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尘诀》 第1章 纵横八荒 当初,天地一体,万物混沌,后有盘古氏开天辟地,清为天,浊为地。盘古氏力竭,羽化万物,此乃六界之始。 不过,这也是万儿八千年前早化成灰渣子儿的事了。 如今的神仙世界格局,下三重天为众仙家的地盘,众神游居九重天,空置着中间的五重天,这五重天,众仙家称无妄镜。所谓无妄,即是无可妄想。 无可妄想的是飞升成神跃上九重天这一事,但说起九重天众神,众仙家端的是啧啧有声。 洪荒过后,神界式微,缓了个数十万年才有了今日在人口上堪堪揭得开锅这么个景象。众仙家虽是隔得远,但也晓得现下的神,虽然一巴掌拍死一个仙也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比起洪荒众神,却也足足下了一个档次,因而也知晓那几尊从洪荒中走出来的神祇,是四海八荒无尚的尊贵。 如今的九重天神界,尊神不过五位,在这五位中,又只有一位女尊神。 这五位尊神分别是隐居竹林,却执掌封天印的未然尊神;遁入虚空,庇护魔界的魔神慕临尊神;管辖九重,号令八荒的天帝容墨尊神;杀伐洪荒,手执指天剑的战神末音尊神,最后一位,则是艳极六界,掌管天南的昭华尊神。 这五位尊神,相传神法至高无边,这境界,众仙家无可肖想,于是平日闲来无事,便转战八卦地盘。只是五位尊神,除去天帝容墨有家有室,三位都是性子淡的跟水似的,万儿八千年捞不到一丝八卦,只有这最后一位尊神,即唯一的一位女尊神昭华,有那么一段风花雪月,供仙家津津乐道。 众仙家又道,诸位瞧瞧,这五位尊神笼统就那么些八卦,可这唯一的八卦,又是他们打死也不敢乱嚼舌根的。为什么?啧啧啧,昭华尊神她老人家活了几十万载也只谈了这么一场情爱,想当年,那场情爱谈得可是昏天黑地,气壮山河,礼乐崩坏。罢了又“啧啧”一声,叹一句“实乃惊心!实乃惊心!” 然而我们这场故事,就要从已经闭关百年的昭华尊神打她老人家修炼的洞窟窿里出来的这里开始。 相传,昭华尊神出关这日,九重神界天南的方圆一万二千天地神泽浩荡,烟霞弥漫,崇华圣地金光平地而起,自下而上穿透整个九重天,继而透过无妄镜,抵达第三重天,彼时仙庭正在夜宴群仙,正是笑语晏晏,风流肆意之时,尊神她老人家一道神泽金光下来,众仙家不由都身躯一个不稳,双手一抖,撒了点琼浆玉露出来,连端坐的玉帝王母都震了震。而九重天上崇华圣地里诸神跪地恭迎,百兽俯首称臣。而尊神自关中缓缓踱步而出,白色衣角,绝代风华,艳杀天下。 众仙家多年后说道这段,便会停下来,心中默默地叹一番差距这回事儿,果真是洪荒尊神,活着的年岁长了自个儿几十上百倍,委实风姿卓然,卓然得很。 无妄镜上,九重之巅,乃上古神界。 第2章 南有崇华 上 我自冰脉里闭关出来这一日,崇华圣地里阳光正好,天璇彼时刚在凡间走了一趟,颇有些心得,恰巧遇上我出关,便急急地跑过来与我讨论一番。 冰脉里封绝所有日光,全靠夜明珠照明,再者我闭关乃入大化修行,咳,说白了睡觉的时候居多些,乍这么被崇华温暖的日光一照耀,我这用了几十万年的老眼有些吃不消。于是乎,本尊神的心情其实不是这么地好。 我那坐骑天璇,正正好好往当口儿上这么一撞。 “主母啊,实不相瞒,天璇此次化身下一趟凡间,在茶馆里倒是听到了许多有趣的故事。但大抵那些情情爱爱,说的都是凡人和仙家的些故事。天璇便是不解,要说我们九重神界,诞生早些,成名也早些,现下却几乎在凡间绝迹,又是为何?我回来后思索了一下,大抵是因着我们没有那么一两个神,去和凡人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情,要知道这八卦传得快,在凡间也不例外。主母,你说可是?” 我撩着袖子遮太阳,抬了抬眼皮“嗯哼”了一声。 天璇继续:“那……那主母,你看,天璇可是合适做那打响九重天名号的第一人?” 我拿眼斜他,“想来本宫闭关这些日子,没你什么事儿,你小日子过得也舒坦。正好,本宫这次入大化修行,觉得修为大有精进,正愁没个练手的。不若就你怎样?” 天璇惊,“嗷”一声化了马交原身翻上云头,愁眉苦脸道:“主母你这话说的,您老一进冰脉百年,崇华圣地里一干伙伴都想念得紧,您老怎么可以这般对我,嘤嘤嘤……” “再说话,拿你炖汤。” 他又“嗷”一声溜了。 啧,怪不得人人都说,选个坐骑还是选个沉默寡言的好。 红萼提着小裙子呼哧呼哧地跑来找我时,我约莫已经缓了些神,便把这桩事和红萼说了。 红萼便把我向前殿引去,便撇嘴道:“这鬼问题啊,天璇已经与我和青离叨叨两天了。青离就差揍他了。” “那你如何答他?”我笑问。 “如果我穿越五层无妄境三层仙家地就是为了去谈场恋爱,我就是个傻佬。” “……” 青离在前殿的高阶之下迎候,他远远看见我,一身青衣已跪地行礼:“恭迎主母。” 他倒是一点都没变,从我五万年前在倒塌的不周山脚发现他到如今,永远恭敬有礼,不卑不亢。 我将他扶起,“这百年辛苦你与红萼治理天南了。” 他看我:“主母,众神已在殿内迎候。” 我拖着白纱裙走进殿内,环顾四下跪地的天南诸神。 说是百年,天南其实丝毫未变。 九重天就是这样,连沧海桑田都轮回地比别地慢些。 我挥了挥手,不咸不淡道:“行了,天南这百年安平得很,你们有这份心来迎本宫出关倒是好的。本宫还是那句话,在本宫的地儿上,少惹事,都是无尽的命理,你们也求个善终。” 未然说我这句用了万儿八千年的警告委实是展现了上古遗神的无上威严,也不枉费他含辛茹苦带了我几万年。 无上威严我赞同,只是我在他那大片子竹林里长得那些年,打杂抢烧、毁山坏林倒是学了不少,含辛茹苦是个什么东西,没听过。 —————————————————————————————————————————— 日过午后,我正趴在案上批折子,青离在一旁为我研墨,红萼领了一位神官走进书房。 那神官长得一连正气,方头方脸,他端端正正地向我行了一礼,“尊神万安。” 我一瞧他那一身官服沿边上闪闪的金光,就知道这为一身正气的仁兄是我那天帝表哥派来的。这上至九重天,下至十八地狱,也只有他能把正统官服搞得如此骚包。 正气的神官向我又行一礼:“小官前来,是请尊神赴宴的。” 我一顿,紧接着把手里的折子狠狠一扔,“你再说一遍。” 神官脸一白,唯唯诺诺道:“陛下说了,已……已和尊神百年未见,十分想念。此次小聚,实只为怡情,请……请请尊神务必赴宴。” “我那表哥倒真是有一手。”我阴恻恻道,“本宫从冰脉里出来不过半日,他请柬下得倒快得很。你回去告诉他,下次再这么扰本宫清净,本宫就遣青离把他后院里那些打鸣的天鸡的毛全拔了。” 青离动作一顿。 正气兄颠吧颠吧跑了。 我与我那天帝表哥,虽是上古洪荒一路走来,但是论深了的交集,也是在他坐稳天帝之位的这八 万年间,才建立起来的。 表哥容墨说来也是帅俊青年一枚,也讨了个漂亮夫人,只是爱热闹,这点我深为不齿。自从他继任天帝以来,九重天上开的宴会,已经比过往的十几万载九重天上开过的宴会加起来还要多,偏生他开个宴会名目大把,叫人不胜心烦。 红萼憋着笑一路喊着“大人您慢着点哎呦哎呦”随着那神官一路遁去,青离执起拜贴看了一眼,道:“主母,这宴会宴请了仙界之人,您还是去为好。” 我叹气,道:“谁说本宫不去了,本宫要是不去,改明儿本宫那表哥就会把洛朱那小贼孩往崇华塞过来,本宫不带,你带?” 洛朱是容墨的宝贝儿子。 众所周之,昭华尊神麾下的青离,四海八荒中再难见如此出挑之人。相传青离神官在千年前面对另天地变色的蛊魔时面不改色,泰然自若。咳,但青离神官怕小孩,尤其地怕。 我复道:“本宫出去一趟,你在此地侯着。” 本尊神出去这一趟,为的是见我那宝贝妹妹火神梦华。 梦华乃我同父同母的亲妹妹,只是,我生于上古时期,她生于洪荒时期。与我差了十几万岁不止。 母亲怀上梦华的时候,部族之间的战争正打得如火如荼。 父君一摊上母亲怀孕的事儿就六神无主,在军帐里转悠。我提着大刀瘫在地上,揉着额头,“所以,你们是怎么做到在打仗的时候添上一个拖油瓶的呢?” 父君的回答是“情到深处难自拔”。 我骂了声“奶奶”提着大刀出去了。 梦华于两万年前承袭火神一职,与我一道掌管天南的一万二千里天地,初初我还听闻九重天上有人乱嚼舌根道我与容墨梦华的裙带关系,为此梦华甚是苦恼,压力也有些大。后来我往那些乱嚼舌根的神家里轻飘飘地走了一趟,再后来,昭华尊神英勇善战的名声便传遍了四海八荒。 —————————————————————————————————————————— 火神的府邸里飘荡着浓浓的火味。 我从云头飞下来,站在府邸前皱眉。 梦华的侍女净水从府里急冲冲地迎出来,“早已瞧见了尊神,殿下她念叨了一早上尊神呢。” 我淡淡瞟她一眼,“百年未来此地,梦华她的府邸里火味倒是愈发重了,想必这百年我那好妹妹也捣腾出了不少好名堂。” 净水干笑:“是是是,尊神说的是。” “她现在何处?” “……殿下自午时后就一直在药房里待着呢。” 我眼角狠狠一抽,心道真是他祖始神的。 本尊神活了差不多二十万载,若是细数什么能让我头疼上那么一疼的,我这好妹妹梦华倒是不得不提一提。 上古时期民风彪悍,洪荒时期文明几近毁灭,再加之我自小被放养在四海八荒之间,是以,我深以为,在一干女神中,没谁比我还豁得出去。 事实证明,本尊神还是太年轻了。 在九重天上若说起梦华,倒也是个端正大方的名声。不过这美好尊荣的景象,大抵能维持到她第三杯桃花酿下肚。她醉酒后的种种事迹,堪称灾难,人神共愤。撒泼赖皮是小事,老把她在药房炼出来的春/药拿出来叫喝炫耀就是大事。 倒腾春/药是梦华的爱好,只是,她也是有那个贼心,没那个贼胆,倒不至于真把哪位神尊搞到手了,只是,少不了留下一个烂摊子。 为此,我甚心酸。 药房内一股子糊味,我倚在门框上,冷着脸道:“若是有朝一日火神的府邸被火给一把烧了,倒真是贻笑大方。” 药炉前那抹火红色的跳楞楞的身影顿了顿,便直冲我冲来,梦华的小脸上黑乎乎地一片,“姐啊,一百年了你总算是肯出来啦~” 我道:“一个时辰之后就该准备去未央宫赴宴了,你现在在这药房里倒是捣腾得悠游自在啊,也不怕来不及收拾。” 梦华不甚在意,“姐姐你这话说得不对,前几日我往天西走了一趟,那旱神魅魃邀我到她府上坐 了一坐,告知了我些了不得的东西。” 旱神魅魃?我冷笑一声。 “她会与你说什么?无非是御男之术。” 这旱神魅魃倒是九重天近万年难出的一介奇人,终于是颠覆了九重天一干女神那柔柔弱弱的作风,是个有能力,雷厉风行的。只可惜男女关系上,委实心术不正。 梦华笑嘻嘻地,“姐姐神机妙算。” 我重重翻了白眼,心道等我闲下来了,有必要扛上大刀往旱神府走上一走,刷一刷存在感,否则这四海八荒都真以为我们这几个尊神成活化石了。 “魅魃她顺道给了我个药方,说是这四海八荒最厉害的春/药,今晚倒是个好机会。姐姐貌美如花,肯定是用不到的。若是姐姐见到了一两个看得过眼的,也给妹妹我介绍一下好了。” 我怒了,“你见过丢脸丢全家的么?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那小红裙烧了。” 梦华跳起来大叫烧衣服啦非礼啊非礼啊。 叫了两声后她又蹭过来拉我衣袖,摇啊摇晃啊晃,“姐姐~姐姐~” 我看她一脸狗腿,白她一眼淡淡道:“被抓了记得遮脸。” “是是是,姐姐说得对!” 我转身走出药房,心说如今这不管是凡间神界世道都变了,本尊神一把年纪了果然跟不上时代。看上就上了,用什劳子春/药。 第3章 南有崇华 下 天璇的四爪落地声如鼓鸣,震动天际。我就这样带着红萼一路高调着到了中央天廷。天廷中焕然一新,花团锦簇,在我看来,一片花花紫紫,甚是骚包。迎接我的还是那位正气神官,不过这回他脸上的表情却甚为萧瑟。 天璇刚把我放到地下就颠吧颠吧撒开蹄子玩儿去了,说是要去会他的情妹妹。我叹了口气,这马交,也忒贪玩了些。 正气兄见了我,先是重重地松了一口气,然后又深深一礼,道:“幸好尊神是来了,否则陛下还不知怎么埋汰我呢。” 他静了静,复低声道:“陛下还把后院里天鸡的事儿也一并算在了小官身上,尊神千万千万手下留情。” 我停下脚步,“本尊神是那么无聊的人么?” 身后红萼不自然地咳了一声。 如此走了一段,眼看正殿未央宫已在眼前,红萼突然凑进我,压低了声音道:“主母,我听闻这次仙界昆仑山上也要来人。”说罢还朝我挤挤眼。 我自然懂她那眉飞色舞的意思,于是淡淡道:“你当本宫几岁呢,本宫一向很有分寸。” 分寸这玩意儿,不同的角色自然不同。本尊神活到这个份上,分寸大了去了。 四海八荒大概都知道我这个昭华尊神素来是不喜欢仙界的,且这个不喜欢,还是有些血海深仇的。 都是些陈年旧事,现下不提也罢。 我进殿的时候,喧闹的殿中静了两静。 未央宫中一片丝竹靡靡,天帝表哥一身黑袍很是高冷地坐在高阶之上,其实我知道,他心里一定已经在愉快地哼歌,哦,因为他看到我来了。 尊神之位与天帝并肩,我忒从容,忒优雅地在容墨身边落座,侧身皮笑肉不笑道:“表哥好啊,表哥院中的天鸡也好啊。” 容墨是知道我不喜欢凑热闹的,于是他撩起他那宽大的袖子实实地遮住脸,冲我讪讪地笑。 与容墨同座的一旁的天后怀里的一团天蓝听到我的声音却开始蠕动了起来,不一会便见他从他母后怀里挣脱,然后这一团天蓝便麻溜地绕过他父王,一路飞一样地向我撞过来,边撞嘴巴里还边叫着,“大姑姑~大姑姑~” 我一听这软巴巴的声音,身子先酥了半边。 这一团天蓝便是我那表哥天帝的独子,洛朱,现下不过六百来岁,放在神里说,算是个小娃娃。 眼瞧着他要撞过来,我手指轻轻一钩,树了一道小小的屏障在跟前,否则被这一团肉乎乎的玩意儿扑倒,那委实会是一出惨剧,且梦华早已有了前车之鉴。 洛朱在我的屏障下以一个慢动作扑到我怀里,“吧唧”一口亲了上来。 啧,真真是童真可贵,换作他人我早一把火烧过去了。 我把他放到腿上坐好,捏了捏他的小脸,“大姑姑一百年没见你,倒是长了不少,嗯?” “大姑姑一百年没来看阿洛,阿洛都长高了好多!” 我抓了一把青枣,喂了一颗到他嘴里,堵住他的小嘴,“那就再多吃一点。” 这次尊神首席共是有三席位置,除却容墨的与我的,还有一席仍是空缺。 未然一向不太出席这种宴会,慕临更是不知道在哪方天地睡得香甜,想必那空缺的一席,便是那我从未见过的末音神君了。 说来末音其人,也是上古同僚啊。只不过出生上古的神到现在剩下的不过几尊,大都相互认识,但我这活了近二十万年,竟然从未与末音君打过照面,委实也是一件奇事。想来末音君是个极为寡淡的。 虽是未曾见过,但当年洪荒战乱,末音的战名传遍四海八荒,连我父君母亲都得躲着走。他于天东荒海应天劫而生,无父无母,天生战神。当时部族之间平衡拉锯,胶着不休,末音初初开蒙便折了身边八寸翠竹,交融神力,铸出指天剑。相传当年他将指天剑堪堪一劈,满天下的部族都被震了通透。我母亲彼时正大着肚子,末音君这一手让她一个受惊,哇哇叫着把我给生了出来。这委实也是一道孽缘。 一千年前,听闻请得这位上古战神大驾,斩除蛊魔五魄,将蛊魔封入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乃真汉子啊。 末音君那一战,又不知捧起了多少少女心,只可惜我那时尚在沉睡,委实是不知晓。 约莫半刻钟后,我已经用桌上的果子瓜子把洛朱喂得饱了三成,便见一位神官匆匆跑到容墨身边,躬身道:“陛下,仙界昆仑来人。” 我略一蹙眉。 容墨侧头看了我一眼,方对那神官道:“来几人?” “回禀陛下,五人。” “宣。” 我撑着额头死死地盯着未央宫的门口,远远见一行白衣缓走来,为首的那一位确实是一个大熟人,简直熟透了。 我冷笑,好你个容墨,好你个宴会,明儿我要不叫青离把后山上的天鸡的毛拔了我就滚回去睡觉! 晋桦,昆仑掌门,仙界的顶梁柱,仙界的人称一声“仙尊”,是个数一数二的存在。不巧的是,我这与仙界的血海深仇,全是因他而起。 一千年未见,他看起来倒是活得欢脱,仙姿愈发飘渺了起来,仿佛当年以一千剑将我诛杀的人不是他,为了所谓大义让我痛失所爱的人不是他。 这六界万事,我于九重天上看的淡淡,清楚孰轻孰重,天塌了也得是个淡然模样,无外是因为身上背负良多。一千年前,我之所以刚烈如火,要和晋桦拼个你死我活,大抵是因为心头火这么一词,骤然失去和背叛的落差太过熬人。一千年滚滚而过,思念如何,后悔如何,心境垂老,我亦无大的悲伤情绪,再无可能做那个敢爱敢恨的昭华。 我端坐在座位上,死死地盯着晋桦一行人步入殿内,方才发现,现下我虽不想与他再以仇相待,但委实也做不到对他和颜悦色。 记仇这事,我近二十万载都落实得很到位。 晋桦入殿,先拜见天帝天后。 容墨笑道:“晋桦上仙不必多礼。”是他一贯的态度。 罢了再拜见我。 一千五百年兜兜转转,我与他的身份生生调了个转,也不知他冲我这一拜是什么心情,我只见他眼中神色复杂,也不知是悔恨还是怅然。 我心底轻笑,手上却把洛朱从我腿上移开,端端正正地受了这一拜,然后举起案上酒杯,悠然道:“千年未见,晋桦上仙依旧风姿卓然,本宫敬你一杯。” 我真真佩服自己这些年的造化,万事遗忘。 非欢殿中死寂无声。看客们大抵都怕我再发疯打起来。 晋桦再一拜,“谢尊神。”他的声音也镇静得很。 看来晋桦的造化也很高。 他转身准备落座的时候我却看到他腰间玉佩,是天边流云舒展的样子,连着一串陈旧的贝壳,有隐隐亮光。 我还记得,当年有一个小女孩,怀着满心兴奋与期待将这玉佩交到他手里,为的是救命之恩与重塑生命的感激。 那个女孩的名字叫君漫。 可世上哪里还有什么君漫,再者,君漫也不过是一个为了赎罪而产生的可怜人。我端起酒樽一饮而尽其中的桃花酿,以后的日子里,在他面前的,永远只有神界的尊神,昭华。 我那挚友未然总对我说,桃花酿微苦,喝多了伤情伤心。 未然虽然在大多时候都不大靠谱,但在品酒这一事上,我还是信他九分。 他说苦,我从前不大信,如今却堪堪喝出了些惆怅。 梦华坐在下座,用家族密音给我传话。 “姐姐心里这一千年来也太辛苦了,你和晋桦,为何不早些一刀两断,把那些恩怨理清了?如今这样吊着,累人累己是真的。” “你可知我和晋桦挑明了的话,那中间又横亘了多少仇恨。”我传话给她,看着晋桦终是入席,只是脸上到底有些失魂落魄。“说到底,他对我有恩,这是我对他,最仁慈的做法。”当年的君漫是个不入世的天真善良女孩,而昭华,可以悲悯,可以冷酷,却唯独不能善良。 我复对她传音道:“你那爪子仁儿似的修为来姐姐我这谈什么风花雪月呢?你需知道,这四海八荒,神逃得过轮回,却是逃不过因果的,万儿八千年也是这么个理儿。你听着姐姐最多也就是觉得感伤,却误不到锥心之痛,然而姐姐亦不希望你去经历。那些个话折子上的情节,走起来泰半不好受。”我顿了顿,“妖王苍桐现下对你用心,你就要好好抓住。” 回答我的是梦华一连串的“嘿嘿嘿嘿嘿嘿……” 容墨的宴会,走的一向是持久战,车轮战的路线,是以梦华把这些宴会称为“舌头的盛宴,体重的噩梦”,她说得挺在理。 九重天夜幕渐临的时候,非欢殿中已差不多坐满,洛朱跑梦华那儿溜达去了,我半撑着脑袋,有一搭没一搭地往嘴里扔花生。 神官又在门口大声宣话,这一次他喊的,恰恰是那末音尊神。 我扫了一眼并排的空位,直起身子,心道谱儿还蛮大。 非欢殿口有一个白色身影缓步走来,全不似他人般拘谨,那身影竟然有些饭后散步的闲适味道,一举一动之间,气度自是雍容高雅。 我一下来了兴趣,端起案上桃花酿轻抿。若说末音在众多洪荒时代后出生的神中是传说般的存在,那么对于年少时的我,末音好歹也曾算是一方偶像。 他慢慢走进,满殿的人都下跪相迎,而我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我整个人猛地开始颤抖,手中的酒樽竟是拿也拿不住,“哐当”一声落在案上,继而又滚落在地上,在寂静的殿中格外刺耳。酒洒了一桌,然而我什么也顾不得,只是死死地盯着末音的脸,拼命告诉自己,这不可能,万儿八千年也不可能。 我怎么忘记这张脸,饶是我羽化了,我也会记得在过去的一千五百年里,有多少个夜晚,我要靠回忆这张脸,这段往事,才能在崇华圣地那偌大的床榻上辗转成眠。 莫尘。 我为了这个人失心,入魔,血染六界,但也是这个人,成就在如今的昭华,这个打破道与魔的界限,坐在九重天巅,无悲无喜的昭华。 莫尘。 莫忘前尘。 末音走上前来,俯身拾起地上的酒樽,放到我的案上。 我看见他眼里似有淡淡笑意,他道:“昭华尊神,百闻不如一见,幸会。” 我记得一千年前冥王姬朔曾对我道:“尊神,莫尘只是一个普通人。” 我当然知道,只是一个普通人,不是神仙下凡渡劫,不是妖魔隐藏真身。所以没有机会重来。 我看着末音,心想,真像,真像。 我觉得我疯了,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 我不相信,因为莫尘早已魂飞魄散,永远消失,无所寄托。他什么也没有留给我。 然而我想看看,确认后再次陷入绝望,我明白,这是一个绝望者在死前衍生出来的希望。 于是我亦笑道:“末音尊神,幸会。” 第4章 不知真假 上 平日里我在崇华圣地也算是个惫懒的主,像容墨这种骚包的人就喜欢唤我“糙老爷们”,其实这称呼委实是过了些,尊神我只是在表里不愿搞些太复杂的东西,全是因为我懒,不过生活品质,我倒不曾落了下乘。在崇华这么多年了,我也不过建了几座竹屋,倚在溪水边,权当卧室,夏日的时候也凉快些。这次到未央宫里住了一宿,看着这处处精致华美的天廷,我竟有点小失眠。 我那天后表嫂霜礼一大早便携了上好的茶来我卧室看我,彼时我正心不在焉地翻阅佛经,却见她开门见山便对我摇头笑道:“昨儿殿上的那些神神鬼鬼可都算是见了鲜了,你那哆嗦着失态的模样可全被他们瞧了个正着,今儿一早就全天廷地议论开了,我叫婢女们将闲话说与我听,倒真的是有趣得很。” 其实那一阵震惊过去后,我已经深深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于是我甚萧索地问霜礼:“昨天我那样子,是不是特别难看?” 霜礼忙着摆茶具,抽空看了我一眼,斟酌着字眼道:“其实昨儿你那样子,特别像有情人分开多年后终成陌路,再次相见,欲语还休的这么个情景。” “……所以呢?” “所以今天全天廷都传你与末音泰半是有上那么一两腿。” 我冷笑:“看来九重天自上而下这一千年真是太过平静了,那些神仙没事也只会嚼个舌根换换八卦,倒是闲得慌,只是这舌根子什么时候竟嚼到尊神头上来了?” “你也被太恼。”霜礼对我一笑,“别说是他们,哪怕是我,都已一千年没见到尊神你露出过这么丰富的表情,他们好奇倒是无可厚非。” 我不甚在意,“他们有分寸便好。” 我与霜礼在寂静中等待茶水沸腾,我看了她身后,挑眉道:“今日洛朱竟没跟来?” 霜礼笑,“容墨把他送去学艺了。” 我点头道:“学学也是好的,他肩上担负重任。” 沉默了半晌,霜礼突然开口:“尊神,你……” 我看她一眼,淡淡道:“霜礼,我不瞒你,可昨天我变得这样失态,多少你是能猜到的。” 案上的茶终于煮开,泠泠水声纠缠淡淡茶香,霜礼沏下一杯茶给我,苦笑道:“是啊,我大抵能猜得到。” “莫尘和末音,有七八分相像。”我静静道。茶杯透出一丝灼热,自我的指尖开始,终于慢慢遍及我的全身。 未央宫是个气候极好的地方,暖阳照得房外的奇花异草都艳丽非常,我送走了霜礼,便叫了红萼随我到后花园中散步。后花园中有一方池塘,塘中养得都是容墨从各处寻来的稀奇鱼类。红萼讨了一包鱼食,与我一道在树荫下喂鱼。 红萼边喂边与我说:“主母你少喂点,我那拜把子的一姐妹与我说过,说这池里的鱼若是吃的那饲料经由了尊神之手,那修为可是大涨。这池子里也不知已有多少鱼修成人形了。” “往日容墨他既建了这池子,就该做好这觉悟。这方圆一万二千里天地就属他修为最高,还最喜在这里瞎转悠。”我又往水里丢了把鱼食,“再说,那些刚成人形的小精小怪的,往仙界一丢就是,也不用他养。” 红萼汗颜,“主母,你和仙界到底多大仇啊……” 我刚想和她解释一番关于人口过剩的其中利害,就看到池塘的对面隐约有人影正走来。 是末音。 当然他不是一个人。 末音一身白衣飘飘,一点不像是战神,倒像是个风流名士。 那眼中疏淡的神色是上古神祇的神色,却不是莫尘时时刻刻饱含的笑意。 末音瞧见我,微微颔首,道:“昭华尊神。” “末音尊神。” 末音身侧是一位紫裙少女,她冲我正正行了一礼,才微低下头来道:“参见尊神,燕回久仰尊神大名。” 我盯我她两秒,方才恍然大悟,感情这位貌美少女正是掌管天北的那位方岐上神的宝贝千金,难怪难怪。 —————————————————————————————————————————— 要说四海八荒性别上顶了个女的未婚女子多了去了,单是九重天上就堆堆的,可燕回这个名字,能让本尊神记上那么两记,可见她名气挺大。 这掌管天北的方岐,算来还是我的晚辈,他生于洪荒中期,天资也不算绝顶,但贵在勤恳,这么些年了,倒也做出了番成绩。成绩虽不太大,但能自洪荒结束前那场天灾中幸存下来,本事肯定还是有的。