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思》 第1章 楔子 坊间街市皆流传,嵘安长公主祁绰元是先皇德贤皇帝最小的女儿,也是其最宠爱的一位公主,老皇帝咽气前曾再三嘱咐要继位的太子要善待嵘安公主,定要为其寻谋一个最匹配的驸马佳婿,使其终身有依。 新皇慈孝不敢耽搁,继位之后,便开始在满朝的青年才俊中为这个曾经荣宠贯天的妹妹择选驸马爷。 相貌,家底,人品,才学,武艺,那是样样都得入得了眼拿得出手啊。 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让他在众多层次不一的青年郎当中扒拉出这么一位,此人正是那前国舅爷之孙,明达小侯爷姜钰。 这位小侯爷的模样自是不必多言,生得是面净目朗,英俊十分。当今的太后又是他亲姑姑,在她还是皇后的时候,便怜其年少时双亲均没,将他从侯爷府中接进了宫,同众多的皇子公主一起在皇家的书坊里教习。才品同性情那都是百里挑一的好啊,更与嵘安长公主有着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情分。 这本是一桩再好不过的姻缘,哪料想却是有缘无分。这嵘安长公主却偏生又恋上了秦仁义大将军的儿子秦琷。这位秦琷少将军嘛,说起来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十六岁起酒随父各处征战,收复南苗一族,平定西疆边界叛乱,也是沙场上锤炼出来的铮铮铁骨好男儿啊。 嵘安长公主对这位少将军是痴心一片,这俩人若是站一起,英雄配美人,那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哪,可天公却偏偏不作美。 要知道,这秦琷少将军与兵部尚书的千金那是自小就定了娃娃亲的,老将军为我朝征战了一辈子,汗马功劳四个字都不足以形容他的威威功绩。先皇对其是颇为重视啊,他这一纸请求圣上为小儿赐婚的折子递上去,怕是一盏茶的功夫都不到,恩准的批奏就已经下来了,当下又是论封赐号,又是打赏金银田地。 因着少将军早已婚娶,新帝为公主择婿时便当然的没将其考虑在内,哪想这长公主却是个痴情的死心眼,为了秦少将军甘心首疾,竟立誓宁嫁其为妾也不愿作他□□。 皇帝乃至整个皇宫的国戚们都来轮番劝解嵘安长公主。 神女有梦,可襄王无心哪,一位雍容显贵的皇族公主,被先后两位皇帝捧在手心里爱护的女儿家,普通世家的正妻都瞧不上眼的,怎么能去给他人做妾呢? 荒唐,实在荒唐。 想来是这嵘安长公主被宠的无法无天了,竟然谁的劝解也不听,更是软硬不吃,铁了心要在自己的终身大事上遂了自己的心愿。 为达目的,不惜以死相逼,又是跳湖,又是割手腕,又是撞梁柱,能想到的寻死觅活的法子都用上了,只把自己也折腾的剩了半条命。 事关皇家颜面,皇妹的终身幸福,皇帝也被闹腾地心力交瘁,没了主意,只得去请太后的旨意。 这太后虽非嵘安长公主的生母,却也对其是爱护有佳,老人家又极易心软,见多番劝解与威逼都没法动摇这公主的决心,只能老泪涟涟地点头,随公主去了。 圣上便下旨,嵘安公主长下嫁秦家。 据说这圣旨也拟的不正不规,半个字也未提到秦琷这已经迎进门的结发正妻,更没提这嵘安长公主一入将军府后的身份。 可这名分的事情谁心里不清楚啊,自然是先来后到了。 自这秦老将军没了以后,皇上就立即封其子秦琷为神武大将军,那可是从一品的官职哪。 可这将军再神武,那也是皇上的臣子,要吃皇粮领皇奉的,天子的旨意一下,当下也只得恭恭敬敬的将这嵘安长公主迎入府中,好生待遇着。 再说这嵘安长公主吧,一心的钟情有了着落,竟丝毫不在这名分上头耍心眼,倒当真是个罕见情种! 什么?您问那明达小侯爷啊? 哎,这小侯爷本也算是皇家的显贵才俊,却不料,这公主宁可为他人妾也不愿作其妻,恐怕这会子不知在那里惘然若失,惝恍迷离呢吧! 啧啧。 第 2 章 这位他人口中惘然若失、惝恍迷离的明达小侯爷此刻正在我身旁唾沫横飞地讲述着这些听闻故事。 我注视着铜镜里那张清丽楚楚的面容,侍女福庆立在我身后,手指在我发间灵巧地上下翻动,不时就将我的头发都束起在脑后挽成一个髻。 我一边嗯嗯啊啊,心不在焉地应付着姜钰,一边挑出一条绿底纹花的玉冠递至身后,福庆接过便为我冠在发髻上。 我左右晃动脑袋,镜子里的人,颜如冠玉,目如朗星,俊逸非凡。我不由地点头微笑,对我这身男儿装扮,一如既往地满意。 “哎,哎,问你话呢?”姜钰在一旁不耐烦地出声。 “嗯?什么?”我拿过梳妆桌上的荷包,开始翻检里面的金银物件。 “伤疤啊?” 我闻言,疑惑地抬头看他。 “你当初,真的去,寻短见了?”他凑到我跟前,颇为神秘的问。 我稍一愣,便旋即明白。 “是啊。”我点点头。 刚站起身,福庆便立过来一面长镜,将荷包玉佩等系在我腰间。我抚一抚衣袖,再捋一捋衣衫,“啪”的一下打开手中的折扇缓缓摇动,看着长镜里风流雅致的翩翩佳公子,心里头美滋滋的。 “你够狠,还真下得了手。”姜钰感叹着,转身去桌案上拿过我的九节鞭。 “无毒不丈夫!这点狠心,我还是下得了的!”我理一理鬓边碎发,故作不屑一顾地冷哼。 在铜镜里就看见福盈听完我的话,面容稍顿了一顿,迅即又继续神态自若地摆弄着那琉璃案上的花瓶玉器。 一转身就看见姜钰手中的九节鞭,再低头看看今日的装束,略一思索便说:“鞭子今儿不带了啊。” “别啊,外面鱼龙混杂的,我还指着你保护我呢,你不带武器怎么成?” 我狠狠白了他一眼,忍住了想要踹他一脚的冲动,没好气地说:“就你我的身份还敢在外面惹什么事?有什么麻烦你就赶紧带着我跑!” “就凭我这轻功,自己溜还可以,带着你?”他颇为自嘲。 我想起上回他翻进我这院墙时,青一块紫一块的额头,蹭破皮的鼻头,斜眼看他,忍不住一笑,觉得他说的不无道理。 当下扯了他胳膊就往外走,“青天白日,盛世华庭的,能有什么麻烦事!” 姜钰一抬手将鞭子抛给了福庆。 “哎,哎,上回纯属意外啊,又是夜晚,又是大雾天,我就没看到那墙头边,一不留神就撞上去了!”他忙不迭地解释。 “今儿春阳明媚的,你怎么不试试翻进来?” 姜钰一噎,下意识地缩了缩头,像是心有余悸般。 我一看他那弱样就咬牙,“恩映师傅那样名震江湖的人物,怎么就教出来你这么个不中用的!区区将军府都能把你难成这样,你可真给她老人家长脸!” 他非但不怒,反倒凑上来笑嘻嘻的,“绰元哪,我的嵘安长公主大人,这将军府的矮墙头,可不是那么好爬的!” 我对着他兜头就是一掌,他闪过一边,又笑眯眯地过来拉我的胳膊,“消消气,消消气,咱再不走,怕是连暮姑娘的衣角都见不着了。” 姜钰拉着我的手便朝前走,出了我居住的浼落阁,穿过一个荒废已久的小园子,再渡过一段青石游廊,那西北方向,就是挨着街道的一个角门了。 他一边走,一边又忍不住嚷道:“你看看你住的这地方,你也真能凑合下来,好歹也是个公主,就不能找人修缮一下吗?你若是缺银子,就管你皇兄张口啊,干什么这么亏待自己!” 我抬眼一瞧那紧挨着浼落阁的废园子,围在四周的砖石残破不堪,早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拢在里面的各种杂草野花倒是长得冒力旺盛,一直长到了一旁本就狭窄的道路上。 我一手拉着姜钰,一手捏着折扇劈开挡在眼前的杂草。姜钰有意说的语气轻松,我心中却一阵失落酸楚。 一个已出嫁的堂堂公主,修间破园子还得伸手问娘家要钱么,嫁的是只吃不吐的虎口狼窝吧。 管皇兄要银子?哼,得了吧,自打我进了这将军府,别说他了,整个后宫的太妃娘娘们甚至于还有太后,可曾有人前来询问我过得安否? 这些人在父皇在世时,争相对我示好,每天嘘寒问暖,极尽逢迎,甚至于不论我闯了多大的祸事,也没人敢真正责罚于我。 我就这样狐假虎威了近二十年,逍遥自在了近二十年。父皇终是撒手离世,我面前那层虎皮也被人毫不留情的扯去,撕碎。 我终于也看清了这世间原本的样子。 想到这里,看见不知何时已挡在我身前的姜钰,长身玉立,正小心护着我避去那长出界的花刺利叶。我心中一热,感激之情涌上心头,握着的手也不觉紧了紧。 他发觉后转过头看我,轮廓分明的脸庞清晰印在眼前。似是觉出我情绪有变,眉毛一挑,抿了抿唇,轻轻开口询问:“要不改天把我那侯府的匠人请过来?” 我收敛心神,摇了摇头,“不用,这园子废着正好,无人来往,你进来我出去都没人知晓,多方便!” “说的也是,你那浼落阁只出入便利这一点好处,也抵得过万千不是了。”他点点头,见我脸色声气如常,便牵着我的手转身继续走。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浼落阁后面隐藏着这么个风口,秦琷怎么敢给你住的?”姜钰说。 “将军才不会管这些琐事,我可是求了那正牌夫人整整三天才求来的。” “你求她?她不是见面都要跪你吗你还用求她?” “她是要跪来着,这膝盖还没点地呢,将军就拉她起来了。我哪敢让她跪!” 我想起在这将军府中的第一晚。 下了软轿后便坐在一处一直等,等得太久太闷,便伸手扯开头顶的喜帕,入目就是秦琷,坐在一旁悠然地喝着热茶。我打量着他,就穿着平常的靓蓝绸衫,只在额头系了条红锦缎的抹额,抹额当中的红珍珠亮的似乎都有些发紫,沿着珍珠两侧绣着蜿蜒的半边莲,花瓣和花茎都细细的,袅袅而开,轻软细密。 这时一个婀娜娉婷的貌美女子被侍女搀扶着走到我面前,站定后一刻也没耽搁就开始行礼,“命妇杨佩给嵘安长公主请安,长公主千岁……” 秦琷眼明手快,一个健步冲上去就揽住了她。 “现在这里没有长公主。”他看着她,像是给她吃定心丸一般用轻微但不容置疑的口吻说。 我对着这两人抿唇一笑,点点头,算是肯定了他刚才清理出来的身份。 笑话!长公主?如今的我还敢在这两人面前充公主? 这正牌夫人杨佩可是尚书千金,仁义老将军九道三折不惜惹怒父皇,才替儿子求来的妻子,皇兄钦封的从一品诰命夫人,她不让我给她行礼喊她一声姐姐算是给够我台阶了,我哪敢再装什么高高在上,让她在我面前行跪拜公主的大礼? “秦琷这没良心的混账小子,一朝得志便忘本,如今是越发地猖獗,竟敢骑在你头上作威作福,他也不撒泡……”姜钰一听完便破口大骂,越说越激动,越骂越来劲。 我用力一扯他手臂,打断他的话:“行了,你好歹也是个世袭爵位的侯爷,注意着点言行举止。” “就我们两人,有什么好拘束的!哎,我就是,就是一想起,我这心坎里,就特别的不畅快,特别的……” “好了,你越说我心里越窝火。”我叹气。 姜钰转身看了看我脸色,果断地缄口不言。 “总之呢,这将军夫人对我还算客气吧,一开始她可是把她住的碧园腾出来给我住的,福庆跟福盈轮番上阵去她面前哭诉了整整三天她才同意我住浼落阁。”我想了半天才抓住我们刚才那说了一半的话题,继续说道。 “哼,她倒是识时务。”姜钰冷笑一声,“不过你呀,该留的心眼还是得留,自古娥皇女英就没有不两立的。” “我非娥皇,她也不是女英。我现在就但求衣食无忧,好吃好喝的混日子罢了。” “你以为你无欲无求就能现实安稳了?我不犯人,人却要来害我的例子你在宫中还见得少么?”姜钰回转头,皱着眉头斜我一眼。 “放心吧,我虽落魄,但自保足矣。”我扯起嘴角,勉强笑笑。 第 3 章 我们从小角门里出来,在僻静的里巷里绕来绕去,兜转许久,这才拐上了正街。 我跟姜钰心照不宣地对热闹的集市熟视无睹,片刻也未耽搁,直奔凌燕楼而去。 凌燕楼内如往常一样清淡典雅,宁静剔透。 暮凌燕姑娘虽是都城里声名大噪的乐家,追捧之人诸多,但这里所设案座却非常有限。我扫视一圈,能被请进来得人非富即贵,都是一副颇有耐心的模样,闭目养神、饮茶说道、悄声交谈、相互膜拜。 姜钰走在我前头,回头用眼神催我,我急忙低头紧跟在他身后上至二楼,进了一间雅致的包厢内,在软榻上坐定,就有女子送来茶水放在我们面前。我伸长脖子再去看,那女子却像变戏法似得从身后端出一碟晶莹剔透颗颗分明的饴糖,笑脸盈盈地放在我面前。 “暮姑娘专门嘱咐过潇月,莫要忘记元公子的饴糖,还有姜公子的椰丝糯米糕。”潇月微微一侧身,就把一盘嫩叶包着的糕点放在了姜钰的面前。 “暮姑娘说,二位都是不喜饮茶之人,两位公子若是需要品酒,可再唤潇月。”言毕冲着我俩又是盈盈一拜。 不能怨我跟姜钰十次出门有九次就是来这凌燕楼。 募姑娘顶尖的歌艺琴技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她太善解人意了啊,每每都能让我们觉得宾至如归惬意万分啊。 我在心里重重感叹,瞥见姜钰那厮果不其然地已经激动到手抖了。 我在心里愤愤地叹气,真是太没出息了,太不不成器了,又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剜了他好几下。 哎,关键时刻还得我身先士卒,幸好本姑娘也早有准备。 我将一早就备好的荷包自腰间取下轻放在潇月手里的玉盘上,“劳烦暮姑娘费心了,这里是我与姜公子的一点心意,请务必笑纳。” 潇月点点头,也不多言,端着玉盘轻身而退。 我装模作样地摇着折扇,颇为心痛地重重叹气,姜钰却是一眼不眨地盯着面前的糕点发怔。 我终于忍不住轻轻打了他一下。 他这才似梦非梦地醒过来,看着我,眼睛里似乎沉着,一丝羞涩? 我凑到他眼前,“开心吗?暮姑娘对你可是这般上心呢?” 他竟然脸一红,伸开胳臂作势要推开我。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你别多想了,我是陪你出来散心的。”他压低声音,不自在地说。 “姜侯爷,你上一个月找了我三回,回回都是带着我往这凌燕楼跑,这个月大半月不见你人影,还以为你转性了呢,不想这月底你又拉着我来了,你说咱俩到底谁陪谁啊?”我坏笑,冲着他挤眉弄眼。打趣他正开心,便躲开他推我的肘弯,也轻轻推搡着他。 他不语,脸颊越来越红,突然探出手,捉住了我两手手腕,翻过来翻过去的细瞧。 “哎,你不是下狠心割手腕了吗?怎么连个印子都没没有?是下手太轻割得太浅了?”他故作一本正经。 这小子转移话题的本事跟他的轻功一样力不胜任。 低级,太低级了。 不过他这一提,我又想起出门前福盈那双突然顿住五味杂陈的哀怨眼神。便莞尔一笑说:“深,可深了!我当时可是抱着要拼死给你守节的决心下得黑手,阿不,狠手啊。” 姜钰望着我不语,炯炯眼神盯着我。 转头一瞧似乎一时半会也没有暮姑娘要上台的动静,便继续说道:“你知道我怕疼,要是一刀划不好,我可没那意念再补一刀。所以我就对着手腕,闭着眼睛狠心使劲儿扎了进去划拉了一下。” 我往嘴里丢进去一块饴糖,咂咂舌,味道清冽甘甜。 “然后过了一小会我才敢睁开眼睛看,我的天爷啊,那条胳膊整的鲜血淋漓的,看的我心惊肉跳的。” “可是奇了怪了,流了这么多血,怎么一点也不觉得疼呢。” “不疼?”姜钰睁圆了眼睛,方才那点情愫环身的羞涩之态一扫而空。 我点点头,再拣起一颗糖放进嘴里。 “为什么?”他拉着我的手扒着我的袖子,反复的查看我的手腕。 “别看了!没什么伤疤!那压根就不是我的手!”我用力挣脱他,抽回手臂。 “是福盈,那小丫头片子挨了我给自己准备的这一刀。”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悠悠说道。 “福盈?” “嗯,如果不是福庆突然冲出来死按着刀口,又扯着嗓子喊人,估计她这会子已经在黄土里了。” “怎么又是福庆救的她?你在一旁就干看着?” 我伸手拈糖块,没有答话。 “那这姑娘也算命大。”姜钰见我不言,又说道。 “她自己手长,要来替我,怨不得我。”我语气莫名一凛。 “不过她命大,这倒是真的。”我冷笑。 一边掰着手指头一边说:“我之前还跳过水,撞过柱,还准备了□□。” 姜钰倒吸一口气,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看见他这般模样,我的脸上又不自觉地挂上了一副甜笑,“我可是抱着以死来明志守节的热情给自己准备的这一个个鬼门关啊,不过我命太硬,阎王不收我。”我颇为失望地摇摇头。 “投湖吧,这脚还没沾上水呢,福盈就一把推开了我,她自己个儿倒悄悄沉下去了,我这没死成,还得想法先捞她。”我摊手耸肩,“我那时候是想死,可没想拉垫背啊。” 我拍拍手,拈过饴糖的手指有点涩涩的黏黏的,抬手便抓住姜钰的袖子,不动声色地抹。 “后来我等到深更半夜去撞柱,守更的宫女都在打盹,福盈这丫头晚上却是不睡觉的。我朝着廊柱一猛子扎过去,她却飞身过来横在了我与柱子之间,活生生给我做了肉垫。” “这一番动静一出,前前后后的宫女太监都呼啦涌上来了,我脑袋上肿起老高,疼的我直掉眼泪,想着她怎么也会断根肋骨什么的,谁想这丫头跟没事人一样,继续跑前跑后的伺候着。” “这接下来嘛,就是扎到她手腕了,我当时反应过来后,就蒙住了,心里却突然有个念头冒了出来,福盈啊福盈,我只道我命硬,谁曾想你比我还硬,不过这回你若是没了,那下一个怎么着也得轮到我了吧?” “所以你没救她?” 我点点头。 “这之后有段时间她再没出现,也没人敢在我面前提她,我只道她死了,心里恐慌了许久,害怕了许久,不过转念一想,我也是将死之人了,这条命再赔给她便是了。于是便寻来了□□,打算再次一了百了,哪想……” “福盈又出现了?”姜钰这毛躁性子又作祟,打断我的话,急切地问。 我看着他,他竟然像听着传奇故事那般的入迷,略一沉吟道:“我估摸着她倒是想,不过她胳膊上的伤太深,那次动静又闹得最大,皇兄知道后说她护主有功,忠心可嘉,嘱人专门照看她,还打赏了好些东西,” “那,那□□……?” 我一拍桌子,愤愤地说:“宫里那帮杂碎,我费尽心机寻来的根本就不是□□!” “幸好不是,你这条小命阎王看不上,你就乖乖活着。”姜钰突然捏紧了我的胳膊,我只顾自己说的开心,一回头细看他,发现他直愣愣地盯着我,眼圈竟然都红了。 我这才想起,我兴风作浪大闹皇宫的那段日子他并不在京都,我自己也从未向他细说过我这段寻死历程,这一五一十的道出来,怕是也让他心惊不已了。 当下心中又是一酸,“姜钰啊,”我放缓了语气,掰开他捏着我胳膊的手,刚才他有点急眼,用了很大力气,倒像是在掐着我了。我一边揉着胳膊,一边尽量用轻快温柔的语气说:“行了啊,我现在好好的呀,老娘我也早就想通了,我这命既硬又值钱,就那么悄无声息的死了,太不值当了!” 话音刚落,就被他抓住胳膊扯进了怀里。 第 4 章 我与姜钰是自小便一起闯祸顶雷的交情,大概是彼此太过于熟悉,以至于男女恋情的想法在我俩之间从来不曾产生过。 尽管我之前差点儿就嫁给了他,那也不过是我们互喜对方的品性,互知对方的家世。我喜他重情重义,他敬我是不拘一节的女中豪杰。我们一拍即合,觉得既然男未婚女未嫁,于玩乐之事上又如此投缘,干脆更进一步给我改个姓彻底跟他混得了。 我们相依相伴这么多年,一起长大厮混的情分早就演变得如同亲人般不可离分,如果能做一对夫妻,那也绝对是安稳相携的一对好姻缘。 不过那终究还是差了点儿。 他的怀里宽厚温暖,双手也规规矩矩地轻放在我背上,这个拥抱不别扭不尴尬,就是,我现在这身装扮…… “哎,小侯爷,你就这么抱着我,明天姜氏小侯爷喜男色的谣言可就传遍街头巷尾了啊。” 他不言不语,像是没听到我的话一般,依旧维持着原来的姿势。 我一咂舌,略一挣扎,他便收紧了手臂。 “绰元哪……”他在我肩头闷闷地低叹。 这小子,多愁善感的情绪一到,就没完没了了。 “姜钰,你再不放开我,等会你那暮姑娘看见了该多心慌哪!亏得我还替你准备了……” “你准备了什么?你又要搞什么名堂?”他登时放开了我,两手抓着我的肩,半是紧张半是疑惑。 打蛇打七寸,姜钰的七寸我捏准了。 “自然是跟暮姑娘单独相处的机会啊。”我挤眉弄眼地笑。 他还想开口说什么,楼下却突然静了下来。 我俩定睛一看,原来是暮姑娘正迈着纤纤细步翩然入场,行至席间一甩长袖而坐。 连忙正襟危坐,细细瞧去,只见她两弯蹙烟峨眉,一双含情明眸,似有若无的轻扫一下在座客宾,接着微一低头颔首,敛气凝思,玉指便轻抚上琴面。 瑟瑟琴音自她指下倾泻而出。 我少时曾苦练过一段时间琴艺,只觉暮姑娘今日所奏之曲熟悉异常,却苦思冥想许久也忆不起究竟是何章。 只是这一起一伏的婉转中颇有种寂寥清寒的味道。 姜钰一扯我的衣角,我正沉浸于其中的情绪被打断,瞪眼对他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他更加用力地拉扯,我毫不含糊地拍掉他的手。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要想跟楼下这位冰清玉洁的主儿拉近关系,这第一步就得先尊重她的表演,细品她的琴音。 这厮非但不懂我的用心,却突然抓了我指尖,轻轻一捏。 我终于狐疑地抬头,看见他僵直了身体,眼睛朝着一个方向忽闪不定。 我循着他的视线而望去,这楼上只有两间雅厢,厢房两边只用轻纱稍拢,并无门窗之类的遮挡之物,而姜钰看向的正是我们位于斜角方向的另一间。 帘幔飘动,待我用力地眨巴眨巴眼睛分辨清里面所坐之人的容颜时,立时惊慌失色,忍不住冷汗直下。 我慌忙垂下头,一手扶额作遮脸状。来不及细思这人为何出现在这里,只暗暗期盼此时此刻他能目不斜视地专心听曲。 “你不是说他去定州了吗?”姜钰窃窃道。 “是去了定州,走的时候说秋猎时才回来啊。”我如坐针毡,之前宾至如归的悠然闲适之感一扫而空。一边恨不能把脸埋进桌子里,一边又忍不住抬眼偷偷望过去。 “溜?” 三十六计走为上,姜钰刚一出声询问,我就忙不迭地点头。 我俩轻手轻脚地起身,注意着那人的动静,一面缓缓退后,退后,再退后,只退至了厢房最里面临街而开的一扇窗前。 姜钰抱着我,纵身一跃而出。 待到站定后,我俩都松了一口气。姜钰扯着我的手就开始向前狂奔。 我屁股一撅,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扯住了他,冲他喊道:“不行,你得回去!” “说什么呢?你疯了?”姜钰停下脚步,瞪着我。 “你今儿必须回去,暮姑娘弹完琴会来找你的!”我回答地铿锵有力斩钉截铁。 “到底怎么回事?你刚才就没有说清楚。”他皱着眉头。 “不解释啦,没时间解释了,你自会明白,我得赶紧走了。”说完抬脚就往前奔,姜钰一伸手就拉住了我。 “可是……” “没啥好可是的,刚才怎么跳下来的你就怎么跳回去,继续听你的小曲,等着暮姑娘来唤你便可。” “机会我可是给你了,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他唯唯诺诺着不肯松手,我板起脸孔急急威胁道。 “哎呀,我说你一个爷们去凌燕楼听曲儿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只要我不在,他看见你也没事,没事,啊。”我下狠劲掰开他的手就往前冲。 姜钰再没有跟上来,我两脚生风,半刻也不停歇地赶了回去。 一进浼落阁就喊福庆福盈过来更衣。 她俩人即可上前利落地脱掉了我身上男儿罗衫,帮我换上曳地的锦缎罗裙,又解开我头上的冠额,细细梳理,挽起女儿家的发髻来。 我双手叉腰,气喘吁吁,满头大汗。 福盈奉茶过来,轻声轻气地说:“奴婢听前院的人说,将军从定州回来了,这几天,长公主还是不要出门了,免生事端。” 我接过琉璃茶盏一饮而尽,斜睨着她,她一脸平静,如镜湖水月般。 我长叹一口气,恨铁不成钢地喃喃道,“知道了,指望你们给我打探盯梢,我估计早死了八百多回了!” 一番紧张地改头换面完成后,我便靠在了软榻上,福庆上前来轻轻给我捶着腿,我咬着切好的凤梨片,这才慢慢思索起方才在凌燕楼的事来。 都知道神武大将军秦琷,与他那自小就订了娃娃亲的妻子是凤凰相偕羡煞他人的一对眷侣,怎么这才结婚没几年,这神武大将军就去巷尾乐坊这种地方凑热闹了呢。 再转而一想,他也是新婚不多久,我就嫁了进来给他做小啊,这矢志不渝忠贞不二的夫妻佳话里头本就掺了不少假啊。 这么一想,也便不觉得的有何奇怪了。 我不自觉地点点头,在心里讥笑。说到底,他不过是同寻常男子一般,都愿能身在百花深处,得众莺燕环绕。 我记起他曾经也对音律颇有研究,现在能被凌燕楼奉为上宾,也不枉当初在这上头的一番苦心造诣。 再想起刚才看见秦琷时,他那张一如既往地修罗面庞,忍不住就浑身一哆嗦。 福庆只道是我觉得冷了,抬眼说道:“看着这日头有些沉下去了,奴婢还是扶您进里间歇着吧。” 我应了一声,胡思乱想的当儿,眼皮已经有些沉重。 于是便任她扶我躺在松软的床上,纤细手指在金钩上轻轻一转,屏纱便如瀑布般倾泻而下。 暗沉沉的光线里,疲倦隆隆席卷而来,我合上眼,渐入梦乡。 朦胧中听见有人说:“长公主,夫人差人过来请您去碧园用晚膳。” “不去。” “秦将军也在,怕是……” 我艰难地睁开眼,翻了个身,继续闭上眼。 “就说我身子不舒服,去不了。” 我屏息听着那人起身缓缓退去,便继续眠眠而去。 还没续上之前被打断的美梦呢,又有声音在账外响起。 “长公主殿下,您还是去看看吧。”声音里隐隐有些焦急,是福庆。 “都说了不去!”我闭眼喝了一句。 福庆应该是有点吓到了,可又支支吾吾地不肯退下,我睁开眼,透过纱帐依稀能分辨出她还跪在地上。 我晃晃昏沉沉的脑袋,刚才那一声雷霆怒喝完全是脱口而出未加思考的。 不知怎么,秦琷一回来我就浑身不自在。觉得自己偷溜出将军府寻花问柳的日子会受到极大地威胁。 本来吧,他一年到头在外阵营而居,在这将军府也待不了几天,我只需在他每回临走前去他跟前应个卯而已,彼此也打不了几次照面。 他夫妻二人共进晚膳情宵切切,我自是从来没有掺和过的,今日这突如的邀请让我惊诧莫名。 “怎么了?人还没走吗?”我挑开帘幔,看着眉头皱得比我还紧的福庆。 “夫人派来的人已经打发走了,刚才是,是徐大人。” 我陡然一个机灵,从床上跳起来,瞪着眼睛问:“哪个徐大人?徐瑭?” 福庆慌忙点头,道:“徐大人说,秦将军遣他来问问,长公主的身体安恙与否,需不需要请太医,过来给您瞧瞧。” “赶紧的,更衣!” 徐瑭可是秦琷手下的第一员副将,走哪都不离身的人物。撇去秦琷对他信任至极的私人交情不谈,他毕竟是个正三品的武职官将,跟这将军府里的下人还是有着天壤之别的。 他亲自出面,也就意味着今天我这场装病的戏是甭想蒙混过关了。 第 5 章 急急忙忙地踏出门,就见一个神明爽俊的男子负手立在一旁,看见我便一撩衣袍跪倒在地。 “拜见长公主殿下。” 我摆摆手,面无表情地从他身旁经过,他紧跟在后,很识相的一言不问。 碧园的景致与浼落阁是天上地下的区别。 一草一木,一花一亭,一山一水,一楼一榭,处处都透露着精心雕琢后的一种清朗秀丽。 我一边走,一边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却突然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清香。 转头便在右边的蒲丛中看见一大簇一大簇的赤白小花,晶莹无暇,点点成坠,盛及满蒲,千叶成簇的低矮枝头间,却非充盈着浓及满鼻的香味,而只是一股似有非有的幽香。萦绕在静谧暮色里,更是平添了一份令人沉醉其间的清郁。 我放缓了步子,贪婪地呼吸着。一边忍不住开口道:“这花倒有意思,明明已经开到覆地锦簇了,这香味却还是淡淡的。” “回长公主的话,此花名郁李,花味本就清雅,不易察觉。此时正值日落时分,已是这花香能散发出的极致了。”徐瑭在身后恭谨地回答。 “看不出徐大人武将出生,却是风雅儒士,对这花卉科目倒懂得颇多。” “长公主过奖了,郁李花并非什么罕见的品种,小人幼时在家乡曾见过颇多,故而甚是熟悉这花的品性。” “我问你,将军去定州不过一月余,怎么这么快又返都了?”我冷哼一声,突然转身面向他,问出了我这琢磨了一路的问题。 生生地把这场原本谈花论柳恭维寒暄的风雅之谈卒于我口中。 果不其然,徐瑭一时瞠目结舌,脸色变了一变,又变了三变。 我狠狠心,继续故作凌厉地盯着他。 无毒不丈夫嘛。再者,我不问他,难道去问秦琷? 刀架在我脖子上也未必会问。 “事关朝廷政务,下官不敢妄加多言,还请长公主赎罪。”他思虑许久,咬咬牙,从嘴里艰难吐出这几个字。 殷殷期盼你许久,说出的话却等同于没说。 我翻了个白眼,决定换个问题,“是皇兄召你们回来的?” 徐瑭垂头没有看我,沉吟了一下,低低答道:“是。” 我点点头,秦家作为将门世家,代代忠良,得天子器重与厚爱。现今到秦琷这一辈,已是承受了万般的恩泽,赏无可赏,连我这个曾占尽万千宠爱的皇家闺阁,在他已婚娶结发正妻后仍屈尊下嫁他这将军府,以致我堂堂公主明里暗里受尽他人嘲笑与讥讽。 可毕竟勇略震主者身危,功盖天下者不赏。 如今他戍守边关,掌一方兵权,若不奉朝尊法,必将引起无穷祸事。 不过眼下既然是皇兄所召,想来也无需担忧了。 我便继续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儿一早进的都城。” 我听完,默默转身,继续向前走。既然是圣旨所传,自然一到都城,就得先面圣了。然后呢,就马不停蹄地赶去了凌燕楼吗? 我摇摇头,心里忍不住嘲讽道,秦琷啊秦琷,现今太平盛世,无仗可打,你这花花肠子,就这么快藏不住了?也不知你那恩爱两不疑的夫人知道后,会作何感想? 有侍女远远的迎上来,手提着枝形的明亮灯笼在前引路,我便只管一路低头跟着她走。 一进厅堂坐定,对面的将军夫人就关切地问道:“长公主的身体,可还安否?” 安,安,安。 我在内心里回答她,整日家跟着小侯爷越墙头、听美曲儿、品酣酒,小日子甭提多自在了,要是,你身边那位不回来的话,我这完全过的就是神仙般逍遥自在的日子啊…… 我抬头一瞥秦琷,他正眼不眨地盯着我瞧。 我强行按下喉头不适,莞尔一笑,轻声细语地温柔说道:“多谢夫人记挂,只是前段时间失眠成性,如今虽然无碍了,可还是不时觉得有些困倦乏力,修养几日便好。” 言毕,觉得自己头皮已经彻底发硬发麻,我果然不适合这种盈盈尔雅的温婉之风。 不知是我眼花还是怎么,竟觉得秦琷听完弯了弯嘴角。 不过将军夫人显然是对这番老生常谈的客套话甚是满意,微微一笑后便吩咐侍女上菜。 秦琷突然开口说:“徐瑭,你也坐。” 徐瑭略一躬身,也没有推脱,当下便从秦琷身后绕至桌前坐了下来。 这边,将军同夫人已经话起了家常。而这头,徐瑭这厮面色平静地对着碗口。 我对着这满桌子的佳肴毫无欲望,颇为局促。装模作样的动动筷子,内心里只期盼他们赶紧吃完,好让我脚底抹油溜回浼落阁里自自在在的。 我一看这唠嗑的活动也没我啥事,神经一松就开了小差。 唉,也不知今日姜钰那小子后来表现如何? 按照我原本的计划,当潇月姑娘打开我送的荷包时,会发现里面除了惯例的银锭子外,还有一封写着暮姑娘亲启的书信,而当暮姑娘看了信之后,便绝对会主动去请姜钰。 嘻嘻,姜钰这小子,这次欠了我这么大的人情,我可得好好想想让他如何还我? 胡思乱想中,突觉周围的谈话声已消失,满屋寂静。猛然抬头,发现三人都齐刷刷地望着我。 “在想什么?”秦琷出声问。 我抬眼看向他,看见那双眼睛黑溜溜的像是宝石般闪着光泽。再稍往上瞧去,这才发现他左眼眉眉尾处有一条约半寸长的疤痕,像是什么利器擦着眉毛而过。 伤痕如此清晰可见,应是新添不久。 “没有!没想什么……”我登时摇头,迅速回答。 “方才,将军,可是在同我说话?”又伸出食指指着自己,结结巴巴地说。 秦琷瞧着我这窘迫模样,嘴角泛起一丝嘲弄的笑容,不疾不徐地说:“我方才说,这次带回来一些定州盛产的饴糖,记得你爱吃这东西,等会差人给你送去。” 听闻饴糖二字,我内心里就咯噔一动,一时慌乱,咽菜时竟咬到了舌头。 我一边忍住不皱眉头,一边堆起满面笑容说:“多谢将军。” 他只略微一停顿,便又转头去跟夫人谈话,再没正眼瞧过我。 我这厢心里的小算盘又忍不住开始噼里啪啦的打起来了。 掐指一算,我进这将军府也有一年多了吧,可从来没听说过他带回来过饴糖。 莫不是,他知道了我去凌燕楼找乐子? 我心里一阵紧张,不小心又把舌头咬了一下,当下疼的眼中泛泪光,不住地倒吸凉气。 却听将军夫人突然冲着我说:“下个月十八是家父的寿辰之日,不知长公主可否赏脸去我母家杨府一游?” 我一愣,顿时忘记了咬舌之痛。 我?空有长公主的一个尊贵头衔,在这将军府中,身份、地位、名分都处处尴尬,处处困窘,只怕这会外头伸长了脖子想看我笑话盼我出丑的人已经数不胜数了,我难道还要专门走到他人面前展览游历一番,以满足他们一窥究竟的好奇心吗? 姜钰的话没错,我是得长长心眼防着眼前这笑靥如花的美貌夫人了。 我咬着筷头,心里迅速盘算着各种能想到的推脱的借口。 身体又抱恙?进宫给太后请安?去万佛寺中上香斋戒? “杨府里新近修葺了一座园池,你成日闷在将军府里只怕更不利于身体康健,一同去看看,就当散心游玩了。”秦琷突然开口说,那双黑色曜石般的眼睛望着我,语气平稳,面容庄严。 语言若能化作利器,那么秦琷的一番话便直指了我的几处要害,令我再不能反驳。 故而我一腔拒绝的众多理由都烂在了肚里。 看来他今天是专门给这将军夫人出头来了,想要事事都依了你们的愿是吧? “好。”我不动声色地含笑点头,眼下便不与他们分辨好了,待到下月十八,想要不出席,自然有的是托辞。 正襟危坐了个把时辰,回到浼落阁便立马歪在了床榻上,这才意识到一个非常非常重要的问题:“秦琷这厮要一直待到下个月?” 第 6 章 一股难言的悲怆迅即涌上我心头。 这可如何是好? 我还怎么继续我日日笙歌艳舞,夜夜美酒酣醉的好日子? 我头痛,烦闷,闹心,抑塞。 忧愁的时候若是有酒喝,必定能减轻不少苦痛啊。 我抱头默默沉思,舔了舔嘴唇,这时若是有一坛桑落酿…… 福庆见状,半晌,端着一个青釉菊瓣的玉碟过来我身前,小心地说:“长公主,这是方才送过来的饴糖,这颜色看着比咱们平时在外头买的要好,要不您,尝尝?” 我盯着那盘子里堆起的晶石小山,没来由又想起秦琷那深沉乌黑的眼眸,心中更加烦躁起来,挥手说道:“拿走!” 福庆迅即揣着盘子旋而退下。 怕什么来什么,接下来的几天,也没有听到秦琷离都返定州的消息。 姜钰也几天不见身影,我闷在屋里,只能跟福庆福盈推牌九掷骰子打发时间。 第五天的黄昏,我心中的郁气积攒地过盛,终于忍不了了。 别的不说,上次在凌燕楼里,为了给姜钰制造接近美人的机会,我可是下了血本的,但只唱了个开头,眼下还没有收场。 想不到姜钰竟然能忍住不来求我言行必践。 得了,这主意是我想,宝贝是我出,他既然不来,这场,还得我给收全了。 为侯爷不辞辛苦鞍前马后嘛。 当下换上男儿行装,嘱咐了福庆福盈几句,罔顾她俩面上的吞吐惧怕神情,就背着包裹悄悄溜了出去。 行至凌燕楼,一进去就看见了潇月姑娘,她曼妙身姿冲我盈盈一拜,柔声说:“元公子安。” 我微笑点点头,“今日已经收场了吧,暮姑娘可在?” 潇月面露难色,“姑娘夜晚从不见客见礼,不奏曲鸣乐。” 我摆摆手,“凌燕楼的规矩我自然知道,我此次来,并不是要听曲的。” 说罢将身后的包袱解下,打开绢绸,里面是一个嵌玉的紫檀浅木匣,匣身四周雕饰着莲花的纹样,气韵生动,敷彩绚丽。 “这是姜公子前些日子答应要送给暮姑娘的东西,在下只是来传个物,暮姑娘若是不方便亲自见客,还请潇月姑娘一定将此物交于暮姑娘手上。” 潇月点点头,从我手中谨慎地接过木匣。 踏出凌燕楼,见一角弯月已默然映在暮空里,清淡月色倾泻而下,铺撒在那运河上,波光粼粼的水面上飘动着三两个装饰精美的船坊,流光溢彩中不时传来女子娇俏的笑声。而岸上那些来往的走卒摊贩们都已不再叫卖,却是埋头收拾物件准备回家。 风吹日晒辛苦一天,回到那灯火已然灶头已暖的家里,想必是十分幸福吧。 但我不想回去,只默默沿着青石铺就的阶上信步胡游。 市井街坊间,灯火也一盏盏地逐渐亮起,渐渐的,整个都城在青色的夜空笼罩中,泛着一种暖暖的光晕。 我进了一家灯火辉煌的酒楼,点了壶桑落酿,执杯缓缓而饮,看着酒桌上三五一团的人们,时而凑近窃语,时而又瞪眼高呼。 夜微澜,空寂寥,酒楼却是正开张的时候。 美酒与夜晚,当真是绝配。 待到恋恋不舍离开酒坊回到府里时,已是夜色苍茫。 刚走出那个荒弃的园子,就看见一个身影急急地扑上来,拉着我就开始急急地说:“长公主怎么才回来?将军现在在浼落阁里大发雷霆呢!” 听声音是打扫院落的一个小丫头,叫红茗。 像是兜头被泼了一盆凉水般,刚上头的酒意瞬间熄灭,不觉生出阵阵冷汗。 怎么运气就这么坏! “他来多久了?”我按下心中的惊慌,问道。 “长公主出门后不久就来了,一直等到了现在。” 急忙往里奔,红茗也跟在我身后。 奔至门口又想起什么,突然转身,冲着红茗急促地张口:“闻闻,闻闻,能闻到酒味吗?” “长,长公主……”红茗惊恐地睁大双眼看着我身后,膝盖一软,跪倒在地。 我努力压制着背后生出的重重凉意,缓缓转身,心惊胆战地抬起头。 月朗星稀的夜里,一阵阵阴风吹过安谧的院落,我感觉自己的整个身体都是僵硬的。 秦琷背着厅堂里传来的明光站在我眼前,长身玉立,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我看不大清他脸上的表情,却也能想到此时他必是双眉紧蹙紧抿薄唇。 他一言不发,我周身的寒意也生得越来越紧。 寂静的厅堂前,只听见风吹打着花叶的簌簌声,还有我时紧时缓的呼吸声。 我思忖着,还是自己首先打破这寂静比较好。 “我……”喉咙里的结打了三打,又绕了三绕,终于是磕巴出了一个字,却也不知道下面该说些什么。 幸好他没有立在原地等我继续说,而是转身就往屋里走去。 我捏紧了袖口,深吸一口气,步履维艰地跟在了他身后。 入室而望去,跪了一地的侍女,头挨地,瑟瑟发抖。 还有散落一地的长衫锦服、佩绶缎带、玉簪玉佩等物件,皆是我日常扮作男儿身偷溜出府玩耍的衣物。 我盯着地面,不知是桑落酿的后劲上头还是刚才在冷风中站立过久,只觉得手脚冰凉而面上却阵阵滚烫,气息更加不稳,眼神竟也开始摇晃迷离起来。 他一拢袍袖,在凭几前坐下,冷冷道:“去哪了?” 我捏紧了衣袖,盯着那堆被抛掷到地上的衣物,重重地吸气,咬紧牙关。 半晌无言,室内一片冷寂。 我瞥了一眼跪了一地的莺燕侍女,看见福庆的身子抖得越来越厉害。 “跟他们无关。”我终于艰难地开口。 他浓眉高挑,脸色越来越难看,室内的浮动烛光里,他眉尾上的那条伤疤看来阴厉又可怖。 他抿唇不语,就像是并未听到我那气息示弱的答非所问。突然间,又怒目而视着一地的杂乱衣物,冷声道:“把这些都拿出去烧掉。” 跪伏了一地的侍女,还在忍不住的胆战心惊中,一时竟然没有人动弹。 “都是死人吗?”他见状,突然发出雷霆般怒喝,一抬手,就将面前的红釉瓷杯打翻在地。 茶杯脆裂的清脆声,满屋子牙关打战的吸气声。 一群侍女这才回过神一般,惊慌失措地将那些衣物首饰团在怀里,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争相出了屋。 只剩下我们两人。 我沉默不语。片刻后,他似是也平静下来,再次低声问:“去哪了?” “出门,转转。”我垂手而立,方才负气不言的那股胆气早已消匿。 “夫人恩准了吗?”他神色自若地看着我,语气颇为随意。 我紧盯他,咬着牙,面上又觉一股红热,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我不需要请示她。” 他理所应当的平静眼眸看进了我心里,然后像是变作了一团小火苗,在心底里挑衅激怒着我。 他轻笑:“这里是将军府,可不是皇宫。” 我攥紧了衣袖,手慢慢握成拳状。我看着他,看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庞。 到底过去了多少年?离我初次见他时?八年?还是九年?他的脸,他的眼,怎么就变了这么多。 他看起来是秦琷,可又不是秦琷。 是因为那双眼睛吗?因为那双眼睛里,多了一些我不愿去读懂的东西吗? 也似乎就是顷刻间,他就从哪个翩翩少年变作了今时我面前这个,轻易的一句话就将我心剖开再刺伤的男人。 这一瞬间,我对自己充满了愧恨,因为我竟然,还会觉得难过。 沉郁在胸腔里的情绪一下子就被抽空,积攒着的力气也消失全无,我松开紧握的手,指着外面夜幕中跳动的火焰,身心俱疲地说:“烧也烧了,你现在给我走。” 第 7 章 他注视着我,冷哼一声便拂袖而起,抬脚踹开面前的凭几,捏住我手腕将我扯近他。 我又惊又恐,挣脱着向后缩。 他一手钳着我手腕,另一只手伸至我脑后硬扯下了我头上挽着髻的珠玉钗冠。 我头皮掠过一阵麻疼,太阳穴突突直跳,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当下眼睛就湿润了。 也是这时方才想起我身上还穿着男子的衣装。 我顾不得散落下来的头发,奋力就朝着他胸膛撞去,他向一旁一闪,却未能完全躲开,我便狠狠地撞上了他的肩膀。 他不禁向后退了退,手下意识地抚向被撞到的地方,一面皱着眉凶恶地瞪着我,像是要在我脸上剜出窟窿一般。 我手抚上腰间,趁空便将九节鞭摸出并紧执在手。 他却并没有再扑过来,而是站在原地。我们相互瞪着对方,我能听到他怒目而视的喘气声,还有我将牙咬得“格格”作响的声音。 片刻后,他的下巴突然隐隐一动,看了一眼我紧握着九节鞭的右手,眼睛里迸射出静默却冷戾的光。 我心中稍稍一动,上一次他脸上现出这般表情时,我们就在这浼落阁的外厅里,发狠般打了一架。 当时也是这样,我持鞭他赤手,可我还是半点上风都没有占到。 我这三脚猫的功夫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在他手下讨到任何便宜。 那次他轻松完败我后翩然离去,我握紧鞭子在屋里胡乱地疯狂抽打,一边用力甩鞭,一边大声喊叫。福庆福盈她们立在门口,却一步也不敢跨进。 桌椅帘帐,杯盘碗盏,器皿雕物,殿内所有的东西都被我打破打碎。可是待最后我使尽浑身力气后却发现,一点都不解气,一点都不。 我也不能再如那时那般失态。 我默默松开了手,鞭子掉落在地。然后颤抖着手解下束腰的月白纹带,又伸手去解衣衫上的扣子,却怎么也解不开,手下一发狠,便将斜襟上的盘扣悉数扯开。 踢掉脚上的翡色软靴后,我强制着自己沉声叫道:“福庆!” 福庆敛气垂头走进来,跪倒在地。 “拿出去烧了。” 她头点了一下地,没有任何耽搁,将我方才脱下的衣物与被秦琷扯下的发冠一并抱了出去。 自门外传来锦绸燃烧的刺鼻味,我屏着呼吸,低声说:“你现在满意了吧。” “好得很!”他的声音中夹着隐隐的颤栗,那原本漆黑的瞳仁泛着丝丝红光,我刚才红了眼的时候,估计也是这样丑陋不堪。 “你不要以为,我拿姜钰没有法子!”他面容扭曲,冷哼说道,声音里弥漫着层层寒意。 我身子一抖,便伸手急急地过去抓他,他拧着眉向旁边一闪,我便只有右手扯住了他的一只袖口,他反手一挥就将我推倒在地,我穿着单衣单裤伏在冰凉的地面上,看着他迈着大步走了出去。 我张嘴欲喊,从外面传进的浓浓烟味却直贯入了喉咙深处,既苦又涩,我忍不住咳嗽起来。 福庆福盈冲进来,一左一右架着我,将我从地上扶了起来,二人望着我,皆红了眼圈。 “长公主……”福庆伸手抚着我的背,开始抽噎起来。 我越咳越厉害,越咳越剧烈,直觉得全身的血液都被震上了面颊,头痛欲裂,心中的凉意却一阵重过一阵。 福盈端着茶杯颤巍巍地举到我唇边,我伸出手臂推她,气息不稳地喊:“滚出去!” 然后我便突然觉得自己像是被重重火炉包围着一般,浑身上下都是热热的,手心是热热的,额头是热热的,呼着的气是热热的,就连鼻息间也都是热热的。 我张嘴还欲再咳,却发现自己丝毫力气都没有了。 迷迷糊糊之间像是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我已经好久没有做过这么长的梦了,就是一个沉静的稳觉,于我而言都是千金难买的奢侈。 梦里,我攀在赤红銮柱后面,看着姜钰穿着如意锦缎的袍子跪在地上,抬头瞧见我,便冲着我开口笑。 站在他面前的内侍尖声细气地拖长了嗓音宣读着手中的圣旨,紧接着从殿外进来一批又一批的宫女,手中捧着各式各样的金银玉器,直在一旁堆了座巍峨的金银小山。 姜钰伸手接旨,重重扣头,面容恭谨肃然,甚是英俊神气。 可当人都退出殿外后,他立马起身猴急地奔到我眼前,晃着手中的明黄锦卷,得意洋洋地对我说:“瞧瞧,我现在可是有了御赐封号的侯爷。” 我看着他的脸,正午的暖阳从窗棂透过来,有几束淡淡的扫过他鬓边,越发映衬地他眸子里翻涌着的熠熠光辉。 我却噗嗤一声笑出了声,格格嗓音从喉咙里不断发出。 他脸色一顿,便要过来抓我的手,“你笑什么?” 我直笑得气短,也不答他的话,只捂着肚子,向一旁闪去,罗裙上的细致流苏便盈盈摆动,纤纤飘摇。 景仁宫内一片日光璀璨,我跟姜钰就在这里追逐打闹,笑作一团。 “命大……命大小侯爷,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笑得手脚无力,眼泪直流。 他疑惑的面庞瞬间带上了红晕,气急喊道:“你知道什么!皇上给我封号明达,取得是善为好学,乐施爱人,言听行从,方明达四通之意。你如此胡言乱语,邢师傅若知道了,还不得被你气死!” 我拼命忍住笑意,点点头:“是是是,侯爷说什么就是什么,绰元为侯爷不辞辛苦鞍前马后!” 说着便抱拳冲他一揖,他面上这才喜滋滋地,指着门口那堆亮晃晃的珍器玩物,颇为得意地说:“看上什么了,随便拿!” 我便走过去近身瞧着,他今日这般喜气,我当然也得沾沾才好。一面开口说:“你今日既已袭爵封号,也该搬回你们侯府居住了吧?” 他轻轻皱了皱眉,“理应是如此的,不过姑母说我性情顽劣,易受他人引诱蛊惑,若是独居,必是不肯用功读书,便要多留我在宫里住两年,说是等我成家,能够管理一方家土时,再让我回去。” 我听罢点点头。 姜钰的姑母便是中宫的皇后娘娘,景仁宫的主子。 皇后娘娘对姜钰极为上心,衣食寝行,娱乐功课,样样都亲自过问督促。他在宫中住了这么些年,自然是有万般舍不得的。 我伸手一挑,将一条琉璃珠玉钗冠握在手里,说:“我要这个。” 他哭笑不得地说:“姑奶奶,你看好了,这可是男子挽发用的。” “我就要这个,别的也没什么稀奇。”我细细打量着钗冠,冠上琉璃剔透精美,晶莹光华。 他叹气,“好,就依你。” 我莞尔一笑,窗外阳光迤逦,姜钰眯起眼睛看我,彼时我十三,他也才十五,刚至束发之年,父皇下旨,正式予他受袭侯位,并御赐封号明达。 第 8 章 梦境一转,迷迷糊糊之间,我又躺在了暖意融融的床帐内,床畔一个袅娜的身影倾身凑至我眼前,抚摸着我的眼我的脸我的额头,行动间尽显焦虑之色,除却母妃,也再不会有别人会如此这般对我上心了。 母妃手托凉凉的绢帕抚过我的额头,一睁开眼就看到她目露喜色,“煦儿,你觉得怎么样?” 我出生在夏季,那时阳光暖煦,和风阵阵,娘亲便随口唤我煦儿。后来大家都称我绰元,或者嵘安公主,但是娘亲,她每每只唤我煦儿。 我点一点头,看着她眼皮微肿,面容素减了许多,哑着嗓子说:“娘亲一直陪着我吗?” 她微微一笑点头,清凉手指拂过我额头,将额边的碎发都拨至一旁,“你父皇来过好几趟,你都睡着,好在太医说你只是感染了些微风寒,高烧也退得快,按时吃药就没事了。” 我吸一吸鼻子,问她:“墨梅园的花都开好了?” 母妃皱眉嗔怪着看我:“才刚好就又惦记着玩。” 顿了顿又说:“你此次风寒染得这么急,你父皇生了气,皇后娘娘只得在你父皇面前责罚了姜钰,这孩子,怕是这会还在禁足反省呢!” 我一听便挣扎着坐了起来,福庆拿过软垫放在我背后,我舒服地靠着,冲着母妃软声相求:“娘亲,去墨梅园是我的主意,也是我自己不小心,脚底一滑就跌进了雪水里,你去给皇后娘娘说说情,让她不要再罚姜钰了好不好?” “都病成这样了还在替姜钰说话啊!”一屋子的宫女侍仆都跪了下去,父皇大踏步而进,边走边说。 “绰元给父皇请安。”我冲着父皇不恶而严的面庞甜甜一笑,作势要掀开盖在身上的暖衾起身。 父皇一把按住,皱着眉头说:“才刚好,就不要行礼了。” 我又缩了回去,无限可怜地看着他。 “瞧着气色也好了,也有力气替人求情了,看来是无碍了。”父皇盯着我看了看,伸手替我将被子抻了抻。 我刚欲张口,就闻到了一股酸涩的味道,慌忙闭紧了嘴巴,皱紧了眉头。 果然,福庆正小心翼翼地端着一个青瓷莲花小盏慢慢走了过来。 “公主,您该吃药了。” 我一急闭上了双眼,双手捂着嘴巴,直嚷道:“我没事了!我不喝!闻着这味就知道定是非常苦!我不喝” 母妃从福庆手中接过药碗,温柔地说:“娘亲喂你好不好?” 我把脸埋在锦被里,被子里满是百濯香熏过的味道,馥郁沁芳,这可比我刚才闻到的那股子苦味好闻多了。 于是我双手捂上耳朵,不住地摇头,“不喝!不喝!煦儿不喝!” 福庆脆生生的声音自一旁传来:“公主,奴婢给您备了凤梨蜜干儿,您喝完药压一压就不觉得苦了。” “不要!不要!”我继续摇头。 “你乖乖吃药,父皇可以应你一件事。” 我迅速抬起头,看着父皇一改刚才还有些严峻的面容,望着我的目光中充满了慈爱和无可奈何。 “父皇说话算数?”我惊喜地瞪大双眼。 “君无戏言。” 我自母妃手中端过药碗,深吸一口气,捏紧了鼻子,闭着眼睛想,因为我贪玩连累姜钰受过,怎么着也得救他于水火之中啊。接着便大义凛然地把药灌进了嘴里。 福庆眼明手快地将一块凤梨蜜干儿塞进了我嘴里,我只觉得苦得我的眼睛鼻子眉毛都要挤到一块了。 “行了,别崩着脸了,成丑八怪了。”母妃拿出细绢为我擦拭着嘴边的药渣,忍不住打趣我。 父皇坐在床边,看着我苦兮兮的样子哈哈大笑。 终是按捺不住内心的窃喜,第二日便偷偷地下床,兴冲冲地跑去景仁宫里对着姜钰邀功论赏。 