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傀儡契双生》 楔子 人,总有没有选择的时候,于是,但凡是一线希望,都会不顾一切地抓住。 于她如此,于他亦如此。 我爱罗说:即便知道那是恶,人也敌不过孤独。 人世纷繁,一朝沉沦,万劫不复。 漫天的火光,伴着滚滚黑烟,直冲云霄,远远的天际,一轮下弦月泛出冷冷的寒光,状似冷漠地嘲笑着大地上发生的混乱,纤尘不染,却毫不怜悯地面上的无边黑暗…… 匍匐在马脚下,他裹着一件粗布麻衣,身下是茫茫一片的雪地,清晰的感觉到雪被他的体温融化,然后一寸寸渗入他的身体,那样的夜里,寒冷成了他生命的一种标志。 而另外一个——是烙印,那便是他眼前的这个男孩,玉冠华服,黑发张扬,高坐于一匹乌黑的息图马上,整个人恍如从夜中分离出来的鬼魅,散发着黑暗的气场和毁灭的气息,雪地折射出他眼中的漠漠寒光,与天上那枚月亮相得益彰,都是睥睨的王者,不屑地看向地面的生灵。 他努力地仰着头,手紧紧攥住一把雪,身上十二个血窟窿终于流出了滚烫的血液,不过一瞬也被冻结,他觉得冷,透骨彻心,透骨彻心也不足以描述的冷。 一人一马的斜后侧恭敬地站着一个男人,脸低垂,掩在黑暗中,只有一双仿佛时刻东西全局的眼睛无时无刻都能让人觉得如芒在背。 身上十二剑,拜他所赐! 手心中的雪融化,他又抓了一把,再融化,再抓,他身上所有的骨头都在痛,都在颤抖,没有支点,只能借此撑住她唯有的意识。 喘息艰难而剧烈,呼出口的气息化作一阵阵的白气,模糊着他看向高高在上的男孩的视线,可他固执地要看着他。 即便自己只是一颗蝼蚁。 男孩收回看向远处火光的目光,看向脚下那一团黑影,那个孩子正用一双祈求的眼睛注视着自己,不顾自己浑身伤痕累累,却仍要为他的……“家人”,谋求一线生机。 可是,他的心脏没有生出丝毫怜悯,一丝一毫都没有! 他冷冷地扫向他,及肩的发全部散在身侧,半张脸却被遮盖在碎发中,模样狼狈得令人唾弃。 他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来不及了。 犯错的人,逃不过惩罚。 而他,只是执刑者。 “动手!” 他骑着马转身,忽略掉那个雪地里的孩子泣不成声的模样……. 留下他的“手”,那个始终隐在暗中的男人,一双碧绿的眼睛,在暗夜中幽幽潜伏,仿佛化成人形的野兽,似乎下一秒,就要露出獠牙,血腥屠杀…… 他缓缓走近雪地中的少年,黑色披风在寒风中猎猎飘荡,面无表情地抬起手,一把寒光凛凛的匕首,反射出他的碧绿的眼睛,匕首翻飞的动作见,他不带一丝温度的声音响起:“第十三剑,恨吧!” 雪化了,化在她早已僵硬的掌心里,她握不住化成水的雪,就像她留不住“家人”的命。 所以,雪流走了,家人也没了…… 题外话 红袖把奴家逼到重开一本相同的书这个地步,也真是不容易,奴家又能怎么办呢,这本更名,原名《傀儡双生契》,因为红袖净网一直不让人看,奴家只好出此下策,无可奈何而为之,望君谅解。哦呵呵呵呵呵 第一章 十一年一场梦 触及了梦境深处,猛然惊醒,双手狠狠地揪着胸前的被褥,望着床顶,一双眼睛仿佛睁开到极致,眼中弥漫着血丝,和左眼下方烙印一般盘旋的丑陋疤痕结合起来,显得狰狞而恐怖,床上的人却似乎还嫌不够。 恐惧还是……恨? 分不清楚了,十一年,太长了。 许久,直到破烂的窗棂外第一缕晨曦穿透屋中的黑暗,才终于自那场十三年前的梦魇中清醒过来…… 松开被褥,穿鞋下床,每一个动作都显得僵硬而生涩,起身走到几步开外的窗前,感受着稀疏光线穿透萧瑟单薄的身体,才终于纾解了身体的寒意。 疏于打理的长发依旧如瀑般顺滑,抬头睁开眼睛,半张脸遮在面上半长的发里,遮去了那半张张疤面。 晨间的光线逐渐强烈起来,穿透白色麻裙,缓缓勾勒出凹凸有致的曼妙曲线,晨光中如同半裸的躯体有着让人嗔目结舌的美,那明明……是女子的身体! 屋内空间窄小,一床一桌一张椅,桌上一壶凉尽的茶水,床头放着一只木架,上面隔着洗漱用的铜盆,除此以外再无他物,却收拾得干干净净。 穿好衣服,深吸一口气,稳了稳混乱的心神,才打开门,走了出去。 “哟,小疤,今儿个起得甚早,上我家吃个早饭吧。”大嗓门的妇人是隔壁家的王婶儿,为人很热情,心眼好,最重要的是待她好,五天有三天早饭都是在她家用的。 虽然她有些怕她儿子。 “疤面啊,快来吧,早饭给你留好了……”王婶家的儿子长得很壮硕,却不成器,好吃懒做,而且手脚不干净,她下意识地抓紧了衣服下摆,不露声色的推辞:“不了,今天爷爷让我去他那儿吃,谢谢了。”低着头,忽视掉王大兴眼睛里的失落和……阴翳,抿着唇快步走开。 旁边又有不少声音传来,“疤面姐姐,今天别忘了教我织小花。”一个小姑娘挥着小手喊道。 她转头朝着小姑娘,笑着回答:“知道了,一定不会忘记的。” 小姑娘满意地蹦蹦跳跳。 “小疤,上爷爷那儿去吧,把这个替嫂子捎过去,谢谢了。”李大哥的媳妇是个很剽悍的女人,但是对李大哥对她都很好,算是很……温柔了。 她接过,笑着答应了。 对了,她叫疤面,与她亲近的人会亲切地唤她小疤。 这是爷爷给她起的名字,虽然很不像是个女儿家的闺名,但是她很喜欢。 她周围,就是她所住的地方,是个很大的院子,住了很多人,各种各样的,其实也可以称呼它为贫民窟吧。 仓黎国,人分五等,王室,贵族,富民,贫民,以及奴隶,她该庆幸,爷爷救了她,才没有沦落成卑贱的奴隶。 也许,本该只是个死人,如今却还苟活着,她想,她该知足了。 抱着李嫂给的甜糕,疤面小跑着去爷爷的铺子,长发只用一根布带松松垮垮地系住,随着她的小跑起起伏伏地跳动着,她伸手掩着面上的发,以免露出疤痕吓着别人。 爷爷上了年纪,却硬朗的很,她的印象里,从捡她回来那天,爷爷就一直经营着那间铺子,名字是“烙印”,顾名思义,爷爷干的是活计是刺青。 那时候,她是爷爷的学徒,每天跟着爷爷学习描图,学习刺法。爷爷很严厉,却教得很细致,她只能很用功地学。可也奇怪的是,她确实很喜欢这门活计,爷爷话不多,很多时候哦都是埋头描图,唤他他也不答应。 疤面有时候大着胆子会唤他孤僻的小老头,好在他也不恼,他有时候会看着她笑,笑得她呼吸困难,因为那种莫名的笑,似乎是满足,又像是看着久违的故人而会心一笑,但无论如何,这样的神情不应该是对着她这个孙女的。 第一章 终于跑到了爷爷的铺子,刚进门,就瞧见爷爷在靠窗的桌上描着一幅画,雪白的画卷摊开在桌上,爷爷自制的狼毫在他手掌中蜿蜒着,阳光洒在画上,画连带着爷爷一瞬间生动活泼起来。 可以想见爷爷年轻时必定是丰神俊朗的美男子。 其实爷爷画艺精湛,她仔细瞧过街面上买的那些个字画,都没有爷爷的墨宝来得好。店里没人的时候,爷爷总会像个大国手一样站在窗边,专注地创作一幅画,但是,在她还未来得及看上一眼,就被爷爷草草收起投入桌旁的碳火盆中,只听见“刺啦”一声,便尽数化作灰烬,在她惋惜悲痛的目光中,爷爷事不关己地与她侧身而过。 所以在经历很多次挫败后,她学乖了,每次都悄无声息地站到爷爷身后,激动地观察并欣赏那些画,爷爷说她在这一方面很有天赋,所以她也要表现出对得起这份天赋的热心来。 虽然每次都被爷爷冷冷地无声地谴责,但她乐在其中,因为爷爷寡言,即便是怒了,也从不会表现出来。 可是今天这幅画,她未藏在碎发中的一只眼睛瞬间聚焦,像是发现了什么这辈子未曾见过的新奇事物一样充满的惊讶与好奇,还有一丝……艳羡。 画上,是一个女子,一眼看过去的是那覆住脸四分之一的紫色蝶翼面具,墨黑色的长发高高束起却像瀑布一样垂下,与发一同垂下的还有各色的彩带,交错缤纷,像是夜幕中一场络绎不绝的彩色花雨。 这样一个女子靠着一颗桃花树,背着手,低着头,似乎是数着飘落到地上的桃花花瓣,而她脚下早已成了一片粉色花海,顺着她着一双鹿皮靴微微屈起的腿向上看,却是一条未及膝的紫色百褶裙,上身裹着一件贴身的烟罗紫抹胸,将腰线勾勒的一览无余,奇怪的是她还披着一件彩色狐裘,让人顿时迷惑她所处的季节。 明明已经是一幅完成品,爷爷却还未动手投进炭火中,举着笔似乎在思索漏画了什么,许久,方听他一声叹,“你将它烧了。” 而他,将那支笔顺手丢进了火中,只听得噼里啪啦的脆响,他人已经走远。 她呆呆地看着画中女子,陷入对她那遮掩住的容貌的猜想中,听到爷爷吩咐,愣愣的“哦”随即意识道不对,爷爷发现了她,又“啊”了一声,对爷爷不亲自动手感到讶异,不过已经无人回答她了。 她睁着眼睛看着空荡荡的屋子,最后将视线投向桌上的画,一手附上胸口,那处跳得厉害,仿佛有什么在叫嚣着想要破体而出,她强行压抑住那股不适感,将画小心地卷起,笑了笑,却不知道为何而笑,似乎是苦笑。 人家遮住容颜必然是太美而不想让人窥视,而她遮住那骇人的鬼样子,实则是为了不吓着别人,也为了不让人嫌弃。 她嘴里有些苦涩。 将画卷收起,藏好。 她不想烧掉她,虽然是爷爷的吩咐,但是她隐约觉得这幅画有些不同寻常,又觉得有些似曾相识,何况爷爷甚至不愿意亲手烧掉这幅画,反而烧掉了那只常年不离手的笔。 那样的感觉,仿佛是恨,又仿佛是恼,如此必定与这画中女子脱不了干系,她想着,这个打扮奇怪而神秘的女子必定存在,且爷爷与她有着千丝万缕纠缠不清的……关系,她忽然间想窥视爷爷的秘密。 爷爷这个人寡言,所以她难以看懂他,是谁说:寡言的人一般都是埋着秘密的人,一般都是不想开口的人。 爷爷身上有种沧桑的感觉,仿佛他一个人背负了一段历史。 有什么骤然窜入脑海,她眼睛蓦然睁大,张了张嘴,匆忙打开画卷,趴在地上,埋着头打量那幅画。 “是了,是了……”她呢喃着,“爷爷以前画过这个,画过这个……”她手指到处,指的要么是那头发,要么是那狐裘,要么是哪垂下的百褶裙的下摆,还有就是远处连绵的山脉,甚至于那满地的粉色花瓣…… 爷爷很多烧掉的画中画着些无厘头的东西,以前她不明白,如今想来,是这女子的衣饰,每一笔每一划都无比细致地描摹出这女子身上所有的细节。 那些乱七八糟的杂物拼凑出来的正是她手中这张画,应该说是这个场景,是这个女人…… “到底……是谁?”是被这个女人吸引住了,还是被爷爷神秘的往事勾引了兴趣,她不知道,她只想知道,这个女人是谁? 很奇异的感觉,就像是一种直觉,她是必定要结识这个女人的,而且她相信这个女人一定活着。 尽管按照爷爷的年纪,他的故人大多入土为安也不稀奇,可是冥冥之中她有一种坚定,而这幅画,似乎是她人生路的一个转折,也说不定。 再次将画卷起,抬头,却惊愕地瘫坐在地上,因为......画中的女子就站在她眼前,并且在一步步逼近,她身上让人不容忽视的色彩迎面而来,嘴角有抹笑,残酷而妖冶。 一梦惊醒,她撑着桌沿,身子僵直地坐着,发带掉落在了地上,一头黑发披散着,有些黏在了汗湿的脸上,右眼闪烁着惊慌不定的神色,颤抖地去够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已经凉透的茶,端起杯盏一饮而尽,方才缓过来。 闭着的眼睛微微睁开,一手挡着光看向高高的木格窗棂,窗外已经大亮。 许久未做关于那幅画,那个女人的梦了,如今却旧梦重温。 像是不祥的预兆,疤面心里想。 梦中梦,又算是什么。 难道是想爷爷了。 怎么可能。 十一年前爷爷救了她,但只是陪了她两年,两年,她养伤,并且学会了爷爷的技艺,也却如梦境里那样爷爷画了那幅画,只是那之后便再没有爷爷的消息了。 爷爷神秘,她一直都知道,也正因为如此,她知道如果他丢了她不必找。爷爷迟早都会离开她,她只是个累赘罢了,又丑又残,也许只是爷爷一时兴起才救下的余兴节目。 站起身,刚迈出腿,咕咚一声栽倒在了地上,她轻“嘶”了一声,忍住痛,熟练地按住她的左腿,揉了揉,又重重地敲击了几下,然后才试探性地撑住地站起来,虽然还是很痛,但是走路已经不成问题了。 对,她残了,十一年前的雪地,没能收走她的贱命,却冻坏了她的腿骨。 好在爷爷神奇,居然为她做了一副铁质的脚架,轻薄如蝉翼,让她能像正常人一样走路。 可残了就是残了,能像正常人一样是不可能的,付出代价是必然的,代价便是这时不时发作的剧痛。 她咬牙笑了笑,她这种死过一次的人最能承受的便是痛楚。 只是她抬头一瞬,后知后觉的发现了床上仰面躺着的……男人。 嗯,比她小两岁的男人,她原以为的……弟弟。 低下头,在那为剧痛折磨得发白的脸上扯起一丝浅浅的笑意,为这种宿命般的重逢感到可笑而无可奈何。 题外话 今天一口气把爱卿们没看到的都更上来....... 第二章 天上的男人 前天下大雨,可能是雨势太大,冲歪了屋顶的砖瓦,反正她的小破屋开始漏水了,她将所有能盛水的容器都搜罗出来装水,小破屋里仿佛加了许多补丁一样放着大大小小的锅碗瓢盆,本就窄小的空间显得更加拥挤。 于是她便立刻从王婶家借来梯子,等到昨天雨一停,天还蒙蒙亮,悄悄爬上屋顶。 不能被院子里的人看见,要不然定会抢着要帮忙,可是她却并不想因为这点小事就麻烦他们,而且若要是被李嫂瞧见,又要取笑她没半点像个大姑娘。 虽是个女儿家,但疤面和柔弱一词总是搭不上边的,幼时呆在杂技团,是走索的好手,身子灵活敏捷,这点小事自然难不倒她。 不过屋上的状况着实不怎么好,有许多碎瓦,她尽量将能用的瓦利用好,将碎瓦拼好将就着用。 抹了一把汗,翻到屋顶的另一面,然而未有料想到的是脚落到的地方不知道是什么,有些软,又有些硬。 那一瞬间,疤面有种不好的预感,身子一僵,冷汗涔涔上来,缓缓低头,对上一张惨白得有些浮肿的脸,在叫出来之前,松开抓着屋檐的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避免了惊醒整个院子的尖叫的爆发。 然而还未等她缓缓,下一刻,身子顿时失衡,脸上血色尽失,顾不上自己的嘴,两手扒住了不知是死是活的男人的衣襟, 堪堪稳住了自己的身子。 趴在那死人身上喘得心肺都要滑出来的疤面,意识到自己算是脱离危险后,松了口气,眉头终于一点一点慢慢舒展开来,眼睛里终于恢复成正常的波光。 下一瞬,头皮又开始发麻,她身下,她家屋顶上, 躺着一个人啊!!! 这种时候她还能忍住不叫喊起来,也真是……造化。 深吸了几口气,眼中精光一闪,她突然感受到了身下男人的心跳,还有温度。 “活的!”疤面觉得自己这种时候还是像个大姑娘一样晕过去方是上策,只是她看了看陡峭的屋顶,还有那离自己好远好远的地面,觉得自己真不是个东西,这一摔下去,不得把爷爷好不容易修好的身子骨摔散架不成。 镇定下来,稍微挪开一点,伸手,拍了拍男人的脸,没反应,又捏了捏他的鼻子,还是没反应。 疤面当机立断,“这男人估计没得救。” 可是他总不能死在自家屋顶上啊。 想到这里,重重地又叹了口气,本就瓜子般大小的脸,被头发挡去一半,剩下的都揪在一起看不清脸了,几乎都要哭出来了,“光天化日,这哪儿来的啊?” 忽然间想起了什么,猛地抬头看了看天:“天上掉下来的?难不成……神……神仙!!”一巴掌拍在了自己脸上,怒道:“想什么呢!” “你啥时候掉在我家屋顶上的啊,那么大的雨都没把你冲走?”也不知道是在跟谁说话了,疤面只能发发牢骚外带委屈的很。 不情愿地打量男人,这才发现,他穿的是夜行衣,但是触手所及材质极好,她没见过,大概是锦缎,绣着繁复的图案似乎是……蟒。 但衣裳却多处受损,割裂的痕迹处晕开深色的凝固物,她用手摸了一下,是赤褐色的,心下大惊,莫非是……血? 瞬间疤面脑中就脑补好了一切,这个男人被人追杀,途中在自家屋顶上休息,结果一睡不醒。 可是他为毛要选自家屋顶啊,这么小,睡着也不舒服啊。 在她真的想哭的时候,她眼中那个半死不活的人却违规地睁开了眼睛,疤面眼神瞬间有点迷糊,呆呆地注视着那个男人。 那是怎样的眼睛,勾魂摄魄一般,眼瞳中流转着暗紫色的光,潋滟似月光下的玛瑙湖,似能吸附眼光略过的任何东西,包括人,包括她疤面。 处于吃惊而睁大了眼睛,然而一双加一只眼睛一对视,疤面顿时觉得自己有种飘飘欲仙的错觉,那种错觉还有点严重,她觉着自己仿佛能飞,仿佛在浮动,耳畔似乎还应景得出现了风声,她的发带掉在了风里,一头黑发被风纠缠,模糊了她离他越来越远的距离。 怎么……回事?她猛然一怔,那个男人怎么离自己越来越远了,而自己,没有附着点,丫的,她不是在幻想飞,她是真的悬空了,记忆突然间穿脑而过,像一道闪电,劈开自己混沌了一瞬的思绪。 那个男人刚才……一脚把自己踢飞了! 心里有个声音在喊,这回该叫了。 然而头脑却很理智,她眼神复杂地看着屋顶隐约在坐起来的男人,一手在腰间摸出一根纤巧的钢索,往那个男人身上一甩,成功勾住了男人的腰带,她一喜,但是下一刻就想哭了。 目测失误,那个男人不是隐约坐起来,而是在控制不住地滑落,而她的这一错误行为顺利的将那个男人拽到了自己身边,结果是:双双下坠。 “嘭”四散的尘土,像沙漠里飞扬的黄沙满天坠落,好在这个时候一声嘹亮高亢的鸡鸣奏响了黎明的凯歌,让那一声轰响不至于太过尖锐。 不过疤面觉得那尘顺便飞进了自己脑子里,她呛得直咳嗽,一边咳,一边抬起了头,在她还未开始想自己怎么就没摔得七荤八素的时候,看见了自己身下那阴魂不散的脸,不同的是这张脸的嘴角涌出了大量鲜艳的红,不是涌,是直接吐了。 她急忙拿出帕子替他擦拭,然后赶紧把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扶进屋子。 疤面知道牵扯上这种人会很麻烦,但是总不能见死不救。 重新找了根发带绑好头发,捋起袖子将男人三下五除二扒了个干净,还好,身上的伤口不深,都是些浅口子,有的已经结痂,但在雨水里泡过,很多伤口在发炎。 她用热毛巾敷过,上了些药,小心的包扎起来。 翻个身继续,一看一呼,背上的伤口麻烦了,一刀横过整个背,那该是多么凌厉的身手,伤口皮肉外翻,泡得发白且浮肿,甚至开始腐烂,疤面一皱眉,顺手抽出一把小刀,麻利地开始割除那些腐肉,动作很是娴熟。 爷爷不只教了她那一项技艺,闲来随手教过她基本的医术。 第一次用,倒用在了这个莫名其妙的男人身上。 想是这么随性的想,但神色却是紧绷的,额上淌落汗珠,她无暇去抹,终于割到尾梢,可是此刻,即将胜利的前一刻,那柄刀的主人却握不住它了,手一松,任由刀滑落手心,金属叩击地面的声音清脆而响亮,像是一道魔咒震动了她闭塞许久的心房。 那露出的一只眼睛死死的盯着那道伤口收尾的地方,那是一枚烙印,准确的说是奴印。 灰褐色……盘蛟。 第三章奴印少年 昔日烙上这枚印时候滚烫的温度似乎隔着岁月传递到了她的指尖,那焦灼皮肤的滋味顺着指尖蜿蜒,干脆利落地贯穿了她的身体。 一击即中。 痛,整个身体都在痛得颤抖。 犹如开闸的水涌进眼中,空洞的眸中出现了些许剪影。 多少年前,那个叫阿玉的少年,刚刚加入她的家庭——其乐融融的杂技团,总是很羞涩,杂技动作也很生硬,还不乐意与他们一起洗澡。 她那时还是个少年,是杂剧团最小的哥哥,与他住在一起,总喜欢戏弄他。 他不肯脱衣服洗澡,他一时兴起去扒他的衣服,还未扒下来,便看到了这个烙印,她认得的,那是奴印。 仿佛被踩到尾巴的猫,那个小少年像一头小斗牛一样使劲地推开了她,匆忙裹好衣服后用一种能令当时的她如坠深渊的目光凝着她。 也是那一刻,她感受到这个弟弟小小的身躯里藏着的恨意,令人恐惧的恨意,但是她没有发现,那股恨像火一样蔓延,波及了她的家人。 若是,她早点发现,该多好。 痛,却不知道哪里在痛,也不知道这是不是痛觉,只知道为了抵抗这股痛楚,她花光了身上所有的气力,泪水朦胧,她咬着下唇不敢不眨眼地看着静静躺着宛如死了一般的男人。 阿玉,长大了啊,我也长大了,很不可思议吧。 那一只眼里流露出的是恨,又不像,是痛,又不够。 大概是怕,怕得要命,却动弹不得。 她记忆里:拥有这枚奴印的少年十一年前屠杀了她的家人,像梦魇一样的事实让她恨得几乎从坟墓中爬出来。 疤面跌坐在地上,颤抖地抱住了自己的腿,麻裙凌乱,露出了她缠着脚架的一条腿,有什么突然间挤入眼眶,那模糊不清的影像至今历历在目,那片雪地,被寒风肆意刮磨的肌肤,那遍及全身的寒意和不远处冲天的大火。 她嘴唇翕动着,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只是慌乱的扯着麻裙去盖住那条腿,盖住,藏好,看不见,她看不见…… 然而即便如此,却掩盖不了眼中可怕的空洞,白茫茫的雪地什么都没有,只有呼啸而过的风声,一声盖过一声,一声比一声凄厉,目光在白色中涣散,她在雪地中哭喊,但是没有人听得见,没有人看的见,孤独啃食着她的心脏,她彻底变成了一个懦夫。 她不想这样,不是她想的…… 自己的哭喊声刮噬着自己的耳膜,在崩溃之前,她……捂住了耳朵。 