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开幸福的面纱》 第一部第一章 不知道自己不知道 引子:问梅山庄 梅花盛开时节,梅花种植基地鹿鸣山犹如鲜花引蜂一般,吸引了一批远近游客,无数的车辆将一条九米宽的水泥公路堵塞得水泄不通。从车牌上看,深圳和珠三角的游客居多。这些本应日行千里、驰骋八方的机动车,仿佛被武林高手点了穴一般,动弹不得。眼看正午就要到了,却丝毫没有散开的迹象。有些性子急的,看一时半会儿到不了梅园,干脆跳下车,抱着路边一株散丛的梅花拍起照来。更多的游客拿出准备好的面包牛奶补充能量,或者钻入附近的民宿寻找擂茶。当天,很多朋友都收到这样的配图微信:不是梅园才有梅;梅林深处拐了个弯被迫下山;瞧,民家屋旁也有梅…… 在这些蚂蚁般移动的车辆中间,一只小巧的女式摩托穿插其中,一个戴着头盔的女孩子飘起半头长发,惹起那些寸步难行的游客的羡慕。女孩子一心一意地开着车,看不清她的表情,但能感受到她气质超群,许多人拿起摄像机、相机、手机,将她录入自己的风景中。 摩托车慢慢爬上布满车辆的斜坡,忽然一拐,离开主干道,钻进一片宽町。这是鹿鸣山最出名的问梅农家山庄的前院,此时也都停满了车辆。女孩子脱下头盔,摇摇头,将披散的长发甩到脑后,蹲下身子,在两只小车的夹缝中间锁好车,迈着猫步走进竹木结构的问梅农家山庄。女孩一身贴身的太空服,掐得她腰是腰、臀是臀,数十桌食客一齐注视着她。服务员上前拦住她:“靓女,对不起,客满了。” 女孩子微微一笑:“珠江房,请带路。” 服务员陪笑:“哦,是老板的朋友。请跟我来。” 服务员带着女孩子来到一道竹梯前面,侧身道:“请。我们老板早吩咐下来了。今天无论客多满,珠江房都要留着。您是最早到的。” “是吗?你们老板呢?” “估计快到了吧。” 珠江房在二楼,女孩子注意到,二楼的房间全部以国内的大江大河命名。房间不大,一柄缀满花朵的梅枝自窗户伸进来,女孩子眼睛发亮,她走近梅枝,鼻子贴着花瓣慢慢吸了一口气,瞬时,她的眼睛微微闭上,恍惚遭了恋人一吻。“好香。”女孩子情不自禁地低语。 “我就知道你会喜欢。”背后有人这样说。 女孩子跳着转过身:“闵启,你的山庄好有诗意。” 叫闵启的老板身材高大,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他兴奋地跳上前,扬手和女孩子四掌相抵,击了一下。 “哇,又菡、闵启,你们好上了!”又一个女孩子跳进房间,夸张地大呼小叫。 又菡见新来的女孩子身后站着两个大男孩,也回敬了一句:“哪比得上符晓韵符大小姐,一下子就和庞豹、简单两位美男子好上了。” 三男两女五位年轻人喧哗着互击手掌,闹了好一会儿才在桌边坐下。问梅山庄主人闵启坐在主位,他身高足足有一米九,浓眉大眼,一双手放在桌子上简直像两串香蕉。闵启左边是市实验中学语文教师方又菡,刚才已经介绍过了,长发披肩,一身银灰太空服。和方又菡比肩而坐的符晓韵从小就做着一个明星梦,她气质高雅,烫着一个菜花头,左耳挂着一个银圆环、右耳挂着一串珍珠,配上一身中性的银色西装,隐隐然有一种引领潮流的派头。闵启右边的简单是简氏集团的少爷,上身是红色皮衣,裤子是黑色的,内衣也选择了红色,看上去像他的名字一样:简单,但不失庄重。庞豹是市政府公务员,天天都在写材料,他一身蓝色西装配上红领带,看上去有些拘谨。 服务员在五位年轻人面前各放了一杯热汽腾腾的茶,闵启说:“品品,我们农庄自产的梅花茶。” 符晓韵快人快语,首先发问:“闵启,你的山庄为什么叫问梅山庄?” 闵启依次看了在座的每一位,用和他的身材不相衬的温柔声音说:“咱们五个人呀,从小学到初中到高中都是同学,大学虽然没有同校,但都是在广州上的,这样的缘份不多呀。更难得的是,咱五个从小就特别好,恰似梅花有五瓣。创办山庄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就起名为问梅。我的合伙人说,问梅好,我们的山庄就是游客问梅的好地方。可我的合伙人不知道,我还有一个深层的含义,那就是借梅相问:咱们何时相聚?” 符晓韵和方又菡眼睛湿润了。 闵启继续说:“当我们的山庄培育出第一批茶叶时,我想都没想就命名为惜梅茶。寓意为珍惜友谊。” 庞豹摇动着手中的杯,眼中含泪道:“闵启,你触动大家的记忆了!” 符晓韵碰了碰简单的手肘:“咱五个从小一起玩泥巴,转眼间,都快三十了。” 简单傻乎乎地笑着:“离三十还有好几年呢!晓韵和又菡看起来和大学时代没什么两样。” 两位女生都向简单投去甜蜜的一笑,口里说:“哪那么好?岁月不饶人。” 庞豹好象执意将回忆进行下去,他刻意挑起话头说:“记不记得大学毕业那年?从辅导员手中接过毕业证书,我们几位舍友相约到学校的附近唱k。那时候我还是第一次唱k,开始还挺不好意思的,唱着唱着就放开了……” 符晓韵睁大了眼睛:“等等,等等,毕业那年你第一次唱k?”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的家庭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哪唱得起k呀?aa制的。跟你透露一个秘密啊,那次唱k的钱,我还是向简单借的。” 方又菡感叹:“哎,别说咱五个是这么好的发小,彼此还有对方不了解的地方。” 庞豹沉浸在他的记忆中:“那次唱k我们还约了好几位女生,都是平常不敢约的。唱着唱着,有人哭了,有人趁着酒意向身边的女孩诉说自己的单恋。” 闵启好象故意不让庞豹把话题说完,他指了指在座的三个男孩,说:“奇了怪了,按说庞豹、简单和我都长得不丑吧?又菡和晓韵都是大美女,咱们五个怎么就没有好上哪怕一对呢?” 又菡娇羞地说:“我们是好兄弟好姐妹,有一个西方的专家说,兄弟姐妹长得再美再性感,都不会动心的。” 晓韵善解人意地说:“让庞豹说下去。” 庞豹犹如一条暂时被沙包阻住的河流,在冲决沙包后显示了十倍的凶猛,他的声音高了半度,仿佛警告他的发小们都不要插话:“坦白说,我喜欢的女孩子那时候也在场,是比我小一届的学妹。那天她穿了一件黄裙子,特别让人上心,好几次我都想张口向她表白,可就象蔡明说的‘癞蛤蟆粘胶水——我张不了这嘴’。小师妹好象也有所期待,除了唱k,就静静地坐着,可我真笨呀,就是张不开口。我身边已经有三四个男孩表白了,我还是没能鼓起勇气。直到曲终人散,我的话始终堵在胸口。离开ktv的时候,我从小师妹低着头的样子感觉到她的失望。可我能怎么样呢?我能给她什么样的生活?” 晓韵大大咧咧地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们女孩子找男人,一看感觉,二看这男的将来有没有出息。” 又菡极表赞同:“庞豹你没听说过?男孩喜欢的是女孩现在的容貌,女孩喜欢的是男孩的将来。你考上了公务员、现在又提了副科长,可以给女孩子一份简单安稳的生活了,你后悔了吧?” 晓韵鼓动庞豹:“后悔就再去找她呀!” “我哪找去?当时也没留她的电话。” “笨啊,有心还怕没办法吗?” 庞豹举着茶杯不动了,眼睛闪闪发亮。 晓韵碰碰简单的手肘:“给姐说说你的爱情故事。” 简单裂嘴大笑:“还姐呢!你比我小三个月好不好。” 晓韵也笑了,举手拍打简单的手臂:“小三个月怎么啦,本小姐偏要你叫姐。” 简单笑得眼睛都不见了:“好好好,姐姐姐。奇了怪了,女孩子都想当姐,一旦上了年纪,就想当妹了。” 晓韵不饶:“呆简单,快给姐讲讲你的爱情故事。” “好好好!”简单喝光杯中的茶,忽然严肃起来,想来他接着讲的话不能当儿戏。 “怎么讲呢?我单恋过我的补习老师。高一时她就当我的补习老师,当了三年。我考上大学以后,就没见过她了!” 晓韵失望了:“就这样?没有下文。” 简单惆怅地看了看大家,幽幽地说:“我也想有下文。” 闵启看着晓韵笑道:“符大歌星,也谈谈你的恋爱经。” 符晓韵眼中闪过一丝阴影:“讲就讲。大四那年,当时著名的乐队‘蝗虫’到我们校表演,按照惯例,节目的最后,我们学生也要表演一到两个节目。大家都知道,乐队可不是白到学校表演的,通常都有一群星探跟着,如果能争取到上台的机会,基本上就等于打开了娱乐圈的大门。所有的人都在拼命地准备节目,希望被声乐导师选中,我也不例外。直到‘蝗虫’来校的前一天,我们的节目还没有确定下来。这时节,声乐导师在练歌房门口叫住了我,让我陪他散步。我们走在熟悉的校园里,穿过花坛,绕过水池,来到一片寂静的林子。声乐老师先问了我准备的情况,又问了我的家庭情况。突然,他在一张石椅上坐下,我傻乎乎地站着,他拉我的手让我坐下,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下了,但刻意和他保持距离。他忽然压低了声音,说这次要上两个节目,一个是莫霓的舞蹈,另一个可能要在我和姚小窗之间产生。导师忽然说起这次机会的重要性,说了一遍又一遍,生怕我听不懂。当我再三表示我懂了的时候,我发现我刻意保持的那段小小的距离已经被导师跨越了。导师突然又开始赞扬我的美貌,预言我如果进入娱乐圈,一定会红遍大江南北。他的手摸了我的头发,我忍着,摸了我的脖子,我还是忍着。当他还要往下时,我立即跳起来。他伸手抓住我,下流地问我:‘你不想要这次机会?’我甩脱了他的手,我说:‘敬爱的导师,我想要这次机会。可我不想用我的人格来换。’导师怪笑道:‘什么人格?不就一次肉体的运动吗?看人家西方的人,性就跟吃饭喝水一样自然,都可以不避人的。’我说:‘我是东方的传统女性。我只知道,如果我出卖自己的身体换来了上台的机会,我会看不起我自己的,一个看不起自己的人,怎能给观众带来美的享受?’导师怏怏地说:‘在你眼里,那些光芒四射的明星,都是高尚者?’我不再听他说话,迅速逃离了他。我匆匆走出林子,几乎和一个人撞在一起,在月光下,我看出来了他是谁,他曾经无数次跟在我身后,无数次欲言又止,我等着他说话,可他一直没说。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照样没说话就转身走了。我知道,我永远失去了他。” 晓韵的声音低了下来,眼角含着两颗珍珠。 又菡抱着她的肩膀:“一个误会,你就一句都不解释?” 晓韵抖了抖脖子,坚决地说:“需要解释的感情,怎么走得下去呢?” 为了转移晓韵的思绪,闵启主动说:“今天咱五个发小都要说说自己的爱情故事。我说完,就轮到又菡了啊!” 又菡点点头。 闵启故意清了清痰,惹得符晓韵笑了起来。闵启未语先笑:“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我这人特没趣的。恩,那啥,我不是曾经在超市打工吗?她是超市老板的女儿。说起来,本来我们是风马牛不相及,或者说火星撞地球。我的工作范围在一楼,她在六楼。我搞搬运、看人,她搞数目帐薄。可她有事没事天天围着我转。我从没朝那方面想,所以也不吭声,连正眼都不看她,只管干我的活。然后有一天,她突然跳起来敲打我的脑袋,问我会不会说话?然后,就,那啥。算是好上了。” 符晓韵好象发现了新大陆:“嘿,嘿 。闵启,听你这么说,我们很快就会吃到你的喜糖了?” 闵启嗬嗬笑,没有否定。 晓韵、又菡、简单、庞豹跳起来,依次和闵启拍掌,以示祝贺。 又是晓韵发现了什么:“又菡,我们四个都讲了,就差你了。” 又菡的脸腾的红了,她连连摇手:“我没什么好说的。” 晓韵不放过她:“我才不要信呢!哪个少男不善钟情?哪个少女不善怀春?就算没正儿八经地恋爱,你就没暗恋个把帅哥?” “好啦好啦,别膈肢啦,我说我说。有人给我介绍过一个,据说家缠万贯,入了他的家门一辈子吃穿不愁的。我们在咖啡厅见过一面。我不喜欢他的长相。就没来往了。” 晓韵瞪着眼:“就这样?” 又菡摊开手:“就这样。” “没意思,不说了。” 闵启及时转换话题:“大学毕业以后,我们五位好像是第一次聚在一起?“ 庞豹说:“对,我和简单、闵启见过几次,和又菡在市政府吃过工作餐。你们可能也三三两两地聚过。不过,五个人都到齐了,的确是第一次。” 晓韵说:“我和又菡倒是常聚。” 服务员端上菜来,有山鸡、草鱼、椰菜等等,摆了满满一桌。闵启举起酒杯:“各位发小,这些菜都是山庄自产的,真正的无公害,绿色环保的。我提议,往后每年梅花盛开时节,我们五位发小就在山庄相聚,好不好?” “好”“好” “友谊万岁。” “发小万岁。” 五位年轻人站起来,碰了碰杯,大家一饮而尽。一时间,神彩飞扬、青春焕发,生命的美好一览无余。服务员羡慕地看着,一时间不愿意退下去。 酒足饭饱,稍事休息之后,闵启引着同窗好友,穿过山庄的后门,沿着弯弯曲曲的山道去问梅。咋一看,漫山遍野的梅花,把鹿鸣山覆盖成一座雪山也似。五位年轻人嘻嘻哈哈,或攀梅树,或嗅梅花,有的紧追,有的慢赶,三三两两自然组合,拍起照来。 幽香扑鼻。愈转愈深,才发现其间有乱石小溪,能照梅影,能映仙姿。穿着行业服装的摄影爱好者时时活跃其间,好几个红色旗袍少女摆首弄姿。闵启告诉发小们,这些旗袍姑娘都是山庄的服务员。闵启指点着那些被梅花遮掩的茶园,果园,蔬菜园,养鱼池,还有禽鸟养殖场……;植物给动物提供食料,动物给植物提供肥料,简单点说,方圆数十里,就是一个生态循环系统。山庄涵盖了八个村庄,村庄里的壮劳力都跑到深圳珠三角发达地区打工去了,只留下老弱病残,因此在开发之前基本上处于荒废状态。山庄的产品大多销往广州、深圳等大城市,只留一小部分由山庄自己消化。发小们啧啧称奇,符晓韵挽着闵启的胳膊说:“好家伙,成土豪了!” 闵启有点发窘:“我只是合伙人。” 这时节,山下车辆堵塞依然。 庞豹说:“你们单考虑了山庄的发展,配套设施还是不足。” 简单对此有不同意见:“梅花盛开时节毕竟短暂,可能也就十天半个月,其余的三百多天,这条路不可能这么拥挤。” 庞豹说:“也是。不过就这十天半月,会不会影响明年的游客呢?” 又菡插嘴:“如今的游客啊,哪堵就偏去哪,都赶趟一样。” 闵启说:“最近鹿鸣山发现了温泉,我们准备在山下开发温泉宾馆,可以考虑在宾馆旁边建设一个比较大的停车场。只是资金不足。老简,想不想当我们的合伙人?” 简单点点头:“值得考虑!” 第一章 第一节:庞豹的故事: 1、一株草一滴露 庞豹一直都没有弄清,那天酒保告诉他们ktv已经打烊的时候是多少点?他只记得灵机的头越来越低,最后只把一头黑发留给他的视线。走出校园时是十五个人,回去的时候还是十五个人,但气氛明显不一样了。那些表白了的男生和女生搂搂抱抱,庞豹看在眼里却没往心里去。灵机那一头倾斜的黑发在夜色里仿佛一个伤心的梦,此后就一直缠绕着庞豹的心。可是,我能给她什么呢?庞豹问自己。 实习了三个月的新快报社明确告诉他,不可能聘用他为正式记者。这不是社会第一次对他关起大门。对他来说,社会仿佛有一层透明的天花板,板那边是所谓的上流社会,板这边是下九流,虽然同处一个空间,但永远触不可及。庞豹的父母是那种无根的城市游民,靠给城市出卖零碎的劳力换取饭食。连他们栖身的狭窄的房子都是租来的,与四户邻居共用一个厕所。在庞豹的记忆中,母亲不止一次为找不到给他有营养的食物而掉泪。 偶尔外婆会来看他们,庞豹此生听到最温暖的一句话就是外婆说的:“别操心啦,一株草一滴露,老天爷既然生了你,就不用操心被饿死。” 这句话成了庞豹的座右铭,鼓励着他走过迷雾遍布的童年,伴随着他栖息过一处又一处狭窄的出租屋,在父母的叹息声中仿如一朵奇异的花,让他心头始终保持着一个希望。 庞豹取下蛇皮壳袋,里面装着他四年大学生活的化石。他出了学生宿舍,头也不回地走出校园,将生活了四年的大学校园丢在身后。 时序已是炎夏,庞豹一件红格子衫配上牛仔裤,脚上穿着一双五成新的布鞋,茫然地汇入繁忙的人群中。他没钱乘出租车,也不想乘出租车,大学四年,他多次从天河客运站步行到学校,或者从学校步行到天河客运站,他已经习惯了。何况,毕业等于失业,并没有任何紧急事情等着他去办。他慢慢地走着,心里充满了惆怅。 广州的人真多,车真多,一个古老的问题悄悄地侵入庞豹的内心:熙熙攘攘的人群,为所为而来?为所为而去? 买了票,茫然地在候车室坐着,茫然地穿过出口,茫然地坐上大巴。他倚窗而坐,望着繁忙的车站,茫然驱之不散,好比雨季的天幕,纵然偶有阳光,倏忽间又被乌云填满。 忍耐,忍耐。这是贫寒的生活带给他的一项美德。 大巴的节奏让他昏昏欲睡。起初他的心头又浮起灵机的黑发,慢慢地,灵机隐入了迷雾中,他一步踩进了所谓的家,父母和他一家三口现在栖身的出租屋。父亲照样木讷地看了看他,母亲上前拉着他的手。他说:“爸,妈,我大学毕业了,我不能再让你们过这种生活。不能!” 他被自己的喊声惊醒了,旁边的乘客中奇妙地看了他一眼。大巴一个急刹,他认出来这是回到家乡的最后一个收费站。 出了站,家乡的风景迅速出现在眼前,一幢幢相似的高楼,路边的大叶木,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陌生。在这座他出生成长的所谓的家乡的城市,他实在没有多少认同感。可是,除此之外,又哪里是自己的家乡呢? 时间还早,庞豹从架子上取下蛇皮袋,茫然地踏上故乡的土地,脚步越来越沉重。人来人往,各忙各的,大概没有谁有兴趣对一位脸色茫然的年轻人多看一眼。这位年轻人不想马上回家,他若有所思,若有所求。都说知识改革命运,可是,不给一个发挥的平台,知识如何改变命运?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想方设法养活自己,不要再给父母增添负担了。 一张招聘广告就在这时候落入他的视线。 2、面试 若干年后,当庞豹向他的发小们说起这段往事时,他是这样评价的:有点像病急乱投医,结果上了一个大当。 然而,当年那张招聘广告落入他的眼中时,他的第一个念头是:天无绝人之路。 这是和路传媒公司的招聘广告,需要一些采编人员和一些办公室文员。最让庞豹感兴趣的倒不是招聘本身,而是这个公司并非本市属的,而是珠三角某市的和路传媒公司的分公司。这里要稍微解释一下,做为我们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广东的经济总量一直领先中国,但这个奇迹基本上是在省城广州、深圳及珠三角地区创造的,粤东粤西所谓“两翼”长期没有多大的起色。庞豹的家乡是一座粤东新建市,这里的青年人习惯于到深圳珠三角闯天下,对邻近的发达兄弟市几乎有一种天然的向往。 庞豹快速地浏览了一遍广告,立即确定自己的条件绰绰有余。 公司不远,就在两条街外。庞豹站在街口远远望到一座坚固的招牌自二楼直达六楼,相当气派,不愧是珠三角的公司。从落地长窗望进去,可以看到一个靓女坐在办公桌前。庞豹推门进去,立即感受到空调的凉快,靓女抬起头笑问:“请问找谁?” 庞豹小心翼翼:“我是来应聘的。” 靓女的笑容消失了,她站起来,走到一扇门前敲了敲,里面有人说:“进来。” 靓女消失了。 靓女再次出现,重新坐在办公桌前,看着电脑,手指在键盘上繁忙地敲打。 庞豹正想开口询问靓女,靓女刚才敲的那扇门开了,走出一个三十岁上下的瘦高男人,卷曲头发,皮肤黝黑。瘦高男人尖利地看了一眼庞豹,自顾自在沙发上坐下,翘起二郞腿,拿起桌上的香烟,取出一支点燃。庞豹的头不自觉低了三寸,心里泛起一阵负面情绪。 “你来应聘?”瘦高男人终于开了口。 “是,老板。” “什么文凭?” 庞豹取出文凭双手奉上,瘦高男人打工,斜斜地望了一眼,点点头说:“名牌大学,还是刚毕业的。不错,坐吧!” 庞豹在瘦高男人面前的沙发坐下,双腿合并,双手也合并放在腿上。 “为什么想来我们公司?” “报告老板,我刚毕业,想找点事做,积累一下经验。” 瘦高男人再次尖利地看着庞豹,过了一会儿才说:“我们这儿要试用一个月,试用期没有工资的。试用期合格,底薪2000,加业绩提成,上不封顶。有没有问题?” “没有问题。” “什么时候能上班?” “随时可以。” “那现在就上班吧!” “现在?” “有问题吗?”瘦高男人尖利的目光再次注视着庞豹。 “没有问题。” 瘦高男人走到靓女人办公台旁边,右手中指轻轻敲着桌面,吐了一口烟说:“把你手头的工作分一些给这位大学生,叫什么?对了,庞豹,你来,好好向我们的小青学习。” 叫小青的靓女转过头,厌恶地避开老板的烟圈,那表情被庞豹捕捉到了,庞豹一下子像找到了自己人。 老板消失了。 庞豹对小青弯了弯身躯:“请多指教!” 半个小时后,庞豹就弄清了老板名叫郭音,公司目前的业务只有一项:替本市的学校编辑一本名录,内容包括学校历史沿革、规模、成绩、特色等等,配上若干张图片。彩页收费每校二千元,黑白页每校收费八百元。全市有一千零八十七所学校,这样算起来数目惊人。 庞豹还弄清了小青是他的初中同学小元的姐姐,大学毕业两年了,考了两年公务员没考上。她也是刚刚应聘到和路传媒公司的。 第一章 第一节:庞豹的故事 2 3、野狗扒过的垃圾堆 那天晚上,庞豹回到家里,父母面露喜色,桌上摆着一盘猪蹄,庞豹知道,这是父母专门为了迎接他回来而加的菜。虽然是出租屋,家毕竟是家,庞豹立即感受到外面的世界无法代替的独特的情感气场。 庞豹有自己一间小小的房间,母亲已经替他仔细地打扫干净了。放下行李,洗了脸,一家三口亲亲热热地吃饭。吃过饭,接着聊天,那台二十寸的电视机都没顾得上开。庞豹简单地告诉父母,自己找到了一份工作,试用期间没有工资。母亲安慰他:“没关系的,刚回家,不着急找工作,先休息几天。” 庞豹笑笑说:“坐着也是白坐着。” 快十一点钟了,庞豹道了晚安,进了自己的房间,天热,庞豹将草席铺在地板上。母亲进来,得意地扭开墙角的一台五成新的电风扇:“妈做钟点工,一户有钱善人心白送的。怎么样?是不是凉快多了。” 庞豹点头,有些心酸。这次回家,他发现父母头上的白发又多了。父母两个人四双手,那些变形的指节、发黑的老茧,都在无言地诉说着对独生子的付出。庞豹知道,为了供自己上大学,父母已经竭尽全力了。 “还能转头呢!”母亲继续摆弄电风扇。 “还是给爸爸妈妈用吧!” “没事,我们有蒲扇。” 母亲悄悄退了出去,带上门。庞豹一时睡不着,灵机的黑发、瘦高男人尖利的目光、小青背着老板那个表示厌恶的可爱的表情跑马般在他的心头掠过,最终,疲劳将跳跃的思想压了下去,他的呼吸慢慢变得平静而悠长…… 庞豹没有一觉睡到自然醒,母亲叫醒了他。早餐是豆浆油条,庞豹匆匆吃完,半跑着前往公司。 公司还没开门,庞豹立在卷闸门外,心情孤清。 一会儿,小青到了,两人互“嗨”。小青掏出钥匙开了外锁,庞豹帮她把卷闸门往上推。眼前的一切让两人都吃了一惊:一夜之间,公司仿佛遭了地震,地上堆满了东倒西歪的啤酒瓶,还有一些吃不干净的鸡块、鱼骨以及速食食品。 小青嘟囔道:“野狗扒过的垃圾堆!” 两人找到扫帚,忙了半天,总算让办公室恢复了原样。 扮完清洁阿姨的角色,两人坐回办公台开始工作。学校名录的操作方式是这样的:各校先自己整一个基础材料,传到编辑部邮箱。目前已有几十所学校传来了材料,庞豹和小青的任务就是把这些资料按打印出来,按照教育局提供的顺序归档。 忙到十一点钟,楼梯响了,郭音老板踱了下来。他看了看干干净净的办公室,面露满意的表情。 小青说:“郭总好。” 庞豹也说:“郭总好。” 郭总点点头,走到办公台边,右手按着台面,左手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纸,摊开,放在台面上,纸面上写了一些姓名和数字。 “小青,你负责通知这些人,下午两点半开会。” 小青接过纸张说:“好的。” 郭总仿佛刚刚想起来一样,又说:“头两个不用打,我自己打。记住啊,两点半必须准时到。” “好的。” 郭总又交代了一句:“有什么事打我电话。”然后,转身避开沙发拉开玻璃门出去了。 庞豹有点悲凉地想:“我读了四年大学,就为了在这样的老板手下打工吗?” 4、认识郭记者 下午两点半,和路传媒公司的会议准时开始。参与者有十多人,都是陌生面孔。沙发不够坐,在郭总的指挥下,大家七手八脚从二楼搬了几张交椅下来。庞豹和小青替大家斟茶。 会议开始不久,庞豹就判断那个头发灰白了一半的曾主任是公司的实质主脑。他拉拉杂杂地从国家形势谈到本市的状况,从公司目前的业务谈到进一步的发展设想。曾主任说,学校名录的立项教育行政部门已经批了,这就好比肉已经到了盆里,现在的任务就是加上佐料,尽量把它做得好吃一些。这样顾客才会认可。然而公司要发展,仅仅一个项目远远是不够的。他初步的设想是,找旅游局合作,出版本市旅游资源指南,资金呢,从本市的酒店着手,答应他们在指南里详尽介绍酒店的设施啊、特色菜呀、各种服务呀。 接着讲话的是郭总,他翘着二郎腿,时不时吐一个烟圈:“曾主任讲得对。大家要集思广益,凡是有利于公司发展的点子都可以提出来。”郭总着重介绍了学校名录的进展的总体情况,然后要每位与会者汇报自己的业务进展情况,也就是说跑了几个学校,确定了几个学校,已收费的有多少?未收费的又有多少? 庞豹看出有个光头身份比较特殊,他神态自在,随意地观察在座的人,很少插话。大家汇报情况他不说话。大家说完了,他仍然不说话。当他的目光在庞豹的脸上停留时,庞豹有一种感觉,这人好亲切。 郭总有些讨好地看着光头,笑道:“郭大记者,您见多识广,给大家说说你的看法!” 曾主任也期待地看着光头,笑道:“没错,请郭大记者给我们说说。” 郭记者笑了笑:“大家都说得很好,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曾主任笑道:“郭大记者,旅游局您一定有门路的。替公司想想办法。” 郭记者点点头:“旅游局长我认识,我可以试试!你们先拿一个方案出来。” 郭总宣布会议结束。气氛立即轻松了,十多人站起来,该干吗干吗去。 庞豹注意到,郭总挽着杨记者的手臂,说说笑笑地出了门,郭记者坐上郭总的车,消失在人与车构成的溪水中。市声嚣喧。 小青肘了一下庞豹:“你有没有发现,曾主任就是教育局办公室主任曾华信?” 庞豹恍然大悟:“怪不得这么面熟!” 小青说:“曾主任和郭记者,这两个人是郭总自己亲自通知的!” 这正证实了庞豹的猜想,这两人对公司具有重要作用。他问小青:“郭记者是什么媒体的记者?” “市日报社的吧!” “噢!” 接下来的一个月有些无聊,时而整理学校资料档案,时而收拾野狗扒过的垃圾堆。凭着四年中文系的功底,和三个月的记者实习经验,庞豹发现不少学校传过来的原始资料错漏百出,明显的病句倒是不多,但上下的逻辑关系、结构的均衡都很成问题。他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了郭总,郭总不置可否。小青埋怨他:“我们管好自己的份内事就行了,瞧瞧,碰壁了吧?” 当天下午,郭记者突然来到公司,他不找郭总,直接走到庞豹面前,和善地问了问庞豹的情况,庞豹恭敬地作了回答。郭记者随手拿起桌上一份学校的原始资料,问庞豹:“你能不能按自己的想法把它修改一下?” 庞豹点点头。 郭记者坐在沙发上,小青想替她斟茶,他不让,自己沏茶。十分钟以后,庞豹把修改稿送到郭记者手中。郭记者一看笔迹,赞了一句:“好漂亮的钢笔字!” 庞豹说:“有时间我也练练毛笔字。” “是吗?我也喜欢书法,有空我们切磋一下。” 郭记者一目十行看完修改稿,抬头看着庞豹的眼睛说:“修改得不错。我和郭总说说,你帮我编辑这些原始资料吧!” “好吧!” 庞豹心底生起一阵暖意。 第一章 第一节:庞豹的故事 3 5、讨工资 转眼间,两个月过去了。小青悄悄问庞豹:“郭总向你提起过工资的事吗?” “没有啊!” “都两个月了啊!” “是呀,是不是问问?” “好啊,问问。” 两人敲响了郭总的办公室掩着的门,隔着门板传来郭总的声音:“进来!” 庞豹一扭门,两人一前一后进入。老板的办公室不大不小,旋转座椅后面陈列着一个书橱,书橱里孤零零地躺着几本学校名录,印刷精美,硬质塑料封皮。从书名上看,这些书都是和路公司所在的发达市辖下的乡镇学校名录,庞豹心想:“看来,人们通常议论的,发达市的一个镇的经济总量等于我们不发达市的经济总量的说法是对的,我们市才出一本,它们一个镇就出了一本。” 郭总靠着旋转座椅,仰头吐了一个烟圈说:“什么事?” “是这样的。”庞豹低声说:“郭总,我们想问问工资的事。” “噢!工资。”郭总尖利地看了庞豹一眼,再看看小青,直身往烟皿弹了弹烟头,问:“来了几个月了?” 小青说:“郭总,我是六月三十日来公司的,已经两个月零三天了。” 庞豹等小青说完,接着说:“我是七月二号来的,比小青慢两天。” “噢噢噢,时间很快啊!”郭总把瘦小的身躯往后一靠,叹息了一声:“说说,这两个月你们做了些什么?” 小青急了:“郭总,话可不能这样说啊。您安排的事情我都完成了。” 庞豹帮腔:“是呀是呀。” 瞬间,郭总的目光又尖利了:“公司不是慈善机构,没有业绩是没有工资的。” 庞豹一愣,这郭总说的什么意思? 小青已经激动地开炮了:“郭总,我们应聘的时候,您可是说好的,一个月试用期满,底薪2000,再加业绩提成,提成上不封顶。” 郭总悠然地吐了一个烟圈:“你们都来了一个月了,啊,公司的业务你们也都有所了解了啊。你们联系了多少个学校,给公司创造了多少业绩?” 庞豹和小青大惊失色:“郭总,您也没安排我们跑学校啊!” “咦,奇了怪了,公司的业务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三天两头开会,你们不是都在场吗?凭什么说没安排你们跑学校?” 庞豹的心凉到脚底,眼前浮过媒体关于民工讨薪的报道。他突然觉得自己坠入了一个圈套,要命的是,他和郭总连一个合同都没签,这种口头协议即使到了劳动局,恐怕也不能维权吧? 小青激动得都有点结巴了:“就算,算是,没有提成,底薪2000总该给我们了吧!” 庞豹补充:“我帮郭记者编辑资料,也算业绩吧!” 郭总如剑的目光刺过来:“帮郭记者?我怎么不知道?公司的编辑工作是转包给郭记者了,每篇……这个帐你得和郭记者算。” 庞豹看小青的脸都变色了,一会儿红,一会儿青,五官也像发动机一样一抖一抖的,心想自己的表情也好不到哪儿去。 小青的声调都变了:“郭总,你不能说话不算数啊!” 郭总猛地拍响了桌子,声音瞬间高了八度:“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啊,血口喷人!” “好,郭总既然说话算话,请给我们发工资。” “公司不是慈善机构,没有业绩就没有工资。” “我们每天不是都在整理资料吗?” “三天两头,我们还要打扫……垃圾堆。”总算,“野狗扒过的”几个字被硬生生吞下了。 “要干就干,不干就给我滚蛋。” …… 半个小时以后,庞豹和小青走出了和路公司,口袋里各自装着郭总丢在办公台上的五百块钱,脸色惨败,心情沮丧。 6、郭总的身世 “郭记者吗?” “你谁呀?” “我庞豹。” “噢,你好!” “我让郭总给骗了。” “别激动,慢慢说。” …… 十分钟后,庞豹坐在郭记者的办公室里的合板沙发上。这是一间多人合用的办公室,摆了八张办公台,在房间靠右的一角,辟出一块地方摆放茶几。此时,空荡荡的办公室只有郭记者一人在,郭记者给庞豹泡了一杯茶,解释说:“报社就是这样,白天大家都去采访。下午截稿的时候,编辑就都来了,晚上最忙,改稿、排版、校对,有时还要等稿,半夜两三点钟也是常有的事。” 庞豹慢慢地喝着茶,激动的心情开始平复,他羡慕在看着那些办公台,暗想:我要是能占有其中的一张,就别无所求了! 接下来郭记者的话让庞豹睁大了眼睛:“这头猪,我就担心出现这种情况。” 原来,郭总和郭记者是同一个村子的,按辈份,郭记者长他一辈,按年龄,郭记者也比他大十多岁,但郭记者早年出外读书,并不认识郭总。几个月前,郭记者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交谈之下,才知道村里有个人来市里办传媒公司。 “这几个月来,他在观察我,我也在观察他。”郭记者说。 郭总的大名郭皮,读过初中,成绩很烂,十几岁随父母到珠三角某市打工,收过破烂,摆过路边摊,打过零工。总之,什么能换钱他们就干什么。 所谓祸不单行,这个世道要不就是锦上添花,要不就是落井下石,雪中送炭的事太难得了。很快,这个底层的家庭遭受了一场灾难。由于长年的劳累,郭皮的父亲时常胸闷、心跳加急,然而家里一日三餐都成问题,因此他通常是忍一忍就过去了,也没敢想去医院 。但病这个东西,不是你忘了它它就不存在了。那年除夕,是少见的冷雨天气。郭皮的父亲在围炉时忽然栽倒在桌下,郭皮的母亲惊叫一声,郭皮赶紧把父亲扶起,在母亲的帮助下背起了父亲,冲入了雨幕中。