不知他是真傻还是假傻,一听我为了给他求情不惜在母妃的宫里以死相要挟,竟像是十分感动似得直盯着我看。 我在心里吐了吐舌,之前类似情形不胜枚举,我已经厚着脸皮从夸大事实过度到了胡编乱造。 姜钰很捧场地每次都照单全收。 于是我便顺利地勾引着他陪我再次溜去墨梅园里玩,美曰其名报恩且报德。 墨梅园里的梅花向来是宫中的一绝,但只因所处位置偏僻阴冷,所以只有在每年过年的腊月时节,父皇心情好的时候,才会邀着合宫的家眷及进宫朝礼的大臣们一同去观赏游玩。 我这个急性子今年却等不了了,一早便扯着姜钰与我同去观看。 谁知那时梅花还未盛开,枝头间只能看得见一个个浅粉浅白的小花苞,密密匝匝的长在光滑细长的枝条上。而梅花花瓣的影子,却是一个也瞧不见。 我失望且伤心,往回走的时候没注意脚下,一个不留神就踩进了雪水积攒的泥坑里,冰凉刺骨的雪水瞬时没过了我的小腿。 据说为了保持墨梅园里梅树最自然古朴的状态,□□在修盖这间园子的时候,便下令地面上不铺一砖一瓦,不挖不填。所以这里面的路大多是坑洼不平的泥地。 此时正是三九料寒之时,冷风侵肌,我的腿脚都浸在冰水里,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穿上来,我一阵又一阵的打哆嗦。 姜钰急忙窜上来伸手抓我,我刚拉住他,稍稍动了动脚,不妨却又是一滑,直接四仰八叉地摔了进去。 其实最后那天姜钰也不好过,为了捞我,两条袖子都结成了冰溜子,还把自己的披风脱下来给我系着了,但最后病倒的却只有我一个人,而他则身强体健地承担了父皇的怒意和皇后娘娘的惩罚。 我们再次来到墨梅园时,地上的积雪已被内侍撒盐消除,在几处的雪水积成的坑上,都铺上了木板。即使这样我还是有点怯怯的,走在姜钰后面紧紧拉着他的袖子。 此时的梅花都已悉数盛开,幽幽清香沁骨侵肌,这些在冬日里最烈寒的时候才顶风绽放的花瓣是那么美丽,我不忍出声唏嘘着。 与那些文人骚客挥墨大谈梅花的傲气与坚毅不同,我喜梅就只是喜梅,喜它的花瓣莹润透明,既有红艳漫天,又有白净无瑕,似是上佳的晶石。 我还喜它的香气,清幽而淡雅,韵味十足。在这料峭斗寒中,一呼一吸间,便是扑鼻而来的沁人心脾。 我兀自站在其中流连陶醉,却突然看见不远处的一株梅花下,出现了一个人影。 我往前走了几步,看见了掩映在梅花间的那个人,是一个少年,他身后两三步远的地方就是围着着园子而砌成的砖墙,砖墙檐边向两边飞去,下面便是整整齐齐的一排墨色琉璃瓦,在这黄昏时分,暗暗天际里,琉璃的淡淡光泽与园子里的梅花交相辉映,那个少年就静静立在其间。 下一秒,我就被姜钰扯了手,向前踉跄奔去,我想要抽回,无奈他攥的又紧又急,我的手竟是分毫也动不了。 “姜钰,你干什么?哎,你放开我,刚才那里也有个人,我没见过的人。” 他却不声不响,只管闷头拉着我往来时的路走。 跟着他一路出了墨梅园,我终于又气又急地掰开了他的手,揉着已经发红的手腕,说:“你什么时候长了这么大的蛮力?简直就像头野牛!” 他却比我还要生气,瞪圆了眼睛冲我吼:“你还真当我能解除禁足是你父皇去向姑母说情了,你知道我抄了多少遍《礼孝》《和经略》吗?你知道我在万佛寺中跪了多久吗?” 他自己脸红脖子粗的冲我吼完就又不言语了,只定定地看着我。我头脑一阵懵,半晌后,怒气上涌胸膛,跺跺脚就往前走,咬牙说:“我找父皇理论去!” 君无戏言,他可是堂堂一国之主,天子威严在上,怎么能戏弄我这个弱小女子呢,再说了,我可是他捧在手心里呵护的女儿,怎么能对我出尔反尔呢。 一瞬间我为自己果敢喝下的那碗药深深不值。 “行了,绰元哪,我的嵘安公主,你就别再火上浇油了。”他伸出手臂就将我扯回他面前,脸色和缓了许多,“若是再被皇上知道我又把你拐到墨梅园了,可就不是抄抄经书那么简单了,他非得把赐给我的封号和田地都收回去不可!” 我觉得姜钰说的话实在是言过其实了,父皇虽然疼爱我,想要皇后娘娘责罚姜钰,但也绝不会做出这种削爵收地的不理智举动。 不过为了让他放心,我还是不情不愿的点了点头,“知道了。” 又想起刚才那个站在梅花间的少年,忍不住问:“所以你刚才是在躲那人?怕被他看见?” 看他点点头,又有些不高兴地说:“偏生你还往他跟前凑,深怕别人不知道你又旧地重游了一样。” 我吐了吐舌,缩了缩脑袋,“我好奇嘛,以前从来没有在宫里见过这个人呀,你知道他是谁吗?” 他点点头说:“他是秦琷,秦仁义大将军的独子。” 第 9 章 “也难怪你不知道他,就是在你生病的这段时间,秦将军自边疆回来述职朝拜时说,自己常年在外戍守征战,秦夫人于前年得病离世,秦家家族剩余的亲眷里,但凡手脚行动便利头脑清楚的叔伯们,都同他一般整日在兵营里生活,只留这一个儿子在京都的家里无人管教,若是野外行军带着他,怕有什么意外伤了这个秦家的独苗。他便请求皇上希望能留儿子在宫中学习教养至其成年,还斗胆说希望能请于子良太傅给他儿子讲解兵法推演,让他能熟练掌握纸上的经验之谈,为将来的实践打基础。” 我悄悄吸了口气,我记得于子良大人,一个精气神儿十足的老头,是二哥的老师。二哥虽贵为太子,已开始慢慢承担监国的责任,但每每见着他总低低的弯下身子,尊敬称呼他道:“先生。” “说起来秦将军向皇上求的这个恩赏,实在是有点大不敬,据说于大人当时也在场,当时就把脸给气绿了,皇上还没说准不准呢,他就立时带着万分鄙夷气势汹汹地说秦将军身为臣子却恃功矜宠,罔顾祖宗尊卑礼法之制,不仅不将他这个太傅放在眼里,也不将天子与储君的威严放在眼里,志骄意满目中无人,还说皇上就应该立时就将他逐出堂去,总之是越讲越激动,越讲越慷慨,说到最后,差点一个白眼翻过去。” 我想起他那一板一眼的神情,登时忍不住哈哈一笑。 “那秦将军可是战场上杀伐决断的人,这点言语攻击一点都激怒不了他。所以啊,一方是吹胡子瞪眼睛一定要遵守礼法度节的于大人,一方是气宇凛然,多年来战功赫赫的秦将军,皇上一时也颇感为难,最后只得先应了秦将军,允他将儿子送进宫,至于请于太傅授习兵法理论一事,只说后面再议,也就堵住了两方的悠悠之口。” 我忍不住说道:“也就于大人这样的老古板会说出那样的话,一个人若有经世之才,就应该悉数传教于芸芸学子,使众桃李受益,方才是为人师之举,亦是流芳后世之道。他这般抱着老规矩不放,只一味的看重身份品阶,真是迂腐至极!可笑至极!” 姜钰摇摇头:“他是出了名的老顽固,又总爱时不时的搬出自己忠良可鉴的高调子呼天喊地,我看皇上也早被他磨的没了脾气,随他去了。” “秦琷现在啊,也就每日里随同我们一起在书坊里学习功课,皇上还特别恩准他学习音律或者拳脚之术,听说也是隔三差五就差人过去督促问候,对秦将军的嘱托上心得很。所以刚才我看见他,可吓了一大跳。” “哎,那他现在跟你一起练武吗?”我问道,教习姜钰武功的师傅据说是皇后娘娘家的旧人,早年承过姜钰爹娘的恩情,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剑客,可是后来境况却十分不好,于是皇后娘娘便向父皇求了旨意召他入宫,教姜钰习武,也算是个照顾。 姜钰颇不情愿地点点头,“他只比我小两岁,功夫可一点都不差,头一天里我不知轻重,还跟他比试来着。若不是他下手轻,还在最后一刻给我借了力,我这胳膊非得废了不可!” 我心中吃了一惊,面上却微笑着拍拍他的肩,安慰他道:“他毕竟是世代将门之后,要比武力你肯定占不了上风,不用灰心,你呀,打得过我十哥就成!” 谁知他听完却更加气急败坏,“甭提了!那天你十哥和五哥都在场,看见我没过几招就败了,你十哥那嘲笑声,都快把我耳膜震列了,你五哥虽然也像你这般安慰我,可是以为我看不见,就在背地里悄悄给他竖大拇指,我这一世的英名,都毁在秦琷那小子手里了!” 他说的忿忿不平,我却忍不住重重叹了口气。 姜钰转过头就问我:“叹什么气啊?” 我比划出两根手指,痛心疾首地说:“我叹气是因为两件事情,第一,谁知道我这一病竟然错过了这么多的好戏八卦!” 姜钰点点头赞同道:“是挺可惜的!你要是也来跟恩映师傅练武,虽不盼着你能飞檐走壁百步穿杨吧,至少也能强身健体,不至于掉个泥坑坑就在床上躺大半个月!说实话,这种娇弱杨柳之风,真是太不像你能干出来的事了!” 我白他一眼,回答得跟之前一样斩钉截铁:“不去!” “为什么?” “没兴趣!” 之前他也拉拢诱惑过我不下十数次了,无奈我这人天生就是好吃懒做之辈,怎么也说不动我。所以当下他也撇撇嘴,没有再继续坚持,“那你叹气的第二件事情是什么?” “哎,宫里又多了一个吃白食的,我很是为我朝的国库担忧啊。” 姜钰琢磨了一下,便怒目圆睁着问我:“说清楚,什么叫又!” 更是冲过来伸手就要抓我,我尖叫一声就向前跑去。 我穿着双绣花织纹锦靴,厚厚鞋底的最下面,是用软缎匝成的繁复的花瓣,有棱有角,踩在雪上也不会滑倒。一边跑一边向后看去,只见姜钰不紧不慢地跟在我身后,浅樱色的窄领上方脸庞益发的俊逸,见我回头看他,长眸微眯,眉目间便故作出凶狠和怒状。 我咯咯笑着,回过头继续向前跑,许是跑得急了,生出了热汗,喘着热气,那徐徐寒风扑打在面上,却一点也不觉得冷。 一低头,脑海里却是梅花丛中那个少年的身姿。 我贪玩好动成性,平日里总是不愿好好静下心来学习。父皇的寿诞日,本来是要和几个皇姐一起排一出舞蹈以博父皇欢心的,可是就在我第五回又睡到了日上三竿时,几位皇姐终于忍无可忍地将我踢出了排练的队伍。 我虽非争强好胜之辈,但此时自尊心也受到了极大地折损,不免又哭着去母妃面前痛斥了几位皇姐的恶行。 事情发展到最后,是母亲专门从教乐署里请来一位乐姬师傅教习我舞蹈。 那乐姬手持雕花小木槌,立于挂在三个不同方向的五面描画之鼓的中央。然后屈膝又起身,手腕转动,眼波流转,便出现了阵阵悦耳的鼓声。 她跳完后我立时就惊呆了,半天回不过神,我从不知道鼓声还可以这么好听,而击鼓的动作也可以舞得这么美丽。 那名乐姬长得也十分漂亮,眉眼间有种别样的风情,我的目光来来回回在她脸上扫,母亲终于忍不住了,悄声说:“她有一半朝丽人的血统,方才所作的五鼓舞也是朝丽人开创的。” 我这才恍然大悟,难怪她长得那么别致,眉眼间的情态跟我在宫里见到的那些国色天香都不大一样。 我当下就兴奋地拉着母妃的手,直嚷道要学习五鼓舞,献给父皇作寿礼。 母妃含笑点头。 我心里乐开了花,这可比几位皇姐准备的百鸟祝寿舞新鲜有趣多了,我定能让她们后悔万分当初抛弃我。 当下便在母妃面前指天发誓绝不半途而废。 天知道后来的三个月里我因这随意脱口的誓言受了多少罪! 母妃请来的乐姬师傅名叫李仁,这李仁师傅虽然年纪小,且貌美声柔,心性却非一般人能比。她对我一连串的撒泼耍横视若无睹,只一遍遍在我面前示范着动作要领,我若是只管懒洋洋坐在一旁闭目养神,她便搬出母妃这座大山来压我。 “公主若执意惫赖如此,李仁只好去回禀贵妃娘娘,然后回教乐署继续当差了。”语气不卑不亢。 一提起母妃,就想起我大言不惭在她面前所发誓言。 恨恨地看着她,咬咬牙,这时手腕脚腕再痛再肿也只得忍了又忍,忍了再忍了。 五鼓舞最难得的便是呼吸与身体的律动,而这身体的律动讲究的则是“柳手鹤步”。即舞者的手要如翠柳飘拂般,飘逸中带着灵动,而步却要如丹鹤悠迈般,平稳柔健。 李仁师傅说我舞蹈底子薄,虽有节奏感作为弥补,但腕力与腰肢的柔韧度远远不够,要想在数月里练好这舞,便只有勤加练习这一个法子,于是她便看着我每日不停不休地在那里击鼓旋转、击鼓旋转。 姜钰来看我的时候,我正累得趴在床榻上,一言不发,由着福庆轻柔地给我捶着小腿。 一闭上眼,耳朵两边竟然都是隐隐的鼓声。 “咚咚咚”“咚咚咚” 我哀声叹气,欲哭无泪。 他一进来就撩起帘帐坐在我床畔,也不等那通报的小宫女张口,就不耐烦地手一挥,那小宫女知他素来如此,便闭上嘴悄悄退下。 我疲累不堪,费劲地睁眼瞧他。 他皱眉,“一进你这屋子就闻到一股子药膏味。” 我晃晃被层层棉纱裹着的手腕,有气无力地说:“都在这儿抹着呢。” 他不屑地冷哼,“我说你至于嘛,老十他们不过也是从各处寻来了什么玉石珊瑚之类的玩意儿,你就跟往年一样,喊一声万寿无疆,皇上那也是最中意你的。何苦练什么舞,劳心又伤身!” 我斜眼看他,冷哼:“古有孝子王祥卧冰求鲤,供奉继母,我不过练一五鼓舞给父皇祝寿,博他老人家一乐而已,何至于劳心伤身到你竟来挖苦我!” “哼,你也不用嘴硬,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他右手握着一柄宝剑,用剑鞘的尖端一头轻轻叩击着靴面。靴面上五彩织锦的云纹图案是皇后娘娘亲手绣的,同样的靴子一共有两双,另一双是做给二哥的,可是我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看见二哥了。 我盯着他的靴子,不接他的话,心下想,估计二哥穿上也同姜钰一般神气活现。 “说实话,估计现在也就只有你能开这个口了。”他见我不理,自顾自地默默接了一句。 我继续哼哼,却突然瞥见那宝剑剑柄上的字,便出口问他:“我十哥平素最喜爱这把剑了,从不借人的,怎么今日到了你手里?” 他的脸上立马涌上掩不住的喜色,得意洋洋地凑近我说:“由不得他不给,老十跟我打赌输了,说好了这剑借我玩半年。” “半年?你们赌什么?” “当然是于大人会不会授秦琷兵法之道了!” 我闻言就从床榻上一骨碌爬了起来,牵动身体各处传来阵阵疼感,当下呲着牙倒吸着气忍不住一边哎呦哎呦一边用眼神催促着他继续说。 他望着我的样子,嘿嘿一笑,“我早就看出那秦琷不是什么等闲之辈,平常的学问知识根本难不倒他,学坊里的先生个个都夸他聪慧,就连恩映师傅这种吝啬赏词之人,都对他赞不绝口,说他小小年纪竟然在武学上能够有如此修为,不愧是一代名门将后!这么一看,他爹费心把他送进宫必然就是冲着于太傅来的,太傅不肯教他,他竟直接去了于太傅的馆阁内,关上门也不知两人都说了些什么,不过自那天以后,凡是太傅去东宫里讲习功课,便都会差人来唤他一起。” “这么神乎?”我直听得发愣,他不过也就是与我一般年纪的少年吧,竟会只用言辞令得于太傅这个老顽固改变心意。 姜钰点点头,“老十一直都不信秦琷能真正拜于太傅为师,我便跟他赌了这一把,嘿嘿,这把宝剑就暂时落到我手里了,说起来,我还得感谢秦琷呢,这小子果然是个有能耐的!” “哼,得意什么,过慧易折,没听说自古神童都短命吗?”我心下烦闷,斜他一眼,出口便泼他冷水。 “神童不神童的,你来学坊里看一看不就知道了?”他晃动着手中的宝剑,漫不经心地说。 “等父皇寿宴之后吧,我现在哪有时间去学坊啊!”一想起五鼓舞,我又是忍不住皱眉一阵哀嚎。 姜钰瞅着我的苦样,哈哈大笑起来。 第 10 章 父皇寿宴那天,整个皇宫中都弥漫着庄严肃穆的气氛。 千万盏灯火将銮殿内照得明如白昼般,珠瓶玉器的闪着熠熠光辉,殿内的龙檀之香靡靡而散,各式娇艳花朵在瓶内纷呈而放。 父皇着一身玄色龙袍,眼角虽有淡淡细纹,却丝毫掩盖不住他眼中的气宇光华,他站在金銮大殿上,一甩宽大袍袖,身躯凛凛,不怒自威。 百官国戚身着朝服在殿内外跪伏一地,齐身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在殿内久久回荡,匮耳欲聋。 待到祝酒的礼仪完毕,我便手持鼓槌缓缓上前,跪在地上,沉声说道:“儿臣嵘安,今值父皇寿辰喜日,作舞一曲以助兴,祝父皇万寿无疆!” 父皇闻言哈哈一笑,“好!好!想不到今年除了一句万寿无疆,还有一曲舞可赏!嵘安公主费心了!” 一旁的皇兄皇姐还有父皇的嫔妃娘娘们也都跟着轻轻笑起来。 我也不顾父皇的打趣,轻步移至内侍们搬上来的五鼓之中。 抬起手,将鼓槌交合相叩击,发出“嗒”“嗒”“嗒”的清脆声音,殿内外的嘈杂声便渐渐熄灭,我已经能感觉到众人的视线都聚集在我身上了。 轻轻转身,右臂沉稳伸展,鼓槌便接触鼓面,发出沉闷而有力的声音。 鼓声响,五鼓舞起。 从第一次接过鼓槌开始学习,一直到我站在大殿之上,我对这曲舞都是没有多大信心的,若论起舞艺的功底,随便哪一个皇姐都能胜我一筹,我拼的不过是新奇二字,这也是母妃于众乐姬中选出李仁师傅来教我的原因。 李仁师傅再三告诫我,虽有高强度的三月余训练,然而我腕力实是薄弱,故前期击鼓的节奏不可过快过猛,以防后期的力不足。 我内心谨记着,故前部分的击鼓多以轻柔和缓为主,并以身姿的变幻来填补鼓音节奏的清弱。 击鼓,轻轻跃起,旋转,我在五面皮鼓中间变幻姿态,翩然移动,婉然游走,步步生姿,摇曳生香。 然后乍一跃起,立在右侧的鼓前,双手持鼓槌在鼓面上轻轻地击打着,同时腰肢随着节奏缓缓向后而落,待到腰弯至眼前出现左侧鼓时,便稳住气,捏紧了鼓槌,用力一上一下地叩击起来,以另一种横在两鼓之间的姿势相互叩击着。 “咚”“咚”“咚”的沉稳鼓声与自大殿一角传来的钹的清脆之音相互映照着,振奋人心的鼓乐之声在大殿内外回响。自此我便不再蓄存力气,而是尽情在这五面鼓当中挥洒起来。 左右相击、交错互博,一个又一个轻身旋转,罗裾上的金缕花便葱茏绽开。 为着击鼓的便利,我便抛弃了有着宽大衣袖的繁复绣裙,特意穿了一身窄袖尖领的淡粉色衣裙,发上也没有做过多的装饰,只挽了一根跟衣裙同色系的冠带。 随着鼓声的节奏,长带飘舞,身姿似绵柳一般在五面鼓之间随风而摆动,却时而又透出一股万花誓要复苏怒放之意气。 一时间,人跃起,臂前倾,鼓声响,英姿飒。 我游走在五面鼓中间,越旋转越快,越击越用力,那钹声适时便响起,配合着我的节奏,鼓钹齐鸣,愈奏愈有力,愈奏愈紧密,慷慨之音响彻殿堂内外。 最后一变,我沉稳跳起旋转,立在置于前面的那一面鼓当中,鼓槌伸至鼓边的右上侧,缓缓地自下笃笃敲击着鼓边,右脚向前轻轻一点地,便渐渐折下腰来,就着这折着腰的姿势,便将鼓边一气敲过,而后一边击打着一边缓缓扭直身体。 钹的声音也跟着有了变化,不是直接相互叩击发出的凌厉声响,而是靠着边缘的轻击发出的一连串点击的声音,与我敲打鼓边的笃笃声甚为相合。 我立起身后,便将两鼓槌伸至鼓面,左手停顿,右手逢源在左右两面鼓之间接连敲击,渐渐在空中划成一个圆。而后奋力自地面跃起,将五面之鼓一一击过。 鼓声停,钹声寂。 我捏紧鼓槌,依旧定格着最后的姿势,感觉手心里一阵湿滑,自额头上也正滴落下来汗水,也顾不上寻帕子来擦,只站定后暗暗调整着呼吸。 我目光随能及之人,面上俱有不同程度的动容。 片刻后,大殿内外传来阵阵赞许之音,夹杂着许多声起起伏伏的低叹声与惊喝。 我手持双鼓槌,向前数步,待走出五面鼓的三重包围后,再次跪倒在地,努力平复着气息说道:“嵘安献丑了,祝父皇圣体康泰,祝我廪周国运昌盛,万世平乐!” 父皇抚掌大笑,喜不自胜,直招手要我上前去。 我起身拾阶而上,来到父皇身边。 他颇为爱怜地说:“绰元,难得你竟有这份孝心,竟准备了鼓舞这么晦杂的表演!” 说着,便起身自旁边的内侍手中接过帕子擦去了我额头上的汗珠。 “竟能舞的如此之好!当真是灿若朝霞,缓若青烟!” 我屈膝冲着父皇一福,满脸欢快地说:“谢父皇夸奖!” 父皇望着我,眉眼间都是爱怜与笑意,方才几位皇兄不知从哪里搜寻出来的各色奇珍异宝,虽然也让在座的朝臣们大开眼界,父皇心中也是喜悦的,也再看着眼下他的神态,我就知道,此时此刻,父皇是真心的感到慰藉与开怀。 “朕今日高兴,你有什么心愿便可说出来,父皇替你完成。” “回父皇,儿臣的心愿方才已许。” 父皇又是哈哈一笑,“你这丫头就是嘴滑,专拣我这老头子爱听得说!” 说罢脸色又故作一凛,问道:“真不要什么赏赐吗?过了这茬,再提起父皇可就不认了。” “回父皇,儿臣得父皇厚爱,什么也不缺。” 父皇闻言笑眯眯看着我,我定一定心神,尽量用与刚才别无二致的口气说:“不过若是父皇执意要恩赏,儿臣想请父皇帮儿臣催一笔债。” 我盯着父皇那张喜气洋洋的脸,不敢看向别处,我知道此刻一定有很多人在紧张地注视着我,在竖起耳朵倾听着我的一言一语。 “催债?哈哈,你这鬼丫头,把朕当成了什么?”父皇闻言一愣,接着便又是一阵大笑,引得殿内的重臣们也跟着轻笑。 但皇后娘娘定是笑不出来的,我没有看她,也知道她定然是无法轻松玩笑的,不仅如此,此时她恐怕是整个殿堂内外最为紧张的人了吧。 “回父皇,事情是这样的,二哥手里有一本坊间失传许久的古谱,他曾答应过我,若我能勤加练琴,便将此曲的孤本赠与我,儿臣记着二哥的话,便专心练琴,不敢有忘。谁知,谁知二哥他事后又后悔,竟舍不得那曲本,不肯将它赠与儿臣了。”我说着说着便委屈起来,“儿臣想请父皇出面帮儿臣讨回曲本,顺便再问问二哥,他堂堂男子汉,对我一个弱女子出尔反尔算是怎么回事?” 原本还有些嘈杂的殿堂突然静了下来,余光望去,有人正直勾勾地望向我和父皇,也有人正相互交换着眼神。 满殿的寂静声中,我有点不安地看了看父皇。 忽然,父皇又爆发出一阵笑声,“你看看你这个丫头,站在朕面前,声声喊屈,直言要朕去太子手里给你抢东西,这哪里弱女子的所为?” “父皇,不是抢,是还,还,这本原就是二哥应了我的。”我心下微微一松,努着嘴开始得巧卖乖起来。 大殿中原本悄然不语的静默气氛被打破,众人之间又开始有说有笑起来。 “朕竟不知,朕的嵘安公主,什么时候对音律这么感兴趣,竟如此追着一本古谱不放手。”父皇的没买挑了挑,饶有兴趣地说。 “那有何奇的!父皇不是也不知道儿臣竟也会跳这鼓舞嘛!”我踮起脚在原地轻轻转了一圈,然后俏皮地将手中的鼓槌轻轻击打。 “说的是!朕的嵘安公主原来是如此的才貌双全,你说的事,朕应了!回头就叫太子亲自把古谱给你送去,并当众致歉!” “儿臣多谢父皇隆恩!”我跪伏在地,欢快地谢恩。 看着手心里握着的鼓槌,心里念的是,这一曲大戏,终于可以落幕了。 过完年开朝后不久,二哥就被撤去监国之职,幽闭在东宫反省。 那一阵我风寒才好,一直在母妃殿中休息,很少外出。 有甚少人知道二哥究竟做错了什么事情,多数人都和我一样,只知道圣上大发雷霆,将那些当堂求情的官员逐出了殿堂,事后有启奏请求开恩赦免二哥的,也都被不同程度地削减了官职。 皇后娘娘在勤政殿外跪了半天,不仅未等到父皇的觐见,竟还等来了禁足景仁宫的圣旨。一直到父皇寿辰前的一个月,皇后娘娘才被解除禁足,安排起寿辰上的大小事宜来。 但是朝堂内外有关圣上有意废除太子另立储君的传言已纷纷不息了,一时竟有些人心惶惶。 寿辰当晚,众臣们散去,父皇带着后宫的嫔妃娘娘及其他皇亲们在茗溪池畔赏月观烟火。 我瞅准诸位叔伯王爷向父皇敬酒的空子,就溜去了姜钰和诸位皇兄坐着的亭子里。 十哥与我年纪最为相当,一见我就开始笑呵呵:“呦,绰元来了,我们的鼓乐大家来了!” 说着便捏着两根筷子手舞足蹈起来,嘴里还发出“噔噔”“咚咚”的鼓声仿音,直直模仿我在大殿之上所作的五鼓舞。 所有的人都被十哥的滑稽样子逗得笑弯了腰。 我心情大好,一点儿不恼他,也跟着众人发笑,谈笑间端着一杯果子酒就挤到了姜钰身边。 他一脸的钦佩之情,由衷说道:“早知你得皇上喜爱,今日方知你竟这么受宠!” 因说这话的是姜钰,知他并无别的意思,我便只轻轻一笑,低头慢慢啜着手中的酒。 他摇摇头,露出一副后怕的模样,“如此看来,每每闯祸之后,姑母不论是将我禁足,还是罚我抄写,甚至命我在佛堂跪坐竟都是轻的!我要是落在皇上手中,还真会将我大卸八块的!” 我瞧着他这副夸张的模样,忍不住咯咯一笑,但心下是清楚的,今日一舞,名为求谱,实为求情。 父皇既应了二哥亲自来送曲谱,自然也就是解除了他的禁足之令。 之前那么多的朝中大臣、皇亲国戚,甚至皇后娘娘都没有做到的事情,我做到了。 也难怪之后许多人看我的脸色都是复杂的。 有不忿的,有嫉妒的,有谄媚的,有讨好的。 我摊开手掌,几个关节处都磨上了一层厚厚的茧。我想,相比他们,我能做到这件事,也只是因为我能够一直耐心等待,然后把力气花在最正确的时候。 “不过你今天跳得是真正好!我竟不知,鼓舞原来这么美!”姜钰望着我,轻轻说。 我又饮了一杯果子酒,笑着斜眼看他:“你以为我这三个月的苦都是白吃的!” 他也笑,轻轻摇摇头:“我还以为,这世上没有什么事什么人能让你上心呢,太子有你这样的妹妹,算是有福了!” 一杯果子酒眼见又被我喝干了,我冲着姜钰晃晃酒杯,笑盈盈地说:“你去拿点果子酒来!” 姜钰望着酒杯,有点犹豫,“虽是果子酒,多少也是有点酒劲的,你还是不喝了吧。” “今天高兴嘛!再说,父皇刚才也是许我喝的。” 姜钰便只得转身走去。 池那边突然传来“嗖——”的声响,紧接着整个夜空便宛若色彩斑斓的花园,绽开了五彩缤纷靓丽夺目的花朵。 众人都离开亭子一拥至桥边的栏杆处观赏烟花。 几乎是在一颗烟火升空的同时,我听到耳边传来清晰地嗤笑声,“不过照猫画虎,不得要领而已。” 我缓缓转过头,看向说话的那个少年。 在沉沉夜空中绽放的璀璨焰火下,他的脸庞光洁白皙,五官俊秀分明,漆黑的眼眸正一动不动地望着我。 我脑海中跃上墨梅园梅枝间那个少年的淡淡身影,静静定了定心神,出口问道:“你是秦琷?” 