但是那些声音不再是自己的,不再是从外面传入的,是她的哥哥姐姐,是她破碎的心脏一声一声的呜咽。 手不受控制的抓住头发,她想要抓附什么,却仅仅只是在脖子上挠出了血痕。 窗外又开始下雨,没有补好的屋顶依旧漏着水线,滴在盆里碗里,一声一声,在寂静的屋内回响,窗外雨点雷声密集,狂风怒号,仿佛是在替发不出声音的姑娘尽情得哭一场…… 回忆结束,她拾起地上的发带,再一次慢慢地绑好头发,白皙的手指缠绕着发,脸上却没有表情。 一场大雨,洗尽铅华,仿佛也洗干净了她脸上的眼泪的痕迹。 她在心里告诉自己,她是疤面,不是娃娃。 至少,不再是了…… 她喃喃,声音轻柔得似一阵风,不知想借着风送于谁听:“疤面是没有资格恨的,即便是……娃娃,也没有。她们都只能怕,只能躲……是吗?阿玉。” 是吗,阿玉? 关于床上这个……男人是谁,她不知道。 她昔日所认识的能够称为是她弟弟的孩子,那个在她窄小的世界观里像瓷娃娃般精致的男孩,在某一天晚上突然间真的像个瓷娃娃般碎了。 大概——碎在那片雪地里,碎在那场大火里,碎在——她的眼前。 阿玉不存在,阿玉这个名字又怎么会是真的。 她即便想复仇,也不知道该找哪户人家,更何况,她拿不起刀! 她懦弱成连她自己都厌恶的模样。 复仇是需要身份,需要资本的,疤面不配。 十一年来她一直知道她不配。 做错事的人,永远没有资格讨价还价! 对于这样的她上天为什么给了她第二次——活下去的机会,她其实是不怎么懂的,但是这并不妨碍她如今好好的苟延残喘。 没有家人的生活过得很平静,平静得像是一潭死水,仿佛她只是这滩污秽的水中丑陋的水鬼,只有一个伟大崇高的念想——超生。 她关于前半生的记忆冻结在那片雪地里,了无痕迹。在这样缓慢的生活中,作为不速之客,这个人为什么又出现了?又出现在她的生活中。 这一次他又想夺走什么? 她想问他,问他好多好多事,她想像个泼妇一样打他,骂他,甚至用尽全力——杀了他。 然而那些疯狂偏执的念头一瞬间占据脑子后,又一瞬间如同潮水般退去,脑中留下的只有恐惧,漫无边际的恐惧! 疤面挪到床前,撑着床沿,小心地坐下,没有发出丝毫声响,眼中的挣扎和复杂散去,强迫自己去看床上的男人。 他脸色苍白,但呼吸很平稳,至少活的成,她想:也许还能活很久。 窗外的天光漏进屋子,每一缕光线中都寄存着光的精灵,跳动在她的发上,铺开在床上,将他的面容装点得柔和起来。 与印象中差了很多,毕竟是幼时的记忆。这张脸清俊却不内敛,斜眉入鬓,有一股子张扬的锐气,却于此刻浅浅地蛰伏着。 他的发散在枕上,如墨般晕开去,肤色莹白,竟有股子女相。 是啊,幼时觉得他很漂亮,想与他亲近,大概便是因为长得不像个弟弟,而像个妹妹吧。 拿过放在床头的衣服和针线盒,就着温和的日光,一针一线落在那些破损处,她针线活实在不怎么拿手,虽然有一双能描刺青的手,却拿不来绣花针。 她浅浅的笑了笑,眼睛瞬间有了温度,那里仿佛承载了姹紫嫣红的芳华,但却给人一种只是刹那的感伤。 第四章 相顾无言 床上的男人猛地睁开眼睛,宛如一头嗅到猎物气味的豹子,随后却被穿透纱窗直直射入他眼睛的光线刺激到,适应不了突如其来的光线,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心脏从休眠中觉醒,剧烈的跳动,呼吸急促起来,仿佛溺水频死之人重获呼吸般贪恋空气,垂在身侧的手试探性地握了握,等待着全身力气的回笼,神智却还不甚清晰。 在等待这一方面他很有耐心,因为还能够等待是活着的唯一凭证。 身体的恢复与思维的明了相同步,但是他还不敢冒然睁开眼睛,一是那恼人的日光,二是这他没有把握的状况。 隐约有道清浅的呼吸萦绕在耳畔,有股子若有若无的药香。 疤面起身下床将补好的袍子甩开,抚平衣襟,凑在窗边查看是否还有未加缝补的口子,刚巧遮住了刺激到男人的日光。 床上的人感受到眼前的光线忽然暗下,眸子毫无预兆地睁开,余光扫视了一遍屋子后收回。 不动声色。 疤面托着衣裳回身再次走到床沿坐下,只觉一股寒气在身后冒出,还未来得及跳开,便被一股子蛮力扑倒在床上,手一松衣裳掉落在了地上,而她身上缠着膏药贴和纱布的男人压制住了她,而自己的脖子被狠狠掐在他的手心里,瞬间,一股脑的恐惧涌上脑颅,眼前天旋地转,不断有重影覆盖住她的瞳仁,漫天火光,漆黑暗夜,苍茫雪地…… 男人诧异地发现掌下的女子没有丝毫挣扎,只是一双眼睛空洞得像灵魂离了体,而她苍白的脸一瞬间却涨红成绛紫色。 这女人…… 手上的力道渐松,疤面的眼睛瞬间恢复神采,瞳仁映出了男人轻微眯起的眼,那流转着黑色光华的眸子如同漫天黑幕中唯一的星子,折射出夜的鬼魅与危险,下一刻,疤面才后知后觉的觉得喉咙有一种烧灼一般的痛楚,她不由得侧转身子,攥着被子咳得撕心裂肺。 男人收回了警戒的视线,似乎是断定这个女人对他造成不了威胁,挪开了身子,靠墙坐着,一只手搭在曲起的一条腿上,神色微凝,似乎陷入了迷惘。 疤面脸色又变成了惨白的模样,爬起来坐着,却是靠着床的另一头,像是拘谨又像是胆怯,两人之间隔着一床凌乱的被褥,场面很是尴尬。 她从未想过他醒过来之后要怎么样面对她,于是便造成了如今这种尬尴的气氛。 疤面忍不住抬起眼偷偷得瞄向另一侧从方才起便默不作声的男人,却听得他开口道:“这里……是哪?还有你,是谁!”声音有些虚弱的迹象,但口气却狂妄得无礼,充满了强制性和命令的意味,完全没有一种对于陌生人拯救自己而应该感恩戴德的自觉。 疤面不敢看他,却不由自主地遵从命令一般回答他,谨慎而卑微:“我……我叫疤面,我在屋顶上发现了你,你别担心,我没有告诉别人,还有......这里是个大杂院,我住在这里,你需要养伤,所以......”说到后来,声音已经细若蚊音,她知道,她在紧张。 男人突然偏过头,神色淡漠,问:“你怕我!”极其肯定的下结论,“为什么?” 疤面猛地抬头看着他,下一秒,却转移不了视线,浑身渐渐僵硬,手心里冒着汗,她将手背过身后,大声道:“没有!” 很明显她的所有都在男人眼中一览无余,从他了然的眼睛便可以看得出,他几不可闻地笑了笑,轻轻道:“说谎。” 转过头不再看她,却自顾自地说起来:“来历不明严重负伤的陌生男人,怕惹祸上身却于心不忍,救也不是,不救也不是,救了之后悔,悔了之后怕。” 疤面低着头,默了一会儿,起身下床,拾起地上的衣服递给他,在他审问的视线中乖乖回答:“补好了,虽然有些蹩脚,但应该能穿,披着吧。”想了想,微红了脸,又补充道:“凉。” 男人下意识得看向自己赤裸的身子...... 疤面转身踏出屋子,关门的时候看到他捏着衣服不知道又在思考什么,轻轻将门阖上。 “若是没有那些往事,你说的,倒也挺对。” 然而这些话,她到底是说不出来的。 他睡着的时候倒挺安稳,醒过来之后,那种与生俱来因尊贵而产生的气场压迫得她喘不过气儿来,更何况那张十一年来一直徘徊在梦境深处的脸,她难以......接受。 想逃吗? 她问自己。 院子里空荡荡,没有人。 月上中梢,夜归于宁静,一灯如豆,晃动着夜色。 煎着药的时候脑子里胡思乱想了很多事,最后得出一个能够安慰自己的结论:她救他,不过是赎罪。 只有唯一幸存下来的她难以遗忘的罪孽。 叹了口气,忽然觉得不对劲儿,有浓重的呼吸声在背后。 很快,一双手猛地搂住了她的腰腹,将她抱进怀里,疤面失声惊呼了出来,那双手有些颤抖地游走在她的身体上,疤面听到了男人按耐不住的粗...... 她瞬间便知道了来人是谁,拼命地想按住他的手:“王大哥,你不要这样!......求求你......” 背后的男人身子壮硕,她嗅到了他身上散发出的刺鼻的臭味,呛得她有些咳嗽,她听见他咬着她的耳朵诱哄道:“小疤,不要动......哥哥来疼你。” 那种急迫感混着他一声盖过一声的粗,粗粝的大手迫不及待得扒开她的衣裳,她被他抵到灶台上,疤面哭着喊:“王大哥,求求你了......你不要这样。” 王大富早已不管不顾,粗着嗓子:“今天你别想跑,我还治不了你!” ...... 第五章 质疑 疤面抹了把脸上的泪,匆忙将衣服整理好,站起身的时候摇摇晃晃,重心不稳的模样,一个踉跄差点绊倒,好在用手撑住了灶台,她攥紧胸口的衣衫,隔着眼中的水雾不由自主地看向天上的那轮弯月,漆黑中的一抹皎洁,明明是一丝难能可贵的光亮,疤面却觉得,迟早要被黑暗吞噬的微末光亮,再如何挣扎都是徒劳…… 将药罐中的汤药到进碗里,两只手托着漆黑的碗,小心翼翼地迈过王大富横躺着的身子,闭着眼走了几步,忽然停住,倒退,伸手拔出他脑后的一根针,顺手插入她的发间...... 推门而入,怕人起疑,夜里屋中是不点灯的,好在月光够亮堂,能分辨得出屋中的光景。 然而,床上是瘪的,手中的碗险些端不稳。 慌忙转头,捕捉到那条黑色人影,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阿玉站在窗前,身上披着那件被她补得一塌糊涂的黑色衫子,微微仰着头,半张侧脸镶着月光,乌黑的发掺着些暗沉的紫笔直的垂下,如一方黑色的瀑布,而他像黑玉笼罩下的一尊白玉雕塑,若不是那平坦的胸部,便是一尊美人雕了。 屋子里安静得过分,披着月光的男人似乎瞧着月光入了定,疤面不确定自己这个时候打扰他会有怎样的下场。 她悄无声息地走近,略有些犹豫地唤道:“啊......”玉字差点脱口而出,心中一惊,极快改口:“公子,喝药吧。” 男人没有动,疤面以为他没听见,又想开口,男人却突然转身走向床边,抛下一句:“搁着吧,冷了再喝。” 走到床边,坐下,然后倒头便睡,仿佛完全不记得方才自己答应了吃药这件事。 疤面叹了口气,将药拿到外头吹凉,试了试温度,复又端进屋中。 “公子,不烫了,药还是热的喝才好......”她果真像她娘一样啰嗦,明明长了一副丫鬟样。 男人眉头一皱,睁眼,起身,余光瞟过她烫红的手,顺带又掠过她凌乱的发,脖子上泛红的印子,眼中闪过一抹昏暗不明的复杂,面上却不动声色。 疤面始终低着头,仿佛非要用自己的卑微彰显男人的高高在上,这颗如尘埃一般的心容不得她……自尊! 男人心中冷哼,就是一个丫鬟。 抬眼看看那碗漆黑的药,又看看她恭敬的模样,不耐烦地夺过碗,一饮而尽,将碗塞给她。 眼睛一闭,再次倒头就睡。 疤面怔怔地看着手中的坑洼不平的土碗,感受着屋内轻重不一的两道呼吸,竟抱着碗弓起了身子坐在脚踏上,靠着床侧的木板,看着高高的窗子里镶着的那枚月。 床上的男人便在此刻突然睁开了眼睛,“你认得我?” 怀中的碗嘭的一声滚落在了地上,旋了几个圈,居然没有碎,疤面无暇去顾及那只碗,背靠着床,手攥紧了裙摆,声音褪去了一分冷静:“没……不认得。” 诧异于他陡然开口的声音,似是这平静中突兀出鞘的剑刃,折射出默默寒光。不知他是察觉到了什么,胸腔里的心抖得厉害,她生怕,他即将或者已经认出来自己。 她不敢挪动分毫,仿佛此刻的细微动作随时都能暴露自己的身份。 “不问我的身份来历,如此放心我的存在,你倒是胆大,还是说……另有所图?”只听得那道声音蓦然在自己头顶上方宛如春雷般乍响,却携着丝森冷的剑气,若有若无地展现自己强大的压迫感。 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起了身子,像是只伺机而动的狼。 疤面觉得自己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勒住了脖颈,越收越紧,失了所有气力,动弹不得。 “说!”冷冷的声音,下着命令。 说什么,他要我说什么! 疤面乱了,什么都乱了。 她以为他什么都不说,她也什么都不问,只是一个施救者和一个被救者短暂的关系,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她以为便能一直这么相安无事下去。 她显然错了,她该知道的,她一直应该知道的,他是一头敏锐而极具警戒性的狼,能屈尊降贵蛰伏许久然后给她致命一击的人,怎么可能安心养伤而不作任何怀疑。 他受的伤,致命! 这样的人必然要对周遭的人进行排查,若是有那么一个万一,即便是她不说,他也会查到的:她活着,活着的漏网之鱼,哪里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道理。 他开始怀疑了,下一步会怎样? “沉默……是因为我说中了么?”他凑近她的耳廓,低沉道,那样的声音有着一种隐藏的杀机! 她忽然起身,退开几步,在男人诧异的目光中,缓缓矮下身子,捡起了地上的碗,然后不急不缓地说道:“你可以猜测我想从你身上图些什么,如此,你大可现在便一走了之,趁我还未下手之前。但我想,你这条命想必金贵的很,走出这道门,这份金贵还能值几个钱?”她轻笑一声:“你现在还有半条命可以挥霍,我不会拦着你。” 说完,咬着唇瓣,转身便走,临开门之际,床上许久未做声的男人,突兀得笑了一声,仿若三月春花未绽的含蓄,又带着点映日荷花盛开的张扬,他在月光下的脸清冷,高贵,而又带着些兴味,缓缓道:“姑娘此刻,着实有些不讨喜。” 疤面没敢顶嘴,听不明白却也不想明白话中意味,开门,离开。 背靠着屋门,才松开了咬的发红的唇瓣。 脑中盘旋着自我的质疑:她为什么害怕他能认出自己,为什么? 莫非是……贪生了吗? 心口一缩。 她牵强地扯出了一个笑,却淌下了一行泪…… 第六章 陌生男人 “主子!来迟了。”屋中响起一道不温不火的声音,明明是一句下属讨罪的话,却让人仿佛觉得是久违好友的一句客套,带着几分散漫和得意,像是一句闲适的风凉话。 男人长发如缎,流泻而下,负手站在窗棂前,月光随意地暗淡着,他似笑非笑地看向窗外的树荫摇曳,“不迟,我还没死呢,哪里……算迟呢。” 黑暗中闪过的一抹身影毫不客气地坐在了床上,可以想见这该是个如何不把主子放在眼里的属下,“说的也是。” 男人眉目挑了挑,“……”罢了,补上一句,“我要你何用。” 床上的人翻了个身,“既然如此,想必以你世间难觅敌的身手,定能轻松搞定后边几拨追兵,安然无恙地回到平王府邸,届时,属下必列队恭迎主子凯旋。就这样,告退!”那个身影慢悠悠地准备自哪儿来回哪儿去。 凉飕飕的一道风划过面门,正准备走的黑影不得不顿住,视线看向左手中方才准确拿捏住的……碎裂的杯盏。 可能,他手劲儿略大了些,也可能,这杯子脆弱了些。 “舍不得我便直说,何必动粗呢。”又看了看掌中的碎片,惋惜道:“可惜了这杯子。” 随后收紧手掌,摊开,闭上眼睛,一吹,屋中小面积地弥漫了白色漂物。 怪不得他,总得毁尸灭迹吧,他无奈地想。 “不过主子,跟这屋的小娘子处得不错吧?”他转过身来,隐约是笑了,“可是把持住了?” “我警告你啊,别乱扔杯子……”话未说完,果不其然,右掌中凭空又出现了一个杯子,他揉了揉额头,继续道:“……小娘子会心疼的。” 那烟雾缭绕的时候,窗前的男人吐了一个字:“滚!” 那烟雾散尽的时候,屋里只剩下一道呼吸。 与此同时,推门而入的女子,脚步一滞,捕捉到了屋中似有似无的一阵不属于她屋子的味道,略有些血腥的……异香。 她知道,有人来过了。 神色恢复如常,拴好门走进屋子,将手中的托盘搁下,将盘中的药碗和两碟小菜摆在桌上,期间未打量窗前的男人。 转身的时候:你怎么还没走! 你去哪儿了? 同时响起的两道声音,同是质问的语气,不同的是,前一句是疤面说的,后一句是男人说的。 说罢,又是一阵尴尬的寂静,而木门上却于此刻却传来了浅浅的试探性的叩门声,很轻,像是不忍打扰这月色的宁静,又或是进行着不为人知的勾当。 夜深人静,谁会来? 叩门声停下,疤面松了口气的时候,简陋的木门却似乎正在被人用力的推挤, 疤面一惊,抬头,警惕道:“谁?” 木门是拴住的,但那个人却似乎很有毅力,坚持不懈地推着,听到屋内的声音,欣喜地回应道:“小疤,你不来找哥哥,哥哥便只能来找你了。” 疤面大骇,今天躲了王大富一天,夜黑风高,他居然还是找来了,她紧张地看了一眼男人,随后快步走到门口,这么推,这扇门哪里经得住,伸手颤抖地拔下门栓,打开一条缝,然后挤出,又快速地将门掩上,她挡在门口,不自然的神色在暗中看不分明,也看不出她惨白的面庞,“王大哥……你找我,有什么事?” 王大富的脸在月下轻微地反射着让人恶心的满面油光,他一把搂住疤面的腰身,凑在她面前,恶狠狠道:“小疤,哥哥不过想疼你,你竟敢扎我!” 疤面抑制住身体的颤抖,“王大哥,小疤不该扎你,小疤不敢了。” 王大富满意地看着她,伸手捏住她躲闪的脸,粗粝的手指刮的她隐隐生疼,却得咬牙忍住,“王大哥,求你别这样,小疤……” “我怎样?”王大富一怒,发狠地咬了她的耳朵,扯开了她的衣领,雪白的肌肤令他眼眶大红,仿佛见着了什么山珍海味,只想狠狠地咬上去,“我告诉你,这么些年,你吃我家的,喝我家的,我还消遣不了你的小妮子。”说着,亲上了那片雪白的肌肤,她的手被他制住,摸不到发中的针,疤面扬着头,被迫地承受着,眼中有泪,却落不下来,只是嗫嚅着:“王大哥,小疤是你妹妹啊,我只是把你当哥哥啊……你会有自己的妻子,小疤知道小疤配不上你啊……” 王大富粗着哼了一声,“老子不在乎你丑,还不知足,这身子对我胃口就行!你要敢反抗……我便告诉大家,你勾引我,看你还怎么在这里……活下去。” 说着,将疤面遮住脸的发挡严实,免得看到那张脸倒胃口。 活下去…… 在脑中穿梭着这句话,震荡着她的神思,脑中痛得抽搐,眼泪突然就利落地淌了下来。 活下去,为什么要这样活下去啊,疤面…… 腰间一松,腰带落在了地上,他探手下去解她的褒裤,疤面被他角落里的墙上,他心急地解下自己的裤子,赤着两条微微颤抖的腿,粗声响在角落里,她冰凉的躯体被火热贴近,她却再也撑不住,顺着墙滑了下去…… 眼皮沉重地开合着,视线渐渐昏暗。 如果这是死亡,该多好…… 屋顶上看戏的男人突然觉得乏味了,一个女人这种时候挣扎得越厉害才越精彩啊,她怎么都没声儿了,不会咬舌自尽了吧? 他瞬间否定,摆摆手,怎么可能。 他又好奇地往下瞅瞅,角落太暗,看不清楚什么,只是那女子的两条光滑的腿暴露着,镀上层月光,美得不似凡品,宛如上好的羊脂玉打造的塑像,屋顶上的男人“哦”了一声,张大张圆的嘴却再也闭不上。 一只手敲了敲屋顶砖瓦,“奉煜!”声音呆滞,叫的不是主子,而是屋中男人的名——奉煜。 奉煜抱臂靠在墙上,听着屋外的动静,倒被他的声音不耐烦了一把,何况是这么……呆滞的声音,他听着他的下文:“这好像……是个极品啊,你倒是快出手,不然我……” 奉煜默了默,道:“那我就……” “唉,我来吧,你走开!”说着一跃而下。 奉煜:“……” 第七章 神奇的女人 窗子都半开着,映出窗外红艳的好春光,暖人的风拂动琉璃色的珠帘,清脆的声响好似屋檐上接连不断坠落而下的水珠,活泼地敲击光滑的岩石。 屋内荡漾着醉人的熏香,似有似无照拂着床上酣睡好眠的女子 一头黑发散乱在枕上,如铺展开的上好黑羽锦缎,唯有那覆盖住右眼顺带遮去半张脸的碎发挡去那巴掌般大小的容颜,纤细的眉眼,不点而朱的唇线恰到好处的曼妙,余下的便都裹在了被褥中。 一方凉亭,一张石桌,桌上摆放着一张小几,上面搁着一套茶具,摆弄着茶炉的一双手骨节分明,似是上好骨瓷,碾茶的动作不紧不慢,仿佛闲云野鹤般随性。亭外的红杏钻进亭内,恰巧成了男子花样的布景。 长发仅用一根碧绿的簪子簪住少许,着一袭松散的浅灰色锦袍,未系腰带,衬得他身形略微消瘦,带出一股子大病初愈而未脱的病态。 不知何时靠在亭柱上的男子看着他颇有闲情逸致姿态,又看看那面上没有丝毫喜怒的神情,生出乏味来,“这般风花雪月的日子里,你却在这里六根清净,莫非想立地成佛?” 奉煜没搭理他,只淡淡道:“煎水!” “好好好,煎水!”秦苍认命地尽一个部下应尽的职责,却又忍不住问:“那姑娘好歹在你半死不活的时候好心救了你,你却如此不闻不问,对待救命恩人不该如此忘恩负义吧?” “恩”奉煜专心得辗着茶,神态专注,仿佛完全不曾留意秦苍方才讲的是什么。 却又突然道:“你不是很高兴照管她吗,那夜说什么来着?……是了,极品。” 秦苍默了,对于极品二字……有些汗颜,那姑娘,怎么说呢,若没有右眼上的疤痕,想必不会差到哪里去。 恩,他如此安慰自己。 “那天,你让我查她的底细是什么意思?”他诧异道,“你在怀疑……” “结果。”奉煜掐断话尾。 秦苍轻微得搅动着壶中的水,随意道:“没什么特别的,孤女,是被一个刺青匠人捡回来的,好像被人打伤,养了近一年才好,之后,老匠人便离开了,剩她一个。” 得到结果,奉煜顿时失了兴趣,秦苍很容易发现他脸上不易察觉的扫兴。 壶中的水沸腾的时候,伴着袅袅的白雾,秦苍微微闭了眼,冷了声音道:“她死了……” 奉煜的手终于如他意料之中那般顿住,眉目轻敛,仿佛陷入了一个症结。 