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风流》 01 末路 隆庆二十年的年尾,平凉王军终于见到了王都。 冯太后嫡亲的侄子、九门提督冯雪卿临阵倒戈,同时策反了近卫营,在最短的时间牵制了城中禁军。 而刑部尚书魏无私则从天牢中放出了大批的将门之后,武林高手——这些人都是冯太后摄政期间所造成的冤。 这些人在不同程度上抑制了九千岁魏其侯所率的大内高手,因此,虽然平凉王大军压境,却几乎是兵不血刃。 在城下勒住马,轩辕逸抬起头,眯起眼睛看向略带沧桑感却依旧巍峨的城墙,风里传来的是城内百姓的狂呼:“吾皇万岁!吾皇万岁!” 一声高过一声的呼喊,几乎用尽这座城里所有人这一生的热情。 百姓并不在意坐在皇位的人是谁,只衷心地希望,能有一个君王,能带领他们走出冯氏太后摄政所带来的阴影。 轩辕逸心里明白,这将是他的天下。五年征战,卧薪尝胆,终于等到这一天。 窃钩者诛,窃国者侯。自古亦然。 九门提督冯雪卿抄着手站在大开的城门下,略带了些笑意,神情不卑不亢,却是一句话也未说。 轩辕逸的眼睛却直直盯着城楼之上。 城上风急,身穿白色狐裘的少年正略略伸长了脖子看着城下,与他的眼睛相对只一瞬,便轻描淡写地错开。 那人给他的感觉很微妙。 轩辕逸生在北地长在北地,极少见到这等形貌的人。然而毕竟是城府极深,能让他感觉微妙的人也很少。 第一感觉是冷。王都位于大陆的正中心,就算是冷,也不会如何。相较于八月飞雪的塞北拥雪关,简直是小巫见大巫。而这少年就算穿着厚厚的狐裘,也丝毫无法给人温暖的感觉。 第二个感觉则是清。比清冷更清淡,比清冽更清澈。却让人忍不住想要亲近。 然后才感觉到是淡。仿佛是浅淡,又仿佛是淡漠。 所以,轩辕逸一时之间有些怔忪。 那人的目光却只是在他脸上停了一瞬,略略带了些惊奇,随即移开,在人群中逡巡着,似乎是寻找什么。 平凉军中所有人都是统一军装,如果将所有人都集中在一起,很难辨认出谁是主帅,谁是小卒。这种着衣方式是沈素提出的。这女子身在军中,跟一群男人同进同出,竟然是丝毫不差。 而且智计百出,应变迅速,倒也不愧“机心”才女之称。 那人的目光转了一圈,最后停在他身后的谢冕身上。 轩辕逸目力极佳,清楚地看到那人的目光在那一瞬间变得柔和异常,又似乎长期绷紧的神经突然缓和下来的那种如释重负。 “啊,那个人……”身侧马上的幼妹轩辕结心突然伸出一只手指,指着城上的那个少年,惊呼道,“秦大哥,你看,是不是谢渊澜?” “嗯。”秦如晦沉沉应了一声,抚上了手臂——那个位置,利剑划出的痕迹宛然,“奉城那一剑,真是让人记忆深刻呢。” “说得也是,一招败双敌,这等身手真是不多见。”轩辕结心眼中燃起熊熊的火焰,看向微微皱眉的轩辕逸,微微握拳,“大哥,这个人是我的,你不准动他。” 轻轩眉宇,轩辕逸闻言抿了抿唇,冷削的脸上浅淡的杀意一闪而过。 轩辕结心微微一惊,小心翼翼地问道:“大哥,怎么了?” “你们在奉城遇到的人是谢渊澜?” “是。” “这么说……”轩辕逸目光如剑,直刺城上的少年,“平城王轩辕熙是在他手中了?” 平城王轩辕熙乃是隆庆帝与皇后谢氏的独子,隆庆帝薨了之后,皇后谢氏殉葬。 轩辕熙成为皇室正统的独苗,平凉王、冯太后与谢家各自因为不同的目的参与夺王之战。 轩辕结心眨了眨眼睛,迟疑着点了点头:“如果没有意外的话……” 看着轩辕逸的脸色,她省下了后面的一句——谢渊澜在奉城以一敌二,身受重伤,若是遇到冯太后一脉的人马。最多只能自保。 “那么,结心,如果你能问出平城王的下落,那个人,就赏给你了。”轩辕逸长声一笑,转头凝视一脸苦恼的幼妹,眼中尽是冷酷,“如果不能,他必须死。” 轩辕结心将他的表情尽数看在眼里,忍不住微微一颤,一颗心冷冷沉了下去。 ——如果谢渊澜能放弃轩辕熙,那么在奉城的时候,又何必那么拼命?既然那时候已经拼了命,如今又怎么会放手呢? 她亦抬起头,去看城上的少年。她记得初见他是,那种淡漠的微笑,以及搏命之刻,他轻轻的叹息——我果然是心软的人吧,连杀人都不会呢。 她想起,他身上总是带着淡淡的桂花酿的香气,以及那已经到了颈边最后却收了回去的杀着。 那样一个人,仿佛是世间最为美好的存在,怎么能忍心杀死他呢? 城楼上,容颜明丽的女子站在少年的身边,微眯起的眼睛在人群中微微一扫,凑近了少年的耳边:“少爷,那个人看着你的眼神真的是很讨厌啊。” “确实呢。”少年回头,冲她淡淡一笑,却带着十分的安抚,“明夷,那个人,将是这个大陆的新主宰。” “诶?”明夷睁大了眼睛,眼中是夸张的懊恼,“真是不幸。” 少年又笑了一下,将手在衣袍中拢紧了:“起风了。明夷,我们回去吧?” 明夷点了点头,跟在少年身后慢慢离开。走出两步,回头看了一眼城下的人群,眼中泛起一丝冷意。 “如果公主下不了手的话……”城楼下,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打断了轩辕结心的回忆,“沈素可以代劳。” 如花的笑颜,说出的却是冷漠至极的话语。 轩辕结心冷冷哼了一声,扭过头:“不劳机心才女大驾。再说,以才女的功夫,未必是那个人的对手。”她深深吸了口气,寒冰地眼神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凛然中倒有几分嫡亲兄长的气势,“如果他一定要死,我会亲手杀他。谁敢动他,便是与我为敌!” 沈素垂下眼睛,笑了一下。 瞬间的沉寂之后,温和而略带赞许的声音淡淡响起:“公主殿下果然不愧与主君同源所出,连脾气都如此相像。” 说话的人下颔留有一抹长须,温和淡定,使他整个人看上去十分的文雅。 冯雪卿一眼望去,认出此人正是平凉王太傅段秉烛。 他站在城门下,脸上带着浅淡的表情,听着一干人旁若无人的话语,心中却忍不住涌起淡淡的疲倦——小谢,这些人在谈论你的生死呢。他们,甚至都不了解你的为人,就妄自决定了你的生死。 做了那么多,真的值得吗? 轩辕逸冷哼一声,收回视线,抖了抖缰绳:“进城!” 冯雪卿微微垂下眼睛,行了一礼:“王爷,这边请。” 由于王都已经掌握在冯雪卿手中,因此,平凉军大半驻扎在城外,随平凉王进城的只是小部分的精锐。在大街上避开夹道欢迎的平民百姓之后,一行数人驱马直入皇宫。 02 穷途 千百年来,大臣进宫都要下马,可是,今天,这一条规矩成了空文。 平凉王一行人,骑着高头大马,跟着冯雪卿,一路直入冯太后所居的未央宫。 太后冯氏是清辉帝正宫,清辉帝驾鹤之后,由不满一岁的独子隆庆帝继位,冯氏由此摄政。至今已经整整二十年。 这二十年对于整个天下的人都是一场噩梦。外戚专权,宦官乱政,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已经臣服王朝百年之久的塞北与西漠甚至不堪重负,而脱离了王朝的掌控,分别恢复龙腾与西秦。在日后,这两个国家再次成为王朝的边疆之患。 若非如此,位居北地的平凉王也不可能有崛起的机会。 轩辕逸走在富丽堂皇的深宫之中,唇边忍不住泛起冷笑。那老太婆听到自家嫡亲的侄子也反了之后,不知道会是什么表情呢? 相较于其他宫殿,未央宫就算用金碧辉煌来形容都不为过。已经是隆冬时节,未央宫内的花圃中还有艳丽的花朵怒放,在风中轻微的摇曳。 怒放的花朵,末途的王朝,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 冯氏仍坐在她惯常坐的紫檀木椅上,一只手里捏着佛珠,另一只手撑住了头,正在小寐。 她的身后,是人称九千岁的大内总管魏其侯。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人——或者说这个宦官,就站在了权力的巅峰。 相传,魏其侯的功夫名列天下三甲。 “平凉王,你来了。”似是被打扰了睡眠,冯氏略略抬起头,看着一群不速之客,轻轻皱了皱眉。 丝毫没有穷途末路的感觉,倒像是平常日后,接见前来觐见的晚辈。 她才刚刚过了四十岁,保养得极好,看上去倒像是三十许的少妇。 凤目轻扫之下,除却威仪,竟还有几分慈祥。 不愧是曾经母仪天下的女人!段秉烛虽然皱眉,却仍然在心内赞许。 “太后果然好胆色,临危不乱,如此气度已然让人佩服。”平凉王浅浅屈了屈膝,满脸讽刺。 “平凉王,五年的时间,能从边关打到王都,你——很不错。只是,要杀人也不急于这一刻吧?”冯太后看了他一眼,气势丝毫不改,只轻轻挥了挥手,“都坐吧。” “雪卿,想不到连你也背叛哀家。”太后又抬起眼看了看站在门口的冯雪卿:“去叫谢卿来一趟,哀家有些话要对他说。” 冯雪卿皱眉看了她一眼,略微犹豫了一下。 冯太后淡淡一笑:“这事关联着谢卿的身家性命,若你不在意,尽可以不去。” 冯雪卿震了震,对着轩辕逸拱了拱手,转身冲了出去。 果然,只有那个人的命才让你如此看重吧?冯太后唇边现出一抹讽刺的笑,看着在堂中站得颠颠倒倒,完全没有一丝尊敬意味众人,最后目光落在了谢冕的身上:“是谢冕吧?听说你与谢卿有些误会,今日看来,果然不假。” 谢冕盯着掌握王朝二十年权柄的女子,淡淡一笑:“自九年前离开那一日开始,谢家就跟我没有关系了。” “是么?”冯太后挑了挑眉,略路一笑,“那么,等一下,可不要太激动啊,谢将军。” 谢冕闻言,微微皱眉,却只是哼了一声,并不多言。 倒是轩辕结心一脸兴趣地看着他,又转头看了看冯太后,拐了拐身侧的秦如晦:“秦大哥,这是怎么一回事?” 秦如晦仍是一脸深沉的模样,对着她耸了耸肩膀,示意自己也不清楚。 在魏其侯面前,众人都小心地收敛了呼吸,一时之间,大殿之中十分安静。 一盏茶的功夫之后,冯雪卿的声音沉稳地传了进来:“小谢,你快点。” “唔,知道了。”略带了慵懒的声音中隐隐还有少年人的稚嫩,却是十分的敷衍,“太后她老人家很心疼在下,一定不会希望在下走的这么辛苦的。” “小谢,你真是的……”冯雪卿的声音中带着些无奈,又走回了两步,应该是拖着那少年。 “哎哎,冯兄,不要拉,在下会走。而且拉坏了衣服,明夷会骂在下的。” “明夷恨不得把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给你,哪里舍得骂你?” “嗯嗯,明夷真是个好人……”那少年似是十分赞同,却又突然停住了脚步。片刻之后,再次响起的声音中带着一丝迟疑,“那个……冯兄,冕哥……也在里面吧?” 冯雪卿顿住脚步,回头看了看裹在狐裘中的少年,因为快速行走,他的脸上微微有些泛红。 “啊……虽然很想见他,可是突然有些胆怯呢……”谢渊澜拢着手,站在原地,死活不肯挪步,“冯兄,你说,如果在下不去的话,太后娘娘会不会生气?” “小谢——”冯雪卿看着他脸上略带了谄媚的笑意,觉得有点头痛,“如果小谢不想去的话……” “冯兄,你做的事太后娘娘一定知道了吧?”谢渊澜偏了偏头,“被至亲的人背叛,总是会觉得很心痛呢。” 冯雪卿按了按眉心:“小谢,如果不那样的话,这个王城恐怕要血流成河。” “说得也是。算起来,我也有份。”谢渊澜看了他一眼,又低着头看了看自己的脚,轻轻叹了口气:“算了,太后娘娘的时间恐怕不多了,这次不去,她就算去了怕也不能安心。” 冯雪卿看着他咬了咬下唇,壮士断腕般,昂起头,缓缓向宫内走去。 未央宫虽然金碧辉煌,但是无论来多少次,都觉得很是阴冷。巍峨宫殿之下,是难以计算的支离白骨。 无定河边骨,亦是春闺梦里人呢。这个皇宫,是比战场更让人敬而远之的所在。 谢渊澜缓缓靠近门口,心中微微叹了口气,这么多年,一切终于要了结了。 “站住!”两柄剑在眼前交叉,拦住了去路。 看着那人微微眨了眨眼睛,然后他的胸口处一鼓一鼓的,持剑的人本能地释放出杀气:“什么东西?” 圆圆滚滚的小东西挣动了几下,才慢慢探出头来,一双略带了湿意的黑眼睛滴溜溜看着众人,最后它转动着小脑袋,在谢渊澜一脸无辜表情的脸上蹭了蹭,似是在安慰。 持剑的人看了一眼,赫然发现竟然是只体态极小的白狐,轻轻吁了口气,收回了手中的剑,让开了堵在门口的身子。 然后殿中的众人才看清了那少年的容颜。 宫中燃着火盆,谢渊澜向前走了几步,身上有浅淡的桂花酿的香气慢慢飘散。 轩辕逸皱着眉,神情复杂地看着那少年一步一步走上前来。 这次给他的感觉不是冷,不是清,也不是淡,而是一种烈。 那个少年,带着能够燃尽王朝的最后一把火,缓缓走了进来。 03 谢氏 一直到很多年以后,轩辕逸还记得,那个时候的谢渊澜,带着复杂与纯粹,一脚踏入了他的领地。 谢渊澜慢慢走上前去,看也不看神色各异的众人,只在路过谢冕身前的时候,稍稍顿了一下,蝶翼般的眼睫颤了颤,掩去了所有的情绪。 最后,他咬了咬唇,似是下了决心般,走到轩辕结心身前,将手中的小白狐递到她手中:“这位姑娘,劳烦你……” 轩辕结心愣了愣,随即伸手去接,笑道:“不劳烦,不劳烦。” 谢渊澜手缩了一下,眼中是十分的认真:“姑娘,滚雪不喜欢人玩她的耳朵还有尾巴,而且,不能提在手上。” 如此接近的距离,轩辕结心能看到他的手纤长柔白,竟然跟小白狐的毛差不离。 “呃……这样么?”轩辕结心大咧咧一笑,毫不犹豫地伸出双手,托住小白狐的身子,感觉到一股温暖的柔软,“唔,她是叫滚雪吗?” “嗯……”谢渊澜笑了一下,看着缩在轩辕结心手中的小白狐,略略偏了偏头,眼中尽是柔和的笑意,“她好像很喜欢你。” “是的呢……”轩辕结心小心翼翼将小白狐凑近眼前,看着小白狐滴溜溜的眼睛瞅着她转,喃喃自语道。“如此看来,本公主还是很亲切的啊。” 谢渊澜轻笑一声,转了身,向前走了两步,一丝不苟地撩衣单膝点地:“太后娘娘千岁。” 这个动作他已经做了数年,绝对是完美无暇。 身后是平凉王众人带着各种含义的目光。 若是按照往常的程序,接下来应该是赐座。果不其然,冯太后脸上笑意更甚,眼中却是一片冰冷,冰锥般扎在他脸上:“谢卿不必多礼,赐座!” “谢太后。”谢渊澜淡淡道,起身走到冯太后下首的一张椅子前,缓缓坐下,“不知太后召见,有何吩咐?” “世人皆道,小谢风流,司马清介。谢卿比之司马无相如何?” “司马兄胜过在下不知凡几。” “谢卿,多时不见,你倒是谦逊不少。” “是,强中自有强中手,在下不敢托大。” 两人交锋一招,一者绵里藏针,一者四两拨千斤,秋色平分。 段秉烛抚着下巴,以往平淡的脸上现出了一丝赞赏。 冯氏摄政多年,世家大族难免伤筋动骨,而谢家立于大族顶端,却丝毫未伤,看来眼前这个少年,确实是有几分能耐。 “哀家这里有一份司马无相撰写的隆庆朝史,谢卿不妨先看看。”冯太后挥了挥手,魏其侯走前几步,将手中一叠纸张递到了谢渊澜手中。 谢渊澜双手接过,快速翻阅着,半晌,放下手中的书稿,淡淡一笑:“司马兄果然是在江湖上走跳得久了,竟然只会写简史。” “哦?”冯太后峨眉轻挑,“谢卿以为如何?” “在下以为司马兄所写,未必全然。”谢渊澜恭声道,“若是在下来写的话,除却外戚当权,宦官乱政,以至于苍生涂炭,民不聊生之外,定然会写上太后毒杀亲儿,逼死皇后。” 冯太后目中冷意大盛,恨道:“谢卿,哀家这些年,可待你不薄。” “在下有谢过太后。”谢渊澜摊了摊手,苍白的脸上有些无辜,亦有些无奈,“太后恩宠,在下能说不么?谢家既为文史世家,自然要如实写就。” 他的脸上略略现出一丝沉痛:“皇上就算再多过失,到底是太后亲子,虎毒尚且不食子,太后何忍?” “说的好!”冯太后盯着他的脸,虽然是笑着的,可惜神色有些狰狞,“亲子又如何,整个皇宫何曾有过真正的骨肉亲情?”她的目光落到了轩辕逸身上,大笑,“平凉王,这天下,哀家就送给你,日后,你未必不会后悔!” 轩辕逸淡淡拱手:“此事不劳太后操心。” “罢了,这些年,荣华富贵,权柄江山,哀家也经历过了,也没有什么遗憾,可是谢卿,你真以为新朝容得下你么?”冯太后的目光悠远,看着谢渊澜,“你很聪明,可惜年岁尚浅。否则,这天下若是送给了你,哀家反而欢喜些。” 谢渊澜抿了抿唇,垂下眼睛。轩辕逸的目光犹如实质的剑光,狠狠刺着他。 “以为不说话就没事了么?”冯太后冷笑,“哀家最后问你一句,平城王……熙儿何在?” 谢渊澜慢慢抬起头来,神色是十分的无辜,半分的惊奇:“这个问题,问九千岁不是更好?” “魏其侯?”冯太后大笑,“谢卿,你想用离间计么?若是熙儿在他手中,哀家怎会不知?何况,小谢武功盖世,当日奉城夺王,谢卿既然出手,怎会空手而回?” “在下还能不能动手,九千岁心里应该很清楚吧?” 魏其侯淡淡扫了一眼身着狐裘的少年,冷淡道:“就算只能出手三招,小谢仍是高手。” “九千岁过奖,在下惭愧。”谢渊澜淡淡道,“只是,在下不明白,九千岁留着平城王殿下意欲何为?” 魏其侯盯着少年,半晌,不屑一笑:“自然是杀了。” 冯太后见他爽快承认,不由气结:“魏其侯,你——” “太后……”魏其侯转了身,略略低下了头,“你该上路了。” 冯太后微微一愣,凤目扫了一眼满殿的虎视眈眈的兵甲,倦然笑了一下:“是啊,哀家也该上路了。”她看着魏其侯,温柔道,“魏哥,你会陪着我吧?” “是,你自小最怕黑,我怎么会丢下你一个人呢?”魏其侯轻声道,声音竟然也是出奇的低沉。 平凉王众人听的云里雾里,但是,也大致能猜出冯太后与魏其侯定然有些不为人知的私情,不由大皱其眉。 “那么,魏哥,你送哀家一程吧。”冯太后笑眯眯看了谢渊澜一眼,眼中第一次现出了长辈对于晚辈的那种宠溺,“谢卿,这些年,多谢你给哀家解闷。” 谢渊澜站起身,深深看了眼华贵的妇人,缓缓双膝着地跪拜下去:“恭送太后。” 冯太后表情有些复杂:“哀家有儿子,也有孙子,只是,想不到,最后给哀家送终的人,竟然是你。” “在下荣幸。” 冯太后脸上再次浮现出一个于宠溺十分接近的笑:“魏哥,记得把那东西给他。” “是。”魏其侯淡淡应着,双指一并,向冯太后百会穴点下。 他出手极快,也很准,满殿高手,竟然来不及阻拦。 轩辕逸等人虽然也看出冯太后死意已决,却没有想到她竟然是用这种方法,一时惊愕之下,只能看着冯太后带着一脸笑意歪在魏其侯怀中。 只是,太后已死,轩辕逸继承大宝的合理性就有了瑕疵。 一念及此,轩辕逸眉头微皱,脸上冷意大盛。 04 文史 “魏其侯,你竟然刺杀太后!”段秉烛一脸的不可思议。 “那又如何?”魏其侯淡淡扬眉,冷漠的眼中一片空茫。他看着仍然跪在地上一言不发的谢渊澜,微微笑了:“谢公子。” “九千岁。” “咱家知道,这些年,你暗地里救了不少人,就连殷尚书那一双儿女,也是你一力保全。可是,他们未必会感谢你。” “人心一向如此。”谢渊澜也是一笑,十分豁然,“在下从未希望有人感激。” 魏其侯略带赞赏地看着他:“若是你早生十几年,这天下定然不会是现在这等模样。” “天意难测,强求不来。”谢渊澜淡淡应道。 魏其侯短促一笑,轻轻一扬手,一个纸包直直飞入谢渊澜手中。“你每次来未央宫,太后总会请你喝茶。这些茶叶够你喝半年的。切记,不可过量。” “多谢。”谢渊澜脸色如常,看上去十分真诚。 “谢倒不必。想来你已有所察觉,这茶也不是什么好物。”魏其侯的笑中带着浅淡的冷漠,“你身子不好,每次喝了茶之后,多少都会减少些疼痛是吧?” 谢渊澜点了点头。 “止疼的药吃多了总是不好的。”魏其侯眯起眼睛,看着少年苍白的脸色,“可惜你就算面上再如何无畏,到底也是娇生惯养的。何况,那种痛,就算是铁汉,也未必受得住。所以,就算知道吃多了不好,也还是会吃的吧?” “九千岁目光如炬,在下佩服。” “真是……水泼不进啊。”魏其侯有些无奈,最后郑重道,“谢渊澜,咱家送你一句话,你要记住,过钢易折。” “是。”谢渊澜淡淡应道,略略低下头去,“恭送九千岁。” 魏其侯淡淡一笑,举掌在头顶一拍,顿时气绝。 殿外寒风呼啸,殿内却是十分温暖,一片死一般的沉寂。 立于权力顶端的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去了。 轩辕逸看着两个人竟然是以这种方式逝去,一时之间有些无法接受。想了千百种方法安排两人死法,却不想一下子都落了空。 连带着心里也空落落的。 人死如灯灭,他也不是小气的人,会跟尸体过不去。 殿中,身穿狐裘的少年已然站起,沉默地看了看两人的尸体,半晌,轻轻启唇,唱起了遥远的葬歌。 他的声音因为压抑,有些轻微的颤抖,却是温和的,仿佛亘古的月光,照过山川,照过河谷,最后那月光,沧桑了他身上的华衣。 谢冕站在轩辕逸身后,听着那情稚却明显已经有了沧桑的歌声,忆起当初父亲辞世,他在门口磕了三个响头。 而门内,是年方八岁的幼弟那稚嫩的送葬之歌。 一转眼,已经过了这么多年。 他离开之后,谢渊澜终于肆无忌惮地长大了。 处于乱世,带着偌大的家族全身而退。谢氏的宗主,总算是没有堕了谢家威名。 歌声停止的时候,他轻轻咳嗽了两声,冯雪卿自门外冲了进来,小心翼翼地搀住他:“小谢,你还好吧?” “还好。”谢渊澜眼角扫过殿中众人,淡淡一笑,“冯兄,剩下的事,在下无能为力了。” “都交给我吧。”冯雪卿点了点头。 仿佛是倦极,谢渊澜的脸色更是白了几分,慢慢走到轩辕结心身前,从她手中接过小白狐,低低道:“多谢。” 然后他再也不看众人,只拖着沉重的步子慢慢向外走去。 无论过了多少年,这种凝重的气氛都是不适合我啊。 轩辕结心还伸着手,一脸怅然若失。 “谢公子身上所穿,似乎不是狐裘?”沈素微微皱起了眉毛,脸上的表情略带些嫌恶,“听说有一种狼,只在腋窝处有一抹白,谢公子身上的衣裳……” “集腋成裘罢了。”谢渊澜瞥了她一眼,浅淡的笑容中带着拒人千里的冷漠:“机心才女真是好见识。” “啊啊……”拖长的语调,略显惊咋的口气,正是平凉军中的总管账房萧掩瑜,“这种衣服的价格,光是用想的,都觉得贵啊。” “大人若是喜欢的话,在下可以送一件给你。”谢渊澜冷淡道。 萧掩瑜缩了缩脖子,吐舌道:“在下也是随便说说而已。” “在下也是随口说说而已。”谢渊澜淡淡道,扭头看向冯雪卿,“如果见到魏兄,请他去一趟琅琊别院。” 冯雪卿点头应了一声,看见秦如晦伸出手,拦住了谢渊澜:“谢公子,你身上的伤好些了么?” 站在轩辕逸身边的人,都不约而同地露出诧异的神色——这……真的是有哑巴将军之称的秦如晦么? “多谢关心。已经好了。”谢渊澜的眼中略略有了些温度,礼数周全。 秦如晦皱了皱眉,沉默地退了回去,让开了路。 直到谢渊澜的身影彻底看不到了,冯雪卿才转向脸色凝重的轩辕逸:“请问王爷,现下要如何做?” “将冯氏按太后之礼下葬……”轩辕逸冷冷瞥了一眼相拥在一起的两人,“至于魏其侯,枭首示众,以儆效尤。” “清查冯魏两派人马,有用的人留下,其他的人——杀无赦!” “王爷……”段秉烛静静开口,“如今年关已至,还是少见血为好。何况,首恶既已伏诛,余党便不足为惧。” “太傅说得是。”轩辕逸合了合双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冰冷,“只是,这个王朝已经温和得太久了。只有血的味道,才能让人们想起先祖皇帝的厉烈。” 段秉烛心中一凉,就听轩辕逸冷声道:“谢冕,清除乱党的事,就交给你了。至于登基大典,缓一缓也好。” “是。”谢冕垂下眼应道。 “这个王朝腐败太久了,要彻底改变恐怕不易,但是本王相信,这个王朝一定会在本王手上走向盛世。” “王爷圣明!”所有的人附身,齐声道。 在一片颂扬声中,轩辕逸挥剑,方才冯太后做过的紫檀木椅轰然而裂。也只有这一刻,他仍然是跃马天下,杀伐决断,自血与火中一路行来的平凉王。 但是——轩辕逸抬眼,看着云绕盘龙的雕柱,心中豪气顿生。 这个皇宫,这个王朝甚至是整个天下,都将在我的手中! 天下英豪,会甘心为我所驱使! 也包括谢家! 隆庆二十年,平凉王率军入京,冯太后与九千岁魏其侯自尽身亡。 骠骑将军谢冕领令清除乱党,一时之间,帝都血流漂杵,人人自危。 ——《隆庆简史》 奉天元年,帝于太和殿大笑三声,登基称帝。改元奉天。 朝会新开,帝封赏众臣,安抚民心,百废待兴。 ——《奉天简史》 05 奉天 奉天元年对许多人来说,是值得欢庆的,因为那是希望与安定的开始。 而对于谢府来说,这一年,却仍然与往常一样。只是,谢渊澜自那日从未央宫回来之后,身体一直不怎么舒服,这让整个谢府都弥漫着一种凄凉的味道。 清冷的笛声幽幽地传出,带着些许的寂寞。 明夷抖开手中的大氅,望着那人更显瘦削的双肩,眼圈忍不住一红:“主子。” “明夷……”谢渊澜倚在窗边,看着窗外点点红梅随风而落,淡淡笑了笑,“你这个样子,会让我以为自己已经活不长了。” “啊呸呸。少胡说。”明夷本来心中伤痛,听到谢渊澜如此说,顿时觉得十二分的不吉利,双手合十,“过路的各路神仙,我家主子刚刚乱说,你们都没听到,没听到。” 谢渊澜看着她一脸认真的模样,忍不住想要捉弄:“呐,明夷,你直接祈祷我什么都没说不是更好?” “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明夷点了点头,似笑非笑地看着谢渊澜,“主子,一大早的穿这么单薄坐在这里吹笛,是不是又不想吃药?” “怎么会呢?”谢渊澜一阵心虚,脸上却是纹风不动,“得了风寒的话,要吃的药不是更多?你主子我能做亏本的买卖么?” “哼,别人不知道,难道我还不知道?”明夷两手叉腰,横了谢渊澜一眼,“每次主子不想吃药的时候,都是这样,这么多年,也不知道变通一下。” “呵呵,明夷,你想多了。”一只手撑住了脸,另一只手伸出窗去,接住一片正在下落的寒梅,“今天的梅花是不是比去年开得早些?” “兴许是吧。”明夷将他的手拉进来,顺手关上了窗,“主子,大少爷的府邸就在对面。” “嗯,我听忠叔说了。已经是大将军了呢……”低低应了一声,谢渊澜眯起眼睛,“父亲知道的话,一定会很高兴吧?” 他的眼睛弯起小小的弧度,明夷知道,这时候,他是真正的开心。 自从九年前大少爷离家之后,主子就很少有开心的时候。而锦园小姐嫁进皇宫之后,他更是难以开怀。 若是真正能放开一切,不管他人死活,以主子的才智,这一生应是极为快乐的吧。 偏生,浊世红尘,他资质太好,心肠却又太软。 “主子,你想去见见他么?” “不见不见。”谢渊澜笑眯眯的,显然这开心劲还能持续一段时间,“相见不如怀念啊。” 明夷叹了口气,握住他的手:“主子,你要知道,解铃还须系铃人,心结不打开的话,大少爷永远都难以释怀。那件事,明明也不是你的错。” 谢渊澜垂下了眼睛。 他不但心软,还很软弱。蝶翼般的眼睫颤了颤,谢渊澜轻声道:“明夷,我害怕。” 他叹了口气,眼神不知落在何处:“冕哥他,是个很骄傲的人。如果一直坚持他所相信的真相,那么,他才可以一直这么骄傲下去。” “所以,你就一直委屈自己?” “要我怎么说出口呢,明夷。”谢渊澜抬起眼睛,眼睛深处有浓烈的感情在搅动,“我要如何告诉他,确实是他的母亲在我饮食里下了毒?” 明夷松开了他的手,沉默地退了两步。 那是隆庆十一年的事情,那时候,谢渊澜七岁,谢冕二十一岁。 谢渊澜是长房嫡夫人郑氏所出,自幼聪慧,一岁能诗,三岁成文,被认为是谢家百年来少见的天才。 谢渊澜幼时生的十分可爱,性情也好,见谁都是笑眯眯的,因此深得谢家上下宠爱。再加上他自小积弱,身体一向不大好,谢家大小对着他都十分小心。 然而,隆庆十一年的时候,谢渊澜突然染了急病,昏迷不醒。幸好当时神医骆冰华正在谢家做客,竟然诊断出谢渊澜是中了毒。 但是谢家的宗主谢青震怒,随后查出下毒者竟然是妾室王氏。 谢氏门规绝不允许族中子弟阋墙,因此按照家规,对外声称王氏得了急病而死,其实是依照家规被绞死了。 王氏真正的死因连谢冕都不知道,只是,那时候谢冕年纪已经不小,自然能猜出几分。 他不相信一向温柔善良的母亲竟会做出如此恶事,只当是父亲一意偏袒,一怒之下,离家远走天涯。 那之后,也只有谢青辞世时回来过一趟。而且,只是在门口磕了三个头就走了。 那日,谢渊澜就站在门后,看他磕头之后,一脸决然地离开,连头都没有回过一次。 那日之后,谢家温文的小公子谢渊澜一夕之间,成为谢氏大家族的族长,急速的蜕变,让世人不由再次感叹,当年的天才果然还是那个天才。 然而,温柔的浅笑一下,谁看到那彻骨的寂寞? 明夷看着他明亮的眼睛,微微叹了口气:“算了,总有一天,会想开的吧。” “总有一天真是个好词啊。”谢渊澜也是一笑,微微转了转手中的长笛,“谢苏应该快到了吧?” “是,苏少爷带着那孩子,还要避开平凉王与冯太后余党的耳目,走的总是慢些。”明夷点头,“有楚公子在,应该无事。” 提到好友,谢渊澜的眼睛又是一弯:“说到楚兄,真是想念他的酒啊。” “酒多伤身。”明夷沉下脸。 “知道啦,我什么时候喝醉过?”谢渊澜赶紧摇手,一副嘴馋的模样,“上次,楚兄带来的竟然是丐帮的百家酒,哎呀,那个味道,真是……” “真是怎样?” “难以形容啊,似苦似涩,却又隐然有种甘甜。可惜楚兄不让我多喝。” “哼,算他识趣。”明夷哼了一声,随即语重心长道,“主子,你身体不好,自己也要注意些,发病的时候总是会痛的。” 谢渊澜缩了缩脖子:“明夷,我很小心。” 明夷看着他的样子,忍不住一叹:“好了,今晚可以喝一点桂花酿。” “真的么?”谢渊澜眼睛一亮,扑上前去,扒在她身上,“我就知道,明夷最好了!” “是啊,明夷最好了……”略显苍老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少爷,你嫌弃老人家。” “我哪有。”对着自家人,谢渊澜的表现显然亲近得多,自然而然地回嘴,“像我这样的人,一向都是温文知礼,尊老爱幼的。” “嗯……”老者点了点头,拈着山羊胡须,“那么温文知礼,尊老爱幼的少爷,你能去前厅见一下客人?”他看了看一脸笑意的少年,淡淡笑了,“冕少爷来了。” “咦?”谢渊澜睁大了眯成一条缝的眼睛,略略有些吃惊,“他不是说老死不相往来么?” “一家人哪有隔夜仇啊。”老者慈祥一笑,“再说,冕少爷死要面子你又不是不知道。” “这么说倒也对。”谢渊澜一个劲点头,拍了拍手掌,“既然这样,温文知礼又尊老爱幼的我就勉为其难,去见一见他吧。” 说着一阵风般去了前厅。 明夷看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咋舌:“这也叫做勉为其难?分明是迫不及待。” 老者咳了两声,端起老人家的架子,威严道:“明夷姑娘,怎么能这么说主子呢?就算是真的,也不能说出来啊。” “是是是。”明夷拖长了声调,吐了吐舌头。 “明夷姑娘,老人家觉得你还是去前厅看着主子比较好。” “忠叔,主子们长久不相见,现在一定有很多话说,我去不合适吧?” “就因为是久别重逢,所以老人家担心主子会一时冲动啊……”老者一脸的高深莫测,垂了双眼,“其实,冕少爷来的时候脸色不太好,我怕他对少爷动手。” “什么?你不早说!”明夷惊呼一声,脚步微动,人已经不在原地。 “哎呀呀,年轻人,真是有活力啊。”老者拈着胡须,微微一笑。 06 隔阂 明夷刚奔到前厅,就听一声爆喝:“谢渊澜,你看看,你写的都是什么东西!” 雪白的纸片飞得遍地都是,比纸张更白的,是谢渊澜的脸色。 而谢冕须发皆张,显然十分愤怒。 他低垂着眼睛,看着纷纷落地的纸片,仿佛是看一张盛大的祭礼,“我写的,有哪里不对么?” 谢冕上前两步,一把叼住他的手腕,随手抓起一张纸狠狠道:“为什么说平凉王是乱臣贼子?” “这不是很正常么?”谢渊澜轻轻抬眼,淡漠的眼眸盯住谢冕,“平城王殿下才是王室正宗,只有他才是正统的继承人。平凉王身为旁支,妄想荣登大宝,率军逼宫,不是乱臣贼子是什么?” “率军逼宫?”谢冕眉毛轻扬,大吼,“隆庆朝还不够腐败么?文臣贪财,武将怕死,卖官鬻爵,那么一个大毒瘤,还留着做什么?平城王奉天之命,揭竿而起,有什么不对?” “还是——”他嫌恶地看着谢渊澜一脸的苍白,“因为他做了皇帝你便不是国舅爷了?” “这不过是他一家之辞。”谢渊澜毫不在意,淡淡反驳,“再说,王室不是还有个正统的皇孙么?” “你是说熙儿……平城王殿下?” “自然只能是平城王殿下。”谢渊澜抬起眼睛,冷冷盯着谢冕,“冕哥,就算你与我间隙再深,平城王殿下到底是锦园姐姐唯一的骨血,怎可罔顾他的生死?” 谢冕深深看了他一眼,踱了两步:“听秦如晦说你曾经在奉城出过手?” “那又如何?熙儿不仅是皇室血脉,更是锦园姐姐的骨血。你可以袖手旁观,难道我也要放任不管么?” “你如今亦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管那么多干什么?”谢冕只觉得跟谢渊澜说不清楚,口气顿时差了,“你可知道,主君对谢家已然心存芥蒂?你想拖着整个谢家陪葬么?” 谢渊澜微微皱了皱眉。 他在城楼之上,在未央宫中,也见过轩辕逸。那个人身上有着军人有特有的冷血与酷烈。起于北地的诸侯,谢渊澜也并没有奢望他真能对一向高谈阔论、手无缚鸡之力的江南士族有好感。 只是,已经盯上了谢家么?倒是有些眼光。 谢冕见他不语,怒从心起,狠狠紧了紧叼住他手腕的手:“那么,平城王现在何处?” 额上渗出了薄薄的冷汗,谢渊澜的目光中一片坦荡:“九千岁不是说了么?他已经杀了熙儿。” “我不信。”谢冕冷冷道,“别人不知道,我难道还不知道,你一旦出手,绝不会出错。” “这时候,你倒是了解我了?”谢渊澜浅浅一笑,随即皱了皱眉头,“你可以松一下手么,很痛。” 谢冕心中一惊,情不自禁松开了一直叼住的手腕,却见垂下的白衣之下,白皙的手腕上一圈刺目的青紫色。 他与谢渊澜间隙已深,如今见到这等情形,却并未感到开怀。反而,有一股莫名的焦躁。 “真是娇贵啊。”为了掩饰这股莫名的焦躁,谢冕冷冷讽刺道,向后退了两步。 谢渊澜瞥了他一眼,皱着眉头,轻轻咬住了下唇。 “你……”他上前两步,像是做错事似的,想要说些什么,偏偏又说不出口。 “没事……”轻轻转动着手腕,谢渊澜不在意地一笑,“没有断的话,过几天就会消下去了。” 谢冕哼了一声:“熙儿既然已经不在了,你何必还要如此?” “轩辕逸承认熙儿已经死了么?”谢渊澜冷静问道。 “你……”谢冕一怔,仔细看了一眼他的神色,“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情么?” 谢渊澜微微皱了皱眉,沉吟片刻才慢慢道:“很好。轩辕逸若是亲口承认熙儿已经死了,我便为他正名。”托住手腕,瞥了一眼——冕哥,是想捏断我的手? “要主君亲口承认熙儿已死?”谢冕看着他,冷漠道:“熙儿未死是不是?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九千岁说熙儿已死,我自然是信的,谢家自然也不会怀疑。只是,贵上相信么?”谢渊澜向前行了两步,“他若是不信,谢家的麻烦就没完没了。” “为防后患,在下身为谢氏宗主,自然希望新君能给在下一个确切的答复。” “熙儿在哪里?”谢冕沉着脸,冷冷道。 “你想拿他去领赏?” 谢冕沉默了片刻,突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些年,谢家全靠谢渊澜一力支撑,无论是在什么立场,他都没有资格来质问。 只是,为什么这心中的焦躁竟然越来越深了呢? 谢渊澜看他一眼,冷冷哼了一声,最开始见到他时的那种热切已经全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冷漠:“谢将军如果没有别的事,就请回吧。” “什么?”谢冕微微一愣,似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虽然一直说很讨厌这个比自己小很多的弟弟,甚至还说过老死不相往来,但是为什么那么疏离的一句谢将军从他口中说出时,会让人那么不痛快呢? “一朝天子一朝臣,谢渊澜是旧朝权贵,而谢将军是新君爱将,两家还是少些往来比较好。以免造成不必要的困扰。”谢渊澜淡淡笑道,“请吧。” 谢冕一向是骄傲的人,此番来见谢渊澜本来也不是来叙旧的,既然主人家下了逐客令,他也就干脆地道了一声:“告辞。” 他走得很急,并不曾回头,因此,没有看见,那一身清介的白衣,在他身后,缓缓委顿在地。 明夷大惊,冲上前去,将他搀起来:“少爷,你……感觉怎样?” 谢渊澜勉力睁开眼睛:“似乎是奉城时的旧伤发作了。秦如晦的剑法果然是绵密有度,后劲十足。咳咳,冕哥走远了么?” “走远了。”明夷胡乱点着头,“他已经走得很远了。” “那就好。”谢渊澜倦倦地合上眼睛,拍了拍她的手,“明夷,你不要害怕,我没事。” 说着,一口血喷出,染红白色的衣袍。 “少爷!”明夷惊慌地抱着他,大喊,“忠叔,快去叫大夫!” 哎,都说了没事了,不要叫这么大声啊明夷。谢渊澜耳中嗡嗡作响,无奈地叹了口气。 王都的人一向嘴碎,这要是传了出去,还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呢。 07 谢苏 华灯初上,廊下的宫灯次第燃起。 明夷狠狠盯着眼前的老医师,揪住他的衣襟,怒道:“无能为力是什么意思?” 老医师微微叹了口气:“明夷姑娘,谢小公子这是多年积弱,药石难以奏效。老夫行医多年,说话总不能昧良心吧。” 明夷心知他说的是实话,眼中忧色更甚。这老医师曾在宫中太医院任职,这些年名贵的药谢渊澜吃的已经不算少了,但是少见起色。 尽管如此,却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吐血昏迷的。 “老医师,刚刚是明夷太过于心焦,得罪之处,还请见谅。”明夷松开了手,有些焦躁地原地转了两圈,“难道真的没有更好的方法了么?” 老医师这些年也算是看着谢渊澜长大,心中对这个少年也是疼惜的,看着明夷焦虑,也只是摇了摇头:“明夷姑娘,小公子心思过重,难以纾解。如今旧朝已废,新朝既立,你便劝劝他,放开心怀吧。” 随即又十分慎重地补了一句:“虽然不能治本,但是心情好对身体总是有好处的。” “老医师,多谢你。”明夷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泪珠,“我会劝着公子的。” “江南的天气适合休养,若是小公子无事,可以去那里走走。”老医师叹着气,将自己的药箱收拾好,“这孩子太过于聪慧,未见得是好事啊。” “我明白。”明夷应道,搀住老医师,“我送你出去。” “不用了,明夷姑娘,你好生照顾着小公子,我老人家认得路。”老医师笑着拂开了她的手,“你回吧。” “那么,你老人家慢走,我就不送了。”明夷挥了挥手,“天黑,你老人家多小心脚下。” 老医师也是挥手,循着来路慢慢往回走。自谢老爷子去后,每次来谢府,总免不了要听那小丫头的狮子吼,谢家的小公子这脸色也是一年不如一年。 虽是看多了生死,半生浸淫药理的老医师还是忍不住叹息——那孩子,也才不过十六岁吧。 走到门口,老医师回过头,看着谢家气派的朱漆大门,又摇了摇头。 名门世家,人事繁杂,那孩子若是少操些心,也不至于到今天这个地步。 朱砖台阶之下,一名青衣的男子头戴斗笠,顶着寒风,手中牵着一个四五岁大的孩子,气态悠闲地慢慢行来。 与之擦肩而过的时候,老医师略略抬了抬眼,看到那人温和的脸上一抹深邃的笑意。 老医师深吸了一口气——这、这不是谢家的三爷谢苏么? 谢家长房大公子谢冕当年离家远走天涯,二小姐锦园是女儿家,撑不得门楣,谢老爷子又去得急,全靠这人一力支撑年岁尚幼的小公子。据说两人感情甚笃,早已比亲兄弟还要亲上几分。 身后,头戴斗笠的男子摸了摸鼻子,停在了白玉石狮前,似是怀念,又似是犹豫:“看情形,阿淼这家伙又生病了,这时候进去难免要被吼啊。” 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牵着的孩子:“熙儿,等一下进去了,就堵上耳朵,知道么?” “嗯。”那孩子也是跟他一样的打扮,只是那斗笠略显大了些,一点头就觉得整张脸都被掩去了。“舅舅的身体不舒服是么?” “耶?你知道?” “当日在奉城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轩辕熙稚嫩的声音轻声道。 “啊,那家伙是大病没有,小病不断,你不用担心。”谢苏轻轻拍了拍孩子的头,淡淡安慰道,心里却不由微微一沉——谢渊澜身体不好,冬天的时候尤其小心。这些年虽然脸上一直没有血色,但是卧病在床,需要延请大夫的时候还着实不多。 犹豫了片刻,还是伸手扣了扣朱漆大门上的铜环。 来开门的自然是忠叔,老人家见到他,一把将他拖进门:“苏少爷,你终于回来了。少爷这几天都在念叨呢。路上还顺利么?” “冯太后都已经没了,余党自然好对付,一路上还算平静。”谢苏淡淡一笑:“恐怕念叨的不是我吧?” 谢忠微微低头,就见到他手中牵着的孩子,神情顿时有些复杂:“这位便是锦园小姐的孩子么?” “嗯。”谢苏应了一声,将孩子头上的斗笠取下,露出一张清秀的小脸,“乍看之下,跟小时候的阿淼倒是有几分相似吧?” 谢忠是打小就照顾谢渊澜,连凑上前去细看都不用,就已经看出,这孩子跟谢渊澜有些像。 若非是如此,谢苏也不可能会出手相助吧?谁不知道,这位少爷最怕麻烦。 “忠叔,阿淼现在如何了?” “还是老样子……”谢忠关上门,领着两人往谢渊澜住处而去,“吐了血之后,似乎好一些了。明夷正在熬药,你们躲过一劫。” “真是幸运啊。”谢苏轻笑,牵着轩辕熙的手,慢慢走着。 谢渊澜的房中燃着火盆,十分温暖。 谢苏走进去,就见轻纱薄帐之后,被子拱起了一个包——谢渊澜还未醒。 轩辕熙挣开他的手,跑上前去,轻手轻脚撩起纱帐,就看到谢渊澜几乎将整个脑袋都缩进被子,只留了一撮额发在被子外面。 “舅舅。”他伸出圆乎乎的小手,轻轻推了推锦被。 “小公子,少爷刚刚才睡着。”忠叔走过来,将轩辕熙拉开,“不然这样,老人家先伺候小公子去洗洗,睡一觉?” “不要。”轩辕熙扬起小脸,看着眼前的老人,“熙儿要等舅舅醒来。舅舅不醒,熙儿就不睡。” “这……”谢忠对着这跟谢渊澜小时候有八分相似的孩子,一点辙儿都没有,只好求助似的看了眼谢苏。 “忠叔,由得他去吧。”谢苏掏了掏耳朵,“我这一路啊,就听他念叨舅舅,舅舅的,这耳朵都快要长茧了。” “那好吧……”谢忠叹了口气,“我去叫厨房热点小点心送过来给小公子吃。” “那我也先去沐浴更衣。”谢苏笑了笑,对着轩辕熙挥了挥手,“熙儿,要乖啊。” “知道了。”轩辕熙沉着道,目送谢苏走了出去,就转身趴在床边。 小心翼翼地将被子向下拉了一点,就见到谢渊澜略显得苍白的脸,头发有些凌乱地散在脸上。 他撑着脸,眼睛瞬也不瞬地看着。 也不知道看了多久,他觉得有些困了,就将脸贴在锦被上。 谢苏沐浴更衣,焕然一新地进门来,就看到谢渊澜的手从被子中伸出来,想要将小小的孩子拉近被中。 “我说阿淼,你是想挨骂么?”谢苏见状,快步上前,将他的手塞回被子里,自然而然就看到他白皙手腕上那一圈还没有消下去的青紫。 脸色微微一沉,随即笑了笑,又捏了一把熟睡中的孩子,“小鬼,你不是说会好好看着阿淼么,怎么睡着了?” 轩辕熙揉了揉眼睛,顿时恼了,嘴硬道:“谁睡着了,谁看见了?” “说话不算话,小癞皮狗。”谢苏伸出手指在自己脸上刮了刮,看那小小的孩子像是被踩了尾巴般跳了起来。 “三哥,辛苦你了。”谢渊澜笑眯眯看着,微微坐起身。 他此时并未束发,如墨的长发披散下来,都落在肩头。衬着苍白的脸色,在灯光下竟然有种异样的妩媚。 谢苏看得半晌,心下暗惊,忍不住问道:“阿淼,你真的不是女孩子么?” 谢渊澜面皮迅速变红,咬牙半晌,终于气恼地抓起枕头,狠狠掷到谢苏的面门上。 “哈哈,开个玩笑而已。”谢苏走上前去,将被子拉高,仍然将他整个儿裹住:“真是的,我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还得听明夷的狮子吼,会折寿知不知道?” “抱歉……”谢渊澜脸上满是歉意,“明夷又小题大做了?没有吓到熙儿吧?” “那倒没有,上天保佑,我们回来的时候,她正好发作完。”谢苏微笑着摇头,“否则的话,以她的火力,若是正在兴头上,哈,恐怕后果难料。” 谢渊澜也笑,扭头看着轩辕熙:“怎么熙儿回来之后,没有去换衣服?” “这小子要做孝子,没见你醒来,死活不肯挪步啊。” 谢渊澜摸了摸轩辕熙的头:“乖,去洗个澡,好好睡一觉。看看这脸,都瘦了。” 轩辕熙见到他醒来,心中早松了口气,这会儿站着都能睡着。听他这么一说,自然是求之不得。 挥了挥手之后,就跟着谢忠出去了。 “阿淼,对于熙儿,你到底是怎么打算?”谢苏见他出去,拉了把椅子坐在床边,略略皱眉。 “三哥,我打算让熙儿改名,入住谢氏本家。你看这样如何?” 谢苏闻言,沉默了一下。 谢氏本家,非是嫡系血脉不得入。就算是他,再如何惊采绝艳,也入不了本家。 轩辕熙,真是让人嫉妒啊。他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沉吟片刻,才慢慢道:“阿淼,你是谢家宗主,你拿主意就好。” “三哥,谢家又不是我一个人的,这些年你出力不少,我总得听听你的意见。”谢渊澜诚恳道,“再者说,熙儿是你亲子的身份过继到我名下,总要你点头才行。” 谢苏抚了抚他的头,静静一笑:“阿淼,你想太多了。难怪别人都说你心思太重。” 见谢渊澜淡淡一笑,他叹了口气:“只要是你说的,我什么时候说过不字?” “真是的……”谢渊澜无奈地笑了一下,将脸在被子上蹭了蹭,“三哥,我发现我欠你的越来越多了,这辈子恐怕都还不清了。” “守护本家,一直是谢氏旁支的本职。”谢苏淡淡道,“所以,阿淼,你完全不用觉得对不起我。” “这样……”谢渊澜垂下了眼睛,声音有些沉闷,“那么就定在五月我生辰那日吧。谢家的文帖,要早日发出去。” 谢家号称天下文史第一家,门阀清贵,其文帖对于天下的读书人有着极大的诱惑力。 能接到文帖的人,都是当今世上大家。 “好,这件事我会安排妥当的。”谢苏看了看他的神色,将他按躺下去,“这些年你已经做得够多了,无论是对谢家还是对隆庆帝。” 谢渊澜合上眼睛,疲倦道:“三哥,其实当时,太后要下手的时候,我是知道的。” “可是我什么都不能做。皇上跟熙儿,我只能选一个。” 谢苏拍了拍他:“阿淼,那不是你的错。你只是有名无权的国舅爷,保住熙儿,已经够了。” 谢渊澜闻言笑了一下,沉沉睡去了。 谢苏看着他睡熟后宁静的脸,神色微微一沉,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08 遗诏 第二日,谢渊澜身体略有起色,明夷大为高兴,嗓音终于又恢复到娇媚婉转的程度。 用过早膳,便服侍谢渊澜换上稍微正式一些的家居服。 魏无私到谢府的时候,谢渊澜正在庭院中被强制散步,已经绕着偌大的花园转了三圈,见到魏无私便如同见到救星:“魏兄,你来了。” 魏无私顿住脚,笑了一下:“小谢,你又想拿在下做挡箭牌?” “魏兄,你这话说得不厚道,在下什么时候拿你当过挡箭牌?”谢渊澜撇了撇嘴,招呼脸色略微有些变黑的明夷,“明夷,泡两杯茶来,用我上次从宫中带回来的那个。” “知道了。”明夷按了按略微抽痛的额角,这个少爷,真是太不自觉了。 跟着谢渊澜在小亭中坐下,魏无私打量了一下他的脸色,发现他精神还不错,略略松了口气。 “魏兄,在新帝手下做事,没有被打压吧?”谢渊澜漫不经心问了一句。 “还好。”魏无私笑了笑,“听说昨晚明夷姑娘又狮吼了,你还好么?” 谢渊澜无奈地摊了摊手:“看我的神色也知道没有大碍,明夷总是这样。我总是免不了要担心,她日后会嫁不出去。” “你多虑了,明夷姑娘赤胆忠诚,除了你的事,也还算得上温柔可人,怎么可能会嫁不出去?” “话是这样说没错。”谢渊澜也笑,看着魏无私,略略整了整神色,“魏兄,在下与新帝虽然只得一个照面,却也看得出,他并非没有容人之量。只是,你与冯兄,到底是有些不同的。” 魏无私垂下眼,修长有力的手指在石桌的面上轻轻扣着。 “就算没有太后扶持,冯家也算是大世家。冯兄又是已故殷尚书的得意高徒,在礼仪祭祀方面,天下之大,无人能出其右。”谢渊澜看了看魏无私,眼中隐约担忧,“可是魏兄不同,就算熟知法典,有九千岁那一层的关系,你想要得到新帝的全然信任,有些棘手。” 魏无私淡淡一笑,正要说些什么,明夷端了两杯茶走入亭中,给两人面前各放了一杯。 谢渊澜端起茶杯,静静道:“明夷,去将熙儿带来。” “是,少爷。”明夷应了一声,快步离去。 “熙儿?”魏无私微微一震,看向谢渊澜的眼神有些不可置信,“平城王轩辕熙?” “是……”谢渊澜沉默了一下,轻声道。 “当日在未央宫,你不是说平城王殿下在九千岁手里?” “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九千岁活了这些年岁,深谙其理。” “所以,你让奉天帝认为,平城王殿下已经亡故?”魏无私沉下脸,冷冷道。 “魏兄,你误会了。”谢渊澜淡淡一笑,“熙儿已死,必须由奉天帝亲口说出,才有效。跟九千岁没有关系。” 魏无私何等精明的人,听谢渊澜这么一说,已然明白。 轩辕逸虽然占了平京城,但到底不是皇室正宗,日后史家笔墨便是写他乱臣贼子也是正理。就算他已经坐上了皇位,也会因为名不正言不顺,而坐不稳。 “那么,你需要我做些什么?”魏无私稳了稳神,淡淡问道。 “这个先不忙,你先看看熙儿再做决定不迟。”谢渊澜挥了挥手,“魏兄,请用茶吧。” 魏无私心中轻叹了一声,端起了茶杯,凑到嘴边,神色却是一变。 抬眼见到谢渊澜的茶杯也已经送到了唇边,来不及多说什么,猛地一伸手,将他手中的茶杯挥了出去。 “魏兄,你——”谢渊澜手中还拿着茶托,一脸惊愕。 “这是冯太后给你的?”魏无私沉着的脸上仿佛被泼了墨一般。 “嗯。”谢渊澜点了点头,“这茶不错,提神还能止痛。” 眼看着魏无私的脸越来越沉,他眨了眨眼睛,明智地选择闭嘴。 “就知道那老太婆没有那么好心!”魏无私狠狠骂了一句,站起身,抬起脚就踹向刚刚坐着的石凳。 只听珂啦一声响,那石凳拦腰变作两个。 “魏兄……你……”谢渊澜哭笑不得,“就算生气也不用拿石凳出气吧?” “以后不准再喝那茶!”魏无私喘了口气,狠狠瞪着谢渊澜,“听见没有?” “可是魏兄……” “不准喝!”魏无私深深吸了口气,努力平息了下声调,“那茶用逍遥散泡过,然后用内力烘干的。” 谢渊澜愣了下,随即倒吸了口冷气:“逍遥散……么?” 逍遥散是好是坏,是个相当见仁见智的问题。就医药用途来说,确实可以提神止痛,但是用得多了,却能让人成瘾。 瘾是蚀心的毒。 魏无私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你喝这个茶多久了?” “大概——”谢渊澜睁大了眼睛,很努力地回想了一下,“是五年前……” “五年前么?”魏无私看着他,神色十分复杂。若是从五年前就已经开始喝这个茶,以谢渊澜去未央宫的次数,应该已经有很深的瘾了才对。 所以太后死前,才一次性给了他半年的分量么? 那么半年后要怎么办?瘾发作的时候,他要怎么办? 魏无私按住眉心,摇了摇头——谢渊澜这个笨蛋,平日不是很精明,怎么会在这种事上,如此不小心? 看他那个表情,竟然还不知道!真是笨蛋。 谢渊澜微微皱眉,试探性地道:“魏兄?” “不管怎么样,那个茶都不能再喝了,知道么?”魏无私沉声道,“如果痛的厉害了,再想别的办法。” 谢渊澜沉默了一下,垂下眼睛没有说话。 虽然早已经想到太后不可能单纯只是让他喝茶,却没有想到,那茶里竟然掺了逍遥散。 “舅舅,舅舅!”稚嫩的声音悠悠传来,随即翠绿的身影扑了过来。 魏无私眼前一花,隐约忆起小时候的谢渊澜,也是这么个翠绿的小团子。都说外甥像娘舅,倒是有几分道理。 魏无私只看到眼前的谢渊澜,完全忘记了骠骑将军谢冕也算是这孩子的舅舅。这孩子跟谢冕倒是不像的。 那孩子在他这么一晃神的功夫,已经扑进了谢渊澜的怀中,伸出两只冰冷的小手,就要去摸他的脸。 “熙儿,你先下来。”谢渊澜抓住他的手,淡淡道,“有客人在呢。” 孩子欢快地应了一声,从他身上溜下来,圆圆的眼睛滴溜溜看着魏无私。 “平……平城王殿下?”魏无私舌头打结,这孩子真的是谢锦园的孩子么,跟谢渊澜小时候有八分相似呢。 “正是本王。”轩辕熙咯咯笑着,将脸埋进谢渊澜怀中,“不过,我现在不是王啦。是不是,舅舅?” 魏无私只是微微一愣,随即苦笑道:“小谢小谢,你知道这孩子是个多大的麻烦么?” “也未必然。”谢渊澜淡淡一笑,从怀中取出一个明黄色卷成的布卷,“魏兄,熙儿与隆庆帝遗诏,你选一样吧。” “隆庆帝遗诏!”魏无私脸色丕变,拿起那圣旨粗略看了看,迟疑道,“这笔迹是先帝的不假,可是这玉玺?” “魏兄,在拟好的圣旨上盖上玉玺又是什么难事呢?”谢渊澜轻笑,“如何,魏兄作何选择?” 魏无私看着窝在谢渊澜怀中的轩辕熙,长叹一声,将圣旨收入怀中:“我还能有别的选择么?” “魏兄,若是奉天帝问到遗诏的事情,请说是先帝交予你的。” “小谢,这是何必?”魏无私正色道,“奉天帝虽是能够容人,但是谢家风头太过,你在奉城又参与了夺王之斗,日后总是后患无穷。” “这个我自有办法解决。”谢渊澜挥了挥手,“魏兄,奉天帝起于塞北,对于江南士族定然十分看不惯。你与冯兄,都是有识之人,才勘大用,若能在奉天帝手下尽展才华方不枉当年隐忍。” 魏无私看着他,张了张嘴,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梗着脖子站了半晌,才闷闷道了句:“告辞。” “不送。”谢渊澜淡淡回礼,“只是,既然新帝对谢氏心存芥蒂,日后魏兄还是少来比较好。” 魏无私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哼了一声,气呼呼地走了。 “舅舅,刚才那个哥哥,看上去很生气呢。”轩辕熙笑眯眯道。 “熙儿也看出来了?”谢渊澜抚着孩子的头,打量了一下他的衣着,“你这一身,是谁帮你穿的?” “苏叔叔。”轩辕熙在原地轻盈地转了个圈,“舅舅不喜欢么。熙儿觉得很好看啊。” 谢渊澜嘴角忍不住抽了抽。翠绿色是他小时候常穿的颜色,远远看着就是个翠绿的小球在移动。近看的时候,还是个翠绿的小球,不过,是不动的。 三哥,是很怀念小时候捉弄我的感觉吧? 他抬眼仔细看了眼轩辕熙,轻轻一叹——这孩子,一看就知道很好欺负。 “舅舅。”轩辕熙看他走神,拉了拉他的衣服,“那个哥哥,为什么生气?” “他说不过舅舅,所以生气了。”谢渊澜笑。 “真小气啊。”轩辕熙一脸天真,“都说好男不跟女斗,这个哥哥真的好小气好小气。” “熙儿……”谢渊澜噎了一下,摸了摸轩辕熙的头,“舅舅也是男的。” “明夷姐姐说,比母后还好看的人就是仙女。”轩辕熙一脸认真,“仙女是女的。” 他看着谢渊澜的脸:“舅舅比母后还好看。” “明夷!”谢渊澜喊,“你不要教坏小孩子!” “少爷……”明夷手中拈着茶杯的残片,阴测测道,“以后不准再喝这茶!” 09 众议 清凉殿,御书房。 年初时候,轩辕逸就已经看过谢渊澜写的隆庆朝史。纵观整个隆庆朝,大致可以分为三个时期。 第一时期,从隆庆元年至隆庆十二年。这段时间,谢氏宗主谢青任太傅,在各个方面对冯太后造成了一定程度的掣肘。 第二时期,从隆庆十二年到隆庆十五年。这段时间,谢渊澜年幼,虽然担任谢氏宗主,但是在朝堂之上影响甚微,起不到掣肘的作用。 第三时期,从隆庆十五年到隆庆二十年。这一时期,是隆庆朝最为黑暗的时刻。冯太后在朝中已经是一言九鼎,无人能够撼动。 只是,让轩辕逸不明白的是,就是这最为黑暗的五年,隆庆朝的刑法反而最为清明,人员流动也极小。 除却隆庆二十年初礼部尚书殷家被诛,其他时候,很少有被族灭的。 此时正是初春,气候尚寒,只是奉天一脉都是出自北地,这点寒冷倒也未看在眼里。 轩辕逸看着御书房内一众长衣,眼前突然浮现出那清瘦少年的狐裘来。 明明是穿得那样多,却丝毫没有给人温暖的感觉呢。 谢冕站在御书房内,有点心神不宁。那一圈刺目的青紫似乎一直在眼前晃。 他恍然间想起,比自己小了不少年的幼弟从小就很怕痛,碰到伤到总是会哇哇大哭。 那个时候,一个人站在城楼上,有没有害怕呢? “谢卿……”轩辕逸皱着眉头,看了眼走神的臣子,见他没有反应,微微沉下脸,略略抬高了声调,“谢卿!” 冯雪卿站在谢冕身侧。虽然对他多年来不理谢家事务,致使谢渊澜一人操劳十分不满,还是拿手肘轻轻拐了拐他:“谢将军,皇上在叫你。” 不是他想多管闲事,而是,君前失仪是个不小的罪过。 谢冕回过神来,微微行礼:“皇上请说。” “谢卿……”轩辕逸看定他,慢慢道:“谢渊澜,是个什么样的人?” “耶,皇兄对我的心上人很感兴趣嘛。”被封为清河公主的轩辕结心睁大了双眼。 奉天朝与隆庆朝最大的不同就是允许女性参政,像轩辕结心随奉天帝南征北战,虽被封为公主,却仍然手握兵权。 而机心才女沈素,则成为奉天朝甚至是整个大陆的第一位女相,而且是右相。 轩辕逸瞥了自家妹子一眼,淡淡道:“结心,要想击败一个人,总要先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轩辕结心愣了愣,随即笑了:“皇兄,要击败一个人,用心去结交,成为他的朋友,知道他的弱点,在给予致命一击,不是更好?” 冯雪卿微微一震,第一次对这位北地的公主刮目相看。虽然她嘴上说着喜欢,心里却始终是以奉天帝为主。 轩辕结心说得没错,谢渊澜对于怀有敌意的人会十分温和,然而那温和中带着拒人千里的冰冷。 作为一个敌人,他无懈可击。 只有对待朋友,他显得弱点重重,随便抓一个都足以击败他。 还好,至今为止,他所交的朋友都是真心,也还算强,还不至于拖他的后腿。 轩辕逸也是一笑:“朕不需要跟他做朋友,只需要,击败他。”他的眼中闪现出征战沙场才有的冷冽与杀意,“击败他,对于谢氏甚至整个士族,都会是个致命的打击。” 谢冕微微皱眉,沉吟半晌才慢慢道:“皇上,臣不算很了解他。” “哦?”轩辕逸眯起眼睛。 “臣离家时,他年岁尚小。”谢冕淡淡解释,“那时候,他还是个很娇贵的孩子,有时候像个跟屁虫。” 他一语刚落,御书房里仿佛挂过一阵寒风,所有人都觉得脖子上有点凉凉的感觉。 真是很难想象啊,那个看上去极其聪明,被天下人称道的谢渊澜,竟然会是个跟屁虫? 冯雪卿看着谢冕的神情,十分的震惊中有七分的嫉妒。 虽然是人人都有出糗的小时候,但是这个谢冕,未免也太好命了点,也太不给人面子了点。 众人的心思缤纷,罪魁祸首谢冕却稍稍昂起了头,离家数年头一次露出了怀念的表情。 “谢卿,你说的是真的么?”轩辕结心一脸兴奋,抓住他的手摇了摇,“谢卿你多说一些他的事情吧,我想知道。” “公主……”谢冕看着被紧紧攥住的手,有点头痛,“虽然已经很多年没见,但是谢渊澜他,从小就喜欢文雅的女子。” “谢卿的意思是说本宫不够端庄么?”轩辕结心抚了抚下巴,豪爽地笑了笑,“没关系,这个本宫可以改。” 她转了转眼睛,在谢冕身上看了个来回,才皱起眉头:“谢卿,你刚刚叫的是他的名字。” 谢冕略略挑眉。 轩辕结心淡淡道:“谢卿,你跟他并不亲近。” 谢冕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轩辕结心转头,看向冯雪卿:“冯大人,听说你与谢渊澜也是一起长大的?那么,在你眼中,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小谢么?”冯雪卿静静一笑,抬眼看着冷目如电奉天帝,似是挑衅般,“他是很好的人。” “很好的人?”轩辕结心微微皱眉,偏了偏头,“怎么个好法?” “公主,小谢是我的朋友,在我眼中,他自然是好的。”冯雪卿耐心道,“他并不是个无懈可击的人,所以公主,如果只是为了击败他,下官奉劝你,不要靠近他。” “嗯?”轩辕结心微一挑眉,踱到他身前,凤目中流露出一丝兴味,“冯大人,本宫怎么觉得,你才是谢渊澜的兄弟呢?” 冯雪卿轻轻垂下眼,半晌,才慢慢笑了:“因为是他,将我从黑暗中拉了出来。” 轩辕结心一震,刚想说些什么,就听轩辕逸沉声道:“冯卿可以说得再明白些么?” “是。”冯雪卿行了一礼,“其实在隆庆朝,并不是每个人都愿意结交冯氏,普通士族尚且如此,朝中大儒自是更不必说。老师后来肯收下臣,全是小谢从中周旋。” 他略略抬头,却不看轩辕逸:“不仅仅是臣,隆庆朝后期,全靠他不动声色地护住众臣后嗣。不然,就算皇上成功打下平京,也无人可用。” 轩辕逸脸色微沉,半晌,终于冷冷一笑:“冯卿的意思是,我平凉一脉便无能人了么?” “臣不是这个意思。”冯雪卿一滞,不卑不亢道,“只是,皇上真能算清楚,这样一个天下,需要用到多少人么?小谢他自五年前,就开始筹划,尽可能将有才之人保下。” “无论这天下最后属于谁,百姓总是无辜的,新皇手下能人越多,百姓就能过得越好。”冯雪卿的笑中似乎有些讽刺,“但是,他也不过是个有名无实的国舅爷罢了,就算有谢家赫赫威名,也无法保下所有。” 轩辕逸曲起手指,在御案上轻轻扣着。 冯雪卿退回自己的位置上,再也没有说话。 他觉得有点倦怠,真正迎来了新帝,这天下终于有了复苏的迹象,可是为什么,心却更加不安定了呢? 他突然有种冲动,想要马上离开御书房,去谢家看看那个人。 听说前两天有又不少医师出入谢家,是旧病复发了么? “这样么?”清淡的女音打破了死寂,曼声道,“可是我听说,在皇上攻入平京之前,谢家聚敛了大量的财物。” 冯雪卿轻轻扫了一眼,那被称为机心才女的右相脸上,是明目张胆的厌恶。 他忍不住笑了:“沈相日理万机,竟然已经插手到户部了。” 沈素是最早跟着轩辕逸的人之一,长年生活在北地,性情坚韧,平日里也算温和大方。唯一一点不好的就是,她似乎十分讨厌谢渊澜。 而且,是没有任何理由的。 冯雪卿仔细想了想,忍不住要怀疑她是不是在嫉妒。 沈素人称机心才女,是平凉军中的军师,而谢渊澜则是号称天下文史第一家的谢氏宗主,天才之名早已传遍天下。 沈素的性情坚韧,长得却只是比清秀好一些。而谢渊澜名门之后,早些时候,殷惜真甚至说过,小谢乃是天下第一美人。 这么算下来,便真真只有嫉妒这一个理由了。 户部尚书萧掩瑜翻着眼睛想了想,谨慎道:“谢公子那日穿的轻裘很是值钱呢。” 轩辕逸突然大笑:“这么一说,朕也想到了,本朝新开,百废待兴,倒真是十分缺钱呢。”他眼睛转向冯雪卿,“据冯卿所知,谢家是否家财万贯?” 冯雪卿也知道,谢家这次是无论如何也躲不过,横下心点了点头。千算万算,到底是算漏一筹。 谢家为天下士子表率,而奉天朝才刚刚建立,断然不会在此时动到谢家。只是,轩辕逸心中所想,对于谢家定然是十分忌惮,动手只是早晚问题。 他转头去看了看谢冕,却发现这个指挥过大军的人再一次走神了。 “既然谢家如此有钱,应该不介意拿一些出来,让百姓过得更好吧?”轩辕逸恶劣一笑,冷冷道,“萧掩瑜、秦如晦,这件事就交给你们两个人去办。” “是。”两人同时应道。 只是,直起身以后,秦如晦神色淡然补了一句:“皇上,恕臣多嘴,谢渊澜可能会被杀死,但是,绝不会被击败。” 冯雪卿脸色一变,果然,御书房里气氛顿时有些紧张起来。 秦如晦仿若不觉,又道:“如果是做朋友,更加不可能击败他。” 轩辕结心霍然转头,皱眉道:“为什么?” “因为他身上有种特质,让人忍不住想要亲近。如果是做敌人,或许是会让他刮目相看。但是,他那样的人,会给敌人最大的敬意,却无法任敌人将自己击败。”秦如晦淡淡解释,“因为,他有他的骄傲。并不只是因为他是谢氏宗主。” 寒风再次吹过,御书房陷入了一片死寂。 “秦大哥,我从不知道,你会如此多话。”轩辕结心有点不敢相信,“而且,你跟他只见过一面。” “如果是我,宁愿选择做他的朋友。”秦如晦笑。 轩辕逸停止了敲击桌面,看向秦如晦,面无表情。而秦如晦,坦荡地看着他,丝毫没有怯意。 段秉烛抚着下巴,微微一笑——名士风流,谢氏宗主,你还能给人什么样的惊喜呢? 10 豪赌 1 奉天元年二月初三,刑部尚书魏无私向奉天帝献上隆庆帝遗诏。 随即,这份遗诏被公诸天下,无论朝野都引起了极大的波澜——隆庆帝遗诏声明,他宾天之后,太子年幼,为防外戚专权,故将皇位传于平凉王轩辕逸。 至此,奉天帝的皇位得来,既合情又合理。百姓听闻,更是欢呼雀跃。 奉天元年,文史世家谢家与司马家开始合著奉天朝史,称奉天帝乃是天命所归的真龙天子。 而奉天帝则在苦寻数日仍不见前太子轩辕熙的情况下,宣布前太子遭遇不测,追封为显德太子,供于太庙。 所有的事情尘埃落定之后,礼部尚书冯雪卿上书,请求皇上于太庙祭天,祷告上天,证皇室正统。 左相段秉烛以为此举十分必要,奉天帝遂准奏。 下朝之后,萧掩瑜一把拉住正欲回兵部的秦如晦:“喂,秦大人,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情?” 秦如晦看了看同僚,沉声道:“萧大人,你要明白,皇上说的是一百万两白银,不是一百两。” “秦大人,在下的耳朵很好使,不用你提醒。”萧掩瑜闻言神情一黯,松开了手,“在下何尝不知道,就算是谢家,一次拿出一百万两也是十分勉强?” “知道你还要去?”秦如晦皱眉,冷然道,“皇上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似乎总是看谢家不顺眼。” “秦兄……”萧掩瑜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皇上哪里是看谢家不顺眼,不过是看谢家太有钱了,心里不怎么舒服罢了。” 看着秦如晦一脸的不相信,萧掩瑜高深莫测地笑了笑:“你想啊,咱们的国库什么都没有,而谢家并非王侯,却拥有比国库更多的钱财,你说这是不是很让人眼红?” “皇上不是这么小气的人。”秦如晦冷道。 “皇上当然不是小气的人……”萧掩瑜淡淡道,“只是,皇上现在管着所有人的吃喝拉撒,兜里却没有钱,做起事来束手束脚,你说这是不是很让人漏气?” 秦如晦皱眉思索半晌,发现萧掩瑜说得确实也在理。 那么沈素也万般看谢渊澜不顺眼的原因,莫非也仅仅是因为谢渊澜聪明有才,更重要的是他还很有钱? “萧大人,莫非你已经有了好主意?”