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螺》 第1章 楔子 上古时期,神魔大战,众神凋零。 十万年后,天狼星重现,六界将有浩劫。凤族凤帝一脉幺女凤舞自请下凡收集六魄,以唤醒沉睡的战神乾苍,天帝特命其重生于昆仑山,前尘往事尽数忘却。 说起来,这位名为凤舞的正主,虽活了不过万年,却也颇有些坎坷经历—— 万年前,凤帝奉命下凡除去作乱人间的巫灵一族,那巫灵一族多的是大凶大恶之徒,凤帝与其大战数日,几乎将整族屠尽,剩余些老弱妇孺亦都逃窜至深山之中,隐居起来。 他不辱使命,却也受了极重的伤,连九重天都回不去,晕倒在人间一处山洞前。 可巧,那山洞内竟住了一个二八年华的少女,采药归来时,瞧见他晕倒,便将他救了回去,日日照拂着,终是挽回了他一条性命。 他醒过来,却记不得自己是谁,从哪里来,做的是什么事。 他记不得自己是凤凰宫的帝王,记不得自己是血脉纯正的雪凤,他只认得眼前这个爹娘故去、独自一人住在山洞之中的姑娘,是救了他性命的恩人。 他虽已十几万岁的年纪,面上却仍是貌美,除开发间的几缕银白,看来也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同她日日相处,两人都生出了些情愫来。 两月后,便以天地为媒,日月为证,做了夫妻。 而后不过一年,那姑娘便生下了一个粉白可爱的女婴来。 两人带着小女儿住在山洞之中,日子虽不富裕,却很是静好,那时他们皆以为往后便是一生。 凤帝在人间待了一年多,于神界却不过几日。 众仙神在九重天等了几日,见凤帝迟迟未归,都怕他遭了什么不测,天帝立马派了天兵天将去寻。 凤帝先前受了重伤,身上的神力几乎消失跆尽,将养了许久才渐渐地恢复起来。 天兵天将循着那神力,一路寻到了山洞。 彼时他正在山洞之中为小女儿做木摇篮,见着了一群装扮奇怪的兵将,吓得立马将小女儿护在身后,厉声问着他们要做什么。 为首的天兵天将跪倒在他跟前,沉声道:“属下特来恭迎凤帝回神界。” 他瞪圆了一双眼,不断呼喊着他们认错了人,可天兵天将不认,硬是上前架住了他,出了山洞。 那救了他的姑娘去山间采了菜归来,瞧见的便是这样一副场景——自己的心爱之人被簇拥着带离了山洞,直飞到了天上,化成一个极小的点,再也寻不见…… 凤帝回到九重天后,被天帝用了神力点化,终是恢复了从前的记忆。 他同凤后,素来是仙神二界被人称为典范的恩爱伉俪,如今却招惹了凡世女子,他只觉心中有愧,回了凤族后,竟许久也不曾说过这桩事。 可他不提,却不意味着忘记。 三月后,他终是没能忍住,又一次,下了凡世,去了人间。 可他来得太迟,故人方去,已然亭亭的少女跪在那还未满四十却老态尽显、满头华发的故人跟前,哭得泣不成声。 他未预料到这般情形,缓了许久,才强忍住悲痛上前,轻轻地、颤抖地握住了那位等了他一世的女子的手。 “我来迟了。” 第二日,凤帝将女子埋葬于深山之中。 她生长在深山,活在深山,死后,也应当埋在深山。 之后,他朝着自己那半神半人的女儿伸出了手,慈祥道:“跟阿爹走吧。” 跟着阿爹,回到凤族,做凤族一脉的幺女,凤五公主,凤舞。 凤舞当真去了凤族,她仍旧是半神半人的身子,加之活到今日也不过二十出头,从前终日闷在深山之中,从未见过旁人,从未修习过术法,一切都要从头来过。 彼时的凤族一脉,老大凤清跟在白帝少昊身侧,常年不在凤凰宫中,老二凤羽和老三凤清日日拐了老四凤楚前去各处嬉戏玩闹,他们都是极活泼的性子,忽地多了个妹妹,亦都很是疼惜。 可她却无法同他们交心,她长到这样大,除了阿娘,饶是谁都无法同她多说几句话的。 时间久了,哥哥姐姐们便也不再逗她。凤后待她亲厚,却终究不是亲生,她总不免在心中对自个儿的亲阿娘多了些怀恋之情…… 百年后的一日,凤帝凤后前去西海水君处拜访,凤族老二老三老四也都出了门,只余她一个待在凤凰宫中时,却忽地闯进来了一只魔兽。那魔兽身形巨大,浑身亮晶晶的,好似在发着光,两只触角长得惊人,面相也是极其凶恶奇特,实在辨不出究竟是只什么兽。凤舞吓了一跳,慌忙躲进角落之中,祈祷自己不要被它瞧见。 可它晃晃悠悠地转了一圈,终究还是发现了她。 说也奇怪,它瞧见她后,忽地幻化出了人形,除开那满头银发和额角的翅膀,倒也是个面相俊俏的少年。彼时她因修习术法,却只不过百年,原先的人形不再,重又长成了个十岁出头模样的小姑娘。他向怯生生地躲在角落之中的她伸出双手,她害怕起来,眼泪簌簌的,不愿跟他走,他便又忽地化成了本身——一只极大的兽。 凤舞“哇——”地一声哭了出来,那魔兽觉得心烦,掏了爪子便将她往背上一扔,在云间驰骋了许久,忽地转了向,背着她去了一处极其阴黑的地界…… 后世仙界一众爱嚼舌根的小仙传闻——凤舞彼时去的,乃是魔界。那之后的数百年里,她跟在魔君白濯身侧,修的是魔界的术法,爱的是魔君白濯,几乎当真入了魔。 凤帝回到凤族时,她已不见踪影,又没留些离开的迹象,遂苦寻她数百年,终是在魔界寻到了她。恰逢魔君将她赶出魔界,凤帝立马施了个障眼法,幻化出了个假凤舞,亲手烧死在魔界地宫门前,致使魔界从上至下,加之魔君白濯,都以为那只小小的火凤,是真的死了。 可当凤帝要将真正的她带离时,她却不肯,凤帝无法,只得将她敲晕,又将那数百年来的记忆封印起来,带回凤凰宫中。 那之后的凤舞,再也记不得魔界的一段过往,却变得更为孤僻,在凤凰宫的后山中独独辟了个山洞住了下来。 再后来,凤族老二凤羽娶了狐族老二白莲,在外成了家,极少再住在凤凰宫中;老三凤清成了凤族世子,变得愈来愈沉稳老练;老四凤楚去了长留跟随白帝少昊修习术法,归来后,在神魔大战中救了妖族皇子,又毁了同天帝的宝贝太子的婚约…… 那都是后话了。 总之,数十万年难见的天狼星重现,六界将有浩劫之时,仙神二界鲜有人见过的凤族幺女凤舞竟从凤凰宫的后山中走了出来,自请下凡,收集已然沉睡的战神乾苍的六魄,以此来唤醒他。 天帝允了…… 一. 我蹲在芙蕖池边百无聊赖的看着那几株生长许久也不见长高的荷叶,着实有些惆怅。 自醒来至今已将近一年的光景,这昆仑山是极寒之地,山上常年清冷,因此少有植物生长,这几株芙蕖是清妄老头儿前两年下山收到的有些灵性的宝贝,可这两年来也是一点花苞儿也不见,真是叫人唏嘘。 我正兀自惆怅着,那头倒有人跑来,似是专门寻我的。 待他跑近了我才看清,是净一。 “师叔,师父要您去大殿一趟。”他满脸通红,胸口不断起伏着,额上还沁了几滴汗水,想来是跑得很累,我在他肩上拍了一拍,运了些灵力进去,他果真显得没方才那么吃力了。 “走吧。”我背着手,走到净一前方。 一年之期已到,想来也该是下山的时候了。 一年前我从这昆仑山上醒来,前尘往事统统忘得一干二净,竟连自己姓甚名谁也记不得,我瞧着自己的身子,实在有些困惑我这么多年是怎么长大的。 听照拂我的弟子说是这昆仑山的掌门救了我,这下掀了被子便要去拜会。 我虽不记得往事,但心底似乎总有些为人的印象,总的来说若是和一般的七八岁孩童比起来还是略微比较懂事些的。 可那照拂我的弟子却将我拦住,直道我受了重伤,他乃是奉了师命,要我好生将养着,过些时辰他师父会亲自来看我。 我心中有些糊涂,但却乐得自在,心里隐约觉得自己大概也是个人物。 趴在床上百无聊赖,便有一搭没一搭的同那弟子说着话。 那弟子,便是净一。 他生得白嫩,虽是道士装扮,却也有些仙风道骨的清逸,年岁看着也是同我一般大,我自觉亲近,说的话也便多了起来。 “你们这昆仑山是个什么山?修仙的还是除妖的?山上都是些你这样的道士吗?” “咱这昆仑山啊,乃是最厉害的山。这人世间想成仙的都要拜了师仔细修行,寻常人拜的都是些茅山崂山一类的小山。昆仑是这些山中最顶尖的山,我师父清妄道长已是仙身,奉了天帝之命才在此渡些有仙骨的人成仙。”净一寻常说话都是一副谦恭有礼的模样,说到昆仑,倒极为自豪起来。 “那你们师父应当会些法术吧?他可收女弟子?”我暗喜起来,若是如此,以后跟着这位道长学些术法,即便下了山也不怕了。 “女弟子?师父膝下至今还没有女弟子,但我听说师父那一辈里有个师叔倒是女子,只可惜最后动了凡心,被贬下山去了……” “哦……”这么说是有先例了,那便好办。 “我自醒来便觉得寒意袭人,如今可是冬天?”我捧了一床被子,统统裹在身上,却还是觉得奇冷无比。 “姑娘有所不知,昆仑山在凡世极东的蛮荒之地,常年苦寒,我们在这山顶更是四季皆极寒,这屋子里已经生了三个火炉,姑娘若还是嫌冷,我再去取一个来。” “不必不必。”我忙摆手,“我大抵是刚醒过来,还未适应这昆仑山,习惯便好,习惯便好。” 他点了点头,便坐在一旁兀自研读起一本书来,我自觉有些叨扰他,便也不再出声。 躺了一会儿,迷糊着便又睡着了。 再次醒来之时天色已晚。 我睁了睁眼,无意间往旁边书桌上一瞥,这不瞥还好,一瞥真是吓了自个儿一跳。 净一不知去了哪里,取其而代之坐在那里的,是一位白胡子老头儿。 “你你你……你是何人?”我迅速坐起,连带着被子往墙角缩了缩。 “姑娘不必惊慌,我是这山上的掌门,法号清妄。”白胡子老头儿笑意盈盈。 掌门?那个成了仙的掌门?竟生得这般老…… “啊,是清妄道长……”这样说来,是净一那位已然成了仙的师父,亦是这昆仑山的掌门了。 “恕我眼拙,竟未看出是救命恩人。” 我起身想要施礼,却堪堪被他拦住。 “这可使不得,姑娘虽是我救回来的,但着实不必行此大礼。实不相瞒,姑娘此番来到我昆仑山也是奉了天命,若要长久居住下去也需个名头。”老头儿说起话来好似总要摸摸他那把并不多的小胡子才舒坦些。 瞧瞧,我早猜到我是个人物。 “那我便拜清妄道长为师,在道长门下修行。” “这也使不得,若论姑娘的辈分当本道的前辈也是可以的,只是姑娘如今看起来也不过十六七岁的光景,再者我是这昆仑山的掌门,若是让姑娘承了本道的礼,面子上总有些过不去。不如我明里收你做师妹,私下你随意便好。” 我有些讶异,虽早猜到自个儿有些来历,可这清妄老头儿怎么说也是仙身,竟说我可当得他前辈,那我岂不是……? “姑娘,姑娘……?”清妄老头儿见我迟迟没有回神,伸了一只手在我眼前晃了几晃。 “啊,道长说什么便是什么。”我心中笑开了花儿,面上连连点头道。 次日清妄老头儿便办了个仪式,也无甚特别的,不过是召集了全山的弟子宣布认了我做师妹这么个消息,虽则我并不大能懂得为何他师父从来不曾收过我这么个徒弟,我却还能当一当他的师妹。 对此清妄老头儿的解释是,他自个儿修成了仙,没什么教他修习的师父,是以不必这般拘礼。 彼时我天真年幼不谙世事,他这么说,我便也这么信了,及至多年以后,在我知晓了他从前的种种过往后才知,他哪是没什么教他修习的师父,不过是这其中的个中原因太多,他没承认罢了。 而因着与他同辈,我便按着他们辈的清字为姓,且他瞧我喜静,顺带又给我取了个号,唤作宁。 我之前活的那些年如今统统一笔勾销,清宁,便是从今以后的人生。 然而清妄老头儿以为我爱静,实则不然,我不过是因为有伤在身,不方便活动,因此整日卧于床榻,可这伤一好,我便有些闲不住了。 平日里卧在床上养伤,未好好看过,倒也不觉得。现如今在这昆仑山上四处走了一通,还真是仙气缭绕,雾霭之下是青山,虽是极寒之地,却也有着别样的风光,山上生长着些极罕见的雪莲,还有些我叫不出名字的花木,我估摸着是极珍贵的,否则也不能在这里生长出来。 信步走到大殿之前,正是清晨之际,全山的弟子都在殿前潜心研读仙法,见我一来,齐刷刷的跪地行礼:“见过师叔。” 我被这阵仗吓了一跳,连忙摆手,摆了半天也无人理我,仔细一瞧他们都低着头,只得清了清喉咙换了个自以为还算威严的声音:“起来吧,你们仔细用功,我四处转一转,不必管我。” “是。”又是整齐划一地应了。 这昆仑山极大,除却清妄老头儿的院子和专门为我安排的别院,这山中有两千多弟子,三人一间禅房,那些有点灵性的弟子因着夜里常单独练功,也可自请独自一人居住,这便有了一千多间,还有禅房,大殿,武堂,藏书阁以及药馆,加之时常有客来访,又多了许多间空着的屋子,一时半日也实在是逛不完。 我逛得有些累了,便准备回了别院休息。 刚走进房间便听到清妄老头儿的咳嗽声。 “阿宁回来了。” 我斜眼觑着他,“老头儿你又来找我做甚?” 着实不是我不敬重他,可他非不让我唤他师兄,说是将他唤老了,我随意便可。 我甚是无奈,本人一个二八年华的姑娘叫他师兄怎的就将他叫老了? 可我当真听了他的话,随意地换了“老头儿”叫的时候他却又嘴角抽搐,轻声道了句“你同你姐姐当真是一模一样的”。他这话我不大想得明白,可我觉得这称呼于他是再贴切不过,便怎么也不肯改了。 此番他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儿,笑出了满脸的褶子,自个儿却不察,只从背后掏出一个尖尖的东西,冲我道:“给你的。” “这又是什么?”我心道他不像是会无故前来送我个小玩意儿的人,便接过来仔细地瞧着。 “这是一枚三齿凤凰螺。阿宁,你既来到昆仑山,必定也知晓有些事是你不得不做的。但你外伤未愈,暂时便在山上修养,只是以后定要多多练习吹奏这螺,因着一年后,你便要带着它下山去。记住,到时无论你成与不成,都须得下山了,而下山后无人护你,你惟一能倚靠的,便是这吹螺的本事。我言尽于此,你自个儿估摸着该如何学吧。”老头儿一脸高深莫测的笑,说完竟连答话的机会也不给,便摆着手迅疾地消失在了我的眼前。 我伸了一只在空中连衣角都未抓住分毫的手,兀自翻出了眼白——我并未想逃脱那既定的命运,只是想问一问,这螺究竟该如何吹啊…… 这一年在山上来实在是无聊得很,清妄老头儿明着虽从不干涉我的自由,但却给全山的弟子下了死命令,万不可让他们的师叔,也就是我,下山。 我甚是无奈,估摸着我没失忆前大抵得罪了他,如今才这么挤兑我。 因着这山上生长着许多灵花异草,我又总是闲暇得很,每日睡醒后便去摘了来捣药材。我自然没什么功底,可这藏书阁内的书的功底就要强上许多。清妄老头儿既是下了令,我在这昆仑山上可自由出入不受约束,我便日日去取些制药的经书研读,再按着上面的古法做些药出来。 我做的大多是些强身健体的好药,凡人吃了可增长灵力,延年益寿,净一奉了老头儿的命令日日要来照料我,我便送了他两颗。 第二日院里涌来了许多弟子,闹嚷着要我赠些灵药,我甚是无奈,我本是做着玩的,哪里来的那么多?只得一一记下他们的名字准备着今晚上连夜赶制些,明日好让他们来取。 傍晚时分,净一来给我送晚膳,我揪着他的耳朵骂了一通。他红着脸同我道,那两颗药他实在是宝贝着不舍得吃,不想却被师弟们瞧见,抢了去吃了,孰料第二日便觉得身子强健了许多,练功也甚是有力,便逼问着他那药的来处。 “师叔,我并非存心告诉他们,只是他们看到了你给我包药的丝帕,这山上都是男弟子,自然没人用丝帕……师叔你莫要生气,你若是怕他们扰了你的清净,我明日便不准他们进来,赶了他们出院子……” 他有些窘迫,倒看得我笑了起来。 “罢了,不必了,你明日且让他们来吧。不过你做错事情,该要有些惩罚。” “师叔尽管吩咐。” “这样,你……”我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他表情有些为难,“这……” “怎么,不肯?”我佯装生气。 “不不不,我去做便是。”他握了握拳头,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 “这才对……”我将手放在他头顶预备摸上一摸,想着为人师叔这么做似乎轻佻了些,便又收了回来。 第二日。 那些弟子每日都起得很早,约莫是怕扰了我的美梦,便等到早膳和诵经结束以后才来我院中求丹药。 我早早地便候着,昨晚一宿没睡好,着实有些激动。 他们见着我在院中,一个一个脸上笑得跟朵花儿似的,都纷纷涌了过来,可走近了才惊觉我跟前还立着一块写了字的木板。 “昆仑山灵药,活血化瘀,强身健体,凡人吃延年益寿,仙者吃灵力大增……”一个弟子念到此,脸色甚是欣喜,旁人听了也凑上前来看。 “继续念。” 那弟子受了我的鼓舞,清了清嗓子继续,“此灵药,一粒一两……?” 他显然受到了惊吓。 所有人都受到了惊吓。 我昨日让净一为我做一块这样的招牌时,他也收到了惊吓。可我自醒来后便从未完整的写过一个字,所以这种写字的差事还是交给旁人去做比较好。 我始终觉得,能使唤别人做的事,永远不要自个儿去做,如此才是成大器的人。 于是我很成大器地想出了这个法子。 我如今虽下不了山,可并非一辈子都下不了山,按清妄老头儿的话来说,待到一年后我下了山,身侧荷包却羞涩,岂不惆怅?不如早早做好预备,多为自己考虑些总是好的。 弟子们面露难色,我也知晓他们平日里攒不下什么钱,拜师修仙虽不需钱,但山上的香火、伙食、夜宿的钱总还是要出的。 “我这药材都是极珍贵的,虽是山上现采,可存量并不多,制法也早已失传……你们不要便也罢了。”我收了牌子准备回房。 只听身后传来一声咬牙疾呼:“师叔,这药我买了!” 我喜滋滋地转身瞧了瞧…… 只一上午,那药便卖了大半,我抱了钱袋,心里说不出的欣慰。 翌日我又早早地坐在院中,等着生意上门,可却迟迟不见人影。 我有些急迫,快日上三竿了,今日是怎么回事? “阿宁,你在做甚?” 一个悠悠的声音响起,眯眼瞧了瞧,果然是清妄老头儿。 我仍旧闭着眼假寐,不理他。 “你今日的生意怕是要黄了……”语气里皆是讥笑。 我顿时明白了其中缘由。 “我说你这小老头儿怎么那么小心眼啊?你是不是又下了命令说不准弟子们来我这里买药?”我怨愤地瞪着他,想着若是能在他身子上瞪穿两个孔来才好。 他摸着小胡子笑呵呵:“你的螺吹得怎么样了?” “……” 二. 捣药失了乐趣,我思量着换一个爱好,想了几日,决定学着练字。 从前整日在藏经阁翻阅药谱,可若是拿药谱上的来练字,也着实没意思,我便寻了从前那些上神们的野史来,愉悦身心,写起来也欢喜。 起初写起字来百般不顺手,写着写着便也惯了,每日总要用许多时间在这笔墨上,院里的池子已被我染黑了大半。睡前我总爱瞧一瞧野史,第二日便尽量不去翻查,自己回忆着默写下来,忘记的部分便自个儿想象着补全。时间久了,竟也似写了几本话本。 这原本是愉悦自个儿,逗个乐便也罢了。然有一日我出去溜达时恰遇见外出采办归来的几个弟子,皆是一脸疲惫,想必还要去练功…… 我有些不忍,这也实在巧了,我最近正瞧到战神乾苍的情史,自觉很有滋味,可结局太过悲凉,我便思量着自己给他重新造一个结局,虽说改变不了他的命运,但总能改变我的心绪。然写作这种事,总归会遇到瓶颈,我这几日便卡在了一个情节上,如何也写不下去,只得整日带着话本在外瞧风景,指不定灵感哪日便来了,我也好及时地记下来。 于是今日,随身带了话本的我便将其掏了出来,声情并茂地念了起来,原意是想让这些疲惫的弟子舒缓片刻,往后能更好地练功…… 不想次日我的院子便又一次被围堵了,起因是那几个采办的弟子回去又声情并茂地复述了一遍我的话本,可因为原作者并未完成这个话本,所以他们都只能听一半,这实在让他们不能忍受。 在以后的人生中,我慢慢了解一个故事中若是有残缺的部分该是多么让人难受的事,而我本身并不是一个能持之以恒的人,所以我再也没写过话本…… 这都是后话了。 而此刻的我正被迫拿了话本开始很负责地说起乾苍战神的私密情史…… 我只讲了半个时辰,着实不是我不愿意讲,实在是我写的已经讲完,没什么可讲下去的了,但他们并不愿走,我只得板了脸:“再听我这个说书先生便要收钱了。” 这着实是一个很好的借口,因为他们听了这句话后便甚为默契的离开了。 耳根子总算清静了。 可我实在低估了他们的能力,因为第二日清晨我便捡到了搁在门口的银子…… 我在院中搭了一个桌子,日日晚上赶些话本出来,白天便说与他们听,赚些银两,倒也还乐得开心。 可没过几日便听闻那些来听我说书的弟子们被罚抄经书,并且不抄完不准吃饭。 