床上的女子蓦然睁眼,眸光竟没有丝毫久睡的迷惘,清凌凌的像一汪泉眼,蓬勃而出的却是漫天的冰雪。 奉煜停下碾茶的手,微微抬眼打量面前的男子,仿佛是在探究他话中的真假。 秦苍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招供道:“国医瞧过……没有脉搏。” 奉煜不做声,照旧直勾勾地将他瞅着,“死了?” 秦苍道:“我还没说完,她有呼吸,就像是……睡着了。” 本该睡着的女人此刻却已不知去向,重重的帷幔后,只有一床散乱的被褥。 “睡了三天还没醒。这倒有趣。”奉煜收回审视的目光,继续手头的事业,秦苍愣是没从他脸上望出有趣二字该如何落笔,哼了一声,一甩衣摆坐下,好奇道:“事到如今,你怀疑她什么?我觉得你有事瞒着我?” 奉煜不答反问,好整以暇:“那你觉得,我会告诉你吗?”又补充道:“不过……会有这种人吗?没有脉搏却有呼吸。而且……”他脑中有道挥之不去的烙印一般的……莫名感觉,像是一种久违的渊源。 “江湖这么大,我又不是百晓生。” “以你的背景,却没有掌握这女人的第一手资料,还不如关门歇业吧。”奉煜冷冷嘲讽。 “那我还不是第一个发现的,那这还不算是第一手资料!”秦苍不满道。 奉煜递上一杯茶,诚恳道:“恭喜。” “……” 身旁的男子撑着下巴幽幽感叹:“不得了了,感觉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的样子……” “这种时候你知道你这种人应该怎么样吗?”奉煜漫不经心地筛这茶,细腻的茶叶纷纷扬扬似雪般飘落,称得两个男人如倾听落雪之声的过客。 秦苍狐疑的看着他,等待他告知。 “闭上你的嘴,静观其变。” 雨水突兀地降落到地面,空中几道雷劈得相当是时候,一瞬间空中阴云密布,白昼转变为黑夜,雷打不动极其合适地用来形容两个人此刻的状态,亭中茶香如漫灌的雨水溢出,浸染了这漫天的雨丝,有股子茶的绿意。 奉煜心情甚好的在这电闪雷鸣的痛快时刻开口:“四海的事情谈得如何?” 秦苍眼中倒映出天际的一抹微光,却霎时如硝烟般褪散,唇角的笑意不知是嘲笑还是讥讽,只说了这一句话:“有钱人只对自己慷慨。” 言下之意,我爱莫能助。 奉煜却如同意料之中般笃定地笑笑,“他的条件?”顺手倒了一杯茶递过。 秦苍歪着头,以手支颐,闲闲地接过杯盏,想起那个那人香媚入骨的声音,以及那双勾魂摄魄的桃花眼,浑身一阵恶寒,他抚摸着身侧的女人,正眼都没瞧他,只是扶额很落寞地说:“唉,像我这种有钱人,最大的悲哀是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大抵,这便是应了那句俗话,有钱能使鬼推磨。” 秦苍抽了抽嘴角,“那坊主想我家主子如何做?” 那妖孽瞥了一眼秦苍:“唉,小哥,这可就是为难我了。” “然后呢?”奉煜问。 “我被轰出来了。” “……” 第八章 四海一坊 歧荒大路上,四国并立,东有苍黎,西有夷疆,南有月池,北有遥岭。而苍黎能在财富上立于不败之地的重要支柱便是——四海一坊。 苍黎还未建国的时候便存在着四海一坊。 说起四海一坊是个什么东西,倒还真不能算个东西。 可以这么说,那是个相当于苍黎国的市场的东西。 诚然,不是菜市场。 四海一坊掌握着全国起码一半的矿产,光这一点,这其中牵扯到的人力又该如何设想,四海一坊啊,那是人名的饭碗! 所谓市场自然不能算是仅有些用不完的石头就行,能够对客人有最大吸引力而甘于掏钱的交换品存在,才能算是个市场。 首当其冲,钱庄! 屈居第二,赌场! 再来,妓院! 还有个不大不小的附属品,可以忽略不计的……澡堂。 六成的以上产品皆是四海一坊的所有物,其覆盖度简直可以说实在操控国家的运转。 退一步讲,除了练兵,四海一坊所有能染指的有钱赚的大型商业都被架空,所以说…… “果然不是个好东西!下流,无耻,不要脸,狼心狗肺,忘恩负义……”义愤填膺的小乞丐坐在门槛上,十分自觉地顺着说书人吊长了尾音的话接口,并且越说越起劲儿,还时不时地配合着自己的小腿蹬蹬地板,然后再长叹一声,以示自己痛心疾首并加悔不当初。 叹道叹无可叹的时候蓦然发现自己蹲的这家酒店怎么能安静成这样,莫非都被自己沉痛的情绪感染了? 她疑惑地转过头去,才转了一刻钟的角度,又蓦然发现有些不对头,身后有好多只脚,不对,好多双脚! 缓缓抬高脑袋,头顶上……有一堆得男人不怀好意得看着她,那目光,让她深有感触地体会到了——人!心!险!恶!四个字 背脊上爬上一阵一阵的凉飕飕的感觉,偏生腿有些发颤,她咧嘴笑了笑,乌漆墨黑的脸上着实看不出什么笑意,但是她的瞳仁里的男人们却笑得惨绝人寰,她弱弱地问了一句:“大哥……是我挡着你们路了吗?”说着使劲儿地将僵硬成块的身子挪了挪,再挪了挪。 一个带头大哥笑笑,温柔道:“小妹,你光天化日下骂四海一坊,可不是掌我们的嘴吗?” “四……啥子?”她冒着冷汗看了看酒店招幡上写着的小字:四海一坊。 然后后知后觉地想了想屋内声音停止之前的声音,顿时了悟,将那脏污的右手猛地敲在了左手上,“诸位大哥,有话好好说,我想好好说话……我其实……” 大哥们一概皆是换上了懒得听你胡扯的不耐烦的表情,齐刷刷地举起身后藏匿的棍棒,动作之整齐,挥舞之有力,让小乞丐觉得其实四海一坊还是偷偷练兵的吧。 大哥们凶神恶煞地齐声大吼“找打!” 然后迅速出击。 被吼声震得七荤八素的小乞丐瞬间觉得神清气爽,腰也不疼了,气儿也不喘了,双爪握拳摆出同样气势汹汹的姿势,一咬牙就准备干架的模样,大哥们红着眼越发兴奋了! 然后小乞丐正准备发力的时候,利落地转身! 拔腿就跑! 八百里冲刺啊…… 边跑又边想:简直就是在喊军号啊!果然还是练兵了吧,练兵了吧,练兵了吧…… 在苍黎国的都城,除了四海一坊囊括街头巷尾的商业铺子之外最壮观的景象,便是这“一步踏”。 不能说是一座楼,因其相较于一座楼来讲,略高了五六倍。 又不能说是一座塔,因其相较于一座塔来讲,略不庄严肃穆得紧。 命名为“一步踏”,自然取得便是“一步登天”意思,放眼这个都城,敢如此明目张胆得嚣张狂妄的自然要数富可敌国的四海一坊。 狂妄铸就其不可一世的财富,财力支撑了四海一坊过人的胆色。 奉煜此生难得略有敬意的人之一便是四海一坊的现任坊主,那个胆敢在天子脚下动用劳工千万于三个月内修建“一步踏”的人,那个将四海一坊带入史无前例的鼎盛的男人,那个有着风醉尘这样花柳之气馥郁名字的……男人,此刻便在这“一步踏”的顶楼,并且——在他的眼前。 一整层楼只这一间房,其空旷度可想而知,然而,唯一能坐下说话的地方,除了他如今斜倚着的软榻,便只有塌前的一张简陋的坐垫,与这屋子金碧辉煌的陈设器物极不相称。 奉煜略略扫视了一遍这如烟花般绚烂而光怪陆离的屋子,敛尽天下至宝而只当做是无用摆设的态度一览无余,明明是白昼,却不见丝毫天光,所有的灯盏内皆是各色柔和的光亮,原是——夜明珠。 大小灯盏数十盏,竟然皆用夜明珠当灯芯。 这大气的手笔,想必也没人敢媲美了。 奉煜并不在意眼前男人关于挥霍的态度。 唯一令奉煜反感的只怕是绕入鼻尖,挥之不去的浓烈熏香,那种味道,仿似夜间的绽放的花香,有一种荼蘼的魅惑。 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秦苍抱剑立于身后,抿着笑意,将奉煜的痛苦视为此生的乐趣之一,闲闲立着,一副看好戏的散漫样子。 奉煜看了看地上的坐垫,没有丝毫欲落座的意思,负手立于软榻前,秉持敌不动我不动的准则,沉默是金。 榻上的男人始终没将正脸露出,只露出个香艳的雪肩,黑发仅用一根烫金的缎带在发尾处绑了,披着一件火红的锦衫,松松垮垮,那撩人的身段看得人血脉贲张,疑心莫不是哪家楼里的姑娘。 “平王驾临,小店有失远迎,实在罪过!”不多久,便是一个媚酥入骨,香滑可口的声音响起,但声音里有着股迫人的力道,让人难以怀疑他的性别。 于是,风醉尘是个女人这样的质疑着实不曾存在过。 奉煜丝毫未听出他的歉意也并不计较,所谓有钱就是任性,你又能奈他何。 奉煜转身,面朝紧闭的一排红桤木窗棂,语气甚谦卑,声音极清亮,却是说了句让人大跌眼镜的话:“本王恕你无罪,一并免你跪拜之礼。” 秦苍惊呆了,兄台啊,你这是传说中的……下马威吗? 身前的男人站得笔挺,那一股倨傲的风华却缓缓流泻着,于厚重熏香中辟开一方清凉之所,隔绝纷扰,独善其身地立着。 秦苍的目光微微聚焦,有暗光流转,嘴角却撕开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第九章 男人一笑醉风尘 榻上的男人听闻,懒懒地睁开了眼,看不见的里侧,唇瓣微微抿出浅浅的一抹笑,“草民,谢恩。” “平王屈尊降贵踏足小店,意欲何为?”那声音里不见了那媚骨之酥,却仍旧是脱不开去的慵懒媚态。 犹抱琵琶半遮面的风情若是一般男子瞧见只怕是忍得心痒难耐,恨不得扑上去一探究竟。 即便是不一般的男子恐也有些把持不住。 怎么不会呢? 这个恣意半生的天之骄子怎么能让人不好奇!不想结识!不期待得见真人! 狭长的凤目中映出了这屋内的奢靡,奉煜面无表情,干脆利落地蹦出两个字:“借钱!” 仿佛触动了一个机关! 风醉尘倏然起身,一揽锦衫罩住自己半裸的胸膛,足尖点地,踏上地上铺展开去的大面积雪狮绒毯,瞬间已走开了几步远,那流水般的动作间是风一般的随性而自在,遥遥地不知朝哪里颇为惬意地唤了声:“姑娘们,接客。” 一切仿佛于此刻有了种尘埃落定的感觉。 奉煜终是笑了,秦苍默了,随后沉痛地扼腕。 什么差别待遇啊! 红红绿绿的彩色身影鱼贯而入,活像一只只漫天飞舞的小妖精,小妖精们一拨走开去,为风醉尘穿戴打理,一拨四散开去将那整整一排的窗子尽数打开,万斛天光陡然散入,淬金的光线像一支支穿透身躯的利箭。 此处,一步踏的顶层——最接近太阳的地方,泼洒而下无遮无挡的日光相较于地面来说,瞬间的接触是一种难以抵抗的煎熬。 然而,秦苍却好像毫无知觉地笔挺地逆着光线,笑得很是灿烂,惬意地迎接着那宛如末日般的白光。 倏然留意到那些开窗的姑娘眼睛上都缚了根黑色缎带,秦苍冷笑一声。 是报复? 还是考验? 在屋子里侧夜明珠光线柔和之地更衣的风醉尘朝那处瞟了一眼,两个男人迎着扑面而来的日光,像是承受着圣洁光芒洗礼的青年公子,眼睛皆未曾眨过一下,好似那点程度的刺激完全不在话下的傲然。 真是——风度翩翩的镇定啊。 他喟叹一声,撇了撇嘴角,毫不在意地转过头。 奉煜遥遥地叹了句:“手可摘星辰的地方果然是名不虚传” 秦苍却只是冷哼一声,没啥技术含量。 施施然走来的男人一袭曳地蓝袍,白底内衬,束腰的衿带绣着繁复的流云熏花,日光下暴露的发呈现柔和的棕褐色,两绺垂在耳际,环佩叮咛,迎面扑来潋滟的暗香,衬得来人一张雌雄莫辩的脸风华灼灼,逼人眼球。 原来:这便是世人臆想许久的四海坊主——风醉尘。 如他的名字一般,世人得观一眼,笑醉风尘,溺毙而不知。 这是奉煜第一次见风醉尘。 小妖精们用碧玉围屏搭成个隔间,一方翡翠茶桌,两张楠木椅,风醉尘首先落座,看了奉煜一眼,奉煜信步走来,毫不客气却未曾失了礼节,在对面坐下,侧头,旁边便是一扇窗,楼顶风大,但窗前搭了层奇特的屏帘,风便似过滤了一般柔和了许多。 小妖精们退了个干净,秦苍称职地守卫着主子奉煜,冷眼瞧着窗外那俯瞰全局的视野。 “小店窗外的风景可还如平王的意?”风醉尘姿态妖娆地沏着茶,不经意地问道。 奉煜看着那窗外整个都城仿佛画在纸上的地图一般完整地呈现在眼前,眉峰微锁,只一眼,便收回视线,淡淡评价:“坊主每日里看这些,想必也乏了。” “哦?”风醉尘状似微讶得感叹,推过一只白玉石的茶杯,“丰华山上的早露泡的第二开紫梨花茶,平王可赏脸一品?” 奉煜执起茶杯,放在风口微凉,嗅着淡而不俗的紫莉香味,眼光若有若无地扫过风醉尘含笑的桃花眼,叹:“知己。” 对面的男人听闻淡淡一挥袖,瞬间漾开馥郁的熏香,“当真?”又道:“平王莫非也是爱茶之人?” 奉煜搁下白玉杯,轻微的叩击声响,答道:“可惜这白玉杯,却不是盛茶的好器皿。”微微看向对面,“若有齐昌的覆斗紫砂壶……” 风醉尘笑了,屋子仿佛亮了。 那笑像是水痕一般清浅,在阳光下刹那间烟消云散般弥足珍贵。 “不夺紫梨真香,又无熟汤气。” 奉煜淡淡补充道:“紫梨的美,不可浪费,在这壶中,长久不枯。” 风醉尘倏地拔高了声音,“听见了?换!” 秦苍目瞪口呆地将那不知何处冒出来的小妖精望着,一只小妖精退下,另一只小妖精迅速上前摆好新一套茶具。 这效率——简直非人类啊! 桌案前的两个人从容地等待着新一壶茶水,忽然,仿佛是受到了什么惊扰,两人却又不约而同地朝下看去。 窗外的广阔天地里,某一条一条街道上似乎引起了混乱,定睛一看,原是一拨打手叫嚣着追赶一个……小乞丐。 从这里看去,可以清晰地看得见地面纵横交错的街道,再加上那两个人外加秦苍三人,耳力目力皆为数一数二之人,自可清楚地看到那前头的小乞丐夺路而逃的惨烈模样,以及身后打手们要死不活的吆喝:“抓住他,他辱骂四海一坊!抓住……他!” 自然这一声吼也传入了楼上诸位的耳中。 三人内心大底皆不平静。 奉煜想的是:这可如何是好,撞见了家务事儿。那生意事儿…… 秦苍想的是:这可真是个妙人儿,光天化日辱骂四海一坊,真是“胆色过人!”不由得摸着下巴低喃,恰巧喃出了“胆色过人”二字,懵懂的眉头猛地一皱,不是别的,是痛的,大约是那没出息的主子的脚踩住了自己没来得及躲闪的脚,意图……意图是为提点自己一二,至于这个一二让他迅速改口,真是“胆大包天!”说罢眉头一松,登时心虚地偷偷去瞧那大老板的神色。 这一看,略有些打紧。 对面的妖孽,以手支颐,发丝垂肩,桃花眼酝酿着一池春水,潋滟异常,他正瞅着自个儿,正瞅着他从未用正眼瞅过的……秦苍啊。 风醉尘微微得“诶……”了一声,还绕长了尾音,显得非常的不怀好意。 秦苍愕然,觉得这生意要黄了,要黄了。 奉煜扶额,微微叹,吩咐道:“秦苍,下去看看,出了什么事儿。” 如蒙大赦般,秦苍转身,走了几步,一抓窗栏,只听得衣袂飘飞的声响,人已翻窗而出。 看着那袍角消失的窗子,风醉尘若有所思道:“他上回来的时候,是从那扇窗里翻进来的。想我这一步踏,还从未有人不走楼梯而直接爬上来的,约莫是没那个能力。”收回视线,看向品茶而不动声色的奉煜:“那时我便在想,平王手下,果真卧虎藏龙。” 第十章 乞丐也癫狂 话说小乞丐跑路的功夫实在一流,也不过就是跑了个把时辰就把大哥们甩出了三十八条街,跑完后,脸不红,气儿不喘,还能再战八百回合的雄赳赳气昂昂的模样,站在这个没人的巷子里。 她使劲儿地甩了甩脑袋,头上乱草棚一样儿毛发像狗炸毛一般甩了又甩,可惜没能像狗一样将毛甩顺,仍旧是一蓬乱蒿草。 不过小乞丐也不在意,颠了颠身上满是补丁的衣裳,颠出个热腾腾的白面馒头,顿时漆黑的眼睛里大放异彩,仿佛是见着了什么新奇的好东西。 其实就是个白面馒头,要说什么令她得意的事儿,大概便是这白面馒头是她落跑的时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神不知鬼不觉顺来的。 一口下去,白花花的白面馒头瞬间破了个口子,她十分得意得举高白面馒头,眼睛炯炯有神地秒速审查过周边,另一只手比划出手刀的模样,嘴里喃喃:“来啊,看你还敢抢我的粮!”很稚嫩的声音,纯洁得如同不谙世事的童子。 正当小乞丐作势要享用手中美食的时候,一道雪白的影子一晃而过,小乞丐很快捕捉到那抹影子的去向,迅速看了眼手中的宝贝,一眼,泪了,再一眼,恨了。 明显除了她那一口子,又出现一道略小的口子,不是咬它的人矜持,便是咬它的坏东西嘴巴的直径小的可怜。 小乞丐忍了忍,直忍到面色张红,方才破口大骂,“果然不是个好东西!下流,无耻,不要脸,狼心狗肺,忘恩负义……” 骂完后一屁股坐在了干草堆上,鼻子里扔出个“哼”字。 安静了一会儿,她叹了口气,看着手中的白面馒头,已经冷了,摸了摸,“恩,还硬了点。”将馒头抱紧,很不争气的,手捂上了眼睛,肩膀轻微得颤了颤,那身破破烂烂看不出形状的衣服包裹住的小小身子看着不由得让站在暗处男人心生怜意,正想走出去给她一个大哥哥的安慰,却陡然停住了脚步。 小乞丐忽然抬起头,脸上没有丝毫令人心酸的泪痕,甚至连眼眶都没红,她猛地捏了捏自己脸皮,然后气呼呼道:“装什么装!你又不会哭!” 说罢还哼了一声。 秦苍顿住的左腿狠狠得抖了抖,为自己的无知天真感到痛心。 “喂,还不出来!”秦苍再次华丽地又一抖,为那威严的仿佛一眼看穿真相的声音惊住。 居然……发现了他,怎么可能!~ 这世上能天才般发现他藏在暗处这么隐秘的事情的人绝对不超过十个,难道,现在要变成十一个了吗? 然而,正怀着一种从容赴死的心态欲迈出的右腿猛地刹住。 “臭女人,再不出来,小心我揪出来拿你炖汤喝!”那小乞丐声色俱厉,颇有些县太爷审案的架势。 只不过,女人? 秦仓瞬间又意识到一件事,他都没发现有什么女人存在,这小乞丐居然能用如此笃定而庄严的声音唤出。 莫非,又是高手! 立刻屏息凝神,捕捉蛛丝马迹。 与此同时,屋旁挂着的一个草篮里跃下一只雪白的小东西。 小东西颤颤巍巍地向着小乞丐踱过去,踱两步,稍停一会儿,四处瞅瞅,能否一溜烟溜之大吉。 那是只,红眼白毛的小雪貂,突兀地,小乞丐威胁道:“臭女人,你再磨蹭,扒了你的皮毛换馒头吃!” 小雪貂瞬间想炸毛,奈何没能炸出来,只能搓着小爪子抖了两抖。 暗处的秦仓靠墙,扶着额头,深感技不如人,力不从心。 他的道行居然能被个小乞丐唬的一愣一愣,真是……丢人啊! 小乞丐以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语气恶狠狠地对那只小雪貂说:“你个臭女人,吃我的,喝我的,睡我的,卷铺盖走人的时候就不知道捎上我?我啥都分你一半,你有了男人就可跑路,也不知道替我养老送终!” 小雪貂一抖一抖地抱着方才从小乞丐膝盖上一不留神滚下来的馒头卖力地啃着,不一会儿,小半个便下去了,奈何小乞丐骂的正欢腾,丝毫没注意到她的粮食正被那只臭女人蚕食殆尽。 小雪貂背对着她,抱着馒头背对着她,小乞丐只能看到她的臭女人一颤一颤的小“肩膀”和那轻微的“嗫嚅”声,理所当然地觉得她是知错了,就像以前很多次她跟着男人跑了之后回来的那样认错,显然,小乞丐忘了,认错之后继续私奔是那只臭女人岁月无改的本性。 小乞丐抱着胸,扬着下巴,闭着眼睛,趾高气扬地喊了一句,“臭女人,知道了就来认错!过时不候!” 猛地听见轻微的一声打嗝的声响,小乞丐狐疑睁开眼睛,偷觑了一眼,然后忽然间想起了什么,视线扫了一下膝盖。 这一看,顿时天崩地裂! 她!它!居然。 咬了两个洞的馒头不见了,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前方地面上,一个腆着圆滚滚的大肚皮的类似她失踪的白面馒头的白色不明生物满足地在地上打滚,时不时地打一个小巧玲珑的嗝,两只小爪子慈祥地抚摸着那圆滚滚的小肚皮。 就像天塌了地陷了,山无棱,天地合,小乞丐彻底癫狂了。 于是乎,秦苍眉头抽搐地看着满巷子的烟尘灰土翻滚不断,大有天崩地裂的架势! 郁闷的秦苍掉头就走,面门上却猛地砸过来一团带毛的软软的有体温的物体,正沿着他的鼻梁麻利地爬上他的头顶。 正常人都会有本能反应的,于是乎,他眼疾手快地揪住了那玩意儿垂下的尾巴,一拉一扯,分离开自己的头颅。 小乞丐飞奔而来,早已没有一种要看路避人的意识,只是一门心思要将那死性不改的臭女人剥皮拆骨。 于是乎,干脆漂亮地撞在了秦苍刚正不屈的胸膛上,突如其来的撞击实在有些惊心动魄,但秦苍金刚不坏之身,岂是这点力度可以打垮的。 他本来是这么想的,可惜,有句话叫人算不如天算。 肺腑处绞痛涌上,一口血就这么突如其来地喷出。 秦苍在他难以置信的表情中一头栽到下去,顺理成章地不省人事了…… 第十一章 一步踏上的生意 “坊主谬赞,卧虎藏龙倒是不敢,雕虫小技又何足挂齿。”奉煜温吞的声音淡淡响起,将礼节做得十足,低顺着眉目,摩挲着茶杯的边缘,倒叫风醉尘难以揣摩他的心思,生出几分好奇来。 而在他耐不住性子想开口的时候,奉煜却先发制人,问了一句:“坊主建造这一步踏是为了什么呢?”有一丝笃定和紧绷,缓缓带出的是问话人的威胁意味。 奉煜并未看那风醉尘,只将视线投向了那窗子的外头,那窗子外头是有着广阔土地的,那可是苍黎国的大都啊…… 奉煜眉眼淡淡,语声轻重缓急,脱不开他一贯地运筹帷幄,他说:“整个大都,王城居中,坊主却在东南角上造了这一步踏,如此塔楼,便是王城也难以企及的高度,立于这顶层的坊主,看到的是都城里万千的黎民。”