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君悟道》 见君悟道_第1章 《见君悟道》作者:临仙歌 文案 江素闻一直以为,自己一辈子也就是给凌策当下人提鞋的份儿,直到有一夜,他和凌策上了床。 这事儿在天界传的沸沸扬扬,大家都以为江素闻要飞黄腾达平步青云了,毕竟他上床的对象,是上古残留下来的一小撮尊神中最厉害的一位。 然而没几天,江素闻就被凌策帝君贬去了下界,对方丢了一座仙山和仙宫给他,从此对其不闻不问。 大家又觉得江素闻这一生算是完了,本是凌策身旁的大红人,骤然失宠,被贬下界,无人问津,恐怕是要孤独终老了。 直到有一天,凌策帝君广发请帖,要成亲了。 成亲对象的名字用烫金的草书,在黑色请柬上写得比凌策帝君的名讳还要大上一号,亮瞎众人双眼。 帝、帝君和江素闻喜结连理?! 众人:谁能告诉我究竟发生了神马??? 江素闻:“天界都说我失宠被贬,一辈子就这么完了。” 凌策:“别听他们放屁,我到死都宠着你。” 内容标签: 强强 情有独钟 天之骄子 仙侠修真 搜索关键字:主角:凌策,素闻 ┃ 配角:一小撮配角 ┃ 其它: ☆、我是人间惆怅客 流云深处徐徐行来几道人影,行的近了,原是两行宫娥,个个云髻簪花,言笑晏晏,手中竹篮盛满各色物什,袅袅婷婷地飞往东南之地。 为首的两个宫娥脚下流云翻涌,衣袂生风,飘飘然走在最前头。 左边的黄裙道:“凌策帝君难得数万年才办一次寿宴,气派当真是阔绰,连桌上的插花,都是从琅玕树上采下的花儿,琅玕树那等神树,一朵花儿能延百年寿命,一个果儿能使人成仙,竟就被帝君拿来当做摆饰……” 右边的白裙莞尔,重新挽了挽手中果篮,笑道:“天界又不缺这些神物,阔绰些又如何?不过帝君他若是不高兴,再阔绰也只是徒有其表罢了。” 她说话声音不大不小,正好够黄裙宫娥听到,又不至于会被身后的旁人听了去。 此言话中有话,黄裙宫娥心中一紧,略一瞥身后,见无人察觉,便朝她近了些:“姐姐此话怎讲?” 白裙又是一笑,看了她一眼:“你没瞧见上午的酒宴上,帝君一直看着素闻仙君的席位吗?” “素闻仙君?” 白裙宫娥挑眉:“你初来乍到,自然不知道他,不过你肯定知道,帝君身旁随侍的大红人江澜。” “江澜?”黄裙宫娥压低了声音,“就是那个一直在帝君身旁侍奉,红极一时又来历莫测的仙奴?前阵子他不是被凌策帝君贬入下界了么?又与这个素闻仙君有何干系?” 远处已经能望见凌策帝君的仙宫,白裙宫娥整肃仪容,斜睨她道:“江澜的字,可不就是素闻么?” 黄裙一惊:“你是说,这个素闻仙君就是江澜?他被帝君贬去了下界,怎么还得了个仙君的名号?” “这叫明罚暗赏,我听说,江澜被贬的前一夜,整整一夜,都在帝君的寝殿里侍奉着,据说,殿里还时不时传来一些靡靡之音。” 话一落,两人脸颊泛起一丝绯红。 黄裙犹豫不决道:“姐姐是说,帝君和江澜,他们两个……” 白裙手一伸,在她胳臂上轻轻一按:“想来江澜长得那般容貌,纵使是凌策帝君,也难把持住罢。” 话说着,众人转眼到了清垣宫门前。 黄裙宫娥和白裙宫娥相视一眼,都安分地闭上了嘴,提着篮子毕恭毕敬地走到宫门前,由守门的仙奴引着入内。 入得宫门,便是两行参天古树,枝桠遮住了大片日光,树上一片淡粉,开满了花儿,花瓣漫不经心地落着,铺了一地。 两队宫娥低头前行,步伐整齐,清风穿堂,花瓣雨似的飞扬起来,落在众人衣发间。 路过一棵千昼树时,黄裙宫娥瞥见一个人影站在树后,那人一身斑驳的日光,面容有些朦胧,微抬着头,虽然只有一张侧脸,却已经足够摄人心魄。 还不待她看得仔细些,身旁有人拉了她一把,声音压的极低:“快走,那可是素闻仙君,若是被帝君看见你这么看他,有你的好果子吃。” 黄裙宫娥心底一惊,心道这竟是传闻中的江澜,果然天资俊逸,她方才只是看了个轮廓,便心跳如擂鼓,若是见得尊容……怪不得连凌策帝君都难以自恃。 只不过,帝君既然和素闻仙君有了云雨之欢,又为何要把他贬去下界? 见君悟道_第2章 队伍缓缓前行,她来不及多想,连连点头,快步跟上去。 粉色花瓣悠然落下,江素闻站在千昼树后,微抬着头,静静望着大殿的方向。 身后有仙奴随从着,手里拿着一张烫金的黑色请柬,小声提醒道:“奴听说帝君派人问了几次,仙君不进去吗?” 江素闻的手掩在袖中,微微攥紧了些,摇头道:“不了,走罢。” 仙奴应了声是,千昼树后蓝影一闪,只剩下微风习习。 大殿中,凌策端坐在仙椅上,有些不适地揉了揉眉心,已是午时,宴会将尽,底下的人意兴阑珊,品茶的品茶,饮酒的饮酒。 殿门外一声通禀,众宫娥将仙果奉上,便恭敬退下了。 凌策抬眼,往身旁随侍的仙奴看了一眼,问道:“江澜还没来?” 仙奴脸上堆起的笑容就快挂不住,皮笑肉不笑道:“禀帝君,未曾。” 这不过一个上午,帝君就问了七次素闻仙君,晚上帝君还要和天帝一同出游,若是如此心不在焉,怕是要拂了天帝的颜面,这可如何是好。 凌策又扫了一眼座下众人,低声道:“今日本座寿辰,素闻可曾派人送礼?” 又来了。 仙奴忍不住在心底翻了个白眼,心道这已经是您第八次问起了。 微微整顿了笑容,仙奴又恭敬答道:“禀帝君,不曾。” 凌策这才把眉心从指尖抬起,目光在殿外的千昼树上停了停,喝了口茶:“宴席散了吧。” “是。” 仙奴长舒一口气,应声遣散众人,随凌策步入内殿,接过前头的帝君解去的霁蓝外袍,忽听凌策脱口道:“素闻,给本座倒杯茶。” “是。”仙奴对此已经习以为常,自从他被调过来侍奉帝君,就从没听帝君嘴里吐出过自己的名字。 倒是凌策听了这一声陌生的应答,才恍然想起,江澜已经不在了。 还是被他给亲手推去了下界。 其实他大可以把他留在身边,给他个名分位置,毕竟在天界断袖之欢大有人在,也不算多么见不得人。 他只是不想让他厌恶罢了。 那一夜喝了两口酒,醒来时就已经和江澜□□相拥着。 他清楚地记得江澜醒来时眼里的茫然和无措,还有掩盖不住的厌恶。 他是喜欢江澜,而且不是一天两天,但江澜对他只是主仆间的恭敬,没有半点逾越之想,安分守己,沉默寡言。 他这个随侍一直做的很好,若不是那夜有了露水情缘,他们还不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把他派遣去下界,是不想让他为难,也不想彼此难堪。 终归是他对不住他,今日他寿宴,江澜不闻不问,也是在情理之中,他也认了。 凌策越想越生气,索性叫仙奴拿了两套清酒喝起来。 半醉半醒间,听见有人禀报,说是素闻仙君派人送了礼物来。 凌策蓦地醒了,从座位上站起,殿门外,一个仙奴捧着什么东西走了过来。 他大步迎上去,不等那仙奴行礼,径自抢过他手中的东西。 那是一枚玉做的黑色的千昼花手镯,那夜酒醉情迷,情至深处,变出来送给他的,本不是什么稀罕物什。 江澜当时在他身下,大汗淋漓后,他拾起他无力的手臂,将镯子戴到他略有些瘦削的手腕上,笑道:“这便是你我的定情之物,素闻,喜欢吗?” 江澜也喝了酒,身上酒气弥漫,泪眼迷离地看着他,喘息不定道:“喜欢。” 次日酒醒后他悔恨交加,将江澜遣去下界,这镯子江澜不曾还给他。 他一度以为江澜对他可能也是有些感情的,否则不会带走这么重要的东西。今日他既派人退回,意思便再明了不过了。 江澜不想和他再有瓜葛。 凌策手里摩挲着镯子,低声问送来的仙奴:“素闻……仙君他可有什么话给本座?” 仙奴道:“仙君说,祝帝君万寿永昌,安康和乐。” 一片沉寂中,仙奴小心翼翼地看了凌策一眼,道:“其他的,仙君不曾吩咐。” 喝了酒,凌策脑中有些昏沉,眨了眨眼,身子微一斜,旁边随侍的仙奴上前扶住他,急切问了句。 凌策道了句无碍,又问江澜遣来的仙奴:“他此刻在落羽山么?” “是。”那仙奴点头,朝他行礼,“帝君若无旁事,奴便告退了。” 凌策看着手里的镯子,欲言又止。 落羽山是他赐给江澜的一座下界的仙山,山上种满了千昼树,千昼花四季常开,很是曼妙。 落羽宫曾经是他在下界的行宫,赐给江澜,也算是个补偿。 想到此处,凌策终是吐出口气,觉得再无问下去的必要,轻声道:“下去吧。” “是。”仙奴应声退下。 大殿四面墙上燃着水沉香,流烟袅袅弥漫到他身前,凌策怔了怔,想起这是江澜身上的味道。 他本不钟爱水沉香,更偏爱千昼花香气的倒流香,但江澜一走,空旷的清垣宫便没了他的气息。 燃上这沉香,就似乎他仍是在这里,仍像往常那样,辟蹊植花,临案磨墨。 总之,他要让江澜的痕迹无处不在。 见君悟道_第3章 纵然这些痕迹都是他伪造出来的,和江澜无半分相似。 花还是他走时种的花,墨还是他走时磨得墨。 水沉香是他身上的味道,这个新来的仙奴穿的也是与他一样的衣服。 仙奴扶着凌策,感觉到他的心不在焉,知道他一定又想起了素闻仙君,便道:“今日外头的优昙钵罗开得甚好,帝君要去赏赏吗?” 优昙钵罗,叶六瓣,花九房,异香腾风,秀色媚景,是佛家的名花。江澜尤其喜欢,一天一株,种在清垣宫的后园,岁岁年年,那花几乎遍地生根。 新来的这个仙奴机灵,知道他心中所想,却不能像江澜那样疏解他心口的郁结。 凌策摆了摆手,显然不想再触景伤情,道:“换套衣服,出去走走罢。” 天风浩荡,自西方吹来,凌策一身绣着金鹤的黑袍,在云头衣袂清举。 今日他的寿辰,在天界是十分轰动的事情,一路上行人见了,皆行礼拜贺,凌策一路点头点得累了,随意在一处树林中坐下休息。 他自己也不知道是要去哪儿,只是觉得他必须要出去走走,再不出来,恐怕真成了个足不出户的老匹夫。 他变了套茶具和桌凳出来,给自己斟了杯茶,林间绿荫浓密,凉风阵阵,是个乘凉的好地方。 刚把茶水送到嘴边,林子里忽然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尖锐长鸣,凌策凤眸一眯,抬眼望了过去。 仙人的眼睛能望穿数丈远,何况修为到了凌策这个境界,只消一眼便能看透这林间的种种。 他本以为林子里是谁家的仙兽走丢了到此,待注意到此处漫山的枣木时,才恍然察觉自己此刻身在何处。 天界三百六十五座仙山,九九八十一片仙海,有一山一海,寻常仙人去不得,也不敢去。 山叫不留山,山上以大片神枣木封印着一只堕入魔道的上古凤凰,这凤凰凶煞至极又身负醇厚灵力,天界没有几人是它的对手,天帝本想除之后快,奈何它是这世界仅剩的一只血脉纯正的上古神凤,便只封印,不屠戮。 这凤凰一直困在枣木林中不得出,今日突然声嘶长唳,必是出了什么事。 且好巧不巧,他又误入了这片枣木林。 凌策当即收了桌凳茶水,长袖一拂,道:“这孽畜狠厉无道,恐破了这封印,你速去将此事禀报天帝。” 话落不等仙奴回答,凌策身形一动,人已眨眼间进了枣林深处。 刚才那一眼,他自是看清了林中景象。 入魔的凤凰黑气缭绕,双目赤红,尖锐的鸟喙里一声嘶鸣,陡然展开庞大的羽翼冲向了地上一道人影。 那人一身水蓝长袍,站在原地,懵了似的,看着俯冲而来的黑色凤凰。 凤凰愈近,烽烟般弥漫的魔气刹那间笼罩四野,把那人也淹没在滚滚黑雾中。 那一瞬,凌策恨不能一掌拍死这头畜生。 他一阵风似的冲进浓雾里,将水蓝袍子的人一揽,足下一起,带着对方轻飘飘飞出魔障。 水沉香的味道从那人身上肆意爬上凌策鼻间,顺滑的发丝撩拨脸颊。 这再熟悉不过的气息和身体,让他有些恍然,像是又回到了那交缠的一夜。 眼见人被带走,凤凰长嘶一声,抖擞双翅朝两人攻去。 “莫怕,退后。”凌策从容将人往身后一推,手中幻出三尺青锋,朝凤凰一个横斩。 剑光凛冽,剑气纵横,那一剑陡然化作千道弯月剑芒飞向凤凰。 他并不恋战,眼见凤凰受伤被制,立刻调头把江澜揽进怀里,一手抱人一手提剑,飞出枣木林。 “如何,可有受伤?”凌策把他放下,正要查看江澜身体,却被他不动声色地一挡,身子退了半步。 江澜也不看他,低着头,一如既往地恭敬道:“无事,劳帝君担忧。” 话说着,水蓝的袖子早已经湿漉漉一片,滴滴答答地落着鲜红的血。 “这是无事?给本座看看。”凌策皱着眉,说话间已经把江澜的手捞了过来,轻轻卷起长袖。 一道深入肌理的伤口,大抵一指长,是凤凰的利爪划伤的。 江澜抽了抽手,奈何凌策的力道极大,他一动,对方就紧紧抓住了他。 “乖一些。”凌策轻声哄他,另一只手变出个翠绿的小药瓶,药粉洒在伤口,顷刻被血浸透。 凌策吹了吹他的伤口,问:“疼吗?” 江澜低声道:“不疼。” 那力道松了松,凌策给他用纱绸绑好了手臂。 见他松开,江澜收回手,退了退,朝他行礼道:“多谢帝君相救,素闻有事在身,改日必登门拜谢。” 他抽身欲走,身前却突然横出黑色广袖,凌策站在他面前,几乎要和他贴在一起,嗓音有些沙哑,问道:“下界……可还住的习惯?” 江澜一笑:“住不住的惯,有什么所谓,反正清垣宫,我是回不去了。” 凌策一听急道:“你若想——” 你若想回去,我又怎会不肯。 可这句话他终是说不出口,是不敢说出口。 他怕江澜根本不会回去。 “我若想怎样?” 江澜静静反问。 他一向淡泊如此,仿佛天下事都与他无关,连说起话来,都有些冷淡的意味,实在不讨人喜。 见君悟道_第4章 当初凌策从一群仙奴里看中了江澜,也有这个原因,他需要一个话不多又吃苦的随侍。 他一问,把凌策问的一噎。 凌策心底一团乱麻,连怎么回答他都找不到头绪,正思索间,忽听不远处一道传禀。 ☆、知君何事泪纵横 “镇乾天尊到——” 声音从天际传来,镇乾天尊风风火火地赶来,按下云头,看见了凌策,当下行礼,道:“听闻枣林神凤魔性大发,奉天帝之命前来镇压,拜过帝君。” 凌策道:“此处便交给你了,素闻仙君受了些伤,本座带他去医仙处看看。” 镇乾天尊镇守四方山海,手下兵将如撒豆,大家闲来无事总会闲聊,凌策和江澜的事,他细细碎碎地也耳闻了一些。 只是流言毕竟有损两人声誉,很快就被他给压了下来,如今天界知道此事的人还不算多。 看着气氛怪异的两人,又看到了江澜滴血的袖子,镇乾一拱手:“伤势如此之重,耽误不得,两位快些去罢。” 凌策点头示意,转身要带人走,谁知道先伸出去的手捞了个空,江澜已经一转眼不见了。 远处流云里只留下一道水蓝的影子,岿然不动地飞走了。 凌策挑眉,总算知道江澜是有多么不想看到他了。 他既然不想看到他,那他就不会死缠烂打,回头,瞧见镇乾拱着手,猝不及防地低下头。 凌策心里头不爽,手上的剑又提了起来,变出个帕子擦了擦,一扔,往枣林里走去。 镇乾忙道:“帝君何往?” 凌策:“本座收拾收拾这畜生,你回去歇着罢。” “……” 刚刚不是还把这里交给他了么? 镇乾哪敢真的走人,但也不能拂了凌策的意思,他知道凌策在江澜这里吃了瘪,想拿这只凤凰出出气。 果然在凌策进了林子不久,漫山枣木中就传出了一道撕心裂肺,惨烈至极的鸣叫。 呼啸的黑焰在山林上方爆开,眨眼间遮天蔽日,飓风陡然卷起阵阵狂沙,迷得人睁不开眼。 黑色魔气中,一道金光猛然散开,海浪似的涌向四面八方。 凌策一手提着将归剑从金光中走出,另一只手里提着一只昏死过去的红毛凤凰。 凤凰跟只死鸡似的垂着脖子,羽毛恹恹地贴在一起,爪子也无力地耷拉着,那么大的个头,被凌策拎在手里,竟无半点不妥。 凌策把凤凰一扔,朝镇乾道:“送去往生台,入凡间历几世劫,看能不能把它身上魔性除去。” 镇乾点头称是,手一扬,身后走上来几个侍卫,将凤凰五花大绑了起来,要是再有个铁钎子一穿,往火上一烤,必然连骨头渣都留不下。 “帝君如此不失为一个好方法,只是天帝那边……” 凌策收了剑,斜了一眼,边走边道:“我自会通禀。” 此后一段岁月,凌策没再见到过江澜,只是从仙奴那里,听到关于他的只言片语。 譬如他仍是每天都在山上种一朵优昙钵罗,如今已经种满了大半个山头。 又譬如哪天救了只受伤的鹿,哪天救了个重伤的人,哪天又捡了只秃噜毛的兔子……都是些鸡毛蒜皮,连派下去偷窥的仙奴都懒得禀报的琐事。 虽然在他看来,这分明是十分有趣的事,他最是欣赏这样的江澜。 就这样听着关于他的消息,偶尔亲自下界偷偷看上两眼,凌策觉得余生就算这么过了,也很值得。 天界都传说是江澜犯了大错,以色媚主,被他一怒之下贬去凡间。 只有他自己知道,贬他下界,只是想让他一个人清净罢了。 江澜不喜欢他,真的不喜欢。 凌策苦笑了一声。 江澜啊江澜,若是哪一天,你也喜欢上我,我必定把你放在心尖尖上宠着。 可惜江澜没给他这个机会,反而泼了他一盆冷水。 江澜醒来那一刻眸子里的恶心和厌恶,他一直记得清清楚楚,甚至最近做梦,都是他赤|身|裸|体抓着被子恶寒的模样。 罢了,他想。 往后的日子一直清闲无事,直到有一天,仙奴给凌策呈上来一道请柬,是凤和帝君发来的。 凤和和凌策一样是上古留下来的神祇,很久之前因犯了点错,被天道所罚,在凡世流落了百遭,前些日子才归位,今日就要办个洗尘宴。 天界仙人犯了错,小错由天帝处置,大错则是由至高无上的天道处罚。 所谓天道,渺渺茫茫的,谁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只是仙人若犯了大错,天道必将天雷业火化去其修为,身魂打入凡世历劫,什么时候苦受尽了,错抵消了,才能重新归位。 收到这请柬,凌策二话不说就动身去了凤和帝君的仙宫。 很久以前,上古的神祇大多还未羽化,他和凤和算不上多么熟悉,只是听过彼此的大名,别的便不甚了解。 后来远古尊神一个个陨落,天地又划分三界,种种帝权制度应运而生,再没了往前的散漫和自由,他和凤和便走得近了。 见君悟道_第5章 故人一个个陨灭,只剩下他们一批老人还在度日如年,追忆往昔峥嵘的时候,总觉得无人共悲喜,未免孤独。 走到一起,并非性格相合趣味相投,只不过是同病相怜,聊表慰藉罢了。 凤和如其名,十分和善,上古之时还是个刚烈的性子,带着一群神仙中的流氓地痞,把魔族收拾得服服帖帖。 传闻里,这人往往一言不合就刀剑上见分晓,凌策也不知道,凤和是什么时候一点点收敛了脾气,磨去了棱角,无懈可击了起来。 凌策也有过年少轻狂的时候,后来日子一天天磨着,性子也就随和起来。 这样的随和,和凤和帝君差不多,他至今也分不清楚,究竟是他们这些神祇老了提不起那个精神来折腾了,还是走过了太过漫长的岁月而对世事都淡泊了,抑或两者兼而有之。 总之他到了凤和那里时,对方坐在殿上,纤瘦的手指端着一杯清茶,正细细地抿。 凌策并未让人通禀,入了殿,凤和从茶杯后抬起眼,才看见他来了,旋即起身相迎。 “可好?”凌策道。 “安好。”凤和回答。 没有再多的话,两人坐在一起喝起茶来。 凤和掀起茶盖,刚要喝,突然动作一停,想起什么,问道:“凌策,听说有个仙奴,被你贬去了下界?” “嗯。”凌策淡淡应了声,抿了口茶,倦倦抬眼,“怎么了?” 凤和一笑:“没什么,问问罢了,能让你贬到下界去,是犯了多大的错。” 凌策没说话,又喝了口茶,放下茶杯,道:“话说起来,当初你被天道所贬,又是因为什么?” 当年凤和被贬之前没做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他本在山上赏景,突然间就招来了天雷业火,被打入了凡界。 当时景象颇为壮观,凤和毕竟是上古尊神,一身修为深厚莫测,即便是天雷业火,也不是一时就能化个干净的。 道道天雷铁鞭似的,和赤红的业火在山头翻来覆去磨炼了凤和三天三夜。雷火熄灭后的山头一切如初,草木并无烧灼,只是再没了凤和的身影。 凌策也一直奇怪凤和到底是做了什么事才会被贬,他性子一向好得要命,人也温和,连骂人的话都没说过,这一落红尘便是数万年,到如今才消孽归来,不能不叫人疑惑。 话说出片刻,大殿里寂静如死。 “呵,”就在凌策想着找个话题打破尴尬时,凤和忽然笑出声来。 “这个说起来,我都忘了。在人间流落了太久,许多记忆累积起来,当年的事已经记不清了。”顿了顿,他啧了一声,“也许是哪里得罪了老天罢?” 凌策点头,知道追问不出什么了,道:“说的也是。” 很快,凌策辞别凤和,他走后,凤和吹了吹已经凉透的茶水,用杯盖抹了抹漂浮的叶子,问身旁的仙奴道:“寺玄,江澜那边查得如何了?” “禀帝君,素闻仙君被贬,天界有些传言,说是……”寺玄欲言又止。 “无妨,说。” 寺玄俯身过去,在凤和耳旁低语了几句。 凤和的脸色霎时难看起来:“当真?” “千真万确,听说那夜折腾得厉害,素闻仙君次日被贬,连走路都是下人扶着的。” 凤和默不作声,半晌,忽将茶哐当一声放了回去,叹道:“很久以前,素闻仙君对本座有过救命之恩。” 寂静的空间里回荡起一声叹息,凤和望着前方,有些怔忪道:“从那时起,本座眼里就只剩他了。” 只是他的眼里没有我罢了。 这句话后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寺玄猛的一僵,立刻跪地俯首,颤栗道:“奴不知帝君心意如此,方才说话言语间若有冲撞了素闻仙君的地方,万望帝君海涵。” 凤和睨了他一眼:“起来,无事。” 寺玄心惊肉跳地站起来,毕恭毕敬地低着头。 凤和想起了往事,自言自语似的,继续道:“不过那时,江澜还是个凡人,我受伤时承蒙他相救,不然也活不到今日。” 那时夜深寒重,他倒在荒山野岭,因为失血太多,性命垂危。 仙界只知道他战功赫赫,道是凤唳九天平江海,神寂一剑镇河山。却不知这无上的荣耀背后,他曾多少次如履薄冰,命悬一线。 苍山负雪,他无力地倚在一块石头上,夜风轻拂,月华照野。 他以为自己会死,昏昏沉沉间,身后传来细微的异响。 他本以为是魔族之人追了上来,前来找他索命,回头时却看见一个提灯的少年踏过皑皑白雪,身后一轮清冷的满月,不疾不徐地朝他这边走来。 灯笼发出柔和的暖光,少年在看到他的那一瞬怔住了。 他也怔住了。 少年怔住是因为没见过这么血腥的场面,而他则是因为少年的容颜。 新雪初霁,满月当空,月影纠缠着银光,在旷野里流动。 月色与雪色之间,他是第三种绝色。 ☆、断肠声里忆平生 凤和从上古活到今天,半生戎马倥偬半生颠沛流离,那些久远的往事里,许多记忆都随时间磨灭,唯有江澜,他记得一清二楚。 那个月色苍凉的雪夜,他被魔族之人重伤,是提灯而来的江澜救了他。 灯笼上寥寥勾画着几点红梅,在刺骨的冷风中轻轻摇曳。 见君悟道_第6章 后来江澜把他送到了一个荒败已久的寺庙,每天都会给他送药和食物。 他那时倨傲骄矜,即便江澜救了他,他不怎么说话,感激的话更是说不出口。每日做的最多的,就是躺在残破的神像前,裹着棉被望着门口。 江澜一出现,他心底就会莫名安静,独自等待而生出的烦躁一扫而空。 他来了,相安无事。 每天都能见到江澜,哪怕他只是来送送药,送送吃的,他也觉得很满足。 后来有一天,他鼓起勇气,在江澜递过来药汤时抓住了他的手。 凤和看着他,神色冰冷又肃穆,江澜愣了愣,不懂他这是什么意思。 翻涌的视线和懵懂的目光对峙片刻,终于是凤和低低开了口:“江澜,我——” “嗯?”江澜略有疑惑地听他下文。 “没什么。”凤和忽地一笑,手指缓缓松开他,微微抬眼,道,“等我伤好了,你还会来吗?” 江澜还以为是什么重要的事,神色一轻:“会啊,会的。” 又一笑,“你这么紧张做什么,我还以为是什么要事,你安心养伤,我会时常来看你的。” “嗯,好。” 但那一天后,江澜再也没有来过。 他曾亲自去找过,却无果而终,江澜就像从这个世界消失了一样,任他怎么找,都杳无痕迹。 为了找他,他在人间流转了几十年,直到后来返回天界很久之后,偶遇了凌策。 还有他身边的仙奴。 他才知道,原来当初江澜没再来找他,是去往了天界,不辞而别。 凡人成仙,需忘却从前,从此无羁无绊,方可登临天庭。 故人相逢,已是百年之后。 江澜再也不记得他了。 那一点贪恋和贪慕的心思,都被他不动声色地藏进了心底。 不记得便不记得罢,他想。 后来没多久,他被天道贬去下界,近日复位归来,第一件事便是询问江澜的情况。 本以为此生无望,谁知道,凌策竟然将江澜贬了,凤和不能不承认,那一点寂灭的心灰,在听到这消息的那一瞬复燃了。 一簇簇,燃成了火苗,燃成了熊熊焰光。 他还是那么喜欢着他,还是不曾真的湮灭了对他的心意。 江澜被贬,对他来说,实在是件好事。 至少他觉得,他的机会来了。 * 永镇三十八年,一场大火吞没落羽山,深居其中的素闻仙君命悬一线。 凌策帝君拼尽全力为其保全魂魄,七天后,以将归剑弑凤和帝君。 凌策因弑仙触怒天道,被天雷业火化去修为,贬入下界。 风起云涌,天界巨变。 仅仅七天,上古尊神一个被弑陨落,一个被贬入凡。 没有人知道其中缘由。 而这一切的源头,素闻仙君,因魂魄破碎,在清垣宫沉睡百年有余。 三百年之后。 凡界,芙蓉镇。 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算命先生将一枚铜钱往空中一抛,啪的一声捂在手中,口中念念有词了一阵后,他睁开眼,同时张开了手。 铜钱反面朝上,铜绿斑驳。 “啧。”算命的咋舌,“年轻人,你这卦象,不太好啊。” “怎么个不好?” “煞星入命,幼时克父母,青年克妻儿,老无所依,晚年凄苦啊。” “放屁!你这算命的!老子爹娘好着呢!信不信我砸了你这破摊子?!” “哎哎,别不信啊,你买这块玉就能改命,只要二两银,你赚了!”算命的从一旁的竹筒里摸出一块劣质玉佩,“这可是和田那边出的玉!上等的好玉!要不是和你有缘,换了别人我都要十两的,!” “滚滚滚!你个死骗子!”那人一脚踹翻算命的摊位,大骂着离去了。 路人往这边指指点点的说着什么,算命先生视若无睹,只收拾着自己的东西,嘴里念念叨叨的:“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又沉不住气又愚蠢。” “先生。” 一片窃窃私语中,传来一道温润的声音。 “哎,公子,算一卦?”算命先生头也没抬,把散落一地的算签捡起来放回竹筒,这才看向说话人,抬头,整个人都怔住了。 “不算卦,在下想问先生要个东西。”那人道。 见君悟道_第7章 算命先生看他看得愣了,江澜又喊了他几声,他才猛的回过神来,忙道:“什么什么,仙人尽管拿,就是要我这条老命我也给啊。” 江澜一笑:“先生言重。” 如玉的手指在竹筒上停了停,从里边抽出一根算签来,江澜笑道:“不才想要这个签子,花点钱买也可以,先生给不给?” “给!”算命先生一口应允,本想拉他过来,奈何手上太脏,只好搓着手,凑过去小声道:“公子不必谦虚,小的看得出公子已经是成仙之身了。” “哦?”江澜挑眉,不曾想这人竟还是有点本事的,怪不得这签子会在他这里。 他眉眼一弯,笑道:“先生言笑,不才不过是个凡人罢了。” 算命的连连摇头:“公子身上瑞气千条,我是看得见的,这可是只有仙人才能有的。” 江澜低头笑道:“先生这么以为,便这么以为罢,这竹签……?” 算命的挠挠头道:“这签子自然是给的,只是公子能不能答应我,日后若我有难,帮我一把?” “自然可以。”江澜微笑,从身上取下一片不知道哪儿沾来的叶子,递给他,道,“日后有难,折断此叶,我便会来。” 算命的受宠若惊,连连道:“多谢仙子!多谢仙子!” 江澜带着竹签离开了。 一路上他盯着这枚签子看了许久,忽轻声道:“终于找到了。” 两百年前,他从沉睡中醒来,一切都变了。 凤和身死,凌策入世。 天道不能容弑仙之人,所以将凌策的魂魄一分为九,封印在了九枚竹签中,将凌策从至高无上的神尊化成了死物。 凌策本该永无翻身之日,却是他有一次在凡界无意中折断了一枚竹签,感应到这竹签里有他破碎的残魂,才终于知道这些年为何一直寻不到他。 不是寻不到,而是凌策根本不曾投入人道,被直接贬去了死物道。 从那以后,他辗转人世近两百年,才终于在今日凑齐了九枚竹签。 是凌策命不该绝,也是他这份情意命不该绝。 江澜幻出其他八支竹签握在手里,低低道:“当年……那一夜,不是你喝醉了,而是我在你的酒里放了些迷药,”他看着一支支竹签,泣不成声,“不是你强要了我,是我想和你一生一世,晕了头才给你下药。是我有错,可你次日将我贬去下界,当真凉透了我的心。” “两百年前我醒来后,听你身旁那个仙奴说了一切。” 你是如何喜欢我,如何想念我,如何牵挂我。 又是如何为了我,提着将归剑,血洗了凤和的仙宫。 如何被天雷业火所罚,化作一片飞灰。 江澜将竹签捧在怀里,满面泪痕,喃喃道:“我都知道了,都知道了,帝君。” 眼泪落在竹签上,很快浸染成一片。 骄阳如炽,芙蓉镇东南处光芒大盛,空中乌云聚涌,眨眼间雷声阵阵,似要落雨。 烈烈狂风中,九支竹签应声而断,九道光芒在地上凝聚成一个朦胧的人形。 很快,空中异象消失殆尽,一切又恢复如常。 唯有江澜面前,多出一个沉睡的青年。 青年一身黑色袍子,上头以金线绣着仙鹤流云。 江澜怔怔地望着他。 短暂的静谧后,凌策睁开了眼,淡金色的眼瞳里一片茫然。 从地上坐起来,他转头,看到了江澜,想了想,才有些费力道:“你是谁?” 顿了顿,他又皱眉,声音略有些沙哑:“我又是谁?” 凌策只觉得头晕脑涨,像是睡了很久很久,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 可心底一直有个声音在喊。 江澜,不能睡! 江澜,要活下去! 江澜、江澜! 他不知道,那正是他当初将江澜从落羽山那场大火里救出时,对江澜反复念叨的话。 那时的他那么害怕,仿佛要失去生命里唯一的珍宝,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在做什么,只是完全凭着本能似的,要把他救回来。 然而两百年的封印,魂魄的支离破碎,他已然将前尘尽忘,连江澜的模样都记不住了,脑海里唯一有的,只是这几句话罢了。 ☆、日暮酒醒人已远 江澜醒来的事在天界传得沸沸扬扬,据说他一醒来便去了下界,如今人已经下界两百年,整个天界给在时不时讨论落羽山当初那场火到底是怎么回事。 能把江澜差点夺命的火,自然不可能是凡火,不是凡火,也不是黑色的魔焰,自然只有仙人放火。 至于放火的人是谁,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凤和帝君。 见君悟道_第8章 毕竟出了事后,凌策用了七天把江素闻的魂魄保全了,就立刻提剑杀人索命去了。 只是凤和又是为何要放火烧山,置江澜于死地,这事儿依旧是众人饭后茶余喜闻乐道的谈资。 天界的沸腾,身在下界的江澜全然不知,今夜又下了雪,他在等凌策回来。 自从三年前他将困住凌策的竹签封印解开了,法力就一天天消退了起来。 想来想去,他觉得这应该是擅自给凌策解封违背了天道,所以招来了处罚。 于是这三年里,趁着他还会些东西,便教了凌策很多,把他从一张白纸变成了正常人。 雪很大,窗外一片浓黑,风声幽咽,吱呀一声,微开的门带进来一阵寒风,瞬间将灯火吹成了豆子大,屋内光影猛的一抖,迅速灰暗下去。 江澜随着开门声抬头,凌策穿着蓑衣,头戴斗笠,风尘仆仆地进来了。 他迅速合上门,放下手中的竹筐,摘掉一切多余的服饰,在江澜身边坐了下来。 烛火又蹿了起来,照亮凌策半边侧脸,他冲江澜笑了一下,拿铁钩捣着炉子里的炭火,道:“生病好些了么?” “嗯。”江澜的声音闷闷的,是受了风寒后的症状。 自从他法力日渐消退,身体也跟着不太好了,像这样寒冷的天,很容易受寒。 凌策把他裹得像个粽子,里三层外三层地套衣服,现在他穿着厚厚的棉衣,身材臃肿,模样却依旧魅力不减。 凌策把手烤暖和了,才去拉他的手到炉边,呵气道:“手这么凉,还不多暖暖。” 江澜点头:“知道。” 看他仍是有些恹恹的,凌策从怀里摸出一个纸包,拆开递到他面前。 是一些蜜饯蜜三刀之类的小食。 “之前那一包吃完了,药太苦怕你不想喝,就又买了些。”凌策说着拿出一块蜜饯递到江澜唇边,哄孩子似的,“吃一口。” 江澜吃了蜜饯,有些困倦地合了合眼,看着凌策将药壶温在炉子上。 凌策边通炉子边道:“素闻,我今天碰见个人。” “嗯,”江澜懒懒应了一声,“怎么了?” 凌策略一犹豫,道:“他说我犯过大错,活不久了。” “活不久了?”江澜抬了抬眼,不知怎么的,今夜十分疲惫,连手都不想动,只低声道,“手拿来我看看。” 凌策把手递到他面前。 掌心的纹路纠缠交错着,被炉火映得微红。 江澜看了一眼,眉头忽然一皱。 “那个人叫什么,长得什么样?”他问。 “不知道,他只是这么对我说的,说完便走了,天黑了我也没去追他,只当他是在说笑——”凌策见江澜的表情越发凝重,心底也突突跳了起来,“你看出什么了?” “嗯。”江澜的手指在他手心摩挲了两下,绯薄的唇中缓慢又低沉地吐出两个字,“六年。” 竟只有六年可活了。 先前他只顾着开心救回了凌策,又仗着自己还有法力在,便没看他此生气数如何。 