他们住的地方是城乡结合部的出租屋,出门皆是泥泞,那些泥泞仿佛讨债的人,让郭皮寸步难行。母亲打着伞跟在身后,遮得了父子的头却遮不了父子的身。父母省吃俭用给郭皮买的新衣服很快都湿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家三口挣扎着来到公路,平时车流如水的公路,此时冷冷清清,想必那些车都回家过年了。好不容易一辆的士开着远程灯刮着雨刮过来了,却无视母子的招手,溅起一道水幕,呼啸着跑远了。 水幕拍在身上,彻底湿透了郭皮的新衣。 那一夜的路是那样漫长,父亲是那样沉重。母子俩轮流背着家里的顶梁柱,似乎把一辈子的苦难都受了。 当医院的灯光映入母子眼帘时,母亲喜极而泣,语不成句:“快,快点……” 郭皮受到鼓励,不觉也加快了步伐。 这是一家小医院,灯光虽然亮着,却没人值班,外面的玻璃门锁着。母子俩由敲门到打门到擂门到推拉门。终于有一个小护士出来了,绷着脸开了门,低声抱怨:“什么时候了,还有病人。” “快叫医生,快点抢救!” 父亲瘫坐在候客椅上,面如白纸。母亲抓着你父亲的左手,郭皮抓着父亲的右手。 小护士跑着去打电话。 时间格外漫长,医生总不出现。 郭皮对郭记者说:“那天晚上,我摸着父亲的手,从温暖慢慢冷却下去。这时候,医生到了!” 郭皮还对郭记者说:“那一刻,我有拿个煤汽罐把医院的玻璃门砸开的冲动。” 郭记者看到一道闪电划过郭皮的眼睛,雨却始络没有落下! 第一章 第一节:庞豹的故事 4 7、讹诈 随着郭记者的复述,庞豹忽然生起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叹,觉得自己没有那么讨厌郭总了。 郭记者说:“依我看,郭皮想拿个煤汽罐砸医院玻璃门的那一刻,他就与以前不是同一个人了。” 几年后,郭皮开了一家药店,娶了老婆。这时候,他已经是所谓的“看透人生”的一员了。他和供药商的关系打得火热,跟药监局的关系也打得火热。据他说,秘诀无它,无非就是利益均沾四个字。 郭皮的老婆起初看不开郭皮时常请药监局的人喝酒,给他们上供,为此经常在郭皮面前唠叨。有一次,几名穿制服的人冲进药店,扣留了一批药品。当其时,郭皮刚好在外,店里只有老婆一人在,老婆吓得直哆嗦,那批药品的价值,足以让他们一年的努力化为乌有。老婆哆哆嗦嗦地打通了郭皮的电话。郭皮安慰她:“没事的,看我的。” 果然,没过多久,那批药品送回来了。自那以后,老婆对郭皮言听计从。 郭皮说,人生本就如此,环环相扣,互相依赖,平时做足了功夫,急时就能解决难题。然而,所谓意外这个东西,却是人生避免不了的。问题出现在一个老女人身上。 那天,郭皮请药监局的人喝酒,那个老女人拿着张药单来买药。郭皮的老婆看那些药都是常用药,很快就拿给她了。老女人说:“你能不能给我杯水,让我服下这药?” 郭皮的老婆拿个纸杯在净水机接了开水,递给老女人。老女人仰脖把药服下,刚刚站起来,却一下子瘫倒在地上,口吐白沫。郭皮的老婆吓坏了,上前想扶起老女人,那老女人却出奇地沉重,一下子扶不起来。 一个年轻女人跑了进来,喊着:“婆婆,婆婆。” 两个年轻女人忙碌了好半天,终于把老女人扶了起来。 年轻女人狠狠地盯着郭皮的老婆:“快送我婆婆上医院 。” “关我什么事?我只是给了她一杯水!” “我婆婆是在你店里晕倒的,还不关你的事?婆婆,你的命好苦呀!让人家给害了,人家还推卸责任!”年轻女人一拉发簪,满头黑发盖住了脸,她一下子跳出店外,开始撒泼:“大家评评理呀,这世道还有没有天理!害了人还不承认……” 郭皮的老婆彻底懵了,好心给人一杯水,不想却惹祸上身。她赶紧给郭皮打电话。郭皮很快就回来了,他二话不说,当街拦了一辆出租车,送老女人上医院 。 到了医院,不待年轻女人开口,郭皮就主动去挂号、找医生。接下来的三个月,郭皮的老婆每天给老女人做饭送饭。郭皮的老婆不愿意:“我们是被讹诈的,凭什么?”郭皮劝她:“俗话说,赤脚的不怕穿鞋的。我们开店的,怎么惹得起站街的?她们摆明着是要讹诈我们,我们也只好认了。要不,我们把店关了?跑到别的地方去开店?” 郭皮的老婆没脾气了:“到哪里找这么好的地段?别的地方,人生地不熟的。” 三个月后,医生说:“可以出院了。” 老女人的媳妇要求:“赔偿我婆婆的误工费、营养费、身体损失费,一口价,二万元。” 郭皮笑说:“没问题,但你们必须给我立个字据,从此以后,我们两清了。” 年轻女人答应了,三个月来她第一次露出笑容 。 听到这里,庞豹插话道:“郭记者,这样说来,郭总并非是一个不讲理的人。他怎么会赖我和小青的工资呢? 郭记者笑笑说:“这只是郭皮的一面之辞。我也是听听罢了。可悲的是,很多时候,我们对他人的印象都来自他自己的讲述,也就是说,他讲什么我们只能信什么。即使我对郭皮有所怀疑,但是在没有碰到知情者之前,我也没办法辩驳他。因此,我常常想,我们概念里的所谓真实,其实却是谎言。” 8、古话的哲理 庞豹为郭记者话中的哲理所迷,不知不觉地把茶杯支在嘴唇上,却呆呆地忘了喝。好在郭记者话锋一转:“幸好我们还有一句古话叫: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认识一个人,不能听他怎么说,还要看他怎么做。历史是掩盖不了的,我们要有这个信心!所以,我说,这几个月来,他一直在观察我,我也在观察他。” 郭记者的话题回到郭总打给他的电话那天。当时,郭记者的第一反应是老家村里有人来市里开公司,这是好事,应该去看一看。再说,传媒公司离报社不远,所以,郭记者处理了手头的事,就开着摩托车前往传媒公司。 郭皮看了看郭记者的摩托车,说了句:“哦,摩托车!” 郭记者立即感觉到郭皮这句话有着给自己定位、归类的含意。在老家,郭记者多多少少算个人物,不是说他混得多好,而是记者这种职业给人的天然的神秘感造成的。村里人甚至传说他能通天,无论多大的事他都说得上话。虽然这话有些夸大了,但郭记者确实有些能量。比如说,他并非没钱买小车,只是他天生手脚笨拙,对小车有一种天然的恐惧,怎么学都学不会。 郭皮简要地介绍了自己的业务,和郭记者商量:“听曾主任说,你是教育记者?” 郭记者点点头:“我当过八年教育记者,现在转到要闻部了!” “那,全市的学校,你应该很熟悉?” “还好吧!” “往后我们一道去采访! “好啊!” 郭皮想请郭记者吃饭,郭记者婉拒了。 次日上午,郭记者刚上班就接到郭皮的电话,邀他一起去采访,郭记者刚好没任务,便答应了。郭皮说你下来吧,我就在报社门口。 郭记者下了电梯,走出报社门口,果然看到郭皮倚着一辆比亚特在向他招手。 上了车,郭记者问郭皮行程怎么安排?郭皮说了几个学校的名字。郭记者想了想说:“先小人后君子啊。我们一起去跑,能给我什么报酬?” 郭皮“哈”了一声,转脸看看郭记者:“嗯,啊。我没想过这个。我以为我们一起下去,你采访你的,我弄我们的学校名录,两全其美!嗯……这样吧,公司规定,联系一个学校给百分之十,我把我的百分之十的一半分给你。这是公司不知道的啊,就我们私下里解决就行了。你直接和我拿。” 凭着多年的社会经验,郭记者立即判断出郭皮的说话风格,这种人凡要给别人好处,一定要让对方明白是自己给的,纵然是你帮他,他也要让你觉得好像是欠他的人情。与此同时,郭记者还判断出来:虽然这人说得好好的,但这百分之五是根本不能指望的。 虽然如此,郭记者并不后悔上了郭皮的车。他早就打定主意:“老乡嘛!就算帮帮他吧!” 到了学校,那些校长看到郭记者,都热情得不得了,握手、让座、泡茶,还挂着至始至终的笑脸。校长们看在郭记者的面子上,都答应做两千的,彩页。谈完工作,又是请吃饭。校长们都把郭记者让在主位,把郭皮当成了一般客人,郭皮也知趣,不怎么说话。 回来的路上,郭皮钦佩地说:“您好大的面子,我跑了这么多天,从没受到这么热情的欢迎的。都是自己解决吃饭问题。放心,你那百分之五一定少不了你的。” 第一章 第一节:庞豹的故事 5 9、桑雪源 就在那次回家的路上,郭皮给郭记者约略讲了自己的身世。郭记者问他:“你好好地开着药店,怎么又想到办传媒公司?这两个行业跨得未免有点太大了。” 郭皮嘿嘿直笑:“我是生意人,逢人就问有什么生意好做。” 事情非常巧合,有一天晚上,药店里进来一位中年人,郭皮觉得他的身影很熟悉,听他说话才突然想起,这是初中老师桑雪源。郭皮自我介绍了一番,桑雪源也认出了他。 郭皮给桑雪源拿了药,没收老师的钱。桑雪源刚好没什么事,师生俩就约着去路边摊吃宵夜。这一吃,就吃出了一个传媒公司的分公司来。 初听到桑雪源的名字从郭皮嘴里吐出来,郭记者心里“圪登”一下。这个桑雪源他也熟,他们曾在同一所高中教过。大约与郭记者调到报社同时,桑雪源也辞职跑到了珠三角某发达城市去,隐隐约约地听他承包了那座发达城市的日报社的广告公司,没想到郭皮的公司就是他属下的。 郭记者对桑雪源的认识当然不仅于此。郭记者原先所在的高中是全市重点学校,经常出高考状元,所以,家长们都愿意出高额赞助费把自己的孩子塞进去;至于状元只有一个,大多数同学只能读三a三b,甚至名落孙山,却没人管。该校历史悠久,据说比美国建国的时间还长,在这里读过书的人多,事业有成的也多,所以,每年都有召开同学会,那些土豪校友的捐款往往都数以百万计。这么有钱的学校,加上校长出入豪车、时常出入高级会所,坊间的传说就多了去。教育主管部门天天都收到对校长的控告信,但据说考虑到兹事体大,万一换了个校长出不了状元,如何向全市人民交代?控告信于是溢出了教育主管部门,大量出现在党政领导的案头上。小道消息,市委常委会为此开过一个会议,请教育局长列席,结果,就是没有结果。 光是校长出入豪车、时常出入高级会所,可能问题也不大。问题是老师的津贴经常处于拖欠状态。俗话说利益均沾才能持久,吃独食是要出问题的。因此,有老师组织罢了几次课,也上访了几次。但校长神通广大,每次都化险为夷。 在这种气氛中,桑雪源敲开了校长室的门,校长刚要气恼地叫他出去,桑雪源指着身后的两位陌生男人说:“这是省报两位记者,想来采访您的。” “对不起,你们没有预约!” 两位省报记者出示了记者证,还给校长发了名片,然后拿出一封信,拍在桌子上说:“贵校多名教师反映贵校财务有问题。我们来了解了解情况。” 校长脸色即刻变了,连忙起身让座倒茶。借着找茶叶、泡茶杯、冲茶的那点时间,校长权衡了一下,决定不能硬碰硬,于是笑着解释说:“学校财务绝无问题。上级每年都要审计的。” 两位记者念了信上的内容,微笑着要求校长:“麻烦校长给我们解释一下,等于也向广大读者解释一下。” 校长沉吟了一下:“这样好不好,两位大记者,今天呢没有预约。我刚好又有急务。中午我陪两位大记者用餐,到时候详细和两位大记者解释。” 两位记者对视一眼,稍稍放缓了态度说:“好的。” 校长当即打电话让高级会所留房,然后拜托桑雪源带路。 当天中午,高级会所套房,校长和两位记者、桑雪源大喝洋酒。喝完酒,又请记者享受酒店的“一条龙服务”,即洗头、按摩、桑拿,桑雪源陪同。吃过晚饭,记者告辞时,每人的包包里都多了一个一万元的信封。直到两位记者上车走了,再也绝口不提学校的财务问题。 郭记者想起桑雪源的的模样,摇了摇头。 10、一头猪闯进了文化的菜园 此时,庞豹已经忘记了来找郭记者的初衷,随着郭记者的叙述,仿佛撩起了一角纱幕让他窥见了社会的真实一角。 郭记者说:“经过几个月的观察,我已经有了一个初步的结论:一头猪闯进了文化的菜园。” 按郭记者的分析,做为贫困的地级市,教育经费投入本来就不足,许多学校尤其是乡村学校,教师不足,学校设施不足,有什么必要编一本毫无用处的学校名录去增加学校的负担呢?再说,编辑学校名录这事,不是谁都可以干的。起码要认识比较多的字,懂得这些字的排列方法才可以吧?然而偏偏一名初中毕业生就挑头干这事了。 经过郭记者的了解,这个项目的促成和教育局的曾主任不无关系。教育局的曾主任和桑雪源本是中南某省的老乡,又都是师范大学同学;两人同一年来粤东这座贫困市教书,关系甚笃。 桑雪源带领记者突袭校长室后,校长越想越蹊跷,怀疑自己是不是当了冤大头。他找到心腹商量这事,心腹说:“没错,您当了冤大头了。您想想看,记者想了解情况,凭什么由桑雪源带路?” 校长拍了一下大腿:“你说得对。我当时想着知道的范围越小越好,没来得及和你商量,没想到上了这小子的当。” 校长相当激动,摩拳擦掌的,多少人想整他都没整倒,偏偏在一个小小老师手上栽了一把,颜面何存?依他的意思,当下就要给桑雪源难看。心腹劝他:“心急吃了不热豆腐,只要桑雪源还在我们学校,何愁没他的办法?” 校长当然也是深谙此道,闻言即悟。 桑雪源很快呆不下去了,想办调动,校长卡着不办。没办法,他连档案都不要了,只身跑到珠三角。不知经过什么因缘际遇,桑雪源承包了某市日报社的广告部,据说举行了多次大型活动,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都不错。桑雪源利用日报社的背景,创办了自己的传媒公司,摇身一变成为成功商人。为学校编辑名录,只不过是传媒公司的一项业务。别小看这项业务,每出版一本学校名录,主要参与者获得的利润足够买一套一百五十平米的房子,这还是在珠三角发达城市,如果在贫困城市,那就是三套甚至四套了。 关天编辑学校名录这事,郭记者也收到过多封匿名投诉信,有的投诉学校办学经费不足,还要上交学校名录编辑费;有的投诉编辑学校名录并未经教育局局务会议同意,由仅局长一人拍板,教育局长由此得到了整个编辑经费的百分之十…… 在谈话的过程中,郭记者的电话响了几次,郭记者也接听了几次。庞豹站起来说:“郭记者,打扰了。我先走了。” 郭记者拉着庞豹的手说:“你慢点走。我不是请你帮忙修改那些学校的原始资料吗?郭皮当时议定给我的编辑费是每个学校十元,一千零几个学校就是一万零几百块钱。还好,这点辛苦钱他还不敢赖。来, 这是你应得的。” 庞豹出乎意外,一时愣住了,郭记者把一叠钱塞入他手中,他才推开说:“我不能拿郭记者的钱。” “说清楚了啊,不是我的钱!是你应得的。” 庞豹连声说:“谢谢!谢谢!” 郭记者让庞豹把钱装好,拍着他的肩膀把他送到电梯口。进电梯的时候,郭记者敲了敲自己的脑袋说:“对了,报社准备招聘记者,下周报名。你有兴趣的话,不妨来试试。” 第一章 第二节 方又菡的故事 1 1、所有的职位都有人了 方又菡自我归类为典型的宅女。家在她的概念中就是一个自给自足的地方,可以独立于世界而存在。妈妈提醒她:“要自给自足,冰箱里得有食物啊!这些食物从哪儿来的?” 又菡不管,有爸爸妈妈在,冰箱里总是满的。 小时候,方又菡常常从后背环住妈妈的脖子:“妈,我一辈子都不想和你分离。” 妈就转过身拿手指头戳她的额头:“傻女儿呀,女孩子长大都要嫁人的!” “我不嫁人。” 妈妈佯怒:“你想当老姑婆啊!” 又菡噘着嘴:“老姑婆就老姑婆。” 又菡的妈妈是1977年国家恢复高考制度以后的首届中师生。当年妈妈考上师范在村里可是一件大事,大队特意送来了一个锡桶和一套洗漱用具以示祝贺;外公外婆忙着煮红馒头,谁来送礼就回赠两只红馒头。事实上证明这确实是一件大事,妈妈毕业后安排在城里的学校任教,从此告别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在又菡的记忆中,家里来来往往的都是妈妈的同事,一群斯文人。这群斯文人平时在三尺讲台上传道授业解惑,然而私底下所谈论的莫非也是家长里短。又菡喜欢偷偷听妈妈和同事们的对话。 妈妈说:“那时候多傻啊!我父亲要我报考师范,我说老师都让人当了,哪有空位?” 一位漂亮女教师调侃妈妈:“哈,市长有人当,局长也有人当;公安有人当,粮食局售货员也有人当。全都没空位,所有的学校都不用考了。” 妈妈哈哈大笑:“当年我就是那样傻。哪知道当其时所有的职位都缺人才。只要是人才,就不怕没位置。” 这几乎是妈妈一个不变的观点。又菡上高中那年,全国取消中等师范学校,那些学校不是改制为高中,就是变身为中职。从此,中师这个名词和状元、榜眼、进士一样,进入了历史。随着中师的终结,妈妈的观点也有了松动,她放下报纸担心地说:“媒体报道,现在的大学生有好几成找不到工作。每年毕业人数几百万,积压几年那还了得?” “妈,你不是说,只要是人才,就不怕没位置吗?” 妈妈夸张地叹了一口气:“这世道变化快呀!哪知道现在真的出现妈妈当年担心的状况了,所有的职位都有人了。好不容易一个职位空出来,好几个人在争。孩子,你太可怜了,你面临的竞争多大呀。” 妈妈的焦灼对又菡没有多少影响。倒是在供销社上班的爸爸突然下了岗,对又菡的冲击更大。看着父亲突然成了闲人,那种坐卧不安的神态,她被迫明白了人只能靠自己的道理,这才暗下决心努力学习。可她发现同学们也都在加倍努力,她的成绩在班里的排名一直没有提升,莫非所有同学的爸爸都下了岗? 又菡拿到师范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那天,妈妈松了一口气:“起码,当个老师还是可以的。” 妈妈是个大操心大烦恼的人。又菡刚上大四,妈妈就四处拜托她的同学为又菡找工作。经过多年的历练,妈妈的好多同学不是当了校长就是进了教育行政部门,她的同学孙石在城区教育局当副局长,孙石笑她:“斯婕,你也操心太过了,又菡是师大的高材生,师大可是211工程大学。城区有规定,凡211工程大学毕业的,愿意教书的,可以免考直接安排。只怕又菡不愿意当老师。” 斯婕双手合什:“阿弥陀佛。我们楼上就有一位211工程大学毕业的,考了三年公务员都没考上,整天吊儿郎当的,我看了揪心。还是当老师吧。咱只求有个稳定的工作,胀不饱饿不死就行。你说的,免考?” 孙石点点头,认真地说:“免考。” 就这样,又菡离开大学校园,没费周折就进入了中学校园,完成了由学生到教师的蜕变。按教育局规定,新教师必须到乡村学校支教一年,尽管又菡是211工程大学的毕业生,全市教师队伍中握有211工程大学文凭的屈指可数,仍然必须下去。不过不教小学,直接教中学。 2、宝相的言外之意 那年八月底,快满22岁的方又菡骑着摩托车,到离市十五公里外的银瓶中学报到。斯婕教了方又菡许多治学生的办法,又拜托崔宝相照顾又菡。 崔宝相比方又菡大五岁,是斯婕的学生,已经在银瓶中学教了三年书,情况很熟悉。崔宝相的老公江首道和斯婕同校,更巧的是,她们两家同住在教师村的前后楼。斯婕拜托崔宝相照顾又菡,崔宝相自然满口答应。 宝相长得那是相当的漂亮,又菡早就认识她,还把她当成自己的偶像呢!宝相跟斯婕读书时,和一群同学三不五时跑到斯婕家,又菡一眼就看出她天生丽质,无论皮肤的白皙,还是身材的凹凸,都达到了让同性嫉妒让异性发狂的极致。又菡那时候年纪还小,还不懂得嫉妒,只知道羡慕。 又菡扭头看看同样骑着摩托车滑行在自己身边的宝相:“宝相姐,你知道吗?你曾经是我心仪的偶像。那时候,你抚摸我的头发,我会激动一整天。” 宝相淡定地说:“你那时是小孩子。现在看清姐的真面目了吧?” 又菡认真地说:“依我看,宝相姐生了孩子以后,更有女人味了。” 宝相笑了笑,不知为何,又菡觉得她的笑有点阴郁。她是不放心家里两岁的孩子吗?还是……在又菡的眼里,江首道一点儿都配不上崔宝相,江首道虽然长得高高大大,但是生着一张马脸,眼睛细小、皮肤黝黑。虽说江首道才华很好,经常在市报发表些豆腐块,可那形像实在谦虚了些。世上许多看似不合理的事,却在天天发生着。像鲜花插在牛粪上这等煞风景的事,背后一定有它的道理。又菡想:“宝相姐看起来这么忧郁,不会是对江首道堵心吧?” 宝相吞了一唾沫,好像下定了决心一般对又菡说:“又菡啊,你也是天生丽质。这世上豺狼太多,女孩子要注意保护自己呀。” 又菡受到宝相的赞美,心里很受用,就没有注意到宝相的言外之意。 宝相告诉又菡:“银瓶中学虽是农村中学,却是离城最近的中学。知道吗?许多老师调不进城里,就调入银瓶,也算是离城近了些。我们校的老师大多数住在市里,只有一些外省老师才在学校里长住。我们通常是早上下去,中饭在学校吃,下午放了学回城里。” “哦,那我不用操心什么住宿的问题了。太好了!” 宝相羡慕地说:“又菡啊!你是来支教的,明年就调回城里啦!可姐姐不知要呆多少年呢!” 又菡知道宝相的大专毕业,这种学历如果没有过硬的关系的话,就要花好多钱,才有机会调回城里。否则的话,在农村呆一辈子也有可能。又菡见宝相说得这样伤感,一时竟然不知道怎样安慰她。 缓缓起伏的山坡、远观蓝近看绿的树木,犹如一幅风景图慢慢展开。一对美女,两朵鲜花,一朵已经盛开,一朵含苞待放,在乡间的小道上缓缓驰来,惊起了飞鸟,惊呆了一路的行人。 宝相和又菡说说笑笑,路上又碰到几位同校的老师,宝相向她们介绍了又菡,大家结伴嘻嘻哈哈同行,又热闹了几分。又菡在这些老师身上感受到了从小就熟悉的气氛,她从心底暗暗感谢母亲替她选择的职业。 第一章 第二节 方又菡的故事 2 3.又菡的直觉 银瓶中学因背靠银瓶山而得名。它筑在一面缓坡上,虽是一所农村中学,中间那座六层的教学楼堪称气势雄伟,宝相说,这是乡贤戴彦先生捐建的,用的是戴先生的母亲杨宥萱女士的名义。教学楼右边是办公楼、食堂和教师宿舍;左边是图书馆。绕着围墙、台阶栽了许多树木、荆棘,看上去像一道绿色的幕。校长卜怀好已经先到了,他有一辆丽威牌的小车,停在校园一侧的相思树下。老师们陆续进入办公楼,经过了一个暑假,房间里都有一些霉味,窗户很快都被打开了。 宝相带着又菡敲响校长室,里面高声说:“进来。” 推门进去,卜校长正在斥责一位校工,校园里的杂草锄得不干净,马上要重锄,否则一分钱拿不到。校工无奈地半低着头,有些尴尬地笑着。 卜校长看到宝相,眼睛一亮,目光不觉多停留了两秒,表情由愤怒变为喜乐。再看看又菡,点点头。不知道为什么,又菡觉得他的笑有点猬琐。他四十岁上下,略为肥胖,头发有一成已经白了。他挥挥手,校工走了出去。 “校长,这是新来的方老师。”宝相介绍说。 卜校长伸手和又菡握了握:“已经接到教育局的通知了。欢迎方老师。” 卜校长又指着楝木沙发说:“坐吧!” 宝相低着头说:“校长,我先出去了。” “别忙,我和方老师谈几句,然后你带方老师到校园里转转,给方老师说说我们的学校的情况。” 宝相抬起头,仍然不看卜校长,看着墙上的毛泽东主席像,说:“已经给方老师介绍了不少。” 话虽如此,她还是勉强在沙发上坐下了。又菡有一种直觉,宝相厌恶卜校长。 卜校长不理宝相的冷淡,边泡茶边对又菡说:“听说方老师学的是中文。崔老师可能和你介绍过了,目前我们校缺少的是英语教师和生物教师。这也是农村学校的通病啊,老师按编制是够的,但是专业不对口。方老师既然是211工程大学毕业的,想必教英语和生物也没有问题。我打算安排方老师教两个班的英语和一个班的生物。有什么因难吗?” 又菡心里不愿意,可她的缺点是不懂得如何拒绝。她笑笑说:“我试试看吧!” 卜校长显然非常满意:“好好好,新老师多尝试没什么坏处。相信方老师很快就会进入角色的。” 又菡忽然觉得,自己也有点讨厌卜校长了。 卜校长还算负责任,亲自给又菡指定了办公台,又吩咐后勤给又菡在教师宿舍里安排一个床位。因为大多数宿舍已经住人了,只有陶春芳主任独占一间,所以又菡便和陶主任成了室友。 陶春芳主任三十出头,已婚,育有两子,浑身上下散发着哺乳动物那种淡淡的清香。她边和又菡握手边告诉又菡,这个季节蚁子多,顶讨厌的,午睡时一定要放下蚊帐。木床挺简陋的,但都配了被子和蚊帐。又菡把包包放在自己床上,走到窗边,望出去是一片田园,风吹过,带来绿草和水渠的的味道。几只牛或坐或卧,都在乖乖地吃草。 又菡和陶主任正说着话,一位男教师敲门进来,又菡认出他是田成章老师,刚刚宝相替他们介绍过,教语文的。 “没事你老跑女教师宿舍干吗?”陶主任似嗔若喜,听不出她是讽刺还是开玩笑。 田老师“嘿嘿”笑着:“中午加餐了,卜校长买了条黄狗!” “瞧你这没出息的,是饿鬼投胎吗?就知道吃!” 陶主任这话仿佛一只越界的战舰,让又菡吓了一跳,直觉告诉她又有哪儿不对了。她的第一反应就是找个借口避开:“我去找宝相姐。”然后匆匆出了门。 4、狗餐 电光火石之间,又菡恍悟到自己可能无意之中侵犯了陶主任的领地。说不定陶主任和田老师……她立即又强迫自己把这个猬琐的念头抛掉,不能这样想别人的。 宝相和高丽萍老师同住一间,高老师相貌一般,但身材一流,该凹的凹、该凸的凸,尤其是表情丰富,好像随时要告诉你什么秘密似的。 果然,她得知又菡和陶主任同舍,向又菡眨眨右眼,拖长声音说:“方老师,小心当了人家的电灯泡哦!” 又菡看看宝相,宝相微笑着,并没有否认高老师的话。又菡的心跳一下子加速了:“天神,这一年可怎么过?无意中踩到地雷了。” 高丽萍亲热地搂着又菡的肩膀,亲热地说:“没事的,任凭风浪起,独坐钓鱼船。咱做好自己的本份就行了。” 对高老师的亲密举动,又菡有点不适应。但她天生不会拒绝友情,就任她抱了一会。 中午时分,又菡、宝相、丽萍结伴来到食堂就餐,远远就闻到一阵异香。伴随着异香的还有卜校长的说话声,虽然很大,却听不清。 进了食堂,又菡看见卜校长坐在正中间的大台上,挥着右手,满面笑容道:“今天大家有吃福了。村里有只黄狗跑进了校园,主人寻来了,我问主人是否可将黄狗卖给学校,主人同意了。考虑到新学年开始了,给大家鼓鼓劲、加加油,大家中午加菜,就吃狗餐。” 好几位老师朝校长谄笑,有两位还拍掌起哄。宝相不看校长,径自找了个位子坐下,又菡有些怯怯地坐在她旁边。厨房工友很快把饭菜端了上来,还挺丰富,除了香喷喷的狗肉,还有草鱼、青菜和蘑菇汤。 卜校长高谈阔论,说新学年有两大喜事,第一件是城区新任教育局长郭昌礼对农村教育很重视,明天新开学第一天要到本校视察,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显示了领导对农村教育的重视。第二件是银瓶镇的乡贤对本地教育很关心,在外创业有成的大老板戴彦这几天也要来学校颁奖,希望大家搞好环境卫生,给上级、给乡贤一个意气风发的好印象,展示我们乡村教师的风采。卜校长还当场交代陶春芳主任,让她赶制两条横幅。 陶春芳主任不敢怠慢,当场打通了银瓶镇银瓶广告公司的电话,定制条幅,并约好下午去验货签收。放下电话,她即刻把条幅内容传到广告公司老板手机上。 卜校长又特别交代,要提防珠三角的工厂、公司到学校招工。 又菡不解,问宝相:“怎么有人到学校招工!” 宝相见惯不怪:“农村学校就是这样,每年辍学的很多。每年初一有近千生,到了初三,顶多剩三四百学生。说实在的,这三四百学生之中,也只有六七十人能够升学。所以呀,无论是学生,还是家长,若有就业的机会,都不会放过。” 高丽萍老师插嘴:“你知道这些学生到了珠三角,每月收入多少吗?” 又菡摇头。 “两千多。每年为了防流控辍,我们都要去家访,有学生问我:‘老师,你领多少工资?’我说近二千。他说老师,反正我这种成绩也考不上高中,去打工反倒有两千多元的工资……我真的无语。” 又菡也无语了。 高老师见又菡呆呆地,肘肘她说:“方老师也不要灰心。我们这学校算好的,戴老板给老师发补助,每月五百元哩!” 又菡高兴不起来,心里有些沉重! 下午没什么事,卜校长交代大家明天早点来,就开车走了。大家见校长散了,也就三三两两地散了。 第二节:方又菡的故事: 3 5、转换角色 又菡被一种异样的紧张左右着。高丽萍老师鼓励她:“没事的,第一次上讲台都是这样,熟了就好了。” 上课铃一响,老师们拿起桌上的课本,向各自的教室走去。越靠近教室,又菡越感到胆怯,她有一种转身跑掉的冲动。要命的是,许多双眼睛靠着窗户向往张望,甚至有个男生把头伸到门外,和她的目光一碰才把头缩回去。当她的脚步迈进教室时,她的前额有些发麻。 “老师,你的衣服好漂亮哦!”有位男生喊道,引起了哄堂大笑。 又菡正想回答,又有一位男生笑问:“老师,你会不会骂人?” 又菡乱了阵脚,教育心理学还有母亲的经验之谈都一时失去了效用。她急于找到一个支撑点,于是喊了一声:“班长。” “老师好!”班长带头起立,不少同学跟着起立,但节奏不一,有个男同学坐着不动,头晃来晃去左盼右顾。还有位男生没在座位上,居然散步一般在教室后面移动。 “同学们好!”还好,又菡发现自己的声音没有颤抖。 几十双眼睛一齐盯着她,一下子宣告了台上台下的区别。又菡尽量不看那几十双眼睛,稍微低着头打开讲台上的粉笔盒,拿出粉笔在黑板上用英语写上自己的姓氏,她感到自己的手心在冒汗。 “同学们,我是新来的英语老师。”她的手比了一下黑板:“方老师。” “方老师,我还以为是圆老师呢!”不知哪位调皮男生来了一句,又引起哄堂大笑。 方老师决定听而不闻:“同学们,请打开课本!”按照备课的程序,方老师读了一遍课文,然后开始讲解单词。还不到十分钟,她就发现了一个尴尬的现实,这班同学根本不是来上课的,而是来闹着玩的。她原本决心摒弃满堂灌的教学法,决心多和学生互动,结果却发现好像进入了三鸟市场。四十五分钟的课堂一下子漫长无比。 方老师想起母亲的告诫:如果第一堂课不镇住他们,以后就难办了。突然,她拿起教鞭敲了一下讲台,提高了声音:“静一静!静一静!” 然后她停止了讲话,提高了眼神的杀伤力。教室里果然安静了下来。然而仅仅保持了一秒钟,有个男生故意拿腔拿调地高声说:“爷死,铁尺!” 哄堂大笑。 方老师皱着眉头,尽量把笑意压下去,她知道,这是关键时刻,千万不能泄气。她提着教鞭朝那个男生走过去,课堂这次真的安静了下来,数十双眼睛盯着方老师,看她怎么做。方老师感觉到,她越是靠近男生,那男生越来越紧张。要命的是,她还没想好要说什么话,却已经一下子来到了男生的桌旁。她看到男生的鼻尖上冒着十几滴小小的汗珠,下意识地拿起男生的课本,刹时,一个笑从她的肚子里冒上来,再也控制不住,扑赤喷了出来。只见男生在“yes”下面注音:爷死;在“bus”下面注音:爸死;在“teacher”下面注音:铁尺。 一下子,她想起了自己的初中年代,有些成绩烂的同学也是这么给英语注音的。 怎么办? 男生明显地放松了,整个教室的气氛都放松了。小小的叽叽喳喳声又冒了出来。 方老师非常无奈,只得庄容解惑:“用汉语给英文注意,不是一个好办法。这是两种语言系统……” 方老师边解释边往讲台走去,忽觉整个教室安静极了。她转过身来,刚好看见校长陪着一位气派十足的中年人慢慢从教室外走过,身后还跟着陶主任以及几位陌生人。她打了个顿,心想:“他就是郭昌礼局长吧?”立马把思路引回刚才的话题中,却觉得压力倍增。郭局长和校长虽然没说话,那目光却似乎是有重量的。方老师尽可能地保持原先的语速和思路。好在,扛不了多久,他们就从教室另一头消失了。 叽叽喳喳声再次冒了出来。 方老师觉得自己一个头两个大。这和她想像中的课堂是多么不一样! 期待中的下课铃终于响起。方老师如释重负地宣布:“下课。” 6、事出意外 当方老师收拾课本离开教室时,一脚不平,几乎扭到脚。“哇”“呀”教室里噪音四起,仿佛入夜的田间青蛙,闹腾开了。 又菡被一种情绪左右着,她迫不及待地躲进洗手间,关上门,任泪水流过她的双颊。 又菡任泪水肆流,泪水似乎把恶劣情绪带走了,她突然觉得自己太孩子气、太脆弱,于是又笑了一下。她掏出纸巾擦了擦泪水,上课铃又响了。她这一节没课,所以放心地掏出小镜子拿毛蘸水涂抹着眼睛。 高丽萍老师走了进来,一看又菡的动作,就明白了咋回事。她笑问道:“方老师第一次上讲台感觉怎么样?” “不大好。” “你想着这是我们的谋生的饭碗,就不会太苦恼了。这是一所农村中学,你对自己要求太高,只能苦了自己。” 又菡想反驳高丽萍老师,却又觉得她说得有道理。教师,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教师,谋生的职业!这是多大的变化!!她有些糟心,也许这就是理想碰到现实的结果。 高丽萍老师继续传授秘诀:“你千万不能让那些猴孩子看出你的想法。要有些高高在上的派头……” 又菡仔细地听着,切身感受到书本知识应用在生活时的不适感! 突然,校园里闹腾了起来。又菡和高丽萍竖起耳朵,听到这片乱糟糟中似乎夹杂着宝相的尖叫。 高丽萍和又菡对视一眼,跑到走廊上,只见校园里好多人闹成一团,七嘴八舌地说着话,细一看,在人群的中间,宝相头发散乱、激动地对着郭局长说话。郭局长紧闭嘴唇、目光锐利让人不寒而栗。卜校长胀红了脸,也在不断地解释着。再细一看,这些人虽然杂乱,但却在不断地靠近教师办公楼。 又菡在这些人的脸上看到各种各样的神情,有兴奋的,有忍不住笑的,有篾视的,有紧张的,有惟恐天下不乱的…… 这些乱糟糟的人终于靠近了校长室,有些人进去,有些人留在外面。