看着萧掩瑜一脸的跃跃欲试,秦如晦忍不住问道。 “只是有个主意,未必就是好的。”萧掩瑜在捞钱方面向来是一把好手,很少有如此谦虚的时候。 “说来听听。” “谢渊澜虽然年少,但是甚为聪慧,我们一旦登门,他应该就能明白几分。”萧掩瑜抚了抚手掌,一脸深沉,“所以,我们需要做的,只是一个能让双方都能下台的名目罢了。” 秦如晦闻言皱眉。谢渊澜天才之名早已传遍天下,他还不至于笨到去挑战天才的权威。 只是,看萧掩瑜的神色,似是十拿九稳,这让他十分疑心。 当年行军的时候,这厮掌管军中用度,偶尔有短缺的时候,就一贯的坑蒙拐骗,沿途富户,土豪,公侯无不被搜刮得哭天抢地。还好每次他总能找到相当合情合理的名目,不然后果堪忧。 那时候没有觉得这么做有什么问题,毕竟是非常时期,为了大业不得不如此。可此次是为了什么? 就算国库空虚,却还没到必须要去打劫百姓的地步吧? 对,就是就是词——打劫!只不过这个被打劫的对象确实是太有钱了点。 萧掩瑜得意地笑了笑,拉住秦如晦:“我们先去谢府吧,到了那里再说。” 今日的谢府却有些热闹。在他们之前,谢渊澜迎来了另一位访客——并为文史世家的司马家的继承人司马无相。 只是到司马无相这一代的时候,司马家对于朝中史实改为简史记法,转而专注于江湖轶闻。 司马无相笔法奇特,兼之所著十分客观,因此江湖中人亦称其为史圣,列位九曜名流榜。 谢家澜渊阁乃是谢渊澜的私属领地,收藏着各朝名贵古董,书画以及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 “小谢,真是难得啊。你竟然开放了澜渊阁。”司马无相看着满屋子的宝贝,啧啧称奇。 “没办法,最近手头有点紧。”谢渊澜不在意地笑了笑,伸手拂过一件青花瓷瓶,“这些东西,在下本来也不是十分喜欢。” “真是让人嫉妒。”司马无相毫无意义地叹了一句,转头看向似乎又走神了的少年,“只是,你真的是缺钱用么?开的价码比市价可便宜多了。” “司马兄是懂货的人,就算是贱价一些,也无妨。”谢渊澜淡淡一笑,“如果是别人,想都不要想。” “那么,小谢,为兄是否该感到荣幸呢?”司马无相笑,带着无尽的魅惑与邪气。 “不必。”谢渊澜认真道,“做买卖,你情我愿罢了。” “说的好!”司马无相大笑,伸手揽过谢渊澜,“小谢,我最喜欢的就是你这点,坦率!” 不动声色地拂开他的手,谢渊澜点了点数目:“一共是十五件是么?” “就先要这些吧……”司马无相皱了皱眉,看了看其他的东西,“啧啧,你拥有过的东西,真是让人难以取舍啊。” 说完,从怀中摸出厚厚一叠银票,递到谢渊澜手中:“你点一下。” 谢渊澜接过,看了不看,直接塞入怀中,“在下很相信司马兄。” 司马无相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半晌,才闷闷一笑:“小谢,为兄突然发觉殷惜真那小子眼力很不错。” “他又说了什么混话?” “他说天下美人,无人能出小谢之右。”司马无相抚着下巴,脸上是认真的调笑,“听说他那个美人册的头一页,就是小谢你呢。” 谢渊澜撇了撇嘴,不甚在意地笑了:“听你这么说,在下不禁有些怀疑了,当初殷尚书谨慎自律,却意外获罪,是不是被殷惜真那张嘴连累了。” 司马无相微微一愣,随即大笑:“哈哈,小谢,话里藏锋,杀人无形,你果然是行家。” “司马兄过奖了。”谢渊澜淡然,“在下会叫人把这些东西送到府上的。” “不用。”司马无相挥了挥手,“在下会自己来取的,今天我要先把这个前朝花瓶带回去。” 他笑得有些得意。世人皆道小谢风流,其实很少有人知道,这个人一点也不喜欢应酬。自己来取这些东西,就可以多来几次。 谢渊澜甩了甩衣袖,浅笑:“随便你。今日你既然要带宝贝回去,在下就不留你喝茶了。” “这不是问题,小谢有空赏脸的话,在下也不介意做东。”司马无相小心翼翼抱起花瓶,潇洒地挥了挥手,“小谢,再会。” “司马兄,请。”谢渊澜微微点头,锁上了澜渊阁的大门。 于是,萧掩瑜两人来的时候,正好看到笑眯眯抱着花瓶,一脸心满意足模样的司马无相。 只是,那人似乎并没有看到他们,只是轻轻扫了他们一眼,就错身而过。 谢家的园子很大,跟在老人家的身后,两个人穿过了重重的回廊,又越过了数个拱门,才到了琅琊别院。 一路上都很安静,偶尔有路过的侍女与小厮,都双目含笑,十分温和有礼。 连家中仆人都是如此,更不用说主人是何等的风采了。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萧掩瑜在见到那笑容之后,隐然觉得这次谢家之行不会如想象的那般顺利。 11 豪赌 2 谢渊澜在蔓烟阁。 两人走进去之后,才发现谢渊澜正在煮茶。 虽然已经是二月,但是蔓烟阁仍然燃着火炉。两人在北地待得久了,刚坐下不一会儿就觉得有些热了。 谢渊澜看着他们,似是有些不好意思:“在下有些畏寒,所以……” 带着十分歉意的眼神,让秦如晦心中一震。在奉城时,他曾近距离接触过谢渊澜,那时候只觉得他是个清冷的少年,而且他的内息虽然有些紊乱,却十分雄浑。 那个时候,他也是这般笑着,带着几分羞赧,却是十足的决绝。 奉城夺王战,是他这一生不多的败绩中最为心服的一次。 “谢公子太客气了。”秦如晦淡淡应道。 萧掩瑜震了一下,扭头看着秦如晦。 这个人,真的是能不说话就宁愿装哑巴的秦如晦么?真是……看不出来啊。 就算谢渊澜真的有种让人忍不住亲近的特质,这反差也太大了吧? 正在想着,茶香已然四溢——茶已煮好。 谢渊澜为两人添上茶,自己也端了一杯,微微笑道:“两位大人,在下茶意荒疏,望两位海涵。” 秦如晦端起茶杯,凑到唇边喝了一口,顿时觉得满口茶香,心中忍不住嘀咕——这也叫做荒疏?还让不让人活了? “谢公子果然好手艺,在下佩服。”萧掩瑜满足地叹气,“这是在下喝过的最好的茶。” 谢渊澜听了,白皙的脸上微微泛起了一丝红,连耳朵也有些红了:“萧大人过奖,若论到煮茶,在下识得一人,称得当世无双。” “哦?”萧掩瑜略略带了些好奇,“竟然还有人能泡出比谢公子更好的茶?” “唔……”谢渊澜点了点头,一脸的认真,“那时候,在下大概十一岁,只是偶然一见。” “敢问那人高姓大名,有机会定要拜会?” “我忘了。”谢渊澜有些苦恼,“他当时好像有告诉我,我不太记得了,好像是叫什么绝。” 萧掩瑜与秦如晦对视一眼,均是一脸怀疑。 “两位大人今日来找在下,不会只是为了聊天吧?”谢渊澜话锋一转,淡漠的笑中已带了几分疏离。 “其实……是这样的……”萧掩瑜突然觉得有点难以启齿,“我们听说谢公子棋艺冠绝京师,特来讨教。” “下棋这等事既耗时间,又耗心力。”谢渊澜淡淡道,“既然要下,总要有些彩头吧?” 萧掩瑜与秦如晦两人俱是一愣,就听谢渊澜伸出一个指头晃了晃,“那么,一百万两如何?” 萧掩瑜看着谢渊澜白皙纤长的手指,神色间有些复杂。 谢渊澜似是早有准备,自顾自摆好棋局,略略抬眼:“那么,谁来?” 秦如晦沉默地起身,坐到谢渊澜对面。 很多年以后,秦如晦都记得这么一天。窗外是迟迟的春意,窗内是袅袅茶香中,少年执子轻行。白皙的手指捏着白色的棋子,仿佛一体。 萧掩瑜对于下棋,浸淫不深。平凉军中最擅长下棋的人是轩辕逸,其次是沈素,然后才是秦如晦。 但是秦如晦这人有一点比其他两人都强——他运气好。无论多乱的棋局,他总能寻到契机。 这一局棋从上午一直下到深夜。谢渊澜给他的感觉只有一个——那就是深不可测。 他棋风很稳,初时便牢牢压制住了秦如晦的棋子。这一局势一直持续到他输得前一刻。 到深夜之后,谢渊澜的棋路稍微有些乱了,连萧掩瑜这等不擅长下棋的人都看出来了。 “我输了。”谢渊澜仔细看了眼棋局,略略皱眉,扔下了手中的棋子。 秦如晦看了他一眼,沉声道:“你并没有输。” “愿赌服输。”谢渊澜的脸色有些苍白,却仍是骄傲一笑,“秦大人,谢渊澜并不是输不起的人。” 他自棋盘下的格子中取出一叠银票,递到萧掩瑜手中:“萧大人,请过目。” 萧掩瑜一言不发接过,看着谢渊澜苍白的脸色,不禁有些歉然:“谢公子——” “两位,夜色已深,谢家不留外客。请两位见谅。” “啊,是啊,已经这么晚了。那么,我等就告辞了。”萧掩瑜打了个哈哈,站起身来,顺手扯了把秦如晦,“今日多多叨扰,是我等失礼。” “夜深露重,两位请慢行。”谢渊澜仍是一脸温和。 萧掩瑜应了一声,几乎是夺路而逃一般扯着秦如晦离去。 谢渊澜看着两人离去,突然伸手捂住嘴,顷刻,一抹血迹自指缝间溢出。 “少爷。”明夷抢上前来,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你怎么样?” 她明妍的脸上现出一抹杀气:“这两个人分明就是故意趁着这个时候来!” “明夷。”谢渊澜只觉得耳朵中嗡嗡作响,忍不住皱了皱眉,“若非是这个时候来,我还真是找不到合适的契机输掉这一局。” 明夷吐了吐舌头:“少爷,你也困了吧?” “嗯。”谢渊澜点了点头,“扶我回琅琊别院吧。” 明夷搀着他,慢慢走着,半晌,觉得他气息平稳了,才有些气愤道:“少爷,你也太大方了吧?一局棋竟然一百万两!” “消财免灾而已。”谢渊澜静静一笑,“奉天帝也算是剑走偏锋,竟然想出这么个缺德的点子来。说起来,这些钱也不是谢家的。说到出手大方,没有人比得过司马兄。” “少爷是想说司马少爷是冤大头么?”明夷扁了扁嘴,“我看啊,人司马少爷可乐着呢。少爷你的那些宝贝不知道多少人抢着要呢。而且,还是他自己一趟一趟地拿!” “你似乎对他十分不满。” “哼,我对任何试图靠近少爷的人都十分不满。”明夷嘟着嘴,似是有些不满,“这个司马少爷一向对少爷不怎么理睬,这次有点让人意外呢。” 谢渊澜笑了一下,听她絮絮叨叨在自己耳边说着。 暗夜无月,少年的眼眸却似星子。少女略带了娇嗔的话语在静夜里浅浅回荡着。 “明夷,等京里事了,去江南的话,大概还可以看到莲花。” 同样是暗夜里,萧掩瑜与秦如晦却显得沉重许多。 “其实,他并没有输。”几乎沉默了一路,终于忍不住的秦如晦淡淡道。 “谢渊澜果然是个很可怕的敌手。看他的棋风与棋路,跟皇上有一拼,甚至在布局的机巧上,略胜皇上一筹。”萧掩瑜总结道,“他是输在重伤初愈,体力不济。” 秦如晦转头看他。 “或许你没有发现……”萧掩瑜脸色沉重道,“到最后的时候,他的脸色很苍白。早就听人说过,谢氏宗主的身体状况不是很好。” 秦如晦沉默。他自然知道,到最后几着的时候,谢渊澜的呼吸已经不复平稳,就连落子的手都有些抖。 他想起那人略带了羞赧的笑意,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儿。 萧掩瑜与他相交甚笃,看他的神情也知道老朋友又在自责了,只得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秦兄,我发现了一个问题。” 秦如晦挑起半边眉毛看他,显然对他的发现并没有多少兴趣。 萧掩瑜清了清嗓子,郑重道:“虽然你注定是个没有横财命的,但是你相当的有横财运!” 他摸了摸怀中的一叠银票,深深松了口气:“终于不负使命。” 秦如晦也笑了起来,在暗色的夜里,有些莫测。 12 缘起 1 奉天朝新立,起于北地的君臣们都忙得脚不沾地。 除了冯太后摄政造成的人才损失,更重要的是,有才之人大多处于观望态度。 论道武艺,自然没有人怀疑新皇的能力,但是做皇帝跟打江山是不一样的。奉天帝是会成为众人期盼已久的明君还是会成为第二个冯太后没人能看得清。 更重要的是,作为天下士子风向标的谢家一直保持沉默,既没有派人出仕,也不曾多出一言。 而谢家宗主更是闭门数日不出。这不由让人想起隆庆朝那最后的五年。 谢渊澜在那五年间出入宫闱,多方周旋,方保得如今这些人才,在形式未明的情况下,自然没人轻举妄动。 因此轩辕逸等人的压力也不可谓不重。天下能人辈出,然而,奉天帝一脉皆是出自北地,行军打仗一个顶俩,处理起政事则明显能力不足。 冯雪卿与魏无私虽然也是前朝旧人,到底在官场多年,对于本职工作倒是得心应手。 打发了军中亲信镇守四方,以防止各方诸侯有样学样,回过头仔细一看,朝中连六部尚书都凑不齐了。 没奈何,作为重重之重的吏部尚书只得由右相沈素暂代。 照往年的情形,应是在三月的时候有一场春闱,可以遴选出填补六部。 只是,榜文已经张贴出去,响应者却是寥寥。朝堂之上,轩辕逸的神色日益凝重。 这日正是旬假,沿用前朝律法,百官不用上朝。 段秉烛看着几乎要跟御书房的椅子长成一体的轩辕逸,大摇其头:“皇上,经过隆庆朝,士子们有所犹豫也是正常的,你不必太过忧虑。” “朕怎能不忧虑?”轩辕逸冷笑,“天下士子尽在观望之中,这跟谢家有什么关系么?” “谢家号称天下文史第一家,对于士子有种极大的影响。”段秉烛拈着下颔长须,微微一笑,“皇上,与其在宫中一筹莫展,不如去宫外走走。” 千百年来,皇帝的安全一向是重中之重,就算想要微服出巡,也是麻烦多多。段秉烛恐怕是第一个劝着皇帝出宫的人。 轩辕逸沉吟半晌,回寝宫换了身便装,便要出门。 秦如晦在宫外得到消息,顿时拉下了脸——这太傅也太胡来了,拉着皇上出宫也就算了,竟然还同意皇上不带侍卫,这不是儿戏么? 谁不知道,这个平京城看似平静,实则波涛暗涌?台面上冯魏两派的人马已经清理干净,谁知道暗地里有多少? 就算皇上神功盖世,也不是这么个胡闹法。 轩辕逸刚跟段秉烛走出宫外,就见到脸如泼墨的秦如晦。心中也知道他是担心,也不甚计较,只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放松点,若是真能引出冯魏余党,朕这次出宫倒也值了。” 秦如晦闭着嘴,当自己是闷嘴葫芦,脸上的神色沉凝如常。 三人走在平京城最为繁华的八角街。与朝中的愁云惨雾不同的是,大街上热闹非凡,小贩的叫卖声连绵不绝,是不是还传来少女银铃般的笑声。 秦如晦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气劲内敛,全身戒备。只是,眼睛微微向前边一扫,却意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虽然退掉了大氅,但是那人身上的蓝色长袍显然还是比寻常人要厚上一些。 谢渊澜正规规矩矩站在一家糕饼店前,看着腾腾的白烟,一脸垂涎三尺的表情。 秦如晦看在眼里,冰一样的脸上裂开了一抹笑意。 轩辕逸显然也看到了谢渊澜,冷削的脸上一丝表情也无。 微微靠近了些,便能听到那人正跟站在蒸笼后的中年女子聊着些什么。那女子衣着普通,手脚麻利,只是眼里似乎有一些真诚的笑意。 “谢小哥儿,好一阵子不见你了。”那女子呵呵笑着,“你家明夷姑娘又不让你出门?” 谢渊澜点了点头,似是有些感叹:“嗯,差不多一个月呢。我好想念老板娘你。” 这话若是别人说来,怎么着都有些调笑的意味,但是谢渊澜说来,却似乎十分理所当然。那老板娘听了,果然眉开眼笑:“谢小哥儿还是这么会说话,我家丫头要出嫁的时候还在念叨呢,不知道谁家的姑娘这般好命,能得到谢小公子的垂青。” “英子姐姐出嫁了呀?难怪没有见到,恭喜恭喜。”谢渊澜浅笑。 “谢啦。”老板娘看了看蒸笼,确定还要蒸上片刻,便眯起眼睛看了看对面的少年,“说起来,听说邱家的大人曾到贵府上去提亲,竟然没有成么?” “嗯。”谢渊澜无奈地摊了摊手,“被我家明夷姑娘扫出去了。” “谢小哥儿你也太惯着明夷姑娘了……”老板娘一脸惋惜的表情,“听说那邱家的小姐可是贤惠着呢。似乎是已经应了燕家的亲。小公子若是有心娶亲了,要跟大娘说,大娘帮你张罗。” “如此,真是多谢了。”谢渊澜淡淡一笑。 轩辕逸在一边听了顿时觉得不爽了——朝中事情这么多,你身为谢氏宗主,天下士子之首,不思报国,尽在意这么些小末小节。 秦如晦在他身边已久,感觉到他的怒气,不由有些莫名其妙——陛下,就算你眼红谢家有钱,也不必如此吧? “啊,好了。”那老板娘手脚麻利地起锅,将热气腾腾的点心用盒子包了,递到谢渊澜手中。 谢渊澜眯起眼睛笑了一下,摸出一块银锭放到她手中。 “哎呀,谢小哥儿,给得多了。” “大娘,收着吧,算是给英子姐姐的贺礼。”谢渊澜拎着小点心,心满意足地挥了挥手。 转过身才走了两步,就看到轩辕逸一行三人站在不远的地方,脸色各异。 谢渊澜眨了眨眼,迅速转了方向,准备避开三人。 “谢渊澜,站住!”轩辕逸大喝。 周围的小贩都停下手,看着一贯好脾气的小谢公子一脸僵硬地站在原地,在他身后,是杀气腾腾的轩辕逸。善良的小贩们一看这架势,自然会认为是轩辕逸在欺负谢小公子。 这还了得? 一时之间,义愤填膺,纷纷指责龙隐于市的皇帝:“哎呀,你这个人怎么回事啊?欺负谢小哥儿脾气好是吧?” “真是的,现在的人哦,怎么可以这个样子?” “也只有小谢公子的脾气好会这样,若是遇到其他世家公子,还不扒了他的皮?” 众人说一句,轩辕逸的脸色就沉一分,最后完全变成了黑色。 秦如晦抬眼看天,只当作不认识他。段秉烛则盯着旁边摊上的一支木钗,仿佛那是极其珍贵的古董。 谢渊澜脸上的笑容还僵着,但也感觉到轩辕逸那宏大的怒意,最后他只得横下心,闭着眼睛冲进人群,拉住轩辕逸就跑。 足足跑了一整条街,奔进了一条无人的巷子,才停下脚步。 双手撑在膝上,狠狠喘了半晌,直起身才想起方才手上还拎着刚出炉的点心,脸色微微一变,小心翼翼地凑到耳边摇了摇,脸色顿时垮了下来。 轩辕逸看着他的神色,微微皱眉:“怎么了?” 谢渊澜狠狠瞪着他,哭丧着脸:“碎了。” “碎了再买就是了。”轩辕逸九五之尊被人无端指责一通,早已是一脸的不耐。 “你说得倒好!”谢渊澜撇嘴,“你没见到我方才把银子都给出去了么?”说完颤抖着手打开装点心的盒子,一看之下,果然都碎了,脸色更差。“好不容易自己买一次……” 秦如晦与段秉烛赶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情景——温文尔雅的谢小公子一脸凶恶地瞪着自家的皇帝陛下,而皇帝陛下显然十分的不耐烦。 这是什么情形?秦如晦正在纳闷,就听皇帝陛下冷冷道:“秦如晦,去买一盒点心来。” “呃?”秦如晦微微一愣,随即一眼瞥到了谢渊澜手上已经打开的盒子,点了点头,转身就要离去。 “不必劳烦。”谢渊澜淡淡开口,神色又恢复了微笑的模样,“在下现在身无分文,秦大人若是走这一趟,在下恐怕付不起银子。” “这个不用付钱。”秦如晦淡淡一笑,“你等一下。” 谢渊澜看着他的身影快速消失在巷子口,不由目瞪口呆,看了看手中的点心,有些懊恼地向段秉烛挪了挪:“大叔,如果在下不等秦大人的话,他会不会生气?” 那句大叔显然很中段秉烛的意,他捻了捻胡须笑道:“这个老夫也不知道,事实上,他从来没有做过这等的事。” “这样么?”谢渊澜愣了愣,随即蹲在一边,口中喃喃自语,“总感觉这次要亏呢……” 轩辕逸看着这个将自己完全忽略的人,一腔怒火无人发泄,只得冷冷哼了一声,靠墙而立。 不一会儿,秦如晦拎着一盒点心过来,递到谢渊澜手中:“这种点心太过甜腻,不宜多吃。” 谢渊澜眨了眨眼睛,不认识般看着秦如晦,半晌,才如梦初醒般道:“谢谢。” 13 缘起 2 拎着点心刚走出巷子,就听一个女声响雷一般在耳边咆哮:“少爷,我就知道,你又偷偷出来买零嘴!” “哎呀,明夷。”谢渊澜笑了一下,声音温和,“我哪有偷偷买?这次出门,忠叔是知道的!” “你出门忠叔当然知道。可是,他知道你是出门买零嘴么?”明夷哼了一声,看着规规矩矩站好的自家主子,脸色稍稍缓和,“少爷,你这人一向是吃了零嘴就不肯好好吃饭。若是忠叔知道了,会生气的。” 秦如晦扬了扬眉头,看着谢渊澜的背影微微僵硬了一下。 “你不说我不说,忠叔怎么会知道?”谢渊澜见势头不对,顿时笑得谄媚。 “少爷,我不会姑息养奸的!”明夷冷冷道,将手伸到他眼前,“拿出来。” 谢渊澜小小地退了一步,做垂死挣扎状:“真的不能通融么?” 看到明妍的女子坚定地摇了摇头,谢渊澜狡黠一笑,将手中那份碎掉的点心递给她:“那,这盒是我自己买的,上交充公。”他晃了晃另一只手完好的那一盒,“这一盒是别人送的,归我自己。” “少爷,你——”明夷大皱其眉,“这次又是谁?冯大人,魏大人,还是司马少爷?” 轩辕逸听着这一串的称谓,脸色微微一沉。无论是冯雪卿、魏无私还有司马无相都算是一时名流了。 “跟司马兄有什么关系?”谢渊澜皱了皱眉,“这次是秦大人送的。” “秦大人?”明夷沉下脸,“就是在奉城的时候,对少爷出手,害少爷受伤,还有在蔓烟阁赢了少爷一百万两的那个秦如晦?” “明夷,事情都过去了,你不要那么小气嘛。”微微笑了一下,谢渊澜拉住她的手,“今天听云楼有新的说书先生来,据说十分擅长讲述缠绵悱恻的故事,我们去看看吧?” “少爷你听的缠绵悱恻的故事还少啊?那冯大人跟殷姑娘现成的故事不就摆在那里么?而且你还有银子么?” “没啦。”谢渊澜停下脚步,有点犹豫,又有点委屈,“忠叔说玩物丧志,不许我去听戏。三哥也真是的,居然克扣我的零用钱。你说,现在哪家的少爷出门身上没有钱的?” “这都要怪你自己啦,少爷。”明夷扳着手指,一笔一笔地算,“你一拿到零用钱,就会买零嘴,吃了零嘴就不吃饭。要么就去听戏,听云楼那种地方人多手杂的,你又不知道保护自己,每次丢了钱回家又要自责。” “扑哧。”身后不知道是谁,轻轻笑出声来。 明夷凤目微扫,很轻易就看清了谢渊澜一直挡着的三人,冷冷哼了一声,目光落在秦如晦身上:“兵部尚书秦大人?” 谢渊澜一手按住额角,摇了摇头,狠狠瞪了一眼唇边还明显带着一抹笑意的段秉烛:“大叔,你真是——” “明夷姑娘。”秦如晦上前一步,淡淡应道,“镜心明尘心法的集大成者,九曜名流之一?” “正是。”明夷冷冷笑了一声,“秦大人,记得在奉城的时候,在下说过一句话,任何一个敢伤害少爷的人,在下必定追究到底。” “在下并没有忘。”秦如晦看着谢渊澜,静静道,“只是,明夷姑娘有考虑过谢公子的想法么?” “身为谢家的人,保护宗主是职责所在。让宗主受伤便是失职。” 谢渊澜无奈地叹了口气,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双脚,出来打圆场,“好了,明夷,现在我以宗主的身份命令你,不得再追究此事。” 明夷转过头,盯着谢渊澜看了一阵,才不甘不愿地行礼道:“是,宗主。” 轩辕逸冷眼看着,心中微微一沉。九曜名流乃是整个天下在各个领域最为突出的几个人,而明夷身为九曜名流竟然只是谢渊澜身边的一个侍女。 而且还是死心塌地的。看那个样子根本就不是效忠谢家,而只是效忠谢渊澜。 而谢渊澜自身,虽然不在九曜名流之列,却在十二岁的时候就击败了榜上有名已经数年的剑道名家叶秋凉。 一直到现在,叶秋凉还有谢氏门神之称。 这边皇帝陛下沉着心思思考,那边谢渊澜则轻轻松了口气,拱了拱手:“三位,请。” “等一下……”轩辕逸静静开口,踱到谢渊澜身前,“谢渊澜,朕问你,平城王轩辕熙到底在不在你手上?” 杀伐之气扑面而来,谢渊澜沉默片刻,淡淡笑道:“不在。” “谢渊澜,你该知道,欺君会有何等的后果。”冰冷的声调不带丝毫情感。 “在下很明白自己在说什么。”谢渊澜脸色亦是一冷,“与其关心平城王的下落,皇上不妨多放些心思在政事上。” 他深深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笑道:“毕竟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 轩辕逸心中微微一动,已然出手扣住谢渊澜的肩膀:“你应该知道如何让士子效忠朝廷吧?” 谢渊澜微微挣动了一下,随即放弃:“若皇上是明君,自然四海来归。现在,正是表现皇上诚意的时候。” “哦?”轩辕逸邪肆一笑,慢慢逼近谢渊澜,淡淡笑了,“见到你,朕突然有了一个好主意。” 明夷冷哼一声,轻轻挥掌,斩向轩辕逸的手腕。 轩辕逸却并不接招,只是轻描淡写松开了手:“谢渊澜,朕于年初就已经发了榜文,要招纳天下贤才。如今所缺的,只不过是春闱的主考而已。” 此话一出,就连段秉烛也不由吃了一惊。 招贤纳才之事一直是轩辕逸心头的一块大石头,本来春闱时日将近,而应者极少,已经打算与九月的秋闱合并,却不曾想过轩辕逸急中生智,想出这么一个主意。 谢渊澜眉头微皱,略略沉吟,半晌之后,才静静道:“皇上,请恕在下无能为力。” “难道你不想出仕?”轩辕逸冷冷挑眉,面无表情,“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谢渊澜你真以为,这天下之大,你拒绝了朕的好意,还能有容身之处?” 轩辕逸的神色很冷,并不仅仅是因为性格使然,更重要的是,他对于谢渊澜的感觉还是很微妙。 想要重用他,却又自心底排斥。 若是不用他,闲置着天下士族之首的谢氏宗主,于情于理都不大说得过去。 冯太后垂帘听政时,尚且可以用年岁尚浅,经验不足来搪塞,如今,他又有什么理由来拒绝? “皇上应该知道,就算身无官职,在下仍是冯太后宠臣。”谢渊澜负手一笑,“若说冯魏余党,在下亦可算在内。” “朕岂是这般小心眼之人?”轩辕逸冷笑,“那冯雪卿是太后嫡亲的侄儿,魏无私更是魏其侯子侄,朕不也用了?” 谢渊澜顿感失策,脸上的笑容几乎挂不住。 如今奉天帝所用之人八成是从平凉军中带出的,无论是人员配置还是政事处理能力都存在极大的问题,一旦搅合其中,那将是极其棘手的事情。 他虽然也猜到轩辕逸的日子不算舒心,却也没有想到,朝中竟然连六部都未配备完全。更不用说差不多被魏其侯屠尽的九寺五监了。 因此春闱选拔才显得至为重要。 “少爷,你不要忘了江南的莲花。”明夷见他犹豫,不由出声提醒。 谢氏宗主的名分已经够让人操心的了,若是今日应了奉天帝,日后定然还会有其他的要求。以少爷的身体,哪里能那般操劳? 再说,冕少爷也在朝中任职,两人不见的时候,谢渊澜虽然心中想念,但是不会受到伤害。若是同朝为官,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不出事才有鬼。 轩辕逸冷冷一笑:“若是你爱看莲花,朕叫人多种些便是,何必硬要去江南看?” 段秉烛闻言,忍不住摇了摇头——皇上对于行军打仗很有一手,但是对于说话的艺术,显然很是欠缺啊。 “谢渊澜,朕给你三天时间,你好好考虑。”轩辕逸双手负于背后,强大的压力迎面而来,“出仕天朝还是谢家族灭,你可以选。” “这不是根本就没得选?”谢渊澜淡淡皱眉,“皇上,在下答应担任春闱主考官。但是,仅此而已。” 轩辕逸深深看了他一眼,大笑道:“好!明日朕会派谢府宣旨。” 谢渊澜哼了一声,拉着脸色难看到极点的明夷,快步离去——再留下去,明夷就要杀人了。 14 缘起 3 两人穿过大街,走过小巷,明夷的神色渐渐不耐:“少爷,他们到底要跟到什么时候?” “明夷,所谓大道朝天,各走一边。这条路又不是咱们家的,他们自然也能走。”谢渊澜浅浅笑着,打量了自幼一起长大的侍女的脸色,“不过,我觉得还有另一种可能。” “诶?” “也许……”谢渊澜白皙的手指抚着下巴,一脸的深沉,“他们是初来乍到,迷路了。” 明夷看着自家少爷,强忍下已经泛上来的大笑,一张俏脸憋得有点扭曲:“少爷,他们是惯于行军的人,对于地形之类定然是有把握的,不然皇帝敢一个侍卫都不带就出来逛?” 谢渊澜听了也不甚在意。轩辕逸的功夫好他也有所听闻,是真是假不重要,他身边的秦如晦已经是一流的高手,无论遇到什么情况,自保总是没有问题。 以轩辕逸的手段来看,只要他还活着,总有办法应付危机。 只是——他悄悄叹了口气——为什么有种被骗的感觉呢? 明夷看着谢渊澜的侧脸,他已经闭门谢客静养了一月有余,身体恢复得不错,脸上也有些肉了。看上去仍然是少年人的模样,笑容里有八分真诚。 这世上,所谓的幸福便是这样陪在他身边,看着一片春光中,他立于青空之下,不带任何忧愁地笑。 然而,这样的宁静很快就被打破了。 明夷一脸懊恼地向着祸源望去——这世上总有看热闹的人,围成一圈的人群中,宽脸小眼的男人捏着弱小女孩的手,一脸色欲熏心的表情。 谢渊澜静静看着,皱起了眉头。 这世上,有人拔刀相助,就有人顶风作案。奉天朝新立,隆庆朝留下的混乱仍然随处可见。 如今轩辕逸连朝堂都无法真正稳定下来,更不要说市野了。天下仍然是七世家各自为重,土豪并起。 眼前这个长着贼溜溜鼠眼的男人显然也算是一方的地头蛇之一。早些年的时候,谢渊澜忙于维持谢家威名,周旋冯太后与魏其侯,尽力保全忠臣将门,哪里有心思还管这些土豪的事情? 那地头蛇手中拽着的女孩很是瘦弱,满脸是泪,胸前则挂着一块‘卖身葬父’的牌子。 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白色的粗布裹着个人形,应该就是那女孩的亡父。 “小娘子,既然已经决定了要卖身葬父,便从了少爷我吧?”那人涎着脸,色迷迷笑道,“这样,看你有几分姿色,少爷就委屈一下,收你做第十八房小妾吧。啊?哈哈哈。” 女孩面无人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流着泪不停挣扎。 “来啊,去买口棺材,将那老头拖去埋了!”男人手舞足蹈,指挥着身边的小厮。 随后在女孩脸上捏了一把,满是笑意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冷酷:“把这个小娘子给少爷带回去!” 人群中有人在窃窃私语:“啧啧,这王少爷又在作孽了。” “可不是么,第十八房小妾?哼哼哼,在他手里,还没有能撑过三天的女人呢!” “之前他那个第七小妾不就是因为说错了一句话,被他卖到窑子里,生生给折腾没了?” 男人冷哼一声,转了头,将那女孩拖着,扫了人群一眼,“说什么呢?说什么呢?有种给少爷大声说出来!” “强抢民女,论罪当诛。”人群中一个淡漠的声音轻轻传来。 那女孩浑身一震,求助一般向着那个声音看过去。 王少爷邪邪笑着,拖着女孩向人群走去。围观的人自动让开了一条路。 春光遍地的青空之下,是浅笑的蓝衣少年,他身边站着容颜秀丽的女子,正在扳着手指,发出啪啪的声响。 王少爷有些愣神。他手中拽着的女孩固然是容颜清秀,但是比之那少年身边的女子自然是多有不及,至于那少爷,更似是得到众神的眷顾,星眉朗目,笑颜如画。 而那份宁静与出尘,让立于他身边的人都黯然失色。 相比而下,若那少年是天上浮云,那么王少爷便是深塘淤泥,污浊不堪。 这样的认知让他很是愤怒。于是他狞笑着走进那少年:“你是想管闲事?”他将那女孩拖上前来,凑到少年眼前,“还是你看上她了?” 那女孩看着少年,泪眼婆娑之中,带着乞求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渴望。 少年只是沉默了一下,就诚实地摇了摇头:“没有。” 仿佛是没有一点心机,那少年的坦率让王少爷的笑有点僵硬。 “小子……”王少爷恶狠狠地大声咆哮道,“你是在耍我么?嗯?” 少年白皙的手指微微向天一指,静然而笑:“人在做,天在看,举头三尺有神明。” “神明?神明算个屁!”王少爷啐了一口,狠狠挥拳,向少年击去,“去死吧,多管闲事的笨蛋!” 他的拳头并没有能挥出去——一支长鞭从人群之外急卷进来,缠住了他的手腕。 而那少年身边的明妍女子出手如电,在他脸上狠狠扇了数十个来回,她停下手的时候,王少爷的头仍在不由自主地左右晃动。 等到他终于不在晃动的时候,人群中眼尖的人早已看出此刻他的脸肿如猪头,本来就小的眼睛几乎已经看不见了。 “你、你、你竟然敢打本少爷!”王少爷一只手被长鞭缠住,另一只手则指着那女子与少年抖个不停。 那女子笑了笑,对身边的少年道:“少爷,你看,这人都不知什么叫回头是岸呢。” 那少年沉静笑道:“大概是因为他手中无刀吧。”他抬眼顺着长鞭看过去,只见一名红衣女子端坐于枣红色的大马上,也正在看他。 许久,那女子收起长鞭,跳下马,轻轻拍了拍王少爷的肩膀,笑得异常亲切,也异常冰冷:“敢动本姑娘的人,你果然好胆。” 王少爷脸色一阵扭曲,随即人们听到了一阵可怕的骨裂声。 红衣女子淡然一笑,走到那少年身前,细细打量了一番,才眯起了眼睛:“谢渊澜?” “正是在下。”那少年点了点头,“姑娘是?” “我是崔婉。”红衣女子甩了甩头发,握住谢渊澜的双手,“其实,我还是——你的未婚妻。” “呃……”谢渊澜睁大了眼睛,一时之间忘了反应。 就连明夷,也怔住了。 崔婉其人,谢渊澜当然是知道的,当阳崔家长房的大小姐,比谢渊澜还要年长三岁。谢家上代宗主谢青辞世的时候,他曾经见过她。 具体情形早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那女子十分泼辣,最钟爱的兵器乃是九节霸王鞭,浑身上下没有半点世家小姐的温婉,白白糟蹋了一个婉约柔媚的名字。 当初谢渊澜还是个翠绿的小团子时,没少吃亏。 若是这世上真有人能让谢渊澜没有办法,这个崔家小姐名列三甲。 只是,这婚约之事,怎地没有听长辈提起?谢青辞世时,谢渊澜才不过八岁,再如何早熟,也不会想到这一层。而谢青一贯心疼谢渊澜,自然不愿给他压力,他来不及提起也是正常。 而当阳崔家应该不至于放任长房的大小姐一把年纪了还不论及婚嫁。 莫非是因为当初锦园姐姐嫁入皇宫为后,而他又周旋在冯魏与隆庆帝两派之间?读书人虽然有以身报国的志向,但是对于谄媚取宠的人总是不屑的。 更何况,谢渊澜还是七世家之首的谢氏宗主。 既然有心毁约,那么,此刻崔婉来京又是为了什么? 轩辕逸三人隐于人群之中,看着谢渊澜沉思片刻,便恢复了平日的笑容:“那么,婉姑娘这次来是为了何事?” “自然是为了成亲。”崔婉笑眯眯将谢渊澜拉近,凑到他的脸颊边,“小谢,你比当年更漂亮了。” “多谢夸奖……”谢渊澜不动声色地挣脱她的手,静静问道,“崔家想来已经接了谢家的文帖,这次是哪位世兄前来?” “世兄?小谢,你也太瞧不起你自己了。”崔婉神色也是一敛,“你年纪虽幼,但谢氏宗主亲笔的文帖又岂是儿戏?这次是爹爹亲自前来。” 微风中,她伸手将脸颊边的碎发顺到耳后,吐气如兰,“不止是崔家,七世家当家人恐怕都会亲至。小谢,真是好大的面子。” “是世叔们错爱。”谢渊澜淡淡应答,“婉姑娘此次前来,是为了退婚吧?” 崔婉悚然一惊:“你怎么知道?” “崔氏长房的大小姐,一向性烈如火,从来都瞧不起在下呢。没道理这些年没见,反而看得上了。” “若真的是呢?”崔婉挑眉,看向谢渊澜的眼神中隐然带了一丝挑衅,“小谢,七世家各自联姻,崔谢两家更是领头的两支,便是不愿,也是无用的。” 最后她甩了甩头发,在女孩嫉妒的眼光之中大笑:“所以,我们必须成亲。” 谢渊澜看着她大笑,头大如斗。 鄞州境内的当阳崔家吗? 人群之中,轩辕逸低下头,掩去了眼中的重重杀机。 15 缘起 4 谢渊澜后退了两步,小心翼翼地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婉姑娘既然远道而来,不妨先到谢家住下,待见到崔世叔后再做打算。” 崔婉看着一脸僵硬的少年,淡淡哼了一声:“不必了,崔家在平京也有分支,我会去那里住。” 谢渊澜微微皱了皱眉。七世家之中,只有谢氏是宗主居于京师,其他家族的宗主则固守祖籍,很少离开。这次因为轩辕熙的事情,谢渊澜不得不发下文帖,请七世家分别派人参加,以为见证。 以崔婉的身份,其实已经足以代替当阳崔氏,而她住进崔家在京师的分支,显然是对此事有所保留。 沉默了片刻,谢渊澜静静笑了:“如此,在下便不强求了。冕哥的将军府在谢家对面,婉姑娘若是得空,不妨去看看。” 崔婉虽然性烈如火,但是粗中有细,只这一句,已经敏锐地感觉到谢渊澜眼中那一抹黯然。 谢氏上代宗主的葬礼上,她曾随长兄一起到过平京。 即便是那么重大的日子,谢冕都不曾出现。只是,那个冰冷的下雨天,崔婉看到谢渊澜一身孝服站在谢家的朱漆大门之后,一直盯着紧闭的门。 雨帘重重,那少年就那么静默地站着,都不知道要避一下。 满脸的雨水之下,是否有温热的泪水? 整个葬礼平静有序,八岁的少年神色悲哀,却没有一滴眼泪。 比眼泪更伤人的是,伤心至极,却无泪可流。 她小的时候,曾经跟谢氏长房的三人一起过一段时间。谢锦园那时候已经是名动京师的美人,对这个同母所出的幼弟十分照顾。 而谢冕的态度,她却是不怎么明白。没人在旁边的时候,小小的谢渊澜总是被欺负,但是,如果有别人欺负他,那么,谢冕就会直接扑上去拼命。 为了这个,身为长房长子的谢勉与二房长子的谢苏没少掐架。 那会儿谢渊澜就是一副柔柔弱弱的模样,穿着翠绿的衫子,远看近看都像个小粽子。笑起来的时候,大大的眼睛都弯起来,漂亮的脸上有小小的笑涡。 谢渊澜七岁时中毒的事,她也有所耳闻。谢冕生母王氏平日里性子温婉,嫡夫人郑氏生谢渊澜时难产没了,基本上没有人能威胁到她的地位。王氏基本上没有下毒的动机。 那以后,谢冕就自行脱离谢家了。葬礼那日,她站在雨中,看着谢渊澜一脸的眷恋,却只是静静看着那个人渐行渐远。 鸿雁能传书,鱼能寄尺素,可是谢冕从未有过只言片语。 或许就是那一天,深深地喜欢上这个从小就不怎么看得上的少年。 并不一定要做他的妻子,只是想在谢锦园也殁去之后,有个人可以像姐姐那般,知他的心,让他不必因至亲疏离而如此黯然。 崔婉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难得柔婉地笑道:“放心,我会陪着你的。” 说完牵着她那匹枣红色的胭脂马潇洒地离开了。 留下谢渊澜惊愕到无言得怔在原地,明夷在一边唤了他几声都没有听见。 最后他狠狠抖了两下,直勾勾瞪着明夷:“明夷,你听到了么?太可怕了。回去要好好喝一杯压压惊。” 明夷见他终于回过神,却仍是一脸心有戚戚焉的表情,不由抿唇一笑:“那我们现在就回去吧?” “嗯。”谢渊澜点了点头,冲人群中皱着眉头的轩辕逸等三人微微拱手,转过身如风一般叹息一句,“果然出门的时候应该看下黄历的。” 秦如晦微微摇了摇头,似是有些叹息。段秉烛则不轻不重地感叹了一声:“原来已有婚约了啊,看来公主殿下一片芳心要无着落了,真是可惜。” “哼。”轩辕逸意义不明地哼了一声,暗地里却微微替结心可惜了一番。 谢渊澜才走出两步,一团黑影直直扑到脚下,几乎撞上他。 明夷已经近乎于本能得想要出手,被谢渊澜眼明手快地拦了下来。 “公子,你收下我吧。”女孩子的脸上满是眼泪,看着谢渊澜的表情十分可怜,“我愿意为奴为婢来伺候公子。求求你。” “这位姑娘……”明夷皱了皱眉头,伸手似是无意地拂过女孩的手腕,将她搀了起来,“我们主子身边贴身伺候的人是我呢,你这是做什么?” 女孩睁着模糊的泪眼,惊惶无措:“姑娘,我不是要跟你争,我只是、只是……” “姑娘,我家公子不需要奴婢……”明夷淡淡打断她的话,暗暗对谢渊澜使了个眼色,从袖中摸出一块银锭塞到她手中,“这些钱你拿着,好生将你父亲葬了,别再跟王家纠缠不清。” “公子……”女孩的声音中带着明显的哀求。 谢渊澜笑了一下,轻轻摇了摇头:“姑娘,明夷说的没错,在下有手有脚,确实不需要奴婢。” 说着他冲明夷摆了摆手:“回去吧,出来这么久,忠叔该担心了。” 明夷应了一声,退回到他身边,两个人慢慢离去,一边走一边似是在小声地说着什么。 那种亲昵的神情,信任的姿态,是旁人无法插足的。 身后,那女孩紧紧握着银锭,贝齿狠狠咬住了下唇。 轩辕逸眯起了眼睛,直觉这个看上去很温文很无害的女孩并不简单。 只是,眼下他有更重要的事。原来结心说喜欢谢渊澜的时候,他并没有怎么在意。如今看来,他竟然是早有婚约的,还是要早早提醒结心,不要对谢渊澜投入太多的感情才好。 谢渊澜回到谢家,立刻叫来了忠叔。 谢忠当年是跟着谢青的,很多事情都是他一手操办,如果真有什么婚约的话,那么他不可能不知道。 也许是谢渊澜的脸色着实太差了些,忠叔搓了半天的手,才吐出了几个字:“那婚约,确实是有的。” “咦?”明夷微微一愣,“是指腹为婚么?那为什么是婉姑娘?崔家不是有娉姑娘与婷姑娘?” “那会儿崔家只有婉姑娘是嫡夫人所出……”忠叔拈着山羊胡须,睁着有些昏花的眼睛,“你们见过婉姑娘了?” 谢渊澜一脸沉痛地点头,连眼前的点心都不能安慰他此时受伤的心。 谢忠沉思半晌才慢慢道:“听闻那婉姑娘对少爷一向不甚欢喜,早两年的时候崔家甚至有退婚的打算,如今这般倒是不怎么合理了。” “当阳崔氏是在鄞州吧?”谢渊澜沉默半晌,突然冒出一句。 “嗯。” 谢渊澜轻轻合了合眼睛,长长的眼睫在眼睛下面形成了一圈阴影。鄞州占地不大,却是十分的富庶,而且山上尽多铁矿,整个王朝有六成的兵器是在鄞州锻造。 鄞州……是齐王轩辕静的封地。 天下诸侯,以齐王最为势大。 谢渊澜对他的印象如此深刻是因为曾在隆庆帝的寿宴上见过他。那时候他只带了十八轻骑到平京,冯太后对他却是十分的忌惮。 平凉王轩辕逸举事以来,他既不支持,也不反对。只是大军途经鄞州,他提供了粮草与兵器。 若他有心天下,那么……身处鄞州境内的当阳崔氏,是何立场? “少爷,怎样了?”明夷见他脸色不对,轻声问道。 “无事。”谢渊澜摇了摇头,无声地叹息,“希望是我想太多了。” “少爷,天塌下来还有高个儿的顶着呢,你就不用太操心了吧?” 谢渊澜盯着庭院中的一株桃花树,默默笑了笑。 “明夷,今天在路上遇见的那个女孩子没有问题吧?” “我探了她的脉门,虚弱无力,应是不会武。”明夷皱了皱眉头,“只是,为何会那么巧,竟然会有这么老套的一出呢?” 平京的治安确实算不上很好,但是卖身救父这等事情,并非是时时有的。魏无私掌管刑部之后,对于买卖人口之事,一经发现,必定严惩。因此胆敢以身犯法者实在不多。 谢渊澜仰起头,看着桃树轻轻摆动:“事之所出,必有其因。去查查她的底细。” 谢苏一脚踏进来,正好看到一片桃花因风而起,落在了谢渊澜的肩上。 “阿淼,宫里来人了。我来问问,是扫出去,还是请进来?” 来得真快。看来轩辕逸也应该有所察觉了吧? 看着谢苏满是探究的双眼,谢渊澜挥了挥手:“请进来吧。” “好。”谢苏似是笑了一下,转身去了,过不多时,带进来一个人。 谢渊澜一见之下,顿时觉得头大——是清河公主轩辕结心。 现在他一听到轩辕这个姓氏就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轩辕结心进门先是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后展开了手中拿着的圣旨,照本宣科念了一遍。 谢渊澜单膝着地,半晌没有反应,直到轩辕结心将那圣旨递到了他的眼前,才忍不住皱眉道:“公主,是否哪里弄错了?在下并没有答应当吏部尚书。” “没有啊。”轩辕结心仔细又看了眼圣旨,最后笑道,“谢公子,皇兄说了,他应的那声好,是回答你那句同意担任主考的。他并没有说不让你担任吏部尚书。” 我就说,感觉到像是哪里被骗了。这个轩辕逸,真是混! “谢公子,你就当帮帮忙吧……”轩辕结心的脸色迅速一变,豪爽大气变成了苦瓜脸,“你不知道,我们现在每天都忙得要死,以前打仗都没有这么累过。” “就是皇兄,你别看他当着皇帝像是很威风,他已经很久没有在四更天以前睡觉了。” 谢渊澜沉默半晌,才淡淡道:“公主,在下之前并不曾为官。答应当这个主考是因为曾经与前辈一起主持过隆庆十八年的大考。至于吏部尚书一职,在下恐难胜任。” “谢公子,你该听过,君王一言九鼎,绝难更改。”轩辕结心皱了皱眉,扑到谢渊澜身边,“何况,朝中正是用人之际,谢公子就不要推脱了。” 谢渊澜咬了咬唇,迟疑了片刻,终于伸手将那仿佛有千斤重的圣旨接了过来。 轩辕结心笑眯眯拍了拍手:“这才对嘛。你放心,我皇兄那个人最是赏罚分明,绝不会为难你的。” 才怪!轩辕逸那人怎么看怎么觉得小气!谢渊澜在心中腹诽,亲自将轩辕结心送出了大门。 朱漆大门在身后缓缓合上,谢渊澜知道,今后的日子恐怕不会那么平静了。 16 紫服 奉天朝中央机构大致沿袭前朝。只是由于新朝初立,人员一时无法配备完全,因此奉天帝特意废三省而改成双相并立。六部之中,左相管理吏、户、礼三部,右相管理兵、刑、工三部。 这种分配方法导致的结果便是左右相由前朝的正二品直接跃升为正一品,且拥有了实权,而六部尚书也跟着越级成为正二品。 不仅如此,在不涉及战争的时候,文武官员分开上朝。 因此明夷担心的自家两位主子见面之后的种种不堪完全是不存在的。 更何况,谢冕如今也是忙得一个头两个大。兵部虽然能在一定程度上给予帮助,但是军中之事,还是要谢冕自己多操心。 依照旧例,三品以上服紫。 明夷一大早就将谢渊澜叫了起来,服侍他穿衣洗漱。紫衣在谢家是十分正式的装扮,只有在重大的节庆日与谢家的祭典上,谢渊澜才会穿着紫色的衣服。 朝服是由宫中的尚衣局统一制作的,与前朝并无太大的区别。 谢渊澜睡意阑珊,只是本能地抬手抬脚,让明夷不至于太吃力。穿戴整齐,又用温热的水洗了脸,谢渊澜好歹是清醒了些。 “主子,真的必须这样么?”明夷看着他一脸要睡不睡,却明显极困的脸,有点心酸。 谢渊澜活了这十几年,还从未在五更就起床的。 “啊,没办法……”谢渊澜口齿不清地应了一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何况,奉天帝虽然是马上皇帝,但是并非不是可造之材。” 明夷垂下了眼睛。 谢渊澜这些年是如何过的,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他是从未在五更就起床过,可是当年冯太后为乱天下,他一方面担心身在平凉军中的谢冕,一方面又时刻担忧宫中的长姐,多方周旋,方得今日半晌偷欢。 可是,这一切都让奉天帝给破坏了。 “主子,若是早知道有这一日,当初为何不将谢氏迁回曲水老家呢?” 谢渊澜愣了一下,转向明夷,眼神温润:“明夷,冕哥那时候在外面,如果我们迁走了,他回来会找不到回家的路。” “还有锦园姐姐。虽然隆庆帝挚爱她,可是,如果没有了谢家的撑持,他们如何能在诡谲的宫中活下去?” “那么你自己呢?”明夷突然觉得愤怒,抓住他的手,“这些年,你何尝想过你自己?明明是破败的身子,忧心,操劳都会让自己的生机骤减,为什么还要如此逞强?锦园小姐就不说了,便是冕少爷,他只顾着自己的委屈,何曾想过主子?” “明夷……”谢渊澜笑了一下,看着从小一起长大的女子在多年以后第一次露出了沉痛的表情,也是微微动容,“身为谢氏宗主,这都是我该做的。” “那么以后呢?”明夷喃喃道,“以后要怎么办?难道你要一辈子困死在谢氏宗主的位子上?你……” “你逾矩了,明夷。”谢渊澜的声音突然淡漠起来,略略带着稚气的脸上是沉寂的肃穆,“这样的话,在我卸下宗主之位之前,不要再说了。” 明夷愣了愣,看着谢渊澜冷凝如铁的神色,悚然一惊。 不该忘记的,就算身体已经孱弱,眼前的少年仍然是能让七世家俯首的谢氏宗主。 是这个世上,能与任何帝王将相并肩的人。 “是,属下明白了。”明夷低下头去,迅速收起了脸上的悲戚,“属下去传早膳。” 看着贴身侍女急急而去的身影,谢渊澜垂下眼帘,掩去了所有的情绪。 明夷,有些事,我永远不能与你说。眼前这个天下,并不安稳。 谢氏风光已极,无论是谁立于帝位都会忌惮。而奉天帝与冯太后不一样。 冯太后对这个王朝,心中是有怨的,因此我那时袖手,不过是为了能够更加接近她,多少能让她放下些心防,不至于将这个天下破坏殆尽。 而奉天帝立志于天下振兴,绝不会允许任何不安定的因素存在。谢家若再次袖手,恐怕立时便有杀身之祸。 冕哥如今为武将之首,立于谢家之外,对谢家却是有益无害,我并不怪他。 如今我别无所求,只希望能看着熙儿长大,完成锦园姐姐的嘱托。那个时候,再与你一起去看那江南的莲花。 传来早膳,明夷的神色已经恢复正常,取出银针在每样菜中都试了一下,确定没毒才点了点头柔声道:“主子,你多吃一点。等下上朝定然不会那么快就结束。” 谢渊澜点了点头,由着她给自己的碗中夹了满满的菜。 出门时,明夷将他送到门口,替他整了整衣襟:“主子,若是无事,就早些回来。” “嗯。”谢渊澜捏了捏她的脸,“真是的,只是去上个朝而已,又不是去送死。来,给爷笑一个。” 明夷嘴角微微一抽,抬起眼时,却是波光流转,她笑得温柔。 有一种花开也不及的绚丽。 “这才对嘛。明夷你一笑,足可倾城。”谢渊澜浅笑。 “少爷,你说的是你自己吧?”明夷自小与他闹惯了,对他这种调笑的话语十分熟悉,也知道他是对于早间的事心存愧疚,也就借坡下驴,免得他心里多想。“快走吧,误了朝会是会罚俸的。” “说得也是,俸禄明明那么少,竟然还要扣。”谢渊澜点点头,深有感慨。 “那我走了。”谢渊澜转过身,挥了挥手,“告诉忠叔,做点好吃的等我回来。” 明夷应了一声,看着他独自一人,在晨间熹微的光亮中,慢慢走向了天下权柄的未知中去。 朝会跟谢渊澜的设想差不多。虽然是兵不血刃就夺了王都,但是内中显然已经被冯太后与魏其侯破坏得差不多了。 平凉王一脉虽然人才不少,但是一时之间,巨大的官员缺口还是让人觉得束手束脚。 听说光是内务府的清理就花了差不多整整一个月,到现在宫中的内侍宫女们还有很多是隆庆帝当年的配置。 而朝堂之上问题更多,说得不好听一点,就是这朝堂每日吵闹其实跟菜市场已经没有多大的区别了。 谢渊澜并不是一早就在殿中的,他在太和殿的偏殿中等着,陪伴着他的是当年隆庆帝的秉笔太监威宁。 威宁并不多话,只不过,他对谢渊澜也十分熟悉。当年隆庆帝不过是傀儡皇帝,身边的人其实很少,除却皇后,便是谢渊澜走动最勤。 他每次进宫,都会先去冯太后所居的未央宫,因此转回皇帝身边的时候,神色间总是难免有些疲累。 可是,那少年总是能找到一些极有趣的话题来逗皇帝与皇后开心,听说那些偶尔带点荤的段子都是从一个叫做听云楼的地方听来的。 也是难为他了,谢氏宗主出入那种嘈杂的地方,也是无奈吧。 正在回想着,就听到不大不小的一声:“传谢渊澜。” 威宁低下头,看了看静默地用手撑着头的谢渊澜——他正发出十分均匀的呼吸声,显然已经睡着了。 他小心地上前,拉了拉谢渊澜的衣服:“谢公子,皇上传你呢。” “宁公公,让我再睡一会儿嘛。”少年微微动了动,嘟囔了一声。 一滴冷汗无声滑下,威宁左右为难——当年无论是隆庆帝还是冯太后,都不曾在他睡着的时候传唤过呢。 只是,他在新帝身边时间虽短,却也看出新帝内心对于谢家并无多少好感。咬了咬牙,再次扯了扯他的衣袖:“谢公子,是奉天帝传召。” “啊?”谢渊澜似是一惊,猛地惊起,神色间还有些委屈,“宁公公,你怎么不早说啊。” 威宁僵着脸笑了一下:“谢小公子,你还是先去看看吧,让皇上等着可不好。” 谢渊澜神色一凛,手忙脚乱地整了整衣冠:“宁公公,多谢你了。改天请你吃莲子糕。” 威宁看着少年有些单薄的身影快速消失在重重帷幕之后,轻轻摇了摇头。 太和殿中的气氛有点僵硬,这是谢渊澜的第一感觉。 偏了偏头,看到左侧段秉烛身后,冯雪卿冲他轻轻一笑。 然后,他撩起了衣摆,很是自然地行了个大礼,口中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轩辕逸坐在龙椅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号称天下名士之首的谢氏宗主,想起他那日也是如此自然地对着冯太后对了一礼。 那个葬送了隆庆朝的女人,他还为她唱了一首葬歌——天下间谁都知道,除了前任宗主,谢氏的宗主从来不曾为谁做到这个地步。 “平身。”他抬了抬手,看那紫衣的少年缓缓起身,然后抬起头,冲他淡淡笑了笑。 那笑容平静淡漠,让轩辕逸突然觉得有点棘手。 他是惯于厮杀的人,人命甚至是尊严于他而言,都不算什么。 但是眼前这个人,就算是跪着的,就算是低着头,也永远高傲。 他的眼中慢慢燃起了滔天的火焰——谢氏也好,名士也罢,总有一天,朕会让天下俯首。 “众位爱卿,朕决意让谢渊澜出任吏部尚书,各位还有何话要说?” 谢渊澜的眼睛微微眯着,刚刚睡醒,总是很难立刻清醒。 这个问题,在宣召他之前,显然已经进行过讨论,因此这时候,朝堂之上的众臣表现得并不热切。 “臣请皇上三思。” 谢渊澜闻言深深吸了一口气,转头看了看名震天下的女子——沈素,你似乎有很多的不满呢。 17 机心 沈素说的理由比较老生常谈,无非是谢家曾为前朝重臣,声名鼎盛如何如何的,总之,谢渊澜听在耳中,心中却不免冷笑——这沈素才女之名,还真是让人刮目相看呢。 且不说如今奉天朝新立,百废待兴,连中央权力核心都不曾完全,更遑论亟待整改的各州县了。朝中的权力中心除却平凉王一脉,何尝有旧朝的人?然而士子也罢百姓也罢,也都还是旧朝的人。 沈素号称机心才女,对于局势的认知应该极有远见才是。谢家虽然是天下士子的标杆,但是是否出仕也并非谢家所能掌控。她如今抬出的这些理由,固然不会让谢渊澜觉得如何,却怎能不冷了天下士子的心? 轩辕逸也是微微皱眉,意味深长地看了沈素一眼,转向谢渊澜:“谢卿以为如何?” “回皇上的话,在下认为沈相的话极有道理,请皇上慎之!”若能打消皇帝的念头,谢渊澜自是求之不得。 轩辕逸冷冷盯着谢渊澜,哼了一声:“如此说来,谢卿并无意出仕?” “皇上明鉴。”谢渊澜静静一笑,“如今天下方定,万事还是小心为上。谢渊澜在旧朝虽为布衣,却到底也是国舅爷。又是一贯懒散,真要做起事来,恐怕难入皇上法眼。还请皇上三思。” 冯雪卿闻言稍稍扭头,看着谢渊澜脸上熟悉的笑意,无声地叹了口气——这家伙,又在故弄玄虚了。 这样的推辞,当年冯太后乱政之时,他曾经听谢渊澜说过数次,只不过当时他的借口比较多,也比较无理。 什么年岁尚幼啦,什么没有能力啦,最后连身体不好这等理由都拿了出来。后来为了让这个说法更加可信,还真的大病一场。 病愈后对着一众探病的好友长吁短叹,说什么辜负了好春光。 真是见鬼,虽然年轻百无禁忌,但是自己身体不好,好歹也要忌讳一点。 他与谢渊澜相识已久,虽然不是十分交心的好友,对这谢氏宗主却是十分了解的。但凡他露出这样的笑意,通常只能说明一点——他对于出仕之事并不十分在意。 如果沈素能打消皇帝的念头,他恐怕要大大地开心数日。 然而轩辕逸却并不上当,听了谢渊澜的话之后,他笑了。熟悉他的平凉旧人见了,却是惊讶万分。 “天啊,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吗?”萧掩瑜心中震惊,下意识腹诽。 “谢卿……”轩辕逸目光深沉,定在少年略显得有些苍白的脸上,“朕都敢让谢冕做朕的兵马元帅了,你一介文人,朕还用不得么?” 冯雪卿闻言心中一紧,看向谢渊澜的神色间不由多了些担忧。 无论过了多久,谢冕都是谢渊澜心中的死穴。当年还有谢锦园可以稍作排解,可是如今呢? 果不其然,谢渊澜听了那话,脸色又白了几分。他这些年过得艰难,有半数是因为还顾虑到谢冕的生死。如果谢冕不是在平凉军中,他哪里会多方设局,只为了让平凉军用最小的牺牲得了平京? “如此,谢卿还有何话可说?” 谢渊澜垂下眼睛,暗暗咬牙——听轩辕逸这个口气,根本就不是在征询他的意见! “没有。”轻轻颤动的眼睫,有气无力的回答,让轩辕逸脸上的笑意更甚。 “那么,今日谢卿就去吏部上任吧。”仿佛了成功偷腥的猫,轩辕逸好心情地笑了笑,“退朝。” 又是山呼万岁,然后众臣倒退而出。谢渊澜长长吁了一口气,甩了甩有点长的衣袖,一脸郁卒。 身后是平凉王一脉的老臣子们,各自带着异样的神色看着他长吁短叹。 此时此刻,彼此之间了解还不深刻的君臣自是各怀心思。谢渊澜对于奉天帝的脸皮厚度还不曾有充分的了解。而奉天帝对于谢渊澜的得寸进尺也没有清醒的认知。 冯雪卿拍了拍他的肩膀:“小谢,以后就是同僚了。” 谢渊澜看了看他,尖尖的脸拉得更长,自然而然应道:“是啊,以后还请冯兄多多关照。” 冯雪卿笑了笑,一脸的意味深长:“以后谁关照谁还是两说呢。对了,小真快要回来了。” “诶?”谢渊澜好歹是提起了点兴致,眼睛里也有了些微的光亮,“这么说,叶大哥也快要回来了?” “应该会一起回来。” “那真是太好了,听说有一种甜饼很有吃呢。”想到号称自家门神的人,谢渊澜终于眯起眼睛笑了笑,“冯兄,在下要先去吏部了。” 冯雪卿笑着点了点头。看着他走出殿去,威宁正在那里等着。 “谢大人,皇上命奴才带您去吏部。这边走。” 之前谢渊澜进宫,去未央宫的时候多是魏其侯带路,其他的时候则是威宁带路,也算是十分习惯了。 未到吏部之前,谢渊澜已经设想过最坏的状况,但是真正见到了,才感觉到轩辕逸任他为吏部尚书其实已经是病急乱投医了——吏部的人员配置竟然只有一个侍郎跟一个员外郎。 也就是说,如今吏部的配置是前朝的一半。——果然,皇帝陛下是拉在下来做苦力的吧? 如此推算的话,其他五部想来也差不多。刑部由于是在魏无私手中,情况应该稍微好一些。 威宁将他领进门,指着侯在堂中的一人道:“谢大人,这位是吏部侍郎水明远。” 水明远?谢渊澜略略皱了皱眉,这个名字听起来有点耳熟。 那人身着红色的官府,大概二十出头,眉目俊朗,见谢渊澜看过来,便撩起了衣摆,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谢大人当日救命之恩,下官感激不尽。” 救命之恩?谢渊澜眨了眨眼,伸手搀了他一把,一脸的困惑:“水大人是隆庆十八年的进士吧?在下记得,你的字写得很好。不过,那个救命之恩,大人是否记错?” “怎会?”水明远看着少年脸上的不解,不由一笑,“那时候下官金榜及第,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圣上赐席时,不慎冲撞了魏其侯,险些丧命。” “是这样么?”谢渊澜点了点下巴,皱着眉头使劲想了想,最后无奈地笑了笑,“那个……在下忘记了。” “或许这件事对于大人来说,确实只是小事一桩,可是对于下官,却是刻骨铭心。”水明远静静一笑,恬静淡然,“大人惊采绝艳,下官亦深感佩服。当日下官就想,终有一日大人会为天下百姓出头。” 为天下百姓出头么?谢渊澜浅淡一笑。 他从来不是如此高尚的人,在他的心中,谢氏长房才是重中之重。只不过,勿以善小而不为乃是谢氏家训,在有余力的时候,伸一把手,多送一个人情,并不算什么。 看着水明远脸上带着一丝狂热的期待,谢渊澜有点无奈。 吏部在六部之中至为重要。当前要做的是统计出现在有多少空缺,地方上的且先不说,光是平京,就有大量的官位无人。 “大人,所有的都必须清点么?六部之中,基本配置已经完成,五监九寺则几乎折损殆尽。” “无妨,当初为了避开冯太后的迫害,隆庆十五年与十八年的进士大多安置在国子监,可以先调一部分过来。”谢渊澜仔细斟酌了一下,手指点了点桌面,“另外,刑部大牢中关押的犯人中也有一部分,若是他们都愿意的话,用来填补六部,大致完成五监九寺的配置应该没有问题。” 说完他抬起眼,意外地发现水明远脸上激动的神色:“水大人,你怎么了?” 深深吸了一口气,水明远强自镇定:“想不到大人竟然设想如此周全,是早就料到有这一天么?” 谢渊澜看着他,平静的脸上有一些莫名的意味:“当时并没有想那么多。只是,在下很相信一句话。” 水明远直觉那不是好话,目光却仍是瞬也不瞬地盯着他。 那个名传天下的少年笑得有些冷,一字一句道:“百无一用是书生。” 水明远愣住。谢渊澜还是个少年,说话的时候习惯性放柔声音,然而,那一抹冷意还是想要渗入骨头一样。 “读书人要么愚驽,要么冲动。以为书上的那些东西可以改变这个天下。可是他们忘了,强权之下,他们的命并不值钱,更遑论那些所谓的尊严。” “所以,水大人,如果曾经在下救过你,你完全不必感谢。处于那样的境地,在下也只能那么做。” 水明远看着他,突然叹了口气。这便是人们所以为的谢氏宗主。 那五年的时间,他出入宫闱,完全不似是清贵门阀谢家的人,他的笑永远宽容坦然,却少了谢家人所特有的傲骨。 可是,有几人能明白,他放弃的那些尊严,只是为了换回那些鲁莽的人命? “大人,下官都明白的。”水明远在这天下闻名的少年面前,第一次笑得自信坦然,“大人的心愿,下官会努力的。” 谢渊澜震了震,半晌之后,才默默笑了一下:“那么,干活吧。” “是。”水明远应了一声,退回自己的座位上。 在他的座位上,是前一阵子整理出来的吏部资料,所有的都要照如今的配置重新整理。 这是项繁重的工作,连谢渊澜都不得不帮忙。偏生他对字体的要求极高,一天下来,胳膊仿佛不是自己的。 在他焦头烂额的时候,崇明殿的御书房中,轩辕逸手中正拿着轩辕结心呈上的资料。 18 名士 轩辕逸快速将手中的资料浏览了一遍,微微皱起了眉头。 “结心,这些资料你都看过吧?” 资料上基本上都是关于谢渊澜的,轩辕结心丝毫没有遗漏,对于能收集到的资料全部都收集完全,连谢渊澜喜爱甜食都列举在内。 “看过。”轩辕结心笑眯眯点了点头,“皇兄,我发现对他了解越多,心里就越喜欢。” “结心,朕已经告诉过你,谢渊澜有婚约在身。”轩辕逸按了按眉心,自家的这个妹子,真是一点公主该有的矜持都没有。 “那又如何,世家大族,三妻四妾也是正常的。若是他为难的话,臣妹就算是做个妾室也无所谓啊。” “你还真是——纡尊降贵也不是这么个做法吧?”轩辕逸宠溺地看着幼妹,无奈地摇了摇头,“娇生惯养,狡黠圆滑,朕倒是没有看出他到底哪里好了。” 说白了,谢渊澜就是个披着温文儒雅外皮的狐狸,吃人不吐骨头。 “那是因为皇兄你没有用心。”轩辕结心淡淡一笑,“当日在奉城之时,臣妹就发现了,他是个很好的人。” 轩辕逸一时沉默。冯太后乱政之时,连身为亲子的隆庆帝尚且惨遭毒手,而谢家却能全身而退,谢渊澜如何能是个好人? 这阵子也不是没有召见过前朝的人,说法却各不相同,有人钦佩得五体投地,有人恨得咬牙切齿。 只是,综合各人所说,轩辕逸心头却渐渐沉重。 当年他率军起事,响应者如云,那一场兵荒马乱是看的见的,敌人也十分的清楚。虽然艰难,却并不是无法撑持。 可是谢渊澜所处之地,却是天下权势漩涡的中心。四周的人,谁是敌谁是友根本无法从表面看出端倪。 那一场看不到硝烟的战争,平静之下仍然是刀锋冰冷,血流成河。 而那个少年一身白衣,自血河与断垣中行来,身上竟然依旧干净,那浅淡的桂花酿的香气,仿佛洗净了所有的污浊。 “对了,上次萧大哥与秦大哥带回来的那一百万两,皇兄知道是怎么得来的吗?” “不是下棋赢来的么?”轩辕逸笑了笑,那一百万两来得确实很是时候。 “皇兄有所不知,谢大人的棋艺精湛,绝非是运气好就能胜的。”轩辕结心淡淡摇头道,“所以,那次秦大哥能获胜,除了他身体状况不佳之外,应该是刻意相让。” 轩辕逸脸上露出一丝的惊诧。秦如晦的运气一向不错,人又十分沉稳,下棋这等事,其实是很难跟运气搭上边的。那么确实是刻意相让么? “结心,他现在在做什么?” “臣妹刚才偷偷去了趟吏部,他正在誊抄名单。”结心笑得有点贼贼的,“皇兄,他写字的样子真是帅得天日昭昭啊。” 狠狠瞪了眼满脸春色的小妹,轩辕逸哼了一声:“朕写字的时候难道不是帅得天日昭昭?” “呃……”轩辕结心微微一愣,想象了一下轩辕逸写字的样子,随即大笑,“皇兄,你这话听着怎么酸酸的呢?人家好歹是天下名士,能比么?哎呦,真是笑死我了。” “皇兄……”她蹭到御案边,一脸探究得看着兄长,“你特意将他调去事务最繁杂的户部,不会是因为嫉妒吧?” “去去去,没事多去陪陪母后。”轩辕逸脸上有些挂不住,挥了挥手,“女儿家应该矜持些。” “知道啦。”轩辕结心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听说他很喜欢吃甜点呢,等下叫御厨房做一些。” “你想做什么?” “当然是去献殷勤啊。”轩辕结心双手握拳,一脸的理所当然,“听说名士多风流,喜欢了就该早早让他知道。” 看着自家幼妹不撞南墙心不悔,一脸倒贴无怨的神情,轩辕逸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眼光微转之下,瞥到了纸张上一行小字:与兄谢冕不睦。 只是不睦这么简单么?轩辕逸冷冷笑了声,谢渊澜对谢冕,分明是十分的眷恋。他并非不能理解,遭逢大变,被迫在关键时刻掌控一切,是个人总会觉得累。 “皇上,吏部尚书谢大人求见。”内侍在门外恭敬地禀道。 轩辕逸愣了愣,将桌上的资料收到一边,点头道:“宣。” 谢渊澜很快进来,行礼之后将手中的折子递上:“皇上,臣已经整理出一部分名单,这些人大多在隆庆朝有功名,后来无故获罪。臣认为这些人可暂时填补空缺。” 轩辕逸打开折子,但见满眼俱是清隽小字,密密麻麻的人数竟然不少。 他忍不住看了谢渊澜一眼,御案之下,紫衣的少年垂手而立,脸上是公事化的肃穆。 只是——轩辕逸看着那少年低低垂着眼睛,脸上的肉小小的抖动着,竟是不易察觉地打了个小小的呵欠。 他不由想起那日少年对着他露出了凶狠的表情,掩饰性地咳嗽了一声,看见那少年迅速整了整神色:“皇上,有什么不对么?” 恭谨的口吻,却是丝毫也不紧张的神色。 “没想到隆庆朝竟然还有这些人才。”轩辕逸的神色复杂,“从朝会初开至今已经三月,朕竟然从来不知道,这平京竟然还隐藏了这么一股人才!” “皇上息怒。”谢渊澜淡淡拱手,“臣方才已经说了,这些人无故获罪,对于朝堂自然是心有厌恶。能否请他们出仕,还需仰赖皇上。” “哼!谢卿……”轩辕逸冷冷盯着紫服的少年,“你能否告诉朕,这些年你是如何保得谢家的?” “臣现在所为,即是为了保全谢家。”谢渊澜仰起脸,淡漠的笑容里有一丝的嘲讽,“就像当年在隆庆朝,在下所作的一样。” “谢卿是在暗指朕跟冯太后一样么?” “在臣看来,自然是不一样的。”谢渊澜冷淡道,“再如何倒行逆施,冯太后也不曾拿谢家威胁在下。” 轩辕逸愣了下,想起那日在大街上确实是有那谢家威胁他。那时候谢渊澜看他的神色十分平静,却有些古怪。 如今想来,倒是有几分明白了,当年冯太后虽然没有拿谢家威胁他,但是谢锦园身在宫中陪伴隆庆帝,对谢渊澜来说,已经是最大的威胁。 都说名士风流,眼前的这个人,就算号称天下名士之首,也不曾真正快意吧。 他想起那日谢渊澜提起江南的莲花那一瞬间的向往与黯然。 “罢了,这事朕不想再计较了。”轩辕逸多年征战马上的冷硬心肠也不由有些酸涩,于是挥了挥手,第一次先行退让,“这些人如今都还在么?” “一部分被打发到国子监,一部分在刑部大牢。”谢渊澜微微皱眉,“另外的一部分则流放至边关了,谢家当年虽然也极力确保他们能安然到达边关,其他的就不能保证了。” “很好。”轩辕逸合上折子,大笑,“这些人就由谢卿负责召回。需要令旨的可以直接找左相。” “谢皇上。”谢渊澜低头行礼。 “谢卿。”轩辕逸神色复杂地看着他,突然静静道。 “臣在。” “你一早就知道朕会登基为帝么?” 谢渊澜沉默片刻才慢慢道:“是。” “为何?” “如果皇上无法做到的话……”谢渊澜傲然一笑,“谢家不介意助皇上一臂之力。” 轩辕逸悚然一惊,看向谢渊澜的目光中隐然有了些怀疑。 “皇上无须多疑。谢家身处乱世,也是十分艰难。冯太后对臣虽然百般容忍,但是总有个限度。谢家于她更是如鲠在喉。更何况,冕哥还在平凉军中。” “也就是说,如果当日举义的是别人,你也会如此考虑?” “皇上多虑了。臣仔细推算过,以当日天下诸王的实力来看,只有陛下能举义。”谢渊澜静静应道,神色间隐有睥睨天下的气势,“也多亏了冯魏两家有野心者无谋,有才者却不愿同流合污。” 轩辕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萧掩瑜当日曾经说过谢渊澜棋力非凡,布局机巧且深远,如今听他一番话,方知萧掩瑜所言非虚。心机暗藏,五年之中不动声色地保全人力与财力,就连冯魏两家最出色的子弟也甘心与之结交。 若得此人相助,何愁时局不清,天下不平? 他站起身,强烈的气势笼罩住静默的紫服少年。 三两步跨到他身前,轩辕逸握住少年的手:“谢卿,你愿意与朕一起,让这天下靖平么?” 已经是三月的天气,谢渊澜的手依然很凉。不同于长年征战而手心长茧的轩辕逸,他的手一贯的纤细柔嫩。 然而,他的神色却是让天下尽皆俯首的淡然:“如果这是皇上的愿望的话。” 多年以后,轩辕逸回想这一生,仍然记得这一刻,那人给出的承诺。 19 大考 召回前朝旧人的事情并不十分顺利。打发在国子监的那部分倒还好说,除了有些人执意留下任教,并没有花什么功夫。 读书人十年寒窗,说是要做个好官造福百姓,总还是看得上功名的。 更何况如今奉天朝新立,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机会。 以谢渊澜的口才劝回这些人并不困难,只是与谢渊澜一起来的水明远神色却多有不忿。 那些人对水明远的态度还算过的去,毕竟他是真材实料考出来的,而看着谢渊澜的时候,则多有不屑。 “大人,那些人心中有怨,你别往心里去。” 谢渊澜只是淡淡笑了笑:“若是连这等小事也要放在心里,我这些年恐怕早就气死了。” 他看着水明远:“人心本来就是如此,他们本来前途似锦,却未遇上明君。日后长才得用,心中便不会有这样的不忿了。” 水明远看着他,不动神色地掩去眼中的悲哀之色。 刑部大牢的那些人则明显更为狂狷些。 魏无私虽是魏其侯亲侄,但是品性端厚,并不曾苛待牢中的犯人。 只是听说谢渊澜要将大牢中的人提出去,略一沉吟,便亲自带他来了。身为两朝的刑部尚书,他对于犯人心思的了解程度自然在谢渊澜之上。 大牢是个让人绝望的地方,就算曾经有才,就算曾经温文,如今还剩几分,他也不敢保证。 这些人其实并不是无故被冤的。而是当年非议朝廷,嘲笑皇室才被关起来的。 大牢的最后一间很大,大部分的人都关在这里。墙上有两个通气孔,墙壁上燃着火把,条件并不算最差。 有人眼力极佳,看到站在牢门口的两人,忍不住讽笑道:“咦?这不是我们的国舅爷与刑部尚书大人,怎么?竟然有空来看我等囚犯么?” 这人声音不小,很快,就有三两个人凑上前来,看热闹般盯住门口的两人。 “果然呢,怎么着,老妖婆想要杀我了么?竟然劳动国舅爷前来,在下真是好面子。” 谢渊澜抄着手,不咸不淡地道:“冯太后已经没了,如今是奉天朝。” “哦?已经换天了么?”那人涎着脸凑上来,神色冷漠地打量了一下谢渊澜,“我说呢,咱们的国舅爷果然好本事,这么快就在新朝为官了么?” “是啊,紫色朝服,是二品呢。” “如何,现在皇位上坐的那个又是个傀儡吧?想来谢公子又是居功至伟?” “嗯,我记起来了,隆庆帝有个小皇子呢,是平城王吧?如今才几岁呢。” “看来真是要恭喜谢公子,如今不再是国舅爷了,应该是摄政王了吧?” 谢渊澜眼睫低低垂着,在眼睛下面形成了一个扇形的阴影。 魏无私冷冷皱眉。想起了那日冯太后所说的,就算做的再多,那些人也不会感激。 小谢,真的值得么。这些人就算有才,你从冯太后手中将他们保全,可是以他们如此的心态,又如何能在新帝手下立足? “如今的奉天帝……”谢渊澜冷淡一笑,打断了众人的冷嘲热讽,“乃是当年的平凉王。至于平城王殿下,已经殁了。” 众人都是一呆,随即有人大笑:“这么说,那老妖婆与阉狗真的死了?” 有人凝视着谢渊澜,冷冷道:“那么,谢公子此来又是为何?” “如今奉天朝新立,皇上希望各位不计前嫌,为朝廷效力。”谢渊澜静静道。 “哈哈,真是想不到啊,身为谢氏宗主的谢渊澜也有做说客的一天啊。哈哈!” “仁兄大概是有些事情没有弄明白……”谢渊澜冷淡一笑,神色间尽是嘲讽,“在下不是来做说客,而是来告知各位。” 嘈杂的大牢终于安静了下来,各种意义不明的视线射向谢渊澜。 “再过七日便是新朝的第一次大考,所有的人若想出仕,都必须重新考试。”谢渊澜微笑负手,“很不幸,在下忝为主考官。” “哈,你当老子想要为官么?平凉王是什么东西?一个莽夫!” 谢渊澜霍然抬头,冷冷凝视那人,半晌,终于冷笑道:“在下记得你。隆庆十八年,你曾经应试。一手狂草写得无人能识。后来在市井非议皇上,才被抓的,是么?” 那人怔了一下,又听谢渊澜道:“说起来,你也并非是有才之人。便是有才,不懂谦和为人,温文处世,早晚惨亏。无德之人,亦非天朝所要。” “你——” “在下今天来,不过是想看看,经过了这几年,各位是否还像当年初入官场那般莽撞,如今看来,实在是不甚长进。新朝确实是缺人,却也是宁缺毋滥。”他的眸子漆黑,冰冷异常,“今日魏大人会放各位出去,至于是否要参加七日后的大考,尔等自己拿捏就好。” 说完他看了不看众人,冷冷哼了一声,径自走了。 魏无私在他身后,轻轻吁了一口气,转头看了看仍然呆在当场的众人,不由摇了摇头,而后吩咐狱卒将众人放出。 追着谢渊澜的步子出了大牢,就听紫衣的少年一手抚着胸膛,也是吁了一口气:“牢里比较闷吧?” “还好。”谢渊澜冲他笑了笑,“看着那些人,觉得你真是不容易,竟然忍了那么久。” “若是你觉得心里不爽快,在下可以马上命人将他们打一顿。绝对让外人看不出他们受了伤。”魏无私也是一笑。 “算了吧,看他们的神色,也不知道当年所学还记得多少。”谢渊澜神色间略有忧虑,“如果他们都落榜了,那可真是要命。” “顺其自然吧。”魏无私拍了拍他的肩膀,“这几日诸事操劳,你家的明夷姑娘没少念叨你吧?” “她大概也知道在下很辛苦,舍不得念叨在下。”谢渊澜眉眼一弯,随即忧愁道,“倒是崔家的婉姑娘,比较难缠。” “过些日子成亲了便会好了。”魏无私上上下下打量了谢渊澜好几遍,才有点泄气道,“真是很难想象,你成亲的样子。不过,做你的妻子,应该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事情吧。” 谢渊澜显然对成亲这种事没有任何的期待,只是撇了撇嘴:“也许吧。魏兄,在下要去准备大考的试卷了,有空再叙。” “嗯。”魏无私笑着挥了挥手。 大考的试卷由礼部与吏部并左相共同商议,段秉烛显然是来偷懒的,自始至终都没有给出任何意见。 最后,谢渊澜与冯雪卿商议许久,根据如今人才凋零的现状,决定将过去的繁枝末节都省略掉,只写一篇作文即可。 商议既定,谢渊澜还得去向轩辕逸复命。 轩辕逸正在崇明殿的偏殿之中跟秦如晦下棋。看到谢渊澜来,轩辕逸笑了笑:“谢卿,快来看看,这一步该如何走?” 谢渊澜微微皱了皱眉,缓缓行至棋盘旁,瞥了一眼,就看到轩辕逸的白子被困于一隅。 略略思索,他伸出手,从钵中取出一粒白子,在摆尾处轻轻落下。 轩辕逸看着他的手慢慢伸到自己眼前,竟然跟棋子一个颜色,心中微微一动。 秦如晦看了那一步棋,神色微微一僵。他跟轩辕逸下的这一局正是当初他跟谢渊澜所下的棋路。 而谢渊澜落子之处,正是他当时认输的那一步棋。 “那日,你果然——” 他的话没有说下去,因为谢渊澜看着他淡淡一笑,微微躬了躬身子,“承让了。” 他突然有些明白了,这个少年的骄傲与远见。 “客气了。”心情没来由的一松,他也是淡淡浅笑。 轩辕逸看他浅笑,那表情简直跟见了鬼差不多。 “皇上,这是本次春闱的考题。”谢渊澜淡淡禀道,将手中卷着的纸递了过去。 轩辕逸接过,小心地卷了开来,但见上面只有清隽无比的四个大字——天下为公。 “好。好一个天下为公。”轩辕逸放声大笑,“就依谢卿之意。” “谢皇上。”谢渊澜低头应道,“至于武试,请皇上亲自挑选。” “好,谢卿自去安排吧。”轩辕逸眉宇轻轩,看向紫衣的少年的神情中,第一次隐约有了笑意。 秦如晦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皇上,揽到聪明人果然是件很有成就感的事情吧? 20 春闱 这一年的春闱应试的人数并不算多,再加上所有应试程序已经最大限度地精简,因此在阅卷方面的繁杂也相应减少。 将相对优秀的试卷选出来之后,段秉烛拈着胡须看谢渊澜认真地将试卷慢慢分类,最后他终于忍不住了:“小谢大人,为何如此分类?” 谢渊澜头也不抬,将手中的两份试卷慢慢分好,才笑道:“这次的试题是天下为公,其实测试的是考生对于天下之重的见解。” 他的手指着其中一堆,眼神清亮:“若是认为民以食为天,则可以分去户部。同理,若是认为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则分去工部。” 段秉烛是何等的城府,如此一说,自然也就明白了:“若是重礼,则分到礼部,认为邢典为重,则分去刑部,是么?” “眼下如此分门别类,不过是为了解六部燃眉之急,到年尾的时候会对所有人员进行考核,若是不合适,可再做恰当的调整。”谢渊澜松了口气,笑眯眯扣了扣桌子,“将遴选的结果告知皇上,在下就可以暂时歇一歇了。” “哦?”段秉烛看着他笑,心中也是轻松,“看来这次吏部这次有好的人选?” “嗯。”谢渊澜点了点头,将特意选出的一份试卷交给了段秉烛,“这个人的观点很不错,任人唯贤,不避亲疏。正是如今吏制应该改进的地方。” 能得到谢渊澜如此推崇的人可不多呢,段秉烛笑着将试卷结果,草草看过一遍之后,不由感慨一声:“莫非老夫真的是老了么?” “大叔还很年轻……”谢渊澜随口安慰道,“只是,天朝数百年以来都极其注重士族门阀,这对于人才的选拔本来就是个限制。这个云峥身为豪族能如此设想,已是难得。” 段秉烛沉默了一下,才慢慢道:“云峥出身何处?家里都有些什么人?” “云家乃是密阳豪族,家中似有一兄一姐一妹,他是家里的三子。之前并无参加会试,这次是经刺史举荐直接应试。” “密阳么?”段秉烛目光微沉,一片深远中,淡淡道:“是在鄞州境内吧?齐王轩辕静所辖之地竟然出了这等的人物。” 谢渊澜脸色也略显沉重——齐王轩辕静,手中有兵有粮,当初天下大乱,风云变色之时都不曾见他有任何举动,如今又会如何呢? 段秉烛沉吟片刻,才静静道:“既然谢大人看得上那人,便留在吏部吧。萧大人太过于精明,而秦大人则机变不足,放在那两部终究是有些顾虑。” “是。”谢渊澜点了点头,“另外,左相大人,在下想点此人为金科状元。” “那人的文采确实不错,你自己斟酌决定就好。”段秉烛乐得做甩手掌柜,拍了拍谢渊澜的肩膀,“小谢啊,多亏有你,不然这些事若是让老夫一个人做,还不知道要忙成什么样子呢。” “左相太客气了,这都是在下该做的。” “我说小谢,你的脾气也太好了点吧?”段秉烛皱了皱眉头,“你刚刚说要要歇一歇,有什么打算么?” “大概是去饮善寺礼佛吧。”谢渊澜老老实实答道。 “礼佛?现在的年轻人果然很老成啊,年纪轻轻的跟佛祖有什么好聊的?” “饮善寺的素斋很好吃。”谢渊澜好脾气地解释道,“因为足够美味,就算被大师念叨,也就无所谓了。” “原来如此。”段秉烛拈着稀疏的胡须,眼中精光微闪,“这么一说,老夫也有点忍不住想去一趟呢。虽然大师确实是啰嗦了一些,但是应该还能接受吧?” 谢渊澜嘴角抽了抽,看着自己的顶头上司左相大人一个人陷入了美好的幻境之中。听说当年行军打仗之时,条件十分艰苦,莫非这是后遗症? 忍不住摇了摇头,谢渊澜将试卷收起,开始誊抄今科的榜单。 若是算上之前从国子监抽调的人选,六部与九监五司差不多已经填补完全。只是,这么做还有一个弊端,那就是所有的人员都集中到了平京,各地州县则显然是已经无暇顾及。 看来只能等春闱过后,将各地的州县官吏名单也重新整理过后才能更好的开展工作。 谢渊澜写下云峥的名字之时,小小地停顿了一下——鄞州,果然是个让人不安的地方呢。 没有记错的话,鄞州刺史在隆庆朝时,便不是朝廷派遣,而是由齐王自行任免。也就是说,如今的鄞州,其实就是齐王轩辕静的小王国。其人只知齐王,不知天朝上皇。 当年轩辕逸途经鄞州,应该曾与齐王达成了某种协议吧? 希望轩辕逸看到吏部收了鄞州的人不会太激动。 说到轩辕逸,谢渊澜觉得他最近有些奇怪。虽然身为圣上,偶尔关注一下臣子无可厚非,但是不知为何,轩辕逸很喜欢到吏部来溜达。 每次来了总要逗留最少半个时辰,偏生他什么都不会,也帮不上什么忙,而且皇上坐在那里,做臣子的还得伺候着,如此数次,谢渊澜就觉得有些烦躁了。 若单单只是轩辕逸来也就算了,起码他不吵也不闹,就是他来的时候静的有点碜人,可是那清河公主殿下又是怎么回事? 就算在下很喜欢吃甜食,也不用每次来都带吧?有必要弄得人尽皆知么? 现在他一看到水明远脸上那略带着了然与浅笑的表情就觉得头大。某一日水明远终于忍不住问他:“大人,皇上这是准备给您说媒么?” 开玩笑,什么时候做皇上的有说媒的心思了?都是直接赐婚的。 他只是冷冷哼了一声,瞥了一眼自己得力的下属,便不再说话。接触得多了,便会发现,轩辕逸的脑部构造跟别人不一样。别人或许是少根筋,他倒是没缺,就是搭错条。 谢渊澜呆了一阵,觉得自己的前途很是有些灰暗,叹着气快速将名单誊抄好,伸手在段秉烛眼前晃了晃:“大人,都已经办妥了。” “啊,如此甚好。”段秉烛笑了笑,伸出手,“老夫拿去给皇上看看,明日就可以发榜了。” “有劳了。”谢渊澜将榜单递过去,微微拱手。 “客气什么,是老夫沾了你的光。”段秉烛呵呵而笑,走出两步,转过头问道,“小谢,你说的那个饮善寺在什么地方?” “由朱雀门出城,大概十五公里的地方。”谢渊澜笑眯眯答道。 段秉烛眯着眼睛想了一下,挥挥手走了。水明远才慢腾腾、悄无声息地挪过来:“大人,那个饮善寺的素斋真的那么好吃么?” “当然了。”谢渊澜点了点头,“听说至善禅师没有出家之前,曾经是第一楼的大厨呢,那个时候,就连冕哥也很喜欢去第一楼,不吃到那大厨亲手做的菜都不肯回家。” 许是说的太过于顺口,谢渊澜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自己身边的下属微微变了变神色。 “水大人最近也辛苦了。说起来,至善禅师做的素斋还有清火的效果呢。”谢渊澜不遗余力地推荐。 “有机会的话,下官一定要尝一尝。”除了喜好甜食,谢家的宗主还一向挑食,这一点整个平京城少有人不知,水明远自然不怀疑他的眼光。 “前阵子尽顾着忙了,连桃花是何时谢的都不知道。如今这时候,饮善寺的桃花才刚刚要开吧?” 原来打的是这主意。水明远笑了笑:“如果清河公主知道的话,定然也会去的吧?” 一听到清河公主,谢渊澜的脸色顿时一变:“嘘,不要那么大声嘛。” “说什么不要这么大声?”真是说人人到,说鬼鬼在叫,清丽的女音划破了空气中一点淡泊的影子,震撼着两人的耳膜。 “下官还有事,先去忙了。”水明远一眼就看到轩辕结心手中拎着的甜点,头皮一麻,也不顾谢渊澜一脸幽怨的表情,十分没有义气地溜了。 “水——”谢渊澜一句话尚未出口,水明远的身影已经干脆利落地消失了。这个卖主求荣的家伙! “小谢,过来。”轩辕结心大喇喇在椅子上一坐,招呼脸色有些僵硬的少年,“这是御厨最新发明的新式甜点,你试试看。” 谢渊澜听到甜点两个字,巴巴地眨了眨眼睛,十分没有骨气地挪了过去。 确实是新式的甜点,之前从来没有见过,就连这口感也十分新鲜。 “是说,这阵子御厨的创造力真是源源不绝啊……”谢渊澜嘴里含着甜点,有点口齿不清,“以前似乎没有这么卖力呢。” 轩辕结心忍不住一笑——人在刀子架上脖子的时候,创造力总是无穷啊。 “对了,公主这次来,有何贵事?” “是这样,皇兄打算旬假之时,去饮善寺吃素斋。”轩辕结心淡淡笑道,“他让本宫来传口谕,请小谢大人伴驾。” “什么?”谢渊澜一口甜点顿时噎住,“公主,天朝律令,旬假的时候,百官自行休沐,不必伴驾。” “这个本宫也知道啊。”轩辕结心摊了摊手,“可是这是皇兄的意思。若是小谢你不愿意去饮善寺,也可以陪本宫去踏青。” 谢渊澜愣了愣,脸色墨黑,半晌,才不情不愿道:“臣谨遵皇上谕旨。” 嘴上是这么应着,心里却不免愤愤——大叔,你个大嘴巴!而且,这兄妹俩真是太难缠了! 21 稚子 这一日谢渊澜难得地回得早。青翠欲滴的小团子见了他很是高兴,乐颠颠地扑进了他的怀中,将他从左脸到右脸啃了个遍。 “来,熙儿,叫声爹爹听听。”谢渊澜抱着沉甸甸的小团子,伸手捏了捏他的脸。小孩子的脸相当柔软,手感很好,谢渊澜突然有些明白,当年团子样的自己为什么总是被捏了。 轩辕熙歪着头仔细看了看他,轻轻摇了摇头,不太情愿。 谢渊澜叹了口气,神色有点失望。这孩子之前总是叫他舅舅,就辈分上来说确实是没有问题,但是日后他总是要入住本家的,这么个叫法未免也太引人注目了些。 “阿淼。”也许是察觉到谢渊澜的黯然,轩辕熙摸了摸他的脸,将头埋在他的颈间,“熙儿会再努力些的。可是,你看,你也这么小,我们一起走出去的话,说是父子,别人肯定不会信啦。” “就算如此,熙儿,你也不能叫我阿淼。”谢渊澜有点头痛,这段时间他忙于吏部的事务,很少有时间,轩辕熙都是谢苏在带,等他发现的时候,这孩子对他的称呼早已由舅舅变成了阿淼。 要让他从阿淼变成爹爹简直跟登天一样。 “为什么?”轩辕熙嘟着嘴,一脸的不解,“三叔说,阿淼是极亲近的人才能叫的名字。熙儿也是亲近的人吧?” 他的眼里有一点点的湿润的感觉,那个神情看在旁人眼里定要以为这孩子是受了委屈。谢渊澜心中微微一痛,想到小小年纪没了父母,也不好再在此事上多计较。 只是,谢苏……你这误人子弟的家伙,看看你都教了些什么啊?谢渊澜嘴角抽了抽,摸着轩辕熙的头苦笑道:“傻孩子,那是因为三哥他比较年长,你却是晚了一辈啊。” 轩辕熙呆了呆,小小的脑袋在谢渊澜颈间蹭了蹭:“阿淼,你说的这些我不懂。可是,我觉得叫阿淼比较好啊。” 就得寸进尺这一特性来说,轩辕熙简直深的谢家遗传。无奈地摇了摇头,谢渊澜叹了口气:“算了,随便你吧。今天都学了些什么啊?” “还是三字经。”一提到学习,轩辕熙就觉得有点头疼,摇了摇谢渊澜的手,“阿淼,你不知道,家学的先生看上去好老,我好担心一不留神他就怎么样了,所以一直都很乖哦。” 是这样么?谢渊澜有些疑惑,仔细想想,倒也是,那个先生还曾经教过他,算起来也差不多是在谢家呆了一辈子。如果单单是这样,那么,熙儿这张小脸上那期待的表情是什么意思? 果然,小团子手脚并用爬到他身上:“阿淼,人家这么乖,总该有些奖励吧?” 谢渊澜看着小团子,眼中尽是不可置信,虽然小时候他常用这一招对爹爹撒娇是没错了,不过,熙儿打出生起就在封地,身边都是嬷嬷太监,应该是没有机会学着撒娇吧? 有些无力地抚着额头,谢渊澜一手抚着小团子:“你想要什么奖励?” “明夷姐姐说,你明天不用上朝,也不用去吏部是不是?”轩辕熙的小脸上尽是兴奋,“那么,阿淼,你带我出去玩吧。明夷姐姐说这时节最适合踏青放风筝了,你说好不好?” 本来是没有问题。提到这个就不免忿忿不平,谢渊澜沉默了半晌,才有点艰难地道:“这个,熙儿,明天我要陪皇上去饮善寺。” “不能带熙儿一起去么?”轩辕熙一脸失望,“而且旬假的时候不是应该自行休沐么?为什么皇上会要阿淼陪伴?” “我也很想知道,明明不熟。”谢渊澜仰头看天,又看了看自己怀中双手握拳,一脸悲愤欲绝的小团子,突然笑了笑,“熙儿,想要一起去么?” “咦?可以么?” “自然是可以的……”谢渊澜眨了眨眼,一脸的不怀好意,“不过,先叫声爹爹来听听?” 轩辕熙愣了愣,脸色微变,瘪了瘪嘴,一副要哭的模样:“不要,我不要!阿淼很快就要娶新娘子了,叫你爹爹的话,就要有个后娘了。我不要不要!” “原来是在担心这个么?”谢渊澜忍不住好笑,“傻熙儿,谁说我要娶新娘子了?就算娶了,我还是跟熙儿比较亲啊,是不是?” “才不是!”轩辕熙拿袖子一捋眼泪,伤心欲绝,“三叔说阿淼娶了新娘子就会很快生个小弟弟,那时候,就不要熙儿了。” 又是谢苏。这家伙,小的时候就喜欢欺负我,现在又来误导熙儿,真是太过分了。 “熙儿……”谢渊澜从怀中摸出一块锦帕,仔细将他脸上的泪珠都擦净了,才慢慢道,“你要记住,男儿流血不流泪,谢家的男儿,眼泪更是金贵。你是我的宝贝,怎么会不要你呢?” “真的么?”轩辕熙仰起脸,急切地问道。 “嗯。”谢渊澜抱起他,将他放在自己膝上,轻声笑了笑,“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冕哥也常常吓唬我,说是爹爹有了更小的孩子的话,就会不要我。” “大舅舅小时候这么坏么?竟然欺负阿淼。” “也不是坏吧。就像三哥对你说的一样,大概是觉得你很可爱,所以故意逗你的。”谢渊澜温柔地笑着,看着小团子微微红了脸。 “阿淼,形容男孩子不能用可爱……”轩辕熙皱着小眉头,一本正经地纠正道,“你应该说熙儿玉树临风,英俊潇洒,风流倜傥,貌比潘安,才似子建,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见。” 谢渊澜深深吸了两口气,终于忍无可忍,黑了脸粗声粗气道:“这是谁教你的?” “明夷姐姐。”轩辕熙一脸天真。 谢渊澜愣了愣,颇有些无力地叹了口气——这些人,存心来拆台的吧? “可是阿淼,为什么熙儿这么英俊潇洒,大舅舅却从不来看熙儿?”轩辕熙皱着小眉头,“听三叔说,大舅舅对阿淼不好,是不是?” “这个……”谢渊澜语塞。如今这情况已经不是好不好可以概括的了,自从他担任吏部尚书以来,两个人可以说有很多的见面机会,只是,见了面又能如何,那场面尴尬得简直让人想要刨个坑蹲进去。 也许真的是心结太深了吧?否则,像冕哥那么大度的人,怎么会气了这么多年? “阿淼,你伤心了是不是?”轩辕熙一脸担忧地看他,突然凑到他眼前,捂住了他的眼睛,“以前桂嬷嬷说,伤心的时候,捂住眼睛,别人就不会看到你的眼泪。” 谢渊澜怔住,他已经很久不曾哭过,自接任谢氏宗主以来,他永远都是笑着的,仿佛从不曾有过悲伤。 那桂嬷嬷他却是知道的,明里她是冯太后的亲信,其实是谢家的暗桩。 “呼呼,不痛。”轩辕熙在他膝上颤巍巍立起身子,在他脸颊边吹着气,“阿淼,熙儿会陪着你的。你不要难过,等熙儿长大了,不让别人欺负你。” “呵呵呵……”谢渊澜垂着头,半晌,才笑了起来,“真是越活越回去了,竟然让一个孩子来安慰。” 他静静盯着眼前的小团子,眼中有一瞬间的冷漠:“熙儿,记住,以后,你的名字叫做谢垣,是谢氏本家的嫡长子。” “咦?要改名么?”轩辕熙笑眯眯看着谢渊澜,小脸无比眷恋地依偎着他,“跟阿淼姓的话,熙儿也不在意呢。” 谢渊澜心中微微一酸。若非是突起变故,他应该是尊贵无比的太子,还有可能是皇帝。现在,他却要连自己的姓氏都要抛却。 看着这张与自己小时候有八分相似的脸容,心中那份悲凉却越来越浓。日后他难免也要成为新一任的谢氏宗主,连笑容也未必是真心。 这样的一个孩子,刚才说要保护我呢。谢渊澜淡淡一笑,抚着轩辕熙的头顶。可是,傻孩子,谢氏宗主是何等的心机,眼见泰山崩而色不改,偶尔流露在外的脆弱不过是惑敌的表象。 不过,你既然是锦园姐姐唯一的骨血,也算是谢氏的嫡系血脉,在我有生之年,自会保你快乐无忧。 他日,谢氏带给你的尊荣并不会亚于你身为皇族的荣耀的。 “熙儿,明日开始,由我教你念书习武可好?”谢渊澜笑着捏了捏孩子的脸。 “好啊。”轩辕熙兴奋地跳下他的膝头,“那位很老的老先生,他应该十分乐意休息吧?” “应该是吧?”谢渊澜笑着看孩子在一边乐得打滚,敷衍道,然后叫人准备了笔墨。 “阿淼是要写字么?”轩辕熙见他摊开宣纸,眨着圆圆的眼睛认真问道。 “嗯。”谢渊澜应了一声,将轩辕熙抱上了椅子,一只手抚着他,另一只手则捏着笔将孩子的手裹住。 也许是从没有人如此教他写过字,轩辕熙脸上绽开了一个小小的笑容,随着谢渊澜的手一直移动。 不多时,洁白的宣纸上出现了两个名字。轩辕熙到底年幼,当初冯太后对他的监视又极其严密,因此六个字倒有三个不认识。 “轩辕默,谢锦园。”谢渊澜静静道,“熙儿,这两个名字,属于你的父皇与母后。你虽然归于谢家,但是,不要忘记他们。” 轩辕熙伸出手,轻轻撑在宣纸的下侧,认真看着那几个字,轩辕与谢他认识,剩下的三个不认识。 自小就被送离皇宫,每一年只有谢渊澜会在夏末秋初的时候去看他,因此他对生身父母其实相当陌生。 永远不要忘记吗?轩辕熙看着谢渊澜微微垂下的眼睛,郑重地点了点头。 “阿淼,熙儿会记得的。” 多年之后,当春光都已经暗淡,轩辕熙的心境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那个时候,他拈着夜光杯,晃着杯中的酒,恍惚想起这一幕,只剩下淡淡的苦笑——若是知道日后会有那样的变故,阿淼,是否还会希望我记得那已经死去的亲人? 22 遇袭 这日便是旬假。明夷早已听说轩辕逸传旨谢渊澜伴驾之事,心中虽然不怎么乐意,到底也没有多说,只静静道:“主子,你今日出门,要自己小心些。” “哦?”谢渊澜挑了挑眉,“是打听到什么了吗?” “是,两件事。”明夷眉头微皱,“第一件事是阴司冥教重出江湖,息夫人座下两大杀手神隐与诡杀半个月前已经离开总坛。另一件事就是……” 她犹豫了一下,眼睛看着谢渊澜。 谢渊澜后知后觉地抬起头,有点疑惑:“如何?” “崔家的娉姑娘,是齐王世子的正妃。”明夷静静道。 “果然……”谢渊澜叹息一声,“崔家这些年一直韬光养晦,我还以为他们真是做学问去了,原来也与权贵沾了关系么?” “少爷,那婉姑娘要如何安置?” 沉默了片刻,谢渊澜才淡淡笑道:“明夷,别人不知道,你也不知道么?我这样的人,怎么能娶妻呢?” “话是这样说没错……”明夷也是叹气,“可是少爷,婉姑娘到底是崔家长房的人,真要退婚,也该是由崔家提出才妥当。” “这个事不急……”谢渊澜静静道,“熙儿归于谢氏长房之后,便是名正言顺的下任宗主继承人,谢家的宗主是否需要妻子便不再是重点了。现在当务之急,是要稳住崔家的势力。” “是,我明白。”明夷点了点头,服侍谢渊澜漱口饮茶,才慢慢道,“少爷,如今皇上到底是什么心思?” “我也不是很清楚。”谢渊澜难得地有点迷惘,“不过,他既然立志于天下,自然是要将有用的人充分利用了。” 根据轩辕逸的旨意,谢渊澜用过早膳,就慢悠悠向正阳门而去。 远远就见轩辕逸正在无比闲适地踱着方步,许是因为今日出行,表情并不像平日那般冷硬。他今日一身黑色锦缎织就的长袍,看上去似是京中前阵子流行的款式,稍微有点古拙的感觉,而头发用一只簪子盘住,既显得贵气又不失温文。 谢渊澜打量了一下,在着装方面,虽然没有江南士子的那种肆意风流,但是大体上还算过得去。当然,如果他手中没有捏着那么一把桃红柳绿,无比风骚的折扇,就更加完美了。 “你来了。”轩辕逸眼角撇到那一袭蓝衣,便转过身,一眼就看到谢渊澜脸上那似是有些惨不忍睹的表情,心情突然变得很好,忍不住笑了,“小谢,你会骑马吗?” 在奉天朝的权力核心之中,目前还没有人比谢渊澜更年幼,这句小谢倒是名副其实。因此谢渊澜也就不在这称呼上多加计较了,只轻轻点了点头。 轩辕逸点了点头,淡淡一笑:“如此甚好。”说着他拍了拍手。 正阳门内立时有内侍牵着两匹马出来。谢渊澜扫了一眼,便已看出,那马是血统纯正的汗血宝马。 其中一匹正是轩辕逸的坐骑,跟他转战沙场,出生入死,有极其深厚的感情。轩辕逸做了皇帝之后,这马便养在皇宫内苑,在暂时没有后妃的皇宫之中,尊贵得如同娘娘一般。 只是,这马脾气坏,而且是非常非常坏,简直跟他的主人有一拼。最开始小内侍只当这马是从风刀霜剑中走过来,应当不会太娇贵,谁知道,才一转身,就被狠狠踢了一脚。再以后,伺候这马简直跟伺候祖宗一样。 谢渊澜曾经在御花园中见过这马耍脾气,真是见人踢人,见马踢马,架子之大,真是令人发指。 他对轩辕逸拉自己来做苦力多有不忿,脸上没有什么,心里对这仗势欺人的马与仗势欺人的人都鄙夷到了极点。 就在他分神的当口,轩辕逸已经翻身上马,回头看了一眼谢渊澜,忍不住一笑:“小谢,你真的会骑马吗?” “哼。”谢渊澜闻言哼了一声,一脚踏入马镫,衣袂飘飘地上了马,那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他轻甩了一下马鞭,回头一笑,“玄兄,不要跟丢了啊。” 轩辕逸听到那句玄兄微微一愣,随即打马跟上:“喂,什么玄兄?” “出门在外,当然不能称皇上了,不然会很麻烦的。”谢渊澜偏了偏头,看着轩辕逸,“或者皇上比较喜欢龙兄,或者黄兄这样的称呼?” 轩辕逸嘴角微微一抽,略显深沉地思索半晌,大概是觉得这个玄字好歹还跟自己的姓氏沾亲带故,才不情不愿道:“算了,还是玄兄比较好。” 汗血宝马脚程很快,两人很快就到了目的地。让轩辕逸惊讶的是,饮善寺不过是个位于半山腰的一个极小的庙宇,竟然香火旺盛。 而谢渊澜显然是此地的常客,进了寺庙,按照往常的习惯捐了香火钱,就见一个小沙弥出来,合十为礼:“小谢施主,好久不见。” “小师傅有礼了。”谢渊澜笑眯眯回礼,“今日至善禅师有空么?” “有。昨日方丈偶观天象,说佛祖今日会指引贵人到此,禅师一早就在准备素斋了。” 贵人……吗?谢渊澜看了看轩辕逸,撇了撇嘴。 “小谢施主,方丈在禅房等你,请与这位贵人一起去吧。”小沙弥垂眉敛目,静静道。 “好,多谢小师傅。”谢渊澜虔诚合掌。 领着轩辕逸转过了几道弯,才到达后院的禅房,这地方位于庙宇的西南角,十分的静雅。谢渊澜在一处禅房前停下脚,轻轻扣了扣门。 门内传出略显苍老的一声应和:“进来。” 谢渊澜垂下手,推门而入。轩辕逸随之其后,进门便见房中摆设极少,一名年老的僧侣盘腿坐于床榻上的蒲团之上,见到两人只是静静合掌:“阿弥陀佛。” “大师。这次佛祖又有何指示?” “施主还是不肯皈依我佛么?”方丈一脸悲悯,“须知红尘万丈,终究是肉身枷锁啊。” 轩辕逸忍不住仔细将谢渊澜打量了一番——华衣美服,意态风流,很难想象,他剃了头发做和尚的样子呢。 “大师说的是,只不过……”谢渊澜淡淡一笑,“佛祖真义,不过是缘起性空,自在枯荣。红尘与物外,哪里不是修行之所,何必定要在佛前呢?” 方丈微微一震,缓缓睁开了眼睛。“施主,你天分太过,家世又过于显赫,日后恐怕善终啊。应当早日回头才是啊。” 谢渊澜沉默了一下,才不在意般笑了起来:“大师,在下——并不信命。” 方丈听他如此说,神色间悲悯更甚:“俗世之人,难免有所挂怀。施主,请保重。若有心皈依佛祖,山门永远为施主而开。” “多谢大师。”谢渊澜松了口气,选了一个蒲团坐下,“近来还好么,叔祖?” 轩辕逸一直在静静听着两人讨论生死佛理,这时候听到谢渊澜如此称呼,微微吃了一惊。 然而谢家一门七支,人才辈出,有这么一个人在佛门也实在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只是一开口就劝后辈出家的还真是不多啊。 “老衲很好。”方丈轻轻一笑,一直悲悯的脸上显出看透世情的睿智来,“这位便是当今圣上么?” “是。” “紫星高照,地踏方圆,果然是天意。”方丈微微垂下眼,“小谢,带皇上出去吧。佛门之地,不是他喜欢的地方。” 轩辕逸微微皱眉,就听方丈续道:“皇上命格奇特,终其一生,均有贵人相助,不过老衲还是要送皇上两句话。” “大师请讲。” “山重水复,柳暗花明。他日小谢若有万一,还请皇上莫要袖手。” 谢渊澜闻言,心中也是一惊——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有神算测定,他这一生注定坎坷,亲情友情缠绕,半生难得和乐。因此他的性子才会越长越是淡然。 只是,身侧之人尊荣之极,却未必是好的托付吧? “朕应下了。”轩辕逸看了谢渊澜一眼,微微垂了眼睛,沉声道。 方丈微微一笑,双掌合十:“多谢。” 谢渊澜皱眉看了看他,行了一礼之后,带着轩辕逸走了出去。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饮善寺的后院之中也种着桃花,此时开得正艳。 轩辕逸站在谢渊澜身边,有轻微的桂花酿的香味浮动在空气中,而那个人十分安静,正看着不远处的桃树,神色柔软。 风起的时候,桃花瓣随风而起,淡淡的杀伐之气幽幽隐隐。 轩辕逸手中摇着那把风骚至极的折扇,慢慢凑近了谢渊澜:“小谢,你看他们是冲着谁来的?” “八成是在下。”谢渊澜静静一笑,“罢了,这事儿早晚要解决。” 轩辕逸眉头轻佻,一股宏大的刀气比清风更快掠至,急急卷向低眉垂眼的谢渊澜:“谢渊澜,受死吧!” 狂烈的刀气卷着飞舞的桃花瓣,凄美绝艳。 谢渊澜便在那惊艳的瞬间出了手。 只是一招。谢渊澜的身影微动,广袖中一只白皙的手指静静出击又静静缩回。 “惊神指!”有人惊呼,随即一道人影落在漫天的桃花瓣中,看向谢渊澜的神色狰狞而凶狠。“你竟然练成了惊神指!” “这不是惊神指……”谢渊澜静静道,“只是,在下的身体状况不允许长时间练武,只好将所有的招数整合并为一招。郑大统领,想不到你还未放弃。” “放弃?”郑琰大笑,神色却是愤恨的,“谢渊澜,我一家老小,俱亡于你手,你说让我放弃?” 轩辕逸微微皱眉,有意无意地拦在谢渊澜身前,“这是怎么回事?” “以前做了坏事,如今报应来了而已。”谢渊澜苦笑,摊了摊手,“郑大统领,你要如何?” 郑琰冷冷瞪着他,横了横手中的刀:“总有一天,我会杀你。” 他瞥了眼轩辕逸,冷哼着收了刀,几下腾挪,很快没了踪影。寂静的庭院中,只余漫天花瓣飞舞,像是一场凄美的梦境。 “小谢施主,素斋已经准备好了。”小沙弥慢慢行来,合十道。 轩辕逸看了看谢渊澜的神色,一句话也没有说,跟在小沙弥的身后向斋堂而去。 23 诡局 幽深的小巷,静寂而淡雅,一袭青花纸伞迤逦而来。 在一扇精致的垂花小门钱略略停了片刻,那纸伞便轻轻巧巧地消失在深深庭院之中。 窗前有一白衣男子,手中捏着一枝红杏,似是深思,又似是浅笑。 那女子见了他,却不由自主深吸了一口气:“世子殿下。” 那世子缓缓转了头,笑了一下:“婉姑娘,自当日一别,许久未见,本王甚是想念。” 崔婉意思不明地笑了一下,脸上却隐隐有些困顿的怒意:“世子殿下亲至平京,所为何事?” “自然是报效朝廷,为国效力了。”世子毫不在意,只是打量了一下崔婉的神色,“谢氏本家长房两人都在朝中任职,真是让人意外呢。” 崔婉眉头微微一皱,冷冷盯着眼前的男子:“你想怎样?” “呵呵……”世子浅淡一笑,眼中竟是无边的冷漠,“听说今日谢渊澜陪同奉天帝去了饮善寺。” “这又如何?” “不怎么样,只是神隐与诡杀正好也去了饮善寺而已。”世子风轻云淡道。 崔婉却是脸色骤变。神隐与诡杀,是阴司冥教最顶尖的两名杀手,直接隶属于掌权者息夫人,听说其地位还在左右使之上。 饮善寺虽然清修之地,背景却并不简单,谢渊澜与奉天帝孤身而入,这…… “你……”她的脸色惨白,看着神色淡漠的白衣男子,“想杀他?” “婉姑娘,本王倒是不知道你原来这般天真。”齐世子冷冷一笑,将手中的杏花顺水插在了花瓶中,“谢渊澜十二岁时败叶秋凉,你当是偶然么?” 他的眼中隐约有肆虐的冷焰轰然燃起:“神隐与诡杀这些年随息夫人闭关,对江湖上的后辈大概不甚了解。” 崔婉闻言,暗暗松了口气。 齐世子见他神色稍缓,又是一笑:“不过,听说他胜了叶秋凉之后,在冯太后的未央宫中了一次寒毒,一直无法根治,直到现在,就算不小心沾了冷水,也会熬不过去呢。” “什么?”崔婉脸色大变,难怪天气已经转暖,他却一直穿着厚厚的长袍。 齐世子静静看着她,看向窗外。一枝红杏正开得艳,险险就要伸出墙外去。 “崔婉,你最好不要多管闲事。”齐世子看了看崔婉,淡淡开口,“他中的那种毒名为彻骨,是蓝若思的杰作。” 崔婉合了合眼睛,再睁开时,已然有了一丝绝望。 蓝若思乃是阴司冥教的左使,名列九矅名流榜,她所炼制的毒都很烈,中者少有能够挨得住的。 最重要的一点是,她所炼制的每种毒都有解药。但是拿到解药的条件却是十分的严苛。 即便不是谢氏宗主,谢渊澜也绝不会效忠阴司冥教。 “我明白了。”崔婉深深吸了一口气,神色淡漠道。 齐世子脸上浮现出一抹兴趣:“婉姑娘,你……喜欢他?”他皱着眉头,隐约有一丝委屈,“本王记得那时去崔家提亲,你甚至都不理会本王呢。他真有那么好?” 崔婉狠狠瞪了他一眼,冷哼道:“喜欢又怎么样?” “当然——不怎样啊。”齐世子笑得温文尔雅,眼神间却是狠绝尽显,“不过,他与谢冕,你选一个吧。” “你——” “哎哎,别生气啊。如果你确实下不去手的话,本王可以代劳的,保证干净利落。” 崔婉咬了咬唇,略略沉吟,冷冷道:“你不要动,我自有打算。” “那么,有劳啦。”齐世子静静拱了拱手,“回去的时候,要小心些,平京毕竟不比鄞州。” “哼。”崔婉甩了甩袖子,冷笑道,“轩辕铮,你永远都比不上他。” 齐世子仍是笑眯眯地,看着她撑着青花的纸伞慢慢离开这深深的庭院,走回外面的万丈红尘中去。 “啊,真想拿个链子将她永远锁在身边啊。”轩辕铮似是颇有感慨,长长吁了一口气。 窗外春色无边,温暖的阳光从窗口处泄了进来,衬得他白衣闪得晃眼。半晌,他极小心地叹了口气:“还是,失手了吗?” 身后清风微动,一人从梁上落下地,冰冷的脸上僵硬如铁:“谢渊澜,果然很强。” 轩辕铮静静转了身,只扫了一眼,倒吸了一口冷气,随即他欺身上前,一把扼住了那人的咽喉:“你不是神隐!” 那人受制于人,却丝毫未见慌乱,只冷冷瞥了轩辕铮一眼:“放手。” 轩辕铮皱了皱眉,退开了两步,静静倚在了窗边:“啧啧,连还手的力气都没有呢,看来受伤非轻。” “他出手两招,一招退,一招杀,神鬼莫测。”神隐微微垂着头,看着自己胸前几乎直直切入心脉的伤口,一直到现在,才慢慢渗出血来。 轩辕铮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微微摇了摇头:“神隐,你的运气真是不错,早些时候就听说谢渊澜只能出手三招,你真是捡了大大的便宜。” 神隐漠然抬头:“什么意思?” “在你之前,郑琰出手试探过。”轩辕铮淡淡一笑,一手按住了窗棂,“前近卫营大统领,据说是谢渊澜母舅,下手不免会迟疑些。” 神隐冷冷看了他一眼,哼了一声,便不再言语。 即便如此,谢渊澜出手还是让人感到心惊,看似风流无限,暗里却分明是不要命。听说之前秦如晦与轩辕结心在奉城被他一招所败,还有些不相信。 没想到竟然是韬光养晦到此等地步。 “神隐,你退离饮善寺时可有发现什么异状?” “无。谢渊澜确实如魏其侯所言,只能出三招。三招过后,他比普通人还要弱。” 世子略带诧异地捏过头:“本王记得你一向很会赶尽杀绝。” 神隐冷冷道:“奉天帝……亦是高手。” “哦?”齐世子淡淡笑了,“都是高手,这游戏才有意思。诡杀如今何在?” “她么?大概正要想法子往谢渊澜身边钻吧。”神隐冷淡道。至于么,不就是因为人家说了句不喜欢么? “谢氏本家所用俱是家养的婢仆,从不沿用外人。若她真能钻到谢渊澜身边,倒也是本事。”齐世子静静笑道,“神隐,谢渊澜心思甚重,布局亦远。他这边暂时按兵不动,反倒是崔婉那便显得成事不足,你去那边盯着。” “你连心上人都信不过?”神隐挑眉,一脸讥讽,“夫人此回选择与你合作,看来前景堪忧呢。” 齐世子也不生气,只是温柔的笑道:“心上人嘛,本王对她总是纵容些,但是也不是纵容太过,若是让她坏了事,本王可保不住她呢。” 神隐瞥了他一眼,冷哼了一声,转身出门。若是轩辕峥这样的人也会动心的话,那么就连母猪都能上树了。 之所以喜欢,不过是因为崔婉从不喜欢他,甚至从没给过他好脸色。 这种心态,跟诡杀对谢渊澜又有何不同。诡杀生得并不十分美,每次招惹男人,总会想尽办法让他们动心。那些男人一旦动了心,离死期也就不远了。 轩辕峥感情一向淡薄,哪里会对人上心?这崔家的婉姑娘倒是个聪明人。 简单包扎了下伤口,又取出蓝若思配的疗伤金丹服了,才动身去了崔家在平京的居所。 那也是一处极其幽静的所在。 崔家长房对于齐王的态度也并不统一,家主崔涤很欣赏世子,而崔婉却显然不屑一顾。 世子倾心于崔婉,而崔婉与谢家早有婚约,崔氏长房二女崔娉又对世子情有独钟。总之,齐王一脉与崔家的合作关系远远不如谢氏与奉天帝。 此时此刻,被神隐评价为高手的奉天帝却有些束手无策。 他与谢渊澜刚刚在斋堂坐下,连筷子都没有摸一下,就已经被神隐伏击。 虽是仓促应战,但是谢渊澜显然对这种状况十分清楚,出手便是杀招,剑气森寒,连久经沙场的轩辕逸都忍不住悚然而惊。 只不过,打架的时候威风凛凛,打架之后,谢渊澜的情况却是让人措手不及。 轩辕逸最初还未看出异状,只是不小心搭到谢渊澜的手才发现他的手简直跟冬天的雪一般。 那种冰凉的感觉就好像是三九严寒的天气里,在脖子里塞了一把雪,一直冷到了骨子里。 细看之下,顿觉情况不妙——谢渊澜的脸上血色尽失,白得恍如透明。 轩辕逸只得一手提剑,一手搀着他,转向了方丈的禅室。 在去的途中,遇到一个云游至此,在饮善寺挂单的和尚,看了谢渊澜一眼,顿时摇了摇头:“阿弥陀佛!这位施主,看来病得不轻。” 轩辕逸一听之下,先是一愣,然后喜出望外:“大师竟然也懂医术么?” “贫僧早年曾经学过一些皮毛,让施主见笑了。”云游的和尚宝相庄严,手脚倒是十分麻利,将轩辕逸两人带至静室,又细细把了把脉,半晌,才轻轻出声:“施主,令妹体质本弱,又强行修炼至阳内功——” “等等,大师……”轩辕逸只觉得脑袋嗡地一响,打断了和尚的话,“什么令妹?朕……我跟他……” “不是施主的妹妹么?”和尚微微皱眉,只是出家人对于俗世的男女关系显然并不关心,“这位女施主体内有一股至寒之气,细查之下,又并非是天生,想来是中毒或者修习某种武功所至。至于她所修习的至阳内力,虽然可抵消部分的寒气,但是,于身体却是大大有损。” “上天有好生之德,待女施主醒来,请施主多加劝诫,那至阳的内功还是不要再练下去。”和尚说完,将谢渊澜扶起,渡过一股真气,助他稳住混乱躁动的内息。 完毕之后,那和尚单手合十,甩了甩手中的念珠,竟然就这样走了。 留下轩辕逸瞪着榻上正自行调息的谢渊澜,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 刚刚遇袭,谢渊澜几乎是下意识般拦在了他身前,快速出手。这样的举动他并不是不能理解。作为谢氏的宗主,一向立于众人之前,撑持着庞大的家族,这么些年,他已经习惯了在危险出现,却还没有到达之前,就拦在众人之前。 只是——轩辕逸看着谢渊澜额头上滚滚而下的冷汗,一缕乌黑的碎发垂落在白玉般的脸颊旁——是女子吗? 轩辕逸与谢渊澜接触的时间也不算短了,但是从未像今天这般靠近。 细看之下,倒是看出些跟平时不一样的地方。 那微微合着的双眼,让谢渊澜整个人沉寂不少。 神使鬼差般,轩辕逸缓缓伸出手去,险险就要抚上那略带着少年人青涩的脸庞。 “玄兄,你……” 谢渊澜睁开眼睛,就看到轩辕逸的手停在自己脸颊旁不足三寸的地方。 就算是平日里脸皮已经厚得堪比城墙,轩辕逸一张老脸,仍然在那带着些疑问,又带着些无辜的眼神注视下,慢慢红了。 24 身份 谢渊澜看着轩辕逸脸上可疑的红色,还以为他是受了暗算,神色间不免多了一丝担忧:“玄兄,你——怎样了?” 轩辕逸皱着眉头,一脸天要塌下来的样子,声音却是冰冷异常:“小谢,谢氏宗主,你不仅聪明过人,就连这瞒天过海的功夫也胜人一筹呢。” “什么?”谢渊澜看着轩辕逸,一脸的疑惑。 但是轩辕逸并没有让他一直疑惑下去,而是迅速将他扑倒在榻上,一只手扣住了他手腕的脉门,制住他的挣扎。另一只手,却是直直扣向谢渊澜的咽喉。 两个人的距离一下子拉到很近,轩辕逸甚至能清楚地看到谢渊澜漆黑的眼眸中自己的倒影。 而谢渊澜看着他,眼中似是有一丝不可置信静静闪过,连挣扎都只是一瞬,很快就冷静下来,轻轻扭过了头。 这是个很微妙的姿势,带着微微地默许。然而,轩辕逸的右手扣着他的咽喉,许久,不曾说话,也不再有任何的动作。 仿佛已经僵化成了雕像。谢渊澜的神色便在这静默中一点点冷凝如冰。 身下压着的身子仿佛很青涩,还带着少年人的单薄,隐约裹着寒气,丝丝缕缕地往外蹿,直直地涌到骨子里去。 而手掌下的皮肤纤柔白皙,光滑细腻,更重要的是—— 没有喉结。 轩辕逸那一刻微微心悸,脑中却是一片空白,皱着眉头反复思量着应对之策——就算是女子也没有什么,真的没有什么,就连右相,朕不也让沈素一个女子做了么?区区一个吏部尚书又算得了什么呢? 只是,眼下最要命的问题是——谢渊澜如今这脸色已经由白转红,由红转青,现在已经彻底成了黑色,不仅如此,神色也越来越冷,这可如何是好? 谢渊澜等了片刻,终于忍无可忍了:“我说玄兄,你到底要什么时候起身?” “呃……抱歉。”轩辕逸到底也是聪明人,哪里听不明白她的意思,闻言急忙松手,翻身而起,十分利索地退到一边,挠着头皮嘿嘿笑着:“谢姑娘……” 谢渊澜霍然抬眼,冰封万里:“玄兄,你说什么?” 轩辕逸皱了皱眉头,这个表情,十足像是凶神恶煞想要杀人灭口啊。在这之前,一定从来没有外人知道他其实是“她”吧,就连谢冕—— 一念及此,轩辕逸突然有了一丝不忍:“谢冕他也不知道么?” “哼。”谢渊澜对于身份突然拆穿这件事,显然十分不高兴,“谢氏宗主,竟然是女儿身,这话说出去能听么?” 她的脸上有一晃而过的寂寞,轩辕逸忍不住垂下了眼睛。 当初在平凉军中,谢冕很少说起谢家的事情,好像他自己并不是谢家的人一样。就连数年前谢青过世,他也不过是在门外磕了三个头而已。 门内,有他这一生的至亲,他却连看一眼的心思都没有。 “小谢,你并不愿意让他知道,是吗?”轩辕逸仿佛突然善解人意起来,拍了拍她的肩膀,“放心吧,朕不会告诉他的。” 谢渊澜抬起眼帘,静静看了看他的脸色,微微一笑:“皇上应该明白,九五之尊,当一言九鼎。” “当然……”轩辕逸松了一口气,虽然本来也没有对这个转移话题的笨方法抱有什么希望,但是出人意料地有用呢。“这是朕与小谢之间的小秘密。” 还小秘密呢,你刚刚直接当做没有听到那和尚的话不是更好?说到底,谢渊澜也不擅长怨天尤人,既然皇帝都爽快地做出承诺了,她也就抽了抽嘴角,越过他去看了看天色。 此刻天色已经不早,素斋肯定是没得吃了——至善禅师一天只做一顿素斋。 想到这个,谢渊澜就忍不住咬牙切齿——自从隆庆末年她一直事务缠身,直到新皇登基,奉天朝立,她才闲暇下来。好容易抽空来一趟,竟然看得到吃不到。怎不叫人咬牙切齿呢。 轩辕逸看着谢渊澜的神色,抱着手退到一边,笑着摇了摇头——这谢渊澜在某些方面,倒是跟结心很像呢。 结心……不想到自家妹子还好,一想到,轩辕逸就开始头疼了。 他方才已经明确答应谢渊澜不会将此事说出去,那么结心——那傻丫头要是还如此倔强该怎么办呢? 哎,真是麻烦啊。轩辕逸叹了口气:“小谢,回去吧。以后再来便是。” 谢渊澜一阵咬牙之后,心情已经平复,听轩辕逸如此一说,便点了点头:“走吧。” 今日饮善寺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消息应该很快就会传回谢家,为了不让明夷与忠叔担心,还是早些回去比较好。 两人仍是骑马而归,谢渊澜策马一直将轩辕逸送回宫中,看到秦如晦将人接到才放了心。 “皇上,请记得你答应在下的事。” 轩辕逸将手中的缰绳递到秦如晦手中,闻言微微一笑:“你放心,朕会记得。” “那么……”谢渊澜微微屈膝,淡淡一笑,“臣先告退了。” 回到谢家时天色已经不早,明夷果然已经事先得了消息,在厅堂之中不停走动,一脸焦急担忧的样子。 见到谢渊澜平安归来,先是松了一口气,而后快步冲她身边,绕着她转了一圈,才道:“少爷,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谢渊澜眼睛扑闪了两下,轻轻叹了口气:“明夷,他知道了。” “谁知道了?知道什么了?”明夷微微皱眉,一脸的不解。 “奉天帝,他知道了,我是女儿身。”谢渊澜慢慢走到一边的椅子上坐下,端起茶轻轻啜了一口。 “这……”明夷迟疑道,“那奉天帝是如何打算?” “如今无论是我还是谢家对他都是有用的,所以,暂时他不会公开这个消息……”谢渊澜沉吟片刻,才静静道,“在熙儿成为下任家主继承人之前,绝不能再出任何岔子。” “是。” “明夷,去帮我叫三哥来一趟。”谢渊澜神色平淡道,“既然奉天帝已经知道我并非男子,那么熙儿便不能以我亲子的身份入主本家。” “我明白的。”明夷笑着应了一声,走出两步又转过身笑了笑,“主子,其实,我一直很希望有一天能看到你穿女装。” “有什么好看的?”谢渊澜啐了一口,脸色微微红了。 “对了,主子,今日婉姑娘约了冕少爷过府。”明夷静静道,随即转身出去了。 谢渊澜微微皱起了眉头。在很小的时候,崔婉与谢冕便不是很亲近,长大之后接触更少,自然不可能有什么交情。 在加上崔婉如今在名义上仍是谢氏宗主的未婚妻,孤男寡女,是为大防,谢冕不可能不知道。 崔婉虽然性情泼辣,但是一向守礼,这次倒是让人觉得惊异呢。 谢苏此时正在府中主事,听到谢渊澜要见他,自是很快就赶来:“阿淼,叫我来有何事?” “三哥……”谢渊澜抬眼看他,“我想让熙儿以你亲子的身份入主本家。” “这是为何?”谢苏微微一愣,略一沉吟,才慢慢道,“若是以你亲子的身份,不是更加名正言顺么?” 谢渊澜沉默了一下,半晌,才轻声道:“三哥,崔家的婉姑娘已经到了平京,待崔世叔到了,恐怕就要成亲。而崔家身处鄞州,这一点对于日后的崔家还有谢家都会是个冲击。我希望熙儿日后能够平顺些。” 她轻轻抬起眼,看向谢苏:“我这身体能撑多久还是未知。若有个万一,你身为二房长子,又是下任宗主生父,可主持大局。” 谢苏见她说得郑重,却有一副看轻生死的模样,心里顿时百味杂陈:“阿淼,你别胡说。谢家福泽绵长,你一定会活得很久很久,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要久。” 福泽绵长么?谢渊澜看着手中的茶杯,静静笑了笑。 然而那笑意看在谢苏眼中,却是十分的刺眼——那笑容里,除却了一丝睿智,几分算计,倒是真的不存多少温暖。 “阿淼,你——” “三哥。”谢渊澜突然出声,打断了他的话,“其实我一直在想,如果你是我嫡亲的哥哥就好了。” 谢苏愣住。这是他第一次听到谢渊澜用这样的口气说这样的话,如果仔细看的话,那张无暇的脸上,一闪而过的,应该是委屈吧。 谢渊澜却不看他了,只轻轻叹了口气:“三哥,等到我撑不下去的时候,会将属于你的一切都还给你的。” 谢苏慢慢走近她,自谢渊澜接任家主以来,第一次像小时候那般轻轻抚了抚她的头顶:“阿淼,你知道,我并不在意那些。何况,那本来就是你的。” 谢苏这许多年来,已经是江湖中人所熟知的笑面狐狸。然而,他说话的时候,神情也好,口气也好,却是十分的真诚。 让人难辨真假。 谢渊澜垂着眼睛,在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 “无论怎样,还是谢谢你,三哥。” 谢苏还在抚着她头顶的手顿了顿,改成轻拍:“阿淼,你傻了吗?一家人,还谢什么?” 最后一抹晚霞也隐去之后,天幕之中,洒满银星。 谢渊澜一向奉行早睡晚起,再加上今日奔波了一整天,早早便洗漱一番,钻进了被窝里。 梦境里仍是浅淡的灰色,仿佛仍是那年的下雨天。一墙之隔,谢冕在外,她在内。连伸手的机会都没有。 如果冕哥知道,父亲本来就是打算让他继承谢氏的,会是什么表情呢? 大概也不会如何动容吧。 就算智绝天下,谢渊澜也永远摸不透那个人的心思呢。 所谓的关心则乱,便是如此吧。 连那梦境都带着如许的淡漠,人生果然十分无趣啊。 “主子,主子。”明夷的声音带着焦急,在耳边轻轻响着。 谢渊澜费力地睁开眼睛,迷迷糊糊道:“怎么了?” “婉姑娘出事了!”明夷的脸色颇有些怪异,却是十分明显的担忧,“崔家的下人说,最后一个见到婉姑娘的人是——” 察觉到她话语中的犹豫,谢渊澜微微皱眉:“是冕哥?” 25 惊变 天朝向来有宵禁的规矩,也就是说,入夜之后,子时一旦过了,任何人,只要在大街上走动,都会被当做图谋不轨,轻则被请进刑部喝茶,重则丧命。 谢渊澜听明夷缓缓道明了原委,反倒是不着急了。拉着明夷跳上房顶,展开轻功,向隔着数条街的崔家而去。 这帝都平京,一贯是大家大户的容身之地,然而七世家却是逆其道而行,只在平京留有数人,其余大部都困守祖籍。 谢家因为前面三代均为太傅,因此算是在平京扎根,而曲水的谢氏祖籍,则由德高望重的谢氏子弟镇守。 与其他世家不一样的就是,谢氏一门想来护短,且十分维护宗主。比之天家的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亦不遑多让。因此就向心力来看,谢氏远高于其他世家。 崔家在平京的当家人是崔荣,刚到而立之年,一向精明决断,行事十分稳重。再加上他当年是跟在崔家老祖宗身边的人,在地位上也确实不能当他只是个代理人。 明夷在崔家的门口客客气气地递了拜帖,门人将那帖子送了进去,淡漠地说了声:“稍等。” 却不想这一等的时间倒是不断,谢渊澜抬起头看了看天幕,满天尽是闪耀的小星星,仿佛也带着笑。 “主子,你看,是不是明天再来?”谢渊澜长这么大从未等过人,何况是深夜不睡觉地等,明夷心痛她因困倦而略带苍白的神色,有点忿忿。 “明夷,崔家出了事情,心里不平也是正常事。”谢渊澜将手伸到唇边,轻轻呵了口气,脸上却尽是意味深长的表情,“只是,没有想到这个崔荣脾气竟然这么大呢。” “哼……”明夷翻了个白眼,忍不住又要数落自家主子,“你以为这世上的人,脾气都像你一样好么?” “哎呀,明夷,你这样的夸奖,会让在下骄傲的。”谢渊澜动了动双脚,看着依然紧闭的崔家大门,笑眯眯道。 这世上有一种人,如果是笑的,那么笑意就会从眼中直直倾泻出来,然后再到达嘴角,让人看了觉得十分温暖。 谢渊澜正是这样的人。 因此当她笑着的时候,明夷通常是没有办法的。 又等了约莫半个时辰,明夷看着谢渊澜似乎站着就要睡着的样子,冷冷哼了一声,然后从袖中摸出个笛子来。 谢渊澜见了,轻轻摇了摇头:“明夷,算了吧,崔家在平京的几人中并没有绝顶高手,一定抵不过你的镜心明尘心法的。” “那要怎么办?”明夷一脸无奈,“主子,你明日还要上朝呢,总不能这样干耗着吧。” 略一沉思,谢渊澜上前几步,对着一脸淡漠的门人道:“请转告崔荣,今日之事,明日便没有说法了。” 那门人微微一愣,就见谢渊澜微微一笑,神色间却是敛尽了谦和,剩下的便只是谢氏宗主的傲气与尊贵:“想来你也并不知道什么事情,便也罢了,在下这就回去了。” 说完,她轻轻转了身,挥了挥手:“做个好梦。” 那门人脑中念头急转,口中已经急切道:“等等!” “嗯?”谢渊澜头也未回,只淡淡道,“在下困了,如今想说什么,恐怕也无法冷静思考。若有什么事,请崔荣明日亲自到谢府说吧。” “谢公子!”那门人急了,上前两步,险险要伸手去拉谢渊澜的衣服,被明夷瞪了一眼,手顿时就僵在了半空中。 “谢公子……”朱漆的大门在身后发出深沉而暗哑的声音,一人静然而立,“请随我来吧。” “崔大爷,真是抱歉了……”谢渊澜冷冷一笑,“在下现在突然不想进去了呢。想来婉姑娘的事,崔家尚能解决,在下这巴巴来一趟,倒像是多此一举呢。” “说不定,崔大爷你等的便是在下自己送上门来?” 崔荣走上前去,便看到谢渊澜如玉一般的脸上尽是冷冽之色,似笑非笑之间,竟有几分不屑,忍不住泠泠一惊。 那少年虽只是寻寻常常站着,却隐然有种渊渟岳峙的气势,强大的压力扑面而至。崔荣突然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谢渊澜就算年纪尚幼,但是接任谢氏宗主之位已经数年,早已经是掌握了谢家七支。即便是当年便是冯太后在时,若有召见,也向来是在未央宫等待——这世上,还从不曾有人敢让谢氏的宗主等。 而谢氏向来是七世家之首,今日别说站在此地的是他,就算是如今的崔家宗主,也未必敢让谢渊澜等。 “还是说,崔大爷自以为抓住了谢家的小辫子,可以讨价还价?”谢渊澜眼中尽是嘲讽,她一旦不笑了,便仍是睥睨天下的谢氏宗主,谈笑间,俯仰王侯,亦不动声色。 在她的名头之前,不是吏部尚书,也不是名士小谢,而是谢氏宗主。 崔荣额头上冷汗滚滚而下——与谢渊澜这样的人相处,一步错,便是满盘尽毁。他代表崔家立足京师已经数年,对传说中谢氏宗主却是知之甚少。一来是因为谢渊澜极少出门,冯太后乱政之时,七世家彼此间走动甚少。二来,谢家有自己的家仆圈子,平日里几乎不用外人,因此关于宗主的事情外界所知不多。 至于市井之间所风传的,谢氏家主年幼可欺,根本不足为信。 无论如今形势如何发展,他已经在轻敌之间,失去了最好的发难机会。 “谢公子……”崔荣抹了一把冷汗,神色间却仍是镇定,“这不是婉姑娘突然出了点事,在下一时急糊涂了么。您大人有大量,宽恕则个。” 谢渊澜微微垂下眼睛,敛去了所有的表情:“那么,婉姑娘现在情况如何?” 崔荣目光逡巡一周,微微凑近了谢渊澜,小声道:“谢公子,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婉姑娘是何等状况,谢公子一看便知。” 谢渊澜看了看他的神色,心中隐隐有不好的念头升起,面上却是纹风不动:“既是如此,请带路吧。” 崔婉的房间在西厢房,檐廊下一串风铃在微风中轻轻摇摆,发出清脆的声响。 崔荣将谢渊澜带到门前,却垂了手道:“谢公子,在下便送到此处,您自己进去吧。” “崔大爷。”谢渊澜静静出声,叫住正要离开的崔荣,“你果真是糊涂了么?虽然婉姑娘确实是在下的未婚妻,但是毕竟尚未过门不是?深更半夜的,孤男寡女总要有些顾忌吧?” 不料,崔荣听了却是微微摇头:“谢公子,婉姑娘发生这种事,在下亦是无颜见宗主他老人家了。至于这场婚事,就算谢公子您不嫌弃,恐怕也是要成空了。” 谢渊澜心下一惊,伸手扣住崔荣的肩:“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婉小姐她……”见她如此神色,崔荣也是一脸苦涩,沉默半晌才黯然道:“她被人侵犯了。” “什么?”谢渊澜脸色剧变,松开了扣住崔荣肩膀的手,退了两步。 “谢公子,如今在下说什么都是枉然了……”崔氏嫡女在平京出事,他这个主事人也是面上无光,表情沉痛,“下人们都说最后看到小姐是跟冕公子一起,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谢渊澜略略皱眉,心中却是冷冷一晒——谢冕向来不喜欢崔婉,更不用说做出侵犯这等事了。 她沉默了一下,才慢慢道:“这事谢家会查到底。现在先去看看婉姑娘。” 伸手推开门,就见房内燃着火烛,谢渊澜内力深厚,微微凝神就能听到几乎悬成一线的呼吸声。崔婉整个人都蒙在被子里,枕上只看见青丝如水草般蔓延。 将被子拉下一些,只见苍白的脸上,破裂的唇角。再往下,颈脖之间,有青紫的痕迹,以及一些暗红的吻痕。谢渊澜手脚冰凉,崔婉的功夫并不算差,就算是谢冕,想要悄无声息地制住她,也并无可能。 再者说——谢渊澜微微皱起了眉头,看着睡梦中仍然紧紧蹙起秀眉的崔婉,脑中念头急转之下,唇边竟然泛起了冷冽的笑意——崔婉,这又是为何呢? 仿佛是感觉到有人注视,崔婉的睫毛轻轻抖了抖,缓缓睁开了眼睛。 “小谢……”暗哑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有些突兀。 “我在。”谢渊澜温柔地笑了笑,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我在这里。你感觉怎么样?” 崔婉苦涩一笑,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谢渊澜的眼中,显得哀伤欲绝。 谢渊澜伸手在她脸上抚了抚,静静道:“崔婉,在你的父亲没有来解除婚约之前,你便是我的未婚妻,是不是?” 崔婉不明白她的意思,只是机械地点了点头。 “哈,你能明白这点,就好了。”谢渊澜笑了一下,将崔婉连被子一起卷起来。她身后的明夷就走上前来,将人带被一起扛在了肩上。 崔荣等在门口,心中本就焦急,此刻见到这种情形,更是惊讶:“谢公子,这是……” “崔大爷,你不必担心……”谢渊澜抄着手,一脸的轻松,“婉姑娘再如何,也是在下的未婚妻,谢家是不会亏待她的。” 崔荣微微一愣,才苦笑一声:“谢公子,你在开玩笑吧?” “在下这个样子像是在开玩笑吗?” “这……”崔荣语塞,看了看谢渊澜的神色,只得叹了口气:“那么,婉小姐就麻烦谢公子代为照顾了。” 谢渊澜笑了一下,略略拱了拱手,与明夷俏然离去。 回到谢家之后,吩咐下人在琅琊别院收拾了一间卧室让崔婉暂时安歇,谢渊澜的神色才慢慢变了。 明夷回到谢渊澜寝居的时候,才看到她一口贝齿咬着下唇,几乎要咬住血来。 “主子……”明夷有些心惊,急急扑到她身边,“你松松口。” “好,很好……”谢渊澜冷冷一笑,手中微微用力,原本端在手中的茶杯就四分五裂了,“已经很多年,不曾有人来挑衅谢家的权威了呢。” “主子的意思是?” “去查查,崔婉这几日在京师都见了谁。崔家在京中的人马手脚可还干净,还有,今日谢冕到底做了些什么!” 明夷略略有些迟疑:“主子,我想,不可能是冕少爷。” “我当然知道不可能是他……”谢渊澜狠狠道,“但是,别人会信吗?崔涤会信吗?” 谢家名帖早已发下,崔氏宗主还未动身,长房嫡女就先行了,这其中会那么简单么?还是有什么阴谋呢? 26 同门 如此忙活之后,天色已经接近五更,明夷皱着眉头服侍谢渊澜更衣,忍不住叹了口气:“主子。” “明夷,我没事。”谢渊澜淡淡笑了一下,垂下的眼睫掩去了眼中的困倦,“崔婉那模样,应该不会醒太早,你先休息下。” “知道了。”明夷将她身上的官服都抚平之后,才直起腰,“昨夜暗影传来消息,说鄞州那边谢家的暗桩都已经安排妥当,只等主子的命令。” “如此甚好。”谢渊澜接过她递来的手巾,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脸,“七世家的人都已经动身了么?” “谢氏宗祠传来消息说,继承人的事情,宗主自己拿主意就是。其他六世家的宗主都已经在路上了。应当会在四月底五月初抵达平京。” “啧啧,宗主齐出么?这样子倒不像是来祝寿,反而像是要逼位呢。还是我们自家的宗祠会做人。”谢渊澜浅浅一笑,带了点狡黠,“师父他老人家呢?” “闻老先生三天前就已经到了平京。”明夷略略低下头去,脸上有一抹惭愧,“可是,老先生入了平京之后,我们的人跟丢了。” 谢渊澜端着茶杯,漱了漱口,才慢慢道:“这不怪你,师父他好歹也是天下四大奇人之一,若是任什么人都能跟踪,那可真是太滑稽了。” “是。”明夷也笑了,抄着手问道,“主子,厨房有新做的点心,吃一点吧。” “不了,没有什么胃口。”谢渊澜摇了摇头,“我先上朝去了,那点心等熙儿醒了,给他送过去。” 明夷应了一声,转身自去安排了。 谢渊澜走到大门口,就见一顶软轿在台阶下等着,轿夫见她出来,微微拱手行了一礼:“宗主。” “明夷,这是……” “主子,你昨晚没有到后半夜都没有睡,今日便坐软轿去吧,好歹可以歇会儿。”明夷心疼地看着她,“今日不是还要见见新科的学子么。” 谢渊澜皱了皱眉,略一迟疑,看了看明夷掀起来的布帘,微一弯腰,坐了进去。 明夷放下帘子,对着轿夫们轻声道:“路上稳着点。” “姑娘放心,属下等省得。”轿夫亦是轻声应答,抬着软轿轻便而行。 到得宫门口,软轿微微一顿,谢渊澜迷迷糊糊间掀开了帘子,凑出去头:“到了啊。” “宗主。”前面左侧的轿夫略略躬身,将布帘掀开,一只手撑在谢渊澜头顶上,“属下等只能送到这里了。” “唔。”谢渊澜睡眼朦胧地应了一声,随即起身,冲着他点了点头,“辛苦了。” “宗主客气了。”那轿夫似乎浅淡地笑了一声,微微行礼之后,快速离去。 谢渊澜对皇宫十分熟悉,已经达到了闭着眼睛都不会迷路的境界。颠颠倒倒走了一阵儿,觉得手臂一紧,一个人自身侧扶住了她,“小谢。” 谢渊澜歪着头去看,那脸是严肃方正,声音低沉温厚,不是秦如晦是谁。 “是秦大人。”谢渊澜下意识笑了一下,“早。” 秦如晦皱着眉头打量了一下她的脸色,最后不得不一脸疑惑地探了探她的额头。“小谢,生病了可以请假。” “……”谢渊澜有点心虚,微微别过了头。她自小身体不好,有个小病小灾的,身边总会有人十分紧张,因此在不严重的时候,也就自己悄悄吃点药。 昨日本来是寒毒复发,并未完全压下,睡到半夜,又强行爬起来,吹了大半夜的冷风,刚出门坐进了轿子就觉得头有点重重的。 却不曾想秦如晦怎么这般敏锐,连这个都看出来。 秦如晦见她一脸心有戚戚焉的神色,以为她是担心轩辕逸会不允,便轻声道:“那么,等下叫御医看一下吧。” “不要不要。”谢渊澜赶紧摇手,脸色也有点变了,“御医每次开药都会故意加很多黄连,很苦。” 