他点点头。 第 11 章 “照猫画虎,不得要领,你是在说我?”我指着自己。 他轻笑,眼神中一丝惊惧也无,不疾不徐地说:“五鼓舞的特点就是全凭鼓声的节奏引领,并无其他乐器相助,公主今日所作,恐怕并非如此吧。” 我心中冷冷一惊。 纵使我手心磨破了皮磨出了茧,纵使我手腕脚腕都练到酸痛肿胀不已,纵使我在五面鼓当中跌倒无数次,臂上膝上青紫一片。 然而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我的腕力还是不够支撑我舞完一曲。 于是李仁师傅便在殿角处用钹的声音来给我合音,以助我后期鼓声的不足。 这一点,没有人质疑,也没有人多事询问钹的声音究竟为何。 “不过这也难怪,公主非习武之人,缺乏基本的力量与韧性是很正常的事,今日殿堂之上钹的声音也恰到好处地掩盖了这一点,”他说着,面露赞赏地点点头,“嗯,倒是个上佳的补法。” 我朝他勾勾手指,他一愣,然后缓缓起身,走到我跟前。 我不自觉地想起姜钰的话,他的年龄是比姜钰要小,也就是跟我一样大了,可是他却比我高好多…… 我咽了口唾沫,说:“你怎么知道这五鼓舞中不兴有其他乐器相助的?你怎么知道钹的声音就是个上佳的补法?你怎么知道本公主腕力不足的?你怎么知道本公主非习武之人的?” 一连串的问句一口气而出,不给他作答的机会。 看着他目瞪口呆的样子,我心里总算是舒畅一点了。 “别装出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甘罗十二为相,十二被斩,王勃十四即被表荐于朝,英年之时溺水而亡,曹冲六岁便有称象之智,年仅十三就病逝。这么多史例足以表明一个道理,自古神童多薄命!”我冷笑道。 哼,让你再自以为是!让你再洋洋得意! 他露出哭笑不得的神情,半晌,说道:“秦某不才,不敢与诸先烈相提并论。” “不才?”我讥笑:“我今日銮殿一舞,谁人见我不称颂,不赞扬,然而看出我这鼓舞并不纯正的,可就只你一人而已。” 他抿唇一笑,盯着我,眼神复杂:“我朝音律家与舞艺家辈出,秦某猜想可绝非在下一人。” “你!”我拍案而起,怒视着他,满脸恼红。 远处一束束焰火接连腾空而起,绽放出一簇簇夺目光彩,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便无人注意到这方小小亭台里的剑拔弩张。 我生气,并不是因为秦琷竟然如此放肆地嘲讽于我,而是我明知他所说的是事实,所以不得不承认的恼羞。 姜钰拈着一杯果子酒凑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场景。 我涨红了脸瞪着秦琷,而秦琷却好整以暇地静静回看着我。 见姜钰过来,他竟还云淡风轻地向他一揖:“姜侯爷。” 方才只顾着留心他的出口嘲讽了,这才觉起他见我并未行礼,这也罢了,竟张口就讥笑我投机取巧、技艺不佳。 果然是故作姿态、恃才傲物之徒! 姜钰轻轻嗯了一声,冲着他点了点头,将握着果子酒的手伸到我面前,左右扫视了一番,见气氛怪异,迟疑地开口问道:“怎么了?” 秦琷面色如常,淡淡笑道:“在下方才与嵘安公主谈论了一番她今日所作之舞。鼓乐之舞在成武年间颇为流行,而后却渐渐为舞姿更为轻曼柔妙的舞曲所代,竟日渐消颓,今日銮殿上公主以华姿作这一曲五鼓舞得万人赞扬,秦某猜想今日之后民间必将又兴起习五鼓舞之风!” 姜钰听完,转头又看我的脸,一阵哑然,拿不准他所言到底是真还是假。 我嘴角浮上一丝冷笑,突然间,自姜钰手里夺过酒杯就朝他泼去,他与姜钰均始料未及,当场愣住,姜钰更是在我泼酒的瞬间不禁“啊”了一声。 然后我扭头,转身就走。 很久的以后,当我又想起与他初初相见时的这场意气相争时,忍不住问他:“你是不是因为想让我对你印象深刻,所以那时故意那样说话激我?” 他扭过头,不语。 我嗤笑着也转头去看他,却见他脸色一阵微红,躲避着我的眼神,充满羞涩之意。 哪里见过他这般形容,我直笑得向后仰去。 他转过头,有些恶狠狠地望着我,语气不快:“要不是我自己愿意,你那酒也泼不到我身上!” 但那时我并不知,只一心着恼于少年的无礼,哪成想这无礼本就是有心而为。 而他此举,简单粗暴却奏效,很轻易地便在我心中埋下了恼怒的种子,而这恼怒在化作一股意难平之后,继而变作了一阵又一阵莫名却又无以复加的慌乱。 而那时,我带着满心的忿忿不平扬手泼酒后,便转身凛然而去。 夜晚的清风掠过茗溪池,掠过池畔的花影重重,不远处的焰火还在不眠不休的升空而破,我身上却突然生出阵阵凉意,急急忙忙扎进了仰头观赏烟花的人群里,有宫女冲到我面前对着我行礼,然后起身将手里的披风给我系好,又替我理了理额角被吹乱的发。 我静静立在那里,听着身旁众人热闹嘈杂的欢呼声和谈笑声,不知怎么,心中闪过一丝丝慌乱,却隐约觉得自己刚才匆匆而离倒有丝落荒而逃的意味。终于借着抬头看焰火的时机瞥了那亭子一眼,却是不见了人影,空空如也。 当晚我就梦见了秦琷。 梦里他站在我面前,微微俯身,手臂伸至我背后将手中的披风展开,然后绕至前面在我脖子上轻轻挽着结扣。 他的眼睛一如当日我看见时的那般黝黑明亮,堪堪地望着我,目不转睛,像是在期待我的什么回答一般。 然后他伸出手,指尖捋过我额角的碎发,碰触我的脸颊。 我睁开眼的时候,脸颊上的热度依然没有褪去,望着帐顶上颜色娇丽的牡丹花袅袅绽放着流光华彩,怔忪了许久。 我再次回到了学坊里。 学坊里奉行的是唯师与学问为尊之道,所以大家经常都不拘礼节地打闹成了一团,而秦琷,再次看见我时面上却总是淡淡的,似恭敬,却又似疏离。 整个课堂我竟都心不在焉的,只琢磨着秦琷方才的冷淡表情,想着是不是那天的一杯果子酒泼的太狠了些。 转念又一想,倘若他堂堂秦将之后,因此而对我心生微词,那未免也太小气了些。 可我自己还不是因为他直言道出我所作之舞的短缺,就扬手将酒水泼到了他脸上吗?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邢师傅点了我三次要我释读,我每一次都结结巴巴地答不上来,然后在十哥带头的哄笑中,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的发窘。 还好邢师傅说我中间空的太多,并没有苛责于我。 我心猿意马,眼神无法在书页上集中片刻,无数次有意无意间抬头瞥过去。 窗间的少年,正低头看着桌案上的书卷。 如玉般温润的面庞上,樱鼻薄唇,一双漆黑眼眸清清淡淡扫过书页,而后,似是不经意间,他的眼神就那样停顿在摊开着的书本上的某一处,整个人便宛若定格在水墨间的一幅画,如扇长睫轻轻合动,我胸腔中的某个地方也悄然异动,似是一缕暖阳缓缓照进,一寸寸地流过全身;又如于平静碧波中投入一枚石块,瞬时便漾起了层层波纹,流光绰绰。 窗外,桃花灼灼,眀妍初绽。 我望着那少年的身影,心怀着不明情愫,暗自叹息。 时值五哥西巡而归,带回西越藩国的愿永结和平之陈情及进贡的众多上佳珍宝,得父皇大力褒赏,群臣相赞。 二哥更是相邀了几位关系亲厚的兄弟臣子,在东宫中小设宴席,为五哥接风洗尘。 我正立于湖光亭中,看着不远处的练武场上的那两人,皆手执木剑,正一圈一点的过招拆式。 然而看过一会就能明白,他二人名为过招相较,实则不过是秦琷陪着姜钰练手罢了。 我撇撇嘴,摇头叹息。 忽觉不知何时起,围观的人多了两个,正立在我身后两三步远的地方一同观看着。 一个是十哥,一个是礼部侍郎家的公子,公冶朝晖。 二人望着那丝毫不能称之为激烈的打斗场面,看着姜钰在那只有苦苦支撑的份,面上俱露出与我一般痛心疾首的神态表情。 似是觉察出我打量的眼神,公冶朝晖转过身,朝我一揖,然后笑嘻嘻地凑过来,开口问:“上次送你的马鞍子可试过没有?” 我回转头,眼睛继续瞟着前面练武场上的两个人影,姜钰越来越力不济,秦琷现已是背过一只手在出招了,可姜钰却还是节节而退,看着已经十分勉强了。 神思飘忽着,下意识就脱口而出:“什么马鞍子?” 公冶朝晖脸上的笑意瞬间顿住,两眼堪堪地望着我,沉默着。 十哥在他身后憋着笑看着我俩。 我突然就记起来了,于是拖长了声音笑着说:“逗你玩呢。” 公冶朝晖闻言似是轻轻松了一口气,眼角眉梢间复又绽开了笑颜。 “一直没机会试,不过我瞧着那上面的编带,精美得很!”他那马鞍子送来的时候,我正整日将自己封闭在宫殿内苦练五鼓舞,只就着福庆的手大略瞧了一瞧。那马鞍子的皮具是上乘货色,镶嵌的珠银也是色泽透亮,更妙的是绘在上头斑斓的花饰花样儿,还有順于一旁简洁精巧的编带,可惜当时我无暇于骑马行走,只命人收将起来,而时日一长,竟然就将此事忘了。 “我就知道你定喜欢!”他笑得一脸得意。 公冶朝晖平素与十哥来往最密,在这珍器玩物的搜集上,二人同是行家里手,时不时就会将自己的成果拿出来展示浏览一番,若是遇见可心趁意,觉得我能用得着的,便会不吝所爱,送我一两件。 “今儿天气不错,怎么样,要不要等会栓上去溜溜?”他挑了挑剑眉,笑意洋洋地出口询问。 我摇摇头,干脆了当地拒绝他:“没心情。” 他稍一愣怔,眼里现出掩不住的失落之意,撇了撇嘴角,轻声说:“不去就不去吧,下月打马球的时候再试也行。” 我斜着眼瞪十哥,他停止了忍笑。也走近两步,冲着远处两人的身影抬了抬下巴,唏嘘道:“秦琷这身手,宫里与他年纪相仿的,怕是无人能匹敌了吧?” 顿了顿,又转过头,若有所思地看着身旁的公冶朝晖,“你可曾与他试过?” 公冶朝晖一愣,叹息着摇头:“我爹今儿早还念叨呢,说我近些时日越发懒惰散漫了,不只是书本上的学识文章,就连早些年学的那点拳脚功夫,也许久未见我操练了,说我占尽了祖宗的荫照,却只管琴棋诗酒的清闲快活,哎。” 十哥在一旁放声笑,“醒时诗酒醉时歌,青春去也,不乐如何?” 言毕,他俩相视,又是会心一笑。 第 12 章 我听着十哥的酸腐陈调,斜睨着他俩,心想公冶大人果然还是了解自己儿子的。公冶朝晖与十哥这类人,说好听了,是仿效那些闲适君子高洁清远不问政利,说难听了便是大好青年却整日沉溺于旖旎之景以至玩物丧志的典型代表! 这厢公冶朝晖却是未觉察到我此刻的心思,用手肘轻轻碰了一下我说道:“那晚上东宫那里,你去不去?” 我刚想摇头,十哥突然插话:“晚上姜钰也去,你也许久未见五哥了,一起去吧。” 不远处姜钰正手撑膝盖,半蹲于地。隔了那么远我都能清晰地感觉到自他身上传来的疲累与挫败,而立于他眼前的那个人,握剑而立,环绕周身的神俊气韵自始没有丝毫变化。 我眼波一转,心中一动,点点头,说:“好吧,我也去凑凑热闹。” 话音一落,公冶朝晖的嘴角就不住地上扬,两眼盯着我看了又看,以前我自是能淡定自若的对着他这种欣喜眼神,可此时不知为何,我却感到颇为不自在,只好装作不经意地转头,继续看向远处。 十哥又开始憋着笑,我故作恼恨地瞪了他一眼。 远处,隐约传来木剑相碰撞的当当声音,三人便默默注视着。 只见姜钰一个转身,似乎是看见了我们,面向我们立在原地愣怔了一下,就在这期间,秦琷手中的木剑倏地刺出,先指向姜钰的肩头,然后又轻转手腕,削向了姜钰的颈项。姜钰忙手腕合十相挡,然力量速度均与对手相差甚远,手中的木剑终是当啷一声掉落在地。 姜钰也不去捡,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双手撑于后,仰头直呼呼喘气。 倘若今日二人手中所执是真刀剑,姜钰怕是死了有两百多回了吧。 想到这里,再去看这场比试的赢家时,却见他依然背对着我们长身玉立,那握着木剑的手依旧自顾自地上下左后比划着,像是一点疲倦也无。 十哥见此情形长长地叹气,然后一撩袍角摇着头转身走去。 我望着他这老头态十足的模样,不由嗤笑一声,回头一望那演武场上的背影依旧,便提步跟在十哥身后离开,公冶朝晖也紧随我身后。 当夜的东宫小宴中,我虽不请自来,但因二哥是东道主,再则所来之人也都是寻常熟悉之人,也便没有任何拘谨与不自在。 因出门前好生拣选了一番衣物饰品,等到去往东宫中设宴的阁楼中时,众人已经开席。 一上楼进殿就见五哥笑意盎然地向着我走来,着一身青色锦袍,天蓝色的束腰间系着碧色的玉佩,那束腰的边缘匝着一圈繁复的五彩绣线,样式似是花纹,又似是某种符号,发上也束着有同样底色与纹饰的冠带,这一身的行头,看得出来是专门配出来的一套。 我见他手握银杯,双眉双眼间聚集着挥不去的喜气,神情更是比起离宫前所见焕发不少,不禁也冲他轻轻一笑,一揖到底后方抬起头,一边上下打量着一边说:“原来我还担心父皇遣五哥西巡会有诸多的不适应,没想到经历此一番路程,非但没有减五哥英姿半毫,反而显得越发的神气飞扬了。” 五哥冲我一举杯,笑容焕发:“若论起变化,我可比不过你,我不过离都数月,你这嵘安公主的名头,却已震满天下了!” 我闻言“啊”了一声,直直地盯着五哥,正欲开口,十哥却抢先一步,笑道:“那是,现在谁人不知嵘安公主祁绰元一曲五鼓舞名动朝野上下!啧啧。” 我下意识地微微侧头,抬眼飞快撇了一眼秦琷,还好,他只是眼观鼻鼻观心地静静坐着,并没有露出那天挖苦讽刺我的笑容。 想到这,我脸上一红,心里一阵隐隐的羞愧。 抬头看向五哥,他正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正寻思说点别的将此话岔开时,十哥又一次飞快地说道:“五哥,你是不知道,现在京都里各大家门世女都以习五鼓舞为风气,几个有名的乐坊里也都排着五鼓舞以供欣赏,就连那装束都比拟绰元当日所为!皆是窄袖紧领的罗裙,你这回呀,可是占尽风头出尽名啦!”说着说着,便面朝我重重地点头。 二哥、五哥皆微笑看我,公冶朝晖与姜钰更是冲着我放声傻笑,这一通没来由的赞赏越发令我局促起来,不由便低下了头,借喝茶之姿掩饰面上的窘迫,也不敢再去看秦琷的神情。 我心有戚戚,瞬间又想到了那天在茗溪池畔的亭子间秦琷所说的话。 “今日銮殿上公主以华姿作这一曲五鼓舞得万人赞扬,秦某猜想今日之后民间必将又兴起习五鼓舞之风!” 不由向姜钰望去,他也瞪大了眼睛笑望着我,视线相撞之时,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地扫了一眼秦琷,而后笑地越发欢实。 我感到脸上又是掠过一阵红热,心下一阵恼羞,想不到竟让他给说中了! 这原本也算是个扬名立万的好时机。只不过,偏生就有个秦琷,如此千伶百俐,能看破我舞中的缺陷不说,还好抓乖弄俏,竟就那么嚣张地在我面前直言了出来,给我一丝颜面也不留! 我低头默默抿了口茶,突然抬头看向十哥,不紧不慢地说道:“十哥怎知那乐坊里也排练起五鼓舞来?连那女子的装束都了解的这么清楚?” 十哥当场愣住,嘴角的笑意瞬间敛去,好半天才幽幽地说:“我也是听公冶朝晖说的……” 公冶朝晖正与姜钰两人使劲抿着嘴角的笑意,闻言脸色大变,急急站起身,颇为愤怒地瞪了十哥一眼,而后面色惴惴,磕磕巴巴地解释:“我,我,我……” “你,你,你什么你,你不会是想说,你也是听人说的吧?”我放下茶杯,冲着公冶朝晖眨眼说。 他看着我,愣愣地点了一下头。 除了十哥与公冶朝晖,其余人俱是面带着微笑,意味深长。 而他俩,则相互交换着眼神,也是复杂沉重,意味深长。 五哥笑说:“你不止人越长越大了,这机钻的劲头,也跟着长了不少!” 我低头微笑不语,轻轻抬眼向今夜扫视了无数回的方向看去。见二哥不知何时已渡步到他身边,二人轻声交谈着,因着姜钰此时又与十哥玩闹起来,便听不大清他二人之言。 五哥不知何时已悄悄站到了我身后,扭头轻声对我说:“小绰元,你可真是长大了!” 我冷不防被吓了一跳,这话五哥今夜说了有好几遍了,然而此刻他挨近我说的这一句,听着却是分外的感慨。 我带着疑惑的神情望着他,却见五哥仍旧是笑意盈盈地看着我,“都有女儿家心思了,是不是?眼睛都快粘到那人身上啦!” 先前缓缓褪去的热意霎时又冲回了面颊,在五哥的直目注视下更是变得滚烫起来。 我又羞又恼,瞪了五哥一眼,张口欲分辨,却是什么话也说不出。 五哥见我如此,哈哈一笑,又侧过身小声说:“这么一来,姜钰跟公冶朝晖两个毛小子,怕是要伤心啦。” 五哥一提起他俩,我就脱口而出:“没有,我和姜钰不是……” 五哥冲我眨眨眼,我心中一明,我这不是变相地承认了他所说之人嘛,一时舌头打结,再说不下去,只红着脸恨恨地瞪着五哥。 五哥眼中的笑意越盛越浓,对我愤恨的视线丝毫不理,到最后索性抬眼看向一旁的秦琷,然后复低头看看我。 我跺脚,咬着牙冲着他说:“五哥,你此次回来,人是变好看了不假,心眼儿也越变越坏了!” 说完,便匆匆向外奔去,身后传来五哥低低的哄笑。 一直从殿内的侧门快步而出,走到栏杆处方才停下。 清凉的晚风扑面而来,我摸着滚烫的面颊,重重地叹息,心想自己实在是太没有出息了,今夜是真不该来此的,竟被五哥一眼就看了出来…… 将双手叠放在栏杆上,下巴抵在手背上,望着阁楼下被灯火照得影影绰绰的花圃发怔。 “怎么?累了吗?” 我慌忙转身,看清说话之人是二哥,他身后正立着秦琷。二人都定定地看向我。 我摆摆手,又摇摇头,一时隐隐有些紧张。 二哥笑说:“方才见你与五弟说的好不开心,怎么转眼又焉头焉脑的了?” 我飞快地瞟一眼秦琷,嗔怪着说:“才不开心呢,五哥净拿我说笑了!” 二哥继续笑,又像是想到什么似得,看着我说:“那《离思》可有练习过?” 我一时愣住,对上二哥的目光,便心虚地缩了缩脑袋,目光闪烁。 二哥轻叹一口气,“既然巴巴儿的讨了去,样子也要做一做的。” 我很是乖巧地点了点头,说:“知道了。” 这时一直沉默不语,静静倾听我们谈话的秦琷突然出声问:“太子爷所说的《离思》,可是遗失已久的《横雀台》第五章的曲谱?” 二哥点点头,“也是去年在机缘巧合下偶得的,前几日刚被绰元讨了去。” 秦琷听完,转过头盯着我,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我心中微微一喜,面上装作不动声色的模样问他:“怎么?秦少爷对这曲《离思》也有兴趣?” 他点点头,迎着我的目光与我相视,说道:“《离思》失传已有近百年,秦某不才,于音律上虽无高深的研究造诣,但对这《横雀台》的残卷,也是颇为向往。” 围着阁楼一圈挂着明亮的花灯,阑珊夜色中,他脸上落着花灯融融的光影,目光灼灼,真诚无比。 我点点头,微微一笑:“美酒同饮,佳曲共赏方为乐,我可以把《离思》的曲谱借你一看。” 他一愣,瞅着我的眼神稍稍一动,似是有些不可置信,可是又不能从我脸上看出什么,便微微躬身道:“那就多谢公主成全了。” 我抿嘴一笑,静静看着他的恭敬模样。这可是他首次向我行礼,果然啊,人一有所求,再自恃高明也不得不低头了。 “不过啊,你得先答应我一件事。” 他闻言,微躬的身躯一怔,抬起头看着我。 第 13 章 还未待我继续开口说话,一旁的二哥却是突然抚掌大笑不止。 秦琷站直了身体,我俩一齐侧目看过去,见二哥的脸上挂着一幅早知会如此的表情,一手指着我,对着秦琷说道:“我这个妹妹,哪有什么成人之美的度量,你且先听听她会提什么要求,可别为了一曲《离思》之末而舍了本!” 我正兀自得得意呢,听完二哥的打趣,便向他瞪去,口中埋怨道:“我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能提什么过分的要求?” 二哥睨着我,抚额摇了摇头,拖长了声音痛心说道:“好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啊——我的宝马良驹啊,我的黄晶玉啊,我的铸石星官图啊——” 我握着两拳作势向着二哥打去,二哥一面笑着,一面轻轻转身躲开,然后提步走进了殿内。 秦琷一直微微笑着看着我和二哥,扫了一眼二哥的背影,转头问道:“公主对星象也有研究吗?” 我背过两手,觉出自己方才实在是有失淑仪,不过看秦琷神情似是并不在意,便轻舒了一口气,说道:“哪有什么研究,太史令的人刚说了一点什么三垣二十八宿,就听得我头晕,我只不过是看那铸石打磨得实在是美观,便从二哥那里求来看了看而已。” 嘴上说的很溜,心里却稍稍有些发虚。 明说是求,实则的情形说是诓还差不多! 不过嘛,我悄悄吐了吐舌,秦琷反正也不知道,有什么好心怯的! 想到这,便挺直了腰板,堂正凛然地仰头看着秦琷。 他还是轻轻笑着,目露无奈:“那公主要给在下提什么要求?秦某现在栖身皇宫中,茕茕孑立,环堵萧然,可没有宝马良驹,更没有黄晶玉石相赠。” 我闻言,刚刚挺直的腰板不觉又有些缩了回去,摆摆手说道:“我不要那些,我说的事你肯定能做到!” 他带着疑问的表情看我。 我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说道:“上回你说我并非习武之人,缺乏基本的力量与韧性——” 话还没说完,就被秦琷轻声出口打断:“上次秦某失礼冲撞,多有得罪,还望公主——” 我一挥手,急急打断他:“教授我舞蹈的李师傅也是如此之言,我并非因此事而要与你计较。” 他便继续用疑惑的表情盯着我,等我说完。 我低下头,轻轻转动手腕,说:“秦公子是将门之后,习武之人,身姿锤炼方面是内行,我是想让你帮我想想,这基本的力量与韧性可该如何改善?” 他听完,眉头几乎是不可见的皱了下,沉吟了片刻,方缓缓道:“公主若是为着作鼓舞所需的腕力与韧性担忧,倒可以试一下以鞭子作为锻炼。” 我眼睛一亮:“鞭子?软鞭?” 他点点头,上下打量了我一下说:“九节鞭就差不多。” 我眼波一转,心中默默想了想,然后走近他一步,向着他说:“好,你若是答应教我练九节鞭,我就把失传已久的《离思》曲谱借你。” 他的反应倒是比我预想的要淡然,眼睛轻轻一眨就点点头道:“好。” 这回轮到我发愣了,有点疑问地看着他,这就答应了? 他看着我发愣,盯着我的脸轻笑道:“还望公主勿要食言,在下对那曲谱孤本可是神往已久。” 柔和灯火下,他的眼眸清亮温和,嘴角轻扬,甚是俊逸。我被他盯的有些不自然,便稍稍别过了视线,看着一旁的阑干下的浮雕花纹,嘴里轻声说道:“那是自然。” 他朝我轻轻一揖,便转身走了进去。 我抬眼望着他的身影,不知不觉中,笑意渐又回到面上。转身复趴到阑干上,只见夜空中月牙儿高立在天边,繁星烁烁,缕缕清风拂过阁楼下的簇簇花叶,生出沙沙的声响,带来淡淡的清香。 一想到明天一定是个大晴天,不由又是抿唇会心一笑。 第二日便兴冲冲奔去练武场,但听完恩映师傅的话之后,我就再笑不出来了。 我指着站在恩映师傅身后的小姑娘,冷声问道:“她是谁?为什么是她教我?” 恩映师傅有些不安地瞅着立在一旁的秦琷,他正比划着手中的长剑对着姜钰嘀咕着什么,二人见状便走了过来,秦琷开口道:“这位姑娘名叫滕英,软剑与软鞭使得最是灵巧,我与恩映师傅商量过,由她来教公主习九节鞭,最有助于公主进益。” 我盯着他,见他面色平静肃然,并非有耍滑弄虚之意。回头看了那叫滕英的小姑娘一眼,冲她抬了抬下巴,喊道:“你过来!” 然后“噔噔噔”走向练武场的一旁,确保他们三人听不见我的话为止,方停下了脚步,看着滕英随着我走过来停在我面前。 我盯着她,她也盯着我,丝毫没有要向我行礼的意思。 我在心中不禁冷笑,还真是个活宝,跟秦琷一样。 正欲张口说话,竟被她抢了先,声如其人,细细小小的,问道:“你就是嵘安公主?” 我愣了一愣,竟忍不住轻笑了一下,点点头,问:“你以前见过我?” 她点点头,“皇上寿诞日那天,见过公主在銮殿上的一舞。” 我打量着她,问道:“你是哪宫里的?銮殿寿宴也去观看了?” 她说:“清候爷那日送进来一匹吴羌族的汗血宝马,是我照看着在御前进献的。” 我心中一惊,上下打量着她的纤纤身姿和异常素净的衣裙,问道:“你是宫廷里的驯马师?” 她点点头。 “你多大了?” “十六。” 我皱了皱眉,虽然年龄长我两岁,却是看着这么一副弱不禁风营养不良的样子。 “你会耍鞭子?”我斜眼看她,心中有些质疑,语气里便不觉也带了丝不屑。 她默默瞅我一眼,也不说话,从腰间摸出一把九节鞭,也不过问,就退后几步,开始挥舞起手中的鞭子来。 九节鞭冷不丁在眼前破空而出,我一惊,下意识便连连退后,瞧见远处的恩映师傅与姜钰都欲冲过来,却都被秦琷急忙伸手拦住了,也不知于他二人低声说了什么,竟都止步立在了原地。 于是,我就这么目瞪口呆地看着滕英在我面前耍起鞭子来。 两三招之后,心里便明白了秦琷与恩映师傅为何要她来教我了。 这滕英,身法敏捷,手腕灵动,翻转的步法与打击的力度都极为有章法,实在是高手中的高手啊,我刚才还真是只以她的单弱外表小觑了她。 不过她这一耍,竟像是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一般。 滕英丝毫不理会我在一旁的惊愕眼神,只专心地变换着身法,不停回转手臂翻扫出一个又一个鞭花。 