览的好时节。小娘子若有意,在下愿为引路之人。哦,倒教小娘子得知,在下长川易家外五房易修年,目前居住主宅,长川易家未来的主人。” 听见最后一句,易秀鼎眉一挑,“长川易未来的主人?好大牛皮。” 易修年斜她一眼,“放尊敬些。易家家主不是我的,还能是你后头那个傻子的?” 易秀鼎冷冷道:“总之,便是外五房猪圈里的猪的,也不会是你这种人的。” 易修年神情阴鸷地盯着她,易秀鼎迎上他的目光,眼睛一眨不眨,两人对视半晌,最后还是易修年没扛住,转开目光,冷笑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块黑色的木牌,递给文臻:“这是我的信物,小娘子如果有需要,凭此物和易家任何一个下人询问,或者去任何一家店铺,都有人帮你。”他忽然笑了笑,凑近文臻,低声道,“当然,也能第一时间找到我。” 他自以为魅惑地微微倾身,眼角上挑,撩着文臻,从文臻的角度,正看见他好大一块眼白,黑眼珠子在里头挣扎,浮不出来。 易秀鼎的手伸过来,虚虚挡在他脑袋面前,道:“易修年,你从小到大,没学过自重两个字吗?” 易修年斜睨她一眼,笑道:“易十七,你是不是做惯了狗,见谁都要拦一拦,咬一口?” 易秀鼎盯着他,眉端一拢,煞气四溢。 易修年笑道:“哟,女煞星这是生气了,又要打打杀杀了吗?” 易秀鼎面无表情地道:“打你也无妨,杀你也不难。” 易修年神色一冷,退后一步,像是要回头招呼人。 文臻忽然笑了笑,从易秀鼎身后走出来,接过了木牌,顺手塞进了袖子里。 易秀鼎霍然变色。易修年眼底露出喜色。 文臻就好像没看见她的表情,偏头看着易修年,笑道:“易公子,多谢好意了。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你既如此热情,我也应有所回报。” 不等大喜的易修年回答,她便正色道:“我瞧公子有斜视之症,明明应该是在和我说话吧,可我总觉得你在对着十七小姐,向着岑少爷表白。这感觉实在不大好,让我颇有些担心,等你做了家主,你对着传灯长老发火,却眼看着提堂长老,嘴向着理刑长老,一下子就得罪了三个人,那得多亏呀。” “……” 刚刚过来偷听的易云岑噗地一声。 易秀鼎一咬唇,怕自己逸出笑声。 易修年的脸在一瞬间扭成了怪异的形状,袖子下的手骨格格响了一阵,有那么一瞬间,他很想一拳击出去,用自己最狠的力度,把面前这个娇小的少女击飞出去,好教她说话不要这么甜到极致的刻薄。 明明一张甜美灵俏到像个瓷娃娃,让人感觉非常好说话的脸,嘴里吐出来的话却每个字都像碎了的瓷片。 但他随即便看见文臻笑眯眯道:“我有认识专门治斜视的名医,公子如果需要记得找我,加油哦!”一边还对他捏了一下拳头。 易修年瞧着那姿势像是鼓气的意思,很是俏皮可爱,可话依旧那么恶毒,但是他目光落到那小小白白的拳头上,刚才要爆出的怒气,忽然便泄了。 他先前被这女子吸引,不就是因为那旋转如意的一拳吗? 这样的拳头,能黏起一个人,带着她转一圈并击飞两支部族勇士的箭,如果落到他身上…… 易修年白着脸,自己都没发觉自己退了一步。 酒楼上,将目光也移过来的易燕吾,皱眉怒道:“修年这拈花惹草的毛病,怎么还是改不掉!” 白衣人转着手中茶杯,若有所思盯着易修年,他那眼神令易燕吾心底发慌,急忙道:“还是因为太年轻。但我们既然选了他,还是给他机会慢慢调教吧。” 白衣人这才转开目光,淡淡道:“你怕什么?” 易燕吾舔了舔唇,干笑,觉得心里发紧,只得转开话题,看向文臻,犹豫地道:“这是……厉笑?” 白衣人似乎在出神,半晌才嗯一声。 “厉家的千金,倒和传说中有点不一样,这性子,很深啊……不过和易铭倒真是挺配的。” 白衣人杯子靠在唇边,忽然停了手,抬眼看他,“配?” 清清淡淡一句话,甚至反问的意思都听不出来,可易燕吾那种心腔窒息的感觉又来了,有点艰难地道:“其实也不是很配……” 白衣人看他一眼,温和地笑了笑,又不理他了。 易燕吾坐下,悄悄抖了抖衣襟,里头热气蒸腾。 这简直是伴君如伴虎的感觉了…… 这日子怎么过啊…… 楼下,不敢直接对上文臻的易修年,一腔怒气无处发泄,自然要找个软柿子。 他退后一步,恰好踩到易云岑的脚,易云岑还没说话,他已经蹦了起来,回头怒骂:“你瞎了眼,往人身后撞!” 易云岑皱眉道:“我好好站在这里没动,到底谁撞谁?” “自然是你这个什么时候都拎不清的糊涂人!” 易云岑脾气好,但终究是少年,被这样一再侮辱,也起了怒气,眉头一竖。 文臻忽然觉得脚底起了风。 她目光落在满地乱飞的碎雪上。 但这风随即停了,易秀鼎伸手过来,一把拎住了易修年的衣领,将他往外一抛,冷冷道:“疯狗,回你的狗窝吠去!” 易修年已有防备,半空中狠狠踢向易秀鼎的脸,“贱人,你才是疯狗!你是易家的小姐还是满地乱跑的野狗,什么人都这样不要脸皮地护着!怎么,瞧上人家夫君貌美,想要卖个好么?” 易秀鼎霍然抬头。 一瞬间眼神如狼如鹰,疾光如电,盯得易修年踢出的脚都顿了顿。 然后易秀鼎猛然出手,一把抓住了易修年的脚踝。 瞬间骨裂声起。 酒楼上易燕吾唰地站起,道声不好,破窗扑出。 白衣人正盯着文臻出神,见状一扬眉便要阻拦,却见底下文臻已经抬头,只得向后一缩。 易修年的脚踝落在易秀鼎手中。他也迎上了易秀鼎的目光。 一瞬间他心胆俱裂。 忽然想起了易家关于易秀鼎的一些传说。 比如这位练武天资无人能及,比如这位心性坚硬,比如她虽然冷硬但轻易不发疯,唯一几次的发疯,杀过长辈也杀过远亲,出手必定是死,如果不是传灯长老护着,理刑长老早就刑堂拿问。 今天好像真的……惹到她了。 随即脚踝传来撕心裂肺的剧痛。 易修年惨叫,不仅因为疼痛,还因为易秀鼎并没有放开,甚至手腕还有要拧转的迹象。 她这是要活活把他的腿拧下来吗! 他会死的!会死的! 易修年大声尖叫,声音震得要把自己的耳朵震聋了。 在自己的尖叫声里,他忽然听见一声甜美的笑声,一个人甜甜软软地道:“十七小姐,别生气,我帮你揍他。” 想象中的惨烈的痛没有继续袭来,他忽然脚底一震,随即整个人飞起,打着旋栽出去。 人在空中,却无法阻止地不断翻滚,像是有源源不断的柔绵又刚劲的力量,在不断拨弄着他,转到他头昏眼花,还隐约听见那少女笑道:“修年少爷,我救了你哦,也不需要你报答我,我和十七小姐是闺蜜,一向不分彼此,你记得报答给她就行。” 易修年气得心头一热,喷出一口血。 此时易燕吾才落下,文臻抬头看酒楼,酒楼窗口无人。 易燕吾落下的位置还是易修年先前被易秀鼎抓住脚踝的地方,但现在他已经被文臻送出两丈之外,那里,燕绥正好结束和十八部族的推手指游戏,一个转身,靴子正好踏在易修鼎胸膛上。 将他那一口血生生地又踏了回去。 易修年惨叫都发不出来了,躺在地上不断地翻着白眼,燕绥好像才发现他,愕然低头,后退一步,道:“这位兄台这是怎么了,要五体投地表示对我的膜拜吗?客气客气,多谢多谢,只是挡着大家伙儿路不太好,还是去路边吧。”顺脚把易修年踢到路边阴沟里。 易修年:“……” 这一对夫妻是魔鬼吗? 等易燕吾赶来,只能从阴沟里捞出臭烘烘的易修年,命人赶紧带去救治。 他在易家颇有实力地位,众人都知道他儿子易云冲之前死在天京,栽在燕绥文臻的手中,易云冲原本也是继承人人选之一,这下便泡了汤。后来易勒石定下两位继承人,都颇有争议,一个嫡支但是性情傻憨,一个旁支为人纨绔,要说优点也就是都算健康。既然有了继承人,众人纷纷站队,易燕吾便是易修年最坚定的支持人之一。 易燕吾素来圆滑,救走易修年,还不忘记去文臻面前道了个歉,又和段夫人打了招呼才退走。此时燕绥重新上车,十八部族的人散开,百姓全部避到道旁,看向继续缓缓前行的段夫人队伍,眼神已经和先前不一样了。 无论如何,能在这下马威的一幕前全身而退,还把吵嚷已久的十八部族草场问题这么轻松地解决,段夫人已经快要被淡忘的光环,瞬间又恢复了一些。 车队继续前行,先前那和被文臻救了的侍女才找到机会来道谢,文臻自然说无妨,那姑娘却坚持想要给文臻送些东西,还拿出自己的刺绣精美的荷包,表示自己手艺尚可,夫人如果有什么绣活要做,尽管找她。 文臻也不过随口应了,谁知道燕绥听到这个,探头出来,道:“既如此,你帮我绣些东西。” 文臻愕然看着他,燕绥递了张纸条给那侍女,文臻探头想看,早被燕绥又拉回了车厢,只好放弃。想着不管绣什么,只要不是他的亵裤,自己总能看见的。 不过也不对啊,他要是敢把自己的亵裤给别的女人绣…… 呵呵。 那以后就不要穿亵裤了。 接下来一路畅通无阻,直到进入长川易家在主城的巨大庄园,那庄园几乎占据了半个主城的面积,像另一座内城,也有自己的城门,进城要验牌。现在正值冬季,无数民夫正在加固城墙,里层加砖也就罢了,外头居然是冰砖,将水倒入巨大的砖块模具,底下铺上滑轨,顺着滑轨一层层滑下去,自然就垒成了滑不留手的冰墙。 文臻经过城门的时候看了下,冰墙和实墙之间还有距离,两道墙之间是一道黑色的水,透着幽蓝的光,气味腥臭,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东西。 她仰起头,透明的冰墙在日光下灿烂到近乎逼人。 长川易家这个防备,算得上铜墙铁壁,杀气凛然。 第两百章 史上最骚秀恩爱 长川易家这个防备,实在也可以算得上铜墙铁壁了。 可以想见,刺史队伍就算来了,一定会被接入长川主城,但却不可能进入内城。到时候里外一夹击,再多的护卫都扛不住。 这内城里面也有商户百家,酒楼茶肆,但寻常百姓是进不来的,里头随便一个人,都是易家嫡支偏支附属家族及有其他关系的人。 这个巨大的区域里,像一个圆形的千层蛋糕,一层层,依照和易家关系的远近分布,血缘关系越薄越住得远,越近越靠里,外头五层都算外院范围,也叫外五房。里头两层才是核心。 现在非常时期,每一层聚居地都有门户,有高墙,有专人把守,层层大门都开在一个方向,一条横贯全城的大道直穿到底,段夫人到的时候,层层大门打开,大道在夕阳的金光下无限延伸,气魄非凡。 可以想见,长川内城这样的设计,是完全可以当做城池来守的,如果以为进了主城就进入了易家核心,那就太天真了。 走了足足一个时辰,才进入段夫人专属的院子“一泉居”。院子很大,用花墙自然隔出了很多个独立的小院。文臻和燕绥分到了西院三间屋,还带一个小花园,十分清幽雅静。 段夫人和随行的易家子弟,回来第一时间便是去探望昏迷已经很久的易勒石。文臻燕绥自然没去,段夫人身边的人安排事情一向妥当,热水热饭人一到便送了来,文臻今日出了手,比较疲倦,燕绥便逮着机会,亲自伺候她洗了个澡,两个人泼泼洒洒,嘻嘻哈哈,闹了好一阵,燕绥才将文臻抱上床,给她严严实实盖好,自己才去收拾了一下。 他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几样武器,都是些质量不错但是很普通的刀剑之流,还有双节棍。 然后文臻就看见燕绥用折断的刀剑,削好的木条,钢珠、火折子、锁链、树枝……等等乱七八糟的物事,布置了一个几乎可以遍布整间屋子的联动的大型机关。 燕绥做机关都不用思考,随手取材,文臻虽然一直在眼前看着,也不大明白一些部分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最后燕绥用一截拆双节棍剩下来的锁链卡在床边,套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那里做了一个小机关,文臻倒是看懂了,燕绥只要扯动那链子,头顶上就会有钢珠落下来,落在……她头上。 燕绥夜间安静下来强迫症加重,总是想起身,钢珠落在他头上可能都阻止不了他,所以他把钢珠对着她脑袋。 只有怕吵醒她砸到她,他才能忍住不动。 文臻没说什么,抱着他脖子,道:“睡吧。” 两人一直同榻而眠,文臻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燕绥却忽然成了柳下惠,文臻猜他是担心她的身体,她觉得这样憋着反而更令他睡不着,有心想分床睡,但是毕竟身在敌营,又怕人发现。 身边燕绥的气息平静,他一直这样,根本看不出一个长期失眠的人的烦躁不安。 文臻却有些烦躁不安,燕绥自从伤后进入长川,夜间的状态实在太差了,她很担心这样的内耗会影响他的状态,还担心这问题无法逆转,那最后…… 长川的冬夜似乎特别宁静,最核心的主院远离城池的喧嚣,除了游荡的风声穿越檐角,发出的尖利且有节奏的呜呜风声听来有些凛冽,以及不知道哪里的音乐的箫笛乐器之声外,其余连鸟兽声都不闻,文臻毕竟重伤未愈,困意很快袭来,睡着前犹自迷迷糊糊地想,撞到头为什么影响到这种长期潜伏的疾病,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诱因…… 睡到半夜的时候,隐约听见院子里脚步杂沓,似乎那群去探望易勒石的人回来了。她隐约听见嬷嬷迎候段夫人的声音,听见易云岑压低的公鸭嗓门,听见易秀鼎和别人不同的特别凝实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并没有进给她安排的屋子,却一路向自己这里而来。 文臻下意识等待,那脚步声却在快要接近自己屋子的时候停住,过了一会,她隐约听见衣袂带风声,轻轻跃起的声音,还有靴子踏在屋瓦积雪上的细微嘎吱声,还有金属之物搁在屋檐上的声音。 那种什么孔洞穿过夜风发出的细微尖锐之声渐渐淡了。 不知怎的,她发现燕绥好像睡着了。他睡着的时候,因为不需要再伪装,气息反而会更短促一些。 这让她更加心安,很快也沉入梦乡。 一睁眼已经天光大亮,门外有人在轻轻敲门,燕绥正直起身来。 文臻十分诧异,燕绥好像在她身边睡了整晚? 这段日子以来的首次。 门外的声音有点耳熟,好像是昨日她救的那个侍女。燕绥起身打开门,说了几句,便端了个托盘进来,文臻还以为是早饭,探头一看,竟然是一对荷包和两副腰带。 这些东西燕绥又不是没有,这是叫人巴巴绣了什么?还这么急,连夜绣好了。 燕绥将东西拨了拨,道:“虽然比不上绣娘,还将就。”顺手递了一个荷包和一副束腰给她。 文臻一瞧。 荷包上金线绣着几个十分招眼的字,“我的她。” 腰带也是,扎好的腰带上会斜斜撇出一截垂在腰下,上头也写着“我的她。” 文臻:“……” 文臻盯了一阵,去拿他那一套,果然,大一点的荷包上和腰带上,也是三个字,“她的我。” ……没见过这么骚的秀恩爱。 昨天被刺激了吗? 这人心眼要不要这么小?她天天遇见他的烂桃花也没想过要把他绑在自己裤腰带上。 笑了一阵,她把束腰穿好,荷包佩上。 秀就秀吧,她家殿下看似牛逼轰轰目下无尘,其实内心里还住着一个没有安全感的宝宝呢。 她可不想失去这个宝宝。 抬头看燕绥,他也把那张扬的荷包佩上了,唇角微勾,眼眸中似盛满星河。 也不知道是此刻心情好还是难得睡了个好觉,他看来剔透生光。令文臻心中也生出欢喜。 侍女来送早膳的时候,她也显得兴致勃勃,连连夸赞易家的饭食美味。 侍女便也显得几分得意来,道:“咱们家的厨子都是特地选拔出来的名厨,自然做得一手好菜。听说姑娘你喜欢吃水鲜,我们夫人特地嘱咐了给您安排内厨房做水鲜最好的李厨。您吃着怎样?” 文臻自从跟随了段夫人的队伍,就一直吃得很少,段夫人为人细致体贴,曾打发人来问她想吃什么,还是燕绥道文臻自来喜欢吃鱼虾水鲜,只是这冬日行路多有不便,自不必麻烦了。 之所以这么说,只是因为,文臻在韩府得知,李石头就善做鱼虾水产,当年就是以一道口吃鱼拔了头筹,这么多年,想必技艺更加精进,两人留了这个铺垫,等到进了易家,机会自然便来了。 毕竟长川易家这么大,几千号人,厨子也有好几十号人,要想专门找某个厨子,其实很难。 文臻便笑盈盈就着易家厨师这个话题和她唠嗑了几句,过了一会侍女收走了碗碟,她便道吃多了,要出去消食。 这一出门,那腰带荷包便十分吸睛,一路上都能听见人们的目光好奇地张望,人走过来悄悄探头,人走过去低低窃笑。 殿下容光焕发,文臻坦然自若。 大厨房却不在最里层,还在第六层的位置,照管着内里两层的人员伙食,颇有一些路程。 段夫人常年茹素,有自己的专门厨师团队。内院也有自己的小厨房,为了安全,易云岑和易秀鼎的饮食也多半是那边负责,燕绥和文臻本该在小厨房吃,但一来为了李石头,二来厨房远一点,以后万一有需要出来活动也方便找借口。 两人顺着道路散步,顺便查看一下易家的装备和地形,在段夫人的院子里倒还是行动自由,但是出了段夫人院子,立即便有人跟了上来,自我介绍说是内院副管家,客人初来,愿为向导。也不管文臻和燕绥如何的神情亲密不容外人插入,自顾自地跟在旁边,说是向导,看那神情,也没真打算热情介绍,只随便指着某处亭子,干巴巴道一声这是洗砚亭,指一处小桥,说一声这是映月桥,随便说了几句,便道易家门禁森严,东边方向有竹林深井,请勿靠近,西边方向是刺史以前读书的院子,请勿靠近,南边方向通往长老堂,请勿靠近…… 文臻听到后来,忽然笑道:“总之,就是哪里都最好别靠近,最好窝在段夫人院子里生青苔。” 她本是嘲讽,结果那副管家当真硬邦邦答:“姑娘说得不错。” 文臻笑笑,道:“哦,这就是长川易家的待客之道么?” 那副管家冷冷瞟她一眼,道:“姑娘算是哪门子的客人?” “我?”文臻指着自己鼻子,不可思议地道,“我是你们段夫人带回来的客人,怎么就不算了?” 那副管家又冷笑一声,道:“夫人自己还不能……”忽然敛容躬身,道:“大总管。” 文臻燕绥回头,便见一个头发花白的男子走了过来,身边还跟着几个人,这人倒是态度热情,笑道:“我说是谁,原来是两位这一大早出来赏雪。方才雪中遥看,真如神仙中人,我正说我们易家何时来了这般人物。”一边施礼,“昨日匆匆一面,未及寒暄。在下目前掌管这一府琐事。两位若有什么需要,尽管打发人来和我说,若是底下人伺候不周,也尽管责罚他们,可千万不要客气。” 文臻知道这位易勒石的侄子,和理刑长老关系很好,易人离也告诉过她,这位曾经试图在千人坑对燕绥下手,之后又拉拢他回易家,在易家算是个八面玲珑人物。 易燕吾客气话刚说完,燕绥便道:“既如此,我便不客气了。易管家,这位内院副管家,态度骄矜,对我妻言语冲撞,伺候得实在不周得很。你瞧着,该怎么处罚才好?” 易燕吾:“……” 哪有这样顺杆子爬的! 还有,他是易家子弟!只是掌管易家事务,不是管家! 文臻没去欣赏他的脸色,她总觉得有人在注视她,目光落在她腰间似乎有点力度,顺着目光方向看过去,却见易燕吾身后几个人。 那几人面貌平凡,身量仿佛,看上去也就是易燕吾的跟班,但看久了,文臻便看出其中一人,有些不一样。 这种感觉很难说清。长久居于高位的人,其气质,神情,风度,姿态,种种般般,都会和常人有细微的区别,哪怕面貌泯然众人,也不能全数掩盖。文臻长期混迹高端场所,见惯这种人物,自然便养成了这样的分辨能力。 然后她注意到燕绥说到妻子两字的时候,对方看了燕绥一眼。随即便撇过头去,和别人一样,真心实意对燕绥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 易燕吾脸色青青蓝蓝变幻了一阵,才换了一张笑脸,对那副管家喝道:“不敬客人,行事无矩,还不去理刑处领罚!” 那副管家只得恨声应了,转身就走。 燕绥便笑着道谢,又道:“不懂规矩的人自然要斥退,但是我们确实初来易家,向导还是需要的,省得不小心触犯了禁忌。要么易管家再给我们派一个引路人吧。”说着一指他身后,“我瞧这位形容猥琐,眼神谦恭,一看就是惯久了伺候人的,就他吧。” 文臻一瞧,呵,刚才她注意的那个。 易燕吾回头一瞧,脸色微变,转头来时已经笑意如常,“文公子指派,本当应承。只是这几位我还另有要务要派……” 忽然他改了口,道:“那好,来福,你便陪两位公子走走罢。” 文臻听见“来福”两个字,一阵咳嗽。 来福本人却毫无尴尬,十分自然且有风度地对两人伸手一引,“两位贵客,请。” 接下来便是且行且珍惜的魔鬼时间。 来福侧着身子走在前头,文文雅雅地道:“两位贵客请看,这是易家琼林。林中诸树,主干都为白色,而叶片则有青红黄诸色,有的还会结红果,虽冬日而不败,色泽鲜明清亮,雪中尤其风光美妙,当年商醉蝉商大家曾慕名而来,并留下一画名琼林花霰……” 燕绥道:“美吗?我觉得我和我夫人身上的荷包也很美,你瞧瞧?” 来福:“两位请看,过了这桥,便是易家听音阁,乃上代土木大师姚试石亲自设计。阁中有雕花槅扇八十一幅,两墙都是通透长窗,取四时风向,风自长窗过槅扇时,会因槅扇雕刻的不同花样发出不同声音,如箫如笛,如鼓如瑟,为易家一绝……” 燕绥:“能有我夫人给我唱的小曲儿好听吗?” 来福:“两位贵客请看,这是易家九曲莲塘。当然现在无缘得见莲花盛开水漫红云的美景,但是这九曲之水,也是我易家精心引城外寿水而来。整个莲塘,如果从高处看,正是一个篆体的易字……” 燕绥:“夫人,你还记得不,我给你亲手做的衣服上,绣的也是莲花呢。” 文臻的内心十分复杂。 你可真是有脸。 我要不要谢谢你好歹没说亵衣那两个字? 来福也不知道是好涵养还是智商低,燕绥无论说什么他都笑笑,来一句:“公子说笑了。” 没来由听在文臻耳朵里觉得挺讽刺。 三人顺路走,前方是一座拱桥,拱桥一面台阶一面麻石平铺,平时走路无碍,这雪后天气下桥的那一片就很不方便了,易家的下人都绕着那桥走。 燕绥却道那桥上景致好,他家媳妇如果站上去一定美如画,非要从那走,照旧是来福带路,爬上拱桥时,来福正要尽职地介绍景致,燕绥的手指弹了弹。 来福哎哟一声,脚下不知道踩到了什么,哧溜一下顺着拱桥滑了下去,那拱桥弧度不小,因此滑下的速度也很快,本来桥下也就是一片雪地,忽然一块石头骨碌碌滚了过来,正对着来福的腿裆。 这下连文臻都哎呀一声。 下滑冲力很快,不过眨眼之间,下滑的人习惯性会微微叉腿,这要撞上了…… 这辈子媳妇是不要想了。 当然,如果有武功的人,这种事不可能发生。 文臻在这一瞬间捏紧了拳头。 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看见什么。 ------题外话------ 今天出门有事,少一点哈。 第两百零一章 读心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那石头停留在原地,来福仍旧一路惊叫着撞过去,眼看就要撞上。 文臻心中一紧,下意识拉了拉燕绥衣袖。 万一不是呢…… 总不能毁人一生。 身边燕绥似乎叹息一声,衣袖一动。 石头骨碌碌滚了一下,正撞到来福脚底,弹射起来,又好巧不巧地,弹到来福额头上,他哎哟一声,再转过头来时,额头上起了一个青红的包。 不知怎的,文臻觉得他转过来时的眼神颇委屈,明明一张普通的脸,看着却并不违和,倒令人心中生出歉意来。 她慢慢地下了拱桥,见来福已经挣扎爬起来,便掏出手帕递过去,笑道:“擦擦脸罢。” 燕绥眉毛一挑,欲待阻止,最终却没说话。 来福感激地接过,道了谢,道:“您真是好心人,此生定然福寿绵长。” 又讪讪地道:“帕子被我弄脏了……” “用完便扔了吧,这也不是我的帕子。不过是我常用来擦手的汗巾。”文臻笑笑,“今日园子我们已经赏过了,多谢你引导。你既受了伤,便早些回去休息罢。” 来福便道了谢,一瘸一拐地走了,燕绥过来,淡淡地看着。 “如何?”文臻凝视着他的背影。 燕绥没说话。 这便是不能确认了。 文臻心里叹息一声。 确实,方才真的是马上就能撞上了,那个时间距离,再自救可能都来不及。 太像一个不会武功的人。 如果真的是想的那个人,那也真的太狠。 文臻吸一口气,不想再纠缠于这件事,易家虽然大,但是人看起来特别少,主人们似乎很少出行,两人走到开阔地带,一直到四周来往护卫丫鬟渐多,文臻忽然抱住肚子,哎哟喊痛。 这自然会引起众人注意,立即便有人上前问候。再加上殿下倾情演出,扮演了一个妻子生急病自己焦灼无比的二十四孝夫君,所以下人们很快明白了,这位夫人只是早上吃了点鱼汤面,就出现了这种情况。 燕绥搀着文臻慢慢往回走,免不了要有一些丫鬟侍卫跟着,这边的动静便惊动了人,另一个方向,一个折梅花的丽人忽然停住了脚步,向这边看来。 熙熙攘攘人群里她一眼发现了燕绥,眼睛一亮。 文臻被送回房,易家专门的大夫来看了诊,也说这胸闷呕秽,当是饮食不当所致,他却没发觉,全程燕绥牵着文臻的手,想要什么脉像就有什么脉像。 做早膳的厨子自然立即匆匆赶来。 李石头一脸惶恐地站在文臻对面,有些紧张地抠着手指。 文臻等大夫走了,关上门,走到他对面,忽然道:“李师傅,令堂托我向你问好。” 李石头霍然抬头。 “并问你是不是在易家过得不好?为何一去数年,毫无音信?” 李石头愕然瞪大眼睛,“怎么可能!我每隔三个月都给她捎去家书和信的,都在老刘那里,难道没收到……”随即用力摇头,“不可能!” “在金钱面前,哪有绝对的不可能。”文臻便将路过昌平,遇见李石头母亲,和刘厨子吞银钱的事儿说了。 李石头呆呆地听着,只不断念叨着不可能。文臻和他细细描绘了刘厨子和他母亲的长相,说了事情经过,还提了李母的旧疾和平日的小毛病。 她出逃匆忙,没有来得及拿王近山的荐书,也没来得及带走李母或者拿到信物什么的,但是就凭这些细节,应该就够李石头相信或者怀疑了。 李石头脸色变幻,到得最后,愤然道:“刘新这个贼子……我把一身技艺都教了他,他怎么能这么对我!”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韩府应该会给你来信,说近期会让刘新来探望你吧?” 文臻看韩府的布置,猜他们为了安稳过渡,一定会提前安抚李石头,果然李石头点点头。 “韩府的计划已经被我们打乱,刘新应该是来不了了,过几日,我会把你母亲给你的家书给你,到时候你便明白了。” “我现在便信姑娘了。”李石头垂下眼,低声道,“姑娘和我素昧平生,犯不着这样来骗我一个厨子。姑娘救了我老母,这是大恩,以后姑娘但有吩咐,小的在死不辞。” 文臻自然不可能现在和他提要求,倒是和他道歉今日惊扰了他一场,又打开门,红着脸说早上不止吃了鱼汤,还嘴馋,看见这边有种树上竟然有红果,一时好奇吃了一个,说着把事先从琼林里采下的红果给大夫看,大夫连连跌足,道这红果看着诱人,味道也尚可,但其实不能吃,轻则上吐下泻,重则行为失当,夫人幸好吃的少。 文臻便怒冲冲道:“都怪那家丁来福,给我介绍风景的时候只说那树上红果好看,可没说这不能吃。” 说着便看众人神情。 那大夫对来福这个名字没反应,人群里有人接了一句,“确实,是这奴才太过粗疏,我等会立即上报总管予以惩处。” 文臻一笑,赞:“易家果然家风严谨!” 她又当众给李石头赔礼,盛赞了他的鱼汤面精美香浓,约定明日再来一盅,又给了赏钱,才让他风风光光地回去。 事情进行得很顺利,她心情舒爽,便和燕绥商量,不知道林飞白有没有进了这易家内院,要么留个记号彼此约见一下,也好把情报交流一下。 燕绥却道:“你累了一天,早些吃了安歇吧,回头我去会会他。” 文臻忽然想起那日她被掳在屋顶,听见底下似乎有人受伤,显然不是燕绥,便问是不是林飞白。 燕绥却道:“媳妇,你夫君不美吗?多看看不好吗?尽想着那些阿猫阿狗何必呢?” 文臻气笑了,心想可不能给这货和林飞白碰面,晚上等他睡了再约吧。 冬天天短,很快就到了午饭,吃完午饭文臻再睡个午觉,就又到了晚饭的时间。 文臻和燕绥之后一直窝在屋子里没出去,也没去打听昨天段夫人她们见易勒石是个什么结果,当个安安分分的客人。 白天要好好睡觉,因为晚上要干活。 晚饭前段夫人派了人请两人过去,简单地说了易勒石的情况,昏迷不醒,人事不知,目前整个易家大宅看似由幸存长老们共同负责,但长久以来都是易燕吾管理,里头人员多半是易燕吾安排提拔出来的。而最后两层的内院,则一直由易勒石宠爱的如夫人季平云揽着一干事务。 长川易家和寻常贵族豪门家中不同,男女之防不甚严密,更多是按地位高低来决定住在蛋糕的哪一层,这一点传说中和季家正好相反,季家男女之防特别严密,整个家族是一个圆形,男一半,女一半,连夫妻白日都不能相见,晚上见面还要换关防。 文臻和燕绥都知道段夫人多年不回,对易家的掌控力肯定已经不存在,看她自己也不太在意的模样,也就不再费心安慰。出了段夫人的门,看见易家夜里灯火处处,路上行走的人比白天多了多,但是那些人多半头发灰白,脸容也特别白,在黑夜里像一片片斑驳的墙灰在移动,有些人甚至脸上已经开始烂了,夜里这样的一张张脸毫无生气地飘来飘去,一眼看上去鬼片似的。 文臻倒吸一口气,站在那里,这是她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了长川易家的遗传病的严重性,也由此明白为什么这个家族越来越行事疯狂,为什么又对健康的子弟有那么大的执念。 实在是生活在这样的氛围内,人很容易疯。 身体忽然被拉进一个怀抱中,燕绥护着了她的头,道:“别看了。” 他把她笼罩在自己的大氅里,匆匆回了院子,此时侍女来送晚饭,但看到了那么多烂脸,文臻毫无食欲,和燕绥随便吃了几口。 饭后,她双手捧着茶杯,和燕绥道:“也不知道咱们的大部队到了哪里了,看长川这格局,这城不能随便进,一旦进了,很容易被两面夹击瓮中捉鳖,你若见了林飞白,可得提醒一下,让大部队等一等,商量个章程再说。” “他们想必暂时也进不来。不仅他们进不来,很可能,这院子里的人,也快出不去了。” 文臻一惊,“为什么?” “问你一个问题。如果我是易燕吾,我想扶持易修年上位,成为我的傀儡,掌握易家实权,我首先要做什么?” “争取长老堂支持,以及铲除对手。但他想铲除对手并不容易,毕竟易云岑一旦出事,嫌疑最大的就是他。很容易被人钻空子。”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栽赃,或者陷害。这事真要做很容易,但是想做得没有后患很难。” “孺子可教。如果是我,我会先截断段夫人和外界的联系,趁着段夫人和十八部族之间关系还没回温的时候,抢先拿下十八部族。当段夫人及其党羽,哦我是说那对姐弟以及我们,都先困在易宅内,他们就有了更多的时间和余地。而困住这一群人必须有个理由,让我猜猜,昨夜他们去看了易勒石,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易燕吾可能会拿这个作文章,目标可能会冲着易秀鼎,一来解决一个保护段夫人的强战力,令她和段夫人生分,二来可以指向传灯长老,把传灯长老拉下马,三来易云岑会是此中的变数,他性子冲动,会很容易堕入对方的算计之中。” “燕绥。” “嗯。” “你的大脑皮层是不是特别丰富,比平常人多十八个弯?” “我的大脑皮层,每一层都只写着你的名字。” 文臻笑嘻嘻地叹口气。 殿下真是越来越撩了。 在尔虞我诈的阴谋分析中也不忘记来一句情话。 “为什么你会猜易燕吾那边会谋夺十八部族?目前明明更应该争取的是长老堂的支持。” “易燕吾并没有这个本事。我的猜想是他的背后有人,而且背后的人的真实意图他也未必摸得着。我只是在猜那个人的想法。如果我是他,我不在意刺史之位,反正我要了也没用,谁坐都可以。我要的是易家的矿产、资源、铁器、好马,所有对我有益的东西。” 文臻忽感凛然。 她忽然明了,燕绥和她,现在要面对的,已经不是一个易家,不是一个刺史之位。 易家也已经成了朝廷和世家争夺的肥肉,唐羡之这位门阀第一人,眼光太深格局太大,当别人还纠缠在内斗争权之中,他已经早早安定了唐家,目光始终投在别人的疆土之上。 “唐羡之想要的很多。” “他看似被逼乃至自愿留在天京,其实他留在天京是为了麻痹朝廷,同时为自己经营人脉。” “当他觉得差不多的时候,他便以退为进,忽悠陛下求娶你,换得离开天京的机会。海上成婚,成,则把我和世家年轻一代子弟,一网打尽;不成,他也获得了自由,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他半点亏都不肯吃,便是算计好的死遁,也要死之前先博一把你的愧疚,将来江湖再见,说不定就是一次生机。” “他做事从不只图一样。所以死遁一为自由,二为博你愧疚,三为步湛。” “步湛,是被他截胡的。那场赐婚,把我调虎离山,令我拒绝了带队谈判,一来再无人可以给他作梗,影响他的计划,二来我一旦拒绝谈判,当他截走步湛,我就会成为罪人。” 文臻搓了搓胳膊。 她觉得有点冷。 她从未想过,一个赐婚,背后藏着那许多的目的和博弈。 这些大佬,都是从小吃脑白金长大的吗? “我不知道他怎么和步湛谈判的,但他应该得到了尧国挖出重要矿藏的消息,并谈判截走了其中一部分的矿藏。” “我还怀疑,他想要十八部队的好马。他拿下尧国的部分矿藏,一定不舍得用唐家的东西来换,他就喜欢从别人身上打主意。所以他盯上了长川。虽说季家才是马场第一,但季家太远,季家的马要自己用。长川十八部族的马更善山地作战,离川北和尧国也相对近,无论那马是他自己用还是送给尧国以交换,反正他不亏。” “所以如果我是唐羡之,我的首要目标是十八部族,然后是易家的大军。易家目前在长川的护卫军,由长老们共管。但易家真正的大军,驻扎在主城外百里的金麒军,才是足可影响局势的关键。金麒军统领对易勒石忠心耿耿,调军只认虎符不认任何人。而虎符分成两半,半份虎符在易勒石处,无人知其所在;剩下半份虎符分成七块,七位长老一人一块,想要凑齐很难,一旦凑齐,整个长川就等于落入我手。我会直接摧毁长川,带走所有资源,把一个空壳和烂摊子留给易家残余或者朝廷。” “唐羡之比我们轻松多了。我们需要一个安定完整的长川,但他只需要抢夺和破坏就够了。” “对。所以他很可能会鼓动易燕吾对段夫人下手。自己趁机去十八部族卖好,先拿下十八部族。” “嗯,应该还会唆使十八部族起事,干脆杀了易家人和朝廷来使,做这长川的主人,省得处处为人所制。” “对于永远觉得自己受了委屈的十八部族来说,这个提议一定很有诱惑力。” 文臻叹了口气。往后一躺。 “大佬。读心术好玩吗?” “好玩。你看,读来读去,唐羡之的心多黑。下次不要傻兮兮答应他求婚了。” “谁叫某人傲娇,还等着我去求婚呢。” “想要吗?想要我现在就——” “吃饭!” 筷子一阵乱响,笑语声起,将方才纵论人心时势的沉重冲淡。 不管对手多多,敌人多强,时局多乱,饭要吃,觉要睡,人要向前走。 也就洗洗睡了。 文臻躺下就听见风声尖利,如箫笛合鸣,听着身边燕绥有规律的呼吸,想着白天也没听见这样的风声,怎么到晚上就特别明显,还是因为夜静的原因?忽然又听见有人上屋瓦的声音,随即又有武器搁在屋脊上的声音,想必爱睡屋顶的易秀鼎又睡屋顶了,但这次和昨天不一样,那尖利的风声仍在,文臻有点犯愁,想着燕绥今晚只怕又没得睡了。 燕绥忽然睁开眼,看一眼睡得笔挺的文臻,手一抬,文臻便不由自主真的堕入了黑甜乡。 燕绥则起身,看一眼窗外屋顶。那里有个黑梭梭的影子。 易秀鼎一向只睡屋顶,且所处的位置一定能照管整个院子。 她睡哪里燕绥不管,但是她那个位置,离自己的屋子太近,万一发现什么就不好了。 燕绥想了想,去柜子里拿了床被子,上了屋顶。 易秀鼎披着黑色大氅,整个人似乎要融入黑夜里,正闭着眼睛嚼苦辛,忽然有所感应,睁开眼便看见了抱着被子的燕绥。 没等她问话,燕绥已经将被子抛了过来,易秀鼎猝不及防,只得接住。 “这大冬天的,睡在屋顶,总叫人担心,明早起来会不会看见一具冻尸。”燕绥指了指被子,转身便走。 易秀鼎抱着被子,难得地傻了一阵。 高天之下雪光明亮,照见她无措的脸。 她渐渐捏紧了被子角。 半晌,却并没有继续睡在屋顶上,也没有裹那被子,扛着被子下了屋顶,将被子放在燕绥屋子门口,回了隔壁以花墙分开的自己院子。 燕绥听着那动静,唇角一扯,转身从窗中射出。 …… 第五进院子里最大的一套独院,是易燕吾的居处。 此刻他正端坐在油灯下,双手无意识地绞在一起。看着对面的男子。 男子一身普通青衣,形貌普通,正是白日里的家丁来福。 他正用一瓶药油,轻轻涂在白日里手肘擦破之处,露出的手臂劲瘦有力,线条漂亮。 易燕吾看了一会,心里越发茫然了。 他不明白这位要做什么。 白天为什么要跟在自己身后,平白被那对厉害夫妇试探。 却听男子忽然道:“我近日要出去一趟,这里的事,你自己处理罢。” 易燕吾第一反应,竟是松了一口气,随即觉得这口气松得有点不大对,赶紧又咳嗽一声掩饰,道声好。又问:“先生你建议我软禁段夫人,可夫人那般地位,没有合适理由……” “谁要你软禁段夫人?软禁易秀鼎,易云岑,不就等于软禁了段夫人?” “这……更没合适理由了……” “怎么没有?昨日她们不是去探望家主了吗?如果家主出现什么变故,难道不是她们嫌疑最大吗?” “段夫人自然是无辜的,她没必要对家主下手,可别人呢?出了事,你总要控紧门户,仔细查一查吧?” “至于事情推给易秀鼎还是易云岑,这个不用我教你吧?” “……多谢公子!” …… 第两百零二章 林擎VS燕绥 燕绥在夜色中的屋檐上掠过,听着屋檐下各种声音。 听见有人在床上辗转反侧。 听见有人在梦中格格笑着大喊自己头发黑了。 听见有人无声地喝着闷酒。 听见有人低声喃喃说要杀了她。 听见有人在咿咿呀呀唱戏,有人在笑着抛赏钱。 他忽然停下脚步。 前方是一座原本很巍峨的建筑,说原本,是因为那建筑已经塌了半边,但依旧可以看出非常的高,形状似塔似阁,原本应该最起码五六层,现在可以看见残破的墙壁,塌陷的楼梯,在夜色中宛如掉了牙犹自张嘴笑的老人。 是曾经发生事故的天星台,易人离少年时受苦的地方,也是易勒石最后出事的地方。 他来,是想看看这里实验的痕迹,易家在这里做了很多秘密的试验,也尝试过无数的药物,哪怕已经塌了很多,也一定会留下痕迹。 他刚要近前,忽然停住脚步。 前方,天星台下,忽然走出一个小小的身影。 看上去是个女童,十分瘦小,不过三四岁模样,一个人,绕着现在已经没有人迹的天星台转悠,仰头看着高处,嘴里念念有词。 这个时候,这种天气,怎么会有这么小的孩子独自在外面? 燕绥立着没动,却见那个娃娃,从怀里掏出一个什么东西,蹒跚地向着天星台底部走去。 燕绥看见那东西,眉间一动,闪电般地掠下去。 那孩子却非常警醒,霍然转头,看见黑影掠来,露出惊吓之色,却没有喊,下意识将那东西往衣袖里一塞。 燕绥劈手就去夺。 手指已经钻进那娃娃的衣袖。 他忽然像中了毒一样猛地拔出手,手指顺势一抖,将那娃娃的身子猛地抛了出去。 他拔出手的那一刻,嚓地一声,那娃娃胸前弹出一截明晃晃的刀刃,离燕绥鼻尖只差毫厘——如果不是燕绥警觉,反应惊人,这一刀一定就能戳实在了。 毕竟谁也没能想到这么个走路都不稳的娃娃,也能有这样阴毒的手段。 那娃娃跌出,依旧没有尖叫,砰地一声滚落一堆雪上,她打了个滚,转眼不见。 燕绥却没被那障眼法迷惑,衣袖一拂,雪堆散开,露出底下的灌木丛,灌木丛下有个小小的洞口,洞的直径非常小,而且滑梯一样往下,成年人根本下不去,那孩子转眼便滑了下去,她似乎确定燕绥和之前的所有人一样,拿她没办法,忍不住在地洞里发出格格的笑声,那声音微粗,在地下的管道里听来沉闷诡异,像地底的野鬼在诡笑。 燕绥却唇角一勾,一眼看向了前方,天星台最底下进门处的残破的台阶,再次衣袖一卷。 那台阶石板忽然翻转成九十度,轰然一声插入地下。 随即一声尖叫,砰的一声,似乎有什么人撞上了那石板。 燕绥一眼便看出了那地下管道通往何处,并插下石板截断了管道,那娃娃滑下去,正撞上石板。 燕绥还不罢休,手指一弹,地面上一根虽冬季也不凋谢的荆条立即野蛮生长,穿入那小小地洞,要将那娃娃勾出来。 隐约听得里头一声惊叫,荆条唰地收回,并没有带出那娃娃。 燕绥听了一下,皱了皱眉。 底下还有别的洞。 他正在仔细听,忽然似有所觉睁开眼,转回头,就看见屋脊上多了一条人影,黑衣飘拂,手中一根黑色棍状物。 那人似乎正对着什么方向在说什么,一转头便看见了他。 看见他那人一怔,张嘴正要说什么,燕绥忽然飘身而起,人还没到,衣袖一挥,一团雪团半空炸开,将那人手中棍状物砸飞。 那人又是一怔,未及反应,燕绥已经到了他面前,轻飘飘一掌拍了出来,漫天忽然便似又下了雪。整个屋顶未化的积雪都倒飞而起,团团一转,似一只冰雪之桶,将黑衣人罩住。 半空中燕绥长衣飞散也像一团潇洒的云,云里探下一只雪白的手,拍向被罩住的人头顶。 …… 不远处黑暗中一处回廊上,正在喝酒的两人也睁大了眼睛。 其中一人立即扔掉了手中酒壶,飞身要起,结果裤带被另一人拽住。 他回头,雪光下一张看似平庸的脸,气质却沉厚巍巍,是童邱。 抓住他的自然是这时候还不肯丢下酒壶的周堂。 童邱拍他的手,“打起来了!你拦着我做甚?” 周堂抓着酒壶,津津有味地看着:“是啊,打起来了,怪好看的,我们多看看。看这俩小子近日武功长进了没。” 童邱瞪着他,“你疯了,你没发现不对劲吗?殿下怎么会忽然对飞白出手?而且不留余地,万一飞白出事怎么办?” “飞白又不是一个人,殿下和他这样半真半假打过也不少次了……既然发现殿下不对劲,不多看看怎么知道到底为什么不对劲?” “那你也不怕殿下吃亏?” 周堂一胳膊把童邱揽下来,夹在自己腋下,凑过去和他悄悄道:“吃亏好啊。你知不知道自从他第一回和我见面就偷走我的手纸害我蹲了一个时辰粪坑,我就很想看他吃亏一次。你可别拦,谁拦我和谁急。” “……你要不要脸!那个亏你不是早就报了吗!他偷了你手纸,你不是偷走了他所有裤子还打昏他所有小厮然后下令召开紧急军情会议了吗!” 周堂呵呵笑一声,斜眼一瞟他,“说话要凭良心啊。” 童邱不说话了,想想反正有这位没良心的在,总不会有什么事儿。也只好继续坐下喝酒看戏。 他喝一口酒,心想这家伙其实也没说错,那亏,还真没报回来。 谁能想到那家伙没裤子穿就不穿裤子,套个袍子就去开会,说要汇报重要军情,到大帅案前,不等大帅开口刁难他,先割断了大帅的裤腰带,然后和大帅说他觉得有更重要的军情要大帅亲自出门查看,大帅只好拎着裤子跟他到门外,结果这位殿下说他发现了一个非常可怕的事情,军营中的斥候体能和军事素质严重不达标,如此会严重影响消息的打探传递,他们这些将领自然不服气,谁不知道大帅麾下哪怕一个伙头兵,都比别的军营体能强,这位十三四岁刚刚从海岛回京的殿下,带着一群同样十三四岁只知道阿谀奉承的护卫,凭什么敢小瞧他们这些精兵骁将? 然后便要求比试,然后结果就是输,激将之下还答应了赌注,输了就连将官带士兵一起,脱了裤子打板子,打完板子裸奔绕校场跑三圈。 然后就输了,然后大帅和殿下,一个空着袍子,一个拎着裤子,站在校场门口,看着一大群将领士兵光屁股跑步。 到这时候,再试图掀开殿下袍子取笑他已经毫无意义,毕竟一群跑步的光猪,没有立场调笑一个围观的光猪。 至此,殿下报复了大帅,解救了自己,教训了一直暗中瞧不起他的诸位将领,镇服了全军。 就这还没完,等到众人气息奄奄地跑得差不多,殿下把袍子一掀,露出光腿,十分诚恳地对众位已经累到没有力气震惊的将官士兵们道,自己毕竟师从名门,麾下也是名门教导出来的护卫,对上普通将官,有点胜之不武,因此也脱了裤子,自罚三杯,哦不三圈,以示和将士同甘共苦之意。 众人一听,又惭愧又感激,此时明明也快跑完,但殿下要跑啊,还是陪他们跑,自然不能就这么停下来,反正只是三圈,便陪着跑吧。 结果三圈跑完,殿下气息都没乱一丝,说才热身,不够,再来三圈。 众人舍命陪君子,再来三圈,以为该结束了吧,毕竟校场极大,三圈可不是小数。 结果人脸都不红,说再来三圈。 这时候已经有人死狗一样被拖下去,还有人被激起了意气,陪!就陪! 三圈再完,殿下终于把衣服一甩,人们刚出一口长气,结果人来一句,有劲儿了!再来!十圈! 众将官当场就塌了。 自此妖风不再,在这位小殿下面前头也不敢抬。 当时他觉得,这是哪个旮旯里钻出来的妖怪啊。 人脱他个裤子,他整了一个营地的人,还叫人家对他又尊敬又感激又佩服,连军心都顺便收拢了。 而拎了一早上裤子的大帅,临走时还被跑完面不红气不喘的殿下淡淡关心一句,叫大家不要怪大帅,大帅也准备脱裤子陪跑忏悔一下练兵不力的,只是年纪大了,怕冻出老寒腿,他给劝住了。 当时众位将官脸上那个表情哟。 童邱喝一口酒,笑笑,心想之后两人便是你来我往,各有吃亏,当时他还经常想,大帅和殿下才更像父子呢。反倒是飞白,和大帅半点不像的。 但这些年听着殿下的消息,这次再见殿下,感觉和少年时完全不一样了。 之前听着的消息,感觉殿下出世感越发的浓,行事却越发入世,朝廷和陛下的种种束缚,令他再不能像当年一样随心所欲,恣意而行。 他选择了一条最艰难的路,几乎要与这世上所有人为敌。 这次再见他,却觉得他一直的那种空无感,在和那个女子一起的时候消失了不少,渐渐温暖。 只是大帅对比似乎并不乐观,他含笑喝酒时,眉宇间都似藏着淡淡忧色。 童邱看又在灌酒的林擎,想要劝他少喝点,但想到他在军中军纪严明,这么爱喝酒的人,滴酒不沾,也不容易,难得出来,放纵便放纵吧。 说到底,收服长川不能动用大军,连牵制都做不到,因为西番一到冬天就频频叩边,今年尤其剧烈,战线还拉得很长,从徽州拉到青州,大帅和他的大营都不能随便调兵。 大帅放心不下,亲自来看一眼,就怕这看了一眼,更放心不下了。 童邱的目光转向前方屋脊上的战场。 那里,燕绥和林飞白的打斗,已经换了一种诡异的方式。 燕绥那一掌没能拍上林飞白的天灵盖。 因为林飞白身周的飞雪罩忽然散去,那罩子竟然像实物一般,被生生拽了出来,当头反向燕绥罩下。 却在罩向他那一霎瞬间散去。 飞雪散去遮蔽燕绥视线那一瞬,一条人影鬼魅般出现,拽着林飞白就跑。 而空中一柄去了箭头的箭,凭空出现,直射燕绥下盘。 而此时燕绥的身子忽然后仰,好像有人当面出拳一样,但是却看不到人影。 他让过这透明的一拳,人已经退后了一步,而此时另一个方向,忽然空中自燃起了一簇火焰,哧溜一下就到了燕绥面前。 燕绥再次后退,眼看便要掉下屋檐。 他的身子落了下去。 落下去的那一霎,空中接二连三地出现人影。 最近的就在燕绥前方一步之地,正收回拳头。 另一人飞射而来,手一招,那一支箭落地。 还有一人,动作稍慢,但每走一步,空中便浮现一簇火焰,一路上便像星火渐次点燃,十分好看。 而林飞白和另一人已经出现在另一边屋脊。 天机府众人出手了。各自有瞬移控物之能。 众人神情刚刚一缓。 燕绥的身影忽然从檐下翻了上来! 他一出现,便抓起那个出拳的人,扔到那条火焰的轨迹道上。 火焰被那人带出的风声逼得倒退,正扑回那个会发出火焰的人身上。那人身上噗噗声不断炸开火焰,他手忙脚乱连连后退,脚一空栽下屋檐。 被扔出的那人的身体却撞在那个收回飞箭的人身上,撞歪了他正隔空驭物的手臂,呼地一声,半空中站在另一边的林飞白面前,忽然多了一支箭。 因为这支箭,林飞白和他那个瞬移的同伴不得不左右分开,因为方向问题,林飞白掠到了檐西侧。 而燕绥出了手便看也不看,一步便跨到了屋檐西侧。 他只出了一次手,却算好了全部的轨迹,在最终方向处等着林飞白。 只不过刹那之间。 合围之势便解,并随手反攻。 再次一掌拍向林飞白前心,淡淡道:“唐羡之,你花样越来越多了。” 底下,周堂童邱霍然抬头。 周堂电射而出。 林飞白震惊,一抬眼对上燕绥杀气浓烈的眸子,才明白并不是之前的不当真的比试。 会死人的。 他拔剑,却已经慢了一步。 忽然人影一闪,撞上他背脊,他只感觉背脊被巨大的吸力吸住,随后身子猛地一翻,团团转了一圈之后弹射而出,天旋地转之间,他看见身后扑来小小的人影,将他甩开之后立即自己往前一钻,低喊:“燕绥!” 燕绥手掌已经触及林飞白前胸,忽然他人不见了,一个瘦小的人影偏着身子,擦着他掌风撞进他怀里,他收势不及,掌风眼看要将屋脊扫塌半边。 这里是天星台附近,荒废的天星台守卫很少,众人又尽量收敛了动静,才到现在没有惊动人,可如果屋脊被弄塌了,那就一定会闹起来。 人影一闪,周堂赶到,接下了这一掌。 一掌接下,燕绥抬头看一眼周堂,却没顾上说话,抱紧了怀里的人,紧张地道:“蛋糕儿,你怎么样了?蛋糕儿!” 文臻咳嗽一声,忍了忍半边身子的麻木,尽量自如地抬起头,道:“没事。” 却看见燕绥眼神深邃,里头似有无数情绪浮沉,疼痛、不解、震惊、失望、紧张…… 她怔了怔,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对,却听燕绥缓缓道:“蛋糕儿,你答应过我的,我和他生死之间,你必定心向着我。如今,你是……反悔了么?” 文臻又一呆,心中忽然一沉。 一直以来的猜测,终于被证实。 她道:“燕绥,你……是不是记忆出问题了?” 不像是失忆,该记得的他都记得,他明明记得林飞白,先前还说要和他好好谈谈。 但是,他不记得林飞白的脸了? 燕绥一边给她把脉,一边抬眼看着四周的人,周堂童邱,林飞白司空昱,还有几个神情有点畏缩的青年。 都是熟悉的神情,陌生的脸。 但他知道,露馅了。 文臻轻轻道:“燕绥,这是林飞白。” 燕绥咳嗽一声。又一声。 半晌对林飞白道:“被唐羡之炸了一个小伤,就让你退步成这样,真是将门虎女。” 林飞白脸上的表情简直怀疑人生。 这位到底有没有问题? 刚发现他认错了人,结果他却记得之前发生的所有事。 这位怎么什么情况下都捉摸不透? 周堂脸上表情也很一言难尽,看着这屋顶上浓得夜风都冲不开的尴尬气氛,想了想,提议,“来来来,难得人齐,正好我的屋子就在这不远,去我屋里……” 众人想着,喝茶?喝酒?说合?致歉? 却听他道:“打牌!” 众人:“……” 片刻后,一张牌桌果然支起。 在东堂,打牌是打马吊的简要说法,应该可以说是后世麻将的前身,比麻将要简单一些,目前还只在王公贵族之间流行,永裕帝怕此等博玩嬉戏之物,流传到民间,会令百姓耽于玩乐,荒废百业农桑,因此对此有一系列的禁止政策,但东堂上层,大多都会打一手,毕竟喝酒玩乐这些事,才是拓展人脉加深感情办好正事的利器。 周堂、童邱、林飞白、燕绥四人一桌,文臻精神不济,裹了大氅观战。并且不坐在燕绥身后,要坐在周堂身后。 她对大帅兴趣满满,想看看传奇人物如何在牌桌上大杀四方。 因此对燕绥的使眼色视而不见,并且十分殷勤地亲自伺候大帅茶水,还给大帅掏摸着一包她随身带的点心,兴致勃勃地坐在大帅身边,伸长脖子给他看牌。 一脸的迷妹相。 正牌男朋友脸黑了。 大帅也老实不客气地笑纳,一边点评牛肉干不错,还可以试试开发一种苦辛口味的,一边洗牌一边和文臻道:“你看,现在的有些年轻人,一代不如一代,长辈吃点孝敬,也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你看我儿子,就姿态端正,心胸宽广,平日里不觉得,这一比,就看出高下了,哎,你瞧是不是?” 文臻忍笑看了他一眼,道:“是啊是啊,我瞧着特别感动。忽然也有心想要做个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好青年。所以我觉得刚才那牛肉干好像还不太完美,配不上大帅亲自品鉴,要么都还我去回锅吧。” “哎哎,我不说了,我闭嘴吃还不行吗?拿回来!你这死丫头!” 殿下的脸色由阴转晴,看一眼旁边的司空昱和天机府的几个人,那几个人被大佬们的气场压得不敢上前,此时殿下一个眼风过来,赶紧上前伺候茶水。 燕绥坐在上座,也是庄家,一对三。 第两百零三章 风云人物当如是 每人先取八张,剩余八张放在桌子中间。 “万贯!”林飞白出牌。 “殿下你是怎么回事?” “十万贯!”燕绥不答反问,“易人离厉以书他们呢?” “连贯子!”林飞白道,“在后一步。易人离和厉姑娘扮成你和文姑娘,在宜王车驾中慢慢走,吸引长川易家的探子的注意。自从进入长川,我们的队伍,先后经历了七次攻击,有时候是刺客,有时候是下毒,有时候是山匪打劫,有时候直接就是当地驻军刁难追击,其间厉刺史都受了点轻伤。好在有惊无险,都过去了。我带着天机府的人先一步赶过来。殿下,你们这一路发生了什么?文姑娘……文别驾为何这般憔悴?为什么你会把我认成唐羡之?唐羡之也来了?当初出手的是不是他?” “九文!”燕绥推出一张牌,“传信厉以书,刺史队伍不要进长川主城。等我信号。” “一索。”周堂道,“你觉得什么时候进城好?不进城要有个合适的理由。” “九索。”燕绥道,“理由啊,简单。林飞白窥探文别驾起居,引发宜王大怒,两人大吵一场,林飞白负气带护卫离开。因军心不稳,暂缓入城。” 林飞白呛住,咳嗽,燕绥:“碰!胡了!” 林飞白:“……” 燕绥:“方才玩笑。你看这个怎么样。林飞白急于建功,行事冒进,和宜王发生冲突,被宜王逐出。因军心不稳,暂缓入城。” 林飞白:“……” 燕绥:“或者这样。林飞白想向其父借兵平长川,宜王怕西番乘虚而入不同意,和宜王发生冲突,被宜王逐出,队伍分成两派,人心不稳,暂缓入城。” 林飞白:“……” 能不要总拿我作伐么? 周堂撇嘴。 他算是看出来了,那位气不顺,当着他爹面,欺负他家宝宝呢。 不过也怪他家宝宝不争气,没眼色。文姑娘舍身救他,殿下正不顺气,还要第一句就问文姑娘憔悴,还一眼眼地偷瞄她。 是个男人都不会放过,何况殿下这种浑身流着醋液的。 “十万贯。”林飞白又打出一张牌,“殿下你们失踪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百万贯。”燕绥道,“以方才的第三个理由,不入长川主城。具体的入城时机我会派人通知你们,届时你们要求长川主事者出城迎接,出城迎接就以我病了为由,要求伺疾,把人扣下。没有人出城迎接就以长川刺史骄矜悖上之名,在城外宣读圣旨直接罢职。无人接旨,以飞箭射圣旨入城,再派方才天机府那个会隐身的,和会瞬移的,会摄物的,将圣旨隔空接下,一路送入长川易家的内院,记住,务必不能让任何人看见。” “是。七索!”林飞白道,“那殿下你……” “九索,碰。”燕绥道,“易人离如果熟悉长川易家内院,就让随便谁扮成他,他自己亲身前来,让他进府联系旧识。最好每个院子里都有能信得过的人。至于圣旨入城后放哪里最好,也听一下他的建议。” “三十万贯。”林飞白道,“当初我们离开韩府时,将韩府的人全数控制押解回天京,以防消息泄露。其中有长川易家外院管事的儿子和他的护卫,和易人离熟识,这两人我们一直看守在队伍中,易人离可以和这两人一起混进去。不过殿下你们……” “五十。”燕绥道,“等你什么时候能赢我再问我。” “万贯。”周堂道,“目前,易家最需要解决的,分别是十八部族、守军金麒军,以及长老堂。殿下打算从何处入手?” “十万贯。天京春天的景致最好,我要和文臻今年好好赏一赏。所以,一起解决。”燕绥道,“提堂长老,听说你和呔族那一系关系不错?” “七十万贯,一条龙。”周堂道,“是啊,前几天还约喝酒来着。” “没文,对胡。”燕绥道,“那便喝吧。把南北两派的关系再搞混一些。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有人可能想要和十八部族做交易,那我们便送这位一个大礼。” “一索。”林飞白不说话了,似乎在专心算牌。 “六索。”燕绥道,“传灯长老有两个亲信作为长老备选,你们随便派谁去解决了吧。长老堂的位子,最后必须是我们的。” “十索。”周堂道,“长川金麒军总领是易勒石的亲信,十万大军一直驻扎在城外五十里,任谁都拉拢不得,殿下打算如何处理。” “百索,加杠花。”燕绥道,“不处理。西番骚扰牵制了我们的边军,我们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便是。”他看一眼周堂,又瞟一眼林飞白,“不过有的人还是要处理的,蹲守在十八部族所住的西坊等他便可,那家伙一定不舍得放过十八部族这条大鱼。” “千索。”周堂和林飞白对视一眼,又看一眼文臻,挑眉道,“这个我知道了。但是牵制金麒军不大容易。老邱要驻扎徽州,我目前在青州,两边都无法对金麒军进行牵制,除非……” “一对。”燕绥道,“除非邱统犯了错误,被你扔到隋州去修筑工程,而隋州靠着寿山山脉,你们可以放出消息……” “千索一对。”林飞白道,“放出消息说发现了寿山山脉里找到了秘密小道,可以横穿过山,直捣彦城县金麒军驻地。” “一贯。林公子,你真不愧是令尊从小奶到大的,连牌都给你喂。”燕绥道,“牵制住金麒军就行了,之后该怎么做就怎么做。金麒总领是个死板人,不见虎符不动大军,那就按规矩来,他要虎符,就给虎符。” “万贯。碰了!”周堂道,“提醒我嘴甜如蜜的殿下,虎符可能已经不齐,毕竟长老都死了两个。” “虎符的事情我们负责。天机府的人不要离开易家大院,随时准备。不过睿智英明的提堂长老,你的万贯先前就出去了,哪来的第二个万贯?敢问你碰的到底是牌还是一张嘴皮子还是那双灵巧的会偷牌的手?” …… 文臻托腮在一边瞧得笑眯眯。 瞧她家的小甜甜,不仅在朝堂纵横捭阖,在牌桌上也气吞万里如虎。 打牌精不稀奇,稀奇的是打牌的时候算牌、控场、斗嘴、抓老千,还能一心数用,轻描淡写就定下了对整个偌大长川的大策,情况复杂,势力交错纵横,乱麻一般的长川易家在他手下也不过是被翻洗的牌,轻轻巧巧便条分缕析,统观全局,离间、设陷、假动作、假消息、将计就计、釜底抽薪……诸般手段眼花缭乱,眨眼间下好了一盘大棋。 真真抬手翻云覆雨,覆手山河变色。 立于人间顶端的风云人物,当如是也。 更妙的是,这双手进可卷江山舆图,退可温柔替她洗头。 真是又苏又爽。 雪夜灯下一场牌,顶尖世家长川易,也不过是燕绥手中几张纸,随手就安排完了。 复杂的计策定下,牌局也赢了,燕绥算牌和他算计人一样,诡谲狠辣,除了周堂赢了一两把,没有别人的份儿。 周堂打牌透着一股随性的味儿,嘴里不停地嚼着各种干果点心,林飞白皱着眉头,他一把也没赢,本就不擅此道,再对上那两人,哪里还有出头的机会。 他瞟一眼文臻,又瞟一眼文臻,虽然一肚子话想问,但自觉自己没能赢,自然不能问,周堂在一边看着,丢了颗花生嚼得格格响,童邱无声地叹了口气。 老实成这样,怎么和殿下争女人哟。 还是文臻看不过去,笑问他:“听说林侯之前受了伤,可大好了?” 林飞白的眼睛眼看着便亮了起来,但随即便转开目光,平平静静地道:“没事。倒是你十分憔悴,想必还没大好。听说之前殿下曾经受伤昏迷,都赖你一路照顾。只是如今瞧着,殿下打牌搅事,胡乱出手,无事生非,精神奕奕,除了脑子似乎糊涂了一些外,其余倒也看不出什么来。” 周堂又嚼了一把花生——这傻小子虽然本性老实,但是却是从小养在宫中的,和殿下从小斗嘴到大,这嘴皮子倒练出来了。 听得人甚满意。 燕绥扬扬眉,笑道:“我什么时候糊涂过了?” 林飞白冷笑,“你方才,是把我当成唐羡之了吧?” 燕绥讶然道:“有区别吗?不都是没眼色不识相嗡嗡嗡在耳边转的同一种物事吗?” 文臻咳嗽一声,道:“林侯,你这件袍子想是新做的?” 她忽然问起林飞白的衣裳,林飞白愕然,周堂和童邱交换了一个眼色。 燕绥摸着下巴,看着林飞白,刚才差点出手弄死他那一刻的眼神又出现了。 林飞白愣了一会才答:“好像是吧……我的衣裳都是身边人打理。” “不是师兰杰吧?” “不是,他不管这些。”林飞白低头打量自己的黑衣,这段时间他总是穿各种黑衣,从没在意过这些,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穿的是黑色的。 文臻是觉得他穿黑衣特别好看吗…… 这个念头出来,他脸微微一热,急忙咳嗽一声,从内心里鞭挞了自己几下。 “那么,林侯,谁给你安排的衣服,还有那种细细的看上去像个笛子的短剑,你回头查问一下吧,这个人可能已经不干净了。” 林飞白阒然一惊,他也是聪明人,随即便想到了什么,急忙肃然应是。 燕绥自然也明白文臻问这话什么意思,很明显,唐羡之也不知道怎么就看出了他记忆混乱兼不认脸的问题,买通了林飞白身边的人,给他穿上自己前阵子追杀燕绥时穿的那种黑衣,又给他配上短剑,诱使燕绥将林飞白误认成他,从而下杀手。 唐五的手段,真是千变万化,层出不穷,防不胜防,更兼眼光毒辣,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出来他不认人了,明明到长川后都几乎没碰面。 燕绥却并不在意,他在最后一刻已经发现不对,不至于杀死林飞白,至于弄伤那家伙,他一点不过意都没有。 他轻笑一声,正要开启嘲讽模式。文臻一把拉着他便走,“夜深了,咱们离开院子也太久了,小心被人发现。”一边又和周堂打招呼,一边又关照林飞白潜伏小心,对林飞白欲言又止想要谢她救命之恩的神情视而不见,不由分说把浑身随时随地散发毒刺的她家甜甜给拉走了,走了一会儿回头一看,看见林飞白带着那几个天机府的人又上了屋顶。燕绥也回头看了一眼,手指一弹,隐约那边有些什么动静,随即林飞白指了几个方向,那几个天机府的人便扑了下去。 对上文臻疑问的目光,燕绥道:“他们在排除机关,但就他们那点本事,找三天都不能找齐,还不是得我出手。” 文臻猜大概燕绥是以他的发春之能,指出机关的所在地。他是机关大师,自然能看出各处的机关布置,而不管怎样的机关,大多都要依托泥土,只要是泥土,也多半会有植物的种子存在,燕绥催生种子顶动地面,林飞白也就能察觉了。 易家这样的大家族,肯定机关遍布,但有燕绥这样的既通机关又能催生的人形扫描仪兼挖掘机在,又有天机府的人帮手,再多的机关也就是个摆设。 燕绥用大氅将她牢牢裹住,在屋脊上穿行,和她顺便说了自己去天星台原本想发现些线索,毕竟最初易勒石出事的事发地就在那里,而且天星台一直以来作为易家的秘地,必然藏着秘密,易勒石是和天星台的掌管者问药长老一起出事的,也就是说,最熟悉这个地方的两个人都倒了,那其余人未必清楚天星台的重要性和秘密,只将其草草封存关闭,便忙于争夺权力去了。 但是既然出了那么一出闹剧,文臻又来了,燕绥怕她受寒,只得先将她送回去。 他对自己为何对林飞白出手绝口不提,文臻也没问,这一路来燕绥的异状她都看在眼里,他应该是记忆出现了错乱。所以他没有认出段夫人的标志,把林飞白当成了唐羡之,他在苏醒之后和唐羡之有过两次针锋相对,但两次都没看见唐羡之的脸,而林飞白身形和唐羡之有点相像,穿的也是上两次唐羡之穿的黑衣,连式样都差不多,所以倒霉地成为了他下手的对象。 她先前发现他出去后便悄悄跟了出来,好险救下了林飞白,当时她撞在他怀里,才令他及时收手,那一刻,她清楚地感受到了燕绥的杀机。 那时候周堂童邱两人没有想到燕绥的这种情况,离得稍远,等发现再出手其实已经来不及了。 如果林飞白这衣裳打扮是有人有心安排的。 如果今天燕绥真杀了林飞白…… 如果真当着林擎的面杀了林飞白…… 文臻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那么,别说拿下易家,整个边关,乃至整个东堂,说不定都会陷入战火之中。 这又是唐羡之的手笔吗? 他发现燕绥的不对劲了? 文臻往燕绥的大氅里又钻了钻,燕绥以为她冷,将她又往怀里拢了拢。 文臻鼻端都是他杜若松兰一般的气息,心底却有些微冷。 长川易家虽然势力雄厚,但因病人才凋零,她和燕绥在与虎谋皮,却也没多少紧张,然而如果还有一个手段高超的唐羡之在背后,那就等于腹背受敌了。 此时两人已经接近了段夫人的院子,却发现那里灯火通明,一片喧闹。 两人便转了个弯,从院子背面不显眼处偷偷进去,从窗子里翻入,再将外袍扯松,做睡眼惺忪状,开门出去看。 文臻出门时,差点被一个东西绊了一跤,低头一看,门口放着叠得整整齐齐的一床被褥。 她有点诧异,不明白柜子里的被子怎么跑到地上来了,目光落在对面空荡荡的屋顶,随即反应过来,想必燕绥给易秀鼎送了被子,易秀鼎又还回来了。 文臻心里有点奇怪的感觉,看一眼燕绥,但此时也顾不上询问。 院子门口站着一队拿着火把的人,都是青色衣袍黑色衣带,衣襟上缀着刀和天平的标志,代表这是掌握易家刑罚的理刑长老门下子弟。 易家的理刑长老站在门口,这位掌管易家刑罚的铁面人物,长相和性格完全不一致,是一张田舍翁的团团脸,个子很矮,头颅溜光如鸭蛋,垂着早白的长眉,倒有点寿星翁的模样。 这人说话也笑眯眯的,声音不高,听在人耳中字字分明,“小十七啊,大半夜把你叫起来,可扰了你清梦?那个啊,其实也没什么事,有人向刑堂举告了一点小事,啊,一点点小事,你且随我们去,说个明白可好?” 文臻第一次见识所谓大家族掌刑的人物,正想这位这么慈和,和传说中的刑堂长老不大一样,却忽然身边风响,易云岑匆匆从她身边卷过,文臻一侧头就看见他脸色紧张,额头青筋直崩,眼神里难掩的恐惧。 而笔直站在门口的易秀鼎,一动不动,握紧的拳也表明了她此刻的心情。 半晌,她道:“谁举告了我?举告了我什么?你且说个清楚,我才能随你们去。” 易云岑大喊:“不,不管谁举告了你什么,要说就在这说清楚!不能去刑堂!去了刑堂的人,就没完整出来过的!”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立即大声问,“长老,要十七姐去哪个堂?” 理刑长老还是那副笑眯眯模样,轻言细语地道:“黑狱。” 易秀鼎身子一颤,易云岑倒吸一口长气,脸都青了。 刚被人扶出来的段夫人,听见这句也晃了晃,一把抓住了门边。 “黑狱……”易云岑怒道,“那种进去就出不来,出来尸首都不能全的地方,长老你叫十七姐去,她到底做了什么,要这么对她!” 理刑长老像是个迫不得已的下人一样,苦着脸摇头,“事涉家主,自然去黑狱,我也没办法啊。” “和家主有什么关系?家主还躺在他的魁阁里呢!” “有人举告易秀鼎。昨日借探望家主之机,试图盗窃家主印章,以谋私利。”理刑长老笑脸忽然一收,淡淡道,“但凡事关家主,都是家族重罪,必入黑狱。来人,带走!” “慢着!”易云岑一步站到易秀鼎身前,“上下嘴皮子一翻,就要害人入黑狱,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昨日十七姐去探望家主的时候,夫人和我都在,她当时都没离开家主病榻,怎么去偷印章?她要偷印章做什么?这事又是谁举告的?站出来先对质!” 文臻在一边看着,摇摇头。 易云岑是个有胆气的,并不傻,一番话也说的有理有节,但终究缺乏经验,明知道这是有备而来的针对,一边周旋,一边就该去找外援,易秀鼎是传灯长老的人,第一件事就该派人去通知他,他却完全忘记了。 倒是段夫人,出来看见这情形的第一眼,就让她的嬷嬷从后门走了。 可饶是如此,文臻依旧觉得,对方今晚要的不止是拿下段夫人的有力保护者易秀鼎。 这事是冲着易云岑来的。 门口,理刑长老一改刚才的笑面虎风格,以一种令人难以忍受的轻蔑态度,看一眼易云岑。 “岑少爷,劝你莫要在刑堂面前摆你的家主继承人身份。别说你只是一个呼声不高的家主继承人,便是你真做了家主,长老堂也容不得你大呼小叫。” “我没有大呼小叫!我只想要个公道!” 文臻动了动嘴唇。 燕绥拉了拉她的手指。 文臻垂下眼。 是的,她和燕绥,应该做好旁观者。易家的所有人其实都是敌人,易秀鼎姐弟目前友善,可一旦得知她的真正身份,也必定刀剑相向。 对易家的对策早已定下,她要做的是推波助澜,而不是力挽狂澜。 文臻忽然有点后悔。 不该和段夫人一行同行这一路。 权力博弈,一旦掺杂了感情,便令人失了决断,变得踟蹰不前,左右为难。 门口,理刑长老已经不理易云岑,头一摆,道:“带走。” ------题外话------ 打牌应该是打马吊吧,不会打,找到资料也看不明白,我是连扑克牌都学不会的智障,麻将在我眼里是天书,更不要说古人的玩意,所以瞎几把写,反正主旨是吹捧殿下就是了。 第两百零四章 我看好你们哟 门口,理刑长老已经不理易云岑,头一摆,道:“带走。” 又对走过来正要说话的段夫人道:“夫人见谅。请夫人放心,你也知道刑堂的规矩,有人举告呢,就必须查个清楚。小十七呢,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不会冤枉她的。不过呢,有件事得和夫人说清楚,因为此事可能还有牵扯,需要随时查问。请夫人和云岑,及这院中的所有人,这几日暂缓外出。” 众人变色,段夫人正要说话,却被易秀鼎的眼神逼住,易秀鼎对她目光示意易云岑,段夫人想了想,叹息一声,终是没有开口。 易云岑失声道:“你这是要软禁我们?你怎么敢——” “我不敢。”理刑长老笑眯眯道,“云岑,你知不知道,有人同时举告你和夫人给易秀鼎打掩护,意图窃取印章。当然呢,这个呢,暂时我是不信的,所以呢,我就只请你们先留在院子里,对你们好,对大家都好。我是一腔好心,云岑你可别任性,你再任性,难不成夫人的院子不想呆,也想去黑狱逛逛?” “去就去……”易云岑一句话还没说完,忽然被易秀鼎一脚踹倒,险些跌个大马趴。 他趴在地上,吐出满嘴的泥和雪,不可思议地大叫:“十七姐你疯了!” 易秀鼎目光冷硬,“别上小人的当!” 易云岑猛地蹦了起来,“可你也不能就这样被带走,你知不知道黑狱是什么地方!他们是要弄死你!” 易秀鼎不理他,却忽然望向理刑长老,唇角泛起一抹讥诮的笑。 “我不懂你们,敌人都逼到家门口了,长川易都未必保得住了,你们还在内讧,在杀自己人,当真是不想长川易再活下去了是吗?” 理刑长老还是那样慈眉善目地笑,道:“说什么呢,小十七,咱们都是一家人。你若没罪,七爷爷绝不会冤枉你,放心,别怕。” 易秀鼎冷笑一声,抬腿就走,却又忽然停步,转头看了文臻一眼,目光一移,又看了燕绥一眼。 随即她有些仓促地转开目光,大步便走,跨过门槛的时候,站在一边的理刑长老忽然低声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 易秀鼎浑身一僵,转头怒视,理刑长老已经笑着背手走了。 文臻悄声问燕绥,“他说了什么?” 燕绥慢吞吞地道:“他说。你说对了,长川易未必保得了。就算朝廷不收,这病也迟早灭绝易家子弟。既然如此,何不多为自己打算?” 文臻笑一声,道:“傻逼。” 燕绥眼神深表赞同。 “咱们真的……不救易秀鼎?这个理刑长老笑里藏刀,易秀鼎怕易云岑冲动惹事,痛快跟他走,一定会吃大苦头。” “易秀鼎在易家吃的苦头越多,易家内讧越厉害,对我们才越有利。” 文臻低头叹息一声。 燕绥这样的人,全部的人间情感大概都只给了她,对于别人,真是纯粹的政思维,冷若凛冬。 她此刻因为先前那被子惹起的一点意外和酸意都消失干净,心底反而泛起难言的怅然来。 有时候,还是希望,燕绥的人情味更多一些。 她总是害怕燕绥会向深渊而行,在那样深邃的注视里,迷失自己。 易秀鼎被押解着出门时,正撞上飞奔而来的传灯长老及一干手下,两拨人在院子门口,隔着一盏风灯的灯光,各自站下了。 易秀鼎看着冬天跑得满脸热汗的传灯长老,眼睛很亮。 传灯长老怒道:“理刑!你半夜三更做甚花样!还不赶紧把小十七放了!” 理刑长老一脸无奈地笑,“大长老,我能做什么花样?我呢,不就是个苦哈哈的理刑长老?有人举告,我便不得不从热被窝里爬出来奔波,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儿。你看看,我多难呀。” “刑堂掌握在你手里,什么罪名,什么举告,还不是你一手遮天的事儿!” “大长老啊,你这话就说得差啦。要说一手遮天,这易家可轮不着我。要么你看看,这里头说得才一手遮天,大逆不道呢。” 理刑长老笑眯眯上前,亲自双手递上一封书简,传灯长老疑惑地看他一眼,当他的面,抽出一双手套戴上,才接过了书简。 就着风灯的光,他随便一翻,脸色就变了,猛地将书简一合,抬头死死盯着理刑长老。 理刑长老手指点点那书简,笑得意味深长,“您瞧见了吧?今日之事可不怪我,哎呀,这里头记载,可真是令人发指呀,据说还不止这些呢——” 他一偏头,嘴对易秀鼎努了努,“大长老,你说,这样的举告,我该不该接呢?” 嘴对着易秀鼎,眼睛却只看着传灯长老。 易秀鼎一直盯着传灯长老,传灯长老沉默一阵,转开了眼。 理刑长老那种慈眉善目却又令人不舒服的笑容再次浮现。 半晌,传灯长老后退一步,让开道路,并不看易秀鼎,涩涩地道:“既被举告,自当查清。还望理刑长老,能够秉持公心,公正以断。”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易秀鼎不看他了,目光转向地面,定定地盯了一会,好像想在那里看出点花来。 路被让开,她不等催促,比先前更快地向前方黑暗走去。 在她身后。 忽然起了狂风,将风灯卷起,砰砰敲在院墙上,那光影便急速晃动,像无数蹑足在黑夜中窥视的鬼影。 夜有彻骨之冷,而风如夜梦之空。 …… 段夫人院子门口,其余人还在伫立。 易云岑浑身发抖,如果不是被段夫人死死拉着,怕冲出去拽倒夫人,他早就狂奔而出。 段夫人一遍遍在他耳边道:“别气,别怒,别中了别人的计。你放心,我这就用青螭刀令请十八部族,请他们出面,保下秀鼎。易家现在忙着争权夺利,都想拉拢十八部族,他们帮忙一定有用的。” “夫人。”文臻走到她身边,轻声道,“我不明白,朝廷马上就要来人夺刺史位,易家危在旦夕,本该勠力同心,为什么这时候还要内讧还要争权夺利?争来家主又怎样?转眼不就又归了朝廷?” 段夫人静了静,道:“笑笑,你似乎对朝廷非常有信心。” 文臻心中一惊,反问道:“难道不该吗?朝廷此次来使并非弱者,宜王燕绥名动朝堂……” “那又如何?再怎么强大,他是不掌军的皇子,陛下对他心存忌惮,不肯给他带兵,连林擎和邱同的边军都没允许他动用。他一人便有通天之能,带着那绣花枕头没经过实战的三千金吾,就能和我多年经营十万大军的长川易家抗衡?能攻下这里外七层,内城外城,固若金汤的易家大院?能同时解决十八部族,易家上下及金麒军,和长老堂的错综复杂的势力?只要有一方按不下,长川易家就不能被完整收服,他能吗?” 文臻想,他能。 哪怕听起来再不可能,他也能。 你造不造人家一顿麻将已经把你们这引为依仗的强大三方都给安排了? 段夫人又若有所思地道:“就算他强到非人哉,他能吧。但所有易家人都认为,殿下要的只是刺史之位,而且也要一个安定的长川,所以庞大的易家的其他人,不会有太多危险,易家主控长川多年,掌握长川的军事民生所有方面,将易家连根拔起,不利于之后长川权力的平稳过渡,所以该抢的一定要抢,抢到手的实力越多,将来无论是掌控长川,还是以此和十八部族,和殿下做交易,都更有底气。不是吗?” 文臻想,道理上是的。 但是殿下是个按道理来做事的人吗? 不过长川易家这种的心态她倒是明白了。 长期的地方霸主,多年唯我独尊惯了,心态居高临下,在长川,他们就是皇帝,对皇权和皇子的了解本就不足,并没有对燕绥引起足够的警惕,也觉得庞大的易家会是永远的依仗,觉得在这样的势力根深蒂固的家族前,绥靖是唯一的选择。 他们却不明白,就算燕绥想要绥靖,深受福寿膏之害的群臣,也不会允许。 段夫人忽然叹了口气,幽幽道:“权势永远没有性命重要,希望他们迟早能明白。”她抬头看向文臻,“厉姑娘。很抱歉,我承诺庇护你们,但看现在的情势,能否做到还在难料,而我还想请求你们的帮助……” “夫人言重了。您说的是易姑娘吧?放心,我们会尽力的。夜里冷,夫人还是早些歇息,您若倒了,易家就会更乱了。” 段夫人也明白,点了点头,又拽着一直眼睛通红发呆的易云岑,由嬷嬷搀扶了进去了。文臻看向燕绥,“去看看易小姐吧,我担心她吃亏。” 燕绥不语。 “她那样的人。外冷内热,宁折不弯,如果折了,真是太可惜了。” 燕绥这才道:“你在屋子里好好呆着,不许再跟出去了,我便去看一眼。” 看文臻点头答应,他才飞身而起。 一闪过高墙,越过重重屋脊,顺着那批人的行路痕迹,一直跟着到了易家的刑堂。 易家刑堂在内外院交界处,那里立了一处特别高的墙,墙面洁白光滑,不知是什么材料,乍一看竟然像是骨头形状一层层垒成,隔着老远,白惨惨地令人发瘆。 连易家的护卫,都绕着这道墙走。 易秀鼎抬起头,看着这个易家最凶恶的子弟也闻声颤栗不敢靠近的地方,传说这里地狱七层,皮、肉、骨、血、筋、干、黑。不需要动刑,只需要从第一进走到最后一进,就够令人崩溃全招。 这座白骨丛生狱,负责审问并关押叛逆者、异见者、一切可疑者,死亡在此处并不是最可怕的结局,有时候还是痛快的解脱。 理刑长老上前,将手掌按在墙上一处微微凹下处,片刻,墙面开启,里头走出易燕吾。 他躬了躬身,一言不发地接过易秀鼎,理刑长老打个呵欠,道:“折腾半夜,累了,我便先去睡了,这里交给你。” “长老放心。” 理刑长老走几步,回头看看易秀鼎,对易燕吾道:“不要弄死了,但让她安分一些。” “弟子省得。” 理刑长老怜悯地拍拍易秀鼎的头,笑道:“好好听你十叔的话,别倔强。” 易秀鼎闭上眼,不理。 她面前看上去是一座普通的几进院子,但是每道大门打开,看见的是鲜血、碎肉、骨头、各种奇形古怪的刑具,惨叫嘶喊的人们。 哪怕是那些每日在这里执狱的刑堂护卫们,也下意识地往暗影里缩了缩。 也就是这么一缩,一个护卫刚刚缩到暗影里,就觉得一阵风从耳后过,然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七狱有个共同点,就是都有一个池子,里头是黑色的药水,尸体和各种物体,抛进去便会慢慢化去。 片刻后,池子里无声沉入一具躯体。 穿了护卫装的燕绥无声走出来,跟在易燕吾身后。 无人察觉。 易燕吾带着易秀鼎,从满地鲜血中走过,黏腻的血黏在鞋子底,每一步拔出来都轻微地啵唧一声。 第一进是一种枯干的皮色,地面也像是人皮的,凝结着一些斑驳的凝结的血块,走在上面脚步砰砰响,每一步都微弹,令人浑身皮都似开始发麻。 第二进刑具更多,鲜血更厚,到处都是新鲜或者陈旧的红色,黑色的血痂盖着赤红的带着碎肉的新血,隐约有一些似乎是受刑人的惨哼传来,鼻端是满满的铁锈般的血腥气息。 第三进满目惨白色,如白骨之狱,白骨之上透着些边缘微红的孔洞,受刑的人惨叫更清楚了一些。 第三进比第二进一进比一进惨烈,一进比一进血腥更烈,画面更恶,刑具更可怕。 制造的心理恐怖更剧烈,这样不断叠加的血腥压力,不断逼人陷入更深的恐惧。 等到了第七进。 忽然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见了。 经历了前方绝大的心理恐怖,其实再见鲜血什么的已经麻木,但偏偏遭遇这种黑暗,反而比杀戮更击中人的恐惧,之前看见的种种般般都似潜伏在黑暗中,或嚎哭逼近,或蹑足而来。 便是连易秀鼎这样心志坚毅的人,都浑身一颤。 易燕吾的声音便是在这时候响起来的,“下琵琶钉!” 尖锐破空声响起,易秀鼎霍然抬头。 琵琶钉是易家对付必死且武力高的仇敌重犯才会用的一种刑具,双钉一尺,穿琵琶骨过,针过武功全废。 易秀鼎想退,可双臂已经被身后人锁死,动弹不得。 咻咻两声,长针穿透血肉的钝响听得人耳中发麻,淡淡血腥气瞬间洇开。 易秀鼎难以掩饰的闷哼声起。 易燕吾手在易秀鼎肩上一拂,满意地感觉到微微凸出的针尖和黏腻的血。 他满意地嗯了一声,啪啪两响,室内微微亮了一点。 众人这时才勉强看清了室内轮廓,不大的空间,墙壁到地板乃至刑具都涂成了黑色,连墙上油灯的火焰都不知道添加了什么,是黑色的,散发着浓腻的血腥气味,地上白骨和刑具散落,墙上一排排的铁扣子,有的铁扣子之间,留下整整一个人形状的血痕,像是一个人在那里被慢慢把一身皮肉都撕黏了下来。 易燕吾命手下将易秀鼎肩后的长针扣在那铁扣子上,再将针掰圆了扣紧,笑道:“小十七,莫要乱动,这机关用铁极其坚硬,且依附在你血肉上,只能硬拽,而一旦硬拽,你整个肩膀也会裂掉,到时候可别怪咱们都没法救你的命。” 易秀鼎一直一言不发,此时终于缓缓抬头,黑色烛火下一张分外苍白的脸,一字字地道:“既然说我有罪,那么,审问的人呢,对质的人呢?” 易燕吾笑了笑,道:“小十七,你还真是天真。” 说完他关上门,锁好机关,点头示意护卫留在门口守卫,自己转身离开。 黑狱无需太多守卫,进门的机关每日一换,除了长老和他无人知道,闯到门口也进不去,进得去也解不下易秀鼎。 等到易秀鼎被折磨个半死,再来要供词,到时候根据需要,想要什么样的,就要什么样的。 黑色的牢狱恢复寂静,只有血滴在地上滴滴答答的响。 门口隐约有一点什么声音,但很快没了声响。 没多久,又有脚步声响起,听上去有三四个人,当先一人一边走一边低笑,声音听来有几分淫邪。 他一直走到门口,也没说话,只手中忽然响起一阵铃铛之声,那铃铛音色空灵如水音。 一响之后,他不耐烦地踢了踢门,示意打开。 护卫顿了顿,过了一会,啪一声,门开了。 那人领头,几人进门,直奔易秀鼎而去。 黑暗里易秀鼎霍然抬头,一声低喝:“谁!” 那领头人嘻嘻一笑,道:“来爱抚你的人。” 一阵沉默,随即易秀鼎寒声道:“滚。” “都这种时候了,还摆着架子?知不知道有多少人就讨厌看见你这目下无尘的德行?”那人含混着声音呵呵笑,“你骂罢,你多骂一声,我便让他们多宠爱你一次,你知道他们都是什么人吗?外城杂烂街上的叫花子,倒夜香的癞子,花柳街浪出一身花柳的烂子,烂到一路走进来肉都扑扑扑地掉……怎么样,公子我对你好不好?听说你进了黑狱,我连夜花了好多功夫找来的呢,你等会可要记得好好享受享受……” 黑暗中淫邪的笑声低低响起,一股黏腻肮脏的人味儿在逐渐逼近。 浓黑不见五指的环境令人恐惧,也能催生内心深处所有不可言说的欲望和黑暗,黑夜总让罪恶变得更加大胆,四周渐渐起了兴奋的咻咻呼吸声,如散发着恶臭的兽,伴随着抖抖索索的手指,攀向易秀鼎的衣角。 易秀鼎没有闭眼,她对着浓得化不开的黑,将眼睛睁到最大,眼眸里血丝瞬间密布便如血。 她生平第一次在颤抖。 以至于肩头的扣环发出细微的叮铃声响。 密闭的室内好像忽然有了风,悠悠地荡。 第一只手猥琐地摸上来,腥臭的鼻息扑上来的时候,易秀鼎猛地闭眼,齿关向下猛咬—— 宁死不可辱! 她用了全力,别说断舌,断刀都够了。 咔一声,咬到的并不是自己柔软的舌头,而是薄薄的皮,其下是坚硬的骨,再然后是血肉,想象中的剧痛没来……她睁大眼睛,恍惚里明白了什么,咬得更加用力了。 黑暗中响起被压抑在咽喉里的呜呜痛叫之声,似乎是有什么人要叫喊却被堵了回去。易秀鼎心中快意,下了死力气,随即咔嚓一声,那只手,生生在她口中被咬断。 又是一声闷在咽喉里的惨嚎,声音不知怎的被逼得很细,以至于听来竟然有点像女子的哭音。 那一群天残地障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越发淫邪地笑起来。 随即噗通一声,有人坠落在地,扭动着爬不起身。 一只脚忽然踢在那个花街里花掉了满身肉的烂子屁股上,将他踢到那人身上,一个声音平平静静地道:“愣着干什么?干活了。” 那人觉得有点不对劲,一摸,险些惊叫,声音还没冲出喉咙,便觉得屁股一凉,什么东西嗤地射来,将他腰带割裂。他能感觉到那东西并没有离开,依旧散发着寒气,停在他背后。 “每人三次,每次一刻钟,时辰不够就加次数。”那把嗓子又邪又淡,“不要想着蒙混,你们时辰不到就停下来,屁股后头那东西就该干活了。”。 “这个……这个这个……”那人结结巴巴地道,“男人……男人……” “男人怎么了?你既然是花街一霸,不知道在哪开门?” 黑暗中不知道谁在呼哧呼哧喘气。 叮叮几响,传说中被扣进去就无法挣脱的琵琶钉解开了。 有脚步慢慢挪出门外的声音,几个最底层最拆烂污的人,绝望地听见门被关上的声音。 还是那个闲淡又低磁的嗓子,隔着门,漫不经心地道,“加油,我看好你们哟。” …… 第两百零五章 平妻? 门被关上。 燕绥立即想要撒开扶着易秀鼎的手,并且趁着外头的光亮,一把抽出了她肩膀上的针。 之前那针射来时候他没帮她挡,只弹指令针尖稍偏,避过要穴。一来避免和易燕吾直接冲突,二来他还是觉得,让易秀鼎吃点苦头更恨易家,说不定有好处。 黑狱太黑,怕抽针抽不好,他不得不亲自扶易秀鼎出来,此刻手指隔空弹在易秀鼎肩膀上,唰唰两下,带血的针飞出钉在墙缝里。 随即他松手,也不管人家现在有没有力气站立,随口道:“你应该能自己出去吧?我先走了。” 他挂心文臻,迅速转身,但随即背后一热一重。 易秀鼎扑过来,抱住了他。 …… 段夫人院子里,虽然已经安静下来,但每间屋子灯都亮着,似乎还在等人归来。 易云岑站在院子中央,听着外头动静,蓦然咬牙,蹿到墙边。 一阵风起,风极大,卷得外头一圈围得严严实实的护卫都不禁闭上眼睛,蒙头躲避。 他的脚尖已经蹬上墙壁。 却忽然被一只手拽了下来。 易云岑回头,就看见文臻的脸,被风吹得眯着眼睛,手却抓得死紧。 易云岑心底发急,却知道她身体不好,不敢用蛮力,只得下来,正想掰开她的手指,却见文臻一拳击在他腰眼处。 他呼地一声打着转飞起来,轻飘飘地被抛到了两丈外,在空中连转好几圈,落地时一阵头晕,然后被已经赶来的文臻,三两下用腰带绑住了手,二话不说拖进了她和燕绥的屋子里。 易云岑又怒又急,却不好意思喊,在自己院子里被一个病恹恹的女子一拳头撂倒这种事打死他也没法求救。 文臻算死了他的要面子,笑呵呵把他牵进屋子,按着他坐下,又塞块糖给他,道:“想救你姐姐?莫急莫急,我夫君已经去救了。” “他行吗!”易云岑瞪大眼,“黑狱机关重重,很可怕的!” “没事没事,放心等着罢。” 易云岑不说话了,低着头,也不吃糖,文臻在他对面慢悠悠地吃零食,眼看着那垂下的头颅纷披的长发里,渐渐的,有一滴又一滴晶莹落下来。 她转开眼光,又拈了一块话梅。 好半晌,才听见那孩子吸了一下鼻子,含糊地道:“都怪我,都是因为我……” 文臻笑了一下,道:“遇见事先拼命往自己身上揽责任,对那事情本身有用吗?” 易云岑的头垂得更低了,“那我去和他们说,我不要做这个继承人了……” “然后他们觉得你学会耍心眼了,在以退为进,下手更狠了。”文臻点评。 “那我怎么办!”易云岑猛地抬头,“就这样为了我并不想要的那些,眼睁睁看着那些捍卫我的人不断被牺牲吗!” 文臻叹息一声,探身拍拍他的肩,“来,吃糖,甜食会让人心情好哟。” 易云岑接过糖,觉得对世事,对眼前的人,都有种无能为力感,泄愤般地猛地将糖塞进嘴里,大口地嚼。 随即他听见文臻道:“你知道问题出在哪里,知道该怎么做。只是你之前一直不愿去想而已。你已经被架在了火上,要么被烤熟,要么跳下烤架把别人架上去。少年,努力吧,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易云岑狠狠把糖咽下去,想了半晌,重重嗯一声。 文臻本就想趁着今晚的事件和他谈谈。凡事得未雨绸缪,收回刺史权柄之后,确实还是需要熟悉长川熟悉易家的人帮手,易人离离开易家太久,厉以书完全一抹黑,纵观易家,病的病恶的恶,只有这少年心性纯良,资质也不错,如果能在掌握一定权力后和平归顺,对长川安定过渡也是有好处的。 鲜血,少流一点总是好的。 但这需要慢慢来,先种下种子。 她打算结束话题了,易云岑却不想走,低头沉思了一会,忽然道:“我听祖母说了,你们想促成两易合并。但我瞧着这不可能。依我说,趁着还没闹大,你们便走了罢,记得把十七姐也一并带走。” 文臻:“嗯?” “我十七姐能文能武,才能出众,也是易家人,能帮着你们。带她走吧,你看她过的是什么日子?她那性子,留在这里就算不被人害死,也迟早会累死。” “你倒是会安排,你问过你姐的意思么?” 易云岑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其实我姐出身易家很远很远的偏支,算不上有多少易家的血缘,这事大家都知道。咦,对了,十七姐向来对男子不假辞色,我倒觉得她待易铭哥略有些不同,要么让她改个姓,也嫁给易铭哥吧,我们易家的小姐不能为妾,做个平妻行不行?”他越想越觉得此事可行,兴奋起来,“如果我能做了家主,易铭哥娶了十七姐,那两易就真的可以谈合并的事情啦,你觉得好不好?” “不好。” 文臻一瞬间险些以为这话是自己说的,随即反应过来,回头看去。 正看见鼻子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燕绥,以及面色冷硬,站在他身后一步之遥的易秀鼎。 易云岑看见这两人也呆了呆,但他是个心大的,瞬间便忘记了自己刚才的胡扯乱弹,跳起来便迎上去,“十七姐,你回来啦!你没事吧!” 易秀鼎一言不发迎上来,扭住他耳朵就往外拽,易云岑啊啊啊地叫:“十七姐你做甚!啊啊别扭啊我痛,别扭啊十七姐!” 易秀鼎脚步不停地把他一路扭了出去,步子很快,也不知道为什么,下台阶的时候脚一滑,险些栽倒,易云岑发出一声惨叫,易秀鼎急忙松手,以免真把他耳朵扭下来。 易云岑捂着耳朵怒道:“十七姐你用那么大劲儿做甚……”忽然他停住了。 易秀鼎侧对着他,笔直站着,不知何时,颊上蜿蜒一道晶莹的水迹。 易云岑呆呆地看着,一时反应不过来这是什么,主要他这么多年,从未看见过十七姐脸上出现这种东西,也不觉得十七姐脸上会出现这种东西。 他心忽然猛烈地跳起来,觉得,也许,可能,自己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 易秀鼎立在阶前,天阶夜色凉如水,而心也似浸在凉水里。 这月色皎洁剔透,她却觉得沐浴在月光中的自己,从里到外肮脏透顶。 透过月光就好像看见先前的自己,极度的苦痛愤怒悲哀里,忽然就失去了控制,脑子里一片空白,等到从空白里醒转,她已经抱住了那人的腰。 他似乎有点僵硬,她嗅见他身上的淡淡的好闻的气息,似杜若,如松兰,微微硬朗却又馥郁的香气,黑狱的腥臭血腥气息都掩不住的高贵。 她的手颤抖起来,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做出了这样的举动,下一瞬间,在她还没想好到底该怎么做的时候,他腰背一振,一股大力传来,她生生被弹开。 犹如当面一个耳光,打得她眼冒金星,她听见自己的后背撞在石壁上的声音,沉闷,连肺腑都似要呕出血来。 等她抬头,他已经出了黑狱的门,连一个背影都不给她留。 她怔怔地望着那连开的六扇门,红白黑灰紫各种混乱撞入眼帘。 此生以来从未如此嫌恶自己。 也不知道是怎么出刑堂的,浑浑噩噩一路回来,本想就这么赶紧回房门一关,结果又听见易云岑的那个提议。 简直又像一耳光,火辣辣扇在原来的伤痕上。 愤怒屈辱和自我厌弃交织,她不敢看那两人的神情,直到此刻出了门,一个踉跄后,忽然便觉得心上仿佛裂了一条缝。 她仰起脸。 十几年的孤独寂寞苦痛伴随此刻的自弃,宛如滔滔长河,在这一霎,从那裂缝里,汹涌地奔腾而出。 …… 燕绥和文臻久久没有说话。 那对姐弟在阶梯上的一切两人都看在眼里,看见易云岑的怒骂,易秀鼎的松手,易云岑的震惊,和背对他们的易秀鼎忽然越发孤绝的背影。 文臻心中百味杂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那人的痛哪怕隔着一道墙都如此鲜明,她连吃醋都觉得沉重。 却见燕绥哗啦一下脱了外袍,顺手扔了腰带,还要将这两件扔出去,文臻赶紧伸手拉住。 这要扔出去,外头那位还没走,看见了,估计也就活不成了。 她抢下衣服腰带,随手塞在燕绥看不见的角落,平日里少不得要装吃醋,此刻也不敢,生怕燕绥为了表明心迹,做出什么决绝的举动来,那就真的难堪了。 只是她虽然谨慎,燕绥却非同常人,脱了外衣后还没完,又脱里袍,还拉开门,看样子要探头出去唤人,文臻一把拉住他,“你要做什么?” “洗澡。” “这半夜三更的洗什么澡!”文臻拼命把他往后拉。心里又好气又好笑。 是不是剧本拿错了? 不是应该女主角被人占便宜了拼命洗澡,在浴缸里把自己搓掉一层皮疯狂摇头哭着说我好脏我好脏吗? 燕绥你这样抢戏真的好吗? 不管好不好,反正不能洗,虽然那姐弟二人已经走了,但这大半夜的喊人烧水洗澡比刚才扔衣服还惊悚。 文臻觉得自己今晚简直可以荣膺一个东堂圣母奖,男朋友被人占便宜了,她不仅不骂小三揍男友还得安抚受了侵犯的男友,还得保护可怜的小三。 十八流编剧都不敢这么写。 “不用洗澡啊,脱了衣服不就行了?你回来衣裳整齐的,人又没碰到你什么是不是?要么你看这样行不,我抱抱你亲亲你,用我的气息覆盖掉别人的,好不好好不好?” 燕绥这才停手,斜着眼睛看她,这一霎月光在他脸上半明半暗,瞧着邪气又俊美。 文臻隐隐觉得,他好像又发生了变化。 前段时间的甜萌淡去许多,身上多了一种烟气般的淡淡的邪和冷,像深山明月下幽黑的祭坛上,腾起游转无定的云雾。 随即他笑了,懒洋洋地道:“如此甚好。” 文臻看着他迈着大猫一样的步子向自己行来,像一只华丽的豹子优雅地逼向猎物。 她忽然觉得自己上当了。 这货是不是故意的? 这样作一下,她自然不会再找他算账,不仅不会算账,还会加倍安抚。 啊啊啊这个奸猾似鬼的混账! “我很好奇,用气息覆盖是怎么个覆盖法?” 燕绥满意地吃吃笑着,一斜身靠了上来,一手揽住她的肩,把她往怀里一带,半边脸颊往她面前一侧,笑道:“来吧,来覆盖我吧!” 又一语双关。 文臻瞪他半晌,忍不住也笑了,凑过唇去,在他光滑冷洁玉一般的肌肤上啾了一口。 这一口啾得有点用力,果然留下了一个红印,文臻嘻嘻一笑,爬起来捧着他的脸,笑道:“不行,不对称。” 燕绥微笑望着她,微微仰起脸,乌黑的眸瞳里倒映着她的影子。 他这样仰起脸的姿态,脸型线条美妙精致,一双眸子辉光流转,瞧得人心要跳鼻血要流,文臻捧着他的脸,一时有点不舍得下口,装模作样对着另一边的红印比了半边,叽叽咕咕地道:“种草莓得对准了,可不能歪了……”一边把唇凑上去,比了一比,又比一比,促狭地笑一声:“哎呀不对,再来!” 燕绥低笑一声,道:“又使坏了是不是?”一个翻身,文臻已经在他身上,正好把唇印在那另一边脸颊上,肌肤的透骨香腻腻地传来,文臻笑着用力压了压,“哎呀不好,这边印子又重了,要不要那边再补一下腮红?” “我来补吧!” 低笑迤逦,一室香暖。 …… 段夫人小院一室香暖,易家大院外的长街则灯火暗昧不明。 大路上已经没有了雪,地面却冻得梆硬,因此人走上去脚步声便有些短促,听来匆匆。 脚步的主人,是一个披着黑色大氅的男子,身段高颀,风姿优雅,脚步虽快,姿态却很从容。 他身后跟着一个提灯照亮的老仆。 这里是主城的西坊,历来是十八部族的族长和重要人物的聚居地。当年易勒石划这片地给十八部族的时候,部族间关系还不错,如今十八部族关系不和,渐分为两派,住在一起已经有些不安全。所以,哪怕易勒石因为十八部族的人多半性情暴烈,怕和他的百姓住一起容易引发矛盾,并不允许十八部族的人出去居住,但还是有很多人搬了出去,尤其西坊关系不和部族之间相邻的宅子,更是早就成了空房。 但今夜有些奇怪,那些往日黑沉沉的中间宅子,今日反而灯火通明,像在等待着什么人。 和西坊只有一条街道之隔的胭脂市,则红灯一片,脂粉香蕴,远远的还有丝竹弹唱之声传来,隐约还有大片捧场叫好之声。 熟悉这一片花街柳巷的人都知道,长川的才子墨客们都爱逛胭脂市,有了好诗词都爱在胭脂市招摇。因为说不准就会被那个爱诗词也爱美人的长老堂求文长老遇见,就可一步登天,成为长川易家的座上宾。 走在路上的披着大氅的男子,对那勾人的胭脂乡看也不看一眼,身后老仆,晃晃悠悠提着灯笼。 灯笼的光斜斜映在地面,映得人影幢幢如鬼影。 大氅男子一瞟那灯光,似乎怔了怔,忽然一个大转身,拐上了去胭脂市的道路。 那老仆怔了一下,急忙跟上,手中灯笼一荡,隐约照见檐角的黑影。 大氅男子个子很高,脚步很快,转眼到了胭脂市,直奔方才呼喝声音最响的花楼,人还没到,已经大声道:“我有佳词奉上,求文长老何在!” 里头立即有人应声:“上来!” 两盏红灯迤逦而至,吱呀一声大红门扉开启,那大氅男子大步跨上台阶。 忽然一片剑光如冷雪,自门楼之上铺展而下,直扑男子面门。 旁边那老仆吓得腿一软,灯笼滚落在地,他慌忙去捡,脚下在台阶上绊了一个踉跄,竟骨碌碌滚入花楼里。 而大氅男子临危不乱,猛地退后,同时长臂一伸,一把将里头举灯出来迎接的人拽了出来,往飞身而下的刺客怀里一塞! 一声尖叫。 女子惊惶的声音能刺破人的耳膜,但是有人比她更惊。 刺客头上的风帽掉落,露出林飞白有些苍白的脸,他一低头就看见怀里衣着暴露的丰腴女人,手一抬就会擦着那些裸露的肌肤,这让他瞬间失了方才出剑的凌厉,怔在了当地。 只这么一怔,那大氅男子便飞身往后掠起,转眼出去好几丈! 一阵风过,又一条人影掠了过来,经过林飞白时,猛地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怒道:“女人都没摸过,没出息!” 林飞白醒神,一把推开那女人,正要向那大氅男子逃逸方向追,眼角忽然瞄见门楼里头那个提灯的老头已经站了起来,此时那老头腰也不佝偻了,姿态也不老迈了,明明长身玉立,飞身而起的身形看来更是十分熟悉,他一惊,急忙道:“上当了!障眼法!那个老仆才是唐羡之!” 他一边低喝一边掠向那老仆,手还没触及那老仆肩膀,老仆身子一弹,腋下一张,乌压压一片寒光爆射,林飞白听见身后一声惊叫,想起刚才出来接的两个妓女,正在这暗器的射程之内。 路人无辜,怎可被牵连? 他不得不后退一步,抓起两人往旁边一扔,眼看那老仆射出暗器后便要逃开,飞身向前猛扑。 眼看就要扑到人,忽然身子一紧,后衣领被人抓住。 这虎爪之势,不用看也知道是谁干的。 当年他犯了错误就被这样抓着衣领往主帅大帐前,一个特制的钩子上一挂一天。挂到他想死。 “你又干什么!”林飞白眼睁睁地看着那老仆飞快逃走,气到咆哮。 头上又挨了一个爆栗儿,某人恨铁不成钢地叹:“我又不是地主,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傻儿子哟!” 一边骂儿子一边衣袖一拂,一股掌风撞到那老仆,那人往前一栽,轰地一声巨响,竟然炸了。 血肉溅开一地,连带刚刚赶来的楼里的几个护卫都被波及。 如果不是林飞白被他老爹拽得死紧,现在那里想必一定有一块他。 林飞白如堕冰窟。 如果那老仆是障眼法和人肉诱饵,那么…… 他眼眸微微睁大,再转向方才的长街,那大氅男子哪里还有踪影? 身边,“提堂长老”无奈地轻声叹息,道:“南燕北唐……能和殿下齐名,果然名下无虚。” ------题外话------ 今天更新的第一小段其实原本应该是昨天的内容,我更漏了,破坏了一段内容的整体性。果然人老了不适合写书…… 最后一段,怕大家看不懂,提前解释一下。大帅父子在打牌桌上接到燕绥的暗示,在通往十八部族聚居地的必经之地埋伏,准备干掉唐羡之,因为燕绥推算出唐羡之一定首先会到十八部族地盘搞事。而唐羡之快要到的时候,通过老仆灯笼的光影,发现了埋伏在檐角的两人,当机立断转向胭脂市,并且选择奔往长老堂求文长老日常喝酒作乐的花楼,以献上诗词为名叫开门,林飞白追过去的时候,唐羡之拿妓女做盾牌砸向林飞白,算准林飞白正人君子肯定要避嫌,而唐羡之身边的老仆也是一重安排,是一个和唐羡之身形相仿的青年,平日里就装作老仆,在这种危急时刻,“老仆”就故意展露身形,令林飞白以为老仆才是唐羡之,引林飞白转移目标。 这件事被林擎看破,但是唐羡之的安排并不止于此,他不仅给老仆安排了两层障眼法,而且还在“老仆”身上装了必死的机关,如果林飞白追过去,一定会同归于尽,而林擎就算看出来了,为了阻止林飞白追过去,也不得不留下来困住林飞白,这样唐羡之便可以从容遁走。 对战刹那的心思千回百转,应变无比牛逼,为唐五的脑子鼓掌掌。 第两百零六章 情敌很难 林飞白怔了一会儿,在心底将方才那几个眨眼间的事情复了盘,明白自己又输了。 大氅男子果然是唐羡之,也是他和父亲今晚要动手的对象,唐羡之知道殿下和文臻的身份,又一定会在长川易家搞风搞雨,决计留不得。 正如燕绥文臻孤身出外就会被他算计一样,长川同样是他孤身潜伏的异乡,大家都狗胆包天,在别人盘子里争自己的食,自然也要面对同样的处境。 只是唐羡之必然潜伏很深,想要找到他并不容易,不过这所谓的不容易在燕绥面前,却也不是什么难题。 燕绥方才打牌的时候当着文臻的面不好明说,暗示他和父亲出手。并提示他们唐羡之很可能会去十八部族驻地,让两人在驻地外守候便可。 这天下,也没谁能挡住他们父子联手。 但唐羡之太狡猾。 他不知怎的看出了被跟踪,当即转向胭脂市,算定胭脂市此时求文长老在,敲开了花楼的门。 他还算出了自己的身份,所以把迎接他的花楼女子往自己怀里塞。 这要换成易人离燕绥根本就不会管,但是他不行,他必然要慢一慢。 然后老仆滚进门里,老仆也不是真正的老仆,是个实际身形很像唐羡之的人,引他和父亲以为李代桃僵,老仆才是真正的唐羡之。 他上当了,父亲没有,但是他去追老仆了。 而老仆身上不仅有机关,还带了自杀式的炸药。 父亲如果没看出来,他林飞白今晚就死了,父亲看出来了,就不得不停下追逐,先救他。 如此他便可从容退走。 明明是突发状况,这人却瞬间计成,转眼间利用信息、地势、他人、障眼法,和他的性格,布下一道又一道的陷阱,令人眼花缭乱,无暇思考。 若非强大的,善于一眼看清本质的父亲在…… 林飞白垂下头,屈辱和愤怒如火焰将他烘烤。 周堂却忽然嘿嘿笑起来,啪地一弹手指,道:“你以为就你吃亏?你拦住那老仆的时候我便出手了,他逃得虽快,到底吃了我一指。” 林飞白脸色这才好看一些。 周堂弹了弹他耳朵:“哎,没能弄死那只小糖果,会被小燕子笑死的。崽啊,你爹我心情很糟糕,需要喝酒以排遣,我看这里就很好,你去回一声,就告诉那只小燕子,事情没办成。他要嘲你几句,你就给他嘲,他要敢过分,爹回去帮你打他。” 林飞白看一眼那花楼,转头就走。 管天管地管不了他爹,眼不见为净,再说这种花楼还配不上他爹多看一眼。 胭脂市的粉色灯光如浮云般弥漫开来。 裹着大氅的男子已经进了十八部族所在的西坊。 有人默默上来接着。一间大屋前,门开着,里头严阵以待坐着十来位形容彪悍的人物,大多衣着打扮和本地人相异。 屋子外头的院子里,则高高低低站着各族的人们,带刀佩剑,南北派泾渭分明,目光时不时和对面的人交击,似能碰出火花。 从室外到室内,一路气氛紧绷,令人窒息。 那引路人故意带着他从人群中间过,他走过的时候,两边的人或者对他咧嘴狰狞地笑,忽然有意无意拔刀,武器和刀鞘摩擦的尖利声音此起彼伏,杀气似这夜色一般浓重。 然而这种故意造就的鸿门宴的肃杀气氛,并没能对那人产生一丝影响,他行路姿态美妙,似一朵浮云迤逦,转眼便飘出人群,从头到尾,连眼光都没移动一分。 大门在他进入之后又关上了,将那些含着敌意又暗藏期待的目光挡在门外。 院子里的人们不耐烦地走动着,听着里头的动静,烛火映在窗纸上,影影绰绰可以看见人影来去。一开始颇有些剑拔弩张的气氛,对着那孤身入敌营的男子,但很快,气氛似乎就松弛了下来,渐渐开始有了笑声,没多久,笑声消失了,转为或者严厉或者疑惑的辩论以及询问,自始至终没有听见男子的声音,说明他并不以语调摄人,如他这一路走来时给人的感觉一样,从容,坚决,无畏,掌握节奏,并能控制全场。 外头的十八部族的人,躁动的心情渐渐也平静下来,开始窃窃私语。 “哎,你们说,这事,能成么?” “成我就服他!天知道我一开始听说有人想要撮合十八部族的时候,差点没笑掉大牙。而且还是个外头的人!你们是不知道,当年段夫人没少试着说合十八族,结果呢,大闹一场,闹得易家主和段夫人夫妻不和,夫人直接远走青州!那可是段夫人,手上掌着十八部族共同凛遵的青螭刀!一晃这么多年了,梁子只有越结越大的,想要说合,哪那么容易!” “说真的,能让南北两派今天在一个屋子里坐下来等他,已经算是他的本事。还敢一个人过来,这事儿啊,无论成不成,我都敬他是条汉子!” “是,我也敬他是条汉子!等会儿他要是没成功,想走,我不为难他。” “我倒觉得,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就该给个教训!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子弟,年纪不大心倒大,想要踏着我们十八部族建功立业,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就是。咱们十八部族,南北两派,那是多年积怨。说合?想要两派合一,首先就得大家满意,怎么个满意法?是呔族退出多占的草场,还是我们栗里族让出最好的交易市场?” …… 天光在争论中渐渐暗去。 人们在困倦中渐渐收了声,却还不肯离开。 都知道今晚很是关键,有大家族的重要掌事者来说合南北两派,虽然觉得荒谬,但众人内心,并非没有期盼。 弱小的部族希望能得到更多的草场和扶持,毕竟一半的草原总没有全部的草原来得方便。 强大的部族也希望重新联合,更加强大,不用再被易家所掣肘。 但是多年龃龉,彼此之间横亘着陌生、敌意,甚至还有血仇。 要怎么渡过去,这不是谁都能解决的问题。 夜最深的时候,吱呀一声,门开了。 那个行云流水的身影出来,身后相送的是栗里族族长和呔族族长。 南北两派的族长多年不曾出现在同一个场合,更不会以这样并行的姿态结伴而来。 这其间意味着什么,几乎令所有人都轰动了。 众人都唰地站起,赶紧围拢来,看着当先那男子,神情灼灼,却不敢问什么,眼看那人对两族族长拱拱手,笑道一声,“既结盟好,便是兄弟,且请留步,无需相送。” 两族族长果然停步,以对待贵客长辈的尊敬礼节,低头抚胸行礼。 那人笑一声,声音醇和好听,对众人又一点头,每个人都觉得他在看自己,每个人都觉得那目光温润晶莹却令人不可逼视,都慌忙行礼退后,低着头,眼看他如云的袍角掠过。 再直起腰来时,便看见栗里族族长和呔族族长虽然表情还有一点不自在,神情却自如了许多,端着巨大的酒杯,相互一敬,又齐声道:“大家本都是金草原的兄弟,一脉相生,血脉相融,本就不该分出个彼此,又怎么能为那些金银财帛伤了和气。南北之说,今后我们私下休再提起,来,好酒羊肉且上来,我等兄弟,多年后重聚,今晚好好喝一顿,不醉不归!” “不醉不归!” 欢呼声如浪潮,卷过整个巨大的宅子。 也有些人面面相觑,神情阴沉。 两族族长居高临下瞧着,都慢慢喝一口酒,想着方才那男子,开场白石破天惊,一席话纵横捭阖。 他进门便笑:“金草原的好汉听闻养得世上最好的马,射得天上最凶的鹰,一日夜间可在金草原猎下山高的野兽,最凶猛的狼群也要因你们的马蹄声所惊逃。多少少年以十八部族勇士之名为名。没想到多年后一见,不过是一群整日为区区草场争夺不休,在易家的地盘上苟延残喘乞一口残食的愚夫!” 在众人愤怒阴沉的眼光里,在性子暴烈的兀阿砸碎的一地瓷片里,他又笑,“明明坐拥草场,族民人人善战转瞬成军,天生强大,本当无羁。怎么就甘心为他人所驱策?怎么就只盯着那指头大的草原?怎么就没想过,重新联合,夺了这长川土地千里,做你们更大的草场呢?” 他道:“我愿与诸勇士结盟,助十八族索回当年金草原雄鹰的荣光。你我联手,杀朝廷来使,驱易氏子弟,夺长川主城。事成后只求十八部族三年内所有最好的马匹以平价予我唐氏。再无其他。” 他道:“而诸位,从此便不必再为区区草场争夺,骨肉相残,也不必受长川易氏驱策敷衍。长川之大,可策马千里,届时,又是怎样一番潇洒自在光景?” 他道:“诸位难道以为坐山便可观虎斗?刺史无论谁做都必须仰仗十八部族?诸位想想,如果易家败于燕绥之手,长川归于朝廷,卧榻之旁怎能容异族安睡?朝廷一旦掌握了长川,拿下金麒军,便可与徽州邱同驻军联合一处,届时将十八部族往西番之地驱赶,诸位可曾想过要如何自处?” 他道:“诸位何其天真乃尔!长川易家生死之争,诸位无论是卷入争斗抑或旁观,其实都是死路一条。卷入争斗,实力不存,不过是他人手中之枪,终有一日枪断刀折。坐而旁观,是以为宜王燕绥迟早招安?诸位可知那位殿下,行事从无绥靖之风,当年封家一代军神,被亲信属下诬告谋反,全家被斩,直接牵连当时前方对西番战事,令东堂大军险些惨败,这位殿下回京后,一夜之间查清主谋及从属者近千人,其中更有其伯父叔父等皇族尊亲,当时他的这些尊亲们跪求他留得一命,愿永生流放,以全部家财相抵。然而呢?他当夜便将所有人犯斩杀干净,鲜血从景仁宫流到九里城,至今定州城外犹有千人坑。” 他笑:“诸位是觉得自己强过易家呢,还是比燕绥的叔伯更有亲缘会令他心软?” 厅堂里原本还人声嘈杂,更兼语气凶恶,恐吓逼人,接着声气渐弱。那人侃侃而谈,烛火下容颜生辉,众人渐渐忘记质问,思路被他带着往他想去的地方走。 有人问数十年仇恨,南北二派火拼都有数次,其间死亡受伤之人不计其数,有毁家灭亲之恨的人们也不在少数,这等人定然不愿合并。如何处理? 他答:“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问话的人正要嗤笑,他已经接了下句,“如若还是不通情理,便用刀与血,教他懂。” “大义和未来之前,容不得谁螳臂当车。说得通便罢,说不通便死。血溅三尺,匹夫束手。” 有人问:“虽说我族多勇士,但也有人不喜征战不愿卷入争斗。雄鹰只喜在高空飞翔,并不愿意参与鬣狗的撕咬。” 他答:“此刻不愿参与争斗为族人的安定未来流血牺牲,以后部族夺取长川重新分配领地自然也没有他们的份。并且从结盟开始,每族的贡献都会登记造册,文字记录,以为日后核对划分属地和牛羊之用。” “那都是以后的安排。可很多龃龉如今就已经发生,这些不解决,便无南北结盟的可能,公子又有何妙计?” “不过都为草场和交易耳。唐氏愿出银两粮草,解弱族今冬燃眉之急,助我南北顺利合盟。” 在族人们喜动颜色的神情中,他轻轻地抛下了最后一个压倒天平的砝码。 “更重要的是,尔等便纵愿意龟缩于一隅苟且偷安,易家也未必容得下你们。易家已经软禁了段夫人,想要威逼段夫人拿出青螭刀,以此号令你们为对抗朝廷之前驱,简单地说,就是令尔等为替死鬼。”他轻轻一笑,“我欲求安,他人不善,如之何?” …… 攻心为上,步步紧逼,阴谋阳谋,翻覆掌中。 在这样的人面前,只识弯弓射雕的草原汉子的直心眼,根本跟不上那九曲十八弯。 只觉得每句话都被击中,每句话都无法反驳。 到最后,唐羡之亲点一炷香,烟气袅袅里,栗里族和呔族族长一个头磕下来,相隔数年,南北两派又成了兄弟。 而长川易家的夺位之争,至此又卷一幕起。 …… 这天文臻睡眠不安,一直到半夜都没睡着,总听着那呼啸尖锐的风声心中发紧,觉得似乎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易秀鼎今晚没有睡在屋顶上,她不习惯了。 由易秀鼎想到唐羡之,她隐约觉得,今晚打牌的时候,燕绥下的那一堆让人脑筋打结的指令里,有一条,好像是针对唐羡之的。 如果是平常也罢了,可这回,下指令的执行人,是那对几乎可以说战场上最强大的父子。 燕绥一口就指出了唐羡之的方位,让那两人去解决他…… 文臻心里明白,这没什么问题,这两人本就无所不用其极地想要杀对方,可她心里依旧一阵阵地发紧。 实在睡不着,却不敢动弹,因为她觉得燕绥好像好不容易睡着了,实在不愿惊扰了他好不容易的睡眠。 走廊上有沙沙声响,一条人影无声落地,窗户夺夺轻响两声。 几乎立刻,燕绥便睁开眼睛,一手按住想要起身开门的文臻,懒懒道:“开窗罢。” 外头顿了顿,随即窗户被掀开。 林飞白站在窗前,一眼看清屋内景象,本就不好看的脸色更加泛出了铁青色。 燕绥翻了个身,看见林飞白的第一眼,他便轻笑一声,摇摇头,道:“果然女人宫里呆久了,人就废了。” 林飞白垂眼站着,一言不发,知道燕绥已经明白任务失败了。 既然已经知道,他不欲多留,转身便走。 本来看这屋子格局,就能猜出文臻和燕绥是怎么睡的,但真的亲眼看见两人怎么睡的,又觉得实在不愿意多看一眼。 不是不知道两人亲密,但总抱着点缥缈的想望,然而今晚这一眼,他觉得自己经受的打击已经够多了。 燕绥故意要他开窗,实在可恨。 他要走,却忽然看见燕绥背后的文臻,对他使了个眼色,做了个口型。 林飞白一怔,掀开窗户飘进来。 燕绥本已闭上眼睛,霍然睁开,正要说话,林飞白已经面无表情点了他的睡穴。 文臻舒一口气,在床上对林飞白双手合十,道:“多谢多谢,他这睡眠实在是太差,我就想着,你帮忙让他睡一觉吧。谢谢谢谢。” 林飞白冷冷道:“你就不怕我顺手点了他死穴。” 文臻笑眯眯弯着眼睛,“你会吗?” 林飞白默然,半晌,哑声道:“我是真的很想。” 文臻深表理解地点点头,“我明白。他有时候是真的招人恨。”她盯着林飞白胸前,道,“前阵子听说你受了伤,现在可好了?” 林飞白抬头看进她眼睛,目光刚相交那一刻,他便猛地别开头,淡淡道:“早好了。倒是你,养了这么久,气色还这么差,殿下整天蔑视众生,到头来自己女人都护不好,我要是他,哪还有脸这么刻薄别人。” 说到“自己女人”几个字的时候,他顿了顿,口齿有点艰涩。 “我那伤可怪不得他。殿下为了救我,自己才是留下了要命的毛病,险些还害了你。”文臻道,“你给他把把脉吧,瞧瞧到底怎么了,可要紧。” 林飞白一抬手,却是捉住了她的腕脉,不由分说便输过来一股热流,冷冷道:“他死不了。你还是顾着你自己罢。你这次内伤比上次海上还要重些,你是用了虎狼之药吧?燕绥什么乱七八糟东西都敢给你!” 说到最后一句,他语气中已经满是怒气,连尊称都不给燕绥了。 “不是他给我的,是我自己拿的。”文臻没有发急也没生气,只抽回手,慢悠悠地道,“这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和选择,理解便好。” 林飞白的脸色肉眼可见的苍白起来。 他知道自己心急之下僭越了。 他也发觉,文臻的态度,和以前不一样了。 以前她会赶紧安抚,会不在意,会一笑而过。 她是圆滑的,谁都不想得罪的。 不会这么直接地,甚至让他有些难堪地,把态度摆明。 “我既然选择混迹朝堂,选择站在他这一边,就必须跟上他的脚步,不能做他的拖累。否则我还不如直接断个干净,回深山老林种土豆去。”文臻慢慢道,“我们所有在他身边的人,其实都给不了他太多的帮助,做好我们自己分内的,不拖累他就是帮他。而这需要最纯粹的心思,不含怨怼,不携私心,不掺杂多余的感情。如果做不到,那还不如就此离开,只做自己。” 林飞白默然,他知道文臻的意思。 他和燕绥之间,一向针锋相对,怨气丛生,却又立场天然一致,便显得关系别扭古怪。 这种别扭古怪平日也罢了,一旦出现在逐鹿博弈场上,关键时候是可能要命的。 他看着文臻,心底忽然泛上浓浓的酸涩。 是何时明月照进山背的雪沟,将天光也似映亮。 是何时繁花开遍他人的山崖,只留他隔岸看那葳蕤浓艳一笑开。 他看着文臻的眼睛,本有很多话想说,想告诉她一些她所不知道的,但最终他只是垂下了眼帘,将所有的心思锁在眼里,所有的目光挡在眼外。 却又不愿意此时给她一个表态,他只是站起身,要走开。 文臻却又拉住了他,笑道:“我在这床上闷着憋气,想出去散散,你帮我给燕绥护个法,我呆会就回来。” 林飞白皱起眉,道:“外头冷,而且……” “就是想散散风,我也有自保能力,没那么脆弱。”文臻不由他分说便下了床,披上大氅,回眸一笑,“拜托了哟。” 林飞白皱眉看她半晌,只得不情不愿地在燕绥床边坐了下来,又道:“你不能走出院子,要让我知道你安全。” “好好,我每隔一会就弹颗石子给你听。”文臻答应得爽快,轻盈地开门出去。 林飞白还想说什么,最终没有开口。他猜她可能是需要更衣,却又希望他留下来为燕绥检查调理一下身体,当着他的面当然无法进入里间更衣,便干脆外出去院子里给下人们用的茅厕解决。 他自然不能说什么。 回头看了燕绥睡颜半晌,看见他眼下微微的青黑之色,最终还是伸出手,搭在了燕绥的腕脉上。 …… 文臻确实是出去上茅厕的,但更多的还是为了让林飞白留下来帮燕绥调理。 她要在,以林飞白那个梆硬的性格,不一定肯对燕绥示好。 她匆匆解决了出来,一时没了睡意,又想让林飞白多给燕绥调理一下,便在院子中散步,一边绕着自己的屋子散步,一边抓了一把石子在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弹在墙上,声响不大,但足够提醒林飞白她还在。 她走到屋子背面的一片竹林时候,忽然觉得头顶似乎有点异响。 还没来得及抬头看,就听见身后噗地一声,似乎什么东西擦着墙落了下来,本该动静很大,却又在落地那一霎被控制住了。 她撤出好几步,直到到了安全距离,才回头。 然后她就看见一个修长人影,斜斜靠在墙上,正看着她。 文臻一惊,随即从那僵木面具和明珠眼眸上,认出那是唐羡之。 ------题外话------ 这几天都有事,本来想少更一点,但是觉得都是权谋的部分也许没人看,只好再添一些。 写权谋就是这样啊,又累又不讨喜,大家都更喜欢捋起袖子就干。 第两百零七章 爱恨交织 他披一件纯黑大氅,大氅系带有些散了,露出里头微微有些凌乱的雪白衣襟,衣襟里头隐约有些什么,她下意识还要仔细看,唐羡之却立即发觉了,拢紧了大氅。大氅缀着的貂边毫毛乌光灿烂,衬着他线条清锐的下颌侧脸边线,显出几分微微的苍白秀致来。 他就那么靠墙站着,看着文臻,眼眸里似乎藏着整个大地的海,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文臻怎么也没想到,在这雪未化的寒冷冬夜,在燕绥下令追杀他并由林帅父子亲自出手,好不容易逃脱之后,他竟然还敢出现在这里。 这实在不像是唐羡之的作为。 她又退后一步,靠着一棵枯竹,手指一动,一柄匕首滑落袖口。 对面,唐羡之忽然笑了。 他抬手,在文臻警惕的目光中,握拳轻轻咳嗽一声,道:“好冷啊。” 这大半夜冒着绝大危险来见敌人,就为了寒暄这句废话? 文臻几乎要气笑了,却听见他紧接着道:“阿臻,你冷不冷?” 你冷不冷? 文臻觉得那种被雪团塞在心里的感觉又来了,叹了口气,她道:“唐先生,你这是在为难我,还是为难你自己?” 唐羡之却只是笑,看着她。他的脸色在雪光下近乎透明。 文臻微微闭着眼,一瞬间心中天人交战。 不管唐羡之如何反常,此刻确实是天赐良机。 他好像状态不大好,态度也奇怪,所以这一刻,她在,林飞白在,燕绥随时可醒,三人联手,唐羡之绝对走不出今晚的小院。 那么,她和燕绥在长川真正的最大对手,也便解决了。 她是未来的长川别驾,是接下了铲除长川易家,和平将长川过渡于朝廷版图重任的人,谁横在她的道路上,她都应该一刀以挥之。 更不要说,面前这人已经先下了手,她因此重伤,燕绥因此还有十分危险的后遗症。 于情于理,她都有出手的理由。 前头屋子里,忽然有了一些动静,是开门声,可能是林飞白有一阵没听见石子敲击声,想要出来找她。 她想也不想,手中一颗石子咻地一声弹在屋子后墙上,随即关门声起。 等文臻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并十分懊恼的时候,对面唐羡之已经笑了起来。 他一双眸子微微弯起的时候,这夜雪的寒意都似被春风化却。 文臻一阵恍惚,不知怎的想起当初无名山下初见,隔着粼粼的水波她仰头看着一片透明外那晃动的人影,似乎也曾见一个如镜花水月般又温暖的笑容。 一晃并未经年,心却似已过千山。 唐羡之一边笑一边走了过来,站在她对面,笑道:“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杀我的。” 文臻那种恍惚感又来了,总觉得今晚的他很奇怪,定了定神道:“我很想杀你。” 唐羡之轻轻地,甚至有点促狭地道:“然后?舍不得?” 文臻抿抿唇,不知怎的,她惯常的笑面虎面具在他面前戴不起来,总觉得假到尴尬。 摇摇头,她道:“我还欠你一条命。” 唐羡之的笑意微微收敛了点,忽然伸出手指,指腹轻轻蹭过她的脸颊。 他指尖冰凉,手势却轻柔如月下撷花。 文臻下意识一偏头,唐羡之对她抬了抬手,指尖一片碎雪。 只是帮你拈去一片雪而已。 他的神情如此轻巧,文臻眯着眼,摇了摇头。 他总是这样,仙气飘飘,行诡诈之术。 她不想和他争是非对错。火山赤红的熔岩,已经烧去往事如前尘。 文臻定了定神,没再退后,抬头直视他眼睛,“我想好了。今晚,就当我还了那次欠你的恩情,再有下次……” “再有下次,你便杀了我?嗯?”唐羡之垂头凝视着她,眼神有细微的柔软和缱绻,“你想过没有。其实在昌平那里,我对你下手那次,你已经不欠我了。你这样心软,到底是因为你天性良善,还是因为……是我唐羡之?” 文臻笑,低声却朗朗,犹自不忘弹出一颗石子,“当然是因为我天真可爱善良宽容,不忍心杀人咯。” 她眼眸弯弯,眼角尾端微微上翘,不笑也有三分甜意,笑起来便似乎要漾了满溢的蜜糖。 唐羡之近乎贪婪地望着她,眼神里忽然多了一种奇怪的情绪,似喜似欢似荡漾,似恸似伤似诀别,忽然低下头。 文臻以为他又要帮自己掸去头顶竹叶上落下的雪,也怕发出响动惊动屋子里的林飞白,没有后退。 颈侧一热一重,他的唇忽然落在了她颊上。 一霎她还以为又落雪了。 那唇乍一接触,竟然没有热度,一会儿之后才能感觉出那柔软,他的呼吸特别轻细,轻轻扑在她耳侧,乱发簌簌被拂动,微微的痒。 有什么东西滴落颈侧,湿润的,微微黏腻,她一怔,下意识伸手要摸,又要先把他推开。 唐羡之却已经让了开来,文臻舒了口气,正要退后,唐羡之盯着她微微垂下的眼帘,忽然一偏头咬住了她的唇。 是咬,不是吻。 文臻一傻。 她当即要挣脱,可是唇被咬住,一阵刺痛,如果唐羡之不放,生拉硬拽,她的唇也就要撕裂了。 这要是燕绥她也就挣脱了,她确定燕绥不会伤害她,但是唐羡之可就不一定了,她不敢冒这个险。 她只得看似僵硬地站着,手指已经无声无息戳了出去。 唐羡之身体一扭,避开她的攻击,同时一手横在胸前,衣袖瞬间如铁板,叮叮几响,文臻后续的几个动作都被击落。 而他唇间动作不停,一咬咬痛文臻之后,舌尖已经撬开她的齿关,辗转吸吮,攻城掠地。 像一簇冰雪入春水,再在水岸之上点燃熊熊大火,那火焰妖红如血,每一舞动都是内心深处不可言说的苦痛与野望,是那些夜不能寐辗转反侧里凝结的心血,再在长久压抑后猛然放纵,狂焰升腾里恨不能将所有纠缠的心事都化灰。 文臻僵硬地站着。 手中一根金丝,搭在唐羡之手腕上。 没人能在接吻这样的动作中依旧保持警惕,唐羡之终究还是着了她的道,然而他竟似毫不在乎,动作未停,文臻眼一低,发现他居然还在一下一下弹着石子麻痹林飞白,简直又要气笑了。 但她暂时不能动,因为唐羡之拼着被她切手腕,也把住了她的腕脉,此时正有一股温暖却沛然的真气顺着她的经脉游走四肢百骸,所经之处,如细细的火苗舔舐,有细微的疼痛,更多的却是旧患被抚平的舒适。 唐羡之在用自己的真气为她调理。 她的内伤,因为这次双倍的反噬,本就缠绵难愈。当初在海岛之上,互相不对盘的燕绥唐羡之林飞白三人,因为真气互补,三人合作对文臻的内伤很有好处,便放下前嫌,合力为她调理,才使她的内伤加快痊愈。这次一开始林飞白和唐羡之都不在,只能靠每晚燕绥出手,她的恢复也便显得缓慢,今晚先是林飞白帮忙,然后唐羡之也忽然出手,前者也罢了,后者此时这举动,实在让她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他总是这样,一边救她一边害她,硬生生把恩仇搅在一起,却又在该决断的时候绝不手软。 也不怕自己精分。 他可以恩仇俱下,文臻却不想夹缠不清。 身体不能动,机关暗器却无妨,指尖一勒,金丝便切入唐羡之腕间,一道深红乍看不过细线,随即便有血色漫开。 这根金丝本就是文臻当初从燕绥背后钢丝里得来的灵感,极细便也极锋锐,她只要手上使力,唐羡之就要成为独臂唐了。 文臻本有机会把这金丝套上他的脖子,可最终她选择了手腕。 像是更不想难为自己。 然而这人始终在难为她,竟丝毫未动。 文臻只好齿关用力—— 在这一霎,忽然她觉得唇齿间微微一甜,随即唐羡之像方才一样突然地,离开了她的唇。 他一旦离开,也是决绝,肌肤和香气如光影般掠过她耳侧,长发如一匹柔滑的缎子在她颈间短暂停留,她隐约听见他似乎咳了一声,又一声,才低笑道:“早知当初……” 他并没能把这句话说完。 吱呀一声房门开启,林飞白终究还是觉得不对劲,跨出门槛。 唐羡之的身影像一只黑白大鸟掠过冬日枯干的竹林。 簌簌落了文臻一头雪。 文臻立在冰冷的鹅卵石地上,半晌,轻轻地吐出一口发黑的血。 刚刚赶来的林飞白看见这一幕,惊得眼眸都大了一圈,急忙冲上来要扶她,文臻却退后一步摆手,“不是,没事,我……不小心咬破嘴唇了。” 她凝视着那血,不知该喜该忧。 那不是她的血,也不是唐羡之被咬破舌头留在她口中的血,她清晰地知道,她并没来得及咬下去,唐羡之就因为自身体内一阵突如其来的震动,放弃了对她的强吻。 那震动,像是一阵努力压制却压不下来的咳嗽。 那口血,也是没压下来的那阵咳嗽带来的。 文臻想起什么,又去摸自己的颈侧,果然在颈侧先前觉得湿润黏腻的地方,摸到一点猩红。 她转头问林飞白:“你们先前去伏击唐羡之了是吧?他有没有受伤?” 林飞白反应却很快,“刚才是唐羡之?” 两人大眼瞪大眼,都不大想回答对方问题,最终还是林飞白妥协,道:“父亲给了他一指。” 文臻垂下眼。 大帅出手,铁人也扛不住。 她听说林擎的武功来源奇特,阴柔与刚猛俱存,当年杀易人离的叔叔,对方身穿宝甲,都没能挡住他的杀手,卷草只破坏了宝甲便不能寸进,真正的杀手是他抵在对方腹部弹出的一指。 据说那位倒霉的易家将军最后整个肚腹都碎了。 他是受伤了来找她,然后妄动真气引发伤势了吗? 林飞白看她脸色发白,脱下自己的大氅要给她加上,文臻现在哪里肯接受任何一分柔情蜜意,摆摆手自己当先往回走,脚下的碎雪踩上去咯吱咯吱地响,她心里掠过他离开前最后说的那句话。 早知当初…… 早知当初不要伤害你。 还是,早知当初就该杀了你? …… 这一夜文臻终究没睡。林飞白走了之后,她便守着燕绥,林飞白说天亮后禁制自解,她便提前洗漱补妆,遮掩了有些憔悴的痕迹。 燕绥果然在天亮后醒来,他体能非凡,哪怕多日不能睡好,只要偶尔补一次,便能恢复大半。 文臻免不了问了一下昨夜在刑堂黑狱发生的事,主要是就这样救走易秀鼎,只怕理刑长老和易燕吾不肯罢休,少不得又要冲突一场。 燕绥却道无事。他救走易秀鼎后,又去了理刑长老的住处,解走了他刑堂的令牌,留下了蛛丝马迹线索指向了传灯长老。理刑长老发现令牌丢失,一定会回黑狱查看,然后发现里头一片狼藉,少不了要找传灯长老算账。 而燕绥这个坑货,令牌根本没打算扔给传灯长老增加嫁祸证据,反正两个长老关系恶劣,易秀鼎又是传灯的人,有没有令牌,都不妨碍理刑长老坚定地认为是传灯长老救走易秀鼎搅乱他的黑狱。 而理刑长老明显是有传灯长老的把柄的,从昨晚他带走易秀鼎时候两人的交涉便可以看出来,所以当他去找传灯问罪,莫名其妙的传灯自然不认,很容易便会天雷地火打起来,到时候无论是传灯胜了理刑,还是理刑一怒之下把传灯的把柄散布出去,燕绥都乐见其成。 所以他让易秀鼎大摇大摆地回来,所以一夜果然无事,想必那俩长老正在焦头烂额呢。 燕绥的搞事能力,文臻向来服气,他说无妨那便无妨。 燕绥起身后,因为精神好,便要拉着她散散步,文臻却有些心虚,怕昨夜唐羡之来过的事情被他发觉,便拖延着找事情做,一会儿要燕绥帮着梳头,一会儿又要帮燕绥梳头。燕绥最近和她在一起,在前期一直事无巨细地照顾,梳头技术突飞猛进,已经抛弃了哪吒头,进化到简单的发髻,当然还达不到单手挽髻的程度,但也可圈可点。 他一边梳头一边道:“你的头发好歹算是有点光泽了。当初我刚醒来,你又昏了,我在马上抱着你,你那头发,枯草一样戳着我。” “那还真不好意思,戳着公主殿下娇嫩的肌肤了。”文臻笑,“那就罚我给公主殿下梳头吧。” 她按着燕绥坐下,象牙梳子轻轻滑过燕绥的长发,燕绥懒懒道:“你给我梳头可方便得很。我的头发一向好,你只需将梳子从发端垂下,梳子自然便会落到底。” “我试试。”文臻兴致勃勃地将梳子放到他发端,果然梳子立即滑落至底。 “真是一把好头发!”文臻赞叹,顺手将一直放在梳子上的小手指收回。 她眼底掠过一丝阴翳。 梳子并不能一滑到底。她手指稍稍用力才滑了下去。 并不是燕绥吹牛,他从来不至于在这种事情上吹嘘。 是他的发质,和她那时候重伤以后一样,变差了。 文臻的手指有点抖。 她忽然非常恐惧。 燕绥这样的人,这个年纪,又学的是仙门内修之术,身体状况本应该处于巅峰,万万没有倒退的道理。 如今只是一个记忆和发质的变化,那么,其他的呢? 这只是短暂现象,还是他会和她一样,这只是个开始,他会逐渐衰弱,衰退,然后…… 她激灵灵打个寒战,不敢再想下去,燕绥却是个敏锐的,忽然道:“你怎么了?” “我?我在嫉妒呀。”文臻反应很快,声音毫无破绽地接下去,“你说你一个男人,要这么一把好头发做什么,还不如剪下来给我做顶假发。” 为了表示羡慕妒忌恨,她吃吃笑着给他编小辫。 燕绥顺手便捉住了她,笑道:“行啊,这便剪。”手指却顺着她的手掌,飞快攀上了她的腕脉。 文臻脸色一变,想要挣脱却知道不妥,只这么一犹豫,燕绥已经放开了她的手,从对面的黄铜镜中抬眼看她,略略沉默,道:“唐羡之昨夜来过了?” 第两百零八章 你们都不配 文臻一僵。一瞬间心中无奈,第一次觉得找个多智近妖的男朋友实在很挑战。 本来想慢慢委婉地说这件事的,虽说该有的信息交流要有,但毕竟难以启齿,也怕刺激和伤害他,影响对长川的大计,继而影响他的状态。 男朋友太聪明怎么破? 男朋友挑眉,黄铜镜里映出他如画眉目,唇角一抹笑意微冷,却又勾人。 “胆子很大啊。”他缓缓道,“在我派人杀他未果后,还跑到我的院子,找我的人,是不是顺便还诉了衷肠?真当我拿他没有办法么?” 他语气平常,不见怒容,可空气便似忽然紧窒。 文臻停下手,缓缓趴在他肩上,“对不住,我没能杀他。” 燕绥反手抓住了她的指尖,凑到嘴边轻轻一咬,斜眼看她:“舍不得?” 一般人斜眼会很难看,然而燕绥的眸子看过来,瞳色分明月清水白,微微斜挑的眼角如自带阴影,一种不分性别的媚,文臻爱极这样的眼神,心都开始砰砰地跳,忽然想起昨晚唐羡之也问过一模一样的话,可当时她是什么心情来着? 抵触,沉郁,无奈,叹惋…… 便纵最初有过一霎心动,可给她快乐的,一直都只是面前这个人啊。 她摇摇头,刚想回答,燕绥却又笑起来,也摇头道:“凭他?” 文臻也笑了,贴着他的颊侧,嘘他道:“你这无与伦比的自信和霸道,还真是让人讨厌呢……” 燕绥笑,“那我愿天下人都讨厌我,只除了你。”顿了顿道,“不杀他是对的。哪怕他受了伤呢,但他敢来,就绝不可能没有后手。你贸然动作,只会置自己于险地。你记住,杀他的事不用你来做,你男人迟早结果了他。不过你万万不许有那种欠他一命的想法,你不欠他的,从来都不,当初火山那事他只是借机死遁,便纵救了你,昌平掳你便已经抵消,更不要说他还屡次对你下手。你昨晚没动手,只有他欠你情分的道理,明白吗?” 文臻懒懒嗯了一声。 她不想再欠唐羡之的,也不想让唐羡之欠她的,撕得越干净越好。昨晚没动手,一来如燕绥所说,她也担心唐羡之有后手;二来,当时那个情形,唐羡之近在咫尺,她又不知道唐羡之受伤,只觉得他真要想做什么,还在屋里的林飞白和燕绥绝对来不及救她。 她没感觉到唐羡之的杀气和敌意,便想先稳住他。 结果唐羡之是没敌意,却不知是不是伤后心绪浮动,携了一怀不合时宜的情意而来。 她对着他高度紧张,以至于弹石子成了机械动作,以至于因为揣测落在肩上那一点液体是什么,而被他所趁。 她并不后悔没有切下他的手腕,却有点懊恼不知道唐羡之受伤。 不然本不必太过谨慎,可以试着擒下唐羡之的。 但此刻这淡淡懊恼也化去,眼前人是可心的人,平日里醋液如毒汁嗖嗖四溅,却能在这样的时刻懂她爱她包容她。 他懂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更好地珍重自己和他。 “我喜欢的小蛋糕,可不是那种心慈手软的软包儿。”燕绥在镜中对着她一笑,“不过你不喜欢杀人,就不用管这些。你只保护好自己便好,其余的事,我来。” 文臻用下巴轻轻地敲他的锁骨以示应答,想了一会儿又笑:“我还以为你要大吃飞醋,怒不可遏,把这屋子都砸了以示不满呢。” “是啊,你怎么知道?”燕绥忽然一拉她的手,文臻的身子顿时飞了起来,半空中划过一个半圆,翻落在他怀里,燕绥又顺手一抛,将她抛到床上,在文臻的尖声大笑里,扑上身去,笑道,“所以我要大闹特闹,把这醋大吃特吃,从先吃你开始……” 一室笑闹,晨曦的清光耀亮洁白的窗纸。 静室内段夫人放下书卷,听着那边的动静,微微笑起,半晌,叹道:“少年夫妻……” 她眼神微微怅然,微微牵念,似乎想起某些沉淀在久远岁月里的同样美好的曾经…… 另一边的屋子里易云岑悉悉索索地在玩他那个人偶版套娃,一层层地往里塞着什么,听到那边笑闹,这没心没肺的少年忽然停下手,怅然地叹口气。 一边屋顶上,易秀鼎盘腿坐着,嚼着一根苦辛,她坐的这方屋顶,已经看不见燕绥文臻的屋子,但不小的动静依旧传入耳中。 她没有睁眼,也没有动作,像忽然被套上一个雪做的面具,将所有的心思都压在那冰冷之底。 …… 屋子里文臻和燕绥笑闹了一阵便睡了。早上醒来便有侍女过来,说是李厨子感谢上次姑娘的赏赐,特地送来了一些点心。 李厨子便是李石头,上次文臻和他揭露了韩府和刘厨子辜负他的事情,想必这两天他越想越明白,这便来找文臻了。 文臻便起身洗漱准备接待,刷着这一夜以来的第四遍牙,心中颇有些感触。 燕绥如今真是和从前不同了,昨晚的事他有理由生气,也确实是生气的,但却一点也没对着她。 昨晚他后来又起床了,她知道。 他出去了,先是寻着林飞白,两人不知道说了什么,然后好像林飞白也怒了,墙头哗啦一声响,刚才她还听见侍女嘀咕,说是不是这天太冷,怎么墙头一排琉璃瓦全部冻裂了? 文臻笑了笑。 何止是表面裂了,如果掀开屋瓦来看,还能看见底下一层的瓦,说不定整个粉碎了呢。 段夫人院子的墙瓦碎了一大排,但当时燕绥的语气居然还是平静的。 林飞白低声说了些什么,大抵是复述当时发生的情况。 燕绥忽然低低笑了一声。 那一声笑,午夜隔墙听来,依旧有种彻骨的冷。 文臻忽然就能感觉到,燕绥这是已经完全猜到发生过什么了。 林飞白似乎也明白了,默然半晌,再开口语气硬邦邦地:“我去杀了他。” 燕绥淡淡道:“用得着你?” 林飞白被呛了一下,又沉默了好一会儿,似乎转身要走,但终于还是忍不住,道:“你……不要为难她。” 又一阵静默,随即燕绥失笑,“林侯,我很好奇,你是以什么身份对我说这话?” 没有回答。 文臻几乎能想象到林飞白难堪又微怒的表情。 “还有。我说你配不上她,你最好早点明白自己是怎么配不上的。”燕绥道,“我为难她什么?她做错了什么?我是该怪她太善良还是怪她太谨慎?作为男人,女人受了侵犯,最好先怪自己不够强大,让她为了保全自身,不得不步步谨慎,不得不再三思量,不敢去痛快尝试,以至于错失良机。” 半晌林飞白吁了一口长气。似要吐出一腔的积郁。 “她心中只有我,这就够了。其余的事,她愿不愿做,能不能做好,谁有资格苛责为难?觉得谁嗡嗡乱飞惹厌,自己动手就是,要女人来办丢不丢人。”燕绥轻描淡写地道,“你是平常人,你不能懂她,这世上能懂她的只有我,你们都不配。所以,走开点,我要去陪她困觉了。” 一阵静默后,墙头忽然响起碎裂之声,随即声音不见。 大概是气得掉头就走的林飞白,终于没控制得住脚下。 但更加冷静听着的文臻,却在那之前,就一直听见燕绥脚下那一整条的墙瓦,发生的细微震动粉碎之声。 文臻觉得,如果接下来唐羡之和燕绥有正面刚的机会,大概碎的就不是这一排墙头了。 那便碎吧。命运的碰撞里,大家都要学会做最硬的那一个。 燕绥内心坚刚,却一直对她柔软相待。一直在学着设身处地地理解她,接纳她的想法,哪怕其实不那么认同,也会尽量从她的角度出发。 她何其有幸,从内心深处感激和珍惜。 而越是如此,她心底的紧迫感也越发激烈。 她起身,将身上的东西重新装束了一遍,该涂的涂,该抹的抹,从头到脚,武装到指尖。哪怕这样行动起来会有点累赘,也顾不得了。 她去外间见客。李石头送来了几样小点心,今日段夫人这里,其实已经被人软禁,进出都有人检查,美其名曰府中不宁,需要保护夫人。冠冕堂皇的理由下,能进这院子的人其实很少。 但李石头很自然地进来了,只是身后跟着脸生的侍女。他送的糕点用料倒也普通,是当地著名的一种水塔糕,主料是面粉白糖猪油鹅油松子这些东西,做成塔状,倒也香甜雪白,要说有什么别致的,就是每块糕的顶端都镶嵌着一颗硕大的樱桃。 这个季节的樱桃可谓难得,且那樱桃圆润闪亮,鲜红如珊瑚珠,看着便引人食欲。 李石头也没多说,只笑道:“这糕倒也罢了。只是这樱桃还算新鲜,我又略略经过腌制,口味颇有些特别,公子和夫人还请不吝品尝。” 文臻便谢了,给了丰厚的赏钱,李石头又谢赏,便小心翼翼告退。 一切都是很正常的流程,等他退出后,文臻目光便落在那樱桃上。 刚取出小刀准备好好“品尝”这特意指出的樱桃,不妨易云岑忽然撞了进来,兴冲冲地道:“哎呀桃花姐姐,听说李石头给你们送点心来了?这个石头厨子人虽然钝了点,手艺可是真好,哇,这樱桃好大,我尝一个……”说着拈起一个樱桃便想往嘴里送。 一旁看书的燕绥头也不抬,阴恻恻地道:“有毒。” 易云岑顿住,看了樱桃半晌,叹口气放下,道:“不想给我吃就明说呗,何必吓人呢。”看了燕绥半晌,忽然靠过去,悄声道,“听我十七姐说昨天是你救了她,还给理刑长老顺手搞了一场麻烦。听说昨夜很是闹了一场,传灯长老手下死了两个,理刑长老的刑堂险些被砸了。文哥哥,你很厉害啊。” 燕绥这回干脆不理他了,翻过一页,道:“唔。” “哥哥你这么厉害,教教我呗。” “教什么?” “随便什么。武功不方便指点的话,教我怎么害人骗人也行啊。” 文臻噗嗤一笑。 “行啊。”燕绥抬起眼皮冷淡地睨他一眼,“去,把‘我背叛宜王殿下了,宜王殿下世间最恶,我现在是文甜甜的舔狗。’这句话写一千遍,贴满你的院子,我就教你。” 文臻:哈哈哈哈哈哈。 殿下活学活用智商了得。 易云岑像被踩了尾巴的兔子一样跳起来,一脸不可思议,“怎么能这样!不行!不成!我只是对你有点兴趣!我没打算背叛宜王殿下!你给宜王殿下提鞋都不配!你才心思恶毒!” 他气冲冲地出去了。 文臻鼓掌。 真心佩服。 这孩子话痨,以往只要黏上来没半个时辰打发不了,可几次撞上燕绥,都是分分钟退散。 殿下永远牛逼。 她笑着,这才去拿小刀去挑那个险些被易云岑吞到肚子里的樱桃。 樱桃外表完美无缺,但是轻轻一拨,那翠绿的蒂便被拔了出来,里头一小圈细微的划痕这才被看了出来。 文臻用她自己夹眉毛的夹子伸进去,夹出了一个樱桃核,眯着眼睛看了看,确定果然上头密密麻麻都是微雕的字。 那核比较大,饶是如此这技艺也够非凡了,多亏文臻好歹还有一双微视眼。 几个樱桃的微雕核收集完,文臻细细看了一遍,道:“李石头说,易勒石最后一段时间的菜单没有更改,但是多用腌制味咸之物。而易勒石之前因为疾病的原因,一直吃得清淡,但其实他是喜咸的,因此接受良好,但是身体却不大好了。” 她之前托李石头打听一下易勒石最后一段时间的饮食变化情况,好确定易勒石是不是饮食被人做了手脚,看能不能对症下药,把植物人状态的易勒石弄醒转来。 她和燕绥也怀疑易勒石可能是在装病,好躲入幕后,看清易家各方势力的真面目,但就目前各方情况来看,这个可能性不大。 “李石头还给了一份关于这易家院子里重要人物的一些饮食习惯爱好。有些很有意思,比如掌馈长老每晚亥时末要吃夜宵,每旬必定要派人去外头翠华楼买他最喜欢的荠菜汤圆做夜宵。比如易修年喜欢拿大院的份例给他外宅的女人送补品。比如在段夫人走后易勒石身边最得宠的女人,一直掌管内院大小事务的宠妾平云夫人,最喜欢吃……”她皱了皱眉,“紫河车?” 她将樱桃核扔掉,冷笑道:“本来看段夫人那几人还觉得之前对易家的印象是不是过于偏颇,如今看来,还真是够恶心的。” “今日注定无事。且多休息吧。”燕绥闭着眼睛,“晚上咱们又得忙活。” 文臻托着下巴,想起之前林飞白和她简单说起易人离和厉笑的事情,有些牵念地道:“易人离和厉笑,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 …… 易人离和厉笑,现在正在长川主城的城门口排队。 最近长川主城的城门关卡严格,严进宽出,来往人等都要盘查并核对路引。 宜王燕绥的车驾已经进入长川,并向长川易家发出前来迎接的指令。妙的是整个殿下车驾和刺史队伍,都没有派出交涉人员,好像就没指望得到正常的接待待遇,而易家也果然没有理会这样的指令,宜王车驾因此行走得非常慢,以龟速向主城挪动。 在这种情形下,得到燕绥和文臻平安的消息后,队伍里除了一个厉以书必须呆在原处维持场面外,有很多人就忍受不了这个速度了。 易人离原本是能忍受的,离主城越近,他的心绪越复杂,所谓近乡情怯,当年决然而去,现在虽有勇气回来,但难免有些感触。 但是这些感触,在遇上了护妹狂魔七个葫芦娃,都化为虚幻。 他这些日子,每每想起救走厉笑之后的遭遇,都忍不住要仰天长叹,泪下两行。 那晚他抱着厉笑离开,听见身后易铭的话,也曾回头,看见易铭神情似笑又似哭,看见厉笑的泪水忽然就盈满眼眶。 那一刻他心中亦一痛,明明并不很清楚其间来龙去脉,却也觉出这一刻的青春的逝去和诀别的痛。 厉笑一直都在哭,泪水纷纷洒落覆霜的屋脊,那种无声无息的,却又压抑到极处的哭泣,让人担心她是要把浑身的泪水都从身体里挤出来。他被哭得手足无措,连林飞白都没等,扛着她便走,随便找个客栈住下。本想等厉笑醒来,就走一下回头路,把她送到她哥哥那里,自己再去找文臻。 谁知道厉笑哭着哭着,便睡着了,睡着睡着,发起高烧了。 仓促成婚一路奔波,心思郁结打击巨大,铁人也扛不住,她这一烧十分凶险,还不断地说胡话,易人离只好贴身照顾,衣不解带地伺候了一天一夜。 第二天的半夜,厉笑醒了。 易人离大喜,当即便问她好不好,谁知道厉笑也不知道是不是烧糊涂了,直勾勾看他半天,忽然一把抱住了他。 易人离当场就僵硬了。 那少女娇小的身躯在怀,高烧未退身躯滚热,灼烫得他心都在微微抽紧,一双手只觉得无处安放,僵硬地举在半空,却感觉那少女悉悉碎碎脸贴过来,靠上了他的腰。 “易哥哥,说好的一定会娶我的呢……” “说好的从来只有我并且绝不会有别人的呢……原来是这样啊……” “说好的要和我生三个小小易,以后也不会有妾侍通房……确实不会有了啊……连新娘都没有了……” 她声音呜呜咽咽,埋在易人离腰间,室内只穿着一层薄袍的易人离,清晰地感觉到衣衫渐湿。 他更不敢动了。 “……没有了啊,没有了啊,十年了,我不要爹爹,不要哥哥,不要脸面,一遍遍往西川跑,跑到你们易家的女子笑我不知廉耻,跑到爹爹放话说要打断我的腿,却不知道跑到最后,反而越离你越远……如今你的话我是懂了……是那天上的月亮啊,看着很近,其实从没在我身边过,我便是跑掉了性命,我也去不了那头顶的高天啊……” 哭声惨痛凄切,听得人心中生怖,易人离下意识转头去看窗外那一轮月,浅浅一弯,平日里觉得优美的月钩,此刻瞧着也是冷的,光晕如雪。 “……你怎么忍心这么对我?你怎么忍心?十年,数千日夜,你真的没有一刻想过要给我一个真相吗?在我奔波时,在我为你和家族抗争时,在我为你冒险为你受难时为你忍受屈辱甚至最后还为你遮掩时,你都没有一刻想过要给我一个公道吗……那这十年又算什么?我算什么?我是你随时可以拿来又随时可以弃用的挡箭牌吗!” 她头埋在易人离怀里,泪流成河,拳头砰砰砰地捶在易人离胸膛,压抑了许久的绝望、愤懑、痛苦、心丧……像这夜来的风奔腾的河一般从胸臆间滚滚而出,再射向这冷月高天,天际的薄雾浓云,都似要被这哭嚎惊碎。 易人离颤了颤,低头看着那姑娘微微颤抖的乌黑的发顶,犹豫着,将手轻轻搁在她发上。 ------题外话------ 对人物有争论是好事。 但是建议求同存异,和平发言,注意措辞,切勿犀利。毕竟读者看书投入了感情,甲之砒霜乙之蜜糖,你讨厌的是别人喜欢的,表达不同看法也罢了,破口大骂到处怼人什么的,不利于友好交流,也影响气质。 另外,温柔提醒一下,骂人物不建议,骂我更不建议,区区在下本人,非常的小气玻璃心,还是著名的暴脾气,我爱我笔下的人物,比读者更不能接受践踏加之于其身,评论区如果出现贱脏之类的字眼,删评都算客气。如果直接喷到我头上,我可能会亲自下场,放心,作者怼读者这种不大好的名声,我不介意的。 爱所有对自己释放善意的人们,并愿意为她们付出一切努力。 除此之外,没有什么理由能让谁委屈自己。 第两百零九章 我们成亲吧 他心中百味杂陈,从未想过世上有这般复杂沉痛的感情。 他出身优渥却又命途多舛,叛出家门时虽是少年,却已经经历过这世间至苦,对情感一事便抱持了一怀冷漠,油滑轻佻表象下藏一颗冷厉的心,并不觉得自己会对那些牵丝绊藤的感情有所触动。 然而从那晚洞房所见,到今夜直面这一场用尽全身力气的哭泣,他忽然也觉得心间微痛。 他的手刚刚落下去,厉笑却似感受到莫大的刺激,猛地一甩头甩掉他的手,放声大嚎,“别碰我——别碰我——都滚开!滚开!你也欺负我!你们都欺负我!” 易人离惊得一跳,眼看她歇斯底里,怕惊动店家,又觉得她情绪过于激烈,怕于身体不利,想了想,一个手刀将她劈昏。 厉笑闹得厉害,易人离注意力都在她身上,因此也就没有注意屋外正有声音接近。 他劈昏了厉笑,把她抱上床,一转眼看见她因为这一番挣扎衣裳狼藉,准备给她拉好,手刚放上她领口,门砰地一声被踢开了。 易人离回头,就看见门口,立了六个铁塔一样的汉子。 厉家的宠妹狂魔葫芦娃们,不放心妹妹,顺着易人离留下的记号一路找过来,正好看见“厉笑哭闹尖叫大骂易人离欺负她,易人离把人打昏正准备用强”这样异常狗血的一幕。 这下还了得。 六个葫芦娃一起上,将可怜的易人离揍了一顿。 在狂风暴雨的怒骂和拳脚中,易人离愣是没捞到机会为自己解释一句。 厉家的家风:遇见敌人,先下手为强,遇见没把握一个人搞定的,大家伙一起上。 当年鼎国公以泼闻名,从来没有道理和风度可讲。只要能赢,抱住敌方大将地上打滚掏裆抠眼珠的事情也干过,并以此为傲,家风代代相传。葫芦娃自然完美继承,且葫芦娃人多,这么多年早就练成默契,靠这一手打遍天京无敌手,除了当年有眼不识泰山,在从海外刚刚回京只有十三岁的宜王手中吃过亏外,一般都是别人吃他们的亏。 等易人离被揍得鼻青脸肿,口齿不清,就更没办法解释了。 而此时厉笑闹腾完了,又昏睡了,葫芦娃们心疼极了,把厉笑带回营地,自然也把易人离绑了回去,一路上每次看见憔悴的厉笑一次,就忍不住踢易人离一脚。 易人离在市井混迹多年,自然不肯忍气吞声,何况他本是厉笑的恩人,免不了破口大骂,还没开口,厉家老大就脱下自己的臭袜子,塞住了易人离的嘴。 易人离没被揍死,差点被臭袜子给熏死,壮烈在去长川的路上。 偏巧和他一起出来的林飞白,和他也失散了,并且直接去寻找文臻燕绥,根本没有再回大部队。 易人离被绑回营地,自然引起轰动,厉家葫芦娃们还不解开他的绑缚和臭袜子,虽然不会公开宣扬易人离的“劣迹”,却和厉以书私下愤怒地控诉了易人离乘人之危,掳走厉笑,并试图欺辱她的无耻行径。 易人离本来都快绝望了,厉以书也是厉家子弟,肯定听信他兄弟的,这下他易人离救人快要把命给救掉了。 女人啊,除了文臻,真他娘的都是坑人的玩意! 幸亏厉以书能在众兄弟中脱颖而出,好歹性子沉稳一些。表示一路同行,易人离不像是这种人,其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阻止了葫芦娃们兄弟们要将易人离吊出去示众的行为,但出于稳妥起见,也没放开他的束缚,将他单独关押在一辆马车里,等待厉笑醒了问清楚再说。 厉笑这一病沉重,两天后才清醒些,醒来就遇上哥哥们围床殷殷关切,还表示让她不用伤心,他们已经把那个混账小子易人离揍了一顿关起来,等她病好了,每天三顿地揍。 厉笑吓了一跳。惊得当场就跳下了床。 后来,后来事情就翻转了。 情况从七个葫芦娃围追堵截要揍易人离,变成七个葫芦娃围追堵截要给易人离赔罪。 易人离吃了大亏,又不能真的把这顿揍还回去,看见那六个搓着手的大高个儿就烦,干脆躲着走。 毕竟谁每天早上睡得正香被六个铁塔一样的壮汉叫醒,然后被塞上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早餐,晚上夜深人静了还有一群人围着你索要一个原谅,出去散步有人跟着,打猎有人跟着,上茅厕也有人跟着……这种道歉法,他觉得还不如被揍一顿呢。 好在这样闹腾两天后,那群傻大个儿们不再来了,听说是厉笑阻止了。易人离刚松了口气,结果厉笑找到他亲自道歉。 姑娘眼圈红红的,站在他面前垂着头,易人离看她又瘦了一圈的小身板儿,想起那晚洞房里她也是这般垂着头,一摇头洒落一地泪珠,却还是站得笔直。 他自然不能再硬着心肠,再说厉笑何错之有?寻常女子,遭受这般打击便是自尽也是有的,她却除了那晚刺激过大后生病发作一次之外,便恢复了常态,在营地里到处帮忙,外人丝毫也看不出受挫折的痕迹。 易人离虽然目前对女人,尤其对有大量兄弟的女人敬谢不敏,但他向来佩服外柔内刚的女人,自然也就装一回大方,说一句罢了。 厉笑却一向是个恩怨明白的人。终究还是过意不去,便时不时给易人离送个药,煲个汤什么的,她是武将之女,于男女大防并不在意,易人离也是多年混混,想不到那许多,一来二去的,便时常有人侧目而视。 再然后,七个葫芦娃又来了。 这回不是揍人,也不是道歉,是用一种和他们本人风格完全不符的态度,旁敲侧击,言辞闪烁,扭扭捏捏……地问易人离可有婚配,心中可有心仪女子等等。 易人离一开始还懵着,心想这难道是傻大个们道歉的另一种方式,后来便隐约明白了什么,这下可就慌了,一慌之下,干脆学林飞白,也脱离了大部队,去提前追赶文臻燕绥了。 今日便到了长川主城城门前,一眼看见阔别已久的高城,易人离心中便是一跳。城墙比当年高多了,也加阔了,护城河更宽更深,守卫的兵丁铠甲森然,一切都似乎有了变化,只有城头飘扬着的还是金背黑腹麒麟,上头的大字还是那个易。 他对那大旗看了一眼,排在了队伍最后,他是长川人,知道进主城需要长川本地的路引,在路上就向当地市侩掮客买了全套的路引和文书,并不担心什么。 谁知道等轮到他的时候,守城士兵翻翻文书,忽然皱起眉,道:“不是长川人?那门券呢?牙牌呢?” 这两样东西易人离都没听过,以前是没有了,顿时明白要么是自己被骗了,要么就是长川因为朝廷使团的到来临时改的制度,严控入城人员。 现在怎么办? 硬闯肯定是不行的,城上城下的士兵粗粗估算也有三千,就此退回也不行,一定会被发现端倪追出去,打草惊蛇就不好了。 他这么一怔,守城人立即警觉地看过来,看一眼他的神情,顿时转头就要招呼一边的巡逻士兵。 忽然一只手自易人离背后伸了出来,手很小,雪白的掌心上放着一只沉香木牙牌,牌子上一只麒麟凛然生威。 守城士兵脸色一变,立即转为谄媚之色,笑道:“原来是大院的人,那自然不需要门券,几位是?” 一个高瘦男子从易人离身后走了出来,笑道:“怎么,连我也不认识了。” 守城兵怔了一下,急忙道:“原来是阳护卫。阳护卫这是办完事回来了?丘少爷呢?” 阳南岳笑笑:“办完了,这两位便是从韩府选出来的厨子。至于丘少爷嘛……他瞧见一些有趣的事儿,多留几日。怕我耽误正事,打发我先把人给带回来了。” 守城兵一脸心领神会表情,笑道:“应该的,应该的。”不再查看那些文书,让出了道路。 阳南岳一脸从容地走了进去。厉笑和易人离跟着,进了城,易人离舒了口气,刚想说话,阳南岳已经飞了个眼风过去,示意噤声。 易人离和厉笑一边跟着走,一边观察长川主城的情况,今日没有段夫人进城,城内的景象还不如那日齐整,虽然屋舍连绵,人流不绝,但人与人之间,摊贩与摊贩之间,总充斥着一股压抑暴躁的气氛,走不了一段,总能听见人的哭嚎,大多是女子,撕心裂肺,厉笑竖着耳朵听了一阵,皱眉道:“怎么好像都是在呼喊着儿啊囡啊……” 阳南岳皱眉看看,叹息一声,道:“近两年城中总有孩子失踪,还有许多令人恐惧的流言,人心惶惶的……您瞧着这里人不少,其实已经走了许多……”他犹豫了一下,又道,“易家说是朝廷想要对长川下手,要将长川收归朝廷,以后专门接收各地流民和朝廷罪犯,还派来的细作,专门在城内杀人,想要令人心恐慌,逼长川不战而溃……” 易人离冷笑:“编,让他们编!” “百姓懂什么?百姓天生喜安定厌战火,世代在长川生活,比易家还怕这里忽然变了天。殿下想要收长川,其实拿下易家并不是最难的,真正难的是百姓才是最不乐意看见长川变天的人。易家也早做了准备,今年以来已经散布了很多小道消息,细作杀人还是轻的,还有说宜王燕绥想要拿下长川做封地,说殿下为人荒淫残暴,喜食人心,动辄杀人,草菅人命,是曾经一夜屠千人的魔头……” 易人离:“哎我觉得说得挺好的。” 阳南岳:“……” “还有说朝廷委派的新刺史是厉家的人,厉家一门武将,穷兵黩武,一旦做了刺史,一定会大肆征兵,年满十六以上男丁都逃不了被征,很快就要送到边境和西番送人头了……” 易人离:“我觉得对厉家人的评价也没差。” 厉笑:“……” 阳南岳:“……” “还有说文别驾,一个女人做别驾,不过是个由头,其实就是宜王殿下的姘头,靠出卖美色上位。其人无耻放荡,穷奢极欲,又极得殿下宠爱。大家也别嫌现在易家的税赋多且重,这几位真要来了长川,以后赋税必加,搜刮更烈……” 易人离:“放他娘的屁!老子这回非要这群狗把自己吐出来的屎吃回去!” 厉笑:“……” 阳南岳:“……” 话题真是继续不下去啊…… 阳南岳闭了嘴。带着两人左拐右拐,直到找了个巷子里的小旅舍,开了房间进去,厉笑才和易人离说明,自己和阳南岳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易人离被七个葫芦娃逼跑,厉笑也过意不去,而且易人离一走,她就变成被七个葫芦娃哥哥展示另类关切的对象,也是一整套的试探,态度更加小心翼翼闪闪烁烁,她在家的时候,就很烦七个宠妹狂魔全方位各角度的呵护,不然也不会一个未嫁姑娘,追着未婚夫一追就是十年,每年都有好几个月宁可呆在西川。 所以隔了一晚,她也跑了,追着易人离一路出来。最初没有多想,只是想摆脱哥哥们过度的关心,以及给易人离道个歉。她却是个有心眼的,发现队伍里有关着几个长川的人,也就是在韩家遇见的长川易家外院管事的儿子丘秋,和丘秋的护卫阳南岳。 当初韩府文臻被掳,其余人忙于救人,厉以书负责善后,为免走漏消息,拿下了赵府尊,连同他的亲信直接押送回京论罪,就地提拔了和赵府尊不对付的县丞,将韩府的人关进县衙牢狱,最起码得等到长川事毕才能放出来。而丘秋和阳南岳是长川易家的人,考虑到他们长期失踪可能会引起易家注意,因此就羁押在了队伍里一起上路。同时也有几分存着必要时候做人质或者敲门砖的意思。 丘秋也罢了,鹌鹑一样整日在队伍中瑟瑟发抖,厉笑却无意中发现,阳南岳对易人离的态度有些不一样,好几次欲言又止,但易人离总是不理会。厉笑对此发生兴趣,和他谈过几次,倒觉得这人可堪一用,而且她也怕自己遇不上易人离,又不清楚长川的情况惹下祸事,干脆便把锁了武功的阳南岳也带了出来,当个向导。 也因为这样,她比易人离还早一步到了长川主城,因为知道易人离可能进不了城,她已经在城门口等了一整天了。 易人离没想到厉笑如此心思通透,竟然能看出他和阳南岳颇有渊源,这渊源说起来也简单,当年他在天星台的时候,阳南岳是看守天星台的护卫,看他年纪小,颇为照顾,而易人离也曾为受到上司欺压的阳南岳解围,主仆之间,多少有一份情分在,后来易人离叛出天星台的时候,他隐约记得阳南岳是最早冲出来的,但当时他一腔愤怒为求活命不顾一切,连父亲都一脚踢死,哪里还记得那时候有没有对阳南岳下手。 易人离因此有一份警惕和心虚在,厉笑却觉得,阳南岳对易人离的神情,恭谨欢喜里藏着一点心虚,却又不像带有恶意。 几人说清楚了情况,随即便有小二来报信,说有客来找。易人离奇怪地接出去,发现来的是燕绥的语言护卫。 语言护卫自得了燕绥文臻平安的信,便和文臻的护卫第一时间赶往了长川,却并没有直接想办法进内城,而是由英文联络潜伏的属下,进行外围的危险排除工作,并负责里外信息相通的事务。 燕绥经略世家多年,自然在此建立了他自己的信息网,他自己混乱了记忆记不得,负责信息联络的英文等人自然会安排,内城看守严密,高手多,就由武功最高的林飞白带着天机府中人,借着那些之前安排进来的探子的掩护,潜伏在易家,负责保护文臻燕绥并消息传递,外头的事务,由其余人贯彻执行。 英文避着阳南岳和厉笑,将里头传递出来的燕绥的命令和任务和易人离做了分割。 “殿下车驾和刺史就任队伍一旦到了长川主城之外,就要进逼易家,在此之前,殿下需要易公子做好以下几件事。杀了传灯长老手下准备竞争长老堂名额的人选。潜入内院,利用你的身份,合纵连横,不管以什么方式都可以,尽量聚集一批易家的人手。不需要地位太高,地位越高越不可靠。殿下说了,护卫、丫鬟,看守院子的婆子,乃至园子里唱戏的,跑腿的小厮,以身处下层不起眼却出入方便把守门户以及存在各种便利为标准。最后,需要您选择最适合将圣旨送入的地点,最好是易勒石身边不会被发现的地方。” 易人离只道:“文臻怎么样?” 英文摇头,他也没能直接遇上燕绥等人,未得召唤也不敢随意进入易家大院,只负责信息传递和任务执行。他想着之前听来的一些事,心中满怀感激,轻声道:“我想她一定是很好很好的……” 文臻现在确实挺惬意。 这一晚天气极好,月色与雪色共清朗,耀得院子里一片银华,而屋中红泥小火炉,绿蚁醅新酒,紫檀木桌上铺开黑白子,文臻和燕绥难得有闲心在手谈。 刚吃完晚饭,时辰还太早,不宜夜间活动,便手谈一局消食。 文臻其实不大会下棋,琴棋书画这几种高雅活动,研究所四人组都不感兴趣,棋艺自然无法和燕绥比,好在燕绥和她之间进行的一切活动,都不过是情趣,你来我往之间,怎样都是欢喜。 本来燕绥说输了的要脱衣服,被文臻否了。燕绥又说不管输赢都脱他的衣服,还是被文臻给否了。三番两次耍流氓不成,殿下表示很不满。最后还是依了文臻的意思,贴纸条。 但实打实的以棋局论输赢,对文臻自然也是不公平的,她怎么可能赢得过燕绥。 所以这棋便从燕绥让三子,到让七子,到让十子……但最后还是文臻脸上贴满了纸条,燕绥脸上什么都没有。 贴到贴无可贴,文臻不肯玩了,燕绥忍着笑,将纸条拿下来,在上面写字。 文臻气哼哼地凑过去看,一边吐槽殿下太小气,也不肯放水。一边笑着读:“……愿与文臻同观日升日落。”再看另一张“愿与文臻伴月长祈福。”,再看下一张,“愿与文臻踏春放纸鸢。”再一张,“愿与文臻互为对方梳洗。”还有“愿与文臻共舞”、“愿与文臻弈棋”等等。 文臻笑:“这是要做什么?” 燕绥也不说话,仔仔细细写了几十张,又叠成一叠,再次看了一遍,将其中一些画了勾。文臻又看,是“互为对方梳洗。”“生死相托”“同游集市”“共同泡汤”等等几张纸。她略略懂了,便听燕绥道:“是想要和你一起做的事。画勾的是已经做过的。可你看,还有更多没有一起做的。蛋糕儿,我们被这些红尘俗事耽误太多了。” 文臻深有同感,道:“哎,可惜皇子是终身制的,不能辞职。不然分分钟我们深山老林种红薯啊。” 燕绥想了一下,并没有露出神往神色,皱眉道:“要在泥巴地里种东西吗?那还是你去吧。我在屋子里等你。” 文臻惊笑,“你等我?你等我你做什么?我耕田来你织布吗?” 燕绥又想了一下,道:“未为不可?” 文臻正在喝茶,呛了一下,想象了一下燕绥织布的场景,图案不齐整,剪了!线头没理齐,剪了!颜色不对称,剪了!还有,今天织三米明天就不能织二米九或者三米一,今天织黑色的明天就必须要织白色的……算了还是回去朝廷当皇子吧,感觉皇子还好伺候一点。 她笑了一阵,若有所思地道:“你这个倒让我想起我们那里,网上倒也经常有这种段子,什么要和你一起做的九十九件事,瞧着倒浪漫。当初宿舍里我们看这些,大波最憧憬,男人婆最鄙视,小透视还没发育好不懂这些……” “你呢?” 文臻眯着眼睛想了一下。不大记得当时自己是个什么想法了,既然不记得,大抵是无动于衷的,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现在我觉得,是挺浪漫的。但不需要九十九件这么多,最起码在我这里,感情不需要这么多仪式感,我只想要一件事。” 燕绥的眼眸在此刻的灯下也似星光微漾,瞧来醉人亦动人。 “你想要什么?” 文臻望定他,忽然唇角一弯,给他一个甜蜜的,大大的笑容。 她轻轻唱起来。 很多年前,在那个时空,一首近乎家喻户晓的,在无数人心目中代表最为温馨最动人爱情的歌。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一路上收藏点点滴滴的欢笑, 留到以后坐着摇椅慢慢聊……” 文臻嗓音条件并不好,也就比五音不全强一点,然而这首歌并不挑嗓子,更多以情动人,她伤病之中微哑的嗓音在寂静的夜中迤逦,一字一拨心弦。 燕绥眸底醉人的神情便如美酒将溢。 一直等文臻唱完,他才一伸手拂乱棋盘,一把便将文臻抱在了怀里。 文臻靠在他怀中,身周都是他醇和又微凉的好闻气息,此刻的氛围亦如那首总是令人心底安逸的歌所唱,冬夜煮酒,暖火明灯,爱人在怀,静夜悠长。 哪怕身处虎穴,遍地皆敌,可这小院一隅,便能给她此生至此难得的浪漫瞬间。 只要相爱的人在。 头顶上,燕绥的下巴搁在她发顶,说起话来一顿一顿的,“蛋糕儿,虽然这歌很好听,可我还是觉得,九十九件一起做的事,这事儿挺有意思的,我们也在一起,做满九十九件事吧。” 文臻靠着他,搔他的下颌,懒洋洋唔了一声。 “等到做完那九十九件事……”燕绥轻声道,“我们便成亲吧。” “……” 第两百一十章 官兵捉贼 文臻直起腰,回头看燕绥。 烛火明亮,他在笑,但毫无戏谑之意。 他迎着她的目光,在等她的一个回答。 文臻有点恍惚地想,这是求婚吗? 一个没有钻戒没有鲜花没有下跪没有盛大仪式,只有一个疑似撞傻了脑袋的男人看似随口说出来的一句话。 可她怎么就心就忽然跳得这么急了呢。 以前看那形容心跳的心如鹿撞什么的,总觉得不过是文人的修辞夸张,然而今日她才知道,心真的是可以那样跳的,如被重物撞击,一下下跳得自己都能听见,浑身血液都似乎涌上了头顶,在脑海深处开出星花。 灿烂极致。 以前也觉得喜极而泣这个词很矫情,可现在她心底依旧因为这几个字热潮一波波涌动,冲至眼眶底发热。 对面燕绥还在笑看着她。 文臻正要张口,忽然听见外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敲门声,隐约还有灯光晃动,似乎来了很多人。 这一下顿时打断了她的思绪,她下意识起身,燕绥却按住了她。 文臻眼眸一弯,本想回答,忽然一笑,低头咬了燕绥嘴唇,道:“你问我我便要答?凭什么呀。九十九件事做完再说咯。” 燕绥盯着她,哼一声,将她唇角一扯,似乎有些不满。 “再说,就咱们这速度,九十九件事做完,差不多也可以进棺材了。到时候还真是,你一只摇椅,我一只摇椅,老到哪儿都去不了,接个吻都担心假牙会掉。” “九十九件事,真想做完一天就够了。不过……你是在暗示我浪费光阴亲你太少吗?” 文臻哈哈笑着逃窜开去,躲开了某人捞她腰的手。 此时外头已经隐约有争执之声传来,文臻停下,听了听,叹口气,道:“长川易家还真是一到晚上就作妖。” 害得她和燕绥都不方便出去作妖。 两人走到廊下,看见门口又是一大堆人,一个意态骄矜的婆子正站在前方和这边的嬷嬷说话,而在两个婆子身后,便是各自的主人。段夫人面色平静地看着对面,对面,一个华服丽人,却在低头剔指甲。 文臻听了几句争执,对燕绥笑道:“还以为这辈子没有机会看见狗血宅斗,不想居然在长川易家见识到了。” 这丽人就是李石头小纸条上说的,长川易家之前的女主人平云夫人,易勒石这样的身份,夫人分居,身边不可能没有女人,毕竟后宅也有外交,院子里没个主事的女人不行。这么多年来,段夫人不在,是这位出身戏班的宠妾主持内院中馈,交联属下官眷,年节四季安排联谊,陪易勒石出席一些需要有女眷出席的场合,俨然就是易夫人。 如今真正的夫人回来了,虽然地位不低,却脱节多年,隐然受制,十八部族也不如当年忠心,这位平云夫人不管出于彰显威风,打击敌人,还是展示权威,都有必要来嘚瑟一趟。 门口喧闹的起因便是平云夫人假称要进去拜见夫人,却在门口就找借口要处罚段夫人身边的嬷嬷,自然便引发了冲突,直到将段夫人逼了出来。 段夫人立在门口,这女子不管遭遇什么,都气定神闲,只微微抬着下巴,淡淡道:“平云你既然想要拜见我,我已经出来了,也算是见过了。如此便请回吧。” 那位宠妾平云夫人轻轻弹了弹指甲,这才抬起头来,这女子姿态柔媚,容貌却不是艳丽那一挂的,相反粉脸团团,肌肤莹润,体态也不清瘦,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丰腴,是一种成熟男子最为喜欢的柔曼丰润。 她一开口声音也低而柔,每个字眼都像带个小钩子,在春水碧波里,一漾一漾。 “夫人这话就说差了。咱们多年来也没什么机会见面,哪有这样便了事的道理。夫人多少年没回来了?这府中一切都已经不熟悉了吧?您是不知道,平日里这些奴才也十分刁钻,爬高踩低的,我怕一不小心便怠慢了您,才特地匆匆赶来,夫人需要什么,记得和我说,若遇见刁奴,也不要客气,派人和我说一声,立马便整治了去……” 文臻听她滔滔不绝,不禁笑了笑。 出身戏班就是出身戏班,多久的荣华生活都洗不去沉淀在骨子里的伧俗,一朝得志,难免张扬。 这句句以女主人自居,挖苦讽刺嘲弄溜熟的桥段,大户人家日日上演。但听在文臻这样的人耳朵里,只觉得无聊,然后忽然便惊觉她之前在某些事上出现了误区。 她之前一直觉得皇家危险,豪门难缠,不如嫁个普通人,平安过一生。 却没想过自己起点太高。一步入后宫,再一步入朝堂,一年内连升数级,抬头见皇帝,低头迎皇后,三公为师长,喝酒伴将帅,所见人物,都是顶级,所听所闻,不是朝堂风云就是家国大事,自身参与的,也都是涉及社稷民生的大事,每一件都可搅动全国风云那种。 她,已经不是普通人。 那她要怎么再去过普通人的生活? 怎么去适应平凡家宅里那些妇人见识,勾心斗角,汲汲营营,以及做小伏低? 普通男人能跟得上她的见识眼界,能明白她的与众不同?懂得她的自尊自爱,接受她的一夫一妻? 到时候,多半还是一拍两散的结局吧。 越过沧海天阔大世面,要怎么垂目拎裙涉窄溪? 回过头来再看,和她最相配的人,从来有且只有那一个。 只有同样特立独行睥睨一切的他,才明白她的来处,晓得她的去处,懂得她一切所想所要,能毫无芥蒂地接纳,还有足够的勇气和能力去和她一起面对或者抗争。 多么艰难的条件,这是她的幸运啊。 天予弗取,反受其咎。 她唇角微微一扬,燕绥从阴影处走出来,站在她身后。 两个抬手便是世家朝廷之争的大佬,对这种后宫戏码毫无兴趣,看戏一般旁观。 段夫人多年修佛,清心寡欲,并不动怒,平平淡淡地道:“如此,平云你费心了。” 她语气清淡,衣着简朴,但这般面对面站着,气质便明显压了浓妆艳抹的平云夫人一筹,便是外人瞧着,也一眼能看出谁是正房谁是小星。 这话语虽然平和,听着也令人感觉到是她在吩咐下人。 良好出身带来的一切,不是人为的摆谱便可以抹平。 平云夫人想必也感受到了这一点,眉梢渐渐扬起,这使她柔润的面容显出几分隐隐的戾气来,声音也尖锐了几分,“为夫人费心,理所应当。我瞧着夫人这院子久未修缮,有些破败了呢,听说夫人还带了客人,怎么好让客人也挤在这里呢?我刚为夫人安排了既新又大的居处,夫人还是住那里去吧。” 文臻和燕绥对视了一眼。 莫不是其实来打探他们来了? 段夫人身边一个嬷嬷再也忍不下,怒道:“平云夫人你若真是有心,在夫人回来之前就该派人修缮好。哪有人住下了叫人挪的道理?再说您可别忘记了,夫人这里是主院!是正室才能住的居处!” 平云夫人忽然厉声道:“主子说话,哪有你一个奴婢插嘴的道理,来人,掌嘴!” 当即便有一个婆子上前,可惜还没走到那嬷嬷面前,一直没说话的易秀鼎手一抬,截住了她高高扬起的巴掌。 那婆子想必也不大熟悉这位常年在外头给传灯长老跑腿的小姐,跟着假女主人作威作福惯了,张嘴便要骂,易秀鼎却是个冰雪魔王,还是一言不发,抓住她巴掌手腕一转,咔哒一声轻响,手腕被掰折的声音听得人浑身一颤,那婆子惨叫一声,整个人软倒在易秀鼎脚下。 平云夫人惊得后退一步,正想说什么,忽然又一条人影冲过来,手里还端着什么东西,一把往平云夫人手里一塞,大声道:“既然小妾初次来拜见夫人,怎么不敬茶?来,敬茶!” 平云夫人一声尖叫,手中已经被塞了一个滚烫的茶盏,塞茶盏的易云岑还不罢休,手紧紧抓住平云夫人的手,生怕她怕烫甩开,一边咧嘴笑道:“来人,递蒲团!既然平云夫人嫌主院修缮不好不肯进来,那就在这门口敬茶吧!” 平云夫人又烫又痛又急,心里明白这门口敬茶,哪怕就做个样子她以后也颜面无存,一边拼命挣扎一边尖声道:“岑少爷你住手!你忘记礼法上我是你祖母辈!你这是不敬尊长——” “呸,你算哪门子尊长?戏班下贱之流,穿不了正红的妾,来了家人都不算正经亲戚的小星!”易云岑抓着她的手,依旧毫无顾忌模样,骂起人来中气十足,“跟我说礼法?你今天跑来这里说的哪句话符合礼法,你倒说给我听啊?” 平云夫人脸色铁青,忽然低头冲易云岑撞去,她身材丰腴,这大冬天还微坦胸口,这一撞衣领扯开,脂粉腻人,易云岑眉毛一竖,撒手后退,平云夫人这才脱身,一看自己的手,保养得雪白粉嫩指甲晶莹的手,现在指甲断了两个,手心一片通红,手指也烫出了泡,顿时尖叫一声,哭道:“岑少爷你……” 文臻还想着这下冲动鬼要赔礼道歉了,结果听她哭道:“……光天化日之下调戏你爷爷的人!” 文臻:“……” 不仅是她,段夫人一边的人都目瞪口呆。倒是平云夫人身边的人面色如常,看来十分了解自己主子的风格。 当下她的侍女婆子们上来扶的扶,喊长老的喊长老,嚷的嚷,乱成一锅粥似的。 文臻瞧着这女子一副存心闹大的架势,心想着也不知道这位是当了谁的枪,来捅易云岑这一刀,但调戏爷爷爱妾这种事委实杀伤力很大,这女人在这易家大院经营多年必然也有自己的盟友和势力,原本只是闹剧,现在看来倒不可轻忽。 她身子往廊檐外挪了一点,手指敲击着栏杆,想着要不要趁这一出闹剧顺便做点事,一旁的燕绥就像她肚子里的蛔虫,忽然道:“这女人跟了易勒石多年,看这模样也是个大胆泼辣又不缺心机的,保不准会知道一些秘密。” 文臻笑道:“英雄所见略同也。” 她和燕绥还需要天星台和易家的秘密,需要知道易家大院里是否还有什么后备储藏力量,想要找到易勒石调动金麒军的虎符,甚至想要明白易勒石到底是个什么状态。 这个伴随易勒石身边最久的女人,是个很好的攻略对象。 本来知道她吃紫河车的时候,文臻就想过要不要寻找一个契机接近她,现在正好,她送上门来了。 燕绥笑道:“你应该说夫妻所见略同。” 他的目光一转,看见易云岑手指抵在唇边,正眼光奇异看着平云夫人。 两人此时已经走到廊下,文臻闻声一笑抬头,燕绥正低头对她看,一支梅花斜斜逸出,在深青色的檐角下勾画一抹淡红,对视的男女容色明洁如珠如玉。 正在盘算着闹大了请理刑和掌馈长老来,处理易云岑,自己也能获得好几分好处的平云夫人,一转眼正看见廊下燕绥精致的侧面,不由一呆。 燕绥一侧头,似乎也发现了她,他脸转过来时,平云夫人又是一呆。 燕绥看了她一眼,目光对上时,平云夫人已经忘记自己方才想说什么了。 随即燕绥便转身,和文臻说了句什么,进了屋。文臻向平云夫人走来。 平云夫人怔怔地一直望着燕绥进屋,直到她走到近前才反应过来,对上笑颜如花的文臻,警惕地退后一步。 文臻就好像没看见她的敌意,笑吟吟施了礼,道:“久闻平云夫人美貌出众,治家有方,今日一见,果然名下无虚。” 平云夫人望定她,冷笑道:“姑娘这是在讽刺我吗?” 文臻又走近了些,平云夫人撑着没往后退,眼睛一眨不眨看着她,文臻低声笑道:“真心恭维,何来讽刺?不过如果夫人再闹下去,那可就真的是个讽刺了。” 平云夫人眼睛一眯,低低笑了一声,道:“你说的我可一句都不懂。我就是个深闺妇人。” 文臻道:“所以呀,深闺妇人最重名声,今日夫人闹这一场,有何意义?给自己泼污水也不是这么个泼法,平白自降身份,还将把柄送进别人手里。” 诬赖他人调戏对这个时代的女性来说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就算现在没人能直接管平云夫人了,但她终究只是个妾,将来一个不好,因着这样的事,被人栽个失节名声,麻袋装了沉塘也不是不可能。 平云夫人脸色变了变,忽然笑道:“小姑娘倒是会说话。” “会说话就应该多说一点是不是?”文臻笑,“晚来无事,我和夫君正琢磨着玩一局游戏,夫人可有兴致?让岑少爷也陪您玩几把,说到底您也是他祖母辈的嘛。” 易云岑在她身后,闻言眉毛一竖正要说什么,文臻忽然后退一步,脚跟正踩在他靴尖上,痛得易云岑脸色扭曲,顿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平云夫人似笑非笑看了易云岑一眼,又看了文臻一眼,她能在一群侍妾中脱颖而出,代行夫人之职掌握易家内院这么多年,自然也不是个蠢的,很明白今晚这局游戏一打,方才想要诬赖易云岑的事也就不存在了。 不过文臻的提议她确实动心,她和掌馈长老关系好,掌馈长老对段夫人带来的这对年轻男女很好奇,她今日本就是应掌馈长老所请前来试探,更何况方才惊鸿一瞥,见着的这小娘子的夫君…… 她心中一荡,看见文臻又一酸,想了想微微勾了唇角,笑道:“姑娘何止会说话,还如此伶俐,我倒想结交一回了。” 文臻笑着对她做了个请的手势,平云夫人昂头笑一声,当先进了文臻的小院。文臻拽着不情不愿的易云岑,对段夫人和易秀鼎做了个放心的手势。 段夫人看他们进去,吁了一口气,道:“这位易夫人,不显山露水,却是再厉害不过。”又看易秀鼎,“年轻人玩乐,你也去吧。还可帮忙护法一下。” 易秀鼎却摇摇头,一扭身回了自己小院。这回干脆屋顶也不呆了,将门关得死紧。 段夫人愕然看着她的背影,又看看文臻那边的灯火,似乎悟着了什么,良久,长长叹息一声。 …… 油灯下四方桌,团团坐。 并不是打牌,也没有掷骰子,文臻提议,玩一个“官兵捉贼”的游戏。 四张纸条,分别写着“官”“兵”“捉”“贼”四个字。然后把纸条一撒,四个人去抢,抢到“捉”字的人,要负责把抢到“贼”字的人找出来,只有一次机会,可以问问题,不能动手,如果错了,就要接受拿了“官”字的人惩罚。如果贼被揪出来了,也要接受“官”的惩罚。至于惩罚的手段,也由“官”决定。可以喝酒,也可以回答问题,或者直接罚彩头等等。 这个游戏东堂自然是没有的,众人便都来了兴致,平云夫人还提议,为避免有武功的人作弊,抢纸条的时候不许动用任何武功手段。 众人自然也同意。 这个游戏其实考的是人对于微表情和语言的揣摩观察。 平云夫人对一切都充满了怀疑,要求纸条由她来写,由她来撒。其余三人都无异议。 第一把,文臻拿到了“兵”。她看了一眼对面的平云夫人。 瞳孔微微放大,垂在一边的手臂下意识紧贴在腿部,手指竖起——一般表示紧张或者愤怒,愤怒自然是不存在的,那就是紧张了。 她拿到了“贼”。 文臻又仔细看一眼易云岑,嘴角翘起,眼睑收缩,眼角出现微微的纹路,他挺高兴的。也有一点瞳孔放大的情况,说明有些微的紧张和警惕,但依旧是高兴为主。 以易云岑年轻爱玩的性格,和潜意识里对身份的自我认同,以及目前对权势的向往感,他拿到手的应该是“官”字。 那么。“捉”字就应该在燕绥手里。 文臻立即放下心来。 她以前无事的时候,出于兴趣看过一点微表情心理学,所以提议玩这个,一来足够新鲜能引起人的兴趣也不会令人防备,而来燕绥的智商足以应付。 她懂微表情,燕绥懂人心。 只是她觉得,易云岑的微表情,有点过于细微,有点古怪,却又说不出哪里古怪。 好像警惕的成分太大了一点,以易云岑的性格,似乎本不该这样。 果然燕绥看了一圈,目光在易云岑脸上一停,又看看她,随即道:“我拿到了捉字。” 平云夫人立即正襟危坐,神情之中兴奋之色更显,却又微微警惕。 “按照规矩,我可以问每人一个问题,来确定谁是贼。”燕绥道,“请问易公子,如果你是贼,想在这易家大院内逃脱抓捕,你会不选择哪一条路?” ------题外话------ 官兵捉贼这个游戏不会白写,里头会有比较重要的线索。提醒一下。 第两百一十一章 狗粮一把把 文臻笑眯眯看了燕绥一眼。 殿下多智近妖,真不是白说的,无需提前演练,自然能给你配合百分百。 直接问选择哪条路太明显,反过来问,人脑在短时间内选择的还是最熟悉的答案,就算做了掩饰,她和燕绥也可以以此参考推断。 和殿下打交道,分分钟都是坑。 易云岑果然愣了一愣,一时反应不过来。 文臻敲了敲桌子,“玩家不可犹豫,需要立即作答,否则也算输。” “我……我不选择天星台!” 燕绥眼皮垂下,毫无表情,又转向平云夫人:“请问夫人,你觉得他说得对吗?” 平云夫人早已戒备地挺直了背,但也没想到燕绥会这样问,将这个答案在脑子中过了一下,顿觉脑子打结,发现无论回答对或者不对好像都不大对,只好本着“要让易云岑被怀疑”的目的答:“……不对!当然不对!” 燕绥还是没有表情的样子,点了点头,转回身。 留下那两人一脸懵。 文臻心中哈哈哈了一阵。 其实燕绥想要确定这易家大院的最重要的敏感地,大概率是易家的隐藏地或者秘密出口,易云岑的回答点出了这个地点,平云夫人犹豫的态度证明了这里确实很重要。 至于文臻,她用微表情分析,易云岑听到这个问题的第一反应是眉毛下垂,眯眼,上唇微微抬起,厌恶的反应,说明这个地方是令他厌恶的。 他是易家难得的健康人,没去过天星台,天星台在易家也是神秘的禁地,他为什么会厌恶? 而平云夫人在撒谎,生硬重复,声音上扬。 燕绥最后转向文臻:“娘子,你猜,如果现实里,你是贼,我会怎么办?” 文臻笑眯眯,“你会杀了官和捉,和贼私奔天涯。” 燕绥满意地点头,“知我者,娘子也。” “官”和“捉”同时露出崩溃的表情。 时不时秀恩爱真是够了。 总是乘人不备一把把撒狗粮望人嘴里塞的燕绥,一脸平静地看向那紧张的两人,毫无营造气氛的兴趣,直接道:“夫人是贼。” 易云岑眉毛一挑,平云夫人肩膀一垮。 “怎么看出来的?”易云岑兴致勃勃地问。 燕绥看也不看他,“想要知道?” “嗯嗯!” “那么平云夫人得接受双倍惩罚。” 易云岑:“……” 然后他就挨了平云夫人一脚踩。 被踩到脸扭曲的易云岑喃喃道:“……我感觉这位比传说中无人能驾驭的宜王殿下还难搞……” 文臻忍笑。 平云夫人把手中纸条慢慢摊开,平推给燕绥,笑道:“还真是呢。” 她一直推到燕绥手边,涂了艳红蔻丹的指甲有意无意地蹭了蹭燕绥的指尖,“那么,来惩罚我吧……” 这几个字,她说得又轻又软又勾人,伴随着那很难让别人察觉的挑逗小动作和微微上挑的眼风,忽然便令人感觉到,这真是个尤物。 想必那些年红粉胭脂十八销魂窟,杨柳岸下彩袖招的头牌岁月,没少这般博王孙回顾,缠头千金。 只是文臻却能从媚态底,看出深藏眸底的警惕来。 燕绥的手很自然地移开,顺手从旁边拎起一壶蜜酒,这是长川当地最不烈的酒,口味芬芳很得闺阁喜欢,他顺手斟了三杯,一杯给易云岑,一杯给平云夫人,一杯给文臻,道:“罚酒一杯。其余两人陪一杯。” 文臻痛快地对平云夫人举杯,“我一直想喝酒,可惜身体不好,夫君不许,如今可算沾了夫人的光了。多谢多谢。”说罢一饮而尽。 易云岑本想抗议,见文臻喝这么痛快,也只好对平云夫人举个杯,一口喝干。 在平云夫人看来,这是两人陪她喝酒,易云岑这杯还可以理解为赔罪,这让她本来第一局就被罚的小小不快顿时消弭,饶是如此她还是小心地看了看酒,又不着痕迹地嗅嗅气味,才一口喝干。 文臻笑看着她——夫人你要想和殿下比心机,再去修炼八百年成蜘蛛精都够不上。 燕绥这是分明看出了平云夫人的性子,知道第一局罚她,这自矜又自卑的女子一定会敏感,问问题或者做什么都不会有任何结果。喝酒相对能降低戒备,再让易云岑和文臻陪,又可以降低一大截。 但那酒,文臻可以确定,绝对无毒,也绝对有料。 长川易家擅毒,文臻就不敢轻易在这里用毒,但是殿下一定有办法。 桌子底下,燕绥的手指落了下来,在她裙子边擦了又擦。 那是刚才被平云夫人碰触过的手指。 文臻好笑地捏了捏他的指尖,被他反而逮住,在手心里暖暖地窝着。一直到第二局开始,才松开。 第二局,文臻看了一圈,确定易云岑是“贼”。 他依旧有兴奋的微表情,却缺少了先前那种自得感,多了一点紧张感,眼球在飞快转动,然后他手撑着下颌,手指挠着鼻子,这是试图掩饰的动作。 他倒是很认真,很入戏。 而平云夫人则是纯然的兴奋,是“捉”。 她自己拿的是“官”。 平云夫人问她:“你觉得谁最有可能是贼?” 文臻眨眨眼睛答:“夫人猜是不是我?” 平云夫人一脸郁闷地去问燕绥:“公子听说过长川八景吗?想必你们南地没有这样壮阔的风光吧?” 燕绥从容地道:“自然听过。但是夫人你弄错了,我并不是南方人。” 挖坑套话没成的平云夫人一脸郁闷,顿时失去了抓贼的兴致,随便问易云岑,“云岑,我觉得你就是贼。” 文臻点点头,觉得平云夫人也是不笨,对易云岑这种直肠子,这样的试探才是最有效的。 果然易云岑夸张地瞪大了眼睛,右肩微微一耸,左手摸了摸脖子,道:“夫人你想好了,猜错了你可得被罚啊!” 典型的说谎动作,然而平云夫人不可能懂这个。 她犹豫了一下,又看了一下众人,最后打赌下注一般地道:“我猜是文公子!” 文臻和燕绥将手中纸条一展,平云夫人神色懊恼。 文臻笑道:“我也想不出罚夫人什么,也没什么问题想问的,那就夫唱妇随,再请夫人喝杯酒吧。为表尊敬,我陪一杯。” 暗搓搓又被秀了一次恩爱的其余两人已经麻木。燕绥满意地点点头,却道:“你已经喝了一杯,还想找机会再喝?不许不许!” 又被秀一次恩爱的平云夫人大概想摆脱这种连绵的戕害,不等这两人叽歪完,端起易云岑斟好的酒就一饮而尽,喝得比方才快多了。 文臻这才笑嘻嘻陪了她半杯。 第三局,文臻是贼。燕绥是捉。 这两人只用一眼便确定了对方是什么,但是没关系,结果从来就没有过程重要。 燕绥问易云岑,“如果你是贼,偷了宝贵的东西,你会选择将东西藏在哪里?” 易云岑答:“在别人以为我绝对不会放东西的地方。” 这句话文臻判断他没有撒谎。 燕绥问平云夫人:“对夫人来说,最珍贵的东西是不是你唯一自己拥有的东西?” 平云夫人顿了一下,答:“没太明白你的意思。但是对我来说,最珍贵的自然是我家老爷对我的宠爱。” 她在顿那一下的时候,吞了一口口水。 意味着对燕绥的问话,心里赞同,但是嘴上不肯承认,同时她在回答的时候,眼球朝右下方,那是在思考假的答案。 易勒石现在的情况,按说和这句话会形成令人悲伤的反差,但是她嘴角一侧微微抬起,这是轻蔑嘲讽的表示,意味着她要么对易勒石的宠爱内心嘲讽,要么就其实根本没有宠爱。 轮到燕绥问文臻,他问:“我觉得你是个贼。” 文臻笑看他。 感觉土味情话要来。 果然下一句他笑道:“因为你偷走了我的心。” 易云岑:“……” 平云夫人:“……” 娘的你们有完没完! 文臻笑盈盈摊开手,“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承认好了。” 她掌心里,一个“贼”字仿佛也像一坨狗粮,每个形状,都像想要噎死人的模样。 “因为我想偷的,只有你的心啊。” 易云岑和平云夫人想掀桌走人。 …… 第四局,平云夫人是贼。 文臻是捉。 文臻问平云夫人:“如果夫人是贼,而这个贼的纸条只要不被人找到就不会输,那么夫人会将纸条藏在哪里?” 平云夫人张嘴欲答,又停住,想了一下,道:“将它毁掉,不就永远找不到了?” 文臻问了易云岑同样的问题,易云岑道:“我也觉得毁掉很好。如果不能毁的话,我就把它放在最显眼最常见的地方,所谓灯下黑嘛。” 问问题其实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因为想要得到自己想知道的讯息和提示,但又得和游戏有点关系,不能让人察觉对方在查探。 所以文臻这个问题,是从极远的地方绕弯子,想要看这两个之前和易勒石都比较亲近的人,对于易勒石身边重要物事藏匿能知道多少。 文臻觉得两人的答案都很妙。 这一局,文臻自然轻轻松松揪出了平云夫人,平云夫人之前一直警惕的是惩罚,但惩罚一直只是喝蜜酒,因此也就平平稳稳喝了下来,但总是失败,难免生出几分火气,便嗔道:“怎么每回你两人都能看出谁是贼?莫不是伙同作弊了罢?” 易云岑立即不服气地道:“怎么个作弊?纸条你写,你扔,各人随便捡,你倒说说怎么作弊啊?” 平云夫人语塞,眼珠一转道:“许是他们两人拿到纸条后有自己的信息传递方式呢?只要他两人知道对方是什么,剩下两个还不好猜?不行,隋姑娘,你得和我说说,你方才是怎么猜出来是我的?” 文臻笑道:“只有心虚的贼,才会想要一劳永逸,干脆毁掉证据呀。” 平云夫人怔了怔,一时无话可说,文臻已经拿出两条布条,道:“下一局开始,我夫妇俩蒙着眼睛,保证不眉目传情,怎么样?” 平云夫人也不羞愧,一口答应。 第五局,燕绥是贼。平云夫人是捉。 蒙着眼睛的文臻,自然观察不到表情,听见平云夫人问燕绥:“你如果是贼,就自己认了,姐姐回头请你去院子里去玩好不好?” 又用上了那种勾魂的语调,易云岑哼了一声,文臻只想笑。 对着燕绥自称姐姐,这位可真是胆儿肥。 却听燕绥答非所问地道:“夫人。今日有雨,无雪,我如果是贼,根本就不会出门。” 平云夫人显然有点懵,但规则不让她追问,只好憋屈地问易云岑,她也想不出什么花样来,只不停地观察易云岑,易云岑则对她冷笑,道:“我是官。专门抓偷盗抢夺,淫奔无耻之流。” 平云夫人没想到这小子居然也会含沙射影,气得双眉一竖,转向文臻,想了一会道:“我先前对你夫君说的话,对你也适用。” 文臻笑道:“这样啊,夫人真好,我被感动了,那么,我就告诉你吧,贼是我夫君呢。” 燕绥那句话,所谓偷雨不偷雪,暗示他自己是贼。但这话在东堂没有,还是她和燕绥聊天提过的,她自然能听懂。 平云夫人如果信她,自然能因此对她有好感。如果不信她,那也是自己多疑,输了也不好意思再闹。 平云夫人双眉一聚,仔细盯了她半晌,才一点头,道:“那我就相信你一次,我猜,文公子是贼。” 燕绥含笑摊开手掌,易云岑大声嚎叫,怪文臻真真假假,连夫君也卖。 平云夫人好不容易赢了一局,精神大振,笑道:“和我玩心眼,这不是自搬石头自砸脚么?” 文臻笑道:“惭愧,惭愧,还是夫人高明。” 平云夫人来了兴趣,道:“我不要惩罚喝酒,这样吧,看文公子就是个文采风流的人,又姓文,字一定写得很好,等会去我屋子里,给我写几个字好不好?” 易云岑心直口快地嚷:“姓文和有没有文采有什么关系——哎哟谁踩我!” 燕绥解下布条,挑眉看了平云夫人一眼,淡淡道:“夫人有提出合理惩罚的权力。” 这便是应了,平云夫人眉开眼笑,主动催着再来。 下一局,文臻是兵。燕绥是捉。 文臻的判断易云岑是贼,还没开始说谎就已经做好了准备说谎的姿势。 她看一眼燕绥,却发现燕绥以手支额,指关节顶着太阳穴,气色似乎有些不佳,但此时却不是询问的时候。不过等她不放心再看第二眼的时候,燕绥已经放下手,恢复如常。 燕绥展开手里的纸条,问文臻:“如果你是捉,你会用什么办法去找贼?” 文臻答:“我会随便指一个人是贼,然后看其余两人的神态。如果我指对了,被指的人会心虚。如果我指错了,另外两个人会有一个人松一口气,只要盯紧他们的反应就行了。” 这是比较聪明又常规的答案了,正常人都会这么答,也就堵住了另外两人这样回答的可能。 燕绥便问易云岑:“如果你是贼,想偷一件被所有人抢夺的宝贝,竞争者实力都很强,你会怎么争夺?” 易云岑想了想,道:“何必要争呢?我不要便是。”他忽然又一笑,“或者我去和其中最强的人套关系,让他最后把东西送给我?” 说完他自己嘎嘎嘎笑一阵,也觉得可乐。平云夫人嗤一声,嘀咕道:“天真!” 燕绥转向平云夫人道:“夫人一般几时就寝?” 这话问得突兀,平云夫人原本打起精神要应付,没想到居然是这种不咸不淡的话题,一怔之下下意识答:“戌时末与我儿同……你问这个做甚?” 问这个,自然是要确定易勒石到底是真倒还是假倒。 魁阁距离平云夫人的住处最近,平云夫人这个性子,深居简出很是奇怪,易勒石如果没有真的倒下需要人伺候的话,应该的最安全最方便的选择就是平云夫人。 因为燕绥知道,易勒石寡人有疾,或者说他为了生出健康的后代,对女色上头很是欲罢不能,有些事一旦成了习惯,是控制不住的。 但是平云夫人脱口而出的话,证明了她并没有半夜伺候易勒石。 燕绥一笑,并不回答,转问文臻:“咱们以后有孩子了,你可千万别和他一起睡。” 易云岑将纸条一扔,嚷:“这游戏玩不成了!” 燕绥道:“贼当然不想玩。” “你又猜出来了?”易云岑睁大眼睛,叹息,“我错了,我就不该和你们这种妖怪一起玩……” 他的牢骚还没发完,外头突起喧哗之声,那声音一路接近,好像是冲着这屋子来的,几人都停住了手,凝神等待。片刻之后有急促的敲门声起,一个婆子有点惊慌的声音响起:“夫人!夫人不好了!小小姐不见了!” 平云夫人眼底惊慌一闪而过,看了一眼文臻燕绥,又平静下来。不耐烦地道:“她不是最爱乱跑吗?八成又跑哪玩去了呗,急什么!” 门外婆子声音急促,“不,不是的,夫人,小小姐是发作了以后跑的……” 平云夫人腾地站了起来,方才的故作平静已经不见,抬腿就要走,连脚下凳子都没注意,险些被绊了一跤,文臻伸手要扶,她一把甩开,连声招呼都没打,便急急冲了出去。 一群人七嘴八舌吵嚷着拥着她出去,院子里很快恢复了安静,易云岑抱着双臂,看着被平云夫人撞得还在不住晃动的门板,摇头啧了一声。 文臻道:“看来岑少爷对你这个失踪的小姨并无好感?” “小姨?谁?”易云岑对这称呼一脸接受不能,愣了一会才道,“是吧。那丫头年纪太小了,所以我总是想不起来她的辈分,再说见着的也少。毕竟那么个情形,平云夫人平日都把她拘在屋子里,逢年过节都见不着,今晚如果不是闹了这一出,我都忘记咱们院子里有这么个人了。” “怎么,这孩子有什么不对吗?” 易云岑皱起了眉,半晌才勉强地道:“这孩子……你们见着就知道了。说起来这是爷爷的老来子,生下来就养在他身边的,不知怎的,记得刚生下来的时候还一切如常,后来便越长越……唉,说起来,平云夫人也是命苦。” 他之前一直对平云夫人神色厌憎,此刻竟然冒出这么一句来,可见在这件事上平云夫人确实比较惨,连他也不能不同情。同时他也似乎失去了谈兴,神色暗沉下来,匆匆说一句困了,便告辞了。 文臻见他出去,看一眼外头的夜色,那吵嚷声似乎还在耳侧,隐约似乎还有平云夫人急切的叱喝之声,她心中涌起对那失踪孩子的好奇。 总觉得这突发事件里,似乎藏着什么秘密,本以为也许是燕绥的安排,但回头看他的神情似乎并不是这么回事,而且之前两人确实也没注意到平云夫人有这么一个孩子,毕竟这事儿连易家人都不大记得。 “这孩子的失踪,不是你安排的?” “不……”燕绥似乎在思考什么,片刻缓缓道,“但我可能知道她在哪里。” 第两百一十二章 打脸啪啪啪 燕绥拉着文臻一路飞驰,文臻很快认出这是通往天星台的道路。 易家大院依旧戒备森严,乍一看空荡荡没有人,可是不经意地,就会从树丛后,假山后,回廊某处墙壁旁,转出一队队的护卫来,可以说是防不胜防。 如果谁贸然进入,自以为畅通无阻,其实很可能都落在了那些藏在隐蔽处的人们的眼里。 白天的时候燕绥有收到林飞白飞鸽传书,他带着天机府的人已经基本摸清这府里的路径和暗卫所在。燕绥带着文臻,左一拐右一扭,借着树的暗影石的角落,如一道流水般飞快滑过,再经过一处颇高伟的建筑时,他带着文臻上了屋顶,一路悄悄地摸过去。 这夜深了,底下还有人在说话,人数还不少,声音有种压低了的嘈杂,像在讨论什么。 “……队伍已经逼近主城,最后两天走得如同龟爬……” “真的不去派人迎接吗?不接的话岂不是更落人话柄?给了对方兴师问罪的机会?” “接了就不会兴师问罪吗?