他顿了顿,又看向风醉尘,沉吟道:“如此也便罢了,坊主有心系黎民的心思是苍黎之大幸。可如今真倒教本王也站在了坊主的高度,本王这才明白了一件事情,是以前处在坊主脚下时候……所无法想象的。”他说到这里便停下了,眼神再度扫向窗外,视线却不再是大面积的清扫,而是聚焦在那一处。 风醉尘停下了端茶的手,脸上除了那一份妖魅之外,多了丝狡黠,衬得整张脸灵动鲜活起来,仿佛是了然,又仿佛是被揭穿也无所谓的从容。 他耐心地拨弄着茶盏中的紫梨花叶,道:“有意思,说来听听。” 奉煜忽然收起了所有表情,漠然道:“我看到了王城。” 东南角上的一步踏,高于这都城内所有的建筑,平民也罢,贵族也罢,乃至王城,都一览无余地暴露在一步踏下,暴露在这个神秘而难以揣度的男人面前! 一阵缓慢而意犹未尽的掌声突兀地响彻在这间空旷的屋中,所有能反光的器皿都印出了这个男人脸上那类似快意的笑。 风醉尘一甩那繁复的蓝袍,仿若湖蓝色流纹翻涌,起身走近窗前,负手看那窗外的壮阔,颀长的身形突然便有了一种伟岸的错觉。 他声音里分明带了丝笑意:“平王说我整日里看这些想必也乏了,但是你错了……我不乏,一点也不乏,试问:未到手的东西如何肖想都不会觉得厌倦吧?” 奉煜闻言,质问道:“坊主若在意的是那权位,何必蛰伏许久!”换言之,你想动手,天下岂不在你囊中。 “此言差矣,如菜肴一样,平王难道不知,越是美味可口的东西,自然是舍不得抢先食用,因看着便觉得吞入腹中是种浪费。” 奉煜轻笑一声:“我只知道,倘是那些劣等菜肴先行入口,饱腹之人哪还有十足的心意来品尝最美味的那一道。岂不越发可惜。” “平王的意思,莫非是劝我赶紧将那菜肴吞入腹中是为上策?”风醉尘转过身来,饶有兴味地看着他。 “本王才纳闷,坊主非得昭示自己的那狼子野心是为何?莫非捉弄本王是那么稀罕好玩的事情么?” 风醉尘一勾唇角,“平王这等人物,四海一坊可是百年难得招待一回,可不是稀罕的人么?” 风醉尘站在风口,那馥郁的熏香一阵一阵送入奉煜鼻端,他风云万变不动声色的脸上终是露出了一丝烦躁。 “坊主是生意人,该知道我此行带来的这趟生意,并不亏待坊主。” 棕褐色的长发在风中缭绕中,男人狡黠的视线收回:“好吧,谈生意。”他回到座位,摆出一副做生意的正经儿模样,“但平王须要知道,让外人参与四海一坊的运营,其实本坊主是会承受极大的压力的。”他扶着头做一脸头疼状,“自家的生意经要与外人同参,收获的果实得与外人分享,还得时时刻刻遭受着莫名的监察,本坊主的伙计若是承受不住而罢工,此等损失可是平王进行赔偿呢?” 奉煜靠在椅背上,漠然地看着风情万种的男人风情万种的叫苦连天,略有些头疼。 他懂,四海一坊现今的声势如日中天,苍黎过大半国土上的子民得仰仗他的鼻息而过活,这对平民百姓来说没什么不好,民营商业的发达是让百姓自食其力的完全正当的途径,但这却大大损伤了贵族的利益,乃至令王室忌惮于四海一坊的存在,表面上支撑一个国家的机构,反过来便是这个国家最大的威胁,这世上有钱是可以任性的,钱是权的铺路石! 女皇无论如何都想要控制这一股不可估量的势力,掌握得好,便是王室的基石,不好,便是颠覆的序章。 然而,让钱归附于权又是何等艰难而不划算的买卖,他放言这笔生意不亏,乃是因为女皇答应以权相赠,而这权的分量,女皇知,他知,风醉尘又岂会不知。 虚位!虚权! 饶是如此,他却必须完成女皇交付的这个任务,于情于理,是他的责任。 啜了口茶,他道:“我赔!” 风醉尘似乎是未曾料到如此爽快的答应他,他四海一坊坊主的提出的损失赔偿,国库也恐难以招架,这平王,呵呵,这平王该说他是胆色过人呢? 还是……胆大包天呢! “平王,爽快人啊!” 奉煜不耐烦地打断他:“条件!” 风醉尘忽然凑近他,凑得很近很近,很有点让人难以不遐想,这个男人究竟是想这样呢,还是想那样呢,那比女子都要娇俏的唇瓣轻轻吐出一连串字眼:“大抵人们都遗忘了,平王有这么一副好皮囊。” 奉煜闻言,拂袖而起,发丝扬起,怕是……动了怒! 这般戏言,对一个男子,对一个王爷来讲,实在有令人动怒的本钱的。 风醉尘趴在桌上,衣衫曳地,摆摆手,笑得一脸风尘:“开玩笑呢,开玩笑呢。” 瞧着奉煜铁青的脸色,得意之后,平静而意味深长地道出了三个字:“阎罗杀。” 第十二章 好巧,我叫未央 因为撞到某物的而反弹的小乞丐同样栽倒在地上,眼前的金星们饶了十八圈之后渐渐褪淡,小乞丐的眼睛也慢慢清明了起来,后知后觉地觉得脑门上疼得厉害,后知后觉地疼得叫了出来,揉着脑袋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又后知后觉地去找那只害自己撞成这样的罪魁祸首,捕捉到那只臭女人四脚朝天倒地不起的状态后,又后知后觉地发现了臭女人旁边一只手,然后映入眼帘的是一具硕大的……尸体! 在自己叫出来之前,两只爪子猛地塞住了自己的嘴,小乞丐也顾不得自己脑门上烧灼一般的痛了,一溜烟爬过去查看究竟那是具尸体还是具躯体。 刚一摸索到男人的脸,瞬间呆了。 心里一个声音急吼吼地叫嚣:这个男人好好看! 他的眉眼深邃却不失柔和,他的容颜像十五晚上的月亮一样亮堂而璀璨,闭着眼睛的时候和这身黑白衫子相称的儒雅,可以想见他睁开眼睛的时候,那双眸子里必然盛装了漫天星子。 看得有些痴的小乞丐蓦然醒悟,失声道:“这男人,这男人,不会被自己一不小心误杀了吧。” 胸口的小心脏蹦跳的厉害,她手忙脚乱地去揪他的衣裳,拍他的脸,握握他的手,“诶你醒醒啊,你别死了啊,你活过来啊……你死了,我要坐牢的!” 诸如此类的呼唤,小乞丐喊得嗓子都要哑了。 她承认,她是缺了根筋,连判断一个人死了没有都不晓得该怎么做,秦苍白色玄边的袍子被她搞得乌漆墨黑,脸也被擦得污秽不堪,却丝毫没有活过来的迹象,眼看着天色逐渐暗淡,陇上阴暗,亮光光的月亮静悄悄地爬上屋檐,小乞丐无计可施无可奈何的时候,脑中开始构思该如何才能毁尸灭迹做的一点不留痕迹,如此方可逃出生天。 虽然这个男人比她漫长生涯里见过的形形色色的人都要好看些,这么给毁掉有些可惜,不过天大地大小命儿最大。 可正当她想这么干的时候,不知道什么时候早一步活过来臭女人跳到了秦苍身上,直起身子,迈开两条不稳的后腿,张开两只前爪,视死如归地做出一副你要弄死他我就跟你同归于尽的表情。 小乞丐顿时火了,这臭女人又看上这半死不活来历不明的男人了。 气不打一处来的小乞丐霍然站起身子,怕是贫血,两眼一黑,险些栽倒,回过神儿来冲着臭女人大吼:“我告诉过你多少次,跨物种的恋爱是没有好结果的,你咋个就冥顽不灵呢!”大呼了一口气,继续道,“冥顽不灵懂吗?你知道怎么写吗啊?” 臭女人狐疑地盯了她一眼,那眼神儿是在说:“感情你知道怎么写啊!” 小乞丐抄起衣袖,左看看,又看看,那架势是要找根棍棒来棍棒底下出乖宠了! 不知道哪个好心人递过来一根淡紫色的纱巾,轻飘飘地来了句:“你可以用这个勒死它!” “哦,谢谢啊,我还不想弄死她!”小乞丐很有礼貌地婉拒并道明理由,说完之后发现有一丝不妥,大半夜的谁这么好心来帮她杀人啊! 后知后觉地回头,恨不得大叫一声:“女——鬼——啊——” 好在心动没有行动,只是反射性的推到了另一侧墙边,捂着脸嘶叫:“你你你你不要过来啊,我不过就是想教训一下那只玩意儿,无心打扰女鬼姐姐啊,对不起啊,我真心没有丝毫非分之想啊,姐姐!你放过我吧……”就差没三跪九叩,承诺每天三炷香供着她了。 许久没有动静,小乞丐一狠心抬眼看去,那女鬼恰巧也看着她。 小乞丐肩膀一颤,心口一抖,舔了舔下唇,睁着眼睛不敢挪动,生怕下一秒那女鬼姐姐露出獠牙来…… 女鬼坐在一摞干草堆上,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手撑着下巴抵着膝盖,不见波澜的瞳仁里映出了天上的月色和惊慌失措邋里邋遢的自己。 她似乎是看够了,启唇道:“我不是女鬼。” 小乞丐下意识的“哦”了一声,然后惊讶的“啊”了一声。 她又道:“我觉得你也应该觉得我不像女鬼。” 小乞丐下意识的“哦”了一声,然后惊讶的“啊”了一声。 她接着说:“过来。” 小乞丐下意识的“哦”了一声,然后惊讶的“啊”了一声。 小乞丐谨慎地打量着她,鹿皮靴,百褶裙,烟罗紫抹胸,彩色……狐裘。 高高束起的黑发像瀑布一样顺滑地垂下,晚风中摇曳着满头的彩色缎带额前发穗下一张蝶翼面具覆去四分之一的面容,看不真切,只觉得有一种像高高在上的月亮一般的……疏离。 确实……小乞丐想,女鬼一般穿的比她……正常点。 既然她大概也许可能不是女鬼,小乞丐就矜持地膝行到她面前五步开外的地方,矜持地表达我不会再过去的意思。 女鬼姐姐一直维持着那个姿势不动,小乞丐被她看得心里发憷,干着嗓子问:“我过来了,你想怎样?” 等了许久,突然,女鬼姐姐从怀里掏出个什么递到她眼前,小乞丐定睛一看,一只红色的小瓶子,亮金金的,模样讨喜得很。 女鬼姐姐说明道:“将这个撒到那个男人身上,他就会随风化去,不留一丝痕迹。”声音淡漠之极,完全没有一种这是在谋害人命的自觉,却清清凉凉得像是深渊里的水,浇了小乞丐一头一脸,顿时浑身冰凉。 “你你你你你你您……”你了个半天没说个所以然来? 女鬼姐姐依旧撑着下巴,歪了头,“嗯?”了一声,表示理解无能。 小乞丐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顺了顺气儿,“你怎么知道我……我想那个,这个。” 女鬼姐姐歪了头又思索了一下,平静地说道:“你难道不想毁尸灭迹吗?这是最直接有效摆脱麻烦的办法。” 听不出起伏的声音却听得小乞丐心惊肉跳,自己有种被看穿的感觉,惊慌失措道:“所以说,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我又没告诉你?” 女鬼姐姐闭了闭眼睛,大概是嫌她聒噪,“你要不要?” “我我我我我我我我……”犹豫了半天,小乞丐打定主意,“不要!你肯定想害我,人在江湖走,一定要有一双辨识黑白的眼睛!” 女鬼姐姐安安静静地看了看她,在小乞丐近乎错觉似的眼睛里,那个女鬼姐姐好像是笑了一下,但是仔细看又好像没有。 然后,女鬼姐姐倏然将脸凑近她。 近乎凝滞的时间里,仿佛连烟尘都静止不动了,月色孤独地照拂天地,照拂着街巷,照拂着凌乱巷子里那两张贴的极近极近的脸。 小乞丐直觉自己这个时候应该出于危险迫近的本能反应而退避三舍的,但是……但是身子像是定住了,无论她怎么挣扎都动不了分毫,那张近在咫尺的脸,那只晶莹的眼睛像是属于撩人妖魅的,却只是那么平静那么深沉地将她望着,蝶翼般美丽的睫毛触碰到了她的眼皮,有些痒,她却连眨眼都做不到。 有那么一个瞬间,她似乎看见了那只眼睛里波澜般汹涌的悲伤,下一个瞬间,却只看到了眼底浅浅地流纹,软软的,暖暖的,让她的心忽地飘在了云上。 那张嫣红的唇开合着,轻轻吐出几个字眼:“你叫什么名字?” 她呆呆地回答:“央目息。” 那张唇弯出了一个妩媚的痕迹,她说:“好巧,我叫未央。” 那般空灵的声音,真像是孩子母亲的轻轻呢喃的摇篮曲,虽然她并未曾听过。 小乞丐在女鬼姐姐走了之后很久,还未从那令她的心口温暖的感觉里出来,脑中回荡着女鬼姐姐的话语:“这个男人不会死,你不用管他,他自己醒了之后会自己走的。蚀骨水你不要便不要了吧,这根帛带你要拿着,若是有麻烦,便来锦绣阁找我。”看了看手中的火焰般精致的帛带,那是她随手从发上摘下的,小乞丐一时失了言语。 第十三章 心魔难医 当秦苍在空无一人的巷子里醒来,拖着“伤残”的身子幽怨地回到平王府时,管家老叶忙不迭地赶到府门口迎接他,却不曾想顺道一并告诉他,那位他带回来昏迷了三天的姑娘不见了,秦苍险些一口血又喷了出来。 什么人呢,死了三天,一醒过来就搞失踪。 老管家在一旁擦着汗等待秦苍发落,秦苍气归气,不过想来,那女人与自己着实又没半毛钱关系,挥挥手:“算了,你别管了,爷呢?” 老管家躬身道:“王爷昨儿个回府之后便在夏子林饮酒,吩咐说,您若回来了,便去见他。” 老管家耳旁风声一紧,抬头,便不见了那道身影,老管家兜着袖子揩了把汗,暗道:“您慢着点。” 风一般到了夏子林的秦苍并没有见到饮酒至此本该烂醉如泥的男人,意料之外,视线里堆积的是簌簌飘散坠落的竹叶子,满眼缤纷的翠绿,宛如高空坠落的大块翡翠,那一声脆响崩裂开漫天飞扬的翠绿冰棱…… 叶子飘落的速度是及其缓慢的,而反衬出这一缓慢的是拨开纷扬翠色现出的一柄寒气逼人的破霄剑以及那持剑的男人。 一个转瞬之间,在那半空中,在那翠色间,那个男人已变换过数个身形,和着这落叶交织出令人眼花缭乱的剑影直至教看得人叹为观止才罢休。 秦苍神情像是凝滞住了,眉目像是冻了层霜雪,看着那丝毫没有消停意味的男人,他就知道会出事儿。 这个事儿还不小。 衣裳仍就是去见风醉尘的那身锦袍,弯月压发冠工工整整地戴在头上,显而易见,那位昨儿个便回府的王爷喝了点小酒,便发疯到了现在! 那片大好的夏子林也快就这么秃了。 舞了一夜剑。 那位仁兄舞剑一夜仍能保持鬓发不乱,衣襟完整,只那如瀑的黑发随着这落叶凌乱中模糊了他的脸色。 秦苍顺手抽出腰间软件,一跃而上,迎面扑上奉煜,兵刃相接,奉煜嘴角一勾,一抹残酷而邪气的笑,毫不留情地便是杀招,奉煜剑法之快是秦苍自愧不如的,但失了破霄的奉煜哪里是他对手。 信手自空中抓来一片竹叶,弹出,直击他持剑的手,一个瞬间,手起剑落,秦苍一剑削去奉煜的发冠,立刻又将软剑收入腰间,虎口直逼奉煜面颈项,一招小擒拿手,奉煜便动弹不得,任由秦苍掼下底面,奉煜眼神凶狠地盯着他,秦苍只当没看见,满地的竹叶青瞬起,奉煜狠狠地砸在了地上,五脏六腑的痛苦一瞬间游走在四肢百骸,方才拉回他的神智。 秦苍拍拍手,拍拍他已经不复雪白的袍子,眼角一抽。 看向缓缓起身,乌发披肩的男人。脸色褪去了那丝残冷,算是回了神。 秦苍大功告成走到石桌边坐下,拿起桌上的酒坛往嘴里灌,喝完后方才来了劲,“有点出息行么!都多少年了,还会这样失控。” 奉煜仍旧坐在地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手掌的颤抖仿佛不曾听见他说的是什么。 秦苍看着他这个样子,脑中一下子便重现了当年的情景,稚嫩的孩子,浑身赤裸伤痕累累,圈在一方牢笼里,脖子上挂着项圈,双眼空洞地简直比一具尸体还像尸体。 挥之不去那个场景,就像是奉煜身上那枚烙印,他又灌了一口酒:“我救了你,你就是活着的,即便是一具尸体,也只能是一具活着的尸体。” 这话,当年他便对着笼子里的孩子说过,当年的孩子赤裸的身上一枚灰褐色盘蛟不知灼痛了今后多少的年岁。 但是这么多年,好在他还算是个人! 多亏了那个女人! 他仿佛意识到什么,脱口道:“风醉尘说什么刺激到你了?” 奉煜这才稍有一丝反应,但仍旧有些木讷,缓缓起了身,走到那柄无人问津的剑旁,袖口拖曳在地上,却是动作迟缓地拾起了破霄,走到石桌旁,将剑猛地搁在桌上,然后掀袍落座。 此情此景,秦苍叹了口气。 恢复正常了……真是可惜。 奉煜未看秦苍,自顾自地说道,“知道阎罗杀吗?” 优雅的拿过酒壶,为自己斟了一杯酒,照旧是一股行云流水的贵公子气度,仿佛方才疯魔的男人不过镜花水月,一时魔怔罢了。 “知道啊。”秦苍漫不经心道:“一曲锦绣,一舞阎罗,杀人于无形。江湖上沸沸扬扬的……嗯……”秦苍斟酌了一下遣词,方才道:“花楼。”脸上还红了一红,非得想让奉煜知道自己洁身自好,不会染指花楼的姑娘的。 虽然,锦绣阁的姑娘们实在太……出名了。 奉煜用一种异常的目光看了看他,道:“还有呢?” 秦苍默了,一脸你懂的。 “风醉尘要阎罗杀,你懂吗?” 秦苍手中的酒坛十分应景地砸了,委屈道:“他也太欺负人了吧。他……你让我哪儿弄去啊。” 霍然起身,恨恨道:“你要是能给我找个舞娘,老子给他跳去!” 第十四章 阎罗杀 一双素手调弄好炉中香料,加入少量水,将蜡烛置入炉膛中点燃,后将炉盖小心翼翼地盖上,没有发出一丝声音惊扰到窗前摇椅中看似在赏月的男人,有各色的烟雾从香炉的镂空雕纹中渗出,香气袅袅,弥散在屋中。 一袭蓝纹流仙裙的女子迈着轻缓的步子走来,摇椅中的男人,容颜说是倾城也不为过,即便是眉目淡漠也损不了那万种风情,一袭火红绒衣裹住半裸的身子,棕褐色的发梢微卷,铺散在颈部,姿态肆意随性,举手投足莫不是风华。 他的视线尽头是一轮弯月。 戚七觉得,与其说是他在赏月,不如说是月亮温柔地注视着他,因为他值得——值得世间万物为他的容颜所倾倒。 正所谓——天之骄子。 “戚七不明白,坊主为何想要那阎罗杀,明明……”女子欲言又止。 “不可能?”风醉尘轻笑一声。 女子低顺着眉目默认了。 “小七,这世上有种男人是说得出做得到的,即便是……不择手段。但其实,平王可是个只手遮天的男人啊,他哪里用得着不择手段呢?” “坊主如此笃定,那坊主岂不是……”女子犹豫一下,“坊主真愿将四海一坊拱手让人。”她直觉话说重了,连忙低头,“戚七逾越了。” 风醉尘却丝毫不在意,闭上眼睛,道:“无妨,不过小七如今下结论为时过早。接下来的事情,还需要听天命,尽人事吧。” 女子的听到这里,倒是微微松了口气,坊主此言,让她觉得安心。 这么多年,她一路陪他走上这个高位,如今随他一同站在这一步踏的顶层,她的底气,乃至四海一坊的底气都是他给的,他这么多年的手段谋略预测没有哪一次不奏效,更没有哪一次不准确。 她见惯了这个男人于云淡风轻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见惯了他轻描淡写地在商场上让对手扼腕叹息,她一直便知道,这个男人是天之骄子。 这个世上有没有神她不知道,但对于四海一坊来说,他是他们的神明! 只是,“世间盛传阎罗杀,乃是因为见过的人都死了啊。” 风醉尘却起身缓缓躺倒软榻上,玩世不恭道:“小七如此担心我,我真是……欢喜的紧。” 戚七又羞又怒,娇嗔地喊了声“坊主!” “活人难得一见,死人无福消受,看来只有活死人才能欣赏到这百年前绝迹的惊世一舞。” 戚七疑惑道:“百年前绝迹,是什么意思?坊主。” 风醉尘好心地解释道:“哦,就是百年前没有了。” 戚七:“……” 风醉尘将手搭在额上,感慨道:“小七啊,苍黎国一直有个传说,你怎么能不知道呢?” 戚七:“……” “从前有一个公主,貌美如花,倾国倾城,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身量苗条,身材婀娜……” 戚七:“……” 坊主你够了。 “这个公主她很会跳舞,据说自创了一支舞蹈,便叫做……” 戚七不由自主地接话:“阎罗杀。” 风醉尘很高兴,“小七,你好聪明。” 戚七擦了把汗:“谢……谢。” 风醉尘接着讲故事:“传说,这个阎罗杀吧,公主在战场上一不小心跳了,我估计可能是助兴,结果弄死了三十万大军!” 戚七震惊了,助兴误杀了三十万大军,这还是助兴啊,岂不是妖女啊。 只听他那神明一样的坊主慢悠悠地吐了两个字:“敌方。” 戚七:“……” “然后呢?”戚七很好奇。 “这个然后……”风醉尘略微有些不好意思:“我睡着了,那本野史没来得及翻完。” 戚七:“……” 那坊主醒过来之后就不能看完吗,虽然想这么吼,但他是主子她是仆,哪能呢。 “所以啊,我如今有一个愿望——变成一个活死人。” 好看看那支倾倒三十万大军的魔舞。 有钱能任性,真好! 许久没再有声音传出,戚七凑过去看了看似乎睡着的坊主,叹了口气,无声走到柜前,拿出一条雪狐毛毯,覆到风醉尘身上,不料却被他一手拽过,摔在了他身旁。 她甚至未能惊呼一声,男人便已经欺身上来,眸色端肃,有些异样,他看着戚七的脸,准确的说是嗅着,那双眼睛仔仔细细地扫过她的脸,扫过她弧线优美的颈部,随后,一手扯开了她的藕色抹胸。 手,落至那雪白的浑圆上,眸中异样越发强烈。 戚七被他制住双手,除了一丝不适却并未有任何抗拒,只是盯着那张脸,那张漠无表情的脸,鼻子一酸,淌出一滴眼泪来,落尽发中,了无痕迹。 风醉尘以那异样的神情看了那雪白许久,那模样像是盯着馒头饥肠辘辘的小兽,却不知该如何下口,或许他还不怎么明白,白馒头上为什么会有两抹朱砂。 只是他确实是饿极了,顾不了许多,埋头下去。 戚七感觉到胸口有温热的滑腻,随后便是一阵冰凉,是风醉尘舔了她一下,在她无法看见的地方,风醉尘倏然打开了那潋滟的唇瓣,森冷的牙齿露出冰凉的寒意…… 几乎下一瞬间便可想见他的动作,然而他却迟迟未下口。 忽然,手腕上的力道一松,闭着眼睛的戚七艰难地睁开眼睛,身上却已经没有了那道火红的人影。 她支起身子,整个屋中除了那浓烈馥郁的熏香,没有了半点他的气息…… 只有那两扇开合不定的门暗示着主人离去时的粗暴。 