我对清妄老头儿很是不满,可也不敢去上门理论,只得憋了气,暗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财路被断,我心情很是低落,做什么都失了兴致,每日在山上四处溜达,芙蕖池的芙蕖日日不开花,山上的弟子皆是我时时刻刻瞧见,时时刻刻都在练功。 不知过往的那个我是如何度过漫长年岁的,如今的清宁,日日在这山上无人作陪,无人说笑,当真是心酸无比。 这么心酸了一段时日后,某一日夜里我竟突然开了窍,想着一年后既是要下山去往凡世,必定也要有个能说得响亮的本事,加之想起从前清妄老头儿说过的话,我终于开始认真吹奏起那枚三齿凤凰螺来。 这么自己摸索加之从藏书阁里翻阅上古乐神的法子借鉴,吹奏了许久后,我终是能甚好地操控它了。 清妄老头儿每每见到此情此景,都甚欣慰。 寒来暑往,便是一年将过。 清妄老头儿也终于派来了净一将我喊去,再将去往凡世的事同我一一点明。 “阿宁,这些日子里,你的螺已然吹得很不错,这世上应当也没有几个能赶得上你吹螺的本事了。”他说了这话后,我竟不知为何,无端生出了些将要离别的愁绪,这愁绪当真令我伤感得很。 人大抵都是这样了,总是想拼命地逃离某个太过熟悉的地方,逃离某些太过熟悉的人,可一旦真的能逃离了,却又生出些名为舍不得的难过来 麻烦得紧,却也可爱得紧。 “这一年来你总是在藏书阁翻阅古籍,应当也知晓了万年前那一场神魔大战……” “那场大战,当真是我飞升成仙后,仙神二界同下三界打得最惨烈的一场战事了,除开凡世的人界,五界皆是死伤惨重。而神界,失去的最为得力的干将,便是战神乾苍。” “战神乾苍的战绩我不必多说,各个古籍上皆是大肆赞扬,只是那一战,他为了剿灭魔君冥夜,竟祭出了元神,同其一起入了那东海龙宫下数万里的阿鼻狱中,自此沉睡。” “然他的那柄开天辟地的上古神物斩天斧却未随他归于沉寂,反倒是化作了一个小小的物什,喏,就是你脖子上挂着的这枚三齿凤凰螺了。” 我猛地一惊,立时后退两步,愣了半晌,才抓起每日皆放在嘴边吹奏的那枚小小的凤凰螺端详,当真想不到它竟是战神乾苍的上古神物斩天斧。 清妄同我一般望了片刻,又继续道:“这斩天斧与我昆仑也算有缘,彼时它散落凡世,不偏不倚正落在这昆仑山的山头,自此这山便得了庇佑,数千年皆是灵气傍身,分毫不变,我当了昆仑山的掌门许多年,这里除开终年苦寒,再无别的不好之处了。” “自古以来,被压至阿鼻狱那六界最为怨毒之地的,无论仙神抑或妖魔,皆是元神寂灭,永世不得轮回,连那前魔君冥夜也不例外。可战神乾苍却凭借着他那一身的神力,仅用了自己的魂魄便压制住了那阿鼻狱的怨气,这也当真稀奇。” “更稀奇的是,也是到了那时,众仙神才发现,他竟少了一魂一魄!” 我又是一惊,这倒是古籍之中从未记载过的。 “那他的那一魂一魄呢?去了何处?” “无人知晓。那原是仙神二界皆三缄其口的一件事,因自古仙神若是少了魂魄,便会被视作异类。战神乾苍之功无人能匹敌,即便是如今的天帝也要对他敬上三分,哪里有仙神敢传言这等事?” “他沉睡后,身上仅剩的两魂也跟着沉睡了,可余下的六魄却随着他的斩天斧一道散落世间,化作了六个人形……” 我心中了然,想着自己此番下山,大抵便是要去寻这散落的六魄了。 清妄老头儿果然如此接道:“斩天斧跟着乾苍许多年,对他太过熟悉,你凭借凤凰螺可以寻到这遗失的六魄。寻到后,须得让他们心甘情愿地献出魂魄来,但究竟如何心甘情愿,便要靠你自己的本事。总之,待到他们心甘情愿后,你便吹响这凤凰螺,他们的魂魄便会自动从身体之中脱离出来,移到自个儿平日里最亲近的物什上,化成物魄。最终,你带着这六件盛了六魄的物什,回到九重天上,交给天帝,便可功德圆满。” “那我还能回昆仑吗?”我没有从前的记忆,惟一记得的,便是这昆仑山上的一年时光。想到集齐六魄后便要去往九重天,大抵再难见到清妄老头儿,心中又无端不舍起来。 他听了这话,竟不知为何,忽地苦笑一声,道:“你会回来的。” 离开的时候,清妄老头儿在身后嘱咐我道:“净一在山门处等你,他是这山上最勤勉、术法也最高强的弟子,有他跟在你身侧,我很放心。” “阿宁,一路当心。” 我转了身望他。 说起来,他虽是昆仑山的掌门,对待我时,却总是笑呵呵的模样,极少同我正色说些什么,此番眉目之间却皆是隐忧,我想安抚地冲他笑上一笑,可试了许久,竟也扯不出一个多么像样的笑来。 最终还是背了身子往外走,伸高了一只手,在半空之中虚虚地晃了几下,算是做的,最后的道别了。 他已经替我做好了许多打算,此后山长路远,都要我自己去走了。 净一在山门口候着,见我出来,立马行礼道:“师叔。” 我吸一口气,回头再望一眼这偌大的山头,而后大步离开,冲身后的净一道:“走吧。以后出门在外,就不必太过拘礼了,我原是没那么多规矩的。” 原本以为这昆仑山终年苦寒,是没有多少妖鬼精怪愿意待着的,可不想这一路下山途中,竟还碰见了不少。 我从前总想着下山,却从未真正地下过山,此番见着同昆仑弟子模样差了太多的妖鬼精怪,竟很是害怕起来,一路怯生生地抓着净一的衣衫,跟在他身后。 他笑了笑,安抚我道:“师叔莫怕,这些精怪大多是倚仗着昆仑山的灵气活着的,只是在此修炼,并无害人之意。” 大抵是为了驳斥他眼光太过粗陋,这话还没说完,半山腰就闪出了一个满身斑斓的小姑娘。她浑身各式各样的花交杂在一处,做成了一件衣裳,头上还顶了几株粉嫩的蔷薇,看来鲜艳欲滴,模样可人。 但她的举动就不那么可人了。她不过刚刚站定下来,一句话未说,便立马向我施了一个极厉害的术法,那光直直地冲着我飞来,吓得我脚步一个不稳,便险些摔下山去。 所幸那光最终被净一拦下,小花妖浑身上下写满了不满,从身上摘了一朵花下来,转眼就又要施法。 净一立马呵斥道:“你是何人?敢在我昆仑山上害人?” 那小花妖听了这话,手里的动作倒是停了下来,嘟了嘟嘴,面上一派委屈,指着我,说出的话却是冲着净一:“她是何人?为何同你一道下山?” 哟呵,我在心中起了一声哄。想来我这一年也算写过几本话本,若是这番情致我还瞧不出个所以然来,便很是愧对我自个儿了。 这小花妖,大抵是看上净一了…… 只可惜我看出来了,榆木脑袋的净一却没能看出来,他将我护在身后,掏出剑来,指向小花妖。 “她是何人关你何事?你今日敢拦我的路,日后便有胆子害人。会害人的妖精,我昆仑山绝不容!”他这话说得我的肉无端一紧,而后便望见他不分青红皂白便要刺向那小花妖,小花妖自然不会束手待毙,伸出手来用术法拦了,两人打斗起来,我原先还要啧啧慨叹两声净一的傻气,可时间久了,便看得起劲起来,眼睁睁地望着他们二人越打越远,竟渐渐地消失在我眼前…… 我愣了许久,揉一揉眼睛,再揉一揉眼睛,竟真的发觉,他们二人…… 不……见……了…… 这可如何是好? 去寻他们?我从未下过山,又不识路,担忧既没寻着他们,又将自己丢了。自个儿走?寻六魄的路必然艰险,我这被清妄老头儿渡来的微弱的灵力,哪里能护得住我自个儿? 我站在原地想了许久,原本躲在地下的精怪都伸出了脑袋来,巴巴地将我望着,我觉得面子上很有些挂不住,便一咬牙一跺脚,自个儿下山了。 但我当真下了山,却又不知去往何处。踌躇半晌,只得爬到最高最壮的一棵树上,想着净一若是下山,必然也要途径这里,这便攀在了一根巨大的树枝上,静等他出现。 我趴在树上百无聊赖地叼着一片树叶,吹响了挂在脖间的凤凰螺,眼前忽地闪出了一片镜像,镜中是一处状似宫殿的地方,我瞪大了眼望,那地方便又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几个大字—— 大御皇宫,宋青鸢。 唔,想来,这便是第一魄了。 既已确定了要去的地界,便只待净一来了。我望着树下来往行走的过客,皆是行色匆匆的赶路模样,且没有一个知晓抬起头来,将姿色上乘的我望上一望,觉着很难过。 净一也不知何时才能寻到我,这么望着又很没兴致,困意很快便上了头。 我迷糊着欲闭上眼之际,却忽地望见眼底现出了一抹红色的身影。 三. 那人一身艳丽的红衣,披散着及腰的长发,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我只隐约瞧见其周身带着一抹不知该说是红色还是紫色的光晕,旋了几旋后才终于站定,却迟迟没有动作。 我估摸着是同我一般迷了路,遂只得站在这棵树下等着同伴来寻,心中更多了些怜悯同情顺带同病相怜之感,这便粗着嗓子吼了一声:“嘿!树下的朋友!” 那人愣了几秒,好似觉察出我喊的便是他而不是旁人,终于缓缓地抬了脸,望向我。 不望也便罢了,这一望,便将我从树上望了下来…… 那真是太过妖孽的一张脸,眉心一点血红的朱砂痣,微微上挑的桃花眼,却又稀奇地带着些桀骜的似笑非笑之意,再往下便是极其出挑的鼻梁,那紧抿的薄唇染的是浓艳的紫色,披散的长发被风吹动着撩起,好似在身后织成了一副巨大的黑色幕布。他周身都散发出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却又好看得不像话,叫人莫名地喜欢。从前我觉得这世间只有穿白色才能叫人舒坦且打心底里喜欢,今日见了这人,却只觉得那些穿白衣的都俗气得很,这红衣,才是真真正正地合适且明艳无比。 这样妖孽的一个人,竟还是个男子。 唔,但我生生地被惊艳到从树上摔了下来,委实丢人。 好在我摔下来时,他还算有些眼力见儿,伸出一双手将我接住了,不至于让我直接摔倒在地,显得更为狼狈。 而他接住我时,身上的那股芙蕖花香甚自然地吸引住了我,竟同我在昆仑时栽培的那一池别无二致。 这便在他怀中待得久了些…… 他面无表情地望了我片刻,忽地瞪大了眼,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中一瞬间闪过些惊异、质疑的情绪来,可也只是一闪而过…… 而后微微皱眉,见我没有自行立于地上的意思,便将手抽了回去,我这么猛地失去了支撑,身子向后仰过去,双手胡乱抓着想找个能让我借力的东西,可是这胡乱的时间实在太过短暂,我还未来得及抓上,便摔了下去…… 唔,果然还是摔了啊…… 果然还是……更为狼狈了啊…… 我觉着他既然能眼瞧着我摔下来,自然也没有会扶我的意思,这便自力更生地从地上爬了起来,顺带掸一掸衣襟上的灰。 净一还没能再度同我碰面,因此身在昆仑山下的这片树林子里的我要去往大御便显得甚是遥遥无期,而这个美人此刻既在我眼前,我何不问上一问。 这么想着,我便也这么问了出来。 “美人兄,你可知大御怎的走?“ 美人兄原本站定在我身前,也倒不像要走的意思,此刻听了这话,嘴角抽了一抽,不知是不是对我的这个叫法有些想法,但终究还是没说出来,嘴唇张合了两下,便没了下文。 我掏了掏耳朵,几度怀疑自个儿刚刚失聪了,可是并没有,那么这个美人兄,他刚刚那动了两下的唇瓣,只是为了纾解方才一直抿着的不快么?! “美人兄,你我虽素不相识,能遇见却也是有缘,你也不至如此吝惜同我说句话吧?”我捂着胸口表示了自个儿淡淡的痛心。 他翻出了眼白,大抵不想同我继续纠缠下去,淡淡道:“不知。” “哦。不知你直说便可,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我也不知么!都是一样的,我也决计不会笑话你。”我拍一拍他的肩膀,虽说他的美色着实叫人过目难忘,然我毕竟是个身肩大事的人,绝不会被并不顶什么用的美色所惑,是以甚是正直地欲转身离去。 我从前在昆仑读些话本子时便想,自古以来常言英雄难过美人关,而这些个故事里,美人大都是被英雄窥破了真容后,主动给了些许惑人的暗示,英雄又大都把持不住,才开始了一段段孽缘。因此我认为,过分美的人儿便不该抛头露面,以防万一。 而如今这美人兄不知是想要与我展开一段孽缘还是怎的,竟在我转身后巴巴地跟了我来,我自觉不是个太能把持住的人,便转了身面对他,想遏止他的这番举动,掐灭这孽缘开端泛起的小火苗。 “美人兄跟着我做甚?” 美人兄将手中的折扇打开,微微掩了面,几分不屑几分狂傲道:“这路只许你一人走?” 我被这么一呛,面子上很有些挂不住,遂不再理他,转身继续前行。 然我行了许久,无论往左抑或往右,前行抑或后退,他都始终在我身后,同我方向一致,连跟着我的距离都不曾偏差毫分。 “行了这样久,美人兄若还说不是跟着我,便有些说不过去了吧?” “你要出这树林子,我亦要出这树林子,我不识得路,自然是你去哪里,我便跟着了。”美人兄自刚刚打开那柄折扇后,但凡我看他,他总是扇一扇,此番说着话,又是扇一扇。他这话说得极其理所应当,好似我不带他离开这树林子,便是我的不对了。我白了那扇子一眼,便也算是白了他一眼,默默在心里道:这厮竟也是个不识路的…… 既知晓了他不识路,我心中便多了须带领他出这树林子的伟大想法,终于不再纠结他跟着我这档子事,开始专心寻路。 然我寻了许久,直寻到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都没寻出一条能出这树林子的路。 美人兄大抵也是累极,终于不再跟着我四处乱走,随意在一棵树下席地而坐了下来,又不知从何处弄来了些篝火点了,亮堂堂的,我“嘿嘿嘿”地便蹭了过去。 “美人兄,没瞧出来,你倒很有些本事。” 美人兄微微侧头,斜着眼将我望着。 “怎讲?” “你瞧我行了这一路,也未发现一丁点篝火,可你却能寻到且点亮,可见……” 他似是很不愿搭理我,却又急于驳斥我的话,便望着那堆篝火开了口:“但凡会些术法,这都并不稀奇吧?” “会术法便是很稀奇的一件事啊!”我好似一个在沙漠中行走了许久、即将要渴死的人忽地见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地将他抓着,晃来晃去。 因净一如今不在我身侧,我虽也曾在昆仑跟着清妄老头儿学了些术法,被他渡了些灵力,却并不能在遇到危险时抵上什么用处。如今既遇到了他这么个会术法的,又是这么标致的美人儿,自然要欣喜若狂一番。 美人兄认命般地跟着我走了许久。 此番已是翌日清晨。 这树林子白日里瞧着倒也没甚不好,可一到夜里,就好似有些阴森古怪,耳畔也不时传来些瘆人的野兽嘶鸣之声,听得人害怕。是以昨夜,我偎着身侧烤火的美人兄,便不大愿意再起身寻路。美人兄见我没有起身的意思,也不再勉强,不知从何处默默变出了一张巨大的虎皮盖在我身上。 我感叹着美人兄虽看着不大近人情,内里却还是很会照料人的,遂将那巨大的、盖住我全身却还余了大半的虎皮也匀了一半给他盖上。 美人兄显然吃了一惊,他大抵是没料到我会有这么个举动,望着身上那张虎皮,久久不能回神。 我估摸着他是觉得和我一个女儿家同盖一张虎皮很有些于理不合,便出声安慰道:“夜里风凉,不能只顾着我却不顾你自个儿,你也不必觉得如此有损我清誉,如今只有你我二人在,只要你不将此事说出去,自然不会损了。” 想了想,又道:“即便你说出去也不打紧,我本就是个记不清自个儿身世来历的人,这凡世的清誉一说于我也并无什么用,是以你大可放心地……呃……同我盖同一张虎皮……” 美人兄听了我这安慰的话语,丝毫没有表现出一个君子该有的气度,道一句“恭敬不如从命”,而是猛地将那一半的虎皮掀了开来,一瞬便移到了离我好几步远的地方,自然,他的动作太快,我完全没有看清他是如何移过去的。 只瞧见他上下打量了我几眼,有些厌弃道:“本君怎能同你盖同一张虎皮?” 我不大能理解他是个什么君,但显然他是觉着和我盖一张虎皮失了他的身份,既如此…… 我将那原本匀出去一半的虎皮统统收了回来盖在自个儿身上,身子一翻,另一半便垫在了身下。 甚好,我就着那虎皮便睡了下去。 美人兄在我身后,此情此景倒不知他又有何感想,作何反应…… 反正我是瞧不见了。 不知昨日这个举动是否令美人兄觉得不快,总之今日我是被他砸醒的…… 没错,他大抵倚仗着自个儿会些术法,大抵又见我迟迟不醒,便变幻了些小石子儿出来砸我…… 我对此很愤慨,但这愤慨也只能在心中想上一想,不大敢表现在面上,因我仍需倚仗他的术法前行。 何况他还是个美人儿。 我今日同昨日没有丝毫的不同,仍旧始终在走,仍旧始终寻不见出这树林子的路。 眼瞧着日头便要升到最顶处,我又有些不想动弹,赖在一棵树下便不愿再走。美人兄好似终于按捺不住,从怀里掏出来一片叶子不似叶子的薄物,而后在那之上施了个稀奇的术法…… 唔,但凡我没见过的术法,都称其为稀奇的术法。 最让人惊叹的是,在美人兄这个稀奇的术法施完后,竟从远方的天际飞来了一只浑身赤黑,羽翼巨大的巨鹰…… 我被此景深深地震撼,久久不能回神。 美人兄坐在那只巨鹰的背上,又变幻出了些石子儿砸我…… “你走是不走?”美人兄似对我烦不胜烦,只用余光瞥我。 我回了神,再瞧这巨鹰,通体泛绿的眼珠,眼神同背上的美人兄一般轻蔑,一张喙竟足足有我一个手臂长,身上的羽毛既黑又亮且长,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奇异的是,我却不害怕。 这倒很难说得清。我自打从昆仑山上醒来后,对这个世间万物都很有些惧怕,而后在昆仑待了一段时日后,好了许多。但好似亦有些是我起初便不但不惧怕,还倍感亲切的,譬如那一池的芙蕖,譬如眼前的这只巨鹰。 说起来我好似总是对鸟类有一种特别的亲切感。 但我对巨鹰兄有亲切感,不代表它对我亦有亲切感,是以在美人兄甚轻盈地跃上它的背部后,它冲我努了努那张全然可以穿透我身子的长喙。 我估摸着,它大抵是不大愿意让我爬上它的背的。 我站在原处绞着衣角,不知该如何是好。 美人兄见我迟迟没个动静,终是不大能忍得住,从巨鹰兄背上猛地跳了下来,却没有跳到地上,只是凌空踏了几步,飞身闪到了我的眼前,一把扯住了我的衣领…… 我都还未来得及有什么反应,便已被他拎到了巨鹰兄的背上。 巨鹰兄许是见着了自家主人亲自提了我来,也不能再有什么过激的反应,只是轻声呜咽了一会儿,便展开了那两只巨大的羽翼,飞了起来…… 这只巨鹰看起来巨大,却飞得极高极慢,我坐在它背上,望着它渐渐飞出了那片树林子,身下缓缓地现出了城镇的轮廓,云雾漂浮在我身侧,我竟觉得周身生出了些仙气来。心中喜悦之际,便有一搭没一搭地同美人兄聊了起来,虽然他好似并不大愿意搭理我。 “美人兄的这只鹰看着倒是极为可人。”我本着要讨好一个人,必然要先讨好他心爱之物的原则,先是夸赞起来这只凶恶骇人的巨鹰来。 美人兄不理我。 “倒不知它要去往何处?”原先我同美人兄倒还有个共同的志向——出树林子。可如今已然出了树林子,不知他要去往何处,还能否同我顺路。 美人兄还是不理我。 我有些窘迫,在巨鹰身上绞着衣角,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还未请教美人兄的名字?” 我这话说完,那只巨鹰好似受了什么刺激一般,猛地一颤,致使原先好端端在它身上坐着的我一个不稳,便要跌落下去…… 在我身子已然歪斜、大半脱离了巨鹰背上、游离在云层中、将落不落的这个瞬间,美人兄迅疾地伸出一只手来将我拉住了…… 彼时的我竟还有闲情转头望他,他面上仍是一贯,看不出喜悲,只微微皱了眉,要将我往回拉。在往回拉的这个过程中,他无意之间瞥了一眼我那被他扯住的手背,上面有一道被烧伤的疤痕。 这疤痕我不知从何而来,只知晓自打一年前我醒来之时,它便生长在我的手上。估摸着大抵是我忘却的那段从前里,曾被什么烧伤过,没能好全,便留了一块。 我对这疤并不很在意,可美人兄瞧见了,却好似瞧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瞪大了眼,将我猛地往回一拉,直拉近他的怀中。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大力吓了一跳,加之方才险些掉落云头,心中久久不能平静,便也愣是没动。 许久后,听见头顶传来美人兄的话语,他一字一句,说得极为认真—— “我这只鹰,凶残暴戾,从未有人夸过它可人。” “我同你去一样的地方,护你周全,陪你等到你要等的人后再离开。” “我姓白,单名一个濯字。” 