没曾想他会法力消退,凌策又是这样短命。 江澜眨了眨眼,随口编了个谎话道:“无事,只是六年后你命中有个劫难,会大病一场,可能不久于人世,但我有个朋友,他有办法救你,别怕。” “我不怕啊,谁活一辈子不是个死。”凌策把凳子挪到他身边去,掀起药壶盖子看了看,抬头,冲江澜一笑,“我要是死了,你怎么办?” 江澜不假思索道:“你若是死了,我自然要去找你的。” 若是他有修为加持,在人海里感应凌策的魂魄轻而易举,只是六年后,他这身修为不知道会是什么样。 是荡然无存还是有所回涨? 到时,若是凌策身死转入轮回,他又没有法力回去天界,该如何是好? 当下,还是先安抚住凌策才好。 这句话凌策听了全然误会成了另一个意思,忙抓住江澜肩膀,郑重道:“不行,你的命还长着,别做傻事。” 江澜不和他纠结这个问题,道:“嗯,你不会死的。” 想了想,他垂了垂眼:“收拾收拾,明天走吧,去找我那个朋友。” 不等凌策回答,他又道:“那个说你命不久矣的人,是什么样子的?” “我想想。”药壶在沉浮的炉火上沸腾,凌策将它拿到桌子上晾着,扑朔的火光把他的身影投在墙上,微微颤动。 “穿了一身黑衣,眼睛细长,背上背着剑匣——” “有没有什么明显的特征?”江澜问。 凌策先是沉默半晌,忽道:“有。” “他的眼睛是红色的,背上的黑色剑匣上,画了一只浴火的凤凰。” 江澜怏怏的双眼蓦地睁大了。 浴火的凤凰剑匣和……红色的眼睛…… 凤和?! 他突然抓紧了凌策的手,“他有没有怎么你,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见君悟道_第9章 “没。”凌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反过来安慰他,道,“他就只说了那几句话,就走了。” 江澜不敢置信地呼出一口气,闭上眼:“你把事情给我。” 凌策便给他说了当时的情况。 当时暮色四合,他带着刚从镇上买来的蜜饯果子往回走。 雪越来越大,风迎着脸吹过来,迷得人睁不开眼。 凌策顶着风埋头在雪地里走,眼前忽地黑影一闪,他就撞上了一个人。 那人一身黑袍,袍子上勾画着火红的羽毛,身后背着一张剑匣,目光冰冷地看着他。 凌策道了声歉,正要让到一旁,那人却忽然抓住他的袖子,目视着前方,冰块人似的,硬邦邦地吐出一句话。 “生前铸大错,命中多离散,多小人。小心罢。” 那人说完,便往风雪里走,目光始终定在前方,没有分给他一眼。 凌策的目光跟着他走,只看见他纷飞的黑袍和一张画着凤凰的纯黑剑匣,湮没在晦暗的风雪中。 “凤和……”江澜听他说完,如此开口道。 神寂剑的剑匣便是纯黑色刻着凤凰浴火涅槃的景象,神寂是凤和的佩剑,此剑认主,旁人别说是碰它,就连近其身都难。 可当初凤和明明被凌策杀了! 死在将归剑下的人连魂魄都会化作虚无,凤和又怎么会死而复生?! 连凌策自己都因此被贬,天道不会有错,当初凤和一定是死了的,而且死得干干净净。 可若不是凤和,又有谁能令神寂重新认主? 一时间,江澜有种不妙的预感。 凤和当初也和凌策如今一样被贬过,原因不明。 他死后,有人带着神寂剑出现在凡世,还好巧不巧地撞上了凌策。 若那人真是凤和,除非失了记忆或者另有图谋,否则不可能认不出凌策,还提醒他近来小心。 若不是凤和,那他还能稍微放点心,说不定那把剑也不是神寂,只是一些会点灵通的人仰慕凤和而有意模仿他罢了。 总之,现在最紧急的,是帮凌策续命。 他之前被凌策贬到凡间的那段时间,也认识了一些避世不出,居于深山的仙人,有些仙人的本事比他厉害多了。 因为要收拾行李,这一夜睡得晚且并不踏实,江澜一连做了同样的梦,梦见一身黑衣的凤和杀了凌策。 次日,江澜和他踏上旅途。 一路颠簸,夜色将至时,总算找到了一处村落。江澜负病在身,便在马车里待着,凌策一家家敲门,想求个人家借宿一宿。 终于有一对相依为命的老夫妻收留了他们,腾出了一间房,房里有一张窄窄的床,还有许多杂物。 凌策收拾了灰尘,铺了床,屋子里才有了几分烟火气。 “你睡床上,我看着你。”凌策把江澜拉到床边。 江澜知道自己身体正虚,也没推辞,躺上去后,问道:“你最近,有没有多出来一些奇怪的记忆?” “不曾。”凌策给他掖了掖被子,揶揄他,“你这意思,难不成我是失忆了?” “差不多罢。” “那你以前就认识我了?”凌策又道。 “嗯,很久以前就认识了。” “我们以前是朋友?” 江澜安静了一瞬。 是朋友,是知己,是爱人,还是主仆。 那么多年的陪伴,凌策都已不记得了。这么想着他有些感伤,苦笑一声,“不是。” “那是什么?” 江澜没有回答,转移了话锋,道:“我困了,你也早点睡罢。” 他说完就自顾自闭上了眼,好像真的要睡觉了。 凌策不再打扰他,吹灭了床头的灯火,凄冷的月光在窗纸上铺开。 室内沉寂如死,被窗纸挡住的白茫茫的月光下,依稀能看清江澜的脸。 许久,待确定眼前人真的睡熟了后,他才小心翼翼地低下头,捧起江澜的手,在那带着熟悉花香的手背上,用嘴唇轻轻一碰,像是做坏事的孩子怕被逮住似的,那一吻极轻极柔,一触即分。 凌策把江澜的手放回了被子里,又用同样的力道在自己的手背上亲了一下。在确定这个吻确实轻得难以感觉到后,他才唇角一牵,放心的倚着墙,闭眼休憩起来。 ☆、满天风雨下西楼 远山在夜色中重叠,星辰似海,漫无边际。 凉寒的空气中传来一丝轻微的异响。 见君悟道_第10章 江澜蓦然睁开眼。 屋里很安静,角落的炉子里炉火微弱,凌策倚墙低着头,发出轻轻的呼吸声。 他转头往窗外望去,白色窗纸上倏然闪过一道黑影。 那影子速度极快,鬼魅似的,转瞬即逝。 细看窗纸上,竟被人戳破了一个窟窿。 有人在偷窥他们! 江澜晃醒了凌策,嘱咐道:“我出去一下,你待在这里,别出声。” “嗯?”凌策睡眼朦胧的看了看他,困得睁不开眼,昏昏沉沉间以为江澜是要去出恭,迷迷糊糊地点点头,“嗯。” 江澜睡了一觉,精神好了很多,见凌策又睡过去,就只披了一件外袍,便出了门。 院子里很安静,还有一棵上了年纪的杏树。 江澜来到老两口的窗前,细细听了听,都睡得很熟。 刚才那道影子身形挺拔,像个年轻人,肯定不是这两位老夫妻。 而且他还莫名觉得那身影有些眼熟。 他脚尖一点,轻飘飘落在屋顶,水蓝的袍子在夜风中掀起一抹淡淡的水沉香。 四下一望,并没见到什么人影,江澜沿着屋脊往东走了几步,忽然看到不远处一户人家的院子里,一个黑色影子闪过。 他目光一凝,连忙追了上去。 那影子从院子里飞上屋顶,很快又闪进了另一家院子,消失不见,江澜更加快了步子,闪身一跃,也跟着跳进那家院子。 院子的格局和他们借宿的那家差不多,只是更大一些,在角落里也有一株杏树。 空气中有一丝异香,江澜寻着这丝微弱的香气来到一间房间门前。 推了推,门闩是断了的,看切面,是以极锋利的利器一下子割断,而且动作精准狠厉,速度极快。 他推门而入,房间里一片死寂,静得连呼吸声都没有。环视一圈,他缓步往床边走去。 脚步声在这沉寂的空间里异常清晰,冷冽苍白的月光从窗外倾落,洒在暗红色的床帏上。 江澜走到床前,伸出一只手,缓缓拨开帷幔,床上正面仰躺着一对年轻夫妻,女子的小腹隆起不少,应是有孕数月了。 可惜脸色青灰,都死透了。 没有任何痛苦,是被人在睡梦中吸走了魂元,连转世都不能了。 江澜垂下手,帷幔静静合上。 出了门,月光落在脸上,江澜凝眸,院子中央不知何时站了个人。 那人一袭黑发高高束起,背对着他,仰望着夜空中的满月。 江澜手上已经悄然幻出了长剑。 “阁下何人?” 那人闻言侧首,忽自语道:“只差一场雪啊。” 和相遇的那一夜,只差一场大雪。 听见江澜的声音,他微微朝后侧了侧头,浩瀚夜幕里满月如玉,他没有说话,脚尖一点。 “休想!”江澜见他要走,立刻提剑刺去。 这一剑剑风凌厉,直逼那人命门对方堪堪一闪,转身,身上黑袍飞落,发出猎猎声响。 江澜一剑斩断遮住视线的黑袍,目光沉沉凝视着前方那个逃走的身影,提步追追了上去。 只见夜幕下的村落屋脊上,眨眼间闪过一前一后两个影子。 距离越发的近了,江澜将剑一抛,剑身陡然化成九道剑影,朝黑衣人刺去。 对方身子一跃,在半空几个轻盈如燕的翻转,闪开了每一道攻击,袖子一扬,几道暗器便向江澜飞去。 江澜不察,手臂上被暗器划出一道血口,归离剑飞回,他用左手接住,继续追。 这一点受伤的间隙,黑衣人已经飞出了村落,进了山上深林。江澜追过去时,他正站在树梢,身后一轮明亮硕大的圆月,高高在上的,看不清面容。 “你是魔族人?”江澜道。 杀人取魂这种事,也只有魔族才能做得出来。 黑衣人依旧不说话,手上一扔,一个白色小药瓶就落在了江澜面前。 “好好用。” 他说完,魅影闪过,只留下摇曳的树梢和孤冷的月。 清冷的嗓音还在江澜耳边回荡。 熟悉,他只有这一个想法。 身影和声音都很熟悉,可又怎么也想不起来。 依稀觉得,这人似乎和凤和有些像,但凤和帝君,自从他飞升天界也只是见过一两面,模样早已模糊。 带着疑惑回到借宿的人家时,凌策已经醒了,一个人坐在炉边发呆,见他捂着手臂进门,立刻跑上来查看。 “怎么受伤了?”凌策一点点掀开江澜的衣服,“别动。” 见君悟道_第11章 伤口很深,好在江澜早就点了穴位,勉强止住了血。凌策用温热的毛巾擦去了血迹,洒上药粉,用布料把伤口包了起来。 他又拿了块干净的毛巾,蘸了新的温水,给江澜擦脸和手,边道:“怎么受的伤?” 江澜道:“有人偷东西,和他打了一架,不小心划的。” “真的?”凌策显然并不相信。 一起生活了三年,江澜这人他太了解了,就是个闷葫芦的性子,什么事都藏在心底,出了事也是自己一个人扛,不想连累别人。 “真的。”温热的毛巾在肌肤上抚过,两个人挨得很近,他闻到凌策身上的山茶香。 在天界时凌策尤其爱茶,每天都要喝,时间久了,身上便有一股淡淡的茶香,这个味道清淡还有些甜丝丝的,令江澜很是沉迷。 以前都是他伺候凌策,从没想过有一天,凌策会给他包扎伤口,还给他擦脸。 心底莫名觉得暖和起来,江澜轻轻一笑,脸上的毛巾忽地一停。 “嗯?怎么了?”江澜笑问。 凌策厚脸皮道:“没什么,你笑起来太好看了,看走了神。” 江澜脸上的笑更深了。 他忽然就觉得,凌策记不记得他已经不重要了。 反正凌策前尘往事似乎也尽是些乱七八糟的事。 听说凤和当年带着人到处打压魔族时,凌策入凡过一段时间,似乎还牵扯出了一段隐秘的情缘。 这都是后来天界的传言罢了,谁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这回事。 那个时候他还没成仙,还是个凡人,一世一世的,在红尘里颠簸。 凌策见过的人比他吃过的盐还多,仙人寿命长得可怕,时间越久,越是厌倦枯燥的日子,找个人来寻点乐趣再正常不过。 一朝欢喜一朝厌,也再正常不过。 若是凌策没被贬,他们两个就那么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又因为之前的误会不愿见面,纵然凌策再喜欢他,也总会有不再喜欢的一天。 那时他一直以为,凌策是发现了他在他酒里下药,用那样卑劣的手段勾引他,所以厌恶他,才把他贬到下界去。 谁知道却不是。 他被困在落羽山的大火中奄奄一息时,感觉到有人冲进了火海,把他救了出去,还一直在喊他的名字。 他当时性命垂危,意识模糊,已经听不出这人是谁,两百年后在清垣宫醒来,听凌策身旁的仙奴完了一切。 原来当年凌策并不知道自己在他酒里下了药,贬他下凡也是怕他给自己心里落下阴影,怕他会讨厌他。 凌策当时的想法是,不喜欢,就不要强留。 后来凌策把他从大火里救出来,七天七夜没合眼,拼尽全力保住了他的身魂,把他的肉身放在清垣宫的冰窖里修养,然后就提剑寻仇去了。 想到这里,他又想起了凤和。 醒来后听说凌策早就被贬去了凡界,而凤和也死了,天界都传说是凤和放了那把火烧了落羽山,所以凌策才会二话不说杀了他。 江澜对此也是一头雾水,因为他也不知道那把火是谁放的。 他那天脑子昏沉一直在睡觉,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可以说是日夜颠倒不辨乾坤,火是什么时候烧起来的,下人都去了哪儿,他是一点都不知道。 不然他也不至于险些在火海里丧命。 他记忆中不曾得罪过凤和帝君,却不知为什么就遭了这样的横祸。 更不知道,凌策是怎么确信那火就是凤和放的,他也不怕报错了仇。 而今凌策就在他眼前,那些往事却再无大白之日了。 都过去了,他想。 过去了,就没有重来的机会。 “明天我去买点补药,你睡一会儿吧,我看着你。”凌策已经给他擦干净脸和手,催促他继续睡觉。 江澜躺下了,让出一块空子,道:“你上来,一起睡。” “不,不了,我不困。”凌策果断摇头。 江澜只好又坐起来:“那我也不睡了。” “……” 凌策拿他没辙,只好躺下去,半边身子躺在床沿外,跟江澜拉开距离,道,“好了,你快睡。” 江澜枕着手臂看着他,轻轻拉了拉凌策的衣服,“你过来些。” “嗯?” “过来些,我冷。”江澜说完还故意打了个喷嚏。 一听这个喷嚏,凌策已经顾不得别扭,赶紧把被子扯上来给他裹得严严实实,只给江澜露出个脑袋来。 江澜一动不动,乖乖让他裹好了,道:“还是冷。” 凌策往他那边又塞了点被子:“还冷吗?” “冷。” 凌策又把自己那一小块被子都塞给他:“这样呢?” 江澜点了点头,嘴上却道:“还是冷。” 见君悟道_第12章 凌策的目光落在了自家那一堆行李上。 好像还有一床小薄被吧……再不济,也还有些棉衣……应该够了。 他刚想下床去拿,江澜却看出了他的意思,立刻伸手按住他。 凌策:“嗯?” 江澜道:“你身上暖和吗?” 凌策一头雾水,还是答应着:“暖和。” 江澜一笑:“那你给我暖暖身子罢。” 凌策:嗯?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此章给天使们解释下。 ①凌策以前的确有过一段感情 ②这段感情的恋爱对象是江澜 ③江澜当时是个凡人,还没成仙,还不是凌策的随侍,两人初次相遇就是在这段时光里,只是江澜成仙前的记忆都没了所以他不记得。凌策没被贬之前有这段记忆,当然,现在他也不记得了ORZ ④后面会有这段时光的回忆杀,凌策的记忆会回来,江澜的也会OwO ⑤都还会回到天界哒 ☆、春风桃李一杯酒 半个钟后,江澜在凌策的怀里睡着了。 凌策僵直着身体,一动也不敢动,手被江澜枕着,麻得厉害,他一声不吭,生怕一有动作就把江澜给弄醒了。 怀里的人比他矮上一截,睡着了像个娃娃,容颜仍像三年前初见他时一样。 刚才江澜说让他给暖身子,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第一个想法居然是他不是手炉。 下一刻,他才猛然明白了江澜话里的意思。 江澜把他拉过去,非让他抱着他才觉得暖和。 他没有办法只能顺着他,但心里却有点,不,是十分窃喜。 江澜身上有股水沉香和另一种花香,掺和在一起特别迷人,凌策侧身搂着他,低头闻了闻他身上的味道,又悄悄地用手摸了摸江澜的脸。 他看了一会儿,一二再而三地克制住了自己想亲吻那张柔软的绯唇的冲动,撩起一缕江澜的头发,放在唇边闻了又闻,亲了又亲。 睡梦中,江澜不知道是梦到了什么,笑得很恬淡,半晌,忽然眉一蹙,说了句梦话。 “喜欢……” 只有这两个字,声音却很柔很轻,又带着丝沙哑,凌策终于没忍住,闭上眼,嘴唇印在了江澜额头上,许久许久,直到他自己也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次日江澜醒来,是和凌策抱在一起的。 江澜有些恍惚,像是回到了和凌策赤身相拥醒来的那个清晨。 外头太阳已经升起,窗纸上结了一层雪白霜花。 他轻轻推了推凌策:“醒醒。” 凌策勉强睁开眼,昨晚他睡得晚,正困得厉害,模模糊糊看见江澜在看他。 那张好看的令他日夜思慕的脸瞬间让凌策清醒了过来,他睁大眼,掀起被子看了一下,在看到两人略微凌乱但都还在身上的衣服后松了口气,迅速盖上被子。 “怎么了?” 凌策赶紧摇头:“没什么没什么。” 他当然是怕自己昨晚昏昏沉沉的,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 不过看样子,他应该是最后直接睡着了。 “起来吧,还要赶路。”江澜坐起来。 老夫妻送他们出了村口,一路上都是昨夜死了几户人家的传言,大家都在赶过去送点丧事钱,没人注意到他们。 江澜站在村口牵着马,让凌策坐到马车里。 凌策道:“你坐着吧,伤口还没好。” 说到这里他一顿,忽皱眉道:“昨晚死了几个人,你该不是碰上了凶手才受伤的罢?” 江澜淡定地看着他,把他抓过来往车厢里一丢,道:“多管闲事,好好睡觉。” “哎!哎!” 咚的一声,凌策拱进了车厢里,他又不死心地掀开帘子,“绝对是!你这反应我一看就知道!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不告诉那些村民?” 江澜一踢马肚子,车厢猛的前进,凌策没坐稳,又咚的一下摔了个跟头。 马车里凌策哎呦了几声,两眼冒星星地再次掀开帘子,就看见江澜正在偷笑。 他一脸欠扁道:“素闻,你笑起来真好看。” 江澜扔了个铜镜给他:“去睡觉。” 凌策莫名其妙地捡起镜子,低头一看。 见君悟道_第13章 只看见眼里一片吓人的红血丝。 他眼前黑了黑,是该睡觉了。 一路走走停停,两人终于在半个月后到了一座繁华城池。 年关将近,城里热闹非凡。 江澜和凌策进城后就置办了许多东西,找了一家客栈住下。 这半个月不是借宿就是睡破庙废宅,两人都没睡过一个舒坦安稳的觉。 一切办置妥当后,江澜关上了门窗,摸上床头。 为了省钱两人只要了一间房,他钻进被子时,凌策已经在另一床被子里半睡半醒了。 一觉醒来已经是暮色时分,天昏地暗的,江澜竟然有些恍惚,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迷茫。 转头,凌策的被子是空的,人已经不见了。 “凌策?” 无人应答。 房间昏暗无比,外头风声急切,似乎又要变天了。 江澜点燃了蜡烛,柔黄灯光蔓延开来。 他推开门,寒风刺骨,裹紧了衣服,下楼,客栈老板趴在柜台后打着哈欠,恹恹欲睡。 江澜走上去询问对方有没有看到凌策,老板迷迷瞪瞪道:“那个公子啊,应该是去买吃的了罢,他出门前问我哪里卖吃的。” “你告诉他哪里?” “在西坊那边的横塘街啊,有的是,想吃什么有什么。” 江澜道过谢,便往西坊那边去了。 暮色昏黄,天际一片火烧云,傍晚凉风渐起。 西坊的夜市已经华灯初上,还没到真正热闹的时候,街上只有稀稀疏疏几个行人,两旁小摊上挂起了一串串灯笼,叫卖声婉转不绝。 江澜感应着凌策的魂魄,辩寻他的位置,在排排红灯笼间穿梭。 他的脚步停在横塘街的一个拐角处。 拐角过去便是有些黑暗的胡同,胡同里一户人家的门口孤独地亮着灯火,照亮了一方天地。 门口的石台上,蜷缩着一直皮毛纯黑的猫,猫咪极警惕,一见他来,便喑鸣一声,眨眼跳上了墙头,消失不见。 四下里的声音都沉寂下来,叫卖声,马蹄声,脚步声,都一缕烟似的渐次飘远。 寂静,沉默的一条窄窄的石板路,漆黑不见五指,上空却有不知何处而来的惨淡白光,雾气似的散落下来,朦胧地笼罩了所有。 这已然不再是那个车水马龙的街市,而是另一方世界了。 他早就察觉到不对,可凌策的魂魄确实在这里,他不能不来。 胡同里的每户人家都大门紧闭,门环爬满铜绿,蛛网横生,年久积尘,已经废弃多年。 唯有那一家挂着红彤彤灯笼的,门口一切光亮如新,显得十分诡异。 江澜伸手敲了敲铜环。 沉闷的敲门声在胡同里回荡起来,空间上方的天光里随之荡漾开一片水纹似的波澜。 江澜等了一会儿,门忽地开了。 开门的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少女,见到江澜微一行礼,甜美道:“恭候仙君多时,仙君这边请。” 少女袅袅婷婷地执着一盏灯笼转身入内。 江澜默不作声地跟了上去,他自知这是对方明目张胆设下的陷阱,却不能不跳。 现在还不知此处是何地,幕后是何人,他自然不能轻举妄动。 这家庭院门口并不是很大,进来却别有洞天,四处大的像是没有边际,目光所及除了亭台楼阁便是园林山石。 江澜跟着少女迂回了一段长路,才在一扇院门前停下。 他面前是一堵望不到边的白墙,只有一扇黑色木门,少女带他到了此处,便携着灯笼福身退下了。 江澜上前一步,轻轻推了推门,门未上锁,吱呀一声,缓缓洞开。 站在门口,门内一片混沌,看不清其中有什么。 他知道这扇门是必须要进去了。 江澜一脚跨进门槛,一拂衣袖,从容入内。 进得门中,一切都豁然开朗了,身后的墙也陡然消失不见,四周变成了一片浩瀚的云海,巍峨的宫殿耸峙其中,还有一个个女仙提着花篮言谈甚欢地飞过。 江澜行至那座磅礴的仙宫前,宫门之上鎏金璀璨,阳刻着清垣宫三个字。 这是凌策的仙宫。 这不知是何方幻境,竟能将清垣宫还原得如此相像,连宫门前石阶上的独特纹路都一模一样。 恍惚间似乎又回到那个至高无上的人身旁,陪着他看过无数度花开流转和云淡风轻。 仿佛这里才是真正的世界,之前所经历的,不过是一场苦涩的大梦。 江澜站在门前怔忪着,忽然宫门大开,有人传禀道:“还愣着做什么,帝君要见你,快整理仪容跟我来!” 见君悟道_第14章 那仙奴传禀完便十分不耐烦地转身离去,江澜心尖一紧,这才垂眼看自己的打扮,不是那一件件如水的绸缎绫罗做成的衣袍,而是一件洗得发白的破布烂衫,一双底快磨烂的布鞋。 很寒酸也很久远。 他恍然,这里竟是幻化出了他初来天界的那一天。 那时他莫名其妙的被凌策提了上来,前尘往事都忘得一干二净,在人间经历过的几番寒暑和沉浮,都被人一把抹去,不再晓得了。 只是到了天界,有人告诉他是凌策破例把他提拔上来,又破例让他做了随侍的仙奴,伺候他衣食起居,样样入微。 而在他之前,凌策从没让人近身伺候过。 事实上,江澜在一头雾水地接了这份差事后,凌策也没让他做过什么活儿,最多不过是泡个茶倒个水,给他梳梳头什么的。 他不知道凌策为什么选中了他,天界那么多的仙奴仙子,偏偏他要用一个下界来的一无所知的寒酸少年。 这件事,江澜至今也没想明白。 他跟着那个仙奴进了宫门,走过熟悉万分的路线,来到凌策平常居住的大殿前。 站在门口,仙奴把他往里推了一把,本就微微敞开的门被他撞得豁然大开。 那时的他没有任何修为,连带着在这幻境中,他那点仅剩的修为也杳无踪迹了。 彼时的他羸弱不堪,似乎还抱着病,被仙奴那有些忌妒的一推,直接趔趄着栽进了殿里。 他当然记得当时是怎样的场景,如今,一切都旧事重现了。 空旷的大殿里跪着一片仙官,凌策端坐在高台的座椅上,神色颇为恼火。 他一进来,跪在地上的人都不约而同地看了过来,数十道紧张的目光,就这么汇聚在了一个衣衫褴褛的瘦弱少年身上。 那一瞬,他看见所有人心如死灰的表情。 那眼神里的意思很浅显,是恨他在不该来的时候闯入,更添帝君的怒火。 仙官们怨气滔天的一刹,忽有人极轻的笑了一声。 跪在地上的众人瞬间愕然。 凌策坐在白玉座位上,朝江澜摆了摆手,温声道:“上来。”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把今天的字赶完了,以后我尽量统一发文时间吧,不出意外,在23点左右。 码字速度炒鸡慢,而且上班完全没时间码,原谅我吧小天使ORZ ☆、江湖夜雨十年灯 江澜站在原地没动。 他知道这幻境是假的,凌策自然也是假的,真正的凌策也许和他一样,也正在某个幻境中。 这屋里的主人不知有何目的,将凌策困在了此处,又以凌策为诱饵,设计把他引诱了进来。 他的目的是凌策还是自己,江澜也摸不准,只是这幻境,他一定要格外小心。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凌策的魂魄还在他感应范围之内,而且命火旺盛,应当没有什么危险。 大殿上群仙瞩目,幻境里的凌策也看着他。 江澜终于动了动脚,往前走了一步,他和凌策对视着,眼神没有半分闪烁,对方的眼睛里含着笑意,很温和。 他走过去,没有下跪,直直看着他。 幻境里的一切都是虚假,如泡沫幻影,面前的凌策也不例外。 他已经不需要像当年那样跪在他面前,沉默匍匐。 凌策长眉微挑,对他的不恭毫不在意,手一抬,示意江澜过去。 江澜又往前走了两步,忽然袖子一紧,猝不及防的,凌策把他抱进了怀里。 凌策目光沉甸甸的,低声道:“我叫凌策。” 江澜低低嗯了一声,微微挣了挣:“帝君放我下来罢。” 凌策果然松开他,目光跟着江澜挪动,看着他退到一旁,道:“去换身衣服。” 话落便有仙奴走上来,请他入内殿。 江澜认出这个仙奴,正是刚才通知他进见的。 “帝君为何会选我随侍?”他忽然问道。 记得当时,他进了殿,凌策面前跪下了,凌策并没有抱他,而是安排人给他换衣服。 当时也是此人带着他,只是那时他什么都不知道,胆子又怯弱,所以大气不敢出,半个字也不敢说。 如今问这人,也不过是发觉,这幻境虽然是假,里面的人却仍有思想,能随机应变,想看看能不能问出什么来。 他一问,前方领路的仙奴不屑地笑了一声:“帝君为什么选你做随侍,你自己不清楚么?” “不才愚钝,还请告知。”江澜并不恼,诚恳道。 这仙奴后来并没有什么好下场,在一个宴会因为冲撞了自己,被凌策赐死了。所以他没什么好气的,若是换了从前,他一定会面红耳赤地同他理论一番,如今却觉得,不过是世间本无事,庸人自扰之罢了。 那仙奴是个没脑子的,被他一说,便开了话匣,冷笑道:“还能因为什么,帝君和你在凡间同床共枕了几年,旧情未消罢了。” 他这番话说的十分不屑,语气里满含讥讽,好像笃定了江澜不会得势太久。 见君悟道_第15章 江澜对这些冷嘲热讽全然无谓,却在听到同床共枕四字时蓦地一僵,猛的抓住仙奴,阴沉道:“你说什么?凡间?凌策和我在凡间发生了什么?” 他力道极大,抓得仙奴的手臂发紫,仙奴疼得龇牙咧嘴,没想到江澜看着瘦弱,力气却这么大,他边挣扎边道:“还能怎么!不过是帝君床上的玩物,真以为自己成了凤凰了?你松手!” 江澜茫茫然松开手。 他曾经庆幸过自己不记得前尘旧事,因为飞升成仙后,他看过了太多生死荣枯,不管是凡人还是王朝,一朝得意一朝失势,一朝盛极一朝衰落,都是命数所在。 他自知凡人命如蜉蝣,而自己有幸成仙,得以免去朝生暮死之苦,所以为此深为庆幸。 却不晓得,原来凌策把他带上天界,竟是和他有过一段共枕之情。 倘若这仙奴说的是真……他飞升天界,至今已经数万年了。 数万年,凌策却从没对他表露过什么。 如今细细想来,从前从未在意的细节,都得到了答案。 他伺候凌策穿衣时那道随着自己挪动的沉沉的目光,给凌策梳头时镜子里那微微莞尔的神情是那么知足,那么眷恋。 每次和凌策一起吃饭,凌策都会不自觉地一直给他加菜,问他吃没吃饱,渴不渴,味道咸淡合不合胃口。 错了。 真是错了。 他竟从未察觉到不对,从未。 那时凌策一直对他很好,所以他便以为凌策就是那样一个体恤下人又平和近人的神尊,他还一直为有这样一个主人感到庆幸。 原来万事皆有因,万般皆是果。 江澜踉跄着退了两步。 仙奴挣开了他,便扔下一套衣服走了,江澜回过神来时,内殿里只剩下他一人。 他走过去,捡起地上的水蓝袍子,如水的质感,和凌策当初赐给他的一样,也是他最喜欢穿的一件,带着淡淡山茶香。 静默间,有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江澜的手蓦地攥紧了衣服,缓缓转身。 凌策转过重重纱幕,在一扇环山抱水的屏风前驻足,看着他道:“怎么不换衣服?” 江澜道:“衣服贵重,不舍得穿。” “呵,”凌策无奈一笑,想起了什么,安慰他道,“不花钱,这是天帝赐的料子,我找人给你做的,一个铜板都没花,你尽管穿着罢。” 江澜晃了晃,低声道:“是吗?” “嗯。”凌策往他那边走了几步,却还是隔着一段距离,仿佛怕太亲近了会吓到他似的,道,“这个颜色适合你,你去穿穿看。” 江澜没动,低头摩挲着手里的衣服,半晌,凌策轻声唤了他一声,他没听见,没过多久,却突然抬起头来,眼眶红红的,提高了声音道:“凌策!” “嗯?” 他快步走到他面前:“为什么不告诉我?” 为什么当初不告诉他,他们是有前缘的。 为什么不告诉他,他原来是一直喜欢着他的。 否则,他和凌策今日必定是另一番局面。 他抓住凌策的衣襟,微微仰视着对方,声音里还带着颤抖:“你和我在凡界……你想瞒我多久?” 凌策睁大了眼。 他猛的抓住江澜的手,不敢置信道:“你记起来了?” 江澜的眼里满是血丝:“我不记得了,可是,我很想记起来。” 不管是好的坏的,那段属于他们的时光,永远都是不可重来的珍宝。 就这么被轻轻抹去了,他不甘心,不情愿。 凌策的手指在他的发鬓轻轻抚过,柔声道:“不管你是怎么知道的,都过去了。记不记得起来有什么所谓,在凡界你病得厉害,都是些痛苦的记忆罢了,不要也好。” 江澜闭了闭眼,退了两步,低声道:“对不起……我把你弄丢了。” “嗯?”凌策一笑,“我不是在这里吗?你想在我身边待多久都可以,千世万世,我都陪着你。” 江澜摇摇头,直视着他,不卑不亢:“这幻境的确很真实,可我知道你是假的,他还等着我去救。” 话语轻轻的,似花瓣落下。 凌策沉沉看着他,忽然一笑。 江澜缓缓退后,蓦然间,四周景象猛的一震,道道水纹荡漾开来。 一切像是失去了生气,以不疾不徐的速度褪色成灰白,又烟雾般散去,大殿,屏风,纱幕,万里流云巍巍神宫,都一点点消散无余,归于混沌。 苍茫混沌中,凌策的身形渐渐变化,黑色长袍上的金鹤陡然腾起一簇簇火焰,变作一片片红色凤羽。 混沌迷眼,江澜还没看清他的脸,只依稀看到那人朝他笑了一下。 下一刻,眼前白光漫过,再睁眼时,便是一串串红色灯笼,在凉风中浅浅摇曳。 灯笼一个个挂在树梢,散发着殷红的灯光,像是一片红色星海。 江澜不知道自己被送到了哪里,但直觉告诉他,这里还是在那座诡异的宅子里。 他正身处林海,四周全是星星点点的灯光,人在其中,仿佛被光芒淹没,渺小如沙。 见君悟道_第16章 江澜迈开脚,从灯林间穿过。 之前的混沌里,他隐约认出了最后那人,就是之前在村落里吸食生人魂魄,还和凌策见过面的黑衣人。 虽然仍是没看清脸,他心中却越发的不安了。 那人把他和凌策困在此处,不是杀人取命,也不是作为要挟,只是给他制造幻境,虽不知目的何在,却不能掉以轻心。 在灯林中穿梭许久,林海依旧漫无边际。江澜越走越快,终于在林子深处听到了木鱼和念经的声音。 走得近了,原来是从一座小木屋里传来的。 江澜不打算过去敲门,也不想知道是谁深更半夜在此打坐念经,至多也就是另一种幻象罢了,他只想找到凌策。 绕过了茅屋,那我一声声木鱼好像长了翅膀,一直在他身旁绕耳不绝。 江澜捂着耳朵走出去很远,茅屋已经隐在火树银花中不见了,那木鱼声音却还在耳畔回响。 他终于怒不可遏,转身往回走,到了木屋,一脚踹开了木门。 门内空旷,只有中央供着一尊半人高的佛像,佛祖端坐三十六瓣莲花台,慈眉低垂,福唇莞尔,拈花论法。 佛前三张蒲团,中间坐着个正稳稳当当敲木鱼的和尚。 和尚看上去三十几岁,闭着眼睛,面容沉静,不动如山,即便他刚才踹了门弄出了那么大的动静,他敲木鱼的动作也丝毫没停。 江澜上前几步,看到他敲的木鱼,和平常的并无区别,不知道刚才那声音为何总是一下下缠着他不走。 “施主,为何事烦躁呢?”和尚闭眼问道。 江澜道:“我在找一个人,找不到,所以烦躁。” 和尚道:“命里有时终须有。” 命里无时莫强求。 江澜找不到凌策,心情并不好,看着和尚一脸淡定,心中更加郁结。 他一笑:“一个幻境中的假象也要来气我几句,敲个木鱼都跟着人不放。” 和尚的木槌忽地一停。 “公子,此处虽为幻境,贫僧和公子,却都是活生生的人啊。” ☆、劝君莫惜金缕衣 江澜显然不信,笑道:“你说你也是人,为何会在这幻境中?如何证明?” 和尚继续敲打木鱼,道:“这幻境进的来,出不去,不止贫僧一个人在这里,还有很多人。” 江澜听着有几分意思,道:“敢问,方丈为何被困在此处?” 和尚道:“巧的很,我和公子一样,也是来找人的。” “当真是巧,那人方丈找到了吗?” 和尚看着木鱼停了一会儿,“并未。” “这里是何处,方丈可知?” 和尚收了手,拍了拍旁边的蒲团:“坐罢,贫僧细说与你。” 江澜道恭敬不如从命,拂衣而坐,听和尚说起来。 