不难想像,进去的应该是郭局长和他的随行人员、卜校长以及宝相老师。 没多久,留在外面的人都散开了,大概是郭局长发了话吧? 又菡这才注意到,有一些学生自教室窗口探头探脑,班主任高声粗气出语弹压,好不容易才让这些野猴子回到座位上去。 接着又菡又有课,又菡高高地抬起头,有些冷漠地进了教室。她坚持用提问的方式,但她吸取了上一堂课的教训,在提问之前,她先问:“谁的英语成绩比较好,起来回答问题。”对回答好的,她立即用英语加以鼓励;这时候若有人起哄,她就用异样的目光看那人,那人一下子泄了气。还好,她的提问方式激起了学生的好胜心,好不好的都把精力集中在学习上,终于使四十五分钟顺利过去了。 又菡装着冷漠地离开教室,她能感到身后的目光有些复杂。她知道自己赢取了一个战役,尽管这仍然和她想像的不一样。 第三节课上完,全校师生目睹郭局长和他的随从驱车而去。校长也上了他的丽威小车,跟着郭局长一行走掉了。 午餐时分,又菡发现了一个重大变化,宝相不在,不知何时跑掉了? 第二节 方又菡的故事 4 7、隐秘的眼睛 所有的人都在谈论刚刚发生的意外。又菡竖起耳朵,倾听大家杂乱无章的对话。凭着她师范大学文学系的语言功底,她立即对大家的发言进行综合,很快就这次意外的基本脉络:崔宝相老师向郭昌礼局长告发卜怀好校长利用职权长期性骚扰她。 当时陪在身边的办公室人员面带诡异地说:按照崔老师的说法,三年前,注意啊,那是崔老师刚到银瓶中学任教的时候,三年前,卜校长就经常以工作为借口,在办公室里多次拉扯、熊抱崔老师。崔老师学精了,刻意躲着他,绝不一个人进校长室。卜校长就利用花丛、树木为掩护,在半路拦住崔老师,对她上下其手。 另外一个刚好在旁边的老师补充说:卜校长不但拉扯崔老师、熊抱崔老师,还对崔老师说一些不堪入耳的话。那些话粗俗极了、直露极了,只适合夫妻在暗室里说。 又菡的直觉得到的证实,怪不得宝相姐那么讨厌卜校长。她无味嚼着饭菜,想着宝相昨天告诫自己要保护好自己,不觉心情乱糟糟的。 高丽萍老师望望校园里的树木,叹道:“那些美丽的植物,竟然成了作案现场!” 又菡也望向窗外,心想:那些树木看上去真的很隐蔽! 趁着卜校长不在场,谈话在同情崔宝相谴责卜怀好的基调上进行。 忽然,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钻入她的耳朵:“哼,说不定是在演戏呐!在农村学校呆不住了,找理由回城吧!” 又菡倏地抬起头来,看到陶主任正撅着嘴,眉毛挑动,眼珠流转,看看有没有人附和她的话。 学校财务林老师是个矮肥的女人,她叹息道:“如今的事,说不清呀!” 陶主任把这当成对自己的支持,接下来的话更加露骨:“看那桃花眼,看那鼓鼓的屁股,早晚会犯错误的呀!” 又菡觉得自己快听不下去了!她站起来,拉开椅子走了出去。 下午又有一节难对付的课。好不容易熬过去,又菡松了口气,拿了自己的包包回家。学校没有实行坐班制,没课的老师可以自行离开。由于心中有事,她没有注意到一辆货车开进学校,在陶主任的指挥下往下卸鲜花。 回到家里,又菡像小孩一样,马上向斯婕报告了今天发生的事。 斯婕口瞪目呆了一会,拿起手机说:“不行,我得给宝相打电话!” 斯婕赶紧打通了宝相的电话,问了事情经过,又安慰了她。当得知宝相的老公江首道也支持宝相的做法时,斯婕明显了松了一口气,她鼓励宝相:“这就好。坏人不应该容忍!” 又菡也接过电话安慰了宝相几句,从宝相的声音中,她听出宝相刚刚哭过,心里很乱! 又菡本想上宝相家安慰她,宝相说她累了,想休息。斯婕在旁说,这个时候不适合上门,让宝相先平复平复吧! 斯婕自从退休以后,就迷上了上网。她戴着老花镜,对着电脑,敲打着键盘。忽然,她大呼小叫:“菡菡,菡菡,宝相的事竟然上了网!” 又菡刚洗完澡,穿着碎花睡衣,毛巾绕在头发上,趿着拖鞋走了过来。 又菡一眼看到电脑屏幕上宝相在哭泣的图片,粗大的字号:女教师投诉校长性骚扰。一行变体字:花草树丛见证咸猪手。 天神,这个年代,什么都别想瞒住。俗话说: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今时今日,隐私快成历史词语了。 要命的是,除了照片,上午的过程竟被录了下来,只要点一下,就能像看电影一样看到全过程。拍摄这微电影的隐蔽的眼睛藏在哪儿呢? 斯婕又为宝相担心起来:“这么爱面子的女孩,这种事怎么受得了啊?” 8、夹道欢迎 又菡心里乱糟糟的,颇有些上煎下逼的难受,一夜辗转反侧没有睡好。早晨起来照镜子,眼袋有些大了,像哭过一样。她赶紧用水敷了敷,打了个呵欠,还想睡,可时间已经晚了。 又菡骑上女式摩托往学校赶,远远地就听见学校的高音喇叭震天动地地播放着音乐,连山岭田野好像都在抖。她有些狐疑:昨天刚发生了校长性骚扰女教师事件,按理来说,不应该低调一些吗? 一会儿,又菡就解开了心头之谜:校门上方高悬着一条巨幅红布,贴着一行粗大的美术字:热烈欢迎乡贤戴彦先生莅临指导。卜校长、陶主任等学校行政班子成员都已经到了,在门卫室里说着话。又菡怀疑自己迟到了,愣头愣脑加了油门冲进学校。来到教师办公室,又菡发现只有自己一个人,才松了口气。过了一会儿,高丽萍等其它老师陆续来到,只是仍然不见宝相。 高音喇叭突然停了,接着响起卜校长有些沙哑的声音:“老师们,同学们,今天是银瓶中学的大好日子。在教师节即将来临之际,我们学校的名誉校长、在外创业有成的乡贤戴彦先生再一次来到我们学校,为以戴先生的母亲杨宥萱女士的名字命名的奖学金颁奖。在这里,我恳请老师们、同学们注意仪容,以崭新的精神风貌欢迎戴先生的到来……。” 十分钟后,在班主任的指挥下,各班级的同学手举鲜花,排着队出了校门,在校道边分两列站好,真是“夹道欢迎”。那些名正言顺取得不上课权利的学生们兴奋极了,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班主任站在自己班后面维持秩序,科任就集中在卜校长和陶主符等行政人员的后面,在校门口的走廊上列队。 九月份的天气依然很热,尤其在越升越高的太阳照射下,许多同学都在冒汗。又菡站在走廊上,感觉像做贼,她悄悄地祈祷戴先生快点到,那么学生们就不用受罪了。 快到十点钟了,前头有人喊:“来了,来了!” 班主任们赶紧出声:“站好,站好,精神点。” 卜校长再一次左看看右看看,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果然,几辆车驶了近来,同学们举起鲜花,高喊:“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欢迎欢迎,热烈欢迎!”这些青春甚至有些稚嫩的呼喊声,瞬时灌满了又菡的耳朵,一股暖流在她胸间涌动。第一辆车直达校门,摇下车窗来,是教育局副局长孙石。卜校长上前伸出手去,孙石不理,面无表情地说:“搞那么多花样干吗?”连停也没停就开进校园野去了。 第二辆车迟迟没有出现。过了好半天,才看到身着西装的戴彦先生满面笑容,一边和左右的学生握手,一边表示感谢,眼里满是感动,慢慢地靠近校门来。戴彦先生大约五十岁,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满头黑发不知是否染过,双眼炯炯有神。他的身后跟着两个身高在一米八五以上膀粗腰肥的巨人,大约是他的保镖;还有一位水蛇腰的美人,帮戴先生提着一个大皮包。 离校门还有十几步远,卜校长半躬着腰跑上去,握住戴先生的手,连声道:“戴先生好,戴先生好!” 戴先生摇摇卜校长的手:“校长好!大家的精神风貌都不错啊!” “托戴先生的福,同学们可以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学习了!” 卜校长后退了几步,引着戴先生朝教学楼走去。学校行政人员簇拥在后面,同学们散开了队形,纷纷回到校园里。在陶主任的指挥下,初一初二年级各回教室上课。初三年级学生到礼堂参加颁奖仪式。 第三辆车也到达了,这是一辆崭新的货车,车壳上喷着一种名酒的图形,还有一位女明星的巨幅照片,看上去很美! 随后到达的还有银瓶镇主管教育的蓝副书记。 第二节 方又菡的故事 5 9、饭局 杨宥萱教学楼参照现代化的教学设施,在一楼设置了阶梯教室,它还具有礼堂和室内运动场的作用。现在,经过一番布置,它又变身为颁奖会场。 孙石副局长简要地介绍了杨宥萱女士含辛茹苦,为国育儿成才的故事。虽然在戴彦先生创业成功之前,杨女士就已经安息,但她博大的胸怀对戴先生有着深刻的影响……孙石副局长动情地说:母亲的胸怀是最博大的,她对孩子的影响是无可替代的。最后孙石高度评价了戴先生对教育事业的贡献,希望更多的有识之士投入到关心教育的行列中来。 戴先生听着孙石副局长的介绍,眼里闪着泪光。又菡有些感动。 卜校长简要地介绍了银瓶中学一年来的办学状况,颁奖仪式随即举行。二十名考上重点高中的学生每人拿到五百元奖学金,三名从银瓶中学毕业、今年考上211大学的学生每人拿到了三千元奖学金。十名优秀教师每人拿到一千元奖金。此外,由于戴先生的公司其中一项业务是代销一种洋酒,因此他给每位教师赠送了两支酒。 颁奖典礼后,学校还安排了部分师生和戴先生的面对面交流会。戴先生谈吐幽默,他出了几个谜让同学们猜,又说了个不识字的笑话。接着一席话让又菡心生敬意。戴先生说:“同学们,我们读书是为了自己拥有更多的知识,为将来的创业储备能量!将来走上社会的时候,你们就会体会到什么叫‘学到用时方恨少。’一个没有知识的人,就算是侥幸赚到了钱,但却不知道怎样使自己的钱发挥作用、有益于社会。结果,那些钱就在‘富不过三代’的怪圏里消亡了。同学们,不能‘老鼠食油目前光’,如果舍弃学业去打工,那么,迟早你会后悔的。同学们,我们的读书不是光为了升学,我们的读书更多地是学到自学的方法,这样,走上社会以后,你就会发现,自学能力是多么重要……” 又菡一直站在后面,离大门很近,虽然他看到了孙石,却不敢上前打招呼。这时候,她发现孙石从台上站了起来,从旁边一直朝大门走过来。又菡有点慌,见孙石走近了,赶紧问候了一声:“孙叔叔。” 孙石笑了,伸手握了握又菡的手:“向你妈妈问好!” 身边的老师们沉默着,但能感觉到他们或羡慕或嫉妒。尤其是陶主任,她在台上也看到了刚才一幕,她的神情有些诧异! 孙石往洗手间方向去了。 近午时分,卜校长宣布,戴先生邀请全体教职员工到银瓶酒楼就餐。大家报以热烈的掌声。 孙石和教育局人员没有留下用餐,告辞走了。戴先生特意交代他的司机,一趟一趟地往银瓶酒楼拉老师们。 银瓶酒楼不大,一楼有十张台子,刚够老师们坐。银瓶镇副书记和卜校长、陶主任陪着戴先生上往二楼的单间。 菜刚上齐,陶主任忽然打通了又菡的电话,告诉她:“你到二楼的单间来。” 又菡有些忐忑,硬着头皮上了二楼单间,一眼看到坐在主位上的戴先生身边刚好有一个空位。卜校长满面笑容让她坐在空位上,她踌躇着:“不好吧,各位领导在上。我不敢坐。” 趁说话的机会,又菡看清座上除了戴先生、银瓶镇蓝副书记、卜校长和陶主任,还有学校里几位长得好看的女教师。 10“再不停车,我就跳车了!” 陶主任起身,推着又菡在戴先生身旁坐下,她还开玩笑说:“戴先生又不是老虎,不会吃了你!” 又菡只得勉强坐了。戴先生满面笑容:“听卜校长说,您是名校毕业生啊!” 又菡点点头。 戴先生感叹道:“羡慕呀!读书的时候我一直想考个大专,却考不上。我最佩服那些学霸……“ 话还没说完,陶主任谄笑道:“成绩好并不是全部。我们现在的教育观是:一切为了孩子,为了孩子的一切。说句不中听的话,戴先生你当年要是考上了名校,今天的中国可能就少了一名大企业家。” 戴先生哈哈大笑,大家也陪着笑。 服务员打开了戴先生带回来的洋酒,放在冰桶里醒酒,这时候上来说醒好了。戴先生表示认可,服务员把酒倒在酒壶里,给在座的每位各倒了一杯酒。又菡连连摆手说不会喝酒,陶主任愣是把酒放在又菡面前:“做做样子也行。” 菜肴很丰富,鸡鸭鹅猪羊,鳖鲤鲑鲡蚌,还有各种蔬菜,把桌面填满了。卜校长先起立举起酒杯:“这杯敬我们的名誉校长、大企业家戴董事长。” 戴先生也举杯起立,满座全都起立,碰了杯,有的说:“身体健康。”有的说:“万事如意。”有的说:“恭喜发财。” 卜校长带头喝了,然后看着个人的杯子,当看到又菡还是满杯时,他不高兴了:“第一杯怎么能不干了呢?这是礼貌!” 又菡脸都憋红了,老老实实地说:“我说我不会喝酒的嘛!” “不会喝也意思意思,哪有不会喝的?”陶主任也帮腔。 全桌都开始帮腔。又菡举起酒杯,像面对着一只蟑螂,闭着眼睛就喝了一口。顿时,像第一次吃芥茉一样,又菡咳了起来。戴先生连忙夹了一块鳖肉放在又菡面前的盘子里,关切地说:“慢慢的,慢慢的,不会喝就别喝啦!” 戴先生发了话,大家都不敢再劝又菡的酒。又菡惊异地发现,卜校长和陶主任都是酒桶,一杯一杯再一杯,像喝水一样。其它几位漂亮的女老师也是酒到杯空,和在校园里的文静模样判若两人。又菡吃了几口菜,忽觉双颊有点酸,慢慢的,头竟有点晕了,口也渴起来。她赶紧盛了一碗汤喝下去。没想到热汤下肚,更激起胃里那点酒,眼前的人影都变成双层了的。 又菡叫服务员盛饭,勉强吃了几口,起身告辞。戴先生即刻让他的司机送又菡回去。 关上门走出客厅的时候,又菡还有点记忆。上了车那车一晃,她就天旋地转起来,想睡睡不着想醒又醒不过来,她从来没有这么难受过。 在半睡半醒中,一件不合理的事发生了。又菡觉得一只手向她的胸口伸过来,立即本能地挡了一下,那只手却有力极了,又菡直觉城门马上要被攻破,她吓得醒了过来。她立即明白了一个事实,那手是司机的。 “干什么?”又菡气恼地喊了一声。 “玩玩嘛!”那司机五大三粗,粗壮的手臂长满黑毛,如果不是另一只手在开车,他完全可以轻易将又菡扒得精光。 又菡恐怖地喊了起来。她又发现了个事实:小车不知道往哪跑,但可以确定不是回学校! 司机说着很色的话,又菡大喊大叫,但她听出自己的喊叫里的恐惧和无力。 “再不停车,我就跳车了!” 又菡当机立断,拉开车门……司机怕了,猛踩刹车,小车激烈地抖了抖,几乎翻了。又菡不管不顾,跳了下来,她觉得右脚震了一下。 艳阳高照,尘土飞扬。周围山岭连绵,一时间,又菡不知身处何方?但她决心拨腿就跑。 小车慢慢跟在她身后,司机对她说:“上来吧,我送你回校!” 又菡不听,低着头往前走。 司机说:“你走错路啦!你瞧瞧,银瓶山在那边。” 又菡仔细看了看,果然走错了方向。她又掉头走起来。 司机继续唠叨:“上来吧!” 又菡一声不吭。 司机又唠叨了半天,忽然加了一下油门,几分钟后就从又菡的视线中消失了。 又菡突然失控,嘤嘤地哭了起来。 第二节 方又菡的故事 6 11、关键证据 又菡感到学校的气氛明显变了,说难听点,大家都有点灾乐祸,说好听点,都在等着看热闹。要命的是,在那些不谙世事的学生之间,竟然游荡着一种类似过节的心情!又菡有点悲哀:人性怎会这样? 宝相一直没有出现,卜校长却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接待完了戴先生以后,学校就进入了平淡的日常生活。又菡已经初步尝到了研究学生性格的乐趣:有些学生看起来很调 皮,但如果出其不意地表扬他一声,他就会变得很乖;有的学生只是希望引起老师的注意,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当个小干部,比如维持纪律的委员,或者让他帮自己拿上课的课具……她发现自己在学生中的威信急速提高,每当下课的时候,学生们都喜欢聚集在她的宿舍谈天。陶主任虽然没说什么,但她的表情把什么都说了。又菡见宝相一直没出现,干脆占了宝相的床位,和高丽萍一起住。 可是这个学年的银瓶中学注定不能消停。这天上午大约十点钟左右,一辆打着电视台字样的中巴逼近校园大门,门卫不肯放行,车上的人拨通了卜校长的电话,不知说了些什么,门卫打开了大门的锁,放中巴进来了。校长站在校长室门外,像接待上级领导一样等着。 中巴停在台阶前,跳下一个短裤灰背心敞开花外衣的肥家伙,手中扛着摄像机,接着下来的一个年轻女人拿着话筒。无数双眼睛看到卜校长和肥家伙握了手,说了些话,卜校长便移步到树木花草里去了。 当天晚上,又菡看到了电视台的报道。镜头里出现了崔宝相擦泪哭诉的模样,真的是我见犹怜,她多次说:“我受不了了,实在受不了了。”镜头里还有江首道的讲话,他早已发现妻子的情绪有问题,有好几次从噩梦中醒来大呼小叫。在揭发卜校长之前,崔宝相向丈夫坦白了一切,江首道鼓励妻子站出来,以免让更多的无辜者受到侵害。江首道直板板地对着镜头说:“我对卜校长的行为表示谴责,他的行为已经违背了道德,触犯了法律!”听得出来,他的心头充满愤怒。 镜头里接着出现了卜校长,还有银瓶中学的树木花丛。卜校长做出一副无辜的样子,指着那些茂密的植物苦笑道:“您看看,这个地方,光天化日之下,怎么可能出现这种事情?你信吗?” 又菡看着电视机自言自语:“我信!” 在镜头下,校园里的树木花丛加倍葳蕤,仿佛一片黑幕。 电视台当然不忘采访城区教育局郭昌礼局长,郭局长严肃地向观众保证:教育局将查明真相,给大家一个交代。 那些日子,银瓶中学陷入了一种奇妙的平静,课照上,食堂照开,卜校长也天天出现,学校秩序正常。然而私下里的窃窃私语从来就没人停止过,说什么的都有。这些流言分为三类,一类是为宝相抱不平的,一类是为卜校长辩护的,还有一类是专门猎奇的。男女那点事,看破了不值一杯白开水,然而人们却乐此不疲。瞧瞧《非诚勿扰》的收视率,瞧瞧它的观众构成,就明白人们对什么感兴趣了。 要命的是,崔宝相是个超级美女,以陶主任为代表“嫉妒派”编造了许多细节,竭力说明她原本就是个风流种子,早晚要出事的。 相比之下,以高丽萍和又菡为代表的“打抱不平派”却显得有些被动。因为到目前为止,事态的发展仅限于当事人的叙述,也就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缺乏关键证据。每当“打抱不平派”为宝相辩护,“嫉妒派”就反问:“证据呢?”“打抱不平派”就没话了。 于是,事态的发展有些诡异,“打抱不平派”成了理亏的一面。 又菡悲哀地想,怪不得有些女人被强奸之后宁愿选择沉默。将自己的隐私抖到光天化日之下,真真是不好受。即使自己是占理的一方。 12、看望 周末,又菡去看望宝相,开门的是江首道。身材高大的江老师接过又菡手中的水果,苦笑了一下,请她在沙发上坐下,打开了烧水的装置,然后消失在卧室里。 一会儿,宝相趿着拖鞋出现在客厅,几天不见,宝相瘦了一圈。她身着睡衣,头发有些散乱,眼神呆滞,勉强问了声好。 又菡暗抽了一口凉气,眼圈便红了,拉着宝相坐下,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好。 好在宝相的家婆抱着小孙子出来了,又菡得了借口,赶紧笑呵呵地拍着手要抱小宝贝。小宝贝圆滚滚的,可爱极了,见又菡对他笑,他也挥着肉嘟嘟的双手“嗬嗬嗬”地笑,差点就挣脱了奶奶的怀抱。 江老师说:“糖糖能走,妈,你让他多走走。” 老人依言把小糖糖放在客厅里,小糖糖马上小步急趋踉踉跄跄跑向宝相,吓得老人蹲下来从后面伸手双手,想要拦截住小宝贝,小宝贝却以飞翔的姿势跌入宝相张开的双臂中。 只有抱着儿子的时候,宝相才瞬时恢复了神彩。 又菡轻轻地抚摸小糖糖的小脸蛋,晃着脑袋问他:“小糖糖,和阿姨说,你的大名叫什么?” 宝相托着小糖糖,让他站在自己腿上,看着他说:“快告诉阿姨!” 小糖糖奶声奶气地说:“大名小峰!小名糖糖。” 又菡听小峰吐字清晰,好像捡到了什么宝贝,高兴极了,赶紧从自己带的水果袋里掏了一个苹果塞进小峰手中,小峰看着红红的苹果,玩了起来。 一会儿,老人带着小糖糖到阳台上去玩。江首道坐在宝相身边,细心地泡着茶。在外人看来,这是一对多么不般配的夫妻,江首道马脸、黝黑,粗壮,仿佛野兽;宝相虽然一副病容,却仍然美艳惊人。许多不合理的事就这么发生在我们眼前。有时候又菡想:是现实不合理?还是我们自己的观念有问题? 江首道低声问又菡:“学校里没说什么吧?” 又菡说:“少不了各种议论,不过大多是支持宝相姐的!” 宝相眼里似乎掠过一阵喜色。又菡发现宝相敏感了许多,她不知不觉就声讨起卜校长来。很快,又菡发现自己被江首道崔宝相夫妇当成了同一个战壕的好友。 江首道说:“这些日子,我们承受了好大的压力。卜怀好托人来讲和,教育局人事科也有人出面想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这些人的说法,无非说闹大了对宝相的名声不好!什么世道?受害者就该忍气吞声么?” 又菡替宝相设想:“宝相姐,我从心底里是相信你的说法的。但是陶主任她们在私下说,你对卜校长的指控没有什么实质证据。” 崔宝相说:“来说和的人也这么说。他们不知道,我用手机录下了卜怀好一些话……” 江首道压低声音:“方老师你暂时保密,我们准备将证据移交公安机关。” 又菡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说:“这就好办了!” 宝相问又菡:“这些日子我没去学校,会不会有人觉得小题大作?” 江首道斥责她:“你就是太善良。在事情没有解决之前,你当然不能去学校,难道要任由色狼作案么?” 宝相低声说:“我怕被人抓了把柄,说我不敬业。” 又菡其实也不知道江首道和宝相谁说得对,她只觉得目前宝相的状态不宜回学校,所以附和江首道劝了宝相几句。 又菡告辞,江首道崔宝相要留她吃饭,她谢绝了。 第三节 简单的故事 1 1、简单的秘密 简单和几位同学走出大学校门,一眼瞥见他们家的老司机秦叔单腿倚着那辆奔4在抽烟,街树的影子覆盖着奔4,一片叶子飘了下来。这年头,凡是开学和毕业季,大学门口都排着长排的小车,以及或坐车上或等在车旁的父母亲。社会经济越来越发展,也由此延长了孩子的成长期。那些刻意留着胡子的小伙子们,在父母眼里,分明还是小孩子嘛。 大学四年,除了入学那天,母亲和大姐送他来的,每次开学放假,简单都不要家人出现,他说自己能行,他刻意扮演着一名现代大学生应有的形像。他虽然没有刻意在同学们面前掩饰他的富二代身份,但他确实处处低调,虽然这低调中也显示出了奢华。 简单和同学们再次互道珍重,挥挥手,然后有的走向自己的父母和车,有的拦上一辆的士驶往客运站,有的宁愿走几步路。就像四年前他们以不同的方式来到学校一样,现在他们也以不同的方式离开。 秦叔赶紧灭了烟,丢入附近的垃圾桶,手忙脚乱地帮着简单把两个行李箱放入车尾箱,奔4很快启动。 没有人知道,简单的心头藏着一个秘密。在别人看来,身为南海投资集团唯一的继承人该是多么幸运,那是真真正正含着金钥匙出生的。一般人家想都想不到的别墅、游艇、私人飞机,对简单来说就像一辆单车、一双鞋那么简单。可谁能想到,南投集团的少爷竟然为了一个女人恨自己晚生了几年。 五年过去了,简单何尝有过一刻忘记依杨呢? 五年前的那个暑假,陈依杨第一次出现在简单的家里。简单从二楼的室内天台往客厅俯看,妈妈正陪着一位扎着马尾辫的女孩在说话。只一眼,简单的心乱了,这个女孩几乎可以说是健硕的身材,乳白色的皮肤,以及显瘦的脸,上下都散发着诱惑,要命的是,这女孩的表情说明她对自身具有的诱惑一无所知,或者说深不以为然。 简单步下楼梯,妈妈欢快地说:“单单,来见过陈老师!” 陈依杨站了起来,她穿着一条碎花连衣裙,露出两段健硕而雪白的小腿,笑盈盈地看着简单。简单自小就熟悉各种大型的场合,这会儿,竟然有种害羞的感觉。 “陈老师。”简单礼貌地叫了一声。 依杨温和地笑笑,伸出手和简单握了一握,简单立即明白了一个古词:温润如玉。 简单心量了一下,觉得依杨大约比自己低二十公分,应该在一米六二左右。 妈妈在一边介绍说:“陈老师是华师大毕业的高材生,以后你好好跟陈老师学习。” 简单刻意坐在陈老师对面沙发上,刻意和妈妈保持距离,他不想给陈老师留下一个小孩子一般的印象。 那时候依杨刚刚大学毕业,还没有找到工作,她显然对妈妈应许她的酬金相当的满意。妈妈说:单单的成绩还不错,老师说考个二b没问题。我们的想法是,如果陈老师能帮单单提高成绩,那就更好。妈妈希望陈老师每个晚上和周六日都来,晚上指导简单写作业,周六日给简单补课。每个月给五千元报酬,如果能考上一本的话,还要奖给陈老师十万元! 简单送依杨出门,依杨说:“不用了”,简单还是陪她走到庭院大门,简单想找话说,却怎么都找不出来,依杨也无话。简家大屋庭院内载满了各种花草,一条曲曲弯弯的林间小径从庭院长大门连到正屋大门,足足有一百米长,俩人并排默默地走完林间小径,拘谨地呼吸着夏天的空气。 依杨的摩托车停在庭院大门一边,看得出来她松了口气,赶紧跨上摩托车,顿时,那条碎花连衣裙荡开去,她的一段雪白大腿一闪而逝,可能还不到零点一秒,但够了,这零点一秒足够让简单的心脏狂跳不已。依杨一无察觉地仰起头,笑着对简单说:“白白。”那摩托车就慢慢地穿过别墅区的柏油小路,于是,她的倩影慢慢地消失了。 简单非常焦躁,他第一次渴望得到一种东西,却根本没有把握。他知道,这个东西不是金钱能买到的。他非常冲动,找出一本软皮抄,开始记下时间,以及他对依杨的感受。记完之后,他对自己相当的失望,和他的真实感受相比,他的记录简直是画虎不成,简直是一种亵渎!真羡慕那些艺术家来,他们是一群天才,能够在自己的作品中再现生活中一闪而逝的美好! 简单第一次感到绝望,他把头埋在被单里,想要哭却哭不出来…… 2、总是她的影子 秦叔开着奔4穿过好几条繁忙的大道,过了一道大桥,慢慢的,玉树小区出现在视野中。这是广州的高档住宅小区之一,以设计独特的别墅而闻名。如果你是第一次进入玉树小区,那么最先让你惊叹的无疑是它的保安设施,进入大门一直到达真正的别墅区,共设了三道防线,每道防线都有保安站岗。别墅区里的别墅千姿百态,共同点是都留着宽阔的庭院,栽着树木花草。奔4从别墅后院进入,滑入地下停车库,简单一眼瞥见妈妈已经站在地下室的门前。简单打开车门,刚喊了声:“妈。”妈妈一下子把她搂在怀里。 简单有点发窘,他比妈妈足足高出了一头了呢。妈妈身后是满面笑容的爸爸,还有同样满面笑容大姐、二姐。还有大姐夫,二姐的男友,还有佣人阿桃阿瑶。 “我们的学士回家了。”爸爸兴奋地叫了一声。 大姐二姐忙着接过秦叔手里的行李箱,交给在后面等着的阿桃和阿瑶。一家子亲亲热热地进入地下室,乘坐电梯上了一楼。 望过去有些深远的客厅里摆着一整套红木家具,茶几上摆满了各式时新水果。一家子围着茶几坐下,妈妈还牵着简单的手,嘴里“哎哟”“啧啧”个不停,上上下下打量儿子;爸爸亲自取出国宾茶,亲自泡茶,大姐夫要帮忙他没让。 妈妈看够了,摩娑着简单的手说:“明天陪妈妈到雨花寺礼佛。” “知道啦,妈妈常说,人生是一场长长的修炼嘛!” “你记得就好!” 爸爸把一杯散发着清香的茶递到简单手中,笑咪咪地问他:“爸爸的话呢?” “记得,能力越强,责任越大。” 爸爸满意地点点头:“单单,你先休息几天,再和爸说说你的计划。” 简单说:“爸,我想好了,像我们这样的集团企业,最重要的可能不是规模的扩大,也不是利润的增高,而是通过内部的优化管理,增加员工的归属感,给员工自我实现的机会,实现可持续发展的目标。” 爸爸笑了:“好,企业要实现利润最大化的提法其实有偏颇。市场也要讲伦理的。” 阿桃上前报告:“总裁,菜上齐了。” 妈妈笑着站了起来:“先吃饭吧!吃完了接着聊!” 宽阔的餐厅里那张巨大的餐桌已摆了满桌的酒菜,一家子团团围坐,自然是爸爸妈妈上座,简单紧靠妈妈,姐姐姐夫准姐夫随意坐下。爸爸特意让大姐跑了一趟,到地下室酒窖里取了一瓶五十年的白酒。 爸爸兴冲冲地往晶莹的酒杯里倒酒,酒香溢了开来,简单忽见依杨向他眨眨眼,悄声说:“我原本以为富豪的生活是怎样的呢,原来是这样的。” 那是依杨第一次留下来吃饭时说的。简单问她:“你原本以为是怎样的?” 依杨调皮地晃晃脑袋:“说不好,反正不是这样的!” “说嘛,原本你以为怎样的?” “我说了,你可别笑话我啊!” “我不笑话!” “我原本以为,你们吃饭的碗是金的,筷子是银的,食桌座椅是檀香木的。还有,有好几百道菜,想吃什么就是什么。还有,你们的吃饭充满仪式感,有个管家宣布开饭,几十个人站在旁边服侍。还有音乐家在旁边拉小提琴,或者弹钢琴……” “哈!” “早说不要笑话我的嘛!” “没有,没有笑话你。我们也是亲自吃饭、亲自睡觉的!” “扑赤。” …… 简单手里端着爸爸递给他的酒杯,却想起依杨正式当他的家教那天,他早早地就立在房间的窗前,眺望着家门前的柏油小路。在这座城市,柏油小路是别墅区所特有的,不宽,刚好能容两辆小车对面闪身开过。每一幢别墅都栽满了各种木,遮掩着柏油小路,绿与黑色的对比,确也不难看。等待是多么地煎熬,等待是多么地美好。简单同时被两种相反的情感所折磨。太阳时而穿过云层,时而洒在树木和柏油小路上。 “你到底什么时候来?你到底什么时候来?”简单踢着窗下的墙。 “啊哈!” 柏油小路尽头的别墅一闪,依杨出现了。 简单的心狂跳,她是那么美丽,无论骑车的姿势,还是越来越清五官,还有她那略显健硕的四肢。 她仍然穿着连衣裙,只是换了一件格子的。不变的是她的美! 简单深吸一口气,跑下楼去迎接依杨…… 妈妈摸摸简单的手:“想什么呢?” “没有。”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简单把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依杨,你在哪里? 第三节 简单的故事 2 3、礼佛 雨花寺藏在鹿鸣山西麓,午后,奔4自山脚下兜兜转转爬了半个小时,才来到寺门。话说:天下名山僧占多。雨花寺也不例外。相传晚唐有一位皇室后裔,在鹿鸣山上结庐修炼,入定多日、一念不生,慧气冲斗牛,天女望气感动,遂自发前来雨花。王子成佛之后,留下舍利数十枚。信众发愿,将草庐增建为寺庙,是为雨花寺。 奔4停稳,简单和妈妈下了车,却见雨花寺大当家印心和尚口诵佛号,迎了上来。妈妈赶紧双手合什,向和尚施礼,简单也学样施礼。印心和尚身材魁梧,一部胡子飘拂如榕树气根,他仔细看了看简单,对妈妈说:“令公子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福泽深厚,可喜可贺。” 妈妈满意地笑了,双手合什:“多谢法师!” 印心和尚身后站着一位同样身材魁梧的小沙弥,一直恭敬地站着。司机老秦锁了车,提了个大皮包下车。印心和尚一挥手,小沙弥就在前面带路,穿过走廓爬台阶,步移景换,山下的田园、树木、小道一一映入眼内,不过具体而微了。寺内的菩提树、榕树等多种名贵树木都有些年头了,高耸入云,树间众鸟鸣唱、让人心神一震,瞬时洗去俗尘三斗。妈妈眼里荡漾着感动,简单也不觉深吸了一口气。 僧俗依次来到一间静室,正面墙上供着阿弥陀佛像,左为观世音菩萨,右是大势至菩萨。众人合什敬礼,这才分宾主坐下。小沙弥侧身泡茶,印心和尚对妈妈说:“黄施主,上次您捐建的竹林精舍快完工了,出家人又多了个修道的地方。黄施主功德无量啊!” 妈妈合什道:“阿弥陀佛。” 妈妈让老秦把大皮袋拿过来,放在印心和尚面前:“和尚们修道不易。眼看中秋节快到了。这是一点心意,给法师们添置件僧衣!” 印心和尚口诵佛号:“黄施主功德无量。” 妈妈沉吟了一下,向印心和尚请教:“和尚,我打算为单单举行一场祈福法会,未知是否可行?” 印心微微一笑:“专门办祈福法会没有必要,小孩子受不起的。” 简单闻言也笑了,他忽然记起《红楼梦》里马道婆说动贾母为宝玉在佛前添油供长明灯的情节。印心和尚接着说:“这样的,中秋节敝寺将要举行海陆法会,到时候黄施主有空的话可带令公子前来观礼。” 简单叫了声“妈”,妈妈知道他的意思,说:“单单急着要到公司熟悉业务,到时不一定有时间来。” 印心和尚道:“心中有佛就好。蒙各位施主诚心喜舍,海陆法会各项所需已在内殿备下。黄施主可先带令公子去礼拜。” 当下印心和小沙弥带路,引着简单和妈妈前往内殿。远远的,简单就闻到香烛味,宽阔的殿台上琳琅满目地摆了许多物品。近前一看,那纸扎的宝塔达几人高,左右各摆一个,香烛银纸无数,还有各式叫不出名目的祭品,以及一些写着名字的小小牌子。简单很快就在这些牌子中间找到了爷爷奶奶的名字。 妈妈特意请了两枝粗若手臂的大檀香,在佛前的大烛上点了,递给简单一支。内殿供着三座佛,印心和尚指着两个对着右边的佛的稍偏的蒲团,让母子俩跪下。简单看妈妈的嘴轻轻地动着,他也假装祈祷,过了一会儿,妈妈还在默默祈祷,他就扭着头,看下一步做什么? 小沙弥上前接过简单的檀香,插在巨大的铜香炉里。