榻上的女子兀自笑笑,那笑里的苦味却越发浓郁,喃喃道:“为什么……你终究是不肯碰我。” 第十五章 锦绣阁 “秦苍,锦绣阁在哪儿?” “哈?”秦苍表示理解无能,又或者他没听清楚主子方才问了啥子。 奉煜瞟他一眼,重复道:“锦绣阁。” 秦苍消化了一下,眼神有些惊疑不定,郑重地问:“你说的可是锦绣的锦绣,锦绣阁的阁?” 奉煜思忖了一下,沉吟道:“莫非还有第二个。” 秦苍倏然用一种吾家有儿初长成的眼神慈爱地注视着他,手一撑石桌,奉煜眼前杯中的就三级蹦跳跃上了他的面颊,奉煜闭着眼睛,面色铁青地任由那酒痕顺着脸颊滑下,像是一行美人泪。 秦苍完全没注意到发生了什么,只是激动地重复着一句话:“你终于开窍了。” 奉煜那个时候并未懂,秦苍为他选了一套非常不正式的衣服强迫他换上的时候,他也没懂。 而现在,当他终于与秦苍并肩站在这雕梁画栋,美轮美奂的建筑前的时候,他终是懂了。 锦绣阁,名副其实的……青楼,取了个特别高雅的名字,让作为正经人的奉煜实在未能明白过来,花楼其实是花街柳巷的意思。 不过事已至此,尽管他非常想,也着实不能掉头就走。 “锦绣阁……该是这个样子吗?”他无奈。 “那你觉得应该是什么样子?”秦苍好笑地反问。 奉煜的脸色很不好看,看在秦苍眼里却是十分的精彩,他自然洞悉奉煜内心的想法,而他其实也有这个疑问。 懒懒抱胸,他道:“有十年了吧,自打锦绣阁第一次出现在苍黎。” 十年前,黄口小儿喜爱唱的一首歌谣:“锦绣阁,阎罗杀!一舞倾城,一舞亡国!” 那时的人们很单纯地以为只是一首童谣,虽然这童谣霸气了些,悲伤了些,但人们对锦绣阁阎罗杀是什么其实并未有什么概念,以为孩子们听信了说书人的杜撰而流传开来的小段子,便就无所谓地听之任之罢了。 只不过半年后,大都真真就出现一座锦绣阁。 而听惯了那首歌谣的大人们对于突兀出现的歌谣里事物自然抱有了极大的好奇心,明眼人于是就发现了,孩子们的歌谣其实乃是造势,为锦绣阁的横空出世而造的历时半年的势,吸引了各行各业乃至王公贵族对神秘的锦绣阁由衷的向往。 随后,又一个消息传来,却让人大跌眼镜。 锦绣阁乍一听乃是个高雅端庄的名目,有锦绣前程的大好寓意,这便让广大莘莘学子发自肺腑地认为这应该是个供读书人坐而论道,附庸风雅的地方,必是江湖上哪位有此雅兴的大人物追求兴趣而开设的绝妙场所。 从而这个消息绝对是有种石破天惊的感觉的。 赋予青楼如此脱俗的名字的人绝对是能让人石破天惊的。 而这位神秘的大人物却迟迟未露面,阁中的姑娘们也不像寻常青楼那般花枝招展,招蜂引蝶,衣着朴素,各自做着各自的事情,只是锦绣阁的大门始终大敞着,但阁中却没有灯火光亮,惶惶然像是个鬼宅。 说是鬼宅还真不是空穴来风,锦绣阁地处偏僻,这块地皮无人问津乃是因为这里曾是有名的闹鬼之地,而锦绣阁的前身是一座鬼宅,不知何时改造成了一座精致的楼阁。 知晓了这一层,一时间,连驻足观望的人都没了,锦绣阁算是门可罗雀,冷落得很。 这种情况持续了一个月,直到这座楼阁快要淡出人们的视线,又是一场异动。 天上下花雨,漫天的花瓣纷纷扬扬随风飘落,人们惊呆的同时,不由自主地去抓那些花瓣,而那些花瓣上刻着锦绣阁的邀约…… 据说,那是个没有月亮的夜,但是不打紧,因为那夜的人只需要看清一个女人,一支舞,一座楼阁。 而他们确实看见了……传说的惊世一舞。 “慢着,你不是说见过阎罗杀的人都死了吗?当年那么多人难道都死光了?”奉煜打断他。 “是死了啊,可是……那晚那个女人跳的不是阎罗杀啊。”秦苍轻飘飘道:“后来的事情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锦绣阁就成了如今这副摸样……人来人往,应接不暇,多的是慕名而来的人。而且苍黎有头有脸的贵族们几乎都是这里的常客哦,别看我……我没来过。” 奉煜看了他那一眼,其实是想说:“能不能说重点。” 秦苍摆摆手,叹道:“你想听得重点是阎罗杀,可是我脑子里没有什么关于这个的重要的东西。”将视线锁定在那块招牌上,眼中有一抹沉痛,“我真的……不明白,好好的花姑娘杀什么人呢?” “没有证据?” 秦苍忍不住笑出了声:“有的是堂而皇之的证据,那些死人脸上刻着阎罗杀三个光明正大的字,矛头直指锦绣阁!”他顿了一下,“可那又如何,无论如何审问,都弄不清那所以然来,更过分的是,连封禁都批不下来,因为锦绣阁无罪,开门做生意,官府又不能像个强盗一样强行查封。” “这么说,这里管事的人……好能耐。”奉煜淡淡评价,“什么人?” 秦苍挑眉:“老鸨呗。” 奉煜:“……” “哦,我忘了说一件事,道上流传着一句话。” “什么话?” 秦苍眸中一暗,有一抹绿光闪过,消弭在眼底,他的声音像是冰寒天地中的一抹料峭,缓缓道来:“你能出怎样的价码请人看一支阎罗杀?” 奉煜一震,抬眼看向秦苍,后者表情难得有几次像如今这般肃穆,一般他这样表情的时候,事情是难得有几次的棘手。 阎罗杀是一曲收魂舞,买一支舞请人看,这不是要人性命的事情吗? 这锦绣阁竟是个……买刀杀人的地方么? 奉煜唇角一抹冷笑,负手迈步,“进去吧。” 门口被一盏远山黛屏风挡住,窥不见里面,绕过那扇屏风,方才是锦绣阁的厅堂。 第十七章 锦绣阁主 众人眼神儿一花,疾风扫过,又传来那个大老爷的嚎叫声,这次看来打的准了些,狠了些,所以那叫声撕心裂肺了些。 “你敢打……打我!” “你可知道,我我我我我是谁!” 这种时候作为一个被围攻的嫖客是该摆一摆架子了,但经验告诉我们,这种时候摆什么架子都是没有用的。 秦苍优哉游哉地感慨:“这锦绣阁主似乎略年轻,略霸气……” 那阁主轻轻唤了声华莲,那姑娘便俏生生地走出,弯了身子,道:“阁主。” “我告诉过你什么?”女子揉了揉眉心。 华莲低下了头,似乎顾忌着什么,声音微颤:“阁主,您将锦绣阁交给我,我不知道您何时才能回来,我只想安稳妥善地处理事情,我怕将阁子搞砸,那样我便万死难辞其咎。” “结果……”阁主慢悠悠道:“你倒是给我丢了个好大的脸。” 在所有姑娘屏住呼吸的时候,华莲提起裙摆,猛地跪下,颇有一种巾帼不让须眉的刚强。 “华莲知错!” 阁主姑娘似乎是不耐烦看她,吩咐了一句:“自己领罚去。” 华莲毫不迟疑地退下,楼梯上的阁主微抬眼帘,漫不经心地扫视了一下周围,那样的气度,一半慵懒,一半傲慢。 她一步一步迈下楼梯,走到楼梯交接处的平台上,不再前进,负手立着,仿佛是一股要训斥人的架势。 秦苍这才看见了这阁主的真容,委实……独特了些。 这季节确实是女子该穿裙的季节,暴露的抹胸也确实符合青楼姑娘的品味,可脚上为何要套一双鹿皮靴,身上又要披一件狐裘,色彩又灿烂的紧。 这大抵是为了显示这位阁主非同一般的身份吧。 秦苍如此自圆其说。 “可惜,这小美人非得带个面具遮脸干什么!” 她高高在上地喊了句:“送这位老爷回府。锦绣阁恕不奉陪。” 瞬间传来一声惨叫,那位老爷此生的命运怕是有些不一样了…… “在场诸位,今日看了场闹剧,还请见谅。”冷冰冰的人,冷冰冰的声音,冷冰冰的气场,哪里是在赔罪,倒像是在命令。 阁主转身要上楼的时候,秦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越过身前人海,跨上高台,伸手便抓住了阁主姑娘的手,触手冰凉,秦苍一怔,莫非这姑娘……冰肌玉骨。 面上摆出了他最如沐春风的笑容:“姑娘慢走,可否交个朋友?我家主子希望与姑娘谈桩生意……” 阁主姑娘冷冷撇了他一眼,“没兴趣。” “姑娘不妨一听,再作打算也未可,价码可是听姑娘的。” 阁主姑娘背对着他,声音是一贯的清澈,却透出似有似无的寒意,就如那被他握在掌中的手一般,她轻轻地说:“放手。” 秦苍皱了眉:“不放又如何,你这姑娘倒是好生狂妄。”两人前后侧身而立,他只看得到她冰冷的面具反射出漠漠寒光。 那看不见的眼睛里隐约是薄霜暗藏。 紧接着那姑娘倒是回过头来,似乎是被他的无赖打动了。 那张看不出喜怒的脸上嫣红的唇瓣缓缓勾勒出一抹笑弧,却分明感受不到丝毫笑意,她歪了头道:“你这是在……非礼我吗?公子,我可不可以喊人?” 秦苍一时哑口无言,这姑娘虽说是青楼中人,奈何这强大的气场端出的倒仿佛是金枝玉叶的架子。 就在这尴尬沉默的当口,一束紫色的缎带窜出,直逼秦苍而去,不过眨眼的功夫,秦苍便成了个粽子被倒吊在了悬梁上。 那女子噙了抹冷笑,似乎是在嘲笑他的不自量力。 转身扬长而去。 而与此同时,本该在一旁默默饮酒的男人却已经不知去向…… 厅堂中秦苍以一副惨不忍睹的姿势冲着底下喜笑颜开的姑娘们抛媚眼,打招呼…… 未央回到她的房间,开门一个女子迎面走来,替她脱下狐裘,“阁主,你的屋子已经整理好了,您刚回来,可需要准备些吃食?” “恩,老样子吧。”未央应道。 “已经备下了,我去端过来。” 屋中摆设精致异常,不亚于厅堂的金碧辉煌,不似女子闺房,反倒像是公主寝宫。 屋中早已摆好了一只浴桶,奇怪的是,却没有丝毫热气冒出,未央闭了闭眼,呼吸略微急促,面上露出一丝疲惫的神态,却强行压抑着,伸手拂过,身上的衣衫散了一地,一双玉足从鹿皮靴中脱出,一手撑住浴桶边缘,身子一翻,便落入了浴桶中,溅出的水花却毫无热度…… 两只手攥着浴桶边缘,头靠着木桶里壁,竟像是睡了过去。 开门声传来,她冷冷道:“放下,走。” 进来送吃食的姑娘闻言,放下手中托盘,便匆匆退出了。 第十八章如狼似虎销魂恶斗 未央太累了,累得已经无心分辨屋中的氛围,以至于到此刻才蓦然嗅到一丝陌生的气息,她美目一凛,破水而出,屏风后默默看了老半天戏的男人眸光一变,自觉地走出,迎上了未央的劈来的手刀。 沿着她的手臂拂过,突然扣住她的手腕,将她拽过,未央抬腿便踢,丝毫不顾忌自己一览无余的身体。 奉煜狭长的凤目敛起,墨黑的眸中隐约是闪过一抹惊疑和讶异。 踢向他腰腹的腿却被他不慌不忙再度握住脚踝,未央便在他的双手掌控中如蝴蝶翻飞般贴着他的身体转过,未被控制的左腿曲起,狠狠撞向他的胸膛。 她的身子太过灵活,饶是奉煜洞察力再强,也被她实实在在地撞了一记,他借侧身的弧度削去了些力道,才能不松手地制住她。 他被撞了一记,却趁机扣住了她两只手腕,她被止住的右腿用力,奉煜甩手松开,将她两手扣在她的背后,往前一送,未央便又狠狠地撞上了他的胸膛,只不过这回用的是她柔软的峰峦。 奉煜也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胸前柔软的两团……冰凉。 他方才便觉得了,她的身子很冷,几乎全身都是冰凉的,转瞬又想起她沐浴用的是冷水。 顿时没有一皱,女子岂能用冷水沐浴,她简直…… 下一刻,未央腿脚移一动,奉煜瞬间觉察到那阵脚风,伸腿便将她的小腿齐齐压在地上,未央被迫跪在地上,膝盖撞击地面让她疼的要紧了牙。 换了个位置,未央此刻背贴着奉煜,中间还挤着三只手。 而奉煜的另一只手如今正掐住她的下颔。 她被迫转着头仰视着他,身上使不上一点力气。 未央只觉得这个男人——“狠!” 奉煜眼中印出的女子未覆在面具下的眼睛里万箭待发,淬着冰凉的寒意,她那样看着你,你便觉得自己——十恶不赦。 奉煜不懂,这样的一个女子眼中为何会有那样的恨意,对象却是一个素不相识的他。 “你想干什么?”她不问名姓,只问目的,只是倏然,她却像是懂了:“是你。” “你认得我?”奉煜隐约觉得这话有点耳熟,却想不起来他曾经如此问过谁。 “我只是同你谈个事情,本不需要动手,你依不依?” 未央冷笑:“谈事情有必要藏在我房间里守株待兔?我倒是不知道平王殿下有此雅兴?”末了又道:“放手!” 奉煜看了她许久,终是松开了她,背过身去:“穿上衣服。” 未央扔过来一句话彻底噎住了他,她说:“要你管!” 未央一边漫不经心地穿着衣服,一边漫不经心道:“瞧你这衣冠禽兽,原来是人面兽心。” 奉煜回答:“原想着姑娘出淤泥而不染,不曾想放荡至此。” 身后突然没了回音,甚至连衣衫摩擦的声响都没了,奉煜警觉地回身,问自己,莫非被他气着了。 未央扒着桌子的边角坐在了地上,却起不来。 奉煜却只是瞧着她好不容易才站起了身子,却再次呈现下落的姿态。 未央没落在地上,倒是落在了奉煜的怀里,而手适时地勾搭上了奉煜的肩膀,奉煜向来不容许陌生女人近身,却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完全没有防备这个女人。 未央在他耳畔喘气,连呼吸都有些凉意,两只手搂着他的肩膀,逐渐变成了勾住他的脖子,而她却连衣服都未穿整齐,松松垮垮披着一件紫色的衫子,此刻已经滑落肩头。 虽说方才不该看的,能看的,应该看的都看了,但方才却是意外,此刻应该还是要避一避的,毕竟楼里的姑娘也是姑娘。 他虽不是正人君子,却倒也不是衣冠禽兽。 只是这屋子里着实没一件像样的能挡住她近乎全luo的身子,奉煜毫不扭捏地扯开腰带,将她拉开,随后将身上的青葱色的袍子解下裹住她,才缓缓问道:“你怎么了?” 未央艰难瞪着他,又艰难地说了一个字:“粥!” 奉煜响起方才那女子放下的托盘中似乎是粥,他瞅着她,突兀地问了一句:“你饿的时候体力为什么还能这么好?” 奉煜端来那碗粥,碗中除了红的就是白的,红的是红豆,白的是山药,还有粥。 未央夺过,一口气喝了个干净,一抹嘴角,冷声道。 “你可以滚了。” 奉煜没滚,负手立在原地,想了想才漠然地问道:“阎罗杀的价码?” 未央坐在椅中,撑着下巴偏头看他,眼前的男人颀长身形挺拔如柏,一张脸精致绝伦,凤目狭长,敛尽锋芒,眉眼如画,黑发顺贴,恣意张扬,他不动便成了一道风景。 这样的人……呵呵,她实在想笑。 你竟成了这样的人! 而你这样的人有一天居然来问我讨要阎罗杀了。 “来买阎罗杀,我有幸做平王的生意,到要好好考虑一下适合平王尊贵身份的价码。” 她说着便就笑了,仿佛明媚了暖黄的灯光,清脆地笑声似屋檐下滴落的雨水,她笑得比一朵花还斑斓,却又似乎比满天瓢泼的雨线还要凄楚,即便是半张脸,也能让人于一个瞬间看见了这女子的……百媚生姿。 “我要不伤人的阎罗杀。”奉煜忽视他眼中女子明艳的笑,淡淡补充。 未央眼神一冷,锋芒毕露:“可笑!”未央唇角的笑残忍了起来,“你是羞辱我吗?敢问我买不伤人的阎罗杀?” “本王并无此意。阁主多虑。”他温和道。 “我管你有意没意,锦绣阁做不了平王的生意,滚吧。”她起身,抬手便拂开了门扉。 奉煜深不可测的看了她一眼,慢悠悠地说了最后一句话:“阁主怎么……说翻脸就翻脸。” “滚。” 第十八章 报应啊报应 央目息这一辈子照普通百姓的准则来讲,做过不少亏心事儿,但这些个事儿在她眼里都不算个事,哪里又算得上亏心呢。 但近日她却真的觉得自己是做了一件亏心事儿的,就是那天把一个男人搞得半死不活之后又逃之夭夭了,以至于这件事的后果是,她做啥子都倒霉,以至于她觉得真的是分外亏心。 这份亏心以至于她现在又在违心地逃命了,她觉得这事情绝对是报应啊报应,当初就不该听那女鬼姐姐的话,一个人要活的堂堂正正的,哪里能做什么亏心事呢,更何况这可是一条人命啊人命。 杀千刀的女鬼姐姐! 话说回来,她为什么会又在逃命呢? 她这回没啥子阴差阳错了,她这回得罪的真真就是四海一坊,货真价实地罪了一回四海一坊。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近日有些穷困潦倒,她便思量着重操旧业了。 讨生活不是罪过,但错边错在她讨生活的手段有些…… 一句话,她原本是个小偷,不,用央目息的话来讲,她是个江洋大盗。 她原本是想从小偷做起的,奈何她做小偷的天分太高,以至于一不小心一上手就成了个江洋大盗,她原本也想自命风流地做个采花大盗,但据说采花大盗一般都是男人,而且据说女人是做不来的,这其中包含了对女人的轻蔑。 于是乎她发现自己是个女的这件事很可耻,但这个男人当道的世界,她也只能认了。 话说回来,她——央目息变成了个江洋大盗。 她做个大盗其实也没别的意思,就是她一无是处,为了活下去,就只能挑个简单方便易操作的行当干着,再者,她总是对亮晶晶的东西没啥抵抗力,一不小心就顺手牵羊给牵走了。 于是乎,这件事的起源便是她突然看见了一座高高的塔顶上有啥亮晶晶的东西,一不小心就鬼迷了心窍爬了上去,她没有走楼梯,因为两个大哥拦着她,不让她进去。 她便只能退而求其次沿着外围顺溜上去。 爬楼真不是人干的事儿,简直就是体力摧残加上精神摧残加上皮肤摧残。 所以她总要隔一会儿小憩一会儿,这一会儿就要让她大开眼界一下。 隔着窗户看进去,里面要不是热火朝天的赌场喧嚣,要不就是你来我往的拍卖竞争,要不就是温香软玉的颠鸾倒凤,更过分是竟然还有热气腾腾的澡堂风波…… 简直……真销魂。 苍黎国啥时候竟有了这等地方,央目息眼馋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奈何巴着窗户进不去啊,更可况头顶上的亮晶晶实在诱人。 简直就是——天时地利人和。 原因无二。 其一:月黑风高适合她华丽丽地出场作案。 其二:这间特大号屋子的窗户竟然是开的。 其三:这间特大号屋子居然没有人! 央目息笑得口水都要掉下来了,安全着陆! 层层叠叠都是精致得无与伦比的好东西,这屋子的主人简直是富得流油啊,穿行在这屋子里的她深深地为这间屋子的主人狠狠地汗颜了一把,人民的血汗钱,都用来供养这些好东西了,更何况这些东西净是些她曾经道听途说却无从下手的稀世珍品啊,这人咋就一锅端全屯在这里了呢? 这咋成啊! 她向来秉持着作为一个有道义的强盗,滚,大盗的原则,一回只偷一样,可惜这回她居然又鬼迷心窍了一把,翻出了个精致的丝绸毯子,将那些她眼馋许久的宝贝装好,扛在了背上,太过得意忘形的她一不留神走了正门,一不留神走了楼梯,一不留神遇见了个狭路相逢的男人,这个男人迎面走来,她竟然一瞬间失了呼吸。 这男人原来就是传说中的妖孽吧妖孽! 他他他……一个男人,咋长的恁好看哩,简直就是勾魂摄魄,撩人心智。 松松垮垮的一件红绒衫子就那么松松垮垮地披着,他两只手拢在袖子里,雪白的颈子就这么无遮无挡地露着,飘扬的棕发就这么长牙舞爪地散着。 若隐若现间,还有几枚嫣红的印子…… 他似乎是瞧见了她,瞧见了一个衣衫褴褛污秽不堪的小乞丐扛着一个包囊大摇大摆地从他的屋子里走出来,然后瞬间被他的美貌秒杀得体无完肤而终极石化的状态…… 看见前一半的时候,他眉头一皱,看到后一半的时候他心情大好,连带着眉目间的疲累之色好了许多。 他微微地笑了,倾国倾城…… 央目息听得眼前的美人哥哥温柔地问了一句:“你是来打劫的吗?” 她下意识地点头。 他又问:“我屋子里的东西都很好,你怎么就拿了这么一点?其他的莫非你看不上眼?” 她下意识地摇摇头,然后鬼迷心窍地胡言乱语:“没有,我就是觉得哥哥你一定也很喜欢这些漂亮的宝贝,若是我都拿了,哥哥一定会难过的,但如哥哥所说,我为了表示欣赏哥哥的收藏品,一定得拿一些来肯定哥哥,这样哥哥一定会觉得知音难求,深感欣慰,于是我便就只拿了这么一点点……”又补充道:“哥哥你不要难过,你若是难过,我再回去拿一些便是了……” 说完之后,她眼睛里的漂亮哥哥笑的很是欢快,连带着她很是欢快,欢快的同时,她觉得这种时候很不妙,也明白自己方才胡言乱语了一一通,让坦白从宽的机会白白流失了。 所以,她便只能,“嗖”的一声,如离弦之箭一般,拔腿便跑! 逃走之际,还不忘跟漂亮哥哥说一句“有缘再会!”简直想抽死自己。 一路冲锋陷阵地穿过密密麻麻的人群,撞翻了不知道多少的锅碗瓢盆,惊吓的多少姐姐们花容失色,多少光着身子的叔叔们炸毛…… 从楼顶到楼下,蜿蜒曲折的楼梯上一个小乞丐冲锋陷阵,燃起战火,搅了一步踏一夜的快活,瞬间便成了来日说书人的内容! 她记得漂亮哥哥在她逃跑时还好心地给她让了路,笑得满不在乎,她当时还觉得这漂亮哥哥真漂亮,可惜脑子不太好使…… 结果,唉…… 她如今变成了这幅五花大绑的姿态被捆缚在他面前。 真是一把辛酸泪啊。 真是……不长脑子啊。 “我给了时间你逃跑,怎么还被抓回来了呢?”他抚了额头,状似很头痛,“果然手下太出色是桩罪过,都没办法给人改过自新的机会。” 央目息瞅着他,很不能理解地瞅着他,一脸委屈道:“哥哥,你演技这么差,为什么还要演呢?” 风醉尘就近瞅了瞅她,果然分辨不清男女,“这是哥哥的乐子,算了。我们来谈谈怎么处置你才好。” 央目息拼命地蠕动着求饶,“哥哥,我一般都不会失手的,这回主要是哥哥太神通广大了,下回……下回我一定不会再打哥哥的注意,哥哥你放过我吧。我会改过自新的!” 