本来就是来抄家灭门的!” 最后一句声音宛如咆哮,文臻掀开一点屋瓦向下看,正看见传灯理刑还有几位面生的男子,大概就是易家的长老们,咆哮的是一位半秃的老者,穿一身火红的袍子,因为发怒面容狰狞,他身边一人面容细腻宛如女子,穿一身月白长袍,这种场合还拿着一本书,半闭着眼睛低声吟哦。 易家长老堂剩下五位长老,传灯理刑长老之前都见过,提堂长老已经李代桃僵,这两位自然是掌馈和求文。 此刻室内气氛不是太好,文臻清晰地看见掌馈长老骂完人之后狠狠瞪了求文长老一眼,而求文长老依旧低头看书,鼻子里轻轻嗤了一声。 这轻蔑的神情激怒了掌馈长老,砰一声掌馈长老拍了桌子,之后两人便爆发了一阵争吵,大意是掌馈长老质问求文长老当此多事之秋,整日还吟风弄月不务正业,求文长老则嘲讽掌馈长老果然是管事管久了,什么都想管一管,既然什么都想管,那就不妨多管一点,反正这易家大院也给这几位爱管事的管得水泼不进,他不吟诗作赋还能做些什么? 掌馈长老就冷笑道所谓整日流连花丛吟诗作赋当真无欲无求?怕不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天知道每日聚在那些鱼龙混杂之处,大量结交才子名士游侠又是为了什么,怕不是又想讨好段夫人,又想广邀豪强积蓄实力,倒是打得好算盘。 求文长老似乎被戳到痛处,把书一扔,细声骂一句莽夫不足以为谋,拂袖便走。 文臻合上屋瓦,把争执声留在身后,看样子车驾已经到了主城,按照燕绥的命令停留在城外,长老堂正在商量怎么应付,而长老们利益当前,现在场面上都撕破了面皮,等他们商量出来,长川可能都换了主人了。 一路到了天星台,惨淡月光下断瓦残垣看来分外凄冷,燕绥在前天晚上那片碎瓦间梭巡了一会,最后在一片平地上神奇地拎起了一个小小的身体。 文臻这才看见那片碎瓦底下有个不显眼的洞,洞口极小,一般孩童都钻不进去,所以很容易被忽略。 被拎在燕绥手里的孩子拼命挣扎,却始终没有张嘴大叫,燕绥怕她吵,见她鞋子挣掉了,顺手脱下她的袜子塞在她嘴里。 这一连串动作流利自然,并且从头至尾毫无表情,文臻默然,很为自己将来的孩子担心。 那孩子是个女孩,头发衣服都可以看出照顾很是精心,脸皮非常嫩,如同婴儿,但是瘦如骷髅,手腿细得让人担心一碰就折了,且额头上生着一个巨大的瘤,那瘤上皱褶横纹,宛如眼鼻,看上去像多了一个脑袋一样,十分可怖。 那孩子手里还紧紧抓着一个水晶瓶,瓶子上沾着泥土,瓶口也破了一点,瓶子里还有一点颜色诡异的黑紫色液体。细看那孩子,嘴角也沾着一点黑紫色。 文臻听燕绥说过之前在天星台遇见过这孩子,现在看样子这孩子总是偷偷跑这来,在天星台下的废墟里找这种还没被完全毁坏的瓶子。 这孩子应该就是易勒石和平云夫人的小女儿,但是堂堂易家的小姐,为什么会总往天星台这种地方偷偷跑?天星台用的药物诡异恶毒,这孩子为什么需要这种东西? 燕绥伸手去拿那水晶瓶,那孩子原本还算乖顺,此时却忽然激动起来,死死抓住瓶子不松手,但她哪里抵得过燕绥,瓶子瞬间到了燕绥手里,那孩子一急,竟然低下头要咬燕绥的手,文臻赶紧伸手去拦,却被燕绥拨开,手指一弹,那孩子便惨叫一声,捂住嘴不敢动了。 燕绥对文臻皱眉,“这孩子不知道都吃了些什么,牙齿说不定有毒,你别碰她。” 他顺手将瓶子收起,那孩子眼睛一直顺着那瓶子转,燕绥想了想,倒了一滴液体抹在她唇边,那孩子便像得了珍宝一样,过一会,小心翼翼舔一口。 文臻瞧着不禁皱眉,觉得这一幕看着令人不适,上瘾似的。 两人带着这孩子一路往平云夫人处走,不需要找路,这半夜里还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那座就是。 去平云夫人院子之前,要先经过段夫人的院子,远远地文臻看见理刑长老从院子里出来,身后跟着易云岑,文臻一惊,以为理刑长老又来找麻烦了,却见易云岑靠在门边,大声道:“我这里安分得很,回见吧您哪。” 理刑长老还是那笑眯眯样儿,道:“理会得,理会得,没什么事儿,早些安歇了吧,啊。” 他前脚刚跨出门槛,后头易云岑便砰一声关上门。文臻忍不住笑一声,道:“这家伙,我原以为他经过秀鼎被栽赃一事,该成熟一些,没想到他还敢和理刑长老单独相处,幸亏没出什么岔子。” 一转头却看见燕绥神情若有所思,不禁心中一动,正想问燕绥是不是想到了什么,燕绥却道:“这丫头拎着好臭。” 文臻看看那小丫头狼狈样儿,赶紧接过了被一路拎着的小丫头,将她的衣服掸干净,被燕绥捏皱的领子抚平,脸上沾上的泥巴擦尽,抱在怀里。省得燕绥拎孩子的造型让人家当娘的看见会暴力癖发作。 燕绥把孩子递给她的时候,还不忘警告地看了她一眼,眼神虽然平淡,硬是看得那孩子一阵瑟缩,原本凶悍的气势都收了,乖乖窝在文臻怀里不动弹。 文臻抱着孩子,原以为第一次抱孩子的造型可能会引起某人的在意,谁知道他只是淡淡看一眼,便转过头。 文臻忍不住要逗他。“哎,我甜,你喜欢孩子吗?” “不喜欢。” “你自己的呢?” “我自己的孩子更烦吧?毕竟要占着你,要你喂奶要你抱,要你陪玩要你陪睡,每天连轴转地陪着这小崽子,我为什么要喜欢?” “可那也是一种快乐吧……其实我觉得好像也挺烦的……哎不对啊我甜,你自己的孩子和我有什么关系?” 燕绥居高临下看她一眼,笑一声,一脸“女人你又矫情了”。 文臻耸耸肩,也觉得自己是挺矫情的,想了想低声道:“我们几个,大概都不想要孩子吧,在这异世界摸爬滚打过日子,也没那个心情和时间早早生孩子,也不知道最后谁最先入了围城当了孩子奴,估计是小珂,特别宜家宜室,是个男人都想娶了家去做老婆,她也是最性格和顺接受度高的一个,或者大波,看中谁就上了谁,奉子成婚什么的……” 她在那叽叽咕咕,燕绥忽然道:“我记得你还有个男人婆朋友呢?怎么不提她?” “她?”文臻哈地一声,“相信我,全世界女人都结婚生孩子了,她也不会的。” 很久以后,文大人才知道,这一刻她的脸被打得啪啪响…… …… 最热闹的院子果然是平云夫人的,还没走近,就听见平云夫人几乎变了调的嗓音。拔得又高又尖。 “一群废物!白痴!光吃肉不长脑子的猪猡!一院子的人,一个孩子都看不住!” “去哪了啊?这是去哪了啊!还愣在这里做什么?去找!再去找啊!” “什么?这不是第一次?每天这个时辰她不是早就被送回房睡觉了吗!你们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都是你们害的!都是你们害的!都是你这个老不死,什么都不放过!家族的孩子不放过,城里的孩子不放过,连自己的孩子都……” 平云夫人的最后一句听来声音特别狠戾暴躁,这种音色和感觉文臻竟然觉得有点熟悉,而这话里的内容也让她停了脚步,感觉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她转头看燕绥,燕绥点点头,“是从韩府那个女人那里弄来的密罗香,无色无味,诱人发泄内心深处的所有暴戾和恶念,方才玩游戏的时候被我混在了酒里。” 他抬起了手腕,手腕神奇地滑下一层透明皮层样的东西,却形状不定,游动不休。 但随即燕绥便皱了眉。 “按说是发作了,本可以说出更多,但好像被人止住了。” 谁止住了平云夫人的发泄? 两人走到平云夫人门前,院门没关,文臻抱着孩子一出现,平云夫人便冲了出来。 “囡囡!” 她几乎是抢一般将孩子夺过去,一把揉在了怀里,疯狂地抚摸她的身体,她的头发,甚至是她那个可怖的肉瘤。一边抚摸亲吻一边喃喃道:“囡囡,囡囡,你跑哪去了?跑哪去了啊?这大冷天的,冷不冷?饿不饿?下次不要这样吓娘亲了好不好,啊?好不好?” 那孩子面无表情地任她抚摸,将脑袋埋在她怀里。 四面的侍女嬷嬷都松口气,但也没人上前来表示欢喜,众人目光都飘来飘去,躲闪着不去看那孩子。 那孩子偶尔一抬头看见众人目光,小小年纪,眸光竟然是阴沉的。 平云夫人摸索了好一阵,确定孩子没事,一低头却看见孩子嘴角还残留的一点黑紫色液体,一怔之下仔细一看,顿时如遭雷击,啊地一声尖叫。 “你吃什么了!你是不是去天星台了!你是不是去吃夜……” 一声咳嗽。 文臻目光警惕地向里望去,只看见虚掩的门缝。 平云夫人却立即从那种焦躁的情绪中挣脱出来,低头匆匆谢了燕绥文臻一声,便亲自抱了孩子进屋去了,她进去的时候,文臻眼尖地看见里头似乎有只手晃了一下,然后又有一只手拉了一下。 她的眼力,可以判断出两只手不是一个人的手,换句话说,那房里不止一个人。 小姐失踪,下人都出去找,连主人都站在院子里,这是什么人,居然还可以坐在屋子里等消息? 过了一会,平云夫人出来,再次正式地向两人道了谢,又请两人入内喝茶,燕绥文臻也便不客气地进去了,进入外厅的时候文臻观察了一下,发现里头安安静静的毫无声息。 平云夫人亲自相陪,和两人娓娓说起孩子的生来带病以及喜欢乱跑,她看两人的眼神,和先前又有些不同,先前是全然的警惕,此刻警惕犹在,多了些审视和打量,却又含着些淡淡的感激。 文臻总觉得,这些变化,就发生在她听说孩子不见了然后回到自己院子的这段时间内。 她想了想,道:“夫人,我们找到小姐的时候,看见她正在喝一种奇怪的液体……” 平云夫人脸颊抽了抽,勉强笑道:“她自小有病,这是她的药。” 燕绥从怀里取出那瓶子,“药?” 平云夫人脸色比那“药”还难看,失态地伸手去夺,“给我!” 燕绥手一缩,当着她的面又塞回袖子里,淡淡道:“既然是药,正好,我也有病,可以尝一尝。” 平云夫人咬牙,半晌却又笑了,一掠鬓道:“你爱尝便尝呗。” 燕绥向来是怼人的红脸,文臻的角色就是个白脸,笑着拉了燕绥一下,和平云夫人道:“夫人莫忧心,我们俩略通医术,自然知道这不是个好东西。拿了这药,是想看看能不能研制出解药来。至不济也要易小姐解了对这东西的瘾,好歹过几天正常日子。” 平云夫人正在喝茶,手一顿,一盏茶险些泼在手上。 定了好一会儿,她才猛地放下茶杯,一把抓住了文臻的手,近乎失态地急切地道:“你看出来了?你有办法?你真的有办法?!” 文臻笑道:“不敢说十分把握,但总得试试。” 平云夫人的手指微微颤抖,抖了好一会,才霍然松开文臻,转过头,手指轻轻按了按眼角,轻声道:“抱歉,失态了。” 文臻凝视着她,觉得这女子性格复杂多变,也可风流冶艳,不缺冷漠心机,但忠于自己母亲的身份,为人母时便十分端庄。 她对这瓶子里的药也很有兴趣,记得闻家毒经里似乎有提过,和传说中用来“洗血换颜”的一种毒物很相似。 她感叹了一声,道:“囡囡才几岁,要受这样的活罪,我自然要想办法的。” 平云夫人痴痴地道:“十年了,这样的活罪,十年了……” 文臻怔了怔,看那孩子皮肤五官,才像三四岁的孩子,怎么已经十岁了吗? 她心中掠过一丝奇异的感觉,但又捕捉不住。 平云夫人又愣了一会,才忽然道:“夜深了,两位也该安寝了,我这便送两位出去。” 文臻燕绥也不惊异,站起身来随她走到院子中,平云夫人斥退下人,才道:“你二位不是普通人,来这易家大院所为何事,我现在已经不想知道了。二位如果真能帮我囡囡解了毒,或者也不用解毒,只要她不用这样贪恋这可怕的东西,我便愿为二位所驱使……”她偏头看了看东首,道:“家主身边有一群影子护卫,伺候他的一切起居,这些人永远不会背叛,藏在家主所住的丹崖居之内。家主倒下应该是真的,因为我曾经被影子护卫胁迫着,带着囡囡试图去救他,但是没有成功。哦对了,囡囡是他的孩子,他受了问药长老蛊惑,说用血脉最近的孩子,从母胎就开始养新血,然后长成之后给他换血,便可获新生。他……他连亲生女儿都能下手,我还怀着囡囡,便被用了药,囡囡生下来便是……”她哽了一下,泪光泛起,“囡囡生下来后,每旬也会由家主赐一瓶那药,说是治瘤子的,我一直不知道,还十分感恩……直到家主倒下那晚,影子护卫把我们母女带去,要换囡囡的血,却因为问药长老也死了,没人懂怎么做而失败,我这才知道……这才知道……” 文臻慢慢搓了搓胳膊。 易勒石,为了治愈自己的病,这是已经疯了吧? 平云夫人好半晌才吸一口气,“……囡囡虽然逃了一劫,但是对那种药已经上瘾,竟是离不开了。而她越吃那种药,她的瘤子就越重,发作起来也越癫狂,她会突然伤人,手段离奇,在天星台待久了的人,最后都会变成疯子……所以我不敢和她睡,我不怕受伤,我怕被她刺死她也活不下去,侍女们也不敢靠近她,我到今天才知道原来她每夜都在外游荡,在天星台废墟里找那药……”她平静地叙说,眼泪却已经无声无息流下来,将镶了珍珠的高领衣裳打湿了一片。 文臻只道:“夫人放心,我会尽力。” 平云夫人稍稍平静了些,想了想又道:“家主虽然倒下,昏聩不能视事。但好像并不是完全没有知觉,他不知道用什么办法,依旧能对影子护卫下令。不过影子护卫并没有想象中的人多,而且家主一开始倒下的时候,我曾经贴身伺候过一阵,每夜子时,是影子护卫人最少的时候。” 文臻笑道:“多谢夫人言无不尽,但是我们并不打算试探易家主的情形,毕竟自己小命重要是不是?” 平云夫人懒懒笑了笑,道:“谁说不是呢?我也不过是随口一提,听没听,在不在意,最后会做什么,我不明白,也不晓得。” 文臻笑:“夫人是聪明人。” 两人客客气气告别,跨出门槛,听着身后院门关闭的声音,文臻问燕绥:“你信她吗?” 燕绥懒洋洋地道:“半真半假吧。毕竟密罗香没有对她发挥作用不是吗。” 这是一大疑点,文臻又回头看一眼平云夫人的院子,灯光很快就灭了,整座院子就和整个易家一样,安静得像个坟场。 而此时,易家大院之外。 提堂长老正在宴请交好的呔族长老。 易人离携厉笑准备逛妓院。 第两百一十三章 爷腰好着呢 刘心棠和吴正今晚相约了去花田楼喝酒。 两人一人是传灯长老的弟子,一人是传灯长老的养子,是传灯长老的左膀右臂,都是这次长老堂选拔的热门人选。 两人之前关系挺好,但是最近,因为这个长老的名额横在中间,两人的相处便显得有些不自然。虽然传灯长老安抚他们说,已经请托了段夫人,两人都有机会,但是两人也都明白,长老堂就两个位置,想要的人却很多,他们都出于传灯长老门下,想要一起拿走这仅有的两个位置,实在很难。 也因此,两人最近做事都暗暗别着苗头,不断较劲。 今晚原本是刘心棠听说了掌馈长老和求文长老在长老堂议事的时候发生龃龉,掌馈长老怒不可遏,发誓要教训求文长老,急于立功的刘心棠,忽然便有了主意。 掌馈长老性子很独,没什么亲近的人,也没什么人要推荐入长老堂,其他几位长老都在争取他的支持,如果自己能够拿到一些求文长老的把柄,去向掌馈长老示好,不仅能以此获得掌馈长老的支持,也能为师父争取来盟友,师父必然欢喜,在推选他入长老堂的事情上自然也更倾向于他。 这个主意是他的贴身小厮给他出的,他觉得很不错,因此便派小厮打听求文长老的行踪,得知他今晚在花田楼贴榜求诗,便打算亲自去瞧一瞧,谁知道路上竟然遇见了吴正,吴正显得特别热情,嚷着要和他喝一杯,刘心棠无奈,只得干脆把酒局约在了花田楼,打算看看求文长老到底在做什么,又见了哪些人。 两人此刻在花田楼的楼下角落里喝酒,听着楼上雅间喧闹,各自心怀鬼胎。 吴正本来不知道刘心棠的打算,却无意中听见后门看门的一群婆子讨论刘心棠的贴身小厮得了主子一大笔赏钱,又早早出府往花田楼去了。 吴正心思一动,便也往花田楼来,果然截住了刘心棠。 到了这种时候,再隐瞒便做不了事,刘心棠便把计划和吴正说了,吴正仰头看了看楼上,雅间里正出了彩头,若有好诗文便有重赏,还能上二楼与重金请来的花国艳魁同欢。 艳魁同欢什么的,平日里自然有兴趣,现在却没那么心思,两人都想上楼去看看求文长老到底在做什么,但上求文长老的楼,佳句华章是唯一敲门砖,两个大老粗,谁也没办法,不禁面面相觑。 正在发愁,忽然有人走他们桌前走过,敲了敲手里一个书卷,贼兮兮地道:“两位,买诗吗?” 两人愣了一下,抬头去看那人,却见那人戴着斗笠,遮挡了颜容,一手提着一个有点眼熟的罐子,一手将手中书卷递了递,道:“两位是新来的吧?不知道这里有人求名就有人求财吗?在下这里颇有些好诗文,两位如果有意,百两银子一首,包你们能上二楼。” 吴正当先嗤笑了一声,道:“好大口气。”很不以为然地随手接过那墨迹未干的书卷,心想真要有能上二楼的好诗的大才,又何必在这里藏头露尾地卖文?直接自己去不就行了? 然而刚看了两行,他便露出了惊容,忍不住抬头看那人,“你写的?” 那人只笑,“两位何必管出处?只看这诗值不值?” 刘心棠也接过去看了几眼,二话不说掏钱,吴正还在犹豫,刘心棠道:“不过一首词,你我正需要,能害得我们什么?” 吴正心想也是,便也掏钱买了另一首,也不要这人的书卷,两人默背了自己买下的诗词,便踌躇满志地另行请楼里专门帮人写字的书生写了,派小二送上二楼去。 因为确定这诗词必定能助自己上楼,怕被求文长老认出来,等待回音的时间内,两人都贴了面具,又易了容。 果然过不一会儿,小二便蹬蹬蹬跑下来,拉长嗓子叫:“长老请两位才子上楼!” 一时众人艳羡鼓掌之声四起,还有人大声笑道:“恭喜两位公子今夜得享艳福!” 也有人笑道:“花国艳魁只有一位,两位可千万别抢打起来。” 吴正心中有顾忌,笑笑不说话,刘心棠大大咧咧道:“何必抢呢,那自然是谁才情更胜一筹,谁能得佳人芳泽咯。” 众人都笑,还有人打气鼓劲,刘心棠一边得意洋洋抱拳,一边低声和脸露不赞同之色的吴正低声道:“就让这些人误认为咱们是冲女人去的,也好少些嫌疑。” 吴正觉得有理,也便默认了。两人上楼来,楼梯口一个小二迎着,笑道:“两位请随我来。” 两人都觉得这酒楼的小二颇为热情,也没多想,跟着小二绕过回廊,楼上也颇热闹,每间雅间都有人,这酒楼后头连着妓院,向来生意红火。吴正走了一截,隐约觉得有点奇怪,道:“先前我听上头声音明明很近,怎么如今绕了这许久?” 小二回头笑道:“那是招待普通士子的所在,如两位这样的才子自然得去上上房,长老也在那里等着两位。” 吴正听着也颇便去了疑心,绕着回廊走了大半圈,这二楼是一个回字形的结构,一排雅间被包在里头,和先前的雅间已经完全相背,但却对着楼下天井,动静都能听得清楚。 两人进了包厢。 片刻后,那个包厢里一阵娇媚调笑声起,夹杂着女子似真似假的娇呼。 底下大堂的人听见,艳羡地抬头看一眼。道一声那两个小子艳福不浅。 此时,二楼的走廊上,一个纤秀的身影缓缓自暗处浮现。 那人立在走廊暗影里,旁边就是吴正两人进去的屋子,黑色斗篷下一双手轻轻按在栏杆上,其中一只手戴着黑色手套。 像一朵乌云,无声无息停在天地的阴影里。 过了一会,上头的笑声忽然停了,接着有喝骂之声响起,轰隆一声响,似乎什么东西被推翻了。 众人停下筷子仰头看,有人觉得动静不大对,这时候却有人笑道:“瞧,说得不错吧,不患寡而患不均,这是为女人抢起来了?” 这么一说,众人也便觉得是这么回事,都暧昧地笑起来。 这些人中不乏易家的家丁部曲,见着这事,也知道那两人是谁,都撇嘴冷笑一声。 里头声音渐渐激烈,忽然一声娇呼,一个丽人掩面奔出,趴在了栏杆上。 众人看不见她的脸,只看见宽幅红金衣袖遮面,衣袖往下滑落露出一截雪白手臂,十指纤纤,蔻丹鲜艳,云鬓钗横,几分凌乱。 她只在栏杆上略略一停,像是挣扎中逃出,随即门内伸出一只男子手臂,衣裳宛然便是方才刘心棠穿的靛蓝长衫,一伸手便把丽人拽了进去,那女子娇呼一声,腰肢婉转,转瞬没入帘内不见。 随即大怒喝骂声起,夹杂着乒乒乓乓之声,隐约听见也不知谁骂道:“你这乡下混小子也配和我争女人……” 还有厉烈风声里的回骂:“靠阿谀奉承上位的卑鄙小人……” 众人目瞪口呆看着,半晌有人吃吃笑:“这战况……也忒激烈了。” 屋内。 和想象中的混乱旖旎不同,没有点灯的房间暗得吓人,黑暗的地板上,隐约有一道道的红色黏腻的液体缓缓逶迤,空气中弥漫着难闻的铁锈味。 刚才还为女人“争风吃醋”的刘心棠和吴正,都已经衣衫不整倒在地下。 吴正胸口插着刘心棠的剑,刘心棠脑门上钉着吴正的暗器。 而那方才还是猎物的“丽人”,此刻正在匆匆脱衣擦脂粉,一边脱一边不满地道:“为什么明明你才是女子,却叫我扮妓女?” 厉笑一边脱了刘心棠的长衫随手扔在地上,一边笑道:“你身段好啊。” “呸,你才身段……”易人离混不吝惯了,顺嘴就回,说到一半才反应过来,咳嗽一声,一回头看见暗影里,厉笑的脸似乎微微红了。 他忽然也似嘴钝了,三下五除二地脱了假扮的妓女衣裳,动作幅度很大,露出一截劲瘦的腰,厉笑刚转回头,又猛地转过头去。 易人离再次后知后觉地察觉,心中哎哟一声想着在这些大家小姐面前就是拘束,一边放缓了动作,没话找话,“咱们按殿下交代杀了这两人,长老堂的竞争者又少了两位。” “不仅如此。人是传灯长老的弟子和义子,却是求文长老邀请上楼的,而求文长老刚和掌馈长老闹矛盾,等下咱们再留下一点关于掌馈长老的线索,这一下,传灯长老,掌馈长老,求文长老,三个人少不得要闹上一通。” “再加上之前传灯长老和理刑长老闹不和,这一下,几乎每位长老都不能互相信任结成联盟,每一位长老都腹背受敌四面楚歌。” “嗯,看样子直到选新长老之前,他们都没办法作妖了。而且传灯失去了有资格参选的人选,他只能接纳段夫人推荐的人了。” “恭喜易公子再立一功。如果不是你和阳南岳以最快速度拉拢了一批易家底层却很有用的仆役,今日之事也不能安排得这么顺利。” “这本就是我家的人,我家的事,凭什么要给这些外姓长老折腾?”易人离将鞭子重新缠回腰间,忽然一侧头皱起眉,“什么声音?” 厉笑也听见了,皱眉道:“是虫子吗?细细碎碎的,可这种天气,哪来的虫子?啊……” 她忽然跳了起来,易人离一低头,已经看见她身边的吴正尸体下,忽然钻出了一条黑线。 再一看那黑线是游动的,仿佛是什么虫蚁。 但厉笑看得更清楚,那是一队毒虫,当先是一只火红的大蚂蚁,后头还有浩浩荡荡的蜈蚣蝎子蚰蜒之类的恶心虫子…… 而她方才在黑暗中不查,已经被那火红蚂蚁咬了一口,此刻那伤口处已经开始麻痒。 奇异的是,那些虫子明明经过易人离的身边,却绕过了他,只向她扑来。 厉笑猛然抬头,看易人离,但忽然眼前的易人离脸微微一晃,晃出一个近乎狰狞的笑容。 一个声音突兀地在耳边响起。 “……不要相信身边的人。” “……这里是易家,易人离曾经是易家的继承人,他既然回来了,自然是要拿回属于他的东西,你觉得他真的心甘情愿要被人驱使,将来只做一个傀儡?” “如果他利用交联易家旧人的任务,趁机和长老堂某位长老达成协议,成为双面间谍,要利用双方的博弈,在其中浑水摸鱼呢?” “……如果他只是在利用你呢?如果他只是看中了你厉家的身份和军中地位,才救你的呢?” “……你被身边的人骗得还不够惨吗?” 最后一句话,像是一把刀,猛地戳进了厉笑伤痕未愈的心口。 她被毒液侵袭的头脑已经不能准确地分辨言语的真伪,只知道那毒虫过易人离而不入,只觉得便是不怀疑易人离此刻也不能和他再呆在这暗室里,心中压抑的大恐惧泛起,她现在只想逃离。 和易人离一路相伴,本以为那伤势已经愈合,却不知道长达十年爱恋的颠覆,造成的伤痕近乎狰狞,非短暂时光可以治愈。 对面,易人离的脸在她眼底微微晃动,显得每个表情动作都狰狞可怕,他似乎走过来,在问着什么,还伸出了手,厉笑忽然尖叫一声,猛地蹿起,掀开帘子,冲上走廊。 走廊外似乎等着什么人,一个纤细黑影,伸手来拉她。 厉笑虽然中毒,武功却不低,混乱之中身法反而更灵敏,竟然一个扭身,越过了那人,顺着二楼的走廊往里便奔。 里头相连的便是妓院。 那黑袍人的手擦过厉笑的发鬓,收回来的时候指尖已经多了一朵攒珠梅花发饰,这人还要追去,却见易人离已经冲了出来。 黑袍人一惊,立即腾空而起,翻上上一层。 易人离看见这人,也怔了一怔,直觉这是来捣乱的人,但他此刻心悬厉笑,也顾不得,顺着厉笑的方向追了出去。 他在二楼追,听得三楼头顶的风声呼呼,显然那个黑袍人也在追,他还看见有好几个男子,向着厉笑的方向而去,看上去像是寻芳客,但这个时候,看见厉笑那样跑还没有诧异还隐隐围上去的,明显不是寻芳客。 易人离在这一刻心中忽然明镜般一亮。 对方目标是厉笑! 利用他的疏忽和厉笑的心病,在他们得手之后趁机下手,然后掳走厉笑! 不为别的,厉笑的身份太重要了,一方面,她是新任刺史最看重的妹妹,拿了她就可以钳制厉以书,另一方面,文臻目前还在冒充厉笑的身份,拿到厉笑,也立即可以拆穿文臻的身份,文臻还在易家大院内,那立马就情势危急了。 此刻求文长老还在楼内,他不敢大声呼叫厉笑躲避,百忙中只得将腰间的鞭子甩了出去,鞭子越过中空的大厅,在众人头顶卷过一道厉烈的风,众人还没看清楚那道黑影是什么,鞭子已经砸在对面那群欲待围堵厉笑的人身前,啪一声脆响惊得那些人往后便退,而厉笑也似乎得了提醒,发觉对面的人不对劲,猛地一扭身,冲进了旁边的一间房间内。 易人离扔出自己的武器再不犹豫,干脆越过栏杆直扑厉笑进入的房间,冲进去之前眼角瞄到自己的鞭子已经被对方捡起,但此刻也不是去抢回鞭子的时辰,他毫不犹豫地冲进了房。 而厉笑先一步进了房,惊起床上一对野鸳鸯,尖叫声里厉笑也傻了,眼前白花花一片,能看的,不能看的,也都看了。 她下意识地脸色爆红,就想回头往外冲,结果和冲进来的易人离撞了个满怀,易人离二话不说把她抱起,一脚踢在从床上起来要往外冲的男人屁股上,将他和那妓女一起踢回床上,低喝:“继续!不继续就杀了你!” 那男人苦着脸呆在床上,易人离抱着厉笑一个翻身上了床顶,幸好这家妓院的床也是架子床,床顶很是宽阔,床边也有帐幔,正遮住了床顶。 这翻床顶的灵感还是来自于当初唐羡之掳走文臻的操作,易人离活学活用。 门无声无息地开了,一道长长的黑影倒映在地面,黑影旁有一道长长细细的影子在流动,仔细看是那群毒虫。 易人离只瞄了一眼,确定那黑袍人在门口。 底下床榻一阵晃动,那被坏了好事的男人也不知道是吓疯了还是当真勇气可嘉,居然真抱着那女子继续干活,而欢场女子见惯世面,居然也能跟上这奇葩的节奏。 厉笑神智还有些不清醒,见易人离紧紧压在她身上,用力去推。不防易人离忽然飞快地将她上下摸索了一遍,厉笑一呆,对这样的轻薄浪行还没反应过来,易人离已经确定了地方,一把拉起她的裤腿,嘴唇贴上了她的小腿。 厉笑脑中轰了一声,想也没想,便拔出贴腰的匕首,一刀对易人离捅了过去。 易人离却似早有防备,腰身一侧,嗤地一声那匕首贴他腰滑过,腰带断裂,衣服破开,连带一丝鲜红也缓缓浸开。 厉笑没想到他拼着受伤也不放开,此刻双腿被易人离压着,感受到他的唇火热贴着自己腿上肌肤,而身下床上,被翻红浪……她出身大家,从来出入也是豪门,身份尊贵,自小耳不入秽言,更不要说置身于这样的场景……一时羞愤难当,手中匕首抖了又抖,明明再一刀下去就可以结果了易人离,却始终无法插下来。 易人离此刻却顾不了那许多,一边照顾着厉笑一边注意着门口的黑袍人,奇怪的是,那人站在门口,却并没有进来,反而发出了一声似嫌弃似恶心的声音,无声无息又飘了出去。 但这人并没有走开,不算特别高的影子依旧倒映在窗纸上。 易人离也不考虑那么多,猛吸几口,呸地一声偏头一吐。 这声音令厉笑一呆,此时毒液被吸出不少,她神智清醒了许多,几乎立刻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易人离吸出了她的毒液,一抬手接过她手中匕首,低声道:“忍着些。”掏出火折子略微烤了烤,在她小腿被毒蚁咬伤的地方划了个十字,挤出了最后的几滴毒血。 此刻底下那怕死的男子,还在卖力干活,吱吱嘎嘎咿咿吖吖之声里,两人在人家头顶疗伤,生死之际也罢了,危机渐去,便觉得那一种难以言说的尴尬来。 易人离尬笑了一下,道:“早知道你有匕首,直接用匕首放毒了,太心急了,没想到这么多……” 厉笑听见“太心急”三个字,脸微微一红,又白了白,低声道:“对不住……你的腰是不是伤了,我帮你包扎一下……” 易人离正色道:“没有!男人的腰,怎么可能有事!” 厉笑又噎了一下,完全不明白这是什么典故,抬头天真蠢萌地看他,此刻正听见底下那男子大概太卖力,忽然哎哟一声,然后那女人道:“爷,悠着点腰……” 那男子怒声道:“说什么呢!爷的腰好着呢!” 厉笑:“……” 第两百一十四章 死断袖! 厉笑觉得今天脸上的烧大概是要一直这么持续下去了。 易人离咳嗽一声,探头对底下道:“行了行了,知道你腰好,停了吧停了吧。”他看一眼外头,黑袍人的影子还在,显眼是要瓮中捉鳖了,厉笑也看见了,急道:“我出去将人引开,你趁乱走。” “说什么呢?知不知道人家的目标就是你?”易人离白她一眼,探头又问那女子,“你这房里有没有什么翻板夹层密道什么的?” 那女子愣了一下道:“有的,净桶后挂着一幅画,画后面其实是空的!可以转到隔壁。” 易人离得意一笑,抱着厉笑要下来,厉笑红着脸推开他,低声道:“我自己能走。” 两人跳下床,捂住鼻子进了床背后的净桶,果然净桶后的一幅画后面是一个洞,两人从洞中钻入,原以为又要看见一出活春宫,不想这间却是空的。 这酒楼格局颇有些复杂,二楼没有对外的窗,也没有可以出去的屋顶,要到三楼才行。否则就要从屋门出去,那就会被外头的人逮个正着。 易人离和厉笑无奈,只得在这个屋子里继续找出路,厉笑一边找一边问易人离,“你怎么知道这种地方的房间里有暗道夹层?” “妓院啊,最脏花样最多的地方,哪能没一些隐蔽手段呢?比如仙人跳,李代桃僵,瞒天过海之类的,多个藏人躲人的地方便多了很多能用的手段,至不济家里大房打上门来,也能方便客人及时躲藏脱逃啊。”易人离哈哈一笑,“所以大多数妓院都有这些机关,当然你这种大家小姐是不会明白的……” 厉笑想你不也是出身大家,但现在,把自己生生活成了一个深谙三教九流花样的江湖小混混。 想到这里她心底微微一酸,同时先前那蛊惑她的人说的话在脑中掠过,她有些发怔,心想那话,真的完全是为了蛊惑她吗? 易人离就真的甘心帮助文臻她们毁了自己的家族吗? 易家这个刺史不是普通刺史,是长川王,他就真的舍得将这荣华拱手相让吗? 同样姓易,易铭为了刺史大位,都做了些什么? 她看一眼专心在房间里敲敲弄弄找机关的易人离,易人离似乎感应到她的注视,转头一笑,道:“累了?那你歇歇,我来找,你看着点外面的人就行,那个黑袍的家伙,久等我们不出来,一定会一间一间地搜,虽然这人似乎不愿意进屋,但他还有手下,万一闯进来我们就被堵住了,你如果发现不对劲,及时告诉我。” 厉笑这才回神,哦了一声,对上易人离坦荡的神情和笑容,忽觉惭愧。 易人离心无旁骛地找机关,他向来对此道有兴趣,很快便找到了,这回的出路不在马桶背后,在床背后有一个翻板,两人再次翻到隔壁,这回翻到了人家床上,险些把那个正在干活的倒霉家伙惊了个马上风。 厉笑一开始还不能看,看多了也就麻木了,这回动作比易人离还快,手中匕首往人脖子上一架,“继续做!房间里有没有暗门!” 嫖客:“……” 易人离:“……” 所以说,人学好可能很难,堕落真的只是一瞬间的事。 …… 天已经黑了。 文臻站在窗前,往香炉里添了一块香。 看看外头,易云岑大概是出来起夜,也不知道是不是睡昏了,对着段夫人的卧室发了一阵呆,似乎抬脚要过去,随即又停住,摇摇晃晃回去了。 身后,燕绥难得地睡得安稳。 文臻并没有什么喜色,这香是她改良过的安息香,疗效好见效快,三分之一块能让一头大象睡成猪,一整块才能放倒一只殿下。 一旦开始用药物催眠,形成依赖就不大好了。 但是燕绥不能总不睡觉,他在这易家中心,是所有人的心脏和大脑,总控着对易家乃至对暗中所有敌人的对策,一旦精神不济,后果太严重。 而且她发现,睡眠比较好的时候,燕绥似乎好转得也会快一些。 她添完香,顺手给窗台上几盆花花草草浇水,这些花草都是她这些日子在长川一路上发现的,比较奇特有用的花草,她采了种子草籽带在身上,住下来之后便在培植。平日里并不搬出来,浇水也在晚上,好在这些花草多半喜阴。 其中有一棵颜色特别绿的草,当初采集的时候没觉得有什么异常,只仿佛和药经上说的一种药草相似,便顺手采了,因为不起眼,便随便种在花圃里,这冬日也没什么花了,只有一些耐寒的草,还半枯不黄着。 这草种了一阵,文臻发觉并不是想象中的药草,便也没管,今晚无意中抬眼一眼,却发现那一片花圃,原本的半圃草木,基本都不见了,地面光秃秃的,只有中央几株绿得发黑的草还在,正是自己种下的那一株。 文臻有些奇怪,她明明记得那花圃里的草是不会轻易冻死的品种,怎么如今都没了? 她去看了看,也没看出什么端倪,顺手采了一株这草,和自己专门放各种奇怪植物的种子放在一个袖囊里。 忽然前方传来“啪嗒”一声。 文臻凝目一望,便看见一条长长的东西垂下来,尾端有什么东西飘啊飘,微微闪着光亮。 第二眼文臻便认出了,长长的东西是易人离的鞭子,闪着光的是一朵珠花。 那珠花她之前在厉笑头上看见过。 文臻眉头一皱。 易人离和厉笑今晚领了设计铲除传灯长老两个长老候选人的任务,她是知道的。现在这是任务出了岔子? 珠花也罢了,可鞭子却是易人离唯一的武器,是万万不能落入敌手的。 但文臻站着没动,冷冷看着那鞭子在空中晃了一晃,一张纸飘了下来。 纸上墨迹未干。 “这两人已在我手,若想救他们,你便自己随我来。” 文臻低头看一眼,轻轻一吹,纸片飘落窗下。 外头的鞭子晃了晃,过了一会,竟然又飘了一张纸下来。 “易人离准备和唐羡之谈判。愿以战马和粮食,换唐羡之帮他夺实权刺史位,被厉笑发现,两人大打出手,厉笑不敌易人离,现被易人离掳走。” 文臻又看一眼,再次吹落纸条。 过了一会,飘下第三张纸条。 “你信哪个?你想救哪个?主城花田楼,我等你一个时辰。记住,只能你来。你若不来,必死一个。” 纸条第三次被吹了下去。 文臻站在窗前沉思。 过了一会,她在窗前点上了一盏灯。随即窗前便多了条人影。 那人像是从空气中忽然冒出来一样,出现得突兀,是司空昱。 文臻却没什么意外之色,道:“烦你亲自看顾一下这里,我去去便来。如果一个时辰内我不能回来,你便告诉殿下我去了花田楼。有人拿易人离和厉笑作伐。” 司空昱微微凝眉。 今晚提堂长老宴请呔族长老,好对十八部族做一番手脚,林飞白去掠阵了,临走前和他关照,带着天机府的人,好生保护燕绥文臻。 燕绥的护卫因为常出没于他身侧,怕被长川易家的人画像,也不怎么接近易家大院。 殿下他倒不担心,屋内的机关连他都不敢进入,但是文臻要他们留下保护殿下,她自己孤身一人出去怎么行? 但文臻已经不由分说地掠了出去,司空昱此时才发现,不知何时文臻竟然已经会轻功了。 她的速度不算快,但身法特别流转如意,就像空气不能对她产生阻力一般,一滑便滑出好远。 司空昱左右为难,既不敢去追她丢下熟睡的燕绥,也不能不理她只在这给燕绥护法,更不敢弄醒燕绥承受燕绥的怒气,想了好一会儿,才命天机府一个听力和轻功和特别好的人去追文臻,剩下的人去花田楼。自己团团蚂蚁一样满地乱转,时不时发出一点声响,指望着燕绥听见自己醒来,却不知道为什么,燕绥一直没有醒来。 有人没有醒来,有人还没睡。 易家大院之外,离花田楼转过一条街的另一座有名的酒楼里,提堂长老今晚宴请呔族长老。 这样的事已经有过很多次,长老堂提堂长老本就和呔族长老交情莫逆,常在一起喝酒玩乐,遇上事也会守望相助。只是最近提堂长老比较忙碌,所以这次是时隔一个多月后两人首次喝酒聚会。 至于为什么事比较忙碌,呔族长老自然明白,所以他也以为,今日提堂长老宴请,必然是要提出请他帮忙的要求。 毕竟还有几天,长老堂就要开始选拔,就任新长老,并同时确定下一任家主了。 但是令呔族长老有点不安的是,提堂长老并没有提起这件事,还是和以往那样,只是单纯喝酒,和他谈谈易家大院里最近发生的一些八卦。 呔族长老望着对面的提堂长老,那男子虽然年纪已经不小,但向来是长老堂乃至易家出名的美男子,美人在骨不在皮,他的魅力和风采少有人及。 所以此刻看着老友举杯相照的潇洒意气,他心中掠过一丝迷茫。 前几日和那人结盟时候听见的话,在心中一遍遍盘桓,举棋不定。 那人说,小心身边的人,小心你最熟悉的人。 十八部族南北两派多年不和,他身边除了属下,能说得上熟悉的,也就一个长老堂提堂长老了。 是需要小心他吗? 但是问题来了,那位门阀第一人说动南北两派融合,归根结底也是为了他自己的利益,他真的可信吗? 焉知这不是对方的反间计? 毕竟中原人都是这么真真假假,虚伪诡诈。 心中的念头一掠而过,他看一眼陪坐的几人,一个是提堂长老身边跟随多年的亲信,沉默寡言的一个中年男子。一个是一个年轻人,提堂长老说是他刚提拔上来的一个易家子弟。 呔族长老沉吟了一下,觉得接下来的试探,还是不要太露痕迹的好。 对面,提堂长老拎起酒壶,隔着一张桌子,手一抬,清亮的酒液在半空中划过一条优美的弧线,落入了呔族长老的酒杯里。 这一手技巧娴熟高超,显然是个酒国老手,也确实是提堂长老擅长的事,呔族长老微微眯眼一笑,道:“你倒酒的花样真是越来越多。” 提堂长老转回倒自己的酒,笑道:“所以你多看,少喝。”给自己那个比呔族长老大一倍的酒杯里倒满了酒,迫不及待地饮一口,满足地长吁一口气。 童邱默默地坐在一边,帮自己的老上司提前开酒。头也不抬。 他旁边假扮易家子弟跟过来的自然是林飞白,林侯知道大帅今晚接了挑拨南北两派的任务之后,便表示不放心大帅酒后误事,需要人监督,硬跟了过来。 童邱当时默默在心底笑了一下,笑这父子俩性格实在半点不搭,一边也略感安慰。不过他并不担心。 虽然大帅仓促赶来,一来就直接选定了提堂长老杀了冒充,但是之前也不是没做过功课。 提堂长老容貌风采好,符合大帅要求。 提堂长老爱喝酒,更符合大帅要求。 提堂长老还和北派首领关系不错,简直是送上门的礼物。 扮一个长老,坑另一个长老,这种活计大帅很喜欢。毕竟他是个为了拿敌方大将人头,连女俘虏都扮演过的奇葩。 只是童邱忽然想到,今晚出门时候碰见殿下身边护卫,那个管消息收集的,名字古里古怪的叫什么英文的,听说大帅接了宴请呔族长老任务,表情似乎有些古怪。 但童邱想着,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毕竟真有什么不对,哪怕殿下和大帅再不对付呢,也不可能不提醒,影响大局。 身边,提堂长老酒爵里的酒也如白虹瞬间到了他腹中。 这馋酒的姿态也像是老样子,呔族长老笑一笑,伸手去拿自己的那杯酒,正好提堂长老伸手斟第二杯酒,这手一伸,便盖在了提堂长老的手背上。 童邱:“……” 林飞白:“……” 提堂长老:……失手,一定是失手。 他一笑,提起酒壶,被盖住的手顺势便要抽出。 呔族长老没动,不仅没动,还抓住了他的手指。 童邱:“……” 林飞白:……咳咳。 提堂长老:……娘的,做什么妖? 他手指用力,正要将呔族长老的手弹开,对面,呔族长老忽然从袖中掏出一条帕子,擦起了他的手指。 一边口气亲昵地埋怨道:“喝酒斯文一点成不?瞧手指上全是水。” 他提起提堂长老手指,看了看,那眼神,仿佛对帕子擦还不满足,似乎很想用嘴来一波。 虽然呔族长老也是十八部族著名的美男子,年近五旬并不显得老态,对着灯火举起另一个美大叔手指出神凝注的画面也不难看,但对于三个百分百纯·金刚·直男来说,这一幕的惊悚程度不亚于忽然看见燕绥脱光了跳钢管舞。 浑身的汗毛站立起来排排颤抖。 童邱:……娘啊死断袖! 林飞白:……娘啊觊觎我爹的死断袖! 提堂长老:……娘啊居然还有这一出!真的假的?燕绥知不知道?这贱人是不是故意的?是不是?!啊贱人! 他僵硬在那里,盯着那手指,仿佛那不是他自己的手指,而是一把穿肠毒药。 大帅纵横沙场,笑傲天下,曾经以为自己无所不为也无所不能为,但从没想过这个为里面,还要包含扮演一个死断袖。 更要命的是,他想到了一个要紧的可能。 呔族长老和提堂长老以前的相处模式到底是怎样的? 再厉害的消息探听,也不可能探听到这种隐私。那今日这一幕,到底是提堂长老和呔族长老的相处日常,还是只是呔族长老的试探? 是他哪里露馅了? 还是唐家那个黑心肚肠的小子,猜出了一些什么,给这人一些提示? 提堂长老表示深深后悔,后悔他诗词曲艺诸子百家琴棋书画蹴鞠马陆无一不精无一不研究的风流人生里,偏偏就没有拨出一点点时间去了解一个断袖以及断袖们日常到底是怎么相处的? 但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他的手指还在对方深情脉脉的目光注视中微微颤抖。 更要命的是,呔族长老微微一笑,竟然真的将他的手指缓缓往自己面前拉。 童邱:……壮士!壮士你好,壮士永别。 林飞白:……我错了,我今天就不该来,现在走还来不来得及?总觉得出了这个门我爹就会杀我灭口。 提堂长老:……燕绥我要杀了你。 红烛高烧,清酒飘香,四双快成斗鸡的眼睛,盯着那根缓缓移动的手指。 感觉下一刻某人就要在部下和儿子的围观中丧失……一根手指的贞操。 电光石火间。 提堂长老忽然手指往前一点,点在呔族长老的胸口,不轻不重的力度,伴随哈哈一笑。 “你啊!” 这一声,似嗔怪,似无奈,似随意,似调笑,字越短含义越丰富,越简单越可多诠释,单看当事人自己心里怎么解读,怎样解读都说得通。 再声音放低,微微一倾,在呔族长老的耳边。 “死相!” 呔族长老一愣,随即笑了,摇摇头,收回手,自己开喝了。 童邱:……呕。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大帅。 林飞白:……呕。没想到你是这样的爹。 提堂长老:呕,没想到我是这样的我自己。 感觉又发掘出了一项新才艺。 呕的同时,都暗暗松一口气。 好险。 童邱在心底抹一把冷汗,心想多亏大帅见惯风浪,素有急智,又通达人心,换成别人,真是受也不是不受也不是,很容易便冒出破绽。 提堂长老心中也嘘一口气。 赌对了。 赌就算那两人真是断袖,当着属下的面也不会出格。 赌两人关系确实不简单,但还没到那一步。 呔族长老虽然初见,但他一眼便看出这人有一些心机,也颇自重身份,不会轻易失态。 更何况他看自己的,也就是提堂长老的眼神,颇有些试探和遗憾的意味。 这不是一对情热的人应有的眼神。 很可能是单方面的,也很可能是一直这样朦胧略带暧昧。 娘的……他算是明白英文那个眼神是什么意思了! 想必隐约听说一点,但不能确定,而且也不觉得对方会展露出来,才面露古怪却不提醒。 提堂长老拎起酒壶对嘴狠狠灌一口。 咕咚一声。 林飞白没来由觉得,他家可盐可甜可上天打龙可躺倒扮受的万能老爹,刚才那一刻恶狠狠活像生吞了一只燕绥。 …… 第两百一十五章 气死情敌不赔命 文臻在夜色中奔行。 虽然重伤一直未愈,但她没来由地觉得自己状态不错,果然又精进了。 花田楼的位置她知道,正如她和燕绥林飞白在易家大院将易家的地形图都摸清楚了一样,其余人在外头也将外头的地形给里头的人传递过了。 事态很急,她奔行得像一个发现朋友被掳因此火烧火燎的人。但是这样的奔行持续的时间很短。 奔出易家大院之后,她便放慢了脚步。 然后越走越慢,走两步喘一下,拖拖沓沓,一副气力不继的样子。 看这模样,别说一个时辰赶到花田楼,到天亮都赶不到。 如果真的有人在前方等着她的话,看这模样能急死。 前方出现了一条黑黝黝的巷子。 文臻看样子是想抄近路,走向那条巷子。 巷子两边的墙很高,因此显得黑沉沉的,文臻歪歪扭扭走了进去,咳嗽几声,喘息几声,靠墙休息了一阵,忽然摇摇头,咕哝道:“我还是不要逞强了。” “就我这个破身体,一个人赶过去也是给人家添个菜。” “易人离和厉笑又机灵,武功都比我高,按说不至于两个都落入敌手,就算两个都落入敌手,他们都敌不过,我敌得过?” 她想了一下,拍拍手。 “我也来了,尽力了,后头的,看命吧。” 她又咳嗽一声,转身便走。 脚下却忽然感觉一绊,她抬脚,就看见脚踝上挂着一条乌黑的蛇。 任何女人在这个时刻都会尖叫,文臻也不例外,惨叫一声,一脚将那蛇甩了出去。 下一瞬她的后衣领被人拎住,一股大力涌来,拽着她猛地一转,那人一点力气都没留,眼看着就要抡着她砸到对面的墙上。 风声呼啸,墙在眼前放大。 文臻的手却垂了下去,并没有试图找对方的要害,反而一把捏在了对方戴着黑手套的手上。 她捏住了对方小指的位置,那里手感很特别,她手中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根针,二话不说往那里一戳。 对方只防着要害空门,没想到还有人会去抠手指,偏偏手指就是她的新伤所在处,金针戳入手指断口,十指连心,她痛得浑身一软,喉咙里一声低嚎。 呼地一声,文臻已经趁着她这一软,翻身跃起,从她头顶翻过,越过她肩膀的时候,还没忘记反抓住对方的手,也是一模一样地一抡。 那人身子被她活活抡起,黑衣在风中飞散,砰地一声砸在墙上,砖石烟尘飞溅,生生砸出一个人形的洞。 那人趴在碎砖乱石上回首,一个愕然至不可信的眼神。 都以为文臻没有武力且重伤,她更多防备的是可能跟着文臻的暗中护卫,没想到这女子藏这么深! 这出手的狠毒凶悍,比她有过之无不及! 她反应也算快,瞬间便要弹起。 在她弹起前一霎,她撮起的唇已经吹出无声的音符,扑啦啦翅膀拍动声响,无数鸟儿从四周汇聚而来,冲向文臻。 地下的黑暗角落和洞中,蛇虫鼠蚁蠕行而来。 墙头有不断的响动,蹭蹭蹭不断跳上毛发蓬乱的野狗,幽绿的眼睛居高临下地俯视文臻,掀起的白牙利齿间流下透明的涎水。 文臻仰头,露出惊慌之色,嘶声道:“是你——唐慕之——” 她后退,退入更黑暗处,忽然惊呼,猛地跳了起来,脚踝上挂了一只蜈蚣。 头顶上野狗早已按捺不住,猛地扑下,连带漫天的飞鸟也化为灰色雾气一般扑来,将文臻的身形生生罩了进去。 唐慕之从废墟上不急不忙地爬起来,一边咳嗽一边笑。 她戴着一个面具,一张惨白的女人脸,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深黑幽邃,光芒定定的。 爬起来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的脚踝也有点痒,但她没有在意,终于战胜仇敌的快感超越了一切。 她咳嗽着,不急不忙地向前走,一边道:“文臻,你是想被野狗撕咬死,还是想被鸟啄死?又或者你比较喜欢被蛇缠死?不过这城中的蛇比较小,不够缠,你看——” 她忽然停住脚步。 发现不对。 黑暗中的巷子角落,那些她召唤来的野兽虫鸟都在,但是虫子在文臻脚下进进退退,鸟儿在距离文臻一尺处拥挤打转,野狗簇拥在文臻身前,眼睛幽绿,口水狂流,依旧一脸恶相,却不知道为什么犹豫不前。 唐慕之怔在那里,一时竟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自己的驭兽之能失控了吗? 并没有。她能看出那些鸟兽依旧在试图执行她的命令,眼底对文臻的恶意不散。 但是不知为什么,这些鸟兽都显得很烦躁,像被什么吊在那里,又像有所顾忌,进退不得,无所适从。 以至于那些蛇虫鼠蚁在转圈,鸟儿们烦躁地开始互啄,野狗低声咆哮爪子刨地,肩头耸得老高。 在那些恶物的包围里,那个脸儿白白小小的姑娘,好整以暇地对她一笑,顺手抓了一只在她面前盘旋的鸟儿,笑道:“哎呀,这鸟很肥啊,多谢你半夜送来,看这数量也够一盘烤鸟儿了,再加上烤蛇肉和狗肉火锅……我选择被夜宵撑死行不行?” 她说话时,俏皮地一吐舌头,舌尖上竟然有一只哨子! 唐慕之猛地回头便跑! 但已经迟了,还没走出几步,她便歪倒在地上。 脚踝上传来火烧火燎的疼痛,她偏头,看见洁白的皮肤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小小的咬痕,咬痕已经红肿,周边黑紫了一大片。 唐慕之有一瞬的呆滞。 她有驭兽之能,自然也有万兽辟易的能力,蛇虫鼠蚁这些东西,往日是从来不咬她的。 文臻笑着对她耸耸肩,“哎呀,我没你这份天赋,又不能驭天下之兽去杀你,也不能阻止你驭兽来杀我,顶多让它们陷入混乱,混乱中总有一两个比较蠢的,弄错了指令,咬你一口半口的,真不好意思了。” 唐慕之霍然抬头看她。 满是血丝的眼底满满憎恶。 每次都是这样,每次都是! 这奸诈恶毒的女人! 她猛地抽出匕首来,二话不说便挖掉了脚踝上一块肉,血淋淋挑在刀尖,对着地下一扔,便有那些恶心的虫子野狗一拥而上抢食,她面无表情地看着。 文臻也面无表情地看着,胃却开始不舒服。 这女人疯魔了吧? 但她没有转开眼光,对上盯着自己的唐慕之,笑嘻嘻道:“就挖了一块肉?你确定这样就搞定了?要么和你断指求生一样,把腿也砍了?” 唐慕之不理她,撕下衣襟扎紧伤口,慢慢站了起来。 她知道口哨已经没有用处,嘴唇一动,野狗奔离,虫蚁退去,飞鸟扑扇着翅膀如大团的云一般飞开。 有一些鸟不知道是不是被相持的指令给弄晕了头,歪歪斜斜飞过唐慕之身边,唐慕之嫌弃地摆头避开,衣襟上还说落了一些绒羽。 文臻唇角弯起一抹笑。 对面,唐慕之抬起头,就看见她这个笑容,眼底立即浮现憎恶。冷笑道:“觉得自己又赢了?也是,你这种人,占点上风便以为有了一切,其实你有什么……” “我有燕绥的爱。” 唐慕之呛了一下。 对面,文臻笑得清亮沁甜,十分刺眼。 “你出身卑微,心思深沉,哪里有能和殿下相配的地方……” “我有燕绥的爱。” 唐慕之:“……” “就你这种人,自从出现在东堂,什么时候用过光明手段?哪次不是靠着欺骗诡诈,靠着男人的让步和撑腰,又有什么资格……” “我有燕绥的爱。” 唐慕之:“……” 愤怒。 感觉无法对话。 想杀人。 “唐慕之。”文臻忽然笑道,“运气都算实力的一种,更不要说手段和嘴皮子。但既然你不服气,我就给你一个死心的机会。”她捋起袖子,“来,我们拳头到肉地打一场,博个赌注如何?” 唐慕之冷笑看她。 “其实也不叫赌注,什么谁赢了任谁处置都是废话。我们无论谁赢了,都不会放过对方。愿不愿意,都得受着。”文臻负手看她,“就加个赌注,你如果输了,必须要如实回答我所有的问题,否则你亲娘永堕十八层地狱不得超生,如何?” 唐慕之浑身一颤,一瞬间看文臻眼神如见厉鬼。 文臻心底笑了笑。 果然如此。 其实赌注什么都废话,她们两人不死不休,没有赌的必要,她真正的目的,就是为了诈这句话。 世人都传唐五唐六是双胞胎,可她瞧着,这两人除了相貌略有近似,其余八竿子都打不着。 两人的相处模式也很奇怪,唐五对亲妹妹淡漠,唐六对亲哥哥畏惧,地位高下也相差很大。 这两人也许是兄妹,但绝不是双胞。 豪门世家的亲缘,其实是这世上最淡薄的东西。 “我如果输了呢,我就解了你身上的毒。” 唐慕之低头看自己的脚踝,文臻笑了笑,真是想得太简单。 唐慕之抿着唇,甩下了自己黑色的斗篷,紧了紧自己黑色的手套,她只有断指的那只手戴着手套,而皮肤极致苍白,望去像一只手凭空消失一般诡异。 “那就来吧。” …… 易秀鼎自从被燕绥送了被子,便再也没去屋顶上睡过,她只在自己陈设简单的屋子里打坐,她的房里连个火盆都不设,和她的人一样,冰洞一般不带人气儿。 梆子一遍遍敲过,她犹未睡。 外头有脚步声,听声音是夜里伺候的侍女。 一人道:“方才好像有道影子一闪而过,你看见没有?” 另一人道:“看见了,瞧着娇小纤细,头发长长的……哎呀你别吓我,不会是女鬼吧?” 易秀鼎听见“娇小纤细”四个字,眉毛一挑。 两人从她窗下经过,一人道:“对了,今天那位夫人要了那许多安息香去做甚?” 另一人道:“许是难以安寝吧。不过要的是最好的那一种,要那么多,这便是十头牛,也能熏睡个十天半个月吧。” “这是要做什么?不会是要私会情郎去吧?” “这人啊,知人知面不知心,你说那对夫妻,素日里多么恩爱?却原来也……” 两个人笑了一阵,脚步声远去。 易秀鼎在窗前站了一会儿,终于从自己的后窗翻了出去。 她身形如飘絮,眨眼就到了文臻燕绥房间的后窗,却看见一条人影,一闪不见。 那身影分明是个男子,看起来还很年轻。那身法太鬼魅,易秀鼎自衬追不上,且对方是向外去的,也便没有追。 她落下来,站在窗前仔细听了一会,她皱起了眉。 屋内只有一个人的呼吸声,且声息时浅时重,确实不像自然入眠的呼吸。 她不再犹豫,掀开窗户,即将飘身而入的时候,忽然停住,看一眼屋内。 然后她发觉了这间屋子不能轻易踏入。 隔着窗户,她看见床上确实只有燕绥一个人,而文臻已经不见了。 半夜三更留夫君一人在床上,自己溜出去了? 那两个丫鬟说的是真话? 她又听了听燕绥呼吸,发现他难得地在沉睡。 她在屋顶睡觉好几天,是隐约听得出燕绥的睡眠状态的,这人整夜整夜失眠,但也不能用这么重的药,那是饮鸩止渴,万一起了依赖,结果只会更坏。 她心底微微起了怒气。 将他迷倒,又留他一人在屋内,虽说屋内全是机关,可万一来个武功高强心怀不轨的人怎么办? 她一时倒不敢走了,但也不敢进屋,便隔着窗,盯着燕绥的睡颜看。 看那人眉目如画,发丝如墨,松松地拥在颈侧,显出几分醉人魅人的慵懒来。闭上眼的他,少了那几分素日的矜贵空冷之气,气韵安宁而静谧。 令人心思也宁谧如入云端。 有的人睡颜,也像一场视觉盛宴。 她久久地立着,浑然忘却今夕何夕。 燕绥睡觉没放帐子,那帐子忽然开始无风自动。 屋内有火盆,燕绥似乎有点热,却习惯性睡得板直不乱动,额间微微有了一点汗。 易秀鼎的目光,落在床边的柜子上。 片刻后,一条汗巾,从柜子里,慢慢地钻了出来。 柜子门关得紧紧的,但那条汗巾就这么出来了,一点一点的,从虚幻中出现,直到渐渐完整,而柜子门还是关着的。 下一瞬那汗巾落在了燕绥的额头。 像有人拿着汗巾一样,那汗巾的尾部微微提起,以免落在燕绥脸上,只中间部分在轻轻地擦拭燕绥额头的微汗,汗巾质地柔软,那动作更加柔软。 窗外,易秀鼎紧紧盯着汗巾。 她神情中迷茫和迷醉交融,似乎忘却今夕何夕。 直到屋顶上传来衣袂带风声,有人似乎在接近。 易秀鼎这才阒然而醒,目光一跳,汗巾猛地往下落。 她死死盯着那汗巾,眼看那汗巾在自己意念控制下缓缓落地,似乎此刻才发现自己做了什么,一时脸色阵红阵白,霍然转身发足狂奔。 她一转身,汗巾便啪地落地,但她转身得太快,汗巾落下时发生的一切,她都没看见。 她一阵乱走,心底仿佛反复被火焰烧灼再被冰水浇灌,烟气袅袅里裂出许多疼痛的缝隙,那些缝隙里无数声音在狂叫,似乎有人在唾弃,又似乎有人在撺掇,嘈嘈切切,私语不绝。 平日里压抑越久,藏得越深,爆发出来越天崩地裂。 像变了一个自己。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忽然听见人声,她一抬头,就看见了前方深巷里,一个熟悉的娇小的人影。 …… 唐慕之话音未落,呼地一声,她整个人已经卷到了文臻头顶。 骄傲的唐慕之,竟然选择了抢先偷袭。 一线冷光直射文臻天灵。 文臻没有抬头,双臂一交,拳头一引,那线冷光倏地一闪,擦过她的头顶,击中旁边的墙,将那砖墙击破一个大洞,寒光一闪从洞中不见。 而唐慕之并没有停留,一击失手整个人已经翻了过去,冰冷的手直扼向文臻的咽喉。 她这回选择的是没有受伤的手,怕这个缺德鬼再来一手针刺断指。 文臻的身法却像那泥鳅一般滑溜,轻轻一侧便擦那手而过,手一抬已经拈住了唐慕之的指尖,唐慕之立即抽手,结果文臻的手指像没有骨头一般反手一穿,整个手掌竟然都翻了过来,反包住了唐慕之的手,随即往唐慕之五个指缝一插,竟然和她来了个十指相扣。 唐慕之一呆,没想到文臻的武功如此黏缠诡异,也没想到世上还有这种打法,但十指相扣本就是对手钳制最紧的手法,她拼命挣脱,甚至不顾自己受伤夹紧手指,不想文臻的手指像沾了黏胶一样,滑来滑去就是甩不脱,唐慕之也没疯到一刀砍了手腕的程度,还没想好怎么做,文臻已经一个侧身,整个人团团一转,砰一声,将她修长的身躯整个斜斜带着转了半个圈,狠狠地砸在满是泥泞和碎砖的墙面上! 几乎刹那,几声细微骨裂声响起,唐慕之一瞬间眼红脸青! 但她并没有痛呼,也没有再试图挣脱,反而反手一抓,将文臻的身体狠狠拉向自己,丝毫不顾文臻袖底隐隐的寒光。 与此同时,她大喝:“你来!” 四面没有动静。 不远处一棵枯树似乎颤了颤。 易秀鼎站在树上,咬紧了嘴唇。 她面前就是文臻的后背,文臻一只手被唐慕之抓紧,另一只手抓紧了唐慕之。 唐慕之的那一声大喊,望着是她的方向,她竟然已经被发现了。 一霎间无数想法从胸中滚滚而过。 像这午夜的冬风能刮透人的肌肤渗入骨髓,连心都在哆嗦。 …… 第两百一十六章 痛殴唐慕之 小巷里一霎死一般的寂静。 但寂静过后,再一瞬,文臻轻轻一笑,像什么都没发生,连眼光都不曾偏过一分。 “唐慕之,你输得真快。” “不!”像个不知疼痛的机器,唐慕之竟然瞬间弹跳而起,满头黑发已经被掼散,披散的发底她眼睛血红。 她不过没有适应文臻武功诡异,拳掌之间似有黏胶,挣脱不开,一时失手,战力犹在,自然要再来! 文臻一句话将她钉在原地。 “我十七岁来到东堂,至今,修习武功不过一年。” 烟尘腾腾和砖石碎裂声里,文臻的声音里第一次没有了笑意,反而显出一种瘆人的冷。 她并没有松开紧扣唐慕之的手,以这种近乎亲昵的姿势死死将她扣住,一手拉开,抬起一脚,蹬在唐慕之胸口,将她的后背,再次蹬在墙壁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唐慕之没有反抗,文臻那句话出口,她浑身都僵硬了。 满身骄傲,像瞬间被巨鞭抽散。 “我在九里城拿走了你的哨子,至今摸索以哨控物不过半年。” 唐慕之浑身开始发抖。 文臻一声轻笑,“还不服气?还想打?唐慕之,你要不要脸啊?” 这比什么侮辱都让人难受,还在和巨大痛苦抗衡的唐慕之霍然抬头,唇角鲜血,眼神狞然。 “你不过仗着满肚子的阴谋诡计无耻恶毒——” 文臻唇角一扯,放下腿,扣紧唐慕之手指的手一甩,唐慕之的身子再次呼啸而起,这一回,砸在了旁边的一株老树上,咔嚓一声那树被从中砸断,唐慕之一声惨呼,整个人撅在了半截树桩上。 她浑身颤抖,在月下惊骇回头——文臻自来笑面虎,温软无害像个甜蜜饯儿,还不爱动武爱耍心眼,是个阴死人不赔命的货色,什么时候见过她这般浑身散发戾气煞气,像个要以丈八大刀横扫十殿的阎罗? “这一下,为燕绥。”文臻一脚踩在她背上,“因为你的变态和疯狂,燕绥本可以平安无事。结果堕了崖,受了那许多罪。他当时身上扎满了手指长的荆棘,我一根根拔的时候,每拔一根,我就想,谁害他受这些伤的,我都要一笔笔给算回来,一根荆棘,算一次。” 她每说一个字,指尖便弹出一根金针,那些针专冲着人体痛感最剧烈,皮肤最细腻柔软的地方去,腋下,大腿小臂内侧,指尖,受伤的地方。 第一根针下去的时候,唐慕之禁不住惨叫,随即便似乎被激出了火气,咬着牙,一颤一颤地坚持不吭声,她侧过的脸苍白如纸,听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眼底流露出几分悔意。 文臻倒有点意外,心想她对燕绥还真有几分情意。 但从今天开始,她要这女人不敢再伤燕绥。 她微微侧过头,指尖一根金针,在唐慕之眼前微微颤动,离她的眼皮只有分毫距离。 “燕绥不喜欢你,不喜欢你,不喜欢你。重要的事情说三遍。而你,出身唐家的大家小姐,自以为尊贵得像个公主,在这事儿上却贱得连青楼女子都不如。君若无心我便休你懂不懂?他不爱你你想咋地?抢他,掳他,伤害他,乃至杀他?你这叫爱?你这叫自私恶毒占有欲。燕绥不爱你多有眼光啊,你这样的女人,这辈子真正爱的只有自己?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不是!不是!不是!”唐慕之大叫,就好像没看见眼皮前的那根针,“你没资格这样说我!我不是这样的!你算什么东西?我和他才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我们小时候就在一起,你才遇见他几天!” 文臻失笑。 “那又怎么样?这又不是排队买烧饼油条,还分什么早晚?”她把金针在唐慕之眼皮上擦了擦,擦得她浑身一激灵,才收了回去,笑道:“你看,我和你根本上确实不同。这根针我不会戳下去。而你呢?燕绥和你说过吧,做人当有底线,没有底线的人,凭什么要别人俯下身去看一个垃圾?” “你才——”唐慕之一声骂还没出口,文臻手中排成一排的金针一收,收了之后还顿了顿。唐慕之精神一振便要反击,不想文臻一手成拳,虚虚顶在她后颈,她这么一动,正撞上文臻的拳头,呼地一声,唐慕之的身子如同被吸起一般,向后倒翻半圈,啪地一下砸入刚才被她砸破的墙洞中,文臻身影一闪,穿墙而入,膝盖一跪,咔嚓一声,压在了唐慕之的肋骨上。 轻微的碎裂声里,唐慕之的整张脸都扭曲了。 “这一下,是你自找。我本没打算太虐你,毕竟我和你,一直互相下手,也谈不上谁对不起谁。”文臻淡淡道,“记住了,我不爱杀人,也不爱打人,更不爱害人。但是人若杀我打我害我,我也一定叫她以后想干这些破事的时候,得多掂量掂量。哦,我忘了,你没有以后了。所以我得更加抓紧时间,让你死前多感受一下,那种被人欺凌的痛苦。下辈子记得活得像个人一点,不要这么既暴戾又卑微,真对不起你的姓氏。” 唐慕之双手死死地抠着地面的烂泥,喘息地道:“是我太心急,太轻敌,也不知道你也会了驭兽,算我命运不济……我也不求你早点杀我,你爱怎么便怎么……老天无眼,给你这种小人暂时得志,但你以为真能长久?别急,都别急,这一局里,谁都不会是赢家,哈哈哈谁都不会是赢家……” 她忽然放声狂笑起来,笑得唇角不断溅出血沫,她将一口唾沫吐在文臻腿上,眼底全是轻蔑,“听过一句话没?玩弄阴谋者,必将死于阴谋!” 文臻一笑起身,唐慕之这时候还挣扎着想起,刚站起身便被文臻一脚踢得一个转身,脸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 “告诉你个八卦。”幽深的小巷半明半暗,文臻站在明处,高抬的腿却在暗处一动不动抵着唐慕之的心口,表情转为漠然,“我修习武功的时候,学错了功法,走入了死路。要么停下学习,几年以后全身衰竭而亡;要么继续练下去,则面临着随时可能爆体而亡。” 唐慕之瞪大眼睛,有种猝不及防的意外。 不远处树梢上,一根粗大的树枝动了动,又动了动。 刚刚藏身此处的易秀鼎,也难得地瞪大了眼睛。 唐慕之半晌冷笑,“看,这就是你这种人的报应。” 文臻理也不理她。 “我每时每刻都在被死神追赶,为了不被追上,我在这一年里,连上厕所都在运转功法,我不断地爆针,无法休养,伤及内脏,好容易痊愈了这一个,下一个又开始了。我失去过味觉嗅觉,至今没有痊愈,有时候会把臭的闻成香的,但大多时候都是把香的闻成臭的。我甚至不知道下一次我会失去的是什么。但是我每次捱过去,在重伤之余,我的功法内力拳意,都会再上一层。这也没什么奇怪的,这是我拿命换来的。一般人一辈子顶多一次拿命去换,而我,我的命不值钱,每隔一两个月就得换一次。所以,我便是一年速成也天经地义……你凭什么不服气?” 文臻唇角扯出一抹轻蔑的弧度。 她不爱出手,爱装病猫,这些人,就真以为她不是老虎了。 “我说这些,不是为了向你炫耀,而是要告诉你,别以为就你敢,就你执着,就你不顾一切。我拼了这无数次的命,就是为了活下来,为了不拖累他,为了长长久久地伴他走下去。” “也为了如果有一天他和我不能在一起了,或者我不适合再在他身边了,我可以足够强大,足够自保,足够让他安心,不必因为我日夜难安,辗转反侧。” “这才是对一个人好的方式。减少他的烦恼,爱他,尊重他,保护他,体谅他。令他欢喜,令他安心,令他无论有没有我,都能活得自在安适。” 唐慕之安静了下来。 不常青树木依旧繁茂的枝叶间,露出易秀鼎一张苍白的脸,她依旧没什么表情,眼底方才那暴起的执着迷茫和痛苦,却已经渐渐淡了。 “如果之前没有人教过你如何去爱,那么今天我不介意拨冗让你死前明白什么是爱,省得下辈子再祸害人,谁被你爱谁倒霉。” “如果你依旧不知悔改,或者不是你,是这世上的任何人,在这条道路上,试图阻拦我,或者试图伤害他,我都要她给我受一遍我受过的苦,死都算给你个痛快!” 娇软的人其实外柔内刚,认真起来同样掷地有声。 冬风凌冽,如刀似剑,也在这凛冽的话语前转为安静。 …… 提堂长老和呔族长老的酒宴,已经到了尾声。 放下心防的呔族长老,喝了个半醉,被提堂长老亲自扶了向外走。 提堂长老一边走一边大声道:“老呔你不行了!喝一个时辰酒跑的茅厕加起来有半个时辰!你这是尿遁,尿遁!” 呔族长老辩解:“不是!不是!我最近就是这样,总想上茅厕……” “你这是肾阳虚弱啊肾阳虚弱!老呔你完了,这才多大年纪就萎了?来,哥哥教你个妙的……” 提堂长老比呔族长老醉得还厉害,两个醉鬼肩搭肩,一边大声交流着最近的身体状况以及如何维持男性雄风,一边歪歪倒倒从墙的东边撞到墙的西边,走了好半天,还没走出屋子。 好在呔族长老自己带了人出来,自然还都是他呔族的亲信,当先一个汉子急忙上前将人接过去,走出去好远,还看见提堂长老醉醺醺地对着相反的方向挥手,“呃,长老慢走,呃,下次再来……” 像个尽职尽责十分敬业的酒女。 呔族长老的亲信们大多心里嗤一声,将长老扶上马,他们从比较近的大院西门离开,有凄冷的月光沿着并不明亮的道路铺开。 等到走过这一段,再转上一个弯,月光便隐在了易家高高挑起的檐角之下。这一段路便黑了下来。 刺客便是在这一刻出现的。 高大,彪悍,凶狠,人数众多。行动间有些散乱,但气势凶狠,几乎出现的第一瞬间,便从四面八方扑向了呔族长老的队伍。 本来呔族长老也不惧,多事之秋,他出门也很小心,带的人很多,只要坚持一时半刻,放出信号,附近自然有人来帮忙。 十八部族独立又融入,有很多人居住在内城之内,执行一些比较下力又不可缺的劳役,而且全民善战,天生勇悍,这些下层的部族百姓没那么多顾忌,和其余部族以及中原人杂居,遍地分布,发出信号便会应召而来。 十八部族的首领自己也无法确定这些人都住在哪里,所以南北部族两派多年不和,却也没闹过刺杀事件,都怕一不小心,就召出一大堆敌人来了。 呔族长老眼看对方人多势众,便去腰间一摸,触及一手湿润,不禁一愣。 不知何时自己身上泼了一身的酒,信号的引线湿了。 呔族长老心知不好,但此时还是不大着急,他武力本就是十八部族可数前三,向来少有对手,在这长川主城之内,还真没怕过谁来,要不然也不敢这时候还去老友门上喝酒了。 然而他一开始确实气吞万里如虎,但接连杀了几个刺客之后,他便发觉不对了。 身体越来越软,气力越来越差,眼前叠晃出重影,看谁都青面獠牙。 中毒了? 酒不对? 还是身体果然渐渐不行了? 一时心底的惊痛几乎压过慌乱——提堂是他多年的老友…… 一柄宽背大刀当胸砍到,他却没有了对抗的力气,只得闭上眼睛,在心中长叹一声。 “当。” 金铁撞击的声音刺耳,那冰冷的触感并没抵达血肉,他睁开眼,就看见面前熟悉的背影。 赫然是提堂长老! 提堂长老看起来有点狼狈,一只靴子跑掉了,手里拎着半截的罐子,另外半截跌落底下,一些黑色的物事滚落。 他好像酒还是没太醒,拎着半截罐子暴跳如雷,“什么玩意儿!啊什么玩意儿!竟敢把我特意给老呔送来的大补的宝贝给砸了?呔,吃我一罐!” 然后抡起半罐子,把对面的刺客砸晕了。 呔族长老也要晕了,不明白这是什么路数,但刚刚堕入谷底的心,无声无息便扬了起来。 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他,把他往战场后带,他看见是提堂长老身边的那个亲信,而今晚刚见过的那个年轻的易家子弟,已经冲入了刺客群中开始拼杀。 有人帮忙,情势便倒转了,不多时刺客眼看不敌,纷纷退走,这些人路径熟悉,逃得很快,只留下了几具尸体。 呔族长老此刻酒醒了大半,冲上前去查看那些刺客尸体,却是什么标记都没有,他的脸色并不好看,想了想,命人砸开路边酒铺的门,直接找到人家的大酒瓮,将那几个刺客扒光了往里头一扔。 过了一会拎出来,像抖麻袋一样抖抖,等酒液半干不干,就看见每个人的身上,不同部位,露出一些刺青的痕迹来,只是有的深,有的浅。 提堂长老捏着鼻子,呔族长老倒不嫌弃,鼻子凑近细细地看,半晌哼一声,不出所料地道:“栗里族!” 提堂长老靠着大酒瓮,不满地道:“好好地毁了人家酒曲做甚。我闻着这家酒挺香的,还想着和你再来一局呢。你这什么表情,栗里族和你们水火不容都多少年了,刺杀你很奇怪吗?” 呔族长老嘴唇动了动。 原本自然是不奇怪的。 但那晚一个头磕下来,结了盟,去了怨,再动手,就惹人愤怒了。 他有一霎的犹豫。 原本因为唐羡之的话,他是对提堂长老有几分戒心的,遇袭那一霎,也以为自己果然中了多年老友的圈套,一瞬间心灰意冷。 然而当他于生死之际看见扑来的老友背影,惊喜羞惭和自责便如潮水般涌来。 极度的失望之下获得希望,那一霎燃起的心火,几乎可以将任何理智烧没。 想要害他,刚才袖手就行了,何必再出手多此一举呢? 这刺客来自栗里族无疑。栗里族的人成年之后会以独特药物刺青,这刺青平常不显,遇酒浸泡才会出现。 这刺青隐秘只有少部分人知道,提堂多年来和自己交好,绝不可能和栗里族的人结交。 旁边,提堂长老还在喋喋不休地道:“……我方才想起有一种补药挺适合你,便拿了来追你,没想到还遇上这一出戏,不过你最近身子亏损也太厉害了吧,这几只小猫小狗如何就让你狼狈成这样了?兄弟啊不是我说你,这女人身上……” 呔族长老打断了他的话,“不是身子亏损,应该是毒。” “毒?” 呔族长老心中苦闷,更兼涌入很多疑惑,此刻便想和自己这已经清白无暇的唯一知交好好唠嗑唠嗑,顺手拿起那酒铺垒在案台上的酒,拉着提堂长老坐下,“前几日,有人来了聚居地,已经说合了南北两派。大家磕了头盟了誓,没想到……” 人总是更相信自己的选择。 酒铺是随机选的,门是自己砸开的,这酒就比先前喝得更放心,说起秘密来也就更滔滔不绝,将之前唐羡之出面说合十八部族的事的说了,末了苦涩地道:“想不到栗里族那批人果然是养不熟的狼,居然还会冲我下毒……” “老兄弟。”提堂长老摇摇手指,“你觉得,这毒真是栗里族下的吗?你们十八部族这些直肠子汉子,什么时候连暗毒都会下了?就算要下毒害你,为什么不一次把你毒死,反而弄那么点剂量,好多天后才发作,然后再派刺客折腾一次?赔上自己的人力不说,还给你留下了逃生的可能,这合理吗?” 呔族长老一呆。 遇上刺客是栗里族的,自然便会认为毒也是他们下的,但老友说的对,这样太不合理了。 但除了栗里族,还有谁有对他下毒的必要呢? 这话他忍不住喃喃出来,提堂长老呵呵笑了一声,道:“你们啊,还是深宅大院呆得少,不懂人间是与非。方才听你口口声声很推崇唐羡之是不是?我也挺佩服的,堂堂唐家继承人,年纪轻轻,孤身入川,在十八部族间纵横捭阖,也不怕自己出什么事儿,唐家就完了。” 呔族长老眼睛一张,霍然抬头看他。 提堂长老不看他,只顾喝酒。 “是唐羡之?是唐羡之!”呔族长老喃喃道,“他……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不信任你们呗。一个人与虎谋皮,不得准备点对付老虎的武器?别说你,便是栗里哈撒,十八部族当晚在场的所有族长,我怀疑都着了道。”提堂长老喝一口酒,“回去看看唐羡之的行事。他做事从来云遮雾罩,一个目标之后隐藏着许多更深的目标,并且手段频出,胃口极大。说合南北两派,鼓动你们结盟给易家和朝廷捣乱这本意不会假,但是他给你们提供了那许多好处,真的只满足于你们那几匹小马?” 呔族长老愣在那里。 只觉得原本合情合理的事情,给这么一说,忽然便诡谲难言。 “将你们握在手里,他才有更多的机会。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舌灿莲花说服你们的那一晚,就是他下手的时机。这毒下得妙啊,平日不显,自然衰退,甚至发作的时候也不猛烈,倒会让你怀疑是不是自己身体不行,甚至可能因此,怀疑你身边的人。”提堂长老笑嘻嘻指指自己鼻子,“比如这里就有一个。” 他摇摇空了的酒壶,再换一壶,感叹道:“一箭可贯四五雕,翻手为云覆手雨。多厉害的人啊。” 提堂长老这话切中了呔族长老的心思——那一晚唐羡之不是特意提醒他要小心身边的人? 原来在这里等着他呢。 是要他和老友,和易家交恶,然后决裂,最后不得不全心依靠他唐家? “那今晚的刺杀……” “这我就不知道了。可能是栗里族自己有异心,毕竟和你关系最差,可能是他和栗里族私下达成了更好的协议。” 任何事都过犹不及,对于阴谋的推断也是如此,点到为止,剩下的自有当事人自己脑补。 真要解释得明明白白,反而容易被怀疑。 提堂长老喝一口酒,对着虚空举了举,像在对什么人敬酒。 敬殿下。 真乃智人也。 崽子处处输给他,不冤。 设计让唐羡之无法全然信任十八部族,以唐羡之的性格必然要做一些防备,而草原人都是直肠子,最忌讳中原人奸诈,最痛恨被人猜忌防备控制。 但唐羡之就算下手,也一定是轻易激发不出来的手段,所以燕绥让他安排了这个酒局。 他和呔族长老喝酒的时候,没有下任何手脚,但是出门后所谓的刺客,却是假的。 假刺客里混进去几个掳来并下了药的栗里族人,趁黑趁乱送上呔族长老随从们的刀尖。 其余逃走的,自然都是他的人。 而经过这一遭,呔族长老那一点疑心和戒备尽去,自然会把唐羡之做的事和盘托出且有心报复。 至此,唐羡之苦心说合的南北两派已经在暗中崩散。 呔族杀害栗里族人的事,也留下了导火索,随时可以揭开来,再添一把火。 但殿下要的不仅仅是破坏结盟。 他要的是十八部族灭,唐羡之狼狈出川。 还有一盘棋可下。 提堂长老笑了笑,笑容里有赞许,却依旧藏着化不开的忧思。 呔族族长果然自己陷入了沉思,一边沉思一边冷笑,冷笑半晌后站起身来。 提堂长老一把拉住了他,“你要做什么去?” “自然要找栗里族算账!把这个联盟给拆散了!唐羡之想要利用我们,做梦!” “啧啧啧啧啧,等等,老伙计,你不觉得这样,太便宜唐羡之和栗里族了吗?” “哦?你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山人自有妙计,来,且附耳过来——” …… ------题外话------ 最近后援会准备评论区搞点活动。 她们搞她们的,我玩我的。这样吧,我先出一个题大家猜一猜,猜中的,最后揭晓的时候有奖,奖品就是简单粗暴潇湘币。第一个猜中的,6666潇湘币,其后猜中的,每人1111潇湘币,我并不怕大家猜中太多我要大出血,因为实在觉得很难猜,不过我的读者一向聪明得紧,期待你们真的能坑我一把哟。 问题很简单。长川事件里真正的大boss,大家觉得是谁? 第两百一十七章 史上最牛门童 小巷子里,文臻一席话,镇的并不仅仅是唐慕之。 随即唐慕之便闭上了眼,周身的凌厉戾气都似消散许多,化为消沉冷漠的懒散:“要杀便杀,这么多废话。” 文臻低下头,掌间匕首寒光一闪。 她原本和唐慕之订了赌注,此刻却不想再问,问也问不出什么来。 易人离和厉笑应该没事,如果真的落入唐慕之的手,唐慕之完全可以押着他们等着她就是了,根本不可能丢下他们自己过来一路跟踪下手。 更何况她司空昱听她那么说,必定会安排天机府的人去支应一下,有那些人在,最起码可以保两人不被掳走。 既然如此,其实是没什么好多说的。 高树上,易秀鼎眼底也寒光一闪。 因为她发现,文臻虽然神情坚冷,眼底却并没有多少杀气。 这不该是一个想要手刃恶毒情敌的人该有的表情。 文臻确实在犹豫。 她恨唐慕之,知道这人只要存在便是隐患。 但她却难以这样冷静地杀人。 她来自现代,对生命有本能的敬畏。 之前她有杀人,都是在危急时刻,无暇思考,或者对战之中,不能退却。 像这样冷静地杀一个已经没有抵抗能力的人,还是第一次。 文臻并不是个纠结的人,但多少年法度熏陶长大的人,这一层心障,不是随便便能跨越的。 身后忽然有风声,她回头,就看见了易秀鼎。 夜空下少女脸容雪白一抹淡唇抿成一线,刹那间已经越过她身侧,手中剑携着凌厉风声,直射唐慕之心口。 狠辣,风起飒飒。 身法太快,她淡灰色的发掠起,旗一般从文臻面上拂过。 文臻心中涌起淡淡的感激。 但她目光一掠,却看见小巷那面破墙的洞边,似乎出现一道淡淡的灰影。 她猛地扑出去,一把揪住易秀鼎后心衣裳,生生将她拉了回来。 易秀鼎的长剑从离唐慕之心口一寸的地方被拉回,同时一蓬乌黑的碎光也从离她身前一寸距离处呼啸掠过,砰一下击在对面的墙上。 那是一蓬黑沙一样的东西,却同时落在那墙上,墙体起初毫无动静,随即猛地一震,整段墙崩塌。 可以想象,如果打在人身上,会让人变成什么样。 墙体崩塌,烟尘漫起,文臻不管唐慕之,拉着易秀鼎急退。 因为她看见崩塌的墙下随即流出黑水,黑水眨眼便要到自己和易秀鼎的脚下。 等她们退出小巷,巷子基本已经全毁,而依靠在巷子一边的唐慕之已经不见踪影,更远处风声掠过,她已被人救走。 文臻并不意外。唐慕之能出现在长川,能在背后搞事,一定也有背后帮助她的人。 这个人也未必就是唐羡之,这俩兄妹性格分歧太大,都不信任对方。 她方才的犹豫,还有一部分原因就是在思考到底杀了唐慕之一了百了,还是想办法诱她背后的人出来。但她怀疑对方和唐慕之联盟并不牢靠,未必会为了唐慕之冒险。 现在看来,对方比她想得忠诚? 身后,易秀鼎语气淡淡:“你又救了我一命。” 文臻回头对她笑:“不,你明明是看出了我的犹豫,才为我冲出来,想帮我解决她的。” 易秀鼎摇摇头,“你未必是不敢杀她。” 文臻唇角一弯,“你想多了,十七小姐。” 易秀鼎上上下下打量她,像是第一次认识她这个人一样,好一会儿才道:“你真是一个很奇怪的人。说你善良吧你很狠辣,说你狠辣吧,你又……”她闭了闭眼,“那是你的情敌?你对所有情敌,都这么凶狠吗?” 文臻看着她,“我对所有意图对我和对他不利的情敌,是这样。” 易秀鼎似乎震了震,睁开眼睛看她,好半晌,才道:“如果……” 文臻又笑:“但我也绝不会接受其余只是痴恋的情敌。” 易秀鼎垂下眼,觉得今晚的自己是疯了。 明明不想问,知道不该问不能问,可这一张嘴,就又问了。 像是明知刀会落下来,还是冲过去,想借他人绝情手,斩断那些自己都厌烦不齿的多余情愫。 “你会……” 她话还没说完,文臻已经转开了头,笑着对前方招了招手。 她转头,就看见燕绥,然后看见燕绥手里拎着的那条方才落地的汗巾。 易秀鼎只觉得脑中轰然一声。 她僵硬地站在那里,第一个念头想跑,然而四肢关节却仿佛被钉了钉子,动弹不得。 对面,燕绥一手接住向他跑过去的文臻,一手举起那条汗巾,淡淡看着易秀鼎。 易秀鼎此生从未躲闪过任何人的目光,然而此刻她却恨不得自己在这样的目光中瞬间化灰。 后背黏腻腻的,是在这寒冷的冬夜里出了一层又一层的汗。 燕绥手一松。 洁白的汗巾落地。 好像心脏也在瞬间被摔砸落地,疼痛,痛到彻骨反觉爽快。 目光转为模糊,一片朦胧里只看见他揽着妻子转身。 只听见他道:“她不会,我会。” …… 午夜的长川主城很是清净,宵禁后的道路空荡荡的。 燕绥首次没有等文臻,扔了那汗巾后,便一言不发,当先而行。 文臻瞅了几眼他的背影,慢吞吞走了几步,看他并没有缓下脚步的意思,撇撇嘴,心想大猫炸毛了。 嗯,是生气安息香放得有点多? 还是生气自己偷跑? 文臻想了想,觉得今晚自己实在得罪燕绥有点多。其实安息香一开始只是想让燕绥多睡一会,是迫不得已的选择,后来易人离和厉笑出事,她一来心中怀疑,二来也想趁机把对方引出来。但知道燕绥绝对不会同意,所以给他又加了料。 她不会如约去花田楼,那里对她绝对危险,所以她假作上当,出了易家就开始磨磨蹭蹭,把心急的人磨成了对方。 当她作势要回去的时候,对方的焦灼便会到达最高点。 作恶的人心性凉薄,以己度人,会觉得她为了自保放弃易人离很有可能。因此就急了,不得不放弃原先的布置,在自己不熟悉的地方抢先现身。 由此,她化被动为主动。 她本就怀疑作祟的人是唐慕之了。平云夫人内室里藏了人,但平云夫人能在易家内院掌事,就一定是谨慎的人,绝不会把外男藏在自己的内室,那内室里,就一定是女人。 在这个时候出现在长川且对她不怀好意的女人,脚指头想也能想到是唐慕之。 唐慕之要引出她,她何尝不想引出唐慕之? 她对上唐慕之有把握——信息不对等,唐慕之不知道她也会一点驭兽。唐慕之最擅长的手段,已经对她没了用。 技能丧失,了解不足,手段智慧她更高,这么个碾压之势,这么好的机会,她不能放过。 唐慕之骄傲绝伦,想要她真正畏惧并退缩,需要文臻自己展示出绝对能压制她的力量,一切的,全方面的超越。 燕绥只要在场,效果就会打折扣。 但这些话,文臻不会和燕绥说,燕绥只会比她更明白,但明白是一回事,生气是另一回事。 文臻看着燕绥的背影,看那细腰长腿,长袍如流水伴月光飘然。 越看越喜欢。 虽然各色桃花很多,一朵朵让她应付得有点累,但这个人本身却是坚定澈亮的,像是高原之上透明笔直的冰川。 除了原先已经被他接纳的那个人,其余任何人的接近和攀援,都注定要一泻千里,头破血流。 人生不需要像小说,没那么多狗血,这一份坚定才最完美难得。 有了这一份坚定,她的陪伴和捍卫才那般心甘情愿酣畅淋漓。 她看着他的背影,只觉得心花在慢慢开放,像要开满这个天地。 她忽然笑一声,张开双臂,大喊一声:“啊,我来啦——” 一个箭步冲刺,蹭地一下,跳到了燕绥的背上。 燕绥猝不及防,被她撞得险些一个踉跄,又被她因为他踉跄下意识勒紧脖子的手臂险些勒着。 好在他迅速调整了姿势,很熟练地一手将她往上一托,这是之前背她很久养成的习惯。托完之后才觉得好像对她宠惯太过,将她往上一拎,似乎很想把她又这么给拎扔了。 文臻死死抱着他脖子赖着不下来,一口口在他脖子上吹气,“夫君……老公……那口子……杀千刀的!” 燕绥默了一瞬,道:“娘子,老婆,浑家,贱内?” “采访一下。”浑家文臻往他耳朵里吹,“被众多烂桃花围绕,感想如何?” 燕绥应该是觉得痒的,却一动不动,只将托住她的手往上颠了颠,颠出她一声惊呼,和背上两道柔软的触感,才不怀好意地道:“都是太蠢惹的祸。” “谁蠢?” “你说谁蠢?”燕绥斜眼看她,文臻从没想过一道斜飘的眼风也可以诱惑入骨。 着相的人蠢。 自作聪明的人蠢。 看不懂燕绥的人都蠢。 她笑起来,问他:“今晚算我的错,我给你赔罪,你想要什么样的道歉礼物?” 燕绥看她一眼,他向来是万事不在心的人,天大的事,也不屑于纠缠追究,文臻认了错,他便接着,想了想道:“好久没吃你做的菜了。” 在易家大院做菜是不现实的,文臻的手艺一展身份也便暴露了。但文臻依旧一笑,道:“好。” 半刻钟后,文臻踢开了路边一家小吃店的门。 一手银子一手大棒,令那家小店店主一家鹌鹑一样缩在后屋咬着银子再不敢出来。 这边文臻开火洗锅,检查了柜子里的食料,笑道:“这是家做小吃的,没大菜材料,只能给你做碗汤圆了。” “什么馅?荠菜汤圆?” “这时节除了大酒楼,到哪寻荠菜。”文臻忽然一拍头道,“说到荠菜汤圆,上次李石头不是说,掌馈长老最喜欢派人去翠华楼买他家的荠菜汤圆做夜宵?一旬一次,算时间,是不是就是今晚?” 她出去看了一下道路,道:“这里也是去买夜宵回易家的必经之路。” 燕绥一脸兴致缺缺,“我只想吃你做的。” 他以手支额,微微偏头看她动作,手指顶在太阳穴的位置。 “那就吃芝麻馅的吧。”文臻手脚麻利干活,案台上点了一盏小小油灯,燕绥支着头,看她手掌小小白白,细细手指一转便是一团粉粉的圆,捣碎了的芝麻馅色泽油黑,衬得她指甲贝壳般光华暗藏。 她鬓边落了一缕乱发,她双手沾了面粉,也不去挽,自然而然把头往他的方向一偏。 他便也自然起身,替她将那缕乱发在耳后挽住,还绕了耳朵一圈。 两人相视一笑,各自在对方黑白分明的眸中看见自己的笑意。 灯光微微而脉脉,连风也至此处不敢惊扰。 锅台上热气开始蒸腾,一直安静等待的燕绥忽然道:“蛋糕儿,如果这一霎已经是五十年后,人生到此便圆满了。” 他看着文臻鬓边染上的一点面粉,乍一看像鬓发染霜,悠悠道:“你我发已白,齿已秃,还能守着旧锅台,头碰头吃一碗甜汤圆。” 文臻停下手,觉得“头碰头”三个字最动人。想了一会却笑了起来,环顾四周,道:“这样?你真的确定?” 这小巷陋室,矮锅低灶,家徒四壁,殿下真觉得美好并适应吗? 燕绥不满地道:“你这女人真是煞风景。我说的是日子不是住这屋子。再说你我在一起,怎么会穷到住这样的屋子?你去卖几份面条,咱们就有大屋子住了。” 一边要过温馨普通生活一边又不肯降低生活质量的殿下,开始毫无愧色地憧憬起吃软饭的美妙蓝图:“……江湖捞分店越来越多,咱们怎么会穷?就算江湖捞开不成了,以你的手艺,愿意开饭馆那是客似云来,不愿意嫌累隔一阵卖一道菜谱那也是钱。” 文臻开始下汤圆,腾腾热气里遮掩不住的笑意,“喂,我挣钱,你干什么?在家吃软饭吗?” 殿下已经知道吃软饭什么意思,虽然并不在乎并以此为傲,但好歹总要做做样子,想了一下道:“我看你开江湖捞,总喜欢弄一群精神些的堂倌去那什么……迎宾,上次还说要选什么……形象大使,我猜你就是想以此为噱头广而告之的意思,你看我如何?” 文臻一个手抖,汤圆放重了,热水溅了一些到自己手上,忙缩了手,一边找凉水,一边骇笑道:“那我店里生意是好了。但全是女客,还动不动上演这个跌倒跌你怀里,那个头晕晕你面前,说不定还会有江湖侠女为你上演全武行,再不然有异能的姑娘给你当面开出一屋子玫瑰花,天啊,这饭馆能开满三天吗?” 她想象了一下燕绥穿着定制服装在江湖捞门口做门童迎宾的模样,越发笑得站不住,也没顾上找凉水,手指忽然被人接了过去,一股微凉的气息拂上指尖。 文臻一顿,刚想继续开个玩笑,燕绥忽然俯下脸,舔了舔她的手指。 文臻剩下的促狭话顿时都从脑壳里挤了出去。 相识至今,算得上情深爱浓,亲昵动作没少做,但因为燕绥有严重的洁癖,有一些行为,他并不会做。 比如碰这种刚刚忙过案台抓过锅铲还没来得及清洗还沾着面粉的手。 更不要说舔这样暧昧又无羁的动作。 她盯着他乌黑缎子般的长发,第一反应就是提醒他洁癖的事,随即觉得无稽,手指上湿润酥麻的触感过电一般,从指尖一直抽到心底,而燕绥还犹自抬头看着她,他近乎昳丽的眉目在暗室中莹然生光,唇角微勾勾的是她,轻轻一笑笑的是她,眼角一弯也挽住了她。 满锅台的热气,都似乎在一瞬间扑到脸上来。 她有点恍惚地想,奇了怪了,打啵都好多次了,但每次还要对这种动作反应最大,荡漾得能飘上月球。 燕绥满意地看着她的表情,松开手靠在凳子上,笑了笑。 他笑起来的时候,这陋室仿佛盛不住那满溢的辉光。 文臻给他这一笑笑得心魂归位,一边鄙视又使美人计,一边回到锅台前,道:“可是我不要呢。” 还不知道在想什么的燕绥一时没能跟上她的步调,愣了一下。 “我是说,你想要的平凡生活,我好像不是很感兴趣。” 燕绥又一怔。 “我吃了这许多苦,打拼了这许久,一步步爬到三品,长川事了,回去我就有封赏。司农监的活计也不知道开展得怎样,但是我很乐观,土豆一定能丰收,三年五载推广开来,救百万饥民,又是大功一件。将来的我,一定有钱又有权,而我想走得高一点,更高一点,要那些曾经使坏的人们都俯伏在我脚下,再也没有机会和能力去给我下绊子……殿下,那时的日子,才真叫痛快呢。”她将熟了的汤圆盛起,笑盈盈端到燕绥面前,“殿下,我的目标,是朝堂百官之中,最高的那个位置……你愿意放弃你的归耕田园吃软饭的梦想,去陪我实现那个愿望吗?” 燕绥低头看着面前的汤圆。 粗瓷大碗反复清洗洗得极其干净,里头的汤圆如硕大的珍珠晶莹圆润,微微透着点馅料的赤褐色,反倒显得皮色更加细腻,而经她妙手,便是一碗汤圆,也能散发着诱人的甜香,用勺子舀起,齿关轻轻一碰,软嫩如云的口感和自然米面之香混合,在口腔里浮游一遭,下一瞬那些黑芝麻便一泊莹润地流了出来,细腻浓香,黑白分明,让人看一眼,便连心间也似生了蜜般甜。 他心间此刻却不仅仅是甜,还生出一分微微的酸涩。 她一颗七窍玲珑心,他何其有幸得。 明明是他身份敏感特殊,是他无法摆脱,是他不得自由,是他要牵绊这朝堂争霸天下逐鹿,是她要为了他奔走抗争,不断挣扎,用尽心力,她却非要颠倒过来,说要那朝堂尊位,要他为她努力一回。 她连一点压力一点负罪感,都不想他担。 看似冷漠的小蛋糕,藏在骨子里的,是这尘世里常人不能承担的大爱与温暖。 他微微闭目,在袅袅的烟气里,对着一碗汤圆,忽然想要许个愿。 他一生桀骜,无视天命,拂袖来去,从无愿想。 但他此刻有了。 愿她伴他惊涛骇浪过,再落足便是人生坦途。 愿巨浪高头再回首,便有小舟相候,江海余生里,永有屋瓦船篷遮风雨。 愿荆棘丛中穿过不得伤,心若琉璃命似金刚,天年久享。 他愿为此以一生里能拥有的一切交换,哪怕被永久遗忘。 …… ------题外话------ 昨天的猜谜,我还没来得及细看评论区,据说有很多读者猜中了?了不起了不起,给你们鼓掌掌。 因为长川事件还没完,线索放得不够多,所以猜不中也很正常,反正一直到长川事件结束,这个有奖竞猜都有效,猜中都有奖,不用怕给我花钱,宠小妖精不怕花钱。 不过强调一下,长川事件,仅限于长川收归国有这一单元事件里作妖的boss,是要和全文boss区分开来的哟。 第两百一十八章 儿子大了不由爹 油灯下,两人安安静静,头碰头吃完了一碗汤圆。 外头梆子声忽然伴随脚步声响起,隐约还有呵欠和抱怨之声。 文臻走到窗前看了一下,笑道:“果然是给掌馈长老买荠菜汤圆的人回来了。”她回眸笑看他,“还想吃荠菜汤圆吗?” 燕绥将筷子一搁,头也没回,“不。只这一碗便好。” 今夜月光太好,汤圆太甜,这小屋里热气太暖人,他刚刚一腹暖甜,许过生平第一次的大愿。 这样的时刻,他不想再筹谋算计,行那些不祥的诡诈之术,也不愿双手再次沾血。 这个时刻,愿不沾红尘污浊,于记忆中永远清亮明澈。 文臻有点意外,原本和燕绥商量好,要借这次掌馈长老买夜宵的时机,对掌馈长老的夜宵下手的。 但她随即便笑道:“好。” 她立在窗边,看着毫无防备的买夜宵人走过窗前。 …… 买夜宵的人是一个人,向来这种杂事,自然只是府里的小厮跑腿。 他状似随意地走在街上,抱着棉花套子裹着的青瓷小罐子。在无人看见的地方,那双手却微微有些发抖,手背上迸出青筋。 尤其在黑暗的角落和经过暗巷的时候,那指甲都捏得发白。 他便这样看似自然实则发抖地走了一路,越过那些所有可能引发攻击或者意外的地方,走入了易家的大门。 一进门,他的肩膀就垮了下来。 而门后暗影里,悄然走出一人,望着他,愕然道:“无事发生?” 小厮答:“无事。” 那人更惊愕了,道:“李石头不是说已经把消息提供给他们吗?既然如此探听,为何却没有下手?” 小厮摇头,却将那小罐往那人怀里一塞,道:“你要我做的事情我已经做了,你便饶了我罢。”说完急急跑走。 只留下那人立在庭中,皱眉良久,叹一声,“莫不是被发现了?” …… 易秀鼎独自走在空荡荡的长街上。 她心里有点乱,脚步也有些茫然。 忽然身后一声长叹,她反应有些迟钝地转身,握紧了手中的刀。 墙角暗影处,站着一个纤秀的身影,风帽掩住了她的脸,从气息来判断,这是个不会武功的女子。 易秀鼎并没有因此放松警惕,手中刀柄握得更紧,刀在一个随时可以横扫出去的位置。 那人却并没有近前,一缕幽魂一样站在那里,用一种细弱的也如幽魂一样的语调,低低道:“易姑娘,你这样的人,捧出的情意,何等宝贵纯澈,便纵不能接受,也当予你一分尊重。那人那样辱你,折你,轻视你,嫌弃你,你,当真就甘心吗?” …… 吃完夜宵,文臻和燕绥便回易家大院,今晚还有事要做。 文臻不时侧头看一下燕绥,总觉得他神情似乎有点疲惫,这有点奇怪,按说她用了安息香,让他先睡了半夜,以他的体质,应该能补充精神的。 在经过易家大院不远处的一间民房时,门忽然打开了,黑洞洞的门房内没有人。燕绥却带着文臻毫不犹豫地跨了进去。 关上门后,空荡荡的院子里忽然多了好几个人,文臻一见便笑了,打招呼:“中文德语英语日语,好久不见!” 四大护卫首领此刻却没了平日的嬉笑或者疏离,都正色看着她,随即中文道一声:“跪!” 噗通一声,四人在她面前跪了个整整齐齐,日语的膝盖尤其用力,文臻都怀疑自己听见了骨头和冰冷地面的撞击声。 她吓了一跳,险些吓跳到燕绥背上去,第一反应是看燕绥,正想质问他搞这一套是干什么,难道是要求婚?转眼又想难道不是要求婚而是要悔婚,所以护卫首领们先来求她原谅? 燕绥一眼过去便知道她脑子里在转什么小九九,唇角一撇抓了抓她的发,忍不住笑道:“想什么呢?” 又踢中文的膝盖:“做什么呢?” 中文一让,道:“哎殿下您别打岔,我们有话要和文姑娘说。” 燕绥的眉毛飞了起来,左边眉毛写着狗崽子胆大包天,右边眉毛写着儿子大了果然不由爹。 中文领着那三只,死死地跪在地下,仰望着文臻,诚恳地道:“文姑娘,文大人,我们等了这许久,总算能有机会当面和您道一声谢。谢您对殿下不离不弃,生死追随,谢您在那样的局势下护住殿下安好。今儿我们几个,代所有兄弟们谢姑娘大恩。并为以前对您的不敬之处真心赔罪,从今以后,您的命令在我们这里,与殿下同重。只要您有话,殿下允许的我们去做,殿下不允许,我们也去做。” 燕绥咳嗽一声,阴恻恻地道:“你们殿下在这里呢,当面背主是不是?” 中文看他一眼:“哦。在这事上,差不多吧。” 燕绥气得嗤一声。 文臻还没说话,中文已经带着几人梆地一个响头,日语磕得尤其用力,抬起头来时额头一大片红肿。 文臻正要说话,小胖子德语又抢先道:“您大抵要我们不必这样。又要说您救自己喜欢的人天经地义,无需他人感谢。但如果殿下出了什么事,我们这群废物点心也就没脸再活在世上,您救的不仅仅是殿下,也是我们。救命之恩,自然要谢的。” 文臻看着几人的脸,一段时日不见,这几个人都又黑又瘦,连往日白白胖胖的德语都缩水一圈,可以想见这段时日他们过的日子。她心中感慨,脸上却笑:“话都被你们说完了,我还能说什么?要谢便谢,谁还嫌好处多啊?谢呗,跪呗,有种在这跪三天,看谁扛得过谁。” 众人都笑,也便纷纷站起,像完成了一个多日的心愿一般松懈了下来,又纷纷感喟,道文大人就是文大人,寻常姑娘接不住的都能接,跟着这样的女主子大家安心又痛快。 文臻忽然笑道:“既然这么说了,我便来试用一下。喂,如果我要你们揍殿下一顿呢?” 中文:“……” 只有日语,立即正色接话:“只要不是太重……您要揍几成重?” 燕绥:“……” 当初就该让你在江里被鱼啃死。 片刻后护卫们做鸟兽散,怕再待下去,本就名不副实的德容言工就要被原地解散了。 临走前交换了一下信息。文臻确认果然易人离厉笑没事,得到了护卫们的接应,唐慕之带的人大部分逃散,唐慕之自己眼看有人来救易人离,便当先离开,大抵是想打个时间差,想用易人离的武器和厉笑的头花先去坑文臻,不想文臻不入她准备好的坑,逼得她踩了自己的坑。 文臻又给了护卫们几首词。先前传灯长老那俩候选人,就是买了她安排护卫送过去的那几首词,才上了求文长老的二楼的。在那两人上楼之后,文臻又安排人故意提醒求文长老,说那两人的词是买的,引得求文长老怒气冲冲带着人去找那两人晦气,结果却发现那是传灯长老的两个亲信,而且已经横死,求文长老惊讶之下,便着人去查怎么回事,结果楼下先前大堂里喝酒的人,有人看见了刘心棠吴正买诗的过程,说起卖诗人的形貌打扮,提到了他拎着的瓷罐子。 那个时辰提着罐子的,多半是去花田楼隔壁的翠华楼去买他家知名的荠菜汤圆夜宵的。而在易家大院内,人人都知道,掌馈长老每旬都要吃一次翠华楼的荠菜汤圆,今晚正对日子。 得,这下掌馈长老也被卷了进来,求文长老有合理理由怀疑,掌馈长老因为和他不睦,和传灯长老联手,这是打算对他不利了。 求文长老怒发冲冠,觉得自己很是冤枉,他一个只爱好诗词的人,平日里不争不抢,为了避嫌整日在花楼邀集文人墨客谈诗论词,这也能怼上他? 掌馈了不起啊?靠多年经营掌握易家大院主要护卫军和大量武器了不起啊?逼急了他,写首诗天下传唱骂死他! 正在此时,传灯长老得信赶来,看见自己爱徒养子双双被杀,也怒发冲冠。掌馈长老听闻此事过来,本来兴高采烈看热闹,结果被求文长老反咬一口说是他和传灯联合要对求文长老下手,也怒发冲冠了。 三个怒发冲冠的长老,此刻正在花田楼厮杀呢。 等厮杀完,差不多也就元气大伤了。 始作俑者燕绥文臻,不过一笑而过,在对易家的作战计划上,再挪去几个子。 安排护卫们继续潜伏好,两人回到大院,这回直奔丹崖居。 如今大院内,三大长老已经被调走到花田楼,剩下理刑长老也未必坐得住,一定会去搅混水,为了保护自己,也一定带走了很多护卫,所以现下的易家大院,是最空虚的。 之所以到现在才去探易勒石,就是需要这样一个时机,并且文臻燕绥的到来太过刺眼,一开始会被所有人盯着,如果易勒石还清醒着,也一定在等他们。 那就让他先等等,等到警惕降低,耐性消磨,再去会一会。 文臻对易勒石很好奇,因为这位家主,在传说中一直是和神秘疯狂这样的形容词挂钩的,但见过他的人很少,近十年来,他基本都在天星台内闭门不出,一般事务都交给了长老堂,据说很擅长药理,但关于这个人的性格,以及其余长处,却从来没有任何消息传出。 便是燕绥在长川的探子都因为没什么机会见他,得不到什么有效情报。 无法描述的人,便是最易变化的人。 这回一路果然很顺利,护卫少了许多,何况这大院里的机关,已经已经被拆掉了。 丹崖居并没有院子,立在易家的一片人工湖后,面对着整个易家,像一座沉默的山,俯瞰整个长川。 看上去一览无余,谁去都能去。 但湖前有林,湖上无舟。 弄条船也好,另想办法也好,渡湖的时间不能短,这段时间内毫无遮掩,便是明晃晃一个靶子,够死一百个来回。 丹崖居才是这易家大院,护卫分布最多的一处。影子护卫分十六队,每队六到十人。燕绥得到的消息说,无论湖上还是林中,派出去探查情况的小队都不会超过两个,会留绝大部分力量在丹崖居内守着。 燕绥带着文臻,不急不忙晃进了林子。 林子里自然是有机关的,但对他等同虚设。 不仅如此,他还顺手收集了几个他看得上眼的设计精巧的小零件,说要回去给文臻做个玩意。 但他并没有毁去全部机关,除了不破便不能过的机关之外,大部分他都避了开去,避开的那些完整机关,他顺手会做一些调整。 将这些都做完,到了林子对面,面朝着空荡荡的湖,背对着林子。 文臻时不时回头看一眼林子,怕出现什么突然的人或者袭击,燕绥却放心得很,一直出神地凝望着河水。 过了一阵子,燕绥回手,一直扣在掌心里的一堆石块,对着林中射了进去。 立刻,林中响动不断——起了一蓬火,飞出一堆毒沙,流出一些毒水,射出万千毫毛细针,地面震动不休,硬生生营造出无数人同时闯阵的效果。 黑暗的林子中影影绰绰,仿佛有人不断闪过。 丹崖居之内。 一处不见星月也无光的密室内,一个身躯瘦长的灰衣人站在一块石板前,石板是镂空的,纵横都有石条,石条上栓着石珠,石珠后面连着线,线穿过墙壁,隐没在地下,不知道通往何处。 整个石板,看起来有点像一个大型算盘。 现在这个变形石算盘上,有些石珠在不断滚动,有些石珠安安静静,也像有个隐形人在不断拨动一样。 灰衣人看着那些石珠,不断道:“震东,流沙井发动。” “坤西南,毒龙嘴发动。” “巽东南,蝎坑发动。” “坎北,烟花阵发动。” …… 他每说一句,便有一个灰衣人取下相应方位的石头珠子,并一队人悄无声息聚齐。 灰衣人不停嘴说了半晌,那些属下们的神情渐渐凝重。 有人失声道:“四角阵几乎全数发动,这是来了多少人!” 另一人道:“前所未有!难道朝廷卫队已经全部潜入大院?这不可能!外头还有五大长老呢!” 一直看着石板的人忽然冷声道:“别忘了,无论是易铭,还是燕绥,都精通机关。” 这话一出,立时冷场,半晌有人低声道:“不能吧。虽然……猜那对新客人不是易铭夫妻就是燕绥文臻,但是我还是觉得,这事儿太玄乎了。这两对无论哪对,都是千金之子,这种身份,进入长川,不说万军围护,还孤身早早潜入咱们易家,这实在,实在也太大胆了些……” 石板前的灰衣人没有说话,似乎自己也不大敢信,默然半晌道:“不管是谁,机关阵破坏到这个程度,总得去看看。从石算上来看,对方行进到林中一半,便大量惊动机关,还没能到湖边。但我们做两手准备,角木队,斗木队,你们两队去,从水筋走,亢金队鬼金队,在湖口巡逻警戒接应,尤其要注意平云夫人院子那个方向。氐土队一队,从湖上划船过去。其余人各守原地,未得召唤,一律不得换班休息。”他看一眼墙边的更漏,“再有半个时辰就……” 他并没有说下去,众人却都明白,各自领命而去。 穿青衣的两队,站上房间中央的一块圆盘,按动机关,圆盘带着他们向下沉去。 等他们下去后,圆盘归位,第二队穿黄衣的也站上圆盘下去。 其余人走出房间,散布在丹崖居的各个角落,严加警戒。 领头的灰衣人没有动,食指拨着面前的石算,片刻后将其中一颗石珠一推,石算盘背面翻转,背面是一副石板,刻了弯弯曲曲错综复杂的槽,槽有三指宽,有的地方光洁无物,有的地方上下黏满了黑色的小珠子,有这些珠子在的地方,槽就很窄,灰衣人将一颗钢珠放在了石板顶头的位置,又将石板推回原来位置。 不知何时,石板之后出现了一道门,里头黑黝黝不见光线,灰衣人从容地走了进去。 …… 第两百一十九章 闯关 文臻和燕绥站在湖边,看见一叶小舟,从湖面上出现,舟上影影绰绰有些人影,丹崖居里头的影子护卫,终于出来查看了。 按照正常流程,就该埋伏起来,打倒来者,抢走小舟,划船过湖。 毕竟这里除了渡湖,看起来也没别的路可以走。 两人却都没动,燕绥还在慢慢嗑瓜子,一边磕,一边将瓜子壳整整齐齐摆在面前的树杈上。 文臻不爱一颗一颗地剥了吃,就慢慢剥,剥上一小把,燕绥张嘴来接,文臻手指在碰到他嘴唇之前,嘻嘻一笑,转而塞进自己嘴里,嚼得咯吱咯吱响,一边嚼一边对着燕绥笑。 燕绥也不生气,又转回去慢慢剥,忽然一双小手到面前,手心里瓜子仁儿粒粒饱满,散发着果仁独有的馥郁香气。 他笑笑抬头,就遇上文臻含笑弯起的眼。 燕绥也笑,这狡猾的小狐狸,吃个瓜子也能玩出花样。 他没动手,低下头,舌尖一卷瓜子进肚,顺势从她的掌心扫到指尖。 文臻缩手,笑着对他做了个虚空弹指的威胁动作,想着殿下自从发现了她对舔这个动作敏感后,就玩得乐此不疲。 和这多智近妖的家伙在一起,分分钟都被他看穿了去。 大妖怪微微偏头,靠着她的心口,树杈就那么大,两人不得不挤在一起,文臻也无处退让,燕绥的头在她心口枕了一枕,低声笑道:“这心跳很急呢。” 文臻也偏头靠了靠他心口,撇嘴道:“这心跳却不急。稳如老狗。你知不知道,这男人啊就这样,到手了就不稀罕。握着老婆的手,好像左手握右手。” 燕绥一怔,忍不住噗地一笑,左手握住了文臻的右手,偏头看她:“那你再来听听?” 文臻偏头一看,却见他领口不知何时蹭开了一点,露出一片光洁的胸膛肌肤,不禁仰天长叹,对殿下无时无地不知羞地出卖色相叹为观止。 树杈上的两条人影,渐渐交织为一条,远远看去,像一朵花的形状。 直到那船上的人,悄然爬上了岸。两人没有动,只淡淡将底下凝望。 那一队人满身警惕地过来,一路上岸,都没等到对自己下手的人,一时十分惊愕,这几人就是充当诱饵的,如今没人上钩,几人也只好上岸,却又不能等在原地,暴露还有人从别处潜行而来的情况,只得咬牙继续往林中走,做查看之状。 众人先前在机关总控室已经看过这边的机关发动情况,知道后半截机关还没动,按道理来者还在林中,而且林中机关他们都是熟悉的,无论如何也不会伤到自己,因此便坦然入林。 片刻后惨呼四起,一队人在改装后的后半途机关中全军覆没。 又过了一阵,林中又有了动静,这回燕绥文臻潜回林中,果然看见林中又多了一批人。那些人忙着抢救前一批人,对付已经被燕绥改动过的机关。 其中有人负责清点人数,绕在林中数来数去,忽然咦了一声,道:“怎么多出来了……”但他话还没说完,便喉间一冷,无声倒下。 燕绥一阵青烟般从他们身边绕过,摸走了所有人的信号烟花,回到小船边,将船的缆绳砍断,今晚的水流两人已经观测过,船会自行飘到湖西岸,丹崖居斜侧面的地方,那里离平云夫人住的院子,目测距离很近。 燕绥留下一个信号烟花,将其余的烟花引线都拆掉,接在那个烟花的引线上,再倒空烟花,套上去,算算时间,调整了火药的量,点燃引线。 小船带着哧哧燃烧的烟花飘入水中,燕绥和文臻又回到林中。 这回他们确定了那群人出来时候的洞口。 燕绥左手抱着文臻,右手拖着一具尸首,下了那个洞口,并顺手将这边的开启机关毁掉,那群人就算解决了林中的机关,也无法再从水下地道回去,并且船也没了,只能在林子这边干瞪眼。 两人一尸顺着水下地道一路急行,快要到出口的时候,燕绥忽然一摸洞壁,道:“有岔路。” 文臻看了一眼,那处洞壁和别处没有任何不同,但燕绥既然这么说,自然就是真的。 “那我们走哪条?”文臻很怀疑这条岔路是故布疑阵。 燕绥指了指上头,文臻会意伏在土壁上一听,果然听见上头有来回的脚步声。 而洞壁处却没有。 有来回脚步声意味着有人梭巡巡逻。 很快,那些不急不忙梭巡的脚步声忽然变急,过了一会,那脚步声少了许多。 文臻对燕绥点点头,两人不再理会那岔路,燕绥看了一圈,便找到了出门的机关。 他刚开门,文臻便把那尸首往洞壁上一扔,一只染血的手往前,长长地搭出去,五指也做好了抠地面的动作,乍一看就像有人从洞中拼死爬出求救一样。 果然立即有人惊慌地道:“斗木队的兄弟回来了!”随即便有人奔来。 来者两人,伸手去拉“兄弟”,噗通两声,便被文臻燕绥一人一个拉到了洞里,转眼燕绥便了结了他们的性命。 两人翻身出洞,在剩下两人还没反应过来之前,瞬间解决了他们。 这一小队本来应该有十人,六人因为求救烟花忽然在湖西侧亮起而去救援,剩下的人,对上文臻燕绥,自然是瞬间解决,连报信的机会都没有。 将几具尸首都塞在洞里,两人出来,站在了一座看起来有点空荡的厅内,感觉这像一个半地下室,透过一道长窗,能够看见外头的地面。 而整座丹崖居,并不是想象中的华美寝室,相反,这里更像一个陈旧的斑驳的塔,四壁空荡荡的,只在屋子正中有一道转折的长梯盘旋,那长梯上接楼顶,下入泥土,可以看出这屋子还有地下的部分。 可以想见,哪怕已经被两人分走了一部分影子护卫,楼里每层还是会有。 文臻蹲下身,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瓶子里有一堆针尖大的黑黝黝的小虫,在瓶子里密密麻麻地爬着,看上去简直要让人得密集恐惧症。文臻却贴身放着面不改色,不仅如此,还笑盈盈亲了瓶子一口,道:“小可爱,去吧。” 旁边燕绥靠着墙壁,微笑看着她,觉得小可爱喊毒虫可爱也很可爱。 他忽然转头,对长窗外看了一眼。 窗外空荡荡无人。 文臻打开瓶口,取出一片已经被药水浸泡过的树叶,对着里头招了招,那群虫子便流沙般倾泻而出,在地面团团转了一圈,似乎在分辨方向,随即便排成一线,像一群蚂蚁般,往楼梯往上方向而去。 文臻紧紧盯着那道游动的线。那是她根据闻家毒经寻找并豢养的毒虫之一,主要的能力就是在一定范围内寻找目标物。它们对身上有病气、毒气、腐气、死气、血气的人特别敏感,找到了就一定会攀附上身,不吃出一个洞决不罢休。 易勒石就算装倒下,天星台事件却是真的,这楼里只有他,必然伤病在身,气味浑浊。 以文臻的眼力,能在黑暗中跟着这道黑色的细线,一路向上向上,竟似要到顶端。 她和燕绥立即也跟了上去。 那片药水泡过的树叶只能用一次,她正要扔了,燕绥却接了过来,塞进袖子里。 因为那药水对人体无毒,文臻也没在意。 确认了底下几层没有易勒石,她和燕绥只需要顺着楼梯往上就行了。极大地节省了时间。 但这楼梯整个竟然是钢铁所铸,是这整个房子的支撑,而且整个是中空的,设计得无处遮蔽,大厅高而空旷,高达好几丈,在爬整个楼梯的过程中,都会被人一眼看见,无论是上头下来影子护卫,还是底下走过,都会一眼看见楼梯上的人。 而影子护卫,听平云夫人透露,自小学习柔术,练得浑身柔软,体型大多瘦长,行走无声。 他们又有自己的联络方式,撞上一个就等于撞上一群。 文臻又掏出了一个小瓶子,这回的瓶子里出来的是一个体型颇大的甲虫。 那甲虫蹭蹭蹭地往上跑,文臻燕绥稍慢一步。 在第三层的时候,上头有人失声道:“什么东西!” 随即啪地一声,似在拍什么东西,咕哝道:“这湖边就是虫子多!” 旁边有人嘘地一声,怒道:“噤声!” 随即便沉寂了下来。 文臻和燕绥在听见声音的时候,便跃上栏杆,燕绥双足勾住栏杆边,整个身子横着出去,正将身体藏在了楼梯与楼梯转接之间唯一的一段三角形阴影里。 文臻身子细瘦,宽度很窄,便上前一步,贴在了上一段楼梯的横杠的背面,双腿绞起,双手上举,勾住楼梯边缘。 没有听见足音,只有隐约的气流拂过,两条人影一左一右从楼梯上下来,走得都很靠边,正好一个看左边,一个看右边,整座丹崖居尽收眼底。 这样的设计,本就是为了巡逻的人能够同时查看到整座丹崖居的情况,不存在死角。 其中一人的靴子尖,险些踩到文臻的手。好在文臻心细,在出发前就已经戴上了黑色的手套,不然这么雪白的手,在这黑沉沉的丹崖居里十分显眼。 两人果然毫无察觉,无声地走下去,但右边一人,在走下一层时,随口对外一吐。 他嘴里似乎一直嚼着什么东西,此时随口吐了出去。 这应该是个不合格的影子护卫,因为规矩是巡逻中不可发出任何声音和任何多余动作,所以他身边的人十分不满地偏头看过去。 文臻暗叫不好。 他这偏头一看,很有可能看见横着出去的燕绥。 更不要说那一吐,便会吐在燕绥身上,燕绥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受得了? 文臻一直藏在嘴中的哨子吹动。 楼梯上隐约微响。 那想责骂同伴的护卫立即敏感地偏过头去,却看见一只甲虫蹭蹭地爬过铁阶梯。 那人松了一口气,也忘记要骂同伴的事情。 文臻却不敢放松,因为吐唾沫的事情她无法帮助解决,她做好了下来打架的准备。 楼梯上却没有动静,很快那两人就下去了。 文臻吐出一口长气,心想燕绥就这么认了那一口唾沫? 什么时候殿下这么能忍了? 她等那两个人下到一层了,无声翻到正面,这才看见燕绥正一脸嫌恶地将手上一片树叶一扔,那片叶子在半空粉碎,连带一些苦辛的褐色碎末也散在空中。 文臻认出那叶片是刚才自己引毒虫的树叶,不禁叹一声殿下走一步看十步未雨绸缪,只是他怎么猜出那人会吐唾沫,特意催生了树叶在那等着呢? 但此时也不是疑问的时候,她忽然听见底下有动静。 是那种比流水晚风更大一点的动静,很明显不是一个人。 文臻向下一看,果然看见不知何时大厅里出现了一群人,穿着暗红色衣裳,正向楼梯走来。 她藏的位置也罢了,但燕绥那个位置,只能挡住从楼梯往下走的人的视线,从底下看一览无余,这些人只要有谁抬一下头,也就看见了。 更何况这些人本就神情警惕,到处张望查看。 文臻叹口气,只得又做好打架的准备。 并不怕打架,但是一打架,今晚想要接近易勒石并探查他的虎符的任务就很难完成了。 忽然外头一阵喧哗,随即有人奔进来道:“平云夫人来了!” 底下人顿时被吸引了注意力,外头报信的又道:“平云夫人说那烟花信号是她放的,说小小姐又不见了,她要来找一找,顺便伺候一下家主。” 底下有人冷声道:“今晚情形不对。去和她说,今晚不用来了。小小姐也不在这里。” 报信的人为难地道:“这话我已经和她说过了,她闹着不肯……要么,大哥你去安抚一下?” 那领头灰衣人默然,随即道:“也罢,她好端端放烟花做甚,便去看看。” 众人便随他走了出去,自然也没人有心思抬头打量。 文臻这回终于舒了一口气。 燕绥无声无息落在她身侧,脸色有点不大好看,大抵那口痰虽然没吐到他身上,可也把他恶心得够呛。 看文臻眼神疑问,燕绥做了个嘴里嚼东西讲话的动作。 文臻便明白了,想必那个家伙讲话的时候口齿有点含糊,似在嚼着东西,一般人不在意,燕绥却听出来了,又通过那一句话,看出这人不拘小节行事粗鲁,在长川,能随时随地嚼着的一般就是苦辛,苦辛嚼不多久就得吐,燕绥所以提前防着这家伙随地吐痰了。 说起来简单,却得无比缜密细致的人才能有此预见。 文臻心里叹了口气,想着燕绥的不知是病还是毒的问题,很可能根本不适合如此思虑,可明显习惯已成。 劳心的最后,是什么结果? 将瞬间有点乱的心按下,文臻跟着燕绥轻捷地一路上楼,一直到了楼梯末端,最后一部分的楼梯有点不一样,文臻发觉虽然那也是黑色的,却只是一种乌木。 她还没想明白为什么最后一截楼梯变成了木头,已经对上了一块巨大的石板。 石板上蒙了一层水晶板,板下沟渠纵横,沟渠有的部分光滑,有的部分上下两端都有黑色颗粒,石板左边竖着一排字,是红色的,左边是“乾、坤、震、巽、坎、离、艮、兑”,各对应八个进口。右边一排黑字,是“天地雷风水火山泽”,对应八个出口,正合八卦。 而这石板上纵横转折,无数条沟渠交织纠缠,看一眼就让人头昏的乱。 在左边石板顶端还有一个小小的凹槽,里头是八颗钢珠,凹槽的位置很高,有一条管道和石板连接。 文臻看那石板的底部似乎有异,伸手轻轻碰了碰,果然石板左右一动,竟然是可以摇晃的。 但燕绥立即就抬手止住了她,低声道:“别动。” 文臻也发觉了,那个凹槽里的钢珠因这一动也在微晃,差点落到沟渠里。 文臻看了一会,觉得这东西隐然有点眼熟,忽听细微的咔嚓一声,那个装钢珠的凹槽里,出现了一条小小的缝隙。 那缝隙在缓慢扩大,大到一定程度,就会有钢珠落下沟渠…… 文臻忽觉不妙,再仔细看那沟渠里黑色的颗粒状物,忽然起了一身冷汗。 那东西竟然像是火药? 那么多颗,一旦钢珠滚过,碰到这些火药,必然要爆炸。 站在面前的人必然遭殃。 这地方前方无路,后头是忽然变成木质的楼梯,这一炸,引发动静还在其次,十有八九还会引起联动机关,然后木质楼梯必然炸毁,她和燕绥就会悬空在这门前,成为空中靶子,连逃脱的地方都没有。 楼梯到这里就没了,好像这里就是最顶上一个房间,不管是不是这样,这个房间都非进不可,因为就算还有别的房间,也只能这里找入口。 这设计可谓精绝,文臻盯着那石板,轻声道:“是要将钢珠导入这些路线,一直导到出口,还不能碰着那些火药弹?” 燕绥道:“不止。迷宫设计只是迷惑。看这凹槽开启的速度,应该是找到最短的一条路,八卦相对应,触动凹槽只落下一颗钢珠,凹槽机关关闭,而我们需要引导钢珠顺最短的道路走到正确的八卦位,此时石板才会翻转。否则花费时辰太久,凹槽全部开启,钢珠全部落下,随意落入任一道路,火药弹齐炸,咱们就算不受伤,丹崖居也再也来不了了。” 来不了丹崖居,就拿不到虎符,城外那支十万大军就会成为最危险的猛虎,朝廷就算拿下长川,也出不了长川。 朝廷经略长川,本就是与虎谋皮,区区几千人要对上盘踞长川多年大军十数万的易家,如果不是燕绥出马,整个朝堂都会觉得这是个笑话。 文臻已经明白了。 这就是个坑。 可能从她和燕绥站上这里开始,机关就启动了。凹槽开启,钢珠落下。 如果仅仅是导引钢珠走迷宫,避开火药弹,哪怕那道路直径很窄,一旦钢珠要想通过火药弹区域,那真是擦身而过,一丝也手抖不得。 但这还只是考验眼力和手稳,对于她和燕绥并不难。但是这乱麻一样纠缠在一起的道路,要在很短的时间内找到对应,还要找到最短的一条路,那难度就成倍增加。 那凹槽已经开了一条缝隙,够一半钢珠大小。 文臻急速地道:“你看前四卦,我看后四卦。” 燕绥没回答,文臻一回头,却见他微微皱起眉,手指扣在太阳穴上。 第两百二十章 我的蛋糕儿我的王 这动作她最近看见过好几次,但都是一闪即逝,没给她询问的机会,此刻看见,却不禁心中一跳。 这种迷宫,对人的眼力精神观察能力都是极大的考验,一旦错了就灰飞烟灭的巨大压力也会造成加倍的压迫,如果燕绥状态不好…… 但此刻没有时间去询问,她只能抓紧时间去看,希望早点完成自己的四条,好去帮燕绥分担。 在她看的时候,还分神去关注燕绥,果然燕绥有好几次用手指揉捏额头,她心中越发急迫,这寒冷的天气,额头渐渐有了汗。 她掌心发冷,忽然一只手伸过来,十指相扣,又紧了紧。 燕绥掌心的温暖传来,她定了定神,心便没来由安定了。 很快她就找到了乾对应风,并估计了大概的长度,在旁边的墙面上大致刻了长度。 过一会她又找到了坤对应泽,记下了大概长度。 第三条,在找震的对应道路时,燕绥忽然道:“我的四条好了,现在我来给你看巽。” 文臻一侧头,果然看见燕绥已经画好了四条线。 她心服口服。燕绥明显精神不济,但依旧比她快很多。 看凹槽,钢珠已经入了大半,但她第三条马上就要推出来,以燕绥的速度第四条也不过就是须臾之间。 她刚刚舒一口气,忽然发觉眼前发白,她还以为是自己用眼过度眼花,却听燕绥道:“还有后手。” 文臻这才发现石板上水晶板下,忽然渐渐聚拢了雾气,雾气正好遮蔽了石板的中间部分,将那些乱麻般汇聚的道路中央挡住。 再一看水晶板上还有细小的管道,一直连入石壁内,想必雾气就是从这里灌入。 迷宫一旦被遮住一部分,就根本无法看出去处和来处,也就找不到正确的八卦对应。 震卦和巽卦的对应,便再也找不到了。 文臻额头的汗哗啦一下便滚落。 这一手实在太缺德了! 正脑中空白,已经开始思考是不是今夜先退走,忽听燕绥轻笑一声,道:“蚂蚁。” 文臻豁然开朗。 想也不想就召回了自己先前放出去寻找腐气和病气的那群小虫,那虫很像蚂蚁,在东堂却叫嗅虫,是一种对味道非常敏感的虫,文臻隔着水晶板在每个进口和出口对应的位置放了一点那虫最喜欢的搀了花草汁和蜜的小面团。每个面团对应一个字。 再把虫子放入凹槽附近,这些石板也好,水晶板也好,古代工艺不能做到严丝合缝,放不了人的手指,进入这种很小的虫是没问题的。 果然那些虫很快进入了那个凹槽,顺着缓缓打开的缝隙,很自然地寻美味而去,顺着八个入口往出口爬。 这些虫子向来军事化管理,列队而行,因为生理原因,行进速度完全一致。 文臻再不用管浮游在石板中间的雾气,只需要在尽头等着就行,哪只虫子最先出来,那条路就是最短的。 经过一轮对眼力精神的摧残,绝望之际峰回路转,她忍不住对着燕绥比了个赞。 殿下赛高! 殿下修长的手指略微舒展,挠了挠她的掌心。 片刻后,坤卦的小虫子最先抵达泽字出口。 此时一颗钢珠落下,文臻把住石板,在钢珠即将滑入乾字入口之前,将钢珠晃入坤字口。 她并没有让燕绥去做这件事。她是大力萝莉,手臂力量很强,多年掂锅弄勺,手臂也特别稳。 燕绥也没和她抢,和以前那样,信任她的能力,不急着展示男子的强大。 哪怕那条路上,密密麻麻布着无数火药弹子,最窄的地方,只能让钢珠恰恰擦过,稍微手抖一丝就会碰上。 他看也不看,好像炸了也不是什么事,只是斜倚墙角,唇角微弯,偏头看她抱着石板慢慢晃动的专注神情。 他觉得认真做事的少女最美。 为他努力的少女更美。 那些总把女人推开一捋袖子说一声我上不用你的男人太蠢。 片刻后,钢珠咔哒一声滚入泽字口下面的小洞,带起一连串的机关拨动之声,听来甚是美妙。 没有惊动一颗火药弹。 文臻无声出一口气,仰头笑看他。 她眼眸在这暗处亮若星辰,却又弯成月牙形状。 燕绥低下头,轻轻吻她薄薄的眼皮,感受那眼睫温软而簌簌的颤动,在她耳边轻声道:“我的蛋糕儿,我的王。” 与此同时。 “叮”地一声,石板无声翻转,露出门户。 …… 进门之后,文臻回头看了一眼,发觉石门翻转之后,燕绥在内墙边摸索了一阵,那原本的迷宫石板便缩入了墙壁,现在的石门,已经变成了普通的石门。 刚她此刻面对的是一间普通的屋子。 房间重帘垂幔,隐隐绰绰里头有床榻家具,正中间床上还躺着人。 按说应该是易勒石了。 房间里并不见外人,但两人可没忘记影子护卫的名称由来。 不管怎样,文臻心里总觉得,和丹崖居影子护卫的力量安排比较起来,自己两人这一路遇见的护卫,还是太少了。 过于顺利。反而让她有点不安。 文臻垂头看了看地板,嗅虫无声无息地进来了。往正中的大床边缘汇聚。 而身边燕绥对她摇了摇头,显然,这里并没有影子护卫。 文臻心想,也许外头的机关太强大,计算中没有人能过,所以这里根本不需要放侍卫。 文臻轻轻走过去,俯首看大床上的老者。 符合一个久病在床,形容枯槁老者的形象,下陷的双腮透出隐约的死气,被单一直罩到鼻子以下。 在他脸上能找到易云岑,易人离这样直系子弟的细微的影子。 燕绥示意文臻用匕首挑开老者的头发,看见在后脑中央,白发掩盖之下,一片微红之色。 易家的病会使人皮肤发白发红,白皮肤上斑驳片片微红,所以这片红色并不显眼,很容易让人以为这不过是疾病的症状。 但仔细看,这是胎记,形状有点特别,像个蝙蝠。 燕绥点点头,文臻便知道他确认了,这是易勒石的少有人知的特征。 燕绥随即又绕着房间走了一圈,又对文臻摇摇头,示意这里也没有别的入口。 换句话说,这个巨大的丹崖居,其实只有这一个房间,从高度计算,这个房间在悬空的最顶层。 排除了其余房间的存在,再回头到易勒石身边,之前玩官兵捉贼游戏时候,文臻和燕绥都摸到了一些线索,如果要找虎符,应该就在这个房间内,在易勒石身边。 根据之前的一些消息,据说易勒石的虎符并不是常规形状,也没几个人见过他的虎符,毕竟除了早年镇服十八部族和西番动用过一两次虎符,之后就没机会用过。倒是流传有一个说法,易勒石曾在酒后夸言,他的虎符是自己设计制造的,是这世上最奇妙自然的图案,放在这世上最安全的地方,除了他自己,谁也拿不到。 文臻对燕绥示意,是否要杀了易勒石。燕绥摇了摇头,道:“找到虎符再说。” 有些设置可能需要易勒石活着才能进行,文臻也没强求,反正床上躺着的人,确实毫无知觉,身体机能处于停滞将绝的状态。 两人正要翻找,忽然身后石壁咔哒一声。 这声音实在太熟悉——门要开了! 电光石火之间文臻扫过四周,帐幔很薄,家具底部很矮,头顶没有横梁很空。 只有床底有窄窄的一条线,可以容人。 她想也不想,倒地滚入床底,原以为燕绥也会滚进来的,结果她趴在地上,居然还看见燕绥的靴子,停在床前。 文臻想不明白燕绥为什么不躲,但随即就看见燕绥动了,他的靴子忽然消失,随即床板微微一响。 他上床去了。 文臻惊得眼睛微微睁大,这样可以吗? 睡在易勒石身上?万一易勒石装死呢?再说那床就一床被单,两个人叠睡也好,平睡也好,一眼就看清楚了。 她还没想明白,忽然床又一响,一个东西被塞进来,好大的一坨。 文臻再一仔细看,这不是易勒石吗? 燕绥把易勒石塞到床底,自己躺床上去了? 这思路是挺绝的,进来的人如果是怀疑有人混入,也会先查看可躲避之处,不会想到床上快死的那个人。 如果只是例行进入,更不会想到床上换了人。 但是文臻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反正都是埋伏杀人,她都已经躲入床底了,燕绥为什么不跟过来? 这么想的时候她觉得有些不对劲。 身前是易勒石,颇为高大的身躯,将床前那一片塞得满满的。 她因此被挡在后面,扁扁地趴在地上,床不高,头顶的黑色床架高高低低地延伸往前。 等一下…… 床架床板木头做的,应该是笔直的,为什么会有高高低低的感觉? 什么东西会高高低低? 文臻忽然浑身的汗毛都炸起来了。 她猛地抬头,手中寒光一闪,向上便捅! 眼前忽然亮起一道白光,随即“床架子”哧溜溜地向后退了半截,像一条柔软的蛇在蜕皮一样,忽然就缩离了她眼前。 文臻看着这有点玄幻的一幕,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 更不好的是,那白光不是别的,是一副分外雪白以至于在黑暗的床底下都闪亮亮的大牙。 大牙咧得分外开,让人幻觉蹿出来的是一头傻狍子。 文臻受到了惊吓,受到惊吓后她的第一反应就是把这副可怕的大牙给敲掉。 她凶悍却无声地挥起了拳头。 以她独特的拳力,完全可以打下这傻狍子的整副大牙,并令其在床底回旋三百六十度且不碰撞任何东西。 那大牙却忽然一开一合,用口型说了三个字。 他说:文别驾。 文别驾一傻,拳头停在那鼻尖零点零一公分处,好半晌才慢慢撤了回来。 看看那人装束,青色的衣裳紧贴在身上,居然是影子护卫。 这才合理,毕竟易勒石的房间里,怎么能一个贴身护卫都没有呢。 但燕绥的探子居然已经混到这个级别,真是牛逼。 影子护卫似乎对她也很熟悉,因为那家伙紧紧地把自己贴在床背面,努力地避免靠她太近,幸亏他比较有求生欲,不然文臻方才就得和他上演一出经典鬼片背靠背。 门已经开了,有人走进来,但文臻硬生生被易勒石的身体挤在里头,根本看不见外面的情况。 听脚步声,很轻,像只有一个人。 但不知怎的,这脚步声给她一种熟悉的感觉,特别的轻,像一阵风,却又带点奇异的韵律。 她忽然有点紧张。 这脚步声让她直觉想到一个人。只有精通乐理的人才能踩出那样有韵律却又不突兀的脚步。 唐羡之? 唐羡之怎么来了? 他是怎么一路进来的? 文臻的思路往回回溯,这门口的迷宫炸药机关,四面空的钢铁梯,水底地道,机关密林……然后恍然大悟。 今晚燕绥的真正目标,不是易勒石! 是唐羡之! 丹崖居临湖,四面无靠,一看就是机关遍地,唐羡之不擅机关,但一定也想拿到虎符。那么他这个最擅长空手套白狼的,自然盯住了燕绥。 这一路怎么过来的,自然也是燕绥和唐羡之各自螳螂捕蝉的结果。 唐羡之利用燕绥成功,在她和燕绥的眼皮子底下进入了丹崖居。 然后,燕绥在这里等着他。 唐羡之的脚步声眼看冲着床边去,文臻正在紧张,忽然乌光一闪,嗤一声轻响。 这一声近在身侧,听得文臻头皮发麻,与此同时感觉到右手手臂微凉,她肌肉微微一挪,侧头去看。 一点闪亮的剑尖,从挡住她的易勒石背后透出来。 文臻盯着易勒石后心的剑尖,看着那慢慢洇出的血,有点发怔。 易勒石就这么死了? 这出行长川一路,她竟然亲眼看见两位叱咤风云数十年的世家大佬在自己面前死去? 此时她才明白燕绥为何不躲床底,还把易勒石塞下来。 他是不是知道进来的会是唐羡之,知道唐羡之谨慎狠辣,一定会二话不说先对床底出剑,将这屋中最明显的躲藏处可能的危险解决。 而易勒石身躯宽厚,正好将床底堵严实了,做了她的挡剑牌。 如果燕绥不代替易勒石,如果他不把易勒石塞下来,现在挨这一剑的,就该是自己了吧? 她趴在地上,有心想出手,却又怕影响了燕绥的计划,正在思考,忽然感觉地面微微的震动。 不是走路产生的震动,而是地面内部的震动,她耳朵贴在地面,隐约听见一种地下有种滴溜溜的声音,像是什么东西在地板之下在滚动。接着又有一大片的刷拉拉的声音,像是一大丛什么东西刷过。 这声音让她有种不祥的预感。她忘记了上头两人的尔虞我诈,将耳朵贴得更紧了些,努力想明白,那到底是什么声音。 …… 此时,丹崖居地下,那先前发号施令的灰衣人,正抱臂站在那一排石算盘面前。 他面前代表外头机关阵的石珠已经停止震动,最底下一排更小一些的石珠,却在颤抖不休。 他看着那些石珠,眼珠往上方扬了扬。 “林中阵那批伤损如何?” “对半。” “现在回不来了是吗?” “是的。本来前头那两个潜入的,带了具尸体,那具尸体却是个假尸首,被拖入地道的时候,在入口留下了缝隙,后头又来了一个,借着那缝隙打开了入口,然后才将入口封死,将我们的两个小队堵在了树林那头。从丹崖居出来的时候也是,那具假尸首被用来诱杀了咱们的兄弟。” “……呵呵,真是各逞心机。今晚房中值夜的是谁?” “是震风队震四。原本应该是震三,震三忽然闹肚子,便和震四换了。” “嗯,藏了这么久的鼹鼠,终究出洞了。” “那首领,您为什么在平云夫人故意给他们打掩护之后,便下令收束队伍,咱们明明还可以留住他们的……” “我们出手是可以,但要死多少人?我们出手,又怎么揪出内奸?不如请君入瓮,不管来几批,来几人,统统都包了饺子,叫他们知道,丹崖居不是那么容易踏进的地方,看谁以后还打虎符主意。” “首领英明。” …… 文臻耳朵贴着地面,眼睛却在看着地面。 刚才,她收拢了嗅虫,现在,嗅虫就在她眼前,慌乱地转成一团,再也没有先前的整齐姿态。 这地板下有东西。 滴溜溜滚动,刷拉拉爬动…… 文臻浑身汗毛都炸起,对着那个影子护卫,指了指地板。 对方一脸愕然,显然不知道。 文臻心底一沉。 她知道怎么回事了。 难怪一路走来,总觉得既然外派到林中查看的人不多,那么最起码还有十个小队在丹崖居中,虽说是影子护卫,善于掩藏,但那也是针对其余人,真要有人,她和燕绥不可能看不见也遇不上。 人都去了哪里?为什么不阻止他们找易勒石? 除了这个开门机关比较险之外,其余都谈不上阻碍,那是因为,人都去了别处,避免了和他们短兵相接,只用机关和暗地里的安排,对付今晚的不速之客。 床底下这个死得冤枉的,不是易勒石。 问题来了,易勒石如果无事,为什么不出面,为什么容得易家上下里外被人四处点火,被人不断解除力量?他到底藏在哪里? 但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文臻悄悄掏出匕首,撬开地板,她撬得很小心,果然在那一条缝隙里,看见一条管道,片刻后,一颗熟悉的黑圆球骨碌碌滚过了管道。 火药味弥漫开来。 文臻感觉头发都要竖起来了。 这地板之下,和门口迷宫一样,横七竖八布满了管道,现在管道的入口,被放入了火药弹,可能还有毒虫! 只要任何震动,这房间就整个爆了! 不仅爆了,还会涌出大量毒虫! 身下有些濡湿,仔细看是那个假易勒石流出的血,浸润地板,然后文臻眼睁睁看见有一批红色的虫狂奔而来,奔着那血流的方向,奔得太快,眼看要撞上那黑色的火药弹。 文臻眼疾手快,将那颗火药弹捞起,眼看那批毒虫哗啦啦涌出来,爬向那摊鲜血,又一匕首将那些虫子压死。 她后背出了一层白毛汗。 还有一层算计! 就算轻手轻脚不碰地板也不行,对方算准这屋子里一定会见血,而这血会引诱底下的毒虫,毒虫奔血而来,过快的速度会撞上火药弹,直接引爆,而爆了一个,就会爆了其余所有。 这心思之毒,简直可怕。 文臻高度紧张,根本没听见上头发生了什么,但感觉上头已经有了动静。 忽然那个影子护卫将她一推! ------题外话------ 对了,那个猜boss活动,补充一下,只以一个id第一次猜测的内容为准。不然的话,每天诸位都猜一遍,就那么几个人,轮换着猜,迟早都能蒙到,那这个活动就失去了意义,虽然我不怕给小妖精花钱,但是也是个上有老下有小压力山大的苦逼中年人啊。 月底了,兜里有票的亲们,不要浪费了哟。 第两百二十一章 舍身相救 随即“嗤”地一声,忽然一截明亮的剑尖,从床上插下! 剑尖离文臻鼻尖只有三寸! 文臻想也不想,抬手抓住了剑尖! 剑尖一旦戳破了地板,激发了火药弹,所有人都会死! 剧痛袭来,文臻咬牙,另一只手兜住自己衣襟,接住了剑身上流下的自己的血。 对面的影子护卫已经呆了,没明白文臻这是要干什么。 文臻抓住剑尖,缓慢地向上送。 持剑人忽然猛地一抽剑。 极薄的剑尖从文臻掌心一刷而过,痛得她也浑身一抽,咬牙将血肉模糊的手掌在衣裳上狠狠一压,止住鲜血。 与此同时,她猛地出拳,啪地一声,床板裂开。 床板裂开时,她一脚将假易勒石的尸身蹬了出去,正撞向站在床前的唐羡之。 床板裂开,唐羡之注意力自然在床上,不妨最后文臻还是从床底出来的,他猝不及防被假易勒石撞到腿面,又转向防备地下,向后急退,结果看见跳出来的是文臻,顿时一怔,再一看见她满手血,神情顿时十分复杂,但紧接着影子护卫便纵出,一条软剑抽向他,唐羡之随手拨开,又退一步。 燕绥都没出手,只站在唐羡之斜侧面,逼他只能直线往后,这几步急退,唐羡之便已经撞到了进门的石门。 他撞到石门的那一霎,石门忽然翻转,那一道缩进墙壁里的迷宫石板以比原先快很多的速度出现。 文臻一看那水晶板下面因为过快的速度,飞速打开的凹槽和不住滚动的钢珠,心便狂跳起来。 她明白了燕绥的全部计划。 燕绥今晚探易勒石果然只是障眼法,他一路留下了漏洞,引唐羡之跟进来。毕竟,不擅机关的唐羡之要想最方便地进来,只能利用他。 而燕绥也等着他,特意在每一处都留下了漏洞,在林中时他曾背对密林,其实就是给唐羡之混入的时机。 燕绥入水底通道时,拖着的那具尸首很可能不是真的尸首,是唐羡之安排混入的手下。 燕绥故意给唐羡之一路利用,直到进这间屋子,他解除了迷宫炸药之后,在进门的时候收了那迷宫,却改动了机关。 唐羡之不能跟燕绥太紧,后一步进来的时候,自然不知道这里曾有迷宫过,就算知道,也会认为机关必然已经被燕绥解决了。 唐羡之跟进来,因为要面对燕绥和文臻两人,他虽自信,也不敢托大,这屋子中只有一个门户,为了方便逃脱,他必须要把石门留下一条缝隙,方便翻转。 而燕绥改动机关,是靠石门拖拽之力来影响迷宫的滑出速度,继而使钢珠和火药弹碰撞引发爆炸。 他躺上床,文臻躲入床下,床下还埋伏了一个影子护卫,不是为了刺杀唐羡之,唐羡之无比谨慎,既然有备而来,不会随意靠近任何物体和人。 但谨慎,有时候也是弱点。 强者就是善于利用对手的任何弱点。 唐羡之谨慎,就不得不同时防着床上和床下,燕绥趁机便可以将唐羡之往门那里逼,唐羡之撞上半掩的门,震动引起机关联动,连带迷宫迅速滑出,引发碰撞乃至爆炸。 这个计划,为了体现真实,为了不让文臻卷进去,他没有明说。 所以文臻以手抓剑,从床底冲出,误打误撞令唐羡之更加分神,从而更快更猛的撞上石门,只能说是天意。 但是天意很搞笑。地板之下竟然还藏了布满了整个房间的升级版炸药迷宫。 所以这一着绝对能搞死唐羡之,但也能同时搞死所有人。 文臻冲出来的时候,一眼看见唐羡之手臂血迹殷然,竟然先前已经受了伤,她百忙中瞥一眼完好的燕绥,松一口气,来不及多想,站在燕绥和唐羡之的中间,大喊一声:“所有人有伤的堵住伤口!燕绥,收住迷宫!” 燕绥一怔,随即道:“来不及了!” 文臻大叫:“地板下也是炸弹迷宫!还有毒虫!” 只这一句,那两人便已经明白什么意思,齐齐脸色一变。 文臻心急如焚,整个房间随时会爆,本来还有一个门,以燕绥的机关之术可以开门冲出去,但是燕绥用来算计了唐羡之,现在那个门也要爆了,谁过去几乎谁死。 怎么办? 她抬头,却看见燕绥和唐羡之交换了一个眼色。 她一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唐羡之忽然大喊一声,“拿到了!” 声音极响,传遍丹崖居。 然后文臻就看见门外人影一闪。 燕绥同时动了,一手抓住她,一把抓住那人,将他拖过来,抵住了滑出的迷宫。 那人身侧留下了一条极窄的缝隙。 迷宫板被逼停,水晶板下的钢珠一阵稀里哗啦乱响。 燕绥停也不停,将那人的头,狠狠撞在迷宫的水晶板上,啪嚓一声,那一层水晶板应声碎裂。 那人的身子整个趴在板上,额头上鲜血狂喷,将大部分火药弹濡湿,但还是有一部分火药弹立即爆炸。 轰然声响里,燕绥猛地一推,将文臻推出了那条窄缝。 他用了全力,文臻的身子如石子飚出,啪地一声穿过丹崖居上方透气的长窗,撞破长窗。 被推出前一霎,文臻看见燕绥身后,唐羡之竟然没有乘虚而入,而是抵住了向后翻开的石门。 看见迷宫被引爆后,被炸死的那个人挡住了大部分的爆炸。但血肉溅了那两人一身,溅了满屋子都是。 仿佛看见那一霎地下毒虫的狂欢,如黑云卷过地板下的迷宫,飞快进击,撞上滚动的火药弹…… 看见爆炸瞬间起,黑云浓烟滚滚而升,遮住了那几人的身形,一阵接一阵的巨响如霹雳,在不大的空间里碰撞狂哮,火焰如妖花瞬间升腾,将她模糊的视线烧没。 她在心中迷迷糊糊地想,上次,他也是这样将她推出的…… 然后带给她和他,至今未能完全消解的伤害…… 这是要将命运再循环一次吗? 天意可不可以不要总这般无情,总以白眼看世间,吝啬赐予那些她和他想要的最简单的人生? 燕绥。 这一次。 你一定要好好的。 噗通一声。 她坠入了冰冷的湖水中。 …… 丹崖居之上的暴戾烟火,照亮了整个夜空。 易家大院骚动渐剧。 这一晚,传灯长老,掌馈长老,求文长老在花田楼,新仇旧怨,齐齐爆发,大打出手,最后求文长老断腿,掌馈长老内伤,传灯长老死了很多手下,实力大减。 而次日就是长老堂选举新长老的日子。 这一晚,段夫人一夜未眠。 这一晚,易秀鼎回去后便没能再出门,被诉说心神不宁的易云岑拉着下了一夜的棋,局局输。 而易云岑却雄风大振,纵横捭阖,抱着他的套娃,喜笑颜开。 这一晚,平云夫人被从丹崖居驱逐走之后,便抱着她家的囡囡不肯放开,天快亮的时候她听见那分外剧烈的爆炸声,眼底涌现奇异的神情,半晌,将头埋在了女儿的一头乱发里。 而唐慕之站在她内室的窗前,看着那一边的黑雾和烟云,一边扎束着衣带,一边沉沉地对身后的人道:“你等的机会,可能等不到了。” 她身后的人嗤地一笑,道:“未必。” 这一晚,易燕吾在自己的院子的小楼上,就着那烟花灿烂,微笑着喝了这段时间以来的第一壶酒。 …… 冬夜的湖水冰凉。 像一瞬间拥抱了一怀冰。 文臻在缓缓向下沉落,却并没有晕去。 从高处坠落的冲击力能够致死,所以她在半空中就努力调整了身形,入水轻巧。 手上的伤被水冲开,淡红血流如丝带在身侧逶迤,刺痛反而令人更加清醒。 毕竟是从高处坠落,她一时还挣扎不起,她闭上眼,好一会儿缓过来,感受到后背的刺痛,好像又有针要碎了。 但此时也顾不得,她准备凫上去,去救燕绥。 谁知一睁眼,她发觉眼前的情景变了。 水没了,眼前是一片冰晶之色,她甚至能看见面前冰晶上结着的六角形美丽霜花。 而身体彻骨之寒,上下浮沉。 隔着冰层,隐约可见淡蓝水波。 她反应过来,她还在水里,却被人凝成了一大块冰! 有异能者在附近!在这水里! 她想转头查看,但是周身已经被冰桎梏,只有脸部有空腔,极细微的留了一条通道,供她呼吸之用。 在水里本就很冷,所以被冻成冰第一时间并不觉得,但很快她就感觉到那种浑身如被冰针刺着的入髓的痛,而被冻在冰里,她还在不住下沉。 这令她心里发冷——这是要在水底让她死得无声无息吗? 燕绥逃生出来发现他拼死让出的生机,最后变成这样的结局,他要怎么接受? 但她随即觉得不是这样的。异能总归耗费更多精力,对方真要杀她,完全可以趁她落水撞得晕头晕脑的那一刻下手。 既然如此,她放下心来,又闭上了眼睛。 休养生息最重要。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不去想燕绥后面如何,也不去思考困在冰里的窒息和恐惧感,忘却身周外物,专心练功。 她想要在这紧促的时间里,以最小的损失,把那根要碎的针先碎掉。省得关键时刻碎裂带来行动不便。 她的后背紧紧抵着冰块,按照易铭当初给的法门,运气一遍遍往那处尖锐疼痛地猛冲。 冻在冰中时间久了就会麻木,血液流速降低,能适当减缓爆裂那一刻内里的耗损,经脉的伤害,以及减轻痛苦。 受伤之后选择冰敷往往也是这个道理。 出手的人想必也没想到,文臻竟然能在这种心态下,被冰困住后,还能利用这样的劣势为自己寻求机会。 无他,经历过生死,熬过这命运交煎,才能在一切噩运之前不堕心志。 哪怕沦为沧海蜉蝣,也必能在巨浪之前寻得生的罅隙。 被冰封住的人始终安静没有动作,甚至没有寻求解脱,让暗中出手的人非常讶异,也让他原本想看文臻绝望挣扎的心思落了空。 他有些悻悻地咕哝,“这女人死人一个啊,怎么都没动静的?” 正常人一睁眼被忽然冰封不吓疯也得哭叫啊,毕竟深水之中本就令人心生压力恐惧,再被桎梏,那样的精神压力之下,他以前见过许多人直接就崩溃了。 无奈之下,他不得不招招手,有人上前,用绳子拽住那人形冰块,顺着湖水流向往前游。 冰块渐渐地被往上拎去,毕竟在水底没有氧气。 丹崖居上方的黑烟红火已经渐渐散去,幽蓝的湖水被月光半映,倒映着丹崖居上明灭的点点红焰,像一对互相眨眼的鬼魅。 湖水阴影处水色沉黑,冒出一点惨白的冰块,光泽幽亮。 并没有人注意,那点惨白之色,便在红焰和黑水之间,一沉一浮,顺水而去。 …… 文臻再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处颇为华丽的屋舍内,看那摆设装饰,水晶琳琅,香粉旖旎,明显是大户人家女子闺房。 她不急着起身,先细细看了四周情形。 一个艳妆女子坐在她身侧,脸对着外面。 衣着首饰倒也算华丽,透着股精心搭配撑起来的讲究,却并不是当年新款,也并不新。 她正小心地拨香炉里的灰,好让那块比较名贵的香燃得慢一点。 文臻将四周打量完了,又检查了一下自己,确定自己身上尖锐的物事,包括簪子都被搜走了,才发出一点声响。 听见她的响动,回过头来,对她凝视了半晌,笑道:“姑娘你醒了?” 不等文臻说话,她又坐近了些,喜滋滋地道:“今晚我去城外灵姑庵烧香,回来得迟了一些,路过青石溪时,看见你趴在水边,身上还有冰块碎片,我吓了一跳,还以为你是死人呢,万幸还有一口气,就把你救回来了。”她亲切地握住文臻的手,用手指搓着她冰冷僵硬的手指,唏嘘道,“瞧,火盆子生了这许久,你还冻着!你好好一个小姑娘,怎么这么夜了会到那山中的溪水边去?” 文臻一垂眼,顿时来个泫然欲泣,低声道:“我……我也是想去拜访灵姑庵的,不想第一次去,在山中迷了路,然后便遇见一群登徒子,对我欲行非礼,我挣脱欲逃,其中一人还会些奇术,以冰雪将我冻住,我双膝挪动难当,落崖坠入溪水,哎,都是美貌惹的祸……” 那女子脸皮抽了抽,咳嗽一声道:“你既然也是去上香,该有亲人随从才是。你且告诉我你是哪家人,我送你回去。不过大夫说你受了伤,不宜挪动,所以最好你且在我这里休养,你的亲人随从定然在心急如焚地寻访你,你告诉我他们的特征,或者给我个信物,我帮你去把人找着。” 文臻不答,环顾四周,女子又咳嗽一声,有点赧然地道:“不瞒你说,这里是寻蝶院,是青楼,你一个大家小姐,想必呆不惯这种地方,也会嫌我们这种女子肮脏……要么我还是送你回去罢。” 文臻急忙道:“无妨。仗义每多屠狗辈,风尘未必少英杰。我蒙姐姐搭救,怎么会嫌弃姐姐。” 那女子喜笑颜开,拍了拍她的手,亲昵地道:“姑娘真是有见识!”亲手端过一碗药,道:“再放就凉了,来,喝了就好啦。” 文臻接过碗,痛快地一口气喝了,那女子更加欢喜。文臻放下药碗,叹息道:“可惜我当时奔逃,身上物件,都在林中遗落,并没有什么可以证明或者召唤他人的信物。” 那女子并不意外地点点头,却听文臻道:“但我家倒是住在城中,就在胭脂市后头西水胡同里,倒数第二家,墙头上有三色梅花的便是。” 那女子怔了怔,喜道:“既然你家住在城里,我且打发人去通报一声。你便在我这里安心养伤。” 文臻点头,软软道谢,看她端着药碗匆匆出去,半晌,唇角一勾。 第两百二十二章 算人者人恒算之 过了一会有步声走近,似要经过窗前,文臻偏转脸,闭上眼睛。 那步声走到窗下不远便停住,随即一阵安静,文臻心中默数,过了一会,步声往房间来。 门帘响动,门口的侍女低声在请安,随即那人进门来,并没有立即上前,站在原地久久不动。 文臻一直在假寐,好一会儿才似乎感觉到什么,慢慢睁开眼。 那人站在当地,微微偏头,几分欣赏几分轻蔑地看着那少女长长的睫毛微微扇动,扬起一个美妙的弧度,流转的眸光漾着晶莹的水气,一睁开眼就像开启了一场三春花飞蝶也俏的美梦。 他的眼神也不禁荡漾起来,从冬一霎到了春。 文臻张开眼,却只看见一个狰狞的面具,和面具下露出的难掩色欲的眸光。 她微微皱眉,适时地露出警惕的神色,下意识伸手摸武器,手却在空中一顿。 那人低低地笑起来,唇角一撇十分讥诮。 先前冻住她时,她就已经无法反抗,他这里经验最丰富的护卫和大夫也都看过,确认她体内部分经脉碎裂,现在连动根手指都困难。 却依旧没说什么,又打量她一阵,才手按在刀柄上,缓缓上前来。 文臻数着他的步伐。 那人直奔榻前,看文臻始终没动,试探地伸手一摸文臻的脸,另一只手依旧放在刀柄上。 文臻一偏头,让开他的咸猪手,见她没有更多动作,那人眼底爆出兴奋之色,又上前一步,倾身来抓文臻的手。 文臻咬牙,拼命后缩。一副厌恶又无法阻止的情状。男子越发神情轻松,眼睛却盯着她,怕她有任何动作。 他一倾身,撩动帐帘,头顶帐子金钩晃动,金钩上,一点液体状的东西被摇晃得松散,一点细细的银丝慢慢垂下。 眼看就要抵达他的天灵盖。 忽然砰一声,门被大力推开,一条影子风一般卷进来,还没进门哭叫声已经尖利入耳:“杀千刀的!你骗我!你竟然骗我!” 男子霍然转身。 那点银丝坠落,落在床榻边。 文臻心中大叫懊恼——看来西水胡同离这里太近了! 倒便宜这家伙躲过一劫。 冲进来的正是先前那艳妆女子,此刻妆容散乱,钗横鬓斜,刚进门尖尖十指就往男子脸上挠,“好你呀你个十五爷!骗我说只爱我一个,已经为我散了所有的相好,那西水胡同里那个贱人是谁?啊?纳三纳四由得你,你为什么还要勾搭我那个死对头?啊?还让她纵到我脸上来,骂我不知自量年老色衰,把满屋子的首饰金银砸我脸上,上次我和你要的那个天青梅花瓶也在她那,气死老娘了……” 她一边骂一边挠,那男子狼狈躲闪,又要躲她的尖牙利爪,又要防着面具别掉,连连怒喝,两人从床边厮打到窗前,再从窗前厮打到床边,女子气力终究不如男子,那女子被怒火上头的男子猛地一搡,搡到床边,那女子也是泼悍,被搡出来也死死抓住男子衣袖,那一搡力道极大,女子向后跌出,太阳穴正对着尖锐的床角。 女子也发觉不对,惨叫:“拉住我!” 男子下意识伸手去拉,手却似乎被什么不存在的东西一推,手臂摆荡开去,看上去像他不仅不拉还推了一把一样,女子愕然睁大眼睛,心中恨极,抓紧了他衣袖,也拼命把他一拽。 她叫得破了音:“要死一起死!” 刚刚做了手脚的文臻,终于等到出手时机,一把接住了女子的肩,滴溜溜的将她一转,转离了床角并转出半圈,她还拖着男子,正好把他带到了床边,男子猝不及防,噗通一下跪在床边,额头重重撞在床榻边沿,正在刚才那银丝滴落的位置。 然后他就跪着不动了。 看上去像在给文臻磕头赔罪一样。 文臻唇角一扯,悄声道:“啊呀呀,真不好意思。” 随即她慌张地转头看那女子,惊道:“哎呀!你把他砸晕了!” 那女子傻在那里,急忙上前扶起那男子,也顾不得什么了,一把脱掉面具。 果然是易修年那张苍白刻薄的脸。 女子又拍又打,连声呼唤,奈何中了文臻的招,哪那么容易醒。 文臻更加惊慌:“哎呀,你把他弄死了!” 恐惧是能传染的,那女子也慌乱起来,哭道:“我……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被那小桃红气了一场撒气而已……以前也经常闹一闹……他……他这次怎么……” 文臻心想易修年真看不出来,还是个抖m呢。 “怎么办……怎么办……”女子急得团团转,“他醒过来会打死我的……” “他醒不过来你也会被打死。”文臻阴恻恻地提醒她。 女子傻了半晌,忽然一咬牙,推开易修年,撕下一截绸缎床帘,开始疯狂地拉抽屉,开箱笼,将里头的金银器物哗啦啦往绸缎里倒。 这竟是要卷款私逃的节奏。 也正在文臻的算计中。 文臻冷眼看她收拾,易修年还真是小气,这女子闺房中大件摆设值钱,却带不走,其余首饰等物,除了一两件镀金的,大多都是银制铜制等物,根本不值钱。 她拢着袖子看了一阵,幽幽叹口气,道:“这位姐姐,看来你的这位爷,不怎么大方啊。” 这句话击中了那女子痛处,她愤恨地停了手,道:“这一毛不拔铁公鸡!如果不是没有钱,老娘早一脚蹬了他!” 文臻笑眯眯地从怀中摸出一块黑色木牌把玩:“姐姐,你跟了他多少年了?” “三年了!到现在金钗儿都没攒几根!”女子一眼看见那木牌,忽然一怔,随即便扑过来,伸手要夺,“你这牌儿哪来的?” “能哪来的?方才这位爷给我的啊,他不仅给我这个,还说只要我愿意,南市那里三进的院子随便我挑呢。”文臻一缩手,笑眯眯气死人不赔命,“姐姐你说你跟他三年都没几根金钗?我瞧这位爷明明很大方啊。这男人啊,都这样,看脸给钱,你说是不是?” 那女子瞅她一眼,嘴一撇,回头看易修年,半晌,磨牙冷笑:“老娘现在后悔了,刚才就该直接摔死你!” 文臻递出木牌,“给。” 女子诧然看她。 “我有条件。这牌子可以调动易修年名下店铺和小厮是不是?我给了你,你用这牌子能弄到多少钱是你的事,而你找出这屋子里软筋散的解药给我,并且帮我传一个命令,命易修年那些店铺里的掌柜,带上这一年来的账本和储存的金银,立即来十五爷这里,十五爷要提前查账。谁若不来,明年的掌柜正好换人。” 女子犹疑地看着她,想是也发觉了哪里不对,伸出的手反而缩回来了。 “你已经弄伤了易修年,坏了他的事,他醒来后你没好结果。所以你已经打算走,既然要走,多弄点钱不更好?至于后续会发生什么,你都走了,你管那么多?你假传命令弄走易修年的打手小厮,将来可能追捕你的人手不是也没了?有了钱,没了危险,你仔细想想,这是不是一笔上算买卖?” 谆谆善诱的文臻,从头发丝到脚趾尖,都散发着诚恳良善之光。 这木牌还是易修年第一次见她,看上了她,自己送过来的,文臻把他揍了一顿,牌子却没还,如今老实不客气地用上了。 那女子想了一阵,一咬牙,接过木牌,指了指易修年:“解药我不知道在哪,但我知道他重要的物事喜欢放在自己身上。” 她又问文臻:“你不怕我拿了钱,就不管你的事了?” “我怕什么呢?”文臻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去店铺弄钱,你不怕被人发现追出来?把这些人调走本就是你的希望,你没道理不去做。” 女子冷哼一声,想了想道:“他们要把你留在这里,诱惑你的朋友来救你,他们在整个宅子里都布置了埋伏。” “围城打援嘛。所以我不走,我就在这里,大家玩一玩。” “那我怎么出去?院子里都是他的人,我刚出过门,马上又出去会被拦阻。” “放心,我有办法送你出去。” 女子瞅她一眼,并不肯信地摇摇头。 这里到处是人,就算她能出去,这些细软怎么在众目睽睽之下带出去? 但此刻那少女的神情,不知怎的就让她抱了希望。 她继续整理她的鸡零狗碎,一根铜钗都不放过,还用簪子撬床头镶嵌的青玉。 干着活,她忽然犹豫了一下,又问:“你早就知道我们的身份了吧?这都是你设计的吧?” “怎么会呢。”文臻答,“不过你又何必想这许多,你只需要仔细想想,最后的结果,是不是比你在这个小宅子里等着人小气吧啦地施舍,一辈子过着扣扣索索又无法自由的生活要好?” 结果好,便好了。 现在走投无路,又遇上一条看起来不错的路,无论谁都必须这样选择。 文臻笑了笑。 反正无论什么路,都是她安排走上的路。 她刚刚醒来,就认出了这里是易修年的外宅所在。 窗纸都是深色的,这是易家人的习惯。 案几上一罐燕窝,罐子上有易家的铭记。 屋子整体布局有种华丽中暗藏的俗气和寒酸,和易家大院总体的风格不符,所以这不是易家。 李石头纸条曾说过一句。 “易修年经常会拿大宅的补品送给外宅的女人们。” 由此可见,易修年此人,又小气又贪便宜又爱撑面子,这屋子符合他的风格。 这里想必就是易修年的外宅,在水下对她下手的就是这家伙。 之前得知这个消息时候,她就已经嘱咐英文等人查一下易修年还有哪些外室。 大房固然容不下外室,外室之间更彼此水火不容。毕竟同行相忌。 果然便用上了。 引诱外室去撕逼,她趁机“勾引”易修年。 她猜到易修年上头的易燕吾,应该会想围城打援,利用她来引诱她的帮手自投罗网,所以会告诫易修年不要招惹她,那么她只好自己开窗展示美貌了。 果然色鬼没扛住,进来了。 本来要弄倒易修年挟持他的,结果小妾发现了竞争对手并惨遭铩羽,将这怒气发泄在花心的男人身上。 她也便将计就计,设计了一出“醋坛子母老虎打伤金主”事件。 这种女人,看得见钱,担不住事。情与恩在她们眼底,不抵白银一锭。 她们也敢于火中取栗,前提还是为了钱。 更何况易秀年的吝啬,早已积蓄了她一肚子的怨气。 至此,一切皆如文臻所想。 她下了床,从易修年身上搜出了几管药物,换成寻常人自然无法辨别真伪,容易出错,但在她这里,这不是问题。 解药服了下去,她出了口气。 这次碎针之后,她发现她明明中了毒,但内力全无情况下,依旧能靠拳意出拳。 她学的这一门奇怪功夫,已经进步到可以不需要内力而依旧有八成效果。 这是易修年始料未及的,所以他才敢走到文臻面前。 气力完全恢复后,她换上易修年衣服和他一样的发型,戴上他的面具。 女子已经准备好包袱,看着她的动作,吸一口气,心想这女人果然厉害,明显没中毒啊。 她更加不敢轻举妄动,还建议文臻:“个子不够,我给你找双高跷来,以前我们玩过这个。” 她找了双高跷,文臻绑上,将最后的身高短板也找齐。 然后两人相携着出去,外头的人其实已经习惯了两人经常打闹,易修年向来自诩是个有情趣的人。哄女人比较有耐心。 他的随从看见两人出来,主子低头哄着三娘子,三娘子怒气已经不见,浅笑低嗔,又是平时情状。 随从护卫们心里都笑一声,转开目光。 听见主子哑声道:“好啦好啦,没有的事儿,哪,拿着,去买珠子去,你上次不是说想要画宝坊的明月珰嘛……” 说着拎起一个巨大的包袱,笑道:“拿这个去换……” 护卫们眼光避得更开,看着地面的眼神更加鄙薄。 旁支就是旁支,没一分豪门子弟的教养和风范。 口口声声说自己是未来易家主人,未来易家主人总是偷偷拿大宅的器物出去当换钱也是够了。 因着避嫌,也因着轻蔑,护卫们都没多看,由着文臻坦然拎着细软,把卷款私逃的三娘子送出门。 三娘子挎着包袱跨出门的那一刻,心中满满都是不可思议。 这一个时辰真是一生中最神奇的一个时辰,人生在这里竟然忽转了一个巨大的弯。 这个弯转得如此急,好几次她以为自己栽了。 未想到最后还真能带着金银从容出这门。 这让她对接下来的空手套白狼充满信心。 而文臻进门之前,在墙上做了一个记号。 她转了一圈,确定易燕吾不在,昨晚易家大院丹崖居的动静太大,易燕吾想必也要去那里处理善后。 丹崖居的动静肯定会惊动潜伏在易家大院的其余人,就是不知道他们的营救怎样了。 文臻很担心因为自己的失踪,会让众人分散精力,不能专注地救燕绥。 所以她得尽快顺利地回到燕绥那里。 走回去的时候,她听见两个护卫在低声说话。 “听说宜王车驾终于到主城之外了……” “对啊,一大早就派人城下展开仪仗叫易家人来接。” “大院那边不是派人去说了吗,昨晚丹崖居遇袭,家主受伤,目前正在全城搜捕凶手,城中可能有心怀叵测者混入,不敢令殿下万金之躯入城蹈险……你说这丹崖居炸得可真巧,长老堂可算现成地得了好借口。” “不是说宜王那边说殿下病了,既然不方便城内接待,刺史也该出城伺疾?” “倒是精刁!但是地盘是我的,你来抢我的东西,还要我去伺候你,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刺史可没理他!” “也不知道后续会怎样,说起来,刺史怎么想的,好久没露面了,昨晚丹崖居那动静你听见没有,易家大院那什么地方,怎么可能给人炸成那样……我这心里,总觉得怪不安生的……” 文臻皱了皱眉。 按照计划,宜王车驾终于抵达,正式对上了易家。 易家拒绝接待本就在意料之中,下一步也就是公开宣读圣旨罢官,再将圣旨送入丹崖居,形成事实结果。 但意料之外的是,丹崖居已经不存在了。 文臻在屋子中坐下来,易修年被制住,在屋子外养睡莲的大缸中呆着,这季节缸里都是碎冰,文臻以此聊表他让人将自己结成冰的谢意。 不多时她把易修年从缸里捞出来,叮里当啷的冰块落了一地,文臻看看易修年惨青的脸,拎起一块冰块,二话不说,咔嚓一声,敲断了易修年刚才摸她的手指。 易修年的惨呼声被她用他的头发塞住。 文臻在他耳边冷冰冰地笑:“一根手指是利息,你整个人都欲图对我不轨,还是两次,按照我的计算方式,够你死去活来两回。你要想尝试呢,就不要听我的话。” 易修年拼命点头又摇头,然后绝望地发觉这句话怎么回答都是个坑。 文臻也不要他回答,这种人向来没胆气,只适合做傀儡,大家轮流用一用。 “等会你名下铺子的掌柜们来,记住按我说的去做。” ------题外话------ 月底了,有月票别忘记扔啊,贪污和浪费是最大的犯罪哈。 第两百二十三章 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过不多时,那些掌柜们果然陆陆续续来了,在门口处还和守门的护卫颇争执了一番。那群人布置好了等文臻同伙来自投罗网,哪里愿意放这一群闲杂人等进去,怕坏了事,但架不住这些掌柜为了自己的生计拼命缠磨,只得放了几个人进来。 易修年躺在床上,捂着几层厚被子,按照文臻交代的,有气无力地嘱咐了这些掌柜,速速将账上银钱收拢,铺子能盘的立即盘出去,不能盘的进行典卖,务必要在三日内集齐一批银子送来。 他说了一个极大的数目,惊得这些掌柜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易修年却十分烦躁,根本不解释,苍白的脸上浮着红晕,像是在发烧,一边催促他们,一边低声不住喃喃:“……得快一点,快一点,早点献了……”又神经质地看窗外,“……别等大军到了就来不及了……” 掌柜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被他催着只得胡乱应了。出得门来,冷风一吹,开始觉出不对劲。 献?献什么?献给谁? 十五爷已经是易家未来的继承人,还有谁值得他献出财产? 很快就有人想到城外刚刚抵达,正引起城内惶恐紧张风潮的宜王殿下及新任刺史车驾。 难道是献给宜王?身份地位合乎情理,但是易家从来没有退让的打算,易修年好端端地,为啥要抢先倒戈? 再想到那大军两字,众人头皮一炸。 难道是附近的邱同大军打来了? 有消息比较灵通的,便说起最近听来的流言——徽州统领邱同不知何事得罪了神将林擎,被贬到隋州去修筑工程,在隋州找到一条穿过寿山的小道…… 穿过寿山就到了彦城县,是易家最强后盾金麒军的驻地,难道金麒军已经遭到了突袭,朝廷军队已经越过防线逼近了长川主城? 所以原本慢如蜗牛的朝廷车驾,才忽然加快了速度,在一天内走完了之前十天都走不完的路程,转瞬就到了主城门外? 所以长老堂众位长老莫名其妙各种乱斗? 所以易家最中心最重要的家主象征,丹崖居昨夜起火爆炸,一夜之间全毁? 所以地位高的易修年能拿到这秘密消息,这是觉得情势不好,易家大势已去,所以干脆抢先和外头联络,献媚以求维持日后地位待遇? 毕竟朝廷接管长川依旧需要易家人帮衬。 人一旦有了想法,就会为了验证这个想法不断自行添加可信因素,更何况最近三天以来事件频频,易家不断出事,正好从侧面验证了这个猜想的可信度。 文臻不需要易修年说太多,说太多反而坏事,半遮半掩,最好脑补。 掌柜们越想越紧张,匆匆回去,一边盘整铺子,一边便把这要紧信息透露给家人亲朋。 毕竟大家世代居住长川,这等生死存亡之事,谁也顾不得保密。 这些人的关系盘根错节,友朋还有友朋,奔走相告,长川主城,一日之内,便起惶惶之风。 胆子大的还在观望,胆子小的已经开始收拾行李联络城外亲戚,有铺子的关了门聚在一起商讨后路,没产业的赶紧找老板吵着提前结算工钱。 文臻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她可以安排人散布流言,但是没有什么流言,比身为易家继承人的易修年手下掌柜传出去的更具有真实度。 何况还有实打实的盘铺子收拢财产行为。 她要先将主城搅乱,才能更好地做自己的事。 床上,易修年僵硬着身体,转头看隆起的被子后面,一柄匕首抵着他腰部的文臻。 他不明白,当初是怎么觉得这姑娘清丽温柔如一朵瑟瑟白花的? 长川最毒的黑斑花都没她一半毒。 他万分后悔自己昨晚,不该在收到一张神秘纸条后,不顾易燕吾的劝阻,按纸条所说,去了那湖里寻人。 这哪是捞一个魂牵梦萦的女人,这是捞回来一头虎鲨。 黑斑花大人让他唤一名和自己身材相仿的侍女进来,易修年只能喊。 片刻后文臻便换好了那侍女的装束,用风帽遮挡了自己的脸,教他喊护卫陪同去易家大院,并在出门前,不忘记将他故意卷起的袖子温柔地帮他放下来,遮挡住那只断了的手指。 她还给易修年喂了好几种药丸,在易修年惊恐的目光里,轻描淡写地告诉他,她的脑子好像被冻坏了,不大记得清哪种是毒药哪种是解药,那就多吃一点,随便吃,反正总能蒙对。 易修年胃里翻江倒海,对于死亡的恐惧超越了一切顾忌,此刻对于去易家大院的提议倒十分赞同,易燕吾在那里,说不定还能救他一救。 因此他十分入戏地和满院埋伏的护卫讲,到现在还没人来,请君入瓮计划失败了,他刚收到易燕吾飞鸽传书,说朝廷派探子潜入了易家大院,让大家速速前去大院。 众人不疑,只好撤去防卫,跟着易修年往大院赶。 因为易修年素来寡人有疾,他身边跟了侍女,也没人多看一眼。 易修年说自己伤风了,命备大车,文臻自然跟他上车。 上车的时候,几条看到标记早已赶来却没有动作的人影,悄然潜入了车底,和护卫人群之中。 还有更多的人,扮成围观的路人,不疾不徐追缀在后面。 而经过集市时,文臻也看出来,集市上的气氛果然和之前又不同了,人们匆匆行走,神色紧绷,不少店面在砰砰砰地关门。 易家掌柜们传话的效率果然很高。 当然这也和正在城门外宣旨的朝廷来使队伍给予的压力有关。 街上人都在窃窃议论,关于宜王殿下携新任刺史到来后所展示的强硬作风。面对易家的拒绝,那位传说中暴戾的殿下果然足够铁腕,刚刚直接命人城门前宣旨,以十三大罪,罢了易勒石的刺史位。并以箭将圣旨射入城中。 不管你愿不愿意接旨,我让你接你就得接。 悬在头顶多日的刀终于落了下来,所有人脸上是一种混合着释然的紧张。 这种紧张也感染了易家人,易修年来到大院时,并没有受到阻拦,长老堂的钟声已经响起,易家子弟们都从城中各处涌入大院,新任长老的提名会议快要开始了。 文臻听见有人和易修年说,因为时机紧迫,所以提名一旦确定,很快就要直接选出长老,定下家主。 文臻在上车之前已经将之前写好的一封信,交由一个潜伏的语言护卫,送给段夫人,今日会议之上,如果不出意料的话,就会定下新人长老名额。 易修年不用参加会议,轿子往丹崖居方向去,在离树林数丈之外就被拦下来,文臻让易修年命人把轿子停在靠墙处。 透过轿帘,她看见易燕吾站在不远处,一群护卫正将一具具尸首运出树林,放在另一边的大车上,准备运出去掩埋。 文臻盯着那一具具尸首,呼吸渐渐急促。 这里面,有没有,他的…… 不,不会…… 不可能…… 易燕吾那边看起来事情已了,他板着脸走过来,文臻放下帘子,听见一帘之隔他道:“把消息传出去,就说朝廷派人潜入了大院,意图混入丹崖居刺杀家主,被当场炸死。” 文臻头靠着轿壁,克制住方才听见这个噩耗时忽然涌来的昏眩感,一手紧紧扣住了窗栏的木边,一手还不忘记扣紧易修年的脉门。 透过帘子缝隙,可以看见易燕吾一边走一边擦着手上黑灰,冷笑道:“在城里散布谣言是吗?谁还不会这个。可惜尸首都炸成了肉堆,一块块的分不清,不然直接挂到大院门口,教全城百姓都来瞧个明白。” 文臻咬牙,一个手刀劈昏了易修年,掀开另一边的轿帘,从窗中蹿出。 之前混入护卫队伍的她的人,已经在一路上慢慢解决掉了易修年的护卫,此刻正好团团站在轿子边缘,挡住了四面八方可能的视线。 这一边的轿窗正好面对一堵墙,文臻趁势上了墙,墙后是一座空院,这些天易家的地形她早已摸熟。 她的护卫们也跟着一个一个过了墙。 此时易燕吾过来,一偏头看到了易修年的小轿,愕然道:“修年?你不在外宅那里,跑这么来做什么?” 轿子里头没有动静,易燕吾脸色一变,掀开轿帘,便看见了被打昏的易修年。 顿时一片乱象,人声脚步匆匆,处理尸体善后的人也顾不得了,在易燕吾的厉声命令下,先去搜寻潜入大院打昏易修年的刺客。 没人想到去查就在一墙之隔的文臻等人。 等到这一片寂静了,文臻也来不及和那些眼睛亮亮看着她的属下打招呼,当先越过了墙。 大车里的,是比较完整的尸首,看一眼装束,便知道是丹崖居的影子护卫。 林子里还没来得及收拾好的,被火烧的,被箭射的,被刀砍的……文臻一具具翻下去,胃里好像翻腾着一整座的海,波涛激涌浪卷飞流,冲得人眼珠发红头脑昏眩,思维却成了一片空白,只感觉指下躯体的冰凉透筋穿髓,冻得全身都僵木了。 她觉得自己抗拒而恐惧,却又不能不翻下去,像一个跟斗,天旋地转,翻入一个噩梦。 她身后,终于混进来和她会合的护卫们面面相觑,最初的喜悦被冲淡,原本以为丹崖居是被殿下和文大人他们炸掉的,现在看来,难道有人还折在里面吗? 联想到文臻的神情,和现在还没看到殿下,众人对望一眼,各自在对方眼底发现了巨大的恐惧。 文臻却忽然停了手。 她闭上眼,又回想了一遍被推出去前的景象。 燕绥把影子护卫一把砸在了迷宫水晶板上。 唐羡之在转动石门。 水晶板下冒出黑烟红火。 不,唐羡之不是在转动石门! 还有那个影子护卫…… 那个时候怎么会忽然有影子护卫上楼? 文臻忽然站起身。 她奔向树林。 …… 时间回到昨夜,爆炸之前一刻。 鼻青脸肿的唐慕之出现在丹崖居空荡荡的大厅内。 此时大厅之中没有人,她在无声吹着口哨,夜鸟在丹崖居外扑扇着翅膀来回飞,引得那些护卫警惕追逐,将人都引走。 而这巨大空荡的丹崖居里,明明有很多蛇虫鼠蚁,她甚至能听见那些东西如潮水般在某处不断爬行,细碎的声音在她耳中听来如美妙乐章,但是视野里,一只都没有,甚至她一直在以哨声召唤,也召唤不出。 她忽然仰头,看着楼梯的最上方。 她催动口哨更急,过了一会,有一条蝎子顺着楼梯飞快爬落。 这只蝎子,是从文臻从床底撬起的那一小块地板下爬出,顺着石门的缝隙,听到了唐慕之的召唤,来到了她脚下。 唐羡之拿起蝎子,嗅见了一丝奇怪的气味,她又闻了闻,脸色变了。 火药味! 她立即蹿上楼梯,想了想,却又停住了脚。 她又返身跳下,拎起先前文臻燕绥放在水底通道出口处的影子护卫尸首,顶在自己前面,往楼梯上爬。 她到的时候,正好迷宫滑出,文臻大叫,听见文臻声音,唐慕之脸色一变,随即又听见燕绥的声音,她下意识将那具尸首往前扔出,好给自己做个掩护。 这具尸首,就是后来被燕绥信手拈来,掼在了滑出的迷宫上,用鲜血和血肉,堵住了最猛烈的第一波爆炸的那具。 燕绥本想引来影子护卫,却不想唐慕之已经赶来。 然后文臻被推出,砸坏长窗,坠入湖中。 她被推出的那一霎,目光只牵念着燕绥,根本没注意到在楼梯下一层的唐慕之。 而唐慕之慢一步冲上来,一眼看见燕绥,和他身侧熊熊燃起的火焰。 她还看见了在燕绥后一步,一掌轰开了石门连接的唐羡之。并看见他将石门顶在背上,扑向燕绥。 当时燕绥前面卡着迷宫石板,身后是卸下石门并背起的唐羡之。 唐羡之只要扑过来,一方面可以用石板压住燕绥,另一方面,燕绥、迷宫和石门,会形成一个安全三角,正好可以在爆炸中护住唐羡之。 但如果燕绥逃脱,迷宫打开,唐羡之就会扑到爆炸的迷宫石板上,被身后石门死死压住,成为两者间被爆开的肉饼。 唐慕之一瞬间脑中一昏。 她忽然明白了今晚自己有两个选择,两个不同的选择,会对她,对唐家,乃至对东堂都有莫大影响。 救谁?害谁? 燕绥在门里,身后是唐羡之,身前是她,她只要伸手一拉,甚至只要不动,燕绥便有机会逃开,并让唐羡之自己压死自己。 她如果堵住这门,不让燕绥离开,唐羡之就能得救,唐家也能得救。 唐家最大的敌人,从来都是智慧与手段都在巅峰的燕绥。 一念,便是他人的天堂地狱。 一个是所爱,一个是至亲。 唐慕之一瞬间目眦欲裂。 石门之内,燕绥和唐羡之都看见了她。 两人都没呼救,没说话,甚至燕绥都转开了眼睛,低头在看迷宫。 唐慕之一声大叫,猛地蒙住了眼睛,头也不回往下一跳。 她无法抉择,决定都不救! 极度愤怒之下,她凶厉暴躁性子发作,竟然自己跳了下去。 她在混乱之中,却没注意到,自己腰上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两道丝索。 唐羡之和燕绥看似没逼她,却在她混乱的那一刻,同时出手,以腰带飞出缚住了她的腰。 两个绝顶聪明的人都对唐慕之的疯性子万分了解,算准她会是什么抉择,以及做出这样的抉择之后定然要发泄。 在这种情形下,唯一的发泄就是最快地跳下去。 唐慕之跳了下去。 高处下坠的巨大冲力,立即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将燕绥和唐慕之带出。 她跳下去的那一刻,燕绥已经一脚将那具水晶板上的尸首踢开。 与此同时,唐羡之一把抓住身后那位也想冲出的,燕绥的卧底影子护卫,手起刀落,血泉飚出,泼喇喇都浇在迷宫破碎的水晶板上。 活人被杀的鲜血非死人死后流出的少量血可比,顿时将火药弹子又浸湿了绝大部分。 唐羡之一直等到现在才出手,是因为之前迷宫板顶在燕绥面前,他出手不过是帮燕绥的忙,但现在马上,直面迷宫的便是他了。 此时燕绥面前的尸首一撤开,被堵住的迷宫石板马上滑出,一旦合拢,又是一道门户。 燕绥本就比唐羡之离出口近,飞快地被唐慕之带出了石门,几乎是擦着迷宫石板的边缘而过。 身后爆炸声已经响起。 唐羡之的身形也已经到了迷宫石板之前。 他伸手,嗤啦一声,只来得及撕下燕绥一截衣襟。 此时那厚达一尺的石板离石门边缘只有侧身能过的距离。 唐羡之在飞速向前中侧身。 然后在腾腾烟雾中,他忽然看见了什么。 迷宫石板和石壁之间,仿佛有细细的金光一闪! 唐羡之忽然停住。 生死俄顷,他停住。 手中寒光一闪,毫不犹豫,嚓一声。 腰带断。 唐慕之带着燕绥,更快地坠下。 唐羡之留了下来。 他微微喘气,转眼。 迷宫和石壁之间,不知何时,险恶地连了一条细细的金丝。 金光细碎,在浓烟黑雾之中,几乎察觉不到。 可以想见,方才他如果以高速经过这个缝隙,此刻头颅已经被细金丝收割。 燕绥在方才那样的危机险境中,不仅推断了后续的每一步发展,还顺手给他布下了这个要命的陷阱。 很可能,他刚看见唐慕之,就已经算好后面的步骤,当时看迷宫,其实就是在布金丝。 这是世上最可怕的对手。 弹指挥袖,杀机便如剑光纵横,凛冽无匹。 逼得他不得不自断腰带,堕入死路。 除了唐羡之,方才无论谁遇上这情况,都已经死了。 只有自少年便实权掌握唐家,在风浪和谋算中遨游经年的唐羡之,能够凭借直觉经验和智慧,去感受这样无声的森然。 唐羡之甚至不敢去断金丝,他余光瞥到那金丝的一端,似乎栓在迷宫内部,那里还有几颗没有爆炸的火药弹。 在那刹那之间,燕绥很可能已经找到迷宫的漏洞,将金丝栓在了要命之处,一旦被砍断的是金丝,唐羡之就会立即面临爆炸。 充满杀机的阳谋。 他逼唐羡之只能自寻死路。 石板之外,似乎有人在轻唤。 最后一霎,唐羡之只来得及做了两个动作。 然后,轰然声响,整个丹崖居都在摇晃,烟火如红黑乱鸦,成片升腾而起。 …… ------题外话------ 五体趴地感谢大家上个月的给力。 再厚着脸皮伸手掏大家兜里这个月的保底月票,感冒了,伐开心,要票票。 第两百二十四章 情敌也有许多种 唐慕之跳下长梯,已经感觉到身后拖拽的力量,她不敢回头,不想去确认是谁被拽了出来。 她反手去拔剑,准备割断腰带,不妨眼前地面忽然旋转,转出一个大圆盘,她一惊,却已经来不及跳开,砰砰两声,她和燕绥先后落在了圆盘上。 圆盘像一个漩涡,立即将她和燕绥转了进去。 那力量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如果唐慕之和燕绥能够抱在一起抵抗这股力量,想必还能维持一个平衡,可惜唐慕之还没来得及生出这个念头,燕绥已经一脚将她蹬开,顿时两人都被分散着转了出去。砰砰两声,各自跌入一个深坑中。 两个深坑自然困不住燕绥和唐慕之,可随即唐慕之的坑里便发出一声尖叫。 唐慕之站在坑里,这是一个上宽下窄的坑,里头都是五彩斑斓的水,厚重,湿滑,像油一样滑腻,像米糊一样胶黏,散发着一股微腥微甜的气息,唐慕之也是经常驾驭毒虫的人,闻见这样的气息不禁心头微慌,她有点慌乱地向上爬,结果四壁如冰壁一般光滑,再沾上那样的液体更是进一退二,更糟糕的是,随着她的动作,头顶洞口竟然渐渐凝起冰来。等她终于发觉,头顶的冰已经基本凝结,居然也是五色斑斓的。 而燕绥和她的待遇截然不同,他落入一个看似空荡荡的坑,坑壁却有着无数密密麻麻的点,仔细看是各种洞口,那大小不一形状不一,分布毫无规律的小洞,看在燕绥这样的强迫重症眼里,简直比方才的爆炸房间还恐怖难受一万倍。 燕绥面无表情地在坑里站了一会,撕下一截衣襟,将自己的眼睛蒙了起来。 眼不见为净。 但是他不看,这坑里的设计却不允许消极抵抗,燕绥忽然抬起头。 头顶上,结着一层细细的网,现在网上开始慢慢凝冰,一旦冰层封实,他就要被活埋在里面了。 燕绥袖子一抬,一道寒光射向头顶,却铮地一声,遇上似软实硬的物体,随即寒光弹射而回。 这网材质特殊,破不了,且淬毒。 而坑壁大大小小的洞里,各种游动滑动爬动的细碎声音愈急,像在提醒着燕绥什么。 燕绥自然明白接下来该做什么。 这些洞看似杂乱无章,其实暗合密码,得细细研究,按照这些小洞拼出来的密码分批次解决洞里的各色毒虫,毒虫临死前喷出的毒气,应该是能解决头顶凝冰速度和腐蚀网的唯一方法。 但是问题来了。 毒虫的毒不仅能减慢凝冰,也能把人毒死。 一般人看出密码的速度跟不上凝冰的速度。 这种看似精妙的机关与毒联动的把戏,他十三岁时候就精通了。 但是这两种威胁对他虽然构不成威胁,可这个机关本身却是对付他的唯一妙法。 因为那乱七八糟的,不整齐的洞。 仅仅看着那些洞,就能令他痛苦失措。更不要说还必须得看着洞研究密码。 可以说设计机关的人要么缺德要么正巧极度对他了解,以至于能解天下机关秘术的燕绥在这里无解。 无解,燕绥也就不解,他蒙着眼睛,立在坑中。洞里细细碎碎的声音听得人发燥,他割破指尖,洒出一片血滴,顿时四壁嘈嘈切切的声音也便安静了许多。 然后他听见,又有两声风声落了下来。 这里是一座圆形的石室,石室上方是一个巨大的管子,管子在不停旋转,对应着下方的四个深坑。管子和坑之间的距离很短,不够人高,让人出管之后根本没有办法挪动身形逃开那坑。 在四个深坑中间,立着先前指挥部下的灰衣人。 他听着那两个坑里的动静,面无表情,只侧头问身边属下:“主子那边还没动静?” 那人摇了摇头,灰衣人眉头皱得更紧。 片刻,上方又起轰然撞击之声,随即砰砰又落下两人来,被那旋转的管子先后甩出,又各自落入一个深坑。 一个衣裳有些破碎,染着焦黑的火痕,是唐羡之。 一个皱着眉头,还没落坑便翻身而起,神情冷硬,是易秀鼎。 这两人撞在一起,也是一个巧合。 易秀鼎回易家大宅后,便远远缀着文臻燕绥,看着他们往丹崖居方向去,她犹豫了一阵,最终还是决定跟过去看看,正要出门时却见易云岑从屋子里出来,她怕易云岑问东问西惊动段夫人,干脆绕到易云岑身后,一个手刀劈昏了他,把他塞回了自己房间。 这么一耽搁,等她到了树林,绕过树林里那批影子护卫,用自身携带的皮筏下了水,从湖面上划船去到丹崖居的时候,燕绥文臻已经到了最顶上的密室。 而易秀鼎来过这里很多次,借着地形的熟悉和平云夫人到来引发的骚乱,慢慢从湖边摸进了丹崖居,只比唐慕之慢一步。 所以等她冲上楼梯,燕绥和唐羡之已经先被圆盘送至地底,而她攀援楼梯而上,顶层密室已经开始爆炸,头顶碎石簌簌而下,她冲上残破的最上面那层楼梯,正看见两层石板搭成一个倾斜的三角,其中一角抵在墙边,被墙卡死,使人无法将石板推开逃生。 此时石板后轰然之声不绝,隔绝房间的那一块厚可一尺的石板摇摇欲坠。而石板下方缝隙里,流出大量的,浓腻的血液,看那流血量,人是必死无疑。 易秀鼎攀着栏杆往那石板缝隙里看,隐约看见好像是男子的血肉破碎的尸首,这让她心猛地一沉。 她忍不住低喊:“文公子!文公子!” 忽然,她看见一只手,伸出石板缝隙,颤颤地搭在边缘。 那手指染血,指节修长,指甲洁净晶莹,是一只优美而又劲健的男子的手。 易秀鼎一眼看见了那袖口的束带,淡淡的银蓝色,光泽神秘而又优雅,正是燕绥的袍子颜色。 易秀鼎再不迟疑,猛地闭上眼。 与此同时她浑身猛颤,额头青筋伴随汗水滚滚而下,脸色猛然涨得通红却又瞬间转白。 随即一个人,自空间缓缓浮现。 就好像从石板中忽然穿出,跨越空间,出现在楼梯之上。 易秀鼎大汗淋漓——她从未试过直接空间挪移一个人,只这一霎便仿佛耗尽了全部的血肉精神。 这使她在看见人影穿出石板那一霎便无力继续,然后那人便从虚空中滚落,砸进她怀中。 易秀鼎勉力抱住,然而此刻她已经虚脱了,直接被撞下了楼梯。 她也在坠落,坠落中她张大眼睛,盯住了眼前人的衣袖。 那衣袖是黑色的! 这人浑身上下只有一只袖口的绑带是银蓝色! 他只是把燕绥的衣服缠在了自己的袖口,骗自己耗尽能力救他! 易秀鼎险些喷出一口血。 而此时,底下圆盘再次被触动,如漩涡张开大口要将人吞噬。 这回是易秀鼎,愤恨之下,拒绝和唐羡之抱在一起,反而一把揪住他的衣袖,拦住了他想要纵身而起的打算,随即啪啪两声,两人也被旋转着的圆盘吞下。 再片刻,砰砰两响,两人再次分别被旋转管道砸出,分别砸进两个深坑里,完美地将四个坑填满。 屋子正中,灰衣人也露出惊愕之色,嗤笑一声。 “配得真齐!” …… 文臻这回再次闯入丹崖居,并没有花费太多时间。 她来得也太快,以至于那灰衣人还没来得及撤走,就迎面撞上了她。 丹崖居内已经空空荡荡,只留一个灰衣人,在那石算盘前拨弄,文臻冲进地下时,那人正对着一排四个石珠在思考。 看见她来了也不惊慌,只扬眉笑道:“来得倒挺快。” 又招呼老友一般地道:“哎,杀也只能杀一个,救也只能救一个,倒弄得我为难,你说说,杀谁?救谁?” 他说完便要闪入旁边一道门户,却忽然满室藤蔓摇晃,绿叶妖舞,一片巨大的叶子猛地拍在他脸上,生生将他拍到了其中一个坑上。 他猝不及防,挣扎着要站起来,站到一半就猛地跌倒,才发现就在这刹那之间,整座石室地面密布粗大的盘根纠结的藤蔓,他的双脚已经被藤蔓死死套住。 他拔剑就砍,藤蔓却如蛇一般霍霍而上,瞬间缠住他的双腿,双手,乃至咽喉,将他一路往里拖。 灰衣人拼命挣扎,想要呼救,无法出声,再说现在也无人可呼救。 他的主子好像出了意外,剩下的人都去查看了,再说这坑里掉落的几人也十分厉害,他怕人多了反而容易被人所趁,干脆就自己留在这里。 在被凶猛地往角落拖的时候,他脑海中还漂浮着一个问题:这些东西哪里来的? 明明石室里除了四个坑,一根草叶都不会有! 这藤蔓绿叶还特别粗壮凶猛,每片叶片都生着密密麻麻的细微倒刺,勾入人的肌肤,叫人略一挣扎便肌肤割裂,血流不止,还似乎有点麻痹功效,他只觉得身子渐渐僵麻,连挣扎都不能。 随着他被藤蔓拖走,文臻也动了,跟着这根藤蔓,那就是燕绥所在地。 果然藤蔓将那灰衣人拖到坑顶,宛如一双巨手,勒着灰衣人脖子一下一下地往坑面上砸,砸得碎冰飞溅,丝网崩崩直响,就差配个“解药在哪!开关在哪!”的逼问音。 文臻示意身后的护卫们查看另几座坑的情况,自己奔往燕绥所在的那个坑,她自从进了石室,心中的欢喜便要炸上云霄,她向来心里越畅快动作越狠辣,二话不说,塞了根树枝在那灰衣人嘴里,将他嘴撑得大大的,再砰地一声把他的脸往网上一摁,大张的嘴正对着底下的坑,燕绥立即嫌恶地让了开去。一边仰头笑道:“算着你也该来了。” “所以就赖在底下不动等我来干苦力?”文臻嗤他,“我要是来不了,或者不能及时赶来呢?你还真打算被闷死或者被虫子毒死?” “怎么会?”燕绥答得十分坦然,“我在这里,你一定会来。” 文臻弯起眼睛,这不是情话,依旧是燕绥风格的极度自恋,可比一千句情话还要入耳入心。 因为她知道,这句话掉换一下,也是一样的。 毒冰已经碎了好多,文臻看着底下的坑,一边想着她家殿下这个强迫症真是唯一的软肋,一边眯眼看着那些洞的布局,过了一会儿她念道:“世……人……皆……愚……哈,这哪来的自恋狂。” 底下燕绥哼了一声。 过了一会文臻道:“你且解开遮眼布吧。正对你九点钟方向,哦不西北方向,向下数四个洞,你且描一个世字。” 以文臻的眼力,足可以看出那些藏毒虫的洞有细微的颜色和大小区分,以此可以推断出字体走向。 燕绥手指虚空描字,那些小洞在他指下被接连戳开,里面藏的毒虫纷纷逃出,向坑外逃去,一边喷出各色毒气毒液。 文臻捏住了灰衣人的鼻子,他不得不用大张的嘴巴吸气,眼看着那些毒液毒气都奔自己的嘴而来。 亲手将这些虫放进去的人,当然知道这些玩意一旦凑在一起进了肚子会是个什么后果。 他拼命挣扎起来,哪怕有死的勇气,也未必就能面对万虫噬身的恐惧。 颤抖的手指指向石壁一角,早有懂机关的护卫奔过去,轧轧几声,四个坑的网面都渐渐移开。 文臻笑眯眯低头看那灰衣人:“小孩子才要选择,我们成年人,什么都要。” 灰衣人脸色灰败。 想看人左右为难痛苦抉择,结果遇上这种不走寻常路的,还能怎么办? 网还没打开,燕绥忽然道:“最外面的那个坑,活捉里头的人。” 文臻目光一闪,明白那个坑里的是唐羡之。 虽然不明白唐羡之是如何也逃了出来并且也落入这里,但她也没问。 敌对者的博弈,只看结果。 丝网缓缓撤开,碎冰散落,坑四周刀剑齐出,寒光闪烁。 然而等到众人看清楚里头情形,不禁齐齐一怔。 那个坑竟然是空的。 文臻转头看灰衣人,他神色惊愕,一脸不可置信。 燕绥似乎在想什么,随即笑一声,挥挥手示意无妨,转头问灰衣人:“虎符在何处?” 灰衣人梗着脖子,不答,大抵这时候忽然又找到了气节。 “你不说,我们就找不到么?” 灰衣人冷笑一声。 “左不过就在这丹崖居里。” 灰衣人这回的冷笑无声,挂在嘴角,头撇向一边。 “不过已经给我们自己傻兮兮的毁了。” 灰衣人撇向一边的头一动,有一瞬间看着像是要转回来,却被他自己死死按住了。 他唇角的笑容没有了,嘴唇抿得死紧。 文臻紧紧盯着他的表情。 “是就在眼前却无法发现也无法拿到的东西。”燕绥道。 灰衣人干脆闭上了眼睛。 文臻清脆地笑起来,“哟,这是怕自己的表情泄露了真相吗?可是我瞧你的每个表情都在说我靠这人是鬼吗这也能猜得着?” 灰衣人神情崩溃,看样子恨不得给自己来一管麻沸散,僵化了脸上表情才好。 和这两个人打交道,时时刻刻觉得要短寿。 燕绥看看天色,牵了文臻的手,道:“走吧,还有好戏等着我们呢。” 他并没有理会其余人,爬出来的无论是易秀鼎还是唐慕之,他看都没看一眼。 文臻却不能不理,摆在面前,分明又是两个难题。 易秀鼎出现在这里,就已经明白了她和燕绥昨晚干了什么,掉马这种事,正常是应该杀人灭口的,但易秀鼎这时候追过来,明显没有恶意。 来人家家里搞事人家不介意还想帮你你还想杀人灭口这种事,文臻觉得就算凭自己的黑心肠,也有些干不来。 而唐慕之虽然之前干的事足可以死一百次,但这次她是来救燕绥的。 燕绥不理会,是将处理权交给了她,文臻想了想,还没说话,易秀鼎已经冷然道:“听说你们当初和夫人有约定。” “是。” “你们打算违背约定吗?” “不会。” “那我也不会违背约定,今天的事我都没看见。”易秀鼎拍拍衣服上的灰,转身就走。 文臻的护卫头领耿光上前一步,“主子,这是易家……” 文臻摆手,耿光停住脚步,易秀鼎直直站在他面前,没有回头,问话却是对着文臻的,“你要杀我灭口吗?” “不,十七小姐,你同样也在我们约定的范围内。” “我不需要。”易秀鼎冷淡地走开,“你们护住夫人和云岑便可。” 她干脆地走了,也没看燕绥一眼。 文臻转向唐慕之,“唐六小姐,你看,这世上,情敌也可以有很多种的。” 唐慕之满身的黑灰和斑斓泥水,乱发间一双眸子依旧刀锋般灼灼,闻言冷笑一声,一言不发。 “唐六小姐,那晚平云夫人内室里藏着的人,有一个是你吧?”文臻笑问,“我可不可以问问,当晚我们送囡囡回去的时候,那内室除了你,还有一个人,是谁?” 唐慕之慢慢掸了掸衣袖,答非所问,“我觉得你方才那句话,很对。” 这世上情敌,也可以有很多种。 文臻舒一口气,“好,多谢唐六小姐。” 唐慕之这才看了她一眼。 到如今才不得不违心地承认,论起智慧,这看起来并不精明的姑娘,其实足够配得上燕绥。 燕绥喜欢的,就是她这种,又甜又精乖的人吗? 可惜,她一辈子也做不了这种人。 唐慕之有点出神。 她的眼神落在方才自己呆的坑里,那一坑斑斓的水,黏腻厚重,让她忽然想起了小时候总日日泡着的那一缸水。 也是一缸彩色的黏腻的,散发着药味腥味和各种奇怪气味的水。 想起那些寂寥的晨与昏,早春的柳枝盛夏的荷花深秋的荷叶和寒冬的雪,那些似乎隔离了整个小院的四季递嬗,那些无声在门扉和窗棂上走过的日光的阴影,阴影长长地拖出去,覆盖了整个小院,空气里除了那些古怪的气味,就只有经年无人踩踏的青苔的涩涩的香。 无人经过,无人理会,像一株需要精心培植却无需多顾的树一样活着。 那样的人生,要如何养成那般流动的蜜一般的甜呢? 她看着文臻走过去,絮絮和燕绥说话,拍掉他身上的灰,拉起他的衣袖要看他有无灼伤。 而燕绥,那个记忆中矜贵而又漠然的少年,俯下脸对着她笑,主动捋起衣袖给她看那一排被火燎出的泡,那神情竟有些像撒娇。 唐慕之忽然眨眨眼。 仿佛是不敢相信。 却眨落了眼底一点湿润。 她偏过头,闭上眼睛,往日盘桓在心底的暴戾在体内左冲右突,似利剑搅在血肉里。 她忽然听见文臻的声音,面对敌人依旧甜美。 “唐六小姐,我现在不杀你,但也不能放了你。只能委屈你,先安安稳稳和我们的人呆一起罢。不过很抱歉,我们对你的容忍度为零,只要你有任何轻举妄动,三尺青锋,当头招呼。” 三尺青锋,为汝而设。 或许自己生来,便是要面对这一场场剑来如霜锋如水寒。 可在这个生来既战场的命运里,谁又不是这样呢? ------题外话------ 评论区好像又搞盖楼活动了。时间是从11月2日(周六)早上10:00至11月3日(周日)晚上22:00。具体细则请看置顶。 怕有的亲没有在意,这里解释一下,唐羡之在危机之前做了两个动作,一个是割了一截燕绥的衣服,一个是把衣服缠在手腕上伸出石板外。至于他为什么这么做,是因为他听见易秀鼎来了,这种时候害人的人没必要接近,把自己陷入险境,来者多半是要救人的,而且既然唐慕之已经来过了,那这个十有八九是要救燕绥的,他在那一瞬间,冒充燕绥而获救。 第两百二十五章 接收长老堂 文臻和燕绥走出丹崖居后,林飞白司空昱等人在湖那边接着。 林飞白昨晚去和大帅宴请呔族长老,布一局离间计,听说丹崖居被炸毁后才匆匆赶回,并以提堂长老名义,带人来封锁了这林中一带,方便了文臻等人行事。司空昱支援易人离厉笑后,留两人在大院外接应。正好城外的队伍当众射圣旨入城,司空昱手下的天机府中人,一人能隐身,一人能转移物体,司空昱自己瞬移如电。圣旨射入后,随即被转移,有人埋伏在一侧以假圣旨替换,假圣旨被城头守兵乱刀割碎,真圣旨被转移后由隐身人接走,入城门后司空昱送往易家大院。 本来要交由易人离安排送入丹崖居的,但此刻丹崖居已毁,司空昱便将圣旨交给燕绥。 燕绥接了随手往怀里一塞,拉着文臻便走,长老会议已经开始了。 林飞白跟在他身后,有点烦躁地问:“我刚打听了一个消息。长老堂确定家主之后,会立即合并虎符调动金麒军,将朝廷护卫军包了饺子。虽然我不知道他们哪来的完整的虎符,但咱们这次也没拿到虎符……” “谁说我们没拿到?” 林飞白一怔,燕绥已经回头,依旧是那种“鱼唇的人类你们不懂孤的寂寞”眼神,“别问那么多。回去擦擦剑,准备去金麒大营去调兵吧。” 将林飞白抛在身后,文臻将先前和护卫一路过来时得到的消息和燕绥通报:“你的车驾已经到了城外,正式和易家展开对峙。按照你的吩咐,会加紧对城门这一面的警卫,放松背后的警惕,散布金麒军已经被牵制打败的消息,做出好整以暇的情态,引诱十八部族对城外车驾动手。城内,林飞白所部、我的护卫、你的护卫,以及所有的探子,在易人离安排的人引领下,能潜入的都已经潜入,随时等着十八部族对易家下手。” 燕绥唔了一声,道:“该去接收长老堂了。早点结束这些事,也能安稳过个好年。” 文臻这才恍然想起,离除夕似乎没有几日了。 难怪刚才一路过来看见了檐下挂了红灯笼,虽然易家人心惶惶,但总有人安排这些事的,只是她挂心燕绥,没有在意。 两人相伴,避过无数个易家暗哨,行走得随意又小心。 谁也没感谢对方,文臻没有谢燕绥爆炸前一刻推出自己,燕绥也没谢文臻及时赶来,还随身带着草籽,在石室内趁和灰衣人对话悄然撒下,助自己以催生之能脱困。 “虎符是怎么回事?” “你还记得之前听说的,易勒石的虎符,是自己设计制造的,是这世上最奇妙自然的图案,放在这世上最安全的地方,除了他自己,谁也拿不到。” “嗯。” “我们这次去丹崖居,更像是一个陷阱。影子护卫没有全部出动阻拦,易勒石是假的,我们进入了易勒石的房间,却一无所获,还险些葬身于此。” “像有意的安排呢。” “易勒石及其属下,为什么会如此托大?为什么一定就觉得,虎符永远不能被发现找到?我也好,易铭也好,就算是唐羡之,对机关藏匿之术都不陌生,他怎么就这么有信心?除非……” “除非……虎符就在他自己身上,而且不可割舍!只要他不在那里,你们就永远找不到虎符!” “跟着我久了,果然很有长进。那你再猜猜,虎符到底该是个什么形状?” “……我们可以从易勒石的地位心性来分析。这位传说中为人阴鸷狠辣,心思诡谲,所以易家承他之风,都有点暗黑风。他独霸长川多年,设长老堂看似民主却又将长老堂死死压制,是个虚伪又控制欲极强的人,这样的人掌握大权久了,不可避免地,多疑、自信、自私、自恋……我猜他,他的虎符形制,一定和他自己的某种鲜明标志有关!” “唉,我为语言护卫们感到悲哀。” “嗄?” “脑袋一定是石头做的,明明跟在我身边都近十年,七窍打通速度都没你一半。” 文臻:……我谢谢你哦。 跟在隐蔽处的中文:……不随时攻击我们你会死吗? “易勒石的鲜明标记是什么,本来我没想到,但是咱们的丹崖居一行,绝非毫无收获,因为我们看见了假易勒石。” “那个假易勒石,和传说中的他一模一样,想必不是临时安排,是一个长期的替身,这样的替身,现在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失去作用了,被抛弃了,但既然长期使用,必然在所有细节上,也和真正的易勒石完全一样。” “所以他头顶那块红色胎记,真正的易勒石一定也有。” “而易家有遗传病,浑身白化,出现大片红色斑块,这种红色斑块极易和易勒石头顶那块红色胎记混淆,一不小心也就当成了胎记。” “一片树叶最好的藏匿地,就是树林。” “头为六阳之首,以易勒石的自恋自负,自然会把自己脑袋上的天生胎记看得珍贵,说不定还会当成这是自己为天命所重的标记。” “所以他会以自己头上的这块红色标记为虎符图案哟……但为什么他和他那些狗腿子都觉得我们拿不到虎符?” “因为正常人想不到啊。” “你是在说我们也是疯子吗?” “和疯子斗,本就要比疯子更疯。现在你猜猜,这虎符应该是什么材质的。” “虎符一般是青铜制作。显得厚重沧桑。但我觉得易老疯子一定不会这么没创意……不会是人皮吧?” 文臻看看燕绥脸上欣慰表情,心情一点都不欣慰,反而有点作呕。 她有点无法想象,几个人各自拎着一块可能还掺杂着头皮屑的人皮,小心翼翼头靠头拼在一起的场景。 还能更变态一点吗? 不过值得欣喜的是,有了图形,载体又只是人皮,这虎符就失去了独特性,只要看过,有点技巧就能复制。 但她总觉得这里面还有些疑问,只是一时没想清楚,但看燕绥脸上云淡风轻,她也没继续问下去。 正是对峙已经开始,时机紧迫,虎符推断了出来,就无论如何都要试一试。 “险,总得有人冒的。”燕绥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文臻以为他说的是两人需要不断冒险,也没多想。 既然知道了虎符的形制,两人在赶往长老堂途中,专程路过了易修年的院子,潜入进去,将正在养伤的易修年弄昏拎起来,扔进了他房内的浴池。 浴池里,文臻放好了她调配的药水,被捂住嘴的易修年进池子后,就拼命挣扎起来,嘴里呜呜作响。 药水有轻微的腐蚀性,片刻后,易修年的皮肤上就出现了大片的红斑溃烂,连头发都掉了许多,看上去倒像是遗传病急性发作了一样。 燕绥不肯和人接触,文臻倒不介意,手起刀落,割掉了易修年头顶一块皮肤。 易修年浑身火烧火燎,连头皮上的痛都不在意了,但这还没完,燕绥走的时候,手指一弹,一株生满倒刺的藤蔓蜿蜒而入浴池,瞬间将易修年捆扎停当。 易修年像一条垂死的鱼般猛地一弹,又颓然软下,嘴张到最大也无法挣脱嘴里自己的臭袜子,只得把眼白往死里拼命翻,看上去像一只得了哮喘病的蛙。 文臻啧啧两声,心想殿下够狠,这满身正在旧皮脱落新皮未生,露着血肉肌肤最娇嫩时刻,给这么满身刺刮招呼一下,说痛不欲生都轻了。 易修年招待自己冰封流水,这位就给他一个烈火焚身。 也是咎由自取,文臻并没有太多同情,只是不禁想到一个问题,是谁通知易修年在那水下等着的? 如果说之前是易勒石暗中指挥,那易勒石在哪里?为什么对最近被搅得乌烟瘴气的长老堂撒手不管?既然出手对付她和燕绥,那么易家眼看要变天他为何不出手?他打的是什么主意?后期影子护卫撤走,又是因为什么原因? 事态渐渐明朗,这位家主身上的迷雾却越来越重,文臻有种不大好的预感。 她在那思索,并配合燕绥,以药水迅速清洗,将那块皮按照记忆中的图案大小进行制作。 