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汐东还》 第1章 九死一生 富贵险中求。 在她沉入水的那一刻,她突然后悔对这句话的笃定了。 可是一切大概都迟了。 什么荣华,什么皇权,什么楚府名门,她为这些字眼挣扎了些许年,步步算计,可是最后一切都得不到,还要为此赔上性命。 如预料中,她被黑暗吞噬,一股强大的水流将她冲进一个球体中,类似封闭的池塘,她也因此能在且至腰间的水中站立,水位正慢慢下降,她抽出出逃前带走的那把匕首,在黑暗中摸索着寻找那块最薄的壁,她用裙角隔开了手与壁的直接接触,而织布在与壁接触的那一刻也开始发热、变薄。 生死由命吧……她一手以袖掩面,一手将匕首重重划向面前的壁…… 她似乎又见到了光亮,然而就睁眼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也让她吃力万分,剧烈的颠簸又把她震回到黑暗中,水很冰凉,可她的身体却好像被灼烧着,时冷时热。 她隐隐约约见到前方有个人,在不停地用刀划着什么,那人的举止陷入疯狂,落刀也毫无方向。她想离开这里,却好像被什么禁锢着,反倒离那人越来越近了,在光和影的错落下,那人的脸越来越清晰却也越来越狰狞…… 不,那不是她! 她猛地坐起。 浅色的被褥,紫色的床幔。这屋子的布局。 “这……” 她想说话,嗓子却疼的受不了。 这是何处,这不是她的屋子。 一旁站立着许久的婢女,怔怔地看着她,一时没抓紧手上的铜盆,“嘭”地一声,洒了一地水,溅湿了裙摆。 随着这声响,她晃了下脑袋,只见门突然被打开了,一男子闯进来,神色紧张地看向她,却也是一愣。 “……姑娘,你醒了。” 他的声音温润,好像盘旋在叶面上的水滴,悠悠地打着转,却久久不肯落下。 她轻轻点头,想比划示意自己的嗓子不能用了,却发现她全身像散了架般,一动就隐隐作痛。 男子道:“你的伤很重,已经昏睡过去几日了。”他走过去,扶着她,让她能倚着枕头。 他继续道:“这是慕容山庄,在下慕容放,在回庄的路上遇见了重伤的姑娘,山庄里良医甚多,就将姑娘带回来了,若有唐突,还请恕谅。” 她摇摇头,嘴角硬扯出一个笑,脸上的皮肤又有撕裂般的痛楚。 慕容山庄,在北雀和陈鄞的交界处,能到这国之边境,也算是逃脱了吧。 她细细打量着慕容放。 他一身白底紫衫,手持一柄合着的纸扇,唇红齿白,面如冠玉,剑眉星目,一个精致的发冠将头发高高竖起。 她两月前曾见过他。 那时她还算是玉叶金柯,楚府最出众的大小姐,在祈都受尽追捧,得长公主青睐有加。 可如今。 婢女端来厨房准备好的粥,一勺一勺地喂着她。 她那日被毒潭里的水呛得不轻,嗓子一时半会也好不了,遵着大夫的话,喝了几日温粥,才算稍有缓和。 这慕容山庄的人,但凡来此屋的,都对她毕恭毕敬。不过毕竟她这几日,除了慕容放外,见到的皆是来伺候她的婢女。 这慕容放,当真没认出她? 虽有点小小的失落,但心也安下了不少。她如今戴罪之身,算得上是亡命天涯,若是被人认出了身份,自然是不会好过的。她那日醒来还不觉自己的伤势有多重,后来查看时差点吓了一跳。 她的衣袍之下,竟然没有一处完好的。 身上的皮肤大半都被腐蚀过,敷上了厚重的药草,绑了几圈绷带,而且每日都需要换药。而手脚也几处骨折脱臼,四肢都用木板固定着。她没有说话,婢女们自然也不会把镜子给她瞧。可她的嗅觉还没有坏,能闻到了脸上传来的药草味,布条将她的脸裹得紧紧地,只露出了五官。 难怪那日把那婢子吓成那样,一个久卧于床又满脸绷带的人突然坐了起来,怎么想都吓人。她怜爱地看了一眼在她身旁伺候着的冉君。 冉君一愣,又立马换上一副温柔的笑,问:“姑娘是否需要什么?” 她轻轻摇摇头,闭眼倚着枕头。 国公府如今也败了。她幸得一命,逃了出来,可祈都也是万万不能回去的。 不知陈朔是否就此放过她。 可陈朔何时又愿意放过她。 虽这私挪军用一事不是别人逼着她父亲做的,可将这事放大到皇位之争上却绝对是陈朔的手笔。她曾疑心过父亲为何突然让她向太子示好,可直到那日陈朔将她私囚在府,将所有真相摆在她面前,她才知早已成为了家族的弃子。父亲一早便做好了打算,想用她来拉拢太子,掩盖那些私下的交易。而贪污一事一被揭开,案件中所有的线索全都指向她一人,楚府不过是教女无方之责。她一人之命,倒换得了全府的平安。 在几欲崩溃一刻,她想起了母族的传说,才孤注一掷声东击西逃出了陈府,在他面前决绝地跳下毒潭。 那毒潭远在祈都城郊,百年前曾被毒王用来养毒,后毒王被驱,可这条河却摆脱不去毒物,且皮肤一触碰河水便瘙痒无比,那处也便被荒废了。传说毒潭里有一只长数丈的毒兽,终日潜伏水下不知所往,但只对一种香料极为敏感,她便向外祖母要了来,一直放在身上。那日她跳下毒潭前,早已打开了香料瓶,一到水里,香料便扩散开来,引得那毒兽将她和水一并吞入腹中,她便借那毒兽善于隐藏的习性,不知去往了何处,又用从陈府带出的刀,将那兽破了腹才逃出。 只是不想这过程说来简单,做来却如此之难。那兽的皮也实在是厚,一受她的攻击便扭曲身体,使她一次又一次跌倒,磕伤碰撞多处。她砍了多刀,血溅到她身上便是一阵刺痛,到了后来,她也不知是她自己爬出来了,还是那兽将她甩出。 她隐约记得她初见天日之时遇见几个打扮奇异的人。后来听慕容放谈及遇见她那日,她浑身是伤倒在一处山涧,几个鹿奢流民喝水时发现了她,四处呼人求救,这才引来了从鹿奢归国的他的注意。 若是这北雀国待不得了,随着游民流浪天涯倒也不错。 只是……这世间莫不是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慕容放路上遇见一个重伤的女子,就这样救了回去,当真是毫无所图?可是若有图谋又能图些什么呢? “我听冉君道,你的嗓子还未好?”慕容放坐于榻前的圆凳上,仍是那身衣裳,一手执扇敲击着另一手。 她努力地吐出几个字,但却嘶哑难听的很,道:“勉强能……慕容公子,可是有什么要问的?” 慕容放目光稍有诧异之色,一纵而逝。 她能理解,她初听到这破锣嗓子,也吓了一跳。 想她楚汐虽不似歌姬们有着天籁之音,但好歹也曾为长公主侍读,日日诵诗论书,嗓子怎会成了这样。 他干咳一声,道:“这么多天都没有问过姑娘如何称呼?还烦姑娘将姓名告知在下,也好为姑娘找寻家人。” 她神色一下子黯了下来,道:“多谢……公子多日照拂,只是……楚仪已经没有家人了。” 慕容放一愣,忙赔礼道:“是在下唐突,还望……楚姑娘恕罪。” 她还是一脸悲戚,低垂着睫毛,道:“公子救命之恩,楚仪无以为报……只能……” 论演戏,她楚汐自认在祈都,她排第二,无人敢称霸榜首。 慕容放忙接过话头,一脸真切:“姑娘伤势未愈,如今也无处可归,不若先呆在我慕容山庄,养好了伤,再作打算。” 她低低地颔首,眉眼间皆是伤痛。 若是脸上的布去了,当是如何? 若是从前,她摆出这副模样,宫里头的人那个不怜着让着她。 可自从她看了镜子里的模样,就彻底放弃了卖艺为生的念头。 一顿饭的功夫,她从毁容的现实中反应过来。她擦了擦嘴,向慕容放拱手:“多谢慕容公子救命之恩,照拂之谊,我楚仪无以为报,不知有何可以为公子效力?” 她的嗓子恢复了许多,虽不如从前那婉转莺声,至少也不是锯木之音。反正已经没有脸了,就算陈朔就站在她面前,她也不信他会认得出她来,还演什么戏啊。就算这慕容放心下明了她的身份,也毫无作用。她的脸毁了,就算他把她绑去官府,官府也不一定会认这笔账。若是图谋着从楚府得些好处,就更别想了,现在楚府把她推出来当替罪羊,见到她自然避之唯恐不及,就怕朝廷再将这罪牵扯到楚府身上。从她身上,就更没有什么好处了,她如今要钱没钱,要脸没脸,就只剩下这条命了。 她与其在这担心自己的性命,惶惶终日,还不如在安心在这慕容山庄待着,她待在山庄的时间久了,就算身份被发现,慕容放也得保着她,省的被摊上一个私藏钦犯的罪名。 楚汐嘴角一勾,打定了主意要在这慕容山庄里自力更生,不论做什么,总比做逃犯要好吧。 慕容放倒是从心底里佩服她,他本以为楚汐知道自己毁容,至少会砸个茶杯什么的,还特意嘱了丫鬟换个便宜的用,结果她却只是一愣,看了会铜镜,就转过来向他邀饭。 这倒是很出乎他对此女的了解。 他月前上京朝贡时,在景王府里远远见到了她。彼时楚家小姐仍是长公主侍读,又与景郡主交好,几个女眷围在亭中闲聊。柴候府的小姐讨教棋艺的名义向微服出访的太子暗送秋波,却生生被她拦了下来,每落一子,言语温柔却字字扎耳,将那柴小姐气得不轻,但囿于太子在场不敢发作。楚小姐与人交好的手段强,众人更是处处向着她,只当她是一心为了皇室、为了长公主。 祈都人皆道楚府千金才容无双,品性温和,可他偏偏在离开王府时看到她背对着众人与一名男子说了几句重话。 她脸上仍旧是温柔之色,眼里只有疏离的高傲与不屑。那男子的神色很不好看。 后来在山涧见到她,她虽一身是伤,可慕容放仍旧一眼认出了她。他在从鹿奢归来的路上,听闻楚国公府参与军火走私东窗事发,一夜之间,一个老贵族便陨落了,还欲将罪行推到与太子、长公主交好的楚府长女身上,世人皆是唏嘘不已。不想朝廷竟真的找到了证据,如此一来,楚汐一时成了祸乱朝政的妖女。长公主上书陈罪表断绝干系,太子也自行闭门不出面壁思过。而这楚女却消失了,朝廷四处严加追捕,她自知无处可逃,便畏罪跳进了毒潭。 自是无人会认为她能活着,慕容放也不认为。上林丞右卫将军尽忠职守,跳进毒潭寻这妖女的尸体,这样精壮的男子被捞上来后,也去了半条命,久卧榻间,何况是她。可万万没想到,她竟然活过来了,还莫名其妙出现在离祈都数百里的山涧里,虽然一身是伤。 慕容放笑了笑,道:“既然姑娘如此坚持,那在下再推脱岂不是辞了姑娘的美意?前些日子在下的书童离府了,若是姑娘愿意,能否委屈一下?” 第2章 公子之癖 做书童? 楚汐一身书童扮相,轻轻掸去陈列架上的薄灰。 想她楚家大小姐,学的皆是琴棋书画诗书经论,伺候人的事,也顶多学了做个糕点泡个茶什么的,如今却还沦落到了洒水抹灰的地步。果然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不过,现在这局势,她还想回去当那个不要命的大小姐是不可能的事了,真应该为日后的生活多做筹谋。 何况,这山庄里的人待她也十分热情,倒让她觉得与其继续过着那种提心吊胆的日子,不如好好地做个平凡人家的女子,快乐地活着,简称快活。 她看向一旁的婢女,一脸认真:“冉君,你觉得我做的怎么样?还有什么没做的吗?你们不用和我客气。” 冉君仍旧是一脸笑意:“楚小姐,公子近日有要事,已经下山了。您今日可以不用来的。” 被伺候惯了,她丝毫没有意识到一个书童干活时,身边还带着一个侍奉她的侍女,是一件多奇怪的事。 扫视一圈,这书房里并没有太多的东西,书也大多都放在藏书阁。这几日她呆在这里,连慕容放的衣角都没有见到,她也不记得将这书房打扫了几次,东西也翻来覆去整理了几次,山庄里的人对她实在客气,也没给她分配什么任务。现在看来,的确没什么好做的。 她点点头,右手拿着鸡毛掸子,走了出去,唤冉君陪她一起坐在台阶上。 三月早春,庭院里还可见未化的积雪。白色的花瓣撒落在她青灰色的衣服上,她的脸上蒙着纱,冉君只看得见一双带着笑意的眼,心里暗暗为她被毁的容貌可惜着。 楚汐偏着头,拾起台阶上一片花瓣,道:“下大雪的时候,是不是和这花瓣落下来的场景一样?” 冉君好奇地问:“小姐未见过雪吗?” 楚汐一愣,目光稍有闪烁,而后淡淡道:“我见过雪,但没见过大雪。” 北雀国地势靠北,每逢冬季,大雪便覆盖着除了祈都的整个国度。曾传是周长公主之故,才佑得祈都虽处国之腹地,却四季无极寒极暑,最冷的时节也只有细碎如盐的小雪,风一吹便散了。 