这方岐爱妻如命,四万年前燕回降生时,方岐的爱妻被这肚子里的胎儿折腾得死去活来。因而燕回自出生后,方岐更是巴巴地把她捧在手心里养着,宠得那是四海皆知。而那燕回,想也是个极争气的,几万年来,倒是出落得亭亭玉立,是个极好极乖巧的大家闺秀了。我素是呆在崇华不大管那些载着祥云漫天乱飘的八卦的,却也能隐隐耳闻燕回神女那端庄美貌的美名。 容墨为了这事还从未央宫遁了出来特地向我汇报了一番:“昭华,你有所不知,现下那些个没眼色的都将你与那燕回相提并论。都说这四海八荒的美人能算尖尖的只有两个,一位是那远在天边的昭华尊神,二是那神女燕回,”及次,容墨“啪”地一声打开他那用来装什么的折扇,遮住了他的半边脸,复道:“他们都说,昭华尊神虽说是有着艳杀天下的美名,面容艳丽出尘,是四海八荒难有的绝色,但昭华尊神强势非常,颇难动情,实不是贤妻之流。而燕回神女在容貌上虽不及尊神,却是亲和有礼,委实是大家闺秀的典范。” 我听闻“喀啦”一声捏断了一支笔,笔上的墨洋洋洒洒地落到折子上,“表哥真是情致得很,竟开始关心这码子事了。” 容墨干脆把扇子罩在脸上,扇下传出他闷闷的声音,“唔,昭华说得极对,本君真是个博士多学的天帝。” 我:“……” —————————————————————————————————————————— 堪堪燕回刚刚那一拜,便就是个大家闺秀的典范。 我示意她起来,隔着池塘对末音道:“末音尊神好雅兴。” 此时末音身后鱼贯而来一干神婢,在塘边摆上案几,案几上再整齐摆上茶具,末音向身后看了一眼,回我道:“昭华尊神也好兴致。” “本宫正寻思着今日无论如何也要找上末音尊神一番,如今倒是巧了。”我抬手示意红萼退下,沿着池边走到另一头。 “不知昭华尊神所为何事?” “昨日之事。” 说话间,我们三个围案而坐,末音懒洋洋地半卧着,支着半边身子煮茶。我看他动作如行云流水,优雅得很。 上古洪荒战神,没想到精通茶道。 他将第二道茶倒入杯中,抬手示意了一声“请”。 我道了谢,细细地看了他一眼,心想,许是昨日非欢殿上喧闹,我未曾仔细分辨,他与莫尘,说是像,说也是不像。 莫尘只是一介凡人,比末音这种上古神祇当然少了几分华彩,而且莫尘从来不精通茶道,彼时所有的茶,都是我细细煮给他的。 我盯着末音颈侧的图腾上,一时恍惚。 “燕回,你先下去,我与昭华尊神有事要说。” 末音这话响起,我看到燕回神女僵了僵,但她仍是笑着,妥妥地向我们站起行了一礼,“那末音大哥与尊神便先聊着,燕回先行退下。” 见她走远,我又喝一杯茶,挑眉:“红颜知己?” 末音面不改色,“故人之后。” 呦,这辈分拉得够大的。 “不知末音尊神有什么事情要和本宫说?” “与昭华尊神一样,昨日之事。” 昨日之事? 我已然是清清醒醒的,清醒地知道,末音不是莫尘。这一辈子,我难得那么清楚。 “昨日之事,”我笑道,“不过是本宫犯了个迷糊,惹了场误会,末音尊神切莫怪罪就好。” “本君这里,今早倒是听到几个颇有意思的版本。”末音倒不似九重天上传得那样如何冷酷,他说完这句话,甚至冲我如花似玉地一笑。 他的脸本就挺逆天的,再这么一笑,我顿时遍体生寒。于是我咳了两声,淡定道:“如何?” “这版本之一,”末音换了个姿势,继续翻弄他的茶叶,“便是关于昭华尊神与本君在洪荒时期立场不同相爱相杀的故事。” “……真是荒唐。” “另有说法,昭华尊神之所以被震动,是因为本尊神的风姿委实迷人,迷倒了千千年情根稳固的昭华尊神。” “……” “我那神官还与我说,说是昭华尊神昨日目光莹莹动人,凄婉中饱含眷恋。” “……” “本君听到的这些,不知哪个是真的?” “奶奶的!哪个混账东西!” “……” 得了,合着人家末音是来睚眦必报来了。 只见末音说完这些,仍是闲神定气地煮着茶,倒是我,觉得有必要到我放宝贝的洞窟里把我那把征战八荒的宝贝大刀请出来,再在四海八荒走一趟了。 我略咬牙,“诚如本宫方才所说,那委实是个误会,好歹我与末音尊神都活了那么大岁数,这些个无聊东西实是不必介怀。”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道:“昭华尊神委实风姿夺人,这点那些个小神小仙倒是没有说错。” 我愣了一下,“什么?” 他复轻笑,“喝茶。” 茶香溢满口腔,许是末音的语气太过温和,我竟似乎是看到了莫尘,他收回刚刚练完的剑,手负在背后弯腰对我道:“唔,让我看看你这个小丫头今天又备了什么好菜?” 我莫尘为了我耗尽了最后一丝魂魄,灰飞烟灭。 可末音不是莫尘。 —————————————————————————————————————————— 与末音一上午相处下来,倒也是自然平和,如此人物,我认识得这么晚,倒是我的损失了。 午时刚过我便辞了容墨,离开了未央宫。临走的时候小洛朱又扯着我的裙子哭着让我多留一日,我也只是摇头道这一趟旅途很是遥远,未央宫里我向来是住不惯,还不如尽早启程回崇华。 其实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有一些东西,被我搁置尘封了许久,我也是想把它们理理清楚,否则,下次面对末音时我还是会不自然。 第5章 不知真假 下 本尊神这一趟行程确实很远,上天入地的。 我的目的是冥府。 这回我谁也没带,只身悠悠闲闲地往冥府飞去。 路上从未然的竹林上空经过,我却突然想到一茬。 有次未然跑来找我,眼眶红红的,我被他那万儿八千年也不见一次的样子给吓到了,连忙跑出来扶住他,顺便嘘个寒,问个暖。 他的的确确是来我这找温暖来了。别看他年纪大,但却长了一颗玻璃心。 在他换了一筐又一筐的眼泪后,本尊神算是明白了他来我这找温暖的原因,他委实遇到了些伤心事。 这伤心事便是生活在他竹林附近的一位清秀俊俏的帅小伙儿,为情所伤,迷失本心,天劫来的时候,一个没扛过去,化为一摊白骨。 那日未然在崇华圣地醉了个通透,他歪在案上冲我哭诉道:“昭华啊,你说我这么些年遇到个出色的年轻人容易么?我早劝他,情这一个字啊,得慎之又慎,还与他说,他喜爱的根本就是一个幻影,根本不真实。这熊孩子,忒倔了,忒不听劝了,白白可惜了他的大好将来。动情没有什么,动情伤己,最后却是什么也没有留下。” 我听得蹙眉,又可怜他这么伤心,便做了个轻松状,拍拍他的肩膀:“神没有命数,所有都尽在他自己把握,谁也改变不了,你切莫伤心。倒是有一点我很疑惑,彼时我父君与母亲与你是过命的交情,他们羽化时也没见你如此伤心,这次伤心成这样,到底有什么隐情没有?” 未然牟足了劲瞪了我一眼,“想说什么你说出来!” “那帅小伙儿果真是你的真爱啊!” 他一个白眼翻得快晕过去了。半晌才幽幽道:“他不似你,昭华,你有莫尘,何其幸运。” 确然,我的人生曾被莫尘毁灭,亦被他拯救。我何其有幸,又何其不幸。 到达冥府时,接待我的是冥王的独子,姬溯。 冥王姬朔近几年已不大爱管事,于是把他那独子累得人仰马翻。 “你父王呢?”我问姬溯。 姬溯淡淡道:“打马吊。” 我还未见到冥王,就听到了他的一长串恐怖笑声,从他的小厅中传来。 只见冥王打马吊打得兴致勃勃,不亦乐乎,他左右坐着黑白无常,这两个看起来愁苦极了,冥王对面是一个红衣男鬼,看起来笑眯眯的。是个画皮鬼,我记得叫花容来着,生前是一小倌。 冥王一见到我,立马笑容满面地推倒了他面前的牌,站起来招呼我,“是尊神啊,稀客稀客!来来来,尊神也来打两把!” “我就不必了,”我摆手,又瞧他笑得这么开心,便忍不住问道:“姬朔你今日如此开心,莫不是赢了不少?” 花容捂嘴一笑,指了指他面前快堆成山的冥钞,向我挤了挤眼,果然我是太高估冥王这老头了。 白无常叹息一声:“这怎么可能。” 幽冥地府的马吊四人组自出名以来就有这么个特点,便是输的最惨与赢的最爽的,总是乐呵呵的,最爱摆个臭脸的,倒是黑白无常这两个陪练。 我瞟了一眼冥王,心道他也不怕输,他家有的是钱。输了的钱,隔天一纳税,又转回到他这里了。 幽冥地府中鬼火重重,忘川河畔彼岸花开得正旺,朵朵鲜艳如血。 我与冥王站在河边,看着绿幽幽的河水不停流淌,一刻钟后冥王叹了口气,施法拿出补天石,双 手向我呈上。石上裂纹斑驳,早已经没有了初始时那种耀眼的暗红色光泽,如同迟暮的老人,不负昔日荣光。 冥王道:“尊神容小王再重复一遍,女娲石千年前就是这幅模样,尊神曾将莫公子的魂魄锁在其中,后来莫公子湮灭,补天石碎裂。尊神这千年来总放不下来看看,无非是放不下,可这石头哪怕是养回了一丝一毫的莫公子的魂魄,又怎么会是这幅模样?尊神彼时所求不过是一个念想,既是念想,希望便是小之又小的。” “瞧把你紧张的。”我笑道,“你那些个说教的话怕是早在你肚子里转了个千八百年回的了,就等着本宫来一股脑子倒出来吧?” “哪里哪里,尊神夸张了。” “本宫昨日赴宴,第一次见到尊神末音,你猜,怎么着?” “请尊神明示。” “那尊神末音,倒和莫尘有七八分的相像,连本宫都差点分不清。姬朔,你说,这可以作何解释?” “尊神,普天六界,万物相生,万物相克,天理循环,无穷无尽,尊神乃上古尊神,尚且无法解释,小王如何敢妄言。” “你倒有意思。”我大笑,“你不敢说,本宫又如何敢说,哪怕是祖始神,怕也弄不明白。既是谜团,本宫干脆当它是巧合。” 身边这时有摆渡的河童渡船而过,他将船篙没入水中,小船缓缓前进。我突然想起我第一次因为莫尘来到冥府时,听到孟婆在她的亭子里唱的一句话: 三千一轮又一世,十八地狱不可说。 我笑起来,掂了掂补天石,突然将它往面前的河水中一抛。补天石落入忘川,一瞬间,三途河中争先伸出一只只绿幽幽的、干枯的手,将破碎的石头抢入水底。 我瞧着那些骨瘦如柴的水鬼,笑道:“姬朔,这么些年了,你这河底水鬼的设定,还是这么不讨喜。你说他们抢这女娲石作甚,也填不饱他们的肚子。” 冥王目瞪口呆:“尊尊尊……尊神,您老这是做什么啊?” “没什么,”我淡淡道,“只是如你所愿,突然不太想再念着他了,放下了。” 冥王看起来快晕过去了,“不不不,小王是说……那补天石可是上古神器啊,尊尊尊……尊神您老人家就这么扔啦?!” “……” 我没好意思跟他说,其实我那藏宝贝的洞里还有很多块“上古神器”。 既然到了冥府,我便突发奇想要去看看汲芳。 其实用突发奇想这个词,委实是太不严肃了,看看汲芳,对我来说,着实是个沉重的事。 汲芳如今不叫汲芳,六界敢叫他汲芳的,除却左右数数不过我们这几个尊神。 如今大家大抵叫他蛊魔。 我常常便想,当时如若汲芳不走,现在也许大不一样。 不过,“如若”到底是个虚幻的词。 花容领着我走向无间地狱。 我瞧着花枝招展的花容,那精致的小脸和妩媚的眼神,再看看鬼街上缺胳膊少腿,掉眼珠吐舌头 的这种鬼,寻思着花容这“冥界第一美人”的花名,还真不是盖的。我一度以为花容这是寻了副好皮囊,后来冥王告诉我,这副皮囊是花容到别处寻的不错,只是这容貌,确确然是花容生前的 样子。 我不禁感叹,这样的男子长得如此突出,是要招祸患的。 花容停在无间地狱的大门前,扭扭捏捏地竟是无论如何也不肯进去了。 我阴恻恻地笑道:“啧,从这无间地狱的大门到汲芳的地方,还有好些路要走呢,怎么不走了?” 花容一哆嗦,拂袖一笑,“小的这不是怕打扰了尊神叙旧么?嘿嘿嘿……” 我白他一眼,径自走到守门的夜叉面前,微微颔首:“劳烦带路。” 不怪花容怕,这无间地狱,委实不是什么好地方。 无间地狱深处浓雾常年弥漫,四周皆是拨弄不开的黑暗,我恍惚间听到在更远的深处有阵阵哀嚎传来,那是罪孽带着永不超生的惩罚,无止无尽的哀叫。眼前似乎又看见那一年洪荒似水,万物枯竭,战乱不休,红衣少年踏云而来,是暗黄大地上最美丽的风景。他喜滋滋地对我道:“昭华,我知道你刚打完仗,心情不好。快,本公子带你去看封天印。” 我有时真是觉得,这一路风景如画,汲芳终是走失了。 一千五百年前我们曾经又离得很近,只可惜,道不同不相为谋。 汲芳似乎是我与年少时代牵扯的唯一回忆,可他却奄奄一息。 汲芳如今的样子,让我再也寻不见两万年前那红衣少年意气风发的样子,他颓然地坐在地上,粗壮的锁链盘曲在地上,扎得我眼睛疼。 我走进,他没有动,暗红色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他的脸。 我在他面前蹲下来,轻唤:“汲芳。” 他终于抬起头来,我看见他的眼睛,就如同很多年前一样,像一只受伤的,可怜的小兽。 哦,我忘了,他的原身是赤焰兽,本就是有着如此眼神。 “昭华……”他沙哑着道:“你怎么还没死?” 我不禁失笑:“你那么希望我死?” 他突然激动起来,伸出手想掐我的脖子,手上铁链“哗哗”作响,他的眼睛突然变成暗红,我听见他歇斯底里的叫喊:“你为什么还活着!我都想好了,我们会一起死……死在一起,昭华,你留我在这个鬼地方生不如死,你不可以,你不可以这么做!” 我拂开他的手,轻轻道:“那可真是可惜,我命大,哪怕是睡了近两百年,我还是被救回来了。而你,关你的人是末音,技不如人,算你倒霉。” 他重重地喘息着,那声音,真是一头愤怒的兽。 “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汲芳。”我嘲笑道,“你不是要跟我永远在一起么?你不是不给我走么?看看你自己这个鬼样子!是你,是你告诉莫尘凡人最纯正的精魄可以控制魔性,甚至是消除它,你让莫尘不能超生,不能转世,你知道我有多恨你么?” “不是我,昭华。这一切都是因为你,从头至尾,是你害了莫尘。你又有什么资格悲天抢地?”汲芳笑,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所以,你今日怎么过来了,安慰旧友?” 我声音柔和下来,“是啊,看看你。” “一千年了,你第一次来看我。” “你也知道,那还那样与我争吵?” “我忍不住,因为我真的是这样想的。” “说话真难听。” “我想你,昭华。” 我不是第一次听到汲芳说这些情意绵绵的话了,入魔那些年,他几乎日日时时都在说,但我却第一次在这话语里听出了些涩然的味道。他的眼睛又一次清澈如初,但我知道,他的心里住着一个没有无底线的魔,我永远都不能相信他。 我恨他,但我也想念他,更怜悯他。 心魔即是自我的无限放大,我已经渡过这一劫,而汲芳,似乎要永生永世被这劫束缚。 我久久没有说话。 汲芳眼中流出两行血泪,他贴着我的耳朵,喃喃道:“昭华,你不该来。” “哦?” 他急促地笑了一笑,“我曾经心死如灰,你来了,我又有了一丝希望。这希望,对于你们来说,当是彻底的灾难。” 我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汲芳。”顿了顿,复叹道,“汲芳。” 出了无间地狱仍是花容领路。 我叫住花容,“有一件事,本宫不大明白。” 花容一愣,随即展开笑容,“还请尊神明示。” “你在这地府为鬼多少年了?” “已过一千年。” “为何不去投胎?” 这一回,花容定定地看着我,没有说话。 我了然,叹道:“你回头告诉姬朔,这一千多年挖空了心思劝我放下念想,他已仁至义尽。可他身边的人却存着这么大的执念,他不可能不知晓。说服一界尊神与说服一只画皮鬼功德无差,得饶人处且饶人罢。” 花容低低地应了。 生死怎能有绝对的圆满,若要无憾,大抵是难的。 未然曾来劝过我,他一副咬牙切齿的表情,看着我萎靡不振地缩在床上,“昭华,你今年几岁?你活了几十万年了!再想想,你与莫尘从相识到分离,总共经过了多少年?不过眨眼间罢了。你犯得着成这副模样么?” 当时我似乎是回答他了,我道:“会过去的。” 如今千年已过,我看到末音,震惊之余已然清醒,我想,千年前的一切,于我,应该已经过去了。 放下是福,但放下从来不是忘记。 这回忆还是我的,谁也拿不走。 我于日暮时分回到崇华圣地,远远便见到青离立于山口,静静地朝我的方向眺望。见状,我翻下云头,收起背后的凤凰羽翼。 他向前一步:“主母。” 我颇惊讶:“可在等本宫?” “红萼归来告诉青离,主母前往冥界,青离很是担心。”青离扶住我的肩膀,“如今主母安全归来,青离便放心了。” “你也真是。”我笑道,“这六界之中谁能轻易伤得了本宫?” “青离断是不相信他人伤害主母,”青离正色道,“青离只是担心主母自己总不愿放过自己罢了。” 我不由得轻轻握紧了广袖中的桃木簪,饰品早已被我抚摸得光滑,显得异常陈旧。那是那年莫尘从沙场归来,途中这下一截桃枝,亲手雕刻而成,簪上一朵木槿含苞待放,簪尾他细细刻下了 “怀瑜”二字,经过岁月的打磨,已几乎看不出来了。 怀瑜是莫尘的字。 这是莫尘在世上留给我的唯一的一样念想,一千年来我用神力保护,否则朽木必已经化为尘埃。 “回罢。”我轻声道,“本宫一切安好,切勿担心。” 似乎又看到那个大雪纷飞的六月,莫尘带着微笑,对我道:“莫忆莫念,就此相忘。” 崇华圣地的夜一向冰凉无比,我那夜却是梦见了莫尘,说来奇怪,我已然是长长久久没有梦见他了。 不仅仅是他,那一千五百年前的前尘往事,像是潮水般的,都一一如梦。 第6章 前尘如梦 上 一千五百年前。 关雎宫里的红烛快要燃灭了。 毓秀适时地走上前来,轻扶住我正要落笔的手,柔声道:“娘娘,已经三更了,您早些休息罢,切莫累坏了身子。” 我将毓秀拉到身边,指着画上的木槿花问道:“你看我这画画得可好?” 毓秀只瞄了一眼,立马白了脸色,重重地跪到地上,“毓秀求娘娘不要再画木槿了!娘娘若再画,皇上定饶不了奴婢!” 我看她一眼,慢悠悠道:“你快起来,我受不起你这礼,你可是皇上的人。” 毓秀俯首:“娘娘!” 殿外传来皇上驾到的呼喊,我蹙眉,站着没动。 萧灼的声音传来,“这怎么了,皇后这是为难毓秀了?” 我叹口气,放下笔,挤出一个笑容,转身向萧灼请安,又道:“皇上这顶帽子往臣妾身上一扣,臣妾惶恐啊。” 萧灼挥手示意毓秀退下,然后牵过我的手,放在他的手中把玩:“何事让皇后惶恐?” “皇上说臣妾为难毓秀,以及,唤臣妾,皇后。” 他哈哈大笑,“皇后说话还是带刺儿。” “臣妾惶恐。” “一分真,九分假。皇后当初既然敢来找朕,就别一口一个惶恐,朕听得难受。” 我笑了出来,“皇上,封后大典未过,无伤还不是皇上的皇后呢。” 萧灼双眼微眯,这一般是他发怒的前兆。但我仍是没有退缩地与他对视,我觉得我如今委实是被逼到了退无可退的境地,只得一而再,再而三地破釜沉舟,虽然这破釜沉舟更多地像飞蛾扑火。“凌无伤,朕许过你,封后大典一过,朕会将莫尘放走,而你,要将永安侯的兵符给朕。” “臣妾明白。”名正言顺不是么,这可是对付帝王最有利的武器。 如今想起,我仍是不知道这次下凡,我唯一一次下凡,到底造成了什么。 下凡历劫这码子事始于我与未然的一次斗酒,很不幸,我是斗输的那个,于是我被未然一脚一踹,占了司命的一个命本,投胎下凡了。 这个凡胎,委实是个苦命,没有名字,从小就是个乞丐的命,托司命的福,本尊神还结结实实地过了几年乞丐的日子,其中感触,本尊神没齿难忘。与我一起生活的老爷爷叫我“小乞儿”。老爷爷死的时候是个雪夜,他颤巍巍地抚摸着我的脸,道:“小乞儿其实有世上最美的一张脸,爷爷希望你,能万世无伤。” 庙外的北风吹得更加凌冽。 多年后,我觉得当年的老爷爷一定是个家道中落的文化人,否则不可能在弥留之际讲出“万世无伤”这么文艺的话来,并且,这句话成了我那一生的信条。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凡人生命的消逝。要知道,神的羽化可是美丽至极的,身体幻化成点点星辉消逝在天地之间,就像一场盛大的终结。可那时那刻,我抱着老爷爷冰凉的身体,看着他的脸一点点变得乌青,只默默无言。 第一次见到莫尘,过程我实在已经不大记得清了。因为我那时快被大雪冻死了。不过莫尘能在破庙里精准地发现缩在角落里的我,即这种小概率事件如此自然地发生,并且没有经过一番“擦肩而过、失而复得、相爱相杀、最终相拥”的过程,只能说,司命在写命本的时候忒不仔细了。 总之,在我快要冻死的时候,一件大髦披在了我的身上,我的鼻尖充盈着淡淡的檀香,只听得身边有人轻声道:“莫平,带她回府里。” “小侯爷?”另一个沙哑的声音带着不确定。 那个声音又问我:“小姑娘,你有名字吗?” “无伤。”我紧紧拽住眼前人的衣襟,嘶声道:“我叫无伤。” 元和十八年,永安侯莫俨收其故友凌坊之女凌无伤为义女,上闻,大喜,特封凌氏容脂郡主。 ——《齐国书.众女列传》 莫名其妙被收养这件事情委实让我受宠若惊了好一阵,自从我知晓了什么叫通房丫头了之后我就一直担心着自己未来的命运,生怕有一天我就被抓去通房了,于是我见到莫尘就跑。 终于有一天,我被莫尘逮到了。 十五岁的莫尘挑眉看我:“无伤,你跑什么?” 我“哇”的一下就大哭起来。 听完我解释的莫尘好像要晕了:“凌无伤,你再笨点?再笨点?我拿一个郡主通房,我是不是不想活了?” 我止住眼泪:“那你不拿我通房了?” 他正色,直直地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无伤,你听好。你是永安侯莫俨的义女,皇上钦赐的容脂郡主,我莫尘的妹妹,这才是你的身份,记住了吗?” 搞清楚身份之后,我又陷入了另一个疑惑中。 这回我跑去问莫尘:“哥哥,为什么你会收我为妹妹,而不是丫头啊?” “难不成你想当丫头?”莫尘笑着拍我的头。 我拧他大腿:“你说不说?” 他一把抱起我,扛到肩上:“你问咱爹。” 其实这问题很简单,我用五年的时间想得七七八八。莫俨是个任性的老头子,当初一直很想要个女儿,可惜莫尘他娘呜呼得太早,莫俨大半辈子光棍也盼不来个女儿,而我出现的恰恰是时候。 “那为何说我是凌坊之女?”我歪歪斜斜的靠在柱子上,问不远处的莫尘,“嗯?怀瑜?” 莫尘一月前及冠。 莫尘板着个脸,“叫我什么呢?” 我笑了一声后改口,“哥哥……” 深闺生活难免寂寞,特别是莫俨与莫尘从未将我当做闺中女子教养,却让我保持一个闺中女子的作息,委实是让我气闷。于是我在气闷无聊时会直呼莫尘的名字,而莫尘也总是一本正经地纠正我。 莫尘轻飘飘地瞄了我一眼,携了书卷在侯府中的晓喻亭中细细阅读,看了会才慢悠悠地回答我的问题,“凌坊乃真隐士,先皇一向敬重。老狐狸若是想寻个理由名正言顺地收养你,凌坊之名再好不过,咱们办事,不就讲究个名正言顺么。” 彼时齐国已是换了天下,先皇嫡子萧灼即位,改年号为亘元。 老狐狸是莫尘对莫俨的称呼,他于此的解释便是作为一代侯爷,兢兢业业铁血戎马大半辈子,现下撂下个永安侯府的大摊子给自己的独子,委实不大厚道。 莫尘大抵近几日比较忙活,于是一口一个“老狐狸”。 我掩嘴噗嗤噗嗤笑。 他白了我一眼,“笑什么?我看你今日闲着没事干,我上次给你的书都看完了?” “看完了啊。”我道。 “那《凤栖梧》弹得如何?我可记得前几日你还与我哭着说这曲子委实非人。” 我撇撇嘴,“确然是非人。” 他拿着书卷隔空往我脑门上轻轻一弹,笑道:“那是你在琴技上缺了一根筋。去你房里把琴搬出来罢,哥哥我教你。” 晓喻亭乃四年前莫尘差人所造,亭外便是侯府中的半亩荷塘,透过荷塘隐约可见雪白一片的木槿林,亭中燃起了上好的檀香,萦绕于鼻尖,微风拂过,那是莫尘身上常有的好闻味道。 莫尘坐在我身侧,看着我的手在琴弦上艰难移动,慢悠悠道:“指法错了。” 我有些气馁,“昨儿先生都没指出来。” “你那先生能有你哥哥我厉害?” “……” 他又敲敲我脑袋,“笨。” “那你教我啊,”我突然凑上去,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道,“你教我弹琴啊,我不用先生了,怀瑜。” 莫俨与莫尘经常与我讲那些朝中的风云变幻,权力更迭。我有时会想,在这权与欲的惊涛骇浪中,我希望莫尘,能万世无伤。 亘元三年,河北突厥部落犯我漠北边界,上命永安侯子尘率十万羽罡骑赴北迎敌,国师晋桦为军师。尘骁勇善战,斩突厥十五万人,俘获突厥特勤数人,大胜而归。上闻之大喜,亲率百官于京城门外迎接凯旋。 ——《齐国书.诸侯传.永安侯列传》 封后大典用的礼服已然是放入关雎宫中好些日子了,我日日倒也眼不见为净,只是随着封后大典的迫近,那正红的礼服与那金光闪闪的凤冠,竟让我生出些烦躁。 这种烦躁竟然像极了莫尘在亘元三年的那一次出征,我那坐立不安的感觉。我那时只觉得莫名心焦,竟是心尖都日日颤抖着,怕莫尘在那刀剑无眼的战场上横生意外。 出现这种感觉的时候我心道不好,我别是喜欢上了自己的哥哥。 我把这感觉说给我的贴身丫鬟阿麦,阿麦听闻后大吃一惊。 “小姐,你怕是喜欢上公子了。” “那怎么办?” “阿麦劝小姐断了吧。小姐怕是自小长在闺中,没有见过其他男子,公子又生得一表人才,小姐才会喜欢上他。可无论如何,于外人而言,小姐与公子仍是兄妹。” 我没说话,我想喜欢不喜欢他终究是我的事情,正如同六年前他会不会把我救回家是他的事情一样。我喜欢他不是因为自小到大我身边只有他一个男子,而是在六年前那个冷得刺骨的雪夜,他把我从万丈深渊中拉回人间。所以莫尘他不用知道,他应该永远是我的哥哥。因为莫尘教过我,人生总不可能永远如意。 