只是如何迅速做出胎记效果以假乱真需要手艺,但跟随而来的耿光表示,他最近混熟了长川外城的大街小巷,知道东市有个制作皮影的手艺人,猎户出身,擅长各种皮子的硝制和制作。 当下便由耿光和中文将皮子带出去进行制作。文臻和燕绥直奔位居魁阁的长老堂会议之所。 按照约定,今天段夫人会公布两人的“真实身份”,在朝廷刺史抵达的当天,正式提出两易合并的提议。 之前的铺垫该做的都已经做了,比如安定并分散十八部族的注意力,搅乱长老堂,挑拨长老关系,刺杀最有实力的候选人,城内外同时散布金麒被灭的谣言,种种般般,在此刻的兵临城下氛围中,便成了骆驼身上一层层加上的稻草。 两人到达时,长老堂正吵得沸反盈天。 会议已经不开了,堂前两帮人对峙,段夫人身后站着易云岑,身前挡着易秀鼎,传灯长老带着手下人拥卫在一边。 另一边是理刑长老,掌馈长老,易燕吾,带着不少于前一批的手下,冷冷相对。 求文长老袖手站在一边,不忘拿着本诗词醉心吟哦,一脸我不参与你们先打打完谁赢我跟谁的坦然自若。 提堂长老拎着一壶酒,坐在一边只顾喝酒,似笑非笑看戏。 两人隔门就听见里头掌馈长老阴阳怪气地道:“传灯,你脑子是被马踏了?自个的两个长老人选死得莫名其妙不说报仇,在这里给别人鞍前马后?你也不想想,谁会杀你的养子和弟子?真的一定就是我们?” 传灯长老冷声道:“证据确凿,你们还想抵赖不成?除了你们还有谁?再说你总往他两人身上扯做甚,咱们今日明明议的是两易合并一事。” “这么大的事,把所有人蒙在鼓里,到现在才说出来,还想按着脑袋让咱们立即答应?我说你脑子被马踏了还是客气,明明是该被整个金草原的马都踏过了!我问你,你什么时候知道这事的?也是今天?呵呵这么大的事,连你也瞒着,你也不问问动机内情,也不想想最近这没完没了的事情是怎么回事,就这么跳出来给别人扯旗,你可真心急,易家还没跟你姓李呢!” “姓黄的你少阴阳怪气,就事论事成不成?不管之前事情如何,现下刺史已经到了,听说城外队伍扎营随意,不惧后方,说不定金麒军真的已经被拔掉了。这个时候咱们还不合力一心,还要内讧,当真是要把易家送给朝廷不成?” “我看要把易家送给朝廷的人是你!城外队伍不惧后方就一定是金麒军已经败了?如果是人家故布疑阵呢?再说就算金麒军过不来,咱们城内还有十八部族,还有大院里那许多护卫,还有诸多青壮,难道还怕他朝廷区区几千人?” 提堂长老忽然悠悠插了一句:“掌馈长老说的对,呔族族长已经和我说了,誓与主城共存亡。” 他说这一句,掌馈长老等人便是一喜,却听他又道:“不过几位长老总把吴正两人的死岔开,这也挺没道理啊。知道的都知道你们为易家存亡着紧,顾不上区区两个人的人命,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勾结杀人,因此心虚呢。” 他忽然来这一句,这回换传灯长老一喜,掌馈求文长老脸皮子一紧,掌馈长老脾气暴,忍不住呛道:“周堂你这是怎么回事,你的屁股到底坐在哪边!” “我啊,我坐在长老堂,堂中第二,掌管易家护卫和信息事务。”周堂笑眯眯地道,“我这屁股,坐定堂中一百年不动摇。只要有位置坐,有酒喝,谁来补这长老位,我都没意见。” 掌馈长老看他一眼,坐在暗处的提堂长老,面容影影绰绰,和语气一样含糊,不由心中冷笑一声,这人最近藏头露尾的,想着也是一根心思摇摆墙头草。 传灯长老已经冷声道:“既然都为了易家存亡,那便好好论论今日之事。易铭以西川刺史之尊,亲自来此,愿和长川两易复合,共御朝廷。此事对我们有利无害,诸位何必又拘泥于久远旧怨,一家之言?” “亲自来此,真是只是为了两易复合,帮助长川?西川易铭,有这么好心?那昨晚的丹崖居炸毁,又是怎么回事?传灯,某些人居心叵测,谋夺易家,如此昭然,你居然还能装瞎装看不见,西川易到底许了你什么好处?西川家的新任清客吗?” “昨晚他们是去了丹崖居。”段夫人忽然开口,神态平静。 众人愕然看她。 “是我请他们去的。之前我去过丹崖居,总觉得家主不对劲,之后理刑长老以秀鼎窥探丹崖居为名将她下黑狱,让我更怀疑,丹崖居里的到底是不是家主?因为我知道,家主就算倒下,也必定有钳制大家的手段,绝不会让你们如此胡作非为。”段夫人冷淡的眼波掠过脸色变得难看的掌馈理刑长老,“所以我就请易公子夫妻去探探丹崖居的虚实,并为他们提供了入丹崖居的道路。否则以他们这样的外人,如何能在机关毒物齐备、到处都是影子护卫的丹崖居全身而退?我还让秀鼎随后照应,这事秀鼎也知道。” 易秀鼎并不知道,但这并不妨碍她依旧面无表情,一脸令人无法怀疑的镇定。 段夫人又看了一眼易云岑,易云岑一脸茫然。 “至于后头丹崖居炸毁。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想来易公子夫妻身为客,是不可能在丹崖居搞出那么大动静,给自己带来麻烦的。想来也只有长期在易家,趁易家群龙无首,掌握了更多权力的人才能做到吧。” 段夫人清清淡淡,一众人脸色难看。 她这番话解释与嘲讽并重,暗示和攻击齐来,偏偏语气从容态度和缓,众人心头有刺却又无法发作,此时才隐隐生出警惕来。 段夫人多年不在,此番回归之后诸般举动,都显得软弱无能,仿若只能依靠他人,众人也便没把她当回事,此时却想起,这位夫人年轻时,也曾在父亲早逝之后,凭借弱女之躯镇服十八部族,协助易勒石平定长川,是实实在在和易勒石共治长川的女主人。 好半晌,才有理刑长老听来中庸的呵呵声打破寂静。 “诸位诸位,咱们先别争了。别的且不说,既然会议要补新长老,夫人和传灯长老提议易公子夫妻,提堂长老提议下属童邱,在下提议燕吾,好歹被提议人要在场,但那两位到现在还没来……”他看看沙漏,笑了笑,“呵呵,一过午时,提议便失效。此时差不离已经是午时了,我看,那两位,来不来得了,还是两说呢。” “谁说我们不来?” ------题外话------ 很想每天万更,过年前好彻底放飞,但是最近又感冒咳嗽了。 换季易生病,大家注意身体。 第两百二十六章 摸头杀与高级撩 又低又磁的嗓音听得人耳朵痒痒,伴随女子一声轻笑却又微甜微漾。 众人回首,便看见“易铭”“厉笑”相携而来。 今日难得的晴好天气,天蓝云白,色泽如画,那一对人儿,颀长如玉配纤秀柔丽,也是这如画景色里最美的添笔,日光自他们身后奔来,金光漫越,所有人眯起眼,像被远处金草原雪山顶上无人沾染的冰雪之光将目色洗亮。 有种人自风浪过携狂雪来,周身自有流转气度,哪怕一夜半日奔走其实有些狼狈,也阻不住那一霎惊艳。 在这样的见面杀中,燕绥携着文臻缓缓走进院中,从容自对峙的人中穿过,走入堂中,自动找到属于那两位缺失长老的位置,坐了下来,才招手对众人笑唤:“我们既然来了,诸位还不进来?” 文臻忍笑坐他身边,托腮看几位长老进退不得的尴尬样儿,燕绥在的地方,向来不管是什么场,最后都会是他的主场,偏生这种鹊巢鸠占还分外自然,以至于掌馈长老甚至站那想了想,自己为什么会在庭院里。 愣了一愣之后他勃然大怒:“何来狂妄之徒!长老堂还没选出新长老呢,你这就坐上了!谁给你的狗胆!” 一边说一边还看了段夫人和传灯长老一眼,那两位却根本没理他,自顾自走了进去,段夫人在上座右首坐下,左首的位置是易勒石的,现在空着。易云岑站在那把椅子后面,垂脸看不出表情。 他现在没有资格坐在任何一张椅子上,而这场会议,就会决定他,到底是一步登天,坐上那左首高位,还是依旧没有位置,甚至可能连棺材的位置都没。 段夫人也在看着他面前的椅子,像是想从那空椅子上盯出个易勒石一样盯了半天。最后目光越过椅子,从易云岑发顶掠过。 燕绥向来懒得理咆哮的人,还是文臻笑吟吟接话:“怎么没选上?真没选上现在应该是坐在堂里吵架吧。这不是对结果不满意才会发展成出来单挑吗?” 掌馈长老几人窒了一窒。 事情还真是这样。 传灯失去了两个候选人,为了保全自身的利益选择接受段夫人的建议,段夫人本来就有两个名额推选权,加上向来和段夫人走得近的传灯,提堂方才也在传灯一番暗中私语之后,同意了这个推选。最起码在名额推选上,这就已经赢定了。 他之前有试着拉拢提堂长老,提堂长老却似有意避开他一般总不见人,他和求文长老的关系本就一般,经过花田楼事件后更加恶化,求文长老和谁关系都不好,乐于见大家撕咬,干脆弃了权。 也正因此眼看事端不可控制,掌馈长老才如此暴怒,之前他对段夫人院中的两个客人确实颇有猜疑,但一来他最近诸事忙碌,二来怎么也没想到,段夫人竟然会有这样一个提议。 两易合并?除了段夫人那个久离长川不问世事的天真人,谁信? 又或者,段夫人也有自己的想法。 掌馈长老和理刑长老交换了一个眼光,对方给了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掌馈长老冷笑一声。 是啊,后头还有一次集体投选呢。十八部族难道不是一个变数?这几日他和理刑长老,便是去攻略十八部族去了。 两易合并的提议一出来,那些蛮子首先便要炸锅。 “各位啊,我啊,有一个提议。”理刑长老仍是那笑呵呵模样,“既然名额没有异议了,事态又这般紧急,咱们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日,把长老和家主都选定了吧?早些选出主事人来,也好奉着新家主去调动军队和十八部族啊。” 虽然“没有异议”这话存疑,但此刻这个提议倒真是没有异议。 有人想速战速决,有人想趁机翻身,当下众人便再次回座,并按例去请十八部族的族长长老们。 等候的间歇里,有人送茶来,众人漫不经心地取了茶,却没人喝。 文臻触及茶盏时,手指一顿,随即以衣袖掩护,慢慢地从茶杯底部,抠下了一个东西来。 是加急制作好的假虎符。 文臻将假虎符悄然传递给燕绥。易家确认长老身份的标记,就是另一半的七分之一的虎符,在选定新长老后,要出专门的确认的文书,并由所有长老以虎符纹加印确认。 今天参加这会议的还有一个目的,就是要拿到另一半的虎符。 十八部族的人还没来,她趁着这段时间,从袖子里摸出药膏,要给燕绥敷药。 先前匆匆问了他一句可有受伤,燕绥立即道自然是有的,且把袖子捋起来给她看,手臂上一排被火燎起的泡。 但是时间紧迫,没来得及处理,此刻文臻便抓住他的手,给他上药。 一边上药一边好笑,以前看小说,男人受伤的时候都硬挺着,要在心爱的女人面前装逼,似乎不逞能便不足以表达自己的强大一般。 然而她却觉得这样的行为并不值得感动,从某种程度上这依旧是男权思想作祟,依旧是对女性居高临下自以为是的俯视。 还是她家燕绥好啊,坦荡地撒娇,直白地表达,不用猜也不用蒙。 她敷药的手指轻轻,看着燕绥时眼睛里有光,而燕绥神情虽淡淡,却目光也从来只在她身上。 完全的恩爱情深默契非凡。 众人看着,也觉得十足十新婚夫妻模样。 文臻敷好药。正要将药膏收起,忽然觉得燕绥的坐姿有点奇怪,斜斜地,不靠椅子不靠她,她心中一动,一边继续收药膏,一边顺手在燕绥侧腰一按。 燕绥没动,也没吭声,她却感觉到他肌肉瞬间绷紧。 文臻皱眉,二话不说撕开他腰侧衣襟,果然看见整个侧腰,刮伤割伤和被火烧的伤大一片,剥离的肌肤上鲜血和组织液一片淋漓,看着她便觉得心都一揪。 她默默瞪燕绥一眼。 燕绥垂下眼看她,忽然摸摸她的头。 这摸头杀很是温柔,此刻却有些不是时候,文臻沉迷一瞬,一看见他伤口,顿时换成钢铁心肠,自动算成心虚讨好,给他一个惊天大白眼,一甩头甩掉他的手,将药膏又掏了出来,连带随身带的最好的伤药。 她坦然当众去给他解腰带,一直默默偷窥这边的众人咳嗽着,转头。 果然是新婚亲热,行迹不避,咳咳,感情真好。 文臻一边给他再次上药,一边感叹自己好像被打脸了。 刚才还想燕绥不大男子主义硬撑呢。 但转念一想,还是不一样的。那些明明满身血还装没事的叫装逼矫情,燕绥却是不一样的,他展示小的伤口撒撒娇,却将真正令她揪心的大伤口藏起。 那是不愿意她担心,却也不把她当傻子。 她给燕绥包扎好,拍拍,满意地听见燕绥一声吸气。 有点夸张,想也知道某人这是故意装的,好让她消气呢。 文臻倒也没多少气,只要还是她的燕绥,就怎样都让她欢喜。 斜对面,长老们不好意思偷窥,易秀鼎看天,站在门口台阶下扮演提堂长老护卫的林飞白看地,只有提堂长老,始终笑眯眯拎个酒壶,倚在椅子上,一眼一眼地斜眼看那两人。 看了一会,他转头和身后童邱低声道:“这俩感情真好啊。” 童邱点头。 随即听见他感慨地道:“感情这么好,要怎么破坏,才能报我的被迫断袖之仇呢?” 童邱:“……” 提堂长老皱眉思索。 这仇是定然要报的。 不多时,服饰各异的十八部族长老便鱼贯而来,依旧是南北分明,连进门都要一个左走一个右走。 易燕吾看得目光一闪,和理刑长老交换了一个眼光。 呔族长老一进来,第一眼就看向了提堂长老。 提堂长老心中掩面而泣,脸上给了他一个欢喜又暧昧的笑容。弧度完美,分寸合适,发自内心。 毕竟他是一个敬业的大帅,一个有情操的大帅,一个人设完美的大帅,一个哪怕扮断袖也要扮得惟妙惟肖的大帅。 童邱站在他身后,面无表情地想,这位最近挑灯夜战,读了一大堆《后庭合欢花》、《断袖秘史》、《龙阳传》之类的传奇话本以及收集了大量男男绝版美图,理论储备已经达到巅峰,表现在实际中果然大有进益,今日这一个眼风,含而不露,媚而不妖,足可以和他当年女装扮演经历,并称大帅演绎角色双子星。 扮演成提堂长老护卫的林飞白站在台阶下,想他爹看完的后庭合欢花断袖秘史龙阳传以及那些画儿,第二天总出现在自己床上。扔了还有,扔了还有。 直到某天他听见老爹和邱统领说,这个犬子估计这辈子也娶不到老婆了,不如从现在就开始调整一下爱好,总比一辈子打光棍要强些。这年头,两条腿的好媳妇难找,两条腿的男情人不妨试试,毕竟男人比女人多些。不然他林大帅的儿子身边没个人暖被窝,有点配不上他大帅的那什么……哦,文臻说过的,人设。 真是,每天都想弑父呢。 呔族长老向提堂长老走来,很自然地坐在了他身边,坐下的时候,很自然地袖子压住了提堂长老的袖子。 童邱:……断袖,活生生的断袖。 林飞白:……恭喜爹,你的一百零八本话本和绝版美图终于要派上用场了。 提堂长老:……我已不是原来的我。 文臻:……我看见了什么?发生了什么? 燕绥:……可惜妖妃看不见。 提堂长老笑,顺手拿过自己的酒壶,往呔族长老嘴边一送,“尝尝我今日的碎月冰!” 那壶嘴还是他刚才自己对嘴喝过的,偏他笑得无比坦荡自然,看着呔族长老的眼睛里有光。 要说暧昧吧神情自如,要说自然吧眼神偏又撩拨。 呔族长老眼睛里顿时也有了光。 童邱:……境界!短短时日进步飞速,已经进入不撩是撩出神入化境界。大帅威武! 林飞白:……第一万次怀疑此爹非我爹。 文臻:……感觉大帅一辈子不用怕鸟尽弓藏,他不是弓,全世界都能给他掰成弓。 燕绥:……可惜妖妃看不见! 一屋子的人都扭过头,肚子里骂一句死断袖。 掌馈长老咳嗽一声,迫不及待地将“易铭厉笑”的身份,以及关于两易合并的提议说了一遍。并没有给传灯长老说话的机会。 传灯虽然是排位第一的长老,但为人优柔懦弱,能上长老第一,也是因为他这性子,很符合易勒石的喜好,掌控欲强大的家主,都喜欢服从度高有主见的部下,因此独断专行,将这位原本的长老席末位生生提到了第一。 但这并不代表传灯就能够服众,易勒石倒下后,多年掌握易家大小事务的掌馈和掌刑罚的理刑长老,才是拥趸最多的实权派。 但和掌馈长老想象得众人哗然,无法接受乃至当场闹事,破坏选拔的情形不同,南北两派听见这样的爆炸性建议之后,大多只是皱了皱眉,没有什么反应,有人还在那哈哈尬笑,一脸“我觉得就这样了没什么了其实我不大懂”。 南派领头人栗里族族长对北派呔族族老看了一眼,南北两族已经私下和解,也定下了和唐家的交易,无论两易合不合作,都会在今天,对朝廷和易家下手。 在城中的族人,会趁今日参加会议之机,从长老堂开始杀戮。 另外早在几日前,两派就已经派人回金草原,召集草原上的族人,从主城西侧的灵县绕路,今夜偷袭朝廷来使在城外的营地。 金麒军那里,有唐家承诺,在边境进行骚扰牵制,不管金麒军有没有受到朝廷大军攻击,都注定不能来管主城的这一摊子事。 等到他们灭了朝廷来使,拿下易家这群长老,拿到他们手中的虎符碎片,唐家那边承诺有办法拿到易勒石那一半的虎符,凑齐整个虎符,便派人去金麒军换将,打散调动,清洗,将金麒军掌握在自己手中。 那么朝廷除了发动大战,将再无希望拿回长川,但贸然发动战争先不说劳民伤财,朝廷还要担心几家世家联合,将战火绵延了整个东堂西北西南,或者趁机作乱,将局势演变得不可收拾。 这都是唐家那个继承人给出的谋划和分析,栗里族长那不大的脑瓜仁想起来,觉得真是完美无缺。 一旦开始行动,两易合作定然不成,他们自然不在意这件事。 栗里族长看了一眼呔族长老,后者给了他一个令他放心的眼神。 他又看了一眼窗外,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 如果不出意外,十八部族联军,应该已经摸到朝廷营地附近了。 他想着很快城外,夜色遮掩下,便会展开一幕幕的刀尖入肉,鲜血横流,不由泛起一股兴奋的微微颤栗。 …… 此刻,城外,夜色遮掩下。 朝廷的营地连绵出长长的一片,灯火通明。 营地布置十分中规中矩,主帐三座,在营地最中心,面对长川主城和侧翼两面,防守最为严密,护卫来往川流不绝。 而营地背后,来路方向,则稍微松散,显露出对背后敌毫无顾忌的态度。 十八部族此刻,正是绕到了背后,从附近一座山脉中穿出,抄了小道和近路。 这条小道也是唐家的提供,十八部族一开始将信将疑,不明白何以一个从没来过长川的外地人,能比他们这些土生土长的还熟悉长川各种隐秘的道路。 为此他们先派人去探路,并确定这条路没有问题,今日才派了部族中精中选精的两千勇士,带了最好的骏马,备好了火油火箭,前来奇袭踏营。 人多了容易被发现,奇袭要的就是出其不意。 更大的联盟军队还在十里之外,要在奇袭成功之后,负责收网,将脱逃的朝廷贵人擒拿,普通士兵斩尽杀绝。 南派领头的勇士是哈撒族的兀阿,他算是十八部族中难得的勇猛又比较清醒的人,也很受栗里族族长的看重,因此承担了这次的指挥之责。 同时和他一起负责指挥的是北派呔族的一名男子,两人潜伏在距离营地三里外的一处高岗上,拿着唐家送来的千里眼,看着前方的营地的动静,千名勇士,则躲藏在高岗之下的一片树林里。 说好的一起作战的,但在前来的道路上,呔族那个头领,总是神经兮兮地要清点人数,弄得兀阿很烦躁,到了埋伏地点以后,干脆和北派分开,各自占据高岗一边,为了方便防备对方,选择了面对面,说好了到时候学鸟叫一起冲锋。 兀阿趴在湿冷的地上,一边警惕地看着营地的动静,一边想着南北合盟终究合不成铁盟,毕竟那么多年的龃龉在,暂时合作谋利罢了。 他在等夜深,没注意到身后树林里,忽然看见对面有几条黑影,一闪而过。 那方向,正对着北派那一批精锐的位置。 兀阿心中一惊,抬起千里眼搜寻,片刻之后果然又看见黑影一闪。 黑影就在对面高岗下方,那片北派勇士潜伏的树林里,最后方,人影都很高壮,手中寒光闪现,一刀,又一刀。 他亲眼看见那刀身入肉,鲜血飞溅! 不好。 埋伏被营地发现了!营地派人出来反偷袭了! 对方轻功很好,从最后方进行偷袭,北派的人到现在还没发现! 兀阿一瞬间有些快意,随即便陷入了为难。 已经被发现了,该怎么办? 行动失败,就该撤走,但是又不甘心。 就算撤走,是自己直接走,还是去通知对面被偷袭的战友? 兀阿只犹豫了一霎,便悄然起身,挥手示意几个手下跟上来,带人弯着腰顺着隐蔽处,一路摸向了北派首领潜伏所在。 他为了避免被人再次偷袭,早早拔出了刀,握在手中。 …… 北派的勇士头领,此刻精神也高度紧张。 出发时,呔族长老特意把他叫去,悄悄和他说了唐家的不怀好意,以及栗里族很可能和唐家私下有协议,要对北派不利的消息。长老还说,怀疑南派不是诚心结盟,说不定和唐家说好了,要假意结盟,趁机灭了北派,实力不足就和唐家借兵,事后分一半长川给唐家,到时候宿敌也解决了,长川也归南派了。 长老嘱咐他,这次能不能偷袭朝廷营地还是次要的,关键是要小心戒备南派的人,为了麻痹南派,这一千精锐都是族中最强的勇士,草原健儿可死在沙场,但不能折在居心叵测的人手里。 北派勇士首领因此恨不得把一双眼睛挂在南派身上,千里眼也只对着兀阿那边,果然看见兀阿忽然动了。 看见兀阿贼兮兮地过来,带着他的几个手下,手中利刃出鞘。 他的心砰砰跳起来。 果然! 南派果然心怀不轨! 第两百二十七章 逼离唐羡之 南派果然心怀不轨! 这是要乘人不备杀人,再推在朝廷头上,削弱北派实力并激起北派对朝廷的仇恨,回去就可以趁机驭使北派八族了! 首领一边心中感叹长老睿智,一边愤怒地站起身来,一声呼哨,便有人弯弓搭箭,咻地一声,一支火箭射穿夜色。 火箭射入树林,冬季干枯的林木顿时燃烧起来,里头藏匿的人不得不纷纷现身,顿时人影幢幢,纷乱而出。 兀阿回头一看,顿时脑子炸了。 “你做什么!”顾不得再掩藏行迹,他咆哮。 可等他再回头时,脑子又炸了一次。 不知何时,北派的士兵们已经将他们几个人团团包围。 “册那!”他大叫,“你疯了!” “你才疯了!”册那比他还愤怒,“说好的一个头磕下来以后还是兄弟呢?你们南派心里想的都是什么?要拿我们北派的人头去卖好邀功吗?战场之上对兄弟背后下刀子,我呸!” 兀阿张了张嘴,感觉脑子和嘴巴一起打结了。 他想说的话,为什么都被这个叛徒抢先说出来了? 好半晌他才怒道:“你胡说什么?我是看见这边有人偷袭你们的人,好心过来示警的……” 册那硬邦邦:“我只看见偷袭的人是你!瞧,手里还拿着刀呢!” 兀阿又急又气,一指人群背后,道:“我在千里眼里,亲眼看见有几个人在杀人!亲眼看见有人死了!我才过来的!你不信你去清点人数,去查,看有没有人……” 册那嗤笑一声,头也不回道:“我的人都是按队按组分好的,少谁没少谁,一眼就能看清楚。都查查,少了谁没有!” 最后一句他是对着属下说的,随即便有人不断回复:“没少!我们没少!” 兀阿越听脸色越难看,很明显这边确实没出事,那么就是他上当了,但现在也没有时间再掰扯这个了,火头一起,埋伏便暴露了,朝廷营地里已经喧闹起来,人声都在往这里汇聚。 兀阿再不迟疑:“走!” 但是他已经走不了了,册那怎么会放过南派的阴险之徒? 身后也是一声喊:“杀!” 一番血战后,兀阿带去救援北派的一小队人全军覆没,兀阿血战逃出,奔出数里地后回头,就看见浓烟滚滚,人影交织,自己带去的一千勇士看不见人影,也不知道是被冲散还是被朝廷的人杀了。 他终究没回头,他还得回到十里外的联盟阵营里,和栗里长老说清楚,北派不信任他们,北派根本不是盟友,是藏在他们身后的恶狼!北派甚至可能和朝廷勾结!北派的人对他们一千勇士动了手! 他狼狈的身影消失在地平线上,而之前的埋伏的高岗下,混乱中的南派汉子们,一半被北派趁机泄恨杀了,一半被朝廷营地里少量的护卫出手解决。 北派的士兵则大多趁乱逃出,也急急往大部队赶,要赶在兀阿之前,揭穿南派的背叛。 奇袭失败,战士星散,朝廷营地却并没有灯火通明,人影两三只出没,其中几条大汉勾肩搭背从高岗处往回走,高声大气的说笑声响彻山岗。 “还是殿下厉害啊,几面水晶镜,放在几个地方,就布了一个疑阵,咱们明明在南派兀阿的背后杀他的人,他就能看成我们在对面北派背后动手,啧啧,神奇,真的神奇。” “这下南派愤怒,北派也愤怒,都觉得对方背叛了自己,打完了杀完了再发现是误会,到时候一定要找个罪魁祸首出来顶,你说这个罪魁祸首该是谁呢?” “谁撮合他们这孽缘,自然谁就是罪魁祸首啊哈哈。” “不管是出于安定联盟还是人心,罪魁祸首今晚一定会参与十八部族的动乱,到时候,哈哈哈……” …… 南北两派联盟的一万人,在冬夜寒风中静静等待。 这一批是无法入城的部族族民,长川为了防止十八部族彪悍的族民闹事,对入城居住的族民人数有规定。这是南北两派结盟之后,秘密从附近草原召集而来的族民,打算等剿灭了朝廷来使队伍后,正好大批量进城,和里头已经控制了易家的精锐力量汇合,一举拿下整个长川主城。 虽说合盟,但是两边还是各自阵营,还隐隐分出界限,因此这界限便显得有些尴尬,因此有人非常自然地,填补了这个尴尬的界限——唐羡之带领他的护卫,站在了两个阵营的中间。 白衣黑氅的唐羡之,脸色有些不好,他今晚姗姗来迟,两边的新盟友都有些疑惑,却又不好问,都悄悄地看着他。 唐羡之在看手中一封密信,来自西川,新任家主来信隐晦地告诉他,她已经安定了西川,愿和川北结盟,共御朝廷。 唐羡之看完信,手一撒,信纸在指间化为片片白蝶,落入泥泞不见。 身侧的家将小声里和他禀报近期的一些消息,唐羡之眉头慢慢皱紧。 他有点不好的预感。 也觉得自己可能犯了个错误。 不该因为燕绥那雪团里一根骨刺,就心里种下了刺,不能全然相信十八部族,在当日磕头盟誓的时候,在点香中做了手段。 别人猜不到,燕绥不一定,燕绥一旦猜得到,就一定会有反击。 他对长川易家没兴趣,只对十八部族的马感兴趣,所以一开始就避开了在易家和燕绥交锋,直接攻略十八部族,有些险,不得不冒。 但此刻时辰已过,他的探子却迟迟没有来消息。 眼角瞄一眼那几位今晚亲自出城指挥的族长,他问了家将此刻的时辰,想了想,决断地道:“我们走!” 家将愕然,低声道:“公子,我们怎么走?大家都瞧着呢。” 唐羡之看定他,笑道:“出了可怕的事,不就走得掉了?” 家将一句“什么可怕的……”还没问完,唐羡之忽然俯下身,靠近他,似乎要嘱咐他什么,他急忙迎上去,结果刚靠近,忽听唐羡之怒喝:“你……你做什么!” 家将脑袋一懵,抬起眼就看见面前晶透璀璨的眸子,那眸子满满怒色,像清池里忽然蹿起火焰,他却觉得那火焰并没有温度,焰心里燃烧着寒气彻骨的冰。 随即他看见公子挥袖,一股大力涌来,他像被飓风卷起,远远地倒飞了出去。 砰然一声砸下来,仿佛山摇地动一般的震动里,他才想明白,原来,可怕的事,是出在自己身上啊…… 而那边,唐羡之惊呼,落马,踉跄站稳,紧紧捂住了左胸,有微黑的血从他的指缝间流下来。 四周的人们一阵惊呼,都涌上来,赤那木族族长冲在前面,正要来扶他,忽然唐羡之把他往外一推,嘶声道:“有……有毒。” 有人惊呼:“毒!” 众人这才发现,脚下,唐羡之鲜血落下的地方,好几只蜈蚣蚰蜒之类的毒虫,直挺挺死在那里。 不仅如此,连蜈蚣周围的地面都眼看着变黑了。 好厉害的毒! 赤那木族长伸出的手猛地缩回去,其余人等齐刷刷退开三丈。 在众人眼里,就是这位唐公子,不知何事被属下刺杀,对方心黑手狠,用了还能传染的剧毒。 唐羡之看一圈众人眼色,吸一口气,命人:“给我包扎。”又命把受惊的马牵来,一副要继续上马等会参与作战的样子。 众人受到了惊吓,急忙劝阻,再三劝说之后,唐羡之终于勉为其难,离开队伍,先去寻大夫。 唐羡之离开队伍,脸上的震惊之色未消,却还记得安慰其余惶惶不安的属下,道虽然出现叛徒,但我信任诸位的忠诚,不必因此惶然。 众人不知内情,感激涕零,唐羡之又道,既然出现了叛徒,想来今晚的行动也不再稳操胜算,再逗留下去,我们势单力孤,怕会被留在长川,为今之计,走为上。 众人这回再无疑问,当下改装轻骑,脱离联盟队伍,连夜离开长川主城。 而那边的十八部族联盟军队,在不过一刻钟后,便遭到了金吾卫的奇袭。 偷袭者人恒偷袭之。 还在等着前锋奇袭消息的十八部族队伍,在懵头懵脑被驱赶打杀一通后,逃奔中遇上了几乎同时归来的兀阿和册那。 先锋队的矛盾延续到了残兵败将中,南北两派由互相指责转为兵刃相见,保留了精锐的北派自然占了上风,但此时忽然南北两派的首领们齐齐毒发,北派的人才想到,是不是从一开始,大家都中招了。 但这时候,两派都已经元气大伤,北派原本占据上风和舆论的有利地位,理直气壮,此刻也成了违背誓言的背叛之徒,这会导致日后北派无法吸纳其余族民,受到他们所信仰的神的诅咒,北派急需找出一个罪魁祸首,来承担这样的责任,当即发誓要追杀唐羡之到天荒地老,不杀此獠誓不罢休。 当然那是后一步的事情,当下,唐羡之的撤离,就并不如想象中顺利。 奔出十里,在一条必经之道上,易人离和厉笑相候。 唐羡之有伤避战,使计甩脱,家将损三人。 唐羡之离开前,对易人离一笑,道:“尔今日所为,他日唐鄞必有重礼回报。” 易人离不过一笑,答一句:“夹尾巴逃的狗狗,再会。” 他却不知道,唐羡之早在今日之前,就命家将一人偷偷留下,负责管理留在长川的其余唐氏探子,等长川事定,燕绥文臻离开长川后,这些人再联络易人离身边的阳南岳,并想办法帮助阳南岳收整十八部族残余和易家部属,归拢于易人离身边。 唐羡之命人打探过阳南岳的消息,连易人离自己都不记得了,当年他叛出天星台,迎面遇上阳南岳,阳南岳手中本有最后一道门的钥匙,可以让他悄然离开,但阳南岳犹豫了。 只这么一犹豫,他被易人离踢开,随后护卫涌至,易人离亲生父亲赶来,阳南岳亲眼看见他踢死生父,杀死了面前所有的人,唯独留了他一命。 那一幕给阳南岳刺激很重,他曾得易人离相救,却没能报答,害得易人离最终成为弑父之人,流落江湖。 阳南岳自幼父母双亡,亲情缺失的人,于这一道便分外看重,因此负罪感也就很深。 觉得亏欠的人,总会自作主张,想办法去弥补。 而一个人没有野心,是因为他没有力量。 等他有了力量,有了部属,就会生出更广大的向往。 便是他没有,他的部属也会撺掇他有。 易人离终归姓易,之前流浪在外多年,没有归属感,但当他回到再无实权的易家,便会发现权力和地位,如同那最美的酥酪,无时无刻不在散发芬芳。 到那时,他还会如今日,心无旁骛,散漫浪荡吗? 博弈的战场不拘于一时一地,永不停歇。 唐羡之很期待,多年之后,有了力量的易人离,会是个什么模样。 …… 奔出二十里,在一处只能容一人经过的狭窄山口。 不得不蛇形分散而出的唐氏队伍,遭遇了山崖之上的连环箭袭击。 那山崖之上最好的射区,明明只能容几人站立,但那箭绵密凶猛,花式无穷,像头顶来了千军万马。 事实上,崖顶上确实只有六个葫芦娃。 但是将门子弟不是仅仅只会打架,从小弓箭便是唯一玩具的厉家兄弟,玩起箭来就像燕绥玩他们一样轻松。 唐羡之在入山口之前早有防备,命人随身携带折叠铁片,拉开后如一道长篷,确实挡住了大部分箭,但厉氏兄弟的箭法千变万化,十分刁钻,硬生生在密不透风的遮蔽中钻进去要人性命。 此战再折三人。 至此时唐羡之发觉不对,察觉易人离在自己家将身上下了气味引,除非流自己的血才能洗掉,为此不得不将完好的家将留下故布疑阵,并拒绝了一直潜伏的唐家探子的跟随护送。 过山口之后又十里。 唐羡之弃马换船,却在渡口遇上大雾,大雾之中,险些被水鬼拖下水。 更神奇的是,当夜其实晴朗,后半夜尤其月明星稀。 雾气自始至终只在江心笼罩着唐羡之的船,像鬼魅缠身不散。 此战再折家将二人。 唐羡之发现了自己身上不知何时也沾染了引路香,想必是那团雾气所为。 这问题不难,但他不得不再次因此分散了属下,来迷惑追兵。 他在离开前,派人去救唐慕之,唐慕之被文臻派护卫看守,文臻本意要拿她做个人质以防备唐家,但熟悉唐慕之的人都被调去追唐羡之了,留下的文臻的护卫耿光陈小田等人,都没和唐慕之打过交道,虽然在文臻嘱咐下十分警惕,依旧低估了唐慕之的凶狠果决。唐慕之拼着重伤在唐家护卫接应下逃走后,以兽群接连拦阻了追兵,这之后燕绥便撤回了追兵,因为这里已经接近金草原。 骑着金草原最好的马,抄着最熟悉的道,没人追杀且骑术彪悍的十八部族的骑士,已经提前一步回到了草原。 之后的路,也说不清哪样更难,因为说到底,诡计多端的处处堵截和恼羞成怒的拼死搏杀,都一样地要人命。唐氏兄妹在一次激战后,又一次分开。 半个月后唐羡之终于到了长川和西川交界的千阳镇,身边只剩下了一个家将。 但在那里,他遇见了已经等他一旬的西川新任刺史易铭,和自己的接应队伍。 追杀他而来的十八族,以为到了最后的胜利时刻,残余的几位族长也出动了,结果被活捉,被擒下后,唐羡之夺走了十八部族最后存留的一批好马,和易铭二一添作五,算着此次长川之行,除了满身伤之外的主要收获。 但这已经是后话了。 而在此刻,城外十八部族内讧,唐羡之聪明反被聪明误被反噬的这一刻,长老堂的投选已经到了尾声。 掌馈长老和理刑长老原本以为自己有一争之力,因为理刑长老最近在南派十族颇下了功夫,南派天生比北派多两票,而北派首领呔族长老虽然和提堂长老关系不错,和传灯一系关系却淡薄,提堂长老与传灯长老关系也不好,和掌馈长老倒还说得过去。 这段时间掌馈长老数次想要拉拢他,无奈一直没机会,有几次派人暗示,虽说没得到什么承诺,但也试探出提堂长老和传灯长老依旧水火不容。 只要不帮传灯,就是帮他们。在掌馈长老看来,提堂长老态度暧昧,只不过是为了趁机博取更多的好处罢了,所以就在方才,他借故靠近提堂长老,想要再努力一回。 然后他才有意无意地往提堂长老身边一坐。 提堂长老就身子猛地一偏,还把原本搁在小几的袖子一收。 掌馈长老:“……” 等等,袖子是什么典故? 掌馈长老不认输,掌馈长老再接再厉,咳嗽一声,凑近身子,做出附耳低语的模样来。 提堂长老却没同样凑近来,又是一让,整个人都缩进椅子另半边,和坐在他另一侧的呔族长老道:“哥,你看他这人,娘里娘气的。” 呔族长老瞄一眼:“嗯,别理他。” 掌馈长老:“……” 他站起来,面无表情,走了。 对不起,打扰了。 …… 第两百二十八章 愿来生再遇成知己 掌馈长老败北,依旧摸不清提堂长老怎么想的,不能确定能不能拉来北派和他的那九票,但是想来总不能去帮传灯,哪怕分散了呢,自己这边也就大胜了。 只是为防万一,他依旧找了几个能人来,帮他看票。 是真正的“看票”。特制的小羊皮卷写了名字,被投进箱子里,从传递检验羊皮卷,到笔墨纸砚,到写名字,到投入的整个过程,都在众目睽睽之下。 文臻和燕绥自然还没资格投票,按说今天的投票稳操胜券,但文臻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 都是一群不好相与的狐狸,掀开盖子之前,就是各逞手段的时机。 她不信那几位没有一点花头。 说是看着箱子,却总看见斜对面的那两人。 压着提堂长老袖子端坐的呔族长老,先是被压后来不服气自己也靠过去反压住对方袖子的提堂长老。 给提堂长老剥橘子的呔族长老,一口就将橘子整个咽下还一点都看不出噎的提堂长老。 等待投桃报李渐渐失望的呔族长老,发现了他的失望再剥一个橘子故意要呔族长老剥去经络的提堂长老。 得到“撒娇”因而兴致勃勃剔经络的呔族长老…… 文臻正看得可乐,不妨嘴边被塞过来一瓣橘子,剥了皮,剔去了经络,光滑橙黄,洁净香甜的橘子。 她眼角往上挑,正迎上一脸体贴的燕绥。 文臻心中呵呵呵,有心不接这橘子,正常情况下这种活是自己干,燕绥忽然抢活,难道不是故意刺激那边无奈扮断袖的某人么? 文臻的哲学,不可欺人太甚,小心物极必反。 奈何她为着燕绥考虑不肯接,燕绥才不管有的没的,和大帅互坑已经无数次,当年大帅固然为了暗杀敌方大将扮女人,可也逼着他扮演女人的小丫鬟,到最后大帅叫能屈能伸为大业不顾己身,他脂粉过敏一个月不能见人。 这种事不足为他人道,但是仇一定要报。 他手指轻轻摩挲文臻下巴,文臻只得赶紧含了橘子,燕绥的指节在她唇角暧昧地掠过,沾了一点橘子的汁水,搁自己唇边一尝,笑一笑,说一声:“甜。” 对面,提堂长老忽然开始笑,笑得骚情浪荡,一眼一眼瞟他的呔族长老差点没把经络送到自己嘴里。 甜是吧? 等这事完了,塞个大糖饼给你吃,包管齁死你! …… 掌馈长老心思全部都在箱子里,眼见众人都写好了羊皮卷,亲自当众放入箱中,看了一眼身后的人。 那个面目普通的护卫,眯眼看了一阵箱子,在他垂在桌子下的手掌心划字。 掌馈长老脸色一变,用尽全力才压下那一瞬间脸上滑过的震惊。 怎么可能! 除了传灯和段夫人写了易铭厉笑,竟然北派族长们和提堂长老,甚至连可恶的求文长老,写的也是他们! 而自己这边,南派不好驾驭,用了很大心思,还是有好几个族长要么空白要么乱填。 段夫人一票抵五票,己方输定了。 只要那两人进了长老堂,两易合并势在必行,段夫人真是狗急跳墙,眼看凭自己的力量无法驾驭易家,扶易云岑上位,居然就敢把易家卖给西川! 掌馈长老盯着箱子,脸色阴鸷,对上理刑长老转过来的探询的目光,微微咬牙点头。 理刑长老笑了笑,示意他放心,下巴对着那放箱子的桌子微微点了点。 传灯长老笑眯眯地看着那箱子,他的一个部下走进来,低声和他说了几句话,他笑得更开心了。 看掌馈长老敏感地看过来,他温和地道:“掌馈,说到底长老堂选拔,都是为了选家主护持家主,咱们之前有一点分歧,可这分歧眼看着便没有了,咱们又何必再争个你死我活呢?这箱子,我看啊,不开也罢。” 他用一种“开了你们也是输我给你们留面子你们最好承情”的眼神看着掌馈长老,掌馈长老刚要发作,理刑长老已经拦住了他,笑呵呵地道:“大哥啊,你刚说的话,啊,我啊,不大明白,什么叫分歧眼看着没有了呢?难不成您对着我们笑一下,我们就能同意两易合并,将长川拱手让敌这样的荒唐提议吗?” 传灯长老心情好,也不介意他的嘲讽,手指点点桌面道:“虽说在易铭厉笑入长老堂这事有分歧,可是归根结底是为了家主之位不是吗?但是两位继承人中,易修年已经失去资格了,你们便是选上燕吾,最后也得奉云岑为家主,又何必争来争去,伤了和气呢?” “你什么意思?” “修年发病了。”传灯长老笑吟吟。 掌馈长老眉毛竖起,正要发怒,他的人已经匆匆前来,和他汇报了关于易修年忽然全身蜕皮,出现大量红斑的消息。 掌馈长老脸色阴沉,半晌后冷笑一声道:“不要这个废物也罢!” 这个所谓的家主本就是傀儡,长老堂的掌控权才是最重要的。 倒是理刑长老皱起眉,低声道:“今儿啊,这个事儿啊,我总觉得啊,哪里不大对劲。你说修年啊,怎么会忽然发病?就没听说易家子弟,有过了二十岁才发病的……不对,这些事儿都不大对……有人在背后作祟!” 掌馈长老倒也不是纯然鲁莽,皱眉想了一会,低声吩咐手下:“去调地龙火来。” 理刑长老眉毛一抽,道:“阵仗太大了吧?” 掌馈长老冷冷道:“若无事自然大家都无事。若有事还怕什么阵仗大?” 他使个眼色,自有在外伺候的人接到命令匆匆去安排。 此时有仆人上来换茶。 那人端着茶盘,走过放箱子的桌子时,因为茶盘挡住视线,不小心撞到桌子,急忙告罪,又抽了汗巾要擦桌子,被传灯长老身后一个护卫拦住,那护卫用自己的袖子把顺桌子流下的茶水擦了擦。得到传灯长老满意的眼神。 此时大家各怀心思,可不就需要这么小心? 理刑长老呵呵笑。 小心又怎样?那个撞翻茶盘的仆人不过是个幌子,真正出手的其实就是这个护卫。 传灯这个傻的,哪知道他的身边人已经被买通了。 分给不同阵营的羊皮卷,乍一看是一样的,其实段夫人包括北派的那些人,拿的都是药水浸泡过的。 掌馈长老掌握易家大院诸般事务,在这些事上自然方便准备,这也是他底气一直很足的原因。 为了避免被这些人精看出来,药水本身用量少,而且平时也不能发挥作用,掌馈长老重金请了天眼之人来看,如果看出来的票有利于自己,自然什么动作都不会有,如果不利于自己,就安排眼前这一出。 护卫擦桌子的时候,将一块摩擦自燃无色无味的药香点燃,那香顺缝隙飘入箱中,遇上那羊皮卷上的药水,就能消去字迹。 香放在箱子背面,箱子面对所有人,燃香的时间很短,没人能发现。 看见那护卫暗中做了个成功的手势,掌馈长老松了口气,后背懒懒地往椅子上一靠。 他和理刑长老推选的易燕吾,稳了。 暗中交联了北派又有什么用?易家从来都只掌握在他手中。 长桌另一边的角落里,文臻双手交叠笑眯眯地看着箱子,燕绥百无聊赖地玩着她的发尾。将她的头发绕在手指上,一圈一圈地缠,缠好一缕换一缕,不多时,文臻便换了一头洋娃娃卷发。 文臻犹自未觉,她的眼睛虽然不能透视,却能见细微处,刚才那无色的烟别人看不见,她可看得清清楚楚,正想着哪一种方式打脸最爽,忽然易秀鼎无声走过来,往她身边一站,随即她听见易秀鼎声音细微:“是不是做了手脚?” “是。” “要不要我现在给你们把票移出来?” “不用了吧。”文臻沉思道,“在别人干坏事还没成功的时候就打断,显得不那么爽。” 易秀鼎:“……” 掌馈长老起身,俨然主事人般吩咐:“开箱吧。” 然后为了谁来开箱又吵了一架,都怕人开箱时做手脚,都不信任对方提出的人选,最后还是易云岑被吵得不耐烦,跺脚大喝一声:“既然谁都不相信,那就出门去,从站在门槛上的时候开始数,数到的经过的第七个人,过来开箱!” 这个胡闹般的提议最后获得了一致通过,而数到的第七个人居然是平云夫人。 她是出来找又跑丢的女儿的,结果被拖进了堂中。 掌馈长老看见她,脸色顿时和缓,毕竟两人关系一向不错。其余人也没话说。 平云夫人动作十分利落的开箱,捧出羊皮卷,摊开在桌上,瞄一眼,骇笑:“这么多空白票!” 这话一出,传灯长老等人顿时变色。 平云夫人数了数道:“易燕吾,得九人推选。” 然后她便不说话了,传灯长老等了一会,忍不住催促:“还有呢?我们填的易铭厉笑呢?” 段夫人许诺过他了。易铭厉笑进入长老堂,扶持易云岑为家主,他地位不变,为辅佐家主第一人,并且段夫人会将青螭刀在易云岑成年之前交于他保管。等于将对十八部族的管束权交于了他。 虽然十八部族桀骜不驯,段家的信物已经没有了太大的威慑力,但是总归都在刀前发过血誓,拿着也是个凭仗。 传灯长老的合适人选已经没了,算来算去,目前也只有这样的安排对自己最有利,毕竟易修年和易燕吾上位,他必定没好下场。 他心中关切,目光灼灼,平云夫人脸上表情古怪,道:“没有了啊。” “怎么会没有——” 传灯长老的话戛然而止。 不仅他,所有人都看见了平云夫人对众人展示开的一大堆空白票。 一霎寂静后,传灯长老咆哮:“怎么可能!我们明明填了——” 掌馈长老道:“空白票自然算弃权。传灯,你还算识时务。” 他挑着眉,微微冷笑。 全部弄成空白是显得很假,但是这时候也顾不得假不假。 赢了就行。 传灯他们如果不服,要动手的话,他的人也已经全部调集,理刑长老的黑狱掌握的一大批武器和毒物,都在这魁阁之外,严阵以待。 易家大院一直在他掌握之中,真要动起手来,死的绝对不会是他。 传灯长老气得脸发白,文臻瞧着他,心想易勒石当初抢夺大权,架空长老堂,着力将一群长老养成各种蠢材庸才的时候,有没有想到有一天当他自己陷入不利境地,这群人能不能撑起易家? 还是他觉得自己永远不会倒? 还是他觉得自己就算出事了也依旧能掌控住易家? 这一群人还真把这儿戏一般的票选当真了? 她还没说话,忽然一人冲出来,一把抓住那些空白票,摸了摸,道:“你们作弊!这上面明明有字,被你们想法子消去了!作弊!你们作弊!” 燕绥眉毛一挑,嗤地一声。 掌馈长老嗤声比他更大:“云岑,眼看当家主无望,这就狗急跳墙了?这空空白白的,是什么睁眼瞎才会说上面有字啊?” 易云岑脸皮子涨得通红,大声道:“我手指能读字!只要写过字,我的手指都能摸出来!这羊皮卷上分明写过字!” 文臻对燕绥看了一眼,眼神有些惊异,燕绥轻轻点了点头。 东堂有异能者十中有一,但除了需要行走江湖卖艺不得不展露外,轻易不会展示。以此为防身保命挣钱之本,这是人之常情。尤其地位高贵的世家子弟,这更是秘密,看样子,连掌馈长老他们都不大清楚。 文臻还真不知道易云岑有这样神奇又鸡肋的技能,不得不感叹一下,世家子弟就是条件优越,啥技能都能冒出来。 那边,掌馈长老笑意更嘲讽:“你接下来是不是要告诉我们,那羊皮卷上的字就是易铭厉笑啊。” 寻常人给这么一堵,多半就硬气不起来了,易云岑却理直气壮:“正是!” 掌馈长老止不住的笑,理刑长老笑呵呵地摇头道:“云岑啊,你这话就不必说了。先不说羊皮卷上到底有没有字,单只手指读字,便十分荒唐,东堂天授者多矣,可没听说过这一种。” “没听过就没有了?”易云岑冷笑,忽然一扭头对着一直没说话的易燕吾,“七叔,烦你拿一本冷僻的书来。” 他不叫自己这边的人,却叫旁观的易燕吾,易燕吾怔了一下,看向两位长老,掌馈长老阴阳怪气道:“去便去呗。” 易燕吾便出门吩咐人去拿书,不多时书拿来,文臻一看,险些要笑。 竟然是一本为明年新制的东堂历。 这种历书,由朝廷在当年年前颁布,内容是下一年的阴阳历干支历等多套历法,还含有节气,宜忌,冲煞,吉凶,干支星宿,月相流年太岁生肖合害方位三元九运六曜九星等等很多内容,指导人们四时耕种趋吉避凶。保证一年和一年不同,保证刚刚上市不会有人看过,保证买到家也绝对不会有人把一本书先看完。 文臻忽然觉得易燕吾也是个妙人。 这样一本书,谁都无话可说,易云岑大声道:“诸位都来翻翻这本书,好看看我有没有可能作弊说谎!” 他拿了书,往每个人手上塞,掌馈长老等人虽说书是易燕吾拿过来的,并无不信,但被易云岑烦得不行,都随意拿在手上翻了翻,道声好好好没问题。易云岑似乎和公平二字怼上了,又气冲冲拿过来,要递给文臻等人也看看。 他走过来时,燕绥袖子一摆,袖子里一块白绢落地,燕绥笑道:“我懒得弯腰,云岑你帮我捡一下。” 易云岑便将白绢捡起递给他,又把书递过去,燕绥拿着那白绢,象征性摸了摸书,道:“这历书印得倒精美。”又拿白绢缠在文臻手上,笑道:“绢脏了,拿你手擦一擦。” 文臻笑:“正好,我先前碰了那斜眼还没洗手。”此时易云岑把书递过来,她裹着白绢的手摸了摸历书,道:“你可别摸封面,这印的字油墨太浓,我都能摸出来什么字。” 易云岑骄傲地道:“自然不是。最轻的笔写出的字我也能摸出来!” 易燕吾拿过历书,随便翻了一张,易云岑蒙上眼睛,手指摸了一摸,果然准确都说了出来,连试了三张,都是如此。 易云岑解开布巾的时候洋洋得意,文臻捂着额头叹了口气。 果然掌馈长老立即道:“你便手指能摸字,能证明那羊皮卷上就一定有字?你是家主继承人之一,易铭厉笑是你的支持者,你为了能当家主,什么谎话不能说?” 易云岑张口结舌。 燕绥似笑非笑。 北派的图鲁族族长忽然站了起来,道:“可我明明写了名字!我要去瞧瞧这羊皮卷!是不是被人偷换了!” 这厅中大家原本相对而坐,箱子放在上首桌子上,图鲁族长身材魁梧,这一跨出座位,两步便走到了掌馈长老身边。 掌馈长老正在冷笑,说了声:“请便……” “便”字还在口中,图鲁族长忽然手往肩后一探,寒光大盛,唰一声,伴随一声西瓜裂开一般的咔嚓脆响! 刹那间妖红冷白,火锦漫卷,热辣辣地溅了两边人一身。 “咔”又一声裂响,图鲁长老这一招用力过度,继砍裂了掌馈长老头颅之后,将他面前的几案也劈裂。 “嗤。”一声冷而锐。 坐在理刑长老身边的栗里族长一匕首捅入了理刑长老的肋下。 “砰”一声,传灯长老身后,原本挤过去也要看羊皮卷的力嘎族族长,五指张开,指上不知何时已经戴上了尖锐的钢套,狠狠一抓,抓裂了刚刚震惊起身还没来得及露出笑容的传灯长老的头颅。 南派一个族长踩着凳子飞身而起,半空中抓出两柄铁锤,狠狠砸向站在角落的易燕吾的后腰。 北派一个族长冷笑着,一把扼向段夫人的咽喉! 南派一个族长扑向已经向传灯长老冲过去,却又因为段夫人受袭不得不站住,平生第一次震惊而茫然的易秀鼎后心。 易云岑大叫着被一个北派族长追杀,刚才的偷袭因为他谦让地给族长们让路,反而逃过了一次杀手,但胳膊也已经受伤,他又惊又怕,在堂中叽里呱啦大叫,也不知道在叫什么。 易云岑大叫着被一个北派族长追杀,刚才的偷袭因为他谦让地给族长们让路,反而逃过了一次杀手,但胳膊也已经受伤,他又惊又怕,在堂中叽里呱啦大叫,也不知道在叫什么。 他在那叫,易秀鼎本已经扑过去将扼住段夫人的族长踢开,护着段夫人退到墙角,听见他的声音下意识要扑过去,顾忌到段夫人又不敢走,忽然她似乎想到了什么,猛地看向燕绥文臻。 燕绥正拨开一个长老的铁链,并抢走铁链,将那沉重的东西狠狠抽在对方脸上,抽得一些红黑之物飞出,那人脸上发出令人牙酸的骨裂之声。 文臻则抓住了一柄抽冷子袭来的短枪,轻轻一让再一送,就笑嘻嘻将那雪亮的玩意,送回了对方的肚子里。 提堂长老正将手中酒壶,狠狠砸在一个对他出刀的南派长老头上,酒壶就是葫芦,砸上坚硬的天灵盖,酒壶没碎,天灵盖碎了。提堂长老顺手在那人衣领上擦擦葫芦底的血,对一边打一边担心地看着他的呔族长老挑挑眉,仰头又是一口酒。 一时间鲜血遍地,惨呼震天,魁阁议事圣地成修罗场。 原本一脸不相干,甚至远远坐在角落的求文长老,反而是运气最好的一位,主要目标都集中在前面那几位长老身上,他中途又出去解手,回来后看了一眼堂中情形,没有坐回自己原来的位置,只靠在门边看书。 杀戮一发生,他便一个跟斗翻出了门。 易秀鼎看见燕绥文臻也受了攻击,倒松了口气,但一时之间,她自己也不知道,松的那口气是因为什么。 是怕这残酷杀戮,自始至终都是对方的筹谋? 还是怕眼帘开阖之间,染血的剑尖便已经隔开了两边? 南北两派的族长们暴起杀人,完全出乎长老们的意料——他们习惯了十八部族为附庸,目光从来只盯着大院和其余长老,盯着那最高权位,从没想过这里面有部族族民什么事。 没有自己的地盘,没有自己的军队,桀骜冲动一盘散沙,还多年不合,能成什么事?又哪来的心思成事? 掌馈长老的眼睛到死不闭,眼眸里散不去的不甘。 也因为太过出其不意,没有反抗机会,南北两派合力,迅速解决了长老们,随即开始追杀阁中几位长老的护卫和仆从,易秀鼎护着段夫人,拉来了易云岑,且战且退,却很快被逼到死角。 文臻正要出手,燕绥将她一拉,与此同时,混战中又一声惨嚎,呔族长老的长刀,血淋淋地从栗里族族长的腹中抽了出来。 这一刀,又开启了南北两派的混战。 北派有备而来,在提堂长老有意的帮助下,用刚才南派对付长老们同样的手段,迅速收割了南派好几位族长的性命。 反应过来的南派族长们,怒吼着抛下易秀鼎等人,开始反击出尔反尔背叛盟约的北派。 而北派自觉这不过是自卫之举,先背约的并不是他们,因此杀得也理直气壮,十分投入,并且迅速忘却了今日到来的初衷,全身心地沉浸入与南派延续了几十年的相爱相杀的节奏中。 已经拼杀得满头血汗气喘吁吁的易秀鼎,忽然就失去了对手,她茫然地站在角落里,犹自惯性地挥舞了几下剑。 她身后,段夫人闭目喃喃自语。易云岑盯着地下,不知道在想什么。 易秀鼎脸色惨白,看着地面的鲜血越漫越高,似无数条赤链蛇,逶迤至她靴底。 她从来都知道争权夺利为流血之始;知道长川易终将有这一日;知道这巨大战船之上人人别有心思,像无数支黑色的箭射向陈旧的帆;知道巨浪就在身后追逐,向高天矗立,扑来时必将卷灭一切。 却也没想过,这一天来得这么快这么突然这么杀气凛然,风好像还没起,漩涡已经张开了巨口。 魁阁内的厮杀原本并不声响剧烈,但南北两派的族长们斗起来却动静越来越大。 外头已经起了喧嚣之声,各家长老的护卫们,遵令都在附近等候,此刻想必也都赶来查看。 提堂长老忽然起身,他身材颀长,袍袖一卷间便穿入了混乱的杀场,也不见他如何辗转腾挪,轻轻巧巧地便避过了各种洒血的武器,转到了呔族长老身边:“杀差不多就赶紧走罢,小心被外头的包抄。” 呔族长老一点头,道:“今日之后易家便是你我天下,等你收拢了易家这些属下,记得给我个信号。” 提堂长老顿了顿,忽然指着后堂,道:“不要从前门走,先躲进去罢。” “你说什么?”呔族长老诧异地看他。 提堂长老眉头一皱,一转头看见燕绥遥遥投过来的目光。 那人就像随时长着千里眼顺风耳,无论身处何地,什么都能知道。 他挑挑眉,并不理会,拽着呔族长老要往里走,但他只走了一步,其余一些族长,有跟随呔族长老的,有敌对要杀他的,都跟着往后面走。 提堂长老停住了脚步。 有些事,终究是命运安排。 他可以一时心软,却不能给长川留下后患。 他忽然一笑,道:“我是怕外头的人追杀进来。” “怕什么,我们外头有安排人接应。想必现在城外也已经得手,早些出去里应外合,长川就是我们的了。”呔族长老心急,转身便走。 提堂长老护着他,率领残留的北派部族族长和护卫们向外走,一眼看见外头涌来的黑压压的人群,忽然笑道:“你说要信号……我现在就可以给你信号。” 呔族长老愕然,回头看他。 此时燕绥忽然拎起掌馈长老尸首,向外掷出。 于此同时,提堂长老的声音,忽然变成了掌馈长老的声音:“十八部族叛出易家,伤我长老,罪无可赦,地火龙,放!” 对面,早已团团围住魁阁的易家护卫军们,齐齐高举手中的黑色长管,那些长管前端像个喇叭,此刻那些黑色的喇叭里,发出沉重的闷闷长音,无数灿红的火焰喷吐而出,漫天散开璨金的漩涡,瞬间将夜的浓郁的黑撕碎,一朵朵不祥而妖艳的曼殊沙华在苍穹之上枝叶舒展,所有人的视野都被这刺目逼人的光和热割裂,换了那狂烈却又暴戾的霓虹天地。 巨响声仿佛远古巨兽仰天怒吼,灌满了人的耳朵,以至于一时之间什么都听不见。 呔族长老身子不可控制地飘了出去,眼睛还回看着提堂长老,看着他一张一合的嘴巴,然后感觉热浪和巨手同时扑来,将他瞬间吞噬撕裂…… 神奇的是,在这充满声音又无声的最后一刻里,他竟然忽然听懂了提堂长老的话。 他说: “抱歉,周堂已经先一步走了。” “愿你们来生可以再遇,终成知己。” …… ------题外话------ 啊,搓手指,保底票票还有么? 第两百二十九章 林飞白的神秘艳遇 长老堂的新长老之选,最后成了易家长老堂最终的结局。 掌馈长老和传灯长老死。理刑长老和易燕吾重伤逃逸,唯一没受伤害的是躲在角落溜得最快的求文长老。 更重要的是,十八部族在对长老们动手之后,北派又插刀南派,将南派砍瓜切菜之后,却又被等在魁阁之外的掌馈长老暗中准备的火筒队收割了性命。 而此时,城外的十八部族战士亦入修罗场。 本该有更大的伤亡的,因为最后南北两派杀出了火气,反而是朝廷金吾卫按照燕绥的指示,将人群围住驱赶,困而不杀,只给他们留下了通往徽州大军方向的道路,南北两派的残余战士,不得不往那个方向冲。 燕绥一方面是留下部分十八部族力量,日后好收编为朝廷养马和放牧草场,让季家马场不能再形成垄断地位,一方面也要将十八部族用到彻底,留着给金麒军找点乐子。 在他的计划里,这一战过后,十八部族的野心家大多被灭,其余人将会被迁入长川城内过活,和长川百姓通婚,数代之后,想必也将全部融入长川,而草场全部收回。日后朝廷会抽调林擎的军队,在寿山至洪山一线进行布防。洪山背后的草原不能再留那些桀骜又善变的天生战士,否则朝廷军队将会背靠一个不稳定的后方。 这才是宜王殿下早已定下的国策,一指定草场不过是缓兵之计,想要长治久安,便得不惧青山之下,白骨成堆。 依着燕绥,原本是要将十八部族赶尽杀绝,文臻却劝他尽量留下有生力量。 当初出发前,几乎所有人都不看好这次的任务,三千人对上十万大军十八部族和地头蛇易家,还要进入人家的地盘。这是与虎谋皮,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所以文臻甚至听说,姚太尉等一些老臣,还和陛下提出了不少顾虑,比如担心殿下在这样的重压之下,干脆选择暗中和长川易家合作,给朝廷带来后患等可能。 所以文臻希望少点戾气,在铲除易家死忠力量的基础上,尽量保留中立或者友好势力,一来方便和平过渡,二来将来少点弹劾,三来万一出现岔子,也可多点谈判砝码。 但是,该杀的,还是要杀的。 当日,易家大院近乎毁天灭地的动静,和事后源源不断抬出的尸体,令长川主城的百姓几乎做了一夜的噩梦,也因此这一夜被称为“断龙之夜”。 这所谓的断龙之夜,也不过是整个长川易家迅速垮塌的开始。 天亮后,冒着青烟的魁阁内,诞生了新鲜出炉的易家家主。 新任易家家主易云岑,下达的第一个命令就是摒弃前嫌,与西川易家重修旧好。 第二件事是宣布理刑长老和易燕吾的七大罪,撤除刑堂,废除并封闭黑狱。 第二件事,就是把几位长老所藏的虎符碎片找出来,拼出了另一半。交于段夫人保管。 但是这一半虎符,其实早已被调换,在这段时间内,易人离靠着阳南岳在易家大院收拢了一批中下层人员,其中有不少护卫。 调换过来的半边虎符,再加上燕绥文臻已经制作好的易勒石那一半,终于将虎符拼完整。 林擎和化名童邱的邱同,不能久离大军,在魁阁事件结束后,便连夜赶回了边军,听说永王燕时信在徽州游历时失踪,怀疑是被前来劫掠的西番小股军队掳走,出了这事,总管边军的林擎和统领徽州边军的邱同自然必须回去处理。 等到金麒军被打散或者调走,朝廷金吾卫进城,长川便正式入了朝廷之手。 金麒军一直是决定长川归属的关键,偏偏十分精明,一直盘踞在彦城,不介入主城之内的风云争斗,所有人只能被动地去打它的主意。 易云岑这个新任家主,不顾众人劝告,亲自携着半边假虎符,前往金麒军调兵。 因为丹崖居已毁,易勒石那半边虎符再也找不到,原则上易家无法再调动金麒军,但是,家主本人带着另一半虎符可以指挥金麒军。 但是易云岑得位的过程太惊悚,金麒军会不会承认他这个家主,还在未知数。 为此,易秀鼎劝易云岑不要冒险,手握大军的金麒军统领,面对当前局势,很有可能生出别的心思,更有可能不承认他这个得位不算正的新家主,那易云岑贸然前去,就是羊入虎口。 但易云岑依然的天真傻大胆,拍着胸口说自己已经是新家主,金麒军凭什么不认他这个家主?他们可是当初都在金麒旗下发过毒誓的! 再说就任新家主本就有一个就任后巡视金麒军的流程,如今正好履行,如果因为局势不明就不敢去金麒军,以后岂不是让金麒军,让这易家所有护卫从属附庸笑话?又怎么能在朝廷的进逼下,保住易家? 他振振有词,说话难得又如此在理,再加上这回段夫人奇怪的并没有说什么,她自从回到大院后,便对易云岑很少管束,大抵是觉得他总要担起这重任的,也无需多说,易秀鼎只得多多选了些护卫,随他去了。 但是刚刚上任胸怀壮志的易家家主,出门还抱着自己的套娃实在也是让人无话可说。 最后还是易秀鼎拎着他的耳朵,硬生生把套娃塞在了随行马车里才罢休。 家主没什么家主的自觉,易秀鼎也没有因为易云岑身份变化而改变态度。 文臻在一边看着,心想如果易人离没什么执念,长川又能比较和平地过渡的话,易云岑继续做这个家主也不是不成。 昨夜那幕的杀戮,哪怕她已经见惯流血,也不希望再看见。 燕绥站在她身侧,看着易云岑,忽然道:“家主就这样过去,还是显得势单力薄了一些,要么我和内子也一起去吧。” 文臻一怔,转回头刚想提醒他,城内易家的势力依旧不小,理刑长老和易燕吾逃掉还是个变数,自己和他双双离开,又是去金麒军驻地,万一出什么岔子被大军包围,并不妥当。 但她一遇上燕绥的眼睛,便将自己的话咽了回去,笑道:“是啊,家主出巡,岂可不多几个喽啰,以壮行色。” 易云岑怔了怔,跳下车来拉她的手,兴高采烈地道:“好啊好啊,正想姐姐一起去。” 他的手还没碰到文臻指尖,燕绥的目光淡淡瞟过去,易云岑下意识缩手,手掌平平贴在了袍子边。 文臻忍不住想笑,调教成果显著。 段夫人忽然走过来,经过昨夜,她神色颇为憔悴,却仍勉力支撑,道:“易公子,方才听前院管家回报,说是城中有些骚乱,流言甚多,情形不大对劲……” 易云岑犹豫了一下,道:“还是烦请两位帮衬一下祖母吧……昨晚已经死了那么多人,你们再一走,祖母身边就没人了……” 他说着说着,情绪低落,文臻看一眼燕绥,他颔首,易云岑便怏怏走了。 他的卫队是易家大院配备的护军,两百人的精锐队伍,毕竟去调大军,并不是靠人多就行,只要保证路上安全就行了。 文臻向队尾看了一眼,林飞白作为提堂长老亲信,在这段时间已经接管了易家大院护军的一个小队,此刻顺理成章地呆在队伍里。 他的身上,带着完整的虎符。 林飞白熟悉军务,适合去做调军这事,但是金麒军很可能不会随便什么人拿了虎符过来就调兵,必须要易家有分量的人去才成。 而易家主事人们现在死的死逃的逃,要想顺利调兵,还只能新任家主前去,借易云岑的幌子,替朝廷调兵。 易家城门,现在在文臻建议下,严进严出,用文臻对段夫人的说法,是防止朝廷来人的渗透,但其实她和燕绥的人已经进来了一大批,该渗透的早已渗透完了,真正严守城门的原因,是防止金麒军本身还有探子在城内,将这里的变故提前传给金麒军。 文臻和燕绥回到自己小院,文臻此时才有时间,用之前派人搜集来的药物,配了一个药方,给平云夫人送去。 她答应过治一治平云夫人女儿的病,自然要履行诺言。 平云夫人亲自送出门,跨过门槛的时候文臻笑道:“夫人地位尊崇,访客不少啊。瞧这门槛都被磨平了。” 平云夫人道:“易夫人说笑了。我一个未亡人,深居内院,哪有什么访客,便是有,也留不得多久,左不过是一些闺阁怨女,虚应着罢了。” 两句话说得有点不搭,两人却似都不觉得,相对一笑。 有些人阴沟地鼠一样,总在背后作祟,是时候拎出来晒晒了。 …… 快马驱驰一日夜,第二天午后,离彦城还有三里,易云岑的车马便已经被金麒军的前哨拦住。 易云岑作为易家继承人,金麒军自然都认得,得报后,金麒军统领范不取亲自出城迎接,将队伍接入城中,并设宴招待新任家主。 这位低调的金麒军统领,貌不惊人,甚至还面有病容,长川人都知道,这位当年病重垂死,被易勒石屡次以灵药救护,为此戮力效死,人虽然病歪歪的,作战却是个不要命的,因为忠心和勇毅,最终成为金麒军统领,传说中易勒石最信任的人。 不过如今看他,虽然气色不佳,精神却不坏,倒并没有传闻中那么衰弱,席间范不取态度热情,频频劝酒,易云岑十分欣喜,不住举杯。 易云岑事先有派人去打前站,说清楚了家主变动事宜,提及几位长老叛变之事,范不取席间便提起此事,和陪客的手下诸位将领,便大骂传灯掌馈几位长老,说这几人包藏祸心,以往没少拉拢金麒军,果然心怀不轨,活该如此下场。 林飞白站在一侧看着,心中总有种奇怪的感觉。 虽说城内消息封锁,城外十八部族作乱被朝廷护卫队围剿的消息也封住了,金麒军不知变故,态度如常说得通,但是毕竟朝廷来使已到,接下来总有一番交涉和动乱,为什么范不取的神色之间,还是如此轻松? 也许是觉得朝廷来使几千人,在林擎和邱同军队不能参与的情况下,无论如何也对付不了他们十万人? 但这营中,一路走来,军纪森严,人人来去匆匆,神色肃然警惕,口号军令之声不绝,从入辕门到进入主帐,不下七处关卡暗哨,明明是一触即发的战前准备。 林飞白每年总有一段时间在军中历练,对军营和军队情况向来熟悉,窥一斑而知全豹,金麒军的军营安排,士兵状态,关卡暗哨,各方面都算精锐。 这样的一支军队,主将不管什么性格,遇上军务都应该是警惕戒备的,如今所有人的状态,却都显得散漫从容。 十万大军,就能让他们,在面对宜王燕绥,和已经生变换了家主的易家,始终从容笃定吗? 他在那思量,席上的谈话却越来越无拘,不知怎的居然说到中年谢顶的问题,已经半醉的易云岑哈哈大笑,把脑袋凑过去给范不取看,调侃他道:“老范,管军累的吧,这么早就牛山濯濯了,你看我,这头发厚得,经常梳不通。” 范不取也有点醉了的模样,还真凑近去眯眼看,还翻了翻易云岑头发,啧啧称赞:“是啊,家主心思开阔,性格疏朗,自然不似我们无事忧烦,频频落发,瞧这一头乌发!” 林飞白瞧着,心中那种奇怪的感觉更浓了。 易云岑对范不取道:“闲话说完,便道正事。今日我亲自来,便是要来调金麒军,将朝廷来使驱出长川。” 范不取笑道:“一直在等家主召唤,金麒无有不从。只是家主打算到底怎么做?是直接杀了那群人,还是只是驱逐?如果是驱逐,那就是不打算和朝廷现在撕破脸皮,那又要如何同朝廷交代?” 易云岑挥挥手,道:“如果顽抗,杀也就杀了,但祖母说易家元气大伤,最好不要做这个出头鸟,她怀疑唐家很快就要举事,让朝廷和唐家消耗一阵再说。最好是将他们赶出长川,至于理由嘛……想法子推给别的世家吧。” 他明明说了一段废话,偏偏范不取一脸精彩哈哈大笑赞叹了一通,又说今日已晚,等明日家主出示虎符,校场点兵,金麒军就由家主亲自率领,也好让长川军民,看看家主沙场风采。 易云岑自然大喜,带兵回去,解决朝廷的威胁,有利于他巩固地位,迅速俘获民心。 大家气氛融洽,喝着喝着兴致便高了,林飞白等人退出去方便他们喝尽兴,很快便有人捧酒出来,说家主犒劳各位跟随的兄弟们一路辛苦,众人自然不能辞,这些人也是段夫人刚刚选出来跟在易云岑身边的,易云岑原先的贴身小厮前不久急病而死,这些新人如今都想获得家主青眼,一个个喝得爽快,轮到林飞白的时候,他看了那酒一瞬,接过来,一饮而尽,还将杯底对着送酒人亮了亮。 送酒人怔了怔,也便大笑,说声兄弟痛快,回了帐。过了一会,易云岑跌跌撞撞出来,脸色酡红,一边拒绝着身后人的搀扶一边大声说我没醉,显然是醉了。 这模样不适合给士兵们瞧见,众人纷纷涌上前搀扶,易云岑一个踉跄,林飞白眼疾手快接住,就势扶着他往范不取安排的营帐走,一边走,一边低声道:“家主,家主!” 四面金麒军被易家的人隔开,易云岑懒洋洋嗯了一声,却悄声道:“小声些,仔细被听见。” 林飞白一怔,道:“家主是觉得……” 易云岑:“哪有准备打仗了还喝酒的道理。这群丘八,什么意思,想灌醉了我糊弄我吗?或者干脆想灌醉我找个理由弄死我吗?比如大醉酒后乱跑失足冻死什么的?呵呵,我是这么好对付的人吗?” 林飞白倒没想到他说出这么一堆话来,心下一松,又一紧。 他原本今晚的计划,就是要趁易云岑喝酒了,制住易云岑,把他往外头接应的人那里一扔,把人带走。易云岑失踪,金麒军一定要寻找,带走易云岑的人会留下属于朝廷金吾卫的手法和痕迹,到时候林飞白再拿出虎符,以救主为名,要求金麒军统领大军前去追击金吾卫。 而在那里,有一座人迹罕至环境恶劣地形险峻多变的寒山,邱同悄悄派出的一支精锐,已经在那里安排好了各种陷阱,做好了准备,要把十万军陷在那里。 听易云岑最后一句,林飞白有点心虚。 “这个给你,你帮我保存着。”易云岑把一个小盒子从怀中取出,悄悄塞他袖子里,“这里是半边虎符,我有点怕今晚有人会来偷这玩意,我为了取信他们毕竟喝了些酒,万一疏忽了就麻烦了……你好好收着。” 林飞白正要拒绝,易云岑却已经到了他的大帐前,一个踉跄便跌了进去,金麒军的军士急忙跟进去,招呼洗漱醒酒一大堆的事儿,将易家来的人都挤到一边,之后直接灭了灯,关闭了帐门,又热情招待林飞白等人去休息,林飞白从头到尾,竟然没找到机会将这东西还给易云岑。 虽然这也没什么,但林飞白总觉得这是个变数。坐在营帐中思考着这件事,忽然听见脚步声,数人沉重,一人轻盈,随即帐帘被拉开。 林飞白抬头,看见范不取的一个参将站在门口,那人有点神秘地笑着,道:“刘兄弟,北地寒凉,帐篷湿气大,我们营中的大夫,给大家送姜汤来了。” 林飞白假托的身份是易家内三房护卫队的一个小头目,闻言他抬头,脸上堆出笑,眉头却不能自己地微微皱着。 送姜汤倒也不算奇怪,今日比前几日更加寒冷,但是笑这么神秘做甚? 那参将身后一条人影慢慢走出来,端着一个托盘,那身形,林飞白怔了怔。 纤细窈窕,竟然是女子。 他一霎心砰然一跳,险些以为文臻混进来了,再一看,这女子身量比文臻高,顿时目光一黯。 那女子将姜汤放在他案上,深色的托盘衬得手指细长莹白,林飞白垂下眼帘,站开一步,冲着那参将道谢。 那参将摆摆手,说声还有军务,自顾自走开,那女子却没随着离开,站在桌案一侧,忽然用指节敲敲那托盘。 林飞白皱眉看着,心想这是催促喝汤?这女人也太爱管闲事了吧?怎么不说话?这莫不是个哑的? 林飞白是守礼君子,虽然心中不耐,便端起瓷盅,意思意思碰了碰唇,表示自己喝过了。放下碗,客客气气地道:“多谢姑娘,姜汤很好,这碗盘,便麻烦你收了去吧。” 那女子上前一步,竟然掀开盖子看了一眼,又用手指比了一比,然后摇摇头,把碗往他面前又推了推。 林飞白瞠目结舌。 什么意思?是看水位下降多少,确定他没喝? 这还非得逼他喝不可? 少帅的脾气上来,也顾不得装样了,他坐在案后,双手据膝,冷冷看那女子,道:“实话和你说了罢,虽然说了你也未必懂。这非常时机,这姜汤,只要不是易家我的自己人给我端上来的,我都不会喝。姑娘不必费心了,请回吧。” 那女子穿着一袭斗篷,帐篷里也不太光亮,她抬起眼来,林飞白看不清她面容,只觉得那眼波流转,明光辉映,不由微微一怔。 那女子还是不说话,端起姜汤,喝了一口,又往林飞白面前一递。 林飞白瞪着她,她看姜汤,一个不接,一个不退,然而林飞白神情冰冷,那女子斗篷下的脸隐约唇角一抹微弯,竟是在笑着的。 帐篷里只余烛火轻微毕剥之声。 好半晌,林飞白接过姜汤。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接过的,明明心里满满恼火,换成平日,谁若逼他喝,大抵要被他勒着脖子自己喝下去。但不知怎的,对上那女子微笑的唇角,他便觉得动粗不行,不接更是一种要命的尴尬。 接下来了,他才发现那姜汤的碗筷勺都是银制的。 毒是肯定没毒的,仔细闻闻也没有奇怪的味儿,这一出送姜汤和喝姜汤都有些莫名其妙,他现在却只想把这女人赶紧打发了,垂眼刚要喝汤,却忽然看见碗边,一抹胭脂印如零落红樱。 不知怎的就想起方才那一抹微笑的唇角。 林飞白一顿,手一转,换了一边,象征性喝了一口。 他害怕这是一出色诱戏,这汤中没毒却有料,喝完一口,借着拿帕子擦拭唇角,全部吐了。 那女子仿佛没看见,满意地收拾碗筷,端着出去了。 林飞白不敢看她背影,垂眼看见她步伐姗姗,腿动裙不动,眉头不禁一跳。 他在仪态要求最严的宫中长大,见惯了姿仪美好的女子,眼前人的步伐姿态,别人看不出门道,他却一看便知道,此女必定出身大家。 长川易家军营的一个女大夫,这种身份,在别处,相当于军妓,一般都是由贫贱女子或者女俘虏担任,怎么会有这种出身的女子? 当夜他也没有睡,等到喧嚣渐收,万籁俱寂,营地中只闻哨兵偶尔来往的沙沙脚步和口号声,他开始换夜行衣,准备干活。 衣裳换了一半,忽然外头大亮,示警之声连响,夹杂无数脚步杂沓奔走之声,竟然是冲着自己这边来的! 第两百三十章 女追男,隔层纱 林飞白一惊,飞快地将夜行衣脱掉,外袍往桌上一扔,刚刚把夜行衣往被子里一塞,自己跳进被窝,哗啦一声帐门被掀开,易云岑带着一批人,脸色惊惶地闯了进来。 他的公鸭嗓子在这乱糟糟的环境里刺耳得要命:“有人袭营!可能是朝廷的人!” 林飞白只穿着中衣,从被窝里坐起来,一脸惊愕浑然天成,但心中也是乱糟糟的,下意识想,有人袭营,他跑我这来做甚?忽然想到什么,眼光往桌案上一扫。 然后心猛地一跳。 他刚才换衣服,把装两种虎符的盒子放在桌上,临时有人冲进来,来不及的情况下,把外袍扔过去遮挡,但此刻外袍滑落,露出桌子上东西,一模一样装着两种虎符的盒子,此刻只剩下了一个! 电光石火间,林飞白已经明白马上要发生什么。 果然,下一刻,易云岑急声道:“我给你的虎符呢?快拿出来,今晚来袭营的人数不少,很可能朝廷三千金吾卫都出动了,大概又想搞个奇袭,却不知范统领早有防备!快拿虎符,我要调全部大军,沿途追击,将金吾卫全军覆没,易家的危机便解了!” 林飞白盯着那盒子。 里面装的是半个虎符,还是整个的? 如果他没猜错,应该就是文臻千辛万苦去丹崖居,才弄到的完整的虎符。 这一遭,等于把完整的虎符又献了回去。 更糟的是,这东西拿出来,文臻燕绥辛苦白费不说,还会暴露他,进而影响整个计划。不拿出来,他就要承担弄丢虎符的大罪。 在金麒军的军营里,众目睽睽之下,他走不掉,这样的罪行会令他立刻丧命。 这对于常人来说,自然是先把虎符拿出来,易云岑未必立刻打开看,趁这个空档溜走也不是没机会。 林飞白瞬间便下了决定。 他起身,去拿那外衣,手指一振,外衣重新展开,将那装虎符的盒子遮住。 随即他穿起衣袍,黑色长袍飞云般一卷,遮蔽了众人的视线,这一瞬间林飞白一脚将那盒子盘到脚下,脚下用力,生生将地面绷紧的帐篷布踩破,装虎符的盒子被踩入泥土之下。 他脚再一勾,将一个凳子勾过来,挡住这处破裂。 这几个动作都在瞬间完成,于众人不过看见袍子一展挡住视线,再睁眼面前便是穿好衣服的林飞白,正在伸手摸索自己的衣袖,随即脸上露出震惊的神情。 他这神情动作,看得易云岑倒吸一口凉气,惊道:“不会吧……不会是虎符找不到了吧?” 林飞白又在案上找,声音惶急:“我就放在袖囊里的!” 易云岑急得跺脚:“范不取本就阴阳怪气的,有虎符都未必肯出兵,没有虎符他更有借口了!” 林飞白用眼角余光扫着他。 他不能不怀疑易云岑,可这如果是装的,也未免太令人迷惑了。 到底是范不取自个搞鬼,还是两人勾结? 搞这一出目的是为了什么?如果是对他产生了怀疑,为什么不直接下手?他身在大军包围之中,无论如何都抵抗不了。 林飞白一边思考,一边不动声色借寻找上前一步。 他打算不管是谁搞鬼,先挟持易云岑再说。 如果此事易云岑有份,挟持他自然有用,自己就算闯不出去,饶上一个易云岑也不亏。 如果此事和易云岑无关,他确实就是个傻白甜,但好歹也是易家新家主,除非范不取拥兵自重背叛易家想自己占领一块地盘,否则总要投鼠忌器。 如果范不取连易云岑也不顾,正好可以试探出易云岑无辜,易云岑的护卫队总要保护他的,到时候混乱中一起冲出去便是。 林飞白一霎想定,正好易云岑在他对面翻着书案。 林飞白手一抬,忽然对面易云岑抬起头来,目视他背后,露出骇然之色,道:“小心!” 与此同时林飞白感到身后起了一阵风,颈后汗毛猛地一竖。 他身子猛地一矮,准备抓向易云岑的手掌往后猛劈。 他动作不可谓不快。 但是竟然慢了一步。 颈后一麻,眼前一黑。 倒下去之前,林飞白脑海中掠过一个念头。 果然和易云岑无关…… …… 林飞白醒来时,感觉自己还是在帐篷里。 但是很快他就发现这不是自己的帐篷,从形制装饰来看,这应该是主帐或者贵客的帐篷。 他并没有被捆绑,好好地躺在床榻上,但是动弹不得,脸上有种绷紧感,仿佛戴上了什么面具。 四面很安静,先前惊扰喧嚣之声竟然都已经没了,整个营地如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只留篝火的燃烧之声和四处走动的巡哨的脚步声。 林飞白的心沉了下去。 他嗅见了阴谋的气息。 他努力了好半天,才挪了挪脑袋,眼光对上了对面桌子上一面黄铜镜。 黄铜镜正对着他的脸,然而镜中依稀映出的,是易云岑的脸。 林飞白心中轰然一声。 帐篷不知何时被风掀开一条线,他看见属于后半夜的月色。 他已经明白即将发生什么。 他的行动被范不取猜到了,现在他被扮成易云岑,呆在易云岑的大帐内,之后就会有人把他扛出去,交给营地边前来接应的人,大家会以为顺利掳到了易云岑,然后范不取会佯装追击,邱叔叔的兵自然要在陷阱处等着围剿。但范不取一定会分兵绕路,从背后袭击邱叔叔的精锐,到时候徽州军一定会死伤惨重。 而他自己,如果没猜错的话,范不取一定会想办法令他死在被掳的半道,死在邱叔叔军中,那么当他身份被发现,邱叔叔就无法向父亲交代,神将林擎和他的左膀右臂就会产生永远无法弥补的裂痕。 更不要说父亲和邱叔叔对峙西番,偷偷分兵这种事,成功了自然无事,一旦损失惨重,朝廷难免问责,连带着,燕绥也要倒霉。 这一手实在一箭数雕,相当狠毒。但林飞白怎么也想不通,自己的行动是怎么被发现的,如果自己的计划被发现,便意味着燕绥文臻在易家的举动也很可能被人窥知,那么一旦被窥知,何以还会容他们进行到现在? 林飞白浑身的冷汗一阵接一阵,慢慢湿了身下床褥。 不行,不能困在这里,必须第一时间回去,告诉文臻燕绥这里的变故! 然而他绝望地发现,无论怎么挣扎,运气,浑身的麻痹都无法消解,甚至在渐渐加重。 很有可能,这是一种会慢慢发作的毒,被算好了时间,等到他被掳到邱同军中,便彻底爆发。 而他,连自杀都做不到。 帐篷外响起细微的响动,有人走了进来,来者身形清瘦,细腰长臂,黑巾蒙面,身形和自己很是相似,腰间的剑也是自己的。 而此时外头也有夜虫声起,声音细微,却是林飞白和邱同军中精锐接应的暗号。 林飞白咬紧牙关,看见那黑衣人没有回应外头的暗号,却微微掀开帘子,做了个可以的手势。 真是狡猾。 不知道暗号,就弄个人再假扮他,来和邱叔叔的人接头。毕竟他确实本来也应该是这身装扮,出现在易云岑这里,将他制住。 所以这时候在易云岑帐中出现一个像他的人,那边接头的人肯定会先入为主认错。 果然,片刻,几条人影掀开帘子,青烟般闪入。 扮成林飞白的人,当着林飞白的面,对着那些人打了个尽快的手势,几人一点头,看一眼林飞白的脸,确定这是“易云岑”,便有人上前将他负起。 几人一言不发,鱼贯而出,假林飞白施施然立在帐篷门口,看他们离去。 林飞白被扛在一个人肩头,事已至此,他只咬牙做一件事,拼命运气,冲击身体经络,期待着自己能动,哪怕动一个指头,都还有机会! 这样调集全部真气毫无章法地冲击自己经脉,难免会对内腑造成伤害,林飞白却顾不得,咬牙忍过一波波内腑一阵阵刀割般的疼痛,忽然手指一抽。 一只手能动了! 林飞白大喜。 此刻他们正避过一队岗哨,在一座帐篷背面潜行,旁边栓马柱上一个火把正在熊熊燃烧,林飞白在和那火把擦身而过时,忽然出手,一把抓住那火把! 火把猛地倒下,眼看那火把就要砸在他脸上! 林飞白手虽然能动,却并不灵活,无法调整角度,眼看那火焰竟然直冲着自己的脸,也避无可避。 忽然一样东西飞来,砸在火把上,将那火把砸得稍稍一偏,避过了林飞白的脸,一半火星落在他身上,一半落在帐篷上。 林飞白眼睛一掠,看见那东西仿佛是只绣鞋。 绣鞋? 但此刻也不是观察这东西的时候,火头已经落下,他身上和帐篷同时燃着! 背着他的人一惊,立即将他扔在地上,要将他身上的火扑灭。 但此时已经有一条黑影扑了过来,扑头盖脸将一件衣服在林飞白脸上身上猛拍,一边低喝:“快走!” 邱同属下也发觉不对劲,二话不说,电射而去。 林飞白心中松了一口气,此时觉得身体似乎又松动了一些,眼看营地因为火起已经骚动起来,而旁边帐篷在熊熊燃烧,他一咬牙,便往帐篷里滚去。 不能落到易家的手里! 哪怕死! 反正方才的掳人计划失败。那几位邱叔叔属下回去,邱叔叔就会知道情势有变,不会再给金麒军包了饺子。 他刚滚出一步,便被人拉住,那人气力不大,眼看林飞白只停了一停便继续往起火处滚,干脆整个人都扑了上来,抱住了林飞白,把他往旁边帐篷里拖。 这一滚,林飞白身上火也灭了,那人有点艰难地将他拖到旁边一个小帐篷里,里头一片黑暗,却有幽香隐隐,像是女人住的帐篷。 林飞白立即想到了先前那个来送姜汤的军中女大夫。 帐篷外忽然夺夺两声轻响,那救他的人掀帘出去,和外头人轻声说了几句,外面的火把很多都燃了起来,火光掩映里人影幢幢,好像很多人都起来,但却并没有太喧闹的声音。 林飞白看见帐篷上的影子十分矮小,像是孩子一样。 随即女子又回转来,手里拎着她先前扔出去砸火把的绣鞋。 林飞白还躺在地上,女子蹲下来,先取了一双鞋子换上,林飞白看着她裙裾微掀,裙角下绣莲花的绣鞋一闪,像一朵花在暗处摇曳,而衣角拂动间暗香浮动。 明明一个换鞋的动作,也能姿态美妙,且动作轻巧利落,连脚都看不见。 林飞白直到她换完鞋,才反应过来自己在看什么,赶紧转过眼去。 黑暗中他的耳廓悄无声息地红了。 换鞋的女子坐在床边,似乎毫无所觉,却在他转过眼后,看他一眼,微微一笑。 随即她将裙子庄重地掩住。看看他又看看床,犹豫了一下,大概觉得自己实在没有本事把他弄到床上去,便从床上抱了被褥来,铺在林飞白身旁,又把他推翻了个身,正好翻到被褥上,背部朝上。 林飞白忽然觉得自己像只被翻背晒太阳的乌龟。 被褥上传来淡淡香气,他有点不适应,只得将脖子尽量昂起来,这下感觉自己更像乌龟了。 随即他看见帐篷上女子的倒影,手中忽然多了一把剪刀。 林飞白挣了一下,没挣动,便闭上眼睛,反正这女人救了他,再要杀他的话,也由得她。 紧接着嗤啦一声,却是背上衣裳被剪开了。 林飞白霍然睁眼,下意识要翻身,自然没能成功,火辣辣的背上,却忽然传来一片清凉感。 他方才撞倒火把,后背起火,虽然及时扑灭,也已经起了一大片水泡,翻滚中水泡有的已经破了,烧伤疼痛非同小可,他却素来能忍,直到此刻,清凉的药膏轻轻抹上,他竟激灵灵打个寒战,心间喉头那种火烧火燎的焦灼,顿时散去许多。 上了药肌肤敏感度增加,隐约能感觉到那女子的手指轻轻按在他背上,打着转儿敷药,动作轻柔,他忽然想起先前她端姜汤来时,白瓷碗边那比瓷还白的手指。 女子把他背上烧伤处理好,才转到他面前,跪坐在他身侧,低下头,轻声笑道:“林侯,别来无恙?” 林飞白一直对她有种熟悉感。此刻听这声音更加觉得耳熟,抬起眼睛,却看见对方脸容虽然陌生,一双眸子却顾盼生辉,眼眸里笑意从容,跪坐的姿态更是端正尊雅,从颈项到腰线,便如名家妙手绘就,流畅优美,哪怕此刻身处简陋军营帐篷,也似身在满园春色桃花席下宴群芳。 林飞白心中电光一闪,一时却又不敢相信。 以她的身份,怎么可能现在出现在这里? 女子眼眸弯起,知道他认出自己了,对不解风情的某人到现在才认出自己,欣慰中颇有几分无可奈何。 她轻声道:“林侯,我还以为你先前就认出我了……” 林飞白瞠目看她,她凭什么会认为自己会认出她,她不知道他从来不正眼看女人,也不正眼看女人给过来的东西吗? 他自幼在宫中长大,德妃娘娘对他宠爱,德胜宫又煊赫贵重,别说逢年过节,就是平日也少不了命妇宫妃携家中少女们前来请安拜见,他又是神将之子,因此从小受女人纠缠也是家常便饭,从各种搭讪讨好旁敲侧击秋波暗送到投怀送抱自荐枕席……骚扰年年不绝,花样日日翻新。 翻得他免疫,厌恶,形成看见女人就避之唯恐不及的直觉反应。 便是当初第一次见文臻,也没少寒碜她。 但此刻,对上那双清亮眸子,他忽然有点心虚。 女子幽幽道:“当时外头有人在听,我不能说话……我敲碗,是叫你看碗,碗里有我用簪子刻的名字。” 林飞白:“……” 在下以为你逼喝汤。 女子道:“我开盖子看水位,不是看你喝了多少,是告诉你我的名字就刻在碗的边缘。” 林飞白:“……” 在下以为你逼喝汤。 女子道:“那汤里放了殿下给的药,喝了能令这世上大多数的毒药药效减轻,我以为你看见了我的名字,喝了汤。但看样子你并没有喝下去,不然现在也不会这个模样了。” 林飞白:“……” 不,我没看见。 想哭,想吐血。 血当然没吐出来,但是血在往上涌。 因为女子忽然又在他面前蹲下来,女子装束整齐,穿着时下流行的宽领交衽半臂,领口很宽,以林飞白的角度,能看见颈下一小片雪白脂腻的肌肤,也就小小一片,不能更多,偏偏在这黑暗的帐篷里,身后一抹淡色月光的朦胧光线里,那一片白如深渊雪色,亮到惊心。 而女子神情端庄,眼眸澄澈,显然毫无察觉。 林飞白眼神一垂,又锁死了面前一片地面,因此也就没看见对方唇角又微微一勾。 林飞白对着地面道:“周小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周沅芷轻声道:“家父在你们起行之后,便得了陛下之令,前往徽、隋、池三州之地巡察民风军情,暂领巡察使之职。我向往北地风光,也便跟着来了。” 她和林飞白简单说了几句,林飞白才知道,这个巡察使是自己老爹的意思,林擎在来长川搞事之前,上书弹劾自己军中的监察使收受贿赂交结军官等罪名,在外统兵大将军中一般都有巡察使,当初皇帝原本没设,还是林擎主动要求的,如今他说这个人不行,证据确凿,皇帝也没话好说,正好周沅芷之父建州刺史任满入京述职重新授职,朝中暂时没有合适的缺,燕绥举荐他先代皇帝巡察边军,皇帝准了。 周刺史算是宜王门下,正常情况下,以林擎和燕绥的特殊关系,周谦不可能会派来林擎地盘,以免勾连,但是如今皇帝需要燕绥拿下长川,自然不得不答应他的一些要求。 林擎和邱同双双潜伏到长川的时候,周谦便代林擎监察边军和周边几州内政事务,维持周边诸州县的稳定。 周沅芷跟来之后,原本只是老老实实呆在徽州,但是前几天她听了宜王殿下麾下护卫和自己父亲通报信息,提到了希望能找到合适的人潜入金麒军,最好是女子,她便找殿下护卫询问,殿下护卫便说,因为统领范不取的身体不好,金麒军一直在招军中大夫,金麒军对士兵筛选管理严格,唯独对大夫,向来礼遇。 周沅芷不会医,但她知道殿下护卫既然这么说,自然有他的办法,果然对方问明了她有心帮忙,便给了她一些药丸,让她去军营毛遂自荐。也不必吹嘘自己的医术,只说家中有祖传秘方,专治范不取之症,并让专人试了药,果然效果极好,当即她就被延为上宾,周沅芷每次都只取一点药,让范不取的病慢慢好转却又不能迅速根治,如今在军营里已经呆了好几日。 因为她的重要身份,金麒军中对她极为尊重,但饶是如此,殿下也安排了人保护她,安全无虞。 林飞白沉默了一会,问:“那为什么不干脆毒死范不取?” 周沅芷笑着摇摇头:“范不取这样的人,怎么会让人下毒?他看病多,吃药多,手下有一整个大夫队伍试药辨药,有问题的药根本连辕门都进不了,我的药也是经过多重试验,好几天后才送到他面前。再说就算毒死范不取也没用,金麒军将领那么多,大多受范不取和易勒石恩惠,且每人都掌一部分军队,除非全部死了,否则都有人接班,殿下总不能将所有人都毒死。” 林飞白心中还有疑问,比如周谦这个职务明显是临时职务,将来还要回到天京重新授职的,那么周沅芷这样一位千金小姐,又何必跟着来回奔波?如今更是亲身潜入敌营,冒这么大的险? 还有燕绥是预见到了什么,所以安排了周沅芷混入金麒军?还是只是未雨绸缪?毕竟金麒军地位重要,这种时期寻常人也混不进来。周沅芷从未来过长川,又天生的大家闺秀气质,既有未经世事的清澈又天生聪慧缜密,还不会武功,能降低人的警惕性,又绝对忠诚不必担心反水,确实是绝好的人选,但是真要用心找,也不是找不到合适人选,为什么一定是她? 林飞白和燕绥斗了多年,很了解他,如果燕绥不想让周沅芷出面,周沅芷就不会有机会听说前方的消息。 但他没有再试图问什么。 比如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不敢问,怕问了就是债。但不问本身也是债,林飞白转开眼光,不敢看周大小姐平静又微带笑意的目光,只觉得背上的伤更加火辣辣的痛了。 他忍着,听着外头动静,道:“你有办法把这里的情形传出去吗?” 出乎他的意料,周沅芷摇了摇头:“为了确保安全,殿下的人三天才来一次,我身边的两个侏儒扮成小丫鬟保护我,也是被军中记了名了,我们其实被监视得很紧。” 周大小姐还用一种十分悲悯的口气告诉他:“而你,因为你把那药倒了,而那药只有一份且只能提前用才有效果,所以你大概需要三天才能完全恢复。” “三天……”林飞白额头上沁出汗,方才接应的人是邱同的人,只会回去通知邱同,就算邱同再派人去通知燕绥,一来一回时间也耽搁了,而他猜测,金麒军不会再去上邱同的当,却很可能立即直扑长川主城! “周小姐,你来这里,是因为殿下已经知道金麒军有问题了吗?他已经做好防范了吗?” “不,我不能确定。因为当初殿下的意思,只是说有备无患。毕竟往敌军中插探子是上位者的常见行为。” “那三天才来一次,若有紧急军情,不就耽误了吗?他就没有安排紧急情况下的传讯方式吗?” “有。这营地后有条小溪,我把消息装入小瓶中顺水而下,有人等在下游收信。但是最近范不取军营守卫越发严密,看守越发紧,我可能走到一半就被拦下了。” “不,今晚金麒军营地守卫一定是最少的,我们现在就去!”林飞白猛地抬头,正好周沅芷低下头,道:“你额头上怎么这么多汗,我帮你……唔……” 她的唇,落在林飞白微汗的额上。 第两百三十一章 你为何蓄意亲我? 周沅芷眼睛张大,微微茫然。 林飞白眼睛上翻,接受不能。 额头上微软的触感鲜明,他觉得自己的汗唰一下都缩回体内了。 那一处竟然开始灼热,他像被扎了一下猛地向后一退,他还是趴着,猛仰之下,腰骨都因这大力发出嘎吱之声。 然后他看见周沅芷的脸,慢慢红了。 这大家闺秀,脸红也和别人不一样,那一线红从眼下慢慢漾开,一片胭脂桃粉色,像孤鹜翅尖上牵着的一抹落霞,点染最娇艳的西山茜草,遥遥掠过如秋水的明眸,在晶莹如玉的额角婉转地收束。 让人想起莲塘里风过亭亭俯首的荷。 可这朵一低头不胜温柔的荷,说出口的话却像那乱摆莲尖的风,把林飞白刮的鼻掀嘴歪。 “林侯,你为何蓄意亲我?” 林飞白:“……” 他有点艰难地想,为什么这句话每个字都懂,组合在一起就让人没法明白呢? 为何周大小姐看起来规行矩步,时时刻刻都可以推出来作为大家闺秀操守准则典范,干起事说起话儿来却这么疯呢? 他恍惚想起,好像第一次知道这位大小姐,就是因为她率全建州小姐追星追出海来着。 “我……”周沅芷泫然欲泣,“我还没议亲……” “我没有,我不是,我只是……”林飞白的“拒绝三连”还没说完,帐篷外忽然起了杂沓的脚步声。 不是周沅芷的贴身护卫侏儒,侏儒的脚步声很轻。 一个男子声音在外道:“周大夫在吗?方才营中出现刺客,正在逃逸,我等奉统领命,在营内搜查,请周大夫回避一下。” 周沅芷方才眼中盈盈欲滴的泪水瞬间就没了,那把娇滴滴的嗓子也没了,十分冷静地伸手一按,将听见声音肩头一耸就想起身的林飞白按住,道:“别动,我来。” 随即她伸手一扯,将一块黑布盖在林飞白身上,顺手拿起桌上的两块黑色的石头,用力一摩擦,帐篷里顿时多了一种腥臭难闻的气息,那味道熏的人眼前发花,脑海中能顿时联想到一万种最可怕的毒药。 周沅芷戴起一边的斗篷,捏着鼻子一脸嫌弃地走到帐篷口,道:“好,各位军爷,不过小女子这里正在试药炼药,略有一些不妥气味,这气味可能对身子也有些不好……”说着掀开帐篷。 帘子一掀,那气味冲出,将毫无准备的众人熏得齐齐往后一退。当先一个将官脸色难看地看着周沅芷,心想这位娇滴滴的女大夫又开始玩她那些乱七八糟的药了,上次有人想要看她的脸闯入帐篷,生生被熏晕了现在还在吐呢。 林飞白趴在地上,原以为周沅芷不会拉开帐篷,毕竟就这么点大地方,拉开了一览无余,一块黑布哪里挡得了?想要挣扎躲藏,偏偏能动的只有一只手,心急如焚,后背伤口又开始火烧火燎的痛,只得咬牙忍着,一只手紧紧攥住自己的剑。 他听见那几人站在帐篷口,因为这毒气一般的味道不肯进来了,就左右探头看了看,随即道:“咱们也是例行公事,姑娘是咱们统领的救命恩人呢,怎么会窝藏刺客?打扰了打扰了。” 脚步声远去,周沅芷放下帘子,长出一口气,快步过来,掀开黑布,林飞白头顶一亮,正对上她分外闪亮的眼睛。 想必也是被臭得不轻,她整张脸都微微皱着,却并不难看,一朵花儿因风楚楚大概也就是这模样。 林飞白心中诧异,那几个人又不是睁眼瞎,怎么就看不见地上那起起伏伏一个人?但他转动眼珠四面看看,才发觉这帐篷的地面是处理过的,他所在的半边被挖得塌陷了下去,又堆满了东西,很容易造成错觉,别说夜间,就是白天从帐篷门口看进来,很可能也只是看见地面上掉了一块黑布而已。 他心中暗赞周沅芷的聪慧,周沅芷走过来,将他扶起,道:“走吧。” 林飞白看着她,周沅芷道:“殿下派给我的护卫方才告诉我,营中走空了一大半,范不取和众位将领大多不在,显然已经悄悄出兵了。我们留在这里一来已经失去了作用,二来容易夜长梦多。范不取一定会留下一部分士兵来看守大营,也会不断巡察搜索,一旦被发现,我们还是有危险。” 说罢她便去扶林飞白,林飞白单手撑地,硬生生把自己挪开半尺,有点艰难地道:“你那两个护卫呢,让他们来应该方便一些。” 周沅芷也不生气,宝相庄严地笑笑,唤那两个打扮成小丫鬟的护卫进来,那俩人身量极小,扮成孩童倒也灵巧逼真,但是用来背身高腿长的林飞白,实在有点为难,两人合抬倒没问题,只是林飞白觉得这也太夸张了些,可能走出帐篷就得被逮住了。转眼一看周沅芷也在笑,不由又一阵难捱的尴尬。 周沅芷一笑便收,走过来道:“我并不是纤纤弱女,自从上次海上遇险,这些日子以来一直有强身健体,也有随着府内教头学些粗浅功夫,别的不行,林侯的分量还是担得的。”说着也不容林飞白再推却,将林飞白背起。 林飞白紧紧闭上眼睛,也不知道是不敢看她还是不敢面对这样的自己。 周沅芷说得轻松,但终究是养尊处优大小姐,林飞白的重量刚上了身,便险些腿一弯,她身后的侏儒护卫机灵,立即一脚抵住她,撑住了她的身形。周沅芷站直身体,林飞白早已察觉,忍不住道:“周小姐,还是放我下来吧……” 周沅芷转头悠悠瞟他一眼,瞟得林飞白头皮一炸,顿时忘记要说什么话,随即听她不急不忙地道:“何必这么多话呢?难道我身上不香吗?” 林飞白:“……” 感觉自己好像又听错了。 再一偏头看见周沅芷依旧宝相庄严,端庄娉婷,随时可以入宫面圣的礼仪优雅,又觉得果然自己是听错了。 周沅芷吸一口气,一边想好歹撑住不然就辜负了自己这段时间的辛苦,也辜负了殿下难得的给她的这个机会,一边道:“我这个帐篷位置有些偏,从后头绕过去,能避开很多岗哨。” 林飞白含混地唔了一声。 他能说什么?他什么都不敢说。 侏儒先溜了出去探路,打手势示意无妨,周沅芷随即步出,帐篷外月色晦暗,巡哨队伍手中的火把光芒一闪一闪,还在远处,侏儒一人在前探路,一人在后警戒,周沅芷背着林飞白走在中间,营地里可以明显感觉到空荡了很多,一路走过的好些帐篷都安静无人,而光源渐远。 此刻走在黑暗中反而令人安心。林飞白警惕不减,心情却渐渐平复了下来,这时才感觉到身下女子的纤细柔软,感觉到她发丝柔软而颈间肌肤细腻,像一团软玉般近在咫尺幽幽生光,而香气自发间项间逶迤,似有若无,像八月夜里走在月色涂满的山道,远山深处一支桂花发出无言的邀请,寻那般幽淡而又浓烈的香气而去,误入荻花深处,以为邂逅山精野魅,却原来流云飞霞,天光正艳,琼楼玉宇,神仙洞府。 他有点僵硬,微微偏过头去,尽量避免任何的接触,奈何她一番折腾鬓发微乱,几缕细丝随着步伐动作不断撩着他的耳垂,他让了又让,只觉得耳垂渐渐也热了起来。 却听见周沅芷忽然悄声道:“林侯,这是我第一次背人呢。” 林飞白:“……” 他算是发现了,这位端庄优雅的大小姐,一开口,每句话都让人没法接。 周沅芷也不要他接,又笑着柔声道:“男女授受不亲啊林侯。” 林飞白痛苦地闭上眼睛。 是啊,授受不亲,您能把我从您背上扔下来么? 周沅芷侧眸看他,忽然噗嗤一笑,道:“和你玩笑呢林侯。所谓事急从权,咱们也算半个江湖儿女,何必那么拘泥。” 她一忽儿庄严端雅,一忽儿戏谑撩人,现在又玩英风豪气,而林飞白只想逃。 话都给她一人说了。 周沅芷瞄一眼他萝卜一样的耳朵,无声一笑,收了眼底的戏谑和怅然之意,忽然轻声道:“林侯,听说当初文别驾和宜王殿下遇险,和你们失散,殿下受伤昏迷,文别驾也曾孤身背着他,在大山中跋涉。” 林飞白心中一酸,勉强嗯了一声。 当初知道文臻那段经历后,他便很是自责。责自己无能,早早受伤,令她被掳流落,生死挣扎,受了那许多的苦。自责里也有几分不甘和郁郁——她的挣扎奔波,穷尽心思,那一路全部的勇气、智慧和力量,都献给了自己那个死对头。 不是不失落,不是不嫉妒,但也只能默默立在一边,看那天上月,阴晴圆缺,不由人说。 周沅芷的声音温柔,像一道絮风,拂在他耳侧。 “我很是羡慕呢。不离不弃,相扶相携,多么美好的情感。我之前总在想,文大人在背着殿下逃亡时,是何等心情。想必焦灼煎迫,度日如年。可今日我才明白,便纵那时焦虑无措,命运相逼,心内也必有一份安宁喜悦在,因为喜欢的人在,还在一起向前走,便是再黑暗,也是不怕的。” 她轻轻道:“多希望我也能有这样的一个人,和我一起,哪怕向黑暗而行,历险境磨折,只要在一起,不分开,便有勇气和力量继续……一生一世。” 林飞白默然,他为了下巴不靠着周沅芷的肩头,始终微微梗着脖子,此刻听着她这番话,和平日每一面的她都有些不一样,却分外诚挚动人,动人里却又隐隐藏几分失落,便知道以这位大小姐的敏慧细腻,已经察觉了他故意的疏离,这疏离对上她今日种种,便显得分外的无情,林飞白想要无情,却又觉得实在惭愧——人以坦诚热血待我,我却以冷漠回之。 然后又觉得,脖子真酸啊。 忽然周沅芷回手一按,硬生生将他的脖子按在自己肩上,林飞白高挺的鼻子砰一下撞在她肩膀上,鼻端都是少女细腻柔和的香气,他被这个动作惊得瞪大眼睛。 周沅芷回眸,却是和粗鲁动作截然不同的巧笑嫣然,“林侯,莫非我肩嶙峋支离,不堪你尊颌一搁?” 微笑优雅,斜瞟的眼神却满满“挺,叫你挺,你丫累不累?” 林飞白:“……” 心好累。 要嘴巴何用?! 他脖子僵硬地搁在周沅芷香肩上,不想埋进去,又怕再抬起来被她再按一次,那他也不大想活了。 正在纠结,忽然前头侏儒身影一闪,打了个手势后不见,周沅芷毕竟经历少,还没反应过来,林飞白猛地向前一倒,带着她滚倒在地上,倒下时怕压着她,林飞白还没忘记翻了个身。 他把周沅芷压在身下,悄悄探头,正看见一队巡哨士兵从隔壁一个帐篷旁走过。 哨兵过去,林飞白松了口气,一低头却发现自己压在周沅芷身上,而周沅芷正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林飞白脸色一红,急忙要起身,结果刚才情急之下爆发的力气,此刻却没了,接连挣扎两次都没能挣起身,反而一次次落在周沅芷身上,每落一次他脑子便炸一下,还要努力不要砸在某些重要位置,而周沅芷竟然也不急不动,躺那里看他挣扎,虽然他每次落下来她都忍不住眨动长睫,但还是好整以暇地躺着,似乎完全没有也努力一把的意思。 林飞白实在忍不住了,只好悄声道:“周小姐……我有点没力气,你要么……” 周沅芷眨眨眼,一脸无辜地也悄声道:“我也没力气啊……” 林飞白:“……” 刚才一巴掌按头的力气呢? 看不出你是这样的大家闺秀。 他最后只好以肘支地,侧身翻下,躺在泥地上,觉得自己像只翻肚皮的死狗。 此时周大小姐却灵活地翻身而起,伸手一把就将他拽了起来,轻轻松松又掂上了肩膀。 林飞白已经不想发表任何意见了。 惹不起。 受着便是。 好在自此以后便没遇上哨兵,营地果然空了许多,林飞白因此越发心急,怕文臻那边要是没有准备,怕就要遭遇夹击。 也不知道是他的心绪传染了周沅芷导致她也有点心急,还是这地面太难走,周沅芷忽然身子一歪,险些带着林飞白栽倒。 她十分能忍,脚肯定崴了,却一声不吭,林飞白反应也快,唯一能动的那只手将她一拉拉住,但这已经发出声响,远远有人大喝:“谁!” 后方忽然传来一声鸟叫,是侏儒发出的声音。随即身后大亮,空气中咻咻破空声响,夹杂着一道道的热力袭来,林飞白听惯了这样的声音,来不及细想,猛地将周沅芷一推,自己的外衫瞬间便脱了下来,呼地一声如黑云狂卷,将射来的火箭都兜在衣裳里,火焰立即燃烧成一个大火团。 周沅芷大声道:“往西南角扔!那里有火油桶!”林飞白抡臂一甩,那大火团便以比先前更快的速度飚射而回,熊熊烈火在空中拉扯出一道绚烂的长线,十分精准地落到西南角的那一片帐篷上,金麒军士兵们大惊失色,纷纷开弓拦截,可是论起拉弓射箭,谁也别想和林飞白争锋。他天生臂力强盛,更兼多年苦练,膂力惊人,寻常将军开八石弓便是武勇非常,他能开十二石,可谓军中传奇。那一团火箭到了他手里,速度和力量的反扑,凶狠非常。 轰然一声,西南角一个帐篷火光和黑烟同时炸开,随即便是一连串密集的爆响,有什么东西被撞了出去,带着一股火焰骨碌碌一阵乱滚,几乎瞬间,火线就如巨蟒一般顺着帐篷边缘游蹿,转眼升腾为巨大的火墙,地面上的火像红毯一般迅速蔓延,无数人从帐篷中冲出,在烈火中黑烟中狂呼乱叫。 很明显,林飞白卷回去那一大批箭,不仅点燃了油,甚至撞翻了油桶,那一处原本单独划开区域,甚至四周清了草皮,挖了沟渠,就是为了防止着火,但架不住林飞白太过凶猛的力量,将一个油桶生生隔空撞出了帐篷,越过了沟渠,点燃了附近的帐篷。 纷乱中周沅芷回望林飞白,眼神晶亮。林飞白看见这样的目光,也不禁心中一动。这般属于女子纯然的崇拜和欣赏,任何男人都不能抵抗,他抿抿唇,伸手去捞周沅芷,周沅芷咬牙站起,随即又是一歪,很明显不能走了。两个侏儒蹿出来,一个扶起周沅芷,一个拉住林飞白,林飞白经过刚才这一番气血流转,一条腿又松快了一点,便借着侏儒的力,拉住了周沅芷,单脚一蹿,带着她蹿出好远。 只是姿势难看了些。 周沅芷不觉得难看,两个人一个好了左脚,一个右脚没事,跳起来也跳得绝配,她陪着林飞白,一二三起跳,像一对美貌的青蛙带着两只小青蛙,渐蹦渐远。 林飞白在逃命中还不觉得什么,忽然听见周沅芷在某次跳跃奔逃的间歇,迎风感叹地道:“看,我们俩连蹦都能如此合拍!” 下一秒,她往上跳,林飞白往下跃,哗啦一声水响,两人跌进了一道溪水里。 林飞白抹一把脸上溅上的水,道:“我倒觉得我们挺没默契。” “能同时跨进一条河里那也是缘分。”缘分大师周沅芷如是说。 林飞白再次不想说话了。 后头喧嚣声起,除了大部分留下来灭火,剩余的士兵都追了过来,林飞白把手浸在冰凉的河水里,这里是上游,水还比较浅,他的眸中倒映着火把的光影:“我在这里解决他们,让他俩带你逃往那边树林,等下我过来和你汇合。” “请问林侯,你打算怎么解决这数百士兵?”周沅芷好奇地道,“用你半瘫的手和脚?还是用你虽然不瘫但是已经烧伤的这只左手?” 林飞白默默地把藏在水里的那只手拔出来,周沅芷伸手过来抓住,修长的手掌上起了一排巨大的燎泡,是方才火箭太多,林飞白收箭的时候,为了挡住一支从角落里射向周沅芷的箭,只得悄悄徒手抓住扔进了衣服里。 林飞白要抽回手,周沅芷不让,不仅不让,还用尖尖的指甲试探地戳了一下一个泡,林飞白嘶地一声猛地缩手。 周沅芷诧异地道:“还以为你是钢铁之躯,不会痛呢!” 林飞白咬牙,又咬牙,终于怒道:“快走吧!你留在这里又有什么用?用你不会武功的手对付敌人,还是用你已经崴了的左脚踢人?” 他毕竟自小和燕绥斗嘴,虽然很有风度地尽量不和女人计较,但是被怼了这么一整晚,不断地噎噎噎,此刻眼看敌人围来,终究烦躁得有点忍不住。 留在这里没用的周沅芷默默地看了他一眼,抬起自己崴了的左脚,踢了他一脚。 林飞白:“……” 行行行,你能踢。 难受,想哭。 追兵越来越近,这里是靠着山壁的一条溪水,三面都快要被包围。 没法逃了,林飞白吸一口气,做好了死战到底的准备。 周沅芷忽然拉了拉他衣角,道:“林侯。” 林飞白:“嗯?” “喊我一声动听的。我就给你看看我留在这里到底有没有用。” 林飞白:“……呸!” …… ------题外话------ 也不知道这明明很纯洁的章节名能存活几个小时……提醒大家两件事哈,一件是这几天充值有月票领,相当于一个双倍?充值的亲不要错过。一件是猜boss活动月初就结束了哈,长川事件到尾声了,线索几乎明白在那了,再猜我就要破产了哈哈哈哈。 第两百三十二章 过年 夜间的易家大院十分安静,仿佛一切都已经随着长老堂事变结束而趋向安宁。 至于那些封结的冰下涌动的暗流,也仿佛并没有人察觉。 大厨房在易家执役多年的厨子李石头,最后一个熄了炉灶里的火,将布巾搭在肩膀上出门来,一手拿着一壶茶,转身准备锁门。 他的影子长长拖在地上,李石头随意看了一眼,忽然发觉自己的影子后面,好像还有个影子。 他浑身汗毛一炸,猛地转身,看见身后人的刹那,终于舒了一口气。 “小姐你吓我一跳。” 一身青衣罩着斗篷的女子一动不动,唔了一声。 “小姐这半夜忽然来,是……有什么吩咐吗?” “李石头……你,之前没捣鬼吧?” “啊,小姐说什么?什么捣鬼?” “为什么那两人没有对掌馈长老的夜宵下手?我们明明已经布置好了等他们上钩了。” “这个……小姐……这个我不知道啊……”李石头搓搓手,一脸的尬笑。 女子看了局促的他一眼,觉得这个一辈子老实的人,也做不出双面间谍的事情。 “你再帮我做一件事吧。” “这个……” “他们欺负你娘,还颠倒黑白,在你面前挑拨是非,保不准这件事了了,他们还想杀你灭口,你自己便不怕死,你娘呢?” “……小姐请吩咐。” “因为你的信息有的是对的,而我们的计划没成功,所以他们对你还是信任的,所以你明天再去送一次点心。这回用豆皮写信吧,把豆皮用这药水浸泡了再做。不管他们吃不吃,都会沾上。” 女子递过去一个小瓶子,里头是一些无色的粉末,李石头接过来,将瓶子一倒,一吹。 粉末蓬开,扑在女子脸上。 女子一声尖叫,往后急退,赶紧拿袖子擦脸,也不敢骂人,也不敢呼吸,生怕一张嘴一呼吸就把药粉吸入进去了,那就真的没命了。 她一边庆幸这药用在肌肤上没事,一边用力擦,却发现药粉太细,一时擦不干净,下意识要去找水,李石头手一抬,道:“要水吗?” 女子刚想说要,一壶滚烫的热茶便泼了过来,正正泼在她脸上,她尖叫一声,猛烈晃头,斗篷掉落。 李石头扑过来,一拳头将她捣在地上,把那块脏兮兮的抹布塞在她嘴里,骑在她身上,一顿老拳砰砰砰全冲她脸上招呼:“你还骗我!你到现在还骗我!韩芳音你这个狠毒的女人,明明是你们韩家帮那个狼心狗肺的刘新欺负我老娘,竟然有脸跑来,一而再再而三地耍我,颠倒黑白……你他娘的才是颠倒黑白!” 韩芳音的惨呼声被抹布堵住,只留喉咙里不断绝的呜呜之声,她的脸被烫得飞快红肿起来,再被老拳重捶,很快就烂得不成模样,李石头心中愤怒,拳拳到肉,生生将那一张脸捶成了酱。 女子在地上捂着脸翻滚,李石头打累了,正准备歇个手,忽然后背剧痛,砰地一声,生生给人踢了出去,来人一脚将他踢开,一手拎起韩芳音,转眼不见。 她身法很快,转眼就快到了大院西侧的某处院墙,韩芳音终于挣扎着把嘴里的抹布吐了出来,啊啊地呕了几声,哭道:“唐六小姐,唐六小姐,救我……救救我的脸……” 唐慕之低头看了一下她的脸,饶是她这样心硬如铁的人物,也禁不住眉毛抽了抽,随即她冷冷道:“救什么救?本来也不好看。” 韩芳音发出一声长长的抽噎声,道:“我们是盟友……我帮你潜伏在这里……” “那又怎样?不过互相利用,别说得好像出于一番好心帮忙一样,恶心。”唐慕之一步跨上墙壁,“我也不是救你,我只是还有一个问题要问你,有很多事不是你能做到的,帮你的,或者说指挥你的那个人,是谁?” 韩芳音忽然安静了,随即道:“想知道,就救我吧……” 唐慕之冷笑一声,此时她正经过一处枯井,作势要将韩芳音往井里一抛。 韩芳音却早已紧紧抱住她双臂,嘶声道:“我不知道是谁!我真不知道!我只知道是易家人!是他们派人从县衙监牢里把我救了出来……我……我不甘心……主动提出想来这里的……” 唐慕之手臂一抖,韩芳音只觉得双手酸麻,险些抱不住她的手臂,急忙叫道:“我虽然不知道对方是谁,但是我有一个重要的消息要告诉你,唐六小姐,城里就快乱起来了,无论是现在出城还是你还想做什么,马上都是好时机……真的,我不骗你,易家有能人,谁想捣乱最终都没好下场……唐六小姐……我也不求你救我了……看在咱们这一阵合作的份上……你把我带出易家大院就行……” 唐慕之瞟她一眼,看她此时目光还在乱闪,心中嗤笑一声。 这女人倒是识时务,发现事不可为就退而求其次,说不定心里还打着万一被逮着可以卖她一次的主意呢。 身后有细微的声音响起,有人追来了,唐慕之不出意料地回头看了一眼。韩芳音早已暴露了自己却不自知,今晚肯定要被文臻按住,她过来插这一手可不是为了救这女人,只是想知道真正背后出手的那个人是谁而已。 这女人听说之前在韩府得罪了文臻燕绥,被关押后又逃出,大抵是想报复,又想在易家立功,便自告奋勇来了长川主城,其间和她遇上,便邀她一起去长川主城,之后两人由易家一个蒙面人接应,藏在平云夫人的院中,据她猜测,韩芳音住在平云夫人那里,也有受命监视平云夫人的意思。之后韩芳音先是抢先一步挑拨了李石头,拿出伪造的家信,骗他说他老娘被朝廷刺史队伍欺负,李石头信以为真,按照她的吩咐,给文臻递送消息,消息内容为了取信两人,有真有假,比如易修年中饱私囊是真的,掌馈长老每旬要吃荠菜汤圆这事儿,是假的。但掌馈长老自己并不知道这回事。韩芳音和她背后的人设计了陷阱,等文臻燕绥出手,结果那两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像是对危险有嗅觉一样,竟然没有动夜宵的主意。这个计划也便失败了。 韩芳音没有武功,能做的事有限,但对于积极发光发热很是热衷。这一出失败后,她顺手救过自己,挑唆过易秀鼎,先后给唐羡之和自己打开过丹崖居暗道的门,到今日,眼看诸般手段,都没能奏效,心有不甘,居然想着再用一次李石头。 然后便栽了。 后头有衣袂带风声起,此时唐慕之已经越过高墙,到了街道之上,唐慕之忽然反手将韩芳音往后一扔,韩芳音像炮弹一样砸向后方,脸上的血滴在风中飞出一串。 与此同时唐慕之撮唇吹哨,四面犬吠鸟鸣声起,几乎一霎那,各处黑巷子里便蹿出流着涎水的野狗,狂吠着冲韩芳音的方向扑来。 韩芳音昏头昏脑爬起,看见这一幕吓得魂飞魄散,失声尖叫:“唐慕之我救过你你不能这么对我——”还没说完,便被一只鸟啄去了一缕头发,脚下则拼命才踢开一只狗的撕咬。 而前方,黑暗的街道里午夜的雾气里,影影绰绰亮起越来越多的幽绿色的眼睛。 唐慕之已经不见了,只有她的声音在夜风中毫无情感地回荡:“这种时候还想对我下手,想在我身上留追踪香,然后拿我的下落和文臻她们做交易换你自己一命?那我只好拿你和狗挡一挡追兵了。” 一大群野狗乌泱泱地扑过来。 韩芳音后有追兵前有狗群。 最终她转身,扑向来路——和被野狗撕裂比起来,她宁愿落在敌人手里。 但是后头追来的敌人,易人离和耿光等人,停下了脚步,看看前方,一哄而散。 和为这种女人和野狗作战比起来,他们宁愿放弃报复。 反正自然有狗收她。 韩芳音惶然地站在大街上,眼看前方忽然就没了人,而头顶忽然一痛,一只鸟扑扇着翅膀抓着她头发飞起,有血流流过脸上的伤痕,更添一层疼痛,眼睛被血糊住,再看不清前路。 她嚎叫一声,跌跌撞撞狂奔而去,野狗狂吠着跟上,像一道腥臭的黑风,撞入了午夜的小巷里,一路远去。 …… 溪水旁,林飞白和周沅芷面面相觑。 那一声动听的当然没有喊出来,林飞白宁可去和燕绥斗嘴,和老爹呛声,和西番干上三千回合,也不想再和周大小姐多说一句话。 他默默扭头,对那两个侏儒道:“你们带小姐先走……” 周沅芷忽然一拎裙子,不知何时她已经在河水里脱了鞋,林飞白目光在那水下白生生的的脚上掠过,飞快转开眼光,想说一句冬天河水太冷快点上去,不知怎的也卡在了喉咙口,却见周沅芷涉过溪水,伸手在旁边山壁上拍拍,又招呼两个侏儒帮忙,三个人齐心协力往外一拉,生生从山缝里拉出一个床板那么大的黑黑扁扁的东西来,又将那东西往溪里一放。 林飞白这才看见这竟然是一个竹筏,做过伪装,装饰了青苔,漆成青绿色,嵌在山壁的缝隙里,别说这夜晚,就是白天走过,藤蔓掩映下都发现不了。 这一手设计非常巧妙,想必是燕绥为周大小姐准备的退路,难怪她一直不急不忙。 周沅芷爬上木筏,跪在木筏上对林飞白伸手,月光下溪水反射着粼粼的光,她乌发微微有些散了,露出的手脚都小小白白,婉转如画中仕女。 林飞白垂下眼,没接她的手,自己挪上了竹筏,周沅芷并不尴尬地收回手。 两人面对面跪坐着,林飞白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周沅芷的目光却落在他腰上——他的外衣为了卷去火箭已经脱了,里头的内衣也被火烧了一些,现在焦黑零落地挂在腰上,林飞白看周沅芷那眼神,好像想伸手将那拖挂的衣服碎片给撕了,赶紧先下手为强,自己一阵撕撕拽拽,等到全部弄清爽了,忽然发现自己穿了个露脐装。 林飞白:“……” 他只好把裤子往上提,勉强遮住肚脐眼,却遮不住劲瘦的腰,这未免有些唐突佳人,可是刚刚被佳人雷了个昏天黑地的林飞白,第一感觉却是佳人未必会害羞,说不定还会很开心,但自己很可能又要很不开心了。 果然佳人目光端庄地在他腰上溜了溜,尤其在他八块腹肌上盘桓良久,筏子很小,林飞白无处躲,也不能娇羞地一扭身说人家不给看,只能硬撑着,双臂下沉,能挡多少挡多少。 他原想着佳人看几眼也罢了,奈何佳人左一眼右一眼没完没了,看着看着还忽然捂住了鼻子。 林飞白:“……” 不会是想流鼻血吧? 有种误入小倌馆,无意成头牌的错觉…… 周沅芷直到看满意了,才咳嗽一声,道:“林侯,其实你衣服可以不用撕的,刚才我只是想帮你把烧坏的部分打个结。” 林飞白:“……” 心里苦。 不能哭。 身后有喧嚣声,追兵终于赶到了。 这是林飞白第一次万分感谢追兵的及时到来。 追兵隐约看见几人,大叫:“人在那里!” 林飞白十分警惕地挪动身体,挡住了周沅芷,果然立即箭如飞蝗而至,这回不再是火箭,却密集如雨,两个侏儒一前一后,从竹筏的中空处抽出长长扁扁的铁刀,那刀很长,既可以作桨,也方便拨飞箭枝。前头一个侏儒将刀舞得水泼不进,挡住了第一波箭雨,后头一个侏儒手中长刀在岸石上一点,同时大喊一声:“抓紧!” 竹筏箭一般地向前滑去,这条溪水是下行的,一路向下会越来越陡,林飞白猝不及防,险些一个倒仰栽进水里,幸亏及时抠住了竹筏边缘的皮带,一只手犹自不忘将周沅芷紧紧拉着,而周沅芷也因为惯性,早就摔进了他怀里,她趁势将双臂环抱住林飞白的腰。 此时竹筏急泻,风声虎虎,身后追兵不断跳水,呼喊之声不绝,而竹筏速度极快,上头沾水又极滑,半身不遂的林飞白又要稳住身形又要护住周沅芷,十分紧张,耳听身后噗通之声不绝,水下咕嘟咕嘟在冒泡儿,显然有人水性精熟,竟然也跟过来了。 周沅芷忽然一声尖叫,林飞白侧头,就看见竹筏边竟然扒上了一双惨白的手! 有人跟上了! 眼看那手一动,一条手臂横了过来,对方显然就要爬上竹筏,此时竹筏还没脱离飞箭射程,两个侏儒忙着对付箭雨,顾不上这里,林飞白毕竟还没恢复,稳住身形还要护卫周沅芷已经尽了全力,耳边听周沅芷尖叫如魔音穿脑,林飞白咬牙,一把将周沅芷往怀里一揉,自己把左肩往前一顶,打算拼着受伤的可能,先把对方撞下竹筏再说。 周沅芷:“啊啊啊你不要上来啊——” 林飞白肩膀还没侧过去,就看见她一边尖叫一边从怀里拔出一把刀,二话不说往那个刚刚耸起肩膀爬到竹筏的士兵头顶一插。 林飞白:“……” 你既如此胆大,为何还要喧哗。 那士兵一声狂吼,濒死时刻竟然一伸手把天灵的刀拔了出来,鲜血飞溅,溅了周沅芷一脸一身的血。 这下真吓到周沅芷了。 大小姐是一种很复杂的生物,她们可以一边尖叫一边心狠手辣地杀人,却不能接受被一滴血溅上脸颊。 她僵硬在那里,片刻醒神后竟然第一反应就是赶紧擦脸,可那反手拔刀的士兵竟没有立即死,狂吼着挥舞着手里的刀,也要给周沅芷头顶心来一下。 但此时林飞白的肩膀已经到了。 他左肩一顶,顶开了那柄已经触及周沅芷发顶的刀,余力未绝,撞得那士兵回手向喉,刀锋正好从咽喉抹过。 又一蓬鲜血炸开,这回林飞白识趣地侧身为周大小姐挡住,以免不怕杀人却怕血的大小姐再掉链子。 他觉得再听见这么近距离的尖叫他一定会聋。 片刻后噗通一声,那士兵跌落溪水中。 周沅芷的恐惧后知后觉地到来,把脸埋在林飞白怀里,双手勒住他的腰不肯松开。 “呜呜呜多谢你救我我吓死了……” 林飞白双眼望天,内心复杂。 行吧。 你说啥便啥吧。 …… 易家大院里,文臻披上披风,准备和燕绥去看看段夫人。 前几天易云岑一走,城外传递消息的人也来了,段夫人亲眼看见南北两派自相残杀,已经有些受不住,只是一直按捺着,再听说昨晚十八部族竟然出城偷袭朝廷队伍,然后内讧又被反杀,如今踪影全无,顿时晃了晃,竟然晕了过去。 易秀鼎一把接住,惊得脸色雪白,又是一番忙乱的请医救治。 要出门的时候,屋顶上夺夺声响,这是燕绥属下护卫要事禀告的暗号,文臻便先出去,听得上头掀瓦声响,隐约有对话声,似乎什么神将……药……之类的,她转过头,透过半开的门,看见燕绥揉碎了一张纸条,又将一个小盒子顺手扔进了柜子抽屉里。 随即燕绥出来,也没说什么,文臻自然也不问,伴他去看了看段夫人。 随后两人告辞出来,站在院门口,抬头看见天色阴沉欲雪。 远处遥遥响起了零落的鞭炮之声。随即越来越多,在全城此起彼伏。文臻这才想起,好像今天是除夕。 易家大院有年节的装扮却没有了年节的气氛,段夫人躺下后更是如此。 燕绥看看天,道:“今夜的风向,风俗,都实在是好得很。” 文臻瞟他一眼,知道他又要搞事了,却也不问,只悠悠地道:“看样子,今年这个年夜饭是吃不成了。” 这还是她穿越以来的第一次过年呢,也是她获得自由后的第一次在外过年,原先有过很多期盼,连年夜饭菜单都拟过几次,现在看来一样也实现不了。 燕绥没说话,表情比她还遗憾,看样子对年夜饭这件事也期待很久。 “长川主城不知道过年是什么样子,听说午夜他们会放灯,祈求来年风调雨顺,一年平安。全城放灯啊,一定很好看。” 文臻没亲眼看过百姓庆祝新年的场景。往年研究所到了这一天也会热热闹闹聚餐,在食堂席开好几桌,推杯换盏,完了一起看春晚。年纪小的也分一些烟花爆竹放着玩。 但是那又怎么样?她们说到底是没有家的人。小时候还会参加,因为那红火气氛在人群里蹿来蹿去,沾一点虚假的喜气,渐渐懂事后,都觉得这个年不过也罢。 最后几年,都是四人在宿舍过年,保留节目是她亲手做的火锅和丸子,席上喝一回酒,齐声祝愿研究所早日倒闭。 也看春晚,目的是更方便参与第二天的网络群嘲。景横波会通宵,并不是守岁,用她的话说就是要亲眼看着自己又成熟了一岁更加美貌,小珂从来不熬夜,都是十二点之前一定上床睡觉,而太史阑基本上看三个春晚节目一定会被催眠,第二天早上起来,每个人都在枕头底下摸索,看自己得了什么新年礼物。 太史阑给三个死党的永远是毫不走心毫无创意的红包。景横波一般是当季最新款最火口红,喜欢给太史阑买正红色紫红色,给自己买蜜柚色珊瑚色,给小珂买死亡芭比粉。自己一般是新研究出来的小饼干小点心,小珂最走心,都是自己亲手制作的礼物,有时候是精美的贺卡,有时候是十字绣,有时候是亲手打的毛线手套。 身边燕绥忽然道:“和我在一起,能不能不要想别人?” 文臻被拉回思绪,“你怎么知道我在想别人?我明明在想你为何如此玉树临风英俊潇洒?” 燕绥瞟她一眼,不想和她说话。 想到自己她的脸上表情才没这么温柔牵念,嘴角翘得一朵花儿一样。 他把文臻的手揣在自己袖子里,面无表情地想,以后如果有机会遇见那几个,一定要弄远一点。 “过年了呢。今年这个情形,也没法好好做了……要么我趁段夫人生病,小厨房无人在意,给你做几个菜吧。” “不了。”燕绥拉住她的手,飞身而起,“听说长川只有大年夜不宵禁,允许百姓彻夜狂欢,还会有各种庆祝,走,我带你看看大年夜的长川。” 第两百三十三章 被糟蹋的燕绥小可怜(一更) 两人行走在易家大院的屋脊上,薄云之下是彼此飞扬的长发,远处一簇深红的焰火尖啸着飚射上天,将天空撕裂出一道赤痕,仿佛名画点染第一笔,其后便是疏影横斜万花齐放,赤橙黄绿青蓝紫涂满整个苍黑色的天空,如这夜换了朝霞万里,长天之下,万物皆成琉璃。 本来今夜的长川,会有宵禁大开,易家大院大开,大院门前三丈门楼之下会搭起彩楼,从内城易家大院门口一直到城门口,一路花灯集市,一直到正月十五方休。 但是今年这个情形,便是没有家主的事内乱的事,年夜庆典也是一定没有的,所以易家门楼除了挂了彩灯之外,整个广场空空荡荡,为防有人接近,视野一览无余。 一直到五里开外,才有百姓自己汇合成的花灯集市,这两日因为朝廷队伍的逼近,城中的谣言,人心纷乱,店铺关门,不如往年热闹,但是对于从未在外过年的文臻来说,依旧很有诱惑力。 他们一出易家大院,便有人不动声色跟了过来,文臻看见易人离带着厉笑,从自己面前一闪而过,随即易人离戴上一个花脸面具,厉笑则选择了一个福娃娃面具,两人互相讥笑着对方选面具的眼光差,从文臻燕绥面前走过。 文臻笑眯眯地用慈爱地眼光看着,心中思量着过几年能不能喝上个谢媒酒? 她也来了兴致,拉着燕绥去买面具,摊位上卖的面具一般都是神怪志异类的,也有一些孩子喜欢的娃娃面具,但文臻居然看见一个白面小生面具,脸虽然清秀,却青色眼睛红色眼影,抽象的画法看起来说不出的恐怖诡异,上面用额头写着一个“宜”字,乍一看还以为是吊睛白额大白虎,她对这个字比较敏感,便指了问摊主:“这是个什么面具?” “这个啊……”摊主忽然凑近,悄声道,“这个是宜王面具。这位主你听说过吧?哪,现在在城门外头等着收了咱们长川的那位。东堂第一凶神,拳打皇帝脚踢宰相的那种恶霸。这种凶神来了长川,咱们都怕得很,这是咱们特地做的一批面具,送到大法明寺去请普善禅师开了光,戴了便可以百邪不侵,嗯,你懂的,最主要是避宜王那个邪。” 文臻:“……” 燕绥:“……” 很好,很紧跟时代,很因时制宜,很有危机意识。 比起之前那个小镇上卖的青面獠牙的画像,开过光的面具明显已经进行了更进一步的开发。 文臻立即掏钱买了一个,表示她也很怕怕,委实要多谢摊主想人所想急人所急,这么快推出了如此实用的面具,她愿意多买几个,将这么个好物和自己的护卫分享。 摊主眉开眼笑,三两句就和文臻聊得投机,文臻买了几个“辟宜王面具”,顺手散给身后挤过来的耿光中文等人,道:“来来来,避宜王,大家都戴一个。” 没人敢接——虽然内心很赞同这个面具的功用,但委实不敢当着殿下的面戴啊…… 燕绥似笑非笑,“戴嘛。反正你们穿上龙袍也不像皇帝。” 众人立即纷纷戴上,饱受欺压的内心得到了阿q式的满足。 燕绥一直在摊子上翻,似乎在找着什么,过一会儿抽出个红色面具,道:“这个是什么?” 文臻探头一看,笑得几乎捧肚子,“哈哈哈这不是个仓鼠面具嘛,瞧那可以藏得下一整个易家的大红腮帮子……” “啊,这是厨神文臻的面具。不过这个卖得不大好,毕竟爱做饭的人不多……” 文臻:“……” 果然进步了啊,伤害值成倍增加啊…… 燕绥把那个面具往脸上一扣,文臻悲愤——哪里像我了?这明明就是个仓鼠! 她恨恨地戴上避宜王面具,拉着摊主道:“不过啊,老丈啊,我跟你讲,我以前也在天京呆过,你们说的这个宜王殿下,我也见过,委实和你们说得不大一样。” “如何不一样?我可以修改。” “脸也罢了。这人啊,其实老实得很,平日里,也就爱泡个茶馆儿……” “啊?和我们一样爱泡茶馆儿?” “是啊,要说恶霸,也就是为一个美人,砸过银子和桌子嘛……” “这也不稀罕啊,咱们这里易家,为美人打死人也有过。” “是吧。”文臻一拍大腿,对着渐渐围拢来的人群道,“他倒是爱钱的,也爱吃,买了很多地和酒楼,平日里就喜欢抱着个茶杯轮流巡视他的酒楼和田庄,朝都不怎么上,我大舅的小舅子的叔叔的隔壁的邻居是个官儿,说他一年都去不了几次朝廷。” “呀,纨绔子弟嘛,不爱上朝正常的。”众人交头接耳。 “小时候淘气爬墙偷窥大臣们吵架跌断了腿,还因此得罪了那些大臣……” “他娘比较受宠,所以兄弟姐妹们也对他不好,嫉妒嘛你懂的,还曾大冬天把他推池子里……” “长得好,从小到大都有女子追,出个门掷花掷果下雨一样,好几次砸得鼻青脸肿……” “皇室子弟功课紧,骑射都经常考校,他这方面不错,兄弟们就经常在他靴子里藏针,书里放蛇……” “他爹虽然喜欢他,但是儿子多,也爱不过来,被那些大臣编排多了,其实也淡得很,不然咱们长川有高大城池,有势力庞大的易家,有十万大军,他一个没有军权的亲王就带着三千护卫就来了,能做什么?送人头来的吧?换你家小儿子,你敢?你舍得?所以你们说什么霸道我就哈哈哈了……” “他娘要争宠,小时候总掐他,掐得他哇哇哭,以此博得帝王宠爱,啧啧,小可怜……” 文臻把前世那代看过的所有穿越重生言情小说的库存都用来编“宜王殿下野史”了。 无他,舆论战本就是一个互相攻防的过程。百姓对燕绥的印象建立在易家多日以来的恐怖化和抹黑上,虽然燕绥自己不在意,认为百姓如草,强权如风,风过草木必定偃伏。但文臻觉得,长川收归国有,总是要治理,要民心的,一旦形成太过恐惧的印象,不利于后头的平缓过渡。 而在百姓心目中重建印象,首先就要拉近和百姓的关系,要接地气,才能获得底层更多的认同感。 宣讲皇室的尊严高贵,塑造高高在上形象,并不适合现在的情形。 所以纵横朝堂睥睨天下的宜王殿下,在文大人的街头说书版本里,变成了一个小时候受欺负,日常争宠,日常琐碎,日常纨绔,日常争女人打架和大臣撕逼和父母叛逆的小可怜。 而皇家深宫里发生的这些事,除了场景和人物略有不同,和这世上大多数家庭的家长里短似乎也没什么区别,每个人家里都似乎有那么一个孩子,每个人似乎都看见过这样一个人在身边出现。每个人似乎都因为同样的事情烦恼过,人生虽然各有不同,但总能在其中找到相似的调性。 拉下神坛,才能贴近人间。 “小可怜”面无表情听着,一众护卫一边听文大人编排殿下顺带diss皇帝德妃一边默默在心里擦汗。 大佬真牛逼,大佬不敢惹。 燕绥听着听着,似乎想到什么,竟然笑了,随即做了个手势,不一会儿,中文便不动声色挤到他身边。 中文看见燕绥,便道:“殿下,那个药……”最后一个字还没出口就被燕绥止住,四周喧闹,文臻没听见。 又过了一会,中文又不动声色地离开,同时离开的还有他手下的一队人。 人群拥挤,他们的出现和离开都不引人注意。 不断的笑声和讨论声里,文臻的护卫头领耿光一头汗地和英文道:“……文大人真敢说,殿下竟然也不生气。” 英文端端正正戴着避宜王面具,诚恳地道:“这才哪到哪。咱们得做好心理准备,文大人今天是铁了心要糟蹋殿下了,说不定接下来为了进一步增加亲切感和同情度,她会掰扯殿下小时候骑马受伤,某方面那啥那啥了。” 耿光:“不可能!” 德语、日语:“呵呵!” 正说着,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得了个小板凳坐下来的文臻一拍手又道:“……说到骑马,京中还有个传闻,说是宜王殿下小时候骑马,有人在他的马鞍子里头藏了针……” “呀——”吃瓜群众们齐齐发出了然的惊叹。 “呃——”摆设护卫们齐齐捂住了脸。 ------题外话------ 双十一血拼去了,更新字数没达标,等着我,下午两点再来一更。 第两百三十四章 宜王爱侣(二更) 燕绥忽然道:“你这些算什么?你大舅的小舅子的叔叔的隔壁的邻居是个太监吧?最关键的秘辛他可都不知道,要我说这个才是最要紧的,这关系到宜王殿下对整个长川百姓的态度,你们要不要听?” 他一开口,文臻便停了下来,对那些被打断八卦一脸不满的百姓介绍:“各位各位,这话不假。我那大舅的小舅子的叔叔的隔壁的邻居也就是个倒夜香的太监,离贵人们远,这位可是德胜宫德妃娘娘坐下首席大丫鬟的拜把子哥哥,听他的准没错。” 林飞白的部分护卫也在场,听着这话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以前好像殿下讥讽过他家小侯爷是德胜宫首席大丫鬟来着…… 燕绥整了整他的仓鼠面具,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心形石头,石头上还有一个火锅图案,火锅热气腾腾,盘卷成祥云形状,文臻认出这好像是她的连锁店江湖捞的标志,这个玩意是江湖捞曾经做过的某种周边之一,平常送给吃客玩的,燕绥也不知道从哪拿的。 燕绥道:“哪,这个,是厨神文大人的江湖捞的标志。文大人你们知道的吧,是宜王的爱侣。” 文臻坐在小板凳上,托着下巴看他,闻言将面具往上托了托,露出唇边笑涡,而眼眸流光溢彩。 “天京现在流行这个。挂着这个,意味着你喜欢厨神的手艺,并且是江湖捞的贵客,宜王殿下爱屋及乌,对喜欢文大人手艺,照顾了江湖捞生意的人也会客气三分。”燕绥一本正经地说着瞎话。 他说到这里就不说了,立即就有人钻过来道:“你一说我记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据说有次有人狠狠得罪了殿下。本来该是死罪的,但因为那人身上挂着一个这个玩意,殿下便只赏了一顿板子。” 又有人远远地插一嘴道:“我也有亲戚在天京,听说还有次是有人冲撞了殿下的护卫,也因为有这个东西,护卫直接就放过了他。” 一个少女满脸懵懂地举起手中的一个石头吊坠,也道:“是说这个吗?我舅舅请人大老远带给我的,说是说不定能当个护身符用,我还想着呢,一个石头,有什么稀罕的,原来是这样啊。” 众人本来将信将疑,都哗啦一下涌过去看那吊坠,那少女护着吊坠,大声道:“哎哎哎,隔远点看,别抢啊,我还要靠这个保命呢!” 当即有人大喊:“你这个卖钱不?十个钱卖给我中不?” 这一句顿时提醒了所有人,更多人大声嚷嚷起来,“这么好的东西,这么精美别致,十个钱亏你说得出,姑娘,我出一百个钱,卖给我吧!” “呸,你们都是不要脸面,说什么精美别致,一个石头精美什么?还不是怕朝廷大军打进来,想靠这个保个心安?既然是关乎性命的东西,拿大子儿算你们亏不亏心?姑娘,别理他们,我给你出三两银子!拿来拿来!” “我出五两,给我!” “我出八两!” “我出十两!” 层层加码,气氛热烈,文臻笑嘻嘻看了一眼托儿耿光,托儿陈小田,托儿厉笑,对托儿们爱岗敬业,灵活机变的表现十分赞赏,决定等会回去要给他们包大红包。 这几日在城中散布的朝廷大军灭金麒军,即将打入长川的流言已经发挥了作用,今日大家上集市,其实也有交联打探消息的准备,百姓渴望安定,长川即将易主,眼看风云将至,内心难免惶惶,尤其对于已经被妖魔化的燕绥,更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恐惧,此刻听见居然还有这样的护身符,自然都渴望紧紧抓住。 便是假的,也没多少损失,何况如果是真的呢? 还有什么比性命更重要? 再说宜王殿下和那位文大人的事儿,全东堂如今还有谁不知道? 这边抢得不可开交,眼看就要打架,忽然有人奔来,大叫道:“你们别抢了!别抢了!那边有个江湖捞的宣讲摊子,正在卖这玩意儿呢!一大堆!” 这话一出,轰地一声,人潮都卷到那边去了。 文臻险些被人们奔跑的风带翻了凳子,从地上爬起来,看着那边拥挤的人群,认出人群中央摊子的主人好像是易人离,旁边帮忙的几个人,是她带出来的准备在长川开江湖捞的掌柜小二们。 这些人也混进来了。 此时众人正在分发江湖捞的各种周边和宣传册,忙得不可开交。文臻回头看燕绥,她聚众谈论燕绥八卦本是临时起意,但燕绥忽然来的这一手便显得意味深长。 燕绥对她笑笑,手指一捏掌心的心形石头,啪的一声石头开了,里头藏的是一张她的小像。 这石头其实不是石头,只是木头做了石头纹理,中间是中空的,可以放点小东西,这灵感本就是文臻在现代那世盗来的,以前很流行一种里头可以藏照片的鸡心项链,景横波还曾经收到过这样的礼物,来自研究所的一个助理研究员,那位除了科研哪哪都和时代脱节的真金白银书呆子,送了她一个鸡心吊坠,里头放了他自己的照片,景横波被这样恶俗又老土的礼物震惊得花容失色,当即就把这件美妙的礼物请进了垃圾堆。 文臻记得自己当时笑了好久,后来做江湖捞宣传,设计周边赠送的时候,便剽窃了这个创意,做了外形像石头的中空鸡心,可以佩戴,也可以挂腰上,一度很受欢迎。 她拿着那小像看了看,古代可没一寸照片,而且古代画像一般都比较抽象,难得燕绥这副画像竟然是写实的,画得细腻逼真,乍一看真像个照片似的,甚至还模仿了她3d画法,略有一些阴影,显得人物更加立体,很明显这只能是燕绥自己画的。文臻明明记得燕绥并不爱画,但这人天资太高,一学就会一会就精,还能用狼毫大笔画一寸写真。 她回头看易人离的那个摊子,易人离有江湖捞的股份,对江湖捞一贯上心,带着这些东西也不奇怪,但是燕绥很明显要在这鸡心里做文章。 隐约听见那边易人离大声用长川当地方言,和百姓们唠嗑,说他前阵子去了天京,见识过江湖捞的红火,连小礼物都无比别致,人人疯抢,转手来卖就是钱,所以运了许多过来。 便有人争相掏钱去买,却也有人心思细密,问道:“便是宜王的人对江湖捞有关的人都礼让三分,但是咱们是长川人,明摆着没吃过江湖捞,何来情分?而且什么东西多了便不值钱,人人都佩一个,那宜王殿下还能人人都饶过?” 那边托儿们便笑道:“是这个理,但是我且说个道理你听。殿下在门外被拒了好几日,想必肝火正旺。虽说守城拒人的是易家,但殿下可不会把易家和百姓分开来算,这万一殿下一怒之下真带了大军来攻城,城门一开,里头的在殿下看来都是拒绝他的人。你说易家要保自身荣华也罢了,咱们老百姓又何其无辜,要承受殿下的怒火?若是咱们能对殿下展示一个不抗拒的态度,想必殿下火气也能消弭一些。只是咱们也不能去开这个城门,也没接触殿下的机会,莫如换个别致的方式。” 众人一听有理,虽说易家这些日子不断妖魔化朝廷来使,众人抗拒抵触,但是归根结底,自己身家性命重要,真要给朝廷带兵冲进了城,万一来个屠城怎么办? 便有人发愁如何展示这“接纳欢迎”之意?总不能跑到城楼上对着底下的朝廷来使队伍说句新年好欢迎殿下来长川? 托儿易人离便满不在乎地道:“瞧你们一个个一脸精明相,脑子却不开窍。等会不是要放悬空灯?” 东堂这里的悬空灯也就是文臻知道的孔明灯,年节许愿都有放灯的风俗,易人离建议百姓们将挂件用黏胶黏在灯下方的横杆上,放灯出城后,黏胶会慢慢被火焰热力烘烤融化,肯定会有挂件坠落在城外,到时候朝廷队伍捡起来,就能看出这城中百姓的友好之意了。 众人听着觉得心动,反正也不费什么,就算失败也不会带来后患,都积极响应,易人离搬来的一大筐吊坠,很快就卖完了。 文臻一眼就注意到易人离并没有告诉人这吊坠是空心的,而且开启的缝隙也已经用胶封住了。 嗯,又要搞事了。 她戴着避宜王面具和戴着仓鼠文臻面具的燕绥,继续逛街,经过方才那一出,原本有些冷清的集市渐渐热闹起来。 整个花灯市,以长川最有名的花田楼为中心,花田楼的歌舞和菜都名闻主城,听说这回又推出了年夜饭系列,文臻觉得这名头竟然有点现代的意味,一时来了兴趣,便拉着燕绥去吃年夜饭。 在路上她忍不住问了问花田楼的主人是谁,感觉挺有想法挺超前,长川收回之后开江湖捞,说不定还能和这位切磋切磋,谁知道就连消息最灵通的英文也说并不知道,酒楼真正主人从未露面,众人只认得掌柜。但严格说来,这长川所有的产业都和易家有千丝万缕关系,也不知道和哪位长老有关。 刚到门口,便见人头攒动,花田楼门口竖着的招牌上一行大字:“厨神文臻亲……” 下头的字被济济的人头挡住,看不见了,但也够文臻竖起眉毛了。 怎么,行踪泄露了?还是被人冒充了? 前方一大群人领了等位的筹子,呼啦一下散开了,文臻才看见后头几个字,“……口认输!长川第一厨花田楼今夜献技!” 文臻竖起的眉毛落下来了。 又是这种把戏。她没少听说,自从自己成名后,东堂遍地都有打着她招牌招摇撞骗的,收敛一点的,冒充个徒弟,假充得了某样绝艺;胆大一些的,比为同侪,自称得了厨神认定云云。不过像这样张嘴就吹她认输的,相比之下,特别妖艳风骚就是了。 她本无意理会这些,就当扶贫了,奈何燕绥看见这招牌,抬腿就走进去了。她只好跟着。 屋子中济济一堂,吃客很多,花田楼一向有大厨亲自介绍菜品的传统,因此两人走进去的时候,正听见那身形高大的大厨道:“……我在天京去吃江湖捞,吃了一口我就扔了筷子,江湖捞的小二横眉竖目地过来,还说我闹事,我也不理他,让叫掌柜,掌柜来了,还带了人来,要将我扔出去,跟我说知不知道这店是谁开的?文臻文大人!厨神!厨神也罢了,知道她后头是谁?宜王三殿下!一番吓唬,说要将我报官……” 底下立即有人大叫:“哎呀好生霸道,后来怎样了?” 文臻感觉这波操作好熟悉。 捧哏托儿年年有啊这是。 “……我便说等我说完这番话,你再报官不迟。你这火锅汤底,人人赞鲜美,吃了还想吃,但有谁知道这锅里加了都是些什么料?哎呀我这话一说,掌柜的就变了色,打手也遣散了,小二也骂走了,把我请入雅座说要上茶说话,好生讨教,前倨而后恭啊这是。我也不走,不去雅座,我说就在这说清楚,我这舌头品遍天下食材,你这汤我一口便知什么玩意,引诱得人欲罢不休,不是加了好东西么?掌柜的这才急了,请了他们文大人亲自来。哎呀那个文大人,瞧着倒真是年轻,也就十几岁模样,听咱们掌柜说这女人其实年纪已经不小,那想必很有些秘法养颜……扯远了说正事,文大人先是还想拿官威压我,我威武不能屈,文大人又说我是对家请来闹事的,要和我比试厨艺,我们比试了三场,第一场她没赢,第二场我没输……” 文臻手中筷子敲啊敲,看那厨师滔滔不绝,笑道:“你看,贼喊捉贼就是了,福寿膏这玩意是长川流出去的,他们竟然敢以此来诋毁江湖捞?” 第两百三十五章 身份暴露 也难为这些古人,居然也知道罂粟壳熬汤的妙处? 提到这个她忽然想起,长川既然当初大量向天京供应福寿膏,想必也有大批量种植,这东西说是有害,但是还要看怎么用,比如做麻药就是极好,等长川事了,得过问一下,看能不能为己所用,这东西如果能在军中使用,能救很多重伤的士兵。 她在这走神,那边小二已经上菜,而那大厨的故事也已经讲到“秀厨艺万众喝彩,奸文臻倒头就拜”第二折,引起阵阵喝彩。 文臻也鼓掌,觉得这位说起故事来铺垫高潮俱全,语气抑扬顿挫,做菜不知道怎样,说书倒是一把好手,颠倒黑白的能力更是棒棒,一定要恭喜他以后就算亡国了也有做汉奸的资本,啥时候都不怕没饭吃。 燕绥也不理会,他本就不是那种冲冠一怒为红颜的角色,殿下逼格比天高,怎可垂顾此蝼蚁。 更关键的是,他和文臻,都觉得,这招牌,这故事,只怕是故意说给他们听的。 那就听,听完给你捧场,看你怎么作妖。 此时小二已经给两人上菜,但因为这种情况,自然都不会吃,文臻拿筷子在佛跳墙里拨弄,笑一声。 这菜之前东堂就有,却是素的,之前宫中御宴宴请步湛,有一道素佛跳墙,后来文臻在宫中做了正宗的佛跳墙,之后这菜色便传了出来,但是因为完整的做法只有文臻有,所以目前市面上所有的佛跳墙,其实都来自于大厨自己的想象。 那大厨口沫横飞,倒也没对这边看一眼,完了汗巾往肩膀上一搭回后厨,正经过文臻这桌,已经走过去了,忽然回头又看一眼,道:“两位客官,为何菜品一口未动?是哪里不合口味吗?” 他问得客气,厨子看见菜色未动问一声也很正常,周边诸人都看过来,正看见这边不仅不动筷,燕绥文臻还隐隐露出嫌弃之色。 周边诸人本来吃得啧啧赞叹,人就是这样,对于认可的东西被贬低,便有种感同身受的愤怒,当即便有人嘟囔道:“这是来挑事的吧?这佛跳墙这么美味!” 也有人讥笑道:“年轻人,不知疾苦,作践好物!” 燕绥把筷子一搁道:“大过年的,不想委屈自己。” “怎么说话呢你?”厨子眉毛一竖,“这佛跳墙哪里委屈你了?这里头有海参鱼翅干贝鱼唇花胶火腿猪肚蹄筋等等,哪样不珍贵?哪样不香美?” “问个问题。”燕绥淡淡道,“六十岁三百斤的嫫女戴上全套翡翠珍珠头面,用上最贵的喜来春的全套胭脂水粉,嫁给你,每天晚上睡你十次,你乐意不?” 满堂寂静,半晌,有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一声仿佛开启了机关,顿时堂中一片哄笑之声。 大厨敲在桌子上的手在颤抖,连带脸上的肌肉也在抖。 “怎么?”燕绥扬起眉,诧异地看他一眼,“哪样不珍贵?哪样不香美?” “……” 满堂狂笑里,大厨一拳砸在桌子上,怒吼:“放肆!” 文臻眼睛一弯。 这大厨,气势不像个大厨,倒像个官儿。 这一拳把那佛跳墙瓷盅里的菜品都震了出来,文臻伸筷一抄夹住一只鲍鱼,笑道:“不服气?说嫫女我觉得都抬举了你,嫫女有什么不好?她那个时代本就以肥为美,人家好歹因为才艺出众青史留名,你算个什么玩意?” 她一边语气甜蜜地骂人,一边夹住了那只肥美的鲍鱼,道:“佛跳墙使用的鲍鱼,只能是乌海沿岸建州及其所辖三县方圆百里内的金钱鲍,那处海域水质极好,所产水产鲜美营养更胜寻常,你这个虽然是金钱鲍,也产于建州附近,却不在那三县范围内吧?”她把鲍鱼凑近鼻端嗅了嗅,“嗯,怕坏,还经过了冰冻处理,啧啧,冻鲍鱼。” 不等脸色难看的厨子说话,她又舀出一勺鱼翅,问:“水发鱼翅去沙去的不错……” 那厨子刚露出得色,就听见她又道:“但是,是整排剔在竹箅上的吗?” 厨子:“……” 文臻:“羊肘,猪肚……嗯?切的是十块?你知不知道正宗做法是十二块?” 厨子:“……” 文臻:“鱼翅、海参、鲍鱼、鸽蛋、母鸡、冬菇、蹄筋、猪肚、姜片、羊肘、葱、火腿、干贝、鱼唇、骨汤、猪蹄尖、猪油、冰糖……材料算可以,但是,桂皮呢?猪肥膘呢?无桂皮会留存腥味,没有肥膘汤汁将不够腴润醇厚,这都不懂?” 厨子:“……” 文臻:“你把所有料是一起下锅的吧?不知道海参蹄筋鱼唇鱼肚要迟一步,等其余的煨一个时辰再下吗?” 厨子:“……” 文臻:“还有这配菜,火腿豆芽,冬菇豆苗也罢了,芝麻银丝卷你是开玩笑的?不知道吃佛跳墙不能吃芝麻吗?还有刚上的这盘爆炒辣子兔丁,佛跳墙也不能和兔肉同食否则相克中毒,阁下开的不是花田楼,是人肉包子店?” 所有人都盯着那佛跳墙看,听见这句,点了佛跳墙加兔肉的都露出惊恐之色,看厨子的目光便如武松看孙二娘。 燕绥只专注地盯着文臻看,他最喜欢文臻做菜和品评菜色时的模样,熠熠似有光。 文臻笑眯眯问他:“上次点评韩府菜的时候我就想问你了,就是没机会——帅不帅?” 燕绥也笑:“也就比我差点儿。” “够了够了。”文臻一脸满足,“来来来,火箭刷一打!别墅刷两栋!兰博基尼每种颜色来一辆!” 燕绥:“……” 又掰扯那些奇奇怪怪东西了,每次这种时候,都想把她的那几个朋友掳来做一本攻略。 二楼上,求文长老探出脑袋,看了一眼底下的人。这酒楼几乎是他的常住根据地,佛跳墙也没少点,他没认出文臻燕绥,只听见了关于菜色的讨论,看一眼桌上的佛跳墙和兔丁,把筷子重重一搁。 厨子脸上的骄傲之色早已被这几句话扫得荡然无存,这欲雪的冷天额头上密密渗出冷汗来,眼看文臻意犹未尽竟似还要掰扯个一二三四五,嗫嚅着想说不敢说的模样,掌柜的急忙从人群中挤了过来,一把把他拉到身后,对文臻躬身赔笑,“这位姑娘真是饕餮大家!小店能得您点评蓬荜生辉,这大堂简陋寒冷,还是请进雅间坐,给我们一个请教的机会,请,请。” 又对众人道:“诸位诸位,今日点佛跳墙的,小店只收半价,还请各位宽涵。” “等等。”厨子愤然道,“先别急着赔礼。她说什么便是什么了?佛跳墙的做法本就没有一定之规,我精心研究出来的做法,但凡吃过的,谁说过一句不好?她空口白牙胡扯几句,就想叫我认了?别想!拿出你的佛跳墙来,大家比比!” “不比。”文臻起身,笑,“没你皮厚腹空汁水多,失敬失敬,认输认输。” 这是在暗骂对方半瓶水晃荡了,众人大多听懂,都笑起来,掌柜的怒瞪厨子一眼,示意小二将他拖下去,那厨子还要争辩,被小二一溜烟拖走了,边走还边挣扎着怒骂:“你凭什么说我不行,你又不是文臻……” 掌柜一脸求贤若渴,再三请文臻入雅阁指点,又道那厨子狂妄,不知天外有天,众人也便纷纷帮腔,掌柜又给文臻看那雅阁,并不在楼上,是大堂分隔出的小间,以雅致的连排隔扇隔开,独立又安全。 此刻雅阁内已经上了一桌菜,都是银盘盛着,热气腾腾。 燕绥看了看外头的天色,起身坐了过去,文臻也便跟过去,掌柜的亲自端上两个精美的瓷盅,殷勤介绍:“请两位尝尝我们这里的喜丸。” 文臻探头一看,里头是一颗大肉丸,也就是现代那世的狮子头,有点像淮扬菜系里的扬州狮子头。乳白色的清汤里是白中透着淡粉色的肉圆,底下垫着碧绿的菜心,狮子头上还点缀点点橙黄之色,那是新鲜的蟹粉。还没入口,清香醇厚之气已经扑面而来,而那狮子头肥瘦均匀,晶莹柔润,不用去吃,也知道一定肥嫩鲜香,软糯诱人,有人间极致之味。 文臻这种大佬,一看便知道这狮子头已经掌握了蟹粉狮子头的精髓,肉不能斩不能剁,而是一刀一刀切出的肉米,瘦肉粒细,肥肉粒略粗,经过摔打,肉丁表面纤维变松,肉圆便可不用芡粉便在掌心团圆。之前文臻也吃过类似的肉圆,但多半肉末剁得极细极碎,做出来的肉圆反而显得板硬,入口成渣。 这狮子头严格来说,比刚才的佛跳墙正宗了许多,食物本身的色香味也可以看出来,并没有问题,连燕绥都点了点头。 掌柜一脸期待地看着文臻,文臻却只盯着那肉圆,忽然筷子一挑,挑出一点白色的肉丁,问掌柜:“肉圆用料,也就是猪肉荸荠蟹黄之物,那么请问掌柜,这是什么肉?” 那肉在她筷尖,白白一小块,看上去也就和普通肉绝无不同,文臻从来都带笑的脸色却已经沉了下来,眸中跳跃着愤怒的火焰。 掌柜怔了怔,随即笑了,一边笑,一边尖声道:“您在开什么玩笑?这不就是您指名要的可以养颜美容的紫河车吗?” 他的嗓子忽然变得极其尖细,一边笑一边往后退,语气却十分惶恐:“主子,您怎么了?是不满意今日的紫河车吗?还是刚才那个厨子冲撞了您……主子容谅,咱们要找个厨子做戏,好让您展示厨艺掳获人心,您又要优秀厨子,又要真实反应……这性子也就难掌控些……” 文臻扬起眉看着他。 那人一边退一边撞到另一面墙壁上,墙上的紫檀镶木板忽然翻转,现出墙后竟然也是人头济济的大堂,刚才那个厨子不知何时站在那一边,竖起眉头,怒道:“好啊,原来所谓的重金邀请我来献艺,又撺掇我打出那个旗号,是要拿我做垫脚石,好让你们真正的主子出风头!真他娘的欺人太甚!” 他冲过来就要打,此时也没有人拦住他了,众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那面假墙壁给他一冲就倒,但他还没冲到近前,燕绥轻轻巧巧一指就把他整个人给捺了出去。 那人也是悍性子,人在空中倒飞还在大叫:“听见没有?紫河车!他们家是黑店!这女人吃紫河车!” 堂上有人点了肉丸的人都急忙丢下筷子,脸色苍白欲呕。纷纷怒骂花田楼掌柜和文臻。 文臻此时已经明白了对方的把戏,但又有些不明白。花田楼掌柜是真掌柜,花田楼在这里经营多年,大家都认识,掌柜的自然没有错认主子的道理,这酒楼主人也从未有人见过,掌柜这么一说,自然板上钉钉。 掌柜要把紫河车入菜的事推到自己头上,这是为什么?这事虽然恶心下作了些,却并没有对其他人造成太大的影响,不会引发出大事件,也不能置她于死地。 对方是要逼她自承身份?毕竟真正的厨神文臻,是不可能成为长川一家酒楼的老板的。 总觉得不止是这样…… 她转头看一眼燕绥,燕绥在看外头天色,他乌黑的眸子倒映花灯五色之光,反显得更加深邃。 满堂哗然里,楼上忽然有人探头道:“瞎嚷嚷什么,这位是西川的厉笑,咱们的新长老,怎么会是花田楼的主人?” 说话的是花田楼常驻嘉宾求文长老。 掌柜的抬起头,慢条斯理地道:“花田楼就是长老堂的产业,求文长老您忘记了?” 求文长老还要说话。掌柜又笑道:“事到如今,我也不瞒长老,你想想,咱们主人既然进入长川,怎么会一点准备都没有?花田楼虽然是长老堂名下,但到底属于哪位长老,想必求文长老也不大清楚吧?再多的我就不好说了,反正我家主人,现在已经是你们的长老了,大家都是一家人了,是不是?” 他话说得含糊,求文长老却立即哑了口。 这意思就是指,花田楼早就是西川易家的产业,西川易家和某位长老勾结,将这个产业挂靠在长老堂名下,获取信任,但实际上一直为西川易家提供信息,如今厉笑易铭既然已经入了长川易长老堂,这自然也就不再是秘密。可以说出来了。 从求文长老角度看,这事实在合情合理,易铭厉笑不可能毫无依仗就孤身进入长川,而长川易家和西川易家分裂敌对多年,长川易家在西川又何尝没有布置? 掌柜的又对众人安抚道:“诸位无需慌张,紫河车只是我家主人专享的补品,用来驻颜养生的,这东西稀少昂贵,不会放到平常的供应里。” 说话间已经有人蜂拥而来,看那掺杂了紫河车的肉丸,一边用恶心又稀奇的眼神打量文臻,不住有人窃窃私语,女人为了美真是什么都能做得出来云云。 却有一个老者,看了一阵,忽然凑上前,细细看那肉丸,忽然拿起筷子去拨那肉,掌柜见状,忙将他一推,怒道:“你这是做什么?都退后,退后!不许看!” 那老者道:“等等!等等!我瞧这肉不对劲——” “不就是紫河车!都告诉你们了这是我家主人的补品,碍着你们什么了!”掌柜却怒起来,伸手一推那老者,将老者推一个踉跄,又去抢那碗肉丸。 那老者给他推得一个踉跄,脑袋向后,眼看就要撞到身后桌角,燕绥忽然脚一抵,将他抵住,那老者被周边人扶起身,有点愕然地看了燕绥一眼。 身边人七嘴八舌地把他扶起来,有人道:“周大夫你没事吧?”有人问:“周大夫你发现什么了?” 看来这人是个大夫,且颇有名望,众人大多数认识他,且态度亲热。 那老者只伸手道:“那肉丸我看看!我看看!” 掌柜劈手去抱那肉丸,一边转头十分着急地看着文臻,文臻本来是静观其变,想看这些人到底要搞什么鬼,但眼看他神色焦急,演技投入,不禁好笑,干脆撅起嘴给他来了个飞吻。 掌柜:“……” 燕绥:“……” 不等燕绥把文臻的手拉下来重罚,文臻已经把按在唇上的手拿下来,按在了燕绥唇上,殿下的脸色才好看了一点。 掌柜给文臻这天外一招弄得一愣,当然这一愣也是他要的,一愣之下,那碗已经被旁边的人劈手夺去,递给了那老者。 那老者仔仔细细闻了闻,嗅了嗅,又仔细看那肉,脸色越来越难看,众人瞧着,虽然还不明白怎么回事,但也心生恐惧,整个大堂,渐渐鸦雀无声。 文臻看那情状,脑中电光一闪,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啪!”地一声,那老者忽然暴怒,猛地砸掉了那盅,肉丸在地面碎成一片肉粉色的渣。 老者的声音都裂了:“这不是紫河车!这是人肉!” 一阵寂静,随即哗然。 站在了泼了一地的肉丸附近的人都急忙蹦跳后退,生怕鞋子上沾着一些。 那掌柜脸色一变,转身就逃,身前身后人群涌来,将他挡住。 那老者犹自嘶声未绝:“那是婴儿肉!” 众人的神情更惊怖。 掌柜回头惶然看文臻,文臻的脸色很难看。 她进城那一日,便听闻了城中这几年屡屡有婴孩失踪,却原来等在这里。 在众人的意识里,花田楼掌柜在此经营数十年,没有人会把自己的主子认错。 此刻她和燕绥的易铭厉笑身份已经被求文长老和掌柜证实并指控,真正身份虽然能洗脱这样的指控,却不能当众表明。 她此刻不是惊惧,而是想通了这整件事的计划,也不是为这计划愤怒,而是这整件事实在太过分太恶心了。 但她的难看神色,再配合掌柜的求援神情,在众人看来,就是她是主谋,是凶手,是那个真正下令做这种恶心的事的人。 人群团团涌来,将她和燕绥也围住。 有很多人闯去了后厨,要去看这家黑店私下里到底藏了多少人肉。街面上的人听说了这事,很多人也涌进了店中。 一阵乒乒乓乓之声后,有人惊声大叫:“那后厨之下,藏有婴儿尸骨!” 有人举着小小的包袱冲了进来。外头人群里,忽然爆发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一个披头散发的妇人挤了进来,叫道:“是不是我儿?是不是我儿!” 她扑上去,去夺那个包袱,却有更多的妇人冲了进来,都在大喊:“是不是我儿!儿啊!” 声音凄厉,听得人毛发起瘆,大多百姓都露出恍然和痛苦之色,有人大叫:“这两年总有孩子失踪!我邻居家的孩子就忽然没了,是不是——是不是——” “我叔叔家的女儿——” “我的外甥——” 乱七八糟的痛喊声响起,人们疯了一般去抢那几个染血的包袱,还有更多人往里冲。一时间整个花田楼偌大的大堂里,哭叫声,嘶喊声,怒骂声,拳头风声,乱成一锅粥。 那个孔武有力的厨子拼命挤过人群,醋钵大的拳头隔老远就冲着文臻招呼:“哎你这个为了自己养颜养生偷窃婴儿吃人肉的怪物!还敢诋毁我厨艺不好!你凭什么诋毁我!今日我不把你这老妖婆的真面目揍出来不算完!” 他扑过来,人群扑进来,外头文臻燕绥的护卫也察觉不对,纷纷涌进,隔开人群,却得了燕绥一个眼色,并没有太多动作。 那厨子眼看就要揍到文臻,那正被众人堵住围殴的掌柜一眨眼已经鼻青脸肿,忽然大叫:“殿下!殿下救我!文大人救我!” “……” ------题外话------ 剁手了吗?吃土了吗?楼盖完了吗?哈哈哈千亿大项目参与完了,还是来看书吧,有比这一单更便宜的吗?就马爸爸一个红包钱! 第两百三十六章 史上最凶悍的庆年 开锅的粥,忽然遭遇了一盆冷水。 厨子的拳头顿在半空,离文臻的发顶半寸距离。 拎住掌柜要揍的一个汉子,手一软,掌柜砰一声落在地上。 几个捋袖子按住小二的汉子愕然回头,险些被小二一头拱翻。 哭着抢那包袱的几个妇人,膝盖一软跪倒在地。 所有人瞬间冻在原地,一副乱世惊愕图。 一瞬安静里,众人眼前忽然掠过一片深黄色的光影,先前一番争斗,很多蜡烛已经被熄灭,略有些幽暗的厅堂内,忽然闪过一片一片黄色光晕,像一串串温柔的小太阳,又或者天际落了一片自苍穹深处而来的星光碎片。 窗棂光影斑驳流过,众人下意识转头,便看见大片的悬空灯,悠悠吊着鸡心的石头,正自长街上升起。 外头有很多孩童在欢笑:“放灯了!” 除夕午夜,家家放灯,向苍天许愿。愿来年雨顺风调,山清海晏,战事不兴,百姓安居。 那许多的悬空灯,光泽昏黄柔和,越过青色的长街,擦过红色的年节灯笼,掠过苍苍的生着青苔的檐角,向深邃幽蓝的夜空飞去。 如天神弹指,在夜空中忽然撒了一把夜明珠。 无数人仰头,轻轻放开双手,将自己对于收成和平安的祝愿,对于未来和人生的不安,悠悠放飞。 他们的眼眸里倒映这长天如水,而明灯似无数月光遍洒。 飞灯趁风,飞向高空,飞往城外。 这一霎,屋里屋外,整座长川主城,皆陷入虔诚祈祷的静默。 那些纷扰倾轧阴谋阳谋,那些如同黑血一般流满整座易家大院的黑暗,都似要在此刻温柔而静谧的灯光下飞快退避。 漫天灯光下。 段夫人立在窗前,手里把玩着一颗琉璃珠,喃喃低诵。 易秀鼎坐在文臻燕绥住的小院的对面屋子的檐角上,手中一只已经做好,并且写了祝福的悬空灯,却并没有放。 她忽然低下头,看了看飞檐,似乎发现了什么,又趴下去,耳朵凑近,仔细地听。 片刻后,她皱了皱眉。 易云岑在马上,仰起头,眼眸里倒映无数明灯生辉光。 湿淋淋的林飞白带着同样湿淋淋的周沅芷,共骑一匹抢来的马在寒夜中狂奔,他不惜流转真力,烘干自己和周沅芷的衣裳,以至于周身热气如白雾流转,远远看去像一对乘风跃马的仙人。 他急于通报消息,无心观赏美景,头也不抬,迎着那天际无数黄色明珠而去,长发被风扯直。 周沅芷窝在他怀中,凝视着那些点缀在山峦和夜色中的黄色星星,忽然轻轻抬头。 像奔驰起伏之中的一次无意触碰,她的唇,有意无意地擦过了林飞白的下颌。 已经被冻得有点发僵的林飞白并没有察觉。 周沅芷目光流转,悄悄地笑了笑,往他怀里又窝了窝。 建州也有一个风俗,在看见无数明灯的夜里,对着它们许一个愿,上天会听见。 离徽州大营三十里的寒山,一夜没睡的邱同,等到了自己想要的消息,吹熄了自己帐中的灯。 而徽州大营内,林擎放了一个手指大做得十分精巧的悬空灯。那玩意儿小得可怜,以至于一放就看不见了,营地旁的一棵歪脖子树上,挂满了这种小灯,一个比一个破旧。 行军驻守不可放灯,以免为敌人所趁,所以每年他都会做两个超小号悬空灯,一个放,一个挂在树上。 一个是给侧侧的,一个他留给自己。 他叫这种灯“蚊子灯”。小,耐性强,嗡嗡嗡会唱歌,还能一亲肌肤,血肉交融。 多好。 深宫里,虽然很晚了,德妃娘娘宫里依旧很热闹,所有人齐上阵,在糊一个巨大的悬空灯。 灯大到可以装得下三个德妃娘娘。 这是德妃娘娘的特殊嗜好之一,她喜欢大灯,越大越好。 装得下深宫寂寞,装得下满心不平,装得下四海向往,装得下一个梦中的她。 可想象自己乘灯而去,携风越云,过山海雄关,落到任何一个自己想落的地方。 她身后,过来帮忙的闻老太太,悄悄用朱笔在角落写下自己的祝福。 愿女孙阿臻,如意平安。 …… 漫天黄灯飞起时,连文臻也忘记了方才的喧嚣纷扰,入迷地抬头去看。 燕绥就在她身边,握紧了她的手,忽然轻声在她耳边道:“这是我送你的礼物。” 文臻一怔,转头看他,燕绥眼眸也倒映那明珠颗颗,将天地将光辉俱收拢在他眼底,“……虽然没有年夜饭。” 文臻听出了他的怨念,眼角一弯。 她忽然踮起脚,在燕绥唇边飞快一啄。 便当年夜饭的补偿好了。 燕绥怔了怔,手指按了按唇,也笑了。 那一霎他眼神如一冬雪下缓缓流动等待着春的碧水。 他轻轻在文臻耳边叹息:“可惜。” 燕绥一边抱怨一边伸手,轻轻拨开了那厨子还高举的拳头。 这一拨,像忽然解除了定身,不仅那厨子,所有人都反应过来,回到先前一刻的情境里——花田楼隐秘的主人疑似抢夺百姓幼儿食用以驻颜养生! 而且他们不是大家以为的西川易家的人! 西川易家的人出现在长川已经够惊世骇俗,可方才那掌柜喊什么? 殿下! 这周围千里也没一个殿下! 唯一的可能,就是那位传说中暴戾凶横,杀人无算,目前正在城外的宜王殿下! 那么这个面貌娇嫩的少女,也不是厉家的小姐,而是那个真正的厨神文臻! 所以她看不上这美味的佛跳墙,所以她安排这一出戏想迅速提升名气,获取百姓好感,她这是已经笃定要夺城! 宜王和文别驾,已经潜入城中! 人们在看见放灯的时候平静下来的情绪,瞬间又被这个事实激起,轰然一声,大部分人在后退,还有很多人涌上前来。 二楼上,求文长老愣愣的,嘴里的一块菜掉了下来。 门外,因为在某件事上有所发现而出来寻找两人的易秀鼎,怔在当地。 酒楼回廊一处隐蔽的屏风后,有两人对视一眼,笑了一声。 街那头,忽然出现段夫人的轿子,但行到街口就被密集的人群给阻住,段夫人拦住了要去清道的护卫,仔细听了听长街那头的喧嚣,垂下了眼帘。 她身后,聚集了很多十八部族的残余。 花田楼内,那个愤怒的厨子,愣在当地,他并不太明白今日自己被用来作为一出戏的一个丑角,只觉得脸上火辣辣地,那拳头挥不下去了。 他挥不下去,却有更多人冲上来,不止一个人借着他高大身形的掩护,鬼魅般闪现,手中各色武器闪烁着幽光,直奔文臻燕绥。 文臻燕绥早有准备,轻轻巧巧闪过,然而却有越来越多的人涌上。 …… 主城城门外。 高阔的城墙下,不知何时沉默地开来一队队的士兵,长枪冷锐,铁甲光寒,肩甲之上烙印着金色的麒麟。 铁甲洪流源源不绝从地平线上浮现,汇入夜色,在城门之下,排成整齐阵营,横直竖列,宛如刀锋。 范不取的马,幽灵般从阵营中穿过,马上的黑甲孱弱将军,一双细长眼睛目光阴冷,抬眸注视着苍灰色的城墙,细细聆听风中传来的声音。 他的副将们都顶盔掼甲,冷然看着巍峨高城。 范不取长长吸一口气,对身边人道:“这么久了,总算可以结束了。” 身边人哈哈一笑。 “要我说,派一半人去诱邱同入陷阱,让我亲自带一半人来,实在是您太谨慎了。”范不取道,“林擎和邱同确实没有派兵支援朝廷。那么就那满打满算不超过四千人,如何能与我数万大军相对?更不要说两层城门,里头易家大院护卫及附属家族也有万人之数,另外,还有整座城的百姓!没有一个希望被朝廷奴役!满城皆敌!两相夹击,一人吐一口唾沫也够淹死他们!” 身边人道:“燕绥文臻皆才智出众,不可小觑。”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便再聪明。有神鬼之能,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也没有说话的余地。毕竟战争实打实拼的是血肉和人,无论什么诡计取巧都没用。”范不取摇摇头,看见前方无数昏黄的悬空灯缓缓飘来,“我怎么也想不出来,在这样的情形下,他们有赢的可能。” 身边人静默了良久,终于道:“我也想不出来。” 范不取十分畅快地哈哈一笑。 “一个黄口小儿仗着矜贵身份,一个女厨子仗着皇族宠爱,被那群一身媚骨的官儿,经年累月地吹捧着,便以为自己真成了神成了妖,指点江山地动山摇,弹指一挥长川连根拔起……小心汲汲营营一番忙,到头来为他人做嫁衣裳!” 前方,悬空灯悠悠荡荡,即将飘到金麒军头顶。 “城门没有及时开启,对我的信号没反应。”范不取轻蔑一笑,“算有点本事,城外的队伍不见了,这是已经渗入城内,并控制了城门了吗?” 身边人缓缓道:“那就攻城吧。也让他们听听,金麒军的声音。” “得令!”范不取长鞭一指,“攻城!” …… 城内,众人忽然听见轰然一声巨响。 那声音似乎响在远处,但依旧能压住这满街的喧嚣,穿过这庞大的半个城池,传入众人耳中,可见声势。 花田楼内外的人们,都不禁齐齐扭头。 片刻寂静后,有哒哒哒的脚步声拍响青石板。 “攻攻攻……城啦——” 今日的震撼一波接一波,众人都快麻木了,有人转过头去,呐呐地问:“朝廷大军攻城了么?” “不是!不是!是金麒军!金麒军攻城了!” 众人:“……” 半晌又有人问:“这个……金麒军被朝廷策反了?” 众人眼看朝廷亲王大喇喇地出现在主城之内,那自然主城已经在朝廷控制之中,再加上之前的金麒军已经被林擎偷袭打散的传闻,先入为主便觉得,朝廷赢了,打进来的应该是朝廷的军队才对,再说金麒军是长川的守护神,怎么会攻打自己的城池? “不是!不是!”传话的人上气不接下气,几乎破了嗓子在喊,“是金麒军,说已经拔了城外的朝廷来使队伍,要进城将已经潜入城中的朝廷奸细廓清,还我长川往日安宁呢!” 立即便有人道:“那是我们自己的军队!为什么还需要攻城!城门还没开吗?” 那人道:“对!城门不知何时也已经被朝廷奸细渗入,现在还没开!所以金麒军才下令攻城,并敬告各位父老,你们捍卫家国的时刻到了!朝廷的人,自宜王以下,倒行逆施,荒淫无耻,妄图夺我家园,扰我安宁,杀我家人,坏我民生!现在这些人大多已经潜入主城,散布流言,制造恐慌,妄图从内摧毁我长川,因此范统领得家主令后,不辞辛苦,带兵一日夜间长奔来此,只为救我长川,救我黎民!请我主城诸位父老们,勿要为谣言所惊,勿要为谎言蛊惑,坚守本心,坚守长川,助我金麒打开城门,查办奸细,发现可疑者一律格杀勿论!” 他又跳上一处高台,振臂大呼:“非常时刻,无需犹疑!但为我长川洒一滴血,未来都将是易家嘉赏的英雄!” 攻城声烈,喊杀声远远传来,配上这人激昂语气,热血神情,百姓们眼神灼灼将他望着,想起方才看见的人肉丸子,破碎的婴尸,愤怒和激越的情绪,瞬间将热血点燃! 那人又狂叫:“请老弱妇孺速速回家,青壮者迅速组编成队,先将这里的朝廷皇子和妖妇……” 他话还没说完,燕绥一甩手,他仰天而倒,咽喉上嵌着一块碎瓷片,鲜血狂喷。 仿佛激昂的乐曲被突然打断,那人跌入人群时还在兴奋地挥舞着双手,底下的百姓们下意识接住他,被喷了一身黏腻的血,或许是这样的行为过于凶悍狂妄,以至于人们愣了好一会儿,才猛地转向燕绥,当即有人爆喝一声:“竖子猖狂!”人群呼啸着扑了过来。 燕绥拖了文臻的手便走。 人群呼啦啦跟上。 长街那头,刚刚赶来的段夫人再次折返,易秀鼎在长街上愣了良久,直到背上起的那一层汗都干了,才如梦方醒般追了上去。 她步子很快,却很机械,心乱如麻,想哭却又想笑,人在风中奔行,眼前光影飞掠,从当初小镇初见,到不知何时心思萌动,到如今隔着人潮得知真相,似乎十分意外,又似乎并不意外,也许内心深处未必没有想过这样的可能,只是不愿去明明白白揭开,因为真到了揭开那时候,原本以为美好的那些东西,便都失去了。 是那夜高风檐角上,那人披一身月光相望,一转首月冷风狂花如霰,只余三分苦辛香。 前方,燕绥和文臻,并不在意这身份的突然揭露,也不在意身份揭露那一刻那些人心中的各种滋味,他们在月下飞驰,向着易家大院的方向。 他们并没有走大院的正门,而是绕了一圈,绕到了大院的西北角,在那里,也有大院的角楼和护城河,不过因为是背面,并没有安排一层冰墙。高阔的院墙后是一片空地,再往后则是一座不小的湖。 追赶的人看见两人往这个地方跑,都觉得诧异,跑到这里,易家大院城头上的人就可以射箭,前后一夹攻,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但转念一想,如果往城外跑,城外就是金麒军,朝廷的人往哪逃都是两相夹击,都是死路。 人们因此更加兴奋,步子追得更紧。 燕绥忽然抬头。 此时满城皆放悬空灯,外城飘向城外,城内的却还没飘出去,按今夜风向,迟早都会飘到城外。此刻正有一簇簇的悬空灯,从西北角经过。 奇妙的是,这一批的悬空灯,明明很分散,但飘着飘着,便聚集到西北方向,拥拥簇簇一大群。 此时角楼上的守卫已经看见燕绥文臻,和他们身后跟着的一大群人,都吓了一跳,在角楼上吹起长号,又大声警告。底下自有混在人群中的易家子弟,将情况说明,大喝:“快放箭!射死宜王为首功!” 角楼上弩弓轧轧响起,铁甲刀剑摩擦声铮然,有人声音雄浑,长喝:“射!” 与此同时燕绥也喝:“射!” 两声同时,燕绥的声音却清清楚楚压过了对方,内城上下听得分明,人们正在愕然,破空锐响连起,一部分向下,一部分向天! 向下的,是角楼上的弩弓,射向文臻燕绥。 向上的,却是不知从哪射出的利箭,射向那些悬空灯! 向着文臻燕绥的箭,自然不能射中。 但灯可没有文臻和燕绥的灵活,啪啪啪无数声响,黄色光芒渐次熄灭,那些灯坠落。 灯落了也就落了,虽然全部落向西北角及角楼,易家大院的人也没太在意。 然后随即轰然声响不绝! 那些悬空灯落地之后,几乎都爆炸了,一部分落在角楼上,顿时弩弓粉碎,护卫血肉撕裂,滚滚黑烟红火之中城墙仿佛忽然成了泥沙滚滚俱下,巨响之下无声塌陷了半边,内城护城河里蓝黑色毒水立即倒泻入内城,侥幸在方才那一轮爆炸中没死的护卫们,有人正在狂奔下角楼欲待逃生,不防一脚踏入黏腻的黑水之中,尚自愕然下望,想要将脚拔出来,但一拔拔出一截还带着血肉的白骨,等他终于反应过来惨呼着倒下后,毒水水面上转眼就漂上半截骷髅。 另一部分悬空灯落在了西北角,一番比丹崖居那夜炸毁更猛烈的炸响声之后,一座黑墙塌陷,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地面翻开,巨大的铜门被生生炸断,砸在地面上,将最后一截黑色的地面砸开,缝隙长长地裂开去。露出了底下一些白白灰灰的物事。 那里,是黑狱。 易家的刑堂所在地,易秀鼎曾经被理刑长老捏造罪名带走蹲过,没多久又被燕绥带回的七色地狱。 这大概是史上最奇葩的庆年,最凶悍的放灯。 悬空灯带来的黑火摧毁了一半的黑狱,一些人影狼狈逃出,其中两条人影颇为熟悉,赫然是理刑长老和易燕吾。 这两位长老会上的“失败者”,竟然一直藏在黑狱里。 但是更多人的目光,却落在黑狱上。 易家大院内城城门惊变,追来的百姓们也受了惊,但眼看那一批爆炸伤的只是易家城墙,自己所在地还算安全,便也没动。 最主要的是随着内城城墙塌陷,神秘的易家大院首次袒露在世人面前,百姓们不禁好奇,探头探脑。 而随即黑狱被炸开地面,司空昱带着天机府的人出现,就是他们将大院内放的悬空灯召唤得凑在一起,集中炸了易家内院城墙和黑狱。 这些易家人放出的灯,自然由下人们制作,易人离通过阳南岳,策反拉拢收买了好些人,这些人在做灯的时候,已经做了手脚。 火药弹一开炸,易家大院里的人流便迅速向后退去。 然后又一波轰鸣声响起,这回并不比刚才的震撼直接,明显在远处,但是地面震动剧烈,绵绵不绝,地下像出现了不断拱动的巨兽,不断有人站立不住歪倒,惊惶地回头看发生了什么。 先前飞往城外的那批悬空灯忽然都不见了,天空瞬间恢复了幽邃阴冷,伴随着那种沉闷的震动,明明爆炸如雷,却有种幽寂的感觉生出,天空像因此震出一条裂缝,将一霎间的盛世繁华收走。 街道那头有人飞快地奔来,大喊:“城外的军队也被炸啦——有人冲进来啦——” 他喊得没头没脑,人群本就惊疑不定,瞬间便陷入了骚动,不断抖动的地面让他们误以为是地震,下意识就往最近的最安全的地方跑,而易家这西北角附近有湖,黑天之下乱跑落水不是玩的,众人眼看前方易家大院已经被炸开一道缺口,破碎的大块石块垫住了有毒的护城河,里头是一望无际的易家的跑马场,便都跟着那大喊的人,往易家的大院里涌去。 抱着这样的心理,人们就冲进去了,也有人不肯放弃,指着文臻和燕绥道:“父老们!不管怎样,这几个一定是奸细,拿下他们!” 一批人向文臻燕绥冲过来,燕绥一个转身,带着文臻上了高墙,他的衣袂散在午夜高风中,俯视的眼底没有太多情绪涌动,只有隐约一丝淡淡戾气。 那样的眼神,被笼罩的人忽觉自己成了蝼蚁。 有一批人已经冲了过去,忽然有人尖叫:“骨头!死人!” 尖叫的人越来越多,其中也有一些妇人,文臻站在高处,看着底下,那是被炸翻的黑狱。 黑狱七层,传说里只用来处置惩罚易家族人,每层都有血池化去这些罪人的尸首,现在血池已经被炸翻,并没有想象中的沉渣泛起,倒是血池之下的土地裂开,现出下头还有空间,一层一层白花花的,都是尸首。 有老人的,有成年人的,有孩子的…… 尸首呈现各种状态,腐烂的,完好的,撕裂的,中毒的,呈现各种形态,并不像是受刑而死,倒像经过各种不同的试炼。 因为就在尸体堆旁边,还有一间空间,里头不少的瓶瓶罐罐,毒虫鼠蚁。 午夜硝烟未散,白骨成堆,这样的场景实在太过可怖,以至于人倒抽一口冷气,好多人软着腿往后退。 那个德高望重的周大夫一直在人群中,后退时候,出于职业习惯,忍不住多看了那堆尸首几眼,然后他忽然失声道:“这……这不是上个月失踪的刘老二吗?!” 第两百三十七章 我以山河赠卿卿 “这……这不是西市的刘老二吗?经常来卖草药的那个?他……他不是突然失踪了吗?” 他一说,旁边也有人惊叫起来,道:“这……这好像是我去年死了的叔叔!他!他早已下葬了的!” 还有人叫:“有娃娃!这里有更多的娃娃!” 周大夫又认出一个,抖着声音道:“这个孩子前两个月我还见过……城隍庙里的小乞丐……啊,这个,这个好像是周二嫂家的……周二嫂!” 一声女子的惨叫,有个妇人忽然嚎哭着跳进那坑里去了。 众人都立在当地,比先前在花田楼看见婴尸时更大的恐惧漫上心头,他们直勾勾地盯着那地底场景,直如地狱忽临眼前,而这黑狱的陈设,这翻出的泥土和各种各样的骨殖,完全可以看出,这绝不能是临时布置,这里的累累白骨,渗着血的泥土,永远散发着积压的腥气的砖石,都证明了,这里经年从事着人间最黑暗的勾当。 文臻看着底下,虽然早有猜测,依旧浑身发冷。 是啊,黑狱为什么这般血腥可怖?不过是一个易家,自家的刑堂,管束严格,能有多少背叛的人?能形成这积年累月的血池?犯小过的,惩戒而已,犯大罪的,杀了了事,又何须整饬得这般阴森可怕? 是因为黑狱不过是障眼法,传出求救呼声便可以推给刑堂。是因为故意要让它显得黑暗血腥,好令人畏惧退避三舍。 世人都把目光集中在天星台,却不知道天星台不过是个幌子,真正的勾当,在黑狱之下。 黑狱之下,此刻已经成了长川百姓的认尸大会。 无数人嚎哭,无数人怒骂,还有很多人跳下坑中,盲目而痛苦地寻找,冰冷的双手,扒在鲜血和白骨之间。 这个世界并没有传说中能将尸体化尽的药物,而且易家也需要尸首用作各种试验用处。易家为了研究自家的病因和寻找解法,连自家的孩子都不放过,又怎么会不舍得对主城百姓下手? 当初平云夫人怨恨之下,曾经说漏了一句话,令文臻和燕绥怀疑,城中传说的孩子失踪,是不是和易家有关。 后来让人查问,才发现长川主城多年来,人口失踪率一直很高,先是流浪汉乞丐妓女之类的下等人极易失踪,这些人一般无亲无故,无人追索,失踪也就罢了,后来失踪人口就越来越多,到了后来,易勒石出事前后,城中孩子失踪人数达到一个惊人的数字,以至于文臻和易人离先后进城的时候,都遇见了寻找孩子的情况。 这时间节点太过巧合,而易勒石后期为了自己的病,行迹近乎疯狂。在长川,除了易家,实在也没有别的人能够这样不动声色,长年累月,掳掠人口而不被发现。 一开始燕绥去了天星台寻找线索,却发现了平云夫人的畸形的女儿,摸到了这个秘密,而理刑长老最大的错误,或许就是将易秀鼎带去了黑狱,让燕绥亲自去了一趟黑狱,以他机关大师的绝佳耳力,听出了黑狱之下还有更大的空间。 今夜,除夕之夜,易家酝酿了凶狠的反扑,而燕绥,一手撕开了黑狱之下的第八层。 想要贼喊捉贼将罪恶扣在燕绥文臻头上的易家,被两人一反手就掀了回去。 而此刻,同样的黑红色烟火,升腾在城门之外。 时间回到一刻钟之前。 林飞白带着周沅芷,一路驱驰,终于冲到主城之外。 但他在还离主城之外三里便不得不停马,看着前方黑压压的阵营,脸色铁青。 还是来迟了一步。 金麒军果然如他所料,前来包围了长川主城,一旦给他们入了主城,里头易家大院,加上全城对朝廷都有敌意的百姓,燕绥那几千人,就等于滴水入洪流,分分钟要被卷灭! 林飞白眼一扫,就看出那阵营人数,应该并没有十万,范不取分兵了。 但是分兵也还有一半以上的人数,这又不是奇袭战,两边门一关,从军到民,全是敌人,怎么打? 但再急也没有用,大军横亘在此,他插翅也飞不过去。 拼命赶路,想在大军到来之前让文臻撤出,但他现在只想赶紧入城。 他犹疑地看一眼怀里的周沅芷,想叫她找个地方自己藏起来,一眼之下,身子一僵。 周沅芷靠着他的胸膛,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 风帽下她脸色微微有些苍白,显得颇为疲倦。只是这大小姐的端庄简直渗入骨髓,便是马上睡着了,也尽量维持着姿态端正,这就睡得不大舒服,她眉头微微皱着。 林飞白看着那皱着的眉和睡着也分外端正的姿态,总觉得就这样叫醒她好像有点不大人道。 因为他微微一动,周沅芷也微微一歪,靠向他的脖子,温热清甜的香气,扑在他耳侧。 林飞白的耳朵又烧起来了。 他僵着肩,不敢转头,竖起一个手指,轻轻挡在自己脖侧。 周沅芷浑然无所觉,便靠在他这一根手指上。 林飞白盯着自己那根手指,一时又觉得这动作也很蠢。 然后他回头,看向身后黑暗,另一只手按在身后剑鞘上。 他的另一只手,也已经能动一些了。 黑暗中无声走出来的却是师兰杰,对他做了个稍安勿躁动作,并轻轻牵着他的马向后退。 林飞白先是一喜,随即愕然,而师兰杰看见他也是先是一喜,随即愕然。 侯爷去一趟金麒大营,还带了个女人回来? 忍不住要抬头看看天是不是太阳出来了。 又忍不住看看那女子是谁,似乎在睡觉,但师兰杰是个成熟男子,也有过几段风流史,只看一眼,便觉得,那女子那睡姿虽然特别美好诱人,但正常人是不可能在这种姿势下睡着的。 他心生警惕,上前一步,正要试探,忽然“熟睡的”周沅芷悄悄睁开一只眼睛,向他眨了眨。 她容貌气质都大气优雅,这一眨眼却俏生生的,似雪地火狐一般灵动娇艳。 这一瞬间师兰杰忽然想到了文臻。 那种骨子里的小狡猾,有点像。 师兰杰有点想笑,赶紧忍住,退后一步,当什么都没发生。 他抬头看天际飘来的悬空灯,打算趁这些灯都发挥作用之前,赶紧先许个愿。 让侯爷离开文大人那棵只为别人开花的树吧,可别在一根树杈上吊死了。 让侯爷快点看见别的花儿吧,比如眼前这个就不错,狡猾得和文大人有点像,看起来还比她端庄……总比神剑给侯爷安排男人相亲要好。 阿弥陀佛,无量天尊! 许完愿,周沅芷也“醒来”了,非常从容自在地下马,在林侯最重要的家将面前,充分展示了自己的淑女风范。 师兰杰也对她表现了尊敬又略带亲热的态度,作为对第一个成功贴身接近林侯的女性的微妙的赞许和鼓励。 两人相视而笑,瞬间完成了心机护卫和心机追求者之间的默契交流。 林飞白全程目视城楼,目光焦灼。 师兰杰将他拉到安全隐蔽处,忽然轻声一笑道:“侯爷,先前殿下和我说,今夜除夕,侯爷奔波辛苦。不过他也不会让你白跑白吃苦,自有大礼送上。一份您已经收了,还有一份……他一指前方:“是请您看烟花。” 此刻,金麒军大军中,前方战士虽然在攻城,后方很多战士却对攻打自己的城池并不投入。他们对着那满天黄灯,低下头,双手合十,行了一个本地百姓在悬空灯下都会做的许愿礼。 长川人觉得在灯下许愿愿景最易实现。 就在那万众虔诚许愿的时刻。 他们头顶的悬空灯上,忽然纷纷坠下极小的物件,那些东西在黑夜里几乎让人看不清,大多数士兵还在仰头看着。 师兰杰忽然一抬手,发出信号。 灿亮的烟花在空中炸开。 照亮那些坠落向金麒士兵的小东西。 金麒士兵这回看见了,但是那东西太小,太轻,一看就没什么杀伤力,给人感觉像是悬空灯上落下的浮尘,因此也就没有人躲避。 但随即他们便骇然四望。 烟花一炸,城头之上,角楼、牒垛、旷野、乱草、枯树之中,所有能够藏人的地方,嗡声不绝,破空连响,无数箭矢,直奔向天! 向着那些已经被照亮的坠落的小东西。 如同先前易家黑狱上空发生的一样。 悬空灯里头黏着的鸡心挂件里,早已藏好了小型火弹子,经过精密的计算,悬空灯飘到大军上方时,黏胶被烤化,鸡心吊坠掉落。 但是因为外头有一层木头包裹,不经过碰撞难以发挥最大的效果,因此善射的林飞白手下,以及金吾卫里所有神射手,都已经早早分散潜伏在长川主城城门上下,所有箭不向着人,只向着那些飘落的一颗颗心。 就算射不准,这些箭呼啸飞射产生的互相冲撞,也能够将里头火药震动催炸。 “轰!” 下一刻,就是人仰马翻,火黑焰红。 几乎和城内黑狱被炸同时,刹那间城外平原之上,金麒军猝不及防遭受了黑火药无情的收割。 那些小小的颗粒,跃出精巧的鸡心,在空中、地上,人群里,爆开一朵朵赤焰之花,花瓣舒展之处,便是鲜血和断臂残肢,和不断迸溅开来的染了斑斑血痕的黧黑的土,灰尘和烟气混杂成一片片灰黄色的幕墙,当头向人罩下,再被下一朵怒绽的大丽花冲散。 几乎立刻,铁甲洪流便遭受了几乎毁灭性的打击——范不取为了争取时间,带来了全部的骑兵和少量的步兵,马匹受惊后狂奔乱蹿,造成了比火药弹更大的伤亡。 那些灯飞得很分散,因此落下的火弹子也十分分散,且毫无规律,无法做出任何准备和应对,无法灵活变阵的军队遭遇这样随机的火力打击,后果远超城门上架炮往下轰。惨叫声,怒喝声,马匹的嘶鸣和疯狂的大喊,在此起彼伏的震裂声里一阵阵响起又一阵阵被吞没。 而在城池的另一端,和这里遥遥相对的易家大院里,也同时化作修罗场,和这刻的鲜血和爆炸呼应。 这个年无人相庆,却有黑火红焰不断升腾向天,万人呼喊为号,火弹轰鸣为鼓,援兵流离为歌舞,权者仓皇为幕剧。 演一场门阀倾毁归我皇的大戏。 雄城崩高台,乱甲碎蒿草,焰旗卷尽处,山河尽灭了。 这才是燕绥真正要送给文臻的礼物。 …… 城门前。 林飞白已经僵硬成了石像,定定地看着这众生不能得救的修罗场。 师兰杰满面感慨,想着范不取此刻遭受的打击何止这些?很快,他会冲进城中寻求易家和百姓们的支援,但他随即会遭受到下一轮更凶猛的打击,而他分出的另一部分兵,想要反包围邱同伏军的那支,会被那些仓皇逃奔的十八部族残兵所诱导,邱同的人会按照燕绥的安排,给这两支军队制造误会,让十八部族误以为金麒军是在围剿他们,让金麒军以为十八部族已经暗中归顺朝廷甘为朝廷前锋,等两边打了个七死八活,再坐收渔利。 到时候,十八部族丧失力量,金麒军崩毁,易家大院也会很快被解决。 宜王殿下和文大人,以三千护卫,彻底解决了拥有十万大军,十八部族,盘踞长川多年,势力雄厚的地头蛇长川易。 孤身与虎谋皮,能谋得肉骨不存。 神人也。 师兰杰看了一眼自家主子,心中叹了口气。 而自家主子不知道有没有反应过来,调兵其实无所谓成功,从头到尾,他是被送出去作为障眼法而存在的道具,甚至被殿下不怀好意地安排了一场相亲。 在这种危险紧张局势下,殿下居然还能记得把情敌给安排得明明白白。 这看似漫不经心的人,实则心思诡谲可怕,对上那庞然大物,连三千金吾都没怎么用,孤身潜敌营,谈笑灭世家,顺手还不断挖坑,天下又有谁能敌? 和他争女人…… 师兰杰摇摇头,下定决心,一定要把侯爷和眼前这位大小姐凑一堆。 哪怕这个不成,就按大帅想的,男人也行啊! 总比找死强。 周沅芷早已转开了头,不想看这一幕惨烈,目光落在林飞白先是愕然然后是茫然最后是愤然的脸上。 似乎很快就想明白了什么。 周沅芷看着林飞白,越看越觉得可心。虽然和一手制造了这地狱的那位殿下相比,所有人都显得有些不够看,可她自觉自己是个普通人,不是文臻那种甜美外表强大内心的女子,殿下这样凶悍难缠的人,她就不喜欢,还是眼前这个有点直有点憨的小侯爷,才更多一点人间烟火气,让她更有勇气去尝试。 她正想着如何端庄地继续勾引那位有点烟火气的男子,忽听师兰杰道:“好像城门打开了,有人进去了!” “谁?” …… 易家大院西北角,人群如蚁群涌动,有人爬上高处,振臂大呼。 “父老们!易家就是这么对我们的!” “税重如山!十而税一!另加亩税二十钱!每三十亩还有绢三匹、绵三斤!” “口赋自出生始,每年三十钱,前所未有!” “杂税杂调多如牛毛!” “丁钱徭役,头子钱!义仓税!牛革税!蚕盐钱曲引钱市例钱柴米油盐酱醋茶都要收税!从他易家门前走也要收税!” “每年每丁劳役两月!一年到头没得歇!” “要钱,要人,要力,要女人……要这些也罢了,还要夺我们的崽,杀我们的人!” “供了这许多年,原来供了一头恶龙,身下拢金银无数,一口口慢慢啖我等之肉!” “杀了他们!” “杀了他们!” 百姓涌入了易家大院,得到讯息的人,来得越来越多,一开始还想从被炸毁的断梁缺口涌入,后来有人自己搬了碎石去填护城河,护城河深半丈,生生被全城百姓用手填平。 易家西北角整个被打开,认完尸后的愤怒百姓,卷过了整个大院,大院护卫在试图抵抗被人潮生生踩死两个后,剩下的仓皇逃窜。 百姓冲入易家大院,那以往高高在上,在众人眼里和皇宫也差不离的神圣高贵之地,那些白玉地,镂金柱,飞檐斗拱,朱楼玉户……被带着泥水的大脚片子啪啪踩破,鎏金铜瓦碎落满地,金龙盘柱金漆斑驳,隔扇花窗大卸八块,白玉拱桥涂满污迹,琼林染血,莲塘浮尸,仙境转瞬成残垣。 理刑长老和易燕吾被堵在人群中,段夫人的小轿停在一侧,易秀鼎带着一群护卫,拔刀站在轿前,看着人群洪流般卷过,脸色雪一般的白。 百姓们大多不认得她们,也没在意那低调的马车,也有人试图去攻击那马车,易秀鼎正要拔刀,段夫人忽然撩开轿帘,伸手一掰。 她面前本是那雕刻着一柄刀的隔断,她一掰,那隔断忽然断了,那刀形状的隔断落在她手中,段夫人一敲,外头的木板断裂,露出里头青幽幽的刀身。刀柄上一条螭龙,盘旋游舞,螭龙眼珠是一颗琉璃珠,熠熠生光。 段夫人将刀递给易秀鼎,从容地道:“挂在轿子上。” 不远处檐角上,文臻远远看见,恍然大悟。 她记得初见段夫人,她那马车上就有刀形的隔断,当时她还奇怪,这隔断设计好特别,没想到段夫人用以号令十八部族的青螭刀居然藏在那里。 易秀鼎挂上青螭刀,便有人怔了怔,过了一会过来,站在了马车旁。 不一会儿,又有人陆陆续续过来,如同大浪中分离的沙,慢慢地堆积在了段夫人身边。 那些人看打扮没什么特别,但神情气质便可以看出来,是十八部族的人。 是一部分这些年慢慢迁徙过年的普通牧民,和当地人通婚后,渐渐融入了长川主城,但骨子里,他们依旧是金草原里向梦和自由驰骋的勇士。 那一小撮人在愤怒的洪流中慢慢扩大,自成区域,本身暴乱的人群,容易造成无差别的攻击伤害,但百姓们久居长川,很多人互相认识,见到那些熟悉的面孔,看见形成团体的人群,会自动避开。 段夫人那一片,像奔腾巨浪中的小小孤岛。 她保护了那批十八部族,十八部族的子民也保护了她。 坐在檐角上吃瓜看戏的文臻,看着乱流中那座安静又岿然的马车顶,心中有些疑惑也有些感触。 段家既然能掌控十八部族,为何后来人丁寥落而式微?段夫人身为段家最后的血脉,为什么没有学武,没有学武为什么又能镇住桀骜的十八部族?青螭刀本身又还有什么意义? 或者世家大族,百年历史里,总会浮沉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她想起了闻老太太。 这些经历过风霜变乱,大家出身的老太太们,有种年轻人不能及的安然气场,便巨浪当头高千尺,也令人一眼瞧去便安心。 段夫人不如闻老太太锋锐刚硬,她更加柔韧,像沉默的水,悄无声息滴穿檐下的青石。 文臻忽然加倍思念闻老太太,这样艰难倾轧的日子过久了,只想滚在老太太的怀里撒个娇。 身边燕绥忽然摊开双手,道:“滚罢。” 文臻:“?” 不会误会他在骂人,只是想他一定是属蛔虫的吧? 远处有喊杀声传来。 在城外被炸成丧家之犬的范不取,攻开了城门。燕绥就几千人,各有用处,自然不能久控城门,达到短暂阻拦令爆炸顺利完成之后,那些人便退下城门,范不取轻松进城后,本想召集百姓和易家大院守卫,在全城进行清洗,但整个外城都成了空城,人都流向易家大院,范不取带着完好的两万多人赶到易家大院前三里之地,便再也无法前进。 在那里,他们遭受了来自愤怒百姓的疯狂攻击。 想用吃人肉来妖魔化文臻形象,激起百姓反抗的计划,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自身,都不需要两人鼓动解释,那些尸首跨度长达十年以上,朝廷的人不可能那么早便在易家大院地底布局。 范不取不在乎百姓,但是却不敢轻易杀长川百姓,一旦激起民愤,不是玩的。百姓却手撕嘴咬,恨不得将目光所及的每一个易家人都撕成碎片。 文臻忽然道:“易云岑!” 底下,衣衫狼狈一头灰的易云岑,带着一小队护卫,灵活地绕开纷乱的人群,奔向段夫人所在的马车。 易秀鼎看见他,目光一亮,急忙将他拉进来,道:“你怎么这时候来了?这一身的血!” “都是别人的血。十七姐,我们出城吧,百姓都疯了!范将军是忠心的,但是方才他在城外,被朝廷给炸了一半人马。” 易秀鼎下意识抬头去看那边檐角上的燕绥,但随即她便强迫自己转头去看掀起帘子的段夫人。 段夫人静静地看着易云岑,道:“你没事吧?” “我和范将军顺利联络上了,他说要打朝廷一个措手不及,我们连夜出发,却在城门口遭到伏击,现在连百姓也变成这样……”易云岑也转头去看燕绥文臻,目光不可思议,“方才我听说……易铭厉笑,是宜王和文别驾?” 易秀鼎扭头不答,段夫人转开眼光,易云岑怔怔半晌,道:“他们要杀了我们吗……” 他忽然激动起来,大声道:“他们怎么能这么做!祖母!十七姐!我们救了他们,一路护持,带他们进入易家,还帮他们入了长老堂,结果他们骗了我们,还要杀我们!” 檐角上,文臻注视着底下,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题外话------ 我以山河赠卿卿,卿以月票慰我心:) 第两百三十八章 杀王 厉以书在护卫们的护送下进了城,开始在最乱的地方对百姓进行宣讲。 “……陛下体恤长川父老多年辛劳,特令赋税减免三年!” “三年后田赋三十税一!亩税取消!绢绵定额取消!” “口赋自七岁始算,每年十钱!” “取消易家自国法之外专程设立之所有杂税杂调!” “金麒军旧罪不究!可就地解甲归田,归家者拨田亩每丁三亩,免一年劳役!” …… 一条条一例例,都是针对百姓最大的怨气和军士最深的担忧而定,并未来得及向皇帝请旨,燕绥直接颁行。 百姓揍完了易家护卫,发泄了心中怨恨,再听到这些,都发出由衷的欢呼。 士兵们尚在犹豫,寻找着自家将领的眼神,却有数骑飞奔而来,大喝:“禀告宜王殿下!徽州大捷!金麒军五万人于寒山中伏!副将仇木春被邱统领斩于马下!”说罢高举起手中头颅。 金麒军士兵们脸色大变。 “邱统领挟胜而来,兵发长川!顽抗者格杀勿论!” 片刻之后,武器与铁甲落地之声响起。 随即叮里当啷金属碰撞声响成一片。 数万男儿齐解甲。 烽火历遍渴归乡。 亲历战争者,没有人喜欢战争。 易秀鼎注视着这一切,神情有些茫然。 盘踞长川多年的巨龙,这一刻是彻底被掀入深渊了吧。 像一场梦,被天际滚滚而来的火光烧透,伸出指尖,触及现世冰冷。 一阵拼杀声起,范不取浑身黑灰,带着一小部分亲信人马冲了过来。他一进城门就陷入了百姓的汪洋之中,大军被牵扯住,他心知不好,随即又发现了一个目标,出手便耽误了时间,并没有看见自己副将的头颅。 此刻城门已经重新关闭,而金麒军士兵不断解甲走入百姓人群,去寻找自己的亲人,范不取不能后退,只能向着这场变乱的主事者而来。 他的马头前押着一个人,那是厉笑。 文臻霍然站起。 又有追杀声起,另一支人马从一条巷子里冲出,当先是易人离,六个葫芦娃正一脸愤怒地冲在他后面。 葫芦娃们一边冲一边还在大骂易人离:“叫你保护好我们小妹,你吃屎去了吗!” 易人离:“要不是你们七个人抢屎一样抢功,我至于被挡住来不及救厉笑吗!” 文臻站在檐角高喊:“怎么回事!” 底下一堆人七嘴八舌地告状兼乱七八糟互骂,互相指责对方保护厉笑不力导致被范不取瞅到机会抢人,乡下街头小混混和天京恶霸葫芦娃天雷勾动地火,措辞从天灵盖到下三路,问候从身上的每个器官一直到祖宗八代。 燕绥听都没听,他今日有些烦躁,常常皱眉:“就该一人赏一颗鸡心。” “宜王殿下万安!”范不取一脸病容,声音却挺有穿透力,“殿下神人,一力将我等置于水火之中,我等蜉蝣之身,难撼大树,只能和殿下讨点恩惠。这位厉小姐的性命,殿下要也不要?” 燕绥:“不要。” 范不取:“……” 噎了好一会儿,范不取才道:“殿下不怕从属寒心?厉家一家忠心耿耿,跟随你远来长川……” 燕绥漠然道:“厉以书是来做刺史的,厉家女儿也好,诸位兄弟也好,所出力气,说到底都是为他。而本王以皇子之尊,亲自为他潜入长川主城,将易家地盘拿下送到他面前,谁欠谁?” 范不取:“……” 这位可真是太不讲究太难啃了! 感觉再谈判下去,很可能要把厉笑逼自杀来偿还殿下的恩情。 他只好把目光转向文臻,还没说话,文臻已经道:“范统领,殿下说话一向比较梗,智商低的人接不住,抱歉了啊。不过在他那吃了瘪就来找我这让我有点不高兴呢,怎么?看我软柿子好捏?哪我跟你说,厉小姐呢,我要救,条件呢,我不谈。” 范不取:“……” 没见过这么硬的软柿子。 “看见个人就拎住以为有筹码了?”文臻笑盈盈看他,“我倒要问问你,你打算怎么谈?一命只能换一命,你打算换谁的?段夫人?易云岑?易秀鼎?还是你自己?” 范不取脸色一变,被点到名的几个人盯着文臻,文臻不接他们的目光。 好一会儿范不取冷冷道:“文别驾,别忘记我们还有大半大军在城外。” “哦,忘记提醒你,你那一半分兵,落入邱统领陷阱,仇木春的头颅方才已经给大家欣赏过了,至于五万人马……预估留存数,可能比你这一场还低一些。” “那不可能!” “你可以不信,但很抱歉,好像也没什么可能给你出去亲眼验证。”文臻笑,指指他那群不断分流的士兵,“范统领,你想过没有,你的军队都出身长川,这里的百姓很多都是他们的亲人,所以他们不可能对自己的父老举起武器,可以这么说,当你们进城,遇见的不是欢呼而是怒骂的时候,你们就注定失败了。” “虽然易家人认为你对他们绝对忠诚,但是我觉得所有的忠诚都经不起现实的考验。比如现在,你会用厉笑换谁?我想应该是你自己,丢下易家,丢下最后效忠你的军队,换我们给你开一条逃生通道。你一路如丧家之犬,惶惶从人群过,因为是你自己切断了和易家和军队的联系,所以你心虚,紧张,再无依靠,你好不容易出了城,遍地却已是敌人,你怕逃出的易家子弟报复,你怕遇上恼恨你抛弃他们的属下,你还要应对来自我们的不间断的各种救人的手段,疲倦,劳累,不能休息,你能坚持多久?哦对了忘记告诉你,我们还有天机府的人。” 文臻满意地笑看最后一句话击中了范不取——天机府的人未必有武功,但是在追踪,信息,和抢夺救人等方面手段难以防备。 她很想把之前在丹崖居说的那句话也送给范不取。 小孩子才做选择,我们成年人,什么都要。 “又或者,我看走眼了,你打算牺牲自己救别人?那么问题又回到了原点,你打算救谁?” 范不取先前遇上那突如其来爆炸都没出汗的额头,开始冒汗。 他发现这对传说中的男女,确实都很难对付,燕绥根本就是个疯子,无法和他谈判,文臻看似好说话,骨子里却非常缜密狡猾。 两人行事风格都和常人不一样,这让人无法按照既有的经验去应对。 文臻笑笑,给身边闭目养神的燕绥递一包瓜子。 厉笑的安危当然很重要,燕绥也许不在意,可她不能让厉笑受任何伤害。 但范不取也别想讨到任何便宜,她得让所有人明白,想要活命,那就配合,其余一切手段,都是自己找死。 范不取被逼问得无从选择,段夫人的语声忽然传来。 “我们谁都不用救。” 众人转头,就看见段夫人从车中出来,立在风里,对范不取淡淡地道:“范将军,把厉小姐放了吧。事情没到绝路,不要自己先把路走绝了。” 她抬头看文臻,凝视她半晌,微笑道:“文别驾名下无虚。” 文臻对她微微欠身:“夫人谬赞。” “我想,殿下和别驾,并没打算对我几人赶尽杀绝。毕竟易家几乎已经没人了,总得有那么几个老人留着,以示朝廷恩宽。” 文臻就当没听出那淡淡的讽刺,笑道:“夫人慧心。” “金麒军已经散了。十八部族大抵也就剩了我身后这些,长老堂近乎全灭,易家大院被百姓冲毁。我们已经失去了一切。”段夫人看着文臻燕绥,轻轻道,“恭喜两位,大获全胜。” 燕绥没有表情,人前,他是永远目下无尘的宜王燕绥。 他也没看段夫人,只看着这屋顶的屋瓦,右数第七块瓦片左下角有块缺口,这令他十分烦躁,又不能起身去将那瓦扔掉,扔掉也不对,少了一块更难受。 这让他对易家观感更差,偌大簪缨世家,居然用破了的瓦! 无奈,他只能吃瓜子转移注意力,打开瓜子袋便得到些许安慰——所有瓜子都是选过的,仁儿饱满且不说,关键个个大小如一,连花纹都近似,也没有任何添加盐味或者甜味,只有属于葵花子原本的浸透了阳光的香。 这世上,也只有她这般懂他,爱他,愿意为他费心。 其余人都觉得费心的事就该他的。 他不理人,文臻便从容支应,她浅浅一笑,欠欠身。 没什么好说的,解释或者针锋相对,都显得苍白。 各为其主,无分对错。 “事已至此,我们还活着,那就是殿下想让我们活。自然,我们也应该拿出易家最后的态度和诚意。易家还有庞大的产业,有遍布全国的店铺和关系脉络,有矿藏,有武器,有健马,有即使朝廷都不知道的多年积蓄的资源和宝物。而整个长川的民生,土地,官府,架构,制度……只有易家最为熟悉,这些,想必殿下都是需要的。老身愿意尽数献出,诸般事务也全力相助朝廷。” 