简单立起身来,在殿内转悠,看两旁陈列的很多不同的佛像。 礼完佛,小沙弥引着母子俩和老秦到膳堂用餐。出家人谨遵过午不食的戒律,膳堂里空无一人。简单非常意外,看似普普通通的几样蔬菜,配上白米饭,竟然异样地香。 食毕,妈妈往膳堂一角的添油箱塞了两百元。她告诉简单:“佛门一粒米,大如须弥山。今后若到寺庙礼佛,一来和尚未食,俗人不可先食;二来食后要添油,除非我们自己家办的法会。” 简单说:“记下了!” 4、跑基层 有时候,简单都觉得自己有点怪。明明有好几辆车,他偏偏喜欢走路;明明是公司的高层,却常常往基层跑。所以,怪不得依红把他当成了公司刚招聘的大学生。 南海投资集团公司在深圳的业务主要是商业地产,由简单的大姐夫陈之培担任总经理。简单第一天上班,就和姐夫约定,对外不透露他的集团继承人的身份。简单的职务是南投深圳分公司的非执行理事。一个非常微妙的职务,既可介入公司所有的业务,却又没有决定权。 跑了几天,简单已经明白,分公司的业务看起来像他的名字一样——简单。无非就是收购旧市场,将之改造成写字楼或超市。然而这背后却需要真正的第一等的商业头脑和雄厚的实力。深圳创造的经济奇迹举世瞩目,但不可否认,刚开始的投资还是属于粗放型的。在转型升级的过程中,一些跟不上时代发展步伐的产业逐步受到淘汰。比如当年一些临时搭设的鱼菜肉市场,几乎找一块空地圈起来就开始经营了,其简陋的程度几乎无以复加。等到几层楼高、功能分类齐全的鱼菜肉市场建起来以后,那些临时的鱼菜肉市场就被抛弃了。然而,这些被抛弃的鱼菜肉市场往往地段良好,具有相当大的发展潜力,假如把它开发成商住楼,或者超市什么,肯定利润可观。南投集团第一个发现这个秘密的是陈之培,当时他还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大学毕业生,刚刚在南投集团供职几个月。陈之培虽然年纪小,但颇有心计,他把自己的想法写成方案,没有找他的顶头上司,而是越级送交集团总经理简心心,也就是简单的大姐。简心心拿到陈之培的方案,深感惊讶,立即召见陈之培。这一召见,不但使南投集团的业务拓展了一倍,也成就了简心心和陈之培的姻缘。 简单暗暗佩服大姐夫的眼光。这世上,千贵万贵,原创最贵。有些东西说破了以后一文不值,但没说破之前想破了脑壳也想不出来。比如第一个把鸡蛋竖起来的人,比如改革开放后第一个承包河沙的人。 不过,陈之培的想法必须有强大的实力当后盾,否则,就只是一个想法而已。试想,改造一个旧市场的资金何止千万、而且这其中要理清多少部门的关系?没有实力的人即使想到了,又如何能做到? 简单这样感叹着,抬头看到了南投的图腾:一位西装革履的绅士,挺直腰杆站立在一只巨轮上,那巨轮正从港湾出发,右上角是一轮红日。这幅图腾出现在所有的南投集团的分公司、子公司乃至办事处的大门口,要看下面的说明,才知道它的级别。比如眼前这块牌子,下面的说明就是南投xx超市办事处。简单知道,南投的图腾悬挂在总部爸爸的办公室里,具体地点就在那套结构复杂、共有二十一间房间的办公室的大厅里,爸爸接待重要的客人,就要坐在这图腾下面的沙发上。简单还知道,这幅图腾是一位著名油画家的手笔,爸爸送给他一幢别墅做为润笔费。简单曾经和爸爸讨论过,这个图腾是不是有些落入俗套了?爸爸笑着说,众善奉行、诸恶莫作俗不俗?人生,重要的是去实践! 简单推开玻璃门,前台小姐立起身来,还没说话,一个女子从里面轻盈地走了出来。简单一愣,这不是依杨么? 好在简单没有叫出来,这位女子直看了简单一眼,只这一眼的工夫,简单就发现她比依杨年轻几岁,身量还要高些,右颊上少了一颗微细的痣。 大概发现简单的目光并不畏缩,这女子有些恼了,立即换上“我用眼神杀死你”那种眼神,冷冷道:“你就是公司派过来的史浩腾吧?还不跟我来!” 简单一愣,这位酷似依杨的女子,一定把他当成别的什么人了? 第三节 简单的故事 3 5、依红 简单跟着女子进了走廊,走廊壁上贴着“本月星级员工”,简单停下脚步,只见上贴十名帅哥靓女的照片,第一个赫然就是眼前这位靓女,照片下面的名字是:练依红。简单正想细看下面的业绩,练依红转过身来,面无表情地说:“有你看的时候,快走!” 简单一笑,跟着练依红往前走,一间巨大的办公室呈现在眼前,几十张用玻璃隔开的办公台分四行排开去,每一张办公台后面都坐了人,看上去大家都在做事。 练依红带着简单往前走,简单这才发现在最后一排还有一个空位。 练依红停了下来,美丽的眼睛依然带着“杀死你”的眼神,手一挥继续用冷冷的腔调说:“这就是你的办公台!” 简单微笑着问:“我应该做些什么?” 练依红仿佛听到了全天下最好笑的回答,眉毛都扬起来了:“这还用得着我教你啊?公司招派你来干什么的?” 简单脸上增加了一分笑意,诚恳地说:“我真的不知道公司派我来干什么的。” 练依红刚要发火,这时前台小姐带着一位帅哥来到了面前。前台小姐对女子说:“依红姐,这位说他是史浩腾。” 这位史浩腾可真帅,一米八多的个头,身材匀称,一头搽得光溜溜的黑发,配上银色西装,仿佛一位明星误闯了进来。前台小姐大概被史浩腾的帅震住了,小脸腾起暗红。 练依红尴尬了,可看不出她是认错人了还是让史浩腾的帅给震住了。 练依红愣了有几秒钟,才又剜了简单一眼:“你不是史浩腾,你跟着我干吗?” 简单简直哭笑不得,人长得靓就可以这样不讲理?他说:“是你要我跟来的呀!” 练依红不理简单,扭头对史浩腾说:“以后准时些!” 史浩腾微微鞠了一躬:“不好意思,有点事耽搁了一下!” 练依红不让他说下去,继续一本正经地说:“记住,准时是职场的首要规则。下不为例!” 史浩腾夸张地敬了个礼:“是。” 简单看没有自己的事,张望了一下,找到了经理室的牌子,朝经理室走过去,刚要敲门,身后响起练依红的声音:“你懂不懂规矩,找经理是要预约的。你有预约吗?” 简单扭头怪笑一下:“规矩可真多!” “知不知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我没有预约,但是,我相信黄经理一定会接待我!” “你是谁?” “南投集团非执行董事简单!” 门开了,黄庆延经理像他的出现一样迅速地握住了简单的手,满面笑容连声说道:“简董,请进,请进!”不由分说把简单拉了进去。简单不知道身后的练依红是什么表情,但想来不会好到哪儿去! 经理室不大,除了办公台,只有一张皮沙发。这就解释了黄经理怎会迅速地打开门并且把简单拉进来。黄经理让简单在沙发上坐下,不等简单坐稳,他又回头向外吩咐了一声:“倒两杯咖啡来。” 黄经理半边屁股坐在办公椅上,脸上带着粘腻的笑容:“简董,现在要找一位好的员工也难。不少员工来了又走,很少有呆了三年以上的。” “据你了解,留不住人才是什么原因呢?” 黄经理正想说话,门被敲响了。黄经理威严地喊了声:“进来。”马上警觉到在简单面前可不能放肆,于是脸上马上又挂上那粘腻的笑。 练依红托着两杯咖啡进来,她大概对自己的心情做了一番迅速的修拾,淡淡地笑着,不看简单也不看黄经理,只把咖啡轻轻放在他们面前。 这么快就把自己的心情调整好了,简单都有点佩服她了! 6、依杨的消息 等练依红关上门,黄经理将咖啡端到简单手上,这才谄媚地说:“简董,你知道,我们这个办事处管着一幢三十六层的写字楼,还有一家超市。我们的员工一共是五十六人,包括清洁工和食堂阿姨。我们的业务呢,除了提供优质的服务,还有部分管理的职能。照说吧,我们的工资不低,包三餐和住宿,能够吸引到一些优质人才,这可以从应聘者的学历看出来,有不少硕士、个别博士,大多是本科以上。但是……” 黄经理的座椅朝沙发移过来,靠近简单,压低声音,显得十分的私密:“简董,您不觉得,办事处的发展空间不大吗?干个几年,表现好了,升个副经理,然后(他指了指自己)到了我这儿,就到顶了。如果我一年半载还在这里,那他们顶多就干到副经理!” 简单点点头:“也是。我了解您的看法了。您有什么对策吗?” 黄经理见自己的一番理论获得简单的肯定,简直是喜出望外,他摇了摇身子,头俯得更低,继续压低声音说:“这是我不成熟的想法啊,说错了简董指正。我想啊,咱这不是集团吗?在用人上是否能采用同一套标准?这里干得好了可以到别的办事处任经理,也可以直接到分公司干中层。这样,就有了一个无限的发展空间!” 简单认为黄经理说得对,但不露声色:“还有呢?” 黄经理习惯性地摇了摇身子,拿出说服简单的架势来:“简董,虽然从理论上来,咱集团公司是一体,只要干得好,升迁人人都有望。但是办事处的人表现如何,集团公司未必都清楚;换句话说,干得再好,也很难为高层所知悉。一个上万人的公司,认都认不过来,也难怪高层要用身边的人……” 说到这里,黄经理好像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怎么能说高层的不是呢?他怯怯地看着简单,好在,这位年轻人的脸上没什么异常。 黄经理坐直了,嘟囔道:“我们集团的规章还是非常健全的,关键是能不能落在实处,最好是百分百地落到实处!” 简单起身,和黄经理握了握手:“我了解你的看法了。再见!” 黄经理赶紧站起来,简单说:“不送,你忙!” 黄经理坚持把简单送到办事处门口,又要叫车,让简单制止了,黄经理再三说了再见,眼见简单走出大门,一拐不见了,这才转身回到办公室。 简单两头望望繁忙的街道,看了看那奔流不息的车河,看看时间还早,正犹豫着要不要去下一个点,忽见练依红冒了出来。简单看她急急忙忙朝自己跑过来的样子,心想,南投的制服还是满好看的,有点像空姐。 练依红完全变了个样,她大概还没有想好说什么话,就一下子来到了简单的面前,所以她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简董,我~我~” 简单忽然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他笑了笑说:“没事,别急!” 练依红傻傻地笑了一笑,说话也流利了起来:“简董,刚才不好意思,把您错认为新招聘的员工了!” “不要放在心上。对了,你长得很像我一位朋友。你认得陈依杨么?” 练依红莞尔一笑,简直和陈依杨一模一样,简单都看呆了,直到练依红说:“依杨是我表姐。嗤,听您刚才说话,我还以为您和我~搭讪呢!” 简单恍悟了过来,这下子轮到他结结巴巴了:“你,表姐,可好?” “好着呢,依杨表姐生了个小男孩!都两周岁了。” 简单的心头顿时像工作状态的酒店厨房,什么味道都有,他喃喃自语:“这么说,依杨到底结婚了!” 练依红没听清简单说什么,她蹦蹦跳跳地说:“我该回去了!白白!” 没等简单回应,她就跑回了大门,在消失的一刹那回过头来,简单这才回了一句:“白白。” 练依红做了一个大笑模样,消失了。 练依红的笑模样再次逗起了简单的回忆,和依红比起来,依杨是内敛的、成熟的,有着大姐姐的派头,她也常笑,但却是温和而有节制的。 第三节 简单的故事 4 7、大姐夫 大姐夫陈之培给简单的印象,一直是一个成熟稳重的实干家。他身高和简单不相上下,在一米八十二至八十四之间,但块头比简单大。如果说简单是那种细皮嫩肉的秀气美男子,那陈之培就属于粗犷型的帅哥。他手大脚大,浑身像猿猴般长满了毛;每天得刮一次胡子,否则就像乱草一般。 现在,姐夫郎舅面对面的坐在分公司总经理办公室沙发上。陈之培满面笑容,示意简单端起眼前的咖啡,他自己也端起咖啡,喝了一口,问道:“跑了几天,有什么感想?” 简单也笑笑:“有了一些感性认识!我很佩服姐夫的头脑,实地察看以后,我才明白姐夫当年提出收购废弃市场的远见。没错啊,我在学校的时候老师就说过:一个金点子就是一笔财富!” 陈之培笑得更灿烂了:“爸爸常常教导我们,要洞见先机,然后顺势而为。总的来看,我觉得爸爸的哲学是偏向道家的。儒家讲究的是台面。比如法律,比如各种规定,比如上下级关系,都不能不遵守的,他们认为人人都能遵守这些规则,天下就能向前发展。道家呢,讲究的是台下,要有对国际国家大势的深切了解,要有对本行业的透彻了解,一句话,掌握尽可能多的信息。然后,凭着头脑进行判断,凡事如果能做到先行一步,就取得主动了!” 简单点点头,喝了一口咖啡,然后用请教的口气说:“黄经理说,我们办事处、分公司、还有总公司没有建立一套统一的用人制度。一般来说,越是基层的升迁越难。您看有没有道理!” 陈之培说:“确实也有点道理。不过,你想想,美国那种民主国家,选了一个总统上台以后,用的人都是他自己挑选的,他有自己的智囊团。比如奥巴马,众所周知他的决策班子就是他那班大学同学。这些人在美国来说,未必是最好的吧?我们集团的运作也是这样,首先要确保执行力,其次要保证利润。至于员工的升迁机会是否公平,并不是那么重要。” “这么说来,有些员工不论怎么努力都得不到升迁?” “是的。这种情况可能是存在的,这不是企业的主要目标!” “您不觉得这样一来,公司留不住人才么?” 陈之培笑了笑:“从表面上来看,确实如此,实际上,公司会留下真正适用的人才。这个问题相当复杂,但是你从这个角度考虑一下:我们是家族企业,其核心就是保护家族的利益。凡是对家族有利的、有重大贡献的,我们的报酬都是相当慷慨的!……” 简单也陪着笑了,这确实是个挺复杂的问题,姐夫当年不就是因为贡献特别大得到了慷慨的报酬了吗?看来,自己还是嫩了点。 从总经理办公室出来,简单往自己的办公室去。总经理办公室在十八楼,简单的办公室在十七楼。做到董事这一级别的人,一般来说都选择乘坐电梯,好像这也是身份的一种体现。简单觉得走楼梯更快,就走了楼梯。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简单有一点心神不定,巨大的办公台上放着一串数字,不难看出来,这是一个电话号码,是他向黄经理问到的,练依红的手机号码。简单犹豫着,该不该拨这号码!这可不是简单的性格,他一向以胆大自许,可为什么一和依杨扯上关系,他就觉得害怕、犹豫了呢? 简单终于拨打了练依红的电话。一会儿,电话那头传来练依红甜美性感的声音:“喂,哪位?” “你好,我是分公司的简单!” “哦,简董,你好!有什么可以效劳的吗?” “我想打听一下,你知道你依杨表姐的电话吗?” “知道。你等等啊,我刚好到分公司送文件,马上就到你办公室!” 这么巧! 放下电话,简单竟然有点紧张。 8、相逢 果然,过了一会儿,练依红就敲门进来了。她今天穿了一件旗袍,简直是陈依杨的化身。 “坐吧!” 简单让办公室文员端了两杯咖啡进来,静静地坐在练依红面前,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倒是练依红大方些,呷了一口咖啡说:“简董,你怎么认识我表姐的?” “她,曾经当过我的家教!” “是么?我就想,简董起码比我表姐小个几岁!” “你们是姑表?姨表?” “姑表吧,依杨表姐是我大舅的女儿!” “她哪年结的婚?” “结了有两三年了吧!表姐夫是个公务员,在民政局当副科长。表姐夫是表姐的师兄,表姐大一他大四,一直追了好几年,才追上的。” “你表姐,现在是在教书吗?” 练依红睁大了眼睛:“你真的好多年没和我表姐联系了啊?她没教书,考上质监局的公务员了!啊,你想不想见她?质监局就在前面那条街!我们时常见面的。” “好呀!” 练依红立即打通了依杨的电话:“表姐,有位老朋友想见你。我们五分钟之后到!”放下电话,练依红拉着简单的衣袖:“咱们走!” 简单受了练依红的感染,不觉也兴奋起来!俩人乘坐电梯到了地下车库,上了简单的车,练依红指点着路:“往这边开。简董,我和你说啊,我刚送文件是打的过来的,等一下你要送我回办事处,当做我帮你找到我表姐的配劳啊!”说完向简单眨了一下右眼! 简单都有点哭笑不得了:真是个风风火火的姑娘,除了长相,和依杨没有一点像的! 走过两条繁忙的街道,拐了个弯,质监局就到了,远远地,简单望见依杨站在门卫室的外面,一袭青衣,风采依旧。一时间,所有的回忆纷至沓来,心跳,莫名的烦恼与兴奋,都回来了。 陈依杨摸过简单的底之后,相当兴奋:“简单啊,你的基础是相当不错的,稍加努力就可以考上一a。” 然而接下来的月考成绩让陈依杨大失所望,简单的成绩没有提高,排名反而靠后了。为此妈妈和陈依杨谈了一次。 陈依杨对简单说:“简单,我知道你的心思。你知道吗?对一个人好,就要为她考虑。我刚刚大学毕业,家里并不富裕,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工作。我很需要这笔钱。你能不能帮帮我,把成绩提高上去?” 简单说:“你真的知道我的心思?那么你说,有可能吗?” “我不想骗你,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如果你没有男朋友,会接受我吗?” 陈依杨认真地想了想:“不会。” “为什么?” “我想,我不会接受一个比我小的人。” “你也没比我大多少!” “大五岁了!你想想,五岁就是一千多天!” “我恨不得早出生五年,要不,你晚出生五年也好!” “傻孩子,这个是老天爷的职责,由不得我们的。” 看着简单沮丧的样子,陈依杨心软了,伸出两手拉着简单的右手:“你别这样,以后你会认识许许多多比我漂亮比我有气质的女孩。” “我的心里只有你!” “别孩子气了,只要你考上一a,我就给你一个拥抱!” “再加一个吻!” “好的,一言为定!” 车刚停稳,练依红就敏捷地拉开车门跳下去,依杨拉着她的手,微嗔道:“老是这样有头没尾的?什么老朋友?” 话没说完,简单从另一边下了车,走到依杨的面前:“依杨姐!” 依杨愣了差不多有两秒,笑着伸出手来和简单握了握:“简单,你好。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简单只觉一股暖流在胸腔间升腾,差点就掉下眼泪来。依杨胖了不少,身上散发着淡淡的乳香,不知何时,她的脸上多了几粒微细的小斑点!多少次梦中预演的重逢,就这样不期而至! 第三节 简单的故事 5 9、“你该长大了!” 杜格拉斯酒店的一楼设有咖啡厅,穿过人来人往的大堂,推开一道侧门,数十张皮革台子便出现在面前。近午的阳光透过落地长窗,照在台子上。空调开得很大,顾客们个个穿着短袖衫。简单望着桌子对面的陈依杨,看她薄如蝉翼的青衣中伸出来的一段酥臂,握着银匙慢慢地搅动着杯里的液体。 “依杨姐,你什么时候来的深圳?” “有四年了吧?” “哦,也就是我考上大学之后不久?” “对,那年公务员招考,我很幸运,考上了。” 依杨笑了一笑,看着简单:“说来我还要感谢你!当年你考上了一a,我拿到了额外的报酬,一下子觉得信心十足。那时候深圳的公务员多难考,几百个人争一个职位。我就想,我身上揣着一笔钱了,今年考不上,明年我还可以再考。那么,我的目标何妨定高一些?没想到一下子就考上了!” “你的先生,那时候也在深圳吗?” “是呀,他在民政局。比我早了三年。” “他是哪儿人?是我们老乡吗?” “是我们老乡,不同个县的。” 两人默默地喝了半杯咖啡,依杨笑着说:“那时候你多傻呀!还说要娶我呢!格格格,怎么样,四年大学,没少泡妞吧?” 简单的心一阵刺疼,他定定地看着依杨,直到依杨收敛了开玩笑的神色,他才低声说:“没有,我一直没谈过恋爱。” 依杨张大的嘴巴:“为什么?” “因为我心里一直有你!” 依杨受了感动,过了好一会儿才道:“简单,你该长大了!我的孩子都两岁了!” 依杨打开自己的手机,找到图库,将手机推到简单面前:“你看看,小八卦的照片。” 这是一个胖嘟嘟的可爱的小孩,手呀脚呀圆滚滚的,一看就喜人,加上会卖萌,尤其那幅咬着吸管的照片,简直有点明星范了。 简单一张张推着照片,不是小八卦,就是小八卦和他妈妈。忽然,屏幕上出现了一个英俊的男人,抱着小八卦,简单感到一阵嫉妒,却不得不承认,这男人和依杨很相配。下一张照片,一家三口站在一起,脸上都笑笑的,简单暗暗地得意:这男人虽然英俊,却比依杨高不了多少!他随即又暗叹了一口气,得意个啥呢?人家小矮子,不是也得到了依杨。而你呢?他一下子心情黯淡。 依杨拿回手机,匆匆放回坤包里:“我该回去了。” “我们还能见面吗?” “我想,有机会的!”依杨甜甜一笑。 简单目送依杨走出杜格拉斯,她依旧风姿绰约、风情万种,仪态万方。简单深切地感到,依杨永远不可能属于自己了。一阵从未有过的沮丧在心底冒出来。有些东西,明明在身边,可是你偏偏得不到,这就是痛苦的源泉啊! 那是一段多么快乐的日子,每天晚上,依杨都会准时来到简单的家,在二楼宽敞的书房,依杨认真地审阅简单的每一道题,对的给他嘉奖,错的给他讲解。佣人阿桃会送上几盆时新水果,还有各种饮料。有时候依杨也会吃一两个水果,但是却从不喝饮料。简单喜欢依杨穿裙子的模样,女孩子走路似杨柳摇摆,裙子便是那飞扬的花,。简单也喜欢依杨穿裤子的模样,这时她显得比实际瘦,看上去几乎楚楚可怜了。每当依杨探身去书架上拿书,或者蹲下去绑鞋带,简单都受不了,她那迷人的曲线,就像他一刹那的心电图。依杨的态度是平和的、温煦的,可她身上的曲线却是霸道的、张扬的。 每个周末,依杨都会如期而至。这时候,妈妈通常会张罗让她留下来吃饭,她有时候乐意有时候不乐意。简单家的餐厅比较大,平时摆那张可以坐十二人的桌子,有客人来了,可以根据需要摆上二至六张餐桌。依杨对这么大的餐厅并没有露出拘谨,妈妈殷勤而周到的礼节,也没对她造成太大的压力。依杨对简单坦言,她喜欢简单的家庭,这与她想像中的豪门根本都不同。 10、一吻离别 高考放榜那天,简家大摆筵席,最高兴的当然是爸爸妈妈。来客不多,大姐和准大姐夫,二姐那时候还没有男朋友。姑姑和表哥来了,舅舅和表姐来了。依杨是当天的主嘉宾,那天,她并无刻意打扮,只是穿上了一件新买的花裙。 妈妈把依杨叫到了房间,几分钟后就出来了。依杨稍稍有些激动,大概是平生第一次拿到那么多钱吧! 那天的菜都是精品,但不外是龙虾、九头鲍、燕翅之类罢了!爸爸第一杯酒一定要敬依杨,依杨不会喝酒,声明就喝一小杯。结果一小杯下去,她的脸立即发烧了,红彤彤地惹人心痒。 对大家的祝福,简单都微笑以对,他不时偷偷地看依杨的脸色,他想问她:“你为什么那么美?” 酒足饭饱,简单终于找到了一个借口:“依杨姐,你不是看上了那套《二十四史》吗?送给你吧!” “这怎么好意思?” 爸爸大度地一挥手:“拿走,回头我再给单单找一套。” 沿着熟悉的楼梯,简单和依杨上到二楼。简单轻轻把门掩上,他直截了当地说:“依杨姐,我索要我的奖励!” 依杨稍微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她背着双手,半眯着眼把脸伸到简单面前。就这么直截了当!简单剧烈地心跳,在他心目中世上最美的人,现在就温顺地站在自己面前,等着亲吻!她身上淡淡的香味,让他几乎流下泪来。 他终于伸出手去,抱住依杨,他说不清自己的感觉,幸福就像美酒,能让人晕。 依杨稍微挣扎了一下,她马上领悟到简单的笨拙,不觉低声微嗔:“傻瓜!” 简单心神一荡,吻到了她柔软的双唇。未等他回过味来,她已挣脱了他的怀抱。他梦里都摸拟了好几回的亲吻,竟然就这样草草结束了! “你是那么美!”简单赞颂着,忍不住又要去抱依杨。 依杨一笑,回身去取书架上的《二十四史》,书放得稍高,她不得不踮起脚跟才够得着。她紧绷着的小腿、臀部曲线毕露,简单晕晕乎乎的,一伸手就从身后抱住她。他立即感到她的温软和她的坚挺,这是多么矛盾的两种感觉,竟然混在一起了。 依杨任他抱了一会,这才低声说:“记住你的诺言!” 简单吃了一惊,仿佛从梦中惊醒,立即就松了手。他痛切地感到,眼前这个活蹦乱跳的大美女,不是自己的,从来就不是自己的! “我要娶你!”简单冲口而出。 依杨扑哧一笑,歪着头看着简单,就像看着一个顽皮的小孩。她伸出手来,摸了摸简单的黑发,轻声说:“快点长大吧!” 简单不愿服输,他腰一挺:“我都比你高十几公分了!” “单单,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这和身高没关系?”依杨刻意学着妈妈的口气:“到那时候,你就长大了!” 看简单愣在一边,依杨扬扬眉头:“帮忙呀!” 简单手慌脚乱地上去帮依杨搬书,他沮丧得很,自己就这么轻易被打败了。他明白,依杨这次走出去,就别指望她每天都会出现了,甚至,以后都别指望看到她了。他顿时被浓重的离愁别意所笼罩。 “依杨姐,我还能见到你吗?” 依杨轻松地说:“有机会的!” 第三节简单的故事 6 11、游艇上的晚会 对于杨伯夫妇来说,今年南投集团成立的纪念日绝对是个大日子。因为老板的秘书通知他,纪念晚会将在游艇上举行,届时将宴请本市上层官员、商界达人以及娱乐圈名人。一些表现特别出众的员工也在应邀之列!杨伯放下电话,搓着手,相当地兴奋。 大显身手的时刻到了! 从纪念日往前推一个月,杨伯夫妇就开始准备各种食物酒品,贮满了有五六间房子那么大的贮藏室。一些不宜久藏的食品,也向供货商做了预订,交了部分定金。当年南投集团总裁简云龙聘请杨伯夫妇替他看游艇,主要就是看中杨伯做得一手好西餐。杨伯夫妇平常的任务很简单,做些保修的工作,让游艇保持干净,随时可以出海;偶尔老板降临,要保证老板和他的朋友的起居。杨伯夫妇的年薪是四万元,老板一年来不了多少次,平日几乎没什么事,住那么高档的游艇,每天给自己做做饭,有时想想,真对不起这份工资。现在,这么重要的宴会在游艇上举行,不是能充分体现自己存在的价值了么? 纪念日前三天,公司派来了三十名员工,协助杨伯夫妇的工作。这三十名员工有二十名女的,个个如花似玉;十名男的,人人高大威猛。领头的是个小姑娘,叫练依红,笑眯眯的,说起话来却像打枪一样快,二十名靓女和十名帅哥都很听她的话。练依红对杨伯夫妇毕恭毕敬,她温柔地说:“杨伯,我们都是来听您派遣的,您老尽管指挥!” 杨伯笑笑,有点像电视广告里吹嘘的英国管家。确实,从三十岁开始,他一共服侍过五位英籍富豪,因为起了叶落归根的念头,又兼年纪大了,所以才接受了简老板的聘用。杨伯身材高大、风度翩翩,以他专业的眼光看,这些帅哥靓女举手投足都经过了训练,大概以前都参与过公司的各种接待;看来,集团对纪念日确是非常重视,是以确保万无一失的劲头来筹办的。 平日,杨伯只觉得游艇大,房间那么多,照顾不过来。可今天他第一次感到游艇的小。经过装扮后的游艇焕然一新,节日的气氛浓烈。 午后四时,客人陆续到来,两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靓女穿着旗袍在船头迎接,又有两名花枝招展的迎宾引着客人前往第三层的舞厅,南投深圳分公司总经理陈之培站在舞厅门口迎接他们,一一把客人让到沙发上,立即就有侍者送上各式饮料供挑选。有些客人是相识的,就自顾自攀谈开了;那些不相识的经过介绍,也谈笑风生开了。慢慢地,舞厅坐不下了,有些客人便跑到甲板上去透风,后甲板上停着一只直升飞机,夕阳在船桅间跳跃,让这只直升飞机染上童话色彩,它那么小,仿佛是小孩子制造的模型。桅杆之间系着的汽球鲜花,船长室前挂着横幅“热烈庆祝南方投资集团成立二十周年”。 这里聚集着数十条游艇,每一条的背景都能吓死人。在商海沉浮的人,谁不梦想自己有朝一日也能拥有这样一只游艇?游艇、私人飞机,已经成了新一代富豪身份的象征! 一名艺人的出现,引起练依红的兴奋,她搓着手说:“瞧他,比在电视上丑多了,也显得没那么高!” 杨伯暗笑,这小姑娘一直挺淡定的,怎么见了一位艺人就hold不住了? 练依红没看到杨伯的表情,她跑上去迎接艺人,艺人身边的贴身随护很警惕,不让练依红和艺人握手。艺人笑笑的,好像很亲民,但也没说一句话。 练依红赶紧说:“我是南投集团的公关经理,专门负责接待大明星的。”说着再次伸出手去,艺人还是没有答理。 艺人的贴身随护说:“带路!” 练依红心情就有些低落,但还是乖乖地在前面带路。 没想到,艺人不来就不来,一来就接踵来了好几位。每一位到来,练依红都抢着去接他们,只有一位艺人愿意和她握手。她顿时满面红光。到了休息室,按事先的约定,练依红赶紧给他(她)们每人一张卡。这些人拿了卡,随手丢给自己的帖身随护,帖身随护立即打电话向银行作了确认,很快,大家都喜笑颜开。练依红突然发现自己有点看不起他们。 夕阳西下,游艇上忽然起了一阵有序的杂乱。一辆法拉利停靠岸边,侍者打开车门,系着蓝色领带的南投集团总裁简云龙喜笑颜开走了出来。大家一阵欢呼一阵掌声,便有一名靓女上前献了一束花。陈之培陪着简云龙,一一和来宾握手。 媒体记者跑前跑后,抢夺好镜头。特别是简云龙与市长握手的镜头,不但登在次日报纸的头版,没多久还出现在分公司会客室的墙上。好些客人也掏出手机来拍照,场面十分欢庆! 由于当天的庆祝活动已经进行了一天,该总结的总结了,该表彰的表彰了,陈之培征得简云龙的同意,立即叫来练依红,吩咐她:“可以上菜了!” 练依红对二十名靓女打了个手势,很快,由杨伯夫妇精心制作的各种食物一一上桌。而每位客人的面前,此时早已都有了一杯酒。简云龙站起来,做了五分钟热情洋溢的讲话,随后举杯建议大家“饮胜!” 菜式很丰富,改变了客人们对西餐的印象。在人们的刻板印象中,以为西餐就是麦当劳、汉堡包。而现在端上来的却是:西冷牛排、蜜汁三文鱼、培根芦笋卷、红酒椒香烤牛排、西班牙海鲜饭、意大利千层面……还有贝夏梅尔调味酱、番茄酱等蘸酱,琳琅满目、风味独特! 酒也有多种,轩尼诗、人头马、ak47、绝对伏特加、马爹利、澳洲虎、杰卡斯、皇家礼炮、拉菲、拉图、卖高伦、百利甜、皇冠……任君选择! 用餐时,每张桌子都配有一名侍者,替客人夹菜。两位身穿红裙的小提琴手,露出雪白的手腿,踱着猫步在餐桌间演奏一曲曲西乐! 主客酒足饭饱,晚会的高潮才宣告正式开始。那些应邀前来的艺人开始表演娱乐贵宾。而此时,侍者退到后台去吃饭,他们挤在小房间里,也学着贵宾的样子吃喝,可惜,这些场景是上不了台面的,所以也没有任何镜头对准他(她)们。 主持人插科打诨,说了许多吉祥话、双关语,掌声不断。第一个上场的艺人唱了一首新近流行的韩剧主题曲,刚开口,练依红就忍不住了,她端着盘子,上面随便摆了些菜,偷偷揭开布帘,瞪大了眼睛。一会儿,她就发现自己的手不够用了,忙把盘子放在一边,双手和着嘉宾的鼓掌的节奏,都拍红了。艺人毕竟是有真功夫的!她的心重又满溢着崇拜! 又一位艺人上场,唱了一首经典歌曲。瞧她那模样,神情落寞、珠泪欲滴,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撕心裂肺的失恋。练依红暗暗佩服:这人真的是奇才,说融进一种心情就融进一种心情,难怪她要红! 接着上场的是两位艺人,表演了一出对口相声,台下笑声不断,把练依红的肚子都笑疼了。这会儿,练依红总算想起自己的盘子,她眼睛看着台上,伸手去摸盘子,却摸到了一只手,她吓了一跳, “依红。”同时有人叫她。 练依红扭头一看,南投深圳分公司非执行董事简单笑咪咪地看着她。他一身休闲服,英气逼人,在夜色里看上去让人心动。 第四节 符晓韵的故事 1 1、表姐的启蒙 九岁那年,表姐纤纤给晓韵的爸妈送来了两张票。表姐所在的歌舞团巡回演出路过本市,邀请姑父姑妈前往观看。 那时候,家乡的影剧院仍然名符其实,大多时候放映各类电影,时不时有歌舞团来表演,偶尔上演本地稀有剧种的剧目。虽然影剧院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但衰败期还未开始。据说,随着影碟机的出现、电脑的普及,人们开始小众化。大多数人宁愿选择在家孤独地看碟片,而不愿意到电影院去进行一种集体活动。于是影剧院就荒废掉了,直到家乡的中学学位不够,于是它一度被改为学校。当这所学校迁移新址时,它又荒废了几年,终于在一位“魔术师”手中变“废”为“宝”,耸起了幢幢高楼。 表姐长得多漂亮呀,晓韵还不懂得怎么形容表姐纤纤,但表姐一袭婚纱也似的白裙摇曳了她的整个童年。当表姐把她抱到怀里时,她平生第一次生起自惭形秽的感觉,生怕自己弄脏了表姐。表姐格格笑着在她稚嫩的脸上印了一个红印,让她平生第一次生起受宠若惊的心情。表姐从此成了晓韵的偶像。 那一天的一切,深深地镌刻在晓韵的心墙上:爸爸妈妈牵着晓韵走上九级台阶,宽阔的前廊充满了男男女女,都在等着影剧院开门。妈妈还特意给晓韵买了一串甜鸟梨!时间到了,大家一涌而入。爸爸把晓韵抱在怀里,迅速地找到了自己的座位。 第一阵爵士鼓立即将晓韵带入了如梦如幻的情境。当然,那时候她还不知道什么叫爵士鼓。接着,各种乐器发出不同的声音洪水般涌了过来,它们互相覆盖、互相对应、到相追逐,把晓韵紧紧裹住了。