风醉尘支着颐,看似百无聊赖中想寻点乐子般津津有味儿,他眼中越来越深的笑意,这小乞丐倒也颇有趣,居然有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儿,偷东西敢偷盗到一步踏上来的还真不曾有过,不消说连四海一坊都没有敢肖想的人存在,这小乞丐居然吃了雄心豹子胆,还是说真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天真无邪。 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 不过,他含笑的脸上,微微凌了眼神,散发出一种威胁来:“你是怎么上来的?”大门她绝没有进来的门路,而能从外延爬上来的至今也只有一个秦苍,他的身手自然不必多说,数一数二不在话下。 只是这看起来毫无斤两可言的小乞丐,又怎么可能从外延爬上来,那么问题便来了,他没有任何理由出现在一步踏,更加不可能出现在他的屋子而不惊动任何人,除非有高人相帮衬。 什么……企图? 他看着脚下蠕动的那一团污秽不堪的东西,有些思量在脑中盘旋。 许久,都未听到男人的声音,只有那缭绕鼻端挥之不去的熏香,熏得她五荤八素,虽说这香味是好闻的,但这么浓烈,这么聚集便不太好了吧。 央目息很火大,能不能给她松绑啊。 风醉尘似是思量够了,也罢,他是不高兴动脑子了,单刀直入问小乞丐,声音却一如既往的温柔:“你是谁派来的,有什么企图?” “什么什么谁派来的,我偷个东西用得着谁派我来……哎呀,那就我派我来的,企图,企图自然是偷东西了……好吧,我就是本来想偷亮晶晶的东西,然后一不小心顺手就……”央目息理亏,略有些心虚。 想她居然违背了自己作为一个大盗的原则,这实在是可耻…… 风醉尘细细的打量着她的每一寸神色,逐渐发现,她似乎抱着一种坦白从宽的表情,却看不出丝毫做作的假态。 着实有趣的紧啊。 “我换个问题吧。我很好奇,你是怎么上来的?你这幅打扮,门口的叔叔是不会让你进来的啊。” “能……能怎么上来啊”央目息一挺胸膛,“爬上来的啊,你见过哪个江洋大盗是从正门进屋子的。” 果真,如此吗…… “你这个小乞丐倒是能干,我这一步踏能上来的人除了武林高手,还真没谁有这能耐了。”他轻描淡写地笑着,说出的话却让央目息心花怒放。 她居然是武林高手诶。 “真的,哥哥,我原来有这么厉害啊,我都不知道哦。” 风醉尘居高临下地睨着她,指关节有一下没一下的敲击着榻边儿,突然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央目息高兴坏了:“你这是跟我套近乎吗?那你给我松绑了,我就告诉你!” 居然还会讨价还价,感情他忘了自己为什么会被绑在这里,这小乞丐是缺根筋还是缺根筋啊。 不过,顺着她呗。 央目息简直不能理解这漂亮哥哥居然真给自己松绑了,她也就那么一说。 试探性地问:“你不怕我跑了?” 风醉尘喝着茶斜眼看她,浅浅笑道:“你跑一个试试?我铁定再让你被绑在这儿。” 央目息瞬间打了个哆嗦。 坐在地上仰视着高高在上的风醉尘,央目息甚感卑微,她迫使自己昂着头,心胸坦荡地瞅着他,“你……” 风醉尘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暗示他闭嘴听他讲,央目息心底里哼了一声,乖乖闭嘴了。 “你几岁了?”风醉尘冲着她笑得很灿烂,貌美如花般灿烂。 央目息却总感觉嗅到了一股不怀好意的气味,她警惕道:“你打听我……我高龄,滚,芳龄干啥子?” “我想跟你套近乎啊。” 央目息将脑袋往后缩,风醉尘便往前凑,她胆一肥,威胁道:“说出来吓死你!” 风醉尘一双桃花眼情深深雨蒙蒙地将她望着,说:“哦,快来吓死我吧。” “你!我告诉你,少嘚瑟,我混江湖的时候,你……你娘还在你太祖母的肚子里呢!” “……咱换个话题。”风醉尘道:“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 “我凭什么告诉你!” “我觉得这种时候你没资格讨价还价。” “你个……” “恩?” 央目息瞬间甜甜一笑:“我叫央大!听说过我的名号吧!” 不知道哪里变出来一柄海蓝色扇柄的折扇,他眯着眼,用手中的扇子将央目息黑乎乎的下巴轻佻地一勾,瞧了半晌,扇子啪的一声打开,冰寒之气冰凉透骨, 他啧啧称叹:“遥岭帝国掌刑堂追猎四年而未得踪迹的大盗,传闻长得魁梧壮硕,是个响当当的硬汉……结果……居然是这么个小豆丁么。”他说着说着便笑了起来,那笑声虽然妩媚,但却越来越狷狂,听在央目息耳朵里就像是因为自己的身材再一次遭到了蔑视…… 她很难过地瞅着风醉尘,试图想让他能因为良心发现而收敛点。 奈何风醉尘似乎误解了她的意思,笑得就差没背过气儿了。 “不过,小豆丁,你倒是好能耐,能让掌刑堂吃瘪,一吃就吃了四年。” “……我也没好过!穷得都没钱买馒头吃!都是他们的错,我不就是……” 风醉尘倏然来了兴趣,“大声点,你偷了什么?” 第十九章章 护着他点 “主子,我把你的救命恩人接回来了。”一进门秦苍高亢嘹亮的声音便响起在了空旷的平王府中,远在碧水轩的奉煜端着一杯茶沉静地等待着茶水面上的纹线渐渐归于平静,这么一眨眼的时间,秦苍已经携着疤面穿过大小重门横冲直撞而来。 他抬眼看了看秦苍,又看了看他身旁似乎惊魂未定的姑娘,好像是叫……疤面。 他微微蹙眉,女孩子怎么会取一个这样的名字。 她眼圈红通通的,面上却未有丝毫泪痕,奉煜诧异,问:“你把她怎么了?” 秦苍顺着奉煜的视线看去,身旁的姑娘眼眶肿的厉害,像是哭过,但又不像。 摊摊手,“不关我事儿,我可没胆子对你的救命恩人怎么样。” 转头温言问道:“姑娘,你告诉他,我可没对你做什么。” 疤面低着头,其实她一进来便看见了坐在窗前的男人了,迫于他的威慑还是别的,她下意识地低下了头。 她总是怕他的。 根深蒂固。 结结巴巴地回到:“没…没有,公子,是我……见到了一位故人的逝世,才……” 她想起自己的所见所闻,那个大院子里,挂起了白绫,祭奠的是……王大富,而自己,据说……畏罪潜逃。 她杀了他吗? 是她杀了人吗? 她很早便有这样的想法,杀了他,再自杀,一了百了,她本就不是惜命的人,可不晓得为什么迟迟没有动手。 而如今,她却没有退路了,她要解释吗?谁会信啊。 她要死吗,她不知道。 这条命若再毁在自己手上岂不是可惜了。 想到这里,有什么突然在脑中成型,谁也未曾料到的,她直挺挺地跪了下去,膝盖叩击地面的声音宛如骨骼错位般清脆,她朝着奉煜,一拜到底,“请平王大人收留我!” “姑娘,你这是做什么?你可是主子的救命恩人,再怎么报答也不为过,何必下跪呢,起来吧。”秦苍作势便要去扶她,“我带你回来,可没打算让你为奴为婢啊……” 还未说完,奉煜接口:“那便留着做个侍婢吧”秦苍顿时噎着了,不可置信地瞧着这个丧尽天良的平王主子,“人家救过你的命!” 奉煜饮了一口茶水,淡淡打发道:“我没求她救我。” 搁下茶盏,唤了一声“老叶”,老管家躬身进来,应道“爷。” “带下去吧。”换手拿起了书桌上积着的文案,再没有看随着老管家离开的疤面。 秦苍感慨:“也太无情了吧。” 奉煜未看他,手中的卷轴一皱,他眉眼恬淡,眼中的深邃却像是看不到底的渊薮,许久,他说:“九岁以前,我以为我的命金贵,九岁以后才发现,原来一条命而已,并不值钱。丢了就丢了吧。”说完,他周边灰暗的气氛忽然淡去,手指骨松懈了下来,他依旧是那个不染纤尘的贵公子,处理着他的公务,但卷轴上的褶皱痕迹却散不开去了。 而这话却一字不落的落进了疤面的耳中,她脚一颤,腿骨生寒,隐隐作痛,但这痛却不像是真的,仿佛是从别人身上过过来的,只是它却又这样的……感同身受。 老管家略微瞥了她一眼,那双满含沧桑的衰老面容上,一双眼睛却像是看透了世事般通明,将她领到侍婢们的住处,他却并未急着走,疤面疑惑地看着他,小心翼翼,生怕自己出了什么岔子,“请问,管家爷爷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老管家一笑,沧桑岁月似乎开满了沫熙花,他看着眼前拘谨的小姑娘,道:“姑娘,老头子我上了年纪,但眼神儿不差,你关心爷,但老头子不知道你的关心是处于那一层面。” 疤面瞬间一惊,忙着摇头:“管家,我没有什么非分之想。” “姑娘,老头子不在乎你的非分之想,换句话说,你要是有非分之想,老头子倒是乐见其成。” 疤面懵了,呆呆地看着眼前的老爷子:“疤面不懂……” 老叶转身看向院子里的梁桦树,落叶纷飞,投下大把的树荫,他微驼的背脊看在疤面眼里有一股子辛酸。 “十三年了,爷没对什么女人上过心,他二十二岁,过得却像我这糟老头子一样清心寡欲,爷丢了些东西,却找不回来了。我不只是希望爷好好活着,还希望他像个人。”他又看着疤面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藏着悲哀,藏着卑微,却再没有别的杂质。老叶有些放心:“姑娘是叫疤面吧。” “管家可以叫我小疤。” “小疤,我从秦苍那听说了。你救了爷,如今想留在这里,作为一种报答,老头子没什么意见,只是有一句,老头子要提点你。”他叹了口气:“不是,是恳求。” “小疤不敢。管家只管说便是,只是小疤已经无家可归了,只求管家不要赶我走。” “老头子不是要赶走你,只是……这一句话:护着爷点。”老管家苍老的声音随着他再也伸不直的背脊远远离去。 而她的回答夹杂在风中萧瑟:“疤面不懂管家的意思,疤面卑贱,不敢肖想丝毫,疤面无力,岂能护爷周全。疤面只想活下去,若这是条件,疤面自当依从,万死不辞。” 疤面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眼前的梁烨树,浓密的绿荫挡住的是蔚蓝的苍穹,她只身立于偌大的平王府中,突觉一阵阴寒,随之而来的是莫大的悲哀。 梁烨,传说中以血灌溉而枝繁叶茂的树种,平王府中遍布了这种树,而且长得这样的好…… 第二十章 两四斋 “你是新来的?”身后的声音突然响起,疤面一惊,匆忙回身。 几步开外的地方俏生生地立着个美人,着一袭深紫色立水裙,罩衫在风中轻轻舞动,与那头上的蝴蝶髻辉映着,衬得那一张姿容出众的脸熠熠生辉。 好生高挑而漂亮的女子。 疤面愣愣地答应了一声,随后看着女子忘了言语。 倏然女子皱了眉目,眼神一变,似乎是嫌弃这笨头笨脑的丫头,信步走来,扬眉道:“你叫什么名字?” 疤面忙不迭低头:“奴名唤疤面,姑娘可以叫我小疤。不知姑娘……” 那女子摆手示意她停住,“你既是初来驾到,不认得我自然是应该的,不过你很快就会知道的,现在去帮我打扫一下两四斋,切记所有东西不准乱动。知道了吗?” “疤面知道了,这便去。” “等一下。”那姑娘唤道,凝眸瞅了瞅那一身粗布麻衣的女人,狐疑道:“你这脸是怎么了?这一副鬼样子不怕惊了人。” 疤面听出她语气里的责怪,欲迈出的脚步一顿,回头道:“奴生的丑,脸上有疤,故以发遮面,恐惊吓了别人,奴没敢……” “生得丑?”那女子似乎是轻笑了,“我倒要看看,是如何丑?”说着便伸出了手去,撩开了疤面半张脸上的发,疤面来不及阻止,只听得“哎呀”一声,那女子越发厌恶地退避开去,“真是有够吓人的,算了你快去吧,弄完了就离开,在有人来之前,别再让人瞧去了你这副鬼样子。自己去领套衣裳。” “……是。”疤面低了头,掩去眼中酸涩。 待那女子远去,才抬起头来。 有些僵硬地顺了顺自己的衣裳,往四周瞧了瞧,准备找个人问一问怎么去两四斋。 好不容易摸索到两四斋,却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时辰了。 两四斋是一幢独立的房子,房梁很高,一块匾额,上书两四斋。同样是密集种植的梁烨,将屋脊都挡在了树叶下。 推门而入,屋中果然阴暗得很,许是窗子极高的缘故,又许是……梁烨吧。 许是屋子的阴暗,倒让这偌大的两四斋显得空空荡荡,冷清得很。 奇怪的是,疤面在屋中竟未找的任何灯盏,出去又找不到人问,便就着阴暗中的几点光亮打理起来。 大概也看出来了,这里是书房,竟取了个如此奇怪的名字。 “两四斋……两四……两四……四两?”疤面擦着桌子就这么笑了出来,“莫非是四两?取得是四两拨千斤之意么?”她自己喃喃着,笑着,倒是自得其乐了:“好俗……” 完全没意识到自己一介婢子,竟也敢取笑起主子家的匾额。 门外的男人刚到门口,脚步便一顿,先是在意屋子里的声响,接着便是听到了那女子的调笑,随后脚步回转,退到了匾额下方,端正的冠下,那一双如墨般漆黑的眸子深锁住那一方略小的匾额,看了许久……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门外响起像是故意弄出的脚步声,疤面手中未拿稳的红玉琉璃珠在她的手掌心中跳跃了一下便向着地面滚落而去,来不及叫唤一声,又迫切地看了一眼欲开不开的门,祈祷着门外的人慢一些开门,而她,只来得及扑腾一声跳出去,那鲤鱼一般的身子划过地面,堪堪接住了那枚珠子,然后很顺当地直接趟进了那张书桌下,桌上垂下布绦,将她圈在了里面。 门开的声响让很努力顺着气儿的疤面吓得心肝儿都要跳了出来,而那开门的人停在门口,手搭在门栓上目光在屋中逡巡了一遍后,才缓缓阖上了门。 脚步移动,却落地无声,那双脚在书架旁逗留,随即疤面头顶上的桌上是一声闷响,那是被书摞砸击的声响,疤面心口又一跳。 椅子被拉动的声音,书页翻动的声音,可惜就是没有门再被打开的声音。 还有的声音便是……“掌灯!” 疤面不出声,那人又是一声:“我不会说第二遍。” 此间屋子里除了她和他两个活人,剩下的便是看不见的了,掌灯这种事情难不成要那些看不见的东西来做吗? 诚然是不可能的。 疤面叹了口气,只是,居然还是被发现了么? 怎么这么倒霉,那位姑娘嘱咐说要早点离开,虽然她并未明说,但听她的口气,碰上些不该碰上的人一定有什么倒霉事儿发生…… 抱着珠子,硬着头皮,从桌子底下挪出来,立刻跪下请罪:“奴……奴刚来,打扫,忘了时辰,打搅爷了,奴该死,请爷恕罪。” “掌灯!”奉煜的声音明显有了怒意,大概是嫌她聒噪。 疤面抬起头来小声嘀咕了句:“你明明说……不说第二遍的。” 奉煜的视线瞥向她,蹙眉。 疤面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那珠子安在原位,之后不得不再次顶着巨大压力问道:“爷,这里没有灯盏,我不知道……去哪儿找?” “你手边柜子第三层。” 疤面转头便看见了身旁的巨大书柜,道了一声:“哦。” 打开柜门,找到第三层,里面只有一个海蓝色的琉璃盘,疤面摸上去,似乎罩了层布,揭开来,满堂的光线一瞬间充斥着,若不是她的身体挡去了一部分,怕是这光晃得人想死一死。 一盘子的夜明珠! 这男人家里从不用灯的吗? 败家子儿啊。 惊讶归惊讶,忙不迭地掏出一个,用手半遮着光线走到他的书桌前,眼尖地瞅见一个圆形壳子,估摸着便是装这玩意儿的。 “研墨。”刚将夜明珠摆好,座前的男人又漫不经心地吩咐道,好似一切皆是水到渠成。 疤面本想表示惊讶地啊一声,但怕惹怒这位爷,缩头缩脑地应下了。 夜明珠搁在那小小的壳子里,射出的光线竟然竟然明亮而不耀目,光亮是白皙的,又有着不逊于日光的温和,亮堂而明快,头一回见着这样舒心的光亮,忍不住会心一笑,一笑又惊觉不妥,立刻去寻那墨砚。 他不善言语,疤面也不敢多嘴,两个人,两道呼吸,除此以外再没什么,时间却漫长地令人倦怠。 第二十二章 你在路上,我在跋涉 二 “姑娘,我可是又救了你一次!”将疤面平安抱出,秦苍邀功道。 “奴谢公子活命之恩。”疤面红着脸小声道谢,“可否请公子放我下来。” 秦苍煞有其事地看着他,表情有些严肃,只是那突然凑近的脸越来越低,就快凑到她脸上了,疤面又羞又恼,侧过了头,声音染上了害怕:“公……公子,求你!”隐隐带了点哭腔,“放我下来!” 玩笑开得有点大,秦苍倏然响起上一次就她时的情景,这姑娘怕是烙下阴影了吧,赶紧放下她,赔罪:“爷给你赔礼道歉,别怕。” 疤面谨慎地后退了一步,不敢看他,伏低身子颤声道:“不敢,是奴的错,公子搭救之恩没齿难忘,只是奴无可回报,他日……他日若有奴做得到的事情但请公子吩咐,奴……告退。” 秦苍发现,自己竟然插不上话,不禁有些挫败地望着那姑娘远去。 “不过,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怎么一瞬便能察觉到杀机呢?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呢?也是个俊杰吗?” 当然,早已走远的疤面未曾听到。 她没有固定的任务,只能先回荔院,也就是婢女住所待命。 回去的时候已经是晚饭时辰了,婢女们已在用晚饭,她冒失地出现在门口,一众婢女皆好奇地围观她,疤面尴尬立在门口,觉得与这些穿着鲜亮的女子们不搭调,与这灯火通明的膳堂格格不入。 又一人走了出来,于众姑娘却是不同。 姑娘们穿着的都是一色的白底桃红的罗裙,而这女子还罩了间撒花烟罗衫,看起来略微贵气了些,年纪似乎也略长。 想必定是管事的姑娘。 果不其然,姑娘这便开口了:“你就是新来的叫疤面的人?” “是。” 那姑娘一看她荆钗麻衣,眼神露出了微微不屑:“我是这儿的管事姑姑,你来晚了,没你的晚饭了,你的床铺在香梨旁边,等会儿让香梨带你去。” “噢,好,谢姑姑。” 没有她的晚饭,饿着肚子的疤面坐在门槛上等着大家吃完,心里微涩,“我这是遭排挤了吗?” 散伙出来,叫香梨的姑娘找到了她,将她拉到房间里,指给她她的床铺,铺上已经摆好了她的衣裳,香梨偷偷塞给她一个窝头,“你待会儿肯定会饿得睡不着的,这个窝头偷偷吃掉,甭让人看见。” 面前的姑娘看起来瘦瘦小小,怕是不过二八年华,眉眼小巧,倒是有些讨喜,眼底的真诚更让疤面吹了小半个时辰冷风的心脏微微回暖了过来,她忍住眼泪道了声谢谢。 “甭说谢,我其实……唉,以后咱两搭个伴儿,我叫香梨,你叫疤面对吧,这名字古怪了些,以后我唤你小疤可好?” 疤面看着她眼底的慧黠,那般璀璨而夺目的光芒,笑着道:“恩,好。” 第二天早早便被香梨拖出来干活,两个人,府里上下十来盆衣裳都得她们洗,望着成山的衣裳,疤面叹了口气,香梨埋怨道:“以前好歹是每个人洗一盆的,如今也太欺负人了……” “香梨,还是快些洗吧,要不然又没午饭吃了。” 香梨闷闷不乐道:“恩。” 中途过来了一个女人,疤面认得,那是那天遇到的那个顶漂亮的姑娘,她撂下一堆衣裳,挑眉吩咐道:“这是爷的衣裳,仔细着点洗,洗坏了,卖了你也不够赔!”说完便离开了。 疤面问香梨,“这个姑娘是谁啊?为何如此……” 香梨凑近疤面低声道:“这是爷房里的大丫鬟,名唤颐莲,大家私下里都知道,这是爷的……通房丫头,这你知道吗,就是爷的女人!” 爷的女人,奉煜的女人…… 说不上什么感觉,一会子心口上闷闷的,心不在焉地答了句:“哦,原来是这样。” “咱爷还未娶亲,所以啊,仗着是爷唯一的女人,嚣张跋扈得很,连管家都不放在眼里呢。咱姑姑可讨厌她了,其实府里的姑娘都讨厌她。”说到这里,香梨不由得叹了口气,怅惘得很,遗憾的很:“说到底,其实大家是羡慕。” “羡慕?”疤面疑惑。 “对啊,爷那样的大人物,达官显赫,又是百里挑一,乃至万里挑一的好样貌,别说是府里,都城中哪个未出阁的小姐不心心念念着咱爷。可惜爷虽已到了适婚年纪,却并未向哪家姑娘提亲,多少小姐为了咱爷仍旧待字闺中。” 香梨的话一字不落地听进了疤面耳中,疤面摇了摇头,敷衍地笑了笑,调笑地问道:“那你呢?也思慕着爷吗?” 香梨一瞬间红了脸,粉红通透,好不可爱:“……人家当然也,可是人家知道配不上爷,能在府里当差对我来说已经是恩赐了,多少姑娘挤破脑袋想进府里来当个丫头啊,难道……你不是吗?” “我?”疤面无辜道:“我只是没有容身之所,才求爷收留的,爷那样的王公贵族,我哪里敢肖想。” 真的没胆子敢肖想,进府不过是权宜之计,她如今可是通缉犯,王府至少能庇佑她的安全,等风头过了,再想办法出去便是她的打算。 香梨不可置信地瞅着她:“怎么可能呢?府里不缺人手,进府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疤面无话可说,总不能说她是爷的救命恩人,赖着爷报答才能留下来的。 “大概是……看我老实。” 刚出两四斋的奉煜回身招呼来小跟班,吩咐道:“去把两四斋的匾额撤了。” “啊,那爷打算换成什么?” 奉煜沉吟一会儿,说:“换个大三倍的。” “……” 第二十三章 你在路上,我在跋涉 三 吃饭的时候,疤面忽然想起什么,小声地询问道:“香梨,你知道府里可有隐秘的……溪流或者河湖?” 