是这样吗?秦如晦严正的脸上满是疑惑。 他自是不知道的,长期身体不好的人,不仅是对大夫,就连药也有着退避三舍的心情。 两个人到得都早,先在勤政殿的偏殿等了片刻,才一起动身去太和殿。 谢渊澜看着龙椅上精神抖擞的奉天帝,心里颇有些不平衡。同样是一起出去的,凭什么他恢复得这么快。 咬牙切齿一番之后,谢渊澜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眼皮便有些涩涩的沉重感。 很困啊很困。 站在她前面的是户部尚书冯雪卿,同朝为官已经有些日子了,谢渊澜对这位同僚坑钱的本事十分佩服。想当初隆庆朝时,国库再如何亏空,也不见户部有哪个人才能刮到京师富商的脂膏呢。 正在迷蒙半梦之间,听到有些尖利的声音道:“宣金科三甲觐见!” 声音一层层传了出去,谢渊澜忍不住抖了一下——真是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懒的皇帝。春闱的试卷以及名次她只是稍微圈了一下,又请段秉烛过目之后,就直接送到了轩辕逸的案头。 谁知道这人只看了一眼,就扔给了身侧侍立的秉笔太监威宁:“就照谢卿的意思办吧。” 太傅也是的,这种事情,臣下固然可以代劳,皇帝也不能完全甩手不管啊。 正在想着,殿中已经走进来三个人,身穿红色的外袍,轻轻撩衣跪下。 “密阳云铮。” “汉水原照夜。” “曲罗苏庭鹤。” “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轩辕逸微微抬了抬手:“平身。赐花。” 立时就有内侍上前,将早已准备好的花环分送给三人,并且小心翼翼地挂在他们的脖子上。 幸好三人都长得眉清目秀,带着花环倒也相称。 谢渊澜眉眼微挑,在三人面上转了一圈之后,最后落在了云铮的脸上——气质温和,儒雅大方,初次踏足金銮殿,却丝毫没有任何的不适应。 然而进退有度之间,却隐然能看到他眼中的一丝异常。那一抹光,似是不屑,又似是叹息。 最后他的眼睛微微一转,看了谢渊澜一眼,略略有些惊诧。 “几位俱是我朝栋梁,朕心甚慰,今晚赐宴临水苑。”轩辕逸眼光微微扫了一圈,最后落在谢渊澜脸上,眉头微微皱起。 “众卿,有事速奏,无事退朝!” 殿中众人静默了片刻,就听内侍尖着嗓子喊道:“退——朝!”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谢卿,你跟朕来一下。”轩辕逸起身,对着殿下的紫衣少年静静道。 秦如晦看了看轩辕逸,又看了看谢渊澜,低声道:“小谢,等下记得去看御医。” 谢渊澜眨了眨眼,顺眉敛目地点了点头,跟在轩辕逸身后,慢慢走着。 “你的脸色不太好。”轩辕逸走出几步,突然顿下脚步,转过身,看着一脸苍白的谢渊澜,“是寒毒的影响么?” “大概吧。”谢渊澜恹恹应了一声,几乎要忍不住伸手去摸自己的脸,真的这么明显么? “这样么?那等下朕叫御医给你看看,配些药吃。”轩辕逸淡淡笑了一下,“你这家伙,不会是讳疾忌医,所以这寒毒才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好?” 谢渊澜哼了一声,决定无视此人。 轩辕逸看了看她的神色,笑得更开了:“好了,不逗你了,有个人想见你。” 微微抬了抬眼睛,谢渊澜看了看轩辕逸的笑脸,心中却忍不住打了个突——这人的笑怎么看都觉得很诡异啊。 那个人在御书房。谢渊澜跟着轩辕逸进去的时候,就听到一句:“轩辕这小子,这么些年,字还是写得这么差。” 这个声音不就是—— 谢渊澜走前了几步,就见一人坐在皇帝日常办公的御案上,一手拿着一张绢纸,正在指手画脚:“啧啧,还好教轩辕小子写字的人段秉烛,不然,老人家的脸真是要被丢光了。” 御案上还十分不应景地放着一盘甜点,那人正拈着一块放进嘴里,脸上隐约是怀念的表情:“哎呀,甜点这种东西果然只有偷到的才美味十足啊。” 谢渊澜愣在原地,直直地盯着那人看。 那人便抬起了头,风流无限的桃花眼眨了眨,才慢慢笑了:“哟,小谢,见到为师太高兴了,所以说不出话了么?” 我就说轩辕逸那人的厚脸皮不可能是天生的!谢渊澜咬了咬牙,看那人从御案上跳下来,慢慢走到自己眼前,仔细看了几眼,又绕着自己转了个圈,才眯起了眼睛。 “小谢,见到为师都没点表示么?” 谢渊澜后退了两步,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师父。” 那人桃花眼中清波流转,脸上的表情却是垮了下来:“你这不孝的孩子,明知道为师不爱这味的。” 狂儒闻决歌,乃是与谢氏上代宗主谢青、阴司冥教息夫人以及名剑山庄庄主尹天行齐名的人物,只是很少有人知道谢渊澜竟然是闻决歌的弟子。 “哼。师父不是也知道,弟子不喜欢不辞而别这等事么?”谢渊澜微微垂着眼睛,神色冰冷,“当初师父又是怎么做的?” “喂喂,小谢,这个能怪为师么?”闻决歌连连摆手,“都怪老尹,老夫明明告诉过他,息夫人那女人诡计多端,那老小子偏偏不听。害得老人家我还得千里迢迢去给他收拾残局。” “就算是这样,那你后来怎么不回来?” 闻决歌哈哈大笑,摸了摸谢渊澜的头:“哎呀,没想到,小谢你这么想念为师。” 说着他一手指着轩辕逸:“当初老人家帮老小子把残局收拾好了,就准备快马回京。谁知道,走错路,捡到一个武学怪胎。” 谢渊澜看了眼轩辕逸,心里对着怪胎两字十分的赞同,但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了。 当初若不是这个怪胎,自家的师父自然还是在自己身边的,怎会这么多年不见人影? 再说了——如果闻决歌收了轩辕逸做徒弟,那不就是说—— 闻决歌笑眯眯点头道:“没错,他是你的师兄。” 轩辕逸也是一笑:“小谢乖,叫师兄。” 谢渊澜嘴角抽了抽——有个为老不尊,完全无视伦理道德的师父已经足够歹命,而这个师父竟然还有另一个徒弟,那真是太要命了。 “师父……”她的脸色忍不住就黑了下,“是我先入门的。”她斜了眼轩辕逸,“所以,他才是师弟。” 轩辕逸眉头微微一跳:“朕年纪比你大。” 闻决歌看了看谢渊澜的脸色,感觉这个小弟子似乎马上就要发飙,只得出来打圆场:“小谢,轩辕到底是皇帝,做师弟的话说不过去。” 谢渊澜冷冷瞥了他一眼:“师父既然来了平京,住到谢家不是方便许多?” “哈……”闻决歌淡淡一笑,“老人家我本来是打算住到谢家去的,不过呢,昨日看了场好戏,想来你也不感兴趣,便先来告诉轩辕小子。” 轩辕逸干笑了两声。谢渊澜心头微动:“到底何事?” “小谢……”闻决歌凑到谢渊澜身边,“你那个小未婚妻,崔婉姑娘很有意思啊。” 27 天下谋局 1 轩辕逸听到未婚妻三个字,眉头不由自主地抖了抖。谢渊澜略略挑眉,一记眼刀刷刷飞了过去。 闻绝歌早已是修炼成精的人了,自然看得出这两个弟子之间似乎有某些不可告人的事情:“轩辕,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事情?” 呵呵干笑两声,连眼刀都不用飞了,轩辕逸已经十分识相地摇了摇头:“没有,绝对没有,师父你想太多了。” “是么?”闻绝歌淡淡一笑,看向谢渊澜的眼神多了一些别样的味道,“昨日老夫一个人出去玩,结果不小心看到你家大哥正从崔家姑娘的房间里出来。” 谢渊澜神色不动,只冷冷抬眼:“师父确定是从——房间——里出来么?” 闻绝歌微微一愣,捻了捻胡须,皱起了眉头。 他本是谢青挚友,当初谢青身为太傅对朝中多有牵制,却并没有多少时间来照管谢渊澜。他是看在谢渊澜确实资质出众,再加上小时候的谢渊澜十分的有趣,才接手教她的。 这几年来,他教轩辕的时间居多,那个小子脸皮很厚,扛揍扛摔的,很对他的胃口。 无论是早些时候,还是在平凉军中,他对谢冕的接触都不算多,凡事也是对事不对人。 就那日看到的人来说,确实是谢冕没错。 谢渊澜低着头,低垂的眼睫掩去了眼中所有的情绪:“我知道了。” 闻绝歌闻言,眉头反而皱的更深:“小谢,你——” “无论怎样,我都是相信冕哥的。”谢渊澜静静笑了笑,“在这个世上,我只剩下这一个至亲而已。所以,任何人想要伤害他,我都不会允许。” 轩辕逸看了看她的神色,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就算掩饰得再好,师父毕竟是她亲近的长辈,眉宇间总能见到那若有若无的委屈。 “好了,不说这个了。”闻绝歌也察觉到气氛太过于凝重,摆了摆手,“小谢,你那个名帖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只是不想让谢家的子弟流落在外罢了。”谢渊澜有些厌倦,心不在焉道。 “这事朕也听说了……”轩辕逸也是微微皱眉,“不过坊间流传,那孩子是小谢你的。” “噗——”闻绝歌一口茶直直喷了出来,略略转头,“小谢,你在名帖中说那孩子有五岁了吧?为师怎么不知道,你十二岁时有流连烟花之地的嗜好?” 轩辕逸也是眉眼一弯,心中暗暗道:“师父,就算是小谢有那嗜好,也不可能有个亲生子流落在外好不好?” “由此可见,坊间的人民想象力十分丰富。”谢渊澜倒是十分镇定,手抖也不抖,“是谢苏的孩子。二房长支的嫡孙,说起来,也够资格入主本家。” 闻绝歌抚了抚胸口,才慢慢道:“其实为师的意思是,小谢你还年轻,这下任家主的继承人,实在不用那么早就确定下来。万一日后你有了本家的嫡子,又是一番波折。” “师父,如今的形势恐怕由不得我考虑那么久远……”谢渊澜放下茶杯,一脸淡然,“崔婉之事,我不能拒绝。也不会允许本家还有别的嫡子。” 闻绝歌愣了一下,忍不住叹了口气:“小谢,人活一世,难免自私。你何必——” “师父安知弟子不是自私?”谢渊澜静静反问,“不管从崔婉房中出来的那个人是谁,这事崔家绝不可能家丑外扬。如果那人真是谢冕,这哑巴亏谢家便是吃了也无妨。” 轩辕逸向来不喜这些人心算计,听了半晌,倒也听明白了些,皱了眉头问道:“小谢,你到底在算计什么?” 谢渊澜愣了一下,略一沉思,才慢慢道:“崔婉只是颗棋子罢了。” “嗯?此话何意?” “崔家已经齐王联姻。若是齐王无意天下,那么崔婉是不是嫁进谢家便不是大的问题。但是若是齐王想要这天下,崔婉便是个好棋子。”谢渊澜淡淡解释。 闻绝歌拈着胡须,接口道:“若是照小谢这么说,崔婉这次来平京的目的其实本就是谢冕吧?” 轩辕逸恍然。谢冕不仅仅是奉天朝的兵马大元帅,更是谢氏本家的长子。 七世家中,长幼有序是一贯的规矩。而谢青当年去世也并没有言明家主之位是传给谢渊澜的,因此只要谢冕对谢氏家主的位子感兴趣,那么谢渊澜就不一定还能坐得稳。 “所以说,崔婉之事,若是在寻常时候,必定不会外扬。但是如今……”轩辕逸犹豫了一下,才接了下去,“朕召谢冕来问问吧?” “皇上,不必了。”谢渊澜摇了摇头,静静道,“冕哥他其实一向并不喜欢崔婉,若这事真是他做的,那么定是有什么蹊跷。若是问了,要他怎么说呢?” “那要怎么样?”轩辕逸在原地转了两圈,神色间有点烦躁,“这件事若是被当众提起,你要怎么应付。无论你怎么说,对谢家都是不利的吧?” “皇上放心,臣自有解决之道。”谢渊澜并不在意,只是淡淡一笑,“那一日,请皇上也去做个见证吧。” 轩辕逸愣了愣,半晌,才点头道:“这是自然。” 闻绝歌看了看谢渊澜,又看了看轩辕逸,忍不住摇了摇头。这大弟子脸皮虽然厚了点,但是比起小弟子的得寸进尺真是差得远啊。 轻轻咳嗽一声,闻绝歌正打算说点什么,就听到内侍在门口放低了声音道:“皇上,秦大人带着御医在门外求见。” 御医?轩辕逸皱了皱眉,这秦如晦搞什么鬼,朕明明好得很。 才一犹豫,就听那内侍续道:“秦大人说,是请来看谢大人的。” 轩辕逸看了谢渊澜一眼,挥了挥手:“宣。” “是,皇上。”内侍应了一声,“秦大人,方御医请。” 谢渊澜在屋内两道灼热的视线下,嘴角狠狠抽了抽——方珏正是她最不想见到的御医之一——事实上,她一点都不想见到任何御医。 方珏与秦如晦才一脚踏进御书房,谢渊澜已经能感觉到屋内的温度狠狠降了下来。 简单地行了礼之后,方珏黑着一张脸站到了谢渊澜身前:“小谢,又见面了。” 谢渊澜干笑了两声,在众人眼神的逼迫下不情不愿地伸出手去,口气见不觉多了些谄媚的感觉:“那个,方神医——” “别叫在下神医!”方珏的手搭在谢渊澜的晚上,狠狠道,“你这人,就是来专门来砸神医招牌的吧?” 他抬头看了看脸色苍白的少年:“哼,当年骆师姐不过是见了你一面,直到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儿找药呢。” 谢渊澜缩了缩脖子,闭上了嘴。 她当初中毒,确实是全靠骆冰华才勉强保住命,但是先天不足的缺陷,却让中毒之后的她无论如何都无法痊愈。而不久之后,谢冕出走,谢卿猝然长逝,对她来说,更是近乎致命的打击。 谢青大葬之后,她便大病一场,几乎撑不过去。骆冰华无奈,只得传书刚刚出师的师弟,自己外出去寻找药材炼丹。 只不过,方珏跟骆冰华自是不同的,对于病人来说,他严谨到近乎严苛。 因此很多时候,能找寻常的医师,谢渊澜绝不想麻烦方珏。 方珏把了把脉,直起身的时候,眼中已是冰雪一片。 谢渊澜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脸上却不动声色,只是眨了眨眼睛,一脸无辜的表情。 “呼……”方珏深吸了一口气,转头对秦如晦道,“秦大人,请随我来。” 说完,他漫不经心对轩辕逸行了一礼,大步走了出去。 秦如晦看着他怒气冲冲的背影,也微微行了一礼,追了过去:“方御医——” 方珏大步走着,直到走出了御书房才长长出了口气:“好险,差一点点,我就忍不住要掐死那小鬼了。” “什么?”秦如晦挑了挑眉,沉声道。 “秦大人,听在下一句,不要靠近小谢。”方珏沉默了一下,才静静笑道,“那个孩子,带着不祥的魔力。” “啊?”秦如晦愣住了。 28 天下谋局 2 轩辕逸竖着耳朵,想要听听方珏到底会说出什么惊悚的秘密来,却听见外面幽幽传来一声长叹,随即便湮灭无声。 倒是闻绝歌一张脸完全沉了下来,在谢渊澜没有缩回手之前,一把扣住了她的脉门。 “师父?”谢渊澜皱了皱眉,忍不住挣了挣。 “小谢,再动一下,为师就打断你的手。”闻绝歌冷冷一笑,话锋中尽是冰冷。 谢渊澜僵了一下,随即放松下来,笑道:“那么,有劳师父了。” 轩辕逸看着闻绝歌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心中也是一凉:“师父——” 半晌,闻绝歌终于松了手,神色间却仍然十分暗淡:“原来,暗影传来的讯息都是真的。骆冰华寻药多年,竟是为了解毒。” 谢渊澜不忍去看他的脸色,撇开了眼睛,看着自己的手低低道:“已经好很多了。” “啪!”闻绝歌一掌拍在桌上,上等的紫檀木竟然裂开了几条缝,并迅速向四周扩散开去,最后珂啦珂啦响了一声,碎成一堆。“好多了?强行修习至阳内力,压制寒气,这也叫好多了?” 轩辕逸挥手制止了冲进来的内侍,转头看着谢渊澜苍白的脸上竟然隐隐浮现出一丝的倔强,又想起饮善寺中,她近乎本能一般护在了自己身前,那种一往无前的气势,以及退敌后,如同寒冰一般手,心中便不由一痛。 这些年,她一个人独自承受了多少东西? 所有的人都看到她身为谢氏宗主,所享有的声名以及富贵,却从没有人在她病发时问她一声冷不冷。 像她这样的人,就算是生病,也会尽量瞒着身边的人吧?那个叫做明夷的女子,她知不知道?谢苏呢,他知不知道? 从马上杀出血路的奉天帝,对着此生唯一的同门,第一次觉得心痛。 那心痛的感觉如此鲜明,不似是对结心的手足之情,也不似是对母后的孺慕之情,更不是对兄弟的惺惺相惜。而是,仿佛有一根刺,直直地刺进了心底最为柔软的地方。 彻骨,而又带着些微的甜蜜。 “师父……”谢渊澜静静开口,声音却是不由自主软了下来,似乎带着些委屈,又带着些祈求。 “你是傻瓜么?”闻绝歌揉了揉她的头,力道却控制地刚刚好,“为师不来,你不会叫暗影通知为师么?” “我只是想,师父或许有自己想去的地方,也需要去拜访朋友,怎么能一辈子都陪着我?”谢渊澜撇了撇嘴,淡淡反驳。 “哎……”听着弟子体贴的话语,闻绝歌不禁长长叹了口气,“叶秋凉出门已经够久了吧?什么时候回来?” “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谢渊澜随口应道,“师父找叶大哥做什么?” “谁要找他!他好歹也是剑道名家,在你身边还让你中了毒!”闻绝歌微微怒道,“你所中的‘彻骨’是蓝若思必生得意之作。整个江湖的人都知道蓝若是痴恋叶秋凉。等他回来,就让他用美男计,将解药骗回来。” “师父……”谢渊澜嘴角抽了抽,连轩辕逸都忍不住腹诽——师父,你真是太不要脸了。 整个江湖的人都知道,叶秋凉在躲着蓝若思。 “怎么,你不忍心?”闻绝歌拈着胡须冷笑,“那也不是没有别的法子。只不过,为师若是出手,蓝若思定然惨十倍。不然,为师去勾引息夫人?那女人虽然心肠歹毒,但是比起老夫来,还差得远。” 谢渊澜实在憋不住,曲起手臂撑着额头——自家的这个师父什么都好,就是太护短。最要命的是,伦理道德在他眼中连屁都不是。 凡事只要自己快意,别人的命从来不算什么,简直是神挡杀神,魔挡杀魔。 “师父,还是让叶大哥去吧。”谢渊澜叹了口气,“你出手的话,我怕连老天都看不过眼。” “哼,算你懂事。”闻绝歌冷冷哼了一声,“姓叶的小子回来的,老夫会好好提点提点他的。” 谢渊澜摇了摇头,瞥了眼站在一边,脸上已经露出同情之相的轩辕逸:“皇上,春闱的试卷你都没有看过么?” “看过一些。太傅重点推荐了三甲的试卷,朕有好好看。”轩辕逸迅速回身,不动声色地收起了同情,“原照夜分在工部,苏庭鹤分在户部,而云峥则分在吏部。” 他看了看谢渊澜,淡淡道:“听太傅说,你对云峥似乎十分满意?” 谢渊澜见闻绝歌脸色稍霁,心中一松,微微笑了笑:“云峥对于吏治显然十分有研究,他提出的不拘一格,尽纳天下人才,对于寒门学子,是个不错的机会。” “任人唯贤,不拘于门第之念么?”轩辕逸抚了抚下巴,沉沉笑道,“这个云峥,倒是有些想法。小谢你没有想到么?” “皇上,谢氏太过于显赫,即便是在豪族之中,也算是顶尖,因此这个问题,若有臣提出,反而不妥。”谢渊澜淡淡解释道,“但是云峥不同,云家虽然也算是密阳大族,但是并非是一等的士族。” “所以你将他划在吏部,便是为了这个?” “也不全是。”谢渊澜微微一笑,白皙的手指点了点下巴,眼中却是一片沉静,“云峥他,是鄞州的人。” 轩辕逸顿时有几分了然——鄞州是齐王轩辕静的封地,自清辉帝末年开始,这鄞州都是朝廷的心腹大患。 偏偏轩辕静十分沉得住气,这些年从未有过妄动,再加上为人小心谨慎,因此朝廷一直抓不到他的小辫子。 只是,虽然没有明目张胆地举起反旗,然而,鄞州的官吏从隆庆初年便不再是由朝廷调派,而是由齐王认命。冯太后曾经为了试探轩辕静,而派了她的弟弟冯箕去鄞州任刺史。 隆庆帝的圣旨与太后懿旨并委任书都已经先行到达了齐王府中,可惜,冯箕本人却没有活着到达鄞州。 那之后冯太后又曾派出几人去,只是,那些人要么无法活着到达鄞州,要么死在任上,从没有善终的。偏偏,还查不出什么来。 如今的鄞州刺史唐楚云据说出身寒微,但是身负高才,总领鄞州军政两务,也是得心应手。可以说是齐王轩辕静的心腹与不可或缺的左右手。 不管云峥是何等身份,鄞州在不计出身招揽人才方面,显然已经走在朝廷的前列。 将云峥招进吏部,一方面此人确实才华横溢,可以在很大程度减少吏部的工作量,更重要的是,对于鄞州的人才模式有极佳的借鉴作用。 轩辕逸虽然对这些很是不耐烦,但是作为皇帝,该做的考量他还是会思索周全。 因此,谢渊澜既然如此说了,他也就放了心:“就依你之意吧。只是……”他回想了一下云峥方才在大殿上的表现,又有些感慨,“这个人,让朕觉得不放心呢。” “皇上不可不必如此……”谢渊澜笑道,“一旦吏治肃清,天下人才来归,鄞州之地便不足为惧。到那时,就算云峥身为鄞州人,也不过是皇上的子民罢了。” 闻绝歌坐在一旁,听着两个弟子的谈话,心下稍稍安定下来,自然就坐不住了:“你们慢慢聊着,为师出去转转。” “是……”谢渊澜笑眯眯挥了挥手,“师父慢走,不准去偷甜点。” “啧啧……”闻绝歌回头咋舌道,“小谢,当年为师是为了谁才去偷甜点的啊。你这没良心的小鬼!” 轩辕逸笑着摇了摇头:“师父,御厨房最近都有做甜点,去那里偷好了。” 闻绝歌打了个呵欠,一脸的不屑:“还是算了吧,你那些御厨啊,圆圆胖胖,一点警觉心都没有,偷起来太没有成就感了。”他挥了挥手,“走了。” 闻绝歌一脚踏出门,谢渊澜才轻轻松了口气。 轩辕逸看着她的表情,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小谢,来,乖师妹,叫声师兄听听。” 谢渊澜微微眯起眼睛,眼中杀气骤然一闪,还未说话,就听一个女音高声道:“啊——皇兄,你想对臣妹的心上人做什么?” 轩辕逸如梦初醒,急急缩回手。但是轩辕结心显然已经看到了,仍是直着嗓子道:“皇兄,你太过分了。明明知道臣妹喜欢他,还这样为难他!” 谢渊澜点了点头,一脸被欺负的无辜模样:“公主,你真是侠肝义胆!” 轩辕结心脸色稍微好了些,抓住了谢渊澜的手:“小谢,你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这——谢渊澜看着被抓着举到眼前的手,嘴角抽了抽——果然,玩大了么? “结心,你放手。女孩子家的,像什么样子!” “我不放!”轩辕结心大声道,“皇兄,我要嫁给他!你若是不同意,臣妹就同他一起私奔!” 29 太后 1 “就算是做妾也好,臣妹都要嫁给他!”轩辕结心抓着谢渊澜的手,一脸坚定地道。 谢渊澜与轩辕逸面面相觑,眼神往来之间,无声地交流。 “喂,皇上,麻烦你,管管你家妹子。”满是无奈。 “小谢,你也算是朕的师妹——”满是无赖。 “你也知道在下是师妹,不是师弟,还不快劝你亲妹子早点死心。”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 “师妹,你也看到了,朕这亲妹子就是对你死心塌地了,你听她连做妾这等话都说出来了,事情很难办啊。”戏谑的神色间匪气十足。 谢渊澜垂下了眼睛,交流结束——轩辕逸这家伙摆明了是来看好戏的吧,丝毫没有要帮忙的打算。无奈之下,谢渊澜只好自救:“那个……公主,在下不能娶你。” “为什么?”轩辕结心睁大美眸,一脸的不解,“是因为我不美么?” “不……”谢渊澜摇了摇头,“公主天生丽质,而且为人谦和,性情豪爽,在下十分仰慕。” “那你为什么不能娶我?”轩辕结心眼睛转了转,才慢慢道,“是因为你已经有未婚妻了么?她很凶,所以不准你纳妾?” “呃……”谢渊澜噎了一下,艰难道:“也……不是这个原因——” “难道……”轩辕结心皱着眉头,盯着谢渊澜看了半晌,才不情不愿道,“你身体有什么缺陷?” 这个——谢渊澜有些苦恼,叫我怎么回答呢? 轩辕逸一手掩面,忍不住背过身去。只是抖动的双肩却泄露了他此时正忍笑忍得辛苦。 半晌,才听到谢渊澜仿佛是下定了决心般,用近乎于易水萧萧、燕去人不还的悲壮声音道:“这个……公主就当是在下身体有缺陷好了。” 轩辕结心愣了愣,僵着苍白的脸色后退了两步,喃喃道:“不可能,你那么好,怎么会……你骗我的,是不是?” “结心……”轩辕逸看着自家妹子,突然一脸严肃地开口,“朕可以作证,她没有骗你。” 谢渊澜眨了眨眼睛,忍不住叹气——这个轩辕逸,真的是师父的徒弟么?该说话的时候像个不开嘴的葫芦,不该说话的时候又拼命说。什么叫你可以作证,这不是给自己找不自在么? 抬起头看一眼轩辕结心的神色,果不其然,刚刚还只是受到小小打击的神色已是大变,眼睛惊疑不定地在轩辕逸与谢渊澜之间转了转,才伸手捂住嘴,狠狠摇了摇头:“我不信。谢渊澜,你说的话,我一句也不信。” 她一边说一边退,等话一喊完,她飞快地转过身,掠了出去。 谢渊澜一只手伸出去,似是想要拉住她,却不想抓了个空,僵在原地呆了片刻,又缓缓缩了回来——这回误会可大了,不知道跳进黄河能不能洗得清。 偏偏一转头就看到轩辕逸一脸的得意之色,连叹息都不屑了——真是不想承认这家伙是师兄啊!师父,弟子好想以下犯上、同门相杀啊啊。 轩辕逸哪里知道她心里所想,正在为自己一句话逼退了结心而得意,忍不住勾住谢渊澜的肩膀笑道:“小谢,如何?还是师兄疼你吧。” 谢渊澜狠狠握拳,深深吸了口气,才勉强压住急蹿而上的杀气,咬牙道:“那真是多谢皇上了!” “耶,小谢,同门一场,何必客气呢?”轩辕逸眉开眼笑,抚了抚下巴,“以前没有发现,有个师妹似乎也很有趣呢。师父当初一定也是这么觉得,所以才不告诉朕的吧?” 谢渊澜深吸了几口气都不管用,再也忍不住,一掌将他拍出老远:“没什么事的话,臣先告退了!” “等一下!”轩辕逸急急扬声道,“朕有事!” “皇上还有何吩咐?”谢渊澜微微皱眉。 “当然是天下第一等的大事——”轩辕逸拖长的语调,笑眯眯道,“吃饭!” 轻轻合了合眼,谢渊澜眉毛狠狠抖了抖——吃吃吃,就知道吃! “皇上,这于理不合。”吁了一口气,谢渊澜不咸不淡道。 “臣下陪皇上吃饭当然是于理不合,但是,师妹陪师兄吃饭是天经地义的吧?”轩辕逸走过来,笑着拖了她的手,“如果是谢冕在家里,你还不是要陪他吃饭?” “那怎么能一样……”谢渊澜挣了挣,“皇上,放手,让人见到,明日御史台的奏折就会堆满御书房了。” “让他们说去好了。那群老家伙,就是吃饱了撑的。朕早晚收拾了他们。”轩辕逸一脸不耐烦,“说来也真是,为何别的空缺都选用的年轻人,只有御史台的人都是老不死?” “什么老不死,他们那是德高望重!”谢渊澜摇了摇头,“师父没有教过你就算了,太傅也没有教过么?” “太傅?”轩辕逸抚了抚下巴,“你不说朕倒是忘了,太傅他很欣赏你,不如叫他一起吃吧。” ……谢渊澜无言抬头,看了看天色——这人,还以为是在军中吃大锅饭吧? 午膳摆在思源殿。对于这么个地方,谢渊澜并不陌生,当初谢锦园为皇后,隆庆帝爱屋及乌,对谢渊澜也是不错。虽然自己是个傀儡,但是在吃食方面向来是他有什么,谢渊澜便不会少什么。 如今故地重游,谢渊澜很难说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 当然,真正让她没有胃口的却是饭前那一碗黑乎乎的药。比药更黑的是方珏的脸色。 皱眉挤眼半晌之后,谢渊澜才猛然想起这并不是在谢氏本宅,一贯会为她挡驾的明夷不在,因此,只得闭了眼睛不情不愿地喝了下去。 喝了药之后,便是山珍海味也没有胃口吃了。 恹恹吃了几口,便放下了筷子。轩辕逸摇了摇头,轻描淡写道:“看来明夷姑娘说的没错,你这人,吃了甜点就绝不会吃饭。” 他不提甜点还好,提了之后,谢渊澜猛然感觉到刚刚喝下去的药似乎又在胃里翻腾起来。 轩辕逸深深看了她一眼,有点无奈:“小常子,吩咐御厨房,上些甜品过来。” 谢渊澜刚刚喝了药,连茶都不能喝,只端了杯水,听到这小常子三个字,顿时呛了一口。 轩辕逸起身,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一脸的感叹:“小谢,做师兄的对你好是天经地义的,你不用太感动。” 老子感动个屁!谢渊澜终于翻了个白眼,拍掉轩辕逸的手,“皇上,你再不吃,饭菜就要凉了。” “凉了就凉了,朕本来也吃不了那么多。”轩辕逸挥了挥手,不在意道。 “浪费会被雷劈的。”谢渊澜认真道,“这是师父说的。” “师父说的话能信么?”轩辕逸坐回自己的椅子上,捏筷子点了点,“哼,师父平日说的话十句有九句都不能听,还有半句绝对不能信。” 这话倒是不错。谢渊澜点了点头,一脸惨痛地回忆起小时候被骗的经历,顿时心里有点戚戚焉。 片刻之后,小常子便回来了,手里还端着甜点。 轩辕逸抚了抚下巴,一脸深沉的样子:“嗯,最近的御厨很有眼色啊,怎么知道朕今日要用甜点的?” 小常子的脸不动声色地又低了几分:“启奏皇上,这甜点本是清河公主传令御厨房做的。说是给小谢大人的。” 轩辕结心……谢渊澜叹了口气,觉得额角有点抽痛。 “朕知道了。”轩辕逸淡淡道,“你先下去吧。” “是。”小常子静静行了一礼,躬身退了出去。 屋内顿时有点静了,谢渊澜咳嗽了一声,却是一句话也没有说。轩辕逸看了她一眼,将那点心整个儿挪到她眼前:“吃吧。结心那丫头,很少对什么人这么上心呢。” 谢渊澜也不客气,拈起一块放进嘴里,偷偷瞄了一眼轩辕逸的神色,心中叹了口气——皇上,你那脸色,分明是十分嫉妒吧。 真是小气。 吃了甜点之后,好歹将满口的苦涩给压了下去,谢渊澜微微眯起眼睛,笑得十分心满意足。 轩辕逸看着她的神色,总算松了口气。两人闲闲坐了一会儿,也不怎么说话,轩辕逸却觉得十分的安宁平静。 午后的阳光又软又暖,熏得人直想睡。谢渊澜不动声色的打了个呵欠,站起身,准备告退。 不远处却有人急急而来,礼数周全之后,才慢慢说明了来意:“小谢大人,太后娘娘召见。” 30 太后 2 谢渊澜微微一怔,唇边泛起一个苦笑——皇帝跟太后,对她而言,都不是什么让人愉快的存在。 轩辕逸也是听得皱眉。不曾接近谢渊澜的时候,她给他的感觉十分奇怪,明明站的很近,却总是觉得十分遥远。就算是真正靠近她,这种让人空虚的遥远感觉却也还是一样。 来传话的内侍本就是在宫里当值的,对于谢渊澜并不陌生,也多少了解她的脾气,见她不说话,也就远远站着并不催促。 谢渊澜微微垂下眼睛,长长的睫毛轻轻一扫,掩去了所有的情绪,慢慢站了起来:“皇上,臣先告退。” “小谢。”轩辕逸看着她一眼,却仍是纹风不动,只是口气中有了些别样的味道,“那个时候,你害怕么?” “嗯?”谢渊澜停下脚,回过头,有点疑惑地看着他。 就连一贯训练有素的内侍也不由悄悄支起了耳朵。 “没什么。”轩辕逸淡淡一笑,轻轻挥了挥手,“小谢,以后有朕这个师兄在,你什么都不用怕。” 内侍听了这话,面上仍然是不动声色,却是花了好大的力气强迫自己不去看谢渊澜的神色——想必是十分精彩吧?这个年岁的少年,放在别的官宦之家或者书香世家,都还略略带着些稚嫩。可是谢渊澜她不一样。 八岁就接掌文史谢家的人,哪里会胆怯呢? “哈。”谢渊澜意义不明地笑了笑,微微弯下腰,“谢皇上。” 轩辕逸点了点头,看着她跟在那小内侍身后,不紧不慢地走着,仿佛是出门踏青一般,悠然而宁静。直到那个身影渐渐行得远了,他才一脸阴鹜道:“小常子,去一趟未央宫,有任何不对,立刻回报。” “是……”方才还十分卑微的内侍懒懒应了一声,瞥向他的眼睛隐隐有一丝兴趣,“皇上,你在担心他?” “母后一向不涉足朝堂,但是后宫重地本不是小谢该来的地方,那么个未央宫,给朕的感觉一向不好。”轩辕逸平静应道。 “啧啧,皇上一向嘴硬,这点在下可是深有体会。”小常子嗤笑一声,举了举手,“可是,皇上,若是太后欲对小谢大人不利,在下应该帮谁呢?” “朕很相信你,不是吗?”轩辕逸微微挑眉,“蓝左使?” 小常子听到蓝左使三个字,脸色微微一变,随即又笑了,“所谓恼羞成怒,便是皇上如今这般模样吧?”抬眼看了看九五至尊的脸色,又是一叹,“真不搞不明白,你到底是何等的心思。” “蓝左使,擅自揣摩圣意,可是死罪。”轩辕逸冷冷哼了一声,负了手一脸冷然,“无论如何,她总是朕的同门,保得一时便是一时。” “皇上,虽然你一定会不高兴,但是,在下还是有句话要送给你——不可痴妄。” “这句话,朕原封不动,奉还给你……”轩辕逸淡淡笑道,“不过——” 见他拖长了声调,小常子眉峰轻轻一挑:“怎样?” “她身上的寒毒真的无法可解?” “当年那味彻骨确实是在下所炼制,但是……”小常子微微皱了皱眉头,“她中的那一味却稍稍有些不同。” “哦?” “下毒的人刻意减少了其中一味雪觅子,因此在下炼制的相克的解药便等同于无。”小常子脸上微微露出一丝恼怒,最后长吁了一口气,“不过,要解毒也不是没有办法。” 轩辕逸静静哼了一声道:“以谢家财力物力,若是有法可解,不可能会拖到现在吧?” “谢家么?”小常子捋了捋头发,摇头叹息道,“所谓当局者迷,便是说的谢家。谢渊澜到底是谢家宗主,身负谢家百年威名,哪怕只有一丝的风险,谢家便会左右为难。” 轩辕逸转过身,静静看着一地的春光。很多时候,身份与地位反而让人觉得束缚。 那个时候,若是不曾强迫她留在平京,那么这时候,春光正浓,她会是在何处,欣赏着什么样的风光呢? 江南风物秀美,四时景色皆不同。小谢,其实很向往吧? “皇上?”小常子上前两步,颇有些无奈地唤了一声,“若是无事,在下这就去未央宫了。” “嗯。”轩辕逸回过神来,威严地应了一声,严肃道:“蓝若思,方才在御书房,师父的态度你也看到了吧?” “哼,那个老家伙……”蓝若思撇了撇嘴,“一贯的护短。据说当年在平京,哪怕有人不小心撞到谢渊澜,他都能想出百多种法子整人。” “所以,朕才想说——”轩辕逸看着她,一脸的意味深长,“蓝左使要好自为之啊。” 小常子——也就是蓝若思不屑地哼了一声,轻轻跃起,向着未央宫的方向而去。 此刻,谢渊澜也才刚刚到未央宫,照着规矩行了大礼之后,就听上方主位上一个明显带着慈祥的声音道:“平身,赐坐。” 听着熟悉的话语,谢渊澜不动声色地起身,脸上却仍是忍不住僵了一下——未央宫这地方,让她从心底觉得寒冷。 当年冯太后在时,从不曾明里对她下过手,但是那些暗地的冷箭与杀机,却是从她接任宗主之位就不曾断绝过。要有多少的戒心,才可以从这里活着出去。要有多少的勇气,才可以一次又一次地踏进这里而面不改色? 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那种彻骨的寒冷仿佛慢慢从身体里渗透出来,一直冷到心里去。 这个皇宫,根本不会有什么同门,甚至不会有亲情。 坐定之后,谢渊澜微微抬起眼睛,却意外地发现殿中还有左相段秉烛并户部尚书萧掩瑜与礼部尚书冯雪卿,她暗暗皱了皱眉——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太后王氏,其实并非是轩辕逸生母,当年她不过是罪臣之女,流放北地,濒死之时,被平凉王顺手救了,又纳为侧妃。轩辕逸生母早逝,王氏自己又没有生育,因此待轩辕逸兄妹俩如己出,母子三人关系甚笃。 谢渊澜轻轻松了口气——这个王氏看上去并不似是要插手朝堂,眼前这架势,倒像是——她在心中暗暗同情了轩辕逸一下。 果然,王太后见她也稳稳坐好了,才清了清嗓子,低声道:“各位都是天朝的栋梁之才,哀家今日召见各位,是有事想要拜托各位。” 这口气已经是低得不能再低了。 谢渊澜几人闻言一怔一下,迅速站起身,弯了弯腰:“太后言重了。” “各位爱卿不用多礼,请坐。”王太后摆了摆手,淡淡笑了笑。她年纪不大,又保养得甚好,此刻一笑,顿时将殿中的紧张气氛吹得无影无踪。 “事情是这样的。”她似是有些难以启齿,“皇上登基已有些时日,然后后宫却仍是空虚。虽说以皇上年岁,还不着急皇嗣,但是……” “太后的意思,臣明白……”段秉烛抚着胡须,笑道,“天下父母心。不过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是不是,太后?” “太傅所言极是。”太后轻轻颔首,凤目轻扫,叹了口气,“不仅仅是皇上,如今朝中重臣,大多年岁尚轻,这婚娶之事,也是社稷大事。” “咳咳……”段秉烛噎了一下,苦笑道,“太后,年轻人都爱功名,如今这年岁又正是心野的时候,不曾娶妻也是寻常。” 太后看了他一眼,略略沉默了一下,才慢慢道:“太傅也是正当壮年,难道就不曾考虑续娶之事?” 谢渊澜微微觉得有点尴尬。平凉王一脉扎根北地,那地方穷山恶水,遍地都是刁民,且民风彪悍,男子若是出门,女人照样可以上马跨刀,足见其勇。 这太后与太傅两人当着小辈臣子的面,讨论着婚娶之事,面上毫不改色,真不知是该佩服还是该哭笑不得。 段秉烛直觉与太后再说下去,自己会亏得更多,本着弃帅保卒的心态,大大方方地出卖了轩辕逸:“那么,太后的意思,是要给皇上选秀?” 31 太后 3 选秀么?谢渊澜听到这两个字,忍不住竖起了耳朵,轻轻动了动。 当初隆庆帝在位时,与皇后谢锦园鹣鲽情深,大婚之后,几乎绝足后宫。中间虽然也曾经选秀,但是声势都不大,几乎是冯太后一手包办,因此并没有多少乐趣。 再想想轩辕逸那匪气十足的脸,谢渊澜又忍不住有些幸灾乐祸,等有了皇后与妃子,那个人应该会有个皇帝样了吧? 许是她的这个心愿实在是太过于强烈,以至于御书房内的轩辕逸狠狠打了个喷嚏,浑身发寒地抖了三抖。 太后一听段秉烛应了下来,脸上的表情便是一松,转头向萧掩瑜道:“萧爱卿,如今国库应当并不充裕吧?” “回太后的话……”萧掩瑜脸色整肃,不急不慢地道,“操持大场面恐怕有些问题,不过——若是立后封妃,总不能太过寒酸。若是稍微节俭一些,倒不是问题。” “如此甚好。”王太后轻轻颔首,“皇儿初登大宝,当为天下表率,不可太过奢侈。这银子的用度一事,还需萧爱卿多多费心。” “太后言重,都是臣分内之事。”萧掩瑜谦虚道。 太后淡然浅笑,又道:“冯爱卿,听闻你是大儒殷啸的嫡传弟子,那么这典礼之事,就有劳爱卿你了。” 冯雪卿弯腰道:“臣遵旨。” 最后王太后的目光静静落在了谢渊澜身上。眼前这个紫衣的少年,给她的感觉很奇特。从他进门那一刻,便似是有什么东西无形地隔在了两人中间。 越是想要看清楚,真正的他好像就隔得越远。这样一个人,永远带着神秘,也难怪结心会喜欢他了。 她轻轻咳嗽一声,才慢慢道:“谢爱卿。” 冯雪卿坐在谢渊澜身侧,听到这样的语调,心里微微一痛,原来搭在椅子上的手紧了紧。 谢渊澜静静抬眼,一片平静之中,是拒人千里的冷漠:“臣在。” “哀家也明白,这事可能是让爱卿你太过于为难了。”太后轻叹一声,柔声道,“只是,这平京城中,确实找不到比谢家女子更适合为后了。” “那么……”谢渊澜眼中的冷漠又深了一层,“太后的意思是?” “谢家应该还有适龄的姑娘待嫁闺中吧?” 谢渊澜抿了抿唇,没有说话。其实谢家的女子一贯是嫁入书香门第的,日后便是夫君无法仕途得意,至少两人心意相通,兴趣一致,总不至于孤苦凄寒,孑然一身。 除却定下的娃娃亲,如今谢家适龄且待嫁的便只有谢子知了。只是,这孩子——谢渊澜却忍不住头疼,那孩子乃是三支的二女,平日里一贯骄纵,个性中完全没有圆通这个词的存在。 论道辈分,谢子知比她晚了一辈。平日里虽然甚少接触,但是那孩子对她而言,从来都不是善解人意的,若是一日不惹祸,反而要让人惊讶。 这样一个孩子,性子如此,轩辕逸又显然不是会怜香惜玉的人,若是嫁入宫中,恐怕不出三天,就要冒犯天颜,被打入冷宫了吧。 “谢爱卿?”太后见她不语,心里也明白她是不乐意,便微微拔高了声调。 “啊——”谢渊澜站起身,脸上微微有些慌乱的表情,“太后赎罪。” “你不愿意是不是?”太后显然很失望,雍容华贵的脸上,眉头轻轻皱起,“谢氏门阀一贯清贵,而皇儿到底是起于北地,爱卿会看不起也是常理。” 太后此言一出,冯雪卿的脸色便是惨变。以言语压人,本就是皇室的特权。 谢渊澜愣了一下,轻轻撩衣跪下:“太后明鉴,臣家中确实有一适龄的侄女待嫁。只是,侄女一贯顽劣,臣兄又疏于管教,实在难入天家之眼。” “谢爱卿,你太过谦了。”太后冷淡道,“想当初,隆庆帝求娶谢后之时,令尊谢太傅也是如此这般回答。但是,谢后贤名却是传遍天下,以司马无相之挑剔,也曾评价谢后乃是至情至性的好女子。” “谢爱卿的侄女,与谢后亦是同脉所出,血统高贵,哪里会顽劣?”王太后静静分析,眼风轻扫,已然带了些凛冽,“哀家不明白,谢爱卿到底是在担心什么?” 谢渊澜轻轻合了合眼,眉目间一片荒沉之色。世人所传的谢锦园自然是好的,与隆庆帝感情甚笃,同生共死,名传天下。 可是,谁能看到这个皇宫内中所藏的肮脏。 姐姐,你在天之灵,可曾见到,今日,谢家又要重蹈覆辙? “太后……”话语出口,已是清漠如风。她苦笑一声:“既然太后不嫌弃的话……” 王太后先是一愣,随即展颜一笑,并站起身,走到她身前,亲自将她搀了起来:“谢爱卿,皇上日后总是会有三宫六院,你心疼自家子侄,哀家如何不知。只是,你大可放心。皇儿虽然表面不羁,但是内里是十分衷情之人。” 谢渊澜闻言垂眼,在心底沉沉叹了口气——怕的就是这个,谢子知并不十分聪颖,却多的是小聪明。那样的性子,轩辕逸如何能喜欢呢? 王太后见她仍不开怀,只当是舍不得自家侄女,也不好相逼太甚,只退了两步,静静道:“既然谢爱卿允了,那么皇家的聘礼哀家便着手准备了。” 她看着谢渊澜,慈爱地笑了笑:“爱卿不必如此有心,日后哀家自会照拂皇后。” “谢太后。” 冯雪卿看着她轻轻低下头去,掩去了眼中的寒凉之色,不由握紧了双拳。 小谢小谢,早知如此,当初为何不走呢? 王太后满意地点了点头,施施然坐回主位,才慢慢道:“皇上选秀,这事可大可小,还要多多劳烦各位爱卿。” “臣等遵旨。”几个人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起身行礼。又闲闲坐了一阵,王太后脸上明显有了倦意,众人便起身告退。 走出未央宫,并不算强烈的阳光直射入眼中,谢渊澜猛然觉得眼前一黑,身子便晃了晃。 “小谢。”身后一双大手急急撑住她的身子,隔着层层的衣服,仍然被刺骨的寒意刺得一抖。 “冯兄……”谢渊澜轻轻甩了甩头,稳了稳神,“我没事。” “是么?”冯雪卿盯着她仔细看了一阵,低沉的声调中带了一丝愤怒,“你在骗鬼吧!” “怎么会?”谢渊澜撑着额头,忍不住笑了笑,“冯兄又不是不知道,在下从不说谎。” “哼……”冯雪卿撑着她的身子,感觉到她似有若无地挣扎了一下,慢慢松了手,“走吧。” “诶?冯兄要做什么?”谢渊澜略感奇怪,看着他的神色间便不免多了些兴趣,“是要去寒烟阁看惜情姐姐么?说起来,惜情姐姐年纪也不小了,冯兄你打算什么时候娶她?” 冯雪卿看着她,连叹气都觉得浪费精力了,只轻轻攥住她的胳膊:“走吧,送你回去。” 谢渊澜愣了愣,就被他带出两步,手忙脚乱地挣扎了两下:“可是冯兄,在下认识路……” “我当然知道你认识路!”冯雪卿回头,狠狠道,“你现在的脸色,白得跟鬼一样。要是路上出了事,该怎么办?你家的明夷姑娘是什么脾气,你难道不知道?” “喂喂,冯兄,我家明夷姑娘自然是温柔善良,人见人爱了。不准你说我家明夷姑娘的坏话!”谢渊澜被他拉着,口中仍然喋喋不休地抗议,“而且,冯兄,你没有跟太傅还有萧大人道别,这是不礼貌的。” “失礼之事,在下晚些时候会亲自登门道歉。所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想两位大人也不会计较。倒是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谢渊澜撇了撇嘴,半晌,才闷闷道:“没什么。昨晚没有睡好而已。”抬眼见冯雪卿似乎是想要说点什么,便抢先道,“冯兄,我真的没事!” 冯雪卿哼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段秉烛看着两人一边斗嘴一边远去的身影,拈着胡须满脸堆笑——呵呵,看来皇上的路还很长啊很长。 32 病变 1 当晚,轩辕逸赐宴临水苑。除却新科士子,朝中百官也都在列。 由于奉天帝乃是军旅出身,登基时日又短,因此军队中那种大锅饭一般的朴素传统还是很好地沿用下来。殿中人多,却并没有用小桌分得很开。 并在一起的大桌子上,没有几样菜,反倒是酒上了不少。云峥眨巴着双眼,与站在身边的原照夜和苏庭鹤对视一眼,俱在彼此眼中看到新奇。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殿中大臣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说这话,场面热闹却并不嘈杂。 谢冕一手拎着酒壶,一手端着酒杯,站在人群之外,一个人喝着酒。 本来以为会碰到谢渊澜的,却不曾想,从天刚擦黑一直到现在,都没有看到他的身影。早先的时候听说是冯雪卿送他回了谢家,心里还忍不住一晒。 那小鬼,无论过了多少年,都是如此。 四周很热闹,他却只是冷眼看着,几杯酒下肚,头脑反而越发清晰起来。 记忆中,那小鬼总是穿着翠绿的衫子,小尾巴一样跟在他身后。若是往他手里塞点什么小东西,就会把眼睛笑得连缝都没有。 “冕哥,你回来了?”每次他出门去,回来之后,那小鬼总是用无比惊喜的声音叫他,然后滚雪球一样扑过来。 那个时候,虽然也一样不那么喜欢,却是不曾埋怨。 心里再如何抗拒,终究也记得那小鬼是自家的兄弟,嘴上不少,到底也是心疼他的。 什么时候,竟然如此疏远了呢?还有崔婉的事,那小鬼……很为难吧。 整个宴会都处于欢笑之中,除了谢冕,还有一人心事重重。 段秉烛端着酒杯凑近了轩辕逸:“皇上这是怎么了?说要与百官同乐,反而一个人在这儿喝闷酒?” 轩辕逸眼风微微一扫,立刻就看出自家太傅脸上闪过一抹心虚:“太傅平日里最厌烦跟朕说这些,今日是怎么了?” “啧啧的,今天是个好日子,臣心里高兴,自然也就不觉得麻烦了。”段秉烛拈着胡须淡淡一笑,“皇上对于太后的提议有何意见么?” “当然有!”轩辕逸眉峰轻挑,定在段秉烛脸上,“太傅,如今是什么情形你难道不知道么?怎么可以在这个时候选妃?” 如今这情形,其实也并没有多么复杂。有谢氏宗主作为同门,自然能得到谢家的全面支持。以谢渊澜之能,牵制文武两途绰绰有余。 朝廷虽然还存在很多的问题,但是这也并不是一两日之功。选妃也是拉拢朝臣的重要手段之一。 段秉烛身为太傅,在轩辕逸身边已经很有些年岁,对他的脾气也算了解。他的心思并不十分复杂,但是对于不喜欢的人,很难产生好感。 若是强逼他立后封妃,只怕后宫日后难以安宁。谢渊澜在未央宫说的那番话,未必就不是实话。 以他那种事事以谢家为重的性子,再出一个皇后,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更何况那女子不过是三房的女儿。 段秉烛略一思量,静静道:“那么,皇上的意思是,只立后便可以了?” 立后?轩辕逸皱眉,心中冷笑——果真是好母后啊,连这个都想到了么? “是谁家的女儿?” “太后懿旨还没有传达给皇上么?”段秉烛捏着杯子,略感诧异,“是谢氏三房的二女,名唤谢子知。” “谢家的三房?”轩辕逸微微一愣,握紧了手中的杯子,眼光在殿中逡巡一周,才慢慢道,“谢渊澜知道么?” 段秉烛眨了眨眼睛——哎呀,叫全名了呢。看来气得不轻。 他摊了摊手:“小谢自然是不乐意的。当年隆庆帝后的下场可是摆在那里呢。再说了,以小谢的眼光,皇上是什么样的人,难道他会不知道么?” 朕是什么样的人?轩辕逸曲起一只手,抚了抚下巴,眼睛微微眯起来。 段秉烛忍不住摇了摇头——皇帝的脸皮厚,这一点绝对不是老夫教的。 “说起来……”段秉烛左顾右盼,皱起了眉头,“小谢好像不在呢,嗯 ̄就连清河公主也不在。” “什么?结心也不在?”轩辕逸大惊,不动声色地仔细看了看,才脸色大变道:“果然不在,这傻丫头,该不会是想做什么蠢事吧。” “皇上多虑了,清河公主一贯地知情识趣,在这一点比之皇上,可是强上数倍呢。”段秉烛笑道。 知情识趣!轩辕逸眼睛轻轻跳了跳,以结心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谁知道她会做出什么‘知情识趣’的事情来! “小常子!”轩辕逸脸色变幻,招了招手,“公主去了哪里?” “回皇上的话……”被唤作小常子的内侍轻步上前,凑到轩辕逸跟前道,“公主殿下日落时分就出共宫了,现在还没有回来呢。” “出宫?她出宫做什么?”轩辕逸有点火大,稳稳神又道,“宫里最近对于出入的令牌管理甚严,她是用谁的腰牌出去的?” “是太后钦赐的。”小常子不慌不忙道。 许是他的态度太过于从容,段秉烛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眼睛微微眯起,似是掩去了什么。 轩辕逸的脸色不太好看。轩辕结心当年随他南征北战,也算是立下汗马功劳,他登基之后,并没有撤销她的兵权,反而将皇室的暗卫也交给了她。 但是,这丫头,也未免太无法无天了些,怎可如此胡闹? “皇上……”小常子轻声道,“据悄然跟去的大内侍卫回报,公主很有可能是去了谢家。” “去了谢家?”轩辕逸心头一凛,结心那丫头该不会是想将生米煮成熟饭吧?想起谢渊澜他又忍不住笑了,“真是胡闹。” 段秉烛看他神色松动,也就锦上添花道:“皇上,公主到底是孩子心性,便原谅她这一回吧。” “太傅,一向偏心。”轩辕逸笑了笑,挥手道,“罢了,由她去吧。” 段秉烛笑着摇了摇头,要说这偏心,谁比得上你啊,皇上。 “皇兄。”略略带了点焦急的声音从殿外传来,生生压过了热闹的丝竹之声。大殿上顿时静了下来。 “皇上,看到没?公主还是很识大体吧?一回来就赶紧赶了过来。” “皇兄……”一身红衣的轩辕结心急急奔了进来,也不管殿上都是人,直接冲到了轩辕逸面前,抓住了他的手,“当初齐王送的那支火灵芝还在么?给我!” “结心!”轩辕逸脸色一沉,拂袖而起,“百官面前,大吵大闹地像什么样子?你怎么一个人来?” “小谢他——”结心被他一瞪,顿时醒悟过来,放平了声调,“小谢他……” “小谢?”轩辕逸微微皱眉,轻轻拍了拍结心的背,助她平顺呼吸,“慢慢说。” “我……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样了。可是从黄昏时候开始,谢家就封门戒严了。里面的人不出来,外面的人也进不去。”结心反手握住轩辕逸的手,眼中尽是焦急,“听人说,这种情况只有当初小谢在未央宫中了寒毒之后,才有过……” 她低下头,猛的感到手中一阵刺痛,却是轩辕逸无意识地紧了紧手。“皇兄……怎么办?” 轩辕逸还没开口,就见冯雪卿与魏无私脸色大变地上前两步,“皇上,臣等先行告退。” “慢着!”轩辕逸微微皱眉,冷冷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冯雪卿迟疑了片刻,才慢慢道,“也许是寒毒发作,也许是谢家有重大变故,这个臣也说不好。” 轩辕逸咬了咬牙,冷淡道:“继续宴会,冯卿,你跟朕来一下。” 此言一出,殿中顿时静得有点吓人了。 “皇兄!”轩辕结心看着他,一脸惊怒。 角落里,谢冕一脸的茫然——那个小鬼,出事了么? 33 病变 2 平京这地方,就是红尘万丈。即便是到了夜晚,也照样是笙歌无限。 然而,这么个醉生梦死的地方,身为名门之首的谢家却很沉默。京师的人都看到,谢家那朱红的大门发出了沙哑的一声响,然后沉沉地关上了。 任凭门外红尘万里,歌舞升平。谢家却仿佛是倦怠已极,轻轻缩回了头与手,安静地沉眠。 琅琊别院,谢渊澜的寝居之前,支离的月光下,是若隐若现的人影。 庭院中,明夷坐在绣墩上,双手平举,轻按琴弦。桌上一个小小的铜鼎正在袅袅冒着烟。 “钟鸣鼎食之家,谢家倒是名不虚传。”浅淡地几乎肉眼不辩的身影现身房顶,与空中那轮冷月一起俯视着院中抚琴的女子,“明夷姑娘,幸会了。” 明夷静静抬眼,看着房顶那一袭黑衣的男子:“息夫人座下头号杀手,神隐?” “头号杀手这名头在下可不敢当……”神隐眯起眼睛,凝视着淡漠的女子,“若是让诡杀听到,可是会要在下的小命的。” “想不到,神隐也有认输的一天。”明夷冷冷一笑,“可惜了,过了今日,她便是要杀你,也没有机会了。” “哦?”神隐略略挑眉,“看来,要杀谢渊澜,必定要先杀光所有挡在他身前的人啊。” 明夷垂眼,双手连挥,铮铮琴音便弥漫在别院的每一个角落。 “九天玄音?”神隐大笑,“真不愧是镜心明尘心法的集大成者!” 大笑之中,神隐身形一展,急略而下,直扑琴桌而去:“谢渊澜寒毒发作,你很心急吧?” 明夷不答,只是神色间更见冷漠,手指轻挑之下,琴音已然改变。肃杀之意迅速铺开,仿佛是有质的刀剑一般,狠狠向四周碾去。 神隐神色微整肃,凝神应敌。 明夷虽是女子,但是在武学一途,显然十分有天赋,再加上修习的是镜心明尘心法,心随意动,意随镜改,有着无穷的变幻之力。 任何处于琴音范围的人,一旦出手,都会被预知。从而迅速找出破解之处。 在数次出手均遭拦截之后,神隐略略收了玩闹之心,整个人静了下来。 随着他的停手,明夷的琴音开始变得平静而悠扬,仿佛是与恋人同行于月光之下,没有杀戮,没有动乱,只有恬淡与安宁。 谢渊澜的房中没有一点光亮,也没有任何声音。在房门的七步之外,有一个小小的阵法,阻碍了所有人的前行。 时间慢慢流逝,明夷心中渐生焦躁。 神隐等的便是这个机会,待琴音微微意乱,他拔地而起,将速度提到极致,掌心一抹寒光轻轻闪动。 “主子!”明夷轻轻抬眼,眼神中微微有一丝惊喜。 神隐顿觉不对,眼光微微一斜,就见原本黑漆漆的房间中,不知何时燃起了灯,清瘦的人影映在窗棂上,轻轻晃动着。 然后人影缓缓举起了手,似乎是要将散乱的长发慢慢盘起,最后那人影披上了外衣,走到了门边。 神隐冷哼一声,迅速收起了攻势,足下微微一点,已然飘离了最佳的攻击地点。 门轻轻地开了。 神隐看着那个从檐下的阴影里走出的少年,微微一愣。 此刻月上中天,而月光看在众人眼中难免有种惨败感。谢渊澜整个人都缩在袍子里,露在外面的脸却是十分红润,丝毫也不似平日的苍白。 “你……”神隐狠狠皱眉,思量着这几步的距离是不是足以击杀一个人。 “神隐公子……”谢渊澜淡淡开口,有白色的气雾喷出,“如果你是来杀人的,在下奉劝你一句,三思而行。”她微微眯着眼睛,神情中尽是冷漠,“在下虽不喜杀人,却也不曾善良到任人宰割。” 神隐看着她,意义不明地笑了一声。 谢渊澜垂下眼,挥了挥手:“明夷,传令七哨,放这位公子出去。” “是,主子。”明夷静静应了一声,看向神隐淡漠一笑,“神隐公子,请吧。” 神隐深深吸了一口气,无声无息地融入了黑暗中。 明夷站起身,快步走到谢渊澜身边,扶住她:“主子,你好些了?” “暂时无大碍了。”谢渊澜静静一笑,“你这回倒是大有长进。” “什么大有长进?”明夷恼怒道,“主子你突然发病,我是吓坏了,你看忠叔到现在都还没有缓过来呢。” “抱歉。”谢渊澜满含歉意地笑了笑,“鄞州那边的暗桩可有传来消息?” “是,暗绝传来话,说是齐王近日在买马屯兵。看那个样子,是不甘心只做个王爷。” 谢渊澜微微皱起眉头:“这倒是奇怪了,若是有意天下,当日直接起兵不是更好?如今这样,只会让人不齿。” “这个么?暗绝的来信也有提到,说齐王为人聪明,却是十分自负。当日冯太后逆天行事,衰败不过是早晚的事,从她手中夺这万里江山有何用?” “这么说,倒也在情在理。”谢渊澜仰起头,看了看天色,叹了口气,“这时候,宫中的夜宴也该结束了吧?” “时候也不早了,主子还是早些歇息吧。”明夷一脸担忧道,“反正百官在侧,皇上也不会注意到主子今晚没去。” “说得也是。”谢渊澜笑了一下,感觉到夜风似乎又冷了三分,抖抖索索打了个寒战,“这种天气,真是讨厌啊。”她静静转了身,“传话给暗绝,若齐王有异动,不惜一切代价,将人给我留在鄞州。” “是。” “还有,从明日起,你亲自去教谢子知宫廷礼仪。虽然她的性子是差了些,总不能太过于丢脸。” “知道了。”明夷点了点头,推了推她,“快去睡吧,我去看看外间的事是不是需要帮手。” 谢渊澜转过身,挥了挥手:“那我先去睡了。好困。” 明夷在她身后略略站了站,看到她进了屋,才提气向外奔去——半柱香之前,外间就一片嘈杂声,似乎是宫里来人了。 掩上门,感觉到院中的明夷已经走远,谢渊澜才一手捂住了嘴,片刻之后,手心里尽是一片红色凝固的冰碴。 “果然……”谢渊澜合了合眼睛,微微苦笑,“还是太勉强了么?” 扇灭了烛火,盘腿坐在床榻上,强行运劲,将胸腹间的寒气压制下去。直到头顶上微微冒起了轻烟,她才慢慢收了功,倦倦地窝进了被子里。 “小谢,小谢……”还没有睡定,就听到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听那个沙哑的声音,赫然是昨晚带回来的崔婉。 谢渊澜躺在床上犹豫了片刻,才叹了口气,轻轻起身,在中衣外面罩了件袍子,打开了门。 休息了一整天,又吃过了药,崔婉的脸色看上去好了很多。谢渊澜仔细看了看她的神色,也不得不佩服她的恢复能力。 “婉姑娘,这么晚来找在下,有何事情?” “也……没什么。”崔婉似是难以启口,犹豫了一下,才尴尬道,“只是想来看看你。听下人说,你不舒服?” “在下没事,是他们太过于紧张了。打扰你休息了么?”谢渊澜静静笑了笑,“劳你挂心了。” “小谢……”崔婉脸色微微一变,眼中流露出一丝痛苦,“你不要这样,我很难受。” 记忆中的那个小孩子,总是笑着的,甜甜的,软软的,却不曾像这样表面上温文有礼,内中却是拒人千里。 就算她从不曾见过谢氏宗主睥睨天下的一面,也不曾见过谢氏在那过去几年沉默中暗含锋芒的隐晦,她心里也明白,眼前这个人,并没有将她放在心上。 “如果我说……”她哀绝的眼光落在谢渊澜白玉无瑕的脸上,“是谢冕做的,你当如何?” “崔婉……”谢渊澜轻声唤她的名字,伸出手,在她脸上抚了抚,“你要记得,你是在下的未婚妻,在下一日还要你,你终究会成为谢家的人。” 声音很淡漠,手很冷。 崔婉微微合上了眼睛,听那个人浅浅笑道:“婉姑娘,时候不早了,回去歇着吧?” “小谢——” 谢渊澜定定道:“回去吧,这事儿在下会处理的。” 她向后退了两步,慢慢合上了门。在任何人都看不到的时候,抬手按住了心口。 34 病变 3 月在中空,惨白的月光衬得大地一片清冷。隐约有些寒意。 蓝若思一只手撑着头,眯起眼睛,看轩辕逸手脚麻利地换上夜行衣,忍不住一笑:“轩辕,你恐怕是天朝第一个以帝王至尊,却要翻墙进臣子家的皇帝。” 轩辕逸的手顿了顿,面不改色道:“如今天色已晚,若是朕堂堂正正走大门的话,难免要惊动谢家上下,如此扰民行为,朕如何做得出?” “真是敢说啊。”蓝若思悠悠长叹,“不过,皇上你确定此去是为了探病,而不是为了加重谢渊澜的病情?” “此话何意?” “到目前为止,传回来的消息仅仅是谢家戒严,也就是说,谢渊澜如今并无性命之危,不过,寒毒发作,总难免要吃些苦。现在,应该已经睡下了。”蓝若思淡淡解释道,看了看轩辕逸的装束,“而且,以皇上眼下这身打扮,一旦被发现,谢家的护院可不会手下留情。” 轩辕逸穿好夜行衣,走了两步,才慢慢笑道:“朕的身手如何,蓝左使会不知道么?谢家的护院再强,又怎能跟朕相提并论?” 蓝若思眨了眨眼,翻了个白眼——这个轩辕逸,不仅脸皮厚,还十分自大。 谢家的护院较之寻常人家自是不同的,其中以暗影北斗最为出色,据说是由谢渊澜一手调教的,无论在协作默契还是单人独斗方面,都十分出色。 轩辕逸出自狂儒闻绝歌门下,光明正大比武的话,少有人能敌。但是谢家的护院哪里管这些,谢渊澜在谢家人眼中就是块无价之宝,谁想对她不利,都会被清除。 轩辕逸却不管那么多,收拾妥当之后,又顺手摸出块面巾来,在脸上比划了一下,满意地点了点头。 蓝若思叹了口气:“皇上,你这个样子会被人当做采花贼的……” “胡说八道,像朕这么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人,怎么可能是采花贼呢?”轩辕逸啐了一口,正了正脸色,“蓝若思,朕再问一遍,她身上的毒真的无法可解么?” “皇上,在下已经说过了,方法是有的……”蓝若思静静抬眼,认真道,“不过——” “怎样?” “想来你也知道了,谢渊澜先天不足,后天积弱,这几年完全是用药强行压制,已经不再适合用猛药,不然他的身体会撑不住……”蓝若思垂下眼帘,看着自己的手,“同样的道理,若是用针的话,过程漫长而且痛苦,他也未必撑得过去。” 轩辕逸闻言微微皱眉,沉思片刻才慢慢道:“也就是说,火灵芝也是无用的?” “在下仔细研究过方珏这些年的用药记录,也看得出,谢渊澜体质偏寒,而火灵芝则是大热之物,两相冲突,反而不利。”轻轻摇了摇头,蓝若思眼中也尽是恼怒——当初那混账徒弟盗了她刚刚研制出来的彻骨药方,还擅自减了一味药,害得她这些年反而受制于自己炼制的毒。 若是不能炼制不出解药,不是要笑死人了? 那混蛋要是有一天落到我手上,定要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边蓝若思咬牙切齿,那边轩辕逸却是眉头紧皱,已经考虑到极其久远的以后。 他原本是想等天下不像如今这么乱了,就放她远离朝廷,由着她去看江南雨,塞北雪。而后,像所有感情深厚的同门一样,在不经意的时候,带一壶酒翩然而归。 而后,一醉方休。 若是她女子的身份泄露了,他也可以用师兄的身份,在天下大哗之前,将她保护起来。 可是,这一切,似乎变成了遥不可及的梦想。 无论是方珏,还是蓝若思都不曾明说,小谢的身体已经崩坏到了何种地步。可是,他心里也明白,以师父的镇定与玩世不恭,若是不严重,如何会勃然变色? “蓝左使,你最好认真想想,到底有何种方法能解毒。”轩辕逸心中一阵烦乱,冷冷甩下一句话,轻烟般出了寝宫。 绕开了巡值的侍卫,越过高高的宫墙,轩辕逸在冷清的官道上辨别了一下方向,随即提气飞奔。 宫墙景物飞速后退,风吹过脸庞,有丝丝缕缕的痛意。他恍然间想起那日,便是在京师的某个小巷子里,她瞪着圆圆的眼睛,狠狠地盯着自己。 小谢,其实并不那么喜欢吃甜食的吧,只是因为药总是太苦,所以才想要吃些甜腻一点的东西。 是这样么。小谢? 结心给他的资料很完整,就连谢家的院子朝哪个方向开都写得清清楚楚。轩辕逸纵身上了屋顶,轻易地就摸到了琅琊别院。 只是,今晚夜行之人,显然并非只有他一个。 轩辕逸在屋顶上轻轻矮下身,看着那个黑衣人轻手轻脚地落在了庭院之中。 谢渊澜的房中没有灯光,只有檐下几盏宫灯还悠悠亮着。在风中一晃一晃的,连那灯光也跟着摇曳起来。 那人落在庭院中,便小心翼翼将自己的身影隐在了阴影之中,若不是轩辕逸亲眼见到他落下,这会儿恐怕也察觉不出那阴影中有人。 是个高手。轩辕逸微微眯起了眼睛——这种时候,会有多少人心血来潮想要夜行呢? 琅琊别院是个独立的院子,内中的景物倒是十分简单,看得出谢渊澜于浮华奢侈之物,并无多少兴趣。 过不多时,就有人缓缓而来,脚步轻快,而呼吸沉缓,显然也是内家高手。 轩辕逸凝神静气,听到一个温和的声音道:“明夷,阿淼他好些了么?” “好多了……”明夷的声音中隐约有些惆怅,“只是,最近寒毒发作地次数越来越多,时间也越来越长,我怕……” “明夷,我们要相信阿淼……”男子的声音淡淡传来,却带着某种安定人心的力量,“他虽然表面上看上去很坚强,可是,你跟我都知道,他是个有些怯懦的孩子。所以,我们要相信他。” “只有这样,他才会相信自己,才不会放弃自己,知道么?” “苏少爷……”明夷的脸色不是很好,眼圈也有些泛红,“不是我不相信主子,可是她——你也看到了,这样下去,她真的撑不了多久了,到那时要怎么办?” “明夷。”谢苏抓住她的手,神色平静地放在自己的胸口上,“你能感觉得到么?我的心很坚定,很努力地在相信阿淼。就算事情变得再坏,也不曾动摇。” “苏少爷……” 谢苏淡淡一笑:“阿淼他,是我们所有人的宝贝,所以,明夷,在那一天到来之前,不要放弃。” “我明白了。”明夷轻轻垂下眼帘,却是豁然一笑,“苏少爷,谢谢你。” “都是一家人,谢来谢去也不嫌麻烦。”谢苏笑了笑,伸手推开小院的门,侧身让明夷进去,“你等下再去看看阿淼房中的火盆够不够暖,忠叔这会儿应该还没有睡。” “还是我自己来吧,忠叔年纪也大了。”明夷镇定下来,飞快地答道。 “也好,那我告诉忠叔一切妥当了,让他早些睡。” “嗯……”明夷走进小院中,回头笑了一下,“苏少爷,有时候,连我也觉得,你才是主子的大哥。” “啧,明夷姑娘这是在夸我么?在下可是会不好意思的哦。”谢苏浅淡一笑,“那么,明天再见了。” 明夷笑着关上了门,走出两步,敏锐地觉得有一丝诡异。运起镜心明尘心法检视一番,却一无所获,不由苦笑摇头,向谢渊澜房中走去。 谢渊澜已经睡熟,只是呼吸略微有些重。明夷在房中悄无声息地转了一圈,看了看火盆,觉得一切妥当了,才悄悄出门。 在檐下站了片刻,明夷冰冷的目光看向宫灯所照不到的角落,清灵如水的声音冷漠响起:“冕少爷,既然来了,还躲什么躲?” 轩辕逸在屋顶上忍不住叹了口气——谢冕啊谢冕,真是没有想到,你也会来这一招。 35 病变 4 阴影里似乎传来一声极低极轻的叹息,然后一个伟岸的身影慢慢走了出来。 明夷冷冷盯着眼前的人,心中却忍不住燃起熊熊的怒火:“冕少爷,将军府似乎是在对门,您可是走错了方向?” 面对她的指责,谢冕并不在意,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头,双眼却是看向谢渊澜的房门处:“阿淼他怎么样?” “这是谢家的家务事,不劳大将军操心。”明夷冷漠应道,“日后,冕少爷若是念在同出一脉,见到主子,还请手下留情。”说着,她轻轻俯下身去,竟然行了个大礼。 她与谢渊澜从小一起长大,感情甚笃,因此两人一起时,甚少拘于礼法,平日里偶尔笑闹,也是极其随便。自从她修成镜心明尘心法之后,对人虽然仍是有礼,却很少行如此大礼了。 谢冕凝神望着她,淡淡笑了笑:“明夷,你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只要有人试图靠近阿淼都会很紧张。” “别跟我提小时候的事!”明夷陡然愤怒起来,屋内的谢渊澜似是听到响声,迷迷糊糊哼了一声,随即又没了声响。 明夷听到响声,微微皱了下眉头,还是尽力压低了声音,“谢将军,既然你已经不是谢家人,请你不要再来打扰主子了。让她好好过两天安生日子!” “我只是来看看他而已。”谢冕的声音中并无不悦,只是经年积威之下,自有一股慑人的气势,“明夷,你虽是谢家的人,却也不能替他决定什么。” “你——”明夷微微一愣,脸色更是沉了几分。 