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婷》 第1章 婉婷父亲为让他八个子女中唯一还幸存的女儿活下去,不得不在十一岁婉婷头上插根麦草,打算将她卖到一个好人家,混口饭吃,不至于饿死他乡!做孤魂野鬼! 一个衣装华贵的女人,用一两银子,买走了婉婷。 婉婷父亲卖掉女儿一个月后,病死在讨饭路上。没人给他收尸,几只野狗很快扑到身上,美餐一顿。一群同样饥饿的老鼠,乘着夜色,将他骨头架上的残渣剩肉啃食的干干净净。他的骨头架,被路过的小孩儿,用脚踢的四分五裂。 买走他女儿的,是“花满楼”妓院老板娘。这点,婉婷父亲当时并没想到!他想到的是:女人身穿华丽衣装,定是大户人家的女人!大户人家养活一个丫头,不成问题! 妓院老板娘把婉婷买回,当然不会让她饿死!如果饿死,她的钱就打了水漂!像她这么精明强干的女人,绝不做这种傻事儿。 她不仅不会把她饿死,还要好好养着,把她养的水灵灵的,让那些男人见了就爱的要死要活,就骨软筋酥,就恨不得将口袋里所有银钱乖乖放进她手心。 十一岁的女孩儿接客,当然太小!这意味着老板娘还要白吃白喝供养婉婷好几年。这种看似赔本儿的买卖,精明如鬼的老板娘居然也肯做!这实在有点儿意外! 更意外的是,老板娘竟当着妓院所有人宣布,婉婷是她失散多年的亲闺女,以后,人人都对她客气点儿! 妓院这帮人,吃的是青春饭,能在妓院呆十年,就算元老了。对老板娘过去的风流轶事,大家都是道听途说。如今凭空多出个女儿来,也没觉得奇怪。老板娘既然像皇帝下圣旨那么严肃而又郑重宣布,那自然应该当回事儿! 自那以后,婉婷在“花满楼”成了个特殊姑娘,吃的好,喝的好,不用接客!每个人见她说话都客客气气的。 几年以后,老板娘的眼力越来越被证实!婉婷的姿色已不逊“花满楼”那几位招牌姑娘。 如此诱人的美色,自然逃不过整天四处猎色的老男人和小男人们。他们不只一次私下与老板娘商讨,想将婉婷拥入他们铺满金银珠宝的怀抱! 人都有种习惯:越是好东西,越不肯轻易拿出送人!老板娘似乎就陷入这种境地,来与她商讨婉婷问题的人越多,她反而越不肯轻易答应! 后来,甚至有人干脆想把婉婷娶回家做一房、二房、三房、五房,甚至七八房夫人。答应的条件十分丰厚,完全是老板娘亲闺女的待遇,不,甚至是三品大员千金的待遇。 老板娘居然抵挡住一次次诱惑,把婉婷一直养到十七岁。 婉婷十七岁那年夏日,一个夕阳如梦的黄昏时分,晚霞绚烂如画。婉婷吃完晚饭,打了个饱嗝,鼻孔里突然弥漫起一股尘土的味道。 婉婷皱着眉头,顺楼梯,慢慢走回房间,点燃一根香,闭起薄薄的眼皮,深吸几口气。可是,那股尘土的味道不仅没消失,反而更浓郁。 第2章 这味道使婉婷越来越坐卧不安,心慌意乱。她不断深呼吸,顺那股尘土味道飘来的方向,一步步,走出屋门,沿门外回廊,来到前厅二楼栏杆处。 依在二楼栏杆,楼下大厅尽收眼底。此时,正是“花满楼”华灯初上时节,大厅那十几张桌旁,已围坐不少客人,几乎所有客人旁边儿,都有打扮妩媚的女子陪着。 只有一张桌边儿,孤零零坐位客人,竟没女人陪伴。 那是个身材魁梧高大的中年男人,满脸粗硬的黑胡须,正一边儿吃饭,一边儿饮酒。 有几个上前搭讪的女子,说不了几句话,就愤愤扭动她们水蛇般的腰肢走开了。显然,她们的姿色并没吸引客人。 那时,婉婷鼻孔里尘土味道更浓,感觉几片羽毛,在心上拂动;搅得心乱如麻。 突然,婉婷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像很多年前常听的一个声音!惊心动魄传进耳朵。她蓦然睁大眼睛,盯住那个独自喝酒吃饭的男人;最终确定,那熟悉的声音,就从男人嘴里发出。 婉婷手扶拦杆,慢慢下楼,一直走到男人对面,安安静静坐下,瞟了眼满脸络腮胡子的男人,把头转向门外熙熙攘攘的街景。 婉婷鼻孔里尘土味越来越浓,她有时觉得那味道是从眼前男人身上散发,有时又觉是从门外马路上飘进。 婉婷老觉得对面男人像她曾见过的一个人,一个很久、很久以前见过的人。确切是谁?