白濯,白濯。 这个名字,竟好似在哪里听过一般。 第5章 九弦琴 一 有没有那么一个人,会让你感觉,你们明明都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却如同阴阳永隔。 ——宋青鸢 这只巨鹰显然虚有其表——加之路上休息的时间,它整整飞了十日才到达大御。 我虽不知倘若真的让我骑上一匹骏马赶路要多久,但总觉得,能比这只巨鹰快上一倍。即便我并不会骑马。 十日后,我们抵达御城。 这个传说中的百年皇城,从头至尾都透着一股威严的气息。 我正迟疑着是先去找个客栈歇歇脚还是直接去往皇宫,美人兄已然将巨鹰安置好,飘飘然来到我身边。 “客栈订好了,今夜就在此歇息吧。” 我深沉地将他望了望,他也很是诚恳地望回来。 我有些惭愧,清妄老头儿这一年来教导我,在敌人面前第一讲究的就是气势,即便你实力和人家相差了十万八千里,也要在真正开战前用气势打败敌人,这气势,第一讲究的就是眼神,然事到如今,我却依然没能学会用眼神杀死人,这让我感觉很给清妄老头儿这仙人丢脸。 思及此,实在有些挫败,便只得点了头,认命的往客栈里走。 说起来,这皇城的客栈和别处比就是要高级些。当然,我的这个别处,也只能是昆仑山那个毫无级数可言的破山,只不过彼时我没见识,此番乃是下了山第一次住在有屋檐的房子中,所以实在有些大惊小怪。 这客栈里的小厮连沐浴的水都盛了,温度也是不烫不冷的正正好,浴盆里还有花瓣,真真让我感觉自己是个姑娘家了。 从前在昆仑山的日子里,我见着的都是少年郎,便也认为自己同他们是无甚区别的。沐浴之时,便也同他们一个池子。可他们每每瞧见我去,便都迅速地撤离,留我一人在池边望着那一池他们洗过的水黯然神伤…… 沐浴完便有些饿,不想刚好有人敲门,开了门竟是小二。 “姑娘,这是与你同行的那位公子特意嘱咐了厨房做给你的。” 我伸手接过,实在有些感动。美人兄虽说不怎么招人喜欢,但这眼力见儿还是不错的,同食几日便洞悉我的口味。 吃罢,我觉着有些撑了,便思量着出去溜溜食儿。 刚行到院子里,想感叹一句今夜月色如此美丽,不想竟听到院里有人说话,我自然不是那种偷听旁人说话的小人,我都是光明正大地听的。 “君上不知现今有何打算,是继续跟着那丫头,还是回去……?”咦,竟是一个女子的声音。 “这你不必管,好好做好我吩咐你做的事即可。”我有些惊异,因为……这竟是美人兄的声音。 那女子似有不甘,想继续说着什么,却被美人兄打断:“好了,你该回去了。” “是。” 随后便没了声音。 我觉着奇怪,半天又再没个动静,刚想蹑手蹑脚的出去看上一看,却见眼前月光被遮住了好一大片,抬头一看,却撞上美人兄的眼睛。 “呵呵,好……好巧啊,美人兄……你也来赏月啊,今晚月色真好啊,呵呵呵呵。”我扯着头发,憨憨地扯出一个生硬的笑,掩饰不住的尴尬。 “是不错,不想你也有如此雅兴。”他嘴角一侧微微上扬,饶有兴致地将我望着。 “这是自然,我原先在昆仑山上时,离月亮都是极近的,从没……从没这么远距离的观赏过月色,如今下了山再看,倒还真是别有一番情趣。” 我这个人,素来都是旁人给根藤,我便能顺着摸到那藤上的瓜,而今既是已然被他瞧见了,我索性也不必再藏着掖着,便顺着他的话往下编上一编。 我估摸着他也不知刚刚那番谈话我听着了多少吧。 “既是如此良辰美景,不如就由我同你走一走,你可赏脸?”美人兄一改以往四海八荒皆他独霸的常态,终于不再自称本君。他伸出一只手来,好似是当真要邀一邀我。 “呵呵,赏脸,赏脸,岂有不赏脸的道理。”我至今亦不大敢惹他,乖乖伸出一只手,放至他摊开的手心之上。 于是这个我本来想偷听些墙角的夜晚,便变成了月下花前,同美人兄俩人拖着手一前一后各自心怀鬼胎地散步。 美人兄同我一路无话。 其实这几日,他同先前比起来,性子已然温和了许多。我意识到这个转变,大抵还是那日他将我从巨鹰背上拉了回来,此后对我便很有些关照,总之不再似初见时还用石子砸我了…… 然我并不知晓他的身份,对他的来历亦是一无所知,此番我下了这凡世找寻六魄,清妄老头儿嘱托的话犹在耳畔,乃是珍重又珍重的六界大事,万万不可有什么差错。 遂即便他的样貌让我十分欢喜,又总是在如今净一不在侧时,万事皆照拂我,我却仍旧不大放心。 “你……”他走在我前方,此刻我开了口,他便顿住了脚步,转身站定,将我望着。 “方才院子里的那女子……”想了一想,终究还是问出了口。 他不作声,望着我的眼里满是探寻。 说也奇怪,他最近总是无端便望着我,而后陷入一些莫名的思绪中,像是……像是在回忆些什么…… “耿寐。” 我愣了片刻,才知晓他说的乃是我方才问的,那女子的名字。 “那你同她……?” 他听了这问话,竟笑了起来,他生得这样美,却从不曾笑过,今日是破天荒头一回。 他轻勾一侧嘴角,眼角上扬,笑意弥散在眉梢,好看得不像话。 他没有回答我,只是凑近一步,轻声问:“你呢?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他离我极近,喷薄出的热气环绕在我额间,在这月下竟生出了些朦胧之感,我思虑许久,想着自己竟当真没有同他说过名字,这便答道—— “清宁。清白的清,安宁的宁。” 他垂眼,不知在想些什么,许久,才再度深深地望进我的眼中,冲我低声道:“好名字。” 我没能问出美人兄的身份,也没能问出那女子同他的关系。但我估摸着,听那女子唤他君上,这四海八荒里能被唤一声君上的虽也很多,却总归能听出些他们的主仆关系吧。 彼时我还尚未涉世,极为天真,并不知晓这六界之中所有地位最高的帝王,即便是枕边的帝后,也要尊唤他们一句,君上。 美人兄将我一路送至房门前。 这座城实在是肃穆,到了夜里,连素来繁华的客栈都静得一丝声音也无。 我冲他道了谢,转身便要进门,他却于此时将我猛地一拉,我险些摔倒,却又在关键时分,被他捞进怀中。 我一时没能反应过来,愣愣道:“美人兄……” “叫我白濯。”他将我禁锢在怀中,垂首冲我笑起来,有些胁迫,又有些蛊惑道。 “白……白濯。”也罢,美人兄原本便是我自己胡乱叫的,如今知晓了他的名字,总是唤美人兄便也好似不大说得过去。 “乖。”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将我吓得不轻,脑中不断回想着这些日的种种,暗道自己何时同他这么亲密了? 可这还不是终章。终章是,他揉一揉我的头,又补了一句:“阿宁。” “……” 是夜,我躺在床上,思绪万千,不过下山十多日,竟发生了许多事,净一和那小花妖如今不知如何了,也不知净一何时才能寻到我,白濯,这人又当真是难以捉摸…… 明日入了大御皇宫也不知会发生何事…… 当初我总嫌弃昆仑山上乏味,总想着下山,如今当真下了山,却又思念山上的生活,整日诵诵佛经,调侃调侃清妄老头,日子倒也快活得很。 可见人当真是最最奇怪的活物,总是念着别的好,从不珍惜眼下,许多事,也是失去了才发现其珍贵…… 这么想着念着,我竟也慢慢睡着了。 第二日醒得有些早。 我初初来到这里时,便察觉这座城里从里到外都是一股威严的气息,所以此刻我站在窗口往下看,只见摆摊的小贩们个个都肃穆敛容,路过的行人们也是脚步奇健,即便偶尔有停在摊前买一两个物什的,也是匆匆付了钱便走了。 我有些奇怪,但终究也没想明白为什么。 像这等子民风的事,我从前看古籍时便知晓,都是有些因果的。我从未来过这里,也无法随意去大街上拉一个人来问个清楚,是以不明白,便只得不明白了。 多想无益,我转身下了楼欲寻些吃食。 说也奇怪,楼下大多是些吃饭的人,无人将我望上一望,我唤了一声小二,他却理都不理…… 我心道莫不是昨日得罪了这客栈里的人?皱眉出了门,忽听得身侧一声笑…… 分明是白濯。 可我却瞧不见他的身影…… “白濯?”没人应我,我独自站在闹市长街之中,过往百姓在我身侧来去,却没有一个会瞧一瞧我。 再抬头,一抹赤红在不远处的商铺前挑眉望我,周身透明,满眼的戏谑之色。 “你你你……”我跑到他身侧,他一副静待下文的模样。 “你隐了身形?”他只隐隐地露了轮廓来,分明是故意让我瞧见的。 “不可?”他歪了头,抱着一双手,倚在门框上,言简意赅。 “倒也不是不可……”我撇了撇嘴,心道你术法高强,谁敢同你说一句不可不成,而后忽然记起方才客栈里和长街上的情致,这么一想…… “你也将我的身形隐了?” 他好似终于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弯了弯那双桃花眼。 “倒也不算太笨。” 说完这句,便开始向长街的尽头走去,我在身后一路小跑才能追上他的步伐,嘴里一直喋喋不休问道:“你好端端的,替我隐去身形作甚?” “这么谁都瞧不见我,很是无趣啊……” “我还想逛一逛这皇城呢嘿!” “你什么时候再替我将身形幻化出来啊?” 我还在兀自问着,白濯已经停了下来,我没刹住,差一些便撞上他的背。他站在原地,我从他身后探出脸来瞧了瞧—— 呵,竟已到了皇宫的正门口,宫门上还用金匾书了“大御”两字,端的是极其气派庄严。 他斜眼将我望了望:“你若是想横冲直撞地闯进这宫中,我很乐意此刻便将你的身形替你幻化出来。” “不不不……”我立马伏低做小状,“您最英明,方才是小的不对。” 他讥笑一声,转眼就挟着我,大摇大摆地进了宫。 到了宫中竟有一位同样隐了身形的佝偻老人前来带路,我虽不解白濯为何知晓我要进宫寻人,也不知晓这老人是谁,却也懂得此时还是不开口为妙。他一路领着我们走过禁门,这皇宫着实大得很,和昆仑山实在是没什么可比性。然而我在一月前还曾以为这世上最大的地方莫过于昆仑山,可见我是一位多么孤陋寡闻的姑娘。 穿过了禁门便是一条长长的石路,这一路走来,侍卫宫女都是一拨一拨的,却也没人能瞧见我们——我深深地喜爱起这隐身之术来。 老人带我们绕过一个偌大的花园,花园中种了些我从未见过的花草,唔,昆仑山常年阴湿寒冷,能存活的植物少之又少,没见过也说得过去。只是这花园之大实在让人惊奇,远远地听见有少女嬉笑之声,老人转身叮嘱莫要抬头,只跟着他走便是,我便小心翼翼的跟着,只是经过那拐角处时却还是偷偷瞧上了一眼,啧啧,那些女子生得可真是好看。 我们走过了花园,又穿过一条长得有些惊人的长廊,便到了我要去的地方。 华音殿。 第6章 九弦琴 二 琴音细细的流转,委婉绵长,似是一阵清风扑面而来,细品却又偏偏又让人莫明的伤感起来,像是情人的低低絮语,似埋怨,似娇嗔,似抽泣,但不可否认的是,每一种,都能让人的心细细密密地疼起来。 我同白濯幻化出了身形,缓步移动着,这座宫苑不似旁的那些华丽堂皇,反倒多了些清丽别致,寂静优雅。每走一步都有梨花香入鼻,沁人心脾,可见这座宫苑的主人必定不似那些寻常只知争圣宠的宫妃,至少性情便不俗。 只是越走却越觉得奇怪,我们走了这许久,若是一般的宫苑早该有人出来询问我们是何人才是,而这里,没人询问就罢了,竟连人烟都见不着,着实让人讶异。 我思量着,循着琴声走去,梨花香愈来愈盛,那抚琴的人也渐渐地露出了真容。 她着一袭白色长裙,盘腿坐在梨树下,披散的发上缀满了掉落的梨花,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抚琴,沉思,全然望不见身后的我。 一曲终了,我不禁抚掌称赞。 她被吓了一跳,转身视看,只那一刹那,便落了满树的芳华,天地间都失了颜色。 “你们是何人?”她淡淡开口,好似这世间再没什么能牵扯她的情绪。 我细细瞧着她,实在生得极美,眼角眉梢都是温情缱绻,只是这脸色苍白的有些吓人。 “娘娘莫急,在下是来帮娘娘的。”我说得诚恳,只是这一句里,不知晓又掺了多少的假,实在是因为我的本意是想取她魂魄,而能让她心甘情愿献出自己魂魄的惟一办法,便是让她对这个尘世再无丝毫留恋。 这法子,说来简单,真正临头,却并非那么容易。 凡人俗世,哪有无所求?我若真想集齐六魄,还须再帮他们了却他们在这世间最后的心事。 如此,倒不知是我帮了她,还是她帮了我。 “哦?你来帮我?你知我想要的是什么?”她说这一句的时候已然转了身子,我瞧不见她面上的表情。 身为一个宫妃,却住在离皇宫主殿异常远的宫殿,甚至身边连伺候的侍女都没有,大抵是个很不受宠的妃子,我这么想着,觉得她的心愿应当是重获圣宠了。 可是瞧她这番形容,却又不似那些寻常的宫妃一般浓艳,那么心思也应当不似寻常的宫妃一般,全数用在皇帝身上了。 如此,我倒真是不知她想要的是什么。 “还未请教娘娘尊号。” 她听了这话,猛地笑出声来。 “你连我是谁都不知晓,更遑论来帮我。” “我虽不知娘娘的身份,但的确是受人之托专门前来寻娘娘的,否则这皇宫戒备森严,我又怎能硬闯进来?实在是托我之人未告知清楚。此番我来,便是了却娘娘一桩平生未遂的心愿。” “哦?”她略略思虑一番,问道:“你说你受人之托来助我,可我与你素昧平生,且我长到这样大的年纪,已然没什么亲人,这凡世里都不知还有谁会愿意托你这样冒险来助我。” “是以你助我,可是有些什么打算?” 她倒很是聪明,这话既然已然挑开,再掖着便是我不大方了。 “倒是真有一个,我需要娘娘的……” “魂魄。” “还要一个娘娘的贴身宝饰物来盛这魂魄。” 她默了许久,似乎没料到我竟说得这样干脆直白,可却未拒绝,只是兀自又同我说起话来。 “我在这华音殿里待了约莫十年了。这十年里,我总是一个人,起初是不想别人打搅,可时间久了,便再没有人愿意来同我说说话,我身为皇后,却日日连一个前来请安的人都没有。有时候我会想,这大御的子民大抵也都不记得这皇宫之中还有一个叫做宋青鸢的皇后。” 她这话说得伤情得紧,我虽知晓她的名字,却也是从这几句中才将将明了,她竟是我初来这皇城时,众人口口相传的那位形同被弃的皇后,宋青鸢…… “你既说来助我,还要取我魂魄,那便应当和这凡世里的人不大一样,是有些术法了。虽是另有图谋,能为我实现一个毕生未成的心愿,却也很好。” “我没有什么贴身的饰物,惟一的一个,便是这跟了我二十几年的九弦琴,你便用它盛我的魂魄吧。” “也罢,待你替我完成了心愿,将我的魂魄取走,也算是将我从这苦海之中救出去了。”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始终是背对着我,我却心下一惊。因我起先虽觉得她不至于死活不愿献出魂魄,却也不会这样爽快。 可她这样做了,便大抵当真对这个尘世毫无留恋了。 “有没有那么一个人,会让你感觉,你们明明都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却如同阴阳永隔。” 她兀自问了一句,我还未来得及回答,便听她又道: “我许久没有说过话了,你今日既然来了,便听我讲一讲我的故事吧,因我惟一的心愿,便是藏在这故事里,你听完了,也便知晓该如何了。” “好。” 这个故事,起源于十数年前。 彼时的宋青鸢也不过是个二八年华的少女,身为御城中官位最长的左相之女,她自幼便习琴棋书画,年纪不大却甚有分寸,也甚懂得大义,已然是个美人的坯子。 可左相并不止她这一个女儿。 她还有一个比她年幼三岁的妹妹,名唤宋绿水。 说起来,这个宋绿水倒是和她十分不同。大抵因其年幼,左相和夫人对其百般护着,也从不逼迫她学宋青鸢自幼便学的所谓大家闺秀的那一套,完全依着她的性子,这也造就了宋绿水一贯的肆意妄为。 然不可否认,即便是如此,宋绿水也依旧是个十分爽快的性子,且对待宋青鸢当真是极其依赖,年幼时日日要这个阿姐哄着才能睡着,待到愈发年长起来,竟还是要同宋青鸢睡在一处。左相同夫人宠着她,也便随她去了。 宋青鸢自小看着她长大,心中对她的喜爱也不比爹娘少。 这原本是个甚静好的故事,倘若宋青鸢同宋绿水这么相伴长大,凭着左相之女的身份,各自寻个门当户对的公子嫁了,当真是甚圆满的。 可是若是这个故事如我所说,那么今日我便不会来到这深宫,来到这位大御皇后宋青鸢的眼前。 在宋青鸢十三岁的年纪,身为当朝太后之兄的左相被摄政王参了一本,约莫是说其有同邻国通敌的迹象,而左相为表忠心,主动将两位幼女送入宫中,名曰陪伴太后左右,实则押入宫中,当质子。 宋青鸢同宋绿水被送入宫中的那一日,左相夫人哭成了泪人,字字句句叮嘱着,要宋青鸢照料好宋绿水。 宋青鸢彼时已然知晓了这一别,约莫便是十分长久的时光,再难相见,心中十分难过。倒是宋绿水,不知是年幼无知抑或心性实在太过开阔坦荡了些,总之丝毫没瞧出她有劳什么不舍的情绪。 这便进了宫。 而后便是一段太过冗长的岁月。 至此,一个女子生命里最为重要的十数年,便全部都交给了这深宫…… 起初宋青鸢是很没有什么想要的,她活了十六年,活得太过顺遂,求不得这种事便从来没出现在她的生命里。 直到她进宫三个月后,于一日午后在陪伴太后逛花园时遇到了那位七岁便登基的少年皇帝,容夙。 她瞧见他的时候,他还离得甚远,冲着身边的小太监不知在说些什么。他恰是站在一棵粗壮的树下,斑驳的阳光洒下来,照得他浑身好似镀了一层光晕,整个人都看不真切,却不知怎么,便戳进了她心里…… 他长她三岁,和她长宋绿水的年岁一模一样。后来她想,是不是一切都是从前便注定好了的,他是她的劫数,而宋绿水,是他的劫数。 按亲她该叫他一句表哥,可他是皇帝,她便不能越了礼数,只随着众人唤一句,皇上。 “青鸢见过皇上。”她微微颔首,冲着眼前的少年道。 容夙向着自个儿的母后行了个礼,听闻此声,这才发觉母后身边还有个从未见过的年幼的少女。 他不知是何人,清了清嗓子便要其将头抬起来。 宋绿水便是在这时出现,她虽来了宫里,性子却没有改过来,仍旧是每日咋呼着,太后身为她的姑母,无比喜爱她,也便由着她。而她今日大抵又寻到了什么新奇的玩意儿,蹦跳着从远处跑来,口中还喊叫着—— “姑母,您瞧我又找到了些什么!” 宋青鸢抬起的脸以及容夙原本盯着她的目光全都被这一声引了过去,宋绿水从丛花深处跑过来,像一个花间的仙子。 她和宋青鸢素来都不一样,她烂漫不谙世事,何时见着了,都是给人带来满心的欢喜。 这份欢喜,也给了容夙。 她不大能记得那天后来又发生了些什么,只晓得容夙自打瞧见宋绿水后,眼光便再难移开,饶是姑母向着他介绍了绿水后,再介绍她,他也没瞧一眼。 一切皆是命。 同他们一起进宫的还有右相之子,叶云焕。 右相大抵也是被摄政王参了一本,而他又不比左相是太后的兄长,如此,把自家幼子送进宫中,便只能是个陪皇上读书的伴读。 宋青鸢第一次见到叶云焕时,是在某日的清晨,年少的皇帝容夙捧着一包新采的露水来送给绿水,顺带捎着他。 此时距离她初见容夙,约莫已然过去了一月。这一月里,容夙总是能找些新奇的玩意儿来给绿水,绿水年幼且爱闹,起初还有些微的惧怕,时间久了,便好似也同他玩到了一处。 而容夙虽陪着绿水玩闹,总归还是身为皇帝,日日跟着太傅学习治国之道,朝堂之下,也要批百官的折子,平日便也爱写些诗笺送给绿水,还叮嘱她要对句。 绿水不懂这些,也懒得看,容夙给了她,她便扔到寝殿的桌上。宋青鸢于某日瞧见了,一时兴起,便在那诗笺下对了恰如其分的几句。 绿水瞧见,立马夸赞她博学,第二日又拿去给容夙对几句…… 这么一来一回,倒是有些心意相通。 只是可惜,容夙始终以为那是绿水写的。 她那时还没瞧出来,容夙望着绿水的眼神,同平日里相比,是如何不同。 而每每容夙同绿水玩闹时,她总是站在一旁,静静地瞧着,融不进去,便也不去惊扰。同她站在一处的叶云焕望着远去的两人,沉声道:“你这个妹妹也真是有些能耐,能让自幼便骄纵的皇上起个大早跑去丛花中采摘露水,还巴巴地跑来送给她。” 她听了这话,不禁转头瞧一瞧他。 他也转头,望了她片刻,轻声笑起来:“久闻宋小姐芳名。” “在下右相之子,叶云焕。” 她被他先前的一句话惊到,此刻竟是忘记该答些什么。 叶云焕原本的笑意仍旧挂在脸上:“不想宋小姐竟被我唬住了么?” 她这才回了神,冲他微微颔首示意:“叶公子的才气,我亦是早有耳闻。” 