谢冕走上前几步,停在明夷身前:“告诉我,他到底怎么样?” “她怎么样?你竟然还敢问她怎么样?”明夷猛然抬头,脸上竟已满是泪痕,“她中毒的时候你在哪里?她独自撑着谢家的时候你在哪里?她需要你的时候,你从来都不在!你现在又有什么资格来问,她怎么样?” “他中毒……”谢冕看着她的表情,脸上竟然浮现出一丝冷笑,“难道不是自找的么?” 在明夷脸色惨变之前,他沉沉笑了:“周旋宫闱之间,总是要付出代价的不是么?” “周旋宫闱?”明夷后退两步,指着他惨笑道,“若非如此,你以为如今谢家还能如此安稳?你以为谢后能活到那一刻,跟先帝同葬?” “她中毒是自找的?你又知道什么?”一串晶莹的泪珠慢慢顺着眼角滑下,脸上的笑意却越发浓烈了。 “那么,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此时此刻,谢冕自然也看出她的脸色不对,心中微微一沉。 “那杯掺了毒的茶,是谢后亲手泡的。”明夷咬了咬牙,慢慢抬起血红的眼,狠狠瞪着眼前的男子,“说什么血浓于水……都是骗人的!” “什——么?”谢冕脸色惨变,忍不住踉跄着后退了一步,“锦园是他嫡亲的姐姐。怎会——” “嫡亲的姐姐,那有怎么样?”明夷冷冷一笑,“论道情分,你才是主子嫡亲的大哥,不是么?那有怎么样呢?” 月光下,明妍的女子第一次讲出了至亲至爱之人中毒的真正原因,心情却并没有因此而轻松,反而更加沉重了。 谢锦园,当初那一杯茶是以何等的心思递给主子的呢? 为了你那所谓天长地久,三生三世的爱情,你可知道,那以后的岁月,将自己血脉手足推到了何种的境地? 为了你的爱情,她的每一个冬天都过得艰难无比,还要强自欢笑,来让你放心。 当你殁去之后,留下的那个孩子,又耗费了她多少的心力。 我不过是个孤儿,是她在大街上捡回了我,谢家对我而言,不算什么。你还有谢家的其他人,对我而言,都不算什么。 我只是想让她在有生之日,可以真正开怀。可是谢后,你在天之灵,可曾见到,那时所种的因,在今时今日,所得的果? 明夷稳了稳神,看着眼前仍在呆滞中的男子,冷冷哼了一声:“谢将军,天色已晚,请恕谢家不留客。” 不仅是谢冕,屋顶的轩辕逸也同样处于极度的震撼中。 在那些年,旁人所看不到的时候,她到底承受了多少? 可是,对她而言,外界再多的风雨,也抵不过嫡亲的姐姐亲手送来的那杯茶吧? 房中的谢渊澜在被子里轻轻动了动,睡眼朦胧地坐起来:“明夷明夷……” 门口风声顿起,明夷迅速扑入房中:“主子,怎么了?” “我要喝水。”谢渊澜显然是没有睡醒,慵懒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撒娇的意味。 “等一下,茶凉了。”明夷拎起茶壶,试了试温度,微微皱眉,顺手将茶壶整个放在了火盆上,“现在感觉冷么?” “不冷。”谢渊澜合着眼睛,迷迷糊糊应了一声,“明夷,我刚刚有梦到冕哥,他好像还跟我笑来着。” “是么?”明夷淡淡一笑,伸手拉了拉被子,将她整个人裹住,“那冕少爷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谢渊澜乖乖地围着被子坐好,脸上微微有些失望,“我一见他笑,吓了一跳,就醒了。” 她费力地睁开眼睛,看着从小一起长大的女子:“明夷,我是不是很没用?” “怎么会?”明夷浅笑,顺手将她脸颊旁边的乱发顺到耳后,“书上不是也说了,近乡情怯。我想,主子对冕少爷,便是这样吧。” 谢渊澜此刻睡得迷迷糊糊,自然没法想得清楚,只是摇头晃脑笑了笑:“嗯,说得有理。明夷,你真是善解人意。” 轩辕逸在屋顶上屏息听着,心里却忍不住觉得酸酸的。自家那个妹子,神经不知道有多粗,大概到下辈子,她都不可能知道近乡情怯是个什么意味。 谢冕那家伙,身在福中不知福,真是让人嫉妒啊。 不过没有关系,师妹,以后师兄会护着你的,谢冕那家伙再乱来,朕就将他发配到边疆去。 等了片刻,茶水不那么凉了,明夷才取了茶杯,倒了一杯茶,送到谢渊澜唇边。 谢渊澜喝了两口,就摇了摇头:“不喝了。不然等下睡不着。” 明夷就笑了一下,扶着她躺了下去,又掖好了被子,才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到了门外一看,院中那人竟然还没有走。 “冕少爷,你回去吧。主子她没事。”明夷叹了口气,突然有点同情谢冕。 一直以来都道是自己心苦,却不知道,至亲手足过得也并不开怀,心里难免会有点沉重。 良久,明夷才听到谢冕有些失神地轻轻吐出两个字:“阿——淼。” 很沉很冷的两个字,仿佛是千斤的石头,重重击在了明夷的心口。 谢苏说,阿淼这两字,对主子来说,意味着亲近。只有她最亲近的人,才会这么叫她。 谢冕,如今的你,是以什么样的心思来叫这个乳名呢? “阿淼。”谢冕的神色间终于有了悲戚,连眼神都不由恍惚起来,“我——噗……” 这……明夷眼睁睁看着他口中吐出了大口的鲜血,忍不住伸出手去,搀住了他,“冕少爷,主子睡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 “明夷……”谢冕的声音低沉而和缓,带着些微的痛意,“阿淼他——其实,是恨我的吧?” “冕少爷,你果然从不曾了解主子。她那样的人,若是恨你了,你对她而言,便什么都不是。”明夷静静道,“对于仇视的人,主子一向是不理会的。” “他不恨我?”谢冕惨笑,跌跌撞撞推开了明夷的搀扶,“可是,连我都开始恨我自己了。” 他的神情在凄迷的月色下更显得暗淡,退开了两步,他深深看了看谢渊澜的房门一眼,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屋顶上,轩辕逸无声地叹了口气,轻烟般掠了出去。 回宫时景物依旧,然而,心境却已经大大不同。 所谓伤心,便是如谢冕那般吧?明明放不下,嘴上却偏偏不肯承认。 可是为什么,朕明明只是个看客,竟然也这样伤心呢? 36 温情 1 睡过一觉之后,谢渊澜脸上的红润并没有完全退去,就连嘴唇都有了光泽。 明夷拿着厚厚的袍子,帮着她穿上,再在外面罩上官服,眼睛却盯着那一抹红,狠狠皱起了眉头。 谢渊澜的双眼微微合着,好似没有睡醒。 穿好衣服,明夷又命人端上清淡的饭菜,看她一口一口吃着。 天光已现晨曦,却犹自暗黑,明夷犹豫半晌,才慢慢道:“主子,我要出门一趟。” “不行。”谢渊澜头也不抬,冷淡道,“明夷,我知道你想干什么。我还是那句话,不许。” “那要怎么办?”明夷突然有些焦躁起来,看着她脸上的红润之色,满是痛心,“你自己的身体现在是什么状况,难道我会看不出来么?” 她腾地站起身,目光定定看向谢渊澜,“我不会让你死的,绝对不会。” 谢渊澜愣了一下,抬起了头:“原来你是以为我撑不下去了啊?”她轻轻笑了笑,带着极力的安抚,“放心好了,我还没有看到你嫁人,也还没有看到熙儿长大,怎么可以先走呢?” “谁要嫁人啦!”明夷拍了拍桌子,困兽般在原地转了两圈,“这一次,无论怎么样,我都不会听你的。千年蛟龙的内丹,是最后的机会!” “明夷……”谢渊澜轻声道,浅笑的眼眸中尽是淡淡的温柔,“你该知道,潜龙渊本身是个极其凶险的地方,潭中恶蛟择人而食,狠戾非常。之前也曾经有人想以蛟龙内丹治病疗伤,可是从无人能活着回来。” “那是他们没有用。”明夷梗着脖子,狠狠道,“就算再危险,我也定要一试。” “何必?何苦?”谢渊澜静静挑眉,“左右总不过是条命。谢渊澜痴妄,也不曾认为你的命不重要。” 她看着她,一贯淡漠的脸上是外人所不曾见过的眷恋与温柔:“你陪我已经很多年,我待你,亲如手足,如若你为我涉险,你以为我还能活下去么?” “你……”明夷心中一堵,神情间尽是悲哀,“你不想我为你涉险,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每次看你寒毒发作,我都恨不得死一回!阿淼,你想让我怎么样呢?骆神医在外那么多年,都不曾炼制出解药。我还能怎么办呢?” “明夷,就让我再自私一回吧。”谢渊澜放下筷子,从怀中摸出锦帕,轻轻擦去她眼角的泪珠,“是我不好,不该害你担心。可是,我再也不愿意,看到有亲人死在我面前。我也只是个人,也会活不下去的。” “等过些日子,天下安定了,我们还可以一起去江南。那时候皇上再也没有理由留下我了吧。”她轻快地笑了笑,“那时候,我们就不要再管谢家了,也不管这个天下了,就在江南买个小院,如果楚兄寻来,我也可以给你们主婚,你说,好不好?” 明夷的神色略有松动,似乎也被那样的场景所迷惑,眼中慢慢泛起了一丝温柔:“你说怎样就怎样吧。” “哦?”谢渊澜挑眉一笑,“这么说,明夷你果然是喜欢楚兄的?嗯 ̄我果然是目光如炬啊。可惜楚兄很穷,想来也没有什么值钱的彩礼。不过算了,他那个人没有别的优点,就是很专情。” “阿淼!”明夷满脸通红,“谁跟你说这个啦!” “好好好,不说这个……”谢渊澜看着她脸上异样的红色,忍不住欢喜,“熙儿昨天有很乖么?” “嗯,小少爷很乖,只是没有见到阿淼,有点不高兴。” “他没事就好……”谢渊澜收了锦帕,笑眯眯拍了拍手,“好了,我要上朝去了。” 明夷看着她,有点无奈,还是走在她前面,打开了门:“阿淼,路上小心。” “知道了,你每天都要说,我又不是小孩子。”谢渊澜挑起半边眉毛,抱怨道,“我晚上想吃叫花鸡。” “那么,请宝德斋的大厨来家里做吧。苏少爷今晚也在,而且,门神好像也是今天到。” “叶大哥终于要回来了啊?”谢渊澜抚了抚下巴,略略皱起了眉头,“如果叶大哥回来得很早,你就告诉他,见着一个穿墨黑色长袍的书生,就有多远躲多远。” “阿淼,这种话,当着门神的面说不是更好么?”一个略显轻挑的声音淡淡响起。 “殷惜真……”明夷微微皱眉,看着缓缓走来的蓝衫青年,“看来流放之苦并没有让你变得沉默啊。” “哎呀明夷姑娘,你们家门神已经是个没嘴的葫芦了,在下若是再沉默了,这一路岂不是很没趣?”蓝衫青年晃了过来,在谢渊澜面前站定,“阿淼,我果然还是比较习惯你平日的装束。” “殷兄……”谢渊澜淡淡一笑,“欢迎回来。” “啧啧,这声殷兄听上去真是生疏啊。在下走之前你还会叫一声真哥哥呢……”殷惜真折扇抵在下颔,眼睛骨碌碌转着,口中却是长长一叹,“哎,果真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不叫人间有白头啊。” 谢渊澜嘴角抽了抽,只看着眼前的青年笑了笑,明夷那边却是大大翻了个白眼:“殷惜真,你这个不学无术的家伙!” “明夷姑娘,原来你就是这么看在下的,真让在下痛心。”殷惜真后退两步,扶住心口,蹭到谢渊澜身边,一脸的委屈,“阿淼,你听你家明夷说的!” “殷惜真。”平淡无奇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在殷惜真耳边响起,“再啰嗦,就杀了你。” 谢渊澜听到这个声音,顿时就笑了,慢慢转了头,果然看见叶秋凉抱着剑站在不远处,正一脸的杀气瞪着殷惜真。 “叶大哥,这一路,要忍受像乌鸦一样聒噪的殷兄,真是辛苦你了。” 她一开口,叶秋凉神色便是一松,刚刚还充斥着杀气的面庞也柔和起来:“我在路上听说,你做了吏部尚书。” “嗯……”谢渊澜点了点头,“叶大哥,我师父也来了平京,你——最近避着点。” 叶秋凉淡淡看了她一眼,轻声道:“走吧。” “诶?”谢渊澜微感诧异,“叶大哥要去哪里?” “送你上朝。”叶秋凉板着脸,冷淡道,抬眼看了看殷惜真,皱眉,“殷惜真,你也回去。” “阿淼,那我先回去了。”殷惜真洒脱地挥了挥手,“晚上,在下要过来陪你吃饭!” 说完也不等谢渊澜答话,就径自走了。立在谢渊澜身边的叶秋凉又忍不住满身杀气乱窜。 “阿淼,既然门神说要送你上朝,我就放心了。”明夷笑眯眯挥了挥手,“门神,阿淼就交给你了。” “放心。” “喂喂,我不是小孩子了,让人陪着上朝像什么话?”谢渊澜挥着手抗议,可惜叶秋凉面无表情,丝毫没有理会。 “诶,你们不要总是这样啊,真是的。”谢渊澜嘟嘟囔囔走在叶秋凉身侧,看着他冷俏的侧脸,微微眯起了眼睛——哎呀,真是英俊潇洒啊,难怪魔教的左使会喜欢了。 “阿淼……”叶秋凉目不斜视,平淡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无奈,“不要笑得那么傻。” “哪有傻?”谢渊澜忍不住反驳,“叶大哥,那个蓝左使很不好看么,你为什么不喜欢她?”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叶秋凉淡淡答道,终于转过了头,“最近,你身上的含毒又发作过?” “叶大哥!不要每次说到这个就转移话题!” “阿淼,我不是傻子,你不说,难道我看出不来么?”叶秋凉的脸色转冷,“看来,确实是没有别的办法了。” 谢渊澜轻轻叹了口气:“我说——” “阿淼,到了。”叶秋凉却没有让她说下去,只淡淡打断了她的话,“晚上,我再来接你。” “喂——”谢渊澜一听说晚上还要来接,头皮顿时一麻,急急道,“晚上就不要来了吧——” 叶秋凉瞥了她一眼,只当作没有听到,足下轻点,已经掠出老远。 谢渊澜无法,只得摇了摇头,一脸沮丧地向太和殿走去。 37 温情 2 朝廷招纳新人之后,朝堂的气氛很明显好了很多,当初那种菜市场般的吵闹也就不多见了。 谢渊澜站在户部尚书萧掩瑜身后,听着众人的决议,心下稍安。即便是刚刚进入朝堂,云峥三人也并未有怯场的举动,反而进退有度,提出的种种建议对于改善现状也颇有裨益。 只是,最让谢渊澜感到意外的却是原照夜。这人被分在工部,在朝堂上,他提出了一种筑坝蓄水的方法,在多雨的季节,堤坝可以用来防洪蓄水,旱季则可用来灌溉。唯一不尽人意的地方就是预算稍微高了一些。 谢渊澜闲暇之时,曾经接触过一位自称鲁班门人的老匠师。那人在土木之事上,堪为大家。他也曾经提到多修筑堤坝,可以造福百姓之事。 只不过,那时候冯太后摄政,对于此类事情,向来不屑,谢渊澜纵容有心,也无能为力。 如今原照夜竟然提出了相同的建议,倒真是让她刮目相看了。 与云峥不同,原照夜所处的家族与谢氏颇有些渊源,同为曲水大家,虽然门风不及谢家醇厚,却也是个人才辈出的世家大族。 轩辕逸今日有些心不在焉,看着萧掩瑜身后一脸若有所思表情的谢渊澜,他突然觉得将他她带入朝堂并不是件好事。 如果她没有进入朝廷,这时候,也许是在赏花,或者闲暇时,弹上一曲自娱自乐。总好过,一脸厌倦表情地站在这里,听着让人厌烦的话。 段秉烛微眯着眼睛,看了看轩辕逸,心中轻轻一叹。皇上这个人,若是不喜欢的人,便罢了。若是喜欢了,总难免牵肠挂肚。 虽然小谢那孩子确实是很值得人喜欢,但是这样总不是办法。 原照夜说完自己的建议,就一脸淡然地退回了自己的位置,云峥横跨出两步,静静拱手,“皇上,臣以为,纳天下之才,应任人唯贤,而不是依靠门第与祖辈福荫。” 如今奉天朝的朝廷之中,有三分之一的人原平凉王一脉的人,其余的都是隆庆旧人。而且,多有显赫门第之人。 云峥此话一出,殿中顿时静了下来,随即窃窃的私语声边慢慢传了开来。 谢渊澜这时候就算精神不济,也不得不打起精神来——云峥所提的问题,正是她心中所想。 天下尽多奇人,却因为门第的限制而不得为朝廷效力。而真正占据着朝堂高位的人,却又因为门第的限制而无法看到天下百姓的真正需求。 “皇上,此事万万不可。太祖立国,曾将天下人分为几等,至今已有数百年,从不曾有过更改。” “祖宗法度,不容挑衅,云状元如此说,是想动摇社稷的根本么?” 云峥淡淡笑道:“皇上,臣之中心,日月可鉴。只是,寒门士子亦多才俊,若因门第之差而不能为国效力,岂不可惜?” 轩辕逸静静凝目,这便是小谢十分看重的人。数百年来,天朝的律法也好,吏治也好,从不曾有过大的变更。人分三六九,法不上大夫。这个王朝已经从内里开始腐败了。 若非是寒门与豪门的差别,当年冯太后与魏其侯那般深情,又怎会缘浅至此? 便是自己,若不是站了平凉王一脉嫡系的光,再如何打着清君侧的幌子,也是无用的吧。 这样的豪门,就废掉好了。 可是,小谢——身为天下豪门大家的谢家,又该如何自处? 谢渊澜仿佛并不知道他的犹豫,看了云峥一眼之后,淡然出列:“皇上,臣以为云状元所言极是。” “谢大人!你——” “身为豪门大家,怎能被妖言蒙蔽?”注重门第观念的臣子顿时嚷了起来。 “陈大人。”谢渊澜静静一笑,神色淡然,“儿孙自有儿孙福,何必苦心费思量?若他日,谢氏子弟无能,身为族长,自然不希望他们进入朝廷,白食俸禄。” 那陈大人供职御史台,乃是平京大族,闻言不由大怒,“谢大人,门第之分,是当初太祖亲自划下,你这么说,是想要贬损太祖么?” “陈大人言重了。太祖天纵英才,以寸土之地,披荆斩棘而得天下,谢渊澜极是仰慕。只不过,太祖之意,原是盼望后人守疆拓土,让天朝的教化泽陂四方,从而使四海来归。”她唇角隐约泛起一丝冷笑,挑了挑眉头,“在下说得可有错?” 陈大人沉着脸思索片刻,才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没错。” “那便是了。”谢渊澜淡然浅笑,“既然四海之民来归,以太祖胸怀之广袤,怎会将人民拒之门外?豪门氏族多英豪,寒门之士亦多才俊,同为国家效力,这也不正是太祖的心愿么?” 陈大人张了张嘴,最后愤怒道:“谢大人,这如何能一样?若真是如此,太祖何须分什么豪门寒门?” “大人,太祖本意便不是如此。”谢渊澜皱眉反驳,“当日太祖兵起于野,雄图霸业有数位挚友热血相随,不惜性命舍身相助,太祖感念他们的情谊,才特意将他们分为诸王,与天家同等待遇。” “而太祖福泽绵长,延及子孙,这也是事实。不过大人,便是太祖的诏书之中,也不曾说过,后世子孙,不得任用寒门中人吧?” 轩辕逸认真看着她的脸。她的脸色仍然带着些红润,却似乎有种不祥的气息。 她离他并不远,他却觉得,她仿佛隔得很远。 “皇上,此种谬论,万万不可采信。”陈大人于巧辩一途,显然不是谢渊澜的对手,只得向皇帝求助。 “左相以为如何?”轩辕逸瞥了他一眼,目光落在了段秉烛脸上。 “回皇上话,臣也认为云状元所言有理。”段秉烛微微低头道——瞧皇上那笑里藏刀的表情,这种时候说出反对意见根本是在找死。 “沈相呢?” “臣附议。”沈素淡淡道——皇上,你那表情能否控制一下,长眼睛的都看得出你是在维护谢尚书! 轩辕逸轻轻松了一口气,眼光一转,又问道:“那么,冯爱卿,你觉得呢?” 冯雪卿出列,微微躬身,“皇上,以礼法而论,云状元所言,并无过错。” “很好。”轩辕逸大笑,看向陈大人,“陈爱卿其实完全不用如此忧虑,陈家子孙一贯的聪明伶俐,便是朕拔擢寒门士子,陈家子孙也定能脱颖而出!” 他虽是笑着的,目光却是冰冷,陈大人心中一突,转念之间,已经是一身冷汗。听轩辕逸的口气,分明是他的阻挠看成了是为自己的家族谋福利,是为了子孙后代铺路。 从登基到现在,轩辕逸都不曾真正下手清理前朝旧臣,这并不意味他心里就不忌惮了。 想到此处,陈大人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当初冯太后摄政之时,多少还顾忌着大族的声望,并未赶尽杀绝。但是轩辕逸入京不过三日,就曾经大肆清洗冯太后与魏其侯的余党。 若是他哪日不高兴,随随便便就有大堆的罪名可用。 额上冷汗滚滚而下,他忍不住悄悄抬眼去看了眼谢渊澜,那个紫衣的少年,在轩辕逸开口之后,就悄然退回了自己的位置,仿佛一切跟自己没有任何关系一般。 他在心中狠狠啐了一口——如此年少,便有如此的城府,难怪福泽不厚。 小小的插曲很快过去,轩辕逸简要地做出了一些指示之后,便命已经配备完整的六部各守其职。 下朝之后,轩辕逸深深看了谢渊澜一眼,却是在心中长叹了一声,一句话也不曾多说。 其实那时候谢渊澜并无多余的心思去理会轩辕逸了,站得太久,她的脚有些麻了,站在原地跺了跺,仍然觉得那麻麻的感觉直直窜上来。 皱着眉头抽了口冷气,她拖着腿慢慢向外挪去。 “小谢……”冯雪卿看着她,微微皱了皱眉,“脚麻了?” “嗯,可能是站得久了。”谢渊澜淡淡笑了笑,“对了,冯兄,叶大哥他们回来了,你晚上有空的话,请和魏兄到谢府一趟。” “惜真也回来了吧?”冯雪卿笑了一下,搀住了她,“这一趟,真是辛苦你家门神了。” “还好还好,叶大哥一向当殷兄不存在的。”谢渊澜走出几步,觉得好些了,就挣开了他的手,“冯兄,现在殷兄也回来了,你跟情姐姐的婚事……” “我晚上会带惜情一起去的。”冯雪卿垂下眼睛,淡淡道,“我们能有今天,多亏了你。” “说起来,当初殷尚书获罪,跟谢家也有些关系。我只是——” “小谢!”冯雪卿皱起眉头,一脸的不高兴,“你背负的还不够多么?” “这个……”谢渊澜愣了一下,微微缩了缩脖子。 “真是——”冯雪卿无奈地叹了口气,几乎忍不住想要去拍他的头,“你这样的性格,难怪你家的明夷姑娘总是操心。” “在下这样的性格怎么了?我家的明夷姑娘可是一点都不嫌弃!” “是是是,她一贯最喜欢你。”冯雪卿毫无诚意道,“不过,你这样的性格,在下也不嫌弃。” “冯兄,说这样的话,请稍微真诚一点。你现在这个表情说出来,在下是不会信的啦。” 38 削藩 谢渊澜端着水明远送来的茶,心满意足地眯起眼睛叹了口气。 吏部办公的地方并不简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房间里,她的桌子位于正中,水明远与云峥分坐两端。就办事能力来说,云峥显然比水明远还要强上一些,更能举一反三,在律法允许的尺度内,融通人情,确实一能人。 如今奉天朝新立,对于吏治的某些漏洞实是睁只眼闭只眼,只待时日,再做整肃。 水明远抄着手,站在她身侧,看到她一脸的满足,也不由一笑:“云状元,果然是个很有才华的人吧?” “那是自然。”谢渊澜微微一笑,似是对自己的眼光十分的得意,“出身大族,却能对寒门一视同仁,在时下的大家子弟中,已属难得。” 她的眼帘轻轻垂下,自动省去了后面的那句话——如果不是出身鄞州就更完美了。 有云峥加入吏部,她的负担立刻就减轻了很多。上午的时候,太阳光的左边窗户射入,谢渊澜就挪了挪位子,凑到了水明远身边。下午则挪到云峥身侧。 云峥初来乍到,对谢渊澜某些小习惯不是甚为明了,看到她挪到自己身边,先是吓了一跳,而后才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谢渊澜只端着茶杯,满脸幸福得笑了笑——有苦力的日子就是过得惬意啊。 以云峥的构想来说,过不了多久,就可以退居二线享清福了啊。 “哎呀,果然整日里游手好闲什么都不做的日子才更加适合我啊……”她有些陶醉起来。 只可惜,美梦尚未开始,就被急匆匆进来的人给打断:“小谢大人,皇上传召,请跟奴才来吧。” “威宁公公?”谢渊澜有点诧异,如今六部与五监九寺都已经配备完全,中央机构也已经正常运转,还有什么事需要在这个时候商议的? “小谢大人,这事儿路上说吧……”威宁的脸色难得的十分凝重,“左右二相并各部尚书都已经在御书房了。” “这样么?”谢渊澜站起身,扫了一眼正看着自己的两位部下,“我去去就回,两位自便。” 威宁微微躬身,转身在前面迈着小步快速走着。 “宁公公,到底何事?”谢渊澜跟在他身后,觉得有点莫名其妙。 “小谢大人,今晨下朝之后,太后娘娘传来懿旨,说皇上既登大宝,后宫却虚无一人,说出去,天家面上不好看,要给皇上选妃。”威宁冷静解释道,“可是——” “皇上不愿意?”谢渊澜微微皱眉,这有什么不愿意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都是人之常情。 更何况天家子弟向来早婚,以轩辕逸如今的岁数,应该都有几个孩子了。 威宁悄悄扭头,看了眼身边的紫衣少年,略一斟酌才慢慢道:“皇上对这事儿本来就不上心,听说有谢家的女儿,就直接拒绝了。” “嗯?”谢渊澜眉头轻挑,以为自己听错了。 轩辕逸这是什么意思?我们谢家的女子就算再如何,也不至于入不了天家的眼吧?还是,有什么别的隐情? 或者是……有什么隐疾?看他那个生龙活虎的样子也不像啊? 一路想着,刚走到御书房门口就听轩辕逸决然道:“此事,朕意已决,众卿不必再劝!” 谢渊澜迈出一半的脚十分坚决地收了回来,然后她转过身,一步都还没有踏出去,就听到轩辕逸冷静的声音带着隐约的怒意响起:“小谢,你给朕进来。” 这个——不知道现在甩袖子走人的话,轩辕逸那小人肚肠会不会记恨呢?她站在原地皱眉挤眼,犹豫了半晌,才慢慢走了进去。 御书房的人就平日来说,实在不能算少,而且看上去每个人的脸色都不是很好看,就连一向乐呵呵的段秉烛的眼中,都飘着一层阴翳。 谢渊澜心中微微一沉,十二分同情地看了一眼轩辕逸——不会,真的有隐疾吧? 轩辕逸看她行礼的同时,那眼中似乎很有些同情与安慰的神色,心中也有些纳闷——小谢,被逼着娶妻纳妾,果然是件很让人同情的事情吧? 谢渊澜行礼之后站定,小心翼翼打量了一下轩辕逸的脸色,轻声道:“那个,皇上,如果身上有什么不好,要尽早治。” “噗——”轩辕逸刚入口的茶尽数喷了,急急咳嗽两声,瞪大了眼睛,“朕好得很!” 是这样么?谢渊澜有点疑惑,转头去看段秉烛,满眼询问。 段秉烛含笑看着她,肩膀抖动了半晌,才有些忍不住地道:“小谢,皇上他很好,只是不愿意娶妻而已。皇上如今春秋鼎盛,确实并不急于一时。” “……”谢渊澜眨了眨眼睛,十分无语——太傅,左相大人,上次你在太后跟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早知道你是这般的想法,在下还担心什么啊? 段秉烛拈着胡须,看皇帝也是一脸郁闷的表情,不由又笑了笑,这同门两个,在某些事情上,还真是一点默契都没有。 “皇上……”萧掩瑜跨出一步,一脸沮丧地看了看段秉烛,又看了看谢渊澜,才慢慢道,“选秀所需的银两,臣已经规划妥当,如今——” “留着吧……”轩辕逸笑着挥了挥手,“谁叫你们不告诉朕,竟然想来个先斩后奏的?如今天下尚且不稳,朕哪有心思填充后宫?” “皇上,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总要给太后一个交代。”沈素淡淡道,“毕竟,后宫之事,向来是太后做主,皇上便是无心宠幸后宫,该有的后妃总还是要有。” 秦如晦执掌兵部,对于调度军队是一把好手,对这种帝皇家事显然十分外行,因此老老实实站着,目不斜视,实则是什么都没有听。 谢渊澜暗暗摇了摇头,退了两步,立在他身侧,也开始装聋作哑——如果皇上放弃选秀的话,那么谢子知之事就好办多了,那刁蛮的丫头,还是早些寻个好人家嫁了吧。 “太后那里,朕自有说法。”轩辕逸按了按眉心,抬眼扫了一圈。 看众人的表情,跟他预想的情况差不多。 跟太后的心思不同,此刻出现在御书房中的人,除却谢渊澜,都是在血与火中拼出来的,对于成家立业这等事,并不十分热衷,再说,皇上选秀绝非小事,到时候定然是忙得人仰马翻。 对于刚刚步入正轨的奉天朝,实在不是什么好事情。 “好了,这件事暂且按下。”轩辕逸满意地笑了笑,“现在,有另一件事,需要众卿商议。” “皇上要说的,可是燕王长子与世子殿下的封地之争?”段秉烛微微眯起眼睛,“听说,这两位已经剑拔弩张,暗地里也有过交锋?” “没错……”轩辕逸点了点头,“本朝自太宗之时,封地爵位便是世袭制,却没有规定,必须由长子承袭爵位。” 谢渊澜亦是明了。当初冯太后摄政之时,轩辕氏本家的王爷大多凋零,燕王是除了齐王轩辕静之外硕果仅存的一个。 他一共只有两子,若真要拿来比较,这两人比之齐王世子差了不是一星半点,但是就皇室子孙来说,却是在伯仲之间。因此当初选谁继承爵位让老燕王很是头疼了一番。 最后大概是觉得小儿子更加顺眼一点,就将爵位与封地都一并给了小儿子。 可是嫡出的大儿子却不服气,兄弟俩之间罅隙间生,这几年已经越闹越凶,一个处理不当,恐怕就是血溅三尺的下场。 “按照天朝律令,世子可承袭爵位,其他的儿子则仰赖家族而生。”魏无私淡淡道,“燕王长公子与世子相争,本来就是无理的。” “魏爱卿,你误会朕的意思了。”轩辕逸静静一笑,“朕是想,给燕王的长公子一个合理相争的机会。” “这……”不仅是魏无私,就连其他人也都是一愣。 世子袭爵本就是为了避免兄弟阋墙才制定的,若是给长公子那样的机会,岂不是…… 谢渊澜微微垂下了头,眉头微皱,神色间隐约有一丝不可思议——轩辕逸的意思,其实并不是真正要给长公子机会,而是——为了削藩吧? 39 推恩 隐约有阵小风悄无声息地吹过,谢渊澜不着痕迹地退了两步。 削藩之事其实早见端倪。当初清辉帝尚在位之时,各地藩王势大,对于中央的威信颇有威胁。若不是清辉帝大病一场而驾崩,恐怕天下诸侯早已反了。 这并非是坏事,只是——时机未免也太凑巧了。 燕王世子为人深沉,长公子也算是谨慎自谦,两人就算是心有罅隙,也断然不会将这等兄弟阋墙的龌龊事放到台面上来。 唯一的解释就是——谢渊澜微微抬眼,略带点意外得看着轩辕逸。这件事,恐怕是早有打算吧? 作为轩辕皇室最为近支的皇亲,燕王的封地其实并不大,其富庶程度也远远不能与齐王轩辕静的鄞州相比。 如果轩辕逸早有意削藩,那么,燕王世子这兄弟俩至少有一人是轩辕逸的棋子。 “众位爱卿,有何想法,不妨直言。”轩辕逸五指张开,撑在下颔,另一只手则屈起两指,在桌面轻轻点着。 “皇上的意思,是想恩泽共沾么?”沈素略作沉思,一脸的高深莫测。 恩泽共沾……谢渊澜忍不住想要抚额,右相大人你真是太含蓄了,轩辕逸那样的人,想要做的事情,恐怕无人能阻拦,做臣下的只得费心尽力给他找个大义的借口罢了。 不过,这恩泽共沾倒确实是个不错的说法。 她轻轻点了点头,心中了悟——说是为了解决燕王一脉的纠纷,其实是为了撼动齐王的底子吧? 以前竟然没有发现,轩辕逸还有这等的心机,若是再加上那城墙般的厚脸皮,简直是天下无敌了。不愧是师父教出来的怪胎。 轩辕逸眼睛微微眯起,笑得邪恶:“沈相果真不愧才女之名,想来是已有计较?” “并非是有计较……”沈素淡淡一笑,略略抬眼,“只是,既然燕王两子冲突的核心乃是为了封地,皇上何不封块地给长公子?” “封块地么?”段秉烛拈着胡须,微微皱眉,“沈相的意思是说另外划一块么?这对于解决问题,并无用处。” 谢渊澜仍然一言不发,心中却在暗地叹气——这太傅一贯的假痴不癫,这封地之事总不能说的太过于理直气壮。 阴谋总是要有点阴人的味道还能算得上谋,说的太直白就失了意味。 “左相大人……”萧掩瑜轻声道,“我想,沈相的意思是说,从燕王的封地中划一块出来给长公子。这样的话,既不会增加户部的麻烦,也不必重新配备官员。等于说还是燕王一脉自行协调。” 轩辕逸满意地点了点头:“朕深以为然,太傅觉得呢?” 啧啧,这师生两个是专门来诳人的吧? “既然皇上也认为可行,那么现下的问题,便是,要划多大一块才足够不动声色?” “三成。”萧掩瑜静静道。 谢渊澜略微有些诧异,萧掩瑜掌管户部,对于户籍与收支之事,颇有心得,既然他敢如此肯定说是三成,定然是早有研究。 这轩辕逸应该是从鄞州得到补给之后,就已经做好了与期望一争高下的打算了吧?却万万没有想到,期望竟然十分沉得住气,愣是按兵不动,让他一番准备化作了流水。 不过,上位者,对于那么个已经存在,且时时被人提起的强敌总难免心生忌惮。 “三成——么?”轩辕逸的手指一顿,看了看努力让自己不存在的谢渊澜,“小谢,你怎么看?” “三成已经足够。”她微微一笑,目光却似散漫,“毕竟像燕王这般子息不丰的皇亲很少。” 像齐王轩辕静就是四子三女,这还不算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齐世子。算起来,若是日后世子袭爵再生一堆孩子,那么不出几辈,齐王的封地就会土崩瓦解了。 这恩泽共沾果真是十分的不动声色又十分歹毒的招数呢。 “可是皇上,你可曾估计过这道恩旨一旦下达各地,会有如何的后果?” “哦?”轩辕逸微微挑眉,“当今天下,论兵力,唯有齐王可与朕一教短长,朕难道会怕么?” “皇上,臣所说的,不是齐王殿下……”她眼中流光四转,淡然道,“臣说的是——西秦。” 轩辕逸的眼睛眯了起来,就连站在自己身侧一直装聋作哑的秦如晦也不由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 西秦,一个生于马背长于马背的名族,其疾燕骑兵名震天下,就连驻扎燕回关的方卓宇也曾感慨,若是西秦骑兵尽出,则燕回关不保。 “西秦……”轩辕逸冷淡一笑,挑眉道:“如今西秦的掌权者乃是摄政王萧千绝,此人心机比之齐王毫不逊色,怎会不知与虎谋皮,会遭虎噬之理?” 萧千绝……这个名字很有些熟悉啊。秦如晦看了看谢渊澜,低头沉思。 “萧千绝么?”萧掩瑜也是眨眼,“不知西秦的摄政王可会泡茶?” 对于鸡毛蒜皮的小事情,萧掩瑜也不可谓不精明,当初在蔓烟阁,谢渊澜不过是随口提了一句而已。 那么,被谢渊澜誉为泡茶能手的人竟然是萧千绝? 而且,听那个口气,似乎是相交甚笃。只是,为什么谢渊澜连他的名字都不大记得? 轩辕逸自然听出萧掩瑜语气中的一丝诧异,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谢渊澜,却发现她脸色如常,眉眼间是隐约的算计。 如果跟齐王轩辕静接头的是摄政王萧千绝的话,那么事情就有点不妙啊。 萧千绝近年来声名鹊起,台面上虽是称摄政王,但其声望影响,不仅在西秦国民,就算是在西秦幼主眼中,都已经等同于国主。 事情有点棘手啊。 冯雪卿暗自摇了摇头——谢渊澜对于某些事,忘性一向很大,这个什么萧千绝,她九成是不记得了。 当初两个人还曾在蓝月阁斗茶来着,印象中,那是小谢为数不多的惨败之一啊。 泡茶重在心境,那时候的谢渊澜年纪尚幼,琐事甚多,自然不比出来游山玩水的萧千绝。 只是,真正能让萧千绝入眼的恐怕不是那斗茶,而是斗武吧? 谢渊澜自幼身体不好,但是于武学一途确实很有天赋,由于耐久性不强,她跟任何人动手,都习惯在三招之内解决。 因此,当初年少轻狂的西秦少年权贵,算是栽了个不大不小的跟头。作为那一幕的见证者,冯雪卿对于萧千绝所有的印象都只剩下两个字——同情! 干嘛要跟小谢抢东西呢?就算那东西是春宫图也是不可以的。 看着谢渊澜仍是一脸呆呆的表情,他只得轻轻咳嗽一声,略作提醒:“小谢,春宫图。” “耶?”谢渊澜闻言,顿时有些惊讶,面不改色道,“就是那时候,抢春宫图的那个怪叔叔么?” 冯雪卿难得还能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没错,就是那个。” “原来如此。”谢渊澜眯着眼睛,一脸的高深。 御书房内似乎突然吹过了一阵冷风,所有的人,都愣在原地了。 冯雪卿见状暗自摇头,只得出来解释:“那时候,小谢正在学画,可是当时大家鱼歌子前辈的真迹就只剩下一本春宫图,所以……” 萧掩瑜僵着脸擦了擦额角的冷汗,嘿嘿笑了两声:“原来……是这样……” 轩辕逸的脸色也没有好看到哪里去,挑眉问道:“这么说,小谢的画技很不错了?” 他这话不说还好,一说谢渊澜的脸色顿时垮了下来,冷冷哼了一声。 这回换魏无私来解释了:“小谢本来只抢到半本,后来那半本不慎被皇后看到……” “这么说就是……”轩辕逸看了看脸色如同泼墨的谢渊澜,“小谢你一直没有学画?” 谢渊澜撇了撇嘴,就听冯雪卿扑哧一声笑出来:“不,小谢曾经跟身为九矅名流的画圣殷惜真学过几日。只不过——” “怎样?” “皇上。”谢渊澜一脸冰冷,将他一腔的热血都冻结,“为什么会说到这个话题上来?” “呃……”轩辕逸眨了眨眼,暗道师妹生气的时候,还真是有些吓人啊,于是正了正脸色,“那么,小谢认为如何解决西秦的麻烦呢?” 谢渊澜看着他,半晌才慢慢一笑:“通婚。” 众人一听,看着轩辕逸的神色间,不免掺了许多的同情。 40 无间 轩辕逸狠狠咬了咬牙,半晌,才冷冷道:“小谢留下,其他人,给朕退出去!” 众人尽是一愣,魏无私微微皱了皱眉:“皇上,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即便是皇上您,也不能滥用私刑。” “朕何时说过要动用私刑?”轩辕逸冷笑,眼中尽是怒火,“不要让朕说第三遍,出去!” 段秉烛轻轻叹了口气,暗自摇了摇头,率先走了出去。 秦如晦冷着脸,看了看轩辕逸,又看了看谢渊澜:“皇上,望你守信。”说着头也不回地走了。 其余几人面面相觑,犹豫了片刻之后,也鱼贯而出,只有冯雪卿与魏无私对视一眼,带着浓重的担忧慢慢蹭了出去。 谢渊澜看着他们的背影,微微笑了一下,然后就觉得一道黑影直直向自己扑来,一掌就要挥出。 然而轩辕逸到底是闻绝歌倾尽心力培养的奇才,谢渊澜这一掌力道又不大,自然被扑个正着。 轩辕逸扑到她身边,扣住她的双肩,狠狠晃了两下:“你这个没有同门爱的家伙!朕明明说了不想娶妻,你竟然还怂恿朕去娶西秦的郡主!” “皇上,你这辈分算错了,西秦摄政王的亲妹子,其实是公主!”谢渊澜被他晃得头晕,勉强应了一声,拂袖甩开他的手,“再说了,皇上你年纪也不小了,那西秦公主也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 “胡说八道!”轩辕逸瞥了她一眼,见她脸色红润,不由有些皱眉,“朕怎么感觉,你病了一场之后,这脸色反而好了很多呢。” “大概是要否极泰来了吧?”谢渊澜抚了抚自己的脸,淡淡一笑,“皇上若是不愿意通婚,也不是没有别的方法。” “哦?说来听听。”轩辕逸抓了抓头发,拉着谢渊澜坐在了玉阶上,“只要不是通婚,其他都无所谓。” “皇上应该知道,西秦那个地方,资源一向匮乏,土地也十分贫瘠,再加上这些年天气反常,西秦国内其实也是矛盾重重。”谢渊澜被他拉着坐在铺了毯子的地上,仍然觉得有点凉凉的,“所以,如果皇上确实不愿意通婚的话,也可以通商。” “通商?”轩辕逸扬了扬眉头。 “没错。西秦有天下最好的战马,天朝有他们需要的粮食以及贵族喜欢的奢侈品。”谢渊澜淡淡笑着,神色间隐约有一丝疲倦,“只不过,贸然间提出通商,难免不会引起齐王的注意。” 轩辕逸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他跟齐王轩辕静接触不过数次,却对此人城府十分佩服,可以说,虽然接触过数次,却仍是对那人丝毫不了解。他似乎十分超脱物外,对万事都漠不关心,又似乎会突然对某些事情万分执着。 他也无法肯定,齐王对这天下到底是抱持着什么样的态度。 若真是想要天下,那么当初平凉军途径鄞州之时,便是个最好的机会。任何能谋善断之人都不会放过那样的机会。 若是无心天下,那么如今的鄞州应该归顺天朝,同时齐王让出对鄞州官吏的支配权。更甚者,需要派遣质子入京。 “齐王那个人,很有意思。”仿佛是看出他心中所想,谢渊澜轻声道。 “你所指的有意思是?”轩辕逸扭过头,微微皱眉。 “若他想要天下未必是为了权势。”谢渊澜静静道,“他那个人,行事但凭己心,若是有一日他起兵造反,在下也只能认为是——他无聊了。” 轩辕逸闻言一愣,随即苦笑。齐王轩辕静确实有游戏人间的本钱,当年清辉帝驾崩,隆庆帝尚在襁褓,以齐王的能力,想要登上大宝也是件及其容易的事情。 只是,连他也不知道的是,当年齐王在封地听说宗亲要推举他为帝时,只是冷笑了三声,然后消失了三个月。 三个月,天下大局已定。 然后就是冯太后二十年摄政之期,在这二十年里,清辉帝时期枝繁叶茂的天朝宗亲们尽皆凋零,近支只剩下了齐王与燕王。 只是,这两人,齐王权重,燕王德高,因此冯太后才没有立刻下手。 “看来,只好找些事情,让他不那么无聊了。”轩辕逸轻叹一口气,“小谢有什么好的建议?” “没有。”谢渊澜摇了摇头,“当初,他曾经到过平京,无论是冯太后还是隆庆帝都费尽心思,却无法真正得到他的效忠。他那样的人,骄傲地连皇位都不放在眼里。” “是么?”轩辕逸拧起眉头,微微垂下了眼睛。 谢渊澜陪他坐着,也垂着眼睛,看自己袖子上的花纹。齐王她不是没有见过的,在谢青的葬礼上,那个人就曾经出现过。 那时候,他脸上的表情,是一种让人说不出的感觉,似乎有些痛惜,又似乎是嘲笑。 后来她执掌谢家之后,大致可以理解他的那种痛惜与嘲笑。父亲一生聪明温厚,却甚少离开帝都。他那惊才绝艳的一生都困在了帝都。 而齐王所嘲笑的是,父亲明明知道隆庆帝并非明主,却仍是墨守成规。 静默了一阵子,轩辕逸动了动脚:“小谢,你跟谢冕到底是怎么回事?” “诶?什么怎么回事?” “他今日跑来御书房见朕,希望朕为他赐婚。”轩辕逸看着她,眼神中隐约有一丝心疼,“他说他要你的未婚妻崔婉。” “什么?”谢渊澜脸色骤变,“他怎么可以这样?” 轩辕逸见她情绪骤然失控,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她谢冕吐血的事。斟酌了片刻,还是决定暂时压下,伸手抚了抚她的背,极力安抚:“小谢,你不要激动,听朕说。” “没有什么好说的。”谢渊澜腾地站起身,“臣先告退了。” 轩辕逸也马上站起身,在她还没有踏出步前,伸手扣住了她的手腕,狠狠往怀里一带,紧紧扣住:“小谢,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这话一说话,顿时觉得不对——谢渊澜很安静乖巧地在他怀中,没有任何的声息。 他吓了一跳,低头去看,赫然发现,她的脸上满是悲哀,一口碎牙狠狠咬着下唇。 “小谢……”他轻轻叹了一声,“你不要怕,朕在这里,会保护你。” “他说了什么。”谢渊澜显然并没有听进去,轩辕逸怀疑这个人听到任何人说要保护,她都会不由自主地选择没有听到。 “他说,崔婉之事,确实是他所为。”轩辕逸静静道,“谢氏宗主的头上,总不能带着绿帽子。” “哈。”谢渊澜毫无意义地笑了一下,再也无言。 轩辕逸等了片刻,不见动静,以为她的情绪已经恢复,松开手,后退两步,脸色就是一变。 谢渊澜冷淡地看着他,举起衣袖,不着痕迹地擦去唇角的血迹。方才还只是微微透着红润的脸色一下子就像涂了胭脂一般。 “不必麻烦了。”谢渊澜冷冷一笑,“等我死后,都由他去。” 这话到底说得狠了,轩辕逸的脸色也沉了下来,但是看着她似悲似痛的神色,却无论如何都怒不起来。 “小谢,你偶尔也要为你自己想想,你这样,又怎么能娶崔婉呢?”轩辕逸微微叹息一声,“朕帮你叫方御医来看看。真是,你跟谢冕,还有什么不能说的,非要弄到今天这种地步。” 谢渊澜被他按坐在椅子上,神色倦怠欲眠,就连方珏是何时进来的都不知道。只是,方珏在把完脉之后,脸色狠狠变了。 不顾尊卑,也不顾辈分,将谢渊澜与轩辕逸两人都骂了个狗血喷头。 轩辕逸听了半晌,终于在方珏破碎的骂人语句中得出结论——谢渊澜体内的寒毒确实已经到了极限,若再无办法,那么,就只能数着日子了。 谢渊澜轻轻哼了一声,一脸平静:“生死有命,何必强求?” 轩辕逸当场就翻了脸。威宁等内侍在门口听到里面劈劈啪啪砸东西的声音,俱是心惊肉跳,随后一个淡漠的声音冷冷道:“你尽管砸,反正花的也不过是我输给秦大人的银两。” 轩辕逸刚刚举起的花瓶立刻顿在了半空之中,狠狠瞪着风轻云淡的谢渊澜。 只听她轻轻叹息了一声:“皇上,何必呢?就算你我有同门之情,却从不深厚。何况,即便你身为皇帝,也总还有无能为力的事。” 她轻轻俯身:“臣告退。” 紫色的人影轻步移出,连方珏配出来的药都懒得要了:“扔了吧,这些年吃药也厌倦了。” 轩辕逸看着她淡然而去的背影,一时之间,苦涩之味从口入心,一直蔓延到四肢,沉沉钝钝地仿佛要使人窒息。 小谢,你根本从不曾期待吧,江南雨,塞北雪,还有血脉至亲。 可是,为什么心里会觉得如此的沉重凝涩呢? 仍然是梨花闲池阁的小院,今日却来了不一般的客人。 神隐微微挑眉看着那个人慢慢走进来,眼中隐约有些意外,随即这意外都变成了不屑。那人蓝衫之上缀着点点碎花,笑容温文,却是任何人都想不到的身份。 轩辕铮笑眯眯看着那人,口中啧啧有声:“你竟然真的来了。” 那人浅淡一笑:“这不正是世子所期待的么?” “哈,正所谓良禽择木而栖,三爷果真是真豪杰。”轩辕铮目中流光四溢,“在下真是很好奇,若是谢渊澜知道此事,会是何种的表情。” 他啊了一声,笑了:“听说他身上的寒毒已经深入骨髓,日子想来也不多了。是不是?谢苏谢三爷?” 41 夜宴 1 华灯初上,谢苏才微笑着起身,姿态优雅地告辞。 轩辕铮也笑着站起,亲自将他送到门口,才慢悠悠折回。回廊上早有人燃起宫灯,朦朦胧胧,氲氲扰扰。 一人白衣悠然,倚着庭柱,笑得十分慵懒。轩辕铮看了那人一眼,竟十分意外地叹了口气:“司马,你真是越来越神出鬼没了。这出入从来不走正门的习惯到底是跟谁学的?” “哈……”司马瞥了他一眼,拨了拨眼前的碎发,“古人有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若非在下跟你交厚,如何能养成这等要不得的习惯?” 他轻轻哼了一声:“当初也不知道是谁,每次都闹着离家出走,却偏偏连城门都没有出,夜间还得翻墙回府。” 轩辕铮笑得无奈:“司马无相,你是一天不唠叨本王那些轻狂的往事,就觉得心里不舒坦是吧?” “啧啧,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若是没做,在下哪有这等的好料子来念叨?”司马无相淡淡一笑,“说起来,在下怎么不知,你几时学得这般好手段,连谢苏都能揽到麾下?” 轩辕铮微微垂下眼睛,掩去一抹异样的光。“谢苏么?你以为本王会真的相信他会背叛谢渊澜吗?” “嗯?”司马无相挑了挑眉,“这话听上去玄机无限啊。” “若他只是想要谢氏宗主的位子,那么这九年间,他有的是机会,何必要等到现在?”轩辕铮冷淡一笑,眉眼间有隐约的残酷,“若是本王没有猜错,他是想借机套出蓝若思的下落。” “蓝若思?魔教左使,‘彻骨’的制造者。”司马无相若有所思,悠悠一叹,“看来谢家的情报网确实不错,竟然能在这么快的时间内查出魔教已然与你歃血为盟。” “歃血为盟?”轩辕铮略略皱眉,轻笑出声,“司马,你想得未免太天真了。” 司马无相耸了耸肩膀,一脸无所谓的神情。转头看到轩辕铮似乎一脸意犹未尽的表情,没来由心情大好:“轩辕,你该不会认为,以司马家的消息渠道会不知道,你的母亲便是魔教的掌权者吧?” 轩辕铮横了他一眼,负着手去看檐下的宫灯。这宫灯样式十分古朴,且色调偏暗,略显低沉,正在风中轻轻晃着。 司马无相静静看了看他一眼,轻轻叹了口气:“轩辕,有时候,连我也不明白你。” 轩辕铮神色一片淡漠,只是摇晃的灯光,让他俊美的容颜显出几分朦胧,然而那朦胧里竟然也带着三分杀气。 他并不是善感的人,只是,在平京数日,心境却仿佛起了巨大的变化。 究竟是为了什么呢?也许父王说的对,鄞州之地虽然不过寸土之境,却也是富庶丰饶,从不缺少什么。 做一方的土皇帝,掌握着那一方的生杀大权,秋收之时,按时送上赋税,向着宫里的太后贡献点特产,表表孝心,该是多么惬意的事情。 何必要来趟这浑水呢? 说起来,这都要怪轩辕逸吧,若不是你揭竿而起,还偏偏途径鄞州,我又怎么会遇见你,又如何会生出争雄之心?若父王不曾对你称赞有加,我又怎么会有了争胜之意? 若是谢渊澜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怪也只怪,他除了掌握着偌大的谢家,竟然还是你的同门。 一念及此,他忍不住摇了摇头——人的心,果然十分莫测啊。 司马无相见他半晌不言,脸上却仿佛是唏嘘不已的表情,也知道他又在想些古怪的事情了,也就摇着头站起身:“罢了,你且自己思想,在下要回去了。” “司马。”轩辕铮扭过头,静静看着他,“谢渊澜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想知道什么?”司马无相站定,笑眯眯看着他,“就在下所知,他不过是个有趣的人,若论道内里,恐怕无人能看清。这问题即便是问谢苏,也不可能有什么答案。” “哦?”轩辕铮微微皱眉,以司马无相那敏锐的洞察力,若是长期观察一个人,绝不可能会得出这样的结论。“是如何的有趣法?” “他小的时候,其实并不爱念书。因为他是长房幼子,再加上身体一直不怎么好,谢青对他的管教倒是十分宽松。”司马无相略做沉思,慢慢道,“那时候,经常见他揣着二两银子,先去买点糕点,然后晃去听云楼,那边的说书先生同他很熟。有时候看他意犹未尽,还会专门讲一些趣味的小段子给他听。” 轩辕铮眨了眨眼睛,半晌,才后知后觉地扶了扶额头:“还有呢?” “若不是去听故事,那么……”司马无相忆起往事,淡淡一笑,“便是拎着一个小棍,去西市的鸟坊斗鸟。那时候他总是穿着翠绿的衫子,站在鸟坊里,那场面当真是十分热闹。” “再大一点的时候,会跟着殷惜真偷偷溜到烟月馆去。哦,你应该不知道,烟月馆是平京城里很有名的妓院。当然,就算是再如何小心翼翼地偷偷摸摸,最后还是会被人拎着回来。” 轩辕这突然有点明白,为什么谢苏会有点受不了了。大抵,小时候的谢渊澜是个让人很头疼的孩子吧。 “你知道的就只有这些?”他有些诧异,这些资料对于司马无相来说,根本是废料。 “当然不止……”司马无相正了正脸色,严肃道,“他十一岁时,曾跟西秦摄政王萧千绝抢一本春宫图。” 轩辕铮闻言一怔,随即反应过来:“所以,你是想告诉本王,他跟萧千绝是旧识?” “不,在下想要告诉你的,是另外一件事。”司马无相收了慵懒之色,清冷的脸色端整异常,“在下怀疑,谢渊澜是九曜名流中的隐圣。” “什么?”轩辕铮浑身一震,似是十分震惊,“九曜名流之隐圣已经百年无主,就连当初的谢青也无法做到,怎会?” 司马无相垂下眼睛,若不是前阵子见了谢渊澜一面,恐怕就连他也还蒙在鼓里。 九曜名流这个称号已经流传了数百年,位于其中的都是各个领域里最顶尖的高手。而名流之中,最神秘莫测便是隐圣。 不同于其他人都流于世俗,肉眼可辩,隐身一般身份特殊,且自身具有某种让人难以抗拒的魔力,比如亲近。 谢渊澜年少而居于天下世家大族之端,竟然能轻易与布衣百姓打成一片,而他的身边更是聚集着性格各异的高手,这本身已经足够说明,她具有常人难及的亲和力。 深吸了一口气之后,轩辕铮的脸色恢复如初,眼中却难以掩饰那一片阴郁:“难怪……” 他的手狠狠握着拳,响起临行前父王的话语:“若是有机会,将那孩子带来给本王瞧瞧。” 哈,父王,若是有机会,孩儿会将他的尸体带回来给你看,那时候,身为隐圣的他是不是还能有如斯的吸引力呢? 司马无限轻叹一声:“轩辕,这世间有些事,本就是求之不得的。你好自为之。” 他挥了挥手,脸上又是慵懒的笑容:“在下要先走了,谢家的夜宴,这会儿应该已经开始了。” 谢家的夜宴,确实才刚刚开始。 作为历史悠久的世家大族,谢家的门阀虽然清贵,却并不张扬。除却朱红的大门勉强可以看出这是个大家,谢家内中却是十分的内敛,基本上没有两层的建筑。 因此若是站在对门的大将军府那搭建地高高的瞭望台上,能轻易看到谢家的全貌。 谢冕站在风中,看着从夜幕初降开始,那一拨一拨而来的拜访者。 他虽然离家早,但是他比谢渊澜要大上许多,因此这来的人中,他大多是认识的。 冯雪卿,魏其侯自然不用说,同朝为官,抬头不见低头见。殷惜情与殷惜真乃是前朝礼部尚书殷啸的一双儿女,也并不陌生。 几个人却并非是结伴而来,于是,他便看到谢渊澜一趟一趟亲自出门,只是那脸上,却隐约是事情圆满的满足笑意。 殷惜情是殷啸的长女,一贯的孤傲清冷,看到谢渊澜的时候,竟然泣不成声地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那孩子还是跟小时候一样,不会应付女孩子。若是脾气暴躁点的,通常头痛异常,找借口开溜,若是这般哭泣,便只能僵着脸色,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了。 最后一个到的是冯雪卿。他到的时候正好看到殷惜情搂着谢渊澜单薄的身子哭得梨花带雨。 “惜情。”他轻声唤着她的名字,将她拉到自己的怀中,“小谢身子不好,你不要闹他。” 殷惜情这会儿缓过来了,一听这话,顿时收了眼泪,只是看着谢渊澜的眼中不由多了些担忧。 “情姐姐,你来了就好了,殷兄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谢渊澜淡淡笑了笑,瞥了冯雪卿一眼,“我们进去吧。” 42 夜宴 2 谢家的花厅,昔日名动天下的京都四贵终又聚首。 谢渊澜看着团团而坐的几人,垂下眼睛,轻轻松了口气。殷氏姐弟是冯太后乱政最后的牺牲品,既然他们也安然坐于此处,那么他对于外人最后的心愿就已经了了。 明夷在她身边已经很久,听到她松这一口气,反而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头。手脚麻利地布好菜,又烫了酒送上来,就悄悄退了出去。 叶秋凉坐在房顶上,看明夷步履轻盈地出来,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明夷抬头,微微一笑,纵身跳上屋顶:“怎么?有动静?” 叶秋凉神色淡漠,只向对面遥遥一指。明夷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眼睛顿时眯了起来。 谢冕所居的将军府是前朝的大将军所住,内外都十分气派,丝毫不懂得内敛。而那明显高出谢家地势的瞭望台上,一人默然而立。 如果仅仅是一个人也就罢了。明夷看着谢冕身侧那红衣的女子,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崔婉。”叶秋凉淡淡道,“跟谢冕……” 明夷叹了口气,将那日在崔家所见简短地讲了一遍,就见叶秋凉的脸色冷了下来。 “门神,你先别激动。”明夷轻声一笑,慢慢凑近他,“你不了解冕少爷。他一向都不喜欢婉姑娘,何况他一向守礼,连烟月馆那般香艳的地方都不曾去过,让他做那等背德之事,绝无可能。” “人心难测。” 明夷瞥了他一眼,忍不住抚了抚额头:“我说门神,你多说两个字会死啊。” “无聊。” “……”明夷一口气堵在嗓子眼,“算了,这么多年了,就没有见你多话过。不过这婉姑娘也是奇怪,怎么会选中冕少爷呢?” “阿淼这边,滴水不漏。”叶秋凉淡淡道。 “果然,连你也是这么想。”明夷迎风而立,衣襟翩翩飞舞,“婉姑娘出事之后,我曾经仔细调查过,那日冕少爷饮的茶里,被下了药。” 叶秋凉微微挑了挑眉头:“嗯?” “相思。”明夷的脸色凝重,眼神中却隐约有了一丝别样的意味,“那药名叫相思。与主子所中的那味相思相辅相成。” “什么?”叶秋凉瞳孔微微收缩,浑身杀气流转。 “你想的没错,相思若是单独入药,不过是味春药。若是与彻骨合二为一,那么……”她的脸上罩着一层寒霜,“便是剧毒。以主子如今的身体状况,顷刻便会毙命。” 叶秋凉冷冷垂下眼,手按住剑柄。 他初遇谢渊澜时,那个孩子才十二岁吧?会拎着零嘴去听书,会去斗鸟,还会理直气壮得抢春宫图。 与他那一战,是谢渊澜这一生最后从心所欲出手的一战。 那之后不久他便中了寒毒。之前已经练至化境的内功完全无用了,转而修习至阳内力,以压制身上的寒气。 那个献出毒药的人,终于又出现了么? 他看着深沉的夜空,突然笑了笑。 明夷看着他的表情,也十分默契地道:“你觉得如何?” “杀人需要理由么?”叶秋凉一贯冷漠寡言,但是他一笑,却仿佛全世界的花突然开了,温暖而惑人。 “啧……”明夷摇了摇头,“在下从未听说,这世上杀人不需要理由。” “那么,给阿淼出气,算是个好理由么?” “哈。自然算的。”明夷眼中慢慢都是笑意,然而那笑意之后,是彻骨的寒冷,“七世家的人,果然是不能纵容啊。” 远远的瞭望台上,谢冕似是心有所感,一眼看了过来。 崔婉就站在他身侧,静静看着他的表情,这会儿自然也看到了那边屋顶上的两个人,不由淡淡笑了:“如何?要答应我的条件么?” 谢冕脸色平静,只定定看着谢家灯火灿然之处:“崔婉,跟我谈条件,你付得起代价么?” “看来你心中已有计较。”崔婉捋了捋颊边的碎发,浅笑嫣然,“跟我合作总好过日后被逼的跟别人合作吧?” “要除去崔家在平京的势力,方法多得是。也未必要跟我合作吧?”谢冕冷淡一笑,神色间似乎多有不屑,“会下那种药,让人十分怀疑你所谓合作的诚意啊。” 崔婉眨了眨眼睛,眉目间半分羞愧也无,只是垂下双眸的时候,快速敛去了眼中的杀气:“被自家人算计至此,崔婉难道会善罢甘休么?” 谢冕略觉诧异,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那日崔婉着人请他过府一叙,他本也没有考虑那么多,崔谢两家数代世交,族中各房也多有联婚,因此一直并不算疏远。却不曾想便在这并不疏远的关系上栽了个大跟头。 那日之后,他只听说崔婉被谢渊澜接回了谢家安置,却并不知道,这事儿就算是崔婉也被蒙在鼓里。 “如何?要跟我合作么?”崔婉心中的恼怒自然不是他所能想象。她对谢渊澜并不是爱情,但是,那个孩子,既然是她喜欢的,便决不允许别人来算计。 更何况,那人竟然还算计到她头上。 这平京的崔家分支已经发展多年,人心涣散,未必就还能本家的调遣。如此尾大不掉,还不如借机除之。崔家门阀虽不比谢家,但是多年来摒弃以文兴家的宗旨,转而恋慕权势,本来已经让人火大了。 父亲年岁已高,会有种种不切实际的想法也便罢了,小辈们倒更像是无脑。 “你——”谢冕略略迟疑,还是慢慢开了口,“打算重整崔家?” “这个便不是你该操心的事情了,谢冕。”崔婉毫不客气得笑了笑,伸手向那灯火灿然之处轻轻一指,“他这些年也过得十分不易。这其中艰难,并不是你所能想象。” “你与我做了那苟且之事,传扬出去,他必定难堪,你还是好好想想如何安抚吧。”崔婉展眉,神色恍然间变得悠远,“你最好不要心存什么侥幸。既然他们敢下毒,这事儿绝对会拿来利用。” 谢冕拧眉一笑:“崔涤打算在阿淼生辰上来说这事儿?” “那时候七世家当家人尽皆在场,一旦他颜面扫地,便无法名正言顺执掌七世家。”崔婉一脸淡漠,“所以……” “我明白了。”谢冕抬手,静静打断她的话,“这事我会跟阿淼解释。” “如此最好。那么,我先回去了。”崔婉浅笑,红衣悠扬,“为了不吓到小朋友,我也要去提醒一下。” 谢冕冷冷哼了一声,看着那艳红身影没入了夜色,向着谢家那灯火灿然之处而去。 夜风中,传来谁悠悠渺渺的一声叹息:“阿淼——” 这一场夜宴,已经在幽然之间接近了尾声。 谢家已经许久不曾这般热闹过。谢渊澜被勒令不准饮酒,只得抱着一小壶桂花酿小口喝着,一边偷偷摸摸埋怨着。 殷惜情笑着摇了摇头,一掌将试图靠近他的殷惜真拍飞:“小真你给我离阿淼远点!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又想拐他出去!” “喂喂,姐姐,你要相信小弟我的人品啊。” 殷惜情斜了他一眼:“小真你还有人品这种东西么?姐姐我怎么不知道?” “姐姐……”殷惜真哭丧着脸,蹲在角落里,“我被排挤了……” 冯雪卿看了他一眼,毫无同情之心地将他拍得更远:“阿淼,我跟惜情打算过一阵子成亲。” “是么?”谢渊澜正了正身子,笑眯眯应了一声,“也好,情姐姐的意思呢?” “反正已经这么多年了……”殷惜情暖暖笑了一下,“总不能让你一直悬着心不是?” “只是为了让我放心么?”谢渊澜晃了晃脑袋,“近日家师正好在平京,两位都无至亲长辈在,便由家师做主可好?” 殷惜情静静看着他,半晌,终于浅浅一笑:“好。” 43 知暖 闹腾到半夜,又将忠叔请来,才勉强交代清楚成亲所需的礼仪跟物品。谢渊澜对这个自然十分陌生,听了半晌,有点头痛,只得挥了挥手。打发忠叔亲自去帮忙,也就省得这般讲解。 看冯雪卿也是一头青筋乱跳的样子,八成也是头大。 殷惜真显然是十分感兴趣,问东问西,根本没法好好听,最后连一贯深沉好脾气的魏无私都忍不住想揍人的时候,几个人才省起如今时候也不算早了,便起身告辞。 谢渊澜笑了笑,多披了件长袍,将几人送到门口。 昔日少年权贵,笑尽风云,如今回首旧时路,总是难免叹息。可是,我们都不曾见过真正的绝望。 因为,我们还不曾分离。 魏无私看着谢渊澜站在门口,莹白的手轻轻晃着,眼中是满满的笑意。 那笑容很浅淡,却十分满足。 他轻轻叹了口气,笑道:“小谢,回去吧,我们都认得路。” “那么……”谢渊澜抄着手,静静笑着,“明天见。” 几个人结伴而行,谢渊澜心里多少也放心些,转身走回了重重的庭院中去。 漆黑的夜里,只有长袍拖曳在地上,发出的些微的摩擦声。 明夷早已叫人将花厅收拾干净,又自去铺了被子,见谢渊澜回来时仍是一脸笑容,也知道她此刻心情不错。 房间里早已燃好了火盆,她端来热水,服侍谢渊澜洗漱之后,挥手将人赶回了房间。 这个晚上,月黑风高的,正是夜行的好时候。 推开房门,就听到哧啦一声,有人点了灯。 谢渊澜看着桌边坐着的人,轻轻叹了口气:“婉姑娘。” “小谢,看到我,你似乎并不觉得奇怪呢。”崔婉浅浅一笑,拍了拍身边的椅子,“过来坐。” 略略犹豫了一下,谢渊澜依言走过去,慢慢坐下:“你有话要对我说?” 崔婉看着他,除了比小时候瘦的多了,脸型倒是没有怎么变。整个身子都缩在宽大的长袍里,看着活像一个粽子。 “我想你也并没有好的办法,来解决这件事吧?”崔婉叹了口气,“是崔家的人出了问题,并不全是谢冕的错。” 谢渊澜眨了眨眼睛,似乎十分困惑:“所以呢?” 崔婉伸出手,似乎泄愤般捏了捏她的脸:“小谢,你从小就偏心。小的时候,大家一起玩,明明是我对你最好,但是一旦我想要谢冕的什么东西,你总是第一个扑上来,又是闹又是咬的。” 她的神情间隐隐有些落寞:“这次出了这样的事,你最先想到的,并不是如何保全我的名誉,也不是如何保全谢家的声誉,而是,维护谢冕是吧?” “婉姐姐——”谢渊澜沉默半晌,才深吸了一口气,慢慢道:“抱歉。” “何必抱歉呢?”崔婉豁然一笑,“人嘛,活着总难免有个好恶,谢冕如今是你最后的血脉至亲,你维护他本也是应该。可是,你想过没有,为何会在这个时候,发生了这种事?” “婉姐姐,想必你也知道,这个时候说出来,并不是最佳时机。”谢渊澜淡然。 “这事早晚要说。也不在意那么一点时间。”崔婉伸出手去,伸向桌上的灯,烛火被她一动,倏然跳了一下。“所以,我是来告诉你,我要退婚。” “退婚?”谢渊澜眉毛轻挑,“你上次说想要成亲。” “那话么?就当作我没有说过好了。”她轻声一笑,突然伸出手,将谢渊澜轻轻揽在了怀中,“很早以前,我就想这么做了。” 谢渊澜好像吓坏了,僵着身子仿佛一块硬石头。 半晌之后,崔婉慢慢松开了手,静静凝视着眼前的少年:“小谢,你有心跳加快的感觉么?” 谢渊澜怔愣了片刻,才缓缓摇了摇头:“没有。” “真是诚实得让人咬牙切齿啊,小谢。”崔婉黯然笑道,“我已经说过了吧,那事是谢冕做的。” “你想如何?” “成全我们吧。”崔婉悠然道,“我会替你,让他安心。” 谢渊澜正了正身子,微微垂下了眼睛,半晌,才抬起头,睁开了眼睛:“好。” 崔婉笑了一下,将他拉到床边,又帮忙解了外面披的长袍:“早些睡吧。一切都会好的。” 谢渊澜点漆般的眼睛静静看了看她,拂开她的手:“婉姑娘,时候不早,请回吧。” 崔婉退开两步,仔细看了看他的脸上,才慢慢走出门出,顺手关好了门。 谢渊澜微微皱了皱眉头,仰起头,淡淡道:“你还打算在房梁上蹲多久?” 灯光照不到的阴影里,一个身影慢慢拉长,然后一个人跳了下来。 “需要行大礼么?”谢渊澜咬了咬牙,瞪着眼前风轻云淡的脸,“皇上!” “不必不必,都是同门,何必那么客气?”轩辕逸笑了笑,自发在桌边坐下,“我说师妹……” “闭嘴!”谢渊澜一手按住额角,极力将青筋压下,一面咬牙切齿,“这个时候,外面已经宵禁了,你真是——” “咦?师妹这是在关心为兄么?”轩辕逸的神色间似乎十分惊喜,一边洋洋自得起来,“哎呀呀,这样的话,为兄真是开心啊。” 谢渊澜沉默半晌,终于觉得火气压下去了,才慢慢开口:“皇上深夜来此,莫非有何要事?” “叫师兄。”轩辕逸一本正经地纠正,挠了挠头发,“其实也没有什么事,就是想来看看你。” “……”师父,弟子可以以下犯上吧,可以吧? “你今天很高兴。”轩辕逸看了看她的脸色,静静笑道,“之前,似乎从没有见你开怀过。” 谢渊澜微微一愣,这个人,到底是从哪里看出她从没有开怀的啊,明明都有笑。 “可是阿淼,笑着并不意味着开怀。”轩辕逸看着她,一脸的不赞同。 这……不小心说出来了。谢渊澜小小地郁卒了一把,后知后觉地发现他的称呼变了:“你刚刚叫我什么?” “阿淼啊。”轩辕逸不在意地笑了,一只手抚着下巴,“虽说像这种小字是最亲近的人才能叫的,不过,师兄对师妹来说,不也应该是很亲近的么?” 谢渊澜轻轻合了合眼睛,又慢慢睁开,心中早已是一片庆幸——还好,这家伙学师父也就五六成的样子,不然的话,这般的厚脸皮还真是让人吃不消啊。 轩辕逸看着她的表情,只觉得十分有意思:“这次崔婉的事情,让你很为难?” “她并不是寻常的女子。”谢渊澜斟酌了一下,才慢慢开口,“崔家跟谢家不同,长房的人,都是有机会继承宗主之位的。崔婉她一向有这个实力。” “所以,她这次选择谢冕也有这方面的考量在其中?” “也未必然……”谢渊澜晃了一下神,才笑眯眯道:“可能她是觉得冕哥比较可靠吧。” 轩辕逸闻言立时扑在桌上:“阿淼,你要不要表现得这么明显啊。朕这么英明神武,都没有听你夸过一句。” “皇上都已经这么英明神武了,哪里还需要人夸?”谢渊澜撇嘴。 “嗯,这么说,也勉强算是一句夸奖了。”轩辕逸笑眯眯趴在桌上,“为兄很高兴,阿淼你有什么心愿么?” 谢渊澜垂下眼睛,似乎十分一本正经地思索了片刻,才抬起眼睛,认真道:“那么,请皇上给大将军赐婚吧。” 轩辕逸直起身子,半晌,才沉声问道:“这就是你的心愿?” “是。” “既然如此,朕只好答应了。”轩辕逸笑了笑,看着谢渊澜脸上些微的倦意,“阿淼,你真是一点都不坦率。” 