香梨扒了口饭,口齿不清地反问:“你问这个干什么?” “哦……那个,家乡门口就有河,我想家的时候就会找条河独自想点心事,所以……” “原是这样啊。”香梨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我知道夏子林里有座小山,山后边便有个湖,不过我也是听人说的,因为夏子林除了爷,秦公子和管家之外是不允许别人进入的。” “秦公子是?” “他啊,就是那个与咱爷形影不离的那位公子,据说是叫秦苍,不知道是什么来头,大家都唤一声秦公子,咳咳,其实啊……咱府里,秦公子比爷更招姑娘们的喜欢,因为秦公子为人和气豪爽,与府里的姑娘都很合得来。” “秦公子怎么看也是个不输爷的俊朗公子,怎么外头的姑娘倒是不思慕他呢?”疤面忽然来了些兴致,倒想起了这样的一件事。 香梨看了她一眼,忽然欲言又止,“这事儿我也不怎么清楚,好像是外头并不知道府里住了个秦公子,而我们又不准轻易外出,是以秦公子的事情并未有人知晓,特别是外人。” “哦……原是这样。”疤面了然,虽然很多事情不怎么明晰,但又仿佛冥冥之中自由些定律,她不想管。“快些吃饭吧。” 午饭后,那名叫颐莲的女子又过来了,这回点名又唤走了疤面,一头雾水地跟在颐莲后面,想问一下他们这是要去哪儿,颐莲却率先开口了,“不要得意,爷不过是唤你去侍墨,不过……”眼前便是两四斋,颐莲却突然停下回过神来,一脸倨傲:“谅你也没什么狐媚的本钱。哼!”目光赤裸裸地往她的脸上看去,瞬间又充满厌弃。 疤面低着头道:“是,奴这便去。” 都被人这么嫌弃了,这个女人居然一声不吭,颐莲瞬间觉得好没意思,一看这个女人就注定是个卑贱的奴:“一身奴性。也是,生成那样还能怎样。” 疤面很想假装自己没听见,但似乎并不奏效,她腿残耳不聋,能听见的自然听得见。 只是没有力气反驳,更何况她说的就是事实。 小心地推门进入,屋中光线很好,依稀还是前几日九死一生离开的样子,什么都没动过。 光线来源处,那个一身黑紫暗纹袍服的男子坐在桌前,一手持书,一手执笔,似乎正全神贯注地抄录着什么,夜明珠泛蓝的光线柔和地笼罩覆盖这他,将他的脸模糊成一团光晕。 倏然,一道低沉的男音略带些不耐烦地传过来,“还不过来。” 即便是那样并不重的语调,听在疤面耳中仍有些令她胆怯。 毕竟——这可是曾几度要了她命的男人! 腿脚微颤,却听话地快步走过去,期间他并未看她一眼。 依旧在那个地方探出大半个上身去研磨,此番却没有丝毫欲神游的意思,怎么说呢,有些如芒在背般煎熬。 生怕再出什么岔子。 只是为什么又让自己来这里,难道又想寻个机会杀了自己么? 她笑自己多心,何必多此一举,杀她不是易如反掌的事情么? 从来如此! 管不住自己的视线游移,他未戴冠,只用一根银簪簪住了一些发,其余便随意散着,当真面如冠玉,发如泼墨。 依旧精致得像个姑娘,看起来如此纯良无害,然而真实的他,还是说过去的他? 明明年幼……为何而残忍? 她还是想知道的,在这样一幅外表下,那颗心脏究竟是什么样的? 意料之外,奉煜搁下了书卷,笔仍握在手中,他抬眼看她,漫不经心的,又或是看不顺眼的,他开口了,声音不咸不淡:“过来。” 心跳顿停,呼吸接不上来,然而身子却敏捷地走了过去,走到了他的身侧,手中墨锭甚至还未离手。 低下头问:“爷……有什么吩咐?” 奉煜抬手将砚台推到她手边,“在这研。” “……哦。” 接下来几天,奉煜都让她侍墨,每天都在两四斋耗掉一个下午,然而不知为何,明明掌事姑姑知道她下午有事干,却还每天安排一天的活给她干,香梨说,她们是嫉妒你能离爷那么近。 她慢慢地也明白了,但又不知道能抱怨些什么。 月上中稍,逐渐隐入云层,夜里的万象灰暗一片,而在夏子林的湖畔,一双小巧的莲足踩过枯叶,踩上尖石,随即悄然入水。 水面不兴波纹,光滑的背脊靠上湖岸的石壁,水面刚好没过胸部,只露出肩膀在骤现的月光下盈盈生辉。 精致的颈项,尖俏的下巴,长发拂面,被湖水濡湿。 平静的月湖中一个女子入浴,这诡异的场景落入不合时宜的人眼中。 那人眼中的女子不单单是洗浴,而是逐渐……没入了水下,水面小巧的涟漪打了一个旋儿,缓缓归于平静。 而假山旁踩着满地碎叶的男人眼睁睁地看着女子沉没而无搭救之意,平静地仿佛只是在赏月罢了。 本想安静地离开,忽然觉得不妥,返身回到湖畔,视线所到之处,果不其然。 “深更半夜……沐浴……女子……却没留下衣物,莫非……”男子眼神化作一道利刃般盯着那湖面,仿佛下一秒那里将破水而出什么东西,然后平淡地似乎评论今天月色如何般说出了自己的顾虑:“撞鬼了?” 第二十四章 你在路上,我在跋涉 四 那一瞬间,有风吹过,其余便再没什么了。 然而地上终究是有着些滴着水离开的人应该留下的痕迹,下一秒,湖畔人影如风,来去无踪。 树叶飒飒作响,穿行其中的人浑然不觉,一心一意地追赶着前方逐渐露出端倪的身影,火红的衫子,急速穿行中猎猎飞扬,触手可及的月亮宛如巨大的玉盘镶嵌在山崖上,随着旋转的崖岩同步移动。 月亮中一黑一红两道身影逐渐拉近,逐渐清晰,逐渐纠缠…… 同样是黑发张扬,不羁而放肆,在那轮月中,他们鲜明地像是两尾交颈缠绵的鱼浮游着。 而实际上…… 干架这种事情确实是不分场合不分时间不分对象不分状况的。鞋袜未着,衣衫不整,发鬓凌乱的女子被一男子步步紧逼,直至她踢出去的那只赤足落在了男子掌心,男子乘势便将女子拽过,反手制掣,两人终于休战,双双落在了树干上,男子看着女子微带薄怒的娇俏小脸,竟缓缓扯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阁主来我府邸,有何贵干?” 未央“哼”了一声,丝毫不顾及自己如今进退两难的窘境,不屑道:“看上你府中的湖,是你的荣幸,平王殿下!” 树叶间摇曳的月光下,奉煜的脸缓缓露出,眸如深潭,深不见底,他的发在方才的疾行中尽数散开,柔顺如华丽的黑锦,衬得他冠玉面容皎皎如中天之月,对这张惑人心魄的脸厌恶至极,未央别开脸,冷冷道:“放开我!” 奉煜依言照做,顺便背过身,正人君子地不去看此刻衣衫凌乱的女子:“我府中的湖,不知阁主是否满意?” “殿下过谦,还好——”她身上有种倨傲的气质,仿佛与生俱来。 “王都河湖数百,阁主为何偏是挂念本王府中的,作为主人,本王应该是有知晓的权利的,毕竟若本王追究起来,阁主是私闯民宅了。当然,本王自然也可以宣称是——误闯。” “王爷!”未央微微凌厉了嗓音,“你有什么资格威胁我,一没有人证,二没有物证,我根本——”她笑得有些残忍而得意:“就没有私闯平王府邸。”末了又补充道:“你休想以此要挟换阎罗杀!” “上至达官显贵,下至黎民百姓,似乎只要是对的价码,便可要求锦绣阁的一支舞。本王不相信,一支舞能伤人乃至杀人,结果看来是有那种效果,但是本王却觉得,那必是另一种手段,比如说下毒,再比如说暗器……” 他仿佛洞察一切般振振有词地诱导,然而未央只在初初微动神情,之后便是一如既往无所畏惧地笑着,仿佛奉煜所言只是妄断。 “平王殿下,看来破解不了我的阎罗杀,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想杀人,从来易如反掌而且光明正大!”她一字一句说的言之凿凿,那清凉的嗓音充满傲气,宛如暮春三月沁凉的风。 她的神情毫不矫揉造作,如她所言一般,她对于所犯下的杀戮供认不讳却光明正大,她脸上的笑意在山崖上扑来的夜风中愈显凉薄。 然而令他从陌生中倍感熟悉的是那股似乎已经融入骨血的恨,毫不掩饰地暴露在旁观者的眼前。 于他而言,这世间再没有比恨更容易懂的事情了,在没有比恨来得直接,来得明朗的东西了。 这个女人同他一样,至少……是相似的。 “于我而言,对的价码,该是什么?”兜兜转转,还是回到这个问题上来,到底是问了出来。 未央没有答话,很长一段时间,两个人之间连呼吸都没有,立在树梢上,一黑一红,背景是巨大的月亮。 未央想的是:从第一眼起,他周身的风度便让她作呕。 未央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良久,表情突然塌陷下来,她状似挫败地低下头反问:“从头到尾虚假到底!你觉不觉得你可笑!尊贵的平王殿下!”如同三簇火焰顺次燃起,愈烧愈旺,她在那火里笑,笑他的虚伪,笑他的痴愚。 从未有谁,敢这样笑他! “王爷似乎不懂何为本末倒置?我收钱是为了杀人,而非杀人为了收钱!您——懂吗?别再试图揣测我!王爷甭想收买我作为一个玩偶任人观赏,你想给的,并非是我要的!”她转身很干脆,离开很利落,不言而喻,毫无商量的余地,不过临走之际,她送了一句话:“奉劝平王一句,你还记得你——活着是为了什么,还是为了什么而活着。” 她回身的余光中隐约是看见了立在黑暗中的男人挺拔的身形狠狠一颤…… 煜儿,煜儿,煜儿,煜儿,煜儿…… 一声一声,忽深忽浅,忽长忽短,忽远忽近,温柔得像秋日稀疏的阳光,绵软得如同刚刚绕出的棉花糖,悠远的仿佛错觉,那是女人的嗓音,而且是一位母亲才有的嗓音 他记得……母亲曾经这样唤他,那样……唤他。 最后,来不及唤他一声…… 一身冷汗随着他的惊醒而寒骨透心,眼中浓烈的恐惧伴随着毁天灭地的恨意汹涌地喷薄而出。 一瞬间被梦境攫住的他想杀人!想杀人!想杀人!想杀人杀人杀人杀人杀人…… 只这一个念头在撕咬着他的理智。 此时屋中突如其来的声响彻底点燃了他的杀意,身子一闪便动了身形,俨然一头野兽,下一步便要无差别的攻击。 所到之处,那是…… 疤面再次近乎绝望地盯着面前近在咫尺的面庞,因为仇恨而扭曲,而阴森,而恐怖的男人的脸. 她从未在这张脸上看到过此刻的表情,邪佞在这张精致的脸上演变成另一番的妖冶,反而鲜活了这从来漠然的容颜。 震撼于他森寒的气场,明知事态不妙的疤面一时却怔愣而说不得话。 这个男人,她如今依附的主子,他叫奉煜。 身子被压迫着硌在书架上,好在书架靠墙,没有倾倒的可能,双手在他冲过来的那一个瞬间被硬生生折断,一阵痛楚来不及反应,便感觉到了肩胛骨被卸掉而痛得叫喊不出的滋味。 一口血就那么涌上来,毫无预兆地喷吐出来。 仿佛错愕了一下,奉煜死死盯住疤面脸上,衣襟上凌乱的血渍,那样深沉的红,刺得他眼睛生出快意,慢慢又演变成痛意! 制住她的手缓缓松开,慢慢移动到她纤细的脖子,血迹斑斑,像是抚摸,却又像是颇带怜惜地擦拭,右手停顿在她的颈项,而疤面早已疼得发白的脸上冷汗阵阵,几乎只能半睁着眼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在他的手触到她的脖子时,狠狠地瑟缩了一下,便再也停不住颤抖。 俨然魔怔的男人下一秒低头,将那滚烫的吻印在她的脖颈,就着血啃啮起来,疤面虚软的身子终于克制不住而瘫伏下去,奉煜的左手却适时地揽住了他的腰肢,右手扶着她的后脑以便于她仰着头更好地承受着他的啮咬……又或者是吸shun…… 他仿佛是在将那些血吞入腹中而不想浪费…… 脑中混沌已近乎昏厥的疤面恍惚间听到了门被打开的声音,以及碗碟碎裂的清脆声响还有便是女子的惊呼…… 一声盖过一声,交错混杂在疤面的耳中,逐渐模糊…… 最后冲破那空旷远去的混乱的是男人一声倾注了怒火的“滚”…… 【两四斋】 书桌前的台阶上潦草地坐着一个男人,黑发尽散,衣衫到是完好,男人面前几步远的地方站着秦苍,脸色不太好:“出了什么事?” 奉煜默然不答,怔怔地瞅着跌落在地的几卷书册,许久才回道:“你不是都看到了。” “我是问之前!”秦苍觉得自己在冒火。 身前的男人彻底没了声音。 秦苍甩袖,盯着他,似乎是打量着他每一寸的表情,一字一句地问道:“出了什么样的事情,才能让自控力像神一样的你失控成这样!” 奉煜看着地面,声音漠然:“不知道。” “你少来这套!小林子在暗中看见你从夏子林追出去,之前出来的是一个女人,而你直至天明方回,那个女人是谁?”又看了看眼前完好无损的男人,挑眉道:“既然不是身体攻击,那就是心理挑战了。” 奉煜还是没说话。 秦苍继续火上浇油:“那姑娘都被你伤成什么样了,她身子很弱,看样子起码送了半条命。颐莲看到你那副样子,府里怕是要流言四起了,若是传了出去,你猜后果是什么?” 平静的屋子里突兀地响起了一阵黯哑而低沉的笑声,那般苦涩,仿佛强颜欢笑的人在强颜欢笑。 “她讽笑我,笑我忘记为了什么而活着,她说我虚假,彻头彻尾……” 他坐在台阶上,仿佛世间遗弃了他! “而我无言以对。” “你说这些年,我是不是活着活着就忘记了一个人活过来的目的,那些曾经很强烈的心思淡了很多,我甚至觉得忘记了才好,于是我不去想。但是在她面前,我突然觉得自己……好卑鄙” 日子过得太安逸,忘了痛是什么滋味,好多年前那场刻骨铭心的疼痛在这一个瞬间居然重温了。 她记不大清楚了,但可能这痛远远比不上曾经吧,只是许久未受过伤,痛早已陌生。 醒来的时候,身上鲜明的痛楚并未有丝毫消减,含着泪给自己上药的香梨见她醒来,瞬间泪流成河。 “我还以为你醒不过来了,“哇”的一声,便哭了起来…… 趴在自己身上的香梨哭的很认真,她却疼得很销魂,“起来,我疼!” “奥,对不起啊。”一边擦着泪,一边手忙脚乱地起身,顺手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玉瓶,“这是秦公子给你送来的药,我给你擦过了,你还觉得痛的话,就再擦点。” “秦公子?”疤面讶异道。 怎么又是他。 “是啊,你躺了两天了,秦公子每天都过来,大夫也是他找来的。不过……”香梨一皱眉,“你也是,好好地跑山那边去干啥,进府这么久难道不晓得府中圈养野兽么!” “野兽?”疤面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是啊,小疤莫不是忘了,你被野兽纠缠,还好我路过搭救了你。”门口的声音飘然入耳,携着一股子清新的凉意,进来的男人看起来很欢快,一脸春风般的笑意,香梨红着脸福了一福道:“秦公子好。”立即起身让开。 “小香梨也好,累了便下去歇着吧。” 香梨疑惑地看了一眼秦苍,虽然蠢笨,但也明白秦公子是有话要说,于是又看了一眼疤面,咬牙道:“是。” 屋中只剩下两个人,安神香的气味弥漫着,疤面略有些倦意,忍了忍,才不解地看向正看着她的秦苍,小声地问道:“公子何意?” 秦苍掀袍坐在床沿,冲着她和煦地笑:“小疤这么聪明,怎么会不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呢?很多事情是不需要也不能够张扬的……” 平王爷兽xing大发! 这种事确实影响不好。 只是,疤面低下头,声音内有股子讽意:“公子何必对奴婢如此关照……”言下之意,你大可把我杀了一了百了。 秦苍何尝听不懂她的话,唇角勾出笑意,三分散漫,三分得意,三分意料之中。 这小奴的眼中总是闪烁着一丝聪慧,不过却并不刻意地显露出来,反倒是尽可能的掩住。 此刻她安安静静地坐着,将被子拥得很紧,长发披下来遮住了本就不大的脸颊,手指微微抠着被褥,分明是有一些后怕,但表现出来的竟是这样浑然不顾生死的无所谓。 秦苍倏然起身落座于床沿,在疤面惊讶的目光中撩开碍事的长发,单手捧起了那张让他想好好端详的脸。 疤面只觉得男人贴在她下颚的手指骨温热有力,而眼前的一双黑眸幽幽,似有颇不寻常的光亮浮动,那般露骨却毫无调戏的意味。 疤面心口的震动让她脱口而出的话语结结巴巴,“公子……你别……” 秦苍缓缓凑近女子耳畔,轻轻吐息,问道:“别怎样个?嗯……”那尾音拉出一股缠绵的味道,然而那双眼睛深处却渗出诡谲的绿色来,森冷如同十一年前那个赐了她满身刀痕之人的那双绿眸,疤面瞬间觉得呼吸不稳,心口窒闷,一使力推开了他,微微喘气:“奴不该对公子说这样的话,但公子请自重。” 不想男人却轻笑出声,“小疤已然不顾生死,却还在乎本公子自不自重?小疤到底是怕死呢还是不怕死呢?” “奴自然是怕死的,否则怎会寻求平王府的庇佑,只是秦公子这般究竟想试探奴什么事情,奴没有什么叵测的居心,为了活下去自然会说实话,只是希望此次之后公子能不再打扰奴,让奴安安静静自生自灭可好?” 她显然是恼了,这样乖巧的女子生起气来也如此乖巧,秦苍生平第一次有了罪恶感。 被推回来的手转了个弯再度落在了女子头顶,“罢了罢了,小疤想来经历过什么事情,对生死少了些固执,想必也是看得出来我这双手不在乎染上多少血,但是小疤你我还舍不得杀,一来小疤是平王的恩人,二来小疤并未对平王构成威胁,三来,本公子觉得你甚有趣。但不杀你自然还有要求。” “疤面知道了。这件事奴不会声张,请公子放心。” 秦苍看着她认真的表情,含笑道:“我很放心。” 疤面:“……” 秦苍提到平王,疤面心口微动,转念一想,再度开口问道:“爷……如今怎样?” “小疤是想问,爷为何会成那副样子。”秦苍循循善诱。 疤面噤声,直觉自己知道多了百害无一利。 秦苍仔仔细细地观察她细致入微的表情,她却刻意避开了他的视线,秦公子颇有闲情逸致地看着她半晌才道:“他没事。不过,你为何如此关照爷呢?你救了他,他不思相报,你却还对他关怀备至,令人好生费解不是么?” 疤面再一次攥紧了被褥,绷住神色,许久方回答:“现如今他是我的主子,为奴为婢岂能不将主子放在首位。” “你说谎!”秦苍平静地评价道,疤面下意识地看向他,秦苍正抱臂直勾勾地将她望着,那神色毫无信任可言。 只这一眼,疤面突然陷入了迷惘,这个男人究竟知道些什么,仿佛她所有的谎言都会被他一眼看穿! 看着他,竟忘了收回视线。 不得不说,这一刻她才好好地看清了他的模样,之前不曾注意到这个男人的五官丝毫不逊色于奉煜,与奉煜的精致冶丽不同,充满着浓浓的书卷气,如墨一般赏心悦目,如山水一般沁人心脾,毫不张扬,却超凡脱俗。 大概是那玩世不恭吊儿郎当的言行蜕淡了这样一种能掳获姑娘的气息。 翩翩公子,温润如玉。 心口的跳动很是激烈,疤面下意识地又掩了掩被褥,并将视线挪开,这时听到他问:“那么小疤,告诉我,你有否去过夏子林?” 像是一根冰棱狠狠地扎下,他的话充满了试探与怀疑。 不过刹那,秦苍看到眼前的女子将脸转过,直直地盯着他,坦坦荡荡,干脆地回答:“没有。” 第二十五章 醉卧风尘 一 “那个小豆丁关了几天了?”斜倚在软榻上的男人撑着下巴饶有兴致地把玩着一颗火红的珠子,细看的话珠子里当真有一团火在烧着,似是那火光将这珠子映衬得如烈焰般灼目。 身后候着的戚七回禀:“坊主,已有七日了。” “第七天才肯交出这玩意儿,小东西骨头倒是很硬啊,这偷了四年被追杀至此都不肯交还的东西对她……竟如此重要么?”榻上的男人香肩半露,语声淡淡,饶有兴致地推敲着。 戚七抬头看着那颗珠子,顺带看见了她的坊主脸上洋溢着的笑。 没有虚假,不带客套。 收回视线,戚七问:“坊主可是知道这珠子是何物?” 男人妖冶的脸上如同染上了那珠子的颜色般明艳,他将珠子高高举起,那光芒似乎霎时赛过了他满屋的夜明珠。 “遥岭帝国秘宝,蚀灼。据说……深藏大内,被守护的滴水不漏。”他说这话的时候无疑是兴奋的,便是戚七也为之一惊,“那岂不是遥岭的镇国之宝!” 他轻笑一声:“正是。” “怎么会……那岂不是国宝失窃?”戚七剪水秋眸中光亮大盛:“此等大事,居然被掩藏得滴水不漏!” 风醉尘头疼:“戚七,你该觉得惊讶的难道不应当是小豆丁的好能耐。” “……”想起暗室里的那个孩子,戚七有些不忍,“坊主,既然东西他已经拿出,何况如此说来,倒还算是个可用之才,不如……收归己用?” “戚七这是想……替我决定么?” 他不咸不淡的一句轻飘飘的话却透出一股不怒自威的冷冽,戚七心一凉,跪伏于地,“戚七知错,是戚七逾越了。” “罢了,替我收着吧。”他起身,顺便妩媚地拉好自己敞开的衣衫,衣摆曳地,熏香缭绕,施施然向门口走去。 “坊主欲往何处?”戚七在身后抬头问道。 风醉尘并未回头,飘来一句话:“你非要知道吗?” “戚七不敢。”女子一滞,垂眸。 一步踏的底楼之下是一层暗室,本就是专门关押坊中罪徒的地方,辟了很多的房间,相互之间互不干扰。 风醉尘不喜脏污,更厌弃血污。于是房间外的廊道等目力所及之处无一不收拾得干净妥帖,初初一看完全不像是惩刑囚禁之地。 有血腥味却不见血迹,有铁链声却不闻惨叫声,只是每走一步都能感受到地下传来的森然寒意,以及那触手可及的黑暗。 “我的人劝我将你收为己用,不知小豆丁意下如何?” 屋子里除了似有若无的血腥味,骤然掺杂进了几股浓郁热烈的异香,好似漆黑暗夜百花盛开的馥郁之香,以势不可挡的力道扑面而来,央目息陡然睁开了双眼。 几天前轻描淡写地下令将她囚禁于此的男人…… 云淡风轻之际忽然变脸使她落入如此境地之人…… 她沉静七日的心脏忽地一热,似乎觉得差不多了。 