所以此时此刻的磨人的思念,也是我的事情。 “娘娘,”毓秀推门走入寝室中,手中端着脸盆,“今日封后,娘娘该梳洗了。” 今日的京城一定喜气热闹非凡,而我坐在晓喻亭中,弹琴。 “无伤。” 我听到莫尘的声音,一刹那我觉得远处的木槿花竞相开放,雪白通透。我回头,看到莫尘站在晓喻亭外,亭外阳光正好,照在他身上的寒衣铠甲,带来沙场上肃杀的气息。 这一刻我觉得,莫尘他不单单是陪伴我的温润少年,他已经是一个男人。 男人这个词,足够让当时当日的我晕上好一阵了。 我仍下琴,飞奔出亭子,莫尘笑盈盈地看着我。 我一个激动,伸手勾住他的脖子,靠近他:“我很想你,哥哥,我很想你。” “唔,是么?”他的声音带着笑意,说罢又撩撩我的头发,因为方才的奔跑,我的头发有些许凌乱,“瞧瞧你那猴急的样子。” 我没敢告诉他,这些日子我天天盼的都是这一刻。 于是我瞪他,他“噗嗤”一笑,伸手往衣袖里掏了掏,取出一支木簪,在我面前一晃,献宝似的道:“给你的。” 木簪是一朵含苞待放的木槿,细细的纹路滑过我的手心,簪尾镌刻着“怀瑜”二字。 我抚摸着那两个字,眼睛忽然就有些酸了。 我想战场是一个多么可怕的地方,生死无定数,仅在一线,而莫尘趟过了这么场生死,如今再次站在我的面前,已是上天馈赠。 手上突然一松,莫尘取过簪子,“看你头发乱得,哥哥帮你盘上。” 我曾经暗自下定决心,对莫尘这份名不正言不顺的情意,万万是不能表露出来的,我还幻想着自己以后嫁人生子,夜深人静的时候怀念青春,暗自伤神。越想越觉得这幕情景委实是风雅,有一股子痴男怨女的味道。 事实证明,无论是做神,还是做人,我都不是沉得住气的那一款,该炸毛的时候就要炸毛。只不过做神的时候,我懂得藏得深上一些。 莫尘终于要谈婚了,对象是罗相的嫡女。 莫俨当着我与莫尘的面将那丞相家的嫡女描绘得闭月羞花,知书达理,蕙质兰心,我在心里已经把莫俨这只老狐狸斩了千千万万遍。 阿麦一直在给我递颜色,我懂她的意思,小姐,要镇定。 我镇定得很,当天晚上就打晕了阿麦,偷偷溜进了莫尘的院子里。 莫尘喜静,所以我气势汹汹地闯进房间时,莫尘正独自一人坐在床沿上看书。 我盯着他,心想这个男人真是讨厌极了。 “无伤?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休息?”莫尘有些吃惊。 我心里满是叫嚣着的愤怒,于是我快步跑上前,把莫尘往床上一压,对准他的嘴唇就咬了下去。 那狠狠的一下过后我有点茫然,不知道接下来该往哪里下嘴。 莫尘很快反应过来,扳着我的肩把我推到一边,自己则猛地站起来。 房中只点了两盏油灯,莫尘站在两步外,隐没在黑影里,我只看到他明亮的眼睛。 “你在干什么呢,无伤?”他轻声问。 “你知道我在干什么,怀瑜。” 他长袖一挥,熄灭了房中的灯,四周突然一片黑暗。 我感觉莫尘的手抓住了我的双臂,用力一拉,把我拉到他的胸前,他抱着我,很轻很轻地亲了一下我的额头。 他道:“无伤,这是我唯一能给你的。” “我知道。” 他沉默。 我暗自咬了咬嘴唇,从他的怀里挣脱开来,我突然想起来,这是在我长大后,他给我的第一个拥抱,我已经很久没有靠他这么近了。我突然觉得今晚我的脑袋一定是坏掉了,我明知道这不可能,哪怕是我,都未必有勇气踏出这有悖世间伦理的一步,何况是一向冷静自持的莫尘。 “对不起,哥哥。没有下次。” 亘元五年,上御笔宣永安侯之女凌氏进宫为后。上赞凌氏性恭谨仁爱,名动天下,有母仪之姿,并叹曰:“无伤当为后。” ——《齐国书.众女列传》 传旨公公走后,厅中一片沉默。 半晌后,莫俨道:“怀瑜,你说说看。” 莫尘道:“如今圣上忌惮永安侯势力,言里言外已是十分明显,如今宣无伤入宫,目的不外为二,一为牵制,二为削减。” 莫俨道:“削减这词怕是措得轻了,圣上初初登机,左右都是掣肘,朝堂有丞相独揽大权,兵权大半在我永安世家,他可谓身有桎梏,壮志难酬。若我永安侯能自退一步,求得两全也好,可圣上何人,上交兵权我们恐难以自保。” “既然如此,君命难违,无伤定是要进宫的。”我笑道,“只不过,哥哥为长,哥哥不娶,我这做妹妹的就嫁了,怕也是说不过去的。” “无伤!” “爹爹,你说是也不是?” 事实证明,被感情充斥头脑的女人,智商只能去捉鸡。而我,虽然不至于去捉鸡,但喂鸭是足够的了。方才我堂堂正正讨论着长幼嫁娶的问题,说到底心底是赌气的,再怎么说我对莫尘的依恋八年慢慢滋长,这种喜爱,哪怕不是如同苍天大树,那也是枝繁叶茂,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 第二日,国师晋桦前来永安侯府。 看到晋桦的这一刻我突然意识到,莫俨所说圣上左右受制,恐怕不单单是这样。圣上一向看重晋桦,起初,我们都以为圣上喜好仙法道术,可这晋桦谋权谋术之法高深莫测,又哪能单单是一个玩弄法术的道士这么简单? 我站在水塘边,心情郁郁。 晋桦看见我,上前行礼,“容脂郡主。” “久仰国师大名。” “不敢当。” “兄长总爱与我说起他在沙场之事,每次说起,都会提起国师。”我躬身请他走入晓喻亭,“兄长说国师是布阵奇才,若无国师,天罡骑便是再骁勇善战,也难成大胜。” “小人倒是没想到,小侯爷竟与郡主说起这些,也不怕郡主畏惧那些沙场杀气。” “我自小无父无母,承蒙义父收养,却到底少了母亲。自然是多听了些男人家的话。” “小人早有听闻,郡主若是男子,想必也是旷世奇才。” “国师过奖。” 晋桦沉默片刻,看了我一眼道:“小人今日前来,一是恭贺郡主即将为后,二是为郡主前几日差人带进宫中的话。” 我轻笑一声,“恭喜倒不必了,这些天我听恭喜听得真真是烦死了。只是这后者,我可不知有何问题?” “郡主违了圣心。” “本郡主可不觉得。” “郡主,封后大典延后,怕将永安侯府立于悬崖危急处。”晋桦一字一句道,“永安侯府与圣上权力相冲,在圣上心中,已不可相容。” 我心中一沉,脸上却无波澜,只继续笑道:“国师是皇上的人,本郡主万万是想不到的。只是本郡主寒心的是,不想兄长口口声声对国师赞不绝口,可国师居然是如此居心叵测之人,委实是让我开了眼界。” “知天命,信天命,晋桦所信,只此一条。”晋桦朝我一揖,“小人今日前来,也是为给郡主提个醒。” “天命虽在,却虚无缥缈。国师可知道,无伤信什么?”我望向不远处隔着池塘的木槿林,这是八年不变的景致。莫尘自小肩负永安侯世家的兴亡重任,无法躲闪,可纵使我心疼他,也拿这波涛汹涌的朝堂变迁毫无办法,我能做的,就是站在他身后,支持他,告诉他我还在罢了。“无伤还是觉得天命委实不可靠,于是不知天命,不信天命,无伤只信吾心!” 莫尘喝醉了。 这委实是一件稀奇事。想当年,莫尘教我喝酒,便夸耀自己千杯不醉,并说这是他在军中与将士同甘共苦其乐融融的法宝。 依我看,莫尘对喝酒应该是有那么一点心得的,至少是很有分寸的。 听说莫尘喝醉,我幸灾乐祸地跑去凑热闹。 莫尘正坐在晓喻亭中,迎着晚风,似乎在醒酒。 我站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负着手,做出他平时严肃的样子,道:“怀瑜,你这是做什么呢?” 他转过头来看着我,眼中亮晶晶的。 “无伤,你过来。” 我在他身边坐下,喝醉了的莫尘看起来和平日并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平时他的眼睛不会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一样瞪得大大的,他打小就早熟。 他看着不远处的湖面,半天挤出一句话:“妹妹要嫁人了啊。” 我短促地笑了一声,“哥哥不是也要娶嫂子了么?” 他突然垂下头,很懊恼地嘟囔了一声。 “你说什么?”我问。 “还是舍不得你嫁人。” “哪种舍不得?” 他侧过头,嘴唇轻轻擦过我的。 “这种。” 我感觉晓喻亭外空气流水草木起起伏伏,黑暗的屋瓦房檐后波涛汹涌,可在亭中,莫尘身边,确是如此宁静温暖,仿佛是京城外那永不变幻的山水景致。 第7章 前尘如梦 下 我知晓大齐的封后大典一向是十分隆重的,大齐自建国以来一向注重形式,连封后大典,都要在全京城的百姓的注视下登上祭台,最后成礼。也就是说,我终要在这样庞大的场面中,向世人宣告,凌无伤当为后,她所嫁之人为真龙天子萧灼,哪怕,她已为莫尘妻三年。 三年。 迤逦的礼服延绵在身后,厚重的布料像是要拽住我前进的步伐,毓秀扶着我,我却在不住地发抖,我已知晓,身后的路,是我已然抛弃深埋心底的,如今我踏出的路,每一步都将我引向深深云层中的九重宫阙,那是一条不归路。 我想起和莫尘携手的那三年。 三年前那场以叛国为名的拘捕来得太突然,莫俨拼尽全力将我和莫尘送出京城,而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永安侯府百年基业毁于一旦。 百年积淀,百年功勋,如尘如土,抵不过当权者的一句话。 逃犯的日子并不好过,可永安侯府毕竟家大业大,势力盘根错节,加之我与莫尘都不是吃不得苦的人。短暂的奔波之后,我们在一个无名村落落脚,过上平凡人家的生活,他为夫,我为妻。 我记得成亲那天,莫尘与我道:“无伤,你可知,怀瑜无以为聘。” 我笑,“兄长,你已聘我以万世无伤。” 卸下了满身繁华,宁静来得不可思议。 我还是不喜欢绾发,现在更是喜欢经常披头散发地站在雪地里,伸手接住飘落的雪花,等着雪花融化把手冻得冰凉。然后莫尘会悄然立于我身后,他手中执箫,目中带笑,他道:“无伤,跳舞罢。” 我挑眉,他便又道:“今次,是只跳给我看的。” 我笑,“小样儿,从小到大除了你就只有阿麦看到过,得意什么。” 长袖挑起漫天飞雪,莫尘的箫声引着我不断舞动。我只在想,我定要将这支舞跳到极致,一直跳,跳到我跳不动为止,跳给眼前的人看。 谁叫我认定了他可以和我相伴一生呢。 可如今,我要嫁的人,是萧灼。他立于祭台之上,仿若世间万物的主宰,我看不清他的喜怒。 眼下明明是六月,我却觉出些刺骨的寒冷来。 亘元八年,突厥再次进犯,滨水城失守,城中数千将士殉国。 这是我们在无名村落脚的第三年。 莫尘与天罡骑从未断过联系,因为天罡骑的调动兵符,一直在莫尘手上。那一段时间,每当接到天罡骑的密报,莫尘就愁眉不展。 “如何?”我走上前。 “皆败。”他淡淡答道。语气虽平静,拳头却攥得很紧。 我叹了口气,掰开他的拳头,轻轻抱住他,“可是真报?” “天罡骑为永安侯世代所使,当不会有错。”莫尘突然握住我的手,我听见他语气中的悲凉,“无伤,我当回去。” “回去?回去送死吗?” “无伤……” 我苦笑,“我早就知道了。” “无伤。”他吻我,从眼睛到脸颊,再到唇畔,“无伤,对不起,对不起。” 我笑出声来,可眼泪却一瞬间盈满眼眶,“说什么对不起,怀瑜,你哪有什么对不起我的。我记得你说过永安侯世家非忠君,而忠齐,我没有忘。况且这是你的选择,我尊重你。别担心我,我远比你想象的要坚强。” 他定定地看着我,无言无语。 我突然狠狠地推了他一把,指着他的鼻子道:“我是担心你!你去了怎么又可能活命!你傻不傻啊莫尘!我告诉你,我……” 我突然说不下去了,因为我突然意识到,莫尘这么做的后果,是哪怕我做了再多的准备,也永远,永远无法接受的。 莫尘无奈地看着我,这眼神,就像是从小到大,他注视着我成长的眼神。十二年来,他从我的恩人,变成我的兄长,最后变成我的男人。“无伤,你千万别哭,你哭我急给你看。下面我说的这些你给我记好,我走后,记得留意村那边的刘三,我跟你说,他保定对你有意思。” 我看着他,“一定。” “日子还是要好好过的,我不在的时候,千万不能应付。” “好。” “别再披着头发跑来跑去了,没我在,被别的男人看到怎么办?” “好。” 我一边答应着,一边还是埋着头抹眼泪,心想莫尘这个家伙真是讨厌,明知道要走了,还不停地叨叨煽情的话,真是鸡婆。 莫尘叹了口气,把手轻轻放在我的头顶,“都说别哭了,我就是受不了你哭,你一哭我就没办法,你看,还哭,还哭。” 我把头埋在膝盖里,头也没抬就打掉他的手。 “要走了,无伤。”莫尘站起来,“抱我一下。” 我扑上去死死地抱住他,有一瞬间我甚至想,把他融入我的身体里,这样我们就可以永不分离。 “怀瑜,永别。” 这世上,人心之间,利益之间,兔死狗亨,鸟尽弓藏,自古以来便是如此,永安侯手握重兵多代,免不了这个结局。可我记得莫尘曾经与我说过,他说,无论是功名相争也好,权利相夺也罢,上至永安侯世代侯爵,下到天罡骑每个士兵,忠齐之心永不改变。 莫尘离开的第二天,我拿着当年莫俨偷偷传给我的天罡骑兵符,匆匆离开村落,往京城赶去。 当日莫俨对我说,兵符是最后一张王牌,因为帝王家最渴望的,就是名正言顺,顺应天意。 无论如何,正如同齐国是莫尘的天下,那么莫尘就是我的天下,我用我力,保他万世无伤。 登上祭台的时候萧灼伸手扶住我,冠冕之后,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我只闻他赞叹道:“皇后今日甚是明丽。”说罢又牵着我来到祭台边,俯瞰城中万众,道:“皇后看看,今日这封后大典,可还满意?” 我笑而不语。 他凑到我的耳边,低声道:“皇后在想些什么,怎么不回答朕?” 我回道:“没什么,只是臣妾触景生情,想起皇上第一次见到臣妾的时候,就如同现在臣妾在看着这万千民众。” 余光间,我看到晋桦。 晋桦,国师晋桦,伪造永安侯通敌文书的晋桦,忠于萧灼的国师,还好意思跟我说相信天命,真是笑话! “罪女凌氏,你可知莫尘罪不可恕!”我记得第一次见到萧灼时,他看我的眼神,像是神明在看蝼蚁,怜悯又不屑。 “罪女没有妄求圣上赦免家兄,只是罪女与家兄感情深厚,不忍看着他就此赴死,便斗胆拿兵符交换,望圣上恕罪。” “一口一个罪女说得倒是挺顺畅。”萧灼大笑,“你凌氏无伤是谁,十五岁名动天下,朝堂天下之争,成竹于胸,与那莫尘有得一拼,更胜过许多男儿,生性大胆,这天下间没有你不敢为之事,如今做的这惶恐拘谨的样子,干的却是要挟帝王之事。你倒真是厉害。” 我跪地俯身,“罪女不敢,罪女只愿圣上这天子之位,更加名正言顺。” 萧灼上前,将我扶起,顺势狠狠禁锢在怀里,他凑近我,在我耳边轻声道:“凌氏无伤,你够有胆魄,朕就是喜欢你这点。 繁杂冗长的仪式继续进行着,我站在祭台上,恶狠狠地想,如果萧灼知道了我与莫尘早已是夫妻,不知他的脸上又是什么表情。 准备祭天时,萧灼突然对我道:“朕准备了一份祭品。” 我看着他,“皇上想说什么?” 萧灼遥遥一指,“皇后看。” 我才发现,与祭台遥遥相对的市井中间,有一座刑台,在热闹的人群的如此阴森恐怖。 我心下一惊,竟是几乎站立不住,却努力维持着不动声色,“无伤不懂。” “朕觉得,这大典之上,祭天最好不过。” “皇上,君无戏言。”我怒极反笑,“况且,皇上是不想要那兵符了么?” 他露出高深莫测的笑,“皇后,国师已助朕得兵符。” 一阵刺骨的寒冷突然涌进我的脑子,我呆呆地看着远处的刑台,周围的草草木木恍若都在我脑中撕裂,半晌我才听到我自己挤出了一句话,“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可莫尘,这是你所忠之齐,却负你如此之深。 囚车已然进入了我的视野,我看见了莫尘,他一身囚衣,风骨却无人可及。 这个男人,是战场上令人谈之色变的修罗,是朝堂上进退有度的小侯爷,是拯救我于生死之间,陪伴我成长的少年,更是我相濡以沫的夫君,他的赤子之心,没有人比我更懂。 我突然扯下凤冠,金钗步摇散落一地,牵连着我的发丝,被生生扯下来许多。 我顾不上疼痛,推开毓秀,拽起裙裾向祭台下的刑台跑去。 一只手狠狠拽住我,是晋桦。他脸上又惊又怒,急急冲我吼道:“你要做什么?” 我蹙眉,冷冷道:“放开。” “莫尘之死已成事实,”他掐住我的手臂,像是刀刺进肉里的感觉,很痛,“皇后,你改变不了的。” “哦?又是所谓天命?”我讥笑,天命,何其不公,又何其不仁,“那么无伤还要感谢,国师让我与莫尘夫妻相聚之恩呢,那想必也是天命了。” 他脸色募地一白,我用力甩开他,跑下祭台。 “凌无伤!”我听见了萧灼的吼声,怒极。 莫尘,从前你聘我以万事无伤,今时,我愿永不分离。 狂风吹起衣摆,我感觉到了脸上的凉意。 竟然是下雪了。 六月飞雪,天下奇冤。 我被层层禁卫军拦在刑台前,与莫尘隔了三丈的距离,遥遥相望。 禁卫军领头请我回去,我冷笑一声,道:“怎么,当年义父走时我这个不孝女不在,如今兄长上路,也不给我这个做妹妹的送一下么?” 领头垂首不语。 我看向莫尘,笑道:“怀瑜,下雪了。” 莫尘一身囚服,但却如同十二年前的雪夜般,温暖无暇,他笑起来,眼角弯弯,“唔,无伤,这个日子是应该跳舞的了。” “嗯。”雪花纷纷然然落下,我垂眼,“怀瑜,你要知道,我只会跳给你一个人看的。” 这一生,我只为你而舞。 翻手起袖的那一瞬间,我突然想起,已经整整十二年,十二年前,我七岁,他十三岁,十二年后,我十九岁,他二十五岁。够了,凌无伤,你这一生,已经够了。 这一次的舞,没有村落,没有箫声,只有莫尘。 我仿若听见莫尘正对我悄声耳语,“莫忆莫念,就此相忘。” 雪越下越大,雪花落在脸颊上凉得发透,我与莫尘一世兄妹相称,是最大的遗憾,而这兄妹相称的背后,最终有能以夫妻相厮守的那几年,又是最大的幸运。 可我不甘心,我恨。 恨王权残忍,恨天命无情,更恨莫尘满腔热血,最终却成了叛国罪人! 舞动还未停止,我听到了刀起刀落的声音。 我闭上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无伤,你可知,怀瑜无以为聘。” “兄长,你已聘我以万世无伤。” 京城中的雪突然卷起千层浪,祭台之下,民众四处惊叫逃散,我站在风暴中央,脑海里突然涌进许多,有些突然通彻明白,有些,却想不明白。 一念成佛,一念成魔。所谓佛与魔,一线之隔,站得越高,界线越模糊。 亘元八年,帝封凌氏为后,并斩永安侯子尘,天现异象,六月飞雪,尘即死,狂风大作,尘卷漫天,天火降临,而凌氏终不知其所终。 ——《齐国书.众女列传》 在京城这漫天飞沙走石的后面,黑凤凰腾起。 我心中思绪难理,便缓缓落于云头,黑色的裙裾袂袂而飘,脚下的众生在一瞬间也变成了蝼蚁,就如同萧灼心中的凌无伤和莫尘。 我居然看见了汲芳。 他暗红色的头发披在肩头,在他血红色的眼眸中我看见了自己,绿色的眼,如狼一般,黑色的凤凰图腾在额间铺展开来。 “昭华,”汲芳眼中温情脉脉,“我终于,等到你了。” 我眯了眯眼,“我曾经达济四海,现下却发现,我连挚爱之人都守不住,他们要夺,我便不给,他们不满,我便都毁了。” 汲芳笑,伸手抚上我的脸,轻声道:“昭华,我等这一天,实在已太久了。” 我一扬手,脚下的京城,燃气熊熊大火。 你们,便都去陪莫尘罢。 汲芳看着我,微微躬身,微笑道:“恭迎天魔。” 野史有载: 齐隐士凌坊之女,永安侯莫俨义女凌氏无伤,终不知其所踪,仙耶?妖耶?终是红颜祸水。 第8章 荒海魔蛟 上 翌日,我在崇华圣地里到头睡到日头高照,只迷迷糊糊地觉得睡得终不利索,梦里那些影像绰绰约约地不断回转着,如刀般锋利。 整整一千五百年,放在我的生命中实在短暂地无足轻重,可这一千五百年过得又实实在在是比过去的十几万年都要有意思,分量太重,实在让我无从招架。 如果不是未然左臂右膀地夹了两罐青竹酒闯进了崇华圣地,赶走了红萼趴到我房门前死命拍门,我还不知道会在我那张大床上滚到几时。 唔,当尊神悠闲到我这个份上的,委实是有品位到难得一见。 未然牟足了劲把我的小竹屋那可怜兮兮的小竹门拍得“啪啪”直响:“昭华,快给老子出来,出来喝酒!” 然后是青离那快哭出来的声音:“未然尊神哪,尊神哪,您悠着点哪,您要是把这门给砸坏了,主母一会儿非把我炖了不可!” 炖了倒不至于,本尊神还没这么重口味。 我艰难地支起身子,以手捂嘴打了个哈欠,道:“未然啊,跟青离这个小辈在这瞎闹闹,你委实为老不尊呐。” 门外未然的砸门声顿了一顿,随即又响了起来,“昭华,你快点出来!亏得老子带得还是上百年的竹酿,这百年难得的,你若不喝,可是万儿八千年都再尝不到了。” 我眼睛亮了一亮,随即披头散发地出了小竹屋。 唔,并非本尊神没有志气,只是作为一个有追求有品位的尊神,未然酿的这一手好酒乃是首要追求,本尊神能有口福,忒幸福了。 青离为我和未然摆上酒具,便起身离开,末了还不忘细细叮嘱我,“主母还是掌握着点分寸喝罢,主母闭关百年,天南的折子已是积了不少了,您要是再喝高那么一点点,我和红萼瞧那些折子会瞧哭不说,还得分神来拉扯您。” 我一拍酒案,“说什么呢,本宫我是酒品那么差的人么?” 未然哈哈哈笑道:“瞧瞧你,把青离压榨成什么样子了,想想也知道你是真忙了。初初容墨把这个担子压下来时,你就不该接,放着闲散人家不做,反而来管理天南。毕竟你年龄辈分一摆,谁敢非议些什么。” 我“嗤”一声,“我这么做也是有思虑的。人间那些女子就该待嫁闺中的风气真不晓得是怎么传上这九重天的。看看现下这些个神女,个个儿都害羞地往家里躲,哪里比得上你我那个时代的女神的风姿。如今我往高处一站,不隐世,也算是为这些小丫头做一些榜样了。” 未然闻罢掀了个白眼儿给我,悠悠道,“你这样儿,末了谁敢娶你。” 我掀开酒罐,酒香扑面而来,满满醉人。我酌上一杯痛快地喝了一口,道:“我也没让他们娶,我不急,你这也单着的,长我十万来岁的,急什么?” 未然也抿了一口酒,斜了我一眼,道:“我这不是来关心一下干女儿嘛。” “你还知道我是你干女儿?”我叹口气。 酒过三旬,未然脸色微醺,胆子也大了不少,便贼兮兮地探了个身,问道:“昭华,近日倒是听闻你桃色消息不少,似乎是跟那末音有上那么一腿,昭华,我可没听说呢,怎么不跟我们介绍一下?” 我将酒樽往案上重重一敲,挑眉:“你听谁说的?” “听?那倒不必。”未然摆摆手,“自打上次在未央宫的宴会过后,整个神界沸沸扬扬,说是昭华尊神这位大龄女青年,万儿八千年总算是开出了一朵疑似桃花的花骨朵来。现下出了竹林就能够听到这出故事的不同版本,我这不是向丫头你求证嘛。” 我嘴角一抽,八卦传千里啊还真是。 世间生灵大抵都是爱八卦的,其中像未然一样,活了些岁数摆出一副无欲无求的样子的不计其多。我了解未然,他那超脱世俗德高望重的外皮下当真是一颗热血澎湃、欲求不满的心。 于是我机智勇敢从容淡定,“未然你委实是听错了。什么时候姬朔那老儿打马吊不输钱了,本尊神就嫁人去。”我自以为我说得字字珠玑,掷地有声,气壮山河。 未然盯着我默了两秒,然后又低头默了两秒,最后道:“……” 未然喝醉了。 我施了个法术,把他运到了客房里,便带着终于把未然干倒的巨大成就敢飘飘然往书房走去,心想道我这么些年也不是白长的,到底是长江后浪推前浪。 这种胜利的飘飘然感一直维持到我看到案上那堆积如山的折子时,我脚下一个酿跄,扶着额头絮絮道:“哎呀,方才不觉着,现下还真是有点晕乎乎了,待本宫先去小憩一番。” 红萼忍无可忍地大叫:“主母!” 风起云涌有终时,在这段滑稽离谱的八卦火热了一阵过后,大伙儿总算是把眼光转向了别处,本尊神便也恢复了那几万年如一日的平静日子,上午批批折子,下午就躺进冰脉里修炼,前几日在未央宫遇上末音这档子事儿,也似一阵风,刮刮就过去了。 想来我活了近二十万年都未与末音这个活了二十五万年的老古董碰过面,虽说是有些神奇,但到底也在情理之中,毕竟我与那活得诡异无比的魔界尊神慕临也未曾碰过面。想我昭华好歹是神界里最年长的女神,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遇到这种“邂逅前世情人”的情况,我淡定得很。 再者这末音君如此气宇轩昂,想是红颜知己不少,那燕回神女当属第一。 他似莫尘又怎样,我终是所念不得。 苍桐在一个午后飘来了崇华圣地。 妖王苍桐,在妖界高龄一万两千岁,原身为一条金色锦鲤。他在妖界自诩花样美男子,帅气逼人,在我眼里等同于没断奶的娃儿。 说到苍桐,他还真是一个厉害角色。许多年前,当他还不是妖王的时候,法术就足够厉害。仙界想让他成仙他不干,却偷偷跑上仙庭,在三重天上钻了个口,竟通过了无妄境,丢了半条命上了九重天。 说来也是奇怪,这无妄境是四海八荒最厉害的结界,可偏偏他一届妖可以突破,也是稀奇,我与青离曾经讨论过,大抵苍桐身上,是有一些神的血统的。这可是震动九重天的大八卦,我决定,等我闲下来了就去找未然打听打听,他必定是知道得清楚的。 他爬上九重天时正遇上我与青离、红萼郊游,我瞧着他这天赋秉异觉着挺好奇,便顺手给他疗了伤,一脚踢下了九重天。 后来他当上妖王,第一件事就是又偷偷地溜上了九重天,跑来找我。 我心道,如此厚颜无耻胆大包天之人我委实是第一次见到,于是甚是奇怪,便于他攀谈了起来,一来二去,便也认识了。 相熟后我觉着他性格讨喜,便在无妄境中偷偷给他开了条道,让他可以轻轻松松溜上九重天,也免得他辛辛苦苦搭上半条命了。要知道,平日五界中无谁可上九重天,只有在宴请时,无妄境才会大开,苍桐也算是走了大大的一个后门了。 