她生于祈都长于祈都,也只知祈都风貌,若是再胡扯什么其他的地区,又答不出什么风土人情,定会招人怀疑。既然说漏嘴了,那也就这样好了。 果不其然,冉君一脸讶色:“楚小姐来自祈都?” 她颔首,眉眼皆是温柔之色,瞧着冉君。 冉君被看的心里稍稍觉得发毛,却抵不住心中好奇,仍向前屈了身子,问::“小姐,祈都是什么样的?” 她微挑眉,忽然想到了什么,神色更加亲切,也向冉君近了近身子问:“冉君可是生、长皆在这山庄内?” 冉君用力点点头。 难怪,这习武之人养的丫鬟,比起她楚府教养出来的,真算不得听话。若是她身边的那些丫头,一见她这模样定是躲也来不及,哪里还敢再问。 不过,她毕竟一介女流,与这慕容放也无亲故结缘的,没有理由长住这慕容山庄。何况这慕容放似乎有与皇室交好之心,她留在此地久了也怕惹出事端,不如从这丫鬟入手,多得些见识,哪怕离开这里也不会像个没头苍蝇一样乱冲撞。 若不是面纱挡着,冉君看到她那扯得过分的嘴角,怕是要当场就吓跑了。她温柔地摸了摸冉君的头,又讲冉君的手放在她膝盖,柔声道:“你觉得祈都如何?” 楚汐的举动如此亲近,反而让冉君想起了山庄里的传言,她想抽回手,又怵惹恼了这位不知根底的小姐。只得硬着头皮思索着,却反而越急却什么也想不到,紧咬着下唇,眼里皆是无助之色。 楚汐自然是困惑的。 虽说她楚汐自认知心好友只有那么一个,可她从来不否认自己的好人缘。但凡在祈都叫得出名号的公子小姐,除了那生来就与她不对盘的柴大小姐柴塔阳外,没有一个不与她交好的。当然,是不是真心的她就不谈了,这种年头大家不也就看个面上的?大家平日里吃吃喝喝闹一闹就好了。 当然,按那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柴塔阳平素爱讽她的话来说,她这是好攀龙附凤,善蛊惑人心。她听着倒也挺受用的,至少,这说明了她会交朋友嘛! 然而这个小丫头,为什么这幅神色?她都如此温柔了,还是一副很怕她的模样。 难道是这幅面纱已经挡不住她的贵气和威严? 她点了点头,想着是自己太疏忽了,又放柔了神色,温和道:“你是不是觉得,祈都是一国之都,自然是富丽堂皇、人声鼎沸?” 冉君思索了一会,又看了一眼她,小心地点了点头,心里却有别的一番思量。 当日公子捡了这位小姐回来,那着急的神色可是整个山庄的人都看得见的。小姐伤得那样重,请了好几位大夫皆是不敢医治,公子硬是动用了寻谷门信物将素问谷谷主急急招来,期间不知耗了多少稀罕的药材才保住了她。庄内人皆以为这位姑娘是公子的心仪之人,纷纷为多年不近女色的公子不是断袖之人这件事落下了欣慰的眼泪,也为这对情人多舛的命运而不愤。 然而,当小姐醒来后,他们居然没有拥抱,连含泪相视这样的片段都没有。整个山庄皆是哀嚎之声,纷纷指责公子是因为小姐毁了容貌而背弃她,可怜的小姐因此自卑不已,甚至甘心做一名书童也要侍奉在公子身边,而公子却狠心地无视这一片深情多日不回山庄。 可现在看来,莫不是,公子还是那个好龙阳之风的公子,而这位小姐是……喜欢女色?天呐,她为什么要自动请缨来伺候这位小姐,本以为可以看一出比话本还感人的浪漫故事,现在难道她就要为此牺牲了吗? 楚汐茫然地看着冉君丰富多彩的表情。 难道是,被她的温柔感动了?天呐,她怎么没有想到,慕容放是习武之人,虽然在她面前一副温文儒雅的模样,但背地里怎么对待下人的谁知道啊,这习武之人戾气又重,慕容山庄又处在极寒之地,俗话说穷山恶水出刁民,他们指不定怎么欺压这小姑娘的呢! 楚汐一脸正气,伸手就要去掀开冉君的衣袖,为她做主,昂然道:“冉君你不用怕,有我在,我一定……” 冉君的脸色瞬时变得惨白,不假思索地便推开了她,意识到闯祸后,马上站在楚汐面前,弯着身子流泪:“小姐你不要这样,婢子是正经人,小姐放过婢子吧……” 这是什么和什么嘛…… 楚汐错愕地半躺在地上。 忽的院门处传来男子的声音:“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冉君哭着跑到了慕容放跟前,话也说不完整,只言片语尽是悲愤之色,还时不时指向楚汐。 慕容放一怔,楚大小姐喜欢女子? 这倒是他从不知道的。 他稍加安抚了冉君,又急急向前去,见楚汐神色怪异,不敢轻举妄动,手里攥着纸扇,微微向前探去身子,问:“楚小姐可还好?” 楚汐半躺于地,委屈道:“你扶我一把,我的腰好像扭伤了……” “……” 楚汐从未与男子如此亲近过。 楚府是从北雀国创国以来,便世代侍奉皇室的老贵族,更是恪守着周王室的礼教,若不是因她身为长公主侍读,也不会结交那么多世家子弟,而谈得上亲近的男子,除了楚老太爷便没有其他了。 慕容放抱着她,穿过走廊。 杏花纷落,风中有香甜的气息。她僵着身子,目光只看得见他的下颌。她神色疑惑,轻声问:“慕容公子?” 慕容放淡淡的应了一声。 她认真道:“慕容公子,既是练武之人,你为什么这么白?” “……” 良久无言,慕容放将楚汐小心地安置在床上,冉君也早就出去寻了大夫。房内只余他们二人,房门大开。 慕容放靠着床杆,道:“楚小姐见过的习武之人,都很黑?” 楚汐点点头,又马上摇摇头,苦苦思索着。 陈朔不白,太子却很白,安王不白,景王爷……稍稍发白吧。他们都是习武之人,好像并不是黑的那么均匀。 慕容放嘴角勾起一抹笑,弯身向她探去:“楚小姐觉得,肤色浅和肤色深,哪种男子更招人喜欢?” 楚汐困惑地看着他,道:“公子挑选男子,竟是以肤色作为标准吗?” “嘭!” 慕容放闻声望去,原是庄内的李大夫摔了一跤,药箱沉重地砸在地上。李大夫龇牙咧嘴地从地上爬起,嘴里念叨着:“冉君丫头啊,你怎么毛手毛脚的,停也不说一声……” 冉君欲哭无泪,站在门外也不知是该走还是留。虽然整个山庄都一直怀疑公子的性向,可是从来都没有证据啊,如今让她听到了这样惊天的秘密,她是不是要被灭口了!公子的表情都不对了啊!她怎么这么惨…… 楚汐身子僵着,也不敢乱动,加上慕容放又将她的视线挡得严严实实的,她只得梗着脖子无力道:“大夫啊……你先帮我瞧瞧……我这腰要废了……” 李大夫可是专治跌打损伤的一把好手,用木板将她的腰捆得严严实实的,嘱她这几日切勿乱动,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坐着也尽量躺着。又语重心长地训了冉君几句,楚汐也心疼小姑娘受欺压无数,还是替她说了几句话。 冉君含着泪,咬着下唇,送走了公子与大夫,又伺候着楚汐喝了几口水,她大义凌然道:“小姐,冉君定会好好伺候小姐,无论小姐有什么要求……冉君照办便是!” 这年头,做丫鬟的怎么能随便和主子作对。何况她还听到了公子这样的秘密,小姐又对她这么好,还不如顺势,抱着小姐的大腿,多活一天是一天好了! 楚汐看着她一副慷慨就义的模样,心想这习武之人教出来的丫头就是不一样,重情重义。她满意地点点头,道:“其实吧,你小姐也没有什么要求的,我只不过……” 冉君一听此言,立马就慌了,双腿一软,险些就跪了下去,她急急道:“小姐莫得如此,冉君是无意的,还请小姐救救冉君……” 楚汐疑惑着:“救你,你怎么了?难道那慕容放真要杀你?为什么?就因为你推了我?这也太残暴了吧!” “小姐莫说了,婢子方才什么都听到了,婢子有罪,但婢子还不想死啊……” “听到?你听到了什么?” “婢子……婢子听到了,公子喜欢男子的事……” 第3章 江湖险恶 “冉君,你看我这幅画画的如何?” 书房里,楚汐一脸得意地举着自己的画作端详着。 冉君看着挂满了一屋子的画作,眼皮跳了一跳,强作镇定:“冉君不会品画,但冉君觉得小姐画得真好看。” 楚汐满意地点了点头,环顾四周,道:“那是。我这几日埋头也作了七八幅画来,虽不是什么大家之作,但拿去卖,也能换几个钱吧?” 冉君睁大了眼睛,问:“小姐要去卖画?” 楚汐点点头,道:“自然的啊,我又不能在你们山庄久住,现在还不得多筹备点盘缠,难不成到时候向你们公子要啊?何况你们公子救我也没少出钱出力的,我也得把欠他的这笔钱还了才是。”见冉君又要哭丧着脸,她忙安慰道:“你莫怕了,前些日子你同我说的那话,我记着呢,我一定会摆平这件事,让你们公子放过你。” 她原以为这慕容放在路边捡了个重伤的女子就愿意带回医治,是个心善之人,且慕容山庄在他的掌管下也是有条不紊的运作着,他又是仪表堂堂,怎么看都是一个大好青年。但是,她虽不歧视好男风的男子,可她所认识的好男风的男子,各个都不是什么简单的货色,加上她之前在祈都遇见慕容放时,他也似乎有与皇室交好之心,这样想来,这慕容山庄也并不是特别安全的地方,她还是该做好两手准备,随时跑路! 冉君勉强挂上了一副苦笑,道:“可是小姐……卖画合适吗……” “为什么不合适?”她看了冉君一眼,也不在意,开始动手裱画,道:“你可不知道,在祈都啊,我没少看见那些穷秀才在路边摆个摊卖画的,虽然我不买,但是我那个傻郡……就是我的一个好朋友,她就爱看那些画作,出起手来特大方的。我也不图这些话全卖了,只要有一幅画能遇见这么个傻姑娘,我也心满意足了。” 言毕,她看着窗外,发起了呆。 众人都道她死了,她的那个傻郡主,会不会为她伤心? 她和郡主自幼相识,一处儿长大。曾经恨不得天天同食同寝的好友,也是这个世上待她最真心的人。如今楚汐从这个世上消失了,她该怎么办?在那个勾心斗角的王室里,她又那么善良……陈朔会保护好她吗? 冉君看她忽然静了下来,以为她要打消可怕的卖画念头了,不想楚汐又转过来认真对她道:“你说,我该怎么定价好呢?” “……” “小……小公子,您……” 莫城的大街上人来人往,独独她这摊位前空无一人。冉君一脸为难地扯了扯她的衣角,正要将她劝回。楚汐看她一眼,正了正衣帽——如今她是一身男子装扮,还特意将面纱换成黑布,显得更加男子气概了——当然是她的想法。 楚汐压低了嗓子,粗声道:“我出门时怎么说的,像个爷们儿点!” 冉君一脸犹疑,学着她拍了拍胸脯,道:“爷……爷~们~儿~点……” 楚汐皱了皱眉,似乎还是不满意,但又觉得不能过分为难一个小姑娘,便摆摆手,翘首以待那懂画之人。 第一天战绩:零 第二天战绩:零 第三天…… 楚汐转身对冉君道:“你说我要不要卖点字什么的,可能你们莫城人更好这一口?” “……”冉君无力地扯出一个爷们儿点的笑,道:“公子你高兴就好……” 卖画三天,别说买画了,这满大街人,好像看她的画会被伤了元气似得连一顿都不愿顿在她的摊前。这四周,明明也没有其他的卖画摊和她抢生意了,怎么莫城人都不喜欢这些吗?这街头巷尾哪个摊都比她热闹,就连算命看相的摊位,一条街过去摆了三个摊,摊摊都有人关顾,怎么到她这就…… 还是祈都好,总有几个冤大头…… “小兄弟,这画怎么卖?” 楚汐双眼冒光,悄声对冉君道:“冤大头来咯!”又忙从画摊后站起来,神色殷切:“您可真是有眼光啊,这幅……慕容公子?你怎么会来这?” 慕容放只带了一个侍从,他面上微笑着,轻摇折扇:“怎么,这莫城只许楚姑娘来,反而不许我来了?” “呵呵,公子莫如此开我玩笑了。” 慕容放轻挑眉,道:“姑娘是觉得我在开玩笑啊?亏得在下还想与姑娘做笔买卖……” 楚汐神色恳切:“公子有看重的画?那公子拿去便是,楚仪这条命都是公子给的,哪还有买卖之说。” 慕容放闻言,一拱手:“既然如此,在下也不多做谦让之辞了。冉君,你就帮我把这几幅画全包起来,送到我书房里。” 楚汐一脸痴呆之色。 慕容放走了几步,又转过头来。楚汐宛如看到救命稻草一般,等着他收回那些玩笑话。不料,他只是道:“还有这个摊子,在下觉得怪好玩的。也送到庄内去吧,听后厨说他们缺个台子。” 她双目隐隐有泪,看着冉君道:“这些年在庄内,苦了你吧?” 摊上这样一个主子,太苦了,真的太苦了。 