这幻境名曰千顷陂【贝】,不知何时造就,入口虽然只有一条细窄胡同,里面却天外有天,千顷陂的主人鲜少露面,和尚也只知道他穿着一身凤羽的黑袍,那些下人行事果断狠厉,从不拖泥带水,且不喜言谈。 千顷陂未造之前,这里曾经是一方繁华之地,只是突然有一夜地陷水崩,这一带便成了一汪碧湖,数十户人家沉入水底,还淹死过不少人。 后来千顷陂的主人看中了这里,将此处化作了一片幻境,外人根本看不到这里,里面的人也出不去。 “他为何将你困在此处?”江澜道。 “不知。”和尚摇了摇头,“进来的人出不去,却能得到永恒的寿命,不老不死。” “永恒的寿命?”江澜一笑,“原来是个长生境。” 道家幻境七七四十九,长生境,不灭境,真我境并列三尊,能制造出如此广阔的长生境的人,整个天下凤毛麟角。 以前在天界时,凌策为了方便给他种优昙钵罗,在后园造了一方不灭境,漫山的优昙钵罗四时常开不败。 那一方不灭境也就一个山头那么大,对凌策来说自然是弹指的事,若是换了他,恐怕要造上几年。 这方长生境如此浩渺,其主人绝非等闲之辈,江澜原本并不确定之前那黑袍凤羽的人就是凤和,此刻却不得不承认,多半是凤和无疑了。 神寂剑,凤羽袍,又能造出长生境,除了凤和,天界恐怕再无旁人能同时符合这三点。 可是两百年前凌策弑仙,凤和明明早已身魂俱灭,此刻是万不可能活着的,除非他当年用了什么秘术,在凌策的将归剑下金蝉脱壳了。 凌策历劫未尽,记忆无存,这一切便成了谜。 江澜听和尚说完,笑道:“不曾请教高僧尊号。” 和尚道:“当不起,贫僧法号还空。” 江澜这才仔细打量他,和尚容颜尚年轻,眉庭舒朗,一身灰色袍子,手指和虎口间有一层老茧。 他脖颈间戴着一条念珠,细看原是一个个果核打磨雕琢成,每个果核上,又刻着密密麻麻的细小的佛文。 不说话的时候,还空面容慈霭,和供桌上那尊半人高的佛像像极。 见君悟道_第17章 “这念珠不错。”江澜道,“方丈被困在此处多久了?” “不知。”还空垂了垂眼,“一开始还记得年月,后来便懒得记了,终归是出不去了,记着年岁又有何用。” 江澜沉默不语,大抵,还空要找的人已经死了罢。 江澜一笑:“我和方丈不太一样,这千顷陂的主人,是我的一个故人。” 还空一时愣了。 “说不定,我还能带你出去。” 还空突然摇头:“出去便是灰飞烟灭了,我想着只要活着,说不定哪天,还能见到我要找的人。” “哦?那人还活着吗?” “他是个妖,寿命虽比不上神仙,活个几百年总归不成问题,我一直有个东西要送给他。” 还空说到此处,木屋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江澜神色一凛,手上已经眨眼间幻出归离剑,走出门口。 刚出了门口,一个影子便从右边撞了过来,江澜将来人一扶,那人也猛的抬起头来看他。 夜幕沉沉,屋外灯笼光芒如昼,江澜看到了一双熟悉的星辰般的眼睛。 “凌策?” “素闻!” 几乎是异口同声的,两对愕然的视线撞上。 “你怎么了?” 凌策衣服破了几道,灰头土脸的,看着很狼狈,江澜问他,他在摇了摇头,“无事,树枝划的。” “先进来。” 屋子里还空还坐在蒲团上,见凌策进来,很平淡地打了个招呼。 江澜给凌策说了一番大体经历,省去了陷入幻境的情节,只交代了一下此处情况和他们所处的境地。 凌策也给他讲了讲经过。 之前他在客栈一觉醒来,见江澜还没醒,便想着给他买些吃的,好让他醒来不会饿着肚子,谁知到了西坊横塘,也不知是不是偶然,便进了这幻境中。 进来后他也没遇到什么危险,只是一直在跑,想找个出路,却怎么也找不到出去的门口。 他走过重重殿阁,低回九转,如同进了迷宫,也穿过浅滩溪流,走过一亩亩油菜花田。 这里就像个缩小的大千世界,相隔不远,景象却截然不同,前一刻还在冰天雪地里走过,旋即下一脚就踏入了炽热的荒漠,没有任何的过渡。 他在烈日炎炎的沙漠里跑了一路,就快没有力气,谁知道转眼间,又步入了一片夜色杏林。 林子里灯笼如星,夜凉如水,酷暑之感有所缓解,他却不敢懈怠,继续四处奔跑。 谁知道便在此处和江澜遇见了。 三人将事情来龙去脉理清楚后,一时无话。 佛像前燃着几排蜡烛,照得屋里灯火通明,不比外面树林差几分。 半晌,凌策有些懊恼道:“是我大意了。” 江澜拍了拍他的手:“无事,别在意。凤和把我们弄到这里来,必然是有目的的,还是想办法先离开这里罢。” 凌策道:“恐怕很难。我从进来便一直在找出路,几个时辰了,没找到不说,腿都快跑断了。” 他说完,江澜才注意到凌策的腿一直有些颤抖。他蹲下来给他捶腿,道:“是我太急了,反正来都来了,此处又繁杂诡谲,回去也不急于一时,正好之前也是旅途劳顿,先在这里休息休息罢。” 凌策的腿确实酸得发抖,便没拒绝江澜的好意,刚想点头,想起此处不是他们的地盘,转头问还空:“方丈可方便留宿?” 还空伸出一指指着上面:“二楼有两间空房,两位若不嫌弃,住到何时都行。” 当夜,江澜拉着凌策去杏林里摘杏,打算以此果腹。 还空不老不死,早已许久不食烟火,也没什么吃食。他和凌策虽然也在幻境中,却仍感到饥饿。 这也许是件好事。 这说明他们两个还没被同化成长生不死身,还有出去的可能。 也许凤和将他们弄来,并不是为了困住他们,而是另有所图,这个所图是什么,江澜现下还没有心思顾及。 杏林里的灯笼都是还空自己制成挂上去的,样式比较单一的孔明灯的模样。 江澜借着灯光飞上树梢摘了一篮子米黄杏子,捡了个宽敞的地方,变出个毯子来坐下,拿起一个杏子,用衣服擦了擦,递给凌策。 凌策正好也擦了一个,伸手往外一送。 两人默契一笑,彼此交换了杏子吃起来。 杏儿米黄,甘甜多汁,也许是境中水土的原因,味道比外头的好吃许多。 两人你一个我一个,很快吃了大半。 最后江澜往后一躺,仰面朝天,看着一盏盏灯笼,迷迷糊糊的有了些困意。 凌策在他身旁躺着,也是许久不说话。 就在江澜昏昏欲睡的时候,凌策忽然转过头来,问道:“素闻,睡了吗?” 江澜吐字不清地说了句并未。 见君悟道_第18章 凌策道:“我近来,总是做些奇怪的梦,梦里有你有宫殿有云海,梦境乱糟糟的,一会儿这件事一会儿那件事,很真实,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做梦。” “嗯。”江澜轻轻应了声,早就没听清凌策在讲什么,只是困得要命。 凌策见状也只是一个莞尔,给他理了理鬓边的碎发,闭上眼,朝江澜靠近了些。 水沉香和优钵罗的味道,掺在一起,别有风情。 没多久,凌策面朝江澜,也睡着了。 这一晚,江澜和凌策做了同一个梦。 梦里风雨大作,一座瘦小的寺庙伫立在凄风苦雨的山间。 才近傍晚,天色却已一片昏黑,山里更是森然诡秘。 寺庙里,一个少年和尚正在洗碗,打扫厨房。 江澜和凌策在这梦境里是个局外人,梦境中的人看不到他们,他们也无法改变梦境中的一切。 少年洗碗洗得很认真,额头上渗出一颗颗晶莹的汗珠。 他抬头擦汗时,江澜便认出来,这是还空和尚年少时的模样,虽和现在有些差距,但骨子里的神似,却是显而易见的。 他了然,对凌策道:“我们极有可能是进了还空方丈的梦境里。” 作者有话要说:  困到怀疑人生,总算码完了,天使们晚安。 ☆、劝君惜取少年时 凌策还有些不敢置信,从未想到能进入他人的梦境。 江澜同他解释道:“长生境里瞬息万变,有什么奇事也都成了俗事。进入他人梦境也并非不可能。” 少年时的还空面容清隽,还有几分稚气未脱,他手里熟练地洗着碗,院墙外雨幕中传来低幽的诵经声。 狂风吹着大雨,瓢泼似的刮过来,厨房的木门被风雨撞破,雨水沥沥地飞进来。 小和尚起身去关木门,忽地脚下碰到个什么东西。 一颗澄黄饱满的杏子,骨碌碌地滚到了脚边。 他四下往去,昏黑雨幕里树影幢幢,不知这枚杏子从何处来。 这座小庙蜗居山中许多年月,周围种满了银杏,并没有杏树。 小和尚俯身捡起杏子,一道黑影挑准了时机,蓦地从他背上飞了过去。 他全然不觉,将杏儿擦了擦,吃了一口,套上门闩。 瘦小的木门挡住了风雨和光线,厨房里顿时一片浓黑。 他摸索着走到灶台边,在满是油灰的灶台上摸到了烛台和火折子。 “嚓——” 一从微弱的烛光亮了起来。 光芒裹着暖意,照亮了厨房。 小和尚又吃了口手上的杏子,甜的牙都掉了。 他从没吃过这么甜的杏儿,吃完了一个还意犹未尽,悄悄舔了舔手指头。 “还想吃吗?” 黑暗里突然传来一声询问。 这道平地冒出的声音把他吓了一跳,赶紧转身,朝声音的源头往去。 那是烛火开始照不到的地方,像是晨昏的交界,一半昏暗一半真切,一个高挑的影子隐在暗中,只有一只手伸出来,暴露在火光下。 那只手里拿着一把米黄的杏子,光看着就让人垂涎欲滴。 “吃吗?”黑暗里,那人又问了一句。 小和尚退了退,顶住了灶台,戒备道:“你是谁?” “我叫楚珂,借此地躲躲雨,可好?” 他说完,手上一抛,一枚杏子朝小和尚飞了过去。 对于陌生人的东西还空并不想接,可眼见着那枚杏飞过来,两只手已经抬了起来,做出了接物的动作。 杏子在他手里没落稳,跳了几跳,才被他稳当当的接住了。 “吃吧,等雨停了我就走。”楚珂说着又扔过来几个。 小和尚都接住了,一开始还是有所防备的,坐在灶台边的小板凳上神情严肃地望着楚珂那边。 望了一会儿,他发现楚珂没有任何动静,好像真的只是来躲雨的,就慢慢放了心。 不过杏子仍是没吃。 楚珂在角落里把小和尚看得一清二楚,见他一直没吃,笑道:“怎么不吃?刚才那一个不是吃得挺有滋味吗?” 小和尚不跟他说话,把杏子拿盘一装放到了一边,又洗起碗来。 “呵,你不和那些人一样去诵经吗?”楚珂又道。 见君悟道_第19章 小和尚摇了摇头:“师父说我悟性太差,只让我做些杂活儿。” 楚珂轻蔑一笑:“所以你就甘愿在这里给人洗碗拖地?” 小和尚没说话,埋头洗碗,半晌,自言自语似的,道:“我也想和他们一样,可我是真的笨。” 黑暗里,楚珂手肘压在蜷起的膝盖上,托着腮看他,问:“你叫什么?” 小和尚闷闷不乐道:“法号还空。” “谁问你法号了?我问你叫什么!” “没有名字。”还空像是被捂在茧里的蛹,声音更加沉闷了,“我是孤儿,从小就在庙里长大的。” “哦,孤儿啊,我也是孤儿,可我比你上进多了。” 楚珂说起话来声音清越,带着股桀骜不驯的劲儿,一开口,还空就莫名的会自卑。 须臾,他琢磨好了下文,问道:“你怎么上进?” 楚珂极轻地哼了一声,有点炫耀道:“我在家族里是最不受待见的,没爹没妈,但我天赋好,比同龄的都厉害,回回比赛都是第一。” “真厉害。”还空朝黑暗的角落投去了艳羡的目光。 虽然他看不清楚珂的模样,但光看那道洒脱不羁的身形,就知道他一定是个天生就散发着光芒的人。 不像他,胆小又怯弱。 “那是,”楚珂深以为然,几乎是用下巴看着小和尚,道,“有人不希望老子好过,老子偏要活出个样儿来给他们看看。” 说着顿了顿,又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指了指他,“你看看你,自甘堕落,不思进取!活该被别人欺负看不起!” “……”小和尚说不出话来,因为楚珂说得很有道理。 他就是胆子很怯,而且很难改得过来。 楚珂看他这样无语地摇了摇头,“蜡烛不点不亮,你连蜡烛都不如,点了都不亮。” “跟你说,老子七岁的时候就自己开了灵窍,十一岁的时候就打通了所有灵脉。” “十二岁的时候家族大赛第一次拿第一,从此以后,别人就只有拿第二的份儿。” “老子去年刚刚臻入化境,你知道化境是什么吗?离成仙只差一步之遥的境界!” “老子——” 轰—— “操!” 天际蓦地炸开一道惊雷,小和尚只感觉身上一重,一个黑色影子就嗖的一下钻进了怀里。 看清了这团黑乎乎毛绒绒的“东西”后,小和尚忍不住笑了出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化回原形的楚珂听着顿时炸毛,低低吼了一声,又化回人形,瞬间,一个黑衣的翩翩美少年就坐在了他旁边。 “你笑什么!”楚珂拎起还空的衣襟扬起拳头,“小心我揍你!” 还空咯咯笑了一阵,总算没力气再笑了,才喘气道:“你,你是个妖?” 楚珂冷哼一声,“你不是都看到了?还问我?” 小和尚又笑开了:“哦,原来是头小黑猪。” 楚珂气急败坏,叫嚣道:“什么小黑猪!我是牙豚!牙豚你知道是什么吗!上古神兽!” “反正,就是像猪,野猪。”小和尚一本正经地看着他,“还是只害怕打雷的野猪。” “……” 不可一世的野猪楚珂瞬间被他气得没脾气。 “行行行,我是猪,你连我这个猪还不如,哪儿来的脸笑我?你几点灵窍?几条灵脉?什么境界?” 小和尚茫然道:“不知道啊,我们凡人没有灵根的吧,有的也很少,都去修仙去了。” “行,”楚珂不服气地点头,“你就说,你哪点比我强?” 还空还真的认真地想了想,半晌,知道不能拼实力的他忽然冒出一句:“你会煮蘑菇汤吗?” 楚珂:“哈?” 还空很认真地跟他比划:“蘑菇汤,就是山里那种松松软软的,长在树上的东西,煮汤很好吃的,放点细葱,放点肉丝,香菜……” 小和尚讲的事无巨细,绘声绘色,仿佛一锅蘑菇汤正从他手里诞生。 本来就饿着肚子的楚珂听得懵懵的,直到还空眉飞色舞地说了完,才找回一点理智。 然而这点仅存的理智也被传说中的蘑菇汤给抹杀了,他舔着嘴唇,眼巴巴地看着小和尚道:“你做的蘑菇汤好吃?” 小和尚连连点头:“当然了,这可是我最拿手的汤,你饿吗,我给你烧点,吃饱了等雨停了再走吧。” “好啊!” 一刻钟后,楚珂端着西瓜大的大碗,哼哧哼哧的吃起蘑菇来。 虽然他总觉得好像忘了什么事,但蘑菇汤真的太美味,简直是他这么大以来吃过的最好吃的食物。 他们牙豚一族,说好听了是上古神兽,说白了其实就是品级上好的野猪。 族里对于食物一向不讲究,吃生肉生菜都是家常便饭,饿得厉害的时候连土都能吃,也从来不去了解吃的东西了叫什么。 见君悟道_第20章 所以还空说起蘑菇汤的时候,他连蘑菇是什么都不知道。 他这是第一次从族里出来,第一次吃到人间的烟火,新奇,惊喜,还有一点不敢置信,好像不相信世上除了生肉之外,还有这么好吃的东西。 楚珂哼哧哼哧地扒着饭菜,还空倒了杯水给他,在一边洗好了杏子吃起来。 本来蘑菇就不多,还空也饿着肚子,但看他吃得这么狼吞虎咽,像是好几天没吃饭了,他也不好意思再和他抢。 一时间,小小的厨房里弥漫着淡淡的烟火气和饭菜香气。 暖黄的烛光安静照着两人。 很快,楚珂吃饱喝足,在还空的房间借宿一宿。 还空把自己的床铺腾给了他,另拿出铺盖来铺在地上。 楚珂连客气话都没说,打了个饱嗝,一头拱进被窝里,睡觉。 还空躺在床边的地上,忽然想起来什么,走到一架柜子旁,从上面取下一个木盒。 他从兜里掏出一把杏放进盒子,打算把它们种到院子里,等树长大了,就能每年都吃到这么甘甜多汁的杏儿了。 放好了木盒,他又掂着脚回到被窝里,心满意足地睡了。 下半夜,屋外雷雨渐歇,雨后深山,蔓延出一股清新的泥土和草木的味道。 作者有话要说:  先发上来,回头再改改补补 —————————— 已补 副本开启 emmmm,其实就是副cp啦,江凌二人出场会有所减少,篇幅不会太长 ☆、有约不来过夜半 次日,楚珂精神抖擞地醒来。 小和尚早就出去了,室内只有一缕燃剩的残香静静弥漫。 睡觉之前小和尚嘱咐过他,醒了不要到处乱跑,被人发现了他们都要被赶出去。 楚珂偏就喜欢跟人对着干,和尚不让他出去,他偏要大摇大摆地把寺庙都走一遭。 结果他一圈走下来,发现庙里根本没人,趴到窗台上听,原来都还在睡觉。 他们牙豚族虽然像猪,但一点也不懒,除了吃饭上不怎么讲究,其他的都很严苛,起的也都很早。 他起的早也就罢了,小和尚居然起的比他更早,这就让他有点犯琢磨。 想来想去,终于在昨夜迷迷糊糊的记忆里想起了一件事。 小和尚说过,今天要去多采蘑菇吃。 有意思,楚珂想。 二话不说,黑衣的少年直接翻出墙头,往深山老林里去了。 雨后的山林空气异常清新,只消一夜的春雨,草木就比之前旺盛许多。 松透的泥土翻出一丛丛沾着露水的新鲜蘑菇。 林间传来清透的歌声。 小和尚唱着歌,背着满满一竹筐的蘑菇往山下走,雨后的草丛及膝高,小和尚的衣服已经被露水打湿了大半。 走了一段路,他觉得有些累了,就找了块石头坐下歇息。 他擦着汗,突然看见前边不远的地方,一条青油油的蛇正打量着他。 小和尚浑身都僵了,他是真的害怕这些蛇啊虫啊的,而且这蛇他知道,是有剧毒的。 他吓得一动不敢动,就那么保持着擦汗的姿势,没一会儿,手已经酸得发疼。 寂静山林只有鸟鸣清幽,他也不敢呼叫,因为喊了也不会有人听见。 这条蛇仿佛认准了他似的,也一动不动的盯着他。 正在他一筹莫展心急如焚的时候,远处忽然传来呼喊声。 “和尚!和尚!你在哪儿!和尚!” 他一下就听出这是楚珂的声音,心里万分祈祷,希望他别看见他。 然而越是这样祈祷,楚珂的声音就越来近了。 果然没过多久,视线尽头的草丛窸窣着动了动,一个黑衣少年大步爬了上来。 楚珂一看见他,笑道:“小和尚,你在这儿!我刚才喊你那么多遍,你是聋了吗?!” 青色毒蛇顿时警惕了起来。 楚珂还在往这边走,小和尚急得头皮都麻了,大喊道:“别过来!” 嗖—— 一道青色的影子猛的一个弹跳,朝小和尚扑了过去。 见君悟道_第21章 “啊!” “操!” 蛇头刚咬上小和尚,楚珂就风似的冲过去,捏着蛇头把它扔了出去。 他刷的掀开还空的袖子,被蛇咬过的地方已经一片紫黑,可见毒性猛烈。 下一刻,楚珂不假思索地含住了那两个紫黑的小孔,用力吸了起来。 小和尚咬着牙,满脑子只有一个字,疼。 等那股疼劲儿缓了过去,他额头上已经冒了一层汗。 楚珂啐出一口血,擦了嘴,在他面前晃了晃手,道:“要死了?” 还空严肃地否认道:“没死。”顿了顿,又道,“谢谢你。” “哼、”楚珂讥笑着耸耸肩,“得了吧,你这个胆小鬼。” “……” 小和尚半晌没说话,楚珂却在他面前蹲了下来,拍了拍手,吊儿郎当道:“上来吧~” 还空疑惑的看着他。 “看什么看!”楚珂没好气地再次拍手,“中毒的人尽量不要乱走动,我背你回去!” “哦、哦。”小和尚朝他靠近了些,慢慢俯下身趴到他背上,“那冒犯了……” 楚珂背起他,翻了个白眼:“就服你们这些规规矩矩的人,整天把些文绉绉的词挂嘴边儿,不累么?” 小和尚辩解道:“才不是,这是最基本的礼貌,不尊重别人是会被揍的。” 楚珂道:“我觉得我们之间不需要这么礼貌。” “嗯?为什么?” “因为我给你杏吃,你给我煮汤,我们已经算是朋友了。” “真的?”小和尚不敢置信。 他从小长在寺庙,庙里香火又弱,除了方丈和师兄弟们,根本没有其他认识的人,更别说有人愿意和他做朋友。 这意外之喜,令他像是在梦中一样。 楚珂又骄矜地大声道:“跟你说,老子朋友多了去了能从你们那破庙排到天上去!老子可不缺你一个,你要是不愿意——” “好!”小和尚搂住他的脖子打断他,“我们以后就是朋友了!” 楚珂被他搂得脚步一顿,半晌,闷闷应了声“嗯”。 走了一段路,他又忽然道:“还有,老子才不像你,老子在族里从来都不尊重别人,也没人敢揍我。” 小和尚道:“那是因为你厉害,他们不敢揍你。” 楚珂倨傲道:“没办法,谁叫这世道就是这样,厉害的人就算目中无人,也是理所当然,这个道理,我很小的时候就懂了。” “真厉害。”小和尚看他的目光里满是羡慕。 楚珂又道:“既然咱们是兄弟了,我这个大哥就得有个大哥样儿,抽空带你出去见识见识,玩玩儿。” 小和尚的眼睛亮了:“去哪儿?镇上吗?听说镇上有很多好玩儿的好吃的。” “对!就是镇上!” 还空乐得嘴都咧到耳朵根儿了。他长这么大就去过一次镇上,还是小的时候了。 平常师父根本不让出山。 想到这里他又一皱眉:“可是,师父不让我出去啊。” “你这个傻子!”楚珂把他往上托了托,“咱们可以晚上溜出去啊!” 小和尚的眼睛别提有多亮了,他感觉自己快要幸福得昏过去了。 悄悄回到庙里,安顿好还空后,楚珂又去给小和尚找解毒的药。 因为中毒了,还空今天被准许休假,即便如此,师父的脸色也是很差,气得说了句:“朽木不可雕也!” 还空老老实实地听着,乖乖回到了房间。 他房间很小,但还有个巴掌大的院子,也算不错了,在床上躺了一会儿,也许是残余的毒性蔓延开了,脑子开始昏昏沉沉起来,没多久,他就陷入了沉睡。 睡梦中他好似一叶扁舟,在狂风骇浪的海上伶仃翻涌。 脑子时而清明,时而糊涂。 但依稀中,他看见楚珂在他面前忙来忙去,还喂了他一粒药丸,给他擦脸擦手。 还空觉得浑身烫的厉害,又热又无力,浑身就像快要身魂剥离了似的。水深火热间,他忽感到一阵冰凉,迷迷瞪瞪地睁了睁眼,楚珂拿着一个鹅卵大小的圆润珠子,隔着一层薄衫在他身上滚来滚去。 就在这微凉的舒适中,还空静静陷入熟睡。 醒来的时候月满中天,月光透过窗棂落了一地。 小和尚动了动手指,感觉自己仿佛死了一回,浑身都麻木陌生得很。 他这一动,手指碰到了一片丝滑的东西,垂眼一看,楚珂手里拿着珠子,趴在床边睡着了。 睡相很差,还有点流哈喇子。 但小和尚莫名觉得很亲切。 见君悟道_第22章 他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 轻轻呼出一口气,还空僵硬地翻了个身,楚珂被他动静吵醒,猛的坐了起来:“谁!” “我。”小和尚的声音有点哑。 楚珂不知道梦到了什么,醒来的那一刻浑身都是戾气和戒备,看到是他,才恍然想起此刻身在何方,长长吐了一口气。 他揉了揉眉心,道:“好些了吗?” “嗯,好多了。”小和尚答应着,往里挪了挪,“你照顾我辛苦了,上来睡觉吧,能挤开。” “嗯。”楚珂没有拒绝,翻身躺了上去。 小和尚分了被子给他。 楚珂躺的比木板子还正,一沾上枕头,这一天伺候还空、给他喂药擦脸的劲头就全都蔫掉了。 他恹恹地伸展了几下手脚,扭头对小和尚道:“累,睡了。” “嗯。”小和尚答应着,又把被子给了他一点。 楚珂抱着被子很快睡着,留下一片安宁的呼吸声。 月华如水的床帏间,小和尚悄悄朝他那边靠了靠。 作者有话要说:  先发着吧,困得不知道姓什么了,周末上班狗伤不起=_= ☆、闲敲棋子落灯花 小和尚的毒去得差不多后,楚珂果然一言九鼎,对他作为大哥的允诺进行了实践。 这期间他寄居在和尚这里,有人来的时候就躲在柜子里,没人的时候就浪的不行,小和尚还是给人打杂干活,整天忙得不可开交,也顾不上他。 楚珂觉得自己这个大哥当的太没地位,于是挑了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来到小和尚床前,把他推醒。 “醒了,出去玩儿。” “嗯——”小和尚睁不开眼,迷迷糊糊的应了一声。 “走了!”楚珂不管他又困又累,直接把人扛到肩膀上,又手疾地捂住了小和尚发出一半惊叫的嘴。 “别出声!你想被他们赶出寺庙吗?” 背上的人十分不情愿的摇摇头。 楚珂很得意:“哼,跟我走就是了,带你吃好东西。” 两道灰溜溜的影子翻墙逃出了小庙,穿过了山林。 楚珂难得的施展了一回法术,带着他风似的翻山越岭,大概一刻钟后,终于到了一处车水马龙的小镇。 他也是初来人间,也没来过镇上。之前小和尚说要去镇上玩儿,他这几天偷偷摸索着,藏在别人的牛车里,终于把去镇上的路记清楚了。 这回终于能在小和尚面前显摆显摆了。 闹市上人马络绎不绝,灯火通明,沿街的商铺摊位叫卖不绝。 小和尚东瞧西看,目不暇接。 楚珂跟在他身后,腰间挂着个沉甸甸的钱袋,一会儿给他买个糖人,一会儿又买个糖葫芦。 小和尚津津有味的吃着糖,楚珂忽然叫了他一声:“和尚!” “嗯?”他回头,楚珂手里拿着一把精致的桃木梳,饶有趣味地打量他。 “给你买把梳子罢?”他的目光笑吟吟地在他头上逡巡。 还空挠了挠头,四下里的人都是长发披拂,唯有他是个光头。 他自然知道他和这些人不一样,可他又不知道为什么会不一样,他从记事起,世界便只有一个小庙那么大。 楚珂把梳子送到他面前,歪着头问:“你就没想过,你为什么要当一个和尚?因为看破红尘了?” “没有啊,”还空有些茫然地看着他,“我从小就是这样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是这样的,师父让我做和尚,我就做和尚了,庙里全都是和尚。” 看破红尘什么的,他是真不懂。只是别人那么要求他,他就那么做,也从没想过,为什么要这么做。 楚珂一笑:“因为庙里全是光头,所以你从未觉得有什么不好?那些去庙里烧香拜佛的香客,你就没想过和他们一样吗?” 小和尚摇了摇头:“没有。” 楚珂把梳子按进他的手心,颇有些语重心长道:“你是自由的,养育之恩固然重要,可这不能成为他们禁锢你强迫你的理由,你懂吗? 他们可以在你孩时要你吃斋念佛,可你这么大了,他们不能再把你困在那个小庙里了。那些人以为的世界,未必就是你以为的。那些人经历过的世事,未必就是你将要经历的。 你是个人,你和别人一样拥有选择的权利,你不能遵从别人的想法活着,你的命运要由你自己决定。” 他说着手掌握成拳,在还空的心口轻轻敲了敲:“你要听见自己心里的声音,跟着它走。” 小和尚怔怔的看着他。 自己内心的声音……他从未听到过。 与其说是没有听到,倒不如说他内心连声音都没有。 有的只是盲目的顺从。 楚珂的拳头,在他心里敲出了一道裂缝。 见君悟道_第23章 他的命运,应该由自己来定吗? 他一脸茫然的样子让楚珂忽地笑了一声,“罢了,你还不懂,不过终有一天会懂的。” 又一笑,去拉他的手,道:“走,我带你去吃面条。” 小和尚吃完面条,还吃了一点素菜,楚珂请他吃红烧肉,被他皱着眉头拒绝了。 吃完后口渴,楚珂又买了两碗酸梅汤解渴。小和尚第一次喝酸梅汤,被那酸酸甜甜的味道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他捧着碗喝得一小口一小口的,每一口都不舍得咽。 楚珂在一旁看得着急,催道:“快点一口喝完,老子还要带你去别的地方!” 小和尚从大大的白瓷碗后抬起头:“啊?去哪儿?” “采莲街有家糖水铺子,刚开业的,他们家的银耳莲子糖水很好吃。” “哦、哦。”小和尚不情愿地一口气喝完了酸梅汤,跟着楚珂去了采莲街。 糖水铺子是昨天刚开业的,味道正宗用料新鲜,所以生意很好。 楚珂买了一碗银耳莲子,一碗杏花红豆,让小和尚挑,小和尚都尝了一口,对楚珂说银耳没有红豆好吃,就选了后者。 两人在外头搭的凉棚里相对而坐,一人一碗糖水,一把汤匙。 吃到一半,店里涌出两个伙计,手里个抱着几个圆筒,在地上哼哧哼哧摆了起来。 小和尚问楚珂这是在做什么,对方却但笑不语,只让他等着。 很快,圆筒一字排开,伙计们拿着火折子,点燃了地上的引线。 火星刺啦刺啦的燃烧着,燃进了圆筒里。 几乎同时,几个圆筒突然绽放出一丛丛银亮的烟火,像一棵棵小树向上伸展。 光芒映照着旁边的桌凳,把还空和楚珂的脸映得发白。 小和尚愣住了,看着那从未见过的烟火,一脸的怔忪和讶然。 身旁的楚珂含着浅笑看着他,一声不吭地吃了一口莲子,须臾,似乎觉得不够好吃,又尝了一口对面碗里的红豆。 然后他一皱眉,并不觉得好吃。 也不知道小和尚怎么会喜欢这个口味的。 明明银耳要比这个好吃多了。 烟火很快寂灭,大街上重归昏黄。 小和尚还捧着碗傻愣着,忽然手上一震,楚珂拿筷子敲了敲他。 他才恍然回过神来,转头,寂寞灯笼的微光打在对方脸上,有些看不清他神情。 但他能感觉到楚珂的眼神里亮晶晶的,像是藏了一颗星星。 “好看吗?”他问。 “好看。”小和尚连连点头,想不出更加贴切的话语,又说了句,“真好看。” “算你走运,”楚珂埋头吃东西,“他们家开业一连要烧七天的烟火,今天正好是第七天。” 他拿帕子擦了擦嘴,感慨道:“明天便见不着喽,烟花这东西转瞬即逝,除了美点,其他的就剩一团灰烬了。” 小和尚也低头吃着,听他这么一说,心中竟有些酸涩。 他这十几年,竟没有一天是为自己而活。 烟火再短暂也终究绚烂过,他的一生再长,若只是随波逐流无为而终,又有什么意义? 忽然的,他觉得心口像是有个什么东西塞住了。 凝噎,积郁,慌悸,苦涩……许多从未有过的感觉,竟在这一瞬汇集了。 他目光不明地看着楚珂,问道:“楚珂,你这么厉害,一定活的很开心罢?” 楚珂嗤笑一声:“那是自然,家族里谁敢怎么我?老子想去哪儿去哪儿,想干嘛干嘛,谁也管不了我。” 还空有些失落地点着头:“自由自在,心随意动,真好。” “好,当然好,”楚珂看出他情绪不太好,转头又要了一碗银耳汤,道,“我也没什么值得羡慕的,厉害又怎么,天赋异禀又怎么,出身微寒,照样被族人看不起。” 小和尚抬起头:“嗯?你出身不好吗?” “嗯,”楚珂用汤匙捣着剩下的一点残汤,浑不在意道,“我母亲是个凡人,我爹是个天赋极差的下人,整天也是跟你一样,给人打杂干活的,他们两个在一起,不知怎么就生出了一个天赋异禀的我。” 从小他学东西就比别人快,比别人聪明,每次测试比赛都是第一。 可越是第一,他就越被人排挤,被人侮辱。 那些人说他的娘是凡人,早早的就死了。又说他爹是个卑贱的下人,也早早的就劳累死了。 后来他不想再被孤立排挤,就在考试里故意拿倒数,想融入那些小伙伴中,却发现他们对他的羞辱变本加厉。 那时他终于知道,那些人嘲笑他,和他的成绩没什么关系,他们笑的,是一个卑微的蚂蚁,也妄想撼动大树。 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牙豚族的尊卑制度一向严厉分明,几千年的传承,这棵大树早已经将根深深扎进了每个族人的心里。 他再怎么厉害也注定是下贱的,除非有朝一日将这棵树连根拔起,重新栽种一棵新树。 他努力着,就是为了有这么一天。 见君悟道_第24章 楚珂默不作声地握紧了汤匙,忽然手上一暖,他蓦地抬头。 小和尚握住他的手道:“别伤心,你这么优秀,一定和他们不一样。” 楚珂低低笑了一声,有些自嘲的意思,反问道:“那你呢?” 小和尚抿抿唇,松开了手,重新拿起了汤匙:“我没有你这么聪明,也不知道以后要干什么。” 可是我想努力变得和你一样优秀,优秀到能把命运交给自己,而不是别人。 “没事,”楚珂伸手摸了摸他光滑的脑袋,笑盈盈地安慰他,“你还小呢,长大了就会知道的。” 你会知道有很多事不能重来,有很多人不会回来。 你会知道日月星辰永恒不息,唯有生死可以与之比拟。 你会知道这万丈红尘里摸爬滚打烂醉如泥的人恒河沙数,清醒的人却寥寥无几。 这条生和死之间的路上,随波逐流漫无目的的人不计其数,坚定不移杀出一条血路的人却凤毛麟角。 人活着不是谁都可以走到希冀的终点,总有人满腔热血却深陷泥淖,也总有人面目可憎却青云直上。 这些你都会知道。 可我最希望的,是你看清这一切不公和云泥之别后,依然能在每个清晨、满怀希望地醒来。 因为那是你的命运,你的人生,它是更好还是更坏,全都由你抉择。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居然卖了个鸡汤,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胡说什么,脑子已经跟不上码字的手了=_= 我觉得JJ可以出个表情包功能,毕竟我是真的很想发一下那个【捂脸哭】的表情…… ☆、醉后不知天在水 山中银杏绿了又黄,果子结了又落,转眼间已经是第三个年头。 小和尚已经长成了高挑俊秀的少年郎,因为用功刻苦,他总算熬出了头,被庙里的主持破例提拔到了大殿里,坐了个诵经的位置。 他日渐长大,楚珂来看望地次数便越来越少了。最开始是搬出了他的房间,不知道寄居何处,每隔三两天来找他一次,后来就变成了五六天,再后来变成了七八天,到如今,距他上次过来,已经过了将近一个月。 上次楚珂来,人越发的瘦削了起来,正一时无话,却心血来潮地让还空做蘑菇汤给他喝。 还空给他做完了汤,端到屋里时,楚珂人已经不见了。 他等到了月上天心,也没等到他回来。 他知道楚珂最近有要事缠身,忙得连吃饭喝水的时间都没有。 虽然他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可他知道那一定是一件他很想完成的事。 这一夜一如往常,还空早早地入室休息。 寂静的室内忽地窗棂一翻,掀起一阵幽凉夜风。 还不等还空惊觉坐起,一个瘦挑的影子已经来到榻前,低哑道:“和尚。” “楚珂?” “嗯。”楚珂在他床榻坐下,目光晦暗地看着他,沙哑道,“有些累,想来你这里讨个安稳觉。” “好。”还空给他腾出地方来,自己正要下床,却被楚珂一把拉了回去。 