彼时我正给凤凰琴调弦,这凤凰琴的十二弦是用荒海底的海冥丝拉成,外连我的神识,可谓精贵至极。 苍桐一身金光闪闪的衣袍,从云头直直落在我面前,一如往常的吊儿郎当,“昭华昭华,你见着梦华了不?” 我用手敲了敲琴,“叫尊称,没大没小。” 他挤眉弄眼作揖道:“尊神~。” 我这才满意地颔首头,拨弦试了一个音,琴声清脆,悠久绵长,果然是上古神器,名不虚传,我抬眼看着苍桐,问道:“你找我何事?” “他奶奶的!”苍桐跺脚,气急败坏道,“你这小妹子的脾气怎的这么不经挑,怕都是尊神你惯的!” 我默了默,心道这句粗话可是本尊神的专利,一大意让你小子给学会了。 苍桐闲神定气后,才把事情娓娓道来。 原来是前几日梦华从九重天中开溜下了凡间,与苍桐结伴去玩耍。一神一妖俩都上了万岁,却偏偏又是小孩子心性,一路上连蒙带骗,也算是平安无事地在凡间玩了一路,只是前一段日子两人到潼城中元节去玩闹,为了一个罗刹鬼面具的事情吵得不可开交,梦华一撇嘴,便一溜烟儿跑了。 于是便有了苍桐跑来崇华的这一幕。 我歪头想了想,问道:“你去过火神府了不?” “不用你提醒,去了去了。“苍桐拍了拍手臂,”他奶奶的,这破小孩儿,净水跟我说她压根没有回府,我也就更他争了争那罗刹鬼面具罢了,想想她多大的岁数了,也能气成这样。” 我抬眼皮看他,道:“梦华这个年龄,在众神之中,算是小的了。倒是你,放在妖界也是祖宗级别,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在瞎闹。” 苍桐一阵无语。 坐了一阵,苍桐果然做不住了,颠吧颠吧去找天旋玩儿去了。 我望着他晃眼的金色背影,扭头对走来的青离叹道:“年轻真好得很啊!” 青离一个白眼丢给我。 我懂他的潜台词,不就是嫌本尊神为老不尊么,上头顶着一个大我一轮的比我还不靠谱的未然,我自得得很。 日头紧得很,本尊神有些小困。 苍桐玩得正开心,估计一时半会也停不下来。我把小竹屋的门一锁,正准备往塌上躺一躺,就听到青离气喘吁吁的声音。 “主母,天东来函。” 第9章 荒海魔蛟 下 我凤凰毛一炸,心道真是冤了大头了。 我小时候,总是很好奇为什么父亲会这么忙碌,整日衣不沾地,九重天里飞来跑去。 母亲悠悠然道:“你眼下小,什么事情也不用你操心,等你要主事的时候,你就该明白。你父亲这么忙死忙活,根本不需要理由。” 这件事追溯到我小时候,那可是天地还没有混沌分明的时候了。 我老早就明白了个透,其中道理,就是没有道理。 就像今天这突如其来的信函,来得莫名其妙。 当我打开信函,把信中内容略略地扫了一眼,眉毛就跳了两跳。 写信人正是那数月未见的末音君,只见他洋洋洒洒在纸上只写一句:“荒海现魔蛟一只,疑似天南木槿林逃逸至此,望昭华君早日前来处理。” 言下之意,你快点滚过来处理,本尊懒得动。 我脱口而出他奶奶的现在上了年纪的这些个老古董真是够懒的。 青离呛了一下,幽幽道:“主母,您老人家年纪比起末音尊神也没年轻多少。” 哎呦,这孩子,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把苍桐一把仍下九重天之后,我就急匆匆地往天东荒海赶去,麻烦归麻烦,这麻烦到底是我一手造成的,归根结底,还是得我自己解决。 我从不避讳说起自己的过往,因为过去的事情不是回避就能改变的。 一千年前,我把魔种从身上剥离,可魔种仍存,我便将其封锁在天南与天东接壤的木槿林里,这满山木槿林,是我用神力幻化而成,可魔种终归是魔种,说骄傲点还是从我身上剥离出去的,自生自长,这么些年后居然也自己成形了。而神力终究会消散,这木槿林,到底是封印不住了。 当初封印魔种的时候,这一刻我也略略想到过,只是没想到,这悠悠晃晃千年,我也一下子忘记了。 这下魔种“哧溜哧溜”跑到了天东,而这天东恰恰好是末音管的这么个地方,都是老人家了,我怪不好意思的。 说起荒海这么个地方,它是整个九重天现存的最大的大泽。当初混沌初开,四处其实都是大泽,陆地倒是少有。后来沧海桑田,众神混战,陆地这才陆陆续续地升起,直至现在,九重天上大大小小的水域虽然是多,但规模壮大如同上古时代的,说到底,倒真的只有荒海了。 本尊神并不喜欢水。 说到底,本尊神的原身到底是只凤凰,在天上飞来飞去才是正理,没道理往水里冲。天旋老说我能说会打,殊不知,我这战斗力到水里,就折了个七七八八。 可惜末音君恰恰是条大水龙,我寻思着在荒海这地界,一会儿要是我和他三言两语不对头打起来,估摸着我是占不到什么便宜的。 我心中思虑万千,忧愁无限,却未曾料想到末音君身姿挺拔,浮于荒海之上,白衣超然,衣袂飘飘,真真是一个绝世公子。只可惜他脸上那和煦虚假的笑意,都快蔓延到荒海边边儿上了。 我心道,装,你就装温和吧,你这虚假的老龙。 于是我远远地作了一个揖,笑道:“末音君,好久不见。” 末音回礼:“委实麻烦了昭华君,末音甚是惭愧。” 惭愧?你要是惭愧我现在就回娘胎里去。 我眼皮子跳了跳。 我和末音那一阵虚假客套的招呼打完之后,面面相觑,一阵无话。我咳嗽一声,打破沉默道:“现在那魔物怎样?” “钻入荒海了。”末音慢悠悠地答道,“不过昭华君不用着急,这魔蛟想来道行也不是很深,定性不强,不过多久,定会从荒海中出来。到时候,就麻烦昭华君了。” 我一阵无语地看着他。 其实,本尊神想说的是,你这条老龙屈尊下水去解决一下,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我与末音就这样无言地尴尬地站了一刻钟,他突然侧耳,道:“昭华君,听。” 我自然听见了。 荒海海面突然响起沸腾之声,我看了一眼末音,道:“末音君不如避开?” 末音笑道:“无妨。” 我心想也是,一个跟我一样老的,左右我也伤不到他。 魔蛟浑身漆黑,身长足足有六十尺,比那上古古树还要粗上一些,只见一双红得吓人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身体盘曲在荒海海面。 万物轮回真是神奇,想当年,哪怕本宫成魔了,也是个绝代美女,不想这魔种衍变的魔物,竟然是那么丑陋。 我祭出海冥纱,白纱悬浮在我的周围,我脚下荒海渐渐开始沸腾,我看着魔蛟,慢慢道;“你不是本宫的对手,给你一次机会,本宫饶你不死。” 那怪物盘曲着身体摇晃一阵,开口说话,“若我不呢?左右你还不是杀了我?” 我一听,简直被震了个浑身颤抖,我心想,你奶奶的,说话用我的声音说话,也不嫌违和。 于是我收起笑容,翻了个白眼,道:“汝委实,不自量力。” 我扬起海冥纱,白纱卷起层层海浪,向魔蛟推去,大抵是我太用力了些,送起荒海中无数的鱼虾。 魔蛟扭身往云头上躲去,险险地避过了这乱七八糟的海浪,却未躲过身侧突然闪出的一把铜色宝剑,直直插如它的体侧。 魔蛟用我的声音鬼哭狼嚎了一声,末音君却气定神闲地一挥手,之间金光一闪,指天剑便又稳稳的回到他的身边。从头至尾,他的表情不变,只是眼里充满笑意。 我冷笑一声,讽刺他,“末音君这一剑倒是潇洒,只是我还以为,末音君那指天剑生锈了,不愿拿出来使了。” 末音笑眯眯地笑纳,道,“昭华君说得是。只是昭华君这样未免也太不让我放心了,打个区区魔蛟,居然掀起海底这许多鱼虾来。要知道,这海底,现下是住了不少水族的。” 我将这话在脑子里转了两转,终是明白了他这是拐着弯儿笑我打架惊天动地,看来现下的流行美学乃是行云流水和润物细无声,和我的粗暴简单实在相悖。 于是我笑,阴恻恻地,“末音君宝刀未老,好身手。” 末音:“……” 那魔蛟几次翻滚后又重新盘旋在海面上,张开盆儿那么大的口,呼啦啦向我扑来,我看准了空腾空而起,一记海冥纱过去,直接贯穿了它的身体,它哀嚎一声,跌入荒海中。我用神力将它托起,淡淡道:“怎么样?不如早些跟本宫回木槿林里呆着,也少受一些罪。” 它死死地盯着我,“昭华,你为何弃我?” 我“噗嗤”一下笑出声来,“你这话倒是说得有意思了,本宫与你有何关系,到了弃你的程度了?” 这魔蛟的声音,倒真是跟我一模一样,闭上眼估计是觉着我在精分自言自语罢。不过也是,这魔种是实实在在从我身上剥离开来的,想来,也是我身体的一部分。 “我就是你啊,昭华,”只不过,这魔蛟的声音阴阳怪气,说得好听,叫感情充沛,抑扬顿挫,说得难听些,就叫上蹿下跳,作到极致。“我是你的一部分,你为什么要放弃我?” 我蹙眉,海冥纱卷起它就想往木槿林的方向仍,它却又突然尖叫起来,“昭华!是你!是你害死了莫尘!你为了分离我夺走了他的魂魄!是你!你会后悔的!” 我脑门一炸,感觉头皮绷得像要裂开了一样,下意识地往末音的方向看去,他无动于衷地站在原地,指天剑浮动在他身边。他看着我,自始至终,像是在看一场戏。 我的祖始神啊,这种冷漠的样子,我居然曾经认为,他和莫尘是相像的。 我的心头一股无名邪火,可惜自小到大,我心头一旦起火,就总喜欢引天雷,虽然简单粗暴,但也不甚美观,甚至殃及许多无辜。母亲为了这件事情,其实是说过我好几次的。但我也实在没有放在心上。再后来,让我生气的时候委实是很少了,最近的一次引出天雷,是一千五百年前,莫尘被杀,我盛怒之下,一道天雷,穿过九重天直达人界,烧了大半个京城。 果不其然,荒海上空一片乌云惨淡,一道天雷滚滚而来,不偏不倚地砸在魔蛟的头顶上,紧接着,又深深地打进荒海里。 不知为何,我仿佛是听见了末音一声由衷的叹息。 魔蛟被打中慢慢散成一团黑烟,盘旋了一圈后,从中突然衍生出一只黑色的凤凰,直直地冲我而来,我猝不及防地被扑了个满面。那黑凤凰碰上我后散开,最终消失。 如此粗暴的打斗方式,还是在别人的地盘上,我还是很过意不去,于是我望向末音,正想开口说话,却止住了音。 因为一个尖利的声音突然在我脑海里响起,眼前突然一片漆黑,但我确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在我的脑海里面,有一只黑色的凤凰,在狂躁的冲撞,尖叫,扯得我头皮发麻。 我扶着额头蹲下去,听到末音上前的声音,“昭华君?” 我左捞右捞,捞到他一片衣袖,用尽全力对他道:“我头痛得不行了,让我晕一下。” 然后我就晕了。 晕过去之后似乎还在想,他奶奶的,这回丢脸丢大发了。 怒气冲天的时候,我的脑海里曾闪过天庭司命曾对我说过的话,“尊神,按着我原本的命格,原是凌无伤为后,五年之后,永安侯因党争被贬,并无性命之忧。只是,许是尊神本身的精神力量过为强大,竟然生生篡改了这命格,导致这一干命格皆是乱了因果。尊神也知,这因果之事,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是万万不敢擅自改动的。” 当时我嗤笑道:“原来说来说去,不过都是本宫之错。” 司命跪地请罪,曰万万不敢有此意。 我看他,“你何罪之有啊?” 想来想去,当初的凌无伤好像也没有这么强大的执念,强大到能冲破司命的命格,但事情到底是发生了。 后来未然跟我说,“你老是把它想成那么简单的因果。昭华啊,你再仔细想想,上升到神族的境界,凌无伤冲破命格,对你,昭华,又何尝不是一种因果呢?你最近脑子不好使得很,想事情真是狭隘。” 当时的我怎么回答的来着? “去你祖始神的因果!” 第10章 末音其神 上 我做了一个梦。 梦到我和汲芳在人间玩,还是小孩子的样子,不知怎么回事,身上没有钱了,去偷了煎饼当的大蒜煎饼,被老板娘发现了。老板娘操着丰满的身子越过她的煎饼铺过来抓我们,我们尖叫着逃跑。跑着跑着汲芳不见了,我一头撞在了一个人身上。我抬头一看,是人高马大的莫尘。他拎起我,狞笑着道,“这么可爱的小女孩儿,我去卖个好价钱。” 我尖叫着不要,他置之不理。 画面突然跳到了一间花楼,有人说话,“这女娃儿长得水灵灵的,我出个好价钱给你罢。” 我抬头一看,是一个花枝招展的老鸨,却长了一张末音的脸。 梦戛然而止。 快要醒来的时候,我脑海里想,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 醒来的时候,眼前是一片明晃晃的蓝色。 我嫌晃眼,又把眼睛闭了,过了会才复把眼睛睁开,可脑子还是不清醒,脑袋里充满了宿醉的堵塞感。 我颤巍巍地支起身子,颤巍巍地打量着蓝湛湛的周遭,不太意外地在墙角发现了一株正搔首弄姿的海藻。 果不其然,我这是晕到了荒海里来了。 想来我是被这魔气给反噬了。我一闭上眼,探识我自己的神识,那只黑色的凤凰果然还在我体内盘旋,只是不再嘶叫罢了。我甚是无奈,想来这魔种封来封去,最后还是回到了我自己身上。 真是应了一句话,“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只是我好歹也是祖宗级的人物,在末音面前就这么晕了过去,委实是让我的脸红了红。 门外传来珠帘相碰的声音,一个圆脸的神婢掀开床帏,一见我正支着身子,便惊喜道:“尊神你可是醒了,您这一睡,可是睡了有五日了。” 我揉揉脑袋,蹙眉道:“竟然已经如此久了?” 那神婢郑重其事地点点头,“确然。” 我瞧她圆脸上一本正经的样子甚是可爱,便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锦钿,是这荒海神殿中的侍女。” 我了然,又道:“既然本宫已经醒了,便最好要回天南去了。只是不知末音君在哪里,本宫得与他说一声。” 她面露为难之色,道:“您昏迷的第二天,主子为了躲燕回神女,说是闭关修炼去了,我摸不清情况,也不敢贸然去打扰他,所以尊神这回子怕是见不到主子的。再说了,主子闭关前特地跟我说,说尊神眼下这情况是摸不准的,不如在神殿中静养一阵,瞧瞧情况再说。前日青离神君已来询问过,我都与他说了,他便回去了。” 我心中暗自寻思了一下,末音说的倒也在理,只不过要我在水里待上几天,本尊神怪没有安全感的。 寻思归寻思,我并没有落下锦钿的话中话,“你说末音君是为了躲这燕回神女才去闭关的?” 锦钿苦着她的小圆脸,点了点头。 我突然乐不可支。 我在屋里磕了两盘瓜子儿,磕到第二盘的时候,实在闷得慌,便把锦钿叫进来,聊一聊人生哲学。 我倒是想出去走一走,只是醒是醒了,浑身上下却是软绵无力,实在提不起劲来。 锦钿的样子长得可爱讨喜,她颠吧颠吧从外间跑进来,“尊神,有何吩咐?” 我对她勾了勾手指头,示意她坐过来,“来,边磕瓜子儿边跟本宫说说,这末音君是做什么要躲着燕回?” “哎呀,说来话长呀,”我看见锦钿那小眼神儿都亮了一个度,她飞快地凑过来,鬼鬼祟祟,眉飞色舞地,“这些事情锦钿都在肚子里滚过好几回了,就愁没人说,亏得尊神问这一问。” 喔唷,锦钿这孩子,觉悟不错,大有前途。 —————————————————————————————————————————— 其实这故事甚是简单,不过是一个春心少女思君不成的故事。天底下爱恋末音的神女神君无法计数,只不过恰巧,这燕回是个有勇气穷追不舍的罢了。 上次末音说燕回是故人之后,这“故人”追溯上去,就是燕回的爷爷辈了。 洪荒时战乱不休,战场上出兄弟。末音虽然是顶着闪亮亮的光环出生的,可有着过命的交情的兄弟还是不少的。这燕回的爷爷,也就是掌管天北的上神方岐的父亲,弼琉,就是这么一位。说是兄弟,其实也不知小了末音多少。后来弼琉战死,妻子已有身孕,弥留之时嘱托末音劳烦照看他的家人。末音自然应允,便一直多有照拂,直到今日。 听到这里,我不禁了然,怪不得当年,众神齐力于四方之角封印洪荒旧物之后,方岐这个修为不怎么样的还能存活,原来是有末音照看着。要知道,封印过后,洪荒众神凋零得可怕,连我听说后都多颇有悲凉之感。 后来呢 后来神界太平,但是方岐偶尔还是会去末音府邸里拜访。有一次拜访,他带上了自己的独女,燕回。 这方岐什么心思还真是不好说,反正燕回神女一见末音君,就被迷了个七晕八素,觉得世界上竟然有如此出尘绝艳之男子,于是一见倾心,甚至不顾这逆了天的辈分,叫末音做末音大哥。 要知道,这末音哥哥的称呼,横竖也是我叫比较合适。 于是这漫漫追逐路就此开始。 锦钿一脸趾高气昂,“要我是主子,早就说她了,这燕回神女,也是仗着自己长得漂亮,没脸没皮地纠缠,明知道主子对她无意。主子也是的,偏偏懒得去应付,逮着机会就遁,其实哪里有那么多关要闭啊,说是闭关,还不是关了门在温泉池里泡着……” 我一个不留意,嘴巴里瓜子儿连壳带肉一齐磕碎了。 都怪锦钿这没心眼的孩子,心直口快,才让我有生之年听到荒海里这般机密。 我呸呸呸把瓜子儿壳往外吐,道:“原来末音君是温泉里泡着去了,那本尊神怎么就不方便见了呢?本宫当末音君修炼是件重要事,原来也只是泡泡水罢了啊。” 锦钿眨巴眨巴眼睛,似乎是终于明白自己说漏了嘴。 我又开始笑得乐不可支,“锦钿啊,你该不会是这神殿里的掌事宫女罢?” “哪能轮得到锦钿啊,”这小丫头又开始一脸幽怨,“如今是乔乔姐和子句在主子身边掌事,尊神您又在这取笑我。” 我又开始笑,这小丫头,比红萼可爱多了。 —————————————————————————————————————————— 第二日,我的身子总算是清爽了许多,便带着锦钿在荒海神殿里打转儿。 荒海神殿修葺得只得我两个字的评价:夸张。 夸张之余还让本尊神有些小小地汗颜。 瞧瞧这带着金顶的大殿,看看这精美舒展的屋檐房瓦,还有这强迫症一般的对称建筑风格,多么高的生活品质追求,比起我那小木屋不知高了几个层次,真是让我自愧不如,自愧不如。 果然这末音是富饶又败家啊。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我在亭中小坐了一会儿,正有些昏昏欲睡,便听到一声清脆明媚的笑声。 那笑声可是真的明媚清脆啊,生生地把本宫震清醒了。我拂拂肩上的发,坐直了身子,眼儿一眯,便见到了一身明蓝的燕回可人儿。 可人儿柔柔地笑着,对着她身边的婢女柔声道:“我也是没有想到,末音大哥竟然在闭关修炼,想来末音大哥如此英雄过人,必是精于修为的。父亲遣我来拜访末音大哥,这没有见到他,我也不好就此回去。燕回不怕等,便是等上几日又如何?” 锦钿用眼神示意我。 我掩嘴轻笑。 那水灵灵的可人儿也是个有礼数的人儿,约莫是我这白裙子实在太过显眼,可人儿看见我,连忙莲步轻移向亭中走来,冲我盈盈一拜。 我笑,伸手将她扶起,道:“燕回神女见外了,本宫与神女已然不是第一次见面了,何必这么客气。” 燕回垂下眸子,细声轻语道,“尊神万不可这么说,燕回自知身份不及尊神尊贵,这礼数是万万不能少的。再说了,燕回从小就敬仰尊神,若尊神不让燕回行这一礼,可是让燕回这一腔仰慕也无处安置了。”那眼中泪光闪闪,惹人怜爱。 唔,这九重天上这些个闺中小姐的风气倒是奇了怪了,女神柔弱点没什么,但如燕回这般,倒也忒柔弱了些。神界从来不是太平之处,神界也从来不需要弱者。于是我收敛了笑意,并不答话。 却见燕回可人儿并不打算收了这个话题,她见我不打算说话,便急急一步上前拉住我的衣袖,那眼中的一包子眼泪愣是坚持了许久也不曾落下,“尊神可是生气了?燕回……燕回是无意冒犯尊神的。” 这情景要让人见了,多半是以为我在难为这个小辈罢。说到底,这还是个只为弱者鸣冤的世界。 我叹一口气道:“瞧把你吓得,快把眼泪收一收,日子正好,流什么泪呢?” 干坐了一会儿,燕回突然咬了咬唇,猛地跪在了地上,“求尊神成全!” 我被吓了一跳,起身扶她,“你这又是做什么?” 她泫然欲泣,“尊神必是知道的……燕回,一向是爱慕着末音大哥的,前几日听到了些说法,说是尊神您与末音大哥竟然住在了一块儿,影响颇是不好,燕回一时心急,便也赶了过来……”说及此,她似是清醒了过来,急忙地捂住嘴,“燕回多嘴……竟然是什么也乱说了出来,尊神莫怪,尊神莫怪!” 我心中冷笑,好啊,好啊,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天北燕回神女。 合着这末音的爱慕者,竟是万里迢迢地跑来这天东向我宣战来了,拐弯抹角地说着我在这末音的地儿住着有伤风化。倒是我极为无辜,偏生我与末音之间,却是一个子儿都没有的。 我与天北的交情本就寡淡,这方岐的女儿为了她的意中人,扯了个尊神当假想敌,还如此失态,也不知道方岐是知,还是不知。 不过本尊神一向深明大义,晚辈们糊涂,我倒是不糊涂。 于是我也就任可人儿跪着,自己寻了个舒服地儿坐下来,从容道:“燕回神女这一番话,是要本尊神成全你什么?成全你与末音君?这事情得讲你情我愿,成全不来。还是要我成全你末音大哥的清白名声?燕回神女尚是年轻,又常在闺中,想必不了解,尊神之间毕竟共历混沌与洪荒战乱,经历与心态自然不同些,便也更容易以友相会,以心相交,一见如故。本宫与末音君脾气相投,自然是结为挚友。今次是本宫受了些伤,末音君邀本宫在这荒海神殿中养伤。九重天上确然是有些品行不太好的神,净喜欢传些龌龊事。燕回神女还年轻,心还是放正些比较好,免得整日脑子里都是这些不靠谱的流言。” 我这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我自己都差一点相信了。 燕回的脸白了白,那晶莹的泪珠也收了收,忙道:“燕回不曾有这想法,尊神可不得这么说……” 到底还是太年轻,这段数,怎么能跟我比,我边想着,边一脸和煦地安慰她,“不过燕回,这有一件事情你要想明白,本宫与末音君此时此刻的关系是如此纯洁,并不代表往后也是。毕竟一切皆有可能,都是你情我愿的事情嘛。” 燕回可人儿听闻后,小脸儿煞白,颤抖着告退了。 锦钿冲上来抱我大腿,“尊神,您这段数高啊!” 我敲她脑袋,“看见本宫的段数了吧?以后就记住了,千万别惹我。” 锦钿的小脑袋点得跟天鸡啄米似的。 燕回可人儿被我气回天北了,可我总觉得不痛快。 “尊神,这多好的日子啊,您怎么还不痛快呢?”锦钿问我。 “本宫总觉得,本宫被你们家主子利用了。” “啊?” “用来挡桃花啊。” “……” 一开始仅仅是有些许不痛快,可越想越是闷得慌。想来我与末音根本不甚相熟,那日在荒海上与魔蛟相斗的时候我心里还悱恻来悱恻去的,今日就替他无端端地背了一锅,竟是越想越气闷,于是午膳过后便佯装在屋里睡觉,放了我的神识出去溜达。 既然为神,就必定有神识。 就如同人的灵魂,妖的元丹,神的肉体虽灭,但神识仍存。如果修为不够,神识最终会有消散的一天,但是有了一定修为的神,特别是类似我一样的上古级别的元老,无论肉身陨灭多久,神识都不会消散,反而会慢慢扩散,直至蔓延到六界的每一个角落。 这才是上古神祇的可怕之处。最初从混沌中诞生,最终回归到这个世界的每一个角落,然后终有一天,再以别的姿态重生。 神既可以创造万物,也可以毁灭万物。 人间的高山大泽,看似坚如磐石,在神祇眼里,也不过如积木一样容易移动和摧毁。 当然,神不是动不动就要毁灭世界的变态,偶尔,我会拿这神识,做一些有情趣的事情。 比如……偷窥。 —————————————————————————————————————————— 在本尊神还是少女的年纪时,和汲芳一起,做了很多能把祖始神给气活了的事情。 那个时候,我真是有一颗年轻的心啊。 父亲母亲大战在即,彼时我还没到能上战场的年纪,便把汲芳拉到一旁,决定去敌方搞一些不大不小的破坏。 “你要做什么?”汲芳翻着小白眼儿问我。 “我听说他们有一把镇军宝剑,被看管着。其实这宝剑也没什么实际用处,就是起个鼓舞士气的作用。我寻思着,不如我们在这宝剑上做点手脚,也好压压他们那嚣张的气焰。” 我与汲芳一拍即合,立马就放了神识潜进了敌方大营。 宝剑有人不间断地看守,我与汲芳趴在草丛里,很是忧愁。 我咬着袖子,望着汲芳,“这把破宝剑竟有这么多人看管着,这个怎么办?” 汲芳又冲我翻白眼儿,“你说怎么办?” 我俩争论来争论去也没个答案,结果冷不丁耳旁一声大吼,“呔!何神是也?!” 第11章 末音其神 下 我吓出了一声冷汗,拽着汲芳就跑。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才不是没有什么用处的宝剑,而是末音的指天剑,人未动,剑先行,用来对付我们的。 —————————————————————————————————————————— 我憋了一股闷劲在荒海神殿里溜达,左右我的修为高,也没谁能看出我的神识正走得欢,我便也肆无忌惮了起来。 荒海神殿的边边儿上有一处,风景甚好,我欣然前往。 之后的事情,简直羞于回忆。 没错,这风景甚好的地方,正是末音逃来泡温泉的这么个池子。 末音君正如老僧入定般在池子里泡着,结果,由于我的修为并不比末音高,他理所当然地看到了正在溜达的我,在那一瞬间,他的眼睛一瞪,下一秒就整个神翻进了水里。 毫无疑问,他是光着的。 我在心里默默地回忆了一下他白皙的皮肤,结实的肌肉,瘦窄有力的腰身,还有腰下面的玩意儿后,淡定地以袖半遮住脸,淡定道:“末音君,日头正好啊。” 末音再从池子里翻出来的时候已经变成了一条白龙,盘曲在水里,抖动着他的龙须。他抖啊抖啊,方幽幽道:“昭华君啊……” 这个时候,最不能输的就是气势和从容了。 