我只觉一条九节长鞭在眼前纵横交错着,时而被她就势轻巧抛出横扫,时而向着空中一点抛去,时而又如棍飞势而落地,巧缠快放,鞭鞭生响。 九节鞭在她手中变幻莫测着,而我则是看得眼花缭乱,终是忍不住冲着她喊道:“好了好了,停下别玩了!” 她利落而稳健地转身,收劲回势,九节鞭便紧紧地缠在了她的小臂上。 她走近我,轻轻喘着气,看着我说:“公主觉得老娘能教不?” 我猛吸了一口气,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然后咽了口唾沫,指着她,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你刚才说什么?” 远处的恩映师傅许是觉察到了什么,再也忍不住,一下子冲到了我面前,单膝跪地,沉声说:“滕英这孩子自小礼数不周,言语有时难免粗鄙,还望公主念在她没有受过什么管教的份上,宽恕一二!” 秦琷与姜钰也走了过来,我被滕英那一句老娘噎的有些转不过神,还带着颇为疑惑的神情瞪着她。 这姑娘却是面色平静地看看我,又看看跪在地上的恩映师傅。 姜钰也不明就里地看看我,又看看跪在地上的恩映师傅。 秦琷这是却是有些不安地出声唤道:“公主殿下……” 我这才回神一般,指着滕英,哭笑不得地说:“你们都是从哪儿找的这么一位大罗神仙啊?” 恩映师傅听我说完,脸色瞬间变得铁青,腿一屈,竟是双膝都跪在了地上,转过头喊道:“滕英,跪下!” 滕英看了看恩映师傅,默默上前两步,顺从地挨着恩映师傅跪在了我面前。 姜钰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我看着面色大变的恩映师傅,又盯了会他旁边的滕英,心中的疑问越来越大。 不过既然要她来教我鞭子,那以后自然有的是时间弄清。 于是,我摆摆手,道:“起来吧。” 然后手一伸,一扯滕英的手臂,她抬头看着我,随着我的手劲站起来。 我又拉着她走至一旁,勾着她的肩膀,压低声音说:“你能在这练武场教我鞭子么?” 她转头看我,眼神清澈,点头说道:“地点随你。” 我莞尔一笑,放开她的肩膀,冲着一旁的三人朗声喊道:“她可以教我!” 话音刚落,袖口却被滕英扯去,我转头看她,她将脑袋稍稍一扬,说道:“老娘也是有条件的。” 我眉毛下意识的跳了一跳,脸上的肌肉也抖了两抖,听到身后传来姜钰的一声惊呼:“师傅!” 转头一看,果然刚刚起身的恩映师傅又跪倒在了地上。 我叹了口气,转头对着滕英说:“恩映师傅真是太了解你了!” 她努了努嘴,不说话。 我问:“你有什么条件?” 她说:“老娘上午要睡懒觉。” 我眉毛又是一跳,脸上的肌肉复又一抖,强压着心中的不适,思索了片刻后,冲着她扬了扬下巴说:“甚合我意。” 然后只见她露出清浅的笑容,冲着一旁喊道:“我可以教她!” 第 14 章 滕英就这么开始教起我九节鞭来。 刚开始恩映师傅颇为担忧,总是指点不了秦琷与姜钰两句,就面色忧愁地看向我这边。 我索性对他说道:“师傅就安心授习吧,滕英这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功夫我早已领教了。”说完一笑:“我是不会在这上头为难她半分的。” 恩映师傅冷汗涔涔,连连躬身道:“她若出错,公主就该当罚,自然谈不上为难不为难的。” 我手一挥,“行了,师傅既已决心了要她教我,就当信我不会似旁人那样看待她的言行举止。” 恩映师傅闻言,深深看了我一眼,脸上渐渐浮现丝丝惊喜与欣慰,而后恭正立在我面前,拱手一揖到底。 从此,在这湖光亭旁的练武场上,便多了两个身影。 还没开始练几日,姜钰又面带疑惑地冲至我眼前,一副要兴师问罪的表情:“你怎么回事?不会是真要学什么九节鞭吧?” 我点点头,说道:“是啊,你不是也见过滕英了吗?师傅都认了还能有假?” 他听完,面上的不悦又增加了几分,“前两天听闻秦琷与师傅谈论说你要学鞭的事情,我还当玩笑话听了半晌,你来练武场上与那滕英相见,我也是抱着看热闹的想法,没成想你这次是来真的!” “真的,比真金白银还要真!” 他冷哼一声,“这又是奇了,之前我也没少在你面前提习武一事,你只道是没兴趣,怎么现今倒是看着比我更是用心了?” 我闻言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滕英自己虽然身法高明,教起人来却是甚不得章法。 再加上我俩先前早已达成的共识,每每至练武场也是日上三竿了。 说是教我,也不过是随意比划着那么两下子,丝毫不似她自己那日那时使得那般风生水起,压根儿也不管我到底有没有掌握到什么技巧要领。 我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没有竭力用心教我,我倒也并不是十分在意,每日里跟着她随意抡着三两下,就嚷着要休息,然后扯着她便坐在一边的湖光亭里,品品茶,吃吃饴糖和点心。 所以姜钰所言的“用心”二字我实是担当不起! 转过头见他正一脸怨怒地瞪着我,便嬉笑着去扯他的袖口,柔声说:“我也不过是一时兴起,随你们玩两日罢了,你知道我,做什么都是三分热潮,之前懒得动,现在有兴趣了随意耍两天,这又有什么稀奇的?” 他扬手一拽,瞪着我,粗声粗气地说:“你少来!” 我手落了空,有些讪讪地瞅着他,他剜我一眼,低头拿起茶杯一饮而尽,福庆忙上前来添水,他手一摆,福庆便低头退下。 我将下巴搁在桌上,两眼直勾勾地瞅着他,他紧闭嘴唇垂目而坐,过了一会,终是绷不住了,叹了一口气,瞟了我一眼,淡淡说道:“反正那个秦琷,你别对他上什么心。” 我立时坐直了身体,看着他,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却是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 姜钰的话听来是有下文的,但他却没有再多言半句。我似懂非懂,也不想深追深究,只当他是有点恼我,以前也不是没有过,一刻半刻之后也就被他抛却脑后了。想着这次也不会有什么例外,我便放心地只依旧过着我的小日子,寻着我的小乐子。 隔了两日,趁着去给父皇请安的时候,便向他说出了要拜师学习九节鞭一事,父皇听完就乐,直摇摇头,嗔怪着说:“就你花样多!” 我笑说:“儿臣看着姜钰每日里神气活现的舞剑,已经心痒许久了,这次,遇见一个鞭子功夫一流的师傅,是断断不能错过的!” 父皇听完竟是一阵大笑,盯着我揶揄道:“朕不知你什么时候又有了这般好眼力,竟也看得出人家功夫是一流还是二流?” 彼时正是在皇后的景仁宫内,皇后娘娘与母妃均陪在侧而坐,听完父皇的话均以帕掩口轻笑起来。 我见状气急跺脚,羞恼地喊了一声:“父皇!” 母妃笑着摇头,替我圆场,“她一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孩子,看什么都觉得是稀奇的!” 皇后娘娘也淡淡笑着,对着父皇道:“说到底也是件好事,绰元到底是女儿家,身子单薄,就让她玩耍一下,也能强身健体,倒也是有益的。” 父皇嘴角仍挂着笑意,听罢,冲着我点点头道:“就随你吧!” 我面上一喜,立刻跪在地上正要叩头谢恩,却听得父皇又说:“只一点,不许惹事!” 我笑着说:“是!儿臣一定谨遵父皇教诲!” 母妃回头就命人安排,将滕英接进了锦兰轩内。 我心里担心着滕英那副怪脾气和怪语气,当下就命福庆亲自去领着她熟悉环境并教导她一些礼仪规矩。 然而当夜福庆便苦着脸跪在了我面前,在她的身后站着一脸平和的滕英。 我看着二人这神情心下也明白了几分,便只盯着滕英,冷声问:“你又说什么了?” 她看起来稍微一惊,眼睛忽闪忽闪起来,看看福庆,又看看我。 福庆回头望了她一眼,复又转回头,哭丧着脸说:“公主,您跟兰贵妃都是从哪找出来的这么一位神仙啊,奴婢真是,真是……” 我一下子就想起初次被滕英惊吓了之后,自己也是这么气结地质问秦琷,不由地“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看着福庆那张苦巴巴的小脸儿,心道果然主仆一条心。 对着福庆抬了抬手说道:“先起来吧。” 然后紧盯着滕英问道:“你这老娘的自称是跟谁学的?” 福庆刚起身,我的话音也刚落,她迅即转过去盯着滕英,等着她的回答。 滕英皱着眉头,两道细叶柳眉都快皱成八字了,一小会后,却只是望着我俩轻轻摇了摇头,紧抿着唇,并不答话。 就听得福庆猛吸了一口气,扭过头来直盯着我。 我对此早有心理准备,也并不生气,叹了口气,缓缓说:“这里是我母妃与我居住的锦兰轩,以后你就是锦兰轩的人,你要听我的话,知道么?” 她点点头,不再皱着眉毛,说道:“我知道,恩映叔叔跟我说了。” 我也点点头,继续说:“以后你要么跟在我身边,要么跟在福庆身边,一个人的时候,不要随意四处走动。” 我一手抚着额头,想了想又说:“若是见到旁人,福庆下跪行礼时,你也要跟着她一起跪,还有,除非是别人点名问你话,否则能不开口就不要开口,有什么问题就找福庆,知道了么?” 却见福庆腿一软又跪在了我面前,面带央求,低声呼道:“公主,她这奇怪性情,我,我可护不住她!” 我不理福庆,对着滕英说:“我刚才说的每句话你都要记住,你现在可是我锦兰轩的人,要是在你这里出了什么差错,追究到锦兰轩的头上来,我就把你丢出宫去,让你永远都见不到恩映师傅!” 我的话一说完,滕英的面上立时有了丝惊惧的神情,先是带着怯意看着我,然后轻轻地却是一连串地点头,口中直说道:“知道了!” 说完之后低下头眼睛一扫跪在地上的福庆,想了想也忙在她身旁跪了下来。 我见状微微一笑,心道管她是什么大罗神仙呢,既然送过来了我就能收得了! 俯身拍了拍福庆的肩膀,说道:“好在她平时话也不多,你好生领着她,有什么事直接跟我说。” 第二日在练武场上,我对着高架上绑着的沙袋装模作样地抽打了几下,便拖了滕英与福庆坐在湖光亭里赏景,我眯起眼看着远处,滕英拿着我练习用的木鞭小声与福庆说着话。恩映师傅抽了空子就来到我跟前,二话不说就跪在了地上,我回头瞟了一眼福庆,她便微一点头扯着滕英,轻手轻脚地走出了亭子。 我抬手说道:“感激的话就别说了。” 恩映师傅闻言,拱着的手伸在半空里,微张着口,眼睛直愣愣地望着我。 我起身在他胳臂上一扶,口中说道:“师傅免礼,只要回答我心中几个疑问便好。” 恩映师傅点点头,似是并不觉得意外。 我指了指对面的石凳,然后自己也坐下,就算是提前准备好的答案,我也是要听上一听的。 恩映师傅坐定后,我便问道:“滕英也是姜家旧人?” 他摇摇头,道:“滕英与姜家并无干系,她是小人的故人之子,家中遭变,滕英现今与小人一样,皆是孤独一人。” 我点点头,轻吸一口气,继续问:“滕英,她,她可是,曾有过什么旧疾?”心中琢磨着合适的措辞,停顿了几次,方才把问题说完。 看着恩映师傅的表情,便知他明白了我的意思。 他的脸上现出一丝苦痛之意,轻声说道:“三年前她纵马时不慎摔落在地,昏迷许久,醒来后竟不记得之前所有事情,并且品性言行也是大改,小人寻访了许多名医,都说是受惊过度,身体并没什么大碍,可对那遗忘往事之症,却都是找不出什么法子医治。” “于是你带着她一起进了宫?” 他点点头,面露无奈,“时值小人家门败落,又遭到了他人的无故追伤,进宫之举,是为了保命躲祸。” 我继续问:“她这两年都是在宫苑的马厩里当差吗?” 他道:“是,这孩子自落马后就脾性怪异,什么都不记得了,但唯独这马上竞技的本事和一身舞剑耍鞭的身法却是没有任何遗忘般,同未落马前一样矫健。当时将她放去宫苑里驯马也是无奈之下的权宜之举。” 说着,眼睛又瞅向我,目光里又盛满了感激。 我不说话,只默默思索着他的话,眼光无意识地落在不远处练武场上的两人。 因着日头渐盛,二人皆脱去了外袍,只穿着小衫与单裤,一旁有小厮递过巾帕,他二人接过擦过了脸,又自小厮手中接过茶盅,一边喝着,一边说着什么。 不知怎么,心思一转,突然想到那天秦琷十分爽快的答应教我鞭子时的表情。 一旁恩映师傅的声音突然传来,“小人替滕英多谢公主照拂!” 我轻叹一口气,从远处转回视线,看着恩映师傅低头颔首,淡笑着问:“师傅这故人,是个女的吧?” 恩映师傅闻言迅即抬头看我一眼,似是想到了什么,面上带着复杂的神情,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我轻笑一声,然后盯着他慢斯条理地说:“我还是那句话,师傅既把她带到了我面前,就应放心我自会待她不同。” 第 15 章 是个大好晴天,天空澄碧,纤云不染,阳光如水般,浸润着茵茵跑马场。 我一手握着鞠杖,一手牵着缰绳,双腿一夹马肚,然后对着前方出现的鞠球俯身用力挥去。 一旁马背上的公冶朝晖直呼道:“好!” 而十哥却是摇头笑叹着说:“你真是太久没有玩了,生疏了不少啊!” 我笑盈盈地回头瞥了他俩一眼,刚舒展开筋骨,觉得很是惬意。 公冶朝晖笑着说:“我看就很好啊!” 十哥闻言,直笑出声来,对着公冶朝晖说:“你就算不看,也会觉得很好!” 我听着这两人说得无趣,只丢下鞠杖,扬起马鞭,紧着缰绳向着前方奔去。 跑了一圈后,远远的看见福庆朝我招手,便向着她跃去。 “话可传到了?”我俯下身子问她。 福庆仰起脸,冲着我点点头,说道:“小侯爷说他与秦公子换好衣服就来。” 我“嗯”了一声,然后用马鞭一指场外立着的滕英,淡笑着说道:“那丫头估计已经眼热的不行了,你带着她去偏场溜一会马,切记,不可走远,也不可跑到中间来,十哥他们正在练马球,伤着谁也不是闹着玩的。” 福庆严肃地点点头。 “把东西带好,去吧。” 福庆得令便转身向着滕英的方向一溜小跑而去。 十哥策马自后追上来,之后放缓了速度,与我并马而行,问道:“姜钰今日不过来么?” 我说:“说是换好衣服便来。” 他点点头,接着问:“秦琷那小子也跟来吗?” 我斜他一眼,反问他:“我怎么知道?” 十哥闻言哈哈大笑,说道:“上回因着他,我连龙渊剑都输给了姜钰,每每见他俩一齐出现,就觉得是自己上了这两人的贼船!” 我也笑,说道:“怪只怪你头脑发热,赌艺不精!” 十哥笑叹着说:“栽在秦琷这里倒也不意外,我之前确实小看了他。” 我看了他一眼,不说话,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十哥面上闪过一丝苦笑,继续说:“我若是早点知道,他进宫拜于子良太傅为师是为了研读《十二韬》,我定是不会与姜钰打这个赌的!” 我看向十哥,疑惑地问道:“《十二韬》?” 十哥点点头,说道:“这是当年□□兴兵定都后所研作的十二阵兵法图,据说这图晦涩难懂,所列兵阵颇为诡异,而当时一起参与编制成图的几位军官与谋师多半是夏羯族人,所以图中的注解与补充皆是用夏羯族的文字所作,后来成帝年间宫中偏殿走水,正挨着的藏书阁也受到了牵连,之后这《十二韬》竟再寻不见,众人只道是已销毁在火中。却没料到,这兵法图竟辗转沦落至他国之手,直到去年,方被秦仁义大将军在边疆缴获而来。而将军所缴获的图上,除了夏羯族的文字,竟还布满了古羌一族的符号。想来是这几百年间,这图不论被谁据为己有,皆是让他们颇费了一番功夫来研究的。只不过现在夏羯族人早已被我廪周与周围的诸国人同化,他们本身的族文,也早已渐渐没落,为人不识了。而古羌一族早在□□建都之前就已经不曾有迹可循了,所以现在即使是有了这本珍奇的兵书《十二韬》,也无人能辨识其中精华。” 我已是听得入神了,听到此处,不由喃喃问道:“那秦琷他……?” 十哥转头看我一眼,继续说道:“他之所以能求得于太傅态度之转变,就是因为他竟然能看懂一些夏羯文和古羌语,而我朝之中,人人皆知于太傅对于夏羯一族的历史颇有研究,从其兴起,鼎盛再至衰落,从其一族的风俗,习惯至其文化,皆有立书之心得,所以啊,与其说是秦琷欲拜于子良为师修习兵书,不如说是他二人一起钻研,互相补缺取长,探索那《十二韬》中的奥秘。” 马儿缓缓而行,我在一颠一晃中出神良久,却不知道自己都想了些什么。 又听得十哥在一旁继续开口说:“初见他时只道他是有些渊博之才的寻常家子,有些傲气,也懂得何时谦礼,不过在与姜钰打赌输了之后,我便再不敢似从前那般轻看他了。若论起才学智慧,于子良太傅若是排第二,这第一也是绝无人敢认的,他究其毕生所学对着那《十二韬》也是只能解其只言片语啊,而旁的人,则是认都认不得的,这秦琷却……” 十哥说着,停了下来,长长地叹了口气,而后,带着一丝自嘲的口气说道:“他比姜钰可还要小两岁呢,可他绝不是姜钰那般好相与的!” 我心中一动,转头望向十哥,见他面上竟是一副少有的严肃认真。 神思恍惚间,不知怎么想起那夜在茗溪池畔的亭子里,我带着冷笑对他说的那一句“自古神童多薄命”,朦朦胧胧间竟然忍不住想要发笑。 他确实才智名归,非我所认为的那般故作睿智,这样的人,竟被我搬出诸多史故佐证继而嘲讽道薄命,我叹了口气,接着摇摇头,想要把涌上心头的杂乱心绪都甩出去。 转头看十哥,他也正望着我,张口欲说什么,却见公冶朝晖正驾马突然从旁奔驰而出,横在我们面前,我与十哥的马俱是一惊,不安地跑动起来,我急忙扯紧了缰绳口中连连呼哨着才让马儿静下来。 不由便抬眼向他瞪去,他与我恼怒的目光相视却并不在意,牵着缰绳调整方向与我们并排而行,笑嘻嘻地说:“好不容易聚在一起玩一回,你们俩怎么光顾着说话了?” 我抬眼看向前方,不知何时起马场上又多了几个身影,有看着眼熟的,也有不认识的。 就听十哥在一旁说:“等姜钰过来了我们就分队。” 公冶朝晖笑答;“好!” 我双腿一紧,就向前奔去,一面甩动马鞭,一面大声喊:“我再去溜两圈!” 身后的公冶朝晖与十哥都说了句什么话,我却顾不上听清,只一猛子向前冲去,直觉耳边呼声阵阵,迎面疾风拂着脸颊。 在马场上只冲了一圈,心里边已经有些没来由的泄劲,缓缓地策马行至场边,翻身下来后便坐在了场边的石凳上,默默看着场上的人,一旁有宫女端上来茶水,我便执了一杯抿着,心里时不时就会闪过一句十哥方才说的那些话。 恍惚中,又想起墨梅园的梅枝间,他若隐若现的身影,茗溪池畔破空而放的焰火下,他似笑非笑、轻描淡写的语气,东宫的阁楼中,他轻锁眉头思索时的认真神情。 正出神间,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姜钰欢快的声音嚷起来:“你怎么在这坐着呢?” 我唬了一跳,从石凳上跳起。姜钰与秦琷正立在我眼前,而我还面上还挂着一幅痴痴呆呆的表情。 姜钰盯着我的脸,嘴角笑意瞬间敛去,有些愕然地问我:“怎么了?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我勾了勾嘴角,装出一脸淡然的样子,说道:“跑了好几圈有些累了,刚下场歇一会。” 姜钰这才轻笑了一下,道:“你定是许久没有上马了,跑得太狠了些。” 我微笑着点点头,看着他俩说:“你们上场吧,就等着你俩了,十哥跟公冶要分队组赛。” 姜钰听完便露出一副跃跃欲试的笑容:“好的很!今儿我可得跟老十比一比。你俩呢?选公冶还是老十?” 我一屁股又坐回到石凳上,举着茶杯懒洋洋地说:“我还没歇够呢。” 姜钰摇了摇头,叹道:“一到比赛时你就开始偷懒!” 转头又看向秦琷,面带询问。 秦琷说:“我与十皇子一队吧。” 姜钰笑着点点头,拔脚就往里走去。 秦琷却立在我身旁一动不动。 走出几步的姜钰转过头来看他,秦琷对着他说:“我看看规则,作下一场的替补。” 姜钰当下也是玩心大起,闻言并不多问,转身继续走去。 我抬头看秦琷,他穿着一身绛色的骑马装,腰间配饰全无,正目光淡然地看着我,两人视线相撞,我慌忙低下了头,他却走上前来坐在了我对面,我突觉一股无形的压力直面而来,下意识地扭过头看向马场内,找寻着姜钰的身影。 秦琷突然出声问:“公主差人来唤我与姜侯爷一起来马场,可是有何事?” 我飞快地看了他一眼,继续看向场内,姜钰正骑在一匹马上与公冶朝晖热火朝天地说着什么,两人还朝我坐的方向指指点点了一会。 斜过眼发现秦琷也看着场内,眼睛忽闪忽闪的,摇晃不定,也不知正盯着谁,却见他突然又转过了脸,我急忙又转换视线,用很不经意地语调说:“过几天宫里有击鞠赛,唤你过来组队练习。” 话音一落,便从场内传来开赛的锣声,秦琷轻轻一笑说:“你看,没有我这比赛还不是照样开始了。” 我闻言顿住,不知该说什么,只好又定定地看向场内,见其中人马乱走,哄笑连连。 宫女上前来奉茶添水,他端起茶杯送至唇边,突然又抬起头,望着我说:“我还以为公主今日是要兑现诺言了。” 我斜睨着他,他正慢慢喝着茶,悠然自得,我抬头往场边眺去,一边搜寻着福庆的身影,一边不情不愿的“嗯”了一声道:“我是拿了《离思》的曲谱要给你。” 他搁下茶杯,笑着说:“我竟猜对了。” 看见福庆在场边的不远处,我抬手轻轻一挥,就见福庆骑着马而来。 我对着他问道:“你是怕我不守信?” 他脸上依旧挂着浅笑,道:“我相信公主绝对是守信之人。” 福庆翻下马便接着小跑至我面前,低头对着秦琷轻轻福了一福,将素锦裹着的小行囊放到我面前,说:“奴婢一直留心着公主呢,公主怎么才骑了这么一小会,也不去比赛。” 我却急急地说:“今日没心思,你赶紧回去滕英跟前吧,再跑两圈就回来。” 福庆利落地答应了,转身又奔去。 秦琷看着福庆离去的身影,笑着说:“公主对待滕英如此细致,想来恩映师傅也能放心了!” 我闻言冷冷一笑,盯着他的脸,不知怎么,那在心间绕来绕去的念头竟是一股脑地从嘴里跑了出来:“你如意算盘打得可真不错!既让恩映师傅承了你的情,又能借得《离思》一观!” 他面上一僵,笑意不在,两眼紧紧盯着我,眸中似有漆黑湖水翻涌着。片刻之后,他开口缓缓说道:“恩映师傅承的是公主的情,滕英承的也是公主的情,而公主欲习九节鞭,秦某只不过是借着这些由头想要一睹所思而已,如若公主有何不悦的,这曲谱在下不借也就是了。” 我呆愣在那里,心里百转千回,张口想要说话,却只说出来一个“我”字,就再也不知该说什么。 气氛僵硬,我扭头看向场内,也分不出是谁的身影正带着球冲过了数人的阻拦,而后长臂一挥就将鞠球打入了界,场上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那人转过身来骑着马欣喜地跃了两步,我这才看清那是公冶朝晖。 低头又向裹着的曲谱看去,突然间心里一动,猛觉方才秦琷与我说话时原本都是直言“我”的,直到我出口冷讽后,他便又换回了之前的称呼方式。 当下想也没想地就“蹭”地站了起来,只觉得一股热意自下直涌向面颊,我将桌上的包裹向他一推,急急地说:“说了借你就要借你。” 然后一顿,方觉自己真是不知再该说什么,便转身向外离去。 走离跑马场老远才觉起,自己这已经是第二回如此匆匆地就自他眼前走开了,而这一回,比起上次,更像是理亏之时的落荒而逃。 我重重地摇头,叹气,临上轿辇之前又是一拍脑门:竟然将福庆与滕英留在跑马场上了。 第 16 章 初夏的荷叶才染上绿意,却甚是繁茂,一片又一片圆盘似的挤挤挨挨着覆在碧色的池沼上,衬托着那摇曳在清风里或粉或白的花朵益发的雅洁,此时的菡萏虽还未展开全部的嫩瓣,但已隐约露出其间浅黄的莲蓬朵,嫩蕊凝珠,盈盈欲滴般亭亭立于层层绿波之上。 坐在我面前的妙丽佳人正伸出纤纤白皙玉指,缓缓捧起琉璃碧水茶盅至唇边轻微一抿,嫣然一笑叹道:“好香的茉莉茶。” 我瞅着她,一袭的月白蝉羽襦裙在身,胳臂上松松地挽着藕粉色的长纱,抬头颔首间,发髻上的簪玉珠花垂成串儿轻扫着眉尾,一双美目盈盈望着我,顾盼生辉。 她低头又喝了口花茶,抬头睨了我一眼道:“不就是喝了你两杯茶么,至于这么巴巴儿地瞪着我么!” 我嘻笑着凑近她,叹道:“两杯茉莉茶有什么稀奇的,多少好吃好喝的都给紫云姐姐留着呢,只是如今姐姐却是越发懒怠进宫看看我和母妃了。” 她的长睫一动,眸光中闪过一丝停顿,淡笑着说:“如今是一年不如一年了,我再想要独自个儿进宫来,也是不易的。” 我长长地“嗯”了一声,目光一转掠向湖那边,福庆与滕英正在那里的柳树荫下荡着秋千,微风一动,飘过福庆的一两下呼笑声,而滕英正在她身后卖力的推着。 满池子花叶的清香传来,我心神微动,眼波一转,对着紫云姐姐说:“亏得我还念着这几日莲叶初开,兴冲冲地邀你来我这里看!谁知你一来,竟让这满园子的花都失了韵色!” 复又喃喃道:“早知如此,我们还看什么花呢,我看着你,你照着镜子不就行啦?” 紫云姐姐听完“噗嗤”一声笑出声来,伸出手在我脑门上轻叩一下,“你呀,来了这半天觉得你静了不少,还以为你长进了呢,结果没一会又开始贫嘴了!” 我也跟着她笑。 紫云姐姐是舅舅陶青的独女,长我一岁的表姐,自幼时起便经常入宫给母妃请安。 彼时她在我眼里还是一个颇为娇蛮的小姐,那时候两人都是不太容易低头的性子,为着鸡毛蒜皮的小事也没少吵来吵去,脾气发到高处时,拳脚上的胡乱来往也是自然而然的事,但也因着俩人都颇为忌惮被长辈知道双方的不睦后会受到严惩,所以就算是有所争吵打闹,却也很是心照不宣地互相隐瞒。 