他低声道:“别下去,陪陪我罢。” 床很小,堪堪能挤下两人,两具身体隔着一层薄被若即若离地贴着,暗中似有某种情绪流动。 “近来可好?”还空打破沉寂,先开了口。 “好。” “可是你瘦了许多。” “嗯。”楚珂恹恹地抬了抬眼,安慰他道,“没事,还会胖起来的。” 他说着手上一幻,幻出一副木鱼来,放到还空胸口,道:“送你。”顿了顿,感慨似的,“似乎很久不曾送你东西了。” 这几年带和尚出去见过的天地也差不多了,该送的东西也都送了,他带着和尚沾尽了滚滚红尘,送了不少的东西,却唯独不曾送过他佛门的东西。 这木鱼是他请人做的,用的木头漆料都是仙界的出产,灵气十足,和尚拿它诵经,不敢保证能让他得道升仙,至少能百邪不侵,紫气缠身。 “谢谢。” 楚珂不禁想起少年时候,拿他揶揄:“老子送了你这么多东西,你给老子送个什么?就会说谢谢。” “我也会送你东西的。” 还空心道:“明天我就去镇上看看,给他一个惊喜。” 但他不知道楚珂喜欢什么,也不好直接问他,那样就不能成为惊喜了。 思前想后的纠结中,楚珂忽然翻了个身,头枕着手臂,面容隐在阴影之下,道:“和尚,你当和尚当了这么久,人间七苦体味了几道呢?” 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见还空无话,他又自顾自道:“除了死,我都尝尽了。” 还空伸出手,在他肩膀上轻轻拍了拍:“开心点。” “嗯。” 见君悟道_第25章 浓云闭月,床榻上陷入一片黑暗,黑暗中楚珂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忽叹息道:“你说,爱情是个什么滋味?” “不知道。”和尚仍像是一张白纸,纸上除了经年累月的梵诵,便是晨钟暮鼓的往复。 枯燥,乏味,单调。 这三个词落在他自己身上,必然会折磨得他疯过去,可用在还空身上,竟契合无比。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和木鱼一样,比蜡烛还不如,点了也不亮。”楚珂这么想着,唇角反而勾起了一抹浅笑,“可我喜欢的,不就是他这个又傻又蠢的样子么?”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不知所起,不知何归。 明明身边这人就是他的归处,可他却不敢道破。 他也想着,这注定会无果而终的感情,就这么藏在最心底,直到化成灰,化成尘,也不错。 他怎么忍心,把这样一个人风清月白的人卷入世俗中去。 几年前他曾觉得小和尚什么都不懂,简直就是被庙里那群秃头带傻了。 如今却不再这么想。 相反的,他倒有些庆幸,庆幸小和尚是在这样一个恍若隔世的深山里长大,不染纤尘和烟火。 想得累了,便闭上了眼。 近来他在谋划一件大事,他要颠覆整个部族,让新的制度在灰烬里重新萌芽。 他要建立一个崭新的,不以权势、血统为尊的牙豚族。 这是他从小的梦想,为了这个梦想,他彻夜不眠辗转反侧。 这件事太过机密和危险,他并不想让和尚知道。 几天的不眠和操劳令他身心俱疲。半睡半醒间,身体像是在苍茫的水中沉浮。 忽地一双手指轻轻拂上了他眉间,边轻轻顺着边低声道:“近来多有烦心事罢?” 楚珂没有回答,人在睡梦间,身体仿佛不受控制似的,也没有力气回答。 那声音又道:“以后若是心烦,就多来我这里走走罢,我这里清静着呢。” 梦里楚珂的感知不再起起落落,渐次沉静了下来。 他心想:你这里是清静,可真正让我清静的是你啊。 夜幕低垂,山林在月色里荡漾。 还空怀里抱着木鱼,极有韵律地轻轻敲打着。 梆、梆、梆—— 梆、梆、梆—— 这声音幽远静默,仿佛无声的箴言,又似佛前一缕低诵,穿过寺庙的红墙,在月华和林间飘荡。 听着听着,人就越发的困倦。 渐渐地,楚珂陷入了沉眠。 还空次日醒来时,楚珂果然又不见了。 楚珂一向起的很早,他是知道的。 他抱着木鱼望着上空发愣了半晌,终于在将昨夜的记忆都回忆了一遍后,开始洗漱更衣。 今日他找了个空闲,搭了一个大爷的牛车,慢悠悠地往镇上去。 牛车上拉着一堆山上刚割来的青草,想必是带回去喂牛羊的。 还空就躺在青草垛上望着天。 牛车走得慢悠悠的,左摇右摆晃晃荡荡,欣赏沿路青山翠水风景时却别有一番风情。 这时候若是楚珂也在,他一定会很开心。 终于到了镇上,还空开始四处挑拣。 他想买个东西送给楚珂,却又无从下手。有人给他推荐各种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都被他拒绝了。 可见他骨子里还是有些保守的。 最后他实在想不出来买什么好,只好漫无目的地瞎逛。 逛到城中一处土地庙时,有人在庙门前摆摊,围观的人还挺多,还空凑过去看了看,老板便对他笑嘻嘻道:“小和尚买书啊,道德经阴符经太玄经都有喽,图文并茂,不满意你找我。” 不知怎么,他一说完,围观的路人都朝他看了过来。 那眼神几乎清一色的,满含有些趣味的笑意。 小和尚早就将佛经背得滚瓜烂熟,知道其玄奥。只是楚珂从没读过经,送他几本倒也不错。 摊位上人围的一层又一层,他站在外层朝老板大声道:“那给我拿两本佛经罢。” “哎好嘞!一共两文钱!” 买多了以楚珂的性子也看不进去。 保守估计,楚珂能耐着脾气看完第一页就算佛祖开恩了。 小贩拿一条麻绳把书给捆了起来,递给还空,还空接过,又买了些点心,便往回走了。 见君悟道_第26章 回到寺庙后一连几天,楚珂再没来过,小和尚打算送他的书和点心,也一直放在厨子里没动。 直到有一天,他诵完经回到房间,忽然发现一个人影端坐在桌边等他。 因为楚珂经常神出鬼没,早就把他练出了一副好胆子,看到这影子的同时,他非但没有害怕,反倒有些欣喜。 “楚珂?”他低声问着,脚下已经缓步走过去。 那影子却先行一步,在他面前抱拳道:“在下林涧,惊扰高僧,只是杏子熟了,尊主派我送些过来。” 还空一听这声音便退了退,待听完他说的话,又看到桌子上放着的一篮米黄杏儿,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楚珂没来,他失落地点了点头,低声道:“嗯,好,多谢。” 又想起什么,从柜子里拿出东西,递给林涧:“这些,烦请阁下转交给楚珂。” “是。” 他留林涧吃个晚饭,对方说要事缠身,不肯留,便匆匆走了。 还空一个人坐在桌子边,吃了几颗杏子,便有些恍惚了。 这杏子楚珂每年都会送过来,可味道却一年不如一年好吃。 他心里其实知道杏子并没变,变的是他的心罢了。 最好吃的永远是初见时滚到他脚边的那一颗。 如今却再也吃不出那时的味道。 甜里带着酸涩,就像初次见面时,两个人在如豆的青灯下对话,有些生疏,却又莫名的亲近。 夜色渐渐笼罩过来,屋子里一片漆黑。 还空还在桌边发愣,想起了诸多回忆。 黑暗里,却听窗棂又是一翻,急促的脚步声就朝他走了过来。 这阵匆匆的风里带着一丝杏花的香味,还空顿时站了起来,朝来人看过去。 他刚站起,腰间就忽然一紧,被拉进了一个宽瘦的怀抱,一瞬间,他坐在楚珂的腿上,愣住了。 “这么晚了怎么不点灯?”楚珂在他耳边低问,柔软的唇瓣有意无意地触碰着他的耳垂,所过之处立刻飘红一片。 他声音比之前更沙哑了,像是激动得快要发不出声音,还空刚想说话,却听见他很轻的笑了一声,道:“我道是你做和尚久了,七情六欲都被佛祖收了去,原来你也这般念着我。” 还空直觉这话里有什么不对,却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什么话都来不及说,唇间一陷一软,楚珂竟吻了上来。 他自然不知道这是在做什么,只是觉得太过亲昵了,楚珂的吻力道很大,又着急,急不可耐地将温热的软舌送了过来,撬开了他的唇齿。 还空被动的接受着这个深吻,紧紧抓着楚珂的衣服,被他死死抱在身前,贴紧了有些瘦削的胸膛,一时竟觉得他瘦得有些硌人。 这个吻还在张扬跋扈地继续,那张灵活又柔软的舌头在他嘴里每一寸细细舔过,留下一丝丝甜蜜的杏花味。 那人的手慢慢游移到他脊背,钻进了他的亵裤,微凉骨感的触感令还空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微微的冷战。 他抓紧对方的肩,任由他抱着他到了床榻上,低声问:“楚珂……你怎么了?” “还装傻?”楚珂低低笑了一声,声音莫名有些邪魅,手却在他的屁股狠狠拍了一下,道,“送我那两本龙阳之书,敢送不敢认?” 还空大感诧异:“什、什么龙阳之书?我送的不是佛经么?” 楚珂见他还想耍赖,索性从怀里掏出了一本法华经,翻开给他看,道:“还不认?” 翻开的那两页上,赫然是几副男子交|合的赤|裸画面,姿势解说详尽无比,还空只看了一眼,便倏地捂起眼,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他竟送了这样的东西给他。 他身子忽然僵直,微微颤抖,不敢置信。 竟、竟送了……简直不知羞耻! 感觉到身下人身体骤然冰凉了起来,楚珂也察觉出了不对,收回手,给他整理着衣衫,无措道:“别哭,别哭,是我吓着你了,你别哭啊,和尚?还空?” 对方将脸深深埋进了被褥间,蜷缩着身子,抽噎道:“我是真的不知道……书我没看、我以为、以为……对不起……” 以为就是普通的佛经。 楚珂霎时明白了过来,手指愣愣地在唇间碰了碰,又烫手似的缩了起来,看向小和尚。 他刚才…… 啪—— 他又恼又恨地狠狠拍了一下额头,痛苦又纠结地看着小和尚,沙哑道:“今晚……是我对不住你。” 他说着轻轻拍了拍还空的背:“你就当被狗咬了,没事,忘了罢,我……” 他说着说着,竟流下泪来,但还是忍住了,压着声音道:“我以后……不会再来找你,你本就应该……” 他再也说不下去,翻身,长袍在风中一拂,人就在窗边消失不见了。 这样一个人,本就应该在十丈软红之外,不食人间烟火。 是他当年年少心性,一心想着让他和自己一样,能喝酒吃肉,能风花雪月,而不是整日待在深山老林,参禅拜佛,孤苦终老。 有什么好? 和他一样,有什么好? 那样的还空,还是还空吗?还是他喜欢的吗? 终究是他错了。 见君悟道_第27章 夜幕下,他一步步走下山林。 到山脚时,明明夜幕四合,静谧无声,却总是有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耳旁低低啜泣。 那声音像是一道寒铁的鞭子,在他心尖狠狠地抽出一道道血淋淋的口子。 再也不会来了吗?他问自己。 放不下他,却不忍让他伤心。 然事已至此,不如归去。 望着在夜色深林间掩映的山寺,楚珂颓然一笑。 罢了。 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困到怀疑人生=_=码得前言不搭后语了 还会补,会很晚,两点三点左右吧,睡一觉再码 天使们别等我,早点睡,不熬夜,没有黑眼圈=_= —— 已补OvO ☆、满船清梦压星河 楚珂转身离去的一瞬,梦境中此处陡然落了倾盆大雨,天色顿时晦暗,天幕下电闪雷鸣,地脉剧颤,土地一片接着一片陷落下去,巨大的山洪裹挟着泥沙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一时间洪水滔天,天崩地陷,恍然一副末世之景。 楚珂的身影在雷鸣暴雨和天地变色中一点点化作飞灰。 江澜挽紧了凌策的手,将他护在身后,望着诡云密布的天空,低声道:“梦境崩塌了。” 梦境崩塌其实常见得很,只是此刻的崩塌全然太过凄厉了。 这说明在还空心里,楚珂的离开给他造成了极大的影响,以至于梦到此处便不能接受,所以梦境才会崩溃。 江澜也是第一次进入他人梦境,过往只是听闻过三言两语,此刻身临其境,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出去。 他自然知道此刻在梦境中的,不过是他和凌策的神识,但他也知道,若神识在这崩陷的梦境里湮灭,他们醒来怕是要变成两个一无所知的傻子。 凌策在身旁跟着他,也看不出害怕,只是紧紧握着他的手,显然不想与他分开。 “先走。”四处都在被洪水吞没,江澜已经顾不上安慰他,领着人直奔山上寺庙而去。 寺庙在风雨如晦的天地中岿然不动,只是散落了三两墙皮。 江澜带着他进了寺门,里面早已没有半个人影,毕竟都是还空梦中造就,梦境崩溃,他们自然也跟着寂灭。 一路狂奔,江澜终于踹开一间房门。 这房间里寂静无比,似乎和外面的天崩地裂与世隔绝,还有一缕安静沉谧的杏花香。 江澜关上门,道:“这里是还空的房间,应当还是安全的。” 他拉着凌策到桌边坐下,桌子上还燃着一支线香,香炉造型独特,乃是一披着蓑衣带着斗笠的老翁坐在一叶扁舟里钓鱼。 鱼竿正好是顺出去的细细线香,白蒙蒙的烟雾倒流而下,俨然像是一缕饵线。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空气中弥漫着杏花的香味。 凌策就坐在他旁边,一言不发。江澜这才察觉到不对,似乎进入梦里后不久,凌策就有些恍恍惚惚的。 他抓住对方的手,关切道:“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他的手心沁出了一层冷汗,神情还有些怔忪,江澜的手搭上去后,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摇了摇头:“没。” 江澜以为他是有些怕,起身在屋里翻出了半支残余的蜡烛,点燃了,又取了一碗白开水,道:“渴了吧,喝点水。” 凌策心不在焉,又后知后觉地捧起碗来喝了两口,道:“这里,还出的去吗?” “当然。”顿了顿,“让我想想。” 以前听人说起入梦这一事,往往都是梦境的主人愿意请人入梦。 这回的却有些不同。 这样近乎秘密的一段过往,还空显然不会主动邀他们入梦。 唯一的可能,便是与这个长生境有关。 还空说是来找人才被骗入了千顷陂,如今想来极有可能是在找楚珂。 骗他的人说他在千顷陂能找到楚珂,所以他便傻乎乎地信了,从此一去无回。 江澜想到一个问题。 被困在这里那么多年的光阴,是什么支撑着还空坚持到了现在?若是正常人,少不得早就疯魔了罢? 一个名字浮现在他心底。 楚珂。 所以,这梦境就是支持他坚持下来的缘由。 见君悟道_第28章 看来千顷陂非但能给人长生,还能给人织就以假乱真的梦境。 但千顷陂又没有自己的思想,分不清谁才是它要施梦的对象,所以索性将寄居在此的他和凌策也拉进了梦中。 说白了,这并非还空本人的梦境,而是千顷陂造出这一方假象之梦,把他拉入梦里罢了。 还空每每入梦,便能见到楚珂,纵使这一切不过是旧梦重演,他也心甘情愿。 因为梦里是他唯一能找到楚珂的地方了。 想到这里,江澜便有了法子。 从前在天界,凌策也曾和他说过,若是被人请入梦中而不得出,化解之法说简单很简单,说难也很难。 做梦的人往往不知道自己在做梦,所以梦境才无出路,若想离开,只消找到做梦者在梦境里的心结,打破它,唤醒做梦的人便可。 这个心结,显然便是楚珂。可要打破它却并不容易。 如何打破? 外面的世界早就一片混沌迷蒙,惊涛地动一直不停,唯有这破庙还算能遮风挡雨,要打破这梦境,也只能在楚珂身上下手。 江澜左思右想,还不等想出什么结果,房间忽地一阵剧颤,骤然向西倾斜下去,慌乱中各种东西齐齐砸了下来,他奋力抱住了还在发愣的凌策,和桌椅杂物一齐朝西滚了下去。 凌策在他怀里被箍得死死的,愣怔地看着江澜被滚下来的一个木盒砸中了脑袋,霎时鲜血如注。 江澜咬着牙,大片的血从头上顺着脸颊流下来,吧嗒吧嗒下雨似的滴到凌策身上,还有一部分流进了嘴里。 尽管如此,他手上仍没有放松,反而把凌策护得更紧了。 地面倾斜到了一定程度便戛然而止,江澜和所有杂物一起被堵在了倒塌的墙角里。 狭小又暗黑的空间里充斥着浓郁的血腥气,江澜对凌策低声道:“别擦了,擦不干净。” 凌策怔了怔,忽地撕开了衣襟,扯出一块布条,摸索着给江澜包在头上。 他们被困在了一堆碎石和杂物中,只有几处缝隙有天光安静落进来。 撞上石墙时,江澜抱着凌策戛然止住,姿势反而成了凌策在上他在下,他的手还紧紧抱着凌策。 对方一边给他包扎着,每一次动作都牵扯着两人身体,彼此的呼吸冲撞在一起,江澜鬼使神差的,竟想起了和凌策欢好的那一夜。 也是这样相拥着,有些暧昧,有些急促。 “凌策,”他低低唤了他一声。 头上的伤口被扎紧了,血暂时止住,凌策轻轻回应了一声,道:“怎么了?很痛吗?” “不痛。” 江澜轻轻松开了凌策,毕竟在之前梦境里,他们都目睹了楚珂深吻还空的一幕,此刻再如此暧昧,他实在怕凌策会多想。 凌策没了记忆,他于他而言不过是一个熟悉一点的陌生人罢了。 怯怯地缩回手,江澜无力地躺在地上,闭上眼,稍作休息。 凌策撑着身体,正尽量不让自己压着江澜。 沉闷的黑暗中静默半晌,江澜感觉头上传来微弱的触感,蓦然睁开眼。 凌策正看着他,手指在他伤口处摩挲了几下,踌躇片刻,终于低声道:“该怎么出去呢?” 江澜直觉凌策要说的不是这个,他自从进了梦境,一直心不在焉,像是在想什么事情。 他开门见山道:“你一直有些走神,是怎么了。” 又是一片静默。 就在江澜想要说点别的打破死寂的时候,凌策忽然开口了。 “我有办法离开这梦境,只是要借你身体一用。” 江澜蓦然睁大了眼—— 不可能! 他惊讶着刚想说话,凌策就轻轻一笑:“我只是想起了一点点。” 顿了顿,狭隘的暗黑里尽是江澜加重的呼吸声,他又笑道,“素闻仙君,久别了。” 话落的一刻,江澜恨不能把他揉化进自己的骨血里,然而脑海却猛的一痛,眼前便化作漆黑。 再恢复意识时,他已经是一种魂魄游离在身的状态,而他的身体,俨然已经被凌策控制了。 凌策非但找回了记忆,连修为都恢复了些许,这实在令他感到不可思议。 从未听过有哪位尊神历劫在身,还能恢复修为和记忆。 这其中,到底是出了什么问题?! 是因为凤和近来频繁出现,终于被天道发现他并未身死,所以给凌策的惩罚也随之减缓了吗? 所有的思绪,都在凌策睁开眼的那一瞬安静了下来。 他能清楚地看到凌策的眼神,尽管他用的是自己的身体,可眼神却截然不同,连气息也跟着变得浩大了起来。 凌策抱着身上他的那具真身,抬手在虚空中画了几笔。 手指落下时,眼前便出现了一道金芒耀眼的符咒。 凌策指尖一弹,符咒似一汪春水,倏然向四面八方散开去。 金光所过之处,地面回倾,杂物归位,墙石复原,一切都开始恢复到最开始的模样,几乎只在须臾间,房间便光亮如新。 见君悟道_第29章 凌策抱着真身往一处柜子走去,江澜的魂魄游离着跟在他身后,看他从柜子里取出了一个十分眼熟的盒子,正是之前砸中他脑袋地那个。 盒子旁边尽是些积尘已久的物什,唯有这木盒,裹了一层厚重的包浆,显然经常被人拿来拿去。 盒子被轻轻打开,里面装了许多小东西,杏核,烟火,还有长长的木签,梳子……江澜这才知道这盒子为何眼熟了。 还空和楚珂每次出去玩,楚珂送他什么东西的时候,他都会藏到这个盒子里。 只有吃的东西没法储存,比如糖葫芦糖人,他便把串着的木签留下来。 总之这盒子可以说是还空和楚珂之间情谊地见证了。 凌策将手指信信一拨,盒子里的东西便如同一滴水珠被撞散了似的悬浮着散开来,在他面前漂浮着。 垂眸看着每一样东西,他抬手取了一粒杏核,旋即漫步出门口。 门外寺庙已然崩溃,四面天风凛冽,一片洪水洗劫过的废墟残垣,萧瑟凄凉。 只有这一间小屋立在废墟和浑浊山洪之上,毫发无损。 凌策迎风而立,侧首,一手抱着真身,另一只手朝江澜的游魂伸了过去。 江澜看着他半晌,对方的神情岿然不变。 即便是这样溃灭崩塌的一方天地里,他仍如从前一样处变不惊。 真的回来了,他想。 比他预想中的更加猝不及防,就这么回来了。 江澜伸过手去,触到他指尖地一瞬,整个人一片眩晕,竟是又回到了自己身体中,和凌策的元神近在咫尺了。 这人熟悉的眉目,熟悉的眼神,清冷,慵懒,淡然——还有一丝根本不存在却依稀在他鼻间缠绕的清淡山茶香。 故人相逢,竟是在此番境中。 故人眺望着浓云翻涌的昏暗天空,将那枚杏核抛入水中,低声道:“醒过来罢,这一切都是镜花水月。” 江澜感受着凌策熟悉的气息,劳累过度的身体已经有些吃不消,惬意地闭上了眼。 凌策的元神忽然抬手在他眉眼间轻轻拂了拂,笑了一下,转而对着水面道:“醒过来,我能替你找到他。” 声音清越有力,语气似允诺,又像命令。 这一声落下,偌大的天地陡然掀起了飓风,一切又开始震颤,陷落。 在这一片震耳欲聋的溃败声中,原先杏核入水的地方却蓦地腾出了一方黑漆漆的洞口。 “素闻,抓紧我。”凌策嘱咐了一句,江澜立刻抱紧了他的元神,下一刻只见他朝自己莞尔一笑,纵身一跃,人便湮没在了一片黑暗里。 江澜轻轻笑出来。 没有声音,没有多余的话,笑意就从眼梢到了心底。 作者有话要说:  帝君回来装了个叉,下一章就要被打回原形了哈哈哈 ☆、朝来灞水桥边问 清晨的杏林莺啼燕转,几缕阳光从枝桠间投下来。 江澜蓦地睁开眼。 眼前杏林悠悠,一颗颗青涩的杏子挂在枝头,还有几只鸟儿正在树梢上张望,时不时发出一两声鸣叫。 他忽然松了口气,醒了。 回来了。 躺在松软的土地上,身旁还散落着昨夜吃剩的杏核。 昨夜他还和凌策摘杏吃,树上爬上来爬下去的好不热闹,只是黄粱一梦间,凌策便回来了。 感受着身边传来另一个均匀的呼吸声,江澜有些不敢相信地转过头,入眼便是一张熟睡的面容。 他唇角一勾,往凌策那边靠了靠,轻声道:“帝君。” 这一声帝君已经太久不曾叫过,说出来的那一刻竟有些恍若隔世。 正恍惚着,睡梦中的凌策忽地睁开眼,一把抓住了他的衣服,急咳了几声,猛的吐出一口血来。 “帝君!” 凌策抬手拦住江澜伸过来的手,摇头,又咳了几口,终于松开他。 江澜拿帕子给他擦嘴,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凌策这个状况他自然知道,这是元神过耗导致了反噬,而且又呕出这么多血,这反噬必然极重的。 帕子染了血,很快变成一方殷红。 凌策有气无力地抬起手,摸了摸他的头,须臾,又放心地收了回去,道:“无事便好。” 江澜这才记起,在还空的梦境里,他曾经被撞破了一块地方。 然而那伤是磕在元神上的,肉身根本看不出来。 他再也忍不住,把帕子一扔,死死抓住凌策的手,红着眼道:“你……记起了多少?” 太久了。 见君悟道_第30章 他和凌策已经分别太久了。 从他将自己贬入下界,到如今,已经数百年有余。 若不是每天都在想念,他怕是连凌策的模样都要忘了。 而今这人终于就在他面前,不再是那个陌生的、没有记忆的凌策,教他怎么平静。 半晌,凌策笑道:“一些往事。” “一些你不知道的往事,还有就是后来,我把你贬了……素闻,我贬你下界,并非是不喜欢你,如今局面,我也猜了个一二,只是不明白我为何会沦落至此,成了一个凡人。” 江澜道:“还记得凤和帝君吗?” 这一提倒是令凌策皱了皱眉,然而想了半晌,始终未果:“似乎有些印象,记不起来了。” 江澜又道:“凤和火烧落羽山,你去救了我,七天后,你把他杀了,然后你因为弑仙被天道贬入了死物道,魂魄被封印在几根竹签中。” 凌策听完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疲倦地垂了垂眼,道:“那那个叫凤和的,死了?” “生死未卜。” “嗯。”他也没有多问,想来记忆残缺,问了江澜也是一头雾水,当下之急,还是先出去这一方长生境才好。 凌策恢复了记忆,又加上成为凡人和江澜这几年生活在一起的记忆,脑子里还是有些混沌。 时而会有一种那些恢复的记忆是错觉的感觉。 一个凡人突然记起了前尘,发现自己竟是九天上寥寥无几的尊神,自然有些如梦似幻,似真还假的感觉。 若不是他真的恢复了那么一点点修为,他真的会以为自己是得了什么癔症。 梦境里消耗了太多精神,醒来便有些不支,凌策由江澜扶着,回到了还空住的小木屋。 屋里静悄悄的没有木鱼声,昨夜燃着的香也散尽了。 梦境里数年的光阴一晃而过,于今不过是一夜之间。 推门而入的一瞬,映入眼帘的是一尊佛像,和佛像前跪着的人影。 江澜扶着凌策走过去,看见了一个木盒子。 还空察觉到他们来了,从身旁盒子里取了一支线香点燃了,空气里飘起一缕淡淡的杏花香。 “后来我多次下山寻他,始终无果,最后我不顾师父和主持的反对离开了寺庙,一直四处流浪找他。” 寂静的房间响起了还空的声音。 七八个春秋寒暑,披过星戴过月,跋过山涉过水,曾在寒冬于街头奄奄一息,也曾在盛夏于深林走投无路。 可他都熬过来了。 却怎么也找不到他。 楚珂是妖,为此他拜访过虚无缥缈的灵山,也去过久埋地下的深坳峡谷。 路那么长,哪里都没有楚珂的身影。 他甚至一度陷入绝望,却又突然在某一天,在寒夜里遇见了一个提着灯笼而来曼妙少女。 少女穿着一身浅绿的贴身纱裙,勾勒出唯美的玲珑曲线,手里的灯笼散发着橘黄光芒,随着步伐身姿而摇曳。 她对他说能帮他找到楚珂,他就信了。 他随着她来到了千顷陂,开始了一生的噩梦。 在这无尽幻境中,他无数次自尽过,却总能在第二天完好无损的醒来。 他开始日夜颠倒,开始分不清是梦还是真实,开始越来越嗜睡。 好像梦里的他才是真的他,依旧能和楚珂游山玩水走街串巷,好像楚珂从来没离开过他。 日子就这么过着,一天天一年年,浑浑噩噩,不辩春秋。 直到,江澜闯入了这单调的杏林。 “梦里两位说能帮我找到楚珂,我其实已经不抱什么希望。” “梦中对两位造成的伤害,十分愧疚。” 江澜一声不吭,转头看凌策,想问问他的意思,然而对方咳嗽了两声,指了指盒子,轻声道:“打开。” 还空先是一愣,然后打开了盒子。 盒子里没什么特别的东西,和梦境中的一样。 凌策走到跟前看了一眼,道:“给个信物罢,找到楚珂,我会交给他。” 江澜和还空同时瞪大了眼,未曾料到凌策是真的要帮忙。 而凌策自顾自道:“千顷陂是个长生境,我大抵知道此境主人的目的了。” 既然凌策要出手,江澜也知道他是有把握的,便不拦他,只是担心他身体这么差,能否经得起劳累。 他心道:若是帝君不行,也还有我,至多不过我去找人,辛苦些也没什么。 他不禁好奇道:“什么目的?” 凌策有些不支,席地而坐道:“长生境有个鲜为人知的用处,便是能吸取活人的生气,使魔族之人化为凡人。” 这话一说完,江澜瞬间皱起了眉头。 凌策继续道:“只是要彻底将魔人净化为凡人,需要极长的时间,越是入魔深的,需要的时间越久。” 见君悟道_第31章 江澜疑惑道:“所以,帝君的意思是,凤和想要借此变成一个……凡人?可凤和不是魔族啊。” “凤和?”凌策挑眉一笑,“原来这千顷陂的主人是凤和?” “嗯,”江澜不太情愿的应了一声,“就是你之前遇到的那个,提醒你小心的那个人。背着剑匣,穿着黑色袍子,还有——” 凌策忽然开口打断了他:“那便是凤和?” “是了。”顿了顿,江澜也坐在了他旁边,不解道,“可凤和不可能是魔族的。” 一个和凌策几乎平起平坐的尊神,若是入魔,必然要引起天界一片惊涛骇浪。 然而凤和活了这么久一直相安无事,没有一丝入魔征兆,又怎么会成了魔? 魔人和仙人身上的气息是截然不同的,而且无法掩饰。 一个魔人可以将自己伪装成凡人,却做不到伪装成神仙,更可况凤和那种境界的尊神,不是谁都能伪装出来的。 凌策道:“凡事都有例外,凤和是仙神,就不能是魔人了吗?除此之外我想不出他造就千顷陂,还处心积虑把人骗过来的原因是什么。” “权且当他如此罢。”眼下还不急此事,最急的是如何走出千顷陂。 “好说啊。” 正当愁思之际,忽听凌策轻飘飘一笑,江澜朝他一挑眉。 怎么好说? 凌策笑道:“既然还空是被提灯笼的绿裙女领进来的,那女人自然有办法出去,在她身上打主意便可。” 江澜的眼睛一亮。 是了。 他竟没有想到。 那少女定然是能自由出入千顷陂的,到时只要跟着她,便不怕找不到离开的方法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先发上来,回头再补QAQ好困啊好困 已补。。。。没补什么重要内容,调整了一些不太通顺的地方 ☆、未抵青袍送玉珂 这方法虽然可行,找到那绿裙女却是关键。 千顷陂中森罗万象,幻境丛生,江澜在这里能和凌策相遇已是天大的机缘,要在这样一个境中找一个人谈何容易。 况且这里是凤和造就,他和手下这些人的居所,未必就是固定的,极有可能是能够随处变换的。 江澜问凌策,凌策也只是皱着眉道:“我记忆和修为都残缺太多,也不知道能用什么办法找她。” 一时间,屋里又陷入沉默。 杏花香如丝缕般缠绕不绝,弥漫的香气中,还空拨了拨香烛道:“我知道她在哪儿,但我从没到过那里。” 绿裙女居住在冰天雪地的极寒之地,那里名作苦境。 苦境终年冰雪覆盖,苦寒无比,没有草木,没有花鸟鱼虫,除了冰面和积雪一无所有。 还空在此地居住了这么久,时而也有其他被困在境中的人过来拜访,都传言说凤和的居所也在那里。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因为从没有人到过那里。 那里仿佛被隔绝在千顷陂之外似的,他们这些境中人有很多都去寻找苦境,有的无果而返,有的有去无回。 敲定此事后,还空给江澜二人准备了足够多的干粮,供他们赶路。 虽然二人皆是仙身,修为却都很低,还没到不食烟火的地步,只不过食量少些,两天吃一次便够了。 临行前,还空给了江澜一把梳子和一个锦囊作为信物,若是他们能出去千顷陂,便将它交给楚珂。 还空道:“这梳子是他当初赠我,这锦囊里的,是我送给他的礼物。” 江澜答应着,收好了东西,道:“若是出去境中,定不负嘱托。” 旋即,二人从杏林出发了。 因为有还空的介绍信,一路上借宿都很方便,大概行了三四天路,两人进了一座重岩叠嶂的深山。 山里木叶瑟瑟,鸟鸣婉转,草丛及膝,倒是一派繁荣。 赶路赶到暮色时分,两人实在累了,便在一处山洞里休息。 江澜点燃了柴火,拿出路上掰的几根玉米,用归离剑竖着砍到中间,绕在火苗上烤。 他一边转着剑,一边看着凌策把被褥铺好。 到了这边,气候已经有些倒春寒的意思,白天不觉得什么,晚上凉冷得直让人打颤。 他从来没想过会和凌策过上这样的生活。 就像是人间的富贵人家,和一个穷孩子过起了穷日子,同甘共苦,风雨共济。 这一种很微妙的感觉,让他一下子觉得凌策离他更近了些,不再像个尊神那般高冷了。 玉米的香气在小小山洞里飘散开来。 江澜这么想着,抬手尝了一口玉米,只听嗷的一声,当即被烫得舌头发麻,嘴唇里还起了个泡。 见君悟道_第32章 火辣辣的痛感令江澜忙吸了几口凉气,捂住了嘴。 “笨。”凌策笑了他一声,凑过来道,“张开嘴,啊——” 他说着还自己张开了嘴,给江澜做示范,又道:“乖,听话。” 分明不是什么甜蜜的情话,江澜却红了脸,须臾,有些尴尬地啊了一声,张开了嘴。 凌策又道:“舌头伸出来。” 江澜依言照做。 凌策端详了一眼,转身出去山洞,一头钻进了草丛。 江澜好奇地站在洞口张望,不知道凌策是要干什么,只是看着他蹲了下来,身影被草丛淹没。 半晌,草丛抖了几下,凌策猛的站了起来,手里掐着一撮青绿,朝他挥了挥手,快步走了回来。 走到江澜跟前,凌策将手里几片叶子递了过去,道:“把这药草含一会儿就不疼了。” 这叶子形状奇特,像是一条鱼的形状,江澜看着莫名眼熟,却又十分确定他不曾见过这种药草。 他拈起一枚叶子道:“帝君见过这种叶子?” “我吃过。”凌策莫名笑得有些开心,“味道不错,而且很有效,你试试。” “……”江澜半信半疑地往嘴里送了一片。 下一刻,江澜瞪大了眼,本能的想把这奇苦的叶子吐出来,谁知道凌策忽然捂了他一把,那叶子硬是在他嘴里待了一会儿,苦涩又难闻的味道在他鼻间蔓延开,呛得他难受不说,舌头也是一阵麻木。 江澜只感觉整个脑袋像泡在了芥末油里,呛得人七窍生烟。 饶是如此,凌策还是没有松手,反而哈哈笑道:“忍忍吧素闻仙君。” “……” 半刻钟后,凌策算着时间差不多后才松开了手,江澜呕的一声,把叶子吐了出来。 只听凌策笑吟吟道:“如何了,还烫吗?” 江澜嘴里苦得不想跟他说话,满含幽怨地看了他一眼。 凌策脸上仍是挂着笑,眼神大仇得报似的,江澜忍不住开口道:“我得罪你了?” “没有。”凌策回答得干脆利落,然而嘴上的笑还是没有任何收回去的意思。 江澜一看他这反应就知道了。 他肯定得罪凌策了,而且极有可能是在他未成仙之前得罪的。 