于是我把袖子放下,笑道:“打扰末音君了,唔,你看,这委实是一个美丽的误会来着。” 他的龙须又抖了抖。 “不过,”我眯着眼,端着笑,朝末音作了一揖,“末音君身材委实是好,好极了。” 说完这话,我遁了。 遁之前似乎看到他整条龙都在颤抖。 遁到一半他的神识追了上来,笑眯眯地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末音实在惭愧,身材比不上昭华君的好。” 还不等我说话,他的神识也遁了。 —————————————————————————————————————————— 半个时辰后,末音这条老龙神清气爽地从池子里出来了。彼时我已神识归位,正无精打采地和锦钿在花园里吹着海浪。 只见末音一派神气飘然,含笑冲我走来,他身后跟着一个小美女,低眉顺眼地抬着一套茶具。 我打起精神,冲他打招呼,“末音君。” 小美女冲我行礼,“乔乔见过尊神。” 原来是锦钿口中的乔乔姐。 我寻思着,千万不要让方才的事情影响了本尊神一向的分寸与气度,万万不能失了天南的脸面。 处理这种事情最好的方法,就是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乔乔摆好茶具后就退下了,我看着岸上的茶具,样样精致,便笑道:“怎么我每次与末音君坐下来说话,末音君都好似在摆弄这些个茶具?” 末音叹一口气道:“我打打杀杀这么些年,学艺不精,只有在茶艺这方面有些兴趣,难道还不趁机向昭华君炫耀一把么?正好今天的茶是从东荒之地采摘的极品,名为‘惊魂’,实属难得。” 还惊魂呢,今天下午的惊魂都已经快把我淹死了。 “末音君你真是谦虚,我看,在那燕回神女心里,你倒是样样精通。” 他一挑眉,“哦?这么说昭华君见过燕回了?” 他不说还好,这么一说,我立马就想起了今儿这一连串乱七八糟的事情的源头。 我突然把头微转,抬起袖子遮了半边脸,清了清嗓子,无限娇羞道:“末音大哥~” 末音以肉眼可见的幅度抖了三抖。 我复对他抛了个媚眼,娇柔道:“末音大哥可是出来了,叫昭华好等。” 我瞧他脸扭得辛苦,便收了笑容,冷冷地哼了一声:“末音君倒是自谦,居然说自己学艺不精,可事实上是个风流种子,那些个捧着芳心的小姑娘们都能排成串儿了,今儿来一个敢追到家里的,末音君倒遁了了事,留下我来收拾烂摊子,给你平白无故挡了朵桃花。你若永远不中意她还好,要是有一天你们成了,那我当初可不是作孽么?” “这个昭华君不必担心,”末音笑得淡定,“只是我好奇,昭华君是怎么把燕回劝回去的。” 我把我下午那胡说八道的冠冕堂皇的话给末音再说了一遍,他听完,眼睛往我身上提溜了一圈,突然起身作揖。 我吓了一跳,“干嘛?” “昭华君能言善辩,能说会道,末音此刻竟然还未曾与昭华君以友相会,以心相交,一见如故,委实是太惭愧了。” “……” 喝了一会儿茶,我们开始聊正经事。 末音分析了一阵我的身体情况。 “依我看,大抵是魔种又被昭华君自己封印回了自己体内。只要你能压制住,便不会成气候,此前的症状大抵也是反噬所引起。” 我苦笑一声,又看见体内的黑凤凰在不停盘旋,“那个时候我想尽一切办法剥离魔种,后又以神力幻化出一整片山林用以封印,没想到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我自己身上。” 他看我一眼,淡淡道:“这魔种本身因昭华君自身而起,离身的方法本就不牢靠。” “话是这么说,只不过我曾为魔,这魔种如今在我体内,纵然是我,亦没有信心能保永生不被控制,再堕成魔。” “那又何妨?”他又看我,仍旧没有什么表情,“本君帮你便是。” 我看着那张脸,又一阵恍惚和错乱。 于是我笑,笑得挺欢,“若有一天,终究无法挽回呢?” 他面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停顿,随后转过头去,不知道看着远处的哪里,“那本君杀你便是。” 我笑出了声音。 终究是末音,帮我和杀我,都来得一样容易,无甚差别。 末音坚持要我在荒海修养着,并表达了对天南湿热天气的嫌弃,看上去盛情难却,可我打一百个包票,他是第一次见到我这样的症状,好奇想看看进展罢了。 青离给我送来了我的特质枕头,末了婆婆妈妈地说了一大堆的话,主母您在水中没有优势万万不要出去打架,主母您在别人家里千万不要喝多了您那酒品差得可以,主母您在别人家里就要显得自己勤快一点不要一睡睡到吃晚饭,主母您…… 幸好说这话的时候锦钿不在,否则我的老脸都要被丢光。 我白眼儿翻得都快背过气去了,于是我作势掐他,“你娘炮不?青离你是娘炮吧?” 青离最怕两件事情,带小孩,和别人说他娘炮。所以他颤抖着双唇走了。 除却青离这个小插曲,我还认识一个极品,就是末音的另一个得力助手,子句。 —————————————————————————————————————————— 那是我在荒海的第四天,我在花园里像个孕妇一样坐着,一个面向稚嫩的少年从我身前风风火火地跑过去,跑出去五米后又急急地折回到我面前,冲我行礼,“见过尊神。小神子句。”完了又风风火火闯九州去了。 真是一阵风。 锦钿在我身后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后来子句陪我唠嗑的时候,我问他,“本宫问你,前几日本宫在这神殿里呆着,为何没见到你?” 子句哭丧着脸,“尊神,小神我容易吗我?那日您在荒海上与魔蛟大战,劈一劈天雷,掀一掀海浪,毁掉了不少海族的屋顶,小神我这两天都在四处奔波料理这单子事情呢。” 我顿觉尴尬,于是笑着打哈哈,“那你劳苦功高。” 子句还喜欢向我求证那些江湖上流传的,“女尊神的传说”。 “听说尊神您曾经醉酒后挥扇,结果天南发了三个月大水是么?” 我一听,心道,他祖始神的,这传说怎么传着传着就传着这德性了。 我瞥他,“你还真信啊,挥一挥扇子能发大水的是未然那个老家伙,那个时候本宫哪有这么大本事?” 论这个传说发生的年代,那个时候,本尊神还是一枚骁勇善战的好青年,没有时候赋闲喝酒。 如此,又过了两天。 日子过得无聊,我肚子上的肉如实长出,我觉得,神生不能再这么荒废下去了。 这日日子正好,我决定去找末音这条老龙,看看在天东有什么好玩的地方,我决定要去逛一逛。 正巧遇上末音也英姿飒爽地出门,他看见我,眼一弯,嘴角一挑,似乎心情不错。 我愣了一下,突然觉得这杀伐六界的战神,还挺萌的嘛。 今日末音的心情似乎格外地好,他招呼我,“昭华君,我正要出去,你是否有兴趣同行?” “那要看看末音君去哪里了?” “凡间。” 我脑袋顿了一下,然后听见自己的声音冒了出来,“末音君怎么会突然想到去凡间了呢?” “闲来无事,随处逛逛。” 这随处逛逛还真是恰好啊。 我脑子还没太理清楚,这凡间,我是想去多一点,还是不想去多一点。 “甚好,甚好,听闻凡间现下正是腊月,梅花开得一定不错罢。何乐而不为?” 其实还是想去多一些罢,比起逃避伤心地,我更带着一股好奇,重回故地,看物是人非。 第12章 人间芳菲 上 这万物亘古,从来说长不长,说短不短。那些开天辟地的上古创世神,早已在岁月悠然中泯灭,他们汇入亲自创造的六界,了无痕迹。我曾经历经洪荒,那是一个血雨腥风的传奇岁月,多少神祇羽化与天地,多少英魂葬于虚无,彼时我认为,那是草芥之死。 殊不知,草芥之下,仍有草芥。 草芥之生命,短如过隙。 所以凡间,自然不再。 我与末音所到,是凡间现属王朝大周的都城,大兴城。 我们悠悠然降落到一片大雪覆盖的野地,卷起一阵雪涡。一阵寒气突然袭来,我抖了抖,急忙给自己折腾了一件厚实的斗篷披上。转头看末音,他早已经把自己裹成了一头熊。 “末音君怕冷?”我挑眉问。 他面无表情地看向我,沉默地说明了一切。 我再问,“那你干嘛要挑这个时间下凡?” 他默了两秒,淡定地道:“本君没有想到,会这么冷。” 吹吧,你这条老龙。 我们俩在空无一人的荒郊走了一段路后,我愈发地觉得不对劲,便比了个郑重脸对末音道:“这四下空无一人的,的的确确是符合我们为神的低调作风。只是末音君可否告诉我,这东南西北,到底何处是通往大兴城的路?” 末音在下凡的时候还顺带幻了把风流扇出来,他用扇敲了一下掌心,道:“……” 待到我们这两位老人家见到大兴城的城门时,已经将近晌午了。我瞧着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的大兴城,心中很是忧愁。往日九重天上流传的,都是末音这厮英勇伟岸的形象,我万万没有想到,他是个路痴。 于是我皱着脸,哀怨道:“末音君平日里作战布阵,都不需要辨别方向的么?” 他闲神定气,“我只关注我应该关注的,其他的本君不太在意。” 我问,“那什么是应该关注的?” “从前,是生死输赢,战局胜负。现在……”末音垂下眼眸,从我的角度,可以看到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晶莹剔透。“我还没有发现,什么重要的。” 我移开目光。 我蹲在路边,拿着摊上的芙蓉玉簪子爱不释手。 小贩盯着我滔滔不绝,“这位姑娘,看您肤质白皙,肤如凝脂,一头黑发雪亮,佩着芙蓉玉刚刚好,这玉,简直是为姑娘您而生啊!况且,您看这玉的成色,可是上好的,我这整个摊里,就属它成色最好。还有这翡翠耳坠,佩您也是特别合适……哎呀,姑娘您这么漂亮,自然是佩什么都极好的……” 我又拿起那碧绿通透的耳坠掂量,冲小贩笑了一笑,“我若是都拿走,你可有什么表示没有?” 小贩愣住,久久不能回神,末了才结结巴巴道:“姑娘您……您要拿,就就就……拿去!” 末音在后身后负手站着,声音平平道:“早知道如此,当初就应该让昭华君换身男装出来,也免去这许多麻烦。” 我玉簪和耳坠在手,心情甚好,起身回头看末音,“末音君此言差矣。男装或是女装,我骨子里都是个女人,这女人的天性,一时半会是转不了的。” 末音没答话,匪夷所思地看着我。 “再者,末音君也是知道这些个凡人的恶趣味的,你我这番打扮,虽是出众了些,招多了些看,但明日,话题顶多也是‘世外高人,神仙眷侣相携降临大兴城’这样的话,”说到这里,我心中不禁悱恻,两个硕大雪白的人,不出众才怪,“若是我换了男装,加上你我这张脸,效果可就大不一样了。” 末音一挑眉,“哦?那昭华君说说,能怎么不一样?” 我瞧着他那张俊脸,一本正经道:“自然是‘世风日下,大兴城内两白衣男子短袖情深’。” 末音:“……” 到底我是没这脸皮和末音来一段“短袖情深”的,于是我们还是如此大摇大摆地与末音进了这大兴城中最大的酒家,玉和春。 抛去不愉快的记忆不提,我着实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吃过人间的地道美味了。初离开凡间的时候,也许是怀念,我在崇华圣地砌了一间小房,闲暇无事便遣红萼去倒腾些食材来,自己做一做珍馐美食。只可惜,左来右去终究是意兴阑珊,大抵九重天上终究是寥落冷清,没有人间的喧嚣百态。 店小二端上一笼水晶饺,我正准备上筷,桌前头就走来一个小姑娘,看打扮应该是哪家大户人家小姐的丫鬟。 那小丫鬟径直略过我,冲末音走去,行了一礼,道:“这位公子,我家小姐看这位公子气度斐然,一看就非池中之物,想与公子结交一番,不知公子是否方便?”话毕,这小丫鬟用毕生的面部表情往酒楼的另一边比划。我顺着她的眼神一看,果然那角落里坐着一位戴着帷帽的女子,看侧影,很是缱绻动人。 末音君这张脸,处处惹桃花。 末音轻飘飘地看了那小丫鬟一眼,执箸夹了一个饺子起来,他轻轻把饺子放在我的嘴边,温柔地唤我:“卿卿,快吃,别饿着了。” 我呆滞地将饺子吞了下去,吞下去的当口,浑身上下抖了个激灵。 那小丫鬟看看我,再看看末音,一跺脚跑回她小姐那里了。 得了,合着我又给他挡了多桃花。 我支着下巴看他,“如花美眷,黄粱一梦,末音君,何乐而不为?” “既然是梦,那做与不做,便无甚分别。”末音一边温柔地帮我布菜,一边柔声对我道。 我笑,“末音君,以后没事别对我这么温柔。” “为何?” 因为你这么温柔对我,就更加像一个人了。我这人容易满足,不是不辩清浊,只是得过且过。 我回敬了一颗肉丸到他碗里,笑得妩媚,声音宛如对情人耳语般柔和动人。 “你不觉得很作么?” 这一顿饭我和末音吃得柔情蜜意,火花四溅。我在里面做戏,甚为痛苦。 痛苦的是末音这张脸,的的确确又开始让我分不清从前和现在。 从前。 从前我与莫尘也是相对坐在酒楼里,我穿着男装,笑意盈盈地望着莫尘,而莫尘夹起一个饺子,放进我的碗里。他见我久久不移开目光,便悄悄伸手刮了一下我的鼻子,轻声道:“无伤,你看什么呢。知道你哥哥我长得俊,大庭广众的,注意点。”那时候,他脸上洋洋自得。 我回他道:“哥哥,你有所不知,回到去再看你就没意思了。这大庭广众的,才能衬托出你的出众不是?” 他乐了,脸上自得的表情都要飞上天去了,“那好,你看个够。” 时间拉回今时,我开始觉得,或许这一次一时冲动和末音跑来凡间,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那蒙面佳人竟然一直端坐在酒楼的另一头,不曾离开,只一动不动的盯着我与末音这个角落,我苦不堪言,只速速地吃了些东西,拉着末音风一般地出了酒楼。 末音笑意盈盈地看着我,我忍不住白他,“很好玩儿吗?” 他回我,“情势所迫。” —————————————————————————————————————————— 末音这条老龙对梅花有执念,拉了我去赏梅。 你想想,如此时节,虽是寒冷,却出了太阳,日光也算是暖绒,地上小雪未化,别见风采。如此天气,在这大兴城梅花开得最好的地方,自然是有不少人的。虽算不上人头攒动,但也热闹非凡,端的都是些贵族王孙,文人墨客,还有些世家小姐,江湖豪士,总而言之,走两步都是人。 我逛了两圈觉得四处大抵相同,便在近处择了一处亭子坐下歇息,末音看了看我,自己又转去溜达去了,我挥挥手,示意他一路走好。 亭子中除了我还有两个小青年,一个长得清秀,看起来很是腼腆,另一个剑眉星眼,很是英气。英气兄见我一人在亭中百无聊赖地坐着,便主动跟我说话:“这位姑娘怕是外地人罢?” 我抬眼笑看了他们一眼,慢悠悠道:“土里埋着不好,非要走来走去么?” 俩小青年的小脸立马煞白。 啧,没错,两株成了精的梅花。 英气小梅花惊愣过后杀气四起,看着我就要出手。 我扫他一眼,“妖气收起来,年轻人,别犯傻。” 那一眼我是带了神力的,足以压制这株小梅花让他动弹不了,至于另一株腼腆小梅花,早已经抖得不行,都用不着我出手。 我收起压迫,英气小梅花嘟嘟囔囔,我听得分明,“啊!老子真是瞎了眼才跟她搭讪!” 我心中暗笑,招呼这两小梅花,“来,我不怎么你,陪我聊聊。” 英气小梅花是个话多的,不一会便神秘兮兮地跟我分享一宗秘密,他指着不远处一个衣着贵气的公子哥儿道:“这位女大师,你可知那个礼部尚书家的公子哥,啧,有多好色么?平日里总喜欢勾三搭四,小姐倒是不敢动,丫鬟倒是勾了不少,稍有姿色的都难逃魔掌。这人吧,还特变态,喜欢到我们的林子里打野战……啊!他不仅勾女孩儿,还勾男子,啊……说得我都害羞了……” 我问他,“你这小子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英气小梅花略娇羞状,“因为他老是在我面前那个那个啊……” 我转头一看腼腆小梅花,一张脸都红透了。 “你也是,我虽然是厉害,但我终究是个女的,”我数落英气小梅花,“在一个女人面前说这些,没羞没臊,亏你长了长正气凛然的脸。” 英气小梅花捶胸顿足。 我问腼腆小梅花,“怎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们两个妖精也敢在这坐着,不怕人龙混杂,遇到个会道的捉妖士?” 腼腆小梅花看了我一眼,红着脸回答:“女孩子,会摘花。” 懂了。比起躲道士,更痛苦的是被如花似玉的小姐们摘掉自己的一朵花,那可是心头血啊。 身后突然有动静,我回头,原是独自去赏梅的末音不知什么时候立在了亭外,我的身后,手里拿着上午我从摊上淘回来的玉簪。他见了看他,晃了晃玉簪,淡定道:“掉了。” 说完抬手帮我插回发髻上。 他的手拂过我背上长发。 我呆了呆,又一次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却终究没说出话来。 他神态自若地从亭外绕了进来,居高临下地站在两株小梅花面前,面无表情。 我瞧着那两株可怜的梅花的脸又一次白得跟汉白玉一样,便唤末音,“兄长,别较真,这俩小孩儿没什么坏心,陪我说话解闷儿挺好的。” 为神低调,我临时给编了个身份。 他似笑非笑地回头看我,踱着步子走过来坐在我身边。 我看向英气小梅花,“来,游人这么多,你还知道些什么,说来听听。” 英气小梅花眼眸一亮,开始滔滔不绝了。 什么中书令的妻子与情人在此地幽会结果捉奸在林,如何如何鸡飞狗跳;什么丞相嫡子在此地□□毁尸灭迹,如何如何血腥;什么侯门沈小姐与隔壁老王私奔到此花前月下海誓山盟,如何如何肉麻难当…… 我听得入迷,觉着有趣。 一个满脸胡渣的道士跳出来的时候,英气小梅花正讲到户部侍郎与华容郡主与七皇子的三角关系,虐恋情深。结果这道士甫一跳出来,捉妖葫芦一亮相,英气小梅花立马炸了毛,拉着全程沉默着腼腆的腼腆小梅花撒丫子就跑了。 我意犹未尽,冲着他们离去的方向喊道,“小孩儿,你还没告诉我是什么样的三角关系啊!” 英气小梅花的声音远远传来,“侍郎喜欢郡主但是郡主中意七皇子结果七皇子是个弯的暗恋侍郎好多年了啊啊啊~~~” 是个好故事,可惜没听完。 结果那满脸胡子拉碴的道士拿出他的小葫芦,打开灌了一口酒,醉眼朦胧地问我,“那俩年轻人……为什么要跑?” 我无语。 末音君在一旁悠哉游哉地替我答了,“也许是觉着,你是个真道士罢。” 晚上的大兴城,突降大雪,气温骤降。 客栈的房间里烤着火炭,我蹲在火炉边,发起了呆。 虽说的确是有法术可以把我自己烤得暖融融的,但是到底是凡间,我乐得入乡随俗,感受一下冬天的感觉。再者神如凡间多有限制,凡间神气有限,哪有用不尽得源源法力,这法术,也得省着用的,不能用在保暖这种没什么实质性作用的事情上。 客栈门突然被打开,末音面无表情的站在我面前。 第13章 人间芳菲 下 比起白日,他这只熊,又裹得大了一号。 我招呼他,“天冷,末音君,快来烤火。” 他默默地与我一道蹲在了火炉边,看起来心情不是很好,“明日,我们出发去南方。” 我把手架在火炉上方,问他,“别啊,这大兴城,我还没看够呢。” “我、冷。”他一字一句都是从牙缝里蹦跶出来的。 我无言以对。 我实在不懂,远古洪荒天气恶劣,天寒地冻地行军打仗的时候有的是,他一介战神,怕冷怕成这样,到底是怎么打下来的。 于是就这么定了,明日出发,南下,起码得走到淮河以南,江南水乡的地方。 他离开房间之前,我再三送别,再三叮咛,“末音君,晚上要是太冷了记得吱一声,别冷坏了多不好。” 他甚无语地看着我。 后来,子句告诉我,末音从前,并不这么怕冷。 只是有一次应劫渡三日业火,劫是渡过去了,却落下了怕冷的毛病。平时九重天里温暖如春,倒也不太体现得出来,只是一道寒冷的地方,就显得比旁人敏感了许多。 我问:“那这毛病多久了?” 子句答道:“算来也有好几千年了罢。” 我听完一阵唏嘘。 子夜时分一过,青离端端正正地出现在我的房间中。 我看他一眼,又上下扫了一下,疑惑道:“青离,这都这么晚了,你怎么还穿得整整齐齐的?” 青离:“……主母,现下九重天上是白日。” 九重天和凡间确有时差这么回事儿,我又问他,“那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青离先是去荒海神殿找得主母,”青离一本哀怨,“结果听闻主母又来了凡间,青离便急忙找来了。” 这可怜见的孩子。 “说罢,什么要紧事。” “是关于蛊魔的。”青离正色道,“冥王差人来书,说是近日那蛊魔又疯疯癫癫了,精神不正常得很。” 我慢悠悠道:“本宫打小里认识汲芳,也没觉着他是个正常的,小时候神神叨叨,长大了魔魔疯疯,估计这次又是发哪门子的疯。罢了,留意着罢。” 青离应下。 我见他还不走,“怎么,还有什么事情?” 他咽了口唾沫,似是有些难以启齿,“主母在凡间,切莫触景生情,平白无故地伤心。” 我由衷叹道:“青离,你真是比本宫的母亲还要贴心。” 青离眉毛一抽。 “得了,你主母我是什么神啊,什么大风大浪没有见过,本宫淡定得很。” —————————————————————————————————————————— 第二日,我与末音租了辆马车,雇了个车夫,不急不慢地往南方走去了。 马车是豪华型的,符合末音一向的作风,车里烤着暖炉,暖融融的让人打瞌睡。 末音其实不是个多话的人,我也恹恹的打不起精神,马车中一片安静,我枕了张毯子,摆了个舒服的姿势,打算假寐一下。 这一闭眼还真就睡着了。 马车突然停下,我从沉睡中惊醒,突然发现自己居然在末音这么一个美男子的面前睡了过去,也不知道睡着了会摆出什么样不堪入眼的睡姿来,不由得有些害羞。果然,末音正看着我,面无表情。 我脸一红。 车帘子被车夫掀起一条小缝,车夫探了个头进来,“公子,前面有人马车坏了,请我们帮忙呢,要搭把手么?” 待车夫又把帘子合上,我和末音面面相觑。 不怪我们拿不定主意,只是这搭一程这种事情,一定要慎重。 需知司命在写凡人命格的时候,只是写个大概,譬如婚嫁这样的大事,会影响人生走向的,可平日里的细枝末节可就不会写了,全是自由发挥。这也就是为何神仙下界一般上并不会移动凡人的命格,更有些仙家下界本就是在命格里。只要我们做的,是无伤大雅的小事,就不会改变命格。 可载人一程这件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本也就是举手之劳,可若是误了外头这一位在路上要遇到的什么大事,那罪过可就大了。 最终我叹一口气,捣毁命格这种事情我也不是第一次干了,连凌无伤的命格我活着活着都能给搅一团糟,再误一个也不是大事。于是我扬声道:“请进来罢。” 等外面那一主一仆进来的时候,我不禁叹,真他祖始神的孽缘啊。 进来的正是昨日酒楼里那怀春的佳人和她那小丫鬟。 这回佳人没有蒙面,看样子,算是个清秀姑娘,她见了末音,两眼一亮,忙不迭行礼,“多谢公子,如若不是公子搭救,映秀还不知要在这冰天雪地中困上多久呢。” 看样子是没打算搭理我。 我觉得这把手搭得是错了,白白浪费一颗春心。 末音没有回答她,反倒转过头来对我道:“卿卿,睡过来些。” 哦,我忘了,又该进入你侬我侬的做戏时间了。 我不情愿地拖着毯子移了过去,先移一寸,再移一寸。 只听他又沉着声音道:“卿卿,一寸一寸移作什么,快过来,我这边暖和一点。” 我咬牙,一不做二不休,蹿到他身边。 然后……然后他的一只手自然无比的搂住了我。 我看马车顶,心道这次本尊神可亏大发了。 映秀小姐的脸色不是很好看。 这一趟委实很波澜。 马车渐渐行离大兴城,行入荒郊野岭的时候,是的,没错,我们路遇山贼了。 遇到山贼这种事情,换做未然,肯定是兴奋得很,他彼时跟我言之凿凿地道,往人间这么一走,一定要遇上一回山贼才不虚此行。 未然这只老变态。 俗话说,习惯真他祖始神的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因为我在末音的臂膀里,睡得很舒服,很香甜。以至于被马车外兵刃相交的声音吵醒的时候,我看到了末音异常复杂的表情。 忘了说了,映秀小姐还外带了一名侍卫,一直没进马车,兵刃相交的声音正是他发出来的。 我拍拍末音,“要不要出去帮把手?” 末音看着我,拿起斗篷把自己裹起来,一言不发地钻出去了。 映秀小姐和她的小丫鬟吓得小脸儿煞白,女人的友谊只有在这个时候才显得弥足珍贵,映秀眼眶红红地过来抓我的手,“姐姐,我们一定不会有事的是吧?” 我问她,“你那侍卫武功怎样?” 回答的是小丫头,“石影很厉害的!” “那就好。”我拍拍映秀的手,“安心等着,我去车外守着。”披了斗篷出去。 末音无法术可用,全看身手,不过我估计,这威震四方的战神,除了修为精厚,身手必定也是很好的。 说是守着,其实是去看热闹来着。 车外车夫颤巍巍地躲着,我看他一眼,道:“里边躲着去,小心被误伤。” 我第一次看末音的身手。 也第一次看到有人杀人也可以杀得这么优雅。 他用剑滑过人家的脖颈的时候,就像是我手起手落拨动凤凰琴的一根琴弦,衣不沾血。 他见我在马车边上支着下巴看着他,抽空儿问我:“卿卿,你就忍心让我一个人厮杀?” 卿卿你奶奶啊卿卿。 我扯着嗓子回他,“白衣恐脏啊,兄长。” 这当口,突然有人提剑向我袭来,大概是觉得我这个地方是个软柿子,比较好攻破。想法是好想法,可惜预估不大准。 我侧身一躲,随机轻飘飘跃下马车,那山贼一剑扑空,又一剑冲胸口袭来,我后仰躲开,下蹲用手肘狠狠击打山贼的肋骨部,趁他吃痛的那一瞬间,反折他执剑的手臂至他身后,划过他的咽喉。 