44 赐婚 轩辕逸赐婚的消息是下朝的时候顺带提的,谢渊澜眯着眼睛,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还没有走出大殿,就见威宁一路跟上来,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后,她微微皱着眉头,一路向着御书房去了。 轩辕逸并不在御书房,据说是一下朝就被太后叫去了。 谢渊澜略一掂量就知道,太后想要说什么了。本来前阵子皇帝以天下为重的理由,拒绝了太后选秀的要求。这一次却先给臣子赐婚了,想来太后心里不怎么爽快。 这事说起来,也确实是有些欠妥当了。 如今这个当口赐婚,不过是为了她生辰之日,以最好的理由堵住崔家的嘴——就算崔婉是在崔家出的事,但是自家人下毒这等事,崔家定是要赖的。 说到这个,谢渊澜倒是有些奇怪了,谢冕虽为大将军,但是无论声望还是其他,都未必在自己之上,崔家人为何要选他呢? 所谓的兵权之说,恐怕也未必成立。轩辕逸登基不久,军权并未完全放手,因此谢冕手中所能调动的人马其实不多。 那么,当初跟崔婉的这桩婚事,是否还有其他的遗漏? 正在思绪纷纷,陡然听到一声踹门的声音——谢渊澜小小得翻了个白眼,若论道教养,轩辕逸永远保持着军队这一粗犷的习惯,至今仍然未能完全改变。 进来的是两个人,只不过,轩辕逸灰头土脸,而轩辕结心则显得满脸春色。 谢渊澜头皮微微一麻,直觉有什么事脱出了掌控。 果不其然,轩辕结心一见她,就直直扑了过来,抓起她的手:“小谢小谢,母后已经决定为我们赐婚。” 谢渊澜眼睛眨了几眨,突然觉得这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话有点难以理解。于是,她转过头,看向一脸黑气的轩辕逸:“皇上,公主这话,是什么意思?” 轩辕逸显然还在气头上,衣袖狠狠拂出:“都给朕退下!” 御书房伺候的内侍显然都十分机灵,听到这话,便微微弓着身子退了出去。 谢渊澜看着仍然抓着自己的手,考虑着是否要跟着内侍们一起退出去。说起来,结心公主,你到底看上在下哪一点啊? “结心,你手先放开……”轩辕逸气咻咻坐在一边的椅子上,抓起茶盏喝了一口,“你说说,她有什么好,你一定要嫁给她?” 这显然是个很有难度的问题,自来都说爱飘渺无踪,真要问起理由,哪有那么多呢? 轩辕结心显然也十分困惑,放开了谢渊澜的手,皱眉挤眼思考了半晌,才慢慢笑道:“臣妹也不知道。” 轩辕逸额角的青筋忍不住挑了挑,声调也不由拔高了些:“你不知道?不知道还要死要活地求母后赐婚?” “皇兄你又没有爱过人,知道什么啊?”轩辕结心也是豪爽之辈,被兄长迎头一喝,顿时也来火,“爱了就是爱了,哪里有那么多理由。从第一眼看到他,臣妹就十分喜欢,这难道还不够么?” 谢渊澜悄悄挪了挪脚,默默目测了下从这里到门口的距离——这兄妹如今都在火头上,等下打起来的话,在下要劝谁好呢?虽说连在下也很想揍皇上,但是这等大逆不道的想法也只是在脑子里随便想想罢了。 “这样便够了?”轩辕逸微微挑眉,冷冷一笑,“你可知道,小谢身为谢氏宗主,背负何其之多,她只需要一个人,站在她的身侧,默默支持。你可以么?你可知道,她身体一贯不好,万一那一日到来,你可有足够的勇气?” 他站起身,走到结心身边,扳着她的双肩:“结心,爱一个人,仅仅靠喜欢是不够的。这世上总有风雨,而人心总有取舍,你足够坚强,去面对那样的时刻么?” 轩辕结心微觉震撼,不认识般去看嫡亲的兄长:“皇兄……” “结心,朕也知道,以北地的尚武,生平首次遇见那样的敌手,难免会被吸引。”轩辕逸微微一叹,“可是,喜欢能维持多久呢?两个人若是一起过日子,要承担的东西有很多。” 轩辕结心轻轻垂下眼,半晌,才下定决心般抬起头:“就算是这样——” 她偏着头看了看谢渊澜,脸上浮现出一抹温柔的笑意:“我还是想要陪着他!平凉一脉的人,都有足够的自信来面对一切。臣妹……也是一样。” 谢渊澜觉得头疼,很头疼。 轩辕逸突然静了下来,这样的安静中又隐然带着一丝不安。轩辕结心动了动,向着谢渊澜的方向靠了靠。 “结心。” 他的声音沉缓浓郁,带着一丝谢渊澜所听不出的意味。她忍不住抬眼去看他。 “皇兄?”轩辕结心的语气中似乎带着一抹惊喜,“你答应了?” “不,朕的意思是,你不能跟小谢成亲。”轩辕逸淡淡一笑,迈开步子,缓缓而来。 他走得很慢,仿佛是这一生所有的期待与郑重。 他停在了谢渊澜的面前,紫衣的官服衬得她的脸白皙而隐然有一丝神秘,平日里精明的眼眸此刻一片迷茫。 “因为——”他浅淡一笑,伸手轻轻扣住谢渊澜的肩,慢慢俯下身去,“朕喜欢她。” 他从未如此的接近她,唇齿相依的感觉很奇妙,似乎有些甜,又有些痒痒的。 谢渊澜已经完全呆住了,别说做出什么回应了,慢慢睁大的眼眸中是四溢的杀气。 一时之间,天地静默。 轩辕结心呆愣了片刻之后,捂住了眼睛:“啊——啊——” 很久之后,这一日御书房内那一声挟带着强劲内里的凄然长啸还位列奉天朝十大宫廷奇事。 在她忍不住尖叫出声的同时,一股强大的气流以谢渊澜所处之地位核心迅速向周围扩散,慢慢笼罩着整个御书房。 她那一掌并没有击出去,但是让轩辕结心震惊的是,那气流中似乎带着猛烈的的杀意与愤怒。 完全压制住了轩辕逸身上的帝王气度。 谢渊澜站在原地,眼神中是她从不曾见过的冰冷淡漠以及凛冽的杀意。轩辕结心也知道不妙——谢氏宗主,向来立于巅峰,哪里被人这般轻薄过。 “小谢……”她试着靠近她,却发现那强劲的气流在瞬间又加强了几分,生生将她定在了原地。 “阿淼。”轩辕逸静静看着她,毫不在意地抬起袖子擦去唇边的血迹,“这可能是朕这一生,唯一一次能说出这样的话,难道不值得欢喜么?” 值得……欢喜么?谢渊澜冷淡一笑,抬眼看着一脸严肃的轩辕逸,慢慢收了内力。而后,她略略偏头,静静扫了轩辕结心一眼。 轩辕结心却忍不住心中一凉。谢渊澜性子一贯淡漠,看似多情,实则感情淡薄,就算是轩辕逸将话说到那个份儿上,她眼中不见丝毫欢喜,倒更像是阴鹜较多。 她偏过头,看着轩辕逸:“皇兄,你以后总是会有皇后妃子,那时候你打算如何安置小谢?谢家的宗主连驸马都不屑做,难道会做男宠?” “男宠?”轩辕逸有些莫名其妙,“什么男宠?” “难道不是么?”轩辕结心眼中尽是忧虑,“小谢再如何好看,到底也是个男子。” “这个……”轩辕逸看着谢渊澜泼墨一般的脸色,考虑着要不要把她其实不是男子这话告诉轩辕结心。反正朝中连右相都让沈素当了。 “哼……”谢渊澜冷冷哼了一声,甩了甩袖子,“臣先告退了。” 轩辕逸眨了眨眼睛,暗道这人真是的,多留一会儿又不会怎样! “皇兄,你该不会……是真的吧?”轩辕结心瞠目结舌,看着自家嫡亲的大哥,“臣妹怎么不知道,你何时有了这种爱好?” 轩辕逸的粗神经跟厚脸皮在这时候又充分发挥了作用,且十分的自我感觉良好:“因为那是小谢啊。” 轩辕结心愣了愣,半晌,才不服气道:“可是,看小谢的表情,分明是不乐意!” “傻丫头,你以后会明白的。”轩辕逸深沉一笑,“不过,对她,你还是死心吧,朕不会答应的。” “……”轩辕结心翻了个白眼,忍不住仰天长叹,“说起来,他为何会在御书房?” “朕叫她来商量谢冕的婚事……”轩辕逸面不改色道,神情间却隐约有一丝懊恼,“被你一搅和,就忘了。” “那个崔婉,不是小谢的未婚妻么?”轩辕结心咬牙切齿地瞪着轩辕逸,“皇兄,你真是太坏了,为了得到小谢,连这么卑鄙的招数都用。” “什么卑鄙的招数?”轩辕逸吹胡子瞪眼,“这个是小谢要求的!” “信你才有鬼!” 45 兄弟 就某些方面来说,谢渊澜无疑是聪明的,但是就另外一些方面来说,她似乎天生少根筋。 从御书房出来,踩着各路人马不明所以的眼球,她居然也能心平气和地出宫回府。并且在回府的路上,还仔细琢磨了一下,这时候若是拎着甜点回去的话,会不会被抓包。 也许是想的太入神了,以至于走过了点心铺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当然,既然已经走过了,也就算了。 她轻轻晃了晃脑袋,慢悠悠晃回谢家去。 这时候暮春早过,隐然有些夏天的影子了。她的身体状况在夏天的时候通常不那么让人担心,也就过得轻松许多。 进了谢府,笑眯眯地往琅琊别院而去。明夷抱着胳膊站在院子外面等她,看到她竟然半分笑容也无。 谢渊澜下意识去反省,最近很忙,所以应该没有空去招惹明夷才对啊。她略略皱起眉头,延伸开去的思维甚至连大前年的事都搬了出来。 还是没有结果。 明夷摇了摇头,轻叹了口气:“阿淼,你回来的时候,没有看到三爷么?” “三哥?”谢渊澜微微一愣,随即摇头,“没有啊,我是从城西大道回来的。” “那么就是走岔了。”明夷脸上浮现出一个淡淡的笑容,看在谢渊澜眼里只觉得诡异。 “三哥怎么了?” “没事……”明夷毫无诚意地一笑,“只不过听说某人抢了你的未婚妻,这会儿冲出去找人算账去了。而且,赐婚的某人以后恐怕想要踏进谢家的大门也难了。” “这……”谢渊澜头皮微微一麻,顿时想起了御书房里轩辕逸那一吻,于是,脸皮自然也不受控制地红了。 而且那红的范围越来越大,已经钻进脖子去了。 明夷皱着眉头看谢渊澜站在原地,不动声色地脸红,脸色慢慢沉了下来。 “咳咳……”掩饰性地咳嗽两声,谢渊澜的口气中带了些微的责备,“你知道他们的关系一向紧张,怎么不劝着点?” “劝着点?”明夷突然咬牙切齿起来,扳得手指啪啪响,“哼,我没有去落井下石,狠踩两脚,已经很给冕少爷面子了。” “明、明夷……”谢渊澜看着她突然爆发的怨气,只觉得无言。愣怔了片刻,她叹了口气,转身向门外走去。 “你要去哪里?”明夷轻轻皱眉,“这时候去,他们应该已经动上手了。” “总得去看看。”谢渊澜抄着手,头也不回地道,“他们两个,对我来说,都是重要的人。任何一个伤了,面上不好看的,也只有我而已。” “阿淼你——”明夷脸色微变,狠狠跺了跺脚,跟了上去。 谢冕的将军府离谢氏本家所在地并不远,谢渊澜脚下生风,片刻功夫就到了将军府门前。 将军府自然不同于一般的世家大族,就连门口守卫的兵士也是极为精悍的。 那是个还有些年轻的兵士,然而眼中却又有一丝经历风雨之后的沧桑。他看了看一身紫衣的谢渊澜,微微弯了弯腰:“小谢大人?” 谢渊澜站在门口的时候,本来很急切的心,突然觉得胆怯起来。 她亲自上门来,跟谢冕回去谢家找她,在感情上还是有些不一样的。她也不知道,这一步跨进去,会将两人带至何种境地。 自她懂事起,谢冕的态度便十分的古怪,总是若即若离,似亲实疏。 然而那时候到底年纪小,又有长辈严密地保护,仿佛真正是世间罕有的宝贝。于是看着世人的时候,无论亲疏,总是好的。 而谢冕,因为一直站在最近的地方,所以,看在不曾被人情世故污染的眼中,才显得格外的亲近吧。 那兵士有着沧桑的眼睛,却长着极为年轻的娃娃脸。谢渊澜淡淡看着他,唇边泛起了一丝浅笑。她轻轻颔首:“正是在下。” “果然。”兵士仿佛是如释重负,眼中又隐然有一丝沉重,只静静道:“大将军吩咐,若是小谢大人前来,可以直接进去,不必通传。” 谢渊澜听了这话,并不觉得十分欢喜。连这样的命令都下了,是等着她上门来么? 或者,就算来的不是她,其他的人,他也不会拒之门外吧。 那么—— 她脸色变了变,匆匆道了谢,快步向着偌大的演武场而去——谢冕这个人自幼习武,这些年早已经养成习惯,闲暇的时候,定然会在演武场。 明夷见她脸色不对,也只好叹息着跟了过去。 偌大的演武场今日有点怪怪的,很安静,完全没有想象中的你死我活的打斗场面。 谢渊澜停住脚,一只手颤巍巍伸出去,搭住明夷:“明夷,我眼睛坏掉了,嗯,一定是。” 明夷看着场中的情形,也是一阵错愕,半晌,才拍了拍谢渊澜的手:“主子,你别怕,你的眼睛没事。” 两个人并没有拼的你死我活,反而是一边倒的情形。谢渊澜站在原地,半晌才揉了揉眼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方才两人奔进来的时候,并没有用轻功,那脚步声早已惊动了场中的两人。谢苏冷哼了一声,一拳将谢冕放倒在地,才黑着脸走到谢渊澜身边。 “阿淼你是笨蛋么?”他瞪着她没有血色的脸,恶狠狠道,“别的什么都可以让,未婚妻这等事,怎么也……” 谢渊澜静静看了他一眼,绕过去,慢慢走过去将谢冕扶了起来:“谢将军,三哥他只是气糊涂了,你大人大量,请不要见怪。” 她垂着头,自从她当上了谢氏的宗主之后,就算是再谦卑的动作,也做得十分流畅自然,却让人丝毫也不能看轻。 然而,此时,她连眼帘也静静垂下来,仿佛是全心全意的致歉,心中那些本就存在的裂缝,一下子裂得更开了。 谢冕的脸色变了。这个长房最小的孩子,他已经许久不曾亲近过了。当初在平凉军中,也并不是完全不知道她的消息。就算是上次奉城夺王之战,也借着轩辕结心的口,知道得清清楚楚。 大军逼城的时候,他行在军队的最前方。眼前的这座城,对他而言,成就了许多,也埋葬了许多。 可是,那个孩子,真正站在面前,为了另一个人低头的时候,他的心,却隐隐钝痛起来。 那种并不尖锐,却一直蔓延开去的痛,让他狠狠退了两步。 他也知道,从小,那个孩子就很善良,性子里总有那么一些优柔。这些年,有谢苏在外挡着,她未必就学会了拒绝与残忍。 那个时候,当着平凉王一脉最为顶尖的几人,唱着荒凉的挽歌,是什么样的心情?那个让你这一生都不得安宁的人,那一刻在你的严重,也仅仅是个老人吧。 可怜的,可憎的,却从不曾被你恨过的老人。 现在,那孩子用那样谦卑的姿态,请他不要见怪。 可是阿淼,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有什么资格来见怪? 一手按着钝痛的心脏,深深吸了口气,谢冕轻轻开了口:“阿淼。” 谢渊澜震了震,慢慢抬起眼。 然后她看着从不悲伤忧郁的大哥,那俊美无俦的脸上,慢慢爬满了忧伤:“是我,对不起你。” 清风拂面,谢渊澜的心中一片荒芜。 那个人说,是我对不起你。 她淡淡笑了一下,夕阳残照,仿佛给她的脸渡上了一层金色。 她慢慢转了身:“将军言重了,那不关你的事。” 谢苏与明夷面面相觑。这些年,谢渊澜的心思都并不难猜,他们常在她身边,知道她的心里,有多少的眷恋与不舍。 如今这般又是为了什么? 谢苏一向圆通,细想一下已经明白,却是忍不住苦笑——阿淼,你还真是,偏心啊。 因为身体已经撑不住,所以,为了不让他伤心,只能出此下策么? 他回过头,看着愣在原地的谢冕,唇边却多了一抹冷冽的浅笑——谢冕,时间已经过了这么久,总不可能,一直都是你赢。 46 通商 轩辕逸这几日有点烦闷。当初行军打仗最为艰难的时候,他都不曾如此的烦闷过。 然而,他那点小烦闷,却偏偏十分明显,除却早早知道内幕的轩辕结心,就连一向对于察言观色甚为迟钝的秦如晦都看出来了。 于是朝堂之中,隐隐有股奇怪的气息在流动。 谢渊澜对于这等情况视而不见,相反,她觉得十分欣慰。一来,谢冕终于要成亲了。虽然崔婉的性子难免暴烈了些,对谢冕未必就是良配。但是既然两人都愿意,想来这日子要过下去并不难。 二来,冯雪卿与殷惜情的婚事也算有了眉目,这几日,闻绝歌也难得频频出现,还收了殷惜情做义女,他日以长辈的身份给予小辈祝福也名正言顺。 第三嘛,自然是六部和顺,而魏无私甚至已经在着手律法改革。 她也给出了中肯的意见,像尽可能为百姓谋求更多的好处,不动声色地将邢典指向贵族特权人士。 魏无私为人倒并不严苛,行事亦能举一反三,因此,谢渊澜看过他修改过的数章律法之后,也觉得无可挑剔。 如今的这个时机,对于律法改革其实并不算是良机。一来天下方定,各方豪族难免要以抚为主,要压下躁动之心,则分而化之。 除此之外,兵部似乎已经在着手肃清不明的江湖势力。而秦如晦比之魏无私在做人方面,圆滑度自是远远不及。不过还好,闻绝歌在江湖上还有些旧识,好歹也卖几分薄面。 当然,这所有的事情加起来,也比不过一纸国书——段秉烛与西秦接洽不过数日,西秦幼主便发来国书,应是对通商之事有几分看法。 轩辕逸坐于龙椅之上,看着殿下的谢渊澜。一般的朝会,她甚少开口。这几日她的脸色似乎好了许多,不像最初的时候,苍白如鬼。也不似前些时日,整日里红扑扑的像是得了风寒。 蓝若思在太医院已经鼓捣了半个月有余了,各种药材都试了个遍,也不曾炼制出解药。自己心里恨得痒痒不说,连带着太医院的学徒门都遭了殃。 这个时候,还是不要去招惹她比较好。 段秉烛眯着有些困倦的双眼,转述着西秦幼主的话:“若天朝上皇真有意通商,请派小谢大人于八月十五往上菱城一会。” 刚听到这个要求的时候,一向精明的段秉烛自然一个劲往不好的方向上去想。谢渊澜就算才气过人,到底也不是奉天朝第一人。而西秦幼主的意思却明明白白地表达了,除了谢渊澜,谁去都是枉然的意思。 这让他不得不迟疑。 西秦有着整个天下最好的马场,也就有最好的战马。当初奉天帝起于平凉,最为精悍的战马便是多年来从西秦的马场购得。 但是,小谢……从未出过平京,应当于西秦幼主没有任何往来才对吧。 谁料那个年幼的孩子竟然淡淡笑了:“段大人此话差矣。谢家门生遍布天下,便是我西秦,怕也有谢家的人呢。” 这话一出口,实则有些挑拨的意味了。 西秦生于马背,长于马背,便是最有代表性的行业也是马场。谢家门生大多孤高清绝,哪里会屑于养马。 不过——他拈着胡须,微微皱着眉头,谢氏本家的人一向神出鬼没,真有那么一两个有养马的爱好也不一定。 何况,像屯兵买马这般机密的事情,谢渊澜竟然比掌管情报网的轩辕结心还要早知道。 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在各派人马身边,都有谢家的人。 若真是如此,那么,皇上身边的人,又是谁呢? 齐王早些年的时候,便是冯太后在喉之鲠,谢渊澜看在眼里,不可能不提防。那么,他身边的那个人,又是谁? 一念及此,段秉烛忍不住抬眼去看皇帝的神色。一见之下,又忍不住叹息着摇头了。 皇上,麻烦你,好歹也控制下表情,如此明目张胆地在朝堂上走神,真的很丢脸啊。 “为何……是小谢?”让人难堪的沉默持续了片刻,终于有人慢慢开口。 “问得好。”段秉烛轻声一笑,眼中却有一丝揶揄,“西秦幼主的原话是,朕很仰慕小谢大人。” 谢渊澜微微挑了挑眉头,明智地选择沉默。 “这……真是胡闹!” “严大人……”段秉烛淡淡道,“请你注意你的用词。即便再如何年幼,那个人可是西秦的国主啊。”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谢渊澜一眼:“更何况,西秦的摄政王殿下,可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呢。” 谢渊澜终于抬起了眼,皱着眉头:“为何是八月十五?” “真不愧是小谢……”段秉烛击掌笑道,“一下子就问到了点子上。” “八月十五有什么不对么?”轩辕逸这会儿回过神了,沉声问道。 “回皇上,在天朝,八月十五乃是中秋之夜,主团圆之意。然而,在西秦,除却有家人团圆之意,尚有另一层含义?” “哦?”轩辕逸挑了挑眉,直觉那不是什么让人愉快的含义。 段秉烛看了看谢渊澜,又看了看皇帝,有点犹豫。 “左相但说无妨。”轩辕逸心中疑惑,淡淡挥手。 段秉烛张了张嘴,半晌,才从嗓子眼挤出几个字:“还有情人相会之意……” 大殿之中,一时寂静无声。这个说起来也不能怪殿中众人孤陋寡闻,自太祖一统天下之后,将各族的习俗做过调整,合而为天朝节庆。八月十五为中秋,取团圆之意。七夕鹊桥起,才是情人会。 谢渊澜此生甚少出门,对于书中所载,却是知之甚详。自然知道在西秦这八月十五是何等的意味。 半晌,沈素才有点艰难道:“左相,若是沈素没有记错,那西秦幼主如今才七岁吧?” “再过两个月才七岁……”段秉烛也是一脸无言的表情。也就是说,到八月,西秦尊贵的国主才刚刚满七岁。 他微微偏头,看着谢渊澜平静的神色,不由自主的挂上了几分同情——被人仰慕自然不是坏事,但是如果对象只有几岁,那么,多少总有点让人郁卒吧。 “西秦如今是幼主当家么?”轩辕逸冷淡一晒,“那么个小孩子,能明白八月十五的意味?” 段秉烛拈须点头,皇帝陛下一句话又正中问题的核心。那幼主再如何深沉,也不至于有这等的心机,反倒是他背后的那个人,很有些棘手啊。 说起来,或许这事儿还真出在谢渊澜身上——你说当年你也是一孩子,何必去抢那个什么春宫图,直接给他不就好了? 谢渊澜自然看得懂那眼光的含义,说不委屈那是假的,那春宫图虽说不是什么高雅的东西,但是好歹也是鱼歌子的真迹,那飘逸的手法很值得学习。 “除却这个,幼主可还有别的要求?”轩辕逸皱着眉头,脸色黑的能滴下墨汁来。 “有……”段秉烛道,“幼主希望,小谢大人是孤身前往。” “他以为朕会同意么?” “幼主以为,皇上自然不会答应,毕竟奉天朝也算是物产颇丰,并不真正需要通商。不过,这事主动权,尽在天朝上皇手中。” “此事押后再议……”轩辕逸心中那点小烦闷又再次涌了上来,挥了挥手,“退朝。” 众人面面相觑,自轩辕逸登基以来,还从不曾这般情绪化过。 这等情况对于一向粗神经且厚脸皮的轩辕逸来说,实在是太过于诡异。 然而,他也知道,自己心中有了魔障,因为有了贪念。 以小谢的能力,走一趟上菱城,带回来的必定是完美的结果,问题是,朕不愿意。 西秦的幼主便罢了,一个七岁的孩子,也不指望他能翻出天去,但是摄政王萧千绝很难讲了。 他特意选在八月十五,又是为了什么? 47 喜帖 崔婉撑着伞,慢慢走进了梨花闲池阁的院落。 轩辕铮正站在窗前,看着已经近乎光秃秃的桃花树。风起,有叶无声而落。 “你来了。”轩辕铮的脸上浮现出一个浅淡的笑意,那神情仿佛是一个丈夫,站在庭院门口,等着归宁而回的妻子。 与临行前那一句‘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想比,此刻的相待,则别有一番情趣。 崔婉一身红衣,撑着藏青色的伞,色彩分明。 她缓缓走近齐王世子,在他眼前站定。然后她将伞折了起来,就那么拎在手中。 “轩辕铮。”她脸上的笑意亦是浅淡,看不出悲喜,只在眼光流转之前,有一股隐忍的愤怒。那愤怒又带着极致的美丽,危险而又诱惑。 轩辕铮看着她,温柔又美丽。 “罢了。”仿佛是突然泄了气,崔婉摇了摇头,从水袖中摸出个红帖,“我要成亲了,你肯赏个脸么?” “不肯。”出乎她意料的是,轩辕铮十分爽快地拒绝了她的请求。 “为何?”她的眼睛轻轻转着,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惊异,“你成亲的时候,我也有到场。” “那不一样……”轩辕铮摇头笑道,“你不爱我,所以,我成亲的时候,你去,不过是因为娉儿是你嫡亲的妹妹。” 他叹了口气:“可是这一次不一样,虽然你从不相信,可是我确实深爱你。要我亲眼见你嫁给另一个男人,我怕我会忍不住。” 他伸出手去,似乎是想摸摸她的脸,却又有些忌惮,也就慢慢收了回去:“崔婉,我会替你杀了崔荣。但是今日过后,你我,就此陌路。” 崔婉长长的睫毛轻轻抖了抖,半晌,才慢慢睁开,淡淡笑了笑,“轩辕铮,你可知,为何我从不喜欢你?” 轩辕铮挑了挑眉头:“你从未说过……”他的笑容有些苦涩,“事实上,你与我闲话家常,从不曾超过五句。” “……”崔婉的嘴角忍不住抽了抽,才轻声道,“这也难怪,你说的每句话,都似乎十分多情。可是你说的每一句多情的话,都不似是真的。” “原来……”轩辕铮略觉意外,“竟是如此。” 他皱了皱眉:“那么,谢冕呢?就算本王是瞎子,也看得出,他对你并无心。” “无心,又有什么关系呢?”崔婉捋了捋脸颊的乱发,浅浅一笑,“这一世时光如此漫长,总能慢慢喜欢上。便如同娉儿,你与她一起几年,难道真正半点情分也无么?” 轩辕铮笑了起来,眼神中略有闪烁。这问题足够尖锐。崔婉在某些事情上的敏锐远超越自己的妻子。 说没有吧,无疑证明他是个无情的人,说有吧,还真是没有。 便是这半分的迟疑,看在崔婉眼中,已是昭然若揭的答案,她退了两步,撑开纸伞:“那么,就这样吧。” 轩辕铮看着她美好的背影,眼中似是苦痛,又似是感慨。 那红衣青伞在庭院中越行越远,那个女子再不曾回头。 “你要杀崔荣?”淡漠的声音从房梁上飘下。 轩辕铮头也不回,也叹了口气:“神隐,说了多少遍了,你是杀手,不是梁上君子,不要整天没事都窝在房梁好么?” “啧啧,原来你也知道,我整日没事么?”神隐冷笑一声,从房梁上跃下,“哼,崔荣扎根平京时间已经不短,你真要动他?”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人,本王留他何用?”轩辕铮神色也是一冷,手指下扣着的窗棂碎了一块,“下毒这等招数,真是无趣之极。” “是么?”神隐眼中带着浓浓的揶揄。“我瞧你倒像是十分伤心的样子啊。” “这有什么?”轩辕铮冷笑拂袖,“即便是本王,失去挚爱的心,也是会哭泣的。” 神隐像是吞了苍蝇般愣在原地,半晌之后,才如梦初醒般狠狠抖了几抖。眼见着轩辕铮的脸色已经向着悲愤发展,电光火石之间,竟然也让他找到速离的方法:“好了好了,我这就去帮你解决了那个混蛋崔荣。” 说完也不等轩辕铮答话,纵身而起,转瞬就不见了。 轩辕铮微微抬眼,轻轻叹了口气。 于此同时,轩辕逸与谢渊澜也收到了同样的喜帖。 那时候谢渊澜正在御书房中,跟轩辕逸商量上菱城之事。只是,她显然并没有料到,轩辕逸的反应竟然如此之大,两人说了不到三句,就商议不下去。 而这个时候,内侍们早就躲去了门外,还一并将来求见的大人们一一挡驾。 自那日一吻之后,两人独处之时,轩辕逸那种无事走神的毛病就格外严重,任凭谢渊澜如何提醒都不管用。说他是完全失了警惕吧,也并不全然,至少面对攻击,他的反应还是十分神速。 只是,谢渊澜好几次都忍不住想要摸摸自己的脸——在下以轩辕逸祖宗八辈的名义起誓,出门的时候,绝对有将脸擦干净! 那喜帖就是在轩辕逸第二十八次走神的时候送进来的。谢冕大概也是听到说谢渊澜在御书房中,竟然将喜帖直接交给了内侍。 因此,拿着大红的喜帖,谢渊澜难免有些惆怅了。 轩辕逸凑在她身边,看她脸上似乎有些喜悦,又似乎十分惆怅的表情,一时忍不住笑了。 “阿淼,你脸上那是什么表情啊?谢冕成亲,你也该高兴才是吧。” “话是这样说……”谢渊澜捏着喜帖,微微垂下了眼睛,“可是,总觉得很担心啊。” 轩辕逸笑眯眯地揉了揉她的头:“啧,外界的人到底是从哪里看出你很聪明的?”他轻声叹道,“就年岁来说,也是谢冕较为年长吧,哪有做妹妹的替兄长操心的?” “再说了,那个崔婉,脾性固然是火爆了些,但仔细想来,也未必不能归为豪爽。”轩辕逸拍了拍她的肩膀,“放心吧,谢冕那个人,朕也是知道的,但凡想做的事,从来神魔难挡。” “就是因为这样,才更担心……”谢渊澜小心地收了喜帖,慢慢笑了笑,“冕哥这样的性格自然没有什么不好,可是婉姑娘的脾性也差不多是如此。两个人一起过日子,总要有人先行谦让,才能过得下去啊。” 轩辕逸愣了愣,随即笑了:“阿淼,朕从不知道,你竟然也会杞人忧天?还是说,为了一个人思虑太过,便是如此?” 他淡淡看着她:“你只是他的妹妹,不是他的娘亲。这些事,本就与你无关的。不要什么都揽在自己身上。” 谢渊澜眨了眨眼睛,涩涩地笑了。 她从来不是笨蛋,这些道理怎么可能会不明白。可是轩辕逸他到底是不懂的,他不知道,谢冕曾经被逼到了怎样的地步,才会选择脱离谢家。 以后年年岁岁,就算有家也不能回去。有亲人,也无法亲近。 这世上,孤家寡人自然寂寞,可是有家有亲人的孤家寡人又何尝不寂寞。 谢渊澜沉默半晌,才轻轻抬起头,看着轩辕逸,无比艰难地叫了一声:“师兄。” 那一声,很浅很淡,似乎还带着无限的羞涩。轩辕逸一时之间有些懵了。 “阿淼,你——”仅仅是平淡的两个字,可是,轩辕逸的内心却仿佛起了极大的波澜,连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你可以跟我说说冕哥在军中的那些事么?” 只是这样么?轩辕逸有点郁卒,不过他很快就想开了——没有关系,阿淼,只要你想要的,朕都可以给你。 以这样的性子,聪明慧绝,断然不会要一些虚妄的东西。 那么,既然这是你想要维系的亲情,朕可以帮你。 只要,你可以快乐。 48 成亲 这日又是旬假。亦是大将军谢冕成亲的日子。 然而这婚庆典礼却办得并不铺张,甚至简单到了极点了,也就请了几个平凉军的旧日同僚。 轩辕逸本来打算穿着他那身炫黑的长衣去,被一身鲜亮的清河公主狠瞪了两眼,又思及到底是喜事,穿的太有凝重感似乎十分地破坏气氛。 平凉军中将帅本就十分亲近,但是轩辕逸如今不比往日,自然引起了小小的骚动。 谢冕身着大红的喜服站在大厅正中,听着昔日的好友们互相打趣,说谁谁一把年纪了,竟然还没有娶妻,真是太奇怪了。 听到这话的时候,他忍不住像年届不惑的太傅瞄了一眼。 又说谁谁分明很喜欢谁谁,就是太孬种,到现在都不敢明说。谢冕暗自叹了口气,看着人群之中,平日里精明的一毛不拔的萧掩瑜一张老脸红得几乎要滴血。 最后矛头转向,说谁谁身为大家的头儿,竟然不知道以身作则,真是岂有此理。 谢冕便笑眯眯一眼看过去,轩辕逸一张脸皮早已堪比城墙,居然也不生气。只是那一眼看过来,倒似是有些意味深长。 众人正在闹着,突听门外一声呼喝悠长淡远:“谢氏宗主到!” “哦?阿淼也来了么?”轩辕逸沉沉笑了笑,瞥了谢冕一眼。 人还未到,淡淡的桂花酿的香气倒先飘了进来。谢渊澜并不是一个人来的,她的身侧,明夷一脸淡漠的浅笑,看着谢冕微微变色的脸。 这一日对谢渊澜来说自然是极为重要的,因此她换上了只有在重大庆典的时候才会穿上的紫色。 然而这紫衣跟官服却远远不同。虽是同样的颜色,但是谢渊澜如今穿在身上这套,十分素雅,几乎是纯色的。 只是,她的眼角眉梢间多了些温润,整个人却显得更加莫测起来。 明夷则身穿水蓝的长衣,立在她的身侧,一片赏心悦目。 轩辕逸的脸上自她进门的那一刻开始,就变得柔和起来,这时候,眼角已经流露出些微的笑意。 轩辕结心摇头叹息,小谢的运气真的不好,被皇兄这样的人看上,太不幸了。 谢氏宗主的名头自然并不低于吏部尚书。谢冕看着自幼分离的至亲,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只得僵着脸色站在原地。 谢渊澜慢慢走近他,似乎有些疏离,却分明已经亲近。她淡淡笑了笑:“恭喜。” 谢家自有无数珍宝,随手捡一些出来,已是世人艳羡求之不得的宝物。 可是,再多的珍宝,亦比不过这一句恭喜。谢冕看着她,神色间难免多了些复杂。 “谢谢。”暗哑的声音,是压抑的情感。 谢渊澜淡淡笑着,缓缓移步,挪到了远处。 “新娘子到!” 谢冕看了看谢渊澜,轻轻叹了口气,看着一身红色嫁衣的女子由喜娘牵着,慢慢走过来。 他已经不存什么长辈,而崔婉的长辈,还在来平京的路上,那么,这场婚典,是你所期待的么,崔婉? 执着红绸的一端,谢冕微微垂下了眼——也罢,崔家在你的手里,总好过放在一群老糊涂的手里。 “一拜天地!” “二拜……呃……皇上。”谢渊澜的嘴角抽了抽,忍不住去扶着额头——大叔,你是故意的吧? “夫妻交拜!” 看着两人静静拜了下去,谢渊澜突然觉得一阵轻松。谢青临终前,对这个离家数年的长子还是十分挂念的,又记挂着谢渊澜年幼,走的时候,其实甚不安心。 如今看着谢冕娶妻,过一阵子说不定还会有孩子,也算是一种圆满了。父亲在天之灵,也是很欣慰的吧? 轩辕逸悄无声息地挪到她身侧,不动声色地抓住她的手。 谢渊澜微微皱眉,扭头瞪了他一眼。 “师妹……”轩辕逸的嘴唇动了动,被压成一线的声音在耳边轻响,“你看上去很需要安慰的样子。” 你到底是哪只眼睛看出在下需要安慰啊? 轩辕结心自谢渊澜一进门就以一种意义不明的眼光时刻注意着。如今见到自家皇兄趁着混乱溜到那人身边,还一脸色相的样子,就有种怒其不争的感觉。 好吧,虽然本公主也很喜欢小谢,但是不巧皇兄也很喜欢,那么本公主可以忍痛割爱。 可是皇兄,你好歹也是身经百战的,不要拿类似于喜欢一个人要怎么做这等问题来问本公主好么? 若是本公主知道该怎么做,哪还轮得到你? 说起来,这个倒也不是大的问题,宫闱之内,春宫图还是很多的。 于是,清河公主就乐滋滋地抱了一大堆的春宫图去向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邀功去了。 那时候蓝若思正好又一次试药失败,在御书房中发牢骚,看到那一堆春宫图,几乎要绷不住脸。忍不住多看了轩辕逸好几眼——轩辕,没想到,你还这么纯洁。 轩辕逸盯着那一堆春宫图,眼睛里几乎冒出火来,自家的这个妹子果然神经有够粗! 朕明明问的是如何讨人欢心,哪里是问那事儿该怎么做! “可是,皇兄你问的就是该怎么做啊?”轩辕结心翻了个白眼,一脸鄙视地看着自家皇兄,从春宫图中挑挑拣拣,然后拣出一本,抖了抖,“就是这个,据说就是当年小谢跟萧千绝抢的那本。” “是半本……”轩辕逸面不改色接过,只翻了一页,就一口茶水尽数喷了出去,“这……真的是阿淼抢的那本?” “是啊。据中宫殿里的宫女们说,当年谢皇后看到这本书的时候,脸色那个铁青啊……咦?皇兄,你的脸色也好青。” 当然会青。 轩辕结心也好奇地凑上去瞄了一眼,看着轩辕逸的神色顿时又鄙夷起来:“皇兄,你所需要的不正是这样的么?” ……两个男人……这,结心啊,你要相信皇兄,朕真的没有那个意思…… 信你才有鬼吧?轩辕结心横了他一眼,口气中就有些担心起来:“不过小谢的身体貌似不是很好啊。” 蓝若思突然觉得这对兄弟十分有趣,做兄长的固然是有苦难言,这做妹子未免也太那什么了些。 那个小谢,虽然是个极美的人,但是没道理一向对男色没有兴趣的轩辕逸看了几眼,就看上了啊。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 蓝若思看了看额角青筋乱跳的轩辕逸——果然,家有悍妹才是最为难的吧? 不过,谢渊澜女装的样子,还真是让人期待啊。 轩辕结心的目光带着探究又十足的明目张胆,谢渊澜皱着眉头向她的所处的方向瞥了一眼,压低了声音:“皇上,公主她真的没有事情么?” “能吃能睡的,她能有什么事啊。”轩辕逸轻轻一笑,凑近她耳边,“阿淼,你很不讲义气啊,有事的时候就叫师兄,没事的时候,就叫皇上,真让人伤心。” 谢渊澜眨了眨眼睛,垂下了眼帘——跟轩辕逸讲道理,永远都讲不清楚。 “礼成,送入洞房!” 段秉烛想来也是第一次当司仪,仪式举行得十分的简洁随便。 崔婉被人搀着,要送入后院的寝居中去。 她的脚步微微顿了顿,转而循着那一抹浅淡的桂花香气,找到谢渊澜所处的方向,轻轻福了一福:“小谢公子,你昨日说过的话,谢崔氏谨记在心。” 谢渊澜神色如常,微微颔首。 轩辕逸站在她身侧,看着她如雪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放心的神色,心中也是一轻:“你问朕谢冕的事,是要讲给崔婉听么?” 被握住的手带着些微的冰冷轻轻震了震。谢渊澜抬眼,神色复杂得看了轩辕逸一眼。 有的时候,真是不希望你如此敏锐啊。皇上。 不过,崔家的事,大致已在掌握了。崔婉直爽豪气,手腕却是有的。等稳定了崔家,七世家中的另外五家便不足为患了。 她微微扭头,看着身侧的轩辕逸,静静笑了——待他年封侯事了…… 归去非迟。 49 半日闲 谢冕成亲之后,有三天的假期。而谢渊澜自从云峥入了吏部之后,就空前地空闲起来。 云峥此人年轻有干劲,而水明远则稳重老成,谢渊澜居中四两拨千斤,吏部的办事效率大大提高。将鄞州的官吏制度引进,再巧妙地加以变更,使豪族与寒族之间的矛盾不至于迅速激化恶劣,又能提拔寒族才俊。 这对于奉天朝的吏治改革十分有用,并且迅速填充了被破坏的各地官员缺口。 天气渐渐炎热起来,谢渊澜似乎也并不十分畏寒了,整日里提笔在纸上写着什么。水明远也知她或许对朝堂并不十分期待,因此,她做旁的事,倒也没有刻意去打扰。 这几日清河公主轩辕结心倒是没有再来找她,只是那糕点还是在送。 无人知道的是,这次吩咐御厨做糕点的人却是轩辕逸。因此,谢渊澜吃糕点的时候,总能吃到点意外的惊喜。 水明远看着那糕点的表情便日渐深沉,就连笑容也莫名地诡异起来。 谢渊澜叹了口气,不想理他。刷刷几笔将要写的东西写完,抬起头才发觉威宁公公站在门口,也不知道等了多久。 见谢渊澜抬头,威宁一溜儿跑进来,从袖子中摸出本书,悄悄塞给谢渊澜:“小谢大人,这是皇上吩咐奴才送来的。” 说完也不等谢渊澜说什么,又一溜烟儿跑了。 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么?谢渊澜狐疑地低下头去,脸上微微露出了诧异的神色。 笑眯眯地握着书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谢渊澜翻开一页,一手端了茶,眯起了眼睛,笑得十分满足。 “啊,真是飘逸的笔法啊。”看了半晌,终于轻轻吐出了一句。 “嗯?什么好东西?”水明远听她赞叹,顿时来了兴致,端了茶就凑了过来。 谢渊澜看了他一眼,指着桌上的书:“看,鱼歌子前辈的真迹啊。据说现在黑市已经卖到一万两一本了呢。而且还是赝品!” “鱼歌子前辈的真迹……么?”水明远看了一眼,有点艰难道,“为什么……会是春宫图?” “唔?”一向淡漠寡言的云峥也抬起眼,看了谢渊澜两眼之后,果断地挪了过来。 “云大人你看,鱼歌子前辈的笔法是不是很飘逸?”谢渊澜笑得连眼睛也看不见,啜了口茶,“当初在下就对他的笔法十分倾心,可惜姐姐不让在下看这种书。” 这是一定的吧?云峥撇了撇嘴。 “鱼歌子前辈应该还有别的真迹吧?”水明远疑惑道,“春宫图这种东西,到底难登大雅之堂啊。” 说着他瞥了眼谢渊澜:“果然,小谢也到了这种年纪吧?” 这种年纪……云峥看了看谢渊澜,又看了看水明远,摸了摸下巴,决定还是闭上嘴巴,回去做事的好。 看着谢渊澜一脸兴致盎然的模样,水明远也不愿让她心烦,也就由着她去了。 谢渊澜放下茶杯,在桌上摊了张娟纸,看了看一边的真迹,一边琢磨着快速挥着狼毫。 历时半个时辰,终于完成了笔法飘逸的一幅画。 水明远与云峥都写得累了,正好过来瞻仰,一见之下,顿时不知道摆什么面孔了。 “如何?很飘逸吧?”谢渊澜笑得十分得意,这样的表情并不常常出现在她的脸上,因此愈发显得有趣。 水明远斟酌了一下,才略显艰难地开口:“小谢大人,再飘逸……也还是只猴子。” “猴子……”谢渊澜的嘴角忍不住抽了抽。不是吧?明明不是猴子吧? 她转过头,去看云峥。 那样的眼神十分无辜,但是很明显带着十足的压迫。云峥眨了眨眼,半晌,才面无表情道:“如果是猴子,应该加上一条尾巴。” “你们这两个家伙!”谢渊澜按了按眉心,忍不住一叹,果然画画这种事,还是需要天分的吧? “嗯?你们在看什么?”低沉而带着强大压力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厅中的三人略一抬眼,就看到门口处那一抹明黄。 三人互看一眼,正要行礼,就见轩辕逸一抬手:“朕就是忙累了出来转转,不必多礼了。” 他慢慢走到三人站的桌子前面,一眼就看到摊开在桌上的鱼歌子真迹——以及,谢渊澜刚刚问世的大作。 将那纸翻来覆去看了数回,轩辕逸皱了皱眉:“朕就长这个样子?” 水明远心中微微一凛:“皇上——” 云峥心中也是一惊,仔细看那画,撇开体型不计,眉眼间倒真有几分皇上的影子。 于是,新科状元与吏部的二把手,便相对无言了。 小谢大人,你这画技能否再好好练练啊。除了略略神似,那分明就是个猴子! 轩辕逸看着那画,忍了半晌,还是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小谢,冯雪卿说的没错,你确实……” “怎样?”谢渊澜冷冷挑眉。 “没怎样。”轩辕逸眼见情势不对,立刻敛去了笑容,只是笑意却溢满了眼眶,“这画送给朕好么?” 皇上,你打算以后都拿这个画来逗乐么? 阿淼,你想太多了,真的,朕绝对不会拿来逗乐的,最多就拿出来解解闷。 谢渊澜垂下眼睛,避开他的视线:“皇上喜欢的话,尽管拿去就是。” “很好。”轩辕逸大笑转身,“回御书房!” 等皇帝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水明远一脸不怕死地凑上去:“小谢大人,给在下也画一幅吧。也让在下的陋室生生辉。” 谢渊澜凉凉地看了他一眼,冷冰冰吐出几个字:“五百两。” “小谢大人,你这是抢!”水明远夸张地瞪大了眼睛,一脸的欲哭无泪状,“画圣的画都没有要这么高的价。” “殷惜真不愿画的时候,你就算给他五万两黄金都没门。”谢渊澜冷冷回击,“在下才收五百两,便宜许多了。” “算了,在下还是胡乱写几个字,挂在厅中好了。”水明远端着自己的茶杯,飘回座位,埋头做起事来。 猴子——轩辕逸——猴子…… 谢渊澜叹了口气,轩辕逸哪里像猴子了,分明比猴子还要让人头痛。 那幅画,他不会真的裱起来挂在御书房吧?真是太丢人了。 御书房中,殷惜真一脸笑意的打量着轩辕逸刚拿回的画:“皇上,在下以为你对小谢的画十分满意,那么传唤在下又是为何?” 轩辕逸笑眯眯看着那神似自己的猴子,摆了摆手道:“朕召你来,是想要你给小谢画一幅画。” “给小谢画?”殷惜真微微皱起眉头,“皇上,虽然在下的美人册以天下美人为主,但是小谢,在下已经很多年不曾画过了。” “嗯?”轩辕逸挑眉,“这是为何?” “在下少年学画,多年来也算是技艺精湛。每年小谢生日,在下都会为他作画,可是最近几年,在下发现,每一年所作,都有细微的差别。” 殷惜真淡淡笑着,隐隐有些哀伤:“像皇上这样的人,应该是不信命的吧?” “是,朕不信。” “在下也不信。”殷惜真淡淡道,“但是身为画者,有着常人所不及的观察力,甚至是预知力。” 轩辕逸心中一突,脸上已有些不悦:“你想说什么?” “从五年前开始,小谢的画像,便开始呈现衰败之状。”殷惜真撇过头,冷淡道,“对在下来说,给他作画,无疑是早一步知道结果。” “所以,在下并不愿意。就算是自欺欺人也好,总之,在下再不会为他作画。” 轩辕逸垂下眼帘,沉默了半晌,才慢慢道:“殷惜真,你想多了。阿淼她,有朕这样的师兄,怎可能不长命百岁呢?” “什么?”殷惜真微微一震,抬眼看向他,“皇上便是狂儒前辈的另一个弟子么?” “自然是朕。” 略作沉思,殷惜真轻轻抬起眼睛:“好。在下就信皇上一次。” 50 生辰 “吱呀……”谢家的朱红大门,在沉默了多年之后,终于暗哑着缓缓打开了来。 平京城里这一日,繁华如昔。唯一不同的是,今日天下七大世家的家主齐聚帝都,各色绣着家徽的马车轻巧地驶进了谢家的大门,将各色探究的眼神留在了身后。 红尘烟霭的帝都,仿佛也发出了一声悠远的叹息。 谢渊澜静静坐在铜镜前,看着明夷将繁复的挂饰在自己身上比了又比。这次的着装,很显然比谢冕成亲那日还要庄重得多。 今日她做出这个门,代表的就不仅仅是谢氏宗主这么简单,更是处于七世家之巅的地位。 “崔世伯也已经到了吧?”转了转有些僵硬的脖子,谢渊澜浅浅一笑。 “到了,不过,是最后一个。”明夷轻声回道,“看的出来,他来的时候十分生气。” “崔家在平京的势力被人在一夕之间拔得干干净净,大大削了他的面子,会生气也是常理。”谢渊澜皱着眉头看了看自己的装扮,不由有点头疼。 以前还真没有看出来,谢家的服饰居然也能麻烦至此。 “阿淼……”明夷看了看她的神色,“你是打算日后让小少爷继承谢家么?” “不过是为了度过眼前危机。”谢渊澜淡淡道,“当初轩辕虽然在朝上明言熙儿已死,可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与其日后灾难临头,不如早做打算。” “轩辕?”明夷愣了一下,怔怔道,“阿淼你说的是皇上么?” “除了他,还有谁能金口直言?” “可是……”明夷微微皱眉,“为什么是轩辕?” “嗯?”谢渊澜不明所以,轻轻抬起的眼睛里,满是疑问。 “世上的人那么多,为什么,是轩辕?”明夷神情严肃,盯着谢渊澜,“为什么,阿淼会喜欢轩辕?” “呃……”谢渊澜呆了呆,半晌,才艰难道,“这个……明夷,你是否误会了什么?” “阿淼,旁观者清。皇上那个人对你是不错,可是,他是皇上啊。你跟他一起……” “明夷……”谢渊澜轻轻笑了笑,伸出手握住她交叠在身前的手,眼中尽是温柔,“我很好。” 明夷呆呆地看了看她,慢慢垂下了眼睛,只是轻轻将她身上的衣服抚顺。 感情这等事,旁的人永远也只能看着而已。因为从来没有一个人敢这样肆无忌惮地靠近你,所以那个人才是与众不同的么? 还是因为,他是师兄? 你对于兄长所有不圆满的感情,都可以从他那里轻易得到? 阿淼,无论是怎样,是没有关系。如果你喜欢了他,如果他敢负你,上天入地,我必杀之。 装扮妥帖之后,谢渊澜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额角的青筋忍不住跳了跳——若是每天都穿成这样,轩辕那家伙肯定会眼红得要死。 这哪里像是书香门第,根本就是暴发户吧? 正在叹息,门口一团小小的身影急急奔了过来,迅速扑进了她的怀中。那小团子伸出两只手,在她脸上捏了捏:“阿淼阿淼。” 轩辕熙一身同款的紫衣,怀中还窝着谢渊澜当初最喜欢的小雪貂滚雪。因此小孩子的手才伸出来,谢渊澜就能清楚的看到他胸口的小东西一鼓一鼓的。 “阿淼。外面来了好多人!”轩辕熙笑眯眯看着她,脸颊眷恋地依在她的肩头,“都是长胡须的老人家!” 谢渊澜仔细回想了下,似乎七世家这一代还健在的家主年纪都不甚大,远远没有达到老人家的地步。 她笑了笑,看着大惊小怪的小团子:“对熙儿来说,他们确实很老很老了。” 都差不多老糊涂了。 天下已定,读书人就该好好读书,何必来蹚浑水? 七世家的宗主门进了谢家就直接被安排进了光风霁月堂等待,陆陆续续又有一些人来。 于是以崔涤为首的老一辈家主们那脸色就越见难看——狂儒闻绝歌,当年离家谢家之后,已经很多年不曾插手七世家的事了。如今出现在此,又是想做什么? 闻绝歌身侧那狂狷的年轻人,目中精光乍现便立时隐没,想来也是高手。一身黑衣尽显风流,只是手中那一把桃花柳绿的扇子实在是风骚过了。 更重要的是,那青年一进门,一向持重的谢忠,竟然亲自为那人搬了椅子来。 主位上,黑衣冷漠的剑客正淡淡打量着厅中的众人。谢氏门神,这名头可不是白来的。 “忠叔,司马公子到了。” 崔涤微微一震,眼睛轻轻眯起:“司马无相么?” 这谢渊澜的底牌倒是很丰厚嘛,崔涤捏着稀疏的胡须,冷冷笑了笑。 “这等重要的时刻,在下怎么能不亲临呢?”司马无相一手拈着紫毫,一手握着书卷,大笑着踏入。 场中众人都是见过大市面的,见他这般,也不觉得稀奇,只淡淡扫了他一眼,仍是各自安坐。 但是,自司马无相踏入之后,分明是久别重逢的一干人等,却尽数沉默下来。 约莫等了半个时辰,谢渊澜才姗姗而来。众人目光一凝,却是牢牢锁在她手中牵着的孩子身上。那孩子生的粉雕玉琢的,大概四五岁的样子。 牵着他的谢渊澜略显得瘦了些,也是一副少年相,因此那孩子看上去,就跟她有九成像了。 孩子圆滚滚的眼睛滴溜溜转着,竟然也不怯生,脸上的笑容稚气之余,倒也有几分沉着。 轩辕逸看着那孩子,又看了看谢渊澜身上那近乎肃穆的服饰,心中明了之余,却隐然有一股被骗的愤怒。 当初他在朝堂上承认轩辕熙已死,确实有几分是为情势所迫。但是他这样的人,一贯的脸皮厚,也并不顾及身后令名。那时若是知道轩辕熙未死,以他的心思,也未必就容不下那么一个孩子。 让他生气的,无疑便是谢渊澜了。 当日,他们并未熟识,彼此之间自然诸多算计。轩辕逸只看到眼前谢渊澜笑容里隐约的心安,却全然忘了,若非是当初谢家牵扯了太多的京都势力,谢渊澜如何能活到今天? 似乎是感觉到他的目光有异,谢渊澜微微转过了视线,淡淡看了他一眼。 轩辕逸一口气猛地就堵在了喉中。 他从未见过那样的目光。似乎带着欣慰,又似乎有些隐忧。然后才在淡然之后,变成了感激。 “阿淼……”他的嘴唇动了动,却到底没有说出话来。 只拿着那一把桃红柳绿无比风骚的扇子轻轻掩去了大半的面容。 他想起了那日在御书房,她轻轻低下头,浅淡如烟的那一句:“如果这是皇上的心愿。” 多年之后,当轩辕逸独立山巅,再忆起这句话的时候,心里百般滋味已是难以描画。 谢渊澜牵着轩辕熙慢慢行至主位坐下,脸上的笑容中略显得有些歉意:“有劳各位久等,是谢渊澜的过错。” “小谢世侄过谦了……”崔涤冷淡一笑,“谢家文帖,乃是天下人梦寐以求之物,我等稍作等待,也不碍事。” “在下惭愧……”谢渊澜微微欠了欠身子,静静道,“今日请各位世伯并诸为亲友,来为在下做个见证。” “哦?”崔涤瞥了她身侧的小小身影,“是为了这孩子么?” “崔世伯果真明眼如炬。”谢渊澜一脸激赏的表情,眼中却是寒冷如冰,“这孩子,日后便是在下亲子,名叫谢垣,随下一辈排字为子熙。” 她淡笑着环视一周,轻轻拍了拍犹自甜甜笑着的孩子:“熙儿,见过各位长辈。” 轩辕熙回头朝她笑了笑,那眉眼间,仿佛便是小一号的谢渊澜。 闻绝歌自两人进来便没有说过话,此刻见那孩子如此的神情,心中唯有轻轻一叹。 “晚辈——”轩辕熙上前两步,肉呼呼的小手有样学样地作了一揖,还没有说完,就听一声咳嗽,“且慢。” “崔世伯……”谢渊澜直直盯着他,唇边泛出冷笑,“做晚辈的拜见长辈是应该的。您老人家何必如此呢?” 51 卸任 许是那口气太过于冰冷,崔涤微微一愣,就觉得几道目光如同刀子般刻在自己脸上。 谢渊澜轻轻挑眉,淡漠的脸上自有一股旁人难以撼动的威严:“熙儿,对着长辈,该诚心实意。” “是,爹爹。”轩辕熙收起笑容,强作严肃,倒是认认真真弯下腰去。 轩辕逸看着那张跟谢渊澜有九分像的脸,一时之间,心中百味杂陈。 谢渊澜正了正身子,目光在厅中环视一周,才慢慢笑道:“今日在下冒昧,请到各位前来,实则另有要事。”她轻轻拍了拍手,明夷便捧着个用红绸捧着的盘子进来。 众人不甚明白地看着谢渊澜。 却见她轻声一笑,伸手将红绸扯下,露出红绸下古拙的木质印章来。 “这个是……”有人似是有些惊讶地喟叹道,“是谢家的宗主印章啊。” 轩辕逸闻言微微皱眉,就见谢渊澜缓缓伸出手去,轻轻拿起了那印章:“贺世伯果然好见识,谢家的印章已经很多年不曾在外人露过面了。” “那么,小谢的意思是?”崔涤紧紧盯着那印章,直觉事情似乎脱出了控制。 “无事。”谢渊澜浅浅一笑,似乎还有些小小的得意,“只是,既然各位世伯都在场,在下便顺手推舟了。以此印章为信,立谢垣为谢氏下任宗主。若谢渊澜有一日力有未逮,谢垣生父谢苏可代为执掌谢家。” “什么?”七世家的人都是一片震惊,“小谢,此事怎可儿戏?” “你如今还年轻,日后自会有子嗣,这等事,还是缓个一两年再说吧。” “有劳各位世伯挂心了。”谢渊澜静静一笑,将印章放回盘中,又将轩辕熙拉到自己身前,“这孩子,自然也是在下子嗣。何况,熙儿聪明伶俐,日后就算不才,想来也不会有损谢家声名。” 与七世家的人不同,闻绝歌自始至终都保持沉默,只在七世家家主发言的时候脸上略略带了些嘲讽般的冷笑。 “小谢,你……真不打算再考虑考虑?” 谢渊澜有些倦怠地挥了挥手:“不了,对于继承人的培养还是早些着手比较好,诸位世伯既然一直关心侄儿,怎会不知侄儿的身体确实撑不了太久呢?” 她的笑容里带着浅淡的讽刺,看向崔涤:“崔世伯心中所想,在下也略微能猜到一些。只是,如今婉姑娘既然已经是大将军之妻,算来已是一品夫人了。世伯还有什么愤懑呢?” “这如何能一样?”崔涤勃然而怒,须发皆张,“婉儿分明是许给了你,如今她却嫁给了大将军。他日老夫去到地下,有何面目见谢世兄?” “世伯这话便没有道理了。”谢渊澜神色如常,丝毫也不以为然,“大将军虽是自立门庭,却也算是谢家人。何况,先父去时也甚为挂念。如今既然两家结成了儿女亲家,先父地下有知,定然也十分欣慰。” 她的眼睛转了转,脸上的笑容越发的清淡起来:“再者说,侄儿这身体怕也撑不得多时了。世伯顾念这对先父的情分,便要枉顾父女天伦,忍心看婉姑娘寡居么?” 谢渊澜自顾自说的理直气壮,那边轩辕逸早已听得气闷不已。虽然这就是事实,所说也没错,但是听在耳中,无论如何都觉得刺耳。 “熙儿虽不是在下的亲生子,但是长房衰微,过继二房的孩子本也是谢家祖训。”谢渊澜娓娓道。 “谢家的长房,倒也并不是衰微。”崔涤淡淡笑道,“那对面街上的大将军,不也是谢氏长房的人?” 谢渊澜微微垂下眼帘,手在广袖中轻轻握着拳,半晌,才慢慢道:“原来世伯还不知道么?大将军如今未必就看得上谢家呢。” 崔涤悚然而惊。 “想来崔世伯是不记得了。”谢渊澜缓缓起身,冷淡一笑,“当初先父病危,大将军可不曾侍奉榻前。便是送灵之时,也不见人影呢。以谢家明训,不孝者可自离。当日,也是各位世伯做的见证,在下才能当这个家主呢。” 崔涤拈着胡须,脸色微微一沉。 “更何况,谢氏跟崔家的规矩有那么一些不一样。家主人选一旦定下,绝难更改。在下一日尚在,这谢家的事,还是在下说了算。” “如此,崔世伯可还有不明白的?”她慢慢走近他,冷冽的眼眸看定他,“崔家当日发生的事情,想来世伯已经知道了吧?说出来的话,大家面上都不好看。” 这个话题很明显已经十分隐晦,其他不明就里的人都有些惊疑不定得看着那一老一少。 只是,就气势而言,谢渊澜显然强烈许多。 见崔涤不语,谢渊澜淡淡一笑,慢慢转了身:“除却已经说的那两件事,在下如今所说的,才是攸关七世家的大事。” “小谢做事一向稳妥,直说便是。” “多谢世伯夸奖。”谢渊澜后退了两步,静了一会儿,才慢慢道,“在下恐怕,谢家已不能再做这七世家之首。” 轩辕逸轻轻挑起了眉头——阿淼,你到底想做什么? “七世家一向门阀清贵,虽与官府多有牵连,到底也还算是书香门第。先父当日身为太傅,仍能平心静气做文章,侄儿在这方面便不仅仅是惭愧了。”谢渊澜似乎有些惭愧,脸上微微红着,“在下早年周旋宫闱,早已负尽才名。如今诸位世伯都在,便另选名士吧。” 崔涤闻言,先是一喜,而后是惊怒,最后才变成了无奈。 喜的是,并没有如何逼迫,谢渊澜便让出了世家之首的位子。 惊的是,谢渊澜的言辞,显然已经切断了崔家成为领头人的可能性。 无奈的则是,七世家中的其他五家显然更加明白韬光养晦的重要性,书中自有万户侯,他们也算是各得其乐。更何况,谢渊澜作为世家之首,这些年,对于保全七世家也算是尽心尽力了。 如此一番计较下来,他唯有苦笑,以退为进,向来是谢家人的拿手好戏。 谢渊澜如此一说,不仅更加容易抵消众人心中,因为她当年侍奉冯太后所引起的微词,更一语双关地点名了七世家在这太平年里,更应该认真做学问,而不是跟诸侯凑对,平白添乱。 “小谢。”荥阳贺氏的宗主贺与墨微微皱着眉头,静静道,“周旋宫闱之事,我们大家都看在眼里,若是没有你,恐怕七世家的精锐也折尽了。此话以后不必再说。” 他看着静然而立的少年,眼神出乎意料的温暖柔和:“至于这七世家之首,你那时年幼,我等也信得过,让你做了,如今那还有什么别的话说?只是,既然你已经开了口,想来是有更好的主意了?” 谢渊澜听了这话,不由莞尔——这一辈子都被人称作书呆的贺氏宗主,在某些时候倒是十分敏锐嘛。 “贺世伯。”她轻轻一笑,“侄儿哪里有什么好主意,不过是觉得做七世家之首,很累罢了。” “小谢……”贺与墨也是浅淡一笑,如画的眉目间,隐约是挥斥方遒的豪情,“若是几年前,你这么说的话,我必然会信,可惜,老夫又多读了几年书。” “哈,贺世伯,看来世人所说有误啊。”谢渊澜对于这等温和的长辈,也是十分倾慕,笑眯眯道,“当日,七世家携手,不过是为了在冯太后手下讨一线生机,如今既然天下已经天下,侄儿觉得,这七世家之间的联盟,已经不再必要了。” 贺与墨淡笑的脸色似乎微微一僵,半晌,才似乎有些咬牙切齿道:“小谢的意思,其实是想,让七世家归于新帝吧?” “贺世伯,这个可是你说的哦,在下可没有这个意思。” 崔涤听到这里,连叹气的心思都没有了。谢渊澜固然有以此持重的意思,但是贺与墨,你这个家伙,这么些年,真的是读书读傻了么? 如此明目张胆地跟朝廷勾搭,哪里还有半分七世家当年的遗风! 再看看其他人,都在若有若无地点头。他也只得无奈地摇了摇头——大势已去。 谢渊澜好像这辈子都没有这么和顺过,笑得一脸满足:“那么,皇上,你都听见了?” 52 退路 七世家的家主除了谢渊澜之外,并没有见过皇帝。因此她这一句皇上出口,自然是齐齐一惊。 轩辕逸淡漠地笑了一声,晃了晃那桃红柳绿的扇子:“朕的耳朵一向很好使。” 谢渊澜看了看他手上的扇子,忍不住又露出了惨不忍睹的表情,这扇子若是拿在闻绝歌手里,必定是狂妄潇洒的,但是,轩辕逸显然还未曾到达那般收发自如的境地。 因此,怎么看都有些不伦不类。 崔涤愣愣地看着眼前的青年,一口冷气直直抽到了心里去。 方才他若是个什么好歹来,只怕这兵戎一生的皇帝立时便会要了自己的脑袋。 身侧的贺与墨悄悄扯了扯,似是在示意他行礼。 轩辕逸的目光在他脸上微微一顿,随即笑开了:“诸位家主不必多礼了,今日朕不过是陪师父来给同门道贺,与诸位家主算是殊途同归。” 贺与墨拈着胡须,一脸淡然,看在崔涤眼中却分明变了味道。 众人都是从风雨中走过来的,平京城的事有谢渊澜撑持,各自的家业却是有各家主自行解决。这贺与墨走过这些年,倒是聪敏了许多。 似是感觉到他的目光有异,贺与墨微微眯起眼睛,毫无畏惧地看了回去。 那眼神中明明白白写着无愧无畏。崔涤便挪开了视线——若是连一向被称为书呆的贺与墨都能想通的问题,他不可能想不明白。 只是——他抬起眼睛,看着轩辕逸的目光仿佛刀子般在谢渊澜脸上刮了个来回,不禁也有些疑惑起来——这两个人真的是同门么? 谢渊澜如此急着为七世家谋求后路,甚至连谢垣的一生都安排好,莫非那个传言是真的? 极目望去,谢渊澜的神色中微微有些倦怠,但是并无沉疴已久多带来的衰败感。 闻绝歌自打谢渊澜走下主位,又多说了两句话就冷哼了一声,走的无声无息了。 七世家的人,骤然面临改换首领的事实,都有点沉默,强撑着精神跟同样没有什么惊喜之色的轩辕逸寒暄。然而细聊之下,却猛然发现,这马上皇帝并不似想象中的那般肤浅。 相反对于吏治,律法,甚至赋税等都有自己的见解,相信不久之后,便要进行全面的改革。 听到这些的时候,就连谢渊澜都忍不住多看了轩辕逸几眼,除却已经在着手的律法跟吏治改革,轩辕逸很显然在政务方面下了许多苦功。 看着他侃侃而谈,谢渊澜突然觉得安心了。 这样一个人,永远知道如何善加利用周围的资源,收揽人才更是一绝,即便日后七世家中有谁想要独占鳌头,恐怕都将成空。 这么一想之下,心情自然也就放松了下来,脸色顿时有些柔和起来。 悄悄退到人群之后,轻轻抚了抚看上去一脸寂寞的小团子,微微笑了笑。 轩辕逸一眼飘过去,就见那人脸上一抹笑意无声氲开,浅、淡,但是很愉快。自从城门一见,至今也已经过去许多时候了,却从不见她笑得如此。 那同样一身紫色的孩子就悄悄伸出手去,捏住了谢渊澜广袖下有些冰凉的手指。 一番言谈之后,自然是两方皆欢。 谢渊澜早已命人准备寿宴,轩辕逸淡淡看了她一眼,轻描淡写地留了些话,就飘然离去了。 崔涤看着他的背影,暗自叹了口气——无怪乎当初齐王殿下会那般激赏此人,这等心机,俱掩藏表面的粗狂之下。 世子殿下一向眼高于顶,以为自己已经阅尽天下英雄,然而擅自动身来到平京,无疑是给了皇帝与谢家极佳的机会。 谢渊澜这些年周旋在宫闱之间,性子早已锤炼地八风不动,虽不至于残忍无情,但是为了眼下大局之安,心狠手辣总是必须的。 枉顾父女天伦么?他淡漠一笑,罢了,婉儿那丫头,竟然用那么笨的招融入了谢家,便由她去好了。谢冕身为武将,就算心机再如何深沉,总好过呆在谢渊澜身边。 这小家伙,就连随便咳两声,也会让人紧张到以为有什么阴谋诡计呢。 虽然谢家一向不慕奢华,但是这一场寿宴的排场还是让远道而来的家主门开了眼界。一直挥笔疾书的司马无相只看了一眼,就忍不住叹息了——小谢,以这等排场来看,你会缺钱那真是天下奇闻。 这顿饭其实吃的相当压抑,众人都算是书香世家的人,谨守食不言寝不语的良好习惯,偌大的餐桌上,竟然无人开口。 司马无相位列席中,也是味同嚼蜡。谢渊澜的脸上习惯性地带着笑,看在他的眼中,倒像是隐瞒着什么事情。 本该十分热闹的寿宴,竟然吃的比以往的任何一顿饭都要安静沉默。七世家在京中都有分家,家主门各自心安之后,便留下了礼物,回转分家。 谢渊澜客客气气将几个人送到门口,又恭恭敬敬行了子侄辈的礼,看着几人各自分散开来。 七世家之会,到此彻底终结。日后若是需要,轩辕逸会单独召见。然而,再也没有可能,像今日这般。 司马无相在她身后,一脸复杂地看着她:“你这么做,等于将七世家拱手送给了皇帝。” 谢渊澜笑了一下,淡淡道:“今上不同于隆庆帝,亦不同于冯太后,七世家对他而言,可有可无。” “你……竟然是这么想的?” “当日春闱之时,天下才俊众多,却少有人应试,皇上虽然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定然是有计较的。”轻轻负了手,谢渊澜眯起了眼睛,“起于北地的君王,能容得下寒门士子,却不一定能容得下清贵门阀。众位世伯虽然与在下一向生疏,到底也是长辈。更何况,七世家交厚时日匪浅,总不好眼看着自取灭亡。” 司马无相眼神微微一闪,竟然无言。 “司马。你我两家同为文史之家,对这等人情世故,自有一番见解。天下已定,太过于有威望的家族,必定有动荡的一日。” “所以,你才选了那孩子做家主继承人么?”司马无相沉声道,“我一点也不相信,皇帝心中会没有疑问。” “不过,也仅仅是疑问罢了。”谢渊澜淡淡一笑,“即便身为皇帝,有些事也是不能为所欲为的。他既然有心天下,自然明白。倒是司马兄你——” 她的眼睛轻轻一转,眸中半分笑意也无:“倒是作何打算?” 司马无相摊了摊手,一脸无辜地笑:“小谢,在下已经转战江湖,不问朝中事了。难道皇帝想翻旧账?” “不问朝中事么?”谢渊澜也是一笑,口气中竟然有些怀念,“那真是可惜啊。” “可惜什么?”司马无相翻了个白眼,“当初也是冯太后闹的太过,在下才勉为其难帮你的忙!你都不知道,江湖上有意思的事情多了,哪里像平京这般死板。” 谢渊澜赞同地点了点头:“没错,江湖上的事情很有意思,就连江湖女侠也很有意思。” 司马无相闻言顿时跨下了脸:“我说小谢,你不要总是提陈年旧事……” “唔,这可不能怪在下啊。”谢渊澜笑得连眼睛也不见,“司马兄生平唯一一件能让在下笑的事情呢……” “真是——”司马无相见谢渊澜笑得开怀,也就说不出什么来,只得无奈得摇了摇头,“算了,跟你计较这个,太不划算了。在下要去撰文了,请。” “不送。” 司马无相挥了挥手,渐渐去得远了。 直到他的身影完全看不见了,谢渊澜才慢慢垂下眼睛,脸上露出了一丝倦意。 “明夷,那个消息准么?” “八成吧。”明夷的声音浅淡中带着难得的柔和,“不过,轩辕铮到平京的这些日子,除了下令铲除崔氏分家。一直很安分,那模样,不像是有阴谋,倒像是来游山玩水的。” “哦?”谢渊澜挑了挑眉,眸色微沉,“也许,我们一直都没有看清齐王一脉。” 53 解释 一切都打点妥当之后,谢渊澜才拖着疲惫的步子慢悠悠晃回了寝居。 一时之间,又忍不住有点好笑。若是真如推想的那般,齐王根本无意天下,那么这些日子以来的精心谋划倒显得十足小气了。 只是,那个号称皇室第一怪才的人,究竟是何种想法? 若是真正无意天下,那齐世子此来平京又是为了什么?若说是为了亲眼见到崔婉出嫁,恐怕没人会信。 推开门,一只脚才跨进去,就觉得腕上一紧,人已经被拉进了房中。 眼前黑色的锦衣一角滑过眼角,抬眼就见略带了愤怒的脸。 “皇上,你——”谢渊澜迅速反应过来,忍不住咬牙切齿——就算是九五之尊,也不能无法无天样擅闯臣子的卧房吧。 “朕怎样?”轩辕逸略略挑眉,脸上尽是不悦,“阿淼,你欠朕一个解释。” “解释?”谢渊澜微微一愣,一脸不解,“解释什么?” “谢垣,他真的是谢苏的孩子么?”轩辕逸眯起眼睛,静静打量着眼前的人,“朕看他倒像是你的。” “皇上,他现在本来就是在下的孩子。”谢渊澜轻轻一笑,抬起头,淡淡道,“皇上想要的解释,臣自然明白,可是,那样的话,臣永远也不会说。” 她的神色间是隐约的倦意,脸色也有些苍白。 轩辕逸站在她面前,可以轻易地感觉到她的瘦弱。这时候若是出手的话,她有几分把握能躲过去呢? 这样的距离显然让谢渊澜十分不悦,她轻轻挣了挣,随即感到轩辕逸的手无意识地紧了紧。 “皇上……”她的脸色沉了下来。 “阿淼,你觉得朕会这样罢休么?”轩辕逸霍然冷笑,“当日朕既然说那孩子死了,那么——” “皇上……”谢渊澜倏然抬眼,竟然也是冰冷一片,“平城王轩辕熙已死,这已经是天下共识。如今的谢垣,乃是谢家的下任宗主。” 她慢慢凑近他的耳边:“皇上,师兄,谢渊澜这一生最后的心愿,便是这孩子了,你想来挑战在下的耐性么?” 轩辕逸松开了她的手腕,退了两步。 这样凶狠的神情,还是第一次见到呢。当初对着冯太后,也是如此么? “哼……”谢渊澜冷哼,流离的紫色华衣衬得她带着些许的神秘,“自谢氏先祖开始,从不曾有人明目张胆对宗主不利。皇上,若是来暗的,你大可一试。” 轩辕逸沉默了片刻,终于慢慢一笑,揉了揉她的发:“阿淼,你说什么呢?你既然认了那孩子,朕好歹也算是师伯,怎会跟小辈计较?” “……”谢渊澜无言向天,横了他一眼。 就你刚刚那个表情,谁相信啊? “阿淼,你要相信师兄的人品。”轩辕逸撑开扇子,掩面一笑。果不其然,见到谢渊澜一脸惨不忍睹的表情。 “皇上……”略显得微弱的声音透露了主人心里的挣扎,“下一次,可不可以,不要拿这把扇子。” “这把扇子怎么了?朕觉得挺好啊。风流倜傥的。” “算了……”谢渊澜有气无力地挥手,“当我没说。” 轩辕逸收起笑容,淡淡道:“你方才说那孩子是你最后的心愿,是何意思?” “在下有这么说过么?”谢渊澜眼中尽是无辜,看着轩辕逸的脸色隐约有变黑的趋势,才收了笑意道,“当初,皇上你率军路过鄞州,齐王殿下是什么态度。” “嗯?”