又一时回忆不起。那一刻,婉婷的思绪,像外面天边云霞一样纷乱。 婉婷眼角余光不断扫向络腮胡子,她发现络腮胡子的眼睛始终盯在碗盘,好像对面的婉婷根本不存在。 在“花满楼”,婉婷见过无数男人,几乎无一例外,每个男人看到她,都会眼睛发亮,不肯挪开。络腮胡子,对她却视而不见。 络腮胡子是个奇怪的男人,他进妓院,居然不是找姑娘取乐!只为吃饭。难道他是宫里出来的太监,坐在女人堆里吃饭,还能坐怀不乱! “你是山东人?”婉婷终于忍耐不住。说话时,眼角余光扫了眼络腮胡子;然后,目光又移到外面街景。婉婷说话时,用的是山东话。 络腮胡子神色一顿,似乎吃了一惊,抬起眼皮,四处看看,最后,目光停在婉婷身上。 “俺是山东人!你也是山东人?”络腮胡子也用正宗山东口音回答。他的眼睛,已不能完全盯在饭菜,不停在饭菜和婉婷侧脸上游荡。 “俺是山东聊城的,你从山东老家来?”婉婷没回头,望着街对面屋顶上变幻的霞光。 “俺也是山东聊城的,是聊城阳谷的,俺有好多年没回山东老家了,俺现在住河套的绿原厅,俺是来这儿做生意的。”络腮胡子说完,低头往嘴里送口饭,眼睛始终盯着婉婷的脸。 “俺也好多年没回山东老家了!俺也是聊城阳谷的。”婉婷用眼角余光瞟眼络腮胡子,又把头转向楼门,语气淡淡的,好像随口说出。 第3章 “俺俩是一块儿的!咋这么巧呢!在这儿遇到真正的老乡了!你是咋来这儿的?” “俺是同俺爹俺娘一块儿出来逃荒的,本来想上河套去,没想到,他们染上病,先后死了,最后,只剩下俺和俺爹,俺爹身子骨眼看也不行了,他就把俺卖这儿来了!” 婉婷说话的语气很轻,说到后面,细若游丝;乱纷纷的大厅,把她自言自语似的声音,几乎完全掩盖。络腮胡子把脖子向婉婷的方向使劲儿伸了伸,才听出个大概。 “你爹呢?”络腮胡子停止咀嚼,盯着婉婷的侧脸。 婉婷微微摇头,轻声道:“不知道,可能到河套了吧!你说,河套真有那么好?咋有那么多人乐意往河套跑?” 你没听老话说:“黄河百害,惟富一套!这一套,指的就是河套;河套地多,人少,能引黄河水灌溉,不怕旱,收成稳定;是个养人的地方。” “俺真想去看看!俺从小就听俺爹俺娘说河套有多么多么好,如果不是为去那儿,俺娘和俺那些兄弟姐妹也不会死在路上!俺爹叫安德富,你在河套遇到过他吗?” “没遇到过,我这次回去,帮你打听一下,有了消息,就托人过来告诉你。” “你是做什么生意的?” “俺从河套赶了些牲口,驮了些皮毛来这里卖;这不,今天东西出手了,出来转一转,吃口饭,明天就回去了。” “你不是来这儿找姑娘的?” “不是,我是来这里吃饭的。” “外面有那么多饭馆,你怎么偏偏选中俺们“花满楼”来吃饭?这里是妓院,你不知道?” “俺知道这是妓院,可俺喜欢这里的饭菜。” “这里的饭菜要比外面饭馆贵好多倍呢!” “贵点儿就贵点儿吧,我主要是想吃这里正宗的山东饭菜;我已经好几年没吃到这么正宗的山东饭菜了。” “你再往前面走一百多步,有家专门儿的山东菜馆儿,那里的山东饭菜,比俺们这儿做的还好,也比这里便宜很多;你想吃正宗山东饭菜,应该去那里才是。” “俺不知道那地方,俺刚才在街上随便走,走到这儿,闻到山东饭菜的香味儿,忍不住就进来了。” “俺想到河套找俺爹,你能带俺走吗?”婉婷转过脸,眼睛盯在络腮胡子眼睛上。目光坚定,闪闪发光。 “你知道俺是谁?敢跟俺走!你不怕俺半路把你卖了!”络腮胡子迟疑了一会儿,开口说话时,目光对在婉婷目光上。两人目光相撞,络腮胡子的眼睛,明显比先前明亮几分。 “俺本来就是被卖掉的人!俺不怕再被你卖第二回;俺在妓院呆了这么多年,什么人没见过!俺相信你不是那种人;你不是做皮毛生意的嘛!俺识字,可以帮你记帐,不会跟了你吃白饭的。” “你们这儿的老板会放你走?你长这么好,肯定是这里的摇钱树!” “俺现在是呆在妓院里,可俺还从没接过客,俺身子还没破,还是个黄花闺女,俺不想以后像那些女人一样过日子!如果你愿意,俺就跟你走!” 第4章 “你的赎身费是多少?”络腮胡子放下筷子,压低声音。 “俺不知道;如果你答应了,俺就和这里俺娘商量去,俺就说你是俺叔,是俺爹托你来接俺回去的,你看行不行?” 