她没有说想要求什么,因为初见燕绥已经说过,燕绥自然明白,点了点头。 既然不打算灭门易家,那么刺史之位回归了朝廷,易家还是需要自己的家主的,那些庞大的事务,总需要有人打理或者交接。 段夫人以归顺,换取最后这批人的生存。 范不取沉默着,段夫人道:“云岑,你作为家主,该表个态。” “表态?表什么态?祖母不是已经都说了吗?”易云岑难得态度顶撞。 段夫人只是好脾气地笑笑,抬手似乎想摸摸他的头,最终却没有动。 易秀鼎沉默半晌,道:“云岑,这是保住你,保住易家的唯一的办法。” 易云岑的怒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半晌低低嗯了一声,抬起头,望向文臻燕绥。 文臻燕绥迎上了他的目光。 “我喊了你们这么久的哥哥姐姐。”易云岑指着自己马上的行囊,语声渐渐悲愤,“现在行囊里还有你们送的娃娃,然后,在那些我以为同舟共济的日子里,在我们一直护着你们,帮着你们的时候,你们一直在捣鬼,破坏,欺骗,杀害,最后毁掉了半个长川城,把祖母和我逼到退无可退。” 易秀鼎垂着眼睛站着,这样就没人看见她睫毛尖上闪烁的泪光。 易云岑又看向燕绥,看了半晌,失望地道:“我以前一直崇敬你,爱戴你,我到处搜集你的话本,听关于你的所有故事,质问所有诋毁你的人,梦想着以后有机会见你一面……现在我见到你了,原来我早就见到你了,而你……”他呵呵笑一声,“……我现在只为我说过的每一句敬慕你的话而后悔……” 燕绥剥了一排整整齐齐的瓜子,排在一块瓦片上,连一个眼神都没分给他。 他人对他的爱也好,憎也罢,都只是他人自己的狂欢,与他何干? 世人为不相识的人投注精力和喜爱,却不甘于寂寞,妄想得到同等回报,凭什么? 易云岑仰着脸,声音在渐渐冷寂的夜风中回荡,却得不到任何回应,他的脸有些白,眼下似乎有隐约的两道泪痕,看起来更显得稚嫩。 这一刻的沉默令人尴尬,像巨石投在了空处,半晌,文臻叹息一声,道:“易公子,道不同不相与谋。” “好一个道不同不相与谋。”易云岑咬牙,伸手到行囊里,摸出那个娃娃,娃娃太大,因此他只带了里面的两层,半个手臂大小,他似乎不舍地抚摸了一下,忽然大声道:“还给你!”抬手一扔,娃娃砸向燕绥文臻。 文臻注视着那娃娃。 仿佛还是当初小镇上,门槛上迎面相撞,他送了她一只珍珠小兔子,她给他买了一个大大的套娃。 不是所有的礼物都有回响,不是所有的美好都永久留藏。 到最后面具撕裂,彼此都看见对方一张冰雪之颜。 燕绥一直闭目养神,忽然一挥衣袖,道:“接着!”那娃娃便以原先更快的速度飞了回去。 易云岑咬牙看着,眼看那娃娃要坠落地面,最终手一招,将娃娃又收回手里。 他捏紧了娃娃,手指的骨节青白。 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开始下雪了,雪花很大,一片一片晶莹地贴在黑树青瓦上,不一会儿,天地间便一片濛濛之色。 百姓们闹了一晚,多半也累了,扶老携幼地散开,一起回去的还有那些自幼从军的子弟们。 那些焦黑与鲜血,渐渐被一片白色覆盖。 那些人离开时,都没有多看这边一眼。 易家仅剩的几位高层,注视着自己的子民漠然从身前走过,像注视近半个世纪的统治终于在眼前落幕。 荣华与权势,像雪花在卷风中收束,再顷刻碎去。 厉以书带着护卫们,遥遥地守卫着这里,并没有接近。 文臻和燕绥坐在高处,袍角和裙角在风中飞扬卷缠在一起。 半晌易云岑低头,短促地笑一声,道:“我懂了。我会好好做这个家主的。我就一个请求,祖母年纪大了,不能再长途跋涉,也渴望落叶归根,易家大院,希望能留下一个小院,生与死,我们都还想留在这里。” 燕绥并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却忽然道:“段夫人,你说要交出属于易家掌控的一切。但是你离家多年,易家高层又几乎损失殆尽,那些印鉴钥匙暗号密探等等,你从何得知?” 段夫人抬起眼,隔着风雪看他一眼,慢慢道:“是啊。殿下说的有理,但是殿下还是弄错了一件事,我和易勒石总归多年夫妻,他藏的东西,我自然拿得到。” 她微微偏头,对易云岑道:“云岑,去我的马车里,门帘往下一抽,打开试试。” 易秀鼎就站在轿子旁,她却吩咐易云岑,易秀鼎眼底闪过一丝受伤,横跨开一步。 易云岑转头看看轿子,想了一下,走过来,弯下身,伸手抓住门帘。 段夫人走过来,伸手道:“不是这样,你斜一点……” “嗤。” 寒光在飞雪中依旧不可被遮掩,一亮如惊虹。 然后再带出一道血虹。 易云岑的身体一僵,以一种诡异的姿势弯身斜站着,扭过头,艰难地看着自己的肋下。 那里一个血洞飚出仿佛无穷无尽的血。 血喷射在雪亮的匕首上,匕首上倒映段夫人平静的容颜。 易秀鼎:“!!!” 范不取:“!!!” 几乎所有人的眼神都不可置信。只有高处,文臻忽然握紧了燕绥的手。 燕绥冷冷哼一声。 易云岑年轻的脸整个扭曲了,死死盯着慢慢抽出匕首的段夫人,那一刻他眼神如蛇,说话也像蛇一样嘶嘶漏着风:“……祖母……你……你和朝廷做交易了?” 段夫人微微俯首,看着他,古井不波地道:“勒石,云岑是我最疼爱的孙子。” 易秀鼎:“!!!” ------题外话------ 才月中啊!屁股被咬了啊!大桂圆屈身抱体前滚翻三百六十度大嚎:票票啊——月票是我最心爱的礼物! 明天就可以揭秘了,看看谁猜得最准确哈哈哈 第两百三十九章 真相揭秘 “易云岑”如遭雷击。 他浑身抽搐了一下,捂着肋下似乎想站起来,但最终没站起来,一个翻身倒在马车边,那染血的门帘兜不住他的身体,发出嘎的一声撕裂声,让人以为他整个人也断了。 “……原来你……原来你一直……”易勒石嘶哑地笑起来,又去看燕绥文臻,“你们都知道……” “我大概是最迟一个知道的吧。”文臻有点怅然地道。 早该知道的,最美好即最虚妄,但终究有些难过。 “勒石。”段夫人道,“你确实聪明绝顶,但是聪明的人容易犯一个错误,就是会把别人看蠢了。我和你毕竟夫妻多年,你到底哪里来的信心,觉得能一直瞒住我?” 易勒石凄惨地笑起来,一声声吸气,“不……不可能……你们在……诈……” 燕绥忽然开了口。 他的脸在漫漶的雪花中依旧玉一般的清晰光洁,也玉一般的坚硬。 “如果你是贼,想偷一件被所有人抢夺的宝贝,竞争者实力都很强,你会怎么争夺?” 这是当初四人玩官兵捉贼游戏时,燕绥问易云岑的问题。 当时易云岑答:“何必要争呢?我不要便是。或者我去和其中最强的人套关系,让他最后把东西送给我?” 文臻唏嘘一声。 胆儿真肥,脑洞真大。 看得出燕绥有些烦躁,并不想多说话,她道:“易家主,你大抵是一切顺利,得意忘形了。什么话都敢说,也不想想,这句话落在殿下耳朵里,真是一句话就够了。” 易勒石按住伤口,急促地喘息。 “殿下那种人,只要有一点怀疑的种子,就能发春出万顷良田你造吗?当他开始怀疑你,你就完了。”文臻在慢慢梳理思路,“当晚平云夫人的囡囡失踪,我们帮她找到囡囡,平云夫人激愤之下说漏口了一些事,当然也有可能不是说漏口……囡囡已经十岁了,看起来只有两三岁,而她对一种药物成瘾,那药物我经过分析,发现有令肌肤恢复青春,显得特别幼嫩的能力,当然随之而来的,肯定还有很多副作用。” “那么这药是不是易勒石为了治病研究的药物之一?在杀了无数亲人和长川无辜百姓和孩子后,他终于成功了?这么好的药,易勒石会不会用?一定会吧,付出那许多,研究那么多年,好容易看到希望,怎么舍得不用?如果他也用了这药,肌肤状态会是怎样的?” “因为这药成功了,也因为炼制过程太过恶毒,以及可能在使用过程或者使用后会发生某些剧烈的变化,不能让任何人知情,所以,天星台出了变故,家主倒下了,参与这件事最深的解经和问药长老死了。” “但其实他只是换了个地方,换了个身份。顺带解决掉一切知情人而已。这药物能让人肌肤新生,发质变黑,瞳仁等等都恢复了正常,最起码他从里到外看起来,都是个年轻人了。” “而此时,朝廷来使前往长川,要正式褫夺易家的权柄。” “他便有了想法。比如,借用某个健康的继承人的身份再回来。朝廷要来便来,何必要自己硬对上?长老堂一定会出手的,十八部族也一定会闹事的。长老堂妄图分权,十八部族桀骜不驯,他已经厌烦很久,自己动手容易招致反噬,也伤损实力,那么正好,让朝廷来解决,狗咬狗,一起咬死最好。” “如果朝廷赢了,很好,为他扫清障碍,把家主之位给他送上。他什么都不用做,等着就行。哪怕就算现在,只要你们没识破他,他还在做着这个家主,那等你们走了,他也迟早能把易家拿回来。如果易家这边赢了,他恢复身份,长老堂和十八部族一定已经元气大伤,他的权势会更上层楼。”段夫人接了话。 “很妙的计划。”文臻没有表情地鼓掌,“但是漏洞其实很多,看你这样子,想必很不服气,那我就一一分析给你听,总不能让你死也不能死明白。” “其实你前期一直表现很好,最起码我就真的没有想到,你能把一个年轻人扮演得那么惟妙惟肖。殿下什么时候怀疑你的我不知道,但对于我,是从住进段夫人小院后开始有了淡淡疑惑,因为我不止一次看见你夜里眺望段夫人的卧室。” “我还看见过你和理刑长老碰面,理刑长老之前把秀鼎下了黑狱,云岑对他很愤怒,见了面怎么可能不吵?但那天,虽然没听见你们说什么,但是显然态度平和没有冲突。这就不像易云岑了。你们那么平和地碰面,在说什么?” “丹崖居爆炸之后,我的疑问更浓。因为我发现,丹崖居爆炸,从段夫人开始,没有一个人提出要寻找易勒石的下落。” “十七小姐对易勒石没有好感,性情也淡,她不提还可以理解。夫人为何从来不问?是不是知道易勒石的下落所以潜意识里就觉得不必问?而云岑呢?一个如此纯良的,之前也一直在祖父膝下尽孝,还算受宠的孙儿,为什么对祖父的下落和病况如此无动于衷?” “之后,不知道是不是易家主感觉到了什么,怕露馅,在长老堂选拔会议上,特意展示了一下属于易云岑的异能。却不知弄巧成拙。易云岑可驭风,可手指读字,当日也确实读字了,可是请问一下啊,为什么殿下先给了你一张染过字的手帕,你亲手捡起,却没读出来?那字虽然用药水泡过没有颜色,可在帕子上写得痕迹很重,你那么一大本历书都读出来了,那么大的字怎么没发现呢?” 易勒石脸色惨白,嘴角有血泻出来,落到雪中,瞬间化为红晶。 原本完美无缺的惊人计划,怎么到了这两人口中,便成了破绽百出的愚蠢主意呢? “不过我还有一个疑问需要和你亲自确认,你是一开始就扮成了云岑是吗?你是怎么能扮得那么真实呢?直到后期你才露出马脚。” 易勒石淡淡道:“自然要一开始就扮。否则以你们的精明,中途换人难保不会被察觉。云岑被选定为我的继承人后,有一段时间和我同吃同住,他性子单纯,和我无话不谈,我很是喜欢。天星台事件后,我就变成了他,为了能取信夫人,取信你们,我还特意让理刑长老给我进行了意念灌输术,让我觉得自己就是云岑,一直到回到易家大院,意念术效用渐渐消退,我才回归本我,但那时候已经不需要费力扮演了。” 文臻不想和他说话了,为什么这世上就有人能一边眉梢带着温柔说喜欢,一边割下人家脸皮取代了他? 整件事其实还有很多蛛丝马迹,但是当时未必察觉,现在也没有说的必要,有些东西言语并不能解释清楚,其过程也绝没有现在回头剖析这么轻松,最起码她一直被瞒了很久。易勒石确实牛逼,能想到这样可怕的办法来解决危机,借力打力出神入化,如果来的不是燕绥,任何人,最后都只能是为他做嫁衣裳。 “所以,易燕吾一直是家主的人呢,那天拿来历书验证自然是事先商量好的。你们故意一直强调天星台,把我们目光引去那里,其实真正炼药的地点在黑狱。我就说易修年什么玩意,也值得人效忠。却原来也不过是草船借箭的草人一个。想想你们易家真可怕,两个所谓的继承人,根本从未存在过,从被定下继承人那一刻起,就注定要被你拿来作伐了。” “还有虎符。”林飞白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一边冷冷看着燕绥,一边道,“他去金麒军大营的时候,和范不取假做寒暄,撩开头发,其实就是给范不取看真正的虎符……虎符属于他的那一半,就是他头上的胎记。” 他语气平静,听起来却很有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 到现在再不明白他就不是林飞白了,他又被燕绥坑了。 燕绥拿到的虎符是对的,但燕绥也怀疑易云岑就是易勒石,那么再真的虎符其实都没有用,让林飞白去那一趟,目的就是麻痹易勒石和金麒军,让他以为宜王这边毫无察觉,从而分兵去打邱同和长川主城。 从头到尾,殿下给林飞白安排的不是调兵拯救大局的光荣任务,而是障眼法替死鬼麻痹器以及军营相亲解决情敌大礼包。 是草船借箭的那个草,故弄玄虚的那个虚。 真是,每天还想杀王啊…… 文臻也恍然大悟。易勒石直接把自己脑袋上那块长了胎记的皮肤作为虎符,必须他本人亲自到场才能凑齐。 所以才有那个关于虎符无论谁都永远拿不到的极度自信。 那还真是谁也无法调动他的军队,也是他敢这样冒险的底气,无论何时,军权才是王道。 老易的心思也太可怕了。 但她家殿下更牛啊。 她转头笑看燕绥,眼眸里似乎闪着星星,底下人都仰望着看他们。 那些沉默的眼底,满满感叹。 这一对身份尊贵,却不惜亲自潜伏敌营,联手空手套白狼,凭借智慧和少量帮手,硬生生将铜墙铁壁坐拥大军,甚至还有桀骜部族作为助力的易家撕开无数缺口,抛落尘埃。 中文等人的眼神更是感慨。 单枪匹马的殿下,终于有了足可比翼高飞的伴侣。 不会羁绊他,不会牵累他,不会令他全力前飞时不得不回头等候,任何时候,她的双翅都能触及他的翼尖。 他们可同潜入深海,相携上云霄。 哪怕智慧高绝,终究难免寂寞,爱他的女子那么多,真正相配的却只有那一个。 中文觉得自己笑得像个老父亲。 儿媳妇浑然未觉,转头笑看段夫人:“夫人呢,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段夫人沉默半晌,才道:“一直有怪异的感觉。直到小庆告诉我,云岑能令河水解冻,所以以前很喜欢在冬天解冻河水去捞鱼,但是今年一直没有。另外他对殿下……”她顿了顿,看了眼燕绥,咽回了想说的话,只解释道,“小庆是云岑的贴身小厮。” 易勒石咳嗽两声,嘶哑地道:“杀他太迟!” 段夫人冷淡地道:“恶性不改。” 扮演得再像又如何?终究演不了人心幽微。比如自己最终还是察觉了,比如小庆也早早发现了,她还记得那小厮在进城的时候便和自己说,觉得少爷有点奇怪,他对宜王殿下的崇拜喜欢好像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明明他并不赞同宜王殿下的行事,只是觉得他特别好看而已,当然这话,他只在私底下和小庆承认过…… 易勒石忽然又笑了起来,道:“月情。你对我下手……是提前为自己的谎言向朝廷赎罪卖好吗?” 段夫人道:“我确实没有那些钥匙印鉴宝库地点和你的单线联络人名单。” 易勒石刚想笑一下,就听一个人道:“可是你带着啊。” 随即一只雪白的手,轻轻将一个套娃抛在雪地里。 那是从他行囊里掏出来的,最后一个最小的套娃。 还是官兵捉贼游戏。 燕绥问易勒石,如果想要藏东西,会藏在什么地方。 他说:“如果不能毁的话,我就把它放在最显眼最常见的地方,所谓灯下黑。” 他忠实地贯彻了自己的这个想法。 连他自己,也放在了最显眼的地方。 掏套娃的人是平云夫人,转头对易勒石媚笑道:“家主,你早该来找我,你现在这么年轻漂亮,说不定陪我睡几次,我就不背叛你了。” 易勒石喉间发出几声咻咻声响,像烟花在喉咙里爆破了。 但他随即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又抬头对燕绥道:“听说你令人把圣旨送入城,便算我接下了?可是……你知不知道,我当年救过先帝的命,曾得先帝醉后立誓,朝廷对长川的一切举措,必须我亲手接旨亲口应诺才算数,否则皇家后代,必遭天谴。”他狡黠一笑,“我不会接这旨意,你爹就要承担遭天谴的风险……此次事了,有的是嫉妒痛恨你的人……等着再接一整个景仁宫的弹劾状,和你爹离心吧……” “你不是接了吗?” 易勒石:“!!!” 半晌他反应过来,看向先前他抓住,后来中刀之后才落下的那个大一点的套娃。 “装悲愤扔过去,我真要接你就赢了。”文臻耸耸肩,“怎么可能呢?我们家殿下,报仇从来不过夜的。” 易勒石那一番悲愤的质问,扔过去那套娃,不过是想让文臻心软心虚罢了,里头定然是藏了机关的。 燕绥以其人之道还其人自身,扔回去的时候,已经把圣旨塞了进去。 易勒石怕套娃落地触发机关暴露自己,不得不接。 接了,也就上当了。 论起算计,燕绥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易勒石彻底不说话了。 他眼睛虚虚地阖着,双手向后撒开,倒在马车口,微微偏着脸,雪花落在他颧骨上,半天不化。 他死了。 四面蔓延开无尽的静默,只留风雪声肆虐。 段夫人缓缓地走了过来,她眼神里似乎藏着一整个星河的悲怆。 易秀鼎有点木然地走过来,要帮段夫人将易勒石的尸首拖走,她从方才开始,就失去了全部的表情和动作,整个人像个雪做的人偶。 但她并没有来得及帮忙——易勒石忽然眼眸一张! 他是诈死! 易秀鼎大惊抢上,但是已经来不及了,易勒石狠狠一脚蹬在段夫人身上,将她蹬飞撞到离最近的林飞白,自己借着这股后坐力倒蹿进马车,他身前鲜血洒成一线,身后则是车门大开一览无余的马车内部,他倒撞进马车,已经被拽掉的门帘顶端忽然降下一块铁板,然后整个车车窗车底都咔咔伸出铁板,将车包裹得刀枪不入。 那边,一直扣着厉笑没放的范不取也有了动作,他将厉笑顶在身前,向着马车的方向猛冲,他的手下则比他还快一步,早已拍马猛冲上前,护在了铁马车的两侧,而在不远处的湖水里,忽然咻咻飞出两条勾索,勾住了马车边缘探出的两个搭扣,湖底下似乎有机器在绞动,失踪有一阵子的理刑长老穿着水靠,幽灵般从水底冒出来。 而坐在高处的文臻燕绥听见身后风声狠厉,一回头看见废墟里站起操弓的易燕吾,拉弓如满月,对着两人。 一时间易勒石最后的所有人手齐齐出动,只求护着他逃出此刻的樊笼。 易勒石已经进了马车,沙哑的大笑声从马车内传来:“月情,你还是那么心慈手软,一次杀不了我就永远杀不了我了知不知道!明白了吗?我带去青州接你的马车,其实是为我自己准备的……啊!” 最后一声忽然变成了惨叫,比刚才段夫人给他那一下还狠。 所有奋勇做最后一博的人,下意识地停住了手,惊疑不定地看向马车。 只有那锁链还在不停地把马车往湖里拉,易勒石却没有了声音。 范不取震惊大呼:“家主!” 理刑长老在湖里叫道:“没事!不会有事!那车里你看见的!没有人!” 范不取知道没有人,还知道那机关不经过家主自己无法启动,知道那轿子没别人进去过,可那样更令人觉得可怕好吗! 轿子已经被密封了,连血都漏不出来。 却有一阵咕咕的笑声传来。 声音一开始很闷,很低微,在这凌晨幽寂的雪夜里,像是雪花里生出的妖在低笑。 众人面面相觑,四处寻找,随即震惊地盯住了马车。 马车里有人在笑! 一听就不是易勒石! 可里面方才门帘扯下一览无余,明明没人! 是易勒石的鬼魂吗…… 不知道谁的牙齿微微打战声响,细细密密,听得人心头发凉。 燕绥忽然一抬手,夺夺两声,两柄飞箭投入水中,锁链随即停止绞动,马车停了下来,最后的锁链摩擦雪地声响也没了,那笑声伴随牙齿打战声便更加清晰。 燕绥飘下来,他落地的那一刻,马车开始解体,一方轿板倾斜,易勒石的身体,无声无息地滑下来。 他的头顶不知何时多了一个洞。 他的胸口上,蹲着一个小小的孩子,手里拿着一柄沉重的,沾血的小小铁锤。 她皮肤幼嫩,瘦如骷髅,头上有个皱褶横斜的瘤,虽然瘤子比之前已经小了一些,但看起来依旧十分可怖。 她眼神有些狂躁,拿着小锤子,对着易勒石的脑袋,游戏一样,一会儿敲一下,一会儿敲一下。 不时格格笑一声。 那铁器接触脑袋发出的清脆不断的骨裂声伴随着她空空的笑声,让人心里也似被敲裂再揉碎了一般,既痛且刺又心生恐惧。 平云夫人看她的眼神却像面对至宝,充满喜悦和怜爱。 她把女儿抱起来,道:“好了,囡囡,仔细把衣服弄脏了。” 所有人又一次感到了透骨而过的寒冷。 段夫人俯视着易勒石的尸首——易勒石头顶血洞的位置,正好就是他那块用来做虎符的胎记的位置。 仿佛命运的讥嘲——你所骄傲的,终将失去。 “夫人……”易秀鼎颤声道。 段夫人听而不闻,轻声道:“没有一次杀了你,只不过因为,你不配死得那么快而已。” 易勒石这回不会再回答她了。 段夫人的目光落在易勒石掌心,那里肌肤光滑细腻,他真的是脱胎换骨了,连当年的旧疤痕都不见了。 原本那掌心里该有一道淡白的疤,浅浅的,那是弓弦勒出来的伤口。 这一霎的大雪收束着卷入苍穹深处,洒下一幕秋色斑斓落日溶金,那一年的段大小姐二八年纪,坐在山崖边慢慢撕书,山风卷起她绣了凤尾蝶的百褶裙,像无数只蝶儿在青黑的崖间翩翩寻花。 阿爹说了,女人要传家立业,承继祖宗传下来的青螭刀。十八部英武勇猛的汉子只有在段家的庇佑下才能自如地驰骋,段家的大小姐,识得几个字便好了,刀法却是不能不练的,自家独门的传承不能不精熟,更不能拿那练家传绝艺的宝贵时间总去看那没用的书。 可是她只喜欢书,不喜欢那些生冷诡异的一切。 青螭刀的刀锋青幽幽的,琉璃珠子泛着七彩冷光,总让人想起那些冰冷的尸体。 每次举刀平眉,好像都会在那一线冷光里看见无数骏马长嘶倒下,染血的皮甲零落于碧草间。 阿爹说过的那些千百年英风豪烈的故事,在她眼底,是青螭刀振动刀锋时弹起的带着血气的浮灰。 但是终究是拗不过,段家嫡支长女,生来就该承担起十八部族的安宁和荣盛。 阿爹要烧了她的书,她气不过,带了书到了寒山崖上,一本本的自己撕。 撕着撕着想,如果阿爹他们追来,看见自己这样,会不会以为自己为了书想要自尽,那么阿爹是会让步还是继续坚持塞给她那把可恶的刀? 想着想着,她笑起来,张开双臂,手一撒,那些散发着墨香的她最爱的书页,在山风中浮沉。 却忽然有人大喊:“小姐不可!” 对崖咻地一声,一柄利箭穿透山风而来,白色的尾羽卷起山岚如漩涡,一闪便到了她身前。 她大惊,险些真的掉下去,身子刚刚一倾,那箭穿透她的牛皮腰带,将她带得向后一倒,钉在了山崖边。 她惊魂未定,正要大骂,却见一人忽然穿山岚越青崖而来,半空中向她张开双臂,下一瞬,她被这人扑倒,年轻男子的浓烈气息顿时撞了满怀。 这接二连三的动作彻底乱了她的心神,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想要甩一个耳光,却最终只将手里剩下的半本书拍在了他脸上。 那是一张英俊的脸,目光明亮,因为她的举动,惊愕得瞪大了眼睛。 …… 现在想起来,那一刻的他,真的很像云岑啊。 ------题外话------ 好了,揭秘了。得麻烦管理员回头翻评论区慢慢兑奖了,完全猜对的有几个啊?头奖只能给第一个完整猜对的亲哦。我呢,虽然描写抒情有点多,但是除了感情戏,情节一般都是有用的,比如写平云夫人和囡囡,囡囡的线索,易勒石整个人状态年轻化因此可以扮演孙子的真相,有人猜出来了吗? 第两百四十章 天上掉下个公主来 燕绥终于将他的瓜子都排列整齐并一颗颗吃完,从高处落了下来,他神情有些疲倦,众人仰望他如仰望天上神祗,他却眼神空无,连易勒石的尸首都没有兴趣多看一眼。 文臻有点担忧地看着他。 这段时间燕绥看似悠游自在,但长川情势复杂,千头万绪,燕绥居于中央指挥,一处都遗漏轻忽不得,心力耗损一定不小。 也许安定下来,还能给他补一顿年夜饭。 文臻一边心里安排着菜单,一边和厉以书易人离林飞白商量后续事宜,范不取算是忠心耿耿,在易勒石死亡后反应最激烈,却发现自己无法报仇,干脆一转刀抹了脖子,金麒军残余群龙无首,除一两个不肯降逃逸的,其余都放下了刀枪,便交由林飞白收编管理。 厉以书拿到套娃里的印鉴名单等物,带着自己的兄弟和妹子准备一一盘点接收。后续会需要忙很久。 易人离则负责处理易家大院的事务,理刑长老被擒,易燕吾射箭偷袭燕绥被燕绥接箭反手一箭刺中,雪地上留下他仓皇逃离时落下的长长的血线,易人离循迹追踪而去。 文臻自己的护卫耿光陈小田,以及燕绥的护卫们,则负责清理易家大院,清点安排余下的易家子弟。 易家子弟其实众多,但大多有病,嫡系尤其病重,这几年已经死了许多,经过昨夜百姓大闹,逃的逃,死的死,剩下一些大多是不被看重,也没掌管什么要紧事情的旁系,都被看守在易家祠堂中。至于段夫人易秀鼎平云夫人几个女人,文臻下令让她们在段夫人小院呆着,除了暂时限制自由外,其余供应如常。 段夫人也没谢文臻,带着几个女人静默着看易勒石的尸首被抬走。 对这些易家人的处置,燕绥可以做主,如果他不打算做主,那就要等朝廷回复。厉以书正要找燕绥商量,文臻却道:“我们累了,要先休息。” 她是看燕绥今天似乎气色不大好,情绪也不大对,得先安排休息,看看他情形如何。 燕绥也没说什么,下了屋顶便要走。易秀鼎忽然停下,道:“厉……文臻,夫人小院你们住的那间屋子的屋顶檐角……你有时间去看一下。” 文臻愣了一下,应了,看易秀鼎头也不回走了,想起她有阵子一直睡在屋顶上,是发现了什么吗? 燕绥却仿佛没听见,直接往大院里走,中文等人急忙接出来,已经给他打扫安排好了一处没人住过的院子,文臻想了想,来不及和两个刚刚赶到,泪汪汪看她的丫鬟叙话,先命她们跟过去伺候,自己则去段夫人小院瞧瞧。 走的时候她看了中文几人一眼,发现这几个护卫脸上也隐约有焦躁之色。她有心想问,但现在她有一件事急着要去验证。 燕绥向来和她形影不离,这回却没有多问,只摆了摆手便去休憩,文臻心想着等会回去问他。 跃上小院屋顶,她在自己屋顶的檐角,发现了上面有对穿的小洞。 寒冬,大雪,北风呼啸从那小洞穿过,发出一阵细碎的颤音。 文臻又去了易秀鼎之前呆过的屋顶,发现那里檐角果然也有个洞,和自己院子檐角的洞几乎在一条线上。 她站起身,看了看,然后掠到另一处屋檐上,在那檐角上也找到了洞。 她的身影在大雪中穿梭,片刻后已经走过了近半个易家大院,看过了几十处院子的屋顶檐角。 凡是和自己院子屋顶檐角上成直线的檐角,都有一个洞。 最后一个院子,是易燕吾的。 文臻在他屋子的檐角上不仅找到了洞,还找到了洞旁一个竖立的小铁片,风从这个洞掠过的时候,声音会有细微的改变。 那些不同的檐角上,有的有铁片,有的没有,风穿过这些洞的时候,便会有不同的变化。 文臻立在屋顶上,茫茫风雪里,她眼里那些檐角,那些洞,渐渐飞起,在空中排列成线,最后化成了一支巨大的多孔的笛。 以檐为笛身,以檐洞为孔洞,以风吹笛,奏天地之声。 这样的心思,这样的手笔,这样出神入化以天地万物为乐器的气魄和能力,除了唐羡之还有谁。 刚来易家大院的第一夜,风声奇异,燕绥辗转难眠。 习惯性睡在屋顶的易秀鼎,无意中将手中的剑往旁边一搁,那声音被阻挡,风声淡去,燕绥入睡。 当时文臻就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只是怎么也没想到,唐羡之还有这样前所未闻的一手在等着燕绥。 后来易秀鼎对燕绥生出心思,又被燕绥寒碜,再也不在屋顶上睡,孔洞没有了阻碍,声声欢唱,干扰了燕绥本就可能有病状的大脑。 所以后来他的睡眠越来越差。 萦绕在心头的谜团被解开,文臻有点茫然地下了屋顶。 这样的伤害不可解不可逆,唐羡之竟然最后还留了这么一手。 这个玩意对别人没有影响,而对于燕绥,这笼罩了半个易家的风笛,就是他的催命魔音。 事成之后,他肯定还是睡在易家,多睡一日便多一日危险。 如果不是易秀鼎无意中发现并提醒…… 文臻出了一身冷汗,有那么一瞬间,她忽然想,或许人生应该修改一下目标。 她不想和这些满身都是心眼的人们斗了,她想找到逆转时空的办法,带着燕绥,离开这些尔虞我诈,去医学繁荣发达的现代。 到时候她的病,燕绥的病,说不定都可以轻松解决。 要什么富贵荣华,万人之上? 谁知道那背后无数血泪和悲怆? 她只想健康地和健康的他守在一起,天荒地老。 文臻在屋顶中,彻骨风雪中,捡了石子,亲手一个个堵死了那些孔洞。 最后一个洞堵完,就能感觉到易家大院之上的风声有了细微的变化。 文臻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指,又搓了搓脸,让冻得苍白僵硬的脸变得红润一些,愉快一些,才下来去找燕绥。 燕绥这回搬去的院子叫宜园,倒是很适合他。文臻进去的时候,看见中文正端着茶盏出来,这位侍卫大头领脸上,方才的些微焦虑已经不见了,换了一点隐秘的欣喜和微微的不安。 中文给她请了安便走了,采桑采云站在廊下,悄声对她道:“殿下睡了。” 文臻便也不进去打扰,在隔壁房间睡了一会,起来洗手做羹汤,准备给燕绥补一顿年夜饭。 这一做就是大半天,其间她有看见采云采桑打水送进去,燕绥应该是醒了,这让她略略安心,最起码燕绥没什么身体问题。 她在厨房里大展身手,煎炒烹炸,采云采桑都来给她打下手,冷盘有口水鸡,酱鸭,野菜豆米墩,豆皮猪皮冻,热菜有咸鱼鲈鱼双拼,狮子头,水煮鱼片,蟹酿橙,烤羊排、十景素烩、鲍汁海参、三杯鹅……主食有腊味煲仔饭,炸酱面……没有用山珍海味,也不玩新奇做法,只走家常风味,温馨热腾新鲜为第一要务。 只是这次做菜,文臻总有种奇怪的感觉,以前她做菜,厨房里挤满了学艺的厨师,外头挤满了闻香而来的食客,燕绥虽然不耐烟火,但也总等在最近的地方,随时等待她的投喂,但这回,易家的厨子自然不能进这厨房,只有一个李石头诚惶诚恐地给她打下手,不断叨叨道歉自己当初先听信了韩芳音的话险些给殿下大人带来麻烦……外头没有了扒窗户抢食打架的人群,燕绥也不在。 文臻觉得,一切的原因,其实只有最后那一条才是原因。 一桌色香味俱全的菜做好,她亲自去喊燕绥,结果居然吃了闭门羹。 燕绥又睡了。 文臻端着菜,站在紧闭的房门前,天冷,只多站了一会儿,那盅狮子头便凝了冰,浮着乳白的脂肪,看着十分腻人。 面前的门紧紧地闭着,里头毫无声息。 文臻默不作声将菜又端了回去,采云采桑十分担忧地看着她。 她们不明白,小姐好不容易陪着殿下一路过来,做到了原本不可能做到的事,如今胜利了,怎么反而忽然闹生分起来了? 文臻也不明白,燕绥虽然散漫任性,但自从和她在一起,从未和她使过性子。 发生什么了? 想不明白就不想,直接问便是。 她一脚踢开房门,声音不小。 床上没有动静。 文臻心中一紧,想到某个可能,快步过去,却看见燕绥确实正在安睡。 他面容平静,先前眉宇间那种细微的烦躁在睡着后终于消失,长长的睫毛细而密,弧度优美的眼尾自带阴影。 看他真的在睡,文臻的怒气顿时不见了,他的睡眠太难得了,文臻不能容许自己吵醒他,轻手轻脚放下托盘,给他掖好被子。 她又搓搓手指,轻轻给他把了把脉,这方面她学得不大精通,只感觉没有太差。 她放下心来,不是身体出什么问题就好。 端了托盘又出去,看着一大桌没人吃的年夜饭,她想了想,命采云采桑各拿了一个食盒,带着去了段夫人小院。 段夫人的贴身嬷嬷带着警惕又微微愤恨的神情道了谢,将食盒收了进去。平云夫人亲自出来接着,并当着侍女的面,拈了个炸丸子吃了,一边笑盈盈地感谢说终于吃到了厨神的菜。 易秀鼎的菜是文臻亲自送去的,算是感谢她的提醒。 室内没有点灯,十分黑暗,易秀鼎盘膝坐在榻边,面前搁着自己的剑,一个随时可以抓剑奔起的姿势。 她看着文臻一道道的布菜,没有谢意也没拒绝。好半晌她道:“你这人很奇怪。” “嗯?” “你不心虚么?” 文臻挑眉,笑意惊诧。 “我为什么要心虚?” “为什么不心虚?”易秀鼎道,“云岑,不,前任家主那句质问你们的话,虽然身份不对,但是也算是实话。夫人待你们不薄,你便一点都没有歉意?还能这么坦然地再次出现在我们面前?” “保住你们的性命,我便没有任何歉意。”文臻给自己斟酒,“你要明白,生在易家,已是原罪。易家的罪恶,都有你们一份。不要以为自己没有参与作恶就是无辜,你既然享受了易家作恶后带来的丰厚物质待遇,就应该有承担孽力反噬的觉悟。” 以易家当初在天京作祟的罪名,就够满门抄斩,文臻觉得燕绥也有此意,毕竟斩草除根最清净。只是碍于她,才放过了段夫人等人,虽然文臻并没有开口求情,但两人相处这许久,关于对生命的尊重,燕绥很明白文臻的想法。 文臻承情,所以绝不会再圣母地开口要求什么,为难心爱的人。 何况段夫人后来明知易勒石的身份却一直保持沉默,心思也未见得有多纯粹。 易秀鼎想了一阵,似乎想通了,点点头,算是接受了。 文臻很喜欢她这种性格,硬,却不拗,不钻牛角尖。 一开始觉得她有点像太史,后来又觉得不像,但现在,经过一番感情的自我磨折,倒是有点像了。 因此她对易秀鼎有几分移情作用,希望能看见她过得更好一点。 “韩芳音曾经撺掇过你吧?但是你为什么没有下手,还提醒了我屋顶的事?” 易秀鼎沉默半晌,淡淡答:“我如果做了那样的事,我就成了和她一样的人。” 已经失了尊严,不能再失了人格。 这是易秀鼎的底线,而韩芳音没有。所以唐慕之说,情敌和情敌也是不同的。 文臻无声对她举杯。易秀鼎却没有回应,手指扣在剑上,冷淡地道:“我永远不可能感谢你。” 文臻正想笑说我也不需要你感谢,就听她道:“但我可以给你一个提醒,算做最后的回报。”她拿出一张信纸,从桌上推过来。 文臻一眼认出那是燕绥属下互相之间用来飞鸽传书的专用纸,一边接过,一边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易秀鼎道:“先前有人匆匆路过我身侧,身上露出一个信鸽专用的管子,我给拿了出来。” 文臻隐约知道她的能力,点了点头,扫了一眼,脸色便变了。 她甚至没来得及打招呼,起身便出了门。 留下易秀鼎,沉浸在黑暗中,夹起一块菜,慢慢地吃了一口,没有笑意的笑了一下。 这世上所有的爱恋和在乎,都是天上浮云,一阵风来,便都散了。 …… 文臻急匆匆往回奔。 脑海里那几段话不断来回,撞得她脑袋嗡嗡响。 什么叫永王立功,成功说得西番降服,什么叫西番献药,并求两国交好,什么西番王女恋慕天朝上国繁华,想亲身沐浴上国教化,已将王女送至边境,请宜王殿下一并照拂带回天京? 从哪冒出来什么阿猫阿狗? 永王殿下不是在边境游学的时候,无意中被打草谷的西番人当做百姓俘虏了吗?怎么忽然又成了纵横家,还说服了西番? 西番这么多年,和东堂经常打架,偶尔求和,反反复复也不少次了,但文臻总觉得这事儿有点离奇。 还有,药,什么药? 她隐约觉得这事儿和燕绥这几日的反常有关。中文等人这两天神情也不大对。 但她还没奔到燕绥那里,就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易家地方宽大,道路宽阔,是可以跑马,但正常人都不会在殿下已经入住的情形下策马在这里驰骋。 雪依旧在下,文臻回首,隔着鹅毛雪片,看见当先身着软甲的姚太尉,他身后是一身黑甲的旗手卫,和部分军士,人数不少。 文臻停下了脚步,有种不好的预感。 姚太尉为什么忽然出现在这里?千里迢迢他也来了长川?他什么时候来的?刚到?还是一直跟在朝廷队伍身后? 这意味着什么?朝廷的不信任? 联想到之前听说的关于朝中老臣对宜王出使长川的疑虑,文臻的脸色微微一沉。 姚太尉策马近前,对文臻略一点头,手下的旗手卫自动散开,包围住了段夫人的院子。 姚太尉略一点头,道:“拿下。” 文臻:“!!” 她快步过来,小院门忽然开了,段夫人,平云夫人,易秀鼎都站在门口。 段夫人看了一眼面前的阵仗,又看了一眼文臻,文臻瞬间在她的眼神面前无地自容。 平云夫人则惊诧道:“什么意思?为何忽然又有朝廷军队前来?我们不是已经献出易家了吗?我对宜王殿下还有功呢!”说着又转头看文臻,“文别驾你说是不是?文别驾这是怎么回事?你们要反悔了吗?” 易秀鼎也没说话,缓缓将剑转到自己一手能拔出的地方。 姚太尉对段夫人躬了躬身,道:“段夫人。陛下有旨,易家上下,悖逆不法,罪同谋逆。着令全员收监。二十岁以上子弟,不论嫡庶,不论男女,一律处斩,二十岁以下者,着令澹州流放三千里。夫人为皇后亲母,身份特殊,由老夫亲送至天京,日后赎尽罪孽,当可与皇后团聚。” 说完一摆手,对旗手卫道:“带走。” “慢着!” 文臻快步过来,往小院门口一站,抬头看姚太尉。 姚太尉皱眉看着她,道:“文别驾,此次你辅助殿下,收归长川有功。陛下会给你嘉奖。但为人臣子,当谨守本分,切不可居功自傲,更不可挟功而有所僭越。此事陛下已经下旨,由我全权处置,你退下吧。” 他身后跟来的几人,都表示赞同地点头,文臻依稀认识是大理寺的几个文官,还有一位不认识的青年,那些士兵都站在他身后,神情都特别悍厉。 文臻简直没气笑了。 长川是燕绥和她以及这许多人辛辛苦苦拿下的,这些人跟在后面,想必是不放心燕绥,生怕他和易家做了什么利益勾当,过来抢胜利果实。 这也罢了,燕绥和她本就无意争功,但招呼都不打一声,便要来处置段夫人她们,她还一句话没说,先摆上架子训一顿,这是要给个下马威? 易秀鼎已经过了二十岁,在处斩之例。段夫人与女儿相见,还得加个赎尽罪孽的条件,如何赎尽罪孽?寺庙修行?还是苦役?段夫人并无恶迹,也没享受多少易家的荣华,这个年纪,还要这么对她? 她笑,先给姚太尉行个礼,道:“下官不敢僭越,但是敢问太尉,殿下才是长川事务的总管,太尉既然携旨意一路远来,要对易家人进行处置,是否应该让殿下也旁听一下?” 姚太尉道:“我已经先去拜会过了殿下。” 文臻一皱眉,心想这句话什么意思?字面意思,还是已经得了燕绥首肯?这不可能! 燕绥虽没明白说要赦免段夫人几人,但分明已经默许了她的处置。 她对四面看了一下,不知为何,附近没有一个她的人或者燕绥的人。 姚太尉只答了这一句,便又道:“带走!” ------题外话------ 俺写文一般没有狗血,一般也不为虐而虐,不用太纠结,也不要急着为没发生的自己臆想的情节烦躁哦,下一单元准备换个风格,欢脱一些,冲淡长川这一单元的沉重。 猜谜兑奖的事情,还要请大家等一等。两个负责后台的管理员,都有自己的工作,靠爱发电,帮忙我这里的琐碎事情。一个最近在忙双十一退货,一个在国外和我们时间对不上。就让我们慢慢兑哈。 第两百四十一章 打你巴掌不嫌多! 姚太尉只答了这一句,便又道:“带走!” 那高个子青年身后的士兵上前来,文臻上前一步,挡在路上。 姚太尉的声音已经冷了下来,“文臻,你什么意思!” “太尉请勿误会。”文臻压了压火气,依旧的笑容可掬,“收服长川的整个过程,太尉想必不太清楚。请太尉拨冗听我仔细说过,再……” “文臻!”姚太尉爆喝,“你以为这是生意场,可以讨价还价吗!听清楚,这是圣旨!” 他身后,一个官员急忙道:“太尉息怒。”又对文臻使眼色,“文别驾,你劳苦功高。但易家诸般行径,罪在不赦,这些处罚,是你们离京之后,朝廷便决议定了……” 文臻认得这人算是单一令的门生,这是为她打圆场,听见他的解释,她的心沉了下去。 长川易家在福寿膏事件中,几乎得罪了整个朝廷,会得到这样的反噬也不奇怪。 这已经不是圣旨的问题,是整个福寿膏事件中遭受伤害和自尊受辱的群臣的报复,其中包括她的老师单一令。 对易家的处置,严格来说也并不过分,前朝也有世家获罪,满门被斩,女子入教坊司。易家是皇后的母族,已经得到了应有的尊重。 所以性情冷厉的姚太尉暴怒,如果她再坚持,就是和整个朝廷做对,甚至会被怀疑和易家有勾连。 她可以硬拦,向燕绥求救,但是这意味着燕绥要再次对上群臣,辛苦夺下长川的功劳也会被抹杀,他是皇子,遭受的怀疑和攻讦会更多! 她甚至不能拿段夫人和易秀鼎屡次救护来求情,那会令怀疑更深,一旦她和燕绥陷身攻讦,段夫人她们就死定了。 她可以什么都不要,可她不能拖累燕绥! 这不是有人在针对她和燕绥,却是她和燕绥至今遇见的最为难的局面。 冬日寒雪中,文臻怔怔而立,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姚太尉看她神情,皱了皱眉,不赞同地道:“文别驾,你此来长川,功劳不小。回朝后论功行赏,也当在前列。切莫妇人之仁,更勿和这些罪臣家眷纠缠不清。” 那高个子青年嗤笑一声,轻声道:“女人啊,就是婆婆妈妈。” 又有人道:“文大人如此牵念不舍,莫非别有隐情?” 身后脚步轻响,易秀鼎忽然走了出来。 她淡淡道:“文别驾,当初你用尽心思,借我等之力潜入易家,为了取信我等,是说过要保我等性命。但你最终将长川搅了个天翻地覆,杀尽我等亲人,已是我易家上下不共戴天的仇人,又何必遵守当初那个虚伪的誓言?便是你假惺惺要遵守,我也不想领你这个情。”她看着文臻眼睛,一字一顿地道,“因为我但逃得性命,一定会杀了你。” 文臻看着她波澜不起的眸子,只觉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段夫人没动,站在门槛上平静地道:“既如此,容老身收拾几本书。” 平云夫人仿佛此时才反应过来,惊喊道:“怎么会这样!为什么还要对我们下手!文臻!文别驾!你和他们说,我们不是罪臣家眷,我们是有功的!我们暗中帮助朝廷拨乱反正!你答应过我要保我的我女儿性命的……”她眼泪忽然滚滚而下,尖声哭道,“囡囡啊……囡囡啊……” 她一直抱着的孩子被吵醒,用自己那颗变形的头颅贴了贴她的脸,平云夫人哭得更凶了。 那个高个子青年笑了一声,道:“好吵。”又皱眉道,“哪来的怪物!”再对自己的手下一摆头,“拿下,阻拦者格杀勿论。” 当下便有士兵拿了锁链上前,要绕过一动不动的文臻,文臻伸手一拦。 她此刻正在思索能缓解此刻局面又不造成任何隐患的方法,拦人的动作完全是下意识的,那士兵却是个悍的,又素来只听自己主子的话,看文臻拦他,眼神一厉,手中锁链哗啦一声,当头就对文臻抽了下来。 姚太尉大惊,大喝:“住手!” 但这手已经住不了了。 而文臻还在走神,更没想到这士兵居然敢对她动手,等到惊觉抬头,就看见一片沉重的黑影压下来。 她百忙中错步扭身,让开了头脸,却眼看手臂已经躲不开。 忽然霍霍声响,一道细长的黑影猛地搭在了那锁链上,一抖一弹,哗啦一声,锁链倒弹而起,稀里哗啦砸在了那士兵的脸上,那人惨叫一声,脸上瞬间便开了酱油铺。 文臻抬脚便将他踹了出去,那人撞在墙上重重一声,那高个子青年怒道:“你!” 文臻抬头盯着他,目光相撞,高个子青年窒了一窒。 一阵风过,易人离带着一身风雪卷了近来,还没到就怒声嚷嚷道:“什么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这里对文臻动手?”一边顺手抽回他的长鞭,一边大声对文臻道:“发生什么事了!听说有人来抢功了?还真他娘的心急啊这是,晓不晓得外头刚才差点出了事,一个逃跑的重病的易家子弟灌了一瓶自己身上的脓水要投放在城里的水源,好险被我给夺下来了……” 易人离虽然看见了那一幕,却没当回事,想着大概是哪个没搞清楚情况的傻子,踢死了算完,他急于向文臻报告方才城内发生的险情,顺便也有提醒大家先别争功共同御外的意思,不防他正说着,忽然身后风声猛烈,与此同时文臻猛地将他一推,道:“小心!” 易人离反应也快,一个跟斗翻出一丈,落回雪地一回头,看见那高个子青年不知何时已经下马,正转着手腕,一脸冷笑地看着他。 易人离的眉头竖起,油滑气质中忽然便生了戾气,“好哇!” 他上前便要动手,顿时一群士兵涌上,将那高个子青年团团护住,那人负手立着,微带浅淡的笑容,道:“易人离?易家子弟,也敢这么嚣张?”又转头问姚太尉,“太尉,方才旨意中,可有对这位易家少爷的特赦?” 姚太尉皱起眉头,他很清楚易人离和其余易家人不一样,但是问题是当时讨论对易家的处置时,很多人忘记了这个例外,便是有人记起,也懒得提醒,反正又不是他们的命。 旨意没提,后头就需要燕绥单独向陛下提请特赦,但毕竟还没提请,祖少宁这么一问,还真不好回答。 这位祖少宁,原是东堂名将封家的养子,封家犯事后,祖少宁接了封家的陷阵营,向来有志超越东堂神将林擎,常年驻守在内陆,这次是准备和边军例行换防,顺便护送姚太尉来传旨的。 据说这位承封家养育之恩,又得封家以女儿相许的有为青年,在封家败落后迅速撇清关系,为表划清界限,甚至亲自担任监斩官。 这位当年在封家事件中,曾经险些被宜王殿下一刀斩了,是陛下亲自发话才留了性命,也因此和林擎那一系关系向来不和。 姚太尉一犹豫,祖少宁便笑了,易人离则再次吊起了眉毛,“什么意思?什么旨意?” 文臻没有理他,直接看向姚太尉。 “太尉!你难道连易人离也要算在死亡名单上吗?!” 姚太尉还没说话,祖少宁接了话。 “为什么不能算?”他高高挑起眉毛,顺手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我们接到探子密报,称易人离亲信阳南岳,正秘密和十八部族残余联络。长川已经收归朝廷,十八部族也将迁入城中成为我皇子民,你易人离一个易家人,在这种时候还在交联结党,用心何在?” 易人离茫然道:“什么联络?什么结党?你放你娘的什么屁?”他没再理祖少宁,转头对文臻道:“我现在知道为什么燕绥一副整天谁都看不上的死样子了,这官场怎么比易家还恶心?” 祖少宁眉毛一敛,却没看他,只对身后兵士摆了摆头。 文臻转头吩咐了身后丫鬟几句,采云采桑匆匆离开。 陷阵营的士兵扑向易人离,易人离长鞭在空中噼啪一甩如闪电,割裂空气声里祖少宁道:“易人离,你想清楚,本来你还有微功,说不定还能求免个死罪,这一动手,你最后的机会也没了。” 易人离回答他一声呸。 一只手按上易人离的鞭子,易人离转头诧异地看文臻,文臻扬眉看着祖少宁和姚太尉:“收归长川,易人离功不可没。方才他说的话您也听见了,若不是他,此刻长川就要有一场瘟疫!更不要说之前易家大院潜伏多亏他提供地图,交结底层仆役,传递信息,易家长老堂的候选人也是他出手杀的,他虽是易家子弟,但是早早弃暗投明,当初正宗易家继承人他没做,现在怎么会和其余人勾连再图谋不轨?就他这些功劳,不说封赏,还不够抵他出身的罪?如果他这样的明白人都会被处置,那么以后还有谁敢再相信朝廷?” 姚太尉微微变色,祖少宁却平静地道:“人心易变。何况你和易人离关系匪浅,你说的再多,都不足以为证。” “他的功不够抵他的出身原罪和他的嫌疑是吧?”文臻道,“好,那么加上我的呢?” 她讥讽一笑:“你总不能说我的功劳也都是谁编的吧?” 祖少宁嗤笑:“怎么,你要拿你的微功,去换易人离的性命吗?” 文臻摇头,“不止。还要换我身后的女子们。” 祖少宁怔了怔,大笑,随即猛收,换了冷峭的表情,“文别驾,你还真是狂妄。先不说收服长川本就是你的职责,到底算不算功劳还是两说。便算是一点微功,那也是陛下洪福齐天,殿下智慧无双,你躬逢其盛,做一点分内事罢了。陛下赏你,那是陛下恩典,你只管磕头领受便好,还想以此讨价还价?为人臣子的,可千万别太把自己当回事!” 姚太尉也皱眉,道:“文臻。功劳归功劳,罪人归罪人,你不要混为一谈。更不要试图拿陛下恩典交换什么。这不是为臣之道!” 祖少宁讥诮地道:“一点微功,换数个大逆之人性命,倒打得好算盘!” “那加上我的呢?” 突如其来的女声令祖少宁一怔,回头一看,不知何时,厉家兄妹,林飞白周沅芷以及护卫们都到了。众人排排往文臻身后一站,团团护住了她。 说话的是厉笑,她和她家的葫芦娃们都一脸匆忙,厉以书手里还拿着账本。 厉笑拦住了要咆哮的哥哥们,对祖少宁声音清晰地道:“厉家子弟参与此次长川收归事宜,也略有微功,并与易人离并肩作战,可为他一切行为担保。” 她一边说话,一边顺手把易人离的鞭子收走了。 易人离:“……” 祖少宁眉毛一扬,还没说话,厉笑眉头一扬,道:“怎么?你说文别驾一个人不能换这许多人性命。那我们厉家八个人的功劳,总该能保得下一个易人离吧?” 祖少宁怒道:“功劳不是这么算的!你们把陛下的恩典当成了什么?集市买菜的添头吗?” “咦,一开始这么算的不就是你吗?”文臻一笑。 祖少宁一窒。 “还有我。”林飞白终于开口,眼睛沉沉地压在眉毛下,盯着祖少宁,“我与我父的功劳,够不够为那几个女子作保? 周沅芷立即很夫唱妇随地接口道:“至于小女子和家父,那点微功,自然是不足以担保什么的。所以小女子只想请太尉和祖统领消消气,切莫伤了彼此的和气。” 若不是此刻剑拔弩张,文臻险些要笑出来。 厉笑和周沅芷真是太可了。 厉笑头脑清晰冷静,周沅芷善于以柔克刚,她知道方才一人一句祖少宁已经被怼得够了,就不必再火上浇油,但她那一句,明摆着还是威胁。 想清楚,要不要同时得罪这么多势力雄厚的世家。 姚太尉脸色很难看,但明显已经在思考,想了一阵,慢慢道:“既然如此——”祖少宁忽然道:“太尉!”不等姚太尉回答,便冷声道:“请诸位明白,功劳归功劳!处置易家归易家!没谁允许你们拿功劳换赦免!更何况这功劳还没给你们结算呢!今日在下领的职责,便是将这些罪人收监,余者一概不管!诸位要想救人,那就赶紧写折子去天京和陛下要恩典去!来人,拿下易家余孽!” 旗手卫没动,他手下陷阵营轰然一声,水流般上前来。他怕士兵再次被阻拦,自己也下马,大步上前,就要拨开正中间的文臻。 众人都在看文臻,文臻似乎在思索什么,眼看祖少宁的手已经要碰到她肩膀,林飞白第一个按捺不住就要动作,周沅芷却在此时忽然歪了一下,鞋子踩在林飞白的脚上。 林飞白一瞬间脸都扭曲了。 绣花鞋的鞋底为什么会这么硬! 他慢了一步,祖少宁便没人阻挡,手落在文臻肩上,众人脸色一变。 祖少宁脸色也一变。 他忽然发现,手被黏住了! 祖少宁大惊,下意识用力拔手,这一拔,顿时带得文臻身体向他怀里栽,随即祖少宁手一轻,他正心中一松,却听文臻怒道:“祖少宁你做什么!” 祖少宁这才发现文臻给他这一拔拔得向自己怀中跌来,心道不好,正要伸手去扶,忽听砰地一声闷响,小腹剧痛,像是内脏在瞬间被砸烂,整个人又像被一股巨力拽起,猛地向后飞去,再噗地一声,摔在一尺深的雪中,将雪地砸出一个人坑。 这一切只发生在瞬间,在众人看来,就是祖少宁忽然把文臻向他怀里拉,文臻便给了他一拳。 一拳之后,文臻还不罢休,飞身蹿起,跳到祖少宁身上,一把勒住他喉咙,将他半身拎起,抬手就是一个耳光! “既然你说我的微功不能换谁的命,打你这贱人总够抵了吧?来来来,我们算算,一巴掌抵一功,看看能给你多少掌!” “啪!” “我揭穿西川易铭身份使易家陷入内乱不能插手长川内务,算一巴!” “啪!” “我攻心逼走唐羡之,避免身份被唐羡之向段夫人揭穿,算一巴!” “啪!” “我冒险潜伏易家大院,配合殿下套取多方情报,算一巴!” “啪” “我重伤唐慕之,揪出韩芳音,将背后作祟的人解决,算一巴!” “啪!” “我骗走易修年的令牌,拿到巨额款项准备填充国库,并成功散布流言,使长川百姓心生畏惧,难起抵抗之心,算你一巴不多!” “啪。” “我给长老堂两位候选人提供诗词,使他们能上求文长老的二楼,铲除候选扫清障碍的同时也成功挑拨长老们陷入混战,这该能算两巴的,打个五折,算一巴!” “啪啪!” “我给平云夫人女儿研制解药,因此得她许诺相助,丹崖居帮我们分散守卫,最终杀了易勒石,这大功算一巴我太亏,算你俩!” …… “啪啪啪啪啪。” 一时间天地只回荡清脆巴掌之声。 文臻出手又快又狠,语速也极快,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她一连串巴掌已经把祖少宁扇成了猪头。 姚太尉目瞪口呆,抖索着手指着文臻半晌说不出话来,他往日在朝堂只见过文臻甜蜜糖儿的模样,还以为这姑娘天生柔软狡猾不会生气不会动粗的呢! 这啪啪啪啪也似乎一声声扇在他脸上,以至于他第一直觉要怒喝,竟然被吓住了没敢喝,感觉好像一出声,那狞恶的巴掌就会换他来受。 然而一声声听下去,他又有些感喟,潜伏易家翻覆易家说来简单,却其实步步惊心。 好容易文臻稍稍一停,他刚要说话,文臻转转手腕,忽然一笑道:“本来不想算那件功勋的,那是我自愿的不该拿来算功劳,但功劳还没完全抵消我不过瘾,只好委屈你继续受了。” 她抬手。 啪啪啪啪又一阵疾风暴雨般的巴掌。 姚太尉觉得自己要晕过去了。 他颤颤巍巍,喘息地问:“你……你这又是为何……” “我在唐家和易家的联合追杀下救了殿下!没有殿下就没有长川的回归!这才是大功!这功我不要谁嘉奖我,就求多扇他几下!”文臻笑眯眯地道,“我就不明白了,我们在敌营虎穴打生打死,好不容易拿下了这么个艰巨的任务,居然还有人揣测我们,怀疑我们,迫不及待地跑来接收战果,还想趁机整死我们,陛下肯定不会让臣子寒心,自然都是这些嫉贤妒能的小人作祟,我怎么能允许这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佞臣继续留在陛下身边蹦跶!” ------题外话------ 评论区准备开始兑奖。因为时间跨度长,回翻评论一个个找出来打赏实在很麻烦还容易出错,而且潇湘打赏也有金额限制,为了减轻为爱发电的管理员的负担,避免出错,会先统计首次留言猜中易勒石的读者名单,评论区公布名单后,请中奖的小可爱发十条留言,管理员每条留言打赏111币。记得连续发十条,不然漏了打赏表怪我哦,谢谢大家配合哈。 另外,两百三十九章最后,为了情绪的完整,在文末添加了几百字,后来我在评论区提醒大家记得补看一下,但应该有的亲是不看评论区的,所以在这里再次提醒一下。 第两百四十二章 精神病人欢乐多 姚太尉感觉那一排巴掌终于狠辣地甩在了自己脸上,打得老脸火辣辣。 祖少宁可能一开始就被打晕了,一团破布一样任凭文臻左右开弓。他的士兵们想救,林飞白易人离及护卫们早已堵住了所有的通路。 一个士兵救主心切拔刀就砍,顿时飞上了旁边的树梢,落了人们一头簌簌的雪,片刻后人们混战成一团,穿黄色皮甲的陷阵营士兵不住被抱摔而起,狠狠地一次次掼在地面上,像他们的统领一样,掼出一个个雪花飞散的人坑。 大家都是人精,没人动刀剑,全是肉搏,打最痛的地方,还叫你看不出伤口。 在这些砰砰砰的沉闷摔打声里,还夹杂着文臻的咕哝声:“我从荆棘丛里就救走他,一巴掌!我带他躲过唐慕之追兵,一巴掌!我带他逃出陷阱,一巴掌……” 没人听得清,文臻也不想让人听清,姚太尉在一片混战里不断大喝住手,可惜没人理他。 祖少宁被扇晕过去,又被扇得浑身灼热疼痛地醒来,只觉得腹中似乎有火在燃烧,而整个脑子都似乎成了浆糊,脸上木木的,耳中嗡嗡的,天地变成了一道细细的缝,晃动着文臻在这种时候还挂着笑的脸。 他还没理清楚,啪地又一下,他已经感觉不到多少疼痛了,也听不清楚文臻在叨叨什么,只知道自己又挨打了,还在挨打,在当众挨打。 极度的愤怒和不可思议涌上心头,他张开嘴,好一会儿才嘶哑地大喊:“文臻!你疯了吗!” “对!我被你们逼疯了!我疯了你首先小心你自己!精神病人可不管道理纲常!” 祖少宁嘶吼着,拼命掀开文臻,跌跌撞撞爬起来,扑向姚太尉,姚太尉猝不及防,被他收势不住撞倒在地,祖少宁从姚太尉怀里掏出一封密信,回身,往文臻脸上砸,咬牙嘶声道:“你这疯女人!你敢这么对我!你是仗着殿下一定会护着你是吗?你怎么不想想殿下为什么一直没出现……” “因为他已经被我药倒了!” 祖少宁正要砸出去的手停住了,瞪大了眼睛看文臻,文臻一把将他手中的密信夺了过去,拿在手里,却并没有拆开。 她忽然恢复了平静,看向姚太尉:“西番军队暗中偷袭平州等地,被陷阵营击败后求和,并献上据说可生死人而肉白骨之灵药,同时请求让先王长女跟随殿下入京,接受天朝上国的教化。陛下为表对殿下的嘉赏,着令将灵药赐予殿下,西番王女也由殿下护送进京,同时陛下为表为我的嘉赏……”她笑了一下,看着姚太尉微微惊异的眼睛,“授予我长川别驾实职,着令我就地任职,待协助刺史彻底安定长川后再回京。” 姚太尉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的!” 祖少宁也十分惊愕,文臻明明没有拆那封密旨! 文臻暗中松口气,一指祖少宁:“他泄露的。” “你胡说!” “你昨夜派人暗中联络我,将这件事透露给我。你告诉我,陛下有意为殿下聘西番王女,作为赐下灵药的条件。而殿下因为身体存在隐患急需灵药,已经接受了。”文臻微微侧头冲他冷笑,“虽然你派来的人没有表明身份,但是如此清楚此事,不是你是谁?” 她又问姚太尉:“太尉。统兵将领暗中交联朝中大臣,并试图挑拨合作皇子和朝臣的关系,影响大局,用心不纯,该当何罪?” 祖少宁瞠目结舌:“你——你胡说——” “如果不是你先来挑拨,我怎么会知道此事?密旨一直在姚太尉这里,你们今天刚刚才到。总不能是太尉泄露给我的?” 祖少宁张了张嘴,发现这真是无可辩解。他们刚刚赶到,之前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这事,文臻知道了,不是姚太尉就是他泄露的,姚太尉是主官,不可能给自己找这个麻烦。 然而他实实在在没做过这样的事,那么文臻是怎么知道的? 文臻目光冷冷对着地面,怎么知道的?密旨虽然是密旨,燕绥的消息网却得了部分消息,比如灵药和西番王女的内容,传递过来时被易秀鼎隔空移到手里,告诉了她。 而陷阵营胜西番以及赐药和她自己的被安排,是她猜出来的。 无他,林擎和邱同一直在长川搞事,西番好端端忽然求和必然先有一败,至于谁胜了他们,既然这个得意洋洋的陷阵营统领出现在眼前,自然是他的战果。 既然想要撮合燕绥和王女,自然要给他不能拒绝的好处,所以药是给燕绥的。 皇帝向来不喜欢作风强硬,既然给燕绥做了这个安排,自然就会让她留下,先分开一段,让燕绥和那王女培养一下感情再说。 她得出推论,一试,果然没错。 顺手把祖少宁坑了。 祖少宁和燕绥有过节,他出现在这里,很可能接下来要陪同燕绥回京受赏,文臻不想燕绥身边有这么一条狼。 她也正好趁这件事,和燕绥割裂一下。 这么想的时候,心中依旧一痛,说把燕绥药倒是她撇清关系的假话,但燕绥为何至今没出现? 他……已经用了药了吧…… 用药意味着接受了西番送王女的条件…… 文臻立即打断了自己的思路,对面祖少宁还在辩白,她不理祖少宁,问姚太尉:“太尉,既然我是长川别驾,那我作为地方官,就有权力弹劾临近统军将领不法事。我现在弹劾祖少宁涉嫌干涉地方政事,有搅乱大局之嫌……”她顿了顿,带笑而轻蔑地看了祖少宁一眼:“……以及其人疑似和西番勾结冒领战功一事。” 前一句也罢了,后一句简直石破天惊,所有人都霍然转头,祖少宁失声道:“你说什么!” 他已经顾不上追究刚才的暴打之事了,这女人一波波的攻击,每一次都让他猝不及防,无法招架。 “西番一直在徽、隋、池三州临近一带活动,多年来也多半和神将及邱统领交战,最近十年里,西番和林帅大小交战五十三次,和邱统领大小交战二十五次,和陷阵营交战……七次。” “这么低的交战频率,为什么这次就这么巧,在神将和邱统领都离开大营后,西番不去攻击挡住他们的边军大营,却要绕路去平州交战?平州位于内陆和徽州中间,西番为什么不怕一不小心被邱统领和陷阵营夹攻?” “那说明西番知道邱统领不在,不会被夹攻,甚至有可能,西番知道这是一场假惺惺的战争,他们甚至不会受到陷阵营真正的攻击!” “不论是哪种情况,离边军大营最近的陷阵营统领,都免不了嫌疑!” “西番的求和也十分突兀,对陷阵营只是小败是吧?当年神将攻西番,最惨烈的一次西番大将耶律元真死,战死三万人,这样的惨败西番都没求和,现在忽然求和修好,合理吗?” “何况西番掳走了永王殿下,正是谈判以求获取好处的好机会,为什么放弃了?我倒宁愿相信是被永王殿下的光风霁月气质感召的,可太尉你信吗?” “朝廷渴望和平,对和谈一向态度积极,可如果是包藏祸心的求和,甚至可能和统兵大将有所勾连的阴谋,请问太尉,你怎么看?” “……” 一阵静默。 懂军事的所有人,都脸色凝重又意外。 世人只知文臻擅厨艺,为人圆滑,善于解决问题,但因为那一段宫中经历,难免都有几分轻视,觉得她不过是先抓住了陛下和殿下的胃,再凭借小聪明和好性格,步步上青云。 毕竟是个女人,能有什么眼光和格局? 却不知有种人不显山露水,掌心暗藏惊雷,一翻手便是霹雳雷霆生。 姚太尉默然半晌,才道:“老单还真是比我们有眼光……” 他定定神,心中发紧。 文臻今日的态度和处理方式,实在太出乎意料。 她先讲道理,讲完道理便动拳头,动完拳头再砸罪名。 瞬间把一个有兵有敌意的祖少宁内外夹攻搞到废。 留下态度比较缓和的他,来做这个最后决定。 而她的所有动作,都是警告。 如果他也和祖少宁一样拎不清,那么姚太尉相信,文臻一定有本事也给他先煮后炸,从肉体到精神到前途都给他来个全套杂烩。 更何况,文臻弹劾,自己不能不接,祖少宁待罪,自己也就没有了帮手,再得罪文臻,长川估计就是埋骨之地。 但他也有难处。 易秀鼎等人好办,可是段夫人…… 姚太尉下意识看了一眼段夫人。想起了皇帝的态度,心下有点为难。 文臻看他表情,心中一动,心想皇帝忌惮段夫人? 忽然外头一阵吵嚷声响,一个旗手卫大步奔来道:“十八部族余孽正聚集大院门外,说朝廷鸟尽弓藏要杀害夫人,谁动夫人谁就别想走出长川!” 文臻:“!!!” 那群汉子平时也没见他们多护着段夫人,为什么这时候忽然跑出来发疯? 她眼看就要翻盘,这下全给毁了! 祖少宁忽然哈哈哈笑起来,一抹嘴边的血,道:“果然!” 他从怀中也掏出一封密信,对着脸色微变的文臻抖了抖,才冷笑着递给姚太尉,姚太尉愕然展开看了一眼,脸色微变。 片刻后他转向段夫人。 段夫人一直平静地站在一边,拦住了易秀鼎不要参加斗殴,也挡住了平云夫人不让她逃走,此刻对上姚太尉的目光,她也并不意外地道:“是陛下的密旨吗?” 姚太尉不语。 “是圣旨的后续吧。比如,对我的处置。如果十八部族安分,就押解我上京;如果闹事,就地处决?” 姚太尉沉默。心想难怪陛下不放心你。 文臻皱眉,心想陛下是不放心特别桀骜反复的十八部族?段夫人掌青螭刀,段家是十八部族永远的共主,陛下怕朝廷刺史将来镇不住十八部族和段夫人留下隐患? 段家已经没落了,只剩了段夫人一个,已经没有了直系的子孙。 从稳定角度来说,这么做符合帝王心思。但文臻总觉得这其中还有什么别的原因。 门外的喊杀声遥遥传来,令这一角落刚刚平静下来的气氛骤然又紧绷。 段夫人上前一步,垂目道:“那便请罢。” 易秀鼎惊道:“夫人!” 姚太尉点点头,拦住了文臻的话头,道:“我答应你,易人离和易秀鼎等数人,暂不处置,但也不可离开长川,等你们向陛下请旨后再说。” 文臻道:“段夫人……” “段夫人情形不同。我只能答应你不立即处决,但需要羁押,并随我等一同上京。”姚太尉深深道,“你我同朝为臣,你该明白我的难处,我最多只能做到这样,你再坚持,便是为难我,那便连我一起杀了吧。” 文臻默然。 她知道姚太尉说的是实话。 便是燕绥来了,也不可能让老姚再让步,除非燕绥不理圣旨。 可她不能让燕绥这么做。 姚太尉对段夫人一拱手,段夫人自觉上前。易秀鼎忽然道:“我陪祖母去监牢!” 姚太尉无可不可一点头。 祖少宁冷冷道:“文臻,你对我的弹劾我接着,但我现在也还是传旨副使,你拒不接旨,殴打统兵大将,你也别想……” “是惹。”文臻举手打断他的话,“所以我也申请去监牢,就我为殴打统兵大将的巨大过错进行深刻的反省!” 祖少宁:“……” “文臻!” 林飞白上前一步想阻止,文臻手一摆道:“林侯,我现在反正也没什么作用,来个长川监牢一日游也不错。” “那我也……” “咱们外头,可不能没有人。”文臻意味深长地打断他。 林飞白明白她的意思,陷阵营和旗手卫来了,自己的人就不能分散,得看紧他们,以免再出幺蛾子。 他默然,随即道:“我非常赞同文别驾对于祖统领的质问和怀疑,我并且怀疑祖少宁和西番勾结,意图破坏殿下和文别驾收服长川的大计,稍后我也会上书朝廷提出弹劾。” 厉以书在一边适时地道:“我也。” “本朝三人以上对同一人提出弹劾,那人就应该先暂停职务待勘。”林飞白道,“太尉,盖因祖某是统兵大将,为安全计,我建议请他也在长川监牢内思过。” 厉以书立即道:“身为长川刺史,我可用印提供该场所给祖统领。” 姚太尉吸一口气,感到棘手,现在的年轻人怎么这么难搞? 祖少宁脸色铁青,“真是一丘之貉!” 他想发作,眼光已经在寻找自己的士兵,结果一转头,就看见遍地雪坑,每个坑里都栽萝卜一样栽着自己的人。 祖少宁喉间发出一阵愤怒的喘息,好半晌,扭头就走,“行!一起去蹲你长川监牢!记住,今日你们逼我进去了,改日想要请我出来,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真是英雌所见略同,这话也正是我想说的。”文臻感叹道,“请?” 祖少宁鼻青脸肿地走了,走好远都没反应过来文臻又骂他了。 文臻后一步,走之前,看了看燕绥院子那一角青色的飞檐。 随即她便转开了目光。 雪地里一行脚印渐渐远去。 …… 人群散开,雪地一株青松后,走出燕绥的几大护卫头领。 他们早就来了,方才却一直没有出面,不是不想出面,而是文臻的丫鬟采云半路将他们拦住了,告诉他们,文臻请殿下一系的所有人,都不要介入今日的事。 几人只好在树后听着,越听越觉得不妙。 中文问英文:“那什么公主,是怎么回事?” 英文愕然道:“不知道啊。但是今天出了事儿,一封密报中途被人给截了。说起来也奇怪,我那个手下一向谨慎灵巧,从没出过错儿,他好端端地来给我送信,结果到了地头,一摸,信不见了。可他发誓说中途绝对没有接触过任何人。” “可傻了吧。”日语冷笑,“这不明摆着被文姑娘截胡了吗?我猜那封消息里说的就是西番要送女人给殿下的事儿!” “那可完了!”德语搓着手,急得团团转,“殿下不知道,文姑娘却知道了,殿下现在还……” “都是你出的馊主意!”中文怒道,“说殿下脑子撞坏了,眼看着不对劲,神将既然按圣旨派人来送药,这药明显也对症,虽然就是用了以后要睡几天,晚睡不如早睡,反正长川也安定了,就自作主张安排上了,现在怎么办?” “我怎么知道朝廷这么心急!这么不信任咱们!事情都办完了,现在的长川本该是最安全的,现在不用,难道等到上路再用吗?那更危险!” “那也得和殿下说啊。” “说了他就会吃吗!” 几个大头领沉默了。 这话没法反驳。药是除夕夜神将派人加急送过来的,是说了西番求和送药的事,但并没有提王女的事情,药到了之后,自己几人查看过这药,欣喜地发现这药虽不能根治,但确实对殿下的病有好处。 可殿下却一直没吃,自己几人以为殿下是因为要睡几天而心生犹豫,而那药效用很短,必须在三日内吃了才有用,几番催促无果之后,德语大胆在给殿下的茶里加了药。 现在想来,殿下没吃药,很可能是预见到西番送药动机不纯,以及后续朝廷可能会插一手,朝廷一旦插手就难免冲突,殿下不愿在这时候睡倒。 现在好了,殿下一睡,祖少宁作妖了,文大人进牢了,更要命的是,什么见鬼的王女出现了,还给文大人知道了。 这药没吃还好,一吃,文大人会怎么想? 文大人在这种时候还不想牵累殿下,可这焉不知是文大人怒了,所以要和殿下撇清关系? 几个大头领面面相觑。 怎么办? 如果殿下醒来,发现媳妇飞了一半,那么自己等人还能不能剩下一半? …… 黄昏日光反射着厚厚的积雪,光芒刺目地映射在长川府衙的青瓦上。 以往,长川刺史也就是易家家主,府衙虽然有,形同虚设,府衙里的大牢也不常用,还不如黑狱使用率高。 厉以书是个人才,刚接手刺史,就安排人把府衙打扫好了,监牢也紧急做了安排。给段夫人安排了一间条件最好的监室。 姚太尉原本只想软禁段夫人,段夫人却自愿去坐牢,他也就无可不可应了,但当文臻也要住进来之后,他又后悔了。 殿下如果知道,会不会发疯? 然而文臻并不理会他的犹豫,陪着段夫人进了监室,她觉得就现在这种情形,只要自己在,大牢说不定还比别处安全一些。 段夫人永远宠辱不惊,进牢房时看见床铺整洁还有桌椅,还和牢头道谢。 她身上有种久经岁月淘洗的非凡气度,像一卷半旧的兵书,半笺墨香半笺剑,历千万年自生神光。 文臻却并不希望自己成为第二个她。 因为她总觉得,当段夫人还是段小姐的时候,一定不是这个样子的。 所谓琢玉成器,可是被琢的那块玉,到底痛不痛苦,谁知道呢? 段夫人在榻上坐下来,小几上竟然还有茶壶和茶杯,段夫人亲自给两人都斟了一杯茶。 她把茶盏往文臻面前推了推,笑道:“喝茶吧。” 一切神情姿态,都和以前那些大家一起喝茶聊天时一样。 文臻看着她眼睛,就知道自己是注定从她那里得不到答案了。 正如她不会对自己和燕绥质问责怪对她的欺骗一样,她也不会告诉文臻,为什么皇帝好像对她特别有戒心。 她只是轻轻喝茶,看阴暗牢房里高高天窗上一抹月色光影。 茶杯里的茶叶不太好,蜷缩着干瘪的叶子,像只折了翅膀的蝴蝶。 文臻心不在焉地喝了一口,茶特别的苦,她也就放下了。 段夫人喝完一杯茶便歇下了。文臻和易秀鼎自然不会睡。 本就是怕牢里出幺蛾子,才进来陪着段夫人。文臻没打算在牢里呆多久,燕绥醒来自然会处理,燕绥就算被绊住了,她今日已经递出了线索,林飞白自然会通知林擎,林擎自然便有办法接着她的话,再给祖少宁捶一下狠的。 把祖少宁解决了,后头的事便好办。 文臻和易秀鼎坐在牢房的角落里,文臻递给易秀鼎一包瓜子,易秀鼎摇摇头,从怀里掏出一包苦辛,抽出一根对她示意,文臻也摇头。 随即她笑起来,觉得这简直像男人见面寒暄互相递烟。 两个人各吃各的,文臻一边嗑瓜子一边低声道:“我有两个方案,你要不要听?” 易秀鼎有点诧异地看着她。 “一个是今晚,里应外合,越狱的干活。我送你们走,给你们安排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隐居。本来这个做法我有点犹豫,因为厉以书已经接了长川刺史,你们要逃走,他便有干系,不过现在没关系了。” 现在她做了实职别驾,被暂时留在长川,她又主动留在牢里,那么段夫人等人逃走,主要责任就可以她来担了。 但这话她不会和易秀鼎说,以免她犯了倔脾气。 易秀鼎不置可否,直接问:“还有一个?” “还有一个是如果你们还是留恋长川,那么我们就再想办法,让你们堂堂正正留下来。” 十八部族既然能被人利用来闹事,那自然段夫人也可以就势把十八部族收拢,文臻想着,要发掘出十八部族不可取代的某些作用,而只有段夫人易秀鼎才能驾驭他们,那么朝廷也只好留下段夫人等人的性命。 一个人能不能活命,关键还是看有没有价值。 易秀鼎还是不置可否,看了一眼段夫人安卧的背影,靠墙嚼着苦辛,忽然道:“今天易公子……殿下为什么没有出面?” 文臻嘴里的瓜子壳崩地一声,“我不知道啊,也许在睡觉吧?” “西番献上灵药,表达王女亲近之意。他为了那什么药,接受了那什么公主,准备带她回京了?” “那你得问他。” “他这么无情无义,你为何还一直在帮他撇清关系,生怕牵累他?” “在还没有完全了解真相之前,我建议最好不要太早下定论哦亲。他到底接不接受那位公主,是不是因为心虚不想面对我,这些事,我并不想知道。我只做我该做的。” “所以你选择直接将殿下撇开,连他的护卫都不让参与此事。你怕他为难,干脆帮他先斩断关系?” “你这话说得好像我跟个圣母似的。”文臻出了一会神,嘻嘻一笑,“其实也不是啦。我不是怕他为难,我信他不会背叛我。但就是因为他不会背叛,所以我帮他做了选择。那药一定对他很重要,我希望他不要拒绝那药,就算拒绝也不能是为了我,那样我会有负罪感,那不是什么好的感受,所以说到底,我还是为了我自己啊。” “是你怕殿下已经选择了药,你不敢问,你虽然对他有信心,但是殿下这人性格很难把握,你怕失望,所以你自己先割裂了。因为你怕受伤。”易秀鼎没有表情地道,“所以,你能别笑了吗?看着太假。” 文臻往上扯的嘴角顿时挂了下来,转身扑在墙上呜呜呜:“啊啊啊其实我心里好难受哇——” ------题外话------ 呜呜呜你们不给我月票我心里好难受哇—— 第两百四十三章 意难平 怎么能不难受呢。 在和姚太尉祖少宁交锋的分分秒秒,看似从容自如掌控全场,其实她每分每秒都在期待都在等。 期待着他忽然出现,等他和以往一样酷炫狂霸拽地怼天怼地。各种骚操作让她心醉神迷,抱大腿躺倒吃瓜。 她并不依赖他,也不是非他不能解决,说到底,喜欢的是那样的感觉——我的爱人顶天立地,随时都能踩着祥云来罩我。 她用了很大力气,阻止自己一遍遍看他所在的方向。 希望在潜意识的等待中渐渐冷却消弭。 不由自主便会想到之前的异常,联想到现在,忍不住地要浑身发冷,要各种不祥的猜测。 本不该发生的事情发生了,就代表着极大的变数。 她自认为了解燕绥,他不会理会皇帝的安排,也不会接受任何随便塞过来的女人,但正因为不会,所以他之前的避而不见和方才的不露面便特别让她不安。 她派丫鬟去拦中文等人,固然确实是不愿意燕绥牵扯此事遭受攻讦,也有试探的意思。 明显燕绥那里没有发生什么事,这种闭门不见的情形,很可能确实是接受了西番的献药。 燕绥不可能不明白西番献药的意思,更不可能不明白陛下把药赐给他就代表要他接受西番的王女。 这要她如何看待? 文臻只觉得心里塞了一把乱糟糟的火,燎得她也想一把火把这破牢房给烧了。 为国辛苦奔忙,到头来皇帝老儿还是不肯拿她当媳妇。 她何苦来。 她知道陛下的心思,表面看她是个能干媳妇,陛下未必觉得配不上燕绥,但是就是因为她太能干了,陛下疑心病又重,反而更不愿意把她给燕绥了。 如果燕绥是太子,一切反而不是问题,她母家不算煊赫,自身才干突出,做皇后很适合。但不知为何,很明显陛下从未想过让燕绥当太子,那么绝慧的燕绥再配上能干的她,这样的组合,对下一任帝王就太不友好了。 陛下只要她老老实实当官,为东堂谋福利,不会亏待她,但多一步,就会限制着她。 还是那个选择题,摆在她面前,是接受陛下的看重专心搞事业,还是放弃事业和他儿子搞恋爱。 文臻捧着脑袋重重叹口气。 不。现在不是她做不做选择题的问题,现在可能是燕绥自己勾了答案了。 易秀鼎坐在牢房的阴影里,注视着她,忽然也叹了口气。 她难得叹气,文臻抬头看她,以为她要劝自己和大猪蹄子分手算了,却听她道:“就这点事,你就丧气了?” 文臻烦躁地道:“不是丧气!这种情况你叫我怎么办?我去叫他不要拿药?让那狗血的公主去死?做人不能这么自私!真这样做了你以为他不会鄙视我?再说这大猪蹄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心虚,都不见我!啊他竟然不敢见我!” “他不敢见你你敢见他啊。”易秀鼎嗤之以鼻,“你暴打那什么统领的胆量呢?闭门不见就踹门!装睡不见就打醒!别让我觉得输亏了!” “嗤,你输什么输,你就没参加过好吗?”文臻想象了一下暴打装睡燕绥的场面,莫名地觉得有些跃跃欲试。 对面,易秀鼎并没有因为她说的那句话生气,反而弯了弯唇角。 文臻看着她,觉得她真是湛湛生辉。 “对不住。”她道。 易秀鼎淡淡道:“各为其主而已。” 只这几个字,文臻便感觉到,仿佛一道透明屏障,忽然划开了这监牢的空间。 易秀鼎是个就事论事的人。这并不代表她接纳了这一切。 凡以欺骗为开端,便是过程再怎么美好,到得最后,都不会开遍繁花。 友情如是,爱情亦如是。 文臻轻轻叹息,没有再说什么。 有所得必有所失,她没有权利再奢求什么。能平心静气说几句话,已经很好了。 依旧是她吃她的瓜子,她吃她的苦辛。段夫人忽然翻了个身,悄无声息地坐起身。 易秀鼎急忙过去,段夫人目光在黑暗中熠熠发亮,问她:“什么时辰了?” “大抵丑时了。” 不远处隐约还能听见祖少宁愤怒的声音,为了安全,厉以书请他住了另一头的牢房。 易秀鼎要点灯,段夫人按住了她的手,文臻没有过去,靠在一边,让她们祖孙俩说话。 段夫人和婉的语声在牢房中回荡,听得人心情幽幽淡淡。 “丑时啊……秀鼎,我和家主当年成亲的时候,灯火丑时末还没灭,全家老少都在盯着洞房,当时老夫人还在,还派人委婉地问新人是怎么了,如何夜不能寐?据说还传出两种流言,一种说是我太美,新郎官看我看得发痴,忘记了时辰;一种说我太丑,新郎官内心不愿,所以迟迟不肯熄灯……” 文臻在黑暗中挑起眉毛,没想到段夫人夜半而醒,忽然和孙女说起这个。 “……其实啊,只是我当日得了一本好书,舍不得,藏在喜服里偷偷带了过来,进了洞房后一边偷吃零食一边把书拿出来看,勒石进来了我都没发觉,我看得入迷,也没在意茶一直是热的,手边一直有最爱吃的零食,直到看了大半,才发现原来勒石一直在我身后添茶倒水……当晚丑时灯火不灭,是因为我们头碰头看那本孤本,看到大半夜,新婚夜在洞房一起看书这种事儿,大概也就我家有了……” 段夫人轻轻地笑了起来,文臻抿了抿唇。 她杀易勒石的时候,毫不手软,之前又多年分居,以至于文臻一直以为,这是一对怨偶。 可今夜长川监牢里,黑暗中,飘荡着的,分明是当年深深爱恋过的声音和场景。 是何时流年风霜换,恩爱缱绻如雪化。 段夫人不再回忆当年,絮絮和易秀鼎说些闲话。 “易家没什么人了,你以后陪着平云,好好把囡囡养大,我瞧着囡囡的瘤子在缩小,说不定能痊愈。以后让她嫁个普通人家,千万不要听平云的,平云是季家远亲,习惯了富贵尊荣,我怕囡囡以后好了,她动念要把囡囡送到季家,你务必拦着,朝廷既然动了世家,季家唐家迟早也是一样下场,去不得……” “你自己如果不愿嫁,便不嫁罢。这世上原也没什么人配得上你。万不要在意别人言语,我知你看似不在意,其实心思重,好在你剔透刚介,迟早能明白那些人和事都是过客。只是你记住,过刚易折,以后遇事尽量软和些……” “我还有些私房,并不在易家大院,在外城四季山房,你拿着这个去找掌柜,他会把账本给你。主城之外卖书的茶楼名叫磨石的,大概整个长川有七八家吧,都是我的,只是挂在掌柜名下,经营得一般,毕竟长川人爱读书的少,你以后想盘了也好,继续经营也好,都由得你,但是那些书你要留下来,不可损毁。长川归了朝廷,听说朝廷要开科举,这些书总归是有用的……” 文臻听她絮絮说着,有点昏昏欲睡,心想段夫人经过这一劫想归隐也正常,但总觉得有些不对劲,易秀鼎已经道:“夫人,我不懂俗务,怕毁了您的产业,您还是自己掌着,但有事吩咐我去办便是。” 段夫人笑道:“对了,还有青螭刀……十八部族元气大伤,但总归当年在段氏祠堂前磕过头,立过誓,只要还留一个人,段氏都有责任照拂,这事儿以后就交给你……” 易秀鼎忽然大声道:“夫人你为什么说这些!” 文臻也一骨碌爬了起来,但已经晚了。 “嗤。”一声轻响。 静夜里听来却动魄惊心。 文臻扑过去,听见段夫人喉间发出细微的格格声响,易秀鼎的喊声低沉痛切,充满不可置信:“夫人!” 有细微的水声淅淅沥沥地顺着桌沿流淌下来。 文臻撞翻了桌子,伸手去摸段夫人,却摸到一截冰冷的刀柄。 她心中轰然一声,手指猛地颤抖起来,不敢再摸,转而去点桌上蜡烛,火石也在不断地抖,打了三次火才打着。 火光亮起,她眼前却依旧盘桓着浓重的黑,这黑里弥漫着更加浓重的血气,好一会儿眼前才亮起来,看见易秀鼎抱着段夫人,手里拿着青螭刀,青螭刀的刀刃,深深地插在段夫人腹中。 段夫人今天一身黑衣,她看不到血,但整个坐席已经被染红,一线血色细流正溅到她靴子上。 文臻想不起来躲避,她脑子一片混乱,震惊和不解如巨石迎面砸来,她甚至忘记问为什么。 易秀鼎抱着段夫人,她没有流泪,在屡经变故后,她的泪似乎也忘记流了,整个人僵硬着,像裹了人皮的木头,画着惨烈的五官。 监牢高窗外的风雪哭号得越发猛烈。 好半晌文臻才颤声道:“为……为什么……” 段夫人半睁开眼睛看她,对她招了招手,轻声道:“你的两种办法……都不太好。” 文臻心中一片冰凉。 段夫人看似一言不发,接受安排,其实她是最不愿领她的情的那个。 无论送她们走还是想办法留,都会留下隐患,给文臻带来麻烦。 归根结底皇帝忌惮的只是段夫人,她的地位身份才智心性,以及对十八部族的掌控权,都是皇帝心中的刺。 段夫人死了,皇帝才能放心,才会出于歉意和补偿,放过易秀鼎等人。 也或许,从亲手对易勒石出刀开始,她便不想活了。 文臻慢慢走过去,抓住段夫人另一只手,像抓住了一块冰,冻透了心口。 脑海中一片混乱,她喃喃道:“夫人……对不起……” 其实并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也明白道歉并无意义,她只想打破这一刻死一般的寂静,寂静一般的死。 她也不大明白,段夫人为什么要喊她,思维在此刻似乎被滞住了。 段夫人笑了笑,道:“此去不能再见,我……送你个礼物吧。” 她手指一动,一颗琉璃珠子落入文臻掌心,那珠子有些微热,触及肌肤刺刺的。 文臻下意识握紧。 段夫人看她的眼神却似乎含了歉意,缓缓抬手,轻轻地抚着她的脸,低声道:“……其实怪不得你……但终究意难平……对不住……我还是不甘心……要给你们一个小小的惩罚……孩子……彩云易散琉璃脆……我想看看别人是不是也这样……不过我也给了你补偿……咱们最终还是,无恩无怨……愿你好运……” 文臻听到意难平的时候,就心知不好,她迅速要撒手后退,谁知道段夫人反而先一步放了手,同时指尖在她手腕上一弹,不知道击中了什么穴道,文臻脑中轰然一声,无数画面化为光影从眼前掠过,又有无数声音嘤嘤嗡嗡从脑中响起,那些东西都太多太杂,以至于将她此刻的思维瞬间冲得零落,但那些飞速流转的画面和噪噪切切的言语也并没有在她脑海中留下多少痕迹,大多瞬间便支离破碎了。 文臻并非对人没有戒心的人,但她和段夫人相处了这一路,实在不觉得对方是个奸恶之人,尤其在自己拼命护持了她之后,段夫人实在没有理由对她下手。 可她忘记了,当一个人心存死念,万事在她那里便已经没有了道理和逻辑,只有需要了结的恩怨本源。 文臻向后退,撞倒了小几,茶杯翻倒,里头竟然飞出一只蔫蔫的蝴蝶,文臻心中电光一闪,这才明白方才那茶里有点像蝴蝶的茶叶,竟然是真的! 一抬眼看见易秀鼎震惊又苦痛的眼神,还看见段夫人忽然用尽力气,将易秀鼎狠狠抓住,骂道:“你……你竟然背叛我!” 又向文臻戟指怒喝:“你竟然指使她背叛我——” 文臻头痛欲裂,已经不能思考段夫人此刻这么做的用意,她只觉得心火猛烈,如将燎原,满心里都是一股强烈的,难以控制的愤怒,这愤怒不知从何而来,也并不针对一人一事,却像积累了千万年人间黑暗压抑的负面情绪——被背叛、被伤害、被欺骗、被遗忘、被掠夺……没有光明和微笑的,永久沉沦苦痛折磨的恨的地狱。 这世间恩怨难解,对错难辨,大家都是在命运罅隙里挣扎的苦命人,每一刻天光都只是一刻欢欣。 她喘息着,看见段夫人最后抓紧了易秀鼎的手,和她说:“把那卷《旧南都记》给我再看一眼,然后陪葬吧……” 看见易秀鼎手抖得几次无法拿稳书,而段夫人僵硬冰冷的手指在缓缓触及书面时,倏然垂落。 看见易秀鼎抓着青螭刀的刀柄,浑身颤抖,放声大哭。 看见易秀鼎颤抖着挥手,然后她自己忽然便出现在了监牢之外。 然而她什么都顾不得了,脑海里仿佛什么都有,又仿佛什么都没有,思维崩散前的最后一个清晰的想法,突然蹦了出来。 都说段家掌控十八部族,但是为什么从来没有人去问一问,段家到底是靠什么,来掌控驾驭那些桀骜的草原之子的? …… 文臻一阵疯跑。 她觉得自己现在的情况很奇怪。 并没有失忆,但像是忽然被塞进了大量的负面情绪,或者忽然被放大了内心里所有的阴暗面,对每一件事的感受,都好像猛烈了很多倍,心绪非常的暴戾烦躁,简直不像她自己了。 她向来谨慎,善于自控,从未有过这种失控的感觉,整个人都像一列轰隆隆的火车,往幽邃的黑暗而去。 奔行中路过了祖少宁的监牢,厉以书才不会宽待祖少宁,他的监牢就是监牢,祖少宁正站在牢门前,怒喝着送来的食物是不是喂猪的,看见文臻居然出了牢房,更是大怒,当即将手臂伸出铁栅栏要去拽她:“文臻!真以为长川是你的天下?敢这么耍我……” 文臻拔出匕首就砍! 惊得祖少宁忙不迭缩回手,脸色铁青,转眼看文臻神情有异,皱眉想了想,忽然笑起来,道:“文别驾瞧来不大愉快?也是啊,今日西番王女就要到了,说不定现在已经去拜见殿下了。西番这位王女据说是那蛮荒之地难得的美人兼才女,出身更不要说,是现今西番王耶律大冶的亲姐姐,尊贵无伦。啊,说是对天朝上国素来仰慕,大抵仰慕的是我们同样才貌精绝的宜王殿下吧哈哈……” 他一边笑着,一边看文臻走近来,等到文臻走到栅栏前,忽地伸手,手上不知何时已经戴上了精钢爪尖,猛地去抓文臻肩头,一边冷喝道:“我倒要瞧瞧你这肩膀上什么玩意,有本事再黏一次我的手!” 那钢爪爪尖精光闪耀,十分锋利,文臻猛地向后一让,嗤啦一声肩头衣裳撕裂,咔地一下祖少宁精钢爪尖合拢,却是抓到了一点文臻的肩头衣裳和一个琉璃珠,祖少宁“咦”了一声,文臻回头,便认出那是段夫人最后塞到自己手里的珠子。 可当时惊变,自己后退,那珠子明明应该滚到地上去了才对。 她此刻心情燥郁,听见祖少宁的话,注意力就集中在西番王女,王女去拜见殿下这几个关键词上,二话不说就冲祖少宁撒出一堆毒粉毒虫,看也不看转身就走。 因此她也就没看见,祖少宁忽然瞪大的惊愕的眼神。 更没看见那琉璃珠在被祖少宁夹起之后,忽然弹开,周身五彩闪烁,竟然是一只背甲斑斓坚硬的虫子! 那虫子一弹开,一股淡淡的绿色烟雾也随之散开,祖少宁目光发直,仰天倒下。 那虫子落在文臻肩上,肢体弹动,扭了扭腰,似乎团了太久想要松泛一下,文臻一转头,那虫子唰一下又把自己团成一颗珠子,稳稳地挂在文臻的衣领边。 文臻也没察觉,看一眼倒下的祖少宁,还以为是被自己毒倒的。 她想走,忽然又想起什么,一把将祖少宁拖了出来,开始搜身。 她想搜搜祖少宁身上有无什么可疑物事,能证实他确实和西番有勾连的。隔着栅栏不好搜,她又头痛欲裂无比烦躁,干脆拔出匕首,唰唰唰将这家伙腰带割断,祖少宁的裤子掉落在地,文臻一眼确认了这家伙身上没什么东西,才失望地将光猪一般的祖少宁往他那堆破衣烂衫里一扔,转身就走。 她出了监牢,直奔燕绥的宜园而去,奔跑中觉得脸色木木的,伸手一摸,脸上不知何时起了一些疙瘩,她也没在意,奔到宜园,迎面就撞上日语,日语脸色不大好看,有点奇怪地看了文臻一眼,伸手一指道:“何方人士?此处不可乱闯!” ------题外话------ 放心,没有虐,我是个甜文作者。 下一章很爽哦,搓手,能不能为下章的爽预支一张月票? 第两百四十四章 渣男,分手! 文臻一怔,没想到日语竟然会这种态度,看一眼日语,日语却没看她,一脸的烦躁和陌生。 文臻本就莫名其妙的心火哄一下便爆起,不知怎的,当初日语和自己的过节便逼到面前来,那险些要了自己命的欺骗,和在水底九死一生的痛苦,至此刻分外鲜明,恍惚里似乎这过节也没揭开,日语没有道歉,而自己很冤枉。 这么一想便觉得忍无可忍,想要杀人,但她天生自控力极强,灵台尚留一丝清明,拳头捏了又捏,一拳砸在日语旁边树上,日语吓了一跳,莫名其妙看她,道:“哪来的疯女人!” 还没骂完,就看见眼前一个不断放大的拳头,然后砰一声,金星四溅,鼻子开花。 日语仰天便倒,鼻子突突地向外冒血,眼前一片天地乱转,忽然感觉胸口一痒,似乎被什么东西吸了一下,浑身真气猛地往外一泄,他大惊,还没来得及挣扎,吸力停止,有什么东西蹦上自己的鼻梁,看上去五彩闪烁的倒挺华丽,然后那东西屁股翘了翘,然后一线细流便泻到自己嘴里。 日语昏过去前,脑海中掠过一个念头——这玩意儿刚才是不是在撒尿…… 而文臻早已一阵风般越过他上了院墙,她也不知怎的,现在身体非常轻捷,一闪身上围墙后,连院子里梭巡的护卫都没人察觉。 她猫着腰一溜烟顺着墙转了一圈,砰砰砰砰四声响动,四角暗中守卫的侏儒们被扔下了墙。 那只鬼鬼祟祟的琉璃珠儿虫儿再次蹿了出来,先是每人膻中穴亲一口,这回却很不满意,立即呸呸地吐了出来,口中冒出一股淡黑色的气流。随即屁股翘了又翘,也不知道哪里来这么多尿。 文臻一回头,那玩意立即把自己缩成一颗珠,骨碌碌滚在文臻脚下,文臻顺手捡起,往袖子里一塞。 她解决暗卫后奔到燕绥卧室上方,坐在屋瓦上,底下,正站着一个华服丽人。 那丽人的衣着打扮,截然不同东堂女子,果然是西番王女到了。 从文臻的角度看不见她的脸,但从那曼妙身形和傲人身高来看,当是个美人无疑。 美人王女探头对着中庭张望,似乎有点忧伤,不时地叹一口气。 她身后站着两个侍女,一个说:“殿下你便进去呗。” 王女说:“我怕。” 一个说:“殿下我给你望风,进去瞧一眼不碍的,虽说汉人都盲婚哑嫁,但咱们西番可不作兴这一套。你便进去看看,未来夫君如果长得不够好,就不要他。” 王女说:“那是。不过如果我看他的时候,他在洗澡怎么办?或者他睡觉忽然醒来怎么办?我受了惊吓,便不美,不美他便可能看不上我,到时候又是许多麻烦。” 侍女说:“殿下你又来了,婚姻大事,能是麻烦事吗?” 几人嘀嘀咕咕说着,竟然就在中庭的瓷几旁坐了下来。 西番王女道:“原本我是不想来的,不过这中华上国,物阜民丰,诸般器物文华,比西番确实强了好多。比如那护肤的珍珠芳草玉髓膏,用在脸上,肌肤果然没几日便光滑了许多,只是实在太贵,一车上好的蓝狐皮子只能换一小瓶。也不知道这位殿下有没有钱,能不能够供应我每日一瓶玉髓膏。” 一个侍女从袋中拿出风干的羊腿,几个女人围在一起啃羊腿,西番王女一边啃一边叹气,显然对燕绥的财产十分担忧,一个侍女道:“听说这位是东堂朝中,年纪合适又没有婚配的唯一一位皇子,十分受宠,定然是有钱的。但是又有说他有未婚妻。” 另一个侍女道:“未婚妻又怎么了?殿下性子好,许她做个侧妃也便是了。” 王女道:“她美吗?性子好吗?进了门玉髓膏要分她一半吗?听说东堂女子大多温柔可人,回头向她取个经。只是我有点担心,据说东堂女子的温柔很多都是表象,内里其实颇有心机,我看过许多东堂的话本儿,这种女子一般都是正房大娘,平日里在夫君面前,对小妾宽容,对妾生子慈爱,其实背地里动不动罚跪,饿饭,鞭打……”说着便开始发呆,似乎已经陷入了被大房笑里藏刀折磨的忧惧里。 两个侍女异口同声道:“醒醒!殿下!别再瞎想了!你不是妾!你是正房!” 王女:“哦……” 她想了想,又愁眉苦脸地道:“话本子里说,小妾也有很多凌驾于正房之上的,仗着夫君偏宠,便表面尊敬大房,其实背地里挑唆,把大房气病或者逼悬梁,然后欺负或者养废大房的儿女,谋夺大房的嫁妆……”说着语气低沉,这回代入了大房的凄惨忧惧,显得加倍地丧。 两个侍女再次发出振聋发聩的呐喊:“醒醒!殿下!你是谁!你是西番王女!是大王最尊敬的姐姐!你的陪嫁可以说是整个西番,哪个妾敢谋夺!” 屋顶上的文臻:“……” 果然很仰慕天朝上国的文化。 敢情都是话本子的功劳。 “哦……”王女点点头,“说的也是……谁敢谋夺,杀了便是。” 她一直很丧,瞻前顾后,犹豫不决,然而这句话出口却非常轻松随意。 此时她已经啃完了羊腿,忽然手一抬,羊腿闪电般射向屋顶上的文臻! 文臻手一抄接住,一个翻身下了屋顶,两个侍女反应极快,一声不吭便拔刀,刀光如雪练般滚滚而下,文臻滴溜溜一转,便转出了两人刀下,但一阵金属碰撞声响,风声沉雄,一柄巨大的铁锤已经当头轰了下来。 铁锤抓在那娇滴滴的西番王女雪白的手中,一手一个,也不知道她从哪里拿出来的,锤子上手指长的钢刺看一眼都让人头皮发麻,文臻一个大背身轻轻松松越过锤影,王女身形却极其流畅,杨柳一般的细腰猛地一扭,那看上去足有几百斤的铁锤便交错荡了一个一百八十度弯,这回轰向文臻的屁股。 这种姿势一般是身娇体软的舞女做水袖飞天之舞,拿来舞上千斤铁锤文臻平生仅见。 文臻矮下身子向前一蹿,半空一个倒翻,正踩着铁锤翻起,衣袂如翻花,垂下来挡住了王女的眼,王女下意识偏头,文臻的拳头已经击中她手腕,铁锤激射而出,叮当声响,撞飞那俩侍女砍来的刀后,直飞出去,轰然一声,将燕绥卧室的窗户撞破了一个大窟窿。 卧室内几大护卫头领都冲了出来,看见这中庭女子群架,一出手就是铁锤钢刀,目瞪口呆。 文臻击飞王女铁锤之后,就将一肚子的怒火都冲她去了,骑在她身上,看她的脸便揍她一拳,她本来还防备着两个侍女上来攻击,不想两个侍女也不知道在干嘛,在身后鬼喊鬼叫,却不近前。 她背对两个侍女,因此也看不见那颗琉璃蛋儿又出来作祟了,趴在两个侍女胸前,陶醉地吸吸吸,尾巴尖儿抖出迪斯科的节奏。 两个侍女也在抖,不明白真力怎么忽然就没了。 琉璃蛋儿光顾完两侍女后,又去了王女身上,本能翻身的王女瞬间便失了力气,任由文臻痛快蹂躏,她也挺光棍,输了就躺倒任打,只是一直努力捂着脸,大抵是怕文臻给她毁个容,文臻却只捡肉厚的地方招呼,声音响,打着爽。 王女一边挨揍一边喊:“丑丫头你是谁!” 文臻在砰砰声中冷笑:“我是你欺压大房的小妾和欺压小妾的大房!” 王女:“……” 侍女:“……” 语言护卫:“……” 王女:“丑丫头你住手!” 文臻:“妖艳贱货,住口!” 语言护卫:“……” 王女:“不要打我脸!” 文臻一拳揍破了她嘴角。 语言护卫:“……” 挨了几拳后,王女开始聪明地装死,没有挣扎和对抗的单方面殴打对于发泄并没有太大帮助,文臻很快觉得没意思,松了手,一转头,琉璃虫儿又变成了琉璃珠儿,滚进了她的袖口里。 夜里,也没人发现这个细节,一地狼藉的雪地上,文臻迎着语言护卫们惊愕的脸,冲进了燕绥的卧室。 燕绥果然还在睡觉。 心中的暴戾之气在冲突,段夫人的招数好像要把人心中的阴暗之处都激发出来,但好在这感觉可以消减——采用暴力手段后,会稍微好过一点。 她站在室内,看着安睡的燕绥,那股愤怒的火焰又烧起来了。 刚才屋顶上那一大堆小妾正房实在很刺激此刻的她。不管燕绥有没有接受这王女,凭什么她在那不断遭受刺激他还安然高卧? 吵也要吵醒他! “嗑药了是吗?”她冷笑。 跟着冲进来的护卫们面面相觑,片刻后中文试探地问了一句:“文大人?” 更远一点,赶过来的她的护卫丫鬟们都倒抽一口冷气。 文臻察觉不对,一偏头看向了桌上的铜镜,里头的那个怪物是谁? 脸还是那张脸,可不知何时,被一片密密麻麻的浅黑色疙瘩盖住了半边,乍一看简直要犯密集恐惧症。 文臻汗毛倒竖。也不知道是那茶的问题还是段夫人摸了她的脸才变成这样。但她随即更加惊恐地发现,那疙瘩似乎还在长! 文臻觉得要疯了。 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日语第一眼没有认出她来。 她在房中怔了半晌,那股汹汹的气忽然便散了许多,本来想把燕绥从床上拉起来狠揍的,现在忽然觉得揍了也没意义了。 她需要独自一个人静一静,理清楚自己身上发生的事。 “文大人,文姑娘,不是你想的这样……”半晌中文才反应过来,满头大汗地要和她解释。 文臻:“都滚出去!” 从没见过文大人发火的语言护卫们呆了,德语还要说话,被中文硬拽了出去。 门砰地一声关上。 随即里头乒乓乓乓,一派打砸抢之声。 外头的人听得心惊胆战,德语脸色煞白,问中文:“……文大人不会把殿下大卸八块吧……” 中文咽口唾沫:“不能吧……” “文大人这是怎么了……那脸怎么回事……” 英文走过来,手里一根装密信的管子嘎巴一声掐断了,恨恨地道:“一群蠢货,那么关键的信息到现在才来!” “怎么?” “段夫人!段家!殿下之前让咱们查段家当年凭什么掌控了十八部族,段家又是怎么败落的,段夫人何以不学武功何以依旧能成为十八部族之主,还有那青螭刀,除了是掌控部族的象征物之外,还有什么特别之处。现在消息来了。可是好像已经太迟了……原来段家才是这长川掌控异术和蛊物的天养家族,靠异术和蛊掌控十八部族,但是后来被大蛊反噬,以至于家族衰败,很多人疯癫而死,段夫人为了斩断有病的血脉和摆脱大蛊的纠缠,拒绝学习家族之艺,并将蛊王藏在了青螭刀中……” 中文忍不住感叹:“同样有病,段夫人选择不再承续宁愿做个普通人,易勒石却选择牺牲更多人来承续他有毒的血脉……这一对夫妻便是没有长川事变,也走不到底吧……” 耿光忽然飞奔过来,声音惊惶。 “刚才牢中传报……易秀鼎杀段夫人以向朝廷表忠诚,并献上青螭刀。” 众人:“!!!” 耿光:“还有……还说,段夫人临死指认是文大人指使易秀鼎杀害了她!” 众人脑子一蒙。 反应最快的中文忽然道:“糟了!文大人这疯模样,不会是段夫人干的吧?” 众人面面相觑,这消息实在太意外,谁也没想过温文尔雅的段夫人,最后会来这一手。 里头的乒乓声联想到方才听见的八卦,更加令人发散出无数惊悚的想象。 屋内。 文臻砸了镜子,掰了凳子,用坏了腿的凳子砸裂了云母石的桌面,她也不知道哪来这么大的力气,但此刻也唯有破坏和摧毁,能够遏止她总想掐燕绥脖子的恶念了。 每次她力竭,就会觉得后背一热,随即力气又源源不绝而生。她一度有点疑惑,伸手去背后捞,什么也捞不着。 背后没长眼睛,自然也就看不见每次她的手伸过去,都有一只琉璃珠儿在她背上左躲右闪,滚来滚去,每次都精准地避开她的手指。 文臻最后用镶嵌着云母石的桌子砸塌了燕绥的床。 她一直神情愤怒,是不可控的愤怒,但在最后一下砸下来的时候,本来对准了床顶,床顶上的架子落下来会砸到燕绥的脸,她的胳膊微微一动,那一砸偏了些许,床架子被砸了出去,撞倒了插着梅花的天青花瓶,噼里啪啦瓷片碎了一地。 花瓶碎裂的同时,她脸上有泪猛地泻落。 …… 瓷片尖锐的碎裂声响起时,惶惶不安守在门外的护卫们再也忍不住了。 当他们终于怀疑自己的推断,打算冒死冲进去阻止时,打砸抢的声音停了,众人屏息靠近,就连西番王女也一边掰下檐下的冰敷自己发青的眼圈,一边凑了过来。 前门被推开的时候,后窗嗒地一声响。 等到人们冲进燕绥卧室的时候,看见的是一地狼藉,燕绥v字型睡在已经断成两截的床榻上,险些被一大堆的被子帐子压死,在那些帐子上头,有红彤彤的触目惊心的四个大字。 “渣男,分手!” 望之惊心,再望之眼疼,仅看字体和颜色,振聋发聩的怒吼便似扑面而来。 中文颤抖地看一眼主子的裆,再小心翼翼地摸一下那字,出了一口长气。 还好,是胭脂。 中文又看一眼主子,心里很想哭。 这药太霸道了吧?这样还不醒? 姚太尉带了太医来,专门负责看护殿下吃药,此刻那老太医踩着满地碎片过来,十分敬业地看一眼犹自沉睡的燕绥,欣慰地道:“服药后的休养断不可被人打扰,多亏老夫今早给殿下的补药里添了许多安眠药物,瞧,殿下睡得多好。” 中文:“……” 老王八,你知不知道,今天殿下睡得好了,咱们可能就要睡一辈子了…… …… 文臻从后窗蹿出去,回到原先自己的房间,收拾了自己的细软,戴上从燕绥那摸来的面具,准备从院子后头的小树林走,拉开门,却看见自己的两个丫鬟,抱着包袱站在门口。 采云采桑从出行开始就丢失了主子,十分不安自责,好容易长川碰头后,便一直守着文臻,文臻在监牢时候她们守在门口,文臻去燕绥院子后她们等在院子后头,虽然追不上文臻,但总等在她的必经之路上。一心一意,不去看热闹,也不管文臻这里到底怎么回事,只是等着她。 文臻想想,两个丫鬟,如果总是主人不在,对她们也不好,叹了口气,便让她们跟了。 她现在不想见任何人。这几日发生的事,让她心乱如麻,恩和怨,是与非,纠缠在血色之中,让她第一次对自己所要做的事产生了质疑。 收服长川真的是对的吗? 那么没有沾染过任何人鲜血的段夫人易秀鼎何辜? 段夫人又是怎么想的? 或许她同样在懊恼自责——她没有及时发觉易云岑就是易勒石,她引狼入室把自己和燕绥带入了易家,导致了最后的结局。 发现易云岑的问题后她可能也察觉了她和燕绥的身份,或许她也想静观两虎相争,无论谁赢,都是天意。 然而到得最后,并不是不怨恨的。那是她的家,她倾注过全部爱恋的人。 她的恨里,还有一份是对着她自己。 到得最后,她不愿承她文臻的情,也不想放过自己。 用死亡来报复,来保护那最后一批人。 或许她还有更深的用意,文臻却不想去想了。 朝廷如此纷乱,皇帝难免凉薄,她越努力,有可能越不能和燕绥在一起。 文臻苦笑了一下。 段夫人是自己多年怨偶,所以不想看她和燕绥恩爱情深吧? 她是想看看自己和燕绥,在现实和情感的双重考验前,是否会成为另一对易勒石和段月情? 不过文臻现在并不打算拿自己的人生赌气。 她现在一腔戾气,又碰上这劳什子西番王女,很容易便闹出事端。 为了所有人的人身安全,她如段夫人愿,抛下燕绥。 当然,还有这张见鬼的脸,在治好之前,她也不想见燕绥。 发疯闹一阵,报上朝廷,说她一怒之下失心疯了,多少也能交代她擅离职守的问题了。 两个丫鬟背上包袱,问她:“小姐,我们去哪里?” “我们啊,去当山大王。杀尽所有渣男,成立渣女教,千秋万代,一统江湖。” ------题外话------ 为我们的渣女教成立欢呼吧。为新任教主就位献礼吧,礼物不用多,一张月票心意足,两张月票可入教,三张月票回赠护法职位,四张月票请你当副教主,五张以上一字并肩王!十张以上教主给你当! 哦,不用担心,没有太狗血的走向,很快换地图,换张欢脱点的,所以不要骂我哦,我是玻璃心教教主,骂我小心糖里都是碎掉的玻璃心哈。 第两百四十五章 殿下的清算(第三卷完) 燕绥是在当夜醒来的,比所有人预期的早了一天。 他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晃动着一张堪称美貌的脸,唯一有点破坏那美貌的,是那脸上嘴角的淤青和愁眉苦脸的表情。 愁眉苦脸的美人看见他醒了,猛地跳起来,一边对外面大喊:“醒了!”一边殷勤地去端茶,只是端茶的手势很不熟练,茶杯茶盏在茶托上晃晃荡荡,让人很担心那茶杯迟早砸在她脚上或者燕绥头上。 燕绥眼神有一瞬间迷茫,随即便迅速清醒,坐起身来。中文等人立即带人鱼贯而出,低眉顺眼地挤掉了还没把茶端过来的西番王女。 燕绥目光在人群中溜一圈,又看了室内一眼,稍稍沉默。 所有人胆战心惊。 片刻后,燕绥道:“药给我吃了?” 他脸上看不出喜怒,中文颤抖着点头。 “西番王女?” 西番王女喜滋滋正要接话,中文急忙道:“是。”顺便屁股一歪,不动声色将她挤得再后退一步。 非为争宠也,实为救你小命也。 “铜镜换了……房间被人破坏过?” 中文汗下如雨。 明明房间里的东西全部换过一模一样的,连每件家具摆放的位置都精心用尺子量过,殿下为什么还是一睁眼就看出来了? 燕绥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亵衣,他一醒来就觉得浑身难受,并不是因为房间的摆设不对,而是他的亵衣被剪去了很小的一角。 中文等人注意力都放在了家具更换上,哪里想得到文臻最狠的招在这里。 燕绥目光越过屋子内济济的人头,落在院子里,易秀鼎一身素衣,手捧青螭刀,面色如霜,立在院中。 雪地上的她从头到脚的白,不仔细看几乎以为那是雪人。 燕绥又稍稍沉默。 “段夫人死了?” 这回他的语气低沉了些,语言护卫们连回答都不敢回答了,中文连退三步,头垂得更低。 燕绥又看了一眼,姚太尉立在门口,脸色很有些难看。 段夫人忽然身死,易秀鼎捧着青螭刀,称已遵文别驾之嘱,杀了图谋不轨的段夫人,向朝廷投诚。 文臻又忽然疯癫,大闹一场后跑掉了,易人离厉笑等人已经追去,姚太尉感觉大事不好。 燕绥道:“老姚逼的?” 众人心中砰地一跳。 姚太尉退后一步,脸色煞白。 宜王殿下醒来后,不怒不惊,不疑不问,只说了简短的几句话,却每句话都让人惊心动魄,恨不得拔腿就逃。 他一双眼睛,看透这世间,说与不说,都在他眼底。 姚太尉本来还想委婉地将事情说明,眼下却只能暗暗叫苦。 燕绥说完一眼看明的近况,并没有对于朝廷决议陛下意旨表现出任何的愤怒,他只是稍稍沉默了一会,所有人却心脏抽紧,恐惧得冷汗横流。 仿佛一个世纪之后,燕绥终才问了众人最害怕的那个问题。 “文臻呢?” 一阵沉默。 连原本上来想伺候他穿衣的护卫们都不敢上前,跪了一地。 令人窒息的沉默。 燕绥:“嗯?” 众人额头浸出汗来,只有被挤到人群最后的西番王女,踮着脚蹦来蹦去,双手拿着一段轻纱,在头上拼命挥舞。 燕绥一抬眼,就看见那是一截撕裂的纱帐,原本应该在他头顶上,现在那纱上用胭脂写着触目惊心的四个大字。 “渣男,分手!” 燕绥:“……” 一觉醒来便被分手这种事,便是无所不能的宜王殿下,也感觉到了老天爷深深的恶意。 西番王女终于获得了燕绥的注意力,艰难地挤过人群,正想和燕绥谈谈自己的想法,就见燕绥头一偏,道:“口臭。” 西番王女:“……” 燕绥不再说话,披衣起身,中文德语要上前伺候,燕绥淡淡道:“不敢当。” 语言护卫们的手指像被电了一般弹起。 “胆儿也肥了,心也大了,敢自作主张了。”燕绥一笑道,“我用不起这样的护卫,也不敢用,诸位大人请回,宜王府从今以后,不敢再留大驾。” “殿下!”语言护卫们噗通跪了一地,喊得撕心裂肺。 可燕绥已经自己穿好衣服,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中文绝望地看着燕绥背影,跟随在燕绥身边多年,他深知燕绥的性子,他不和你强调犯错会怎样,因为犯错基本就没机会了。而且神态越清淡,越动怒。 越求他结果越糟。 语言护卫们怏怏地趴在地上,大眼瞪小眼看了一阵,日语道:“怎么办?” 德语说:“我自杀谢罪!” “殿下只会嫌你的血,弄脏了他门前的地。” 中文道:“能怎么办?男主子为了女主子不要我们了,现在只有去哭求女主子了。” 英语:“为了解决很快就要到来的危机,我先前已经去哭求采云了,请她务必给我们留下女主子的踪迹,虽然我们怕触怒女主子不敢追,但好歹我们能及时献给殿下将功赎罪。” “啊,文大人去了哪里?快说!” “采云临走前留了书说女主子去当山大王了,或许我们可以去当喽啰?” “……” “殿下总要追去的,到时候我们把他掳上山做压寨相公,到时候殿下愉快,女大王也愉快,两位龙心大悦,旧事一笔勾销,一举两得,万事胜意。” “……” 燕绥走过院中时,易秀鼎双手举起青螭刀,向他深深拜下。 “殿下。”她道,“夫人已死。青螭刀封刀献出,易家至此,已经跪伏于殿下脚下。殿下满意否?” 原本应该微带愤懑的话,她说出口却语气平平。 所有的苦痛都裹了冰覆了雪,深深地压在了昨夜黑暗的监牢里。 那张原本就颜色浅淡的脸,只两日夜便又瘦了一圈,透明的皮肤底,透出淡青蓝色的筋脉来。 燕绥看着那青螭刀,没有接,半晌道:“怎么回事?” 易秀鼎略略沉默,道:“夫人自裁。临终前给文臻下了药。我不知道是什么药。夫人说,意难平,所以给两位一点小小惩罚。” 燕绥看着青螭刀:“我记得刀上似乎原本镶嵌一颗琉璃珠?” “许是掉了。” 燕绥没有再问。 “我赦你之罪。你愿不愿意帮助朝廷安定长川都由得你。但你永不可对文臻生歹意,永不可离开长川。” “谢殿下。” 燕绥不再看她,往门外走去,易秀鼎忽然又道:“殿下明知我心中怨恨,为何还敢留我在易家?” “有何不敢?你易家坐拥大军虎踞长川我也没在意过。只余你一人还要小心戒备,用文臻的话来说,那叫内心虚弱。”燕绥并没回头,跨出门槛,“当然,最重要的,是文臻想你活。” 她想你活,我便让你活。 哪怕因此可能埋下隐患。 他跨出门去。 易秀鼎立在雪中,看着他背影远去。 这一眼便是最后一眼,此生不能再有交集。 他是天上人,于彼处浮云迤逦,俪人成双,不愿垂顾人间。 而她还要在这尘世,为那不得不背负的责任而挣扎。 她靠在冰冷的院墙上,慢慢地嚼一根苦辛,枝头厚雪,簌簌落满肩头。 苦辛的滋味在唇舌间缭绕,眼前弥漫开晶莹的雪雾,雾气里段夫人手拿书卷安静地走过,易云岑抱着他的套娃在她身边挨挨蹭蹭,传灯长老递过来新得的药,十八部族的汉子们赤着精壮的上身于雪中追逐猎物。 易秀鼎的眼角,渐渐凝了一颗晶莹的冰珠,她的发梢在风中飏起,那原本闪烁银光的梢尖不知何时,已经和这冬日大雪同色。 苍天不佑,人间多苦。 …… 燕绥下一步去了监牢,因为忙碌,也因为对殿下醒来后的怒气很是担忧,没人提起要放出祖少宁的事,当然他也没醒。 燕绥隔着栅栏,一眼看见了衣冠不整的祖少宁。也一眼在祖少宁不整的衣冠中,非常眼尖地发现了其中一根熟悉的布条。 那是文臻的衣服。 燕绥可能不记得自己昨天穿了什么,但绝对记得文臻穿了什么。 燕绥盯着那根布条看了半天,他的眼眸比牢狱不见天日的阴影还黑还冷。 祖少宁似乎终于感应到了危机的逼近,颤抖着睁开眼睛,一睁眼就看见面前的铁栅栏发出瘆人的断裂声当头倒了下来,他想要跑却还没有力气,惊得发出一声惨叫。 一条人影冲入,扑在栅栏上拼命往后一拉,用尽全力和身体的力量,将那倒下的整面栅栏堪堪拉住,满头大汗大喊:“殿下息怒!不可杀统兵大将!” 燕绥斜斜睨他一眼,来救人的姚太尉僵住,忽然感觉到凛冽的杀机。 随即他听见燕绥轻描淡写地道:“中文,回头记得给朝廷上折子,祖少宁因罪羁押,行事悖逆故遭天谴,被年久失修的牢房栅栏砸死,享年二十三。姚太尉英勇救人,亦不幸身故,请为太尉遗孀优加抚恤,并追封列侯,谥号……”他还认真地想了一下,“不悔前过曰戾,武戾吧。” 姚太尉:“……” 从古至今未有见当面定谥号者。 还是个要人命的恶谥。 古人为死者讳,天大的过错也不过是个平谥,眼前这位,轻轻松松就给了戾这个字,而且姚太尉能深切地感觉到,这绝不是在开玩笑。也绝对能做到。 他脑中轰一声,眼前发黑。 士大夫对于死后哀荣之看重,不下于对生前富贵,甚至更有过之,毕竟那关系着遗臭万年还是百世流芳。姚太尉这样位极人臣的人,宁可现在夺职下狱,也不能接受这个戾字。 他的手几乎立刻就软了。 栅栏轰然砸下去,还好经过这缓冲,祖少宁得以及时爬起退后几步,逃过了死亡一砸。但是他很明白,逃过这一砸不代表没事了,燕绥看他的眼神,就跟看个死人似的。 祖少宁又是惊恐又是惶惑,怎么也没想到哪里触怒了这位煞神,姚太尉在他手下一句话都抵挡不住,自己又何以逃生? 祖少宁是镇守边关的将领,离长川也比较远,和周边州县官员以及林擎那一系关系都不大好,也就不大清楚文臻和燕绥的关系,但他也算聪明的,眼珠一阵乱转,忽然福至心灵,大喊道:“殿下!殿下!我没碰到文别驾!我隔着栅栏就被文别驾给打倒了!我的裤带……我的裤带就是被她割断的……” 他这么一喊,燕绥的眼光就落在他某处,祖少宁脸色一白,赶紧一捂,生怕这位主儿得了提醒,明儿请他入宫做太监。 祖少宁忐忑不安地看着燕绥,却没察觉自己这话其实并没能让人宽心多少,燕绥眼底的冷意不减,忽然衣袖一拂,祖少宁整个身子炮弹般倒射出去,轰然撞倒监牢墙壁,砸进了外头的雪堆里。 燕绥还要上前一步,一阵脚步急响,林飞白冲了进来,怒道:“够了!” 他冲到燕绥面前,厉声道:“擅杀朝廷带兵统领,你解气了,你想过我爹会遭遇什么吗?朝廷会怎么猜疑他吗!文臻可不仅仅是被这些人逼走的,你要撒气,烦请先看看你自己!” “林侯。”燕绥冷淡地道,“你说的对。说话之前,最好先看看自己。” 林飞白冷笑一声:“我怎么了?我欠你的了是吧?拿我作伐,拿我做幌子,拿我当猴耍,殿下智计无双,手段百出,我等痴愚,自然由得殿下盘弄。不过得提醒殿下一句,我愿不愿意和你争,都不会影响德妃娘娘对你的态度;我喜不喜欢文大人,也都不会影响皇家对她的态度。殿下你既然不屑我等,那何不把眼光往上抬一抬?看看你真正要解决的人和事,也好给文大人一个现世安稳!” 他一腔愤懑,再顾不得刺着谁,一口气说了一大串,一回头,就看见周沅芷站在监牢门口,静静地看着他。 她眼底没有愤怒没有难堪也没有伤心,甚至微带笑意,似乎听见林飞白亲口承认喜欢文臻,是件愉悦的事。 林飞白却在这样的目光下心虚,一腔怒火也瞬间消弭。有点讪讪地转过头去,听得环佩叮当,周沅芷走过他身边,林飞白在这一刻竟然在想,她走路的时候,裙角为什么不动? 周沅芷一直走到燕绥面前,福了福道:“殿下,文大人直接出了城。她的护卫已经去追她。厉大人打算替她向朝廷告病假。家父也有信来,称林帅已经回大营。西番求和,长川事了,家父已经无需留在隋州等地监察,愿前往长川,暂时观风,稍后陪同太尉和祖统领送西番王女去天京。只是此事还需要讨殿下钧令。” 林飞白听着,哪怕此刻心情不豫,也不禁暗暗赞叹。 这位周大小姐,当真世情通达,一句废话都没有,看出燕绥想要什么,就帮他做什么。算准了燕绥绝不会护送王女回长川,但陛下那里不好交代,直接就把后续安排好了。有周谦在,监督着姚太尉和祖少宁,也就不怕回京后惹出事端。真是安排得妥妥帖帖。 燕绥面无表情一点头,林飞白那句话说出后,他表情没什么变化,四周空气却忽然绷紧,直到此刻,才稍稍缓解。 周沅芷笑得温婉:“只是殿下,家父是文臣,我们护卫有限……” 燕绥道:“林侯自然会亲自护送他的救命恩人。” 听见前半句林飞白要抗议,后半句立刻闭嘴。 周沅芷笑得满意,轻轻松松地把林飞白拐走了。 天光将暗的时候,被冷落了好半天的西番王女,丧丧地走出自己院子,丧丧地和自己连宜园门都进不去的侍女们道:“一天一瓶的玉髓膏看样子是飞了。” 侍女们心有余悸:“王女,东堂这位殿下好看虽好看,脾气却是太差了,他那未婚妻更是泼妇一个,咱们上当了啊。” 西番王女愁眉苦脸地道:“是啊,咱们现在反悔回西番还来得及么?” 两个侍女对望一眼,心想大王如果知道你又回来了八成得疯。 两人各自摸摸自己口袋里刚刚收到的金珠玉镯,一个道:“殿下啊,回去做什么呢,西番有东堂的珍珠芳草玉髓膏吗?就连羊腿也没这里好吃啊。” 另一个说:“殿下。玉髓膏又不是只有这位皇子买得起,这东堂还有比他更有钱的人呢,别说一天一瓶玉髓膏,便是一天一百瓶也没问题啊。” “啊,是谁?” “中原有句话,叫率土之滨莫非王土,只有皇帝,才能想要什么有什么啊。殿下啊,东堂的皇帝好像也不很老,长相嘛,看这位皇子也知道不会丑,还地位更高,要么你试试换一换?” “哎,”西番王女道,“也不是不行啊……” 墙头上,刚刚完成贿赂任务的中文抹了把汗。 这世上被老子塞女人的儿子千千万,可干得出把女人塞回去给老子这种事的奇葩,古往今来,大概就殿下一个…… 为陛下念阿弥陀佛。 …… 永裕十七年长川的雪,从年前落至年后,那些纷落的碎絮,被天公慈悯地洒下,掩了这夜来嚎哭,掩了这血迹零落,掩了那尔虞我诈,掩了那红尘里来来去去的恩和是是非非的怨。 雪下这一片辽阔土地上曾经的钟鸣鼎食,旌旗连绵,高墙铜瓦,人丁簇簇,都被那一场凛冽的北风卷去,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那一片皑皑白雪上,有数行的秀气的脚印,远远向山那头不断迤逦。 也有武者轻巧的足印,似迎风飞舞的梅花,浅浅地印在雪上。 还有深深的,踏入雪中的马蹄印,每一落足都飞溅碎雪,一路留下深深的印迹,向着同一方向奔去。 (第三卷完) 第两百四十六章 一碗鉴渣男 三月的春风渡过西川饮冰河的河岸,催开了河岸边一树一树的桃花。粉簇簇的花影里,乌青色的船篷倒影连绵在碎冰中摇荡。 桃花树下的渡口,近日终于解了冻,过往的人也便多了起来。行脚的,走商的,求学的,访友探亲的、还有住在附近拉皮条的闲汉……各色人等到了渡口等船,免不了便要去十字坡包子店门口,去坐一坐她家的茶座。 十字坡包子店出现不过寥寥几个月。几个月前,几个女子来到此地,赁了一间小院,略事休整,挂出了包子店的牌子。此地相隔不远本就有家卖吃食的茶肆,众人都以为这包子店想必也开不了多久,没想到不过几天,包子店的肉香便弥漫了整个渡口,来来往往的人屁股坐下来就再也挪不走,倒生生把那茶肆的生意搅了好多。 人多了,话就多。 “哎,你们听说了没?咱们新任的刺史,新娘子在新婚当夜,和野男人跑啦!” “哈,谁这么大胆!那野男人死了没?” “没有!听说那野男人身份也不低呢,是长川易家的公子。你说这新娘子可有意思,转来转去,都是易家男人。” “长川易家不是被宜王殿下灭了门吗?听说是宜王殿下和那位文大人潜伏在易家,将易家直接给掀了,啧啧,好生厉害。” “我有个远房亲戚在长川易家做个管事,我可是听说了,宜王殿下和文大人,是扮成咱们刺史和夫人,去长川易家行骗的!消息传到西川,可把咱们新任刺史气个半死。” “难怪最近关卡严格,和长川接壤的州县更是三步一卡五步一哨,原来是那位被气着了?” “这些大人物,哪像你我草民,会为这些鸡毛蒜皮小事在意。最近严格的可不仅仅是关卡,咱们和长川那边私下的商路已经被堵了,倒是和川北那边的关卡松了些。路难走了,税还在加重,田赋口赋杂税……还增加了劳役,往年秋天才开始的劳役,今年春天就开始抽人……” “这动静……上头莫不是要打仗了?” “我倒是听到一个消息……说是共济盟在咱们这儿闹了太久,多少年都除不去,今年刺史新任,朝廷给下了旨,说派了人来,帮咱们西川剿匪。务必要将盘踞在西川的巨獠给彻底灭了。” “呃……灭共济盟……这事……算了我就笑笑不说话。” “莫谈国事莫谈国事……咱们还是谈谈那位私奔的新婚夫人吧,不知道是怎样的倾国倾城,能让两位易家的杰出少年都神魂颠倒?” “砰。” 盘子落在桌子上的声音沉重,吓了聊天的客人们一跳,一抬头,就看见这十字坡包子店的女老板之一,人称孙二娘的那位。 说起来这位孙二娘,年纪不大,虽皮子微黑,但容貌俏丽,脾性也不错,来往客商里好色的,难免心动,时常便也有人搭讪讨好,便是扒门溜户的也干过,但是奇怪的是,这么干的人,最后都不见了。 后来有人传说,看见过孙二娘在河边磨刀,仔细一看好像磨的是人骨头。 说这话的人言之凿凿,听的人半信不信,但从此色胆包天的人便少了。 孙二娘性子好,倒难得见她沉着个脸,别有风味,换成往日众人少不得要欣赏一番,但此刻包子上来,哪里顾得上说话,筷子一操,抢成狗。 埋头干完一大盘包子,才舒一口长气,第一万次感叹一声:“包子做出这么味儿来,什么人参燕窝也不换!” “人参燕窝哪比得上咱们的肉窝窝。”一声冷笑,一把大茶壶飞来,打着旋儿稳稳地落在桌上,女子的声音爽利,“新鲜豆浆来咯!” 又是一阵疯抢,有人大喊:“顾大嫂,你家相公什么时候做五彩豆浆!哎呀,可想死我了!”说着想豆浆,眼睛却瞟着顾大嫂嘻嘻笑。 顾大嫂身量高挑,一手一个比她头还大的茶壶,看也不看轻轻巧巧抛出去,准准地落在每张桌上,听见这句眼睛一竖,笑一声:“现在就给你!”一脚踢出一只茶壶,半空中那壶一歪,哗啦啦倒了那家伙满头。 惊呼声里众人蹦开,厨房里又探出一个脑袋来,是个清秀男子,慢吞吞地道:“明日新品,七彩豆浆。”说着挂出一个牌子,牌子上浪漫地画着彩虹一样的豆浆,斗大的字写着:“哗!今日新品,七彩豆浆!主要原料:渣男心、肝、脾、肺、胃、肠、脑浆。” 偷偷瞄一眼的众人:“……” 底下还有一排小字。“原料说明:人心隔肚皮,谁也不知里面什么样。本馅料便是呼应人们内心深处的好奇,选择了渣男体内所有的内脏,和用以运转所有龌龊念头的脑浆,灵感来自于草原上名菜羊肚肠,羊肚肠并不仅仅是肚肠,还包含着边角羊肉和胸隔膜之类的所谓废料,但其口感筋道别致,香美异常。而我们的豆浆必定不遑多让,请君品尝。” 大部分人早在那牌子挂出来的时候都齐齐转开目光。 我不看我不看我不看。 也不知道这家什么毛病,东西好吃得要命,也新奇得要命,换别人家早就吹出骈四俪六一篇华彩文章,这家却不肯好好说话,每次都拿渣男说事,还一次比一次说得恶心。 上次那个酱肉包怎么说来着? “渣男的肚腩梅条肉加渣男血及梅子酱入缸炮制,苍蝇狂欢三日生毛后出缸入馅,滋味无穷,欲购从速。” 吃着满嘴流油,看着肠胃翻腾加某处心理性疼痛,美食的极致欢愉和心灵胃口的饱受戕害相结合,欲仙欲死,欲死欲仙。 众人正要排队等豆浆,大喊顾大哥快点快点,那顾大哥又慢吞吞道:“限量供应。” 众人还没来得及骂,顾大哥又道:“痛揍轻薄汉子者,加供应豆浆一杯。板砖爆头者,两杯。打断腿,左腿加三杯,右腿加四杯,中间腿,加五杯。” 说着纤纤手指一指,准准地指向方才那个轻薄顾大嫂已经挨了一茶壶的男子。 当即便有人起哄:“顾大哥发悬赏榜咯——” 人群一哄而起,那个轻薄浪子本来被泼了一头豆浆,气汹汹带着家丁要捋袖子,眼看众人狞笑围上,大叫一声,踩着桌子要逃,却被那坐在桌边的人一弹指,跌了个狗吃屎,一骨碌滚出好远。 那桌边人一直背对众人坐着,这是个青衣男子,坐着也能看出身量高颀,有一张十分吸引人的脸,眼眸细长,眉浓鼻直,乍一看十分斯文,笑起来则可在斯文后面加禽兽两字。 那青衣男子没参与抢食也没参与动手,他面前摊开着一本书,一边看书一边喝豆浆,此刻也不过一弹指便收了手。那轻薄公子哥的随从上去扶他,为了找回点场子,发狠地对他捏了捏拳头,男子视若无睹,低头喝一口豆浆,道:“不谢。” 家丁:“……” 家丁骂着疯子扶着自家公子狼狈跑走,男子摇摇头。 救了你们的命,知不知道? 他目光忽然一凝,仿佛看见那公子哥儿方才滚过的地方,落了一颗宝光璀璨的琉璃珠子,他正想去捡,那珠子忽然蹭蹭蹭自己跑走了。 他眨眨眼。 再眨眨眼。 对,不是滚,是跑走,一顿一顿的,晃动幅度很大,让人想起撅起的肥硕的屁股。 男子在春日阳光下发呆,有点担心是不是最近豆浆喝多了眼睛发花。 他这里发呆,那边,因为轻薄浪子是在他桌子前跌下的,众人的目光自然追过来,看见这人,便禁不住又开始嘀咕。 “喂,这家伙在这儿吃了一个月了吧?” “天天过来,却不和人说话,哪来的怪人。” “莫不是看上了这里的哪位老板娘?顾大嫂名花有主,莫不是孙二娘?” 青衣男子背对他们,充耳不闻,一盘热腾腾的三丁包正送到他桌上,男子看一眼包子,看一眼面前摊开的书,那是一本天京正流行,本地还很少的精装话本,书名叫《梁山荡寇志》。 他翻开的这一页上,第三十二回,“母夜叉川北道卖人肉,武都头十字坡遇张青”。 男子抬头,看一眼送包子来的孙二娘,脸上表情,一言难尽。 那边的窃窃私语还在继续。 “瞧他看孙二娘的眼神……一定是色胆包天,看上了看上了!” 青衣男子下意识看了看面前的书页。 “……那妇人便走起身来迎接,系一条红绢裙,搽一脸胭脂铅粉,敞开胸脯,露出桃红纱主腰,上面一色金纽。说道:“客官,本家有好酒、好肉。要点心时,大馒头!” 再看看面前的孙二娘,穿一身灰扑扑布衣,无插戴无脂粉,声音清脆,笑道:“客官,本店无酒无肉,只有豆浆油条三丁包!” 青衣男子看一眼书。 “……武松问:酒家,这馒头是人肉的,是狗肉的?我见这馒头馅内有几根毛,像人小便处的毛一般。我从来走江湖上,多听得人说道:大树十字坡,客人谁敢过?肥的切做馒头馅,瘦的却把去填河!” 青衣男子:“敢问店家,这包子馅……” 西川孙二娘十分熟练:“渣男的眼珠舌头及某丸切丁加酱油醋腌制一夜,风干后切碎做丁。风味独特,不可错过。” 青衣男子:“……” 孙二娘嫣然一笑,走了,男子没来得及按照书上的剧情走,问一声你丈夫怎的不见了? 不过他觉得真问出来了,自己恐怕就要成为三丁包的主馅料了。 茶座后面的三间屋里,有一间是厨房,此刻热气腾腾的大锅前,还有一个人随手下着饺子。笸箩里包好的饺子雪白圆胖,被她看也不看随手一撒,有时候撒着撒着还在发呆,发一阵呆好像忘记捞饺子了,再手忙脚乱赶紧捞,但只有行家才能看出来,那些捞上来的饺子,火候都是正正好,哪个先下就先捞,后下就后捞,再一分也没有错的。 不过片刻,那一大笸箩的饺子,便成了一碗碗热气腾腾的饺子,饺子都是元宝状,圆润可爱,饺子皮玉色透明,隐约透着翡翠碧色溶鹅黄的,是韭菜鸡蛋馅的;浅青柔红如晚霞映江的,是韭菜鲜虾的,肉色如美人颊上胭脂的,是牛肉馅的。 饺子捞得只剩一碗的量的时候,女子随手把一个琉璃珠子扔进去,珠子在滚开的汤水里舒展开身体,晒着白色的肚皮,像沙滩上日光浴一样。 过了一会,女子把那碗煮过珠子的饺子连汤装起,随手往那些盛装好饺子的碗里一推。 她探头对外看了一眼,窗外,清风不识字,还在乱翻书。 青衣男子背后的窃窃私议声还在继续。 “……瞧这两人也没啥猫腻啊,说不定就是冲着美味来的呢,你们听说没有,说是主厨虽然是顾大哥夫妻,但扈三娘的厨艺其实更好!” “可别瞎吹了。顾大哥顾大嫂这厨艺已经是那竹笋顶头尖上尖了,扈三娘还能好到哪里去?御厨吗?” “哎别别别,扈三娘厨艺再好,我也不要吃她做的,呕,瞧她那张脸……” “这位该不是为了扈三娘来的吧哈哈哈哈……” “扈三娘来了!” 一声出而群体惊。 众人嗷地一声,从板凳上蹿起,抄包子的抄包子,揣豆浆的揣豆浆,泼泼洒洒,嗷嗷呼烫,除了几个刚来的不知道情况的,其余转眼跑了个干净。 青衣男子将书合上,转头,回望这位让他等了一个多月才等到一面的店老板。 逆光而来的人影看起来有些娇小,轮廓纤秀美好,尤其腰细得似乎掌握可折,一样的不戴钗环,却在两鬓细细地编了辫子,辫子上没有珠花饰物,只用细细的金丝一道一道地绑了,透着点小精致,辫子最后在脑后收束成一股,坠着一颗五色斑斓的琉璃珠子,看上去有点眼熟。 她小小的脸微圆,下巴却是尖的,微微侧头的时候,长长的睫毛覆盖着晶透的眼眸,眼神很远。 整个人透着散漫的讲究,讲究的随意,随意的自如,自如的凌厉。 男子想着这么一位堪称美好的女子,如果就让人闻风退避? 随即扈三娘走到了近前,日光泼下来,男子窒住了呼吸。 那一张轮廓美妙的脸上,密密麻麻都是细小的黑疙瘩,几乎将那原本美好的五官破坏殆尽,脸颊上一颗最大的黑疙瘩上,还有三根长毛,迎风飘扬。 那毛太销魂,总让人错觉拔下一根来,就可以变作石猴传奇里孙悟空的金箍棒。 难怪这位老板娘轻易不出来,那脸看一眼,生意得降三成。 扈三娘手里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是热气腾腾的饺子,顾大哥又闷声不吭地挂出了今日新品的招牌。 十字坡包子店从未一天出过两次新品,这使逃开的众人又聚集了过来,探头一看,小黑板上写着:“今日新品:饺子!主要原料:脚上老皮。原料说明:午夜,忙碌了一天,坐在黄脸婆准备好的热水盆前,脱下满是臭汗的靴子,和爬满了虱子的袜子,抠完脚趾缝里的老垢,把脚伸进热水里,一瞬间吁出一口长气,感觉灵魂出窍,而泡完脚撕下的那一道道雪白透明的脚皮,堪称这世上最令人有成就感的妙品。这一道饺子,收集了一千个苦力脚上的老皮,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你值得拥有。” 众人坐在桌前,从灵魂到表情都如僵尸。 吃,还是不吃,这是一个问题。 还有更大的问题,就是扈三娘,女掌柜,听说她不咋出来,每一次出来,都会伴随一个人失踪。 之后便有说法,这扈三娘,身怀异术,年轻时候被渣男骗了,就拥有了“一碗识渣男”的本领,她轻易不端菜出来,端出来就是发现了渣男。她的食物,大部分都没问题,但会有一碗,总是巧巧地被渣男吃到,然后这个渣男就不见了,再然后,大家就吃到了包子,饺子,牛肉面,狮子头,麻辣烫烤串冒菜等新品。 这真是一个细思极恐,足以吓哭所有晚上不肯睡觉的熊孩子的好故事。 吃客们僵硬地坐在座位上,一个都没有跑掉。 因为顾大哥顾大嫂和孙二娘以及店小二们都出来了,都在场外梭巡,虽然没有拿凶器,但是手中锅铲雪亮,菜刀锋利,连顾大哥手里的切菜板都是纯铜的,四个角尖得可以杀牛。 这些年被菜刀砧板支配的恐惧,令吃客们无比乖巧。 不是不怕,只是扈三娘难得出来,出来了那个倒霉鬼也不一定是自己,人都有侥幸心理,也都扛不住十字坡包子店的美味杀。 扈三娘走过来了。 饺子散发着令人神魂颠倒的香气,众人咽着口水,眼光却不敢望那碗里飘,生怕那一文钱一个遍地都是的蓝花大瓷碗是传说中的“鉴渣碗”,一下秒就会伸出双手指着自己鼻子说:“你是渣男,快献上肚腩!” 那背对着众人的青衣男子,肩背也十分紧绷,他觉得自己有个不大好的预感。 老板娘这传说中的一碗,应该是和他有缘分的一碗。 饺子开始发放,老板娘出场,免费供应,吃了是升仙还是升天,全凭运气。 发到男子面前时,他把书往前推了推,老板娘却像没看见,饺子随意搁在书上,汤水晕染开书中扈三娘的插画,晕开的黑乌乌的脸更像眼前人。 男子看着面前清汤里浮沉的淡粉晶莹的饺子,艰难地咽了口口水,心里似乎是不想吃的,身体却很诚实。 心里惊恐大喊:“不,我不想!” 手却诚恳地告诉他:“不,你很想。” 很快,和周边的所有诚实的人一样,他拿起了筷子。 开吃的时候他心里庆幸,那一块写了新品说明的黑板,没有挂在他面前,反而搁在了角落里一个倒霉蛋那里,好歹眼不见心不烦,不用对着脚皮下饭。 所有人都幸灾乐祸地看着那个倒霉蛋,这家伙自从坐下一直盯着扈三娘看,肯定是触怒扈三娘啦。 这人好像也是唯一一个没有吃任何东西的人,无论是孙二娘端上来的包子,还是顾大嫂端上来的豆浆。 众人盯着他,想看看他这次吃不吃,青衣男子却在想,这个人之前来过没有?今天又是什么时候来的?这全场的人都在他眼底,为什么对这个人毫无印象? 他也是冲着扈三娘来的吗? 青衣男子有点警惕,心不在焉地咬了一口饺子。 一泡鲜汁涌入口中,是牛肉的。 青衣男子低着头,看似将饺子吃下了肚,下巴处衣裳硬领微微一动,露出一个小袋子,饺子不动声色地落入了袋子里。 他斜眼一瞟,看见那个就着脚皮吃饺子的倒霉蛋,果然已经开吃,看一眼小黑板,吃一个饺子,看一眼小黑板,吃一个饺子。 看上去还挺下饭来着。 一碗饺子,一个不漏地吃完,倒霉蛋端端正正搁下筷子,筷子搁在碗的正中间,碗搁在桌子的正中间,然后,端端正正,往后一倒,倒在椅子的正中间。 偷窥的青衣男子一怔,眼眸一转,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四面吃饭的所有人都倒了。 青衣男子恍然大悟,急忙也往桌上一趴。 有脚步声过来,青衣男子想着,果然是我了。 天选之子啊我! ------题外话------ 《梁山荡寇志》指水浒也。 此章向水浒传致以崇高的敬意。 第两百四十七章 文甜甜改嫁了! 脚步声走过了他身边。 青衣男子:“……” 桌椅挪动声,人脚拖在地上的声音。 青衣男子一阵紧张。 果然是黑店,果然是卖人肉包子的黑店,果然是看过《梁山荡寇志》的黑店! 接下来是要割人肉做包子了吗? 但为什么没看上他的肉? 一个人从他身边被拖走了,他悄悄睁开眼睛一看,赫然正是刚才那个就着脚皮吃饺子的倒霉蛋儿。 青衣男子心中涌起一阵失望,这种失望的情绪来自于天选之子落选的落差,和是否愿意成为人肉包子馅无关。 拖着倒霉蛋儿的人是扈三娘,她走过青衣男子身侧,掠起一阵暖香,青衣男子看见她两手都戴着璎珞串金的链子,两边都垂下金箔片,金箔片刻着字,左边写着:“去逑!”右边写着:“滚蛋!” 青衣男子:“……” “去逑!”和“滚蛋!”在那个倒霉蛋儿脸上叮叮当当响了一阵,把人拖走了。 但是随即便有脚步声到了自己身侧,他急忙闭上眼睛,以为是孙二娘来了,结果却是那个瘦弱的也不高的顾大哥。 青衣男子正想着顾大哥也好,性情温和,想必拖得会有尊严一些,就见顾大哥一手拎着他的领口,把他一个比他还高半个头的汉子直接拎起来,走了。 藏在脖颈袋子里的饺子被这凶狠的一抓,硬生生挤出来,挤了他一脖子的牛肉。 青衣男子:“……” 两个天选之子被拎进了厨房后面的备菜间。 一阵风过,外头的食客纷纷醒来,仿佛根本没发觉晕倒过,没事人般,聊天的继续聊天,吃饭的继续吃饭。 好一会儿有人反应过来,站起来数人头,随即大惊:“今天少了两个人!” 站在门口的扈三娘,眯着眼看着太阳,深沉地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渣男遍地数。” 蹭地一下,受到惊吓的人群跑光了,可以想见,未来三天应该都不会有客人来吃饭了,他们没有挑战人肉包子的勇气。 当然,无需担心生意,因为不会超过三天,他们又会来了。 这是人类永无解药的通病作祟:好了伤疤忘了痛。 啪一下,一个“食材入库,打烊备料”的木牌子挂了出来。 砰一声,十字坡包子店的大门关上了。 …… 青衣男子被拎进了备料间,一路被拖走的时候,经过院子低矮的院墙,忽然呼啦一下一盆水从天而降,顾大哥却很是灵活,拎着他一转便让过了,躲闪的动作很熟练。 院墙外有人愤怒地呸一声,哒哒哒的脚步声走开。 远远地有人在问:“咱们的芳邻又发羊癫疯了?” 顾大哥答:“还好,今天是水。” 青衣男子想,今天是水,那以前是什么?粪?看那盆水倒的位置,好像是隔壁的那家茶肆,这段时间包子店十分红火,挤掉了茶肆的生意,所以引发报复倒也正常,只是这十字坡包子店一脸黑店相,居然肯如此忍气吞声? 青衣男子觉得有点小小的失望。 他忽然觉得头发被动了动,抬头看时顾大哥却毫无异样。 门开了,是备料间,顾大哥扔下他的时候显得有些费劲,转了转自己细瘦的手腕。 青衣男子原本以为这备料间定然会有一些玄机,比如暗道地牢,比如黑暗刑具,又或许,有几个娇媚风情的女子也不一定。 然而什么都没发生,备料间就是备料间,墙上倒是挂着砍刀钩子,沾染着碎肉血迹,青衣男子被扔在一堆新鲜肉旁边,眯起眼睛辨认那肉到底属于人还是猪。 辨认了半天,得出结果,他也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失望,随即端坐而起,抹掉脖子上的牛肉,整理质地上乘的衣裳,找了个看起来最安静的位置,十分有姿态地静静等着此地主人的到来。 等啊等,等啊等,从天光正亮等到夜色漆黑,也没有人来,不知怎的青衣男子越来越困倦,明知道不能在此地打瞌睡,却渐渐迷糊过去。 迷糊过去之前,他在想,另一个被拖走的倒霉蛋,在干什么呢? 倒霉蛋的待遇比他好多了。 倒霉蛋被拖进了院子里,一进院子,廊下一只八哥就大叫:“文甜甜死了!” 倒霉蛋:“……” 扈三娘站在廊檐下给八哥喂小米,耐心地教它第二句话:“隋丹高改嫁了!看我口型,改——嫁——了——” 八哥跳了半天,大叫:“文甜甜改嫁了!” 倒霉蛋:“……” 扈三娘看也不看他一眼,道一声:“待客——”自顾自走开。 被招待的客人吁一口气,神情很满意的样子——终于见到老板娘,终于被正式招待,不管什么样的招待,终归都是跨时代的进步。 之前也不是没正式招待过。第一次他摸到这里,还没到费尽心思争选渣男环节,就被发现了。店里给人家上的是茶,他面前是一盆颜色浑浊的水,水底还有看起来脏兮兮的布,他对着那盆看了半晌,正准备表示一点诚意开吃,就看见顾大嫂忽然趿拉着鞋子打开门,大叫:“谁把我的洗脚水端走了?” 他忍不住搁下筷子,随即那洗脚盆便被端走了,过了一会儿,有人把那盆洗脚水端到正对着他的窗口前,拿起筷子,唏哩呼噜地吃起来。 那是一份口碱浑汤荞麦面,只是手艺太好,沉在汤底的面条看起来特别像洗脚布而已。 窗口的帘子垂下一半,遮住了吃面人的脸,那双红唇几乎不动,面条便吸溜溜下了肚。 他盯着那红唇看了许久。 然后就被赶走了。 第二次招待他吃切糕,雪白的切糕中间夹心红豆沙,切糕香糯绵软,红豆沙细腻清甜,一切都很完美,但是一刀切下去,中间的红豆馅心,是偏的。 这偏得他浑身炸毛,忽然店里养的一只土狗偷摸摸跑来,钻在他桌子下,尾巴挨来擦去地讨东西吃。 他却没上当,一脚将那狗踢开。用小刀剜去了红豆泥的馅心,慢慢琢磨。 过了一会,他起身离开。 桌子上,雪白的碟子里,多了一朵红豆泥的牡丹花,雕刻得栩栩如生。 而那个挖去了红豆馅的切糕,那个洞也被挖成了对称的心形,然后填进了一个木制的十分精巧的公输锁。 第二次,没见着人,却送成了礼物,他很满意。 第三次,上了黑糖大饼,雪白的发面饼子,烘烤得边缘焦脆,里头的黑糖乌黑晶亮,渗出饼皮,在饼子表面上鼓出一个又一个黑色的小疙瘩,其中一个疙瘩上,还拉出了三根晶亮的糖丝,看上去黑痣上的长长汗毛。 他低眼看着那卖相难看的饼,感觉到深深的恶意。 有很多人在盯着他,如果他对这饼奇特的卖相产生任何不良情绪,他有预感,他想要和她好好见一面的愿望八成就黄了。 所有他平静地拿起饼子,首先,把那三根毛,哦不糖丝珍爱地一根一根拔着吃了。 窗台后,偷窥的人们脑袋碰到窗框,齐齐心悦诚服叹一声:“服了。” 三次后,终于老板娘出马了。 现在,摆在他面前的,是一桌很符合他要求的菜。 所谓的符合要求,是指两两对称,整齐精致,摆盘完美,颜色对应。 比如正中间一个大盘,是一块黄色的馅饼,饼的一周是十条死不瞑目的完整的鱼,都张开大嘴,嘴眼朝天。 非常的对称,非常的整齐。 旁边有小牌子写着菜名,这回十分简练:仰望星空。 还有一道菜,是巨大的香肠,灌得粗细均匀,大小一致,都呈乌黑透紫的庄重之色,盘成完整的几圈圆形在盘中,乍一看很像茅厕里某些经年风干的排泄物。 这道菜叫:五谷轮回。 另一边的菜更让人忍不住赞叹,圆形的,像个巨蛋,颜色比刚才的五谷轮回略浅,除了太大,一只盘子只能装一个之外倒也还算能看,但厨师比较体贴,又在旁边摆了四片从这种巨蛋上切下来的片,上面紫红黑色黄色的密密麻麻一堆虫卵一样的玩意儿,整体从内涵到外延都散发着完美规避色香味的气质,十字坡包子店的土狗从旁边经过,探头嗅了一嗅,赶紧夹着尾巴奔去茅厕吃屎安慰自己被虐的胃肠了。 最后一道菜和前三道菜风格迥异,看起来十分的洗眼睛,淡黄色的杯盏形状糕点一碟四块,倒也算喷香诱人,名牌也显得投人所好:护肾精英。 送菜上来的“顾大嫂”君莫晓十分爽快地道:“这位客官,恭喜你入选我们老板娘独家举办的‘渣男品鉴团’第一号候选渣男,现在你已经进入非常重要的一道关卡,题目很简单,把今天的菜吃完,可以获得和我们老板娘面对面一次的机会。” 她笑得十分不怀好意,前三次都被这位大神给轻描淡写解决了,这次看他怎么混。这玩意儿,是个人都吃不下哈哈哈。 燕绥看了一眼几样菜,目光移开,筷子在桌上顿了顿,问:“吃完是吗?” “然也。” “什么?”燕绥却好像没听清,侧头微张了张。 君莫晓大声道:“把这些菜吃完,就可以面见扈三娘!放心,没有毒,要不要我撕一块尝尝先!” 燕绥立即皱眉谢绝,开玩笑,撕一块还能不能好了。 君莫晓扬起眉毛,盯了他一眼,奈何没本事从这位身上看出个所以然来,也得不到任何自己可以幸灾乐祸的反应,只好悻悻拎着托盘走了。 隔着花窗,“扈三娘”抱着双臂,静静地看着正在研究仰望星空的燕绥。 她身后“孙二娘”“顾大哥”都在,孙二娘厉笑托着下巴,道:“殿下这般模样我从未见过,真该让我那七个哥哥来瞧瞧。想当年他们吃了殿下多少苦头,说起来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 刚进门的君莫晓冷笑一声:“该!”一把勾住“顾大哥”闻近檀的胳膊,“夫君,你可不能负我,不然我肯定比阿臻还要绝情一百倍哟。” 闻近檀慢吞吞地答:“娘子,你压痛我的胸了。” 君莫晓惊讶地一摸闻近檀的胸,“你都二十了,居然还能长?有什么秘诀?说来我听听?” “哦。很简单。”闻近檀道,“珍爱生命,远离渣男。” 顿了一顿,她又道:“远离妹妹也算。远离弟弟也算。” 君莫晓哈哈哈笑起来,和众人道:“闻近纯最近不仅把太子赐给她的首饰都当了,连东宫按她的份例做的四季衣裳都当得差不多了。偏偏她又爱出风头,各种宴席诗会花会的办个不休,还总要做主人,衣裳首饰又不能总穿那一套,她也算有本事,总在小玩意上花样翻新,做个绒绒花啊,彩带编个腰链啊,好几次还引领了天京官宦仕女追逐潮流呢。衣服翻翻改改细节式样,便又算一件新的,偶尔被人发现了,就借口说年成不好,去年冬好几地雪灾,百姓流离失所,陛下号召群臣捐银赈灾,并以身作则,皇宫缩减用度,身为皇室成员,自然更该响应陛下,厉行节俭……反正她都有话说。” 闻近檀道:“上次宫宴,她实在没衣服没首饰,还派人向我借了。当然她没说借,只说西番公主来东宫做客,对汉人衣裳首饰十分喜爱,为了展示我东堂的富足和国力,正号召东堂皇族女性和官员家眷,将自家的别致首饰和衣裳送去东宫,给蛮子好好见识见识,我作为闻良媛的姐姐,自然当大力支持。” 君莫晓冷笑:“然后就一借不还了。” 文臻笑道:“不还才好啊。还有她去的当铺什么的,你们都关照了?” “关照了。不急,瞧着她呢。”闻近檀叹气,“摊上这么个好赌的弟弟,也算是她倒霉。” 君莫晓不以为然,“倒霉什么,这叫恶人自有恶人磨。闻近纯现在有身份有地位,她父母又没有官身,闻近纯真想摆脱这一家子又不难,还不是她自己太要脸面,要撑着架子,自作自受。这人啊,看似狠辣,其实还没我们小檀一半清醒决断。” 闻近檀道:“听说她最近和西番王女走得很近,两人好得什么似的,我们不在天京,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在西番王女面前编排小臻。” 文臻眯着眼睛道:“编排我又不会少一块肉。我倒是想着,这位既然这么缺钱,又和那人傻钱多的西番王女在一起,她舍得不下手吗?” 她想了想这种可能性,倒觉得是个整闻近纯的好机会,只是闻近纯在天京呢,想想也只好遗憾地算了。 厉笑赞同地点点头,又和文臻道:“别人且不提,先说眼下这事,殿下算是有心了。这么老远地追过来,找到你。你不想见他,他也不勉强,你戏耍他,他不仅不生气,还有耐心陪你玩,我觉得便是陛下,也得不到他这般耐心迁就。之前的事情中文他们也和你解释过了,殿下确实无辜,你便也迈过去吧。” 顾大嫂手指顶着鼻子发出不屑哼声:“不,就不。阿臻不理他是对的,嫁入皇室不比嫁给寻常家,殿下再有诚意又怎样?你看看皇帝老子,阿臻为收归长川没少费心思,甚至为了避免猜忌,只尽力配合殿下,一心把实权都收归皇家,这般忠诚,最后还不是说收西番公主就收西番公主?殿下拒了这一个西番公主,下次来个大燕公主,来个南齐公主,怎么办?” 厉笑:“不管怎么办,都应该好好谈谈再办。别拿你的脸说事,我知道最近你脸上的疙瘩已经开始掉了,天天早上还要费劲黏起来你累不累?” 文臻摸摸脸上疙瘩,片刻后怒道:“蛋蛋!说了别再吃我的疙瘩!我说怎么最近黏不满整张脸了!” 一张靠近扈三娘脸的咔嚓咔嚓的血盆大口蓦然停住,片刻后,骨碌碌滚回了她辫子上。 文臻还要骂那颗球,闻近檀忽然道:“咦,殿下在干什么?” ------题外话------ 八哥:文甜甜改嫁了!开不开心?高不高兴?来张月票嘚瑟下? 蛋蛋:大家好,我叫文蛋蛋,是文甜甜他哥,初次见面,请多关照。给张月票,我就不咬。 第两百四十八章 向未婚妻求饶书 被搁在备料间,睡得迷迷糊糊的男子,忽然听见外头有人声,急忙一骨碌坐起,整理衣襟,抬脸,扬起自己斯文禽兽的笑容。 然而没有人开门进来,却有人大声道:“……把这些菜吃完,就可以面见扈三娘!放心,没有毒,要不要我撕一块尝尝先!” 他眼睛一亮,凑到窗口去看,正看见那个顾大嫂把一桌子菜布在院子中,放在那个倒霉蛋面前。 此时他才正面认真地看清了对方的形貌。面容和衣裳都普通,除了看起来特别整齐洁净,气质特别好,身高特别高,身材特别好,行动特别自如散漫……之外,也就是个平平常常的人。 青衣男子这么想着,心底忽然漫上细微的嫉妒。 这种情绪他很少有,他不禁眨眨眼,看向对方桌上琳琅满目的菜色。 看起来是几样大菜呢。 店主给这家伙送菜了?啊凭什么? 青衣男子感觉空气中酸酸的味道更浓了。 那倒霉蛋却似乎并不珍惜这样的好运,举着筷子梭巡来去,仿佛还在担心下毒,又唤院子中的狗过来吃菜,然而狗不理。 青衣男子嗤笑一声。 傻子,还真以为这是人肉包子黑店啊?真要毒你还会用这种光明堂皇的手段? 他搓搓手,觉得这家伙真是得福不知福,如果这桌菜在他面前…… 院子里那家伙犹疑半晌,忽然站起身,捂住肚子,一溜烟往院子后头的茅厕去了。 哟,尿遁了啊。 真是个胆小鬼。 青衣男子搓搓手,推开门,飞快地坐到桌子前,看看面前的菜色,愣了一会。 那鱼……真别致。 那个圆球形的菜也挺好玩。 那个腌肠颜色瞧着有点不大好,不过味道没什么问题。 那淡黄色的点心……嗯,很有食欲! 无论如何,十字坡包子店出来的东西,总不会难吃,这是这一个月青衣男子天天吃出来的经验。 更何况那家伙尿遁时间不会太长,得赶紧吃。青衣男子不再犹豫,抄起筷子一阵大嚼,也顾不上尝味,也来不及看到底是什么东西,囫囵吞枣,拼命下咽。 屋子里。 正在看着这一幕的女人们,大眼瞪小眼。 傻子也能看出来,某人又坑人了。 君莫晓不住地搔着下巴,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大骂:“奸诈!奸诈!” 又骂那青衣男子:“傻逼!傻逼!” 八哥在廊下接话:“文甜甜傻逼!文甜甜傻逼!” 君莫晓刚满意地嗯了一声,八哥又叫:“顾大嫂更傻逼!更傻逼!” “我呸你再哔哔——”君莫晓拉开窗就要去抓那只破鸟,被忍笑的文臻拖了回去。 外头,盏茶工夫,那男子狼吞虎咽完毕,全部空盘,放下筷子才察觉好像哪里不对劲,刚才吃的那个肠子,那个圆球…… 不行,有点想吐怎么办…… 他赶紧停止脑海里的回想,勒住喉咙,以免自己当场吐了一地,白费了一番苦吃。 一抬头看见那个尿遁的家伙从院子后悠悠转了出来,一边想这么巧啊刚吃完他就来了,一边端出一脸平静又微带优越感的笑容。 这是自信的笑容,是属于胜利者的笑容。 等一会儿,这白痴就要怏怏滚蛋了。 燕绥施施然走到桌前,看一眼空荡荡的盘子,眼神十分满意。 青衣男子坦然和他打招呼:“你来啦。菜我吃完了。真是不巧,你要是早来一会儿,我还能分你一点儿。” “哦,不巧。”燕绥道,“我就是等你吃完才回来的。” 青衣男子:“……” 燕绥不理他,转头对屋内道:“菜吃完了。” 屋内顾大嫂气势汹汹嚷一声:“又不是你吃的!” 青衣男子刚刚燃起希望,就听燕绥平静地道:“菜是给我的,奖励也是给我的。你并没有说必须我吃,只要吃完,我就能拿到我的奖励。” 又对青衣男子道:“你的任务完成了,可以走了。” 青衣男子:“……你诓我!” 燕绥:“嗯,你的荣幸。” 青衣男子:“……你骗我代你吃这么恶心的东西……呕……” 燕绥:“本来你还有机会的,现在,好走,不送。” 窗子呼啦一声拉开,顾大嫂的脑袋探出来,大骂:“敢说我做的菜恶心?好走!不送!” 青衣男子:“……” 火头蹭蹭地冒出来,因此也就没看见一只琉璃珠儿,精准地骨碌碌滚到他脚下,顺着他的袍子一路倒着滚,滚到他颈后,弹开,张开血盆大口,贪婪地吸啊吸,也不知道在吸什么东西。 廊下八哥忽然发声:“文甜甜恶心!文甜甜好走!不送!” 燕绥:“……” 青衣男子感受到了唯一的来自一只鸟的温暖。 幸亏一只雪白的手忽然伸出来,把顾大嫂的脑袋给按了下去,一把甜美的嗓音隔窗道:“客人,作弊了啊。” 青衣男子急忙道:“正是!不算他的!” 甜美嗓音轻快地道:“不算他的,也不能算你的。当然,把两位都赶走,好像也白费我们这一桌英吉利黑暗料理。这样吧,加赛一场。给两位一个机会。” “赛什么?” “我们的‘和老板娘一期一会’活动的主旨就是寻找全城渣男。两位只需比试一下谁更渣便可。” “等等,渣男比试出来的结果是可以见老板娘一面,但是见老板娘一面后呢?不会是要大卸八块吧?” “阁下真是逻辑严谨,思维缜密。佩服,佩服。”甜美嗓音道,“当然不是。见老板娘一面可以提一个要求,你可以要求不要把你大卸八块啊。” “好,我没意见。最后一个问题,什么是渣男?” “……” 燕绥忽然接话,“渣男就是形貌高伟,才智双绝,人品端正,家世出众,但凡一出现,仅凭风采,就可以把这世上所有的男子都轰杀成渣。” 青衣男子:“啊原来是这样的吗……” 屋内众女:“……” 厉笑喃喃道:“殿下的无耻程度永远在挑战我的想象力……” 君莫晓:“我但知道这位很不要脸,但我不知道竟有这么不要脸。” 文臻:“连日不见,刮目相看,看来西番王女极大地提高了他的杀伤力。” 青衣男子:“……不过我实在不敢相信阁下。老板娘!老板娘!” 老板娘笑吟吟答:“啊,你尽管反着想他的话就对了。我给你一个提示,脚踏两条船,和这个谈恋爱,却受另一个女人的示好,和另一个女人夹缠不清的男中绿茶,就是渣男的一个品种。” “这个比不了啊,”青衣男子绝望地道,“在下形貌高伟,才智双绝,人品端正,家世出众。想要承认自己渣,全天下女人都不认。” 闻近檀:“……你这句话就挺渣的。” 燕绥:“听你这句话,感觉你已经开始出招。” “哦不不。”青衣男子梗梗脖子,咽下忽然涌到喉咙口的不知道是羊胃还是羊肠的玩意,好一会儿才调整好脸色,对着窗子一揖到地,十分诚恳地道,“各位,在下这便说实话了。在下家住五柳山,山上五棵柳下,便是在下的主人家,主人家中薄有资财,这周围方圆千里之地,都有他家的佃户。主人家有三位妻子,另有妾侍数千,日常营生就是打打麻将,收收租子。儿郎们也挺多,在外成家立业数千,留在山上吃老爹的也有数千。在下只是主人家请的师爷,日常帮忙管账,油水倒也丰足,也娶了几房妻子,也有一些儿郎,只是在下其实……”他忽然扭捏了起来,看了一眼窗子,红了脸道,“在下此次虽说想见老板娘一面,说说上头这些话,但实则是为顾大哥而来。” 屋子里,正在喝茶的厉笑和君莫晓,齐齐喷了闻近檀一脸。 只有文臻没喷,并且提前让出了喷射范围。 闻近檀一脸茫然,不知道怎么自己忽然就火了。 窗外,那位斯文禽兽一脸斯文地道:“……盖因为在下其实向来好龙阳之道,如今既然有了妻子儿子,传宗接代任务已经完成,接下来也可以好好追求自己心中最爱了。” 文臻喃喃道:“这货也没在现代呆过,怎么就把男同骗婚这一社会热点问题拿捏得这么准呢?” 青衣男子诚恳地道:“在下愿以千金求娶顾大哥,接他上山,许以正室之位。良田美玉,金银绸缎,予取予求。” 君莫晓道:“那你正室呢?妾呢?儿子们呢?” 青衣男子慨然道:“但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那些女人,愿意好好伺候顾大哥也罢了,不愿意的话,一纸休书,一别两宽便是了。” 君莫晓喃喃道:“渣,真渣……” 青衣男子又是一下长揖,退到一边,面带微笑,看来对自己的表现很是满意。 他斜睨燕绥一眼,燕绥却没有长篇大论打算,只在怀里摸索,半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 屋子里的人探头看着,君莫晓哧哧冷笑。觉得这个主意实在太妙了,文臻对付这位黑心殿下实在有一手,比渣?对着自己的女人比渣?输了固然没机会,赢了自然更没机会,反正这回也要他滚蛋。 君莫晓牙痒痒地想着之前,她和闻近檀在天京,不知怎的辗转得到老太太从宫中得到的消息,说是陛下给燕绥赐了西番王女,由燕绥一路护送回天京,德妃娘娘很是高兴,宫中大宴庆贺呢。 君莫晓一听炸了毛,正准备收拾行李赶到长川去支援文臻,要打还是走她身边总得有自己人,结果她刚拎着行李出门,闻近檀已经默不作声地安排好了江湖捞的一应事宜,连马车都雇好等在门口了。 两个女人一路赶往长川,通过各地江湖捞分店不断和文臻联络,在没到长川的池州,和文臻碰了头,当即一个转弯,往西川走。 去西川是因为文臻想要找到方人和,为自己和燕绥的问题,想找那老家伙试一试。但那个脾气古怪的神医,已经不在他原先的所在,文臻猜测,方人和是方袖客名义上的爷爷,方袖客,也就是易铭,已经接了西川的家主位,为了自己的健康和安全,一定会将方人和这样的名医接去西川。 之后便去了西川,文臻却没有直接去西川首府益阳城,反而来了灌县这个小城,离灌县春风渡不过十里的五峰山,便是盘踞西川多年,朝廷年年耗费钱粮的共济盟的大本营所在地。 文臻到底打算做什么,君莫晓不想问,闻老太太当初曾说过,想做文臻的朋友,就要能随她一起飞,君莫晓并不十分赞同,不能一起飞也没关系,留在原地,留在她身后,能做一分便是一分,想来文臻也不会嫌弃她,丢下她。 所以她不关心文臻的仕途,丢下长川的功劳这样走掉会否有后果,她只为当初看见的文臻心疼,那个天杀的段夫人也不知道用了什么诡异手段,她和文臻会和的时候,她非常的暴躁易怒,脸上更是可怖,那种情形下她不想见殿下,君莫晓觉得非常正常,要按她的想法,就此永远不见才好呢。 她想着文臻甩掉燕绥追踪的方法,又得意地嘿嘿笑两声,忽然听见同伴们的讶声,转头去看。 燕绥已经把那张纸举起来了,纸上几个歪七扭八的大字:“妹子!别打我!我不会再和你抢男人了!抢了你男人,你男人和你一起打我,我扛不住!我去当他后娘了!” 青衣男子:“……” 这短短一段话,信息量好大。 他惊悚地问:“敢问兄台,作书者何人?” 燕绥目不斜视:“我爹为我安排的女人。” 青衣男子默然半晌。 敢情不止一个渣男,简直一渣渣一窝。打恋人未婚妻的女人,打未婚妻的男人,消化儿子未婚妻的爹,以及被未婚夫和未婚夫的姘头打了便转而去攻略公爹的未婚妻。 简直是人性的寂灭,道德的沦丧,是对纲常伦理的惊天动地挑战。 “敢问那位女子为何写下这信?”他不死心,还想再挑战一次。 燕绥:“你觉得呢?” 打的呗。 青衣男子咳嗽,退后一步,真心实意地道:“服,真的服。真是绝世无双第一渣。” 燕绥对着窗子弹弹那张纸,示意快点反应,对手已经自动认输了。 屋内,一干女人没话说了。 半晌闻近檀才不可思议地问:“这真是西番王女写的?小臻,你干了什么?把人家吓成这样?” 文臻嘎巴嘎巴转转手腕,轻描淡写地道:“也就揍了一顿。” 厉笑忍笑看了她一眼,某些人语气和殿下真是越来越像。 长川事了,后续的事情让她心烦,所以她很快追随文臻而去,还真没和那位西番王女碰面。 看样子被摧残得很厉害? 青衣男子有点不甘心,喋喋不休地问:“看来你也是心有所好,才故意接近的。那么你心上人是哪位?孙二娘?顾大嫂?这两位下盘利落,行动轻捷,打起人来一定很顺手。再不然我看见刚才一闪而过的两个丫鬟也长得不错……” 燕绥答:“最美的那个。” “那是孙二娘?或者你觉得顾大嫂更美……” “老板娘。” “老板娘也……等等,老板娘?” 青衣男子骇然看着扈三娘,那位可不是易容!他的眼力天下无双,看得出那位脸上的疙瘩都是真的! 毛也是真的! 他喃喃道:“对着这么一张脸也能下得去手,阁下真不愧是渣中之渣……” 燕绥举着那张纸,四面看了看,往墙边而去,看样子还打算把那张“向未婚妻求饶书”贴在墙上。 君莫晓哗啦一下打开窗户,卷起帘子,大声道:“经过激烈的角逐和评委团同样激烈的争论,现在我们觉得两位渣得各有千秋,难分轩轾,为表公平,老板娘决定,给两位都见上一见!” ------题外话------ 这几天去看演唱会了,在厦门,所以是存稿君出来浪,在百万多字以后还能有存稿君的存在,还能不断更,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这是一种为了月票拼s不敢断更的精神…… 第两百四十九章 互相调戏的那些事 为表公平,老板娘决定,给两位都见上一见!” 说着文臻便探出脸来,左边晒晒,右边晒晒,全方位三百六十度展示了她那如满天星一般的黑疙瘩和迎风飘扬的三根毛。完了她道:“好了,见过了,送客!” 砰地一声,窗户又关上了。 青衣男子瞠目结舌:“哎,哎哎,这就算见过了?” “是啊。”君莫晓哂笑,“见一面就是见一面,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青衣男子默然半晌,忽然又笑了,长揖道:“确实如此,那么,在下告辞。” 他倒没有纠结,行事颇有疏朗旷达之风,轻轻松松要向外走,忽然想起什么,问燕绥:“兄台费尽心机,也不过如此下场,还是和小弟一起走吧。” 燕绥:“不了。你还是快点走吧。” “为什么?” “怕你等会太自卑。” “???” 燕绥将纸一扔,大步上前,一抬手拉起窗户,再一抬手已经把文臻隔窗抱了出来,手一翻扛上肩。 一番操作猛如虎,吓倒一二三四五。 因震惊导致的寂静,唯有勇敢的八哥的公鸭嗓子敢于冲破:“文甜甜渣男!文甜甜流氓!文甜甜作死!文甜甜作大死!” “很好。”屁股朝天的文大人喃喃道,“没白花小米钱,好歹把我想骂的话都骂完了。” 燕绥从八哥架子边过,一伸手揪下架子,把那只总在亲切问候他的鸟儿扔到了那条土狗的怀里。 “就送你到这儿了。”他亲切地道,“下辈子再见。” 在鸟的厮打惨叫怒骂和狗的兴奋狂吠和君莫晓的大喊和闻近檀的惊呼以及厉笑的劝阻和那个青衣男子的佩服夸赞悔不当初声中,他把十字坡人肉包子店的母夜叉扈三娘扛走了。 被抢劫了老板娘的十字坡人肉包子店的副老板们以及刚刚回来的帮工们召开了紧急会议,就是否需要立即救援老板娘展开了激烈的讨论。 讨论有三个议题:第一,是否需要救老板娘。第二,如果需要救应该怎么救,是以情动人还是以理服人还是以拳头抢人。第三,如果采取以情动人手段,那么是采取哭求手段还是恳求手段还是抱大腿哭求恳求手段? 参加人员有十字坡包子店三女将,采云采桑两个丫鬟,去县里采买回来的易人离,文臻自己的护卫,现在专职在后厨烧水劈柴的耿光陈小田等人,还有被主子放逐迅速投奔女主子的中文等人,济济一堂。 包子店门面小,其实左邻右舍的房却都基本买了下来,男人们平常不咋露面,干些采买打猎打听消息的活计。 耿光等人是一直跟着燕绥的,前不久燕绥找到这里后,耿光等人便被撵了出来,心领神会地直奔十字坡包子店。中文等人来得更早一些,毕竟英文是消息收集和追踪的高手。 桌上摆开零食,桂花梅子芍药金桔糖渍话梅山核桃瓜子鱼皮花生九制葡萄干……满满一桌,会议成员们在紧张活泼的气氛中举行,紧张的是抢零食,活泼的是吃零食。 经过一轮各抒己见,难得一致地达成了救老板娘的决议。第二个议题发生重大分歧,主张拳头抢人的易人离被厉笑踢出门去,和他同一主张的君莫晓被中文扛出门去,两人在门口进行了一场全武行迟迟未归…… …… 这边没完没了开会,那边燕绥已经扛着文臻飘出好几里,文臻也不吭声,忙着黏脸上的黑疙瘩——刚才那一颠,掉了好几个。 琉璃珠儿顺着她的辫子倒滚上来,悄悄地往燕绥衣领里钻,燕绥忽然伸手一拈,将那东西拈住,琉璃珠儿想躲没躲掉,急忙把自己团得紧紧,假装自己还是个珠子。 燕绥瞟一眼,也没理会,琉璃珠儿一步一滚地滚回文臻的辫子上,从此安静如鸡。 “放我下来!”文臻的小铁拳开始捶燕绥后背。 燕绥立即把她放了下来,倒让准备好暴雨梨花针和母老虎连环漂漂拳的文臻颇有点失望。 前面不远处便是灌县城门,两人在门前拉拉扯扯,便有士兵警惕地看过来,文臻对他龇牙一笑,士兵急忙把脸转开了。 燕绥拉着文臻走过这士兵身前时,还听见那家伙咕哝一声:“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文臻呵呵一声走了过去。辫梢上琉璃珠子滚了三滚。她取个手帕将脸罩上一半。 当晚这位士兵脸上也长出了满天星,当然这是后话了。 刚进城门,就能鲜明地感觉春天到了,墙头檐角迎春花灿亮如金,迎面走来的卖花女花篮里各色鲜花一路逶迤春日的浓香,追逐着街上看来可能买花的主顾,文臻燕绥这样公然双双对对走来,卖花女们都眼睛一亮,纷纷涌来,道:“公子公子,卖朵花给你最美……” 她们忽然看见了文臻露在手帕外的那半张脸。 顿时卡壳,忘词。 只有一个最机灵的少女,坚毅地接了下去,“……丽的姑娘吧!” 其余众人纷纷对她施以敬仰的眼神。 文臻也敬仰地看她一眼,觉得这样处变不惊睁眼瞎话的本领需要加以褒奖,燕绥还没说话,她伸手取了一朵花,笑道:“好啊。” 卖花女:“……” 一转身,文臻将花插在燕绥鬓边,凝视着他的双目,深情款款道:“鲜花赠佳人,真是再合适不过了。喜欢吗?” 卖花女:“……” 服气。 难怪能让鲜花甘心插在她这摊牛粪上。 燕绥面不改色,摸摸鬓边的花,还没动作,文臻的手已经温柔而坚定地按住了他的手:“亲爱的,不要不好意思,这是我对你的爱,就应该让全世界的人们都看见。” 卖花女:“……” 这花我不卖了行吗? 退款吧退款吧。 燕绥依旧在众人敬仰的目光中面不改色,一反手包握住文臻的手,也深情款款地道:“我不是要取下来,世间最美的事物,理当都应由你我共享。” 他抓着文臻手指,顺手把那花一折,花朵折下来戴在文臻鬓边,花枝横着对自己发髻一插算是个木簪。 卖花女:“……” 绝。 虽然相貌天差地别,这两个的鬼性子真是天造地设。 来来来花送你们,都送你们! 看你们还能作出什么妖来。 燕绥顺手接过那个机灵少女手中的花篮,长指一拢,所有花便拢在掌中,也没看他怎么动作,三绕两绕,那些花便忽然编成了一个精致的花环。 月季粉色与紫红间隔开放,鹅黄和白色的蔷薇三朵拼成心形居于正中,含笑香叶招展,樱花粉白嫣红,蝴蝶兰如蝴蝶翩翩落于花尖,玉兰清雅孤高不与众芳争艳,只于一隅亭亭,而迎春花叶细小却光泽灿艳,一路灼灼地点缀。 卖花女们对于花的盘弄,也是一项基本手艺,但此刻这群卖花女中手艺最好的姑娘,也对着那花环目瞪口呆。 再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巧极又风姿美极的男子,将这精巧绝伦的花环戴在那丑女头上。 众女们的眼神原本含满希冀,希冀着那花能落在自己头上,然而眼神顺着燕绥拿着花环的手,转过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圆,最后落在了文臻的发鬓上时,不禁齐齐发出一声扼腕的长叹。 恨不生而为丑女,骗得美男一花环。 文臻抬手去碰花环,众人眼神咆哮:惭愧吧!自卑吧!快跺脚!哭泣!羞愧!扔掉花环!哭泣着跑走! 文臻把花环戴端正了,掏出一只小铜镜,左照照,右照照。 众人:“……” 不,您这样看着,不怕恶心着自己么? 文臻不怕。 照满意了,巧笑嫣然问燕绥:“我美吗?” 燕绥:“无人能及。” 满街目光灼灼的少女,捧着一地玻璃心踉跄而去。 文臻满意收手。 啥哟啦啦。 吵架归吵架,冷战归冷战,可不代表老娘要把自家的菜地开了门给你们拱哟。 …… 十字坡包子馆的会议还在继续。 打架的还在打架。 其余人也没有拉架或者等待的意思,最终第三个议题以一面倒的绝对优势形成了抱大腿哭求恳求的决议。 无论是敌人还是朋友,没有人有勇气和宜王殿下讨价还价。 但是怎么抱大腿哭求恳求,依旧是个问题,殿下那个人,你就是跪在他面前磕头三天,他还嫌你两条腿跪出的坑不圆。 最后众人经过无数轮辩论,在终于吃完老板娘平日藏起来限量供应的零食后,终于达成一致协议,决定先跟在后面,看看再说。当然不能说得这么消极,显得对老板娘被掳的紧急军情不那么上心,用十字坡包子店外交辞令来讲,就是大局为上,小心行事,秘密跟踪,伺机而动。 反正零食也吃完了,包子店也关门了,没事干,一群人浩浩荡荡出门看热闹……哦不,救老板娘去。 …… 老板娘不需要救。 正和男票在压马路。 只是气氛不是那么祥和。 花环在气走一群虎视眈眈的女人之后,已经被取了下来,毕竟文臻觉得戴着这个玩意儿总觉得自己成了转世的吉普赛人。 但是某人比较霸道,扔了是不许的,便挂在脖子上,顺手拿辫子上那颗琉璃珠儿做点缀,某蛋蛋只喜欢臭的东西,花香熏得它总想打喷嚏,又不敢打,珠子总是发出一阵阵神经质的抖动。 燕绥拖着她上了酒楼,点了一桌菜,聊胜于无地安慰自己先前被那一桌仰望星空折磨的胃。 文臻趴在他对面,侧脸对着他,看着底下的街道,西川城池的建筑风格和长川有些不一样,精致小巧一些,用色比较柔和,文臻想起西川那位前家主,和易勒石截然不同风格,对儿女颇为宠爱,显然是个比较细腻的男子,更不要说接任的家主还是个女子,主政者的性格也会渗透在当地风土人情的各个方面,西川百姓的富裕程度也许未必比长川强,但百姓的精神状态明显比长川要好。 但虽然总体感觉温和一些,该有的城防建设一样都不少,哪怕这灌县是西川的一个三等县,也是如此。在西川呆了一阵子,她也探听到了一些消息,比如西川易家的五军,为“虎鹿熊猿鸟”,合五禽戏之名,虎部势力最庞大,也就是所谓的步兵,也被称为铁军。鹿是骑兵,熊是重步兵,猿是密探部门,鸟是信息部门兼斥候,其中虎猿鸟目前都在易铭掌握中,另外两部一个在易铭姑姑手中,一个在她堂哥手里,都是趁易燕然忽然死去而趁机夺在手中的,所以易铭登位后,很多精力都用在和堂哥姑姑的斗争中。 文臻现在也不想和易铭对上,只想找机会和方人和做个交易,如果有可能,趁机搞点事,为自己增加一点立身之本也好。 她侧头,对着底下街道,想着自己的计划,脸上的疙瘩被手指压着翘了起来,三根毛欲掉不掉。 燕绥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最后强迫症发作,实在忍不住,伸手给她黏上了。 文臻被惊醒,下意识按按,听见燕绥问她:“好了?” 文臻翻个白眼,心知这种事瞒不了他,女人对脸总是重视的,没好之前不想见他,一旦见他就是已经好了,哪怕疙瘩还黏着,心理上已经不一样了。 两人这是三个月以来,第一次正式对面交谈,但是文臻没有质问西番王女的事,燕绥也没有解释。 两人之间,能拉开距离的,从来就不是误会。 当日文臻发现自己不对劲,便决然离开长川,以免在那种情境下再留下去,会产生什么不可收拾的后果,比如和西番王女斗殴杀人,或者殴打当朝皇子什么的。 但是她收拾好了包袱,和两个侍女约好了后续汇合地点,跳出窗做出拔腿就走的架势,在雪地里留下长长的去远方的脚印之后,再把靴子倒穿,顺着自己走出的雪地印记,又走了回来。 回来到一半,在野外,她唤来狼群,在狼背上一路驰骋,去了林子里呆了几天,最后找到了一个通往山外的地底水流,从水下潜渡到了另一边出口,再用大石将出口堵住。 之后她又用了大概七八种手段,使用地利、动物、风向以及故布疑阵很多方式,将自己的痕迹完全消弭,终于成功甩脱了殿下及其属下强大的追踪。 然后她又绕了一个大圈,才去约定地点,和在那里已经等了她半个月的两个丫鬟汇合。 文臻走的时候做出了带着两个丫鬟一起走的假象,但实际上两个丫鬟一直藏在长川易家,等到所有的人都去追踪文臻了,才悄悄出门,出门前还按照文臻的嘱咐,先迷倒了燕绥留下的侏儒暗卫。 侏儒暗卫本不该如此不济,奈何实在没想到,也轻敌了。 文臻和燕绥,本就是世上最了解彼此的情侣。不过好几次文臻还是险些被发现,半个月后,天京连下三道圣旨,催燕绥回京,同时京中对于燕绥迟迟不回也有了猜疑和微词,燕绥根本不在乎这些,连传旨太监表示陛下忧心夜不能寐又生病了,他也淡淡的无甚表示,直到朝中露出要攻击文臻的风向,燕绥才放弃追索,转而先回天京交差。 西番王女之前已经被护送到了天京,原本按照陛下的意思要让她住宜王府,当时燕绥还没回来,护卫头领们也大多不在,宜王府并没有人能抗旨,也没人露出抗旨的意思,金吾卫专门护送王女到宜王府的时候,宜王府门大开,迎入王女,周边百姓围拢好多人看热闹,都在议论是不是这位殿下终于准备立妃了?原先的那位文大人呢? 当夜宜王府里砰嗵之声不绝,天还没亮,西番王女便花容失色地奔出府门,府中人热情万分请她回去用早膳,王女抱着府门前的石狮子把头摇得差点掉了。 随即她便入宫,向陛下表示宜王府待客热情,但她一个女子无名无分入住于理不合,坚决不肯再打扰宜王殿下,皇帝充分怀疑燕绥又用他的机关招待客人了,奈何王女坚决不承认,并表示想要住进皇宫,皇帝却有些犹豫,最后不知怎的,太子家的闻良媛忽然投了西番王女的脾气,两人同进同出,好得穿一条裤子,西番王女顺理成章地要住进东宫,皇帝只好同意了。 太子心中自然乐意,和西番联姻对于他地位的稳固颇有助益,为此近期给了闻良媛不少赏赐。不仅因为闻良媛笼络了西番王女,还因为她给王女献策,让王女和陛下说,和闻良媛一见如故,想要和闺蜜能够经常相见。但陛下想必不会愿意王女搬进东宫,王女可另辟蹊径,先要求住进皇宫,陛下自然也不会愿意敌国公主身份不明地进宫,万一行刺怎么办?那么此时王女再要求进东宫,陛下总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王女,自然便会同意了。 如此,皆大欢喜。 长川事了,皇帝自然有封赏,燕绥升无可升,护卫自金吾卫中转拨一千人,所属护卫在一字王定额外再加屯长、军侯、校尉三级共十八人,其中校尉四人。食邑加五千户,仪仗增加豹尾枪、长杆枪二,曲柄九龙伞一,入宫城跑马——后两条对燕绥毫无意义,他不喜欢用仪仗,在宫中想咋跑就咋跑。景仁宫他老子头顶的月亮都经常晒,还在乎一个什么宫门跑马? 不过这个仪仗倒触及了某些人的敏感神经,毕竟燕绥现在的仪仗真要摆开,和太子也差不了太多了。对此朝中不少臣子颇有些微词,不过在皇帝郑重召开会议,就以往类似功勋奖赏进行一个直观对照之后,大家便都闭嘴了。 毕竟,这能算得上开疆拓土之功,就算立个太子也没什么不应当。目前不过一点虚荣而已。 太子也便不再装委屈了,他害怕装狠了,皇帝真要认真按旧例封赏燕绥就完了。 对于文臻自然也有赏赐,燕绥回京后和他老子谈了谈,只说文臻为国拼命,最后被易家女主人暗算了,如今正在治病,赏赐可不能少了她的,得一笔笔记着先。对外就说文臻暂时还留在长川,协助厉以书安定局势来着。 据说那天燕绥觐见,景仁宫大门紧闭,所有伺候宫人一并被殿下撵出,殿内安安静静,只有陛下偶尔几声咳嗽,咳得有点急。 没多久燕绥出来后就直接上马,在景仁宫前真的跑了一回马,然后又亲自去了德胜宫,把闻老太太接出来,送回了闻家大宅。殿下是个很讲礼数的人,去德胜宫还给德妃带了装帧精美的土特产:一文钱一包的苦辛。还有神将书信一封,不过当德妃喜滋滋去接的时候,殿下才发现,里头的信纸弄丢了。 所以那天德妃也咳嗽了,咳得更急。 之后就有传言出来,说文臻从长川回天京后,怕就要进尚书省或者中书省了。 三省出丞相,如果文臻能在这个位置上再立功勋,走到最后,便是女相。 ------题外话------ 那天大桂圆也咳嗽了,咳得很急,伸出手对着小可爱们道:月、月票哇~~~~ 月票告急啦!掏掏兜兜交票票! 第两百五十章 猪你生日快乐 这真是王朝异数,一时嫉妒歆羡纷声不绝,幸亏文臻现在还没回天京,不然日子想必会一浪一浪浪得没边。 皇帝在收归长川这件事上尝到了甜头,表示要等文臻归来后便大宴庆祝,随即便把心思动到了西川,想要在西川共济盟上下功夫。 共济盟是盘踞在西川多年的大匪帮,西川年年以此为名和朝廷要钱要粮。年年要了钱粮,匪还是剿不完。文臻入宫第一天就听见皇帝和众臣讨论共济盟的事,到现在共济盟风骚依旧。 易燕然脸皮很厚,在近乎独立的门阀中,唯独他表面保持了对皇室最大的恭敬和忠诚,每年还会象征性上点税,但那点税却让朝廷付出了极大的代价——西川易家是忠诚于我皇的乖乖交税的宝宝,家里的大人自然要及时响应宝宝的需求,比如那个共济盟,骚扰得宝宝很不安,蜀黍给点钱给点兵剿匪吧。 当然可以不理,但是皇帝需要那点税,以维持朝廷尊严皇家体面,维持住对世家的虚假的掌控权,无论如何不能不要。要了,就得捏着鼻子当冤大头。 如今长川收归,朝廷底气一足,准备好好看看宝宝家的共济盟,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本来这活儿还是燕绥的,一事不烦二主嘛,旨意原本该在燕绥从长川回来路过西川时送到的,结果传旨的人迷路了,走到苍南去了。 这路迷得甚为奇葩,简直不该找谁背锅。 燕绥才不理,他要追老婆,苦力谁爱干谁干。 燕绥的手指敲在桌面上,微微眯起眼睛——听说太子被他的新仪仗刺激到了,上书要求领兵剿匪呢。 那边文臻忙着将疙瘩都黏好,没好气地道:“还没。” 她脸上的疙瘩,在离开长川后慢慢掉了,但是还剩下一些,集中在人中部位,看上去和日本鬼子的仁丹胡一样,所以她宁可选择继续黏着满天星。 在出长川没多久,她就发现了那个琉璃珠的秘密,也就是青螭刀的隐藏道具,那只见鬼的珠子,其实是只虫子,文臻高度怀疑那是段家真正的法宝,平常在青螭刀上装珠宝,其实是只大毒枭。 然后她发现了这只毒枭是个大肚汉,什么都吃,最喜欢毒物这是肯定的,这家伙还喜欢人在愤怒焦躁情绪下分泌出来的气息,每次有人暴走后这家伙便冲过去大吸特吸,吸完了浑身抖动双眼迷离,和瘾君子有异曲同工之妙。 大抵人在处于负面情绪中时会分泌出一些物质,是这家伙的爱吃的零食,所以这家伙存在的本身,就会引发人的情绪动荡,文臻怀疑这东西在身边呆久了会引起宿主心气暴躁走火入魔,也就是段家灭绝的原因。 所以段夫人没有学武,修心养性,脾气淡静,宁可压抑本性,也要让这玩意吸不到养分不能作祟,老老实实地当青螭刀装饰物。 她也想过扔了这虫,一来好像段夫人用了什么手段使这虫子认了主,扔了也未必有用;二来只有蛋蛋吃饱了心情好,给她舔舔,她的疙瘩才会掉。 一开始她控制情绪,不给蛋蛋影响自己的机会,疙瘩就总也不掉。 后来她因为帮一个姑娘解决了渣男,发现蛋蛋竟然对于发现人群中的渣滓颇有心得,一时兴起,和小伙伴们一起开了个包子店,开始了寻找渣男活动,那些被蛋蛋用洗澡水精准挑出来的渣男,当然没有拿去做包子,只是得到了应有的惩戒,被远远打发了罢了。 而渣男们在被惩戒的过程中,难免大喊大叫,愤怒惊恐,因此蛋蛋吃得很饱,心情很好,给她舔疙瘩十分殷勤,眼看着脸便恢复了大半,蛋蛋有了吃的,文臻的暴躁情绪便得到缓解,也用不着担心自己每天发疯了,文臻很有志向,想干脆做一票大的,成千上万人的怨念给蛋蛋吃了,不知道会不会让它升级成龙蛋。 虽然渣男们被蛋蛋啃吃的时候的大喊大叫,让路过的人传出了一些人肉包子店的传闻,但是文臻觉得这并不是问题,甚至达到了她想要的效果,比如本地地头蛇,共济盟的某些人,不就找上门来了吗? 综上所述,蛋蛋的存在,是一个难解的命题。能解毒也能散毒,能蛊惑她也能走火入魔别人,非常好用也非常坑,因此文臻也内心复杂,不知道对段夫人该爱该恨,大抵段夫人对她情绪也很复杂,所以这位奇女子的所有举动,都交织着疯狂与冷静,亦敌亦友,坑她也帮她,留了这么个玩意给她最后结果也不知道是好是坏,文臻想起她分分钟就要精分。 对面,燕绥问她:“为什么要跑?和这只珠子有关?”说着已经一把抓住了蛋蛋,手指用力,眼看就要捏爆之。 文臻急忙把蛋蛋抢下来,“别捏我的蛋!” 旁边一个男子经过,惊诧地回头看她一眼。 文臻:“……” 燕绥十分不满:“你自和我出来,还没正眼看我一眼,倒是看这只怪物好几眼。” 文臻:“阁下还记得我是怎么跟你出来的吗?” 蛋蛋愤怒地跳进了酒水里。 燕绥转着酒杯,若有所思正要说话,一个男子正进酒楼,经过两人身侧,看见文臻半边脸,骇笑道:“哪来的丑……唔。” 还没说完,燕绥手一抬,被蛋蛋洗过澡的酒水哗啦一下都倒进了那男子大张着的嘴里。 片刻后,男子狂呼着奔出酒楼,他的小伙伴们几个人都没拉住。 文臻懒洋洋地道:“你泼他干嘛,我现在本来就丑嘛。问个问题啊,如果我的脸真好不了了,你能接受吗?” 燕绥端详了一下:“不能。” 文臻:“哈!大猪蹄子!” “你把脸上的疙瘩修一修,两两相对,就无妨了。” 文臻:“……我收回我刚才的人身攻击。” 燕绥抬起手,似乎要做什么动作,忽然又有人过来,是两个丫鬟打扮的女子,一个丫鬟端着托盘,托盘上黄铜盖子盖着一道菜,看样子颇为珍贵,另一个丫鬟羞答答地对燕绥施礼,莺声呖呖地道:“这位公子。我家小姐今日生辰,因此随喜选一位客人赠菜。此菜乃我家小姐府中名菜老蚌怀珠,并非此楼堂食供应,只是我家小姐今日指点厨子所做,还请公子尝个新鲜。” 这丫鬟看似羞怯,口齿却伶俐,言语里隐隐自得炫耀,却不明显。 文臻托着下巴呵呵冷笑一声,“刚才那话还是不收回了。” 男人都是大猪蹄子。 燕绥还是招蜂引蝶的大猪蹄子。 到哪都有艳遇,这满堂的宾客,有不乏少爷公子,偏偏就选中了他送菜,这选得可真巧。 另一个丫鬟将菜送上来,揭开盖子,白瓷盘里一条鳜鱼汤汁金红油亮,浓厚稠美,香气醉人。 那丫鬟上前来,用银筷轻轻揭开鱼腹,鱼腹里赫然藏着色泽金黄“明珠”几颗。周边有宾客探头来看,顿时都纷纷惊叹,都道此菜确果然不凡,那丫鬟微带得色,嫣然道:“我家厨子长于‘酿菜’,以鳜鱼煎成两面金黄,鸽蛋煮熟后装入鳜鱼腹中,再加调料烧制成此菜。鱼腹藏珠,彩头既好,味也甚佳,公子请用。” 她微微侧身,对对面雅座施礼,显然那小姐就在雅座里。 燕绥却看都没看一眼那菜,倒是文臻探头看了看,笑道:“多谢你家小姐送菜啊。” 那丫鬟脸色一变,冷声道:“送给这位公子,与你何干?” “……只是这菜也太寒酸了吧?”文臻下半句话跟了上来。然后满意地看见丫鬟脸色一变。 “你说什么?” 文臻筷子敲敲盘子。正准备放个大招。 大猪蹄子虽然招蜂引蝶,但她可是全无敌。 忽然一把清脆的声音道:“嗐,这么个老蚌怀珠,也好意思拿来显摆,这家的小姐是外头虎头岭瓜子沟王家村王大牛老爷家的王春花小姐吗?我灌县叉子巷李秀才家的丫鬟都瞧不上的玩意,也就王春花小姐稀罕了。” 楼板一阵响,大脚片子蹬蹬蹬,上来两个小姑娘,也是丫鬟打扮,一边一个,挤开那两个丫鬟,对文臻道:“小姐!” 文臻唇一弯,哟呵,她的丫鬟们来了。 采云采桑将那俩丫鬟挤开,那两个丫鬟怒道:“你们是什么人,竟敢如此无礼!” 采桑白眼一翻道:“大家都是丫鬟,谁还比谁高贵?你一个丫鬟,自然应该我一个丫鬟来和你说话,离我们小姐远一点!” 那两个丫鬟涨红了脸,其中一个满眼不屑地看了文臻一眼:“这丑女也配有丫鬟?” 采云道:“你家小姐都能有你这样的丫鬟呢,我家小姐凭什么不能有我们这么优秀的侍女?” 文臻嘿嘿一笑,身子向后舒舒服服一仰,准备看戏。 采云采桑出身绣娘,还是高端的那种,本就常出入豪门富户,见过世面且不说,人家还是干过大事的绣娘! 闹过事,放过火,挟持过县官! 采桑不耐烦地道:“说你们没见过世面还不服气呢。口口声声长于酿菜,真是笑死人了,你们知道什么是酿菜?你们吃过几种酿菜?多的我就不说了,就拿我家灌县大叉子巷私塾先生李秀才府上的菜单问你几句——蟹酿橙会做吗?莲房鱼包听过吗?带壳笋知道怎么吃吗?煨冬瓜晓得吗?” 那丫鬟听着听着脸色大变,到最后一句却又一喜,急忙道:“煨冬瓜我知道!便是将冬瓜去皮以高汤煨制……” “错!”采桑咄地一声,吓了那两个丫鬟一跳。 “教你个法子,回去说给你虎头岭瓜子沟王家村王大牛老爷家的王春花小姐听,老冬瓜切下顶盖,去掉瓤子,以一斤半重池州春江肥鸭肉,加酒、酱、梅子、和诸般香料调和,塞入瓜中。再用细竹劈丝将冬瓜嵌牢固定,埋在灰堆里,用细糠一直铺到冬瓜半截,再用炉灶内带火气的灰埋住瓜,这灰最好的银丝炭的灰,这才是煨冬瓜,一直煨到香气散出方可食……麻烦吧?麻烦就对了,麻烦才是讲究人家的做法,懂不?” 采桑滔滔不绝,采云则笑道:“没见过世面,就应该好好学,半瓶水晃荡还想东想西,没得笑掉人牙。再教你们一个带壳笋的做法,选那种又短又肥嫩,皮色棕黄的笋,从大头开始挖,加入……” 雅座的隔扇门忽然开了,一个戴着斗笠的女子走出来,走过几人身边,冷冷地横了那两个丫鬟一眼,道:“丑没丢够?自作主张,轻浮炫耀,还不给这位公子致歉告退?” 两个丫鬟急忙含泪向燕绥行礼,燕绥从来不理会路人甲,只摆摆手,但那女子不说话,两个丫鬟就半蹲着,也不敢起,文臻有趣地瞧着,心想这小姐看似大度讲理,却轻描淡写就把锅给丫鬟背了,且明明得罪的是自己,礼却还是向着燕绥赔,真真是好一朵出淤泥不染白莲花。 那女子迟迟不叫起,两个丫鬟不敢起身,居然还是采桑看不过去,将人一拉,道:“这位公子没和你们计较,还蹲着做甚?要我说,你们可想明白些吧!不是什么主子都值得卖命效忠的!不过也是,到哪去找我们小姐那么好的人呢。” 文臻嘿嘿笑,看那斗笠女子仿佛完全没听懂采桑的指桑骂槐,便觉得有意思,笑问:“请问小姐名讳?” 那女子这才转向她,淡淡答:“王春花。” 采桑:“……” 那女子答完这一句,便头也不回走了,两个丫鬟急忙跟上,文臻探出头来,看见底下还有一大堆护卫接着她,上了一辆没有标记,看似很低调,用料装饰却极其讲究的马车走了。 因这女子最后那一句回答,文臻倒觉出了几分有意思,也来了兴趣,想着这位在西川地位一定不低,示好受辱没有发作显然也颇有城府,看这架势,莫不是西川易家的嫡支?是易铭的姐妹还是堂姐妹? 她探出的身子还没探回来,忽然头顶用来遮光的竹帘放了下来,咔哒一声险些砸了她的头,与此同时,旁边窗户的竹帘也放了下来,文臻愕然回身,便看见厅堂忽然漆黑一片。 一瞬间她险些以为演鬼片了。 随即她大惊,一脚踢向桌子,同时凭记忆两手抓向采云采桑——有刺客!踢翻桌子挡住袭击,再把两个不会武功的丫鬟给扔到角落里! 桌子砰地一震,没踢动,倒震得她脚尖生痛,采云采桑此时才发出尖叫,被她一把拖住往桌子底下一塞—— “猪你生日快乐,猪你生日快乐——” 这声音响起得突兀,文臻霍然回首,险些喊出死党的名字——在这茫茫异世,还有谁会这样为她庆祝生日? 随即她反应过来,这歌不对,只说出词,却没有生日快乐歌的调子,声音也是男人的,更重要的是,她不记得自己生日的准确日子,但肯定不是春天! 她茫然地站在黑暗中,眼前“嚓”地一声轻响,火光亮起。 火光里,脸色发黑的燕绥双手按在桌上,及时挽救了自己的头发——真给文臻那一脚踢实了,一桌子菜就要请他的袍子吃了。 两个丫鬟满脸懵,被塞在桌子底下,像一对鹌鹑瑟瑟发抖。 其余的零星的客人也一脸懵逼,有人探头对外看看,又看看那一点烛光,喃喃地道:“天还没黑啊……” 却有小二上来,道:“各位客官,各位客官,方才有人包下了咱们酒楼,还请各位移驾,那位客人说了,扰了各位雅兴,实在抱歉,今日的酒菜钱都算他的,劳驾各位。” 众人面面相觑,听说免单也便算了,纷纷下楼,很快酒楼便空了。 文臻却只盯着那点烛光。 那一点烛光渐渐接近,却是这酒楼掌柜和伙计,推着一个小车过来,小车上面是……一个生日蛋糕。 文臻目瞪狗呆。 ------题外话------ 前几天去了一趟厦门,因为老妈要看演唱会,为了方便带孩子全家出动,结果临出发前,老爸腰扭了,儿子咳嗽了,在厦门几天,我就成了苦力,鼓浪屿没玩成不说,累成狗。这几天字数还是不会多,因为腰扭了不会一天就好,而家里此起彼伏的咳嗽声需要安抚,每到秋冬江苏这里就很难熬,包邮区除了包邮啥优势都没,高考虐哭狗,冬天明明又湿又冷,连个暖气都莫得。 啊,明明我出门都没断更,忙照顾家小也没断更,为啥我的月票都莫得,这是个莫得爱的世界…… 第两百五十一章 哄老婆(求复合)是个技术活 那蛋糕看起来中规中矩,还是个双层,也有看似奶油的东西,奶油也做出了玫瑰花,还有特制的表明年龄的蜡烛,因为不会阿拉伯数字,所以是“十九”这样的数字。 此刻掌柜亲自推着车接近,一张胖脸在烛光映照下油光泛亮,文臻也不知道拿了燕绥多少赏钱才让这饮月楼清场,搞了这么一出。 蛋糕到了面前,文臻看见蛋糕上还颇为风雅地写了“恭祝寿辰,芳龄永继”字样,旁边小二递上切蛋糕刀,文臻眯着眼睛看着那蛋糕,她就不信了,没有她的太阳能电动小马达,这世上还有什么人能做出原版的蛋糕? 这一看就看出端倪,果然,奶油,不存在的,是猪油,白腻腻的,凝结在蛋糕上。蛋糕也发得不够,硬邦邦铁蛋一样,一刀子下去能切到一半就算她膂力无穷。 烛光下,掌柜和小二一胖一瘦汗津津两张脸,堆出菊花般的笑的沟壑,张开嘴,吱吱嘎嘎地唱:“祝你生日快乐……” 受到惊吓的文臻:“打住!快点打住!” 辣眼睛且伤耳朵,瞧人家一脸如丧考妣,燕绥是不是绑了人家老娘? 掌柜小二如蒙大赦,赶紧躬身说句恭贺姑娘生辰,脚底抹油地跑了,一边跑掌柜还和小二嘀咕:“这位在搞什么?吹灯拔蜡?” 燕绥:“……” 文臻哈哈哈一阵,面色一整,转向燕绥:“生日歌你咋不唱?” 燕绥面不改色:“一切都在蛋糕中。” “蛋糕?”文臻东张西望,“哪呢?” 燕绥道:“蛋糕就是一个意思。你的秘方,怎能给阿猫阿狗?” 文臻用刀子邦邦邦敲蛋糕,声音扎实。“我记得今天好像不是我生日。” “无妨。”燕绥道,“我和你相遇就是在这样一个春日。所以值得庆祝。” 文臻不说话了,这逼格满满让人词穷的浪漫。换任何一个春心萌动的小丫头都要迷死在逼王此刻无边无际的风骚创意里。 但是他好像忘记了,两人的初遇是在三水镇刘家宅院的屋顶上,他把她咻地一下倒吊在刘家大门下,和闻真真的尸体面对面对称。 春日的风把闻真真的脸吹转过来,和她面对面。 真是无比美妙值得纪念的相遇。 文臻觉得自己此刻不翻旧账,就已经是对他此刻安排的最厚道反应了。 猪油铁蛋上烛光闪烁,硕大的十九两个字,真是走过路过都在提醒她已经到了东堂老处女的年纪。 虽然她觉得很山寨很搞,但是对面的两个丫鬟,已经十分梦幻地就差双手捧心,采云道:“从未见过这样庆生,真是别致动人……” 采桑道:“这一片黑暗里的烛光,像午夜里的明灯,映照在烛光里的小姐,美貌得闪闪发光,而殿下的眼神也如此缱绻,满满的都是小姐,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他们两人,我感觉到我此刻的存在真是多余……” 采云立即善解人意地道:“那我们还是先回避一下吧。” 采桑:“好。呀,要是有人这么为我庆生该多好……” 文臻:“等等,他给了你们多少钱?” …… 两个丫鬟最终没有退场,因为燕绥终于想起来初遇是个什么样的场景了,为了避免文臻新仇旧恨一起爆发,顺手把蛋糕刀插错到他胸膛里,影响了今日难得的谈心气氛,殿下勉为其难地允许阿猫阿狗一起分享他的浪漫。 但是他始料不及的是,阿猫阿狗越来越多,十字坡包子店的大军正在集结,并对他做给文臻的样品蛋糕进行了全方位的围观,文臻十分热情地招呼大家:“来来来,燕绥今天给我过生日,大家都来吃蛋糕!” 君莫晓听见蛋糕就冲了过来,一边食指大动两眼放光地道:“哇呀呀蛋糕!自从你去了长川我就没吃过!给我来一块大的!” 文臻双臂贯足真力,尽量看起来轻松地切下一块,笑眯眯递给她,君莫晓接过,手一沉,还没反应过来,张嘴就啃:“这蛋糕好扎实的感觉……咯嘣。” 一声牙齿被碾磨的沙沙音。 君莫晓顿住。 众人齐齐看她,目光灼灼。 片刻后,君莫晓艰难地张开嘴,吐出一块砂子,“我说阿臻啊……殿下真的是来求复合的吗……真的不是怒极杀妻的吗……我美丽洁白坚硬足可裂核桃的门牙差点都崩了啊……” “大概殿下原本准备在里面藏个戒指向我求婚,”文臻耸耸肩,“然后黑心的老板贪图鸽子蛋的珍贵给换成了砂子?” 燕绥的表情像是忽然被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文臻瞬间后悔——如果下次他真的在某个点心里藏个戒指,那她岂不是时时刻刻充满牙齿被咯掉的风险?难道从今以后她每吃一口饭都得先用勺子掘地三尺找一下有没有戒指? 那也太心累了吧。 “不过这个创意真是用烂了,俗不可耐。好像我来之前我家隔壁那个没钱没才没貌的死胖子就想用这个法子求婚来着……”文臻貌似自言自语。 燕绥脸上发现新大陆的表情略略淡了一些。 殿下逼格第一,万万不愿与没钱没才没貌的隔壁邻居死肥宅比肩。 文臻又把切下的蛋糕开始四处兜售,奈何大家现在都变得好客气,一边赞着蛋糕味美一边纷纷逊谢,“文臻你今日是寿星你该多吃些。你瞧这蛋糕做得多精致啊。” “哦,今天是殿下和我第一次相遇纪念日。那天风和日丽,阳光普照,殿下和我一见如故,在屋顶上晒着月亮谈天说地,短短几句话我欠了一条人命和殿下的一次人情,在结束友好亲切的会谈之后,殿下把我倒吊在那家屋檐下,以期和对面一具死尸形成完美的对称格局……你们说这蛋糕我要不要吃?” “……那我们建议你别吃了,把这个蛋糕盖在殿下头上算做感谢吧。” “对啊对啊,殿下做这个蛋糕心意满满,劳苦功高,这个蛋糕本就应该殿下多吃。殿下请,请请。” 燕绥:“易人离,我向陛下递了个折子,给段夫人请了追封。因为你溜走了,易秀鼎暂代易家家主位,但是她是旁支,易家几个早已迁出长川的族老最近忽然冒了出来,要驱逐她,还不允许她参加段夫人的祭祀仪式……” 他还没说完,易人离已经横眉竖目:“好哇,那几个老不死,都是当年犯错被驱逐的,现在易家倒了,跑出来想要作威作福?由得他们!”往腰间鞭子上一拍,转身就走,走了几步想起来什么,回头。 厉笑一直看着他,他回头的时候厉笑却转头。 易人离却对文臻道:“那个……” 文臻:“走你!砍死他们丫的!” 厉笑:“……” 易人离气吞山河再次转身,走两步又回头,厉笑这回不看他了,转头看窗外。 易人离看她转头,反而犹豫了,张了张嘴终于还是闭上,又要转身,却被文臻一脚踹在屁股上,易人离被踹得吓了一跳,想好的话脱口而出:“厉小姐,你要不要和我一起?” 厉笑没回头,还在专注地看着窗外,脸颊却慢慢地红了。 燕绥瞧着,忽然有点怀念地想起当初刚进宫的文臻,那时候他经常去她的小院子蹭吃的,有时候对她多看两眼,她的脸也会那么可爱地红上一红。 再看一眼现在那个满脸黑疙瘩疙瘩飘长毛还在他面前拉郎配的扈三娘。 岁月真是一把杀猪刀啊…… 易人离还在等着厉笑,周围诸人都含笑看着,等着一句毫不意外的回答。丝毫没有察觉到宜王殿下又轻描淡写地把话题带歪了。 底下却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 文臻探头出去看,就见长街之上,仪仗长长地摆开来,拥卫着正中一座宝顶镂空四驾马车,彩带飘拂,璎珞垂挂,十分华丽。街道两侧都有少女挎着花篮,娇笑追逐,不断有人把花朵和瓜果掷向马车。 西川民风相对比较浪漫,男女之防也不甚严,春天有年轻男女互赠鲜花的风俗,走在街上长相俊挺的男子也很容易收到少女们娇笑着隔街掷来的花朵,此刻少女们戴着的幂离在追逐中飘飞,露出一抹精致娇俏的下颌,尖尖十指拈着蔷薇或者芍药,指上的蔻丹却比花更艳。 着实是很美很浪漫的场景,比起猪油铁蛋要浪漫美丽多了。 文臻的目光却落在马车中人身上,那人斜斜倚着马车,修长的手指时不时在空中一捞,便拈住一朵鸢尾或者桃花,引得车下少女欢呼,一路追逐马车,洒下银铃般的笑声和薄红软翠的花朵,而这般潇洒少年郎,又生得青春少艾,乌发如云,一抹眉目精致艳丽,马车上遍地嫣然花朵,都在他容光之下失色。 文臻觉得自己也快要花容失色了。 这位满大街招摇,全身上下都在散发着“我很帅我很骚我金光闪闪我风流无双”的美少年,不是易铭吗? 真想不到她在西川竟然是这样的风格。 她下意识去看厉笑,厉笑一动不动站在窗边,早已忘记了回答易人离的问话,她的半边脸掩在窗棂花影里,眼底似有莹光闪烁,一段绵长的目光下意识追随着那宝马香车。 易人离久久等不到回答,困惑地走近来,探头要去看,文臻忽然抓起一团蛋糕,往他脸上一扔,“哎,砸蛋糕时间到!” 那团蛋糕砸在易人离高挺的鼻子上,砰一声,易人离哎哟一声,鼻血长流。 文臻:“……” 不好意思,本想解救一下少年的玻璃心,却忘记了这蛋糕这么铁…… 易人离哀怨地瞪她一眼,去找店家找水洗脸去了。文臻的护卫也在楼上,耿光是个憨厚汉子,陈小田是个机灵鬼,一个觉得老大说的话就得听,说砸蛋糕就砸蛋糕,一个看出了文臻的用意好像是要岔开什么事,都十分配合,再加上一个凡事爱起哄的君莫晓,三人一人抓一把蛋糕,就开始砸,但是又不敢冲着人砸,怕砸出人命,便冲着桌子地面窗子砸,一时叮叮当当,那堪比铁蛋的蛋糕生生砸出了流星锤的效果,文臻闻近檀厉笑在流星雨里狼狈闪躲,文臻一边顶着枪林弹雨一边冲君莫晓大喊:“下次记得出门带锅……” 忽然一枚流星蛋嗖地一声越过窗户,砸向底下的人群,文臻道一声:“糟了!” 燕绥离得远,眉毛一扬手指一弹,终究慢了一步,只将那团奶油蛋糕的底部蛋糕弹了下来,猪油还是落了下去。 文臻扑过去看,正看见那蛋糕无比精准地越过了健马、人群、翠盖宝顶,雪白丝帘……准准地砸在了依窗红袖招,满城最风流的易铭易家主头顶的玉冠上,咔嚓一声把那薄薄的玉簪击断,易铭满头黑发倾泻而下,引起两边女子欢呼,以为又是家主一场不动声色的惊艳表演,但从文臻居高临下的角度,只看见乌黑的发顶一团雪白的猪油混着一点焦黄色的蛋糕,像对厨艺丝毫没有天赋的厉笑的经典料理海藻荷包蛋…… 文臻为易铭今日的造型和头发哀悼了一秒钟。 猪油很难洗的。 更关键的是,以易铭的精明,蛋糕真砸她头上就可能会被她发现自己等人,幸亏燕绥警醒,弹掉了底下的蛋糕,否则分分钟她就暴露了。 但现在文臻依旧觉得不安全,易铭精明得鬼一样。 猪油铁蛋砸上易铭头顶的那一刻,厉笑就缩了回去,但不知道为什么,她缩回去的动作有那么一点拖泥带水,底下,猝然受袭的易铭,摸了摸头顶,摸了一手的油腻,愕然抬起头来。 文臻在那一刻原本可以很快地将厉笑拉开,却没有动。 他人的感情必须尊重,无论对或者不对。厉笑不想离开窗户想多看易铭一眼,她就无权为了自己安全硬生生将她拉走。 所幸厉笑向来明理,一边缩回去一边匆匆地再进行改装,文臻也离开了窗口,却不敢乐观。从窗口的死角看下去,易铭的卫队因为这恐怖的袭击十分警惕,抽刀要上酒楼查看。 易铭却抬手示意不必,站起身来,接过侍从递来的布巾,擦了擦头发,又披上风帽,这才笑道:“想必是谁无意失手,就不要大惊小怪了。