两人都是当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臣后世,性子又都沉静,如此彼此奉承了一番,相顾无言,便甚默契地再次望向方才望着的容夙和绿水之处。 “你这妹妹,其实同皇上倒很是相似,也难怪皇上喜欢她,像这般两人都在宫中,过上几年,倒是水到渠成。” 宋青鸢又是一惊,她原本以为容夙总来找绿水,是因了绿水讨众人喜爱,也讨了他的,可如今看来,好似只是她给自己找的托词罢了。一个男子,能时常记挂着一个女子,倘若不是因为爱意,她倒也真的不能想出是因了什么。 相处几年?水到渠成? 那么她呢?又算什么? 她还不过是个豆蔻之年的少女,却过早地懂得了情爱之苦。 叶云焕好似瞧出了她面上的不对,立马关切地问道:“宋小姐可是不舒服?” 她只觉得很疲惫,微微摆了摆手,转身向太后宫中走去。 “我很好,无妨。” 九弦琴 三 宋绿水即便是到了宫里,也仍是要同自家姐姐睡一张床。 太后疼她,也便允了。 这夜,宋青鸢因了叶云焕的话辗转难眠,她忽地想问一问绿水,问问她对容夙,是否也同她一般,满心的喜欢。 她甚至想好了,倘若绿水当真也喜欢他,她便死了这条心,成全他们的双宿双飞。 可她真的支支吾吾地开了口,绿水却只是靠在她怀中,笑嘻嘻地答道:“姐姐在说些什么?皇帝哥哥待我好,是因了我能同他闹一闹,他也还没有厌倦我,日后年岁渐长,哪还有如今的这般好?若说到喜欢,我倒是有些喜欢皇帝哥哥身旁的那个叶公子。” 宋青鸢惊异于她小小年纪,看似什么都不懂,却比她还要深谙这深宫中的道理,而这惊异,在听闻她最后一句话后,变成了如临大敌。 她竟喜欢叶云焕?若是容夙真的喜欢她,那这便是最不该有的一份情。 黑夜里,她静默无言,绿水见她不再说些什么,便悄然睡了。 徒留她一人,怀揣着旁人皆不知的心思,彻夜无眠。 第二日,容夙一如往昔,下了早朝后便来了太后宫中,向姑母请安后,又随着绿水前去院子中闹起来,太后身侧的姑姑见了,便笑道:“看起来,皇上真的很喜欢同绿水姑娘玩闹呢。” 宋青鸢原本望着已然跑远的绿水,听了这话,复又瞧一瞧太后姑母。 而姑母似是并不大同意这句话,微微摇头,又摸着宋青鸢的头道:“绿水虽灵巧可人,终归是太闹,不比青鸢。” 她好似便是在那时得知了太后姑母的心思。 她想,容夙虽然喜欢绿水,绿水却不喜欢他,太后姑母也并不愿多年后让绿水常伴他身侧。那时也毕竟年幼,自小便深谙莫要强人所难这个道理的她,终于下定决心搅一搅这桩看似并不应当有的□□。 怎么搅呢?容夙是个太过执拗太过暴躁的人,若是硬来,定要叫他对自己厌恶。 可是不硬来,又有什么法子呢? 宋青鸢思来想去,只得每日在他来找绿水时,拼了命地往他身侧凑…… 容夙虽则登基甚早,在治国上还算兢兢业业,对于感情一事却着实懂的少,譬如在这么过了将近半年以后,他才后知后觉地于一次黄昏拦住宋青鸢的去路,并问起—— “你为何老是跟着我同绿水?” 宋青鸢默了默,心道你这问得也忒迟了些,嘴上还是客气地应着:“绿水是我的妹妹,如今又入了宫,身侧只有我这么一个姐姐,我自然是要跟着的。” “可是……我看了许多日,你跟的人……是我啊!” 唔,这便好似有些接不住了,好在绿水及时跑来解围,冲着容夙一番夸耀今日叶云焕学会的课业,容夙便立马转移了注意力,抬了袖子,誓要与他比试一番的形容。 宋青鸢望着容夙跟随绿水越走越远的背影,忽然无端生出一些思绪来。 这个年轻的皇帝,其实并不快乐吧,他总是虚张声势摆出一副甚威严的样子,心底却缺了许多这个年纪的少年本该有的关心同爱护,他整日被教导的,只有治国之道,即便是太后姑母,他的亲母后,也好似从不曾问一问他的喜乐同悲伤…… 他会爱上绿水,大抵是因了绿水身上总有些能感染旁人、让旁人也跟着她一块儿欢喜的本领。 而她没有这样的本领。 可她愿意走进他的心,无论他孤独抑或难过,她都想陪着他,就这么一直陪着,走完这一世。 不知他可愿意。 大御王朝在如今这个凡世的十个王朝中,是个十分钟灵毓秀的好地方,它的好不仅是百姓安居乐业,更是坐享了这整个凡世中最为广阔的一片绿洲。 是以大御的皇帝,百年来便都有于春日前去射猎的喜好,而容夙身为如今大御的皇帝,自然也不能免俗。 宋青鸢不知的是,容夙除开精通治国之术外,还非常善于射猎。 如今恰是春日,离射猎之期只剩下两三日,容夙已然开始着手准备,而太后姑母大抵是瞧着她们两姐妹入宫半年之久,从未离开过这座宫邸,便下了令,叫容夙带着她们同去。 而叶云焕身为容夙的伴读,亦是其身侧最为出色的谋士,自然也要跟着去。 如此,倒又是他们四个。 射猎那日宋青鸢起得极早,因着容夙下了令射猎须得早早出行,她便也将素来爱赖床的绿水叫醒过来。绿水揉着惺忪的睡眼不愿动弹,宋青鸢只得用自个儿的背抵着她,硬罚她坐起,她这才极不情愿地嘀咕道:“夙哥哥果然是折磨人的好手。” 是了,宋青鸢随着众人唤容夙一声皇上,绿水却甚别致地唤他“夙哥哥”,且他非但不觉得不恭敬,还甚享受。 果然喜爱一个人,那人怎样对待自己都是可以容忍的。 一如她对容夙,一如容夙对绿水,一如绿水对叶云焕,一如叶云焕…… ……对她。 她也是许久后,才明白了这个道理。 待到她们梳洗好行至宫门处,容夙同叶云焕已然坐在最前方的千里马上等了许久了。 容夙瞧见她们前来,倒是并无太多的抱怨,只微微一抬手,指了指身后。 宋青鸢不善骑马,绿水更不必说,是以原本射猎的队伍生生多出了一顶轿子来,正立在容夙同叶云焕的马后。 宋青鸢不再多说些什么,扯着绿水便上了轿子。 一路行得并不快,大抵是因添了这顶轿子的缘故,绿水倒是饶有兴致地将轿帘揭了开来,看到些长相稀奇古怪的树木花草都嚷嚷个不停,好似一只叽喳的小雀儿。 容夙几番回过头来,满目的宠溺,宋青鸢目睹后便有些招架不住,堪堪放下了帘子闭目敛住心神。 直至行到了射猎的那片沼林,整个队伍才停住了。 容夙亲自前来,大抵是想扶着绿水下轿,可绿水并未给他这个机会,自个儿轻轻一跳,便下去了。 容夙扑了个空,却也不恼,转身拍了拍叶云焕的肩,示意他带上射猎队伍,同他一起去到沼林中射猎。 这片沼林是大御最为宝贵的所在,其中之大,野物之多,都是这世间难有的。容夙起先还兴致勃勃地在涉猎队伍前策马疾行,接连射下了几只野物,可后来却不知何故,便擅自离了骑射的队,独自策马跑了出去。 可那片偌大的、从不曾出过乱子的沼林,竟于那一日,在他独自前往深处时,无端跑出了几十个黑衣蒙面的杀手,且直向着他的身侧来,待到出手,也是招招狠戾,誓要取他性命似的。 他虽学过些防身之术,却终究寡不敌众,时间久了便摔下马来,再难以招架,眼瞧着一人的剑便要朝着他刺来,一个娇小的身影却不知从何处跑了出来,便那么生生地挡在了他身前,挡住了那柄原本该是要刺入他身的剑…… 他眼瞧着她在他怀里苍白了脸,最终昏厥过去。也直至此刻,那原本被他甩开的射猎队才赶来,那些杀手瞧见情势不对,便纷纷撤去。 而他已然忘记了该做些什么,只拼命地摇晃着怀中人的身子,大声喊叫着:“宋青鸢!宋青鸢!你给朕醒过来!” 那日的射猎因了这样的事,饶是再怎么也无法继续了。容夙一路抱着宋青鸢,将自个儿的千里马也抛了,直抱到刚刚入沼林之处,随行的太医跟前。 那一剑下了狠手,刺得极深,她流了许多血,流得太医都有些瞠目,手忙脚乱,怎么也止不住。 容夙又惊又怒,一把拎起太医的领子,赤红的眸子看得人心惊。 “救醒她!救不醒,朕让你们都跟着她一块儿陪葬!” 太医瑟瑟发抖地承了,立马又聚在一起为宋青鸢止血。 血最终还是止住了,太医确诊已无大碍,容夙才稍稍放心地抱着她端端正正地坐在了马车里,下令回宫。 他一动也不敢动,生怕又因为自个儿的错处,让她再受什么伤。绿水坐在他身侧,他惊异地发现自个儿从刚刚开始,竟一直未在意哭成泪人儿的绿水。 “姐姐会有事吗?”绿水小心翼翼地问。 “不会,朕是皇帝,朕不会让她有事。”他笃定地答道。 宫人后来传言,宋青鸢是被皇帝一路抱至宫中的。 容夙离开寝殿时,留了绿水和一众宫人在其中照顾,转头却瞧见叶云焕满眼的担忧,他忽地有些不快。 “云焕……” “皇上。”深谙君臣之道的叶云焕,立时敛了所有的担忧,在他面前垂首。 “走吧。”同他一起,离开这里,离开这里面的人。 他下了令要追查,即便是翻遍整座皇城,也要将始作俑者寻出来。朝野内外无不震惊,毕竟当今盛世,还有人如此大胆狂妄地刺杀当今皇帝,这胆量,当今朝野,除开摄政王和左右两位丞相,只怕再难找出旁人。 可毫无证据,谁也不敢妄加断言。 那之后,容夙便总是去看宋青鸢。 她最终也确实醒来了,那剑刺得虽深,终究没刺到要紧的地方,然即便如此,也要将养个一年才能大好。他心中愧疚,便不再每日缠着绿水,亲自熬了太医嘱咐的汤药,再亲自喂她喝下去。 她不爱喝那些苦得难以下咽的药,他便只得换着各种法子哄她,日日如此。 而宋青鸢自打醒来后,便总是庆幸自个儿替他挡了一剑。 那日她原本该坐在马车里,随着护送她们的队伍去往沼林附近的别宫,可绿水却忽然开口道想去看一看男儿打猎的情状,她坳不过,便也跟着去了。 绿水远远瞧见涉猎队伍,拉着她自顾自地躲在一棵树后巴巴地望叶云焕,她却敏锐地发觉,本该和叶云焕一同身在队伍最前的容夙不知去了何处。她撇了绿水,独自去寻容夙,无论他是不是需要她寻他。 总算还是需要的。 他被一众黑衣人夹攻,眼瞧着便要被剑所伤,她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直直地跑向他,挡住了那一剑,倒在了他的怀里…… 她从来没想到,自个儿有朝一日,也能喝到他亲手喂的药。 时间久了,便也开始耍些小性子——那些药,实在是太苦了! 而她原本,也只是个十七岁的小姑娘啊。 有一日,她怎的也不愿喝,他便只得许诺她一个愿望,她灵巧地眨了眨眼,只道自个儿还未想出要个什么愿望,日后想着了,再找他兑现。 他也曾问过她,为何要救他,她愣了愣便道他是皇帝,是大御之本,但凡大御的子民遇着了那时那样的情形,便都是要挺身而出的。 她这么说,他便也信了,只是他不曾注意到,她在说完这话,低下头时,那已然潮红得掩饰不住的脸。 如今想来,那大抵是这一世她为宋青鸢,而他为容夙的最亲密的时日了。 她将养了一年才好。彼时,容夙已到了该娶妃的年纪了。 太后在宫中问他时,他愣了片刻,眼神扫过她,只一眼,又立马转了头。 “我要娶绿水。”语气坚定决绝,好似早已下定了决心。 宋青鸢忽然想笑。是啊,他爱的,一直都是绿水,即便她为他挡了一剑,他陪了她一年,他对她,也只有愧疚,哪里来的喜欢。 那一晚绿水同往日一般挨着她睡,可是却又不同往日一般甚迅速地便入了眠,宋青鸢觉察到她的不寻常,便拍一拍她的背,问道:“怎的还不睡?” “姐姐……”绿水被这么一拍,更往她怀中蹭了蹭,而后闷闷地开口,却欲言又止。 宋青鸢觉着这和从前的她很是不像,便再度出声安抚道:“莫怕,和姐姐你还有什么不好说的话?” 绿水便复又开了口:“姐姐,今日皇上他要我日后不要再同叶哥哥有何来往,因着不过两年他便要娶我……” 宋青鸢一怔。 绿水见她不作声,立时爬了起来,半躺着在她上方望着:“姐姐,我知你喜欢的是他,我也并不愿嫁他,若是可以,若是可以……” “你说。”她心中掺杂着许多难以言明的情绪,可却无法表露出来。 她自小便是这样隐忍的性子,是以只开口问绿水的心思,自己的心思分毫不言。 “若是可以,你让叶哥哥带着我离开吧。他素来听你的话,你让他带我离开这个皇宫,离开皇上的身边,去哪里都好,只要能和他在一处,我即便是去得再远,过得再苦,也是心甘情愿的……” 她惊异于绿水竟对叶云焕有这样深的执念,亦惊异于她竟宁愿逃出这个旁人一生都难以企及的皇宫,也不愿同容夙,那个烙在她心上的少年,共度一生。 这世间的□□,当真难以说清。 九弦琴 四 他们策划了一场大火。 她、绿水,还有叶云焕。 她始终记得那一日,她去找叶云焕时,他眼中的难以置信。 “你要让我带绿水走?”起初,他神色之中辨不清喜怒,只是一字一句地问。 “宋青鸢,你这么做,为的到底是绿水,还是你自己?”他自嘲地笑起来,满脸的落寞。 “你就这么爱他?”说到最后,饶是始终刻意回避他的宋青鸢都能瞧出他眼中的惊痛。 他对她的好,她不是不动容的。 这一年来,他无数次悄悄地在容夙离开后,托人给她送些宫外的小玩意儿,送了许多糖人。 她幼时最喜市集上的糖人。 她怕苦,即便是容夙喂着,喝了那样苦的药,仍旧是满嘴的苦意,得了这些糖人,在喝了药后,放至嘴中,便能好上许多。 她躺在床上不能动,他便在她宫外偷偷地放烟花,她瞧着窗外的烟花,即便瞧得不真切,也能欣喜到难得地咧嘴笑起来。 她受了那样重的伤,太医只管将她治好,他却记得从宫中取来秘药,令宫人为她涂在伤口之上,令她一个女儿家,不至于在身子上留疤。 他为她做了这许多,她想,倘若自己也能爱着他,再过两三年,二人去求了太后的旨意,结成姻缘,必是一桩佳话。 只是可惜。 “对不起。”她不知还能说些什么,只这三个字,却怎么也报不得他的一腔深情。 “你无须和我说这个,我为你做的种种,也并不是要得来这三个字。”他叹息一声,又道,“也罢,你既有求于我,那便当这是我为你,做的最后一桩事了。” “离开宫中,我会带着绿水,去一个没人寻得到的地方,我会照顾好她,就此一生。” 他们原本想的是,令宋青鸢和绿水的寝殿之中燃起大火,她们二人躲在其中,众人皆被拦在殿外灭火之际,叶云焕趁乱冲进去,再带着绿水,循着宋青鸢事先准备好的暗道离开。 宋青鸢甚至还在床下藏了两具被烧焦的人像,绿水和叶云焕逃离后,便可说是他二人在大火之中丧身。 可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容夙也会挣脱宫人的束缚,冲了进来。 在叶云焕之前。 宋青鸢和绿水缩在角落里,身后就是暗道。可看见容夙时,他们便知晓,逃不出去了。 而容夙望着二人,愣了片刻。叶云焕在这空当里走上前来,拦腰抱起宋青鸢,立时又往外冲。他终于回过神来,此刻也不再多想,抱着绿水,向外一路小跑。 可不想,火势蔓延,前一刻还好生悬在房梁上的圆木,下一刻便落在了容夙跟前,火势带过他的面庞,烧得他整个人都有些懵,可他未作停顿…… 及至他冲了出来,才意识到自个儿的眼睛大抵是被伤着了,九重灯的宫殿他分毫也瞧不见,怀中的绿水早已被惊吓地昏厥,他将她好生地放到地上,这才被急坏了的宫人带去了太医院。 太医说,他的眼睛被大火所伤,虽不严重,却仍是怕要失明一阵了。 容夙眼上敷了药,又缚了几层白纱,日日都要靠搀扶着身侧的人,才能勉强走一走路。宋青鸢想去照料他,却又怕自个儿惹他生厌,便让绿水向太后请命,她再顶了绿水的名,装扮成绿水前去。可她无法同他说话,这便又串通了宫人,说绿水的嗓子被大火烧坏了。 容夙听闻绿水亲自请命要来照料他,又听宫人道,她失了声,这便又愈发疼惜起她来。 他瞧不见,日日闷在宫中,就连折子,也要招了文官读,闷得整个人都有些阴郁起来。宋青鸢瞧见他这个模样,心下不忍。可巧,他执了她的手,在她耳边轻声道:“今夜,你带我出去走走吧。” 宋青鸢不知如何躲过侍卫的盘查,他便亲自授给她法子,一路偷偷摸摸地行至藏书阁。这个平日里总是有股冲劲的皇帝,闷了这样久,想来的地方,竟是藏书阁。 这藏书阁中巡查的侍卫不多,可宋青鸢仍旧谨慎地带着他窝在两行架子之间,他坐在她身侧,极缓慢地开口。 “幼时我早早地成了太子,父皇、母后,这宫中的每一个人,日日都教导我,我是未来的帝王,我不能哭,不能放肆地笑,我的一切情绪,都要掩藏。我的兄弟姊妹,原本同我一起玩闹的宫人,因为我成了太子,见到我,都要毕恭毕敬地行礼。七岁那年,我的奶娘,因为试吃我的羹汤,被宫妃给毒死了,我眼睁睁地瞧着她在我面前毒血流尽而死,我什么都不能做,只能拼了命地捂住自己的嘴……” “因为那个宫妃,她的父亲,手握重权,父皇是不会处置她的……” “那时的我,白天跟随太傅学习课业后,夜里,就偷偷逃过侍卫的巡查,跑到这藏书阁中,躲在这书架之下。好似只在此处,我才能肆意些……” 他神情落寞,可语气却轻描淡写,好似在回忆旁人的故事,他没有说“朕”,他说的是“我”。 她无法开口,只得紧紧地攥着他的手。 他静默了许久,忽地同她道:“十五初展眉。” 十五初展眉,愿同尘与灰。 从前,她曾在他那诗笺下,题过这样一句。 他说:“待到你的嗓子好了,我的眼睛也好了,你便当着我的面,将这下一句,吟给我罢。” 宋青鸢不说话,只是极轻极轻地凑近他,将自己的唇瓣,贴上他的。 她不敢贪图他的喜爱,只敢顶着别人的名字,靠近他。 爱着他。 那之后,大禄王朝的使臣来访,白日里容夙同他商议了两国之事后,夜里又专门为其设了宫宴,宫宴最后,按例放起焰火来,他是皇帝,原本该是陪着那使臣一道看完的,可他眼睛伤得厉害,使臣便也不勉强。 而他得了空,竟立马去找了昨日便说好在亭榭中等他的宋青鸢。 他从身后来,宋青鸢看焰火看得出神,并未发觉。 他让宫人将他带到她身后,而后从身后轻轻地环住了她。 他说:“绿水,做我的皇后吧。” 这样好听的一句话,她等了这样久的一句话,今日终于听到,可他喊的却是绿水,宋青鸢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 绿水最终还是跟着叶云焕离开了,在大婚前夜。 因太医道容夙的眼睛已几乎能视物,宫里便开始筹备起大婚之事来。这种时刻,绿水要离开,几乎绝无可能,可她却还是走了,因了太后的默许。 容夙要娶的是宋绿水,太后却看中了宋青鸢。 宋青鸢始终记得那一日,她站在暗道门前,绿水和叶云焕站在她面前。绿水哭得连话都说不清楚,她长到这样大,从来都是旁人眼中的明珠。 可她却最爱这个姐姐。 她不是不知她的叶大哥心慕姐姐,可她假使不走,那他们这一生,大抵都再无机会了。她哭着抱住宋青鸢,断断续续地说了一句话。 那句话是:“姐姐,你要幸福。” 叶云焕眼眸深沉地望着她,他们都知晓,这一别,或许今生都无法再相见了。 那么就祝你们,平安顺遂。 还有一句…… 云焕,对不起。 宫中除开太后和她,没人知晓两人的离开。第二日,她按计划坐在寝殿之中,将自己当作宋绿水,穿上了红嫁衣。 没人会在意那个消失了的宋青鸢。 容夙今夜很高兴,他的眼睛已然大好,也迎娶到了那个他喜欢的姑娘。 他在揭开盖头前,还想着要同她说一句—— “十五初展眉,愿同尘与灰。” 可他却看到了宋青鸢。他满心愤怒,他也不知这愤怒之中还夹杂着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这思绪搅得他连一句话都说不完全,只得断续地质问起她来。 “你为何会在此?绿水呢?” 可她只是淡淡地答道—— “绿水已同叶云焕离开了,去了一个你怎么也找不到的地方。” 他的大婚之夜,他期盼了许久的要娶的那位姑娘,而今却因了她这一句统统破灭,他怎能不生气? 他用尽全力捏住她的下巴,捏得骨头都在作响,他眼神怨毒,一字一句道: “宋青鸢,你会后悔的!” 皇后替嫁之事传了出去,大御皆惊。 更让大御百姓津津乐道的是,御帝容夙大婚当夜,竟衣裳齐整地甩袖离去,此后多年,再未踏足皇后宫中。 那日后,容夙凭着自个儿的智谋,剿灭了曾于沼林刺杀他的摄政王及其所有残余势力。当初刺了宋青鸢那样重一剑的人,他早就查清,只是一直隐忍着,待到羽翼丰满,才终于斩草除根。再不必受人掌控的皇帝,自然更加放肆起来,他大肆地扩增后宫之数,却从不见皇后…… 起初是宫里,时间久了,便传到了整个大御,他们皆道:大御的皇后宋青鸢,乃是形同虚设的废后。 宋青鸢想,这皇后之名,她何曾在意过呢? 她在意的,自始至终不过一个他。 可他恨她,恨到连见她一眼都嫌厌恶,那她便搬离,去到一处他想看也看不见的宫殿,离他越远越好。 御帝登基十二年春,替嫁皇后主动请命,要从皇后殿搬离至形同冷宫的华音殿。 御帝允了。 宋青鸢在这华音殿中住了十年。 容夙只来过三次。 第一次,是太后离世后的第八日。 