轩辕逸略觉奇怪,“怎的突然说到这个?” “我想,是不是一直都没有看清齐王一脉。”谢渊澜叹了口气,“齐王,是个让人捉摸不透的人。” 轩辕逸垂下了眼帘,默默回想了片刻。当日,途径鄞州之时,平凉军的实力其实已经不小了,忽略掉已经腐败不堪的天朝,便只有齐王可与之争锋。 当沈素与段秉烛定下过鄞州直奔平京的计策之时,他还曾经激烈地反对过。 倒不是说他小肚鸡肠,同为皇室中人,做王爷跟做皇帝还是存在极大的差别的。 若不是当时萧掩瑜说军饷实在经不起绕道,他绝不会答应借道鄞州的。 以齐王之智,唐楚云之谋,以及鄞州军之勇,要在鄞州境地动手的话,平凉军也无可能平安离开。就算不被全灭,也是两败之局。 “平凉王……”那日,齐王的笑容大有深意,看着他的时候,那股威仪让人无法忽视,“若论辈分,你该叫本王一声王叔。” 齐王笑得嚣狂却无争:“得天下不是什么难事。但是想要让天下顺服,却不是件容易事。做皇帝的,要顾忌的也多,日后,你未必不会后悔。” 轩辕逸忆及此句,心中猛地一紧——这话,当日在未央宫,冯太后也曾经说过。 是想警告朕,就算做了皇帝,也还是会有无奈之事么? 他心中冷淡一笑,若真有那么一天,这个皇位,难道朕就稀罕了? 谢渊澜打量了一下他的神色,不免有些担忧:“皇上,是怎样?” “无事。”轩辕逸迅速收起了不快,淡淡一笑,安抚道:“朕想,齐王应该没有逐鹿天下的野心。” “看来确实如此……”谢渊澜点了点头,脸上却有一丝被愚弄的恼意,“父亲生前的手札里也有提到,齐王此人,甚为懒惰。” 懒惰……么?轩辕逸眉毛忍不住挑了挑,那人,确实是很懒惰,可是每日很勤快地找各种乐子。政务都丢给了唐楚云。 可怜唐楚云一介寒门出身,花了足足三年的时间才建立起威信。 等等,唐楚云…… “阿淼……”轩辕逸慢慢开口,“你在鄞州,应该也布有暗桩吧?” “嗯。”谢渊澜点了点头,出人意料地坦白,“不过那是先父在世时就已经布下的,既然齐王殿下无意于天下,那人就继续留在鄞州好了。” 轩辕逸皱了皱眉头:“难道——真的是唐楚云?” “何以见得?” “鄞州境内的军政要务都经由唐楚云的手,因此,对平凉军的态度,从他那里可以看出一二。决定权虽然在齐王手中,但是唐楚云的意见绝对十分有分量。” “而最后送到平凉军中的粮饷与兵器,都是唐楚云一手包办。朕也曾见过,那些兵器甚至比鄞州军的还要耐用。” “唐楚云身为齐王心腹,对于齐王的心思自然十分明白,既然齐王已经表态,那么,怎么做才是最好,他亦很清楚。”谢渊澜意味深长一笑,“唐楚云,一向是很明白事理的。不然,如何能稳坐鄞州第二把交椅?” “但是,既然能作为谢家暗桩蛰伏鄞州,定然也是位高权重。”轩辕逸手中折扇轻轻晃着,“若论位高权重,在鄞州,又有谁胜得过唐楚云?” “更何况,每次谢家都能比结心更早得知鄞州的动向,若不是齐王极心腹之人,如何能得知?” 谢渊澜看着他,轻轻摇了摇头:“如此说来,倒是有几分道理,不过,唐楚云确实不是谢家的暗桩。” 她眯起眼睛,笑了笑,“事实上,他也是齐王的暗桩。” “哦?” “齐王那个人,天潢贵胄,却是赏罚分明,为人又极其嚣狂,这样的人,本身就拥有着极强的吸引力。更何况,鄞州之地,用人方面,一向大度,对于寒门,更是一视同仁。对这样一个人,以唐楚云之才,很难抗拒。” 轩辕逸听着略显复杂的关系,不由有点头晕。早些时候,结心整合各地情报,才分析出,这些年,谢渊澜虽然未出平京城,但是,很显然,她的网已经撒到各地。 鄞州之地,她耗费的心思更多。 只是,一个唐楚云,要做双方的暗桩,面对齐王,反而更容易暴露吧? 仿佛是看出了他的心思,谢渊澜静静一笑:“齐王殿下自然不止一个暗桩。” “你知道?” 轻轻点了点头,谢渊澜有点无奈,慢慢吐出两个字:“谢苏。” 54 暗桩 轩辕逸垂着眼睛,考虑着要不要告诉谢渊澜真相。毕竟谢苏对她的意义不同于唐楚云。 她那个人就算再如何聪明,也改不了骨子里那种护短。唐楚云作为暗桩,若是一朝相悖,也不算什么。 可是谢苏不一样。 他是谢渊澜十分亲近的人。 犹豫了半晌,才听谢渊澜状似十分感慨道:“不过,他无论做什么,总是向着谢家的。” 轩辕逸愣了愣,才忍不住掩住脸——要不要聪明到这种地步啊。 他自然是向着谢家的,不然轩辕熙一事,朕怎么可能会不知道? 谢渊澜看了看他的脸色,又走到窗边向外看了看,才慢慢道:“皇上,天色已晚,早些回宫吧。” “……”轩辕逸眉头小小皱了一下,“阿淼,你这是在转换话题么?” “没有。只不过,听到齐王殿下并没有逐鹿天下的野心之后,在下就放心了。其他的事情,皇上已经能应付自如了吧?” 轩辕逸皱着眉头,在她脸上一个来回,才冷冷道:“你这是在交代后事?” “诶?”谢渊澜微微一愣,随即笑了,“皇上,臣的意思是,既然心头大患已经无意,在下就可专心准备八月上菱城的事情了。通商一事,本来是户部的专长,总要先熟悉一下。空口说话,总觉得不那么理直气壮。” “是这样么?”轩辕逸瞥了她一眼,晃着手中的折扇,“方珏已经说过了,若是再没有解药,你的性命堪忧。到那时,哪还有心力去理会上菱城的事情?” “原来皇上不知道么?”谢渊澜有些奇怪道,“方太医平素就是这样,敏锐太过,分明是极小的病症,也会被说的很严重。在下的身体如何,心里还是有底的。皇上不必挂怀。” “谁挂怀了?” “这……是臣想多了,皇上恕罪。” “喂,阿淼,明明是私下无人的时候,又是同门,有必要如此生疏么?”轩辕逸很不满。 “皇上……”谢渊澜略一沉吟,轻轻开口,“你是起于北地,功成于军中,又是新近登基,对于这等繁琐的规矩不耐,也是正常的,但是既为九五之尊,有些时候,必要的威严还是应该的。” “倒不是臣有意疏远,只是,君臣之间,走的太近,本就是忌讳。” “有什么忌讳?”轩辕逸沉声道,“朕行得正坐得直,还怕人说么?” 谢渊澜揉了揉眉心。轩辕逸在某些人情世故上,显然并不十分圆通。他如今已经不再是平凉军首领那么简单。曾经那些一起打天下的人,终究是有了身份之别。 就算再多不愿,这该有的礼数还是要遵守。 朝堂不比江湖,半点不周到就是杀身之祸,当初殷啸之祸,还历历在目,哪里能放下戒心? 再说,对于臣子来说,宠幸越多,反而容易造成困扰。 谢渊澜不知道要如何跟轩辕逸说这些。传授他文武的两人,无论是闻绝歌还是段秉烛,都是一时风流人物,在人情世故方面已经成了精,为何轩辕逸竟然如此不知变通? “所以说……”轩辕逸见她不语,静静地下了结论,“你不相信朕。” “没这回事……” “那么,便是朕说错了。”轩辕逸的眼中有压抑的怒火,“你并不只是不相信朕,这世上有你相信之人么?” “虽然嘴上不说,但是心里面,因为中毒的事情,所以,一直以来,并不曾相信任何人吧?” 寂静的夜里,轩辕逸的声音沉稳淡漠,隐约有一股残酷荒凉的味道。 “可是,这样的时局也由不得你避开世俗,因此,你给每个人的信任都只有那么一点点,是不是?”他看着她,一片冷漠之中,漾着并不明显的温柔。 “阿淼,你当朕是什么?” “皇上……”谢渊澜微微背过身,烛光在她的脸上跳跃着,有淡淡的阴影,“何必要说得这样清楚呢?人心反复,哪里值得信任了?” 人心反复,何尝值得信任。 轩辕逸眯起双眼,看她一身紫衣,氲着烛光,有种看不真切的朦胧感。 幼年时病弱,仓促间接下家族重任,少时也曾意气风发,然而,满腔的热血就那样冻结在亲姐递来的一杯茶上。 那个时候,她的身边,何尝有过可信任的人? 无视旁人异样的眼光,默默地保护那些日后可能会有用的人,身心俱疲的时候,身边,何尝有过可信任的人? 轩辕逸的眼光慢慢暗淡下来。 在她需要信任的那些年岁,根本不曾有人,让她信任过。 于是,那些岁月之后,即便天下太平,也无法再真心去信任。 “阿淼。”轩辕逸盯着眼前那张神色暗淡的脸。相对于他来说,谢渊澜还十分年幼,即便是冷着脸,隐约间也能看出些微的天真来。 可是,他也知道,她最初的天真,随着那杯茶被她亲手冻结。 “相信朕。”轩辕逸轻轻叹了口气,站起身,慢慢靠近孤绝的身影,“你也说了,朕是九五之下尊,说话总是算数的。” 他轻轻将她揽在怀中:“相信朕,是真心喜欢。” 谢渊澜的脸贴在轩辕逸的胸口,那里传来稳定而沉着的心跳声。 他的怀抱很暖。 可是谢渊澜的心依然很凉。她突然想起谢锦园,在入宫之前的许多年,都十分疼爱她。 无论她想要什么,只要谢锦园能得到手,最后总是给她。 可是,离谢锦园去世才过了多久,她猛然发现,她所记得的只是小时候,那些朦胧而又梦幻的记忆。 她记不起的,是谢锦园的脸。 隆庆帝驾崩的那一日,她也曾经入宫,那个时候,记忆中一贯优雅的锦园姐姐手中握着一把剑,发疯了一般,不许任何人靠近寝宫。 而隆庆帝就静静躺在龙床之上,好像只是沉睡。 谢锦园看看着她,突然扔了剑,直直奔了过来,掐住她的双肩,恶狠狠道:“你明明知道,有人要害他,为什么不救他!为什么不救他!” 那个时候,她什么也不能说,只能站在原地,感受着双肩之上,那发狠般的力道。 为什么不救他?为什么要救他? 若是再冷心半分就好了啊,锦园姐姐。 最后谢锦园终于放开了她,摇摇晃晃走回了寝宫,口中隐约是疯狂的呢喃:“罢了,你不救他,我去陪他就是了。” 她要去陪他。她谁也不要。 也不要曾经爱若至宝的阿淼。厚实的锦衣之下,是几乎碎裂的肩骨。 可是,那痛楚,哪里比得过心痛? 谢渊澜突然觉得好笑。轩辕逸,你凭什么要我相信? 九五之尊?初见之时,城上城下,隔着淡薄的风雪,你的眼睛,冰冷而杀气四溢。 我拿什么来相信你的喜欢,仅仅是因为同门么? 师父一日尚在,你的同门便未必只是我。 轩辕逸拍了拍她的后背:“阿淼,谢苏说的没错,你是个有些怯懦的人。可是,没有关系。” 谢渊澜疲惫得抬起头,看着轩辕逸浅淡一笑,隐约有几分温暖。 “因为,谢苏他,其实是朕的暗桩。” 谢渊澜眼中倏然射出一道冷光。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轩辕熙的存在。可是,他并没有上报给朕。”轩辕逸揽着她,似乎不盛唏嘘,“他永远知道,关于你的事情,哪些可以告诉朕,哪些是必须烂在心里的。” 他轻轻叹了口气:“阿淼,朕知道你,比你想象得要早得多。” “三哥他——” “阿淼,或许我们每个人用的手段不一样,可是,他们并不曾真正想要背弃你。”轩辕逸抚了抚她的头,“你一直是个多疑的小孩子,一步棋要用无数步来完成。” “尽管那样,谢苏也好,朕也好,也还是很相信你,这样还不够么?” “皇上……”谢渊澜沉默半晌,才淡淡开口,“说这样的话,真不像你。” “朕也不想这样说话,感觉很奇怪。可惜,不这样说的话,你似乎永远都不会懂。”轩辕逸笑了一下,“那么,你要不要试一试,相信朕的喜欢?” 55 世子 生辰过后,匆忙而来的七世家之主,再次无声地离开了平京。 谢渊澜倚在窗边,看着庭院中正热闹开着的话,轻声笑了:“这么说,崔世伯临行前,还是去看过大嫂?” “是,听说父女两个言谈甚欢,老爷子对冕少爷也是十分满意。”明夷将泡好的茶放到她手里,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头,“主子,你说,齐王殿下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自然是没有什么意思的。”谢渊澜也是一脸无奈,“鄞州那边传来的消息是,从西秦购入的那批良驹,大半用来充作赛马之用,小部分用来研究是否能与鄞州本地的马,交合成新品种。” “这……”明夷微微一愣,哭笑不得,“难道齐王不知道,以鄞州如今的兵力,任何风吹草动都能让平京不宁静。” “他一贯如此,为人处事,尽随己心。相比之下,齐王世子显然还不够老练啊。” “齐王世子?”明夷抚了抚手掌,轻轻一笑,“听说他今日进宫去了。” 谢渊澜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齐王世子轩辕铮,此刻正在未央宫中给太后王氏请安,清河公主轩辕结心也侍立在侧。 行礼之后,轩辕铮起身,在一边的椅子上坐了,才抬起眼睛,小心得看了王太后一眼。 王太后雍容地笑了笑:“世子殿下,齐王可好?” “父王很好,他日有缘,定会前来拜会太后。”轩辕铮淡淡一笑,微微俯身,“有劳太后挂念。” “当时一别,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王太后看着他的脸,似是多有感慨,“想来再如何有怨,也已经淡了吧。” “这……”轩辕铮脸色微微僵着,瞥一眼,发现轩辕结心眼中尽是好奇,不由轻轻叹了口气,“臣不知。” “罢了,不说这事儿了。”王太后轻轻挥了挥手,“听说你已经娶了妻,是么?” “是,是崔家的二女。成亲至今已经三年有余。”轩辕铮难得正经道。 “你这趟来京师,是你自己的主意吧。”王太后凤目之中,一点怀念迅速敛去,口气平淡道。 “太后圣明。”轩辕逸轻声道,“这次确实是臣自作主张。” “呵,你的父亲,一贯随性,从不顾及他人死活,只不过,他有个优点。” “母后,王叔有什么优点?”轩辕结心听得津津有味,眨着大大的眼睛,一脸的兴致盎然。 “只要是他答应的事情,绝不会失信。”王太后淡淡道,“当初,谢青过世,定然是说了些什么吧?不然以齐王之能,不可能一直没有异动。” 轩辕静沉默了片刻,慢慢开口:“是。” “耶?原来还有这段。那么王叔答应了什么?” “谢渊澜一日尚在,齐王不得擅离鄞州。” “啊?”轩辕结心眼中隐约现出一丝失望,“就说了这些?那个时候,小谢才几岁而已啊,王叔为什么会答应?” “只要他还是谢渊澜,几岁都没有关系。”轩辕铮沉沉笑着,神色间却看不出悲喜,“谢家所掌握的,并不仅仅是如今看到的这般。” 轩辕结心了然地点了点头。 只要谢渊澜还活着,哪怕他尚在襁褓,哪怕他老迈地不能动了,单单一个谢家就足以让人忌惮。 “既然这样的话,那,小谢不在了以后呢?”轩辕结心终于看到事情的核心,“王叔又当如何?” “不知道。”轩辕铮摊了摊手,有点无奈,“可能到了那一日,父王也早不在了吧?” “如此么?”王太后沉思了片刻,才慢慢道,“你还未见过皇帝吧?既然来了,就见见吧。” “是。”轩辕铮静静起身,庄重地行了一礼。“虽然十分失礼,但是,臣还是要替父王说一句。” “哦?”王太后柳眉轻挑,“哀家恕你无罪。” “这些年,太后过得好么?” 王太后微微一愣,半晌,才轻轻一笑:“哀家过得很好,劳齐王挂心了。” 轩辕铮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那么,臣告退了。” 轩辕结心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重重宫门之后,才忍不住道:“母后……” “结心。”王太后静静出声,打断了她的话,“你对谢家的宗主到底是何种心意?上次听你提过一回,便不再有下文了,是如何了?” “这个……”轩辕结心讪讪一笑,挠了挠头。 这要这么说呢?说皇兄也喜欢小谢,所以无论如何也不能赐婚么? 如果从母后这里请了懿旨,皇兄那边也不好交代吧,更何况,皇兄喜欢的东西,之前似乎从来没有。 那么,这唯一喜欢的小谢,一定会看的很重要吧。 可是,如果皇兄真的喜欢小谢,那也不行啊。日后皇嗣一事,要怎么办呢? 再者说了,以小谢的性子,也未必就乐意陪皇兄一辈子吧。这传扬出去,佞臣之名就将永刻于史册。 “怎么?”王太后略感诧异。轩辕结心也算是她从小看到大的,从未见过她如此扭捏的模样。 “是小谢不愿意么?” “啊……姑且算是吧。”轩辕结心抹了一把额角的冷汗,哈哈一笑。 “嗯?”王太后柳眉轻蹙,神色间已有三分不悦,“皇上选秀一事已然作罢,听说他家那个谢子知也已经许了人家。他谢家便如此瞧不上皇家么?” 轩辕结心闻言也是皱眉。本来轩辕逸登基,采选秀女填充后宫,才是正理。但是皇兄偏要说什么天下方定,不可如此劳民伤财。 这都是借口吧。 不过,皇兄到底是什么时候跟小谢走的这么近的?身为情报部门的首领,对这个问题竟然一无所知,真是愧对父老乡亲。 轩辕结心握了握拳,暗下决心,日后要对轩辕逸与小谢的行踪进行全面掌控——如果她的人能顺利深入谢家的话。 “母后……”轩辕结心眼见太后脸上的阴云越来越多,开口劝慰道,“这事倒不怪小谢,是儿臣没有那个心思了。儿臣就一辈子守着母后,难道不好么?” 王太后怜爱地拍了拍她的手:“傻丫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怎么能一辈子守着哀家这个老太婆呢?那小谢,人品才情俱是一流,哀家看着也好生欢喜,可惜……” 她颇有些惋惜地看着眼前一手养大的孩子:“结心,若是你真心喜欢那小谢,哀家倒不是没有办法。” “别啊,母后。”轩辕结心心中一跳,急急道,“这事儿要顺其自然,顺其自然!” “这法子不是行不通么?” “母后,若是真心喜欢一个人也不一定要在一起吧?”轩辕结心看着王太后,“更何况,小谢那样的人,看着温和,其实骨子里十分傲气,若是用了什么手段,恐怕儿臣以后都不必见他了。” “我若爱他,绝不愿意,他因为我的存在,而有任何一点点的不快。” 王太后愣了一下,才微微苦笑:“你这孩子,真傻——” “母后……”轩辕结心蹲下来,脸颊在太后的膝上蹭了蹭,“儿臣就一直陪着你。” 太后微微一笑,伸手抚了抚她的背。谢家那孩子,是很不错,可惜了。 在这天伦之乐的衬托之下,如今轩辕逸的脸色,就实实在在不好看了。 轩辕铮做事玲珑圆通,为人滴水不漏,说了这些时候,虽然句句都是真,但是显然,说出来的事实,让轩辕逸十分生气。 齐王一向擅长韬光养晦,偏生又是个天纵奇才,鄞州的动向颇有动一发而牵全身的凝重感。 可惜,齐王年纪虽然不小了,却是个老不修,时不时想出些凑乐的馊点子,弄出来的动静恨不得撼动平京。 而另一个让他郁闷的是,前阵子在御书房讨论出来的那个推恩令,齐王竟然已经先行使用了。 除却世子轩辕铮这一脉可以分得六成的封地,剩余的四成,则有其他的小王爷与郡主平分。而且,小王爷与郡主只能以封地的收成为生,不得干涉封地的军政大事。 这两点正是推恩令的重中之重。 这不能不让他感到郁卒。 轩辕铮看着皇帝略带了些愤愤不平的脸,不由浅淡一笑:“皇上,其实你大可不必忧心。谢渊澜自接掌谢家以来,就无时无刻不紧盯着鄞州。就算臣等想要轻举妄动,也不得不多方考虑,这实在是件十分耗费心力的事情。” 轩辕逸继续沉默,显然还未完全从打击中恢复回来。 轩辕铮静静看着,没由来地心情大好。因此轩辕逸冷冷从鼻子中哼了一声之后,他淡淡笑道:“皇上,关于谢大人身上的寒毒,臣倒是有个建议。” “哦?”轩辕逸立时反应过来,“怎么说?” “照中毒的时间来推算,谢大人身上的毒恐怕脱不了多久了。”轩辕铮点了点下巴,眯起了眼睛,“想来已经药石罔效了吧。” “确实。” “听说潜龙渊内有千年蛟龙盘踞,那千年内丹属火,对谢大人身上的寒毒应该多有裨益。” 轩辕逸静静挑起了眉毛。 轩辕铮淡笑:“皇上,臣不过是随口说说,您不必当真。且不说那千年蛟龙是否真的存在,便是真有,也未必能成功夺得内丹。何况,以谢家的实力,若是真有,不可能这些年都不曾动手。” “不是谢家的人不动手。”轩辕逸沉默了一下,沉声道,“是小谢不愿意。” 他看着轩辕铮:“对她来说,谢家的每个人都很重要,没有谁是应该去送死。” 轩辕铮闻言,脸上露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这个轩辕逸,也有很细心的时候嘛。 56 藏心 谢渊澜已经三日未来上朝。 轩辕逸皱着眉头看向她平日所站的地方,心中一阵烦闷。 自从那日轩辕铮入宫之后,谢渊澜便告了病假,谢家再次戒严,听说由谢苏亲自坐镇,严密地连只鸟都飞不进去。 下朝之后,轩辕逸本想去谢家看看,想来谢苏还得给几分面子。但是这几日,奏折似乎格外地多,其中以吏部为最。 像什么地方上官员的任免重组,有些地方官能力超卓,又十分的圆通,可调往更高的位子,以资鼓励。 又说哪个地方的官员贪赃枉法了,霸人妻女了,简直巨细无遗。轩辕逸认真批复的同时,心里更添烦闷。 那水明远他是知道的,在吏部隐藏了数年,无论是能力还是人缘,都十分不错。至于云峥,因为年轻,敢想敢做,短短时日之内,竟然也将纷乱的吏部打点得井井有条。 谢渊澜则从云峥进了吏部之后,就开始偷懒,每次去吏部,那人总是在忙里偷闲。 然而,很多事却是直接呈报道御书房的,轩辕逸初时十分不解:“既然云峥能力不差,而水明远又足够稳重,这些事亲,便由吏部拿主意,不是更加快捷?” “皇上,官吏乃是国家基柱,但是,若是权力过于外放,则容易造成混乱。当初魏其侯之乱,皇上应该记忆深刻吧?”谢渊澜站在阶下,一脸的平淡。 很多时候,轩辕逸觉得她似乎是故意在给自己找麻烦。 官吏的升降、调整甚至是获罪,大小事情,但凡跟重要沾了点点的关系,都无一例外地送到了他的手中。 他处理不来的时候,谢渊澜也会在一边给出中肯的意见。 如此不过一月,轩辕逸的想法便开始四方扩散,好歹能做到圆滑融通了。 当然,有时候也难免会产生一些分歧。 “这个毕融,一向最会溜须拍马,不似是个会安生做事的人吧?” “确实。不过皇上会需要这样一个人的。”谢渊澜浅浅一笑,看着轩辕逸脸上毫不掩饰的厌恶,“皇上的身边,已经有许多的正直之士,这样的一个会溜须拍马的人就显得尤为显眼。” “既然这世上还有许多人才对朕有用,朕有何须这样一个人?” 谢渊澜笑道:“天下有才之士,会为皇上所用,打点这如画江山。而毕融这样的人,则是专门用来为皇上歌功颂德的人。皇上起于北地,一贯随意,可是,天子与军中之首到底是有差别的。那样一个人会在溜须拍马的同时,提醒众人,皇上已是九五至尊的事实。” 轩辕逸眉头微皱:“他的作用就在于此?” “这是自然。” “歌功颂德这等事,由谢家与司马家来说不是更好?”轩辕逸哼了一声,淡淡道,“阿淼,如今这儿也没有外人,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谢渊澜抿了抿唇,垂下了眼睛。 轩辕逸这个人不能说是十分聪明,但是他肯花功夫,去琢磨谢渊澜的心思。 这毕融极会说道,虽然俗不可耐,但是他说的话,却是十分巧妙地说出了众臣的意思。那些浅薄的颂词之后,也是大智若愚。 只是,如此的圆滑而不加掩饰,对于起于民风彪悍的北地,向来直来直往的轩辕逸来说,自然谈不上有什么好感。 谢渊澜沉默半晌,才静静道:“皇上你多虑了。若是不欢喜这等人,不用便是。” 轩辕逸盯着她的脸看了半晌,才挥了挥手:“罢了,既然是能入得你眼的人,朕便看看他有何能耐。” 谢渊澜笑了一下,抄着手站在一边,不再说话。 只是偶尔轩辕逸不太能拿捏的事情上,稍作提醒。轩辕逸长时间批阅奏折,百忙中抬起头的时候,总看到谢渊澜一手撑着头,倦到极点的模样。 秉笔的太监威宁木着表情侍立一旁,努力让自己变成睁眼瞎子。 如今正是炎夏,她身上的寒毒似乎并没有造成太大的影响,只是人极易困倦。 轩辕逸每每看着她在朝堂强打起精神,心里便不痛快。找个借口,狠狠将话多的官员训斥一顿之后,朝堂上那乱如菜市场的情况终于有所改善。 回到御书房,不意外地看到堆成山的奏折。轩辕结心正百无聊赖地原地走动,脸上的表情十分的不耐烦。 “皇兄,你刚刚上哪儿去了?” “去御花园走了走。”轩辕逸看着她额上的细汗,“这么热的天气,你又跑去了哪里?” “臣妹还能去哪里?”轩辕结心撇了撇嘴,挥手屏退了四周的侍者,“偷偷溜进了谢家,打昏了一个丫头。” “看你的样子是没有混进去了?”轩辕逸挑了挑眉头,看着幼妹的脸上现出一抹恼怒。 “哼,臣妹偏让你猜不着。”轩辕结心脸上的恼怒一扫而空,迅速换上了得意的神情,“这次啊,终于成功混进去了!” “哦?谢家的情况如何?”轩辕逸淡淡一笑,问道。 “啧啧,皇兄,臣妹知道你最关心的人乃是小谢,何必要拿谢家来做幌子呢?”轩辕结心晃了晃脑袋,促狭道,“呐,皇兄,你叫声好妹妹,臣妹就告诉好么?” 那一句好妹妹让轩辕逸颇为难,仔细看了自家妹子一眼,确定会拿这种事情来做威胁的必定不是什么好妹子,就轻轻哼了一声:“你不说便罢了,那谢家你都能混进去,难道朕会混不进去?” “喂,皇兄,你如今是皇上了,可不像当初在军中的人,没事去翻墙。” 你现在是皇上了。轩辕逸苦笑一声,这皇上做得真是太辛苦了,难怪当初齐王那般不屑。 三更睡五更起,还有批不完的奏折。在他之前的皇帝还有三宫六院,一大堆女人据说也是个不小的麻烦。 想到此处,轩辕逸便摸着下巴,十二分的庆幸自己如今只喜欢阿淼一个。 可惜,这个阿淼也是个大麻烦。 请了病假也就罢了,还关了大门,让他这个师兄以皇帝的身份去探望,都不得门而入。 “诶诶诶?”轩辕结心瞪大了眼睛,直直看向自家兄长,“皇兄,你是真的喜欢小谢么?怎么可以这么沉得住气?” 轩辕逸挑眉抬眼:“不然,朕该如何?” “如果小谢是生病了,作为喜欢他的你,不是应该殷切问候,还亲自送汤送药么?” 殷切问候,送汤送药……轩辕逸想象了一下那样的情形,很快就予以否决。且不说阿淼这些年一直是由明夷近身照顾,他喜欢她的事,也只能这几个人知道,送汤送药?会被扫出门的吧? “那么,她到底是怎么了?”轩辕逸口气尽量显得淡漠,心中却忍不住一突,不会是在躲着朕吧? “放心吧,他没事。”轩辕结心扑哧一笑,拍了拍轩辕逸的肩膀,“寒毒并没有发作,只是似乎一直很困倦,所以吃了药一直在睡。” 说着,她抚了抚下巴,极力回想:“说起来,他穿着中衣的样子倒是别有一番风味啊。” 轩辕逸觉得自己额角的青筋似乎挑了挑。结心,姑娘家,要矜持啊要矜持。 轩辕结心开心得看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凑了上去:“皇兄,你到底喜欢他什么啊?虽然他从来不曾拒绝什么,但是,他那样清冷的性子,也不像是会喜欢皇兄的人吧。” “再说了,虽然谢家的继承人已经定下来了,但是,他总是要娶妻的吧?” “结心。”轩辕逸眯起了眼睛,看着满脸沉思的小妹,“朕想你最近一定是太闲了,所以想找些事情是吧?” “是啊?不愧是皇兄,连这个都看得出来。” “听说母后最近在临金刚经,你也去帮忙吧。”轩辕逸冷冷道。 “不要啦,皇兄,你知道臣妹一向不喜欢读书写字。” “所以你才这么笨。”轩辕逸笑了一下,负了手轻轻转身,“喜欢一个人,自然是喜欢他的全部了。” “……”轩辕结心呆了呆,才怪叫一声扑向轩辕逸,“皇兄,这是你出生以来说的最有道理的一句话了。” “结心,你给朕下来。女儿家家的,让人看见,成何体统?” “谁敢看,本公主挖了他的眼睛!”轩辕结心大笑,“那么,皇兄,努力吧。” 轩辕逸摇了摇头,骂骂咧咧将豪爽过头的妹子一脚踢了出去,才皱着眉头,冷眼看着御案上的奏折。 阿淼,你在为朕谋划什么,难道朕会看不出来么? 上菱城之行,变数不可谓不多,又是单身前往,你心里也隐约能感觉到什么吧? 可是,那又怎么样?朕既为天子,必会保你无忧。 只是,你的心,究竟藏在何处? 57 别情 轩辕结心蹲在一丛茂密的花后面,偷偷探出头去探视御花园中的景象。 谢渊澜一身紫色的官服十分严整,端端正正坐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大致还可以称之为淡然。 轩辕逸的表情看上去就有些微妙了。 轩辕结心抚着下巴,思索半晌,终于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多念点书,以后遇到这样的情景,也好形容形容。 不过,以她现在的水平,还是可以看出如今的场面有点尴尬。 不是凝重,不是轻松,只是有点尴尬。 谢渊澜这阵子接连告假,潜心研究上菱城,那地方总的来说,不是谈买卖,也不是结盟的好地方。 轩辕逸上朝时每每心浮气躁,批奏折时又十分镇定,让结心摸不着头脑。她也请教过冯雪卿,礼部尚书一向温文厚道,只淡淡一笑,道:“处于恋情之中的人,大多会如此,不必太过忧心。” 轩辕结心点头称是的当口,赫然发现,身边一众大臣,都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 沈素在深沉地看了她一眼之后,将她拉到了僻静处,十分神秘地问道:“莫非是公主有了思慕的对象?” 轩辕结心眨巴着眼睛说不出话——要不然小谢怎么说我们平凉一脉的人就只会打仗呢?一大堆人中,也就沈素称得上心细如发,但是,瞧瞧她问的话,哪有点心细如发的风姿。 沈素淡淡笑了一下:“既然不是公主,那么就是皇上了?他这阵子心气不稳,但凡长了眼睛了都看得出来。” 轩辕结心忍不住点了点头,那整日看谁都不顺眼的表情确实是十分的明显。 “本来还以为皇上是为了公主的事情烦恼……”沈素有些意味深长地看着轩辕结心,“说起来,小谢大人似乎有半月未曾上朝了啊。” “嗯?”轩辕结心有点心虚,哈哈岔开话题,“怎地突然提到小谢?” “我自然不想提到小谢大人,只不过,他在的话,皇上至少不会整日里沉着脸。”沈素笑道,“上菱城距离平京十分遥远,就不说逗留的时间,但是来回,照一般的速度也要两个月呢。” “说的也是。”轩辕结心叹了口气,“如此长时间的舟车劳顿,还不知道他那个身体能不能撑得住啊。” “看公主担忧的模样,是还很喜欢谢尚书吧?” “那是自然,他那样的人,谁不喜欢啊?”轩辕结心笑嘻嘻道,“说起来,沈大人你当初对他很不待见啊。” “有么?”沈素挑眉反问道。 “当然有。”轩辕结心狠狠点了点头,“你平时也并不是不能容人,只是对他——好像有莫名的敌意。” “哈,姑且算是吧。”沈素神色悠远。 “为什么呢?就算明明知道是敌对的时候,本宫也觉得他会是好人呢。” “也许正是这一点让我忌惮吧。”沈素苦笑道,“掌握着神秘莫测的家族,有着最顶尖出色的朋友,而他自己,还有着惊天才情与绝世容颜,这样的人,怎不让人忌惮呢?” 她幽幽叹了口气:“那时候,平凉军虽然兵不血刃进了城,但是,这并不是平凉军的威慑力。而是谢尚书五年布局,一击成功。他是个让人无法看透,却能一眼看清的人。这样的人,立场不定的时候,自然让人忌惮。” 轩辕结心挠了挠头,哈哈笑了两声:“听起来很玄乎啊。” “公主是很豪爽的人,自然不屑这些。那时候,他就站在城楼上,已是世间最美的画。”沈素淡淡道,“在平京城,任何一个人想要杀掉他,都不可能不付出代价。” “嗯,确实很美。”轩辕结心点头附和,突然想起,那日在御书房中,被强吻之后,谢渊澜那一脸的红色。 春色如花。即便语言再如何贫乏,也总能找到合适的词呢。 轩辕结心忍不住得意,却被沈素一句话冻在了原地:“所以说,皇上喜欢小谢?” “啊?这——这怎么可能?” “公主,皇上心性一向沉稳,近日浮躁也是从小谢大人不再上朝之后。如此明显的事实,很难让人不怀疑啊。” “哈哈……这个,沈相你想太多了。”轩辕结心几乎要抬手去抹额上的冷汗。 “其实——”沈素的神情间略显得复杂,“就算是喜欢,也没有什么,平凉一脉的人,向来会做让人惊奇的事情。只是……” “如何?” “公主,今时不同往日,皇上的身份摆在那里,若是真的为小谢着想,还是早早断了这个念头吧。” 轩辕结心微微一愣:“为什么?只要皇兄喜欢,小谢不反对,不就行了么?” “公主……”沈素有点头疼,揉了揉眉心,“就算小谢大人跟皇上是两厢情愿,可是,你知道史家一笔会怎么写?佞臣!无论谢尚书曾经为这个天下做过什么,他都是佞臣。” “这……”轩辕结心闻言皱眉,无奈道:“沈相,皇兄不会放弃的。他一向如此,你该知道。” 她有些烦恼,在原地转了两圈:“若是小谢是女子就好了啊。” 沈素静静看着她,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那日之后,沈素仿佛是什么都不知道一般,静观其变。轩辕结心则一方面希望皇兄能开开心心跟喜欢的人在一起,另一方面又心疼小谢,真是心中冰火两重天。 因此她一听说谢渊澜进了宫,就赶紧遣了人打探他人在何处。御花园是个不错的地方,风景好,还有许多藏身的地方。 哎哎,真是人美花娇,风景如画啊。轩辕结心蹲在花丛中,看着石桌旁边,紫衣与黄衣交相辉映。那两人并不怎么说话,但是那画面看着就是美啊美。 当然,还是小谢最美。只是,这么美的小谢,为什么竟然不是女子呢? 这不是让天下女子都汗颜的事情么?比本公主还美呢,皇兄这家伙真是太好命了啊。 “公主,你为何在此?”身后传来略显低沉的声音。 轩辕结心头也不回,伸手就将那人拉的一个踉跄,自发蹲了下来。 “谢冕,你老实说,你这个小弟其实是小妹吧。”轩辕结心盯着他的眼睛。 “怎么会……”谢冕哭笑不得,“虽然人是长得……点,但是确实是男孩子。” “嗯?长得怎样点?” “俊美……”谢冕沉默了一下,才艰难吐出了两个字,再看向轩辕结心的目光中就多了些疑惑,“公主殿下,还是很喜欢阿淼?” “本公主会一直喜欢他的。”轩辕结心握了握拳,竭力压低声音,眼神微微一瞥,却忍不住想要捂脸。 谢冕回过头去,目光顿时一滞——轩辕逸脸上正一脸温柔的将谢渊澜头上的一片花瓣取下来。那表情堪称温柔。 轩辕结心脸色微微一红——皇兄啊,这里是御花园,你好歹也收敛点! 一句感慨还未完,就惊觉身边没有吭声的谢冕正散发着极强的杀气。 谢冕深深吸了口气,握了握拳就要站起。轩辕结心眼明手快一把拉住他:“谢冕,冷静点。” “你、要、我、怎、么、冷、静?”咬着牙,谢冕从牙缝中蹦出几个字? “那你现在冲出去是想干什么?”轩辕结心冷冷一笑,伸手一指,“左边那个,是今上,右边那个,是谢氏的宗主,你想怎样?” “我——”谢冕顿时语塞。 “谢冕,你不在他的身边已经很多年,现在就算冲出去,也没有资格管他吧?”轩辕结心轻轻一叹,“他这一生,欢愉甚少,便让他任性一次,又何妨?” 阿淼——谢冕看着谢渊澜脸上淡淡的笑意,缓缓垂下了头。 仿佛是感应到什么,谢渊澜飞快向他们藏身的花丛扫了一眼,微微皱起了眉头。 “怎么了?”轩辕逸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却未发现什么。 “可能是眼花了吧。”谢渊澜淡淡笑了笑,“皇上,你又输了。” 轩辕逸看着困守一隅的黑子,沮丧得叹了口气:“这么说,你非去不可了?” “这不是早就决定的事情么?” “朕总觉得西秦这次,居心叵测。”轩辕逸皱眉看着她,“既然齐王无心帝位,通商之事,暂缓也可。” 谢渊澜强忍着抚额的冲动:“皇上,为君者,当一言九鼎。” “这个朕自然知道。”轩辕逸辩驳,“可是,朕并没有说,同意让你一人去上菱城啊。” “这个就是诚意的问题了,皇上。”谢渊澜轻声道,忍不住又向花丛处看了看,“这件事了了,臣也好安心。” “看来朕只能答应了。”轩辕逸苦笑一声,盯着她的脸看了看,才道,“阿淼。” “嗯?” “朕已经派人去潜龙渊取蛟龙内丹,你要安然无恙地回来,知道么?”他似乎甚不在意道,“否则,朕将不惜一切代价,灭了西秦。” 58 血亲 明夷手脚麻利地替谢渊澜收拾行李,偶尔一回头,就见那人一手撑着下巴,笑得有些傻。这两个月独自出门,对她来说,也是十分新鲜的事情吧。 轻叹一声走到她眼前,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我说,不要笑得这么白痴好不?” “像在下这么风流潇洒的人,怎么会笑得白痴呢?”谢渊澜浑然不觉,下意识反驳了一句,皱着眉头看着明夷仍然手脚不停的收拾行李,“明夷,我只是出门两个月而已,你这样,难道是想搬家么?” 看看,装衣服的,有八口箱子,装饰物的,有三口箱子,装零嘴的,两口箱子。 别的就不说了,如今天气都这么热了,零嘴很容易坏掉的。 “这些都是你平时会用到的。两个月呢,身边没有人,你要怎么办呢?”明夷一脸忧心,“说起来西秦还真是过分,不过是通商会盟而已,至于搞得这么神秘么?” 谢渊澜皱了皱眉,笑道:“说不定西秦之前在这方面吃过亏,所以格外小心。”她伸出白皙的手指点了点下巴,“似乎是当初跟龙腾会盟的时候,吃了些闷亏。自此以后,他们就十分小心了。” “哼。他们自然是十分小心了。”明夷冷冷哼了一声,“那个上菱城,虽然是在天朝与西秦的交界处,但是很显然更加靠近西秦吧?” “就奇袭来说,西秦的幽燕铁骑远胜回雁关守军。”谢渊澜伸了个懒腰,趴在桌上,“不过不用担心,如今西秦国内情势难料,萧千绝不会轻举妄动。” “话是这样说没错……”明夷皱着眉头,扳了扳手指,“我是说,如果我不在你身边,谁替你张罗吃饭住宿,如果我不在你身边,万一发病了怎么办?万一……” “明夷——”眼见明夷那万一就要滔滔不绝,谢渊澜额角微微一跳,赶紧打断,“我又不是小孩子,身上带着银两,自然知道吃饭住客栈。而且,你要往好的方面想。” “我也想啊。”明夷嘟囔了一声,眼见着谢渊澜的神色竟然越发期待了,也只好叹了口气作罢。 她自打出生,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当阳的崔家,那时候也不是一个人去,大大小小的有十几人,因此也不觉得有什么。 可是,那上菱城是什么地方,不是当阳崔氏,也不在谢家的势力范围之内,何况,那边还有个变幻莫测的萧千绝。她孤身前往,真的没有事么? “好了,明夷,不用收拾这么多东西。换洗的衣物带四五套就足够了。”谢渊澜摇了摇头,“平日里没有发觉,如今收拾起来,才知道平素是多么的浪费。” “反正是做马车,这些东西带着总没有坏处。”明夷一边说着,一边又塞了一套衣服进去。 谢渊澜看在眼里,连叹气的欲望都没有了。 “阿淼阿淼。”稚嫩的嗓音一叠声响着,小小的孩子就扑了进来。 “熙儿……”谢渊澜笑了一下,拍了拍孩子的背,“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今天的功课都念完了,先生说可以早些回来。”轩辕熙大大的眼睛转了转,看了看一地的箱子,“阿淼,我们要搬家了么?” “呃……”谢渊澜顿了一下,瞥了一眼明夷,心情忽然大好,“是啊,我准备搬家。” “可是,为什么只有阿淼的东西?” “这个,因为只有阿淼一个人要搬家。”谢渊澜促狭道。 “什么?”轩辕熙脸色大变,紧紧扒住谢渊澜,“阿淼不要熙儿了么?为什么搬家都不带上熙儿?” “嗯,这是个好问题。”谢渊澜摸了摸下巴,笑眯眯道,“其实呢,是这样的——” “是哪样?” “事实就是,我不知道路,所以要先去探探,然后才回来接熙儿。” 明夷听了,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但是,轩辕熙显然很相信,泪眼朦胧道:“是真的么?” “那是当然。” “可是阿淼,你不认识路,万一迷路了怎么办?”轩辕熙眨了眨眼睛,一脸的担忧,“那样的话,我们要到哪里去找阿淼?” “呃……这个问题嘛——”谢渊澜额角的青筋跳了跳,第一次觉得小瞧了孩子。 明夷早捂着嘴,蹲在一边,一抖一抖忍得辛苦——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看着小少爷就觉得谢家前途一片光明啊。 谢渊澜咳嗽两声,冷冷一眼瞥了过去。 明夷也知道她一贯不擅长欺骗自己人,因此如今看着轩辕熙的神色间尽是无奈,也就闷笑了两声,站起身:“那个,我先去别处看看还有什么要带的。” “喂——”谢渊澜只来得及抗议一声,就见那轻盈的身影一转便看不到了。 “阿淼……”轩辕熙双手攥着她的衣服下摆,一脸安慰道,“你不用担心,如果你丢了,熙儿会找你回来的。” “熙儿,不认得路也不一定就会迷路。”谢渊澜蹲下身,平视着眼前的孩子,“当初去奉城找你的时候,不是也没有迷路么?” “可是,明夷姐姐说这次你出门到很远的地方。”轩辕熙小脸上尽是担忧,“听说那里还有坏人。” “明夷是这么告诉你的?”谢渊澜微微一笑,“她所说的坏人,在寻常人眼中至少也算半个好人。” “是这样么?可是,昨天明夷姐姐跟熙儿说这话的时候,那表情真的是很凶恶啊。” 谢渊澜搂着小团子,眯着眼睛笑了——没错,明夷有时候,确实是很凶恶啊。只有楚兄那样的男人,才受得了。 “主子……”明夷从门口转过来,“背后不语人是非。” “是是是,明夷最好了。” “冕少爷来了。”明夷轻声道,走过去接过轩辕熙,“你要去看看么?” “这时候来?”谢渊澜显然有些奇怪,甩了甩袖子,“见见也好,说不定以后没有机会了。” 她最后那一句说的极其小声,明夷皱着眉头看了她一眼,终于没有说什么。 谢家的前厅跟狼牙别院相隔并不远,谢渊澜慢慢走过去,仿佛经历了无数的时光。 而谢冕,已经许久不曾回来过。他上一次来,也不过是一时气愤,应该是没有注意到,这院中的一草一木都没有任何变化吧。 风景依稀似旧年,只是人变改。 相较于她的浅淡闲适,谢冕则显得有些焦虑,甚至是坐立不安。谢忠不动声色地往他的茶杯里添了水,却没有说话。 就算在谢家如何的受到尊崇,他始终谨记自己的身份。冕少爷也好,小谢也好,都是主子,手心手背都是肉,他也确实说不出什么来。 只是,往常时候,都是小谢比较躁动不安吧?今日这冕少爷是怎么了? 莫非是成亲之后,生活得不愉快?这可是个大问题。可是我们小主子也没有成亲啊,来找他问这个似乎不太妥当啊。 他这么想着的时候,那表情自然是十分凝重的。 因此,谢渊澜一进门就见到厅中静默的两人,一个高深莫测,一个沉默如铁。 脚下微微一顿,谢渊澜有点犹豫——虽说一向疏远着,这称呼到底还是大问题啊。 眼下谢冕的神色沉冷,显然不怎么高兴。 “忠叔,你先下去吧。我有话要单独对阿淼说。”谢冕沉静道。 “啊?哦。”忠叔先是一愣,随即笑着应了一声。敢情这冕少爷是来和好的,偏生脸皮子又薄,所以才会坐立不安的吧? “喂,忠叔……” “小谢,没事的。”谢忠眯着有些昏花的老眼,淡定一笑,“冕少爷也就脸色不大好看而已。本心还是好的。” 谁说这个了?谢渊澜瞥了一眼谢冕的脸色,不由仔细在心里盘算了下,最近似乎没有做什么让他不快的事情吧? 而且本应该是自己的未婚妻却被他娶走了,怎么着该心虚的人也不该是自己才对。 这么一想,她就觉得自己胆气壮了些。 谢冕看着她脸色微微一变,忍不住叹了口气:“阿淼。” “啊?”谢渊澜顿时回过神来,站得端端正正,“在。” “过来。” “诶?”谢渊澜抬起眼睛,小心翼翼打量了一下他的脸色,觉得还是暂时保持距离比较妥当,只得哈哈笑了两声,“那什么,我还是——” “我说过来。”谢冕皱着眉头,冷冷道。 “哦。”谢渊澜一步一步蹭过去,轻轻合上眼睛,壮士断腕般,“好吧,冕哥,请看在父亲面上,不要打脸。” “你——”谢冕有些哭笑不得,“以为我要打你?” “难道不是么?”谢渊澜一脸惊奇,小声嘟囔道,“这真是奇怪啊。” “傻瓜阿淼。”谢冕看着谢渊澜微微垂着脑袋,脸上还有些受到打击的表情,轻轻摇了摇头,伸出手,缓缓抱了一下她,“这些年,一个人很辛苦吧?” 谢渊澜受惊过度,早在他怀中僵成了石头。 59 圆满 谢渊澜僵了片刻,一脸镇定地从谢冕怀中挣出来:“冕哥,你怎么了?” “什么?” “是跟大嫂闹别扭了么?”谢渊澜仔细想了一下,以谢冕的功夫来看,虽不说独步天下,但是,想要伤到他,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那么,能让他忧心的事情,只能是崔婉了。 “这个……大嫂的脾气虽然是暴躁了些,但是,人还是知道分寸的,冕哥你也稍微体谅一下。她一个人远嫁平京,又居于深闺,心情不好的时候,说话失了礼数也是正常的。” “不是这个问题……”谢冕看着她略显苍白的脸色,微微皱着眉头,轻轻叹了口气,“阿淼,我都知道了。” 谢渊澜嘴角抽了抽,白皙的额上沁出细密的冷汗——这,莫非在什么不注意的时候,做了不得了的事情? “阿淼……”谢冕淡淡笑道,“或许明夷说的对,在这个谢家,反而是谢苏更像是你嫡亲的兄长。在所有你最需要人的时候,都是那家伙陪在你身边。” “怎么突然说起这些……”谢渊澜愣了愣,显然不太明白谢冕的用意。 谢冕的眼中带着深沉的痛意:“如果不是那次明夷不小心说漏嘴,你是不是打算一辈子瞒着你中毒的事实?” “冕哥,我那次中毒——” “我说的不是那次。”谢冕静静打断她的话,“你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你有着怎样的脾气难道我会不知道么?我离开之后,冯太后能拿来威胁你的筹码便只剩下了锦园,是不是?” 谢渊澜沉默了片刻,再抬起眼的时候,眼中只剩下一片寒凉:“你到底想说什么?” “就算那杯茶里放的是鸩毒,你也会毫不犹豫地喝下去吧?”谢冕口气仍是淡淡的,神色间却有些悲哀慢慢浮现。 因为谢渊澜的脸色骤然变了。 谢冕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按住心口,自那夜之后,心中似乎一直有钝钝的闷痛。不强烈,可是从未断绝。 那孩子从小身体就不好,天气稍变就会裹得像一只小球,那寒毒的毒虽然不致命,却也是烈性的。这几年,又是怎么过的呢? “这么说,潜龙渊也是真的了?”谢冕叹了口气,慢慢道。 “你想干什么?”谢渊澜微微皱了皱眉头,口气冷淡。 “皇上三天前就派人去了潜龙渊,眼下,大内的高手应该已经在路上了。”谢冕轻轻道,“他那个人,甚少将别人放在心上。” “潜龙渊……”谢渊澜脸色微变,“是谁告诉他这些的?” “听说是齐王世子。”谢冕淡淡一笑,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所以,你放心去西秦吧,等回来的时候,寒毒也会治好的。” “难怪……”谢渊澜咬了咬唇,师父在生辰第二日便没了踪影,又听说齐王世子刚刚出京就被人胖揍一顿,看来跟这事儿脱不了干系。 还有轩辕逸,潜龙渊向来只存在于江湖人士的口耳相传中,未必就是真。何况潜龙渊地处苍皇山,算来也该是阴司冥教的地界了,就算能拿到那传说中的蛟龙内丹,也未必能活着送出来。 “皇上调派的是直属于他的皇室内卫么?” “也不全是,清河公主手下的军情司也有调用。”谢冕看着她的神色,轻轻垂下眼睛,“阿淼,等你身上的毒去了,身子好利索了,大哥便做主给你定门亲事。” “亲事?还是不要了……”谢渊澜忍不住苦笑一声,“虽然凡事往好处想总没有错,但是结亲这种事,强求不来。” “阿淼有心上人了吗?”谢冕心下微微一沉,盯着谢渊澜的眼睛。 谢渊澜并不看他,仔仔细细打量着眼前的茶杯,半晌,才轻声道:“没有。” “那皇上他……” “嗯?”谢渊澜端着茶杯,顿在唇边,挑起了半边眉毛。 “皇上他——”谢冕咬了咬牙,终于下定决心问道,“那你喜欢皇上么?” “冕哥希望我怎么说呢?”谢渊澜似笑非笑地看着难得语塞的兄长,“若说喜欢吧,冕哥你难免要胡思乱想,说不定会更加看不起,以后也定然不会想再踏进谢家半步。若说不喜欢,皇上想要喜欢谁,想要宠爱谁的时候,做臣子的又怎么能拒绝呢?” 谢冕愣愣听着,眉间拧出个川字来。谢渊澜这番话自是没有说到底喜不喜欢,却明明白白说明了一个问题。 如果是皇上先喜欢的,那么,无论如何,都轮不到谢渊澜来拒绝。 谢冕那样的人,就算足够精明,在某些事情,尤其是涉及曾经最为亲近的人,自然也就难免糊涂了。 他在御花园中看到的那一幕,显然是皇帝主动的成分较多。而谢渊澜当时的那个表情虽是笑着的,却是未有一分到达了眼底的。 就算笑得再好看,也不过是个笑而已,跟开心无关。 于是,谢冕心中自然而谈便偏向了自家人。 他愣了片刻,才沉沉道:“皇上逼你?” “也不能这么说。就算是九五之尊,想要威逼谢家的宗主,也不太可能吧。”谢渊澜轻轻一笑,喝了口茶,“莫说皇上还想做个明君,即便是当初冯太后乱政之时,也不曾真正逼迫过我呢。” “那——”谢冕的口气越发艰难,一个字说出口,便梗在了喉中。 “冕哥,这事你别管了。我有分寸,若是皇上派去的人没有取得蛟龙内丹,下次要劝着点。” “他不会听的。”谢冕看着雕花的桌面,表情苦涩,“他派出去都是暗中保护他的人,左相已经劝过了。” 大叔……谢渊澜隐约也觉得事情不妙,段秉烛这个最让人料不到的地方就是,他常常在一些很不适宜的场所将一些不能说的话,说的十分的心安理得。 也就是说,潜龙渊的事,搞不好别人都知道了。难怪冕哥会这个时候找来了。 谢冕看着谢渊澜额角的青筋抖了抖,突然觉得有点不忍心:“如果你真的喜欢皇上的话,也不是什么大事。” 这还不算大事?谢渊澜忍不住将谢冕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遍,忧心地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那个,冕哥,你最近是不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所以,脑子有些坏了?” “你倒是说说看,哪里有这么不干净的东西?”谢冕嘴角抽了抽。 “难道,你也中毒了?” “别瞎说,我好得很。”谢冕白了她一眼,轻叹一声,“公主说的没错,你这一生,忧虑甚多,鲜少欢乐。皇上那人,虽然性情略显粗犷了些,却也是个有心的人,他若是真心喜欢你,你又喜欢了他,也不算什么。” 这……谢家门风一贯清贵,规矩虽然不多,但是这般明目张胆地鼓励自家子弟跟皇帝发生感情的还着实不多。谢渊澜看着谢冕的神色间不免就多了些怀疑,这人不会是被谁洗脑了吧? 清河公主轩辕结心么?那确实是个好姑娘,只是有时候神经未免太粗。 当然,这并不是重点,重点是为什么会是谢冕来说这事儿?他不是一向最讨厌我么?这等情况太让人疑心了吧。 “阿淼,这趟出门,要好好的啊。”谢冕拍了拍她的头,好像小时候那般。 谢渊澜拨开他的手,不满道:“喂,我不是小孩子了。” “阿淼长再大,在大哥面前,不都是小孩子么?” 很奇怪,这感觉真是太怪了。 “以前,是我太任性了,总因为最委屈的那个人是自己。”谢冕豁然一笑,亲昵地揽着她的肩膀,“一直以来,都是你一个人。” “冕哥……” “对不起。”谢冕淡淡道。 谢渊澜愣住,难以置信般回头去看他。他说对不起,他有什么对不起的。 “对不起。” 每次你孤单的时候,都不在你身边,对不起。每次你想哭的时候,都只是一个人悄悄躲起来,对不起。每次你喜欢的东西,总是破坏,对不起。 可是,这一句对不起,还来得及么? “冕哥……”谢渊澜转过身,脑袋枕在他的肩上,闷闷的声音隔着衣服传出来,“别说了,我都知道。” 你的那些委屈,那些不满,甚至那些别捏的关怀与喜爱,我都知道。 所以才没有办法去怪你。 那个时候,你在门外,我在门内,同一片雨幕,我也很想拉你回来。可是,外面才是大好的世界,我怎么忍心将你困在平京这方寸之地。 当你再次回来的时候,因为见识过外面广袤的天地,才不会一直将那些委屈放在心上。 有一天,若我不在了,你还可以堂堂正正回到谢家来。 大哥,你我终究是血脉至亲,没有隔夜仇,自然也不会永远有隔阂。 所以,在合适的时候,回来吧。 若我已经远行,会为你祝福。 60 远行 谢渊澜启程去上菱城那日,天气很好。阳光不甚强烈,也有些微风。 轩辕逸站在城楼之上,看着一身浅蓝长衣的谢渊澜微笑着跟每个人道别。距离隔得有点远,她的眉眼看的不是很清晰,只看见一片淡漠的蓝氤氲在阳光中,仿若隔世。 轩辕结心立在他身侧,忍不住催促道:“皇兄,你还在等什么?他就要走了。” “嗯……”轩辕逸轻轻应了一声,目光未曾稍移,“她还会回来。” “可是皇兄……”轩辕结心反驳道,“他这次要走两个月呢,万一他喜欢了别人,那该怎么办呢?” “她不会的。”轩辕逸笑了笑,“她那样的人,本来有也不容易喜欢上什么人,除了朕,恐怕再也没有人能如此了。” “真是敢说。”轩辕结心偏过头,嘟囔了一声。 谢渊澜在城门处,似有所感,轻轻抬起头,看了看城楼。一身明黄的人,正看向这边。她也就笑了笑,朝着那人的方向轻轻挥了挥手。 谢冕站在人群之中,看着她那一回首,又见她挥手,慢慢垂下了眼睛。 若轩辕逸能得知日后所发生的事情,便不会如此淡然得站在城楼上看那个人淡然远行了吧? 谢渊澜第一次在没有任何人陪同的情况下,去到未知的地方,心里的感觉,自然是有些惆怅,又有些雀跃的。 看着她略显得欢快得登上马车,身后,是谁的叹息,无声得散落在风中:“阿淼。” 长途旅行对于谢渊澜来说太过于陌生,应该前几日,她的心情都十分不错,连兴致也很高昂。偶尔也会爬出马车跟车夫坐在一起。 虽然眼中有隐约的好奇,却从不曾问起什么。 那车夫也自沉着,只淡定娴熟地赶着马车。到驿站便会换马,路过小镇宿头也会停下来,张罗食宿。 谢渊澜对这些并不十分擅长,也就没有去碍手碍脚。人在外面飘荡着,自然不比平京城里谢氏本家的生活,幸好,谢渊澜也并不在意这些。 基本上,她是个很好养活的人。 只是要是口味正常的饭菜,从来也不挑什么,且无论什么,都能显出无比的兴趣来。 即便那只是表面上的功夫,也足够让人开怀。 事情隐约不大对头,是在出门半个月之后,这时候刚出门所带来的新鲜感已经过去,长途旅行所需要的体力问题就显得十分的突兀了。 谢渊澜的身体不好,这已经是平京城里公开的秘密了。像这样长期奔波的事情,本来也不适合她来做。 只是,被马车颠得连骨头都快要散架的时候,她反而觉得心里平静不少——那些年,冕哥也是过得颠簸吧。 老天果然很公平呢。 “咳咳……”一路飞奔的马车中,传来十分压抑的咳嗽声。 车夫犹豫了半晌,猛地一抖缰绳,勒住疾驰的马,小心地掀开车帘:“谢大人,你还好么?” “我没事。”谢渊澜下意识笑了笑,放下了捂住嘴的手,透过掀开的车帘看了看天色,“已经是黄昏了啊?” “是……”车夫恭敬地答道,“再往前走五里的样子,就有个客栈。” “客栈么?”谢渊澜沉沉一笑,“啧,能顺利走到这里,真是奇迹啊。”她抬眼看了看车夫,“那么,就去前面的客栈歇一歇吧。剩下的路程漫漫过去就行了。” “是。”车夫低着头,放下了车帘。 马车再动的时候,就显得有些小心而平稳了。 只是——谢渊澜静静垂下眼睛,好像有什么不太对劲,越靠近边境地区越感觉要发生点什么。 车夫所说那家客栈,因为靠近回雁关,就叫做回雁客栈,不大,却出人意料地十分干净。 谢渊澜胃口不佳,随手点了几样菜,就撑着下巴,看着桌上的纹路发呆去了。 从平京出发,这一路都没有遇到什么大的事情,无论是到驿站还是到客栈,都十分妥当,这当然得归功于走南闯北无数回的车夫。 菜很快就端上来了,谢渊澜却忍不住皱了皱眉头,招手叫过正在擦桌子的店小二:“如果在下没有记错,这盘鱼应该是麻辣口味的。” 小二眨了眨眼睛,一脸无辜:“这位客官,这盘菜确实是您点的啊。” “莫非是最近赶路太累,所以眼睛有些坏了?”谢渊澜抚了抚额头,又仔细看了那鱼一眼,“这个,是清蒸的吧?” “客官,这个确实是您刚点的没错。”小二一口咬定,丝毫也不动摇。 “……”谢渊澜无言地看了那鱼一眼,有点无力,“那行吧,就这样。” 店小二猫了猫腰,又去擦桌子了。剩下谢渊澜瞪着那鱼,慢慢伸出了筷子。这个口味的鱼……一点也不喜欢! 这么一闹,本来就不怎么好的食欲,自然更差。随便吃了两口,就放下了筷子。 此刻天色已晚,自然不能继续前行,便订了房,上了楼。 车夫在一边的桌上看她上了楼,又看了看只吃了几口的饭菜,忍不住叹了口气,将草帽又压低了几分。 过了回雁关便是西秦的地界了,上菱城就在两国边境的模糊地带,但是要认真划分起来,还是应该算在西秦的领土之内。 车夫匆匆吃完了饭,也跟着上了楼,经过拐角的时候,看到一个不算太好看,却笑得十分好看的女子迎面而来。 他微微皱了皱眉——按照公主的吩咐,这一路上的客栈都应该已经清场了才对。这女子都哪里冒出来的? 那女子仿佛没有看到他,仍是浅笑如花。 车夫垂着眼睛,默默按住了腰间的短匕。 “哟哟,杀气很重嘛。”近乎调笑的声音猛地钻入耳朵,那女子的身形猛然在眼前放大,一双手已经按住了他的双肩,“你想杀我?” 她离他很近,淡淡的香气直直扑进了鼻中。 “奉天帝的人,很执着嘛。”那女子轻轻一笑,眼中似乎十分的欣赏,“你——喜欢我么?” 车夫的手还握在短匕上,人却已经不能动了。 女子的手轻轻划过他的咽喉,然后他头上的草帽被掀了开来,“啧啧,也算是个美男子呢,真是可惜了。” “你……”粗噶的声调从喉中勉强挤出,车夫的眼睛猛地睁大,不敢置信般瞪着女子。 “呵呵。”女子的唇慢慢凑近他的耳边,“遗憾么?就这么死了?” 车夫松开了握在短匕上的手,紧紧捂住了咽喉,咕噜咕噜往外冒的血水堵住了他的声音。 “那么,记住我吧。”女子温柔得笑着,轻轻吻了吻他的脸,“我是诡杀。” “唔!”车夫瞪着眼睛,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自然是知道诡杀的。阴司冥教息夫人座下最强的两大杀手之一。甚至有人说她才是江湖第一杀手。 她来了这里,那么小谢大人他……有危险。 诡杀笑眯眯扣住车夫的肩膀,看着他的瞳孔越来越涣散,脸上的笑容更加甜美了:“你知道么。我等这样一个跟他独处的机会,已经很久了。” “现在,终于让我等到了。所以,你就不要碍手碍脚了。” “不过你也不用太过忧心,我很快就会送他来见你的。” 车夫猛烈地挣扎了一下,终于慢慢软倒在地。 诡杀松开手,冷冷将他的脸踢到一边:“又一个死不瞑目的,真无趣。” 她抬起头,看了看无声无息出现的剑客:“我说,你不要每次见到我都板着脸行么?” “哼。”剑客冷冷瞪了她一眼,“麻烦。” “麻烦么?”诡杀看着自己一身的血,微微笑了笑,“麻烦,有时候是简化问题的最佳方法。” “王爷说了,要活的。” “哦?”诡杀眼睛微微一转,“如果我说不呢?” “你死。” “真无情。”诡杀扭了扭身子,“我要去换身衣服,这个,你收拾了吧。” 剑客神色冰冷,拎起地上的尸体,瞬间没了踪影。 61 失踪 “不见了,是什么意思?”御书房内,轩辕逸双目赤红,盯着玉阶下匍匐在地的下属,微微眯起了眼睛。 强大的压迫感直逼而来,纵然是见惯生死,身为暗卫首领的贪狼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半晌才嗫嚅道:“属下等是亲眼见到小谢大人入了关,可是……” “你是说,她是入关后不见的?”轩辕逸眉头轻扬,声音更加冷淡,“整个回雁关都是朕的人,有他们暗中相护,你们竟然还是让她丢了?” 轩辕结心在一边看得暗暗心惊:“皇兄,你冷静点。” “冷静?”轩辕逸猛地一挥手,御案上的奏折纷纷落地,“你叫朕怎么冷静?通商的国书倒是送回来了,谁稀罕这个了?” “皇兄!”轩辕结心眼神一冷,沉声喝道,“身为帝君,理当三思!若是小谢得知皇上如此迁怒,定然不快。” “小谢——”轩辕逸深吸了两口气,才慢慢平静下来,“贪狼,你说说,当时是什么情形?” “是,皇上。”贪狼不敢怠慢,斟酌了一下,才道,“小谢大人去上菱城的途中倒是十分平静,没有任何的异动。即便是见到西秦的摄政王殿下,通商一事也十分顺利。” “然后呢?” “一切都谈妥之后,小谢大人便带着西秦国主盖过玉玺的通商国书回转天朝。”贪狼静静道,脸上却不由自主露出了一丝惭愧,“小谢大人那时候,身体也不是很好,怕耽误正事,就将国书交由驿站,快马送回。至于自己回京的行程便慢了下来。” “本来一切安好,可是,有一天早上时候已经不早了,我们仍没有见到小谢大人出门,就发觉不对。” “可惜那时候已经晚了。小谢大人的房中被褥十分整齐,早已空无一人。” 轩辕逸冷冷沉着脸:“朕给你的命令是近身保护吧?” 贪狼苦笑一声:“皇上,小谢大人十分警觉,一旦靠得近了,他就十分不快。”他低下头去,苦涩道,“出京之前,方御医特别嘱咐过,他的饮食决不可过甜过辣。有一回他点了盘麻辣口味的鱼,属下擅自替他换了,结果那次他就吃得很少。” 轩辕逸愣了愣,随即笑了一下。谢渊澜在饮食上并不如何挑剔,只是如果她特别想吃某种口味而不得的时候,就难免会有些小脾气。 想来她出京没有多久便发现了,有人在暗中相护。以她那样倔强的性子,心中肯定是有疙瘩的。 那么,她这次失踪,是有人故意为之,还是她突然想在外面看看? 如果是第二种倒也无可厚非,毕竟这是次难得的机会。 但是,她的身体还能撑得住么? 如果是第一种,那么是何人这么大胆? “结心……”轩辕逸沉思片刻,才慢慢道,“潜龙渊那边的情形如何?” 轩辕结心摇了摇头,神情有些黯然:“已经接到回报,潜龙渊并无蛟龙存在的迹象。” “没有?”轩辕逸心中微微一紧,“这怎么可能?” “也有可能,是有人先一步取走了蛟龙内丹。”轩辕结心抚着下巴,皱眉道,“如今当务之急,还是要先找回小谢吧?” “贪狼……”轩辕逸眉头紧皱,神色沉冷,“传朕的旨意,不惜一切代价,定要找到小谢。” “是,皇上。”贪狼应了一声,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结心,传谢冕。小谢失踪,他总该知道。” “是,皇兄。” 结心也退出去之后,轩辕逸脸上才慢慢浮现出一丝懊恼。 若是当初,态度再强硬一些,不让她去,便不会有今天这种情况了吧? 若是当初,他不是站在城楼上,而是在城门处,要她留下来,她会不会改变主意? 这世上永没有如果,因此,后悔莫及。 “皇上,喝杯茶吧。”威宁悄悄进来,将茶放在御案上。 “滚出去。”轩辕逸冷冷道。 “皇上……”威宁丝毫不为所动,静静道,“这茶是小谢大人最爱喝的,当初,也是奴才亲手泡的。” 轩辕逸抬起眼睛,毫无感情的目光定在威宁的脸上:“你——也是谢家的暗桩?” “不,奴才不是谢家的暗桩。”威宁淡淡一笑,微微弯了弯腰,“事实上,奴才是魏其侯的人。” “你、说、什、么?” “奴才是魏其侯的人。”威宁恭恭敬敬道,“可是,奴才从没有做过有损皇上的事。” “是么?” 威宁看着他的表情,恍然道:“哦,奴才说的皇上乃是先皇隆庆帝。”他的眼中有着看尽世事的豁然,“当初,冯太后毒杀隆庆帝的消息还是奴才传达给小谢大人的。” “你……”轩辕逸的目光中带着凛冽的杀意,“在这个宫中,到底是什么身份?” “皇上,奴才不过是伺候人的婢仆罢了。无论什么,都不能跟皇上身边的大人们相比。”威宁仿佛没有看到他的表情,只静静道,“所以,奴才恳请皇上冷静下来,小谢大人失踪一事并非没有蹊跷。” “如果皇上不能冷静,那么,小谢大人又该指靠谁呢?” “她从没有想过要指靠谁吧?”轩辕逸苦笑。 连低贱的宫人都能看明白的事情,他如何不明白?可是,人在局中,跟人在局外,到底是不一样的。 关心则乱这等事,本也寻常。 “威宁,当初小谢中毒的那杯茶真的是谢皇后亲手给的么?” 威宁沉默了片刻,才轻声道:“皇上,其实谢后并不知道那茶是有毒的。” “她不知道?” “是,她不知道。”威宁苦笑道,“谢后虽然深爱先帝,可是小谢大人,也是她最亲的亲人。她爱小谢大人,胜过说自己的性命。” “是这样么?” “当初先帝驾崩,谢后便隐约明白了。她不想成为小谢大人的负担,才随着先帝去的。”威宁垂着眼帘,掩去了所有的情绪。 谢锦园,曾经是整个天朝的荣耀。她美丽高贵,温柔典雅,对每个人都很好。 她是这个死气沉沉的皇宫中最为绚丽的存在。 她还有个同样炫目的至亲,那少年每每穿过细雨烟花的小阶,带着纷扰红尘里的清丽,慢慢融入皇宫的黑暗。 他们每次相见都十分欢乐。 纵容那少年后来中了毒,伤了心,怀了戒备,却仍是笑着。 仿佛要抓住这世间最后的血脉亲情,他们小心翼翼地避开了从不曾愈合的伤口。 谢锦园生命中的最后一晚,华美至极。 她身着隆重的宫装,眉黛轻描,仿佛是刚入宫时的模样。铜镜映朱颜,倾国倾城。 那时候,威宁就侍立在侧,听她轻声问自己:“阿淼他,已经回去谢家了吧?” “是的,娘娘。” “那孩子,他很伤心吧?” “娘娘……” “这些年,真是苦了他了。可是,这一切就要结束了。”谢锦园笑得淡然,“威宁,你其实是冯太后的人吧?” “这……” “那女人自己疯了,便想要所有的人给她陪葬。”谢锦园笑得冷淡,手指轻轻拂过小指上的指套,“可是阿淼是我的宝贝,我怎么舍得他一直那么难过?” 威宁心中一惊:“娘娘,你做了什么?” “我每日所用的熏香,名为‘缠’。”谢锦园略略有些得意,“我每日去给她请安,那香的毒性便慢慢渗透,会让她的不甘越来越浓重。最后,她会癫狂而死。” 她的容色见突然就多了一抹妩媚,“你看,她不是连殷啸也杀了么?” 威宁愣在原地,真相竟是如此。 他看着谢锦园躺在了床上,心满意足得合上了眼睛。 那曾经名动天下的美丽容颜依稀,仿佛只是熟睡。 威宁那一刻只觉得手足冰冷。谁负谢氏宗主,谢家人必定不惜一切,虽远必诛。 皇太后又如何,还不是日复一日,慢慢死在自己的不甘中。 “清河公主到,大将军到!” 谢冕快步走了进来,躬身行礼:“参见皇上。” “免礼。”轩辕逸不耐地挥了挥手,“谢冕,小谢的事情,你已经知道了吧?” “是。公主殿下已经说过。”谢冕淡淡道,“臣打算走一趟西秦,请皇上恩准。” “为何是西秦?”轩辕逸皱眉,“贪狼说,小谢是在回雁关失踪的。” “若是在回雁关失踪,没有人能躲得过陈尧的眼睛。” “你的意思是……”轩辕逸脸色微微一变。 “阿淼去了上菱城,而且一直在上菱城。”谢冕肯定道。 轩辕逸凝视着他:“谢冕,朕可以相信你么?” “皇上。”谢冕浅淡一笑,“阿淼他,也是臣最后的亲人。” 62 忘尘 西秦,摄政王府。 诡杀一手揪着花,一边叹气摇头,最后她终于忍不住踢了踢身边的剑客:“洛惊风,可否麻烦你一事?” 剑客一脸冷漠地看她,坚定地摇了摇头。 “喂,我都还没有说是什么事。” “哼。”剑客冷冷哼了一声,看向不远处的凉亭,心中却忍不住腹诽,上次不就是帮你送花给澜姑娘,结果让摄政王抓了个现行么? 亭中有一男一女,身着黑色长衣的男子倚着柱子而坐,浅蓝衣衫的女子则一手执笔,正在画着什么。 “我说,咱们王爷是不是脑子坏掉了啊。这样下去,怎么会有进展呢?”诡杀攥着衣襟,脸上的表情十分精彩。 “王爷自有打算。”洛惊风淡淡道。 “啧,王爷还能有什么打算?她的身体都已经撑不下去了。”诡杀撇了撇嘴,“别以为我不知道,巫医已经会诊过,情况不太好。” “你很关心她。”洛惊风的口气中没有半分波澜。 