络腮胡子迟疑了一下,口气肯定地说:“行!如果你真想走,俺就带你走!俺也不想看你在这儿被人糟蹋了!” “就这么说好啦!你先吃饭吧,俺这就上楼和俺娘商量去。” 婉婷走进老板娘那间飘散着浓重脂粉味儿的屋门时,看到老板娘正斜躺在炕头上吸烟。 婉婷站在炕沿前,看着两眼迷离的老板娘:“娘,我有事儿和你商量。” “什么事儿?说吧。”老板娘眼睛也没睁,语气淡淡的。 “刚才我在楼下大厅遇到一个熟人。”婉婷眼睛盯着老板娘,观察她的反应。 “熟人?你哪来的熟人?是谁啊?”老板娘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细缝,仔细看着婉婷的脸,似乎想从婉婷脸上看出她说的那个人长什么样来。 “是我叔。” “你叔?”老板娘突然从炕上坐起,眼睛上下打量着婉婷,满是怀疑的神色。过了片刻,才道:“我咋从没听说你还有个叔?” “是我叔,他是来这儿做生意的,顺便来找我;他说想带我回去。”婉婷一口气把她想说的话说完,眼睛盯着炕沿,没去看老板娘的眼睛。 “你想跟他走?”老板娘眼睛盯着婉婷,身子溜到炕沿边儿,从那里,她盯紧了婉婷的眼睛。 婉婷的眼睛和老板娘的眼睛一对视,婉婷脸上马上起了两朵红云,抬起头,把目光移到对面墙上。 “把你那个叔叫到这儿,让我见见。”老板娘在炕桌上那个大铜盘里“啪啪”磕掉烟锅里的烟灰,将两腿一屈,盘坐在炕沿上。 婉婷回到楼下大厅,看到络腮胡子还在吃饭。婉婷重新坐在桌对面,络腮胡子压低声音问:“谈的怎么样?” “她说要见你,俺爹叫安德富,你一会儿见了她,就说你叫安德贵;我原来的名字叫杏儿,其他话怎么说,你是生意人,我想应该很清楚。” “我现在就上去?”络腮胡子放下筷子,眼睛征询地看着婉婷。婉婷点了点头,站起身,在前面为络腮胡子领路。 老板娘一边儿吞吐着烟雾,一边儿透过眼前弥漫的烟雾打量对面站立的男人,她感觉这男人高大的像座山。 “你是她叔?”老板娘迷离着眼睛,说出第一句话。 “我是她叔。”络腮胡子眼睛盯着老板娘的脸,语气肯定地点了一下头。 “你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当年,我带她来时,可没告诉她爹我住哪儿?我这‘花满楼’在大同街面上几乎无人不知,我这儿每位姑娘的来历,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而且,我从没和任何人说过她们的来历。” “是她爹告诉我的,他说杏儿在大同一家叫‘花满楼’的妓院里,所以,我在街上随便找个店铺一问,他们就指给我了。” 第5章 “当时,她爹病的不轻,好像路也走不了,我拉了杏儿绕了好几个巷子,才回的‘花满楼’,他居然能跟踪我们?” “不是她爹跟踪了你们,她爹那时病的确实很重,连走路都得扶了墙!是她爹一个朋友跟踪了你们。当时,你领杏儿走时,她爹那个朋友就在附近,你没说你住哪儿,做老人的毕竟不放心,所以,就让那位和他一块儿讨饭的朋友跟踪了你们。” “原来是这样!看来他早想今天这件事呢!他当时既然知道‘花满楼’买了他女儿,怎么没见上门来反悔?” “当时,那位朋友看他病重,担心他受不了,没敢告诉实情,只说确实卖到了一个大户人家;他当时听了很高兴,自然没来这里。后来,他用卖杏儿的银子,找家药店抓了药,身子慢慢好了一些。就在那朋友搀扶下,一路讨饭,向河套去了;他想,到河套安顿下,挣了钱,就来找女儿,可他一直没挣到多少钱,就拖到了现在。” “你呢?你是他兄弟,你做生意的,应该有钱啊!” “我是有点儿钱,你不知道我哥这人,他就是个闷葫芦!有话不和我说哪!这回要不是病成那样,我到今天还不知道这回事儿!” “他又病了?” “病了,病的很重,走不了路,所以,才让我来的。是他听说杏儿被他卖入妓院后,受了打击生的病。前段时间,他的朋友出了意外,临死时,把杏儿卖入“花满楼”的事儿告诉了他;他听后,急火攻心,病倒了。