江澜咳嗽了几声,扭头不看他,问道:“我听说,我没去天界之前,你曾经有个相好的,而且还是个凡人?” 凌策当即指天发誓:“天地良心,绝对没有!” “我不信。”江澜退了两步,故意离凌策远了些,道,“我听说,你和那凡人日夜颠鸾倒凤同床共枕,耳鬓厮磨如胶似漆,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 “停停停!”凌策脸都青了,“你是哪里听来的这些风言风语,什么同年同月同日生……拜把子呢?” 又道:“就算是有你说的那些,什么翻云覆雨颠鸾倒凤,那也是和——” 最后一个“你”字没说出来,被凌策硬生生的掐在了喉咙口。 倒不是他不敢说,而是他突然发现,自从记忆恢复以来,一些往事,他竟记得异常清楚,就拿清垣宫那一夜和江澜云雨的时候来说,他连江澜额头上的汗珠都记得一清二楚。 方才若不是江澜提起让他想起了过去,他还没发现这一点。 江澜没成仙之前,他的确在凡间和他有过十几年的同居生活,方才一经回想,竟全都历历在目。 正想着的时候,江澜又出声打断了他:“我不听,除非你拿出证据来,证明你没有喜欢过那个凡人。” 凌策耸肩,摊手,挑眉:“没有证据。” 接着又语无遮拦道:“而且本座喜欢那人喜欢得要命,恨不能天天把他按在床上使劲儿欺负他。” 江澜:“……” 凌策忽的欺身近前,把江澜围在双肘之前,按在山洞石壁上,低声笑道:“你知道了是不是?以为我看不出你这点小心思?” 他说着手指一勾江澜的鼻子:“你在我身边这么多年,小尾巴一翘我就知道你要往哪儿飞。” “……”江澜被困在石壁和凌策身体之间,脸顿时时烧了起来,红得比此刻的晚霞还要明艳。 他缩了缩身子,一手抵住了凌策压上来的身体,一手抠着墙壁,垂眸道:“你怎么不曾和我说起,若是说了,我后来也不会误会你。” “嗯?你误会我什么了?” 江澜忽然觉得口干舌燥,压低了声音道:“有件事,我要说给你,你听了别生气。” “你说。” 江澜迅速看了他一眼,抿了抿唇,沉默了半晌,终于鼓起勇气道:“你喝醉酒的那一夜……是我在你酒里下了迷药。” “嗯?”凌策声音轻轻淡淡的,有些朦胧的沙哑,靠近了道,“喝醉酒的那一夜?哪一夜?我一人买醉的夜晚太多了,记不过来。” 江澜被他这装傻充愣气得没话说,凌策却穷追不舍道:“有劳素闻仙君仔细想想,那醉酒的一夜,有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 “特别”二字,着重强调。 火热又带着玩味的视线在脸上扫了一遍又一遍,江澜终于忍不住微怒道:“别装傻。” 见他恼羞成怒,凌策哼笑一声,“好,不装傻,你是想说,你当时给我下了药,所以我才意乱情迷把你给……是不是?” “嗯……”江澜声音细细碎碎地应了一声,随即转移话锋道,“纵然是我不对,可你当时把我贬去下界,我一直以为是你发现了酒有问题,因此而厌恶我了。” 见君悟道_第33章 凌策勾起唇角,眸中精光一闪,开始秋后算账:“所以你伤心欲绝,本座寿宴你不来也就罢了,还差人把定情的镯子送回来?存心想气死我?这么想守活寡?” “胡言……”说到镯子,江澜先是驳了他一句,随即紧紧闭上眼,“我自然不舍得送回去。” 声音里竟有一丝颤抖,“可我想着,你既然厌恶我了,那镯子我也是不配拿着的,送回去也许能让你讨厌我少一点。” 话说着,江澜感觉身上一紧,凌策抱住了他,长发埋在他颈间,在他耳畔先是极轻的笑了一下,叹息似的,又温声道:“什么配不配,江澜,这天地间只有配不上你的,没有你配不上的,你不知道我多么心疼你。” 江澜彻底愣住了。 他不是没幻想过凌策某一天会说些情话给他,但亲耳听到的时候,只感觉所有的委屈和辛酸都能就此烟消云散了。 事如春梦了无痕。 是了,就是这种感觉。 在他给他这么一个坚定的回答的时候,一切嘲讽和愤懑都算不上什么了。 他所承受和忍耐的一切侮辱和不公,都是为了和他在一起,他曾经踌躇过忐忑过,甚至那晚在他酒里下药,也是反反复复了无数次,才最终把药放进了酒壶里。 现在,他什么犹豫和不安都没有了,只有眼前人,才是他最想抓住的,最在乎的。 “帝……唔。” 他本想喊凌策一声,谁料脖颈间一疼,游离的神思瞬间归了位。 颈间被凌策轻轻吮出了一枚印记,江澜瞬间从脸红到了脖子。 对方柔声道:“成仙前的记忆你虽然没有了,我替你记着便好。” 江澜安静倚在石壁上,任由凌策抱着,听着对方在耳畔缭绕的声音。 “当初把你提到天界后,你什么都不记得了,我再怎么喜欢你,也不能在你还是一张白纸的时候对你表露心意,你知道我是怕吓到你,毕竟不是谁都能接受断袖之癖。” 凌策说着一笑,“谁知道你这个呆子还真的本本分分地伺候起我来了。我不敢表露心意,你又整天一副拒人千里的模样,我一直以为你对我只是主仆之情罢了,所以便没有告诉你前尘往事。” “谁知道你看着一本正经的,心思倒藏的深。” 江澜一声不吭地听完,还不待想出说什么,凌策已经从袖中翻出了一个黑色的镯子。 莹润清透,灵光流转。 凌策抓过他的手,把镯子轻轻戴了上去,目光柔和道:“戴着,这辈子都别再还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好困好困=_= 这几天家里有大事,所以更新有点不稳定,就码了这一点,先发上来,回头再补吧QAQ 还要感谢莫离和云诺两位小天使的营养液OvO。 ☆、我今欲眠君且去(捉虫) 镯子触感温凉,久违的凉意顺着手腕蔓延到心底。 凌策给他戴好镯子后就重新把他困在怀里,因他个子矮一些,只能微微仰头看凌策,道:“我想知道以前在凡间的事。” “嗯,”凌策沉吟一声,“我记起得也不多,就是想起来,你那时候是个小穷鬼,我跟着你整天吃不上喝不上 ,瘦得跟个柴火棒儿似的,好不容易吃顿肉还回回都把舌头烫麻了。” 他说着手指一搓,幻出两片鱼形的叶子来,挑眉道:“你就回回都给我吃这个,还不让我吐,呛得我鼻涕眼泪一大把不说,连吃饭的胃口都没了。 然后你就趁机捧着碗使劲地扒饭,把肉都吃了,只给我剩下点渣滓菜汤。” “……” 江澜看着那两片叶子默不作声的皱起眉,扫了一眼眼前人,实在想象不出他瘦成皮包骨是什么样子的。 凌策又指向他之前放在一旁的烤玉米:“当时还有个一亩三分地,玉米,豆子,青菜,小麦……种了很多,而且你每次烤玉米都是外头糊成炭,里头还不熟。” 江澜一时竟无言以对,半晌,幽幽道:“那你为什么还要和我一起?” 凌策朝他抱拳:“救命之恩,以身相许。” “……” 江澜忍不住嫌弃地瞅了他一眼,抽身把归离剑捡起来,掰下上头的玉米。 玉米已经不烫了,他咬了一口,生生的。 不好吃。 他把玉米递给凌策,神色有些为难,道:“你会烤吗?” “给我,”凌策摇着头一把夺过来,又是无奈又是没辙,拉着江澜坐到火堆旁:“指望你本座早晚得饿死。” 没一会儿,凌策把烤熟的玉米递给江澜:“快吃。” 勉强吃饱肚子,江澜背倚石墙,往火堆里丢了几根小树枝道:“关于苦境,你可有什么办法?” 他们一路打听着走到这里,都说要去苦境,要一直往北走。 他们也一路往北,走了这么久,除了一路变幻莫测的景象,连个苦境的影子都不曾得见。 凌策将束起的长发散开了,盘膝坐在洞口调息,夜幕四垂,明月照野。 “一直往北走啊,除此之外,也没别的线索了。” 话落,江澜已经窸窣着在旁边坐了下来,半倚着石壁,静静看着他。 凌策手上捏了几个诀,一团金芒便凝在了心口,金团吸收着月华,光芒在内涌动,慢慢调息起来。 见君悟道_第34章 见江澜盯着他,微微侧首,觑着他道:“看什么?” 江澜笑道:“帝君散发,别有风情。” “哦?”凌策挑眉,欺身过去,笑得微邪魅,“本座还有更风情的模样,仙君要看吗?” 江澜抿嘴咳了一声,别过头:“不看。” 凌策轻声一笑,不再调侃他,专心打坐起来。 江澜在一旁无聊,又因为修为日渐消失,调息也没什么用,便拿帕子擦起归离剑来。 归离剑是凌策赐给他的佩剑,和将归剑本是一对,都在凌策手中。 他成仙后凌策特意安排人教他术法剑术之类,有时还会亲自指导他,到他剑术差不多的时候,便将一直佩戴在身的双剑分出了一把,送给了他。 归离将归成双入对,模样也差不离,不过个头上是一个大些一个小些。 正擦着剑,手中归离突然一阵抖动和鸣响,铮的一声,从他手里挣脱了出去。 几乎同时,也是一声铮鸣,一道银光贴着他和凌策的侧脸,从山洞里嗖的一下飞了出去。 江澜猛的站起来,凌策也蓦地睁开了眼。 只见夜幕下两道银光并行着往北边树林里飞去,速度极快,眨眼间没入夜色。 江澜诧异道:“将归和归离?怎么一齐飞走了?” 凌策眉峰紧拧,本是半晌没说话,忽又道:“两口子么,总归要单独腻歪腻歪,就像你说的,什么同床共枕如胶似漆?” “……” 江澜还真没发现,凌策还有这么个不为人知的,俗气的一面。 可这样的他,偏偏多了一丝尘俗的味道,令他更着迷了。 他着迷地看着凌策,却又见他神色一凝,顿时敛去了心口的金芒,望着深林道:“方才逗你呢,将归和归离虽然平常没什么动静,可却是实实在在有剑灵的,必是那边出了什么状况。” “剑灵?”江澜更诧异了,他并不知道此事,凌策也没告诉过他。 “嗯,”凌策说着眼神颇有些同情地落在他身上,道,“不过这两个剑灵都懒惰至极,平时在剑里就跟死了似的。” 这两把剑在凌策身边跟随了数不清的年月,别人的剑里都出了剑灵,唯独凌策的剑没有动静。 这双剑品级举世少有,按道理说不可能化不出剑灵,彼时凌策的修为又高,所以对什么剑灵不剑灵的没什么兴趣,有就有,没有便没有,旁人关于将离双剑的流言蜚语,他是一直没放在心上。 但所谓皇帝不急太监急,凌策这剑没动静的事儿不知怎么传到了天界负责锻造兵火法器的炽炎神君那里。 神君亲自登门,说是想看看这两把剑,若是确实化不出剑灵,就拿到他那里回炉再造一番看看。 凌策对此不置可否,便把剑给了他。 谁知道还没近手,双剑忽然光芒万丈,嘶鸣不止,一个眨眼就把炽炎神君身上仙服划了个稀巴烂。 那时凌策正坐在殿上画画,听到动静抬了抬眼,只看见炽炎背对着他,衣不蔽体,正焦急地变法术,想变出套衣服来。 谁知道越急越乱,反而变出来一堆锻剑用的锤子榔头铁钳。 凌策挑眉,随手扯下旁边朱漆柱子上的帘子丢了过去。 炽炎神君裹着帘子抱着膀子灰溜溜地跑了,后来凌策就再也没见过他,也不知是真的无缘再见了还是炽炎一直悄悄躲着他。 反正是没再见罢了。 那时他才知道这剑里有剑灵,不仅懒,脾气还挺大。 江澜听他说完咯咯笑了一阵,又正色道:“怪不得我每次跟着你出去,隔着老远就看见炽炎,每次想和打个照面,他都跟不认识似的扭头就走。我还一直以为这人倨傲,目中无人呢。” 凌策完全跟他不在一个重点,眯起眼道:“你大老远就看见他了?眼力这么好?我怎么没看见?江澜,你对炽炎还挺上心啊。” 江澜被他这个没事找事儿给气得安静了一瞬,须臾,一字一字道,“那是因为,你眼瞎。” “……” 两把剑飞得不见了影子,江澜还有些担心,问凌策是否要追过去看看。 凌策没有动身的意思,只是望着夜色深处,道:“能让这两个懒鬼出手,定是了不得的东西,再等等。” “嗯。” 等了一会儿,一阵阴风忽地刮起,山洞里的火光霎时熄灭。 阴风自漆黑的山林深处而来,腾起漫天的飞叶。 林海尽头一团巨大银光忽明忽灭,还有更大的一团黑影在林间穿梭。 江澜大感不妙,道:“它们两个和什么打起来了?” “走。”凌策亦察觉不对,脚步一动,人已经往林子里走去。 “凌——”江澜在后面跟着他,因修为退化,眼力也跟着变差了许多,不留神脚下一绊,险些摔了一跤,还好凌策反应快,及时转身拉了他一把,才稳住了身体。 “可有伤到?”凌策蹲下来子手揉捏他的脚踝,捏到某处时,江澜没忍住嘶了一声。 “崴了?” “嗯。”江澜迟疑着应了一声,又急道,“不碍事,你先去看看,那边似乎打得狠。” “上来。”凌策蹲下身子,“我背你。” 他自然知道江澜是不想给他拖后腿,但他也知道,江澜是真的怕黑。 在天界的时候,他有段时间忙于事务疏忽了江澜,害得江澜被几个仙奴欺负。 见君悟道_第35章 为首的仙奴差人把他绑在了一片荒山老林里一个深不见底的悬崖边上,用一根细绳吊着手腕,整整吊了一天一夜,第二天被他发现的时候,绳子还差分毫便要断掉,江澜的手也已经脱臼得不成样子,只剩下皮肉还连着了。 后来去看仙医,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手装回去,过了很久才能活动自如。 虽然他处死了那几个仙奴,但从那以后,江澜尤其怕绳子和夜晚的树林以及悬崖。 尤其这样的夜晚,这样的树林,是江澜抹不去的阴影。 先前他记忆没恢复,还是个凡人的时候,因一切都不同往日,江澜便什么都担负了起来,有什么危险也都是最先最快护在他前头。 为了保护他,江澜可以什么都不怕。 但此刻不同了,他已经不再是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需要他保护的凌策了。 需要保护的应该是这个看似坚强却很脆弱的眼前人。 “上来,乖。”见他没动,凌策又催促了一声。 前面的动静越来越大了,厮杀的灵光也越发耀眼,已然是到了不可开交的地步,江澜知道他不上去凌策是不会起来了,索性弯下腰,勾住凌策的脖颈,趴到他背上去。 凌策把他背起来,急急往林子里跑。 他现在修为不多,这林子里的东西显然是个身手不错的大家伙,凌策不会动用灵力飞行,否则到时候捉襟见肘,灵力不足,只有被对方吊打的份儿。 越是往里跑,里面的路就越坎坷颠簸,尽是些碎石断木,好几次险些把凌策给绊倒。 江澜怕他摔倒,执意要从他身上下去,凌策不肯,在他屁股上捏了一把,道:“本座的话也不听了?” “帝君!”被他这么一抓,江澜又恼又羞,嗔怒了一声,转头又绯红着脸,把凌策抱得更紧了。 这一抱不要紧,却是把凌策沉寂的心给一下子踢醒了。他不由得想起了某个风光旖旎的晚上,把背上的人向上托了托,哑声道:“再不听话,本座就地给你点颜色瞧瞧。” “嗯?什么?” 凌策坏笑着再次拍了拍他的屁股:“这里,给你点颜色瞧瞧。” 江澜的脸旋即更红了,嗔道:“又胡言!” “哪里胡言了?”凌策背着他继续小跑,边喘息道,“本座从不打诳语。” 江澜懒得跟他扯皮,轻轻踢了他一脚,道:“那边都打成一片了,你还有心情说笑,还不快走。” 凌策也知道事情紧急,收起了心思,快步往那边赶去。 光芒越来越近,剑鸣声也越来越清晰。 和剑刃铮鸣此起彼伏响起的,还有一道道沙哑鸣叫。 江澜听着似乎是某种鸟类的叫声,但又沙哑过头,显得不伦不类,所以他也不是很确定。 待到真的到了交战之地,他才看清了眼前景象,顿时目瞪口呆。 林子里大片的树木被将归归离两把剑斩了个精光,腾出了一大片空地,就在这空地之上,将离双剑你进我退一守一攻,共同对付着一只巨大的、煞气滚滚的黑鸟。 凤凰。 黑色的凤凰。 纯黑的羽毛,赤色的眼睛,尖锐的黑色的喙。 凤凰挥舞着巨大的翅膀,一次次打散了银白剑光,又被那两把配合默契天衣无缝的剑合并攻击,身上已经好几处血流如注。 看到这一幕,江澜彻底呆住了。 这凤凰他再眼熟不过,正是当初在天界,不留山上枣林里攻击他的那只。 当时他本来林子里漫步,那魔凤突然飞了出来,张口就要咬他一样,直直地扑了过来。魔凤修为深厚,他本就应付得吃力,幸好凌策出现得及时,救了他一命。 但是他还是被凤凰给划了一下,手臂上至今留有那时的疤痕。 他之所以确定这是天界的那只魔凤而不是其他,是因为当初在不留山枣林里他和它交手时,为了制止它,在凤凰身上下了一道禁锢的法咒。 这咒一旦种下,眼睛里便会有一个小小的金色的符文,除非下咒人亲自解咒,否则永不会褪去。 这法咒能使凤凰只能调动体内一部分灵力,压制剩下的灵力,防止它修为过高谋害他人。 而就在刚才,江澜清楚地在凤凰眼中看见了一道细小的符文。 一模一样的禁锢咒,不会有第二个。 因为交手时凌策也在,他当时虽然毫不留情地走了,但事后还是派人打听了一下。 听说凌策逮住了魔凤,并且把它打入了轮回历劫,想借此看看能不能化去魔凤的魔性。 然而此时,这只一模一样的、本应在凡世历劫的魔凤,却不知为何出现在了千顷陂这样一个长生境中,魔气非但未减,还比以前更盛了。 作者有话要说:  回头补回头补,睡觉了好困,希望家里事情能顺利完成OvO 今天的内容补到这一章了,我又双叒叕困了!!! ps:本文原定字数很少,大概也就十几万字左右,因为还在练笔期,所以不会写太长的,很容易写崩。 文章构造情节安排上有很多欠缺的地方,希望小天使多多包涵。 等这篇码完,下一篇就叫《千秋一顾》,打算写纯古耽,大纲已经在拟,开头结局都定下来了,一个字,虐! 都表拦我,我已经没救了QAQ ☆、明朝有意抱琴来 见君悟道_第36章 不留山上的魔凤初次被发现大抵是一万年前,这孽畜把天帝的仙会捣成了一团浆糊,众仙这才知道,原来天界还有这么一只入魔的上古神凤。 此前,这凤凰身在何处,又有何为,没有一个人知道。 魔凤闹事,却又因是个上古的灵种且并无思想,所以天帝仁慈,饶了它一命,封印在了不留山枣林。 魔凤被封印后不久,凤和便不知为何被天道所贬,在人间流落许久才得以回天界。 回想这一切时,江澜只感觉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又好像有什么念头从他脑中一闪而过,他想抓住时,那念头已经消失殆尽了。 眼下将离双剑正和魔凤酣战,他不得不放弃追究,凝神念了个诀,一团水蓝的光便朝魔凤打了去。 这是一道加深禁锢的咒,能进一步激发他种在魔凤身体里的禁制。 果然,光芒堪堪打在了凤凰的翅膀上,只听一声嘶鸣,凤凰周围的魔气霎时熄灭大半,能调用的魔力骤然缩减。 凤凰似乎心有不甘,仰天一声长鸣,朝江澜这边冲了过来。 江澜还在凌策背上,见势不妙立刻一个翻身,带倒了对方,下意识想把他护在身下。 谁知凌策被他推倒后反而将他一压,袖中银光一闪,朝凤凰怒道:“孽畜!” 电光火石间,只听见极清澈的啪的一声,凤凰突然一声惨叫,身子急急飞了出去。 凌策收回手,广袖中落出一道银色长鞭。 这道鞭子极尽天工,共有十二节,打在身上连痕迹都不会留下,可内里的五脏六腑都能给打得稀碎。 许是在天界闲散惯了,又难得棋逢对手,江澜很少见凌策出手,他见的更多的,是凌策泡茶喂鱼养花,都是些上了年纪或极度无聊地人做的事。 他自然知道凌策是在消磨时间,毕竟像他这么久远的尊神,几乎已经历尽了沧桑,再没什么东西能令人感到新鲜和玩味,时间也就成了一种虚无的消耗。 他又忽然发现,似乎每一次凌策出手,都是和自己有关。 当初被仙奴吊在悬崖也罢,被魔凤伤到也罢,甚至于此时此刻,凌策都是在全力护着他。 他看着凌策,对方原本正看着倒在地上的凤凰,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突然转过头,和他撞上了视线。 凌策没说话,脸上的神情严肃庄重,目光坚定又带着些狠劲儿,似乎不容他开口说话。 江澜便没有说话,只是和他对视。 半晌,凤凰哀嚎一声,振翅逃离。 将离双剑本欲再追,凌策却一抬手,开口的同时呕出了一大口鲜血:“回来。” “帝君!”这一口血猝不及防,江澜脸一白,急跑过去,却被凌策的手轻轻一挡,不能再靠近。 凌策抹去鲜血,吐出一口余沫,低声道:“无事。” “什么无事?”江澜拿袖子在他唇边擦了擦,“你的修为根本还没我高,却使出了刚才那一道,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在消耗命元吗?” 仙人灵力或修为不足无法使用一些术法,便可以消耗命元来达到目的。 但命元便相当于凡人的寿命,不似灵力那般可以再生,一经消耗,少了就是少了,再也补不回来。 “命元又怎样?”凌策咳嗽了两声,“我的命太长了,少个一星半点的寿命不算什么,可你不一样。” 你不一样。 也许有一天你的命到了尽头,我却还活着。 这便是尊神和仙神的区别。 如江澜在天界是的身体和修为,至多不过活个几万年,便要羽化谢世了。 何况江澜现在修为正在退化,若是再遭凤凰重创,恐怕寿命会缩短到几百年。 即便他有办法能给他延寿,他也希望能不让江澜受伤就不让他受伤。 有的伤受了,一生都无法弥补。 江澜把他轻轻往怀里拉了拉,道:“傻子。” “傻子?”凌策一笑,眼前有些恍惚,低低道,“素闻,你身上很香。” 水沉香以及优钵罗花的味道,那么让他沉迷。 “帝君?”江澜感觉身上一沉,凌策便倒进了怀里。 “帝君!”一声低吼。 带着昏迷的凌策回到山洞,江澜点燃了被吹灭的篝火。 他将凌策放在地上,细细检查起来,发现凌策只是灵力过耗昏迷了过去。 他松了口气,同时松开了把脉的手。 然而就是那一瞬,他看见了凌策的掌心。 蓦地,仿佛整个人都陷入了冰天雪地,一盆冷水当头泼下。 江澜怔怔的伸出手,一点点扒开凌策的掌心。 看到那缩短的掌纹时,他突然无力地松开了手,坐到了地上。 一个月…… 从原来的六年可活,变成了一个月。 他自然知道这是因为什么,凌策几次过耗灵力和命元,无可避免的动摇了此世的命数。 他不怕凌策会死,因为这一切于凌策来说不过是一场场历劫,他怕的是凌策死了,下一世又是空白的一世,又会忘记一切从头开始。 见君悟道_第37章 这一夜冰冷无眠。 江澜依偎着昏迷的凌策,失眠了整晚。 次日醒来时,凌策依旧昏迷着,他等到了中午日上三竿,凌策才悠悠转醒。 江澜早就给他准备好了吃的,烤熟的玉米和泉水,破天荒的,还有一只烤兔子。 凌策在江澜关切的眼神下填饱了肚子,精神好了许多,擦着油光水滑的手指道:“就是昏迷了一会儿,别紧张。” 他说着动作一顿,忽然张开了手,盯着掌心看了一会儿,又抬头看江澜。 江澜本来在看他,见状目光极快的收了回去,眸子里暗了暗,没说话。 他把手往前一送:“因为这个?一个月的寿命?” 江澜还是没说话。 凌策笑道:“担心什么,你不是有朋友法力很高么,等出去了,让他指点两下就行了。” 江澜知道他说的对,可他担心的是他们一时半会儿出不去这里。就算出去了,赶到朋友那里也需要时间。 他怕凌策撑不到那个时候,就为命数所迫,不得已离开他。 看他闷闷不乐心不在焉,凌策又道:“我死了,你别管我不就好了,回天界去等着,我历完了劫,自然就会回天界归位了。” 江澜摇头:“我不会让你一个人的。” 凌策有些无奈,笑了一声:“咱们两个,到底谁是傻子?” 江澜:“你是。” 凌策:“你才是。” 江澜一本正经地看着他。 凌策被他看得心虚,哭笑不得地摆了摆手:“都是都是,行了罢。” ☆、残星几点横雁塞 山洞里篝火幽幽,江澜握紧了手,松开,又不知所措地搓了搓,抬头,狠狠呼了口气,道:“我有时候真的什么都不想管,就想带着你躲到一个人烟罕至的地方去——” 然后过一辈子。 这话他没说出来,也说不出来,说到一半已经是莫大的勇气。 他一向是个不太善于表达的人,有什么都藏在心底,也没什么志向和抱负,阴差阳错的就成了仙,喜欢上了眼前人。 他其实从骨子里觉得自己配不上凌策,尽管他知道凌策对他是真心真意,但卑微仿佛从骨子里渗出来,慢慢荼毒了全身。 “说啊,怎么不说了,又想起什么了?”凌策催促他。 “没什么,”江澜勉强一笑,松开绞在一起的手指,“今晚那只魔凤,你还记得吗?” 凌策挑眉,摇头:“似乎有点印象,不清楚了。” 他说着凑过去,蹲下来掀起江澜的衣摆,抬起他的脚。 江澜疼得一皱眉,咬了咬牙,道:“没事,上点药就好了。” 凌策轻手轻脚地一层层脱掉他的鞋袜,便看到一只肿的拳头大的脚。 他就知道。 他昏迷后是江澜一路把他背了回来,本来就崴了脚,哪里吃得消这么远的路和这么重的人。 凌策有些气,不知道是气江澜傻还是气自己没用,或者应该两者兼而有之。 他眨了眨眼,终于抬起头,看着江澜温和的双眼,道:“以前也是,素闻,谁教的你这样,疼也不知道说出来?” 江澜的手在暗中抓紧了衣衫,垂眼道:“不疼,真的,我以前去打仗,受的伤……” 声音突然止住。 江澜茫然睁大了眼。 他、以前……打仗? 打什么仗?受什么伤? 为什么他会这么说,脱口而出,像是真的经历过一样,那么自然而然的就说出来了。 江澜微微动了动唇,有什么画面要从脑海深处冲出来,半晌,却又了无痕迹。 就在他就要放弃回想的时候,却见凌策低着头,在他红肿处轻轻抹药,毫无察觉道:“就算以前打仗受了很重的伤,可疼就是疼,难不成你跟别人不一样,受过伤,下次再受伤就不疼了?” 江澜没敢出声,他直觉凌策还有话要说。 果然,凌策又抹了一层药,继续无知无觉道:“就你那小身板,当时战火连天,你自己都顾不过来了,还逞能要救我,傻了吧唧的,要不是我暗中护住了你,你指不定早成了孤魂野鬼了。” 江澜一声不吭地听着,大概明白凌策说的是他未成仙之前,他们两个之间发生过的事。 而他刚才那无头无脑的一句,应当也是说的那个时候。 原来,未成仙之前,他曾经去战场打过仗么?而且,似乎真是救过凌策? “好了,别乱动,我——”说到一半,凌策对上了江澜的视线。 他怔了怔,又后知后觉地露出了一个难以言明的笑容,无奈,有趣,感慨,又温暖。 见君悟道_第38章 “你怎么?”江澜笑吟吟地问他。 “我……”尾音拖了拖,凌策忽道,“我觉得你就该这样多笑笑,好看。” 江澜被他这样子逗笑了,忽然就心安了。 “凌策,你到底喜欢我什么?” “喜欢你什么?”凌策低头给他揉着腿,“大概长得好看人又善良?” 江澜笑了他一句肤浅。 凌策道:“因为和你一起很契合,你懂的。” 江澜一脸茫然地摇头:“不懂。” “不懂?那说明你不够喜欢我。” 江澜瞬间恍然大悟道:“现在懂了。” “……” 那只魔凤江澜想了一晚,实在想不通它为什么会在千顷陂出现。 按照凌策的猜想,凤和把活人囚禁在境中,是为了采集他们身上的生气,将自己从魔身化为凡人,可那只凤凰本就是魔身,把它囚禁在这里,也只能是采集其魔气,岂不是南辕北辙? 而且,当时这凤凰被凌策亲手贬入了凡间历劫,按理说,魔凤应当是投成了凡人或者兽类,再就是草木死物道,真身根本看不出来,凤和又是怎么找到它的? 想了一晚,想得头疼。 若是凌策能再恢复一些记忆,说不定还能找到些线索,毕竟凌策更了解凤和一些。 凤和为何入魔,当年为何未死,如此苦心积虑想化为凡人,又是为了什么? 天蒙蒙亮,江澜抬起头,揉了揉肩膀脖子,四下一望,不见凌策的身影。 “帝君?帝君?”江澜出了洞口,也不见人。 他有些恍然,一夜未眠,不曾见凌策出去过,但凌策是什么时候不见的,他也毫无印象。 外面看着一片白茫茫的,江澜茫然走到洞口,只见一片冰天雪地,山峦在冰封中闪着银光,刺骨的寒风凛冽地吹刮着。 一时间仿佛到了另一个世界,江澜有些迟钝他走下山头,垂眼就瞧见自己在冰面上的倒影。 磕磕绊绊地绕着半山腰走了一圈,四面八方都是寂静的风,没有一个鸟兽人影。 迷茫之感猝不及防地击中了心头。 他呆在山头半晌,忽然听见远处有人喊他的名字。 那声音缥缈又孤寂,像是从泛着大雾的遥远的海上传来,有些熟悉,又有点陌生。 “江澜、江澜。” 那声音喊他。 他听见这烟波微茫里如真似幻的音色,突然一时哑然。 那是……凌策的声音。 他循着声音向山顶走去。 白雾笼罩的山顶上,立着一个岿然不动的人影,瘦而高挑,长发垂肩,似乎是凌策,又似乎不是。 走得越近,那影子却一动不动,他们之间的距离没有任何缩减,他进一步,那影子就退一步,等他到了山顶,那影子却渐渐地、不知道为何站在了另一个山头上了。 “凌策!是你吗!”江澜朝着虚空缥缈大喊了一声。 这方空间似乎被他震到了,水纹从头顶云雾缭绕的天空荡漾开来。 江澜看着这水纹,忽然想起他初来千顷陂时那扇崭新的大门,那时他的头顶,也是这样一片波澜,一圈圈,一环环荡开。 他忽然想到,还空和尚说过,千顷陂未被凤和利用以前,曾经是一方被水淹没的村庄,后来凤和出现,将这里改造成了一方长生境。 虽然这里被改造成了长生境,但在外界看来,这里还是一片大湖。 千顷陂……其实只是一个水中的幻境罢了,为了掩人耳目,才把它建在了水中。 水……冰。 江澜突然愕然地看着四周的景象,想清楚了什么。 原来所谓的苦境,竟是这样的。 晨昏交界之时,光明渐隐,黑暗将至,这时候的天地是模糊无界的,所以机缘巧合之下,会连接不同的时空。 苦境,就是这一方长生境在水中的倒影,每天只有两个时间会连接起来,天光熹微和暮色降临之时。 而好巧不巧,连接这两方空间的结点,正是这个山洞——或者说,是这一带山脉。 想通这一点时,江澜再次抬头,却发现原本站在对面的影子不见了。 他已经管不了那么多,急忙跑回山洞去,果然在进入洞口那一刹,他看到了在那里等候他的凌策。 凌策似乎也知道了什么,迎上来,抓住江澜:“我知道怎么离开这里了。” 江澜被他拉着出了山洞,远处朝阳正渐次升起,冰封的景象开始褪去。 只感觉身子一轻,视线一眩,凌策已经把他带到了苦境。 进入苦境后,身后的山洞也渐渐结了冰,彻底切断了和千顷陂的连接。 “我们都犯了一个错误。”仿佛知道江澜的困惑,凌策转头看向他。 见君悟道_第39章 江澜以表情回应。 凌策又道:“我们都以为千顷陂才是长生境,其实不是。 真正被变为长生境的,是这冰天雪地的苦境,而千顷陂只是它在水中的倒影,所以千顷陂里才幻象森罗,四时无常,因为它不过是一方幻影,被锁入这里的人心中是何景象,它便是什么模样。 而且真正的出口是在苦境里的,不在千顷陂,所以没有人出的去。” 江澜听得有点一头雾水,但他没问任何问题,他不想拖凌策后腿。 凌策简单的解释完,环视了四周:“接下来,就去找绿裙女,或者凤和的所在罢。” 苦境既已抵达,找到人便只是时间问题。 两人携手在苦境找了几个时辰,便找到了一处富丽堂皇的宫殿。 箫韶宫——凤和在天界仙宫的名字。 看来他们运气还不错,竟找到了凤和的宫殿。 江澜正要动身进去,被凌策轻轻拦了一把,立刻狐疑地看向他。 凌策摸了摸他的头:“你修为退化,耳力自然不如从前,有人出来了。” 话一落,紧闭的宫门吱的一声,缓缓朝两边洞开。 门口里背着光走出个人影来,一身的黑袍在风里飘摇。 躲在暗处的两人不由屏住了呼吸。 像是觉得冷似的,凤和轻轻一抬手,身旁的提灯女上前一步,把一件厚实的黑色斗篷披在了他身上。 他裹了裹衣裳,一口朦胧的白气在唇间化开:“千灯,千顷陂里那两个人,如何了?” 这么天寒地坼的幻境,提灯女却依旧穿着袅娜的绿色长裙,衬出白皙的皮肤和玲珑的曲线,仿佛感觉不到四周的严寒。 青天白日,她挽着灯杆屈膝道:“回尊主,两位仙君,正在寻找此地的路上。” 空旷高寒的四野响起一声低低的自嘲般的笑,凤和抬手揉了揉眉心,嗓音沙哑道:“本座真是老了,分明昨晚还见过他们,今早却又问你。” 千灯恭敬道:“尊主寿与天齐。” 清冷细长的眸子一斜:“寿与天齐?”又冷笑一声,“痴人说梦罢了。” 千灯噤若寒蝉,灯笼在风中摇曳。 江澜这才注意到这个灯笼的不寻常。 外表虽与其他无异,但内里的火却无声无息,没有任何颤动——准确的说,那并不是一团火苗,而是一颗珠子。 “夜明珠?”凌策忽然在他身边低声问了一句。 江澜看不出端倪,却知道这不是夜明珠。 他以前在天界随从凌策的时候,清垣宫里照明用的都是上好的夜明珠,他连每个珠子安放的位置都记得一清二楚,个个光芒温润如玉,并无这种火球一般的。 这显然不是一颗简单的珠子。 见他不答话,凌策把他往自己这边拉了拉,一摸江澜的手,冰凉。 江澜的身体日趋羸弱,自然也撑不住这样严寒的天气,何况底子本来就差。 他解下衣裳,给江澜披在身上,另一边的凤和没有再动静,只是一直望着远处。 衣服上身暖和了许多,江澜鼻尖冻得通红,看着凌策眼睛一弯,露出一个腼腆又温和的笑。 凌策顾左右而眨眼,指节抹了把鼻子,在江澜头上揉了一下,低声道:“回去收拾你。” 江澜:??? 他没来得及问什么,前边又传来凤和的声音:“这个月的活人生气,收集够了吗?” 千灯双手奉上一个造型精致的紫铜瓶,垂首道:“尊主,都在这里了。” 寒风里凤和伸出了斗篷下的手,苍白瘦削,分明的指节轻轻攥住了瓶子,拇指一挑,瓶盖卟的一声打开了。 瓶子里飘出一缕金色的雾气,丝丝缕缕,都被吸入了凤和口中。 渐渐的,凤和的脸色好了许多,身上的魔气也散去不少。 果然如凌策所想,凤和囚禁生人,就是为了吸取他们身上的生气,将自己化为凡人。 可究竟是为什么,他百思不得其解。 即便魔族被仙界压迫,可至少寿命比凡人多许多,而且能力也强很多,像凤和这种,可谓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放弃这一切,对他来说有什么好处? 