楚小姐不吃饭了。 楚小姐绝食了。 楚小姐因为少爷的冷落绝食了。 楚小姐因为少爷要自杀。 楚小姐…… 听到山庄里的这些谣言,慕容放是很诧异的。 他正坐在亭内,面着一池荷叶,品了一口香茶,问道:“这些话可是真的?” 身后的侍从低着头:“属下不知,但问过厨房,这几日楚小姐那边是不让他们送膳了。” 慕容放轻挑眉毛,看了一眼桌上,淡笑:“走,我们去看看。” 一名侍从跟着他离开了,亭外候着的婢女,忙进了亭子收拾,将桌上的画缓缓卷起。 “小姐,你这连续几日不吃热饭菜,能成吗?”冉君将手中端着的盘子放在桌上,看向埋头书桌前的楚汐。 楚汐嘴里含着个馒头,手持着笔托着腮,含糊不清道:“江湖险恶,你家小姐要流浪了,得先习惯习惯苦日子。” 冉君一脸无奈之色。吃得起白面馒头,还算的了苦日子吗? 那日慕容放将小姐的摊子夺走后,小姐悲愤地买了一大堆的馒头,差人日日送上山庄,并对着她咬牙切齿说:“我本想挣了钱再将你家公子给的那根钗赎回来,你家公子居然这么狠,看来那根钗是与他无缘了!” 是的,所有的钱,都是当了公子送的玉钗换来的。 而从那日之后,小姐也不再考虑什么生财之道了,闭门不出几日,誓要研究人只吃馒头的环境下能活几天,还有人怎么样吃馒头才能最节省馒头还不饿。 冉君沏了一杯茶,送到她面前,道:“小姐还是喝点水吧,别噎着了。” 楚汐双眼又是一亮:“冉君你真是太聪明了!吃点馒头,再喝点水,馒头在肚子里就发胀,这样更管饱了!我这几日每顿都吃两个馒头,要是用这个方法,也许还能省下一个半呢,毕竟这五川大陆,哪个地方都不缺水嘛!再来一杯!” 冉君接过了杯子,又将她伸来的手轻轻一推:“小姐还是省省吧,若是野外的水,凉水喝多了,容易坏肚子的。” 楚汐颔首,又是沉思,道:“你说的有理,我要行走四方,若是随随便便就病倒了,那可怎么得了。你们山庄有没有什么奇药什么的,我听说素问谷有种药包治百毒,你说他们会不会有什么包治百病的药,可若是有,要怎么得到呢……” 冉君已走到了桌旁,听及此言,道:“小姐若是需要什么药,倒可以向公子问问,毕竟公子与素问谷也是交好的,这次小姐的伤,公子也是找来素问谷的谷主医治的呢!” 楚汐一愣,笔自她手中滑落,掉到地上,她道:“你们公子居然请得动素问谷谷主?” 这慕容山庄到底来头多大啊…… 她久居祈都,祈都以外的事不甚了解,对武林门派慕容山庄更是只闻其名不知其所为,但素问谷她知道。素问谷前身是寻谷门,门派之人世代侍奉周王室。现在虽臣服北雀国,但据传谷中人只尊周长公主,北雀国国主几次求素问谷谷主为皇室诊病,素问谷也只打发了几个弟子前来,最奇怪的是,北雀国国主居然也就这么许了,似乎也很忌惮素问谷一样。 可慕容山庄居然能将素问谷谷主请来,真是不可思议。 冉君拿着一块湿布擦着她手上的墨迹,她方回过神来,摇了摇头:“算了吧,就你们公子那样,怎么可能帮我。我觉得我还是……” 慕容放声音平静:“哦?楚小姐似乎对我很不满?” 二人身子一僵,楚汐看了一眼冉君,将她挡住视线的身子稍稍拉开,嘴角扯开温柔的笑,道:“公子怎么不敲门呢?也好让楚仪准备一番。” 慕容放的视线转向桌上,拿起一个馒头咬了一口,道:“在下听说楚小姐绝食了,还以为山庄怠慢了姑娘,特意来看看。原来姑娘好这口?” 好这口?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对她的暗示? 看来是时候报答她的小丫鬟了。 她正了正神色:“慕容公子,楚仪有要事相商,还望借一步说话。” 慕容放点点头,冉君和侍从便离开了,正要关门时又被楚汐拦下,急道并没这个必要,慕容放见此情形不由得闷笑一声。 楚汐尴尬道:“这个,慕容公子日前所为何意,楚仪大约也能猜到几分。我想慕容公子大抵是误会了,我同……” 慕容放挑眉:“我日前所为?姑娘指的可是买画一事?” 楚汐点点头,又摇摇头,又点点头,又一脸茫然,皱着眉正要说话,慕容放又打断她,道:“那日慕容放见到姑娘的画,十分欢喜,确有唐突,事后想到此事也是后悔不已,我一男子,又怎能随便占姑娘的便宜。” 楚汐看他一句接着一句地说着,还没反应过来,又见他拿出一张银票:“姑娘看,这些银两是否够买那几幅画呢?” “一百两?!”楚汐惊得险些跳了起来,又急忙在脑中打起了算盘。玉钗当了二两,买了那些笔墨宣纸,还买了个摊位,差那老板日日送十五个馒头也能送上一月,还能余些银两,那么一百两,能至少送上五十个月的馒头,还可以…… 慕容放见她双眼滴溜溜地转,似乎在计算着什么,笑:“楚姑娘,这一百两,足够在这山下城郊处买个房子和几亩地。” 第4章 身份败露 “花儿花儿你快快开~本小姐带你去遛弯~” 冉君站在屋门口,对着田间喊:“小姐,你且回来吧。这花你一天浇了十来次,喝水都该被撑死了!” 那田野里蹦跳的身影听得此言,身形一顿,忙转过来:“呸呸呸,不许乱讲,我的花儿怎么会死!” 楚小姐被公子赶出去了。 楚小姐舍不得离开公子。 楚小姐在山下买了个宅子。 楚小姐在山下守护着公子。 楚小姐真痴情。 楚小姐…… 慕容放的眉头一跳,问:“这些话真不是谁故意放出来的?” 身后的侍从强忍着笑,道:“属下并没查到谣言的来源。似乎……是群众自发的。” 他扶着额:“母亲都把庄内人惯坏了,这般没规矩。” 一朵小迎春被风吹了过来,落在桌上,画中女子的发髻上。 慕容放轻酌一口茶,道:“楚姑娘如何了?” “楚小姐买了一亩地,买了些花种播种,只是楚小姐似乎不懂种花,冉君姑娘说她已经败了好几袋种子,都失败了。” 是的。她都失败了。 夕阳照在她的背影上,无限苍凉。 为什么呢?忆及她在祈都时,日日忙于和那些千金小姐读诗赏画,的确称的上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但是,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她记得府里的园丁种花可容易了,每天洒洒水修修叶子什么的,花儿就一团一团地长了出来。 如今这些花种到她手上,怎么连个苗也不露呢? 冉君送来一杯茶水,替她擦了擦汗,道:“小姐,你别难过了。你在田里坐一下午也不顶事啊。” 她楚楚可怜地看着冉君:“冉君,你说你家小姐怎么命这么苦,种什么死什么。” 冉君诚恳道:“小姐,你错了。你种的这些花儿没活过。” 她一噎,道:“你走开。你踩疼我的花儿了。” 冉君俏皮地一吐舌头,又道:“小姐,你为什么只种花啊?” 这么大一块地,被她划分了几块,播撒了不同的花种。 楚汐手肘支在腿上,撑着腮,歪着头看她,道:“不种花,种吃的不是很俗吗?” 冉君一噎。 楚汐又道:“其实吧,你家小姐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从上次卖画惨败的教训后,我总结出来了,你们莫城人,一点也没有情趣。所以呢,种花的人一定很少,赏花比赏画容易吧?你家小姐又是这样品位高雅的人,让我种出了别致的花,一定可以振兴你们莫城的花卉事业!共创人生辉煌!” 冉君指着远方别家农户的田地,问道:“小姐,你知道他们种的是什么吗?” “不知道,一块秃一块绿的丑死了,应该是什么吃的吧。” 冉君干笑:“我也不知道,呵呵。” 那就是花啊…… 冉君叹了口气,道:“小姐,我们回去吧。” 楚汐点点头,正要起身,脸色又是一变,向她伸去手:“你扶我一把,我的腿……有点麻……” 冉君扶着她,扶到一半,楚汐又大喊:“冉君!冉君!”冉君吓得手又一松,楚汐又坐回地上。 只见楚汐脸都绿了,转着头四处查看了一番,又马上扭动着往右侧挪开,指着左侧:“冉君你看!花!我的花!” 她的花冒芽了!还好方才她落地的时候稍稍靠右,才没把花苗压坏! 这是一朵坚强的花!一定是一个非凡的品种。 她日夜这个小苗浇水,还特意在其周围了个小圈,平日无事便坐在旁边盯着花苗。 冉君一脸无语地在其他的地上播撒花种,道:“小姐,你整天盯着它,它也不会蹭地一声开出朵花的。” “当然不会啦,花开的声音,应该是‘噗’,你懂吗。” “噗” “对,就是这样。”她满意地点点头,转过身子。 慕容放一脸笑意,看着她。 阳光洒在他的束起的发上,他含笑的脸上,还有他蓝色的衣袍上。 后来,这幅画面一直牢牢刻在她脑海中,无论她如何恨他,那日的艳阳都会猝不及防地跃进她心里,敲击着她最后的反抗。 “楚姑娘,在这里过得可好。” 茶烟袅袅,他们坐在楚汐买的宅子里,屋内陈设简单,正对着门的是一扇屏风,屏风前有一陶盆,几只锦鲤在荷叶下缓缓游动,屏风后便是正厅,山间小屋,她也不指望着什么贵人来访,所以只在厅内摆了张圆桌。他们就坐在圆桌边。 楚汐颔首,道:“多谢公子照拂,楚仪在这一切都好,待楚仪今年有收成了,就会将欠公子的债还清的。” 慕容放不置可否地笑笑,道:“楚姑娘何时欠了债了,我怎不记得?” 楚汐笑:“公子仁心救人,但楚仪不能让公子白白耗了那些药材,还有和素问谷的交情。” 他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冉君,“哦?”了一声,道:“楚姑娘觉得这茶如何?” 楚汐一愣,思索着道:“这茶……有点甜?” 这茶是最普通的茶啊,与她在楚府喝的别无二致啊。难道,下药了?她的头也不晕,眼也不花,什么药?难道是慢性毒物!莫非这慕容山庄也与那邪教无二,用什么毒控制着她? 慕容闷笑一声,道:“在下从不知,楚姑娘还有如此有趣的一面。” 楚汐尴尬地笑笑。 有趣?这算什么说法,她楚汐只有臊别人的时候才这么说呢! 慕容将茶碗送到唇边,淡饮一口,道:“既然楚姑娘一心认定了欠了在下的债,不知楚姑娘打算怎么还呢?” 提到此事,楚汐又立马两眼放光,滔滔不绝:“慕容公子,你方才看到了吗,我用你给我的银两买了一亩地,还有好多花种,培育了这么些天,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让我培育出一棵惊世绝种!不对,绝花!我相信,只要我继续努力下去,假以时日,一定能培育出更多的绝品,然后,我拿去集市上卖,不,我拿去什么赏花会的,往那一摆,别说还债了公子,你们山庄打算多盖几栋房子吗,我资助你们呀!” 慕容的眉头又是一跳,看着被愿景陶醉着的楚汐,道:“姑娘说的,可是刚才那根被围住的……花?” 楚汐点点头,认真道:“公子也觉得那朵花品相极佳吗?真的,我以前从没见过那样的花,那么可爱,那么温柔,又那么坚强,我播撒了那么多的种子,只有它活了下来,每天还在努力生长着。” 慕容大口喝了一口茶,道:“姑娘这是第一次种花?” 所以连花和草都分不出来? 楚汐点点头,一副娇羞的姿态,低着头:“是的,楚仪从没种过花,没想到刚种没多久,就有幸遇上了这样绝世的品种。” 不要吝惜赞美之词,离开祈都后已经好久没有听到夸奖了。 慕容似乎被呛住,咳了几声,方道:“那么就祝贺姑娘早日将那……早日培育出名贵的品种,早日在花展上崭露头角。不过莫城的花展每年竞争都很激烈。” 楚汐疑惑:“莫城很多人种花吗?” 慕容噎了一下,良久才道:“姑娘,你那块地周围,都是花田。” 楚汐好像受到了很大打击,愣了许久,才一脸茫然:“难道以后我的花田也会……变,变得那么丑?” “……” 楚汐正色道:“公子,你是在开玩笑吧?我的画摆了那么久都没人卖,莫城人一看就很没有闲情雅致,怎么有这么多种花的呢?” 慕容放强笑道:“莫城人虽……虽不怎么读诗赏画的,但是莫城的花却是北雀一景。祈都很多名贵的花种,都是莫城这边培育好了,再在祈都那边再培育。所以,祈都的名花,莫城也功不可没。” 楚汐了悟地点点头,道:“没想到有这么多的事我都不知道。