于是我们就这么默契地悄悄干架着。 直到近一两年间,她突然抽丝拔节般变得越来越好看,虽然偶尔也会和我拌拌嘴,但风度仪态却是大不同从前。 我心里是明白的,母妃日日看着我挂在嘴边期盼的“女大十八变”终是先应在了她身上。 突然间又想起刚才扯着紫云姐姐走出母妃与舅娘叙话的正殿时,在门口听到的那几句只言片语。 于是嘴角挂着笑说道:“今日舅娘进宫必是想要与母妃商量给云姐姐择选亲家的事。” 她听完后只对着我淡淡笑了一下,然后低头一口一口喝着手中的茶水,一脸的静然,既没有我想象中的极力否认,也没有露出什么羞赧之色。 我见她这般形态,很是好奇,便开口问:“你不想过去听一听吗?” 她抿唇一笑,搁下手中的茶盅,脸伸至我面前对着我说:“你想过去听一听?横竖我只大你一岁,怕是你明年也要让姑姑如此费心了。” 我一愣怔,稍一思量她的话,便微微红了脸。 她说完便哈哈大笑,手支着脑袋,歪着脑袋看向我。 我突然心中一热,觉得从前那个我熟悉的紫云姐姐又回到了我面前。 我瞪她,但是自己忍不住也笑了。 她长舒了口气,浅笑着说:“左右不过那几个人,反正是遂不了我的心愿,听与不听,知与不知,又有什么要紧?” 我心中像是被谁突然轻轻一捏似得紧了下,笑意还停在脸上,手心却不由地攥了攥袖口。 紫云姐姐一下一下地拎着那茶盅盖子,然后又一下一下地松手,直发出“嗒”“嗒”的清脆声,这是她由来已久的一个小癖好,我知道此时她必定是陷入了什么神思当中。 以前我俩也没少为她这小癖好动嘴动手过,然而此刻我却似她般呆怔着默默而坐,听着那“嗒”“嗒”的声响,只觉得心头涌动万千却不知从何说起。 不知怎么再一思量方才她所说的话,一个疑问就直直哽在了喉头间——“紫云姐姐你有什么心愿遂不了?” 我张嘴就要问时,她却突然间神清气爽了起来,指着对面柳树荫下的身影感慨道:“福庆到底是从小就跟着你的,是不一样,阖宫里看去,还有哪个贴身宫女敢就这么撂下主子自己玩自己的?” 我也看向那里,福庆与滕英正并排坐在秋千架上,轻轻晃荡着,两人的脑袋挤在一处,热络地谈着天。 轻晒一下说道:“那秋千架本也就是给她扎的。” 紫云姐姐又说:“旁边那个丫头看着眼生。” 我端起茶盅喝了一口,茶已经微凉,此时茉莉花香的醇厚淡了不少,进到口中竟觉得有一股酸涩。 我轻皱眉头,放下茶盅,说:“那是教我鞭子的师傅。” 一旁传来紫云姐姐的惊呼:“那是你师傅?前些日子听闻你新拜了一个武艺高超的师傅学武,便是这个小姑娘么?” 我点点头,心叹道这位祖宗可不光武艺高超啊! 看着滕英在那里雀跃的身影,忆起这一番没头没脑的拜师来由,心中烦躁起来。 将下巴支在手背上,趴在桌案上嘀咕道:“宫里真是是非多,芝麻绿豆大点的事情也能传来传去的!” 紫云姐姐却还望着那头,摇头兀自感叹着:“看着还不一定是你的对手呢,这么单薄。” 我闷闷地哼了一声,心想老娘也是能歌善舞、纤腰楚楚、弱柳扶风…… 然后蹭的直起身子来,冷哼着恨恨地瞪向滕英那里,真是近墨者黑!老娘竟然染上了她的粗言恶语之陋习…… 哦不!……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我和紫云姐姐侧头看去,只见姜钰正率先从垂花拱门里走进院中,身后跟着一个身高年纪大约都与他相似的男子。 紫云姐姐刚一站起身,姜钰就笑着挥了挥手,“打前面过来请安时见陶夫人在,就知道姑娘今天定然也在锦兰轩里。” 紫云姐姐抿着唇浅笑不语,虽想要行礼的意图被姜钰打断,却也继续立在那里,低着头盯着交叠于身前的双手。 我瞧着随姜钰一同来的男子颇为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名姓。 那男子上前来对着我躬身行礼,姜钰在一旁说:“这是我堂叔之子姜邑安。” 我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会觉得眼熟却想不起,多年之前曾虽见过他,但那时他只是一个跟在姜钰身后的小毛孩子,两人虽同龄,个子却比姜钰矮了一头。姜钰便充大,要领这个从坊邑来到京都的兄弟见识见识,想悄悄扮作小厮混出宫去,结果两人刚出宫门口便遇到了一伙街井混混,钱财被抢了不说,姜钰腿上还被划拉了一下,两人均被吓破了胆儿,回来就开始哭哭啼啼。 这件事过去之后,姜钰便开始央求皇后娘娘,吵着嚷着要练武修身,实则便是要防身。 再想起这桩旧事,只觉得有趣得紧,对着姜钰不动声色地微微一笑,再向着姜邑安打量,如今他比起姜钰来仍是略显瘦削了些,却也是长成了一个眉清目朗、英俊挺拔的美男子。 我直挥手道免礼,又吩咐着他们坐下,回头使了个眼色,便有宫女急急退去准备茶水。 我记得姜钰的这个堂叔官任侍卫太师,掌管着坊邑的地方厢军,合家老小便也跟着一起长居坊邑,京都向来是很少造访的。 我问:“姜公子此次来京是给皇后娘娘请安?” 姜邑安道:“也不全是,在下主要是奉圣谕代父进宫商讨统制政令一事的,家父在动身时旧疾突发,实难行动,皇上便首肯可以由在下代为行之。” 我点点头,再看向他时眼中便多了丝敬佩,实无法再将他与记忆里那个被市井泼皮惊吓到的小孩子相映合。 就听得姜钰开始轻声询问堂叔的病情,姜邑安也不紧不慢地回答着。 紫云姐姐仍是挂着一幅云淡风轻的表情,颔首紧盯着桌面,不知在想什么,一副早已出神的模样。 我在心里轻叹气,从前每每她进宫逗留,与我同处一处时,母妃总要多派些宫女侍仆跟着,我俩总是嫌他们烦,便钻在一起想出各式花样来摆脱他们,为这个也没少受母妃的数落。 眼下却好了,两个人都这么静静地坐着,没人吵,也没人闹,这情形传到母妃耳中,估计会觉得深感欣慰吧。 却听得姜钰突然开口说:“你这几天就一直呆在锦兰轩里吗?” 我想起自己确实已经有好几天没见姜钰的面了,这才意识到他是在同我说话,便点点头。 他嘴角带着淡淡的嘲笑:“学坊也不去,练武场也不见人影,哼,你这三分热潮,去的还真快!” 我伸手一指廊庭外,扁扁嘴嘟囔道:“这么毒的日头,练武场上连个树荫都没有。” 他轻笑一声,又说:“那学坊里呢?” 我想了想,认真说道:“欠的实在是太多,邢师傅又爱点我名让我解读,我又答不上来,太伤自尊了!” 第 17 章 我和姜钰正有一搭没一搭的信口胡谈着,福庆与滕英一前一后悄声进到园中,日头底下奔走,两人的脸蛋皆是红扑扑的,额角沁着细密汗珠。 福庆冲着回廊亭子内毕恭毕敬地行礼,滕英也在她身后敛眉屈膝地效仿,我伸出手在空中轻微一抬道:“你俩这贪玩的性子,倒是气味相投。” 福庆咧着嘴角,冲着我讨好地笑。 一直静坐沉默着的紫云姐姐突然开口打趣道:“跟着你,自然是有样学样儿了。” 姜邑安和姜钰闻言都带着笑看向紫云姐姐。 我撇撇嘴微哼一声,撒着娇式的瞪她一眼,她吃吃低笑,盈盈美盼亮晶晶地看向我。 我对着福庆与滕英吩咐道:“好了,你俩也去收拾准备一下,去前殿内告诉母妃一声,今日午膳就传到园子这儿吧,让母妃跟舅娘好好叙旧,我们四个小的就不前去相扰了。” 福庆应了一声就拖着滕英的手匆匆退下了。 姜邑安清朗的嗓音传来:“多谢公主留膳。” 我莞尔道:“姜公子多礼了。” 众多的宫女手托着清水绢帕鱼贯进入园中行至亭内,开始伺候着四人擦脸洗手,几个袅袅身影相隔,姜钰探身过来附在我耳边小声说:“许久不见,你这陶家表姐是越长越标志了!” 我斜着眼看他,见他微眯着眼睛,似笑非笑,眼神不经意间轻扫一眼紫云姐姐所坐位子。 我从水盆中抽出手,用手肘狠狠捣了他一下,压低声音轻斥道:“别动什么歪心思,舅舅家已经订好了人,今日舅妈进宫就是同母妃商量此事的!” 他微微一怔,几乎是不可闻地摇摇头,又轻叹了口气,再看向紫云姐姐时面上竟闪过一丝惋惜之色。 我看在眼中,心里暗暗觉得有些好笑,但转而又想起方才紫云姐姐谈笑间透露出的失落与愁苦之意,蓦然间心底里泛上了些许黯然,以前见过的诸多类似事情也浮上心头,当时未觉有何不平,现今再忆时竟生出一股从未有过的涩意,丝丝扣扣,辗转心头,久久不去。 膳毕。姜钰与姜邑安欲往东宫去,我随口问了下可是有事。姜钰便道:“南隅岁贡的贡品今早进宫,皇上觐见使臣时,太子正在陪伴銮驾,一高兴就指了贡品中的好些东西赏给了太子,其余的照例纳入了广储司。早上恰巧碰见老十,说起此事,他便嚷嚷着吃过午饭就要去东宫里一饱眼福呢,我本打算随他一道,想着多日未见你,转了个头就过来锦兰轩了,恰好陶姑娘也进宫在此,你姐妹二人要不要同去看看?” 南隅属我廪周南边番邦小国,虽国土面积窄小,所处地形却极佳,吴江、渭河、昆水三大主要河流在此汇聚,汤汤尽入南海之中,更兼得有诸多景色壮阔、巍峨雄壮的灵秀山脉,在此地蜿蜒相结,五湖雄列,襟带衡庐,实为山旷川泽,气候温和,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之地,而每每所呈岁贡之物,则更是皆为精金美玉、膏粱锦绣,是以听到姜钰相邀,我忍不住就心痒痒的,一边点头道“好呀”一边扭头去看紫云姐姐的脸色。 她眨着眼低头思索,带着丝迟疑之色,我起身扯着她的手臂扭麻花式的撒起娇来,她刚开始还吞吞吐吐的,架不住我软磨硬泡,只得无奈点头应了。 姜钰在一旁傻笑着看着我俩笑闹,自是见怪不怪,姜邑安此时却是一派眼观鼻、鼻观心的疏离神色。 四人徐徐前往东宫。 甫一绕过前庭,就见阁楼下的花园里站着好几个人。 我抬眼随意一扫,便见十哥、公冶朝晖还有秦琷正围着个什么东西说笑着,身边立着数名太监宫女。 十哥最先看到我们,一把便自人群后扯过我,眉飞色舞地说:“哎,我就知道你定是不会错过这样的热闹的,别的也就罢了,这个确是难得一见的珍品!” 紧接着转过脸微蹙眉道:“你们都下去吧,别杵在这儿了,影响人心情!青天白日的,我们还能把东西偷走了不成!” 话音一落,宫女太监们便面面相觑着直道:“奴才不敢、不敢”,领头的宫女递出去一个眼色,他们便躬着身子呼啦啦一下子从廊亭内退了出去。 身后的紫云姐姐和姜邑安似乎是在向十哥行问安礼,姜钰一溜凑上前来挨着我与我一同低头观看着,我听到从他口中传来一阵低低的惊叹声,而我自己也被眼前所见深深震撼到。 只见数株牙叶水仙亭亭舒展于眼前,下面是四角雕成双叶菊花形的青玉盆,菊花上嵌着红宝石与绿料,盆下腹与底缘边雕着细细的叶纹,上也嵌绿料并错着金线为脉络,温润碧透,晶莹水润,正如碧天无点翳,青玉绝纤尘一般。盆中有紫蓝色璆琳石所制湖石,质地细腻,色泽纯净,数株牙叶水仙植于其周,象牙雕根,白玉作花,黄玉为心,牙叶挺拔清透而立,玉花明秀缀萼纤峭。 我一时看痴了,竟呆呆地立在原地,直听到紫云姐姐在一旁不禁温声婉转呢喃道:“真真儿乃玉薰独一品,雕成此芳绚。” 我也在内心默默赞同着。 却听得一道清朗淡雅的嗓音传来:“南隅番邦属国虽因地缘优势盛产珍奇宝物,但其手工艺雕琢之术却是从我廪周传出,这一方花玉盆景鬼斧神工,宛若天成,比之南隅现今所能达琢玉之技术超益太多,全然不似出自南隅匠人之手。” 娓娓而来,缓缓道破。 公冶朝晖闻言猛地抬头看向说这话的姜邑安,一双吊梢俊目中迸发出炯炯喜色,嘴中直呼道:“公子好眼力!” 十哥也不住地点头,面中带着阵阵赞许:“说的不错,这花玉盆景妙就妙在除其花根是后天以象牙为料所雕所染之外,牙叶与花玉皆是先天自然而成,南隅匠人所做也就是刻了个相匹配的青玉盆将其饰好了而已。” 这次轮到我睁大眼盯着那婀娜剔透、形似真花的玉瓣惊叹出声了:“自然而成!” 公冶朝晖说:“正是,据那使臣言,南隅人在青岩山上发现了几株天然而成的玉花,姿态秀美,状若真花,结果在取拿的过程中不小心伤了一些,留下来的这几株就当作贡品送来了廪周。” 我惊讶地说不出话,却听姜邑安又沉声开口道:“水仙之花在南隅向来有吉祥平泰之意,当作岁贡之品确实妥帖。” 这时就连我也忍不住瞧他一瞧了,姜钰笑说:“你这几年越发进益了,怪不得叔父他老人家放心你代他进宫呢。” 我低头,在心中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想着这人比起小时候来可真是少了太多乐趣了,这卖弄学识又自恃孤高的模样简直就像极了…… 想着想着便自然而然地抬头向着秦琷所立的方向望去,嘴角不经意间挂着似是而非的笑容,抬头却见他也正好直直地盯着我,一双乌黑沉静的眼眸深不见底,面上淡然无波,见我看他眼光竟然不避也不转。 我浑身一个激灵,笑容僵在脸上,慌忙低下头来,佯装继续欣赏盆景的模样,左胸腔内什么东西砰砰而跳,欲要迸出身体的样子。 轻缓片刻,又朝那边飞快的瞄了一眼,却见他依然望着我。 垂眼,再抬头,低头,再看去。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似是连眼都不曾眨般,神情依是一派云淡风轻。 我顿觉惊异,如坐针毡。 左手不自觉地抚上了面颊,蹙着眉在心中暗暗自问道:“难不成我脸上有什么东西?” 转念一想,不应该啊,我与紫云姐姐一路并排而行,若是脸上沾到了什么,她应该会告诉我的啊。 心中思索着,左手兀自在面颊上搓了两把,犹疑着再向他看去时见他盯着我,紧抿着唇,嘴角隐隐而动,像是在极力忍着自己不要笑出声来。 我的脸刷的一下红了个透天,朝他剜了一眼后再不敢与他直视,只闷闷低着头,眼角余光瞥到他依旧维持着之前的模样看着我,于是我只能把头垂的更低,想到刚才擦脸的动作,心里恨不能找个缝儿钻进去躲一躲。 一堵身墙赫然立在我眼前,隔绝了我与他之前的所有眼色交流。 我仰头,见是公冶朝晖,对着我淡笑道:“听说你都拜师学武了,之前我跟姜钰都想教你,你都看不上,看来你的师傅绝非平平之辈,改天一定带我过去看看!” 一提起这茬我又觉得气血上涌,面上红热滚烫,偏偏他挡在我面前,我完全看不到秦琷此时的表情,回头望了望不远处廊檐下缩在福庆身后的滕英,不自觉有些心虚地笑道:“好说,好说。” 公冶朝晖又说:“哎,听说她现今随你在锦兰宫内,不知今儿来了没?” 说着探身四处眺看。 我干笑着退后一步,与他拉开了距离,复又紧紧挨着姜钰,眼尖地快速朝他脚上踩了一下,及时制止住了他看着滕英想要说话的想法。 他皱起眉愤愤地望向我,我睁圆了眼睛瞪他,他会意立马缩头乖乖闭嘴噤若寒蝉。 视线恢复清明,我斜眼扫向秦琷,他却不再看着我,也不再辛苦忍笑,面容清俊,神态淡然,低头打量着水仙花玉盆景。 我心头掠过一阵轻松,心脏跳跃渐渐缓至平常,同时却也浮起一些道不明的情绪,似乎是,有些,沮丧? 这厢公冶朝晖的视线却已是寻到了福庆的身影,张嘴就欲喊人,我急忙一扯他的袖口,他回头看向我,我快速地说:“我师傅嘴拙不会说话改日再见天太热了我先和紫云姐姐去阁楼里一歇顺便看看皇嫂。” 说完就扯过紫云姐姐的手脚底抹油般溜之大吉。 福庆与滕英慌忙在我身后小跑跟着。 第 18 章 拉着紫云姐姐卯着劲一口气跑到了阁楼上,她甩开我的手,皱眉喘言:“你跑这么快做什么?像是在躲债一样。” 我四仰八叉地坐着,看见立在门口的滕英,心里泛上层层苦意,觉得我真是上辈子欠了她的。 有宫女端着茶水与点心果子进来,说是太子妃马上就到。 我问她:“太子哥哥不在东宫吗?” 她答:“太子殿下还在朝阳殿里陪伴圣驾。” 我点点头,挥手示意她退下。 紫云姐姐笑着问我:“你可还记得那年我们在这里打架的事?” 我也笑:“怎么会忘?” 若细数我与她打架的诸多情形,那一回绝对可以作为代表性的事件来举例与铭记,因事发前我俩原本就趴在这阁楼的栏杆上,动起手来谁都不让着谁,互相胡乱拉扯,在这金玉杆上撞来撞去,扭作一团。突然,我背抵着栏杆,不知怎么想的,双脚踩了上去,借力朝她狠狠推去,她毫不示弱地也用劲推着我,我踩上去后比她高了些许,她猛推一把,我的脊背就狠狠撞上了栏杆,接着整个人失去重心般向后仰去,我手心生汗,虽然拽着她胸口衣襟,却因汗湿的缘故嗖的自手中滑落,于是我就头朝下生生地翻倒下去。 再想起这一场虚惊,我还是有些心悸般抚了抚胸口,紫云姐姐却是一派盈盈笑意:“那你可要记着,我可是救了你的小命的。” 那时亏得紫云姐姐反应快,直起身子伸手就抓住了我的腰带,然后我惨白着脸立在空中,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稍微低眼一看便觉毛骨悚然,眼泪直淌,张嘴就哭。 她咬着嘴唇憋着劲,挤着眉头,艰难吐言:“你,别哭,你,一动,气儿,我就,抓,不,住,了。” 我闻言立时睁圆了眼睛,大气都不敢喘一个。 最后是福庆发现了,吓得开始大喊大叫以来。那些被我俩支走的宫女太监们才涌过来七手八脚地把我扯上来。 当时我腰间坠了一个小小的金玉如意薄片,紫云姐姐正好捏在了上头,用力期间玉碎金软,那裂口便嵌进了她的手心,渗出的血点点滴落在我衣裙上。 我脚一沾地便开始不管不顾地放声大哭起来,她动了动嘴角也开始跟着我嚎起来,后来我看到她一手心的血便哭得更大声了,她也不觉间跟着提高了嗓门。我们俩此起彼伏的哭声响彻了东宫阁楼的殿内外。 自此,她在宫里也是一哭成名。 后来时不时被人看见我俩窝在一处时,还会用这事来调侃,尤以二哥为首,形容当时所见所闻是“涕泪双流,悲天动地。” 我心中很不以为然,哭了一两声怎么了,大哭了一两声又怎么了,生死存亡关头,自然是悲恸欲绝,不能自已的。 再回想只觉历历在目般,我笑点头:“不敢忘姐姐救命之恩。” 她问:“你可还记得那次你我为何事相争?” 我思索良久,对这场自己险些坠楼的事故倒是犹记在心,而对这事故的起因确是委实已记不起了。 只得摇摇头叹道:“想不起来了。” 她似乎也是没有忆起,颇为怅惘地笑:“那时候哪能想到你我二人竟还能坐在一起和和气气的说话呢!” 我看向她,两人相顾而笑。 两人正回顾着打架吵嘴的往事,福庆惊慌的声音却从门口响了起来:“不好了!不好了!打起来了!” 我险些把手中的茶杯扔出去,没好气地对着冲进殿的福庆说道:“看好了啊,我跟姐姐可端端正正做着呢,等到我们真的打起来的时候再喊啊。” 紫云姐姐在一旁对着我呵呵直笑。 福庆脸上满是急色,摇头直呼道:“不是不是,是秦公子和公冶公子打起来啦!” 我手一抖,茶杯真的掉在了地上。 急急地跨出殿门,覆在栏杆上向下望去,能看见花圃都栏丛中,两个人正拳脚相见,打得不亦乐乎,正是秦琷与公冶朝晖。 我站在上面看了一小会,他俩在花园里亭子间回廊中兜兜转转,有一招能看清,下一招就被挡住。 心焦间,抓紧栏杆探着身子使劲张望,正好看见这时秦琷一个回身,抬腿踢在了公冶朝晖的胸膛上,公冶踉跄着连连退后数步,看着甚是狼狈,却又毫不在意似得又朝着秦琷猛扑过去。一个清楚的念头砸向了我的脑海:坏了!他俩人是来真的! 我急匆匆地奔下阁楼,边走边急声问道:“别的人呢?” 福庆在身后颤巍巍得说:“公主与陶姑娘上阁楼后不久,十皇子就跟公冶公子走了,姜侯爷与一同来得那位姜公子也不见了人影,只秦公子一人在那,后来不知何时,公冶公子又返回来了,奴婢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再看见时,就见,就见两位公子竟然打起来了!” “住手!” 刚奔转进花园中,隔着绵长的回廊,待看清他二人缠斗的身影就忍不住先惊喝出声。 紧接着便拎着裙裾继续向前疾行,迈出两三步后就听得前方他二人所立之处发出“当啷”一声的清脆巨响,并伴随着哗啦啦似是珠玉碎屑滚落一地的杂乱声响,我停下脚步,瞠目结舌得看着自围在他二人身边的小厮脚边倾泻飞溅而出的碎片玉粒,僵立在地。 几个小厮仆从见状皆吓得魂飞魄散,相继抬头瞟见我便“扑通”跪在地上,抖如筛糠,面如土色。 我这才看清,方才那绚丽剔透、精致温润的玉花盆景已然倒塌在地,变作了满目的琳琅碎片。 亭然而立的牙叶断裂,包裹于下的雕根亦崩坏,纤净白玉盈瓣与秀润黄玉心零落滚撒、不复原状。就连那菊花角的青玉盆也裂为数片,错落纷涌,片片瓦玉上细啄的叶纹与雕嵌于上的绿料金线犹可见闻,而端然俏丽的四方双叶菊花玉角摔毁得连一方完整的都没有留下。 公冶朝晖与秦琷就站在这明丽的满地狼藉中,神色比起跪在地上的小厮有过之而无不及,屏息轻颤,惶惶然地紧盯着脚下,瞪目咋舌。 我不自觉地向前走了两步,微微出汗的手心捏住了袖口,恍惚间找到自己的声音:“你们……” 两人怔忡间听到声音,同时微微侧首看向我,公冶朝晖的喉结滚动,咽着唾沫,颇为艰难地出声唤我:“绰元……” 他的声音紧涩无力。 我的眼光飘忽到秦琷的脸上,与他相视,他薄唇紧抿,眉头深锁着重重惊色,眸光中的惊惶悉数落入我眼中,我心尖骤然一紧,像是被谁用针猛然扎了一下般缩跳了两下。 明媚阳光自六角亭内倾斜而进,璆琳湖石蓝紫色的光芒粼粼闪耀一地,秦琷瞥过我一眼后便收回视线,复又低头看着地面,金缕残玉的莹光若有若无的在他脸上滑过,他只是一言不发。 我蹙紧了眉头,脑海中掠过刚才姜邑安所言——水仙之花在南隅向来有吉祥平泰之意,当作岁贡之品确实妥帖。 心中一沉,冰冷的手攥紧袖口,就算是在我廪周之地,玉也一直被视为是有灵性之物,福祸相随,含蕴吉凶。 而眼前这堆错落玉片,怕是谁来看到,都不会觉得是景星庆云之兆吧。 我倏然转身走到滕英面前,伸出右手自她腰间摸出钢鞭,大概她未曾料到我身手竟会如此快捷,微愣一下,之后虽面带疑惑地看我,却并未阻拦。 福庆苦着脸,声若蚊呐:“公主……” 我未加理睬,径自匆匆迈步走上前,然后猛吸一口气,蓦地蹲下身子,左手狠狠按了下去。 尖利刺痛自手心传来,耳边几声惊呼—— “公主!” “绰元!” “你干什么?” 三人皆惊叫着凑至我身前,却是秦琷迅如闪电般豁然倾过身子伸手一把捉住了我左手手腕,轻松就将我提了起来,再次与他相对,他脸上的忧惧稍淡,浓眉紧蹙,乌黑瞳孔中泛着不解与忐忑,沉声低呼道:“你干什么?” 他的手指冰冷更甚于我,凉意丝丝扣扣贴着我手腕,我左手上已有数处割裂,血液渗出,顺着掌心蜿蜒而下,点点殷红滴落在他手背。 我蹙眉咬紧嘴唇,忍着痛意抽回左手,同时右手肘弯向着他狠狠顶去,他不防趔趄着倒退了一下,刚一站定就见我手中的钢鞭直直挥至了眼前,来不及多想便迅疾抬起胳臂挡住,脚下不禁向后闪退。 钢鞭在空中发出冷冽抽打的声音,他避之不及,左胳臂上已然被划拉开了一道口子,衣料破损,鲜血直淌。 我看着他的手臂只愣了一下,抬眼对上他疑惑愈重、沉郁滚滚的眼神,颤着声音说:“什么都不要说。” 福庆焦急地冲上来抓过我的左手,用绢帕轻轻擦拭着血迹和嵌在皮肉里的细小玉渣,不小心碰到痛处惹得我猛地一抽,公冶朝晖冲着我张嘴,欲要说什么便被我猛地一顿摇头示意打断,只两眼直勾勾盯着我。 我望着跪在地上的小厮们,刚才大致瞧过,东宫里的宫女太监们那会已被十哥喝令退下了,此时亭内并没有东宫的人,想来应皆是他二人所带随从。 我紧盯他们,敛眉肃穆,疾声斥道:“你们这几个没用的东西!不想吃苦头就把嘴巴都给我闭起来!” 他们跪在地上大气儿也不敢出,只哆哆嗦嗦地扣着头,口中直喃喃道:“公主开恩!公主开恩!” 第 19 章 我盯着跪的最近的一个人,正打算开口吩咐他去寻太子殿下,便听见一阵脚步声传来,花丛掩映间依稀可辨有众多宫女太监跟随,心中一紧,来者若非皇兄便是皇嫂了。 我回身,眼光迅速在他二人面上一扫,冷冷道:“都闭嘴!” 然后转身,稳稳地跪在地上,暗中一捏左手,阵阵刺痛自温热掌心传来,唇齿间不禁倒吸着凉气。血液渗出了包裹着的白色绢帕,我鼻头泛酸,眼中一热,额头冒出细细汗珠,福庆挨着我跪在地上,哀哀叹道:“公主……” 眼泪自我眼眶流出,我对着她小声说:“看好,滕英。”然后伸展双臂伏在地上,浑身颤抖不停,期期艾艾着开始啜泣起来。 二哥沉稳的声音在头顶响起:“绰元?怎么?” 我白着脸哆嗦着仰头望他,当二哥熟悉的面容映入眼帘时,顿时泪如泉涌。 皇嫂跟在她身后,一眼扫视过来,立时面色大变,惊恐万分,气息不稳地喝道:“谁?怎么回事?是谁毁了贡品?” 我模糊着双眼望着二哥,磕磕巴巴地说:“二哥,怎么办,我,我,我闯祸了,我,我把父皇赏给你的,玉盆景给,给,打碎了,我,我,我不是故意的,都怪,我,怪我一时,贪玩,又,要逞强,打碎了玉贡品,不说,还,还打伤了秦公子,呜呜……” 我直哭的声噎气短,说到最后还真觉得自己挺委屈的,于是眼泪便真如开了闸一般延绵不绝。 二哥面色凝重着看着我搁在手边的钢鞭,又看了看我身后,眼底怒意渐渐横涌,俯视着我粗声呵斥道:“胡闹!平时纵你宠你也就罢了,难道你一点也不懂得适可而止吗?” 二哥语气凌厉,声如洪钟,我心中一凛,传来阵阵酸痛,二哥对我从来都是和颜悦色的,何曾使用过这样严厉的语气,这下我是真的伤心又伤身了,哭声呼不停,眼泪淌不绝。 “跟着公主的都是谁?就这样由着主子胡来么?”二哥怒火中烧,气势汹汹道。 