她紧张地呼吸着。闪烁的灯光,年青的男女扭着曼妙的身姿,踩着节拍,仿佛向晓韵抛来一片花雨。她认出了表姐,纤纤手握麦克风,缓步来到台中,乐器暂歇,待纤纤唱出一句,才又重新响起,但已不像刚才的张扬,变成了配音。 晓韵听呆了、看呆了,她承认,对她来说,这是一场庄严的音乐启蒙。音乐原来是如此美妙,如此繁华,如此青春,如此尊贵。 晓韵在心底大喊:“我也要像表姐一样,我要唱,我要跳!” 这是一场音乐的盛筵,晓韵饕餮不已,她醉了,她把自己填得太满了。好几天,她的脑海里都跳动着那晚的舞步、回荡着那晚的音乐,她在不知不觉中竟扭了起来,唱了起来。 妈妈吓了一跳:“这孩子莫非中邪了!” 那年,高校录取通知书送达家里时,爸爸妈妈再次被吓了一跳:“天!你报考了音乐学院!按你的成绩,要上清华北大也不难啊!” 晓韵说:“爸爸妈妈,你们希望我幸福吗?” “当然!” “没有舞台,我不会幸福的!” 爸爸妈妈对望了一眼,到此时他们才彻底明白,女儿是铁了心想进入娱乐圈了。只是,爸爸妈妈仍然不明白,为了考上艺校晓韵付出了什么代价:她一方面拼命学习文化科,赢得父母的赞许;一方面偷偷到外面打工:什么端菜洗盘子,什么家教,什么给小区里的老女人推销化妆品,什么给文化公司搞调查……全都干过,为的就是赚钱上音乐补习班。 爸爸妈妈含着泪听到女儿受了那么多苦,狠狠地自责。晓韵说:“起初那些补习的钱都是我自己赚的。可是高三了,我没时间去打工了,而且音乐补习班的课程越来越密集了、收费越来越高了,我只好向表姐借了五万元。” 爸爸拉着晓韵的手:“傻女儿啊,你为什么不说实话?爸妈一定会支持你的。” 爸爸妈妈怀着亡羊补牢的心情,赶紧给纤纤汇了五万元。 送晓韵到音乐学院那天,爸爸妈妈对女儿说:“这条路是你自己选择的。希望你不要后悔!” 2、带着谜离开 就像晓韵面对她的发小们所讲述的一样,在毕业之前,她失去了进入娱乐圈一个绝佳的机会,也失去了她的初恋。 在音乐学院的那些日子,细细回想是有种种趣事的。然而当晓韵蓦然回首时,她却看到了自己的天真和心气高傲。她如饥似渴地吸取音乐的养份,以致于那几年远离尘俗、一切唯美!一个明星梦仿佛唾手可得!不论她怎么努力回想,她都想不起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自己的身后多了个尾巴,他伟岸的身材、厚实的足音,都让她安心。两人的足音,一个男、一个女,一个厚实、一个轻盈,一个怯怯地追逐、一个羞羞地逃避……这个不说话的尾巴对她的影响是她很久以后才明白的。刚开始的时候,她只觉得自己单纯的歌舞世界里,忽然多了一道光,自此以后,她的歌舞便不太一样了。 可是晓韵不明白:这个大块头为什么不过来和我打招呼呢?他在想些什么? 有人告诉晓韵,这个大块头有个很有气势的名字:秦龙。是作曲系的学生。 晓韵和她的导师谈崩之后,秦龙就从她的身后消失了。一场本该轰轰烈烈的爱情,还没有开始竟然就已经结束!这是多么可笑!晓韵时而觉得自己如雨后的鲜花,掉了许多花瓣;时而觉得自己像一个白痴,把不相干的目光当成了爱情。她时而生自己的气,时而开导自己。她的心情多变,一天下一个决心,第二天又推翻掉。在离校的前一天,她终于下决心要去看一看秦龙。 校园里散发着离愁别绪。大家用不同的方式和生活了四年的校园告别。晓韵看到了秦龙,他白衣白裤,颇有舞台范,站在一株柳树下,看着花池里的荷花。六月荷花,清香扑鼻,这是校园里最美的一景。 晓韵高高地昂起头,从秦龙的身边走过,心里暗叫:你转过头来呀,转过头来呀! 果然,秦龙转过头来了,他深深地看了晓韵一眼,晓韵心脏激烈地跳动,脚步不知不觉就乱了,几乎站不稳。 他们对视了一眼。晓韵发誓,在秦龙的眼中没有厌弃,没有鄙视,没有,什么负面的情绪都没有。也就是说,那天晚上她和导师的谈话对秦龙没有影响!是呀,看到姚小窗获得了上台的机会,他一定什么都明白了! 晓韵发誓,秦龙的眼睛深处还有的只是对她的深深的渴望。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叫住她?任她从身边走过? 难道,他要让一位害羞女生率先开口? 这是晓韵百思不得其解的一个谜! 只要一句轻轻的招呼,哪怕最简单的:“嗨”字,一切将变得不一样。 可是,没有,没有。 大约几秒钟,最多一分钟,晓韵完成了从秦龙身边走过去的漫长历程。她觉得自己被掏空了,掏空了…… 究竟是什原因?晓韵不得其解。可是,她对着发小们讲述这段让她骨铭心、似有若无的情感时,她必须给发小们一个交代,于时,她杜撰了秦龙对她的误解! 在这样说的时候,连她自己都信了。 试问:如果不是误解?当年秦龙为什么不发一言,目送着晓韵离开? 在大学里的最后一个晚上,晓韵哭了个没完没了,把夜晚哭没了,把眼睛哭肿了! 要命的是,晓韵知道,迎接她的明天迷蒙不清。她已经完成了自己的学业,接下来,她要自己去开创世界了。可是,她该往何处去? 第四节 符晓韵的故事 2 3、草台班子 晓韵做梦都没想到,自己第一次登台赚钱竟然是为一家电器店开业助兴。舞台搭在电器店的前面,面对着嚣喧的街道。车流人流扰扰攘攘地滚成一团,在栏杆和草坛之间翻腾,制造了巨大的噪音。 连个正正经经的化妆室都没有。晓韵躲在一块黑帘后面,鬼鬼祟祟地换上演出的裙子,又匆匆忙忙往脸上打底涂粉。她的心情大坏,有一种摔帘而去的冲动。可是,她已经跟着表姐无所事事地度过了三个月,那些在公寓的阳台上望天的日子,不好熬呀!如今,好不容易等到一个机会,报酬还不错, 起码又可以一个月吃穿不愁了,她能任性? 舞台很简陋,它无法不简陋。它搭在电器店前那块狭窄的地盘上,还要给行人留下通道。因此所有的乐器都没有用上,只用了一部影碟机一个大功率的扩音器,还有一个麦克风。甚至连主持人都没有!表姐手下有一批跳舞的,今晚来了六个,他们开始暖场。半专业的表演慢慢地引来一些观众,不少人穿着短袖衫,看那神态是饭后出来散步的。舞者脸上的神情多少安慰了晓韵。梦想在碰瓷以后,很少不化为碎片的。这些舞者的脸上的表情,全是碎片的骄傲。 纤纤看看时间差不多了,提着麦克风就上,她首先做了一篇简短而热情洋溢的贺词,然后手一挥:“下面,有请我们海韵歌舞团的台柱晓韵给大家演唱一首《十年》!” 晓韵刚一开腔,心立即被狠狠地刺疼。艺术,在她心目中崇高的艺术,今夜竟然成了喧闹的市声讥讽的对象。艺校里给她的教育绝不是这样的,那些大大小小的演出,尽管台下坐满了黑压压的观众,当表演者一鞠躬,灯光转暗,剧场里立即安静下来,对表演者来说,安静就是能够听清楚自己每一次轻微的换气,安静就是能够让评委分辨出自己声音起伏形成的颤抖的细线。掌声,通常在节目告一段落时响起,是对表演者的肯定与奖赏。而现在呢?扩音器流出的伴奏混入汽车的喇叭声,加入那些由众多的嘈嘈细语汇合成的巨音。 她忽然想起ktv里的情形,那些手握话筒的歌者貌似向原唱者致敬,可是无论多伤心、多悲痛的歌曲,却都被唱成了快乐、儿戏!偶尔有个别与原唱接近的声线,会猛一下戳在她心上,生出无限的感动呢! 她本能地随着伴奏把歌词一字一字填进去,尽量把留下的空隙填满。一首歌没有多长,主歌、副歌,反复咏叹,其实也就那么三五分钟。 还好,最后一个字吐出,掌声便来了,还夹杂着喝彩。她鞠了个躬,却接到表姐赞赏的眼神,她的心一下定了:钱算是赚到了! 这天晚上,晓韵唱了七首歌,其中三首是观众点的;纤纤唱了六首;中间加了两场群舞。这就是全部的节目单,有些杂乱无章。然而这样的场面,还能指望什么呢?好在正如店家所料,那些看热闹的被歌声引来之后,顺便也拐进店里去看看那些闪闪发光的电器,店里那些新招的服务员穿着鲜丽的衣服,绽开如花笑靥,确实也洋溢着新开张的快乐。 城市不大,然而有些不夜城的意思。正在晓韵操心不知何时能完,纤纤告诉表妹:“十一点钟就完了。老板请我们去宵夜。” “不要吧!” “去吧!我们共同进退!” 4宵夜 在艺校里,营养学也是教学内容之一,目的是为了保持身材。艺校营养学原则之一,晚上超过十点就不能进食了。可现在晓韵肚子确有些饿。晚饭她没吃饱,有些紧张,当然,外人看不出来。虽然这不是晓韵期待的首秀,然而这就是生活。要不,怎么会说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呢! 老板姓蔡,在男人里还算顺目,纤纤、晓韵上了他的车,六位舞者上了电器店另一部车,一前一后穿过仍然热闹的街道,往海边驶去。蔡老板心情很好,不停地说着笑话,稍稍有点越界,纤纤有分寸地应答着,不卑不亢。晓韵不知说些什么,就随意笑着表示附和。 经过十几年的繁衍生息,海边街早成了以经营海鲜食店为主的一条街,从最初随随便便摆几张椅、弄个火炉就开始招徕顾客,到搭上简易的棚寮、多少给顾客头上一块遮挡,到如今盖上两三层的楼房,这一切的变化背后有食客的胃支撑着。食店前面的车辆也由自行车、摩托车到现在的以小车为主。不变的是,这条街上始终洋溢着海鲜从生猛活蹦到化为一道道佳肴各个不同阶段所散发的不同的香味。 小车分两列停靠在道路,中间只容一辆车经过,小车的猛增使城市也越发显得小了。蔡老板兜了一圈找不到停车位,对纤纤说:“你们先上去吧,204。我停稳了车再来。” 纤纤和晓韵边往食店里面走,边仰头看食店的名字:海之韵。纤纤笑道:“和我们团的名字差不多。韵韵,你是不是觉得我们的团名俗了点,要不要改一个呢?” “还好吧!” “前天碰到一位能掐会算的朋友,说海之韵的笔划不错,会发财的。可我怎么觉得赚钱那么难呢?” 晓韵安慰表姐:“这不,今天完成了一单吗?” 纤纤说:“咱姐妹俩都不适合在娱乐圈混啊!” 晓韵知道表姐的意思。当年剧团解散,人员分流,仅有的几个转为文化局正式职工的指标被几个勇于献身的人分了。有权者曾暗示过纤纤,纤纤不为所动,仅仅拿了两千多元遣散费,就这样“重又走进风雨。” 姐妹俩找到204,这是一个看得见海的房间。深夜的海看上去朦胧一片,海的气息在夜风里传播。姐妹俩都有些疲倦,互相对看一眼,默默地笑了。 蔡老板很快就到了,六位舞者也到了。蔡老板喊来服务员,自鸣得意地要了一锅海鲜粥,又要了两盘腌虾姑。待服务员退下,他又毫无必要地称赞这家海鲜店“货真价实。”“大多数海鲜都是直接从海里送到店里的。”滚热的海鲜粥端上来,蔡老板一边替纤纤姐妹添粥,一边转口赞扬她们的美貌。纤纤不怎么回答,晓韵干脆不理他,只顾用筷子扒拉着热粥,指望它早点凉下去,以便下嘴。 蔡老板瞄一眼纤纤,又瞄一眼晓韵,见她们不说话,越发大起胆来,开始说些不三不四的话,说什么当今搞艺术的很难,除了个别成了明星的不算,大多数生活都过不去,长得好点的都靠包养……艺术毕竟要依附于经济或权力,艺术不能独立存在……比如文艺复兴时期那些大师们,哪个不是大贵族所豢养的? 六位舞者对望了一眼,沉默地扒着海鲜粥,一种异样的伤心弥漫了开来。看得出,曾经的梦想再度刺伤了他们! 纤纤定定地看着蔡老板:“蔡老板看起来不是什么贵族,好像也不是太有钱。这就不劳蔡老板费心了!快把我们的报酬付了吧!” 纤纤的眼神让蔡老板吓了一跳,马上露出尴尬的神色,他装做若无其事地扒拉了两口粥,可是谁都看得出来他有些受伤。 勉强吃完海鲜粥,蔡老板取过那个超大的皮袋子,取出一叠厚厚的现金,数出今晚的报酬,放在纤纤面前。又回头喊了服务员,结帐买单。 第四节 符晓韵的故事 3 5、孤单是一种心态 纤纤偶尔会想起剧团解散时的往事,当权者赤裸裸地暗示她“夜谈。”她没有去,当权者还不甘心,派人来探她的口风,这人平时和纤纤关系不好不坏,很会说话,兜了几个圈子才暗示来意。纤纤一口就拒绝了,她说:“我不卖自己。” 结果可想而知,仅有的几个编制都让勇于献身者拿走了。纤纤拿到了一个薄薄的信封,那就是所谓的遣散费。她收拾了衣物,茫茫然走出剧团宿舍,那是收藏了她十年青春的两排相对的平房。走出去就是闹市。 “嗤。”纤纤笑了,自己说话总是那么干脆利落。后来纤纤才知道自己那句随口说出的话,被不同的人加上了不同的解说,甚至传到了社会上。最刺疼纤纤的心的这样一种解说:“她以为自己是谁呢?残花败柳!” 纤纤垂泪,但不激动。这个世道就是这样,是非黑白,谁来评判?自己的人生,没必要向别人交代。 人与人,就如树与树。看起来很近,其实相互之间没有半毛钱关系。 就像纤纤不明白,为什么她碰上的男人都只想得到她的肉体?也没有人能明白,这么一大美女都快三十五岁了,为什么还是单身? 纤纤在岁月的流逝中渐渐地心如止水,目光如刀。 纤纤的父母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四处托人寻找相亲的对象。纤纤受不了父母的关心,从家里搬了出来。是呀,别说一个三十五岁的姑娘,就算是一个三十五岁的小伙子,整天在父母面前晃来荡去,那像什么话? 晓韵加盟纤纤的乐团,私下里肩负重任。舅舅舅妈找她谈过:“你一定要帮舅舅舅妈的忙,做做你表姐的思想工作。哪有女人不嫁人的?” 晓韵用与她的年龄不相称的成熟语调说:“舅舅舅妈,表姐有过什么遭遇吗?不可能无端端就不想嫁人的。” 舅舅舅妈对视了一眼,舅舅叹了口气说:“纤纤自小心事重,很少和父母说内心话。我们只记得,纤纤刚到剧团那年,有个长得挺英俊的小伙子来了几回家里,好像叫什么?……” 舅妈插了一句:“唐乃成。” “对,唐乃成,也是剧团的演员。貌似和纤纤挺好的,我和你舅妈以为他们会结婚呢!后来唐乃成不再来了,你舅妈问过你表姐,你表姐很不耐烦!” 晓韵老成地说:“我想我有些明白了!” 舅舅却一唱三叹似的:“你明白,可舅舅我却不明白。莫非世上除了唐乃成,就再没有一个男的了?” 晓韵安慰舅舅舅妈:“大概是缘分未到吧!缘分一到,一切都自然而然的!” 这次投奔纤纤,晓韵觉得表姐变了许多。童年给纤纤套上的光环被无情地剥掉了,这让晓韵有些伤心。长大真是没有意思,许多亮晶晶、金灿灿的东西,都被残酷地还原了!相处没多久,晓韵就发现自己和表姐性格上惊人的相似之处,都是那么倔强,都是那么认死理。 为了给舅舅舅妈交代,晓韵对纤纤旁敲侧击:“表姐,你不觉得孤单吗?” 纤纤不悲不喜,一副看破红尘的样子:“孤单是一种心态,你觉得孤单就孤单,你觉得不孤单就不孤单。” “表姐没想过找个人?” “想过,可是找不到。” “怎么会找不到?是不想找吧?” “也对。找不找的都没什么意思。” “表姐这么漂亮,不觉得辜负了好年华么?” “小丫头,你是老爸老妈派来的间谍吧!” 刹那间,晓韵从纤纤的眼神中看到了深远的痛苦,她不觉一怔愣。晓韵明白了,表姐心中有一个角落,是永远向她锁上的。她还隐隐约约地感到,也许那个拿着钥匙的人,永远不会出现。一时间,她泪光盈盈。 纤纤走过来,抚着表妹的青丝:“傻丫头,伤感个什么?” 晓韵在泪光中看到了秦龙的影子。 6、生存是第一要义 谁能说得清纤纤和晓韵的生存状态呢? 手机、电脑的普及,以及其日新月异的升级换代,每一次都冲击了传统的生存方式。原本遥远的、高高在上的各类文化品种,突然间,都成了人们手中的遥控器的选项。地方剧团在第一波的冲击下便四分五散了,于是地方剧团艺人纷纷转行,从头学起。那两排曾经引人遐思的平房,没多久也被某有力者拿去了,不久便盖起了幢幢高楼。 然而你要说它们完全失去了生存的土壤,似乎也不是。有一段时间,乡村的白事流行请乐团,在长长的送殡队伍中,走在前面的乐手穿着同样服装、戴着同样的帽子,一般是八人至十六人不等,他们高奏着流行音乐,声闻远近。有钱人家,在办丧事的七天间,每晚都请乐团戏班表演。传统丧事的沉重与悲哀都淡化了。有识之士就慨叹不伦不类。但这种事一旦形成了潮流,就不是一天两天能纠正过来的。这种畸形的需要,竟然成了乐团存在的理由之一。 不知何时开始,单位庆祝、学校校庆都时兴邀请乐团。稍后,稍大一点的店家开张,也时兴邀请乐团。大概与荧幕上那些形象相比,真人也有其独特的魅力吧! 这些时有时无的需要,这些年竟成了纤纤在夹缝里求生存的空间。 当晓韵投靠表姐时,纤纤说:“找个音乐老师当当吧,或者开一家音乐辅导学校!” “我不想当老师!” “那你想当什么?” “我喜欢舞台。” “剧团都解散了,哪里还有舞台?” “您不是有个团吗?” “和要饭的差不多,你要来?” “我愿意!” 当晚,姐妹俩联榻夜话。 “表姐,当年我是看了你的表演,才决定报考艺校的。” “嗤!我当年因为考不上大学,刚好剧团招演员,我抱着试试看的心情,就进去了!” “你说,我们这个社会究竟要不要舞台?” “要是要的,但舞台太小,想上的人太多!” “噫~也是,光是我们班,都有六七十人了!” “你没去找找那些大剧团?” “找了,报考的人排的队从门口都能排到家乡了!不过,有一次我差不多得到了机会。面试、复试都过了。可那个有决定权的人简直不是人。我就放弃了!” “嘻,现在有点权的人,有哪个是人?” “四处碰壁,我才知道生存是第一要义!” “你的舞台梦还在吗?” “在。” “那就看一步走一步吧!看看这个社会究竟给我们这种人留下了什么!” 纤纤的日子过得不能说不好,这从她出租屋的布置就可以看出来,电视机、空调、音响样样俱全,沙发、眠床都价值不菲。而且也没人催她缴房租。也不能说过得很好,她有两次向晓韵唠叨:“没钱了,这个月给老爸老妈的生活费还没寄呢!” 晓韵心想:“寄不寄生活费没事,关键是要把自己嫁出去!”可是她没敢讲。想想自己毕业也有一段时间了,基本上没有什么收入,还要向家里要钱,她突然有些心酸! 晓韵没来之前,纤纤简直不把自己当人,一个方便面或者一个盒仔饭就解决了一餐。晓韵喜欢做饭,纤纤不好意思再懒下去,就给她打下手。 这次淡季很长,就在日子快要过不去的时候,纤纤接到一个业务电话。挂了机,她笑着对晓韵用老家的土话说:“一日阉九猪,九日无猪阉。钱路来了!” 第四节 符晓韵的故事 4 7、风度和教养是装不出来的 来电话的是纤纤的老关系,冯林脉,这些年没少给纤纤拉业务。冯林脉是那种圈特别多的人,他个子矮小,一米六多,微胖,以他四十岁的年龄来说略显年轻。他在某局当办事员,由于不具备公务员身份,仕途隔阻,干脆筑起社会关系的大网,专治各种社会关系的疑难杂症。比如办个证件,找个小孩入学指标,买到便宜的建材……只要找到冯林脉,保准搞掂。 冯林脉对纤纤说,xx局,中秋节想办一场惠民文艺演出。你赶快过来,谈一下细节! 好的。 纤纤和晓韵赶到xx局,上了电梯,找到办公室,冯林脉已经有点坐立不安了,他站起来像主人一般把姐妹花让进去,早有一个中年人站了起来,笑哈哈地伸出手来。纤纤也笑着伸出手去,与中年人对视一眼,纤纤觉得这中年人好英俊。握手的瞬间,冯林脉替双方做了介绍:“陈仲鹰主任,高纤纤院长。” 陈仲鹰殷勤地让座、泡茶,那种成熟男人的风度在他不疾不徐的动作中显露无遗。晓韵想起刚刚在媒体上读到的一个观点:风度和教养是装不出来的。她赞同地微笑着,忽然发现纤纤容光焕发,仿佛一池春水被吹皱。 业务三言两语就谈妥了,然而气氛有些微妙,仿佛一对多年不见的老友相遇,需要好好地看看对方,好好地倾诉一番。 冯林脉不耐烦,先告辞走了。 从xx局出来来,纤纤仍然很兴奋。她马上打通她那帮人马的电话,大家聚在一起研究演出节目。 晓韵也很兴奋,这次要上的是一个正规的舞台,矗立在市民广场一角,许多大腕名星都曾在这里表演过。客居这座城市久了,晓韵曾多次去过市民广场。白天,这里显出一种地广人稀的空旷,正适合放飞心情。到了晚上,整座城市的人似乎都集中到这里来了。大妈们的广场舞,小孩子在溜冰,异乡人仰头看着那台超大的电视屏幕……这座城市的重大活动,无一例外都在这里举行。 晓韵多次仰望过那个舞台,亲眼目睹那些大腕明星的精彩表演。她深深地渴望成为其中的一员,可是,台上台下看起来很近,好似一步便可以跨越,然而事实上却有一道无形的鸿沟。跨越这道鸿沟不单需要实力,更需要机缘。事实上,只有在曲终人散之后,晓韵才有资格登上这舞台,去领略它的空旷,领略它的荒凉。站在舞台中央,晓韵惊觉它出奇地大,她忘情地迈着猫步,想像着化身为心仪的明星,摆动腰肢,哼起一首歌。 一声断喝,让晓韵醒过来。她没听清那人说什么,她只看到那人穿着警服。 “干什么?还不快走。”穿警服的再次发出警告,这次晓韵听清了。 晓韵吐了吐舌头,怏怏地下了舞台,却又有了一个意外的发现:这个舞台是那么大,大到居然设了一个派出所! 演出前一天,海韵歌舞团进驻市民中心大舞台。她无拘无束地走遍了整个后台,这才是真正的舞台!有化妆室,有排练场,有休息室。一句话,应有尽有。 舞台管理处的人愤愤不平地告诉晓韵:“哼,你看我们的化妆室,小吗?可有一位导演就说它小,被我们全市人民骂了一顿!” “不小啊!” 那人打开电脑,搜到一个网页,推给晓韵看。晓韵想起来了,庆祝建市x周年那几天,市里请了一些名星大腕来表演。演出前,街上贴满了海报;演出时,几乎全市的人都跑到台下来了; 演出后,意犹未尽,街上都飘着那些名星大腕的歌声……当时好像也听到一些议论,晓韵没在意。却原来,那场晚会的导演的一句言论,竟然引来了全体市民的愤怒。导演见多识广,看不起小地方的舞台。市民们纷纷警告:本市今后不再欢迎xxx导演,让他去找他的大化妆室吧! 8、纤纤如何打造她的队伍 第一时间,纤纤就召集了她的所有团员,交代了任务:“这次演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是,我希望各位打起十二分精神。因为,我,你们的团长,嗅到了商机。” 团员们哈哈大笑。 纤纤也笑了:“这个商机体现在两个方面。一个局,必须承担一台晚会,这意味着今后其它的局也会承担相似的晚会。我们的机机会不是来了?另一个,办这样的晚会,光凭我们这些人是不够的,局里的人必须参加,我们要培训他们,这又是一个商机。” 纤纤最后说:“晓韵,你上网查查最新有什么韩语歌,下载一两条,大家赶紧排练了!” 这一招纤纤不是头一次用。团员们对纤纤都非常佩服,对许多追星族来说,听一首新歌,比听一首经典歌曲更重要。团员们没有一个会说韩语,只能“假唱”。“假唱”并不像想像那么容易,舞蹈动作要跟得上,歌曲必须事先录好。预案做足了,到时才不会手忙脚乱! 培训局机关工作人员组成的临时演员,这个任务纤纤自己挑。 进驻市民中心大舞台那天,晓韵领头的乐团和纤纤训练的临时演员初次大汇合,进行了一次排练。 这些临时演员的任务是演唱两首歌唱盛世的大合唱。他们一开腔,晓韵就对表姐佩服得不得了。这些临时演员都是机关工作人员,相貌、气质都是天然的。经过纤纤一调教,腔调有了,舞台动作有了,竟然可以唬唬外行人了。 尤其是那位领唱,陈仲鹰主任,居然声情并茂,不知是基础好,还是纤纤调教有方? 排练结束,工作人员送上盒饭。陈仲鹰主任说:“大家辛苦了。等演出结束,局里请大家去吃大餐!” 陈仲鹰主任随意坐在一个箱子上,却依旧风度不减。好男人是经得起折腾的!纤纤曲曲折折地扫瞄他,被晓韵无意中看在眼里,纤纤的眼神可以说是痴迷了。显然,眼前这位风度翩翩的中年人,激起了纤纤蕴藏着的所有能量。怪不得纤纤这些日子常常深夜才回家,仅仅是为了辅导那些临时演员么? 晓韵有意和坐在她身边的一位临时演员攀谈起来。这位临时演员大概三十五六岁,长得挺漂亮,大家都叫她赵姐。赵姐在局里当副科长,有一个儿子今年要参加小学毕业测试。这次演出影响了她对儿子的照顾,所以有些不满。晓韵顺着她的话安慰她,骂了几句形式主义。赵姐看有人理解,便多说了几句。赵姐的老公在另一个单位任中层干部,平日很忙,回到家里啥事都不干,现在要接孩子上下学,烦得很! 晓韵有意将话题引到陈仲鹰主任身上:“还是女人麻烦。瞧那陈主任,一个男的,肯定一甩手就出了门,把家庭留给女人!” 赵姐看看陈仲鹰,看看晓韵,忽然笑了起来:“傻丫头,你该不会是瞧上了他吧?我可警告你啊!人家可是模范丈夫。” 晓韵不提防被赵姐一臊,脸直红到耳根,条件反射似的否认:“哪有?我怎么会瞧上那老头子!” “哎哟喂,人老,人民币可不老!” 晓韵明白赵姐话中的逻辑之所在,她越发无法镇定了,正想说句什么,纤纤站起来拍拍手:“大家都休息一下,下午两点继续排练!” 第四节 符晓韵的故事 5 9、梦之夜 晓韵揭开帘幕,从后台偷偷望出去,在辉煌的灯光下,市民中心广场涌了好些人,但是看上去还是有些空旷、荒凉。几名民警在边上转来转去,神情悠闲,根本没当回事。 纤纤担当今晚的主持,她身着一袭华丽的白色长裙,款款走向舞台中心。刹那间,晓韵仿佛看到时光倒流,回到她九岁的那个夜晚,那个梦之夜。她胸间满溢感动,纵然生活是多么骨感,音乐却能营造风华绝代。 临时演员气势磅礴的大合唱拉开了晚会的序幕,人们从四面八方迅速地聚拢来,晓韵突然有些心慌,尽管她已有了多次的表演经验,但和今晚比起来,都成了小菜一碟。 纤纤报出了晓韵的名字和演唱的歌名。晓韵深吸一口气,迎着自己的梦想走去。她此时心头只有一个念想:当我站在舞台上的时候,我就是这个舞台的王! 掌声雷动,在灯光中移动的晓韵知道自己今夜是多么美,她感谢自己的父母!灯光转暗,重又亮起,晓韵的全副心神都用在数节拍上。当第一个音符透过麦克风送出去时,她找到了信心,她知道今夜她可以玩转每一个音符,想让它们怎么样就怎么样。她像一个顽童,在草地上奔跑;她像一只鹧鸪,在树林间穿行;她像一个被爱的女人,随意地指使她的爱人…… 一曲终了,呼啸声四起,观众们好像发狂了!晓韵眼含泪珠回到后台,那些团员和临时演员的目光,让她明白自己确确实实把大家征服了。赵姐第一个上前搂住她:“小妹妹,你真有一套。你是艺校毕业的吧!” “是的,我是xx艺校的。” 赵姐慨叹道:“哇,那是著名学院啊!唉,从你身上可以看到现在大学毕业生就业多难啊!” 赵姐忽然凑上前,咬着晓韵的耳朵:“陈,真的不行。你知道他老丈人是谁吗?方振国!” 晓韵吃了一惊,在这座城市,方振国谁不认识?没见过他本人,至少也在电视里看到。市民中心广场那台超大电视频幕,时常出现他深入厂矿、乡下调研的身影。 乐声再起,晓韵却突然感到伤心。麻烦了,表姐这么多年波澜不动,现在却要陷入一场可怕的情感纠纷。可是,可是表姐眼睛透露出来的信息,表明她已经不可能回头了,那是一种疯狂,任何道理都不可能说服它。 纤纤安排的两场韩语歌群舞,果然再掀高潮。两位主唱其实只是做出了唱歌的样子,真正唱的是那台播放器。但听众不管真假,要的是那种嗨!尤其那些少男少女,手中举着拍得很响的长形气球,在台下跟着起舞! 持续了两个小时的晚会稍稍超过一点时间。观众的反响超过预期,有人往台上扔花,有人高喊着再来一曲。 陈仲鹰主任相当兴奋,他说:“局长表扬了我们!走,我们去吃宵夜。明天中午,请大家吃大餐!” 市民中心广场离海边街不远。团员和临时演员分乘数部车,转眼间又来到热汽腾腾、散发着煮熟的海鲜味道的海边街。 晓韵和赵姐又坐在一起,她问赵姐:“陈主任那么硬的背景,为什么四十多岁了,才干到主任?” “这个我就不明白了。现在领导用干部也蛮慎重的。万一提了个草包,又是自己的女婿,那不是没事给自己找个枷扛着吗?” 晓韵和赵姐越聊越深入,赵姐希望晓韵有空辅导一下她们家那臭小子,她们家那臭小子也喜欢音乐,做完作业就在家里弹吉它,别看,无师自通,还真有那么点意思! 晓韵答应了! 10、回家 吃完宵夜,晓韵找不到纤纤了。打她手机,关机。 这还是第一次,身为团长却在演出后消失了。 团员们都把晓韵当成了代团长,有什么问题都让她拿主意。晓韵指挥团员们收拾好乐器,请车送回乐团。她独自一人回到出租屋,尽管神经细胞仍然在活跃地跳动,多日的忙碌仍使她很快便陷入酣睡。 是纤纤叫醒了晓韵,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的?晓韵睁眼一看,纤纤上下修饰一新,鬓角、衣角都细心地整理过,好像换了一个人,她拿着一个大信封、未语先笑:“好久没给你发工资啦!喏!拿着。寄点给姑丈姑妈,你自己也好好去玩一玩!” “哦,这次赚了不少!” “哈哈,省着点用。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次出粮!” “你不在家里吃?” “我约了人。” “我想回一趟家。” “也好,你很久没回去了!” 晓韵等纤纤出门,收拾了一番,出门买了一份豆浆油条吃了,叫了出租车,直奔高铁站。从她谋生的城市回老家并不远,一个小时的路程。节后,票并不难买。乘客只有六七成,有的聊着有的默着有的干脆闭目养神。 晓韵起初还不觉得怎样,直到地铁进入家乡的地界,她忽然就有了迫切见到爸妈的需要。说起来,大学毕业以后,她几乎没怎么和爸妈相处过。对未结婚的子女来说,爸妈在哪儿,世界的中心就在哪儿。 家乡仍然繁忙而落后,街道似乎变小了,这是因为车辆多了;房子变矮了,这是因为有一两幢庞然大物拨地而起。 一条旧街,一幢旧楼。数棵街树。这里是晓韵出生成长的地方。 邻居钟阿姨第一个发现晓韵,扬声说:“老符家,你们家晓韵回来了。” 晓韵躬躬身:“钟阿姨好!” 又有几位熟人出现,晓韵一一打着招呼,拖着行李箱再一次走过长长的旧街,进入窄窄的小巷,爬上窄窄的楼梯。 “妈。”晓韵喊了一声。 妈妈抬头笑了,跑过来拉住晓韵的手,母女俩双手握在一起,晓韵觉得妈妈哪儿变了,却又说不出来。妈妈的嘴唇颤抖着,眼眶就红了。晓韵以为这是妈妈看到自己激动,也没往深处想。 妈妈快到退休年龄,单位效益不怎么好,上班时间就相对轻松,可以用许多时间来整理房子。 晓韵回到自己的房间,桌上的相框仍然在原来的地方,墙上的吉它也没有改变位置,床上的被单还是她离开时的样子。她一头扑在床上,立即体会妈妈的关爱。在她离开的时候,妈妈一定时不时洗、晒一次被单,一定时不时擦去屋内的灰尘。 晓韵放好行李,朝镜子照了照自己。走出房间,听见妈妈给爸爸打电话,就随口问妈妈:“爸爸还没下班吧?” “是,还没下班。她比较忙!” 晓韵觉得妈妈好像在掩饰什么,但立即将这种想法驱走。 “韵韵,你坐坐。我去买点菜!” “别浪费了,随便就行。” “哪能,你也难得回来。” 晓韵掏出一个大信封,交给妈妈:“这是给爸妈的一点心意!” 妈妈流泪了,大概谁第一次接过儿女给的钱,心下都有点感慨吧!感慨时光的流逝,感慨儿女懂事了。 妈妈出去了半个小时,提回来两袋子菜,晓韵跟进厨房里,要帮忙。妈妈拍拍她的手:“少来,妈能行。” “我在表姐处,早学会做菜了。” “你刚回来,歇着吧!” “我帮妈择菜!” 快到饭时,爸爸回来了,他高声地回答晓韵的问候,笑哈哈地说:“怪不得今天我办公台上的兰花开了一朵,原来是我的宝贝回来了!” 满满的一桌菜,有素有荤。一家子高高兴兴地吃着饭,随意聊着。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幸福罢! 在这幸福的时刻,一家三口竟然都有点心酸酸的。 这是为什么呢? 第五节:闵启的故事 1 1、这也是官二代 其实,说起来,闵启也算是官二代。 闵启的爸爸退休前是某局副局长,曾经短暂地负责过全面工作。这个局的油水之厚,在这座城市是众所周知的,连局里的一些科长都赚了个盆满钵满,买了别墅有了豪车。然而在很多人看来,老闵是个傻官,有权不会用。部下给他送礼,他掂量着价值,一定要买了别的东西回送。老板给他送礼,他直接就送到了纪委。当了二十年处级干部,天天都是门可罗雀。退下来以后,还是住着那套单位分配的两房二厅的老房子。老闵天天往公园里跑,下象棋呀,打太极啦,一副“子非鱼焉知鱼之乐”的架式。 闵启的妈妈也是国家干部,退下来之前是某局财务科长。据说她退下来很多人松了口气,因为在她手上,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一切按规章制度办事!自然,也从来没人给她送过那怕一袋水果。 闵启大学快毕业那年,邻居好心提醒老闵:“该找找关系,给闵启找个好单位了!” 老闵倒好,眼一瞪:“培养他上完了大学,接下来就靠他自己了!” 气得邻居猛甩自己的巴掌直骂自己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闵启拿到大学毕业证书,回了一趟家看望爸妈,他简单地告诉爸妈:“有位师兄在深圳开办设计公司,找我去帮忙。” 爸妈也很高兴:“这么快就找到工作了?好好干,别学坏!” 第二天,闵启提了行李出门,老闵像战友一般和儿子握握手,自顾自到公园里去了。妈妈塞给闵启一个装满钱的信封,吩咐儿子:“照顾好自己。经常给爸妈打电话。” “好的!” 闵启喊了一辆三轮车,告诉司机到车站,三轮车走到街口,他回头一看,妈妈还站在宿舍小区面前的街树下。他忽然有点心酸。 骏腾设计公司的牌子很大,几乎占了三层楼高。其实公司占有的份额仅仅是那幢大楼六楼的一套四房二的房子,这还是租的。