楚……楚仪久居深闺,见识浅短,听公子这样说,我倒是很想四处看看,北雀那么多地方我都没去过,五川大陆就更多了……嗯,这样好了,我就不资助你们太多了,一两栋就好,我还是要留点出行的资本。” 慕容仿若没听到后面的一句话:“姑娘想周游天下?在下也有这个想法,不知有没有这个荣幸,与姑娘同行呢?” 楚汐忽然心一跳,神色闪烁,许久,她才偏过头看他,道:“公子,这算是和楚仪约定了吗?” 慕容笑着,轻点了点头。 楚汐也不再看他,喝了一口茶,垂眼看着茶杯。 时间仿若静止了般,二人良久无言。偶有飞鸟停在厅门口,低垂着脑袋点点头,又飞走了。 慕容打破了这篇沉寂:“楚姑娘来到莫城这么久,可有觉得不适应?莫城与祈都,差别还是不小的。” 楚汐摇摇头,道:“会吗?可能楚仪本就不是什么大家千金,在莫城待了许久,觉得,除了没人买画外,没什么差别。” 慕容轻笑了一声,身子稍稍前倾,道:“姑娘觉得没什么差别才伤了在下了一片苦心。山庄给姑娘的吃穿用度可都是上好的,就连这茶叶,在下也特意让冉君从山庄带了许多。姑娘真的觉得无差别?” 楚汐茫然,神色狐疑地看着他,又向冉君投去探寻的目光,只见冉君面上似有淡笑。可是这茶,她喝来确实是最普通的呀。她道:“恕楚仪愚钝,不懂品茶。庄内用度的确奢华,只是楚仪小户人家出生,只知好却不知所以然,本不欲在公子面前出丑,却不想拂了公子的好意,还请公子恕不知者无罪吧。” 慕容放的神色忽的变得疏远了起来,目光清冷,道:“楚姑娘不必如此,山庄再怎么好,也只是偏远小城的一个山庄罢了,吃穿用度自然是比不上王公贵族。这茶,是早年贡品,后来茶城进献了更好的茶叶,也渐渐无人在意,成了最一般的公侯用度。据说,楚国公府削爵前就将这茶作为最一般的茶叶用着。” 自她幼时,这茶叶就被作为最普通的茶叶,只是解渴所用,常年这样喝下来,她根本察觉不到什么异样,只以为寻常人家也是如此。只有这些日积月累的贵族习性是无法伪装,不是处处小心便可避开的。慕容放,早就怀疑她了。 楚汐面色惨白,看向他,还想做最后的挣扎:“是吗,没想到曾经是贡品,也会有如此待遇啊,呵呵。楚仪愚钝,品不出这茶的好坏。真是……” 慕容放嘴角一勾,楚汐看见他身后的侍从拿出了两幅画。 “在下那日得了姑娘的画作,甚是喜欢,日夜观赏,却在无意中发现,有一副画与在下的一副藏品极像,甚至,应该是出自一人手笔。我说的可对,楚汐姑娘?” 茶杯一歪,一碗茶色荡着细小的涟漪,打湿了衣裙一处,淡开一抹暗色。 第5章 堕其术中 楚汐耗在宅院里的银两太多了。 一百两银子,买了宅院,置办了家具,再买一亩地,还有那些名贵的花种,就所剩无几了。 她向隔壁花田的花农讨教了一番,才知道她悉心护着许久那株苗只是根杂草。而且她播种的方式也不正确,白白浪费了许些花种。 楚汐一手撑腮,斜着身子坐在书桌前,右手百无聊赖地乱画着。 她没钱了。 冉君一脸忧色地看着她。自从那日公子走后,小姐的神色就不太对了,再听她报完近日的账目,又发现种花的事业还未开展就已经失败了的噩耗,此后便闭门不出,关在书房里好几天了。 楚汐幽幽地道:“冉君,你吃过土吗?” 冉君一愣,神色严肃地摇了摇头,盯着她道:“小姐,你想吃土了?” 楚汐神色哀怨,道:“我曾看书上讲,有些地方闹饥荒,灾民吃不到饭,只能用树皮草根甚至是土来充饥。你家小姐我离了楚府,当真跟个废人似得,毫无自给自足的能力。而你们山庄的这个公子,早就知道了我的身份,还刻意这样羞辱我,见我如此窘境,日后你家公子保不齐哪天就揭发了我,到时候,为了逃命的我流浪天涯,过得定比那些灾民还惨,我出去尝尝土是什么滋味的。”说着,便要起身向外走。 冉君忙拦住她,将她摁到椅子上,正色道:“小姐,吃土是会死人的。我们还有一点碎银,还是可以东山再起的希望的,小姐不要这样颓废,若是公子不揭发小姐,小姐岂不是白白为了自己的胡思乱想丢了性命。” 楚汐撅着嘴看她,忽的眼神一亮,问道:“我们还有碎银?走,我们去街上,你不是说你们公子喜欢男人吗,我们去给他找个貌美的男人,指不定你们公子一高兴,就放过我啦?” “……” “你们公子喜欢什么样的男子?” 冉君摇摇头,道:“婢子不知,婢子……虽然公子……但是从来没人见过公子与什么样的男子走得近的……对了!冉月见过!” 楚汐转过头,双眼放光地看着她。 冉君看看四周,压低了声音道:“据说,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公子把下人都撤了,自己一个人跑去东见阁,东见阁是不知道第几代庄主兴建的,那里放了许多藏剑,而且听说在一处平台赏月最美了。可是东见阁看守严密,平日里也不让我们这些下人去……” “说重点!” “公子和一个神秘男子举止亲密!” 楚汐捂住了嘴,双目之中满是讶色,又好奇地压低了声音,凑过来道:“有多密切啊?” 冉君神秘兮兮地道:“冉月说,她看到公子和那个男子深情对视了许久。二人并无话语,但很默契,似乎……有心灵感应一样!” 楚汐眨眨眼,看向远方,叹道:“灵魂级爱侣。这样不容于俗世的爱恋,迫使一对苦命的怨侣,只能在黑暗处偷偷的见面。世俗的偏见阻挡不了他们的真情,灵魂上的契合让他们如此默契。我虽不语,但只要你懂我心,这便足矣。” 冉君点点头,一脸赞叹之色,道:“小姐,你懂得真多,就是这样,我们也觉得就这样。” “可是你还是没告诉我,那男子什么模样?” “都说了是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怎么看得清嘛……” “……” 逛了许久,二人走得脚都软了,楚汐才一拍冉君,问道:“你还是告诉我,哪里可以买到好看的男子好了。我们走了这么久,就算看到好看的也不敢冲上去问呐。” 冉君一顿,神色怪异,道:“小姐,祈都还有专门卖男子的地方?” 楚汐“啊?”了一声,思索良久,认真道:“有,不过听说不随便开放,有帖子才能进。” 冉君一脸吃惊,道:“不愧是一国之都,地大物博,无奇不有……” 楚汐摇了摇头,道:“我们还有多少银两?不如去贩卖仆役的地方看看,也许会有不错的?” 冉君在身上摸了许久,拿出一小串铜板,尴尬道:“小姐,十个铜板能买到男子吗?” “……” “小姐?” “冉君,你看到了吗,那个摊位上写着五文一卦,不如咱俩都去算算还能活多久?” “……” 创业是艰辛的。楚汐如是想。 她又回到了慕容山庄,回想起她曾问过冉君的问题,慕容山庄是怎么创业的? 冉君很有禅意地告诉她,在有慕容山庄之前就有慕容山庄了。 她想了许久才了悟,大概这丫头是学不会说人话了。 好在这慕容山庄的人,人人对她都客气恭敬,对她也是有问必答,热情的目光中……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有点同情的意味。 据她的了解,慕容山庄果真是源远流长。千年前五国初定,第一任庄主云游四方,忽然见到了宜雪山上一座破旧的小宅,摇摇欲坠的门牌上写着“慕容山庄”四字,看得他十分舒心,就与官府买下了此处,从此,便有了慕容山庄。 她问道:“那你们庄主本来姓慕容吗?” 管家一愣,睿智的目光看向远处,追忆着曾经的辉煌,道:“可能吧?庄志中没写哦。” “这也可以?……” 片刻的沉寂,庭院角落里是满满的尴尬,她继续问道:“那你们老爷和夫人呢?还有慕容公子的夫人呢?” 管家听及此问,双眼含泪,想伸手拍拍楚汐安慰她,终是忍住了。他叹了口气,道:“楚小姐,你……哎,苦了你了。我们老爷和夫人云游天下去了,这山庄就归公子掌管,公子还未娶妻,哎,我老了,这年轻人的事也看不懂了,若是能为……” 楚汐这才想到自己提起的可是整个山庄的痛处啊!一个喜男色的公子,偏偏还是山庄的独苗,她怎么能哪壶不开提哪壶呢!她连忙安慰道:“李伯伯你就别再伤心了,一切都会好的,你要对你们公子有信心。不过,感情这种事,还是两情相悦方能长久时,这个……” 这个问题,她真的解释不来,她自己都没有过一段恋情呢。 李管家热泪盈眶,拍着她的肩膀道:“楚小姐,你是个好人,我家公子……哎,是我们山庄没福气啊,没福气……” 习武之人,能不能下手轻点……她龇牙咧嘴地看着李管家离去的背影,却忽然心里有点酸酸的。 这慕容山庄,比起楚国公府要有人情味多了。自她记事起,楚府上下皆是一片冷冰冰的神色,那些下人明面上遵着嘱咐伺候她,背地里早已将这些做主子的骂个透。父亲有那么多孩子,自从有了小弟对她的关心就更少了,最温情的时刻却是盘算着让她勾引太子的时候,她还真以为父亲是为她的前途打算,却不想只不过是让她做个替死鬼。而母亲,母亲对她真的有亲情吗。 那些深宅大院里的心机,埋葬了多少人的年华与性命。想到她也曾是那群为权势斗争的女子中的一员,人生真是无常。 她揣着账单找到慕容放时,慕容放正坐在亭边,破一出残局。 不知不觉中,夏日已经到了。池中小荷方露尖尖角,一池碧绿中缀着几处粉色,煞是好看。 慕容放看她一眼,目光扫过她手中的账单,淡淡地笑,道:“楚小姐,找在下可是有事?” 楚汐一愣,抓着账单的手攥得更紧了,又将手背于身后,道:“慕容公子,楚……楚汐收到了那个……那个药材的清单。” 慕容放轻轻地“哦。”了一声,又转过去看棋局,见她还无离开的意思,轻挑眉毛,问道:“楚姑娘,可是有异议?” 异议? 楚汐深吸一口气,道:“慕容公子,我们还是把话说开了吧。你也知道,我楚汐现在是朝廷钦犯,此次有幸逃出来,身上也没有银两,又不会做生意,除非把我押到官府,或许还有可能给公子凑出这五百两的银子。而公子当日既然出手相救了,想必也不会是为了看一场钱去钱又来的戏。公子希望楚汐做什么,还请明示,楚汐这条命是公子的,只要楚汐做得到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她不信,慕容放能从她身上得到什么好处! 慕容放看着她,也不知是赞许还是愤怒,还是压根没反应过劲来,楚汐就这么站着接受他的打量,许久,慕容放幽幽地道:“楚姑娘以为,在下需要让楚姑娘做什么呢?” 楚汐愣住,陷入了沉思。 难道她身上还有自己未曾发现的闪光点? 慕容山庄是个江湖门派,但总不可能是找她修炼什么绝世神功的。她楚汐自认不是学武的材料,也没听说楚府藏有什么武功秘籍,就算有,也不可能传给她,所以与武功无关。那么,就是钱和权了?论权利,现在楚汐成了犯人,楚府也潦倒了,也不可能给这慕容山庄什么权利了。钱的话,她又没有经商的头脑…… 不对! 难道前些日子慕容放就是在试探她会不会做生意! 这下好了,她的底全透了,如今慕容放也看出她就是个做生意的废材,搞不好真的会将她押去官府换赏金。 她强忍住心里的绝望,试探地问道:“慕容公子,敢问,官府给的赏金是多少?” 如果大于五百两……他倒还赚了。 慕容放没料及她的此问,顿了一顿,神色幽幽道:“楚姑娘,恕我直言,长公主侍读、楚国公之女楚汐,现在在朝廷那,已经是个死人了。” 她浑身冰冷。是啊,她还是天真了。她在那么多人面前跳进了毒潭,又过了这么久,就算朝廷搜不到她的尸体,也不会认为她还活着。何况,抓捕她这一功,还是记在陈朔头上的。景王爷力挺陈朔上位,朝廷也很满意这位前途不可限量的青年才俊,就算她没死,也必须死。若是慕容放将她带去官府,官府也不会承认,只会暗暗以其他人的身份处决了她。 楚汐平静地问道:“不知楚汐有何可为公子效劳的?” 一子落,白色的衣袂在风中荡起细微的弧度,慕容放道:“楚姑娘,与在下祈都一行,如何?” 第6章 不虞之隙 慕容放的眉头轻轻皱起,忍了许久,方道:“楚姑娘,我不吃人。” 楚汐坐在角落里。 她不得不承认,慕容山庄的财力甚是丰厚。这次她虽慕容放前去祈都,走的是陆路官道,一路平坦,乘的也是有山庄标示的马车。