诡杀意外地看了他一眼,跳下树枝,三两步凑到他眼前,“洛木头,你说实话,当初发现她是女子的时候,有没有很惊艳的感觉?” “没有。”洛惊风退了两步,冷淡道。 “啧,木头,有时候我真是很怀疑……”诡杀笑眯眯绕着他转了两圈,“你真的是男人么?”她点了点下巴,“好像你对女人没有什么兴趣。” 洛惊风嘴角抽了抽,明智地闭上嘴。扭头看向凉亭。 原来倚在柱子上的人已经站起,正凑到女子的身边,指指点点正说着什么。 那女子眉眼轻轻一挑,却是没有说话。 名动天下的谢氏宗主,换上女装之后,确实不太一样呢。 洛惊风抱着剑,看她不着痕迹地拉开了同萧千绝之间的距离。 萧千绝伸手扣住她的腰,将她慢慢拉到眼前:“澜,你好像很怕我?” 谢渊澜从小到大都没有穿过女装,到现在还不是很习惯,更何况这称呼实在是让她觉得叫的不是自己。 沉默了半晌,才慢慢缓过神来:“摄政王你想太多了。” “既然不怕,你躲什么?”萧千绝瞥了一眼她刚刚作的画,忍不住又是一笑,“真是没有看出来,你最擅长画的竟然是猴子。” 猴子……谢渊澜额上的青筋跳了跳,却只是垂下了眼睛,没有说话。 “呵,既然你已经作画纪念,那么本王的建议是否已有结论?”萧千绝的头搁在她的肩上,沉沉的。 “你……”谢渊澜轻轻挣了一下,“可以松开手么?” “不可以。”萧千绝痞痞一笑,眼睛里却是一片严肃,“澜,你知道我为了这一天,谋划了多久么?从我们相遇的那一天开始,我就知道,我绝不会放开手。” 相遇的时候是多大呢?都是年少气盛的贵族子弟,还不曾圆滑到八面玲珑,也不曾这般位高权重,有的只是少年意气罢了。 更何况,那时候,根本就看不出男女吧? “萧千绝……”谢渊澜微微皱着眉头,“你不是想要一个答案是么?” “或许本王还想要更多,你这么聪明,不会猜不到吧?” 谢渊澜沉默半晌,才慢慢道:“我不愿意。” “你不愿意?”萧千绝似乎有些意外,“澜,你该知道,人一旦死了,就没有意义了。我想这一点,你们那位皇帝一定也十分赞同。” 他将她按进怀里:“如果他真心在乎你,必定舍不得你受苦,也不会让你死。” “可是……”谢渊澜定定看着他,笑得淡漠,“失去了一切的记忆,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就算我一生,从不曾有什么真正欢愉的时候,可是那些生命里存在过的人,我却不想忘记他们。” “哪怕必死?”萧千绝挑眉。 “是。”谢渊澜没有半分犹豫。 “可惜了。”萧千绝淡漠一笑,“我不会答应你。” “你——”谢渊澜胳膊肘狠狠一拐,脱出了他的怀抱,“萧千绝,命是我的,你凭什么替我决定?” “我只是不想你死而已。”萧千绝无赖地摊了摊手,唇边的笑里隐约有一丝残酷,“他日相见,奉天帝会感谢本王的。” 他抬起手,轻轻抚着她的脸:“巫医,蛟龙内丹,还有其他的药草,本王都已经准备好了。保证不会有事。” 谢渊澜沉着脸,微微喘息:“萧千绝,你疯了。” “我没疯。”萧千绝温柔地笑了笑,轻轻转过身,穿过凉亭的风撩起他的衣摆,“是你,太任性了。” 谢渊澜微微一愣,随即苦笑了一下,不再说话。 若说轩辕逸的某些粗犷的习性是从军中带出来,那么,萧千绝这从不好好听人说话的习惯就不知道是怎么养成了的。 面对这样的人,谢渊澜自然是除了头痛便还是头痛。 原本到上菱城来之前,也不是没有设想过种种可能,却独独没有料到会是现在这种。 那日她与萧千绝各自签下通商的协定之后,就马上离开了上菱城。 却没有想到寒毒居然在那个时候发作了,行程一拖再拖,总也无法安生上路。自己的身体是什么情形,谢渊澜自然心知肚明,便叫一路尾随的暗卫先将国书送至回雁关。 她跟在后面,慢慢走着。 只是,马车在路上行了几日,却离回雁关越来越远了。等她缓过一口气的时候,自然很轻易就发现了车夫的不对劲。 那日夜不曾接下的草帽下面,是一张不算绝美却也清秀的脸。 谢渊澜忍不住叹了口气——诡杀,还真是无孔不入。 她身上寒毒未去,再加上舟车劳顿,也懒得做无谓的反抗,任由诡杀将马车一路驶进了摄政王府。 萧千绝似乎一点也不觉得意外,吩咐下人替她沐浴更衣。 只是,在更衣的时候,闹出点小矛盾——萧千绝送来的都是女装,而且是时下西秦流行的款式。 谢渊澜自是不肯换的,可是一群婢女跪在眼前,那场面似乎也不怎么好看,再加上沐浴的水也冷了,她只得皱着眉头换上了从未穿过的女装。 梳洗完毕之后,随身服饰的下人们似乎都有些呆。谢渊澜不甚明白地看了他们一眼,出门去找萧千绝了。 那时候,萧千绝正在跟巫医说着什么。那巫医一见谢渊澜的模样,明显顿了一顿,才缓缓说出了治疗的方法。 谢渊澜中途才来,却也听了个大概。她身上的寒毒近日发作得越发厉害,已经差不多是油尽灯枯的状态了,但是,巫医的这个治疗方法显然不是她能接受的。 蛟龙内丹也好,巫医一脉的古法也好,她也不是不能接受。 让她难以理解的是,为何定要洗去她的记忆? “忘掉谢氏宗主的身份与责任,难道不好么?”萧千绝那日听了她的疑惑,只是温柔一笑。 “你这一生本该快乐无忧,如今到这个地步,谢氏宗主这个身份才是罪魁祸首。” 谢渊澜一愣一下,忍不住摇头叹息,这萧千绝倒是十分敏锐。若非是谢氏宗主,她怎会中毒,若非是谢氏宗主,她如今应该在江南烟雨中,赏花看美景。 可是,如今竟然到了如斯地步,说不定还会客死异乡呢。 谢渊澜笑得竟然也十分洒脱。 “那么,摄政王又是为了什么,要留在下?”她笑得浅淡,“难道不是因为,在下是谢氏宗主。” “不……”萧千绝轻轻摇头,“谢渊澜,你永不明白,谢氏宗主,不及你谢渊澜三个字一分。” 谢渊澜的笑容僵了一下,忍不住暗暗回想,当初是不是做了什么过分的事情,让萧千绝惦念至今。 想来想去,似乎只有那半本春宫图的恩怨。 不过,后来泡茶的时候,不是又赢回去了么?至于记仇到如今么? “所以,我绝不会让你死。”萧千绝最后笑道,“谢渊澜,我已经不惜一切,你可不要让我失望。” “摄政王这是在威胁在下么?” “若是威胁,你当如何?”萧千绝一脸淡漠。 “从没有人,能威胁谢氏的宗主。” “那么,请拭目以待。”萧千绝长声而笑,深深看了她一眼,“澜。” 63 罔*妄 谢渊澜静静睡着,仿佛做着梦。 清幽无声的梦境里,有许多的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而她在人群之外。 一个人的孤独,也可以是热烈的狂欢。她淡漠惯了,便是身处人群,也同样会觉得孤寂。 只是,这般热闹的时候,还真是不多见呢。 时间仿佛在这无声中拉得很长。 而她仍然年幼。三四岁的模样,穿着翠绿的衣衫,笑得欢快。 周遭人群扇动,仔细看看,却是曾经的伙伴,他们都已经长大成人,而她仍年幼。 且一个人站在人群之外。 她在梦魇之中,亦觉得寒冷。 一张张的脸慢慢滑过眼前,冕哥,锦园姐姐,崔家的婉姑娘,娉姑娘,甚至是……父亲。然后才是明夷,冯雪卿,殷惜真,还有师父。 然而不过片刻,他们的脸便似乎碎成一片片,化成了轻烟一束。 似乎有谁的身影一晃便过去了,快得来不及看清。 阿淼……谁的叹息沉重,谁的心痛如绞。 谢渊澜睁开眼睛,还未完全清醒的脸上尽是冷汗,看来‘洗尘’的药效发作得很快啊。 或许再过几日,便连自己都不记得了吧? 萧千绝留一个没有任何记忆的谢氏宗主又有何意义呢? 床前早有侍女听到动静,关切地迎过来,又取来沾了水的毛巾,细心地擦去她脸上的汗珠。 “澜姑娘……”侍女看着她的脸色,眼中有一丝隐忧,“你梦魇了”。 “不碍事,可能最近太累了。”谢渊澜微微合着眼睛,掩去了眼中那越见明显的倦意,“快要到午时了吧?竟然睡了这么久。” “是。”侍女低着头,轻声应道。 谢渊澜微微沉默了一下,萧千绝那日问她意见,不过是变了种方法通知她罢了,丝毫没有要听取她意见的意思。 这几日,茶水都加放了安神的药,睡眠的时间也就拉长了不少。 能在午时醒来实在不是件容易事,谢渊澜看着侍女的表情,心下暗笑——不会是这丫头一时手软,下的药量不够吧? “好了,没事了。你先下去吧。”她笑着捋了捋头发,轻声问道。 “是……”侍女略略收拾了一下,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走到门口处却顿下了脚,“王……王爷。” “下去吧。”萧千绝挥了挥手,瞥了眼倚在床头的谢渊澜,脸色微微沉着。 侍女如蒙大赦,飞快地走了。 “澜。”萧千绝立在床边,皱起了眉头,“看来,本王要重新估算你的实力。” “王爷这是夸奖在下么?”谢渊澜浅浅一笑,“你的脸色看上去很不好,最近没有睡好么?” “哼,自顾不暇,还管别人。”萧千绝冷冷一笑,“要起来走一走么?” “诶?”谢渊澜一脸惊奇,“可以么?王爷不是说,拔毒的时候,会很耗费体力,所以要养着么?” “你肯乖乖养着么?”萧千绝斜了她一眼,忍不住酸道,“若说惊风向着你就算了,连婢女也……” “这话听起来真酸。”谢渊澜忍不住大笑,“王爷,可以先回避一下么?” 萧千绝看了她一眼,转身走了出去,半晌之后,谢渊澜一身浅蓝长衫,推门出来。 不出意外地,在萧千绝身侧看到木着脸的洛惊风。 谢渊澜挥了挥手,笑眯眯道:“洛兄,好久不见。” “明明昨天还见过……”洛惊风微微点头致意,心中默默腹诽。 “哎……”谢渊澜轻叹一声,慢慢走到他身前,“洛兄,你不要这么严肃嘛。总这样的话,会早衰的哦。” 洛惊风一脸冷漠,嘴角却忍不住抽了抽。 “走吧。”萧千绝淡淡一笑。 “嗯……”谢渊澜点了点头,笑着跟在他身后,却仍是看着洛惊风,“呐,洛兄,你总这样板着脸的话,会吓跑女孩子的。” “澜。”萧千绝静静开口,“惊风不善言辞,你不要欺负他。” “在下哪有欺负他?”谢渊澜一脸深沉地敛了笑容,“你看,如果有人对洛兄有好感,可是他总是这么一副冰冷的样子,会吓跑别人的。” “耶?有人对洛兄有好感么?”萧千绝看她目光闪烁,笑眯眯接口道。 “王爷……”洛惊风不动声色地拉开同两人的距离。一个谢渊澜已经没法应付,再多一个王爷,简直是不让人活了。 “当然。”谢渊澜点了点头,抚着手掌,“而且,那人昨天还央在下替她写情信呢?” “原来如此。”萧千绝点了点头,意味深长地看着谢渊澜,“所以说,那情信上所说,愿与君天涯相伴,共看风雪其实是你写的。” “其实也不是。”谢渊澜认真道。 “嗯?” “是那人口述,在下不过是代笔罢了。”谢渊澜静静道,微微有些疑惑,“难道洛兄没有收到那封情信么?” 情信么?洛惊风一脸风轻云淡地摇了摇头,向着萧千绝的方向努了努嘴:“王爷。” 啧啧,真是惜字如金啊。 谢渊澜一脸了然,忍不住凑近洛惊风:“哎呀,真是想不到,王爷这么受欢迎呢。” “……”洛惊风自然能感觉到萧千绝射来的眼刀,但是看着谢渊澜一脸期待得到认同的表情,仍是忍不住点了点头。 “说起来,诡杀真是很有勇气啊。”谢渊澜最后叹息了一声。西秦摄政王座下,果然都是强人啊。 诡杀这些年藏身于息夫人身边,全身而退不说,还顺手将潜龙渊内的蛟龙内丹带到了西秦。 萧千绝这人,虽然性子并不暴戾,但是位高权重,一贯的不怒自威。诡杀竟然也敢公然写情信,真是够胆。 “我说,你们两个……”萧千绝有点无奈,突然有些明白,谢渊澜身上的寒毒明明已经针石罔效,为何轩辕逸一直未敢妄动。 谢渊澜笑眯眯跟洛惊风凑在一块,小声地嘟囔着什么,偶尔笑出声,似乎十分欢畅。 萧千绝仿佛是局外人一般,微笑得看着,竟然也不恼,只是,脸上的表情显得有些深沉。 庭院中的某棵树上,诡杀隐身其中,老远便看到三人。 她的怀中正揣着大把的银票——谢渊澜亲笔所书,果然十分值钱。摄政王平日里铁公鸡一般的人物,竟然也肯大出血。 只是,她看着庭院中的三人。谢渊澜跟洛惊风走的很近,王爷则十分闲适淡然地看着明明已经看了千百遍的风景。 这是什么情况? 若不是坐在树上,诡杀忍不住要捶胸顿足了。王爷平日里也算是个杀伐决断的人物,怎的在这事儿上这般的婆妈?还有洛惊风那家伙,这不是煞风景么? 她皱着眉头,一根手指点了下巴——莫非王爷想要等谢渊澜的记忆都被洗去之后,才说么? 那也不是不可以,可是,太损了。 “诡杀。”略显粗噶的声音从树下传来。 诡杀吓了一跳,扒开树叶向下瞟了一眼,顿时有种头皮发麻的感觉。 树下站着个黑衣的女子,看样子分明还很年轻,可是,她周身都散发着死亡的气息,仿佛是从地底爬出来的幽灵。 是巫医。 诡杀打了个哆嗦,跳下树来:“看来可以开始了?” “本来今日就可以开始的。”巫医阴沉着脸看向远处的三人,“可是,昨日有个笨蛋将药量下得轻了,只能等明日了。” “巫医,不是我诡杀不相信你的手艺……”诡杀有些疑惑道,“为什么一定要洗去她的记忆呢?” “这也是为她好。” “是……么?” “我们巫医一脉,走的向来不是寻常医理的路子。若不是她的病确实没法救了,你以为摄政王会希望我出手么?”巫医冷冷一笑,“会很痛啊。” 诡杀冷冷打了个寒颤:“喂,不要用这么凉的口气说这种话好么?” “我说话一向都是如此,你难道不知道么?” “我好像有些明白了。”诡杀点了点头,“可是,巫医,你很残忍。” “哼。”巫医冷淡一笑,“我再残忍,也比不过王爷啊。” “什么意思?” 巫医漫不经心看了她一眼,轻轻转过身,轻烟一般飘走了。 64 巫医 “记住,我没有打开门之前,任何人都不能进来。”灯火明灭的庭院中,巫医缓缓说道,粗噶沙哑的声调带着极其诡异的味道。 “连本王也不可以么?”萧千绝挑了挑眉,懒懒道。 “王爷若是不想被砍的话,最好听在下的话。”巫医面无表情,深深看了他一眼,“哼,你的侍女太过手软,她的记忆洗得并不彻底。” “嗯?”萧千绝神色微微一冷,“会影响治疗效果么?” “多少总会有些影响。”巫医微微低着头,冷淡的神情中似乎有些微的叹息,“不过王爷完全不用担心什么,‘洗尘’这种药最大的好处就是越是重要的人,忘得越快。” 这……诡杀偷偷打量了一下萧千绝的脸色,勉强也算是个好处吧? 洛惊风一手按住剑柄,整个人绷得仿佛一张弓。 巫医淡淡瞥了他一眼,黑色的袍袖轻轻一甩,向着灯火通明的房间走去:“记住,不准进来。” “王爷……”诡杀看着幽灵般的女子消失在门后,忍不住担忧道,“真的没有问题么?” “现在除了相信她,还有更好的办法么?”萧千绝淡淡一笑,轻轻甩手,“本王还有些公务要处理。诡杀,你跟惊风在这儿守着。” 他深深看了看紧闭的房门,吸了口气:“若是有人来,你们知道该如何做。” 格杀勿论么?诡杀与洛惊风互看一眼,微微躬身:“是,属下明白。” 萧千绝满意地点了点头,举步离开。 他一向不喜等待,可是,疗伤这等事,并非是他所长。何况谢渊澜的身体确实已经糟糕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再拖下去,恐怕后果难料。 抬起头看了看天边的月,却忍不住笑了一下。天朝的皇帝,今日可否安眠? 若他日,你见到记忆全失的谢渊澜,是否会喟叹命运的无常?还是会欣喜她的心中,你竟然这般的重要,以至于她最先忘掉的人,就是你? 诡杀看着他决然而去的背影,忍不住摇头叹息。听说去毒的过程漫长而痛苦,王爷这时候就走,其实是因为不忍吧? 巫医推开门,就看见全身都浸泡在水池中的谢渊澜,热腾腾的水汽扑面而来。 她慢慢走过去,就见烟雾缭绕中,谢渊澜眉目疏朗如画,见到她,竟然还浅浅一笑。 一笑倾城。 巫医微微一愣之下,隐约有些明白萧千绝的心思。 这世上千般苦,不过是求之不得,得之复失。那样辗转的无奈。 “你似乎很有些惊讶?”谢渊澜的手从水下伸出来,拨了拨贴在脸颊上的头发。 “我还以为……”巫医一贯冷漠的脸上,竟然也浮起一抹笑意,就那样穿着衣服跨进了池中,“他至少会让你昏着。” “是药三分毒。”谢渊澜淡淡道,“吃多了总是不好。” “那么,开始吧。”泛着冷光的银针悄然出现在纤长的指间,“撑不住的话,可以喊,谢氏宗主。” 巫医十指灵巧翻飞,数点寒芒没入谢渊澜体内,逆经脉而行,直直抵入骨髓。 片刻之后,燥热之气,从骨髓中透出,逼入经脉。 “唔,这是……”谢渊澜强忍住钻心的剧痛,微微皱眉。 “这针以天火淬炼过,是以极烈。”巫医仍然面无表情,“你的身子原本阴寒,这等的法子本是要命的。可惜,就你那破败的身子,竟然还中着寒毒,拖到今日算是命大了。” “说得……也是……”谢渊澜脸上不断有水珠滴落,脸上竟然是许久不见的轻松表情,“一定是在下前生积德。” 巫医心神未松,嘴角却忍不住抽了抽。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果真是至理名言。谢渊澜忘记了许多人,这性子倒是并没有改变多少。 谢渊澜勉力笑了一句之后,便再难开口,只咬着牙苦忍。 入骨的寒气,随着银针的移动慢慢被导引出来,巫医的脸色也慢慢变得苍白。 原本还有些烫的池水开始变冷。谢渊澜轻轻合着眼睛,水池之中并无着力点,双手握住的只有虚滑的池水,还隐约透着凉气。 她努力凝着精神,打算想些什么来分散一下精力。 可是,她原本拥有的记忆,已经被‘洗尘’清除得差不多了,如今还记得的诡杀洛惊风等人,因为相处时日不长,而没有什么可想的。 巫医淡淡看着她脸上的茫然之色,催动着手中的银针。 无论是怎样的谢渊澜,都不是让人讨厌的人。她见到她的时候,她的身体已经十分不好,淡漠的神色间,死气沉沉,脸上却似乎笑得很愉快。 萧千绝也算是手段高明的人,站在她身侧,几乎可说是束手无策。 对于摄政王早年那年少轻狂的一败,她也略有所闻。只是看着平静淡然的谢渊澜,真是很难想象,这人曾经在三招之内就打败了萧千绝。 不惜代价助她,或许只是为了给当年那一败做个交代? 红尘之中,多有痴儿啊。 可是,在他周旋于西秦朝堂的时候,谢渊澜的身侧,也有过形形色色的人。且每个人都有着不同的意义。 书房之中,那风姿凌乱的画,其实便是被她最先遗忘的人吧。 即便是画技拙劣至此,那画中人,仍有清隽风姿。 萧千绝此刻,正在书房之中。 他并没有在处理所谓的公务,而是,看着一幅画。 在寻常人眼里,那画的根本就不是人吧?谢渊澜这人,总有些让人十分匪夷所思的地方。 目光往下,画的右下侧写着两个字:轩辕。字写得不错,算是这幅画最大的亮点了。 萧千绝淡淡一笑,缓缓将画卷起——轩辕逸,你既然放心将她送到西秦来,可是有心理准备了? “王爷。”诡杀在门口轻轻敲了敲门。 “何事?” “巫医来了,澜姑娘也已经睡了。”诡杀淡淡应道。 “请巫医进来。”萧千绝皱了皱眉头,不是说过程十分漫长么,怎的这么快就出来了? 黑衣如同幽灵般的女子轻烟般晃进来,满脸疲倦之色,见了他,也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一切顺利。” “她怎么样?” 巫医摊了摊手:“身体太差,撑不了太久,只能增加次数了。”她看了萧千绝一眼,唇边泛起一丝笑意,“说起来,她算是我见过最听话的病患了。” “她一向如此。”萧千绝道。 “哦?”巫医微微挑眉,“那她当初是怎么得罪了你?让你挂怀这么多年。” “……”萧千绝深沉地背过身去,轻轻叹了口气。 其实也不算是得罪,只不过在那个年岁,意外的失败,总是让人切齿的。 更何况,对手还是个小孩子。而且,那小孩子还是个女孩子。 那时候的谢渊澜,除了会笑,还很会生气,鼓着腮帮子的表情很有些可爱。不像现在,出了天大的事,除了笑还是笑。 “巫医。”萧千绝沉默着回忆了当年,慢慢开了口,“她的记忆还有可能恢复么?” “这个说不好,‘洗尘’这种东西从来用于宫闱的。你也知道,那些不听话的大臣妃子,可没有人敢让他们恢复记忆。” “这么说,还是有可能的了?”萧千绝抚着手掌,挑眉问道。 “也许。”巫医淡淡道,“失去记忆的谢氏宗主,委实有点无趣。” 萧千绝笑了笑:“澜就算失去记忆,也不会无趣。只是,某人找来的时候,怕是不怎么好交代。” “哦?”巫医诧异地看着他,“果然,是受人所托么?” “哎,忠人之事啊。”萧千绝略显烦恼,“算了,等那人寻来,本王就地灭掉他。这样的话,澜就可以永远留在本王身边了。” “王爷,这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啧,不过是随口说说罢了。”萧千绝抚着额头,“说起来,那小子运气未免也太好了点吧,分明是本王先遇到澜的。” 巫医终于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这感情的时候,跟先后没有关系吧? 65 浮生 诡杀蹲在墙后,听着封闭的小院里传来噼里啪啦的打斗声,吐了吐舌头:“一百两,我赌王爷输。” 洛惊风仍是一脸淡漠的模样,斜了她一眼,淡淡道:“一千两,王爷输。” “喂,洛呆子……”诡杀忍不住气结,站起身,伸手在他的胸膛上点了点,“庄压两家才为赌,你我二人皆押王爷输,这还算什么赌局啊?” “澜姑娘不会输。”洛惊风冷淡道。 诡杀顺了顺头发,颇有些抑郁地叹了口气。这话倒是没有说错,澜姑娘的身体恢复之后,王爷每每跃跃欲试,偶尔澜姑娘有兴致,他竟然败多胜少。 初时,诡杀与洛惊风听着院子里的动静下注做局,还是各有输赢,到最后竟然一致押王爷输了。 诡杀抚了抚下巴,若有所思道:“看到王爷如今这场面,我倒是有些明白,他当年为什么会输了。” 谢氏宗主,文韬武略,三招之内,天下少有人敌,果然不假。 可怜的王爷,竟然到现在都没有看清楚这个事实。 “哼……”冷冷的一声之后,幽灵般的黑衣女子无声出现,“我赌一条命,王爷输。” “耶?巫医?”诡杀有些诧异地看着巫医,“你今日倒是好雅兴。” “赌局什么的,在下当然没有雅兴。”巫医毫不客气道,低垂的眼眸中寒光一闪而逝,“只是,王爷如此不长记性,倒真是让在下吃惊呢。” “呃……”诡杀噎了一下,不动声色地向洛惊风的方向挪了挪,“洛呆子,我感觉某人要遭。” “王爷。”洛惊风肯定道。 诡杀赞许地点了点头:“呆子,你在这时候倒是格外的聪明啊。”她嘿嘿笑了两声,“三天前,王爷才找过澜姑娘。这么快就忘记了教训真是让人吃惊呢。” 洛惊风嘴角动了动,眼见黑衣的女子如同幽灵般飘进了小院中,终究是没有说出什么。 三天前么,虽然动静也不小,但是大致来说,造成的影响并不大,不过是轰塌了一座假山,震飞了若干石头而已。 只不过,有块石头不怎么长眼睛,直直砸向了听到动静出来看情况的巫医罢了。 很显然,巫医具备极强的责任心,对自家的病患十分有耐心与爱心,因此谢渊澜虽然也是从犯,但是很明显被从轻发落,到了晚上,还喝到了巫医亲手熬的补汤。 但是,作为主犯的王爷就有点悲惨了。 因为,巫医会的显然并不只是熬汤而已,她也很擅长熬药。 而且还是毒药。不要命却很让人头疼的药。 说起来也是王爷不长记性,怨不得人。 这次巫医并没有顺利飘进去,而是刚刚飘到门边,就被震了出来。 “这……”诡杀与洛惊风面面相觑,都觉得诧异,难道是王爷终于觉得不能束手待毙,先发制人了? 巫医的脸色不算好——封闭的小院中,确实在进行着一场比试。 只不过,动手的人并不是萧千绝与谢渊澜。 她在匆忙中,也只看了一眼,却也看清楚了——谢渊澜一身白衣,潇洒地立在被削去一截的假山上,神色淡漠地看着正跟萧千绝打斗的男子。 “巫医,里面发生何事?”洛惊风此刻也觉得不对,沉沉问道。 “没什么。”巫医垂着手,冷淡道,“王爷会处理。” “看你的脸色,就知道事情很严重……”诡杀淡淡一笑,手指绞着头发,“让我来猜一猜,莫非内中除了澜姑娘,还有别人?” 她微微笑着,眼中却没有笑意:“算起来,天朝皇帝与谢家的人马也该到了才是。” 巫医冷冷瞥了她一眼:“既然你都知道,何必问我?” “啧啧……”诡杀叹息了一声,摇头晃脑道,“我现在比较好奇,王爷会如何做。即便是失去了记忆,谢渊澜对于天朝皇帝跟谢家的意义都不一般,王爷不可能一直将她藏在王府吧?” “你……”巫医眼睛转了转,有一簇小火花无声地跳动了一下,又迅速熄灭,“到底是关心王爷,还是关心谢渊澜?” “我关心的自然是——”诡杀笑了笑,拖长了声调,“王爷啦。谢渊澜美则美矣,可惜是个女子。”她叹息着,摇着头道,“哎,真是可惜啊。” 确实很可惜。巫医无言地看着诡杀脸上的惋惜之色,若谢渊澜不是女子,诡杀这西秦最大的祸害,以后恐怕就要从良了。 对于这一点,洛惊风怕是更加觉得可惜。 “不过呢,既然是女子……”诡杀又笑道,“嫁给王爷也不错。想想看,十一二岁正是雌雄莫辩的年纪吧,小谢宗主又是一贯的男装打扮,你说我们王爷怎么就那么火眼金睛,一眼瞧出澜姑娘的女儿身呢?” 洛惊风嘴角一抽,若无其事地看着自己的剑。 “看来,洛公子知道一些不为人知的事情呢。”巫医眼睛微微一转,淡淡道。 “嗯?”诡杀的注意力立刻被转移,两眼冒光地抓住洛惊风的胳膊,“那次王爷去平京,你也有去吧?” 洛惊风看着身前的两个女子,突然觉得头痛。 “说来听听嘛。”诡杀满眼含笑,晃着他的胳膊。 这个动作若是由天真烂漫的小女孩做来,自然是十分的娇憨。只可惜,诡杀从几岁就开始杀人,就算隐去杀气,周身仍然隐约散发着血气。 因此,这原来有十分效果的撒娇动作,看在洛惊风眼中,简直就是惊悚了。 最后,他动了动嘴唇,吐出了几个词,“青楼,春宫图,比试。” “诶?”诡杀睁大了眼睛,随即反应过来,“就是王爷书房中,那半本春宫图?” 洛惊风点了点头。 青楼中会有春宫图倒是一点都不稀奇,只是,两个人为什么会在青楼遇到?那谢家门阀一向清贵,就算门人风流不羁,身为宗主,也不能随意去青楼吧? 这且不说,谢渊澜那时候才十一岁吧?不过,中原的大家之子一贯早熟就是了。为了掩人耳目,偶尔去一两回青楼也无可厚非。更何况,谢渊澜身边还有号称最能惹事的殷惜真。 “澜姑娘是为了那本春宫图去的。”虽然直觉一向不怎么准,但是他还是隐约察觉到诡杀已经想歪了十万八千里。 “这倒是奇了……”诡杀一手托着手肘,另一只手则曲起抚着下巴,“就那半本春宫图来看,貌似是龙阳之好。” “这不是重点。”洛惊风强忍住翻白眼的欲望。 “那是什么?” “那本春宫图据说是鱼歌子的真迹,以画法飘逸著称,谢渊澜那会儿突然想学画,所以……” 诡杀一脸高深地点了点头。她在平京的时候,也曾听说过,谢渊澜这个人对于某些东西十分执着,说到画技,她身边的那个殷惜真就是个中翘楚,小小年纪便名扬天下,可惜她偏生看不上他的笔法。 春宫图不是重点,那么重点就是—— 巫医瞥了她一眼,代替她问道:“王爷又是为了什么去青楼?” 洛惊风看了两人一眼,嗤笑道:“男人上青楼,还能是为什么?” 诡杀嘴角抽了抽,突然大彻大悟:“我说,王爷他不会是将谢渊澜当成了青楼里的姑娘吧。” 洛惊风立刻为自家王爷的眼光感到羞愧,无语看青天。 “不会是真的吧?我就是随便猜猜而已。”诡杀微微一愣,随即爆笑,“难怪王爷那回会输得惨了……哈哈……” 巫医皱了皱眉头,在她换气的当口,冷冷道:“为什么?” 许是她的口气太冷,诡杀一口长笑顿时冻结,半晌,才缓过来:“谢渊澜小时候就生得可爱。十一二岁的年纪,正是雌雄莫辩的时候,性子又远不像如今这般沉静。那时候,只要有人说谢家的宗主像个女娃儿,定然要遭的。被人在黑巷子里胖揍一顿都是轻的。” “王爷初入平京,自然不知道这些忌讳,又一贯的轻狂惯了,遇见了惊才绝艳的谢氏宗主,有摩擦也是正常的。是不是,洛呆子?” “嗯。”洛惊风那个白眼终于成功地翻了出去,气息微弱地表示了赞同。 原来是这样。巫医垂着眼睛,唇边泛起一个浅淡的笑容。王爷,果然一直都很欠揍吧。 “说起来……”诡杀突然凝神听了下动静,微微眯起了眼睛,“如今跟王爷动手的人是谁?” “若是我没有猜错的话……”巫医淡漠道,“应该是谢冕。” 66 前尘 谢冕退到一边,看着谢渊澜一脸不悦地从假山上跃下,三下五除二将萧千绝揍了个和光同尘,还十分不屑的斜了西秦身份尊贵的摄政王一眼,然后拍拍手走了。 从头到尾,都没有看他一眼,仿佛他只是个陌生人。 自家的幼弟突然穿上女装,变成了千娇百媚的佳人,这事实固然十分打击人。但是再如何也比不上,被忽视的感觉伤人。 萧千绝缓过来之后,谢冕仍然处于呆愣的状态。 伸出在他眼前晃了晃,萧千绝的眼光中仍然有促狭的笑意:“谢大将军,若是你打仗的时候,也是如此,我们西秦看来也很有希望啊。” 谢冕如梦初醒,也顾不得什么礼仪了,伸手揪住萧千绝的衣襟,怒道:“你到底对阿淼做了什么?为什么他会变成这个样子?” 萧千绝眉眼含笑,怎么看怎么欠揍:“变成了什么样子?” 谢冕动了动嘴,哑口无言。谢渊澜的脸色看上去看了很多,揍人的时候,也十分的理直气壮且有力,似乎已经没有什么顾忌了。 更重要的是,如今这时候,北地的天气已经不算好了,阴沉沉的,好像随时会下雪的样子。 往常时候,到这种天气,明夷应该就会禁止谢渊澜出门了。如果必须要出门的话,也会给他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但是现在,谢渊澜显然并没有穿那么多,也仅仅是在单衣外面多加件夹袄罢了。 这么说的话——他抬眼看了看萧千绝,果然是他设法治好了阿淼身上的寒毒么? 谢冕松了手,退后两步,冷冰冰地看着眼前的人,神情间难免有了一丝疑惑:“你……是不是给他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你倒是说说看,这天底下,有这么神奇的不干净的东西,能让男人变成女人的?”这想法实在太过于有趣,萧千绝忍不住笑道。 “这……”谢冕看着谢渊澜刚才离开的方向,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阿淼是女孩子……这想法虽然不算太惊悚,但是,很显然,作为后知后觉的兄长,谢冕还是觉得有些惭愧。 谢冕沉吟了片刻,才慢慢道:“舍妹这段时日,多亏了摄政王的照顾。在下此来西秦,便是为了带她回去。” 萧千绝仍是浅淡笑着,连眼睛也微微眯了起来:“谢大将军,你在说笑么?” “摄政王觉得呢?”谢冕眉头微微一挑,语气中带着隐忍的怒意。 方才谢渊澜分明看到他,却像完全不认识一样,眼中是彻骨的冰冷。 “不可能。”萧千绝敛去了笑意,一字一句道。 他冷淡地看着谢冕:“据本王所知,大将军与澜之间的关系并不融洽,本王怎么知道你不会在半路下杀手?” “下杀手……”谢冕嘴角抽了抽,几乎要忍不住佩服萧千绝那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了。 “大将军的神情看上去十分的嘲讽呢。”萧千绝淡淡道,“若是澜跟你回去,你要怎么向世人解释,谢氏宗主一夜之间由男变女的事实?何况,澜当初在朝为官,俱以男装打扮,如今突然以女子之身示人,少不得也是欺君之罪呢。” 他的眼睛轻轻一转,神色又变回了玩世不恭的淡漠:“你带她回去挨刀么?” 谢冕愣住了。 这些问题,他倒是没有认真想过。自从上次在御花园中看到轩辕逸对谢渊澜的亲昵情状之后,他心中也隐约有些怀疑,以轩辕逸的性情来说,绝对不可能喜欢男子。 后来轩辕逸在御书房中大怒,近乎失控,他也仅仅认为在轩辕逸心中,阿淼确实是有些特殊的。 但是,这并不能解决什么问题。 就算是在彼此之间关系最为紧张的时候,他也从未想过要真正去伤害谢渊澜,更何况,让她去挨刀了。 那么,轩辕逸到底是何种心思? 萧千绝看着他瞬间变色的神情,淡淡笑了:“远来是客,大将军不妨在府中住下。” 谢冕不可置否地冷哼了一声。 轻轻耸了耸肩膀,萧千绝笑得一脸无谓:“大将军大可不必如此,看在澜的面子上,本王定会尽心的。”他抚了抚下巴,“说不定日后还会是一家人呢,大舅子。” “你、说、什、么?”谢冕霍然抬眼。如果眼光能杀死人的话,萧千绝此刻定然是千疮百孔的。 “耶?大将军何必如此激动呢?如果那人在约定的日子没法赶来,本王可是很高兴娶澜的。” ……谢冕看着一地的秋叶被风卷起,有些头痛——这个萧千绝似乎也不怎么听得懂人话。 萧千绝将他的房间安排在谢渊澜的房间旁边,都是一等的客房,至于装扮,西秦民风粗犷,自然不能跟风物俊赏的平京相比,但是比起一般的豪富之家,摄政王府无论在哪方面都要高出很多。 谢冕的心情却变得更加沉重。 很显然,萧千绝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回来,而且他口中所说的那个人,跟他也是认识的。 谁有这么大的面子,让西秦的摄政王遵守约定? 最要命的是,谢渊澜不认识他了。 无论他说什么,谢渊澜总是淡淡的笑,很有耐心,似乎都听进去了。 但是很显然,她没有记住他所说的任何一句话。 即便是当时听进去了,到第二天又会忘得干干净净了。 他这几日呆在王府,也见过给谢渊澜拔毒的那个巫医,多少了解了些情况。 不过,巫医这个人,显然很会避轻就重,一番话谈下来,谢冕汗湿重衣不说,心情也沉重到无以复加。 谢渊澜如今的日子过得很悠闲,也不用早起,用过早餐之后,会去听戏,或者去逗鸟,仿佛又回到小时候。 去听戏的时候,通常是诡杀陪着,因为她会发表自己的意见,偶尔两个人意见不一致了,还会引经据典,试图说服对方。 因此,每次看戏回来,谢渊澜的心情都很不错。 逗鸟的话,通常是洛惊风陪着,因为他很安静,当然,如果身上的杀气不那么重的话,就更加完美了。 如此几天之后,谢冕就有些动摇了。 在这个地方,萧千绝并未对她有什么限制。他堂堂一个王爷,常常会抽时间陪着谢渊澜,下棋或者什么也不做,只是坐在庭院中晒太阳。 这样的画面,太过于平静安宁,让谢冕也忍不住生出些许的向往。 他已经很多年不曾在谢渊澜身边。对她的印象也还停留在当初离家的时候。那时候,谢渊澜还很小,大体上是个很听话的孩子,总是眯着眼睛笑眯眯的,偶尔也会出人意料地捣蛋,但是大致上,十分的好养。 但是,现在的谢渊澜显然并不是那样,她的很多生活习惯,跟小时候完全不一样了。 比如,她再也不吃甜点了。 不喜欢的东西坚决不碰,不喜欢的人,也绝对不搭理。 在这里,她随心所欲。萧千绝虽然不会处处顺她的心意,但是会用另外的办法,让她开心。 最重要的是,萧千绝只是摄政王,他不是皇帝,他所拥有的自由与权力一样多。 阿淼,不记得谢家,不记得一切的你,若是留在这里,也会很开心吧? 谢冕立在树下,身子倚在树干上,垂着头沉思。 “天朝的大将军。”淡淡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响起,谢渊澜背着手笑眯眯看着他。 “阿淼。”谢冕笑了一下,轻轻叫她的乳名。 “明天会有庙会。”谢渊澜对这个象征着亲昵的称呼没有任何的反应,仍是浅淡地笑着,“萧千绝让我来问问你,要不要一起去。” “庙会么?”谢冕静静道,“好。” 谢渊澜仔细看了他一眼,眼中有细微的不解:“天朝的将军,是下人怠慢你了么?你看上去不怎么开心。” “没有的事……”谢冕笑道,“可能是出来得久了,有点想家。” “家……么?”谢渊澜歪着头,垂下眼睛略一沉吟,“都有些什么人呢?” 谢冕看着她,终于忍不住苦笑出声了。 要怎么告诉你,我这一生,真正的家人,最后的血脉至亲,其实只剩下你?在你将一切都遗忘之后,我才开始后悔,当初那么多年,飘摇在外,怀着对你的恨,才活下来? 这便是老天的惩罚吧,阿淼? 67 再见 轩辕逸从没有想过,再次见面的时候会是这样的情景。 那时候,谢渊澜正拉着谢冕,在汹涌的人群中举步维艰。他几乎看不到她的身影,只看得到她身后的谢冕,似乎欢喜又似乎复杂的神情。 纵然一贯是粗神经,他也忍不住有些茫然了。 他已经数月没有见过她了,此刻见了,这心里难免有点说不清道不明。 萧千绝仍然是一脸淡漠的微笑,看着立于天地顶端的男人,那乍悲乍喜的神情,一时之间,也有些唏嘘。 “轩辕……”他慢慢开了口,“你的表情看上去十分想哭,大家都这么熟了,尽量,请便,本王不会笑你的。” 轩辕逸愤怒地瞪了他一眼:“贪狼说,她的记忆出了点问题,这是这么回事?” “贪狼是这么说的么?”萧千绝抚了抚下巴,一脸的意味深长,“轩辕,不是本王唠叨,你手底下的人看来十分会避重就轻。完全不记得人了,原来只是点问题。看来本王确实是多虑了。” “完全不记得人?”轩辕逸眉头轻挑,眉目间寒光爆闪,“当初,朕是怎么拜托你的?” “啧啧,这话听上去十分有秋后算账的意味啊。”萧千绝淡淡应道,“你当初只是说,不管用什么方法,拔除她身上的寒毒,并且要毫发无损。她不过是忘记些事情,有哪里损伤了么?” 轩辕逸说不出话来。 但是要他承认谢渊澜此时这个样子,他心里完全没有想法那也是不可能的。 萧千绝曲起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扣了扣,笑道:“轩辕,就本王看来,忘记了未必就不是好事。如今,若她信了你,那么你说什么,那就是什么。” 轩辕逸闻言极其不屑地看了萧千绝一眼。 谢渊澜若是只会听人的话而没有任何主见的话,那她还是谢渊澜么? 萧千绝跟他相识也已经多年,他这一眼的含义又如此的明显,岂有不懂的? “轩辕,你未免也想的太天真了些。”萧千绝淡淡一笑,“看来贪狼也没有告诉你,她只是不记得人了,其他的可都记得清清楚楚。以你目前的本事,想要在她手里讨点便宜,难。” “怎么会这样?”轩辕逸一脸的苦涩。 萧千绝长长叹了口气。他又何尝想这样。 他对于谢渊澜的印象还停留在十几岁是在青楼中抢春宫图的那个孩子,眼底一片淡漠却丝毫不相让的孩子。 等到在上菱城再次遇见,却猛然发现那孩子,再无那时的血性,整个人却变得更加圆通,水泼不进。 只言片语之间,已经迫得人丢盔弃甲。 所幸通商本来就是计划内的时候,再如何也不过是顺水推舟。再看那人的脸色,一片温润之中,尽显衰败。 “这本是我为他所作的最后一件事。” 那人在淡漠的夕阳里,浅浅而笑。 之前的那些年,为了所谓的大局,为了让日后的朝廷不至于无人可用,也算是殚精竭虑了吧? 不求世人的认同,不问天下良心,不过是为了片刻的安稳。 油尽灯枯之际,也不过换一句心安。在所有的亲人都看不见的地方,她才可以放心地倒下去。 被马车带回摄政王府的时候,他看着她轻轻掀开帘子,瞬间的愣神之后,是淡然的浅笑。 生死无怨尤,人总是会和乐一些吧。 萧千绝也是自权力场中一路走过来的,看得多了,心自然就冷漠了。虽然不会草菅人命,但是手掌之间,早已不那么干净。 “杀人么?”谢渊澜的笑容里,隐约有些血腥,却有十分清澈,“亲手倒是没有,不过,像我们这样的人,会借刀杀人也不稀奇吧。” “这世间从来都是如此,牺牲不可避免,看如何取舍罢了。” 那个时候,谢渊澜已经开始遗忘,曾经刻骨铭心的人,一点一点地随着时间流逝。她一个人在摄政王府,话不多,说出口却更像是叹息。 他知道,她不想忘记,那些人,纵然带来的伤害,却是她曾经活过的痕迹。 “轩辕……”萧千绝垂下眼睛,看着眼前的男子,静静开口,“你打算如何?” “带她回去。”轩辕逸肯定道。 “嗯?”萧千绝挑眉,“啧,你确定她会跟你走?” “只是忘记了而已,总会想起来的。”轩辕逸笑了笑,信心满满,“就算永远记不起也没有关系,就当是重新认识好了。何况,她忘记了那些朋友跟亲人,就能将更多的目光放在朕身上,不是么?” 萧千绝忍不住按了按眉心。 轩辕逸这人虽然一向不知道含蓄为何物,但是像这样直接的时候也确实不多。 “轩辕……”萧千绝的声音里有一丝挣扎,“我没有记错的话,从你进入平京,到现在也没有多长的时间吧?” “话是这样说没错……”轩辕逸挥了挥手,目光投向了远处,“不过,在那之前,朕已经很了解她了。” 真是敢说。萧千绝嘴角抽了抽,眼中尽是怀疑:“是这样么?” “当然!”轩辕逸毫无愧色。 “可是本王怎么听说,你进入平京那日,在三军之前,说要杀她来着?” “传言怎可尽信?”轩辕逸冷哼一声,心虚道。那一日,风起云走,还飘着点小雪花,他在三军之首,她是城上白衣。 并没有什么征兆的相遇,他冷血无情,她孤漠淡然。 即便是日后,奉天帝后一生恩爱,情感天下,但是,在那个时候,两人之间,确实并无任何的情愫。 有的不过是对于天下情势的考虑。 他的身后,是铁血三军以及万里锦绣河山。 她的身后,是谢氏家族以及云卷云舒。 相见不相识,相遇不相知。彼时冷心,何曾想过日后会纠缠一生? 轩辕逸心里略略叹息,竟然突然有些心怯。 若此刻相见,该说些什么。 轻快的脚步声由远而近,还隐约有欢快的声音道:“大将军,快点走,萧千绝好像是说会在这边等。” “喂,阿淼。”谢冕的声音听上去十分的无奈,“反正他都等了那么久了,多等一会儿也没有什么吧。” “话不能这么说,所谓君子重然诺,既然答应在这里会面,当然要守时。”谢渊澜随口反驳道,“嗯?天字房,应该是这间了。” “嗯。” 轩辕逸扭头看向房门的方向,心情有点复杂。 萧千绝听到敲门声,扬眉吐声:“进来吧。” 谢渊澜拉着谢冕走了进来,一眼就看到坐在桌边一手捏着杯子的轩辕逸:“咦?有客人在啊。” 轩辕逸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瓷杯立时出现了几条裂缝。 萧千绝笑着看了他一眼,忍不住摇了摇头。 “萧千绝,这便是你约在酒楼的目的?”谢渊澜看了看轩辕逸,转头向萧千绝问道。 萧千绝点了点头。 谢渊澜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走到轩辕逸跟前,仔细看了看,才轻声道:“这位兄台,你看上去很眼熟啊。” 轩辕逸抬起眼睛,看着她一根白皙的手指在下巴上轻轻点着,似乎有些苦恼。 “我想,我应该见过你。”谢渊澜放下手指,肯定道。 “是,你见过我。”轩辕逸放下杯子,慢慢站起身。 他这也是第一次见到谢渊澜的女装。她穿着男装的时候,足够风流飘逸,女装则显得纤细。 细致的眉眼,羽睫轻扫间,足勘惊艳江南,温柔岁月。 轩辕逸心中百味杂陈,最后只说得一句:“我是轩辕。” “我知道了……”谢渊澜一脸深沉地点头,转头向萧千绝道,“是那个吧?” 萧千绝点了点头:“确实是的。” 轩辕逸皱着眉头瞪萧千绝,那目光说好听点叫有魄力,说难听点就是凶狠。 萧千绝从特意加宽的袖子中摸出一个卷轴递给轩辕逸。 轩辕逸深深吸了一口气,慢慢打开。 整幅画风姿凌乱,可是笔法很飘逸,一看便知是谢渊澜所作。 只是画的右下方却明明写着清隽秀逸的两个字——轩辕。 轩辕逸看着那画,突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68 回家 轩辕逸跟谢渊澜蹲在树下,拿着一根小木棍,伸到蚂蚁窝里去。 过了半晌,提起木棍,发现还是光溜溜一根木棍,上面什么都没有。 谢渊澜微微皱着姣好的眉,半晌之后,才慢慢道:“轩辕,你有抹上蜂蜜么?” 轩辕逸愣了下:“还需要抹蜂蜜?” 谢渊澜噎了一下,决定当做没有听到这句话,这时候正是蚂蚁忙碌的时候,抹点蜂蜜,然后去钓蚂蚁,实在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轩辕逸这几日住的是坐卧难安,谢渊澜心思敏锐,自然也看的出来。谢冕自从轩辕逸来了之后,那脸上一直是踩了大便的表情——当然,这话自然是诡杀说的。 “阿淼。”轩辕逸看着谢渊澜一脸无言地提着小木棍,转来转去,最后去厨房弄了点蜂蜜抹上,又走回来伸进蚂蚁窝里去。 轩辕逸生于北地,长于北地,民风粗犷,很少有心思去做这样……有意思的事情。 谢渊澜一只手撑着脸,眯着眼睛去看轩辕逸:“听萧千绝说,你是皇帝?” “嗯。”轩辕逸点了点头,表情有点郁卒,谢渊澜失去记忆后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萧千绝,因此他占据了极大的优势。 “皇帝的话,不是应该很忙么?”谢渊澜没有去看,只是淡淡道,“你看萧千绝不过是个摄政王而已,都已经忙得不见人影了。你看上去很有空,还能出来玩。” 轩辕逸仔细看了看谢渊澜的表情,不像是在说笑,也不像是认真的,不由有点苦恼。 “阿淼……”他斟酌了一下,慢慢道,“我们打算后天回朝,你跟我们一起吧?” “跟你们一起?”谢渊澜歪了歪头。 “嗯。”轩辕逸笑道,“阿淼,萧千绝没有告诉你吧,你并不是西秦的人。” “他——”谢渊澜扶着下巴,“没有跟我说过这些,他说的未必就是真的,我也未必就会信。天朝,有什么是比西秦好的么?” “天朝没有什么好的……”轩辕逸淡淡笑着,“可是,阿淼,那里有等你的人。” “等……我的人?”谢渊澜的脸上难得地有一丝迷茫,“我不记得了。” “啧啧……”萧千绝跟谢冕蹲在另一棵较远的树上,忍不住摇头,“轩辕这个犹豫不决的样子,还真是不多见啊。” “阿淼这么迷茫的时候,也不多见。”谢冕的脸色仍然不很好,口气自然就十分冰冷。 “谢冕,你似乎从见到澜的第一眼,就没有什么好脸色啊。”萧千绝微微皱眉,“听说你将澜的未婚妻娶走了,这虽然是解了燃眉之急,但是,这很不好哦。” 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萧千绝的口气放轻柔了许多。 谢冕听在耳中,硬生生打了个寒战,悄悄向边上挪了挪。 “你说说看,本王跟轩辕,哪个更好一些?”萧千绝抚着下巴,一脸深沉,“为什么轩辕一来,澜就不理我了?而且她画的那个轩辕,分明就是个猴子!” “王爷,请勿诋毁吾皇。”谢冕按着眉心,冷冷道。 轩辕逸那里也有一份谢渊澜亲笔所画的大作,那次的画能看出是个猴子就不错了,轩辕还不是很宝贝? 这就是人跟人的差距。 你不喜欢,看不上眼的东西,总有人喜欢,有人宝贝。 谢冕有点复杂地看着树下叼蚂蚁的两人,脸色难得的缓和了一下。 这样的谢渊澜,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了。这样的轩辕逸,更是从未见过。若是回去跟众人说皇上曾经蹲在树下钓蚂蚁,定然是没有人相信的吧? 只是,看着自然而然跟轩辕逸十分亲近的谢渊澜,他的心里仍然有点酸酸的。 “好了,谢大将军,再看下去,你这脸上的醋意就要满出来了。”萧千绝笑了笑,“你们既然要启程回去,看来是做了决定?” “皇上的意思是,带她一起回去。” “哦?那轩辕打算如何安置她?”萧千绝意味深长一笑,“她不记得什么人了,以她如今的心性,恐怕也很难帮到轩辕什么了。” “不……”谢冕静静道,“她对皇上最大的帮助,就是站在他的身边。” 他转头看着西秦的摄政王:“听说王爷跟皇上相识已经很久了,对他还不了解么?如今他大权在握,西秦安定,龙腾也没有异动,天下间的事,还不是他说了算。更何况,谢家的势力,王爷能真正估算清楚么?” 萧千绝略略笑了笑,却不再说话。 轩辕逸是什么样的人,他当然清楚。轩辕逸绝非是什么多情的人,更有甚者,他十分的睚眦必报,欠他一份,就该做好十倍百倍奉还的准备。 他起于西秦,轩辕起于北地,都是民风粗犷的地方。 第一次的相见,并不见得多么愉快,却实实在在是血性的相逢。两个人并肩解决了风盗之后,站在遍地的尸骸上,把酒长歌。 风中带着浓烈的血腥味,就连烈酒都不能压制。 他用刀,轩辕用枪。 刀是王者,枪是霸王,他们都不是会认输的人。 那时联手,分不出高低,便相约了日后见面再比,却从未真正分过胜负。刀来枪往的,慢慢成了至交。 轩辕偶尔会提起他师父收的另一个弟子,说起那个从没有见过面的同门,有点得意,有点期待。 萧千绝不算是自学成才,但是他的师父们却没有给他一个同门。 他不喜欢轩辕逸脸上那显而易见的得意,便会提起少时遇见的那个孩子。 安静淡漠却出手无情的孩子。 过了那么多年,那个孩子再次出现的时候,伴随而至的还有轩辕的书信。 从不曾低过头,从不曾做出任何要求的人,那个时候,却谨慎的用词,希望他能想办法救他的同门。 萧千绝在上菱城,看着那蓝衣的少年慢慢向他走来,浅淡一笑之间,风花失色。 他想他或许永远也不可能赢过她,也赢不了他。 不是相遇太晚,而是,已经错过了最初的相遇。 谢渊澜才冠天下,只那画从来不拿手,甚至是拿不出手。那日她很仔细地画着几乎已经要遗忘的轩辕逸。 萧千绝在一边看着,心中波澜迭起。 她不记得他的名字了,也可能不再记得他的面容,可是,她画出的东西,却分明还有那样的神韵。 人都说,一片伤心画不成,可是为什么,就连遗忘了,只要落笔,画出来的还是他? 萧千绝带着一脸的复杂,去看树下的两个人。 轩辕逸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谢渊澜笑眯眯看着他,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谢冕垂着眼睛,轻声道:“阿淼答应跟我们回京。” “哦?”萧千绝心不在焉应道。 “皇上说,回去就直接入宫,如果她真的忘记了所有人,那么,从今以后,他就是她的家人。”谢冕的声音显得有些飘渺,垂下的眼睫动了动。 原来如此。萧千绝微微楞了一下,不由苦笑——果然,对于谢渊澜来说,家人才是最让她放心的吧? 轩辕逸既是她的师兄,为了她连做皇帝的面子都肯放下了,日后,他更是她的家人。 这样的一个人,如何能敌得过呢? 69 入宫 夜半,与夜色几乎溶为一体的马车,悄悄驶进了皇城。 轩辕结心在宫门口打点好一切之后,才转身返回内宫。 段秉烛一早接到消息,与六部尚书并右相沈素早已在御书房内等着。轩辕逸先回自己的寝宫换了身衣服,谢渊澜仍然睡得不省人事,丝毫没有动静。 烛光中,她的睡颜显得十分的宁静,那宁静中似乎还带着一分安心。轩辕逸站在她身前,仔细看了她一眼,忍不住伸手去抚了抚她的脸。 萧千绝说得也没有错,她只是愿意跟他走,并不意味着她想起了之前的事情。 寒毒拔去之后,她的记忆也不复存了,就连谢冕,曾经那么心心念念,想要拉住的人,也忘得干干净净了。 不过没有关系,只要她回来,就好。 轩辕逸有点犹豫,他并不想吵醒她——曾经有好几个晚上,他偷偷出宫去,整夜整夜蹲在琅琊别院的屋顶上,听着她浅浅的呼吸声。 那个时候,他在屋顶上,偶尔会有暗淡的月光。 他知道,她很少能睡好,或许是根本睡不着。在他入城的时候,她的眼中便已经没有了任何的挂念。 她越过他的目光,落在谢冕的脸上。那目光中似乎有些眷恋,又似乎是终于释怀。五年谋划,看到他活着回来,便已经够了。 她的心也只有那么大而已,且早已学会豁达。那些亲情若是不能期待,便放手好了。 轩辕逸想到此处,微微笑了一下。人生的际遇大概就是如此。他认识萧千绝很多年,萧千绝又认识谢渊澜很多年。 他未曾谋面的同门,萧千绝未曾打败的对手。两个人在那些年的快意中,提起了无数次的人,竟然是同一人。 临走的时候,萧千绝的脸色很有些奇怪。 知交一场,他自然明白萧千绝的心思。就算是真的喜欢,他也已经差了几步。 在他去信拜托的时候,萧千绝就已经没了机会。 “朋友妻不可欺,萧兄,我早已说过,你早晚会吃亏。”那日,他笑得潇洒,却并非是揶揄之句。 萧千绝负手而立,微微笑着,眼神却看向了遥远的虚空:“轩辕,相识一场便够了。她这样的人,若真的留在身边,日后还不知会发生什么呢。” 他的表情浅淡,却有些意味深长:“你可曾想过,带她回去会发生什么?” “风刀霜剑,我自会替她挡。”轩辕逸静静道。 “果然是你会说的话……”萧千绝笑着摇了摇头,“可是,你似乎忘记了,天朝的皇帝陛下,你注定是要三宫六院的。” “三宫六院?”轩辕逸微微皱眉,敏锐地感觉到谢渊澜的目光若有若无地看向这边,“朕没有那个精力。” “呃……” 轩辕逸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这人脑子又在想着什么龌龊的东西,只得无奈解释:“难道你每天日理万机还有心情娶多个小妾么?” “日理万机?”萧千绝忍不住叹气,如今西秦国主年幼,他何尝不是日理万机,轩辕逸这理由自然是粗鄙的。 即便已经是皇帝,总还有些事情是身不由己的。比如充盈后宫,孕育皇室血脉。 平凉王一脉本来就人丁不旺,这一代里只有轩辕逸与轩辕结心两兄妹,因此轩辕逸的责任便格外的重。 而谢渊澜,就算是遗忘了一切,肯放下谢家的一切跟轩辕在一起,日后,她的位置又在哪里? 轩辕逸淡淡道:“放心,朕不会委屈她的。” 委屈——当真是个好词,萧千绝神情微敛,拱手道:“那么,天朝上皇,本王便拭目以待。” 说完,他快步绕过轩辕逸,直直走到谢渊澜眼前,笑道:“澜,若是日后轩辕待你不好,本王随时欢迎你。” 谢渊澜挑了挑眉,看了看轩辕逸,又看了看萧千绝,淡淡笑了笑:“好啊。” “喂,萧千绝,有你这么做兄弟么?”轩辕逸啐了一口,一脚踹出,“都不会说点吉利话么?像什么百年好合,早生贵子啊就不错。啊——” 这一次,是谢渊澜出了一脚。她微微皱着眉头,突然觉得答应跟轩辕逸一起走实在是不怎么明智。 “那么,轩辕,一路顺风。” 谢冕早已准备好马车,萧千绝便不再说什么,只深深望了谢渊澜一眼,微笑着给出了祝福。 如果当时跟轩辕逸提起的时候,哪怕有一丝丝的表示出喜欢的意思,这时候便不是这等的光景吧。 只可惜,一子错,满盘皆输。 谢渊澜仍是淡漠的模样,即便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便是西秦的天空与天地,即便萧千绝等人再好,在她的心目中,仍然有缺少什么的感觉。 这个地方,不像家。 轩辕逸扶着她上了马车。朝中的事情都已经交给了段秉烛与沈素,想来没有什么差池,因此这一趟回去,便是慢些也无妨。 谢渊澜很少说话,只是偶尔挑起窗帘,看着窗外变幻的景色,脸上有些微的欢喜。 轩辕逸心下稍稍安定,隐约觉得这路若是再长些就圆满了。 入城的时候,天色已晚,谢冕早已在前路打点好,因此一路入城,入宫都没有太多的动静。而结心也早已通知段秉烛等人。 谢渊澜的眼睛眨了眨,巴拉开一条缝,看着眼前一身明黄的人,微微皱起了眉头。 “阿淼,醒了?”轩辕逸甩了甩手,“跟朕去一趟御书房。” “你想做什么?”谢渊澜并不起身,淡淡问了一句,“你打算速战速决,在今晚让他们同意什么事情么?” “轩辕,这不是个好办法。”她轻轻摇头。 “你很担心是不是?”轩辕逸笑了笑,挨着她坐下,“这并不是大的问题,你该相信朕。” “这并不是信不信皇上的问题……”谢渊澜的神色中隐约有一丝疏远,“而是,你好像忘记了,问我愿不愿意。” “这……”轩辕逸脸色微微一变,“你——”他的唇动了动,半晌,才终于苦涩道,“不愿意陪朕么?” 谢渊澜看着满脸的苦涩,忍不住皱了皱眉头,伸手抚了抚他的眉:“只是陪着你而已,何必这么大费周章呢?” “阿淼,萧千绝说得没错,我没有办法。”轩辕逸苦笑道,“若是没有名分,朕也没有办法让你名正言顺地陪着朕。” 谢渊澜沉默了,她轻轻垂下了眼睛,叹了口气。 “若早知如此……”她动了动唇,却终于没有说出什么来,只静静起身,“走吧。” 轩辕逸大喜,快步走到她身边,攥住她的手。 御书房中,众人也是一片困顿之色——皇上真是太过分了,游山玩水回来一趟,当然神清气爽,可怜我们还得分担皇上你该做的事情! 最要命的是,太后整日里盯着,想要给我等都找个好归宿! 轩辕逸拉着谢渊澜进来的时候,原本哈欠连天的众人有一瞬间的愣神。 “啊,皇兄,想不到你走一趟西秦,还带回个美人。这下子,母后不用太操心了。”轩辕结心抱着手臂,笑眯眯说了一句,走到谢渊澜面前,抚着下巴,“不过,这美人看上去,十分的眼熟啊。” “是谢尚书。”秦如晦沉沉道,脸上的表情也未变一下,心中却忍不住波澜起伏。 皇上,你真是会惹事。 “是小谢啊。”轩辕结心擦了擦脸颊边的冷汗,哈哈笑道,狠狠拖过皇帝,“皇兄,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轩辕逸一脸无辜地点了点头,摊手道:“为兄的样子看上去是会喜欢男人的人么?” 轩辕结心狠狠地咬了咬嘴唇:“那现在是想怎样?” “就是你想的那样。”轩辕逸笑道。 轩辕结心退了两步,将轩辕逸与谢渊澜推到一边,又招呼其他人围成一圈,简明扼要地说明了情况。 一时之间,众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虽说以谢家的声望家世,做这个皇后也是名正言顺,现在的问题是天下人皆知谢氏的宗主是男子啊,这天下悠悠众口,难以调度。 再者说,看谢渊澜的样子,分明是十分的无所谓。皇后母仪天下,当然不能任性妄为,以谢渊澜淡薄的性子来说,她也未必能适应宫中的生活。 谢冕沉默了半晌,才不情不愿道:“她忘记了。她忘记了谢家,甚至是她自己都不记得了。” 段秉烛拈着胡须,沉思片刻,才道:“封后这等事,还是皇上自己拿主意吧。众人跟着皇上时日也不短了,他是什么性子大家都心知肚明。” “话虽是如此……”沈素有些担忧地道,“我总觉得,这事有点怪怪的。” “就礼法上来说,这并不是问题。”冯雪卿看出她的顾虑,淡淡道。 “从律法上说,除却隐瞒女子身份,也不算大的问题。”魏无私也道。 “那么就这样吧。”秦如晦沉声道,“反正这也是皇上的私事。” 谢渊澜与轩辕逸站在一起,觉得如今轩辕逸这种性子根本就是被这些臣子给惯的。 轩辕逸听到想要的结果,满意地笑着,志得意满地握住了谢渊澜的手。 就算是身为帝王,也会有无奈么。 那么,朕便做给天看,到底是谁能作怪! 70 尾声 谢渊澜住在轩辕结心的暗香宫,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一点也没有委屈到。 不过,她现在却有些焦躁,在偌大的宫殿中来来回回走了十几趟,又有些心神不宁地做到了一边的椅子上,端起一杯茶喝得心浮气躁。 轩辕结心看着她一身素色的衣服,头上就随随便便插着一支木钗,却仍然难掩丽色。虽然有点惋惜了,但是仍然对自家兄长的眼光给予了极大的肯定。 且不论谢家的家世地位,便是这等的形貌,天下间便无人能敌了。再者说,她虽然不记得人了,当初所学可一点都没有忘记。 现在虽然不怎么喜欢搭理人了,但是跟轩辕逸一起的时候吗,倒是有问必答,不知道有多坦率。 谢渊澜刚回来的时候,虽然嘴上没有说什么,但是看表情也知道,她对这个皇宫从心底有着极深的排斥。无论轩辕逸如何安抚,她微微皱着的眉宇间都有中极深沉的厌烦。 “公主。”谢渊澜放下茶杯,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轩辕结心便微笑地看她。谢渊澜一贯是这样的人,就算明明是厌恶的人,只要你是笑着的,她永远都不会发怒。 “怎么了?”她抬起眼睛,“是饿了么?要不要传膳?” 谢渊澜抚了抚额头,似是十分头痛:“公主,我们才吃过早饭没有多久。” “那么是觉得闷了么?”轩辕结心笑道,轻轻拉过她的手,“可惜外面在下雨,不然,可以去御花园看看菊花。” “……”谢渊澜有点无言,垂下了眼帘,“轩辕……我是说皇上,他还在太后殿里么?” “原来你是要问皇兄啊。”轩辕结心恍然大悟,点了点头,“母后那里还没有消息,应该还跪着吧。” 谢渊澜说不出话了。 已经三天了,就算是一般人也撑不住了,轩辕逸到底是想干什么? “公主……” “小谢……”轩辕结心温柔地截断她的话,“你想问我为什么不劝着他是不是?” 谢渊澜看着自己的手,眉宇间一抹忧愁浅浅淡淡:“他到底是皇帝,这样跪着像什么话?” 确实是不像话。轩辕结心暗暗赞同,不过可惜,苦肉计向来是好用的,尤其是皇帝,用起来更是效果百倍。 当初父王逝去的时候,亲手将两兄妹交到了母后的手中,叮嘱她无论日后平凉王一脉走到何种的境地,都务必要尽力使血脉旺盛。 王太后虽然不是他们兄妹的生身母亲,却比生母还要亲。这道坎,即便皇兄已经登基称帝,也还是要过的。 如今朝中的重臣们大多是平凉一脉的老臣子,对轩辕逸的性子都有深刻的了解,因此他决心要做什么的时候,若是对大局无碍,他们自然也不会说什么。 但是太后那里不一样,她是个坚强而有手段的女子,同时又是慈爱温和的母亲,轩辕逸对着这如同生母般的女人,很难违逆她的意思。 三天前,轩辕逸去给太后请安,顺便提起了立后的意思。 他之前以天下未定为由拒绝了太后为他选妃的好意,这会儿旧话重提,太后自然高兴。 只不过,轩辕逸这立后的意图中显然还有附加条件。 太后听了之后,便是见多了大场面,也忍不住脸黑如墨了。 轩辕逸说,他此生只有一后,且不再充盈后宫。 太后当时一口气就险险堵在了嗓子眼,只立一后,这个问题不大,谢家那孩子她看着也很顺眼,家世地位对于轩辕逸也多有裨益,她没有什么好说的。 但是不再充盈后宫这一说,就太不靠谱了。谢家那孩子虽然不似是福缘浅薄的样子,但是那个身子骨一看便十分不好,日后若是没有皇室血脉该如何是好。 轩辕逸显然对这个问题也有考虑,只笑笑说了一句:“不是还有结心么?” 王太后急火攻心,手一抖,手中的茶杯就那么落了地。 随着茶杯一起落地,还有轩辕逸的膝盖:“请母后成全。” 王太后自身并没有生育孩子,因此对轩辕逸兄妹两人视如己出,对他们的性子还是十分了解的。男儿膝下有黄金,这道理她一早便教了他,因此这些年,便是请安,也不过是微微屈膝。 看着跪在地上的皇帝,王太后心中难免有一丝波澜。 “皇儿,你可知道,你在做什么?” “母后,儿臣很清楚。”轩辕逸静静笑道,“日后便是有女子进了宫,儿臣也不会动心,何必耽误青春呢?” 太后皱着眉头,冷冷看着他:“皇儿,那些女子能得以进宫服侍,是她们的福分。为皇室延续血脉更是无上的荣耀。” 细长的凤目轻轻一跳,一抹冰冷便无形散开:“还是说,谢家那孩子容不下?” “母后!” “听说当初隆庆帝后谢氏,也是温柔婉转的性子。自她进宫,隆庆帝便独宠她一人,成婚数年,只得一子。”太后的目光定在轩辕逸的脸上,“皇儿,你当明白,身为皇帝,多情本是灾祸。” “母后说的是。”轩辕逸听到这话,竟然忍不住笑了,“所以儿臣只好无情点,只爱一个人了。” “你——”太后大怒,染着丹寇的手指抖了抖,“你给哀家出去好好冷静冷静!” 轩辕逸温顺地应了一声,脸上的笑容竟然无声地扩大了。 所谓的冷静冷静,自然不是站着,也不是坐着。 谢渊澜与结心住在一处,没有传召也不能随意进入太后殿里,只听得宫里的奴婢们三两个聚在一处窃窃私语。 说是皇帝不知道怎的竟然触怒了太后,竟然被罚跪…… 一边说,还十分小心地探头探脑看她。她看过去的时候,她们便带着一脸意犹未尽的表情散开了去。 到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 谢渊澜也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感觉,轩辕逸这个人固然让她觉得十分可亲,只是,做到这个地步,却未免有点匪夷所思了。 这场雨从昨天半夜就开始下了,带着初冬的寒意,谢渊澜看着轩辕结心的脸色,也知道她不会多说什么。甚至,这轩辕逸如今所用的苦肉计,也许是这精灵古怪的公主怂恿的。 轩辕结心枯坐了一阵子,就去了御书房。 谢渊澜仍是一副坐立不安的模样,愣了一会儿,站起身,取了一把伞,嗖地不见了人影。 她的轻功也算是出神入化了,大半天的却无法掩饰身形。 轩辕逸隔着淡淡的雨帘,看着那谢渊澜慢慢走来,衬着淡烟暮霭的背景,仿佛是一幅画慢慢在眼前展开。 这三天的时光并不好过,北地虽然民风粗犷,但他毕竟是天潢贵胄,自小也不曾受过什么委屈。 下跪对他来说,是十分陌生的事情。更何况,跪这么久。 淡雅的纸伞缓缓撑在头顶,暂时遮去了风雨,谢渊澜的脸也就清晰起来。 美丽而略显苍白的脸上似乎还有一丝的困惑。轩辕逸笑了笑:“阿淼,你怎么来了?” “你……”谢渊澜眨了眨眼睛,斟酌半晌,才艰难开口,“这是何必呢?” 身上的衣服早已湿透,一阵寒风吹来,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这是必须的。萧千绝曾经问过我,即便为皇,能给你也未必就比他多。”他看着她蹲下来,“我这么做,不过是尽力让我们的未来能更加平稳些。日后,天下人会知道,即便是只有你一人,朕仍是明君。痴情,有时候,也会让人无畏。” 谢渊澜说不出话——轩辕逸即使说着最好听的话,也很奇怪得带着匪气。行伍出身的帝王,不能太相信修养。 她突然叹了口气:“太后有没有说你什么时候可以起来?” 轩辕逸摸了摸下巴:“好像没有。” “那你可以起来了。”谢渊澜面无表情道,站起身,俯视着似乎有些委屈的皇帝。“三天三夜,做戏也算是全套了。” “这么说的话……”轩辕逸略略沉思,笑着站起身,晃了一下,“倒也有道理。” 谢渊澜皱着眉头搀住他:“要去太后那里谢恩么?” “当然。”轩辕逸理所当然道,顺势靠在她身上。 太后看着两人走进来,脸上的表情一时有点僵硬。谢氏的宗主风神俊朗她自是知道的,早些时候,也想将他招做驸马。谁知道——她看着素色衣衫的谢渊澜,轻轻叹了口气——罢了,这些事,她也无心再管了。 轩辕逸在某些问题上,十分的死脑筋,压制只会导致反弹。她还不至于为了这个跟皇帝翻脸。 她摆了摆手:“都平身吧。皇儿,哀家也不是老古板,你若是真喜欢,哀家这个做母亲也只能祝福。不过……”她的母光静静落在静默的女子脸上,“小谢,皇儿就交给你了。他的性子也不大好,请你多担待些。” “太后言重了。” “既然皇上也有意立后,那便选个吉日大婚吧。”太后笑道。 “可是太后……”谢渊澜的口气中带着一点委屈,“在下并没有答应啊。” “什么?”太后大惊,扭头看向轩辕逸,只见自家皇儿脸上满是无奈,“皇儿,你动作也太慢了吧?” “母后,这不能怪儿臣啊。”轩辕逸摊了摊手,“儿臣一回来就到您这儿来请示了。” 太后拉下了脸。看谢渊澜脸上那八风不动的表情,自家的皇儿摆明是弱势的那一方。 “那你还在等什么?”太后愤愤道,“你这种速度,哀家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抱上孙子啊!” 轩辕逸脸色有点僵,谢渊澜反倒像是没事人一般,事不关己地喝着茶。 这一日,雨淅淅沥沥下着,一片萧瑟之中,谢渊澜却感到前所未有的温暖。 轩辕逸牵着她,慢慢离开了未央宫,她的手很凉,他的手很暖:“阿淼。你现在不愿意没有关系。我们有很多的时间。” 一辈子,确实是很长的时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