所以,我来找杏儿了,想让她跟我回去见她爹最后一面。” “你说的好像真的一样?你怎么能让我确信你说的是真的?” “我说的是真的!你看杏儿都哭成这样儿了,你就可怜可怜这孩子,让她跟我回去吧!” 老板娘看了眼已泣不成声的婉婷,再看看络腮胡子,使劲吸了两口烟,将烟锅头吸的通红,团团烟雾升腾起来,将老板娘的脸颊淹没了。 “你知道我养她这么多年,容易吗?” “我知道,哪个做娘的,养活孩子容易得了!这么多年,你一定很辛苦!所以,杏儿她爹和我们全家人都很感激你。你养她这么多年,我突然说要带她走,你一定心里不好受,这我能理解!其实,这孩子是我们的,也是你的。孩儿她娘走的早,她心里面其实早把你当成她亲娘了。她跟我说,这么多年你对她一直很照顾,就和她亲娘是一样的,我说让她跟我走,她也跟我说舍不得你呢!” 老板娘从烟雾后面抬起眼皮,死死盯了不停抹眼泪的婉婷一会儿,才又把眼光移动到络腮胡子脸上。 “她真这么跟你说的?” “她就这么跟我说的!可是,她爹如今病危,唯一的心愿就是能让我把杏儿从妓院接出来让他见一面;你看孩子哭成什么样儿了,多半儿是想她爹想坏了!” “话虽是这么说,干我们这行的,从来不做亏本儿的买卖,何况你说的尽管句句在理,我却没办法验证。” 第6章 “本来,我想等这孩子过了十八岁生日,正式接客的;别的姑娘,满十六岁,就开始接客了,我想把她多养两年,原本也是因为实在喜欢她。这几年不知有多少富家子弟来说亲,给的聘礼相当丰厚,想娶她,都被我拒绝了,不然,她的身子早破了。如果我就这样让你领去,是吃大亏了!你看她这副水灵灵的小模样,一旦接了客,肯定会红遍整个大同!我不知要有多少银子进帐呢!” 络腮胡子连连点头,肯定老板娘的话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后,又说:“杏儿她娘,我觉得,这事儿关键是看你咋想了,如果你把杏儿当外人,你刚才的说法一点儿都没错,可是,如果你把杏儿当成亲闺女来想呢,就有点儿不妥了?你想想,世上哪有当娘的,愿意让自己亲闺女接客的!你能把杏儿养到十七岁,没让她接客,还不是你自己个儿觉着和她亲吗!杏儿也一直把你当成她亲娘的;你开这么大个妓院,接客的姑娘,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但真正能做你亲闺女,将来老了能侍候你吃喝的,就只有我们杏儿了!你看我说的在理儿不?” 老板娘微微点了点下巴,若有所思地说:“你说的倒有几分道理!让我想两天,这么大的事情,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决定的,这样吧,两天后,你再来一趟,我给你个准话。” 络腮胡子慢慢向楼下走,婉婷跟在后面送他,两人回到一楼大厅,坐在那张桌旁。 “你说的就跟真的一样!俺没看错你。”婉婷看着络腮胡子,微微一笑。 “你也不错,哭的就跟真的一样,俺觉得老板娘已经动心了。” “俺那是真哭,俺真的想俺爹了。俺相信俺爹一定在河套什么地方,就像你说的那样,在拼命为俺挣钱呢!” “俺想也是;俺一定帮你在河套找到你爹!俺说到做到。” “你说明天就要回去的,为俺这事儿,又要耽误你两天行程了。” “俺答应别人的事儿,是从来也不计代价的,别说等两天,就是等十天,俺也等!” “俺最怕的是她会要钱,如果要钱,那就麻烦了!” “你别怕,钱俺有,只要她肯放你走,要多少钱,俺都给她!这两天你一定要对她摆出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多哄哄她,让她觉得你就是她亲闺女,把她的心软化了,你离开这里的可能性就会更大。” 直到第二天黄昏时分,老板娘才带着那身腥臊的脂粉味儿,走进婉婷的房间。夕阳透过窗户,把屋里渲染的色彩缤纷。 落座后,老板娘先用眼睛上下打量婉婷一番,才开口说话:“那人是从河套来的皮毛贩子,他叫赵子安;我记得你说过,你家姓安;所以,他不是你叔;这事儿,你咋跟我解释?” 