马车内布置得很舒适,座位和靠背皆是特意打造,又铺上了干净的缎布,十分柔软。车内有一张木桌,固定在车上。木桌左侧有一个柜子,再次将木桌与马车一侧紧紧相连着。马车很宽敞,至少能坐得下五六人。 慕容放端坐在面向车门的一侧,而楚汐躲在车门处。 她瞥了他一眼,又正了神色,道:“慕容公子,你不吃我,却把我送去吃我的地方。和吃了我又有何异?” 慕容放轻笑一声,倒了两杯酒,举起酒杯,道:“楚姑娘可放心,慕容放保证,姑娘能活着进祈都城门,一定也能活着出祈都城门,身上也是完完整整,一口都不会被吃。” 楚汐一脸诧异,道:“你的意思是,我连活着进祈都都难?有人要在这路上刺杀我?难道我们此行已经走漏了风声?” 慕容放一顿,神情复杂,自己喝下了酒。道:“是在下用词不当,姑娘放心,只要慕容放活着一日,定保姑娘无虞。” 楚汐“啊?”了一声,道:“公子为何这么说?难道公子你……” 难道这慕容放自己都活不了多久?那他还拉着她回都,这到底背后藏着什么阴谋?他活着她也能活,那就不是用她的命来换他的命了,难道他是想用他的命来换她的命?难道他是来给自己洗涮冤屈的!为何呢,她们才相识多久,她会有如此魅力吗?不对,他喜欢的是男的,所以是楚国公府曾经有恩于他,他来报恩的?她从未听说啊,难道是几代前的恩怨。几代前的恩怨,让他来背负着,实在不妥,她必须要阻止! 慕容放神情僵硬,将先前倒给楚汐的那杯酒也喝了下去,无视楚汐饱含同情的双眼,沉声道:“姑娘放心,慕容山庄定保姑娘此生平安。” 楚汐面上更显忧色。这次已经连自己都不说了,直接说成慕容山庄,看来这慕容放十有八///九是来送死的。也是,楚府这次犯的不是小案,就算父亲将所有罪责都推到她头上,楚府一样被削去国公封爵。他若执意要掺和进此案中,恐怕自身难保。没想到慕容放如此重情重义,她是不是应该宽慰他几句? 慕容放见她低着头,暗吐一口气,悄悄地擦去额角的汗。这楚姑娘,遇上生活里的琐事头脑就变得简单,但一谈起阴谋什么的,想的比谁都多,思维也不知跳跃到哪去了。 这厢楚汐心里打好了主意,抬头看向他,郑重道:“公子既然让楚汐同行,你我便是达成了联盟,公子有什么难处,不放说与楚汐听,若是楚汐能为公子出谋划策,定不会推辞。” 她的眼神诚恳。 慕容放面上仍是笑意,却已经不愿谈及这个话题,顾左右而言他,道:“楚姑娘想多了。不过在下倒有一问,此行路途艰辛,姑娘的祈都也仍需人照应,为何不带上冉君?” 他还记得,离开山庄前一夜,冉君还跑到他房门口哭得死去活来的。 见慕容放移开了话题,楚汐神色黯然了许多,道:“我觉得冉君是个好姑娘,祈都不适合她。至少,她不适合呆在在祈都的我的身边。” 慕容放轻笑了一声,道:“祈都在你心中已经是龙潭虎穴一样的存在了?” 楚汐无奈道:“能让我跳进龙潭虎穴里求生的人,都在祈都呢。” “那景郡主呢?” 楚汐睁大了双眼,看向他道:“你是为了郡主?” 这慕容放进祈都不是为了给楚府洗刷罪名,而是想利用她与郡主的交情,娶了郡主,成了郡马,借景王爷之力,进入政界,平布青云…… 她用力摇了摇头,道:“不行的,慕容放,谁都可以算计,景郡主你不能算计。你要是执意如此,我宁愿自己跑去官府那认罪。” 他摇摇头,大概觉得与她实在是难交流,便从柜子中拿出一包糕点,打开,对她道:“那你把这个吃了,我就不算计她。” 她快速地挪了过去,狼吞虎咽,吃的有些急了,慕容放又只得端茶递帕地伺候她。 他道:“你也不怕这糕点里有毒?” 她咽下嘴里的食物,神色茫然,道:“这里面没毒?” “……” “没毒你为何叫我吃?” “你以为我为何叫你吃?” “肯定是用毒来要挟我啊,反正我就不会帮着你算计郡主。” “……我此行不是来算计郡主。不是,我本来就不是来算计人的。” “那你不早说。” “……” 楚汐自那次大病后,身体也虚弱了许多,尤其体现在睡眠上。 吃饱了就打瞌睡。 她左手支撑着额头,只觉得眼皮如铅般沉重,不停地砸下来。 慕容放在一旁看着书,眼角时不时瞥见她摇晃着的脑袋,眼里微有笑意,将靠枕置在角落,轻声道:“楚姑娘?” 她勉强撑着身子看向他。 他一指角落,道:“姑娘若倦了,可以先倚在那,会舒服些。等会到了客栈我再叫你。” 楚汐神色惘然,点点头,实际上并没领会他的意思。她将靠枕抱在怀里,用着一个极其奇怪的姿势,靠着角落睡了。 慕容放自认平生最不喜管闲事,救楚汐一命也是有其他的思量,如今看她在角落里随着马车的振荡换来换去,反而心里像有块沉木置错了位置,难受的很,就非要正一正。 他打量了一会,才想到该如何才能让她睡得安稳些。他拿出两个靠枕,还有一个装有换洗衣物的包袱,凑近身子,双手轻轻扶着她的肩膀。 这一切,当做的神不知鬼不觉才好。 忽然,马车停了下来,车身一晃,他的手本就没抓紧,胸口上的一击倒是将他心里那块沉木彻底撞飞了。 楚汐半梦半醒中抬起头,才发现自己居然在慕容放的怀里,一愣,正要出言时,车门打开了。 男子身穿玄色衣裳,见此情景,也是一愣。 楚汐并未见过此人,她抬头看慕容放,慕容放的脸色已然变了,他似乎要开口解释什么,然而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见玄衣男子的脸色沉了下去,楚汐才回过神来。 月黑风高杀人夜,痴情怨侣相会时!这二人的视线交锋,这男子一脸吃醋的模样,慕容公子如同犯了错的妻子对丈夫解释的神情…… 她是不是引起了什么误会? 楚汐正色道:“慕容大哥,我的头不疼了。你和……你们先聊着,看来是到客栈了,我就先下去了,回见。” “……” 她回头看了一眼马车,眼里饱含同情,道:“慕容放,我也只能帮你到这里了。帮你带上门,是对你最后的温柔。” 毕竟,她既然上了慕容山庄这条贼船,还是应该为他们庄主护着点颜面。 一旁的侍从怔了一下,道:“楚姑娘?” 她回头,拍拍了侍从的肩膀,示意他往前走,道:“对了,小伍,刚才那个男子,经常来找你们公子吗?” 侍从神色怪异地道:“姑娘,小的叫小七,不是,小的叫武七。” 她瞪他一眼,道:“你怎么还挑数呢!伍还不如七吗?又不是算月钱的时候。好吧,小七,刚才那个男子,你见过吗?” 武七皱了皱眉,他十分不喜这个楚汐,听到她的声音就觉得头疼,硬声道:“那是公子的表哥,方慕之少爷。姑娘,这是厢房……” 他回过头,看到楚汐捂着嘴,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表哥……原来,已经不单单是性别的问题了,他们的真爱,居然还有一层伦理隔着。 慕容公子真是太不容易了。 “姑娘?” 说实在,楚汐从来没有为难过武七,他们二人之间也没有什么过节,但武七就是不喜这个楚姑娘。原因也很简单,因为楚汐的存在,害得他失恋了。 这个话题,要从那日公子将她带回山庄时说起。 公子心善,捡了楚姑娘还不够,非要好人做到底,下了决心要治好她。花费无数,还耗了一个寻谷门信物,这都是公子的善心所致。可是,山庄里上上下下居然都以为公子与这毁了容貌的野姑娘是一对,还编出了无数个版本。最荒唐的一个版本也是最被大家认可的版本,道是这姑娘是什么魔教中人,与公子因缘巧合下相识相知又相恋,奈何那魔教邪道嫉恨这二人的恋情,非要棒打鸳鸯。楚姑娘非君不嫁,受尽了魔教的折磨,公子排除万难终于救出了奄奄一息的姑娘,散尽千金也要救回姑娘。 若是常人,见着那情形也都信了。然而他武七又是何人?英明神武的慕容公子手下第一护卫,目睹了公子从山庄离开到回到山庄的整个过程,自然是第一个跳出来维护公子声誉的。可是,真相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中,为了公子,为了正义,他毅然选择了与整个山庄作对。就连他的爱人小丽,也选择了背他而去。 所以,待楚汐醒来后,全庄人的钱都输进了他的口袋里,可是他也失恋了。失去了,才知道心原来是会痛的…… “小七,天色还早,我们出去玩吧?” 他板着脸,道:“楚姑娘,公子没有下令,我们就不可以……” “小七,我听冉君说你同小丽闹别扭了,你要不要买点礼物什么的,女孩子,哄一哄就好了,我可以帮你挑的。” “一个时辰就回来吧,我去同程九说声。” 他突然觉得,楚汐姑娘也是很可爱的。 第7章 因果报应 自那日以后,方少爷便加入他们前往祈都的队伍中。 马车里可以坐五六个人,但这方少爷的气场,足足又将她隔开了两人的距离。他和慕容放并排坐着,楚汐认命地坐在马车门口。 若是她会骑马,她真不介意出去抛头露面的。 这车里的气氛,真是太诡异了。慕容放一如既往地看着书,方少爷闭目养神,二人毫无交流。楚汐看着手里鱼缸中的小鱼,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他们二人的误会解开了吗?若是因为她误了慕容放的终身大事,这真是…… 她咬咬牙,硬着头皮道:“慕容公子……不,方少爷……” 先叫谁合适? 二人看向她,方慕之面色如铁地“嗯?”了一声。 真吓人!她连忙摇摇头,又低下头不去看二人。 慕容放淡淡道:“楚姑娘,路上颠簸,还是把鱼缸放桌上好些。” 这鱼是她前日与武七出门时,在集市上见到的,她一眼便看上了这鱼,买下就不愿撒手了。 她“哦”了一声,不假思索地挪了过去。 不对,她怎么可以答应慕容放,她怎么可以让慕容放关心她,这不是……果然,方慕之的脸色更难看了。 顾不了许多,她凑到方慕容身边,当然还是隔了点位置,双手仍紧握着鱼缸,扭头看向他,道:“方……” 马车一个剧烈晃动,她急着看她的鱼,正巧那水随着惯性泼了出来,大半泼在了她的脸上。 她拒绝了慕容放递来的手帕,闭着眼,用袖子擦了脸上的水。 武七在车外沉声道:“公子,马车坏了,还请先下来休息一下。” 这大概就是报应吧。毁人姻缘的报应。 原来是马车的一个车轮在几日的磕碰中就义了。 所幸他们停车处不远,便有一个小茶馆。楚汐忙向老板娘要了点水,往鱼缸里补。 她从来只在池塘边赏鱼,第一次发觉鱼在鱼缸里游动,也是十分可爱。 三人沉默着,坐在茶馆的方桌里。老板娘热情地端来几碗面,偷瞄了两位公子几眼,才扭动着身子缓缓离开。 这香味,她从未闻过。用筷子拨弄了几下,她夹起一物,疑惑道:“这是什么?” 不知何时跑过来的老板娘急忙道:“小姑娘,这是鸡爪子,没吃过吗?这碗卤水鸡爪面,可是我们店里的招牌面……” 楚汐是真的没吃过,她也从来没听说过鸡爪还能吃的,怯怯问道:“这个怎么吃?” 老板娘一愣,道:“你细细地吃,有骨头就吐出来就好。” 又转过头向二人继续道:“这碗面里头有卤水、鸡爪、还有我们自家磨的面,当然,这卤水也是自家做的,独家秘方,鸡爪是外处运来的,但这世上总归没有假鸡爪吧,这鸡爪也是选的……” 方慕之二人本是无意吃面的,那楚汐随口叫了点吃的,这老板娘就热情地端来了三碗面,还在这里不停的介绍着。碍于情面,二人也不得不做个样子吃上几口。 老板娘也十分满意,见二人吃相斯文,又道:“二位公子真是识货人,这面啊,和那茶能差的了多少呢,终归是要细细品才识得……” “吃完了。还有吗?” 楚汐捧着碗,双眼满是期待。 三人皆是诧异地看向她。她的吃相绝不算好,嘴边还有点汤汁,只是手帕让她拿去放鸡爪碎骨了,所以没东西擦嘴。平日里她饭量也小,但一见着好吃的就舍不得放下碗,吃了一碗还想要一碗。 老板娘讷讷道:“没,没有了。店里的鸡爪子剩的不多,这锅都用了。小姑娘,你,没吃饱?” 她失望地垂下目光,摇了摇头,道:“吃饱了,面很好吃,多谢款待。” 一旁递来一条方帕。 她正要抬头拒绝,没想到这方帕竟然是方慕之递来的,只得收了擦擦嘴,并诺洗好便还他。方慕之仍旧不发一言,只是看了一眼慕容放,目光中似有挑衅之意。 楚汐自然也是看得见的。 