公司只有五六个人,都是建筑系毕业的。总经理程骏腾是闵启的师兄,刚一见面就握着闵启的手:“你带来了好运气。我跟踪了好几个月的恒鲜豪庭的设计刚刚确定给我们做!好好干!” 程师兄向闵启介绍了所有同事,又给他指定了房间。待闵启放下行李,程骏腾就带着所有的员工下楼,挤上他那辆雅阁,直奔恒鲜豪庭工地。这是一片背靠小山的平地,已经三通一平,由于挖去部分山体,露出了黄红两色的土质,散发着特有的新鲜的土地味道。程骏腾豪迈地指着平地说:“整个工程包括十幢二十四层的高楼,以及四十套别墅。我们的设计费高达五十万!哈哈!” 闵启潮起一阵兴奋,学了四年,今天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他沿着工地四至跑了一遍,发现东至横着一道旧城墙,摇摇欲坠。当然,这时候他做梦都想不到,这道旧城墙竟然会让他陷入困境。 程骏腾搓着手说:“我们从十多家公司中脱颖而出,不简单吧!” 闵启衷心地替师兄高兴:“当然,谁不知道深圳的竞争有多么激烈。” “是啊,大家好好干,前途大把大把的。千万不能掉以轻心啊。设计这个东西,出来的样子就一直在那里,好呀坏啊都不能改变了,却会影响我们以后的业务。” 根据程骏腾的介绍,豪庭的总体的设计已经有了,这就是在十多家公司中脱颖而出的的一个大体的方案。接下来的任务,就是细化,即设计出各种套房的式样。 这是闵启的强项,大学四年,他摆弄过多少套房的式样啊!他立即有了跃跃欲试的感觉。 2、宋墙 三天后,闵启将设计图纸放在了程骏腾的桌上,程骏腾笑着说:“这么快就弄好了!” 他逐一翻开逐一细阅,翻完最后一页,他往靠背椅上一靠,打了个响指:“ok,果然没让我失望!实用化、个性化都有了。相信会为房地产市场增添新鲜血液。” 图纸交给甲方,没两天就有回音:“ok啦!” 程骏腾说:“现在才到了关键时刻!” 他叫来财务,盯着财务的眼睛说:“欠钱徒弟,讨钱师傅。给我追紧点,争取让设计费尽快入帐。” 财务不敢怠慢,当即就跑了一趟开发商。回来向程总报告,开发商推说万事开头难,起步阶段样样都要花钱,等第一批房款进帐,就可以还我们的设计费了。 程骏腾皱着眉骂了一句:“老狐狸,楼花不知炒出了多少,还说没钱。你想想办法,别让他们糊弄过去了!” “好的。” 公司没有别的业务,闵启闲来无事,就跑去逛街。陌生的街道、陌生的人群,尽管闹腾,却是别人的城市;虽然中秋节前的深圳依然闷热,他的心却凉凉的,像没有着落的风筝。他爬上一辆公共汽车,座位早坐满了,许多人拉着吊环,许多目光聚集在他身上,让他无端感到一股敌意。公汽穿越人群,朝下一站驶去。到站后,又有人挤上来,他也随着大家的目光聚集在来人身上。他这才恍悟这不是敌意,而是对底层生活那种拥挤的无奈!毕竟是大都市,这里的车多人多楼新是全世界闻名的!据媒体报道,虽说台北、纽约等大都市也很漂亮,但其基本的楼盘都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因此,要看新楼全世界独数深圳!这就像电脑一样,美国由于普及得早,其中小学的电脑反不及中国先进。 他并无目的,公汽摇摇晃晃走了几个站,他也就随意下了。站在街上,他忽然发现眼前就是恒鲜豪庭工地,一个月不见,售楼部已经建起来了,巨大的广告牌上预告开盘的日期,不少人开着小车来讨小广告。闵启也上前讨了一张小广告,它印刷精美,介绍恒鲜的种种好处,无非是地段好,价值便宜,与超市、学校毗邻啦等等。谁知道这样一个大楼盘,开发商竟然拖欠几十万元的设计费呢! 他想起一个笑话,说深圳的某些老板正面穿的是西装,背后却是光屁股。在商海升沉中,有些穿上了全套西装,有的呢,却被脱成了光屁股。 开盘日期到了,程骏腾让财务上点心,通常开完盘必有一大笔进帐,别让开发商给糊弄过去了。财务不敢怠慢,急匆匆就跑过去了。 中午时分,财务灰着脸回来了,气还没喘匀就说:“坏事了。恒鲜被勒令停工了。” 程骏腾让她慢慢说,财务用手抹了抹胸口说:“开盘开始很顺利,很多人排队,价格也上去了。后来政府来人了,说恒鲜开发区工地上那道旧城墙是宋代的,是国家级保护文物,勒令恒鲜即刻停工。” 程骏腾的脸也灰了。现在的设计公司多如牛毛,竞争是多么激烈!好不容易弄了个大项目,却又出事了。 公司的人立即四出打听情况。回来一综合,原来恒鲜开发商是位香港老板,在报建的时候手续就不全,文化单位曾经下过文,要求其停建。但老板通天有术,做通了文化单位头头的工作,文化单位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在长达三年的时间里,征地、三通一平、炒楼花、兴工逐一进行。最近不知是哪位有识之士,向市领导反映了宋墙有可能被毁的情况,市领导高度重视,立即勒令恒鲜停工。 事情的发展急转直下:恒鲜的售楼部被强行拆除,市政府贴出了建设宋墙公园的公告。开发商跑路了。 程骏腾的公司也陷入了危机。 第五节:闵启的故事 2 3、石凳 程骏腾的公司没能支撑多久,这年头,创办一家公司、倒闭一家公司就像街上的树掉了一片叶子,没人在意。他变卖了公司,把员工们叫到一处:“对不起了!兄弟们各奔前程吧!有缘再相见!”然后把一个个信封发到员工们手中。闵启也拿了一个。大家面面相觑,互道珍重,走出门,散了。 闵启看着脸色灰败的程骏腾,很想安慰一下这位师兄,却找不出话来。程骏腾挤出一丝苦笑:“连累你了,小师弟!” “怎么这么说话?师兄一定会东山再起的。” 闵启知道,一个人在失败的时候,还能顾及到礼貌,这个人绝非池中物。 在引子中,作者曾提到过,闵启是个巨人,身高足足有一米九,一双手像两串香蕉。失去他在深圳的第一份工作,离开他在深圳第一个落脚点之后,他忽然发现,除了脚下的影子,他无依无靠。 这个巨人生来风度翩翩,十六年的完整教育,更给了他儒雅的气质。他风度翩翩地拖着行李箱走在街头上,像一位来深旅游的腰缠万贯的有钱人。 饭时到了,他从一家家菜馆前面走过,却不敢进去,没人知道他心虚得很,都以为他吃得饱饱的呢。 好在他看见了一家快餐店,人不多。他赶紧上前,店主是位三十岁左右的女人,没等闵启说话就笑哈哈地问:“老板,吃点什么?菜式很齐全的。您瞧,有鱼有肉……” “给我来一份盒饭,带走。” “好咧!” 店主很开心的样子,取饭盒、盛饭,又问了一句:“什么菜?” 闵启说:“随便。” 店主麻利地夹了一些鸡块、红烧茄子,这时候,好些人围了上来,有的要求打一个盒饭带走,有的一屁股坐在矮桌旁边,说要在这里吃。从他们的穿着打扮,还有身上散发的臭酸味,不难看出这是一群打工仔。闵启有些紧张,他绷紧着脸,好在快餐店帮工从里面走了出来,招呼着客人。店主很快把盒饭打包好了,闵启递过钱去,换了盒包,几乎有些狼狈地钻出人群,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羞于和这些人同群呢! 旁边就是公园,闵启一手拖着行李箱,一手提着饭盒,转了半圈,才找到一张没有人的石凳,他把行李箱拖手搁在石凳上,然后坐了下来,打开饭盒,慢慢地吃。吃完,他掏出信封数了数,做出了两个决定,第一个决定是钱花完之前决不离开这座城市;第二个决定是下午就去找工作。 公园旁有个报刊亭,闵启买了一份报纸,细细地看起招聘栏,基本上没有适合自己的工作。下午,他跑了三家职业介绍所,递了三份简历。又看了十几街招,打了七八个电话。 夜很快就来了。闵启犹豫着要不要到宾馆开个房,他在灯火辉煌的街道上走过,抬头看那一间间宾馆旅社的牌子,最后却拐进了公园。 他找到日间呆过的石凳,坐了半个小时。他发现这个位置不错,旁边有数丛植物,足可藏下他的行李箱。然后他躺了下来。这时候,他希望自己能够矮小些,这样用不着蜷缩,石凳也可以容下他的身躯。 满天星星,如果不是远远近近传来的市声,他会误以为躺在田野里呢! 过了一会儿,他感觉有人盯着自己,猛地坐了起来,果然有个人在看着他。 “干什么?”他恼火地质问。 “你不知道,公园里是不允许过夜的吗?” 闵启定睛看眼前这个人,年纪好像比自己还小,没穿制服。 “你是管公园的?” “不是。”小伙子有些尴尬,但仍然说下去:“我叫颜定发,来深圳五年了。我熟悉这里的每一个角落。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最后一句话引起了闵启的警觉,这家伙该不是那些谋财害命的不法分子吧? 闵启用冷漠击退了陌生人。陌生人嘟囔了几句,磨磨蹭蹭地走了。 4、露宿 陌生人走了以后,闵启四处看看,自言自语:“等被赶出去了再说吧!” 睡意刚刚积聚,闵启梦见自己回到了儿时的乡下,沉甸甸的荔枝压低了枝叶,钢帽子那么大的木瓜散发着浓香,一个蜂巢藏在叶子长着刺的当地人叫“拿投”的灌木丛里,一丛“拿投”的尖尖叶端长着一颗奇异的花,闵启伸长手去摘,小心地避开叶子上的刺,却无意中触动了蜂巢,瞬时,无数的黄蜂朝他攻来,他抱头窜逃,还是被蛰了满头满脸…… 他醒了过来,星星还在,一群蚊子几乎把他抬了起来,他伸手合掌去拍,刚开始还拍到两三只,蚊子迅速就学乖了,一群一群的进攻着,却再也拍不到了。 他看看植物丛里的行李箱,觉得隐藏得很好,就抱着睡意去找下一个睡觉的地方。找了半天他又回到刚刚离开的石凳,他相信,再也没有比这里更适合入睡的地方了。他找出当天买的报纸,仔仔细细地半盖半包着自己。弄妥了,蚊子隔着报纸仍然哼哼不休。他在鼻孔处挖了两个小洞,不管不顾地睡了进去。 在梦里,闵启痛苦地在山路上跋涉,身上像背了太重的行李。忽然,山间升起一轮红太阳,光线太刺目了,任他怎么紧闭眼睛都无济于事。他翻身想避开,红太阳却如影随形。他呻吟着,撕破睡意的云絮,匆匆地看了一眼红太阳,远处一个巨大的户外电视屏幕,正对着石凳。这是那种不断重播广告的户外电视屏幕。 他提着报纸,滚到石凳的背面的阴影中,在浓稠的睡意中重新盖好了报纸。幸好,睡意又接续了起来,尽管背部有点冷。他甚至听到了自己的鼾声。 不知过了多久,闵启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瀑布的前面,因是大雨后,瀑声如雷,铿锵磅礴。闵启想赶快离开,他渴睡,却发现有一股无形的力把他更近地推向瀑布下的深潭。奇怪的是,闵启发现自己梦游一般,闭着眼睛找到了瀑布的源头,像关掉水龙头一样把它关掉了! 这时候,有人朝他断喝一声,闵启吃了一惊,再一次醒了过来,他发现自己站在公园水龙头前面,水漫了一地。 “快走,快走。公园不准过夜的。”保安再次断喝,手电筒的光射到闵启脸上。 闵启顺从地听着,拐回石凳去取行李。 “喝喝喝喝喝,聋了吗?公园不准过夜。” 闵启沉默着,取出行李,走出了公园。 保安在后面警觉地盯着他。 夜已深了。纵然号称不夜城的深圳,仿佛也降低了调门。 闵启远离公园,进入市区,惺忪的双眼比街灯还累。他想在一家食店门口的走廊上躺下,觉得不妥,又拐入一条小巷。他找到了房子后面的走廊,“我该能睡个好觉了吧!”他不清不楚地吐出几个音节,将行李箱靠在墙上,背靠着它,没多久就发出了鼾声。 闵启再一次被吵醒,天已大亮。他拖着行李箱,出了小巷,心头潮起一种强烈的需要,给妈妈打一个电话。 他拨通了家里的电话,响到第二声,那边妈妈的声音传了过来:“小启吗?” 闵启忽然发觉自己泪流满面。 妈妈在那边焦急了。连声发问。 闵启赶紧咳嗽了一声:“妈,是我。” 妈妈明显放松了:“小启,呆不下去就回来吧!” 闵启忽然觉得好受了,他用轻快的声音说:“妈,没事。很久没打电话了,就想问候一声。” 第五节:闵启的故事 3 5、搭伙 闵启的钱袋很快空了,他决定先找项工作养活自己,活下来再说。他不想离开深圳,他和这座城市死磕上了! 就这样,他当上了恒达超市的搬运工。这活没有多少含金量,有点体力的谁都会干。工钱也不多,但提供住宿,这一点吸引了闵启。 宿舍在超市附近,套房,每间住四个人,摆两张双架床。刚搬进去那天,他就有了个惊喜的发现,睡在下铺的是他的老乡,叫杨建连,二十出头,又黑又矮,却一副惯走江湖的派头,看他让烟抽烟的劲头,仿佛他不是个打工仔,倒是个什么单位的头头。杨建连确实是个老江湖,自从十六岁初中肆业后,他拿着父亲给的两百元出外谋生算起,他在社会大学已混了八个年头。 “超市搬运工没什么不好,忙的时候是很忙,也有闲的时候。最关键的是不用经风晒日。你想想,这么热的天气,如果你去建筑工地干小工,或者穿街走巷送煤汽,还不热掉你一层皮?” 当晚,闵启跟着杨建连去吃饭。杨建连告诉他,早饭随便在街边叫碗豆浆、两个油条就行了,价格都一样;中晚饭要到家常香饭,老板叫白惠连,大家都叫她阿连,价格公道,吃得饱,偶尔多拿了两个钱,还能加菜。 家常香饭临着一条小河,那河水已经凝结成凉粉状了,叫河有点勉强,而且臭味四散,虽然闻惯例了也不怎么样,但垂头看河的柳树的叶子都耷拉着,有点像在寒风中颤抖的乞丐。门面不大,一些桌子摆到了门前的走廊上。此时食客还不多,杨建连熟门熟路地踱了进去,打了个响指:“老板娘,我给你带一位长年顾客来了!” 老板娘回过头来,未语先笑:“哟,老同号来了!” 这个白惠连细细白白的,三十多岁,看上去颇有几分风韵。杨建连看到她就像着了迷一样,手倚柜台盯着她的眼睛向她请功:“这位是我刚来的工友,以后就在你这儿搭伙了!” “这位兄弟好高大威猛哦!”白惠连由衷称赞。 “哈哈,这位兄弟长了个武士的外表,却是大学生哦!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日后必定是前途大大的。” 白惠连肃然起敬:“大学生啊?我一个侄女也是大学生,毕业两年了,没找到单位。这叫什么世道!这位兄弟,你叫什么?” “我叫闵启!” “哎哟,长得多好,配我那侄女恰恰好!” 杨建连不干了:“看人家长得好,刚一见面就给人家介绍侄女。我认识你那么久了,也没听说你给我介绍一个半个雌的!” “噫 ,也不照照镜子,让我那侄女一比,都成黑猴了!” “这时候说黑猴了,相好的时候怎么不说黑?” “什么时候相好了?我撕你的嘴!”白惠连举了抹布要打杨建连,杨建连赶紧闪了。 闵启听着他们打情骂俏,有些哭笑不得。 白惠连猛地停住,看看闵启,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赶紧问他吃些什么? 杨建连帮他做主了。 这时候,又进来了两三拨客人,杨建连和闵启找了个靠墙的位置坐下了。很快,服务员笑眯眯地送饭菜过来,杨建连拉了她的手:“小翠,刚才怎么没看到你?” 服务员甩脱了:“我刚才在门后洗菜嘛!” “以为你和什么野男人私奔了!” “切,谁像你这么花心。刚才你和老板娘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杨建连还想说些什么,小翠忽然掐了他一下,在他嘶嘶作声中得意地走了。 6、弹簧 饭菜不错,一海碗杂菜,香喷喷的,用筷子挑开来,有咸菜、五花肉、小丸子、豆腐、两条小鱼,汤也在其中。米饭包够。 杨建连示意了一下,吃开了。闵启尝了一口,味道不错,尤其是对他这种连续吃了半个月盒饭的人来说。 两人吃出了一身汗,闵启要还钱,杨建连挡住了:“这餐我请你,老乡嘛,你初来乍到,我该表示表示的。” 杨建连掏钱给老板娘,不贵,二十块,一人十块。 老板娘热情地说:“不再喝杯茶?” 走出门来,一阵夹杂着河水臭味的风扑过来,倒也有几分快意。杨建连的电话响了,他接了。然后告诉闵启,超市来了一车啤酒,得赶紧去卸货。 两人急匆匆地赶到超市,从一条小巷穿到超市后门,一辆大货车已经停在那儿,屁股对着超市,保持着母鸡蛋的姿势。超市主管邹永志已经站在大货车旁了,他威严地挥挥手:“赶紧的啊,上点心!” 闵启先上了车,一箱箱用塑胶篮子装好的啤酒堆到车顶。回头一看,杨建连脱了上衣,露出黝黑的上身也上来了。杨建连说:“你不脱衣服?等一下都湿透了。”闵启摇摇头,俩人刚搬下一箱,又有两位搬运工来了,也是脱了上衣,站在地上,伸手接过啤酒箱,送进超市。说实在,一箱啤酒二十四支,并不重,闵启刚开始干得很轻松,搬到第十箱,他就觉得臂膀有点酸了,衣服也湿透了,但他坚持不脱上衣。又搬了十箱,那啤酒忽然重了起来。望着如山的啤酒箱,闵启几乎有点喘不过气来了。杨建连悄悄告诉他:“放慢点节奏。” 闵启听话地放慢节奏,却觉心跳加快、头有点晕,需要坐下来喝杯水躺一躺。他做了一个深呼吸,鼓起勇气又搬了一箱。这时候他发现自己成了弹簧,已经很紧绷了,却还能再紧绷一点,然而感觉上随时有崩盘的可能。这段时间是最累的,仿佛随时会倒地晕厥。以前闵启看球队类比赛,到了下半场以后,那些运动员的节奏就自然而然地慢了下来。如果能挺过去,又可以迎接来新一轮高潮,如果挺不过去,那动作就变形了,就等着失败罢!这时候最需要的,就是硬挺! 闵启硬挺着,杨建连忽然肘肘他:“休息一下。” 闵启愣了一下,发现大家都或坐或倚着,或在抽烟,或在喝水。他吞了一口唾沫,心想,得弄一个保温瓶装上茶。 十分钟后,重新干活。闵启发现自己的力气小了许多,全身都紧绷绷的。但是,那些啤酒箱好像又轻了些。 搬完最后一箱,闵启发现自己还能一直干下去但说不定在哪个节骨眼就会突然倒下去! 搬运工们就地休息,仍然有的喝水有的抽烟。闵启乘这个机会进超市买了个保温瓶,邹永志看了他一眼:“这瓶好,又便宜又耐用。这样就对了,以后需要什么就在我们的超市里买!” 杨建连对邹永志挤眉弄眼:“邹主管,我们是不是可以走了?” “想得美。今天晚上还有一辆牛奶车,两辆矿泉水车呢!” 闵启像受了一击,好在,这一击没有想像中力道大。 牛奶车到达的时候,差不多有十点钟了,闵启的衣服湿了又干了。这时候,逛超市的人已经稀稀疏疏,闵启也脱了上衣,主管邹永志暗叹一声:这家伙那么雄壮,又那么雪白!可惜是个搬运工。闵启拿上衣包住保温瓶,和其它搬动工的上衣放在一处。大家默不作声,接着干了起来。 矿泉水车到达的时候,闵启反而进入了一种缓过来的、虎虎有生气的状态。在这个风度翩翩的美男子心中,忽然涌起了一种不合时宜的感觉:他充满了劳动的快乐! 第五节:闵启的故事 4 7、美腿 闵启没有注意到,当他脱掉上衣的时候,不止邹永志一人有所感触。机缘凑巧,超市六楼有一双眼睛刚好也看到了他雪白的上身。这双眼睛是属于一个女孩子的,闵启雪白的上身撞入这女孩子的眼睛,对她来说,是一种新发现,是一种启蒙。这个女孩子心慌意乱,立即生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愫。当晚,闵启雪白的上身就出现在这女孩子的梦中。 干完活,午夜已悄然降临。一群搬运工穿了衣服,去街边吃宵夜。 尽管街道上仍然人来车往,感觉上却稀疏多了。搬运工人在小食摊的塑料矮椅上坐下,杨建连替大家点了一碟咸菜、一盘咸鱼,每人各要了一碗稀饭。开吃的时候,闵启才发现自己饿坏了!吃完,大家都再要了一碗稀饭。 回到出租屋,大家轮流着洗澡。天气太热,那台风扇吹过来的风竟是带着热汽的,但毕竟比无风强些。杨建连洗了很久,闵启躺在床上,浑身酸疼,没多久,倦意把种种不舒适都掩盖了,他进入了深度睡眠。 闵启在睡梦里还惦记着自己没洗澡,半夜里,他模模糊糊走进浴室,水喷上脸,他才醒了过来。他洗过澡,好像完成了一个心愿,睡意都跑了,他干脆连带把脏衣服洗了。这样一用力,汗出如雨,这可怎么睡?他想了想,拿毛巾擦擦汗,坐在床上不敢再动。室内友们鼾声如雷,闵启辗转反侧,到底是年轻,又兼疲劳,没多久,又睡着了。 白天的工作比较轻巧,主要是补足架上的货物。邹永志看缺了什么货物,就开张单子给闵启,闵启推着手推车,将单子交给管理员,在管理员的监督下取下货物,然后推到货架前一一补足。 在超市里可以看到许多靓女,尤其在这个炎热的季节,各种颜色、各种形状的裸腿都可以看到。这似乎是个女权高涨的时代,女孩子坦然地裸着大腿、穿着背心;男性动物反倒穿起长裤,将大腿小腿包得严严实实的,像受了欺侮的小媳妇。闵启所受的教育让他目不斜视,然而那些裸腿以各种方式侵入他的视域,他也没办法视而不见。 那些日子,闵启推着手推车,目不斜视地在一群裸腿中间穿行。那些裸腿或丰腴或瘦如竹竿,看上去或美或不美,就像世间的万物,都有着自己的形状,但在观者的心里产生或美或不美的印象。 那些日子,有一双裸腿多次地跟着他,或近或远,但不离不弃,都达到没法不引起他的注意的程度了。 这双裸腿第一眼看上去很美,看多了还是觉得漂亮。美的腿都差不多,就像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如果说这双美腿有什么特点,那么,在它的右腿膝盖侧面有一颗小黑痣,可能是它所独有的吧? 闵启目不斜视地奔向货架,敏捷地填充着货物。上文说过,闵启身高足足有一米九零,一双手像两串香蕉。这个明显的优势使他干起活来比其它的搬运工快捷多了。比如高层货架,他只要把货物托到头顶,放上去就行了。可其它的搬运工就要找来一张铝梯,登上梯子才能工作。 那双右腿膝盖侧面长着一颗小黑痣的美腿一直在旁边,有时候并着,有时候稍微有点丁字形,有时候直着,有时候弓着,就是不离不弃。闵启心想这双美腿的主人怪死了。真的是怪死了!他装好货物,跑第二趟,没想到这双美腿居然跟到仓库来了。仓管对她点头哈腰,她挥挥手让仓管安静。闵启还是不理她,干他该干的。 连续一周,闵启和这双美腿上演着默戏。 到了第八天,闵启进了超市,就本能地搜寻那双美腿,那双美腿没有出现。他抬头四处张望,看到一个女孩子穿着粉红色长裤站在他身边,笑眯眯的。两人眼神一接触,闵启一下子就被她的目光击败了,连忙扭过头。 忽然,这个女孩子跳了起来,像篮球运动员扣篮一样,在闵启的太阳穴上拍了一下。 闵启有点发懵,本能地问了一句:“干什么?“ 女孩子轻盈落地,她说:“大块头,我以为你不会说话呢!” 闵启并不笨,虽然这女孩子今天穿着长裤,他还是一下子认出她就是那位美腿姑娘。 8、怪女孩 女孩子像老熟人一样,伸手牵住闵启的手:“跟我来!” “我还要干活!” “没事的。” 女孩子朝邹永志招招手,等邹永志走近了,吩咐他:“我把闵启带走了,有活给他干。你别记他缺勤啊!” “啊啊,好的好的。”邹永志目光有点怪异。 女孩子不理他,牵着闵启径直来到电梯间。闵启觉得女孩子怪死了,想甩脱她的手,她坚持了一下,他就没好意思再次甩手。女孩子的手小小的、湿湿的,与其说握住闵启的手,不如说扯住了闵启的一根小指头。 电梯间直通六楼,女孩子推开其中一间,这是一间舒适的办公室,办公台很大,座椅后面悬挂着一张名家书法,内容是一首唐诗;对面摆着一套茶几沙发,茶几上方悬挂着一幅名家山水。气氛相当艺术!女孩子指指沙发,让闵启坐下,闵启小心翼翼地坐下,身姿有些僵硬。 女孩子给闵启泡了一壶茶,笑着问他:“你一个名校毕业的高材生,怎么愿意到我们超市打工?” “为了活下去。” 女孩子直视着闵启的眼睛,忽然含羞地微微低了头。这还是闵启第一次看她这样子,他的心动了一下。 为了掩饰尴尬,闵启问她:“你找我上来干什么活?” “别急,咱聊聊!”女孩子说。 女孩子就是这样,嘴里说聊聊,可是却一句话都不说。 闵启觉得这女孩子怪死了。为了打破尴尬,他问她:“你叫什么?” “袁芊芊。” “你上的什么大学?这么小就进入管理层了?” 袁芊芊表情有点怪异:“我只上过一所三流的大专院校。我的成绩一直不好!” 闵启觉得这女孩子真的是怪死了,一所大专院校的毕业生,就能拥有这么大的办公室?她身上都是谜,而看来,这女孩子对自己谜一般的形象相当得意呢! 袁芊芊忽然站了起来:“你有一米九吧?我们比一比!” 闵启觉得怪怪的,但还是站起来和她比了一比。女孩子穿着高跟鞋,勉强到达闵启的耳垂。 袁芊芊友好地撞撞闵启的手臂,眨眨眼说:“你好高,你好壮!” 闵启答:“你也不矮,很少有女孩子到我这里的!” 袁芊芊显然非常开心:“真的呀!” “真的,你该有一六五了?” “哈哈,没有,我才一六三!” 闵启不知道哪来的灵感,随着袁芊芊的话往下聊:“女孩子不要太高。毕竟男的要阳刚,女的要阴柔嘛。” 袁芊芊显然对他的回答非常满意,她微微低了头问闵启:“你有没有女朋友?” 闵启没想到袁芊芊会这样问,他愣了一下,如实回答:“没有。” 袁芊芊如释重负,嘴里却说:“我才不相信呢,你这么帅,一定有很多人追你。” “真的没有。”闵启急的都快发誓了。 袁芊芊羞羞地笑了:“我也没男朋友!” 气氛有些微妙,袁芊芊扯开话题,说自己笨,从小成绩就不好。家里给她请了好多家教,但在老师心目中那么浅的题,她都不能领悟。她从小喜欢画画,家里给她请了专家老师,结果,她画出来的茄子是紫色的。到医院一测,她是色盲。画家当不成了,她还是喜欢画,可她画出来的在别人的眼中都好像来自另外的世界。 “你知道吗?我成绩不好,所以对学霸心存敬畏。是不是像我奶奶说的,会不会读书,是前世修来的?” 闵启老实承认没有研究过这个问题,不过,他确实没感觉到考个好成绩有多难! 他们谈了很多,可是到最后,闵启都没能弄清楚袁芊芊这个大专生凭什么刚一毕业就当上了超市的管理层。看来,能考个好成绩的闵启,社会阅历还相当地不够。 第五节:闵启的故事 5 9、夜色温柔 那天的事还没有完。俩人瞎聊了一个下午,快到下班时间了。袁芊芊站起来说:“走,我们吃饭去。” 闵启顿时有些惊慌失措。他忽然记起自己是来干活的,不是来聊天的。 袁芊芊调皮地歪着头看着闵启:“有活干。你不是学设计的吗?大把大把的活。现在,我们先去吃饭!” “邹主管会找我的。” “别理他,从今天开始,你归我管了!” 到这时候,闵启才傻傻地问了一个问题:“你怎么这么了解我?” “我看过你的档案。” “你怎么能看到我的档案?” “这超市里每一个人的档案我想看谁的就看谁的。” “你怎么有这么大的权力?” 袁芊芊皱了皱鼻子:“秘~密~” 两人又来到电梯间,这次,袁芊芊没有牵住闵启,她走在前面,过一会儿就回过头来和闵启说话,过一会儿又回过头来和闵启说话。 袁芊纤按了负一楼。地下停车场。闵启在超市打工以来,一直不知道有个地下停车场。袁芊芊掏出一把小遥控,按了一下,一只红色的小车就闪了一下,算是反应。 袁芊芊回头问闵启:“你会开车吗?” “不会。” “你该去学学,现代社会,不会开车,寸步难行的。” 闵启心想:大小姐,你穿鞋的不知赤脚的苦。我哪有钱学车? “你为什么不回答我?”袁芊芊肘了肘闵启,闵启回了她一个鬼脸。袁芊芊哈哈大笑,拉开车门钻了进去。 闵启拉开后车门,袁芊芊不干,要他坐在自己旁边的座位。闵启一钻进车里,立即感到不适,他太高,袁芊芊立即替他把座椅往后拉,这才勉强凑合。 闵启还是第一次坐在小车上穿行在深圳的街道,坐在小车上和走路那感觉是完全不同的。街道忽然就悠远了起来,行人忽然也飘逸了起来。 袁芊芊的车技不错,该赶的赶,该钻的钻,该让的让,颇有法度。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小车在一家酒店面前停了下来,刚一下车,就有一位戴着帽子的侍应生跑过来,袁芊芊把钥匙交给他,拉了闵启上楼去。闵启心里奇怪,袁芊芊就不怕侍应生把车开走了? 女侍引着他们来到三楼的露天餐厅,远远地,可以望得到海,夜色温柔。闵启想,对有闲的人来说,夜色才会这么温柔! 袁芊芊问了问闵启的口味,闵启说什么菜都吃得下。袁芊芊像听到什么好笑的话一样哈哈地笑了起来,然后开始点菜。 露天餐厅的座位都摆得比较远,也没有多少食客。袁芊芊告诉他,这里的座位都要收费的,而且价格不菲。 闵启心里在打鼓,这些日子虽然赚了些工钱,可是,那么点钱可能连个座位钱都出不起吧? 菜陆续上来,一道一道的,量并不大。闵启的筷子夹上去好像有阻力。袁芊芊奇怪地问:“怎么啦?味道不好?” 闵启认真地说:“不是……其实,其实从一上来我就在担心,怕我带的钱不够!” “嘻嘻,放心,我请你!” “第一次,不能让女孩子请的!” “你放心吧!这个饭店我们家开的,我就像在家里请你吃饭一样!” 闵启笑了,他明显地放松了。到了这时候,连傻子都知道碰上了一位富家千金。 闵启每一道菜都吃得津津有味,不留剩菜,袁芊芊乐得直拍他的手背:“你真好养!” 闵启认真地说:“因为我饿过!” “不是啊吧?” “找不到工作那些日子,我每餐只吃一个盒仔饭,根本就不够!” 10、果园 吃完饭,侍应生拿了单过来,袁芊芊在上面签字了名。 闵启奇怪地问:“你们家自己的饭店,还要签单啊?” “要的,经理月底要结数入帐的。要不,数目哪能说得清楚?” 来到楼下,侍应生已经把车开过来了。两人上了车,袁芊芊问闵启:“时间还早,我们去做些什么?” “晚了,该回去了吧!明天我还要干活。” “别想干活的事了。明天我有活给你干。想想现在去干什么?” “说真的,我对深圳还真的不熟。” “那好吧,我做主!” 小车一拐,上了一条小路。车流渐稀,半个小时后,已是郊区。虽然夜色朦胧,却还是能看到山的轮廓、树的影子。小车再一拐,进入一条羊肠泥路,凭感觉,闵启判断进入了一片荔枝林。没来过深圳的人,想不到这个举世闻名的繁华城市也有这么偏僻的地方吧?路不太好走,小车一耸一耸地颠簸着。袁芊芊打开远程灯,四周一片漆黑,仿如回到了蛮荒时代。好在,这种返祖的感觉没持续多久,前方出现了亮光,而且越来越亮,终于,能够看清那是一幢房子。 小车直入庭院,有个中年男人迎了上来,看到袁芊芊立即笑了:“来了?” 袁芊芊对他笑笑:“给我们弄些水果过来!” “好咧!” 闵启扭头四处看看,一幢颇大的房子,三层高,每层都有好几个房间。袁芊芊带着闵启上了二楼,推开中间的房间,闵启一时误以为进了ktv,凡是ktv应有的,这里也都有。 “这是我们家的果园!刚刚那位是我们村里的,还有七八位我们村里的,帮我们看果园!”袁芊芊给闵启介绍情况。 一会儿,刚刚那个中年人敲门进来,托着一盘水果。 袁芊芊将歌本递到闵启手上,两人k歌。 俩人都没经过专业训练,但热情高涨,好像一直k下去也问题。 夜越来越深。 闵启忽然想起来:“该回去了!” “不怕,今晚在这住吧。反正有许多房间。” 闵启想想自己那间憋气的房间,看看眼前这间被温柔的冷气包裹着的房间,一下子打消了回去的念头。 “你平常都很晚才睡吗?” “不,今天不知道怎么啦,不想睡觉。” 袁芊芊跳起来,打开窗户,一阵夏风卷着热气扑了进来。她招手要闵启靠近她:“你看,这后面是座小山,我们修了一道上山的路,早上可以跑步的。” 闵启静静地站在她身边,她忽然说:“你不抱抱我?” 闵启笨拙地伸出手去,感觉到她挺矛盾的,是一个既硬又软的混合体。她是香的,一种没有混杂的香。在这种香里,他需要问一问自己,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后来,当他们好上以后,闵启问袁芊芊:“你们家巨有钱,我是个穷光蛋。你怎么会看上我?” 袁芊芊含羞道:“缘份吧!那天晚上,你搬货时露出上身,刚好让我看见了,我就动心了。后来,我和你谈了那么多,我就对自己说:‘这是我一辈子的爱人了!’” “你不怕我们门不当户不对。” “我们家乡不是有句俗话吗?穷穷会富,富富会穷。就像我爸,来深圳前是某单位的下岗职工。现在不是有一份人人羡慕的事业了么?” 袁芊芊反问他:“那天晚上,你为什么不吻我?” “我不敢,我不知道你的真实想法是什么?我怕我会挨打。” 所以,那天晚上结束得有点平淡。闵启抱了袁芊芊有半只歌的时间,见袁芊芊不动,就问袁芊芊给自己准备了哪个房间?袁芊芊像刚从梦里走出来,伸了个懒腰,然后把闵启带到客房,打开衣柜告诉他,浴袍睡衣什么的随便用。两人互道了晚安,袁芊芊就带上门走了。 闵启还从来没住过这么高档的房间。浴室非常大,梳妆台、马桶样样俱全,还有泡缸。闵启贮了水、酒上香波,泡了一个长时间的浴,起来以后发现自己的手指头都发白起皱了。 第二章 第一节 庞豹的故事 1 1、应聘记者 在庞豹的记忆中,这一直是个值得怀念的日子。他第一次感受到来自毫无关系的人那种切切实实的关心,这让他有点受宠若惊。 下了电梯、来到街上,灿烂的阳光一瞬间显得有些不真实。他心间满溢着幸福,有种想流泪的感觉。他走过热闹的街头,决定到超市里给父母买点东西,结果进了超市,却茫然起来,因为他不知道父母喜欢什么? 他走过琳榔满目的货架,结果给父亲买了一套电剃刀,给母亲买了一瓶香波。他又想了想,走到鱼菜部,买了两斤排骨和一只烤鸭。 回到出租屋,父母还没回来。庞豹开始做饭,当一桌饭菜散发着香雾时,父母一先一后进门了。母亲欢喜道:“豹儿,有什么喜事吗?” 庞豹将早已准备好的钱交到母亲手上:“妈,这是我领的工资!” 母亲显得有些意外,默默擦着眼睛接过钱。 父亲接了电剃刀,咧开嘴:“有了这个,省事多了!” 