婉婷的心立马抽紧,她没想到老板娘办事如此细致,一整天没露面,原来是去打听络腮胡子的底细了。 第7章 “他是我叔,他叫安德贵,赵子安是他后来改的名字。” “他为什么要改名字?” “他昨天跟我说是为了躲避仇家追杀。” “那他改名就行了,为什么连姓也改了呢!我知道你们山东人是最重视姓氏的。” “这事儿,你得去问他,我同他也多年没见面,不清楚为什么?那后面两个字不是子安嘛!我觉得他可能是说儿子安康的意思?也暗示着他姓安,你觉得呢?” “你这么解释,好像能说得过去。还有,这个赵子安来大同贩皮毛已经四年,每年他都来一次,每次都住‘老记旅馆’。我是六年前把你买回来的,你不觉得这里面有什么不对吗?” “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我叔比我们先去的河套,我记得那会儿我爹带我们走时,跟我们说过,我们往河套走是去找我叔的。” “你当时那么小,你叔长什么样,你还记得?” “我当然记得,从小我叔经常抱我出去玩儿,我咋不记得!娘,你是怀疑我把一个不相干的人错认成了我叔?这怎么可能呢?我就是忘了他长什么样儿,他说话的声音总记得吧,你说呢?” “谁知道你是真记得还是假记得?我只知道你是变着法儿想离开我!老板娘眼圈儿发红,两滴晶莹剔透的水珠从她脸上滑落,冲出两道明显的湿痕!” “娘,你是这世界上我最亲的人,我也不想离开你;可是,我爹他病的快死了,我得去看他啊!我如果不去看他,我就成了个没心没肺的人了!你对我的好,我永远也忘不了!等找到我爹,等我爹病好了,我还会来找你的。我亲娘没了,现在你就是我唯一的亲娘了!” 婉婷走到老板娘身后,两手放在老板娘肩头,轻轻按摩起来。老板娘有酸背痛的老病根,喜欢有人给锤背揉肩。 老板娘眼睛微微闭合,过了一会儿,才说:“我这辈子谁的话都不信,连我亲娘亲爹的话都不信;虽然我觉得你的话也同样不可信,可不知咋回事?今天我却想信你一回。”最后,老板娘长长叹了口气:”也许我真的老了!老了!” 第二天早晨,“花满楼”大门刚开,赵子安就跨步走进来。有人上楼通报,下楼告诉他老板娘还没起床,让他坐着一边儿喝茶一边儿等。 喝了两杯茶,楼上一个女子站在二楼栏杆处喊赵子安去见老板娘。赵子安放下茶碗,顺楼梯上楼向老板娘屋子走去。 “如果你想带她走,必须放一笔押金。”老板娘咽了口热茶,放下茶杯,抬起低垂的眼皮,瞟了眼赵子安。 “放多少?” “三百两银子。” “三百!” “对,这点银子,如果我留她接客,最多三年,就可以赚回来。” “跟你开句玩笑,你别生气啊!你这是把女儿当成一颗摇钱树,变着法儿往下摇银子哪!你刚才不是说只是放点儿押金么!这也太多了吧!像我们这小家小户的,哪出得起这么多银子!”赵子安笑着说。 第8章 “我这闺女,原本就是花银子买来的,我已经白白养了她快六年了,要这点儿银子,已经很少了!而且,我这也不是卖人,如果卖人,我最少向你要五百两,少一两我也不卖!” “我这趟出来,没带那么多钱!你通融通融,再少点儿,行不行?” “你带了多少?” “我只带了一百两。” “那你想办法去借点儿吧。” “我在这儿,人生地不熟的,数目又这么大,想借,也没地儿借呀!你看,我就把我全部的家当,都给你放下,怎么样?” “我知道你来大同做生意好几年了,应该认识不少皮货商,办法总是有的。” “我们都做现货生意,没值钱的东西做低押,谁愿意借钱给我呀!而且数目也太大了,再少点儿,一百五十两,你看怎么样?” “不行,一两也不能少,就三百两。啥时候你把银子拿来,你啥时候领人;我明了给你说吧,去年有人愿意出四百两银子娶她做老婆,我都没答应呢!” “我这是领孩子回去看她爹,又不是买人,孩子看完她爹,我再把孩子给你带来,你看行不?他爹这回真是病的不轻,大夫说了,最多也就两三个月的样子。到时候,我把她带回来,你再给她许个好人家,将来也能为你养老送终,你看好不好?我知道你养她这么多年,舍不得放她走!担心失去她!她都这么大了,你也没舍不得让她接客,这说明你心里把她看得很重。