太后离世,举国丧。他为帝,她为后,整整七日,日日守在太后的棺前。 她哭了许久。 她进宫几年,太后于她而言,就好似平常人家的姑母——多年来悉心照料,甚至因了知晓她和绿水的心思,放走了绿水,扶她为后。往事皆历历在目,她老人家,却已经不在了。 往后余生,再也听不见一个略带威严的声音,对她说—— 青鸢,倘若阿夙对你不好,你便来告诉姑母,姑母替你做主。 她守了七日后,太后出丧。她终于回到华音殿中,却在当夜,迎来了醉得不省人事的御帝。 她想,他的难过,应当不比她少。 太后心仁,即便面上对他百般严厉,终究还是百般疼他的。 可如今,他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却再没一个人陪在他身侧了。 他满身酒气,躺倒在她的床上便陷入了沉睡,嘴里还喃喃着“绿水”的名字。她坐在床边,抚上他的面庞,轻轻将他皱着的双眉抚平。 “你究竟是有多难过,才会在梦中也皱着眉呢?” “你很想绿水吧?” 她自己都不知晓,她在说这些话时,眉眼里有着多少旁人难解的心酸。 第二日容夙醒来,瞧见的便是她正坐在桌边,身上还穿着孝服,满目泪痕,却面朝着他的方向,单手撑着头,睡了一夜。 他忽地有些不忍。 他忽地想问她一问——宋青鸢,你爱我吗? 从前你总是跟着我,你曾为我挡了一剑,和我朝夕相处一年的时光,你替绿水嫁给我,可我从来没有问过你,你爱我吗? 嫁给我,你甘愿吗? 他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他怕。 他怕她说不,他不知晓他还能不能控制住自己。 叶云焕离开了,绿水离开了,母后也离开了,他怕她说不,她也会离开他。 他不敢赌。 宋青鸢醒来的时候,再也没有看见他。 第二次,这十年之中的第二次,他来到这华音殿,已经是七年后。 那一日,她见殿中的梨树已经将要枯死,便想去花园中寻棵梨树苗来重新种下。及至到了花园中,她才感叹道这皇宫之中的花园里摆放树苗的位置真是变来换去,她寻了好久,才在角落中寻到那一排各式各样的树苗,她躬身欲将角落里的梨树苗□□时,便听身后传来一声怒喝:“大胆,见到淑妃娘娘还不行礼,在那里做什么!” 她原本也不疑有它,只当那人训斥的是哪个不懂事的宫人,连头都未回,继续使了力拔那树苗。 不想那声音的主人竟上前来发难。 她的领子被猛地一扯,那宫女用了蛮力,又往前拖了几步,她一个踉跄便摔倒在地。 这当真是十几年来头一遭呵。 宋青鸢倒在地上自嘲地笑起来,却并未动怒,拍拍手又重新站起。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还在兀自低头整理衣裳时,眼前却映入了一双簪花绣金线的宫靴。 她不禁抬了头。那淑妃长得倒也的确清秀,就是满眼的倨傲,头微微上扬,和她那张可人小脸给人的感觉差了十万八千丈。身上是最时新的织锦华衣,后头跟了起码不下十个宫人,果真是好大的派头。 “还不跪下行礼?”原本将她扯摔下的宫女再度发了声。 她本就不是拘礼之人,留在这宫中也只涂个清净,这么想想,竟当真就撩了衣服,准备行个大礼。 “慢着!”一个午夜梦回都萦绕耳畔的声音从远处响起,宋青鸢忽地便停下了动作。 那人从远及近,直走到她的身侧,面对着她面前的淑妃站定脚步。 “朕倒不知,朕的皇后什么时候倒要给一个妃子行礼了?” 眼前那唤作淑妃的女子满眼的震惊,苍白了一张脸,咬着唇站在原地,一时竟连话都说不出来。 她平日里一直待在华音殿中,几乎不怎么见人,是以容夙新纳的宫妃都未见过她。这位淑妃显然也就是个十四五岁的年纪,想必也是刚进宫不久,她想着不知者不怪,这便要开口为其开脱。 身侧那人却猛地一抬手,制止了她将要说出口的话。 “淑妃,你平日骄纵蛮横,朕都可以当作不知,可今日冒犯了皇后,朕便忍不得。朕会立刻拟旨,你收拾一番,便去冷宫住吧。” 他站在那里,穿着常服,身姿清俊挺拔,可他说出的话,他的眉眼里,都是明眼人皆可见的狠戾,还有……无情。 是啊,他一直无情,只除了对绿水。 九弦琴 五 原本袅袅婷婷站着的娇艳的女子立马花容失色,“扑通——”一声在她跟前跪下,扯着她的衣角,声声泣血。 “皇后娘娘,是臣妾有眼无珠!是臣妾错了!求您饶过臣妾吧!”边说还边磕了几个极响的头,磕得额头上都有血迹沁出。 可她哪里有办法呢?他若是肯听她的话,他们也不至走到如今的境地。 “皇上……”终究还是不忍一个花样年纪的少女就此在冷宫中度过一生,她开了口。 “朕心意已决,皇后不必再劝。”他拂袖而去,徒留她站在原地,还有那淑妃和一众宫人们好似失了魂魄般,纷纷瘫倒在地。 那日的事很快就传了出去,宋青鸢这个替嫁皇后,这个即便是宫中人也几乎从来都见不着的皇后,御帝容夙竟为了她,废了威远将军之女淑妃,驱逐其去了冷宫。 再也没有一个人敢说她形同废弃,再也没有一个人敢冲着宫中一个不认识的女子随意呼来喝去。 她以为,这便是终章了。 可那日夜里,他却又来了。 他每次来,好似总有些难以向人言的思绪,今日也是。宋青鸢原本在寝殿中读一本诗书,听见前殿里有动静,心下一惊,披了外衣便要出去,却被恰好走进的他堵在了门口。 “你在做什么?”他皱了眉,略微低了头,瞧见她手上还攥着的诗书,撇了撇嘴,像个孩子般,从她手中抢夺过来,又随意一扔。 宋青鸢不知他的来意,只站在原地,既不进也不退。 “你现在的胆子倒是愈发大了起来,朕站在你面前,你也不知邀朕进去坐坐?”他挑眉,一如从前那个总是逗弄绿水的他。 她终于退开,跟在他身后,任由他往寝殿中走去。 “朕今日始终在想,为何这宫中宫外,对你这位皇后从来都只有非议,连一个宫妃,都敢欺凌到你的头上来。”他在桌前坐下,自顾自地倒了一杯茶。 宋青鸢垂首站着,心中万千思绪,面上却一句话也没有。 “思来想去,大抵是朕的错处。是朕从来没有将你当作皇后对待,是朕,给了你一个皇后的名,却无实义。” 宋青鸢猛地抬起头,正瞧见他饶有兴致地将自己望着。 “宋青鸢,你这一生最在乎的是什么?旁人叫你做什么,你都去做吗?今天若不是朕,你身为一个皇后,真的要给那妃子行礼?” 他说这些话时,不知何故,语气里好似多了很多愤然,还有…… 心疼? 还未待她细想,那人便已欺身过来,她一声惊呼还卡在喉口,便被他一个旋身,放到了床榻之上。 “宋青鸢,你是朕的皇后,即便不愿,也该有些身为皇后的自觉。” ——迟来的洞房之夜,一室旖旎。 宋青鸢怀过一个孩子。 她意识到的时候,已经三月有余了。 她的华音殿里一个宫人也没有,从前事事都亲力亲为,可有了这个孩子,做任何事便都要小心上许多,时间久了,不免很累。 叶云焕就是在这个时候回来的。 她原本以为这一世都难再见的人,却再度回来,出现在她的眼前。 她以为是梦。 “绿水死了。”他这么对她说,带了满脸的憾然,还有愧疚。 那一年,他带着绿水离开,去往大禄。他们在边境处买了一块地,建了个宅子,每日种花种菜,相伴琴棋书画,没人前来惊扰,过得倒也悠闲自在。 叶云焕还不知从何处得来许多医书,平日里闲下来,便学了些医,时间久了,竟也颇懂医术。 倘若两人就这么相携度过一生,也是佳话一桩。 可是绿水却得了一种怪病,叶云焕用尽了法子,却还是治不好她,临终之际,她用了最后一丝气力,握着他的手,说出来的话都是只言片语。 他却还是听懂了。 她说:“你去找姐姐吧,去护着她一生一世。” 所以他回来了。 他原本只是想来看她一眼。他爱了她多年,可她从来不曾爱过他,他想,假使她这个皇后当得开心,他便离开她的身侧,去这天下的任何一处,浪荡余生。 可他看到了什么呢?她在这宫中最偏远的一处宫殿,终日一人,她当了许多年的皇后,才终于得了一个孩子,可这宫中却没有一个人知晓,包括容夙。 要他怎么安心离开? 说也奇怪,那些时日的容夙,新纳了个苗疆进献来的妃子,竟开始终日不理朝事,只知寻欢作乐。 左右相先后前来宫中进谏,却都被他赶了出去。 左相无法,只得飞鸽传书进宫,央她想个法子。 叶云焕彼时已在华音殿的偏殿住下,她怀了孩子,实在无法一个人长久地住下去,且她本就有愧于他,绿水已故,他答应她的都已做到,她还要将他赶到哪里去?她还有什么资格? 她得了父亲的传书,同叶云焕商讨起法子来。 容夙多年来虽广纳后宫,却从无专宠,即便以前那样喜爱绿水,也是要处理了朝政之事,才会去找她玩闹。 如今这般,倒真是叫人惊异。 “我从前在医书上看到,苗疆之人,最善制蛊,他们制出来的蛊,效用千奇百怪。我曾听闻有一种蛊,就是以女子自身为引,可惑人心。” “容夙这些年来对国事兢兢业业,凭他的自持力,即便那个女子再美,我也绝不相信他会为了其荒废国事。” “如此看来,应当是中了蛊毒。”叶云焕眉目之间满是隐忧。 宋青鸢也是一惊。 “可有解法?” “这种蛊毒极为难解,因那女子以自身为引,容夙同她交欢,便也中了蛊毒。若想彻底解毒,便须得一人的心头血,再配上那蛊毒原先所用的毒虫药草,熬汤服下,七日后,才得大好。” 那苗疆女子到亭榭之时,宋青鸢已经坐了片刻了。 她原本大抵并不想来,可又碍于宋青鸢的皇后之名,听闻从前淑妃之事,对她有些后怕,这便磨磨蹭蹭地来了。 宋青鸢将她哄着坐下,同她说了会儿话,忽地提起: “倒不知,你身上这蛊,用了哪些毒虫药草?” 那女子脸色突变,立时意识到不好,站起来便要跑,却被一直藏于身后的叶云焕捉住,用刀抵住脖子。 “你接近御帝,诱引他种下蛊毒,是想动摇大御之本?到时你再生下一个孩子,继而御帝薨逝,幼子登基,你们苗疆便可掌控大御?倒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只是可惜,你今日来错了地方。” 他这么说着,手下的刀猛地一用力,那女子鲜血便迸溅出来,洒了整个亭榭的柱台…… 苗疆妃子葬身亭榭,御帝容夙离开了那妃子,蛊毒发,竟病倒在床,性命危矣。 叶云焕取了她的血,花了三个日夜,终于将所有用的毒虫药草提取出来,放入锅中熬制。 现下,便只欠一味药引——心头血。 宋青鸢要以自身为引,却被叶云焕拦下。 “你疯了?凡人取下心头血便是死路一条,你为他做了这样多,最后还要赔上自己一条性命不成?” 她不作声,只轻轻拂开他的手,走到院子里的梨树下,疲累地闭上了眼。 “我这一生,在这深宫之中,活到今日,真的是太累了。” “云焕,你再帮我这最后一次吧。” 满树的梨花落在她身上,她一袭白衣,话里皆是绝望,叶云焕一个拒绝的字都说不出口。 “你放心,我会救活你。即便拼了我的性命,我也一定会……” “救活你。” 容夙喝了宋青鸢的心头血为引的汤药,终于再度睁开了眼。 宋青鸢也当真被叶云焕救活,只是——孩子没了。 她已经有了五个月的身孕,却被取了心头血。母体没了丝毫的脉象,孩子在其中,自然也保不住了。 即便是叶云焕拼尽一生所学,也只能将她的心口缝合,再日日以千年的灵芝和当归滋补,将养许久,才勉强救活过来。 又哪里还能顾得了那未出世的孩子。 可即便是救活过来,宋青鸢的身子,也极其羸弱,白日里也大多数时候都在昏睡,醒不过来。 容夙闻讯赶来——他不知叶云焕在此处。宋青鸢先前便派了个亲信,在取出她的心头血后,将汤药的方子给了太医,再由太医熬制出来,喂容夙喝下。 而即便她是被叶云焕救活,也是顶了太医的名。 这一切,她都事先便计划好,好叫叶云焕没有一丝一毫的危险。 是啊,她总是这样,时时事事都替旁人做了最好的打算,却将自己这一生,过得这样惨淡。 叶云焕隐在屏风后,只瞧见他望着她惨白的面庞,望着她瘦削的身体,颤抖了一双手,不自禁地摸了摸她的肚子。 那里,曾怀着他们的孩子。 他闭了眼,一滴泪便从眼角落了下来。 叶云焕跟随他多年,这个年轻的帝王,他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难过。 他趴在床边,哭得难以自已。起先只是无声地流泪,及至后来,开始嚎哭,眼泪干涸他也不管,只抓住床上那人的手,用了全身的力气,攥得青筋暴起。 “宋青鸢,朕命令你,不,求你,醒过来……” 叶云焕无端想起从前,那一年春日的沼林之中,他也是这样,血红了眼,对她说: “宋青鸢!宋青鸢!你给朕醒过来!” 她救过两次他的命。 那之后的每个夜里,容夙都会来陪着宋青鸢。 她日日沉睡在梦中,可是叶云焕看得到。 他为她擦拭身子,陪她说话,有时候,还会将她抱着坐起,和她面对面相坐。他将她抱在怀中,极轻极柔地对她说:“青鸢,醒过来好不好?我们还会有孩子,我们会有很多孩子的……” “我们一生,都在一起。” 那样温情缱绻,那样柔情蜜意,叶云焕都几乎要以为,他是真的,很爱她。 可是等到她真正醒过来,他欣喜地跑来,她却只是坐在院子里,坐在那棵梨树下抚琴,看都不看他一眼。 那是她印象之中,他第三次来到她这华音殿。 “绿水死了。”她不知为何地说了这样一句。 “我知晓。”不知何时开始,他在她面前,不再自称“朕”。 “她对不起你。这一生欠你的,我来替她还。”她将一曲抚完,收了琴,往屋里踱步而去。 大御百姓心中最好的御帝容夙在那里站了许久,最终竟是笑了出来。 此后三年,再未听闻他来。 这个故事讲到这里,已经足够完整。 若说还要补些什么,便是叶云焕曾问她一句:“他既已愿陪你余生,你又何苦将他推开?” “他今日愿意来找我,是因了我救了他的命,他于我,是满心的愧疚,可我不想要,我不想要他的愧疚。” 她爱得这样卑微,却又这样倔强。 多么可悲,她即便是到了生命的最后,要许一个心愿,仍还是为着他。 ——希望她离开后,他还能在余生之中,寻到一位挚爱。 同当年,他爱着绿水一般。 容夙赶过来的时候,我正忙着将宋青鸢的魂魄装进九弦琴这个容器中,他大抵听闻了她离世的消息,便匆匆赶了过来,身上的朝服都未来得及换下。 可是那又怎样呢?宋青鸢,她已经离开了。 终于离开了这皇宫,这处埋葬了她一生爱恨的地方,而容夙,虽未得到他的毕生挚爱宋绿水,日后时光渐老,也终究不必像如今一般恨着她。 是了,她一直以为的便是,容夙约莫会恨她一世。 因此离去。这大抵是她所能给他的,最好的爱了。 容夙带着一众人到了华音殿的门前,却被白濯设的屏障拦了下来,他怒目圆睁,满眼的猩红。他虽冲动暴躁,可我在宋青鸢的回忆之中,仍旧从未见过他如此震怒的模样。 他指着白濯:“你是何人?!敢拦着朕?!让朕进去!如若不然,朕必将你五马分尸!诛你九族!” 和他如此反应大相径庭的是,白濯只是轻轻地将手中的折扇打开,淡然道:“我是何人你并不必知晓,我也并不惧怕你将我五马分尸,更遑论诛我九族。只是皇后已故,且她在世时便已然十分不想再见到你,如今故去,自然更不想见你。你若还识趣,便早些离开吧。” 容夙被挡在屏障外,此刻已是几近癫狂的状态,可却又毫无法子。 他大抵从不曾被人这么重挫,但眼下好似无论说些什么,眼前人都并不放在眼中,几番情急,竟生生地朝着脚下的青石路上坐了下来。 他坐在那里,垂着头、盘着腿,好似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他那样坐了片刻,却突然没了声响,身侧的人素来知晓他的暴戾,此番也都不敢贸然上前,好一会儿,他才轻声呜咽起来。 一个七岁便登基的少年皇帝,一个见惯了尔虞我诈人世悲欢的深宫之主,一个自小便被教导不能轻易落泪的大御王朝最尊贵的男儿,竟然于此刻,在这华音殿前,轻声哭了出来。 我将宋青鸢的魂魄盛进九弦琴中,她如今便已是九弦琴的琴魂了,多好,虽离开了这凡世,却还能做个琴魂。 不至再历经太多的恩怨纠葛,只须每日奏出些好听的曲子来。 于她这一世,大抵也是解脱。 九弦琴 六 我抱着九弦琴出来,容夙听闻,抬了一双哭得血红的眼望向我。 “容夙,哦不,或许我该随着青鸢唤你一句‘皇上’,她临终之时并无不快,你大可放下这颗心。此生你虽负她,她却从未怨过你,即便是要离开这凡世,心中惟一的愿也仍是要你再寻个挚爱,好叫你不再恨她。她这一世都是因你的喜而喜,因你的悲而悲,满心满意都是爱你,只是可惜,她这样好的一个女子,却从未得你青睐。” “你如今在这里哭,大抵是因了这世上最爱你的女子已然离开了你吧,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难过,她临终前,还托我转交给你一封信,你看了这封信,便知晓一切的经过了。” “我所需要的已然得到,便不再在你这大御宫中多做停留了。你瞧,她这样爱你,只盼你日后念起她时,记得的都是她的好,切莫再恨她了。” “就此别过。” 我将手中攥着的信交至他的手中。 宋青鸢托我再替她寻一位挚爱,然这实在是一件极其难办的事,因我不知他喜爱怎样的姑娘,总不能再寻一个同宋绿水一模一样的吧? 余生之事,谁也无法说清,那便让他自个儿去寻吧。时光荏苒,若是他有心,自然还能寻到一位挚爱,若是他已无心,纵使我帮他寻了,也是无用。 我还有自己的使命,多留无益,便同白濯一道遁了。 而我不知晓的是,容夙在看了那封信后,又是怎样的绝望。 他足足九日都在寝殿之中,闭门不出,日日将自己灌醉,而后便对着宋青鸢留给他的那封信大笑出声,直至笑出泪来。 众人皆道,大御的皇帝,是随着那个并不受宠的皇后的离世,疯了。 谁也不知那封信上写了些什么,只有他知晓。 “阿夙,这是我第一次这么唤你,大抵也是最后一次了。” “从前绿水唤你夙哥哥,你总是很乐意地承了。我没那样的福气,不敢也不愿这样唤你,即便是多年后我成了你的皇后,最亲密的夜晚,我也只是恭敬地唤你‘皇上’。可我心里,一直唤的,爱的,并不是那个高高在上威严无比的皇上,而是阿夙,我的阿夙。” “这样多的年岁里,我总是想,如若当初只有我一人进宫,你爱上的人,会不会便是我?可是哪有这样多的如若呢?天意弄人,你爱着绿水,而我爱着你。” “然绿水可以潇洒地离开这皇宫,离开你,我却不能。” “你从前总说听闻我甚通诗书,要我写些来给你瞧上一瞧,可我没有。并非是我不愿,我只是怕,我怕我一写,你便会知晓,昔日你要绿水给你对的那些诗笺,全部都是出自我手,我怕你会更恨我。” “我这一生,当真是什么都不怕,只怕你会恨我,可你偏偏,恨了我一世。” “阿夙,你瞧见这信之时,我约莫已然随着清姑娘离开。我虽是离开了这凡世,终究还能做成个琴魂,还能感知这四海八荒,去看一看我这一生都未看过的大好河山,我很开心。” “倒不知你还记不记得十年前,你因救绿水伤了双眼,那些失明的时日里,却总还是有她陪你去各处。可惜,她虽觉得你可怜,实则却并不愿陪着你,我便顶了她的名……我这样说出来,将这从前的过往翻出来告知你,按着你的性子,定是又要动怒了,可我顾不得这样多了,再不说,大抵便再没机会了。你如今该知晓为何那时的绿水总是不说话了,你只当她将嗓子烧坏了,其实不过是我替了她,不能同你说话罢了。可我始终记得,那时在藏书阁,你同我说‘十五初展眉’,我虽没回话,却一直想着要告知你——” “愿同尘与灰。” “阿夙,我爱了你十三年。这十三年里,我一直想要的,都只是同你白头偕老。可我知,我一直都知,那不过是我的痴心妄想罢了,你爱的从来都不是我,及至后来我搬至这华音殿,十年,你也不过来看我寥寥数次。我从前以为,爱你是我做过最好的事,而这件事我也能一直做下去,可我大抵太过高估自个儿——我真的太累了,无法再这样爱你了。” “我要走了。我总是想象着有朝一日,假使我也同绿水一般,消失在你的生命之中,你会怎样?你大抵也并不难过吧,毕竟这些年里,我虽总顶着皇后的名,你的生命之中,却是有我抑或没我都没什么的,那便好了,你不难过,还能像如今一般,做着你的好皇帝,我也可以安心。” “再道一声珍重吧,阿夙,日后我不在你身侧,好好照顾自己,莫要再总是喝酒,莫要再念着一人,便是一世。” “我爱你。” 那些从前被掩埋进记忆深处的过往再次被翻出来,而那个他从前所以为的人,却并不是真正的那个人,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他的自以为。 