看来这误会,越来越大了。作为一个没有过恋人的小姑娘,难道她要卷入这场不被世俗所认同的苦恋当中?还是说,这是上天交给她的任务,来助慕容放一臂之力的? 好吧,就冲慕容放救过她一次,这个忙,她帮定了! 武七讪讪道:“公子,刚才我等检查其他车轮的时候,发现又坏了一个,现在还在换呢。” 方慕之冷笑一声,道:“你这个庄主当的也特别,随随便便一辆破马车也就上路了。” 慕容放背对着她,楚汐也不知他神色,但见武七的脸色‘唰’地就变了,她立马出声道:“呀!” 众人不明所以地看向她。 她反到忘词了,急中生智,指向鱼缸道:“我的鱼儿,不动了……” “……” 到了祈都,楚汐才懂得害怕。 曾经这片生她养她的土地,如今她一踏上便是满心的不安。 就像她跳进毒潭的一刻,直到冰冷的潭水淹没她的口鼻,直到毒兽的血盆大口朝她打开,她才知道活着是一件多难得的事,她才发现死亡到底多可怕。 直到看见了祈都的城门,她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又回到了那个充满明争暗斗的地方。 她又要将她的性命作为赌注,踩着荆棘前进。 在初上马车之时,楚汐曾与慕容放有过一段对话。 那时楚汐仍坐于角落,她道:“慕容放,你为什么不问我当初为何要给自己取名楚仪?” 慕容放仍旧品着茶,神色如常道:“我以为你是要占我便宜。” 她噗嗤一笑,道:“那我还不如取名楚姑奶奶,这才解气。” 他一挑眉毛,道:“这样就能解气了?姑奶奶?” 她白他一眼,嘴角却隐隐有笑,又目视前方,道:“其实,我有个妹妹。” 慕容放道:“在下听闻楚老爷有近十位千金,楚姑娘身为长女,应该有那么七八个妹妹才对。” 楚汐顺手将一个靠枕扔向他,道:“不听拉倒!” 慕容放理了理衣服,淡笑着,给她倒了一杯茶,道:“是在下的不是,在下以茶代酒,给楚姑奶奶赔罪了。” 楚汐挪了过去,双手捧茶碗,轻酌一口,道:“你别这么叫我了,好别扭。” 他目光带笑,看着她。 她低头浅笑,抬起头时已经将笑意藏了起来,继续道:“若我还是楚府大小姐,不算早夭的,我倒是还有三四个妹妹。一母同胞的只有一位。不过,我说的不是她们。 “在我幼时,我身边有个侍女叫晚央,长得可好看了,对我也很温柔。有一天,她不见了。母亲提起她满脸鄙夷之色,我不明白为什么,就逼着另一位侍女带我去寻她,结果发现晚央住在一处简陋的厢房里,大着肚子。 “晚央还是待我很好,她说她肚子里的是我的亲弟弟,我又不敢去问母亲,几个姨娘谈及她也是一脸轻蔑,我想大概是真的吧。侍女怀了主人的孩子,何等违背礼教的事。 “那时父亲膝下无子,只有几个女儿,也盼着有个男孩,老太爷虽然生气,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晚央过得一般,却也是吃穿不愁。只是受人白眼,只有我偶尔偷着去看她。 “后来我的行径就被告发了,被母亲关在房内足足两个月。晚央也生下了孩子,却是个女孩。父亲连看都没看一眼,此后,更没人管她了,她和我妹妹,也过着饱一顿饥一顿的生活。母亲也不知为何,此后也不禁着我去看她,只是嘱我要悄悄的。 “妹妹的名字,是我取的,单名仪。她很可爱,只是,她不会说话。一直到她生病了,病死了,她都没有说话,都没有喊过我一声姐姐。 “她死的时候,下着雨。她才病了几天,一直发着烧,府里的大夫都被姨娘叫去给小弟看病,对,那时候父亲终于有了个儿子,府里还有谁会管她呢。” 她长吁出一口气,又喝了一口茶,继续道:“晚央没有钱,我偷着把母亲送我的首饰给她,没想到那个手镯竟然是宫里出来的,当铺老板以为是她偷来的,非要捉她去报官。母亲刻意拖了几日才差人接她出来,那时候,妹妹已经死了。 “我曾问过晚央,她有没有后悔过。她一直没告诉我。直到妹妹被葬了,她同我讲了一番话。 “她告诉我,不要把命放在别人手上。她说,这个世界上,只有攥在手里的钱财和权利,才不会背叛自己。 “后来,我去找她时,她上吊了。她双脚穿着丫鬟穿得绣花鞋,绷得那样直。形容可怖。母亲嫌恶地让管家处理好这件事,我也不知她的尸体被扔去了哪,只是她的模样,一直是我的梦魇。 “她的话,我永远不会忘。但是我想她明明知道这些,却仍旧那样凄凉地收尾,大概是忘了一点。 “只有强者,能让攥在手上的东西真正变成自己的,才不会被夺走。” 她神色平静地好像是在讲一个书上的故事,慕容放看着她许久,神色幽幽,道:“楚姑娘,为何同我讲这些。” 楚汐一愣,看着他,又气得坐回了角落。 为何同你讲,为何。 她笑,道:“楚某原盼公子能稍有怜悯之心,不至让楚某在祈都丢了性命。如今看,楚某讲的故事,不算动听。” 可是慕容放还是不懂楚汐为何愿意同他讲这些往事,但他心里也有许多的话,一直盘旋在心上,却永远都不能讲。 第8章 出仕为官 方慕之离开了。 自然,她是无缘见到他的告别的。毕竟‘情敌’见面,分外眼红。 只是楚汐觉得他很诡异,来的诡异,去的诡异。 所以在她看来,口味怪异的慕容放同样也很诡异。 她现在居住的,是慕容山庄在祈都买下的屋宅。要命的是,这个屋宅原先是楚国公府的别苑。 楚府败落了,国公夺爵,楚氏一族被贬为庶人,永不得回都,所有楚氏一族的屋宅全都充公。所有的府邸,只要爵位相符,出得起价格就可以买走。若不是慕容山庄蒙先辈之荫,享用的礼制与子爵同等,只能买上这个别苑,否则,她完全相信慕容放会把楚国公府都给买下来的。 祈都大宅那么多,怎么可能是凑巧!慕容放定是存心来刺激她的。若是楚府对她有一丝真情,她或者还能触景生情感怀一番,然,她如今沦落到这一地步,全然是楚府的算计,楚府以她为饵为替罪羊,全然不在乎她的生死与前途,她也无法对楚府再有什么感情。再回到楚府的宅院,只觉得浑身都难受。 这个别苑,她是不常来,但也不是不来。每逢寒冬酷夏,母亲的身子总会不舒爽,楚国公府来客众多,也不利静养,母亲便会带着正房女眷居于此府。此府与她母族曾氏一府不过两条街的距离,也方便外祖母来探望她们。自她十四岁入宫后,常伴长公主身边,才来的少了。 所以若是单单就这个宅子的问题,她还可以忍一忍。但当她一进入院门,见到所见之景,就气的差点儿背过气去。这个庭院的每一处,无一不是仿着她在楚国公府的庭院建的,就连闺房里的摆设都相差无几,若不是首饰盒里的首饰不同,她简直怀疑她还是在楚国公府。 于是,她当即就抓着武七的刀跑去与慕容放对质去了。 当她见到慕容放时,他正倚着廊柱望天沉思,一副追忆似水年华的模样。她也是一愣,手里的刀险些砸到自己。慕容放询问她时,她反倒讪讪了起来,还安慰了他几句。见他脸上皆是不愿提起往事的尴尬,她几乎就要转身走了,才想起来此行的目的。 “慕容放。”楚汐一脸沉郁地问道:“你为何知我闺房摆设?” 慕容放本以为逃过一劫,正暗自松了口气,听到此问,回屋的脚步都没踩稳。他复又倚着廊柱,一脸茫然道:“什么摆设?” 她本欲学着武威将军般将大刀往那柱上一砍,扬扬威风,不想那刀太沉,她一路拖着已是费力,更别说提起来,东倒西歪地,差点伤了自己,武七寻了空隙便将刀夺了回去。她怒瞪武七一眼,又转过身子看着慕容放,道:“你这个登徒子莫装了,我那小院、闺房、甚至连我床头挂的小布娃娃都与我在楚府时别无二致。你说,你是不是什么时候偷闯进我闺房了!” 慕容放脸上的颜色可谓错综复杂,一阵青又一阵红,见四周的仆人都瞄着这处偷笑,他咳了咳,正色道:“楚姑娘此言也太过了,在下堂堂慕容山庄庄主,闯女子闺房何为?姑娘的庭院摆设,皆是嘱了下人向楚府旧人问来的,能细致若此,倒也不枉这些气力。只是还望姑娘口下慎言,莫伤了颜面。” 楚汐自说出那些话就开始后悔了,双脸通红,如今更是听得一愣一愣地,良久才错愕道:“不是你啊……” “……” 她低着头,一脸窘相,深吸一口气,看着他,双眼诚恳道:“慕容公子,是楚某口不择言,未经查证就污蔑了公子,是楚某之过,楚某失礼。今日令公子受辱,责于我身。楚某认错,公子想怎么罚,楚某皆愿担。” 接着,就见她行了个礼,双膝微曲,就要跪下了,慕容放忙前屈身子将她扶住。他脸上皆是讶色,正要说话却被打断了。 “在下一来就看到这般场面,也算不枉此行啊!” 一男子身穿深蓝锦衣,做工精细的发冠上镶嵌一颗蓝色宝石,腰间是包金镶玉的银带勾,坠着一块剔透的玉牌,款款而来。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楚汐神情一窒。 她装作不认识的模样,低头行了个礼,便屈着身子欲离开,又被慕容放不动声色地拦住。 慕容放同向来人一拱手,那人随意地让他去了礼数,便与他一同进了正堂。 慕容放此行,原来为的是太子。 见二人熟稔的模样,她方意识到,先前她在景王府见到慕容放时,他便是与微服的太子同行而来。只是她当时的注意力都被柴府那丫头引去了,未作细想。既然如此,慕容放更没可能是来帮她洗刷冤屈。他有自己的盘算。 慕容山庄地处边境之城,山高皇帝远,更是江湖中出名的隐,如今却也有入政之意。 看这朝堂,一波未平,恐是又见一波。 她在慕容放的示意下,为二人斟了茶。太子虽是微服,身份却不可逾越,他位于高台上,看了楚汐一眼。 若不是她容貌尽毁,又配了块布遮面,她都要以为已然被认出来了。 太子缓缓道:“慕容公子身侧这丫鬟,倒与我一故人极像。” 她紧咬着下唇,眼里还是镇定之色。 慕容放挑眉,道:“是吗,这山间里捡来的野丫头,不知是让太子想起了哪户人家的千金小姐?” 太子勾起嘴角,道:“你我以兄弟相称即可。不过贤弟如此说,为兄也很好奇哪个山里能捡来如此烈性的姑娘,为兄也寻一个在身边,也是不错的。” 慕容放看她一眼,道:“这丫头,是在下从鹿奢归国的路上遇见的,也不知是哪座山间村野的童养媳,私逃了出来,却遇上了野狗大熊的,伤得一个体无完肤。巧的是在下那时正于车中读信,母上日前惊梦,托信嘱我多积功德,在下见此女子也是有缘,本只是想替她寻个僻静处葬了,不想……” 那太子凝神听了许久,慕容放又是刻意絮絮叨叨的一番,他本就是个急性子,此刻便也不想再听,摆摆手,道:“罢了罢了,不过是山间农妇,亏得你能絮叨这么多。你这毛病还当改改,你我二人的交情,不需拘于那些琐碎之事。贤弟这一路可好?” 关于太子的事,她了解的恐怕压根就不少于太子所了解的。最起码,她知道他笨。 北雀国建国千年有余,此前原只是服于周王室的一小诸国,周氏昏庸而覆,北雀国□□神武,一力平了北雀境内的动乱,显露出几代君王筹谋已久的军力财力,为平乱而封为帝,却仍尊着只余了牌位的周氏。此后,北雀国便成为五川大陆上唯一一个可称的上正统的国家,遵周礼而立,无论是礼还是力皆是高于其余四国。后五国初定,各国皆不愿背上叛乱周氏的罪名,齐齐将周王室那段历史抹去了,可北雀国却留了个心眼,无史载却有口传,那牌位和周王室留下的建筑一个都没扔。四国虽不甘却也无可奈何,北雀国凭着这些,成为了五川大陆上的强国,其余四国就算是有国力,若是觊觎北雀国而欲动,都算是背弃了周礼和祖宗,出师无名。 所以,在她看来,北雀国这一任接着一任的君上,个顶个的人才,哪有一个像这太子一样笨,三言两语就骗了心智,美人在怀就挪不开眼。慕容放从他这下手,不可谓不聪明,因为真好骗,也不可谓聪明,因为太好骗了,反而无用。 就像是当初她父亲楚老爷,命她去勾搭那太子,无非就是瞧上他有权有势又好骗,骗得着他,上了贼船,君上也就能放过楚府,毕竟若是端了楚府,亲儿子也得去了半条命。上不来贼船,没事,太子傻呀,太子傻,楚汐精,这谁精谁就坏,罪名就栽在谁头上。何况楚汐好表现,先前就在皇后寿宴上出了风光,坐上了长公主侍读的位置,他楚府做账目时提前做做手脚,她这只图荣华的小千金就成了一心图权称帝的妖女,怎么着楚府都能将风险最小化。 