你为什么把她看得这么重?还不是因为这孩子是个重情意的人,你对她好,她将来会报答你的!如果这次不让孩子回去见她爹最后一面,孩子心里有了结,你这么多年养她的辛苦不都白费了吗?我想,你以后再对她怎么好,这个结也是难解的!你再反过来想想,如果你真拿杏儿当亲闺女,你会为了这一百多两银子,非要阻拦孩子去见她爹最后一面吗?你如果成全了杏儿这一回,她心里指不定多感激你,她肯定会尽自己所能在以后的日子里报答你!” 老板娘使劲儿吧哒了两下玉石烟嘴儿,下了最后的决心:“好,我再降一百两,二百两,这回真是再连一两也不能少了!你说领她回去看完了再给我送回来的,万一你不送回来呢!我不是连老本也陪进去了嘛!二百两,是我养她这六年的本钱,你也是做生意的,亏本儿的生意你也肯定不做,是不是?” “那是,你能让这么大的步,我很为杏儿感激你,我也替我哥感激你!你容我两天,我想办法去筹措那一百两去;我现在想见见杏儿这孩子,跟她说一声,让她别着急。你看,可以吧?” 老板娘让门口侍奉的丫头去叫婉婷,不一会儿,婉婷走进老板娘屋门,眼睛看了看老板娘,又看了看赵子安问:”娘找我来有啥事儿?” 第9章 “你叔有话和你说。”老板娘吐着烟雾,眼角瞟着婉婷。 赵子安看着婉婷的眼睛,开口道:“是我让你娘把你叫来的;我刚才已经和你娘商量好了,我们给她放下二百两银子,我带你上河套见你爹去。” “二百两!那么多!”婉婷眼里马上便有泪花翻滚,嘴角抽dong,要哭起来。 “银子你不用操心,如果顺利,今天下午就能备齐;所以,我们也许下午就动身;我走以后,你赶快收拾收拾,把要带的东西和你娘交代一下,只带你随身的东西就行了,其他就别带了,哪天回来还要用的。” 婉婷咬着下唇,含泪点了点头:“我知道,我只带随身衣服就行了,我现在只想尽快见到我爹!” “我先走了。”赵子安抬手轻拍了一下婉婷的肩头,转身向门外走去。婉婷跟在赵子安后面,满眼泪花儿送他下楼。两人出门时,老板娘使劲儿把烟锅头在铜盘里敲击了几下,仰身躺倒。 到楼门口,两人站住。赵子安轻声说:“你回去吧,一切都由我来安排。” “你有那么多钱吗?实在没有,就别麻烦你了!我就在这儿听天由命吧!反正我命贱!这么多钱,你就是真把我带出去,我怕这辈子都还不上你!” “这钱是我乐意为你花的,你不用还我;我说过,我这人一旦答应别人的事,是一定要做到的,从来不计较代价;钱我去弄,你放心。” 两人挥手告别,赵子安走出好远,婉婷还依在楼门眺望。赵子安回头看到,再次远远挥了下手。 婉婷一直望到赵子安身影消失在街道拐角处,才慢慢回转身,一步步向楼上走。进屋,坐在床头,一动不动发起呆来;连一阵由远而近的脚步声都没听到。 老板娘端着一个锦盒出现在门口,婉婷猛然从痴想中惊醒,站起身将老板娘让到窗下桌旁椅子上落座。然后,拿起水壶,为老板娘倒水。 “你真的要走?”老板娘眼睛盯住低头看着桌角的婉婷。 婉婷抬起眼皮,快速看了眼老板娘,又慌忙低下头,小声回了声:“是,我想我爹了!” “把手伸过来!” 婉婷犹豫了一下,慢慢抬起手臂,向老板娘面前伸过去。两眼小心翼翼瞟着老板娘的眼睛,猜测老板娘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老板娘把婉婷一只手攥在手掌,轻轻摩挲几下,然后一把抓紧:“你要走了,也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再见到你;你在我身边儿这么多年,我都习惯了!你这一说走,我心里觉得空落落的,像有人要把我的心挖走似的!” 说到最后,老板娘眼里湿润起来,停顿一下,控制住情绪,接着说:“你不会一走,就再也不来见我吧?” “我会回来的,在这世上,除了我爹,就数你和我最亲!我走了,也会想你的!别的姑娘,到我这个年龄,早接客了,可你一直没和我提这件事;我知道,你是把我当亲闺女看的,我亲娘死的早,我心里早把你看成我亲娘了!” 第10章 “你能这么想,我这么多年就算没白疼你!”