脖颈上喷出漂亮的血花。 好久没有实打实地动手,这一套动作没有从前熟练了。 这一回倒好,我就是想看热闹,也看不成了,很快,我就加入了解决山贼小分队。 来人间的准备简单而仓促,我也没带什么武器,要是我带了那把曾经威震九重天的大刀,保准来一个变两截,简单粗暴得很。 一刻钟后,山贼被击退。 末音毫发未损,神清气爽,风华绝代,而我看着衣服上溅到的一些血渍,很是忧愁。比较糟糕的是映秀家的侍卫石影,胸前被划拉了一道大口子,流血不止,站得都摇摇晃晃的,这样子,怕是难以支撑。 我蹙眉,问石影,“你们有随身带伤药么?” 石影点头。 这个时候小丫鬟探出头来,看到外面的情景,瞪大眼睛,我在她大声尖叫之前急忙用手堵住耳朵,果然,“啊!!!!!!!” 末音明显没料到,随着尖叫声抖了抖。 等小丫鬟收口,我才走过去,皮笑肉不笑道:“叫完了罢?叫完了拿伤药,没看见你们家侍卫这幅样子么?” 我打算给石影处理一下伤口。 末音在一旁给我使眼色,我懂他的意思,无非就是担心我不会给凡人处理伤口,毕竟,九重天上的伤口可不是那么处理的。 我丢给他一个你放心的眼神。 这一点本事是从前做凌无伤的时候学会的。 那时,莫尘偶尔会带乔装成小侍卫的我去校场看他练兵,看完自家哥哥气宇轩昂地耍完帅,就只剩一群糙汉子打打杀杀,甚是无聊,于是我会去找军中的老军医,请他教我一些医术。 千年已过,亏得我没有忘记。 我把他们统统赶走,扶着石影在路边树下坐了下来。 绑纱布的时候,我免不了要前倾把纱布从背后绕过来,石影这孩子是一个老实敦厚的孩子,耳垂红得通透。至于我,作为一位身经百战的尊神,面对末音的裸体我尚能面不改色唇齿相讥,何况是这血淋林的半裸体。 “别紧张啊。”我调侃他。 石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但是估计伤口很痛,怎么看怎么像呲牙咧嘴。 虽然我曾放话道让所有人都回避,不要影响大夫干活,但是我那时还不太了解末音的恶劣本质,他既然曾说过没什么在意的,那么自然也视我的话如浮云。 所以我不知道的是,在我帮石影一派和气地处理伤口的时候,有一条老龙,正默默看着,至于他那时在想什么,眼神深沉成那个样子,估计只有祖始神才知道了。 第14章 青冢孤鸣 上 父亲曾经教导我,遇事心平气和方是正理,哪怕这事伤你肺腑,毒你五脏,也得先定了神,把事儿处理好,再痛彻心扉不迟,否则,一时错过,机会永失,正所谓后患无穷。 我一向奉父亲的话为传世真理,也几十万年如一日地执行着,因此放下映秀一口人的第三个日头,也就是此刻,我正和末音君在马车里遥遥相对坐着,心平气和地讨论着在这官道的分叉口,我们该往哪边南下。 南下往西,是为洛城;南下往东,是为灞洲。 末音想去灞洲一游,因的是他曾经与子句来过,省得再到一个新的地方,也麻烦认路。 而我则执念着要去洛城,不为别的,只因为洛城在千年前,便是凌无伤生活过的京城。 自然,这理由我是没告诉末音的。 我们俩这场争论客套又平静,却是谁也不想让步,僵持间车夫在车外打起了盹。 最后我袖子一甩,一锤定音,“末音君,不是我说你,本宫好歹是女尊神,你让上一让又如何?这样你会讨不到媳妇儿的。就这么定了,去洛城!” 大概是我说的关乎末音的终生幸福,他竟然目瞪口呆了这么一呆。 车夫应和一声“好嘞”,扬鞭将车往洛城驶去。 事成,我洋洋自得,末音以手抚额,哭笑不得地问我,“昭华君,这事儿与本君讨媳妇儿可有一文钱的关系?” 我笃定地回答他,“何止一文钱,起码一吊子钱的关系。” 开平镇是入洛城之前的最后一个落脚小镇,在进入这个小镇之前,我就有一种预感,这一定不会是一个平凡的小镇,如果不发生一点什么,那真是见了祖始神了。 果然,本尊神的预感万儿八千年一样地准。 彼时我正与末音在客栈里用晚膳,门口却传来了一阵粗犷的却又脆生生的声音:“他奶奶的!累死老娘了!店小二,给老娘上一桌子好菜!” 客栈里一片寂静,我在这一片寂静里咬牙切齿地掰断了一双筷子。 末音抬头看我,一脸呆滞。 我提了裙摆,优雅地起了身,施施然对末音道:“兄长,待会儿无论你看到了什么,过后都忘了罢。”话毕,从容地向门口那抹红色的跳愣愣的身影走去。 这丫头片子手中提了一把破剑,头发乱扎一气,一副生活窘迫的落魄江湖女侠的打扮。 我阴恻恻地将手搭上她的肩膀,阴笑道:“梦华啊……” 梦华猛地往后一跳,瞧见是我,小脸儿一塌,惨兮兮地开口,“姐姐……” 余光中末音似乎是用手捂住了额头。 我觉得执行家法这件事儿,终究是家里事,如今一整厅的人都看着,委实是不太妥当。于是我心平气和地应了声,挽了梦华的手,往桌子那头走去,“妹妹长大了,姐姐竟是管不住了。想来确然是应该叫你出去历练历练了。本来你此去,姐姐很是欢喜的,只是……”我咳了两声,斜眼溜达了一圈她这神奇的打扮,“姐姐却不记得了,妹妹什么时候做上了侠女……” 下一秒梦华便趴下来抱住了我的腿,泫然欲泣,“姐啊……我错了!” 我:“……” 她继续哀嚎:“姐啊!我的亲姐啊!” 我面无表情,“你给我起来。” 梦华泪眼汪汪,瞧了瞧我,又看了看一旁的末音,双眼儿一亮,扑了过去,“姐夫啊……” 我:“……” 末音:“……” 我第一次觉得,我这个宝贝妹妹,丢脸到娘胎里去了。 梦华见好就收,“哧溜”一下溜到了楼上。 全场寂静,末音忒淡定,忒从容地喝了口粥,“卿卿的妹妹,怪是可爱的。” 人去楼空,人走茶凉。 进入深夜,我和梦华正式秋后算账。 我一抚衣裙在床沿边上坐下,“坦白。” 原来这事儿还得从上次苍桐跑到九重天上找我寻梦华开始坦白。 梦华与苍桐相约在人间游玩,因为一个罗刹鬼面具,两个小孩儿掰扯不清,一哄而散。结果闹了不过半天的时间,苍桐就后悔了,我估摸着是回头一找梦华,发现这祖宗早就遁了,于是就有了苍桐来找我那一幕。至于梦华,这小丫头决定要风风火火闯九州,却未曾想到,自个儿身上的盘缠也委实是不多了。 梦华说到这里,垮着脸,拿眼尖尖儿瞧我,“这都怪姐姐,那个时候给我下的什劳子禁制,下了凡间就不准我用法术,这才弄得妹妹我白白怀揣着一颗建功立业的心,却无处施展我那惊世才华。” 梦华身上那禁制,确确然是在她第一次下凡之前,我强行给她下的,不为别的,以我对我那宝贝妹妹的了解,她的自制力确然是要约束一下。 我拧她的小鼻子,乐不可支,“就你还一颗建功立业的心?我瞧着,不坑蒙拐骗我就谢谢祖始神了。” “所以妹妹我就只能仗着一身好身手,做点江湖女侠的事情,除暴安良,好歹赚上点银两。” 而这次,我这宝贝妹妹接到了重金悬赏,要和众英雄一道,去洛城中的一处鬼林一探究竟。 我听闻后眼睛一亮,看向她,“这么说来,发这重金悬赏的人必定是个有钱人罢?” “的的确确是一方富豪。”梦华不明所以。 我击掌以示愉悦,“那可正正好了,我和末音正愁着入了洛城还得找客栈歇脚,如今出了你这么一茬,便不用担心这些个问题了。” 梦华:“……” 近日南方没有雨雪,白日是个晴朗日子,夜晚也必定敞亮,梦华占了我的床,我夜不成眠,心有惆怅,便跳到屋顶上看月亮。 万万没想到,末音也在屋顶上看月亮。 他见我飘了上来,又眼儿一弯,冲我笑。 我真不好意思说,我对他这张脸,这样的笑容,委实没有什么抵抗力。 我冲他打招呼,“末音君好兴致。” “昭华君不也是么?”他在屋顶上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屈膝坐下,从我的角度,背影绝代风华,“九重天上无月,本君觉着,这景色甚好。” 我走到他身侧,与他并肩坐下,“本宫却觉得,这景色甚是凄清。” “那是何情?让昭华君发出如此感慨?” 我低笑,“近乡情怯。” “看来有故事。” 我转头看他,“我以为末音君不会在乎这些俗世情怀。” 他不答我,却自顾自说道:“我猜,大概是些风月往事。与九重天上相传的,大抵是同一件事。” “的确是风月,更的确是没有必要重提的往事。” 九重天上所传,无非是昭华尊神曾经爱一个凡间男子爱的如痴如狂,搅弄得六界不安,可男子为谁,当中因果,自然无人知晓。 他像是分析上了瘾,竟似半分都没有听进我的话,“本君还觉得,这风月往事大抵是跟我有些关系的,是也非也?” 我干笑一声,“末音君没必要知道。” 末音不接话,我猜大抵是方才我回绝的话说得太重了些,毕竟这么一位飘忽淡泊的上古尊神,好不容易对俗世起了一些探究之意,被我一口子拒了个彻底,任谁心里都不会痛快。 干坐无益,我起身告辞。 末音叫住我,“昭华。” 我注意到他称谓的改变,也奇异他突然温柔的语气。 “何事?” “以前,你可曾见过本君?” 我认真想了想,“我的记性勉强算得上是好的,如末音君一般的人物,见了怕是不会忘记,因此,是确确然没有见过的。怎么了?” “无事。”他不再看我,只挥手道别。 推开房门之前,我最后看了看悬挂着的那轮月,心想兴许是这明月今晚太矫情,否则怎么今晚我与末音的对话都变得这么矫情。 —————————————————————————————————————————— 第二日,进入洛城后,我一路心情恹恹,梦华又秘术传话给我,“姐姐,打早你就摆了幅生无可恋的脸,这是做什么呢?” 这是做什么呢?我自己都没捋清楚,我只知道,越靠近洛城,我的心境越是矫情,惶惶然又戚戚然,全然不似平日的自己。 后世终有治世良臣,为永安侯平反昭雪,因而在历史传唱中,莫尘是忠臣,萧灼是昏君,时代永安终是求仁得仁,名垂青史。我本该感到欣慰,可是每每想到,这一切不过是司命为了安慰我写下的命数,再投下人间,终究是索然无味的。横竖千年流逝,后世名声到底是最虚无无用的玩意儿,我最最想念的,不过是莫尘这个人。 活生生的莫尘,可念却不可求。 我不愿因为他把自己的日子搅弄得天翻地覆,毫无章法,把自己再折腾地疯癫成魔,茶饭不思,却又特别想念他。 真真是矛盾。 末音也是面色不善,想必是昨夜我与他那段对话委实是尴尬又伤感情,说实话,我应该主动言和,只是现在的我也是实在没有这个精力。 千年已过,沧海桑田,洛城中无人再知昔年伤心事。 —————————————————————————————————————————— 梦华应一位富豪的征贴而来,探查鬼怪之事,自然有人管吃管喝。 进了客栈才发现,这次来的英雄好汉,倒还真不少,竟然挤满了客栈。富豪集了所有人要统一讲话,顺便大餐招待,我兴致缺缺,却对吃的很感兴趣,料想着末音应当不会感兴趣,便准备请他先上房间休息,谁知道,他一撩衣衫,一脸兴致地坐下了。 我眼皮一跳,想了想,也挨着他坐下了。 梦华自是不用说。 那位富豪,长得委实很富豪。他先是向我们这一大帮子人抱拳行了一礼,方言辞恳切道:“贾某在此,先感谢各路英雄好汉拔刀相助。”四下一阵应和声,那姓贾的富豪顿了顿,又道:“贾某前段时日盘下了一处林子,原想另作它用,却不曾想到,”言及此,他浑身抖了一抖,小眼睛眯成一条缝,“我派入林子的三批人,无一人生还,皆是被开膛破肚丢出了林子。各位英雄好汉皆是能人,若能助贾某除去林中鬼怪,贾某定有重谢!” 此时有一位彪悍的大汉说话,“贾老板可否告知我等,这邪乎的树林到底在什么鬼地方?” 富豪说了一个地名,是我不知晓的。 可座下却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尖声道:“那林子邪乎!可去不得!” 方才的彪形大汉大声道:“你说说!有甚去不得的?!” “那林子里是千年前永安侯的万人坑!邪乎着呢,去不得,万万不能去!去了怕是没命回来了!” 第15章 青冢孤鸣 下 这话让我一个不留神咬到了自己的舌头,舌头一片麻木中我听到自己干干的声音,“都千年了,再厉害的鬼魂也往生去了,能有什么邪乎的?” 那人一听,跳起来反驳我,“你一个女人懂什么!这林子出人命早不是一年两年的事情了!” 我没理会那人,站起身来准备上楼去,我看见梦华起身想要扶我,可她还未走到我跟前,我的另一边就被末音扶住了。他在我耳边轻声道:“卿卿,我陪你上去。” 我觉得脑袋和腿脚都轻飘飘的,就好似那天初遇末音时一般,什么都看不真切,也什么都想不真切。 而最真切的,居然是关于往事的记忆。 当年永安侯府虽倒,天罡骑却未曾遭到株连,这就是为何在出逃,莫尘依然能和天罡骑秘密联系的原因。 那时有将领问,少帅,为何不干脆反了? 莫尘回道,外有强敌,内有争斗,若此时再起国内硝烟,国将不存,国若不存,尔等何来江山永固?何来功成名就? 那时我就想,看,这就是我的男人,多么好的一个男人。 莫尘死后,萧灼下令将其曝尸三日,以儆效尤,并开了永安侯的祖坟,鞭尸三日。莫尘死后的第二日,天罡骑余下的近万名将士,全部被推入坑中活埋坑杀。 京城中一片血色。 成魔后我的脑海中一片混乱,毫无理智可言,只满心满腔的仇恨,放了一把火烧了半个京城不说,更压根想不起来莫尘死后应该在地府冥界才对。我只想着,我的兄长,我的男人,曾经多么霁月清风,多么威慑四方的一个人,如今尸首分离,死后还要被暴露在阳光下,任人评头论足,这于他,于我,何其残忍。 我连夜抢走了莫尘的尸体,收拾了永安侯惨不忍睹的祖坟,将莫尘连同他先祖的尸首,移至葬了千万天罡骑将士的万人坑旁,好好地葬了。 我永远不想回想,却永生无法忘怀,那日我独自坐在万人坑前,抱着莫尘已经开始腐朽的身体,将他的头与身子一点一点地缝补起来,最后将他葬在万千忠魂旁。 心如刀绞,我始知道心如刀绞。 除了痛苦,还有更加浓烈的仇恨。 那片树林是我幻化而成,为保莫尘身后安宁。 葬了莫尘后,我直入皇宫,开始了我在人间的第一场屠杀。 如今看来,因因果果,总有办法把一切羁绊再重聚一处。 我在房里浑浑噩噩了约莫一刻钟,才发现末音大驾并没有离开。 我理智回笼,遂坐在桌边支着下巴冲他笑道:“劳末音君大驾,我委实是受宠若惊。” 他深深看我一眼,放道:“无妨。” 口里说着无妨,脚上却没有半点要移动出门的意思。 我甚无语,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心下怪着梦华这小妮子怎么还不上来救驾,面上却只能无比真诚地对末音道:“我无大碍,末音君回去歇息吧。” 末音回道:“昭华方才的样子,委实让本君放心不下。” 他语调稀松平常,可为何我却从里面听出了一点点……别扭的味道? 哦,对了,其实自昨夜之后我和他确确然在冷战来着。 “这年头,”我自嘲,“谁还能没点不可告人的伤心事呢,你说,是也不是?”我的言下之意是,我的个末音君哦,我现在最最不想见到的就是你这张脸,识趣的话,您老就别问了罢。 “是么?”他若有所思片刻,终于提步离开了房间。 不知为何,我竟然觉得连带他的背影,都有些戚戚然的味道,大概是本尊神这两日太过伤神的缘故。 梦华吃饱喝足过后摸上了房间,看着我,扭扭捏捏,欲言又止。 我一拍桌子,“有话快说!” 她又忸怩半刻,终于小小声说了,“我就是好奇姐姐做什么又这么失态。” 当年往事,梦华知个六七成,其中有许多渊源,她是不晓得的。我觉得这种悲壮的往事,实在不适合讲给她这种小女孩,毕竟我的事情,简直就是活生生的教材反例。 于是我摆了个历经世事的沧桑状,拉过她的手唉声叹气道:“想当年你姐姐我,怎么说也是九重天上的一朵美丽的交际花,这活得久了,留下的麻烦也就多了,这些事情与你多说无益,容易让你早熟的。” 梦华一个白眼儿翻上去,“姐姐,每次你想跟我打哈哈的时候,用的都是这副母亲教训女儿的沧桑语气。” “难道不是么?”我瞪她,“我们姐妹俩的年龄差在那儿摆着呢,按年龄我的确可以当你娘了。” 喏,要怪就怪我们父亲母亲的“情到深处难自己”。 是夜,我敲晕了梦华,独自运起法术,向那片葬有莫尘的林子飞去。 凡是遇到莫尘的事儿,我承认,我的智商就低到了地底下。 感怀之余还是好奇,照理说,我用法力幻化树林,是为遮掩保护,绝不是为了谋财害命,可见这林子里,确然有些别的玩意儿。 既然是莫尘埋骨之处,自然应该干干净净的才是。 林子里有一个巨大的碑,上刻“忠义”二字,这自然是我的手笔,不过让我吃惊的是,我以为这么多年过去,这碑应当被尘土掩埋才是,却未曾想到,上面整洁如初。甚至,我轻轻松松地找到了莫尘的墓。 当是有人打理的。 不过,又有谁会打理呢? 我侧身坐在莫尘的墓前,心头似酸涩又似哽咽,十分地想跟莫尘说说话,话到嘴边却又惊觉,我竟无话可说。 我心中骤然空落落的,无端地升起惶恐,我是真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我会与莫尘相对无言。 可我又能说些什么呢? 莫不是时光久远,真如未然所说,终有一天,这段爱恋也将变得无从轻重。 “如此深夜,如斯美景,姑娘怎么一人到这荒郊古墓里来了呢?” 身后响起男声,低低沉沉的,似鬼似魅,诱人心弦得很。与此同时,这林子突然妖气冲天。 我笑,轻声回道,“既然寻常姑娘此刻应当花前月下,想必你也知道,我不是寻常姑娘了?”说罢,我拍拍裙上的灰尘,起身回头。 是一只着红衣的男子,面容精致,那双眼睛,勾人得很,看一眼就要陷落进去似的。 原来是只男狐狸。 男狐狸看见我的脸,瞪圆了眼,伸出颤抖的手指着我,抖啊抖道:“……凌凌凌凌凌无伤?!!” “……是凌无伤,不是凌凌凌凌凌无伤。” 我笑眯眯地纠正他,比出一道结界把他困了个结实,“跟本宫老实交代,你到底是谁,不说实话本宫就把你法力封了送去做小倌。” 美狐狸在结界里翻了个白眼,“这么多年不见,你越来越恶毒了。” 我不说话,只看着他,却突然觉得那双勾人的眼睛很是眼熟。 “我本名凤玄,很多年前,你曾叫我……小红。” 第16章 式微式微 上 孽缘啊,真他祖始神的孽缘啊。 换成半个时辰前,我一定还满腹忧愁,并打定了主意要帮莫尘清理坟冢,万万没想到半个时辰后的现在,我和小红,不,是凤玄并肩坐在树桠子上,我听他讲述他的故事,亦是另一个角度的,我的故事。 —————————————————————————————————————————— 凌无伤与莫尘曾经落脚的那座无名小村,在七月的一个漆黑夜晚里,被付之一炬。 没有人逃出去,无论是古稀老人,抑或是总角小儿,妙龄少女,壮年男子,都在那个夜晚,被驱赶到村中废弃的土地庙里,看着眼前的玄衣兵甲,在最后一丝对生的乞求中,与无名村一起,化为灰烬。 而凤玄,他立在远处山头的青松枝头,成为这场覆顶灾难的见证者。 —————————————————————————————————————————— 凤玄认识凌无伤这个女人的时候,还是只空有灵识,连人形都化不了的小玄狐。那日,他正处在人生的最低谷,他自认为作为玄狐一族,居然被一只普通的灰狼咬伤,委实是有些丢脸。于是他抱着伤腿,缩在山上吱吱吱叫着惨痛地思考人生。 蓦的他的脖子被一只手一抓,然后他便整条狐颤巍巍地挂在了半空中,还拖着条伤腿。凤玄双眼霎时盈满了泪,他痛地吱吱叫,下意识地冲他眼前那张人脸呲了一下牙。 他听到一个女人的笑声,接着他就被放到了一个菜篮里,草药味扑鼻而来,又是那个女人轻快的声音:“你这只小狐狸有点意思,居然还会对我装可怜,唔,勉为其难把你给捡回家吧。” 凤玄在一堆草药上无力地挠了挠爪子,心道:我这是痛的啊姑奶奶…… 凤玄被女人带回了一间小院落,院落不大,也不精致,却干净整洁。 院子里有一个正在锄地的男人,男人看见有人回来,便放下手中的锄头,把女人半抱在怀里,然后低头看到了凤玄。 以同性相斥的原理,凤玄很不友好地冲男人亮了亮爪子。 男人眉毛一挑,对女人道:“无伤,你什么时候喜好上这种毛茸茸的活物了?” 凤玄对这称呼很是不满,于是柔弱地抖了抖腿。 女人放下篮子,靠在男人怀里笑了笑:“就是只被咬伤了的小狐狸,我瞧它可怜,又挺有灵性,便把它捡了回来,算是积德罢。” 男人有些不自然的咳了咳,道:“这可是只公狐狸。” “所以呢?” “……算了。”男人失笑,他低下头来在女人的嘴唇上舔了一把,“无伤给它取个名吧。” 女人低头在凤玄火红的狐狸毛上细细地看了一圈,待到凤玄觉得他的狐狸毛都根根战栗的时候,他听到女人悠悠然的声音:“这小家伙通体红得漂亮,依我看,便叫小红罢。” 凤玄在草药堆上两腿一蹬,不动了。 装死间他好像听到了男人被呛得半死的声音。 凤玄有新名字了,这个名字是那个漂亮女人给他取的。但他很是嫌弃这个简单粗暴的名字,因为那委实显得他一介大好青狐像只可恨的娘炮。 漂亮女人长得很漂亮,唔,是不同于族中那些女狐狸那种骚媚气的漂亮,漂亮得高贵优雅,身上还总是有一股清香。小凤玄喜欢拖着他那只伤腿往这个叫凌无伤的漂亮女人怀里钻,呀呀呀,好暖好香好舒服。 脖子上突然被连皮带肉地拎了起来,凤玄泪汪汪地盯着把他抓起来的男人。哦,他讨厌这个男人,一切比他漂亮的雄性他都不喜欢,而且这个白衣服男人老不给他趴到凌无伤怀里,真讨厌真讨厌。 小凤玄朝莫尘亮了亮爪子,吱吱吱地叫着,发泄不满。 凌无伤嗤嗤笑着,指着莫尘道:“醋了,醋了。” 莫尘一把扔下凤玄,上前捏了捏凌无伤的鼻子,拉长了声音无限魅惑道:“嗯?无伤?” 凌无伤只是笑,眼中有无限风华。 —————————————————————————————————————————— 莫尘其实并不常在家中。 白天他会离开小庭院,于是在凌无伤不用采药的日子,小院里就只有凤玄与凌无伤一狐一人。 每到这样的日子,凤玄总会抓紧分分秒秒与凌无伤待在一起,因为,咳,凤玄自认为有些难以启齿,唔,因为到了夜晚,那个叫莫尘的男人总会迫不及待地拉着凌无伤去滚床单,然后可怜的凤玄就会被关在外屋一晚上。没有美女香香软软的怀抱,凤玄有点空虚寂寞冷。 有时候凌无伤闲来无事,便抱着凤玄坐在院子里,同他说话。 “哎,小红,我觉得莫尘他不痛快。他和我在这里,好像一点也不痛快。不……也不是不痛快,他只是,难酬壮志。” 凤玄抖了抖耳朵,认真听着。 “其实我也不明白,是让他在朝堂继续走下去,还是和他归安一方。”凌无伤缓缓地顺着他的毛,“做无为之人苟且偷安本是他最为不耻的事情,可是,义父身死人亡只为保他一命,而我,又怎么忍心看他一步一步走上不归之途?我会不甘心,我不甘心,小红。” 凤玄用头蹭蹭凌无伤的腿,想了想,又认真的想了想,委实是想不明白,这一双男女,明明在一起的时候安详快乐,为何分别时又各自纠结。以他的玄狐脑子,认为如果是喜欢了谁,一追二闹三上就是了。于是他抬头看凌无伤的眼,他一直认为,凌无伤的眼最是惊人,他初初见时便想,这哪里是一个凡人的眼睛。 如同收容万物之风情,如此魅人心魄。 凤玄觉着,他那沉寂了许久的狐狸心正可疑地抖动着。 凌无伤又忽然自嘲一笑,挠了挠凤玄毛茸茸的大耳朵,“我和你这只小狐狸说什么呢,真是着了道了。” “吱吱吱。”美女啊其实我听得懂的听得懂。 “小红,你会不会觉得,这院里太静了?莫尘一离开,我就觉得这家里,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寂寞得可怕。 “小红,你知道么,从前莫尘每每率天罡骑出征,我都会每日坐在晓喻亭中抚琴待他归来。除了这个,我什么也做不了,因为我心里梗得发慌,我怕他马革裹尸,我怕好好的人送出去,等到的不过是一具枯骨和所谓无上荣光。这首歌,我怕已弹了千千万万不止,小红,你想听么?” 彼时正是四月莺飞,百花之头,凤玄听见凌无伤在轻轻哼唱:“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何为乎中露。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何为乎泥中?” …… 式微式微,盼君归。 春光暖意融融,凤玄却突然想起一句情谒,曰,静守时光,以待流年。 —————————————————————————————————————————— 凤玄记得,那是他来到凌无伤身边的第三个年头。 六月初,无名村已经有了些许初夏的味道。夏蝉聒噪不休,而凌无伤的一方天地中,一片默然死寂。 莫尘走了,走在一个暗淡无星的夜晚,凤玄记得,凌无伤一直倚在门边,看着莫尘策马而去的背影,笑得绝代芳华。待到莫尘的身影消失不见,她终于哭了。 那是凤玄第一次见到凌无伤的眼泪,平日,她从来都是一幅刚强的模样。 凤玄死死咬住凌无伤的裙摆,不让她走出院门。 凌无伤回首,淡淡道:“小红,放开。” 凤玄鼓了腮帮子做楚楚可怜状,连同两只前爪也一道去拽她的衣角,希望她能像往常一般心软下来。 但她却依旧面无表情,只提高了声调:“放开!” 凤玄被吓了一跳,泛了一包子泪,默默地松了爪。 他只是舍不得她,不想让她走,因为他知晓,她此去定然是性命不保,一去不返,后会无期。 他还想与她一道,定定是不肯放手的。 “小红。”凌无伤轻阖眼帘,叹息道,“已经六月了…… “我与莫尘,已经一起看了十年的木槿花开,今年,怕是来不及了。 “我唱《式微》,不过是盼君归,这十年来,无论前方战事多么凶险,莫尘他总能如我所愿,平安归来,喜乐无忧。而这次,我知晓,再无君归。 “原来……我是这么想让他活下去,哪怕希望寥寥。