太子此行也不是专门来扯淡的,她在一旁伺候了一会,那二人便将谈话转移到了书房。略有一炷香的功夫,便见太子脸上喜笑颜开之色,府内众人又遵礼送走了他。 慕容放对她点点头,道:“你今日做的甚好,我带你来此,也是望你能以侍女身份在我左右,辅我之事。像方才那般事也莫再有了,我虽于都,但仍是武林中人,姑娘在宫里学得了那些,在我这万万用不得。” 楚汐道:“方才我是诚心向你道歉的。楚公子,你……能不能恢复正常说话。我觉得,还是山庄里那样说话舒服些。” 这般语气,她怎么听,都觉得像是宫里的老管事在嘱咐她,听得她脑仁都疼了。 慕容放一顿,神色尴尬,颔首道:“我也觉得不对劲,每次见完太子都这个模样。” 二人良久无言,书房里一片沉寂,她打量了四周,猜想着他与太子谈话的模样,不由想笑,却又忍住了。她觉得心里有隐隐的沉郁,道:“慕容公子,可是要出仕了?” 慕容放面带微笑看她,道:“若是如此,你觉得如何?” 楚汐怏怏道:“公子之才愿报效朝堂,是北雀国的喜事。只是,公子是要同太子一派?” 慕容放没有答话。 楚汐道:“太子虽是东宫之主,一国储君。然而,太子之才实在是……” 实在是不敌皇后所生的安王和长公主。 慕容放手中把玩着一块玉牌,问她道: “你可还记得那景王爷府中所出的人才,上林丞右卫将军陈朔?” 第9章 攻心为上 她遇见陈朔那日,刚好是楚仪的一年祭。楚仪没有名分,她虽心有余却也不能坏了规矩,连祭拜都不能。郡主见她怏怏不乐,便带她去郊外踏青。回来的路上,她们便遇见了陈朔。 那时陈朔也不过十二岁,灰头土脸,破衣褴褛,跪坐在九安街一处,身后一个破草席卷着,身前挂着个牌子,上书:卖身葬父。 换是平时,心善的郡主若是看到了定会伸出援手,可偏偏那日郡主走得乏了,在马车里便开始打瞌睡。楚汐本不愿理会此事,但想着若是能为楚仪做点功德也好,便让人停了马车。 若她早知陈朔竟克她至此,她当日绝对不会下车,定会恨不得再买匹骏马把她和郡主马上送回府里。 她下了马车,本欲宽慰几句,劝他有手有脚何必乞讨,其父在天有灵也定不愿见他如此屈辱。不想陈朔也是吃了枪药般,不明所以就开始恶言相向,句句诛心,激得她当场变了脸色,又不好在街上发作,随手扔了块玉牌给他,让他去当了葬父就别再呆在祈都,她一点也不想再见到他。 结果三日后,她再去景王府时,就又遇见了他。 那日他们二人争执,郡主听见了,碍着她面子,只是让下人稍后将陈朔好好安置。谁想那下人带陈朔来谢恩时,陈朔竟遇上了景王爷,三言两语甚得景王欢心,便收入了府中好生培养,景王同是个心善的,刀枪棍棒诗书画艺全都请了师父来教他。她每次来找郡主,都能遇见他在后院舞刀弄剑的,当然,她每次遇见他,定省不了一顿争吵,郡主从中调和多次都失败了。 她不喜他,全因他脾气臭。而他为何不喜她,她反正是想不出来。她自认她对陈朔已经足够好了,又是劝慰又是送玉相助的,只能说,陈朔是个白眼狼,而且比她还势利眼,只对郡主温言相向,对她一个国公之女是瞧不上的。 陈朔不是庸才,习文学武都极有天赋,在府中与她对骂了三年后入了军营,在军营呆了三年,官位也升得极快,她再见他时,他已经是上林丞右卫将军了,也是景王爷的左右臂膀。 彼时,她也在宫中做了两年长公主侍读,她一心争权夺势,长公主同是个好强的人,重用她并让她暗里笼络人心,但无论是与谁交好,但凡遇见了陈朔,他必定会暗中作梗,否则就是恶语相向,话里话外都是针砭之意,针锋相对。她不懂,怎么陈朔就长了年纪和脑子,心眼还是那个小心眼。直到她听信了父亲的话,开始与太子示好,从此就踏上了楚府和陈朔给她铺的一条不归路。 楚汐疑惑道:“这么久了,他还没升官啊?” 这也太奇怪了,从楚府一案事发到现在都快半年了,他本来就厉害,又立了这么大的功劳,官位应该‘噌噌噌’地往上涨才对。怎么她走时是什么模样,来时还是什么模样。 慕容放咳了一声,道:“快了,快了。” 楚汐看着他,双眼里都是质疑之色。 慕容放道:“陈将军五月前大病一场,久卧榻间,月前才恢复。” 讲这句话的时候,他将目光移向手中的玉牌,并不想看她神色。 那日在景王府,他见到的与她争执的男子,便是陈朔。她待所有男子皆是一贯的温和与疏离,唯独在陈朔面前像朵带刺的花,高傲与恶意一览无余。因为对她来说是特别的存在,所以才会那样真实。 然而为什么不愿见她神色,他自己也说不明白。 他说不明白的事还有很多,但好像都是在遇见她后才发生的。 比如,救她。 楚汐得势时,不停地为长公主出谋划策,使得长公主的势力越来越大。楚汐一败,反而险些将太子也拉下了水。她是个变数,而计划最怕的也是变数。他和方慕之筹谋了多年的计划,从前没有过她,以后也本不该有她。 方慕之对他的所为很是不满,他只能不停地表明他是为了计划的实施,在他看来以楚汐对皇室的了解,肯定能助他们一臂之力。他心知她从来不是不可或缺的,方慕之也知道,在劝说无效后离开了,却留下了一句话。她只让这个计划变得更惨烈,对他慕容放而言的惨烈。 他不明白,也一直不想去明白。 楚汐丝毫没意识到陈朔的病与她有关,或者她意识到了另一个层面上的。她点点头,道:“乐极生悲,该。” “……” “你既然讲到他,是太子有意招揽他?” 慕容放顿了一顿,缓缓道:“你怎么看?” 楚汐搬了张椅子,坐在书桌对面。她认真道:“陈朔是个有野心的人,太子降不住他。” 见慕容放许久不吭声,她继续道:“太子为先皇后所出,为嫡子。然而,皇后也有一儿一女,论长,长公主是真正的嫡和长,论贤,安王爷既是嫡,才干也远远在太子之上。太子是这三人中最笨的,他的位置当然坐的很不稳。你如今想要出仕,选择太子,看起来是个正统之路,但实为赌博。你若能助太子坐稳了位置,顺利登基,你就是太子一派的元老,未来君上的心腹,可是以太子之才,你能保证就算你能扶持得了他,他会听你的吗?” 慕容放看着她,眼里有一丝意外,道:“那若是你,会选谁?长公主?” 楚汐一噎,思索片刻,才道:“楚府……没有旧人能将我屋内的摆设记得那么清。” 慕容放脸上一红,正欲解释,又被她打断了。 “楚汐今日方明公子手段,想必公子已经将我调查得很清楚。我十四岁入宫为长公主侍读,日夜陪伴,自然与长公主的感情深厚些。长公主身份正统,才干也不低于太子,何况她居于后宫,比起皇子更受宠,她也有自己的势力。长公主有这个野心,她若称帝,作为侍读女官的我才真正有一席之地,不必靠为男人争宠而活。所以,若是换作从前的我,参与这场斗争,自然是选长公主的。 “但是,今日之楚汐,已然不是侍读女官、国公之女。我谁也不想选。如今我只是贪生怕死之辈,命在慕容公子手上,公子选谁,我就选谁。” 慕容放挑眉问道:“你不想做强者,不想要荣华富贵?” 楚汐神色平静,道:“命都不在自己的手上,想那么多干嘛。经历了生死一刻后,我特别怕死。” 他轻笑,道:“那若是陈朔,会怎么选?” 楚汐一愣,道:“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他。” 他幽幽地看着她。 她摇摇头,讪笑道:“我没有那么了解他的。” 他还是不说话,直勾勾地看着她,丝毫不打算放过她。 她哭丧着脸道:“真的,我虽然常去景王府,但是一见他就吵,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吵架能吵两百日,剩下的日子就是没见到他的时间。后来他去军营了,再后来我入宫了,也没有联系,到了他从军营里出来,还是一见面就吵,明的暗的有理的无理的,反正就是没说几句好话。若是想找个了解他的,恐怕就只有郡主了。但是你别想打郡主的主意,郡主是我的!” 慕容放神色忽然放松了下来,问她道:“你为何同郡主如此要好?” 她一顿,从笔架上取了只未用过的毛笔把玩着,神色有些凄楚,道:“你是觉得很可笑吗。的确,一开始我与郡主交好,只是贪图景王府的权势,楚国公虽然是国公,但早就失了权力,在朝堂无足轻重。我与郡主交好,那些千金小姐才看得起我,才会与我说话。但是,郡主是真心待我。只有真心才能换真心,而世上的人都太精明,谁都不愿意先付出真心,真心只有用真心来换,可是有时候你付出了真心,别人却会把你的真心踩在脚下。 “所以我从来也不对人付出真心。但是偏偏有个傻子对我付出真心了,这么宝贵的东西,我这种人看见了就不愿意还她了,所以,我也只能真心实意地对她好。” 他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不经意地问:“那郡主对陈朔如何?” 楚汐脸色惨白。 郡主喜欢陈朔。她看得出来,郡主每次谈及陈朔写的来信眉眼里的柔情与羞涩。景王爷也很满意陈朔,若是陈朔娶了郡主,自然对他是百利而无一弊的事,而且陈朔对郡主也并非是全无情意。 但这情意里,几分是情,几分是图权之意呢? 陈朔不单单是陈朔,陈朔若是败,若是伤,伤心的还有她的郡主,被波及的可能还有整个景王府。 她强装镇定,问:“陈朔选了谁?” “他还在观望。你觉得呢?” “景王爷有参与吗?” 慕容放顿了片刻,道“……你以为他真的会一直跟着景王吗?” 过了良久,香炉里的香也要烧尽了,她才舒展开皱着许久的眉头,放松地靠着椅背上,道:“你对太子没有十足的把握。” 他笑着看她。 她对他伸出手,道:“保景王。我和你合作。” 他玩弄着手中的玉牌,道:“怎么合作?” 她笑,道:“如你所想。攻心为上。” 凉意从掌心泛开,又被炽热的体温压下,晶莹剔透的白玉玉牌放在她的手心。 “成交。” 玉牌上书二字:东宫。 第10章 仇人见面 此后,楚汐便成为了慕容放的侍女,跟着他出入许多场合。 柴侯府。 她穿着一身白底紫荆袍,脸上佩着面纱,将头发分成前后两个部分,前半部分分两边挽了个双垂髻,后半部分打了半截的结,并用一个犄角模样的金饰牢牢固定住。低眉顺眼站在慕容放身后,随时准备着递茶送帕这些琐事。 成了这样还能认出她来,看来柴塔阳真是把她当成了死敌,化成灰都不忘搓两把。 佩服佩服。 慕容放与几位大人在书房叙着,武七在一旁等候,而她,被柴小姐以了解风土人情的名号借走了。 柴塔阳在亭中坐着,冷笑着看她,道:“楚大小姐,真是风水轮流转啊,怎么不坐?” 楚汐露出的双眼弯弯地笑,柔声道:“柴小姐想是认错人了,婢子虽姓楚,不过是慕容山庄的一个下人,何德何能能以小姐称呼,又岂敢造次。” 柴塔阳穿着一身水红缎裳,腰间一条白玉勾带,衣领缀着两粒微微透绿的圆玉,脖上一条金项圈镶着祖母绿宝石,带着几条细长的金流苏,随着身子的晃动而摇出亮眼的光点。平心而论,柴塔阳是个美人,螓首蛾眉,双瞳剪水,一张鹅蛋脸带着雍容华贵的艳丽。 下人已经被她屏退,她道:“楚汐啊楚汐,我原以为你这长袖善舞,怎么着戏台子也都只搭在祈都,没想到你连慕容山庄的庄主都能勾到。我看那陈朔终日要死不活的模样,以为你这祸害早已除了。谁想你能活着,还居然敢回祈都。怎么,这太子妃的梦还没醒吗?” 楚汐仍是满眼笑意,不欲理会。 柴塔阳直勾勾地看着她,摇摇头道:“你与我装,没用的。楚小姐那双见谁都带刺的眼,早已被柴塔阳牢牢地记在心里。你不承认也无碍,反正,我把我想说的话说了便是,只是可惜了,一个下人是没办法再像楚大小姐一样敢回嘴了。” 楚汐无奈地眨了眨眼,道:“柴小姐这么说,倒十足伤了楚某的心。毕竟楚某每次见到小姐的时候,那双眼可都是,看不见柴小姐的,又怎么能带刺呢?” 柴塔阳一愣,却忽然低下了头。楚汐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又扫一眼四周无人,才大咧咧地坐了下来。 她道:“你唤我出来,总不会只是相认的吧?” 柴塔阳抬头,双眼却微微泛红,声音还是那般趾高气扬,道:“我就是出来羞辱你的。” 