老板娘两手一伸,将婉婷细腰揽住,紧紧抱在怀里,脸贴在婉婷xiong部,泪花打湿了婉婷的胸衣。 婉婷也把手紧搂在老板娘后背,她觉得老板娘后背有点儿颤抖;那一刻,婉婷感觉老板娘柔弱而无助;与平时威风凛凛的样子全然不同;鼻子阵阵酸涩,眼泪也止不住落了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老板娘才放开婉婷,伸手拿起桌上那只锦盒,打开,里面是对儿翠绿的玉镯。 老板娘拉过婉婷的手,将一只玉镯套在她白白的手腕上,轻轻摩挲了说:“这对镯子,是我娘留给我的,我今天把一只送给你,另一只,我留着;做个念想!然后,老板娘把另一只套在自己手腕上。 “娘,你把这么贵重的东西送我,我真不知道拿什么来感激你!杏儿今天向你发誓,从今往后,我一定象亲闺女一样对你!做不到,就天打五雷轰!” 老板娘紧抓婉婷的手,泪眼婆娑地说:“你能有这份心意,娘真是太高兴了!你收拾一下吧,自己屋里的东西,想带什么,你都带上,这么远的路,带上用得着。” 顿了一下,老板娘又补充:“我知道,你去了河套,就是真想回来,也不那么容易!只要你心里记着还有我这个娘,天天想着你,我就很满足了!” 这时,外面传来叫老板娘的声音,老板娘用手帕抹了下眼睛,起身向外去了。婉婷定定站了片刻,才开始收拾要带的东西。 半下午,赵子安带着一个身材瘦长的年轻人,来到“花满楼”。他们每人骑匹马,另外为婉婷也准备了一匹。一上楼,赵子安就把沉重的布袋放在老板娘面前的桌上。 老板娘让丫头叫来“花满楼”大夜壶陈顺儿,起草了两份一样内容的协议。陈顺儿把协议诵读以后,赵子安和老板娘分别在两份协议上签字,按了指印,各自拿了一份保管。 老板娘把协议收进梳妆盒,才让丫头去叫婉婷。不一会儿,一身素衣,手提包袱的婉婷出现在老板娘屋门口。 赵子安对婉婷说:“跟你娘告个别,我们走吧!” 婉婷几步走到老板娘跟前,跪下,磕了三个头说:“娘,我跟我叔走了!我走以后,您要保重身体啊!” 老板娘吐了口烟雾,站起身说:“走吧,外面啥时候过的不顺心了,就回娘这儿来!” 几个人一块儿走下楼梯。楼里那些姑娘听说婉婷要走,围过来告别,问长问短,述说别情;好多姑娘流下恋恋不舍的眼泪;还有一些姑娘把自己平时珍爱的小饰品,首饰什么的,拿出来送给婉婷做礼物。 赵子安叫那瘦长青年接了婉婷手里的包袱,系到马鞍上。两人站在马前等着婉婷和“花满楼”里的姑娘告完别,才把婉婷扶上马背。 这是婉婷第一次骑马。尽管在瘦长青年帮助下,顺利坐上马背,但婉婷老感觉自己随时要从晃悠悠马背跌落下去。 婉婷两手抓紧马鞍前边儿,一刻不敢放松。瘦长青年手牵缰绳,拉马迈步,婉婷身子随即晃荡起来,一声尖叫,吓得瘦长青年赶快收紧缰绳,让马停住。 第11章 在“花满楼”那群姑娘一片惊叫吵嚷声中,赵子安对瘦长青年吩咐道:“顺子,你骑这匹马,咱俩换一下。”顺子接过赵子安手里的缰绳,又把自己手里的缰绳递到赵子安手中。赵子安接了缰绳,身子一纵,轻盈飘上马背,骑坐在婉婷后面。 赵子安一只手牵缰绳,另一只手轻轻往婉婷腰前一揽,说声:“我们走!”两腿夹紧马肚,缰绳抖动,马儿放开步子,向前慢跑起来。 婉婷顺势靠进赵子安怀里。靠在赵子安怀里的婉婷,感觉像靠在一堵坚实的墙上,身子虽晃动,但有了墙的支撑,安稳了许多。 三匹马越跑越快,转过两个街角,停在“老记旅馆”大门口那两个大红灯笼下。 听到马蹄声,一个瘦小如猴的年轻人从门里蹦到门外,抬头看眼赵子安,露出雪白的牙齿,嘿嘿一笑,冲门里大喊一句:“师傅回来了!”又闪身窜进门里去了。 赵子安和顺子并不下马,略等片刻,只见瘦猴同一个胖乎乎后生,牵二匹马走出门。两匹马上,都驮了包袱。 赵子安对两人只说一句:“她不会骑马,快走!”然后,缰绳一抖,让马慢跑起来,顺街道,向出城方向走了。后面三人很快跟上去。 五人,五马,带起滚滚尘土,离开大同,踏上远赴河套的行程。 离开大同很久,婉婷才感觉紧贴在赵子安怀里的后背已完全被汗水浸透。从赵子安跨上马背,一把将婉婷的细腰搂住,婉婷脑子里就变成一片空白,进入梦幻状态。