福庆在地上头捣蒜,带着不亚于我的哭腔呜咽道:“太子爷赎罪,太子爷赎罪,奴婢知错了,奴婢知错了。” “二哥,对,对不起,我,我知道,错了,我,我,我自己,去父皇那里,请罪,二哥,二哥你莫要生气,绰元真的知错了……” 先前还有些些心虚侥幸,此时便是真的觉得胆战心惊了,我抬手抹着眼泪,想着福庆和滕英两个倒霉蛋今日跟着我是少不了要受罚了,心中一阵发憷发慌。 “手怎么回事?”我正抹着汹涌泪水,二哥一把抓住我那只受伤的手,见白色巾帕上血泪斑斑,还沾着些许尘土,立马又皱着眉头,难掩心痛神色。 我扁嘴哭道:“我,我,我自己,不小心,跌倒了,二哥,你别生气了。” 皇嫂单膝跪地,懊悔万分的声音沉痛响起:“此事亦怪臣妾考虑欠妥,这盆景数难得珍品,宫内诸兄弟慕名前来观赏,臣妾便嘱咐下人们没有将此盆景收纳入库,而是暂时摆放在此处,嘱人照看着。” “人呢?”二哥眼尾一扫,冷冷出声。 皇嫂沉声道:“前一会子,臣妾嘱咐守在此处的下人,都被十弟遣了回来。” 略一停顿,又道:“殿下也是知道十弟性子的,他一贯不喜生人跟着……臣妾实没料到,才这么一会,竟会生此事端,臣妾甘愿受罚,请殿下治臣妾看管不力之罪!” 说完便齐膝跪倒在地。 二哥皱紧眉头握着我的手腕,小心翼翼地解开巾帕,看了看,眼中怒意缓缓消散,旋而涌上痛心疾首的神色,沉声斥责道:“你这毛毛躁躁的性子何时是个头!活该受这罪!” 我撇撇嘴,眼泪汪汪地看着他,无限委屈。 他轻叹气,扶着我站起来,转身对着皇嫂说:“不干你的事,你起吧。” 然后冲着我脚边的福庆与滕英说道:“这两个丫头,护主不利,革去两年俸禄,送去尚宫苑里好好学一个月再回来伺候!” 福庆身子一软,趴在了地上,小声戚戚地泫然:“奴婢,遵命。” 滕英脸上也浮现出一丝惧怕,服帖地跪在福庆身边,清澈的眼睛中掺杂着少许不安,时不时抬眼瞟向我。 我口中生出苦涩,用那只未受伤的手一下一下拉扯二哥的衣袖,泪珠簌簌滚落,二哥见状,伸手过来揩拭我眼角泪水,重重叹气,又恨恨摇头,然后瞪着我没好气地说:“罢了罢了,既是锦兰轩的人,就交给母妃去处置吧!” 福庆又是一阵慌忙叩头,口中连呼:“谢太子殿下宽恕!” 二哥皱眉,“还不赶紧去请太医,给你主子和秦公子疗伤!” 福庆飞快应声,扯起身旁的滕英眨眼间就消失在了众人视线里。 我这厢还兀自抽噎着,二哥牵起我,一边往前走,一边哼道:“你最好说话算数,自己去父皇那里请罪!” 在阁楼中与秦琷相对而坐,等待太医过来诊治时,我才突然想起自我匆匆奔下阁楼后,便不见了紫云姐姐的身影。 心中纳闷,眼睛便自然而然的在屋内四处扫视着,如果紫云姐姐没有随我下阁楼的话,此时就应该坐在…… 我抬眼看向秦琷,他的脸色凝郁,眼睛紧紧盯着我掌心朝上平摊在桌上的左手,若有所思。我的手指不由地轻微一拢,像是被他注视的目光刺到了一样。他赫然抬目,深沉黝黑的眼眸与我相视,下一刻,我的视线也不由地飘到了他的手臂上,盯着他胡乱缠绕着纱布的地方。 我自然知道滕英的钢鞭比我平时练功用的骨鞭杀伤力强,我再怎么轻微的力道,肯定也会留下些皮外伤,却怎么也没想到会打得他皮肉开绽,鲜血直流,想到这里,不知怎么,心里酸楚沉浮一阵难受,像是那鞭子打在了我身上一般。 秦琷瞧见我窥探的目光,不动声色地用右手将包扎着的地方掩了掩,我内心一阵鄙夷,这是在学我么? 他的这一举动落入二哥的眼中,二哥面向秦琷,带着歉意说:“秦琷,此番是绰元冒失,令你吃了苦头,还望看在我们诸位兄长的面上,原谅她,不要与她计较。” 我眼盛十万分的歉意配合着,看看他,又看看二哥,朝他二人内疚地笑笑,然后低头作鹌鹑状。 秦琷哑涩着嗓音不自在地说:“不,敢,无妨,一点小伤,不碍事。” 二哥闻言转头瞪我,看得出,他对秦琷的识大体颇为赞赏。 太医上药的时候,我才真真正正尝到了苦头,呲牙裂嘴地将手往回抽,二哥在身侧一把按住我的手腕,嘱咐道:“轻一点,她怕疼。” 然后斜眼睨着我,冷声说:“现在知道疼了?” 我被他死按着手腕,怎么也动不了,任由那火辣辣的药膏在我手里一遍又一遍的涂抹,听得他这样的讽刺,眼眶竟又是一热。 那太医神色肃穆,言辞恭谨:“如今天气转热,如不彻底消毒,会留下疤痕不说,重则伤口会化炎化脓,所以还请公主忍上一忍。” 自手掌中的阵阵痛楚传来,迫得我喉头发紧,头皮发麻,热泪在眼眶打转,我咬紧嘴唇,生怕自己喊出声来。 余光瞥到秦琷一瞬不瞬地盯着我,我瞪着眼睛皱紧了眉头,想要将泪水逼回。不知为何,此时竟然没有勇气转头看他。 上完药,听完太医的各种嘱咐,便去了皇嫂的寝殿内,稍作擦拭换洗了一番,这期间,二哥与秦琷都离去了,而公冶朝晖,早在众人上阁楼前便惶惶然辞别二哥踏出了东宫。 皇嫂嘱咐了几个宫女太监陪同我回锦兰轩,我想了一下,这么久也未见紫云姐姐,估计她已是自己回到了锦兰轩,便起身向回走去。 因为贪图荫凉,便按着我的意思从御花园最靠边的一条僻静石子路上绕了过去,这里花圃甚少,树枝繁密,再加上路径窄小,平时众人若是赏花或经过都甚少从此行,因此甚是清净。结果一路都在听福庆心悸尤尤地念叨着刚才一幕,我自知理亏,只好默默地听着,滕英在一旁突然出声问:“尚宫苑是哪里啊?” 我俩看她一眼,竟然不约而同懒得费口舌告知与她,福庆抽了抽鼻子,没好气瞪了她一眼说:“这下好了,尚宫苑哪里是不用去了,可,回去锦兰轩可怎么办啊?兰贵妃非得扒了我俩的皮不可!” 滕英一听扒皮二字立马挺直了腰板,眸光囧囧地盯着我,张嘴就欲说话,我一把就捂住了她的嘴。 回头瞪福庆:“别添乱了姑奶奶,回锦兰轩我自会去母妃那里求情!” 福庆听完似还是不平,小嘴儿撅得老高,却也乖乖闭了嘴再没有说其他。 滕英呢,却是一派全然放心了的神色,悠悠然的跟在身后,不时还跳起来伸手一触头顶的柳枝。 我慢慢走,思虑着等会要怎么跟母妃开口,还有父皇那里,我长叹一口气,最要紧的便是父皇那里,也不知道二哥是不是说真的,难道真要我去父皇那里请罪么,哎,到时候也不知这苦肉计还能不能继续瞒天过海了。 忧心忡忡间,眉间神色变幻不定,眼睛四下里飘忽着, 抬眼间便捕捉到一抹身影,匆匆闪进了右前方的那片小竹林里,我怔在原地,愣愣地盯着前方,随行的宫女太监们也纷纷停下了脚步,皆看着我。 我摸摸头顶惊道一声“哎呀”说:“我的钗不见了,定是刚才掉在哪儿了,快去,快去,返回去找找。” 滕英看了看我头顶问:“哪个钗子啊?” 我翻了个白眼,答:“就是哪个我最喜欢的,红玛瑙的那个!” 滕英张口还想说什么,就被福庆捂住了嘴,“哎呀,那个红玛瑙掐丝金钗可是公主最喜欢的,丢了可万万不行,定是掉在这跟前哪了,劳烦大家仔细找找!” 众宫女太监闻言喏喏着返回身去,我对着福庆抬了抬眼,对她这恰到好处的大呼小叫本事投去满意的目光,心道等会回锦兰轩一定要好好给她俩求求情。 滕英一把扯开福庆的手掌,皱眉嘟囔道:“老娘这张嘴不是长来给你们捂……” 话未说完,我和福庆双双伸手捂去。 第 20 章 我贴着墙面蹑手蹑脚地靠近,面前的竹枝叶葱茏而立,清香扑鼻,走了没几步便听见一阵若有若无的男音响起,我迅疾蹲了下去,却听那说话的人甚是小心,声音淡弱,根本听不清在说什么,隐约好像闻得有“只是”“不要”的只言片语。一小会后,紫云姐姐清凌凌的声音传来,不似那男音微弱欷歔不可捕捉,她的声音清晰可闻:“多说无益,还是不要再想了,回去罢。” 语气从容冷静,一如她在荷花池畔所言的那般,看似不在意的镇定之后,却无故令人感知到丝丝愁苦之意。 不知那人继续说了什么,虽然将声音刻意压到最低,但依旧可辨他语气渐渐转快,似是很急切地在说些什么,然而紫云姐姐却只是冷笑冷哼着,再没有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敛神屏息静静听着,那里我来时的入口却突然奔走过一阵又一阵脚步声与说话声,惊动了树丛中的两人,几下窸窣之后,便彻底没了声音,我站起来探身看了看,估计他们已经穿过竹林从另一头匿去了,便也顺着来时的路默默走了出去。 回到锦兰轩,果然紫云姐姐已经端正地坐在了舅母身旁,饮茶谈笑,见我进去浅笑着过来拉我的手:“我就在宫里随意转了转,没想到倒还先你一步回来了!呀,你的手,怎么?” 我对着她咧嘴一阵苦笑,胆战心惊地向着母妃看去,果然,她正压抑着面上的重重怒意,寒森森地盯着我。 宫里的小道消息向来飞速,我乖顺地低头,自知母妃大概已经听说了我今日的祸端,偷偷抬眼看去,见她气得面色发白,紧抿嘴角,我只觉得她下一秒就要对着我破口大骂了,只是碍着舅母与紫云姐姐的面才不好当时就发作,于是一忍再忍。 想到这,我对着舅妈露出甜甜的笑容,缠着紫云姐姐的手臂也不觉越发紧了紧。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天色将晚,舅母与紫云姐姐终是告辞而离宫去,我狗腿似的送她们出去殿门,恋恋不舍地看着她们上了轿辇这才一步蹭一步地默默回来,惴惴不安地进入母亲歇息的偏殿内,绕过屏帐后,赶在她出口责骂前便“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软声认错求饶: “娘亲,娘亲,煦儿知道错了,煦儿再也不敢胡闹惹事了!” 她狠狠一拍桌子,愁眉深锁,冷喝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闻言惊恐抬头,心里迷糊道:瞧母妃的脸色,应是已经知晓了啊…… 嘴上嗫嚅着不知说什么,心里越发地不安起来,也不敢再抬头看她的脸。 她忽的起身,苍白着脸,伸手指着我,还未开口,两行清泪就已经自面上滑落,“你,你今日,真的在东宫里大闹了一场?” 我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心里这才渐渐清明起来。 知女莫若母,我平日自是仗着父皇的宠爱、母后的纵容、几位皇兄的袒护甚为骄傲,行事也颇以自我为中心,但就算是我再恃宠而骄,也从未做过似今日这般悖礼叛道之事。母妃如此信我解我,自是不会只听闻他人一面之词。 我呆呆地望着母妃泪眼盈盈的面庞,心里传来一阵又一阵的绞痛,此刻我已然默认的态度怕是让她对我失望透顶了吧。 她纵泪满腮,痛心疾首地颤言:“打碎贡品玉花盆景,打伤立有赫赫之功的秦将军的儿子?你,你现在好大的本事!” 我带着哭腔求饶,“娘亲,娘亲最了解煦儿了,就算是我一直任性,也绝不敢触及纲常礼制,更不会做出胡为伤人这种事情,今日确属无心之失,是场意外啊!” 我跪着向前几步蹭到她脚下,仰脸哭道:“娘亲,煦儿真的知错了!娘亲莫要气坏了身子!煦儿今日已向秦公子再三赔罪了,至于那玉盆景,煦儿自会去父皇面前请罪,绝对不会牵连旁人!” 母妃似是没了力气,跌坐回椅子上,拭着眼泪说:“你打碎南隅岁贡之物,南隅王朝知道后会不会因此而心生不满与怨怼?那秦将军之子虽年幼未曾入朝,可也是被宫中众人高看一眼争相欲与之结交的将门人才,你今日打伤他,又难保不会令秦将军与其他有心之人生出心结!你呀!还道事情就如此简单么!” 我听完脑袋晕晕乎乎的,一颗心犹如坠入冰凉湖水中,刺骨寒意重重笼罩着我,令我不能呼吸,无法言语,只是颤抖着低低地哀呼:“娘亲,娘亲……” 虽事端已揽过来了大半日,也曾有过些些惧怕的感觉,然此时确真是觉得犹如大祸临头一般瑟瑟发抖! 本来还心存十足十的侥幸,秦琷定是不会去旁处诉我出手伤他之错,而那坏了的玉盆景,最坏不过被父皇重重责罚,禁足抄书罢了,再者,二哥也是肯定会为我求情的。 而现在母亲的话生生将我之前所有有恃无恐的退路都堵死了,我流着眼泪,第一次从心底里浮上了无措的恐慌,泪眼婆娑间本能地伸出手紧紧抓住母妃的裙角。 母妃见我这没出息的可怜样子,长叹一口气,伸手扶住我双肩将我从地上拉起来,让我坐在她面前,稍稍放缓了语气道:“也怪我纵你太多,总狠不下心来约束管教,令你觉得有父兄依靠,便成了今日这副不顾前也不顾后的样子!” 我嗫嚅道:“娘亲,祸是我闯的,我自个去父皇那里领罪,父皇要打要骂要罚煦儿都不敢有半句怨言,绝不会牵连旁人,还请,请母妃也不要责罚福庆跟滕英。” 母妃拭去我眼角的泪水,轻轻解开我手上的纱布,待看清伤口时,眼眶一阵发红,满眼痛怜之色,令我的心也狠狠揪了起来,我抽泣着,望着母妃伤心又焦虑的神色,对自己今日原本果决的行为生出了丝丝悔意…… 母妃蹙眉叹道:“你呀你,这个时候惹出这样的事,还嫌你父皇这几日不够乱么!” 然后又轻瞪我一眼,嗔斥道:“现在害怕连累旁人了,晚了!” 母妃吩咐人送药进来,开始为我换药,我张了张口还想为她俩求情,转眼一想,我自己现在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再开口只会越抹越黑,只得乖乖闭嘴默默坐着。 接下来的几天,没有人说我便自觉地将自己禁足在了锦兰轩里,除了跟着母妃去探望过秦琷一次外,便是去朝阳殿里请过三次安,不过一回都没有见到父皇的面。 西边邻国不断滋事,蠢蠢欲动,大有再生战事之意图,而临入夏季,东南数地又连报旱灾与疫情,每日里快马加鞭送进宫的奏折不计其数,父皇一连数十日起居饮食都在朝阳殿内,我去请见,每每不是有外臣在内商议朝事对策,便是赶上他在百忙之中疲累地打个盹儿,我也不敢吵醒他,便默默地回了锦兰轩。 我没见到父皇的面,其实内心里还是觉得很庆幸的。 在这个多事之秋,我去他面前请罪,保不齐他在烦忧盛怒之下会大发雷霆,再牵连上母妃和二哥及其他一众无辜之人等,我良心上的煎熬可怎么过的去。 我便安心的在锦兰轩里练字、练琴,乖乖地陪同着母妃去秦琷那里郑重地赔罪道歉。 母妃带着大盒小盒的伤药和各式糕点,满脸歉疚与不安。 我乖觉地面带沉痛伤感向他屈膝一揖。 他压制着尴尬之色,直开口促声道:“不敢,不妨。”又颇为配合地千恩万谢母妃的亲自探访。 临走时,看着母妃的样子知她放下心来,我便也跟着舒了口气。 或许是母妃言语行动间的歉意太过于饱满,再加上我也在她旁边努力地装情真意切,秦琷的脸色慢慢由开始的稍有忐忑变成了颇为难堪之态,望向我的眼神总是游移不定,我看向他时,他堪堪回避,我稍一转头,余光便觉他来回在我脸上扫视。 直到后来他面色绯红,一而再再而三地恭谨重复道“无事,不妨,不敢”时,母妃才心满意足地带着我离去。 我回到锦兰轩自己荷池边的偏院里时,一想起秦琷红着耳根,明明是一副受之有愧的表情,却还要手脚忙乱地应付母妃满满诚意时的无措模样,便忍不住笑出声。 夜晚带了许多糕点零吃溜去福庆与滕英住的地方,两人一见吃的便开始狼吞虎咽起来,竟然都顾不上出口埋怨我。 面对她俩,我是真心觉得歉疚,只能一层一层的揭开食盒,捧出里面的碗碟,又忙忙去给她二人倒茶添水。 母妃罚了她二人一年的俸禄,又责令她二人跟着花匠宫人修缮圃丛,每日顶着炎炎烈日辛苦劳作不说,竟将她俩的茶食份例都减了半,是以她二人几天之内便迅速地消瘦了下去。 母妃待下人素来宽减,从不忍心做出苛责之事,我心里也知她此番用意,只是瞅着她俩饥不择食的模样,便顿时心酸难忍,柔声开口慰道:“你们再忍两天,在锦兰轩里受罚总比被父皇亲下旨责罚要好,说来说去,也都怪我,你们千万别怨母妃。” 福庆边吃边说:“奴婢知道兰贵妃的良苦用心,不敢抱怨,这几日多亏了滕英,公主您别看她细胳膊细腿儿的,力气可管够,若没有她帮着我,我真就撑不住了。” 我满眼崇拜地看着滕英,心道不愧是练武之人啊,区区纯力气之活,果然难不倒她。 笑着给她倒茶端去,“再坚持一下,等我见过父皇之后,这事就有定论了,你们也就能回来了。” 第 21 章 大约七八天之后,终于听闻父皇抽空去了皇后娘娘的景仁宫,我立马撒丫子就奔了过去。 父皇眼底带着乌青,明显休息不足的缘故,心情却仿佛不错,正与皇后娘娘随意谈笑着。 我敛眉肃穆躬身请安,父皇抬了抬手,懒洋洋地将我从头到脚瞅了一下,笑说:“怎么几日不见,看着瘦了不少啊。” 我答:“天气热了,也没什么胃口。” 他似是很随意地问:“你那鞭子练得如何了?” 我刚站起来,闻言又跪了下去,哭丧着脸说:“父皇,绰元人笨技拙,再不敢造次了,那鞭子,我是再不敢耍了。” 父皇哈哈大笑,指着我对皇后娘娘说:“你看看这可怜样儿,先前太子说她被吓破了胆,只知道哭哭啼啼的,我还有点不信呢。” 皇后娘娘抿唇笑而不语。 父皇依旧笑着朝我招手,我起身到他跟前,泪汪汪地看着他。 他问:“手上的伤如何了?” 我答:“都是皮外伤,好得差不多了。” 父皇嗔怪道:“不撞南墙不回头,现在吃到苦头了,怎么,知道怕了?” 我垂着脑袋,扁扁嘴,继续作朦胧泪眼状,心里头却愉快轻松的快要飞起来上天了! 自景仁宫请过安后没两天福庆和滕英就回到了我跟前。我很是亲切地看着她俩,她俩却根本不买账。 福庆:“公主,您可再别出什么幺蛾子了,自小到大,回回遭罪的都是我。” 滕英:“可累死老娘了!唔,唔……” 我和福庆双双出手,我瞪着滕英,福庆嗖嗖扭头谨慎地瞅着四方。 一日,心不在焉地照着棋谱摆棋子,一旁福庆正在教滕英绣花,滕英捏着针手抖啊抖,两道细眉都快攒到一起了,十针里有八针都会扎到自己。 我捂嘴偷偷发笑,被滕英瞧见,立时扔掉手中的圆绣棚,没好气地瞟了我一眼。 我嬉笑着拾起圆绣棚看,登时笑得停不下来了,福庆也很不厚道地跟着我隐隐发笑,丝毫不顾师徒之情。 屋内也只我们三人,滕英红着脸,恼羞成怒:“老娘就是不会这玩意儿怎么了!” 我调侃道:“会武功不一定会女工呦。” 她冷哼:“你行你试试!” 嘿,这丫头还真摸准了我这脾气,激将法对我那是从来都没有失效过啊。 我便坐下来,有模有样的扎起来,福庆在一旁直嚷嚷:“错啦!”“线拉紧!”“哎呀,太紧了!”“不行,不行,不行落在这里!” 我忍无可忍,愤愤然抬头:“为什么不能落这里?” 她振振有词:“落在这里太密了!” 滕英探身看着我手中那团看不出形状的线疙瘩,发出了得意地朗笑。 三人正笑闹间,十哥与公冶朝晖一前一后走了进来,一进屋看见我就开始笑:“我说这几日不见你身影,原来躲在家里学刺绣呢,到底是长大了,有姑娘家的样子了,来给十哥看看你的成果。” 我立马将手中的东西抛给了福庆,她接过后便拉着滕英溜出了屋门。 宫女端上了茶水,我笑嘻嘻地问:“怎么今天有空过来?这几日不都是在父皇那里听事儿吗?” 十哥摇头叹道:“天天议来议去还不是因为缺人缺钱,好在定州那里分担了京中粮草兵马的压力,南下抗灾治疫之事也有了些眉目,终于也能让人喘口气了。” 我问:“定州那里秦将军在镇守?” 十哥“嗯”一声,“秦将军兼任定州、西阙、风城三镇的节度使,这三地可都是西边重塞据点,内有数十坪的紧要城郭,自秦将军任职以来,西边一直相安无事,今次也不能轻易动用他那里的兵士,哎,到关键时刻才发现,朝中能用的将帅之才也不过尔尔。” 说完他转头问我:“你什么时候关心起这些了?” 我一愣,也不回答他,抬眼瞧了瞧公冶朝晖,他自进门起就一言不发,安静得有些反常。 我问他:“公冶哥哥也好几天没来宫里了吧?” 他还未说话,十哥就抢先作答:“他是天天往宫里跑,不过呀,就是没来锦兰轩罢了,小绰元你自然是不知道了。” 说完促狭一笑:“还是你这儿的荷花开的好,我出去瞧瞧。” 也不及我阻拦,就背着手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我抬眼,对上公冶朝晖正盯着我的眼睛,迅即低下头,干笑着没话找话:“公冶哥哥也从前殿过来的么,现在朝事繁杂,马球赛还按期举行么?” 他点点头,“前朝的事基本已经定好了解决策略,马球赛是要照打的。” 我点点头,他也继续不语。 终是我打破了沉寂,呵呵笑着说:“遗憾啊,今年我是参加不了了。” 他面上总算是有点表情了,关心询问:“手上的伤还没好么?” 我举起左手在空中晃了晃,“好的七七八八了,不过嘛,母妃的气还没全消,近两个月我可能都要安安静静呆在锦兰轩里做做样子了。” 他听完,又开始闭嘴不语。 沉默,沉默,沉默,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诡异的安静。 “那天,你……” 我张了张嘴,想问他与秦琷在东宫打架的原因,但是瞅着他这异常的木头脸,不知怎么话锋一转,变成了嘻嘻哈哈的语气: “那天,你……哈哈,感谢的话就不必说了,好歹这两年我也收了你不少好东西,替你挡一下灾也是应该的!哈哈……” 他本来沉静毫无生气的眼眸突然变得清厉起来,直直盯着我,冷声道:“你不要说你那天是为了救我。” 我喉头一紧,神情一窒,笑意僵在嘴角,完全忘了下面想要说什么,慌乱地看着他。 他毫不畏惧与我相视,淡笑着冷哼道:“你一鞭子抽过去,秦琷就从惹事者变作了受害者,你如此护着他,不惜引火上身,孰轻孰重,这么明显,你现在还要在这里跟我继续装傻吗?” 说至最后一句,他的语气已然是很重了,脸色渐渐发白,眼底浮现出阵阵伤痛。我愣了愣,心里瞬间掀起滔天波涛,惶惶惑惑地抬眼,却不敢再与他平直对视。 有私心是一回事,这私心如此被他干脆利落清楚明白地道出又是另一回事了。 眼光在虚空里游移飘忽,半晌,像是终于抓住了自己的声音一般,我犹不死心地垂死挣扎,怔怔呢喃道:“那天,我也是情急之下就,我哪里想到那么多……” 说着说着,自己觉得委屈起来,祸是你们闯的,黑锅是我背的,你非但半分谢意都无,反倒气势汹汹来质问我,这算哪门子的道理! 想到这,我挺直了腰肢,抬眼笔直向他望去,还不及张口说话,就被他出声打断:“若那日祸是我一个人闯的,你还能如此奋不顾身吗?” 我莫名打了个寒战,刚刚涌上头的那点骨气瞬息作鸟兽散窜至爪哇国里,哑然地望着他,看着他的脸上闪过一丝企盼与紧张,而后渐渐的,伤痛之色愈加沉重,眼里满是黯然。 公冶朝晖年长于我,脾气性情与十哥颇为相似,我在他面前与在十哥面前一样自在无束,有时称呼他哥哥,有时便直接呼他姓氏公冶,他总是淡然微笑,从来不与我计较任何。 胡编说谎这种事我本来也没少干过,遇到姜钰公冶这类从小诓到大的对象那更是眼不眨地冒说胡诌,可眼下不知为何,看着他昔日里总是张扬神采的俊目变作了一潭毫无生气的郁郁哀痛,那信口便来的谎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心乱如麻,低头绞着手指,想要开口解释,却只是喃喃了一声:“公冶哥哥……” 他突然伸手过来握住我右手,我下意识便要抽回,他却越发用劲紧紧握住,我挣脱不开,只好作罢,听到他干涩的声音低低询问:“你有没有,哪怕就一次,你有没有……?” 温润掌心覆在我手背上,他眼中的神伤背后隐着一道渴望的光芒,我别过头,不敢看去。脑中纷乱的记忆碎片萦萦绕绕,皆是往日一起相处的场景,他教我骑马,一起放纸鸢,从宫外带各种好玩有趣的东西哄我开心,甚至扭不过我的恳求和我一起设陷阱戏弄跟他关系最为要好的十哥…… 我并非未考虑过他本与我非亲故,却如兄长一般疼惜爱护我的原因,十哥有意无意间的调侃他也从不解释,只是默默地看着我,对我所有有理无理的脾性要求照单全收。 我垂首咬唇不语,虽然明白他那句不完整的话语,却不知该怎么作答。 他见我沉默,发出一阵嘲弄的苦笑,“这几天,我天天往宫里跑,却不敢来看你,我怕我一见你就忍不住想问,又害怕知道答案,其实,我心里明明是知道的,偏还要在这里自欺欺人。” 他的话语似一根根尖针悉数刺进心里,密不透风地裹着我,又像是有什么东西重重压在我心头,直到我觉得呼吸也开始困难起来。 他缓缓放开了我的手,慢慢说:“我爹已经给我安排好了,过几天我就随着运送赈灾钱粮的队伍南下去了。” 我抬头,愕然地望着他,他面上的凄清之色一闪而过,随即低下头,用颇不在意的语气说:“也该有点责任担当了,总不能真就这样天天瞎混吧。” 我不自觉地伸出手,轻轻贴在他手背上,柔声说:“公冶哥哥,你,你若是心里头难受,就不要强颜欢笑了,绰元永远记得公冶哥哥对我的好,哥哥教我骑马怕我受伤,紧紧地护着我,摔了多少次怕是数都数不过来了,我随口嚷一声无聊,哥哥就变着花样儿从宫外带来许多好玩新奇的东西给我,见着什么宝贝第一个想的念的也都是我,什么事都依我,从来没有凶过我,没有跟我急过眼,就连十哥和姜钰,都没有这样的耐性。公冶哥哥,在我心里,早就将你当成与十哥一样的亲人了,你信我,若是那日祸事是你一人所闯时我定不会袖手旁观,冷眼看你遭受责罚,绰元不是这样不知好歹无情无义之人。” 他慢慢收起脸上的笑容,抬眼凝视着我,眸底烟波楚楚,淡然荡开,低声细喃道:“你呀,我都说了自己自欺欺人了,你还非要讲得这么清楚,当真是一丝希望都不给我留啊。” 我心中一耸,想要解释自己心中并不是这个意思,握着他的手刚一动,就被他反握住,接着就见高大身影倾身而至,俯首在我额头轻轻印下一吻,我屏住气息呆坐着,木愣愣地觑着他缓缓直身敛目,浅笑如碧波溪流,涵清淼淼:“小绰元,希望你能一直这样,无所顾忌地开心自在。” 那抹清凉柔软似有若无而散,他恬淡舒柔的气息如兰似玉,轻轻拂过我额头。 在我疾如鼓雷的心跳声中,他默默松开了握着我的手,目光不舍地在我面上流连片刻,然后转身走了出去。 