没得吓坏了人家。” 她的护卫队长还要说话,她指了指头笑道:“谁会用猪油和糕点刺杀我?” 那护卫队长愤愤道:“用此等秽物投掷您,那也是不敬刺史的大罪!” 易铭笑道:“猪油珍贵,糕点也不便宜,舍得用这个砸我,说明咱们西川现在物阜民丰,百姓安乐,这便是我这个刺史的功绩与荣耀,只应欢喜,何怒之有?” 她笑容明丽,毫无被袭的怒意,也无被猪油泼一头的尴尬,柔和宽容,气度非凡,街道两旁的百姓因这突然事件,本来都有些惴惴,听到这里,都开始喝彩。 当即就有女子当街为她作舞,有歌姬为她清歌,有士子临风作赋以赞美,有老者啧啧叹终遇明主,有说书先生拍案表示要以之编入传说。 文臻耳力好,清晰地听见楼下有人道:“都说这位家主得位不正,暗害老父囚禁哥哥清除异己残害同胞,如今瞧着,这般光风霁月人物,不可能,不可能!” 有女子立即接口:“是啊,他长那般好看,怎么会是坏人!” 也有人道:“人好不好和长得美不美有什么关系?无风不起浪,传言也未见得没几分道理。” 还有人道:“岂不闻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这想必都是刺史的政敌散布的谣言,多亏诸位把持本心,明辨是非。” 当下便有人开始细数刺史上位后的种种仁政,显然这应该是易铭安排好的托儿了。 文臻摇头一叹。 易铭真是个人物,难怪这才多久就站稳了脚跟。真是时时刻刻都不放过博取民心的机会,而且深谙营销精髓,连自己的颜的利用价值都不放过。 此时易铭一个转身,文臻忽然看见她胸前别着一朵小花,那花在她此刻满满鲜花的香车上实在毫不起眼,可易铭却那般珍而重之地戴着。 那花的品种也不像是西川的,远远看去有点像干花,文臻好像在唐慕之给燕绥的情书中,看见过这种紫色浓重的花。 她下意识看了厉笑一眼。 厉笑却没发现那花,她笔直地站在一个上面可以看下面,下面却看不见上面的死角位置,有点出神地喃喃和她道:“她就是这样啊,风度特别好,从来不和人计较,只有遇上我被欺负,她才会出头……” 她一转头,遇上文臻目光,阒然惊醒,脸色一白,大声道:“……一直这么虚伪!” 文臻差点气笑了。 然后她就开始头痛了,因为易人离已经洗完脸,悄无声息地走了过来,从他的神态来看,方才的一幕他都看见了。 厉笑一转头也看见了易人离,怔了怔,脸上飘过一丝无措和尴尬,再看看底下一味风骚的易铭,眼底闪过一丝恨意,忽然伸手从窗外墙缝里拔出一支狗尾巴草,对易铭扔了下去。 文臻:“……” 姑奶奶你的恨真是杀气腾腾。 还好,那根飘飘摇摇的狗尾巴草,夹杂在到处飘飞的鲜花里,着实不显眼,甚至都没落到易铭身上,在即将落在她肩的时候,就被她身后的护卫眼尖地拈走了。 文臻松了口气。 这口气还没松完,就看见隔壁的酒楼,一只板凳斜斜地对着易铭的脑袋砸了下来。 文臻:“!!!” 正想着这是哪位壮士如此心有灵犀,干了她想干又不能干的事情,忽然她反应过来,回头一看,果然,易人离不见了。 文臻又要气笑了。 好吧,好歹还知道要去隔壁酒楼再砸板凳。 板凳一砸,底下哄然,人群散开,护卫出手,剑光闪耀,几柄剑交织瞬间将板凳绞成了一堆木渣。 护卫高叫:“有刺客!”便要冲上那酒楼去追。 易铭却笑道:“回来,不必追了。” 护卫首领急声道:“刺史,此人当街刺杀行径恶劣……” 易铭失笑道:“你见过谁当街刺杀扔板凳还扔不准的?” 护卫语塞,易铭又道:“留两个人去看看父老有没有受伤,有受伤的记得送去医馆,留下抚恤。我们走吧。” 这话顿时又引得一片颂圣之声,易铭只是笑笑,对百姓们摆摆手,便转身上车。 只是她上车时,忽然微微偏了偏头,看了看酒楼的二楼。 ------题外话------ 要月票也是个技术活。 想当年为了要月票我翻滚、嚎叫、三百六十度托马斯回旋、对对子、写情书,连宝塔诗都写过。 现在老了,要不动了,屁股被咬也只能在寒风中捧个猪油铁蛋蛋糕,蛋糕上插着狗尾巴草,祭奠我那些无情离我而去的月票们…… 第两百五十二章 霸总附身的燕绥 随即她笑着坐进去,手一挥,马车继续前行,但宝顶上的帐子,这回全部放了下来。 酒楼上,其余众人看见马车已经远去,本已经做好爬窗跳楼准备的,此刻都松了一口气。 一直没说话的燕绥却忽然站了起来,于此同时文臻也蹦了起来。 “快走!” 众人愕然看她,文臻已经把燕绥推了出去,“你快走!你在这会拖累我们,快点,走你!” “什么意思?”君莫晓愕然。 厉笑最先反应过来,颤声道:“刚才她只是做给百姓看的,她已经怀疑了,一定会带人查看——” 话音未落,楼板声响。 来得竟然这么快! 文臻揪住燕绥衣领的手顿住了,一时还在思考要不要把他扔下楼去,燕绥忽然一手将她拽到了自己怀里。 然后头一低,非常霸总地,亲下去了。 众人:“……” 一言不合就亲吻这是要闹哪样? 秘密护卫着易铭,一开始出事就已经得了她的命令寻找砸蛋糕的人的秘卫:“……” 文臻:“……” 要不要这么狗血! 燕绥不管。 他的唇压在文臻唇上,只觉得此刻的芳香和柔软似乎已经隔了一个世纪未曾品尝,而经过这一个世纪的酝酿,这香便是掬起了整个春天的芬芳,越过春日山溪的潺潺流水,越过山溪边缘簇簇的紫丁香,寻幽探秘的尽头,看见盛夏的烂漫和艳光。 文臻的身子有点发软,双手下意识握住了他的腰,一边心中感叹着这腰真是好腰,铜头铁尾黄金腰,又细又韧又劲健的美妙,一边脑子里泛着粉红泡泡,每个泡泡里都是他的气息他的眼眸,戳一戳便要灿烂上天的炸了。 她赶紧去想那猪油铁蛋,那初见倒吊,那湖水垫脚,那杀人踩头……那所有煞风景的一切,想到春心全收,泡泡破灭,才有那份清醒和理智,猛地抬手去扇燕绥的脸。 当然她的手被燕绥一把抓住。 文臻挣扎出来,大骂:“放开我!快点放开我!你这个大猪蹄子!一边听你老爹的话和那个大洋马未婚妻暗通款曲,一边还要来撩拨我!你要不要脸!你把我当成啥了!我砸死你个花花公子……”顺手抓起糊在窗台上的一把猪油铁蛋,恶狠狠地砸出去,却没冲着燕绥,啪叽一下砸在正冲上来准备出手的一个秘卫脸上。 而其余众人,此时也都反应极快地冲上去,拉架的拉架,劝说的劝说,文臻一探身,猛地推开窗子,声音很大,底下人都朝上看,正看见一男一女在窗边姿态暧昧,顿时都来了兴致目光灼灼,文臻大骂大猪蹄子,大猪蹄子抓住她的手坚持调戏,而那边负责劝说的采桑则忽然惊声道:“站住!你们是什么人!这里我们公子为了小姐庆生已经包场,你们怎么进来了?出去!出去!” 采云则发出一声尖叫,害怕地拽住采桑,道:“别嚷了别嚷了,这好像是刺史的护卫……是不是咱们小姐刚才怒砸文公子点心,不小心砸到刺史,现在刺史派秘卫来杀我们了!” 两个丫鬟声音又高又尖,清晰地传到街上,街上有人脸色顿时一变,上来的秘卫脸色也变了。 刺史方才有发现可疑人物,命令迅速搜查,他们本想迅速控制这楼中人看个究竟,不想一上来就被猪油糊了一脸,此刻动机又被人一口喊破,再给人喊下去,刺史方才在百姓面前营造的形象便白费了,那些原本就难以控制的流言,立时便有机会甚嚣尘上。 秘卫担不起这个责任,领先那人抹一把脸上猪油,一个箭步冲到窗边,大声笑道:“诸位误会了,方才刺史发现诸位在楼上庆祝,为表与民同乐,特意命在下前来祝贺。” 文臻狠狠地掐燕绥,燕绥这才不满意地放开了她,文臻摸摸自己的脸,心想这样的脸他也啃得下嘴,殿下虚怀若谷不可小觑。 殿下对易铭的人却似乎虚怀不怎么若谷,冷着脸手一摊,道:“拿来。” 秘卫:“???” 燕绥:“我等在此庆生,你家刺史既然是派你们来祝贺,自然应当有贺礼。” 秘卫:“……” 好,你狠。 文臻扬眉诧异道:“怎么?没礼物?刺史真的是来给我们……” 秘卫急忙打断她,笑道:“当然是真的来祝贺两位,礼物在此。刺史大人说了,小小薄礼,不成敬意。”说着咬牙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锦囊,当着楼下仰望的众人的面双手奉上,本来还想说几句百年好合的好听话的,看一眼文臻的脸再看一眼燕绥讨债般的嘴脸,想一想刚才被迫放出的血,决定回去说给狗听都不给这两人听。 文臻这才笑吟吟接了,大声道谢。连声称赞刺史大人爱民如子礼贤下士平易近人出手大方,又道自己两人经过刺史大人爱的加持,感觉到为些许小事争执计较太过惭愧,已经冰释前嫌,对未来充满了期待和欢喜,愿意在刺史大人的主持下,把感情的事再往前推进推进,秘卫盯着送出去的锦囊心痛如绞,生怕这两位来劲了真要就地商议婚期什么的,又得再出一回血,如果这两位再无耻一点,把孩子的名字商量好,那说不定还得出洗三、满月、百日、抓周…… 秘卫激灵灵打个战,忙不迭地告辞了,文臻笑吟吟送客,转身对最里头隔间拍拍手,笑道:“笑……” 忽然她的嘴被捂住,文臻一惊,正要挣扎,随即发现是燕绥,她正诧异这位是不是演霸总上瘾了,就见燕绥一边捂住她往后退,一边对要惊呼的众人使了个眼色。 此时文臻也已经发现不对,她听见了脚步上楼梯的声音。 不是她这边的楼梯,这酒楼占地不小,有两边的楼梯可以上来,两个楼梯之间相隔一个天井大堂,那大堂最近布置了一座彩楼,因此遮住了视线,两边楼梯上的人都不能第一时间看见对方。 她们现在都集中在东边楼梯,方才大家的注意力也都在上楼来的秘卫身上,现在静下来,才听见那边脚步声响。 而厉笑,方才就趁着文臻转移秘卫注意力的时候,先避到了西面楼梯口正对着的雅间里。 因为文臻燕绥有把握把秘卫打发走,因此也没让她想办法离开,现在厉笑估计以为秘卫已经被逼走,正毫无防备地在雅间里,或者正准备出来。 而那人已经上来,准确地走到那个雅间门口,静了一静,道:“笑笑,是我。” 易铭的声音。 雅间里砰地一响,好像有人撞倒了什么。 文臻扶额。 易铭真是太狡猾了。 她竟然声东击西,秘卫只是第一批来试探的,秘卫牵扯了她们和百姓们的注意力,她自己转个弯下了马车悄悄地带人又进来了。 这位排行最小的易家女公子,能独得父亲宠爱,击败那许多兄弟姐妹登上家主之位,果然是厉害得很。 更糟糕的是,厉笑遇上她完全没有招架之功,易铭刚才肯定只是惊鸿一瞥,心中怀疑是厉笑,并不能确定,但她太狡猾,她敲门的时候,不问任何疑问句,直接来了一句“笑笑我来了。” 用肯定句诈厉笑,同时这句话也会引起厉笑的心情波动,毕竟曾经是一对爱侣,如此温柔深切呼唤,厉笑没少听过。 果然厉笑心情激动,哐当一声,不打自招。 现在,易铭已经确定了厉笑的存在,如果不小心应对,接下来这位袖中藏乾坤的人间客,能顺藤摸瓜,把所有人都揪出来。 文臻可不想现在就和她对上。 她正思考怎么解救厉笑,忽然燕绥把她一拉,文臻回头怒瞪他,却听燕绥道:“人家久别重逢,互诉衷肠,你要作甚?” 文臻怔了一下,感觉好像是这么回事啊,但随即反应过来,怒道:“你又在双关什么。厉笑和易铭已经恩断义绝,厉笑知道易铭的身份,易铭怎么可能放过她!” “尽操别人的心,走你的吧!”燕绥根本不理她,伸手一揽,文臻便被揽了出去,文臻眉毛一竖想要给他爱的惩罚,琉璃珠子青幽幽的滚了过来,弹开到一半,燕绥偏头一盯,那家伙咻地一下把自己又圆润地缩起来了。 文臻:“……” 这年头连虫子都怕恶人! 燕绥拖着她穿窗而出翻上屋顶,文臻指指底下那群她的丫鬟护卫朋友,示意不能不管他们,燕绥一脸漠然:“死了最好。” 文臻:“……” 算了还是不要她们跟着了,反正她们也有本事自救。跟着自己,万一被这个又恶又狠的殿下看着不顺眼,说不定比落入易铭手中还惨。 她一个手势,君莫晓带着闻近檀,耿光带着采云陈小田带着采桑,各自穿窗而出,分散逃开,几乎与此同时,一队黑衣人无声无息从楼道里包抄而来。 燕绥已经带着文臻上了屋顶,却并没有离开,两人在屋顶轻巧地游走一阵,燕绥在一处屋顶停住,揭开天窗,文臻探头一看,哟,易人离正躲在那间屋子里,耳朵靠着板壁听壁角呢。 文臻再走几步,来到易人离那间屋子的隔壁,掀开天窗,果然,厉笑正背靠着房门,眼圈通红,胸口起伏,显然情绪波动很是剧烈。 两人无声无息从天窗上落下,落在屋子的承尘上,刚藏好身子,隔着天窗和屋顶,听见头顶一串细密的足音过。 易铭的人一定会将四周细细搜查,但一定不会搜家主所在的地方。 底下,厉笑背紧紧贴着房门,呼吸急促。 门外,易铭低低的声音传来。 “笑笑,好久不见……你最近,还好吗?” 厉笑瞬间红了眼眶。 隔壁听壁角的易人离撇撇嘴。 文臻无声呵呵一笑,心想易铭幸亏是女人,这要是男人,呵呵,不知道有多少人巴不得拜倒在她的西装裤下。 比起情商,她一根手指就能把某位殿下秒杀。 越想越来气,她本来就因为药物的原因比较狂躁,此刻忍不住龇牙对燕绥竖了一下中指。 燕绥看一眼她伸出来竖得直直的手指,想了一下,在头上摸了摸,摸出那根被折断用来簪头发的花枝,卷成一个环,就要对她手指上套。 文臻光速把手指缩回。 受到了惊吓。 一言不合就要戴戒指是要闹哪样? 这家伙真是越来越厉害了。 底下,易铭在门外道:“笑笑,你怎么来西川了?你不是在长川的吗?长川事了怎么没和哥哥们一起回去,或者和你三哥在长川再呆一阵子?外头乱,行路多跋涉,这天气乍暖还寒,你身子单薄,千万注意及时加减衣裳。” 文臻:……好了好了开始温情杀了。 特么的易铭哪只眼睛看出厉笑身子单薄的?这姑娘是将门虎女好吗?大冬天为了美都只穿单衣你造吗?还不感冒,还嘲笑裹成狗熊的我啊你造吗! 如此纤纤弱质,每顿只吃三大碗啊吃起零食来不见底绝不罢休啊真是太单薄了啊我去! 但是没办法,小姑娘就吃这一套,瞧厉笑的眼睛又红了一圈,啧啧。 此刻她心中想必充满了自怜自爱的情绪,软得一塌糊涂了吧? 门外易铭还在深情款款:“笑笑,你来西川,是为了我吗……刚才惊鸿一瞥,瞧着是你,我还以为我眼花了……天知道我心里有多欢喜……我就知道你一定舍不得我的……” 厉笑在门后拼命摇头,又把脸深深埋进掌心。 文臻也摇头,把脸埋进掌心,揉了一揉,转头唏嘘地对燕绥用口型道:“多温情。你要有人家一半能煽情就好了……” 燕绥温情地捡起她因为揉脸揉掉的黑疙瘩,煽情地帮她一颗颗再黏了回去。 文臻:“……” 跟殿下混,需要一颗强大的心脏。 门外,易铭:“笑笑,你一个人孤身在西川,怎么不来找我?你……你还是记着那晚的事情吗?那晚……我也是没有办法,父亲就那么去了,哥哥却在姑姑和叔叔的支持下对我发难,隐藏了十几年的秘密被忽然揭露,我,我连爹临终遗容都没来得及看一眼!”她吸一口气,难过地道,“我知道你要怨我不择手段,咱们那么多年的情分,我那样待你……我不想辩解,是我的不是,可是笑笑,如果那晚我不硬下心肠,等着我和你的将会是什么,你想过吗……权力争夺的失败者,可不仅仅会失去权力,还有生命,还有你……笑笑,我在爹面前发过誓,我的一生要献给易家,献给西川,如果背誓,我和我所在乎的所有人,都会不得善终,永堕阿罗地狱,笑笑,我自己便不得好死也罢了,反正我也不是好人,可是你,可是你又何辜……” 文臻:“……” 来,易大刺史,我们来摸着同样32a的胸口,摸着你胸口的那朵干花,对老天拿你的生命你的尊严你的下场发誓,你真的是怕牵连无辜的厉笑吗?你在乎的真是隔门为你泪奔泪流的那个傻乎乎的丫头吗? 真想用小铁锤锤,锤你胸口,问问你良心不会痛吗? 没办法,有种人就是演技好,门外,易铭演戏演得投入,自己也惆怅起来,靠着门边,轻轻道:“笑笑,这几个月我几乎没有一夜安睡。五禽军之中两支,多年来被姑姑和堂哥把持,父亲对姑姑有亏欠,以熊军作为姑姑的安慰,堂哥表面对父亲忠诚耿耿,获得他的信任,窃取了鹿军。历来赠与容易收回难,现在父亲一去,姑姑和堂哥都蠢蠢欲动,西川外有朝廷虎视眈眈,内有鼠辈阴私苟狗,今日之繁华荣盛,未知又能延续几日……笑笑,我原不愿骗你,也不愿为这家主之位误你一生,但是从一开始我就没有了选择,只能一错再错……” 厉笑泪流满面,抬袖子抹脸的时候,正看见对她做鬼脸的文臻,不由一怔,随即便红了脸。 文臻明白她的心态,无论如何都是爱了那么多年的人,一颗芳心投注太久是会产生惯性的,不是想收就能收回的,易铭又是那么魅力出众的品貌。 至于性别,在情感面前,有时候反而是最弱的一环,文臻以前所在的研究所,就有好几个双性恋和同。就算厉笑是直女吧,情分总是在的。 但是对于厉笑来说,这般拖泥带水,黏缠不清,就算别人不说,她自己也是过不去的。 文臻看她那表情,也将她心态猜个七八,心想你要知道那易小流氓也在隔壁偷听,不晓得会不会抱头就跑。 她对厉笑努了努嘴,做了个拔刀向后捅的姿势。 厉笑怔了怔,明白了她的意思。 此时易铭就算没靠在门上,听声音也离门非常近,这时候拔刀刺门,一准能给她一个痛快。 但文臻并不意外地看见厉笑的手在刀柄上松了紧紧了松,犹豫得很。 也是,听那人深情款款说几句废话就这么泪流满面了,哪里下得了狠手。 她往后一躺,不再逼厉笑了,燕绥把手臂伸过去给她靠,文臻拨开,低声呵呵笑道:“殿下啊,精神健旺啊,看来药效不错啊。给你送药的美貌公主呢?说好要跟你回京的呢?怎么,”她假模假式地在他背后张张,“这次没带来?” 燕绥瞟着她,忽然道:“刚说的蟹酿橙,我很有些兴趣。” 文臻:“???” 你老人家用了药之后思维成跳跃式的了? “可惜本地没有好醋。”燕绥慢条斯理地道,“不过现在有了。果然浓厚奇酸,令人食指大动。” 说着他食指还真的动了动,文臻盯着他食指,很想咬上那么一口。 “我吃什么醋?轮到我吃醋?我有吃醋的机会?”文臻呵呵笑,“你爹说安排个人就安排个人,还安排得让人无话可说。你呢,往那一躺,岁月静好。我呢,倒真不想多想,可是见某位殿下收了药,接受了王女,还拒不见我,往好了想嘛是让我安排这女人,往不好了想嘛是请我滚蛋。你倒是提供一个新鲜想法给我啊?” 燕绥:“行啊。你这脑筋确实需要拓一拓。你怎么就不能想:这药殿下没打算吃,王女更不会要,现在只是个误会?” “是哦。”文臻唏嘘地道,“你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恶意所攻击,再被一人突如其来的死亡所刺激,再再被一脸突如其来的麻子所震撼,最后遇上突如其来的拒绝和闭门羹,以及更加突如其来地位高贵的疑似小三……大概也就你这么强大的心性,会第一时间认为这是个美丽的误会了。” 燕绥难得沉默了,颇有点无言以对的意思,文臻诧异地看着他,还真没见过殿下哑口无言的时候。 半晌燕绥道:“那是不原谅我了?” 文臻倒有些诧异,殿下服软了哎。 她正想说话,忽然看见底下厉笑有了动作。 厉笑犹豫半晌,眼神忽然转厉,拔刀,慢慢向门刺过去。 ------题外话------ 啊,眼看我屁股被咬都不掏票票救我,你们这些大猪蹄子! 这令人头秃的世界! 小铁锤捶胸口! 皮皮燕我们走! 第两百五十三章 捅得爽吗? 厉笑犹豫半晌,眼神忽然转厉,拔刀,慢慢向门刺过去。 门外,易铭静默了一会,忽然轻声道:“笑笑,我欠你一声道歉,对不住,耽误了你这许多年青春。” 这声迟来的道歉一出,文臻便“嗐!”地一声。 果然,厉笑的手顿时软了,刀落地,幸亏地面铺了地毯,不然光凭声音就露馅。 她痴痴地靠在门上,眼神里几分释然几分伤。 文臻心底叹息一声。 燕绥忽然轻声道:“你以为就你想到这个了吗?” 文臻看他眼神,浑身汗毛一炸。 易铭会不会也想杀厉笑灭口? 之所以没动手,是因为她一直在试图套话,想看厉笑到底和谁在一起。 如果她发现无法套话,会不会干脆就对厉笑动手?一方面知道她秘密的人少一个好一个,另一方面说不定能诱出厉笑的帮手? 燕绥看她一眼,再次发挥蛔虫的异能,摇摇头道:“不会。” 文臻撇撇嘴,没好气地坐远一点,她早就发过誓了,脸上疙瘩没全掉之前,才不要和他和好,不为别的,就为他的隐瞒和不信任,明明之前已经接到了关于药和西番王女的消息,却一直瞒着她,怎么,是觉得她不堪商量,还是觉得她会打翻醋坛? 还是不够信任是不是?那就先自个玩呗。 然而燕绥随即挪了挪身子,又坐近了一点。 文臻再挪。 燕绥再挪。 …… 几次三番之后,两人已经挪到厉笑的正上方,从横梁上蹭下来的灰,都簌簌地落在了厉笑的头上。 厉笑浑然不觉,抹一把含着灰的泪,把自己抹成了花脸。 文臻:“……” 要不要脸啊燕绥。 回头得找这家店的老板要横梁清洁费去。 门外易铭又静了一会,才道:“说了这许久,到底是不是你呢?也许你不想见我,也许……也许我太想你,看错了吧,毕竟笑笑也不大可能一个人忽然出现在西川……”她作势要转身。 门内的厉笑霍然回首。 就在厉笑回首错身的那一霎,一柄雪亮的刀尖,忽然无声无息地从门板上刺进来! 厉笑的表情就像瞬间看见天崩地裂。 文臻也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随即回头看燕绥。 易铭套话无望,对厉笑下手了! 这是燕绥第一次推断出错! 燕绥也皱了皱眉,似乎有些例外,随即还是道:“不可能。” 外头一声厉喝,似乎是易铭的喝声,带着怒气,盯着刀锋发怔的厉笑被这一声惊醒,忽然发一声喊,反手拔出自己的刀,猛地拉开门就冲了出去。 文臻:“……” 这是什么神转折! …… 时间回到方才易铭转身的那一刻。 易铭刚刚转身,忽然一个蒙面人冲了过来,手中一把刀寒光闪亮,易铭下意识一倾身,那人却和她错身而过,手中的刀毫不犹豫地插入了门板! 易铭立即怔住,然而一霎之后她就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居然有人敢在她面前对厉笑下手,栽赃给她! 那家伙动作出人意料又迅猛无伦,一刀刺入再不犹豫转身就跑,易铭一边怒喝下令护卫去追,一边拍门要问厉笑怎么样,忽然门拉开,易铭刚刚一喜,就看见厉笑横眉竖目,一股寒冷如雪的刀风当头卷下,仓促间易铭举剑架住,却忽然觉得后颈细微一痛,浑身力气顿时失了大半,易铭大惊,此时厉笑的刀已经当头劈下,易铭使尽全力将刀一引,轻微铿然响声后,那刀落在易铭肩膀上,易铭捂着肩膀一个转身,已经骨碌碌顺着楼梯滚了下去。 文臻冲过来,一把拉住出刀后再次陷入茫然的厉笑,“走!” 厉笑还浑浑噩噩的,文臻干脆一把扛起她就走,一边走一边道:“谁这辈子还没遇上几个渣男!不在怕的!” 楼底下,那个仓皇逃窜的蒙面家伙远远地给她比了个赞。 被她逼去照应一下逃奔的易人离的燕绥,很想也把这个过河拆桥的女人也一把扛了就走。 易铭从楼梯下起身,看一眼往两个方向逃奔的人,最终还是决定亲自去追那个胆敢当面栽赃她的贱人。 文臻拉着失魂落魄的厉笑一阵疯跑,按照朋友们留下的暗号在一处小巷内聚齐,又趁着易铭还没下令封锁城门,迅速出城,总算把易铭的追兵给甩下了。 回到十字坡包子店,一进门就踩了一脚牛粪,文臻嫌恶地拔起脚,听见那边茶肆老板娘恶声恶气地在踢狗,一边踢一边骂:“不知道哪个腌臜旮旯里跑出来的贱货!天天占着地儿勾三搭四,总有一日烧了你屋,杀了你全家!” 厉笑正心情不好,刀一拔就要转身,被文臻拉住,厉笑怒道:“这疯女人自从咱们来了,天天指桑骂槐,泼粪倒水,闹个不休,偏你还都让着,一直不让咱们教训她,连嘴都不回一句,惯得她越发蹬鼻子上脸!你当初连陷阵营统领都敢打的气魄呢!” “狗咬你你也咬狗一口吗?”文臻笑着把她往屋里拖。 “那就一直被狗咬着?” “不不不,那当然是先养肥了,才好宰了吃肉啊!” “吃什么肉?啊吃什么肉?”君莫晓风风火火拖着闻近檀回来了。 文臻笑而不语,转而问两人怎么回来的。君莫晓道两人出城门的时候晚了一步,险些被拦下盘查,是潜入一辆运货的大车之下才躲过的,君莫晓说起此事眉飞色舞大呼幸运,闻近檀则一言不发,事后才悄悄和文臻说起,那大车在出城门的时候忽然在隐蔽处停下,出城门后又在隐蔽处再次停留,两次都方便了君莫晓和闻近檀潜入以及离开,她觉得有点蹊跷,只是对方的车很普通,也没和自己等人照面,因此也就无从查探。 “既然带你们离开,总归没有恶意。示好的最终往往都是有所求,等着便是。”文臻清点着厨房里的食材,一边招呼丫鬟护卫将一些珍贵食材打包,一边建议:“好久没野餐了,今晚开个烧烤趴吧。” 大家跟了她一阵子,也多半懂了她那些奇怪的话,虽然觉得忽然吃烧烤有些奇怪,但看一眼魂不守舍的厉笑,都猜文臻是为了帮她开解,也便各自去准备。 又过了一会,易人离回来了,形容有些狼狈,也不像往日那样和厉笑说笑,有意无意避着她和文臻走,他避着文臻,文臻却不避他,非常热情地迎了上去,“回来啦?没被追着吧?” 易人离眼神飘忽,顾左右而言他,“殿下临时有急事被叫走了,没能跟来。” 文臻:“捅得爽吗?” 易人离上前来捂她的嘴:“姑奶奶你小点声!” 文臻一脚踩在他靴子上,“你也不怕那一刀刺进去真刺到厉笑!” “我在隔壁瞅着她的位置呢,刺不着她的。”易人离恼火地道,“其实我更想直接刺易铭来着,不过我就猜她身上有宝甲,当年易家分家易燕然就带走了一张大荒泽里的恶兽皮所做的宝甲。” “采访一下,怎么想出这么缺德的主意的?” “看不过眼易铭到现在还满口胡扯骗厉笑!” “看不惯易铭你倒是捅易铭啊!” “这不是没把握么。” “我看你是妒火中烧,栽赃易铭,好帮厉笑做个了断。既然有这个决心,那现在还躲躲藏藏干嘛?去追啊,去表白啊,趁厉笑现在伤心欲绝,对易铭痛恨值达到最高点,趁机拿下啊!” “这不行,这岂不是乘人之危!再说什么妒火中烧,你瞎说啥,我只是看不惯好朋友这么被糊弄罢了……” “易人离。”文臻阴恻恻地道,“连和一个女人争女人你都不敢,你可真出息。” 易人离:“……” 自从这个女人被段夫人害了满脸黑疙瘩,这心眼好像也被传染得满是毒汁了。 “哪,趁着今晚还有点时间,给你办个篝火晚会,抓紧时间把人拿下吧。再换个地方,就没那么方便了。” “换地方?换什么地方?”易人离随口一问,其余人路过的,好奇地过来听。 文臻:“共济盟啊。” 众人:“???” 耿光等人把烤架端了上来,这些原本出身金吾卫的护卫,早就听说文大人以烤肉火锅起家,都十分好奇地看着文臻动作,其余人有的做串,有的配调料,有的整治蔬菜,君莫晓道:“好端端你要去共济盟做什么?还有,什么叫趁今晚还有点时间?明天有什么要紧事么?啊明天我和阿檀约了去镇上体验那家肌肤养生馆。” “还肌肤养生馆呢,都说了要美容听我的,偏要去给骗子送钱。”文臻嗤笑,“今儿我们在易铭面前露脸了,你信不信不过三天她一定能找到我们?” “那也不是去共济盟啊,好端端地人家大匪帮会要你?还是你打算杀个把土豪劣绅上山落草?你打算杀谁?把陈小田杀了怎么样?他出身富贵,还总喜欢给阿檀献殷勤。”君莫晓兴致勃勃。 陈小田:“……我不是!我没有!我冤枉!” 闻近檀默不作声,羞赧低头,手中串羊肉的尖尖竹签往君莫晓屁股上闪电一扎。 君莫晓大笑尖叫蹦起,一溜烟跑了,文臻笑眯眯地道:“那小田可得努力了,毕竟咱们阿檀美貌老实,人人趋之若鹜,共济盟的人都来求亲了呢。” 说到前半句易人离等人还在笑,毕竟闻近檀离美貌老实,尤其老实两个字,看起来非常近其实非常远,听到后半句,都愕然看她。 一直神不守舍的厉笑忽然道:“今天中奖的那个青衣男子?向顾大哥求亲的那个?” “哎看来你还没被那家伙彻底迷糊涂。”文臻拍拍她的头,感喟道,“人家都告诉咱们了啊。‘家住五柳山,山上五棵柳下,便是在下的主人家,主人家中薄有资财,这周围方圆千里之地,都他家佃户。主人家有三位妻子,另有妾侍数千,日常营生就是打打麻将,收收租子。儿郎们也挺多,在外成家立业数千,留在山上吃老爹的也有数千。他只是主人家请的师爷,日常帮忙管账,油水倒也丰足,也娶了几房妻子,也有一些儿郎’,共济盟山头五峰山,每峰都有很多柳树,五柳山便是五峰山,再说除了五峰山的共济盟,附近还有谁家能掌控方圆千里之地?主人家有三位妻子,是指共济盟大当家下面的三位当家,妾侍数千,儿郎数千,谁家能有数千个小老婆儿子?那自然指五峰山属下,在家吃老爹的,是指总舵日常人数,成家立业的是指分舵,打打麻将是打家劫舍,收收租子是收保护费。这青衣男子应该是个谋士智囊之类的人物,手下也管几号喽啰。” 众人恍然大悟。 “共济盟的人来做甚?” “换你,山门底下开了个神秘的包子店,店里面的人奇奇怪怪,传出各种诡异传说,那你会不会亲自来看看?” 文臻的羊排烤好了,引发众人哄抢,光速跑走的君莫晓神出鬼没出现,抢走了金黄油亮滋滋作响肥瘦均匀香气醉人的最好的一块。 “和易铭打了照面,安全起见自然要走,去共济盟倒是个不错的选择,易铭怎么也不会想到咱们去做强盗了,只是共济盟目前只是注意到了咱们,未必代表一定会接纳咱们。” 文臻给肥大的山菇切出十字口,笑笑没说话。 去共济盟是必须的,包子店开在这里本就是为了吸引共济盟的注意力,文臻怀疑共济盟多年不灭,十有八九和易家有勾结,如今朝廷据说派出太子来帮忙西川剿匪,易铭此刻出现在共济盟地盘,要说没点猫腻她才不信。 开包子店引起共济盟注意,再混入共济盟,通过共济盟和易铭身边的方人和联系上,就是文臻此行的目标。 虽然迂回了一点,总比直接去西川首府潜入西川易家来得容易,也更加安全。 易铭出现在灌县更证实了她的猜测。 “但是我们就这样去共济盟?总得有个投名状吧,不然难道是去做厨娘吗?又或者易人离你扮一下被打劫的良家妇女,然后被大王看中抢去做压寨夫人,我们作为娘家人,应该最起码能当个五当家吧?” “呸!不怎么样!”易人离愤怒,“这么多女人,为什么叫我扮女人?” “因为你最美啊哈哈。”君莫晓趁易人离不注意,抢走了他看中的羊腿,顺手塞他一个烤好的串,“你吃这个!年轻人呐,虚,得补!” 易人离低头一看,羊鞭。 正要跳脚骂,胳膊忽然被捅了捅,易人离低头一看,却见厉笑默不作声给他递过来一盘烤好的羊腿。 易人离顿时安静了,讪讪地接过羊腿,一眼一眼地瞟厉笑,厉笑垂着头,轻声道:“你……你今天生气了吗?你别生气了罢?” “不不不,”易人离有点慌乱地道,“我没生气,你别生气,啊不,是我不该让你生气……” 他感觉舌头打结,停住了,下意识看了文臻一眼,眼神有点哀求。 文臻忍笑,把那串被他扔开的羊鞭又塞回他手里。 易人离:“……” 厉笑没发觉两人间的官司,有点落寞又有点好笑地道:“你让我生气什么啊,是我今天……不说了,总之,我算是明白了,以后啊,就和朋友们在一起,什么别的都不想了。” “可不能不想。”文臻刷着调料头也不抬,“不然白瞎了那一刀……” 她还没说完,易人离就扑过来,大声道:“还有什么好吃的!” 厉笑:“什么?你说什么?什么刀?” 文臻塞给易人离一个大盘子,里头烤韭菜烤鲜贝烤猪腰子烤鲈鱼烤牛骨髓一大堆,都是男人最爱雄风大振的宝贝儿。 看,她多么善良,易人离惹出麻烦来害她包子店开不成,她还操心着他的身体健康。 易人离只得接过,一边咬牙吃自己最讨厌的韭菜,一边把厉笑拐到一边谈心去了,文臻看着烧烤架前头碰头的两人,心想这样也好,斩断孽缘,才能重新开始,不管厉笑和易人离能不能成,总比和易铭藕断丝连要好。 “今晚开个宵夜,是因为半夜要干活。”文臻和她的小伙伴们说,“刚才说去共济盟要投名状,这就安排上。” “什么投名状?” “抢劫太子。” “……” ------题外话------ 字少,人骄,但你们不能不对我好。 撒泼打滚。 自从生了娃,体质直线下降,老慢支的毛病,以往几年都不发作一次,今年已经是第四次了。 老了,把每本书都当最后一本来写,每一天的更新其实都是尽力了。 所以坦然伸手要票:看着给吧您哪。 第两百五十四章 东堂版带货主播 半晌闻近檀窒息地道:“阿臻,蛋蛋又把你给蛊惑了吗?” 文蛋蛋骨碌碌滚出来,跳起弹了闻近檀一个愤怒的脑门,以示抗议。 “太子自动请缨,接了协助西川剿灭共济盟的任务,想以此巩固地位。陛下准了。因为燕绥也是往西川方向来,太子怕燕绥抢功,紧赶慢赶,已经到了西川境内;又怕易铭给他埋伏,所以乔装改扮,轻车简从;太子还想出其不意攻击共济盟,抢个头功,压过燕绥收长川的功绩,派大军从僻道进入五峰山范围,再进行包围攻击,一战而下共济盟。但太子又特别惜命,并不敢亲身上阵,所以他现在不在军中。” 文臻最近总是接到消息十分灵通的信报,送信人却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文臻确认了信报真实可靠之后,便不再追究到底谁是田螺姑娘了。 反正心领神会,心照不宣。 君莫晓感叹道:“太子他老人家想得真多。怎么就不想想自己那瓜子大的脑仁儿能这么折腾么?” “感谢他芝麻粒大的脑仁儿,方便我制定如下的惊天计划,走上酷炫狂霸拽的抢劫太子道路。”文臻拍拍手掌,“不管怎样,太子的进攻计划算得上大胆又谨慎,疯狂又内敛,一旦真的得手,共济盟就算不被攻下,也要元气大伤。而且我合理怀疑易铭和共济盟有勾结,却又联盟并不稳固。” “何以有此一说?” “以易家的实力风格,不可能多少年拿不下一个共济盟,卧榻之旁岂容他人安睡?能让你睡自然是有奸情。易家需要共济盟的存在来向百姓示好,同朝廷要钱。但易铭一定也害怕共济盟壮大,影响他的统治。而太子来了,易铭这个地头蛇,不可能不知道,然而从今天共济盟还有闲心来我这浪的情况看,他们还对此一无所知。” “所以易铭不通知共济盟,是想坐山观虎斗,或者坐收渔利?” “十有八九。她装作懵然不知太子来了,自己在灌县浪里个浪,说不定还会暗中安排人做点手段,让太子吃瘪,然后关键时刻英雌救丑,或者可以以此和太子讨价还价,顺便也借太子的刀,把共济盟敲打敲打,让太子和共济盟两败俱伤。总之办法有很多。所以我们要做的,就是让太子这一发打不出去,救共济盟这一把,带着这功勋再上山,咱们的地位会高很多。” “阿臻,我发现,自从和殿下在一起,你便越来越老奸巨猾。” “谢谢,我便当这是夸奖了。”文臻面不改色,“现在,亲们,丢下你们的羊鞭羊腿,我们扬鞭出发吧!” …… 半个时辰后,全副打扮的文臻,带着君莫晓易人离厉笑,出现在了灌县郊外五十里的停云山下。 她的护卫们没有带来,毕竟这是朝廷的太子,总不能让出身金吾卫的护卫去犯上,耿光陈小田另行领了任务,要将在灌县城中的易铭惊动,引到二十里外的朝廷一万精兵扎营地里。 不管易铭想要做什么,文臻都不打算让她做得成,只要易铭深更半夜撞入了朝廷大营,那就必须和太子王见王,什么暗中计划都很难得逞了,太子一定会盯死她的。 而文臻就负责照管太子这边,打算用最简单的办法,达到最好的效果。 她站在高高山岗上,绑着所有强盗的标配蒙面黑巾,黑巾上绣着共济盟的日月标志,袖口上还绑着一截闪着蓝色莹光的丝带,这是那天从那个青衣男子头发的发带上截下来的。闻近檀素来有个“经手不穷”的毛病,善于发现并搜罗所有看得上眼的物品,她看那截丝带看似平凡,却在阳光下光泽闪烁很是特别,便顺手悄悄截了一截。 文臻瞧着,觉得别致,怀疑可能也是共济盟土特产,便绑在了自己手腕上。 “底下那处院子,据说是原先一个富商的别院,现在被太子征用了,大得很。中间自然是太子的居停之所,咦,灯亮着好多,这位在挑灯夜战什么?旁边的人来来往往,应该就是他的随从和护卫住的地方,院子偏后的地方是马厩。蛋蛋,你去他今晚的饮用水里滚上一滚,再干点吸引人注意力的事情。” 琉璃珠儿骨碌碌滚了出去,在黑暗中一弹一弹远去。 文蛋蛋的功用很是复杂,似蛊非蛊似毒非毒,浑身上下都是毒这个不用说了,泡个澡放个屁拉个屎都是毒这个也不用说了,还喜欢吸毒,当然这个是字面上的意义,也喜欢吸人类精气、真气、怒气……一切万物之灵自然散发或者苦心修炼成的东西都喜欢,能下肉体之毒也能催人内心之毒,简直是一只在整人花样上日日翻新的万花筒。就算是本主,如这一届的被强按头当了它主人的文臻,也必须要经过一轮催怒长恶痘的先中毒再抗毒的过程,才算有了抗体。 关于文蛋蛋能催生恶念这种特异功能,也就文臻想出了整人以喂养它的缺德法子,平常也不迷恋它的力量,不许它过多靠近自己,不接受它的无形蛊惑,不然就得像段家以前无数代的主人一般,逐渐沉迷于青螭珠带来的方便和强大,直至为它所控,走火入魔。 这世上哪有真正毫无代价的好事?耽溺于任何事物,下场都不会好哪里去。 文臻如今算是理解了段夫人宁可不学武身体孱弱也不用它的原因了,可能会发疯,还可能会变丑,对权力欲望不大的段夫人,哪里愿意。 至于文蛋蛋为什么叫文蛋蛋,文臻觉得从文蛋蛋的脾性来看,很适合做文甜甜的兄弟,连衣服颜色都很像。 把文蛋蛋打发走,文臻和易人离厉笑君莫晓直扑院子中心,太子应该住在最里面的院子,看护卫的严密程度就知道了。 文臻查看了地形,决定从旁边一个稍小的院子绕过去,那里守卫不多,还有点偏僻。 几人飞快地掠过屋檐,底下走过一群夜巡的护卫,文臻做个手势,几人都趴了下来。 文臻耳朵贴在屋瓦上,听见底下有人说话,本来无心偷听,结果那说话人声音太熟悉,她瞬间竖起了眉毛。 底下是两个女人。 一个女人道:“王女啊,你这玉髓膏,好像不是最好的那种啊,最好的玉髓膏,并不是你这种雪白的颜色,而是微微莹黄的色泽,如黄玉一般,骨髓嘛,哪有雪白的是不是?” 文臻无声地磨了磨牙。 闻近纯啊。 这女人竟然跟着太子来剿匪?这怎么可能,偷偷跟的吗?太子出来剿匪都带着她,看来很得宠嘛。 另一个想必就是那个丧丧的西番王女了,惊讶地道:“哎呀,真的吗?我买错了吗?不应该啊,卖玉髓膏的人和我说,这便是最好的一种,我用一车最珍贵的蓝狐皮才换来的!” 旁边又有一个女子,不快地道:“良媛你这话说得奇怪,玉髓膏是我去买来的,良媛你的意思是我欺骗王女了?” 闻近纯还是那个温柔如水的语气,笑道:“茶吉你别多心,我怎么会说对王女忠心耿耿的你呢?我是提醒王女,东堂人有很多奸狡凶恶之辈,看你和王女美貌良善,就心存恶念。一车蓝狐皮,何等珍贵,别说这种次等的,便是最好的玉髓膏,也能换上十瓶了。” “十瓶!”王女和她那侍女齐齐惊呼。 文臻呵呵了。 特么的蓝狐皮号称软黄金好吗?寸皮寸金好吗?一车蓝狐皮换十车玉髓膏还能饶你一大缸。 闻近纯也要进入了江湖骗子模式了吧? 那个叫茶吉的侍女道:“竟然这么便宜!王女,果然东堂人都不是好东西,比如这个贩子,比如那个叫什么文臻的……” 文臻:“……” 感谢你浓烈的爱,分分钟想起我。么么哒。 闻近纯温良恭俭让地道:“啊,那位文大人啊,确实是个人物呢,王女还是少招惹她的好,不然怕你吃大亏。王女,其实我是不大明白,你何以对玉髓膏如此执念?玉髓膏在咱们东堂皇族女子当中,不过是一种普通的护肤用品而已,真正的好东西在这里……” 瓶瓶罐罐堆上桌面的声音,文臻立即脑补出淘宝主播们对着手机屏摆开一桌子化妆品的画面。 “……所有女生!所有女生!答应我,一定要看看这款,虽然是哑光质地,但是完全不拔干,完全不拔干!黄皮涂上也不老气!好,来,三、二、一,买咯!” “口红!xx必须拥有姓名!我的妈呀,你们看这梅子酱的色调,相当的优雅!这款今晚有很大的优惠,一定要买!一定要买好不好?美眉们相信我,拥有它,你就成了贵妇!” “这一款!啊所有女生!我不允许任何人不知道它的名字!带蓝调的正红色,显白能力一流!我已经入手了,涂上气场全开,omg!女王!” …… 底下东堂版淘宝主播:“王女你看这个麝香玉胎丸,半车蓝狐皮便可以买到,珍贵麝香和纯鱼油精华质地,凃在脸上像敷了一层琼脂,不用洗,涂上你便去睡,睡醒了铜镜里你会不认识自己!所有人也会不认识你!这一款号称能让你年龄倒退十岁,未满十八岁千万别用哦!” “还有这个,红丝绒粉膏胭脂,以金草原雪山上的红冠灵芝、乌海深海海藻、早春八丈原上第一树仙女桃花,以独家神秘配方,九蒸九晒制成,红馥香艳,细腻如绒,手指尖沾一点,对,就这样,指腹轻轻一揉,便可以在脸颊上化开,香气喷薄,艳若桃李,王女啊,你知不知道,那个文臻,相貌也不如何绝色,如何就令姿容绝俗的宜王殿下倾心?对,就是因为这个,这个心机女子,第一次见殿下,擦的就是这个,当时殿下就看住了,后来啊她就没法把这妆卸了,卸了就不敢见殿下……这一瓶也不贵,西番紫貂十件便可以换一瓶了……” 文臻:……多谢惦记,但是我第一次见殿下脸上涂的是大宝谢谢。 “还有这个,啊王女这个你一定不能错过,这是珍养深海护肤泥,以深海绿泥和明海珍珠粉制成,深海绿泥需要赶海者冒生命危险陷入海底,还只能采珊瑚上沉积的含有丰富滋养物质的绿泥,每年为了采泥就要死很多人,更不要说那些珍珠都是指头大的明珠,是皇帝用来御赐大臣的精品,一颗珠子价值千金。这个稍微贵一点点,一车狐皮是我才能拿到的优惠价,也就只能让给王女了,别人我可舍不得,这泥啊,全身可用,用久了肌肤能在日光下生光,湛湛如女神啊……” 身后厉笑唏嘘道:“闻近纯这是有多缺钱啊!” 文臻听得津津有味,觉得这位真是无师自通,去现代做个微商,不多久就可以喜提玛莎拉蒂了,还不用4s店摆拍。 底下那两个土帽儿惊呼惊叹爱不释手,闻近纯满面放光殷勤劝说,文臻忽然觉得她也有点可怜,从屋顶的角度看下去,可以看见闻近纯虽然衣裳光鲜,但里头深衣边缘有点脱丝,但又被精心地缝补过。 那个侍女茶吉似乎对文臻很有怨念,总在问闻近纯文臻的一些事,闻近纯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闻近纯:“她啊,烧菜是很好的。她在闻府寄住过一阵,那时候我们挺好的,我瞧她乖巧懂事,也教过她几招,她是个聪明人,拿来自己改良,做出菜来,很得宫中贵人们的好评,也就因此飞黄腾达了。后来那些菜我再做,她便说我是抄袭她,我想想,也算是吧,毕竟虽然方法和食材选择是我想出来的,但她也有想法嘛,比如加上蜜糖,加上面饼之类的,哎,是我自己笨,不如她聪明会想……” 茶吉:“这怎么可以!这女人太坏了!这是她抄你的还反咬一口!” 王女::“哎茶吉,快帮我看看这个绿茶白莲清光粉我该选哪一个色号……” 闻近纯:“王女你肌肤呈现最美的淡蜜色,这个自然色最适合你了,这一款虽然相对贵一点,但王女这般尊贵人物,也只有贵的才配得上你身份……” 茶吉:“对对。听说那个文臻,出身就很不怎么样,听说是乡村山野里出来的。” 王女:“茶吉,你去看看咱们的钱够不够。” 闻近纯:“是啊,文大人是我们闻家三姑奶奶的孙女儿,三姑奶奶是个烈性子,当年婚姻的事儿出了一些变故,便离家了,文大人听说从小失散,去了南洋,也不知道哪来的厨艺,大概另有奇遇?不过那性子和我那瞎了的三姑奶奶有些像……” 文臻忽然翻身而起。 编排她也罢了,反正不痛不痒,闻近纯被逼到做微商代购,说到底也是自己搞的鬼。 但是辱及闻老太太,不行。 她刚起身,君莫晓就一把将她按下,偷笑道:“这一行你不行,我和厉笑来。” 她拉着厉笑,两人在一边嘀嘀咕咕,君莫晓还从怀里不断掏东西给厉笑,又和文臻道:“把你的护肤品交出来,别装傻,我听说殿下给过你不少胭脂水粉。” 文臻已经猜到她们要做什么,忍笑在怀里掏了掏,掏出一个小巧的木盒子,看似简朴,却是真真正正值一车蓝狐皮的好货,是当初燕绥在宫里天天来她这蹭饭时给她从德妃宫里偷渡过来的,木头是大荒泽的一种叫做久檀的树,只生在黑水沼泽中,以大荒泽异兽的精华鲜血滋养,十年才长一寸,百年才可成才,用来储物自生异香,经久不散,且可明目清心,抵抗瘴气,因为小巧,文臻便带在身上,只是气味实在太过令人印象深刻,她这种经常捣乱做鬼人士不敢使用。 厉笑出身公侯世家,是识货的,啧啧一声接过,跃下屋顶。 片刻后,一个端着托盘的婆子敲门,文臻一看,厉笑演技不错嘛,连腰都加粗过了。 吱呀一声,茶吉来开门,接过“婆子”端的燕窝汤。里头闻近纯心思都在骗钱上,王女心思在护肤品,两人头也没抬。 茶吉却是个事多的,把燕窝揭开盖看了看,不满道:“怎么都冷了!” 厉笑扮演的婆子,一边致歉,一边低声嘟囔了一句:“不过一个战败番婆,也敢这么吆三喝四。” 声音不大不小,正够茶吉听见,当即柳眉倒竖,怒道:“你这婆子一张臭嘴嚼咕什么!”伸手将厉笑一推。 厉笑给推得一个踉跄,妙的是不向后倒,却向前栽,正栽跌在门槛上,身上一个香囊摔了出来,香囊里几个东西骨碌碌滚了出来。 这响动惊得里头两人都抬头看来,王女起身走过来,正要问怎么了,忽然鼻头耸动,惊道:“好香!” 茶吉也忘记了骂人,伸手将地上的几样东西捡起来,厉笑大急要夺,茶吉一让,将东西递给王女,惊道:“殿下你看这几样东西,好精致!好香!好美!” 她掌心正是几样胭脂水粉,除了文臻那个尊贵特异的久檀香,还有厉笑自己的黑螺钿盒装正红口脂,七彩母贝装的轻薄香腻的脂粉,以及君莫晓献出的,由文臻提供方法,闻近檀研究出来的,用水晶琉璃小瓶装的香水。还有一颗七彩斑斓琉璃珠,不过此刻已经没人注意那个珠子了。 几样东西经过挑选,都是看起来并不华丽,却精致有格调。里头的东西更是万中无一的精品,毕竟厉笑是厉家的小公主,从小到大都用最好的,君莫晓等人江湖捞日进斗金,文臻奇思妙想加上闻进檀妙手,香水更是独一份的。 都是女人,对这些东西天然有分辨力,几乎立刻,王女茶吉目光灼灼,闻近纯脸色变了。 她立即道:“一个粗使婆子,没得站脏了王女你的门槛,还不快滚!” 茶吉却握紧手中的妆盒,道:“等等等等,你这婆子,你这东西……” 她想要问价,却又不敢,这东西一看就比闻良媛的强百倍,这得多少钱啊。 她心中刚刚冒出一个念头,闻近纯已经道:“这婆子哪来这么好的东西,怕不是从哪位贵人屋里偷的吧?既如此东西我们留下查办,你速速自己去前头交代罪行罢!” 茶吉大喜。正要将东西往怀里揣,就听见婆子道:“良媛是指这几件小物吗?这是老婆子去集市上买给我孙女儿的,不值什么钱,几位贵人如果喜欢,尽管留下便是。” 闻近纯:“……” 茶吉大喜,急忙道:“多谢多谢……等等你说什么?不值几个钱?” ------题外话------ 所有女生!所有女生!快去看看你们兜里有没有保底月票!啊我的妈呀,居然有一张!快点快点,所有女生,准备好了,三、二、一!投了! 第两百五十五章 殿下洗澡那些事 婆子道:“是啊,一共也就三十文,集市上这些东西多了是,只是那些商贩奸狡,一般不拿出这种来,倒是拿一些劣质货色吹得天花乱坠,骗人钱财,只有我们这种本地的老人,熟知她们这一套的,才能买到真正便宜又好的东西。” 茶吉沉默一阵,转向闻近纯。 王女也看向闻近纯。 闻近纯额头上的汗瞬间渗出了一大片。 饶是口齿便给,此刻也禁不住结巴:“……那那个王女……莫要听人挑唆……这东西……”看看那几样东西,尤其此刻王女已经把琉璃瓶子盖子打开,一股生平未闻却言语难以描述的香气蒸腾而起,起初似乎是茉莉香气,让人想起春日艳阳之下那一抹洁白娇嫩,再转眼化为一片馥郁高贵气息,若四月牡丹于水晶花室内尊贵绽放,百花至此俱无色,最后却化为一抹清淡遥冷的幽香,那是霜降之后雪又落,换天地一片寂寥白,一支老梅承霜载雪,鹅黄娇蕊衬胭脂红瓣,是一种孤高而又深沉的娇艳。 王女和茶吉,在这样的香气围绕中,陶醉得似乎要飞去。 这种情形下,闻近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诋毁的话来,连此刻去集市买胭脂对质都说不出口,那婆子狡猾,话里已经把这个破绽堵住了,便是集市上买不到这么好的东西也不是婆子的问题,是商贩奸狡欺生,由此问题又绕回到她自己身上,她可不就是奸狡欺生的那一个? 她只得道:“王女……这东西是不错,但我给你的也绝不比这个差……”她在王女的注视下口齿越发艰难,王女忽然悠悠叹口气,道:“闻良媛,我知道在你们东堂人眼里,我们西番人就是野人猪猡,其实把别人当傻子的人,其实往往自己才是最大的傻子呢。” “不不,王女,您误会了!您千万要信我!我给你的确实是珍品!至于这婆子的这些,却是万中无一的绝品,便是宫中也没有!真的!这婆子身上绝不可能有这么珍贵的东西,这婆子有问题!” 闻近纯一转头,想要揪住婆子,却看见门口已经没人了。 而屋子里,王女似笑非笑,茶吉抱臂冷笑,两人正把她围在死角。 闻近纯忽然抬头。 …… 屋瓦上,文臻看见厉笑趁闻近纯翻船,迅速往屋顶上蹿,给她比了个赞。 但厉笑一转身,文臻忽然看见一条黑影,无声无息掠到她身后,伸手就去抓她后心。 文臻大惊,没想到螳螂捕蝉还有黄雀在后,她急忙扑出,要接住厉笑。 心知此刻和人对上,别说坑闻近纯要失败,太子也一定会被惊动,大军就离得不远,一旦被绊住,小命都可能交代在这里。 她扑出屋檐,伸出手,手上蓝色丝带莹光一闪。 那伸手去抓厉笑后心的人一抬头看见,不禁一怔,手忽然变抓为拎,拎住厉笑后心衣裳将她往上一扔。 文臻轻轻巧巧将厉笑接住。 那忽然化敌为友的人,还友好地对她招了招手。 文臻看一眼厉笑君莫晓易人离等人,都一脸懵逼,再看一眼手中丝带,灵光一闪。 她对那人做了几个手势,示意“这里我要动手,阁下可以回去了。” 那人怔了一下,又比划了一下,文臻不能确定那意思,可能是一种固定的交流手势,她不敢再打手势,只坚决地对外不断挥手,示意:回去!回去! 那人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微微一躬身,转身掠走,他走的时候,文臻隐约看见黑暗中有几条黑影也随着他一起掠向夜空。 这一批可能是真正的刺客,居然因为她几个挥手便走了。 文臻的目光落在手上的蓝丝带上,看不出来啊,这么个gay里gay气的颜色,居然还有这妙用。 解决了一大危机,她松了口气,和厉笑等人继续趴在屋瓦上听了一会儿,里头的戏份已经进行到西番王女开始和闻近纯要钱了。 当然这位王女不会亲自开这个口,她甚至和自己的侍女躲在角落叽叽咕咕,一边愤怒一边犹豫会不会得罪了闻近纯,引起一根筋的侍女茶吉的更大愤怒,把里头正在干活的另一个侍女拽了出来,两人对着闻近纯展开炮火,要求闻近纯把之前骗她们的钱吐出来。 几个人争吵声音很大,渐渐吸引来了很多人,本来还以为王女和良媛发生争执,结果听着听着发觉竟然是一出皇家丑闻,再听着听着,剧情渐渐发展到闻近纯贱卖蓝狐皮中饱私囊,闻近纯骗走王女首饰,闻近纯卖劣质内衣,闻近纯对下级官员夫人暗示自己可以吹枕头风,逼人家送礼,闻近纯把借来的衣服改改簪环熔掉重新打制然后赖账,闻近纯的侍女竟然捡茶吉不要的衣服,闻近纯侍女瘦得像鬼一定被苛待,闻近纯妆奁匣子里原本空空荡荡最近又搜刮满了,闻近纯妆奁匣子第二层里面厚厚一沓当票,闻近纯的侍女偷偷刮王女房间里的金佛像的金粉,难怪她们每次拜佛都觉得佛又瘦了…… 院子里的人和屋瓦上的文臻都听得目瞪口呆,不仅仅是为闻近纯捞钱的一系列奇葩操作,还为西番王女这两个侍女的强大的八卦搜集能力,西番王女被踢皮球到东宫,和闻近纯结交也没多久,这两个侍女连人家的当票内衣都摸清楚了…… 一众东宫属下听着尴尬,都想走,奈何那两个侍女冲到门口,拉住人家,开始哭诉王女来东堂的时候,带了多少首饰和无数车蓝狐皮,如今只剩下寥寥无几,都是被你们东堂皇室的奸诈女人给骗的,你们这是欺辱诚心交好的友邦…… 听着的人面面相觑,发现两个女人的战争不知何时上升成了两国外交危机,眼看东堂的脸面就要因为这件事被按在地上摩擦,显然事情已经超出了可控范围,东宫洗马就要着人去请太子,却有人匆匆而来,在他耳边嘀咕几句,东宫洗马的眉头一锁。 底下闻近纯显然也始料未及,偏偏她每次准备忽悠大肥羊的时候,为了不留把柄都不带侍女,此刻连个帮她和茶吉两人对骂的人都没有。她一开始还好声好气解释试图挽回,后来就开始辩解,待听到茶吉她们提到她窘迫之下的种种丢脸行为后,便觉得脑子轰然一声,一股没来由的怒气自胸臆喷薄而出,卷着咽喉里的血腥气息,恨不得一口全喷到对面两个势利番女的脸上去。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忽然便没了平日的忍耐,蓬勃的怒气无法自控,令她浑身颤抖,泪眼婆娑中,忍不住便想起忽然花费惊人的弟弟,想起他莫名其妙的各种应酬和奢华,想起弟弟一次次要钱,要空了她的积蓄还在要,她怒骂弟弟一顿,第二天母亲就来东宫非说她不孝,让她跪在院门前,全东宫的人都来看笑话,她无法抗争,孝道比天大,一个帽子扣下来,别说她扛不住,太子也顶不住,最后迟早休了她。 只得当首饰,当首饰的时候才发现珍贵首饰所剩无几,早已被闻少诚拿走,就这样母亲还骂她不早点拿出来,给弟弟当得太便宜,当完首饰当衣裳,最后连赏赐给丫鬟的首饰都要了回来,她开口的时候,浑身颤抖,几乎无法直视那几个丫鬟的脸。 没有钱,还要撑着面子,她只有两件内衣洗换,几个丫鬟内衣都不够,厚着脸皮去和姐妹们要旧衣裳穿,领口磨破了她只能自己细细缝补,现在这种情形,丫鬟们哪里还能好好伺候她,更不要说一逢着应酬,那些用尽心思,东挪西凑,各种看脸色受讥嘲被冷遇…… 这段日子种种积压的苦痛潮水般涌来……她是骗子……她是在骗钱……但如果不是被逼的,她这个皇族中人,东宫良媛,这么高贵的身份,何至于像个街头商妇一般,那般低声下气曲意奉承就为了那点银子…… 都是这些人害的!都是这些可恶的、蚂蟥一般的贪婪的人逼的! 对面,茶吉尖利的骂声声声撞入耳膜:“……堂堂一个皇族中人,东宫贵人,我说怎么天天黏着咱们王女,街头商贾妇人一样巴结讨好坑蒙拐骗,就冲着那些银子皮子,下不下贱……” 闻近纯忽然扑了上去,尖尖十指凶狠地往茶吉眼睛抠过去。 “你才下贱!你才是贱皮子!一个番邦贱奴,也敢这么对我说话!” 茶吉尖叫一声,偏头一让,抬脚一踢,砰一声闻近纯惨叫着飞了出去,茶吉一摸眼皮子火辣辣一手红,大怒跳起,“你想杀我!你竟然想杀我!” 另一个侍女因吉比她脑子清楚,立即扑向脸色大变的东宫官员,哭叫:“东宫贵人试图刺杀王女,殴打王女宫人!这是东堂要撕毁两国合约,要对我西番开战吗!” 东宫洗马脸色惨白,怎么也没想到女人之间的战争忽然就上升成了足可引战的两国纷争,急得大吼:“太子!快去请太子!” 闻近纯这里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屋檐上,文臻早已带着好基友们,乐呵呵地离开了。 …… 趁着护卫官员都被吸引到闻近纯那里,文臻几乎没什么阻碍地到了里面那进院子,院子里只主屋里朦胧地点了两盏灯,文臻有点诧异,她明明记得这院子原先灯火通明来着。 这应该是太子住的院子,刚才闻近纯闹成那样,太子没有道理不过去看看。文臻本来想给太子捣点乱让他心生畏惧,以为共济盟有了准备,不敢再偷袭共济盟。如今太子既然不在,她的计划就改了改,看看太子这里有没有什么作战文书之类的东西,拿到共济盟就是再好不过的证明。 灯亮着,里头有些细微的声音,文臻想过去看,易人离和厉笑已经掠了下去。 窗纸上倒映朦胧的黄色灯光,易人离指尖沾了些口水轻轻戳破窗纸,凑过去一瞧。 然后他不动了。 文臻的角度,看见他的侧脸,半晌,有鲜红的印迹蜿蜒地流下来。 文臻:“……” 里面是何等绝色妖姬,让易人离当着厉笑的面看得流出了鼻血? 难道是妖姬出浴之类的香艳场景? 太子以前未曾听说过好色,但他和他老娘一样爱装贤,在天京循规蹈矩一心要博贤名,听说憋久了的人私下里特别放浪…… 文臻有点兴奋,然后就看见厉笑脸色变了变,狐疑地盯了易人离一眼,不动声色挤开易人离,自己也凑上去一瞧。 一瞧之下,她脸色爆红,忙不迭让开,狠狠瞪了易人离一眼,那眼神,又疑惑又鄙夷还有点诧异和伤心。 两人如此复杂的表情倒极大地催发了文臻的好奇心,她嗖地蹿下来,一把拉开厉笑,自己凑上去一瞧。 里头热气腾腾,水汽弥漫,正对着窗子是个大浴桶,里头一人正在洗澡,乌黑长发,优美肩背…… 文臻唰一下转身,万分惊诧地盯着易人离。 看不出来你竟然是个断袖! 要么是个双刀? 诚然那背算得上美背,但那明显是男人的背,想不到太子的身材那么好,但是她和厉笑两个女人都没有流鼻血,易人离倒先扛不住了。 文臻和厉笑齐齐用发现新大陆的眼光打量着易人离——以前也没看出他哪里娘嘛…… 易人离:“……” 我不是!我没有!我冤枉! 我只是今天晚上牡蛎韭菜鲈鱼羊肉吃多了! 文小臻你记性不好还不要脸!那些壮x的玩意明明是你逼我吃的你转头就忘记了! 易人离感到绝望。 这鼻血什么时候流不好偏偏要在现在飚! 文臻看他那天崩地裂的表情,不禁对自己的眼神产生怀疑,莫非刚才那个其实不是男子,还是个女人? 腰好像挺细的…… 她忍不住又凑过去看一眼,正好这时候厉笑和她大概是同一个想法,也凑了过去。君莫晓也不甘人后地挤了过来。 三人头靠头挤在窗纸前偷窥。 这回热气散了一点,文臻看见那美人背上好像有一点细细长长的印痕…… 文臻忽然左右开弓两巴掌,把厉笑和君莫晓推了开去。 厉笑被推得栽入易人离怀中,三人一脸懵地看着她。 文臻和先前对那神秘人一样,开始挥手。 走,走,走。 这里没你们什么事儿了。 不是你们能看的,走你! 厉笑君莫晓还在懵,易人离已经想明白了怎么回事,张嘴无声哈哈哈笑了一阵,一抹鼻血,忽然面露凶光。 文臻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易人离大力一推,一把推开窗子,把她扔了进去。 噗通一声水花四溅,好准地扔进了澡桶里。 文臻:“……” 外头易人离哈哈低笑声传来,“殿下,夜宵送到,千万记得承我一个情哟。” 文臻:“!!!” 她一抬头,正对上燕绥微含笑意的眸子,以及那如玉肌肤,和如玉肌肤上氤氲滚落的晶莹水珠…… 鼻子忽然一热,文臻赶紧仰头,一股黏黏液体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文臻:“……” 现世报来得太快…… 燕绥的低笑声沉沉,震动得水波微颤,水面上逶迤着他润泽如缎的黑发,黑发间水波里隐隐约约……文臻眼神一本正经,胡乱撩水洗鼻子,一边洗一边咕哝地道:“前阵子中了毒内腑比较燥……” 燕绥道:“难道我的身材不足以让你流鼻血吗?” 文臻呵呵一声:“看多了也就这样。” 燕绥若有所思地道:“也有好一阵子没见,上次共浴你昏迷着也没看清楚,要么现在给你仔细看看,确认一下到底是不是也就这样?” ------题外话------ 想看清楚吗? 交上保底票票吧! 第两百六十六章 你孩子的名字想好了吗? 说着便要起身,文臻一把按住他的肩,正色道:“行了我知道了你身材越来越好皮肤越来越好盘靓条顺美貌无双,人间绝色你最美,请你坐好行不行?” 燕绥:“你怎么知道我皮肤越来越好的?你刚才偷偷看了?” 文臻:“何止,易人离也看见了,厉笑也看见了。我倒是不知道几个月没见,殿下的风格越来越开放,不仅不介意给人围观洗澡,还会故意色诱了。” 燕绥:“你说的对。本王的身体给你看也就罢了,易人离厉笑如何能有这般福分?我这就命人去把他们眼珠子抠出来。” 文臻:“你抠呗。你抠他们小心我回头抠你的。” “抠我什么?”燕绥笑,抓住她的手,“抠哪里,嗯?” 文臻猛地夺回手,热气蒸腾里脸颊终于烧了烧,觉得这货几个月不见,功力又大涨,不开那啥腔斗不过,开了那啥腔更斗不过。 燕绥又在笑,今晚他心情似乎很好,姿势舒展,双臂摊开搁在澡桶两侧,嘴角噙一抹笑打量她,忽然道:“你也不错,几个月不见,长大了许多。” 文臻不想顺着他的目光低头打量自己,往水里沉了沉,澡桶里的水哗哗泻出去,险些淹到燕绥口鼻,燕绥一笑,双手捧住她的脸,把她从水里拔出来,要按她坐在自己怀里,文臻现在哪里肯,伸臂抵住他胸膛,把他抵在澡桶边,完美形成一个澡桶咚的姿势,拿满脸的疙瘩对着他的眼眸,正色曰:“施主,男女授受不亲。” 燕绥不理,将文臻一举,举到澡桶边缘,低头吻她。 蒙面巾先前就散在了水中,文臻好气又好笑地想,真难为他对着这样的脸也能吻下去,只是这眼睛闭得也太紧,只是他不介意她介意,忽然促狭心起,揭下一块疙瘩贴在燕绥眉心,看上去就像眉心痣一般。 她越看越觉得有趣,觉得这形象很像多年前她看的一部电视剧某位令她着迷的人物,可惜这位比那位谋士恶劣一百倍。忍不住在澡桶边缘咕咕唧唧地笑,笑得身体摇晃险些栽下去,燕绥一个情意绵绵的吻再也吻不下去了,干脆放弃,双手捏住她脸颊,像捏一只颊囊鼓鼓的松鼠似的,文臻瞪他一眼,踢他,看他不放手,干脆伸脚一踢,澡桶崩散,水流哗啦啦流出去,她自己也落入燕绥怀中。 两个人湿淋淋贴在一起,热的热软的软,滑溜溜地耳鬓厮磨,香气和柔腻的肌肤如花叶伴了水流,彼此纠缠。 文臻想溜,燕绥箍着她不放,文臻从他的臂弯里露出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红着脸颊道:“你不会是偷溜进太子房中洗澡好让我自投罗网吧?这要太子忽然开门进来,我是不介意被看啦,但你的清白可怎么办?” 燕绥低头看她那张胡说八道的嘴,觉得她几个月不见,性子仿佛泼了些,倒也算是可喜可贺。 看来她没被段家的蛊术影响太深,还很好地控制了蛊珠。 脾性虽然有些改变,但她便是捅了天,他也敢搬块石头补上,朝堂生活本就压抑,他愿她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父皇命我襄助燕缜剿匪,燕缜新得了两个宠姬,为避人耳目,选了个偏僻院子躲着乐呵呢。想来一时没空回来。还让出主院给我暂住,大抵是想我住在主院做他替身。不过明儿我就会对他说,主院有刺客来过,已经不安全,让他搬回来。” 文臻算是听明白了,可怜的太子,又被燕绥坑了。 燕绥可能猜到了她想做什么,算准了她近期会来骚扰太子,便骗得太子把主院相让,等她来自投罗网。 如今她来过了,燕绥就要过河拆桥,太子明儿还得乖乖住回来。 宠姬也好,选偏僻院子避人耳目也好,保不准都是燕绥给太子挖的坑。 燕绥挖坑不会只挖一个,燕绥算准她来,一定会给太子搞事,秘密住得偏远就可能会来不及处理,比如今晚闻近纯和西番王女撕起来了,太子却躲在某个小院子里淫乐,这肯定是瞒着东宫属官的,属官们找不到太子,轻则不敢处理事端导致事态扩大,重则可能直接飞书回朝廷向皇帝禀报。 等太子匆匆赶来,该撕的也撕完了,一地鸡毛,无可挽回。 要她说,燕绥幸亏无心皇位,不然这些兄弟们都干脆早点往护城河里一跳算完。 她忽然一抬手,啪地打下了燕绥的手,“往哪儿去呢亲!” “手滑。”燕绥无辜地答。 文臻:“……” 真是好棒棒的借口噢。 远处似乎有喧哗声,似乎往这个方向来,文臻终究还是挂记易人离等人,哧溜一下从燕绥怀里滑出来,道:“身滑。” 燕绥:“……” 下一瞬她身上衣裳都没了,巨大的浴巾飞过来,燕绥十分熟练地将她上下一裹,转眼就擦干净了,然后变戏法一般扔了一套女装给她。 文臻看见现成的女装,眼睛一眯,“西番王女的?” 燕绥把她脱下的湿衣服顺手扔进了旁边一个小桶里,只听里头嚓嚓声响,转眼出来一堆布条。 他道:“是啊。你不穿,要么裸奔出去?” 文臻:“……” 居然连碎衣机都有了,这狗男人的智慧都用在折腾这些无聊玩意上了。 “小甜甜,你不爱人家了,你连衣服都不愿意借给人家穿了,还拿不三不四的女人的衣服给人家穿——” “是你的。” 唱作俱佳的文臻险些被堵出了一个呃,“……什么?” “是给你做的衣服,还有内衣。”燕绥在内衣两个字上加了重音,“西番贡了一批看似朴素其实却极舒适且坚韧的布料,我让人给你做了衣服,给你带来了,当然,内衣是我亲手做的。” 内衣两字又加了重音,文臻头痛地扶额。 一个能做内衣也能倾覆世家的皇子,是多么有个性的皇子。 不过她之前的几件换洗内衣确实又旧了,她正准备再做几个,眼看燕绥递过来的精美盒子,忽然有点良心发现地想起,好久没给燕绥做背心了,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是洗洗穿旧的。 她的眼神飘向燕绥换下的衣服,正想看看燕绥是不是还穿着那套运动背心短裤,燕绥立即脚踢了踢自己的那堆衣服,将亵裤踢上来给她看。 文臻:“……” 狗男人,暴露狂。 忽然门外一阵吵嚷,有人还没跨进院门就已经嚎啕大哭起来:“殿下!殿下!你要为我们做主啊!” 文臻一听那又悍又哑的声音就知道王女的丫鬟杀到了,顿时竖起眉毛盯着燕绥。 好哇,说得毫无干系,这怎么受了委屈第一时间就来找你撑腰? 她的暴躁毛病又犯了。并没有多想,直觉地生气。 燕绥挑起一边眉毛,无辜地回视她。 那理直气壮的眼神令文臻噎了一噎,恶向胆边生地去摸辫子,想看看文蛋蛋在不在,洗个澡放个屁什么的放倒他。 那两个西番侍女武功不弱,一眨眼便进了院子,砰一声扑到门上,把门拍得山响:“殿下!殿下!我们王女被人骗了还被人打了啊!闻良媛厚颜无耻竟然敢欺骗咱们西番最尊贵的王女啊!堂堂东堂皇族竟然骗王女钱财,这是要将西番的尊严踩在脚底吗啊啊啊——” 文臻忽然从袖子里掏出一把小刀,对燕绥龇牙亮了亮。 燕绥怡然不惧,依旧盯着她,想看看她打算怎么杀夫。 文臻小刀却落在自己身上,将领口剪开,衣袖剪开,衣襟撕开,再一气撕撕,在全身上下营造出暴力结果下的衣衫凌乱效果,偏偏又不露一丝肌肤。 最近常在十字坡开黑店打家劫舍,对此等暴力美学积累了很多心得。 撕完之后,她对燕绥霍霍耍个刀花,对他某处指了一指,呵呵冷笑一声,示意:下次等着。 燕绥:“十分期待。” 文臻威胁完,刀子一收,一时也找不到自己的蒙面布,顺手抓起手边地上的一块布往脸上一挡,一脚踢开大门向外冲。 啪一声门上趴着两个正在哭嚎的侍女一起被掀翻在地,哭声一顿。 文臻的哭声已经冲天而起。 “啊啊啊你这无耻之徒,怎可如此强逼良家妇女,已经有两个了还不够,还要逼我……还让三人吹箫……还说什么这是我的荣幸……你你你怎么不吹死了……” 她一边哭一边捂脸向外冲,偏偏口齿十分清晰,里里外外赶来的一大堆人听得清清楚楚,东宫洗马东宫庶子东宫舍人们都在,听着这不堪言语,个个脸色铁青。 太子此次出来剿匪,就是来镀金的,共济盟再嚣张再强大,也不过上万匪徒,太子带了五万精兵,在大家看来,随便剿剿便功劳到手。所以这一行还有点出巡观风的意思,想让太子体察民情,方知如何治理天下。 但太子又是第一次出京,所以帝后便让东宫属臣大多数都跟着,方便监督和现场教学。 这些东宫属臣很有几个大儒学究,一心想让太子在宜王的光辉下挣出点自己的成就来,一路上颇多约束规劝,一开始倒也罢了,但时日久了,太子便显出些厌烦来,众人原也理解,毕竟人压抑久了,一朝自由,想飞的心便分外强烈,这时候再着紧管着,反而反弹更强。 所以太子渐渐有些不大安分的事,众人劝几句也无法,虽然难免忧心,但总不能去天京告状。 但今晚实在太荒唐了! 这叫什么话! 自己的宠妾如此行为不轨,得罪西番王女,败坏本国名誉和两国邦交,闹成这样他却不见踪影,却原来躲在屋子里,聚众淫乐,还强逼良家妇女! 良家妇女文臻脚步极快,一转眼已经冲到堵在门口的护卫身边,几位东宫属官下意识要叫人拦,文臻已经惊叫起来:“啊,还有这么多助纣为虐的随从在这里拦人!你们还有没有王法了?你们今日拦了我,我明日便去告……去告御状!” 她说得幼稚,却击中了东宫属臣的软肋,下意识一犹豫,文臻已经游鱼般滑过了众人身侧,奔出了院子。 奔出来之前她看了一眼一边痴痴跪坐的闻近纯,她被两个西番侍女一路拖过来,钗横鬓乱,衣裳沾满泥土,嘴角一块青紫,着实形容狼狈凄惨。 文臻一眼扫过,奔出。东宫洗马脸色铁青,愤然甩袖大步上前,也顾不得礼仪了,一把推开房门。 门里,满地水迹,一片衣物凌乱,太子衣衫不整头发蓬乱,衣服上还擦了不少灰,站在一地水迹中,满脸不在状态的茫然。 东宫洗马一看见这模样就气不打一处来,“殿下!您是东宫!是储君!是国家之本!怎可如此荒唐无状!放纵宫眷,行为不轨,聚众淫乐,强掳良家子!” 太子张了张嘴,愕然道:“不是,我没……洗马你说什么?我……我听说闻良媛和王女那里出了事,就赶紧过来……” “什么赶紧过来?您到现在才打开您的房门,怎可睁眼说瞎话?” 太子又张了张嘴,忽然发现自己好像无法辩驳——方才他在偏僻小院正在作乐,忽然听护卫传报说闻良媛那边出了事,他只好整理衣裳匆匆赶出,路有点远,半路上碰见了燕绥,燕绥说东宫属官已经押着闻良媛去他的主院了,太子最好赶紧回去,在自己房间等候,可别被人逮着。 太子往日并不是好色的人,初尝滋味便有些欲罢不能,今晚不知怎的,尤其地癫狂,在两个女人那里发泄了好一通才好了一些。 他也心知不妥,一心想要遮掩,一听属官们已经赶往主院,急忙要回去,燕绥便不顾他推辞,十分“好心”地带他一程,然后又说院子已经被围住,只能从天窗走,把他生生从天窗里塞了下去,落下去的时候太子衣裳被屋瓦勾破,擦了一身横梁的灰。 此刻他隐约明白又被燕绥坑了,但他却不能说明刚才自己不在屋里,看东宫洗马目中喷火一般看着他衣领,他低头一看,内衣领口一抹刺目的胭脂红。 也不知道是方才匆匆起身时哪个女人蹭着的,还是燕绥那个混蛋给擦上的。 太子一看东宫洗马的眼神就知道要糟,急忙道:“莫要听人胡说!孤方才只是在洗澡,什么女人不女人的,洗马你看孤这里有女人吗?” 他侧身让开给东宫属臣们看一览无余的室内,确实没有女人的存在,东宫洗马的脸色稍稍好看一些,正要说话,忽听脚步急响,东宫护卫冲了进来,急声道:“殿下!西北角马厩被共济盟匪徒放火,惊了咱们的马,踏伤了好些人,还发现了……”他看了太子一眼,为难地停住。 东宫洗马脸色一变,厉声道:“还有什么?现在是什么时候,还要为尊者讳吗?” “……还发现了两个裸身的女人……” 所有人脸色大变。 这时候发现的女子,除了太子弄进来的还能是谁的? 东宫洗马瞪着太子,就差没指着鼻子骂一句朽木不可雕也。 在天京那么规行矩步行事稳重的一个人,怎么出了京便如此放浪形骸?难道平日里只是伪装,骨子里,依旧流着易家疯狂的血液? 终究恪守主臣之分,洗马没能骂出口,眼光在太子、闻近纯、西番王女和那两个骂骂咧咧的侍女身上掠过,眼神越发失望,最终拂袖转身就走,准备回去写折子。 今晚事儿太大,他担不起,太子也不是能担事的人,就交给陛下定夺吧! 太子一看他那表情,就知道不好,急忙冲上前抓住他袖子:“洗马!洗马!今日之事,孤会妥善处理,你万万不可告诉父皇……” “殿下!你僭越了!事涉两国邦交,一着不慎便会陷民于水火,怎可欺瞒陛下!”男子背影笔直,甩开太子的手,决然而去。 太子怔怔立在夜风中,看着那男子离去的背影。 东宫洗马年纪其实很轻,也就比他大一点,川北寒门出身,自幼才华出众,七岁便皎皎于人前,据说当年唐家都想招揽他,令当地县令早早推举。但他因家中生变,投奔天京亲戚,十二岁便被推举参加察举考试,一举夺魁,之后因为不善交际,仕途多有起伏,但人品才华却是众所公认,皇帝令他做东宫洗马,本就有教导和监督太子的意思。 这样的人,是不会和任何人沆瀣一气的。 太子脸色霾云渐起,眼底杀机一闪。 偌大的别院,人人噤声低头。 檐角上,燕绥端然安坐,斑斓锦袍在夜风中微拂,看着远处火光染红半边天际,近处院子里一片狼藉,半晌从袖子里摸出一盒苦辛,敲出一支,叼在唇间,微微一笑。 …… 文臻顶着白布冲出院子,此时易人离等人已经呼应了她,在西北角马厩那边放了火,好巧不巧地,那里离太子寻欢的小院很近,那两个女子被留在屋里,起火后被波及,仓皇裸身逃出,给太子的一地鸡毛里又加一把毛。 火头一起,偌大别院乱了套,几人很轻松地冲了出去。 文臻抓着那白布一直跑到几里之外才停下来,一边跑一边诧异地问易人离:“你做甚总盯着我的手?” “啊,”易人离在风中道,“我在想……你先前是把殿下……给强了吗……” “啥?”风大,说话听起来轰隆隆的,文臻大喊,“啥?强盗?” 易人离指了指她手中的白布。 几人停了下来,围拢过来,文臻懵逼地将那白布一展,一边道:“这布有啥不对吗?不就是一块……” 她停了下来。 厉笑猛地红了脸,君莫晓瞪大眼,看了半天,有点不确定地捣了捣易人离的胳膊,“喂,这个,不会是……” 易人离:“不是!没有!我不知道!文大人凶猛!文大人你孩子的名字想好了吗?” 文臻猛地把那块白布团成一团扔了。 娘的! 为什么! 会是! 燕绥的! 内裤! 更重要的是,她刚才还把这玩意儿蒙在脸上,顶着它迎风蹿过了所有人面前,蹿出了好几里! 片刻后,永远甜美可爱乖巧蜜糖一般的文大人,发出了此生最为狰狞的咆哮。 “燕绥!我要骟了你!” …… 某处屋顶上,相隔很远的某人,端端正正坐在瓦上,嚼着苦辛,眯眼看着天际云淡星稀,想着那女人,现在应该已经把他的亵裤顶回家了。 又是微微一笑。 真好。 你看,天边那朵云,它像不像内裤的形状? …… ------题外话------ 你看,天边的那朵云,它像不像月票的形状? 家里的书房连着洗衣房,钟点工出出进进,扰得我烦躁得不行,险些忘记了更新。这真要忘了更新,你们就看不见今儿又骚又坏又奸又帅的小甜甜了……多好。 第两百六十七章 拔腿无情的女人 跑出一半路,愤怒得满地跳脚的文臻忽然一拍脑袋。 被燕绥气得,忘记了一件重要的事。 还需要几具尸体来着。 十字坡包子店那个芳邻,往日没少欺负她,也没少欺负乡邻,据说背后有靠山,什么麻烦都能解决,四邻五舍的不敢惹她,文臻一直“忍气吞声”,就是等着走的时候,来一票大的就够。 小孩子才和你对骂。 我们成年人,要玩就玩一票大的。 她和易人离便折了回去,想趁大火还没扑灭,把先前几具烧死杀死的护卫尸首扛回去再说。 回到别院,潜入火场附近,大家都在灭火,雾气腾腾人影纷乱,文臻和易人离打倒一个护卫,换了护卫衣裳,也夹在人群中假装灭火。反正此刻又乱烟又大,人人脸熏得乌黑,谁也不认得谁。 太子和东宫洗马也在火场之外监督灭火,两人单独站在火场边缘一个有点偏僻的角落,气氛有点不对,周围的人便远远避让着。 文臻和易人离自然也不会接近,但文臻总觉得这两人状态有点不对,便有意无意地一会儿蹿过去看一下。 这两人,好像是在争执着什么。 易人离搬走了几具尸首,眼看差不多了,打手势要文臻走,文臻看那边好像已经平静下来了,有些不死心,决定最后一次凑过去再看一下。 她晃过去的时候,正听见太子对东宫洗马道:“张大人,你我师生数年,情分非常……” 又听见东宫洗马硬邦邦地道:“殿下不必再说了!正因为你我师生情分非常,所以臣才必须为殿下未来计,将今日之事……” 他话还没说完,太子便低低道:“是吗,还真是油盐不进呢,那就只好……” 东宫洗马转头道:“什么?太子殿下如果心存悔悟,应立即上书……” “嗤。” 话声陡然顿住。 文臻飞快地向暗处一闪。 一蓬鲜血洒在青砖地上。 太子顺手一推,这个起火的马厩院子有一个倾斜的坡道,为了方便救火和隔离外墙已经被推倒了,此刻东宫洗马便顺着坡道骨碌碌滚了下去,一直往火场里滚。 太子立在火场之前,冷冷看自己的老师滚入火场,火光明暗起伏里,一张英俊温和的脸被映得扭曲狰狞,而顺着坡道滚下去的东宫洗马,震惊的眼眸里倒映这苍茫的天色。 这一下实在出乎文臻意料,但她很快反应过来,身影一闪,已经找到一个隐蔽的火也不大的角落,准备冲进火场,把东宫洗马弄出来。 不能确定这么做有没有用,但是她想试试。 只是这样做实在太冒险,四面全是人,偷偷摸摸外围搬运尸体可以,进火场救人就太容易被发现了。 文臻咬牙正准备冲,身子忽然被拉住,她一惊,人还没回头拳头已经砸了出去,结果拳头也被人逮住,肌肤的熟悉触感让她肩膀一松,回头便看见燕绥的脸。 他一言不发,顺势将她往角落里一拨,对着闪身过来的易人离做个手势,易人离会意,翻个白眼,抽出腰间长鞭,纵身闪入火场。 燕绥已经和她错身而过,迎向太子,高声道:“太子殿下,你怎么离火场这么近?” 太子一回头就看见这死冤家,刚干了坏事还在砰砰的心顿时停跳一拍,随即反应过来,跳起来指着火场大叫:“张洗马!张洗马刚才失足滚下去了!天啊!快来人救他!”一边一把揪住燕绥,生怕燕绥发现什么,燕绥轻轻拨开他,斜眼一瞟他道:“太子殿下,你这么用力揪住我,我很担心你会不会一个不小心,也令我失足滚下火场呢。” 太子如同触电般放手,惊疑不定地瞧着燕绥,燕绥心情很好地对他笑笑,笑得太子一抖。 火场里,易人离闪上横梁,腰间长鞭霍霍甩出。 此刻在救火的人们,都大惊聚拢来,拉着太子向后退,太子热泪纵横地挣扎,“别拦我,别拦我!我要去救洗马!” 燕绥:“好的殿下,快去救吧,说不定还来得及呢。” 太子:“……” 燕绥:“殿下快去啊,放心,我一定会为你今日尊师重道,亲自救人的义举大书特书,禀报父皇的。” 太子:“呜呜呜呜呜……” 还能怎么办。 我只能哭。 还好还是有有眼色的人的,惊诧地质问燕绥:“宜王殿下,您说的这是什么话!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何况太子是国之储君,一身系东堂未来,总可轻蹈险地!便是张大人自己,也不会同意的!” 燕绥更加惊诧:“这不是太子自己说的吗?太子是国之储君,是我等之君,君有言,尔等岂可抗?你们是要太子自食其言,无信无义,无师无道,为千夫所指吗?” 火场上,易人离的鞭子已经捆住了张洗马的腰,将他拉起,文臻在另一处比较矮的地方接着。 底下,太子额头的汗一阵阵渗出来,燕绥越过他的肩对里头探头瞧,以一种大家都能听见的自言自语道::“奇怪,这个地形,好端端地怎么会站在这里?这里还不是斜坡啊,得往前走才是斜坡,这种情形,一向谨慎的张洗马怎么会往前走?真是的,也太不小心了,方才遇见我还和我说,要给朝廷写折子呢,这下折子怎么写……” 众人听着这段话,渐渐的,形容都有些古怪。 是啊,有点奇怪啊。 太子那么惜命,今晚却拉着张洗马亲自来了火场,还站这么近的地方,以前这种情形他一定有多远躲多远。 两人站在偏僻角落说话,周围人看似救火,也不会全然没有关注,气氛不对也是有些察觉的,也正是因为发觉气氛不对,所以大家都避开了。 先前院子里张洗马关于上折子和太子争执的一幕,大家都看在眼里,此刻一联想,都细思恐极,眼神不由自主地瞄向太子。 太子的冷汗,在这料峭春夜里,已经快要湿透腋下衣裳被人看出来了。 他心中暗暗叫苦,恨燕绥搞鬼,恨张洗马不识时务,恨自己怎么忽然就冲动成这样,怎么就忘记了燕绥这个妖孽还在这里,只要他在,什么事是他看不穿的? 还好,张洗马挨了一刀滚入火场,一定会被烧得尸首不全,便是怀疑,也没有证据了。 屋顶上,易人离接住张洗马后又接住了文臻。 “殿下啊,”燕绥问太子,“你说张洗马怎么会……” “洗马啊!”太子忽然一声大叫,满面泪痕向后便倒。 众人急忙接住。 燕绥笑一声。 很好,装晕。 真是居家旅行应付逼问化解尴尬的必备法宝。 太子一晕,众人顿时乱成一团,纷纷涌上去救护,簇拥着太子回了主院,火也不救了,也顾不得注意火场的情况了。 燕绥最后一个走,看一眼墙头,已经没有人影了。 也不说谢他一下。 呵,这个拔腿无情的女人! …… 文臻和易人离之前早已雇好一辆大车,将弄来的尸体和张洗马都藏在车上,易人离看了一下张洗马的情况,便道幸亏太子技术不熟练,那一刀捅偏了位置,滚入火场后又运气很好,躲过了大火,又被及时救出……下面能不能活就看运气了。 文臻满怀希望地听着,却被易人离最后一句话呛得翻了一个白眼,两人赶车一路回去,在半途又接了君莫晓厉笑,四人感叹了一下太子的傻逼和陛下的傻逼——放着燕绥那样的儿子不立太子就是最大的傻逼。便匆匆赶车回到十字坡包子店。 包子店里人们都还没睡觉,正和隔壁茶肆老板娘展开一场热情洋溢的问候女性祖先活动,事情的起因是这边烧烤夜宵,茶肆老板娘又扔大粪了,大意是说花园草坪趴的烟气熏到了她家的狗,留守的人得了文臻的授意,之前随便忍忍,现在无需再忍,撕逼到最不可开交的时候,文臻回来了。 文臻悄没声息地回来,做被吵醒状,亲自上阵问候茶肆老板娘,人就是这样,你一开始凶狠也便偃旗息鼓了,你一开始惯着,一旦反抗,对方会分外不可接受,老板娘很快吵得热血上头,抄起手边的茶壶就对文臻那边砸过去。 文臻那边回了一只王八。 老板娘砸了一套茶盏。 文臻那边回了一条鳝鱼。 几番回合之后,头上挂着王八,脖子上盘着鳝鱼,裙子上缀着海带的老板娘怒气勃发失去理智,拎起茶肆里终年不灭的火炉子,越过文臻故意弄得很低矮的篱笆,砸到了文臻这边的草地上,在易人离的帮助下,成功撞翻了还有火星的烤架。 然后便起了今晚的第二次大火。 草地上有烤架,草地易燃,房子也易燃,文臻等人大呼小叫,不断泼水救火,火却越烧越烈。 因为那就根本不是水,是沉淀过的油。 茶肆老板娘一开始还笑吟吟看着,和自己的小二们说一句得罪我就是这下场,后来火渐渐大了小二们有些担心,都说要不要去救,老板娘依旧满不在乎,道一声老娘担得起,磕着瓜子看着那边文臻等人狂叫呼救奔走,笑得开心。 文臻则把属下朋友们分成三班倒,本着演戏也要轮流上的原则,一批人在上面负责奔走救火喊救命,谁喊得凄惨就不追究谁吃光零食且对老板娘见死不救的罪责,另一批人在屋子早已挖好的地道下面整理细软,带走腌制好的腊肉干粮,护理病人。 还有一批人则把那些从太子别院里拖来的尸首,扔进火烧得最猛烈的地方。 忙碌得差不多了,陈小田耿光也回来了,道顺利把易铭及其护卫引到了太子军队的大营里,两边差点火拼起来,解除误会后易铭脸色很难看,当即表示要去拜会太子,去太子别院了。 文臻笑眯眯地想,太子现在还在装晕呢,东宫洗马出事这件事,如果被易铭察觉,十有八九要做文章,太子想打共济盟捞军权和军功,易铭却不能让他真把共济盟给解决了,就让两个心怀鬼胎的人先斗一斗吧。 对她来说,易铭今晚被调虎离山,她走得也更方便一些。 一切都忙碌停当,一行人背的背扛的扛,顺着密道撤出。文臻走的时候,还将那位张洗马身上搜了一下,找出一块玉佩,砸碎后留了一块在火场里。 砸完后她大喊一声:“茶肆老板娘杀我!” 她这边潇洒地走了,那边,茶肆老板娘插着腰,看着火势越来越大,却没人出来,脸上的笑渐渐凝结了。 正如包子店母夜叉不是母夜叉,茶肆老板娘也不是单纯的老板娘,在这四面交通的渡口,开个茶肆,正是搜集走南闯北的客商口中各种消息的好办法。 老板娘在此多年,一向做得不错,忽然来了个包子店,挤走生意还是小事,关键是抢走客人就没了消息来源。 出于愤怒,也出于上级授意,老板娘开始了对包子店的长期的挑衅和试探,但是对方却如乌龟一般坚忍,也如乌龟一般壳硬,今晚却忽然反击了。 反击的后果却令人发蒙。 老板娘等了又等,听见文臻临走那声大喊,终于发出一声尖叫:“救火啊——” 她身边扮成小二的属下急忙抄起勺子水桶,一盆盆的水泼向火场,但是已经晚了,大火已经无法遏制,还险些蔓延到附近百姓,百姓们早已报官。附近专职救火的巡铺和民壮们都已经赶来,但是火太大无法扑救,又有人指出放火的人是茶肆的老板娘,还说听见包子店孙二娘的凄惨呼救,听见扈三娘最后的死亡指控。 官府当即便把茶肆老板娘看住了,老板娘大呼冤枉,可冤枉什么呢,火可是你放的。 等到火势渐灭,火场里扒出几具烧得只剩半截啥也看不出来的尸首,老板娘彻底瘫倒了。 她有苦说不出,她这个细作,领的是见不得光的秘密任务,是大公子的“百脚”之一,平常能够隐秘地受到照拂,但是出了这样的大事,大公子绝不会出手引火烧身。 灌县县令已经赶来,一边抹汗一边想家主最近正在附近巡察,偏偏就出了这烧死几人的大案,今年的考绩便不要想了,越想越恨,怒道:“这女人定然是奸人,在此处别有所图,不然怎会这般心狠手辣,草菅人命!关押起来,好好审问!” 他本是心中恼怒罗织罪名,却误打误撞说对了不少,茶肆老板娘脸色惨白。 忽然有人急急跑来,低低在县令耳边说了几句,县令愣了一下,向后走去,老板娘目光越过黑暗,看见烟雾尽头,几个护卫长身而立,拥卫着中间一顶黑色轿子。 看见那顶低调的黑色轿子的同时,茶肆老板娘的眼底爆出希望的精光。 灌县县令已经走到那轿子前,恭敬地行礼,里头人并不说话,倒是轿子边的护卫道:“大公子回益阳城,路过此地,本想来这里最近很有名的包子店尝个新鲜,没想到已经出了事。” 县令道:“是下官失职,护佑百姓不力,给公子带来遗憾了。” 护卫又道:“凶手可曾捉拿归案?” 县令道:“已经缉拿在案。” 里头咳嗽一声,护卫便道:“大人真是才能出众。既如此,捉到案犯也便成了,勿要惊扰无辜百姓,也勿要牵连案犯不相干的家人。” 县令欢喜地弓腰:“谢大公子夸赞,下官省得。” 他身后,原本眼眸中满是惊喜的茶肆老板娘,听见最后一句,瞬间又转了死灰的颜色。 几句对话一完,轿子没了动静,护卫也不说话,县令躬身等着,莫名其妙,那护卫忽然指着侧方道:“那里好像有人在呼救?” 县令急忙告罪,急急带人去看,火场前冷清下来,轿子里的人道:“推我去看看。” 那轿子底下便伸出车轮,轧轧往火场去,轿子毫无顾忌地在那些零落的焦骨上碾过。 忽然里头人道:“停。” 轿子停下,片刻后轿子里的人道:“扒开底下的灰。” 护卫在半幅焦骨下找到了半块玉佩,递到轿子里。 那玉佩原本被文臻扔在火场中,被掉落的横梁和尸骨压在底下,原本很可能就此不见天日,但不知怎的,却被这人发现了。 里头又静了静。 轿中也是一片黑暗,只有男子淡色的衣襟在幽幽闪光,那人细长的手指按在残破的玉佩上,微微闭眼。 好像要在脑海里将这玉佩相关的一切勾勒出来一样。 他睁开眼,远处风灯的光芒从微微开启的轿子窗缝里泻入,映出他长眉青青,眸子如雾中远山一般清润。 随即他把玉佩递出来,道:“放到比较显眼的地方去。” 护卫依言把玉佩扔在焦骨上头一眼就能看见的地方。 然后轿子抬起,黑色的轿子无声无息穿行在黑暗中,消失不见。 第两百五十八章 你好你好,我来落草 然后轿子抬起,黑色的轿子无声无息穿行在黑暗中,消失不见。 另一边,茶肆的老板娘,在轿子走后,也无声无息地倒下来。 她服毒自尽了。 在听见“勿牵连不相干的家人”这句话,她便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县令匆匆回转来,才发现凶手已经死了,查问一番,却连这店里的小二都不清楚老板娘出身何处,家人是谁,县令觉得蹊跷,但却不愿多事,正打算以凶犯畏罪自尽了结这桩纵火案,却听说刺史到了。 县令暗暗叫苦,只得去迎,却见易铭满面春风,陪着一个同样满面笑容,笑得却有些尬的青年男子走了过来。 县令官儿不大,却是个从九品微末小吏一路爬上来的人,最会察言观色,只一瞧便觉得,面前这两个贵人,脸色说不出的古怪,虽然都面带笑意,言辞亲切客气,但一个眼神闪动微带怒意,一个目光闪烁心不在焉,偏偏还要凑在一起聊天,真是多看一眼都让人肠子打结。 易铭确实很恼火,她在灌县有别院,被刺客闯入,护卫一路追过去,竟然追入了太子剿匪大军的营地,双方撞上,自己这边解释不清,反而被统军的将领认为窥伺军情,对太子图谋不轨。将她的人扣下。 而易家护卫在西川也算是皇室禁军,什么时候受过这种气,也便闹了起来,等易铭闻讯匆匆赶去,双方都已经动了手。 这种情况下彼此身份都露了且引发龃龉,易铭不得不亮明身份,去向太子请罪。 而她本来悄悄派去别院打算恐吓太子的刺客,也半路铩羽而归,说是遇见了共济盟的人,被逼走了。易铭顿时又是一阵头痛——太子悄悄来剿匪的事,她知道了却没告诉共济盟,如今被发现了,共济盟闹起来怎么办? 双方暗中合作多年,谁手里还没一点对方的把柄? 而对于太子来说,本想悄悄行军一举剿匪再拿捏一下西川刺史,不想大军未行被人刺史撞个正着,更要命的是洗马刚刚出事,火场扑灭之后清点尸体却发现竟然没有张洗马的,这让太子脑子轰轰作响,冷汗出了一身又一身。 不仅没了洗马的尸首,连本来打算收殓的之前遇刺死亡的护卫,尸首都不见了几具。 这事太离奇,离奇到让人不得不想到怪力乱神之事,太子恐惧得快要晕了。 正在此时,易铭来了。 太子所有的疑惑顿时都着落在易铭身上——除了易铭这个地头蛇,还有谁能在自己这里不动声色搞出这许多动静? 本来怀疑燕绥,但是太子一直派人紧紧盯着燕绥,燕绥一步也没出过房门。 易铭和燕缜,两个心怀鬼胎的人,互相试探几句,不得要领,易铭试探地邀请太子住进城中,太子竟然同意了。 无他,心虚,怕鬼。 两人一路往灌县走,结果还没到别院,就听见传报纵火事件,易铭一听那地址便皱了眉——她今日遇见厉笑,之后派人查她下落,疑点正集中在那处区域,只是今夜多事,还没来得及继续摸排,没想到紧接着便出了事。 易铭本想送太子回去自己再去查看,太子哪敢独自去易铭的地盘,也便跟来了。 易铭查问案件,太子便心不在焉地东看西看,目光忽然落在一处焦骨灰堆上,他仔细看了看,忽然浑身一僵。 易铭向来是个敏锐人,立即转头,顺着太子目光看去,看见了那半方玉佩。 再一瞄太子脸色,青白惨黄,不似人色。 易铭目光一闪,立即向那玉佩方向走去,太子反应过来,快步抢上,奈何易铭步伐极快,太子大急,示意属下撞人抢夺,易铭却靴子一抬,将玉佩踩住,轻轻巧巧让过了那个故作踉跄撞过来的太子护卫。 太子死死盯着那玉佩,恨不得扑过去将易铭靴子抬起来,又飞快对身边人使眼色,他的一个伶俐随从悟性很好,当即悄悄走了开去,随即又捂着脸飞奔回来,一边跑一边喊:“不好了!那边!那边有黑影一闪,好像有刺客!” 太子立即“大惊”,迅速去拉易铭:“此地不可久留,我们还是速速离去吧!” 易铭十分爽快:“好!”靴子抬起。 太子大喜,死死盯着地面,易铭靴子移开,地上却空空如也,只有一些焦灰。 太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有点茫然地抬头,正撞上易铭眼光,这艳丽少年,对他微微一笑。 太子:“……” 这边易铭和太子同时当了冤大头,被一对贼男女耍得团团转。 那边文臻拖儿带女……哦不拖家带口前往五峰山。 除了语言护卫没带,昨晚收拾火场的时候文臻派他们去周围巡逻了,巡逻是假,扔下他们是真。自从出了长川,文臻对他们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甩下他们毫无心理负担。 语言护卫不带,家当不能不带,连库房里一块腊肉都打包了带走,却差点忘记在廊下睡觉的八哥。 八哥一睁眼发现大火冲天,急得拍翅膀大叫,当时文臻正在收拾最后的细软,没有听见,八哥急中生智,大喊:“文甜甜守寡啦!” 这种振聋发聩的诅咒顿时传入了文臻耳中,八哥终于在屁股毛被烧光之前被女主人想起来了。 这只八哥是文蛋蛋在路上收的小弟,文蛋蛋发现它的时候,它正在长川边界的林子里用十八部族的十八种方言骂隔壁树上的鹦鹉,花里胡哨的小婊砸,除了一身毛一无是处,还敢偷爷爷的松子。 文蛋蛋作为一只比段家家族存在时间还长的变态蛊王,生平有一恶,有一好。 一恶,恶所有五彩斑斓的东西。 天下之大,只有文蛋蛋可以拥有这样美丽的颜色! 一好,好所有伶牙俐齿的东西。 文蛋蛋限于出身,虽经历漫长时光,拥有老祖宗般的智慧,却始终无法说话——毕竟建国后不能成精。 因了这遗憾,它一直喜欢会说话的鸟,可以做他的代言人。 可惜就是八哥经常无法理解它深邃的智慧。 文蛋蛋对着烧了半边毛的八哥垂泪,八哥拍翅膀大骂:“要死啦,小婊砸又勾搭男人啦——” 正爬入张洗马的马车的文臻,一脚把它踢到了车顶上挂着。 车厢里,经过一番救治的张洗马睁开了眼,感觉身下似硬似软,鼻端一股淡淡的腻腻的烟熏味道。 他瞪着头顶摇晃的一块腊肉,左边的一只咸猪蹄在搔他的脸,右边的咸鸡脚爪在挠他的头发。 有那么一瞬间张洗马几乎以为十八层地狱又多了一层腊肉地狱。 随即他便对这个想法嗤之以鼻——我一生清廉正直,怎么会下地狱! 帘子响动,他努力睁眼去看,只看见一张小小的脸,脸上似乎有黑疤一块一块,黑疤上还有毛随着走动而摆动。 这是牛头,还是马面? 文臻走到他面前,看这家伙眼神直勾勾地,十分同情地叹了口气,道:“你好,我是马面。” 张洗马:“……” 文臻瞬间笑开,挥挥手,“开玩笑的啦,不过呢,估计你也很快要去见真的马面了。” 张洗马:“我……” “恭喜你,你快可以重新投胎啦。” 张洗马:“你……” “我啊,是眉山别庄附近负责倒夜香做杂工的,先前别庄的人拖出一大堆尸首让人帮忙在附近葬了,我收葬你的时候,发现你还有一点气,就把你给带回来了。” “多……” “先别谢。我都说了,你救不活的。我带你回来,只是看你衣裳光鲜,想必家里也有家人在,给你一个说临终遗言的机会。当然,这么宝贵的机会我给了你,你也别忘记多少给我点谢礼。毕竟快死的人死沉死沉的,累死我了。” 张洗马沉默了。 他此刻的感受自然非常糟糕,自己也觉得自己快死了,如今既然还有一个开口的机会…… “说说,你家住哪里?妻子是谁?可有什么需要我带给你家人的吗?”文臻眼睛发亮,兴致勃勃。 张洗马闭上眼睛,轻轻道:“我……我有一事……” “没有钱就不要说了。” 张洗马苦笑,“我……我有玉佩……给你……”他艰难地从怀里摸出一个薄薄的小册子,递给文臻,但眼睛却紧紧盯着她。 文臻手一缩,大失所望,“不是钱啊。” 张洗马眼底的怀疑去了许多,道:“我身上……玉佩……” 文臻:“没看见啊!” “这……”张洗马艰难地喘息,“我……我两袖清风……” “那回见吧您哪!”文臻站起来就要把他往下搬。 “我……我袖囊里还有一颗九窍玲珑珠……是我家传的……”张洗马犹豫很久,终于说了这句,还没说完,脸上便起了一层薄红。 文臻一边想珠子就珠子脸红什么,却也没伸手去他袖囊掏。 她本就是要忽悠张洗马,看看他身上有没有带什么对太子不利的东西,如今看果然都掏出来了,也便罢了。 “一颗珠子怎么够?”她继续压榨。 “我……我实在没有了……如果我能活……我给你做牛做马……可是我也活不了了……欠你的……下辈子……下辈子……” 文臻哈地一声,心想够了够了,别再欺负老实人呐。 “那马马虎虎吧。这册子你要送到哪里去?” “要送到……天京……交给我的老师……御史中丞蒋大人……”张洗马眼神里露出一丝歉意。 要让这姑娘单身一人去天京送信,这实在是太为难人了。 文臻倒怔了怔,没想到听见一个熟人的名字。 原来是蒋鑫的学生啊。 那位和她祖母有过婚约的蒋大人为人端方,教出来的学生果然也老实迂腐得很。 倒好像确实听说过蒋中丞有个学生才华出众,早早被选拔了入太子东宫。历代皇太子的老师都必定是当世大儒,这位年纪轻轻就能做洗马,自然不凡。 “那好咧。”她一听是要送给蒋鑫,顿时知道果然是自己要的东西,笑眯眯把册子往怀里一塞,转身就走。 “站住……” 文臻一手撑着车门回身。 “你……你一个倒夜香做杂工的乡野女子……为什么对需要送信去天京毫无为难之色……为什么连蒋大人住哪里都不问……” “呀,你伤成这样,居然脑子还这么清醒。果然不愧未满三十已经是东宫洗马。”文臻笑眯眯点头,“因为,我认识啊。” “你……你是谁!把册子还我!”张洗马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竟霍然坐起,牵动伤口,顿时痛得脸容扭曲向后倒去,倒在了一只猪头的怀里。 文臻好心地过去,把充当枕头的猪头给他摆正。 “他啊,是我祖母的有缘无分含泪分手的前未婚夫……”文臻对上张洗马越睁越大的眼睛,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梦里的。” 张洗马吐出一口血,向后便倒。 …… 片刻后,厚脸皮·没良心·臻,掀帘出来,小册子在手中一颠一颠。 厉笑紧跟着进去,片刻后出来,文臻道:“怎样?” “吐出淤血了,没事了。只要你不再来刺激一次就行。” “估计等他好了还会有一次刺激的……没事反正那时候也快好了。” 厉笑心中为洗马大人哀悼三秒。 文臻抬头,五峰山在眼前高耸入云。 “上山吧。” 耿光进马车里把气晕的张洗马背了出来,其余人都扛着她们最爱吃的东西跟着。 未料兴致勃勃而来,还没走出一百丈,就被人拦住了。 “五峰重地,闲人莫入!”几个面色森冷的蓝衣汉子,一字排开在窄路上。 文臻笑嘻嘻走上前:“各位是五峰山的好汉们吗?你们好你们好,我们是来落草的。” 共济盟众人:“……” 见过没眼色打劫的,见过官兵上来剿匪的,见过走投无路被收留最后无奈留在山上的,没见过这么直接上来就说我是来做土匪的。 几个汉子对视一眼,当中一人手一摊:“拿来。” 文臻:“???” 那汉子不耐烦地道:“荐书,路引,户帖,随便拿出一样,可以给你进门。” 文臻:“……” 我去,方才那一瞬间还以为是进益阳城的城门。 没听过做强盗还要查身份证的。 “没有?没有就滚。以为五峰山是你们家后花园,随便谁都可以来玩?” “不不不,这位亲,我们家后花园,皇帝老子都不敢随便来玩好吗?” “少废话。没有路引就赶紧滚。五峰山是什么地方,搞清楚赶紧绕道!”汉子一边往回走一边嘟囔,“大当家脾性越来越好了,还让我们都问清楚,以前哪有这回事,到这个范围,早死成八截了。” 另一人道:“少和这些无干人等罗唣,上头要我们等着接待的客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可别为了阿猫阿狗误了真正要接的人。” 那汉子道:“反正无论是什么人也不会是这几个丑女人!” 君莫晓:“喂,你说谁丑女人!出来走两步!” 几个汉子根本不理她,一边商量如何接待客人一边往回走,文臻一拍脑门,才想起这五峰山虽然有意招揽她,但是想必也没下决定,估计那个青衣男子是打算再来两次再正式邀请的,但她昨天突发事件,临时决定提前上山,也没来得及和对方要一个信物。 她忽然想起那截蓝丝带还绑在手上,急忙冲那几个守门喽啰招摇:“喂!喂!我有信物!是你们师爷给我的,他亲口邀请我们上五峰山,这应该能算是荐书了吧!” 那几个喽啰回头看一眼,怔了怔,对望一眼,随即发出一声哄笑。 中间那汉子不屑地呸了一声,大声道:“有完没完!” 另一人道:“真是,知道咱们共济盟势大,每年来投奔的阿猫阿狗车载斗量的,也不知道从哪买来的消息,得不到荐书,一个个都弄这个蓝丝带!” 一个说:“我要说,他们真的知道这蓝丝带是什么吗?” 有一个年纪大一些的,皱眉看了看文臻等人,犹豫着道:“几位尊姓大名?出身何处?” 文臻道:“我叫扈三娘,是山下渡口十字坡包子店的老板娘……” 还没说完就被笑声打断,一人笑得捧着肚子,“娘啊什么时候一个卖包子的也敢来五峰山说要落草……也不知道老板娘的绝技是什么,包子打狗吗?” 还有一人流里流气笑道:“不不不,包子打狗也算是本事,人家这不是还有蓝丝带吗?不过请问一下几位,这丝带从何得来啊?” 文臻面不改色道:“自然是亲手赠予。” 那边又是一阵哄然大笑。 “亲手赠予!” “听听!这还是第一次听见这种说法呢!” “果然一个比一个牛皮吹得大!” “吹得简直不能听!” “滚罢滚罢,你是运气好,遇上咱们最近脾气好,换个日子……嘿嘿……滚罢!好脾气也有个尽头,别逼咱们用机关招呼你们!” “机关啊,来啊来啊,试试咱们过不过得了呗。你们五峰山,不是号称广纳天下能人,我表现出才能,能不能上山?” “你不是已经表现出才能了吗?比如,满嘴胡扯,偷鸡摸狗!” 又一阵大笑,还是那个最中间的汉子,不耐烦地挥手道:“开启机关要费武器的!你当你是谁,值得咱们花一文钱?再不滚,箭楼伺候!” 文臻头一抬,就看见上方树荫下,隐隐探出箭楼黑色的垛口,隐约闪烁着金属的寒光。 这还油盐不进啊这是。 她正想着是不是要硬闯,逼这群傻逼把机关亮出来得了,忽然一转头,看见底下正行过一列马车。 那个队伍不算长也不算短,护卫十分精悍的模样,正中黑色的轿子十分低调,轿子四角却垂着光华灿烂的金铃,马车行走间,碧叶间便不时掠过一道金光,刺得人眼睛发酸。 文臻一指那车队,对那些喽啰道:“底下那队马车,看上去是肥羊,你们要不要?” 那群守门喽啰一愣,其中一人道:“这个看样子不是简单角色,我们得禀告上峰……” 文臻:“不用禀告了。既然没有荐书,就拿这个做我们的荐书吧!” 她辫子一甩,一声:“扯呼!” 一群人呼啸着冲向山下,文蛋蛋滚在最前头。 文臻一边奔一边扯了黑布往脸上一蒙,怀揣着占山为王的美妙梦想,大喊:“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小命来!” 第两百五十九章 我为当家送压寨! “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小命来!” 共济盟喽啰:“……” 被打劫者:“……” 这队伍的护卫果然不是弱者,片刻惊讶后便举刀迎上。 但是那里敌得过易人离厉笑君莫晓,以及金吾精锐的耿光陈小田等人。 片刻后文臻已经势如破竹,冲入黑轿之内,一把抓向里头的男子。 她手还没抓到,一只苍白的手已经先伸了过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文臻:“……” 剧本好像有点不对。 轿子里有点黑,看不清那人长相,只感觉很年轻,一张雪白的脸幽幽地浮在模糊的轮廓里,没来由的让文臻后背有点起栗。 那人说话也幽幽的,像午夜拂过长草的风,吹在她的耳边:“这位壮士……我是被掳来的……请你带我走……” 文臻:“!!!” 特么的是谁乱改剧情! 那人手指冰冷细瘦,只剩一把骨头似的,力气却不小,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浮木,紧紧扣住文臻,呼吸急促在她耳边:“帮帮我……求你帮帮我!” 声音急切,文臻脑子忽然又有点发昏,她晃晃脑袋,怒道:“我是强盗哎!你脑子进水了么?我是来抢钱的!我!扈大王!要钱不要人,劫财不劫色!” 她甩手,男子不放手,这人轻飘飘的,文臻怕太用力甩死他,也不敢用全力。 “我……我给你钱!我是被这群人掳来的,我把钱箱藏在了路边,你只要救走我,我就把钱给你!” “我是这五峰山上的盗匪,你要我救你,焉知不是才脱狼群又入虎穴!” “我宁可落草为匪!他们……他们要把我送给谷蔚蔚!” “谷蔚蔚是谁?”文臻摸摸脸,心想现在从内涵到外延,谁还能比我凶恶? “前任易家家主之外甥女,现任家主的表姐,掌握熊军,易家最有权势的女人之一……她,她喜欢男色……”男子说话声音越来越低,文臻眯眼打量他镂刻在黑暗里的模糊轮廓,心想这风姿语气,还真像一朵即将饱受摧残的小白莲。 “求求你救救我!我家也算薄有资财……你们五峰山盗匪听说每个月都有抢劫任务要完成,你抢走我肯定能帮你提前完成数目……” 文臻:“……” 什么?强盗还搞绩效考核的? 随即她也觉得不大对,那些护卫虽然拼命抵抗,但是并没有人大呼小叫,说什么救主子之类的。 她还听见君莫晓在骂人:“怎么身上都没钱?你们配做一个被抢者吗!文蛋蛋都比你们有钱!” 文蛋蛋忙着在受伤怒叫的护卫身上滚来滚去吸戾气,对君莫晓的话表示不屑。 什么叫文蛋蛋都比你们有钱? 文蛋蛋这世上最有钱好吗! 文臻有点发愁,抢劫抢成这样也是日了狗了。 骑虎难下,她想想,原本也是打算抢钱抢人随便抢一下,展示武力就行了,现在钱没有,人好歹得安排上,大不了保住他的命,过两天送下山好了。 她只好把这人拎出去,感觉轻飘飘跟稻草似的。 见她把人拎出来,其余人也风紧扯呼,那些黑衣护卫倒真有几分训练有素的样子,紧跟着追了上来,咬了好一阵子眼看共济盟的人出来了,这才悻悻退下。 文臻将那男子背着,听见他在那些人放弃追逐之后,长长出了口气。背着人往共济盟山门奔。 她离开山脚以后。 山脚下忽然出现一条人影。 那人眯着眼睛,看着文臻把那男子亲自背上了山,半晌,一声轻哼。 他身后那群低眉垂眼的护卫们,听见这声哼,齐齐抖一抖。 燕绥一直盯到文臻的背影看不见了,才转开目光,十分不豫地想,好像她还没有这样背过他呢! 据说长川逃亡的时候背过,可那时候他在昏迷,不算。 他看着山林间隐隐绰错共济盟的暗桩,想着这女人自从离开他,行事越发离奇大胆,现在居然连野男人也这么公然亲近。 “人呢!”他忽然道。 护卫们站成一排:“在!” “你们会掳人不?” 护卫们气壮山河:“会!” “那好。”他满意地指指山上,“回头把我也掳上去。” 中文讶异地盯着他。燕绥以为他震惊太过,正想鄙视一番,就见中文露出一脸“英雄所见略同咱们终于想到一块去了!”的恶心表情,飞快从腰后掏出一串绳子,略显激动地问他:“殿下,这里有缠丝绳麻绳鬃毛绳绸缎绳,您喜欢哪款?缠丝绳绑得比较痛,麻绳绑的紧,鬃毛绳小倌馆常用,绸缎绳比较符合您的身份……” 英文从身后挪出一个大包袱,抖开:“殿下,这里几套装扮,您打算选哪种?这件桃红开衫带网眼比较诱惑,这件绯色长袍颜色娇嫩容易引起人的同情心,这件大红色非常显眼会让女大王一眼就看见您的风采,这件黑色更衬您的肌肤……” 日语则掏出一大堆瓶瓶罐罐:“殿下您打算使用哪种妆容?这瓶是胭脂诱儿,用了以后娇艳如胭脂分外楚楚可怜,这瓶是浅粉口脂,使唇色娇嫩如樱花惹人怜爱,这盒是玉桃香粉,会让您的肌肤白如新雪令人目眩神迷……” 德语作为吃药事件直接责任人,则掏出了居家旅行骗女人抢男人必备法宝——一瓶颜色呈现非常诱人的淡粉色的液体。 “殿下!这是我从闻近檀那里偷来的,据说叫什么香水,用了之后香气非凡引人动心是肯定的,但是!我最近又呕心沥血,对其进行了改良,在里头加入了‘上天入地风情万种一眼万年情比金坚迷情水’……” 中文幽幽道:“……也就是方便献身的不可言说的那啥药。殿下,我们已经准备好久了,我们果然心有灵犀!” 燕绥:“……” …… 那边文臻一直把人背到了山门口,来回花了没一刻钟,这回那几个人终于肯正眼看她了——打家劫舍也需要天分的,这位打家劫舍的速度几乎可以评上共济盟史上前三。 但问题又来了,所谓过犹不及,文臻等人表现得又太彪悍了,共济盟的那群看门喽啰,这回十分警惕地看了文臻半天,便道让她们等着,看上头怎么说。 “喂我们已经展现我们的武力和诚意了,还想要怎的?你们共济盟是只收天仙吗?”耐性最差的君莫晓忍不住了。 “空有武力有什么用?”守门人斜睨她,“再说,谁知道你们是不是刺史府的奸细?” 君莫晓哈地一声,文臻赶紧拉住她,生怕她一个激动,把易家和共济盟勾结的真相给掀了。 她手腕一动,腕上金锁片叮当作响。 那是“去逑”两个字。 既然什么法子都用过了都不许进,那便,去逑。 “打!” 文臻开口说打,那必然金光闪闪瑞气千条,那群喽啰哪里是对手,原本还以为文臻开玩笑,结果易人离一鞭子就把态度最差的那个抽到了千里之外,顿时明白这回是玩真的了。 想到刚才这批人在山下打劫的凶悍,这群人气焰顿收,一股脑地往山上跑,大叫开机关开机关! 里头也紧张起来,树丛之间隐约可以听见轧轧声响,这共济盟依托山势。借助树丛、路角、悬崖、拐弯等等地形设置机关,几乎三步一卡五步一哨,守门的大呼求救,里头的关卡便一关关地传递上去,但是共济盟雄霸西川北部已经多年,已经没有了对手,土匪们实操经验直线下降,应对反应便显得慢了,一层层口令上去,再一层层口令下达,最底下一层的机关刚刚开启,人员刚刚到位,文臻已经连冲了三道关卡,到了半山腰。 文臻速度极快,往上猛冲,一边冲一边对上面大喊:“我勇敢!我最帅!我为当家送压寨!” 共济盟人们:“……” 她背上的新任压寨:“……” 顶头上正掠下一个人来,身形如电,听见这句,一个踉跄。 四周的共济盟众人已经大叫起来:“大……” 来人怒喝道:“什么大事不好!毛毛躁躁的沉不住气,还有点共济盟的风采吗!” 一阵诡异的静默后,大家都大叫道:“大军师!有人闯山了!” 那几个跑得最快的守门喽啰,回身指着文臻几人叫道:“大军师,就是她们,这群丑女人,非说要上山,又没有荐书,又没有路引,户帖也没有,最可乐的是居然拿了一截蓝丝带出来……大军师……”他忽然顿住,看着那男子脸色,小心翼翼地道:“这个……不是您亲自给的吧?” 军师木然道:“不是。” “那就对了!”守门喽啰长舒一口气,挺直胸膛,“我就说嘛,这么群歪瓜裂枣,哪能有您的……” “是她们从我头上割的。” “……蓝丝带呢……什么?!” 守门喽啰们傻着脸回头看,文臻悠然道:“打脸来得太快像龙卷风。” “我说!你们这群蠢货!”军师大人忧伤地叹口气,“我连续下山一个月去吃包子吃包子你们都没听见吗!蠢货!你们也配看大门!都给我滚下山,去查探苍南派是不是又有动静了!现在就去!” 看来这不是什么好差事,那群守门喽啰如丧考妣地走了。走之前还被军师勒令着给文臻道歉再走。 人散了,军师恼怒的嘴脸一收,一揖到地,十分斯文地道:“几位光临五峰山,真是蓬荜生辉。”又眯眼看文臻背上,“敢问扈三娘,这位是?” “是门票。”文臻掂猪肉一样掂掂背上的小白莲,“你家的看门人其实很尽忠职守,硬是逼得我下山抢劫了一票,这样也好,便当上门礼物。军师大人,你瞧这成色如何?” 军师:“……” 小白莲:“……” 文臻把小白莲放下来,此刻才看清对方模样,不由在心里吹一声口哨。 真真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小白莲,不含贬义的。 先前没看清楚,此刻才发现这男子穿的竟然是一件火红的袍子,袍子质地柔滑,流水一般直垂到脚面,领口开得很大,露出一截精致细巧的锁骨和一抹玉也似莹白的肌肤,那肌肤细腻如瓷,可比佳人。而男子的长相也是偏阴柔那一类的,长眉纤秀,眼眸如水,薄唇如樱,下颌尖尖,看人时流光飞水,媚态悄生,虽然衣裳艳丽如火,却越发衬得人纤姿楚楚。 那种柔弱美好的,让人看见要么激起母性要么引发想蹂躏他的暴戾冲动的风格。 和小倌馆、男宠、动漫美少年这样的关键词绝配。 对面,军师大人喃喃搓手:“哎呀,这这这,这也真是太客气了,还真送个压寨相公来啊?” 文臻看看那少年,呵呵一声,决然道:“想得美!这样的极品怎么能送给你!” 军师大人:“……” 等等,那你弄个人上山来做什么?难不成上山落草还自配压寨? 文臻:“这个人说他自己很有钱,还有一笔富可敌国的财物藏在某处,所以我建议把他关押起来,让他交代所有的财产,这样才符合我们身为强盗的身份。而且我觉得,此人长相如此狐媚,显见得不是什么好东西,莫如先把他的脸给毁了,省得在关押其间,此人凭借美色蛊惑看守,引发什么后患。毕竟我对阁下山上的喽啰们的素质并不怎么看好。” 红衣少年:“……” 等等我好像没说过我的富可敌国的财产啊你这是从哪得出来的推论? 还有,长得美就是罪吗! 你真的不是因为丑陋才这么建议的吗? 军师大人:“……” 你是认真的吗? 失敬失敬。 如此心狠手辣,共济盟的老大应该你来做,说不定现在都独霸西川,走上人生巅峰了。 “这个这个……我们共济盟的属下人品还是值得信任的,扈三娘放心。此子如此美色,毁了似乎太可惜,留着或许还有些别的用处,比如……” 文臻:“比如把他献给面首众多的谷蔚蔚,换取共济盟在西川的稳定和平发展?” 红衣少年:“……” 兜兜转转怎么又回去了? 不不不,你怎么回事,你没看清楚我的美色吗! 军师大人慎重考虑了一下,才道:“我们还是先把他关起来,问出富可敌国的财产去处吧。” 文臻:“丑话说在前头。这么个极品,献给共济盟老大,能换我和姐妹兄弟们在共济盟的什么身份?” “这个……我们得开会议定。不过三娘放心,我们大当家对你极为欣赏。也去吃过你们的包子,一定会给你们让你们满意的安排的。” “哦,大当家去吃了什么馅的包子?渣男肚腩包?还是渣男眼珠包?” “渣男不可言说肉包。” “大当家品位真高!”文臻脸色一整,“不过这个压寨相公只是个赠品,我倒是有另外的宝物,要赠给共济盟。”说着从怀里抽出一条腰带递了过去。 这腰带是她让人从太子亲率的旗手卫腰上抽下来的,用以作为太子曾经试图偷袭共济盟而自己帮忙解决的证明。 军师愕然接过,脸色颇有些诡秘地兴奋,低头看看那腰带,又看看文臻,文臻被他看得莫名其妙,黑人问号脸看他。 军师忸怩半天道:“这个……腰带……是三娘送给我的?” “哦,是啊,送给共济盟的当家们,也算是送给共济盟所有人的礼物吧。” “所有人!”军师脸色更怪。 文臻发现有点不对劲,四面喽啰都用什么暧昧眼光看她! 那眼神,好像她是个色狼似的。 红衣少年忽然挪了过来,在她身后悄声道:“在咱们西川,未嫁女给青年男子送腰带,是示爱求偶的意思……” 文臻:“……” 第两百六十章 狐狸精夜溪遇书生 军师还在忸怩:“三娘,我觉得吧,我们两个,可能不太相配……” “是啊是啊。”文臻便腰带拿了过来,在手中一抛一抛,“我也觉得……” “是啊是啊……” “……就阁下这个智商,如何能配得上我?”文臻哂笑,“看清楚!这到底是什么腰带?黑色打底饰金边,天宽地阔展红旗。这金边红旗,共济盟的好汉们,难道当真没听说过吗??” 军师怔了怔,略略沉思,脸色一变。 “难道是旗手卫?可是旗手卫远在天京……” 文臻笑而不语。 “旗手卫已经拨给太子,太子亲率……”军师脸上又是一变。 文臻还是笑而不语。 共济盟再僻处西川,也不会连太子来剿匪都不知道,顶多没想到太子来这么快打算偷袭罢了。 文臻在太子和剿匪军那里捣乱了一场,果然太子不敢再轻举妄动,等于间接帮共济盟消弭了一次危机。而这从旗手卫身上搜来的腰带,就是证据。这些东西,京城三大卫都是一人一物,代表身份,不可遗失出借,出现在文臻手里,出现在西川,本身就是信号。 军师这回很快接过了腰带,对文臻的态度顿时上了一个档次,表示这腰带是珍贵的礼物,是最好的投名状,是充分展现了扈三娘及其团队的风骚和才干的最佳证明,他需要立即将腰带呈送给几位当家,并就此召开紧急会议。并就接下来不能再亲自陪同连连致歉,吩咐了一个小头目来,要将新战友好好安排。 几人打哈哈几句便各自别过,带路的是共济盟的一个小头目,算是军师的亲信,一路上对共济盟做了介绍。共济盟共有四位大当家,还有一位至高护法,至高护法和四当家都不在山上,另有驻扎之所。在此之下还有金木水火土五行坛,分布在五峰山五个山头,五行坛各领一军,拱卫中峰,也各司其职。五行坛之下便是各地分坛,灌县也有分坛。 军师有个很潇洒的名字,叫萧离风。共济盟是有理想有组织的土匪团体,十分注重组织的发展和未来,因此有专门的谋士团队,萧离风就是谋士团队的老大,地位在五行坛坛主之下,各地分坛主之上,萧离风很得大当家骆闻的喜爱,算是亲信,大当家最近在闭关,他闭关期间的山上杂务,都由萧离风负责处理。 至于一个小小包子店的老板娘,何以进入共济盟的视线,还是因为共济盟是有理想的组织,一直都在搜罗各方能人豪强,平日里也常劫富济贫,遇上有难处的好汉,也会帮上一把,就图个江湖义气,四海声名。 共济盟说渡口那个原先的茶肆老板娘很有些古怪,因此周边卖茶食的一般都干不下去,扈三娘等人能够迅速站稳脚跟,显然很有几分本事。而所谓的一碗识渣男,也就糊弄寻常百姓,共济盟自然能查出这些渣男的下落,看那些人受到惩罚却记忆不清,从此浑浑噩噩,都颇以为异,又观察了一个月,越看越觉得扈三娘这一群人有本事,再加上吃上了瘾,便有心招揽,如今三娘上了山,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文臻呵呵一声,道:“我十字坡包子店的准则,不优惠,不打折,不赠送,不外送。想开就开,想关就关,不做金钱的奴隶,怎么,你们共济盟招揽我,是为了招个厨娘吗?那话说在前头,我的菜,只有渣男肉才最美味,你们共济盟的渣男多不多?库存够吗?啊,看你眼神鬼祟,表情暧昧,莫非你便是个新鲜渣男?” “啊不!小的在山上以老实厚道闻名!上能侍奉老母,下能给妻子洗脚,唯一的爱好就是给儿子洗尿布,您不信问遍整个山头!有一个字虚言天打雷劈!” 文臻瞟了他一眼,从他的脸上看出了“今晚回家赶紧给老母熬汤给妻子打水儿子好久没抱了得赶紧回去认一认脸。” 呵,世上男人如甘蔗,仔细嚼嚼都是渣。 因了扈三娘的毒辣强硬,之后众人们都很恭敬,给一行人安排了单独的院子,风景甚美,位置却并不如何紧要,在飞流峰的半山腰,飞流峰也就是五行峰中的“水”,果然一路都见水源,进山一道水瀑垂挂如银河,瀑布底深潭如镜,潭水长长地逶迤绕山而行,清亮如带点缀翠色山峦,而文臻分配到的小院子旁还有一条细细的溪流,院子背后就是永远山岚弥漫的深谷,溪流从深谷跌落,到了谷底也自成飞瀑,伴那些半山之云,成山之巨人腰间飞舞的白亮丝带,而水汽共云岚生,被薄云间剥落的阳光映射如鳞片般的碎金色,渺渺然如蓬莱仙境。 众人都有迷醉之色。 文臻站在那溪流边,垂头看底下的飞瀑,大声赞美:“啊,真是绝佳的地段!” 那带路小头目面带得色,正要夸赞,就听文臻继续道:“院子前头就一条路,后头是悬崖,想要攻击,正面碾压就够了,人都没处逃。杀了之后顺手往悬崖底下一扔,方便!” 小头目:“……” “还有这溪流,真是绝佳设计!落入山底成瀑布,声响轰隆不绝,可催眠,如奏乐,如果觉得正面强攻会令我们逃走,那么从底下爬上来,瀑布声会盖住所有声音,谁都不会听见!方便!” 小头目:“……” “这飞流峰的地形选择也是牛逼!左边乌檀峰,右边燧峰,前边藏锐峰,后边落尘峰,都紧密团结在飞流峰的周围,且都比这半山腰地势高,一旦想要杀人,四面峰来,高处架弩,或者随便投个火把,分分钟夷为平地,方便!” 小头目:“……” 小头目抹一把汗,一个弯腰大声道:“军师为三娘子选此地,本是想着此地的晚峰夕照,平江翠谷,流云飞瀑,为五峰山三大景,是难得的景色绝佳且美景最多的地方,且用水方便,翠色清新。只是如今瞧着,似乎有些太潮湿了,小的这就去禀告军师,让他给换一个更好的院子!” “不了!”文臻在隆隆飞瀑声中大喊道,“我就喜欢这样的地方!固然被杀很方便,但是杀人也很方便啊!” 小头目:“……” 小头目一身冷汗地告辞了,也不知道是为了避嫌还是为了表明心迹,他走后,文臻连山间原本出没的哨兵都看不见了,没多久,又来了一大堆人,再次打扫房间,添置物品,送上吃食,忙碌得很是殷勤。 又和文臻道,今夜且先休整,明日午后和诸位当家相见。 文臻便应了,院子不小,住得下所有人,连带上山的张洗马也有一间单独屋子,厉笑给他看过了出来,说好了许多,文臻也不多问,这里也不怕这位跑掉,和众人吃吃喝喝,又延续了一次篝火晚会,才各自休息。 篝火晚会举行到一半,易人离和厉笑就不见了,文臻都懒得找,大抵错过了晚峰夕照,就去领略流云飞瀑了。 也不知道易铭什么时候会上山,听说易铭的堂哥和姑姑最近颇不安分,易铭不方便出手的事,交给共济盟应该是个很好的选择。 但是文臻心中还是有些疑惑。 太子领兵来剿匪,此时易铭最好的选择是留在益阳城里装死,出现在共济盟大本营附近,本就容易引人怀疑。 要么易铭故意为之引人入局,要么就是声东击西。 但文臻现在能做的,只有等。 天色渐晚,大家都休息了。文臻去溪水边洗漱,想看看那溪水有没有问题。 溪水没有问题,分外的清亮干净,水很浅,可以清晰看见水底的鹅卵石和小鱼,文臻来了兴致,脱了鞋洗脚,又解开发辫,撩水洗脸。 她将脚泡进水里,将脸上的疙瘩小心翼翼剥下,放入专门的盒子中,以防被文蛋蛋一口吞了。 这一脸疙瘩,比用那些不舒服的易容胶要舒服多了,文臻才不舍得放弃。 她掬水洗脸,对着溪水照影,隐约的觉得脸上前段时间用易容物太多导致的一点斑,好像淡去了不少,顿时心情挺好。 忽然听见身后有响动,她回身,便看见了张洗马。 张洗马一刻钟前醒来,感觉好受了许多,就是干渴得厉害,屋子里却没人伺候,也没有茶,他起身去找水,跌跌撞撞走出了门。 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在这连文臻都要夸一声绝妙杀人地的地方,众人自然不怕他跑掉或者出事,也没人看守,他听着水声出门,一转弯,就看见了溪水边的少女。 彼时月光如洗,覆上地面如银霜,而水流清若玉带,一色朦胧玉白色里,那少女的黑色剪影玲珑有致,乌黑的发因为太过润泽,在月色中也泛着莹亮的光。 张洗马的目光下意识地在那线条美好的腰臀上落了落,随即转开,正看见少女侧过脸来,半边脸颊线条流畅,下颌小巧晶莹,长而密集的睫毛便是那月色中微弯一翘,正挂在那高远月牙的尖尖上。 说不出的情致美好。 伤病疲惫的张洗马,此刻忽然想吟诗,心中缓缓流过诸如“一弯乌羽挑明月,半点唇红压蔻丹”之类既艳又怜的句子,但又觉得唐突,只怔怔立着,不敢动弹,怕这是山间精灵,呼吸稍重,便要惊得她落入飞光雪瀑。 忽见少女肩膀微微抖动,似乎在哭泣,张洗马大惊,快步上前,正看见少女转头,颊上水迹纵横,月下那双清透明亮眸子也似乎盈着一泊水,明明是一副甜美容颜,不知怎的张洗马就看出了委屈和惆怅,大抵倒霉的人看所有的人都很倒霉,共情的能力直线上涨,顿时心中又惊又痛,忍不住问:“姑娘,你为何夤夜在此哭泣?” 文臻:“……” 哭泣,哭泣你妹啊,老娘明明在这里洗脸,想到燕绥的傻逼蛋糕忍不住笑而已! 她一时愕然,看在张洗马眼里,便是郁结在心无处诉了,一时触动愁肠,也叹息一声,道:“难道你也是被那恶女掳来的?” 文臻:“……” 很好,你说的是恶女,不是丑女,不然你现在就凉了你造吗? 张洗马缓缓走近来,他身体虚弱,想要坐下,一眼看见清澈水底那双微微晃动的白生生的脚,顿时垂下眼皮,老老实实靠在了一边的一棵树上。 文臻看他那忧郁模样儿,今夜月色好,她终于看清了这位的模样,居然颇为清俊,约莫三十左右,眉间颇有些郁郁,人也过于清瘦,立在月下树影里的身影,有种茕茕又文雅的风姿。让人想起梅妻鹤子之类的称谓。 当然比不上燕绥的昳丽高华,也比不上唐羡之的空灵温醇,也不如林飞白峭拔俊挺,不同于易人离的漂亮灵动,但是个气质很好的文艺男。而且虽然清雅,看起来也不至于酸腐。 真正读书人的气质,就该是这个样子。 张洗马也不知道他心中的山间精灵,已经把他从头评判到脚,兀自四十五度角仰望星空,忧伤地道:“姑娘你是这山中人吗?你是如何至此的?你认识那恶女吗?那恶女也不知是谁,那般无情狡猾,骗得我以为自己要死了,骗走了极其重要的……” 文臻适时摆出好奇的表情,又指指他心口,示意他身体如何了?怎么就会认为自己要死了? 张洗马低声道:“也是我自己蠢。今日一醒来我便知道被骗了……不过好歹她救了我,嗯,我确实不该说她的不是,只是那东西落在她手里,这万一拿来作恶……”说着长吁短叹,愁肠百结。 文臻又指指小院,又指指自己的脸,戳戳戳点出无数小店,然后做了个呕吐的表情。 张洗马居然看懂了她瞎编的手语,正色道:“姑娘是说那女子是丑女?姑娘不可,那女子虽然无情狡猾凶狠毒辣,但是容貌乃父母所赐,非自身可控,君子不可以戏谑诋毁他人容貌为乐,如此便落了下乘。” 文臻撇撇嘴,张洗马却又笑了笑,垂眸看她,道:“姑娘年纪还小,行事言语,自然全凭己身好恶,日后多读几本书便好了。”他犹豫了一下,轻声道,“姑娘愿意的话,可以来找我,我……我愿教姑娘读书。” 虽然夜色深浓,但他乌发底的眼角,也微微扫出一抹羞赧的红,被月色薄薄打亮。 文臻:“……” 呵呵,我想读《房中技》《簪花宝鉴》《艳情录》,你教吗? 不知怎的,她有些心惊,总感觉对于学霸书生来说,“我愿教姑娘读书”这样的话,似乎也是一种表白了。 虽然觉得这一见面就隐晦表白是不是自己自作多情,她还是摇了摇头,站起身,走上岸来。 张洗马看见那双雪白的脚掠起清亮的水波,踏上青苔隐隐的岸石,一边要错开眼,一边又想去搀扶,一边又慌乱地想,她是要走了吗?赶紧又道:“敢问姑娘……”一时有点精分,跌了个跟斗。 他跌倒的时候,隐约听见一声娇笑,等他面红耳赤地起身,溪水潺潺,月色溶溶,山色朦胧,万籁俱寂,哪里还有方才那精灵般的女子? 张洗马怅然若失,久久立在山间冷风中,想着方才是南柯一梦,抑或是苦等多年的缘分终于悄然叩门,那般美好的女子,终究是这山间繁花凝化而成的花妖狐精,还是只是行走在山野间的红尘普通女子? 在他充满无数遐想的风露中宵里,一墙之隔院子里,文臻在温暖被窝里翻了个身,一句梦话咕咕哝哝:“……杀千刀的渣男甜……” …… 第二天早上,文臻在做完一整夜清蒸油煎刀削快炒油焖卤煮小甜甜之后,神清气爽地醒来,早已把昨晚那一茬“狐狸精夜溪遇书生”给忘了。 她黏好自己的那堆疙瘩,出门去洗漱,一跨出门口,就看见张洗马扶着栏杆站在廊下,目光在院子中每个人身上扫过,一脸的失落。 文臻看见他,终于想起昨晚发生的事,也便习惯性地用熟稔的语气和他打招呼:“早啊洗马,看样子是大好了啊?” 张洗马看她一眼,顿时一脸怒色,拂袖回身,砰一声重重关上门。 文臻:“……” ------题外话------ 哎,你们都不爱我了,不仅不给月票,也不留言了,留我冷冷清清,写一本没人看的书……我决定放飞自我,把狐狸精配给书生。 第两百六十一章 拜托能快点抢我吗? 半晌她摸摸脸。哦,忘记了,昨晚是真容,今天是扈三娘,瞧瞧,这些口不应心只看脸的颜狗! 易人离贼兮兮地过来,撞了撞她的肩膀:“你口气很熟嘛。这才一晚上,你们俩勾搭上了?” 文臻:“厉笑!过来,我跟你说个事,那天那个酒楼……” 易人离:“姑奶奶我错了!我求饶!不是你勾搭他!是我!是我是我是我!” 厉笑在另一边刷牙,口齿不清地问:“什马酒楼?” 文臻:“我是说要把那个酒楼的店老板杀人灭口,没有本事还敢斗蛋糕!” 厉笑听成“做蛋糕”,吐一口漱口水,大声道:“是啊!傻叉!” 易傻叉:“……” 就不能和文臻混久了,瞧厉笑好好一个公侯家的小姐,学了一嘴什么怪话! 易人离把厉笑拐走了,以免大家小姐被持续污染。文臻正要去吃早饭,这山中供应的饮食虽然没有她手艺出众,但胜在食材天然,清香隽永,颇可一尝。 刚刚转身,身后廊上门响,她回头,就看见张洗马猛然拉开门,靠在门边,冲她虚弱又微带怒气地道:“这位姑娘。请你把我那天给你的东西还给我!” “什么东西?”文臻一脸惊诧。 张洗马胸口起伏,脸色青白,按住伤口,勉强道:“请姑娘不要装傻!” “哦,你说的是你的临终遗物啊——”文臻脸色一整,大声道,“先生看模样也是饱学大儒,文章英杰,那么我就不明白了,一个读了多年圣贤书的人,临终托付一个很大的麻烦给救了他命的人,结果他没死,醒来后不仅不说感谢,也不说给人添麻烦了歉疚,反而口出恶言,咄咄逼人,这是个什么道理?” 张洗马一窒,好一会儿艰难地道:“可是你满口谎言……” “是啊。”文臻抱臂笑眯眯看他,“我满口谎言把你救出火场,满口谎言帮你处理刀伤。说不定你身上的烧伤刀伤也是谎言呢,你就没受伤,能自己从太子手下活着出来呢。” 张洗马默然,半晌后,长长一揖,道:“是我想差了,姑娘教训的是。” 文臻一笑,还没说话,却听他又正色道:“但是姑娘。救命之恩是救命之恩,为人操守是为人操守。欺骗自以为将死之人,骗走他的重要物品,此行径终究不可取。而强掳欺压无辜民女,则已是罪行,还请姑娘悬崖勒马,痛改前非。将人尽快放了,姑娘如有触犯刑律之处,在下愿为姑娘和官府说明作保。” “无辜民女?”文臻手指捏着下巴,若有所思,“你说那个掳来做苦力的小丫头啊?” 张洗马一喜,“敢问姑娘,她在何处?是否安好?” “她呀——”文臻慢吞吞地道,“不听话,被我扔下山崖了。” “你——”张洗马脸色一变,忽然又停下,狐疑地打量她的脸色,想要确定这句话的真假。 可惜他之前没见过文臻,不知道这位久经风浪,现在已经名满朝廷的文狐狸的日常德行,看了半天,实在分辨不出这话的真假,只能从平日里文臻的人品来判断,感觉这是真的。 是真的! 张洗马一声大吼:“你……你怎可如此——” 文臻脸色一变,白牙一龇:“被我救了命命就是我的,被我掳了来命也是我的。我想怎么的就怎么的。不服气咬我啊?” “那般美好的姑娘,你怎么能……你怎么能……”张洗马捂胸要倒。 文臻欣赏着男版黛玉的造型,觉得还怪好看的,嘴上毫不相让:“美好?半夜三更装纯情孤身在野外洗脚,难道不是为了窥视我的美色?也就你这三百八十度近视的老处男,才觉得那叫清纯美好吧!” “恶妇!”君子终于口出恶言,怒极大叫而倒。 文臻笑眯眯看着,反正他身后就是软席,不怕撞到头。 眼角却忽然瞅见大开的院门外一处灌木丛内簌簌而动,她脸色一变,一个箭步冲上回廊,一把拉住张洗马,焦虑地大叫:“先生你怎么了?先生!先生你醒醒!” 张洗马给她气得人事不知,完全享受不到此刻的非常待遇。 文臻眼角一斜,看见那矮矮的灌木丛又是一动。 风把院门吹关上了,砰地一声。 文臻呵呵一笑,手一松。 砰一声,倒霉的张洗马直挺挺倒下去,脑袋撞上桌腿,声响清脆。 …… 文臻没什么良心地看了看张洗马的伤势,厉笑的医术尚可,张洗马也都是皮肉伤,不会有太大后患。 然后她去了院子外,灌木丛里当然没有人,她从怀里掏出一把药粉撒了撒,文蛋蛋又进去撒了一泡尿。 文臻没什么责任心地想,这些乱七八糟的药粉和文蛋蛋的尿结合在一起,到底会产生什么化学效果,她可不负责。 然后她站在院子门前看了看,让耿光等人下山采买一些东西。 昨天共济盟已经给了她进山的腰牌,从材质来看,品级并不会太高,也就方便她从自己的半山腰走到山下。 随即便有小喽啰来,说道几位当家有请扈三娘孙二娘,文臻便和厉笑结伴去主峰藏锐峰。 藏锐峰在另一个山头,真要下山再上山,得走个大半天,那小喽啰带着两人,并没有下山,而是顺着山路走到一处山石前,掀开山石前的伪装,进入山石。那石头大抵有半间屋子大小,里头竟然铺着简易的铁索轨道,一个简单却结实的吊篮吊在轨道上,文臻和厉笑坐上去,小喽啰在山壁上一个铁环上扣了三下,随即那铁环也动了三下,小喽啰便请文臻厉笑坐好,掰动滑轮把手,铁索哗啦啦声响里,吊篮缓缓向对面山峰滑去。 大抵就是个古代版本的缆车了,文臻并不意外在这里看见这些,共济盟分占五个山头,如果没有一些比较先进的通讯沟通手段,光传递个信息就得累死。 如果共济盟能和易铭交好,得到这些技术上的帮助并不难。 吊篮等于镂空的,山风在身侧激荡,伸手便似可挽浮云,而苍天青青在顶,大地郁郁在底,人在空中,心神也似空明。 文臻伸手摸摸被山间雾气浸湿的铁索,笑对厉笑道:“想要搞个手脚,砍断铁索咱们就死了。” “砍断这些铁索,五峰便成孤峰。”厉笑答。 她是将门虎女,凡事从军事角度考虑。 说话间铁索已经到了藏锐峰顶,自有人接着,引两人去位于主峰峰顶的四圣堂。 跨入那个院落时,院子里特别的扫地声让文臻多看了一眼,正看见一个堪称曼妙的背影,拿着一把巨大的扫帚在扫地,双脚之上套着沉重的锁链,以至于他每次挪动脚步扫地时,扫帚接触地面的哗哗声里便多了几声不合宜的叮当声。 文臻喃喃道:“扫地僧?” 厉笑不懂这个梗,愕然看她。 扫地僧回过头来,却是一张近乎妖艳的脸庞,在日光下熠熠逼人。 文臻失望地切了一声。 那妖艳柔弱少年看见她,目光一亮,拖着锁链和大扫帚颇为艰难地过来,走过来的时候,因了这沉重负担险些一个踉跄。 文臻袖手吃糖,厉笑面无表情。 踉跄的美貌男子也就不踉跄了,过来用扫帚支住身体,低声和文臻招呼。 文臻笑眯眯看着他,赞许地道:“阁下看来待遇不错啊。我们还在第三峰的半山腰等候召唤,阁下已经被奉为上宾,进入四圣堂这样的核心重地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 美貌男子:“……” 贺你个娘亲啊! 您眼瞎了吗?看不见我的扫帚和锁链吗! 他低头,轻声道:“姑娘说笑了。我在这四圣堂是受罚……” “受罚?”文臻瞟一眼四圣堂院子外的高树,愕然大声问,“谁舍得罚你这样的美人儿?” 美貌男子眼睛一亮,急忙抬起脸,急急道:“姑娘还请再救我一救!昨晚,昨晚我被这四圣堂的三当家给……给看上了……她要求我伺候……我不从……她便罚我戴这百斤锁链,扫尽这院中蚂蚁……这是要我活活累死……求求您,救救我……” “公子啊,这就是你不对了。”文臻愕然道,“三当家看上你,这是你的福气。便是自荐枕席也是该当的,既然人家都纡尊降贵开口了,你便应了又何妨?身为压寨,怎么就没有压寨的自觉呢?不然你以为人家抢你上山要干嘛?请你来分大米饭的吗?” 美貌男子:“……” 身为一个女人,你怎么每句话都和正常女人不一样呢? 正想再恳求两句,就听文臻忽然又大声道:“放心,你既然是我带上山的,我自然要对你负责!” 男子一喜。还没道谢,文臻已经从他身侧走了过去,擦肩而过时,男子听见她低声道:“别太开心,我是对孙二娘说的。” 男子:“……” 丢下楚楚可怜的男狐狸精,文臻进了四圣堂,堂中却只有一个女子,安然高坐,看她进来,笑着招了招手,道:“三娘,这里来。” 语气亲热,屁股却很稳,坐着一动不动。 文臻也就老实不客气地自己找了位置坐了,打量这四圣堂,倒和寻常富贵宅院似的,而女子容貌秀丽,像个富家夫人,并无江湖女霸主的气息。上了茶,和她谈谈十字坡包子店,问了问她的出身,文臻自然有早已编好的一系列谎言:自幼父母双亡,流浪江湖,先是跟着戏班,学了一些粗浅功夫,后来又在酒楼帮工,学了一手厨艺,被人欺凌之后,和江湖结识的小伙伴四海为家,来西川是因为听说共济盟势大,有心投靠,以求日后安定,为此特地在五峰山脚下开店,哗众取宠,也不过是为了让共济盟发现而已。 女子便笑说共济盟说到底就是个匪帮,时不时被刺史被朝廷围剿,求安定求到了土匪窝里,未免有些拎不清。 文臻却道共济盟这许多年能安然矗立西川,历任家主都不能撼动,自然非寻常匪帮可比,反正流落江湖也是受欺凌,野惯了的人也不能融入寻常百姓生活,不如找个靠山好乘凉。 双方打太极一样一问一答许久,三当家,共济盟外号黑尾蝶的女当家凤翩翩,终于进入了正题。 “妹子啊。”她握着文臻的手,不胜唏嘘地道,“你单知道共济盟的好处,却不晓得这恁大的家业能支撑到今天,靠的也是一代代儿郎的鲜血和奋勇。现下共济盟五峰山总舵上下人数已经近万,上万人的嚼谷并不是小数目。是以从前些年开始,咱们盟里便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自行投奔上山的江湖好汉,咱们欢迎,但是需要进行考校,也只能担负一个人的衣食住行费用,若有随从,便要另行造册,每月上交钱粮。三娘你是能人,虽是自行投奔,也算是我们共济盟延揽,因此考校也就免了,但是你带了那许多人……” 文臻恍然大悟道:“三当家说得有理!是我思虑不周。钱粮么,我这里有……”说着对厉笑一招手,厉笑便递上一块纸包的腊肉,腊肉的金黄的油汁浸润在淡黄的麻纸上,透着肉类经过腌制后的特有的烟香气。 凤翩翩脸抽了抽,把手从文臻紧抓不放的手中抽出来,淡淡道:“你们自己带的这些粮食,便自己吃吧。共济盟再寒酸,也不至于差你这一口肉。三娘既然不明白,我便明说了,你带的那些人,要么自行下山另寻地方居住,要想住下,每月得交银两百两或者百金人头一个。从今晚开始,我们便只能给你送一个人的饮食了,三娘可得做好盘算。” 百金人头是共济盟的黑话,是指抢劫富户得到百金以上的收获。 厉笑眉头一竖便要说话,文臻按住了她的手。 “使得使得。”文臻笑道,“三当家真的不吃我们的肉?” 凤翩翩一边想这话说得怎么这么瘆人呢一边坚决摇头:“不得已要三娘交钱粮已经很过意不去了,怎好再要三娘的东西。不仅是我,这五峰山上下,自然都不能吃三娘的。” “那好。”文臻一笑将腊肉收了,便告辞,凤翩翩也不送,临到她们要走出门,才淡淡道:“外头的那个男子,说是有万贯家财,我们派人去查了却没有,想是个撒谎骗人的货色。本想杀了,看那一张脸尚有可取之处,想要留他一命,这人偏偏又不识抬举。三娘可有什么好法子教教他规矩?我可以免你们交第一个月钱粮。” “哦不不,为共济盟出力是每个盟员的责任,说什么免不免呢。您瞧着好咧。”文臻笑吟吟走到门边,喊一声,“喂,美人!” 美人应声抬头。 “对自己容貌很自信嘛亲。”文臻看着美人叮里当啷地过来,抬手端起他下颌,左右瞧瞧,道,“美人。三当家方才和我说了,你不识抬举,她很生气。现在给你两个选择,一个是跟着三当家吃香喝辣,一个是跟着我去做苦力,每天不仅要干活,还要陪我。不仅要陪我,还要陪孙二娘,不仅要陪孙二娘,还要陪顾大哥……总之我那一群人但凡有需要你都得陪……你自己选呗。” “我选你。”美人说。 文臻:“……” “耳朵有问题还是眼睛出毛病?”她把脸凑上去,给对方看自己痣上销魂的三根毛。 “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看着我脸上这三根毛!” “我选你。”美人诚挚地道,“姑娘虽然貌不惊人,但眸正神清,定然是正直之人。姑娘现在迫于三当家淫威不得不劝说我,但内心充满对我的同情和怜爱,我看得清楚。” 文臻:“……” 怜爱你个毛线。 也不知道你哪里长的哪只眼睛看得清这样深刻的真相。 二五眼吗? 身后传来凤翩翩的冷笑。 文臻呵呵一声,正要伸手去摸辫子,忽然又瞅见院子外高树上枝桠抽风般一动。 她手缩了回来,转头对凤翩翩笑道:“三当家,我瞧这人不大正常。如此美貌的你不选,却非要跟着我,明摆着是个探子。要么我就先带回去,好好帮你审问调教,没有嫌疑了再送给您,到时候保证百炼钢成绕指柔,身娇体柔易推倒,你瞧如何?” 凤翩翩阴恻恻地瞟着她道:“确实挺有嫌疑的。” 文臻就当没听懂,笑呵呵挥挥手,带了这新鲜美人回飞流峰。 不知怎的她感觉自己带走美人,凤翩翩好像松了口气。 文臻跨出长廊时,看见凤翩翩飞快转过长廊,往里头去了,那边一间屋子门半开着,一股浓烈的药味隐约散发,文臻细细嗅嗅,皱了皱眉。 路过四圣堂院子外那颗高树时,文臻偏头看了一眼。 片刻后,那颗枝繁叶茂,生长百年的老树,叶子忽然全部枯萎掉落,从里头狼狈不堪钻出一个矮小的人影,险些被四圣堂的守卫发现,再经过一阵狼狈不堪的隐匿脱逃之后,一溜烟向山下去。 而四圣堂内,凤翩翩端坐喝茶,凝眉瞧着前堂日色流转的光影。 四圣堂内明明只有她一个人,却忽然有个声音道:“你瞧着如何?” 凤翩翩皱眉道:“溜滑得琉璃蛋儿似的。现在这时期,这么个来历不明来意不清的人物,为什么要把她弄上山?” 那声音道:“正因为来历不明,来意不清,所以才更要放在眼皮子底下瞧着。” 凤翩翩道:“如果搞出什么事端来呢?” 那声音道:“都放在眼皮子底下瞧着了,还能让人搞出事端,我看这共济盟也别同舟共济了,都送给她得了。” 凤翩翩不再说话,好半晌后,那声音问:“人家好歹确实帮了咱们忙,你如何就那般刁难,连饭都不供,传出去咱们共济盟还要脸吗?” 凤翩翩道:“共济盟有你,什么时候要过脸?她带着那一大帮人上山,谁知道里面都是些什么人,趁早打发了正经。” 那声音似乎很不赞同,道:“这法子若就能让她打发人,十字坡包子店也不能开到今天。可别偷鸡不着蚀把米。” 凤翩翩不再说话,好半晌后,才又道:“那位打算什么时候上山?” 那声音道:“你想她了?” 凤翩翩噎了一下,道:“我是觉得,她怎么还敢上山?山里这些年为她出了多少力气,做了多少她不能做的事情,然后她现在呢,朝廷来剿匪,她一声不吭,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那声音轻飘飘地道,“自然是你们大可以同归于尽,或者两败俱伤,到时候我是地主,是坐地起价呢还是趁机卖好还是趁火打劫,自然都由我说了算。” “她倒想得美!” “啊,”那声音忽然道,“你觉得顾大哥美不美?” 凤翩翩已经习惯了这人跳跃的说话方式,立即接上:“顾大哥是谁?” “扈三娘的同伴,我觉得她甚美。” “小心是条美女蛇!” …… 山上的风从树尖过,携几丝山间的岚气和溪流的水汽,到得山底打尖的茶棚时,已经温柔和缓,脉脉微微。 可惜这脉脉微风,抚平不了侏儒们的胆战心惊。 修长的指尖按在茶盏上,有节奏地轻轻叩。 “……张洗马半夜问文大人可愿随他读书。” “晨间两人在院内对谈,似乎相谈甚欢,后来张洗马晕倒,文大人还抢上去扶来着。” “文大人上主峰四圣堂,遇见那红衣少年,颇为垂顾,文大人说既带了他上山,自然要对他负责。” “文大人把那红衣少年带走了。” “张洗马今日支撑着起身,画了一幅画,是昨夜文大人溪边濯洗的场景。” 指节不紧不慢地敲着,伴着侏儒们低声叙说,颇有韵律,似乎心情很好的模样。 禀告的侏儒的汗却越来越多。 地下还瘫着一个侏儒,都被毒得口齿不清了,还坚持把四圣堂的事情说完再晕。 这样好歹还有可能得个全尸。 一直听到张洗马作画月下美人后,燕绥的手指终于嗒地一声,磕在了茶盏的边缘。 然后他掀掀眼皮,看看前方崖壁后,忽然道:“各位护卫大人,说好的要抢劫我献给女山大王的呢?拜托能快点抢吗?” 第两百六十二章 大锅饭与美人恩 文臻回到自己的半山院子,带着她的妖艳的新欢。众人发现老板娘出去一趟,竟然把那个压寨相公带回来了,都露出了暧昧又忧愁的笑容。 暧昧的是老板娘现在风格和以前颇有些不同,沾花惹草的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某殿下刺激的。忧愁的是那位醋坛子殿下一旦知道,杀上山来,老板娘是没事儿,自己等人下场堪忧。 出于对自身安危的忧虑,大家对压寨相公表示了集体的排斥,在文臻干活布置院门围墙的时候,便把他锁在院子里。 压寨相公倒是性情柔和,颇有些随遇而安的意思,自己搬个板凳坐在院子里听外头的热闹,还试图和张洗马搭话,可惜人家不理他。 压寨相公自称姓君,名颜,一个很符合他花容月貌的名字。他一身红衣冰肌玉骨,一脸柔弱地对着花朵唏嘘时的姿态,确实是昏君最爱舔的颜。 可惜来来往往的人都是柳下惠,都不带多看一眼,生怕看多一眼就会被认为给老板娘拉皮条了。 耿光等人也采买东西回来了,听说了今日文臻得到的待遇,众人都有些愤愤不平,大骂共济盟过河拆桥忘恩负义,咱们立下的功劳足够当个五当家了,怎么到现在别说安排头衔,连顿饭都要自己出钱? “不给安排就自己挣咯。”文臻倒不生气,先用买来的绢布糊了院门,又在绢布上涂色,涂到和院墙差不多的颜色,然后在绢布上画上院墙差不多的纹理,院门的门头让男人们给拆了,和院墙齐平,移栽一些藤萝草木过来,最后还在绢布底端的位置,用深深浅浅的黄色颜料,画上一些飞溅的斑点,看上去像是此处常有人便溺,因而溅上的脏物。 围观的女人们啧啧称奇,君莫晓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摸那斑驳脱落的墙砖纹理,墙缝里的假青苔,摸到黄色痕迹的时候下意识地一脸嫌恶,忽然她道:“有虫子!”伸手去捏一只从墙缝里爬出来的七星瓢虫,却捏了一个空,然后发出一声惊叹。 不知道去哪溜达的易人离回来了,绕着墙转了三圈,惊讶大叫:“门呢!门呢!门到哪里去了!” 文臻指挥文蛋蛋在绢布上爬了几圈,又十分有气魄地泼泼洒洒,反正现在她不愁毒药了,一杯白水文蛋蛋洗个脸就成了毒水,还每次毒不重样的。 然后在那原本门的旁边大约半丈的位置,重新画门,这比遮蔽掉原先的门还简单,她把门画好后,耿光等人明明知道门换了,都下意识去推那画出来的门。 闻近檀扣着那画出来的门环惊叹道:“感觉眼睛受到了欺骗,明明是个门环,手一摸,就不是了。” 厉笑却道:“你在门上下这许多功夫做甚?真要有人来攻打,哪会老老实实敲门,翻过墙头不就得了。” “那自然墙头也要有迎宾套啊。”文臻又开始布置墙头,直接加高墙头,再贴绢布,绢布上画了些看上去是机械的东西,长长的杆子,尖尖的顶端,样式古怪,色彩狰狞,不明觉厉。 易人离道:“这是什么机关,我怎么看不出设计的道理?” “我也不知道啊。” “啊?” “这么长的墙头,真要画机关,岂不是要累死我?我就画这几根杆子,几条线,看不懂是吧?看不懂就对了。我问你,假如你是入侵者,半夜潜入,看见这墙头的设计奇怪的杆子,你会怎么想怎么做?” “我自然会认为这是奇特的要命的机关,不敢从上头过……”易人离恍然大悟,“果然谋财害命你最奸。” “我姑且认为这是夸奖。”文臻呵呵一笑,心想如果某人上山…… 她正准备把院子内也做些布置,忽听里头张洗马走了出来,此时院内无人,都去门外看文臻炫技了,张洗马原本只是想散散步,一看院内无人,顿时一喜,摸索着走过每一个房间,轻轻唤:“姑娘!姑娘!姑娘你在这里吗?” 文臻坐在墙头,看他寻找着不存在的梦中女神,正想要不要吓吓他,就听站在院子外的闻近檀,捏着嗓子细声道:“张大人,我在这里呢!” 文臻:“……” 闻小檀你真是个坏种。 张洗马听见这一声似乎在院子外,顿时大喜,快步上前,推开院门。 砰。 脑袋撞在墙上的声响沉闷。 两个丫鬟忍笑绕过正确的门去扶张洗马,君莫晓看一眼鼻青脸肿的张洗马,倒是心有不忍:“小檀你耍他做甚。” “让他识人不明,让他看脸下菜。让他对小臻口出恶言。”闻近檀悠悠道,“我这算是轻的。真要遇上殿下,呵呵……” 山下,未来的文大王的压寨相公宜王殿下,正望着飞流峰半山的方向,露出令人恐惧的笑容。 …… 半下午的时候,文臻准备做饭。 在她画画干活的时候,男人们也没闲着,按照她的要求,在小院子前的空地上,搭起了一个颇大的茅草棚子,又制作了一些简易桌椅,字写的最好的闻近檀按文臻说的,写了个“十字坡食堂”挂在茅草棚子底下,算是有了一个简易食堂雏形。 食堂正在小院前方,简单的篱笆正好遮住了小院的院门。 混迹底层什么事都会干的易人离则盘了个大灶,放好山下买来的大铁锅,厉笑给他打下手,易人离便干得格外起劲,热起来了还想脱衣服,展示一下自己的八块腹肌,被厉笑强力镇压。 文臻这边搞露天食堂的时候,四面峰头便有人不断出没来看,五峰之中飞流最矮,被夹在中间,文臻所在的半山平台,暴露在其余诸峰的目光之下。 共济盟上下自有迅速通讯的法门,因此文臻被三当家冷待的事儿大家很快都知道了,上上下下的人们都在飞流峰附近梭巡,想看看这传说中的老板娘,是受不住这个气拂袖而去,还是乖乖交那只针对她一人的钱粮。 傍晚时果然有人送了饭来,也果然是一人份的,面对众人看好戏的目光,文臻不过一笑,转身就把那份饭倒进了深谷。 而当文臻用上最新的大灶,开始把男人们寻找回来的最新鲜的山间食材进行煎烧烹炸的时候,五座峰都发生了隐秘的骚动。 一个大锅里哗啦啦炒螺蛳,这种山野溪沟里的小物,在东堂人眼里就和石子儿一样不值一顾,溪畔河边一捞一大把,昨晚文臻就在院子旁的小溪边捞了许多,清水里放点菜油让螺蛳吐脏,剪去尾巴,油锅大火,酒姜蒜糖盐辣椒香料,水要少火要大,汤汁粘稠发亮时便可以起锅,这是一锅热闹的菜,被文臻炒出了韵律感,刷拉拉跃出锅面,再落入七寸大盘,文臻的锅铲轻轻一点,碎米椒如雨纷落,青灰色的螺蛳在黑亮的汤水里光泽幽幽,点缀着山野间一种香气特殊的苏叶和红椒,迷人的香辣味儿飘满半山。 一道菜是香油马齿笕拌茶干。茶干是文臻自己做的,文臻对于很多菜的做法其实也没什么特殊的,但她对于饮食的细致了解渗入到各个方面,她所用的作料多半也是自己制作,一道酱油便鲜美至绝无仅有,在天京千金难求,用自己做的调料烧菜,连同火候、天时、用水、用炭,都自有讲究之处。西川气候好,饮冰河水质清甜,四面林木幽深,以翠桐木烧制的炭,加上饮冰河上游的水,配上文臻亲手做的大料,出来的茶干颜色黑红发亮,表皮上纵横蒲包细密的纹路,柔韧有嚼口,对折不断,久嚼愈香。细细尝的话,有人能吃出鸡肉味,有人能吃出猪肉香,配上春日里携着山野清香的野菜,是人间不可错过的恩物。 另一个大锅里便炖着各色杂鱼,也不计较种类,都是溪河里现捞,大的不过筷子长,小的也就是巴掌大,鲫鱼鲤鱼泥鳅鳝鱼桃花痴子,还夹杂些手指长的虾和鸡蛋大的小蟹,一锅乱炖,文臻则在揉面,雪白的手掌在锅边一抹一张饼,片刻便贴了满满一锅,正是当初燕绥第一次吃到的她的小鱼贴饼子。 但和那一回不一样的是,文臻贴完饼子,那些饼子一般大小,两两相对,顺着锅边一圈圈下来,十分有排列的美感。 这完全是下意识动作,等到文臻自己察觉,饼子都快好了,瞅着锅里随时可以接受尺子量尺寸的饼子,文臻对自己鄙视地嗤了一声。 也有大鱼,做了酸菜鱼,依旧是文臻自己腌制的酸菜,青绿色肥厚饱满,在雪白的鱼肉和鲜红的辣椒间浮沉,看一眼两颊便满是酸水。 大鱼用剩下的杂碎也不可浪费,做一个香辣鱼杂锅,鱼子金黄饱满,鱼鳔雪白糯绵,鱼肠口感柔韧,红汤醇厚,五味俱全。 一道汤是野鸭汤泡锅巴,这山间野鸭肉质细腻,熬出的汤色透明清香,葱花碧绿可增色,鸭肉嫩红可堪尝,熬得火候到了,筷子一碰,鸭肉便落入口中,轻轻一抿,便可在唇间化去,只余舌尖醇厚香烂之美,回味无穷。 而炕出的薄如纸的米锅巴吸饱了鲜美汤汁,入口先是细碎脆响,转眼也便酥酥地化了,是鸭肉之后另一层次的香。 而焖着的一大锅饭,铺了一层新鲜的苋菜,加一点猪油和盐,自然在饭锅上蒸熟,那饭便亮晶晶地自带桃花色,和这春日完美呼应,而平日里显得有些单调的米饭,在此刻便令人有了期待,那软红芳色其味也香鲜爽滑,是对眼睛和胃口的双重抚慰。 当地一声,文臻一敲锅铲,这是饭做完的信号,再一抬眼,呵,整个平台和山道上已经挤满了人。 易人离还拉了一条绳索,将人都拦在两丈之外,正是可以看见闻见却不能近距离享受的令人抓心挠肝的距离,文臻一抬头就看见山路上黑压压伸长脖子张望的人群,跟一群狐朦似的。 有人已经忍不住喊了起来,“哎,三娘子,你这饭做得有点多啊,大家伙儿分一口成不成?我拿我的野猪肉和你换!” 文臻:“不换!” “钱!我拿钱!咱们也听说了你要交钱粮的事儿。你说你也是的,这点子事,和大家伙儿说说,一人出一点也就够你们的了。来来来,钱我这里有,三娘子你要多少?” “不要!” “哎,要我说,三娘子有气也是应当,明明是咱们共济盟请来的人才,也不是没进贡,咋还和三娘子要上钱粮了呢?要我说,三当家就是女人头发长见识短,来我共济盟都是客,和客人要钱,啧啧……我第一个不服气!” “我服气。” “……” 不是,这女人,怎么恁地难搞呢? 易人离厉笑君莫晓闻近檀早已热热闹闹摆开了桌子,选了食堂最好的一个位置,据案大嚼。看得四面人等越发难耐。 共济盟五峰,每峰也有食堂,但是此刻面对这样一桌菜,食堂的鸡鸭鱼肉便分外不可忍受。 香气如杀气,激得人浑身起栗,一大堆人咽口水的咕噜声响亮,听起来像池塘里的青蛙群鸣。 终于有人忍不住道:“三娘子,你弄这许多,也吃不掉,何不给大家伙儿分一些?你钱也不要,物也不要,你说你到底要啥!” 文臻当地丢下锅铲,抬头,目光闪亮。 “我,扈三娘,要诸位真诚的友谊!” 众人:“……” 文臻摆上她经典的甜笑嘴脸。 “方才各位都想多了。什么三当家不公平,什么钱粮不该交。不存在不存在,便是一家子过活,还要交俸禄到公中呢。三当家要我交点钱粮,再合理不过。我既上了山,就是山中一份子,大家从此都是兄弟姐妹,和兄弟姐妹计较什么?区区一餐饭而已,来来来,大家都来尝尝!” 采云采桑早已很有眼力见的站在大锅后,开始分发,众人大喜,端碗涌上,险些挤倒了锅。 食堂里很快就坐满了人,大锅也很快见了底,来迟的怏怏而去,吃上的满面欢喜。 棚子里很安静——人们吃文臻的菜向来如此,并没有时间品评好坏,都是一口之下满眼惊叹,随即筷下如雨,时不时还上演一点筷子全武行,不到盘干碗净,嘴绝不会挪作他用。 吃到半途,忽然看见采云捧了一个瓷碗,去了文臻那一桌,一股极其清逸的香气逶迤而过,连原有菜色的浓香都盖不住,众人探头去瞧,就看见那碗汤看上去极其平凡,像是咸菜豆瓣汤,可是汤色晶莹透明,咸菜碧绿,豆瓣雪白,香气鲜美难言,众人只消多看一眼,便觉得喉咙里的馋虫控制不住地向外爬。 有人便忍不住问:“这咸菜豆瓣汤,仿佛和我等以往吃过的都不同。” “自然不同。看清楚,那豆瓣真的是豆瓣吗?”君莫晓得意地舀起一勺汤,众人凑近去看,汤里的豆瓣分外晶莹圆润,透着点水鲜的嫩滑的肌理,分明不是豆瓣。 君莫晓得意地道:“这是一种小鱼的腮帮肉,那鱼叫桃花痴,只在落桃花的深潭里生长,本身肉质就极其细腻鲜美,腮帮肉手指这么一块更是入口即化的妙品,当然这一碗汤,得耗费几十条桃花痴,费时费力得很呢。” 众人听着,口水便下来了。 但是就这么一碗,谁也不好意思要,君莫晓笑道:“这可分不得,我们自己还不够吃呢……这样吧,大家来抓个阄,抓到的便分上一碗可好?” 众人大喜,急忙应了,当下丫鬟送上签条来,便有两个人中了,君莫晓一边分汤,一边笑道:“我们三娘一手好厨艺,每日都有新品。还和十字坡包子店一样,这新品,玩些花样,抓阄啊,猜谜啊,哪怕讲故事,说些新鲜事儿,只要能博了三娘喜欢,自然也就有口福了。” 喝汤的一抹嘴赶紧应了,没喝到的也目光灼灼。大锅吃空,食堂也便关了门,文臻并没说每日都开这食堂,一切凭心情办事,众人心领神会,当晚文臻的小院子门口便多了一大堆的猎物米粮。 文臻也便命人收了,她今天展示厨艺来这一遭,自然不是为了赚钱粮,也谈不上拉拢共济盟帮众,前头的大锅分吃也罢了,后头的咸菜豆瓣汤中标的,却都是她看中的人。 比如把守共济盟山脚秘密出入口的护卫队小头目。 比如每个峰头负责看守索道的人员。 比如五峰之上负责信息传递的人员。 至于如何知道这些人的身份,这就是食堂的用处了,品尝美食的时候都是心防最弱的时候,人与人之间的交谈总会透露很多信息。 当晚月色如前静谧,张洗马再次在小溪边遇见洗头的少女,依旧的询问身份未果后,他忍不住在那甜美安静的少女身边坐下,一边看她素手浣青丝,一边静静地想着伤好了之后,如何下山,如何去揭露太子的行径。 月色汤汤如流水,在这样的月色下看见那比月色更白的纤长手指,穿过乌黑的长发,像看见一株兰花在窗前含羞半开。 而春光在这一刻极淡又极浓。 张洗马手指藏在衣袖里,不断捻着一颗明珠,那珠子被他微微生汗的手指捻了太久,温润地热着。 这是他家家传的宝珠,母亲给他的时候,说若见了心仪的女孩儿,便送了这珠,娶回来做媳妇儿吧。 此刻这珠子在指尖转啊转,他设想了一百种送珠的方式,然后推翻了一百零一种。 他盯着少女的背影,那一头如瀑的黑发,想着日后的某一个清晨,或许自己也可以亲手挽起这发成髻。 他的心为这想象微微发热,心一横,忽然想男子汉大丈夫,何必如此婆婆妈妈,既然有缘,就当珍惜,想要送珠,那便送。 他的手伸出袖子,轻咳一声刚要说话,忽然院子里头一声惊叫。 那个妖艳的君颜似乎是做噩梦了,在院子里赤足胡乱奔走,险些和他一样撞在墙上,张洗马一个回头的瞬间,那素手浣发的少女似乎被惊动,转眼不见,急速转身时她甩起的未干的长发,洒落一串残留香氛的水珠,落在张洗马的颊边。 他怔怔地手指一触,指尖温润清凉,眼前地面覆霜,溪流轻唱,天光在黝黑的山那边微微起白,而醒得最早的花儿已经准备绽放。 然后他发现刚才捏着的珠子已经不见了,四面找了一圈,也没找着,看看地面位置,倒也没可能流进溪水里。 是她早就发觉了他想送珠,趁着刚才那一回头,自己从他手中取走了吗? 张洗马的心,跃跃地欢唱起来。 他忽然觉得,也许这个令他一见钟情的女子,并不是被山贼所掳的平常女孩,她如此轻俏无声,定然是这山间的精灵。 既然是精灵,既然夜夜相见,那么便是和他有上天安排的缘分,那只需等着便是。 张洗马怀着一腔美好的憧憬回去睡了,大抵是梦见了他的山间精灵,唇角犹自挂着笑意。 而另一间房里,他念念不忘的精灵,正对着铜镜认真地黏自己脸上的疙瘩,戴上了可令人疯令人狂的琉璃珠儿,抓起了自己满是乱七八糟毒药的小锦囊,配上了颈间的弩弓,袖子里的暗箭,腰上的软刀,钗上的金针…… 叮里当啷,全副武装,下山打劫去也。 …… ------题外话------ 叮里当啷,全副武装,打劫月票! 昨天设置时间错误了,设置成晚上更新了!外出开会才发现,老桂太难了,需要月票牌暖宝宝暖暖! 第两百六十三章 女大王“强掳”美殿下 文臻今天下山,是完成共济盟的百金人头打劫任务,不管共济盟是什么心思,人家提出的要求便不折不扣地做到,如此总能呆得更安稳一些。 五峰山横贯西川北部,是连接西川南北两地的要道,无论是南北通商,还是想走更远一点去大燕,都免不了经过五峰山口,想要绕道就得多走上一倍的路。多年来,共济盟占据这处山口,来往客商,为免遭掳掠,都会奉上路银,只有一些本小利微的行商,出不起这银子,想着从僻道偷偷过,共济盟何等势力,僻道也在他们掌握之中,有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了,文臻今天就打算,在这僻道上,逮一只不大不小的鱼。 她今天带了自己的大部分人马,本来说耿光等人毕竟是金吾出身,正儿八经地有官身,来和她上山落草已经够委屈了,再去打劫有点说不过去。偏偏耿光等人表示出极大的兴趣和热诚,表示文大人为国落草,最是光荣,身为大人护卫,自当追随骥尾,不遗余力。 众人绑了蒙面巾,在路口正大光明地等,易人离和厉笑踏青一样,一边等肥羊一边在挖地皮菜,说好回去要吃清拌地皮菜。 前方远远出现了一个小商队,文臻一喜,正准备上去抢了就跑,忽然看见又一列队伍出现在视野里。 君莫晓吐掉嘴里的一种叫甜甜根的野草,道:“后头的那个,好像更肥一点。” 文臻眼力好,自然早就看得出后面那个商队,马更骏,车更新,大车更多,护卫更矫健,明显更肥。 她眯着眼,隔着一里的距离,看越来越近的两个商队。目光在第二个大肥羊的车轮,车窗,车帘和诸般细节上掠过,呵呵冷笑一声。 “对,第二个更肥,所以我们……” 君莫晓兴奋地开始捋袖子。 “……抢第一个。” 君莫晓:“……” 文臻不等她发出疑问,已经一提刀,拍马冲了过去。 “此山是我开……” 对面的第一个商队发出惊叫,第二个商队飞快勒马,目光灼灼。 “此树是我栽……” 第一个商队慌乱拨马,大喊共济盟来了,人仰马翻,乱成一团。有满脸麻子的女子从车上跳下来,一边慌乱地喊要被劫了一边胡乱地抓起地上泥往自己脸上涂,一回头看见策马而来的强人脸上迎风飞舞的三根毛,顿时哇呀一声大叫强人好丑我宁死不从。 第二支商队看似也受惊了,惊得竟然傻住了,全队停在那里一动不动,看上去十分的傻多速,中间的马车里还探出一只手,捏着只白手巾,像在摇白旗,那手巾质地柔滑高贵,那手更比手巾更白,手指纤长有力,指甲如贝,五根手指,戴个四个戒指,祖母绿金刚石黄玉翡翠,宝光璀璨,隔着老远便能够闪瞎人眼。 君莫晓长刀一指,大喊:“三娘!这个亮得不灵不灵的,值钱!肥!” 文臻:“要想从此过……”冲向那只举着白旗的不灵不灵的招摇爪子……然后擦身而过,转向那个嫌弃她丑拼命往自己脸上涂泥的丑女。 车内人:“……” 文臻一把抓起那个丑女,往旁边灌木丛里一扔,一转身冲到车前,打开大车们,探头看看里头的只配放在她府里厕所里的粗劣器具,惊喜大喝:“好一票肥羊……” 哗啦一声,隔壁的第二支商队的护卫,在土匪人少且土匪根本不光顾的情形下,惊惶地撞上了大车,那看上去无比华丽结实的大车,一撞就散,里头的东西哗啦啦倒了下来。 君莫晓:“你看见过纸糊的大车吗……我见过。” 厉笑:“这有什么。我还看见过纸糊的箱子呢,我还见过这纸糊箱子都不带盖儿呢,我还见过有商队拿这种箱子运送黄金呢,我还看见这金子一碰就滚了满地呢!” 文臻:“……好一票肥羊!来,帮我运一下!”吭哧吭哧扛出一箱地摊货,双眼无金地跨过一地乱滚的金元宝。 易人离呐呐道:“世上竟有人眼瞎至此。” 君莫晓冷笑:“那还不是有人先眼瞎,宁肯要一个连玉髓膏都会被骗的白痴王女。” 几个人懒洋洋去扛那些破烂地摊货,依次踩过满地的金银珠宝,君莫晓经过的时候,还嫌弃第二支商队的马车堵在路上走路不方便。屁股一挤,结果就把人的马车板壁给挤破了。 纸糊的板壁一破,里头的车主人就落了下来。 君莫晓:“……” 要不要脸! 车主人落在一地金银珠宝中央,满地珠光宝气顿时黯然失色,他只着一袭重锦素衣,但容光昳丽至天光都退避。 他戴满祖母绿翡翠的手指上拈着一方素巾,立在场中一言不发,眼波流转,等人掳他。 满场寂静风萧萧,不是被美色震慑的,而是被某人的无耻给惊的。 只有我们的女大王处变不惊,踩着夜明珠金叶子,大喊:“留下买路财!”奔向那个躲在路边的丑女,一把将人揪出来,细细端详了一下那妇人的满脸麻子和朝天鼻,大喜道:“真是个绝色佳人,三当家一定喜欢,至不济,军师大人也会爱上的!” 五峰山上,凤翩翩和萧离风,同时打了个喷嚏…… 五峰山下,女大王兴高采烈抓着自己掳来的“美人”,和立在场中珠光宝气娇娇弱弱等着被掳的美人擦肩而过。 美人抬起自己满是珠宝的手指,看了一会儿,强自按捺下想要将那些不对称的戒指拔下的冲动,选择了戴着祖母绿的中指,顶在了下颌处,目光对着自己那些已经做好临阵脱逃丢下主人准备,却因为土匪十分有个性不肯光顾主子而骑虎难下,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护卫们一溜。 本就已经犯了大错,几个月来为撮合男女主子用尽办法的护卫们,虎躯一震。 殿下已经很不耐烦了! 成败在此一举! 领头的中文,忽然发一声喊,冲了回来。 文臻眼睛一眯。 很好,打起来打起来,可以趁机揍那家伙一顿,再驱赶出共济盟范围! 整天正事不做,尽搞歪门邪道,给他上了山还得了?自己还想不想等到易铭上山,去和方人和谈判了? 中文带着他的衰仔们冲了回来。 一个滑跪。 将主子往前一顶。 大喊:“大王爷爷饶命!大王爷爷您说得对!此山您艰苦开凿,此树您辛苦浇灌,此道您艰难开辟,收些过路孝敬,天经地义!我等先前见大王英姿风采,一时凛然,仓皇逃窜,非常不通世道人情!现下我等已经明白了,也悔了,愿意将功赎罪,向大王献上我们不二商队的最珍贵的宝物……”说着就把他家的主子往前顶。 文臻手一挥:“收了!”君莫晓冲上去,冲过燕绥身边,从背后扯下一个大麻袋,哗啦啦把那堆金银珠宝往袋子里装。 箱子车子虽然是纸糊的,金子却是真的。 中文大喊:“还有这个!” 君莫晓扛着大麻袋走过他身侧,嘿嘿冷笑:“不要,太丑。” 她的冷笑还没完,就听见中文也冷笑了一声,大喊:“我等对大王之心,天地可鉴!”把他家主子火速往旁边一座小轿上一塞,那边耿光等人已经冲了过来,接了轿子往肩膀上一扛,一边喊着:“扈三娘得百金人头一只!”一边便将轿子扛上山去。 文臻大惊,大怒:“老娘不要!”拨开人群便要追上去。 轿子里的人非常满意,伸出手来,拍小狗一样在耿光头上拍了拍。耿光得了鼓励,两条腿几乎转成风火轮。 这一番操作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且两拨人交接之时,很有心机地将君莫晓易人离文臻隔在了人群外,等到文臻拨开人群追过去的时候,耿光等人已经扛着小轿蹭蹭蹭到了山口,装作完全没听见后头君莫晓大骂:“吃里扒外的耿大光!” 陈小田飞快和守山门的那批喽啰做了交接,而那些喽啰昨晚吃着了文臻的好菜,今日分外好说话,速度惊人地便做了记录向山上传讯放了行,朝野闻风丧胆的宜王殿下,在西川野匪共济盟的功劳簿上,被记成了“千金人头”。 文臻气笑了,难怪今儿个耿光等人分外积极,原来在这儿等着。 既来之则安之,她在山门口将今日“掳”来的金银珠宝随便上交一些,就完成了三个月的绩效。 前头,耿光等人已经抬着燕绥一溜烟地上山了,都不用她这个主人带路的。文臻磨了磨牙,心想这些吃里扒外的,回头一起撵了滚蛋。 等她到了半山小院,就看见院门大开,轿子里新俘虏尊贵地下来,正和一身红衣的君颜,以及靠在窗边翘首而盼的张洗马打了个照面。 君颜怔怔地看着戴了面具的燕绥,只觉得这人面容倒也罢了,偏生风姿身形极美,气度高华,就是看人的眼神让人不太舒服。 君颜忍不住问:“你是……” “哦,”燕绥道,“我是新任的俘虏。” 君颜:“……” 这口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说,你是新任的皇帝呢…… 张洗马却觉得这身形颇有些眼熟,他虽没见过文臻,却不可能没见过宜王,只是这联想太过惊悚,他不敢想。 燕绥瞄一眼妖艳美丽君颜,再看一眼清俊沉静张洗马。 为自己选择迅速上山的英明举措点赞。 新任的俘虏进了土匪窝就像进了自己家,随手一招,身后的土匪们就抱上来一个大包袱,俘虏左右看看,随手一指,道:“便那里吧。” 土匪们把包袱搬过去,君颜看了半晌,忍不住道:“那是三娘的房间……” 燕绥指着自己鼻尖:“我是重要俘虏。重要俘虏自然需要最重要的人物亲自看押。” 君颜一脸“三娘怎么会同意三娘连我都不亲近”的表情,燕绥看也不看他一眼,只吩咐耿光他们:“被子铺平一点。” 耿光等人抱着被子一脸紧张——这位上山自己带被褥也罢了,为什么这些被褥经历这许多还横平竖直可以当量尺?更神奇的是叠得这么横平竖直的被子居然还这么松软,耿光一瞬间心中对中文等人爆发了极度的敬佩和同情之心。 这位就不是人能伺候的啊! 现在这样的被子他就不敢抖开啊,抖开之后万一恢复不了原状,要不要自杀谢罪? 张洗马一直看着燕绥,他的注意力在另一方面,“敢问阁下是怎么看出这是扈三娘的屋子的?” 燕绥瞟都不瞟他一眼。 文臻的房间的窗外,不饰草不搁花,到哪都会种盆葱。 就这群阿猫阿狗,哪里配了解她。 蹬蹬蹬脚步声响,文臻走了进来,先把耿光赶出了自己房间,再把那个大包袱一股脑儿抱起,一直抱到院子最角落的一个房间,把那包东西往床上一扔,拍拍手道:“最重要的俘虏,自然要住最特别的房间,请,请。” 横平竖直的被子在床上乱成一堆,耿光感激涕零地溜了。 燕绥也不生气,施施然过去,当着文臻的面,把门关上了。 文臻也不去管他,打着送战果的旗号,求见主峰各位大佬,很快被接到四圣堂。 接待她的依旧是凤翩翩,这位三当家今日态度和煦了一点,盛赞了文臻办事效率之高,表示了对她的食堂的兴趣,又问了问今日掳来的人,文臻道听说是灌县富家公子,留住了说不定还可以和其家人再勒索一批金银,凤翩翩又赞她深谋远虑,两个女人在和谐的气氛中结束会谈,文臻依旧没见到其余几位当家,这回却得了一个飞流峰“管山”的令牌。 凤翩翩道这是几位当家对于扈三娘的感谢,感谢三娘帮助共济盟消弭一场祸事,以免被太子大军所趁,这令牌和职衔,代表她可以调动飞流峰上的所有人手,并拥有飞流峰的自由出入之权。 文臻自然表示了感谢并笑纳了。虽然这令牌对她其实也没多少用处,所谓的调动飞流峰人手,无事自然不能调动,有事便是下山打劫或者跟随共济盟的大部队有所行动,又不能拿来给自己办事,反而人来人往,汇报点卯,等于多上许多杂事和监视的眼睛。 但她不会说破,表现得像是终于得了信任的惊喜和自得。凤翩翩亲自送她出门,转过一道回廊时,文臻忽然探头嗅了嗅,道:“益母草?” 她嗅见了一股浓烈的益母草气味。 凤翩翩神色有点惊异:“你懂医?” 文臻:“略通一二。但是也只懂一点妇科千金之术。家母当年是当地有名的妇科游医。” 凤翩翩神色有点意动,但是想了想终究没有说什么,大抵是觉得略懂而已,实在不值得多问,只敷衍了一句,引着她继续向外走,文臻也不多问,刚要跨出门槛时,旁边一间屋子里忽然响起碎裂之声,接着便有一个妇人声音急促响起,道:“又喝这劳什子苦药!喝了也不见好!都拿走了去,别再来折腾我了!” 她话音刚落,两个丫鬟已经诺诺退出门来,看见凤翩翩站在门口,都急忙行礼,正要说什么,凤翩翩已经脸色难看一摆手,两个丫鬟便噤声退下。凤翩翩看一眼文臻,收回了想要跨进门的腿,若无其事对文臻笑道:“我们走罢。” 只这一句,屋里的妇人却听见了,随即一声冷笑隔窗传来。 “果然寄人篱下难免遭人白眼。凤翩翩,如今连你也嫌弃我了!” 凤翩翩苦笑,隔窗道:“慧娘,你这说的什么话。” 那慧娘声音原本细微娇嫩,有一把少女般的嗓子,但此刻因为病痛烦躁,显得尖利聒噪:“我说的是实话!当年我怎么对你,怎么对你们,现在看我失势了,被背叛了,就……” 文臻忽然掀帘走了进去。 第两百六十四章 燕绥的赠礼 文臻忽然掀帘走了进去。 那女子受惊转头,发现竟然还有外人在,顿时住口。 文臻看见她,倒和自己想的刻薄妇人形象截然不同,竟然是个苗条纤秀的妇人,三十岁左右,瓜子脸至下巴处一个伶俐的收束,显得清美娇俏,身段颇有些弱柳扶风的意味,只可惜脸色黄白,气色衰颓,显然病了有一阵了。 这叫慧娘的妇人看见文臻,怔了一怔,一双含泪盈盈的眼眸转过来,目光中竟有几分怯怯之色,这不是故意伪装,很明显是日常便是如此性子展现,但对于方才隔窗已经听见她发作的文臻来说,顿时忍不住要在心里翻白眼。 东堂的有点地位的女性,怎么一个比一个能装呢。 慧娘看了她一眼,揣摩不出什么,便微微皱眉看凤翩翩,用眼神示意她把人带出去,凤翩翩正要说话,文臻忽然道:“腰酸,胸痛,口渴,后不利?” 后不利便是便秘的隐晦说法。文臻当初和太医院打赌赢了,可学三技能,其中之一便是妇科千金术。而她的冤大头师傅专治尊贵女性,自然不能和太后皇后们说什么“大便难。” 文臻这么说也是故意试探,因为只有各大世家的大夫们,才爱和天京皇族统一步调,后不利这三个字,普通妇人是听不懂的。 果然慧娘一怔,脸色顿时肃然,坐正了身子看她,道:“妹妹懂妇科千金术?” “略通一二。本不该多嘴,只是闻着那药汤味儿不大对。益母草固然益母,可也不是什么方子都该用的。夫人如果不介意,可否容我请脉?” 凤翩翩皱眉道:“张老先生是山上乃至整个灌县最好的大夫,也擅千金方,你还能强过他不成?” 慧娘立即垂泪道:“也是。已经够劳烦你们了……” 凤翩翩立即露出头痛的表情,把文臻往前一推,道:“那就劳烦你瞧一瞧罢。” 文臻上前去把脉,慧娘此刻倒恢复了冷静,听文臻道:“舌红,有齿痕,苔薄。左寸关细弦,力足……肾阴虚,肝郁成热,先开几付方子吃吃看。” 说着便写方子,又关照凤翩翩:“五灵脂不可多用,我是怀疑夫人内淤不尽,且先试着。” 凤翩翩接了,赞道:“三娘真是博学多才。”却又漫不经心地道,“我这慧娘姐姐,吃药也有小半年了,总不见好。所以一两方不奏效,三娘也不必放在心上。” 文臻一听便知道她是不信自己医术,也不解释,笑着点头道:“是啊,我但尽力便行。” 慧娘笑道:“不管成不成,都要谢妹子心意。可惜我寄人篱下,又遭逢家变,也没什么能谢你的……”说着便拭泪。 她容色清美,笑起来还留几分少女的灵动,一旦落泪,长长睫毛尖一滴晶莹将落不落,着实动人。文臻身边女汉子多,便不是女汉子,骨子里也是强人多,还从没见过能把落泪的角度和美感都控制得这般炉火纯青的技巧,忍不住多欣赏了一会,同时满嘴甜言蜜语,安抚了慧娘几句,说得她破涕为笑,顿时又笑出了美且令人怜的美好角度,引得文臻又欣赏了一阵,并想象了一下自己如果这样笑,燕绥会是什么样儿。 会吓跑的吧? 那边,凤翩翩又露出了头痛的表情,赶紧三言两语把文臻给拉了出去。两人出门去,文臻才听她吐出一口压抑的长气。 文臻笑道:“这位慧娘,明明满身富贵,怎么总这么委委屈屈着?” 凤翩翩似乎憋得狠了,忍不住道:“你方才说她肝郁,倒还真有几分见识。她可不就是郁恨着病了的?含辛茹苦把独生女儿拉扯大,结果那女儿羽翼一丰,便占了家产,将她扫地出门,换谁不郁?” “这女儿可真是不孝。”文臻也唏嘘感叹一阵,再转过一个回廊,就看见这几天都没见的萧离风迎面走来。 文臻眼睛一弯,笑了。 当然她现在这个脸,笑起来实在不敢恭维,萧离风脸皮子抽了抽,似乎怕她太过热情,一丈之外就站定了,两人打个招呼,也没多说,便又各自告辞。 文臻走出院子时,伸手摸了摸辫子,那颗琉璃珠不在发梢上。 院子里,凤翩翩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地又看了看手中的药方,随即命丫鬟去请大夫。 半晌她道:“不是说尽量避免见她的呢?” 一个声音道:“这不是听说她闯进慧娘那里,担心嘛。” 凤翩翩道:“我现在倒觉得这人没什么问题。” 那声音呵呵两声,道:“我觉得我也没什么问题,可我还是有点担心。” 凤翩翩冷笑:“贼当久了,看谁都是贼。” 两人忽然都住口,凤翩翩转身,看见刚走出来的慧娘。 方才还柔弱爱哭的慧娘,此刻冷然站在廊前,道:“你俩鬼鬼祟祟,在商量什么?” 两人齐齐露出头痛的表情。一个赶紧溜了,溜不掉的凤翩翩,按着额头道:“慧娘,心思不要这么重,不要这么草木皆兵。三娘方才都说了,你这病就是……” “我这病就是被那逆女气的。”慧娘木然道,“软禁她老娘,夺了我熊军,逼我逃到共济盟,寄人篱下……” “易慧娘你能不能不要再说寄人篱下这四个字!” 一阵静默。 “我就知道你们厌烦我了……” “我烦你心障不除,迟早气死自己!”凤翩翩抱头,“你对共济盟有恩,对我有恩,共济盟和我,都愿意护你一辈子,何必非要说得这么凄惨,整日疑神疑鬼,于病体无益。气出个好歹,不是便宜你那逆女?” “那逆女刺杀易铭,暗中作乱,散布谣言,勾连官员,最后还全部推我身上,引得易铭和我翻脸,现在连方老的药我也吃不上了,她这是要逼死我……” 易慧娘修炼了半辈子的柔弱腔渐渐又转尖转锐,刺得凤翩翩一脸苦相地逃了出去。 而往飞流峰去的文臻,坐在吊篮里,捻了捻已经悄悄回到她辫子上的琉璃珠儿。 …… 回到飞流峰,食堂也该开业了。 今晚的清炒地皮菜,笋尖蒸蛋,香茅烤野鲫,脆皮野猪肘。再次引发抢食的热潮。尤其那笋尖蒸蛋,里头竟然有新鲜弹嫩的虾仁和艳红喷香的火腿均匀分布,每一口蒸蛋的香软嫩滑里,都会同时感受到虾仁的弹性鲜美和火腿的醇香适口,不懂厨艺的只觉得好,懂一点厨艺的都难免惊为天人——蒸蛋不管加什么料,按说最后所有的料都会在最后沉底,上头没料,下头料太过密集硬邦邦的难吃,液态的蒸蛋是如何保持所有内馅都均匀分布,简直是一个世纪难题。 而今天的特菜是菜包。这菜包可不是平常的菜包子,而是选出圆而小,巴掌大的白菜叶。以鸽子肉切碎油炸做成鸽肉松,加上芝麻火腿末蘑菇末鸡蛋末等等,拌上作料,吃时外脆内酥,白菜的清脆微甜和鸽松的香酥柔润完美结合,再一次刷新美食感受。 特菜自然也是做了手脚的抽签,这回中签的是几个不怎么说话的黑衣人,面容平常而木讷,众人看似不在意,都似乎有点避着,闻近檀专门负责收集食堂信息,走了一圈便告诉文臻,这几个人,负责主峰四圣堂后山看管,后山此路不通,本也没什么可看的,所以共济盟流传的说法是,这些黑衣人肩负着监视全山上下人等行迹的任务,相当于半个密探部门。 这几个人是今日方来,来的目的看样子也不是为了吃,他们似乎也知道自己被人猜疑的身份,往那颇有震慑力地一坐,众人说话声音都小了些。 但文臻的美食是个正常人都难以抗拒,中签之后他们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勉为其难地捧起菜包,吃了一口之后,虽然还是那么面色木讷,但是吃饭的速度明显加快了许多。 食堂红红火火,文臻这个大厨却不能与民同乐,菜刚刚烧好,就被俘虏给俘虏了。 她被燕绥捞进了那间杂物间里,一进去,文臻就“嗐!”地一声。 某些人真的有化腐朽为神奇的能力。 本是一间黑暗的堆杂物的小房,现在杂物都不见了,斑驳的墙变得雪白,半截墙面和地面都贴上了上好的西番长毛毯,地面是深蓝色的,越来越浅,到了墙壁上就转为淡青色,淡青色渐渐淡去,融入一片的雪白,像大海上因风,簇拥而起的浪花。 当然,没忘记两边对称。 黄杨木新打制的榻榻米靠着临崖的唯一的小窗,窗被开得更大了一些,原本北面窗没有阳光又湿又冷,此刻却透着半崖山色一抹远云,使景色入窗如画,窗也便成了画。 榻榻米上自然配有古雅的小木几,木几之上淡青色圆腹瓷瓶自然装的是好酒。 今日的菜色已经在桌上散发香气,菜包中最好最圆的几个大概刚出锅就被偷渡来这里。 燕绥一胳膊拐着文臻坐在了榻上,文臻本来不想理他,打量屋子一分神,已经被安排好了。而此刻窗帘卷起,揽半窗夕照,黄昏的阳光暖而轻,为对面青黑的崖壁镀上一层柔和的金光,垂落的水瀑激起的细微水珠因此成霰,在碧崖芳草间折射出一片七彩之色,而下午的时候山谷间可能下了短雨,此刻便有一截新虹,斜斜坠在翠峰之间。 晚峰夕照。 文臻还没来得及惊叹,燕绥伸手来抠她的脸,文臻一让,身体一转,顿时又见一景。 翠峰之外,露一线浅蓝色的天幕,天幕尽头似乎有丝带迤逦而来,细看却是大江源头,奔腾而至,于此处平峰翠谷之间,趋而和缓,转为一泊明亮如镜的湖泊,湖泊亦如琥珀,日色下一段碧蓝如丝绦,一段闪烁粼粼斑斓,似山峰为求美,精心于眉间装饰的发带。迎风飞舞,变幻万千。 平江翠谷。 文臻眯眼看了一会,无意识地接过燕绥递来的酒杯,燕绥探身推开一扇窗,文臻眼前景致又一变。 那一段山色铁黑,中间垂挂飞瀑如雪练,映衬得色泽硬朗鲜明。那瀑布极长,下贯长河上接青天,薄透浮云迤逦而过,便和那飞瀑连接一起,望去似云成瀑,瀑化云,一入江河阡陌,一上九霄青天。 流云飞瀑。 美到令人窒息。 想不到这杂物房的角度,竟是这院子唯一能坐拥三处名景的地方,一扇窗纳尽五峰山色,薄酒亦香。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云雾也好,瀑布也好,美则美矣,水汽太大,坐在窗边不过一刻,袖口已经微湿。 燕绥转头看了一眼,忽然一笑,变戏法般摸出一把小伞。 真的是小,玩具伞一样,乍一拿出来的时候只是一个短棍,文臻还以为他拿出了双节棍,然后就看见燕绥慢条斯理地上下拉拉,将棍子拉长,按动了什么,啪一下,弹出伞面。伞面银灰色,似缎非缎,光泽油亮,显然防水,就是不知道防不防火。燕绥将伞架在窗口,文臻正想说这样看不见景色了,随即就发现这伞面从内看是透明的,文臻拿过伞,伞面对着自己,发现看不清伞下。 这材质很妙了,很显然伞挡着自己的时候,自己能看见别人,别人看不见自己。 燕绥随手递过来一把小刀,文臻会意,拔出自己匕首对伞面一割,果然毫无痕迹。 伞骨下垂着金铃,文臻一摸,不是金铃,是口哨,口哨还是中空的,可以放自己的各种古怪东西。 文臻又在伞柄上摸索,片刻后,从伞柄下端,抽出一支小小的青玉箫。 不等燕绥示意,文臻将青玉箫凑到唇边,悄无声息地靠在窗口,对着底下一吹。 一点流光飞快穿过云雾不见。 隐约有点摩擦声响,又过了一会,山谷里砰地一声闷响。 文臻和燕绥,眼皮都没眨一下。 共济盟安排人来听壁脚是免不了的,哪怕第一天文臻就点明嘲笑过,共济盟也不得不做。 但这一手放在这两人面前,还是太不够看了。 燕绥道:“还有呢?” 窗口上方传来细微响动,文臻一按伞柄,斜斜向着山谷上方的伞尖,忽然飞出明光一片,一声惨呼,一条青色人影从他们面前坠落。 这两人依旧没有看一眼,文臻低头弹弹伞骨,也是中空的,将来想要灌液体,放虫子,放粉末,都非常方便。 伞骨可折叠,伞柄也可折叠,每一段都是杀人手。这伞花样多,用途大,但是收起来的时候,竟然还可以一键折叠,文臻亲眼看见燕绥扳动伞柄上一个机括,那伞便自动一截截收了起来,最后成了一个小臂长笛子粗的短棍,十分利落地摆在文臻面前。 文臻摇摇头,把伞面放出来一些,让它还是成为一把伞。这样,就是一柄更像是装饰品的闺秀缎伞,可以斜斜背在背后。 文臻向来不喜欢用正式武器,她觉得背着刀剑等于告诉别人自己会武不好惹,所以她练拳头,每日不辍,齐云深给她的那种黏腻的果冻泥,她自学会自己配制后,有机会就会配一大缸,在里头练拳虽然很难受,但是就和绑着铁块练轻功一样,一旦卸下铁块,身轻如燕。文臻也是如此,在缸里打拳都流畅了,出缸自然空气里打拳,自然快上好几倍。更不要说那种果冻能够排毒,身体杂质被激发出毛孔,换得身轻体健,连皮肤状态都越来越好,所以她一直把这种古怪的练功方式,坚持了下来。 这也是她天天要去小溪边洗一洗的原因,可不是要勾引谁。 她的武力值随着练功和不断碎针解锁而提升,提升后的武力又慢慢能带动针化去或者碎去,在历经一年多的修习后,终于形成了一种良性的循环,虽然之前碎针导致的味觉受损没有完全恢复,但倒也没有更多的问题爆发。 文臻忽然按了按小腹。 靠近腰腹部的位置有点隐痛,似乎有针要发作,那里,就是最初引发她被诊断不孕的重要部位。 这里有了动静,她的毛病,是恶化了,还是终于有机会好转了? 第两百六十五章 春心碎 不管怎样,她得抢先在这针发作之前把它碎去或者化去。 这需要契机,她没有多想。倒是对这伞十分喜欢,这种看似无害实则阴险的玩意儿,和她真是绝配,当下也就不客气地收了,暂且原谅了他陷害她顶内裤的仇恨。 随即她在一处伞骨里灌了点文蛋蛋的洗澡水,伞还是斜斜倾在窗口,液体自然从伞骨里泻下来,很快,这一片底下的山崖,别说人,蚂蚁都呆不住。 两人在伞下对坐吃饭,文臻便问太子近况,燕绥道太子最近神不守舍,暂时打消了独占全功攻击共济盟的计划,拉着易铭一起商讨剿匪,这位生怕易铭背后搞鬼,死命地赖着他,一切吃穿坐卧,形影不离,这要是男人也罢了,可易铭是女人,女扮男装的人,给太子这么纠缠,既要你来我往,还要提防对方发现自己的秘密,也搞得苦不堪言。 易铭也想给太子送女人,分散他的注意力,奈何太子上次吃了燕绥送女人的大亏,最近哪里还敢近女色。 太子自己呢,想着尸首不见的张洗马,想着张洗马说已经写好最后却没找到的奏章,就好像看见一柄刀吊在头顶,随时要砍下来,每日都被这恐惧压迫得两眼发黑。他偷偷派出无数人寻找张洗马,自然毫无所得,最后便认定了一定是易铭捣鬼,人一定在易铭那,盯死了易铭便行,所以两人现在连体婴一样纠缠着,而易铭所住的别院也是时常闹刺客,被纵火,那都是太子在作妖,想要找到张洗马。 文臻想着易铭和太子“秉烛夜谈,抵足而眠”就骇得发笑。 燕绥最后下结论:“迟早有一个得疯。” 那是,遇上宜王殿下,再加上黑心狐狸文蛋糕,自然要先疯为敬。 文臻倒有点发愁,没想到顺手弄走了张洗马,倒引出这许多事,易铭被缠住,那什么时候能上山? 自己下的料,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发挥作用。 两人对坐吃完饭,文臻不想太落人痕迹,毕竟现在院子里人杂。收拾了碗筷出去,下榻时候,忽然发现放鞋子的小凳,是一种软泥做的。 此刻燕绥的一双便鞋,破天荒不对称地落在一边,那软泥小凳上,清晰地落下了一双鞋印的痕迹。 文臻忍不住要笑,又忍不住撇撇嘴,以至于脸上表情颇有些古怪。 某些人啊,真是,一点亏都不肯吃。 他对人好,是坦然的,索要爱情,也是坦然的,他才不会“我对你好,你随意”。我今天给你做了礼物,你且记得一定要回送我。 文臻扫了一眼那鞋印,就当没看见。昂然出门去。 过了一会儿闻近檀叨咕着出门来:“咦,我收藏的那批绒布和上好羊毛呢?还有我纳鞋底的那些物件呢?” 厉笑把她拉了回去:“你管那么多呢!” …… 晚上文臻练完功,记挂着手头活计,便先去溪边洗一洗。 她近来有意用冷水洗漱,以增强自己的体质。 刚出门,就看见君颜正在溪边洗头。 文臻站住了脚,眯起了眼。 依旧的好月色,好月色里的好人儿,乌发垂落如缎,穿过黑发的雪白的手。 这一幕场景有点熟悉,只是主人公换了角色。 文臻心里咆哮着,抄袭! 她转身想走,忽然眼前一闪,利刃破风声响,有匕首擦肩而过,直奔溪边美人。 美人霍然转身,惊得呆住,竟然不知道闪避,一动不动。 嗤一声轻响,明光越过,一片柔软黑发如幕布被齐齐截断,覆落清溪。 君颜瞬间成了童花头。 这还是好的,文臻看那匕首竟然刁钻地在君颜身侧折了两折,才消失在黑暗中。这要是个懂武功的,下意识闪避,不管往哪个方向闪,最后都免不了要穿个透明的洞。 殿下对于一切看不顺眼的人群,一向随意得很。死也好,活也罢,看你自己作。 君颜受到这样的惊吓,猛烈咳嗽起来,咳得眼冒泪花,越发娇弱楚楚。 可惜也没人给他夜寒露重披寒衣,文臻挥舞着手中的针线匾子,怒道:“你占了我位置了!” 先受到惊吓,再被不解风情的女大王呵斥的君颜,甩着他的童花头,咳嗽着掩面而逃。 燕绥倒是一直没出现,大抵觉得自己出现,文臻就不会做鞋,因此很老实地隐着。 文臻简单洗漱之后,从容地坐下来,开始纳鞋垫。 她之前看闻近檀做过,厨子手巧,看一遍也就会了,姿势正确,手法熟练,还时不时十分老手地将针在头皮上擦擦。 一旁还有几根竹制的长针,这是准备用来做鞋面勾花的,文臻打算给燕绥做几双不一样的便鞋,比如羊毛拖鞋,比如毛线勾花拖鞋。总之都不是可以穿出去的类型。 她在感情上,并不喜欢外露太多。 长针就是那种毛衣针,还做了几对钩针,厉笑看见,也各自要了一副去,文臻衷心希望易人离有朝一日能穿上勾花毛衣。 千层底布鞋穿着舒服,做起来却麻烦,文臻纳了一阵子,忽然听见身后有响动。 她以为是燕绥,一转头却发现又是张洗马。 张洗马名叫张戟,挺金戈铁马的一个名字,性子也挺刚,人看起来却是清竹一样,俊直却脆弱,此刻这竹子因风摇摆,看上去像在激动。 文臻正在想他激动个啥,就听见张洗马梦幻地道:“这鞋……” 文臻下意识举了举手中的鞋底,一看就是男鞋。 张洗马越发激动了,“这鞋是……” 此刻他心中涛急浪涌,万声喧嚣,都是情意有所呼应的激越之声——这山间精灵,倏忽来去,却每夜和他相见,显然和他一般,对这溪边相会也有所期待。 而她在溪边等待并纳鞋底的姿态,不知怎的和他记忆中母亲临窗缝衣的剪影重合,瞬间便扣紧了“温柔、贤淑、婉约”之类的属于仕女淑女的词儿,也是他心中最美好的词儿。 张洗马年纪不小,还未成亲,并不是没人说媒,他的座师,李相便曾有意许孙女于他,但张洗马对京中娇生惯养意态骄矜的小姐敬谢不敬,从来想要的便是那既朴实又柔美,既天然又成熟的真正淑女。 如今他看着那鞋垫儿,心灼灼热了起来,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 他上前一步,想起了什么,急急地在袖子里伸手掏,又在腰间摸索,这才发现别说信物,一文钱都掏不出来。 文臻愕然看着他,心想莫非看上了我精绝的手艺,想要出钱买? 再低头看看自己的疏影横斜针脚,糊涂纠缠乱线,顿时打消了这个伟大的猜想。 忽然一个人走过来,轻巧越过了张洗马,走到她身侧,低头笑看那鞋垫,道:“针脚比上次有进步。” 文臻见是燕绥,下意识嗤地一声。 但这样的态度越发显出随意和亲热来。 张洗马如遭雷击。 他痴痴地站在那里,看着那个忽然出现的看不清脸的男人,对他的山间精灵说了句话,那少女抬起脸来,月光下翘起的嘴角一弯如钩。 男人牵起少女就走,经过他时微微掀起袍角,靴子一闪而过,张洗马懵懵的,并不明白他的意思,人走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是给他看,鞋垫儿大小和对方靴子一样,是做给对方的。 张洗马脸上火辣辣的,好一会儿才慢慢转身,拖着僵硬的步子挪回去,走了几步忽然反应过来,方才那两人,是进院去了? 那姑娘不是山间精灵,是这院子里的人? 张洗马怔怔立在风中,捧起自己碎成八佰瓣的心,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 后来的几天,半山小院的人们,尤其是女性们,都发现张洗马顶着一张脸色白白眼圈黑黑的脸,用一种极具搜索力度的目光,在每个人脸上搜来搜去,好像想要搜出那脸皮底下另一张脸来。 不过他搜遍了所有女子,唯独漏过了扈三娘。 文臻给他送药的时候,他还是把眼光从她头顶上飘过去,多看一眼都懒得。 文臻忍笑走了,也不理他,等他伤养好了,看燕绥怎么安排吧。 至于从他那弄走的小册子,上面记录了一些事宜。张洗马是个光风霁月的人,也是个敬业的人,他自做了东宫洗马,便觉得要照管好太子一言一行,因此太子上至上朝,下至起居,交朋唤友,日常喜好,这本子上都有记载。 这些记载乍一看没什么,但因为巨细靡遗,很快就能看出太子日常的交往,银钱花用支出,以及有些日子的行踪和有些言行的问题,另外里头还夹了张洗马就这次太子私下携带家眷同行剿匪,不禁女色且放纵宫人挑衅西番王女引发事端的事情,向陛下一一说明的折子。 如果结合这个折子,再回头看那册子里记的内容,就能发觉太子在天京的贤名,也经不起推敲。 再细细追索可能还会扯出更多东西来,所以文臻不会把册子还给张洗马,这东西他怀璧其罪,还想再死一次不成? 张洗马再也不去溪边了。 君颜也不敢半夜出门洗头了。 文臻的日子恢复平静,日常练功,踏青,种菜,烧菜,去四圣堂几回,那位慧娘原本对她的药半信不信,如今态度越来越好,连带凤翩翩对她也有了改观,缴纳钱粮的事儿也不提了。 她又遇见萧离风几次,不过淡淡谈几句,听他说大当家闭关,二当家出门巡察了,至于四当家,这山上就好像没这个人一般,没人提。 今天文臻照样去了四圣堂,和之前不得召唤不能去不同,这回是慧娘请她去的。 病好了很多的慧娘,不再如第一次文臻见她时候那般喜怒无常,大部分时候看起来柔弱娇怯,细声细气。她很喜欢文臻做的小点心,口味看似随意实则很挑剔,第一次吃文臻带来的玫瑰酥,就说有天京城的味道。 倒把文臻吓了一跳,她确认慧娘没去过天京,自己也没做厨神出名拿手的点心,想必慧娘自己府中常备天京点心,吃多了就能尝出那细微的特别。这么讲究的家族,这么细腻的味蕾,这身份,简直呼之欲出。 她面上不显,今天还找了个借口,顶着燕绥的虎视眈眈,将君颜给带着,君颜一路上心情颇好,分外温柔,到了四圣堂外院,便自觉地站了下来,文臻却道:“跟我进去罢。” 君颜惊道:“三娘这是说的哪里话来。按说四圣堂我都不该随意踏入,更不要说有内眷的内院……” 文臻笑道:“你是忘记了,你本就该在四圣堂啊。三当家托我调教你,调教好了自然该送上来,难道我还能一直自己霸占着不成?” 君颜还要说话,文臻托着下巴似笑非笑看他,“我是瞧着你性子挺好,不需要调教,才直接把你送来。莫非你到了四圣堂便要作妖?那我现在便把你带下去再调教一番如何?” 不等君颜想好怎么回答,她又自言自语道:“新来的那个俘虏,据说以前在衙门黑牢里当过牢头,交给他也许合适……” 君颜立即道:“三娘对我爱护。我怎么不明白。君颜性子如何,三娘也明白。何须再次调教,既然如此,咱们便进去吧。” 文臻展颜:“这就对了。三当家在里头慧娘屋子里,一并去见见吧。慧娘有个女儿和你差不多大,算起来也是长辈了,不妨的。” 两人一前一后往里走,此刻忽然飘起毛毛细雨,君颜没有带伞,左右张望,要从旁边一丛美人蕉上折一宽大叶子给文臻遮雨,文臻转头看见,飞快地反手一推,叱道:“不可!” 但是已经说迟了,那芭蕉一折,叶片簌簌一阵微响,乌光一闪,君颜大叫一声,跌倒在地,膝盖之上一支小箭,血迹殷然。 此时又有黑衣人影出现,正是那种传说中承担保卫职责的木讷护卫,原本脸色肃杀,看见文臻倒缓和了一些。 所谓美食的力量。 君颜受惊,自知闯祸,抱着膝盖一言不发,只咬牙仰头看着文臻。 微雨之下他眉鬓微湿,幽黑闪亮,越发衬得脸庞雪白如玉,一双眸子眼波流转,水光晶莹,暗藏几分苦痛隐忍,引人去读。 文臻不读。 她看也不看一眼,只和那几位护卫赔笑解释这位无意中误触机关,还是美食的力量,几个护卫查看一番,没有表示疑问,却又道这误触也有误触的惩罚,何况这箭上有毒,需要治疗,将君颜带走了。 那男子被黑衣大汉们架走,走的时候还宛转回首,眼神凄切,形象完全可以直接去演杨贵妃马嵬坡婉转娥眉马前死这一节,可惜无情文明皇嚼着杏子干,随便挥了挥爪,一边想着这四圣堂果然也是个机关遍地,一边呵呵两声进了内院。 内院里这次遇见了萧离风,萧离风和以前一样嘘寒问暖,还特意问候了顾大哥,可惜他自称妻子悍妒,动不动闹上吊自杀,怕逼出人命,并不敢现在就和顾大哥暗通款曲,请文臻转告顾大哥,务必等他一等。 文臻一边道一定一定,一边心里骂着等你妹啊,一边笑吟吟进月洞门,摸了摸辫子。 屋子里凤翩翩不在,慧娘在对镜梳妆,丫鬟在她身后给她慢慢插戴,那些琳琅满目的首饰戴上又取下,穿花蝴蝶一般换个不休。 “夫人还是这般年轻。”丫鬟给她换上一支八宝蝴蝶流苏簪。 “我从小就爱在镜子前捣鼓,但上一次这样慢慢梳妆,还是我年轻时候,”慧娘细长的手指轻轻卷着流苏,唇角一抹笑意柔美,“可惜从婚后,我就再没认真梳妆过。” 丫鬟不敢接话,手上动作更轻。 “我为了大哥,为了西川,嫁给那个糟老头子,受了那许多年苦。大哥给我补偿,是想我以后无论他在不在,都能安享此生。可惜他便有一分亲情又如何,终究抵不过人心崩坏,抵不过我自己都养了只白眼狼。” 丫鬟轻声道:“夫人只是怜惜小姐。不愿对小姐下杀手。否则夫人掌握熊军多年,如何便会没有后手?” 慧娘冷漠地道:“我是有后手,可惜现在调不出来。我本来还有一个后手,却被那白眼狼狠心毁了。她可真是心急,十几年后的危险也能惦记上。”她烦躁地闭上眼睛,伸手将刚刚插上的簪子都拔了出来,反手就插在丫鬟手上,冷冷道:“出去。” 丫鬟连呼痛都不敢,含泪捧着手出去,出门的时候正撞上文臻,还要忍痛给文臻见礼,文臻好像没看见她手上的伤,点了点头便进门,却在擦身而过的时候,落下了一个小小锦囊。 第两百六十六章 上天梯 丫鬟低头捡起,回房打开,嗅见清凉的药味,才怔怔落下泪来。 这边慧娘已经恢复了平静乃至柔弱的姿态,和文臻笑谈了几句,文臻又给她把了脉,把药方给她再调整一下,笑道:“再喝上七副,便要大好了。” 慧娘急忙称谢,文臻又道:“提醒一下夫人,即将大好之前,夫人应该会有一次大出血,排出许多血块,这是最后的排淤,夫人届时可千万不要惊慌,可千万别把我当刺客拿了,那我就冤枉了。” 