一路遇到的人,在她眼前飘来飘去,都像皮影戏里的人物。 几个人谁也不说话,只是打马快行,仿佛后面有千军万马追着。直到暮色降临,前面的顺子才让马的速度渐渐慢下来。 等赵子安追上后,顺子问:“师傅,这儿离大同城差不多五六十里了,我们用不用歇一会儿?” “找个路边儿有积水的地方,把马饮一下再走;今天我们走的离大同越远越好!”赵子安没让马慢下来,眼睛眯缝着,借助最后一点儿天光,尽力向前面眺望。 顺子两腿一夹马肚,将马催促着,又冲到前面。后面几匹马紧跟顺子,速度一点儿没减。又走出大约五里,才在路边儿一处水洼前停下。 赵子安跳下马,然后,伸手将两腿酸麻的婉婷扶下马背。婉婷脚一落地,身子便往下沉,她的腿已站立不住。 赵子安两手伸到婉婷腋下,扶住她:“站一会儿就好了!”扭头吩咐胖子:“栓柱,你把这匹马一块儿牵过去饮水,她的腿被马颠麻了,我扶她站会儿。” 栓柱把马牵走后,赵子安低头看眼皱眉咧嘴的婉婷:“你可真能忍!早就疼了吧?颠簸这一路,也没听你叫一声,像个真正的山东姑娘!” “我叫了怕影响大家赶路!好不容易跑出来,我可不想再回去!他们不会真追来吧?”婉婷心有余悸地问。 第12章 “我就担心这个,所以才一刻也没敢在大同停留;总之,小心点儿是没错的!来,我扶你走几步,就会好点儿。”赵子安扶着婉婷,慢慢向前挪动。 “我也要学骑马,你能教我吗?是不是河套的人都会骑马?” “河套也只有一部分人会骑,你想学,过几天离大同地界远了,我们走慢点儿,你就自己学着骑吧,那匹白马,是专门为你买的。” “那匹马真漂亮!我一看就喜欢!”婉婷说着,身子向前挣扎,想快点走到那匹白马跟前去。她的腿还没完全恢复,离开赵子安的手,刚走三四步,一个趔趄,向前扑去,两手急忙扶了地,才没爬倒。 赵子安抢步上前,仍把两手插到婉婷腋下,扶起她:”你着什么急呀!这一路有你看的时候!” “叔,你说俺真能找到俺爹吗?”婉婷靠在赵子安强壮的胳膊上,两手轻轻拍了拍,搭去手上浮土。 “如果你爹真在河套,就一定能找到!我们做皮货生意的,接触人多,时间长了总能打听到;这个事儿包在叔身上。”赵子安语气坚决地安慰婉婷。 “叔,婉婷先在这里谢谢你了!从现在起,俺什么都听你的,不管大事儿小事儿,只要俺能做得了的,你尽管交给俺做。” “你识文断字,等回到河套,我对你有重用呢!” “那好啊!别让我整天坐着吃闲饭就行!花了你那么多银子,我不知道怎么还你呢?” “只要你好好干活儿,总有还清楚的时候!不过,你也不用着急,那么多银子,你一时半会儿肯定还不完,我也不急着用,你什么时候还上了,什么时候还。” “我一定会把那些银子一分不少还给你的!婉婷语气坚定地望着远处那三个人和四匹马立在水洼边儿模糊的影子说。” “你是个有志气的姑娘!我相信你一定会还上的!否则,我也不会萍水相逢为你花那么多银子!这会儿好点儿了吧?我们到水坑边儿去看看。” 等马喝好水,几个人仍然跨上马背,像先前一样急匆匆向前赶路。太阳下去不久,半个月亮就挂在了天边儿,稀微的光芒正好为几个人马画出淡淡的行走路途。 几个人墨色的身影飘零在空旷的路途上,像几片随风而逝的烟尘! 又走了大约三个时辰,前面出现一个小镇,顺子的马再次慢下来,等赵子安赶上去,顺子问:“师傅,拐子店到了,我们继续走,还是息在这儿?” “拐子店离大同有一百五六十里地儿,我们睡四五个小时,他们应该追不上来,今晚就息这儿吧,明天早点儿起;走不出三五百里地儿,我咋也不放心。顺子,你先到刘拐子的店里,要间能睡六七个人的屋子,今晚我们都住一个屋,去吧,我们随后就到。” “一间屋行吗?这个姑娘是不是单另要一间小的?”顺子补充道。 “安姑娘,现在世道不安全,单另给你要间房,你一个人睡着了,我担心晚上会出什么叉子,我们照应不到你;你就和我们一块儿呆一个屋,凑合四五个小时吧!我们穿着衣服眯一会儿,又得赶路,你看行不行?等明天晚上,离大同远了,相对安全些了,再单独给你要间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