想到这里,江澜一个走神,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谁!”千灯厉喝一声,正欲施法,眼前却冒出了一只瘦削的手。 那只手风轻云淡地挥了挥,幅度小到微不可见,手的主人看着某一块石头,笑道:“我似乎听到了素闻仙君的声音?此地严寒,仙君可要小心,别冻坏了身子。” 江澜从石头后站起来,扯了扯披在身上的衣服,不冷不淡道:“有劳凤和帝君关心。” 凤和一挑眉,目光落在了另一旁,笑眯眯道:“凌策帝君也在?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否?” 凌策没说话,目光在他身上一停,便正过脸,没打算搭腔。 凤和像是全然没看见他不屑的神色,依旧笑如春风:“看来帝君是恢复记忆了?” 凤和的气息与天界时大不相同,说话也不似以前那般淡然,一身魔族的打扮,加上阴阳怪气的语调,显得不伦不类又诡异莫测。 见君悟道_第40章 他将手中铜瓶递给身旁的绿裙女,收了手,缓步走下冰块般的台阶,看着凌策道:“既然如此,我们之间,是不是该算一笔账?” 凤和口中的账,自然是指凌策当初弑仙的账。 他步步逼近,目光由浅及深,斗篷下的手心里,已经暗暗凝聚起了一团黑色的魔元。 凌策神色自若,暗自将江澜护了护,直视着凤和,语气讽刺道:“半魔半人之身,也妄想和本座一较高下?” 凤和眯起眼,唇间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帝君大可一试。” 话落,一团魔气陡然从斗篷下飞出,直冲凌策而去! 铮—— 一声清肃剑啸! 凌策早已有所准备,袖手一挥,将归出鞘,挡住了攻击,侧身一揽,带着江澜退了几步,旋即手心一凝,将归剑霎时化出无数虚影,万剑飘雨、直向凤和刺去! 几乎同时,铮铮剑刃寒光一闪,江澜背上的的归离剑也同时出鞘,一齐刺了过去! 剑影纷啸飒沓,凤和却十分从容,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好似面前的不是剑雨而是漫天落英飞花,他则只是个赏花的人。 他手指不紧不慢得解开了斗篷朝前面一挥,霎时间,剑影被通通挡住弹回! “小心!”江澜的手刚抓住凌策的肩,却只摸到他长袍布料的柔滑之感,未几,凌策已经闪身前进了几步,离凤和更近了。 剑影弹回,却好似长了手脚一般,纷纷避开了凌策和江澜,斩入虚空。 江澜抓了个空,心跳猛的一滞,一种莫名的不好的预感狂风骇浪一样涌上心头。 果然,还不等他回神,凌策手里已经变出了一道银鞭,烈风登时拔地而起,吹得人骨子里都冷透了。 “这笔账,是该好好算算。”凌策冷笑一声,银鞭扬起,凤和脸色一冷,随即闪身,鞭子打在地上,一阵阵的地颤和噼啪之声。 他目光似融入了这冰封山河中,寒冷又犀利,一字一字道:“火烧落羽山,囚禁千顷陂,今日,咱们新仇旧恨一起算。” 凤和虽然处于被动之势,面色却依旧气定神闲,躲避不及时也被打了几道,却只是闷哼了一声,笑得狰狞:“凌策啊凌策,你可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啪—— 又一道鞭子打在身上,凌策步步紧逼,凤和相继挨了几下,终于没忍住,吐出一小口血来。 然而凤和却笑得更冷了。 那一瞬,凌策突然发现了什么,猛的回头:“小心!素闻!” 铮——! 江澜不知在想什么,回过神来时,就只见身后归离剑和一道灯杆杠上了,握着灯杆的人正是随从在凤和身侧的那个名唤千灯的绿裙女。 几乎同时,他又听见凌策闷哼了一声,脚下冰面刹那洒落一片血雨。 “凌策!” “让开!” 凌策低吼一声,竟把江澜给唬住了,他笑着抹去了嘴角的血,转身,手上银鞭一扬:“凤和帝君这一掌还算有点滋味,不过和本座比,差远了。” 银鞭刹那间光芒大盛,万里无云的晴空顿时黑云翻涌,电闪雷鸣。层叠的云海中,还有噼里啪啦的蓝色电光隐约闪烁。 “天雷?”江澜先是愣了,后又蓦地反应过来,向前怒吼道,“不要命了?!” “站住!”还不待他靠近凌策,千灯出手如电,迅速扣住他肩膀。 “滚开!”归离剑入手,江澜扬手一挥,千灯敏捷地躲过了不说,还在须臾间给了他一掌。 江澜堪堪躲过了,旋即迎面又是一掌。 天空中雷电愈发密集闪亮,云层后隐约有熊熊火光明灭。 境界到了一定地步的仙人,可以凭一己之力招引天雷,惩治大恶之人,凌策如今的灵力本不够引来天雷,此刻既然引来了,定是他又消耗了命元换修为一时暴涨。 被千灯缠住的江澜正是想到了这一点,才气不打一出来,一时间脑子里全是凌策的安危,连千灯的攻击都有些应付不来了。 “笨蛋!傻子!”江澜一边应付着千灯一边在心里大骂着凌策,“打不过不会跑吗!逞什么能,装什么好汉!” 全然不知道自己正在被腹诽的凌策还是一脸镇静,手中银鞭直指万丈苍穹,凝聚着天雷之力,仿佛一道尖锐犀利的长剑。 凤和也没有要躲的意思,笑吟吟地看了他一眼,又看向天空,道:“天雷这东西,本座受过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也没什么稀奇,倒是帝君,不去帮帮素闻仙君吗?他可是被千灯打了好几次了。” 凌策冷笑一声,手中扬鞭:“被打的怕是那个提灯的东西罢?” 咔—— 业火惊雷从天而降,瞬间将凤和的身影淹没。 业火灼身之痛即使是凌策也觉得难熬,谁料凤和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还站得很直,云淡风轻得像是站在孟春暖风里。 凌策顾不得多想,回头接应江澜。 江澜正和千灯打得不可开交,凌策直接一剑飞过去分开了两人。 见势不妙,千灯迅速化作一道绿影,飞去了凤和那边,惊叫了几声尊主。 滚滚业火中忽然传来一声低沉阴森的冷笑:“叫什么,本座好得很。” 不远处刚把江澜扶起来地凌策身子一僵,猛的回头看去。 只见业火越燃越旺,火苗在狂风里直指青天,忽然砰的一声爆炸开来,热浪顿时向四面八方滚去, 热浪灼身,凌策压着江澜趴在了地上,只感觉背上火辣辣的痛。 手肘撑地,他回头一看,凤和站在原地,毫发无损地冲这边一笑,笑容里说不出的诡谲和森然。 见君悟道_第41章 凌策无力地咳出一口血,给江澜手里塞了个什么东西,声音轻得快散了:“五、行珠……” 说完,他迷蒙地眨了眨眼,看了江澜最后一眼,垂下头。 转瞬间发生了这么多事,江澜喉间绷紧,连他的名字都喊不出来了,手指颤巍巍地往凌策鼻间送去。 感知到那微弱呼吸的一刻,他蓦地松了口气,露出一个又哭又笑的表情,抱紧了身上的人,把头深深埋到他肩窝里,低声哭了起来。 还活着。 还活着。 作者有话要说:  应该还会有一更,晚,勿等,么么 ☆、长笛一声人倚楼 就在江澜哭得不能自已的时候,手心里冰凉的触感却提醒了他。 他怔怔张开手,是一颗透明的珠子。 五行珠……五行珠。 这个名字他一定在哪里听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呵——” 江澜循声抬眼,冷冷看向凤和。 “这就昏过去了?”凤和重新披上了斗篷,手上系着绳子,神情似笑非笑,目光有意无意地在他脸上掠过。 忽然,他向前走了几步,呵出一口白气,道:“素闻仙君比当年更好看了。” 江澜已经把凌策护在了身后,心里盘定着,若凤和胆敢再进一步,他就是拼死也要重伤他。 可凤和像是知道他的心思一样,脚步一停,轻笑了一声。 “仙君何必做出这样一副大义凛然慷慨就义的模样,他喜欢你,不代表我也喜欢你。” 江澜听不懂他说的什么,也没兴趣了解,只当成了凤和这个疯子的自言自语,把头一别,暗中给凌策输送灵力,祈祷着他能尽快醒来。 眼见说话无人听,凤和也不恼,本还想说什么,身旁的千灯忽然惊叫一声。 她手里提着一个空荡荡的灯笼,内里的火珠不见踪影,急道:“五行珠……尊主、五行珠不见了!” 江澜和凤和同时一愣。 前者默不作声地握紧了珠子,后者则恼怒地瞪了千灯一眼。 “找!” 江澜抱着凌策,暗中将五行珠藏了起来,凤和的目光倏然落在两人身上,手中凝起一团魔元。 脚步一点点逼近了,江澜不动声色地看着他,背后的手不断捏诀,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凤和扬手,正欲将那团魔元落下,落到一半,右手却停了下来。 他蓦地抓紧了心口,低声骂了一句:“该死!喜欢他的是你,不是我!” 说着他双瞳陡然亮起一抹诡异的殷红,右手中魔元猛然朝向江澜,仿佛无形中有力量在抵挡着一般,那一击始终僵持不下。 “不是我!不是我!”凤和抓紧了右手,咬牙切齿地瞪着江澜,仿佛身体里还有另一个人一般,怒道,“你拦不住我!拦不住我!” 他嘶吼一声,手上魔元伴随着狰狞的面孔终于一动,直向江澜命门劈去! 眼见这一击就要得逞,凤和怒目圆睁,唇角渐渐牵出一个狷狂的弧度。 然而下一刻,笑容瞬间凝固。 一团蓝色仙元在江澜手中轰然炸开,直接将他震飞出去! 江澜来不及反应,趁机捞起凌策,带着他化作一道蓝光,往别处飞去。 “五行珠!去追!”他依稀听见身后凤和喊了一声,更加快了速度。 凌策已经昏迷,他不能再有事,现在是唯一的机会,离开千顷陂! 一片冰封中,半点树木影子都不见,仿佛置身苍茫的荒原。 江澜用仅存地一点灵力找到了某处隐蔽的洞穴,连拖带拽的把凌策拖到了山洞深处。 这鬼地方到处都是冰雪,连洞里都不例外,地上冷得人骨子里生寒,他把外袍解下来给凌策穿上,凌策的身子还是越来越冷。 山洞深处没有光线,昏暗中江澜抱紧了凌策,低低喊着他的名字。 清冽的嗓音在深邃的空间里回旋,也渐次低迷了下去。 “素闻,素闻……醒醒。” 迷蒙中,有人喊他的名字。 江澜睁开眼,看见凌策蹲在他面前,四下里一片幽蓝,一轮皎洁又巨大的满月悬挂在凌策身后的天际,月光倒影在深蓝的水中,涟漪一圈圈散开。 他倚着一块奇石,身下是微微荡漾的水面。 凌策就在他面前,一身金鹤流云的黑袍,仿佛变回了那个不坠尘俗的无上尊神。 江澜清醒了几分,想起了之前发生过的事,蓦地抓住凌策的肩膀,不敢置信道:“你、你醒了。” 凌策把他的手从肩膀上拿下,送到唇边轻轻一吻,笑道:“是你睡着了。” 见君悟道_第42章 江澜皱眉:“我,睡着了……?” “素闻,”凌策没让他多想,握紧了他的手,“五行珠依附五行而生,虽不是什么稀奇的珍宝,却能帮你离开千顷陂。” 凌策凑到江澜耳边耳语了几句。 江澜闭着眼,在心里一遍遍地默念凌策教给他的口诀,忽觉唇间一软,登时睁大了眼。 两个人的唇贴在一起,没有更多的动作,江澜看见凌策细长微卷的睫毛在苍白的月光下轻轻颤动。 半晌,凌策缓缓睁开眼,在他唇边低语道:“我也不知会去往何方,可我一定会来找你的,素闻,回天界等我罢。” 唇瓣因为说话而若即若离地刮蹭着,暧昧的气息在鼻间吞吐缠绕,江澜心跳如擂鼓,又痛如刀绞。 他知道凌策要离开了,消耗命元不是什么人都能担负得起的,凌策能支撑到如今已经是极限。 若没有意外,凌策是要去往下一场轮回了。 眼前朦胧成一片,他怔怔地看着凌策,颤声道:“我会找你的,我已经找过两百年,就不怕再找两百年。” “小傻子。”凌策刮了下他鼻尖,拿袖子给他擦了擦眼睛,额头抵着他的,轻声道,“没有人能相安无事一辈子,江澜,这是我命中的劫,躲不过,我不想你跟着我颠沛流离。” 他虽然这样说,心里却知道,以江澜这性子,是一定要去找他的。 “凤和身上谜团太多而且意图不明,你离他远些,别逞能。”他嘱咐完,手上眷恋着一松开,身体开始化作点点星尘。 消散的星芒中,凌策露出一个疲倦的微笑。 “帝君、帝君!”江澜双手胡乱抓着,然而光芒还是从他指间流走,“凌策!” 深蓝的夜幕和湖水泯成一片,孤冷的满月无声消弭。 黑暗的山洞中,有人低声啜泣。 仿佛从一场悄然离去的梦中醒来,江澜睁开眼,手上空落落的,只剩下一层覆满寒霜的水蓝长袍。 入睡前凌策还躺在他怀里,只是黄粱一梦,人便离开了。 他怔忪着,仿佛被抽走了灵魂。 下一场轮回,他又去了哪里呢? 外面天光微薄,薄暮冥冥,凉透的身体艰难地动了动,他从地上站起来。 “嗒——” 一颗珠子落到冰面。 江澜如梦初醒,想起凌策嘱咐过的话。 他捏了个诀,透明的五行珠里闪过一抹红色的光,紧接着嗖的一下,一团火苗便蹿了起来,化开了一片冰面,露出底下贫瘠的冻土。 顺者相生,逆者相克。 五行珠能够根据接触到的事物产生相生或相克的东西,逆着念口诀时,五行珠遇水而生出相逆的火,若是顺着念,则会生出相生的木。 这苦境是千顷陂的实体,此处依水而生,为了保证境中稳定所以处处冰封,只消以火克之,或以木耗之,引起苦境根基动荡,便能找到这幻境的裂缝。 他和凌策原本打算挟持绿裙女千灯,直接让她带他们出去,但如今凤和发现了他们,自然警戒非常,他修为尚未恢复,就算他能悄无声息地抓到千灯,一人之力也难控制她。 如今之计,也唯有凌策临走前说的这个办法了。 江澜走出山洞,四下无人,他袖手将五行珠放到地上,念动口诀,眨眼间,一棵树苗破土而出,以诡异的速度生长起来,树干越来越高,树叶也越来越茂密。 五行珠好就好在不需要太多灵力便能启用,只要有冰面的地方,便能无休止地生出树木。 不过须臾,一棵棵参天大树拔地而起,向外扩散,大有星火燎原之势。 苦境如此大规模的生长出树木,势必会引来凤和,江澜盘算着时间差不多了,转身去往了另一处冰原。 他一连在许多地方启用了五行珠,树林如春风化雨般蔓延交接一片广袤林海。 不多时,天地忽然一震。 自西南方向起,一道巨大缝隙从天际爬来,龟裂的纹路势如破竹,直从江澜头顶爬过,以极快的速度往东北方向延伸。 苦境开始动荡,大片大片的水纹在天幕下荡漾开。 江澜抓准了时机,盯着空中那道裂缝的宽阔处,正欲飞身离去,然而眼梢一转,一团绿芒从林子深处极速飞来。 他站定,转身,长袖一扬,建起一道蓝色光幕,挡住了攻击,同时也不堪重负地退了几步。 相抵的光芒散去,眼前站着一行绿裙女子,为首的站在最前,正是千灯。 想必是发觉此处动静,便赶来捉拿他了。 千灯上前一步,咬牙切齿道:“交出五行珠,尊主还能饶你一命。” 江澜显然不愿多费口舌,意念一动,将离双剑破鞘而出,寒光一闪,便有两个反应稍慢的女子血洒当场。 眼见姐妹梗死,千灯怒斥一声,提剑便冲上来,直奔江澜命门,要他偿命。 江澜的剑术师从凌策,千灯这点花拳绣腿,在他眼里自然不算什么。 奇便奇在,一番交手后,几个女子都被他这两把剑给杀了,唯有千灯刀枪不入,不管是将归还是归离,砍在她身上都只有一个黑黝黝的口子,没有一点血流出来。 不是人。 江澜皱着眉,眼中泛起一层薄薄的蓝色雾气,想动用法术看出她的真身,奈何之前使用五行珠造林已经消耗了他不少灵力,此刻看去,也只是堪堪看了个模糊。 他看到一个奇形怪状的影子,四仰八叉的,像是她身上长出了许多触手。 是什么? 见君悟道_第43章 江澜还想再看,但眼前却绿影一晃,法力消散,千灯高举着手中长剑,瞬息近在眼前。 江澜反应不迭,忙退后一步,袖中的手突然触感一凉,一颗珠子掉落出来。 千灯随之目光一凝:“五行珠!” 剑锋一转,绿影一晃而过,一只满是剑伤的手急急朝他身后抓去。 不好! 江澜召回归离剑,转身便是一个横斩,谁料剑还未落下,千灯便捷足先登,抓住珠子的一瞬间,竟化作一道绿芒,钻入土中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来了来了,说好的更新姗姗来迟QAQ ☆、我今因病魂颠倒 江澜不想再追,只要能出去,五行珠落到谁手里都无所谓,可还没等他再度飞起,平地里忽然一声爆响,像是火‖药炸开的声音,瞬间,周边树木自下而上,从树根处迅速枯败下去。 他目光一凝,以金克木! 林海若是枯萎,苦境动荡必然停止,空间缝隙也会缩小,到时他想出也出不去了。 这么一想他不再恋战,袖手一挥,直向天际的裂缝飞去。 然而仿佛预料到了他会如此,林海的枯萎在北方某一处骤然停止,旋即,一道绿芒破土而出,朝他这边冲了过来。 江澜身在半空,身子一斜,躲过了攻击,定眼一看,原来是一支箭。 只这一眼,千灯没给他喘息的机会,她高高站在树梢,手中拿着不知哪里变出来的弓箭,一连再射出了七八支箭。 江澜一边躲避一边往裂缝处飞行,一支箭头贴着他的脸颊飞过,划出了一道口子。 堪堪就在他要飞近的时候,裂缝已经缩小到不能容他穿身而过,并且还在收缩。 眼见逃生之门合上,江澜回头看向千灯,克制着心头怒火,哑声道:“五行珠,交出来。” 千灯被他阴冷的目光瞪得心头一跳,退步飞到身后树梢,直视着他道:“尊主有令,不能放过尔等。” “哈哈……”江澜发出一声低低的笑,脸上的伤口流下几行鲜血,滴滴答答的落到地上。 “凤和?”他声音森然冷漠,“一个上古尊神,无缘无故烧了我的仙宫,杀了我宫中上下四十九人,如今又将我困在这幻境中,要杀不杀,要走不走,很有趣是吗?” 这人身上瞬间散发出诡谲的气息,带来一道极压迫的震慑感,千灯不由得握紧了手中弓箭,颤抖着对准了江澜。 箭头所指,正好看见江澜抬起头,眼中一道红光闪过。 “呵,原来是个树妖。”他不咸不淡地说了句,手指蓦地飞出一道黑芒,打入千灯眉心,低笑道,“本座倒要看看,妖力被封,你是不是还是刀枪不入。” 千灯眼睫一颤,脸色瞬间苍白,一时竟忘了自己还站在树梢,后退一步,踩空,咚的一声摔了下去。 “啊——啊——”她整个小腿骨被摔得扭曲变形,森森白骨因为断裂而刺穿了皮肉,鲜血淋漓,痛得她咬着衣服不断低吼,身体不停发颤,须臾间额头上便汗如雨下。 然而下一刻,一道蓝影落至身前。 她抬头对上了一张嗜血阴鸷的邪魅面容,顿时寒毛直竖,连疼都顾不得了,一边喘息着,手指死死抠着土壤,一点点往后爬,拖出一道湿漉漉的血迹。 她喉咙里发出颤抖得不成语句的声音,仿佛看见了地狱深处索命的罗刹,双目圆睁:“尊、尊主……救、救命……救命……” 江澜在她身后缓步跟着,低声笑道:“救命?” 他一脚踩在千灯摔断的腿上,引得对方惨叫连天,他却露出了一个得意的笑容:“你放心,你的尊主,本座也会亲手手刃了他。” 他仰着头,目光冷冷落在千灯身上,又狠狠碾了碾。 “啊啊啊啊——”千灯面如白纸,痛叫不停,牙关打颤道:“入魔、你、你怎么会入魔……” 江澜俯身,一把抓起她的头发,把千灯的头和躯干弯出了一个悚然的弧度,直视着她的眼睛,阴森森道:“我为何入魔,那不是该问问你们自己么?” 千灯被迫向后仰着,头几乎要贴到腿上,她拼命挥舞着双手,嘴里断断续续的,艰难地掉出几个字:“你杀、杀了我……吧……” 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和不得解脱的痛苦,江澜心底莫名起了一层愉悦的快感,手上更加用力:“杀了你,岂不是便宜了你?” “咔——”沉闷又清晰的断裂声从千灯的腰间传来。 他眯起眼,看着手里这个瞪大了眼的女子,觉得一阵恶心。 “这就死了?”他袖手将手一挥,千灯的身体向前一倾,头磕在地上,腰部从中间一折,摆出了一个怪异骇人的姿势。 江澜拿水蓝的袍子漫不经心地擦着手上血迹,意念一动,一颗透明珠子便从千灯身上漂浮起来,掉了个头,缓缓飞入土中。 须臾,参天大树依次拔地而起。 苦境再次动荡起来,空中的裂缝本来即将消弭,却在这一刹陡然扩展开,比之前更大了。 江澜手一伸,五行珠破土飞回,脚尖一点,人便飞入缝隙。 入魔后带来的短暂修为暴涨已经快要散去,他暂时还对付不了凤和,唯有先离开千顷陂,再做长远之计。 裂缝里一片苍茫混沌,离开前江澜回头看了一眼林海,意外地发现远处凤和的箫韶宫和周围山水的布局极像了一个阵法。 但只是匆匆一眼,来不及细看,江澜便眼前一晃,视野陡转。 再睁眼时,一片碧绿的水波。 江澜钻出水面,四下一顾,一方广袤水域,是千顷陂依存的湖泊。 恍如隔世。 他低头,看着自己水中的倒影。 见君悟道_第44章 面容依旧如从前那般,只是眉眼变得深邃幽暗,瞳色也变成了深紫,脸颊上还有一道细小疤痕,是千灯的箭所伤。 他成了魔。 竟成了魔。 游到岸边愣怔了半晌,他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 帝君……还会喜欢他这副模样吗? 仙魔殊途。 仙魔殊途。 他在脑子里反复念叨了几遍,未几,苍白一笑。 为仙不能护心上人安定,若是成魔可以保护他,又有何不可。 他从来都没想过成仙,却得到了凡人梦寐以求思之如狂的仙身。 如今不过是因果轮回罢了。 魔族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喊杀,从此天界将再无他容身之处,他和凌策…… 帝君终是上古的尊神,即便还对他有情,天界也不会允许他们之间有任何可能。 从古至今,对魔族动情甚至不顾后果在一起的仙神,没有一个是善果而终的。 凌策、凌策。 他低低喊了几遍这个名字,水面波纹荡漾,恍惚间,看见凌策朝他莞尔一笑。 他猛地抓向水面,仿佛怕他眨眼间会溜走一般:“帝君!帝君!” 捞了一手空后,他茫然看着双手,半晌,捂住了自己的脸。 * 暮色四合,村口几个总角小儿围着一个石磨嬉闹,只有一个梳着朝天辫的小男孩一个人坐在磨盘上发呆。 几个小孩你追我赶,都快没力气了,都不约而同得坐到一旁石板上休息。 一个黄毛小女娃却没跟着其他小孩坐下,大概没人玩儿有些无聊,她仰头看着磨盘上的男孩儿,趾高气扬道:“喂!你是谁家的孩子!不知道这是我们的地盘吗!快滚下来!” 小男孩不停地摆出奇怪的手势,一会儿像是在收毛线,一会儿又搓了搓,还时不时往自己脑袋隔空点两下,看得周围的小孩一阵好奇。 男孩儿没说话,黄毛丫头有些生气,似乎自己孩子王的地位受到了挑战,腰一掐,指着小男孩道:“哪儿来的傻子!” 她说着手臂一横,指使起那几个石板上的小孩儿,颇有些当家做主的风范,道:“你们!快给我把他赶走!咱们可不跟傻子玩儿!小心自己也变傻了!” 几个小孩睁大了眼,没有理会丫头的使唤,小女娃气急败坏,指指点点地踱步过去:“你们傻了吗!我的话都不听了?!” 话落,他们还是没反应。 黄毛丫头终于觉到不对劲,回头一看,也愣住了。 磨盘上的小男孩不见了,只剩下一条胳膊粗的长蛇,暗红色和黑色交织的麟片在昏黄夕阳下闪着森冷的光。 那条蛇往女孩儿这边看了一眼,一吐蛇信子,绕着磨盘缓缓游‖行到地面。 几个小孩已经被吓得快昏过去,小女孩儿抖得像筛子,睚眦目裂,连呼吸都快断了。 未几,她看见蛇张了张嘴,发出了人的声音。 “紫气绕指,贵人东来,且饶你一命。” 它说完扭动身体,迅速往东方蛇行而去。 而后磨盘那儿咚的一声,小丫头吓晕了,昏倒在地。 那条会说话的蛇在荒草覆没的田野里游‖行了一段路后,终于远远地看见枯黄的野草尽头行来一个人影。 它幻出成人的人形,上前迎接。 那人一身黑色斗篷,把身子捂得严丝合缝,帽子下只露出了一张苍白的下巴和殷红的嘴唇。 须臾间便行至眼前。 蛇妖双手作揖,不敢说话。 他四处流浪,以为人占卜为生,算到今日有贵人将至,便一直在村口的磨盘处等候。 那人见他作揖,不声不响地抬了抬头,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何人,何事?” 蛇妖笑嘻嘻道:“贫道算到今日有贵人前来,特在此恭候远迎。” “贵人?”那人笑了一声,“本座是你的贵人,你又是本座的什么?” 蛇妖不卑不亢:“贵人定有烦心之事,贫道或可帮助一二。” “是吗?”顿了顿,“帮本座找一个人,此人姓楚名珂字留佩,牙豚族的人。” 话落,蛇妖猛的一震,有些后怕地环视一周,上前一步,靠近了黑袍人,低声道:“贵人,实不相瞒,此人在牙豚族声名赫赫,位高权重,只是……” 江澜抬了抬头,莫名觉得这道士有些眼熟,但还是顺着他的话问了下去:“只是什么?” “只是,他早已驾鹤西去数百年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  可能有点虐,但是绝对HE,放心食用OvO ☆、唯梦闲人不梦君 见君悟道_第45章 日薄西山,云霞明灭。 荒草丛生的田野刮起了寒凉的晚风,凉薄的暮色里响起江澜清透又飘忽的嗓音:“楚珂死了?” 蛇妖悲怆地点了点头:“走了好几百年了,牙豚族的英雄啊,打了那么多仗,好不容易打破了牙豚族以血统为尊的传统,立了新制,就这么……” 蛇妖颔首,“那么多九死一生的阵仗都活下来了,却偏偏被人给暗杀了。” 蛇妖的声音萦绕不绝。 江澜缓缓抬起手,摸到了怀里那一把梳子和锦囊。 在还空的梦境里,楚珂倨傲跋扈,心直口快,再后来寡言少语敛去锋芒,他都一一看在眼里。 他能从楚珂克制的眼神里看出他的野心,还有深情。 楚珂志在云天,可还空才是他心里最想守护的罢。 有朝一日他完成大业,只要还空一句话,他也愿意放弃无上荣光陪着他。 这样一个人不该死了的。 不该死了的。 他蓦地握紧了手,泛白的指节发出轻微的声响,须臾,又倏然松开。 唇角一勾,一个释然又绝望的笑容。 他只是想到了凌策,星辰,还有那场梦境里幽蓝肃穆的天地波澜,以及凌策身后那一轮光华遍洒的孤冷的明月。 明明他只是离开了几天的光景,他却恍如过了成千上万年。 他在世间踽踽独行、孑然一身了几百年,还空寻找楚珂的心情,他自然深有体会,一如他不停地寻找凌策。 可如今人死了,骨肉归于尘土,魂魄流于轮回,又去哪里找呢?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轻得似一抹飘絮:“既已西去,便罢了。” 蛇妖作揖行礼:“不过牙豚族至今以他为尊,还建了庙宇修了神像,香火极盛,贵人若有急事,可以去牙豚族六尊者那里,或许能有所帮助。” 瘦削的手指把风帽往下扯了扯,江澜边走边低声道:“不必了。” “贵人!”蛇妖快步跟上去。 江澜回头,斗篷在风里飞卷,带起一阵清冽的暗香。 他殷红的唇轻启,用不冷不热的声音道:“不管你有何目的,本座无意帮你,也不是你的贵人,回去罢。” 蛇妖算到近来将有生死大劫,唯有此人可以助他,岂能说走就走,便咬咬牙,厚着脸皮跟了上去:“小妖不烦扰贵人,就跟在后头。” 江澜没理他,径自往前走。 他虽然入魔,心性却并未被魔心吞噬,这蛇妖死乞白赖跟着他,只要不拖后腿,也不是非要赶走。 只是…… 他隐隐皱眉,这蛇妖眉心仙印忽隐忽现,显然是要渡劫了。 若他还是仙身,自然能帮他挡一挡天雷业火,可如今这魔身,最忌惮的便是这些了。 “本座——”江澜顿住脚步,打算告诉蛇妖真相,谁知天色突然暗了下来。 两人同时向上看去,天尽头残霞瘦成一线,无尽的浓云翻滚出来,以极快的速度向这边次第铺展过来,随之而来的,还有若隐若现的紫电雷鸣。 江澜眉峰拧得更深,没想到蛇妖竟要在此时应劫。 而应劫的主人现在正望着天空,脸上讷讷的,不知是吓着了还是破罐子破摔了,总之出乎意外地镇静。 江澜的风帽在烈风中飞扬,他刚想再开口解释一下,谁知身边人影一晃,咚的一声,这蛇妖竟不声不响地眼皮一翻,直勾勾地倒了下去。 江澜:…… 这…… 他实在没想到这小妖胆子这么小,才只是来了一片黑云,就给吓昏了。 他抿唇吐出口气,双手交叠着往地面送去一道魔元,霎时显出一个阴阳图。 将归和归离一齐出鞘,镇守阴阳眼,四方结界凝成半圆,将两人笼罩在内。 他望着天空,事到如今,也只能勉力帮一把了。 不多时,天上雷声渐渐加重,云层里巨大的紫电爬过,照亮了一方天地。 伴随着狂风骤雨,第一道天雷轰然落下。 江澜暗自咬紧牙关,手上魔元暗送,支撑着被雷击后动荡不已的结界。 天雷一道接一道地劈下来,丝毫不给人喘息的机会,就在他快要坚持不下去的时候,眼前忽然金光一闪,一片不知哪里飞来的金叶子悬浮在眼前,还是断开了的。 江澜如梦初醒,这才想起这蛇妖为何脸熟了。 当初凌策被封印在竹签中,他四处寻找这些签子,最后一个,正是从一个算命的手里拿来的,当时他还许诺给对方一片叶子,以后折断叶子,他会帮对方一个忙。 这蛇妖必是那算命先生无疑了,而这叶子是断了的,必然是蛇妖已经用过,只是他入魔,魔元和仙元截然不同,所以并未感应到叶子被折断了。 江澜垂首,无可奈何的笑了一下。 当初允诺给这人一个承诺,未能实现,如今却又被他撞上,想来也是天意。 见君悟道_第46章 天意之下,岂有违背。 他抬手,在叶子上一点,霎时间,漫天金光飒飒铺开, 七七四十九道天雷终于消陨,第一缕阳光落在雨过天晴后的田野。 江澜仍站在原地,唇间地上满是鲜血。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身上也没有半分力气,能如此站着,全然是因为站久了腿僵成了一片。 他一直木头似的站着,直到白茫茫的云海里探出一个巨大的阴影,朝他这边一声低吼。 江澜眨眨眼,目光游离一番,才恍然抬头。 那是一个巨大的金色龙首,长长的龙须自天际垂落下来,若即若离地触碰着野草的尖芒,从那一点开始,荒芜的草木舒展开来,一抹抹翠绿从土壤里洇开,又向四面八方蔓延去。 云层后,一道弯曲至天际的影子,还有一双巨大的白色翅膀,金色鳞片在阳光下闪着璀璨的光,刺得人睁不开眼。 江澜迟钝地张开嘴,不敢置信地看着这条金龙。 一条蛇……渡劫成了一条应龙? 应龙是什么? 虺五百年化为蛟,蛟千年化为龙,龙五百年为角龙,千年为应龙。 从没见过一条蛇渡一场劫,就直接成了应龙。 应龙朝他靠近了些,倏然化作人形落到跟前。 颀长清瘦,眉庭轩朗,虽还是之前的模样,气质却有如云泥。 应龙朝他一拱手,道:“今日多谢贵人相助,滴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 江澜:“你……” 对方一笑:“我也是刚刚恢复记忆,原来是天界一条小龙,闲来无聊,下来历了几世冷暖,方才渡劫便恢复了真身。” 一条,小龙。 江澜细细思索了这句话,觉得这应龙实在太谦虚了。 这世间,天界三十三天,地府十八地狱,人妖魔鬼神,花鸟草虫鱼,生灵不计其数,但说起应龙,却只有一个。 三十三天最高的一重,离恨天临阙宫的明祁帝君。 那可是比凌策还要古老的神祇,天界里和他有关的,恐怕只剩下那一摞摞厚厚的史书工笔了。 江澜还在回想,他到底是怎么和这条应龙结缘的,按理说有因便有果,没有无端的结缘,也没有无端的结仇。 所有发生的遇见的认识的,都是前世今生因果循环。 他还没参透出点什么,就听见明祁笑道:“还未请教尊姓大名。” “江澜,”他一拱手,“字素闻,见过明祁帝君。” “诶——”明祁摆了摆手,“什么帝君不帝君,都是朋友。” 他说着在江澜肩膀上一拍,暗中输了一股灵力,本意是想给他疗伤,却没想到被一股横冲直撞的魔元给反弹了回来。 明祁一惊:“原来是魔族?” 江澜不自在地退了退,恭敬道:“多谢帝君好意,渡劫既已了结,素闻告辞了。” 转身便走。 倒不是他怕明祁,只是仙魔两立,交集越少因果便少,说不定只此一面,以后便不会再见。 省去一份倒戈相向的担心。 谁知他一走,明祁却二话不说跟了上来,道:“别走啊,我算算啊,”他连手指都没动,只是翻了一下眼皮,眼珠子一起一落,“那个楚珂的转世,就在北荒山,我可以带你去找他啊。” 北荒山? 江澜一停,明祁砰的一声撞了上来,立刻龇牙咧嘴地捂住了鼻子,闷声道:“怎么了?” 江澜皱眉。 北荒山,正是之前算出凌策还有六年寿命的时候,他想带他去找的那个友人的居所。 而且,那边靠近汪洋,人烟罕至,山头都是一人一个的占着,北荒山上除了他那个友人,没有别人敢住上去。 他转身,看向明祁,道:“帝君能算出来他的姓名吗?” “能啊能啊。”明祁又把眼皮子一翻,“叫……宋,宋清禹?” 江澜抿唇。 半晌,他上前一步,也不管什么礼数不礼数,一下扣住了明祁的肩膀,看着他的眼睛道:“劳烦帝君再帮我找一个人。” “嗯?” 他按捺住翻涌的情绪,一字一字道:“凌策,凌霄凌,策谋策,找找他的转世,在哪里。” 作者有话要说:  来晚了来晚了,回头补,么么么 已补已补 正常更新23点之前 半夜两点偶尔会蹭玄学,不是更新,可以理解为捉虫,不用理 见君悟道_第47章 ☆、百花深处一僧归 明祁的白眼翻了良久才轱辘一下转回来,道:“此人……前世可追,来世……尚未在六道轮回中啊……诶诶别掐我啊!” 愣怔间感觉到明祁的挣扎,江澜蓦地回神,倏然松开手,低声道:“鄙人唐突了。” 明祁揉着肩膀道:“没事没事啊,那什么,你找的这个人,可能还没踏入轮回,魂魄也许还流离在天地间呢。” 