两人便笑。一个笑得目光闪烁,暗暗打量,一个笑得微带暧昧,不以为然。 慧娘的妇科病,说是积郁所致,其实还有一个根子,像是因为突然小产后将养不利,留下了病根,文臻也是后来几次把脉中,渐渐发现的,这病不轻,如果不好好调养,是能要了命的。 只是不知道这寡居的女子,怎么就忽然小产了。和她私通的人是谁,想必是个很有意思的故事了。 如今这个最后排血块,就是个必经过程。 慧娘听见血块两字,心中却动了动,忽然问:“我若排那血块,是不是看起来十分凶险,是不是像……像妇人生产的那种凶险?” 文臻心中暗笑,道:“自然。看起来和妇人产后血崩很像。只是轻一些。所以才特意嘱咐夫人。” 慧娘又出一会神,忽然又道:“身为女子,三娘如此医术,令人艳羡。听闻三娘医术师承山野名家,自古医毒不分家,不知道三娘对毒术可知一二?” 文臻道:“略懂些。” 慧娘道:“请教三娘,如何让一个从不吃外食,不喝别人泡的茶水,也不接触他人,行事万分小心的人,中毒呢?” 文臻笑道:“自然是要选择让她不得不接触的时机。如果真的什么都不碰,那就得心狠点,拿自己作伐往往效果最好。毕竟,多疑者常死于疑嘛。” “多疑者常死于疑……”慧娘喃喃重复一遍,不禁一笑,“这话真好。” 她似乎瞬间有了什么想法,目光闪亮,转身拉开抽屉,翻了翻,随即道:“玲珑!” 方才那个丫鬟急急应声赶来。 “你在我妆奁箱笼里,找到那个琉璃珠花来。” 那丫鬟应声去了,过了一会儿,端了个托盘,托盘上有个小盒子。 她经过庭前,遇到另一个丫鬟,她急忙行礼道姐姐好,那丫鬟却道:“别喊我姐姐,我已经被贬斥了。” 玲珑便苦笑,道:“贬斥完了没人用了,姐姐还会回去的。” “说得也是,下次就轮到你了,便是你现在在她身边,我看还不如我们。”那丫鬟道,“这个珠子,她又要拿去害人了?” 玲珑停住脚:“什么?” 那丫鬟道:“这种珠花她多着呢,里头有翻转机关,装毒装粉装药装虫都可以。这样,”她比了个掰的手势,“掰一下,就换了一格。往往外头那一面没问题,掰过就有问题了。告诉你是让你防着一点,别哪天她叫你掰你就傻乎乎掰了。” 玲珑吸一口气,道:“我省得。” 那丫鬟又探头嗅了下,道:“现在这样儿是没问题的,我猜她等会儿用的时候,一定会顺手掰一下,把机关给打开了。” 玲珑点点头,知道这大丫鬟跟在夫人身边久,有些才能,前阵子因为夫人心绪不好被撵了出来,颇有些记恨。她也不多说,点点头走上台阶,正要掀开帘子,就听见里头慧娘道:“那丫头磨磨蹭蹭,拿个东西也要这半天!”语气轻飘飘的,玲珑却听出几分狞恶,激灵灵打个寒战,看看手上伤口,那药很好,只这一会儿已经收口了。 她停住,打开盒子,把珠子轻轻掰了一下,然后盖好盖子,进门去。 慧娘见她把东西拿来,眉开眼笑接在手里,取出珠花把玩一下,那是一朵水晶六瓣珠花,中间的珍珠圆润晶莹,慧娘将珠花递向文臻,道:“不值钱的小玩意,算做我给三娘的谢礼。” 文臻便笑着接了,两人又客气了几句,文臻便告辞。 慧娘看着她背影远去,轻笑一声,和玲珑道:“接下来有好戏看了。” 玲珑适时露出惊讶的表情。 “那个珠花,六片花瓣,藏五种宝贝,方才我已经把机关打开了,接下来就看咱们聪明能干的扈三娘,运气到底怎样了。”慧娘伸手拈一颗文臻做的陈皮梅,“不过我可不信她能逃过五种,偏偏碰上没毒的那个。”她忽然又怯怯一笑,“就算那个没毒,可也有乐子呢。” 玲珑沉默半晌,终于忍不住问:“夫人,扈三娘给您治病,你何必还下手呢?留着这么一个女医,对咱们也有好处呀。” 慧娘吃吃一笑,道:“你是在说我恩将仇报吗?是啊,我也很为难啊,怪不好意思的。可是我的身子,我的脉象,她都看过了,如果她看出了什么,你说我以后能睡得着吗?” 玲珑微微一颤,想起自家夫人去年的那些半夜私会,想起她忽然怀孕时自己等人的惊恐,想起小姐得知夫人怀孕时的愤怒以及后来引发的事件,不禁激灵灵打个寒战。 夫人当年为了前任家主的大业,委身于年纪老迈的临州郡尉,从而借兵驱逐了夺位的叔叔易勒石,灭掉了妄图争位的几位兄弟,之后前家主便把五禽军中的熊军拨在夫人名下,后来临州郡尉暴毙,夫人带着小姐回了西川,自此便过着公主般的日子,谁知道前任家主死了,新家主继位,传出要收回熊军的消息,夫人还没来得及拿出对策,小姐忽然发难,夺了熊军军权,把夫人撵出了益阳。 夫人当年对共济盟三当家有恩,便逃到灌县来,来了不久便小产了,之后便一直缠绵病榻。 至于小姐发难的原因,在夫人病重怒骂的那些日子里,她也听了个大概。夫人和人私通,珠胎暗结,这事不知怎的被小姐知道了,小姐还被人挑唆,说是夫人对她不满,不想让她继承熊军,想要生个弟弟,把家产和军队都给弟弟,小姐因此一急,便下了狠手…… 易慧娘轻轻抚着小腹,想着已经失去的孩子,和那个更加狠心的孩子,唇角露出一丝娇怯的笑意,轻轻道:“既然我病好了,也是时候放出点消息,请我的好女儿来叙叙了……” 她笑得温婉,眼神却冷若静水。 玲珑垂着头,想着这豪门巨族的女子们,为了权欲,也可以这般母不是母,女不是女,但这又是何苦?军队也好,权力也好,争来了便又怎样?还有西川刺史想要收回,西川刺史不收回,朝廷也要收回,这么多的敌人……长川易听说也闹成乌眼鸡,最后呢?死了个干净! 她又打个寒战,不敢再往后想,想那么多做什么呢,也许在这些豪门贵妇的下场到来之前,自己早已先一步被折磨死了。 此刻她心中隐隐有着一丝庆幸——夫人如此恶毒,但方才她已经把珠子掰过了。 现在扈三娘拿到的是关闭了机关的珠花,不会有事,也算报了她赠药之恩了。 下山的索道上。 文臻拿着那珠花把玩着,想着先前慧娘递过珠花前,手指曾轻轻一捻,珠子发出极其细微的声响。 掰开机关是吗? 她笑了笑,手指轻轻用力,啪一声轻响,又掰回去了。 …… 一晃又过了些日子。 小院里的人安安静静生活着,除了语言护卫大多又不见了,也不知道被搞事大佬燕绥又派到哪里搞事去了。 这些日子里食堂照样开,大锅饭照样摆,每天晚上有时候会有一点动静,但是那些夜半客不是撞到墙就是撞到檐,还总找不到小院大门在哪里。 这事情实在有些奇怪,毕竟小院门口有食堂,平常人来人往,谁都看见后头那院子院门好好地开着,但到了晚上,那门就不对了。 很多人从真正的门过,看见的是一截普通院墙,墙根上还有人撒尿留下的黄色斑点,都嫌恶地赶紧走开。 去夜探过半山小院的人,大多撞到头,回去之后意识不清,情绪暴躁,有一回还有人竟然拔刀杀了人。 渐渐就有传闻出来,说那飞流半山,因为少人去,后山深谷又埋了不少尸体,现在闹鬼了,大家碰到的,是鬼打墙。 如此一来,夜里小院也安静了。整座五峰山,在那扇诡秘的门前,终于低下头,展现了应有的识相和尊敬。 这段日子是平静的日子,是安稳的日子,这是半山小院诸人的共识,除了君颜和张洗马。 自从燕绥来了,两人的待遇一落千丈,燕绥称君颜是俘虏,俘虏不可以上桌,从此后他就只能抱着一个巴掌大的小碗委委屈屈在门槛上,一边吃一边看着另一个俘虏独享一桌。 燕大俘虏还说自己不过住杂物间,君颜怎么能住西间?叫君颜去和鸡们挤一挤。 还是君莫晓怜香惜玉,在鸡窝旁边搭了间小屋让君颜栖身,颜控且唯一不怕燕绥的君莫晓十分同情自己的本家,把那间小屋造得很是精美,引得隔壁的鸡总试图往里钻。君颜经常一觉醒来,胸口上蹲只鸡。 至于张洗马,惨遭失恋打击的年青大人,早已忘记了身外事务,把自己整天关在房里,吃什么,住什么,都是浮云,等伤渐渐好了,在能自如走动的第一天,他便要求下山。 还留在这里干什么?天天夜里看着他的女神和人私会吗? 文臻倒觉得他不必这么急,毕竟折子燕绥已经安排人送往天京,张洗马这个人证在路上如果出了波折反而不好。 燕绥却道无妨,改装绕道便行。文臻倒好奇他会给张洗马安排什么妆,结果一看,满脸麻子,满头癞子,比她自己恶心一百倍。 文臻严重怀疑是燕绥挟私报复。 张洗马自己居然接受度良好,没有说什么。文臻好奇地问燕绥何以说服洗马大人的,燕绥嗤笑一声道:“这种酸儒。任何事只要和他宣讲宣讲为国为民人间大义之类的,他就心甘情愿——这叫癞子?这叫光荣的印记!” 文臻哈哈哈一阵,笑殿下深知人性却不屑知。 为表对爱国爱民不惜己身的张洗马大人的敬意,她亲自送张洗马下山,燕绥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只好也跟着,张洗马一直情绪低落,走到半路,忽然转身,问文臻:“三娘。多谢你这些时日的照拂。如今我要走了,今日一别,再难相见,别的我也不问了,想必你自有打算。你……你能否告诉我,那夜夜浣发的少女,到底是谁,在哪里?” 文臻瞟燕绥一眼,笑眯眯地道:“倒也不是再难相见,说不定咱们很快就能再见呢。” 张洗马却没心思听她话里的深意,执拗地看着她。 “洗马大人,不是我不愿意告诉你,而是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更善良啊。” “我愿意接受一切结果。” “但我不愿意。”文臻挥挥手,负责护送他的德语一把将张洗马扛了就走。 张洗马在德语的背上伸出尔康手:“你不能就这样让我带着一生遗憾下山啊啊啊啊——” 他忽然停住嘴。 山道上,燕绥站在文臻侧后一步,忽然伸手,慢慢揭下了她脸上一个疙瘩。 再揭一个,又一个。 文臻笑着偏头,说了句什么,燕绥摇摇头,手掌在文臻面上一拂,那些疙瘩便都不见了。 他再一抬手,抽走了文臻头上的簪子,黑发倾泻。 燕绥含笑,捞起一缕长发,在唇边轻轻一吻。 山道上,张洗马像一只木鸡,僵硬地扛在了德语的肩膀上。 好半晌,他忽然激烈地挣扎起来,德语险些扛不住让他栽下来。 “放我下来!我要打死他们,打死他们——” “你做什么!安静!安静!”德语咆哮,“激动个啥!啊我说你激动个啥!自己有眼无珠,还怪人易容遮面吗!” “告诉我他们是谁!” “嘿嘿嘿,你自己算算,这朝堂上,还有谁这么恶劣,这么无耻,这么善于欺骗,这么……”德语忽然发现风向有点不对,可能会把语声往上刮,“……这么美貌!” “……燕绥!文臻!” …… 送走张洗马,文臻便回去准备晚饭,十字坡食堂生意红火。文臻充分发挥了奸商的特质,打着免费的旗号,却经常推出诸如点心,小菜,各色调料,各色小吃,这些东西都不供应堂食,想吃,要么拿出市价很多倍的银子来买,要么拿上好的兽皮来换,要么提供一些老板娘想听的新鲜事儿。 这个新鲜事儿比较难以掌握,老板娘今天对四圣堂四圣的爱恨情仇八卦感兴趣,明天对传说中的大当家练功的地方有好奇,众人也不知道她到底喜欢听什么,就把知道的都聊一聊,聊到高兴了,老板娘随便拿出个什么,都好吃得打嘴巴不能丢。 今天的一个鲜奶香蕉派,引得众人抢食,然后七嘴八舌的,文臻便知道了今晚原定的守门队被撤回,据说换人守了。但又没人知道换了谁。 那就是夜间有贵客。 再一看场间,今天那些木讷黑衣人一个都没看见。 那就是四圣堂高级守卫被派下去守门并接人了。 来的是谁? 忽然隐约一阵梆子声响传来,众人一怔,齐齐住口,侧耳凝神听。 一旦安静下来,山间便只余了风声,方才的梆子声也便更清晰,仔细听并不是那单调的梆子,而是一种悠长又清脆的声音,那一声脆响长音从山脚下响起,有个雄浑的男声长声道:“上——天——梯——” 与此同时,四面四座山峰,也响起了这脆响声伴随着号子,“上——天——梯——” 那一声声不断往上,往上,在五峰间回荡。而四面峰顶之上,忽然响起了鼓声,鼓声沉厚咚咚,仿佛自九天雷霆生,四面黄昏薄云被震散,如飞絮缀了满山。 “上——天——梯。” 五声上天梯,不断地盘旋而上,众人沉默静听,仿佛也见人一拂衣衫,伴清风浮云,拾级而上,且登青云梯。而苍天之上起高台,见众生尘埃。 最后那五声上天梯,在五座峰顶汇聚,鼓声更急,雄浑苍凉。 文臻愕然环顾四周。 只看见众人仰起的脸,光芒熠熠。 ------题外话------ 这几天一直在外面,再加上之前感冒咳嗽延续了很久,我的存稿,终于弹尽粮绝了…… 第两百六十七章 坑你没商量 鼓声和喊声停止之后,众人才哄地一声,兴奋站起。 “办了办了,真的办了!” “都说大当家一直在闭关,最近情势也不好,还以为不会办了!” “老板娘有酒吗!这事儿值得浮一大白!” 没有酒,文臻难得献上小菜,在众人兴奋的叙述中,才明白“上天梯”是共济盟三年一度的才能选拔大会。 共济盟麾下儿郎无数,机构庞大,时间久了,难免会埋没人才。因此早先大当家就定下规矩,每隔三年为大比之年,有才能的儿郎们可以逐级挑战,喽啰可以挑战头目,头目可以挑战队长,队长可以挑战堂主,堂主可以挑战坛主,坛主可以挑战当家……以此类推。 也不一定是武力,只要有才能,就可以找有同样才能的更高级别的人挑战,一旦赢了,双方位置互换,因为这是一级级的挑战,胜者可以步步高升,所以被称为上天梯。 文臻很感兴趣地问:“那么挑战大当家,是不是也就成了共济盟老大啦。” 众人一阵哄笑:“首先,你得成为二当家。” “在成为二当家之前,你得先打死三当家。别说我不提醒你,现在的三当家,真的就是打死以前的三当家上位的。上天梯上天梯,往天攀登,生死不计。” “成为三当家之前,你得找到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四当家,并战胜他。问题是,有人找到过吗?” “并没有。历任三当家,都是由四当家直接出具认输书跳过这一级的。所以历任三当家,其实都是特殊存在哦。” “找到四当家之前,你得战胜五峰坛主。” “战胜五峰坛主之前,你得打死黑木队长。” “……” 半个时辰后,众人终于把文臻想要当上共济盟老大需要走的路给她分析完了。都齐齐住嘴,用一种同情的目光围观着她。 文臻沉默半晌,掏出四圣堂给的那个飞流峰调动人手出入无忌的令牌,幽幽地道:“说好的这个牌子很重要的呢?我还以为我是飞流峰主这个山头我最大呢,敢情到现在,我的序列还在共济盟山脚下守门的三人小队的队长下面?” 众人抹一把汗:“哦不,比队长还是要高一点的,大概相当于一个六人队的队长级别……” 又一阵沉默。 半晌。 一声:“去死!”惊天动地。 满座食客狼奔豕突。 …… 食堂今日吃得热闹,但到晚间,结束清点的时候,老板娘发现有一盒点心不见了,帮工们纷纷表示一定是那群手贱的守门人们顺手牵羊了,文臻便提了菜刀追杀下山了。 燕绥作为一个俘虏,并不方便时时跟出去,尤其是在这种明显有客要来,满山警惕的情况下。 文臻带着几个人奔下山,正碰上机关开动,秘密的入山通道打开,一顶大红轿子,狂飙而入。 这山路上不能行马车,但能行轿子,那轿子颜色如火,行动也像烈火一样快捷,文臻在岗哨里就点心失踪的事还没吵出个结果,就听见几声尖锐的哨声,随即树丛分开,灌木移动,吊桥放下,几个神色冷肃,着棕色劲装的高大雄壮男子,拱卫着一顶红色轿子,脚程飞快,眨眼就到了岗哨旁,不等那几个临时充做门卫的黑衣护卫发问,啪一声,一个棕黑色的牌子已经扔在了岗哨面前。再一眨眼,轿子已经上了山道。 急迫而又嚣张。 文臻原本是抓着菜刀站在山道上和岗哨说话的,对方轿子来得太快转眼就冲到了面前,在对方的眼里,便是文臻持刀站在山道上阻路。 轿子里的人,也毫不犹豫。 一声冷而沉的号令传出。 “杀了。” 下一瞬那几个棕衣男子的刀光已经到了文臻面门! 易人离等人因为文臻也就是下山看看来者何人,都不大在意地站在一边,笑看老板娘假吵架,谁也没想到对方竟然会突然暴起动手,抢救不及齐齐一声惊呼。 厉笑眼看那刀光卷向文臻,眼前一黑,心想完了,闭上眼睛不敢再看。 更不敢想一旦殿下知道,会闹出多大的事来。 再睁开眼时,果然山道上已经没了文臻身影,她心中一沉。 …… 刀光卷起,因为太过厉烈,帘子被刀风卷开。 那一霎轿中人冷漠抬头。 正对上文臻的眼睛。 文臻眼一眯,笑了笑,无声地用口型说了一句。 “是你啊。” 然后她倒了下去。 在倒下去的一瞬,她竖起了拳头,一拨一引一顶,三个动作,是齐云深教她的那套奇诡拳法里最为精炼的三招,这一年多来文臻只练这套拳法,已经把里面的每个动作都练得圆熟如意,毫无烟火气,并在那十来个动作中演变出千变万化的趋势,此刻三个动作一气呵成,引得两柄原本要在她脖子两侧砍下的长刀,在空中交错,撞击,发出铿然长鸣,而她正好从这个空档里坠落。 山道之下是个满是灌木叶的泥坑,文臻发出一声大叫,摔入灌木叶丛,人影转眼不见。 两个出刀的棕衣护卫对视一眼,眼神微讶。 明明没有击中,为啥这丑女叫得如此惨烈。 还没来得及禀报,轿子里心情急迫的女子,以为已经清除路障了,已经不耐地催促,“走!” 轿子应声而起,顺山道而上,直入藏锐主峰。 如一道火线直燃上天。 但是那道火线刚哧哧燃了一小截就停住——刚刚反应过来的易人离等人,愤怒地扑了过来。 先到的是君莫晓,她本就离文臻最近,二话不说拔刀,用先前那两人对文臻劈刀一模一样的姿势,对着轿子便砍。 那轿前两人自然立即拔刀,金铁交击巨响震得满山嗡嗡,两人本是高手,膂力沉雄,双刀一架,向外一抛,君莫晓一个倒翻,落在丈外。 轿中人怒喝:“别磨蹭,走!” 那两人收刀,却忽然看见刀身上米粒大的细微缺口,不由一惊。 但此刻主子下令,也无暇细看,收刀而行。 走没两步,易人离厉笑又冲来了。 霍霍两声响,满山的风声都似乎被搅动,轿帘横卷,易人离臂膀一振,嗤啦一声轿帘飘落半边。 露出轿中人棕黑色绣山峦的锦裙。 而厉笑借着易人离鞭子风声掩护,已经无声无息地到了轿顶,手一抬,匕首如冷电直射,此时才喝道:“出来罢!” 山道之上刀光剑影,山道之下,面容木讷的黑衣护卫们依旧木讷地看着。 其中一人道:“上头有令,一路放行。现在人被拦了,我们就看着?” 另一人道:“嗯,看着。” “为什么?” “不为什么。” 几声干巴巴的对答之后,共济盟的高手护卫们依旧束手站在原地。任那火红轿子被频频阻拦报复。 有些理由是不好说出口的。 但是那些清晨的豆浆,中午的盒饭,晚餐的火锅,夜宵的烤串都知道。 吃人嘴短啊。 …… 厉笑出手,那拱卫的棕衣护卫们自然不能让她成功。 一人出刀拨飞匕首,另一人转身和她缠斗。 此刻易人离和厉笑,已经看见文臻从下方的灌木丛中站起身来,遥遥对他们做了一个手势。 两人会意,不再恋战,只合力打倒了一个棕衣护卫,便退了下去。 而那轿子主人果然毫不犹豫地,将刚才拼死护卫自己的护卫丢下。 君莫晓奔到文臻身侧,上上下下看她没有受伤,才怒道:“什么玩意儿,这么嚣张!” 文臻笑道:“心急,自然嚣张。”说完指指上头。 “和四圣堂有关?” 文臻笑而不语,过了一会道:“原本是要促成另一件事看结果的,现在我忽然有了一个新想法,说不定可以斩去易铭五条腿中的一条腿呢。” 君莫晓掰着手指头算了算,怎么也没算清楚易铭哪来的五条腿。当然如果她是男人就够了。 “调动我们所有的人手,拦这顶轿子。”文臻道,“不求杀伤,只求拦阻,一步一拦,只伤护卫。务必要保证她这条路,成为她有生以来最难走,走得最慢,伤损最大的一条路。” “记住,对护卫只伤不杀。就那种失去杀伤力但是还能睁眼那种。” 众人并无二话,都去安排,文臻鬼主意多,听着便是。 山顶上,留守的燕绥已经知道了刚才山道上发生的事。 他并无怒色,只微微扬眉,随口道:“派人去拦截那轿子。杀伤护卫,一步一留。” 一直隐藏行迹在他身侧的语言护卫们领命,日语犹自不忿,道:“那轿子里的人呢?敢对文大人动手,不给惩戒怎么行?” 燕绥白他一眼,日语便知道自己犯傻了,得罪文大人的人怎么能有好日子过?文大人自己也不是省油的灯啊。 这边中文去安排拦截,才知道文大人下了一模一样的命令,不由感叹一声真是越来越有夫妻相,害人都步调一致。 夜色仿佛一瞬间就降了下来。 行走在山道上的火红轿子,转过一道弯,还没发现另一侧是山崖,走在侧边的一个护卫就无声无息掉了下去。 再转过一个弯,众人注意力都在路边有无悬崖的时候,头顶上却掉下来大石头,砸断了一个护卫的腿。 再下一个弯,众人一半注意山崖一半注意头顶,结果一个护卫被山中的毒蚂蚁蛰了,另一个护卫被蛇咬了。 能跟来这山上的都是高手,本不可能发生以上那些变故,但事实就是发生了。 这让已经寥寥无几的护卫们紧张,也让轿中人渐渐咬紧了唇。 夜风拂动轿帘,露出女子清秀的脸,这张脸上眉毛分得有点开,因此显得神情有点淡,正是前阵子灌县酒楼上,送菜给燕绥被拒,又被文臻教做人的“王春花”。 王春花自然不叫王春花,正如那日文臻猜测的一样,她叫谷蔚蔚,却算是易家人,是此刻四圣堂里怨妇易慧娘的女儿。而易慧娘,便是易燕然的妹妹,曾为他的家主大业出力,因此得掌五禽军中的熊军,是西川最有权势的女人之一。 当然这已经是过去时了,易慧娘忽然怀了孕,令原本就和她关系紧张的谷蔚蔚下定决心,要将军权提前抢到手里,对母亲,也可以趁你病要你命,夺了熊军掌控权,易慧娘仓皇逃奔共济盟。 而谷蔚蔚,未必不知道母亲来了这里,却一时不敢轻举妄动,毕竟共济盟和易家关系复杂,地位特殊,所以她在灌县梭巡,探听母亲消息,然后今日便得了一个令她震惊的消息。 母亲快要生了! 谷蔚蔚发动小型兵变逼走母亲的时候,母亲刚刚怀孕几个月,算算日子,倒也差不多。只是当日那般情形,孩子竟然没事? 谷蔚蔚心中七上八下,最终咬牙决定带人上山,亲眼看一眼。如果这事是真的,那孩子决不能留! 而且易慧娘逃走的时候,也带走了府中很多地契田契及一些重要账册文书,谷蔚蔚也必须要找回来。 她直接联系共济盟,表示自己已经悔悟,想要探望母亲,原以为要费一番口舌,谁知道共济盟和母亲都同意了,山门大开,一路放行,谷蔚蔚心急如焚,生怕去迟一步,孩子生了下来被藏起,自己就被动了。 所以看见有人拦路,她也没看清是谁,当即下了令。 谁拦她,谁就死! 她在共济盟山脚下,还留有熊军士兵千人,都是精锐! 轿帘里隐约透出灯笼的光影,原本密集拱卫在自己身边的人影稀落了许多。谷蔚蔚有点不安,却没有后悔。 杀一个拦路狗也配自己后悔? 只能说,共济盟越来越不成模样,也不知道易铭怎么想的,既然已经利用完了,还不赶紧处理掉?留着成为心腹之患吗? 如果是她当家主……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谷蔚蔚心头便一热,盯着前方摇曳的灯光出了神,细细想着这事的可行性。 忽然她觉得那灯光有点异样。 看上去像有个什么东西趴在上面似的。 她正在走神,下意识把头探出窗口想要瞧清楚,那灯上不知什么东西,忽然一个弹跳,向她面门扑来! “小姐小心!”一个护卫正在她身后,大喝抢上,挥刀劈下。 一刀却劈了个空,那个东西从她面门蹦过,爪子一捞,拽掉了她一缕头发,随即跃入草丛不见。 谷蔚蔚痛得一声尖叫,反手就打了那护卫一巴掌:“废物!” 那护卫挨了清脆的一耳光,垂下眼,咬紧了腮帮,一声不吭。 四周其余的护卫眼底隐隐有怒色。 这些人其实并不是易慧娘府里的护卫,谷蔚蔚夺权后不喜欢用自家的护卫,她喜欢用熊军,装备重甲浑身披挂最精锐武器的熊军,能够极大地满足她的成就感和虚荣心。 此次上山,因为有人数限制,她带的一千精锐在山下等候,跟上山的士兵有十二人,都是队目级别的精锐中的精锐,为了方便疾行,众人都换了软甲,卸下太多的武器,护送她上山。 护卫是护卫,军人是军人,军人守护疆土,保卫百姓,讲究尊严和荣誉。谷蔚蔚平日也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此时心烦气躁,失了分寸,一个巴掌挥出去,自己也有些后悔,却又拉不下面子来致歉,冷哼一声,缩回头去。 那挨了巴掌的士兵默默擦了一下嘴角,和同僚对视一眼,站回原位,轿子继续起行,四周的气氛,越发沉默了些。 走不多远,山道上忽然一阵翅膀扑扇声响,众人拔刀凝神以对,却见黑暗中忽然冒出一大片黑云,猛地卷过,扑扑一阵乱响,所有的灯笼都灭了。 还好熊军训练有素,数人返身护轿,其余人拔刀结阵在前,一阵刀光交织如雪,尖鸣不断,地上落了一层黑色的蝙蝠尸首。 但是蝙蝠实在太多,卷过一片,死了一半,再返身扑来,有的分散而行,避开刀锋,撕扯人的头发眼睛,有的则聪明地汇聚成黑压压的一大团,猛冲猛撞,灯又灭了,山道又狭窄,有人差点被撞下悬崖。 蝙蝠冲了几回,翅膀一收,像受到召唤一般,又隐入了黑暗里,护卫们惊魂稍定,再次清点人数,发现好几个轻伤,还有一个人失踪了,估计是黑暗中又要躲避蝙蝠又要躲避战友的武器,滑下了深渊。 谷蔚蔚猛地掀开轿帘:“叫人!叫共济盟的人!怎么能这么攻击我们!说好一路放行的呢!他们到底还想不想在西川活下去了!” 没有人理她。 共济盟负责守卫的黑木队队长,忽然伸指弹了弹山壁上一根隐蔽的空心铁管,片刻后,有嗡嗡的声音传来,队长听了,嘴角一撇,袖手不动。 山顶传讯,可放行,不必护送。 上次易家隐瞒太子剿匪的消息,这笔账还没算呢。 谷蔚蔚叫了半天,四面连个人影都没,她看看远处四圣堂里的灯火,咬牙道:“回去一个人,调人来!” 护卫领命而去。 一处较高的山头上,文臻嘎吱嘎吱吃着零食,笑眯眯看着疾驰下山的人影。 调吧,赶紧调吧,调得越多越好。 惹了她,不付出点代价怎么成呢? 比如说,把熊军抢过来? 第两百六十八章 这是我的人 轿子继续起行,这回速度慢了许多。 走不了几丈,山壁上传来一阵嘎嘎怪笑,众人还未及反应,就看见石块如雨,统统砸向轿子。 谷蔚蔚再次发出尖叫,也算她还有定力,并没有冲出来,她的轿子是特制的,没那么容易被砸坏。 这回是山崖上的猴子出手,只砸谷蔚蔚,不管护卫,护卫们也无从出手,总不能爬山壁上去赶猴子,这引来谷蔚蔚又一阵大骂废物。 轿子只得停下来,等调来的护卫。 好在备用军队就在山下,共济盟这回很客气,不仅允许调人进山,还提供了内部专用勾索,以最快速度将人送上山来。 至于谷蔚蔚为什么不肯用勾索而是坐轿上山,是勾索的篮子每个篮子最多挤三人,她可不愿和这些满身臭汗的大兵挤一起,而且她也怕就两三个人,悬在半空中,万一共济盟做手脚,那就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了。 这一批来的护卫足有五十人,排在山道上长长一条,谷蔚蔚胆气一壮,喝令继续。 上山继续,骚扰也在继续。 或者被山中野兽侵袭,这些野兽仿佛都忽然开了灵性,有组织有纪律地进行骚扰,甚至有条蛇,无声无息藏在崖缝里,身体和崖壁一色,等谷蔚蔚轿子经过时,猛然探头入轿张口,险些把谷蔚蔚当场给吞了。 谷蔚蔚的惊叫险些翻了整座轿子。 这座山忽然变得诡异,步步艰危,然而到现在,谷蔚蔚也没想到是因为她得罪文臻了。 现在熊军安排了一批人穿上铁甲,站在轿子两侧,虽然光线因此被挡得死死的,但谷蔚蔚心里总算感觉安全一点了。 这么想的时候她忽然觉得腿上痒痒的,低头一看,一条黑线正缓缓钻入自己裙子里。 谷蔚蔚猛地蹦了起来,险些把轿子蹦翻。 等她拼命敲轿壁把护卫召唤来时,那条黑线已经不见了——那是一串大蚂蚁,瞬间散开了。 蚂蚁散开了,谷蔚蔚却觉得腿上似乎还留着那恶心东西,又痛又痒,却又不能脱下裙子去查看。 她神色不安,浑身乱扭,看在熊军士兵眼里,更多几分鄙夷。 熊军本是五禽军中的重步兵,一向自诩最勇猛最雄壮,后来被易燕然拨给了易慧娘,最雄壮的铁军屈居女人麾下,这些骄傲的汉子本就不大乐意,但是易慧娘偏偏是个善于展现女性温柔和弱势的人,这不得不说也是一种激起男性保护欲的方式。女主人虽然并不英风飒飒,但是娇弱善良,对士兵十分亲切温柔,当她用那种楚楚眼神看着大家的时候,每个人都觉得可以为保护她而死。 但谷蔚蔚不同,她没吃过苦,又被易慧娘娇惯长大,自然不能如乃母般放下架子,又自身不大检点,喜好男色,熊军自然瞧不上这样的女人,只是碍于誓言和操守,不得不跟随。 谷蔚蔚倒也并非不明白,接手熊军之后,倒也有一系列收拢人心举动,只是此刻这山道之上,她的一系列表现,几乎要把那些示好都推翻了。 只是她现在还不自知。 之后山路上,依旧频频出事,或者藤蔓忽然落下来,上头无数带毒的叶子划破人脸。或者有黑影系着藤蔓荡过,双腿夹着人脖子把人甩到山壁上。或者山路忽然塌了一截,士兵们抬着轿子小心翼翼过的时候,塌陷里伸出一双手来把人拽了下去。 等到走到上山索道处时,五十人又只剩一小半了,全部都是伤员,谷蔚蔚不得不下令把伤员送回去,再补一批人来。 等第二批人补齐,谷蔚蔚对着索道又犯了难。 去四圣堂的最后一段路必须是索道,到了这时候,谷蔚蔚也不再在意所谓和大兵挤满身臭汗了,但是三个人的配额,和半空索道的危险,依旧让她发憷。 她在半山索道发憷,四圣堂后院内,易慧娘心焦如焚。 她不住问。 “人呢?人怎么还没来?” 玲珑小心翼翼答::“夫人,快了,快了。” 易慧娘躺在床上,肚子里塞了几个枕头,她已经喝了文臻给的最后一服药,感觉肚子里隐隐作痛,本来大戏就要开幕,结果那白眼狼迟迟不至,她也有点急了。 “黑木队给三当家回报了,说是小姐在上山路上好像得罪了扈三娘,被扈三娘报复所以耽搁了。三当家说了,共济盟的规矩,得罪山里的人,人家有权以自己的方式报复,共济盟不会阻拦。” “那不省事的蠢丫头!出去再打听,哎哟,我这肚子!” 玲珑出去了,易慧娘抱着枕头想心事。 梁上忽然有人悠悠地笑一声。 易慧娘脸色一变,随即冷笑道:“你果然在山上,你居然敢来!” 那人笑道:“你在山上,我怎么能不在?就不为别的,也要看着我的孩儿出生啊。” “你还有脸提孩子?” 梁上的人语气诧异:“你既有脸怀,我怎么就没脸提了?” 易慧娘气得胸口起伏,好半晌才泪光闪闪地道:“若不是你引诱欺骗……” “得了吧姑姑。”梁上人无所谓地道,“一个巴掌拍不响,别说得自己贞洁烈女似的。” 易慧娘又梗了一下,有气无力地道:“别喊我姑姑,听着心痛。” 梁上人也似很有同感地叹了口气。 “好的,姑姑。” 易慧娘也懒得和他说了,静默了一会,道:“你为何今晚来?想看我如何教训孽女吗?不管我怎么教训她,熊军都和你没关系,别白费心思了。” “姑姑。我早和你说过,熊军鹿军,合则利,不合则崩。我们俩不拧成一股绳,如何对付易铭?” “那行啊,鹿军并入熊军,你来做我麾下谋士,我就同意。” “为什么不能熊军并入鹿军,姑姑来做我的首席谋士呢?” 易慧娘笑一声,做了一个“你看又回到了原点”的表情。 利益面前,没有妥协,哪怕孩子都搞出来了,也没用。 梁上人若有所憾叹口气,道:“不说那些了。我来,是要告诉你,易铭今晚很可能也会过来,你我如果还想活命,只能趁今晚这个机会。” 易慧娘道:“听翩翩说,大当家病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病。”梁上人道,“易铭应该借此机会带方老上山,给大当家治病。当然他没这么好心,十有八九是跟着蔚蔚来的,想把咱俩一网打尽。” “大当家为什么会病?” “谁知道呢,毕竟最近这段日子,作妖的人很多呢。” 易慧娘冷笑一声:“本领不大,心思倒足。” 梁上人探下脸,眨眨眼,“姑姑是在说你自己吗?” 易慧娘笑:“是啊,所以你们放过我这个无能的弱女子吧。” 梁上人轻轻笑一声,“咱俩能别再这么说话吗?定个章程吧,你要怎么弄死谷蔚蔚我不管,能不能和我合作一下,顺便再弄死易铭和其余碍眼的人?只要成功了,西川我们一人一半,最好的地盘你先挑,怎样?” 易慧娘捂唇娇笑:“好呀。” 远处半山索道之上,隐隐的喧嚣之声传来。 谷蔚蔚最终还是挑了武功最高的两名队目,一起上了一个吊篮。 怕中途有人做手脚出事,她想了想,取了丝索,系在铁索上,另一头栓在自己腰上,吊篮向前滑去,她一手抓着吊篮边,一手抓着丝索向前滑动,虽然累了一点,好歹心安。 那两个队目各向一边,拔刀在手,警惕地看着两侧。 吊篮很快滑到一半,谷蔚蔚刚刚松了口气,忽然吊篮加快了速度,猛地向前冲去。 慢慢滑的时候谷蔚蔚还来得及同时往前拉丝索,速度一快,顿时来不及,篮子往前冲,丝索还在原地,被铁索勾住,谷蔚蔚一声尖叫,顿时被丝索勒住腰脱离了吊篮,吊在了铁索半空。 那两个护卫猝然之下,下意识去砍丝索,谷蔚蔚大叫:“不能!” 护卫也反应过来,及时住手,但这么一慢,他俩就被吊篮带走,只留谷蔚蔚晃悠悠吊在悬崖上空。 谷蔚蔚又忍不住骂:“蠢材!” 吊篮里两名护卫捏紧了刀柄。 一人低声道:“气煞我也!” 另一人则叹息一声。 谷蔚蔚紧张地喊:“快来救我!万一有冷箭我怎么办!” 但是此刻护卫们都在吊篮上,没法去救,众人也不如先前焦灼,只默默看着。 黑暗里忽然有空气震动的声音。 谷蔚蔚惊得浑身汗毛倒竖,拼命拔刀挥舞,眼前一片漆黑,假想敌都不知道在哪。 空气的震动之声愈近,吊在半空无法抵抗,未知的恐惧令谷蔚蔚终于崩溃,险些痛哭失声。 两边吊篮里的士兵默默听着,震动声,低泣声,厮打声,谷蔚蔚的带着哭腔的怒喝,和最后响起的……一声凄厉的鹰唳。 片刻后,嚓一声,火光亮起。 所有人都看见半空中的谷蔚蔚毫发无伤,只是头顶一滩稀黄的鸟粪,正慢慢顺着她鼻梁滴落。 众人眼底,这回掠过一丝不屑。 此时第二批护卫乘坐吊篮也到了,将谷蔚蔚从铁索上解救下来,谷蔚蔚此时也顾不得羞涩或者不满,挤在三个大男人中间,紧紧地盯着黑暗。 士兵们眼底的不屑之色更浓。 半山上,文臻一边哼着歌一边慢悠悠地走。和又一名下山调人的熊军士兵擦肩而过。 君莫晓问她:“你们把她玩到现在,是为了什么?” 文臻燕绥,向来做事不会只为一个目的,更不会只为报复而报复。 “熊军这样的军队,必然不甘屈居女人之下,易慧娘能掌控多年,已经算是有本事,谷蔚蔚骤然发难,夺了军权,可是她妈经营了这么多年的熊军的人心,又岂是说夺就能夺的?” “所以你今天,是要让熊军看到他们这个新女主人的暴戾、怯弱、无耻、凉薄的种种方面,从而失却服从拥戴之心?你还不仅让小部分人看到,你不断出手,逼谷蔚蔚不断喊人来,让更多的熊军头目,看见她的无能?” “而且谷蔚蔚的无能,等于反过来也证明了易慧娘的无能。毕竟易慧娘还输给了谷蔚蔚呢。这一失,何止是谷蔚蔚失军心,易慧娘也逃不掉。”厉笑接口。 “如果今晚易铭会来,谷蔚蔚的人多,说不定也能搞死她呢。”闻近檀显然也十分懂。 易人离目光一闪,看厉笑一眼,厉笑不说话了。 “别急。”文臻笑着对山上一指,“真正让熊军三观崩塌的好戏,还在后头呢。” …… 半山索道惊魂,让谷蔚蔚失去了最后的信心,这一回她调来了足足三百人队伍,为此在山下和共济盟的人好一番争执。 等她大费周章把人调来,山顶上吃零食和燕绥和半山爬山的文臻,同时道:“好了,收手。” 所以后半途,谷蔚蔚身边三百人围得密不透风,像个铁桶一样向四圣堂进发,一路引人侧目,险些以为要被攻打了。 然而那种种神出鬼没的攻击,却没了。 那后被调来的三百护卫,原以为山上一定形势紧迫,结果什么危险都没有,联想到先前受伤兄弟下山说的话,再看看自己女主子风声鹤唳草木皆惊的模样,眼底的不屑简直就要溢出来了。 一直到了四圣堂,谷蔚蔚坚持所有人陪自己进去,为此和四圣堂守卫产生争执,最终还是带人闯了进去。 山道上,文臻不急不慢地坐进了吊篮。 文蛋蛋在吊篮边缘滚来滚去,练习着危险的平衡,文臻一弹指就把它弹了下去。 片刻后文蛋蛋弹了回来,愤怒地滚到了文臻的头上。 文臻的头上戴着易慧娘送的水晶珠花,这个珠花做得极其精致好看,文臻也不怕它有毒,毕竟文蛋蛋在,毒物就是它的零食,所以文臻坦然地戴着。 但她忽略了一件事——文蛋蛋对毒有效,可这世上有问题的东西可不仅仅是毒。 文蛋蛋弹回来的时候,正撞在那水晶珠花上,已经被打开的珠花受到震动,几瓣花叶里的好东西慢慢泻出来。 有的是液体,有的是粉末,都被文蛋蛋嚼巴嚼巴吃了,只有一个花瓣里一点淡淡桃红色的液体,不是文蛋蛋喜欢的味道,甚至有点嫌恶。 文蛋蛋把那团桃红色揉巴揉巴,对准了正在开口说话的文臻的嘴,探身一扔。 文臻忽然觉得嘴里一甜,忙呸呸要吐的时候,那点淡淡的甜味已经化在了嘴里,她把文蛋蛋抓下来,大眼对珠子看了一阵,文蛋蛋并不心虚地转过身,当然对于一颗珠子来说,实在也分不清前面后面,文臻自然知道文蛋蛋不喜欢的都不会是毒,有时候文蛋蛋也会塞些乱七八糟的给她吃,从来没出过事,也便罢了。 她眼光忽然一掠山崖对面。 那里,似乎有一条红影掠过。 而此时。 山脚下。 易铭翻身下马,共济盟大门开启,众人神色有点冷漠却又不失尊敬地让开道路。 易铭并没有带多少下人,她身后跟着方人和,老名医冷着一张刻薄的脸,一言不发。易铭亲自拎着一个食盒,站在一个白衣男子身边。 白衣人身量高颀,比易铭高出半个头,身姿清瘦飘逸,若有仙气,半幅白银面具遮住鼻梁以上,露出的半边脸线条精美,唇角微微挑起带笑,是个和易铭一样,见之可亲的人物。 共济盟的守门人认识易铭和方人和,顺利放行,见他要跟着进来,伸手一拦,易铭已经笑道:“这是我的人。” 这话言辞本正常,不知怎的,给她说出来,便带了三分欣喜旖旎味道。她说的时候面容柔和,还看了男子一眼。 男子唇角淡淡的笑意仿佛镂刻上去一般,连角度都不曾变过。 只是共济盟的人却是粗人,听不出来,依旧执拗地挡着。 易铭依旧不生气,忽然伸手在守门人身侧的一个黝黑铁管上弹了弹,她的手指弹动若有韵律,铁管发出一阵嗡嗡之声。 守门人不说话了,这是共济盟最高层才会懂的铁管传音的通讯之术,平常很少用。这根铁管顺着最近的崖壁一直通到山顶的四圣堂,造价高昂,轻易不会启用。 片刻后,铁管发出一阵有节奏的嗡嗡声,守门人听了,收回手臂。 易铭一笑,拉住那男子衣袖,三人进山,易铭离开的时候,还将食盒打开,取出里头淡紫色的点心分发给众人,道:“这是紫英糕,很是香甜可口,各位大哥们尝尝。” 众人都有点讶异地接了。易铭往日到来,共济盟都会调走普通属下,换专人接待,这些人都知道易铭脾性好,平易近人,但再平易近人,也是一方豪强,万没有今日这般亲切如邻家妇人的。 众人拿着糕,看易铭和那男子双双行在山路上的背影,一时竟觉得十分相配。 忽然有人道:“这糕名字怎么这般耳熟?” 又有人恍然道:“紫英糕?这不是川北特产吗?刺史怎么忽然拿出川北特产来了?” 又有人道:“难道西川和川北结盟了?刺史大人从不做无谓之事,他送糕莫非是暗示我们这个?” 还有人道:“速报大当家!” …… 易铭和那白衣人上了山,有专人陪同,在选择上山路线时,白衣人忽然道:“听说飞流峰坐拥五峰山三绝美景。” 引路的黑木队队长对天看了看,心想这半夜三更哪来的美景? 易铭目光流转,笑道:“既如此,便从飞流峰的索道走吧,说起来那里是最近的一条路呢。” 守卫也不多话,当即折向飞流峰,到了半山便可见那简易食堂,还有食堂后的小院。 白衣人的目光在那十字坡食堂的牌匾上转了转,看了看木桌板凳,看了看屋檐下挂着的菜单,又看了看食堂后面的墙,目光在墙面上斑驳黄色如尿迹的印迹上落了落。 守卫道:“飞流峰最近闹鬼,听说半夜会鬼打墙,客人可千万别靠近那院墙……” 他话音未落,白衣人已经走了过去,并没有朝着那院门的方向走,反而冲着院门旁边那脏兮兮疑似有人在墙根撒尿的位置站定,然后手一伸,吱呀一声。 门开了。 带路的守卫目瞪口呆。 门一开,里头站着一个人。一身锦衣,面容平常,身姿极美,一手端着一盘圆圆齐整的芝麻香葱薄脆饼干,一手慢条斯理拈着吃。 他吃得香甜,头也不抬。 门外的人就静静看着他。 静夜无声,两个差不多高的男子,一个门槛里,一个门槛外,相对而立,一言不发。 ------题外话------ 月票改版了,以后要月票更艰难了…… 第两百六十九章 中了算计 只有燕绥吃饼干的咔嚓咔嚓声音十分清晰。 易铭负手,并没有靠近,似笑非笑。 她一眼便认出了燕绥,这和她的猜测也差不离。 那日酒楼上遇见那批人,之后她这边便麻烦不断,她追查到十字坡包子店,包子店转眼也被烧了,连太子也被坑了,这种种手段,除了燕绥文臻,也没人能干得出了。 之后找不到踪迹,那只能是去了共济盟。毕竟现在也只有共济盟实力够强,地盘够独立,且和她目前关系古怪。 易铭此次来,一来是共济盟大当家生病,她示好带方人和上门诊治顺便解释;二来姑姑母女在这儿,她来煽风点火,三来燕绥文臻在,她怕这两人煽风点火。 燕绥吃着,顺手把盘子往白衣人面前一递,盘子上已经只剩了一些饼干渣。 他那姿态和平时召唤护卫伺候一模一样。 白衣人好涵养,笑笑,并不接。易铭走上前,打开她自己带来的食盒。白衣人温和地道:“我瞧你那饼干不错,要么咱们换换?” 燕绥道:“交换只能发生在同等次之间。” 言下之意,你不配。 易铭自己拈了一块糕吃了,两边依旧,相对而立,各自吃瓜。 易铭悠悠道:“阁下如此嚣张,奈何总为他人做嫁衣裳。” 燕绥自顾自吃饼干,并不理她。 易铭又道:“何苦来?那个位置既然不是你的,何苦这般为其辛苦奔忙?大家和和气气做朋友不好吗?做着做着愉快了,我送你上青云,你护我一世安,不是更好吗?” 燕绥这才抬起眼皮看她一眼,下巴对白衣人一点,“你俩勾搭成奸了?” 易铭笑:“说得真难听。可是我喜欢。” 燕绥又道:“我需要你送?” 易铭摊手:“总比往下拉你好吧?” 燕绥:“你且拉拉看?” 易铭不说话了,总觉得这样的对话走向有点奇怪,而且特别挫败。 她叹了口气,想着这位真是不负传言,举世第一难搞。 他就没有在乎的,你能拿什么来诱惑他? 他也没有恐惧的,你也没机会威胁他。 他倒是有爱人呢,可那也不是软肋,他那个爱人不整死别人就不错了。 “阁下既然如此坚持。”她慢慢道,“那就只有各凭本事,各自算账了。” 燕绥给她一个“你既能够明白,何必恁多废话”的眼神。 易铭觉得如果不是今晚还有别的事要做,以及身在共济盟不方便,简直想不计代价打死他再说。 父亲怎么死的,这人脱不开干系吧。 易铭依旧笑着,眼底却清明冷冽,一丝笑意也无。 小院安静如常,气场却慢慢绷紧。 忽然侧方屋檐顶上,德语一声低喝“什么人!”随即一人踉跄而下,跌落屋檐。 他像是被人扔下来的,跌落的位置却离白衣人很近,白衣人一伸手捞向他,那人身子斜向白衣人,下一瞬却被燕绥揪了回去。 燕绥被那人身子挡住,白衣人注意力在那跌落的人身上,因此谁都没注意到,那人手中一个小小的粉色瓶子,落入了白衣人的袖中。 但站在一侧的易铭看见了。方人和也看见了,鼻子一动,脸色微变。 那跌落的人被揪了回去,却是红衣小受受君颜,宽大的长袖捂着脸,踉踉跄跄越过燕绥身边往屋里去了。 易铭惊鸿一瞥,也没看出这是谁,她的注意力此刻都在那粉色小瓶子上,她站得近,嗅见一股淡淡甜香气息。 她看了方人和一眼,方人和几不可查地微微点头。 易铭眉头诧异地扬起。 院子内,燕绥一挥袖,院门砰一声关上。 院门外,白衣人细细看了看那真假两道门,连同院墙上的假机关,忽然一笑。 他来,只是想看看文臻在不在,既然见不到想见的人,便是看看她留下的笔墨也是好的。 至于燕绥,就当空气了,两人面对面站着,从头到尾,眼神都没碰过,各自不屑。 多说无益。既然对上,要么永远留在五峰山,要么永远别出山。 弄死情敌这种事,何必急呢。 白衣人转身离开,易铭跟着,眼珠子微微转,想着到底要不要提醒他,却见他走了两步,忽然停下,从袖子里摸出那个粉色的瓶子。 易铭便作惊讶状:“咦,羡之,这什么东西,怎么来的?” 月色下唐羡之眸子清透,但瓶子刚刚拿起,忽然便在掌心碎了,仔细一看那根本不是瓶子,是这山中一种红色的花,形状有点像个灯笼状的小瓶,叶片紧密,倒也能装点东西,但是稍稍一碰,也就裂开了缝隙。 一点清亮的液体流出来,沾湿了唐羡之的手指,易铭紧张地道:“有毒!” 唐羡之却道:“无妨。” 忽然一道乌光闪过,霍霍有声,那花瓣小瓶被鞭风打碎,香气盈满了整个空间。 唐羡之和易铭都久经风浪,立即屏息退后,可这鞭上力道绵密,将花瓣里的加料香水震成一道香雨,细细密密雾一般,染满了两人鬓发。 人影一闪而灭,易铭和唐羡之都没追,他人地盘,对方熟悉地形,穷追不是上策。 易铭道:“易人离!这小子又来做甚。” 她语气难得有点咬牙切齿——她遇见过的不要脸的事很多,易人离当着她的面给她栽赃足可排前三。 她又对黑暗中看了看,没看见厉笑的影子。易铭的神情有点复杂,悄悄站得离唐羡之远了一点。 唐羡之在溪边洗了手,细细嗅嗅,道:“像是一种香料,这香气居然洗了也不散。” 易铭摸摸头发,头发已经干了,想洗也没处洗去,倒是那股香气氤氲不散,确实好闻。 她毕竟是女子,十分心动,眼睛闪亮地道:“这什么香,似乎是水样的,只需要洒一点便可?比那些熏香方便好用,气味还十分清新。” 唐羡之浅浅一笑道:“女子自然芳华,何须香氛污气息。” 易铭眼波一掠,笑道:“你是在夸我吗?” 唐羡之温柔地道:“我夸这世上所有好女子。”当先向前行去。 他看似自如地向前走,手指微微垂下,指尖白气流转,他微微皱着眉。 他身后,易铭拉下自己的鬓发,嗅了嗅,又嗅了嗅,脸上现出古怪又复杂的笑意。 草丛后,易人离厉笑站着,看着几人身影远去。 “你刚才为什么要出鞭?” “不为什么,我只是觉得,君颜忽然出现,撞向唐羡之,就为了把那瓶香水送到唐羡之袖子里,那么,那瓶香水一定有问题。既然有问题,那么自然不能放过易铭,就该让她也闻一闻。” “你怎么就……”厉笑话说了一半,止住,微微垂了头。 易人离转过头,看着黑暗里她清丽柔和的轮廓,道:“你是想问我怎么就和易铭过不去?我当然是为了你。她欺你,负你,骗你,还想继续花言巧语蛊惑你,这样的无耻之徒,我留她活着,就是对你不用心。” 春夜山静水软,花香得无边无际,厉笑在这样脉脉的言语的风中微微轻颤,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眼底有晶莹伴这月色闪烁。 院子中,燕绥若有所思地看着屋檐上的德语,德语还在叨咕那个君颜鬼鬼祟祟地,就该打断腿关起来,燕绥忽然打断他的叨念,道:“你身上,可少了什么东西没有?” 德语怔了怔,浑身摸了摸,随即松了口气,道:“没有啊,武器都在……哦,不对,少了一样东西,就是那个,那个那个啦……” 他猥琐地做了个动作,丢的唯一一样东西,是那天他献出来燕绥却没有采用的“迷情香水”。 那香水里的药,可是他当初从无尽天里带出来的药,厉害得很呢。 燕绥微微一怔,他也没想到,君颜竟然偷了德语身上的迷情药,丢到了唐羡之的袖子里,他想做什么? 想以这种有点下作的手段,促成唐羡之和易铭?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君颜的身份,燕绥文臻都有点猜测,只是都觉得不必太早揭开,不妨冷眼旁观,毕竟西川这浑水,当然应该他们自己先搅搅。两人都并不想主动对上西川易家。有些事,正如易铭所说,何苦来? 燕绥皱起眉,不,这事儿不对。 他忽然飘了出去。 …… 谷蔚蔚终于到了四圣堂前。 后半路的平安无事,让她的追随者们脸色难看,黑压压的一院子熊军,也让共济盟的人脸色难看。 凤翩翩站在廊下,看着有点歇斯底里的谷蔚蔚,冷声道:“大小姐,你今日贸然上门,说要探望母亲,可有你这么,带着军队来探望的?” 谷蔚蔚脸色更不好看:“我本遵守了你们的规矩,轻车简从,是你们不断设伏袭击,才逼得我不得不增加护卫!” 凤翩翩冷笑一声,“自己无能罢了。”不等谷蔚蔚发作,她讥嘲地一侧首道:“你娘生孩子,你打算带这许多奴才去瞧?你还有点规矩没有?自己进去,不然就滚。” 谷蔚蔚咬牙半晌,恨极她道破自家秘辛,到此时确实无法再带人进入,只得咬牙走上长廊,掀开重重帘幕,听见里头的慧娘在尖叫,还有玲珑等人出出进进,端着热水白布,又有婆子的喊声传来,叫着夫人加把劲。 谷蔚蔚脸色一变。 娘当日仓皇逃奔出府,一路颠沛流离,孩子竟然没事? 她心中又急又恨又酸又苦,发怔半晌,纠结这事到底该如何处理。今晚原本想悄悄处理,没想到闹这么大,熊军上下都被惊动,自己和娘的隐秘都很难掩住,她原本想好的,如果生下孩子就地解决,从娘那里把她带走的东西都拿回来,至于娘,自然不能杀,随便找个寺庙尼庵让她修心养性也罢了。 此刻要做什么,都不太方便了。 但她又绝然不敢进入易慧娘的房内,母女都对彼此十分了解,母亲不是个宽容忍耐的人,待自己再好,在那一场背叛之后,也再没了回转的可能。 谷蔚蔚看看自己身边的两个婢子,两人忠心耿耿,也有武功,等会就让她们去试探,自己最后再出手。 她刚想定,就听见里头一阵喧嚣,母亲在嘶喊,侍女在尖叫,婆子声音急迫,脚步匆匆来去,有人似乎太过惊慌撞倒了桌椅,砰然巨响里,她紧张地捏紧了掌心。 “去看看!” 门帘忽然掀开,玲珑奔了出来,她身上血迹斑斑,双手满是鲜血,犹自滴落,她尖叫:“不好了!夫人大出血了!” 玲珑出来时奔得太急,门帘直接被卷起被钩子勾住,屋内的一切一览无余。 只有两个婆子一个丫鬟在屋内,而谷蔚蔚一眼就看见母亲那汩汩不绝的血块! 这万万做不得假,谷蔚蔚只觉得脑中轰然一声,心中不知是悲是喜,一阵恍惚之后再也无所顾忌,一闪身冲了进去。 她一进去,卷起的门帘就放了下来。 谷蔚蔚也没在意,扑向床边,急声道:“娘!娘你怎样了!娘——” 床上的易慧娘脸白如纸,床边一个丫鬟端起刚刚接满了的铜盆,谷蔚蔚看一眼只觉得触目惊心,一边想着这样娘亲绝对活不了了,一边思索该如何趁娘临终索要那些东西,还想也许不用自己开口,娘亲如果能活自然有怨气,可如今都这样了,不说给她说给谁……她下意识凑了过去。 然后就听见易慧娘冷笑道:“我怎样?我是向你讨债样!” 话音未落,她一脚踹翻了丫鬟手中端的铜盆。 趴跪在榻边的谷蔚蔚猝不及防,被泼了一头一脸! 浓烈的腥气劈头盖脸,谷蔚蔚一瞬间窒息欲呕,但随即她就感觉到脸面乃至脖子都火辣辣的,咽喉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迅速涨大,变得逼仄紧迫,呼吸困难。 她喘息着,拼命拿袖子抹脸,一边迅速往后退,一边狠狠拽下自己的绣囊,用尽全力,往易慧娘的榻上一砸! 易慧娘使诈终于骗得谨慎的女儿上山并近榻前,此刻得手,正又解气又有几分痛意,心思一乱,动作便慢,没想到谷蔚蔚这时候还能出手,想逃已经慢了一步,轰然一声,她蹿出的身影带着一溜血花跌落,床榻已经歪了半边,床榻上,留下了易慧娘一条腿。 震动和爆炸声淹没了易慧娘的惨叫和谷蔚蔚的嘶声笑。 易慧娘大骂:“逆女!逆女!” 谷蔚蔚咳嗽,声音嘶哑:“你又算什么母亲?嫁给那老不死不甘心,给他戴绿帽子生下我,小时候我那假爹欺侮我,你装不知道,等到我杀了那老不死,你倒因此得了舅舅补偿熊军,回来西川逼我装病,要我喝那些糟蹋身体的药,你就负责哭哭啼啼装傻卖乖,好骗得舅舅的内疚和补偿,好容易过几年安生日子,又想拿我婚事作伐,堂堂易家小姐,你也能拿去笼络你的熊军,你眼里既然只有荣华富贵权势地位,就不要怪别人没把你当娘!” 易慧娘:“你爹果然是你杀的,你这弑父杀母天打雷劈的东西!” 谷蔚蔚:“你自己想杀不杀却装傻逼我,老天降雷先劈你!” 母女俩互吵声里,后窗咔哒一响,文臻飘了进来,也不理那半死了还在吵架的两人,先迅速用铁条子将所有的门窗都别住了。 果然她刚关好门,凤翩翩等人已经到了,一推之下门没开,便在门外拍门询问。 文臻迅速回身,两拳打倒两个婆子,却没理站在一边瑟瑟发抖的玲珑,一手拎起谷蔚蔚,在她身上摸索一阵,摸到一个锦囊,打开一看,里头两个小小印信,文臻满意点头。 谷蔚蔚惊骇地盯着她,文臻也不理她,一转身到了易慧娘身边,易慧娘却是比谷蔚蔚老辣,尖声道:“你想要我那些印鉴账册是吗!你先救我!” 文臻冷笑一声,正要上前,忽然站住了。 身体有点不对劲,下腹忽然灼热瘙痒非常。 第两百七十章 你很好,我不要 几乎立刻,她就想到了这女人赠的珠花。 不是毒,却是那下作玩意儿,也不知怎的,她明明应该是锁住了机关,还是中招了。 这女人恩将仇报行事阴毒,还想和她讨价还价? 文臻还没出手,玲珑忽然道:“不用问她!我知道那些东西在哪里!” 易慧娘大惊,怒骂吃里扒外的小蹄子,玲珑也不理她,带着文臻进了内间,将东西翻找出来给她。 文臻接了那些印鉴账册等物,点头致谢,她现在赶时间,只得忍住那灼热感觉,拎着玲珑从后窗出去,出去之前,她一脚踢翻了油灯。 地上本就有硝石火药,顿时火头再起,爆炸连连。 与此同时,在外询问不得的凤翩翩,一脚踹断了门闩,带人冲了进来。 文臻已经掠了出去。 这内院爆炸起火,所有人自然都去救人救火。 只有那群纪律严明的熊军,依旧笔直地站在外院里——不得召不能擅动。 五禽军向来只认带兵总管的印信。将令下来,哪怕叫他们去死,也不得犹豫。 文臻匆匆挥笔书就,盖上印章,走向前院的熊军。 此时,本该早就到达四圣堂的易铭和唐羡之,却被耽搁了。 从索道上下来,唐羡之忽然说了声,我去方便,便匆匆走进黑暗中。 带路的人默不作声等候。易铭和方人和慢慢走到一边隐蔽处,对看了一眼。 易铭默默伸出手,方人和啪地一声打下来。 “没有!” 易铭那种古怪的表情又露出来了。 方人和白她一眼:“这种东西哪来的解药?又不是毒药,不就是硬熬和自己解决?再说,你不是乐意的吗?” 易铭指着自己鼻子:“我乐意?您老哪只眼睛看出我乐意?” “哦?你不是一直希望和川北结盟?” “那也不至于赔上我自己吧?就算唐五值得我赔上自己,那也不能在五峰山上,这幕天席地的野合啊,我好歹是西川刺史,这东堂最有权势的女人之一,我可不想这么轻贱自己。” 方人和呵呵一笑,“唐五也未必愿意这么轻贱他呢,这不人都避开你了吗?” 易铭探头对黑暗里张望:“他打算怎么解决呢?” “心痒就去瞧!” 易铭哼一声。 她在想刚才那个红衣男子是谁,衣袍宽大又遮面,身形相貌都看不出,但很可能是熟人,否则何必这般遮掩? 但是她的熟人,除了忠心自己的人就是敌人,忠心自己的人不可能,敌人的话,何必用这种手段把自己和唐羡之送作堆? 不,这不对。 易铭一边思索着,一边下意识便往唐羡之消失的地方走。 方人和似笑非笑,站在原地等着。 顺着香气,转过一方巨大的山石,是一条细细的溪流。 易铭倒没想到这里处处见水,一脚便踏入水中,踩到溪水底下的鹅卵石,身子一滑。 她忍住了没有惊呼,忽然手臂被一只有力的手抓住,她一惊抬头,就看见黑暗里一双眸子清透灼灼。 男子清郁浓厚的气息袭来,她肌肤敏感地轻颤着,不由自主喉间便逸出一声喘息。 听见这声喘息,那手却一抖,立刻便放开了她的胳膊,易铭本是身体歪斜被撑住的,对方这一放手,她顺势便栽了下去,栽入一个滚烫又冰凉的怀抱中。 滚烫的是身体,冰凉的是溪水,唐羡之正盘膝坐在很浅的溪水中。 易铭心中并不想放纵,身体却有些难以自持,呜咽一声,抱住了唐羡之的腰。 她的双臂柔软,肌肤也灼热如火,似两条燃烧着细密火苗的柳枝,揽住了他。 仿佛能听见蓬一声,两个人都像瞬间着了火,溪流一阵细微的震颤,倒映其中朦胧的月被震碎。 黑暗中,在遥远的另一边一个高处的山头上。 双双伫立窥视这下方动静的厉笑,忽然转身向下走。 她默不作声走着,眼底像起了一层雾。 身后,易人离跟了上来,也是一言不发。 两人都有点尴尬,没想到心中存疑跟上来,竟然看见这一幕。 这一幕于易人离自然喜闻乐见,却有点担心厉笑的心情,不是谁都能坦然面对自己投注深情的前未婚夫对另一个男人投怀送抱的。 他偷偷地看厉笑,正巧厉笑一偏头也在看他,两人目光相触,不由自主想起先前那一幕,又都被火烫了一般赶紧转头。 两个人的脸,渐渐都酡色微染。 像那晨间的霞光,越过黑夜的壁垒,悄然绽放。 ……厉笑还是走得太快。 因此错过了接下来的一幕。 在那喉间的细鸣呢喃的喘息刚刚起的那一刻,唐羡之忽然抬头,却方才厉笑站的地方看了一眼。 随即他手臂一振,易铭猝不及防,嗤一下便在溪水里滑了出去,撞在那起遮蔽作用的巨石上。 堪堪到巨石边缘停止,唐羡之在这样的情形下依旧控制力惊人,并没有让她受伤。 但自尊的伤害比肉体伤害重多了,易铭好一会儿没说话,过了一阵子,才发出一声细微而急促的呼吸声。 唐羡之默默垂眼,轮廓在月色下清越秀致,山间起了岚气,勾勒得那人姿态越发飘渺如仙,虽半身湿透,那也是思凡的仙。 易铭看一眼,叹口气,又吸一口气,勉强笑笑,站起身来。 她再狼狈,一旦起身,便又是皎皎玉树,迎风不折。高贵出身,久经风浪,绝俗智慧,造就这女子非凡心性,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 这种时候,她绝不会自取其辱问一句,何以不要我? 也绝不会落一滴泪,表示自己的委屈。 男女之间,情感之事,何来委屈。你既无心我便休。 是这西川锦绣山河不值得用心,还是那群作妖的家伙不够她操心? 易铭笑一声,转过大石,看见一道石棱锋锐,手臂狠狠地在石棱上擦过。 痛一痛,也便不难受了。 方人和见她这个模样出来,顿时便明白了,眼底闪过一丝怒色。 “连你都瞧不上,他还想要谁?” 易铭顿了顿,想起一个人,随即轻笑道:“他要的那个人,可能就在这里呢。何况,既然有人设计,我们确实就不应该在一起……” 她忽然住口,想明白了今晚这一出迷情药的真正用意。 原来她不是主角,只是其中被套入的一环。 这感觉让她有点难受有点愤怒,但她只是雍容潇洒地笑着,连把她当孙女从小看到大的方人和都看不出来。 唐羡之从山石后转出来,只这片刻,他的衣袍已经干了,脸色除了有点特殊的红依旧未散之外,已经看不出什么。 两人对视一眼,神态自若,谁也没有一丝尴尬难堪,唐羡之也并无任何歉意。 到了他们这种地位和心性,表露出任何多余的情绪,都是对对方的侮辱。 看着潇洒一笑当先而行,走路姿态却有点奇怪的易铭,唐羡之眼底飘过一丝淡淡的无奈。 前面的这个女子。 身份,地位,心性,才能,处处都为人中之凤,处处都堪与他相配。 这世上,寻不出第二个能这般与他相配的女子。 父亲没少暗示他这一层意思,他一直不置可否。 他的不置可否就是拒绝。 她是很好很好的。 却不是他想要的。 唐羡之微微抬起头,看天际明月总被浮云遮蔽。光泽暗昧。 想要的,也似这天际的浮云,就在那月的牙儿边上挂着,一伸手就似能摘着,却原来隔着苍天之远。 …… 院子里,文臻利用这难得的耽搁,忍着一阵阵火燎般的不适,带着玲珑,快步走向院子里的熊军。 就在方才,匆匆来前院的路上,她简单地问了玲珑,敢不敢帮忙去做一件事,敢不敢用这件事换自己下半生的自由。 玲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这个女孩天生头脑清醒,知道自从自己开口后,在夫人面前就没了活路,原本想拿走夫人的首饰逃走的,如今文臻给了她更好的机会,自然愿意。 为了表示忠心,她还很高兴地和文臻说:“三娘子,那珠花我提前打开了,夫人递给你的时候一定会拨一下,那就又合上了,你看,你戴着这珠花,一点事都没有呢。” 文臻:“……” 敢情自己那一下,又给打开了! 难怪会中招! 她摸摸鼻子——聪明反被聪明误。 玲珑又道:“我问过巧容姐姐,她管理夫人的那些药,说大多是厉害的毒药,就算没毒,不及时解开也对女子不利,幸亏三娘子没中招……” 文臻很想哭。 听这口气,这迷情药还不是简单的迷情药…… 走到廊口,一院子黑压压的熊军都看过来,看出来,不少人认识玲珑,有个领头的问:“玲珑姑娘,里头发生什么事了?” 玲珑对众人福了福,眼底已经含了泪:“夫人难产血崩,遭遇刺客,夫人和小姐现在都受了重伤……” 一句话信息量巨大,熊军那些铁汉子脸上的表情一言难尽。 寡居的夫人怎么怀孕的?四圣堂这种地方刺客是怎么来的?夫人小姐何以受重伤?里头的爆炸声又是怎么回事? 玲珑说得含糊,可是越含糊,众人越明白怎么回事,刺客八成就是小姐,而夫人临产受袭也反击了小姐,现在两人两败俱伤。 这里头包含的不伦无耻,道德悖乱,入骨冷酷,简直能把人的三观按在地上,碾得稀碎。 刀头舔血马革裹尸的汉子们,愿意为这西川山河抛头颅洒热血,却不愿莫名其妙立在这里,听这些豪门巨户后院里脂粉间充满算计的下作伎俩。 众人脸上的羞辱和难堪几乎要溢满了这小院。 文臻笑一声,低声道:“贵圈真乱。” 玲珑垂着眼睛,又道:“夫人已经不能视事。但是夫人在临产之前,因心有不安,所以事先写了一封信,连同这些,让我万一事情有变,便交给熊军的将官大人们。”说着将一个小盒奉上。 那领头的男子上前一步接过,匆匆展开一看,脸色大变。 随即他将这盒东西给诸人传阅,因为文臻的骚扰,谷蔚蔚这批调上来的熊军,几乎全是将官级别,是精锐中的精锐。 众人看过,脸色复杂,有人诧异,有人震惊,有人欢喜,有人忧愁。 玲珑按照文臻教的,款款道:“夫人说了,如果出了事,熊军落入不孝逆女手中,她死不瞑目。这许多年,仰赖诸位卫护,如今也该到了曲终人散时刻。这盒子里的田产店铺,多半是西川之外的产业,以及珠宝等物,都赠与诸位,作为之前诸位出力的补偿和之后诸位重新置业所用。” 竟然散尽千金解散军队! 众人震惊之余,也觉得并不是不可能。母女争夺地位和军权,以易慧娘的心性,如果输了,那是宁愿解散军队,也不便宜那逆女。 熊军军权本就不能算是世代家传,而谷蔚蔚这个半路头领,没有长时间的相处,也没出众才能来收服这些桀骜的军人,几个月下来,众人看见的是这位大小姐的好色淫荡凶恶自私,方才这一路更是将对她的评价压到谷底,忠诚观都没建立,众人自然不会哭着喊着不要离开。 更妙的是,文臻的一番骚操作,逼得谷蔚蔚调来了几乎所有有发言权的将官,才能现场开一场能决定熊军存亡的大会。 有老将主的命令,也有新将主的印章,还有摆在眼前的事实,众人几乎立刻便接受了事实。 但是大多数人并没有动。 领头的将官低声道:“我们解散了容易,可是我们有一些人的家小,一直都由夫人派人专门安置,不知夫人对此有无安排?” 文臻怔了怔,没想到还有这一出。 却有人接道:“你们的家小,一直被夫人安排在西川南部一处无名谷中,由当地土著照顾,稍后会派人将你们家小护送出谷,和你们团聚。” 文臻一回头,就看见英语带着他的几个小弟快步走来,手中拎着几个袋子,他将袋子里的东西抖在台阶上,立即便有人惊叫:“那是我娘的东西!” “那是我弟弟的扇子!” “我娘子的刺绣!” “诸位,我们先一步去了那山谷,正发现有人在攻打那里,我们已经将你们家小救了出来。正准备送出西川。”英语掂了掂那袋子,“你们猜猜,是谁那么大本事也能摸到你们家小被软禁地,并及时出手呢?” 熊军将官们一阵沉默。 熊军本就割裂于五禽军,易燕然在位时候还好,易燕然一死,年轻的新家主继位,易慧娘野心勃发,熊军隐约也能看出,易慧娘有心夺权。 在这种情形下,熊军就是易慧娘手中的刀,向着西川刺史。 过往的几个月,虽无大的冲突,暗中熊军也没少执行各种破坏任务。 易铭怎么会听之任之?易慧娘和人通奸事端暴露,易氏母女反目的事情,就是她的手笔。 她的下一步,自然是想拿住熊军把柄,不能夺回熊军,也要毁了它。 熊军将官们自然能想到,一旦易氏母女失势,熊军必然要被新刺史清算,轻则被问罪,被打散编入各军,重则就此消亡。 更重要的是,熊军已经因为家小被拿捏,不得不效忠了一对无耻母女;哪里还愿意再次被拿捏,卷入西川易家无穷无尽的夺权之争? 现在,家小在别人那里,田产地产,珠宝金玉,和最重要的自由,就在眼前。 怎么选择,无需言语。 领头那男子决然道:“我等,领夫人之命。” 他取下腰间代表熊军标志的腰带,头盔上的黑皮毛装饰,腕间的黑色绣金熊的护腕……一系列代表熊军的装备,轻轻地放在自己面前的地上。 其余众人也一般动作,低沉的男声齐齐响起。 “领夫人之命,熊军就地解散。” 齐声如风,卷过四圣堂的前院,将后头的救火喧嚣之声压下,如黑云腾起于四圣堂上空,再卷过半空的铁索,顺崎岖的山道而铺展,掠过翠绿的树梢和奔腾的大江大河,自西川大地上滚滚前驰,直至为天下所听,为天下所惊。 救火方毕的凤翩翩奔出,愣在长廊上。 一扇门开启,脸色有点苍白的萧离风面色复杂地踉跄而出。 山道上,慢了一步匆匆赶来的易铭和唐羡之忽然仰首。 两人眼底倒映此刻沉默的星河。 第两百七十一章 瞌睡逢着热枕头 人群前,文臻微微地笑着,玲珑尚自懵然,不大明白这一事件所代表的意义,英语站在文臻稍侧后一步,满是敬佩地将他未来的女主子笑看着。 一计拆西川,一言散熊军,一手夺熊军。 这是何等的智慧和气魄。 在势力复杂的世家地盘搞事,想要走好其间的平衡是非常困难的事,打压了易铭的敌对方,等于帮助了易铭;打压了易铭,又等于帮助了她的敌人,依旧于解决问题无补。 要让易慧娘母女失去熊军,却不能让熊军落入易铭手中。何其难也。 只有文臻这样,顺势而为,易铭辛苦栽下的树,她顺手摘走了果子。 熊军在今日看清了易慧娘母女的面目,看清了易铭的举措,对整个易家失望,才能就地解散。 救下熊军家眷,则是殿下的指示,宜王府的信报收集里,本就整理分析了这些将士家眷的可能潜藏地,救下这些人,就是掌握了熊军。 文臻拿出的易慧娘的外地田产,借花献佛,也会引得这些人离开西川。 文臻看着那些人卸甲,眼睛微微一眯。 她本不想插手西川事,奈何易慧娘自己作死。 现在熊军卸甲,她却没打算真让他们归田。 未来东堂还有一乱,乱世里最硬的是兵,她可没打算指着皇帝的所谓宠爱过一辈子。 这些人,她要了。 熊军默不作声朝内一礼,转身便走。 其间凤翩翩和萧离风虽然尚未搞清楚情况,但已经下意识来阻拦,熊军却去意已决,坚持说领将命份所应为,他人不可置喙,玲珑也一口咬定这确实是夫人的意思,凤翩翩苦笑,那里头那两人,都已经气息奄奄,哪里还能对质。 英语等人已经悄悄隐去,文臻摆出一脸懵然。她就是个“前来探望易慧娘最后一服药效,结果被玲珑请来护法的路人”。 不管那些人信不信,反正她自己是信了。 熊军鱼贯而出,按照玲珑的建议,改走最偏僻的土峰索道下山。在四圣堂大门前,最后几人,和易铭撞了个对面。 易铭上山自然不会用真面目,熊军也不认识,易铭却一眼认了出来,急切之下上前欲拦,被唐羡之拉住。 “刺史以何留人?” 易铭怔住,随即道:“以高官厚禄,以我心赤诚。” 唐羡之摇头:“不,现在的熊军,最想要的,是自由。” 易铭抿紧了唇。 她知道唐羡之是对的。 熊军当年被赠予女子,分裂于五军,易慧娘又是个阴柔奸狡的女人,喜欢玩弄阴私手段,这么多年虽然控制住了熊军,但易家也因此失去了熊军的人心。 她为了夺回熊军,查找并试图控制其家人,又犯了一层忌讳。 父亲已经死了,熊军对易家最后的忠诚也在多年摩擦中淡去。 现在的熊军,并不会立即相信她。 易铭沉默看着熊军将官们远去,身为西川家主,眼睁睁看着自己麾下儿郎离自己而去,这是历代家主都不曾有过的耻辱。 她觉得身体里的火焰,一直燃烧到了眸子里。 文臻燕绥横行两川,想要谁死就谁死,想要谁败就谁败,可她难道要站在这里,引颈就戮吗? 她既为西川牺牲了那许多,就不能允许有人轻易地夺走它。 这里是共济盟,那两人真的以为,这里相对独立,能够限制她的力量? 她抬起眼,目光和萧离风一碰。 …… 文臻带着玲珑,是和熊军一起下四圣堂的。 此刻只有在这个群体之中,才能少了许多麻烦。 她将玲珑托付给熊军将官,请他们带着玲珑一起离开西川,这些汉子们同意了。 自然,语言护卫们也会派人跟随保护,以最快速度,走最隐秘的道路,离开西川。 依旧要赶时间,易铭下山之后,一定会立即下令全境封锁拦截,不允许熊军出境,所以之前英语已经找到了一条秘密小道。会走水路离开西川。 熊军总人数三万人,谷蔚蔚不可能全带来,所以燕绥的属下也会带着这些熊军将官的亲笔密信,赶到熊军大本营,至于之后那些士兵是选择留下,还是跟随原主离开,都由其自决。 文臻不指望能完全到手三万精兵,只要能将熊军拆散,并拿到最精锐的那一批就行。 她混在那一批熊军军官中本想一起下山,结果那一群汉子的荷尔蒙气味越发扰得她难受,走出一截便脱离了大队伍,想在这山上找一处潭水来泡一泡。 藏锐峰上却不似飞流峰处处是水,她找了好一阵儿,只找到几眼温泉。 现在她正灼热烦躁,看见温泉就绕道,不知不觉越走越远,她眼力好,黑暗里走山路也不觉得什么,忽然看见地面有什么东西闪烁,附身捡起一看,触手冰凉,却是细碎的冰晶。 这个季节哪来的冰? 文臻想起大户人家常年备有的冰窖,心中一喜。想必共济盟也有自己的冰窖,被什么野兽闯进去后带了些碎冰出来,文臻顺着那些碎冰向前走,经过一处崖壁的时候已经走了过去,过了一会儿又退了回来,伸手拨开外头那一层藤蔓,再缩回手的时候,手指上果然有了一点细碎的冰晶。 再摸摸那崖壁,原来那就是冰壁,只是装饰了一层苔藓藤蔓而已,黑夜里倒也难以察觉。 这处地方已经在藏锐峰顶,常年山风呼啸,气候偏冷,所以这冰也没那么容易化。 冰壁看上去是一整块,浑然无缝,文臻倒也不想真的进冰窟,这么一大块冰,靠着也就能降火去燥了。 她靠在冰壁上,正要运气调息,把那见鬼的邪火给压下去,忽然身后一空,冰壁翻转,她整个人向冰壁后栽去! 这一下来得突然,且冰壁后就是一条向下的滑道,无处攀援抓握,文臻只能大头朝下向下滑去,倒下的瞬间还看见文蛋蛋被震得飞起,噗嗤一声镶嵌在头顶的冰壁上。 文臻来不及紧张或者嘲笑,她想调整身形好不要大头朝下,可是这冰道两侧是有隆起的,准准一个人的身宽,想必当初就是这样像滑梯一样的设计,设计者很有些调皮,但是一旦被做了手脚反向跌落,就不大友好了。 文臻双手运劲,只等感觉到底之时,一定要奋起一搏。 文蛋蛋艰难地把自己从冰壁里拔出来,一路以一种夸张的姿态骨碌碌滚下去,文臻眼底只看见一道彩线一闪而过,心下稍安。 文蛋蛋抢先试水,那头是石头是铁自然能根据回音听出来。 接着她便听见极细微的“咕咚”音,她顿时明白底下是什么,双拳抬起往下一砸,脖子用力一撑,整个人向上一蹿。 下一瞬噗通一声,彻骨寒凉,她果然落入水中。 应该是山腹内本就有寒潭,然后共济盟借此制成冰库以藏冰。 文臻倒射入水中,接着便撞上了一样东西。 似硬,实软,微带弹性。 她整个人倒撞上那东西,把那东西撞得向后一倒,顺水滑出好远,她隐约听见一声闷哼。 这声音听得文臻魂飞魄散。 这竟然是个人! 有人在寒潭里洗澡! 她立即双脚往后一蹬,想要将那人蹬开。 不过那人似乎也有点受惊,双手撒开,也想蹬一脚把她蹬出去,两人心思一致,双脚眼看就要蹬在一起,都能借着反作用力各自退到一边。 忽然头顶天光一闪,不知道哪里折射来的星光,落在文臻面上。 经过刚才一番挣扎,她脸上的疙瘩掉了不少,露出小半边脸光洁的肌肤来。 那人原本要推开她的手一停,随即那手忽然伸了过来,在她脖颈上一按。 触及她在冰水里依旧滚热和肌肤和跳动异常的颈脉。 文臻给这么一按,浑身一颤,只觉得一股烈火瞬间便从小腹蹿到天灵,脑海中轰的一声,顿时一片模糊。她心中暗叫不好,易慧娘这种出身的人,用的东西果然不凡,在她想来,那种所谓被迷情药物驱使的人,都是狗血小说为了推动剧情的瞎扯,既然只是那方面的需要,有什么问题是洗个冷水澡不能解决的? 如果一次冷水澡不能解决,那就两次。 可现在她都泡冰水了,被男人碰一下还是浑身打颤。 这可不行! 哗啦一声,她的拳头破水而出,一拳便把那只手给打了出去。 下一瞬她的第二拳,炮弹一样直冲着对方面门而去,打算把这个倒霉家伙打出潭水先。 方圆一里之内,一只公耗子都不许有! 那一拳落在空处,那人手一抬便抓住了她的拳头,把她往怀里一带。 那一带手势妙绝也力大无穷,文臻一头撞入他怀里,被对方的坚实胸肌撞得眼冒金星鼻子发酸,也终于感觉到了对方露出水面外同样滚热的肌肤。 不会吧…… 这也是个遭了算计的? 世上会有这么巧的事? 文臻心中暗暗叫糟。 这世上没有那么多巧合,在这个本就不同寻常各方汇聚的夜晚,既然对方也是中了算计,那这个算计就一定和自己有关。 更关键的是,对方武力出众,然后也被药物驱使,自己要想驱逐对方就增加了很大难度。 文臻立即双脚蹬在对方大腿上,用尽全力猛蹬,将自己蹬出三尺。没办法,在水中就这么行动不便。 她刚要一个翻身潜走,扬起的脚腕就被一只手抓住,对方的应变十分惊人。 文臻也不急,伸手从腰背后拔出燕绥送的小伞,按动机括,一把小匕首无声无息自水中激射向对方。 那人松手,也一个优美翻身,水波飞溅,他的手已经抓住了她的肩头,五指如刚,一扣之下,文臻半身都酸软了。 她整个人在水中轻颤,那人扣住她肩头,半边身子便要挤过来。 “啪”一声,一幅伞面在两人之间撑开,将人生生隔住。文臻毫不犹豫按下机关。 那人一偏头,躲过伞顶上射出的一根金针。 因为两人的动手,精巧小伞一晃,伞骨上一滴银色的液体滴落,看上去和水滴毫无二致,又是在水中相斗,眼看那水滴就要滴上那人的脸。 那人却忽然松手后退,避开了那滴水。 文臻心中暗叫可惜,又暗暗心惊。 燕绥送的这伞,在水里用简直绝妙,但这样也能被发现,对方是谁? 她不认为这共济盟上下有谁能挡得住她这奇妙的武器和手段,除非对方很了解她。 体内燥郁,头顶微微泛出白汽,她一边出手,一边不能控制地微微喘息,对方也是如此。 这半封闭的山洞里,任何声息本就会被放大,如今这喘息声纠缠回响,听得人尴尬又难熬。 文蛋蛋自山壁悄然滚下,向着那男子靠近。 它不喜水,看了半天,才选准了位置。 那男子忽然一摆手,文蛋蛋身下一凉,低头一看,身下的水已经凝成了一块冰,那冰载着它越飘越远,越飘越远,文蛋蛋在冰上滚来滚去,滚来滚去…… 水浪翻涌,哗声不绝,眨眼间两人对招数十,文臻越打越心惊,越打越烦躁,看准了自己滑落下来的冰道,打算干脆爬回去算了。 她收伞,那人伸手来揽她的腰,文臻拿伞反手一击,嘭一声闷响,伞柄里滑落一支白玉箫,落入那人手中,文臻一边暗骂燕绥又送残次品,怎么一碰就掉,一边趁着这个空档一步蹿上冰道。 然后轰然一声,冰道在她面前断成两截。 文臻险些栽落,半空一个翻身狼狈站稳,看着半截竖起的冰道如利刃向着黑黝黝的洞口,目瞪口呆。 然后她转身,就看见那人已经在水中站起,立在齐膝的浅水中,手执白玉箫,正在无声吹奏。 此地已近文臻进来的洞口,一点星月之光依稀,落在那吹箫人的身上。 他一袭白衣半湿,长发散披,湿透了的衣裳微微半敞,露一抹肌理晶莹的胸口,却并无狼狈姿态。 白玉箫执在他雪白的手指间,他微微低头,从文臻的角度,只能看见一点高挺的鼻尖和黛青的长眉。 芝兰玉树,空灵迥彻,仙姿独绝。 唐羡之。 文臻知道自己现在张嘴的姿态一定很傻,可是打死她也想不到另一个也中了暗算,和她这般厮打缠斗的倒霉蛋是他。 然后她转头,看见在唐羡之无声的箫音之下,那冰道一点一点崩碎。 从这里爬回去的路被断绝了。 文臻想起先前那一道天光,在山洞的那头,应该还有出口,是唐羡之进来的地方。 但现在这边的路已经断绝,那边的路被唐羡之堵住。 她吸一口气,看向唐羡之。 唐羡之放下箫,看着她,忽然道:“你脸上的疙瘩,是中过毒?” 文臻全神戒备,倒没想到他第一句话是说这个,闻言唔了一声。 两人此时都不大好受,偏偏性子都很能忍,面上都不动声色。 “燕绥没有照顾好你。” “成年人了需要什么照顾?” “你为朝廷卖命,朝廷待你如何?” “很好啊,听说又升官了。” “阿臻,这不是你该过的生活。” “多谢关心。但只要是我自己选择的,我便是跪着也会走完。” 又一阵沉默。 文臻夹着双腿,唐羡之执箫的手微微颤抖。 好半晌唐羡之深吸一口气,颤声道:“你为何不愿?” “我为什么要愿意?”文臻答得非常诧异无辜。 但这般诧异无辜最伤人,唐羡之微微垂眼,避开她脸上神情。 “你中了暗算,我也中了。”唐羡之静静地道,“用的药物都不寻常,你我无法以别的方式纾解。但我不愿随便,你想必也不愿,既然相遇此地,便是上天安排的缘分。” “老天安排的缘分有很多种,有良缘,有孽缘。很不幸,”文臻手背捂着鼻子,瓮声瓮气地笑,“你我如果在一起,肯定是后一种。” “你在等燕绥?”唐羡之依旧从容,“你想过没有,如果燕绥主动愿意帮你,那他便是乘人之危,人品可疑;如果是你投怀送抱,那么他以后会怎么看你?” 文臻眯眼笑了笑。 “不得不承认你挺会说话会攻心。可是哪有那么多如果?为什么不能换个角度想呢?如果是我投怀送抱,燕绥可能会很欢喜;如果燕绥主动愿意帮我,那是他怜惜体贴。唐先生,爱人不疑,疑人不爱。如你这般复杂多疑的人,是不会懂的。” 又一阵沉默,片刻后,唐羡之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我不会逼你。我只会等你。”他道,“我在西北方向的出口处,等你半个时辰,你想通了,便敲击冰岩。” “特么的你这还是强取豪夺!”文臻大喊。 唐羡之就当没听见,一路涉水去了。 留下文臻在黑暗中瑟瑟发抖,不是冷的,是燥的。 喃喃骂了几句,她便上来寻找,找另外的出口,再不然,找点黄瓜茄子也是行的。 泡冷水澡是没有用了,她喃喃骂着狗血,天知道方才那一刻,看着水中出浴般的唐羡之,她一股邪火直往上冲,脑子里嗡嗡嗡,什么理智都没了,整个山洞里都似乎在回响着“扑倒他!扑倒他!扑倒他!” 男色本来没那么大诱惑力,在此刻被无限放大了。 她一直手背捂着鼻子,就是怕流鼻血就糗大了。 还能冷静对话她简直要夸自己好棒棒。 “没事长那么好看干什么!” “还穿白衣服!吊丧啊穿白衣服!不晓得白衣服一泡水就透明吗?!” 走了一圈,果然没有路,别说没黄瓜,黄瓜状的冰柱都没有。 她抱着一个结冰的钟乳岩敲了半天敲下来都是一片一片的。 文臻丧气地踢开那些碎冰,看看头顶,冰道已碎,四壁光滑凝冰,离出口处距离足有三丈,上不去。 她刚要垂头转身,忽然又猛然回头。 那洞口,好像有点什么东西? 一根绳子,在洞口悠悠晃着。 文臻大喜奔过去,抓住绳子抖一抖,示意她在底下。 上头的人却没有动静,文臻便要往绳子上面爬,绳子忽然一阵颤动,一人背着个大包袱滑了下来。 文臻跳下地,看着燕绥跟个夜行贼一样背着包袱出现,觉得这世界很魔幻。 片刻后她大喜。 瞌睡逢着热枕头啊这是! 回到小院那啥并不方便,满院子都是人,在别处也不方便,随时可能碰上山上暗哨,倒是这洞,只要忽略现在在那头看门的那位,真真是个隐蔽安全的场所。 文臻顿时心花怒放,搓着**笑着扑过去。 “殿下啊,我甜啊,心肝宝贝大蜜糖啊,你来得正好——” ------题外话------ 我跟你们讲,明天的那章你们一定要看。 嗯,看之前要先买票……月票。 第两百七十二章 该谁翻身做主人 “殿下啊,我甜啊,心肝宝贝大蜜糖啊,你来得正好——” 燕绥一个转身避过,将包袱往旁边石头上一搁。 文臻如同扑空的色狼一般,愕然转身。 燕绥站在那儿,皱眉看着她:“你怎么了?” 文臻呃地一声,想想要睡人家总得坦诚相见,老老实实地道:“我中了易慧娘的招,现在需要找个人困觉。这都怪文蛋蛋,居然驾驭不了迷情药……” 文蛋蛋在冰上滚来滚去,好容易滚到水边,正准备上岸,听见这句,气得转个身,小爪子拼命划水,往另一边去了。 文臻眉开眼笑,上前摸燕绥的小手手,“殿下啊,我想了一下,这事儿虽然狗血了一点,倒也不能算一件坏事,咱们俩谈恋爱也挺久了,虽然偶有波折,但是一起奔向小康的大方向不变,提前开个车什么的……” “不开。” “……想来你也没意见……嗯?” 燕绥拍掉她的手,“别乱摸。” 文臻茫然看着自己的爪子,“嗯?”忽然脸色一变,踮起脚,捏捏燕绥脸皮。 莫不是个假的吧? 燕绥又是一让。 再次扑空的文臻,一边眉毛挑了起来。 这家伙转性了? 但回头一想,平日里明里暗里挑逗也不少了,但是好像燕绥确实很少有更进一步的需索,以前她觉得这是他君子有底线,现在禁不住要怀疑。 不会是功能性障碍吧? 她眼神狐疑地向下瞄,双手控制不住地搁在他腰带上。 燕绥吸气,皱眉道:“这样不好吧?” “挺好挺好,无妨无妨。”文臻解腰带,有点激动,有点哆嗦。 要死,这什么破腰带,好难解。 燕绥双手放在腰带上,眉头打结:“咱们的夫妻大礼不该这么草率吧?就不说皇家仪程种种,最起码也得三媒六聘,盛大婚礼,等到洞房之夜,才好……” “没事没事,那都是形式,心意到了就行……哎我甜你这扣子怎么是死结啊。” “不是死结,活扣在里头……话不是这么说,这山野之地幕天席地,岂不是野合,怎配得上你我身份……” “上头有顶下头有地,情之所至水到渠成,哪来的野合……怎么这边还有个结……” “这个结和那个结是连着的,只要抽一边就好……这万一将来你怨我,或者提上裤子就不认……” “认认认,什么时候都认!”这见鬼的腰带还是解不开,文臻一头汗,磨了磨牙,低头就咬。 燕绥似乎在笑,腹肌一阵微微颤动,文臻脸颊肌肤滚烫,贴在他冷玉般的肌肤上,燕绥颤了颤,文臻贴完左脸贴右脸,舒服得叹一声长气。 “别咬别咬,怪痒痒的……认有什么用,你到现在还没松口嫁给我。” “嫁嫁嫁,马上嫁!你说啥时嫁就啥时嫁!” “真的?那先签了这个。”燕绥不知道从哪摸出一张纸,还有一支用来画眉的蘸水可写字的黛笔。 文臻看也不看,一挥而就,亮给燕绥看一下,顺手扔到一边,膝盖一顶,把燕绥向后压倒,双手一分。 晶亮冰洞里她家殿下肌肤比冰晶更莹润,似自生光晕。 文登徒子全套动作熟练到位,唰唰两下燕绥的衣服就飞到钟乳石上挂着。 片刻后她的衣裳也飞去了挂着。 燕绥还转头去看,“听说洞房之夜脱下来的衣裳有讲究,谁的衣服被压住以后就被对方压一辈子……” “殿下你的重点可真奇怪哟。” 咱俩现在还凤在上呢,你尽操心个衣裳干嘛? 腰带的结还是没弄开,蹭一下拔刀。 “快,交公粮的干活!” 刀刃滑过衣裳的声音流利,总让人想起诸如流畅、坚硬、长驱直入之类的痛快词语。 结满冰晶的山洞里寒气幽幽,却挡不住春潮与热浪的奔涌纠缠。 山中无日月,洞内有千年。封闭的幽寂空间将一切细微的声音放大,春水般流荡,再春水般流泻向四面八方。 雪白的钟乳石倒映着姿态迷离,雪肤柔光。 头顶上忽然有簌簌响动,有什么东西沙沙落下如春雨。 雄风大振的文臻低骂一声,顺手去捞自己的小伞,衣服早不知道扔哪去了。 却听啪一声,有什么东西张开在头顶,那些沙沙的东西向两边滑去。 沙沙的东西滑落之后,似乎有向两人汇拢之势。 一只雪白柔软的手臂伸出来,懒洋洋打了个响指。 “蛋蛋,扫地!” 一颗琉璃珠儿从水里滚了出来,绕着两人滚了一圈。 像孙悟空给唐僧画了个安全圈,四周沙沙的声音顿时不见了,更多沙沙的声音落在头顶。 文臻抬头一看,是一顶大得多的伞,将两人好好罩在底下。 底下燕绥懒洋洋地道:“专心点。” 文臻呵呵笑:“小妖精!” 不一会儿又是呼地一声,这回风声凌厉,落下的显然是重物,落在伞上,被弹飞出去。 伞依旧不破。 文臻恼怒地骂:“装得贞洁模样儿,瞧准备得这个充分!” 也不知道谁被打了一记,声响清脆。 燕绥也不和她计较,笑着揽她翻个身。 “也该我翻身做主人。” 文臻后背一软一荡,如在水中,此时才察觉燕绥带来的那个大包袱儿早已打开了,里头的垫子现在垫在身下,垫子竟然是特制的,里头似乎装满了水,悠悠荡荡十分得劲,活脱脱骄奢淫逸一张水床! 这狗男人在这种事上居然也如此有天分! 头上的罩子自然也是包袱里的,甚至在角落还有一个小小香炉,里头不知何时燃了香,气味清逸,掩去了很多靡靡之味。 头顶上又是一阵破空之声,这回又劲又密集,然而依旧无法奈何那伞。 文臻叹为观止。 做这种事也准备如此充分,燕绥这是暗搓搓打算多久了? 刚才偏还要装得贞洁,明明自己想得要死,还要装模作样趁火打劫,要不要脸啊。 要不是确实认定了他,对提前三垒其实暗含期待,更不打算拘于所谓礼教给自己身体带来隐患,真当她完全没有办法解决? 燕绥满意地对上面看了一眼。 送了她一柄小伞,自己做一顶大伞,和她在一起命犯麻烦,别的事可以打断,这件,不行。 突然咔咔咔咔一阵急响,文臻眼角瞥见一道阴影蜿蜒游来,像是一条大蛇,但是她吹口哨,文蛋蛋前去阻拦,都不起效用。 那阴影一折一折再一折,几个巧妙的转折,就越过了大伞拦截的范围,将一颗生硬的头颅,探入伞底下来。 却是一条用竹子木条制作的假蛇,做工粗糙,可以看出是匆匆制造,但是就这么匆匆制造的东西,能够绕过燕绥的机关伞,一直逼到伞下,做这条蛇的人是谁,呼之欲出。 那蛇嘴一张,一股毒烟喷出,文蛋蛋抢上去吃了,一抹嘴,还不够。 那蛇又一震,细细密密的粉末散开,依旧被文蛋蛋当夜宵解决了。 那蛇第三震的时候,文蛋蛋习惯性张开嘴等着,文臻却道:“蛋蛋,回来!” 文蛋蛋滚回来,这回这蛇嘴里砸出一个铁球。 如果不是被喊回来,现在文蛋蛋大概要被砸成文扁扁。 文蛋蛋气得都变白了。 那木蛇忽然一震,散为无数片,在黑暗中消失不见。 夺夺连响,那些碎片好像嵌在了墙壁上。 听声音很远,文臻想不出这能对她和燕绥造成什么伤害。 她和燕绥在一起,还有一个百毒不侵的文蛋蛋,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无法下手。 但对方是易铭,她就不敢掉以轻心。 忽然耳垂被不轻不重啃了一口,像电流忽然从那小小一点传遍全身,她忍不住一声惊呼,燕绥的声音带点笑意带点恼怒,道:“这种时候还惦记别人?” 文臻一偏头也咬住了他耳垂,咕哝道:“应该说,怎么这么倒霉,这种时候还有别人惦记我!” “便当是助兴了……”低低笑声伴随胸膛的震鸣,“说,我好不好……” “一般一般,世界第三……” “那你还品尝过前两个?是谁?” “当然是燕小绥和小甜甜啦……” 文臻嘻嘻哈哈应付着燕绥,冰洞内水声潺潺,她分神听着动静,等着易铭的下一招,一边心中无奈,头一次居然一边打架一边进行也是没谁了。 好半天没动静,她刚放下心,燕绥忽然抱住她翻个身。 挺远的地方,咔一声轻响,随即便是哧哧之声,像是什么重物顺着地面的冰滑了过来,瞬间便穿过了方才文臻燕绥呆过的地方,撞在另一面洞壁上,碎冰和石片飞溅。 靠着冰面的反光可以看清,那是一截凝冰的石笋,尖尖的那一头已经撞进了洞壁,可以想象这东西如果撞上人那必然是一个对穿。 文臻随即明白了,易铭的机关术果然厉害,那条粗制滥造的蛇机关,最后一刻分解依旧机簧强劲,将碎片崩到了远处的石笋上,制造无数道裂口,导致石笋慢慢断裂,然后顺着地面的滑冰一路滑过来刺杀她和燕绥。 这里头涉及到的角度和力道的计算,精妙无伦,而石笋的距离和断裂倒下需要的时间,会让人麻痹,以为无事了,杀招就会突然而至。 这还是易铭仓促状态下的出手。 燕绥忽然对上头扬声道:“易铭,你现在怎么还有空给我们捣乱?唐羡之宁愿熬死也不想碰你吗?” 上头砰的一声,似乎什么东西碰撞了一下。 文臻呵呵一声。心想殿下真毒。 上头终于安静了,冰晶水洞如琉璃花灯,光耀迷离,映鸳鸯交颈。 燕绥满意地一笑,把文臻的脸掰正,深深吻了下去。 香炉吐芬,巨伞垂幕,水床荡漾,洞中香暖。 如此也就不算将就,对得住珍爱的她。 便将那来敌当贺客,飞箭做烟花,贺他二十二年过,终不做童男子。 炉间轻烟,袅袅纠缠,不知今夕何夕。 于清醒和朦胧的交界里,文臻忽然想起一件事,浑身一僵。 燕绥已经察觉,却不说话,只抱着她的肩,一口口地轻咬。 文臻瞟一眼洞的那一侧。 半个时辰已经过了吧? 唐羡之不会一直守在那边洞门口吧? 她拒了唐羡之,和燕绥在这边胡天胡地,然后他还在外头守着?这叫什么? 要不派文蛋蛋去引走唐羡之? 她有点心不在焉,忽然感觉有些变化,倒是心下一松,欢喜地道:“这就好了?” 随即便觉得燕绥一僵,半晌,嘶嘶地道:“这就?” 两个字的伤害抵得上两把钢刀,把殿下的自尊心瞬间戳得血流成河。 文臻没什么歉意地眨眨眼:“哎呀用错词了,应该说总算,总算好了!” “嗯?” 这个词是另一个维度的伤害。 “终于好了!” “……” “太好了!” “……” 殿下忍无可忍。 是男人都不能忍。 “再一次!” “哎呀别啊太短了啊!” 文大人舌头打结,其实是说今夜时间太短还有很多事要做。 听在殿下耳朵里…… 刺激大发了。 …… 时间往回推。 洞的另一侧,是一条细细的缝隙,有藤蔓遮蔽,仅能容一人通过。 唐羡之从洞中走出,坐在一边山石上,对着这夜半分外高旷的群山。 这一头离文臻所在的那一头有点远,山势转折的原因,也不会听见那头发生了什么事。 他眼底唯有头顶星月身下深谷,耳边只有风声与夜虫轻鸣。 他的眼光忽然落在了脚下。 那里,无数虫蚁正鱼贯而出。 此刻并没有下雨的征兆,这些虫蚁却匆匆排成长队从洞中奔出,看上去像是被驱赶出来的一样。 他回身,看着那一线黑暗缝隙,脸色微变。 估计文蛋蛋也没想到,自己听从主人命令,驱逐蛇虫鼠蚁,打扫洞房的行为,会被唐羡之发现了端倪。 随即他嗅见了一股淡淡的清逸的香气。 唐羡之闻清楚那香气的时候,忽然退后一步。 月光下他的颜色苍白如雪。 他闭了闭眼,唇线紧抿,好半晌后才慢慢睁眼。 然后他转身,看了一眼旁边暗处,一拂袖,如一片云飘下山崖。 他离开后,那处暗角,易铭无声出现,默不作声将那处细细缝隙填上,并以巨石堵住。 她的脸色很不好看。 她就没见过敦伦之时还满身机关和人干架的奇葩。 她也是机关奇才,偏偏临时孤身上山准备不足,就地做又来不及。 这冰库虽有两个出口,但是地势独特,一旦前后堵死,就是绝地。 本想困死文臻,现在看来不容易了。 她还想绕到前方冰壁入口,再做些手脚,黑暗中忽然有红影一闪,追着唐羡之而去,易铭脸色微变,稍稍犹豫,终于也追了下去。 过了片刻,燕绥麾下轻功最好的英语,格格笑着飘了回来,他一身红衣,身材细长,夜色中捂住脸,倒和君颜有几分相似。 他心情颇好地甩了甩长长的袖子,心想殿下算准了打扮成君颜的样子就能把易铭引走,果然一点不错。 轻功最好的原言之队一队人会陪着易家主绕着满山慢慢晃的。 至于其余护卫,连同文臻的人,今晚都有各自的任务。 殿下说了,今晚在山上的易家人,不管是谁,都会收到他和文臻联名送出的大礼。 用文臻的心里话说,以此庆贺殿下终于**。 用殿下的心里话说,以此庆贺文臻终于献身。 当然别人是不知道的,殿下虽有心昭告天下,奈何却怕文臻不乐意,哄了几个月才哄好了媳妇,可不能一折腾就又跑了。 英语在冰壁前坐下来,想着好像那谁中了药?哎怎么没人给殿下下点药呢? 二十二岁的老男人,换成别家娃都满地跑了。 再不做点该做的事,什么时候能娶上媳妇? 刚殿下搬着一大堆家伙什进去了,不会是进去那啥那啥吧? 英文想了想,不大抱希望地摇摇头,和刚走过来坐下护法的中文撞了撞肩膀:“哎,我说,殿下这回追回来文姑娘,回头回京该办喜事了吧?毕竟这把年纪了,燕绝第四个儿子都生下来了。” “是这个事儿,得早点准备着。”中文立即进入情绪,反正长夜无聊,两个大头领,头靠头开始遐想,婚礼要办多少桌,要请哪些宾客,请帖该是什么制式,宜王府要进行哪些改建,哪个院子要清理出来招待客人,文大人在洋外呆过,婚礼要不要按洋外的仪式再办一次。采买要开始提上日程,大燕的明华锦,大荒的异兽皮,南齐的刺绣云雷的器雕,西番的羊肉天下一绝,宴席上必然用得着。 两个人长夜无聊,越说越起劲,干脆趴在冰壁上,拿了树枝当笔,洋洋洒洒列了一大串简要事项,甚至已经开始讨论世子的名字,摇篮摇椅的式样,四季小衣裳找哪家定制,接生嬷嬷谁家最有名,奶娘应该找几个…… 因了这投入的讨论,后来这一片冰壁上那些关于“南二市胡同李氏、檀木、王嬷嬷”等等字样,被共济盟和易家派来的无数智囊围着研究了好多天,并专门派出人手去天京打听李氏王嬷嬷等人是何等神秘人物,毕竟在共济盟和易铭看来,那两位留下的任何痕迹,都包含了无数秘密,但是这个秘密最终无人能够解开,毕竟共济盟和易铭便是想破天,也不会想到南二市胡同卖全东堂最精美的马桶,而李氏则是擅长给妇人催奶的女医……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而眼前,两位大头领在讨论得最热火朝天的时候,听见底下蹭蹭声响,似乎有人爬了上来,两人一转头,就看见冰壁翻转,文臻从里头走了出来。 某种运动后身体不适的文臻,走出了六亲不认的步伐,以至于两位大头领看见她时,忽然想到了某些段子里始乱终弃的无情郎。 总觉得下一秒就能看见殿下咬着被角在哭…… 两位大头领疑惑地上下打量,冰壁厚,听不见底下声音,想要努力从文大人脸上发现端倪,然而文大人看起来光风霁月,月朗风清,毫无羞赧,毫不心虚。 两位低估了文大人厚脸皮的大头领,心里同时叹了口气。 看来还是没戏啊。 文臻主动抬了抬手,笑呵呵地道:“两位早啊。” 中文还在思考该怎么打招呼,英文已经幽幽地道:“文大人,您出来得也早……” 英文:……总觉得这句话会产生某些不良后果。 底下,正慢吞吞整理衣裳,还在努力治疗被文臻伤害的自尊心的燕绥,听见这句,猛地一个踉跄。 …… ------题外话------ 嘘—— 虽然我们走高雅含蓄路线,但是这和谐时代,大家都懂的。 安全起见,哈哈哈哈就完了。 抓紧看,少说话,快投票,才是王道哦。 第两百七十三章 清音一首与卿听 隔一座山头,君颜面无表情地站在峰顶,看着黑暗中的藏锐峰,微微皱了皱眉头。 事情并没有按照他想要的计划走。 本来发现了文臻中了易慧娘的招,他顺势给唐羡之也下了药,这是做了两手准备,一来,他想试探易铭到底是男是女,关于西川刺史是女子的流言已经传了很久,但是当初易铭成亲那一夜,他当时势力不足,没敢动手,也就不能确定,之后易铭十分谨慎,大家都没有机会。 如果唐羡之和易铭欢好,一来证明了心中猜疑,有了打击易铭的机会,二来也可以趁此机会出手;如果两人没成,那么,他再顺势而为。 这山中那几人,传说中不是也有情爱纠葛么? 果然,之后文臻被引入山腹冰库,他便派人将中了暗算想要去火的唐羡之引入半山潭水,这潭水和那冰库相通,唐羡之和文臻必然会撞上。 如今各地高官贵人,谁没听过当初文臻许嫁唐羡之,而宜王殿下追出海的奇闻异事? 在君颜想来,有过婚约纠葛,也听说唐五对那位女厨神颇有情意,这干柴逢上烈火,哪有不熊熊燃烧的道理? 而宜王燕绥把文臻当做眼珠子的事儿,这满朝又有谁不知道? 以这三人的纠葛,一旦出了这事,燕绥不把这山翻了,把易铭给碎尸万段,他才不信。 他当初上山,就是猜疑文臻身份,也知道易慧娘托庇于四圣堂,想亲自上山解决。现在也算解决了一半。 只是…… 君颜皱了皱眉头。 唐羡之为何没成功?燕绥又怎么去那么快? 他是栓在文臻裤腰带上的么? 君颜纤长的细眉皱了皱,大红的身影向后飘去,隐入黑暗之中。 慧娘母女失败,熊军被解散,自己的计划也没成功,今夜事已不可为,在被易铭燕绥发现齐齐出手对付之前,赶紧走为上计吧…… 君颜从一处隐蔽的小路下山,他在山上自然也有潜伏的人手,送他下山,而他的骑兵,在五峰山下十里处的一处山谷等候。 他一路顺利地下了山,微微得意自己时机选的好,唐羡之自顾不暇,燕绥文臻急于欢好,为了方便欢好那两人又会引走易铭,自己虽然没有计划成功,但是现在赶回去,说不定还可以收拢一部分熊军为己用。 到时候文臻知道她费心解散的熊军,结果便宜了自己,不知道会是什么表情? 君颜眼波流转,微微一笑。 忽然他心中若有警兆,一转头,便看见对面崖上,有人张弓搭箭,对着自己。 君颜一惊。 只这一分神,头顶翅膀扑扇声响,似乎什么鸟儿,从自己身边一掠而过。 这半山多鸟兽,飞鸟掠过也是常事,君颜此刻心思在那对面搭弓的人身上,一侧身避过那鸟,再一抬头,对面空山寂寂,哪里有人? 他怔在那里,几疑自己眼花,又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不敢多耽搁,赶紧下山,向自己骑兵掩藏地匆匆而去。 他不知道的是。 就在方才他躲箭那一刻,一只黑色的八哥,叼走他系在腰间的锦囊,先一步飞下了山,一路向那个藏着骑兵的山谷飞去。 山谷里人影幢幢,无数马匹蹄子上包着软布,轻轻地打着响鼻,士兵们牵着自己的马,紧张等待主子的信号。 在和这山谷距离五里处的官道上,大批被解散的熊军将官正匆匆步行而过。 山谷里,寂静的黑暗中,却忽然有人大喊道:“主子遇袭啦,快点前去接应!” 那声音粗嘎,听来刺耳。 随即又有人大喊:“主子的锦囊!” 一枚锦囊被抛在大路上,银白的月光下十分显眼。 自然有人认了出来,禁不住惊骇大喊:“主子怎么了!陪主子潜伏在山上的兄弟呢?是哪位兄弟前来报信?” 又是那个粗嘎的声音大声道:“什么时候了,啰嗦什么!救主子要紧!你们不去我先去了!” 那声音还用西川土话骂了一句脏话,随即马蹄声起,有几骑已经当先冲了出去。 黑暗中不能举火,看不清带头的人,但这种事向来不能拖延,众人也便糊里糊涂翻身上马,跟着那几匹马疾驰而出。 前头的几匹马上。 几个骑士僵硬地坐在马上,眼睛对着马肚子底下瞟。 马肚子底下都有人,就在刚才,潜了进来,制住了他们,然后躲在马腹下。 而最前头那匹马上,则根本没人,那个骑士一开始就被解决了,现在那马上站着一只丧丧的八哥,那只鸟蹦来蹦去,一边不停地啄马脖子催马快跑,一边用西川土话大骂后面的傻逼们是不是昨晚没吃饭,救主子还磨磨蹭蹭。 八哥是个很有语言天赋的八哥,就像它在长川能够以十八部族的十八种方言骂鹦鹉一样,它来了西川没多久,就掌握了西川土话,灌县土话,共济盟切口,乃至灌县之下十几个村子的俚语。 凭借强大的语言天赋被文蛋蛋收为小弟的八哥,今天晚上终于有了表演的机会——它一只鸟,在一匹马上,先后以五六种当地的方言俚语,表演了一场单口相声,它一人分饰多角,演了君颜的护卫、共济盟君颜卧底、鹿军骑兵等五六人,给后头的骑兵们再现了“主子亲自潜伏共济盟,被发现遭受围攻追杀”的真实场景。 这份绝活,连语言护卫们都做不到。 鹿军骑兵们视线被前面那几匹马挡住,只看得见自己同袍的背影,看不见第一匹马上的八哥,听那大嗓门嚷嚷,心中焦急,跟着一阵疾驰,很快驶到了官道之上,正遇上了解散了的熊军。 而八哥的第二幕戏也开场了,大喊一声:“啊!你们竟敢追到这里来!兄弟们,主子一定是被他们给掳了,杀啊——” 当先几骑已经撞入了对面熊军的人群,熊军猝不及防,陷入混乱之中。 但这些人都是熊军精锐,只乱了一会儿,便组织阵型抵抗。只是步兵遇上骑兵从来都只有吃亏的份儿。但此时,潜伏在鹿军骑兵马下的易人离等人,已经解决了马上的人,一部分去帮助熊军,杀伤部分鹿军后,护着熊军顺利撤出。另一部分混在人群中暗算鹿军,又引着一批鹿军进入附近山沟,等骑兵进入后放火烧山。 等到鹿军发觉不对劲,两千人的队伍已经被割裂,一部分人被暗杀,一部分人被熊军的重武器杀死,一部分人被烧死,剩下的人也乱了方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护送熊军安然出了灌县的人,之后表明身份,自然能再收获熊军一波好感。 而纷乱的鹿军,自然会被人发现,无论是共济盟在山下的探子,还是易铭的护卫。 共济盟的规矩就是不能带太多护卫上山,易家的人上山的时候,都会把自己的护卫驻扎在山下,因此易铭同样有数千虎军就在山脚等候。 狂奔而来的鹿军让虎军以为遭受突然袭击,顿时又是一阵交锋。 此时君颜才下山,迎头便撞上这番乱像,必然要出面解决。先别说他看见鹿军如此凄惨险些要吐血,而虎军发现他潜伏上山,鹿军潜伏山下,那自然是要对家主不利,在西川,这等于谋逆之罪,当即要扣下他,等家主下山亲自请罪或者说明。 君颜此刻才明白,传说中那两人,所经之处,权贵俯首,草木不生,招惹不得。当初还以为是夸大之词,但是短短时日,长川易家覆灭,如今这两位明明只是呆在共济盟玩鸟,也能把一群易家人玩得团团乱转,易慧娘谷蔚蔚母女,熊军,自己,鹿军,乃至易铭和易铭的军队……就在那两人手里,谁也没讨到好。 这还是在对方两人似乎并无心特意对付西川的前提下。 君颜第一次对自己和西川的未来产生了迷惑。 朝廷有这两人在,自己等人还在争权夺势,西川易还能活多久? 但此刻想什么都是多余,还是赶紧从虎军的围攻下脱身吧! …… 先不提熊军鹿军虎军都被两人玩得团团转,所有易家人都在吐血,文臻对易家的随手打击还在进行中。 她以一种别扭的姿势赶往四圣堂。 走几步便停下来,一身的不得劲。 那种事……并没有传说中美好啊。 文臻一个现代人,对贞操,自然没那么多固守的想法,一直以来都觉得,水到渠成便好,毕竟他爽我也爽嘛。 什么药都只是借口,单看她愿不愿意。那些觉得失身便吃亏的想法她是没有的,因为她对嫁人没有执念,她想要和燕绥成亲,除此之外谁都不考虑。那么先睡了喜欢的大狼狗有什么问题? 如果最终无缘在一起,先睡了也不吃亏啊。 反正她又不会怀孕。 另外,她还想试一试,某些运动,能不能助她碎掉那根下腹处的针。 果然成功了,只是她依旧没有机会调息,她要赶着去见方人和。 过了今夜,方人和不大可能再来山上了。 文臻运了运气,感觉虽然下腹疼痛,但是体内的经脉运转果然更顺畅了一些。 人影一闪,君莫晓出现在她身侧,打量着她道:“你方才去了哪里?我找了你半天没找着,殿下也不见了,还以为你们出事了!” 文臻心里有鬼,胡乱含糊了一句就走,君莫晓忽然拨开她头发,大惊小怪地道:“你脖子上是什么东西?” 文臻偏头一看,呵呵,草莓。 种草莓就种草莓,种那么明显做什么?高领都遮不住,某人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终于不是老处男了吗? “你中毒了?!”君莫晓大惊失色。 文臻对于纯情少女无法解释,纯情少女却忽然凑过来一阵乱嗅,“你身上什么味道?” 文臻这下真有点架不住了,她这不是还没机会洗澡嘛。 整天忙着坑人的人伤不起啊。 君莫晓又上下打量她一阵,又道:“你的腰带呢?” 再过一会,又问:“你头上的簪子呢?” 文臻随着她的眼光,浑身上下一阵乱摸索,完全没明白自己身上怎么会该有的没有,不该有的有了。 手指头想也知道是燕绥干的,可燕绥这么无聊干嘛? 君莫晓脸色越来越疑惑。她毕竟是混过江湖的人,虽然还是少女,有些事却比深闺女儿更灵醒一些,忽然脸色一变,道:“阿臻,我得提醒你一句,你和殿下的事情,至今还没有定数,你可不要轻易把自己交付了出去。” “不会的不会的。”文臻撒谎,脸也不红。 “一听你就在敷衍。你可想清楚,殿下行事任性,想怎的就怎的,那是因为他是皇子,有陛下撑腰。而你可还没被皇家接纳,一旦出了什么岔子,你要怎么过?所以,”君莫晓重重下结论,“不正式赐婚,不三媒六聘,不皇家入册,你可别便宜某人。” 文臻眨眨眼,她知道君莫晓是诸好友中最不愿意她嫁入皇家的,也是唯一一个敢顶着燕绥为她张目的,毕竟燕绥恣意又强大,且待人也没多少情分,谁敢和他顶? 君姑娘敢。 文臻不禁有些感动,因此今晚发生的事更不敢告诉她了,故意岔开话题道:“总觉得你特别不喜欢皇家呢。” “那是。我小时候有一次无意中听见外祖母房里的嬷嬷私下闲聊,好像说家族中有谁曾被某位王爷欺骗又背叛,不过我没听清楚是谁,只是从此便没了好感。” 文臻心想这莫不是君莫晓的娘吧? 此时并不是八卦的好时机,她和君莫晓说一声,打算去找方人和给自己和燕绥看病,君莫晓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伸手去试她的额头温度:“你今晚真奇怪,方人和是易铭的人啊,怎么肯给你们看病?就算你掩饰身份,方人和向来古怪,是不给寻常人看病的。万一他瞎讲误导你怎么办。” “放心,只要够狡猾,这世上哪有解决不了的人和事?” 文臻并没有遮遮掩掩,坦然去了四圣堂,顺着山路向上走的时候,她忽然停住了脚步。 山壁后转出一个人来,白衣如雪,风姿独绝。 文臻此刻看见他,既尴尬又警惕,忍不住退后一步。 方才发生的事实在太尬了,出来的时候她故意没有去看那一头潭水出口,唐羡之还在不在,无论他在还是不在,这事儿她都觉得没法面对。 她心中也有疑惑,不知道唐羡之如何也会着道,因此十分防备。 唐羡之目光在她脸上掠过,那一脸的麻子底隐约可见秀致甜美轮廓,他的目光落在她双眉之上,心间一痛,转开眼去。 文臻看他注意自己眉毛,更尴尬了,唐五这样的人,天下事有什么不懂?这是看出什么来了吧? 看出来也好,彻底死心,大家做一对你死我活的痛快人。 唐羡之果然没有再提之前的事,却从袖子里摸索,取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递了过来。 文臻一怔。 “饿了吧?”唐羡之声音平和,“我这里有川北特产紫英糕,要不要尝尝?” 文臻忽然就想起当初驿站两人对面啃鸭翅的场景。 一眨眼流年偷换。 她笑笑,退后一步,算是拒绝了那糕。 有些话不必多说。 两人现在的关系,实在没到可以坦然接受对方食物的态度。 何必逼人当面验毒呢。 唐羡之自然明白这一点,很自然地把手收了回去,道:“本想让你尝尝我的手艺,这是我照着你当初制作糕点的方法做的。” 文臻笑道:“那唐公子应该先做给易铭尝尝。” 唐羡之坦然道:“她有。不过不是我自己做的。” “唐公子心意到了便好了。易家主应该很欢喜。”文臻笑,“既如此,恭喜西川川北结盟。” 她的目光落在唐羡之腰间白玉箫上,那是她小伞伞柄里掉下来的,是燕绥送给她的东西。 她看了几眼,见唐羡之无动于衷,只得提醒道:“唐公子,你腰间那箫……” 唐羡之:“哦对了,文姑娘,我近日刚刚得了一首曲子,觉得你可能会喜欢,你可愿听听?” 文臻:“用我的箫奏的吗?” 唐羡之抬眼看了她一眼,心中苦笑。 文臻对他,越来越远,越来越强硬。 她本就是个心硬的姑娘啊。 有些事,在她那留了痕,便一辈子抹不掉。 她可以说原谅,却不会再回头。 “箫,等我吹完这首曲子,便还给你。”唐羡之语气温和,“我们聚少离多,以后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我很希望你能听一听。” “是啊,已经是敌人,如今两川结盟,再见面很可能是在战场上了。”文臻退后一步坐下来,“请吧。” 唐羡之并没有用那箫,而是抽出他惯用的横笛,面对身前高崖,悠悠吹奏。 文臻坐在一边大石上,凝视着他的侧影。 那男子雪色衣袂散在风中,腰间碧色丝绦与这山谷间岚气纠缠,乌发若檀,侧脸的轮廓如画难描。 而他眸底莹光灿烂,似凝了这一天的星子,半山的清泉。 山风鼓荡,雾气氤氲,他似要隐入这淡白一色中,又似抬脚便可上青云。 而此时笛声响起,起调柔缓却又暗藏激流,便如无名山中初遇,看似平和美好,却藏杀机无数。 那幽深迥彻的曲调一路潺潺,曲折婉转又静水深流,那是那些看似平静却九转回肠的相处,忽然高潮起,明亮清锐,如九天之上云鹤长唳,淡红的喙尖掠过浅色的浓云,雪白的翅尖卷起大风,而风起浪涌,碎云飞卷,如波逐浪,便是那忽然赐婚,海上追逐。 那调越转越高,盘旋而上,令人很难想象,世上竟然有如此奇妙的笛音和这般绝妙的技法,那一线音高至巅峰,蓬勃热烈,那是火山内部,一线幽红,她以为的生离死别,灼痛眼眸。 再然后便是一串急促又优美的短调,轻快又诡谲,跳跃又幽深,似是之后那些立场转化,身份对立,强掳追杀,恩怨交缠…… 文臻的手指,不知何时已经紧紧扣住了冰冷的石。 她从未听过如此优美却又幽冷的曲子,令人心头发紧,心神失守。 她望着唐羡之,在那婉转长音里,忽然觉得这临崖吹笛的男子风姿绝俗,当世无双。 令人渴慕,令人心折,令人目光灼灼,只愿投他身上。 令人还想将他看得更清楚,想要接近他,嗅他襟袖间飘散的那一缕兰花香。 文臻不由自主地起身,向前一步,又向前一步。 唐羡之感觉到了她的接近,便转了身,指下曲调未停。 他抬眼看文臻。 山风烈烈,卷起她衣襟。 他这才发现,她没有系腰带,衣裙是散开的。 但她的腰侧,斜斜还挂着一截带子,拴住了最紧要的一部分。 那带子颜色突兀且宽大,一看就是男式的。 流畅的笛音忽然顿了一下。 文臻猛然醒来。 第两百七十四章 文臻燕绥VS易铭唐五 文臻猛然醒来。 她愣了一会,抹一把额头,掌心湿润润的,风一吹浑身生凉。 刚才的感觉,魇住了一般。 那曲子和她在东堂听过的所有曲子都不大一样,仅仅说优美动听都嫌太过简单,而就算她是个外行,都能听出这需要极其高超的技巧才能奏出来。 而也只有唐羡之音律大家的身份,才能谱写和驾驭这样的曲子。 就在方才,她完全顺着曲子心意流转,往事历历在目,有一段时间,甚至因此对那崖边吹笛,姿态如仙的男子,生出了倾慕留恋之感。 脑子还有点不清醒,她喃喃道:“这若是众多乐器同奏,该是如何的震撼人心……” 听见一个声音道:“这建议极好。只是曲调讲究流水舒畅,这奏乐之人技艺各有高低,难免衔接合奏不畅,但有一个音符错了,这整支曲子便毁了。” 文臻想也没想,道:“那便一人奏啊。真正才能高超的人,一人奏出一首交响乐也不是不能的。” 那声音静了静,随即恍然道:“是我迷障了。多谢阿臻点拨。” 文臻一惊,这回彻底回过神来,就看见对面,唐羡之在对她作揖。 她傻了一傻,忽然心跳加急,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件错事。 她对唐五,一开始有过好感,很快就因为他的频频出手而收心,如今更是因为立场敌对,对他比常人更戒备。 但今日居然先是动心,继而说错话给了他提醒。 这令她忽然心生担忧。 可不要将来惹出什么事来才好。 唐羡之似乎得了大满足,将玉箫递了过来,文臻袖子垂下,一袖里藏着文蛋蛋,另一袖垫着手指,才去接。 她如临大敌,唐羡之却神情淡淡,等她接了玉箫,转身便走,才忽然道:“阿臻。” 文臻就当没听见,脚步更快。 随即她听见身后他道:“这首曲子,是我为你写的,叫《绊心》”。 文臻一怔,还没说什么,身后却有乒里乓啷声音传来,粗嘎破碎,十分难听。 唐羡之眼底闪过一丝警惕,但音律大家,对于难听声音的容忍度很低,他不得不转身,就看见燕绥坐在方才文臻坐过的大石上,身前堆着一堆乱七八糟的破铜烂铁,也不知道从哪捡来的,他手里抓着一柄簪子,随意地敲着那堆破铜烂铁,发出一连串刺耳杂乱的声音。 这声音难听之极,偏他神情陶醉,叫人看一眼都觉得憋闷。 唐羡之的目光却落在了簪子上,明显是女子簪子,不用问也是文臻的。 而燕绥一身天青色锦袍,却束着一条鹅黄色的腰带。 一看那腰带也知道是文臻的。 这种不动声色又不要脸的炫耀,向来是宜王殿下惯用的伎俩,唐羡之面无表情转开眼光,似乎是无动于衷,脸色却微沉。 燕绥“一曲”奏毕,懒洋洋问文臻:“此曲动听否。” 文臻没好气地答:“难听!” 唐羡之神情更淡了。 虽是反驳,实则亲昵,她果然知道如何更能令他伤。 “这曲子也是我给你写的。”燕绥笑道,“想不想知道名字?” “说呗!” “曲名——《别人的王妃别特么瞎操心》!” 文臻:“……” 唐羡之:“……” 人影一闪,易铭出现在唐羡之身边,拢着袖子,笑吟吟道:“诸位真有雅兴,我刚上来,还以为这里在开法会。” 她这是嘲笑燕绥的乐曲难听,文臻也笑:“是啊,给刺史提前办个法事。” “我可不打算和文大人斗嘴,毕竟嘴皮子杀不死人。”易铭笑着摇了摇手指,“对面两位,大家既然今夜在这五峰山上相遇,也是老天给的机会和缘分,错过这样的缘分实在可惜,要么咱们二对二,就地比一下如何?” “比什么?” “比一下哪方能尽快弄死另一方。” “我们为何要和你比这个?难得在这五峰山上,我们人比你们多,不趁人多弄死你们,当我们傻?” “文大人应该知道,共济盟和我合作多年,到底谁人多?” “哦是吗?那就试试啊。” 易铭对挑衅一笑置之。 “大家都是尊贵人,群殴什么的太不优雅了。这样吧,以这飞流峰为限,从半山索道开始,到山脚为止。我们两人一组,各自下山且向对方出手。先安全到山脚入口处者胜。如果路上真被弄死了自然没话说,如果到山脚都还活着且几乎同时,则以伤损情况论输赢。殿下输了,殿下和文大人立即出西川;我们输了,我留下我的刺史令牌。” “唐羡之呢?什么彩头都不给?” 唐羡之接口:“我留下可免川北境内盘查的令牌。” 文臻笑看燕绥一眼。 正如他们想留下易铭一般,易铭也想留下他们。只是双方都有顾忌。 比如共济盟,现在对两方来说,都无法确认立场。无论谁落了下风,都有可能被共济盟趁火打劫。 在山上,她和燕绥的人比易铭唐羡之多。在山下,易铭唐羡之的人比她和燕绥多。 她和燕绥两人如果在山上弄死易铭,易铭必有办法令他们下山后行路难。 她和燕绥也有可能在两败俱伤后被共济盟黄雀在后。 但是易铭又不能放过他们,正如他们也不能放过这个大好机会。 文臻想过了,共济盟的设置,剿匪是没用的,太子必将失败,最后西川的这摊子,必然落在燕绥身上。 那么不如早点出手。 这种出手方法,损伤最少,影响最少,在不惊动共济盟的基础上,尽量达到想要的目的。 她看燕绥一眼,燕绥自从出来后,脸色一直黑如锅底,此刻也不过淡淡哼一声。 那就是无所谓的意思。 文臻虽然急着去看病,但很显然现在不是时候。也便应了。 按照易铭要求,不惊动任何人,文臻燕绥所有属下都退到山下。 文臻燕绥也没什么想法,毕竟对手是易铭唐羡之,只能两人自己出手,其余人对上十有八九是炮灰。何必白白牺牲。 两人属下的所有人本就在这附近,当下都站出来,当着易铭的面下山。易铭瞟一眼始终站在一起的易人离和厉笑,目光在厉笑脸上落了落。 厉笑冷着脸,转开眼。 易人离上前一步,挡在厉笑面前,对易铭流里流气笑笑,做了个捅刀的手势。 易铭咳嗽起来。 这小子真不要脸! 厉笑真打算以后跟这个小流氓? 她没有再试图越过易人离看厉笑,厉笑也没看她,从她身侧平静走过,易人离走在隔开她和易铭的那一侧,手一直放在腰上。 擦肩而过时,易铭悄声道:“笑笑怕冷,你怎么都不知道给她加件披风?你这样我不放心把她交给你啊兄弟。” 易铭鄙视地瞥她一眼,“放屁,笑笑什么时候怕冷过了?她怕热!你这夯货,诈我是吧?” 厉笑:“……” 易铭:“……” 娘的,你才夯货! 你全家都夯货! 再一想,长川易家全家,其实好像也在西川易全家的范围内…… 娘的,更生气了。 易铭把衣袖一卷,懒得再看那俩,冷冷道:“那就开始吧。” 文臻低头看着崖下,藏锐在最中间主峰,通往四峰的索道最多,此刻那些索道铁链都半隐半现在云雾之中,其中有些是真的索道,有些却是用来混淆视听的假链子,据说还有会半途断掉的…… 如果一路都选择索道下山,会是最快的路,但是索道身在半空,也是最危险的路,还有索道应该怎么搭配怎么选择,也是个问题…… 身边燕绥忽然道:“到底快不快?” 文臻莫名其妙,“嗄?”地一声,转头看见燕绥脸色淡淡眼神纠结,才反应过来,这丫居然还在耿耿于怀先前那个太快了的说法? 至于嘛! 男人真的还就特别在乎这个啊? 她久久没回答,燕绥呵呵一声,道:“既如此,活了也没大意思,咱们跳崖殉情得了。” 文臻:“……你在开玩笑吗……” 燕绥忽然揽住她的腰,往崖底一跳。 “……别别别很长很长啊啊啊啊啊要死的文甜甜——” 文大人悠长悲愤的喊声被山风瞬间吹散。 留崖上那两人一脸懵。 易铭也没想到这两人刚才还一脸不情愿,转眼说跳就跳,暗骂一声奸诈,冲到崖边往下看时,燕绥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吊环状的东西,他一手揽着文臻的腰,一手抓着吊环,转眼已经顺着那谷中索道下去了大半。 这里的一条是通往飞流峰的,不算近路。 易铭飞快地道:“最近的一条是去落尘峰。再从落尘峰转向遂峰,遂峰的背面转弯就可以去山口。” 她站在崖边,从上往下看,那些铁链密密麻麻纠缠在一起,寻常人看一眼都头晕,而她只是低头看了一眼,就迅速理清了脉络,指出了最近的一条路。 唐羡之却道:“不,我们走这条。” 易铭看一眼,也就明白他的意图,眯眼笑了笑,往唐羡之身前一站,做好了被他抱下去的准备。 两人合为一体,才能最快效率。 唐羡之却扣动了铁链,叮当声响传来,铁链上传来低微震动。 那是对面索道的看守人的回应,接着就会有篮筐荡过来。 唐羡之同时又扣了扣燕绥滑下的那条铁链,片刻后也是叮当两声,铁链震动更烈。 在等待篮筐过来的间歇,唐羡之摸出他的笛子吹奏,无声的音波在山间荡漾,很快便有无数丝丝之声响起,草丛簌簌响动,各种蛇类从石缝里,草丛里,山崖上游来,一条接一条十分有秩序地爬上了那条锁链。 这一幕实在有点令人恶心,易铭却目不转睛看着,赞道:“羡之心思真是妙绝!” 随即她闭目算算时间,道:“好了!” 果然立即,被云雾遮掩的铁索上震动忽然转烈,这是对面崖上滑来的篮筐,阻住了用吊环一路下滑的燕绥文臻。 只这一阻,燕绥和文臻一定会停一停,必须爬进向上而行的篮筐,再爬出来继续向下,而这么一耽搁,那些受到召唤的长虫也到了。 燕绥一手吊环,一手文臻,那自然是文臻应付那些长虫。 易铭笑着,她的手一直没停,拔起了很多这崖上的藤萝,这种藤萝有小刺,非常柔韧,汁液丰富,汁液并没有毒,但是喷溅到皮肤上会令皮肤瘙痒生斑,到眼睛上会令眼睛红肿不能视物。 五峰山上的植物,易铭还是很了解的。 她手指翻飞,那些藤蔓叶片飞落,在她指尖成为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圆,她手指连弹,藤蔓飞出去,箍住了那些蛇,一条连一条。 妙的是,蛇身有粗细,每条都不同,但是易铭飞出去的藤圈,每个都正好嵌在蛇身上,既不勒,也不落。 然后此时唐羡之选择的去落尘峰索道上的接人篮筐也到了,唐羡之优雅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当先掠入。 易铭失望地对天叹了口气,也进了篮筐。 半山云雾里,燕绥和文臻此时已经遇上了拦路的篮筐,并如唐羡之所料,不得不进入篮筐,再从篮筐里出来,这么一耽搁,再次拉住吊环的时候,那些蛇正好追到。 半晌云雾缭绕,那些蛇无声无息出现,一张嘴利牙咬向燕绥。 冷电一闪,文臻出手,当先那条蛇被斩首,连带绑在蛇身上那条藤蔓断裂,汁液四溅。 这一下猝不及防,文臻又身在半空,动作太大会影响燕绥,百忙之下一偏头,那些汁液落在她颊侧。 没事儿。 没红没肿。 盖因为那脸上,疙瘩太多,挡住了汁液…… 发现这一点后,文臻就不能再随便出手了,因为那些藤蔓都巧巧地绑在蛇身七寸位置,打蛇不能打七寸,蛇就很难死。 正在此时,铁链一阵抖动剧烈,文臻垂眼一看,下方唐羡之和易铭乘着一个篮筐,正和他们几乎平行而行。 去落尘峰的索道要比去飞流峰的短,能让唐羡之易铭后发先至。 只是虽然是平行,但是距离很远,除了暗器,寻常武器难及。 文臻忽然笑了笑,靴子一震。 一蓬针如牛毛细雨,直向下方招呼。 底下地方小,不好躲避,唐羡之和易铭身形一错,唐羡之大袖卷起,易铭披风飞卷,各自替对方挡了。 袖子和披风都同时被腐蚀出无数个小洞,文臻的针带毒。 唐羡之长笛横吹,那些蛇忽然在铁链上开始往下垂,长长的一条条首尾相接,再加上藤圈捆住,远远看去,像一条超长的鞭子似的。 易铭笑一声来而不往非礼也,手一招,那一条蛇鞭便落到她手中。 那长度,已经超过了上下两根铁链之间的距离,易铭轻巧一甩,那“蛇鞭”便风声虎虎,向已经快要滑下去的文臻腰间卷去。 与此同时,唐羡之衣袖一拂,冷电一闪,直射燕绥背部。 文臻眼看那蛇鞭袭来,此时燕绥的手松开,文臻一个铁板桥,长裙翻飞避过。 那蛇鞭比她还要柔软灵活,顺势又荡了回来,那些毒蛇从不同角度张开毒牙,有一条和她擦肩而过,有点弯的毒牙险些勾破了她肩头衣裳。 两人身形本已分开,燕绥伸手一拉,又将她拉回,呼地一声文臻借力团团一转,翻过了那条蛇鞭,燕绥手臂使力,文臻再次转入他怀中。 山风激荡,将四人长发拂乱。 一条奇长蛇鞭如龙隐浮云,上下翻飞,时而刺破云雾,森然一现。 文臻围绕着燕绥辗转腾挪,身姿曼妙,如作身周之舞。 燕绥始终保持一手或者一指和文臻相连,每每在文臻为了躲避蛇鞭不得不离开他时,转眼又能把她拉回来。 两人配合默契,于横山铁索满谷云雾之中,衣袂摆荡翩然,望之如画。 只是说起来美妙,做起来可不容易,文臻刚进行某种活动过,已经有点气喘,低头看一眼底下轻轻松松的两人,心想唐羡之和易铭的合作真是妙绝。 算准了位置,方向,以蛇作鞭,生生创造出绝无仅有的武器,那条鞭子回旋悠荡,灵活无伦,每一寸都能要人命。 自己和燕绥困在半空腾挪不便,他们两个却可以稳稳在最安全的下方尽情施为。 但是。 她弯唇笑了笑。 论算计,谁怕谁。 唐羡之冷电射向燕绥,燕绥理都不理,手中吊环一震,竟然弹出一块铁板,将那飞刀挡住。被文臻顺手抄住。 随即他回头看了那蛇鞭一眼,手指一弹。 易铭忽然觉得手上蛇鞭一重。 随即又觉得蛇鞭的颜色似乎发生了变化,绿油油的,那些绿色在眼底越涨越大…… 藤蔓! 蛇身上用来害人并连接控制蛇身的藤蔓,不知何时在不断地长大,越来越粗,很多蛇已经被勒死,就算没被勒死的,也已经带不动身上那重量,开始下坠。 此刻这鞭子的重量和长度,易铭已无法驾驭,再舞下去非得手腕折断不可,只得松手。 她松手蛇鞭坠落那一刻,唐羡之忽然一把将那蛇鞭抄在手中。 易铭正在愕然,忽觉脚下一空! 篮筐底部忽然断裂掉落! 唐羡之反应极快,一手已经抓住了篮筐边缘,另一只手抄住的蛇鞭已经发挥了作用,卷住了易铭的腰。 易铭低头看那鞭子,现在已经全部是藤蔓了,但是想到里头包裹的全是死蛇,不禁一阵恶心,赶紧把蛇鞭扔了。 她很有心眼,对着崖底扔蛇鞭。 蛇鞭落入云雾之中。 唐羡之和易铭两人现在的筐子没有了底部,两人都攀在篮筐边缘,需要十分小心,因此都没注意到,上头燕绥袖子里莹光一闪。 随即那条蛇鞭停在半空,燕绥又一弹指,那些藤蔓开始枯萎,蛇鞭重量减轻。 但是燕绥却没有把蛇鞭提起来,就让腰间透明细丝吊着那蛇鞭继续下行。 下头的铁链上,易铭问唐羡之。 “筐底怎么会忽然掉了?” 这种运人的筐子虽然是藤条编的,但是结实得很。 唐羡之平静地道:“文臻的针,不是针对我俩。” 易铭恍然。 原来文臻那一批牛毛针,多且范围广,她本就奇怪这种手段隔得又远,很难造成伤害,何必要发,原来那针只有腐蚀毒,一开始就是对着篮筐底部去的,顺着篮筐的底部边缘插了一圈,破坏了篮筐的接缝,一旦动作剧烈,底部就会掉落。 说起来复杂,其实四人铁链上交手不过一霎,很快燕绥带着文臻便要到底,而唐羡之的篮筐还在半山。 但燕绥文臻在脚踏实地之前,也会始终处于危险之中,因为这索道只落半山,最低距离都能摔死人。 一旦燕绥文臻落地,倒霉的就是唐羡之易铭。 第两百七十五章 殿下天天要吐血 那两人却毫无急迫之色,易铭伸手从身后取下一个不大的包袱。 打开包袱,都是些奇怪的零件,乍一看看不出什么。 易铭手势如闪电,随手便装好了一个样式有点奇特的弩弓,连带配好的小箭,递给唐羡之。 易铭先天不足,武艺内力平平,自然不会逞能。 唐羡之接过,一看那构造,眼底便闪过赞色,随即他张弓,对准了燕绥那条铁链底部。 那里是铁索轴承之地。此刻亦有人在那守着,等着收篮筐。 因了方才铁索的奇怪震荡,那人正蹲下身看铁索的轴承机关处,那里有个搭扣,卡住了铁索,使铁索不能轻易移动或者滑脱。 那搭扣本身就比较隐蔽,还被那人挡着。 唐羡之正在上弦,易铭一抬头,忽然看见篮筐边缘,滚着一颗琉璃珠儿。 她下意识摸摸自己发冠。 她一向男装打扮,但内心深处难免有对女子身份的留恋,便会在自己发簪发冠上玩点花样,还以为是自己冠上的琉璃珠掉了。 那琉璃珠儿骨碌碌向她手指滚过来。 易铭正要去拿,忽然觉得不对劲。 篮筐晃动,这珠儿怎么不掉? 篮筐前后晃动,珠儿就算滚动也应该是向下滚,怎么会逆向而滚? 她急忙缩手。 珠儿忽然一蹦而起,落在了她冠上。 易铭下意识去拿,她可不敢让这么个诡异的东西留在头上。 一只手忽然伸了过来,挡住了她的手,随即手中弩弓一转,竟然对上了她的玉冠。 易铭脸色刷一下雪白。 对面,男子面容绝俗,眼神静如深水。 看不出人间情意与悲欢。 易铭忽然心中颤栗。 眼前的世家第一人,对谁都礼数周到,看谁都温柔从容,但是,于人人都似有情者,往往最是无情。 他长川受挫,自己接应他,他承情愿意结盟,但并不代表从此两家便可以互相信任。 唐羡之杀了她夺取西川和川北合并,也是一样的。 易铭手指悄悄扣紧了腰间。 如果他真的动手,她就…… 头上忽然一颤,随即簌簌声响,那颗琉璃珠儿忽然蹦起来,落在篮筐边缘,再一弹不见。 这是活物! 易铭浑身汗毛倒竖,这才明白方才那琉璃珠儿诱她去摸,唐羡之则是发觉不对,以弩弓对着那玩意威胁它,将它逼走。 易铭手指悄悄离开腰间,对唐羡之灿烂一笑。 唐羡之也微微一笑,眼神在她腰间一落,转身继续上弦。 易铭的笑意,在他转身那一霎,便成了苦笑。 还是被发觉了…… 她一直以来的倾慕和示好,瞬间就被这该死的珠儿给毁了。 以唐五的深沉多疑,发现了她隐藏的戒备和敌意,就会认为她的喜爱追逐全是假装,以后在很多事上的信任,也必然会打个折扣。 这对结盟双方,都是莫大的伤害。 易铭抬头看一眼。 上头那两个,真是坑啊…… 一颗珠子,不仅耽搁了唐五的出手,还轻巧地在两地联盟上,敲出了一丝裂痕…… 而此时,唐羡之出箭。 他不像易铭,发现的事情在心中一掠而过,绝不会浪费此刻宝贵时间多想。 不管上头是谁,既然注定不死不休,那就全力以赴。 一声啸,厉鸣如泣,撞散半山云雾,那守卫愕然抬头,正看见一支黑箭,不断旋转放大,向自己眉心而来! 文臻一把将自己先前截获的那柄匕首甩了出去! 她长期练拳,方法独特,膂力最强,此刻全力甩出匕首,那风声完全不逊于唐羡之的箭。 “铿”然声响,文臻的匕首撞上唐羡之的箭尾,匕首擦出一溜火花,箭略歪了歪。 那守卫大叫栽倒。 文臻一挑眉。 这弩弓不简单啊,这力道。 此刻风声再次厉响,擦过她耳侧,转眼就没入云雾中。 随即铿然一声巨响。 文臻没有再出手,哪怕她已经猜到了唐羡之想要做什么。 武器不能随便扔,再说手甩出的速度无论如何不能和劲弩比。 唐羡之不攻击她和燕绥,是知道十有八九击不中。正如燕绥也没对他们使用这一招。 而且她不断出手,会延缓燕绥下滑的速度,很可能得不偿失。 她感觉下坠的重量好像重了一点,特制吊环在铁索上一顿一顿的,影响速度。 燕绥忽然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瓶,手指一弹击碎瓶盖,往吊环上一倒。 一股液体侵染得那铁做的吊环闪闪发亮。 下滑速度顿时加快。 文臻看着那东西,“油?” “嗯。” 文臻正想赞妙,忽觉不对,“你怎么会随身带着油?” 再一看那油,可不是烧菜的油,透明微呈乳白色,还散发着一股旖旎的香味。 文臻瞪着那油亮亮的吊环半晌,忽然脑中灵光一闪,惊骇地道:“这不是润滑油吧!” 燕绥挑了挑眉,看她一眼。 连这种东西都懂,这女人,呵呵。 文臻看他那眼神,顿时知道自己猜对了,目瞪狗呆之余,怒火腾腾升起。 这个狗男人,随身还带着这玩意,这是想干嘛? 啊?想干嘛? 想被她从这索道上推下去吗?啊? 文臻只觉得腿痒。 好想踢…… 再看燕绥有点可惜没用上的眼神,更想干些残忍残酷的事情了。 然后她就干了。 她忽然恢复了平静,燕绥有点奇怪地看她,就听见她口气怜悯地道:“这东西你备着有什么用呢?说不定瓶盖子还没来得及打开,就结束了呢!” 燕绥:“……” 文臻微笑。 方才那一瞬间,感觉殿下似乎又要吐血了呢。 真好。 两人斗嘴,也没忘记保持对四周的警惕。 吊环上抹了油,下滑速度越来越快,马上就要到半山。 而唐羡之也发觉了,出箭如闪电。 现在比的,就是唐羡之箭解机关快,还是燕绥滑得快。 咻咻连响,半山云雾激荡,唐羡之手中弩弓铮铮连响,黑光如电不断没入云雾,他如雪衣袍被箭风掠起,和这山雾同色。 忽然“咔”一声微响。 随即铁链开始迅速滑动,栓在卡扣处的一截备用铁链,正飞速滑过机关,这截铁链滑尽,索道铁链就会整个滑落深谷。 此时燕绥文臻距离底部不过三丈。 燕绥抬腿一踢,白光闪过,夺地一声,一根三棱刺穿过铁链缝隙,钉入地下。 铁链滑动之势猛止。 燕绥文臻离崖边只有两丈。 唐羡之就像算准一样,一箭又至,力道极巧,射翻三棱刺。 铁链立时弹起,再次飞快倒退抽动,哗啦啦越来越短。 忽然那个先前被箭射倒血流披面的守卫爬了起来,伸手去抓铁链。 燕绥文臻离崖边只剩下一丈距离。 唐羡之遇见任何变故都面不改色,几乎那人刚爬起来还没动作,他下一箭又到了,把人射翻。 几下交锋闪电一般。 就在燕绥文臻抵达半山崖边的前一刻,铁链最后一截,离开山崖。 燕绥文臻骤然身子落空! 易铭目中露出喜色和憾色交织的复杂神色。 唐羡之放下弩弓,面无表情。 成功了。 心里空落落的。 他低头向下看去,那两人迅速坠落,穿破云雾。 眨眼间却有一道乌光闪过,荡开雾气,嗒地一声搭在崖边的铁索机关铁柱上。 唐羡之色变,立即再次举起弩弓,手一摸,却发现箭没了。 方才他那个位置,无法一次以箭打开机关,只能连珠箭一点点推动,箭很快耗尽。 易铭抬手,手中一截银光闪出,可惜此时他们的篮筐也已经到了崖边,五峰交错,落尘峰的半山和位置和飞流峰半山有石崖相隔,什么手段都使不上。 再一看燕绥起死回生的那根绳子,竟然是自己制作并扔掉的蛇鞭,易铭气歪了鼻子。 燕绥带着文臻冉冉上升,所幸那捆住蛇的藤蔓真的十分坚韧,先被催生再迅速枯萎,也没脱落断裂。 片刻后两人踏上实地,文臻回头,便看见唐羡之易铭也已经到了半山,消失在云雾中。 而索道机关其余几位值守的人还在屋子里睡觉,文臻命文蛋蛋迷倒这些人,正准备下山,却被燕绥拉住。 “怎么了?” “走,睡觉去。”燕绥眉宇坚定。 文臻盯着他,很想从他脸上看出,这睡觉两字,到底是字面意思,还是她想的意思? 燕绥很快给了她答案:“其行必也正名乎。再睡一次,我叫你晓得,瓶盖子到底来不来得及拧开。” 文臻一巴掌就把这个某虫上脑的家伙推开:“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脑子里都是润滑油吗!唐羡之那条路本就比我们短,他们如果先到了山脚,逼我们立即出五峰山,我们非得陷入他们的包围不可!” “你错了。” “嗯?” “正因为知道你会这么想,所以唐羡之更有可能,趁我们一心抢快的机会,在这山中偷袭杀了我们。” “嗯?” “别把赌约当回事,在我们这种人眼里,赌约不过是幌子障眼法,谁认真谁输。如果谁真的抢着往山下冲,谁就更容易踏入陷阱。所以下一步,唐羡之不会下山,而是会潜入飞流峰,跟着我的路走。” “这也就是你选择路远的飞流峰,而唐羡之选择落尘峰的原因?唐羡之做出要赶着下山的假象,但是其实会来飞流峰暗杀你,而你选择飞流峰,是因为这里是我们的地盘,你守株待兔,杀他更方便?那如果唐羡之也猜中了你猜中他的心思了,故意不来呢?” “他不会不来的。” “嗯?” 燕绥忽然伸手捏了一把文臻的胸。 “我看看发芽了没。” 文臻猝不及防,发出一声尖叫。 燕绥已经收手走开,道:“好了。” 文臻:“……” 脑子气糊涂了,好一阵儿才反应过来。 这是要故意引唐羡之过来? 用这种方式? 还有那话什么意思? 这狗男人! “你以为这样就能引来唐羡之!”她怒。 “感觉经过我的滋润,你的脑筋都润滑许多了呢。” 文臻摸摸下巴,都说女子成妇人之后,比较荤素不忌,其实男人才是“竖子本是老流氓,一朝得志便猖狂。” 瞧瞧,以前非礼勿视,现在随手乱抓。 还总是一脸老夫老妻的嘴脸。 早知道就不该让他太早得手。 “是啊,可惜就是时效太短。”文臻声音凉凉。 俗话说,打击这事,打啊打啊也就习惯了。 燕绥无动于衷模样,牵着她便往半山小院走。 “干嘛?” “睡觉啊。你放心,多练练也就好了。” 文臻被他拽着走,一边走一边从怀里掏出几张小纸片,随手贴在每个窗户上。 几颗人头冒了出来,却是闻近檀和采云采桑。 按照约定,会武功的都去了山下,但是不会武功的可不在此例。 燕绥一边走一边吩咐了几句,几个女子都点头退下。 燕绥拉着文臻回到自己的屋子,舒舒坦坦在床上一躺。 当然不可能在此刻睡觉,文臻靠在窗边等待。燕绥则从桌子底下抽出一个小册子,在写着什么。 文臻好奇,凑过去要看,燕绥正好翻过空白一页。 “写什么呢?”文臻原本不过是随便一看,此刻倒来了好奇心,笑眯眯瞟他,“不会是时长记录吧?” 燕绥拍拍她的头,“你如此耿耿于怀,看来真是想我想太久了。” 文臻呵呵一声,正要还嘴,忽然转头。 有轻微的衣袂带风声传来。 …… 唐羡之和易铭,无声无息立在小院的墙头。 两人从落尘峰的索道下来,便如燕绥所料,易铭想下山,唐羡之却道趁这个赌约,山上才是解决这两人的最好地方。 不是什么时候都能有这样的机会的。 本身只有在这种双方都有制约,双方也都有依仗的地方,才能形成这样的赌约。 易铭却有疑问,觉得既然如此,燕绥很可能会猜到两人会跟来刺杀。 唐羡之却道,就算猜到又如何?这本就无可避免,此消我才可涨,能伤其一分是一分。 易铭默默无言,心却微微沉了沉。 唐五虽然绝慧,却因为天性和后天环境,心性不够无羁,思虑太多则多绊,无形中便低了行事肆意无所不敢想无所不敢为的燕绥一头。 好在燕绥有个拖后腿的朝堂和拖后腿的皇族。凡事有利必有弊,过于肆意的后果,就是无人敢真心亲近信任他。 或许可以从朝廷对燕绥的猜忌入手…… 易铭盘算着,还想着要么劝劝唐五,反其道而行之,试试直接下山,忽然听见文臻的尖叫声。 她下意识转头,就看见唐羡之已经掠了出去。 易铭摸摸鼻子,只得跟上。 现在两人对着安安静静的院子,这是一个两进四合院,两人毫不犹疑地进了后院。 这一点不用多猜,以燕绥的性子,无论想要使什么花招,都绝不可能委屈自己,不可能在第一进院子看大门。 两人目光在第二进院子里扫过,四面院子八间房,人在哪间? 所有屋子都开着灯。 一间屋子上,透着人影,娇小玲珑,挽着简单的髻,髻上还能看到圆形的饰物。 这剪影一看就是文臻,易铭皱起眉头。 太容易了吧? 但这影子从高度,脸型,甚至睫毛长度上来看,就是文臻,哪怕找个相似的,也不可能相似到这种程度。 易铭还在这是不是实则虚之虚则实之的问题上纠结,咬了咬牙正想试一试,唐羡之忽然拉住了她,然后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囊给她。 锦囊绣工精致,还镶着银丝明珠,让人感觉里头是无比珍贵的东西。易铭疑惑地打开,却只看见一张纸,非常普通,材质甚至算是粗劣。 她不禁狐疑地看唐羡之一眼。 却发现唐羡之目光只凝注着那张纸,眼神里的温柔…… 易铭心一跳,随即自嘲地笑了笑。 无法形容,但能确定,这样的温柔眼神,从没对她使用过。 哪怕…… 她吸一口气,打开纸,一眼之下,不由一愣,下意识伸手一抓,纸面发出沙沙之声,她又怔了怔。 好逼真。 纸上画了一个妆盒,胭脂水粉颜料面团大小毛笔等物,笔法和当今每一种绘画手法都不一样,一眼看上去像是真的一样。 易铭从未见过这样细腻逼真的画法,禁不住仔细看了几眼,忽有所悟,猛然抬头看那窗上的影子。 她做口型:“画的?” 唐羡之没回答,忙着把那纸放回锦囊里。 易铭偏开头不想看,目光落在那些窗纸上,西屋的窗纸上爬着一只飞虫,东屋明间的屋子窗纸大抵是因为旧了,卷起了小小一角,还能隐约看见一点指尖,看上去仿佛有人在窗纸后窥视一样。 按说这个也很可疑,可是自看过那画之后,易铭看一切都觉得那就是画。 问题是那就算画,这么远也看不出来,想辨认真假,就必须靠近了看。 两人只得掠下来,刚要动作,一扇门吱呀一声开了。 却是那个拥有文臻剪影的房间,出来的人果然不是文臻,是闻近檀,一手拎个炉子,一手拎个铁盘和筐子走了出来,在院子中把炉火点起,把盘子搁在炉子上,从筐子里取出串好的肉串,在铁盘上架好,开始烤肉。 片刻后,油脂滴落滋滋作响,香气开始盈满整座小院。 在闻近檀刚开始烤肉的时候,易铭和唐羡之就已经蒙上了口鼻。 虽然一切看起来祥和,但是文臻燕绥手段诡谲,不可不防。 吱呀一声,窗纸上爬飞虫的西屋的门也开了,采桑走了出来,一边走一边抽鼻子,道:“檀小姐又做夜宵啦,好香。不过您好像忘记拿蜂蜜啦。”说着晃了晃手中一罐淡黄色的液体。 窗纸上露出一角手指的东屋门也开了,采云走了出来,笑道:“是小姐又饿了吗?让婢子来吧。” 闻近檀一笑让出位置,采桑帮忙把肉串刷上蜂蜜开始烤,易铭瞧着,不知不觉咽了口口水。 唐羡之从怀中摸出一个纸包递给她,易铭接过,却是一包风鸡,微笑着向他道谢。 唐羡之笑着摇摇头,看了看风向,选了个上风的位置,掏出一截紫黑色的香,悄然点燃。 那香烟气淡白,凝而不散,正好向着底下的烤肉炉子而去。 烤肉炉子本身就有烟气,再混入这香的烟,完全无法察觉,那三个不会武功的女子,头也没抬。 很快采云烤好了,选了最好的几串,用盘子装了,往内走去。 易铭目光灼灼看着,看她在东屋暗间敲了敲门,然后闪身进入。 易铭对唐羡之挑眉,示意询问,唐羡之摇了摇头。 过了一会儿,采桑笑嘻嘻拿走了几串,道:“这几串有点焦,我和采云吃吧。”一手抓着一串啃,另一只手拿着几根,进了先前窗纸上有飞虫的西屋门。 闻近檀则把剩下的全部都放回筐子里,端着回了那个有文臻剪影的南屋,关上门。 院子里很快没了人,炉火也熄灭了。 易铭皱起眉头。 三个房间,人到底在哪间? ------题外话------ 有票票吗,有票票快点掏啊,说不定掏慢一点,好戏就结束了呢。 第两百七十六章 旧梦最美,新欢难离 易铭继续挑眉询问,唐羡之继续摇头。 过了一会,砰的一声,那间西屋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撞翻,接着采桑踉跄而出,身子刚刚撞开门,就倒在了地下。 这一声很快惊动了他人,闻近檀也很快奔出,随即采云奔出,两人手里还端着盘子,盘子上肉串已经不见了。 易铭悄悄指了指闻近檀。 唐羡之不置可否,掠到了东屋暗间,也就是采云出来的地方。 易铭有点诧异,唐羡之轻声道:“时间。” 易铭恍然大悟。 混入毒香的烤肉有毒,但是这不是为了毒死燕绥文臻,只是试探两人在哪个房间,以免走错房间掉进坑。 采桑最先排除,因为如果燕绥文臻在场,绝不会让她真的中毒,虽然中毒可以作假,但是这烟毒中毒后脸色奇怪,装不来,唐羡之一眼就可以确定了。 而闻近檀和采云,有一个是去送烤肉给燕绥文臻的,以闻近檀的身份,是朋友,送烤肉一定会坐下来一起吃。 而采云是婢女,自然是送进去便站在一边,不可能和主人同桌,文臻肯,燕绥也不肯。 都是不会武功的,站着伺候奔出来,和坐着挪开板凳再起身奔出,所花费的时间自然不同。 但却是闻近檀飞快的先出来了,采云后出来。从用时来看,闻近檀没有坐下吃,而无论她是自己吃还是和文臻燕绥一起吃,都不应该站着吃。 而采云,应该正在伺候那两人吃夜宵,丫鬟的身份是不能大惊小怪的,自然要把手头事做完才能奔出查看究竟。 当然也可能人在闻近檀那里,但送去没有吃,而是在悄悄等待。不过就易铭唐羡之对燕绥的了解,他是那种哪怕敌人到了面前,也绝不肯多花一个眼风,该做啥就做啥的人。 这些想法一闪而过,唐羡之易铭已经到了东屋暗间的上方,掀开了天窗。 随即唐羡之一怔。 他看见的竟然不是屋子一角,而是黑洞洞的一截管子。 再看,那竟然是烟囱的管道,只是本该在屋顶上的烟囱,被截断了,从外面看不出来。 这竟然是一间厨房,完全不符合这院子的格局。 唐羡之皱眉,偏头看了一下,发现隔壁也是厨房。 这院子外头开了个食堂,需要的厨房比较大,把别的房间征用了做厨房也是有可能的。 既然是烟囱管道,自然是窄窄的,一旦钻进去,很可能给人两头堵,也无法应对,是十足危险的地方。 越是危险,唐羡之和易铭却越心动,这说明屋子里很可能燕绥文臻在。 但是这烟囱管道是绝对不能钻的,一旦钻进去一定死路一条,而这屋子没有后窗,剩下的就只能从前门进。 易铭又掏出她那个小包袱,用那批拆散的碎零件,三两下又组装出一个小人来。 那小人只有巴掌大小,易铭扭动那小人背后的机簧,那小人便咔哒咔哒一圈圈往下爬,当然那声音极其轻微,还被那外头采云闻近檀救护采桑的声音掩住了。 唐羡之在那小人腰上系了一根透明的丝线,那丝线闪烁着青蓝色的光。 易铭的包袱不大,是为做一些小机关准备的,此刻那机关小人咔哒咔哒爬了半截,底下还毫无动静。 唐羡之原本心中起疑,打算去另外一间看看,此刻倒越发起疑了,凝神听着那小人的动静,听着那咔哒咔哒响了一阵,然后停止。 小人儿爬完了烟囱管道了。 易铭已经做好了计算,给小人儿上的机簧够它爬完一截普通的烟囱管道,然后会在在触及末端的时候停下,吸附在管道边缘,以免突然掉落,惊动屋里人。 小人爬完一路无事,证明最起码整个管道里没有那种要人命的机关,不然爬到一半,刀剑从墙壁中穿出交剪,又无处躲避,非得穿成烤肉不可。 易铭给他做了个下去看看的手势,悄声道:“小人身上还有机关,一路留下了毒针和毒粉,谁还想在烟囱上下做手脚,只有自己倒霉的份儿。”说着给他塞了颗解毒丸。 然后易铭脱下外袍,她忽然当着唐羡之的面脱衣,唐羡之连脸色都不变。易铭脱下外袍后,是一件贴身水靠一样的衣裳,上了一层油一般微微闪亮,却又十分有柔韧感。 这种衣裳必然都是很紧身的,而易铭天生的大美人配置,曲线玲珑,凸凹有致,单论起某些重要部位的尺寸,比文臻要强上许多。 她并无羞赧之意,微微扬起下巴,微笑面对唐羡之。 唐羡之竟然也没有脸红,更没有避开目光,坦然地目光停留在易铭脖子以上,笑容的弧度无比完美。 易铭心中微微一叹。 随即她便嫣然一笑,哧溜一下滑了下去。 这身材质特殊的衣服,可避水火,避毒物,避刀枪,且溜滑无比,令人如水中游鱼,身姿灵活。 能以最快速度穿过这烟囱管道,让人想出手都来不及。 唐羡之看见这身衣服,顿时看出功用,微微赞许点头,忽觉耳边听见什么细微的声音,脸色一变,正想抓住易铭,易铭已经滑了下去。 他立即低头查看。 并没有发生什么事。 易铭的身形迅速在黝黑的洞中不见。 忽然,隐约“咔哒”一声。 唐羡之一惊。 这不对! 是那个小人走路的声音。 方才他就是好像听见咔地一声,才觉得有点不对劲,想要拦住易铭,但那衣服太滑,他没抓住,易铭也没来得及停下。 小人应该已经停下来了,怎么还会再走? …… 而易铭此刻很想骂娘。 一路滑下去,除了她自己通过小人安排的,没有其他毒物毒粉怪兽陷阱。 什么都没有。 却有一条长长的,似乎永远都滑不完的烟囱! 她滑啊滑,滑啊滑,滑过了先前那小人机关尽了停下的位置,触动那小人,带动那小人余力未消,又走了几步。 这就是唐羡之听见的那一声了。 而她还在继续向下滑。易铭心中惊骇,在飞速滑过的时候一把抓住了她的小人。 她心中暗暗叫苦。 世上没有这么长的烟囱,这不是烟囱,就这是一个故意摆在她和唐羡之眼前的陷阱! 然后还要她和唐羡之眼睁睁地自己跳了下去! 易铭在这瞬间心中大恨,恨燕绥个缺德大傻逼,为啥就不能和她合作呢?为啥非要做她的敌人呢? 别闹了,西川分你一半可好? 这见鬼的管道一定已经是穿过了整个房间,直通地下,这么快的速度,这么窄的管道,无法调整姿势,易铭已经做好了撞上满地钢刀的准备。 好在衣服特制,不惧刀剑,但是带着高度撞上来,痛也痛死了。 噗通一声,水花四溅,易铭落入水中。 易铭心中一喜。 免去了最大的伤害,便是毒水她也不怕了,这衣服也不怕毒。 她只是及时捂住头脸,避免水花溅到没有衣服遮挡的脸上。 片刻后,她便镇定了,这见鬼的烟囱特别长,穿过了整个房间,入地底大概半丈。这一滩水也很浅,没有太多异味,只有一点酸酸的气味,易铭有点想不通,做了个这么长的烟囱,把她给坑下来了,为啥不用刀剑令她重伤,倒用这不痛不痒的水? 她小心起见,把手中小人再次拆解,这回成了两个木爪,套在手上,攀着光滑的壁,离开了那坑水。 离开那坑水之后她舒了口气,探头上看,黑沉沉的,看不见唐羡之的脸。 她吁了口气,又笑笑。 看什么呢? 还指望唐羡之跟着下来不成? 她慢慢向上爬,这管道又窄又黑,气味不好闻,她屏住呼吸,脑子里便禁不住胡思乱想。 想文臻如果落下来,燕绥定然是要跟下来的。 厉笑如果落下来,她…… 她忽然摇了摇头,不知道自己怎么忽然想到这个了。但是随即又忍不住想,如果她落下来,厉笑…… 易铭再次拨浪鼓一般摇头。 还能不能安静一点啊?这破脑子? 唐羡之当然不能下来,他得守在上面,不然她下去了,来个人把上面出口堵死,她就要成为第一个死在烟囱内的西川刺史了。 如果厉笑在,这个傻丫头,肯定想不到这一点,分分钟就跟下去了,然后就成了第一对死在烟囱内的西川刺史和刺史夫人…… 想到最后那四个字的时候,易铭心腔忽然一闷。 她仰头,再吁一口气。 她不喜欢叹气,父亲和她说过。太息有损福分,她有积郁,压在胸臆之间,实在承受不住了,便仰头,慢慢吁出去。 低下头来时,便可以依旧微微一笑,天地静好。 每次她这么吁气再低头的时候,总会看见那张扬起的清丽的小脸,眼神晶亮,饱含倾慕和崇拜地看着她。 那样的眼神当时只觉是寻常。 到如今再不得见,才觉旧梦最美,写入离殇。 纷飞杂乱的思绪忽然一停。 易铭觉得,腿似乎有点冷。 她低头,就看见黑暗中,什么东西雪白发亮,有一瞬间她还以为看见了两条白花大蛇,随即便反应过来,那是她自己的大白腿! 她腿上的裤子,不知何时掉了! 不对,不是掉了,是竟然被腐蚀了,然后再被墙上暗藏着的极其细小的钩子,给拽住,脱落,这让她腿上还挂着些黑色的布片,看起来如白底黑花一般。 至于那墙上的细钩,原本是没有的,不然她下来那个速度,衣裳很容易勾破,但是她戴上那木爪抓墙而行,将壁上一层遮掩的泥土抓破,里头藏着的小钩子便露了出来。 这不是机关,所以木偶试验不出来。想上去就得爬,爬就一定会抓破墙壁,抓破墙壁就一定有钩子,那衣裳就一定保不住。 这又是一个逼得人不得不跳进去的阳谋陷阱。 所谓机关之术,不光是结构机簧之学,还包括设计各种陷阱,根据环境天气甚至心理,计算人的行动反应应对,从而引人不得不入,无法逃脱。 易铭学机关的时候,被赞绝世奇才,也在西川从无敌手。 现在她看着自己的光腿,愤怒之余也不得不服气。 既生易,何生燕。 但是这样的感叹很快就被冲散了——她忽然发现烂掉的不仅仅是腿上的裤子! 衣服很快也开始腐蚀,然后被撕烂,易铭在爬到一半的时候惊恐地停下,她不能这样上去! 她只得敲墙壁,上头很快有了回应,易铭此时也顾不得什么了,只好道:“衣服,我需要衣服!” 上头静了静,随即一片白色的物事飘了下来,易铭心中一喜,心想果然唐羡之还守着,正要去接,忽觉不对,急忙缩手。 那白色物事忽然冒出了红色的火焰! 易铭目瞪口呆地看着火焰迅速将白衣包围并落下,她只能赶紧贴在一边墙壁,以避免被火衣当头盖下。火衣掠过她身侧时,她猛力一吹,生生将那玩意吹离了自己。 她在半路停下,拿过身后小包袱,里面的组装零件已经不剩下几件,她看了看,这回迅速装了一个伞状物,但是比燕绥送给文臻的小伞简单,只有一个撑起的伞面,底部有圆环可以戴在头上,她将这伞帽戴着,还是往上爬去。 正常女子在这种衣不蔽体而且还在不断减少,出去就走光的情况下,都会选择先呆在里面,易铭却并不理会。 她自幼充当男儿长大,地位又尊贵,于见识心性处事态度上,更倾向于男性思维,裸奔对于其余女子自然是要命的事,可对她来说,世上还有什么事比小命更重要? 她的命维系西川百年基业,不敢轻弃。 另外,她也怕那着火落下的衣裳,还会出幺蛾子。 作为机关大师,很多陷阱可能的后续,她能猜到。 果然那着火衣裳落下去后,哧哧几声响,火是灭了,那火却和那液体混合,生出一股极其难闻的烟气来,易铭感觉到气味有异,蹭蹭蹭爬得更快了。 眼看到了出口,她低喝:“唐五,让开!” 她想好了,等下一蹿而出,先去找套衣裳。 却又有一套衣裳落了下来,正落在她头顶伞帽上,易铭一抬眼,看见裙子的边,这是女装。 女装那就是文臻院子里的女子所有,易铭现在哪敢穿文臻这边的人的衣裳,正要不理会,先爬出去再说,忽然闻见一股淡淡的熟悉的香气。 易铭一怔。 这香气,是厉笑的。 而且独此一家,别无分号。 因为这香本就是她赠的,用的原料也只产自西川,里头几种花甚至只在西川刺史府内生长。是她在厉笑及笄那年,专门为厉笑种了一园子的奇花,然后请了制香高手,只为厉笑一人调了这种香,作为庆贺厉笑成人的礼物。 她给这香起名“独艳”,厉笑却不喜欢,改了个名字叫“合欢”。 易铭唇角微微翘起,笑意浅淡。 厉笑不会把这香赠与他人,这衣裳只能是厉笑的。 是笑笑来了吗? 她微微晃了晃兜住衣裳的伞帽,这伞面的材质是银丝的,能验毒。 她轻声道:“笑笑。”伸手往上探去。 一只手伸了下来,借着月光易铭看得分明,那手腕上小小一道疤痕,易铭心中一喜。 果然是厉笑。 那疤痕还是她有次练剑不小心弄伤的,易铭记得。 但易铭还是提着一颗心,她对厉笑不会杀她有把握,但是总要防着万一。 她递出的手指,拇指食指捏紧,凤喙之势,随时可啄住对方腕脉。 那雪白的小小的手一摆,却并没有接她的手,随即明光一闪,易铭听见厉笑低喝:“还你一刀!” 话音未落,嗤地一声,一刀当头而下! 易铭凤喙之势一横,击在那刀刀眼之处,那刀一歪,嗤一声扎入她肩头,血花四溅。 原本厉笑伤不了易铭,但易铭被烟囱困住,无法转身躲避,两人距离又极近,竟被她一刀命中。 一刀中,连厉笑都惊住了,她又看不见刀到底插在哪里,愕然半晌,颤声道:“易……易铭!” 易铭咬牙没说话,半晌,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 上头厉笑怔在那里,一时只觉心里空落落的,不知是痛苦还是欢喜,直到被一阵凉风吹醒,忽然抓起身边一样东西,砸了下去。 易铭下意识一让,却在看清那东西是什么时,赶紧接住。 是一个饱满硕大的石榴。 又一样东西砸了下来,这回是一只梨子。 两样东西都接住了,上头厉笑神色一松,知道易铭没大事,一时又觉得恼恨,搬过早已准备好的机关盖。 哗啦一声,易铭头顶一黑,只有一线手指大的缝隙透进一点光亮,易铭挪了挪,没挪动。 头顶出口被堵住了。 易铭在黑暗中苦笑起来。 笑笑啊…… 一直这么矛盾呢。 恨她,砍她,不想让她出去,却又怕她在这里被憋死饿死,丢下衣服,又丢下水果,然后把出口堵住。 到底要闹哪样? 易铭叹口气,从身后包袱里取出几根铁条,左右交叉了,便在这烟囱中段搭了个架子坐下来,换了衣裙,草草包扎了肩头的伤,靠着墙壁,开始抱着石榴吃水果。 石榴颗颗晶莹,排列整齐如贝齿,在黑暗中微微闪光,易铭瞧着,忽然一本正经端起那石榴,仿佛端着一张小姑娘的脸,嘻嘻笑道:“笑笑,你今天胭脂擦得好厚。我帮你匀薄一点。”说着凑上去,在那排列整齐的籽儿上亲了一口。 唇间染上甜蜜汁液,她笑笑,眸光流转。 随即又一声叹息。 世间女子多苦难。 最恨生为女儿身。 她抬头往上头看,一线微光如弯月。 唐五方才为什么不在上面?他去了哪里? …… 唐羡之在易铭下去之后,便知道这回错了。 燕绥文臻一定一开始就猜到了他的打算,并且早已做好了准备请君入瓮。 他的目光转向那间闻近檀进去的屋子。 现在是个好机会,文臻燕绥把易铭诱下去了,为了安全计他自然要守在出口的,那么文臻燕绥此刻戒心是最低的。 但是就把易铭这么留下,一旦易铭出不来,他这里损失一人,就更不是那一对狐狸的对手了。 但这个难题困不住唐羡之。 他看了看烟囱的边缘,将另一边用刀子削去一层,使出口两边不能够平齐。 能致死易铭的唯一方法是堵死出口,但因为屋顶倾斜不齐的缘故,无论怎样封,都会留下缝隙,都不能憋死易铭。 其余手段,他相信易铭有法子应付。 比如往下扔石头瓦片什么的,易铭可以接住石头瓦片往下垫,垫满了就能出来了。 如果这都想不到,那么死就死吧,也不配做他盟友。 唐羡之起身,掠到院子门口,面对着那个有着文臻剪影的房间。 远远的,那看似只是剪影的文臻的影子忽然动了,窗户忽然被支起,文臻一手支窗,一手拿一串羊肉串,满嘴流油地和唐羡之打招呼,“唐先生,晚上好啊。” 第两百七十七章 成亲好不好? 她身后站着轻袍缓带的燕绥,衣裳半敞,姿态慵懒,一幅海棠春睡模样。 活脱脱颠倒性别的寻欢事毕图。 叫人没眼看。 他也不看唐羡之,一偏头,从文臻的羊肉串上咬走了最大的一块,挑眉嫌弃道:“孜然味儿重了些,没你烤的好吃。” 文臻又撕了一大块羊肉,堵住他挑剔的嘴,回头正要招呼唐羡之,却见唐羡之神色不动,忽然笑了笑,十分从容地点了点算打了个招呼,随即便闪电般的退了出去。 这一下出乎文臻意料,她张着嘴,嘴里的羊肉掉到了地上。 燕绥挑了挑眉,也有瞬间愕然,随即便笑了。 唐五虽然比他有很大差距,但确实是个人物。 他一伸手抄起文臻,也追了出去。 “哎,唐五是要做什么?” “下山。” “啊?不打算刺杀我们了?” “都被撞破了还刺杀什么?” “我还以为他……”文臻脑筋有点打结。 费了那么大劲儿,说退就退,这不符合正常逻辑。 “思路开阔点儿。怎么就纠缠在刺杀上面,忘记赌约了吗?” 文臻迅速回忆了一下。 嗯,先下山者胜。 两人一组,各自下山且向对方出手。先安全到山脚入口处者胜。如果路上真被弄死了自然没话说,如果到山脚都还活着且同时到达,则以伤损情况论输赢。 她脑子忽然一炸。 唐五够狡猾也够狠心。 用易铭牵制他们两个,让他们以为他势在必得要刺杀,然后当机立断丢下易铭退走,抢先下山。 他是一个人,武功和燕绥本就伯仲之间,先走一步占尽先机,而自己两人,自己又不擅长轻功,很难追上。 这些人脑子转得真快。 “不对啊,不是要以伤损情况论输赢吗?易铭都没下山。咱们还是可以躺赢。” “易铭被困在烟囱里,有伤损吗?最后一句说的是,如果到山脚都还活着,唐羡之到了山脚,易铭活着,没毛病啊。” 文臻想了想,果然是这样。 易铭玩了文字游戏。 本应该是“如果都到了山脚且活着。”但她说成了“如果到了山脚且都活着。”条件立即变得不一样了。强调的是活着,而不是都下了山。 而赌约中的另一方,很可能坠入陷阱,执着以为要一起下山才算胜利,以为胜券在握。 “那你还不急?” 既然易铭下山已经不是输赢的必要构成条件,那她和燕绥就必须抢在唐羡之前面了。 但唐羡之已经先走,文臻看过了,他走的还是最近的一条路,她追出来,只看见遥遥影子一闪,无论如何也追不上了。 燕绥依旧在笑,那种“鱼唇的人类”的漫不经心表情又来了,看得文臻恼火,用力掐他一把。 掐完忽然想起某人的人鱼线和腰窝,忍不住心中一荡。 而燕绥忽然也荡漾地一把抱起她,往后走。 文臻一怔,前头才是下山的路,后头只有山谷深崖。 倒是有索道的,但是索道连接的是那四峰的半山平台,不是下山的路。 但她信任惯了燕绥,笑嘻嘻抱住了他的脖子。 燕绥一直抱她走到崖边,山风从山谷中卷起,伴随瀑布声啸若吼,燕绥低头看着,面无表情。 文臻闭着眼睛,谷中水汽瞬间湿了她乌黑眉睫,闪烁如碎晶。 燕绥忍不住低头亲了亲她,文臻笑,没有睁眼,懒洋洋唔一声。 “回去我们就成亲好不好?” 燕绥又取出一个吊环,这回的吊环有点大,上头方方正正像个包裹,连下来一个吊环和两个搭扣,搭扣上头还有背带。 燕绥揽着文臻吊上去,还拿了那个背带给文臻穿好。燕绥稀奇古怪的玩意多,文臻也没问。 “你爹同意?” “管他,又不是他娶。” “你娘同意?” “她操心林飞白亲事就够了。周谦升了尚书省左仆射,我送了他一座宅子算做贺礼,那宅子在林府隔壁。” 文臻心中默默为林飞白点蜡。 顺便为周大小姐加油打气。 吊环哧哧滑动起来,已经到了铁索中间,文臻一低头可看见底下的溪流潺潺,再一侧头,看见旁边山路上,唐羡之白影一闪而过。 嗯,快要到山脚了呢。 头顶,呼呼风声里,燕绥的声音凝而不散,“看,他跑得真快,好像条狗呢。” 文臻:“……” “喂你还没狗快呢!人要到山脚了!你还吊这干嘛?蹦极吗吗吗吗吗吗——” 燕绥忽然松手。 文臻最后一个字在空中叠出绵长的音,满山谷都是她妈妈妈妈妈的回音。 飞速下坠的失重感先前就体验过一次,此刻又来一次,文臻恨不得把某个变态的腰都掐紫了。 风声刀一般从耳边闯过,大地向面门砸来,自己仿佛忽然化成了炮弹,人肉的那一种。 真在这种时候是叫不出来的,连呼吸和心跳都似乎被窒息住了。 头顶上似乎有砰然一声,隐约听见燕绥道:“不,不是蹦极,是跳伞。” 随即背后一震,几次猛烈震动之后,冲势立止,文臻抬头,就看见头顶张开一顶巨大的伞。 又是伞。 最近和伞真是难解之缘。 降落伞她以前和燕绥提过一嘴,这本不是难懂的原理,燕绥做出来也不奇怪,绝的是他做出来了能收纳得那么小,她都没看出来。 两条背带已经分开,一人一个不算特别大的伞,半山山谷不是很深,今日风也不算特别大,没被那些山崖上的树啊藤啊勾住。 两人悠悠往下落,很快看见底下黑压压的等结果的人们。 唐羡之也在往下走,看似从容其实迅疾如电,眼看山脚人群已经在望,身后并没有人,也无人阻拦,不禁微微一笑。 只是心中依旧有些不安——什么幺蛾子都没出,实在不像燕绥的风格。 山门已经开启,众人已经看见了他,唐羡之心中落定,这个时候,便是出幺蛾子,也已经来不及了。 只是众人的表情都有些奇怪,都在看他背后的方向,唐羡之心中一紧,也回头看山道,却空空荡荡无人。 他是个稳妥的人,虽然诧异,却不会因此耽搁事情,依旧稳稳向山门走去。 然后他便听见哗然惊叹如暴雨起,所有人的手指都指向一个方向。 他再次回头,就看见半空中两顶巨大的伞飘飘荡荡,那方向直接飘向山门外,伞下两个人,不是燕绥文臻是谁? 唐羡之脸色白了一白。 那边燕绥文臻在众人惊叹的目光中飘下来,燕绥熟悉自己的机关,控制着稳稳落在山门之外,文臻却不知道怎么控制,手忙脚乱地,把自己挂在了山门之上。 燕绥笑一笑过去,陪文臻一起坐在那汉白玉的石门顶,对着只差了一步的唐羡之抬了抬下巴:“来啦?” 唐羡之默然。从袖子里掏出一个令牌抛了过来。 然后他转身。 闪电般的又退回了山上。 文臻再次被他转身的骚操作惊掉了下巴。 “他这又是干嘛!” 前一个转身抢了先机,如果不是燕绥连降落伞都捣鼓出来了,两人就输定了。 这一个转身…… “还是抢先机啊。”燕蛔虫回答了她的问题,眼神里有微微赞赏。 文臻也明白了。 易铭还在山上呢。 而此时她和燕绥,以及所有护卫朋友都在山下,山上再无人能拦住他,他回去迅速救出易铭,往大山里一钻,自有下山的办法。 说白了,在共济盟的地盘,易铭一定有探子和后手,想要杀人做不了,想要出山却不难。 唐五的应变和机诈,真是无人能及。 常人此刻还被打击得失魂落魄呢,他已经转过弯来迅速补救了,都不需要心理建设的。 这种人便是落入绝境,也得提防他下一刻忽然便出了头。 “还去追吗?易铭的令牌还没给我们呢。” “要她令牌有何用?要来过关过路时昭告我们身份吗?说到底,这场赌约,只是彼此想找个机会杀死对方罢了,没成功,就等下一次。”燕绥一脸无所谓,“再说她能不能从那烟囱里出来,还两说呢。” 文臻抬头看燕绥,总觉得他看唐羡之背影的眼神很奇怪,像看个死人一样。 虽然他很多时候确实不把人当人看,但这眼神是刚刚出现不久的,这家伙又做了什么手脚? 想了半天想不出来,也就丢开了。此刻天还没亮,这一番争斗说起来复杂花费时间却很少,她还有要事要做,得去找方人和看个病,不能再耽搁了。 至于刚才那一番降落伞的动静,倒也不怕落入共济盟眼里,落下的时间短,没遇见夜间巡哨,山门处的人,直接掳走往虎军鹿军乱战的窝里一扔,生死各看天命,最后推给易铭就行。 文臻一路赶去了四圣堂,直接求见凤翩翩。 凤翩翩脸色不好,看见她就把她往屋里拉,急声道:“你来得正好,帮我看看她们……” 文臻一见这情形,就知道果然易铭还没有和这些当家的说清楚自己等人的身份。 说到底,她敢于这样进入共济盟,就是算准了共济盟和易铭现在的关系尴尬,互相防备,易铭就算确定了自己和燕绥的身份,也不会和共济盟说明。 毕竟对易铭来说,共济盟随时可弃,如今彼此有心结,更不放心。自己等人在共济盟搞点事正好,还省得她动手。 她跟着凤翩翩转过一个弯,就看见了那对母女已经移到了花厅里,如果不是衣裳没变,她险些没认出那两个面目全非的人是易家母女。 然而她心中没有半分波澜。 自从听了那母女两人互揭老底,她的恶心到现在还没下去呢。 她过去一按易慧娘颈脉,摇了摇头。 已经没气了。 谷蔚蔚毕竟年轻,还留有一口气,文臻看出她中毒又被炸伤,便让文蛋蛋先吸掉她身上残余的毒物,谷蔚蔚原本因毒物喉咙胀大,呼吸困难,此刻终于喘过一口气,大声咳嗽,犹自语音嘶哑喃喃什么,仔细听,却是在骂她老娘。 凤翩翩神情复杂地向她道谢,大抵也觉得这对母女真是膈应,不救有违道义,救了便如吃了一个苍蝇。 文臻并没有那么好心要救她,只是留着她还有点用,起身左右嗅嗅,忽然道:“我又闻见了药味……” 凤翩翩神色一紧。 她对这话并无怀疑,毕竟当初文臻也是闻出了易慧娘的药才有了后来的治疗,在东堂这里,五感非凡很正常。 她正要扯个理由绕开话题,文臻已经飞快出了门,顺着长廊向前走,凤翩翩要拦,文臻大声道:“那药用错了!真要喝下去,会死人的!” 凤翩翩一惊,还没说话,哗啦一声长廊对面的门扇拉开,一个人探出头来没好气地骂:“是哪个混账大放厥词!” 文臻一看见那人就笑了。 方人和。 就知道老东西脾气暴躁,听不得人质疑。 她声音更大:“哪个庸医误人,就骂谁!” 方人和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他今日过来,本就是应共济盟所请,共济盟大当家最近忽然生病,急信请神医相助。 所以他半山就和易铭分开,一直留在四圣堂,绊住所有当家,也有为易铭行事提供方便之意,所以他慢慢把脉,故弄玄虚,其余几位当家已经眼神闪烁,有怀疑之色。 方人和看着不好,正准备一展身手,却忽然听见这一句,还以为是共济盟的安排,拉开门回骂,却看见了一个陌生女子。 他盯着文臻看了一眼,忽然嘎嘎笑道:“这谁家的女娃子,刚刚云雨一度,就跑来胡言乱语?” 凤翩翩吃了一惊,回头疑惑地打量着文臻。 文臻脸微微一红,好在都被黑麻子给掩住了,笑啐道:“老不修,治不好人,尽在这埋汰人。” 这话顺利把方人和的注意力给转移,眉头一竖冷声道:“你说老夫治不好谁?” 文臻探头:“里头的那位,我一闻,这里的病气不寻常,不是你这个赤脚医生能解决的!” 方人和嗤地一声气笑了,就连凤翩翩都哭笑不得,忙道:“三娘,可莫吹嘘,这位老先生,是咱们灌县最好的大夫。” 文臻用斜吊的眉毛表示不屑。 方人和冷笑:“我若治好这人呢?” “打个赌呗,你若能治好这个人,我任你处置。如果你治不好,那你一天之内,听我吩咐。” “我要处置你做甚?你又是什么要紧人物?”方人和不屑。 “那就不比咯。”文臻笑吟吟一拍手,“你一个糟老头子,我要你做牛做马也没劲。”说完悠悠然转身。 “站住。” 文臻笑眯眯转头。 就知道方人和性子辣,争强好胜,而且这是在共济盟地盘上挤兑他,老头子一来为了自己的面子,二来为了易铭的面子,都不能不接。 屋子内还有一个老者和一个壮汉,一直用审视的目光看着两人,凤翩翩给文臻介绍说壮汉是二当家司马离,老者是大护法屠绝,都是刚刚回山。 而屏风后的床榻上,是那位之前闭关忽然卧病的大当家,如女子一般,竟然拉着重重帐帘,一直也一言不发,根本看不出是男女。 只床榻边伸出一只手,给方人和把脉,那手上居然还垫着帕子,所以也无法从手的形状看男女,文臻目光在那帕子上落了落,便转开了。 方人和把了一会脉,想了一会,肯定地道:“是毒。可解。”唰唰唰写药方,又从药箱里拿出一丸药给帐中人,微带傲然地道:“等煎药起效太慢,我这有一丸,先吃了,当即便可转好,如此,也好让赌约早些兑现。” 说着斜睨文臻一眼,“就你这粗陋模样,要来做个粗使婆子都嫌碍眼。” “小女子厨艺好呀。”文臻不生气,笑吟吟毛遂自荐。 方人和刚刚有点意动,就听这女子面不改色地道:“方便随时毒死你。” 方人和胡子又翘起来了,正要反唇相讥,就听见帐内微有响动,那壮汉忙起身一个箭步就要进去,忽然停住,看凤翩翩一眼,凤翩翩一怔,急忙进入帐中。 嗯,帐中人是男的。 文臻眼底闪过一丝笑意。 随即听见凤翩翩惊喜地道:“好了!好了!” 方人和毫无意外之色,抬起下巴:“走吧,去做能毒死老夫的美食吧。” 文臻道:“好了?万一有反复呢?万一是回光返照呢?万一你用的是什么临时激发透支人的精神,事后更加衰弱的药呢?” 不等那几个当家发怒,方人和胡子已经飞起来了:“无知!昏聩!你在侮辱老夫!” 文臻不理他,数:“一、二、三、四、五……” 所有人莫名其妙地看着她,方人和怒喝:“你就是个来捣乱的,来人啊,拖出去——” “……八,九,十!” “噗。” 帐内一声轻响,一抹雪帐隐现殷红。 随即凤翩翩惊叫声响起:“不好了又吐黑血了!大当家!大当家!” “啊,里头是大当家啊?”文臻装模作样惊讶。 方人和已经一步抢入帐中,声音急迫:“怎么回事!” 他又是扎针,又是拿丸药,片刻后,帐内安静下来,凤翩翩舒一口气。 帘子掀开,方人和走出来,这回眉头微微皱着。 他有些事想不通。 方才明明已经确定拔毒了,用药不过是调理受毒侵染的肺腑,怎么会忽然又发作了,而且他刚才把脉,自己的药明明药效还在,毒性却比先前还要凶猛。 就像下毒的人就在面前,当场又下了一种毒一样。 但是大当家的帐内无人,这室内所有物事他来的时候已经检查过了,都没有问题。 家主并不想与共济盟撕破脸,因此收到共济盟求救很是积极,特意求他出手,好让大当家欠易家一个人情,方人和本来十拿九稳,此刻却心中忽然掠过不祥预感。 他又看了文臻一眼,方才激愤之中答应赌约,此刻冷静下来,不禁怀疑起文臻身份。 可惜文臻不仅脸是陌生的,因为还在长个子,最近又一直奔波,身形也有点抽条了,声音也变了,方人和无法确定。 就算是那位文大人又如何?她又不会医,当初自己还千里求医呢。 方人和不想再节外生枝,也不提要文臻履行赌约的事了,收拾了药箱道:“既然已经没事了,我便告辞。” 当家们还没挽留,文臻已经又蹦了出来,“哎哎赤脚医生,别走啊,你溜这么快,我有理由怀疑你手段不正当,说不定大当家又是好转一会儿,转眼又……” 她话音未落,里头又是噗一声。 跟伴奏似的。 凤翩翩等人:“……” 方人和:“……” ------题外话------ 平安夜快乐。 第两百七十八章 能生不能生? 片刻后方人和转回,霍然掀开帘子进去了,又过了一会儿出来,凤翩翩道:“好了好了……”这回语气却没那么欣喜了。 帘子里的人闭目躺着,唇边露一抹苦笑。 这几个人谁也没发觉,床单的褶皱里,有一颗珠子五色斑斓,微微闪光。 方人和也不提走了,干脆在桌边坐下来,取出个样式新奇的洋外钟表,盯着看。 果然过不一会儿,凤翩翩沮丧地喊:“又来了!” 方人和霍然站起,进去看看里头人的脸色,出来颓然坐下。 还是那样,明明已经解了,过一会儿,换一种毒又发作了。 他狠狠扭头看着文臻。 “说你是赤脚医生你还不信,想知道为什么?” 方人和盯着文臻不语。 文臻面不改色。 笑话,给你看好才叫奇怪。 布了这么久的局,等的就是老年的你啊。 好端端她会这么好心给易慧娘治病?不就是冲着治易慧娘可以出入四圣堂嘛。 她出入四圣堂,用文蛋蛋给大当家下了毒,文蛋蛋的毒半毒半蛊,十分复杂,这山上无人能解,自然要求易铭身边的方人和。 方人和来了,她继续放出文蛋蛋,方人和解一次毒,文蛋蛋再下一次,解一次,下一次,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老方便是累死,也斗不过搔首弄姿皆是毒的文蛋蛋啊。 “要我出手治也行,要我告诉你也行,但是大当家这病凶险少见,是你们行医者一辈子难得遇见的奇症,不具有高深医术的人知道了,不是什么好事。”文臻笑眯眯满嘴胡话,“你懂的。” 这道理方人和自然懂,医者遇见奇症,自然会费尽心思探索研究,能力不济的,为此累死也是有的。 “所以我要看看你的真才实学,再出手给你学习的机会。”文臻坐下,伸出手腕,“来,就拿我试验一下吧,告诉我,我身体怎样,有无恶疾?” 方人和脸皮抽了抽。 虎落平阳被犬欺。 在西川,多少人捧着金银求他一诊而不可得,他有高超的医术,也有高贵的地位,便是世家子弟,也不敢在他面前拿乔。 今天居然要接受这种侮辱的考校。 如果赌约已经结束,方人和很可能掉头就走,但是他心中疑惑难解,还没看见文臻解决的手段,此刻无论如何也不甘心就这么算了。 他只好按住了文臻的脉搏。 文臻微笑,但已经做好了被他喊破身份的准备。 方人和给她诊过脉,知道她的身体情况,万一脉象还是和之前一样,老方很可能能猜得出来。 但是没有办法,这已经是她唯一一个能骗方人和给她诊脉的方法。 毕竟双方对立,方人和性子又辣。 诊了左手换右手,文臻没在方人和脸上看见诧异了然的表情,自己倒有些诧异了。 过了一会,方人和放下手,冷冷道:“这位三娘子,你的身体内有淤结数处,还有一两处位在要害,如果不能及早化去,会有性命之忧。但你的武功路数十分奇特且有效,想来还是有希望。另外,你似乎近期曾经中过毒蛊之类,那东西虽对人经脉有益,但戕害心性,极易令人真气逆流,但所幸你心性平和,处理方式得当,使毒蛊及时归流,且和你体内原本痼疾相冲,倒助你的痼疾有提前消解的态势,应该对你有好处……嗯,你今日就有一处淤积散去……” 文臻有点惊讶,没想到老方竟然没能根据脉象看出自己身份。 转念一想,这一年多自己苦练不辍,遭遇不断,金针也碎去很多,体内脉象已经改变,碎去的金针在体内化为淤积,拓宽经脉,方人和再查看的时候,便已经不同了。 她确认了段夫人的毒和蛊不会对自己造成终生影响,不禁松口气。 “……此处相当重要……” 她还在想着段夫人的事,心不在焉随口接道:“是啊,不能生育嘛。” 方人和一怔,抬眼看她一眼,正要反驳,忽然想到了什么,冷笑一声,道:“是啊!” …… 时间倒回易铭被困的那一刻。 她靠着烟囱墙壁,啃着石榴,随随便便地对上头道:“笑笑,你在吗?陪我聊聊呗,有点怕黑。” 上面没声音,易铭也不理会,自顾自说下去。 “我瞧你最近瘦了,你到了夏天还会苦夏,再瘦下去可怎么是好?这共济盟夏天很凉快,你没事儿的话,在这多住几日呗。” “但是秋天之前就下山吧,这山里冷得早,九月成霜十月雪,到时候阴冷潮湿,道路湿滑,你容易腿痛。” “没事别和文臻她们混在一起,不是我要离间你们。而是那俩夫妻干的都是要命活计,人又诡诈,你可别被她们带坏了。早些回天京吧,也该陪陪你爹娘你伯父他们了。” 依旧的安静。 “易人离那小子,对你倒像有几分真心,就是满嘴胡话,而且争强好胜,不是什么老实性子……嗤……什么你怕热不怕冷?我们在一起十年,你什么时候怕热不怕冷了?” 上头一阵静默后,忽然传来厉笑的声音。 “那天,那个酒楼,那一刀……是不是你?” 厉笑坐在屋檐上,看着底下那一线黑暗,心里也似有一线浓黑,慢慢浸染过原本明月心境。 她不是笨人,那天酒楼里门板上刺进来的一刀,令她心魂俱碎心灰意冷,但事后再回想,却觉得疑问诸多,而且之后易人离的态度,也太奇怪了些。 他该义愤填膺,提刀去找易铭算账,结果反而看起来十分心虚,一句不提。 但她亦明白,既已成敌,何必再去追寻答案,徒惹烦恼? 但此刻,在屋顶上,听着那人絮絮叨叨,那句话便脱口而出,说完忍不住懊恼,她捧住脸,狠狠揉了一把。 底下,易铭听见这个问题,张口正要答,手臂一抬疼痛袭来,她忽然停住了。 她沉默着,靠着冰冷粗糙的墙壁,拿起那个梨子,慢慢啃了一口,又一口。 半晌她笑一下,自嘲地摇摇头。 上头,厉笑久久得不到回答,她立在屋檐上头,只觉得这四月春夜的风也如此地透心凉。 明明风里花香馥郁,却总令人鼻头发酸。 最终她垂下眼离去。 走出一步,听见底下易铭喃喃道:“笑笑,之前你出嫁的聘礼,你们鼎国公府给我抬回来了,也把嫁妆要回去了。不过你家真的都是粗汉子,三十八抬嫁妆变成三十九抬也没人发现,那最后一抬,是我给你备的新婚礼物。从你我相遇定亲那年起,每年我都给你备上一套衣裳和相配的首饰,每套衣裳都有用途,新婚第二日拜见公婆穿的,三日回门穿的,年节穿的,诗会茶会花会穿的……这些衣裳料子都颇有些别致,你早些回去查点查点,有什么不合适的自己调整,和我生气不要和我的钱生气,用得着……只要你不是嫁到苍南或者极北,都能穿……” 厉笑先还听着,后来便越跑越快,把瓦片踩得哗啦啦响,像个不懂武功的人,一路碎瓦落砖地奔远了。 底下易铭停了口,啃口梨子,又悠悠叹气。 静了一会,上头有响动,片刻后光亮重来,露出唐羡之的脸。 屋顶机关有先天限制,无法以重物堵住出口,否则整个屋顶就塌了。 他要把易铭拉上来,易铭却道:“先别动。”先用斗笠遮住脑袋,然后拔下长刀在出口位置又敲了一圈,随即“咔”一声,靠近出口三尺处一圈,忽然刺出七八柄雪亮的匕首。 唐羡之扬了扬眉。 易铭如果刚才急着出来,现在大概身上七八个对穿的窟窿。 “我们先前已经以机关小人查看过墙壁,当时为什么机关没有发作?” “很简单,那机关设置的是二次发作,第二次触动的时候弹开;或者这烟囱通道里的机关,原本就是开着的,燕绥算准我会想办法先查看,所以查看的时候,反而令机关关上了,如果我真的以为这通道就此无事,那我死期就到了。” 更绝的是,燕绥在这通道里没设置多少机关,底下大半截都没事,给人造成通道机关果然已经被排除干净的错觉,然后在最后三尺,留下杀手。 人总是在最接近成功的那一刻,防备最低的。 易铭咬牙咔咔咔一阵缩骨,从那七八柄匕首的缝隙里游了出来。宁可麻烦一些,也不去动那些匕首。 谁知道一旦碰了,会不会冒出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来? 两人站在屋顶上,看一眼浅青的天色,天快亮了,最后的机会已经失去了。 易铭一手石榴壳,一手梨子核,在掌心转啊转,唐羡之带笑的目光扫过,和以前一样,礼貌地,什么都没问。 易铭也在笑,也什么都没问唐羡之。 看,她和唐羡之,多么相像,相配,懂分寸,适合结盟的一对啊。 是那天上的星,山顶的火,只明亮温暖自己,不照归途的旅人。 而那个会捧出最火热最鲜红的心来照亮自己的小小姑娘,已经不是她的了。 易铭笑着,将水果的壳子随手抛了,转身。 “走吧。” …… 四圣堂内,文臻并没有在意方人和那句有点奇怪的话。 本就是早就诊断出来的事,用他多说? “我给你看过了,现在你可以出手了吧?” 文臻起身,走到帐前,也没把脉,只装模作样闻了闻,目的就是让文蛋蛋悄悄滚回她辫子上,随即她走回桌案,顺手拿起桌上一杯没人喝过的茶。 文蛋蛋借着她衣袖掩饰,在茶水里打了个滚。 文臻将茶递给凤翩翩,示意她给帐内人喝了。 凤翩翩有些犹豫,方人和走过来,看了看又闻了闻,只能确定没毒,冷笑一声道:“故弄玄虚。” 凤翩翩知道这是没毒的意思,便将茶水递给帐中人,另外两位当家一直不说话,却隐隐将文臻围住,准备一旦出什么岔子,便将她拿下再说。 不过片刻,帐内人一声轻咳,凤翩翩喜道:“这回真没事了?” “自然。” 几位当家经过先前的折腾,哪里敢就此放心,拉着文臻东拉西扯说闲话,等了好一会儿都没动静,帐内人气息沉沉,竟然睡着了。 几位当家这才放下心,大喜致谢文臻,文臻笑道:“大当家这是中了毒,四圣堂如此守卫森严,还能让大当家中毒,可见贼人真是无孔不入啊。” 众人都露出深思表情,确实,四圣堂若非特殊情况,便是坛主都不能轻易入内院,大当家本身也非常谨慎,吃食用度,都不允许外人接触,这毒中得莫名其妙。众人从中毒发作时间推断,原本是怀疑文臻这一批人的,但是文臻出手解毒,这怀疑便淡去许多,毕竟,表面上看起来,扈三娘没什么动机啊。 那么剩下可疑的,就只剩下易铭和她带来的人了。 “大当家这毒性幸亏时日尚浅,否则恐怕会传给他人。近几日,几位当家还是莫要接触外人的好。” 易铭唐羡之既然来了,只要能见到几位当家,必然是要揭穿她和燕绥身份的,文臻自然要先尽量避免两人进四圣堂。 好在现在共济盟对易铭心有芥蒂,她随便挑拨一下,并不难做到这一点。 众人便都应了,二当家当即下令四圣堂这几日不见外客,又问文臻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文臻把她那管山腰牌拿出来,在手上抛啊抛,笑道:“也没什么别的,我好面子,混了这许久,就和山脚三人守卫队队长级别一样,有点不甘心啊。” 凤翩翩脸一红,急忙道:“这牌子不过是给你玩的,你对共济盟,对大当家都有大恩,便是坛主也当得,只是咱们五坛坛主都满了,我们稍后给你一个军师令牌,地位等同五坛坛主,如何?” “那便多谢抬爱了。” 文臻对着一旁脸色难看的方人和一摆头:“神医,一天之内,听我吩咐?” 方人和一拂袖,重重走了出去。 文臻和众人告辞,笑吟吟跟着,出了四圣堂,带方人和去了半山小院。 时辰还早,不过已经有人往飞流峰半山而去,大概是去蹭早饭的,虽然文臻不经常出手,但是闻近檀的豆腐皮鸡丝包子和君莫晓的打卤面也够这些人辗转反侧思之难眠了。 只是这些人也太早了些,文臻走在他们身后,听见几人都在趋奉着中间那人,而中间那人五短身材,话不多,看样子颇有些地位,文臻本来打算扛着老方赶紧越过这些人,忽然听见他们提到了闻近檀。 闻近檀自上山,还是顾大哥打扮,但大家自认为是过客,也没把这易容事业当做如何了不得,久而久之,行动举止,难免被一些细心人看出端倪来,如今这群人便是看了出来,笑说那个顾大哥有点娘气,莫不是个女人。 又有人说看那眉眼,若是女子,想必也颇美丽。 便有人道,女子这般行走江湖,想必也不会是什么好出身,老大还没成亲,若是看中了,倒不如就收用了。 当下众人起哄,都道要得,这位若是姑娘,看那气质,和这山中舞刀弄枪的江湖女子都不一样,纤弱文雅,又有一手好厨艺,和老大真是天作之合。 也有人道,那半山小院,连同扈三娘在内的男男女女,除了这文弱的顾大哥,大多数看起来都不好惹,这万一那姑娘不愿意,惹怒了扈三娘那一帮人,也是个麻烦,毕竟本山子弟,除了上天梯大比,其余时候决不允许私下斗殴。 这话一出其余人立即大摇其头。扈三娘那批人怕他们做甚?来历不明,上头疑心未去,立了偌大功勋一时都不敢委以重任,扈三娘手里就一个管山牌子,地位低到可以忽略,怕她翻了天去? 就是,一旦打起来,老大压不死她! 一语双关,众人哄笑,劲头十足地往山上赶。 ------题外话------ 圣诞节快乐。 第两百七十九章 在乎的人在乎你 文臻呵呵笑一声,扛起老方,抄近路一溜烟先去了半山,一到就吩咐:“今天食堂不供应早饭。” 众人立刻应了。 “哦不,竖个牌子,以后都不供应了。” “来人吃饭怎么说?” “就说集体来大姨妈了。对了,这些板凳什么的也拆了扔了。” 文臻吩咐完就带了老方去院子里,燕绥早已在那等着,弄了一个小册子认真在写着什么,看文臻来了便收了起来。 文臻一指燕绥,对方人和道:“方老,我还有一人,需要看脉,当然,这回是有酬金的。” 她手掌一伸,文蛋蛋很自觉地骨碌碌滚到她掌心,琉璃光彩,淡淡异香。 方人和先是漫不经心看了一眼,随即怔住,又看一眼,又凑上前,取了帕子要拿文蛋蛋。 文臻一让,对燕绥努努嘴。 一看老方那架势,果然是识货的,既然识货,不怕他不上钩。 方人和盯了燕绥一眼,猜测着他的身份,文臻拿了文蛋蛋,漫不经心地在水里滚,洗过澡的水随手往地上一泼,顿时四面虫蚁死的死散的散。 文臻又拿出一只水晶盒子,里头是一只蝎子,一条蛇,一只火红的大蚂蚁,都是剧毒品种,这架势一看就是要养蛊。 文臻把文蛋蛋往里头一扔。 方人和目光灼灼盯着,想象中的厮杀并没有出现,文蛋蛋一进盒子,滴溜溜转了一圈,蚂蚁火速后退,毒蛇盘成一团垂下头颅以示敬畏,蝎子干脆高高翘起尾巴,双前肢恭敬地举起文蛋蛋,把文蛋蛋举出了盒子。 文蛋蛋转过的地方,那三只宁可挤在一起,也不敢碰。 方人和眼神灼灼,看样子恨不得也把文蛋蛋捧在手里,好好瞧瞧。 “老方啊,你好好干活,这珠子我便借你研究一天,如何?”文臻悠悠道,“但是你先发个毒誓,对自己的看过的每个诊都如实告知,如有隐瞒虚假,天地不容,所爱皆失。” 方人和转开眼光,嗤笑道:“我是医者,如实诊治是医者本分!你忒也瞧轻了我!”但最终还是举手发了誓,又给燕绥诊脉,手指搭上去,燕绥忽然道:“三娘,我渴了。” “小檀,送杯水来。” “好!” “还有点饿,想吃你做的酸笋鸭肉馄饨。” “这个我教给采云了呢,采云!我想吃酸笋鸭肉馄饨!” “好的小姐,很快就得!” 燕绥挑眉看文臻,文臻笑嘻嘻看燕绥。 方人和鼻子里嗤出冷笑,换了左手换右手,忽然道:“有你们这装模作样的功夫,脉都看完了。”又看文臻一眼,这回的笑容更加恶意了。 文臻心咚地一跳,忍住没有直接问出口。 “要我说,你方才何必要我发那个毒誓?”老家伙冷笑,“对你来说,说不定听假话还能活得舒坦一些。” 文臻心一沉。 不等她问,方人和迫不及待地一指燕绥:“话又说回来,你小子运气还挺好的。” 文臻沉入谷底的心刚刚蹦回原位,就听见这老不死又来一句,“按说活不过弱冠年纪,能活到现在,不是运气是什么?” 燕绥不说话,文臻也不想说话了,现在不用怀疑这老货说话真假了,他满满的恶意不让他泼出来才会憋死。 “但是,也万万活不过三十。” “!!!” “不过这又何妨呢……” 文臻一颗心被这样恶意的一上一下吊得快飞了,怒不可遏瞪着方人和。 “……赶紧广纳妻妾,开枝散叶,到三十也够生五六个孩儿,什么也不耽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方人和满面笑容,看上去简直像在恭喜燕绥。 “是啊。”燕绥拍他的肩,一脸同喜的欢欣,“前景甚是可期,想到未来娇妻美妾,儿孙环绕,我也觉得甚有福气。总觉得比某些虽然多活了几十年,但无妻无子,死了都没人上坟的老孤棍还要好一点呢。” 方人和的一张老脸瞬间紫赤紫赤的。 文臻隐约记得这家伙性子孤拐,早先也有家眷,为了学医,生生折了,后来就一直孤身一人,也不知怎的,认了易铭为干孙女。 说到底,时人最重的血脉传承终是断了。 在老方要发飙之前,文臻有意无意地把文蛋蛋在指尖上转了一圈。 方人和硬生生咽下了那口恶气,手指按在燕绥腕上,继续细细探脉,沉着脸道:“母胎之时便中毒,出生后应该还经受过激发此毒性的毒物,本应少年夭亡,但之后想必颇有机缘,用过不少灵丹,将毒性生生抑制,才能安然至今。但这毒年深日久,入骨入髓,戕害真元,搅乱心神,体内但凡有任何不良变化,都会引得毒性深入,比如受伤,患病、大悲之事心神俱丧……以及,”他忽然看了燕绥一眼,又看了文臻一眼,嘴角泛起一抹讥嘲的笑意,“精元有失。” 文臻脑中轰然一声。 怎么会这样? 她一直怀疑燕绥的问题在于中毒,而且一定是幼年便有的毒,他成年之后没人能毒他,可什么样的后果都想过了,就没想过居然有这种限制。 这不会有假,方人和一代神医,能把燕绥的问题来龙去脉都看出来,编不出来的。 想到几个时辰前发生的事,她一时之间,悔到肠子都青了。 本来心中有个隐约的,并不太愿意面对的想法:怕燕绥不能长寿,怕他就认定她一人没机会留下子嗣,所以想着,如此也算不辜负他,若有机缘生个一儿半女也好。男女之爱,血脉传承,此生也就无憾了。 如果知道这会影响他,她憋死也不睡他啊! 方人和看她神情惨淡,犹为快意。 “所以老夫收回先前的话,三十岁之前娇妻美妾子嗣众多,想来是不大可能了。毕竟如果精元倾泄太过,死期很可能提前,想必来不及生那么多儿子便两腿一蹬了。这可如何是好?这岂不是要和我孤老头子一样,且活得还没我孤老头子长?” 燕绥早已懒洋洋起身。 “放心,一定活得比你长。” 他伸手去拉文臻,“不要理这老货危言耸听,走吧。” 文臻甩开他的手,将文蛋蛋往方人和面前一拍,“办法,解药!告诉我!它就是你的了!” 差点被拍扁的文蛋蛋:“……” 方人和用帕子拈起文蛋蛋,呵呵一笑,“解药啊……没有!” “缓解方法也行。” “还是没有。我说了,他拥有世上最好的灵丹,自小当糖豆吃,所以能安然活到如今,换成常人早是坟中枯骨,你说到哪去寻比那些灵丹更强的?到哪还能有这种灵丹当零食的待遇?做人啊,还是知足一点咯……哎,安排个地方,我瞧瞧这珠子。” 文臻心灰意冷一挥手。自有人来带老家伙去看珠子,不过是拨间空房给他呆着罢了。 方人和走了两步,想起什么般道:“哦对了,他好像近期已经发作过一次,之后虽然以药物压制,终究不能治本,不过是饮鸩止渴而已。如果不想三十变成二十三的话,从现在开始,最好就要戒酒戒怒戒色戒动武……” “戒这世上所有喜怒悲欢,做一个清心寡欲麻木不仁的木头人便可。”燕绥冷冷接上。 “然也!”方人和心情极好地双手一合,捧着文蛋蛋笑眯眯去了。 文臻看着他背影,走了两步,想要说什么,最终住口,转过身来,对燕绥笑了笑。 “没事啦。”她道,“这老小子可能还是怀疑咱身份,故意说严重些吓咱们呢。再说这世上还有解不了的毒?我不信,今儿个一定要把老家伙肚子里藏的货给榨出来。” 燕绥手指敲敲桌面,“过来坐。” 文臻坐在他对面,燕绥看她一眼,文臻目光飘来飘去,燕绥忍无可忍,一伸手将她拉坐在自己怀中,文臻叹口气,双手抵住他胸膛,有点疲倦地道:“行了,天快亮了,想白日宣淫么?” “白日宣淫?”燕绥挑眉看她,“我倒觉得,别说白日宣淫了,以后可能我想碰你一下你都会逼我念心经。” 文臻呵呵笑了两声便止住了。 实在是,有点笑不出来。 她不是自怨自艾的性子,有了困难,就去想法子解决,伤春悲秋于事无补还浪费时间。越是低谷,越不愿意做丧气状,总觉得一脸丧坏运气,好运都能给冲没了。 然而此刻压在心上的不仅是燕绥的奇毒,生命短暂的威胁,还有对先前那一番放纵导致的后果的巨大懊悔。 早知道…… 这世上最不忍听的三个字,大抵就是这“早知道”。便如最啮心的滋味,便是那无可追及的后悔。 是春华时未曾捡拾的花,在冬雪飘落的时节枯萎,又或者花开了太早抢先美丽,反而熬不过料峭的春寒。 文臻怏怏地支着头,脑中一片混乱,低低地道:“母胎中毒……那德妃娘娘如何没事?” 这话一出口她就心慌,觉得说错话了,险些咬了自己舌头,一抬头看见燕绥神色淡淡,又一层懊悔弥漫心头。 胎儿中毒,母体没事,敌人下手不会这么仁慈,这样做难度也太大。 最大的可能,是这个母亲自己下的毒,选择了不利胎儿但不伤自己的药物。 脑海中一晃而过那宠妃的奇特个性,母子之间的淡漠关系,还有德妃和皇帝和林擎之间奇怪的三角关系。 每一种存在都似乎在敲实这样的可能。 这太过残忍,文臻后悔自己这一问。 燕绥没说什么,安抚地抚了抚她的发。 两人一时都没说话,看那天际深青一线渐渐蔓延,冲淡黎明前如墨的天色,星光往云深处退避,山的峻拔轮廓被天光邀请,再被山间岚气鲜明勾勒。 这世间景致千般美好,怎么能不长长久久看呢? 又是谁,连他看一眼这世间的机会,都想剥夺呢。 文臻隐隐觉得,这个疑问想要得到解答,怕是得天翻地覆,干出些连自己都不敢想象的事儿才成了。 所以她不想要答案,只想要他。 要他静好安稳地将这景致看下去,这一个三十年后还有下一个三十年。 她看着燕绥在晨光里越发挺秀精致的轮廓,他的懒见世人,他的疏离旷远,他的目下无尘,他的万事无心,说到底,都不过是因为有人让他生来有毒,尚未睁眼,已见这世间凉薄丑恶,再爱难能。 他懒上心,是因为知道自己不能上心。 她心底涌起难以抑制的愤怒,眉目间的笑意却越发甜蜜。 “有什么关系呢,”她靠在燕绥肩头,舌尖灵巧地拨他耳垂,“在乎的人在乎你便好。” 燕绥一偏头,粉色的舌尖便舔在他颊上,换成往日便要缩回去了,此刻却并不停留,往下慢慢亲上喉结。 肌肤香腻,气息微微,燕绥仰起头,手指插入她乌黑细软的发中。 他眼底有微微的笑意。 这丫头面甜心苦,看似蜜糖样儿,其实很少从她嘴里听见甜言蜜语,更不要说情爱主动,如今这般待遇,他一时恨不得方人和干脆说他活不过二十三好了。 那估计她不仅天天情意绵绵,说不定还会自荐枕席。 燕绥的手慢慢探上腰带,文臻的腰带没那么多结,一抽便得。 文臻按住了他的手。 燕绥眯了眯眼。 “还真要白日宣淫啊?”文臻笑。 “说好的你在乎我的在乎,那我就在乎这个。” “你颓废的人生就没有别的需要在乎的事了吗……哎呀你这个混蛋不要这样扛我!” “对,没有。咱们男人,哪怕活得短,都不能时间短!”昭告声气壮山河。 屋子门砰一声关上。 “砰。” 厨房方向,又一声门板撞响,隐约还有人惊叫,却是闻近檀的声音。 文臻的那间屋子里嗤啦一声,似乎什么撕开了,随即文臻蹿出了门,拖着断了半截的腰带一边跑一边大骂:“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 身后燕绥呵呵一声关上了窗。 文臻奔向厨房,厨房门大开着,其余人已经纷纷赶来,地上一片狼藉,刚熬好的汤泼了一地。 闻近檀手里还拿着菜刀,菜刀上沾满肉末,文臻特意仔细看了一眼,确定那肉末是猪肉末。 虽然咱们小闻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可是文臻一向认为她的凶残程度足可排女士前三。 但是凶残度排前三的闻姑娘此刻双目含泪,脸色煞白,举着脸大的菜刀浑身颤抖。 “刚才有个人忽然蹿进来摸……” 闻近檀脸红了,没有继续说下去,但大家都懂了,君莫晓勃然大怒,抓起两把剔骨尖刀就追了出去。 “你给他教训没有?”文臻不相信闻近檀就这么算了,如果能留下点伤痕回头也能找出是谁。 闻近檀红着脸羞答答地道:“我差一点就剁掉了,可惜他太矮,距离估算错误……” 众人顺着她目光,看向正好站在她对面的英文的裤裆。 英文腿一软,双手一捂——不是你们都看着我做甚!理解了不就行了! 再惊恐地看着闻近檀——姑娘,说好的你最温良贤淑的呢? “行了行了都散了吧。后头小心些,咱们这地儿也不是谁想来就来的。”文臻驱散众人,想着那群人胆子倒是大,换成以往自然要找过去惩戒,不过等方人和看过病,马上也就走了,不必再节外生枝。 …… 方人和呆在小院一间屋子里,将文蛋蛋反反复复看了个遍。 文蛋蛋始终团着身子,只展现自己身为珠子的一面,饶是如此,方人和也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他用细管银针从文蛋蛋身上采毒,然后惊讶地发现每次采的毒都不一样。 这样奇妙的宝贝,一日时间哪够琢磨呢? 半辈子都不够吧。 方人和一拍桌子,瞬间就下定了决心。 偷! 现在就偷走它! ------题外话------ 最近字少一点。咳嗽太久了,精力不好。 第两百八十章 男人与狗不得入内 只是老方擅长的是医术不是偷术,在这半山小院四处看守之下怎么偷,一点头绪都没有。 想了半天,方人和懊恼地摊开手,文蛋蛋骨碌碌滚了出去,弹向后窗方向,方人和看见那窗,忽然眼睛一亮,急忙冲到门口,从门缝里看出去。 外头看守的两个汉子,正背对着他在啃鸡腿呢。 方人和跳起来,拿过自己的药箱,从药箱底层抽出一个暗屉,里头是一些和易铭那个包袱里很像的长短零件。 方人和传易铭医术,易铭自然也会给他一些机关小物用来防身,这里就是一个简易的万能爪。可以用来过浅河,爬山,坠落时自救等等。 方人和有点陌生地组装好了那爪,按照用途安装在自己手脚上,并抽出一卷细丝,那丝线明光铮亮,一看就非常柔韧。 方人和把细丝栓在床脚上,爬出后窗,双手弹出爪勾,双脚弹出匕首,一步步向下攀援。 看守的人好像毫无所觉,从头到尾都没进门看一下。 方人和小心翼翼往下爬,但是毕竟年纪大了,体力不支,爬到半山时,忽然脚下一滑,没能插入石缝,整个身体顿时失去平衡往下栽去。 忽然有人跃出,一把将他接住,两人落在下方崖壁斜斜伸出的一棵矮松上。 方人和惊得脸色青白,好半晌才记得向人家道歉,那人是个长脸高个汉子,一张口,就说了句共济盟内易铭的探子才知道的暗号。 方人和顿时放下心,这是自己人。 对方说自己在采药,有种药只在飞流峰崖下生长,且只能在黎明和清晨交界之时才会开花,结果遇见有人落崖,便顺手一救。 方人和便报了自己身份,对方又惊又喜,忙将采上的药献上,方人和一看,确实是珍稀药物,便老实不客气地收下了,对方便又诉说近日身体不适,请老神医给瞧瞧。 人家救了命又送了东西,方人和再古怪也没好意思拒绝,便给他看了看,指出一些小毛病,说明没有大碍,对方看似松了口气,却还是不放心,叨叨请教如何调养如何根治,显得十分忧心的样子,方人和急于离开,十分不耐烦,先还指望他背自己下山,敷衍几句,听着听着牛脾气发了,忍不住嗤笑道:“你这人如此婆婆妈妈,真是枉为男子。你这算什么病?不痛不痒不伤寿元,还愁成这样。这要换我方才诊治的那位,岂不是要当场跳崖?” “老神医,您说的可别是咱大当家吧?” “那倒不是。” “那可真是个倒霉蛋儿。不过如果换了我,真的没治了,那就跳下去一了百了。” “倒也不是没治。那可不仅仅是个倒霉蛋,还是个蠢蛋,药就在身边却不晓得用,还送给别人了。”方人和山羊胡子一翘,得意地拍了拍腰间。 “这世上哪有这么蠢的人,您老别和我玩笑了。”那人探头看了看山崖,“离底下不远了,咱们这就下山吧,老神医,来,我背你。” 方人和一喜,急忙趴他背上,感觉他下山虽然不快,但是十分稳健,心下欢喜,得意洋洋地道:“倒也不是他有多蠢,只是不懂行,坐拥宝山而不知。