他用了半世才明白了这个道理,最终却失去了那个最爱他的女子的一世。 大御王朝的帝王容夙,自此疯癫。 他将自己关了九日,醉了九日,这九日里,他无数次地追忆起从前他同宋青鸢的并不多数的过往。 多么讽刺,她认识他十三年,嫁给他十年,他却从不曾真正地将她当作自己的妻子。 又或者说,他根本不愿承认她是他的妻子。 他已然不大记得初见她时的情景,好似他初识她时,她也不过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那时他的一腔热情全给了绿水,哪还有多余的心思来分给她,他甚至从不曾认真地瞧过她,直至后来她总是跟着自个儿,才渐渐地有些察觉,却又有些不好意思。 他直至今日都不大明白当年的不好意思是为哪般。 那年春日,她同绿水一道跟着他们前去射猎,从前的射猎之中,他的骑射之术都是甚精妙的,自然他也知晓,即便他的骑射之术并不精妙,在旁人口中,也都是最拔尖的。可是那一日叶云焕不知何故,竟次次逼着他,同他争抢猎物,好似非要与他比个高下。 他哪里受过这等气,猛地一夹马肚子,便离了骑射的队,独自跑了出去。 他原本想的是,叶云焕既不让着他,他便去另一处自个儿射猎,待到一两个时辰后,再归来比一比谁所获的多些。 可最终却令她差点丧命。 他更难过的是,那原本该丧命的,是他。倘若不是他,她便不会受这么重的伤。 所以又惊又怒,所以整颗心都悬着,势必要将她医好,所以下了令要追查,所以将近一年的时光,都陪着她。 他也不知,那其中,夹杂了多少愧疚,又夹杂了多少…… 真心。 而后她痊愈,太后却催着要他娶后。他原本想娶的便是绿水,可待到太后说这话时,却不知怎的,眼前竟好似现出了宋青鸢的面庞,他惊觉这件事儿后,不知是羞于自个儿的三心两意还是为了表示对绿水的赤诚,便当着太后,当着绿水,当着她,当着宫中众人的面,说出了要娶绿水的话。 绿水住的太后宫中的偏殿却恰恰于此时生了大火,他被众人拦着,眼瞧着熊熊的大火便要吞噬了那偏殿,而原本住在里面的绿水却并未出来,自然,同样未出来的,还有宋青鸢…… 他也不知自己是着了怎样的魔障,那时那刻想的又是谁,竟挣脱了那样多的人的束缚,在叶云焕之前,就那么冲了进去。 那火烧得太过惨烈,他冲进去,便只瞧见缩在偏殿最里处一角,瑟瑟发抖的宋青鸢和宋绿水。 叶云焕显然也瞧见了这场景,先他一步便冲上去将宋青鸢抱在了怀中,留下来的,便只剩下绿水。 那时再也不能容他有丝毫迟疑的余地,他遂也冲了上去,一把抱住绿水便往外冲,出来时一根烧得熊熊的房梁落在了他们身前,正落到了他的眼前,他只觉得眼前一黑,却也顾不得许多,就着方才记住的来时的路冲了出去,好在并未再有些什么意外。 他那时眼睛瞧不见,却还是想问一问,宋青鸢如何了,可转念一想,宋青鸢既是被叶云焕先一步抱出来的,自然也该是没什么,这便什么都没说出口。 再之后便是冗长的一段什么也看不见的时光,他眼上敷了药,又缚了几层白纱,日日都要靠搀扶着身侧的人,才能勉强走一走路。 而他未曾想到的是,绿水竟不再同从前一般对他百般相拒,反而亲自请命要来照料他。 他教绿水躲过侍卫的盘查,教绿水带着他去往藏书阁。那一晚,两人窝在藏书阁的两行架子之间,他同她说起幼时之事,绿水虽不能说话,却始终紧紧地攥着他的手,直至后来,他同她道:“十五初展眉。” 绿水不能开口,自然没有回应他,可他觉得她是知晓的,因着从前绿水给他对的诗笺中,便是有这么一句话的。 他至今都还记得,那时绿水轻轻吻住他的感觉。 当年的那场焰火,他看不见,却能真切地感知到绿水的欣喜。 他说:“绿水,做我的皇后。” 他想,这个陪了他许久的善良的姑娘,待他的眼睛大好,一定是要娶的。 后来他也当真娶了,只是他从未想到过,他娶到的,竟不是一年来日日陪伴着他的绿水,而是宋青鸢。 “宋青鸢,你会后悔的!” 他为了气她,大肆扩展后宫,再也没见过她。 他虽身为帝王,有时却仍是小孩子心性。大御传言伊始,他便听闻,可却存了心想瞧瞧她的反应,这便放任他们传起来。她原先也好似并不在意,可某一日,她竟不知为何,不再沉寂,主动向他请命,要前去这宫中离他的大殿最远的一处华音殿。 华音殿,她素来擅抚琴,倒也真是合衬,他允了。 而后的十年,他何止去过那里三次,每每午夜梦回之际,他总是独自步行至那座无人问及的华音殿,而后看着那盏宫灯由原本亮着变换为熄灭,仍然伫立在殿前,不肯离去。 那些夜里,他总是想,倘若她出来,哪怕一次也好,能看到他,他便将从前的种种尽数忘却,日后只宠她一人,爱她一人…… 可她没有,一次也没有。 这便是造化弄人了。 他并非不爱她,只是绿水在最难之时陪着他,他不能忘义。 他喜欢绿水,可他爱宋青鸢。 他是她的软肋,亦是他的铠甲,他容不得任何人欺侮她,淑妃便是例子。 这些年里,他始终无法断定她究竟爱不爱自己,直至他中了蛊毒,她取了自己的心头血,却丢了他们的孩子。 他想,她两次舍身救他,应当是爱他了。 他陪了她许久,直守到她醒来,可最终她却说,她做这一切,不过是为了绿水,是要偿还绿水欠他的。 他什么都能忍,唯独不能忍,她不爱他。 这便又是三年。 其实这几日,他已经开始想,十年了,已然太久了,无论是惩罚她替绿水嫁给他,欺骗他,还是惩罚自己没有对绿水从一而终,反而移情她宋青鸢,都已经足够了。他不想再欺瞒自己,他爱她,即便她不爱自己,他也想让她陪自己走完这一生。 他已经让宫人从市集上专门寻了人,要做个等人高的糖人送给她,也将这些年自己攒下的所有话,都告诉她。 可糖人没有做好,他也没有等到这个机会。 如今,她给他的这封信,竟道出从前他所以为的,那些皆是他同绿水的过往,其实都是同她,自始至终陪在他身侧的,都是她。 年少时的喜欢算不得爱。他真正爱上的,是那个为他挡了一剑的姑娘,是那个藏书阁里,偷偷亲了他的姑娘。 他不是没有对绿水从一而终,他自始至终爱的那人,都是她。 他要怎样接受这个解释,又要怎样坦然面对她已然离世的事实。 他做不到,他只能麻痹自己。 打破这个局面的,竟是叶云焕。 这个陪伴了他年少时光,处处优异想要同他一争高下,他当作劲敌也当作挚友的男子,这个带着绿水远走高飞的男子,竟然回来了。 他早知绿水已然离世的消息,可他从不曾打探到叶云焕的下落。 “你不相信吧,其实这些年里,我一直都在宫中。” “怎么会?!”容夙惊道。 “我住在华音殿中。”叶云焕沉声道。 “你说什么?!”容夙原先几日消沉酒醉的模样立时不见了,步伐急促地走至叶云焕跟前,准确无误地揪住了他的衣领。 叶云焕却只是轻轻地将他的手拂开,对他道:“我只是住在偏殿之中。” “我爱青鸢,你大抵早就知晓,所以后来我带着绿水离开,你大抵也很是不能理解吧?其实是青鸢求我,她这一生,从不曾求过我,惟一一次,也只是为了绿水,为了她挚爱的妹妹。” “可她又何尝不是想同你在一起?她这一生惟一一次的自私,亦是那次。因她知晓,只有我带着绿水离开,她才能顶着绿水的名嫁给你,才能成为你的妻子。她是那样想成为你的妻子,即便不是以宋青鸢的名字。” “可她爱得这样卑微,你又给了她什么?你给了她无望的十年,你用你的冷漠,用你的恨意,贯穿了她这十年。容夙,我倒是真的想问问你,你就这样爱绿水?爱到连青鸢一眼都不愿瞧?” “如今,你也终于不必再瞧她了。她离开了,带着对你这一生的爱意。” 容夙忽然癫狂地笑起来,笑得满脸泪痕。 宋青鸢死后一月,容夙便带着兵,前去攻打苗疆。 他亲自挂帅出征,叶云焕跟随他身侧,眼睁睁瞧着他变得嗜血,变得暴戾,眼睁睁看着他,灭了苗疆。 叶云焕好似终于知晓他心之所向,却再无机会告诉那个他和他都爱慕了一生的姑娘。 叶云焕不敢劝说他,只得陪着他——那是宋青鸢最后的请求。 他也不知,这个年轻的帝王,何时才能明白,即便是他得到再多的土地,俘获再多的臣民,即便他剿灭了所有伤害过她的人…… 那个言笑晏晏的少女,都不可能再回来了。 容夙做了个梦,梦到从前一个场景。 那个梦中,他明明见到了她,却抑制不住地,流下了一滴泪。 ——多年前,她替他挡了一剑,他喂药时,她不肯喝,他便许了她一个承诺,可是直到如今,她至死,都没有来找他兑现这个诺言。 宋青鸢,你盼我再寻一位挚爱,盼我余生不必孤苦伶仃。 可我终其一生,也只得一位挚爱。 是你。 第11章 芙蓉面 一 我是妖,你怕不怕我? ——韦晚 我同白濯走出大御皇宫,一路无话。 我曾读过许多古籍,那其中记载过的,惊天动地的抑或感人至深的情爱之事皆不少,我自认对待这些事,大都能泰然处之。 可似如今这般亲身感受了这两位帝后的悲欢过后,却又觉得,这情爱原本的模样,终我一生,大抵都无法看清。 万般人谱万般曲,想来,便是这个理了。 御城的大街上甚是整洁,我难得寻到一颗小石子,跟着它踢来踢去的,不亦乐乎。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只觉我腹中空空。好不容易到了一处酒楼下,便兀自拉起白濯,循着那香气,上了楼。 我寻了处临窗的位子,从这里望下去,临着一条秀丽蜿蜒的长河,河对岸的浣衣女敲打衣服的间隙,会伸出手来拂一拂掉落耳畔的碎发,碧绿的河水缓缓流淌着,河里不时有船家划过,带着些富有闲情的公子小姐,琴棋书画诗酒花,好不肆意快活。 白濯坐在正对着我的另一侧,撑了手,好整以暇地望向我。 我撇一撇嘴,心道总归是要说个清楚的,这便开了口—— “诚然,如你所见,我是个收人魂魄的女道人。但我不收无故之人,我收的这些魂魄,自然会有我的用处。今日你帮我的种种,我都记在心上,待到日后有了些本事,定当竭力相报。” 我说完这话,他原本紧抿的嘴角竟又好似要有些异样地绽开来…… 是了,他这般神通广大,当是没什么需要我相报的。 点了几个菜还未上全,酒楼另一头的楼下便传来一阵喧闹之声,吵吵嚷嚷的,闹得酒楼的客人们都纷纷聚集到了临窗的位置,探了身子往外瞧。 我禁不住,遂也搁了筷子,赶了去,顺着那堆客人的缝隙之中挤了进去,想要瞧个究竟…… 不瞧也罢,这一瞧,我竟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 是净一。 我喜滋滋地一路小跑着下了楼,正好瞧见净一正同那只原先拦了我们下山路的小花妖在争辩些什么,他们吵得极其激烈,竟好似下一刻便要动起手来。 我立马上前拉扯住净一的袖子,他先是望了望我的手,继而抬头,见着是我,脸上立马露出些欣喜之色,甩了袖子便要向我跪下行个大礼。 我拦住他,询问道:“这些时日,你去了何处?” 净一将要开口,我眼神却不经意间瞥到一旁站着的小花妖,她已不似先前那般跋扈,只是方才还同净一吵得面红耳赤,此刻望见我,竟低了头,羞涩赧然起来。 “师叔,我先前同花绛缠斗许久,将要将她收服之际,才从昆仑山灵处知晓她原是个不害人的花妖,这便没再动手。后去寻你,可你已经不见了。” “我无法,只得重又上了山。师父他老人家说,你要求的第一魄乃是大御之人,我便想着来了大御或许便能寻到你,今日倒也真给撞上了。” 我点点头,平静道:“我在山下等了你颇久,后来发觉等也等不着,便自己遁了。” 他立马又要请罪,我抓住他的双手,愣是没叫他跪下去。 “净一,我同你说了,既已下了昆仑,便不必再拘礼,你唤我一声师叔,已然算是礼数周全了。” 他敛了眉,正色道了句“是”。 旧事叙完,我心中便挂念起了这只动了情的小花妖。 “只是你师父叫你来护我寻魄,你怎的还拖家带口了?”我抿嘴,打量着他二人,含蓄地笑起来。 净一的脸立时红了,“我……”了半晌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那厢小花妖有些憋不住,便抬头冲我道:“师叔莫怪,原是我要跟着他的,他许多次想甩脱我,没甩成。” 我没忍住,“噗嗤”一声便笑了出来,说出的话更显戏谑:“唔,竟还跟着唤了我一句师叔,我可记得先前有人用剑指着问我是谁的。” 她今日见了我便羞红了脸,想来便是因了从前将我误认成同净一有些瓜葛的女子了。 他们二人正踌躇不知该怎么回应我时,白濯已经悠然飘至我身侧,净一抬了眼,忽地望见他,有些困惑道:“师叔,这位是?” “这位是白濯。我原先自个儿下了山,却被困在昆仑山下那片大树林子里,怎么也出不去,亏得他相救,才得以到了大御。”想了想,又补充道:“唔,我这第一魄能顺利得来,也要多谢他相助。” “多谢英雄助我师叔。”净一听了我的话,立马拱手相谢。 我转头望向白濯,他目光一直凝在我身上,半分都不曾望向此刻对面的两人。 哦不,一人一妖。 “这位是净一,我师侄。他旁边的这位,我师侄媳妇儿。” “是叫花绛不错吧?” 我转脸,小花妖脸上像是绽开了花,拼了命地冲我点头,同净一皱眉摇头,敢怒不敢言的模样形成了鲜明对比。 白濯静静地听我说完这话,而后静静地替我拂了拂眼前的一缕碎发道:“你饿不饿?菜都上好了。” “……” 小花妖跟着我吃了极其欢快的一顿,她原先同净一争吵,也是为了想要来此处吃喝一遭,只可惜净一不解美人意,一个劲儿地说要先寻到我。 如今又将我寻到了,又饱了腹,当真满足。 白濯在这个吃的期间,始终没有动筷子,我思虑半晌,猜想他应当是十分精通净一他们修仙时习的辟谷之术了。 可他不吃,却要望着我吃。 这便十分不好。 因吃东西这事,原本是人生之中一桩大事,且我但凡吃起来,便要吃得痛快,吃得再没有能吃下去的力气。可若是有人将我望着,我便很要注意些,这便很难再豪迈地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我不大高兴。 是以我吃到一半,终是没忍住,夹了一筷子杏仁酪,想要塞进他嘴里。可我这动作大抵在行至一半时便被发觉,他指尖凝了束光,那筷子便不听我的话,直直地塞进了我的嘴里…… 我被呛得咳起来,咳得满面通红,心烦意乱。 他一只手抚着我的背,另一只手立马端了杯茶递到我面前,温言软语道:“慢些吃,又没人同你争抢。” “……” 吃完后便要收拾着上路了,我却猛地想起还不知那第二魄在何处,赶的什么路,遂撇下他们,独自一人颠颠地跑到了个小巷子中,吹响了那挂在脖间的凤凰螺。 眼前倏忽现出一个山洞模样的地方,唔,极其一般的山洞。 我在心中默默地数了几声,那山洞果然便隐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我要寻的,第二魄的正主。 赤峰,韦晚。 我不知赤峰在何处,正要跑去问一问净一,转了身却瞧见他们三人都立在我身后,花绛一脸仰慕地将我望着,问我方才吹的是何物,眼前现出的又是什么地方。 我干笑了两声,存了心戏耍她道:“是魔界!” 她果然露出些害怕的神情来,我大笑之余,竟不小心瞥到站在她身后的白濯脸上闪现的一抹异样来…… 我不知他心中在想些什么,只想着如今净一既已将我寻到,也算是应了他从前说过的那句“陪我等到我要等的人后再离开”,该是分别之时了。 一行人走出那窄小的巷子后,白濯竟又不知从何处掏出了一片薄叶,我想起先前他在树林之中曾施展的那唤来巨鹰兄的术法,立马上前握住他的手,将他拦住。 他不解地将我望着。 我深深地在心中叹了口气后,才抬眼望他,张口道:“白濯,大御皇后这一魄得来,你居功至伟,我承你一份情,日后你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只管言语一声,清宁必当尽心竭力,鞠躬尽瘁。可现今我有我的使命,且事关重大。从前没人护我,你说护我周全,我甚是感激,而今我师侄既已寻到我,你便也算是功德圆满了。君子之交淡若水,你我就在此别过吧。” 他幽蓝的眸子像是盛进了一波深深的潭水,望也望不到底,只那么静静地瞧着我,片刻后,他胸腔之中那有些空灵的声音响起,只一刹,我便好似置身荒野之中,却又好巧不巧地被雷劈了一劈。 他说的是—— “倘若我不想做君子呢?” 这人显然要跟着我,我也显然甩不脱他了。花绛在一旁苦口婆心地劝我道:“师叔,你便带着他吧,他生得这样好看,日后路上也好作伴。否则你总瞧着我同净一,心中定会平添不快。” 好一个平添不快,我一口血差点就要喷出口…… “我多谢你啊!” 花绛从头上扯了一朵蔷薇花来,掩住面庞,冲我“咯咯咯”地笑起来,我终是没忍住,伸出一只脚便将她踹出了老远。 “走吧。”白濯走到我身侧,将那薄叶再度取了出来。 我闭了眼,认命地等着那只极其缓慢的巨鹰兄飞来,可不想再度睁眼之际,瞧见的竟是一只巨蛇! 那巨蛇的蛇头皆是爆出的筋纹,金色的粗壮蛇身,背上竖了一排尖尖的长刺,往下瞧还有些似龙的麟角,蛇身两侧,立着奇诡斑斓的两只巨翼,扑闪扑闪着,虽则我并不大懂得为何一只蛇要长两只巨翼。它原先被白濯施了术法召唤出来时,还是对着白濯的,可一双玉石般莹白的大眼见着了我,竟立马转了身,连白濯都不再搭理,生生地便冲我行来,它行得极快,一眨眼的功夫,便已经吐了猩红色的舌芯子在舔我的脸了…… 我从未有幸亲眼见过蛇,遑论被这样一只巨蛇“爱抚”了。 我愣在原处,动都不敢动,原先那巨鹰兄出现时,总归还是没对我有什么当真的威胁,可这位巨蛇兄,我真担心它一个不悦,便将我生吞活剥了…… 白濯见着我的模样,走上前来,拍了拍巨蛇兄,道:“阿腾,许久不见,别吓着了她。” 巨蛇兄果真顺从地低下了头,只拿一双白色的玉眼乖乖地偷觑我。 我仍旧不能回过神来,心中长吁短叹道白濯生得这样好看,养的却都是些稀奇可怖的坐骑。这巨蛇我是怎么都不愿意坐的,而我要去往赤峰,必然也不能只靠我的一双腿行路,这便想跟着御剑的净一一道走,孰料我还没走至施法找寻赤峰净一身侧,先前被我踹走的花绛也蹦蹦跳跳地去了他那里。 “净一,我先前被你打碎的花灵还没好全,你还是带着我吧?”语罢,还极其谄媚地眨了眨那双灵动的大眼。 净一许是有愧于她,一张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几番来回后,终是咬唇点了头。 君子不强人所难,我虽不是君子,却也知晓净一的性子。他那剑至多不过载个两人,我若是如今再去要与他同行,他为着一句师叔,必然要毁了他同花绛的约定…… 白濯一直倚在巨蛇身侧,眼睁睁瞧见了我这一番情致,我转身面向他,他也歪了头看我,巨蛇兄将身子盘成一个圈,企图让自己看着纯良些。 哎,我叹口气,终于还是同白濯道:“走吧。” 巨蛇兄显然比巨鹰兄快得多,且它虽看着瘆人,行起路来还是有些靠谱的,御剑的净一和花绛被它甩得极远,而我坐在白濯身后——实在是我辨不清方向,只得坐在后头。 巨蛇兄的身子摸着甚舒服,我每每抚摸一次,它便轻声嗷叫一声,好似在应和我,时间久了,我便也不觉得它多么扰人,心里还生出了些亲近之感。它行得很快,身处云端之中,我总是不自禁地伸出手来抓一片云,兴起之时还能放在鼻尖嗅上一嗅,很有些清香。 赤峰极远,行着行着我便很是困倦,弯了身子想要伏在巨蛇兄身上眯一会儿。 这一眯也不知眯了多久,总之我醒来时已然望不见净一他们的身影,身子也从白濯身后变到了白濯身前。 更准确说来,应当是,怀中…… 而我甚至不知这个转变是如何发生的,不想竟睡得这样熟。他将头伏在我的肩上,双手环住我,向下控住巨蛇兄的身子,箍得有些紧,我略有不适,便轻微地动了动,他察觉到我已然醒来,便轻声说:“别动。” 我想起先前巨鹰兄险些将我从云中摔下去,以为自个儿一动便也要让巨蛇兄惊扰到,这便僵住身子,任由他那样环着伏着。 “我也要睡一会儿。” 语气慵懒,说出的话却毋庸置疑,好似事事都要较真的孩童一般。 可笑得紧,可爱得紧。 “嗯,好。” 只一会儿的功夫,我侧头瞧时,他便已闭了眼,轻呼出来的鼻息喷薄在我的颈间,酥酥麻麻的,好似将胸腔里跳动的一颗心也搅了搅…… 第12章 芙蓉面 二 赤峰一路险阻,山路崎岖不已,且群山众多,我尚不知要寻的正主如今在何处。巨蛇兄行得快些,我同白濯先到,便站在山脚下等一等净一和花绛。 巨蛇兄好似仍旧不愿离开,在我身上蹭来蹭去,我已能坦然相对,伸了一只手抚着它的蛇头,问白濯道:“我先前听你唤它阿腾?” 