第 22 章 自公冶朝晖来过锦兰轩之后,接下来的几天我都觉得闷闷地,一阵又一阵的不安沉重掠过心头,阳光明媚的季节里,我却坐在秋千上,呆呆地一坐就是一下午。 思绪纷散沉杂,一会子是公冶朝晖背着手笑着对我说:“猜我今儿给你带了什么?”;一会子是秦琷似笑非笑、似恼非恼的晦杂神情;一会又是紫云姐姐清凌凌的声音和表情:“反正是遂不了我的心愿。” 我盯着满池凝碧荷叶与娇艳荷花,阵阵清风夹裹绿柳的清香拂过,伸出手指无意识地轻触额头,那抹温热婉柔似还留在上面。我将脸轻侧,隔着指节与细滕相贴,脚尖支地微微打着旋儿,慢悠悠地一前一后轻晃着,千帆思绪过后,跳跃在脑海里的,却还是公冶朝晖刻意隐着神伤的淡笑和轻语:“希望你能一直这样,无所顾忌地开心自在。” 眼前湖光潋滟,香风徐徐,我心中却生出些怆然与挣扎,百感汹涌却无处宣泄,只得长长地舒气。 突然肩上挨了重重一击,我正沉思间惊吓得从秋千上跳起来转身,见滕英正指着我哈哈大笑:“想什么呢?哈哈,脸都红了。” 自从她与福庆无辜受我牵连之后,小身板是愈发精细了,我于心不忍,言辞举止间对她颇为爱护关照,对于她俩的饮食营养更是甚为关心,渐渐地,福庆倒是不觉有异,可我原本在滕英这个直性子的心目中还残存着的一点公主威严已经荡然无存了,时不时便要跟我顶嘴,还敢开我的玩笑。 眼下瞧着她一副捉弄我成功的奸诈之相,我气得牙痒痒,绕过秋千架便朝她扑去,她眸含精光,见状灵活闪避,左躲右躲,上蹿下跳。 我边笑着边去抓她的衣角,却总是被她身形矫健地逃走,后来直笑的没了力气,断断续续地哼道:“滕英,你是猴子变的么?” 哼完便就势躺在了草坡上,手捂着肚子平息着气息。 滕英也缓缓躺在了我身边,双手交叠于脑后,眯起眼看着天上流云溢彩。 荷花香远益清,碧波粼粼荡漾,我突然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惬意与舒畅,侧头见滕英正一耸一耸鼻子嗅着那香味,想要打趣她的想法在心中一动,便一手支颐,轻轻开口:“你有喜欢的人吗?” 想象里滕英应该会非常费解困惑地看我,又或者会非常不屑一顾地以“老娘”的自称开头冷哼一句什么。 谁让这姑娘的思路跳跃异于常人呢? “你这几天天天发呆就是因为有喜欢的人了?”她表情淡漠的问我。 我僵立原地,想捶自己或者她一顿。然后带着警惕的眼神上下打量她,心里直道:滕英的不正常才是常态!小样儿,什么时候竟会做出如此合情合理的推测了? 她一脸平静。我舒了口气,盘腿而坐,这点倒是与她平时无异,语出惊人之后的单纯平和之相。 挠了挠头,心里有些不平,明明是我想要开玩笑看她急眼来着,怎么反倒被她将了一军,愣愣不知作何解答了? 不好玩。我愤然起身,向前紧跑两步之后大喊:“翠玉糕!先到先得!” 身后传来滕英气急败坏的声音:“给老娘站住!” 虽我已经安分守己了近一月了,然则母妃看着我的眼神中多少还带着一些嗔怪与警告,我便只能继续维持着乖巧听话的状态,自觉地一再拒绝了姜钰邀我参加马球赛的请求。为避免自己吃不到葡萄反说葡萄酸,我本打算在这日里哪儿不去依旧窝在锦兰轩里,奈何一想那茵茵球场与场上的奔波英姿便心痒难耐,内心踟蹰纠结了好一会却终是被玩心打败,谄媚着在母妃面前撒了好一会的娇,又再三地指天发誓只在场边观赏绝不上场,母妃才不情不愿地无奈点头了。 绕着赛场早已架起了一圈华丽的锦鹏,以供诸人起坐与观赏。我只带了福庆与滕英两个人,远远地望去,见二哥正在场内代父皇作鸣鼓开球的准备,在他周围,各世家公子侯爷们着不同队服,英姿勃发坐在一匹匹良驹之上,轻健慢跑着整装待发。 我掩在人后一溜小跑至最尾处的棚内,这里的位子是留给场上比赛的人作休息之用,此时便只有一些小厮仆从立在一边。我悄悄地坐下来,对他们的行礼问候只淡淡的摆摆手,便凝神朝着场内瞅去,眯起眼扫视了一圈又一圈,然后又忍不住将这一溜锦鹏内坐着的人大致分辨了一下,心里不由地开始疑惑起来。 我戳戳福庆,指了指一旁,然后对她低声说:“你去问问跟着姜钰的人,秦琷今儿怎么没来比赛?” 福庆点点头,走过去问完话,回道:“跟着姜侯爷的小令子说,秦公子身体抱恙,正在居处修养。” 我略一沉吟,低喃道:“不会是胳膊上的伤还没好吧?” 福庆说:“小令子也只是听姜侯爷提起了那么一两句,具体的也不太清楚,不过他说,秦公子是前三四日给学坊里的师傅请了假的,想来他胳臂上的伤应该是已经好了,可能是新近又添了什么别的不适吧。” 我站起身,略微整了整衣裙,说:“走,看看去。” 福庆闻言,脸上现出埋怨之色,嗫嚅道:“上次就是因为他才……,公主,您还是少操点心吧!” 我回头作疾言厉色状:“多嘴!” 福庆缩了缩头,再不敢说话。 我对着眼睛直勾勾望着马场的滕英,严肃地说:“今天不行,改天带你过来玩。” 滕英失望地看着我,闷闷道了一声“哦”后便恋恋不舍地跟在了我身后。 这是我第二回来到秦琷的住处。上次跟着母妃一起,满心里都是在筹划着等会见面该如何配合她继续将这场戏演下去,倒也丝毫没有局促之感。而这一回独身前至此处时,竟隐隐有些不自在。 他正手握书卷斜靠在榻上,见我入室抬头一怔,黝黑的眼珠子左右闪动着,表情却是比我还不自然。 我轻咳了一声,自顾自坐下,慢悠悠地说:“我听闻你身体有恙,过来瞧瞧。” 他点点头,行礼谢过之后,又吩咐下人上茶上果子。 我看着他的脸色微白,眉眼间带着股疲惫,比起往日来显得甚是虚弱,开口问:“到底是怎么了?是胳膊上的伤口恶化了吗?” 他摇摇头,微微一笑:“无碍,太医说是入夏的中暑之症,按时服药再多加休息即可痊愈。” 说完眼睛瞟向我的左手,有些担心地问道:“公主手上的伤,可已恢复?” 我伸出手晃了晃,满不在意地说:“早都没事了。” 他轻轻一笑,柔声道:“那就好。” 我一顿,对上他温和清亮的眼眸,心跳突突地紧了几下。或许是因为生病的缘故,我总觉得今日见他与往常都不相同,他身上那股不自觉就散发出来的咄咄气势弱了不少,说话的语气也要柔和的多。 他舒眉展颜,淡笑着盯着我。我举起茶杯掩饰内心的慌乱,眼尾却扫到福庆正嘟着嘴,满脸不乐地望着秦琷。 赶在秦琷注意到之前,我赶忙开口对福庆说:“滕英正无聊发慌呢,你带着她去院子周围转转吧。” 说完猛觉不妥,转过头干笑着问秦琷:“可以吗?” 秦琷笑着点点头:“自然可以。” 滕英自马场出来就一直郁郁寡欢着,此时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愉悦的表情,期待地看着福庆。 福庆只好欠身福了福,拉着滕英出门去。 他屋里的侍仆上好茶果点心之后早已退下,是以此刻屋内就剩下我们两人。 四目相对,堪堪而望。 终是我沉不住气,开口问:“那一天,在东宫里,你跟公冶,究竟为何事打闹?” 我紧紧盯着他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个细微的眼神与表情。他却是微微一笑,反问道:“公冶公子是怎么说的?” 我一下子想起在锦兰轩里与公冶朝晖谈起此事时的场景,他凄清的眼神,强装无谓的表情,还有,额头上的一吻,顿时面颊绯红,不知怎么,不敢再直直盯着他。张了张口,磕磕巴巴地说:“他,公冶,说,找你,切磋武艺,而已。” “嗯,确实如此。”他说。 我蓦地抬眼与他相视,却见他表情真挚,全然不似说假话之态,瞬时心中某块地方一沉,暗暗苦笑,不知自己刚才莫名其妙在期待些什么。 他语气轻松地说:“那公主为何不问缘由就出手相救呢?” 我带着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说:“还不是因为我十哥,若他没有将东宫的下人都驱赶走,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这理由已经在我内心里反复练习多回了,因此说来颇觉熟稔顺口。 说完后我便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表情,心里很不确定他会信上几分。 他抬了抬眉毛,冲我道:“哦?你也是这么跟公冶公子说的?” 我强自镇定地点头称是。 他突然低头吃吃笑了两声,声音清醇动听。 我手足无措地看着他眼底那抹越来越浓的不怀好意,眨眨眼实在是不明所以。 “喂,”我清清嗓子,“好歹,我也是给你解过围的,嗯……恩人。”我一说完,又顿恼自己怎么是如此底气不足的口气。 他停了笑,轻轻一瞥我的左手,眸光有些复杂:“瞒天过海与苦肉计双管齐下,偷梁换柱之后,先发制人然却置之死地而后生,若是公主肯卸下红妆披挂上阵,那绝对会是巾帼不让须眉之姿!” 我有些昏沉地听着从他口中崩出来的一个两个兵法计略,还不及在心中腹诽他存心对我的这番打趣时,浑噩脑海中突然明光一现,想起那天公冶朝晖冷厉的话——“你一鞭子抽过去,秦琷就从惹事者变作了受害者,你如此护着他,不惜引火上身……” 脑中轰然巨响,下巴隐隐作抖,面上红热,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我那鲁莽草率举动之下的浅显意图,公冶朝晖一眼就看穿了,更何况,是眼前这位,看得懂百年遗本兵法战图,文韬斐然,武略更是绝伦,人人都欲与之结交的将门俊才呢? 回想起刚才自己还一脸天真正经八百地解释着,真有种想咬掉舌头的冲动,难怪刚才他笑得那么诡异。 眼光左顾右盼着神思漫游,乍听得他出声喊我:“公主?” 我“啊”一声回过神来猛然抬头,不妨撞上他澈然直视带着些询问的目光,迅速胀红了脸,扭头不敢看他,满心里都是刚才自己那小心思轻易被洞穿,却还嘴硬着妄图掩盖的蠢态。 他却很自然地笑笑说:“毕竟,公主也是给在下解过围的,恩人。” 最后的“恩人”两个字被可以刻意以示强调。 我稍稍抬眼一望,满脸疑惑,之前走神不觉他说了什么,现在不知他又要打什么主意? 他无奈摊手,缓缓叹道:“不过,秦某现在栖身皇宫中,茕茕孑立,环堵萧然,可没有宝马良驹,更没有黄晶玉石相赠。” 说着说着,眼带一丝狡黠,微微笑着。 我这才有点明白过来,眯起眼,犹带着一丝不确定地问:“你是要,报答恩情?” 第 23 章 “嗯,是啊。”他笑着点头。 我心里刚涌上一点喜悦,转眼突然想到他明已猜到我自揽祸事是为所何,却还故意引出话题后看着我像个跳梁小丑一般自说自话,然后在一旁兀自得意欢笑的奸诈模样。 气血上涌,我使劲瞪他一眼,愤愤道:“你少诓我了!滕英这种大神,再来一个,我可供不起!” 他哈哈大笑,眼眸晶亮,神情大悦,除了嘴唇上血色淡弱之外,已经丝毫瞧不出是个病榻之人了。 “那秦某这尊自力更生的大神,公主可还满意?” 我闻言惊奇向他看去,他却自是笑的坦然,继续道: “滕英作你师傅一事,我确有思虑不周之故,只想到她的鞭法精妙,未料到她在授习他人之时的短处与不足。” 这事于我本就醉翁之意,本也不欲再与他争辩,方才不过是脱口而出想要呛他来者,眼下他竟如此恭敬谦言地解释,我倒是有些不自然了,摆摆手,低低喃道:“算了算了,反正在东宫里出了那样的事,我也再不能继续学鞭子了。” 他的笑容一顿,“是皇上不许了?” 我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诚恳地答:“倒也不是,只不过我自己为了躲避惩罚,主动在父皇面前说再不学了,他也没反对。” 他挑了挑嘴角,“如此,又是我的责任了?” 我瞥了瞥嘴,偏头看他,面上挂着一幅不置可否的浅笑。 他抿着嘴角与我相视,莞尔一笑,悠悠地说:“也罢,滕英的教法我看着都着急,我可以先教你几套简单的拳法,待你对基本的身形走步有了体会之后,再入手长鞭习滕英的鞭法,也会容易得多。” 我抬眼看去,与他四目相接。 与之前的会面交谈相比,今日的他,少了许多赫然的疏离感,语气里已经似有似无的有了点对别人的迁就。 性情转变也好,报答恩情也罢,总之,我可是亲耳听到他说要自己教我了。 鞭子也好,拳头也罢,反正,我本意并非是酒。 “好啊。”我即刻点点头,然后又笑盈盈地问:“这就 算完了?苦肉计这么伤身又不讨好的事情我都做了,你就这么打发我?” 一面摊开左掌心,悠悠地瞧了一眼。 他面上一愣,旋即开门见山:“那你说,只要我能做到,必定力行身践。” 我见得他端得如此严肃正经,心里一松,哈哈一笑:“我其实就是想问问你,那《离思》之曲,你可会弹奏了?改日待你身体康健之时,可否一奏?” 他点头一笑,眼底漫上絮絮流光,柔声说:“好。” 盛夏来临之时,阖宫里按往例是要去行宫避暑的,可因近月西边临界之地大小冲突不断,东南数地的旱灾与疫情又未彻平,父皇便下令取消了今年的避暑之行,留待京都,指挥大局。 是日,天朗气清,流云微动,御花园中千娇百媚的花朵鲜妍怒放,香气四溢,一角的微坡上坐落着一座精巧的亭子,三面绿柳的绵长枝条密密低垂着环绕掩映,一面连着石阶板通向了蜂歌蝶舞的百花丛中,艳阳倾洒在赤棕琉璃瓦上,映射出一片片夺目的熠熠光彩。 亭外艳阳高照,亭内却是个蔽日的惬意之处。 我坐在雕刻着巧致花纹的石椅上,斜眼觑着秦琷修长白净的手指在琴弦上轻勾缓拨着,那阵阵悠扬悦耳的琴音便在亭内飘然响起,渐渐如溪泉般四溢开去。 他弹的便是那《横雀台》第五章之曲《离思》。 明晃晃的日头中,亭内如净水般空明澄澈,花香阵阵伴着琴音袅袅,秦琷微微颔首,抚琴而奏,俊逸面庞上那平日里黑沉如点漆的眸子,此刻却仿佛因着这婉转琴音而泛着清润明静的光芒。 悠然清悦的曲调过后,琴音里缓缓掺杂进了一丝丝凄凉,渐渐又抖转为重重哀伤,只见他清亮眸光暗暗一闪动,手指飞扬划拨,一起一按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慢慢揪住了我的心口,哽在喉间令得我不得出声言语。 他面如冠玉清澈无暇,紧抿着薄唇,眉目间皱出一道细纹,似是沉浸在哀凄旋律中许深,发髻上的冠带飘然舞动,秀直身姿温雅而坐,明明只着着素衣简袍,那眉宇间的气韵却一如月明露清般温润,满园花柳争相吐蕊溢香,本是一派盎然风情,堪堪在这一琴一人的映衬之下,竟全然失却了颜色。 凄婉琴音在亭内流淌着,似是许久,又似是一霎,他手掌轻按琴弦,琴声戛然而止,一抬头便迎向我正愣愣盯着他的目光。他双眸盈亮,眼波底,还有着未收回的翻涌波澜微微而动。 “有何感想?”他轻声问道。 我眼波转动间,收敛心神,思虑一番后认真缓缓道:“师傅教导我时曾言,《离思》作为《横雀台》的第五章曲谱,又名别离篇,是以一停一顿之间都透着诸多难隐的哀痛悲伤,不过方才听你所奏,虽觉凄清异常,倒也并未有特别悲恸之感。” 他点点头,“不同心境,不同琴境。再者,我于乐曲弹奏上实无什么禀赋可言,所能体会领悟的,也就止于此了。” 我闻言心中一动,凑近他,狡黠一笑:“那,你这算不算是,不过照猫画虎,不得要领而已?” 看着他愣怔着,白皙面颊渐渐飘上一抹淡淡绯红时,我忍不住咯咯地笑出声来。 他侧头将一旁的木匣推至我面前,掩饰着脸上的尴尬之色,“如约还你。” 我伸手去摸那紫檀木匣上光泽润透的莲花状嵌玉,轻轻打开一看,果见《离思》的曲谱正躺在其中。合上盖的时候,笑眯眯地想:“不错,白捡一上好木匣。” 不得不说,比起滕英这个可观不可用的空架子师傅来说,秦琷实在是好太多了。 他教授我的那套拳法简单易懂,学完之后再去提鞭学习滕英那些凌厉多变的身法,融会运用到九节鞭上,果然是收获多多,进益不小。 初尝甜头的我兴奋异常,一有空就扯着滕英虚心请教,不过她的热情是足够类我,耐心却远远不足。 为了维持我们心平气和的教授现场,往往在她急红眼的前一刻,我就自觉闭口再不多问,福庆更是善解人意地会将滕英自我身旁扯走。于是,我除了找秦琷询问一些身形步法的招式技巧之外,便独自默默地挥着九节鞭瞎琢磨。 我当然自知自己绝非什么天赋异禀的武学奇才,但有时难免手痒心更痒,于是不怕死的跑去秦琷面前要求切磋一会。每每的结果总是三四招之后便被他扯住鞭子的另一头使劲往旁边一带,第一次我没稳住,直直地往一旁摔了个狠,那膝盖上的青淤背着母妃抹了大半个月的药才见消。 后来几次就学乖了留了心眼,或许也是他手下的劲道减小了几分,所以最后鞭子虽然脱手了,人也踉跄着扑出去好几步,不过总算是没有狼狈地栽倒在地。 我的身体甫一向旁侧去,他就一个转身来到我面前,伸手稳住我的肩,摇头叹道:“根基不稳,力微速缓,还需继续练习。” 姜钰在一旁笑得前仰后合:“不错,有进步,上回过了三招,这次竟然能过四招。” 福庆一脸的忧色,滕英抿着一张小嘴偷偷窥着我贼笑。 我毫不在意地一挥手,自觉颇有一丝侠骨风范,洋洋道:“胜败乃兵家常事。” 秦琷收回手,闻言笑出声来:“对你而言,兵败乃家常便饭吧。” 我轻飘飘瞪他一眼,整整衣襟,嗔道:“不求于対役中取胜,但求强健体魄而已。” 他浅笑,眼波荡开,面目恬淡舒柔,看着我一字一句轻言:“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我心跳紧了几下,冲他展颜一笑:“正是此理呢!” 第 24 章 一日下午间,秦琷、姜钰与十哥同至锦兰轩内,在前殿与母妃见过请安礼后,便来至我的别院中。 午后申时的阳光,虽则不十分灼热,却也堪堪难捱,我忙将他三人请入房内,又摆上茶水冰果点心,鎏金的四面扇缓缓转动着,将置于左右冰块渐融的凉气吹散开,瞬时屋内的清风拂拂而开,爽惬万分。 三人有说有笑起来,姜钰与十哥向来爱抬杠,见面说不了几句正经话就开始互相拆台,我与秦琷便呵呵笑着听他俩你一言我一语的掀老底。 不知不觉间天色渐暗,母妃又留他们三人在锦兰轩里用过晚膳后,四人又徐徐辗转回别院内。此时,天边那抹流丹通红的晚照已慢慢褪成了青蓝色,一弯薄月悄悄印在了暮空里。 月光盈盈漾漾铺泻在院内,习习凉风贯院而过,吹动着百日里吐尽芳蕊的花瓣,星星点点。 我率先轻跳着走入院里的六角亭内,他三人也跟在我身后迈入亭中而坐。福庆见状便把茶果摆了出来。十哥转头不知与身后跟着的小太监说了什么,不多会那小太监手持方盘一路小跑而来,走的近时我才看清,那盘上托着的是两壶酒。 月光下十哥笑的得云淡风轻:“良辰就该配美酒。” 说罢,给我们每人面前都斟上了一小杯。我举杯轻抿一口,一股醇馥幽郁的香甜渐渐漫上舌尖。忍不住咂了一口又一口,不多时,手中的酒杯已见空。 抬眼虚瞧了瞧十哥,他笑了笑,执壶一边又给我满上,一边言道:“阿中之地所产的桑落酿,入口绵甜,回味芳酎而悠远,后劲留长且不易散去,给你两杯尝尝鲜就好,不可贪杯。” 我闻着清冽酒香,心中欣喜,只暗暗嘟了嘟嘴,颇不以他的话为意。 秦琷一口饮尽,拈杯叹道:“令得京师朝贵们纷纷出藩皆赴阿中一品的桑落酿,果然名不虚传!” 我舔舔嘴唇,盯着手中的杯子喃喃问:“这么有名吗?” 秦琷勾起嘴角,不远处的光亮落进他眸中,眼底泛起幽幽清亮,“桑落酿有其特别的酿造和贮存方法,可暴于日中经一旬而酒味不减,世人皆传此酒饮之香甜,醉而经月不醒,是以其名号渐愈出阿中蒲州之地权贵之人纷纷以远饷相馈,以求能一尝究竟。” 顿了顿,又带着丝嘲弄的笑意说:“不过真正令得其声名大噪的,却并非这独一无二的制法及味道,而是殷宾千里购酒,却在机缘巧合之下捉拿盗匪的典故。” 我双目铮铮地盯紧他,一脸的求知若渴。 他觑着着我,似是笑了笑,缓缓道:“相传当时的青州刺使殷宾是为喜酒之人,曾不远千里相购桑落酿,哪料行至半路间却为盗贼劫获,而这些盗贼饮过此酒之后,个个酩酊大醉倒地不起,于是便悉数被官兵所擒。自此后,阿中桑落酿的美名便传至千万里,后来的人更是称桑落酿为‘鹤觞’之酒,是赞其可千里遗人,如鹤一飞千里之寓意。” 我嗤笑一声,“这些盗贼可真够蠢的!丢了西瓜捡芝麻!” 秦琷哭笑不得地问我:“你到底都在听什么?” 十哥也跟着笑,末了低头长叹道:“因何故扬名不重要,重要的是,这般琼浆终是能如你我之口。” 姜钰突地哈哈大笑起来,像是想起了什么趣事般一拍手掌,凑近了说道:“典故不典故的我不知,不过世人相传的醉而经月不醒,我却是有真凭实据的,倒真是夸大其词了。” 说着盯着十哥贼笑:“那一年五哥的府邸新落,我们几个前去祝贺,席间五哥不知从哪里搞来了几瓶桑落酿,延洵当时年纪尚幼,酒瘾却不小,背过众人竟把一壶酒都喝光了,等到众人发现他时,他人都溜到了桌底,还捏着一壶酒不停地嘴里灌,头发衣服都乱了,口里还哼哼唧唧地胡言乱语着,最后竟又不管不顾地睡了过去,灌了醒酒汤也不见睁眼,一直到五哥的府邸里躺了两天才醒过来。把五哥吓得够呛,哈哈哈哈哈,现在看来,延洵你这酒鬼的潜质,果然打小就已经暴露出来了!” 延洵便是十哥的名字,我听着想象着平日里总是身形奕奕的十哥的醉态,也忍不住咧嘴笑出来。 十哥对小时候的荒唐糊涂事倒像是丝毫不在意般,懒洋洋地说:“要不是你扯着我,非要去看五个府里新选的小宫女,我又怎么会躲你躲到了桌底,今日看来,姜钰你这色鬼的潜质,也是由来已久啊。” 姜钰脑袋一偏,不屑冷哼:“本公子那是风流世无双!” 我咯咯笑着,笑完觉得有些气恼,噘嘴便喊:“好啊你俩,去五哥府里喝酒竟然不带上我!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一点映像都没有了?” 姜钰扬了扬下巴,嗤道:“当时你就一黄毛小丫头片子,带你干嘛?” 十哥说:“我记得那天你陶家表姐正好进宫了,你便未曾随我们同去。” 说完又开始笑:“姜钰原本是打算去找你表姐玩的,支支吾吾着不愿跟我们走,最后被二哥夹着脖子就上了轿,一路都在哇哇叫。” 我听完隐约记起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听着也却是像是姜钰能做出来的事情。嘻嘻笑着,朦朦胧胧间又伸手给自己满了一杯酒,正端至唇边浅浅地啜着,突然手腕一热,猛地一惊转过头,却见坐在我左侧的秦琷将我捏着酒杯的手扯去,另一只手也伸过毫不客气地将酒杯拿去放下,轻声说:“你不能再喝了,明日会头痛的。” 他握着我手腕的手没有放开,我懵懵着脑袋,感觉他掌心里的热度正隔着轻纱一阵阵地传至我肌肤。 夜里的清风徐徐而过,院里能听到花叶簌簌而动的声响,而我在暗暗庆幸此时暗沉的夜色间,我们每个人的面色都拢在不远处透过来的明明灭灭的灯火里,没人能看清我脸颊上晕出的绯红。 恍恍惚惚间只觉得此景甚是熟悉,忆起那日在东宫里当我猝然覆掌与碎玉之上后,他便也是这般拉扯着我的手腕,眼中的关切紧张一览无余。 然而此刻我实难看清他眼中之色,是否也如那般那时。 许是桑落酿的后劲逐渐涌上来,我觉得自己的脑袋木讷异常,眨了眨眼便垂下头,低低说声:“哦。” 过了一会,他的手一直未松开,牵着我手腕似是很自然地垂在一旁,有石桌作掩,十哥和姜钰两人并未注意到我们这一方小天地里的小动作。 我的心跳一声紧过一声,抬眼向前,不敢扭头看秦琷。眼前十哥和姜钰像是笑着说什么,我却浑噩着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昏昏沉沉间,我不知从哪里生出来的勇气,壮着胆子鬼神差使地将手腕自他手中向后缩了缩。他并未用力钳制,于是,我的手就自然地滑落至了他的掌心里,接着,没有任何停顿,纤纤细指轻缓弯曲,就慢慢地攀附在了他的手上,指尖轻扣在他手背。 像是连呼吸都停顿了,思维也不运转了。这一瞬间,我全然记不起身在何处,又所谓何时,所有感官枝节的触动都维系在那微微颤抖的手心贴合着的暖意上。 我死咬着嘴唇,不知过去了多久,而左侧却只有一片死寂,若非我还抓着他的手掌,都要怀疑他的人此刻是否真的坐在那里了。 没有动静,没有回应,从心深处泛上层层涩意。 手心里弥沁出阵阵湿意,有凉风掠过我眼眶,带过一阵阵地酸痛,我轻吸一口气,缓缓松开手指,欲要不动声色地收回,却不料稍一动他的手指便紧紧地,紧紧地将我的手包覆在了他的掌心中。 手心贴合之时,才感觉到他也同我一样生出冷汗津津。 黑暗里我屏息凝神而坐,低头默默听着自己“咚咚咚”的心跳声,然后努力抑制着那不断想要上扬的嘴角。 “绰元?”十哥带着疑问的声音突然传出。 我“啊”一声惊惶抬头,猛地将手抽回。 姜钰凑近了我,在黑暗里想要努力辨析我的神色,喃喃问:“怎么了?怎么突然神不守舍的?喊了你几声都不理?别是喝多了吧?” 我迅即挥开他欲探上我额头的手,干笑着猛摇头:“没事,没事。” 一边为掩饰慌乱,伸手就去拿面前的酒杯,刚凑近唇边又想起什么,便又速速放下。 十哥呵呵笑着:“看你之前那样还以为你又多大能耐呢,才两杯就撑不下去了?” 我双手托着脑袋,轻哼两声,不予理会。 手心里的暖意贴着面颊,一丝一丝扣进心间。 身旁衣袖轻动,秦琷若无其事地将虚握成拳的手搁在桌上。 十哥慢斯条理地开口:“就是想问问你,你陶家表姐的事情,你可知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