一家子开始吃饭。母亲说:“整那么多菜,吃不完。” 几天后,庞豹再次出现在报社。通联部的沙发上坐了好几位应聘者,有男有女。有位中年女人问他:“是来应聘的?“ “对。” “叫什么名字?” “庞豹。” “哦,你的资料我们收到了,专业也适合。来,先坐着吧!” 庞豹坐在应聘者中间,大家低声交流了一下情况,互相认识了一下。没多久,那位中年女人又走出来,对大家道:“念到名字的就进来吧!” 到了庞豹,他随着中年女人进去,一个圆形的会议台坐了七位评委,有男有女,大概都是报社的领导和业务骨干。会议台的前面排了两排座椅,中年女人示意大家坐下,然后把门带上出去了。 坐在中间的是位干练的中年女人,大概是报社的社长,她低声示意开始。坐在最边上的一个戴眼镜的男人清了清嗓子,他提问的第一个问题是:“你来参加应聘的理由是什么?” 庞豹答:“首先,我学的中文专业,适合在报社工作。其次,我很早就关注电视、报纸,对媒体有着发自内心的热爱。再次,我刚刚大学毕业,需要一份工作,既学以致用,又能通过劳动养活自己!” 社长笑了,评委也笑了。 戴眼镜的男人又问了一些常识性的问题,比如我市面积多大?人口多少?市委书记、市长的名讳?省委书记省长的名讳?等等。庞豹平日对这些问题颇有留意,竟全答对了。评委们都很兴奋,社长竟然说:“奇怪,这些常识性的问题竟然只有一个人全答对。” 接下来,中年妇女把大家带到大会议室,每人发给一份试卷,限一个小时之内完成。庞豹接过试卷一看,是一则材料作文,材料很零散,要求考生利用材料写出一份消息稿和一份通讯稿。 庞豹对消息和通讯两种文体不熟悉,这些天虽然找了些新闻学教科书恶补了一下,勉强知道什么叫“倒金字塔”“六个w”,但运用起来,就不是那么回事了。他努力回想在报上看到的新闻的样子,忽然就打开了思路,一气呵成写成两篇文章。写完,回头改一下错别字,增添一两个字以使文气贯通。时间差不多了,他就交了卷。 中年女人告诉大家:“可以回去了。这里都有大家的通联。估计下周就会有消息了!” 庞豹犹豫着要不要去拜访郭记者,又怕人家说他有内线,再说,郭记者也不一定在办公室。就这样患得患失间,不知不觉就随着应聘者出了报社。 在楼下,庞豹和应聘者王健、黄妍妍、陈伯赞互留了电话。大家都是同龄人,说起来,庞豹和黄妍妍还是一个学校的,只是不同班;王健和陈伯赞是另一个学校的,很早就认识。大家慨叹了一下当今就业的难,握了握手作鸟兽散。 2、首次采访 接到报社的电话,庞豹松了口气。到了报告那天,他早早就来到报社,碰到了王健、黄妍妍、陈伯赞,得知彼此都被录用了,大家在通联部里高兴地聊了一下。 没多久,报社陆陆续续来人了,戴眼镜的男人也到了。他笑着和大家打了招呼,自我介绍说:“我姓陈,陈建方,报社的总编室主任。首先恭喜大家在三十多名竞争者中脱颖而出,被报社录用。根据报社领导的意见,所有新招聘的记者先到校对室校对一周,一周后再安排到各部。还有,从今天开始是试用期,在三个月试用期间只拿基本工资。正式聘用之后,享受五保一险,以及其它各项待遇。大家有什么意见吗?” “没有。” “那就好。” 四位新记者听从陈主任的指引,来到报社后楼印刷厂,校对室设在四楼。由于报社的稿件下午才截稿,校对的工作主要在晚上进行,所以四位新记者认了地方就可以回去了。出了校对室,庞豹跑到主楼上去找郭记者,有人告诉他,郭记者出差了,要好几天才能回来。 到了晚上,四位新记者在校对室聚首。校对室的主管是位三十多岁的矮胖子,叫鲁先健,他背靠着椅子,看着四位新记者说:“别看今天你们归我领导,一周以后你们就是记者了,我还会在这里呆下去。” 庞豹听懂他字面上的意思,但听不懂他的弦外之音。过了一段时间,他才明白,鲁先健在报社干校对已经十多年了,一直没能办理调动,种种感慨郁积于心,所以才会说一些没头没脑的话。不,岂止是说些没头没脑的话,好几次校对到深夜的时候,他冷不防地站起来仰天长啸,声震楼宇,把竹林里叫春的猫都吓跑了。他的长啸中有痛苦、有委屈、有愤怒、有感慨、有叫阵诸种意味,一般会换三五口气,啸个七八分钟。长啸完毕,他又坐回桌边,若无其事地捧起大样看起来。 一周后,庞豹被分到社会生活部,部主任邹孝先微笑着说:“刚好有个社会新闻,你跑一下。”然后递给庞豹一张纸,庞豹接过来,见上面写好好几个关键词“站着”“裸死”“半夜”“女老板”“服装店”。还有一个电话号码。 邹主任解释说:“麻皮街一家服装店发生了一起命案,服装店的女老板在浴室里站着裸死了,喷洒还在喷着水。电话号码是y城区公安局办公室副主任林晓蠊的,他负责宣传这一块。你找他了解情况。” 庞豹接了第一个采访任务,心里有些忐忑。毕竟是头一次采访,未知能让人恐惧。他想起中东有个国家是这样对待战俘的,给他们两个选择,一个是枪毙,另一个是从旁边一个小门出去,迎接未知的挑战。据说大多数战俘都选择了被枪毙,因为他们无法面对未知的恐惧。其实,走出那道小门,迎接他们的将是——自由。 时间紧迫,庞豹拦了一辆三轮车。y城区公安局的门卫拦住了庞豹,庞豹拨通了林晓蠊的电话,林晓蠊交代门卫放行。 庞豹找到办公室,两位年轻的警察站起来欢迎他,庞豹分别和他们握了手,其中一位说:“欢迎大记者。我是林晓蠊。” 他指着另一位警察说:“这位是五区的派出所所长吕春生,案件就发生在他的辖区内。” 吕春生也殷勤地握着庞豹的手:“欢迎,欢迎。” 林晓蠊年近三十,眼有威角,颇为英俊;他拿出一包袋装茶,开始泡茶。吕春生三十多岁,身材魁梧,大概寻常三五个人都近不了他的身。 两位警察和善的态度让庞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尊重,一种职业的自豪感在他胸间升腾。 第二章 第一节 庞豹的故事 2 3、女老板浴室裸死 茶是好茶,很香,有回甘。喝过一杯茶,庞豹正想提问,吕所长率先开口:“死者叫韩秀柔,三十八岁,老家是中南某省的。这次因为裸死在浴室里,被y城市民网透出去之后,坊间议论纷纷。日报社作为党的喉舌有必要正面澄清,以正视听。” 林晓蠊哈哈一笑:“吕所长,你介绍情况吧。庞大记者就是专门来正面宣传的。” 庞豹点点头:“我们会按事实报道的。” 吕所长从桌子上拿起一个大信封,掏出来,一大堆照片。他先把一张推到庞豹的面前:“这是韩秀柔生前的照片。” 看上去,韩秀柔有几分姿色。 “这是韩秀柔的老公崔承贤。” 五大三粗,枉有了一个好名字。 吕所长接着介绍情况:“据左邻右舍反映,这个韩秀柔比较强势,高门大嗓;他的老公崔承贤却是个闷葫芦,喜欢抽烟,除了咳嗽很少说话。韩秀柔经常数落他,他也不生气。出事前,夫妻俩好像吵得比较厉害,听左邻右舍反映,好像崔承贤怀疑韩秀柔外面有人。出事的这一天,韩秀柔刚刚从外地进了一批货回来……” 庞豹有疑:“按道理说,不应该是男人进货、女的看店吗?” 吕所长解释:“可能韩秀柔比较强势吧,也可能因为他们的服装店以经营女装为主,崔承贤去进货不太合适。” “哦!” “出事那天,韩秀柔从外地进货回来,可以猜想应该很累。崔承贤正在气头上,看老婆回来了,手一甩,不看铺子了,走到后巷去打麻将。半夜里,输了钱的崔承贤回到家里,发现服装店已经关了,他从后门进去,打开后门就是楼梯,浴室就在楼梯后,他听见了喷洒的喷水声,心想老婆在洗澡,就关了后门上楼睡觉去了。半夜里,他上了一次洗手间,发现老婆还在洗澡,好像还对他怒目而视;一开始他也没在意,后来他发现不对劲,老婆好像一直保持不变的姿势,他壮着胆摸摸老婆的鼻子,都没气了。他这才吓坏了,立即报了警……” 吕所长把好几张图片一齐推到庞豹面前,这是从不同角度拍的一个正在沐浴的女人,如果不是事先知道,还以为是普通的不雅照呢。不过细看的话,能发现女人的瞳孔已经扩大了。 庞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看裸照,眼睛不知看哪里?还好,职业的自豪感撑住了他。 “法医怎么说?” “法医经过鉴定,初步认为韩秀柔是心脏病突发死亡。她身上没有任何伤痕。估计旅途太劳累是主因,和老公吵了架心情不好是诱因。事情本来并不复杂,可是市民网上说什么的都有。有说韩秀柔和别人偷情、被老公发现,然后吃了安眠药在浴室自杀的。有说崔承贤找人给韩秀柔打毒针,针孔就在她的发旋里的。有的甚至还编了一个鬼故事来吓人。” 从y城区公安局出来,庞豹回到报社,邹孝先给他指了一部电脑。庞豹开始敲打他的第一篇采访稿,前前后后修改了几次,定稿是这样的: 服装店女老板浴室裸死(标题) 法医鉴定:系心脏病突发(副标题) y城日报讯(实习记者 庞豹)前日,城区麻皮街发生一起服装店女老板浴室裸死事件,引发坊间热议。经法医鉴定,初步认定为心脏病突发死亡。 记者今日前往y城区求证。办案民警吕春生所长向记者介绍了案情经过:出事女老板名叫韩秀柔,有心脏病史。出事当天,韩秀柔从外地进货回来,可能因为劳累太过,在浴室洗澡时心脏病突发身亡。其夫半夜上洗手间,发现老婆还在洗澡,好像还对他怒目而视;一开始他也没在意,后来他发现不对劲,老婆好像一直保持不变的姿势,他壮着胆摸摸老婆的鼻子,都没气了。他这才吓坏了,立即报了警。 办案民警向记者出示了法医的鉴定书(附后)。 4、郭记者的劝告 邹孝先接过稿件,看了一遍,不吭气。庞豹一颗心吊在半天中。 邹孝先终于开口了:“题目有点哗众取宠,和y城市民网那些不负责任的传言差不多。韩秀柔的丈夫发现韩秀柔出事这段太过评细,没有必要。最主要的,导向没抓对。其实这就是一起寻常的死亡事件,可是因为裸死浴室这个情节,引发了人们的普遍猜疑。喏,这是y城人民医院心脏科主任郑伦的电话,你向他请教,心脏病人应该如何养生保健,做为新闻链接也好,做为稿件的最后一段也好,这才是正确的新闻导向。” 庞豹想把稿子要回去修改,邹孝先说:“我来修改吧。你去找郑医生。” 庞豹打通郑伦的电话,获取了不少心脏病人养生保健的知识,他写了个补充报道,交给邹孝先。邹孝先说:“有什么任务我再通知你。你可以走了。” 庞豹出了社会生活部,前往郭记者的办公室。这时候,他已经探知郭记者的大名叫郭洪韬,是文化教育部的首席记者。 郭记者见到庞豹很高兴,握握他的手说:“听说你被聘用了。这几天我随宣传部和剧协的人到省里参加戏曲演艺大赛,昨天才回来。怎么样?当记者的感觉怎么样?” “还好吧!” 庞豹恭恭敬敬地坐在上次坐的沙发上,替郭记者泡茶,郭记者也没谦让。 “刚当上记者,有很多需要适应的,慢慢的你就明白了。不过,据我看,你要把这份职业当成你的过渡职业。为什么呢?报社现在的编制很少,在编的大多年纪不大,好不容易空出一个编制,好多人在争。在报社干了十多年没能调进来的不少,在我印象中好像有十多个。” 庞豹说:“校对室的鲁先健好像就是其中一个?” “是呀。不瞒你说,我也是在这里干了八年临时工才调进来的。我不像你,有全日制的本科文凭,否则我早就跑到广州深圳珠三角去闯天下了。我是半路出家的,原本是干银行的,因为喜欢文学,在报刊上发表了几十篇小说散文,刚好有一次报社招聘,就过来了。” “在我看来,洪韬兄的功底很深厚哦。” “咦,你看过我的作品?” “看过一些,网上输入洪韬兄的名字,能跳出好几十万的网页。” 郭记者做出调皮的神情:“我自己更认同自己的作家身份,记者是我的兼职。” 庞豹真心实意地说:“以后我要好好地向洪韬兄学习。” “刚说了一半啊。报社在编的人员和招聘人员待遇差得很远,不但体现在工资上,也体现在各项福利上。这些年经过改革以后好些了。记得我刚到报社的时候,工资只有在编的三分之一,年终奖金只有一半。平常超分呢,和在编的一样,可是到了年底,在编的超分还能再领一次奖金,招聘的就没有了。你呢,算是来对时候了,现在除了财政那一块比在编的少之外,超分和在编的都是一样的。” “哦,分数怎么算的?” “哈!我们记者就跟农民一样,算工分的。报社有个评分组,对大家每篇稿件打分,达到基本分可以领到基本待遇。超过的分数,每分给五元,” “那一篇稿件能打多少分?” “一般一个短消息能打十分。你努力采访,吃点苦,每月超个五百分的话,就能多拿2500元。” “能不能冒昧问一下,洪韬兄每月能超多少分?” “每个人每月的分数都是张榜公布的,你可以到通联部去看。上个月我超了五百多一点。” 最后,郭记者劝告庞豹:“像你这样的,最好把干记者当过渡职业,最好是去考公务员。” “我也这样想。谢谢洪韬兄。” 第二章 第一节 庞豹的故事 3 5、新记者讨论“首采” 九点多钟,庞豹来到报社,发现王健、黄妍妍、陈伯赞也到了。除了办公室人员,他们是最早来到的记者,他们都急着想看到自己的第一篇采访稿。 打扫卫生的大嫂正在通联部洗茶杯,看了看新记者们,笑了笑。几位新记者看着大台子上摆着两捆报纸,马上拉开捆扎着的绳子,打开上面写着“100份”的纸张,正是当天的y城日报。报纸散发出新鲜的味道,拿在手中那就是托举着事业。庞豹急切地找到社会生活版,在左下角找到了自己写的报道,读了下去,见报稿和原稿相比已经面目全非: 服装店女老板心脏病突发身亡(标题) y城日报讯(实习记者 庞豹)前日,市区麻皮街一服装店女老板在洗澡时死亡。经法医鉴定,初步认定为心脏病突发死亡。 记者今日前往y城区求证。办案民警吕春生所长向记者介绍了案情经过:出事女老板名叫韩秀柔,有心脏病史。出事当天,韩秀柔从外地进货回来,可能因为劳累太过,在浴室洗澡时心脏病突发身亡。其夫随后报了警。 办案民警向记者出示了法医的鉴定书(附后)。 新闻链接 名医郑伦呼吁民众关注保健(标题) 正文(略) 庞豹的脸有点发烧。他昨晚查了一下y城市民网,这个网站明摆着就是来炒作女老板裸死事件的,以此来增加点击率。而自己的原稿,确实和y城市民网那些猎奇的信息很难区别开来。经编辑一修改,所有的事实都没有改变歪曲,然而看问题的角度不同了,还原了它是一起普通死亡事件的真相,间接体现了党报的权威。 王健、黄妍妍、陈伯赞三人都分在要闻部,主要任务是采写领导活动稿。黄妍妍跟的是市委副书记,她说:“市委副书记老是说y城的坏话,说y城的人落后愚昧,说y城的人说话土,说y 城的人打扮落伍。我想,就算我们y 城再落后,你既然来这里当主官了,难道就没有一点爱民如子的想法?至少,你该想想办法改变这种落后,而不是抱怨吧?” 王健说:“我跟的是副市长,我更吓了一跳。活动结束的时候,我说:‘市长,能否搭你的车?’他挥着手说:‘行’表情很夸张,我还以为他挺热情呢。上了车,他不断拍打司机的脑袋,让他往左往左,往右往右,司机有时候反应慢一点,他就用力地连连拍他的脑袋,我都怕车子翻到一边了……” 陈伯赞也谈起了他的“初采”:“我跟的是政协副主席,下乡送温暖。他倒是挺热情的,让我坐他的车。他一路谈他的过去。他是当兵的,在军队里就有智多星的称号。他的司令转业前都向他请教。他分析说:‘司令,你所在的是一个落后市的军区,要提升很难。要到发达市去任职,竞争也很激烈。所以,一有机会,还是转业的好。’司令听了他的话,果然打起转业的主意,现在任省某厅副厅长。他自己呢,很早就注意和地方党政的头头打好关系,因此转业的时候,市领导特别交代安置部门,要给他找个有职位、配辆车的位置。转业以后,他先是当了某部门的头头,这次换届提升为政协副主席,也是副厅级的。他知足了,再干五年就退休了。” 几个人正说得热闹,总编室主任陈建方进来了,他说:“市委副书记是从某发达市的副市长岗位调查过来,有点怀才不遇呢!副市长呢,有肝病,曾经切除了半个肝,因此火气很盛,动不动发火。政协副主席呢,正好你所说的,很满意自己的现状,看到谁都推销自己的经历。” 陈建方说:“跟这些领导近距离的接触,是不是改变了你们原先的看法?” 新记者异口同声:“是,领导也是人。” 大家哈哈大笑。 6、焦灼 庞豹来到社会生活部,邹孝先主任说:“今天没什么线索,你可以自己去跑一跑,也可以休息一下。我们社会生活部呀,不像要闻部,有那么多领导活动。我们是要自己去找线索的。干久了你就明白了,有时候好几天都没线索,有时候好几个线索一起来。从现在开始,你要做生活的有心人,以新闻记者的眼光去衡量发生在身边的每一件事情。” 庞豹点点头,出了报社,看着嚣闹的城市,心想:“我的新闻在哪里?” 他茫茫然地在y 城大道溜了一圈,碰到一个乞丐,三个互相追打的小孩。都没什么特别。时间还早,他的焦灼感越来越强。他匆匆忙忙地回到家里,好像赶着什么事,其实是想甩掉无所事事的状态。 时间好像和庞豹过不去,他躺在床上看了一会儿书,跳起来发现才上午十点钟。“怎样才能做一个生活的有心人呀!”他向空荡荡的房间发问,结果发现没有答案。 与其在家里枯坐,不如到外面看看。 庞豹再次出门。他变成了一架新闻过滤器,每一个行人,每一家店铺,每一幢楼房,在他的眼里都不一样了。 这一天,他转遍了整座城市,结果一无所获。 晚上,他躺在床上看书,焦灼感有所缓解。看了半本书,睡意来了,便顺势陷入梦乡。半夜里,他被加倍逆袭的焦灼感弄醒。显然,如果再找不到新闻线索,除了说明自己的无能,还能说明什么?自己还适不适合吃新闻这碗饭?他从床上坐起来,想起总编室主任陈建方曾经告诉过他们几位新记者,如果在试用期间不能完成任务,那有可能就要遭到解聘。看着黑夜,良久,不觉叹了一口气。 第二天他睡迷了,父母已经出门了,桌上给他留了稀饭。庞豹吃了稀饭,焦灼感有所缓解,他想,他必须到街上去,只有在行走的时候,他才能有所发现。 街市好像一成不变,仍然是那些熙熙攘攘的人群,仍然是那些巍然不动的楼房。这个嚣喧的世界好像心怀诡异,故意布下一个个谜语让你去猜。庞豹一脸茫然,穿越大街和小巷,不知不觉来到公园边。几棵垂柳下,有好几摊算命的,一个大胡子,一个光下巴,一个癞痢头,都一副世外高人、看破红尘的样子。他们一人一凳一台一牌子,牌子上写着“善能风鉴、预知祸福”。 庞豹心想,要是这些人能够知道自己的下一条新闻在哪里就好了。 大胡子看着庞豹在面前逛荡,似乎嗅到了商机,他使劲看了看庞豹,终于开口了:“这位先生,我看你近来不顺哦!” 庞豹有些吃惊,他知道这些骗子是懂一点心理学的,他本来应该走开的。但大胡子那灼灼有神的双眼仿佛真的看透了自己,庞豹发觉自己的脚步来到了大胡子的摊前。 大胡子煞有介事地摊开庞豹的手掌,看了又看,又让庞豹报上八字。庞豹平时也喜欢看杂书,研究过一些《四柱预测学》之类,于是报了自己的出生年月日。大胡子从台子下面掏出一本破书,庞豹仔细一看,正是自己看过的《四柱预测学》。他微微一笑,只见大胡子念念有词,拉命地将庞豹报出的生年月日换成八字。庞豹哈哈大笑,自己真是昏了头,竟然信起算命的来了。他掏出五块钱,扔在大胡子面前,转身走了。 大胡子还在后面叫他:“你等等,就快起出四柱来了。” 第二章 第一节 庞豹的故事 4 7、不要和陌生人说话 接连一周,庞豹连一条线索都没找到。他索性放开了:大不了被报社解聘。然而,解聘之后,又怎么办呢? 他决定到书店里买些报考公务员的书籍。书店里人山人海,大多是家长带着子女来挑书。人们对子女的教育是越来越重视了,即使大学生就业那么难。如今这个社会,什么都要门槛的,比如考公务员,起码就要有一张全日制的本科文凭在手。到好一点的国企或者大型的公司,文凭也不可或缺。有时想想,现代还不如古代。古时候的读书人,七八十岁了还能考进士举人,也没规定要什么文凭。现代人呢,超过三十五岁就没想当公务员了。 庞豹买了一堆书,售货员算算超过了一百块,就给他办了一张会员卡,今后再来买书可以享受九折优惠。 回到家里,爸妈正在热烈地谈论着。妈妈最近在一家机关单位当帮工,烧烧水扫扫地什么的。今天下午,这家单位的刘科长发生了一件事。刘科长四十多岁,平常的工资都归老婆管理,是有名的妻管炎。下午三点钟,单位里的人接二连三来上班。忽然,刘科长满脸红光地走了进来,翻箱倒柜的,同事们开玩笑:“刘科,莫不是要发财了?” 刘科兴奋地说:“等一下你们就知道。” 刘科翻了出一本小存折,急匆匆地走出去了。 下午五点钟,刘科回到单位,坐在自己的办公台前,有个刚来的女孩帮他倒了一杯茶,他喝了一口,脸上的红光慢慢消退,显出惨白。他忽然拍打了一下桌子,嚎道:“完了,完了!” 大家都被吓了一跳。这时候,刘科的老婆找到单位来,质问老公干吗把家里的存折拿走了?不给还要打人? 刘科脸无人色,只知道唠叨着:“完了,完了。” 门诊室边的人猜测测刘科是中了邪,赶紧将他送到医院。医生检查之后,给他打了一针,刘科顿时恢复了过来,抱着妻子哭天抹泪:“我对不起你呀,咱家给孩子存的读大学的钱都没了。” 众人问来问去,才弄清原委:下午两点多钟,刘科午睡后出了小区,喊了一辆三轮车,准备到单位上班。刚要上三轮车,忽有两个陌生人上来问路。刘科告诉了他们。他们听不明白,要求刘科带他们去。刘科心想,陌生人要去的地方不远,赶回来上班没问题,就答应了他们。三个人上了车,刘科忽觉脖子上像被蚂蚁叮了一下,随即头晕晕的。 陌生人开始一唱一和,说起最近的股票如何如何,他们有内线,别人蚀了,他们却赚了。他们看刘科是个好心人,有意带挈刘科发一笔横财。刘科一听,千恩万谢,立即来到单位,找到了他的小金库,又回到家里,逼他的妻子把存折拿出来。妻子问他干什么,他说你不懂,咱家马上就要发大财了。妻子不肯把存折给他,刘科一反常态,大发雷霆,这还是和他结婚以来从没有过的事。妻子伤心透了,拿出存折给他:“别以为我是守财奴。家里的财产都在这儿。你当家吧!” 庞豹听完刘科的故事,喜出望外:这不正是一个社会生活的好新闻吗? 转念一想:人家那么惨,我怎么没一点同情心呢? 8、小区堵车 庞豹将刘科的遭遇写成新闻,传给邹孝先主任。邹主任告诉他:“某局的副局长退休以后,也碰到过类似的事。副局长退休没事,经常逛公园,有一个骗子假装是税务局的科长,先是和副局长交上朋友,然后说炒股屡屡赚钱,邀副局长也参与进来。副局长被骗了十万元,骗子就不再出现了。副局长找到税务员,却发现税务局根本没这个人。这样吧,你把这两个事情综合一下,写成一个提醒市民提防骗子的稿件。” 这是庞豹第二个见报的稿件。 庞豹的“扫街”行动终于有了回报。这天,他骑着一辆破“骡子”在街上逛荡,经过新开发的小区——富贵豪庭,发现前面堵车,他想绕过去,可是这并不容易,一辆接一辆的小车、摩托车列着队,将富贵豪庭大门前面的公路和都堵塞了!一些车辆远远地就绕道了。庞豹问身边的一位中年女人怎么回事?中年女人愤愤地说:“我们都住在这小区,小区物管却不让我们进去,我们要维权。” 庞豹心想:这不又是一起社会新闻吗?他将“骡子”放在路边,锁好,挤上去看看怎么回事?富贵豪庭大门的交通杠横着,几位保安模样的人傻傻地在交通杠那一边站着。几十位住户集中在交通杠前,挥着车高喊:“我们要维权,我们要维权!” 在富贵豪的钢栏围墙上,挂着一条横幅:xx小区无良老板,业主有家难回! 庞豹问一位老板模样的男人怎么回事?老板男人相当激动,刚说了几句,旁边的几位男女都七嘴八舌地插嘴。 “哪有这种事,我家住这儿,我的车怎么不能进。” “房产证预收款,每户三万元,房产证到现在还没办下来!” …… 庞豹亮出临时记者证,有个当官模样的人抓住他的手:“我们需要媒体来曝光。”他从皮袋里掏出一份打印文字交给庞豹。庞豹接过来一看,事实相当清楚,业主的要求也很明确。物管和业主的争议焦点主要集中在:物管要求业主购买地下车库小车车位,每个车位十三到十五万不等。业主认为地下车库属于防空设施,不能出卖只能租用。物管辩道:不是出卖,正是租用。业主:啊哈!租用有那么贵的吗?十三至十五万,抢钱吗? 物管和业主的争议还有几个要点:1、物管:业主长期没有交物管费。业主:物管是小区开发商建立的,开发商拿了业主的房产证预收款,每户均三万元,然而至今房产证还没有办下来,光这个三万元的利息已足以抵销物管费。再说,物管应由业主委员会委托才能运作,如今的物管,受了哪位业主的委托? 2、业主:交楼以来,我们的房子一直没有丈量过,大家都说实际面积没有协议上的面积大。交楼以来,水质没有化验过,到底合不合乎标准?物管:协议上的面积包括公摊面积。水质化验过,合格。业主:协议没有提到公摊面积,你们私下加进去,是霸王条款。水质请了谁化验?有证书没有? 3、业主:大楼存在设计性的缺陷,比如在通风口设置一个小窗口,这在二三四楼可能没问题,但到了高层以后,就成了一个安全隐患。物管:可以修改。 …… 庞豹还了解到,这次突发堵车,业主们到附近的布店买布写横幅,店主得知用途后,分文不收。给横幅贴字的文印社也分文不收。这说明了什么呢?说明了广大市民对开发商要求购买地下车库的做法相当反感。而相关的法律规定却很模糊! 庞豹给当官模样的人留了个电话:“有什么再联系。” 庞豹回到报社,敲打了一篇稿件。刚写完,当官模样的给他来了电话:“业主大获全胜,物管无条件放人。堵车事件从中午十一点半开始,到晚上五点半结束。” “物管方面有什么说法没?” “没有,但是放行了!” 庞豹将稿件交给邹孝先,邹孝先看后说:“好,初生牛犊不怕虎,这是个大题材呀!” 第二章 第一节 庞豹的故事 5 9、社长遇袭 一条爆炸性的新闻突然发生:鲍茵社长昨晚下班后在自家楼下被蒙面歹人袭击。报社同仁分批到医院长看望鲍社长。庞豹是和郭洪韬记者一起去的。刚进了病房,鲍茵社长发怒了:“还干不干工作了?” 一位姑娘嗔怪地叫了声:“妈。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郭记者笑咪咪地把水果放在床头:“社长,我们的工作都做完了。就不允许我们歇一歇?” 鲍茵社长叹了口气:“我没啥事。工作给我上点心,就是对我最大的安慰了。” “看来,以后要给我社长配个保镖了。” 鲍茵社长穿着病号服,手上打着点滴。陪房的姑娘和鲍社长有着惊人的相似,只是和善多了。鲍茵社长忽然笑着对庞豹说:“小庞呀,我看了你报道,很不错,很会挖社会新闻啊。” 庞豹受宠若惊,不敢直视鲍社长的眼睛,语不成句:“谢谢,社长。我,也,那个。压力好大。线索不好找!” “刚开始都是这样。能有这样的成绩已经不错啦!” 两人告辞出来,姑娘送他们到门口,郭记者问她:“非非,有什么眉目么?” 非非说:“歹徒是蒙面的,我妈只记得他反复地说:‘让你曝光,让你监督。’已经报警了,相信会破案的吧!” 郭记者叹了口气:“社长太过正直,眼里容易不得沙子。” “是呀,她在家里常常说,媒体要说真话、良心话。如果媒体总是说假话、套话、空话,那么 这个社会可病得不轻。” “这些年,报纸曝光了很多不良现象,监督了好多政府单位。光这两句话可不是什么好线索。” 庞豹心中满溢感动。和郭记者出了医院,他还在想着鲍茵社长。他是在招聘考试时第一次见到鲍社长,她是位职业美女,但神情严肃,让人望而生畏。第二次见到鲍社长是在报社的全体会议上,鲍社长的讲话简短有力,可操作性强。一个单位需要这样灵魂式的人物,有原则、有目标。可是,这样的人,竟然豪成了偷袭的对象? 回到报社里,编辑记者们群情激昂,都在谈论鲍社长遇袭事件。 “曝光和监督都是媒体的天职,这么做有什么错?” “不可以这样,不能让干事业的人受到伤害。” …… 邹孝先忽然冲进通联部:“大家快看,大家快看,社长遇袭事件在网上传开了。” 大家聚集到电脑前,果然,鲍社长遇袭事件成了好多网站的头条。网友的留言迅速增多。从这些留言看,绝大多数都是力挺鲍社长的,谴责歹徒及歹徒背后的黑势力。也有个别阴阳怪气地嘲讽,这个女人看起来挺美,该不是桃色事件吧?这小小的插曲引起公愤,被一大群网友围攻,编辑记者们本想上去驳几句,立刻发现没这个必要了。 “这社会毕竟是有公义的。” “瞧,瞧,比我们驳得还好!” …… 陈建方接了个电话,他告诉大家,是鲍社长的电话。市委书记和市长都到医院去看望鲍社长了,党政高度重视,已签署指示责成警察局尽快破案。鲍社长嘱咐大家,都上点心,在她养病这段时间,好好干,这就是对她最好的安慰了! 通联部里一片欢腾。 郭记者建议:“对社长遇袭事件,我们报纸要有所反应。我建议,头版整版用大号字印上:我们虽然弱不禁风,但我们绝不低头!二版将近几年重大的曝光监督报道做一个梳理。” 陈建方说:“我基本上同意洪韬的意见,不过头版那句话需要斟酌。我认为不如改为:我们的话语只是轻飘飘的一页纸,但它们代表着正义。” 邹孝先沉吟子一下说:“不如改为:你打趴的只是我们的肉体,但我们的精神高扬着。” 10、暴力打不倒正义 这群激情澎湃的编辑记者们你一言我一语,庞豹不觉受了感染,他说:“我也有个看法,请大家指教:暴力消灭不了正义,有种别蒙面,你站出来!” “好。这个思路好!” “基本上就是这样了,个别字眼还可以斟酌。” “暴力甭想打倒正义,有种别蒙面,你站出来!怎么样?” “在正义面前,暴力只能蒙面。” “还不如上一句。” “好吧,就上一句。” …… 经过热烈的争论,最后决定采用:“暴力从来打不倒正义,有种别蒙面,你站出来!” 第二天的报纸引起了市民的热议,很多人打电话到报社来,表示对报社的支持。还有人给报社送了两面锦旗。第一面锦旗是一所偏远的学校送的,受台风“天兔”的影响,该校失去了一道围墙和两间教室,无力重修,孩子们必须轮流上课;学校领导多次向上级反映无效,于是寻求报社的帮助;在媒体的干预下,该校得到一笔款项,重修了校园。另一个面锦旗是某单位十名职工联名送的,该单位来了一位新头头,为了安排自己的亲戚,辞退十名老职工;虽然单位头头给了每位辞退的职工以一定的补助,但职工们认为自己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不断向有关部门反映,并请求媒体的介入;历时一年八个月后,头头被撤职,十名职工重返岗位。 庞豹心潮起伏:原来当记者可以做这么多好事,并不单纯写写稿,应付应付任务而已。 在强大的舆论面前,社长遇袭事件发生了戏剧性的一幕:作案者跑到警察局自首。这是个身材魁梧的年轻人,上过武术学校,有一股武侠情结。郭记者和庞豹奉命前去采访。作案者供认:“我叫杨天力,自幼习武,是中南某省籍人,从小梦想当一个劫富济贫的侠士。这次我上了当,雇我的人说鲍社长是个坏人,老是借报纸来打击这个打击那个,搞得社会乌烟瘴气。他们老板就是因为鲍社长的干预,失去了一块土地。是可忍,孰不可忍?雇我的人给我十万元,交代我只要打断鲍社长的腿,不用要她的命。‘让你曝光,让你监督。’这两句话也是雇我的人要求我讲的,其实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我都不太明白……” 这个上了当的作案者问什么说什么,并表示愿意接受任何惩罚。 根据杨大力提供的线索,警察局迅速抓捕了杨大力的雇主臧义方,这就扯出了本市最大的民营企业银河集团。银河集团原本是办羊毛厂起家的,赚了第一桶金之后,开始涉足酒店业、房地产业,慢慢地构建了银河集团,它的老板臧金祥也成了本市呼风唤雨的人物。说起来,上次发生堵车事件的富贵豪庭,就是臧金祥开发的。 臧金祥果然不是一般人物,他火速赶到医院,向受伤的鲍茵社长表示慰问。面对鲍茵社长尖锐的质疑,他拍胸赌咒自己对此事一无所知,愿意配合警察进行深入的调查。在医院门口,y城日报和y 城电视台的记者堵住了臧金祥,臧金祥对着镜头说:“发生这种事我很遗憾,社会的公义不能受到玷污。我们集团已经将臧义方开除了。我本人和银河集团愿意配合接受警方的调查,不论警方发现谁涉案,都要受到法律的制裁,包括我。” 记者问:“有人说y城日报曝光了城西那块地皮转变为房地产用途,因此移走了污水处理厂的内幕后,鲍茵社长才受到袭击的。你对此有何评论?” “对此我无可奉告。我只想说一句,我是清白的。” 臧金祥在保镖的护送下钻进豪车走远了。 第二章 第一节 庞豹的故事 6 11、占道经营 看着电视上臧金祥钻进豪车疾驰而去的影子,郭记者说:“我有一个不好的预感。” “什么预感?”庞豹发问。 “我也说不好,但我敢肯定,鲍社长受袭这件事,处理结果和我们期待的应该有相当大的差距。” 庞豹半信半疑,反正这事一时半会是没有一个结果的。 第二天早上,庞豹骑着摩托走在上班路上,街上炸起一声“不要跑,我是警察!”转过头一看,一个穿着制服的警察正在追一个推着摊子的小贩,庞豹心想这是发生什么事了啊,只听警察接着喊:“我是警察,不是城管,我就是想吃个馒头…” 小贩听清楚后站住了,警察递给他一块钱,问小贩:“你跑什么跑啊?” 小贩笑言:“你们的制服都是一样一样的,我哪分辨得出?” 警察取了馒头,走了。 庞豹也上前问小贩买了个馒头,随便问他:“你怎么那么怕城管?瞧,前面几摊,他们也不跑,见到警察生意照做。” “你不知道,他们都是有后台的。我刚从乡下来,就靠这摊子生活,万一给砸了,我找谁说理去?” 