白濯掏了扇子出来,将一张脸掩住,只露出个眼睛,冲我点头。 “它倒很是同我亲厚。”我摸一摸它硕大的眼睛,它便开始往我怀中钻。 白濯紧紧地盯着我,极难得地同我开口解释了一遭—— “它是上古腾蛇,能嗅千里,但性子古怪,凶恶嗜血,能同你亲厚,必然有些渊源。” 这倒令我很讶异,因我本就是个忘却从前的人,莫不是在从前的时光纷扰中,曾同这腾蛇有些什么纠葛?脑中浮现出一人一蛇痴缠的画面,立时一阵冷汗浮出,我甩一甩头,这都哪门子对哪门子? 好在净一和花绛及时到了,掐灭了我心中窜起的火苗。 赤峰一行,便要由此伊始了。 我这次要寻的一魄,乃是一条九尾赤狐。 当今神界只余上古三大神族,除开龙凤双族外,便是灵狐一族,而灵狐一族又以九尾灵狐为尊,当今狐帝,便是一条纯正血脉的九尾灵狐。 在见到这位正主前,我几度怀疑她会不会是当今灵狐一族的血脉,整个人充斥着即将见到上古神族的上神这一激动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这个不能平静在不经意间被我表露出来,便成了无法说是喜、亦无法说是悲的、叫人难以捉摸的神情。 花绛望了我许久,终于还是没忍住,开了口—— “师叔,你饿了?” “……” 我不过是做个心理准备。 可待我真正行到赤峰后山的一处山洞,见到这位正主后,原先的期许简直一落千丈。 灵狐一族以白为尊,自古狐帝,从来都是纯白灵狐,即便偶有例外,也是纯得发亮的赤狐,可眼前这一条,毛发哪里有什么光泽? 不过是一条再普通不过的杂毛赤狐罢了。 若非要寻出些不同,大抵也只剩下她的那双晶莹闪亮的眼了。 我见到她时,她正将整个身子都伏在一个山洞口,无精打采的,只把小小的头伸了出来,四处张望着,似是期待却又很是迷茫。 她化了原形,身子小巧,虽不及灵狐可人,却也很是叫人喜欢。 我缓缓走至她身侧,她竟好似没有察觉,我便顺势将她从地上抱起,这几日大抵是下过雨,那洞口积了一层的水,她趴了许久,胸口的毛发都湿透了。 她被我拽住两条腿,被逼只得与我对视,我瞧清了她的这副狐狸面容,当真是精致极了,那双圆溜溜的眼珠转来转去,也机灵得很。 “你要做什么?”似是因了她这副原形,加之甜糯的嗓音,即便说出的话并不大友善,也好似在同我撒娇。 我十分受用地承了,而后冲她笑一笑,道:“我来实现你不曾实现的夙愿。” 如今我已能面不改色地将这种诨话说出口了,可见时光真是一把锋利的刀,能将从前的大家闺秀逼成粗鲁的女强盗,亦能将从前歌舞坊里的姑娘逼成温婉淑良的妇人。 ……可惜将我逼成了总是以替人实现夙愿为由取人魂魄的恶徒,当真罪过。 九尾赤狐满眼写着“不信”这两个大字,我从她那两只圆溜溜的眼珠里看着自个儿的影子,觉着自个儿也并没有多么像个江湖骗子,倒不知她怎的就是不信。 “你不信也便罢了,我这个人呢,最不愿的就是勉强旁人,看你在这里也好似等了许久,你若还想等,便继续吧。” 我此话说罢便将她放回原来的地方,转身欲要离开。 “等等!”她忽地站了起来,抬着一张狐狸脸,看不大出喜怒,只是忽然呜咽了两声,又问了我一遍:“你当真能帮我?” “自然。” 净一一路上曾同我道,他方才在翻阅古籍时,曾见有本书记载了这赤峰的一众九尾狐妖,上面说到这赤峰千万年来的数位狐帝的生平,而有只本该是当今九尾狐妖一族狐帝的小狐妖,却将帝位拱手让人,自己在这赤峰,日日等着一个不知何时才能归来的人,那只狐妖,就唤作韦晚。 传闻之中,这只小狐妖有一张芙蓉面。 我原先很困惑芙蓉面究竟是张怎样的面容,觉着应当是无比绝色才对。 今日见到了真容,唔,和我想象的有些出入。 这张芙蓉面,它用整整半张面容绘出了一朵花。那花根从脖颈处起始,一直连到面庞的嘴边,而后盛开出了一朵硕大的当真是半张脸的芙蓉花,最大的那片花瓣已然伸展到了眉角,无比妖冶,无比娇艳。 这只九尾赤狐幻化成人形后顶着的便是这样一张面庞,我盯着她久久不能回神,她轻声一笑。 “从小到大,几乎每个人都是这般看我……” “只除了他。” 我意识到这大抵又是个甚漫长的故事,便屏住了呼吸,耐心听她继续铺陈下去。 “我初初遇到他时,不过才一百岁……” 那只不过一百岁的小狐狸,名唤韦晚。 她自幼修为便比同龄的小狐狸弱些,旁的小狐狸一百岁时,已然会勉强化出个人形,只余下个耳朵和尾巴还化不去,可她却连人话都还不会说,整天咿咿呀呀的,像个凡世间刚学语的幼婴。 旁的小狐狸都笑话她笨,她被欺侮了也不敢言,只躲回洞里呜呜地哭。 她太过难过,却也只能将自己的头埋在颈项之中,将身子蜷成一团,瑟瑟发抖着,咿咿呀呀地发出些断续的音节。 而当所有狐狸都耻笑她时,惟有她的母亲会用爪子替她梳理杂乱不堪的狐狸毛,拍着她的狐狸头,轻声安抚她,同她说: “你同他们都不一样,你是这世间最厉害的小狐狸。” 她知晓自己天资愚笨,然而母亲这样说,她便总觉得自己同旁的小狐狸,有那么些微的不同。 她想,她一定要当真成为这世间最厉害的小狐狸。 然而还未等她做上这世间最厉害的小狐狸,母亲便永远地离开了她。 那是一个大雨滂沱的深夜,母亲外出觅食,她躲在洞口,静静地等待母亲的归来。 她太过蠢笨弱小,母亲从不敢让她深夜独自外出,是以母亲虽然始终都未曾归来,她都谨记着母亲的话,只在洞口候着。 她等了许久,未等到母亲,只等到一个提着赤色狐狸皮的英伟男子,他的装扮十分奇特,猎手不似猎手,方士不似方士。他迈着极为沉重又极为缓慢的脚步,一步一步,穿越那些泥泞的山路,来到她身侧。 待到他走近,她便看清了—— 他手中那沾了血的赤色狐狸皮,便是母亲那一身漂亮的皮毛…… 她满心悲怆无以言说,下意识地便开始呜咽,不设防身子却被人整个提了起来。 “你是这赤尾狐狸的幼子?啧啧,你这皮毛,远不及你母亲,取了也没什么用……” 他好似思考了一番,又将她向上提了提,逼得她直视他的眼睛。 “这双眼睛倒是不错……你以后便跟着我吧。” 她的眼中猛地迸发出一些凶恶、略带嗜血的光芒,她从前被其他小狐狸欺侮,都是忍着挨着,不愿与他们交恶,然而今日却无法继续这样隐忍下去—— 眼前这个男子,夺了这世间惟一疼惜她的母亲的命,叫她如何隐忍不发? 她状似无意地伸了伸并不锋利的爪子,而后猛地伸向那男子的脖颈,眼看就要刺破,说时迟那时快,男子原本那提着母亲皮毛的手立时提了上来,生生地劈向她的爪子…… 痛。 痛到难以言说。 她被男子猛地丢到地上,只来得及发出“呜呜”的两声叫喊,便痛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天色已亮,她眯着眼瞧周身的环境。 眼前这深绿色的古桐木参天蔽日,四围几乎密不透风,明明是白日,却好似身处幽冥之穴,能瞧见的,只有自个儿的身子…… 唔,还有前方那棵古桐树下坐着的男子。 他正用纤长的手指梳理着手中的赤色狐狸毛,瞧见她醒了,笑笑地将狐狸毛放下,而后走到她跟前,将她提了起来。 “这是哪里?你是谁?”再度醒来,她竟已忘记前尘往事,脑中除了自己的名字和自己是只小狐狸外,什么都想不起来。 “我叫谢子染。” 谢子染,这样好听的名字。 这样好看的人。 “你不必总是那般愣愣地望着我。既已跟了我,便该有一个身为灵宠的样子。”他将她从怀里掏了出来,再一次将她举到头顶的位置,直视她的目光。 说来也怪,她记不起从前,可这个她甫一睁眼便见到的人,却同她签了生死契,要她跟随他,成为他的灵宠。 这天下的小狐狸这样多,她又是这样不出众,唔,甚至还有些笨拙。若选灵宠,何必选她? 她思虑了许久,也没思虑出个原因,这便总是愣愣地望着他,想要望出个究竟来。 其实他并非方士,亦不是猎手。 他乃是方西一界世家谢家的三公子。 方西谢家,通阴阳,晓天道,受财办事,从不失手。 他这一行,是东坊的一处大户花重金请来的。 这东坊说来也怪,从前万儿八千年也没出个劳什子事,众人皆道乃是一处难得的宝地,有许多商户赚够了钱财,便慕名来此处安度余年。可偏偏这几年,怪事接二连三—— 先是坊主的千金被人所掳,待寻到之时,已只剩下骸骨。 再有众位妙龄女子仅是待在闺阁之中,便不见了踪迹,连骸骨也寻不到。 再后来,坊间的人竟大都沾染上了一种怪病,白日沉睡,夜里便形同枯槁一般,僵着身子一个个跑出家门,一致跑去坊外的一条长河前,泡在那河中,直到旭日东升,便再度归家,陷入沉睡。 周而复始,叫人又惊又惧。 这位请他来的大户人家,万幸都还未染上这种怪病,然而日日见坊中的人如此,怎的不害怕? “这样说来,你们既还没有染上这种怪病,为何不带着一家老小离开这里?”谢子染坐在大户人家的前厅中,一下一下地敲着大户家甚名贵的红木桌,问道。 “谢公子有所不知,老朽同这东坊的坊主有过命的交情,当年也是因了他才带了一家老小前来这东坊安度余生,老朽之子还曾与那坊主的千金定下一门亲事,可惜……”大户人家的当家摇了摇头,露出极无奈的神色,却又坚定地继续道:“老朽一家在这里已然十多年,就是论道义,也不能放任东坊就这么被邪祟毁了去。” 谢子染表面上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另一只手却不知何时伸进了怀中,捏着小狐狸的颈项,冲那大户人家的当家道:“这事交给我,你大可放心。” “不出三日,定揪出是何人作祟,给你们一个交代。” 那当家听了,立马露出喜色,连声称谢。 是夜,谢子染在大户人家安排的客房里歇下。小狐狸韦晚不死心地又从怀里探出头来,只瞧见他拿着一只通体晶透的玉杯,站在月光之下仔细端详,那神情,就好似在端详着温情缱绻的爱人。 小狐狸看得有些呆,他却又猛地在她脑袋上敲了一击,她疼得立马伸出爪子来护住自个儿那小小的、赤白杂毛的脑袋,低低地呜咽了两声。 那模样可爱得紧,谢子染心里喜欢,面上却摆了一副肃穆的神色。 “小狐狸,你今夜大概睡不得了。” 小狐狸复又抬了头,两只亮晶晶的眸子里写满了困惑。 “你身为我的灵宠,便要当得起‘灵’这个字,今夜这妖孽,便由你来了结吧。” 小狐狸立马叫苦不迭,心道自个儿还是个毛都没长全、话也不会说的修为极浅的妖精,哪里能斗得过那些已经能害人的精魅? 可她这么想,却不能这么说。 因她说不出来。 “你不说话,我当你默许了。”谢子染一脸奸计得逞的坏笑,使劲在小狐狸脸上揉了两把…… 说来也怪,这个谢子染,无论做出的事多么令人发指,都自带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小狐狸埋头想着,可也说不上来那究竟是怎样一种气息。 想多了脑仁疼,索性不想了。 可显然,谢子染低估了对手。 三更的时候,他带着小狐狸去到坊外的那条长河边,藏身于等人高的芦苇丛中,静待坊中的人前来,他原本大抵想的是,那精魅既打的是坊中人的主意,便必会现身。可坊中的人倒是照例在那河里泡了一夜,他们等来等去,等了一夜,却连个影子也没等到。可见那精魅并不是个束手就擒,像谢子染一般蠢的精魅。 小狐狸默默地在心里诽谤。 那个抱着她的谢子染守了一夜,此番早就困得不行,待到那些泡着的坊中人全都起身离开,他便立马也揣着她,跌跌撞撞地疾步往那大户人家走去。 谢子染补了一日的眠。 补得小狐狸在他怀里都有些待不住,直往外爬着想去找些吃的,他却转了个身,手伸进怀中,不知是梦呓还是当真发现了,喃喃道:“莫急,待我醒了,再给你寻吃的。” 小狐狸脑袋都要晕上一晕,心道你睡了一日,还不知要睡到何时,我这吃的当真是遥遥无期了…… 第13章 芙蓉面 三 夜里夜得漆黑的时候,谢子染总算醒了过来,总算也还没忘记去到厨房里给她找了只烧熟的鸡来啃一啃。 她啃了鸡,他的法子却还是同昨日一般,没有丝毫长进——依旧守在芦苇丛里等着那精魅的出现。 小狐狸心道简直蠢透了。 可她不动弹,静静待在他怀里睡觉,任他一个又在芦苇丛里守到天明。 不仅第二日,第三日亦是如此。 小狐狸陪着他过了三天没日没夜的日子,终于在第三天那些坊中人从河中离开时,按捺不住,从他怀中挣脱,一溜烟跑到了那河边。 这三日里,那大户人家的人虽然不敢问,可她知晓,他们都期盼着这谢家三公子能尽早把邪祟除去。 而今日,三日之限已到,若是他什么也没寻到,岂不是丢了脸面。 原本他丢了脸面倒也没什么,可他既已同她有了主人同灵宠的契约,他丢脸面便也是她丢脸面。 而她不想丢脸面。 谢子染步履有些踉跄地四处追着她,语气里满是无奈道:“你这小狐狸,怎的就不能让我好生回去睡个觉?” 她在河边转来转去,嗅嗅这棵草,闻闻那株花,终于在一处绿色的小花前停住了脚步。 谢子染瞧见她不再动弹,却巴巴地抬头望着他,便低头闻了闻…… “这是绿翘,是水魅这等精怪最爱的一种花……”他凝眉,好似在思虑着什么,片刻后猛地低头对她道—— “你的意思是,这作怪的精魅,就藏身在这水里,是只水魅?” 他将她从地上抱起,复又揣到怀中,像揣着个宝贝似的。 小狐狸在衣襟之中默默将眼白全数翻了出来。 那河乍看不觉得如何,真正进到其中,才发现冰凉得很。谢子染水性极好,带着她穿行于水里的精怪之间,直行到最里处,瞧见了一处宅子。 她活了将近一百年,平生也见过不少宅子,水里的倒还真是头一回见。 那宅子的红木大门前摆放了两只石狮子,门前好似许久不曾有人拜访,攒了许多灰,这倒是稀奇,分明是水里,那灰却是分明可见的。 谢子染上前轻轻地叩了叩门…… 许久也不曾有人来应,谢子染便兀自推门进了。 奇异的是,那门竟真的一推便开了。 一切好似都那么寻常,却又不比寻常。 四处可见的回廊,院子里是难见的清池,连屋子都是木头制的……这宅子乍看是众人皆识的清雅,细看,却又觉得有些瘆人…… 因这宅子虽大,走了一路,却瞧不见一个人。 小狐狸不禁有些害怕,在谢子染的怀里使劲扯了扯他的衣襟,谢子染察觉到她的不安,轻轻拍了拍她的身子,柔声道:“别怕,有我。” 别怕,有我。 这句话即便在许多年后,仍旧是小狐狸心上无法抹去的朱砂痣。 谢子染一步一步地走向宅子最深处,每一步,都透着小心翼翼,小狐狸只觉得周身都是阴森森的,明明是在水里,却能清晰地感觉到回廊中的穿堂风吹过,冷得她打了好几个寒颤。 终于,在谢子染走到最里间的门前时,原先百转千绕的回廊全都消失。小狐狸探出了头向后瞧,那原本早已经瞧不见的红木大门又堪堪地出现在了他们的身后。 这宅子,分明是那水魅幻化出来的…… “我原先倒也并没想取你性命,可你偏偏不知好歹。既已来了我这宅子里,便不要想着出去了!”一个略尖利的女声忽地盘旋在宅子上空,而这话,显然是对着谢子染说的。 小狐狸心蓦地一紧。 宅子里阴风扫过,院里的落叶纷纷扬扬,全数往谢子染的身上扫去,那其中,还挟杂着一股怪力…… 谢子染一句话都未曾说,他只是轻轻勾一勾嘴角,从袖口中掏出一柄折扇,放在身前,轻轻一扫,那些挟杂怪力的落叶便全数扫向了他们正对着的那间屋子里。 “噗——”的一声,那原本盘旋在他们之上的水魅便立刻幻化出人形,也顾不得他们还站在屋前,匆忙便闯进了屋子里。 小狐狸探了头,望向那间门大开的屋子…… “素兮,我早和你说过,不要害人性命。”一个面色惨白的男子瘫倒在床下,好似是受了刚刚谢子染的那些落叶之力,他浑身的伤,嘴角不断溢出血来,却还是拖着一口气,冲着那半跪在他跟前的水魅说道。 “我也不想,我也不想的啊!”那名唤素兮的水魅哭得凄惨,她执起男子的手,字字温柔字字泣血道,“夫君,倘若你能好端端地活着,我何苦去害他们呢?我这一生,活到这个年岁,就只有一个愿望,就是你能活着,能和我一起,活在这个世间。只要能让我陪着你,即便是一辈子都困在这河里,又有何妨?” “我不求生生世世,只求百年,只求你能安稳地同我厮守一生,可这天!这命!这世间都不容你!他们不容你,我便逆转天命,屠尽世间人,保你百岁无忧!” 她说到这里,已经是满眼的血色,扭头望向谢子染,原先的女子变成了水魅的鬼怪之脸,尖尖的长牙掩都掩不住。显然,是动了杀意。 那濒死的男子瞧见这情形,倒是连个讶异的神色都没有。他只是轻轻地,轻轻地抬起手,握住了那水魅原先已凝力的爪,他说:“素兮,不要。” “不要为了我,再开杀戒了。” “你第一次为了续我的性命,挟来坊主千金时,我便同你说过,可你却不肯听。那时我也以为,倘若就这么自私一次,就只害这一人的性命,我就能同你厮守终生。” “可我的阳寿本就到了头,即便你取了坊主千金的性命来为我续命,也只得不到一月的时日。你以为多取些百岁女子的阳寿,便能多换些时日,到头来,却都无用。” “素兮,这世间,很多事,都是无法勉强的。” “倘若有机会,我一定同你厮守一生,永不背弃。可是我真的厌倦了以这样的方式活下去,每日每日地病倒在床上,永远困在这河里,这间屋子里……我也厌倦了你为了我,永远在取人阳寿,永远不得安眠,你知晓你有多久不曾真正地笑过了吗?” “素兮,我想守着你,护着你,我不希望你同我在一起,却要这样累地活着。” “这位公子今日伤了我,却也是遂了我的心愿。素兮,倘若有来生,你不要这样辛苦,换我来守着你,守你一生不离笑。” “我走了,你要好好活下去。” “我们来世再见。” 这话说完,男子的身体便一点一点地流逝,那水魅痛哭着,拼尽了全力想去抓住一点,却是徒劳无功…… 她又再度变成了女子的模样,却忽然瘫倒在地,倒在原本男子身体的一侧,伸出了手,向着男子原本身体的方向轻轻环起,她那样小心翼翼,好似怀抱着什么珍宝…… 说也奇怪,她那样躺了片刻后,身子竟也慢慢变得透明,直到最后,是再也瞧不见了。 “我们,来世再见。” “她是死了吗?”谢子染带着小狐狸离开那河之时,她默默在心里问了一句。 “水魅依水而生,只要有水,便能活下来。但,若是他们自己存了心不要性命,那便活不下去了。”谢子染从河里上来,已是浑身湿透,他一边费力将身上的衣衫挤干,一边这么答道。 人世间总是有许多这么不得完满的□□,相爱之人,却总是因了种种的缘由,生死相隔。那些说好的来世,又有多少人能真正地得到呢?小狐狸在心中默默地哀痛了一会儿。 半晌,才好似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惊恐地心道—— “你能听到我的心声?” 谢子染好似听到了什么极好笑的事一般,将她从湿透的衣衫中扯出来,放到芦苇丛中,弯着腰,捏着她的狐狸脸道: “你是同我签了生死契的灵宠,同我心脉相通,你说我能不能听到你的心声?嗯?” “你你你……”小狐狸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震惊不已。 “那你不是也知晓这河里有个水魅?” 小狐狸想起之前的几个日夜,她不断在心里诽谤他极蠢,默默地骂他辱他,他竟全听见了? “那是自然。”谢子染挑一挑眉,满脸得意洋洋。 “那你为何……?”小狐狸仰着头瞧他,他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衣衫几乎已全干了。 “我为何不说出来,任由你觉得我蠢?”说这话时,他又兀自将小狐狸抱起来,手上凝了一股暖流,直从她的身子里灌进去,灌得她原本湿漉漉的狐狸毛不过片刻便干透了。 “因我说过,这妖孽,由你来了结。”他重新将她抱至怀中,揉了揉她毛茸茸的脑袋,道—— “起初我还担忧这妖孽术法极高,你一只还未成精魅的九尾狐狸决计斗不过,但总算她是自行了结,并未让我出手,我没有食言。” “谢家三公子,从不食言。” 小狐狸默默地翻了翻眼睛,却又想起,她起先只是意识到那精怪并不会轻易现身,直至第三个夜里才猛然醒悟到,那或许是只水魅。 若是照谢子染说的这般,那他又如何证明自个儿在她之前便知晓这是只水魅的呢? 谢子染“噗嗤——”一声笑,弯腰拔了根长长的芦苇,放到她眼前。 “有何不妥?” 小狐狸看了许久,摇摇头。 “那些坊中人日日都走过这芦苇丛去到河中,若是平常,这里必会被踩踏得如同荒野一般。可你瞧,这片芦苇丛却好生地长着,半点不曾被压弯,若是没有一方精魅护着,怎会如此?” “你是不是在想,那怎的不是这芦苇成了精魅?” “那些坊中人每日去的是哪里?”