江澜道:“为何?” 明祁挥舞着手臂,笑了一声:“人死了,前尘消解、记忆不复,魂魄空空白白的去往轮回,可你也知道,世间万事万物皆有阴阳,轮回这玩意儿也是一样,总有一些执念深重的魂魄,死了之后还记得上辈子的往事,不愿意踏入轮回,就四处流落漂泊,直到执念化解才肯离去。” 这些魂魄,便不在六道轮回中。 江澜诚然没想到,凌策竟没有去往轮回。 那他的魂魄如今又在何处? 罢了,不想了。 江澜鞠了一礼,打算走人。 明祁实力深不可测,他如今已是魔人,实在不想跟他有过多的交集。 明祁一耸肩,不声不响地跟上了江澜,走出去一段路后,江澜回头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明祁屁颠屁颠凑上去:“你去哪儿,北荒山?带我一起呗,不然活着太没意思了。” 江澜:…… 他没答应,也没拒绝,就任由明祁跟着,到了半夜,他还在前行。 明祁在身后打了个慵懒的哈欠,道:“江澜啊,你这么慢,什么时候才能到北荒山,我带你去吧。” 江澜正要拒绝,脚下已经一飘,站在了一片片金光四溢的龙鳞上。 光是一个鳞片,就比他的脚还大。 应龙展开不见边际的翅膀,呼啸着往北方飞去。 江澜盘膝坐在龙鳞上,只是闭目休憩了一刻钟,便到了终点。 其时天色犹是漆黑,他纵身跳下,沿着蜿蜒的石板路上山。 山上肃静无声,只有零星几片鹧鸪和杜鹃的夜啼。 山路尽头便是宋清禹的居所,半夜三更,灯火竟还遥遥亮着。 若是明祁所言不虚,宋清禹便是楚珂。 可他分明早早就认识了宋清禹,那时楚珂都还没出生,他又怎么会是楚珂的转世。 想来也只有一种可能,当时的楚珂,一如之前的蛇妖,只是宋清禹的一场历劫罢了。 如今已经过了几百年,宋清禹也归位了几百年,不知还会不会记得楚珂那一世的记忆,还有那个一直在找他的和尚。 江澜不禁觉得,这世道,历劫的神仙真是越来越多了。 他甚至都有点怀疑,他也许曾是另一个人,现在所经历的也只是命里一场劫难罢了。 到得那处小木屋前,江澜敲了敲门。 木屋后是一片黑漆漆的树林,树叶在风里瑟瑟作响。 风吹过来,江澜依稀闻到一阵淡淡的熟悉的清香,不待他想起这是什么味道,门戛然开了。 江澜还戴着风帽,闻声将帽子撤下,抬头。 宋清禹一头黑白相间的长发,站在门前,看见他时扭头一笑。 这笑容里有出乎意料,也有故人相见的欣喜。 宋清禹笑得很随意,又透着丝拘谨,他把身子一让,故作敷衍道,“进来吧。” 江澜进了屋,身后一直在旁边看热闹的明祁也跟着踏进门槛。 宋清禹久居深山,没见过神出鬼没的明祁,自然不认识,只当是江澜的随从,便也放了进来。 屋里弥漫着檀香的味道,桌子上一尊香炉,还有一壶开了封的酒,两个酒盅,一个盛满了,一个是空的。 看起来全然没有入睡的意思,反而有明显的借酒浇愁的意味。 宋清禹的模样和楚珂不同,星目浓眉,桃花眼,有如刀刻的双眼皮,眼尾一勾,更多了一丝风流不羁。 江澜不敢确定这两人是同一个人,便没有开第一句口,进屋后就随着宋清禹坐了下来,一言不发。 宋清禹看出他有心事,斟着酒,笑道:“大半夜的,跑我这儿来,难不成算到我在喝酒,想来蹭两口?” 江澜一笑,向来不太擅长说谎,脱口道:“就是许久不见,过来看看。” 宋清禹拿起酒盅小啜一口,眉眼一挑,分外倜傥:“哦?半夜三更深夜来访,两手空空心事重重,真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心里有事儿?” 他说着抬眼,看了一下正四处打量摸索好奇不已的明祁,也没说什么,目光又转回江澜身上。 披着黑斗篷的青年手足无措地低下了头,又抬起来,眼神犹豫不定。 宋清禹这才注意到江澜身上的气息不对,忽地一伸手,抓住江澜,顿时神色一凝:“你怎么又入魔了!” 江澜一怔,显然自己也把这事儿给忘了。 但随即,他意识到了更重要的一点。 见君悟道_第48章 “又?”江澜看着他,“我又入魔,什么意思?” 宋清禹眼睛一斜,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可说的东西,打圆场似的笑道:“口误,口误……没事儿,你就是变成了大魔头,咱们也还是朋友。” 江澜自然察觉不对,追问道:“说清楚,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 “能有什么啊,”宋清禹不假思索,“话说你找我到底什么事儿啊?” 江澜一声不吭地看着他,目光犀利又深沉,直盯得宋清禹脊梁发毛。 半晌,他忽然从袖中取出一把梳子,往桌子上一拍。 “啪嗒——” 下一刻,不出意料的,他在宋清禹脸上看到了他想看到的表情。 震惊,激动,惶恐,不安,欣喜。 复杂的情绪依次从他脸上变换过,许久,宋清禹缓缓伸出手,想碰又不敢碰地靠近那把梳子。 梳子上熟悉的纹路,还有室内氤氲的檀香,无不在把他拉入封缄心底的久远记忆中。 小和尚—— 翻涌的回忆纷至沓来,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夜色深沉的夜晚,安静的室内一缕幽香,没有灯光,只有心跳,柔唇,和相拥在一起的温度。 就在快碰到梳子的那一刻,一只瘦削的手忽然收走了它。 宋清禹蓦地抬起头,眼中泛着鲜红的血丝,哑声道:“谁、谁给你的?” 江澜轻轻一笑。 柳暗花明又一村,宋清禹果然是楚珂。 他把梳子往宋清禹那里一推,对方手忙脚乱地接住了,捂在手里,珍宝似的,又哑着嗓子问了一遍:“谁给你的?” “你说是谁?” 宋清禹身形一晃,桃花眼里盈盈一闪,怔怔道:“不可能……三百多年了,他、他……” “他应该早就死了?” 宋清禹喉结一滚,脸色白了很多,不知道是激动得还是揪心揪得,他捂住额头,低声道:“我找过他,找不到。魂魄也找不到,转世也找不到……” “因为他被困在了长生境里。” 宋清禹一愣:“长生境?”一恍惚,“他怎么会…” 江澜又从怀里取出一个锦囊,晃了晃,推给宋清禹:“告诉我你瞒了我什么,我带你去找他,如何?” 屋外狂风骤起,恍然吹开了木门。 宋清禹怔忪着,记忆里,也是这样的劲风,瓢泼的雨,被吹开的木门,昏暗的厨房,一抹昏黄的烛火。 幽深寂静的山。 那是初见时的场景,一枚黄澄澄的杏儿滚到他脚下。 “好。” 清风入户,携来一阵杏花香。 江澜静静看着他,忽道:“你想好了,长生境进得去,出不来,若有朝一日幻境崩塌,你是仙身可以全身而退,可他是个凡人,他会随着崩塌一起魂飞魄散。” 桌上的香炉飘出一缕缕烟雾,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袅袅白雾后,宋清禹郑重地点了点头:“嗯,我知道。” * 正午的阳光洒落在碧绿的湖面,似万点金鳞闪动。 江澜依旧穿着黑袍,戴着风帽,遮住了大半的面容。 他望着春风中荡漾的水面,耳畔还回荡着宋清禹的声音。 “你可要想好,这一去,除非幻境崩塌,否则便再也出不来了。” 一声倨傲率真的低笑。 “又何妨?” 曾跋山涉水过几百年的岁月,斗转星移,参商永离,比起能看到意中人,那漫长的路和光阴,都不算什么。 千顷陂中又刮起了微风,杏林依旧青葱,澄黄的杏子时不时落下一颗。 林子深处有脚步声缓缓而来,踏碎一地暗香。 黑色长靴在那座小木屋的不远处停下来,宋清禹俯身,捡起一枚杏子,擦了擦,尝了一口。 甜,甜到心坎里。 仿佛天意似的,他刚咬了一口,木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出来一个清瘦的人影,手里端着一个小木盆,容颜和气息都比以前沉稳了许多。 他一勾唇,倚着树,吹了一个流氓哨。 蓦然回首。 杏树旁懒懒倚着一个黑衣青年,黑白相间的长发,阳光透过枝桠,一身斑驳光影。 青年左手拿着一个锦囊,右手一撮红绳系起的长发。 木盆和水颓然落地。 见君悟道_第49章 还空愣在门口,许久才听见楚珂喊他:“怎么,不认识了?” 他嘴唇微干,牵出一个苍白的笑,自言自语似的:“我不是在做梦罢?” 树下的楚珂一垂首,掩去了眼底的湿润,大步走过去,把手里的发丝递到他面前:“江澜送来的。” “江澜……”还空还没回过神来,极轻极恍惚的一笑,“江、江澜、是谁来着……想不起来了……” “你啊。”楚珂摸着他光滑的头,“留长发就为了剪这一小把送给我?然后又剃光了?好玩儿?” 还空迟钝地点了点头,似乎还没分清这是梦里还是真实:“你、你不是送了梳子给我么……” 他抬头,眼神飘飘忽忽落到楚珂脸上:“你问我是不是真的想做个和尚,我……” 话未说完,楚珂手指轻轻按在了那微薄的唇上,轻声道:“都不重要了。” 还空左右摇摆地点着头,笑道:“对,都不重要了。” 他吸了口气,缓缓伸手,壮起胆子去碰青年的脸,温润的触感传来的一刹,他指尖极轻的一颤:“真的是你啊。” “嗯,”楚珂轻轻握住他的手,闭上眼的那一刻放在唇间深深一吻,“是我。” 这汪江湖如死水,唯你似惊波 纵你阅人何其多,无人相似我。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两句选自河图《我若是游子》歌词OvO,不知道会不会侵权,但是真的说到心底去了ORZ ☆、君埋泉下泥销骨 波光粼粼,天地渺茫。 明祁在远处看着湖边的江澜,他倚着树,嘴里叼着一片树叶,凝神想了半晌,拈起叶子,闭眼吹了起来。 悠扬的曲调穿破层云,惊起一片飞鸟。 江澜闻声转身。 万千天光披落,明祁抬眸,朝黑袍青年处懒懒看了一眼。 “我说,”调子戛然而止,明祁手一松,树叶随风盘旋而上,“你和凌策,朋友啊?” “嗯。” “呵。”明祁一笑,“不是这么简单罢?凌策那孩子,不是什么人都愿意做朋友的。” 江澜抬头,“帝君认识他?” “凌策乃是天界灵泽的灵气化生而来,无父无母,自小一个人喝露水长大,有一回闯进了一般仙神都上不去的三十三天,遇见了我,从此就把临阙宫当了老窝,赖着不走了。” 江澜没想到明祁和凌策竟是认识的,而且还不是一般的认识。 明祁朝他走了过去,白袍在风中飞起,他盯着江澜:“这是他的劫,不可避,不可免。” 看着他走过来,江澜感到心头一窒,明祁身上瞬间爆发出的气息太过强大,直直从四周压了下来,逼得他退了几步。 “你…”他紧皱着眉,膝盖不受控制地一点点跪了下去。 空气仿佛有千斤重,凝固了一般,江澜抵抗着这无声的震慑,额头上青筋暴起,他艰难伸手,归离剑应念而出,铮的一声没入地面。 江澜扶着剑,目光狠厉地看着明祁,咬着牙道:“你要做什么……” 周围草木皆寂静,明祁步态轻盈地踏过细碎春草,越是走近,江澜便跪下一分。 震慑之下,江澜不得不低下头,彻底跪了下去。 视线里行来一双白色长靴,江澜眉心蓦然一凉。 他听见明祁冷漠的声音:“他如今魂魄流连世间不得复归,你是他命中情劫,本座今日所做,也是为了你们好。那孩子太傻,以为封住你就可以逃避,其实不过苟且几日罢了,该来的总会来,瞧,你如今已经入魔,以后只会魔心更重。” 他指尖抵在江澜眉心,话落的一瞬发出耀眼的白光,须臾间漫过天地。 良久,他松手,江澜身子一软,倒在地上。 轻飘飘的,像是成了一缕柳絮,在一片混沌中沉浮。 远处有熙熙攘攘的声音,江澜懵懵懂懂的循声飘去。 远处有光凝成的漩涡,踏入的那一瞬,无数画面呼啸而来。 头痛欲裂。 苍茫中他跪倒在地,死死捂着头,低吼了几声,许久,才怔怔地回神。 一瞬间,前尘尽在脑海。 * 平静的海上飘来一叶浮槎,竹筏一端绑了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根须盘虬卧龙,没在幽蓝海水里,树枝纷纷向一边倾斜着,遮住了整个竹筏,造就了一方阴凉。 海上无风,树荫下却一直凉风习习,竹筏瘦弱单薄,绑着这么大一棵树却没有倒头栽下去,这么大一棵树,却能在海水里存活,若是被凡人看到,定要说这是举世罕见的奇景了。 这堪称奇景的竹筏上还躺着一个瘦长的白衣少年,他头倚在凸出的树根处,一手枕着,一手拿起旁边的酒坛喝了一口,豪饮完,拿袖子一擦嘴,晃了晃已经空掉的坛子,表情有一丝嫌弃。 抬手,坛子飞入海中。 “背靠大树好乘凉呀。”少年笑着又拿起一坛酒,正要喝,树上却传来一道声音。 “这孩子,真是魔尊的遗腹子?” 见君悟道_第50章 “千真万确!帝君怀疑小老儿的能力不成!这少年血脉里魔元暗涌,天赋更胜过其父!” “喂!”少年往上瞅了一眼,看见两个人影站在树上,叫道:“你们俩!干什么的!” 他一喊,树上的人闻言,闪身到了跟前,一个青年一个老头儿,皆衣着不菲,灵气绕身。 “哟,天界的?”少年倨傲不恭,喝了口酒,徒手捏碎一颗核桃,丢进嘴里,嘎嘣嘎嘣嚼起来。 竹筏正经一波浪头,从前往后一个高高的颠簸,老头儿差点被掀出去,全靠旁边黑袍金鹤的青年不动声色地拽了一把,才保住了颜面。 站稳后的老头儿拱手道:“小公子,贵姓啊?” 少年翻身坐起来,不咸不淡道:“无名无姓,没爹没娘。” “呃——”老头噎了一下,眼珠子转到旁边青年身上。 青年冷眼看着少年,沉声道:“你是已故魔尊的遗腹子?” 语气虽是在问,倒不如说是肯定,少年挑眉耸肩,摊开手,漫不经心道:“你们都说是,那就是喽。” 青年道:“魔族群龙无首,部族并起,屡屡寻衅天界,四方生灵涂炭,连人间都受到波及,为了长久之计,我和伏战天尊——” 少年打断他:“啰里啰嗦,长话短说。” 青年被他这态度顶撞得一阵安静。 老头儿赶紧出来打圆场道:“这种事还是由我小老儿说罢,小儿无知,帝君莫怪。” “嗯。”青年很有礼貌地一点头,不再说话。 伏战老头道:“长话短说,少年你身手不凡一表人才,又是已故魔尊的遗腹子,你也知道,已故魔尊心怀苍生一向以和为贵,和我们天界定下协约,有生之年不会挑起两族战争,可如今魔族如一盘散沙,个个都想当出头鸟,屡次犯我天界——哎哟!嘶——” 一个暗含魔元的核桃砸到了老头脑袋上,顿时砸起一个小小的包。 老头暴跳如雷:“有你这么乱打人的吗!” “废话真多,”少年瞥了他一眼,视线一转,“还是你来说吧。” 青年一脸淡然,先是往老头那个包上送去一道灵力,又清了声嗓子,道:“天界想拥簇你为新魔尊,统领魔界,以求三界太平。” 少年脚一点,哗啦一声跳到树上,半倚着树枝,屈膝支手,另一条腿晃荡着,吊儿郎当道:“就是拿我当傀儡皇帝呗。” 青年道:“我们只求和,不会干涉你统治魔族,只要你没有反逆之心,便相安无事。” 少年抬手往树叶里摘了个小苹果,又嘎嘣嘎嘣啃起来,嗤笑道:“当魔尊?没兴趣。” 青年没看他,目视前方,道:“你有什么要求可以提,只要不触犯底线。” 少年想了想,头一偏,看向青年:“棺材脸,你叫什么?” “大胆!”伏战老头怒喝一声,恨不能手长到树上用小苹果塞住他的嘴,斥道:“什么什么脸!怎可如此诋毁帝君!不知天高地厚!” “无妨。”青年的手轻轻一抬,神色依旧淡然,回答少年道,“我叫凌策,凌霄凌,策谋策。” “凌策——”少年笑起来灿若朝霞,“看在你长得这么好看的份儿上,我勉强做一回魔尊玩玩儿。” 凌策一愣,抬头看他。 高高在上的尊神一直被人仰望,从未仰视过别人,这少年玩世不恭又出言不逊,却在他的死水般心底掀起了一丝久违的波澜。 少年倚在树上朝他抛了个媚眼,笑嘻嘻的翻了个身趴在树干上,以手支颌,“不过啊,我要提两个要求。” 凌策依旧目光深沉地看着他,没说话,少年就当做默认了,伸出一根手指继续道:“第一,允许我自由出入天界。” 他说完瞪着水灵的眼睛看着树下的人,把他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饶有兴趣地笑着,迟迟未开口。 凌策知道他在卖关子,收回目光,道:“第二是什么?” “第二嘛……”少年一笑,眉眼弯起来,仿佛有温煦的春风拂了过去,看着让人非常舒心。 他伸出第二根手指,颠颠的晃着脑袋道:“太简单了,你给我起个名字,我就是魔尊了。” 这第二个要求出乎意料,凌策和老头对视了一眼。 凌策低声问老头:“已故魔尊,贵姓?” 老头苦着脸想了想,有些不确定道:“似乎姓姜,大概是炒菜的那个姜?” 少年无语道:“是江河日下的江。” 伏战:“姜也念江,无所谓啦。” 少年冷笑一声,又砸了一个核桃过去:“去你祖宗的无所谓。” 伏战:头疼! 凌策:…… 孺子可教啊。 “既然姓江,”凌策沉默了一瞬,“叫江澜罢。江山永镇,波澜不惊。” “诶——好名字啊。”得到新名字的少年翻身跳下,引起竹筏猛的一晃,吓得伏战老头赶紧抓住了凌策的衣服。 少年一边冥想一边走到凌策面前,念念叨叨道:“江澜,江澜……” 眼睛一亮,似乎对这个名字非常满意,拍了拍凌策的肩膀:“比那些什么二狗狗蛋好听多了,不愧是天界的人,诶,你在天界做什么的,我猜猜,肯定是教书的先生!” 少年自幼无人问津,一个人长大,常常流浪海上,对天界唯一的认知,便是他们的仙元五颜六色的,比他们黑黢黢的魔元好看。 不过因为魔界和人间挨得近,他经常扮作凡人在人间厮混,对人间倒是了如指掌。 伏战:去你祖宗的教书先生! 见君悟道_第51章 凌策看了少年一眼,忍不住笑了出来:“不是教书,只是掌管一些琐事,芝麻大的仙官罢了。” 江澜道:“芝麻大也是官!” 凌策客气道:“比不上魔尊尊贵,往后你便是魔界尊主,若有不服者,天界自会镇压。” “那就是说,”他眼珠子一转,精明一笑,“我以后,可以自由出入天界了?” 凌策颔首:“不错。” 江澜靠近一步:“那我也可以随时见到你了?” 凌策抬眼看他,虽然不明白这少年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可心底却隐隐有个声音告诉他——“你不会孤单了”。 他轻轻拢了拢衣袖,笑得温文尔雅,直视着少年:“自然,尊主若想见我,我自随时恭候。” 作者有话要说:  回忆杀,一个性格截然不同的,企图反攻的江澜上线了 虽然回忆杀后期会变成安安静静的美男子…… ☆、我寄人间雪满头 少年满心欢喜,地跑到树下,照着树干就是一拳——哗啦啦! 掉下一片核桃。 伏战老头儿被砸得嗷嗷叫,抱头躲在凌策身后,龇牙咧嘴地骂了几句。 少年从地上捡了一大把塞到青年怀里,道:“你吃,很香的!” 凌策抿唇一笑,抬头:“原来是一棵如意树,这树现在几乎见不到了,没想到你居然能收服它。” 还把它绑到了海上。 后边这话凌策没说。 江澜道:“原来它叫如意树,倒是树如其名。这是我从山上挖出来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树,反正饿昏了的时候,想吃什么它就长什么。” 说着捏了一个核桃,把核桃肉送到凌策嘴边,“尝尝。” 凌策抬手接过,送到嘴里嚼了嚼,听见少年问,好吃吗? 他一抬眼,就对上了一双星星似的眼睛。 眉眼一弯,道:“嗯,不错。” 少年听到满意的回答高兴得又要去砸树,伏战顶着满头的包上前拦住他:“等等等等!小老儿牙口不好,吃不了核桃,尊主你变点别的东西吃可好?” “哦?”江澜看了他一眼,思忖片刻,挥手一拳砸在树上。 哗啦啦—— 一刻钟后,伏战坐在树底下神情凄苦地啃着一块浅黄的果肉。 江澜笑眯眯地看着老头头上馒头大的包,徒手劈开一个新的榴莲:“小老头儿,好吃吗?” 伏战:“好吃、好吃……” 江澜递过去一块新的果肉,笑得人畜无害:“好吃就多吃点,这玩意儿是我随便想了个名字掉下来的,虽然臭烘烘的,吃着还挺好的,是吧?” 伏战点头哈腰:“是、是……” 他吃着榴莲,觑了一眼隔着大老远站在水面、手里剥着核桃的凌策。 便听凌策传音道:“天尊尽快吃完,带他回天界领命。” 伏战哭丧着脸收回视线,忍住了想吐的冲动,埋头哼哧哼哧啃起来。 “咔——”什么东西破裂的声音。 僵着脖子转过头,就见江澜又劈开了一个榴莲,满面春风:“这么大的太阳还出来跑腿,你们天界不管饭吗?看把你饿的,再吃一个吧。” 伏战:不不不!不是我!我不饿! 于是到了天界,伏战臭跑了众天仙,连招呼都没打,便丢下凌策和江澜,灰溜溜地回了仙宫。 凌策本想带着江澜直奔天帝那里,但因为被江澜身上这味道熏得说不出话来,脚下祥云一个转弯,就往清垣宫方飞了去。 “后山有温泉,你先去洗个澡,稍后我带你面见天帝。” 江澜道:“我没带换洗的衣服。” 凌策瞧着他身量尚小,倒是和他年少时相似,便找出一身以前的仙服,“先换这个。” 江澜抱着衣服喜滋滋地离开了。 泡在泉水里,他站在边缘,摩挲着面前草地上整齐放置的水蓝色仙服,心道:都说天上神仙穿的都是天机云锦,喝的是仙草凝露,戴的是凤羽金鳞,以前还以为是夸大其词,如今看来,夸大其词倒有些谦虚了。 想想他们魔族穷山恶水,物资匮乏,别说是云锦霞帔,连绫罗绸缎都是要去人间买,什么仙露蟠桃,能喝上一口干净的河沟水都算烧了高香。 魔元摧毁生灵,与仙元恰恰相反,灵气充沛的地方催生灵物,魔气盛行的地方便容易生出腐朽污秽,穷山恶水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正因如此,魔族才一直打着天界的主意。 同情归同情,转念一想,若是被魔族占了天界,早晚有一天天界也会变成一片乌烟瘴气,那岂不是害了三界生灵。 还是老老实实的好。 洗完澡,穿上衣服,正合身。 见君悟道_第52章 颇臭美的打量了一番,才往清垣宫走。 一路分花拂柳,走到一半时,忽有个声音叫住了他。 “喵——” 江澜回头一看,是个胖胖白白的肥猫,懒洋洋的窝在草丛里,舔了舔受伤的爪子。 他有些吃惊,没想到天界也会养猫,他自然是把它当作了凌策养的宠物,蹲下去把它捞起来,给流血的猫爪上了点随身携带的药粉。 肥猫喵呜一声,踮脚在他脸颊舔了一把。 江澜颇为嫌弃,拼命仰着头,猫咪不死心,非要舔到了才嘤嘤一声,缩成毛茸茸的一团,窝在他怀里。 江澜抱着猫回到清垣宫时,凌策正饮着茶等他,看见那只猫时视线一抬,对江澜道:“放在殿里罢,随我去见天帝。” “哦。”江澜把肥猫轻轻放到地上,肥猫颠着屁股往内殿跑了过去,还回头看了一眼江澜。 不知为什么,江澜莫名从它的眼神里,感受到了“感激涕零”四个字。 凌策在天帝那里和众仙一番商讨后,决定事不宜迟,便立刻着手操办江澜封君一事,以魔族名义广发请柬,邀请三界名人莅临大典。 天上地下忙成一片,当事人江澜却清闲得很,几乎赖在清垣宫不走了,每天不是遛猫就是给那棵如意树浇水。 他把这树挪到了凌策的后园里,好在这家伙还算比较听话,就是刚种下去那几天闹脾气,蔫头蔫脑的耷拉着叶子。 江澜让它落点果子吃,它落下来大把大把的虫子。 江澜被这五颜六色的虫雨吓得又蹦又跳魂飞魄散,指着树干凶神恶煞地骂了一顿,还扬言如果再不听话就把它砍了烧火,这臭脾气树才一抖,哗啦啦落下一堆苹果核桃,把江澜给埋了。 凌策正好在后园的紫藤萝花架下沏茶,清香绵绵不绝。 听见江澜那边的动静,眉头一皱,瞬间出现在树下,握住江澜伸出来乱摇乱打的手,一把把人拉了出来。 水蓝长袍的少年头上顶着几条又肥又圆的绿虫子和树叶,脸上几抹灰尘,微凉的手被凌策握住,尴尬地一笑:“这混账玩意儿有点不听话,我教育教育它。” “嗯。”凌策很轻的应了一声,收回手。 江澜心里顿时一沉,空落落地蜷了蜷被他握过的手指,不自在地负手到身后。 谁知凌策突然朝他靠近一步,手抬到他头顶,江澜感觉头发若即若离地拂了拂,正想问句怎么了,便见凌策摊开手,笑道:“有几条虫子在头上。” 看着那一条条绿油油圆滚滚的虫子,江澜只感觉身上所有的血都冲上了头皮。 他顿时炸了毛,踹了一脚如意树:“你有本事落虫子,你有本事掉个稀世珍宝给我啊!” 如意树抖了抖,半晌没动静。 江澜嗤笑一声:“怂了吧。” 如意树忽然一颤,紧接着急急抖动起来,叶子哗啦啦往下掉。 须臾,咚—— 树上掉下个人来。 一个一脸茫然的凌策。 他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到底是怎么从刚才还在江澜身边站着,一眨眼就从树上掉下来的,就听见江澜噗嗤一声,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稀世珍宝?”他指着如意树,笑得前仰后合,一拱手,“我看你也就能变些果子了,没有珍宝拿人来凑,佩服佩服!” 如意树:…… 凌策:…… 作者有话要说:  来晚了 字数没到三千,明天会补,么么叽 * 江澜:这什么稀世珍宝! 凌策:怎么,我不是你的心肝宝贝了吗? 江澜:不,你是我的命。 凌策:(〃ω〃) * 作者:帝君你可是老攻啊喂! ☆、云想衣裳花想容 镇压了魔族几大割据势力不久后,江澜的封君大典在魔界举行。 天界调遣天兵天将为大典保驾护航,江澜穿着曳地地黑色长袍,戴上了魔尊的玉冕,第一个想法就是,太重了。 衣服重,头饰也重,活像背了个三百斤的胖子。 封君台前,他顶着压力踏上了第一重台阶,步步登临。 台上坐着天帝众仙,凌策高居左首,目光安静又沉谧地看着他。 江澜本想朝他笑,但脸上刚要有表情,就见凌策一皱眉,轻轻摇了摇头。 领会到凌策眼神里的意思,他失落落的端正了神色,继续往上走。 见君悟道_第53章 接过了司仪手里尺许长的线香,江澜奉香起誓。 “天地两极,分判阴阳,万物生死,轮回不竟。今吾为君,感念生灵,愿与天界结永世之好……” 他心不在焉地念着誓词,偷偷瞄着凌策。线香飘出的袅袅青烟遮住了对方的眉眼,他却能从其中清晰的看见凌策的眼神。 安静的,波澜不惊的目光。 看着他时,又好似包含着一种深沉的冥思。 江澜低头一笑,上前将线香插|进紫铜大鼎。 而此刻的天界,天门外,一团巨大魔气悄无声息地靠近。 慵懒的肥猫在守门的两个天将身后喵呜叫了一声,引起了对方的注意,就在他们回头的那一瞬,一道黑色魔气闪电般袭来,一击命中背后。 两个天将闷哼一声,齐齐昏倒在地。 那团巨大的魔气见状瞬息逼近,眨眼间,魔气消散,显现出一众浩浩荡荡的魔族之人。 为首的魔人道:“妖主,这两个虾兵蟹将已被我击倒,你还不赶快让我们进去?” “呵呵……”肥猫伸了个懒腰,“急什么,别忘了我们的约定,帮我救出妖尊。” 魔首道:“只要你破了这天门的屏障让我们进去,救出妖尊岂不是举手之劳,妖主快动手吧,我们两族联手,可就是为了这一天。” “那是自然。”猫妖化出人形,手里拿着一个金色令牌,往天门结出的无形屏障上一扣,屏障顿时消隐瓦解。 魔首迫不及待地飞身上前,却被猫妖伸手拦了下来。 他将手上令牌塞到魔首手里。 对方低头一看,紫金的令牌,阳刻的字,写着江澜。 猫妖笑道:“这可是你们新魔尊的通行令牌,我费了不小的力气才偷过来,若是到时候你们被天界制服了,可不要让我背锅。” 魔首哈哈一笑:“妖主果真是运筹帷幄,放心,这黄毛小子,也敢坐魔尊这位置,我等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猫妖但笑不语,魔首一挥手,道:“今日封君大典,天界防守松懈,走!都随我杀进天界!” 密密麻麻的人群有如溃堤,一哄而入。 天色冥冥,风雨欲来。 封君大典进行到一半,众人已经有些疲倦。 这大典由天界一手操办,来的都是三界有头有脸的人物,天界的仙神,人界的散仙隐仙,魔界一众臣服势力的头子,妖界的妖尊因为早年犯了大错,被囚禁在天界寂静塔,所以邀请了些七零八碎的妖兽头子,像狮虎蛇豹,皆在其中。 底下各路牛鬼蛇神正各怀鬼胎地推杯换盏,天帝高坐封君台上,凌策在左,江澜在右。 中间有婀娜多姿的仙子拂袖起舞,江澜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酒,脸上微红,已经有些醉意,凌策就坐在他对面,八风不动地饮着茶,看不出神情。 女仙的长袖在眼前飞来飞去,纤细的腰支,葱白的玉足,他都无心观赏,只是透过那若隐若现的空隙,凝视着对面的青年。 须臾,青年忽然一抬眼,正对上江澜的视线。 江澜心头一悸,失手打翻了酒杯。 他惊慌地回神,收拾酒杯的间隙又偷偷瞄了一眼,看见凌策正在和身旁的仙奴耳语,然后起身离坐。 江澜目送他离开,心里一空,暗暗抱怨自己刚才真是太丢人了。 身旁有侍女过来擦拭撒掉的酒水,另一个给他擦湿掉的袖子。 江澜不自在地缩了缩手,眼一抬,瞥见一人朝这里走了过来。 凌策的仙奴俯身低眉道:“尊主,凌策帝君请尊主外头一叙。” “好!”江澜蹭地站起来,又意识到失礼,正色道,“带我过去。” 说罢向天帝禀明了去意,得到对方微微颔首后,江澜便跟着仙奴往外走去。 下了封君台,是一片湖光山色的秀丽山林,在魔界这种地方实属罕见。 山下湖边遥遥站了个黑袍金鹤的人影,隔着这么远就听见了他的脚步声,转过身看了一眼。 不知怎么,江澜竟从那一眼里看出了颇为欣慰的笑意。 仙奴送到半山腰便止步了,道:“奴告辞。” 江澜点头,自行下山。 到了湖边,行至凌策身旁,对方望着湖水,笑道:“尊主今日封君,恭喜了。” 江澜挠头,在凌策面前,他不觉得自己是什么魔尊君主,被他这么一说,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笑嘻嘻道:“一个头衔而已,我可没有治理魔界的本事。” 凌策莞尔,道:“不谈这个,今日此生只此一次,我该送你个礼物,你想要什么?” 江澜:“啊?礼物?你不是送了吗?就那什么什么剑?” 凌策:“归离剑只是走个过场,明面上的,私底下,我再另送一个。” “不用,真的。”江澜摆手,“我这人真没什么要求,你送好东西,我也用不着。” 凌策点头:“好吧,那留着吧,以后想要什么,便告诉我。” 江澜嘿嘿一笑:“我什么都不要,只要能经常去天界逛逛就好了。” 凌策挑眉:“你每次去天界‘逛逛’就是赖在清垣宫里,浇树,喂猫?” “……”江澜翻了个白眼,“如意树你也可以问它要果子吃啊,你那猫你都不怎么喂,我替你喂得那么肥,你该感谢我。” “我的猫?”凌策摇头一笑,“那只猫不是你带来的吗?我不太喜欢这些毛茸茸的家伙。” 见君悟道_第54章 “啊?”江澜傻眼,“那猫不是我的啊,我在你后前捡到的,后来看你偶尔也抱抱它,我就以为是你养的呢。” 凌策抿唇:“那姑且算是我的罢。” “哦。”江澜暗暗搓着手指,气氛陷入沉寂。 就在江澜觉得相对无话,尴尬不已的时候,山上忽然传来一声呼喊:“帝君!帝君!不好了!” 江澜回头,是凌策那个仙奴去而复返,神情惊恐万分,一道光似的朝这边飞过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凌策按住他肩头,镇定道:“何事惊慌,细细道来。” “帝君!”仙奴抬头看着他,又小心地瞥了一眼江澜,神色焦急却欲言又止。 “无妨,你说。” 仙奴急道:“就在刚才,魔族几大势力暗中勾结,攻破了天门,杀了众多天兵,还、还放出了妖尊!” “什么?”凌策和江澜同时脱口而出。 “天帝大怒,已经和众仙还有护场的兵将们回去天界了,而且、而且……” 江澜先一步抓住他,不敢置信道:“而且什么?!” “而且魔族是拿着令牌进入天门的,那个令牌,就是尊主你的令牌!” 江澜的脑海瞬间一片空白。 有生之年,他可算是体会了一把什么是五雷轰顶的滋味。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上下摸索起来,果然,随身的令牌不见了。 他颓然往后一退,险些摔倒,凌策手疾扶了一把,才把他的思绪从从震惊中拉回来。 他怔怔抬头:“不是我……” “嗯。”凌策轻轻扣住他的肩,温声道:“看来有人想要嫁祸给你,你先随我回清垣宫,有我在,天帝也不敢随便处置你。” 他声音很轻很温柔,像是在说一件平平常常的事,就像安排江澜去清垣宫一起吃饭似的,江澜知道凌策是在安慰他,其实他心里比谁都急。 他摇头,推开凌策:“不,那些人既然要害我,一定会说令牌是我给的,攻打天界也是我指使的,天帝现在一定勃然大怒,我不能连累你。” 他说着纵身一跃,化作一道黑芒消失不见。 “江澜!” 凌策正要追他,旁边仙奴忽然死死拉住了他,道:“帝君别去!尊主说的对,你如今护着他,就是在和天帝作对,天帝本就生性多疑,纵然帝君法力无边,也不能和整个天界抗衡啊,尊主他是为了保住帝君,帝君莫要去了!” “你懂什么。”凌策眉宇间笼罩起一层愤懑和无奈,一拂袖,浩瀚灵力澎湃而出,将仙奴震退开来。 “他就是个还没长大的孩子,嘴上说不想连累本座,可本座知道他有多么害怕一个人面对这些。” 凌策捏起一个诀子:“你速回天界,若是见到江澜,立刻通知本座。” 