他是天之骄子,不该折在我这里。因为他曾许我,万事无伤,若他有事,我何来无伤?” 她蹲下,最后一次温柔地抚摸着凤玄的背脊,一下,又一下,“小红,如果你能听懂,就让我走罢。小红,愿你珍重,永别。” —————————————————————————————————————————— 凤玄在那一方天地中,整整守了七天七夜,他希冀着凌无伤能够再次推门而入,闲庭信步,恬静地如同院中亭亭的木槿树。抑或是与莫尘一道,相依而行,背影缱绻,如藤蔓绕树般永不分离。 凤玄想,他就是想见见凌无伤,真的。 第17章 式微式微 下 当无名村的大火燃起时,凤玄立在青松枝头,如是想。 哪怕他们神仙眷侣,永不分离;哪怕自己只能作为一只小小的狐狸陪伴他们身侧;哪怕凌无伤永远不会知道,凤玄不是小红,凤玄只是凤玄。 可没有。 凤玄被凌无伤抛弃了,他想,他终究是她与莫尘的爱情中一个毫不相关的过客,纵使他千方百计想留下一笔一划,也终究与他们的因果无关。 —————————————————————————————————————————— 凤玄本不愿回想起那之后的一段岁月,可那一段记忆,盘根错节地盘桓在他脑海中,他活了这么多时日,从未如此度日如年。 他来到京城城郊,多多少少也听说了一些故事。 莫尘死了,死在凌无伤的封后大典上,那个温润如玉,胸怀天下的男子,最后竟落得枭首而亡的下场。而凌无伤,那个女人生死不明,空余留一场诡异的灭世大火,和说不尽的红颜祸水的传说。 但凤玄知道,在他往后漫长的妖生中,再不会有凌无伤。 他蓦地想起凌无伤离去时,说的那句话。 而这次,我知晓,再无君归。 式微,式微,胡不归? “后来呢?”我问。 “后来……”凤玄眯着眼睛思考,“我化为人形后就来到了这里,守你男人的坟墓,想着,总不能让这儿蒙尘。现在看来,真像个笑话。” “可为什么要杀人?” 他眼中骤然戾气涌动,“谁想扰了这里的清净,我就杀谁!” 这小孩,到底还是走上了一条偏激的路。 我跳下树,深吸一口气道:“罢了,夜已深,你去好好睡上一觉,明儿本宫那宝贝妹妹能不能拿到酬劳,就全靠你的演技了。”语毕,我往林子外走去。 “哎,凌无伤!”凤玄在树桠上叫住我,“看在我今晚上熬夜给你讲了这么一个煽情的内心独白的份儿上,你告诉我,你喜欢我否?” 我没回头,只高声回道:“本宫喜欢的是小红,你爱的是凌无伤。这不是一目了然么?” 我不再停留,快步离开。 身后事凤玄的声音,“我是小红,可你不是凌无伤,这不公平!” 可感情的事情哪有什么公平不公平可言。 —————————————————————————————————————————— 我看着树上的末音的神识,第一次觉得,我想揍他。 “末音君大半夜不睡觉,躲在这儿偷听,可还痛快?” “算是满意,却还没有听到本君想听到的。” 我沉下脸,“末音君说得倒轻巧,却不想我是多么难堪,末音君这么做,委实太不君子了些。” 言罢,我积了一肚子火气,快步离开。 任谁都不想自揭伤疤,把自己不堪的曾经暴露在他人眼中。 我气急败坏地回到客栈,冷静下来却突然发现,这两天的末音,奇怪得很。对我的事情,异常地热心。 不知为何,我竟然有些悚然。 —————————————————————————————————————————— 有了凤玄这一出,隔天的扫除鬼怪简直变成了一出影帝比拼秀。 我与梦华事先说好,要求她要演得自然无痕,即要有捉妖士的飒爽英姿,要和凤玄打出你来我往的激烈感,又不能结结实实地打了。我还与她说,考验你能否走上人生天梯的时候到了,要知道,你姐姐我走到今天,演技功不可没。 于是有了眼前梦华与凤玄打得天雷勾地火的这一幕。 我身后一众英雄好汉看得目瞪口呆。 我瞧着时机差不多了,秘术传音给梦华,“你们俩往树林那头打过去,我这还有点事儿做。” 梦华应了一声后和凤玄腾空消失在树林的那头,我见状,回头施法将英雄好汉们挨个敲晕,修改了下记忆。 我正忙乎的时候抬头看见末音,看我的眼神里有明显的笑意,可我们昨儿还不欢而散,小吵了一架,于是我沉下脸,并不看他。 一炷香后梦华和凤玄一同溜达回来了。 我嘱咐他们,“一会儿我变出个假内丹,梦华你拿去交差,若是有人问起来,你便说这些个英雄好汉们都被狐狸变出的幻像迷倒了就行。” 梦华嗔目结舌,“姐姐,我觉得你是在是太不厚道了。” 我转向凤玄,“至于你,回族群里罢。” 凤玄似笑非笑用他那双勾人的眼睛看我,“这就是你想跟我说的?” “不然呢?”我反问。 —————————————————————————————————————————— 梦华拿到了那一大笔钱,终于可以继续仗剑走天涯,欢欢喜喜地跑去找一个地方藏钱去了。 “那只狐狸走了,那些坟冢,你当如何?” 我被吓了一跳,转头过去,却是末音。 我敛起脸上笑意,“还能如何,任其自流。” 后世已还永安侯忠烈之名,便不需要我再守护什么了。 我看一眼末音,心想这条老龙怎么就不知道要道歉呢。 回到房间,桌上多了一只红狐狸,他正盘做一团,拿那巨大的毛茸茸的尾巴做枕头,睡得很是香甜。 我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桌前,拎起那只狐狸的耳朵,用力一拽。 他“嗷”一声尖叫,睁开眼睛看着我,那小眼神儿,可无辜了。 我咬牙切齿道:“凤玄,你还蹬鼻子上脸了是不?赶快回去!” 凤玄称开爪子伸了个懒腰,抖了抖耳朵,“怎么,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不行么?而且亏得我帮你男人守了一千多年的墓,如今我又不能跟你去九重天,难道你还不许我在你身边以狐狸的身份多待几天么?” 听他这么一说,似乎确实是我理亏来着。 于是我许他留了下来。 梦华提出要在洛城中腐败一番,我出于神道主义精神,吩咐梦华叫上末音。 “姐姐你干嘛不自己去叫啊,让我这个小孩儿去叫,我多有压力。”梦华嘟嘟囔囔,不情不愿地走了。 凤玄跳到我的怀里,拿尾巴挠我的脸,“今天上午,我看到那个男人了。” “嗯?” “他跟莫尘长得真像。” “……是啊。” “那你会喜欢他么?” 我顿了顿,然后拿手戳他的狐狸脸,“本宫为什么要因为他长得像莫尘而喜欢他?嗯,你说?” —————————————————————————————————————————— 末音见到窝在我怀里的凤玄的时候,脸真的是比锅盖还黑。 他用一种“昭华你不懂我心”的眼神幽怨地盯了我两秒,见我实在没有反应,才黑着一张脸出了门。 “他这是怎么了?”我回头问梦华。 梦华急吼吼往外走,留下一个后脑勺给我,“姐姐你傻了吧,姐夫明显醋了啊。” 我想也没想就回她,“他醋个鬼!” 顿了两秒又觉得有些不对劲,复对梦华喊道,“你再叫他姐夫我就炖了你!” 凤玄在我怀里伸出爪子挠了挠耳朵,“凌无伤,你变得越来越粗暴了。” 他真的醋了? 末音当真醋了?! 我将信将疑,一路上老想转头看他脸色,每当我转头的时候,凤玄就会一爪子起来扑我的下巴,指着远处道:“我要去那里!” 我怀疑他这一千五百年前都白长了,越来越幼稚。 末音是否醋了这个问题着实困扰住了我。 但不可否认的是,末音的心情委实是不大好,一张脸黑了一路。 在这种情况下,梦华和凤玄都选择在马车里装睡。梦华靠在我的肩膀上,凤玄躺在我的怀里。 我不由得想起我与末音刚到凡间那愉悦的气氛,真真是一去不回头啊。 我正兀自伤神,马车顶上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哐当一声。车内三神一狐狸齐齐向上望去,却见马车正弯了一个漂亮的弧度,颤巍巍地立在我们头顶上方,隐约有个人形的轮廓。 这是哪位剽悍的才子佳人哟,砸也砸得忒精准,忒精妙。 马车外一身抑扬顿挫的叫声,下一瞬马车帘子便被掀开,鼻青脸肿的子句君探了半个身子进来。 梦华:“……” 凤玄:“……” 末音:“……” 我:“车夫呢?” 车夫被吓晕过去了。 我瞧着子句那张清秀小脸上惨不忍睹的青青紫紫,忍不住问道:“子句,你这是跟谁决斗去了?” 子句这才向我和梦华揖了揖,苦哈哈道:“子句法术不精,找主子的时候没找准落点,方才,是脸朝下的……” 末音闻言,咳了一声抬手遮住了脸。 子句转向他,“主子,您这是怎么了?” 手后面是末音淡定的声音,“本君觉得,甚是丢脸。” 第18章 公告 @@我觉得,我被实力打脸了…… 说好的日更,结果昨天我在旅途中,今天我坐在教室里听高数,徒留存在文档里的800字向我哭泣…… 最近真的是忙晕头了,等我把时间规划下来,日更就在向大家招手! 【鞠躬 @@ 第19章 战神之姿 上 末音走了。 他与子句两人行色匆匆,面色严峻,甚至来不及道一声别,就消失在马车外的空地上。 梦华看呆了,“哎,这就走了啊。” 我没搭她话,走出马车把那车夫敲醒,车夫揉着脑袋一脸茫然。 我对他道:“走罢。” 一路上心事重重。 —————————————————————————————————————————— 入夜,梦华早已入睡,我坐在房间的外厅翻着新入手的传奇小说,凤玄跳上桌子,拿尾巴把书上的字遮起来。 我把他尾巴拂开,没理他。 他再接再厉,整只狐狸跳到本子上死死压住,然后抬头看我。 我正看到精彩处,江洋大盗如何劫富济贫这般这般,不由得不耐烦,瞪着凤玄道:“你干什么,给本宫下去!” 凤玄小狐狸腰挺得直直地看着我,一副士可杀不可辱的表情,“凌无伤,我有话问你。” 我冷笑,“本宫又不是凌无伤,凭什么回答你的问题?” “你若不是凌无伤,为什么要来看莫尘的墓?” 我叹一口气,“合着这几天你一直在纠结着这个问题?关于本宫还是不是原来的凌无伤,嗯?” 凤玄不回答,只一动不动得瞧着我,一副若是我不回答,他能地老天荒地在这儿站着一样。 “本宫给你一个明确的答复可好?本宫确然不是凌无伤,可本宫念着谁,不念着谁,与本宫是谁本没有关系。若本宫是凌无伤,本宫在见到末音的那一刻就该不管不顾地跟着他了。凌无伤愿意相信情爱里的万分之一的可能,可本宫惧怕情爱里万分之一的不可能。” 我掏心掏肺地说出这段话出来,也不晓得凤玄听进去了没有。 我委实是已经努力做到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这件事情,我无法感同身受,因着在我与凤玄的故事当中,我们完全站在不对等的方位。凤玄为我付出了他的大半时光与信仰,可在我这边,说句实话,我都快将他遗忘了。 如此想来,的的确确是有些不公平的。 那天晚上凤玄罕见地,想爬上我的床。 他一改前几分钟的忧郁深沉形象,开始卖萌。 确然,一开始,针对一个男人要上本尊神的床这件事,我是拒绝的。哪怕这个男人现在是一只暖绒绒的狐狸。 凤玄想很多年前的小红一样,十分无赖地往我怀里钻,肉爪子开始刨我的衣服。可由于他的爪子并不是那么的干净,于是在我的里衣上留下了一个灰蒙蒙的狐狸爪印。 我甚无语,咬牙切齿道:“凤玄,你真的要这么做么?” “……是啊。” “本宫觉得,孤男寡女,不大合适。”哪怕我这个寡女的年龄是你的几十倍。 凤玄怒了,跳到地上化为人形,倚着床柱子看我,气冲冲道:“我就这么点要求你也不答应,你怎么这样啊!” 言语间带着哭腔。 说罢,他怒气冲冲地从窗口跳了出去。 他这一遇见我就矫情的坏毛病啊,怕是得我走了才能慢慢好起来。 —————————————————————————————————————————— 促使我下定决心回九重天的,是青离的一封信。 那封信折成个纸鹤的形状,飞进我的房间,然后扑扇着它的纸翅膀转了几个圈,用青离的声音大喊道:“主母,救命啊!” 我觉得这件事情十分惊悚,因为我从来没有听青离用这种声音跟我说过话。 我想,他指定是遇上什么很严重的事情了。 于是我不多想,即刻决定启程返回崇华圣地。 梦华第一个表示不同意,因为她大侠的心愿还没有达成,于是我们一拍即合,决定分道扬镳。 下面需要说服的就是凤玄了。 谁知凤玄听后只看了我两秒,一声嗤笑,“你走吧。” 今日的凤玄不再是狐狸模样,而是那个翩翩美少年。 说实话,再遇凤玄,他是人形的时刻不过一晚而已,乍这么一看,我不是很习惯,这就是那只叫小红的小狐狸。 我不大相信地看着他,“倒没想到你答应得这么爽快。” 美少年凤玄挑眉看我,“我就问你一个问题,凌无伤,你一直当我是那只宠物小红,是罢?” “是。” “这便是了。” “你一直当我是小红,可我希望你把我当成凤玄。我以为在你身边呆久一会儿会开心一些,可我并不开心。 “既然如此,那还不如你走,去一个我永远去不了的地方。 “如今谜团解开,今后,不见你,我可能还会更开心一点吧。” 缘分这玩意儿,美丽时美丽,可恶时可恶,无可奈何时,仍旧无可奈何。 我与凤玄这三三两两事,虽是我有亏,可他终究是伤心人。 —————————————————————————————————————————— 回至崇华圣地,才知我们一贯镇定自若的青离神君,委实是遇上麻烦了。 因为我们的洛朱小神君,大驾光临。 洛朱小侄儿之所以大大驾光临,是因为他一双爹娘去游山玩水去了。又嫌这小拖油瓶碍事儿,他那杀千刀的爹灵机一动,就把他的宝贝儿子仍到了崇华圣地。 恰巧,遇上青离神君独守圣地。 洛朱小神君今日想吃鸡蛋包肉的烧饼。 以惧怕小孩出名的青离,已经快崩溃了。 我潇洒降落在崇华圣地的时候,青离一见我,膝盖一软,给我跪了。 我看青离那悲催样,打心眼儿里心疼,便安慰他,“这点儿小事不算什么,你青离是本宫的人,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给本宫打起精神来,别叫别人笑话了去。” 青离长叹一口气,甚萧索地爬了起来。 我拉过洛朱,抱在怀里,对他道:“洛朱,姑姑厨房里存了许多好吃的,你试试别的,也未必就要烧饼了不是?” 洛朱哭哭啼啼,“呜呜呜……可是方才我见到路上有一只小灰狼吃得很开心,呜呜……就不由得想到,夫君母后不要阿洛了,把阿洛抛到这个地方,阿洛想着,起码大姑姑还是心疼阿洛的,结果大姑姑也不在,阿洛好可怜啊呜呜呜……活该没人要……” 这可怜见的孩子哟,都怪他那双不负责的父母。 心疼归心疼,教育还是得教育。 我将洛朱放下来,让他站好了,方才慢慢道:“洛朱,我知你思念夫君母亲,可你可知道,你是谁?” 洛朱擦了把眼泪,摇摇头。 “你若是寻常神仙,如那只小灰狼,任性一些倒也无妨。可你是天帝之子,袭承夫君尊神血统,将来是要承大业的。你天生身份尊贵,自然也要受些责任。以后不可再如此任性了,嗯?你看你,把你青离叔叔吓成什么样子了?” 洛朱一听这话,眼泪又瞬间盈满眼眶,似乎要嚎啕大哭起来。可他终究是没哭出来,只瘪着嘴向我保证,“洛朱知道了。” 我笑,重新把他抱起来,“是个乖孩子。你不就想吃烧饼么,姑姑给你做,你青离叔叔放话君子远庖厨,其实是因为他做的饭菜实在是太难吃了。” 我听见身后青离长舒一口气。 洛朱吃了一次烧饼后,一发不可收拾。 红萼恰巧不在,青离不擅长厨艺,这几天,全是由本尊神下厨给他折腾出来的。 洛朱小祖宗很能折腾,每天一种馅儿从来不重样。今儿小祖宗想吃濑尿虾馅儿的,我遣青离去置办了,独自带着洛朱在院子里种花。 却没想到,两位重量级人物形色匆匆地赶来。 —————————————————————————————————————————— 来人竟是天东荒海神殿的子句和乔乔。 末音尊神身边的两个大红人。 他们俩脸色不大好,可落地后到底是规规矩矩不紧不慢地给我和洛朱都行了礼。 我抱着洛朱坐下,“两位可是稀客,今天怎么想着来本宫这儿了呢?” 这两人对视一眼,说了一件事。 这事儿,他们俩鞭长莫及,可放我和末音这里就,就是大事儿。 东荒不稳了。 —————————————————————————————————————————— 东荒,极荒之地,鲜有人烟,却奇珍异草遍布。 之所以鲜有人烟,是因为危机重重。 当年洪荒战乱结束,众神商定再不起争端,并将上古凶兽戾气封印于东荒之东的三十六重天里,以众神之力为结界,以保九重天太平。 因为这场封印,上古神祇多数羽化,从此凋零。 如今天东结界出现裂痕,可谓大事。自然也归末音管 乔乔道:“主子进入三十六重天前,曾予我与子句一盏长明灯,其焰心直立不灭,即是主子安好无恙。若焰心晃动,则是主子神识受损,怕有危险。如此情景,便也不便声张,便斗胆来求尊神,如三十六重天助主子一臂之力。” 这是大事,刻不容缓。虽我与末音正当冷战,可这同僚之宜,尊神之责,是无论如何都要尽的。 于是我只得先放下洛朱,匆匆赶往东荒,东荒之东,三十六重天。 三十六重天外,的的确确戾气四散,隐隐听到内里野兽咆哮。 子句将长明灯递给我,可见中间火焰隐隐抖动,“尊神还需得靠这长明灯找到主子,劳烦尊神了。” 我叹一口气,提起长明灯不如三十六重天,这个炼狱之地,九重天上无神敢踏足的地方。八万年前建起三十六重天时,我是幸存者。 眼前雾气缭绕,我漫步过最初的雾气,却意外地看到我应当寻找的末音站在雾气尽头,不是白衣飘飘,而是黄金战甲,凛冽锋利。 指天剑在他右手,剑锋轻鸣。 这才是真正的战神之姿。 第20章 战神之姿 下 雾气尽头,末音静静地看着我。 他看起来安然无恙,可长明灯不会说谎,他身上必有重伤。 我急忙上前,想看看他的伤势,谁知他见我上前,竟往后退了一步。 我蹙眉,“别闹,现在不是闹的时候。” 他微微一笑,“人间的事情都料理完了?” 我又上前一步,“那个现在不重要。” 他后退,“重要。” 我只得给他一个白眼,“料理妥当了,十分十分妥当。可以了罢?” “没有。”他直截了当地回答,“昭华为何会来?” 我彻底不耐烦了,提高声音道:“本宫这不是担心你么!毕竟……” 我那句“毕竟我们是上古同僚”还没说出来,便见末音嘴角笑意蓦然扩大,竟好似暴雨初霁般惊艳,我尚未来得及反应,他便快步上前,左手揽过我,嘴唇直直地压下来。 我呆了。 末音在嘴唇停留半刻,伸出舌头,轻轻地舔了舔我的嘴角。 我右手捏起法术想他胸膛打去,他不得不闪身躲避。 末音躲到不远处,仍是站着,脸上带着满足的淡淡笑意。 我瞧着他那表情,甚想爆粗,却仍是深吸一口气,只沉着脸质问他,“你这是做什么?” “这不是很明显么?”他摸摸自己的嘴唇,看他那动作,我又想爆粗了,“本君很是高兴。” “那末音君表达高兴之情的方式还真是别致。” 我气在心头,瞧着他一副神采奕奕,英姿飒爽的样子,一点儿也不似子句和乔乔担心的那样严重。 他叹一口气,“我以为,我这个样子,已经足够明显了。昭华,我……” 他话语未落,我瞪大眼睛,指着他身后大喊,“小心!”同时,祭出我的宝贝大刀。 来三十六重天之前,我特地去把这把陪我厮杀过半生战场的宝贝大刀拿了出来。我料想此去凶险,海冥纱虽是上好的神器,使起来确然好看,可哪又比得上这把赫赫威名的刀厉害。 末音身后,一头三头的蛇身怪物猛地袭来,它张开血喷大口,似要将末音的整个脑袋一口吞下。 末音闪身避开,我飞身上前,腾空而起,挥刀砍下它的一个头。 三头蛇立起身子痛苦的甩着脑袋,只一刹那,那个被我砍掉的脑袋又长了出来。 “奶奶的!”我大喊,“这还砍不掉的啊?” 末音看我一眼,沉着道:“我来结法阵,你去往第三重天,那里刚刚被我清理过。” “你右手受伤了。”方才备战时,我见他改用左手持指天剑,便知道了个七七八八,“我来结法阵困住它,你给我到第三重天去休息着,一会儿我去找你!” 末音看着我,突然很淡地笑了一下,转身飞身而走。 我见他走了,便开始专心结法阵。 我从小由未然抚养,这个老不正经的,三观虽是不怎么正,但念佛念得不错,因此法阵结得别有一套,十分纯正,我便正是得他亲传。 我默念口诀,三头蛇四周腾起金色的雾气,三头蛇见我结阵,趁着阵法还没有闭合,抻起身子向我撞过来。 我身子不稳,向后踉跄了一步,身后却突然伸出一双手,稳稳地扶住我的腰。 末音的声音在我耳边轻轻响起,“卿卿,这个时候,我怎么能留下你一个人面对危险呢?” 我胸口一阵暖意,是末音在身后运气,将法术运往我身体里。 我自个儿喃喃,“想不到,你还挺男人嘛。” 谁料末音听到了,又附在我耳边轻声道:“卿卿,我本来就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我决定忽视他那恶劣的称呼。 虽是费了一番功夫,但是三头蛇最终被我们镇压在了法阵之下,被压得直不起身。我收起法术,转头对末音道:“去第三重天罢,我看看你的伤势。” 末音笑着应我,“卿卿说什么,便是什么。” “他祖始神的!不许叫本宫卿卿!” 末音的伤不轻。 戾气透过他的黄金战甲,自他肩胛而下,一直划至他的腰侧,划开一道血淋林的伤口,铠甲里的里衣被染全被染红。然而更严重的,让他的神识发生激荡的,嗯,我猜,是内伤。 内伤这玩意儿,玄乎得很。 末音赤着上半身背对着我,我施法给他疗伤,不由得想到当时在温泉里那惊鸿一瞥的视觉冲击。 “本君能享受到四海八荒这品阶最高的凤凰的疗伤,委实是荣幸。”末音声音传来,我一惊,手上动作一重,弄得末音呲了一下牙。 我蓦然觉得,方才我是在意淫末音,这委实太不应该了。 这末音哪壶不开提哪壶。 “昭华,你的神识不稳了,在想什么呢?” 我丢给他后背一个白眼儿,决定告诉他真相,“在想末音君白花花的肉体,如何?” 末音噎了一下,半响后慢悠悠道:“原来昭华对我,也如我对昭华一般,日夜思念?” 我愣住,停下手上的工作。 我觉得他今日奇怪的举动,和方才的话,已经说得很明了了。 末音竟然看上我了!? 这个消息有点儿大,我需得消化消化。 于是我消化片刻后,努力控制着声音问他,“末音君,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本君当然知道,本君在说,本君挺喜欢你的。” 我手有些抖。 片刻惊慌后其实第一刻心头涌起的是狂喜,仿佛是莫尘又重新回到我身边的感觉。可狂喜过后,是担忧。 我的狂喜,是因为莫尘,还是因为末音? 我重新施法为他疗伤,“末音君,别的先不必说,如今三十六重天危机四伏,有什么事情,出去再解决。” 末音说,裂缝在第三十六重天。 要进入三十六重天,需得走过迷阵。迷阵里变幻无穷,无边无际,能不能破解顺利通过,还得看智慧与法力。 末音与我解释,“眼下我伤未愈,你自然是辛苦些。迷阵的第一道是迷宫,我认识那造迷宫的神,他说能困住洪荒凶兽的,无非是理智与心灵,于是这迷宫中,处处都是噬人心神的陷阱。昭华千万小心。” “那神是厉害的,知道凶兽无理智,自然会被困在迷宫中。后来呢?” “他因建造迷宫,力竭而亡。” 末音找到阵眼,我正打算走进去,他却拉住我的手腕。 “怎么了?” 他微微笑了笑,“对不起。” “你说什么?” “人间的事情,我欠昭华一声对不起。此入迷宫,不知前程如何,这一声,我是一定要说的。” 我轻笑一声,“末音君不是还等着我的答复么?如此一来,有什么出不去的?” 第18章 战神之姿 上 末音走了。 他与子句两人行色匆匆,面色严峻,甚至来不及道一声别,就消失在马车外的空地上。 梦华看呆了,“哎,这就走了啊。” 我没搭她话,走出马车把那车夫敲醒,车夫揉着脑袋一脸茫然。 我对他道:“走罢。” 一路上心事重重。 —————————————————————————————————————————— 入夜,梦华早已入睡,我坐在房间的外厅翻着新入手的传奇小说,凤玄跳上桌子,拿尾巴把书上的字遮起来。 我把他尾巴拂开,没理他。 他再接再厉,整只狐狸跳到本子上死死压住,然后抬头看我。 我正看到精彩处,江洋大盗如何劫富济贫这般这般,不由得不耐烦,瞪着凤玄道:“你干什么,给本宫下去!” 凤玄小狐狸腰挺得直直地看着我,一副士可杀不可辱的表情,“凌无伤,我有话问你。” 我冷笑,“本宫又不是凌无伤,凭什么回答你的问题?” “你若不是凌无伤,为什么要来看莫尘的墓?” 我叹一口气,“合着这几天你一直在纠结着这个问题?关于本宫还是不是原来的凌无伤,嗯?” 凤玄不回答,只一动不动得瞧着我,一副若是我不回答,他能地老天荒地在这儿站着一样。 “本宫给你一个明确的答复可好?本宫确然不是凌无伤,可本宫念着谁,不念着谁,与本宫是谁本没有关系。若本宫是凌无伤,本宫在见到末音的那一刻就该不管不顾地跟着他了。凌无伤愿意相信情爱里的万分之一的可能,可本宫惧怕情爱里万分之一的不可能。” 我掏心掏肺地说出这段话出来,也不晓得凤玄听进去了没有。 我委实是已经努力做到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这件事情,我无法感同身受,因着在我与凤玄的故事当中,我们完全站在不对等的方位。凤玄为我付出了他的大半时光与信仰,可在我这边,说句实话,我都快将他遗忘了。 如此想来,的的确确是有些不公平的。 那天晚上凤玄罕见地,想爬上我的床。 他一改前几分钟的忧郁深沉形象,开始卖萌。 确然,一开始,针对一个男人要上本尊神的床这件事,我是拒绝的。哪怕这个男人现在是一只暖绒绒的狐狸。 凤玄想很多年前的小红一样,十分无赖地往我怀里钻,肉爪子开始刨我的衣服。