他兀自问了一句,却又接着答道—— “是河中。自打我第一天来到这东坊,瞧见这些被惑了心神的坊中人,便知晓,他们是被取走了阳寿。” “可他们并没有死去啊……”小狐狸不解。 “正是因为他们没有死去,好端端地活着,夜里才能自行去到河里。因那水魅要续她夫君的性命,可她夫君偏偏是七煞命,即便是取了寻常人全部的阳寿,到他跟前,也只得极短的一段时日。那水魅试过几次后,便只得将众多坊中人聚齐到河中,每日都只取走他们一日的阳寿,用这些刚从本体剥离下来的,最新最鲜的阳寿来给她夫君续命。” “所以你看到那些坊中人终日沉睡,并不是他们不想醒,是他们没有那一日的阳寿,根本就醒不过来。” “可是,你是怎么瞧出来的呢?”众人眼中,那些坊中人不过是沉睡了而已。 “谢家千百年来,所学的,都是这样的本事。”他眼中好似突然多了一抹从前未见的傲然。 小狐狸终于不再腹诽,而是打心底里觉得,眼前这个人,当真是个厉害的角色。 谢子染一路走至那大户人家门前,小狐狸趴在他怀里,一动也不动,看似乖顺,却仍旧不死心地问着。 “你是如何知晓,那间屋子里是她夫君的?” 他准确无误地将那挟杂着水魅之力的落叶全数扫进屋中,绝不是偶然。 “我带着你穿过了那样多的回廊,见过的屋子也不下几十间,她始终都未现身。可却偏偏在那间屋子前,她不再藏身,甚至起了杀意,那必然是屋子里有她所要守护的了。” 小狐狸点头时,眼角扫见大户人家的当家带着一家老小站在门前,谢子染立马换了一副略显肃穆的神色,同他初来那日,一模一样。 “当家的放心,那邪祟已被我除去,今夜坊中沉睡的人便都可醒来,这东坊也再无怪事了。” 那当家听了,两腿一弯便要跪下来,谢子染立马伸出手来拦了。 “我受财办事,这本就是我应当做的,当家的大可不必行这么大的礼。” 谢子染将细软收拾罢,从东坊离开时,那当家仍执拗地要再送一程,谢子染说了许多好话,才谢绝了他那一番感谢之意。 东坊之行终了,谢子染便要回方西了。 他站在东坊外的林子里,将小狐狸举至他的眼前,盯着小狐狸的脸道: “你是只九尾狐狸,长到这么大,却只得三条尾巴,不会化人形,也不会说话,把你扔在深山之中,我不大放心。” “你既是我的灵宠,便只得跟我一道回方西了。” 小狐狸不作声,心里却想着,也好,跟着他,自个儿的修为也能提升得快些,自个儿想起从前的日子,也来得快些。 想罢,又忽地意识到谢子染大抵能听到,立马抬头望了望他,好在他只是埋头整理衣裳,好似并未在意,她才微微放了心。 第14章 芙蓉面 四 回到方西谢家之时,谢子染的双亲正坐在高堂之上。 他进门前将她往衣襟里塞了一点,她便听话地不再乱动。 谢子染走了进去,她能感受到他胸间平稳的心跳,而谢家双亲虽不说话,却端的是一样的威严。 他们照例问了谢子染这一行的因果后,便不再作声。谢子染也不作声,小狐狸等了半晌,有些纳闷,便偷偷探出了半个脑袋,却只瞧见谢子染正伸出一只手,在手腕上割出一道长长的口子,一滴一滴地放血到跟前桌上那盛着半碗看似清水却又不是清水的碗中。 小狐狸自觉这大抵是谢家捉妖后例行之事,可看到那半碗血,却还是一惊,猛地叫出了声。 这可好,被谢子染的母亲逮了个正着。 “子染,这是?”她走下高堂,直走到谢子染的面前,指着小狐狸露出的半个脑袋问。 “我从路上拾来的一只狐狸。”谢子染微微皱眉,一只手上仍在放着血,另一只手伸到怀里,环住了小狐狸的身子,他并未提她是他的灵宠之事,倒不知为何要刻意隐瞒。 谢子染母亲的脸色忽地变了一变,却也只字未说。 谢子染将那剩下的半个空碗全部放满后,连包扎都不曾,转身便要走。他母亲于此刻叫了声他的名字,复又绕到他眼前。 “下个月素素要来,你这段时日就在府里好好养伤,别再乱跑了。”她说得关切无比,眼睛却是直直地望着她…… 那眼神里掺了许多的情绪,太过复杂,小狐狸参了许久也没参透。 但有一点她是确信的——谢子染的母亲,并不大喜欢她。 小狐狸在谢子染的院子里过了将近一月的时日。 而这一月里,她长出了第四条尾巴,学会了些简单的句子。 她日日跟在谢子染身侧。 他在书房研读,她便用四只白毛爪子笨拙地磨墨,每每磨了一会儿过后便有些扛不住,直接趴在桌子上睡去,醒来时,一张狐狸脸上满是那人状似无意中画下的一道道墨印…… 他在花园之中练习术法,她便乖乖坐在花丛之中看着,有时兴起,也会学着谢家的野猫去扑蝴蝶,可每每都被野猫的低吼和利爪吓得退了回来…… 他在凉亭之中休息,望着池里的芙蕖出神,她便趴在他脚下,仰头望着他出神…… 唔,也有不跟着的时候。 譬如谢子染小憩之时,她便独自坐在院子里的小道上,小小的狐狸脑袋里不断回想着从前的种种,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 良久,只得作罢。 府中的侍女恰在此刻经过这条小道,那侍女不知在想些什么,总之好巧不巧地便踩着了她。她痛得尖叫出来,一溜烟地便跑去了谢子染的卧房。 谢子染被她扰得不得安眠,却也不恼,抓起她肿了的一只爪子,轻叹两声,取了药箱来给她上药。 他的神情太过专注,动作太过轻柔,让她都不禁怔住。 药上罢,他抬头瞧着她呆愣的模样,“噗嗤”一声便笑了出来。 “傻了?”在她眼前晃了晃骨节分明的一只手,半是宠溺半是责怪道,“下次还坐不坐在路上巴巴地让人踩了?” 她撇撇嘴不作声,他便揉一揉她的狐狸头。 而在那之后,却又默默地下了令,派人在那条小道上修了个小小的,只够她容身的石洞…… 他甚至还单独在床上辟了一个狐狸窝,到了夜里,他要睡下前,便先将小狐狸放在他身侧的狐狸窝里,一人一狐狸每日同榻而眠。 而白日里他若是醒来,决计不会吵醒她,定要待到她自个儿醒来,到处去找他。每每从他书房的门后探出个脑袋偷眼瞧他,他才带着笑眼嗔道终于醒了,而后将她抱进怀里,再问她想吃些什么。 谢子染偶尔会出门,去到大街上替她买些喜欢的吃食,她便也理所当然地跟着。 她趴在他怀里,只从衣襟里露出一个头来,遇到喜欢的吃食便仰着头“嗯嗯啊啊”地叫两声。所幸,最近开始学会说“要吃”这两个字了。 有时他存了心逗她,便将那买好的吃食举得高高的。她趴在他的衣襟之中,怎么够也够不到,便会猛地一下跳出来—— 倒是够着了,身子却直直地往下掉。 谢子染总是能及时地弯下腰接住她离地极近的身子,然后挑眉冲她道:“我若是不接你,你会不会摔死?” 她不满地嘟囔两声,心道原本就是你捉弄我,却又不知何故,笃定他不会坐视不理,任由她摔在地上。 至此,不止谢家上下,整个方西都知晓谢家三公子养了一只杂毛小狐狸,且宠溺得没了边。 谢子染的母亲终于不大能看得下去,于一个午后,跑来谢子染的别院里。正碰着他坐在凉亭之中品茶,小狐狸就蹲坐在那桌子上的茶盏旁,不停地用爪子拨弄茶壶的盖头。 谢子染的母亲眼见此情此景,不知怎的竟有些难以忍受,几个箭步上来就要提起小狐狸的脑袋,被敏锐的谢子染察觉后,生生地伸出了一只手臂拦了下来。 “子染!”她被拦在桌前,望着自家儿子如此护着那只小狐狸,恨铁不成钢地喊道。 “你难道不知晓……”她脸上的担忧之色明眼人,唔,还有明眼的小狐狸皆可瞧见。 “我都清楚。”谢子染的脸色无端变得肃穆起来,和平时很不一样,不,应当是,和对待小狐狸时很不一样,生生地打断了他母亲将要说下去的话,继而道,“我自有分寸。” 话已至此,谢子染母亲好似终于知晓了他的决心,却又毫无办法,只得恨恨地盯着小狐狸,半晌,才扔下一句话后离开—— “明日素素就来了,你准备准备吧。” 小狐狸有些莫名其妙,圆溜溜的一双眼睛直直地望向谢子染,那厮转身面向她时却又换成了一贯的温和且略带戏谑之色,冲她笑了一笑。 他的眉目如远山,笑起来更是如同光风霁月,能让天地为之失色。 小狐狸突然就什么都问不出口了。 第二日午后,谢子染照常坐在凉亭之中品茶,小狐狸照常在他怀里眯着眼打哈欠。 远处却传来一个侍女的声音,那侍女由远及近,直直地朝这凉亭之中走来,小狐狸撇了撇嘴——她知晓谢子染一向最厌恶旁人打搅。 当然,这个旁人之中,不包括她。 可这侍女却不在意,走到近前,小狐狸盯着她,才发觉,她身侧,还跟了一个女子。 典型的深闺之秀。 一身鹅黄色的长裙,头上挽的是最时新的流云髻,小小的脸上嵌着一双好似随时能滴出水来的眼睛,此刻正含羞露怯地望着…… 谢子染。 显然,这侍女是领着她来的。 而谢子染呢?竟也没有似平日被打搅后的不耐,反倒主动站了起来,冲那女子微微招了招手,口中喊道: “素素,你来了。” 素素,就是那个谢子染母亲在月余前便提及到要来的女子。 是了,她昨日也说过的。 可是她和谢子染是什么关系呢?为何谢子染被她打搅了却不恼?为何对她,好似同对旁人有那么些微的不同? 小狐狸想这些的时候,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心中那一丝丝的失落是从何而来。 是夜,小狐狸在狐狸窝里辗转难眠。 谢子染察觉到后,长臂一捞,便将她从狐狸窝中捞到了自己的怀里。他低下头,扬起嘴角,捏着她的狐狸脸问:“怎么了?” 她扁了扁嘴,终于还是没忍住,将白日里听到的侍女们的议论问出了口。 “她们说,那个叫素素的女子是自小与你有婚约,如今你未过门的妻子?”不知是不是跟着谢子染久了,每日也学习些修习的术法,她如今已变得愈发聪明,说出的也不再只是断断续续的短句,而是完整的、能让人听明白的话了。 谢子染了然一笑,不答反问:“你就是为这个难以成眠?” 她岂止难以成眠。 自午后那叫素素的女子来了这别院之中,谢子染安排她在客房里住下后,那些侍女便一直在墙角叽叽喳喳地议论着。 说她是谢子染自打出生便有了婚约的世家之女,幼时有一段时日住在谢家,日日跟在谢子染后头玩闹,与他交好,后来年岁渐长,却也每年都要来一回谢家瞧一瞧谢子染。如今两人都到了适逢婚配的年纪,那些侍女笑嘻嘻地道,这位素素姑娘,此行是专门来提醒她们的谢家三公子,该去提亲了。 她们说得肆无忌惮,声音大到离她们颇远、并不是很想听到这一段话的小狐狸都听了个一清二楚。 她岂止难以成眠,她已经懊恼到此刻了。 谢子染笑得愈发灿烂起来。 “她的确同我有婚约,但那都是父母亲的意思,做不得数的。” “那你……会娶她吗?”小狐狸问得小心翼翼又满怀希冀。 他却忽地挑眉,“我娶又如何,不娶又如何?” 小狐狸眼里窜着的一撮小火苗“啪——”地一下,灭了。 她闷哼一声,转身呜咽道:“你娶抑或不娶,我都是不能如何的。” 谢子染低低地笑了两声,而后又一次把她抱到脖颈之间,下巴抵着她毛茸茸的狐狸头,用极尽温柔的语气冲她道:“我不会娶她的。” “我有喜欢的姑娘了。” 隔了许久,久到小狐狸都睡着了,他才轻轻地,轻轻地补了这么一句。 第15章 芙蓉面 五 小狐狸难得地被吵醒了。 平日里是没有人吵她的,她每每都能睡到日上三竿,而后用爪子揉着惺忪的睡眼去寻谢子染。 可今日,竟有一双冰凉的手将她从床上抱了起来…… 她满是困倦地将眼睛微微睁开了一条缝,想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侍女。 ——却看到了素素。 她惊叫一声,睡意清醒了大半后,取而代之的便是抗拒。 她不喜欢这个女子,唔,准确地说,是不喜欢任何和谢子染有关系的女子。 她在素素的怀中扭来扭去,想要挣脱那人的怀抱,却仍旧被牢牢地锁住。素素像是感觉不到她的抗拒,不停地用手逗弄着她,嘴中还喃喃着:“好可爱的一只小狐狸,不想子染哥哥竟也会养这样的小东西。” 小狐狸扭了半晌,眼瞧着无济于事,终于识相起来,不再反抗。她四处环顾了一圈,竟没有看到一个人影,可见这素素是自己跑来谢子染房中的? 她倒真是不把自个儿当外人。 “小狐狸,你知晓子染哥哥去哪里了吗?”她定是想来房中找谢子染,却未见其踪影,这才看到了正在床上熟睡的小狐狸。 小狐狸原本要答个“不知”,想了想却又没开口。 她或许只是自言自语,自己又何必去平添一句。毕竟一只狐狸倘若当真开了口,难保不会吓到她。 这可好,小狐狸没理她,她便抱着小狐狸颠颠地跑去了大街上。 小狐狸被她箍在怀中,动弹不得,只得翻了翻眼珠子,暗道你来这大街上大抵是怎么都找不到谢子染了。 小狐狸起先也没觉察出这个素素是个多么缺心眼儿的姑娘,待到觉察出来了,自己已经被她扔下了。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素素带着她在大街上穿行着,她倒不像小狐狸看到什么都觉得稀奇,只是专注地看着这街上来往的人群,大抵是想要从其中找出谢子染的身影来。 小狐狸原先还同她一起四处看一看,时间久了,便又起了睡意…… 睡过去也不知多久,醒来时,素素面前已经立着一群模样凶恶的恶霸,她站在街头,抱着小狐狸瑟瑟发抖。街上人虽多,却没有一个肯站出来抱不平,她出来得急,身侧也没个可以保护的人,遇到了这等子事,简直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小狐狸默默地伸了伸爪子,她好歹是个女妖,即便术法不精,要对付这群蠢笨的凡人,也还算绰绰有余。 可素素却丝毫没能领悟到她的用意,反倒将她向身后随意一扔,手中抓了一把身侧面摊上的面粉撒在了那群恶霸的眼前,而后惊叫着向谢家的方向跑去…… 小狐狸不知她有没有能逃脱,只知晓自个儿被她从高处扔下后,脑袋着了地,晕了半晌。待清醒过来,两只前爪已经被那群追去的恶霸踩得不像样了…… 她拖着两只肿得和沙包一般大的前爪,没法走路,偏偏还下了大雨,便只得趴在人家的屋檐下,心中满是忧愁。 雨终于停下,已经是深夜里了。 她揉了揉肿着的前爪,终于还是站立起来,一步一顿地往谢家走去。 可她好不容易回了谢家,回到了谢子染的别院,瞧见的却是素素正扑进谢子染的怀中,带着满眼的笑意。 她忽地就要哭出来。 她原本以为,谢子染心中,是有那么一点,在乎着她的。 她也以为,即便只是一点,于她也是莫大的恩赐了。 可是自个儿离开谢家几近一天的时间,他非但没有找,此刻还环抱软玉温香在怀。 从前那些卑微的希冀,好似被一只凶猛的兽啃噬着,越变越大,她不再满足于一点,她想要的更多。 狐狸的顽劣终于显露。她猛地扑了上去,直扑到素素的身上,生生将素素给吓着了,也成功地将抱着的两人给分隔开来。 可素素回过神来后,望着扑过来后又跳了下去的小狐狸,语气里满是欣喜地道:“你终于回来了!” “你不知晓,子染哥哥他……”她边说这话边弯下身子,要抱小狐狸到怀中。小狐狸猛地叫了一声,两只肿了的前爪仍旧毫不含糊地冲着那双伸过来的手挥去。 素素“啊——”地一声收回手时,那里已经多了两道长长的狐狸爪印——渗出了血。 脸上原本辨不清喜怒的谢子染此刻终于有了反应,他抓起素素的手细细察看后,倏忽转身,冲着半坐在地上瞪着素素的小狐狸斥道: “你这是在做什么?!” 小狐狸被他一吼,满心的凄凉委屈,她倔强地望了谢子染一眼后,又立马转身跑开,隐进了黑暗之中。 可最终,也没有走远,只是蹲坐在花园里的丛花之中,在黑夜里,盯着那个清瘦的身姿,扶着被她伤了的女子进了客房。 许久,谢子染替素素包扎好手上的伤,看着她熟睡后,才从客房中退了出来,而后又径直走向了花园,走向那个隐在其中的小狐狸。 费尽辛苦走回谢家的小狐狸本就累极,这一会儿的工夫,已然在花园中睡着了。 夜深露重,花瓣上又都是刚落下的雨水,她趴在其中,等到被谢子染从里面捞起来时,满身的狐狸毛已经湿透了。 谢子染用双手将她举至同他双眼齐平的位置,她又一次在梦中被扰,好不容易才睁开半醒的双眼,望了望眼前的人…… 许久,才呢喃着,听来也不知是梦呓还是真心话—— “谢子染,我不是普通的小狐狸,也不希望你把我当作可有可无的一只小狐狸。” “我叫韦晚,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韦晚。” 而后,又在心里道了一句——只有谢子染听得到的一句话。 谢子染愣了半晌后,才低低地笑起来,刮了一下她的狐狸鼻子。 “我找了你一日。” “我也同你说过,只把素素当作妹妹。今日,她亦同我剖白,对我只是对待兄长的敬仰和倚仗,她是南平之人,如今也终于在南平找到了心爱之人。” 方才,只是素素求谢子染去到南平,救一救她不知何故性情突变的爱人,谢子染松口应了后,她喜不自禁,才扑到了他怀中。 却正好被韦晚撞见。 “方才吼了你,是我不好。” 他眉眼之中满是歉然,说出的话却十分恳切—— “我吼你,并不是因你伤的人是素素。方才的情形,换了任何旁的人,我也会惊怒。”顿了顿,才小心翼翼地继续道,“你虽是妖,我却不希望你伤人。可以答应我吗?无论日后我在不在你身旁,不要再轻易伤人。” 韦晚被他架着,仍旧微闭了眼,好似又要沉睡过去,喉咙里却轻轻地“嗯”了一句。 谢子染终于笑出来,将再度睡过去的她抱进怀中,朝着卧房走去。 “真是笨啊。” 韦晚化成了人形,在第二日的清晨。 谢子染醒来时望见一个少女正好端端地躺在他身侧安睡,好似并未有多大的惊异。他轻轻地扯一扯少女的耳朵,少女便将整张脸都皱在了一起,不耐烦地拍掉那只手,转过身又睡了过去。 谢子染有些好笑地凑近她,在她耳畔喊道:“晚晚。” 语罢还似没玩够似的,轻轻吹了口气。 那厢熟睡中的少女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撩拨,猛地便从床上弹坐起来,眼神犹在梦中,不甚清明地望着谢子染,口中咕哝道:“你怎么也学会扰人清梦了?” 谢子染不作声,只是坐在她对面,意味莫名地笑望着她。 半晌,韦晚才觉察出一丝不寻常,循着他的视线望向自己…… 只见听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她只来得及吸这口凉气,因她还没来得及表达自己的欣喜、诧异,更没来得及去看一看自个儿这具身体到底幻化成了什么模样,素素便闯了进来。 她显然已经瞧见了床上的韦晚,两只手一同捂上了自己的嘴巴,惊了片刻,终于指着韦晚道:“你你你……” 谢子染已经起身走到她眼前,恰如其分地遮住了她的视线。 “是我养的那小狐狸的人形。” 韦晚猛地咳一声,他好似意识到了什么,又改了口,重新对着素素笑道:“对了,她不叫小狐狸。” “她叫韦晚。” 素素还想再说些什么,已经被谢子染扭转了身子,带着往屋外走了。 “梳洗一下,带你去南平。” “好好适应你的新身子,晚晚。” 留下的话却是对着韦晚。 韦晚寻来了屋里等身高的菱花镜,像所有豆蔻年纪的少女一般对着镜子嘻嘻地笑起来。她终于看清了自己的模样,灵巧非常,精致非常,那双晶亮的眸子长在自己原先的狐狸真身上,倒不觉有什么,如今嵌在了这张人脸上,却极为可人。 只是可惜,她还有一双耳朵和一条尾巴没有化去——赤色的耳朵和尾巴长在这少女之身,还是有些突兀的。 她走出卧房,素素已经不知去了何处,只有谢子染站在院子里的桃树下。 阳光透过细密的树枝洒在他的身上,他侧对着韦晚,敛了唇不知在想些什么。清俊的眉目、硬朗的线条,映着刚结满了粉色桃花的树,修长的身影和斑驳的树影相互交缠。 真是太过好看的一个人。 他就站在那里,韦晚忽然有种错觉,觉得他像是相识了许久的人。 如此相见,恍如隔世。 她呆立了半晌,才缓过神来,晃一晃脑袋,将脑中闪过的片段统统甩掉,蹦跳着走到他身侧。 谢子染转过身,望着她一身火红色的裙子,赞许地点了点头。 “倒是不负你九尾赤狐的真身。” “只是这耳朵和尾巴……“他抿了抿唇,欲言又止。 韦晚顿时有些紧张:“怎么了,有耳朵和尾巴不能跟着你么?” 谢子染没忍住,一下便笑了出来。 “我何时说过,你不能跟着我?”他在韦晚身上施了个咒,那原本没有化去的耳朵和尾巴立时没了。 “只是……太笨了。”那一句未尽的话。 他在桃树下对着她宠溺地笑,还似往常一样刮了刮她的鼻子。 她忽然就生出了一直跟着眼前这个人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