大燕冀北柳家是名医世家,虽然声名不显,但其实世代相传,底蕴极深,早年有位先祖最喜欢搜集海外奇药,保不准有办法。不过,其实啊,倒也未必非要跑那么远,这玩意儿才是个宝物,拿来做药引煎了,绝对有效。”方人和又拍了拍腰间。 文蛋蛋在他的腰带里瑟瑟发抖。 “那玩意儿?” “你就不必问了。” “好咧老神医,我不问。您抱紧我了啊。”那人蹭蹭蹭下山,速度比先前快了许多。 方人和一路只紧紧捂着那个装文蛋蛋的腰带,防人之心不可无。 到了山脚,那人十分热情,还背着方人和绕过了山脚岗哨,一直把他送到了山门之外,放下后也没多停留便告辞了。 方人和把捂住腰带的手松开,此时才放心地感叹一句:“共济盟的兄弟们真厚道啊!” 他悠悠然向虎军的集合地走,一边走一边准备再掏出文蛋蛋欣赏一下,总觉得这东西不仅仅是一颗珠子呢。 手一摸,便僵住,再摸,半晌,方人和的咆哮声响彻半山:“杀千刀的共济盟!” …… 文蛋蛋在路上滚啊滚。 说好的,等老家伙说漏嘴,它便自己溜出来回家去。 叫老家伙竹篮打水一场空。 但是它现在滚的方向,并不是回共济盟的路。 文蛋蛋害怕了,不敢回家。 那老家伙说了,拿文蛋蛋煎药,就能治那个黑心鬼的毒。 回去是什么下场?以文蛋蛋百年的智慧,自然知道那就是被自己的便宜半路主人洗洗唰唰下锅熬汤啊。 以文蛋蛋百年的智慧,当然不能傻傻回去让自己落这样的下场。 文蛋蛋在路上滚啊滚,想着自己成为第一个没有主人的蛊王也不错,从此海阔天空,广收小弟,笑傲江湖,走上人生巅峰。 多好。 就是总靠这样滚啊滚啊赶路,既掉价又头晕。 要是有个小弟背着就好了…… 文蛋蛋正这么想着的时候,完成挑拨鹿军熊军任务的八哥飞回来了,文蛋蛋欢喜地一蹦三尺高,八哥小弟果然看见了,飞过来载走了文蛋蛋。 文蛋蛋揪了揪八哥的羽毛,示意它往南边飞,便放心地在八哥的羽毛里滚来滚去,找个舒服的地方睡着了。 它做了一个梦,梦里面,八哥带着它飞到了传说中美丽的海岛上,那里蓝天大海,白沙绿椰,金发灿烂的海妖在碧浪中歌唱,它就睡在海妖同样波涛汹涌的胸上…… 飞流峰半山,一身共济盟喽啰打扮的英语,向文臻回报从方人和那里弄来的情报。 老方能逃走自然是文臻的放水,指望老方乖乖说出治疗方法是不可能的,只能用计。 所以把老方安排在有后窗临谷的房间,英语早就打扮好了等在崖下。 文臻听完,脸色一变:“那你有没有接回文蛋蛋?” “啊?”英语愕然,“蛋蛋不是说好了会自己回来吗?” “听见这个,回来才怪!”文臻一拳击在掌心。 英语他们不了解,她可知道文蛋蛋这个百年老妖,什么忠诚感归属感,段家说不定还能享受一点,她这个半路主人,想都别想。 文蛋蛋听说自己可能被当药煎了,不跑才怪。 “你会拿文蛋蛋给我煎药?”对面,燕绥漫不经心地问。 文臻卡住。 会……的吧。 什么也没有他的命重要。 如果真到了无法的那一步,别说文蛋蛋,她自己也可以煎一煎的。 她不怕自己成为冷血的人,只怕他活不长。 只是文蛋蛋终究是段夫人临终相赠,也帮助过她很多,她没把文蛋蛋看成宠物或者虫子,某种时候那是比人类还有智慧的奇妙存在,值得珍惜。 她只是想,蛋蛋在,或许也能给她提供一些思路,这吓跑了可怎么办? 忽然听见翅膀扑扇声响,她一抬头,就看见八哥飞回来了。 八哥身上,做着乳波臀浪碧海金沙美梦的文蛋蛋,隐约听见人声,迷迷糊糊摊开身体睁开眼—— 然后它差点从八哥身上滚下来。 为什么! 为什么看见的还是文小臻那对小笼包! 说好的往南飞直到大海呢! 百年蛊王文蛋蛋,建国后不能成精,不会说话是永远的痛。 还没来得及懊恼,就听见燕绥那句问话。 文蛋蛋屏气凝神。 久久没听见文臻的回答。 文蛋蛋忧伤地卷成珠子,决定还是自己滚到大海去好了。 燕绥往上瞟一眼,忽然唇角一翘:“别,你真煎了,我也不会喝,怪恶心的。” 文臻也往上瞟一眼,叹一口气,“煎不煎的,都是白说。丫都跑了。真是的,怕什么呀,我是那种煎友求生的人吗!” 她惆怅地道:“我只是担心蛋蛋,也不问问我们到底怎么想的,就这么跑了,它一个蛋,又没什么社会经验,这么跑出去,被人骗了怎么办?被拐卖了怎么办?被仙人跳了怎么办……” 噗一声,文蛋蛋热泪盈眶地主动从八哥脖子上滚下来了,正落在文臻手心里,连滚了三圈表示内心的惭愧和激动,还在文臻脸上跑了三圈以表谢意。 它跑过的地方,疙瘩纷纷掉落,留下了一层透明的黏液。 这是从未有过的情况,文臻觉得有点恶心,想要去剥,却被燕绥拦住。 文蛋蛋跑完三圈,一个起跳,优美地跃入燕绥的茶杯里,溅起一片水花。 这下文臻也忘记剥黏液了,全神贯注地看蛋蛋在里头游泳,文蛋蛋往常泡澡,都是珠子形状,这回却显露了原型,整个身体舒展开,就是宝光琉璃外壳的一只大虫子,虽然美丽,也很诡异,尤其在茶水中扑腾,温热的茶水渐渐竟然沸腾起来,由碧绿转为淡淡的粉红,这下更令人觉得诡异了。 文臻怕燕绥看了之后死活不肯喝,干脆过去,将他眼睛一蒙,燕绥轻笑一声,反手抱住了她的腰。 片刻后,文蛋蛋哗啦一声出了水,躺在桌子上肚皮朝天喘气,身体眼见着竟然缩小了一圈,连带外壳的琉璃光彩都暗淡了一些。 文臻便知道,这是动真格的了。 她心中有些感动,看一眼那茶水,却是脸色快和那茶水一样了。 那茶水已经变成了文蛋蛋外壳一样的颜色,五彩斑斓,每滴水珠都像在无声呐喊太可怕不能喝! 燕绥这人,茶叶不齐整都不喝,更不要说这颜色诡异的文蛋蛋当他面弄出来的洗澡水。 看一眼燕绥,果然满脸写着“这是洗澡水这是脏水谁知道文蛋蛋先前有没有小便大便之后还没擦这样洗澡过的水打死我也不喝”。 文臻不等他说话,双手一伸搂住他脖子,笑道:“我们要不要玩一点情趣游戏呀……”端过那杯茶喝了一口,一口下去险些吐出来,咬牙忍住,笑吟吟往燕绥的唇凑过去。 燕绥凝视着她,最终一笑,迎上去,接了她渡过来的这第一口洗澡水。 文臻怕他吐出来,舌尖一勾勾住他的舌,有点笨拙地学着吸吮交缠,想着他便是想吐,总不好意思吐到自己嘴里。 果然没有,燕绥脸色虽然不好看,但并无什么异状,唇齿之间,柔软澎湃,热烈回应。 好一会儿文臻才气喘吁吁地仰头挣脱,微微有些丰厚的唇瓣嫣红晶莹,水光闪烁,衬着同样剔透莹润的肌肤,宛如冬雪里盈盈颤颤一颗粉色果冻。 她脸上的黏液忘记擦拭,片刻后干了结了一层透明薄膜,此刻耳鬓厮磨,薄膜碎裂,一片片落下来,文臻觉得好笑,仿佛做面膜似的,便伸手摸一摸,一摸肌肤滑润无伦,宛如刚上了一层细腻的滑粉,手指上去就自动落下,她怔了怔。 不过她皮肤本就很好,四人党里,她比太史阑景横波白,比君珂皮肤细腻,是最为白嫩的一个,想着再好也好不到哪去,也没在意。 倒是那洗澡水还没喝完,她还想故技重施,结果燕绥已经端起那杯茶,看也不看一口气喝完。 文臻没说话,眼底微微的笑意与感动。 依燕绥的性子,真是宁可早死都不会喝这么恶心的东西,这纯是她拿自己来威胁他,他怕她没中毒的人,喝了这洗澡水反而中毒呢。 英语早已笑眯眯往回走了——殿下被文姑娘吃得死死的,不怕的。 燕绥喝完药,见文臻目光灼灼望着他,似乎想现在就看见他药效起效一样,不禁一笑,捏了捏她的脸,结果沾了满手的疙瘩。 文臻这才发现,这回文蛋蛋滚过之后,那些疙瘩已经变脆风干,彻底不能用了。 对面的燕绥眼神变深,文臻在他深黑的眸底都能看出自己发光的白,心中一动,掏出小镜子左右照照。 倒也不是像想象中一样,忽然便美若天仙了,就是似乎更白了些,毛孔更细了些。 文蛋蛋还有美白效果,真是意外之喜。 文臻收了镜子,得意洋洋想,自己本就是最白的,等到和那几只相聚,羡慕死她们。 当然,很久以后,当她终于和那几只相聚,试图嘚瑟的心却瞬间被景横波和君珂的毫无瑕疵的肌肤踩在了谷底,然后意图在太史阑面前挽尊,却再次被容娘娘的肌肤践踏,那是后话了…… 一夜没睡,文臻打了个呵欠,催燕绥去睡,明日好像就是上天梯之比了,既然老方说共济盟也有药,而上天梯一路爬上去的,到最后是有奖励的,文臻想着干脆冒险再呆几天,最起码把共济盟的药拿了再说。 文臻进了自己房间,燕绥刚要跟进去,砰一声门关上了,过了一会,窗户打开,文臻抱着一个大包裹,里头是燕绥惯用的枕头被子,他有时候会在她这里躺一躺。 她把包裹塞在他怀中,挂出一个牌子,窗户关起,牌子在风中飘荡,上面写着:燕绥、男人与狗不得入内。 燕绥:“……” 易人离从他身边晃过,不怀好意地道:“殿下,她将你与狗并列,在骂你。” 君莫晓端着下巴:“不,我觉得这好像在侮辱殿下不是男人?” 燕绥输人不输阵,抱着包袱昂然而过:“不,她只是难以承受我太过男人而已。” 君莫晓呆呆地看着他抱着被子走了,好一会儿脸色一变,猛冲过去,“殿下你什么意思?啊?” 燕绥哪里理她,施施然走了,君莫晓再转回去冲到文臻那里:“啊啊啊文小臻你老实交代你是不是脑子发昏色令智昏昏头昏脑把自己给……” 文臻一把把她拽进了室内。 燕绥对中文道:“君姑娘一把年纪了还不嫁人,越来越聒噪琐碎面目可憎,可见女儿本是娇花,若无人早日采撷,便要长成路边的韭菜花了。” 中文望着门缝里露出的君莫晓的背影,无意识地吸一口口水:“我喜欢吃韭菜花……” “当”地一声,君莫晓手里的锅铲飞过半个庭院,招呼到了他的脑袋上。 …… 第两百八十一章 发飙 当夜上半夜无事,除了文蛋蛋总在做噩梦自己被煎了之外。 很多人睡得很迟,因为在打包行李,文臻想办的事已经算是办完,现在治病是第一要务,接下来她打算去一趟大燕。 下半夜的时候,素来起得早的闻近檀,想起昨夜的豆子泡得早,现在可以磨豆浆了,便拿了豆子,去院子外头的磨盘那亲自磨。 院子外头耿光守夜,便在一旁打下手,一盆豆浆磨好了,他帮忙抱进去,再换一个空盆来。 可等耿光放好豆浆拿着空盆再出来,看见的就是磨盘旁地上流了一地的豆浆,而闻近檀已经不见踪影。 片刻后,文臻等人都穿戴齐整,站在了磨盘旁。 磨盘旁有一些杂乱的脚印,看印子是下山去了,但是文臻燕绥都不这么认为,两人示意看看周围草丛,清晨滑草,自然留不下什么痕迹,但是英语很快在草丛下找到半根簪头。 闻近檀有点吃亏,扮了个男人,饰物不多,英语一路追下去,又找到一截簪尾一截玉环,一直追到索道处,很明显闻近檀被掳之后,对方故布疑阵,安排一部分人走山道下山,带着闻近檀的人却从乱草丛中过,攀了一段山崖,去了索道入口,从索道走了。 索道连着五峰,不能确定到底是去哪一峰,众人赶到索道前,却见索道前挤挤挨挨的全是人。文臻等人被挤到了几丈开外,别说去询问索道看守者,连个缝都钻不进去。 所有人都神情兴奋,交头接耳,上天梯之声不绝。文臻这才想起来,原来今日是上天梯之比。 上天梯的主场在燧峰,五峰之中属火,燧峰有离火坛,五峰第四峰,掌五峰弟子陟罚臧否之事,算是法务和人事部门,又有权,又热门,向来不缺人巴结。 燧峰并不是五峰山最高的山峰,却有一道最长的阶梯,长达九百九十九阶,又称云阶。云阶高耸入云,一眼望去,如接青天,历年的五峰山大比就是在那里举行的,负者坠落尘埃,胜者拾阶而上,是为上天梯。 今天是正日子,各峰弟子,但凡有点野心的,都一早赶在各峰索道处排队。 因为上天梯有个规矩,一步一比,逐步挑战,但如果能尽早走完那九百九十九阶的,一样能获得高位,还能获得共济盟的秘密大礼。毕竟运气和智慧,也是实力的一种。 这秘密大礼,每一次都不一样,有时候是价值连城的宝物,有时候是珍贵无伦的丹药,有时候是奇花异草,有时候是高深武学。 所以众人都想抢着第一个坐索道过山,早点踏上云阶。 耿光等人刚进去就险些被人潮推出来,好容易挤到索道那头,还没问就被七嘴八舌抢队插队的人打断,看守索道的人对他的询问听而不闻,只埋头不耐烦地大声喝:“排队排队!任你什么杀人放火找人丢狗都统统给我排队!” “三娘,这可怎么办?”耿光又挤出来,一头汗地问文臻。 文臻脸上疙瘩都掉了,戴着个面具,看一眼耿光,叹口气。金吾卫那种高贵出身的人,哪里擅长和这些山野土匪打交道。 这些是能和他们讲道理的人吗? “以情动人,以理服人……” 耿光:“?” “如果这都不成,那就以拳头打人。” “哦……” 易人离早已不耐烦地大声道:“诸位!麻烦让让,我们寻人,顾大哥被贼人掳了!” 没人理。 “你们吃了顾大哥多少豆腐皮包子,还有没有良心了!” 有少部分人让开道路。 前头还是人山人海,还有人推搡君莫晓:“走开!自家的人看不好,来这挤什么挤?没看见爷们有急事!” “人命还没你一个小队长重要是吧?豆腐皮包子都喂了狗是吧?”君莫晓一拳头便撂翻了那家伙,“还上天梯呢!就你们这德行,下地狱去吧!” 人群立即愤怒了,潮水般涌过来,“碍事的都滚开!” 易人离呵呵一笑,捋起袖子,鞭子一抽,便抽翻了七八个。 片刻后,一地落花流水里,文臻问看守索道的人:“大约半个时辰前,可有见着有人被挟持而行?去了哪座峰?” 看守索道的人只一犹豫,就被易人离的鞭子甩到了索道上,大头朝下悬空一吊, “去……去了燧峰……” 文臻皱了眉。 今日燧峰全是人,是最好藏人也最难追踪的地方。而且燧峰四周都封山,只留了云阶千层,要去燧峰,只能去爬上天梯。 那就爬吧。 “现在要坐索道,就等于报名参加上天梯。”守索道的人斜眼看文臻。 “报就报呗。”文臻刚想填燕绥名字,好让殿下活动活动筋骨,以最快速度将闻近檀救出来,暴露身份也没关系,反正救完就走人。 结果看守人提醒:“你们这一群,只有扈三娘在共济盟名册上,只能填三娘名字。其余人虽可参加,但成绩不一定能认。” 不能认就不能认,谁还稀罕一个共济盟。 文臻大笔一挥填上自己名字,和燕绥坐上篮筐,其余人也分坐篮筐直奔燧峰。 燧峰脚下,一处宽阔如足球场的平台上,此刻黑压压都是人,分着白青黑红黄五色衣裳,正对应金木水火土五行。 广场四侧有巨大雕塑,西方白虎,东方青龙,北方玄武,南方朱雀。中央牌楼则一左一右各一只麒麟,麒麟门后便是九百九十九汉白玉云阶,阶梯高接云天,浮云迤逦于腰,半山之上,桃李灼灼,红云遍染,昨夜也不知道哪个山头下了雨,一道霓虹跨越青峰,在薄云妖桃之间挥舞七色画笔,染半天琉璃色。 文臻仰头看了一会,愣是看不到顶,觉得这阶梯真是治疗颈椎病的绝佳法宝。 英语跟在两人身边,到了燧峰入口处便消失了,过了一会回来道:“痕迹消失了,但应该就在燧峰,对方对此地很是熟悉。” 那就是燧峰的人了。 文臻一抬头,正看见麒麟门后,阶梯上方,人员都已经到位,其中有个五短身材,特别刺眼。 共济盟的上天梯名字听起来风雅,但真正的规则却充满了土匪才有的随意和匪气,喽啰只能站在最底下,然后十级之上是队目,大抵有五十人,根据排名高低各占一级,百级之上是百夫,这样的中层头目大抵有三十人,四百阶上站着五坛坛主,五百级上站着军师,六百级是四当家,七百级是三当家,八百级是二当家,九百级是至高护法,最后一级就是大当家。 每个人可以挑战比自己阶层高的对手,所以地位越低,爬上去越难。 文臻凝视着那直入云天的高梯,对燕绥手一摊,“唐五那个令牌,借我一下。” 燕绥向来对她不吝啬,但是唐羡之的东西,是绝对不会主动给她的,此时听她开口,斜睨她一眼,终究是明白她的用意,便回头对德语看了一眼。 德语从袖子里摸出那个令牌,文臻摇摇头。 不管唐羡之那个令牌到底能做什么用,但是属于唐家高层是真的,燕绥竟然把这么重要的东西就扔给属下,那种睥睨心性真是没救。 她将那令牌栓在了腰侧,一个有点碍事却十分显眼的地方。 英语和中文忽然揪了一个人过来,掼在了文臻的脚下,文臻认出这两人就是昨天拥卫在五短身材身边的人。 中文道:“豆浆包子还是有用的,有人偷偷告诉我们,看见这人昨晚出现在飞流峰。” “说,你们昨晚把人掳哪去了!” “你们说啥?俺听不懂。”那汉子兀自装傻,也没见多畏惧,斜眼看着文臻。 文臻蹲下身,盯着他的眼睛,“豆浆包子有些人吃了懂得还情,有的人吃了却只晓得奸淫掳掠,早知道还不如喂狗。顾大哥,昨晚你们把她弄去了哪里?说清楚,我就不和你计较,不把你这阵子吃下去的豆浆都打出来。” “你这话说得奇怪,”那人梗着脖子,“一个汉子,我们掳他做甚?又没有龙阳之好。” “哪来这么多废话呢。”文臻笑,“我管你们有没有龙阳之好?我就管你们要人,要不到,我就让你从此就真的只能龙阳之好了,还是下头的那个。” “本山之内不允许私下械斗……” “砰。” 沉重的拳头打飞了下半句话和三颗牙齿,白牙伴随着鲜血飚出三尺。 文臻吹了吹拳头,笑眯眯,“拳头不是器械哦。” “呸!”那家伙居然是个硬气的,一偏头吐一口血唾沫,含糊不清地冷笑道,“行啊,告诉你,你去啊。人呢,我们老大看中了,也是我们老大亲自安排的,在哪里我们不知道,只有我们老大知道!我们老大今儿要上天梯,要走到最上头,你有本事,便站在比他高一级的地方问他啊!” 顿了一顿又嘶嘶笑:“这过了一夜,想必好事已成,不然你能站在我们老大下一级,磕个头道声喜的,我也高看你一眼啊!” “你是个什么身份?”文臻忽然问。 那人愣了一下,下意识道:“我是燧峰金坛天干总队百夫……” 文臻点点头,忽然拎住他衣领,一口气将他推到麒麟门前。 麒麟门前广场上,没有任何职务的喽啰们在向队目们挑战,这是人数最多的决斗场,也是最没看头的决斗,正当大家一拳一脚地打架时,忽然便看见文臻单手扼着人脖子,将人抵到了巨大的麒麟兽脚下,都忍不住收了手看过来。 那男子双手抓住文臻拳头,拼命挣扎,可是文臻双臂本就是打磨最狠最有力量的地方,她所练的拳法也十分特殊,一旦锁死人的咽喉,绝没有对方挣扎的余地,也因此众人瞠目结舌,看着那身躯娇小的女子,硬生生将大抵有她两个大的壮汉一路抵过来,砰一下撞在麒麟巨兽的脚上,碎石飞溅。 那家伙给这一撞,只觉得五脏六腑都似乎被撞散了,一阵干呕,随即就听见文臻大声笑道:“你,是燧峰金坛天干总队百夫!” 这人以及周围诸位正在莫名其妙,文臻一把揪住他的头发,把他脸撞在麒麟柱上,顿时鼻血长流,又碎了半边牙。 “现在,你输了。” 文臻又一甩手,这个整个脸被撞塌了半边的倒霉蛋,被扔到了麒麟门顶上去坐着。 他傻傻地坐在高处,正面对着人影兔起鹘落的千级云阶,鼻血和嘴里的血滴滴答答染红了雪白的麒麟雕像。 而文臻已经奔向百阶,声音遥遥从上方传来。 “留在这里,等着看你们老大,被我从上头踢下来吧!” …… 广场上安静了一瞬。 随即哄笑声起。 “哎呀扈三娘好大口气!” “把老熊揍倒了也算可以了嘛。” “但是老熊是百夫中最弱的一个吧?靠巴结孙坛主硬提拔的吧?” “扈三娘那脚步虚浮,真力一看就不怎么样,就这样,还敢登天梯?” “不不不,不仅是要登天梯,你没听见吗,她说要踢下孙坛主!” “哈哈哈这就牛皮就吹太大了啊,孙坛主可是五坛坛主第一人,这次是放下话,要把凤三当家拿下的!把他踢下去?那是要当二当家吗?” “不不不,孙坛主击败凤三当家的话,很有可能就是二当家了,踢下他,得做大当家!” “哈哈哈哈哈哈哈这真是这次上天梯最有意思的笑话了。” “我瞧这个扈三娘挺邪门的,说不定真有意外呢?” “不说别的,就时间就赶不上啊。扈三娘就是个管山,按说要从最底下开始挑战,就算现在击败百夫,赶了一步,但是孙坛主是从五坛最高四百九十九级开始挑战的,需要挑战的人数就几个人,这距离和时间,差太远啊!” …… 燕绥笑吟吟看着文臻向上直冲的身影。 他的小蛋糕儿,甜蜜柔软,喜欢阴人算计,不喜欢动刀动枪,这回连和他们招呼都没打,直接冲了上去,是被人触及底线了。 她的人,谁也不许动。 他微微示意,中文心领神会一点头,下去安排侏儒暗卫了。 英文等人很有眼色地搬了椅子茶水来,他家殿下不会亲自出手,他家殿下最喜欢看媳妇雄风了。 “去,开个赌局。”燕绥舒舒服服坐下,准备嗑瓜子,顺便吩咐。 过不了一会,广场上开了赌局,很多人对此表示了兴趣,赔率开出来,一赔十。 燕绥招招手,中文便拎出一袋明珠。放在那赌盘之上,引起众人一阵惊呼。 易人离厉笑君莫晓等人无法上天梯,都拿出自己的体己,金光灿灿,看得众人眼睛发直。 “都买扈三娘胜!” “还买扈三娘能破上天梯记录!最短时间登顶!” “买扈三娘能身在最高层,将那孙子,踢下九百九十九阶!” …… 文臻数步过百阶。 就在昨晚,她借用燕绥的力量,把下腹碎针化去,现在身体里,隐约多了一丝流动的热流,她不知道那是不是真气,以前自己是没有的,被那些铁索横江的金针拦截住了,但现在,最初发作的最重要一处金针化去,她又进步了一大层。 她现在身体比以前轻,速度比以前快,拳头上的力量比以前沉厚,虽然就真正实力来说,无法和高手比较,但真要打起来,也未见得就会输。 毕竟功法奇特,在果冻里练出的身法和拳法溜滑诡异,控制力极强,配合她的手段多变,一般人难以想象。 一拳打倒百夫,在阶梯旁的记录者会记下,她直接拥有了上百阶的资格。 百阶之上,每隔十阶,便立一人,按实力排列。 有在打架的,那是不服气这排名的同等级百夫,也有从队目里冲上来挑战的。 文臻停也不停,直接冲上一百零十。 那台阶上站着的是个精悍汉子,看见她冲来,移动脚步一声冷喝:“站——” “咚。” 直到这家伙仰天吐血倒下的那一刻,他都没能明白,明明对方是当面冲来的,怎么这拳头却是落在背后呢! 这人倒下的身影还没砸上石阶,上几级台阶上的第二人刚刚转过眼,一道风已经卷了过来,人还没到,胳膊肘已经阴险地自下而上撞了出去,“嚓”一声轻响,那肘尖忽然弹射出一截明晃晃的匕首尖,一抹冷电反撩,嗤一声血喷了半阶! 血还没落地,人影穿越血虹,落在了第三个十阶之上,那里拄剑而立的百夫已经发现下面似乎有点不对,铿然拔剑,但是冲来的人影手指一点,往他剑鞘里不知塞了什么,他的剑便拔不出来了,然后那人趁着撞过来的冲势,撞进这位倒霉的百夫怀中,膝盖狠狠一顶。 一声骨肉相接的闷响,那人叫都没来得叫出来,在地上滚成了一个葫芦。 再上十阶,第四个还在和人打架,战成一团的两人只感觉到一阵风过,两人都是外家高手,正双脚绊着对拳,忽然都觉脚下一紧,低头一看,不知何时已经被牛皮索绊住了脚,而身边的人已经冲了上去,头也不回手一抖,一股柔劲传来,两人双脚朝天,倒栽下台阶,头对头撞个头破血流。 那道黄色旋风还在往上卷。 第五个刚看清埋头猛冲的文臻身影,正想笑这样莽撞居然也能冲到这里,看准那白生生的脖子准备一个手刀劈倒算完,却见那白生生的脖子里忽然飞出了一排小箭。 第六个做好了防备暗器的准备,看人依旧低头冲来,便猛然蹿起躲避,却不妨文臻双手一扬,两根金针刺入脚底,惨叫一声,滚下三层。 …… 满广场掉了一地下巴。 第两百八十二章 狂飙 满广场掉了一地下巴。 见过快的,没见过这么快的。 文臻刚踏上石阶的时候有人刚刚在掏钱,她连冲七十台阶解决七人,那钱还没来得及放在桌子上。 台阶两旁负责记录战况的人,张大了嘴,都是笔头快的人,但这边解决了七个人,他三个名字还没来得及写完。 就连易人离君莫晓厉笑等人的眼睛也都成了卫生丸。 他们知道文臻练功方法特殊,也没见过文臻练那些常人练武需要的梅花桩马步舞刀弄枪,但也知道她屋子里总有一个大缸,厨房里总熬着一种奇怪的药冻,无论怎样忙碌,哪怕有时睡觉时间都不够,都会抽时间闭门练功,那缸里的药冻倒进去的时候是完整的,倒出来的时候完全破碎,而且越来越碎。 这种练功方法闻所未闻,真不知道在缸里能练出个什么来,文臻又是个懒人,平素喜欢阴谋诡计,并不喜欢以暴制暴,大家几乎都没见过她出手,潜意识里,就觉得这位即使是出手,也就是挥一挥衣袖,撒几把小毒,要人命很容易,想决斗却很难。 大家都已经做好今日上不了天梯,等那孙坛主下来硬抢的准备,没想到文大人出手了,没想到文大人真出手,那还真是简单粗暴。 广场上的低等级对战几乎都停止了,人们议论纷纷。 “这速度……惊人啊。” “当年三当家成为共济盟第一任女当家,也是以快闻名,第一次上天梯,据说半日就上了两百阶,但现在看这位,三当家的速度,拍马都追不上。” “也不一定啊,目前还只是百夫级别,不算什么高手,底下势如破竹,等会也许就要步步艰危了。” “是啊是啊,你们看她目前的手段,几乎没有真刀真枪,都是各种偏门。雕虫小技应付普通高手也就罢了,对上坛主们乃至当家,那哪里够看?” “当家?你想多了,我便是夸她快,也就顶多挑下百夫罢了,还以为真能追上孙坛主?不可能的!” “上天梯岂是那么好上的?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一路打上去能打多久?凤三当家也是经历三次上天梯才打到了现在的位置,更不要说其他人,孙坛主比扈三娘省了五百级台阶,就是几十个高手,这个距离,神仙也无法跨越,能追上一半就不错了!” “来来来,诸位,继续下注,买谁赢啊。” “这还用问吗!” …… 从底下看上去,千级台阶宛如一个人瘦骨嶙峋的躯体,而文臻的黄色身影,便是飞速剖开那身体的金刀。 金刀落处,人影共血液翻飞,躯体一道难愈的伤痕,越来越长。 文臻不杀人,却选择的是令人最痛,会瞬间丧失战斗力的位置,她继承闻家家传,又师从太医院学艺,对人体很是了解,而她在缸里练成拳法,因此对肢体和出招都有常人难及的精确控制力,擅长用最少的力气和伤害,去形成最大的制约。 越往上,有准备的对手越多,难度越大,这也是上天梯的困难所在,人力有限,时间有限,一般一次上天梯,能上百级已经是少见。二百级已经是奇才。三百级至今未有。 至于文臻要一日挑战千级,那是笑话。 但对于文臻,这还真不是笑话。 因为她不用力气。 她有机变灵活的头脑和千变万化的手段。 第十二个百夫,和她斗拳,被她那无比溜滑眼花缭乱的拳意硬生生引得,自己砸中了自己的脑门。 第十三个百夫,擅长轻功,却被她撒金针的假动作逼得不敢跳起身选择下蹲,然后挨当头一捶,彻底发昏。 第十四个百夫,看见前头撒金针的假动作,眼见文臻冲过来还是双手一撒,冷笑一声,不理会这个“假动作”继续扑了下来,正迎上文臻撒的一把毒粉,从半空滚落台阶。 …… 广场下的人已经看不见上头的打斗了,为了追随结果,那些家伙也放弃了自己的争斗,反正怎么打也不过是队目进到百夫,或者百夫名次再进一名,还不如跟着,看看今日到底会不会有奇迹发生。 现在斩钉截铁说文臻笑话的人,脸已经感觉到了疼——已经上了三百多阶了,破了纪录。 但是众人并没有彻底丧失斗志,无论现在上了多少级,也只是小手段,打败的也只是百夫,真正的高手都在坛主一级。 但纷纷的议论已经没有了,人群黑压压的,也像一道风,跟在那一道黄色的风后面往上卷。 …… 第二十五个百夫,看着决定不理会这道旋风的任何假动作,只管一刀劈下就是,那沉雄凶猛足够将人一分两半的刀眼看就要把那道旋风劈成两半,将这狂飙突进的路途终止在第四百五十阶,忽然他脚下踩到了什么东西,一滑,整个人从上头栽下来,刀把台阶劈成两半。 跌得鼻血和牙血长流的家伙在昏倒之前,隐约只觉得眼前滴溜溜滚过一颗琉璃珠儿,忽然那珠儿展开身子,对他头一摆,竟似做了个鬼脸。 那家伙顿时昏得更彻底了。 …… 最后一个百夫,也是百夫中最强的一个,底下的骚动自然看在眼里,却有信心要让这个一鸣惊人的扈三娘,最终停留在百夫这一阶。 所以他牢牢站在石阶上,全身劲力充沛,甚至很不要脸面地掏出了一面盾牌,并用布蒙住了口鼻。 他得防着那个冲上来的彪悍女人的箭啊刀啊刺啊针啊毒啊拳头啊…… 他也是百夫中实力最强的一个,原本今天应该往上走挑战落尘峰土坛坛主一职的,但是文臻一路冲上来声势太惊人,为了保存实力,他不得不停下来,准备先把这位挑战者打发了再说。 他盯着越来越近的文臻,他身躯胖大,几乎占满了整个台阶,又做好了各种防备,他就不信这个泥鳅一样溜滑的女人还能怎么过去。 底下跟来的人黑压压一大片,站满了台阶,看到这阵势,都放下心来,有说有笑地停下来。 “王老四别的不说,实力一流!上一次上天梯,就差点当上坛主!” “又有了防备,又谨慎。软甲之外还有盾牌。” “扈三娘手段确实层出不穷,但明显真力平平,我看见先前李大字给她揍了一拳,也没多大事儿。” “行了行了,这已经是咱们共济盟多年未见的奇葩了,还要怎么的?真想爬九百九十九阶上天啊?” …… 台阶上,那位最高实力百夫,低头望着文臻,叉开双腿,嘶嘶笑道:“真想过去,让你也不是不成,”嘴对着自己胯下一努,“哪,从这里钻过去,方便。” 台阶之下一阵哄笑,一个刚刚从地上爬起来的百夫对身边人笑道:“我看不是不可以,只是这一钻,王老四就要多一房妾了,就是丑了些。” 身边人道:“哪里丑?” 这人道:“哪里不丑?不过嘛,身段还不错,瞧那腰,那屁股……”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飞了起来。 众人正在看热闹,忽然就看见一个人飞了起来,而且不是向下飞的,居然是向上飞的,正冲着那上头王老四。 台阶上,文臻忽然跃起,抓住这人腰带,躬身,转背,将这人往前一送。 她送的角度极低,就像对着地面塞过去一样,一把便塞入了叉腿站着的王老四胯下。 这两下配合妙至毫巅,她的动作行云流水,这操作也太骚让人无法想象,哪怕王老四一直紧紧盯着她,看见她的动作的第一反应也是她会拿这个人来砸自己,肩头耸动,做好了上身准备,却没想到居然还有送人入裆这种操作。 等他大惊终于跳起,已经迟了。 那人背朝上被扔过去,背上还背着刀,那刀不知怎的居然没了刀鞘,嚓一声轻响,王老四一声惨叫。 那被塞入王老四裆下的倒霉家伙跌撞在台阶上,脑门青好大一块,晕头晕脑里,听见扈三娘笑道:“韩信胯下之辱终成名将,阁下胯下之辱终成男妾,恭喜恭喜。” …… 文臻站在三百九十阶上往下看。 挺高的,但还不够高。 一大群男人瞪着巨大的黑眼珠子,齐刷刷仰脸盯着她。 这扈三娘的手段,怎么就和她脸上的麻子一样,无穷无尽呢? 这么一想的时候,忽然发现,今天并没有看见扈三娘的麻子,众人对她往日印象太过深刻,她又一直狂风一样往前卷,因此直觉就还是那疙瘩脸,此刻众人才发觉,她脸上是一方蒙面巾,蒙面巾外的肌肤雪白晶莹,额头平整如玉,而双眸清亮似可倒映此刻半山浮云,长长玉阶。 看上去竟然还是个娇嫩的小姑娘。 但不管怎样,这个娇嫩的小姑娘,凭着她并不算强大的功夫,完成了一个奇迹。 半个时辰,五十人,四百阶,实实在在共济盟成立以来前所未有。 先前的蔑视嘲讽渐渐淡了,众人默默往后退了些,江湖汉子崇敬强者,能胜就是本领,小手段不登大雅之堂,但能使出这许多,那也是智慧和能力。 只是,众人想着,到此,也该止了。 手段再多也有个尽头,一路撂倒这许多人,该用的手段应该已经用尽,上头人虽然少了,却是真正的实力高手,不是凭手段就能混过去的。 文臻一眼便看清那些人在想什么,唇角一弯。 她转头,上头看不见那个五短身材的孙坛主,看样子这家伙果然去挑战最高处了。 这家伙需要挑战的人少,她得再快一点才行。 上方四百阶上,是土坛坛主殷奎,这人使流星铜锤,一身腱子肉油光闪亮,以力大沉雄著称。 殷奎早已注意到下头的骚动,但是刚才文臻赢王老四的手段,颇让他不以为然。 在别人看来,那个被塞到裆里的人是自己跌撞出去被文臻抓到手的,他居高临下,却看清了那人飞起来的姿势奇异,显然有人帮了扈三娘。 这让他心生鄙薄。 但是也让他心生警惕,坛主级别,再被小女子以这种手段打翻,以后也就没脸在共济盟混了。 因此文臻还没奔近,他的流星铜锤已经霍霍舞起,光练如团,水泼不进,石阶两侧的树木翠叶都被撕扯,卷起,破碎,混在那团桌面大的银光里,像一幅白绢底翠叶扇儿,那扇儿越转越快,那些碧色便越来越碎,最后化成了一片浓绿的光影。 文臻便从那团光影的侧面蹿了上去。 阶梯两侧都有汉白玉围栏,她蹿上围栏,翻过殷奎头顶。 殷奎大怒,底下已经响起一片起哄之声。 “犯规!犯规!” 上天梯有规矩,所有人都必须在阶上正面对敌,不允许从旁穿过,投机取巧。 越过围栏就是犯规,是要取消资格的。 已经有人在大喊取消资格,君莫晓大怒,指着文臻道:“她有翻过围栏吗?” “她何止翻过围栏,她已经跑到上面去了!” 众人的骂声里,文臻直接越过殷奎往上冲,殷奎大怒,抓着流星锤跟在后面追:“你下来!下来!还没跟我打过就绕过去,这是犯规!” “滚下去!犯规可耻!” “谁说不和你打?”文臻一步五级,只恨腿短,一边冲一边笑道,“我只是节省时间,五个一起打,怎么样?” 殷奎险些一个踉跄,底下骂声顿止,片刻后喧嚣再起,这回不是骂犯规可耻了,改骂扈三娘不自量力。 文臻就当没听见,风一般掠上去,火坛坛主是姓孙的,上去挑战了,木坛坛主还在自己的位置,听见底下的动静,看文臻上来,一脚踏向围栏,以为她是要一鼓作气冲到五百阶上然后一人挑五人,冷笑一声,一掌拍碎了围栏。 结果文臻根本就没上围栏,脚抬到一半忽然灵活地一扭身向后弹出去,正好此时殷奎追上来,看文臻又翻上围栏,手中流星锤飞出撞向文臻背后,木坛坛主那一掌,正好拍在了他的流星锤上,砰一声闷响,殷奎的流星锤向后倒弹,木坛坛主后退一步。 文臻此时已经落地,头也不抬,一脚向上飞弹,正点在向后倒弹的流星锤上。 她这一脚把握时机妙到言语难以形容,生生将铜锤点撞向殷奎面门,殷奎眼前,自己的铜锤忽然放大旋转飞来,惊骇之下连忙后退,却忘记了这是在台阶上,一脚踩空栽了下去。 殷奎却也是个高手,这种时候也不忘记抡飞另一只铜锤砸向文臻,那铜锤大概足有几百斤,在空中飞起时风声如啸如泣,投下的巨大阴影足以将文臻掩盖其中。 而木坛坛主已经悄无声息逼近,一柄长枪如毒蛇,直逼文臻背心。 而文臻站在靠近围栏的位置,一旦被夹击,地形很不利,正常人此时都该跑开,她却不知为何没有挪动,只在围栏周围跳上跳下。 两大坛主夹攻,众人惊呼,易人离和君莫晓下意识往前冲,被燕绥一手一个拉住。 铜锤眼看就要飞到文臻头顶,链子忽然断裂,锤头在惯性驱使下飞出,砸向木坛坛主,木坛坛主早有准备,长枪一抖,去套那哗啦啦的铜锤链,一手还不忘记放出飞刀,把文臻逼下台阶,以免她出幺蛾子坏事。 但他背后忽然被什么一推,向前一栽,长枪落空,还正正把自己脑袋送到铜锤之下。 木坛坛主惊得浑身冷汗,拼命一滚,滚到一边,砰一声闷响,他刚刚呆过的地方,裂了一个西瓜大的坑。 木坛坛主暴怒,爬起来大骂:“动用帮手,无耻犯规!” 文臻双手抱臂,笑道:“啊?说啥?” 众人也一脸懵然状,他们大多都没看清楚刚才怎么回事,只知道木坛坛主忽然往前栽,而文臻那时候还站在他前方。众人原以为是木坛坛主失足,正不可思议,听见这一句,顿时愕然。 木坛坛主怒不可遏,“装什么傻!方才背后推我的是谁!” “你也说是背后推啊,可我一直站在你面前。”文臻一脸无辜摊开手,“我的朋友同伴一直站在十级之下,你说谁推你的啊?” 木坛坛主语塞,眼光往四面一扫,阶梯旁边就是密林,哪怕此刻阳光普照,那林子里也黑黝黝毫无光线,但是上天梯之前,林子是全部清理检查过的,人数也是清点过的,决不允许有人停留,再说这么重要的时刻,这山上所有人,也不会有人有闲心躲在林子里替别人做嫁衣裳,自己抓紧时间往上爬还来不及呢。 但是方才那被人推倒的感觉却也绝对不会有错。 文臻忽然又幽幽地道:“密林深水好埋人。说不定这是哪位被冤死深埋的兄弟,来和坛主您开个玩笑呢?” 她语气幽深,似笑非笑,众人听着,都缩了缩脖子。 这话没错啊。 共济盟是西川最大的土匪窝,往日里也没少了杀戮强横之事,一些不好处理的尸首,多半也是密林里扔了埋了,何处黄土不埋骨,阴气这么重的地方,有几只冤魂也不奇怪啊。 干刀头舐血生意的,手底下人命多了,往往对这些鬼神之事最为迷信。 木坛坛主只觉得背后凉凉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一时也不想追究到底是谁推他了,越想越发毛。 他迅速起身,抓紧自己的长枪,冷声道:“我还没下阶,再来比过!” 这话一出口,他就感觉气氛有异,愕然回头看一眼,只看见众人脸色难看,却一时还没明白过来。 文臻笑眯眯对着他脚下指了一指。 木坛坛主下意识低头,就看见半边倾毁的围栏,一地苍白的石屑。 这是他刚才一掌拍碎的围栏…… 而他的靴子,正在那堆碎石屑外面…… 木坛坛主脑中轰然一声。 他越过了围栏,犯规了! 脑中电光急闪,顿时明白了文臻跳上围栏以及后来明明情势不利也不离开围栏范围的原因。 就是要逼他先毁了围栏,再诱他为了躲避武器滚出围栏的范围! 这女人奸诈算计无与伦比! 尤其她一路对战上冲并不停留,真不知道她这些层出不穷的花样是什么时候打算好的。 文臻拍拍手继续向前走。 殷奎跌下台阶,蒙了好一会才爬起来,越想越不甘心,在她身后大声怒问:“说好的要五人一起挑战的呢!” 因为知道她要等五人凑齐一起挑战,人还没齐他也没做好打架的准备,出手随意了才会这么轻易就败了! 文臻早已上了几十级台阶,头也没回,只背在身后的手,轻巧摆了摆。 带笑的声音传来。 “我是你妈吗?说什么你都信?” 殷奎:“……” ------题外话------ 这几章都是打架啊,估计姑娘们不喜欢。 不过共济盟是要拿下的,对付江湖草莽,阴谋诡计没用,不狠狠打一场不行。 而且我自己挺喜欢写打架的哈哈哈,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武侠梦。 另外,好像月票双倍开始了,一票变两票,不要白不要,羞答答伸手要票。 第两百八十三章 骚操作一波波 文臻继续往上奔去,腰间的玉牌随她的动作跳跃。一闪一闪光芒温润。 她心中有个疑问,但直到现在也没有得到解决,而这也让她越来越有些心惊。 往上再走二十阶,水坛坛主站在那里。 不是所有人都会在上天梯这日进行挑战,尤其地位稳固的高层,到得今日来之不易,并不想轻易抛去。 坛主往上,基本都是安于其位,选择守成。 说起来文臻运气不好,掳走闻近檀那位坛主,正是野心最大实力也强的坛主,当年屈居坛主是因为上天梯那阵子恰好受了伤,也正因为有实力,行事才这么肆无忌惮。 这位水坛坛主看起来斯斯文文的,轻袍大袖,像个老儒生,看见文臻奔上来,居然还长长做了个揖。 人家礼貌,文臻自然不能不礼貌,她目光在对方手上一掠,微微侧身避到一边,半蹲福了福。 底下众人看着,忽然又安静了,很多人带着窃笑,互相打了个眼色。 不知怎的,这些江湖粗豪汉子,在那老儒生一般的坛主面前,都显得有些安静,眼神里隐隐还有些忌惮。 君莫晓左右看看,纳闷地道:“怎么这些家伙一看见这人,就跟个闷嘴葫芦似的?” 她拍拍身边一个汉子的肩,道:“求教一下这位兄台,这位水坛坛主,是不是武功分外的高?瞧你们这噤若寒蝉的样儿。” 那人不乐意地道:“谁噤若寒蝉了?这不是因为水坛老大擅长……”他回头看见是君莫晓,顿时挑挑眉,不说话了。 君莫晓也挑眉:“怎么了?看见是我就不说了?你们还有没有良心?那么久的羊肉面条麻辣烫都喂了狗是吧?” 这话说得那人脸上一红,看看四周,凑近了她道:“顾大嫂,别挤兑俺了,上天梯时候不透露比试双方绝技是规矩。不过我可以给你提个醒,这位水坛坛主,不走寻常武功路线,小心一不小心着了道。” 说着摇摇头,想着这位坛主武功也不如何,很少与人动手,但是死在他手下的人可一点不比那几位坛主少,说到底,这位仗的自然也是千变万化难以辨明的手段。 如今遇上扈三娘这样和自己一个路数的人,自然不会允许她从自己的阶梯上踏过去。 他哈哈一笑:“这一局,你们赢不了。准备救人吧!” 君莫晓有点担心,回头看燕绥,用眼神询问。 燕绥磕着瓜子,磕一颗,壳儿便弹到前头中文的背上,排得整整齐齐的。 他眼底泛出笑意。 原本还有点担心,毕竟蛋糕儿虽然狡诈,但是出手少,真气低,真要玩硬碰硬,稳输。 至于其余门道…… “放心,这一局,特别好赢。” …… 台阶上,水坛坛主又是一礼,文臻这回不回礼了,笑道:“坛主大人,还打不打?不打的话我走了,我赶时间。” 水坛坛主笑道:“不过是个虚名,打不打有什么要紧?我倒是向来有个习惯,或者说是心愿,还望三娘成全。” 文臻:“哦?” 水坛坛主从怀中取出一个册子,柔和地道:“我这册子,记载了历年来参加上天梯,走到四百级以上的高手,尤其是成就才能突出的高手。三娘方才以最快速度过关斩将,半个时辰上四百阶,是为我共济盟多年来未有之奇事,所以方才在下已经将三娘英姿和事迹记录于其上,现在便要请三娘留下墨宝,以作见证。” 说着一招手,旁边站在围栏外的记录者便走过来,递上备好的笔墨。 那笔是上好狼毫,劲健光韧,砚台更是光凝紫玉,色隐云纹,都是十分讲究的物事。 那砚台式样也十分别致,台端一边一个团云龙纽,圆溜溜的,乍一看像丫头头上两个双丫髻。那记录者拿起一个黑色的团云龙纽,在砚台里磨着,片刻后便凝出细腻光泽,色泛青紫的墨色来。 只是这山上风冷,刚磨好的墨,只这几句话耽搁,便有点干了。 水坛坛主拿出那册子,笑道:“我还有一笔没完成,先补上。”说着便对着笔尖呵了呵气,勾勒了一笔,又捧着册子仔细欣赏一下,似乎十分满意,才呵呵笑着把册子递给文臻。 只是这么一耽搁,那笔锋和墨又有点干了。 文臻接过,自然也对着笔尖呵了呵气,一笔签上自己的名字,那动作之潇洒,神情之豪迈,十分让人错觉这是书法大家在作书,以至于那水坛坛主也禁不住凑过头来看她的签名,一眼之下,脸皮一阵抽搐,好一会儿才忍住窒息感,呵呵笑道:“三娘这字体甚是独特,甚是独特。” 文臻低头看看那一手狗爬,也十分满意地点点头。 “坛主,还打吗?” 水坛坛主笑呵呵地看着她:“老夫不爱这些打打杀杀的,你但能走,便自己走吧。” 文臻点点头,绕过他,抬腿向上走。 按规矩,她只要过了这一级台阶,就是她赢。 她腿抬起,身后的水坛坛主道:“……就是不知道你还走不走得动了……一、二、三,倒也!” 与此同时,文臻也道:“……三、二、一……倒也!” 咕咚一声。 惊呼声起。 文臻抬脚,轻轻松松从倒下的水坛坛主身上跨了过去。 留一地围观群众风中凌乱。 先前那个和君莫晓对话的家伙,张大了嘴巴,喃喃道:“我但知道每次水坛坛主下毒害人都看不出端倪就让对方倒了,未曾想扈三娘让人倒得更没有端倪……” 台阶上,文臻快步向前走,一边整理着头发。 头顶上,文蛋蛋正十分不满地滚来滚去,好把满身沾着的墨擦到文臻头发上,文臻伸手去捉它,这家伙精滑溜溜的捉不住。 先前那水坛坛主往那一站,文臻看他两袖清风的模样儿,就知道十有八九是个下毒的行家。 擅毒不擅武的人,手上茧子少,但指腹和指甲上,多半会有些颜色异常,这是长期研究和接触毒物导致的,谁都无法避免。 文臻自己就是玩毒玩手段的高手,对这个自然很了解,她也更细腻,捣鼓完这些东西,都会保养双手,去除痕迹。 对方一个大老爷们儿,自然想不起来这些。 而下毒,从对方作揖就开始了,大袖清风,一起一伏,够散出许多东西。 文臻位于下风,侧身避让,没让对方看出自己已经看出他的手段了。 之后的册子,墨,笔,自然处处都有机关,但是最主要的手段,还是在那润笔的一呵气中。 笔尖的墨有毒,呵气靠近嘴巴,毒气自然便进入了。 为了保证她会呵那一口气,水坛坛主特意自己先示范了呵气,然后又故意耽搁了一下,让墨再次凝结。 手段算是精妙,尤其是文臻这种原本对他一无所知的人。 但是问题在于,文蛋蛋在手,天下我走。 水坛坛主遇上文臻,算他倒霉。 他目光只盯在笔和墨,却没想到砚台上的团云龙纽,其中一只,早已被文蛋蛋偷偷掰断,然后自己在砚台里滚了滚,沾了一身墨,打扮成一只纽。 当记录者用坚硬的文蛋蛋磨墨时,那笔尖最后沾上的毒,就是文蛋蛋的洗澡水了。 水坛坛主不倒,岂不是对蛊王大人文蛋蛋的侮辱? 文臻脚步很快,她隐约已经看见那位孙坛主的身影了。 好像正在挑战凤三当家。 最上头金坛坛主,是个身躯高大的壮汉,山上风凉,他却只穿一件薄薄旧袍,露出的双臂肌肉浑然若金,倒真真配得上金坛坛主这个名号。 他使一柄开山斧,看似是个莽汉,却神完气足,神情内敛,站在台阶上,冷冷看着上来的文臻。 只看他的姿势,便知道这位内外功夫都相当了得,看他眼神,也是个冷静不可欺的人物。 底下的人按规矩要站在二十阶之外,都远远看着。君莫晓问先前那位唱衰者:“喂,这位怎样?” 那家伙一脸得意呵呵笑:“这位啊,号称铁板。” “啥意思?” “这位坛主号称‘铁板’,最是外表粗豪内心细致的人物,人像个铁板,心也是块铁板,浑然不可侵,从内到外防守十足,看这回你家扈三娘还能怎么冲过去,哈哈哈这次哦,输定咯。” “呸,小心再打脸!” “没!可!能!” 文臻没有冲。 她想了想,在他下方三个台阶处站定。 她一路狂飙,无论在哪一关都讲究速度,一向都要冲到距离最近的一阶,这是第一次安安静静站下来。 金坛坛主眼底掠过一丝诧异,但并没有说话。 文臻细细打量了他一阵,忽然道:“阁下论实力,并不低于孙坛主,为何他独享盛名,成为当家的热门人选,而阁下作为金坛坛主,本应在五坛坛主中实力第一,地位第一,却生生被压得毫无光彩?” 她问得突然,又问得犀利,金坛坛主怎么也没想到,这紧张时刻她会说这个,眼底下意识掠过一丝愤怒,愤怒底却又隐藏淡淡悲哀,只是那悲哀一闪而过,叫人几乎无法察觉。 文臻自然能察觉,顿时心中一定,知道有门。 铁板不会是真铁板,但凡被叫做铁板的,往往是内心更有大虚弱大恐惧,而要用分外坚实的盔甲来掩藏。 她的第二问又来了。 “坛主很缺银子吧?” 金坛坛主又一怔,随即眼底闪过一丝羞恼之色。 这又是确认的证明,文臻并没露出任何讥嘲之色,她知道此刻自己的表情很重要,一旦有一点不妥,对方开山斧劈下来,自己是挡不住的。 挡不住可以溜,但这一路就前功尽弃,闻近檀虽然能找到,但是五峰这么大,隐秘地那么多,要找到什么时候?孙坛主既然留下文臻,自然有人看守她,那些喽啰对自己这一批人并无多少忌讳尊敬之心,万一起了什么心思,近檀又不会武,出了什么事,她这一辈子要怎么面对近檀? 闻近檀一直帮她打理江湖捞,负责人事管理这一块,做得十分出色,所以她和君莫晓易人离一起离开天京,江湖捞的掌柜们还在一批批地出人才,再按照定好的计划,由在京的闻老太太调拨,将分店继续一家家地开下去,目前分店已经有近十家,东堂十八州中的内陆诸州基本都有了分店。 更不要说闻近檀不会武功,却从来不畏惧跟在腥风血雨的她身边,当初唐羡之的海上婚礼,大船之上那般危险,她也敢和君莫晓就这么混了进去,如今西川同样陪她深入险地,是真真正正但有一分力量,都要撑住她的好友。 文臻自认为才能不高,气量狭窄,唯一的好处就是护短,死党们暂时失散了,新交的朋友她更珍惜。 文臻清楚自己的实力,并不够一路飙至顶端,但她也一定要飚至顶端。 那就只有步步算计,用尽心思,不管是毒是计还是……攻心。 金坛坛主的羞色怒色一闪而过,随即便淡淡道:“与你何干?你还打不打?不打就滚下去罢。” 文臻仰头,笑道:“我不滚,我要过,但是我不打。” 不等金坛坛主发话,她指了指上方轻声道:“孙坛主掳走了我的姐妹,我不把他揪下来,我的姐妹便不知会遭遇什么。所以我一定要过去。” 金坛坛主面色和缓了些,道:“此事违犯盟规,你可与当家们言明,另外我金坛也是掌刑罚的,事后我会查证并给你一个公道。” “来不及。”文臻摇头,“人已经掳走了一夜,那群人向来也没什么规矩,我那姐妹还是清白女子,若是受了侮辱,有轻生之念,便是刑堂打死孙坛主也无济于事,更何况他既然是坛主,估计也不会受那么重的刑罚。” 金坛坛主默认。 “所以我要尽快找到孙坛主问出我姐妹下落,也要把孙坛主从高处踢下去,毕竟我听说你们的规矩,当家一级是不提倡随意挑战的,为了维护当家们的尊严,如果有人连续挑战当家最后却输了,是要降级的。降级,他才能受到更重的惩罚不是吗?” 金坛坛主冷声道:“你要挑战便挑战他的,我又凭什么要以自身地位名声让你踏脚?” “怎么能说是踏脚呢?”文臻笑,“您不是自己就想呆着不往上走吗?当然,您自愿呆着,和您给我让路,是两回事,所以我也不会让您白让,您瞧这个可好?” 说着微微倾身,袖子里已经露出一沓银票的边缘。 金坛坛主:“……” 又创纪录了。 由来上天梯,未见银票开路者。 这扈三娘的把戏,怎么这么多,连这也想得出? 他神情更冷了,手中开山斧雪亮斧身映着森然眉目:“你在侮辱我?” “我为坛主不值。”文臻毫无惧色,立在他斧头一抬就能够着的地方,叹息,“明明实力不凡,却不能去争取护法和当家的地位,倒让那个实力人品皆不值一提的小人,生生压了一头。此等令人扼腕不公事,小女子既然见着了,总要抱打一番不平的。” “用银票帮我打抱不平吗?” “还有实际行动。”文臻一指上方,“您既然不能上去,那如果看见有人能上去,代您将那小人得志的家伙踢下尘埃,想来也会心怀大慰。” “你?”金坛坛主神情微带轻蔑。 文臻笑容不改,“何不试试呢?您没有出手,让我过去,是您胸怀广阔,同情我姐妹遭遇,于您名声地位无损,而又有银子进账,说不定又能看一场小人坠落的好戏,我真是想不出您有什么拒绝的必要。” 一阵沉默。 随即金坛坛主眉眼一舒,眼底笑意一滑而过。 他斧头微微抬起,底下人远远看着一阵紧张,文臻却笑了,袖子一动,银票便顺着光滑如镜的斧头面和平直的斧柄,滑入了金坛坛主的袖子里。 这一手斧头收银票的把戏,两人都手脚极快,玩得纯熟,除了少数几个人,竟没人能看见。 随即金坛坛主斧头一收,让出道路。 人群哗然。 ------题外话------ 月票双倍哦哟呵。好钢要用在刀刃上哈。 第两百八十四章 夫人凶猛 人群哗然。 怎么可能! 这位金坛坛主,最是个性古怪,且性情冷硬,颇有些六亲不认。在大家看来,谁都有可能让路,唯独他不可能。 这个扈三娘怎么做到的? 人群中更多人如丧考妣——底下开盘赌局,有些比较细化,为了表示嘲笑,还按扈三娘能够到达的级数下注,很多人买扈三娘过不了百级,而五百级更是几乎没人买,到得现在,人们已经输了,只是输多输少的问题。 君莫晓笑眯眯问先前那人:“脸肿否?” 文臻在台阶上,对着金坛坛主深深施礼,大声道:“多谢坛主仗义放行,事后三娘定携姐妹来谢。” 擦身而过时,却悄声笑道:“如今坛主有钱了,当可上天梯也。” 金坛坛主眼眸一动。 底下众人听着愕然,君莫晓厉笑等人便将孙坛主掳人的事儿广而告之了一番,江湖汉子,向来不屑这种欺压强掳弱女的行为,顿时对孙坛主好一阵不齿,对金坛坛主则连连称赞,赞其正直无私,不计虚名,大义为先。 台阶上,正直大义的金坛坛主一脸傲然,淡淡地摸了摸袖子里的银票。 解决最后一位坛主,文臻上五百级。 争斗中用智,本身也是手段的一种,还是最高的那种。 刚才从对方姿态和众人神情中她就判断出,这位金坛坛主,实力不会比孙坛主低,毕竟是五坛之首,没道理不如火坛之主,但他却站在那里没动。 而且也不像是个淡泊名利的人物,她看得见他眼底的不甘。 那么不参加上天梯就另有原因了。 她注意到,对方的衣裳比别的坛主要旧一些,但不明显,是一种精心掩饰过的寒酸。别人看不出,她却有一双利眼,看见他袖口袍边都经过精心缝补,缝补手艺极用心,可见他有一位十分贤惠的妻子。 他戴着的荷包也极精致,虽然旧了,却理得整齐,而他也十分爱惜的模样,举着巨斧的时候,都小心不要碰到荷包的系绳。 他身上有种淡淡的药味,显然不是自己有病,而是亲近之人有病,而他经常亲伺汤药。 他有重视的人,那人需要看病,所以他需要钱,坛主供奉不低,他却如此寒酸,说明亲近之人的病所用药物一定很贵。 五坛坛主直接约束各地分坛,分坛各堂口每月会有例供,还有手下百夫逢年过节孝敬,但这些都是不能放在明面上的收入。 而一旦升上护法和当家,就会失去对分坛的直接约束,再也收不到、也不能收那种私下例供和孝敬了。 就好比大家长不好贪污自家的东西,底下的各房老爷们却不妨多揩公中的油。 所以他为了钱,不能去上天梯。 但终究意难平。 何况那孙坛主人品不佳,平日里定然没少耀武扬威得罪人,如果有人能去踩一踩他,金坛坛主一定很乐意。 需要什么,就给他什么,要钱,要名,要出气,文臻都能给他办到。 何乐不为。 至于最后撺掇的那一句——给那些当家们多一个对手,多消耗一些体力,不好么? 底下燕绥看着文臻轻松走上去的背影,轻轻给他的小蛋糕儿鼓了鼓掌。 他家蛋糕儿就是强。 这一番来往说起来简单,但是审时度势,知其不可为便不为,一照面便能发现对方想什么想要什么并投其所好,这是天分,是智慧。 智慧也是实力的一种,不是么。 燕绥沉吟了一下,想着蛋糕儿已经离开朝堂太久,这不利于她的仕途,为朝廷辛苦奔忙不该白忙,也该兑现一些利息了。 比如去大燕寻药,或者该在大燕接壤的州为她谋一个实缺,这样一边寻药一边做地方官两不误,等到两三年地方资历熬满了,回京入中枢顺理成章…… 燕绥在这边替媳妇儿的青云路做着筹谋,文臻已经上了五百阶。 五百阶上,没人。 负责记录的人站在围栏外面,看文臻抬脚还要往上走,急忙出声道:“扈三娘,请先挑战军师,再往上行。” 文臻笑嘻嘻指指空荡荡的台阶:“这都没人,我挑战谁,空气吗?” “军师留下两个问题,能答出这两题的,就算胜利,可以继续上天梯。” “那请吧。” “第一题,军师说,他就在这上天梯的路上,请问三娘是选择在这里和他斗一场呢,还是在别处?” 文臻毫不犹豫地答:“在别处。” 记录者打开第二页,眼底露出惊异之色,又看了文臻一眼才道:“第二题,军师说,如果你答在别处,则问你,他是谁?” 文臻笑吟吟道:“如果他知道他自己是谁,知道我打算做什么,就这一级就该让我过去。” 记录者又翻过一页,看了看,点了点头,将身子一侧。 底下轰的一声。 这关过的,比刚才更奇怪了。 共济盟的军师大人,在很多人眼里,是萧离风,所以这两个问题在那些人眼里看来,莫名其妙。 还有一部分人是知道军师这一职的猫腻的,但正因为如此,对那两个问题的答案更加惊讶。 文臻自然不会给他们解释,这本就是心照不宣的事情。 她迈步向上走,六百阶上,四当家的位置,依旧没人。 按规矩,没有人就意味着当事人自动放弃位置,挑战者自然可以轻轻松松走上去。 但还有一种情况,是当事人有要事或者其他缘由不在山中,那会暂存此位,等人回山之后再比。 记录者站在围栏边,对文臻道:“四当家有事不在山中,此位暂存,你速速下去吧。” “为何不能让我继续上去,等四当家回山之后再比?” “一来那对四当家不公平;二来你是低级帮众,已经上了五百阶,实打实到手一个坛主位,让你现在下去是为你好,免得前功尽弃,白费功夫。” “这世上最愚蠢最自以为是的三个字,便是为你好。”文臻笑,“到底好不好,只能由我说了算。现在,我觉得上去好。” “再说,不让我上去是对四当家公平,那么让我下去对我公平吗?” 记录者平平板板地道:“我只是转告诸位当家的决议。” 文臻一指上头还在和凤翩翩打架的孙坛主:“那他怎么能上去了?” “孙坛主本就是坛主之尊,往上走三级之内,任何理由都不能阻拦。”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们三当家曾经承诺给我坛主同级的令牌,只是还没有做好,我本可以从坛主这一级开始挑战,但是我守了规矩,从最下端开始,既然我先守了规矩,就不允许别人不守规矩。”文臻提高声音:“三当家!三当家!你确定真的不让我上去吗?真不让我上去,那我就要好好喊一喊四当家了!” 记录者一声冷笑:“你喊四当家?你倒是说说四当家是谁啊?” 底下都哄笑起来。 君莫晓又回头看那个打脸帝了:“哟,又笑起来了,小心打脸的风来太快到时候又笑不出来。” 打脸帝笑道:“这回绝不可能了。方才的军师空缺,还大致有个章程,但四当家……别说扈三娘了,连我们整座山都不知道四当家是谁,这位就从没露面过,历年的上天梯都是空缺的。以至于大家一直在猜测,四当家根本不存在,设置这个四当家,就是为了挡住某种情况下异军突起却又不大可信的挑战者,比如……”他下巴往上一抬,“你家扈三娘啊。” 君莫晓一听就炸了:“说好的上天梯公平公正的呢?还能这样!” “知足些。坛主还不够你家扈三娘折腾?”那人斜着眼睛,“还真想当大当家不成?共济盟是什么地方,容得谁乱来?” “怎么就不成!今儿你的脸已经被打了很多次了,还想继续被打?” “呸,这回我倒要看看怎么打我,四当家是谁啊?我们都不知道她能知道?要不要现编一个?就是不知道上头认不认?”那家伙忽然转了转眼珠,放低声音笑道,“既然谁都不知道四当家是谁,那无论你家扈三娘说是谁,上头也可以不认啊!你们啊……输定了!” 君莫晓呆了呆,脸色变了。 是这个理啊。 这回真没戏了。 她下意识回头去看燕绥,正看见燕绥的瓜子壳在中文背上排到了第三排。 感受到了她的目光,燕绥并没看她,随手拈起一颗瓜子,淡淡道:“这回啊,赢定了。” …… “四当家是谁?”文臻抬头看着上头,凤翩翩微微侧头,看了她一眼。 只这一眼,文臻便确定了。 “三当家,我真说了啊。” 上头没人理她。 文臻嗤一声。 “四当家啊,死了。” 底下又是轰然一声,那个和君莫晓斗嘴的人笑不可抑:“哎呀这比我想的还要荒唐。” 君莫晓这回不生气了:“来来来,我和你们大家打个赌。” “行啊,兄弟们,快来,有人给咱们送彩头咯。” 人群围拢来。 “如果三娘说错了,我给你们磕头;如果三娘说对了被放行了,那你们给我磕头,等会那孙子滚下来的时候,所有人让开,不许挡路。” “哈哈哈这赌注,硬找面子呢……行!” 上头的台阶上,记录者一愣,便笑起来。但文臻已经不停息地说了下去。 “这位四当家呢,就死在四圣堂。” 上头凤翩翩手一颤,险些被孙坛主一刀砍着,她狼狈转身,看向文臻的眼神几分震惊几分不解。 大护法屠绝和二当家司马离都脸色微沉,司马离给凤翩翩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不要慌张,也许扈三娘只是乱猜。 文臻一直看着他们的反应,唇角掠过一丝笑意。 成了。 没错。 “四当家和三当家一样,是个女人呢。看,咱们妇女能顶半边天。幸亏四当家死了,不然等我上去,五位最高当家里有三个女人,有点阴盛阳衰啊。” 正在对战的凤翩翩退后一步,看似自然,文臻盯着她的步伐,笑意更深。 “四当家和三当家关系很好,当年对三当家有救命之恩,所以后来破例进了共济盟占据了一个位置……” 这回文臻不再看凤翩翩的反应,一口气说下去。 “只可惜这位四当家,可不像咱们三当家这般洁身自好。本身她身份特殊,手掌重兵,进入共济盟,实在也是共济盟为了自保和牵制,采取的一种平衡之术,但是这位前几天夜里闹出一个大乱子……” “够了!” 厉喝声里,凤翩翩跃下台阶,双刀在胸,怒视文臻:“人都死了,不管做过什么错事,也当为死者讳,你还要在大庭广众之下羞辱死者吗!” 文臻退后一步,笑道:“多谢三当家亲口确认。” 底下又是哄然一声,完全不明白何以三当家就这么认了。 文臻微微笑。 能不认吗?共济盟虽是草莽,但因为在西川的特殊作用和地位,土匪们并没有丧家之犬的惶惶姿态,反而很有几分血性和骄傲。要是让这么一群骄傲的汉子,知道自己一直以来抱持着敬仰猜测的神秘四当家,却是一位无德无行,行事毒辣,且出身易家的女子,共济盟一直骄傲的脸面也就没了。 更重要的是,共济盟和易家的复杂关系是不能和这些山野草莽说明的,而共济盟不仅和易铭有勾结,还和同样出身易家却另有野心的易慧娘有关联,那就更难解释了。 文臻之所以猜测是易慧娘,就是因为易慧娘住在四圣堂,她的身份如此敏感,就算对凤翩翩有救命之恩,那也只是和三当家的私人交情,也只该在山下或者其他山头隐秘处居住,怎么还能住在四圣堂这么敏感的地方,享受当家级别的供奉? 那除非她本来就该享受这样的供奉。 如今易慧娘已死,熊军已散,当家们自然不能让死了的人再来影响自己的士气和名声,再加上凤翩翩好歹和易慧娘有几分香火情,自然要为她留下那最后的尊严。 底下,君莫晓的笑声十分嚣张:“哈哈哈给我磕头啊!” 台阶上,文臻笑着抬头看凤翩翩:“三当家,现在轮到咱们了。” 方才她说起易慧娘,震动了凤翩翩的心神,凤翩翩直接跳下了台阶,等于对孙坛主认输,倒是便宜了孙坛主。 凤翩翩凝视着她,忽然道:“三娘,我姑且叫你三娘吧。不管你来这共济盟所为何事,最后又做成了什么,终归你没伤着共济盟,共济盟也没为难你。能做到这一步,大家都不容易,那又何必非要进这一步,让大家伙儿难做?” 文臻笑笑,心想她和燕绥昨晚那一番出手,易铭和唐羡之匆匆下山,以及山下的动静,终究瞒不过共济盟。或者共济盟从一开始对她的身份便有猜疑,只是冷眼看着而已,相比之下,倒是眼前这位三当家凤翩翩,还算是一个实诚人。 “我对共济盟并无恶意,甚至也算帮过你们的忙。既如此,把上头那家伙扔下来,交给我处理,我便不往上走。” 凤翩翩转头看孙坛主,文臻说了闻近檀被掳的事,凤翩翩眉头一皱,还在犹豫,上头屠绝已经冷声道:“不行!” “哦?” “规矩不可破,上了天梯,除非战败或者自愿退下,否则不能因为任何原因停下来。”屠绝上下扫了文臻一眼,面色漠然,“再说孙坛主已经赢了三当家,可以跻身当家行列,处置当家身份者,只能由高层合议,大当家最后决定,怎可交给你一个外人处置!” 孙坛主站在凤翩翩原本的那级台阶上,这是个五短身材的汉子,面色发青,细长的眼睛看人时眼神厉烈如刀锋,此刻撩起唇角一笑,缓慢嘶哑地道:“有几分本事,追到这里。不过你既说我有罪,我倒要问你一句,我以当家之尊,要你区区一个婢女,这都不成?” 他这话一说,在场大多都是男人,都露出几分赞同之色。 男权社会,女人弱势,更不要说在更加雄性的江湖,闻近檀跟在文臻身边,平常亲自洒扫下厨,在众人看来,也就是个婢女身份,堂堂一个坛主,要一个下级头目的婢女,那简直是那位头目和婢女的荣幸,便是手段有些不光彩,那也是首先这婢女不识抬举,没有欣喜交加地接受的缘故。如今孙坛主身份更高,众人想着,便是那婢女先前不愿意,现在想必也愿意了。 当下便有人道:“是啊,咱们共济盟堂堂当家,何等身份,要一个婢女怎么了?” 有人道:“说不定现在再去问那小娘子,人家知道孙坛主已经是孙当家了,保不齐就改变心意,欢喜应了呢。” 还有人起哄道:“孙坛主,哦不孙当家,至今还未娶妻呢。可是打算娶这小娘子做正头娘子?” 孙坛主嘴角一翘:“那是自然。” 众人顿时很满意地笑起来,道:“如此真是那姑娘的福气了,一个婢女,成了当家夫人,这是何等造化!三娘,你可莫再闹了。” 孙坛主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文臻:“虽然不知道你这一路怎么混上来的,但想来到了这里,也是巅峰了。这人,要懂得见好就收,也要懂得进退分寸,我要你身边那女子,不过是想她做我的夫人,这是她的福分,也是你的运气。你懂些道理,这便退下,去整治几桌好酒席,回头我们那喜酒,便在你那食堂办了。” 台阶下,君莫晓反手去拔自己的刀,“莫拦我,莫拦我,我现在就去把那兔崽子宰了,叫他下阴曹地府去教人分寸进退!” 易人离的鞭子一圈一圈缠在手腕上,在一圈一圈啪啪弹开来,打得空气噼啪作响,他对着上头不耐烦地一抬下巴,道:“也别让她累死累活地和这些混账斗了,干脆一起上去踢死算完。” 厉笑一手拉住一个:“别冲动,咱们这样冲上去,文臻之前一路打上去的辛苦就白费了!” 众人都去看燕绥,燕绥只顾着吃瓜子,以及欣赏他家蛋糕儿打架的英姿,一不小心瓜子吃多了,吃得口干,换了茶在喝,也不知道中文的背后大篓子里,怎么随时都能拿出热茶。 燕绥慢悠悠喝完一口热茶,才道:“别吵。” 再喝一口:“别妨碍我看她骂人。” 再喝一口:“别影响我挣钱。” 众人:“……” 殿下,让夫人在前头打生打死,你在后头看戏喝茶赚银子,真的合适么…… …… ------题外话------ 月票双倍还有最后一天!最后一天! 今年的更新不怎么给力,所以也不怎么好意思要月票,然而有时候脸皮还是要厚一点的,更新这种事,自己觉得已经尽力了,比如今天本来想断更,因为咳嗽了一个月刚刚有了好转的迹象,腰痛忽然又发作了,今年下半年的身体一直是一种亚健康的状态,希望明年能够龙精虎猛。 过几天还要出门参加年会,没什么存稿,这本是又一个断更的理由,但是想着,今天是2019的最后一天,好歹勤奋个始终。 2019这一年,无论悲欢喜怒都已经是过去式,那么放下来,向前走,每历一年愈成熟,愈成熟前路愈广,愿与诸君共勉。 第两百八十五章 打人就是要打脸 台阶上,文臻喃喃自语:“槽多无口,槽多无口啊!” 她冲屠绝扬了扬手:“首先,大护法,你既和我说规矩,我也和你讲讲规矩,你说我是外人?嗯?我在你遂峰一路上天梯,目前也进了当家之列,你说我是外人?那你们算什么?” 屠绝窒住,还没来得及反驳,就听见文臻飞快地又道:“我是堂堂正正报名交了投名状入了共济盟,入盟以来谨言慎行友爱帮众,并无任何不妥处,如今也是堂堂正正按照规矩上天梯。既然你们不是规矩人,我来和你们说规矩,帮规第三十二条,不可奸盗淫邪;帮规第四十八条,不可伤害帮众;帮规第五十一条,不可恃强凌弱,不知道诸位还记不记得,当然,如果帮规只是摆设,或者只是针对下层帮众的条文,那这话就当我没说。” 她说完这段,成功地看见底下普通帮众的脸色难看起来,而屠绝的脸色显然更难看,张了张嘴,却依然没有说出话来。 文臻却已经转向孙坛主,斩钉截铁地道:“不成!” 孙坛主愣了一下,才想到她是回答他先前那句问话,可那句问话他本就是想羞辱文臻,根本没想过要答案,没想到她倒真答了。 “三个原因。”文臻竖起三根指头,“第一,你掳走的人不是婢女,是我的朋友,虽不入共济盟的等级,但出身良好,家世清白,而你,说到底,一介匪徒而已。所以论屈尊,她屈尊;论不配,你不配。” 不等脸色霍然变得铁青的孙坛主说话,她又笑:“我不是瞧不起土匪,我自己现在也是土匪,只是匪也要有匪德,干出欺男霸女这种行径,还摆出施恩的嘴脸,你脸这么大你妈知道吗?” “最后一点。”她手指点点孙坛主,“我们家的女子,不需要依附谁过活,也不稀罕什么地位荣华。别说你,便是皇子,不合心意,也敢和你说个不字。” 孙坛主冷冷道:“你怎么知道她不乐意?” “当然知道。”文臻抱臂笑道,“她呢,对良人没啥要求。但是一呢,不能坏,二呢,不能傻;三呢……不能矮。” 众人本来都认真听着,听见这句,齐齐噗一声。 这句比前面无数句都毒辣,孙坛主脸色瞬间扭成青紫色一团。 文臻这还没完,“可千万不要潜入她房中,她操起剪刀想剪那啥,拼命弯腰都够不着。” “……” 一阵死寂后,是众人齐齐口水喷地的声音。 毒。 真毒。 简直比一脚把孙坛主踢下去还狠。 老孙以后要怎么活? 文臻笑眯眯地看着孙坛主那张瞬间青灰色的脸。 打人啊,就是要打脸。 一个土匪头子敢在我面前装逼?知道区区在下以前对付的都是谁吗? “够了!”大护法屠绝终于觉得听不下去了,“扈三娘,你既然不肯退,那就继续吧,孙坛主已经胜了三当家,你呢?” 凤翩翩默不作声过来,对文臻亮出双刀。 亮刀之前,她深深看了文臻一眼,文臻刚才那番话,她听着其实很舒服,作为共济盟唯一的女当家,她经历三次上天梯,和一番极其艰苦卓绝的努力,才到了今天的位置,但饶是如此,平日和这些人共事时,依旧能感觉到对方居高临下的姿态,那种淡淡的蔑视和排斥。平日里那些迎来送往,诸般琐事,这些好武的汉子嫌烦不愿意理会,就都扔给了她,还美其名曰看重她锻炼她,这口鸟气,她在心里也憋了好久了。 只是欣赏归欣赏,大局归大局,再欣赏,也是不能把共济盟高位一步步让出来的。 她走过去的时候,她身边的屠绝冷然道:“这女子目前为止并未展露多少武功,但是手段百出,十分狡猾,擅用计,通人心,会使毒,甚至还有离奇难以解释的手法,你和她对战,不要看她,不要理她,不要和她说话,只管快打便是,她真力不足,你全力快打,她一定接不住,她也绝不敢和你硬碰硬相斗。” 凤翩翩点点头,知道大护法一向眼光精准,默不作声过来,连招呼都没准备打,双刀上的细银链悠悠一荡,便要攻过来。 文臻却在此时道:“对了三当家,慧娘当日还有礼物赠我,我如今便给了你,算作最后纪念吧。” 说着手一摊,掌心里那朵水晶珠花。她微笑递过去。 凤翩翩原本温和的目光一冷,“你以为我不知道那珠花里有机关吗!”双刀一挑,便要将珠花挑起。 她害怕文臻借这珠花布毒散毒,又讨厌文臻竟然拿出这珠花刺激她,这一刀用尽全力,凌厉迅捷,风声如啸,刀光在日光下流转,闪亮的光斑一直炫到隔座的山头上,打上深白色的烙印。 屠绝却在此刻大喝:“别管那个!” 但已经太迟了。 凤翩翩只觉得双刀明明碰到了珠花,刀下却忽然一空,那种真力全数奔涌然后落空的感觉非常难受,她只觉得五脏六腑和呼吸都在此刻猛然一滞,像流水被黑土淤堵,都梗在了胸口,动作顿时一停。 而文臻递过珠花来时掩在珠花底下的拳头,就趁这一停的功夫,毒蛇一般捣了出去。 那一拳并没有威势,也不带风声,却极快,那珠花刚在刀光下飘起,拳头就已经到了凤翩翩的颈侧。 白生生的拳头秀气娇小,握得并不紧,还有一指指尖莫名其妙地翘着,姿态文雅里带几分阴险,凤翩翩大惊,反应却极快,猛力把头一偏,同时肩膀往上一顶,将这毒蛇般叼过来的拳头顶开。 不管什么样的动作,小幅度动作总是最快的,而且凤翩翩很谨慎,她确定文臻直到出拳,掌心和手上都没有毒针之类的东西,不怕她突然拿个毒针扎自己,而且她另一只手和手上的刀也已经狂风一般甩了过来,能挡住一切暗袭。 这反应不可谓不准确迅疾,对得住她久经百战当家身份,但是她忘记了她自己戴着耳环。 女子爱美,凤翩翩也不例外,她耳朵上的耳环原本是一对菱形金耳环,此刻她把文臻拳头顶开,文臻本就微微翘起的指尖正掠过她耳环。 下一瞬,凤翩翩自己大力顶起的肩头正撞上了自己晃动不休的耳环。 她防着文臻,可不会防自己。 随即她觉得肩头微微一痛,像被什么针扎了。 这感觉太短,她并没有反应过来,手臂一抽双刀反荡回来,正要泼雪一般洒出去,忽然觉得脑中一昏。 然后就看见文臻竟然停了手,对她甜蜜蜜笑着。 而刀风未休,银光摇曳,那片动荡的风与光里,一片碎白的屑缓缓散落,似初雪覆了一阶。 然而初夏将至何来雪? 凤翩翩怔怔注视那碎纸屑,那本该是被她的刀绞碎的珠花,但现在……珠花呢? 近千台阶上下,数百众雅雀无声,众人都用一种呆滞的神情,看着三当家几招之下,莫名其妙地倒了下去。 而她倒下时似乎都没发觉自己倒了,眼睛里犹自明明白白写着三个令她无比困惑的字:“珠花呢!” 别说她至昏都不明白,在场那几位当家级的高手,就没一个看明白的。 谁都知道扈三娘真力不行,逼她硬碰硬绝对能赢,只要凤翩翩毫不停息攻下去,几招就能逼退扈三娘。 但是就是那朵珠花分散了凤翩翩的注意力,逼她全力出手,然后落空反噬,不得不停了一停,给了对手可乘之机。 可是珠花是实物,为什么会让凤翩翩落空? 众人盯着一地纸屑——那珠花是纸做的? 怎么可能? 刚才大家都瞧着,明明白白一朵水晶珠花,十分鲜**真,造型精美。 纸做的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不对。 有眼尖的,看见那些纸屑上仿佛还有淡灰色的痕迹,像是笔画的痕迹。 那……珠花是幅画? 那就更不可能了啊! 还有就算慢上一慢,凤翩翩的补救也十分迅猛谨慎,按说扈三娘根本没机会做手脚,三当家怎么就倒了? 屠绝的脸色很冷。 他看出那珠花是假的,虽然那以假乱真的手法让人惊叹,但是更让他不安的是,他都没看出来凤翩翩是怎么着道的! 明明扈三娘没有任何手段落在凤翩翩身上! 文臻弯起眼睛笑。 论武功,她不如这些人。 论手段,这些人不如她。 想要给凤翩翩下毒什么的,她有一万种手段,只是她的毒针都毒性剧烈,而她并不想给共济盟当家们造成太大伤害。 她只是算准了凤翩翩的反应,在她用肩头顶开自己拳头时,翘起的手指将凤翩翩的耳环一捏,捏成尖针状,同时指甲缝里的粉末也落在了耳环上。 凤翩翩全神防备着她,哪里想得到她会顺手在自己耳环上做手脚呢。 肩头全力顶出,自然会撞上那纯金的,颇有些重量的尖尖耳环的。 之所以这么迂回,也是不想让人看出自己的手段,一来营造神秘感和强大感,对之后的对战有好处;二来一旦对方明白了她擅长的手段,有了防备,她后头就更难了。 至于那朵珠花,自然是她早就画好的,她没事便会画些画备用,珠花是易慧娘送的,易慧娘和凤翩翩情分不低,这时候掏出这朵假珠花,凤翩翩很容易会被挑起怒气全力出手。 文臻拍拍手,跨过属于三当家的那一级台阶。 而在上方百级之上,孙坛主铁青着脸色,对二当家司马离行了一礼,表示承让。 司马离脸色也不好看,本来他不一定会输,但是方才,孙才这个家伙,像个疯狗一样,使出了两败俱伤的打法,拼了身上多了好几条伤口,逼退他一步,险胜了一招。 但他的怒气并没有全往孙才身上去。因为他很明白,孙才这样拼命,全部是被那个叫扈三娘的奸狡女子逼的。 是她步步紧逼,孙才才不得不搏命上行,不得不总走在她前头。 司马离皱眉俯视着已经越过凤翩翩往上走的文臻。 底下鸦雀无声,到了这一步,什么赌局,什么脸面,什么追逐,都已经不再重要。 眼看着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在一步步发生,众人此刻心中都掠过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该不会最后,她真的能走到九百九十九吧? 君莫晓转头,找到那个脸色发白的打脸帝,阴阴笑道:“先前不该和你打那个赌的……说不定,你们最后,就是要全部跪在台阶两边,接我家三娘呢!” 那个家伙脸上慌乱的表情一闪而逝,却忽然想到了什么,猛地“呸!”一声。 “大当家是谁,你们还不知道呢!” “是哦,又玩这一招,神神秘秘的当家们。”君莫晓嗤笑一声,“管你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被我们三娘拎出来你信不信?要么我们再来打个赌吧,就赌……哎你人呢?人呢!就这么跑了?你要不要脸啊你我呸!” …… 二当家,是个从头到尾都十分符合江湖草莽风格的当家。 这是文臻第一次看见他便得到的结论。 这个当家身上没有带武器,只有两只拳头,拳头比寻常男人的要大许多,戴着黑色护腕,护腕上镶嵌着古铜钉子,护腕连着链子,另有五个皮套套住了半截手指,指面上也是一排铜钉,指甲粗而短,每根手指都几乎一样长短,一看就是手上功夫了得的。 文臻啧啧一声,心想自己也用拳,人家也用拳,瞧人家那拳头那待遇。 但她是不会给自己的拳头加那么多的花样的,这岂不是直接暴露了“我拳头很厉害”的信息?这不符合她阴险的作战气质。 可以想见,被这样的拳头砸一下,身上一定会多无数个洞。 共济盟的当家们,都不爱说话,或许觉得和她说多了赢面就少了,司马离瓮声瓮气地道:“扈三娘,好本事,看你也是用拳,可敢与我拳头到肉拼一场?” 文臻笑眯眯:“不敢。” 司马离:“……” “你的拳头,和我的拳头是一回事吗?”文臻举起自己白生生的拳头,“我拿什么和你拼呢?拿体积?拿装备,拿男与女天生的力量差,还是拿你在拳头上浸淫的已经比我年纪还大的年数?” 此时日光正烈,照着双方的拳头,一个大如醋钵,筋骨结实,装备狰狞,力量暗藏,一个白雪柔嫩,比常人还小,光秃秃白生生,对比鲜明得让人不忍看。 这拳头不举也罢了,这一举,司马离看着那还没他拳头一半大的拳头,脸一红,实在觉得丢不起这人。 他看了屠绝一眼,大护法瞪了他一眼,虽没说话,但意思很清楚。 脸面尊严什么的,没有共济盟百年基业重要,总不能这么随随便便让一个来历和目的还不清楚的女子,真就这么闯上九百九十九阶。 司马离咳嗽一声,想了一想,伸手解下那护腕杀器,诚恳地道:“这样行不行?” 文臻也诚恳地道:“二当家你的真力才是大杀器啊,我可不认为你需要这样的铜钉护腕来增加实力。” 司马离被捧得很是舒泰,想了一想道:“那我让你……” “二当家!”屠绝喝道,“上天梯不论身份,不论手段,不论高低,一视同仁,既然敢闯到这里来挑战你,就该公平对决,否则就是不公!” 司马离给这一喝,抓了抓头,对文臻笑了笑。 文臻也笑。 没上当也没关系。 姑娘玩你们的法子多了是。 屠绝还不罢休,又冷声道:“解下护腕做甚?你信不信她拳头上虽没花样,可身上的防御和攻击武器比你多十倍?你解下护腕,那她就得先除掉身上那些玩意儿!” 文臻无辜地道:“屠大护法你说啥我听不懂,要么你们来搜身?” 屠绝面无表情地道:“不会搜你的身。上天梯的规矩就是可不计手段,既如此,你这挤兑人的手段,也便收了……阿离,把护腕戴起来!” 最后一声爆喝,惊得司马离立即捡起护腕戴了回去。 文臻笑眯眯给屠绝挑了个大拇指。 老家伙厉害。 戴回护腕后,司马离看样子吸取了教训,直接道:“既然你挑战我,便是我先出拳!”随即一声大喝。 那喝声并不如何响亮,却沉雄如擂重鼓,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头脑一昏。 而此时更重的嗡鸣之声已起。 一拳轰出。 那拳头刚才还在他身侧,一眨眼便到了文臻面前,以至于风中发出噼啪一声如爆破音,而四周矮树都齐齐一颤,树梢尖端的树叶忽然离枝,在空中逆风抖了两抖,戛然破裂,破裂之后却不粉碎,也不坠落,而是整个凝固在空中,这让场景有点诡异,好像人物或者被空气冻住了般。 但这不是冻住,这是高手才能形成的力场,在这样的力场中,他就是这个空间的缔造者,是这一级石阶的皇。在皇的领域,不允许退让,也不许人抵抗。 一阵细碎的叮铃声响起,听得人心头凛然又心跳愈急,却是那拳头之上,铜钉和细铁链不断叮叮相撞,因为拳头太快,那些细碎之声便成了一声长“叮——” 司马离的身体,猛地矮了一点,却是他脚下坚硬的石阶,瞬间被他压碎,然后靴子嵌了进去,整个人像被浇筑如石像。 唯有拳头如流星,飒沓而来。 与此同时,文臻脚下的石阶竟然也碎了,碎得十分齐整,生生将她靴子也陷入,整个卡在了石缝里,让她一时无法转身也无法拔出脚来。 这是一个一身浑然如铁,硬功巅峰造极的强人。 底下君莫晓等人终于变了脸色。 这样的强人的拳头,便是燕绥也要小心,绝不是因病学武才一年多,虽然速度惊人却终究缺失十几年基础功的文臻能够抵抗的。 更重要的是,这位二当家吸取了之前的教训,绝不给文臻一丝机会,一开始就使出全力硬拳,快,且劲,从上到下封住了文臻所有退路,让她在狭窄的石阶之上,只能举拳硬挡。 但是他那拳头,那岂是文臻的拳头能挡住的?那样的拳风,便是文臻的拳头溜滑,可以封挡引让,单只要被碰到油皮,就一定是骨断筋折。 易人离的鞭子飞了起来,厉笑在摸刀,君莫晓已经踏上了一步。 但一双手伸了过来,一只手压住了易人离的鞭尖,另一只手压住了君莫晓的肩。 君莫晓回头,压低的声音禁不住的焦躁:“你这时候还拦我!你看看那个司马离,这回真是硬点子了!要么你就赶紧出手!” 燕绥的目光在文臻身上扫了扫,着重在她肩头和手臂看了看,一抬手把易人离和君莫晓拍苍蝇一样拍走。 多什么事呢。 真是,对他家蛋糕儿的坏,实在太没信心了! 那边君莫晓骂声忽然转了个方向:“……哎你怎么又挤上来了,哟你这回胆子大了,什么你这回又要赌了?我呸啊见风使舵不要脸!赌就赌谁怕谁!我家三娘绝不输!” …… ------题外话------ 元旦快乐! 第两百八十六章 阴险 台阶上,文臻陷在石阶上,全身上下,都在对方拳风笼罩下,别说反击,连呼吸都有点窒息了。 不能走,那就打。 她的拳头在对方击过来的时候,已经抬了起来,虽然在那样巨大的拳风里,那小小的拳头看起来无力而滑稽,但速度一点都不慢。 随即又是一声“嗤”轻响,却是文臻的身子因了那灌顶的拳风,柔软的蔓草一般折了折,身子一转,风车般一旋,衣裳因为这急速的一转而被风灌满,然后被那拳头上的细链挂住,发出撕裂的一声。 司马离听见了这一声,却并没有因为女子衣裳被撕裂而放慢速度或者停手查看,他是个性子憨拙悍勇的人,于武道有天生的执念,一旦出手,对手就没了男女老少,只是敌人。 是必须要打败的敌人。 文臻很清楚这一点,对于这上天梯过程中,坛主以上的人的特质,她都了解一点,是在乘坐索道过来的过程中,听英语匆匆交代的。 司马离的拳头继续向前,却在此时忽然看清了那撕开的衣裳里面的东西。 那竟然是一件黑甲!满是密密麻麻的尖刺,上头闪烁着不祥的青蓝色光芒! 司马离一惊之下,急忙收拳,他也真是了得,一般人这样全力出拳,想要流转如意地收回必然很难,就像先前凤翩翩双刀出之后停顿,就会内息顿挫,但司马离完全没有这样的窘状,他那暴烈无比的拳头只一摆,便顺风顺水地转了个方向,击向文臻手臂。 一样的风声烈卷,来势如大风如江潮,一样的细链子叮当作响,然后又是嗤啦一声,勾破了。 袖子破了,这回里头探头一小蛇,虽然只有蚯蚓大小,却鳞片乌黑,眼眸血红,细长猩红舌尖分叉,似乎瞬间就要滴落毒涎。 司马离又一惊,再次慌忙缩手。 两次缩手,形成的力场便有了缝隙,文臻的拳头便终于冲到了他面前。 她的拳头依旧和她本人一样,柔和温软,没有烟火气,甚至有点黏黏缠缠的,看着是击向肩颈的,忽然便到了司马离太阳穴,司马离双臂上抬一格,眼看就要格开,那拳头忽然一滑,顺着他的双臂直接滑到了他面门,只是司马离双臂力量极其可怕,双拳一格,文臻便再压不下去。 力量本就悬殊,司马离低喝一声,拳头上青筋一爆,就要把文臻整个人轰开去。 却在此时,“铮”一声微响,文臻的拳头里,忽然弹出一截匕首! 匕首直向低头吐气的司马离眉心! 司马离霍然抬头,双肘一夹,嗡地一声,匕首被紧紧夹住,闪亮刃尖不断颤抖,却无法再前进一步。 底下一片哗然一声,为这阴险手段和看似笨拙的二当家的迅疾应变。 司马离眼底掠过一丝愤怒,亦有一点佩服,上天梯本就不计手段,只论输赢。 “啪。”一声轻响,那被肘部夹住的刀尖竟然又出一寸! 这一下更阴险,底下的惊呼声如浪。 司马离猛地仰头,力道大得像要把自己的脑袋给甩出去,那截刀锋擦着他下巴滑过。 底下喝彩声像要把这千级长梯掀翻。 与此同时,司马离双肘一拍,咔嚓一声,匕首断裂! 声响极其清脆。 众人欢呼大笑。 看吧,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什么阴谋诡计,都不堪一击! 匕首刃尖向司马离身上坠落。 后仰的司马离将要站直。 他忽然觉得哪里不对。 那匕首…… 文臻忽然探头,狠狠一吹。 那匕首忽然化为一堆粉末,散在空中,飘向迎面而来的司马离面门,司马离此时正是一个张嘴准备大喝再出拳的姿态——他这样的硬功夫,张口吐气是一个必经过程。 然后……粉末就被这么一吸。 连同那声大喝,一同吸进了司马离肚子里。 “……” 一片死寂。 瞠目结舌不足以形容此刻的共济盟上下。 江湖汉子,一生见过各种打架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就没见过这么骚的。 以为是匕首,结果是有机关的加长匕首,以为是有机关的加长匕首,结果是还要再加长的匕首,以为再再加长的匕首已经够骚了,结果那就不是匕首。 那是一堆灰。 真是说出去都没人信。 匕首怎么会变成灰? 来自于文臻的想法和燕绥手下原工字队的智慧奉献。文臻当初看毒经,曾发现有一例下毒手法比较特殊,是宫中人在唤人的铃铛中藏毒,宫中检查严格,便是铃铛每日都有人擦洗查看,却不知道那铃铛里头的珠子,是用毒粉加胶晒干粘合而成,时日久了干硬如金属,却在每次震动之中,便会落下毒粉来,而铃铛底下,便是经常放置点心茶水的桌几。 下毒手法本就千奇百怪,皇宫更是集大成处,文臻更进一层,用毒粉制造了匕首,司马离根本不需要用那么大的力气去夹住匕首,那玩意儿连他油皮都刺不破。 对面,司马离痴痴呆呆地站着,他是个心志坚毅的人,虽然中毒,却坚守不倒,双脚下陷石头深处,竟是要把自己种在这石阶上,也不肯退后一步。 但文臻的骚操作还没完。 她忽然笑了笑,伸手从衣裳的破洞里掏了一下,然后她掏出了两张纸,一张是黑色的,铁甲的质感,尖刺林立,闪烁毒物的蓝光。一张更小,上头一条毒蛇盘踞吐信,形态狰狞。 但这只是两张纸而已。 而她取出纸的地方,里头就是一片雪白的里衣,什么软猬甲,什么身藏毒蛇,不存在的。 所以,如果先前司马离不被这两张纸迷惑,不连着两次收手,现在当然是她滚下台阶。 文臻身上就这两张纸,一直没用就是等着司马离,她分析过了,这位一心武学的当家,人品倒是不坏,所以和女子对战时,不会招呼到任何不妥的地方,比如大腿什么的,能打的只有肩颈,再不然就是胳膊。 君子欺之以方嘛。 她抖了抖那两张纸,凑近司马离,轻声笑道:“二当家真是君子,多谢多谢。” 司马离有点迷茫的眼神,直直地落在那两张纸上,似乎有点不相信自己看到的,眨了眨,又眨了眨。 “咕咚。” 雄壮的身影倒下时的气势也很惊人,小腿还陷在石坑里,上半身已经倒了下来,文臻巧妙地在司马离倒下的时候一拉,让司马离向后倒,越过了石阶向下的边缘。 所以,她又胜利了。 再上百级,孙才的脸色很难看。屠绝的脸色很复杂。 自以为是的大话不敢再讲,好半晌孙才才道:“都是阴谋诡计,雕虫小技!” 文臻的表情很惊异。 “孙坛主是说,二当家连雕虫小技都敌不过?” 孙才窒住,然后绝望地发现连斗嘴皮子这扈三娘也是个坑。 文臻眯起眼睛,她发现自己和司马离打了这一场,而本该也斗起来的孙才和屠绝却没有动手。 孙才不动手,就意味着他不能再往上走,那马上自己就可以揍这个王八蛋了。 文臻并不觉得可惜,她从来不轻看任何人,虽然她的手段还没有使完,但她也并不认为凭这些手段就真的可以一路上天梯,成为共济盟的老大。 虽然共济盟做老大听起来很有诱惑很有好处,但是她自己的身份足以睥睨这些草莽。 只是…… 不往上走,为什么不下来。 她遥遥望着上方,然后眉头皱了起来。 底下的人们大多还在诧异,因为看见孙才忽然向屠绝施礼,以为两人要对战了,虽然有点失望不能立刻看见扈三娘用什么新手段坑孙才,但是能看见从未有人挑战的大护法被人挑战,也是一件妙事。 但是屠绝回礼之后,忽然便侧身让开一步,然后孙才又向他一礼,这回明显是在道谢,随即便轻轻从他身侧走了上去。 过了九百阶。 一阵哗然。 君莫晓气得脸都红了,大骂无耻,又一把揪住那个也怔在那里的打脸帝:“打赌!打赌!打赌屠绝这个老不死一定断子绝孙!” 燕绥停下了嗑瓜子,盯住了屠绝。 这位大护法,在共济盟也是个神秘人物,从英文及他手下查到的资料来看,这位在几位共济盟当家中,是个智囊型人才,据说早先共济盟并没有接受西川刺史的私下招安,是这人一力坚持,才有了后来的地下合作,从先前的情形来看,这人自然是个老辣的。 这位的来历也寻常,早早入了共济盟,一步步爬到如今的位置,只是英文及其手下,却查不出更多,比如此人的籍贯,出身,师门,家小……明面上这人自然是西川人,但除此以外,一个人其余相关都没有,也是件很奇怪的事。 或许,蛋糕儿一直直到走上这级阶梯,才真正遇上了对手呢…… 台阶上,对着屠绝明显的放水挑衅,文臻并没有生气,只上前一步。 她腰侧的玉牌轻轻一荡。 屠绝的目光也轻轻一掠,然后对文臻举手为礼。 文臻正要回礼,对方却隔着举起的手,嘴唇微动,“白头才翻身,拿来散酒作应酬。” 文臻一怔,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她眼光下意识往阶下一飘,燕绥就在人群前方嗑瓜子,随即她忍不住一笑,心想隔这么远,屠绝声音又低,燕绥怎么能听见说什么? 但随即她便看见燕绥的眼光在她腰间一落。 文臻心中一跳。 她一直怀疑唐羡之在共济盟也有暗桩,不为别的,就为唐羡之敢单身和易铭上山。易铭敢上山是因为她是西川刺史,山下有大军,山内有暗桩,共济盟也是她的地盘。但唐羡之为什么敢上山?如果易铭要对他不利,共济盟这种性质的存在是最合适的地方,有实力,有险地,利于隐蔽,事后还可以与西川割裂。 共济盟本就是西川刺史用来做这些事的刀。 至于结盟,文臻可不认为对于这些豪强人物,结盟等同于忠诚。 所以她把唐羡之给的玉牌戴在身上,她了解唐羡之,也许这个玉牌有猫腻,但表面上一定和唐家有关联且有一定作用。 如果遇上了看见玉牌表现有异的人物,一来可以借此机会让对方让路,二来也可以了解一下唐羡之的钉子是谁,虽说不打算做什么,但是了解敌人的暗桩总不是坏事。 但是一路打上来,并没有遇见任何奇怪的人,包括眼前的屠绝,也没露出任何端倪,甚至还分外排斥来着。 这些念头在心中一闪而过,有了方向就有了答案,那明明是“长川”两字的谜面。 但当然不能答长川,她笑道:“大护法就别考我了,公子安全下山了吗?” 这话一说,屠绝脸色立即松了许多,唇角勾起淡淡弧度,道:“三娘提前上山,是为公子上山开路?” “是啊,易铭狡猾,可不能让公子孤身犯险。” “公子也是忒谨慎了,有老夫在,能出什么事?再说就老夫瞧着,西川刺史还需要仰赖公子,还是颇有诚意的。” “护法英明。既如此,那今日……” “今日三娘为何忽然如此出头?” “实不相瞒,那被掳走的女子,身上还有重要任务,我是怕那孙才是易铭的人,若是给他知道了些什么,那就不好了。” “原来如此。三娘莫怪,老夫先前就瞧见你那牌儿了,所以稍候也会放你过去,只是不能太过明显,所以故意处处和你作对,以免咱们被人瞧出端倪。” “护法果然沉稳精明,智珠在握!三娘佩服。” 一番对话说得又轻又快,随即两人放下手,各自转了一个身位。 面上都恢复了冷峻的神色。 文臻心情颇好,屠绝竟然是唐羡之的人,看到了她的玉牌,认为她也是唐羡之的人,所以才做出处处为难她的假象,这样等会放水就没人怀疑了。 她的目光掠向台阶下,下意识想和燕绥嘚瑟一下,却见他眼神落在屠绝身上,是一个审视的神情,不由怔了一怔。 只是一怔,那边屠绝已经道:“得罪了!”抽出一柄奇形怪状的武器来,看上去像把短剑,刀背灰黑色哑光,刀刃却如雪练寒光闪烁,黑白二色如阴阳二面,看来几分诡异。底端却又有些像笛子,有些排列整齐的小小孔洞,屠绝手一振,那短剑的清光在空中一闪,风声忽然凌厉,一阵尖细幽泣之声幽然当头罩下,倒像是青天白日之下,忽闻鬼哭之声,倒吓了文臻一跳。 她一抬头,在那片清光里看见天际透明的几孔蓝,才明白那些孔洞的作用,是利用出手时风声的穿梭,形成的声音,那声音刺耳难听,十分刮心,但文臻觉得伤害绝不止难听而已。 底下的人纷纷捂耳,自然没人听见屠绝急速对文臻道:“我们得多来几个回合,你最好多使出几个手段。等会我一剑刺你双膝,你跃起时候我会佯攻,送你踩剑上去。” 文臻点点头,确实,屠绝是至高护法,比司马离还强一大截,那个孙才无比狂妄,也一直只敢说挑战到二当家,从未想过要与屠绝一战。 而且屠绝也是共济盟智囊型人物,没道理在她展示那么多花招之后,还会轻易中了她的花招。 两人堂堂正正地施礼,屠绝又叮嘱一句:“你且多支撑一会儿,什么手段尽管使,等会我送你起身的时候往西南方向飞,那一处有树遮蔽视线,不易看出破绽。” 文臻凝视着他眼神诚挚的双眼,笑着点了点头。 ------题外话------ 那两个谜语,不是我的手笔,我不擅长谜语,从小到大几乎都猜不出来,那是来自网络智慧,出处好像已经不可考,是朋友提供的,不知道评论区有没有大牛,能编出长川两字的字谜?如果有的话,我也有奖励送上哦。 最后继续敲锣打鼓:月票双倍月票双倍,掏了稳赚不赔! 第两百八十七章 说好的喜欢呢! 屠绝的短剑十分锋利,明明是个老者,走的却是潇洒流逸的武功路子,清光离合如巨扇,拂动这天光浮沉,岚气流荡,绿树摇曳,乱花飞斜,本是很美的场景,只是四周那不断呼啸尖泣如鬼哭的风之音,破坏了这美感。 那些在剑光里浮沉的花瓣,渐卷渐急,却没有破碎,化为一个巨大的花团,向文臻逼近,那些世间最为柔嫩美丽的花瓣背后,隐约间可见利刃的冷光雪流,却瞻之在左,忽焉在右,无法捕捉凶险的真正所在。 文臻浅黄色的身影,笼罩在那片巨大粉色花团之下,脚下玉阶如雪,头顶青天湛蓝,身周碧树叶影微摇,忽视美丽表象下隐藏的危机,看起来倒真是美如画面。 尖啸忽然一停,花团炸开,咻咻声息里,无数粉光激射。 “啪。” 一把小伞撑开。 夺夺无数声里,那些柔软又坚硬的花瓣,在更加坚硬的伞面上碎裂,而隐藏在万花之下的那一抹清光,也被伞顶忽然弹出的刀刃拦截住。 底下哗然声起。 扈三娘一路上天梯,这还是第一次出正式武器,然而这武器一出手,也如此奇诡难料。 文臻却在撑伞的那一霎,手指一抬,便拈出了一条细长的伞骨甩出,黑光一闪,似一条从阴暗角落里忽然探头的毒蛇,忽然便舔到了屠绝的喉头。 惊呼声里,屠绝只是极其精确地一摆头,任那毒蛇般的伞骨擦颈而过,而短剑已经自下而上,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撩向了文臻下颌。 但文臻拈出伞骨之后,便风车般团团一转,其余的九根伞骨,忽然螺旋状激射而出,上中下三路袭击向屠绝。 又一阵惊呼,这把不大的小伞,每一个设计都令人始料未及。 屠绝猛然向后一倒,脚跟贴地,眼看就要使出一个成功的铁板桥,他的一只手,忽然在地上一抄。 琉璃光彩从他指间一闪而过,然后一蹦逃开。 想要在屠绝脚下故技重施使绊子让他就此倒下去的文蛋蛋,差点被逮个正着。 但是文蛋蛋并不在乎,蛋蛋大爷打个喷嚏都是毒,这么好捏的? 文蛋蛋在围栏上一弹,回头时却看见银光一闪,不知何时,屠绝的手上,已经戴上了一副银丝手套。 文蛋蛋险些吐血。 这一幕出手极其隐蔽,大部分人都没看明白发生了什么,只看见在那伞骨激射时,大护法忽然倒地,以脚跟为轴,飞快而又奇妙地转了半个圈,便将那笼罩全身的伞骨全部躲过,顺手还在地上一抄,也不知怎的,便忽然抄出了另外一把短剑,铮地一声飞射文臻。 文臻伞一合,便是一把精钢铁棍,横臂一抡,当地一声巨响,那短剑被击开,那伞尖上,因为这震动,忽然喷出一股液体,喷向正扑过来的屠绝面门。 屠绝却在这一刻变戏法一般甩出一块石片,挡住了那些毒液。 文臻眼中的笑意中有敬佩之色。 虽说说好要多出几个花招,但之前可没有说明到底是什么花招,但这位大护法实在心思细腻巧妙,不仅及时发现了文蛋蛋,刚才那一抄,他竟然在抄之前就戴好了手套,还同时抄走了文蛋蛋,抄出了另一把袖中剑,还顺手抄了一块石片,挡住了自己的毒水。 这份手速和算计,了得。 毒液被挡住,她手中一振,伞忽然断成三截,一截尖端射面门,两截底部铿然分开,中间以细链相连,被她抄在手中成了双节棍,唰唰两声便抡了出去。 底下的呼声一阵一阵,众人觉得像看戏法,伞作为武器已经很少见,一把小伞能玩出这许多花样也是奇葩。 奇葩的制造者不满地端着下巴,瞥了日语一眼,觉得设计还是不够精妙,机关空间有点浪费,比如双节棍的细链子完全可以自动断裂再甩出去,比如双节棍甩出的同时应该可以装上一对尖刺,比如…… 日语被他看那一眼,苦着脸心想那么多机关都要塞在细细的伞柄里还不能重不能让文大人拿了累你还让人活不活…… 台阶上屠绝再次躲开了机关的变化,风声激荡,两人瞬间已经来去十数个回合,文臻那把伞好像变化无穷,让人防不胜防,另外在那可怕的伞的攻击中,她还不断地在使手段,比如再次设计把屠绝逼出围栏或者诱骗他下台阶,比如无孔不入地用毒……因此两人的来回打斗间便生了很多精妙之处,令那些看不懂的人不明觉厉,看得懂的人大为赞叹,都觉得扈三娘一路飙到现在,终于打了一场最有看头的。 最好看,燕绥却没有看,也没有吃瓜子,靠着围栏,微微闭着眼,手指轻轻地敲击在自己膝盖上,有节奏,似乎在打拍子。 然后他拍子停下,忽然睁眼。 与此同时,台阶上那好看又诡谲的争斗似乎也到了尾声,屠绝的短剑破空而至,尖啸嘶嘶之声大作,明明只有一明一暗两柄剑,却像无数条毒蛇自阴暗角落游出,微微仰起头,阴冷的蛇眼盯住了文臻。 文臻的伞这回已经化成了一柄长枪,点在那短剑之上,借着那一振之力,飞身而起。 人飞起的时候,袖中已经飞出两道黑影,射向屠绝,逼得他微微后仰,而将手中剑扬得更高。 下一瞬,便是按照协议,看似出手,实则送出真力一股,送文臻上天梯了。 长枪点在短剑上,鞋底点在长枪上。 许是鞋底沾了灰,这一点,蓬出一些淡淡的烟尘,但是决斗正烈,日光正浓,谁也不会在意。 一股大力涌来。 文臻正要飞起来,却发现那股大力并不是往上去的,而是往下的! 与此同时那短剑铿地一声断了! 短剑一断,长枪便失了凭依,文臻便不得不往下落,更不要说还有那股往下拖拽的力量。 文臻低头,在这一霎的清光卷云之间,看见了屠绝的双眼。 冷静的,冷漠的,微带讥嘲笑意的眼。 这是一个陷阱。 一个诱她出尽底牌,诱她信了会放水,诱她放松心防然后一举击杀的陷阱。 共济盟的智囊,果然是个厉害角色。 这位厉害角色一朝反水,冷静的眼神毫无波动,也没有冲上前,只横臂一振,短剑底部,那原本是孔洞的地方,忽然射出几团透明的物事,那物事在半空中展开,柔软柔韧,却钻向文臻的口鼻七窍! 而短剑底部此刻已经变成了普通的剑柄,那几个透明孔洞,貌似发出怪音扰人心神,其实只有最后一个孔洞是真的,其余几个居然是假的,是某种透明毒物贴在上面,乍一看也像是洞一样。 他那短剑竟然也藏了这么诡谲的暗手! 更不要说他暂退之后,便又是一剑如浪迭浪而来,空气中哧哧连响,剑气剑光纵横入网,寒气渗骨,隔老远人们都能感觉到那般凛冽厉杀之气,要将那剑网里的人大卸八块。 文臻避无可避。 惊呼声如潮,君莫晓再次破口大骂老贼。 屠绝一边出剑,一边迅速塞了一颗解毒丸到口中,冷笑道:“刚才踩剑的时候散毒了是吗?可惜,瞒不过老夫。” 底下一阵惊异,几乎都没看出来文臻在飞身而起的时候,足底震动,散出的烟尘是毒。 文臻落了下来。 但是落得更快的,却是她的鞋底。 硬底子羊皮靴底部忽然掉落,正巧砸向那几个透明诡异的东西,一股烟尘蓬起,那柔软如蛇的东西瞬间变硬,硬邦邦往下落。 底下绝倒。 鞋底也可以作为武器,鞋底也能藏毒,失敬失敬。 那透明蛇状物掉落,文臻一脚飞踢,透明蛇状物飞入剑网,瞬间被绞碎,漫天蛇蜕般的苍白碎屑飞舞,屠绝收剑急退。 文蛋蛋冲了过来,顺地滚了一圈,以便文臻只穿了袜子的脚安然踩在那些苍白有毒碎屑上。 屠绝却不敢踩,急忙往上掠,却听文臻笑道:“倒也!” 屠绝大惊,却没觉得自己哪里衰弱了,心想八成又是使诈,但也没敢就此落下,眼神一抬,一棵大树的树杈长长伸过来,正在头顶,这位置在玉阶范围内,他早就看好了,就是准备着万一需要可以躲避,然后还可以居高临下占领先机。 就势一纵,他伸手抓住了树梢,袖底一振,又是一道冷电直射文臻天灵。 一边淡淡道:“你说谁倒?” 底下嘘声一片。 瞧,扈三娘又骗人了! 短剑激射,文臻却没有让,甚至不急不忙,低头去捡鞋底。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不要命了? 对自己太有信心? 再说鞋底捡回来有什么用?还来得及再缝上去? 然后他们就看见文臻捡回来鞋底,往脚底一靠,感觉咔哒一声,那鞋底又装上去了。 装上去了…… 这是什么操作…… 共济盟上下数千众,今天被扈三娘女士震得一傻一傻的…… 文臻就好像没看见头顶那剑光,一边穿鞋一边笑着抬头对上面道:“当然是……” 剑光已将至文臻头顶。 屠绝忽然觉得手腕一痛。 他一惊抬眼,就看见上方树梢上,一条火红的毒蛇无声无息游过,雪白的利牙在日光下一闪。 然后他觉得一线麻痹感闪电般顺着自己的手臂往上蹿。 然后他便直挺挺地掉了下来。 然后那袖底有链子连着的短剑自然偏了方向,扎到了旁边的树上。 咕咚一声,屠绝跌落。 此时他才听见文臻讲完了那句话。 “……你啊!” 阶上阶下,一片死寂。 这世道让人简直看不懂。 以为这个人赢了结果眼看她要输了,以为这个人要输了结果好像他要赢了,以为他赢了结果她好像没输,以为他没输却原来最后还是输得彻底。 文臻蹲在那,慢慢地安装好自己特制的鞋子,眼睛弯弯睫毛长长,午后的日光在眼前将玉阶一级级点亮。 她原本是有点相信屠绝的说辞的,但是一来燕绥的神情让她觉得没这么简单,二来屠绝要她先尽出手段的提议,让她起了警惕。 再说,唐羡之肯定不会交出一个真正有用的高级玉牌,这玉牌应该是能代表唐家,但一定有不妥处,既然唐羡之的人都已经爬到了共济盟大护法这样的高位,那么这玉牌的猫腻之处,这位大护法十有八九能看出来。 或许,唐羡之那么痛快交出玉牌的目的,就是希望这位大护法发现,回头对燕绥出手。 毕竟,他的玉牌,正常情况下,燕绥不会给她。 这些人互相阴来阴去,人走了都留有后手。 文臻舌头在嘴里转了转,发出一声无人听见的哨音,树梢上的蛇无声无息退了回去。 她抬头向上看。 孙才站在上面十级台阶上,面色惨白。 他忽然返身往上就冲。 他本来不敢往上走,再往上走就是挑战大当家了,上天梯历年没有先例。 那一级阶梯上也没人。 但孙才一边跑一边喊:“大当家!大当家!我是这帮中元老,多少年为帮中出生入死,靠自己辛辛苦苦走到如今,您就眼看我被这个外来的疯女子羞辱吗!” 上头石阶上依旧没人,文臻跟在孙才后面追,眼睛却盯着那一片空处。 她的目的也就是追到孙才,打下孙才,至于大当家之位,用脚指头想也知道不会让自己坐上去,何必和这共济盟数千儿郎做对。 孙才蹬蹬蹬奔上最后几层台阶。 没有任何阻拦。 文臻也奔了上去,前方孙才踏过毫无问题的阶梯,忽然翻起,汉白玉台阶冰冷如一片矮矮的雪墙,挡在了她的面前,因为翻得太突然,险些磕着了她的膝盖。 文臻停住,看一眼那台阶,那些台阶在孙才跨过之后便一级级翻起,孙才面前的坦途,现在成了她面前的拦路虎。 跨过去很容易,跨过去也很不容易。 此刻底下已经鸦雀无声。 文臻跨上第一级阶梯时,谁也不会认为她能追得上孙才。 但是如今,队目落花流水,百夫翻倒一地,坛主低头,当家束手。 如果说一开始还觉得取巧摸鱼,雕虫小技,但此刻也没了话说,便是雕虫小技,能耍出那许多,手段无穷,一路赢到巅峰,那便也不再是小技。 只是在大当家明显的阻拦面前,扈三娘真的还要往上冲吗? 文臻终于停了下来,看一眼空荡的上头,笑道:“你怎么有脸阻拦我呢?” 一言出众人皆惊。 这话什么意思? 有人看文臻的目光已经开始不善,文臻却不理会那些背后的目光,她只看着前方,忽然压低了声音,冷冷道:“你要以怨报德吗!” 上头好像有人呸了一声。 文臻就好像没听见这声呸,皮十分厚地道:“至不济,我也帮你们打消了太子的偷袭计划,这回可是实打实的恩惠了吧?” 上头依旧是一声嗤。 文臻怒道:“说好的你喜欢顾大哥的呢!” 这回上头没动静了。 “在下愿以千金求娶顾大哥,接他上山,许以正室之位。良田美玉,金银绸缎,予取予求。”文臻冷笑背诵,“虽然是玩笑,但那一个月,你天天等着顾大哥的豆浆喝,一边喝一边看着她一边嘴边漏豆浆,你大概当我们都眼瞎。” 依旧的沉默,但是孙才没能跑到最后一级上,因为最后一级的阶梯忽然翻了起来,挡住了他的去路。 文臻还在对着空气说话。 “萧离风,我不关心你为什么要故弄玄虚,我也不想弄清楚你到底怎么想的,但凡事都应有底线和准则,为了阻止我获得共济盟的权力,便昧着良心庇护孙才这种觊觎强掳你喜欢女子的恶徒,如此做派,共济盟又凭什么存在于这白山黑水之间?” “我对这共济盟权力没有兴趣,过了今天我就会下山。不管我是什么身份,于这里,我是过客,你信也罢,不信也罢,不要挡我的路,不然我怕我可能控制不住我的洪荒之力。” 似乎又响起一声淡淡的笑。 随即她面前的台阶,啪地一声翻下来,但只有这一级翻了下来,其余还竖着。 底下众人听不见上头对话,都好奇地仰头。共济盟的大当家,确实也是个神秘人物,除了少部分他的亲信,很少人见过他,平常事务都是大护法和三当家主持。 文臻看一眼还竖着的好几级台阶,明白了萧离风的意思。 打动他一条,他便退一步。 “让我猜猜,你是不是已经猜出了我的身份?” “啪。”石阶再翻落一阶。 文臻上前一步。 “既然猜出了我的身份,那你就不是真的拦我,你只是想看看我的能力而已。” “啪。”又落一阶。 文臻再上前,已经可以看见孙才微变的脸色。 “你们共济盟是不是存在问题?你发现了某些危机,或者说,你存在某些担忧?” “啪。”又翻落一阶。文臻再上阶。 底下眼看那台阶一阶阶翻落,文臻一步步进逼,离孙才越来越近,而孙才这回被夹在两道翻起的石阶之间,连退路都没有,顿时又是哗然一片,不明白神秘的大当家这回又在和扈三娘打什么哑谜。 文臻还在思索,有些事一旦摸出个头绪,剩下的也便简单了。 “你把我引来,是想我帮你解决这个问题?” 这回石板没动静。 文臻想了想。 “或者,你是想借我的到来,看看有没有机会引发或触动潜伏的毒瘤,毕竟……”文臻感叹地道,“我是出名的事故体质啊。” “啪。”这回石板翻了下来。 孙才那张恶心的脸越来越近,真是个让人又高兴又不高兴的事儿。 …… 一句话翻一阶。 石板不停地翻落。 文臻步步上青天。 孙才眼底的惊惶越来越甚,众人眼底的迷惑越来越甚。 扈三娘是怎样凭一句句言语,便让最后也是最难的石阶自动放下的? 难道她的嘴也是杀器? …… 文臻却开始为难了。 信息少,台阶多,萧离风故弄玄虚,她能分析的都已经分析完了,但石阶还有好几级。 硬闯过去?那不行,大当家不在上天梯规则内,这是大当家划下的道,她想过去就必须要接下来,否则不能服众,别人就也可以破坏规则。 她仰头看向空荡荡的顶端,下意识地眼角对下面一扫,燕绥果然还在最前头喝茶,明明低着头,明明她才第一次扫过去,但隔那么远,他立即就察觉了,也没抬头,只抬手指了指发冠。 文臻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发,然后摸到了文蛋蛋。 这让她心头电光一闪。 “对了,你应该知道你中毒是我干的……”文臻走上一阶,“但我发现,你好像……” 这回不等她说完,石阶啪啪啪一阵急响。 底下惊呼声一片。 文臻抬头。 就看见石阶已经全部落下,一片玉阶明若水,如玉版宽剑,穿越山顶游雾浮云,向青山高天不断延伸。 但妙的是,挡住孙才的那一片石阶,竟然没有落下。所以孙才还被阻在最高处。 文臻眯起眼笑了笑。 赌对了。 ------题外话------ 哎哟明天就打完了。 月票双倍啊宝贝们! 第两百八十八章 放我一马成不成! 萧离风有难言之隐,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所以甚至不敢冒被她可能说出来的风险,直接投降。 其实她自己都还没完全猜出来,只是由燕绥提示,想到萧离风曾经被文蛋蛋弄中毒那件事,故意含糊地说了那句。 她心里有个疑问。 当初她借医治易慧娘之机,给萧离风下毒,从而引易铭带方人和上山。为了不引人怀疑,她让文蛋蛋自己找机会,每次下毒份量很轻,分好几次。 只是文蛋蛋毕竟是个珠子,下毒比较随心所欲,好几次文蛋蛋下毒的时候,凤翩翩和萧离风都在一起,文蛋蛋就一起照顾了,文臻知道,也没多说,反正都是当家级别,凤翩翩和萧离风谁倒都行。 但是凤翩翩没事,萧离风反而先倒了。 大当家被毒倒了,文臻便让蛋蛋不落痕迹地给凤翩翩解了毒,以免倒了太多人引人怀疑,但是问题来了,大当家怎么也不会比三当家弱,为什么会先倒? 联想到这位大当家的神秘和不管事,却又专门花了一个月时间去观察并邀请她,文臻心中便存了疑。 至于如何看出萧离风的身份,自然是那个蓝色丝带,闻近檀顺手牵羊割了萧离风一截束发带,然后在太子别院遇见易铭手下来捣乱的人的时候,丝带一扬,竟然就把对方给逼走了。 这种威势,仅仅靠一个军师身份,是不够的。 进山的时候,那些守门的喽啰,是知道萧离风的身份的,并险些说漏嘴,但是文臻后来开食堂,并没有在山门喽啰的队伍里发现那批人,说明对方就是萧离风的直属亲信。 文臻猜到这些,却并没有介入共济盟的意思,共济盟是块大肥肉,她想吃,但是隔这么远,吃下了也很难护住,何必多事。 萧离风怎么想,她不想管,她现在只想把孙才狠狠揍一顿。 她抬头,看着被挡住的孙才。 孙才天生带三分倔狠的脸上,终于多了几分惊慌,却强自敛住,狠狠盯着文臻,道:“你这个疯女人!” 文臻指指他,“你这个贱男人!” “你说什么!” “我说你贱。”文臻平常甜蜜黏腻的口齿,此刻倒小刀子嗖嗖一般清凉,“以为自己强就可以予取予求,别人就该跪在你脚下感恩垂青是吗?天外有天没听过?井底之蛙也敢想天鹅肉?” 孙才盯着她,忽然狞笑起来,从身后慢慢摸出几节钢鞭,不急不忙地扣在一起,那闪亮至冰冷的武器上头还沾了几点血迹,衬着森然的银光,看起来让人心底凛冽。 随即他又套上一对护臂,那护臂从手指一直护到肩头,材质看上去轻软不妨碍行动,闪着奇异的光泽。 他身体转侧间,露出腿上也有一套同样的护膝。 而他外袍内,也露出同样颜色材质的衣料。 看客们表情凛然,都知道这位心狠手辣,下手很重,先前那个总打脸的家伙,又冒出来,鬼鬼祟祟和君莫晓道:“叫你家扈三娘下来吧,追到这里,孙才脸面已经没了,大当家知道了这事,也不会允许他再留着你姐妹,事情已经解决了,这一场就别打了。他身上这一套,当初是给帮中立下大功,得到的一套护身软皮甲,说是大荒那边的异兽皮做的,十分珍贵,也是那种不怕刀枪不怕毒的材料,你家扈三娘的很多手段,在这套软甲面前肯定不起作用,而且更重要的是,孙坛主出名的手重,但凡出手,对方非死即伤,断几根骨头都是轻的,扈三娘好容易走到这里,何必呢。” 君莫晓惊笑道:“总算听见你说了句人话!” “哎少在这寒碜我,还不赶紧把人叫下来!” 君莫晓双手抱胸,看着文臻背影,摇摇头。 “不。这时候我把她拉下来,我不配做她朋友。” 她这话别人听着没什么,燕绥倒看了她一眼。 这女子性子直爽简单,他自然看不上,有时候难免隐隐嫌弃,觉得这样的朋友。呆在蛋糕儿身边,保不准还是个拖累,总想着什么时候打发了了事。 如今瞧着,骨子里倒是个明白的。 燕绥手指敲着膝,想着蛋糕儿念念不忘的那几个人,什么男人婆小透视的,那种深藏于心时刻不散的牵挂总让他隐隐有些不舒服,好像什么时候真要遇上了,蛋糕儿就会和她们飞了一般。 虽然嘴上绝不会承认,但宜王殿下内心里隐隐觉得,如果有一日,要蛋糕儿在自己这个已经和她有肌肤之亲的男人和那几个朋友之间选择,答案可能会让自己不太舒服…… 想到这个,他就更不舒服了。 或许,该好好培养培养君莫晓闻近檀厉笑几人,无所谓助力,只要不成拖累,且懂事知分寸,待蛋糕儿好,那么时日越久,交情越深,蛋糕儿便会越留恋东堂的这些人和事,那几个失散朋友的影子,自然也会越来越淡…… 殿下十分具有远见卓识地在思考如何抹去情敌们的存在,台阶上,孙才装备齐全,还往自己嘴里塞了颗药,神情也越来越狠戾,狠狠地呸了一口。 “凭着不入流的手段赢了几场,就以为可以教训我了?呸,爷爷杀人无算的时候,你这贱人还不知道在哪卖笑呢!” 台阶下,燕绥看看孙才的嘴,又看一眼中文。 中文立即心领神会地点头。 知道了,这家伙嘴太臭,等文大人惩治完了,再打掉他的牙。 文臻慢慢整理着东西,并不打算和孙才斗嘴。 “人在哪里?” “我也不记得了。”孙才装模作样地想了一下,“玩过了,就随便赏给底下人了,也不知道儿郎们会带到哪里去,要不,我帮你问问?” 他盯着文臻笑,笑容里满满狰狞恶意。 文臻慢慢整理自己的靴子,道:“不用了,你很快就说不出话了,不指望你。” 孙才呵呵一笑:“真不担心啊?” 文臻抬眼瞟他一眼:“你还真是给你脸不要脸啊。玩过了?想当众污人清名?那我倒要问问你,卯时初你掳走了人,卯时一刻通过索道去了燧峰,卯时三刻上天梯就已经开始,两刻钟的工夫,你要上燧峰,去藏人,再下山,上天梯等人来挑战,然后还要玩女人……我真的很好奇,你这得是有多短啊!” “……” 惊笑和窃笑像浪潮卷过长阶。 只有燕绥的脸黑了黑——他现在就听不得短这个字。 明明知道蛋糕儿是故意刺激,哪里短了? 或者还是该用实际行动来洗刷污名…… 那边,文臻还不罢休,装模作样瞄了孙才裤子一眼:“不过看你这身材,短也不奇怪啊。” 话音未落,银光一闪,哗啦啦金属撞击声响将这半山薄云软雾都震碎,淡白的雾气里十八截贯注真力的钢鞭如长剑,伴随咻一声如烟花炸响,忽然就在文臻耳畔炸开。 这一手是令人不齿的偷袭,但声势太惊人,那噼啪炸响让人耳中一阵嗡嗡作响,而银光来得太快,掠动风云,令四面淡雾都猛地一收,现出一方清明天地。 但那一方地面,已经不见文臻踪迹。 她那句话刚出口,人就蹿了出去,游鱼般的身体闪了闪,几个巧妙的转折,便将那一着落空极其灵活甩转回的钢鞭闪过。 上头孙才怒喝:“少嘴皮子逞能,上来打过!” 文臻语声犹自带笑:“我上来了!但是我不是来打你的……” 她扬手砸出一包东西,烟尘弥漫里笑:“……我是来虐你的!” 烟尘漫起,孙才立即后退。 他不敢不后退,扈三娘明显是个用毒高手。只是这么一大包毒药哪来的?毒药哪有这么多的,又不是集市买菜…… 这念头一闪而过,但是那烟雾太大,扑面还有沙沙的感觉,眼睛也不舒服,仅靠闭气是不够的,他虽然吃了能解大多数毒的药,也遮住了几乎所有肌肤,但这么大份量也不敢托大,只得收回钢鞭,一边向上退一边挥出掌风要驱散那毒粉。 脚下忽然感觉有点怪异,软软的,弹弹的,那脚感令他浑身汗毛倒竖,下意识就要纵起,忽然嗅见一股腥臭的气息,就在身后,围栏外的密林里弥漫,而四面忽然无风树动,绿叶簌簌,灌木震颤,整座林子由远及近不断,发出一种令人不安的唰唰声响,而在头顶,隐约还有振翅之声,伴随清亮鹰唳,倏忽便至…… 这一连串的动静让人莫名其妙也让人心颤,孙才只觉得脚腕一紧,随即便感觉到似乎有什么东西咬了自己一口,恍惚里那利牙和坚实皮甲相撞发出铿然声响,但自然没能咬下来。 他正松口气,却因为心神都在脚下而忘记四面八方尤其是头顶,等到听见头顶扑扇声响,一股大风掠过,急忙抬手时已经迟了,只觉得头顶重重一痛,哗啦一下什么黏腻鲜红的东西流了下来,视野顿时一片艳艳灼灼之色。 一时看不清,连扈三娘在哪里都不知道,又听见底下的哗然之声比先前每一次都响,孙才终于慌乱起来,后悔没再戴个头盔,但上天梯对战穿软甲也罢了,再戴头盔以后也没脸见人了。 但他不能输,一旦输了,就从当家之位打回坛主以下,那就真的任人宰割了! 孙才迅速地去抹脸上的血,此时身周腥臭之味更浓,雾气里隐约还有咻咻喘息之声,那些喘息声里同样携着浓厚的腥气,让人想起血红的口雪白的尖牙和尖牙上挂着的肉红色的碎屑……无法视物总会加剧人的想象和恐惧,孙才听见背后风声,以为扈三娘来攻,急忙转身,却撞进一个毛茸茸的怀里,那过长而柔软的毛此刻却比满身钢针还让他寒毛直竖,急忙后退,同时轰出一拳,但那一拳却落在空处,而身后被什么东西抱住,他一摸,又是一条毛茸茸的手臂。 孙才怒极,手腕一振,钢鞭蛇状竖起,鞭尖森然向后一转,便要折回去将那手臂打烂,那手臂忽然松了,随即一声尖啸,什么东西往他怀中冲来,孙才钢鞭一横,真气澎湃而出,那东西翻了个跟斗,极其灵活地一闪不见,而上头枝叶一荡,又有什么东西来搂他的脖子! 孙才想咆哮,想怒骂——不管是什么东西,反正不是扈三娘!不管什么动作,为什么都在投怀送抱! 忽然听见一声低笑,扈三娘的声音,就在他身侧极近的地方:“好女色是吗?喜欢那回事儿是吗?那就安排你左拥右抱啊,怎么样,爽不爽?” 话音未落,孙才后背汗毛猛然竖起,上头有什么东西垂了下来,伴随着扈三娘慢悠悠的语调,也黏腻腻慢悠悠地缠向他的腰身…… 孙才嗷地一声叫,钢鞭舞成了一团浮沉的雪,护住自己全身就往上冲,但是还没冲两步,就听见比自己那声嗷还要沉厚凶猛的嗷叫,血红灰黄的视野里有一团巨大的物体正梭巡在上头的台阶上,四面风声呼啸,那些游走的,跳跃的,飞翔的,在此刻忽然都纷纷走避…… 他的脸色猛然更白了白。 而台阶下,此时的惊呼和议论声几乎要把上头的动静都盖了。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哪来的那么大的雾气!” “上头怎么了?我闻到气味不对啊!” “先前我好像看见一头鹰啄了孙当家一口……是我眼花了吗?鹰怎么可能忽然飞过来啄人?” “不不不,不是鹰,我看见一条大蛇缠住了孙当家的腿!” “你们都看错了,我看见了猿猴,不止一只,你们听那声音,那群畜生在笑呢!” “你们说的都不对,我好像听见了那头虎的咆哮,那头,曾经吃了咱们一个兄弟又被咱们赶走的老虎!咱们木坛地支的兄弟有参加围剿,听得出这声音!” “不可能,那只虎性情暴烈得很,怎么可能被降服,你一定听错了!” “你们讨论的重点是不是有问题?不是老虎到底对不对的问题,而是为什么会有这些?为什么会有猴子老虎蛇和鹰!” 一阵静默。 良久有人喃喃道:“扈三娘除了会打架会骗人会用毒会变戏法会使诈之外,还会驭兽么……” 台阶上,雾气挡住了外头的视线,里头孙才陷在一片混沌之中。 身周鸟嘶猿啼,兽吼蛇潜,头顶上罡风卷过,有黑黄色的鞭状物狠狠一剪,身后咕咕怪笑,猿猴的爪子勒向他的脖子,脚底滑腻黏缠,不知道爬了多少昂头吐舌的毒蛇,满是青苔的阶角还有一簇一簇深黑色在蠕动,久居这山上的孙才自然明白那是山间的毒蚁,咬一口浑身要痒半天的那种,他的钢鞭已经顾不上招呼文臻,也顾不上围栏内外的规矩,不停地蹿上跳下,躲避无穷无尽的攻击。 当他在躲避一条大蛇的时候,忽然一阵叽叽咕咕怪笑,随即头顶上阴风扫荡,一串猴子忽然荡了过来,当先那只倒挂而下,一把抓住了他的钢鞭,孙才大惊,拼命抢夺,两边正在拔河,忽然低嚎动山,风声猛烈,那只虎扑了过来。 孙才还没撒手,那群可恶的猴子却忽然撒了手,惯性让孙才顿时踉跄后退,正退向猛虎的脑袋,孙才只得猛地向后一倒,狼狈就地一滚,地面上都是蛇,虽然咬不到他,那触感却让他汗毛倒竖,好像跳进了万蛇坑,而脸上一阵腥臊气中人欲呕,软软的长毛一拂而过,那是猛虎从他当头扑过,腹上的软毛掠过他的脸,他眼睛一亮正要抓起地上的钢鞭,用尖头给老虎剖个腹,脚底却忽然一痛,被毒蚂蚁给咬了——全副武装,也不可能武装到脚底。 等他从毒蚂蚁的伤害中挣扎出来,却看见那钢鞭不知何时已经被猴子们捡去,正抓在手里,叽叽呱呱对他乱砸,他只得玩杂耍一样一一接下,而那只虎又扑了过来,孙才的钢鞭还没组装完,只得再次狼狈一滚。 却在此刻听见文臻的笑声,她的笑声阴恻恻的。 “哎呀,这就往下滚了?我还有很多招没使出来呢!” 孙才惨叫:“你放手!你收了这些恶心的畜生!我认输!” “认什么输?咱们又不是上天梯比试,我说虐你,就要虐你。” “我告诉你那女子在哪里!” “我把你打断腿,你还是得告诉我。不急。” “我给你磕头,给你认罪,不不不,给那位姑娘认罪,当众认罪!我自己滚下千阶,不劳你踢,给足你们面子,放我一马,成不成!” ------题外话------ 五号六号七号参加年会。因为某些原因,得早去迟走,不过没打算请假,带电脑去,这是我出门参加活动第一次带电脑,为我自己感动一分钟。 腰痛已经一星期,几乎坐不住,依旧没断更,再为自己感动一分钟。 也不知道能不能感动你们一秒。 依旧更得少,没能更到想好的内容。我没办法,我得先留出三章存稿放进后台,要收拾行李,要把彻底用空的存稿再写出一些来,每天都想万更完结的我,每天都为不争气的字数懊恼。 但是你们的票票我还是想要。 第两百八十九章 大写的“服!” “不成!面子不是靠人给的,是自己挣的,这个道理你不懂?” “我我我,我没有碰她,我真的没有碰她……” “你要碰她那你现在就不是头顶多个洞了亲。” 孙才一咬牙,手指一拨,钢鞭被他再次解散,叮叮当当落了一地。 “是我失心疯,是我发了昏,是我得罪了姑奶奶,我给您赔罪……您不稀罕我认罪,那要什么您说!” 文臻顿了顿,目光一闪,撮唇一吹,那些鸟兽们便作鸟兽散。 其实也不是真的听了孙才的话动心,而是她的哨声驭兽之术虽然一直在练习,但毕竟不够精深,只能维持一炷香功夫,也只能把鸟兽们喊来,喊来之后鸟兽们会依本能进行攻击,但是时间不久且不受具体指挥,再呆下去,乱七八糟的扑击就有可能给孙才钻到空子,甚至这些兽们有可能不耐烦,反过来攻击她。 说到底她并没有掌握真正的驭兽之术,所以才把这一招一直留到最后对付孙才。 当然,之前她也用过两次,一次是喊来了一只猴子,悄悄推了木坛坛主一把,一次是和屠绝对战,喊了一条毒蛇从树梢上游过去,咬了屠绝一口。 她嘴角一翘,哨子发出一声短促音,吐了出来。 游蛇滑动之音柔曼,飞鸟振翅之音瑟瑟,猿猴们甩动长臂惊动林木萧萧,淡色的烟雾里,山林之王缓缓走过,黄黑色的皮毛若隐若现,皮毛之下肌肉和筋腱无声而有力地弹动。 渐渐都消失在雾气和山林之中。 孙才急促地喘息,平时他并不会这么不济,但是他怕扈三娘的毒,一直闭气,又怕扈三娘的小手段,穿上了分量不轻的软甲,这些都非常耗体力,和野兽们相斗虽然时间不长,他已经浑身汗透衣裳,快要虚脱。 感觉到那些莫名其妙出现的兽们已经离开,而扈三娘轻轻的脚步声到了近前。 他垂下眼,嘶哑虚弱地道:“我这就给你赔罪……咄!” 声音如爆破般在唇间迸出,那是调动全部真力而爆发的余音,而在声音发出之前,他腕底一翻,一道冷光似冰川自极地生,直刺文臻心口! 他还留了一截钢鞭,一直藏在腕下! 就等此刻! 众兽驱散,扈三娘防备已去! 而他十二分全力,将这极短距离内的一刺,刺出生平未有的速度,如电如光。 他信这一刺,便是大当家也躲不开! 文臻果然躲不开。 她只来得及一转身,刹那间束发带被过于猛烈的劲风割断,长发甩开,共衣裙飞舞,在玉阶上团团舞开一朵淡黄色的花。 乌黑的长发猛地从孙才面上拂过。 孙才已经感觉到钢鞭和文臻的要害只隔寸许,只要自己的手轻轻往前一递,便是血溅当场的结局。 他唇角绽开一丝冰冷而得意的笑意。 他做这些的时候,都是半闭着眼睛的。 因此此时已经是正午,山顶之上,日光刺目,武人对战,哪怕是阳光环境风势,有时候也是胜负的关键,但这都是高手才有的认识。 孙才是高手,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他自然一直选择的是避开阳光直射的位置,但是刚才文臻走到他身边的方位,令他想要出手,就必须半转身,脸正好迎上了正午的阳光。 他只能眯缝着眼睛。 阳光太亮,阳光里某些也很亮的物事,自然就看不见了。 随即孙才便觉得唇角一痛。 有那么一瞬间,他还以为是不是天气干燥,唇角因为笑得太过开心而裂开,但随即他就发现,自己那个笑容竟然收不住了。 像忽然被钉子钉住,就那么凝固在那样的角度。 钉子…… 他垂下眼,看见自己的唇角,竟然真的钉了一根针。 那根细细的针,不仅钉住了他的唇角笑意,还在不断凝固他的肌肤、筋脉、血肉……麻痹的感觉,闪电一般蔓延至脸至颈至胸…… 因此那阴险的一鞭,也就功败垂成,在离文臻心口还有毫厘距离的时候颓然垂落,只将文臻衣襟稍稍划破一丝。 孙才盯着那针尾端,只觉得那小小一点不断放大,最后化成眼底无尽绝望的黑影。 心中惊涛骇浪,不能止歇。 怎么可能? 那针哪里来的? 明明他在出鞭的同时,双臂交击,封住了对方一切可能的四肢动作,并做好了迎接对方身上发出的一切暗器的准备。 事实上在那一霎,他确信对方来不及任何动作,只能躲避。 那么针从哪里来? 他抬起眼,正看见扈三娘那一头飘飞而过的好头发。 头发里隐约幽光一闪。 头发! 孙才张大了嘴,他从来没想过,有人竟然连头发也可以拿来做武器! 而方才她走过来时候的站位,明显也是计算过的,逼他直面阳光无法睁眼,因此也就无法及时发现那根针。 扈三娘到底有多少手段? 早知道就不该招惹她…… 这个念头还没转完,文臻手一拢,已经将头发拢起束好,然后一个转身,唇角盈盈的笑已经换了愤怒和不屑。 “堂堂当家,竟然偷袭!” 这一声传遍千级玉阶,随即她闪电般一转身,一脚蹬在孙才的背心! 一声闷响,孙才僵硬地倒下去,顺着台阶,一路骨碌碌滚下去。 底下帮众们呼啦一下散开,没人帮忙拦住,也没人试图劝解。 一来是之前有赌约,二来众人也不耻孙才假作认输,乘机偷袭的下作伎俩。 愿赌服输,才是江湖本色。 孙才一路僵硬地滚下去,可以想见,等这一千级滚完,伤势还在其次,半生脸面也就此滚散了。 台阶上,众人仰首看着文臻,日头正当中,凝在湛蓝的天际,因过于灿烂而不见边界,而文臻就在那一片无边的金白之色中,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看见那女子精巧秀致的轮廓,如被山巅浮云烈日捧出的一颗明珠。 令人心生赞叹,随即凛然。 这一路千级上天梯,上的并不是天梯,是一个人的胆气勇气心性和智慧。 是敢于挑战和蔑视既有之规,敢于出拳向天破,不惧任何不可能,只看自己能不能的心志。 这一路遭逢,也并不仅仅是武力,还有欺诈、攻心、骗局和排挤。 如果扈三娘心志稍有不坚,性情稍有绵软,那么早已半途停步,或者接受绥靖,或者相互妥协,或者和光同尘,那就不能见此刻山巅大风吹浮云,日色耀青松。 今日只有一人上天梯,今日只见一人上天梯,从末一级至巅峰,自创奇迹。 今日数千男儿,黑压压的人头从阶梯之上一直排满广场之上,此刻仰望那少女,在无尽的羞愧和自惭之后,心中都飘过一个粗体的大字。 “服!” 就在众人情绪最饱满,最澎湃,最激昂,最殷切地等着今日最骚扈三娘说些什么同样饱满澎湃激动人心痛打落水狗的宣言的时候。 台阶上端,女大王最新宣言果然爆响。 “我知道你们一定开了赌局!” “快把输了的银子交上来!” …… 一阵死一般的静默。 台阶上的叶子飘啊飘。 远处有一声人体滚到底的咕咚之声,但是已经没有人在意了。 一刻钟后,君莫晓在广场上摆了张桌子,眉开眼笑地亲自收钱。 共济盟帮众带着一脸偶像破灭的丧,排队交钱。 文臻下阶来,燕绥迎着她,将手里只剩的半包瓜子递给她:“打得好看,奖励。” 文臻白他一眼,中文已经拎着孙才过来,道:“这个腌臜货已经交代了人在哪里,我们派人去接了。” 过不一会儿,就看见一行人进了广场,果然闻近檀在其中,文臻远远看见她并无狼狈之相,顿时放心。 就知道小檀不会吃亏! 但随着那行人越走越近,文臻的脸上表情越来越古怪。 闻近檀除了衣裳有点脏,毫无不妥,但是另外几个一看就是燧峰头目的人,怎么那么狼狈? 一个头发烧了半截,一个裤子成了短裤,短裤的下方还有血流下来,一个满脸扎了刺,还有一个嘴肿着,肿起掀开的嘴皮子中间,露出缺了的门牙来。 啧啧,真惨。 文臻也有点目瞪口呆,她是知道闻近檀是只披着羊皮的母狼,但终究不会武功,还是有些担心的,但眼下瞧着,该担心的好像是这些喽啰? 共济盟帮众们脸上的表情也很精彩。 大家都看得出顾大哥不会武功,平日里性情也温和到近至懦弱,都没听她说话大声过,食堂里端菜上菜都低着头,若不是容颜俊秀,实在存在感很低。 如今知道她是女人,又见扈三娘为了她搏命上天梯,怎么想这姑娘此刻也要形容凄惨,哭哭啼啼,但现在看来,哭的好像是别人? 扈三娘这一队就不能惹啊! 文臻一看闻近檀脸上表情,就知道没啥事儿,君莫晓倒是好奇,冲过去问长问短,闻近檀不胜羞怯地低头,吭哧吭哧好半天,最后才耐不住周围共济盟帮众好奇急切的目光,羞羞答答地道:“他们掳我到一个山洞里,四个人看守我一个,一开始倒也还好,后来就有些言语不妥,不过也没说什么,我也没计较。” “然后呢?” “然后我和他们谈心,但我又不懂什么,只能说吃的,说啊说啊的,他们觉得饿了。” 众人:“……” 姑娘你不懂吗?姑娘你太懂了! 就像现代社会深夜晒美食被称为报复社会,是一种最可耻的行为一样,厨艺高超的人对奔波一夜的人说起各种美食的做法那也是一种近乎酷刑的非常可耻的行为。 那几个喽啰不吞口水大家可以跟他们姓。 “然后呢。” “然后我就自告奋勇帮他们烤一种世上最好吃的肉,只是烤肉得打猎嘛,总得去两个人打猎。” “然后呢?” “还得去一个人捡柴是不是,就剩下一个人了。” “然后呢?” “然后我不小心打翻了香水,那个人想非礼我……” 众人:“……” 您真的是不小心吗? 别的姑娘被掳都小心翼翼,生怕引起强盗的绮念,您老人家好,您这是故意勾引是吧是吧一定是吧? “然后呢?” “然后我掏出菜刀,把他给剁了。”闻近檀羞答答。 众人:“……” “等等,他们没搜你身?怎么会允许你身上带菜刀?” 闻近檀羞涩地笑着,伸手理了理袖口。 她男儿装扮,袖口紧束,此刻众人才发现,她紧束的袖口用的并不是带子或者护腕,而是薄薄的精钢片儿。 两只手的精钢片儿连起来,就是一把菜刀。 “捡柴回来的人没发现少了个人?地上的血迹怎么处理?” “我撕了他的裤子接血,放了把香粉掩盖了血腥气味,捡柴的人回来没看见人自然要问,我告诉他人到洞里面去放水了。他去查看的时候我生火,火里顺手放了一把毒。” “然后呢?”君莫晓打破砂锅问到底,存心要让那些听得目瞪口呆的共济盟傻逼以后再不敢轻视女人。 “然后那人被毒倒咯,然后我把他和先前那个一起拖到洞口,让被毒倒的那个压住被砍倒的那个,等到那两个打猎的人回来,看见那一幕,都以为是我被……我被那个了呢……”闻近檀再次羞怯地低下头。 共济盟众人:“……” 姑娘你好,姑娘你狠。 还要问吗?不用问也知道,那两个打猎的倒霉蛋回来,看见的就是那洞口的风光,被压住的人肯定是看不清男女的,两个打猎的自然认为是同伴不守规矩,抢在老大之前把女人给尝了,恼怒惊惧之下肯定要抢进去,然后…… 然后就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给爆了。 真特么的……丢人啊。 再回头看见闻近檀脸上那真实的羞赧,众人的心情就更复杂了。不知不觉围着的圈子也悄悄散开了些,再散开了些。 惹不起,躲得起。 只是虽然内心情绪复杂,但是江湖儿女,对于有本事的人终究自有一分好感在,尤其闻近檀根本不会武功,依旧拥有这般勇气和智慧,这也是让人佩服的事,人群虽然散开了些,但看文臻一行人的眼神,却比先前要明朗许多。 在之前,扈三娘这一行,虽然开办食堂,给大家带来了不少好感,但终究缺少几分尊重,不然也不会发生闻近檀被掳的事情,当然从今日之后,人们的心态便不一样了。 所以交银子也交得爽快,没有任何赖账的事情发生。 上头有脚步声传来,众人看去,却是坛主以上的大头目们也已经下了阶梯,正向文臻走来,众人瞧着,却觉得有些尴尬,共济盟历史上还从未有这样大批量的高层被击败的事情发生,也不知道这些大佬们此刻会怎么想。有些心思重的人不禁紧张起来,生怕大佬们手一挥,下令群殴,那场面可有点不大好看。 文臻却面色坦然地迎着众人,并不怎么担心。 这些人现在还能自己走下来,大多都是自己手下留情,下的毒很轻过一阵子就能自解,打的拳很轻不在要害,如果他们连这点都不明白,她不介意让他们下次记得更清楚一些。 另外,她还有位大当家没挑战呢。 当然,大当家也根本没站在阶梯上方。 按照共济盟上天梯的规矩,大当家身份特殊,是可以不用站在那里的,毕竟一帮之主身份特殊,不能轻易变动。但是到底大当家可不可以不接受挑战,上天梯规则里并没有规定,大抵就是想含糊了以便留下转机,之前也没人在意这点,毕竟也没人能像文臻这么骚,一路打上去直到最后一阶。 但含糊就意味着并没有说大当家不应该接受挑战。 文臻眯着眼睛,想着刚刚解了毒的大当家,萧离风萧先生,肯定是没有兴趣再尝一遍自己的毒药的。 她抬起脸,笑出一脸灿烂,道:“各位大佬们好,都下来啦?上天梯就这么结束了?可我还有一级没来得及跨呢。” 众人脸色有点怪异,凤翩翩瞪她一眼,道:“说什么呢,别总装模作样成不成?” 屠绝却已经神情恢复如常,对先前两人互阴的举动云淡风轻,一脸从容地道:“三娘说话真是有趣,不过三娘你自己也算是大佬了,以后多少得庄重些,不然如何服众?” 大护法向来在大当家不在的时候,主持帮务,这话便等于定了基调,人群哄地一声热闹起来。 文臻有点纳罕地瞧着屠绝,还以为他要不甘心出点幺蛾子,没想到这些当家们这么快就认了。 转眸一瞧,众人神情却没什么意外的。 文臻毕竟来共济盟时间短,不知道上天梯对于共济盟便意味着铁则和规条,既然一路飙上青天,青天就有她的位置。众目睽睽下,哪位当家也不敢冒大不韪,挑战已成圭臬的信条。 破坏规则,意味着动摇共济盟的根基,没人敢冒这个险。 司马离倒是众人中神情最坦然的一个,很平实地对金坛坛主道:“你坛中管不法行为处置事宜。对于孙才强掳帮众之事,开法堂处理。” 金坛坛主很乐意地领命,带着属下,拎起孙才和他的喽啰们远去。 孙才本已经到了极高处,可惜却在最后输给文臻,按规矩现在连坛主都算不上了。 众人再次让开道路,无人求情。 屠绝也没有多看那边一眼,对文臻道:“三娘今日一日上天梯,自底层直上青天,是为共济盟立派以来未曾有之盛事,当开宴以纪之。” 这便是庆功宴了,文臻还没回答,君莫晓已经兴高采烈地道:“好啊好啊,我给你们做几个我的拿手好菜!”说着大声招呼道:“兄弟们,食堂今日再次开放,想吃好菜的去帮忙!” 很多人大声应好,当下就有一帮人热热闹闹应了跟着君莫晓去飞流峰。那个打脸帝喊着声音最高,跟得最积极,中文站在燕绥身边,斜眼一眼一眼地瞟着。 文臻也不推辞,这一顿宴席是题中应有之意,想来经过上天梯,也不会有人敢在宴席中做手脚。 也来不及和燕绥说什么,就有一大帮子弟拥过来,簇拥她回飞流峰,她转头去看时,却见燕绥留在人群后头,而他身后,一个矮矮的身影一闪而过。 文臻眉头一挑。 燕绥的手下侏儒们一直主要在外头,负责燕绥和山外的信息联络,毕竟太子还带着剿匪大军在西川,燕绥不可能和她只躲在山中不问世事。 发生什么事了? ------题外话------ 这里是存稿君在无私奉献,这里是存稿君在要票票…… 第两百九十章 山雨欲来 发生什么事了? 不过看燕绥神情,倒并不紧迫。 文臻带着疑问回去,洗漱休息,各峰都送来了礼物和菜蔬,准备晚上就在飞流峰半山平台之上开宴。 文臻稍事休息之后便去敲燕绥的门,还没走近就听见里头鬼哭狼嚎哀求之声不绝,她站定,正大光明偷听了一会,然后推开门。 门一开,中文英语就扑了过来:“文大人,文姑娘,您劝劝殿下啊,陛下有旨意叫他下山去接他不去,非要叫我们去把宣旨的人扛上山,这怎么成啊……” 燕绥弹了弹手指,英语就闭嘴了,唯有中文早有准备,灵活地躲过殿下那颗飞过来的瓜子,一边躲闪一边坚强地对文臻道:“文大人您快和殿下说,您今晚不喝酒,不闲谈,不对任何臭男人假以辞色,也不理会任何敬酒……” “好好好,行行行,不理会任何臭男人,不给任何臭男人机会,只记挂着你家殿下,为你家守身如玉,冰清玉洁,冷若冰霜……”文臻走上前去,笑眯眯勒住燕绥脖子,“占有欲太强,不是家暴就是虐待狂!” 燕绥一伸手把她拽了下来,按在腿上坐着,语言护卫们顿时很有眼色地溜了出去。 说到底,闹那么响,不就是为了把文姑娘引来,好对付他家任性的殿下嘛。 “好了,我在门外都听见了,既然太子那边在找你,说陛下有旨意,你就下山去听一听。传旨的太监不会武功又是生脸孔,怎么能带上山?再说给太子知道你在共济盟,到时候又有话说,你便回去一趟又怎的?” “倒也没怎的。”燕绥懒懒地揉着她,若有所思,“就是不想动。” “你没事吧?”文臻立即紧张。 “自然是没有的。” “那这件事有诈?” “现在看倒也没有,负责联络的英语认识那传旨太监,带来的信物也是父皇的。” “那你至于这样?去吧去吧,今晚应付个庆功宴,把人灌醉了,我们也就下山了,你回来的时候也不要再上山,我们约了在灌县城外的澹河见面如何?” 燕绥沉思不语。 “你还在想什么?担心安全?易铭已经下山,鹿军熊军虎军战成一团,易铭无论是要处理还是趁机收拢鹿军熊军,都忙得很,不会有精力理会共济盟和咱们的事。共济盟这里,今天打了一场,那些当家们最起码今晚不敢轻举妄动,而过了今晚,我们便下山了。” 文臻这分析自然没错,以至于燕绥也没法说出什么反对言语,却还是不大情愿的样子,文臻却不愿意他行事太过放纵,给太子找到机会攻讦,三下五除二把他拖起来,直接推出门了事。 燕绥也只得拍拍她的头,道:“中文随我去便行,其余人都留下,如果明早能赶回的话,我便在山下接你。” 那边自有中文等人将燕绥接出去,英语一边走一边道:“对了今天我们寻找闻姑娘的时候,发现燧峰之后有一条道,十分隐秘,要么殿下咱们从那边走,一来不惊动人,二来也快些……” 文臻听着心中一动,本想问一下那密道在哪,只是看着中文急迫模样,想必等了挺久,也便算了。 她自然不会只让中文随燕绥下山,剿匪大营都是太子的人,谁知道太子会不会脑子发昏干出点什么来?等燕绥的身影消失后,便命英文德语也跟随而去,又强迫德语带走了侏儒暗卫。 天色很快暗下来,平台上燃起好几堆篝火,昨儿收起来的几口大锅再次开火,厨房门口堆满了各色食材,还有下午的时候共济盟的汉子们专门去打来的野味,文臻麾下的女子们全员上阵,大展身手,文臻也亲自下厨炒了几个菜,香气引得满山的狼都在嚎。 西川烈酒“冲天炮”的坛子在地上堆成山高,这是本地山民酿的一种酒,口味一般,劲儿却大,也是这些山野汉子最喜欢的酒。 大家脸色都很兴奋,因为帮中规矩不许饮酒,尤其朝廷剿匪大军靠近之后,上头更是下发严令,停了一切宴饮之事,今日大护法发了令,允许众人同乐,实在是难得的机会。 不论新旧,不提古今,只要在这世上存在,酒永远都是人与人之间发生联系的最好的媒介之一。 另外一种,就是美食。 文臻之前已经用美食打通了共济盟下层帮众的肠胃,如今用来攻击高层也所向披靡,而在酒与美食的双重进攻之下,人们的眼神很快就开始迷离,脸颊开始起烧,舌头开始发翘,假话开始变少。 比如文臻很有趣地发现,共济盟的这些汉子们,并没有高层对她的这种戒备,一开始的排斥更多的是对女子的天然蔑视,但当她用能力证明了女子的强大后,这些汉子接受起来也很快,敬酒的人排成了长队。 江湖汉子敬酒这种事,某种时候和比武也没太大区别,可以输,但不能躲,可以使诈,但不能怂,所以燕绥走的时候对此早有忧虑的预见,再三暗示文臻不要喝酒。 文臻满口答应,无心遵守。 敬酒的人多,扈三娘十分上道,表示要喝就要和大家好好喝,专门捡了个桌子坐下,面前一排大大的酒坛,豪气干云。 酒来杯干,绝不推辞,虽然每人只是一小杯,但队伍长到惊人,还在不断增加,所以那几个坛子很快就空了。 只是文臻喝酒的时候,绝不离开那张特别高的桌子。 她仰头的姿势特别潇洒,喝酒的速度特别惊人,放酒杯的声音特别清脆,汉子们的喝彩声越来越诚挚。 桌子的位置有点偏,背后就是墙,所以几乎没人看见,文臻的高领下,隐藏着一根细细的管子,管子从衣襟下拖出,衣襟被桌子掩住,拖出的管子钉在桌子下方,顺着桌腿而下,再流入专门挖好的排水沟里。 厉笑等人看一眼那排水沟,对于文臻连喝酒要使诈叹为观止。 文臻的人走来走去,以掩饰这无耻的作弊,尤其君莫晓,时不时要把总鬼鬼祟祟靠近排水沟想偷喝酒的八哥给拎走。 因此没有人注意到,文蛋蛋忽然骨碌碌滚了出来,滚到排水沟内,将那管子的一头,塞进了自己的嘴里。 烈酒源源而下。 文蛋蛋越喝越彩光闪烁,但奇怪的是那么多的烈酒进了肚子,也没见它变大一分,都不知道喝哪里去了。 文臻倒是斜眼瞟过一眼,心里有点奇怪。 文蛋蛋确实爱喝酒,但它喜欢喝毒酒,没事谁搞那么多毒酒给它喝,所以它平常是不喝的。 至于这酒有毒,那自然是不可能的,她分辨得出。 那文蛋蛋怎么会对这种劣质酒感兴趣? 大抵是今儿比较兴奋。 文臻转过头去,继续下一轮拼酒。 一轮酒喝下来,汉子们看她的眼神和表情,明显亲热了许多,如果说上天梯之后,汉子们表现出来的是佩服尊敬,现在就是真心接纳了。 文臻花这许多心思,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人群有点骚动,高层们举着酒杯走过来,文臻含笑站起,也就顾不得问文蛋蛋了。 桌子下,文蛋蛋打了个恶心的饱嗝。 真特么的,太难喝了! 但是,难喝也要喝,上次栽了个跟斗,关键的东西没有辨出来,导致女主人被吃干抹净,事后骂了它好几次。 百年蛊王文蛋蛋,怎么允许自己有短板? 不熟悉?闻不出?那就多尝尝,尝多了,就熟悉了。 文蛋蛋伸出短腿,一抹嘴,心里呵呵一笑。 这酒里迷药,真多! …… 敬酒自然不能人人都敬,平台上也容不了那么多人,今日在这平台上的,都是在这共济盟有职司的,有头脸的。 更多的普通帮众,还承担着守卫巡逻之责,但是上天梯后的盛会自然不会漏了他们,大护法派了人,送了酒菜过去,不过这些人有任务在身,所以每人酒只有一小杯,算是个意思。 夜渐渐深了,霞光收去,星光铺展,夜鸟归巢,晚风游荡于山道,五座山峰渐渐沉没于黑暗的苍穹之下,似五座沧海之上安静航行的巨舟,偶有山间明灭的深红的星火,似巨舟之上,海浪之间飘摇的晚灯。 一盏灯属于藏锐峰巅四圣堂,最里间的雅室之内,萧离风端着那小酒杯,看着远处半山那里的明亮篝火,明明离得太远什么都看不见,他却仿佛看见穿梭在酒桌中间的那个总是微微低着头,唇角笑意浅浅的纤秀身影。 篝火太远,喧闹太远,人太远,这藏锐峰巅,像一柄剑高高地矗向青天,太过锋锐,就失了人间沉厚气象。 就像共济盟一直以来的存在,是一把西川舞得霍霍生花,用来遮蔽朝廷双眼的剑,一旦这把剑树敌太多,引来觊觎,面临的也只怕是剑折刀断的下场。 有谁还能在危险来临时,还能紧紧握住那把剑呢? 至于他这个所谓神秘的大当家…… 萧离风唇角一抹淡淡苦笑。大当家是一帮之主,全体帮众的精神支柱,从古至今,就未有听说需要保持神秘,大部分帮众都不认识的。 保持神秘,归根结底,是为了消失和改变,都不惹人怀疑吧? 剑尖易折啊…… 初夏的山风依旧沁凉,入了心,便起了一层淡淡雾气,像这模糊不可见去路和来路的人生。 萧离风那杯酒端了很久,最终没有喝。 目光落在面前的几样精致小菜上,明明这菜上也没贴标签,他却精准地挑出了一盘本地山笋干辣子小炒肉。 他知道那一定是那个总喜欢微低着头,明明最羞涩最不像男儿偏偏还要女扮男装的姑娘做的。 因为之前的很多个薄雾濛濛的晨,他都在四圣堂最高的一棵树上,看见她挖笋的身影,草尖的露珠湿了她的衣角,她身后的竹筐里碧绿的笋尖齐齐整整地莹润着。 萧离风看了那盘菜良久,抽出筷子坐下来,他只吃那一盘菜,吃的很慢,仿佛要记住唇齿间那般属于春天的香气。 一盏灯摇晃在山路上,那是共济盟山门的位置,不知何时,哨岗里变得安静了很多,忽然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人提灯走出来,将那灯挂在了山门上,灯光是红色的,却并没映出这夜的喜庆,深红的灯光铺在浓绿的叶片上,看上去像染了一层不洁的血。 那人挂好灯笼,走开时,手指轻巧地在门边一拨,随即他便走开了。 过了一会儿,咔哒一声,紧闭的,隐藏了好几种机关的入口门户,开了一条缝。 ……还有一盏灯摇曳在灌县郊外太子临时别苑的大门边,那是前来迎接宜王燕绥的东宫臣子和宫人,提着灯在等候,见燕绥策马而来,东宫臣子和宫人们急忙恭谨地迎上去。 燕绥却没有下马,目光一扫,道:“传旨太监呢?让他来这门口宣旨便是。” 领头的太子舍人抹一把汗,心想这位主真是胆子大得无边无垠,便是太子接旨,也得大开中门迎天使,设上香案跪听,这位怎么说来着?叫传旨太监来门口,自己还不下马?他当这是隔壁邻居传话呢? 心内虽然腹诽,面上却不敢露出分毫不满,只得道规矩礼仪不可废,殿下还请下马,眼看燕绥眼风飞过来,并不凌厉,腿肚子却已经经不住打颤了。 正僵持着,里头忽然有人笑道:“老三你可别为难我家舍人,他胆子小。传旨太监在里头等你,父皇那旨意颇有些特异处,怎可在这门口随意传旨?你便下马随我进去一看便知。” 太子从里头黑暗里走出来,笑得爽朗,之前东宫洗马事件,好像在他心头已经完全没有了痕迹。 燕绥目光在他身上的紧身长袍上一扫,道:“太子殿下今日穿得倒利落。” 他不说精神,说利落,太子眉梢一抽,小心地看他一眼,随即挽住了他的马缰,笑道:“孤现在带着兵,刚和诸将议事回来,和那些丘八厮混,自然要扎束得利落一些。” 燕绥又看他一眼,总觉得太子今日和平常很有些不一样,气质谈吐忽然便明朗起来。 一个人的本性,并不是那么容易改变,若突然改变,那多半是有了一些事。 太子亲自拽他的马缰,他便也下了马,一路进府,眼看要到太子书房,忽然黑影一闪,伴随四面空气呼啸震荡,连带远处的月影都被一片浓重的黑遮蔽,那一片墨色猛然便撞到了近前,一道冷电无声无息从那墨色里穿出,直射太子心口! 燕绥一反手便将太子扔了出去! 下一瞬他的手掌如一片冷玉,精准地穿过那一片黑雾,毫无声息地印在了对方胸膛,伴随一声细微的骨骼碎裂之声,那片黑雾倏忽反弹老远,地上洒落一道深红的血线。 那黑雾弹落在院墙之上,一个踉跄,随即没入残月光影中不见。 这场刺杀来得突然,去得迅捷,在场的除了燕绥,几乎没人反应过来,直到太子重重落地,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叫,众人才大叫大喊着急忙抢上。 几乎立刻,整座庄园都沸腾起来,敲锣声,喊叫声,呼唤声,人群从四面八方涌来,伴随着乱糟糟的保护太子,保护宜王殿下之声,一部分人冲向太子,一部分人冲向那座刺客消失的墙。 那座墙不是院墙,只是里头隔开各院子的花墙,刺客在墙头消失,不代表刺客就离开了这座院子,因此人们还在搜捕。 太子本身有六率亲卫,还管着一部分的旗手卫,此刻亲卫首领和旗手卫的一位副统领都赶了来,一眼正看见太子倒在地上,宜王殿下站在离他很远的地方,袖手旁观,脸上的神情明明白白写着“怎么没顺手把他掼死!”的憾恨。 亲卫首领奔太子去了,旗手卫副统领上前对燕绥一礼,还没说话,燕绥的眼风已经掠过来了:“怎么?兴师问罪本王把你家太子扔坏了?” 旗手卫副统领一边想这话形容得怎么这么不得劲儿,一边急忙苦笑着答:“下官怎敢!只是……只是那刺客武艺高超,刚才虽然被发现行迹,但又刺伤了两人,我等武艺低微,想请殿下,想请殿下……” 中文站在燕绥身侧,阴恻恻道:“想请什么?想请殿下亲自出手追捕?你们好大的脸面!” 旗手卫首领低头,眼神却飘向太子,那边太子哎哟哎哟爬起身喊:“老三,老三,刚才那人武功好高,孤怎么瞧着,是冲着你来的,要么你去瞧瞧,这万一是对你不利,你把他揪出来也是保护……你自己啊!” 燕绥幽幽地瞧着他,眼神里满满的透彻和讥嘲。 瞧到太子的声音越来越小。 第两百九十一章 这回你可逃不掉 燕绥幽幽地瞧着他,瞧到他声音越来越小,才淡淡道:“如果是冲我来的,那么根本冲不到我面前。” 太子瞅着他道:“你的意思是,因为是冲着孤,所以你让他冲到了面前?” 燕绥看定他,好像没感觉到这句话里暗藏着的险恶,竟然冲他绽开一个微笑,“不,我的意思是,如果这里是我的院子,刺客冲我来,那么我的护卫,不会让他有机会冲到我面前来。” 中文脸上绽开骄傲的微笑,有意无意挺了挺胸。 这辈子终于在殿下口中听见了一句嘉许! 而一边的亲卫首领和旗手卫副统领脸色大变,顿时什么话也不敢再说,躬身垂头退后。 太子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们一眼,站起身还想说什么,燕绥望着看似喧闹一片的庭院,若有所思地道:“不过太子殿下的护卫倒也不是全无可取之处。” 那两人刚刚松口气,就听见那个鬼见愁又道:“比如虽然不能及时发现刺客,但是刺客出现之后,倒出现得非常及时,连锣鼓都有,就好像提前知道会有刺客准备好了一样。” 最后一句话令在场的几个人脸色都变了变,太子干笑道:多谢三弟夸奖,说来惭愧,孤自住进来,没少有些心怀叵测的人行刺骚扰,自然要准备充足一些。” 燕绥并不答他这句话,只道:“太子,我是来接旨的。” 他的眼光飘过来,太子什么话都说不出,只好示意他跟自己走,燕绥却又道:“接旨是我的事,殿下身份何等尊贵,又受了惊吓,怎么好意思让殿下亲自带路?” 太子的背僵了僵。 那两个将领又对视一眼。 当然要太子亲自带路,不然还有谁能勉强压着你呢? “孤不是要亲自带路……”太子叹息回头,“只是确实被那刺客武功惊着,在老三你身边,安心一些。” 燕绥望定他,太子眼光飘来飘去。 燕绥不再说话,跟着太子向前走,却对跟来的中文日语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带着人离开。 中文脸色很为难,轻声道:“殿下,在太子的地盘,您不能把人都赶走……” 燕绥脸也不转一下:“要你们何用?仪仗吗?” 习惯了主子毒舌的中文脸色不变:“便是仪仗,也能挡一挡的。” 此时众人已经走到了太子书房,传旨太监已经在香案前等候,那中年太监手中捧着一个盒子,尖声道:“宜王殿下,陛下有旨,需您亲自打开。” 日语一看那盒子,眉头就一皱。 他掌管宜王府上下所有机关之事,一眼就看出那盒子用了极其复杂的密锁,开起来很费工夫。 这是什么重要旨意,需要这样小心保护? 更重要的是,这样的盒子,不管如何精通机关,因为开解方法琐碎复杂,寻常人打不开,精通机关的殿下,也要花上一个时辰。 搞这么复杂的接旨过程,是为了什么? …… 时间回到飞流峰酒酣耳热的那一刻。 汉子们敬完酒之后,文臻又亲自给坛主以上各位高层敬酒,她下手有分寸,态度又和煦,道歉的话也很诚恳,高层们也就一笑而过,毕竟上天梯的规矩,就是一切事天梯了,下了天梯还是兄弟。 飞流峰半山推杯换盏,呼卢喝雉。 山门开的那条缝隙,忽然闪过一条黑影,黑影身形细长柔曼,背后的刀剑如身形一般细长,刀鞘已去,锋刃月下寒光一闪。 随即又一条黑影,又一条……无数黑衣人流水轻烟一般自缝隙掠过,背后刀剑的寒芒连绵如冰河,压下这一天淡泊的月色。 山门口明哨暗哨足有五处,没有一处被惊动。 那些黑衣人掠过岗哨,其中一人肩头一动手一翻,长剑嗤一声刺入岗哨内,隐约有刀锋人肉声响,却没有惨呼。 又一闪,剑锋抽出,血染半截,黑衣人也不擦,拎剑掠过,一路滴下浓稠的鲜红。 另一人掠过一片草丛时,反手拔刀,一刀劈下,咔嚓一声未绝,他身影已经飚过。 片刻后,草丛里骨碌碌滚出一颗头颅来。 …… 半山上,君莫晓脚踩着凳子,和那个先前在上天梯时候结下了深厚仇恨的打脸帝拼酒,那打脸帝已经喝多了,一边咕嘟嘟灌,一边斜着眼睛要来揽君莫晓胳膊:“我说顾大嫂,呃,今儿个,你可把我的棺材本都赢走了……呃,既然顾大哥是假的……顾大嫂自然也是假的……咱们也算……呃……也算孽缘了……要不要……凑一对啊……” 君莫晓一巴掌把他的脸按在了酒坛子里,砰一下重重一声。 “和你的酒坛子一对吧!” 这一下按得不轻,砰一下坛子碎了,那家伙哎哟一声,还没来得及骂,头一歪已经醉昏过去。 君莫晓抬手看着自己湿淋淋的手,眼珠对成了斗鸡眼,吃吃道:“哎,今儿个,这力气,怎么有点收不住……” …… 黑衣人影背后的刀光在山道上旋成了一道冰风,携着血气和杀戮。 满山阔叶在夜色中一片近黑的浓绿,再被黏腻的血染得斑驳,今夜月色朦胧,道路如铺银霜,渐渐霜色落满桃花,再被泥泞的靴子践踏。 一路上山明哨七,暗哨十一,巡逻哨六,都在这股冰风掠过时,被收割了性命。 有一处暗哨和一处巡逻哨没有倒下,暗哨那人在一处树上发现了不对劲,是因为那个没倒的巡逻哨按既定路线巡逻时,被一柄细剑砍下了头颅,头颅正滚到树下,死不瞑目的双眼瞪着他,树上的暗哨激灵灵打个寒战,把想要出口的惊呼掩住,死死咬牙看着那一群黑烟般的杀手从树下一阵风过,直到最后一人的背影转过山道,才小心翼翼爬下树,伸手入怀,准备放出示警烟花。 然后他便听见身后“咻”地一声短促如一声寒冷的叹息。 然后他回头,便看见身后的夜雾忽然出现一个黑洞,洞里飚出一根高速旋转的冷黑色的箭头,下一瞬那箭头就出现在他的后背,扎入心脏的声音依旧短促而冷。 噗一声血花四溅,也像那始终未来得及放出的烟花。 …… 易人离和厉笑,现在有点时间,就会黏在一起。 不过大多时候是厉笑一个人的时候,易人离黏过去。 今天也是这样,厉笑独自站在崖边发呆,易人离拎着两壶酒,踢踢踏踏走过来。 厉笑接过易人离递过来的酒,只喝了一口,便皱眉道:“这酒味太冲。院子里有三娘酿的酒,怎么不喝那个?” 众人为了避免露馅,在山上都称呼文臻三娘。 易人离笑道:“那酒酿得少,金贵,平日里那位还守着不许人喝。不过今晚他不在,我给你偷出来一壶,就知道你喝不下这山野粗酒。”说着将另一壶一看就比较精致的酒递给厉笑。 厉笑接过,给他先倒了一杯,道:“既然难得,便喝这个罢。” 易人离却摇摇头,喝自己那壶酒,道:“我和你不同。我倒是喝惯了这种味儿。”他咕咚咕咚灌了几口,“今儿个这酒虽然入口冲,但是回味有种极淡的甜味儿。” 厉笑一笑,本想也仔细尝尝那极淡的甜味儿,却见易人离忽然头一歪,倒在她怀中,瞬间鼾声大作。 厉笑一呆,再没想到他这么快就醉了,探头一看,那壶酒已经空了,摇头笑笑,嘀咕道:“喝这么急做甚,难道是想……” 她忽然停住,随即脸颊微微烧起来,一抹酡红晕在眼角,倒似也醉三分。 她低头,看了看易人离,轻轻推了推他。 易人离咕咚一声,似乎嫌弃睡得不舒服,在她大腿上转了个身,双手抱住她的一侧手臂。 厉笑脸更红了,将手抬起,她此时只要轻轻一推,易人离也便滚下去了。 但不知为何,她的手抬起了好半天,也没推下去,最后还缓缓放下来,指尖轻轻将易人离遮住眼的一缕乱发拨开。 沉睡的少年,睫毛色微微有点淡,却长,安眠的时候,便于灵动中生出静谧美好来,像那山间一抹飘荡的岚气,拂过花,花便开了。 厉笑低头看着他,只觉得心间的花也在悄然地萌发,一夜过三春,便要遭逢夏的浓艳。 她最终没有动,只将他死死抱住自己的手,轻轻叠好放在他自己胸口。 然后她低头看着下方山道,逶迤缠绵,隐约有光影起伏,也不知道是树的影,还是过路的风。 …… 黑影的队伍乘着风,过了半山,然后各自散开,分成五队,分别掠向五峰的索道入口。 那里也会有岗哨,那里的岗哨当然也睡着了。 等那阵黑色旋风掠过,岗哨里缓缓流出的鲜血,顺着灰青色的崖壁,无声无息地向下蔓延。 明年这山壁上的藤蔓野花,想必开得更葳蕤。 索道在轻微震动,篮筐一只接一只被放下,流水般向各峰滑去。 所有人都将背后背着的黑布放下来,遮住那些白色的篮筐,好让黑夜和黑布,将这已经发生和即将继续的杀戮再多掩盖一些。 …… 文臻端着一杯酒,敬遍了全场,看似每次都豪气万分,其实走完一圈一杯酒都没喝完。 她最后向屠绝走去。 这位大护法因为威重和个性的原因,敢去向他敬酒的人不多,他自己也显得有些离群索居,一个人站在小院旁的那道溪水旁,一边喝酒,一边对着溪水似乎在想心事。 文臻过去的脚步很轻,他却很快回头,看见文臻,微微一怔。 文臻发现他的眸子也有点迷乱之色,显然喝得并不少,便对他举了举杯,站在了他的身边。 屠绝喝干杯中酒,道:“三娘如何不赶紧去四圣堂?” “去四圣堂做甚?” “举告老夫。” “与我何干?” “哦?三娘不已经是共济盟当家了吗?” “屠先生还是共济盟至高护法呢,还不照样是唐家的人。” “现在护法应该是三娘了。三娘就不打算护共济盟一护?” “大护法打算对共济盟帮众不利吗?” “我为何要对他们不利?我只是唐家暗桩,孤身一人独悬西川,我能做的,要做的,只是在少主上山的时候暗中护持,以及平日里他需要的时候,提供他想知道的信息。我便是想对共济盟不利,这无数高手,数千帮众,我一人如何应付?” 文臻看定他,展颜一笑。 在得知屠绝身份时,她的第一个念头也是揭穿,毕竟共济盟呆了一阵子,多少有点归属感,遇见奸细想揭穿是下意识反应。 随即她反应过来,屠绝这样的奸细,作用只是个密探,对共济盟本身并无太大害处,相反,他更应好好表现,获得信任,才能获得更多的信息。 倒是自己,贸然揭穿他身份,要怎么解释其中因由? 但她心中还是有些不安,借敬酒之机再来看看这个人,如今听他言谈,倒也坦荡。 “这就是了。听来听去,想来想去,大护法虽然对我不利,但却没理由对共济盟不利,我又何必多心。” “老夫对你不利,那是职责所在,三娘又何必耿耿于怀。” 文臻一笑:“如果我要耿耿于怀呢?” 屠绝望着她,意味深长笑了笑:“那么三娘想要老夫什么样的赔偿?” 文臻举起牌子晃了晃:“看见这牌子,却对我下手。那么这个牌子在唐家真正的意义是什么?见者必杀?” 屠绝笑了笑:“自然不是。这个牌子确实属于唐家,还是唐家的嫡支牌。” 文臻一怔。 她是真没想到唐羡之把这么重要的牌给了她。 但是为什么…… 屠绝看定文臻,眼神里颇有些奇异,文臻被他那意味深长的眼光看得有点不适,却忍住了,迎着他的目光。 “……但这令牌,只在唐家最重要的小楼可以使用。使用这牌的人,只能是唐家人,只能姓唐。” 文臻:“……” 她知道唐家的小楼,大概相当于长川家的内院,是唐家大城层层护卫下的最核心之地。 能在那里通行的令牌,自然非常重要,唐羡之没有违背誓言。 但是问题是,只有小楼令牌,外头的一概没有,那就是坑人了。 毕竟传说中唐家小楼包裹在唐家最中心,重重障碍,从无外人能进去。 甚至怀璧其罪,真要拿出这不该在自己身上的小楼牌,死得更快。 好比今天,还在西川上天梯,不就差点被坑了吗? “如果不姓唐呢?杀了?” “如果不姓唐。那么只有两种结果,杀了,或者拿下。”屠绝对着文臻举了举酒杯,“当然,我杀不了你。想来少主也不会因此责怪我。” 文臻听他口气,已经猜出了自己身份,也并不奇怪,举杯笑笑,本准备也是意思一时沾沾唇,不想屠绝当先饮尽,对她一照杯底,眼光在她杯子里走遍全场都没变少的酒液一扫,那眼神饶是文臻皮厚也有点讪讪,终于比较诚心地举起杯子来。 忽然身后风响,寒气凛冽,伴随惊呼之声,文臻头也没回,手中酒杯猛地砸了出去,铿然一声金铁交击声响里,她错步转身,滴溜溜一转转到背后之人的背后,一个肘拳反手一捣,咚一声闷响,那人向前一个踉跄,栽进了溪水里。 人们惊呼着奔过来,有人喊道:“李辣子,你这是做什么!” 有人道:“他是给他老大报仇!他对孙坛主最忠了!我今天看见孙坛主被带走他脸色就不对!” 栽在溪水里的人抬起头来,一头一脸的血被溪水冲成一片粉红,眉眼依旧狰狞:“对!我就是替我老大报仇!这贱人阴谋诡计,害我老大!” 耿光等人冲过来,把这人从溪水里拖起来,要把这人押到刑堂去,那人愤恨地呸呸吐着嘴里的血水,偶然一抬头,正看见对面的屠绝在看着他。 那眼神十分古怪,似乎遗憾,似乎苦笑,似乎无奈,似乎叹息。 那人一怔,还没看懂,已经被推着走过了屠绝身侧。 等到文臻眼神转过来,屠绝的眼神已经一如往常,对文臻抬抬手,道一声酒力不胜,得提前休息,便告辞了。 文臻目送着他离去,发现他没有走最近的索道,反而从平台绕山路下山,大抵是去查看今夜巡哨。 她的目光转向索道,但是还没走过去,有点喝高了的凤翩翩已经跌跌撞撞过来,一把搂住了她的脖子,酒杯便往她嘴里凑,“来,狡猾的妹妹,陪姐姐喝杯酒……这回你可……逃不掉了……” …… ------题外话------ 七号啦,月票双倍最后一天!最后一天! 叫破瘦骨嶙峋的存稿君的老喉咙…… 第两百九十二章 急迫 一小队人最快通过索道,到了藏锐峰顶四圣堂,这些人身上的黑衣制式,和共济盟的秘密暗哨队黑木队一模一样。 那些人上山后,领先一人手一挥,其余人散开,领先那人匆匆上前,掠过围墙。 围墙上方树梢微微一动,领先那人手一翻,掌心里一枚古铜色令牌光泽黝黯。 树梢不再有动静,潜伏的黑木队护卫自然没有喝酒,但此刻他们看见的是属于四圣堂的放行令牌。 围墙黑暗处有人低声喝:“为何如此行色匆匆?山下有事?” 那潜进来的黑衣人也沉声道:“无事。只是有些关于扈三娘的要事,要和大当家立即禀报。” 墙头人再无动静,那黑衣人飘入院内,直奔四圣堂深处。 他在前头和真正的黑木队守卫对答的时候,其余的黑衣人趁黑木队守卫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前院,从后院的一些隐秘角落潜入。 那从前院进来的刺客,路途很是熟悉,直奔四圣堂最深处大当家的静室,只是离静室越近,他的脚步声越轻,如落叶如柳絮,掠过深棕色光滑的木质长廊。 一片黑暗的静室内,桌上的酒已经冷了,小菜几乎没动,除了那一盘笋干辣子小炒肉。 黑衣人似无数道流烟黑溪,从四面八方汇聚向静室。 静室内,帐幕后,盘膝坐在床上的萧离风,忽然睁开了双眼。 …… 凤翩翩最终没能把那杯酒灌进文臻的嘴里,因为她在即将成功的那一刻,身子忽然一软,整个人瘫了下去,把那杯酒送给了大地。 文臻扶着她一回头,就看见地面上已经瘫了一大片。 喧闹了半夜,大多数汉子都醉了,夏夜也不算冷,文臻让人搬了席子过来,众人横七竖八睡了一地,鼾声把夏虫的鸣叫都压了下来。 至于坛主以上的高层,自然大多不会不顾形象睡在这里,凤翩翩醉了,她是女子,文臻把她扛进了小院里。司马离比较随性,不肯回去,就睡在人堆里。其余坛主也都告辞。 文臻一时没有睡意,想着燕绥匆匆下山去太子处接旨,这事儿总有些蹊跷,也不知道太子会出什么幺蛾子,又想太子带着剿匪大军,虽然一开始的偷袭被自己和燕绥破坏,然后又遇上张洗马失踪一事乱了心神,但既然到了西川这许久,就不能拖太久,也不知道太子打算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发动……今夜山中倒是安静,黑漆漆的一片,真是夜黑风高偷盗夜…… 想到这里的时候,她脑中忽然一顿。 不对。 有哪里不对。 也说不出哪里不对,就是觉得有异,她抬头看了一下星光闪烁的夜空,再看看下方漆黑一片的山脉。 然后恍然。 太黑了! 共济盟盘踞五峰,哨卡严密,便是夜间,各处索道口都有灯,各处明哨也有灯,这个时候,应该看见索道口星星灯火,和游弋如明珠的灯笼。 但是现在都没有。 文臻凝足目力,去看离自己最近的落尘峰索道口。 她擅长微视,也有一些远视的能力,渐渐便看见了那处索道口,灭了的在风中摇晃的灯笼下,一个男子垂着头趴着。 看上去像偷懒打盹,很常见的情况。 文臻盯着他后颈不放,那一截脖颈,在视野中不断放大,放大,再放大。 然后她看见了脖颈一边侧面,隐隐露出一线深红。 文臻猛地睁大眼睛。 不及多看,她猛然转身。 要立即叫醒众人!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她刚一转身。 就看见天地一黑,有什么东西,当头罩下来。 …… 太子别院内,燕绥盯着那个盒子。 那盒子十分精巧,设计十分别致,太子很有信心地看着,他知道老三对机关之术十分感兴趣,见着这么奇特的盒子,一定会留下来破解一番的。 如此也就不亏他那一大笔掏给洋外人的银子。 燕绥终于动了,却不是下马,忽然将手一招,那盒子便脱离了太监的掌心,到了他手中。 太子瞠目结舌:“燕绥你干什么!” 燕绥飘身下马,托住盒子,道:“接旨啊。” 一边说一边象征性对着京城方向躬了躬,将盒子一手揣怀里,翻身上马便走。 太子一急,一把拉住了他的缰绳,皱眉道:“老三!你素来放诞无礼也罢了,圣旨怎可如此轻慢!” 燕绥奇道:“我哪里轻慢了?我这不是三跪九叩,迎来圣旨,并且欣欣然,陶陶然,不舍得就这么看完,要带回去供起来细细揣摩吗?” “那你也要让传旨太监当面宣完啊!不然岂不是他没完成差事,你忍心让无辜的人受累?” 传旨太监哭着给太子磕头:“殿下仁慈!” 燕绥皱眉看着他:“父皇的神圣旨意,给这些阉人尖声尖气读出来,要我看这才是亵渎。行了起来吧,我又不会和父皇说你没宣旨,太子如此仁慈,自然也不会说对不对?” 那太监不肯起身,可怜巴巴看着太子,太子看着燕绥,还没说话,燕绥唇一勾,缓缓附身靠近太子,低声道:“太子殿下,今天从我进门开始,你便想尽花招拖延我的时间,你这是在玩什么把戏呢?” 太子微微一颤,随即便掩了眼眸中的惊恐之色,勉强笑道:“老三,你在开什么玩笑。”抓着缰绳的手却松了。 燕绥也不理会,催动马腹,太子忽然又幽幽道:“老三,你就没问过,这旨意到底几份?” 燕绥回头看他。 太子在这样的眼光下激灵灵打个寒战,倒激起几份怒气,咬牙道:“还有一份是给文大人的!” 燕绥的眼光更冷,缓缓道:“那为何不宣她来听旨?” 太子望定他,冷笑道:“文大人不是忙于共济盟事务么?想来不方便听旨。” 燕绥对于他说出文臻在共济盟并无意外之色,淡淡道:“文臻潜伏共济盟,欲为朝廷出力,收服招安经年巨匪。任务重要,想来陛下也能谅解,给她的旨意,便由我代接吧。” 不等太子抗议,他又道:“太子殿下不必费心了,文臻潜伏共济盟一事,我早已密旨陛下说明。倒是太子殿下,拦截圣旨不让文臻接旨,用意何在?太子殿下还是赶紧上书给陛下请罪,免得等我去问陛下了,大家不好看。” 太子盯着他,万万没想到老三那么狂肆的人,在文臻的事情上居然一反常态这么小心,竟然将共济盟事务事先报备了,这样他想要攻讦文臻勾结巨匪的打算,就落空了。 攻讦不成,自己还有把柄抓在这两人手中,不趁难得的机会将他们解决,日后怕就是自己死无葬身之地! 他忽然一笑,道:“老三,说什么呢,这么剑拔弩张的?我何时拦截旨意了?我不就是知道文大人任务紧要,所以不欲打扰啊。” 燕绥懒得理他,马鞭一甩,鞭尖厉风呼啸,惊得那还跪在马前的太监急忙躲避,而太子就站在那太监身边,那一鞭看似冲着太监,但扫到他绝没有问题,他也知道,如果自己不让,无法无天的老三也绝对不介意把鞭子扫到他身上,只得飞快跳开。 太子急得大呼:“快请宜王留步!”众人顿时大呼小叫地涌上去,但是连太子都不敢拦的人,其余人哪里敢凑到燕绥面前找死?因此场面是热烈的,呼喊是恳切的,动作是迅捷的,但是却没一个人真正拦在燕绥路上的。 眼看燕绥就要出月洞门,忽然前方火光跃动,月洞门那头一阵娇呼,一大群莺莺燕燕,一边大喊起火了一边从月洞门里冲了出来。 那都是些内院女子,多是侍女之流,此时已经是半夜,这些女子自然都衣冠不整,月下袒露着雪白的肌肤,跌跌撞撞一边喊着刺客一边冲了出来,正拦在燕绥要出门的路上。 闻近纯也在其中,她是唯一一个衣着整齐的人,却也神情慌乱,一边慌着喊着挡着,一边不动声色把前头一个看见奔马要让开的侍女往前踹,正正踹到中文马下。 中文下意识停住。 太子大喜,不好直接指挥,便去看闻近纯。 闻近纯一直盯着太子眼神,此刻顿时心中一定,知道自己赌对了。 她自从上次卖假货事件之后,便因为犯下大错被太子禁足,等待着回京的惩罚,闻近纯自然不甘,她的荣华和尊贵,都依附于太子的宠爱,一旦无宠,回去便要被母亲弟弟磋磨死。 在这样惴惴不安中她想尽了办法,奈何太子又得新欢,后院都很少去,哪里还记得她。 直到今晚,院子中乱了,乱得有点奇怪,她趁乱出了院子,看了一会,便看出了问题,眼看太子拼命想留燕绥留不住,想了又想,决定冒险一试。 她在内院烧了一把火,又到下人房门口大喊,惊得那些侍女衣服都来不及穿便逃出,一大群人,正好堵在燕绥的去路上。 中文一停,燕绥已经到了,他看也没看那些挡路的**,只对中文瞅了一眼。 中文被这一眼看得一惊,再不犹豫,甩鞭前冲。 他抢在燕绥前面,是想着万一这些女人避不及真伤到了,那也是自己的错,太子不能以此来污蔑殿下。 中文骑术精湛,他有把握策骑越过的同时赶开挡路者。 他甩鞭大喝让开,那些女子受到惊吓,下意识往两边退避。 太子脸上一急,闻近纯眉头一皱,心一狠,猛然扑上。 她一边扑向中文和燕绥的马蹄,一边冲太子哀呼:“殿下,救救妾身!” 这般呼喊,一来是自己表功,二来是点明自己身份,她毕竟是有品级的良媛,燕绥不能这样策马从她头上跨过去。 三来,她手指缝里夹着一根毒针,毒性不大,但是会慢慢发作。 她打算刺在马腿上,这样宜王殿下就算闯出去了,过会儿马儿也会毒性发作倒毙,总之,拖得一刻是一刻。 她的算盘打得很好。 她冲向燕绥马下的速度也很快,并且这个对自己向来很狠心的女人,已经做好了受伤倒在燕绥马下,赖定燕绥,从而重新获宠的准备。 马上的燕绥神情冷漠,看着她扑来。 他的掌心已经扣住了一颗石子。 他有很多办法能解决眼前的情形,但是他决定用最狠的一种。 省得燕缜贼心不死,没完没了。 只要这个女人敢扑,这颗石子就会送她上西天,至于谁杀的? 自然是刺客。 以为受点伤就可以过他这一关?以为拿自己的命和身体便能钳制他? 这样的人,东堂还未出生! 敢坑他,就要做好付出最大代价的准备。 何况这女人一直对文臻居心不良,今日便顺带解决了罢! 中文最了解主子,也握紧了自己的刀。 真要杀了闻良媛,殿下只怕免不了还是要被耽搁一阵,后续还有麻烦。 但是殿下想杀,那就杀。 闻近纯往前扑,不知道为何忽然觉得浑身一冷,她不知道什么叫杀机,却在此刻感觉到莫大危险。 但扑得太快,已经来不及。 中文的刀和燕绥的眼神,都如雪之冷。 忽然哗啦一声响,一样东西自月洞门里射出,啪一下撞在闻近纯背上,一股烟雾腾开,一个声音喊道:“哎呀拿错毒药了!” 闻近纯给这东西一撞,撞得跌出三尺,滚到了一边的路上,四面烟雾腾腾,香气熏人,她不住咳嗽,听见这句大惊失色,赶紧捂住鼻子跑开,也再顾不得拦燕绥了。 不仅她,那群慌乱堵路的女子们,听见毒粉也迅速散开。 人影一闪,西番王女出现在门前,捡起刚才砸出来的那东西,十分心疼地道:“可惜了我一盒香粉!” 马蹄疾响,燕绥从她身边驰过,并没有说什么,只手指一弹,一张纸片落下。 西番王女接下,看见是一张银票,并没有露出被侮辱的怒色,看了银票金额一眼,笑容就更满意了。 眼看燕绥的背影已经出了月洞门,太子跺脚大喊:“你不看旨意你会后悔的,文大人在京犯下大错,是要锁拿进京的!” 马蹄声戛然而止。 燕绥策马未停,人却在马上回头,看定太子。 太子心中又惊又喜,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想想不对,又赶紧换成沉痛之色,道:“真的,文大人犯大事了,你打开圣旨就知道……” 他话还没说完。 燕绥一抖马缰,马身转过月洞门,破风之声响起,马蹄哒哒哒跑远了。 “……出大事了……”太子的后半句话堵在咽喉里,呛得猛咳起来,半晌,涨红了脸大骂:“去追!去骚扰!一定要把他和他的护卫,拦在回共济盟的路上!” 不过别院的人还没来得及上马去追,燕绥就在出了院子转弯的地方停了下来。一招手,便有哎哟两声,英文和德语跌了下来。 燕绥一见他们脸色就变了。 英语德语既然出现此地,自然是被文臻打发出来保护他的,侏儒队想必也跟着出来了,文臻现在身边几乎没有他的人了。 现在也不是问责的时候,燕绥招手示意中文上来控缰,自己开始开盒取旨意。 但是开这种精密且陌生的机关,需要极其稳定状态下才行,在马上颠簸,如何能开? 中文小心控缰,想让马跑得平稳一些,燕绥却在身后头也不抬地道:“快些!” “可是……” 语言护卫们虽然不是人人精通机关,但是耳濡目染,也知道这种精细机关不好好处理很容易伤人,尤其还是在颠簸的马上。 但是中文很快吞下了要说的话。 事关女主子,有什么好说的呢。 希望殿下能保住他的手指头! 第两百九十三章 变故 中文将马策得飞快,他到此时也明白了,共济盟一定出事了。 而且应该和太子殿下有关,看太子殿下穿着利落,可能昨夜大军已经向五峰山开拨,太子也即将亲临战场。 但太子没有亲临,而是先以旨意传来殿下,并不断拖时间,自然是要拖住殿下不能回援五峰山。 殿下回援五峰山也只能是为了文大人,那太子难道是要对文大人不利? 中文这么一想,便觉得汗毛倒竖,文大人在五峰山,太子要对她不利实在太容易了,大军可以趁乱杀人,顺手推给共济盟,如果文大人看不下去出手帮共济盟,那就成了和匪徒反贼沆瀣一气,就算文大人逃出去了,太子也可以栽赃她和匪徒勾结,泄露军情。 然后还可以构陷到殿下身上! 只要殿下不在五峰山,太子有太多文章可做! 只是中文也不明白,他们在五峰山,一直也提防着太子的大军,英文的手下和侏儒暗卫严密监视别院动向,监视着离别院不远的剿匪大军,明明在他们下山之前,都一切如常。 就算他们一下山,暂时断了对那边的监视,这么短的时间,大军都还没来得及开拨到山下,能做什么? 而且五峰山上下,防守严密,易守难攻,斥候直派出十里之外梭巡,别说攻下全山,就是想要进山门,都不是那么容易的。 中文这么一想,又觉得安心了些,只是看主子连坐下来开箱都不肯,冒险马上开箱的急迫,心又忍不住拎了起来。 他只能尽量快,再尽量稳定,在晚间的风里,向五峰山狂奔。 细微的拨动机簧声不断响起,同时响起的还有急速的马蹄声,被奔马带起的风声,以及更多的追来的马蹄声——太子派的人追来了。 燕绥的属下们自然会去拦截,只是对方并不是来追杀,这边就不能下杀手,英语德语等人十分恼怒,虽然不能下杀手,手下也绝不轻,不断有人落马倒地,惨叫大喊。 虽然后头乱成一团糟,但燕绥的手始终很稳定,神情始终很凝定,那个复杂的盒子擎在手中,经过一系列的点、拨、挑的动作,不断发出咔哒咔哒的细微声音,他不时地在呼叫声里凑近听一听,时不时还催一催中文。 “快些!” “不能再快了啊主子……啊这哪个兔崽子搬了块石头砸过来了!” 燕绥手下护卫纷纷拦截,奈何那石头太大,也不知道是被太子麾下哪位力士全力砸出,携带着千钧之力和千钧之重,风声骇人,众人的剑光掌力刀风,将那石头摧残得不住一块一块掉落,但是终究有一块不小的石头如流星直奔燕绥的马头。 中文猛地一转马头,却看见前面忽然出现了一个急坡。 “啊啊啊主子停手要收不住了啊——” 燕绥没有停手。 他正皱眉仔细地听,机簧在缓缓后退,此时已经到了关键时机,停手前功尽弃。 马身忽然猛然一震,随即向下一个巨大的倾斜,狂射而下。 没人能抗拒地心引力,燕绥手向后一撤,刹那又稳稳端住。 但只刹那之间,那盒子里一道黑光吐出,在燕绥手指上一掠而过。 一抹血线飚射在中文的后背上。落在他的青衣上色泽微深。 燕绥眉头一皱,毫不犹豫手往上一递,再次掠过中文的剑尖。 一小片指尖落地,这回流出的鲜血终于是鲜红的。 英语德语已经发觉殿下受伤,骇然奔上,燕绥流血的手往下一抄,抄起马身上配的长弓,手指一抹,一弓五箭,开弓上弦搭箭一气呵成,姿势轻妙,毫无人间烟火气。 下一瞬嗡地一声,五箭出! 几乎在射出的刹那,五箭成扇,平展阔大地呼啸奔掠,四面的空气被极速割裂,发出细微的震动之声,马蹄下的尘土微微腾起,再被这一刻的力场凝固,而垂下的马尾被掠过的厉风扬起,灰黄色的鬃毛一根根散在空中。 下一刻那些箭便到了追兵之前! 于众人眼底,只看见天空中忽然多了个洞,风也碎,云也散,一股仿若天地之力的浑然力量撞上身前,天空便忽然翻了个个儿,人们震惊想要呼喊,却发现自己被那沛然的力量逼住了呼吸,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砰砰之声连起,最前面几匹马上的追兵被那普通的箭带飞而起,又撞上后头的人,最后滚成了一串葫芦。 他们的胸口剧痛,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毕竟宜王殿下是皇族第一人,虽然以前没见过他用箭,但今日一见,便知都说林侯箭术天下第一也未必是实,给这样的箭射中,焉有幸理。 太子气喘吁吁地跑来,看见一地的人,大怒之下又是一喜——追逐的人多半是太子六率护卫和旗手卫的高手,都有军官编制,这么多人在并未对宜王不利的情形下被宜王杀害,燕绥也要迟不了兜着走。 这本就是他的目的,燕绥不领旨而走,他有权派人去追,一方面要阻碍燕绥多一刻是一刻,另一方面万一燕绥暴怒出手杀人,正可以好好做一篇文章。 他正准备命人收敛尸体,然后好好考虑一篇檄文弹劾,却见那些人已经捂着胸口灰头土脸地爬了起来。 此时太子才失望地发现,那些凶猛无伦的箭,竟然在射出的过程中,箭头便已经碎去,击中众人的只是箭杆,只让人断了几根肋骨。 仓促之中出箭,也不知道燕绥是怎么算好并精准令箭尖在抵达目标之前正好碎裂的。 而直到后来人们才知道,那天直接中箭杆的几人,连断裂的肋骨根数都一模一样,每人五根。 高坡而下,便是急途。 燕绥在风中疾驰,手中盒子平稳不动,手上伤口来不及包扎,血线长长地逶迤一路。 忽然“咔哒”一声,盒盖弹开,里头果然是两份旨意。燕绥拿起一份匆匆看了一下是自己的,便扔了下来,拿起了另一份。 片刻后他冷笑一声。 中文忍不住询问,毕竟他也很担心太子所说的大事是怎么回事。 燕绥又冷笑一声。 “红薯玉米没有种植成功。” 中文神情惊骇,他是知道文臻当初在献上红薯提议种玉米的时候,下过军令状的。 “宫内暖房试种红薯玉米,由蒋玄亲自负责。红薯不知何故,很多秧子没有结果,便是结果的,也十分瘦小,根据产量推算,亩产两千斤绝无可能。而玉米则根本没有发芽。据说问过有经验的老农,说东堂土壤根本不适合种植玉米。” 中文皱眉道:“宫内暖房种植……宫内妥当吗……” 燕绥没有说话。 当初文臻提议宫内暖房种植,他没有反对,但是皇宫这种地方,没人比清楚其间的阴暗,那里每一片琉璃瓦下都藏着阴私苟狗,阳光从来照不进朱廊翠庭。 但是想要尽快看见产量只能种那里,好在暖房在外廷,相对独立,燕绥有派暗卫暗中照拂,只是终究他和文臻长期不在天京,还是着了小人的道。 “那陛下的旨意,是传文大人回京解释?” 燕绥没说话,传文臻回京是必然的,更重要的是,这一下打乱了他要给文臻谋外放大员差事的计划。 旨意传来,按说就该立即回京,避免耽搁太久朝中攻讦更烈。 却在此时共济盟出事…… 他沉默着,接过中文递来的布条,裹住了不断流血的手指。 夜色里他眸子冷光如雪。 “不管怎样,先回山!” …… 一片黑色当头罩下。 文臻身前是杀手,身后是绝崖,无处退避。 她忽然向后翻身,翻下悬崖! 那片黑色擦身而过,出手的人怔了一瞬,下意识倾身向前查看。 一抹冷光自崖下激射,像灿亮烟花一朵,穿透那片黑色之后,扎入对方肩膀。 文臻再次从崖下鬼魅般翻身而起,一拳将另一个大惊欲逃的家伙打倒。 她站直之后,脚跟一顿,靴子后跟里刚才弹出的钩子自动缩回。 她身后,是一道和崖壁同色的铁横栏。 这是英语闲来无事和属下布的一个小机关,就在崖边钉了一个横栏,靴子里的钩子能勾住横栏倒吊在崖边。 英语用来和人开玩笑,文臻用来杀人。 她站定后,手一抄将那想要困住她的黑网抓住一撒,捆住了那两个人,低声喝道:“哪里来的,来做什么,有多少人?” 她警惕地盯着对方的嘴,以防出现死士自戕的情况,但是对方似乎并没有这么勇敢,当先一人颤声道:“我们……我们不是要对你不利……” 文蛋蛋已经飞速在网上滚了一圈,摇摇头示意没有毒也没有什么附加伤害。 文臻再一看那两人,穿的虽然是夜行黑衣,但看着竟然有点眼熟,好像之前在山里见过。 这让她有点懵,随即脑中电光一闪,她想起来了。 “屠绝的人?” 对方连连点头,居然还十分恳切地道:“三娘,我们是为你好,和我们走吧……” 文臻冷笑截断了他的话。 “屠绝和人勾结,要灭了共济盟,派你们来掳走我,是不是?” 那两人眼神惊异,没想到文臻这么快猜出来。 文臻心中着实后悔。 发现屠绝是唐家的细作,就该直接告诉那几位当家的。不该被自己的判断和他的言语所迷惑,认为屠绝已经在共济盟呆了这么久,不应该对共济盟不利。 之前是不会对共济盟不利,但自从唐羡之来过,以及她和燕绥的存在,事情就出现了变数。 共济盟山头上数千人,现在想必已经被拔去所有明哨暗桩,这必然是在开宴之后发生的,短时间内想要做到这一点,对方人数不会少。 易铭在现今情形下没道理这样对共济盟下手,那么整个西川境内,目前有实力这么做的,只有……太子的剿匪大军! 而明显,这里头还有唐家的指使,否则屠绝不会突然发动。 唐羡之和太子勾结! 他为什么要动共济盟?易铭不是他的盟友吗? 不,虽然是盟友,但是共济盟隐然已有异心,对唐易两家的大事,已经未必是助力。 另一方面,唐羡之是要抢走她和燕绥的功劳,将剿灭收服共济盟的大功送给太子。太子名声好人庸常,但毕竟是皇朝正统,向来得群臣支持,只是缺乏功劳服众,唐家送上功劳,帮太子巩固地位权势,目的还是为了打压燕绥。 如果太子在剿灭共济盟的过程中,几乎不费一兵一卒,便全歼共济盟,拔掉朝廷头痛多时的毒瘤,必然会获得朝中上下赞誉称颂,其功可比燕绥平定长川。 甚至太子还可以在剿灭共济盟的过程中,构陷她和燕绥…… 这些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下一瞬文臻笑起来,道:“哎呀,原来是友非敌呢。” 那两人连连点头,文臻忽然皱眉:“但是只救我一人如何能行?我还有那许多好友,抛下她们走了岂不是太不义气?” 对方为难道:“首领只让我们带走您一人……” “要么你们告诉我,哪里比较安全可以躲避,或者有什么暗号可以避免被清理,我告诉我的朋友,让她们避一避?”文臻看着两人神色,决然道,“我不忍丢下朋友苟且偷生,她们有危险,我不会和你们走。” 那两人对望一眼,其中一人道:“躲起来是不可能的。会先清理一遍,然后大军进入,最后放火烧山,又有我们的人指引,躲哪里都会被搜出来,至于暗号……” 文臻拍出两张大额银票,道:“咱们江湖中人,义气为先,两位兄弟帮个忙,日后还有谢意。” 那两人眼睛一亮,一人道:“我们身份低微,也不知道什么暗号,只是大护法嘱咐我们,遇上那边的人,以一指指天,对方就明白了。” 文臻大喜,递过银票,另一人急忙也道:“不过可别让你的朋友一起走,因为知道这个手势的人也就咱们大护法和他的亲信们,整座山也不超过十来人,若是太多人一起走遇上大军一起指天,那还是会被看破的。” 文臻赞道:“你说的有道理。”也把银票递过去,那两人低头看银票,紧紧攥住,却听文臻声音一冷。 “只是做人不怎么懂道理。也不想想,我的银票,你配拿?” 那两人霍然抬头,文臻一脚一个踢晕。转回头怒道:“文蛋蛋!” 文蛋蛋委委屈屈滚了出来。 “为什么没发现酒有问题!”文臻奔向石台,迅速查看众人,果然根本喊不醒。 文蛋蛋委屈——建国后不许成精,不会说话怪我咯。 再说迷药又不是毒药。 文臻猜测,之所以不是毒药,一来这样需要的毒药份量太多,容易被看出来,且毒药珍贵,也没那么多;二来是怕被她发现,毕竟她是个用毒高手。 采云采桑奔了出来,两个侍女不会喝酒,又要照应酒席,倒逃了一劫。文臻命她们打水,试图浇醒众人,但是竟然没用。 文臻并不犹豫:“每人胁下软肉处割一条破口!” 那一处是人体受到伤害会剧烈疼痛,但不会造成任何不良影响的地方,也不会妨碍行动,时间紧急,文臻没有机会去研究怎么解了这迷药,只能先把人都刺激醒。 采云采桑从未做过这些事,采云还有些犹豫,采桑已经毫不犹豫拔出小刀,先刺了君莫晓,刺得她嗷地一声醒来,还没起身就先捂住了头,呻吟道:“好晕……” 脚步声响,厉笑从下头奔了上来,背着易人离,还没说话,看见场中情况,顿时呆了一呆。 文臻一见她大喜,三言两语说了情况,厉笑反应过来,拨开采桑的刀,二话不说掐着易人离的腰后软肉一拧,易人离也嗷地一声醒了过来。 厉笑看文臻神色古怪,讪讪解释道:“他就那处儿特别怕人触碰……” 要不是现在情况紧急,文臻险些就要笑出声来。 她嘴上交代,手下不停,手下控制力道,保证只刺破表皮,那几人被弄醒后,也加入了救人的队伍,凤翩翩和司马离最先被弄醒,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凤翩翩一声尖叫,就要扑下山,被文臻拦住。 “现在下山已经来不及救人了!” “那我们上山,赶在对方对山上兄弟清理之前,把山上的兄弟救下来!” “上山也来不及了,在我发现变故之前,对方已经上了山,现在便是去了,也不过是迎头撞上对方!” “那我们点起烟花通知山上兄弟!” “你是要暴露你们自己所在吗!”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扈三娘,你是要我眼睁睁看着兄弟们死吗!” 第两百九十四章 虽千万人吾往矣 凤翩翩在拼命晃头,迷药的昏沉感未去,她忽然睁大眼睛,喃喃道,“大当家……大当家还在上头!” 她拔出刀,跌跌撞撞往索道口冲,被文臻再次拉住,这回凤翩翩没说话,猛地一甩手,却没能把文臻的手甩掉。 她回手就是一刀,然后被君莫晓的刀架住,金铁交击声里君莫晓大骂:“她冒着风险救你们,你还恩将仇报,你良心被狗吃了!” 文臻没理会两人的吵架,她把那两个屠绝手下踢醒,然后一手将其中一人掀进了悬崖下。 这一下来的突然,那刚刚醒来的另一人脸色发白。 文臻顺手又塞了一颗丸子到他嘴里,毒丸子原本没什么味道,她特意在烂泥地上滚过,味道一言难尽,所以那人丸子一进嘴,脸色便大变,呸呸地想吐。 “不许吐,吐了我就把你掀下去。” 那人看样子快要哭了。 “这是毒丸子,肠穿肚烂那种。”文臻面无表情地道,“吃下这丸子,背着人,去找屠绝。屠绝应该下山了是吧。” 她招手示意闻近檀过来,又拉走了快和凤翩翩打起来的君莫晓。 “小君,让这人背着小檀,你们跟他下山。快要到出口的时候,你带着小檀溜出去,迅速去灌县找殿下。” 君莫晓和闻近檀异口同声:“不!” “不行也得行。不要告诉殿下共济盟出事了,不要让殿下靠近五峰山,想办法带他去澹河,就说我已经在澹河等他。”文臻拍拍闻近檀的肩,“如何取信他,这事交给你。” “要去你自己去。”闻近檀抓下她的手。 文臻却又把采云采桑喊过来,交给君莫晓:“再带两个估计也没大问题,三个不会武功的女人的安全,就交给你了。” 不等这群女人喊出一条声儿的“不”,她已经道:“我不能走。今天来攻的是太子和唐家的人,我要走了,共济盟一毁,太子和唐家可以捏造出无数证据来诬陷我和燕绥与共济盟勾结不轨,那么逃得了今日,也逃不了明日。” 不等君莫晓犹豫,她一掌拍开她:“留在这你们只会让我分心!是朋友就赶紧走!” 君莫晓还没说话,闻近檀已经决然道:“好,不拖累你,我们走!” 闻近檀向来不言不语却有威信,她做了决定,就连君莫晓也没抗拒,文臻把残破的黑网拿来,罩在闻近檀身上,让那个剩下的倒霉蛋背着,交代君莫晓看好她,又悄声对两个丫鬟道:“如果情况不对,你们就先离开君姑娘,遇见有人追杀,便说你们是我的贴身侍女,你们知道我和殿下在这半山小院有秘密……无论如何,保下性命再说。” 采云采桑点头,文臻目视几人身影顺山道而下,吐出一口长气。 把几个不会武功的女子先弄走,她就轻松许多。 君莫晓走得很快,因此也就没察觉,自己发鬓上多了一颗彩色琉璃珠儿。 之所以选择君莫晓带闻近檀等人先走,就是因为文蛋蛋一向在女子身边才功用强大。 屠绝掳她想必是唐羡之交代的任务,那么和进山的刺客和大军一定有协议,这一行人会得到放行,只要安全到了山下,就有机会最快逃出去。 采云采桑虽然不会武功,但是是她的贴身侍女,如果太子想要构陷她,自然要留下人证,所以文臻交代那一句,那么即使被抓住,暂时也不会有生命危险。 文臻没有多看那边,回身的时候发现所有被迷倒的人都已经救醒,都用感激又复杂的眼光看着她,似乎在等她号令,文臻怔了怔,一指索道口道:“诸位,我建议你们现在不要上藏锐峰。也不要回到自己的堂口。知道有隐秘处可以躲的,就躲起来;善于攀爬的,就顺崖爬下去。不管用什么方式,保住命最重要。在山数月,多承照拂,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她说完一拱手,转身便向小院走,攻击本该早就来了,能耽搁到现在想必燕绥的属下在上飞流峰的道上设置了障碍,但很快也就该到了,她今天上天梯,身上的各种装备消耗得差不多了,她得赶紧补充。 走没两步,心有所感,她一回头,就看见众人震惊失望的目光。 文臻心中颇为好笑,这些人是乍逢大难,便把自己当做主心骨了?但共济盟终究是匪窝,在这个太子拼命要抓她把柄的时节,她能救醒众人指点方法就已经够意思了,真要混在一起,可得把太子乐死。 所以她并没有什么触动地摆摆手便继续走,身后安静一片,好半晌,才有人迸出一声:“扈三娘!你现在才是至高护法!” 文臻站定,回转身,眼眸弯弯:“那我现在便请辞啦。” 身后又有人爆出一声:“大难临头临阵脱逃吗!” 文臻没有回头,她不需要和谁解释。 “别在这质问我啦,有这时间赶紧逃吧!” 话音刚落,她忽然看见蹲在墙头正面对自己的八哥,小眼珠子里亮光一闪。 文臻心中一跳,来不及多想,猛地向前一趴,厉喝:“趴下!” 声音的尾调还在空中盘旋,身后的黑暗里已经传来撕裂之声,那声音携着夜的寒风和血腥未散的杀气,如风如雷,破空而至! 几乎立刻,连续数声惨呼,伴随着人体接连倒地的声音,从远至近,刹那便追到了文臻身后! 文臻大惊! 听这声音,这得是天京及边境诸重城城墙之上,专用于守城的巨弩,才有这般的威势! 但是这种巨弩十分沉重,构造复杂,只适合在平地安装使用,要两到三个人配合才能发射,向来不出京,更不会为了剿灭区区山匪便动用,更不要说要把这东西推上山该有多艰难。 她原以为目前只是刺客清山,没想到第二批已经到了,还带来这样的杀器! 文臻的心沉了下去。 不,她把太子想得太仁慈了。 这不是要构陷,要抓她把柄,这是要杀了她! 太子不怕激怒燕绥? 哦不,他不怕的,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带兵,还有唐家相助,军队给了他莫大的勇气,张洗马的失踪给了他巨大的压力,虽然张洗马早就应该到了天京,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并没有露面,也没有对太子提出控告,但文臻觉得,这想必是燕绥的安排,想要留在合适的时机出手,或者让张洗马这团阴云盘踞在太子头顶,牵制着他,让他不敢乱来。 但是谁也没想到,唐羡之的手竟然那样长,也伸进了共济盟,给了太子胆量。 太子一定觉得,不趁这时候出手,自己就再没有机会了。 杀了她,太子一定还有后手对付燕绥…… 心中念头电光般闪过,她听着那风声穿透数人后依旧去势不减,完全就是冲自己来的,眨眼便到了她头顶,贴着她背脊穿过,咻地一声尖啸,她只觉得头发一松,被风声生生散开! 满头黑发飘在风中,夺地一声,那巨箭入小院院墙,激起一阵灰黄烟尘,片刻后,院墙上渐渐出现了一条缝隙,随即第二条,第三条……疏影横斜,密如蛛网,正将她当初画上的门户割裂。 文臻手按在地上,仓促回身,便看见满地鲜血,残肢断臂,几具尸首,零落在那箭飞过的轨迹上。 在场的多半是共济盟头目,虽然被这惨像震惊,但很快就反应过来,凤翩翩啊地一声大叫,眼睛瞬间便红了,反手拔出双刀,便要往黑暗里冲。 文臻却又在大叫:“趴下!” “夺夺夺夺。”方才的弩箭只是前奏,只是窒息般地一停,更多的弩箭破空而至,收割人命,杀气腾空,誓要将此刻的半山小院变成修罗场。 如果不是先前已经冲出去的司马离,听见文臻大喝及时拉了凤翩翩一把,这位共济盟的女当家就要成为箭下之鬼,她被司马离狠狠按在地上,听着头顶如暴雨如狂风的弩箭飞过,看见兄弟们被那巨箭撞上,串起,飞出,在空中爆裂血肉,化为一滩血雨。 凤翩翩的脸贴在冰冷的地上,肌肤碾磨着粗糙的沙石却不知道痛,不知何时已经热泪盈眶:“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为什么!” 看来粗莽的司马离此刻却十分冷静,眯眼看着黑暗深处,道:“那些射弩箭的人,藏在前面那片山崖背后,我看见他们的靴子上有红色边。” 凤翩翩浑身一颤:“易家!易铭是要兔死狗烹吗!” 司马离却摇了摇头,看向那方向,沉声道:“这是守城巨弩,箭多且重且猛,咱们被困死在这半山平台上无处躲避,再来个几遭,兄弟们便都没了性命……翩翩,帮我。” 凤翩翩抬头看他,司马离冲她点点头,凤翩翩的眼泪,哗一下落下来。 文臻并不知道那个角落的对话,她如果知道也要对凤翩翩摇个头,顺便还要对司马离摇头,打散他此刻那危险的想法,但她此刻被连绵如狂雨的箭压制得抬不起头,那些箭真正的打击目标就是她,因此落点都在她身侧身前。 易人离厉笑,耿光等人,都在她身边不远,但是文臻已经严令诸人,不能轻举妄动。 她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死死盯着那院墙,墙体被巨箭不停地打击蹂躏,裂缝越来越多。 文臻一抬手,袖中射出一根系绳的钩子,啪地一声勾在院墙上。 她盯着钩子,在心里默默计算,一、二、三……倒! 猛力一拉! 轰然一声,院墙倒塌,烟尘漫天。 趁着这一刻尘土遮蔽所有人视线,文臻身子一弹,冲入院中。 与此同时她也在大喊:“冲进去!” “咻。”呼啸声至,还未靠近就能感觉到热力迫人,对方竟然还有火箭! 这一箭角度刁钻,但文臻身形更为刁钻地扭了扭便避开了,随即左踏一步,“咻”又一声,第二支火箭从她刚才呆着的地方掠过,扎在窗上燃着了窗纸。 文臻头也不转,身形流水一般,退后一小步,“咻”一声,又一支火箭从她刚才站立的地方掠过,射断了院中的花树。 