可由于他的爪子并不是那么的干净,于是在我的里衣上留下了一个灰蒙蒙的狐狸爪印。 我甚无语,咬牙切齿道:“凤玄,你真的要这么做么?” “……是啊。” “本宫觉得,孤男寡女,不大合适。”哪怕我这个寡女的年龄是你的几十倍。 凤玄怒了,跳到地上化为人形,倚着床柱子看我,气冲冲道:“我就这么点要求你也不答应,你怎么这样啊!” 言语间带着哭腔。 说罢,他怒气冲冲地从窗口跳了出去。 他这一遇见我就矫情的坏毛病啊,怕是得我走了才能慢慢好起来。 —————————————————————————————————————————— 促使我下定决心回九重天的,是青离的一封信。 那封信折成个纸鹤的形状,飞进我的房间,然后扑扇着它的纸翅膀转了几个圈,用青离的声音大喊道:“主母,救命啊!” 我觉得这件事情十分惊悚,因为我从来没有听青离用这种声音跟我说过话。 我想,他指定是遇上什么很严重的事情了。 于是我不多想,即刻决定启程返回崇华圣地。 梦华第一个表示不同意,因为她大侠的心愿还没有达成,于是我们一拍即合,决定分道扬镳。 下面需要说服的就是凤玄了。 谁知凤玄听后只看了我两秒,一声嗤笑,“你走吧。” 今日的凤玄不再是狐狸模样,而是那个翩翩美少年。 说实话,再遇凤玄,他是人形的时刻不过一晚而已,乍这么一看,我不是很习惯,这就是那只叫小红的小狐狸。 我不大相信地看着他,“倒没想到你答应得这么爽快。” 美少年凤玄挑眉看我,“我就问你一个问题,凌无伤,你一直当我是那只宠物小红,是罢?” “是。” “这便是了。” “你一直当我是小红,可我希望你把我当成凤玄。我以为在你身边呆久一会儿会开心一些,可我并不开心。 “既然如此,那还不如你走,去一个我永远去不了的地方。 “如今谜团解开,今后,不见你,我可能还会更开心一点吧。” 缘分这玩意儿,美丽时美丽,可恶时可恶,无可奈何时,仍旧无可奈何。 我与凤玄这三三两两事,虽是我有亏,可他终究是伤心人。 —————————————————————————————————————————— 回至崇华圣地,才知我们一贯镇定自若的青离神君,委实是遇上麻烦了。 因为我们的洛朱小神君,大驾光临。 洛朱小侄儿之所以大大驾光临,是因为他一双爹娘去游山玩水去了。又嫌这小拖油瓶碍事儿,他那杀千刀的爹灵机一动,就把他的宝贝儿子仍到了崇华圣地。 恰巧,遇上青离神君独守圣地。 洛朱小神君今日想吃鸡蛋包肉的烧饼。 以惧怕小孩出名的青离,已经快崩溃了。 我潇洒降落在崇华圣地的时候,青离一见我,膝盖一软,给我跪了。 我看青离那悲催样,打心眼儿里心疼,便安慰他,“这点儿小事不算什么,你青离是本宫的人,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给本宫打起精神来,别叫别人笑话了去。” 青离长叹一口气,甚萧索地爬了起来。 我拉过洛朱,抱在怀里,对他道:“洛朱,姑姑厨房里存了许多好吃的,你试试别的,也未必就要烧饼了不是?” 洛朱哭哭啼啼,“呜呜呜……可是方才我见到路上有一只小灰狼吃得很开心,呜呜……就不由得想到,夫君母后不要阿洛了,把阿洛抛到这个地方,阿洛想着,起码大姑姑还是心疼阿洛的,结果大姑姑也不在,阿洛好可怜啊呜呜呜……活该没人要……” 这可怜见的孩子哟,都怪他那双不负责的父母。 心疼归心疼,教育还是得教育。 我将洛朱放下来,让他站好了,方才慢慢道:“洛朱,我知你思念夫君母亲,可你可知道,你是谁?” 洛朱擦了把眼泪,摇摇头。 “你若是寻常神仙,如那只小灰狼,任性一些倒也无妨。可你是天帝之子,袭承夫君尊神血统,将来是要承大业的。你天生身份尊贵,自然也要受些责任。以后不可再如此任性了,嗯?你看你,把你青离叔叔吓成什么样子了?” 洛朱一听这话,眼泪又瞬间盈满眼眶,似乎要嚎啕大哭起来。可他终究是没哭出来,只瘪着嘴向我保证,“洛朱知道了。” 我笑,重新把他抱起来,“是个乖孩子。你不就想吃烧饼么,姑姑给你做,你青离叔叔放话君子远庖厨,其实是因为他做的饭菜实在是太难吃了。” 我听见身后青离长舒一口气。 洛朱吃了一次烧饼后,一发不可收拾。 红萼恰巧不在,青离不擅长厨艺,这几天,全是由本尊神下厨给他折腾出来的。 洛朱小祖宗很能折腾,每天一种馅儿从来不重样。今儿小祖宗想吃濑尿虾馅儿的,我遣青离去置办了,独自带着洛朱在院子里种花。 却没想到,两位重量级人物形色匆匆地赶来。 —————————————————————————————————————————— 来人竟是天东荒海神殿的子句和乔乔。 末音尊神身边的两个大红人。 他们俩脸色不大好,可落地后到底是规规矩矩不紧不慢地给我和洛朱都行了礼。 我抱着洛朱坐下,“两位可是稀客,今天怎么想着来本宫这儿了呢?” 这两人对视一眼,说了一件事。 这事儿,他们俩鞭长莫及,可放我和末音这里就,就是大事儿。 东荒不稳了。 —————————————————————————————————————————— 东荒,极荒之地,鲜有人烟,却奇珍异草遍布。 之所以鲜有人烟,是因为危机重重。 当年洪荒战乱结束,众神商定再不起争端,并将上古凶兽戾气封印于东荒之东的三十六重天里,以众神之力为结界,以保九重天太平。 因为这场封印,上古神祇多数羽化,从此凋零。 如今天东结界出现裂痕,可谓大事。自然也归末音管 乔乔道:“主子进入三十六重天前,曾予我与子句一盏长明灯,其焰心直立不灭,即是主子安好无恙。若焰心晃动,则是主子神识受损,怕有危险。如此情景,便也不便声张,便斗胆来求尊神,如三十六重天助主子一臂之力。” 这是大事,刻不容缓。虽我与末音正当冷战,可这同僚之宜,尊神之责,是无论如何都要尽的。 于是我只得先放下洛朱,匆匆赶往东荒,东荒之东,三十六重天。 三十六重天外,的的确确戾气四散,隐隐听到内里野兽咆哮。 子句将长明灯递给我,可见中间火焰隐隐抖动,“尊神还需得靠这长明灯找到主子,劳烦尊神了。” 我叹一口气,提起长明灯不如三十六重天,这个炼狱之地,九重天上无神敢踏足的地方。八万年前建起三十六重天时,我是幸存者。 眼前雾气缭绕,我漫步过最初的雾气,却意外地看到我应当寻找的末音站在雾气尽头,不是白衣飘飘,而是黄金战甲,凛冽锋利。 指天剑在他右手,剑锋轻鸣。 这才是真正的战神之姿。 第19章 战神之姿 下 雾气尽头,末音静静地看着我。 他看起来安然无恙,可长明灯不会说谎,他身上必有重伤。 我急忙上前,想看看他的伤势,谁知他见我上前,竟往后退了一步。 我蹙眉,“别闹,现在不是闹的时候。” 他微微一笑,“人间的事情都料理完了?” 我又上前一步,“那个现在不重要。” 他后退,“重要。” 我只得给他一个白眼,“料理妥当了,十分十分妥当。可以了罢?” “没有。”他直截了当地回答,“昭华为何会来?” 我彻底不耐烦了,提高声音道:“本宫这不是担心你么!毕竟……” 我那句“毕竟我们是上古同僚”还没说出来,便见末音嘴角笑意蓦然扩大,竟好似暴雨初霁般惊艳,我尚未来得及反应,他便快步上前,左手揽过我,嘴唇直直地压下来。 我呆了。 末音在嘴唇停留半刻,伸出舌头,轻轻地舔了舔我的嘴角。 我右手捏起法术想他胸膛打去,他不得不闪身躲避。 末音躲到不远处,仍是站着,脸上带着满足的淡淡笑意。 我瞧着他那表情,甚想爆粗,却仍是深吸一口气,只沉着脸质问他,“你这是做什么?” “这不是很明显么?”他摸摸自己的嘴唇,看他那动作,我又想爆粗了,“本君很是高兴。” “那末音君表达高兴之情的方式还真是别致。” 我气在心头,瞧着他一副神采奕奕,英姿飒爽的样子,一点儿也不似子句和乔乔担心的那样严重。 他叹一口气,“我以为,我这个样子,已经足够明显了。昭华,我……” 他话语未落,我瞪大眼睛,指着他身后大喊,“小心!”同时,祭出我的宝贝大刀。 来三十六重天之前,我特地去把这把陪我厮杀过半生战场的宝贝大刀拿了出来。我料想此去凶险,海冥纱虽是上好的神器,使起来确然好看,可哪又比得上这把赫赫威名的刀厉害。 末音身后,一头三头的蛇身怪物猛地袭来,它张开血喷大口,似要将末音的整个脑袋一口吞下。 末音闪身避开,我飞身上前,腾空而起,挥刀砍下它的一个头。 三头蛇立起身子痛苦的甩着脑袋,只一刹那,那个被我砍掉的脑袋又长了出来。 “奶奶的!”我大喊,“这还砍不掉的啊?” 末音看我一眼,沉着道:“我来结法阵,你去往第三重天,那里刚刚被我清理过。” “你右手受伤了。”方才备战时,我见他改用左手持指天剑,便知道了个七七八八,“我来结法阵困住它,你给我到第三重天去休息着,一会儿我去找你!” 末音看着我,突然很淡地笑了一下,转身飞身而走。 我见他走了,便开始专心结法阵。 我从小由未然抚养,这个老不正经的,三观虽是不怎么正,但念佛念得不错,因此法阵结得别有一套,十分纯正,我便正是得他亲传。 我默念口诀,三头蛇四周腾起金色的雾气,三头蛇见我结阵,趁着阵法还没有闭合,抻起身子向我撞过来。 我身子不稳,向后踉跄了一步,身后却突然伸出一双手,稳稳地扶住我的腰。 末音的声音在我耳边轻轻响起,“卿卿,这个时候,我怎么能留下你一个人面对危险呢?” 我胸口一阵暖意,是末音在身后运气,将法术运往我身体里。 我自个儿喃喃,“想不到,你还挺男人嘛。” 谁料末音听到了,又附在我耳边轻声道:“卿卿,我本来就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我决定忽视他那恶劣的称呼。 虽是费了一番功夫,但是三头蛇最终被我们镇压在了法阵之下,被压得直不起身。我收起法术,转头对末音道:“去第三重天罢,我看看你的伤势。” 末音笑着应我,“卿卿说什么,便是什么。” “他祖始神的!不许叫本宫卿卿!” 末音的伤不轻。 戾气透过他的黄金战甲,自他肩胛而下,一直划至他的腰侧,划开一道血淋林的伤口,铠甲里的里衣被染全被染红。然而更严重的,让他的神识发生激荡的,嗯,我猜,是内伤。 内伤这玩意儿,玄乎得很。 末音赤着上半身背对着我,我施法给他疗伤,不由得想到当时在温泉里那惊鸿一瞥的视觉冲击。 “本君能享受到四海八荒这品阶最高的凤凰的疗伤,委实是荣幸。”末音声音传来,我一惊,手上动作一重,弄得末音呲了一下牙。 我蓦然觉得,方才我是在意淫末音,这委实太不应该了。 这末音哪壶不开提哪壶。 “昭华,你的神识不稳了,在想什么呢?” 我丢给他后背一个白眼儿,决定告诉他真相,“在想末音君白花花的肉体,如何?” 末音噎了一下,半响后慢悠悠道:“原来昭华对我,也如我对昭华一般,日夜思念?” 我愣住,停下手上的工作。 我觉得他今日奇怪的举动,和方才的话,已经说得很明了了。 末音竟然看上我了!? 这个消息有点儿大,我需得消化消化。 于是我消化片刻后,努力控制着声音问他,“末音君,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本君当然知道,本君在说,本君挺喜欢你的。” 我手有些抖。 片刻惊慌后其实第一刻心头涌起的是狂喜,仿佛是莫尘又重新回到我身边的感觉。可狂喜过后,是担忧。 我的狂喜,是因为莫尘,还是因为末音? 我重新施法为他疗伤,“末音君,别的先不必说,如今三十六重天危机四伏,有什么事情,出去再解决。” 末音说,裂缝在第三十六重天。 要进入三十六重天,需得走过迷阵。迷阵里变幻无穷,无边无际,能不能破解顺利通过,还得看智慧与法力。 末音与我解释,“眼下我伤未愈,你自然是辛苦些。迷阵的第一道是迷宫,我认识那造迷宫的神,他说能困住洪荒凶兽的,无非是理智与心灵,于是这迷宫中,处处都是噬人心神的陷阱。昭华千万小心。” “那神是厉害的,知道凶兽无理智,自然会被困在迷宫中。后来呢?” “他因建造迷宫,力竭而亡。” 末音找到阵眼,我正打算走进去,他却拉住我的手腕。 “怎么了?” 他微微笑了笑,“对不起。” “你说什么?” “人间的事情,我欠昭华一声对不起。此入迷宫,不知前程如何,这一声,我是一定要说的。” 我轻笑一声,“末音君不是还等着我的答复么?如此一来,有什么出不去的?” 第20章 末音番外 上 那天晚上,月色正好,昭华看起来有些忧愁,末音趁着月色撩人叫住她,问她:“以前,你可曾见过本君?” 昭华愣了一下,随即爽快答道:“确确然是没有见过的。” 这答案在末音的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因为,他自己,是确确然见过昭华的。 时间需要倒回几十万年前,上古时代。 他天生战神,不曾经过成长修炼的过程,落地成神,即法力无边。 那是因为他的神识曾在无边无际的大荒中孕育了何止数十万栽。如同没有形体的薄雾,那个时候的末音,只对外界有微薄的感应。 他知晓四海八荒战乱四起,草木凋零,尸横遍野,不复上古时的繁华。 他应此景破世而出,为的是扫平战乱,重复太平。 可战乱哪里是说扫除便能扫除的。 他征战数万载,却在一个稀疏平常的日子里,问方岐的父亲,他自降生以来,征战无数,得到什么,又是为何? 方岐的父亲回答他,“你所做的,不过以暴制暴而已。” 以暴制暴,他觉得,这描述甚是准确。 这样的世界,确然没有什么温情可言。 有一次,他派指天剑先行至战场,自己则继续待在房子里打算再睡上两天。 结果当他赶到营地的时候,却有下属禀报他,有人试图偷盗指天剑。 他当时就被逗笑了,“有人欲盗指天剑?” 他原只是做个轻松语气,没想到把那下属吓得够呛,“噗通”一下跪在地上。 末音只得叹口气,“算了,带本君去看看罢。” 其实也无甚可以看的。 来者什么也没干,只留下一丝丝为不可闻的神识。 下属小心翼翼地问他,“主子,您看……” 他回答,“本君看,你是没长脑子。” “……啊?” “指天剑是否由本君幻化而成?” “是。” “那自然是本君才能驱动,常人谁能动得了?” “……” 末音当时就想,冒着风险跑来敌方大营,就为了看一眼指天剑,这倒是蛮有趣的。 再后来,多年以后,仍是荒凉洪荒,漫天黄沙。 他身边的人早已换了好几拨,不是效忠了新主,就是战死。 包括方岐的父亲。 是夜,将战。 下属告诉他,明日迎战的是个女将军,厉害得很,这几千年也算是声名鹊起,希望他早些休息,不可掉以轻心。 他哼笑一声,“是么?” 下属见他表情淡淡,又重复道:“主子,我所说都是真的。这个女将军,名唤昭华。算是这些年的厉害角色,自她父母战死之后,她所率部族可谓所向披靡,已然是一方霸主了。” 末音轻飘飘地看属下一眼。 后者忙不迭作揖,讪讪道:“自然,都是比不上主子的。” 末音笑了,“你这奉承话,本君乐意听。” 第二日,他未曾上头阵杀敌,只在阵后指挥,透过镜像,他看见了领头厮杀的女将军。 镜像是一件实在有用的法宝,世人见其一面,不见二面。末音常常用这法器,悠哉游哉地看着战场厮杀。 女将军冲在最前面,红衣铠甲,英姿飒爽,明丽动人。 以及…… 女将军身上,似曾相识的神识波动。 末音轻轻一笑,问他的下属,“昨日你说,这女将军叫什么名字?” “回主子,昭华。” 他倒是未曾想过,眼前的这个女将军,会是当时调皮地跑来看他的指天剑的那个小神。 就如同他未曾想到,十万年后再见到昭华时,会是这样一个光景。 此战,他与昭华均两败俱伤。当然,他未曾亲上战场。 在此之后,末音与昭华再未曾交过手,如同怀有默契,任谁也不愿再伤及筋骨。 可末音时常想起昭华。 倒不是他刻意想起,而是因为,昭华的名声实在太大了。 洪荒中再没有人胆敢小觑这个女神,她和她的部族,如同再无束缚的猛兽,四处吞并、扩张、壮大。 她甚至打败了她的表兄容墨,一时掀起巨浪。 不知为何,末音却总是想起,当昭华尚是年幼时,鬼鬼祟祟地溜来偷看他的指天剑的光景。 那时的昭华,一定可爱极了。 总有神说,这四海八荒,恐怕找不到比末音更加淡定的神了。 这句评价,末音笑纳。 他之所以笑纳,是因为他实在找不出,有什么让他惊慌所措的理由。 可第二次再见到昭华,他的内心竟有些无措。 他万万没想到,当年明艳的女将军,像是从内至外,脱胎换骨,连气质都大不相同。如果不是相同的神识,末音怕是不会承认,这是同一个神。 她百无聊赖地坐在高位上,连眼神都是疲惫的,一副生无可恋的无奈样儿。一身白衣贴在她身上,像是要将她融进身后的云端里。 曾经那个,可爱的,明艳的,夺目的昭华,彻底不见了。 直到她看见末音。 有一瞬间,末音希望她是真的看见了他,可他知道,她透过他,看见了另外一个人。 那个男人,末音后来知晓,他叫做莫尘。 于是他淡淡笑道,上前与她知会。 于是昭华在一瞬间恢复了原来的样子,末音知晓,这眼神,才是她给他的。 末音看着这疲惫的眼神,心道,岁月如刀啊。 与魔蛟交战时,末音才又一次看见了原来的昭华。 纵然她不再身着铠甲,也不再拿着她那把威风凛凛、令神闻风丧胆的大刀,可她迎魔蛟而上的眼神,那打斗时毫不在意的粗暴打法,还是来自她骨子里。 同时,末音也发现,他的视线,越来越不能离开昭华了。 他想,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因为,昭华确实是那种越了解越有魅力的女人。 可他迷恋上一个心里装了人的女人,实实在在不是什么好事。 —————————————————————————————————————————— 直到他差点死在三十六重天。 三头蛇在他背上划开一道伤及骨的伤口。三十六重天中妖魔太多,纵是他厉害,也会疲于应对。 伤口流血不止,头晕眼花时,他想,如果再见到昭华,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亲她。 他不计后果,总之做了再说。 薄雾尽头是他日渐熟悉的身影,看到昭华的那一刻,他似乎回到了十万年前的洪荒,他坐在镜像之后,看昭华傲然站立战场之中。 艳杀天下。 第21章 心之所向 上 进入迷宫的一瞬间,我老眼儿一黑。 那一瞬间我的想法是,大约我是有些低血压了。 可事实是,这迷宫中确然是漆黑一片。 “……混沌。”我身后末音一声喟叹,半是叹息半是欣赏。 我循着声音转向他的方向,果不其然,黑漆漆一片。我伸出手盲摸一阵,抓到了末音的手臂。 无物可视,无路可行,这种情况,对人对神,都可谓无助。 末音顺着我的手摸了过来,把我揽在怀里,我能感觉到,这只老龙此刻一定正弯着腰,低着头把嘴往我耳朵边凑。因为一股热气,直往我耳朵里钻。 “昭华,你可知道,在祖始神盘古氏分开天地之前,混沌是什么样子么?” 我回他,“我怎么可能知道?我尚未诞生,难不成你知道?” “唔……”末音拉长语气,似在认真思考,最后认真地说了句,“其实我的神识诞于混沌之期。” 我:…… “怎么了?” “我知道你老,末音君,但我万万没想到,你那么老。” “……” 说时迟那时快,混沌之中突然显出一些光彩来,我眼前突然展开一幅画,竹林绿荫,郁郁葱葱。 宛如当年。 揽着我的末音突然消失,同时消失的还有我一身的着装。我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发现一身朴素青衣,又依着记忆在竹林附近寻了一处水塘,往里一照,赫然是自己年幼时候的脸蛋儿。 我内心里先感叹了一番这神奇的法阵,竟让老人家我返老还童,方才定下心来细想眼前的情况。 这竹林,是未然的竹林,十几万年前,我曾与汲芳相伴,受未然教导的地方。 这片竹林曾在战乱中被摧毁,后来未然找原样重新幻化了一片,可他却总向我念叨感觉不对,“纵使是摆设一模一样,到底是不一样了的。” 我在小水塘旁,边盯着我自己年幼的脸,边掬起水洗脸。 当我洗到第三把的时候,有人从后面扑上来把我紧紧地抱住。 我浑身上下一个激灵,便听到汲芳的声音,“昭华,你回来了?” 这是汲芳,十几万年前,尚未和我反目的汲芳。 汲芳见我不理他,从我身后绕到我身侧,跪坐在我身侧,扳过我的肩膀,“昭华,你都不理我,可还在生气?” 我看他一眼,对着这张仍然稚气的脸感叹了一番,方才莫名其妙问道:“我干什么要生气?” 汲芳委屈地看我一眼,又撇开视线,“我就知道你还在生气,昭华,你每次生气都这样。是我错了,我不应当与那狐媚人儿打情骂俏,让你平白无故吃了醋了。昭华,别生气了,可好?” 我懵。却隐隐约约想起这么一件事情来。 当初,如若没有后来那一档子事儿,我跟汲芳,大约是要就这么成亲的。 我们自小长在一块儿,相互鼓励,相互扶持,没有什么理由不在长大后结亲。至少,在我和汲芳心里,是这么以为的。 这种事儿,本来与情爱无关,但却与占有欲有关。 有一次,竹林外一条小母蛇前来勾引大好青年汲芳,大好青年血气方刚,一时没有克制住,差点儿干柴烈火,直奔主题。 ——至少,在我从旁边溜达过去的时候,是这样的。 当时的我,简直气炸了。 我觉得作为日后要跟我成亲的神,汲芳这样做实在是太伤风败俗了,特别还被我撞了个破。 于是我把那条妖娆的小母蛇揍了个半死,丢下目瞪口呆的汲芳扬长而去。 可今日方知,我只是气愤,却无心痛,到底只是占有欲在作祟。 眼前的汲芳见我不答话,一边嘟囔着“昭华你不要生气了”,一边作势往前凑想要亲我。 我用手抵住他的嘴,冷笑道:“你这是做什么呢?” 汲芳看着我,“昭华,你是我的未婚妻,我亲你难道不可以吗?” 你看,汲芳就是这样。 他说什么,做什么,用的永远是他那双赤炎兽的,无辜的眼睛,可他骨子里的性格却最是偏执阴狠。 我深知他的性格,知晓他言语背后城府万千,可时至今日,我却从未和他光明正大地死战一场,也从未把握每一个机会置他于死地。 因为汲芳的那种目光,几乎承载了我的整个少年,没有战乱,没有责任,最是逍遥自在的日子。 爱恨交织,这才是这个世界上最难解的情感。 我微微笑着,身手去抱眼前的汲芳,“汲芳,你太着急了,本姑娘岂是你这个刚范了打错的小子可以亲的呢?” 汲芳笑出声来,“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昭华你才不记仇……” 我双手化为利爪,狠狠插入他的身体。 他喉间一声哽咽,嘴里涌出血来,他咳着血沫艰难地将视线移到我的脸上,断断续续道:“昭华……你……怎么……怎么舍得……杀……杀……我……” 我又将利爪往他身体里捅了几分,汲芳呜咽一声,“其实,我是舍不得的。舍不得杀了真的你,幸而,你只是个幻影。” 汲芳低下头,再抬起头时却赫然变了一张脸。 是莫尘。 我心下惊骇,抽出我的手匆忙站了起来,却见吐着血沫的莫尘倒在草地上,看得我遍体生寒。 莫尘是困扰我的一个噩梦,我曾无数次梦见自己亲手杀了他,他在我怀里,尸首分离。 眼前的莫尘的脖颈处出现一道裂痕,然后,他的头与身体分离,头颅慢慢地滚动到我的脚边,死不瞑目的眼睛看着我。 我往后踉跄一步,尽力压制住我的尖叫,我不敢再看莫尘孤零零的头颅,转身就跑。 可我还没跑两步,景致就变了。 这回不再是青葱竹林,而是漫天黄沙,几乎要迷了我的眼睛,可一阵风沙之后,一具尸体躺在我的面前。 那时我母亲的尸体。 头被砍下,开膛破肚,血流了一地,延伸到我脚边。 在她被切开的腹部,本来有我的另一个,弟弟或妹妹。 而汲芳站在她的尸体旁边,拿着一把砍刀,看向我,歪头笑了笑,“昭华,你怎么来得这样快?” 这是一场恍惚上辈子的噩梦。 我最好的朋友,将我的母亲杀死,开膛破肚。 我终于失声尖叫,神识激荡,我一时恍恍惚惚,只感到天空中隐约传来一声巨响,整个地面开始晃动,我想起这么多年来的噩梦,他们全部聚作一处,向我的脑海里涌来,钻入我的肌肤白骨中。 终于,天空如同破碎的蛋壳,裂开了一道口子。 我跪坐在地上,看着末音执剑落在我面前,他蹲下来,伸手摸摸我的脸,扑鼻而来的是一股血腥味。 他叹了一口气,“昭华,别哭了。” 我闭着眼睛扑进他的怀里,把头埋在他的肩膀上,问他,“她还在吗?” “谁?” “那个女人。” 他拍着我的背,“她不在了,已经不在了,你可以睁开眼睛了。” 末音轻轻亲着我的脸侧,一直在重复这句话。 我却突然想起未然曾同我说过的话,“昭华,每个人都有心魔与噩梦,他们分散存在,在你人世的不同处,可没有谁能忍受这些噩梦在一起出现。” 幻境被末音打碎,世界又恢复了混沌。 我在黑漆漆的地上坐了下来,伸手燃起一簇火焰,好歹照亮了一方天地。末音挨着我坐下,伸手摸了摸我的脸,“你可好?” 我下意识躲了一下,又突然想起方才我在他怀里抖得跟筛一般,该有多丢老脸便有多丢脸,便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努力打起精神,调侃末音,“现在你怎么不追问我往事了?这可不像末音君的风格。” 他轻笑一声了,没有答话。 我又问:“方才,你去了哪里?” “我在幻境外,看着你,却进不去。”他答道。又突然加重了语气,“看见你和别的男人搂搂抱抱。” 我不禁失笑。 “至于往事,等你想告诉我的时候,自然会告诉我的。” 我一听他这话,顿时泄气,“行了,本宫劳心劳力,容我先萎靡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