七日来滴水未进,嗓子近乎干涸的小小少女自缚身的铁链中缓缓抬起头来,充血的眸子勉力睁大,几个字自她开合的唇瓣中溢出却落地无声,她说:“我答应……” 在风醉尘得逞的笑容中,一片精致的利刃闪过纷飞的炫白光影,干脆利落地截断了捆住她手腕的锁链,坠地之声方没,男人带着些许轻蔑的声音淡淡响起:“起得来么?” 她趴伏在地上,暗室中唯有的光亮被他颀长的身影挡住,阴影中的小小身子屈在角落中瑟瑟发抖,五指蜷缩,似乎是欲图抓紧什么,脑中混沌,指甲抓出了血却只是抓了一手的灰屑。 整个人仿佛在被一寸寸溶解,难以名状的痛苦正一步步蚕食她仅剩的清明…… 风醉尘撇向他的视线在触及那了无生气的躯体后不动声色的失望了些许。 眼中趣味顿减,余下一抹不经意的冷笑,道出一声:“你便只有这般能耐”的惋惜。 风醉尘转身之际,余光瞥见地上趴伏的人影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耳畔气流震动,一道黑影急速窜过他身侧靠门的缝隙,衣角掠影勾连而过,风醉尘脚步一滞,眼神一凛,伸出一只手精准地拂过那片衣角,随后撤回,放任那道影子仓皇而逃。 他低头,凝着地上的一片血迹,兀自笑的清浅。 她知道那个日子不久了,或许早该过了,身子里熟悉的痛告诉她时间不够了,等了三日,蓄了三日的气力,只为挣一个逃脱的机会,虽然渺茫,她却耐心的等待着,毕竟,这么多年了,早已没有什么是她等不得的。 慌不择路地奔逃,直到最后一丝气力耗尽的时候,眼中模糊,艰难回头,一个踉跄绊倒,袖中帛带滑落,火焰般灼人的色泽,央目息心中微动,颤抖地拾起紧紧攥住,抬眼,映入眸中的灯火诱她蹒跚而前。 冥冥之中注定了什么,仓皇逃窜的她最后竟然到了这里,仿佛有着什么指引,又或者是不知何时结下的因缘。 模糊的视线中依稀是三个草莽般大气的的字——锦绣阁 耳中响起一道清冷的女声,微微泛了暖意:“这根帛带你要收着,若有什么麻烦,便来锦绣阁来找我……” 最后的记忆,是她撞开了朱红色的大门…… 夜空中猝起一束紫雾,缓缓汇聚成型,一枝五瓣的沫熙花,久久不散,直至落入一双无甚有异的眼眸中,眼底黑色光晕兀地变了个色泽,暗紫幽幽,染上一丝魅惑。 锦绣阁第二天未开张,死寂沉沉,突如其来的一道袖风拂开紧闭的大门,行色匆匆的紫裳女子快步走进。 华莲等候已久,迎上前来,恭谨道:“阁主!” 未央眉梢带着倦意,蹙眉问道:“出了什么事?” 华莲紧跟其上,回道:“昨夜里闯进来一个负伤的乞丐,手持您的帛带,受伤过重昏厥不醒,属下请大夫看过,说……无力回天,这才向您发信。” 锦绣阁主的帛带乃是阁主令! 任何持有帛带之人以阁主待之! 未央脚步一顿,身子一震,回头,眼角的锋利和阴鸷面上;令华莲怔了怔,未央几乎是从嗓子里挤出的字:“她在哪儿?” 这华莲跟随她这么多年了,却从不曾了解到阁主原来也是会有这样的情绪,像一个正常人那般的……害怕…… 不! 华莲愣了片刻的脸随即恢复镇静,却忧思顿起,因她清楚地知道那是恐惧! 躬身回道:“我将她安置在西厢。” 下一刻,华莲尚未及抬头,衣袂翻飞间,狐裘跌落在地上,女子却已走远。 她匆匆抱着狐裘赶到的时候,在房中照顾小乞丐的姑娘们围在床旁,见她来了,立刻让出一条路,“姐姐,阁主她……” 姑娘们欲言又止,秋水剪眸中流转的无疑是担忧,原因无非是姐妹们入阁时间短,更不曾见过阁主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于她们 穿过人群,华莲眼前的场景是未央将那床上那奄奄一息的小乞丐抱在怀中,怜惜谨慎,乃至不敢用力,怕弄坏了她。 她向来恣意潇洒的阁主几乎是颤抖地查看小乞丐的伤势,小心翼翼,视若珍宝。 不过刹那,未央骤然大怒,声音隐忍激愤却杀气毕露,“哪个混账放了你的血?” 她自然知道怀中的人儿不能回答她,片刻,厉声吩咐道:“照我沐浴的样子准备好,搬到我房里去,库中所有廖叶兑十碗水煎成一碗后即刻端来。” 华莲大惊,抬头不可置信道:“阁主,所有廖叶?” 未央未抬眼,不耐道:“我是这么说的。” “阁主可是要将廖叶尽数用于她身上?” “是。” “不可,阁主。”华莲匆忙跪下,额上渗出薄汗:“廖叶采摘不易,为您储备,岂能……”随着她的一跪,身后所有女子接随之齐齐跪地,低头沉默,意思却都是明确而一致的。 “住口!”未央侧头,眸色冷寒:“我可以死,她不行!” 屋中烛火似乎晃了一晃,如同在场姑娘们的心思一般一瞬间地颤栗! 她不只是对着华莲而说,更是对着她自己所说,有什么前缘早已注定,她甘心这样做。 她是锦绣阁主,什么缘故能让她为一个来路不明的乞丐而死,华莲不懂,也不想懂,她只知道谁都能死,唯独阁主不能死。 “怕什么?我又没死。”未央冷笑,撇了她们一眼:“养你们这么多年,难道是为了忤逆我!” “属下不敢!”女子齐声的致歉一刹那明亮了整个屋子,所有姑娘伏低身子,一揖到底,却让此间氛围陷入一种更为深沉的抑郁。 未央此刻正看着她,以一种极具压迫感的炽热。 这是一种对峙,华莲不敢抬头,顶着头顶的压迫和众姐妹的无奈,一咬牙,揖礼:“不敢,属下这便去准备!” 第二十六章 醉卧风尘 二 一把掀开床上铺展的绒毯,未央褪去央目息裹着的褴褛衣裳,直接将她放在了绒毯下的那一块翠玉寒冰上。 所谓翠玉寒冰,碧色葱茏,通透如玉,却散发着凛冽的冰寒之气。 白色的寒雾很快窜上她的身体,稀稀疏疏地遮掩住女子宛若冰肌玉骨雕塑而成的躯体,黑发铺展,如墨水泼洒开去,除了那脏污不堪的小脸以及那手腕上若隐若现的两条丑陋疤痕,这躯体完美得好似巧夺天工的玉器。 哪里竟是个小小少女! 屋里陆陆续续地有姑娘们进进出出地搬水搬浴桶,未央却浑然不觉地坐在床侧俯视着少女,眉目微蹙,神色肃穆,似有着什么无法疏解地巨大悲痛沉沉地压迫着她的心脏却极力忍着。 她终于缓缓伸出手去,一寸寸抚摸着她的眉眼,嘴中轻轻地呢喃:“你会活着的,只要我还没死……” 神色未变,却又补上一句,“你要活着……” 似是在命令,又似乎……是在恳求,仿佛这个少女是她此生不得辜负的使命。 被面具衬托得略显冰冷的眼睛里逐渐染上一丝柔情,不深,却也不浅。 沉寂的屋内只有缓缓烧尽的安神香缭绕着烟雾,还有便是那盥洗时清凌凌的水声。 灯盏暖黄的光晕下,华莲端着药汤候在一旁,看着她的阁主仔仔细细地为小乞丐打理着身上的脏污,动作间极尽细致温柔,若不是知道这是她锦绣阁的阁主,还生生以为是哪家温婉贤淑的母亲。 令她惊愕的不仅如此,她看到的是那个初来时不辨面目的濒死乞丐竟是个妙龄女子,竟然还生了一副如此的样貌…… 她暗暗惊异之际,未央的声音和着水声不咸不淡地传来:“查清楚了么?” 知道她所指何事,华莲回禀道:“阁主,是……四海一坊。” 女子蘸水的手戛然而止,许久方听到她的下文:“当真……” 而此刻,位于一步踏顶层的男人兴味甚浓地反问:“下落不明?”举起蚀灼,戚七适时地走近将之收起。 男人抬起眼帘,瞥了一眼跪在地上已经微微颤抖的下属:“坊主,那乞丐脚程实在快,属下已穷力追捕,却未有可寻之迹遗留……属下……属下无能,请坊主降罪!” 风醉尘的侧躺着,视线落在窗外的天际,那下属额上冷汗一阵一阵地渗出,他却未有表态。 直至窗边出现了一只白鸽,他眼中逐渐有了一丝笑意,看了一眼戚七,戚七点头,随后走过去。 风醉尘收回视线,看着屋顶浅浅笑着:“我果真是……养了一帮废物!” 明明不带丝毫责难和怒意,却让跪着的男人陡然一震,头颅贴地,一阵冷寒自贴着冰凉地面的额头窜上心头,却终是不敢求饶。 直至戚七取回白鸽腿上绑着的信笺,折身回来说了三个字“锦绣阁。”房内令人压抑的气氛一霎散去,懒懒起身的男人直勾勾地望着戚七的眼睛,戚七不由自主地别过头,似乎是不敢看那样莫名火热的眸子。 “可是位于城南荒地的锦绣阁?”魔性的嗓音中分明藏着不容忽视的快意与兴奋,却只是压低声音再一次反问以免出了什么差错。 “是。” 男人低低的笑声宛若屋檐上垂挂的风铃。 风动,声起。 笑罢,风醉尘一揽火红的衫子,踩着地上灰色的毛毯,走到窗前,轻轻道:“可听见了,无能的人如何将功补过,可需要我教你?” “不敢!属下即刻动身!” 【锦绣阁】 “四海一坊现任坊主风醉尘,正派人大肆追捕她,前因后果属下无法查明。” 未央轻哼了一声,端过华莲手上的药碗,冷言道:“不必查了。” “可是阁主……”华莲不解,这女子对阁主如此重要,受了这般欺侮阁主岂会就此罢手,正欲问时,听得汤匙碰到碗沿的响动,女子的声音冰寒入骨,“我要他的首级!” 华莲大骇,阁主竟已然动了杀念。 有什么火光划过脑海,顿觉不妥,“阁主!四海一坊黑白通吃,势力范围太大,我们怕是动不得!” 未央似乎是没有听见似的,神色不动地给床上的少女喂食汤药,将碗搁下后抬眸看着烛火,目光沉静地吩咐道:“给平王府送帖,邀他来锦绣阁。” …… 华莲退下后,未央守在床侧,看着少女的肤色逐渐恢复红润,呼吸逐渐绵长,只是心脉却始终有什么阻遏着,无法复原。 未央蹙眉,取过腰间匕首,想也不想便在腕上划了一道口子,鲜红的液体溢出,与莹白的肌骨形成鲜明对比。 将那道口子就着央目息的唇瓣喂入,床上的女子不适地抽dong一下,随后竟不由自主地捧着那只手臂吸shun起来。 未央就势扶住她的头,俯下身子便于她饮下。 安静的屋中渐渐有说不起的香味弥漫开来,又间或夹杂着几缕不知名的药香似有若无地流转,未央闭了眼睛,在女子耳畔轻吟:“如今再有人敢如此伤你,我定要他生不如死。” 第二十七章 你在路上,我在跋涉 六 奉煜收到锦绣阁的邀涵时只略略诧异了一下,随后便动身离府,毫无芥蒂地前往锦绣阁。 虽是白天,偌大的房屋却沉闷地如同封藏数年的酒窖,没了夜里姑娘们的欢声笑语,公子王孙的笙歌花月,这空宅倒真是应了那鬼宅坟场一说。 华莲引着奉煜来到未央的闺阁,在门口躬身道:“阁主近日染了风寒,本不宜见客,但因着阁主与王爷有要事相商,便顾不得这许多了,还请王爷见谅。” 身前长身玉立的男人并未应答,抬脚便跨入了门槛。 与上次来的时候屋中布景一致,只除了中央被那重叠的红色纱慢阻隔,隔绝了内间女子伏卧床沿的模糊轮廓,奉煜略略扫了一眼,便就近坐了下来,随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抬眼,似等着对方开口。 “平王爷好不懂得客气。”一道含着讽刺的声音自纱慢中刺出,“不过瞧着王爷这气定神闲的模样,必是知道此行的缘由了?” 杯盏在唇边停住,奉煜的目光划过杯沿,直直地看向幔帐后正缓缓起身的女子,黑发顺着光裸的肩头散落,隐隐约约似是抬头了,却看也没看奉煜。 “我们之间唯一的联系也只有……那笔交易了。”男人不紧不慢地开口,轻轻搁下杯盏,继续道:“条件?” “先告诉我对象是谁?” 奉煜皱眉看了她一眼淡淡道:“四海一坊,风醉尘。” 奉煜自然看不到那厢女子微微睁大的眸子,似乎映着夜的沉黑,约莫又有一抹讽刺的笑意。 张了张嘴,却未能说出话来。 未央暗骂一声,微露青筋的手不得已捂上胸口,整个半裸的上身颤抖着缓缓趴伏下去,许久,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沉了沉才道:“罢了,倘是这个人的话,那倒是我乐见其成的。” “阁主此言——”奉煜狭长的眼眸眯起,斟酌道:“是并无条件的意思么?” “自然。” 奉煜听罢,神色微动,手指摩挲着杯沿,眸中深幽:“那么,敢问阁主乐见其成的……是什么?” “平王不需要管这么多,只肖知道我应了你便好,这还不够么?”未央冷冷反诘,神色一寒,似是不耐。 奉煜“啪”的一声合上杯盖,“阁主想必知道当日我所求的是一曲不伤及人性命的阎罗杀,今日听闻阁主的话,怕是阁主忘了,故此提醒一番,还望阁主……”他顿了一顿,继续道:“谨记。” 一声轻咳被狠狠压住,女子的声音钝了几分,“不劳平王挂心!” 男人微微蹙眉,视线锁住桌上的一盏琉璃宫灯,却似乎并未有看进去,本就深邃的瞳眸越发难测,就在此刻,他忽然问到:“阁主屋中可否有旁人?” 这般突兀而来意不明的一个问题那头却迟迟没有回音,奉煜也不急,气定神闲地饮茶,只是自第一步踏入这里便觉察到了,这屋子里寒气甚重,染了风寒的人自当是住暖阁,却怎会卧在这寒凉之所。 虽是可疑,但奉煜向来对身外之事漠不关心,也便忽略了去。 不过随着他的踏入,那阵寒气淡去,屋中明显地多了一道均匀分明的呼吸声,并且当是名熟睡的——女子。 那厢未央迟迟没有答话,倒是狠狠压抑着的粗重喘息盖过了那道纤细的呼吸声,奉煜这才终于是上了点心,“阁主可是身子突感不适?可需唤人?” 依旧没有回应,奉煜蹙眉,起身,宽袍曳地,朝着纱慢环绕之处走去。 隐在幔帐后面的女子莫怪说不出话。 伏在床沿,背脊袒露,身上只松松垮垮地盖着一袭红绸,一只手攥着床单,另一只手死死捂住胸口,双目紧闭,冷汗濡湿了鬓发,脸颊和背脊,想是一个人从水里打捞上来也不过如此。 奉煜敏锐地发现她纤细的手腕上爬着一条刚结痂的口子,整个人呈现一种极端的苍白及无力,甚至隐隐有衰竭之感。 方才盛气凌人的女子竟是病体强撑着与自己商谈,即便如此却也不改其霸道本性…… 以至于他竟忽略了她的状态…… 至于床另一侧安卧的小小少女,奉煜扫过一眼后便再无兴趣。 掀袍落座床沿,奉煜轻轻半搂起女子,靠在他的肩头,衫子滑落,他顺手披好,眸中未有丝毫异样,仿佛怀中不过一具死物,而非yu体横陈的妙龄女子。 一手托扶着女子,一手搭上她的手腕,男子安静地感受着女子脉搏的细微跳动。 正此时,被扣住的手腕翻转,反扣住他自己的手,女子防备的声音脱不开虚弱,“平王这是何意,还想欺侮我不成?” 奉煜冷眼看着眼前女子逞强的模样,小半张面具即便是此刻都未曾摘下,他突然生了抹探究,这隐去的真容究竟是何种样貌? 该是怎样的容颜才衬得起这女子的强势,不羁,以及傲慢! 更何况,他不紧不慢地道出一句让人惊骇万分的话:“你的脉象断不应该……是活人的!” 奉煜抬眼,正好捕捉到眼前女人来不及掩饰一闪而过的惊慌和仿佛真相大白那一刻的震惊。 但不过须臾,便足够她冷下神情,不动声色地挪开距离,往央目息身边靠去,看起来似是一副护住身后女子的警戒模样,奉煜也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不觉事态复杂得有趣起来了。 女子轻笑一声,“平王说笑了,何必冒充江湖郎中呢,我阁中不缺大夫,更不必平王殿下尊贵之躯关照的我的康健与否,不过承蒙王爷大量,不怪罪我的失态,我自当请罪。想来我与王爷洽谈到此便了结了,您请回吧。恕不能远送。” 未央扯高嗓子,唤道:“华莲,送客。” 第二十八章 醉卧风尘 三 暖人的熏香缭绕中,男子的笑声染上熏然的醉味儿,却是一种发自肺腑的快意,他手中的信纸随着他的一串笑声飘落指尖,浮荡在空气中,醉人低沉的嗓音响起,听在戚七耳中,“七啊,平王来信,事儿成了。” 紫绡翠纹,裙摆曳地,由远及近,戚七缓缓俯身捡起信纸收好,闻言一笑,温润了岁月深处的晓月眉弯,“那坊主可是安心了?念想许久的事情终于有了着落。” 风醉尘却懒懒撑着下巴,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敲着几案,眸光落在远处,“七啊,你说为何偏就如此之巧呢?” 戚七脚步一顿,将信纸放到烛火上头点燃,淡淡问:“坊主何意?” “我的小豆丁闯进了锦绣阁再没出来,锦绣阁主恰于此时答应了平王的要求,而最终的买家——却是我,我怎么就觉着……其中有什么我看不到的联系呢?”一仰着头看那燃起火花的信纸逐渐焦了边缘,火光映衬中,女子的容颜有一抹圣洁:“如此说来,确实是这样,但恕戚七愚拙,悟不得其中缘故。”顿了一顿,皱眉又道:“其中利害关系可会对坊主不利?可会对四海一坊不利?” “小七很懂事。”风醉尘冲她点头称赞,随即又补充道:“这件事有待深入研究……” 戚七:“……” 风醉尘的意思自然是静观其变,敌动我不动,偌大的四海一坊难道能被兴起不过十年的锦绣阁算计了不成? “关于那个孩子,坊主迟迟未有指令,不知……是何打算?我们的人手埋伏许久……”戚七收拾起桌面上的茶盏,有此一问。 “是该急了。”风醉尘半开眼帘,“上门要人吧,但——切忌动粗,阁中毕竟都是姑娘嘛……” “可若是她们不肯交人呢?” “那就别轻举妄动了,锦绣阁这个地方,我们这么多年来没有摸得清底细,”风醉尘摆了摆手,打了个哈欠 戚七蹙眉,若有所思,“明白。” 【锦绣阁】 床前跪着的女子额上冷汗涔涔,身子有轻微的颤抖,眼眶微红,却睁得极大,目光直指床畔坐着的女子。 那自然是未央,但她似乎完全无视华莲,自顾自地将自己腕上淌下的血喂进央目息的口中,神色苍白倦怠,却心甘情愿。 “阁主!”声音颤抖的女子嘴角淌下血水,面色瞬间苍白,仿佛方才死死压抑住的痛猛地迸发了出来,却强撑着依旧不死心地想要阻止未央。 “寒一呢?”未央问。 华莲一怔,莫名地抬头,不明白坊主为何忽然提及寒一。 未央不耐烦道:“我几次回来她都未出现,想来几个月来她根本没回过锦绣阁,我现在问你,她去哪儿了?”声音中的严厉和探究忽地震颤了地上跪着的女子,华莲下意识地低下头不敢看她,未央将她的神情动作尽收眼底,似乎了然般一笑,却尽是阴寒。 “说!” 华莲肩膀微颤,陡然一惊随即狠狠压住唇瓣,眼中泪光轻微闪烁,吐出几个字儿:“她……怀孕了。” 桌上的茶碟瞬间化作齑粉,屋内临街的窗子一刹大开,扑面的风裹挟着化作的粉末零碎地飞出屋外,消散在了初秋微凉的夜风中…… 华莲低着头无奈地闭上了眼,三分歉疚,三分惧意。 记忆中,阁主最痛快的事情是杀人,而令她动怒的事少之又少,最鲜明的终归都是为了男人。 并非位自己,而是为她们这帮她一手操持出来的姑娘们…… 阁主此生最恨,莫过于情。 情之一字,始之不易,败之无法。 “连寒一都不惜忤逆我!你们还真是我教出来的好姑娘!”一字一句,似是莫大的煎熬与愤怒。 “那个男人要她么?”她轻轻地笑,笑弯了眉眼,眼中满是讥讽,随即话锋一转:“一个满手血腥的女人!” “她自以为是的情爱抵得过那个男人满口的仁义么?她从我的门里头出去,便能进得了他的府宅么?我给了她翅膀,便以为她能飞得出我的楼阁么?”她字字诛心,句句威慑,她不止想说给寒一听,更想说给她阁中每一个女人听。 “她是第几个了?”她返身貌似疑惑地问华莲,脸上的疑惑夹杂着讥诮,随即在华莲想回答时,自顾自接话:“你说这么多人的下场你们忘记了么,寒一忘记了吗,我叮嘱过多少次男人不可信,不可靠,不可托,你们却非得以身试法,永远要付出代价才知道后悔!” “哼!我倒是想看看这个孩子生不生得下来!” 华莲一惊,潸然泪下,咬牙恳求道:“阁主,孩子无辜!” “无辜?”她看着华莲,似乎在思考着什么,随即漫不经心地认同道:“是啊!谁让他的母亲犯了错!” 华莲看着未央的眼睛逐渐暗淡了下去,无力地低垂,无法言语,动弹不了,求不了情。 即便她的主子生来残忍强大,冷血无情,她也无法悖逆。 她们本就卑贱,是眼前这个女子不在乎她们的过去,不在乎她们的卑微,给了她一个无忧的人生。 是,她剥夺了她们的生活,然而生活于她,于她们是如此无足轻重的的东西,她们的念头不过是活下去。 可人是贪得无厌的啊,活够了便开始贪多。 只是眼下,寒一的事情何足为念! 她在乎寒一,但首位永远摆着阁主! 寒一的事即便一锤定音,也有时间挽回,阁主却是等不得的。 思及此,她抹了把眼泪抬头郑重道:“阁主若是想要惩处寒一,那便更应该保重身子。三日后你要登台……如今怎可自伤!”继而膝行到未央脚边,“阁主,你比我清楚阎罗杀,伤人亦会自伤,你会……你会死的!” 脱口而出的死字,华莲忽地再度落下泪来,她揪住未央的裙摆,声音虚弱的像一口气:“你死了,锦绣阁……就没了!” 未央缓缓呼了一口气,将手腕收回,扯出一块红色的绢帕裹好,眼神倏然锋利,神色漠然,嗓音冰冷:“那你就陪葬吧,我现在——就送你一程。” 华莲大骇,艰难地抬头,撞见的便只是未央眼中的不屑和那落下的毫无回还余地的手掌…… 待一切终了,女子赤足迈过地上躺着的女子,落地无声,缓缓走到窗前,夜空无月无星,只有肃杀的寒气以及打更人的吆喝…… 未央盯着漆黑中不明方向的一个点,轻轻开口:“若这条命还能为你做些什么,只能是不惜一切为你清除隐患,保你一生无忧快活……” “我的……”最后两个字飘在风中,就像她没有开口一样,只是女子眼角蓄着的晶莹液体随着她轻轻闭眼便顺着莹白的面颊一侧淌了下来,瞬间也失去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