文臻连避,那箭鬼一样追着,却总是慢那么一步。文臻的身形看起来也不是十分快,只是分外溜滑,只用极小的力气,在极小的范围内腾挪,偏偏动作给人十分精准的感觉,那位神箭手便是根据她的速度算出了提前量,射出的火箭依旧也只能次次擦身而过,那些火箭追在她身侧尖啸游移,在空中拖出一道一道深红的弧线,看上去像是为她舞姿般颇有韵律的步伐增色一般。 在这样的逃亡里,时不时有沉重的人体被巨箭穿透又带飞,一路洒着血和内脏,擦过她的身侧,重重撞在地上,墙上,门口,地面上血流如巨蛇四面游移,在灼灼火光里色泽妖红。 宛如地狱。 一连十几步,火光在院子檐角,花树,小菜地,窗台处处燃烧,直到“砰”一声,文臻撞开门,闪身进了自己房间。 她拖出自己装各种毒药暗器的箱子,一边浑身上下武装,一边砰一声推开窗子,往窗下的山谷里抛下了一条绳子。 做完这一切,她冲到门前,对外面大喊:“都过来!” 但是这话说起来容易,想要在射得人头都抬不起来的箭雨中前行,那箭还不是普通的可以拨开的箭枝,是巨弩的巨箭,盾牌都能戳穿的那种,一切动作都变得无比困难。 更何况众人还都中了迷药,虽然不至于死,但是乏力虚弱难免,应对闪避便显得迟钝,一轮箭下来,共济盟死伤惨重。 文臻冲到院中,一边接应狼狈冲来的耿光等人,一边抛了一个小袋子给凤翩翩。 “想办法把这个射出去!” 凤翩翩一抄接住,就这么一探手的动作,险些中箭,她绝望地大叫:“不行!这么密的箭,根本来不及拉弓射箭!” 司马离回头看一眼遍地血肉狼藉,忽然狠狠吸一口气,暴风一般冲了出去。 凤翩翩和他多年默契,立即抡臂向箭来处甩出一把飞刀。 刀和箭相撞,激出一溜火花,将一些巨箭稍稍拨离了方向,司马离的身躯沉重又轻盈,脚步踩在山道上,咚,咚,咚,整个山道都似乎在颤抖。 文臻在他身后大喊:“射出之后一定要躲!”也不知道他听见没有。 司马离不再遮掩身形,只求以最快的速度冲到敌人处,凤翩翩的刀在他身后为他护法,向漫天箭雨而行。 而其时天光黝黯,青山沉默,唯有火箭如流星飒沓,在苍穹中划过道道鲜红裂痕。 再漫天坠落如星雨。 星雨箭雨之下,只有一个人背影宽厚,向死处行。 三五步下,司马离的身影已经冲到那片遮掩巨弩的石壁处不远,便是有凤翩翩掠阵,他的肩上也中了两箭,司马离却看也没看。 此时对方也已经发觉他竟然逆行而来,轧轧机簧声响,那些森冷的箭尖都转向了他。 司马离半空中吐气开声,脚底一蹬飞身而起,一越三丈,直扑那一排巨弩后面的人。 那些一直冷静收割人命的箭手们,没想到他会冲着自己来,一阵慌乱,急忙拔出武器。 司马离却是虚晃一招,一拳狠狠捶下,轰然一声,一台弩机的机簧崩裂,已经上弦的巨箭四处乱射,有箭手躲避不及被瞬间撕裂。 司马离的拳头上虽然戴着手套,这一拳之后手骨也变了形,他却看也不看,一脚踹出,这台已经报废的巨弩向一边歪倒,撞翻了第二台弩机,又是一阵乱射,箭手纷纷走避。 接连两台弩机被毁,箭雨顿时一缓,凤翩翩拉弓射箭,将文臻给的那包东西射向弩机阵。 司马离在她射箭之时一个翻滚躲开,砰一声闷响,那包东西在箭手们头顶破裂,淡黄色的粉末簌簌而下。 箭手们大惊,纷纷躲避,司马离捂住鼻子,趁这机会又掀翻了一台弩机。 小院门口,得了喘息的人们纷纷冲过来,再通过挂在后窗的绳子往悬崖下走。 而巨弩旁边的便是发射火箭的箭手,看见司马离破坏巨弩,自然要向他招呼。 第一道火箭刚刚呼啸而来,接触到那浮在空中的黄色粉末,便猛然爆炸! 血肉四溅,断肢乱飞,刚才小院前那一幕,现在轮到了这些箭手感受。 都以为是毒药,其实是火药,文臻看见了那火箭,就已经想好了这下一步。 好在司马离还是听见了她的嘱咐,在火箭射来的时候便冲到了安全距离,那里也有一台弩机。 司马离这回却没击打弩机,而是吐气开声,生生将那沉重的弩机抱起,向外挪移。 文臻顿时明白了他的意图。 这半山平台在向下的山路两边,各有石壁,现在成了敌人掩藏身形射箭的场所,也因为石壁的遮蔽,导致那一段路十分狭窄,一台弩机就能堵住。 司马离是要拿这弩机堵住路,然后一夫当关! 他也确实天生神力,竟真的趁箭手们躲避火药的机会,将弩机挪到了山道上,堵住了那一截山道,然后自己坐在了弩机后面。 这是个好办法,不仅堵住了对方的路,他的身体藏在弩机后,也不容易被射伤。 文臻刚刚喘一口气,猛然一抬眼,顿时心一跳。 司马离上方的崖壁上有人! 那人站在崖壁一个小小凸起上,手中黑漆弓和他的黑衣一般毫无光芒,弦已满,箭在弦,如果不是文臻眼力非凡,根本不可能看见。 她大喊:“小心——” 可惜火药还在爆炸,完全盖过了她的声音。 远处崖壁上有什么闪了闪。 下一瞬司马离往前一扑,背后一截黑色的尾羽。 鲜血涔涔顺着弩机而下。 凤翩翩大喊一声往前扑,文臻却在发现那山壁箭手的那一刻便已经扑出,生生将她拉了回来。 而司马离也背对着她们,举起了手,示意不要过来。 文臻把凤翩翩死命往院子里拖,凤翩翩身子已经软了,望定司马离背影,热泪滚滚而下。 文臻心中也颇怆然,这位二当家她并不熟悉,对战时可以看出是个沉厚宽广的人物,然而也许正因为是君子,急公好义,不惜己身,反倒更易被摧折。 山道前,司马离咳嗽着,上弦,上箭,放箭。 他躲在弩机的机身之后,上方的冷箭再也射不着他。 那些黑色的电,换了个方向,割裂着空气和那些箭手的性命,将先前那一幕杀戮,偿还到始作俑者身上。 风声,箭声,呐喊声,交织成杀戮之章。 第两百九十五章 反击 不断有人影冲上,倒下,血线在空中飞掠如火。 司马离咳嗽越来越弱,血越流越急,站在弩机前的背影越来越弯,最后整个人都伏在了弩机上,靠手臂和半个身体的力量,压着机簧击发。 但不论他如何衰弱,濒临死亡,始终都未曾倒下。 始终在上弦,上箭,放箭,哪怕越来越慢,但没有一个人,能越过那架巨弩,冲上半山平台。 共济盟剩余的汉子们,在这段他用性命拖来的时间内,都进入了小院,从后窗攀绳而下,凤翩翩试图挣扎,被文臻一肘击昏,拖了进去。 她最后踏进院墙已毁的院子时,回看一眼。 正看见司马离将最后的几根箭,想要艰难地一起装进弩机,但是那种弩机虽然可以多箭击发,却需要高手巨力才能做到,司马离平时自然没问题,此刻却已经是强弩之末,手抖出颤影,背上的血如溪流般顺着弩机铁黑色的机身,汩汩流入身下同样黧黑的土地里。 文臻只看了一眼他弩机箭头对着的位置,就知道他想要做什么。 而此时对方也看出了他想射坏斜对面最后一台弩机,自然也下了决心。无数人从黑暗的掩体背后涌出来,不顾一切攀爬上司马离面前的那架弩机,要将他斩于刀下。 而司马离用尽全力也无法把剩余的弩箭一起发射,不由发出一声绝望的怒吼。 文臻忽然一把抓过在廊下瑟瑟发抖的八哥,将一个小袋子栓在它爪子上,指指司马离,又示意它:“轻轻飞,不能晃荡。” 八哥不情不愿地翻白眼,刚想骂,文蛋蛋骨碌碌在它头上滚了一圈。 八哥立即咽回对文臻所有女性长辈的问候,振翅飞起,稳稳地飞到了司马离背后,脚爪探出,敲了敲他的背。 那个小袋子落在司马离的手里,他看一眼,眼睛便亮了起来。 但他并没有放弃装弩箭的动作,相反,他无视那些即将爬过自己弩机的人,做出了即将击发的姿势。 弩机是军方重器,造价高昂,全东堂也不过三十台,一半以上在天京,弩机的机手以及直属长官对弩机具有全权责任,一旦出现非战损弩机损坏,要承担相当重的责任。 司马离看来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想要拖时间,想要报复,就要把打击目标集中到弩机上,如果今晚所有的弩机都被毁,这一支军队回去也讨不了好。 “嗤。”一人越过了他的弩机,一刀砍在他肩膀上。 司马离没动。 又一人翻过,长刀横削,司马离不能离开,只能勉强一躲,咔嚓一声,半只胳膊离开他的身体,翻滚着落在地上。 司马离还是没有动。 用仅剩的手臂,依旧在缓缓拉着弩机的扳机。 更多的人翻了过来。 一刀,又一刀,无数刀。 乱刀飞舞,血流成河,月夜下的苍白半山,半山盘旋的黑色弯道,铁青色的山壁,未散的灰雾,森冷的杀器,如杀人蚁一般密密麻麻的人群,鲜红的花与血。 这一幅既凄且艳的画面。 这是文臻在最后准备离开前,看见的画面。 她还看见人群中,那血肉横飞已经没了人样的司马离,最后缓缓伸出半截残臂,对她比了个手势。 他缺了手,也缺了手指,那个手势已经看不出意义。 但文臻已经看懂了。 随即,“轰”地一声。 一声爆响,声撼天地。 是比先前那些粉末爆炸更加凶猛的动静,整座五峰山都似乎在这声巨响中颤抖,所有人瞬间失聪,眼里看过去的天地都似乎起了褶皱。 那个小袋子里,是经过原工字队研究改良过的火药弹子,更纯,更凝实,杀伤力也更大。 文臻本来准备留着万一遇上西川军队使用,却在此刻,给了司马离。 半山平台上腾起黑红色的焰火,团团如一朵可噬人命的巨大毒菇,毒菇的中央喷溅出无数的血肉泥泞,残肢断臂,在真正的灾难之前,并没有想象中的狂呼乱喊,一切都在瞬间被吞噬,一切都在天地震响那一刻进行。 并就此结束。 整座山崖上下皆沉默。 忽然又是轰然一声,一道电光劈裂天际。 似壮行的擂鼓,奏雄壮的挽歌。 竟然下雨了。 山间雨来得快,电光刚刚闪过不久,雨水便携云而来,哗啦啦一阵猛浇,将所有人浇了个透心凉。 飞流峰平台上的血肉,被狂雨携去,顺着那些被弩箭刻画出的浅浅沟渠,缓缓流入山川大地。 来年花更葳蕤树愈直。 此刻大雨很难说清对共济盟诸人有利还是有害,掩盖了其余峰头的刺客发出的各种声音,方便他们更快地解决那些沉睡不知的人们;而对此刻的飞流峰半山平台来说,雷声和大雨将刚才那一幕黑烟和狂血都瞬间卷去,甚至给方才那一声爆炸的巨响做了天然的掩护,以至于其余山头的刺客们,都以为那一声也是一道雷,并没有立即赶到半山平台来。 这雨来得奇怪,文臻却没有时间去伤感或者惊叹,那一声巨响里,她探头看一下底下的情况,将勾在窗台上的钩子取下,换成绳索缠在了屋中的柱子上。 那一声巨响里,她最后一个纵身一跃,在暴雨中跳下后窗。 那一声巨响,震醒了被帮中兄弟背下去的凤翩翩,她却并没有回头,只将头深深埋在那兄弟的背里。 那汉子咬牙一声不吭,满脸的水也不知道是雨还是泪。 文臻下崖,低头一看,最前面负责带路的易人离厉笑,已经下了半崖,却按照她的吩咐,没有一直下到崖底,而是在半崖处,转过一个弯,能够看到索道的地方,投出勾索,经过几次试探后,勾住了一条没有被破坏过的索道铁链。 索道口正常情况下是不能走的,一来肯定有人守株待兔,二来篮筐和铁索一定都受到破坏,所以文臻选择后山下崖再上索道,对方赶时间,不会来得及破坏所有索道,有些不是上下山关键索道的铁链,可能还是完好的。 果然厉笑已经用勾索试了出来,几条勾索勾在横山铁链上,轻功好的直接荡过去,轻功差的就慢慢爬。 上了索道,会分发吊环,就是上次燕绥带着文臻一路滑过去的吊环,又做了一批,就是为了预防万一,毕竟身在匪窝。 五峰山大,再多的军队也不能彻底封锁全山,但是所有明面上的逃生道一定都被死死把守,在上山,下山,半山平台都走不通的情况下,以别人想不到的方式上索道并进入别人都想不到的峰头,是唯一的办法。 文臻抬头看了一阵,觉得自己的运气很好,因为没有问题的那一条索道,恰恰是通往燧峰半山的。 她记得英文下山前说过一句,燧峰有密道。 既然那条索道没有被破坏,说明英文探出的道路是绝密的,屠绝也不知道。 底下的人在着急地向文臻招手,在他们看来,文臻出来得太迟了,很容易被追兵追上。而且大家顺着一个个向下爬,想超越都不能。 文臻提气向下,虽然大家催促得厉害,她却爬得很慢,动作也很轻,看上去像是怕把绳子拽断一般。 但大家都知道这绳子掺了极其柔韧的金丝和蛟筋,断不了的。但也只能干着急。 最后一个人也荡上了索道,众人一边滑一边伸长脖子焦灼地瞧她。 文臻听着身后的动静。 平台上炸死了一大批,但是那么大的动静,雨也遮挡不住,附近还是会有人赶来增援的。她已经隐约听见了上头杂沓的脚步和呼喝之声。 而此时雨也很突兀的停了,山间的雨果然来得快也去得快。 沾了水的绳子和索道都很滑,她爬得越发小心,爬到一半的时候,头顶传来呼喝之声,绳索震荡剧烈。 很快就有人顺绳而下,爬得比她快多了,很快离她便不过丈许。 索道上一片惊呼,连厉笑都惊得大叫:“快啊三娘!” 文臻忽然松了绳子。 惊呼声里,她在落下的那一瞬,已经又抛出一条勾索,勾在了索道上。 但是她没有急着荡过去,而是挂在绳索上,面对着小院的方向,好像在静静等待。 山风在深谷间摆荡,啸声如唱。 文臻略有些单薄的身子在风中也在微微摇晃,像一叶飘摇的草。 眸子里的笑意和冷意却凝练森然如这千百年不崩之崖。 众人本来着急想要她快一点,这一刻却忽然感觉到了什么,也都安静下来,一边迅速逃脱一边等待。 那条绳索上那些黑衣人快速地爬了下来,顺着绳子一长条如密密麻麻的蚂蚁,最前面的已经接近文臻,且也准备周全,从腰后掏绳索。 却忽然轰然一声。, 不是火药弹爆炸那种震天的巨响,是极其重的重物戛然断裂倒地的声音,随即那条挂满了人的绳子飞快地向下滑去,猝不及防的人们惨呼着向崖下坠去。 也有人武功比较高试图抓着崖壁,但随即上头便飞出一根巨柱,顺着崖一路滚下去,轰隆隆将那群试图攀附在崖壁上的人再次血花飞溅地砸了下去。 片刻之后,重物坠落崖下的沉闷之音才自崖底传来,震得还挂在半空中的人们都不由自主地跳了跳。 崖上烟尘弥漫,屋舍还在倒塌,塌下的砖瓦也在向着崖下倾泻,将躲过两轮变故侥幸未死的那些人,摧枯拉朽地再砸下去。 一连三轮死亡收割,无数人伴随烟尘坠落崖底,像一只只破败的黑色蝴蝶飘在夜的雾里,惨呼声连绵不绝交织成长长的一声,在整座五峰山回荡。 半山索道安静如死。 在那些人坠落时,文臻身形一荡,已经荡上了索道,并没有对自己造成的灾难多看一眼。 那根系绳子的柱子自然做过了手脚,承载分量太重就会断裂,但是要想对方上当,就要有人当着众人面爬下去,那些人才会顺理成章地跟着爬下来。 她身体轻,身法灵活,安然爬了下来,等着更多的人上了绳子,直到把柱子拽倒,引发连锁反应。 她荡上了去燧峰的索道,接住了厉笑抛过来的吊环,最后一个滑到对面燧峰。 人们并没有散开,都还等在山林间,在凤翩翩的带领下,对着飞流峰半山的方向,跪下,磕头。 咚,咚,咚。 额头接触地面的声音沉厚,如那个以一己血肉拦在飞流峰半山,为儿郎们争取生机,最终骨肉化灰的男子。 再抬起头来时,人人眼眸血红。 等人们再站起来的时候,不知何时,都隐隐围在她身边。 扈三娘在危机来临时的冷静和反击的大手笔,让众人自然选择强者依附。 文臻心中叹口气,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想要和共济盟划清界限已经不可能了。既然如此,人多力量大,那就一起闯吧。 不必顾忌太多,只有活着,才有更多的可能。 文臻一向是一个看起来黏糊实则上清爽的人,想好了也就抛开了,便让众人先报出自己的山头。 目前还在面前的有近两百个人,都是共济盟的中层头目和精锐级别,是一个大帮派最重要的中坚力量。 得亏飞流峰平台够大,天气够热,酒问题够大,这些人才会无法回到自己山头,直接在飞流峰睡了。 其中属于燧峰的人有三十余人,文臻让他们集思广益,想想燧峰有没有隐秘道路。 燧峰的人照管自己的山头,上下日常在燧峰里转,真要论起道路,肯定是他们最熟悉,屠绝长居四圣堂,手下也在藏锐峰,不可能知道燧峰的密道。 文臻有点可惜当时自己没有多问英文一句。 众人冥思苦想,大多摇头,都说燧峰上下都转遍了,从未发现什么密道。文臻便道未必一定需要知道哪里有道路,但凡平常巡逻聊天发现或者听说的可疑事情,都可以拿来说一说。 忽然有个人犹豫地道,曾经听一个有点痴傻的兄弟,说起过燧峰后山有条溪水,水会变戏法,总是会跑掉。当时听着是戏言,也就一笑了之,这会不会有问题? 不管真假,总要去看看,此时漫山的灯火已经点燃,隐约可以看见灯火之下黑压压长蛇一样的人群,说明刺客对全山的暗杀已经告一段落,接下来就是大军进山扫荡搜山,共济盟的主要实力已经被拔掉,所以太子的剿匪大军才能这么肆无忌惮地进山。 共济盟的人也明白这个道理,凤翩翩看着那些火把,深黑的眼眸里跃动着血色般的红。 众人去到了那条溪水附近,溪水很浅,淙淙流动,看不出跑掉的痕迹。 溪水尽头是一片绝崖,崖壁十分峭拔,几乎九十度直上直下,石壁光滑度极高,完全没有任何攀爬的可能。 在崖下不远处,一条河缓缓绕向旁边的落尘峰。 众人上下搜寻着,却都一无所获。 忽然文臻直起腰,注目黑暗中,眸子眯起。 “谁?!” 众人一怔,齐齐僵住,神情紧张。 此时大家也已经听见动静,长草瑟瑟声里,有些细微的摩擦之声,草叶断裂之声,听人数还不少,且四面八方都有。 人们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 文臻的护卫们正要警惕地拔刀,凤翩翩却拦住了他们,做了个稍安勿躁的姿势,过了一会,文臻看见那位高大又寒酸的金坛坛主,带着好些人出现在黑暗中,金坛坛主怀中抱着一个小女孩,一手还扶着一个孱弱苍白的女子。众人看起来都很狼狈,大多都带伤。 这批人比文臻等人还要警惕,手中染血的武器紧抓不放,看见最前面的文臻也没松开。 文臻看见他们,心中一喜。 看来共济盟的损失没有自己想象中惨重,还是有人能够幸存的。 她上前一步,正想招呼,忽然冷风扑面,寒光一闪,当头一片似雪的刀光泼下来! 文臻下意识后退,却发现身后是绝崖。 当啷一声巨响,她头顶闪过一片星花,瘆人的兵器寒气割面而过,耳畔一缕发丝悠悠落地。 凤翩翩站在她身前,双刀架住了那突如其来的冷斧。 旁边响起几声爆喝,易人离耿光等人都大怒掠来,这回是文臻上前一步将他们拦住。 凤翩翩喝声冷沉:“木卓,你在做什么!” 金坛坛主木卓也在喝:“三当家,你怎么在这里!你怎么和扈三娘在一起!” “三娘救了我们,我们正在寻找燧峰的密道。” “这不可能!” 文臻听着木卓语气不对,上前一步,木卓的斧头立即扬了起来。 “扈三娘!是不是你在酒中下了药,开门引杀手入山!” 文臻抱臂看着他。 “这么劲爆的八卦我怎么不知道?谁分享给你的?” “少油嘴滑舌。我们亲耳听见的!那些闯山的人,口口声声遵三娘的命令!” 文臻恍然,险些给太子鼓鼓掌。 这回他肯定用尽了他智慧的全部库存。 一方面和唐家勾结利用内奸毒倒全山,一方面还在这些倒霉蛋面前指认内奸是她。 毕竟她来路不明,上天梯手段百出,还未获得共济盟上下真正的信任。 无论是刺客还是全山围剿,难免有漏网之鱼,这些漏网之鱼一旦遇见文臻,必将视她为生死大仇。 那她不仅要对付太子的杀手,还要被共济盟的人追杀,这追杀有可能绵延一生,让她时刻不能安宁。 “是啊。”她抱着双臂,凉凉地道,“我人在燧峰,却能遥控整座五峰山的刺客和士兵来攻击你们,顺便我还和凤三当家混在一起,还能骗得凤三当家给我挡斧头呢。这么一想,我真是好棒棒哦。” 木卓显然接不上这话,眨巴着眼睛,凤翩翩叹了口气,将先前的事说了一遍,众人听着听着,刀便垂了下来,木卓脸色惨白怔了好半晌,才惨然道:“我每夜都要起夜照顾内子,所以喝得比较少,回去的路上跌入溪水,撞伤胳膊,便清醒了许多。我知道不对劲,便奔回去通知家小和兄弟们,但是终究慢了一步,只来得及带出一小半的兄弟,刺客便上了山……” 凤翩翩脸色好看了一点,转头对文臻解释道:“共济盟这几年见形势不好,也曾居安思危,我们一些头目,在各峰安排了隐秘据点,还在燧峰这里,定了一个发生大事时的集合地,就在这溪水附近……” “等等。”文臻发现不对,急忙打断她问,“为什么会将燧峰这里定为避难所,是谁提议的?” 提议的人,很可能知道那密道在哪里! 凤翩翩怔了怔,似乎不大清楚,木卓却忽然道: “是大当家。” …… 第两百九十六章 曾几时月下花前 如果从五峰山最高的藏锐峰看下去,可以看见官道之外,还有无数小道,阡陌纤细,纵横在苍黄的大地上。 那些小道或极细如羊肠,或者歪曲弯扭看得人眼睛发花,或者颜色斑驳一看就知道全是坑,总之都不是正常人会选择的道路。 但如果此刻有眼力极好的人俯视,可以看见那条细如羊肠的道路上,有十几骑如飞蚁一般,头尾相接,眨眼便越过长长的路途。 那速度实在惊人,马蹄刨起的烟尘沙土,扑扑地打在两边的草叶上,再被疾速驶过的马腿拨动,扑扑地又扫回骑士的袍子上。 中文是语言护卫中,骑术最强的一个,但是他此刻觉得自己像一只累得吐舌头的狗,明明跑出了疯子的气势,前面的肉骨头还是越来越远。 肉骨头自然是他家主子殿下。 宜王殿下尊荣贵重,宜王殿下目下无尘,宜王殿下万事不理,宜王殿下叱咤朝堂。 在众人的心目中,宜王殿下无论是哪一款,总之都不会是急若星火的那一款。 中文一边拼命挥鞭,一边摇头。 世人想象不到的,他已经见过两次,两次都是为了文大人。 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中文的目光落在燕绥染满灰尘污迹的袍角上,没敢提醒他换衣裳,只大叫:“殿下!前头拐出去就有茶亭,去喝杯茶吃点东西吧!你昨天到现在还没吃上口热的呢!” 前头燕绥没回答,只伸出一只手,中文叹口气,抬手把干粮袋子扔过去,被燕绥精准地接住。 干粮袋子里是牛肉干和杏脯,还有耐放的金丝橘糕以及纸袋封装好的小米油炸锅巴。还不厌其烦分成一小袋一小袋,方便取食,一看这般匠心巧用,便知道都是文臻亲手制作的给燕绥的零食,文臻出品,自然不是寻常干粮可比,但饶是如此,在这尘土特别大的小道上坐在马上吃干粮,依旧不会是好的享受。 尤其对于垫十层垫子都会嫌垫子下一颗蚕豆硌腰的殿下来说,简直可以说旷世难逢的艰苦。 于是一向跟着殿下享受的护卫,此刻也只能默默在后头干啃锅盔。 十数骑风一般卷过。 前头岔道大路上,茶亭里,几个面白无须的男子,焦灼地在茶亭转来转去,不住地向来路张望。 一人道:“太子殿下让我们提前在各个休憩点等待,可宜王殿下如何现在还不来?” 一人道:“莫不是走了小路?” 另一人断然道:“没可能!宜王殿下那个人,讲究享受令人发指,这周边回五峰山的小道是有,一条极窄极脏,一条绕路,一条满是陷坑淤泥,无论哪条,宜王殿下都不可能走!也许是被太子殿下派人追上了?咱们且先等着!” 先前那人道:“若是殿下不肯随我们回京呢?” 还是最后那人,冷笑一声,回头看了看自己身后黑压压的军士,道:“这许多人干什么吃的?” “可若……若殿下还是不理呢……” 那人古怪地笑笑,没有回答。 不知道宜王殿下看了给他的那份圣旨没有。 今年以来,东堂和南齐相交海域频频发生摩擦,大皇子领东堂海军驻守海峡,几次小型交战后,发现对方总能抢得先机,怀疑军中有奸细,经过一番清查,目前的几个怀疑对象,都和季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季家季怀庆跟随大皇子在沿海效力多年,难免要培植一批亲信,季怀庆在乌海之上被燕绥阴了一道,被庶长子季怀远反水断了双腿,之后季怀远接替了季怀庆的一切,包括这水军中的暗中势力。 大皇子查出的这几个可能和敌国勾连的水军将领,果然也和天京有着秘密的往来,最后的指向也是宜王燕绥,而关于燕绥当初在乌海之上,策反季怀远的种种行为,也早已秘密报上了朝廷和陛下的案头。 这是叛国重罪,朝廷自然要立即宣召宜王殿下入京,而按照规矩,殿下一旦接到这旨意,一秒钟也不能耽误。 现在殿下接了旨,却没有当众开启,太子也就没有了强硬令他立即回京的机会,但太子对燕绥的行事也心中有数,特地提前命人等候在回五峰山的各处必经之处。只要一处能逮到燕绥,无论他跟随回京还是抗旨不从,总归都是太子的胜利。 那内侍想着拦截到宜王殿下,太子许诺的厚赐,忍不住唇角一勾,意味深长地道:“便是殿下没从这儿走也无妨,终究,他是到不了五峰山的。” …… 君莫晓也带着闻近檀在山路上奔驰。 采云采桑已经送出了山。闻近檀不和文臻浪费时间纠结,爽快答应下山,由那个吃了毒药的喽啰背着,一路遇上刺客和军队就一手指天,果然安然下山,但是走到半路,闻近檀便坚持从那人背上下来,换了采云被背着。 君莫晓一路护送,在接近山下的时候,将那倒霉蛋打昏,命采云采桑藏在山脚下一处隐蔽的暗哨山洞,那里已经被刺客扫荡过,不会再来看第二次。 采云采桑躲在满是血迹和尸体的山洞里,等待着危机过去,君莫晓则和闻近檀返回山上。 文臻这俩闺蜜,从来都没打算去通知燕绥。文臻满心想着要他避开危险,两位闺蜜却认为,男人这时候不用,那要他何用? 宜王殿下平日里懒惰傲娇,吃小臻的喝小臻的睡觉都恨不得把小臻当抱枕,难得有他出力的机会,凭什么置身事外? 两人连商量都没有,也没对文臻表露这种危险的个人想法,很干脆地折回山上。 “我们去哪里?去帮小臻吗?”君莫晓拉着闻近檀的手在山间穿行,时不时避过那些从草丛里滚出来的头颅。 “是。不过不是去飞流峰。”闻近檀呆在文臻身边日久,也练出了免疫力,面不改色地道,“我们去燧峰后山,从山道走。” “为什么?” 闻近檀没有立即回答。 她眼底浮现飞流峰平台上的小院,小院前的食堂,食堂边的水磨。 水磨边的她……和他。 很少有人知道,那些食堂每天早晨的豆浆,需要前一天夜里的水磨长期缓缓碾磨,而她向来多虑少眠,难眠的寂夜里,缓缓推着石磨,看着那鲜嫩的黄豆被轻轻挤压、破裂、渗出洁白的液体,顺着青黑色的石磨沟渠奔流,心间的旧事和寂寥,仿佛也在这样花影乱摇的春夜里,无声无息破了。 一开始,她一个人推磨。 后来,乱摇的花影里,有一个人看她推磨。 再后来,那个站在春夜花影里的人,走出来,帮她推磨。 一开始,她警惕他的存在。 后来,她习惯他的存在。 再后来,她会在他推磨的时候,默默递上汗巾。 那些洁白的液体缓缓流下石磨,时光在那一刻被拉长,山间的月色总是罩着岚气,长长的身影刻在被月色洗白的地上。 影子是很奇妙的东西,两个人隔着一方石磨,影子却你中有我地纠缠着,有时候山谷的风蹑足而上,将他的发吹落她的肩。 那些默默又脉脉的夜。 那些无言的表达和隐藏的拒绝。 她知道他是这山上的军师,她知道他在十字坡包子店喝了一个月她的豆浆,她觉得他是冲着文臻而来,但是当他求见文臻的理由,却是那仿佛玩笑般的求娶顾大哥。 那时候她觉得,不过是一个接近的理由,轻飘飘不够庄重,自然也不够放在心上。 到后来她依然是顾大哥,他是军师萧离风,他人每夜花前月下,她和他在花前月下推磨。 推到后来推出了默契,他停下她便知道他要添豆子,她抬眉他便知道今天的豆浆够了。 有时候她坐在一边,看他推磨时微微起了汗,便好笑地想,好歹也是土匪窝里的大土匪,如何这般不济。 有时候她在发呆,那些汗便渐渐凝成滚圆的一颗,顺着光洁的额缓缓地流,流过同样光洁的颊,秀挺的下巴,再顺着那一道英秀的弧线,流过尖锐清晰的喉结…… 她总在那时候仓皇地收回目光,而他似乎没有注意,却在她一低头时微微一笑。 她至此便会及时递帕子过去,他也不客气,并没有指尖相触的旖旎,也没有目光相对的含羞,彼此都自然从容,从容到她有时会恍惚,觉得这样的日子从来便有,以后也有,像一对普通夫妻,在红尘里染满身烟火气,无需言语,便知道彼此会这样相携着长久地过下去。 然而随即她便知道这是虚妄。 她是过客,是敌人,是青山那一头流水里的舟。 那些月下磨前的光阴,不过是脉脉流年里最不可留的一截。 后来她便有点生硬笨拙地打破了那默契的沉默,开始说些无根无萍的话。 他眼底似乎有些失望,但依旧微微笑着,也顺着她的话来说,她却又发现,他天生玲珑,便是不咸不淡的话题,也能给他说得妙趣横生,静夜里那些言语如妙手,同样能拨动心弦声声。 到后来,她又沉默了,换他来说。 他的话题,却让她有些讶异。 他说这五峰山的设置,说这共济盟的由来,说那数十年前辈的热血和为人手中刀的苦痛,说这山峰何处有水,何处又见山。 那些话当初清淡如风,她却一直都记得,并随着他说得越来越多,心中的猜测也越来越多。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说这些,却知道绝不是无聊所致,所以他说的每一个字,她都记得清晰。 直到今夜,黑暗笼罩下的五峰山在静静流血,她忽然明白了他的很多话。 不知不觉思绪扯出千里之外,再在君莫晓莫名的目光里,牵绊万分地飞了回来。 她慢慢地道:“我想,我到今天,终于明白了一个人。” …… 时间回到黑衣人包围四圣堂那一刻。 萧离风在帐幕中张开双眼,那一刻并没有立即去拿自己挂在床前的剑。 他飞快地从床下暗屉里摸出一颗黑色的药丸,却并没有立即吃,只拿在手里凝视半晌,眼神微微萧索。 稍顷,外头的声响更明显了一些,他眼神一厉,毫不犹豫将药丸吞了。 片刻之后,他脸上泛上一层如血的红色,一直上涌到眼底,这红色转瞬褪去,化为淡淡的青白色,只在眼下,还残留有一线深红。 他随即长身而起,摘下了帐前剑。 摘剑同时,一道黑影长射而入,人未至,刀光已如流星呼啸而来。 然而另一道更雪亮更灿然也更快的光,先一步迎上了他的刀,戛然碎裂声里,刀光碎成千万轮月亮,尖啸着反扑向那个黑衣人,地上瞬间洒落一蓬蓬血色梅花。 下一瞬萧离风的身影已经掠过那血花喷溅的黑衣人,一步上长廊,那些黑色的鬼魅般的影子,自檐角屋顶栏杆后翻过来,向这位共济盟神秘的大当家发动拼死的攻击。 萧离风却比所有人都快,一柄剑在前开路,一柄剑藏于肘后,在前的如电如霹雳,挑落血花无数,藏于肘后的是冷电一抹,悄无声息收割性命,他行过的长廊人影翻惊摇落,血迹一路逶迤过深褐色的木色。 等到前院的黑衣人发现不对冲了过来,黑木队也反应过来了,这些共济盟同样隐秘的高级护卫队,默不作声,狞狠地扑上来截杀刺客,却听见萧离风大喝:“去救人!” “木甲队去金坛,木乙去木坛……当家们不用管了,先救坛主,再让坛主们解救收拢兄弟,能救多少救多少……”萧离风将一张纸和一个令牌塞给一个冲过来的护卫,“救了人之后再在这里汇合,如果遇见几位当家就听当家们的号令,如果当家们都不在……”他闭上眼,“就听扈三娘的!” 不等那些人震惊质疑,他已经越过长廊,扑入了刺客堆里。 萧离风双剑一长一短,长剑堂正光明,大开大合,短剑奇诡幽微,出没如刺,一路自长廊洒血而行,身边的黑衣刺客越来越多,远远看去白衣的萧离风如一点蕊心,团团围困的黑衣人如黑色花瓣,是不是绽开深红的花丝,那是不断飞溅的血。 他把几乎所有刺客都吸引了过去,带着那人群往外闯,黑木队甚至跟不上他的速度,不得不放弃了保护大当家的想法,趁着空档四散下山去救人。 而此时君莫晓正拉着闻近檀去往燧峰后山的方向,她们眼前是一条岔道,分往几个方向,闻近檀深深往藏锐峰方向看了一眼,却决然拉着君莫晓走向通往燧峰的那条山道。 但是这条道盘旋于山体,一边是悬崖,一边是峭壁,没有任何可以遮蔽身形的地方,一旦半途遇上人,就会进退两难。 为此,君莫晓和闻近檀都穿着共济盟帮众的衣裳,男装打扮,一路急行,眼看转过一个弯就能到燧峰,入山之后可遮掩之处变多,两人都松了口气。 但随即两人就听见了对面的脚步声。 君莫晓探头一看,看见一队黑衣人正从燧峰的山阶上下来。 此时要退已经来不及,君莫晓和闻近檀也只能硬着头皮迎上去,伸手指天,示意自己是屠绝的人。 对方的领头人点点头,没有多看一眼便走了过去,君莫晓刚刚松了口气,擦身而过的人步子忽然一顿,两女心中一跳,齐齐回头,便看见前方山下隐约可见一星烟火飘摇直上天际。 两人还在莫名其妙,并不知道那是屠绝示意他的人已经全部撤走的烟花暗号。那领头黑衣人已经转身,忽然爆喝:“拿下!” 他转身的那一刻,正和他擦肩的闻近檀反应极快,一抬手手指间寒光一闪,毫不犹豫抹上他咽喉! 血光乍爆,那一声“拿下”因此只来得及说了一半,但是终究闻近檀不会武功,出手虽然及时狠辣,却不够快,还是让他说出了口,其余人闻声回头,就看见领头人喉间血线如丝带曳起。 刺客们大惊扑来。 闻近檀让开那领头人砸下来的尸首,拉着君莫晓便跑。 君莫晓随即便反应过来,反手拉住她,一撒手撒出一包药粉,大叫:“看我毒粉!” 众人纷纷闪避,两女已经中人群中冲了出去,两人都没有选择看起来更容易的后退,而是坚持冲向燧峰方向。 奔不出几步,听着后头的追杀声,眼看面前的岔路,君莫晓推闻近檀:“你先躲起来,我去引走他们!” 闻近檀却道:“你听后头追赶声音似乎在变弱?” 君莫晓回头,正看见一个黑衣人在狭窄山道上忽然失足滑倒栽入深渊,一个黑衣人无缘无故在格格笑,还有一个人停下来在抓痒,露在外面的肌肤不知何时已经满是红疹,追在最前面的那个,毫无预兆,咕咚一声便倒了下来。 君莫晓呆了呆,忽然道:“文蛋蛋!” 文蛋蛋从一个黑衣人的脑袋顶上蹦出来打了个招呼。 闻近檀一看见它脸色就变了,“蛋蛋,回去!回小臻那里去!” 文蛋蛋骨碌碌滚了开去。 虽然它也觉得回小臻那里比较有必要,但是什么阿猫阿狗都来命令它它就听,百年蛊王颜面何在? 闻近檀:“蛋蛋你不回去,以后你的酒水、饮料、点心……就让八哥给你安排吧!” 文蛋蛋五彩琉璃的壳顿时暗了一暗。 文蛋蛋喜欢喝毒酒,吸毒粉,自然这些东西不能给它当零食吃,退而求其次,菜单上便罗列诸如毒蛇胆鸡尾酒,蜈蚣腿派,蜘蛛蛋糕,毒蚂蚁匹萨之类的黑暗料理,这些恶心玩意儿的原材料自然更恶心可怕,文臻忙碌,不惯它;采云采桑两个弱质女子对付不了这些,君莫晓虽然不怕这些却嫌恶心,也不肯用心去做,唯独闻近檀,不仅能做这些,还能把这些完全能搬上重口味恐怖片的料理做得别具巧思色香味俱全。从某种程度上,文蛋蛋的口腹之欲,都是靠闻近檀支撑的。 食堂大佬发话,文蛋蛋灰溜溜滚下了黑衣人的头顶,一闪不见。 两女都松了口气。 文臻那里更危险,却把文蛋蛋派来保护她们,两人心中更急,顺着燧峰的入山石阶向上攀登,攀登到一半则改道从林间走,闻近檀在前带路,她明明没有来过燧峰,路途却显得很熟悉,君莫晓虽然有点疑惑,却也没有多问,听话地跟着她走。 之后两人也遇见过几批黑衣人,但因为天黑林密,两人及时发现躲藏,对方也没有察觉她们的存在,闻近檀仰头看看天,再看看地势,觉得离萧离风当初说过的地方应该已经不远,不由眼底露出一丝喜色。 正在此时,她忽然听见身后一声尖叫。 …… 第两百九十七章 世界太魔幻 一路奔驰,到了快出那条羊肠小道时,燕绥的锦衣已经成了一片混沌色。 他这才低头看了看自己,嫌弃之色一闪而过,双臂一振,锦衣飞起,在空中碎成无数肮脏的碎片。 他里头是一身黑色的劲装,扎束得腰细腿长,脖子以下就是腿的那种,很懒的宜王殿下,一向很少穿劲装,以至于连中文都眼睛一亮,多看了好几眼。 当他撞上燕绥瞟过来的目光时,立即十分自觉地低下头——殿下的身材,自然是留给小蛋糕儿欣赏的,别的阿猫阿狗,再看挖了眼睛。 小路到这里就是尽头,前方必须上官道,再往前是一条河,河水蜿蜒,往五峰山静静流去。 燕绥拍马往前,刚上官道没多久,就看见前方一队骑兵驰来,老远对方就打出暂停的旗号,且老远就在马上躬身,表现出恭谨的态度。 既然不是敌人,看来是有事,中文等人下意识勒马看向燕绥,结果燕绥眼角都没抬一下,反而啪地一甩鞭,策马冲向对方。 那边吓了一跳,想拦不敢拦,下意识让开道路,燕绥从领头两人身边冲过,唰唰两鞭,将那两个领头的抽晕在地。 众人架不住他的不按牌理出牌,哗然乱成一团去抢救自家头领,燕绥早已带人冲了出去。 对面却又有一批人颠颠地跑了出来,一边跑一边尖着嗓子呼喊:“殿下!殿下!陛下有令……” 在那批太监背后,有重甲士兵稳步而出,嚓地一声齐齐架上弓弩。 燕绥依旧看也不看,听也不听,只在冲过去的时候,做了个手势。 后头的护卫们心领神会,各自做好了准备。 前方路边就是那条奔涌的河流。 这一幕看来颇有些滑稽,十几骑在前狂奔,几个太监鸭子一样摇摇摆摆跟着,大队弓弩兵在更前方拦住了道路,最先出来迎的骑兵则堵住了退路。 往前冲的燕绥忽然飞身而起。 离开了马鞍。 抬手手中已经多了一支箭,一箭扎在马颈上,那马狂嘶一声,发了疯一般向河水冲去。 燕绥唰一下又拔出箭,把那染血的箭,小心地往自己肩头衣裳褶皱里一插,看上去像是被射中一样。 他一连串的骚操作再次冲击了人们的智慧和世界观,以至于所有人都忘记了动作,傻傻地停下。 看他一转身,落在马头上,笔直地站着,面对着两边将要汇拢的追兵。 他长身玉立于马头之上,马身颠簸,他顺着那健美躯体起伏而微微摇晃,黑色的身形美妙地镂刻在粼粼闪光的河水与苍青的天色之间。 道路上的人们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然后更加目瞪口呆地听见中文的大喊响彻天地。 “要命啦!杀人啦!太子殿下埋伏金吾卫,暗箭围攻宜王殿下,射伤殿下,射死殿下坐骑,驱赶疯马入水,令殿下落水而亡!” 众人:“……” 这世界太魔幻快让我醒醒…… 有个太监反应比较快,尖吼一声,“快!快!快拦住殿下的马,他要装死水遁!” 但是已经迟了。 燕绥的受伤的马已经冲入河流,只剩一个马头,燕绥依旧稳稳地站着,对着满头汗看着他的所有人,微笑优雅又轻蔑地一抬手,手掌在眉梢一触。 再会,再会。 然后他在马头全部没入水中时,轻轻巧巧跨进了水里,瞬间便化为一道涟漪远去。 只留下一片泛红的水面。 在他身后,语言护卫们纷纷策马入水,入水的马堵住了河口,让后来的人一时不能及时下水,等他们终于绕过那些惊马也下水时,水面上早已恢复了平静。 倒霉的事儿这还没完。 就在众人飞马回报太子今儿宜王殿下新的骚操作的时候,不知何时,那个“太子出动大军围剿宜王殿下,射伤殿下及殿下坐骑,逼殿下落水,尸骨难觅。”的传言,已经轰轰烈烈传了开来,比太子的自辨折子还快地,传遍西川,传过中原诸州,传向朝廷…… …… 燧峰之上。 文臻等人在溪水边寻找出山密道的时候,不断有各个峰头幸存的人前来汇集。 当初大当家提议以燧峰后山为紧急集合地的时候,因为人多口杂,并没有明说具体的聚集地,凤翩翩派人在不远处的林子前面守着,眼看着守来了好几批人,眼底不由爆出喜色,但随着渐渐没有了动静,凤翩翩的眼神也暗淡了下去。 五峰山上下常规驻扎子弟有近万人,如今来的,不过十停中的一停而已。 还有九成,可能都毁在了今夜突然的杀手和攻击里。 夜很静,风声里隐约传来杀戮和惨呼之声,飘到林深草密的燧峰后山,声音显得细弱扭曲,像寂寥鬼哭。 共济盟的人脸色都很难看。 人多好办事,文臻吩咐众人展开地毯式搜索,自己则和比较熟悉机关的易人离重点观察那溪水。 那条溪水和飞流峰半山平台旁的那条有些相似,都是靠着悬崖,一路向前,区别就是在崖边断流,没有形成瀑布而已。文臻看着溪水那侧青灰色的崖岸,不知怎的,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她正想趟过溪水看一眼,忽然感觉身后气氛有些不对,回头看众人正神色焦灼,围在凤翩翩身边议论纷纷。 大军已经入山,迟早都能搜到这里来,众人却迟迟没有收获,一时大家都有些疑惑,有人便提议,既然找不到密道就别找了,大家也有千把人,且大多实力不低,不如干脆聚在一起向外闯。对方就算有几万大军,但撒到这山里,到处搜寻,肯定不可能出现千人队,众人一起往外冲哪怕遇上百人队,也是稳赢的局面,如此趁机一路杀下山,不是更好? 这提议听起来很有道理,连凤翩翩都心动,拿眼看文臻,文臻却摇了摇头。 大军不会入山太多人,共济盟汉子能想到的,太子和唐家也能想到。先派刺客入山消灭了大部分的精英和有生力量,再派部分人搜山剿灭残余,主要军力一定在山下把守,将五峰山所有的出口都扎住,从那些出口撞出去,就是自投罗网。 她将这顾虑说了,有人赞同,却也有人鼓噪起来,指着此刻忽然点燃的满山灯火道:“你瞧那么多的火把!太子剿匪大军也就五万人,看这火把数,现在应该都撒在山里,你不让我们突围,又找不到密道口,是要将我们困死在这里吗!” 易人离一听这话就火了:“什么意思?你什么意思?三娘要害你们?三娘要害你们至于冒大风险救你们到这地儿来?自己跑不更快吗!” 那人一撇嘴道:“咱们可不是扈三娘救的。再说大家都是在飞流峰那里中毒的!” 又一人阴阳怪气地道:“扈三娘不是最擅长毒药吗?” “保不准是欲擒故纵呢。毒倒了我们,再帮助我们,骗我们相信她,再把我们困住,回头岂不是不费一兵一卒就俘虏了全部的共济盟头领?这可是天大的功劳呢!” “是啊是啊,我听说飞流峰上可没来刺客。” 易人离暴怒:“飞流峰上没来刺客,却来了军中强弩!” 立即有人反唇相讥:“军中强弩也是我们二当家拿命挡下的!” …… 文臻站在一边,看着这纷纷扰扰,弯弯眼睛,和凤翩翩笑道:“危难之前见人性。国人真是最容易内讧的种族。” 凤翩翩听得半懂不懂,却明白她的意思,皱眉道:“不能这样越吵越凶,不然真内讧了咱们怎么经得起?” “那就是三当家的事咯。”文臻微笑,根本没有上前去解释的意思,示意厉笑把易人离拉出来,转身继续研究溪水。 她确定密道一定在这里,如果说先前因为一个傻子的话猜测密道所在还有些荒唐,但当她听凤翩翩说大当家把集合地定在这附近的时候,便知道没错了。 至于共济盟那些后来的人对她的质疑,找出密道就能解决了。 便是这些人不信她,自己要去作死,于她何干?说到底她对共济盟可没义务。 忽听一声惊惶的低喝,一个负责守望的汉子快速奔来,急声道:“有军队往这个方向来了!” 众人也已经看见底下不知何时已经聚集了一大片的火把,那点点深红移动着,正往燧峰这个方向而来。 人群嗡地一声,气氛顿时紧张起来,大多数人丢下了查找的事情,将焦灼的目光投向凤翩翩。 凤翩翩却看向文臻,文臻依旧摇摇头,她的心思还在那崖上的古怪处,始终想不出所以然,因此有些烦躁,无心和这些人解释。 火把未必都是人抓着的,便是那些人往燧峰来,偌大的山头也未必能很快找到这里,何必先自乱了阵脚?此时往燧峰山下冲不是更容易撞个正着吗? 她无暇解释,人心却因此更加浮动。 身后有脚步声,听声音就是高手,文臻回头,正看见金坛坛主木易,一手扶着妻子,一手牵着女儿,对她点了点头。 他身后站着几十个人,神色冷沉地看着文臻。 气氛渐转肃杀,有共济盟的汉子默默地走过来,挡在了文臻面前。 走过来的人越来越多,虽然大家都一言不发,但隐然已成对峙之势。 文臻一看这架势就明白他想要做什么,叹了口气。 面前的汉子们将她密密挡住,她仰头看着那些背影,心中微暖,这才觉得今夜的选择不亏。 木易对她拱了拱手,道:“三娘,我并不疑你,但我不能和你一起继续留在这儿了。” 文臻看了一眼他的孱弱妻子和才几岁的孩子,终究心里不忍,道:“木坛主,你可以不信我,可是你想过你带着妻女现在下山,万一遇见大军怎么办?” “我现在走,还可能仗着地形熟悉,避过搜山的人群;如果不走,所谓的密道又迟迟找不到,那我们迟早要被包围。三娘,我妻子病弱,孩子幼小,我不能让她们葬送在这里。” “如果你现在走,才可能葬送了妻儿……”文臻还想劝说,但一看他神色,最终叹口气,挥了挥手。 她这边和木易说话,那边易人离勉强按住火气继续查找,想要尽快把密道找出来打这些人的脸,他气哼哼地不住皱眉捶头,显然迷药的劲儿还没完全消散,厉笑不懂机关,见他发愁,便递了块点心给他。 易人离接过,食不知味地尝了一口,忽然抬头看旁边的树。 厉笑脸一红,知道他是想起了两人之间的一些小甜蜜——有时候两人会漫山遍野地逛,带着些点心,肩并肩坐在高树上吃点心,看前方山海绿林,云蒸霞蔚。 易人离一抬头,文臻也下意识抬头,随即又意识到什么,猛地看向溪水那边的山崖。 随即她不理木易,三两下爬上那棵树,低头对溪那边的山崖看去。 那里没有积水,也没有树的倒影。 这不正常。 山间崖石,久经风刀霜剑,天然有沟壑无数,先前一场暴雨,虽短雨量却巨大,必然能在崖上有积水,倒映那满山树影。 但是她先前隔溪望崖的时候,看见的就是青灰色的崖面,没有水,没有倒影。 文臻忽然跳下树,跳入溪水中,她这个举动令众人一惊,连要走的木易都停了下来。 文臻趟过溪水,果然发现水很浅很浅,水势向下走,她一直走到边缘,临近崖面的位置,手指敲敲崖面,发出空空的声音,显然里头是中空的。 而从手指的触感来看,这片崖面材质非金非木,十分坚硬,但可以肯定不是石头。 她回眸笑道:“找到了!” 易人离也越过水面而来,一番查找,最后连整个身体都趴在崖面上,倒看得文臻心惊胆战,生怕里头冒出什么机关来,过了半晌易人离笑道:“原来如此!” 他的手指摸在那崖面下一点的地方,那里隐约有一点接缝,却并不像是可以开启的开关,那个接缝看起来像是崖面可以抬起,但易人离和文臻用尽九牛二虎之力也没能抬起,此路不通,易人离长鞭一甩,啪地击打在那处,果然咔哒一声,崖面下一阵轧轧微响,隐约有水流之声,随即惊呼声起。 文臻回头,就看见溪水水位肉眼可见地在下降。 果然应了那傻子说的,溪水会跑掉,可是这崖面之上,溪水能跑哪里去呢? 易人离坐在崖上,跷着二郎腿,和厉笑得意洋洋地道:“你瞧我一鞭子把溪都给甩干了……”忽然向后一倒,险些一屁股滑跌崖下去。 文臻和厉笑双双拉住他,厉笑又好气又好笑,瞪他一眼,易人离却满脸愕然,回身去摸崖面,道:“刚才这底下有东西拱我!” 这话说得众人都吓了一跳。他屁股底下就是山崖,怎么可能会有东西? 忽然有人惊呼:“崖,崖在动!” 文臻已经发现了不对,她盯着那崖面,那比平常山崖要平的地面,此刻确实在动,在缓缓抬升,像一个巨大的盖子,被掀了开来一样。 她若有所悟,回头看一眼溪水,果然,溪水几乎要干了。 文臻终于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这溪水后连接的山崖是假的,其实是一个储水机关类的设置,崖下和溪水连接,大抵像个闸门,打开开关,闸门开启,溪水被引流入内,然后将上面的崖面抬起,如果没猜错的话,这个机关经过精密计算,溪水几乎全部被引入闸门内之后,崖面被完整抬起,下头就该是密道了。 这竟是一条垂直的绝崖密道! 就连文臻也啧啧惊叹。她在燕绥身边见过巧妙机关无数,可也从没见过这般有想法有气魄的。 果然,没多久,溪水全部被引流干涸,伪造的崖面完整抬起,露出下面黑黝黝的地道,那地道几乎九十度,与山崖垂直,黑漆漆的洞口隐约可见青色的有点残破的石阶,有仿佛从地狱吹上来的风迎面冲来,吹得探头观望的人脸色发青。 没找到密道心急如焚,找到密道之后就成了心惊胆战。 实在是那密道,看起来太不像个密道,活脱脱一副陷阱像。 直上直下,一不小心便是坠落深渊,台阶也残破,真让人担心走到半路没了台阶怎么办?到时候上天不得下地不能,就是悬半空等死的份。 文臻心中暗骂英文害人,顺嘴提的一句密道,害她寄托了偌大希望,结果是这个坑爹模样,谁敢下? 她往前走了一步,底下蹿上的风立即吹散了她的额发,自变故发生一直站在她身后的耿光立即也上前一步,道:“三娘小心!” 文臻回头看了一眼,别说那些本就怀疑她的,一些先前得她相救一直护着她的共济盟头目都脸色难看。木易探头看了一眼密道口,叹了口气,扶着妻儿道:“告辞。” 他转身就走,但他身后那些原本就不省事的人们,却不肯就此算了,有人冷声道:“我说这扈三娘不安好心!就是存心拖时间!瞧瞧,这叫密道?这叫唯一逃生处?” “说屠大护法是奸细,我瞧扈三娘才更像,她来了,共济盟便没了安宁,她上了天梯,共济盟便出了事,现在这个劳什子密道,你们谁敢下去?” 忽然有人冷冷道:“既然扈三娘一口咬定唯有此处方有生机,那便请扈三娘先来探路吧!” 文臻正站在密道口边沉思,想着这看起来怕人的密道到底是不是直通底部,忽觉身后大力袭来,身子往下一栽! …… 第两百九十八章 替老婆出头 燧峰入口山道上,闻近檀和君莫晓听见了一声尖叫,声音熟悉,两人赫然回首,果然看见了采云正被押在一群黑衣人当中,却不见采桑。 当时两人正半掩在一处灌木后,闻近檀先站起身,看见采桑的那一刻,立即死死按下了君莫晓的脑袋。 “你先别出声。”她悄声道,“让我先出面看看情况再说,不要大家一起栽进去。” 一边把一块布塞进了君莫晓的手里。 “如果事情有变,你先走,去找小臻。这块布上记着共济盟最重要也最隐秘的一处密道所在,我们要先去找到,放烟花通知小臻过来……” 君莫晓一把把布推出去,怒道:“让你一个不会武功的人顶着,然后我一个会武的自己逃?你做梦!” 闻近檀望定她,泪眼朦胧地道:“不然怎么办?让你顶着,我一个不会武功的人带着密道图能跑出几步?” 君莫晓语塞。 “共济盟现在能出的山口一定都把守重军,那是唯一的出路,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共济盟那些人一定跟着小臻,那么多条人命,都小臻担着,你就不去帮她一把?” “可是……” “可是我有办法保全自己。”闻近檀忽然一笑,又是她那种惯常老实的笑容,眼底的光却狡黠的。 她凑近君莫晓,微带羞涩地悄声道:“那个,那个萧离风,是共济盟的大当家,之前很多次夜里,他有来帮我推磨磨豆子……他告诉了我很多共济盟的事,我对这里很熟悉,放心,我有办法自救。” 君莫晓张开嘴。 她听见了什么? 萧离风是大当家? 不不不,萧离风对小檀有意? 不不不,他们两个早就暗通款曲私下勾搭? 信息量太过巨大,一时把单细胞生物君莫晓冲击得脑子转不过弯来,闻近檀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忽然一个手刀劈在君莫晓颈后将她劈倒,自己已经站起身扑了出去。 她冲出去,看见采云,双眉一竖,怒道:“你这出卖主子的贱婢!” 采云看见她出来,又听见这句,一时有点傻。 她本和采桑在一起,躲在山门暗哨处,看见大军进山,大气也不敢出,眼看大军已经离开山门上山,两人便悄悄溜出来,采桑身子灵活,闪出了山门,她运气却不好,前方不知何事落单了一个军士,偶一回头发现她正要溜出门,当即一箭射在她面前的铁门上。 随后采云就被抓住,她的衣着打扮说明她不会是共济盟女贼,太子早已令幕僚暗中传令全军,将文臻一行的人数身份简单形容都通报过,此刻剿匪军一看,便知道这应该是文臻的侍女。当即便押着采云去找文臻。 文臻虽然在飞流峰坑了剿匪军一把又一把,但是军队散于大山之中,信息传递不及时,直到此刻军队都还没确定文臻在哪里,这一批军士打算去飞流峰,此处正是通往各峰的岔道。 采云听明白了这句,再看闻近檀神情,也便明白了她的用意。 她颤声道:“小姐,你原谅我……” 闻近檀转身便跑。 那些军士听得这句,知道这便是文臻了,顿时大喜,都追了过去。 闻近檀奔向藏锐峰。 这条路是最长也最崎岖的,并不适合逃生,她却依旧往上而行。 冒充文臻被大军追逐,她知道自己已无幸理,但在死之前,她想要再见他一面! 她虽然不会武功,但为了能适应在文臻身边的生活,也一直跟着君莫晓强身健体,比寻常女子要轻盈,但这么奔波半夜,体力也渐渐透支,虽然仗着地形熟悉,带着那些人绕来绕去,没很快被追上,但随着体力耗尽,脚步渐缓,喘息渐重,那些平日轻松抬脚就能跨过的石阶,此刻也变得仿佛高耸入云,腿面抬起似有千钧之重,肌肉绷得酸痛。 偶一回头,看见石阶之下黑压压的人头越来越近,而石阶之上,四圣堂依旧遥远如在云端。 闻近檀抬手拭汗,看着前方黑黝黝的天和惨白的石阶,苦笑一声。 然后她停了下来,背对着四圣堂方向,两手都伸进了自己的袖囊里。 没有人知道,她身上总带着三件东西。 一柄匕首,一瓶文蛋蛋洗澡水,一个火药弹子。 匕首用来在危险时刻杀人或者自杀。后两者就完全是为了将杀伤力更扩大一些。 她等着最先冲上来的垫背。 身后隐约有呼喝打斗之声,她没回头,反正能在这里公然出现的,都是敌人,那么,多来几个,多几个垫背。 一个军士最先冲了上来,闻近檀有点嫌少,面露惊惶之色向后退,惶然道:“别杀我,我有东西给你——” 这话一说,有更多的人争先恐后挤了上来。 而身后风声急掠,寒气逼人,闻近檀一侧头,一滴血啪地一声溅上她脸颊,也不知道是谁的血。 她依旧没回头,算着这血溅射的距离,身后的人也来得很近了,她干脆多退几步,让两拨人聚齐一点。 前方的军士的靴子已经踏上她下方一级台阶。 身后的男子带来的风已经掠起了她的长发。 就在此刻! 闻近檀左手泼洒瓶子,右手将火药弹狠狠往下一砸! “咻。” 一声轻响自她耳侧过,那风尖锐,冷意渗骨,一蓬鬓发猛地飞起,化为黑雾悠悠散于天地间,而洁白如玉的耳垂上,慢慢渗出一颗鲜红的血珠如珊瑚。 闻近檀睁大眼睛。 预想中的爆炸声并没有响起。 看见一截雪亮的剑尖,紧紧擦着自己的脸颊,平端在眼前,剑尖之上,一颗黑褐色的弹子正滴溜溜地转着。 而自己的另一侧身前,则是另一柄长剑,和刚才的细窄不染血的短剑不同的是,那剑身宽阔平直,血迹斑斑,此刻剑身上满是水迹,被那些鲜血一混,化为一片粉红。 然后一个有力而温暖的臂膀伸了过来,将她一搂,姿势随意而熟稔,随即又轻轻一压,闻近檀被他搂在怀里低下了头。 那人手一伸,修长的手指一弹那柄长剑,嗡声清越里,那一片粉色的水,便化为一蓬细雨,笼罩向此刻已经汇聚在山道之上的两处追兵。 雨落无声,山道上瞬间倒了好几个。其余人虽然站着,也动作迟缓了一瞬。 那人再一纵身,搂着闻近檀上了旁边最高的一棵树,他纵身时,手中短剑依旧平端,火药弹依旧滴溜溜转动,直到他稳稳上树,才将短剑向下一倾。 轰然声响。 巨响声里,那人俯下身,替闻近檀挽了一挽刚才跑散的发,手指在她凝血的耳珠旁停了一停,才似笑似叹地在她耳边道:“方才,你是想谋杀亲夫吗?” …… 文臻向下倒去。 她甚至都能感觉到那一刻深井般的密道底,风声更加凶猛地撞上来。 她正要启动自己身上的机关自救,又想这可怕的地形可能无论什么机关都不能避免自己受伤,忽觉身子一停,撞上了什么温暖的躯体,然后向后一弹,她踉跄一下,站住,被扶稳。 与此同时她听见一声坠落声响。 她顾不上看是谁扶住了她,挣脱开扶持扑向密道口,正看见一截黑黄色衣襟消失在黑暗里。 那是耿光的衣裳。 就在方才她要被推落的那一刻,一直担心着她的耿光,拿身体垫了一下她,自己跌了进去。 文臻二话不说便要下去,易人离推开了她,冷声道:“你先处理上面的,耿光我来救。”说着便下了密道。 文臻明白他的意思。 这批共济盟的人里面,很可能还是有奸细。 对她存疑很正常,不愿意信任要离开也正常,但是趁机出手,就不正常了。 她冷冷扫向人群,人们脸上都是惊愕神情,方才那几个出言攻击的人,躲藏在人群中,黑夜里也无法辨明。 凤翩翩神情有点难堪,低声道:“三娘,先别……” 文臻手一抬,凤翩翩住了嘴,文臻转头看她,眼睛弯弯,却无笑意,看得凤翩翩心头一震,下意识退后一步。 “凤三当家。”文臻缓缓道,“我接受不理解,接受有分歧,接受没义气,但是,我不接受恩将仇报。” 凤翩翩脸色阵青阵红,呐呐低头。 底下忽然传来易人离惊喜的呼声:“哎呀这密道没有想象中陡,也没那么深,有转折!” 众人喜动颜色。 密道通风,本就说明有出口,只是因为太陡,仿佛要直线爬下悬崖,让人担心这是陷阱,此刻听易人离这么一说,那么密道就没什么危险性了。 大喜之下,木易和他的手下人当先动了,木易抱着女儿过来,他的一个手下抢先要去试。 文臻横臂一拦。 那些人的脸色立即冷了下来。 “什么意思?扈三娘?孩子的路你也要拦?” “坛主的妻女可以下去,我派人亲自护送。”文臻平平静静地道,“但是除此之外,任何人,都不许先下。” 这话一出,鼓噪顿起。 “扈三娘,你是要绝了大家的路吗!” “凭什么不许我们下去!” “这么多人,马上大军就要到了这里,你是要独霸密道,把我们都葬送在这里吗!” 文臻盯着人群,大部分人其实还是没说话,吵闹的还是那一小撮人,依旧隐在人群里不露面。 但是大部分人看着山下渐渐逼近的火把,面前被拦住的密道,听着这些挑唆的话语,脸色一半惭愧,一半焦灼。 厉笑脸色比他们还不好看,大家小姐,翻来覆去只会骂一句:“不要脸!” 文臻倒一切如常,还笑眯眯听着,等众人骂过一波,才悠悠道:“密道是我发现的,我说了算。” “密道是共济盟的人修筑的,自然我们说了算!” “那你来,来,从我面前下去。”文臻对那方向招手。 没人走出来。 底下忽然易人离哎哟一声,声音很大,似乎遇见了什么意外。 鼓噪戛然而止。 厉笑紧张地扑到密道口,向下看却黑黝黝什么都看不见。 厉笑喊了几声,易人离却没回答。 四面猛地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片刻后,先前那准备下去的男子向后退去,道:“既然不许我们下,那坛主,我们便走罢。” 木易叹息一声,摇摇头,扶着妻女便要转身,有一些人从人群中走出来,要跟在他后面。 文臻忽然道:“慢着。” 她走向人群里一个低眉缩眼的男子,神情自然,看似只是想问句话,那人也坦然看她。 文臻忽然一笑,劈手抓向他肩头。 那人立即后退,退得极快,大喊:“扈三娘抢夺密道杀人了!” 文臻哪里在乎他喊什么,手中寒光一闪,已经射向他肩头,这人身形却极其灵活,一扭身换了个方向,往密道那里冲去,与此同时,文臻只觉得脚下有风,她腾身跃起,几道黑光从脚下呼啸掠过,不知道撞在什么东西上蓬地炸开,腾开一片黄雾,顿时遮蔽了人们的视野。 黄雾漫起时,刀剑连响,乱箭飞射,不知道有多少人向文臻的方向出手! 有人奔过来试图援救,有人茫然不知所措,有人皱眉原地旁观,有人悄悄站到了密道口。 凤翩翩大呼:“住手!”又喝叫自己的属下,“快去救人!” 却有刀风急响,竟然是对她当头砍下,她急忙避开,只觉得心中混乱。 想不明白平常团结友爱的大家伙儿,怎么变成这样了。 想不明白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危难面前,那些平素忠勇的、憨厚的、直率的、热诚的汉子们,怎么忽然就现出了一张张愚昧的,狭隘的,自私的,龌龊的嘴脸。 文臻并不奇怪。 危难本就最为考验人性,更何况共济盟出身草莽,良莠不齐,且成分杂乱。 大部分的好人在无所适从的情形下,遇上一小部分的心思不纯的人的挑唆,也会走向与心意相反的方向。 她无意做救世主,更无意在这种时刻浪费宝贵时间去救赎谁。 哪怕看见木易叹息着,最终还是离开战团,带着妻女下山,她也没再试图阻拦。 她趁着混乱,躲过攻击,招呼了自己的人,往密道口冲去。 这里只有她和易人离知道密道开关的方法,等她们下了密道,直接关上门,让他们继续去和剿匪大军撕逼吧。 文臻扑到那个不大的密道口,却发现那里已经密密麻麻都是人,甚至将口子都堵住了。 有些人是要试图下密道,有人是要拿别人来试密道的危险性,但还有一两个人,文臻瞧着动作不大对。 那好像是……在尝试关上密道! 军队在上山,溪水倒灌需要时间,密道一旦被关上,就再没有机会再次打开了! 文臻扑了过去。还没扑到,就看见其中一人,手指已经够上了崖面下面的机关处。 那人一边抵着那机关一边大叫:“三娘,在哪关?在哪关?” 隔着黄雾文臻清晰地看见他唇角那一抹诡诈的笑容。 文臻怔了怔,一时气得时时挂在唇边的笑容都挂不住了。 感觉自己快要成了河豚,受了刺激的那种。 这句话何其险恶! 不仅要绝她的路,还要栽赃,还要把这崖上所有的人,一瞬间都变成她的敌人! 已经有人听见这句话,开始怒骂,开始对厉笑和她的护卫展开攻击。烟雾渐渐散去,她身边的人看见她,也愤怒地向她劈下武器。 文臻不得不闪躲开一柄大刀和一根枪,以至于明明看着那诡诈的笑容要气炸,也无法及时阻止。 “来不及了!”这个念头刚刚闪过文臻脑海,她眼前就忽然爆开血色的花! 仿佛密道下的风忽然怒吼,巨大的力量从地底冲出,无声无息却又凶猛无比,瞬间将密道口的所有人掀了个底朝天! 人们向四面八方跌开,四面飞溅开长长的血丝。 那个想关门又嫁祸的家伙最倒霉,手永远地留在密道口,人还在半空惨嚎,另一边的手臂也无声无息地落了下来,然后腿在半空中诡异地一折,另一条腿又一折。 不过一圈半的空中转体,他便成了一个残破的鬼娃娃,直挺挺地落了下来。 他没能落在地上,一只手忽然从密道中探出,轻巧一抓,便抓住了他。 文臻盯着那只手。 清瘦修长,指甲如玉,骨节分明,非常漂亮的一只手。 只是那只她很熟悉的漂玉雕一般的手上,食指上却裹着一截布条,布条沾染了泥土脏兮兮的,布条底下还隐隐透出血迹。 这就让她很陌生了。 以至于她明明很肯定那只手的主人,一时也不敢呼唤。 蹭蹭蹭,几条人影蹿了出来,却是易人离和中文英语,以及他们各自的属下。 易人离怀里还有一个人,却是耿光。 文臻舒出一口长气。 易人离一出来,就呸了一口,大骂:“一群白眼狼!” 文臻却只盯着那只手的主人,和先前那狂风烈卷出手的霸气不同,这人不急不忙地压轴出场,拎着那个奸细缓缓出了密道口。 文臻一看他出来,那一身黑衣裹着修长的身影,眼睛顿时一亮,连眼前的局势都忘记了。 啧啧,平常总是宽袍大袖的看不出来,真是,屁股是屁股,腿是腿啊! 虽说已经有了最深入的交流,但是山洞光线不好,又忙着打架,她又有点不好意思,现在想来,真是对美好资源的浪费。 这身材,穿点什么执事服制服之类的,应该也很够劲,或者回头给他做上几套…… 这边她在色迷迷意淫着制服play,那边众人怔怔地望着眼前身量高颀的男子,觉得他似乎戴着面具,显得眉目静冷,但饶是如此,风采也迥异于常人,令人不敢逼视,也正因为他的特别,所以明明戴着面具,众人也能察觉到,他不高兴。 很不高兴。 无形却令人窒息的杀气,似黏腻的毒浆,在这寂静山林悬崖之上流淌,窒息着每个人呼吸的空气,以至于共济盟上下,没有一个人敢发声。 另一个不敢发声的原因是,所有从密道上来的燕绥的手下,手中都端着一把奇形弩。 弩的形状是众人前所未见,上有刺下有勾,青光闪烁,分外狰狞,箭已上弦,抱着弩的人面无表情站成扇形,青黑色的箭尖森冷地对着每个人,包括凤翩翩。 而四面风声瑟瑟,黑暗中似乎还有一团一团的黑影,盘踞在头顶,虎视眈眈。 众人不知不觉便大气都不敢出。 这种肃杀紧张的氛围里,燕绥发布命令却十分清淡。 “一起杀了。” 第两百九十九章 你有了? “慢着!” 文臻说了今天第三句慢着,忍不住苦笑。 周围那些没等到审判就要被宣判的众人,此时才来得及震惊,听见文臻这一句出口,且端弩的人们果然没有立即出手,便有两三个人飞身要逃。 然后电光追越,厉风如啸,几个人同时惨嚎着翻落溪水中,血溅出三丈。 这一下,所有人都安静了。 杀人对于这些江湖汉子来说,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中文等人出手的干脆利落,从头到尾,眉毛都不曾抬一抬。 便是这些杀人如麻江洋大盗,看着也心里发憷。 文臻叹口气,心想土匪就是土匪,见识眼力都不够,以为殿下是她这样的慈悲心肠? 她不理众人看向她的复杂目光,走到燕绥身边,看着他的手指,道:“怎么回事?” 见她第一句话便是问自己的伤,燕绥的眼神微微一柔。 周围的共济盟众人顿时觉得那种无处不在的杀气消散许多,感觉又能活了。 “燕缜害的。”他把手指直递到她面前。 文臻抽抽嘴角,心想殿下您这时候当着这么多人面撒娇告状合适吗? 何况还抢我台词。 燕绥的手指一动不动,看样子像公举在等她的王子亲吻下去。 文王子懂她家的公举,这是要她现在重新包扎的意思,文臻叹口气,看看已经很近的火把,只得从怀中抽出干净布条给他重新包扎。 解开布条她才发现那真不是一点小伤,就凭太子,能把他伤成这样? 想到方人和说的燕绥不能受伤的事情,她顿时心情也很不爽。 只是现在不是叙话的时辰,她麻利又轻巧地给燕绥重新上药包扎,一边轻声道:“这些人不能全部杀,很多人还是向着我的,杀伤无辜,有干天和。” 燕绥答得漠然:“在你危险时并没有以身相护,算什么帮?” “他们不信任我是正常的,要么,丢他们自生自灭得了。” 燕绥唇角一扯,忽然提高声音:“既然说你勾结刺客,何必担了那个虚名?干脆就杀了他们,回头剿匪大军叙功,你我斩杀共济盟头目百十人,无过有大功,何乐不为?” 众人哗然加凛然。 文臻没有反驳,只给他的绷带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还弯下腰,煞有介事地吹了吹。 “呼呼就不痛了哈。” 中文等人杀气腾腾端着弩,背对他们,听着这二人任性对话,想笑却不敢笑。 文姑娘就是这样,看着温软,实则强大,这一夜逃亡中被攻击背叛栽赃陷害,如果不是殿下赶回正好遇见,她大抵是一个字都不会和殿下说的。 好在殿下也迥异于常人,不然对于一个强大的男人来说,女人太坚强,怪伤自尊心的。 燕绥低下眼看着自己的小蛋糕儿。 她抬起的眼眸乌黑,圆润的鼻头闪着一点晶莹的细汗,和眼底的光交相辉映,他心底那一点烦躁和愤怒,便如这细微的汗一般,在风里静静地淡了。 只是还是不愿轻轻放过,别的事惯着她也罢了,这些腌臜货何必怕冤枉他们,一起清理了才干净。 伤我蛋糕儿者,虽远必诛。 “给我一个理由放过他们。” “唔……”文臻拖长声音,眼珠转了转,忽然凑到他耳边,鬼兮兮地道,“就当庆祝你顺利被我**,杀生不祥?” 燕绥:“……” **是什么鬼? 颠倒混淆的本事越发令人失敬了呵呵。 “或者……就当为咱们的娃积德?” 燕绥眉头一聚:“你有了?” “当然……没有。那就当我们为要个娃积德?” 燕绥:“我倒觉得不杀了这些混账,我们的娃会嫌弃我们懦弱,气得不肯来这世上呢。” 文臻:“……” 颠倒混淆的本事越发令人失敬了呵呵。 燕绥抬起手指,点点自己的脸,其实他只是手指垂下有点痛,抬起来舒服一点,但色狼文今天自看见他,脑子就总往少儿不宜十八禁的方向跑偏,拉都拉不回来。看见他这个动作,老脸忽然一红,看一眼众人,又一红,然后嘿嘿笑着,踮起脚,在他颊侧亲了一口。 众人:“……” 白日宣淫什么的,能不能最起码先打个招呼? 燕绥:“……” 随即他便明白文臻误会了,眼眸闪过一丝笑意。 这种误会,就不必特地解释了。 干脆偏过脸,又指了指。 文臻一看他怔了一下,便知道自己误会了,哪里肯再表演一下,恨恨推了他一下。 燕绥一笑转身,对中文摆摆手。 中文等人转身,勾着勾索跃下了山崖,往下降了一半,然后齐齐对着底下半山飞流峰平台小院方向,按动扳机。 众人好奇,好些人偷偷探头去看,燕绥也不拦着。只是众人脸上表情都颇有些不以为然。 此地离半山平台的距离就算直线,也有一百余丈,这个距离实在太可怕,便是巨弩弩箭,也达不到。 然而一声巨响,人人变了脸色。 咻咻声响破风厉烈,十几道黑光流星电射,下一瞬半山平台残破的小院,再次轰然着火,将里头还在搜寻的人们,烧出个惨叫连天。 那火燃得又快又急,几乎没给人反应时间,比先前炸毁弩弓的火药弹还要凶猛。文臻心中暗赞,她原本离开时候也想放火,彻底烧毁半山小院,不给太子那边留下任何找到证物栽赃的机会,但是刚下过大雨,无法点燃屋子也就算了。 燕绥这里,想必不仅弩弓改良,火药弹也改良过,这个射程和效果,足够震慑共济盟这些人。 果然文臻回头再看的时候,众人神色都非常凛然。 片刻后中文等人回来,众人都悄悄后退一步。 燕绥也不理他们,伸手挽了文臻示意她随自己下密道,文臻回头看看,木易带着老婆孩子早已不见,那个爱钱的坛主,并不是奸细,但因为精明,是对她最不信任的人之一。 她心中叹息一声,知道此刻燕绥还在气头上,说要带共济盟的人下去他定然不愿。 何况这些人当中藏有奸细,此刻也来不及一一辨明,真要一起都带下去,底下黑暗,地势狭窄,发生变故的可能性太大了。 这些人本该大多是死人,她救下带来这里,给他们留下了生机,也算仁至义尽。 那就就此江湖别过吧。 文臻心中本有个隐秘的想法,想要像收服熊军一样收服这些共济盟的精锐,但现在看来,土匪果然不是军队能比。 她和燕绥下密道,中文等人走到密道关闭处,那架势让众人都变了脸色,但方才都见识到了改良弩的威力,不敢发声。 凤翩翩忍不住道:“三娘……” 文臻回头,对她一笑,道:“三当家,我不叫扈三娘,我叫文臻。” 凤翩翩顿时哑了口,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众人谁都听过东堂厨神,官场异数文大人的名声,一时哗然,顿时那总藏在人群背后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你果然是奸细!果然是你故意带我们来这里的!” “是啊,我在飞流峰只要装看不见走开,你们就死翘翘了,我非要辛辛苦苦把你们带到这里来再弄死,我这是和你们一样有病哦?” 一阵静默后,文臻唇角翘了翘,只看着凤翩翩:“三当家,我知道你们一直怀疑我的身份,你们怀疑没有错,不过你们还是想多了。我来共济盟,本身只是私事,对共济盟毫无恶意,今夜我本来应该悄然离开……当然现在离开也来得及。” 她招招手,便要跳下密道,却听有人道:“离开可以啊,带兄弟们一起啊。” 她毫不犹豫地答:“你兄弟们可没把我当兄弟……”忽然住口,探头对外一瞧,诧然道:“晓晓!小檀!” 又更加惊诧地道:“大当家!” 她喊前两个名字的时候大家还没反应,最后一句则令很多人惊诧,纷纷转头去看走来的那个男人。 萧离风尴尬一笑,知道文臻这是在报复。 文臻看他一眼,发现他衣裳遍血,看起来实在有点狼狈,想来是一路从藏锐峰上冲杀下来的,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女孩,看样子是木易的女儿。 她目光不禁向他身后投去,萧离风略一沉默,沉声道:“木坛主从僻道下山,本来那条路应该没人知道,但是不知怎的就被军队堵截,正好遇上我,木坛主将孩子托付给我,并请我代他向三娘致歉。” “他人呢。” “木坛主说他知道自己错了,大家一再质疑三娘,三娘想必已经寒心。他愿领兄弟们在山下作战阻拦大军,一来以此向三娘表示诚意和歉意,二来请三娘大人有大量,再救兄弟和他唯一血脉一命。” 他态度诚恳,微微躬身,从头至尾只看着文臻。 文臻默然。 这种时候在山下阻拦军队,等于就是敢死队。 此刻木坛主便是在托孤,拿命来祈求她的原谅和庇护。 她不怕硬碰硬,但一旦共济盟转变了风格,她倒觉得为难。 闻近檀忽然悄悄上前一步,文臻扫了她一眼,确定她果然毫发无伤。君莫晓也安好。 这自然是萧离风保护之功。 又一个人情。 文臻承了他保护两个闺蜜的情,叹息一声,按住了有点不耐烦的燕绥的手,示意听听他说什么。 萧离风开门见山:“三娘,我还是叫你三娘吧,方才的事,我都知道了,兄弟们多有得罪,说到底还是我们的错,是我们一直没有信任三娘,才有今日的恶果。如今追兵将到,还请三娘大人大量,携我等自密道逃生,事后我等定有回报。” 他悄然上前一步,低声在她耳边道:“共济盟这许多年的积攒,自然不能便宜了太子去……” 文臻眼睛一亮。 共济盟家大业大,盘踞西川多年,之前她就想过一定有自己的宝库,如今这密道修筑得如此离奇隐秘,显然绝不仅仅是个逃生的密道。 只是这些人当中隐有奸细,带到底下也绝不妥。燕绥已经受伤,她要为他的身体考虑。 “至于奸细,三娘放心,到了底下,自有办法甄别。” 文臻顿时下定决心,笑道:“大当家太客气了,这密道本就是你们共济盟的,我们怎敢鹊巢鸠占。” 她转头笑眯眯握住了燕绥的手,道:“一顿打卤面。” “不行。” “两顿!” “不行。” “再加一个杯子蛋糕,一份最新研制的芝麻鱼松。” “再来一个老坛酸菜牛肉方便面。以及睡三晚。”燕绥顿了顿,还加了句解释,“那种睡的睡。” 文臻:“……” 什么鬼。 为什么话题忽然就跳到少儿不宜? 为什么这种少儿不宜话题他说的语气和索要老坛酸菜牛肉面一模一样? 众目睽睽之下,文臻实在不想和某个一本正经地什么虫上脑的家伙讨论哪种睡的问题。 “成交!” 燕绥满意地摆摆手,中文等人收了弩箭退开一边。 但文臻并没有立即安排人下去。 她并不在意萧离风所谓甄别奸细的话,她一向最相信自己。 哪怕不能将人一起杀了,也一时无法将奸细全部拎出来,也不能就这么便宜了他们。 文臻和燕绥低语几句,燕绥点点头,随即从人群中拎出了那个先前被文臻发现,暴起发难的奸细。 那人想逃,但是被弩箭震慑住,躲在人群后,还是被拎了出来,拼命转动着眼珠,想着托词,然而文臻燕绥根本没理他,中文直接把他拖到了林子里,片刻后几声惨呼,听得众人神情紧绷。 过了一会,中文走了出来,神色平静,衣上带血,对燕绥点点头,和英文走到一边,商量了几句,便由英语带两个人,往山下走。 众人看得莫名其妙,不知道这是打得什么哑谜,文臻笑道:“方才那位兄弟,经过我等谆谆教导,洗心革面,痛改前非,决心拨乱反正,交代了和大军的秘密联络方式,并为了表明心迹,愿意为马前卒,带领我们兄弟去伏击大军。” 人群一阵骚动,有些人目光闪烁,脸色苍白。 文臻又道:“孤身一人去拦截大军,想来也没什么机会回来。那位兄弟英勇可嘉,对我们说,牺牲也要牺牲的有价值,所以他一旦被俘,会向大军交代,他的诸位兄弟都因为大当家许诺的共济盟宝藏,弃暗投明了。” 人群里骚动又起,方才那些脸色苍白的,现在已经很难看了。 这一手釜底抽薪,很是毒辣。英文是去布陷阱,只要军队有人吃了亏,就会怀疑暗桩的忠诚度,隐藏在这些人里头的奸细,不管是哪方的,出于什么目的,经过文臻这一手,都失去了和大军联系或者投诚的机会。 后路被断,也就只能老实一些。 虽然这样做也有弊端,可能会导致这些人从此深深潜伏,找出来难度增加,但对于马上就要下危机四伏的密道来说,还是先让他们安分一点比较重要。 再说对于文臻来说,也不存在太多难度。 文臻说话的时候,她身后众人都紧紧盯着人群。 神情有异的,都默默记下。 萧离风在一边看着,眼神闪动,微带赞赏,似乎还有几分得意,也不知道在得意什么。 然后文臻才开始安排人下密道。 中文带一部分护卫先下,占据先机,然后便是共济盟的伤员,然后是那批可疑的人们,集中在一起,不给他们突然发难在人群中到处制造麻烦的机会,然后燕绥易人离,然后是共济盟的高层和完好的人们,最后是文臻君莫晓闻近檀和萧离风。 燕绥为了保证安全兼顾头尾,走在了中间,颇有些不甘愿,频频回头。 萧离风本该走在中间,却死皮赖脸地要走在最后,文臻看一眼闻近檀微微泛红的脖颈,笑了笑,同意了他的要求。 萧离风最后关闭密道的时候,听见了木易的惨呼,他的手颤了颤,决然按下了机关。 哗啦啦水流奔涌而出。 须臾后,一群士兵奔上山之后,看见的便是奔涌的溪水和青灰色的山崖。 木易和他那一批手下,为了让追兵发现不了机关的秘密,咳嗽着,吐着血,拖着伤了残了的身体,越过溪水,爬上崖面,用自己的血染红了整座突出的假山崖,然后跳了下去。 那些追兵先是被溪水挡住,然后亲眼看着这些人全部跳崖,只得悻悻放弃,认为众人散入四面山林,转身去四处搜寻。 他们在崖上爬行的时候,萧离风和文臻还没走,两人靠着冰冷的山石,听着相当于一道门距离之外,那些人用鲜血和性命为兄弟们铺路的声音。 密道的密封做的很好,那些涂满崖面的血流,流不入这黑暗的空间。 萧离风手里的火把光芒跳跃,映着他微微发白的脸,文臻忽然发觉他双眉之间似乎有一道青气。 这一点也令她想起自己一直以来的一个疑问,刚想叫文蛋蛋来看看,一摸辫子想起文蛋蛋不是跟着君莫晓闻近檀的吗?现在蛋呢? 文蛋蛋傻逼兮兮地回半山平台去找文臻,结果险些被燕绥那一发火药给炸死,好容易滚出火场,勉强在硝烟里找到了文臻的气息,现在正顺着后山索道一点一点滚向燧峰呢…… 等他滚上燧峰,估计文臻都回天京了。 但此时回头去找文蛋蛋也来不及,文臻想想,蛋蛋那么一颗珠子,也就多滚一些日子,绝不可能遇到什么危险,也便罢了。 她自然又问起采云采桑的下落,君莫晓刚要说话,就被闻近檀狠狠捏了一把手心。 捏得她把要说的话生生咽了下去,瞬间也就明白了闻近檀的意思。 文臻如果知道采云落入敌手,一定会回去救她,此时外头满山大军,怎可让她再入险地? 闻近檀也不想自己冒充文臻的事情被文臻知道。 更何况在闻近檀和君莫晓看来,虽然文臻允许两个丫鬟在危急时出卖自己自救,但身为忠心下属,这种事情无论如何不可为,采云遇上大军后真的带他们去找文臻,忠诚度已经不过关。 何必为忠诚度不过关的丫鬟去冒险? 君莫晓有些不忍,闻近檀对她示意,已经拜托中文去找,中文在外头留下了一部分侏儒暗卫,潜伏在山中做一些后续事宜,不会允许采云真的出卖文臻。 “她们当然安然出去了,她们在快要下山的时候才和我们分手,一路畅通无阻,我亲眼看着她们出了山门。”闻近檀的语气很平静。 “外头也有大军,希望她们两个机灵一点,找地方躲好。”文臻舒了一口气,也没有多想。 实在这密道也不是个叙话的好地方。这里说是密道,其实就是在绝崖上人工修筑了一条路,生生凿出了一级级的台阶,在最上端,搭建假崖以遮掩,人力多能创造奇迹,文臻向下走的时候都小心翼翼,总觉得大地即将迎面冲来,真是很难想象人们是怎么能在这样的崖壁之上凿梯的。 这是一项非常浩大、需要大量人力物力,非数十年不能竟全功的工程,绝非萧离风一人能够做到,但看共济盟上下,竟然除了他没有人知道这处密道,这就很奇怪了。 而且这密道也有些残破,看来是有年头了。看来是很久以前修建的,只是被萧离风发现了这一处的秘密,那么他为什么没有告诉别人?文臻总觉得这位大当家身上,有太多的秘密,她回头想问几句,便看见萧离风扶着闻近檀,一步步向下挪,神情十分专注。 文臻心中一动,又看了一眼闻近檀,目光在她下意识紧紧握住萧离风手腕的手上落了落,然后转开了目光。 原本应该为闻近檀感到高兴的,可不知怎的,她心中总有淡淡的忧虑萦绕不去。 第三百章 我在乎的人最重 身后,萧离风忽然悄声道:“这条路不会一直往下,等会会有个转折,走入落尘峰的山腹,你记得在那个转折之后,观察人们的手掌。” “怎么?” “奸细或者别有异心者,会想办法在密道重要转折处留下记号,先前入口你们的人持弩盯着,没人敢做手脚,但是等会进入山腹之前也有机关门,我在那里涂了萤石粉,只要悄悄碰过那门边,手上难免沾染。你等会注意谁的手发亮,谁就是奸细。” 文臻打了个响指表示点赞。 一路向下,并无多话,果然走不多远,坡度渐缓,直到双脚平平落地,众人都舒了一口长气。 前方出现一道门户,有萧离风在,自然也不想需要多费力气便开了门,文臻正在想如何把辨认奸细的方式告诉在前面的燕绥,就看见燕绥忽然背对她举起了手,她顿时明白燕绥已经看出问题所在,倒是不需要她多操心了。 过了那道门,萧离风提醒所有人都熄了火折子,说是山腹中有一种石头很容易燃烧,带着明火会十分危险。 这也是最适合有异心者下手的好机会。 文臻走在后面,能够很清晰地看见前方一闪一闪的淡绿色莹光,很微弱,不是仔细看很难觉察。 应该就是隐藏在共济盟里的别有用心者了,或者是易铭的人,也说不定还有唐家的人。 队伍还在继续向前走着,随着几声细微的哧哧声响,那些绿光一个个不见了。 文臻知道燕绥动手了。 殿下行事狠辣干脆,连废话都没一句,语言护卫们穿梭在人群中间收割性命,动作太快太突然,很多共济盟的人都没察觉。 只是文臻的眼底忽然多了淡淡的疑惑。 她眼神好,透过面前广袤的黑暗空间,隐约看见极远处,似乎也有星星点点的绿光在闪烁,时有时无。 那个距离,不可能是她们这一批人。 这些绿光又是什么? 这山腹应该也是自然形成,空间并不憋闷,因为空旷因此回声不绝,文臻听着身后萧离风的脚步声有点拖沓,声响因此更大,因此盖住了她想要问萧离风的话。 前方停了下来,说是发现了一座吊桥。 因为这里已经地势平坦,不需要再排成蛇形长队,因此众人都聚拢在那平台边,看那吊桥。 虽然光线很差,但也能看出那吊桥年久失修,朽烂不堪,和外头共济盟的铁索道安全度无法比。这样的吊桥,先上和后上都很危险。 而底下深不见底,隐约气息腐臭,可见如果落下去,和落崖也没什么区别。 中文安排几个护卫抢先上了桥,忽然黑暗中“咻。”一声,爆开一朵火花,落在那破烂吊桥之上,顿时熊熊燃烧起来。 火光亮起,愤怒的中文回刀便砍,一人惨呼着坠了下去。 文臻心中暗叫一声不好。 方才斩杀奸细的时候,有漏网之鱼! 这一点并不奇怪,毕竟也许有人比较审慎,没有立刻在机关处留下暗号,自然也就不会沾染萤石粉。 这人发现了同伴几乎都被杀,知道自己暴露了,一旦出了密道走入阳光下,也难逃性命,于是先下手为强,以火箭毁了吊桥。 吊桥实在朽得厉害,只一点火星,就让火势不可收拾,瞬间断成无数截坠落。 而两边的距离,飞鸟也难越。勾索也没这么长的,一群人顿时就堵在了这里。 更糟糕的是,因为这山洞并不潮湿阴冷,反而算得上温暖干燥,里头的石头大概含易燃矿物质很多,被这吊桥的火一激,顿时很多石头爆出火花,点燃了一些洞穴植物,燃烧会迅速消耗洞内的氧气,产生的毒害气体对人体又是莫大伤害。 几乎立刻,燕绥就撕下了一截衣襟,接过中文递来的水囊浇湿,给文臻捂在了口鼻上。 此刻情况危急,文臻却不能控制地想,他衣襟这下不整齐了,比闻烟雾还难受吧? 念头还没转过,燕绥手指划下,嗤地一声,另一边的衣襟也整整齐齐断落,他捂在了口鼻上。 两块衣襟一般大小,一样形状,就连连着的布丝都长差不多。 此时共济盟中的人已经陷入了慌乱。 毕竟刚刚逃离追杀,又入绝地,有人开始往回奔跑,试图回到地面上,但是跑没几步,隐隐一声闷响,整座山腹都似乎微微晃了晃,簌簌落下一些燃烧的石头来,惊得众人纷纷走避。 文臻霍然回首,望着那个方向,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预感,入口处一定发生了变故。 火光的微光里她看见萧离风的脸色,惨青惨青的,有气无力地冲她笑了一下,道:“不用看了,入口那里应该被破坏了。” 他声音很低,想是怕那些人听见,但是众人已经有所猜测,绝望惊恐的情绪悄然蔓延,有人经不住这起伏跌宕的命运,一屁股坐在地上目光呆滞。 文臻抬头看一眼远处的绿光,伸手入怀,取出哨子,开始她无声的吹奏。 萧离风本想说什么,看见她这样,翻了个白眼。 无声的音波在山洞层层回荡,远处那点绿光似乎有了变化,闪动愈急,文臻心中一喜,越发卖力吹奏,过不多久,隐约有一些黑点飞掠而来,伴随一点莹莹绿光,在人们眼前划过黑色的弧线。 是一些黑色的蝙蝠。 文臻却很失望。 先前她看见那绿光就怀疑是洞中的蝙蝠,一眨一眨的绿眼睛看上去像小灯泡在明灭,那么远的距离还能看见蝙蝠眼睛的绿光,要么蝙蝠变异了极大,要么蝙蝠非常多,无论哪一种,都有可能载人过天堑。 但是现在飞来的,只是很少的一些蝙蝠,个头也很普通,无论如何也搭不成送人过谷的鹊桥。 也不知道是她的驭兽技术终究不是正宗,还是这山洞的蝙蝠太有个性。 那些蝙蝠直冲她而来,还没抵达,就被燕绥一袖子卷了出去,尖叫着四散。 “这是血蝠,还是其中最厉害的一种,只吃腐肉和毒血。”萧离风在她身后轻声道,“不过其实我……” 文臻就好像没听见他的话,转头问燕绥:“有什么办法不,这样大家坚持不了多久?” “有。” 文臻一喜。 燕绥指指上头:“我以轻功带你贴壁过去。” 文臻抬头往上看,上头穹顶深黑,怪石嶙峋,正常人看一眼就心中冒凉气的那种。现下这许多人中,能做到带人上去安然度过的,大概也就是燕绥了。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 文臻都没问燕绥其余人怎么办这种蠢话,殿下一定回答凉拌。 萧离风又凑了过来,似乎又想说什么,然而文臻和燕绥今天好像眼睛散光,愣是看不见他,只管自顾自聊。 “还有一个办法。” “怎么说?” “这种血蝠,我刚才说了,喜食腐肉毒血,肉要腐的,血却是要鲜的,你的口哨召唤不来它,毒血说不定可以,但这毒血的毒,得越离奇越好……比如我的血说不定可以一试。” 萧离风眉梢一挑,诧异地看着燕绥,感觉自己听见了一个了不得的秘密,又似乎失去了一个巨大的筹码。 然而文臻立即否决了燕绥的提议,“不行!老方说了,你不能受伤!” 燕绥的眉梢微微挑起,眼眸难得地似带了桃花色:“哦?牺牲一点毒血,救这么多人,也似乎不是不可以。” 文臻望定他,忽然笑了,爱娇地抱住他手臂,鼻头在他胳膊上胡乱蹭了蹭,昵声道:“又来试探我,你无聊不无聊?都说了我不是圣母,我首先只会考虑对我好的人,然后才是其他。我可做不出拿爱人的生命去为什么天下苍生献祭之类的事儿。一条性命和很多条性命孰重这种伪命题,在我看来都是庸人自扰,说我自私也罢,说我冷血也罢,总之,在我心里,我在乎的人最重。” 燕绥垂头看着她,彼此的眼眸里都有光,穿越人间幽黑,抵达爱与信任的天堂。 两人相视微笑,氛围柔和美好得让几次想说话的萧离风都开不了口。 好半晌文臻幽幽地道:“那就没办法了?” 燕绥:“嗯,没办法了。” 萧离风:“也不是……” 文臻:“那护卫们怎么办?” 燕绥:“自生自灭吧。” 萧离风:“不不不,就算你们不管护卫,那小檀她们呢……” 君莫晓:“宁死不做累赘。” 闻近檀:“自生自灭我可以。” 萧离风:“……其实我有……” 文臻:“哎,文蛋蛋偏巧又不在……那就只好一拍两散,各走各路了,反正死道友不死贫道,来,抱抱我……”说着双臂一张,扑向燕绥。 “哎,我有办法,我有办法!”萧离风蹿起来,以巨大的灯泡灼灼之姿,拦在了两人之前。 燕绥眼风都不飞给他一个,文臻转头幽幽看他:“算了,不必费尽心思了,此刻无论什么办法,都注定有人牺牲巨大,凭什么要人牺牲呢?不如各自逃命去吧。 萧离风急促地道:“不,不用别人牺牲。” 文臻笑了一声,转身就走。 萧离风拉住她:“算我求你,算我求你听一听行不行?” 文臻转身看着他,燕绥盯着他抓住文臻胳膊的手指,萧离风慢慢地松开手,忽然苦笑了一声。 文臻凉凉地盯着他。 君莫晓莫名其妙地看着这几个人打哑谜,闻近檀倒似明白了些,眼神一黯。 萧离风揉揉鼻子,咕哝一声道:“一点亏都不肯吃……” “我吃你的亏还没吃够吗?”文臻呵呵笑,“从一开始,你就知道我的身份,故意找到了十字坡包子店,故意引我们上山,故意举行了上天梯,甚至这个密道的最初,也可能是你故意漏出点线索,引英文发现的,不然英文急着搜索小檀下落,也没那么多功夫去发现偌大燧峰的这么隐秘的一条密道。大当家,你说是不是啊。” “是是是。”萧离风谄媚地笑,“我这不是发现三娘骨秀神清,才华卓著,一心结交,这才出此下策的嘛。” 文臻就当他放屁。 在她看来,萧离风是怕兔死狗烹,想攀上她和燕绥这个靠山,为共济盟寻求出路,这才故弄玄虚,诱她上山。 只是萧离风似乎在试图通过一系列的手段,一方面巩固她在共济盟的地位,让空降的她尽快被帮众接受,另一方面,他也在试图施恩于她,让她和燕绥迫于人情,不得不接受他的“好意”。 所以方才萧离风本想让她和燕绥去求他,借此提出一些要求,但是她既然已经看出来了,怎么肯配合? 他需要搞清楚,到底谁才是有求于人。 “大当家,你再不爽快一些,你的人很快就要被闷死了。”燕绥凉凉地提醒。 萧离风苦笑:“殿下,您能不能把火先灭了?我就不信您先前已经走过一次密道,发现这些能点燃的石头,会完全没有准备。” 燕绥瞟他一眼,挥挥手,中文等人换了一种弩箭,射出时哧哧一阵水响,石头上的火焰渐渐灭了,四面又恢复了黑暗。 紧张的气氛稍稍缓解了一些,但是担忧仍在,毕竟天堑在前,围困在后,众人依旧被堵在中间。 黑暗中萧离风声音很低:“毒血我这就有,已经准备好了,是这边巨蝠最喜欢的口味……”说着还嘿嘿笑了一声。 文臻怀疑地看着他,这洞中有巨蝠,想要吸引这种大东西,几滴血是肯定不够的,但流血过多会要命的,这就是她不敢用毒血吸引巨蝠的原因。 但如果萧离风有准备就好办了。 他指引文臻去到旁边山崖上,敲了一阵,找到一个空心的岩石,打开开关,果然立即有黏腻的液体流了出来,文臻闻了闻,有血腥味,便放下心来。 “这血新鲜吗?过期变质人家不爱喝。” 黑暗中萧离风声音懒洋洋的:“放心,定期更换,保质保鲜。” 文臻还有疑问:“吊桥之前没断,你怎么就准备血诱蝙蝠了?” 萧离风对答如流:“吊桥没断,可蝙蝠有时候会攻击人,两边我都备了毒血,就是用来引走巨蝠的。” 潺潺的血流声里,他提醒文臻:“你们每人涂一些在靴子底。” 文臻招呼了大家来涂靴子,忽然感觉燕绥离开了自己身边,走向了靠在岩石一边的萧离风,然后萧离风身边的闻近檀也走开了,燕绥似乎单独和萧离风说了几句话。 她心中一动,想要走过去,正好这时候有人黑暗中摸索不到血流所在地,询问文臻,文臻不得不指引他,等到她忙完,那边燕绥已经走了回来,由中文帮他在靴底涂毒血。 而此时洞中忽然起了风,卷起一阵腥臭的气流,远处隐约有躁动之声,众人顿时安静下来,知道巨蝠已经被吸引而来。 片刻后,大风渐起,夹杂着尖锐的鸣叫,整个洞中呼呼之声回荡,仿若忽然起了一阵黑色的风雪,那阵风雪越逼越近,须臾便到了断桥上方。 文臻看着那一片黑色的云,飞得极其散乱,她看见那巨蝠体型时候,心中一沉。 巨蝠单个的体积没有想象中大,不够载人飞行! 而巨蝠也不受她哨声驱使,那么就只能想办法使这些巨蝠聚拢搭桥。 文臻冲过去,在崖边坐下,将脚一翘,果然立即有巨蝠飞来,她大喜,急忙呼唤厉笑:“你快过来!上了这头巨蝠再往前走一步,引第二头巨蝠来!” 厉笑轻功好,只要她能迈出去,后续的人一步步接上,就有可能成桥。 厉笑冲了过来,一脚跨上那只被文臻吸引来的巨蝠,然而那畜生瞬间嘶嘶一声,猛地身子一歪,如果不是文臻一直抓着她的手,厉笑就能被这巨蝠给掀了下去。 易人离吓得脸色都白了,鞭子卷出,将厉笑卷了回来,和文臻道:“不成!” 确实不成,谁也没想到,这巨蝠的性子如此凶悍难搞。 文臻凝视着前方深沉的黑,想着那就只剩一个办法了,然而那办法…… 她激灵灵打个寒战,但此刻已经不能犹豫,不能立即搭桥,大家还有可能因为那血被巨蝠攻击。 她正要咬牙起身,忽然一条影子,闪电般掠向崖边。 是燕绥! 此时洞中还有少量岩石在燃烧,能看见燕绥的影子以如云飞涛卷,眨眼便掠到断崖上方,眼看就要力尽坠落,众人的惊呼声,几乎上冲洞顶。 文臻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这是最危险的一着,蝙蝠来了,却不听驭使,那只能是有人先冲到悬崖悬空处,然后以靴底血迹吸引巨蝠聚拢搭桥,但这需要对方绝高的轻功,能一直掠到两崖正中,还需要运气——一旦巨蝠反应稍慢,没有被毒血立即吸引聚拢,那就必定坠崖。 现在,最糟糕的事情好像已经发生了。 大家都涂了血,到处都有毒血,单单掠在空中的燕绥靴底那一点血,不够吸引足够的巨蝠的注意力。 巨蝠没有立即过来,燕绥的身形开始下坠。 文臻大喊:“中文发暗器接应!其余人坐下,双足相抵!” 因为人多而毒血有限,众人都怕太早踩在地上,血迹留在了地上浪费,都坐在将脚跷着,因此毒血处处都有气味。 听见文臻大喊,众人纷纷和就近的人靴底相抵,再拿袍子遮住靴子,尽量遮掩气味。 “咻咻”连响,中文手中弩弓连着勾索连射,在空中飚出一条条血线——他鸡贼得连暗器勾索都涂了毒血。 箭尖射到燕绥脚下,他足尖一点,稳住下坠的身形,已经第二支箭也已经到了,接连三箭,他的身形在空中三振,都稳稳地点在了箭上,崖上气流涌动,他黑发伴衣袂飘飞,翩然如仙人凌空,众人看着,饶是还身处险地,都忍不住喝一声彩。 文臻却没有心情喝彩,紧紧盯着燕绥,她眼力好,看见燕绥三振之间,靴底的血被细微地震开,周身晕开细密的血雨,这一手着实妙绝,她却知道这对于超级洁癖的燕绥来说多么难能。 血滴被化成无数极其细微的血滴漫开,果然巨蝠都被吸引,当先就有几头最大的巨蝠争先恐后地落入了燕绥脚下,然后以他为中心,飞来的巨蝠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从半空就看去,就能看见悬空之上一点黑点,逐渐变大,向两边蔓延,巨翅攒动,绿光连闪间,如巨鸟的双翼凭空生成,不断扩展,闪电般向两边悬崖延伸。 像在半空中凭空生出一道黑羽之桥,而燕绥便单足而立于桥心,身形稳定如玉树,衣袖摆荡,微微垂下雪白的脸,远远望去,像拥天之双翼而生。 场景浩大而又诡异。 第三百零一章 真飒爽,我喜欢 众人一时连喝彩都忘记,都怔怔看着燕绥,直到文臻跃起,将君莫晓和凤翩翩当先推了过去。 这两人一人浑然不惧世间事,一人勇于承担世间事,被文臻推出立即醒神,毫不犹豫踏着巨蝠桥往对岸奔去。 这事说起来简单,但鹊桥也不过是神仙传说,也不是搭给人踏的。巨蝠搭成的桥不够紧密不说,那些玩意儿身上油腻光滑,一脚踏上去,那脚感绵软空虚令人心头发瘆,也就是文臻这种时候都注意到了选谁先上的问题,君莫晓一脚踏上,本想惊呼,看一眼凤翩翩,顿时不服气地闭上嘴,凤翩翩本也惊得一抖,看一眼君莫晓,顿时觉得不能被比下去。 她俩先后越过燕绥身边,到了对岸。 而两个女子顺利过桥,给了众人信心,文臻又令共济盟的人和自己的人穿插过桥,以示公平。 不过人刚过了一小半,上头一直站在巨蝠头顶镇压着那几只巨蝠头领的燕绥忽然道:“蛋糕儿,过来。” 文臻:“就来!”却不动脚步。 她知道燕绥不肯让自己断后,但是她却更怕自己过了桥,燕绥就撤了。 殿下随心所欲,她却不想已经走到了这里,再折了不相干的人的性命。 好在后来众人也都学会了燕绥的办法,将毒血振开,笼罩着巨蝠,一时那桥倒也安稳。 中文对闻近檀示意,打算保护她一起走,闻近檀却转头扶起了萧离风。 萧离风似乎怔了怔了,想要拒绝,然而对上闻近檀的眼神,最终没有说什么,勉力起身,扶住了她的一边胳膊。 此时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文臻看着闻近檀和萧离风的背影,有些欣慰地笑了笑,想着也许以后不多久,就有喜酒喝了。 却见萧离风跨上巨蝠桥之后,忽然大笑着道:“三娘,今日多谢你想出这毒血诱巨蝠之策,共济盟上下都赖你所救,大恩不言谢了。” 文臻一怔,脑子忽然一蒙,觉得这句话里好像有什么不对。 诱巨蝠是她想出来,但这话说得怎么好像毒血也是她提供的一样? 萧离风又把功劳不要钱地往她头上送干嘛? 而且他忽然对她表示感谢,却背对着她,只对着共济盟的人喊那么高做啥? 周围众人听见这句,上桥之前都对她拱手或者躬身,经过先前的连番变故,一直走到现在,再加上奸细基本清除,所有人都明白了很多,再无先前的浮躁和怀疑,眼神诚恳。 文臻一边还礼,一边也大声回答萧离风:“大当家过谦了,这毒血明明是大……” 话音未落。 巨蝠桥上萧离风忽然好像脚滑,身形往下一栽! 变起突然,大家都在巨蝠桥上,走得小心翼翼自顾不暇,中文英语虽然在那附近,但是两人注意力都在闻近檀身上,文臻还在崖上,谁也救不及,惊呼声里文臻风一般地冲上,但心已经沉了下去。 下一瞬又是惊呼声起,文臻再睁开眼,就隐约看见不知何时闻近檀已经横身在巨蝠之上,一手紧紧抓住了萧离风的一只手腕。 而她的脚腕和另一只手腕,分别被英文的勾索和中文的手紧紧拉住。 空中,萧离风睁开眼,眼底诧异一闪而过。 他并不意外闻近檀会救他,但他真没想到在这种情形下,没有武功的闻近檀能够救他。 闻近檀脸色苍白,看上去比萧离风还要难看。 倒在巨蝠身上,比走在巨蝠身上,那感受还要恐怖一万倍。先不说那种滑腻冷凉的周身触感被无限放大,那巨大的老鼠般的头颅就在脸侧,闪着绿光的眸子侧过来阴森森地盯着她的咽喉,她甚至能感觉到那兽的散发着腐臭气息的口中发出磨牙的声音,而雪白的细密的牙间挂着不知何物的黑红色的肉丝…… 没有女人不怕老鼠,还是这种巨大的老鼠,她走在上面的时候腿都软了,可现在她倒在老鼠身上,巨大的恐惧和恶心澎湃地压过来,她的手却更有力了。 她不能让他这样跌下去。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对他的感情,或许只是好感,或许也就是寂寥之余的慰藉,她未曾真正想过那些月下推磨的日子代表着什么,也未曾期许过未来,但她向来是个知道自己要什么的女子。 她要他好好活着,可以不在她的眼前,但一定要这一生中,能够永享那般月下看景的日子,能够在那样的日子里,将微笑和暖意送给所有内心寂寥微凉的人们。伴所有他在意的人,看那春花有色夏有风,秋叶渐黄冬有雪。 她死死地盯着萧离风,眸子里是不能说出口的万余千言。 上来! 你给我上来! 萧离风仰望着她。 目光从她素日平静此刻终于着火的眼眸,看到她苍白有汗的脸颊,和她细白颤抖的手腕。 他也不知道他对她的感情,或许也只是好感,或许也只是一份淡淡的吸引,正如她这个人一般,不起眼的,乍一看甚至可能是懦弱的,像山花在角落悄悄地开了,还要垂下头,将花苞谦卑地靠近泥土。 可很快他就知道,她并不是那样的。这女子便是低下头将花苞靠近泥土,那也是为了隐藏那花心里暗藏的刀。 他一开始并没有在意。 一开始他就是奔着那位传说中的女子而去,想看看她的人才,想为盟中兄弟们寻找下一个掌舵人,可最后,他却不知不觉地注意到了顾大哥。 看她心细如发,来过一次的人就会记得人家的口味,他喝过两次豆浆,她就会记得给不爱甜的他每次少加半勺糖。 看她老实表象下的狡猾,来客中不乏挑逗孙二娘和顾大嫂的,方式各不相同,往往那些人还没露出多少端倪,孙二娘两人自己还没察觉,她已经不动声色给了惩治,还是那种当事人都无法察觉吃暗亏的惩治。 所以当日终于见到扈三娘,他灵机一动,忽然便说要求娶顾大哥。 她把装昏的他拖到后厨的时候,悄然摘走了他的发带,他当时是欢喜的。 以为她亦有一份对他与众不同的心思。 再后来有了月下推磨的那些日子,他原本只是单纯喜欢看那豆浆汩汩流出时的静谧美好,心在那一刻也静若深水,也可以看她总是微微一笑,让人觉得每一刻和她相伴的光阴,都像昙花在悄然绽放,珍贵而不可错过。 后来便忍不住说一些话,因为她是如此地善于聆听,因为她在聆听时微微垂下的眼睫浓密如一扇黑色的月光。 他那时候便忍不住想。 当初原本是戏言,便是当真也不妨。 可是转念一想,他又怎么配呢。 他从来不是纯粹的人,来也去也,进也退也,都含了无数百转千回的心思在。他便有一颗心,也是泡了半缸的黑汁,穿了千孔的窍洞,透过凛冽盘算的风,容不下世间温暖,太匆匆。 …… 上与下,目光相撞,心间已过千万年,于时光里不过一瞬。 萧离风最终只是向闻近檀笑了笑。 他笑容微微疲倦,也微带歉意。 闻近檀的眼圈顿时就红了,却强忍着,手上使力。 这时候其余人已经纷纷帮手,将萧离风拉了上来,又将闻近檀扶起,中文瞟一眼闻近檀的脖子,看见她脖子上黏着好几根大老鼠毛,正想提醒,却见萧离风衣袖一拂,将那恶心东西拂掉了。 而闻近檀目光只在他身上扫荡,根本没注意到自己的狼藉。 不远处燕绥遥遥看过来,又转开了目光。 文臻此时已经冲上巨蝠桥,看危机解除,松了口气,催着众人赶紧过去,燕绥居中控制巨蝠首领,时辰越长消耗越大。 好容易众人都过了蝠桥,燕绥起身,脚下用力,那只最大的巨蝠便头颅崩碎,尖鸣着向深渊坠去,其余巨蝠顿时受惊散开,梭巡不敢靠近众人。 而燕绥也借着那一踏之力,跃到了对岸。 此刻众人瞧着他和文臻的眼神,如视天神。 然后眼前忽然一暗。 最后一块燃烧的石头也灭了。 黑暗中,文臻感觉到有人走到自己身侧,一股奇异的味道传来,随即又消失了。 耳边响起的是闻近檀的咳嗽声。 文臻一边关心地问她:“你没事吧?”一边又对着她身边道:“萧大当家?你也没事吧?”说着衬度着他腕脉的位置,伸手去给他把脉。 她总觉得萧离风气色很不好。 手指却忽然触及一节干瘦的手腕,指下皮肤皱褶如老人,她怔了一下,随即听见旁边一声老者的咳嗽。 好像共济盟这一批人里是有老者。 但萧离风呢? 这个念头刚刚闪过,就听见萧离风道:“您放心,我没事。” 他的声音很轻,风一样拂在文臻耳边,文臻有点不自在,便让开了。又有点担心燕绥,便走到他身边,耳边听着闻近檀和萧离风低声在说话,不由笑了笑。 萧离风靠在闻近檀身上,并没有入文臻所想的在说情话,他只是在和她絮絮叨叨。 “前头虽然暗,倒也没什么危险了,等下会走过一条山腹热河,河上有大石可供踩脚,水温很高,还会有一些耐热的水兽,会在水下偷袭人,但是并不怎么厉害,提醒大家一声便可躲过。” “巨蝠不要担心,这山洞里各自有各自的地盘,过了它们的地盘,它们便不会往前面去,它们和我一样,怕水。” “过那条热河的时候,记得不要踩着石头上的黑泥,那种黑泥是可燃的,而热河过了就是一段看似平常的土地,那地上会有一些零碎的灰黑色石头,那里没有机关也没有野兽,但是走路一定要小心,要慢慢走,不能快,不能蹭,走得越轻巧越好。” “等到地面重新变成黄色土地的时候,这路就到头了,出门的机关应该宜王殿下知道,毕竟这路他们已经走过一次,不过你不要觉得这样我就是在说废话了,他们走过不代表他们就知道了所有危险,只是他们那帮人武功高,通各种机关手手段,他们会在行进时下意识趋避,采用了最安全的方式,所以才能避开种种危险之处……你可不要逞强。” 闻近檀一直默默听着,感觉到手臂上承担的分量越来越重却一声不吭,她知道这一路过来,萧离风确实受了伤,以至于血腥味至今不去,但是心底却有些疑惑始终不能散,忽然便打断了萧离风的话。 “你为什么一直和我说这些。” 一阵沉默,片刻后,萧离风轻轻道:“因为我想和你说啊……” “你应该和殿下说,或者和文臻说。” “小檀,你需要变得更重要些。” 这是他第一次当面唤她的名字,以前一起月下推磨的时候,他会戏谑地唤她顾大哥,彼时他眼中带笑,她看似脸红,眼眸冷静。 此刻她却震了震。 这是他的想法吗? 他看出了她内心些微的自卑吗? 君莫晓厉笑都有武功,能帮上文臻,唯独她天资所限,不可能练成高深武功,她能拿得出手的只有厨艺,而这也不是独一份的,文臻自己就是厨神,君莫晓也是不逊于她的高手。 她一度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总觉得自己可有可无,也因此在遇上小臻的事情时,她总想不自量力地多做一些。 所以她包揽很多活计,事事不低调,就是想让自己和她们一样,不成为小臻的拖累。 她看向萧离风,黑暗中只看见那双眸子温润流光,向她展开另一方天地。那天地里只有一个卑微又不甘卑微的自己。 她忽然伸手,扣住了他的手指。 这回换萧离风震了一震。 他缓缓低头,看着她扣紧他的手指,无数言语在此刻狂涌而来,然后齐齐在咽喉堵住。 他直觉这样不妥,但是却不舍得放开,手指轻轻地摩挲着她的指尖。 闻近檀也心中激荡,以至于没有察觉扣住的手指的冰冷。 她轻轻道:“我不需要变得更重要,小臻从未因为我的无用而嫌弃我。” 她又道:“但是我需要你更加地了解我……大当家,我们相识也不算短,一直都是你在对我说,你从未听我说过。” 萧离风笑了笑,轻声道:“现在,你愿意说了吗?” “我从未不愿意说过,我只是觉得……你也许不愿意听。” “不,小檀。我愿意用一生里所有……剩余的时光,去听你说。” 萧离风的声音似乎有些颤抖,可闻近檀的声音也在发抖,因为紧张,因为激越,因为内心里此刻澎湃却又忐忑的那些情绪。 像浪潮,一波波迭荡不休。 “大当家,我只是闻家一个不受宠的女子。更重要的是……”闻近檀咬咬牙,“我嫁过人。” 萧离风声音平静:“我知道。” “我前夫是被我杀死的……”闻近檀闭上眼。 像不敢面对属于他的审判。 杀死前夫的事情,只有文臻和君莫晓知道,闻近檀以为自己一辈子不会再提起这事,也一辈子不会后悔这件事,然而此刻,她却突然开始后悔。 如果早知道会遇见他,她会努力做个他喜欢的贤良淑德的好女子,如她一直在他面前表现的那般,而不是那个骨子里凶狠毒辣,注定会让他失望的真正的她。 可是如果不杀死那个畜生,她又如何能遇见他? 或许这就是命运,总在你未知的时刻逼你做决定,并在未来的某一个瞬间教你深深明白,它的凶猛和强大。 耳边萧离风的声音像隔着水波一般,忽远忽近,他说:“是吗?” 闻近檀的心,深深沉了下去。 果然还是…… 随即她听见他道:“真飒爽,我喜欢。” ------题外话------ 今天开始,小兔崽子放寒假了。 然后也快过年了,拉帮结派走街串巷的少不了。 想必此刻大家都明白了我的潜台词,接下来会很忙,更新这种事,要和大家告个罪。 不过我依旧是个敬业的好同学,能不请假就不请假,儿子放假也好,春节也好,不打算大批量断更,能写多少写多少,想来大家也忙着面对亲戚们的盘问,也没多少时间看更新。 顺便插播两条广告。 十八号晚,一年一度的yy年会,今年是第九届了,不容易。大家如果有兴趣,yy号38050898. 第二件事,好像女帝本色第四本上市了,之所以说好像,是因为我现在又宅又佛,对什么事都不大关心,预售好久了,我最后一个知道,大家以为我知道,结果都没告诉我。 现在出版挺艰难的,女帝难产好久才出来。 所以和大家广而告之一声。 第三百零二章 聘礼 闻近檀猛地睁开眼睛,眼神愕然。 萧离风已经笑起来,在她耳边用气音道:“小檀,我并不在乎你嫁没嫁过人,杀没杀过人,我既然喜欢的是这个你,那这个你就是最好的,难道我还不相信我自己的眼睛,却要相信那些世人的流言?” 闻近檀霍然转头,转得太快,以至于刹那间,他的微凉的唇,擦过了她的颊。 明明只是蜻蜓点水的一触,她却猛然一僵,只觉得浑身的毛孔都在瞬间炸开,全身的血都在瞬间冲上脸颊,就集中方才他触及的地方,再滔滔向四面晕开,她整个人好像都着了温暖的火,将心灼烧成灰,再软软地罩在天地间。 萧离风却没想到她竟然反应那么大,眼底闪过笑意和怜惜,他看得出她还是个处子,而方才的情绪反应也说明,她那所谓的前夫,一定不是个东西。 如此美好的女子,凭什么要活得如此沉默而卑微? 如果可以,他想每日献给她这世上最美最好,令她日日焕发光彩,让她明白她配得起这世间一切。 他叹息,微笑着牵起她的手,“小心,到那条热河了,来,抬脚。” 闻近檀刚才扣住他手指毫不脸红,此刻却悄然转过了脸颊。 有点麻木地听着他的指令,轻轻抬脚,上了一块大石头,感觉那石头底部不牢,仿佛漂浮在水上,她站立不稳,跌入萧离风怀中,萧离风趁势揽着她坐下,底下河流的热气扑面而来,她的脸红得滴血,也不知道是不是被热气蒸的。 萧离风在她耳边轻轻道:“有点累了,我们歇一会吧。” 闻近檀觉得在此处休息实在不是个好提议,但是此刻她人到心都在晕眩,哪里还能提出反对意见。 有人从身侧掠过去,那是易人离和厉笑,两人在半空回首,看着石上那两人相依的轮廓,眸光带笑,随即又相视而笑。 有人在他们侧方停下,那是燕绥和文臻,文臻笑眯眯看着两人,燕绥却将目光移了开去。 闻近檀隐约感觉到众人的目光,只觉得心中温软,她嘱咐了文臻两句这热河的注意事项,让文臻告知众人,说完之后她回头,想对萧离风解释一下,自己并不想出头,萧离风却已经饱含赞叹地叹息道:“小檀,能得你这样的朋友,应该是每个人的幸运。” 闻近檀笑了笑,发了阵呆,道:“真正的朋友,都是互相成全的。” 萧离风又叹息一声,闻近檀却从种听出一些淡淡的遗憾,她刚要回头询问,却见萧离风已经向她靠了过来,她微微一怔,以为他是想要占些便宜,虽有些怨怪他太过风流,但推了推之后发现推不动,也就罢了。 她本就是个看似懦弱实则无畏的性子,骨子里颇有几分离经叛道。和文臻一起呆久了,礼教之防也渐渐淡了,觉得既然彼此心悦,机会难得,错过了老天是要打雷劈的。 萧离风靠着她,轻声笑道:“之前咱们尽说些不相干的事儿了,现在便说说我们自己的事吧。” 闻近檀微微红了脸,半晌才似乎迟钝地“嗯”了一声,却又道:“大家都在等着我们呢。” 萧离风却似乎没听见,轻轻道:“等此间事了。咱们去各处走走吧。走到哪里走累了,就选一处最美的地方停下来,结庐而居,我就住在……” 闻近檀轻轻哼一声。 萧离风笑道:“……你隔壁。” 闻近檀却没和他斗嘴,只低头笑了笑。 结伴走天下看遍河山景,固然令人向往,可他有共济盟的责任要担,她则还要帮小臻把江湖捞开遍全国,要创办厨艺学校,要管好书屋,彼此要做的事情都那么多,闲云野鹤终究只是梦想。 但是梦想终归是很美的,留在心间,便是宇宙星海,天际虹霓,远而闪耀,令人日夜不忘。 那么,又何必煞风景地打破呢。 “我挺会打猎的,你又会厨艺。到时候我的猎物换你的豆浆好不好?如果你觉得占了便宜,你可以帮我硝制皮子,完整的皮子在市面上挺值钱,回来咱们二八分,我二你八。晚上咱们一起磨豆浆,只是不要再那么一磨一整夜了,够咱们两人喝就够了。也不需要卖豆浆,我打猎够养活你,但如果你喜欢,那也可以开个小食肆……” 闻近檀唇角含笑,并没有说好不好,半晌只轻声道:“我做鹿肉也是很好吃的。” “我最喜欢鹿肉了。”萧离风欢喜地道,“对了,我前些日子猎了一只鹿,那皮毛尤其好看,我便亲手剥了做了顶鹿皮帽子,只是想着天气尚热,没好意思送给你,你回头有机会记得去拿……” 闻近檀沉默半晌,忽然道:“是聘礼么?” 四周忽然安静了。 前后左右偷听的人固然傻了,连萧离风都失了声。 众人见惯这女子不声不响,走路都顺着墙角走,谁想过她一旦敞开心怀,竟是一腔热血如沸。 半晌安静之后,萧离风忽然笑了起来,大抵是有些激动,他一边笑一边咳,眼底晶光闪烁。 “不不不……” 闻近檀神色一黯。 “……给你的聘礼,怎能这般草率?”萧离风笑声分外舒朗,“小檀不计较虚名富贵,我却不愿委屈小檀……聘礼有,就在前面……”他附到闻近檀耳边,悄声道,“在抵达最后出口前的那一片灰黑石地,我嘱咐你不能快步走不能停留的地方,底下藏着共济盟这么多年来积攒的宝贝,原本我是要献给文大人,作为共济盟以后安身立命的资本以及……总之现在我改变主意了,珍宝为聘,献与闻姑娘。一求姑娘垂青一顾;二愿姑娘眉寿万年。” 闻近檀静静听着,面上神情纹丝不动,便是萧离风靠得极近,也无法在黑暗中看见她垂下的密密睫毛,更看不见睫毛上微微闪烁的晶莹。 她心中有些茫然,想要回应,又觉得此刻无论什么回应都显得不够力量,这样的黑暗,这始终萦绕不散的淡淡血腥里,她不想说那些以后注定要回味一生的话。 所有的话,她要在日光下,看着他的眼睛,回答。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垂下,触及萧离风垂落在地上的发,便轻柔地掬起,忽觉有点戳手,她不禁一怔。 大当家什么时候头发这么枯干了? 萧离风忽然直起了身,闻近檀以为是刚才自己动作唐突令他不快了,赶紧放了手,萧离风却又在黑暗中一笑,有点唏嘘地道:“小檀,但望你日后学会放开些。无需谨小慎微,无需看人眼色,无需考虑太多他人所想,遇事先想着自己便好。” 闻近檀不说话,她的手指按在石头上,触及一些短短的戳人的东西,她将那东西一根根拈在掌心,当她终于明白那是什么的时候,刚才还火热的掌心忽然便冷了,那一根根的物事,像冰刺一样,刺得她不能呼吸。 沉默好半晌后,她颤声道:“大当家,你……你怎么了?” 然后她听见轻微的噗通一声,像是人体倒下,却不够沉重,她心头电光一闪,猛地伸手一抓,果然抓住了萧离风的袖子,只是料想中抓不住萧离风会让他落下热河的事情并没有发生,但她的手依旧不断颤抖起来。 越抖越厉害,那颤抖随即从她的手一直传递到她的唇,以至于她上下牙齿格格打战,好一会儿才挤出支离破碎的几个字:“你……你你你为何这么轻了……” 萧离风似乎笑了一下,声音嘶哑,他刚才躲开的手指又伸了过来,拉住了闻近檀的手,只这一触,闻近檀只觉得仿佛摸到了一截枯干的木头,她心中轰然一声,霍然半跪而起,对着黑暗中大呼:“小臻!小臻!” 文臻此时已经过了河,却心中若有警兆,站在河边没有继续向前走,听见这一声,毫不犹豫返回,在转身的那一刻,她听见燕绥似有若无叹息了一声。 她落足在闻近檀所在的大石上,一手按住她不断发抖的肩头,一手便要去掏火折子,却听见萧离风忽然喘息着出声:“不能点火……” 文臻停了一停,伸手去怀中摸,她身上有夜明珠,燕绥送给她的小玩意之一。 但是萧离风忽然道:“能给我留下最后一点尊严吗?” 文臻停了手,她站在热河黑石之上,滚滚热气蒸腾而上,心情却忽然苍凉,像隔着朦胧的窗明明看见春花秋月,一指戳破后却看见茫茫的雪。 她没有再试图蹲下身去查看萧离风的情况,她已经知道先前她把过的那手腕,确实是萧离风的。 她迅速塞了一颗燕绥师门的补气药丸到萧离风嘴里,好让他能把该说的话说完。 别的,也就无能为力了。 好半晌文臻涩涩地道:“大当家,为什么?” 闻近檀半跪着,木着脸,将跌到一边的萧离风抱在自己怀里,她记着他方才的话,扶他的时候,没有触及他的任何肌肤。 但手底那不似人的极轻分量,还是让她心中一恸,她垂下头,一口口咽下哽咽,将热泪也无声地咽下去。 萧离风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模糊,却依旧在笑。 “听说过傀儡吗?我就是。” “不仅我是,我爹也是,你们在共济盟这么久,很少听人提起大当家吧?那是因为大家都觉得,没有经过上天梯,直接从父亲手中继承共济盟的所谓大当家,说到底,也不过是个摆设罢了。” “这也是我想要的。我父逝去时,和我说,再利的刀,也有用钝的时候。到了那一日,也便飞鸟尽良弓藏,而这个日子,随着老家主逐渐老迈衰弱,想必也已经不久了。” “我父是被毒死的。萧家上上一代在老家主暗中扶持下创立共济盟,自此之后,代代都被种毒,如提线木偶般吊在易家家主手中。” “不如此,西川易家何以能允许卧榻之旁有虎成长?” “我自接位,不露面,不出头,将权力下放给诸当家护法,在易家看来,我是因祖父和父亲的死,因自身的毒而心灰意冷,不愿管事。易家乐见其成。” “毕竟一个神秘的,大部分人没见过的大当家,如果哪一天死了,想必大部分人也不知道,那么再来一个大当家接替,也比较轻松一些。就算不打算接替,一个颓废的,没有野心的大当家麾下的共济盟,也比较好毁灭些。” “但是我不要共济盟被彻底毁灭,被随时扔出来为他人鱼肉。这是我们萧家一门一直以来的坚持。我父死时,要我跪在他榻前发誓,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要保留住共济盟的精锐,要报仇。” “所以我在接位之初,就着力壮大各地分坛力量,不断将本山留守子弟打发出去,山上只留最低能够维持运转和声势的几千人。好让万一变故来临,损失能减到最低。只是我被监视得厉害,共济盟里探子极多,四圣堂尤其多,我被看得很紧,而且我那毒也困住了我。那些探子定期会有人与之联络,一旦发现有谁少了,我小命不保不说,共济盟也随时会遭到打击。我只能忍,等待机会。但我知道时间越来越紧迫了,朝廷加紧了对门阀的动作,西川易家主更迭,易铭登位之初忙于铲除异己,一时顾不上共济盟,但是等她腾出手来,要么迫于朝廷压力献上共济盟,要么和朝廷彻底撕破脸皮拿共济盟做炮灰,无论哪种,共济盟都只能是最先被牺牲的角色。” “我做过努力,试图联系过其余易家人,易慧娘想要做共济盟四当家,我也秘密吸纳了她。易铮,哦,就是那个红衣美貌少年,易铭的堂哥,也曾上山和我密谈,但是他们的力量都不足以和易铭抗衡,又没有足够胸怀气魄放弃争斗联合对抗易铭……然后他们都输在了殿下和文大人手里了。” 文臻忽然打断他,道:“你不必说了,你的心思我都明白。”她转头,大喊:“文蛋蛋!文蛋蛋!” 文蛋蛋和她之间有感应,说不定能及时滚过来呢。 萧离风呵呵笑了一声,道:“你那个虫子啊……没用的。” 文臻倒没想到他也知道这个,随即听见他道:“说起来,要多亏文大人你那只虫子呢,不是它一次两次三次地给我下毒,以毒攻毒,我早就该毒发,拖不到今天……” 文臻默然,第一次有了惭愧的情绪。 她该早就想明白的,当初她借着给易慧娘看妇科病的机会给萧离风下毒,如果萧离风真的不想暴露身份,为什么每次她来看病的时候都在她面前晃? 他就是在给她下毒的机会! 一来是想看看蛊王对他的毒有没有用,二来是送她人情,好借此事诱易铭带方人和上山。 三来他也可以借此机会看看她有没有办法对付易家那一窝。 而对于这位心思复杂缜密的大当家来说,无论是她还是易家那方的损失,对他都不是损失。 “文大人不必对我抱有歉意,因为我对文大人也没存多少好心……”萧离风轻飘飘地道,“我把易家当成试刀石,试图磨砺出文大人的光辉……我听说了长川事件之后,就有了想法,之后十字坡包子店引起了我的注意,而太子的剿匪大军也到了,我日日去十字坡包子店,妄图引起文大人的注意,就是想诱文大人上山……” “之后我算是通过了你的考察,所以你提前举办上天梯,想要替我巩固在帮中的地位和声名?” “是,只是我也没想到,灾难来得这么快……”萧离风转向闻近檀,“……小檀,对不住,孙才的事情,我知道,你被关在哪里,我也知道……其实我一直有在看着你……” 闻近檀垂下眼,她从大当家开始说这些,便明白了。 她并无失望伤心。她从很小的时候便明白,世间事从来不是非黑即白,人间情也从来不是非爱即恨。 总有很多为难苦痛隐情,横亘在那些爱与恨之间,混淆界限,是非难分。 可是她觉得,在永恒的分离和死亡之前,那些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甚至可以接受一切都是骗局,只要他好好地站在她面前,笑着问她:“今天打算磨几斤豆子?” …… “所以密道的蛛丝马迹,也是你趁英文等人寻找小檀的时候,故意透露的。” “是的……” “先前用来诱惑巨蝠的毒血,不是事先藏在石头里的,那巨蝠需要极其新鲜的血,那石头是假的,只是个容器,是你割开了自己的腕脉,不让血凝固,然后通过管子,将血灌了进去,可能里面还有稀释血水的工具吧,稀释了再给我们使用……所以你的血,已经流尽了。” “是的……反正都是要死的,物尽其用,最好不过。” “你先前在桥上是故意失足吧?” “是的……那一瞬间,我忽然不想让小檀看见我最后的样子……反正你们都是聪明人,有些事我不交代,你们也能猜到。” “你把这功劳也推给我,你一直在努力提升帮众对我的忠诚感和接受度……你想把共济盟交给我。” “是的……” “你想过没有,我是朝廷命官,私下接下江湖匪帮,会将我自己陷入死地。” “文大人是怕这些的人吗?文大人真怕,就不会私下收拢熊军这样的敌藩军队。那可是满门抄斩的罪名。文大人最怕的,只是自己不够强罢了。” “不,我怕自己不够强,不代表我就要为此退让或放弃原则。你的提议,我不接受,我从不接受别人自作主张对我的安排。萧离风,想要保住共济盟,就自己保,不要总指望别人接你的烂摊子。” 萧离风吭吭地咳嗽起来,文臻以为他要发怒,然而他轻轻笑了,忽然转了方向。 “殿下……你不觉得,你家文大人为了你东奔西走,长久不在中枢,难掌重权,因此身边实力有些不够么?” 燕绥遥遥站在对面的一块石头上,大概对你家文大人这句话比较满意,终于答了,语气却很漠然:“她终究会有的。” “只是她现在还不够。”萧离风道,“风刀霜剑,一日不休。殿下久经风浪,自然觉得这些魑魅魍魉之辈不值一提。可是殿下终究不能时时守在文大人身侧,比如今日……文大人麾下丰足,才最能令殿下放心,不是么?” “你不必从我这里入手。”燕绥淡淡道,“要不要共济盟,是她的事。她想,抢我也会替她抢来,她不愿,我也绝不会伸手代她去接。” 萧离风碰了钉子,却不生气,还轻轻赞道:“殿下待他人铁石心肠,待文大人却是一腔柔肠,萧某真是替文大人感到欣慰。”他又转向文臻,“只是文大人……你就没想过,壮大实力,可为殿下臂助,于风刀霜剑之前,有机会为殿下挡得一挡吗?” 第三百零三章 当时只道是寻常 文臻叹息一声。 萧离风七窍玲珑心,一番话在她和燕绥之间翻转周折,句句其实都契了她和燕绥的心意。 他甚至先问燕绥,明知道燕绥会拒绝,他的目的,只是要她感受到燕绥的难处和心意,因此更加坚定接下共济盟的决心罢了。 她当然想要助力,想要扩充实力,入官场一年多的经历,她最深刻的体验便是,想要声音大,想要不受伤,先得拳头硬。 不武装到牙齿,如何应付那一波一波的明枪暗箭。 所以她打了熊军主意,如今自然也不会拒绝共济盟,只是一直不想被萧离风挟制而已。 “这密道,从我祖父开始,集中亲信秘密建造,前后断断续续历时数十年,内藏我们所能搜罗到的所有武器和金银珠宝。密道打通山腹,占地广阔,也是一处绝好的退路……如今……我以共济盟精锐和百年收藏相赠,求文大人笑纳。” 他并没有提更多的要求,一切尽在不言中。 文臻沉默半晌,答:“好。” 萧离风似乎舒了口气,将一块牌子轻轻搁在石头上,又道:“三当家。” 凤翩翩和其余人都等在河边,含泪向这边看着,听见这一声,凤翩翩越石而来,半空中听见萧离风道:“翩翩,带众人,重新见过文大当家吧。” 他这一声提起了最后的力气,十分清晰,所有人都听见了,凤翩翩心中一乱,险些跌到热河中,勉强在石上站稳,定了定神,二话不说,对着文臻拜了下去。 她一拜,河边众人也便跪了,一路走到现在,奸细已除,文臻所表现出来的能力心性也令众人心服口服,都拜得十分用力。 萧离风为了能更好地令帮众接受空降大当家,也一直游离于群体之外,大部分帮众对他并无太多归属感,因此也就没什么悲伤和抗拒。 文臻默然,想着眼前这人,为了共济盟机关算尽,到头来这些承他恩惠的人们,能记住他的又有几人? 这么一想,只觉怆然。 天地悠悠,世间之大,最寂寞的,不过是知己不长伴,奉献无人知。 半晌她才道:“起来吧。” 顿了顿又道:“大家小心退出前方那块地域,高抬脚,轻放下,不可奔跑,不可磨擦,不可有任何稍重的动作。” 宝藏什么的,还是先别挖了,出山要紧。 众人依序退去。 萧离风一直吊着的气息,在文臻终于接下了大当家之位并发布命令之后,终于衰弱下去。 听得人声渐渐远去,他转向闻近檀:“小檀……我对文大人用了心计……但对你……没有……我那毒性,不宜多思,多思多虑则早夭,我这么多年想了太多,时日无多,夜来常难眠,便在山中乱走,后来遇见你,便停住了……” 自此日日只去飞流峰半山,伴瀑布声与她夜推磨。 闻近檀低低道:“我明白……你放心。” 怎么能不明白呢,萧离风告诉她的那些,本该拿去向文臻邀功或者诱惑她,却直接告诉了无关紧要的她。 说到底,他是怜惜她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想要帮她变得更重要一些罢了。 萧离风似乎笑了,终于主动拉了拉她的手。那枯干的手指,轻轻一碰,便似要碎了。 “但是……我终究是对不住你……我本不应招惹你,不该和你说……那些撩拨你的话……只是我没忍住……” “不,”闻近檀静静地道,“你若不说,我这辈子,就再也没机会听见了。” “可别……小檀……以后……还是忘了我吧……让文大人帮你找个好男人……踏实一点……老实一点……不要像我……对你好就行……” “离风。”闻近檀忽然唤了他的名字,“你努力点,早点投胎……我也努力点,尽量维持美貌……过二十年,你再来找我便好。” 她一句一哽咽,却最终没哭。 萧离风沉默了。 文臻转过身去,不知何时燕绥已经站在她身侧,把她揽进了怀中。文臻额头死死抵着燕绥的胸,拼命忍住即将奔涌的热泪。 她家小檀,实在命太苦了。太苦了。 君莫晓怔怔坐在河边,觉得这世事便如秋叶一般,眨眼便碎在了金风里。明明刚刚听小檀微带羞涩地说起和大当家的事没多久,明明她才看见小檀眼底的希冀和期待如云霞般亮起没多久,怎么一眨眼,就要生离死别了呢? 凤翩翩也痴痴的,她知道大当家为了共济盟颇费心思,但她不知道竟然费了这许多心思,更不知道这些心思,是在这人时日无多的情形下,日日筹谋而来的。 可笑她之前还偶有怨念,觉得大当家总把事务扔给她,太过散漫。 人为什么,总是要到无可挽留的时刻,才能看清一个人呢? 厉笑早已哭倒在易人离怀里。 好半晌,萧离风道:“也好。” 闻近檀笑了笑,抱紧了他,只觉得怀中那人也如枯叶,即将飘进这千万年的黑泥里,从此再无可觅之处,也再无相见之期。 “最后求你一件事……”萧离风却似乎心情很好,语气竟然是轻快的,“不要点灯……不要看我……在前方那片易燃地,点燃一处火焰……直接把我烧了吧……我要留在这里,守着祖辈积攒的一切,看着西川倾覆……我也希望……你最后还记得的,从来都是十字坡包子店前喝豆浆的我……” 闻近檀握紧了手掌,指甲掐进掌心,然而肌肤是冷而麻木的,她的回答也是麻木的。 “好。” 便不再见吧,她也希望他记得的是当初月下推磨的自己,第一眼便喜欢的自己。 这样,再过二十年,他来找她,一眼之下,便可再续前缘。 萧离风的手缓缓往上伸,似想抚一抚她先前破了的耳垂,那是他吃了最后能压制毒性的虎狼之药后,无法准确控制力度,给她留下的伤痕。 闻近檀却把脸凑了上去,她的腰弯得如此之低,以至于朦胧中看去便如要折断一样。 那只手却忽然无声迅速地落下去。 在即将触及她脸颊前一秒。 像一朵早已枯萎的花,将被采撷之前,静静自风中散了。 四面沉寂如死。 没有呻吟没有呼救也没有哭泣,只有凝固如雕像的身形相拥。 时光在这一刻奔流而过,携往事生涯如碎花片雪,那些绝望苦痛,怨恨筹谋,算计人心,终将暗香渐隐,雪化无声。 不知过了多久,闻近檀起身,她没有武功,抱着那人,却轻飘飘地像捧着一张纸。 她就那样捧着,稳稳地走过其余的石头,其间甚至还自己避过了水下一只水兽的攻击。 她一直走到那片黑土中央,一个靠着石壁,相对平整干燥的地方,将萧离风放了下来。 也没什么动作,火头忽然便起来了,像是一直在等待着这场燃烧一般。 那些未能出口的诺言,未能挑破的心意,未能延续的欢喜,未能明了的未来,就都寄在这一夜的黑暗和火焰中,都烧化了吧。 闻近檀就坐在火前,认真地看着那火在烧,烟气熏腾而来,君莫晓想来拉她,被文臻拦住。 两人紧紧站在闻近檀身侧,生怕她一时冲动,自己也扑到火里。 也许闻近檀和萧离风,只在好感朦胧阶段,并没有到生死相许那一步,但文臻却觉得,小檀此次受到的打击,并不仅仅是失去心动的人。 她失去的是好不容易重振的自信,好不容易挽回的对爱的期待。 遇人不淑,自甘卑微,是那个男子夜夜月下推磨,推动了她干涸坚硬的内心,天长日久,亦有甜美雪白的蜜浆,即将汩汩流出。 却最终在这夜一簇微火里重新被燎干。 那火并没有烧多久,萧离风中毒太久,最后血液流尽,以至于瞬间枯干,身体里已经没有多少水分了。 眼看火焰将尽,燕绥招招手,中文腾空了一个弩箭匣子,捧了过来。 火焰还没全灭,地上多了一层灰白色的灰,闻近檀忽然把手伸进火中,文臻一惊,赶紧拉出她的手,她的手指手背已经燎了一层的晶亮的泡。 手里却紧紧攥着一根指骨。 也不知怎的,萧离风瞬间成灰,这指骨却完整地留了下来。 闻近檀不要任何人帮忙,亲自收殓了剩下的骨灰,装在匣子里。手上的泡破了,发出轻微的嗤声,听得人心中发紧,却没人能说出口要帮忙。 她神情如此认真,近乎虔诚。 众人沉默看着她又扯出一个香囊,小心地将那节指骨装在了香囊内,挂在了脖子上。 最后她借来君莫晓的剑,将匣子埋下。在埋葬匣子旁的石壁上,刻了一行字。 “先夫之墓。” 不能写名字,不能留落款,不能留下任何的线索。 此身成灰终化土。 也没关系,棺木会朽,墓碑会倒,便是机关无数帝皇地宫,也会被盗。 唯有写在心上的人和事,在时光流年里微笑永久,多年以后帧帧翻开,帧帧都是爱和命运的纪念。 前方隐隐现出一线光亮,像苍天不知人间悲欢,时时睁开含笑的弯眼。 提前过去的英文,打开了最后的门户。 闻近檀伏在地上,最后拥抱了埋葬了他的大地。 就当这一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拥抱。 然后她起身,整整挂在心口的锦囊,轻声道:“走罢。” …… 闻近檀指引着众人,走完了这条漫长的密道的最后一段路。 在出门前最后一刻,闻近檀在门侧的暗匣内,取出两本册子,交给了文臻。 一本册子是整个共济盟,包括各地分坛的主要主事人员的名单,非常详尽,包括姓名籍贯出身,入帮缘由,优势缺陷。有了这东西,就能最快速度掌握庞大的共济盟。 文臻直到拿到这名单,才知道萧离风的强大,他是如此居安思危,远见卓识,,他不理五峰山诸事,一直暗中培植各地分坛,分坛不仅遍及西川,在西川之外各州也有,势力不可小觑。 他将真正的精英投放于整个广袤大地,五峰山上其实只等于一个拿高层人物做幌子的空壳,太子和唐家以为他们已经剿灭了共济盟,到最后他们会知道,这只是个笑话。 而他最后将共济盟交到了文臻和燕绥的手上,大抵打的也是将来还有机会报仇的主意。 而另一份册子,记载的是共济盟成立壮大数十年间,和西川易家的一切暗中交易和往来,作为西川易明面上的要钱借口和暗地里的刀,共济盟知道西川易家太多的秘密。 里头甚至还有萧离风探听到的,关于西川易家和朝廷命官的一些不大妥当的往来,只是因为信息渠道问题,这部分都有点含糊不清,多以暗语记录。 西川易家不会想不到这一点,据凤翩翩说,四圣堂经常遭遇刺客,因此负责保护四圣堂的精锐队伍黑木队应运而生,日常将四圣堂围得铁桶似的,萧离风也长久坐镇四圣堂,一切给人感觉像是最重要的东西就在四圣堂一样,引得刺客探子一批批地往四圣堂冲。 但实际上,这个重要记录一直埋藏在密道里,而这密道,自修成后,只开启过两次,两次都在昨夜,一次是燕绥回山救文臻,一次就是方才众人通过密道逃生。 数十年间,共济盟不可能完全没有遭遇危机,但是萧离风都没有开启密道。 他坚持到了最后,将这个秘密只告诉了喜欢的女人,他做的所有准备,都只肯在能发挥最大作用的时候,才拿出来。 他的隐忍和筹谋,令文臻也不禁叹息。 在和西川易,和唐家,甚至和朝廷的斗争中,这个江湖草莽组织的头领,大获全胜。 想必,萧离风此刻正在地下偷笑吧。 当他们穿出密道时候,已经脱出五峰山的范围,眼前是一座不知名的矮山,从山巅望过去,隐约可以看见远处落尘峰里,还有一些如蚂蚁一般的军队在出没搜寻。 燕绥手下善于改装的护卫在帮共济盟帮众进行改装,数百人的队伍太显眼,待会大家便要分头走。 文臻和燕绥都没打算带着这批人,共济盟是地头蛇,在西川经营多年,想走很容易。 尤其萧离风接手后这次逃出来的都是头目,屠绝想集中精锐一网打尽,最后却便宜了文臻。文臻当即和凤翩翩商议后,结合自己这段时间的了解,就地提拔了一批人,除了当家和护法还没定之外,重新选了五坛坛主,并命他们赴西川最大的五分坛,就地收拢帮众,以最快的速度出西川。 这需要打时间差,易铭现在要么在试图收拢熊军鹿军,要么得知共济盟被大军围剿,要趁乱上山,将一切可能对她不利的证据销毁,总之暂时都不会顾得上先拔除共济盟江湖势力。 这些人凭着多年经营的当地关系,人脉熟,路途熟,先出了西川,然后在燕绥属下带领和护送下,直接前往苍南州。 苍南天高皇帝远,山多林密,民风彪悍,地图上没有的无名山谷无数,随便找个山谷一钻,出动大军都找不到。 而苍南是季家的地盘,季怀远是燕绥的人,在燕绥的扶持下,最近很做了几件像样的事儿,渐渐得到了季家的接纳,已经完全取代了季怀庆,成为了季家的继承人。 共济盟的新盘口,和即将收拢的一部分熊军精锐,都将在那里默默扩充实力。 闻近檀也成为了新一任的金坛坛主,这是她自己要求成为共济盟一员,文臻和凤翩翩商量后的结果。 从文臻的角度出发,她希望闻近檀能放下这段过去,重新开始。可是她了解闻近檀外柔内刚心志坚定的秉性。 她知道,小檀这辈子,再不可能走出那条密道了。 第三百零四章 告御状去 既然如此,那就由着她吧,只要她觉得好,便好了。 众人也没有什么异议。萧离风临终前对闻近檀表露求聘心意,在众人眼里,她是前任大当家的未亡人,担任当家也使得。 按照大家商议的结果,闻近檀将跟着金坛残余的汉子下山,收拢堂口后出西川转道苍南。 众人在山口分别。 闻近檀抱起了前任坛主的女儿,她收养了这个小姑娘,从今天开始,她是个有夫有女的女子,她要在林深莽莽处,继续用一生来护持萧离风用命保下的共济盟。 苍南还没有江湖捞,稍后文臻会调一批掌柜过去,闻近檀也会接管江湖捞在苍南的生意。 天地太大,天涯很远,一阵风吹来,身边的人就会散去如浮萍。 这是文臻站在高岗上,看着闻近檀的身影,渐渐远去的时候,心中飘过的念头。 闻近檀走的时候,并没有流连,也没有落泪,也没有煽情地拥抱,只是微微笑着,将她和君莫晓厉笑看了又看,然后留下了一些她自己研究出来的香水方子。 她一向是个内心清爽的女子。 文臻也就不做小儿女姿态。虽然这个时代车马缓慢,信息难通,一次分别可能就是永别,可她坚信,终有一日,她会在繁花葳蕤间,再次看见那个微微羞涩笑着的女子。 易人离也向她告辞,他打算离开西川后,直接进入长川,长川那边,听说原来易家的一些远房老亲趁着易家倾覆,出来捡漏,欺负独木难支的易秀鼎,他打算回去,把那些老家伙,一个个挨次揍过去。 他说话的时候,一眼一眼地瞟厉笑,可惜厉笑也来向文臻告别,她打算回天京了,伯父来了好几次信,说她父亲这些年身体不太好,还说自己也不大好,原来一顿能吃八斤肉的,现在只能吃五斤了,让她不要再和臭男人混在一起了,赶紧先回去尽孝。 孝道大如天,谁也阻拦不得,易人离不禁悻悻,但是文臻悄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他便又兴奋起来,当下走得也不那么拖泥带水了。 文臻让他回去,好好接手易家,好歹先摆脱江湖混混的身份,才有资本去和厉笑提亲,到头来她可以鼓吹殿下帮忙做媒。 易人离畅想了一下,觉得宜王殿下亲自做媒不仅有排面,还有效果,不怕那几个老家伙作梗,遂欢天喜地准备好好回易家,去捍卫殿下的劳动果实了。 萧离风的精锐卫队黑木队没有随着众人离开。他们坚称黑木队不属于共济盟,是大当家的私人卫队,只负责保护历任大当家。 黑木队在变故中负责收拢帮众,损失也颇惨重,现在只剩下了一大半。 文臻接受了之后,立即拿出大当家的威风,下令众人分散去保护厉笑君莫晓等人,完成任务后再回来保护她。 众人都来告辞,是因为感觉到,她不会立即回天京,而且看宜王殿下的意思,恨不得这些人快点滚远,滚得越远越好。 最后山头上只剩下文臻燕绥和几个贴身护卫,看着人群分散如涓流,细细汇入各条道路。 燕绥此时才把两份圣旨给她看。 文臻笑眯眯地看完,把圣旨一合,问他:“怎么办?” “看你想怎么办?” “哦?愿殿下有以教我。” “其一,立即驱驰回天京,离京十里便弃马步行,去冠带,着布衣,于陛下阶前和百官之前痛陈冤情,剖白心迹。这是官场上惯常以为的上策。足可见忠君之义,为臣之道。” 文臻觉得自己从殿下的眼眸里看见赤裸裸的“恶臭”二字。 “其二呢?” “还是回京。省去那些恶心做作的表演,直接反告大皇子在外和东堂有所勾连,告太子暗杀东宫洗马,在玉米红薯种子上做手脚,在西川为抢功诬陷你我,不把朝堂搅个血雨腥风不罢休。” “听起来有点爽。” 燕绥却在文臻的眼睛里看见赤裸裸的“无聊”二字。 两人对视一眼。 没说第三条。 文臻问燕绥:“你有准备?” 燕绥反问:“你也有?” 文臻:“西川这里,我没有;但是天京那里,我有。” 燕绥:“那就好。天京那里我有,西川这里,也会有。” 狐狸公婆对视一眼,再齐齐看向天京方向,呵呵一笑。 …… 半个月后。 天京。 夏末喜雨。 一夜的细雨淅淅沥沥,到了清晨正好收束,给早起的人们留下一抹被洗过的湛蓝天空,和分外青翠可喜闪闪发亮的青叶。 日头的光斑洒在那些翠叶红花之上,一簇一簇,明亮的艳,清新的媚。 闻老太太和平时一样,卯时正便起了床,伺候她的侍女十分明白老太太的严谨讲究,数十年如一日不变的习惯,准时进来给她梳头,梳头的时候分外小心,生怕引发老太太心情不好。 近日府内外都听说了那几个消息,都很是紧张。 文大人立下军令状,要以性命身家担保的红薯玉米的种植,没有成功。不仅没成功,听说唯一种出来的一个红薯块茎,还吃死了宫中一个太监。 那一批红薯只种出了一个块茎,本来没人动,还打算扔了,但是一个小太监被人撺掇,吃了那个唯一的红薯,当时没事,但是过了一个时辰,人死了。 太医署查过了,并不是下毒,当天小太监吃的食物也很平常。 问题应该出在红薯之上。 随即又有流言传出,说是那批红薯,当初并不是文臻,而是唐家继承人唐羡之找到的。 牵涉到唐家,事情就很微妙了。再有人别有用心提起,文臻和唐羡之那一段赐婚。 流言再发展下去,就变成了文臻在唐羡之的授意之下,以有毒作物进献朝廷,想要戕害整个东堂百姓。 这消息一传出,顿时引爆天京。粮食是百姓的命根子,在粮食上做手脚,是百姓最不可承受的恶,天京百姓义愤填膺,江湖捞生意大损,甚至还被流氓地痞砸过两次。 而长久在外的宜王殿下,在刚刚平定长川得到封赏之后,却又爆出和南齐勾结导致东堂水军失利的事儿。 都是绝密的消息,不知怎的却传得街头巷尾都在议论,当得上满城风雨。 而前几天,消息又开始出了变化,一说宜王殿下在西川被太子殿下动用剿匪大军逼迫,中箭后落水身亡,而太子殿下挟剿灭共济盟大胜之功,还在试图压下此事。 然后没几天又说其实是宜王殿下拒接圣旨,太子不得不追赶阻拦,宜王殿下嚣张跋扈,打伤太子随从,假作受伤入水诈死,以此逃脱国法。 昨天又有消息私下悄悄流传,说太子之所以对宜王殿下穷追不舍,是因为有个极大的把柄被宜王殿下抓在手中,宜王殿下不死,太子殿下可就要倒霉了。所以太子要趁着手中有兵的时候对宜王殿下出手,再正常不过。 消息不断反转,各大茶馆酒肆生意最近天天爆满,老板们笑得合不拢嘴,但是茶客们大多忧心忡忡,担心着马上要变天。 多少年来,天京百姓也听惯了宜王殿下的跋扈嚣张,气焰更胜太子一筹,而太子温良,从不与弟弟争竞,因此地位稳固。他俩一个受宠,一个地位尊贵,各自强大,却因为宜王对皇权无意,因此多少年相安无事。天京百姓自然也习惯了这种模式,如今这皇家最强大的兄弟俩,却龃龉不断,纷争越闹越大,竟然已经闹到了你死我活的境地,这是要……争夺帝位的架势? 在这些纷繁的消息中,有那么一点微弱的声音,提到宫中太医院最近全员好久没放假的消息,但是这么个毫无爆点的消息,在那一大堆劲爆八卦中自然没有竞争力,一点水花都没激起。 和外头的许多人的关注皇家夺嫡大事不同,闻家大宅更关心的是出去的几个女子。宜王殿下出事了,那文臻呢?君莫晓和闻近檀又怎样? 闻老太太天天让闻家大爷亲自出门打探,但是得来的消息都显得很含糊。 文大人?听说宜王殿下落水身亡,文大人就投水殉情了。不殉情能怎么着?还准备杀了太子报仇吗? 闻老太太听说这个消息时,眉头一挑,闻大爷心惊胆战地望着老娘,随时准备上前抢救,结果听见他刚硬的老娘硬邦邦抛出一句:“荒唐!”。 也不知道是谁宜王殿下落水是荒唐,还是说文臻殉情是荒唐。 又有人说,文大人啊,你们知道不,宜王殿下就是因为她,才和太子殿下杠上的。不然何以那么多年相安无事,这两年忽然事端不断?不就都是殿下遇见文大人之后才发生的?听说……文大人想做皇后! 说者神秘兮兮,听者一片哗然。 闻老太太:“胡扯!” 消息传来传去,所有人都在等着当事的几个人回京,但是太子都回来了,那舆论的中心人物却迟迟不见踪影。 大家便有些慌了,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无论如何都要回京待罪的,那两人竟然毫无消息,这难道……真是出事了? 梳头的丫鬟轻轻地给老太太梳着头,想着这消息一日一个的,今日可别要再出什么幺蛾子了吧。 她还不知道,很快,今日最大的幺蛾子,就要由她手底下这位老太太亲手制造了。 闻老太太闭着眼,手中摩挲着一个盒子,那里面是一封信,是昨夜有人偷偷送到她床边的。 文臻写给她的信。 这几日的流言听下来,闻老太太早有些不耐烦,只是她一直在等,等一个消息,如今,终于等到了。 她睁开眼,像是看见窗外花开盛景,忽然道:“窗外木槿花是不是开了?采一支来我戴。” 梳头丫鬟十分讶异,老太太从来不喜欢戴花,这是怎么了? 便是心绪不佳,也该选择素色花朵,这大红木槿,老太太是有什么喜事要庆祝? 梳头丫鬟也不敢多说,忙折了一枝花,给老太太端端正正戴了。 闻老太太起身,道:“去花房。” 闻家大院有专门的花房和暖房,花房里头还有个小暖房,养一些矜贵的花儿,那些花儿老太太亲自照料,从不许人进去。 大家也没见过老太太把里头的花端出来欣赏过,未免有几分好奇。 老太太谢绝搀扶,独自进了花房里的小暖房,片刻后,捧出一个罩了红罩子的大缸,那缸不小,老太太捧得吃力,闻大爷忙小心接过。 老太太便带着儿子,捧着那缸,上了自家的马车。 老太太吩咐了马车夫几句,马车开动,闻大爷才小心翼翼问老娘:“娘,这大清早的,是要做什么去?” 闻老太太八风不动的回答,让闻大爷险些把手里的缸给砸了。 “告御状去。” …… 同一时辰。 天京一家普通客栈里。 一个年轻高瘦男子,挺直腰背,穿过底下口沫横飞正在议论年度宜王殿下和太子撕逼大戏的人群,上了门口等待的一辆马车。 他眼底闪耀着愤怒的火焰,手里紧紧捏着一卷纸卷。 …… 以此同时,一队鲜衣怒马的旗手卫,押送着一辆铁黑色的马车,辘辘穿过了城门,因了那车头明黄标志,一路畅通无阻。 偶尔有些反应迟钝的路人不知避让,当先军士就会一鞭子甩过去,大喝:“押送重犯,闲杂人等回避!” …… 德胜宫内,一贯看睡懒觉的德妃娘娘,今日却起得早。 不仅起得早,她还逛去了后殿。 后殿她原先从来不去,她未做德胜宫主位的时候,曾和人合住德胜宫,后殿就曾住过一个妃嫔,是皇后的眼线和小跟班,日日监视着她,没少作妖。 后来这位作妖的妃子,先是成了冰面下的尸首,后来做了花园里的花肥。 后殿多年未曾住人,前阵子闻老太太被送过来,德妃娘娘不怀好意地将后殿赐给了老太太住,指望着夜里飘几个鬼魂作妖吓吓老太太,结果鬼魂有没有出现不知道,那死老太婆更会作妖倒是真的。 德妃走路拖拖踏踏的,身后跟着一个一模一样拖拖踏踏的菊牙,菊牙一边走还一边磕着瓜子,心里想着娘娘这是也中了一种叫做“闻老太太”的蛊吧?自从老太太走后,经常会莫名其妙来后殿转转,进去的时候还总是一个人,出来之后还总是满脸怒气,但是下次还去。 菊牙就觉得,特邪门。 闻家的人怎么回事?一个个的,闻家的孙女儿掳获了目下无尘的宜王殿下,闻家橘皮老脸的老太太,掳获了整座德胜宫的宫人,到现在还有很多小宫女,动不动满嘴“闻老太太说”,闻老太太走后,菊牙还不止一次看见轮休的宫人,偷偷去后殿,真是的,后殿都空了,她们还去干嘛?去感觉闻老太太留下的香氛吗? 菊牙被自己的想象激得浑身一个激灵。 德妃娘娘踢踢踏踏地进去了,过了一阵子,又踢踢踏踏地出来了。 出来果然脸色不大好看。 菊牙心中叹口气,心想娘娘莫不是为了殿下的那个消息烦心?虽说她不大信,一个人祸害成那样,没可能那么容易死,不过娘娘总归是亲娘,或者有点,伤心? 她刚想试探且隐晦地劝慰娘娘几句,就听见德妃忧伤而惆怅地道:“我怎么这么倒霉,儿子不省心,儿子看上个女人不省心,连儿子看上的女人的奶奶也不省心……”不等一脸懵的菊牙反应,她负了手看着殿内:“派人看好后殿。” “是。” 德妃娘娘背着手,踢踢踏踏走了,菊牙一低头,正看见她家娘娘保养精致的指甲内,有一点泥土。 咦,娘娘最讨厌泥土脏物,这是做什么去了?在后殿种花吗? …… 第三百零五章 正阳门下打石狮 宫门之前有一道门,是正阳门,百官在此下轿,白丁在此停步。 不过在正阳门外百步,还是允许一些百姓摊贩进入,以示亲民之意。 一大早正是早朝时辰,官轿川流不息,百官们脸上带着倦色,顶着稀薄的晨曦下了轿。 却忽然被一阵香气所吸引。 众人闻香而去,却发现今日那些不多的摊贩中间,多了一个不大的摊子。中央放着一个很大的铁桶样的炉子,旁边还有一个小锅,有人正在锅子上摊着什么金黄色的饼,有特殊的清香气散发开来。 又有人从那个铁桶里掏着什么,但是铁桶上有遮挡,看不出什么,隐约有人看见是一团团黑炭样的东西,看着很没有食欲,但是把那黑团子一掰开,便露出里头黄中透红的瓤,那瓤看着细腻鲜亮,日光一般酽酽的醇黄色,掰开的时候还拉出长长的金黄色细丝,看着便觉得甜得仿佛能滴出蜜,而掰开那一刻的香气,简直是爆炸式的,众人都觉得鼻端好像蓬地一下,瞬间就被那般温暖甜香给熏得要晕。 明明都是吃过早饭来的,但此刻忽然觉得,无法抗拒想再来上这么一看就又香又暖的一口。 于是便有人走过去了,捧着个焦炭样的东西回来,众人有点讶异地发现,先过去的竟然是那个端正严肃,平日里最不好凑热闹的御史中丞蒋大人。 众人看见蒋大人一口下去,鼻头上沾了焦炭,都没顾上。 众人都是人精,顿时都命家里的下人去购买,汉白玉广场上,到处都是三品以上大员捧着个焦炭在啃。 那种黄色的饼子也有人买,虽然不及炭团香气逼人,但清香有余韵,也是众人没吃过的新鲜吃食。 那个摊子后,张了一道帘子,后头似乎坐了人。众人虽有些奇怪,对口中食物也很好奇,但此刻已经快要上朝,众人急着吃完这东西,还要净手脸,也没来得及去讨论,纷纷忙着站好队。 一顶绿呢金顶大轿过来,太子过来,众人纷纷让开道路。 太子最近挟剿灭共济盟之功,风头正劲,拥趸愈多。现在朝中隐隐已经有了一些说法,说太子剿灭共济盟,且几乎本身无伤亡,此等军事才能实在非凡,之前都说宜王殿下平定长川是大功,如今比起来,那些阴私手段,哪里比得上皇家正嗣勇武光明?宜王风头一直越过太子,说到底,不过是储君胸襟广阔,看小丑蹦跶罢了。 虽然也有些关于他逼杀宜王殿下的传闻,但一来没有证据,二来宜王殿下素日名声实在太差,满朝文武谁没吃过他亏?满朝文武谁不知道他手段狠辣强大,这样一个人,被温良恭谨的太子逼死?这简直等于要德妃娘娘当众给皇后娘娘端茶。 没可能。 是以虽然蒋鑫掌管的一向公正的御史台,也有御史递上几个折子,弹劾太子滥用公权,疑似欺凌亲王,但也没激起多少水花来。 而太子挟此大胜归来,在朝中人望更上一层楼,他关于逼杀宜王的辩解,听起来倒更符合众人心目中的既有印象一点。 今日大朝会,东宫之前已经派人私下暗示过众臣,燕绥文臻罪名还在其次,如今迟迟不回京,不露面,连一个自辨折子都没有,这不仅仅是藐视陛下和朝廷,是否还存在心虚畏罪,叛逃他处的可能? 这个他处没说明,其实指的就是西川,如今毕竟西川明面上还是东堂属州,自然不能直接说。 张洗马事件像一个炸弹随时悬在太子头顶,他一定要趁这个炸弹引爆之前,先把那两人打下来! 再说文臻到如今还没叙收复长川之功,有传言说宜王殿下已经替她向陛下要了未来的入阁机会,这要真给她入了中书,太子觉得自己以后也别想好好睡觉了。 陛下一如往常,对于弹劾折子十分慎重,留中不发。 这两年,朝廷减免商税,扶持商贾兴建各类作坊,允许商户招募农工,最近又收了长川,国库肥了一大笔,目前正准备改革税制,先提出了官绅一体纳粮,后头听说,陛下还想要趁着长川收服,西川共济盟被平之机,将隐然独立的那几州也纳入税收范围,集中天下财富至中央,这些都是可能动摇国本的大事,陛下心思都在这些天下大事上,并不愿意看见儿子们撕逼。 但对于太子来说,这些事都有燕绥和文臻的手笔,别看那扶持商户的事似乎和两人没关联,拍板这事的时候他可是在现场,刚进宫的文臻,一碗汤引老臣们回忆当年,君臣交心定百年国策,这已经成了佳话,外头还有话本流传呢! 做得越好,那两人声望越高,此消彼长,等到陛下万年之后,他能有什么好结果? 太子觉得憋闷,虽然陛下对于弹劾他的折子也是留中,但是他可不觉得这是公平,所谓老三被他害死,一看就是胡扯好么,能和老三对他的实际迫害比么? 父皇还是偏心老三! 所以近日大朝会,会有四分之三的官员上书,他也会带去证据,一定要在今日,要陛下给出个明确态度! 罪还是疑罪,但是不敢露面,就是心虚! 真要说被逼落水,那有种就一辈子装死不露面,不露面就没了亲王实力,还不是由他捏死。 再露面,那就是欺君! 太子在轿子中左右盘算,觉得今日胜券在握,心情颇好,也没注意区区一个路边摊。 他的车轿后还跟着一辆普通马车,并没有跟着他进正阳门,留在了正阳门边,等待传唤。 承乾宫高高的阶梯上,太监甩鞭,众人在意气风发的太子排列带领下,带着一身暖甜气息进殿。 广场上恢复了寂静,摊贩们也收了摊,只有那个今日刚出现的摊子留了下来,几个江湖捞的掌柜将摊子收了,恭谨地拉开摊子后的布帘,戴了一朵木槿花,显得气色鲜亮的闻老太太,笔直着背脊走了出来。 她凝目看着巍峨的宫殿,等了一阵子,看见一个高瘦年轻人走了过来,两人对视一眼,没有说话。 然后闻老太太从怀里取出了一根擀面杖。 …… 金殿上,皇帝正在揉着眉心。 昨夜和诸臣商量改革税制的事儿,意料之中遭到了那些老成持重的大臣们委婉的反对,让他不禁有些想念文臻当初第一次进宫,一碗汤摆平一群老家伙。 而底下纷纷扰扰,都是些混账事。 “陛下,宜王殿下落水一事并无实证,而如今太子已回朝,宜王殿下接诏却未奉诏,至今迟迟未归,此乃欺君行径啊!” “陛下,太尉已经发文苍南,着令东南水师副将季怀远入京述职,季怀远却诸般推脱,明显有所依仗,心怀鬼胎,臣请将季怀远就地解职,由安王殿下亲自押送进京严加审问……” “陛下,红薯和玉米都是司农监监正文臻所寻觅及大力推广,如今这两种作物种植都出了问题,粮食作物关乎黎民生计,此事不可不慎。如今圣旨早已发往西川,文大人却一直踪影不见,这定是畏罪潜逃,请陛下下令有司立即缉拿……” “陛下……” 皇帝凝眉看着底下,今日朝堂之上,分外纷扰,似乎要下定决心,要将燕绥文臻的事,讨个明确说法。 虽然大部分官员并没有站出来,但今天都是沉默的大多数。倒不是他们都赞同对宜王和文大人进行处罚,主要对于种种指控,总要当事人出来自辩,他人才有判断并决定立场的机会。如今燕绥文臻双双不冒头,真相不明,主角不在,便是要做好人也做在空处,官员们自然乐得闭嘴。 大司空单一令本算是文臻的师傅,可他因为年纪大了,现在一般也不上朝。之前鼎国公也嚷嚷过一阵子,左仆射周谦因为是明面上的宜王的人,也没法说话。 听着朝堂纷扰,周谦和鼎国公对视一眼,心底掠过一丝无奈和焦灼。 不管有什么冤情内情,好歹出来说啊! 别的不说,再拖下去,就算有冤情,也要被一句“蔑视圣旨”给压过去了! 皇帝听了半晌,实在头痛,觉得今日如果不拿出个章程,国事也别想讨论下去,只得道:“既如此……” 忽然一阵有点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随即一个太监略有些仓皇的脸出现在承乾宫高高的门槛上方。 宫人都经过严格训练,都讲究姿态从容端正,不是急事大事,绝不会有一丝失态。 众人都心中一跳,皇帝面色一凝,还没开口,那太监已经急声道:“陛下……正阳门外有人打石狮!” 轰地一声。 整个朝堂都乱了乱。 年纪大的臣子立即转身,年纪轻的,不熟悉规矩的臣子,还在疑惑地问:“什么?打石狮?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告御状!”鼎国公忽然哈哈一笑,挺着肚子就向外走,“哟,这可是新鲜事,从陛下登基以来,好像就没人敢告过御状,还是打石狮这种,臣倒要瞧个新鲜!” 他武将出身,出名混不吝,别人自然不敢跟着,都伸长脖子瞧着,有人在低低科普:“正阳门打石狮,是当年开国祖皇帝立的规矩。给天下百姓留一条直达天听,诉怨陈情的门路。也就是告御状,只是这告御状也有规矩,若是以民告官,便是赢了,也得流配三千里,所以本朝以来,还未有人敢惊动陛下。” “鼎国公的语气,好像是说打石狮尤其少见,这是什么意思?” “因为,正常告御状,正阳门下喊冤就行,打石狮,意味着,告的是皇族。” …… 皇朝规矩,有人打石狮,是必须要接的。 不多时,告状者便跟着太监到了承乾宫。众人伸长脖子,只看见一个年轻男子,弯着腰扶着一个老妇人,两人都垂着头,看不清面目,只是那老妇人手中还拿着一根擀面杖,擀面杖上沾着的白色碎屑,不是面粉,是狮子头。 众人:“……” 第一反应很震撼,后来想想,打石狮告御状这种事都出来了,做什么都不奇怪。 不过这两个人不是想象中的那两个人,几乎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如果真是那两人突然出现,并且用这种方式告御状,今儿朝堂一定能炸了一半。 太子紧紧盯着那个高个年轻男子,一种可怕的猜想几乎立刻就占据了他的全部思绪。 那好像是……张洗马! 这颗火药弹,还是要爆了! 对于张洗马,多方寻觅和试探过后,太子确认了他不在易铭那里,那就只能是文臻燕绥出了手。 太子没有办法找到并灭口张洗马,也不能坐以待毙,所以一方面加紧对两人的攻击,一方面也下令城门领加强九城查禁,暗中画了张洗马的画像,日夜盘查,不让他进天京。 太子也想过是不是先构陷张洗马,彻底绝了后患,却又怕引起其余人的猜疑,但他对此也做了一定准备,此时虽然紧张,倒也不至于失态。 此时那两人已经走到殿中,对御座下拜,两人抬起头来,在场包括皇帝陛下,倒是大多数人都认识的,顿时一阵窃窃私语。 闻老太太一贯的精神利索,站得笔直,鬓边一朵红木槿衬着一头银丝,十分招眼,这般鲜亮的对比,却令人生出几分凛然之意,仿佛看见这瞎眼老妇从容表象底,不折的刚骨和悍厉来。 皇帝望着闻老太太的擀面杖,眉梢抽了抽。 瞧着有点害怕。 总感觉老太太的擀面杖,是打算来抽他的。 皇帝熟悉老太太,毕竟接进宫住过,安置在宫中第一鬼见愁德妃那里,结果听说德妃在她那里吃了瘪。 皇帝对闻老太太的战斗力略知一二,顿觉头更痛了。 而另一个人,令他更惊讶,他亲自给太子安排的年轻有为的师父,太子回京还特地和他报说,剿匪过程中张洗马中流矢身亡,他还唏嘘一阵,下令优加抚恤。 如今活生生站在面前,他看了太子一眼,却见太子也盯着张洗马,倒没看出多少心虚之色,他心中一动。 “闻老夫人,何以今日当众鞭打石狮叩阍?” “陛下。老妇今日未曾叩阍。” 众人:“……” 齐齐看向擀面杖。 擀面杖抽石狮的事儿不是你干的吗?刚才鼎国公看过了,那坚硬的石狮泡泡头都被抽掉了一层皮。 现在你说你不是告御状? 唵,你用这种方法顺利进了承乾宫,然后赖皮说不是告御状,你老人家脸呢? 再回头一想,闻老太太是文大人的祖母。 嗯……明白了,不奇怪,一点也不奇怪。 “陛下,老妇今日本是来敬献祥瑞,不想刚到了正阳门,就听见了一件令老妇愤怒的奇事,老妇人一怒之下,挥舞擀面杖,陛下您也知道,老妇双眼已盲,激愤之下,可能不小心碰着了石狮,老妇人惭愧无地,稍后一定出资修葺石狮。” 众人:“……” 这无耻而险恶的辩词。 但是闻老太太是个瞎的,她说她无意中碰到石狮,这谁也不能硬指着她鼻子说你就是故意的。 这让殿中几个得了太子授意,本想以擅自叩阍惊扰朝堂罪名给老太太点教训的官员,都讪讪闭了嘴。 皇帝的目光落在了闻老太太身后,两个太监捧着一个很沉重的大缸进来。缸上盖着红布。 “老太太,祥瑞何在?” 闻老太太侧身一让,笑道:“陛下,祥瑞在此。” 第三百零六章 揍你个棒槌! 红布掀开,众人首先看见的是一堆土。 别人还不明所以,长庆郡王司空奇最先发声:“这莫不种的是红薯?” 当初文臻在献出红薯玉米种子的时候,曾请燕绥当殿发春,几位重臣当场尝到了红薯和玉米的味道,才下了决心种植。这事儿普通官员不知道,高等级官员皇族还是都知道的。 红薯玉米种植出了问题,朝廷下诏令立了军令状的文臻解释,最近腥风血雨的也和这事有关,听见这一句,众人立时哗然。 闻老太太点头道:“正是。” 皇帝若有所思地看着那缸。闻老太太不理会任何人,和张洗马两人动手,将那土刨开,从里头拎出一串一串的红薯。拎了一阵子,停了下来。 众人瞧着,嗯,挺多的。十来个呢。 司空奇冷笑:“这祥瑞啊,你孙女儿已经献过一次,当时确实好一番哗众取宠,请宜王殿下出手催生,一缸子里面拉出来好几十斤,当场文大人就下了军令状,要达到亩产两千斤。可如今瞧着,怎么没有宜王殿下妙手,这产量也远远够不上亩产两千斤啊。” 众人原本觉得不少,此刻一听,顿时觉得果然文大人吹了牛皮。这离两千斤差得远呢。 只是司空奇这话险恶,暗搓搓暗示宜王和文臻勾结作假,众人一时都不敢接。 闻老太太抬起厚厚眼皮,瞟了司空奇一眼,这一眼瞧得司空奇一怔。 这老太太,明明是个瞎眼老妇,眼神竟然忒吓人。 随即他便听见闻老太太慢吞吞地道:“郡王稍安勿躁,老身这是歇歇手,这还没挖完呢!” 司空奇:“……” 和她孙女一个德行! 闻老太太不急不忙又继续拉,红薯越拎越多,一个不算太大的缸里,变戏法似的一串一串,感觉好像永远都挖不完一样。 人们神情渐渐变得惊异。 传说中红薯产量极高,如今看来倒是不虚。 李相等几位重臣没什么表情,这一幕他们当初就看见过,关于红薯玉米种植不利的事,其实并不是什么大事,一种粮食的试种和推广本就需要时间,特别是外来作物,水质土壤风太阳,每一种都可能对作物产生影响,这次种不出来,再种一次便是了。 至于有毒,他们亲口吃过,也没被毒死。不过对于此事,太医署倒是有人说,这红薯对于身体强健,常吃荤食的人并无伤害,但是对于常年食不果腹,体质羸弱的人来说,却有可能损伤体质,之前吃死了的小太监,是个瘦弱的冷宫太监,所以禁不住这红薯。 这终究是未经证实的流言,就算立了军令状,因此令文臻仕途折戟,在老臣们看来也不算要紧事,年轻人仕途太过一帆风顺不是好事,多经历打磨方能成才。 是以几位重臣都冷眼旁观。并且心中有些不满,觉得文臻确实太心虚了,都不明白这一层道理,竟然不敢回京,生生把事态恶化,实在愚蠢。 殿上,闻老太太直到所有红薯都起出,堆在地上一大堆,才道:“陛下,您瞧,这三尺方圆一个缸,只用寻常沙土,竟然产出这许多红薯,此物易种产量高已是不争之事,一旦推广天下,东堂将再无饥馁之民,这不是祥瑞是什么?” 李相神情惆怅,他幼年全家饿死,最后一点粮食只活了他一个人,因此对于红薯玉米推广最为在意,此刻再次看见那产量,不禁十分扼腕。 还是司空奇,看着那一地红薯,怒道:“这是已经证实能要人命的恶物,你竟然还敢拿出来谎报祥瑞!” “是吗?”闻老太太打量着他,淡淡道,“那郡王赶紧回府,去准备后事吧。” 她转身又对群臣道:“诸位也请加紧一些,毕竟棺材铺存货有限,去迟了怕没地方躺。” “闻老夫人!”李相沉声道,“朝堂之上,陛下驾前,岂可胡言乱语!” “老妇不敢。”闻老太太不急不忙施礼,“只是这便不得不提起老妇为何在正阳门外愤怒了。说这红薯是恶物,能毒死人,那老妇也吃了,老妇的儿子媳妇,府中丫鬟婢仆都吃了,也没人……” “你口说无凭,谁知道你吃没吃!”司空奇冷笑。 闻老太太再次“瞟”他一眼:“郡王,老妇人这次,话也还没说完。” 司空奇再次脸涨得通红。 “……诸位大人也都吃了,如今也过了有一阵,老妇人听着,也没发现哪位大人有不妥来着。” 众人:“……” 等等你说啥? 司空奇这回不说话了,连着被呛两回,再来一次,保不准要被陛下疑心他心思不纯。 半晌有人咳嗽一声,问:“闻老太太,敢问,方才外面那个摊子是你设的?我们吃的那物事,就是红薯?” 说话的是一向话少的御史中丞蒋鑫,有人恍惚记起,第一个去吃那东西的,好像也是这位。 原来那就是红薯和玉米?确实很美味啊。 众人对这两样作物一向只有耳闻,今日才得见真面目。 闻老太太一双无神的眸子,直直地看向蒋鑫:“蒋大人,味美否?” “美哉。” “可有不适?” “并无。” “黄色的是玉米烙,如何?” “清香甜美,别有殊味。” “等一下。”这回司空奇忍不住了,但是嘴上说着等一下,自己倒先等了一下,确定了闻老太太这回再没幺蛾子,才接道,“红薯玉米是文臻首献,那丫头一向怪里怪气的,按说这是皇家亲自培育的重要新作物,便是首献者也不能私下截留自己栽种,这点本王先不和你说。只是文臻既然精通这些,为何她种在自己府中的能丰收,种在皇宫的反而不能?总不能说皇宫专门用来培育良种的土壤还不如你府中?那么你这红薯玉米,是否有特殊的种植方法?是否又经过了处理?” 众臣一听,都觉得司空奇这回脑子有长进,这几个问题问得很是诛心。 不动声色提出了私下截留这个问题。却又轻轻放过,接下来本来问题很容易被引向宫中种植的猫腻之处,但是司空奇绕过这个问题,转向了文臻这里自己做了手脚,就变成了文臻有私心,甚至有有害邦国的重大恶念。 虽然之前辟了种植园,但是种植园无法大批量用暖房,所以收获季节还没到,先种出来的是皇宫暖房这一批。 “郡王与其询问文臻是否有别法料理作物,倒不如先问问宫中暖房是如何料理这红薯玉米的?” 司空奇露出一抹得逞的笑意。 “皇宫暖房这里,也不是宫人照料这些作物,而是司农副监蒋玄亲自料理。” 蒋玄也在场,闻言眉毛一挑露出怒色,众臣眼色却都往御史中丞蒋鑫飘去。 在场很多人都知道闻老太太和蒋中丞早先有婚约,本以为涉及夺眼之仇,早就恩断义绝,可瞧老蒋鑫方才那做派,明显旧情未了嘛。 结果一眨眼,闻老夫人的砖头就砸到他侄儿那里去了。也不知道是蒋鑫发作呢,还是闻老夫人自己先把砖头捡回来? 众人一脸看八卦的兴味,结果蒋鑫八风不动,闻老太太不动八风,仿佛没听见那句暗含挑拨意味的话,只道:“陛下,老妇人请求去宫内暖房瞧瞧。” “准。”皇帝起身,对众臣笑道,“朕坐了这半日,你们站了这许久,都累了,便都去松泛松泛。” 众臣便都跟着,浩浩荡荡往暖房去,暖房本来就设在内外廷的交界处,并不算远。 进了暖房,暖房里第一批红薯几乎没有收成,但是为了验证,第二批已经种了下去。此刻都已经出了秧苗,密密麻麻绿莹莹一片,呈现一片疯涨之势,众人进去几乎无处下脚,甚至还有人一进去就绊了一跤。 几位重臣之前经常关注这些红薯,这架势几个月前就见过,当时都十分兴奋欢喜,觉得秧苗长势这般好定然丰收,然后经过一次打击,再看见这般模样,都脸色不大好看。 闻老太太听着张洗马对于暖房内秧苗的描述,让一直跟在身边的张洗马,蹲下身来摸摸那些土和秧苗,还没说话,就有赶过来的太医道:“土壤等等我们都已经检查过,确认没有毒物。” 闻老太太脸上的皱纹毫无松动,只淡淡对张洗马道:“数数植株。” 众人都瞧着张洗马,不知道这位传说中失踪的东宫洗马,怎么忽然会和文臻的祖母凑在一起,而且对太子不理不睬,又忍不住一眼一眼去瞟太子。 太子适时扮演了微带惊愕难堪又强自按捺的表情。 这个人敢出现,还敢以这种方式出现,他心里也一阵阵发跳,随即想到这也许就是张洗马以这种公然方式出现的原因,一来走到阳光下众目睽睽让他有所顾忌,二来也是攻心之计,要他猝不及防之下自乱阵脚。 太子提起心气,越发稳稳地站着。 张洗马倒神色自若,皇帝还没对他发问,他便一切如常,数了数植株,告诉了闻老太太,闻老太太听着,脸上一松。 随即她转身对皇帝道:“陛下,这红薯不结果实,原因有二。” 皇帝凝神。 “土确实没问题。问题出在种植和养护上。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植株的种植,比原先文臻定下的要多上许多。导致植株过密,难以结果。” 蒋玄脸色一变。 他原是光禄寺官员,喜欢农事,被调入司农监,虽然对这份任命不抗拒,却对于顶头上司颇有几分不以为然。在他看来,一个厨子,去掌握农事,实在是风马牛不相及,别的也罢了,这么关乎天下生计的重要作物,怎么能听她的? 尤其他听说了那个亩产两千斤的军令状,更觉得荒唐,这是根本不可能达到的数字。 他很看重专门设立的司农监,觉得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因此便不能有失,眼看着文臻拟出的计划书,要将司农监种植园搞成充满商贾气息的地方,和那些俗不可耐的商人挂上钩,他就觉得不自在,觉得这个女厨子,果然非常不可靠,明显是追名逐利浮夸之徒,而司农监刚成立,就要承担亩产两千斤的重要任务,万一给这女人搞砸了怎么办? 此刻众人目光射过来,蒋玄铁青着脸色答:“是,本官在种植之前,询问了一些老农的意见,都觉得达到亩产两千斤有难度,因此不断增加土壤肥力,也增加了一些植株。” 他是擅自更改了文臻的种植要求,增加了将近一倍的植株,但他考量过土壤肥力的!还在不断施肥,不会有问题! 闻老太太将那土壤在手中捏了捏,闻了闻。 “蒋大人加了很多肥啊,让老妇猜猜,发酵煮熟的豆子瓜子?麻籽?甚至还有……人的尿液?” 蒋玄镇定地道:“都是老农们教导的上好肥料,有何不妥?” “有何不妥?不妥是蒋大人的榆木脑袋。一种陌生作物,不听他人良言,仅以过往旧经验胡乱作养,惹出大祸而不自知!今日老婆子便代我那被你害了的可怜孙女,揍揍你这个棒槌!” 闻老太太一棒槌就轰了过去。 也不知道瞎眼的老妇出手咋那么准,啪一下,蒋玄的官帽掉了。 众人:“……” 听说这位老太太性子很烈,但平素算得上端庄谨严,断然没想到,泼起来令人发指。 敢当着陛下的面揍四品官! 这老太太和她孙女一样狡猾,入宫禁不可带武器,可她先在正阳门外摆摊,再以需要支撑为名顺手从摊子上拿个擀面杖,谁也没话说。 话说回来,这位老太太当年被娘家拖累,害了未婚夫一只眼睛,居然敢找上门去,生生挖了自己眼睛赔了,这份胆气心志,不是寻常人。 这么一想,仅仅揍掉官帽不算啥,好歹没挖蒋大人眼睛,把多给蒋家的那只眼睛给要回去。 闻老太太脸不红气不喘掂着擀面杖站着,她想揍人很久了! 孙女儿在外为国出力,京中这些人还不消停,大功未叙,无端惹上祸事,明明为国为民,却被这起子小人每日胡乱编排,总想把她踩到泥坑里! 孙女儿在信中提出了对于红薯出问题的猜测,如果是宫中人下毒所为,请老太太务必要忍着,等她回京来处理,如果是如她所猜测,是蒋玄自以为是自作主张,那么就不必客气,好好帮她教训这个王八蛋! 闻老太太想着孙女儿说有急事,暂时还回不了天京,想来定然是重要的事,不然不至于面临攻讦都不回来,她心中忧虑,看这蒋玄更是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 得亏这是在驾前! 不然那一擀面杖招呼的可不是官帽! 要这愚蠢脑袋何用! 第三百零七章 不尽耳光滚滚来 蒋玄当众被揍掉官帽,脸涨得通红,看一眼伯父,看他神色尴尬,便知道碍着这老太太身份,不会替自己出头,但他心中的怒火也就更甚。 这老婆子,说到底还对不起伯父,仗着和伯父的旧情,这么欺负人! “闻老夫人不问缘由,擅自对朝廷命官出手,不怕治你个驾前失仪之罪!再说我这明明是经验良方,你说不出个章程,却要在此胡搅蛮缠,岂有此理!” “谁说我说不出章程?这豆子麻籽之类的肥料,养花种菜很好是不错,却是催发根茎叶之物,这红薯藤本就容易生长,再被这肥料催发,越发长得不可收拾,看似繁盛,实则夺取根茎养料,致使块茎无法长出。且你不知红薯产量擅作主张,这一处暖房方圆,最多只能种植千株,你却种植了近两千株,再催肥茎叶,挤挤挨挨,块茎却又从何处生长?” 李相急忙问:“那应该用何肥料合适?” “不用肥料也可,真要用,淘米水,剩茶水都可。红薯不择地,沙地也能活,只是易生虫害,用这些预防虫害便行。” 司空群忽然道:“那那个小太监又怎么会死?” “或许是红薯保管不善已经坏了,或许红薯发了芽,那唯一种出来的红薯是放了好几天才有人吃的,吃它的人又是冷宫小太监,想必也不甚讲究,因此中毒而死。” 众人静了一静。 过了片刻,一个黄门侍郎道:“说到底,都是闻老夫人一面之词啊。” 有人道:“这东西到了闻老夫人这里便种得好,文大人这是藏了私,将来好作为要挟朝廷的砝码吗?” 又有人忽然道:“怎么我觉得有些不适……” 司空群也皱起了眉,捂住肚子弯下腰呻吟道:“是有点……” 又有一个官员道:“闻老夫人,虽然你的辩解听起来都很有道理,但是红薯致人死亡的确是真,此事尚未定论,你便把你自己种出来的红薯,不经事先告知,诱哄我等吃下,这万一真有问题……” 张洗马在闻老太太耳边道:“度支尚书杨元,太子门下。” 闻老太太嘴角长久微微垂下的纹路纹丝不动,只显得更深了些。 以往但听说朝堂脏,今日代孙女儿出头,才知道脏成这样。 不择手段的恶,肆无忌惮的狠,无所顾忌的构陷,阴柔奸狡的心。 脸面尊严,这些传说中士大夫为之可抛性命的珍贵,在他们那里,也不过就是一块妆扮的面罩,弹弹手指,便弃了。 闻老太太冷笑一声。 并不理会那些装不舒服的恶心家伙,只向着皇帝的方向躬身:“陛下,这种红薯,除了遇上傻子,否则确实易种,无需费太多心思,在哪里都可存活。文臻一心为国,红薯是她首献,从无,也没必要对陛下藏私。诸位大人如若还是心中存疑,或许这宫中还有一处,可为诸位大人解惑。” 皇帝愕然道:“宫中有人种?朕未听说啊。” 太子和司空群对视了一眼,当初薯种是被严格控制的,只有皇宫暖房和种植园才有,还有专人看守。文臻留了一手,让祖母私下种植,虽然让他们有些意外,但也不是完全没有想到。太子也早已想好了,便是文臻种出来也没用,皇宫没种出来,她种出来了,那正好给她扣上个心思不纯,故意藏私的罪名,顺便追究一下私藏薯种的罪。 只是皇宫里也有人种,就让人意外了,这里是死角,太子在宫中多年,不能控制也能俯瞰一切,他确定宫中除了暖房,并无别处种植红薯。 文臻担任官职了便是外臣,手不可能伸到宫里。 太子心中瞬间掠过德妃,随即自己便否了,德妃娘娘那里,是他唯一无法探听消息的地方,但是德妃和燕绥的关系,比他和德妃的关系还差,德妃也是出了名的不喜欢文臻,怎么可能帮她? 此时众人已经在皇帝带领下又往内宫走,还没走多远,就经过了德胜宫,德胜宫的宫门恰好在此时打开,一身宽松黑衣的德妃娘娘踢踢踏踏出门来,手里还亲自拎着个篮子,似乎准备送什么东西去,看见皇帝带出一大群人走来,也不惊讶,也不羞涩,合掌一笑道:“可巧,陛下来了,妾算着也该下朝了,正准备送些好吃的给您去呢。” 又探头看了看后头的人群,挑了挑眉道:“哪来这许多人?陛下,我的东西不够这许多人吃,几位老臣以下的,便让他们外头等着呗。” 众人都讪讪的,后宫妃子敢这样公然鄙视群臣的,也就眼前这一个,被鄙视惯了,大家都没脾气。 德妃眼眸在闻老太太脸上掠过,顿时脸一沉。 这沉得非常自然真实,便是傻子也能看出她是真的不待见闻老太太。闻老太太那么耳聪目明的,到了她地盘忽然就不聪也不明了,装傻不知道,木着脸站着。 太子的心顿时放了下来。 听说闻老太太在德胜宫里住着的时候,和德妃很有些龃龉,如今看来,果然不错。 那就不用多想了。 皇帝却笑道:“你别拉我,我还要陪着闻老夫人去宫里转转。” 德妃却眉头一竖:“我最近用了个好厨子,时常有新鲜玩意,今儿这点心第一次做,据说就要趁热吃,等您转回来就不好吃了,既然撞上,那就是有缘分,不能不来。”说着顺膀子一拐,便将皇帝拐了进去。 众人都目瞪口呆看着,素日知道宠妃很受宠,但也不知道是这么个宠法,年轻臣子急忙低头,满脸通红想着非礼勿视,年老臣子却都在捋胡子,心里关于美色误国的弹章腹稿一会儿就打了一半。 皇帝态度倒坦然,他宠爱德妃母子已经成了习惯,倒不觉得什么,一边往里走,一边道:“来便来,但你不许对诸位大人不恭敬,都是我东堂股肱之臣,哪容你一个后宫女子嫌弃。” “哪儿敢嫌弃呢,都是英明神武的大人呐。菊牙,大开宫门,请各位大人在前殿都歇歇脚。” 她“英明神武”四个字尤其加重了语气,众人忽然想起近日朝上大家对她儿子的集体攻讦,一时都有些讪讪,但看这位娘娘神色明朗,并不像是含沙射影,想起某件传言,不禁一边感慨母子很像,一边庆幸母子不合。 都是外臣,自然不能进内殿,就在外殿各自坐了,想着今日算什么?陪陛下临幸后宫?这么大逆不道的念头自然不敢多想,各自对着瞅一眼,却都瞅见对方眼底这个尴尬的念头。 好在德妃宫中行事风格和她本人一样,有种蔑视一切的不羁,安排众人坐好后,便给每人上了点心,点心十分别致,金黄色的一条一条的装在淡碧色的小竹篓里,香气扑鼻,底下还垫着乳白色的名贵的玉版纸,纸上浸润出金黄的油花。 在场之人多大儒,笔墨纸砚常放心头,一看那么名贵的纸只用来垫点心,又想起传说中宜王的奢靡,顿时坚定了自身的正义信念——妖妃和跋扈皇子,人人得而诛之! 倒是李相等几位重臣,经常进宫的,对德胜宫也熟悉,并不想那么多,李相早上并没有吃那烤红薯,半日朝会下来,饥肠辘辘,拈起便吃,众臣听着他齿间碾碎油炸之物清脆细声一响,异香便喷薄而出,等同于绘声绘色地描绘了这点心的香脆,顿时便觉得腮帮发紧,有点抵受不住。 有人开了头,便陆续有人吃了起来,那油炸之物果然香脆润美,并无作料,只沾了点细盐,中和了油炸的微腻感,口感更佳丰富醇美。 众人等着皇帝临幸完毕,反正也无事,德妃也不可能给全朝廷的重臣下毒,不知不觉地便将那点心吃完了。 有人问菊牙这点心是什么做的,可是用面炸的,菊牙笑吟吟答:“是啊,这叫炸酥条。” 众人本就觉得和家里的炸面点差不多,只是口感更佳细腻香美,便都点头赞一句。 菊牙又道:“咱们宫里有个小宫女,喜欢琢磨吃食,最近不知道怎的开了窍,做出来的好多食物,都颇有野趣。”说着便将那小宫女唤来,让她给众位大人磕头,笑道,“向诸位大人讨个赏儿。” 众人也便都赏,太子素来扮演平易近人角色,还问了一句:“都以为天下厨艺十分,七分都在文厨神。没想到你也有这般悟性,可是文厨神调教出来的?” 那小宫女忙谢太子。又道并无福气得厨神调教,只是自己随意以宫中栽种之物做些不登大雅之堂的点心。 菊牙却微笑带着煞气地道:“太子这话奇怪。您可去翻入禁册,看看文大人有什么机会进我们德胜宫?” 太子一听,便放下心来。心想果然如传说中所说,文臻在德妃这里是个忌讳。 他含笑拈了一根点心,随口道:“如此美食,回头教了孤方子,给母后也尝一尝。” 众人忙夸殿下孝心可嘉,菊牙讶然道:“这东西皇后娘娘那里也有,早就吃过啦。” 这话让太子一怔,随即便听里头脚步声出来,皇帝一边走一边擦手,道:“确实香脆轻美,就是油大。这是何物所制?” 德妃看向那小宫女,小宫女却露出为难之色,一旁一直没说话的闻老太太忽然道:“方才菊牙姑娘已经说了,这是炸薯条。” 太子:“是啊,我们知道啊,炸酥条,面点而已嘛。”忽觉不对,蓦然变色。 闻老太太已经盯着他,一字字又道:“炸、薯、条。红薯的薯。” 死一般的静默。 众人心中此刻滚滚流过一行加粗黑字:老虔婆又骗我们啃红薯! 又骗我们! 还有完没完! 片刻后,最先爆发的竟然是德妃:“什么?红薯?我宫里哪里来的红薯?!” 众人原本都觉得是她和闻老太太下好的套,此刻见她神情惊怒,顿时一怔。 德妃看向那小宫女,小宫女两股战战,勉强磕头道:“娘娘……奴婢不知道是什么红薯,奴婢只是在后殿园子里发现了这东西,试做了以后姐姐们都说好吃,且吃了以后,有胃病的桃夭姐姐病都好多了,奴婢便想进献给娘娘尝尝……奴婢该死!” “种在哪里!带本宫去瞧!” 小宫女爬起来跌跌撞撞进去,德妃气势汹汹地跟着,众臣们此时隐约明白又被套,无可奈何地跟上去。 德胜宫招待人的前殿陈设简单,越往后却奢丽,看得众人咋舌摇头,但到了后殿,忽然一个冷清清还挂着点蛛网的殿门出现,众人都愣了愣。 一眼就能看出,这地儿,德妃娘娘肯定从来不来的。 小宫女战战兢兢推开殿门,在后殿的一个单独的小院子里,竟然也有个小小暖房,想必是以前住在这里的受宠宫妃独自开辟,果然那小宫女说,有次腮帮肿痛,听说这后殿杂草中有药草,便进了来,然后看见这小暖房,又发现里头长了些秧苗,便偶尔去浇水,后来便收获了一些红色的块茎,一开始不敢吃,后来无意中放入炭火烤了,发现非常美味,也并无任何毒性,这才邀小姐妹们一起吃,然后进献给娘娘的。 德妃阴恻恻地道:“本宫怎么不知道这里种了红薯?” 今日燕绝也在,定王殿下自从瘸腿,性情沉默阴鸷了许多,很少说话,此刻忽然一笑道:“娘娘不知道?娘娘这后殿荒废,似乎确实不知道。但是一个荒废的后殿里,居然也会设了暖房,还一直维持着。” 这话正中要害,维持一个暖房是铺设地下火道并维持长久燃烧的,一个荒废的,娘娘都不理会的后殿,怎么会一直有暖房可以用? 德妃手一伸,菊牙递上帕子,她随手擦了擦沾油的指尖,曼声道:“德胜宫地方小,没别的地方设暖房,这后殿本宫不来,暖房却还是要的。定王殿下这么说可提醒本宫了,陛下,您看臣妾的宫殿如此破烂——” 她随手将擦油的帕子往地下一扔,转了眼风,笑吟吟向皇帝一唤。 从皇帝开始,到所有臣属,瞬间齐齐感到头晕目眩。 一是被美人轻颦带笑晃花了眼,二是被那话刺激得太大。 转头看那雕栏玉砌,珠宫贝阙,朱甍碧瓦,绮罗竟列,和占地几乎要接近凤坤宫的面积,众人心中齐齐掠过一个念头:您这是终于想要住进凤坤宫么? 这个念头令太子心中一跳,所以竟然是他把话题给转到别处,慌乱之下竟然问:“那这红薯怎么会莫名出现?” 闻老太太立即接上:“是老妇在德胜宫居住时,随手所种。” 她那“随手”两字咬得很重,噎得众人翻白眼。 果然这老太太直接道:“先前诸位大人认为老妇人手中的薯种,可能得了特别培育,可能文臻藏私,总之种种可能,种出来的都不能作数。但是万幸老妇人是个闲不住的,在德胜宫居住的时候,也种了几棵,秧苗刚发,老妇人就回了府,之后再未进宫。” 她这话一说,众人都沉默,皇宫出入自有记录,这个说不得谎。而闻老太太寄居德胜宫,是个人质身份,和德妃并不相得,在宫里又必定处处不便,定然谈不上对薯种精心培育,且刚种出就出宫,一个小宫女,也顶多就是来浇浇水。 那么,这红薯就彻底证实了“随便养,好养活”的论调。反对派再想扯到文臻藏私种子有问题上面便显得私心卑陋。 太子觉得方才说错了话,心中不甘,半晌温和笑道:“闻老夫人所言有理。不过老夫人种出秧苗之后便回了府,想来也不知道后来红薯是如何种出来的。” 他这话暗示德妃撒谎,和闻老太太勾结合作,虽然涉及不到红薯的问题,却可以令陛下想一想燕绥和德妃的真正关系,以及德妃平日里对文臻表现出的不待见,是否真实? 一旦帝王猜疑谁在做戏,那么那人便很难恢复帝王的信任。 德妃笑吟吟地踱过去,随手抓了一把已经冷掉的薯条递给太子:“给东宫润润嗓子。” 太子莫名其地,不得不接,手刚伸出来,就见那丽色惊人的妖妃微微俯身凑近,淡淡幽香沁人,他心中一荡,随即便听见妖妃轻声道:“你们以为红薯就种这两处吗?” 太子心神一震。 红薯原先以为只有宫内暖房和种植园有,结果文臻未雨绸缪,闻老太太种了。以为只有闻老太太种了,结果可能是燕绥也未雨绸缪,在德胜宫种了。 皇宫里另一处玩笑般的成功种植,等于一个耳光,扇肿了他们的脸,也打肿了嘴。再无法牵强附会地攻讦。 那如果,别处还有呢?以这两位的风格,既然防着他们到处都种,那自然选择的是种出来能打脸的所在,比如…… 太子忽然看见德妃手指微翘,向东北,西北两个方向指了指。 心中有鬼的太子,脑子一炸。 那两个方向,一是凤坤宫,一是东宫。 如果凤坤宫或者东宫也发现了成功种植的红薯,那么他这个在此事上跳脚颇欢的东宫,首先就要挨冷板凳了。 陛下宽慈,并不介意朝中争斗,这是帝王心术。 但他不会容忍连国计民生这样的千秋大事,都被人用来构陷党争,一逞私欲。 太子闭了嘴,他一闭嘴,麾下臣子也就缩头不语。都知道此事断断不能再纠缠了。 闻老太太却不肯停了。 她对皇帝施礼,沉静地道:“陛下。红薯已经证明没有问题。至于玉米,并非文臻寻回,种子也不是她管理,老妇并没有试种玉米,但是红薯的情形,已经能说明其间另有玄机。宫中暖房种植失利,那几位明明很懂稼墻之术却给了蒋玄错误指导的老农,很是可疑。而那几位也照管着种植园,很可能秋后,种植园也没有收成。这是朝事,老妇人无权置喙。老妇人今日来,一是为了替红薯申冤,二是,为了我那孙女,向陛下求一个公道。” 皇帝眼神一凝,众人眉毛一皱。 来了。 老太婆牵着大家转了半天,从各个角度把红薯事件的各种阴谋论彻底堵死,现在要反将一军了。 皇帝正要说话,太子忽然道:“闻老夫人,求公道这话,还是莫说得太早的好。虽然红薯这事,文大人可能确实无过。但是文大人更重的罪责并不在此。在本宫看来,文大人其罪有三:接旨不回,蔑视君上,此重罪一;勾结悍匪,心怀不轨,此罪二。” ------题外话------ 昨天好像把长庆郡王名字写错了,已经让管理员去改。记性越来越不大好。 明天年三十,比较忙,应该要请假,提前和大家说一声,并祝大家新年快乐,无病无灾,万事胜意。 第三百零八章 来自南齐的预言 “……红薯这事,可能文大人确实无过。但是呢,文大人之罪,并不仅仅是红薯种植失利,微臣以为,文大人其罪有三:其一,接旨不归,蔑视吾皇;其二,心怀不轨,勾结悍匪。其三,勾连大臣,诬陷东宫。” 文臻一拍桌子,挑眉怒喝:“呔!还不速速跪下领罪!” 她在这里唱作念打,对面,燕绥筷子挑着碟子里的菜,不满地睨她一眼:“有这时间编排太子,还不如去给我做几个菜,这所谓风味山珍素席,只配给三两二钱吃。” 文臻呵呵笑一声,叹口气道:“我这不是担心老太太嘛。我猜她肯定上殿去揍人了,就希望她不要太用力,闪了腰。” 英文匆匆过来,听见前半句还以为文大人要担心老太太触怒陛下,听到后半句不禁摇头一笑。 他将一排纸卷放在燕绥面前,这里是相邻西川的并州治下一个偏远县的酒楼。并州为临近六州通衢,水陆枢纽,交通发达,往南可经过苍南州一直到和南齐静海遥遥相对的斜月海湾,往北可前往唐氏三州之地。从斜月海岸线的三千里大山斜插而过,可以直抵大燕的云雷高原。 之所以接了圣旨宁肯诈死都不回,是因为文臻发现燕绥手上的伤,果然经久不愈。她一路求医,无论内科伤科,无论大夫多信誓旦旦说这伤不重,一定可以痊愈,但燕绥那一处看似不大的伤口,始终没有收口的迹象。 解决燕绥的问题迫在眉睫,文臻可不希望某日醒来狗血地发现燕绥失忆或者干脆拿刀砍了自己。 但天京的一切动向还是要掌控的,这几日英文和他的手下的快马,几乎把地皮都跑掉了一层。 纸卷一字排开,各种颜色标注,文臻之前还没注意过燕绥这边消息收集的细节,此刻看见不禁惊讶:“怎么这么多?天京的事儿很棘手吗?” 燕绥将红色的几个纸卷拨给她,道:“青色的是大燕的消息,黄色的是大荒的消息,紫色的是南齐的。黑色的是西番的。” “你连别国的消息都搜集?” “最近刚开始。自从老大开始出幺蛾子之后。” 燕绥展开紫色的纸卷,看了一眼,嗤笑了一声。 文臻一边看天京的消息,啧啧不休,一边问:“怎么?” “天授大比结束了。东堂输了。” 文臻诧异地抬起头来,“天授大比?” 她记得自己隐约听说过这事,一时却想不起细节了。 旁边的英文解释:“这是咱们和南齐那边的一种比试。你也知道咱们这里天授者比较多,最初先圣武帝组建刺客组织天刺,渐渐尾大不掉,为了管束好这些天授者,殿下想方设法将之从地下转向地上,设立了天机府。后来又和南齐合议设立了天授大比,约定哪个国家连输三次,就要开放一处口岸,允许自由通商,给予最惠政策。” 文臻恍然道:“对,当初我还夸殿下年纪轻轻如此老奸巨猾来着。” “南齐那边都是好大喜功之徒,比如他们那个人妖国公。满心以为天授大比可以占点咱们的便宜,却不知道咱们天授者本就多,且经过专门训练,岂是那些南蛮子可比?” 文臻悻悻地想,是啊,是多,多到她这个异能者成了鸡肋,导致本来以为拿到的是金手指异能剧本,最后变成了美食剧本。 “南齐已经连输了两次,这次再输,就要开放通商口岸了,咱们这边已经瞧好了静海城。大皇子一直带着海军驻守静海黑水峪对面的斜月海峡一带,在周边海域实力雄厚,一旦能得了静海城,就能在南齐南部打出一个缺口,未来想要以此开疆拓土,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大皇子出发的时候踌躇满志,立下军令状半年之内必定拿下静海城。”英文指指那纸卷,叹了一口气,“可惜,输了。还输得很惨,带队的人统统受伤,连大皇子都受伤了。” “怎么会输?” “据说那边出了个厉害人物,硬生生反败为胜。” “我们这边带队的是谁?” “是司空昱。他身具多种能力,可见极远处,可见极微处,可无远弗届……他本该是赢定了的。但是南齐有人才横空出世,那也是运气。” 文臻忽然心中一动,急忙问:“那人叫什么名字?” 谁知英文竟然道:“不知。因为我们打听的重点不是天授大比的细节,而是其中出现了一个神语者,也就是擅长预言者,我们听说了一些很重要的事情。才飞马驱驰告诉殿下,否则,以往无关中枢和世家的事,我们是不管的。” 文臻有点失望,又问:“那对方是什么异能?有听说吗?” “当时我们的人比较远,不过那人明显具有毁灭之能。没有武功和内力,却挥手可断一切物事。” 文臻直起的身子,顿时塌了下来。对后头的事情顿时失去了兴致。 她刚才想到了三个死党,但三个死党无论谁都没有毁灭之能。 燕绥看她一眼,他听文臻说过几个死党的事情,但文臻并没有细说过朋友的能力,文臻自己这个鸡肋的微视,导致他也觉得,那几位的能力想必也有限,自然不能够在这样国家级的比试中力挽狂澜。 “不想听了?”他道,“这个打听到的其中一个预言的一半,可能和你有关呢。” 文臻诧异抬头。 一卷纸卷铺在她面前。 “……你看着那个最高的位置,可是,别想了。那不是你的,甚至不是现在那个人的,那个该坐位置的人,从来都等在那里……不过他原本也没这个命,但是天降星煞,命盘推动,他的命数改了……那个流星般越空而来的少女……” 文臻骇然抬头。 虽然预言只打听到了一半,但是她已经明白了。她盯着燕绥,想看他明白了没有。 对面,燕绥的眼眸,依旧那般淡而遥远。 似乎这上面惊世骇俗的预言,和他完全无关。 “忽然想起初初见你,你便在屋顶上。奇装异服,言语古怪。你不是闻家人,你是怎么来到东堂的?” 文臻望定他,良久,忽然笑了。 “真好呢,看这预言,感觉你可以活很久。不会被毒死。” 燕绥一怔,看了她半晌,眉毛一扬,笑了。 这样一个令人心神都会崩裂的预言,她关注的竟然不是那预言中隐隐暗指的最终荣华,而是从中推断出的他不会短命。 他的小蛋糕,是世人无缘撷其香美,只有他才有福品尝的宝贝。 “便是皇帝,也有短命的。” “若皇帝真短命,那在这个预言上会体现出来。若皇帝短命,东堂必定大乱,皇子必定争夺皇位,那么最终皇位会很快落在别人身上,那预言也会变化,所以,这个预言,就是说明了你会没事。”文臻信心满满。 燕绥却笑着摇摇头。 文臻观察他的神情:“怎么,不想做皇帝哟?” “我若想做,太子之位轮得到燕缜?”燕绥将纸卷焚毁,“只是咱们家老大,要失望咯。” “这预言是对他说的?” “嗯,神语者对咱们这边的人,只说了两个人,一个是大殿下,一个是季将军。大殿下那个预言,因为当时在场的护卫很多遭到了灭口,我们的人也只来得及传出了半句话。但是季将军的,因为相对不那么重要,从另外一个渠道打听到了。”英文给她看另一个纸卷:“……你跟对了主子,却跟错了人。你会拥兵百万,荣宠一时。可是天命自有定数,你的荣宠注定一生,可你的一生注定很短……这是给季怀远的判词。” 文臻点了点头,“我甜。小心这个季怀远。” 燕绥唇角一弯。 文臻将看完的天京消息递到火上烧了,想了一会儿,忽然道:“你让祖母告御状,派出张洗马,甚至那么远的地方你都安排了,你是要搅乱天京?让天京朝廷和太子把注意力放到这一系列冲击中,从而不能及时得到关于这个预言的消息?” 这个预言对她极为不利,一旦被人查出她就是这个所谓扭转命盘的少女,她就要陷入狗血的“得文臻者得天下”的命运,真的成了一块蛋糕,谁都想啃几口,分分钟得跑路。 “可惜,老大知道了。虽然老大一定不会将这个消息放出来,但是也一定不会放过你。何况这个预言的下半截是什么,我也很想知道。”燕绥忽然笑道,“蛋糕儿,我们绕个道,去斜月海峡把老大解决了吧?” “为什么?不过一个预言,大皇子也对我还没动作,就直接对他下手?咱们还是不要节外生枝了吧?” “没有动作吗?”燕绥摇摇头,给她看一个纸卷,“咱们离开共济盟没多久,就有很多陌生人进了五峰山范围,也在搜寻咱们,英文他们查过了,对方虽然身上没有任何标记,但是肤色黧黑,身上有股散不掉的鱼腥味,脚掌特别宽大,下盘坚实,显然是常年海上作战的水军出身。老大可能已经在怀疑你的身份。既然他派人来找你,紧跟着阴魂不散有点烦,那我们调转去找他算了。” 文臻皱皱眉。 “斜月海峡那边,老大一定不甘心失去静海受到惩罚,咱们就快和南齐开战了。”燕绥淡淡道,“巧得很,听说南齐静海新任总督,就是那位天授大比中的力挽狂澜者。” 文臻兴趣缺缺地哦了一声。 “那就走吧。”燕绥长身而起。 文臻愕然睁眼:“现在就去?大皇子是皇子,你还真能杀他?再说你的伤也最好不要再耽搁了……” “只要对你存在不利,就该早点掐灭。不一定要杀,但也一定要他打消任何心思。”燕绥慢慢戴上一只手套,那是个做的非常细腻宛如真实皮肤的手套,能遮住他不能痊愈的伤口,“本来可以尝试把这事交给季怀远,但是这个预言,说明季怀远也未必可信,那就需要我亲自去一趟了。” “而且我听说了一件事,大燕冀北柳家,祖先曾经游历天下,在南齐静海蓝湾曾遇海盗,得救后在收了救命恩人的孩子做徒弟,在南齐留下了自己的传承。方人和就是这一脉的记名弟子。据说这一脉的弟子在经脉气血治疗上颇有独到之处,倒可以给你看看体内经脉现在如何了,方人和毕竟只是个记名弟子,当初教你的那个法子又太过霸烈。如今绕道一趟,如果顺便能把那位隐世名医请出山,给父皇瞧瞧,想必就算给老大吃点苦头,也差不多能抵消了。” 文臻一听这个打算,便不说话了,这是燕绥的孝心,谁也不好置喙。 只是她隐约觉得最后这句话里有些什么,转头去看燕绥神情,却没发现什么异常。 “回客栈吧,这一桌又没得到你的恩宠,少不得我亲自出手争宠了。” “多谢娘娘垂怜。” 两人哈哈一笑,文臻激灵灵打个寒战。 别,可别,那什么预言,皇后娘娘什么的,她一点都不感兴趣。 她一点也不想莫名其妙地和皇位扯上关系,天知道她在现代读网文就最痛恨什么凤命什么得某某得天下之类的神神叨叨情节。皇权有什么好?承天下治江山,经人间至烦至苦,幸福安宁都是奢求。 她想做权臣,不然做厨娘也行。 就她看来,燕绥也不适合做皇帝,他太随心所欲,对尘世的羁绊感太淡,这样的人要他夙夜匪懈,为国事操劳,听听都觉得不靠谱。 两人相携着向外走,隐约有语声传来。 “其余几国有什么新闻啊?” “什么叫新闻?轶事吗?大燕是我们下一个要去的目标,我有打算从尧国进大燕冀北,尧国听说新采出了祖母绿矿,还是上好的六芒祖母绿,路过的时候给你抢一些来。不过咱们得快一点,不然说不定尧国就打仗了,道路封锁,抢钱不利啊……” “怎么好端端就打仗了?” “撞到祖母绿大运的是步湛他爹,这位本就有钱有实力也有野心,不出一年,一定会试图染指皇位。” “那步湛将来岂不是尧国皇太子,这次借道尧国可以看看故人啊,顺便还可以多借一点盘缠。” “看他做甚?想他了?” “哟,怎么闻着一股酸味儿,正好回去配蟹吃。” “他啊,也配?这个皇子,我看他没这个命。” “这好像还是在酸啊殿下。” “你知不知道尧国的镇国公主?步夷安是个人物,当年曾经实际掌控尧国的铁血公主,扶立弟弟后被皇室逼嫁大燕冀北王。但据我所知,这么多年,她对尧国的暗中渗透并没有停止。华昌王不反便罢,一旦反了,步夷安绝不会坐视。” “终究是女性啊,还远嫁了,再回国干涉内政也不方便了吧?” “以她在尧国的威望地位,华昌王不会让她回国。但是我觉得,她一定有办法回去,而这两人对上的时候,就是尧国战火燃起之时。” “那咱们得加紧了。那么你看,真要打起来,谁会赢?对整个大陆局势会有影响不?” “谁会赢,要看大燕怎么出手。大燕皇室代代皇帝似乎有怪病,容易早死,因此对藩镇十分警惕,我猜他们早有削藩之意。就是不知道会在尧国生乱之前还是之后削冀北藩。大燕如果趁机吞并了尧国,再收拢云雷,我东堂便要腹背受敌,或者该给他们找点麻烦,比如去柳家的时候,顺便把大燕目前颇受器重的皇太孙请去喝喝茶……” “殿下,在人家地盘上,想着把主人掳走喝茶,您的胆子里,装的是整个宇宙吗?” “宇宙又是什么?你不要总说怪话,不然我总想起那个鬼里鬼气的预言,什么天降星煞,越空而来……以为你是扫把星吗?” “哈哈哈那叫哈雷彗星!” “说到扫把星,还有件……新闻。大荒那个野蛮之地,去年也有个天降女王的传闻。他们的国师起了祭坛,一个女子一屁股坐碎了祭坛,国师便说那就是命定女王,当真奉回帝歌继位了。” “这么荒唐?不会是有心人设计,以女王为傀儡吧。” “你跟在我身边,真是越来越亮堂了。就是这样。宫胤那个冰块心高气傲,双膝岂会跪寻常女子?” “哎,那女王,可真是可怜……” ------题外话------ 这一章新来的朋友可能看得懵逼,看过天定系列的老相好应该会感到亲切吧。太史阑君珂景横波都在这一章呼之欲出,可惜小蛋糕失之交臂。 大年初一给大家拜年,祝大家万事如意,阖家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