庞豹边吃边想,y城有许多路段的秩序十分混乱,占道经营现象十分严重,也许是一个社会新闻的好题材。 几天后,y城日报社会新闻版刊出了一组照片:头一张,一家摩托车店将崭新的摩托车摆满店前的人行道,行人被迫走到路中央去。第二张,相邻的一家杂货店和一家成衣店同时将商品占住人行道,两店之间那根分界的竹竿插在一个窄口罐上,泾渭分明。第三张,一位中年妇女站在一家熟食店前面,面对记者说:“你看,锅炉、桌椅都摆到人行道上来了,这不是逼迫行人和大车小车走大道吗?”。第四张,远景图,y城某街道,两边所有的店铺都占住人行道,小车、摩托车、自行人、行人统统都在大路上闪躲。大标题是:我们的道路就是这样变窄的。 报道在社会上引起热议。y城城管办主任亲自登门向报社道谢。随即,一场声势浩大的拆迁违章占道的运动在y城进行。y城日报派出了庞豹等五位记者,随拆迁大队分头跟踪采访。 一周之后,违章占道经营在y城绝迹。 一月之后,违章占道经营在y在死灰复燃。庞豹看着满街恢复了“原状”的景象,突然感到自己的力量是如此渺小。他感受到了那些长在人心上的顽固的东西,那些东西不是轻易能改变的,而那些东西不改变,再多治标的东西又有什么用呢? 这时候,鲍茵社长遇袭事件的初步结果也出来了:臧义方承担了所有的责任,被重判十年;作案者杨天力被判了八年。 果然如郭记者所料,事件被止血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鲍茵社长调任市防空办主任。这是后话。 这颇有意味的后话似乎与遇袭事件有关,又似乎无关。但可以明确的是,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会给你满意的解答。 又过了一段时间,城西那块地皮终究落在了臧金祥的手中。在人们的质疑声中,y城出现了史上最豪华的别墅区。 12、尘根事件 晚饭时分,庞豹刚和父母吃完晚饭,邻居许阿姨来串门,她神神秘秘地拉着妈妈嘀咕了半天,妈妈不时发出惊叹:“哎约!哎哟!” 妈妈常常说这位许阿姨的好话,她是这幢楼的业主之一,业主看不起出租户,是普遍现象。但许阿姨并不因此看不起庞豹一家。妈妈说,许阿姨经常拿点鱼呀虾呀有机蔬菜水果呀来串门,就好比乡下的左邻右里一样。妈妈有时候也会回报一点,但总是拿的多回报的少。 许阿姨的老公是一名律师,育有一儿一女。儿子考不上大学,当兵去了; 女儿呢,今年准备考大学,成绩也不怎么样。她总是羡慕妈妈:“现如今考上好大学等于赚大钱!你有一个好儿子啊!” 妈妈呢,羡慕许阿姨有个富足和睦的家庭。许阿姨的老公施律师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矮矮黑黑的,在楼梯上碰到,和他打招呼呢,他就点点头,匆匆忙忙走了,不和他打招呼呢,他也不说话,匆匆忙忙地走了。 许阿姨忽然转头对庞豹说:“大记者,说不定这是个好题材呢!” 庞豹笑答:“什么好题材?” 妈妈露出尴尬的神色,但也只好任由许阿姨说下去:鱼街有个有妇之夫,外面有人了。这二奶非常嚣张,多次寻上门来和原配吵架,吵得邻里都知道这件事。原配是个柔弱守善之人,天天以泪洗面。昨天晚上,邻里听见原配和她的老公吵架,她老公大概是喝醉酒了,对原配又打又骂。今天早上,她老公酒醒,发觉下身钻心地疼,原来尘根被切掉了。桌上放着原配的遗书,说是再也受不了老公的背叛,为了惩罚老公,所以把老公的尘根切掉。她自己呢,也不想活下去了。尘根就扔在地上,他老公抓住尘根,打电话叫了救护车。医生说,24小时内可以接上,没什么大碍。十天半月就可复原。可怜的是原配,穿着红衣服投海自尽了,尸体被渔民出海时发现了。她以为自己切掉了老公的尘根,老公就废了,如果知道老公仍然可以继续胡作非为,她会后悔吗? 庞豹暗惊,这样的风化事件总是让人感叹。大概,今晚y城市民网又要拿这件事大做文章了。 庞豹未雨绸缪,跑到鱼街所在的ss街道去找办公室副主任关盈盈。当了这么长时间的记者,他深知“带路人”的重要性,尤其是负面新闻报道,有了基层的“带路人”的帮助,绝对事半功倍。因此庞豹广结善缘,到处“布眼线”,这关盈盈即其中之一。 接到庞豹的电话的时候,关盈盈正在鱼街做头发,她说,你过来吧!我等你。 二十分钟后,庞豹骑着他那辆摩托车找到发廊,关盈盈已在门口等。她是个三十多岁的胖女人,不由分说就挤上了庞豹的车,说:“往前开,到jj社区。” jj社区的书记主任都在了,大概记者上门采访对他们来说是罕有的,所以他们都显示了异样的热情。 大家反映的情况和许阿姨说的骨架差不多,细节大有出入。首先是大家掌握的情况更加具体,比如男女主角的名字。细节的差别主要有三个:其一,女主角趁着男主角醉酒的时候,用绳子把他缚在床上、用破堵住他的嘴,因此,女主角动手剪去男主角的尘根时,男主角即时就疼醒了。其二,女主角穿着红衣红裤跑出家门时,碰到了邻导某甲(就是某甲向庞豹提供了第一手的材料),她表情诡异地对某甲说:“他的尘根掉了。”某甲觉得非常奇怪,因为女主角一贯是非常斯文的,甚至有点腼腆,突然说出这么莫名其妙的话,莫非是疯了?某甲心存疑虑,又看到女主角并未关上门,就推门进去看看。这一看,才救下了男主角。其三呢,发现尸体的渔民的说法是尸体沉在船只前面,衣带被锚链挂住了;船一开,他立即就感到不对,当机立断停船打捞,女主角已死得硬硬的了,不能救了。 庞豹连夜赶写了“尘根事件”的稿件,又给y城大学前校长、一位研究心理学的专家打了电话,请教他该如何评价这桩事件?对市民有何启示?前校长的建议是问老祖宗,重新研究传统的儒释道的精髓。 次日进入办公室,庞豹刚想汇报情况,邹孝先先开口了:“昨天鱼街发生一个女人剪刀掉老公的尘根……” 庞豹把稿件放在邹孝先桌子上,邹孝先刚看了个标题,即刻高兴起来了:“小庞啊,你这是打主动战啊!好,写得好!” 第二章 第一节 庞豹的故事 7 13、传闻 做为同批应聘记者,庞豹和王健、黄妍妍、陈伯赞几位年轻人建立了类似同学般的关系。他们时常在通联部碰头,随便聊聊。 据传闻,市委书记已经任职十年,找不到新的工作突破口,要提升嘛,政绩又不够,激情早已消失,因此出现了类似“怠工”的现象。每次开会,甚至开常委会,市委书记都不会笑了,而记得他当初刚任书记时是常常笑的。如今只有一个例外,当看到漂亮的服务员替他倒茶时,他才会突然眼睛一亮,做出一些笑模样。还有,楼上楼下的干群们都注意到了,每天都有容易貌不同衣着不同的年轻女人出入市委书记办公室。但没有一个人敢提出质疑。 据传闻,市长任职已五年,时刻觊觎着市委书记的位置,一碗饭没吃到的时候总以为特别香。这位市长非常有性格,爱才。他搞新闻出身,诗文书画样样来得。他辨别人才的其中一个方法是喝酒,他的办公室的壁柜里时常放着一二十瓶美酒。那天,三位副处级干部向他汇报工作,他二话不说,打开一瓶酒,拿出三个杯子,都倒满了,作了个手势:“喝。”一位副区长瞧那杯,足足有半斤,他虽然也是“酒精考验”的,但还是吓得变了脸色,看着市长虎视眈眈的目光,他拿过酒,以壮士断腕的决心一口喝尽。一位副局长实话实说:“我不会喝酒!”市长一拳打在他的肚子上:“这么大的肚子不会喝酒?”另一位副主任见状也赶紧拿起酒干了。市长哈哈大笑,还没笑完,副主任“噗”一声,控制不住吐了一地。事后,副主任荣升主任,副区长转任副书记,副局长连续吃了两年的药,迄今尚未痊愈。 据传闻,市委常委、组织部长考察女干部有一套。某局有位女科长要升副局长,德能勤绩都是顶呱呱的,组织部长找她谈话暗示她“缺一点”,女科长以为要钱,表示可以想想办法。等她明白这“一点”的意思以后,就宁愿不提升了。不久,另外一位“不缺一点”的女科长荣升副局长,当然,德能勤绩都不考虑了。“缺一点”遂成了本市官场的谑语。 大家都要庞豹谈谈那些没有见报的市井传闻。庞豹说,确实有个传闻,未经证实,也不能见报的。大家都鼓噪都他讲下去。 据传闻,y城市区有一对生意场上的好朋友,王五张六,都是成功人士,拥有豪车别墅。王五看上了张六的老婆,有一次故意提上美酒上张六的家,刻意把张六灌醉了,随后入室调戏张六的老婆。此后,王五和张六的老婆多次偷情,直至被王五发现。王五不动声色地和老婆离了婚,也没找张六算帐。王五呢,时时提防着,生怕张六突然出招。三年后,王五的女儿挺着五个月的大肚子,请求父亲同意她出嫁。王五问:“对象是谁?”王五的女儿往屋外招招手:“进来吧!”一个男人笑嘻嘻地走了进来,王五一看,晕倒在地。谁都猜得到,这个男人正是张六。 王健说:“这故事有很多漏洞。比如说,从故事中看,王五张六的年龄应房价差不多,王五的女儿怎会看上他?” 陈伯赞说:“这可说不定。听说有一类女孩子就是喜欢年纪大的。”说着对黄妍妍眨眨眼。 黄妍妍“呸”陈伯赞:“女孩子哪有喜欢老头子的?” 王健替陈伯赞圆场:“女孩子有嫁给老头的,不过一般总是男的有钱,女的穷。不过,这个故事里,王五家分明也是有钱的啊。” 陈伯赞说:“还有一个,王五调戏张六的老婆,张六老婆就顺从了,这也不合常理啊。” 王健嘴快:“这说明有些女人本性就是放荡的!” …… 14、狗吠寮 王健、黄妍妍、陈伯赞、庞豹正说得热闹,王健、黄妍妍、陈伯赞先后接到电话,采访去了。庞豹正想上街走走,邹孝先打了他的电话,很难得地交代了他一个任务:“今天某发达市交通局的局长过来,该局专门帮扶我们市x县x镇的贫困村荣新村,已经两年了,听说有些成绩,你去采访一下。” “好的。” “你记一下交通局办公室主任罗金贵的电话,联系他就可以了。” 庞豹立即打通了罗金贵的电话。罗主任刚接电话有些傲慢,一听说是报社的,口气就变了:“我派车到报社接你。” 庞豹站在报社门口,看着来来往往的车流。十分钟以后,一辆黑色小轿车靠近来,车门同时慢慢摇下,一位三十多岁的英俊男人笑着向庞豹招手:“庞记者吗?” 庞豹坐上车去,和英俊男人握握手。车就往前开了。 罗主任简略介绍了帮扶荣新村经过:“我市交通局和某市交通局关系一直良好,后来他们局有对口帮扶任务,我们就推荐了荣新村。两年来,该局先后在荣新村投了三百多万元,改变了该村的落后面貌。该局派了两位同志长驻荣新村,一位是副科长李隆,一位是科员陆学文。局长丁小兵一年半载就亲自过来看看。今天也是丁局长过来,而且带了全局的干部职工过来,规模比较大。所以要请你帮忙宣传一下。” 庞豹问:“这个荣新村,原本的村名是不是狗吠寮?” 罗主任不太明白,司机插嘴:“对的,狗吠寮。村名本来沿用了好几百年了,前些年突然嫌村名不好听,就改了。” 罗主任说:“以前许多村名都是随意起的。碰到起名的是个文人还好说,目不识丁的能起好名字?” 庞豹说:“狗吠寮是乡下一种晚上看田地的临时设施。比如瓜果成熟时节,村人就在田边搭个草棚,村人带条狗看守,碰到有小偷小摸呀,狗就会乱吠,所以叫做狗吠寮。” 罗主任说:“庞记者对乡下很熟悉啊。” 庞豹说:“我老家和狗吠寮是邻村,进县城时要经过狗吠寮村。” “哦,怪不得。这次也算回一次老家了。” 庞豹嘿嘿地笑了。 这样说说笑笑的,眼前逐渐出现乡村景象。罗主任的车跟紧前面几辆车,庞豹知道那就是丁局长和他的车队。本市乡村的特点是:村头都有那么两三棵上百年的榕树。有的村庄规划整齐划一,所有的房屋都朝着同一个方向,且层高一致,因此看上去赏心悦目。有的村庄呢,不太有规划,看上去就乱乱的。 庞豹孩提时代便跟随父母进城打工,虽然在村里生活的时间很短,但每年清明节都跟随父母回乡祭祖,所以对家乡还是留下了印象。 “村村通公路”工程验收后,乡村小道已不难行。但许多荆棘却长到一人多高,虬枝伸到路面顶上与车辆争道。 车队忽然拐入一条土路,几分钟后就停了下来。庞豹跳下车,罗主任带着他来到一个戴着帽子的五十多岁的威严男人面前,介绍说:“这是庞记者,y城日报记者。这位是丁局长。” 两人握了握手,庞豹朝他笑一笑,丁局长态度温和,却没有笑。 村干部早已经候在田头,交通局机关一行翼护着丁局长往田埂上走去,走了几步之后,交通局机关一行和乡村干部形成了两个阵营,村干部逐一和丁局长握手,都对丁局长笑,丁局长好像是不会笑的,但态度蛮温和。庞豹暗想:从穿着、相貌都可以看出这是截然不同的两个阶层。 在丁局长的带领下,上百人沿着乡间黄泥小道走去。丁局长左边两位同志模样的人笑着说话,他们一位四十多岁,一位和庞豹差不多,庞豹猜他们是李隆和陆学文。右边两位村干部腆着肚子,憨憨地跟着,丁局长问话时就答,不问就沉默。 庞豹混在一群人中间,慢慢地往前移动。忽然,他一抬眼,发现在狗吠寮村低矮的房屋中间矗立着一座豪宅。这就像一位绝色女明星站在一群村姑中间,绝对震撼! 第二章 第一节 庞豹的故事 8 15、下田 面前出现了排水沟、水窟、水潭。丁局长忽然俯下身,拍拍自己的皮鞋:“糟,忘了带雨靴了。” 两位村干部都穿着雨靴,争着脱靴子给丁局长,丁局长一口就拒绝了,他们也就没再坚持。在庞豹熟悉的土地上,出现了成片的蕃薯、青菜、瓜果。丁局长很说细地问了投资、长势、收成等情况,然后把上次的数据背出来,指出进步和不足的地方。李隆和陆学文看来早就领教过了,答得也很流利。丁局长着重了解了数十户贫困户的收入情况。 庞豹听出来了,这次扶贫不是给点钱了事,着重在加强造血功能。狗吠寮有三十七户288名贫困人士,丁局长采取的办法是把村里的闲置土地租过来,投资种植各项经济农作物,比如紫蕃薯啊、黄瓜呀、豆角啊!请本村贫困户耕种;丁局长领导下的交通系统有上千名干部职工,开着大食堂,所有收成呢,直销大食堂。产供销一条龙。思路呢,就是这么个思路!农民呢,通过出租土地有了部分收入,加上种植所得,两年来基本上都脱了贫。 因为今天有记者在场,丁局长有意带着大家去看了该局投资的桥梁。这是一条五六米宽的小河,跨着一条宽九米长十米的水泥拱桥!在庞豹的记忆中,原先有一条木板桥,台风洪水都可以轻易地把它抛到河里卷走。不知何时,木板桥换上了青石板桥,晴天时还好,每逢下雨天,河水就漫过桥面,给附近十几个村庄的村民出行造成不便。为了安全起见,每逢下雨,镇中学就自行停课。后来乡间也出现了多吨位的载重车,这些载重车每次经过青石板桥,不是把它压得更矮,就是把某一块石板弄得一头高一头低。 丁局长对他的杰作杰当满意。部下也看出了他的意思,大家分批站在桥上拍照。尤其是李隆和陆学文,先是单独和丁局长留影,接着两人把丁局长拥在中间留影。罗金贵提议大家来个大合影。丁局长边留影边向庞豹介绍:“这桥的造价是一百二十万。除了方便更新村民出入,也方便邻近十多个村庄村民的出行。” 庞豹惦念记着远处那幢豪宅。丁局长终于离开了水泥拱桥,带着大家往村里走。他问身边的李隆:“上次交代你的,找个仓库的事情落实得怎么样了?” “已经找好了。” 到半道上,丁局长突然停步,指着百米外的一片树林说:“在那搭个棚,当仓库不是更好?” 李隆对领导的突发奇想可能早已见惯不怪,他陪笑说:“这里不安全的。您瞧瞧,尽管有一片树林,但是很稀疏,四面八方都可以随便进来。” 村干部也说:“李科向村民租了一家大房子,新建的,户主一家都出外打工了,闲着也是闲着,能增加点收入也是好事。” 丁局长的念头终于被打消了,众人再次往村里走。村口有个焚烧过的大垃圾堆,散发着特异的香味。这是农村常见的处理垃圾的方法。后来庞豹才知道,这样的燃烧属于低温燃烧,会对空气产生污染。 一行先进入村委办公楼,庞豹注意到这也是新建的,两层楼房,大门上贴着一付对联:扶贫先扶志、扶志先扶智。 李隆对庞豹说:“庞记者,这幢办公大楼也是我们局捐建的。” 庞豹问他:“捐了多少钱?” “六十万。” 村支部书记在办公楼里等着,他一站起来,庞豹就发现他是跛脚的,怪不得他没陪丁局长他们下田。村支部书记把丁局长让到中间的位置上,丁局长也不谦让,他坐下以后,大家都随意坐下了。村支部书记给大家泡茶。台上只有三个茶杯,枝支部书记都倒满了,捧了一杯给丁局长,丁局长拒绝了。庞豹知道这是家乡的“三杯冲 ”,一般适用于两三好友晚饭后谈天。村支部书记又把茶让庞豹,庞豹有些口渴,就接过来喝了。 16、豪宅 庞豹用本地话问村支部书记:“xx交通局帮扶我们村两年来,村民们的感受怎么样?” “吝啬,不给钱的。”村支部书记的回答让庞豹瞠目结舌。 村支部书记又用急速的语气说了一段话,庞豹有些听不清楚,但知道他的大概意思,以前帮扶的单位总是给钱,而且给的不少,现在呢,不给钱的。 庞豹忽然有些难受。以前他曾经听父母说起,中央省的政策是好的,每年都有各种名目的扶贫款啊、发展基金啊、专项基金啊……可是这些钱到了村一级,不知道为什么就变没了。农村依然是农村,没什么改变。 庞豹能猜得到,以前的帮扶单位所给的钱,无非进了包括眼前这位村支部书记在内的有权者的腰包,贫困户只不过充当了帮扶单位给钱的理由! 丁局长又站起来,要去看看村小学。大家重新出发,经过村庄的泥道,庞豹惦记着的那座豪宅越来越近,它的占地面积出奇地大,主楼高三层,楼型正方与半圆结合,内院布设假山、泳池、花圃。奇怪的是,豪宅的一角连着一间破落的老房子,屋顶的瓦片都已掉了一半,露出磨损了大半的檩条。 庞豹问刚好走在他身边的一位村干部:“这是谁的大屋?” 村干部不大乐意地说:“一位老板的,听说在xx市创下了好家业。” 司机捅捅庞豹的肘部,两人走到一边。司机告诉庞豹:“这座房子的主人叫辛弦间,原本是狗吠寮村的二流子,家里穷得只剩下门后一钵尿。村里的人都看不起他。辛弦间的母亲往生下葬那天,村里的人没有一个走近来帮忙的,这辛弦间就把全村的人都恨下了。辛弦间将他老娘卷了草席草草埋掉,头也不回就去闯世界。没想到,这世上蛇有蛇道、猫有猫路。辛弦间遇到机缘,发了大财。他回到村里,建了这幢大屋,有意把先前的旧屋留下。他建屋的时候,不是要从外面运回的大量建筑材料吗?我们刚刚看的那道桥,原本是一道青石板桥,经不住大货车的重量。辛弦间就临时造了一道木桥,很高很大很气派。建好房子之后,人们以为辛弦间会把那桥留着,谁知他把木桥一拆,全部抛到河里去了。” “辛弦间不回来吗?” “回,每次回来,他先派人造一道木桥梁,然后村人就知道他要回来了。” 庞豹深觉不可思议,一个人竟然会把自己的村子恨到这般地步。 司机叹了一口气,指着后山说:“世上都是机缘啊!辛弦间发达之后,给他老娘修了一座大墓,十年前就花了二十万元。试想想,当时十万元就可以买一套三房二的房子了。假设他老娘活到现在,该享多大的福啊?可他老娘注定只能享阴福。” 庞豹觉得这司机真有点意思。机缘这东西也确实奇妙,比如在某时某刻站在某处发言的,可能是一位市长,可是十分钟后,站在同一个地方的,只是一名普通游客。 司机继续往下说:“你知道,这么大的房子,平时住什么人吗?” “住什么人?” “辛弦间请了一位镇派出所的干警帮他看房子,每月给八千元工资。派出所那干警每月花两千元请一个女人打扫房子,他白得六千元。” 正说着,村小学到了。除了破破落落的,整所学校还没有辛弦间那幢豪宅的一半大。不过,村小学虽然看起来很旧,质量却还不错。丁局长捐了十万元,用于楼板和外墙的翻新,目前正在进行中。 第二章 第一节 庞豹的故事 9 17、 和陌生人吃饭 过了正午十二点,丁局长还没有罢休的意思。罗金贵善意地提醒他,县交通局和镇委的领导都在酒楼里等候了。丁局长说:“就来,就来。” 丁局长最后了解的一个项目是给村里修巷道的落实情况。听了李隆的介绍,庞豹才知道,给钱做好事也有阻力的,因为拟修路道刚好经过村边一座神庙,这座神庙在村民的心目中地位很崇高。如果绕过这座庙,造价要增加五十万。大家到了神庙边一看,庙前面的水泥地面很宽,按道理截取一部分做为道路的话,也没有多大妨碍。水泥地面的尽头是条小河,河那边长满相思树。村民的意见,是要把路修到相思树那边去。 丁局长听说村民的思想工作没多大进展,他沉吟说:“我们局里也没有多少剩余资金。如果村道修不成,是不是想想另外的项目?” 李隆说:“可以,村里欠缺的基础项目还是比较多的。比如田里缺少一条机耕道,比如小河的河坝不够高,每年雨季,河水上涨,会进入一些低洼地带的人家,还会淹没一些田园。如果能够修一条水泥护堤,就能起到一劳永逸的作用。” 丁局长问:“修水泥护堤需要多少资金?” “我们算过,全长八百米,大概有个九十万就差不多了。” “可以考虑。” 丁局长终于上车了,庞豹也钻进罗金贵的车,走了几十步,丁局长又下车了,他在察看看一株榕树。上文说过,榕树是这一带乡村的象征物,原本都是野生野长,长得高耸云天,护卫着每一个村庄。有些榕树由于年老、由于台风、由于说不清楚的各种原因,说不定于某个时候突然倒塌,于时留下一个天然的垃圾坑,村民都不约而同地将垃圾倒在其中。每到下午,就有人点起一个火种扔进垃圾堆里,让垃圾燃烧,散发出燃烧的香味,直到所有的垃圾都化为灰烬。 不知从何时起,那些巨大的榕树都受到了优待,有人出钱在它的根部砌了一道水泥护围,有圆形的,有长方形的。到了夏季,就有老人孩子在护围上乘凉。这个新颖的做法立即受到了效仿。丁局长给狗吠寮村头的那棵巨榕也砌了水泥护围。 庞豹都有点累了,但还是下车去听丁局长说什么,刚靠近人群,丁局长又上车了。这次总算没出什么枝节,一行人离开了村庄,来到镇里的酒楼。服务员打开了一道门,县交通局长和镇长都站了起来,大家相互问候着,房里摆了两张桌,碗筷已经备好了。谦让了一番,大家都坐下了,庞豹刚好和李隆坐在一块。 庞豹的习惯是上下午各要喝一壶茶,今天算起来,只在村委喝了一小杯,润喉都不够。这时各人面前都摆了一杯茶,庞豹一口喝了,马上又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添了一杯。李隆看出庞豹有些口渴,替他斟了第三杯。 菜马上就端上来了,大家边吃边聊。庞豹想起郭洪韬说的一句话:“当记者无非是经常要和陌生人说话,经常和陌生人一起吃饭。” 李隆是位退伍军人,在部队里是团级干部,如果当年转业回老乡的话,起码能弄个局长当当,因为和他同年进部队的老乡现在混了个副市长。因为他去了发达市,那边人才多,一直轮不到他,所以到今天还是一名科长。庞豹问他当年转业为什么不回老乡?他说他老婆老家在发达市,是位老师。人家是嫁夫从夫,他呢,是娶妻从妻。嘿嘿!不过,李隆话头一转,虽然混不到局长当当,但在发达市待遇好,生活环境好,孩子的教育好,命运如果再让他选择一遍,他还是会去发达市。 饭局接近尾声,庞豹接到了一个电话,他没有使用“联系人”的习惯,对方说:“大记者,我是李科。”庞豹微微一惊,看看李隆,李隆无辜地回看了他。 18、房产证风波 “就是富贵豪庭那个李科。” 庞豹这才想起上次小区堵车事件经常和他联系的官员,记得他也姓李,是某个单位的科长。 “上次多亏了您帮忙!现在又有了新进展,我们业主想请庞记者做一个跟踪报道。” 李科说,上次堵车风波之后,开发商表面上没再做过激动作,然而业主所提的要求他们一点都没让步,尤其是房产证,有的业主已经入住了两年,至今还没见到它的影子。业主们经过商量,准备到集体到售楼处和开发商交涉。 庞豹说我下乡采访了,你们确定了交涉时间的时间了吗? 李科说确定了,就在明天上午十点钟。 庞豹说,好吧,到时候我去看看。 挂了电话,丁局长正在大谈他管理孩子的方式,他说他每个月初会给孩子的帐户存进去一笔零钱,然后告诉他,除非特殊情况,不能再向家里要钱了。同桌的人都频频点头,赞同丁局的说法。 酒足饭饱,镇长建议休息一下,丁局长挥挥手说:“不要,回去了。” 回到报社,庞豹子仗着年轻,连水都没喝一口,先读了罗金贵给他邮过来的材料,就开始敲打稿件。敲打完,修改了一遍,给邹孝先发了电子邮件,就离开报社回到家里。父母还没回来,庞豹倒头睡了一觉。 次日上午十点钟,庞豹骑着摩托车来到富贵豪庭售楼部,推开玻璃门进去,一位年轻女子从富贵豪庭的的模型边迎了过来,笑言:“请问有什么能帮到你的?” 庞豹含含糊糊地说:“我找人。” 他四次张望,年轻女子笑着粘着他:“是看楼的,还是……” 这时候庞豹瞧见了李科,他正站在楼梯上往来下望,一看庞豹,立刻笑了,他三步并成两步走上楼梯,拉着庞豹说:“大记者,都在楼上呢!” 二楼有个不大的会议室,此时已挤满了人,站在中间的两个穿制服的姑娘大概是开发商的代表,脸上稍稍有些狼狈。庞豹悄悄地在一边的沙发坐下,刚好有个女人质问穿制服的姑娘:“哟,你们开发商大小都要骗人的啊,你们看看,当时收我们的钱时说是172平方,合同里明明写着168平方。” 穿制服的姑娘看了看合同,回答发问的女人说:“你想想,这样做对我们有什么好处?” 发问的女人大概没想到穿制服的姑娘会这样回答,愣了一下才说:“这个问题需要你来告诉我们:你填多了四平方对你们有什么好处?” “没什么好处。” “没什么好处干吗要多填四平方?” …… 庞豹听了半天,才弄清了一些问题:态度激烈的a男,系一名公安干警,前几天下班回到家里,发现家里的水电被停,连通风口也被堵塞,老婆抱着三岁的女儿埋怨他是个窝囊废,亏他在公安局上班,连给家人提供一个安全的生活环境都做不到。a男激愤之下,用脚下踹破了通风口,随即报警,说自己的人身受到威胁。可笑的的是,a男报警时没有亮明自己的身份,110听说事发富贵豪庭后,竟然说不便介入,要由业主我开发商双方解决。my god。他要穿制服的姑娘回答他:开发商有什么理由停他的水电? b男讲话暗藏机锋,但他的怒气像酒味一样散发出来:奇怪哦,就算你是水霸电霸,停了我家的水停了我家的电就算了,还把我家小车的轮胎扎破了,是不是还兼当上小偷强盗了? 这就是说,由于业主拒交管理费,开发商采用停水停电的办法来对付业主。 c女关心的问题是:我就在房管局上班,到昨天下午6点钟为止,房管局并未收到任何一宗富贵豪庭办理房产证的申请。可是,我们入住小区长的已经两年,至今连房产证的影子都没见到。究竟是为什么? d女说:我老公在税局上班。他说,从来没收到富贵豪庭办房地产证的税金。可是,大家购楼时每户已交了三五万元不等的预收办证金。请问:开发商是不是忽悠业主呢? 第二章第一节 庞豹的故事 10 19、问题中的问题 穿制服的姑娘对a男、b男的问题采取了回避的态度,对房地产证的回答则是:我们早向房管局申请了,可是,全市待办的房产证那么多,房管局受理不过来。 c女给她气笑了:我发现你们睁眼说瞎话的能力相当厉害哦。申请办证要排队没有错,但是,如果开发商真的有去办,我们一定会先受理,先把材料留下,没理由叫你们回去。可是,我们根本就没有你们申办的任何痕迹。 有人要求开发商派一个有话事权的人出来。 穿着制报的姑娘说:“我们经理在开会。” “这不是忽悠人吗?今天我们业主到这里来有什么意义?” “你明知忽悠人,还来问我?” ……吵了半天,庞豹听出有些是问题,有的纯属斗嘴。邹孝先告诉过他,本市以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件,春日豪庭,本市最大的一个住宅小区,开发商由于资金链断了,跑路了,业主的房产证一直没有办下来;政府干预后,换了老板,接着开发,后开发的可以办到房产证,先开发的呢,依然如旧。三头五天的,数百位业主就会举着牌子高喊:“还我房产证!”春日豪庭住宅楼的外墙显眼处,或涂上或挂上“还房产证”的字样,市民从旁经过,看看那些字样,就知道看上去很美的春日豪庭,其实住在其中的业主心里很煎熬的。 问题中的问题是,春日豪庭当年报建手续完备,房管局、银行的程序都走完了,业主可以按揭,也就是说,从政策层面上说,业主是没有任何责任的。然而这群无辜的业主,花掉多年的积蓄,换来的房子却是没有房产证的;也就是说,从理论上讲,花钱买了个“空”,有点像当年关于环保局的民谣:“上管天,下管地,中间管空气,管来管去管个屁。” 这是为什么呢?庞豹知道想下去就触及到根本了。 据说当年春日豪庭项目报上市政府主管住建的副市长桌头时,该副市长说:“我们市是落后市,市民没必要住这么好的房子。”然后,提笔在图纸的空位上画上歪歪扭扭的长方形,说:“完全可以在这里再建几幢楼房嘛!” 春日豪庭由图纸变成楼房后,别墅区里最好的几座都给了市领导,外传,主管住建的副市长就拥有五套。 春日豪庭出事后,业主们才知道,买楼和炒股一样,是有风险的。 邹孝先当年也上了当,买了春日豪庭的房子,装修的时候,发现墙上有裂痕,便和开发商交涉,开发商说:“我知道你是报社的,有种你曝光好了!” 邹孝先的对门住着一位法官,他也碰到了近似的问题,装修时发现楼板漏水,开发商这样回答他:“我知道你是法院的,有种你去告我们去吧! …… 庞豹借过李科的购房合同翻了一下,购房合同原本是格式,然而在最后一页却贴上富贵豪庭单方面草拟的《补充协议》,整整一张八开的a4纸,共规写了八条。 庞豹问穿制服的姑娘:“购房合同不是统一格式的吗?你们为什么又出台了补充协议?” 穿制服的姑娘脸一红,刚想回答,众业主七嘴八舌地炮轰,有骂开发商无良、下流的,有骂开发商霸王条款的,有骂开发商不懂法的…… 一个胖女人指着自己的手机说:“你们看看,办房产证竟然需要提供计生服务证。这种捆绑式的做法国家不是早就反对了吗?” 一个瘦女人附和:“是呀是呀,开发商比单位还要管得宽啊。我们在单位每个季度要提供妇检证明。开发商是不是要充当政府的职能部门啊?” 场面渐次陷入混乱,李科拍拍桌子说:“穿制服的姑娘,我告诉你,你们这种做法,对你们下一步的售楼是没有好处的。你们现在才卖出去两成吧?业主是上帝,业主的不满散发出去,对你们没有好处的。” 穿制服的姑娘大概被击中了鼓心,紧闭嘴唇不说话。 千呼万唤的经理终于出现了,这是一位三十多岁的美女,她面带笑容说:“对不起各位了,刚刚开完会。” 李科问她有没有话事权的? 她说可以把大家的意见转达给董事长。 经理笑咪咪地记下大家的要求和建议,然后说:“辛苦大家了,一定尽快给大家一个答复。” 20、邹孝先的牢骚 庞豹回到报社,向邹孝先反映当天采访的情况。邹孝先沉吟说:“你先不要着急写稿。估计写了也发不出。” “为什么?上次堵车的稿件为什么能发呢?” “堵车事件属突发事件,不报不行。现在这个是深挖深层次的,问题很复杂,说都说不清楚,甚至有人不让说清楚。” 庞豹还是头一次见到邹孝先这么沮丧。 “你知不知道,春日豪庭的开发商为什么敢对我说:有种你曝光好了?说白了,他们把上层买通了。你敢曝光,明天你就让离开岗位。你说像我这样干了十多年新闻的人,离开了报社去干什么好?有时想想自己也真可怜,真把我开除了,我可能要陷入无路可走的地步呢。” “怎么会呢!谁不知道邹主任是个人才。” “嘿嘿,你没听过一个对联:‘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这是阅尽世事、人情练达的人写的啊!” “邹主任,你们的房产证到现在还没眉目吗?” “复杂啊。政府现在很重视民意,维稳是底线。按道理说,几百位业主一齐上访,问题是可以解决的。问题是,业主们大多在单位上班,闹了一次这后,单位领导找谈话,给压力,要求大家不要带头、不要参与。这样一分化,力量就弱了。什么时候给房产证,上帝都不知道啊。只好安慰自己:‘反正是自己住,没有房产证也不能把我赶出去。最多,不能出卖而已。’要不,还有什么好办法呢?” 庞豹听得一阵悲凉,无能为力的事太多了! “其实业主也分类的。春日豪庭也闹过车库是买是租的问题。当时有个很出名律师,住在我楼上,开始他很积极,扬言和开发商干到底。结果呢,开发商给了个一个免费车位,他就闭嘴了!有些不买车位开车进地库的,物业就让人扎胎、砸窗。闹过一阵之后,所有的车库都卖出去了。下手慢的,想买都没得买了,只能把车停在小区外的路边。” 邹孝先说得畅快,越说越多:“按道理来说,我们市的房子是供不应求的。有个统计,我市在全国五十大房子供不应求的城市中,排名第五十,房子剩余40%。按道理房子要跌价呀,房地产商应该求着业主啊。可是事实恰恰相反,你想买一套一手房很难,都要花几万块钱‘转手费’‘吃茶费’才能拿到。二手房呢?不跌反涨。这是什么现象?我看什么鸟专家的分析都不靠谱。事实上房地产就是个疯子,不能用理论去分析的。” 庞豹犹如面对一个谜,书本知识是考试用的,用来解生活的谜,必定是一塌糊涂。 书本知识告诉过庞豹,一个人懂得越多,不懂的事就越多。爱因斯坦不是说过吗?一个人懂的东西譬如一个圆,这个圆越大,那么它的边越长,所接触的不懂的东西也就越多。 那么,对于自己无能为力的事,该迎难而上,还是干脆放弃呢? 有所为,有所不为。何所当为?何不当为? 这真是个问题。 李科的电话又来了,他靠诉庞豹:“董事长臧金祥打算在三天后和业主代表见面。还要麻烦庞记者。” 庞豹是该去呢?还是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