金光一闪,没入天际。 凌策感应着江澜的气息,魔界乌烟瘴气太重,他的灵力极受阻碍,对江澜的气息感应不明显。 可能因为身处魔界的原因,江澜的气息移动得很快,但却像一只无头苍蝇东倒西歪地乱飞乱撞。 终于在辗转几次之后,凌策把江澜跟丢了。 他绕着魔界飞了一大圈,却怎么也感应不到他了。 ☆、春风拂槛露华浓 任凭他使尽了浑身解数,江澜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无声无息。 他知道这孩子的心性,外表看着大大咧咧玩世不恭,心里却又敏感又脆弱。 他一生下来,娘亲难产而死,父亲早就逝世,长这么大全靠别人的救济和施舍,他一个人太久了,一个人长大,一个人流浪,一个人说话,一个人吃饭。 什么都是一个人。 遇到点什么事,第一句话就是说“没事我一个人可以的”。 可凌策知道,这时候如果有人帮他一把,他能开心得好几天都睡不着觉,开心得吃饭连筷子都拿反。 而且又傻,别人只是帮了他一把,他就愿意推心置腹,掏心掏肺。 更何况这种时候,不是平常的小风小浪。 魔族将他推入了深渊,深渊之上,还有整个天界的质问和愤怒,还有放出妖尊的难赦重罪。 这些绝不是他一个人能扛下来的。 所以江澜手足无措,毫无应对之法,只能选择逃避,选择躲起来。 凌策实在找不到他,又想到他经常去人间,可能躲去了那里,便又去人间寻找。 整整九天,凌策几乎找遍了三界,恨不能把天地都颠倒过来,把江澜给甩出来。 可江澜就是跟没存在过似的,一点气息也无。 这让他很焦虑很头疼。 这期间仙奴给他送过话,天帝已经镇压了魔族,把闹事的全都送去了天雷台,魂魄修为都化了个干净。 但众人异口同声,都说是受江澜指使,趁着封君大典天界防守薄弱,才一举来犯。 见君悟道_第55章 更何况有江澜的通行令牌作为铁证,江澜若是在场,必然百口莫辩。 天帝已经下令通缉江澜,抓到了便只有任人宰割的结果。 现在满天地都是追捕江澜的天兵天将,凌策连行动都不好行动,只能隐去真身化作普通人,日复一日地找人。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没多久,天界那边的仙奴再次给他传来了消息。 江澜去天界自首了。 凌策几乎是眨眼之间就从人间飞去了天界,面色煞白地赶到时,江澜已经被天帝一声令下送上了雷台,马上就要行九天雷刑。 他纵身跃上雷台,将归剑铮然入地,他双手扶剑,浩荡灵力海浪般涌开,震散四方仙神。 四下里窃窃私语。 执事仙官道:“帝君这是作何?” 凌策站在江澜身前,挥剑斩断了缚身的仙索,道:“救人。” 仙官义正言辞道:“帝君要违抗天帝之意,带去走这魔头吗!” “此事尚有存疑,若草草盖棺定论,岂不是便宜了幕后有心之人。” 他冰冷的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到仙官身上,“去禀知天帝,江澜暂由本座看管,事情未查清楚之前,谁也不得放肆。” 凌策有说这话的资本,他本就是天界灵泽化生,一身法力深不可测,年纪资历和修为皆比天帝深上许多,又和明祁帝君关系深厚,谁也得罪不起。 他若是拼死一搏兵解归天,就算整个天界的人联起手来,也都捞不到好处。 话说完,凌策无视所有人的目光和阻拦,抱起早就吓得魂飞魄散的江澜离开了。 回到清垣宫,往日里总是出来迎接的肥猫没有出现,殿里空荡荡的,许久没有燃香,却又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香味。 他走进内殿,重重纱幕自动开合,他畅行入内,把江澜放到了尽头空旷的大床上。 江澜抓住他,低声道:“你何必呢?” 凌策没有说话。 他又道:“其实我死了我没什么,说不定我就可以见到爹娘了,我不怕死,我怕的是魂飞魄散,连见他们一面的机会都没有。” 凌策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微笑道:“你不会死的,有我。” 看着凌策的眼神,江澜忽然一笑,“嗯。” 然而凌策终究没能护他太久。 天帝知道此事后下令封禁了清垣宫,只要凌策交出江澜,便不会多做追究。 凌策不动声色,依旧该怎么怎么。 就在他将事情查了个七七八八,就差临门一脚的时候,江澜趁机逃出了清垣宫,在轮回台上纵身一跃。 入了轮回台,便将旧事都忘得干净。 他不想死在天雷下,便以这种方式谢罪。 凌策压着心头喜悦拿着猫妖勾结魔族一事的证据回到清垣宫时,便听到宫人低低啜泣。 心尖一颤,他大步走入内殿。 随着步伐自动分向两边的纱幕次第掀开,视线一重重映入。 空荡荡的,无人。 他猛的转身:“江澜呢!” 宫人跪地俯首道:“尊主、尊主他……一个时辰前……跳了轮回台!” 一阵风倏然刮过,殿内已无人声。 * 魔尊轮回谢罪,更掀起魔界波澜。 此后数百年,纷争不断。 天界凤和帝君率军四处镇压,才让这股逆反之风渐渐平息。 而凌策,四处寻找江澜的下落。 轮回台封住了江澜的魔气,他已经丝毫感应不到他。 可即便如此,他依旧找了他数百年。 清垣宫的宫人常常会看到他在如意树下自言自语,凑近了听,便听到一句零落的“你既名如意,却为何不能给我一个江澜”。 当时,由于天界魔族混战,天上杀伐之气影响了破军星,人间也因此战火不断。 凌策在寻找江澜时,偶经一处烽烟四起的战场,观双方国势本应盛世昌平,结秦晋之好,却因受天界影响也起了战乱。 他于心不忍,按下云头,化作士兵的模样,在战场上四处以血布阵,意欲镇压杀气。 四方鲜血喷溅,刀剑喑鸣,他风似的将阵脚一一画下,在结到第二十二个阵脚时,身后忽然扑来一个人影,把他死死护在了身下。 凌策刚想挣开,心想这些凡人自己的命都顾不来了,还有心情救别人。 何况,他哪里用得着一个凡人救命。 但在被扑倒的一瞬间,他听见一道熟悉万分的声音:“小心!” 下一刻,身上的人反手挥剑,手刃了一个试图偷袭凌策的敌兵。 见君悟道_第56章 几滴遗落的鲜血洒在两人脸上。 凌策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对方却一伸手,把他拉起来,严肃道:“还画画,不要命了。” 凌策知道他说的是鲜血画就的符咒阵脚,一低头,唇角不受控制地牵出了一个笑容。 回来了。 一身普通平常的盔甲,眉宇间英气洒脱,手里一把剑,背上还有弓箭和箭筒。 凌策手指还滴着血,一滴滴落在尘埃飞溅的黄土上,像是开了一朵朵艳骨红梅。 他看着江澜,笑道:“我画的不是画,是命。” 江澜没多说,一笑,转身冲进尘土飞扬中。 凌策只是颔首,看着他冲锋陷阵。 命运这东西,果真玄之又玄。 他找了江澜几百年都没有音信,如今却因为一时兴起,就遇见了他。 凌策的阵法很快起效,破军天狼杀气渐渐消散,战事也随之减少,江澜也回到了故乡。 故乡在一处山水偏僻的村落里,江澜父母早亡,他一个人一间茅屋,一亩三分地,加上朝廷分发的奖赏和月供,便是此后余生的依仗。 凌策一直暗中护着他,在他忙活农活的时候施个法,招片云遮遮太阳,再刮刮凉风。 导致江澜每次要出门干活,村里村民就要跟他一起,因为他下地,哪怕天上九个太阳,也得立刻阴天,起风。 直到有一天,寒冬落雪,明月万丈,四处乱逛的凌策无意中看见受了重伤的凤和。 凤和这人心高气傲,不肯受人恩惠,凌策不好直接出手相救,又不忍心看他受伤在外,还是这么冰天坼地的时候。 于是他在那个深夜敲开了江澜家的门。 凌策告诉他,山上有个人快死了。 江澜果然就提着一盏薄灯就去了山上,凌策在暗处看着他找到了凤和,跟着他一路到了一处废弃的庙里。 江澜把凤和安顿在了这里,并且每天都会给他送饭食。 江澜还认得他是沙场上的见过一面的士兵,便问他怎么会这穷乡僻壤。 凌策道:“故乡毁于战火,无家可归,便流落到了这里。” 江澜点头:“既然这样,你便先寄住我家罢。” 于是,凌策堂而皇之地住进了江澜的小茅屋。 日子过得不算富裕,但也算自给自足,丰衣足食。 平日里除了和江澜一起下地干活,做做饭,便是教江澜识字写字,读些经文,抚抚琴,画个画什么的。 江澜很是吃惊,这么一个琴棋书画都精通的人,放到朝廷里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怎么就被送去打仗了。 怪不得他打仗的时候还画画。 不过这些江澜没说出来。 凌策承包了江澜的饮食起居,美名其曰是报答收留之恩,江澜一开始比较拘谨,并且拒绝,后来磨不住凌策实在太体贴入微,便昧着良心接受了。 就连送给受伤的凤和的饭菜都是凌策准备的,他不过是跑个腿而已。 有好几次江澜想让凌策一起去看看凤和,都被对方拒绝了。 他也没多说。 直到有一天,凤和问他,等他伤好了,他还会不会去庙里。 他答应着。 可当夜,江澜高烧不退,全身如同被蚂蚁噬咬,痛苦不堪。 凌策为他诊脉,怎么也找不到病根,他又用仙术镇压,江澜反而更痛苦了。 就这么过了大半夜,依偎在他怀里的江澜忽然不痛了,眉心黑气一现,竟是出现了一道魔印。 凌策刚注意到这道魔印,便见江澜蓦地睁开眼,原先痛苦疲惫的神情一扫而空,血色的眼瞳里尽是冷漠和杀意。 转瞬间,他已经被入魔的江澜掐住了喉咙。 凌策没有挣扎,意识到了根结所在。 轮回台封住了江澜的力量和魔气,让他变成一个凡人,可这封印之力经过了几百年已然大不如前。 江澜的力量被封印太久,已经迫不及待地要破障而出,而且这力量继承自上一任魔尊,非同小可,经过几百年,又壮大了一番。 以江澜凡人的身躯和意志,根本驾驭不住,所以会被这个力量反控,失去自我,这样下去,江澜迟早暴毙而亡。 他抓着江澜的手,喉咙被掐得死死的,发不出任何声音。 江澜表情漠然,凌策传音道:“江澜,你想解脱吗?” 江澜的表情出现了一丝波动,他隐隐皱眉,手指松开了一些,头部不安又机械地转了转,沙哑道:“凌、凌策?” “是我。”凌策安抚着他,“跟我走吧,我给你解脱。” 江澜挣扎着想了半晌:“好、好……” “好,你过来。”凌策艰难地抬起手,看着江澜一点点靠近了过来。 他闭上眼,一咬牙,手起掌落,力道千钧的一掌,落在江澜的头顶。 见君悟道_第57章 只听见一声闷哼,江澜微微一挣,便再没了声息。 凌策没有耽搁,红着眼取出了江澜的魂魄,给他的魔力加上了重重禁制,便携着魂魄,在山上辟出一块空地,建了坟冢,安葬了尸体。 回到天界后,他为江澜做了一副长生之躯,放入了魂魄。 从此天界多了一个被凌策帝君无缘无故提拔上来的凡人,随侍在侧,如影随形。 前尘记忆涌入脑海只是一瞬,可这其中,却是几百年的光阴和曾经煮酒烹茶,冬炉呵手的点滴。 他和凌策就像是相对而行的线,总是在某一点交汇,却又转瞬别离。 凌策守护了他近千年的光阴,什么都没说。 最真挚的,往往都在不言中。 ☆、因过竹院逢僧话 近千年的封印一朝破开,汹涌的魔气瞬间笼罩四野。 江澜站起来,脑中仍有些混沌,记忆纷至沓来并非一下子就能全都接受。 他在千顷陂的湖边站了良久,才总算梳理清楚所有因果。 明祁那条应龙解开他记忆便不见了人,宋清禹又进了千顷陂,凌策魂魄不知何去,天地浩大,竟没有人可以在此时给他依靠。 他恍惚走了一段路,那些记忆像是另一个人的,在他脑海里盘旋叫嚣,但他又知道,那都是他自己。 他走过玉兰开遍的村口,看见几个农妇正聊着天做针线活儿,就想起他和凌策在山村里一起生活的样子。 他又继续走着,遇见了浣衣回来结伴而行的少女,嘻嘻哈哈的,姿态竟有些像天界的仙子。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也不知道要干什么。 只是觉得这几世的颠沛流离,折磨得他疲惫不堪。 他扯起唇角,一个涩然的浅笑,心想:我和凌策,想来是有缘无分罢。 再抬头时,兜兜转转,竟又回到了千顷陂。 他不假思索,挥剑断水,打开一道开口。 难得他已魔障深重,将归和归离却还愿意跟随左右。 先前他和凌策费尽心思要逃出来,如今他又主动进来。 可见命运无常,也许一个人曾经厌恶的避之不及的,在某一天,某个时机,就变成了不可或缺。 他入境中,也只是想找一找凤和的麻烦罢了,他那仅剩的一点仙灵早就被魔元吞噬,现在体内翻涌的,都是从父亲身上继承来的力量。 比凤和那只凤凰厉害了不止一点。 若是之前凌策还活着的时候,他能有这般力量,凌策便不会死在那样凄冷的山洞里。 更不会此刻还流浪在外,不得安宁。 幻境开口陡然合上,迎面便是冰天雪地和彻骨寒风。 江澜飞在半空,往下俯视,远远看见凤和的宫殿和周围山水。 之前离开时他便觉得这像个阵法,如今一看,加上几世的记忆,便认了出来。 这是一个躲避天雷的阵法。 早时有仙人渡劫,扛不住天雷业火,便不知从哪里觅来的阵法,耗费极大的心血布就,以此安然渡劫。 但因此术歪门邪道,极易吞噬心智和损害身体,便渐渐成了禁术,如今早已被销毁得一干二净。 至少明面上是看不到了。 虽说是禁术,却不是一定就了无踪影的,至少他知道这个,就是因为曾经在凌策的书阁里看到过。 古老的尊神往往位高权重,即便是查封□□,也只是表面上走个过场,所以有的□□虽说是已经失传,但在这些尊神手里,说不定就有着一本两本的残存。 凌策的书更加全,单是□□,就没有他没有的。 江澜看着这阵法,又觉得这和避雷的阵法有些出入,似乎经过了一些改造。 再仔细揣摩,他终于看出了端倪。 这是避雷阵法和飞升阵法糅合成的一个大阵。 以山水灵气和境中活人的生气为根本,阵法启动后,能使凡人渡劫飞升,即刻成仙,且不必受天雷之苦。 江澜终于明白了凤和打得什么算盘。 以活人生气将自己化为凡人,再启动大阵,招来天劫飞升成仙。 说到底,他是想通过这种快速的捷径,从一个魔头变回神仙。 江澜佩服他的隐忍和聪明。 但既然让他识破了,这个阵,他就一定要破了才算以牙还牙。 当初凌策照顾凤和的颜面,特意让还是凡人的自己去救了凤和,可凤和后来却恩将仇报,烧了他的落羽宫,还害得凌策魂归天地。 一个入魔的妄想重回天界的白眼狼,回去就是天界最大的祸害。 他按下云头,往一处阵脚飞去。 见君悟道_第58章 连着破了几个阵脚后,宫殿里凤和终于察觉到异样。 这大阵和他血气相连,平常也偶有异动,今日却异常频繁。 他顺着异动的方向飞了过去,遥遥看见一个黑袍人影站在阵脚处,挥剑,斩落。 在那一剑落下之前,他出手一弹,江澜手中地剑猛的一颤,同时,对方迅速转身,看向了这里。 江澜低低一笑,一言不发,直接提剑跃起,朝凤和斩去。 凤和疏于防备,被剑气划了一道,落地退了几步,捂住肩上伤口,直视着风帽下苍白的下颌,道:“谁?” 江澜诡谲一笑,背上另一把剑铮然出鞘,刺向了身后阵脚,而他则同时移步,鬼魅般闪到凤和面前,道:“帝君这就不认识我了?” “江澜!”凤和蓦地退后,谁知江澜步步紧逼,围着他绕来绕去,身形如魅影蛇行,忽隐忽现。 “你怎么会成魔?”他冷声道。 江澜:“凤和帝君又如何会成魔呢?” 凤和袖手一扔,袖中飞出一个黑色剑匣,咣当一声,天寂剑破匣而出,朝江澜攻去。 凤和双目赤红,森森然笑道:“本就是魔,何来成魔!” 谁知天寂剑远没有旁人口述中那么强大,江澜一抬手,便将剑身夹在指间。 江澜道:“剑意不平,剑气凝滞,看来天寂并不怎么想为你所控。” 凤和脸色煞白,面容扭曲,忽然哈哈一笑,道:“谁让它只认那个替死鬼!” 他额头上青筋暴起,抬手一击,全然没有了贵为尊神时的淡然。 天寂剑随之更进一步,在江澜指间划出一道血口。 剑身忽然一阵颤抖,似有灵性,竟发出了呜咽悲鸣,不顾凤和之意,朝后退了数寸。 “哈哈!哈哈!”凤和癫狂大笑,“果然,那个替死鬼喜欢你,这把破剑就跟着舍不得伤你!” 江澜眉间一皱:“什么替死鬼?” “当然是真正的凤和帝君。”他狰狞的脸上依次闪过得意、狂喜又狠厉的表情,“知道我为什么要布阵成仙吗?因为我是他的心魔!当初被他从体内分离出的心魔!” 江澜眼中蓦地一缩:“心魔……” 凤和冷笑一声:“当初他为魔人所害,一时不慎入了魔,他以为可以对抗魔障,谁知道却一天天入魔更深,所以他便抛弃肉身,把我禁锢在肉身中,封印在了不留山!” 江澜握紧了手中剑:“所以,不留山上后来出现的那只上古魔凤,就是你?在千顷陂中的那只,也是你……” “不错,”他渐渐露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笑,睁大眼睛道,“当初火烧落羽山的,也是我。” 江澜愣住了。 那么当初被凌策杀了的……是真正的凤和?! “没人知道我的存在,除了那个高高在上的凤和帝君。他一定想不到,他会因为我死在别人剑下,这还要多谢凌策帝君当时把我从枣林贬入了轮回,才让我得以脱身!说起来,当时素闻仙君你也在场吧?” 手里的剑在颤抖。 江澜压着怒火道:“你我无冤无仇,为何烧我仙宫!” “为何?”凤和疯了般的问了自己一遍,忽然大笑道,“因为他喜欢你啊!凤和帝君他喜欢你,这感情刻到了骨血里,连我这个被分离出来的心魔都感受到了他的心意。” 江澜:“所以你就想杀了我,报复他?” 凤和一脸坦然:“不错,不然你以为如何?” “不可理喻!”话落的一瞬,黑袍之下释放出一股强劲的魔气。江澜身形如电,一拳击出,眨眼间逼近对方。 “晚了!大阵已成,你以为还能拦住我吗!”凤和怒吼一声,手上凝聚起两团魔元。 霎时间,大地猛的颤抖起来,千里冰封由阵眼迅速往远处化开,被冰封其下的天地灵气冲破土壤,凝成灵珠,一粒粒往空中飞去,形成了一场由下而上颠倒的大雨。 山脉倾倒,江河干涸,灵珠悉数飞起,在天空中聚成巨大的漩涡。 这样浩瀚的灵气,怕是整个天界也难以寻到,江澜和凤和由地上打到天上,身体不堪负荷,已经被灵气逼出了一抹鼻血。 凤和半人半魔之身,更比他好不了多少,鼻孔嘴里眼中都出了血,加上那狰狞狂热的表情,说不出的诡异和悚然。 不多时,漩涡越聚越大,天幕开始裂开一道缝隙,缝隙以闪电般的速度扩散至天际,有久旱如龟裂的大地,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 “轰——” 滔天的灵力海浪般冲开了一切,长生境瞬间崩塌,江澜被灵气撞开,远远飞了一段,踉跄落地。 千顷陂消散,他已经回到地面。 远处湖水也已经干涸,偌大的一方水域,此刻干燥无比,显现出水下一片片村落的废墟。 “宋清禹……!”江澜猛的想起了境中的楚珂和还空。 但他来不及多管,空中炸开的一团惊雷把他的思绪瞬间拉回。 明灭在云层后的紫电雷鸣,预示着一场天劫即将来临。 而天雷之下,凤和站在狂风中,微笑着看着这边。 江澜猛的出剑,企图阻止他渡劫。 然而剑未靠近,便被一道屏障冷冷弹开。 那是天雷自主凝结出的屏障,为了防止渡劫之人作弊而化生出。 天雷之下不容亡魂,亦不容假道者。 见君悟道_第59章 饶是江澜法力无边,也奈何不了这一刻雷霆万钧。 作者有话要说:  快完结了ORZ 谢谢天使们一路支持,蠢作者知道文文水平不好,所以更加感谢天使们支持,尤其是几乎每章都会评论的莫离和祭雨小天使,你们俩是真爱粉哈哈哈谢谢 讲真,我对文章构造还是拿捏得不准,但最近有了一点点开窍的感觉,这本完结后暂时不会开新文,因为蠢作者还有一个已签约的作者号,那个号上的文断更了,这个完结后就会专攻那个号上的坑了,慢慢填,而且那个号还有一个坑我打算直接重写,任重而道远啊…… 这本完结大概就在这两天了,很仓促,对不起小天使 关于之前构思的古纯,现在大纲已经定得差不多了,正在补充细节,暂时还没敲定在哪个号上开 但还是先把之前的坑填完了再开,绝不手贱! 开坑一时爽,填坑火葬场啊QAQ 么么扎 ☆、偷得浮生半日闲 凤和若是渡劫成功,他必然是要落入下风的。 江澜也不是傻子,打算去找明祁,回头再收拾凤和。 到了许久不曾回来的天界,还忽然觉得有些陌生,江澜直奔了三十三重天,越是飞近临阙宫,就越看到两个人影站在宫门前交谈。 一个一身白衣,是明祁,另一个黑袍金鹤,背对着他,看不到面容,可身形却像极凌策。 飞得更近,明祁看见了他,忽然笑着对黑袍人努了努下巴,让他回头看。 那人回头,清瘦的脸,肤色略有些白,倦倦的桃花眼,带着温和的笑意看过来。 江澜差点掉下云头。 明祁笑道:“凌策刚归位,我正跟他说你的事,你就来了,这是心有灵犀吗?” 江澜眼睛就没离开凌策,忽地抱住了他:“你可叫我好找。” “刚回来,死后意识一直迷迷糊糊的,后来想起了你,忽然就清醒了,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凌策轻轻拍着他的背,低头一笑,“不会再走了。” 江澜抱紧了他,道:“我都想起来了,很久以前的事,都想起来了,如意树,魔族——” 明祁:“你们两个别在我门口腻歪行吗?” …… “对了,”江澜松开凌策,把凤和的事大概说了说,当下便刻不容缓,同凌策还有明祁赶去下界。 三人刚出天门口,便见远处云海里翻出一团紫气,有人飞升上来,往这边而来。 明祁道:“还真是,好好的一条凤凰,非得把自己糟践成这样。” 三人拂开流云,往那里飞去,在半路和飞来的凤和撞上。 凤和最先注意到凌策,似乎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归位了,又看三人的架势,冷笑道:“我已成仙,诸位这么气势汹汹,是想再弑一次仙吗?” “弑仙”二字着重强调,还是对着凌策说的。 凌策没什么反应,倒是明祁笑了一声,很是不屑:“仙人不能弑仙,但魔族可以啊。” 明祁特意看了一眼江澜。 凤和脸色微变,又镇静道:“凭他,也想杀我?” “怎么,瞧不起我们魔尊大人?来来来,凌策,又没规定不能联手,别说废话了,上呗。” 江澜和凌策对视一眼,点了个头,三人便杀了上去。 刀光剑影间,凤和很快受制,招式频频被破,没多久就招架不住了,在被明祁打了一掌后,跪倒在地。 他愤愤地看着凌策,阴森森道:“你杀了那个替死鬼,如今又要杀我吗?” 凌策置若罔闻,转身搂住江澜的腰,握住他的手,带着他起剑。 归离剑闪过冷冽的寒芒。 “弑仙剑术分三道,”凌策在江澜身后,贴着他的耳廓低声开口,同时带着江澜挽出一个剑花。 “一斩身。” 剑势上行,落下。 金色剑芒瞬间穿透正要逃跑的凤和的身体,劈入虚空。 凤和闷哼一声,鲜血从嘴中喷涌而出,颓然落地。 “二斩魂。” 又一剑。 凤和面容已经扭曲不堪,青筋暴起的手指弯曲成诡异的弧度,但他却咬紧了牙,唇齿间都是鲜血。 “三斩魄。” 凤和突然怒吼道:“因为我是魔……便不该容于世吗!便该千刀万剐不得超生吗!” 凌策顿了顿,归离剑也跟着一停。 “仙魔本无区别,有区别的是皮囊下的那颗心。” 见君悟道_第60章 “是你自己把自己当做魔,便只会越发入魔,还不懂吗?素闻也是魔,可他并无魔心,只因他从未觉得仙魔有什么不同。” 那一剑迟迟未落下,江澜听着凌策的话,先前还担心凌策会因为他成魔而放弃他,如今才知道这份担心都是庸人自扰。 “仙魔有何不同?仙者未必全都普济世人,魔人未必全都十恶不赦,你心是魔,即便今日飞升,来日也还有回魔的一天。” 话落,一剑斩下。 凤和在怔忪中化作一片血雾。 天地间有片刻宁静。 半晌,江澜才回过神来:“死了?” “嗯。”凌策在他耳后回答。 江澜没说话,还有些恍惚。 真正的凤和帝君死在了凌策剑下,可是他什么都没做错。 他几乎可以想象,当初凌策提剑去找凤和索命时,对方脸上是怎样的神情。 当时,凌策是不是也想现在这样,一连三剑,让凤和都没来得及反抗,就取了他性命呢? 都过去了。 人已经死了,错也犯了。 凌策被贬入下界,也受了该受的惩罚。 一切就该这么结束了。 “行了,这些是是非非的,总有过去的一天,现在不就过去了?”明祁走到还抱在一起的两人身边,重重一拍肩膀,“所以,你们两个,什么时候成亲?” 江澜:“啊?” 凌策:“嗯?” 明祁指着凌策:“成亲啊!我可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小时候在我后园的池塘里尿尿我可还记得,不成亲我就把你小时候那些破事儿全抖露出来,江澜我跟你说——呜!呜!” 凌策使了个禁言,对江澜笑眯眯道:“走,先回去吃点东西。” 江澜一脸懵:“哦、哦。” 明祁:凌策你这个白眼狼! * 凌策帝君成亲的消息传遍天界。 众仙神蒙着脸收了婚柬,打开一看,天旋地转。 谁谁谁?!成亲对象,江澜江素闻?!那那那不是个男的吗!是世道变了还是他们老了,连凌策都喜欢男人了?! 众仙一脸绝望地合上请柬,感觉自己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成亲当天,八十一道霞光从天际铺向清垣宫,三百六十五只青鸾绕梁而飞,清和的乐声在上空回旋。 众仙带着礼物和请柬,人流如织,踏破门槛。 进了宫门,便是两行通向主殿的千昼树,粉色的花瓣在风里飘扬。 树下荫凉处设了一排排蒙着大红喜帘的桌子,上头摆放着各种吃食,供来者打发时间。 凌策站在殿前一一接受道贺,心不在焉地说着客套的话,目光却一直不动声色地往宫门处飞。 他等这一天等了好久,今天终于得偿所愿。 院子里众仙热烈的讨论着今日的盛况,忽听门外一声传禀:“明、明祁帝君到!” 院子里瞬间静下来,无数双眼睛齐刷刷聚集向大门口。 明祁一脚踏门槛,伸手拍了一下旁边仙奴的后脑勺:“连名字都念结巴,本座今天是来喝喜酒的,又不是来吃人的。” 仙奴吓得面如土色,真不是他故意的,毕竟是是只活在传说里的尊神,不敢念啊! 明祁没计较这事儿,一进门,看见乌泱乌泱的人头和自带闪光的视线,给唬得一愣,看了看自己身上:“本座,有什么问题吗?” 众仙:“没有没有没有!” 明祁:“那你们……?” 众仙:“没事没事没事!” “哦。”明祁在众目睽睽下拣了一个卖相不错的蟠桃,喀喀喀啃起来,又抬头,对众人道,“你们吃啊,大家尽兴,尽兴。” 世界安静了一瞬,然后明祁眼睁睁地看着蚂蚁一般人海朝他这里涌了过来。 “你松手!那个桃子是我的!” “放屁是我的!” “啊啊啊这是明祁帝君拣过的桃子!都是我的!” 明祁从人堆里衣衫不整地爬出来,拍了拍衣服,啃着桃子躲到了一边,找了个凳子一坐。 “我说,”他全然没注意到身旁随侍的仙奴在被人群淹没后就没爬出来,自顾自道,“抢我拣的桃,干嘛不直接来抢我?” 他下意识往旁边站着的人影扫了一眼,发现对方炯炯有神地盯着他。 那是个文文静静的小青年,被明祁注意到之后瞬间绯红了耳朵,连说话都不会了,半晌,憋出一句:“帝帝帝帝帝君……真的可以抢抢抢抢抢你啊?” 明祁:“你抢抢抢抢抢我吧。” 见君悟道_第61章 小青年:鼻、鼻血忍不住了…… 一片喜庆的乐声中,婚宴正主终于到场。 落羽宫在不久前刚刚重建,江澜就是从那里被接过来的。 凌策一身金鹤红袍站在殿前,看着江澜的喜轿落地。 江澜身上穿着和凌策一样的喜服,被下人逼迫着盖上了盖头,其实他内心是非常拒绝的。 给他梳妆打扮的女仙说盖着盖头是讨吉利,还能给对方一个惊喜,江澜半信半疑地接受了,一路从下界至天宫都紧紧攥着衣服。 手心里都是汗。 从一开始的相遇,到如今的共结连理,什么惊涛骇浪都经历过了,明明已经是最熟悉的人,这一刻他还是不由得紧张不已。 手心里的汗在听见那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时更更重了。 沉稳有力的嗒嗒声,仿佛整个天地都安静了。 他僵直着身体坐在密不透风的轿中,大红的盖头是纱质的,能透过一些天光,隐约分得清眼前景象。 脚步声停在帘外。 一只瘦削的苍劲的手轻轻掀开了红帘,递到了他面前。 江澜垂眸,看着那只熟悉的手,忽然就红了眼。 凌策在帘外一声轻笑:“凌夫人,不想嫁了?” 啪—— 江澜一拍他的手,脸上已经绯红成一片,小声道:“别叫凌夫人,我是男的。” “哦,”凌策那只手被打得通红,仍顽强地横在那里,换了个称呼,勾勾手道:“江郎江公子,我娶你来了,还不跟我走?” 江澜被他逗得咯咯笑:“我要是不跟你呢?” “不跟?”那只手反客为主抓住了江澜,一股力量拽了他一把,身子一飘,整个人就横在了凌策怀里。 万幸,盖头还完好地盖在头上。 “没得选,除了跟我还是跟我。” 江澜仗着有盖头在,伸手勾住凌策的脖子,头歪在他胸口,笑道:“不用你说我也跟定你了,一辈子都跟着你,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死也不分开。 “好。”凌策垂首,隔着盖头在他额头落下一吻,“我也认定你了。” 拜天地。 凌策和江澜都没有父母,便拜了明祁,然后是夫妻对拜。 这一头磕下去,便是真正的把此生托付给彼此了。 寂静红烛在殿里燃烧,重重红帘次第开合,凌策带着些酒气大步迈入内殿,拉起等着他的江澜,醉醺醺道:“走,带你去看个东西。” “嗯?”江澜毫无准备,听着脚步声还十分紧张,以为凌策马上就要掀盖头了,谁知道此刻几乎是被他拖着往外走,还好身上的喜服是新郎服,要是曳地三尺的那种,保准走五步绊三步。 “看什么啊?”夜色已深,头上盖头又挡住了视线,江澜只能凭着感觉跟着他。 拐来拐去,隐隐约约的,似乎是到了后园。 中间凌策停了须臾,似乎是打开某种结界,又拉着他走了一段,才终于在某处停下。 他道:“素闻,上前。” 江澜应声前进一步,和他并肩。 一阵不大不小的清风掠过,吹开了他头上的盖头。 江澜愕然抬头,似乎没想到自己的盖头是这样被掀开的。 掀开的人不是凌策,他未免有些介怀,身边凌策却笑哈哈道:“素闻,都怪你太好看,连风都忍不住替我掀盖头了。” 江澜不咸不淡道:“等了一晚上,人都坐麻了,你再不掀,我就自己掀了。” “嗯?生气了?那我再亲手掀一次。”凌策讨好地凑过去,把盖头遮回去,掩去了那张绝美的容颜。 他扶着江澜的肩膀,把他调了个头,自己也站正,握住江澜的手,高声道:“芝兰玉树,见者如意,我凌策,今日与江澜共结连理,愿永世无殃,恩爱如常,如有违背,天打雷劈。” 说完,他抬手掀起了江澜的盖头,不给对方思考的时间,吻上他的唇。 江澜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他说了什么,想笑,唇间却被凌策封得死死的,喘不过气来。 他一边回应着凌策,一边心想:我江澜,今日与凌策共结连理,生生世世,至死不渝。 半晌,漫长的细吻结束,江澜眩晕着抬头,露出一个晕乎乎的笑。 “呼——”凌策深吸了一口气,更密集狂热的吻落下来,“你这个小妖精,小魔头。” 夜深寒重,草地上尽是新结的露珠,凉意从脊背漫上四肢,半睡半醒的江澜懒懒翻了个身,余光一瞥,忽看到头顶的树枝不疾不徐地散出一片片新叶。 然后一簇簇泛着金色微光的并蒂花渐次盛开。 嗯? 江澜坐起来,仔细把这棵树打量了一遍,觉得很眼熟。 他犹豫了半晌,小声道:“榴莲?” 咚—— 见君悟道_第62章 凌策:“嗷——什么玩意儿扎死我了!!” 江澜看着被砸中的凌策,心想,还真是如意树啊。 凌策只盖了一层软纱,被扎出一片红点点,一边鬼哭狼嚎着,另一边手上一撂,把罪魁祸首给扔了出去。 扔完了榴莲,他总算镇定下来,发现江澜忍俊不禁地看着他,眉毛一挑:“笑笑笑,笑什么。” 他又看了一眼头顶的树,发现一朵朵金色的小花。 他以为自己花了眼,闭上眼又睁开,确认无误后,才感慨喟叹:“你知不知,这树在你跳下轮回台之后没多久就枯了。” “啊?” “真枯了,你被抹去记忆上来之后它也没动静,我还以为它死了,原来它知道那不是原来的你。” “有灵性。”江澜跟着赞同了一句。 不愧是认他为主的灵树。 “看来它是认出你了。”凌策躺在地上琢磨道。 江澜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一件好玩儿的事。 他煞有介事地清了清嗓子,在凌策疑惑的表情中,笑嘻嘻道:“我要稀世珍宝。” “我——” “咚——” 凌策顶着一头树叶子和小金花从树桠间扑通掉下来。 江澜:“哈哈哈哈好一个稀世珍宝——” 凌策一把扑倒他:“我看你是欠调|教。”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 十分感慨,谢谢莫离和祭雨一路陪伴,希望我能努力写出更好的文文给你们看,么么扎,千言万语化作一句话,爱我天使 哈哈哈么么扎么么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