楚汐看她许久,笑了,是轻松的笑。她道:“你这是攒足了力气啊,这给你憋得。多大的仇啊,我如今,不是和你作对的。” 她七岁结识郡主,八岁遇见柴塔阳。论起从小好大的人,是郡主,而从少吵到大的人,定是柴塔阳。无论是什么事,柴塔阳都热衷于与她较量一番,小到谁先进门这种琐事,大到谁先得到太子的青睐。虽然她也不是常胜将军,但在她们二人的较量中总有这样的现象:越是柴塔阳在意的事,楚汐的运气就越好。 于是这仇,不知道为何发芽,却随着年岁越结越大。 有的人,天生适合做温柔的朋友。有的人,天生适合做带刺的敌人。而她们二人,却隐隐有一种带刺的朋友的意味。最起码,当柴塔阳得知楚汐死讯时,第一个反应是她应该笑,第二个反应就是她笑不出来。 她活着,柴塔阳心里高兴。可是她回祈都,柴塔阳就高兴不起来了。 柴塔阳不屑道:“本小姐渴了。” 楚汐白她一眼,给她倒了杯茶,道:“少管点闲事,还能给你们侯府省点水呢。” “侯府再怎么着也是个侯府,不缺这点水。楚府这一倒可就贬为庶民了,就连你那刚入朝为官的小弟都没幸免。” 楚汐冷哼一声,道:“柴大小姐就省省吧,我那小弟再怎么说也是楚府唯一的男丁,不贬他贬谁,罪名全栽我身上了。何况,楚府又不是没有经商的路子,老爷子那股算计放在生意上正好。” 柴塔阳噗嗤一笑,道:“你这人可真是冷血。楚老爷不就是算计生意算计到军火里了才栽的,你还让他老人家算计生意去,可是要把你那些妹妹一个个都给卖了才够。你如今攀上了这慕容山庄,不愁吃穿的,为何来祈都送死。” 楚汐斜睨她一眼,幽幽道:“在哪吃饭都要出力的,祈都人傻钱多,我来捞一笔自由钱。” “呵,你把小命保住就不易了。你是不是落了什么把柄在那慕容公子手里?” “你也想抓抓我的把柄,来乐呵乐呵?” 柴塔阳把弄着杯盖,道:“我若是抓着你的把柄,得先让你跪在我柴侯府门口磕上三天三夜的头,再挂个牌子绕祈都游街一周,牌子上上书五字:我乃柴府狗。” “……”楚汐摇摇头,道:“天道不公啊,竟让你这样狠毒的女子安坐深闺。” 柴塔阳轻笑,道:“楚小姐果真脸厚心黑。不过我要提醒你一句,那陈朔……” 只见丫鬟从院门出过来,柴塔阳话未说完又换了一副神色,面上有淡淡的高傲与疏远,道:“听你这么说,这小城倒也是有小城的别致。疆土之阔,我这居于深宅的人,真是见识短浅了。” 楚汐起身,行了个礼,道:“小姐现在居的地方,可是北雀国最繁华热闹的地方,这也是常人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气呢。” 丫鬟神色里有好奇,仍旧依着礼,道:“小姐,慕容公子要走了。” 柴塔阳点了点头,道:“我今日与楚姑娘也算是一见如故,若是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可来找我。” 楚汐面上一副喜出望外的模样,高兴地应了声又行礼,才不舍地随着下人离开了。 远远听得风中传来细语,那丫鬟问道:“小姐,那莫城有什么别致的呀?” 柴塔阳也起身回屋,偏了下头,坦然道:“狗特多。” “……” 祈都繁华,在集市里行驶的马车必然要比之前乘坐的马车小了许多。 慕容放靠着靠枕,轻声问道:“那柴小姐认出你了?” 楚汐点点头,道:“大概是仇人当久了,闻着味就知道是谁了。” 他轻笑一声,道:“她可有说什么要紧的话?” 她摇摇头,道:“那丫头片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损了我老半天,倒是要提醒了我一句陈朔什么的,可是话没说完就被你唤来的人打断了。” 他沉吟片刻,眯起眼道:“你这意思,是怪我走得不是时候?” 她不说话,耸耸肩,一副‘你自己说的’的模样。 慕容放握着手中的折扇,轻敲了下她脑袋,换来她的不甘的鬼脸,奈何面纱只露出了双眼,倒显有几分滑稽。 有一日,慕容放坐在池塘边赏鱼,账房在他身边报着账,被楚汐瞧见了。她一时兴起,便悄悄溜到慕容放身后,准备趁他松懈时将他推下池塘。谁料慕容放早就发现她的行迹,就将计就计戏弄于她。她一靠近,慕容放便又是咳嗽又是摇头晃脑的,吓得她几次都打算逃走了,慕容放才闲闲散散地打了个哈欠。她便趁着慕容放伸懒腰的功夫刚凑到他身边,慕容放的手一松,折扇就不偏不倚地砸在她头上。 此后他就喜欢用折扇敲她,她也开始变得机灵了许多,慢慢地也有几次作弄成功了。当然,失败的居多。一旦失败了,便招来折扇对她脑袋的亲吻。 他放松地向后靠去,把玩着扇坠,道:“安王的势力,不可小觑。”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哦。” “来不及了。”他淡淡道:“不是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机会。” 楚汐并未接话。 慕容放心里有秘密。 她心里也有秘密,但她已经讲了许多给慕容放听。 慕容放心里有很多的秘密,可是一个都不会同她讲。她虽然很沮丧,但是却也觉得合理,毕竟她还没有救过慕容放的命。 每每想到自己的命是他救得,她就会特别安心地把命放在他手上,相信他会好好保护着。她虽有时候对慕容放也会气得牙痒痒,恨不得踹他几脚解解气,但再怎么生气,都觉得他是可以信任的人。 尽管在理智上,他不是。 马车刚停,候在门口的程九就凑了上来,低声道:“公子,景王爷已等候多时。” 她神色茫然地看着慕容放。 慕容放看着她,问:“你要去见他吗?” 他? 她很想问问,慕容放说的他是谁。是从小看着她长大的景王爷,还是那个亲手将她逼到绝路的陈朔。 “躲得了一时,也躲不了一世。” 慕容放点点头,道:“我也觉得。” “……” 第11章 分外眼红 入了府门,穿过回廊,身边是片片绿意轻摇,泉水从假山上扑泄而下,而她站在回廊的一处开口,低低地垂着脑袋。 是慕容放停下了。 他微微侧着身子,并不正对着她,也不正对着大堂,目光停在低矮的石阶上,声音压得极低,道:“今日你也乏了,还是先回去吧。” 她紧紧抓着衣角,心下何尝不是百转千回,话绕到嘴边又化开。挣扎了许久,她终于抬起头。 “陈将军这边请,我们公子也是刚回……” 她一怔,急急地就转回了头。 这世间有无数个陈将军,可在她眼里却只有一个。 回廊转折处,黎色锦装的少年从一片青翠中现了身,本侧着聆听仆人说话的脑袋忽然仰了起来,一眼便看见了光影交错下站立着的二人。 他平静的目光在触及女子双眼时忽得变了,神色愕然而激动,喉间似有话却硬是压了下去。 慕容放收回伸到一半的手,抱拳道:“陈将军,别来无恙。” 她似才回过神般,紧张地回头看了慕容一眼,低下头躬身行礼道:“将军。” 她终是对他低下了头。他却没有想象中的喜悦。 陈朔与慕容放寒暄一番,二人便一同进了正堂,她被遗忘在那堵墙之后,感伤又庆幸。 她将鱼缸里的小鱼放生,其实也说不上放生,只是从一个小的桎梏中到了一处大的牢狱。 若是你有幸见到曙光,见到自由的狭缝,若是那时你有幸在了无牵挂,还愿你离开。 只是离了这所庭院,是到了别所的庭院,还是到了山间小涧,是继续被作为玩物观赏,还是成为那刀俎之下的亡魂,一切的一切,都是未知。 但人人都在渴望着未知。 如同她逃离陈府时,或生或死,或被官兵抓到打入天牢不得好死,或被陈朔抓到又囚在陈府屈辱而死,或跳入毒潭中毒而死,也或者从了心意靠着毒兽逃出了生天却只得隐姓埋名苟延残喘,都是未知,但她那时却热切地渴望着未知。 她离开时同陈朔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的命,只会在我手上。” 她回来时同陈朔说的第一句话是:“将军。” 她大概是真的被摧毁了,在跳进毒潭的那一瞬,在毒兽腹中挣扎的那一时。她得了性命,从此却也只得了性命。她所有的骄傲与野心都被腐蚀了,如今在众人之中周旋寻隙,真的只不过是在苟延残喘。 她再见陈朔时,才发现陈朔如此高,她需要仰着头才能与他直视。 他道:“这世上也只有荣华富贵,能让你楚汐死而复生,生而复又来寻死。” 她才明白柴塔阳对她的提醒。 这时间谁都可能认不出她,她的仇人不会。 她站在慕容府后门,微微前屈身子,目光淡淡,道:“想是将军认错人了,婢子名为楚仪。” 陈朔未带有侍从,也不知在这后门守了多久才见到她出来,他目光里有一丝戾狠,道:“你当知道,没有人会认错自己想杀的人。” “……” 知道,真是太知道了。 她长吐出一口气,道:“那想来将军很不走运了,或者将军对这位……” 陈朔上前便将她的面纱扯下。她一脸错愕地看着他,摸着脸上的铜面具仍是心有余悸,还好她今日未有偷懒,硬是在这面纱之下又戴上了一层面具,就是防这等阴险小人以取她面纱为趣。 陈朔同时一脸错愕,看了一眼手中的面纱,才恨恨道:“你倒是准备得齐全。你若是心中未有鬼,何必遮着害怕见人。” 楚汐双眼带着怒色,道:“陈将军还请自重,婢子虽是一介下人,也不是将军可随意戏之辱之,请将军适可而止。” 他忽的冷笑一声,将面纱扔在一边,道:“楚大小姐也有甘为下人的一天?楚大小姐也知道适可而止四字?你楚汐,戏人辱人的事还做得少吗,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行崄侥幸。我是真佩服你的手段,话永远说的那么冠冕堂皇,却永远都在背地里做着肮脏的事。你不是会用脸诱惑那些富贵公子吗,如今怎么把它遮起来了,是不敢见人了,还是现在只能让你攀附的这个慕容山庄的庄主看了?!” 她是被骂懵了。她知道陈朔恨她,却一直不明白他为何恨她。她是贪慕虚荣,她从来不掩饰她对金钱与权力的渴望,可她从没想过,她为自己的人生而努力做的一切,在他人眼里都是行事肮脏。她一时手足无措,陷入到恐慌之中。 陈朔忽的又伸出了手,要摘去她的面具。 她只觉得脸上一冷,一瞬的风吹得她眨了下眼。她回过神来,才发现有人挡在她身前。 慕容放沉声道:“不知我这侍女如何惹怒了将军,要在我府后门发如此大的一通火气?” 陈朔方才与他过了两招,见他实力也不弱,况且也无理再争,便道:“慕容兄的侍女好生贵气,我路上偶遇几次,发现她同一朝廷钦犯长得极为相似,我既奉命于皇,又不忍见慕容府无辜沾罪,才来试探一番,如有得罪兄台,还请赎罪。” 慕容府嘴角勾起一抹淡笑,用扇子移开了陈朔相抵制着的手臂,道:“陈将军此言是觉得我山庄不能有长相贵气之人?何况我这侍女,不过是山野农户家的童养媳,最大的过错也不过是私逃,怎么着都成为不了朝廷的钦犯吧。想来是陈将军为了公事日夜操劳,认错了人罢了。” 陈朔也早有预料他会推辞,立马接话道:“慕容兄此言差矣,我等既为朝廷命官,尽忠职守是本分,若是遇见了可疑的人更当要盘查一番,一个都不能错放。既然这女子是慕容兄的侍女,还请兄台帮小弟这个忙,劝解这位姑娘将面具摘下,清者自清,若是在下之过,定向兄台与姑娘好好赔罪。” 慕容放看她一眼,缓缓道:“若是将军执意如此,我再拦着倒显得心虚了。只是,我这侍女从山间出逃时路遇不测,毁了容貌,这才终日掩面,这……将军得有心理准备了。” 陈朔面色犹疑地看向他。 楚汐瞪大了眼,丝毫没有想到慕容放就这样把她给卖了。她看见慕容放转身凑近她,左手搭在她肩上,轻声道:“莫怕。” 莫怕,怎么不怕,她怕她回去就打死慕容放! 慕容放挡住了她大半身子,右手轻轻地将楚汐左耳上的挂钩拿开,扶着面具,露出了楚汐左脸的一部分。 一层又一层厚重又粗糙的痂和疤错落地分布在面具之下,认得出才是见鬼。 陈朔看她的眼神,也是和见鬼了一样。 慕容放替她将面具戴好,转身问道:“陈将军,这可是你要寻的人?” 陈朔愣了许久,他丝毫没想过楚汐会毁了容貌,若是她容貌还在,他大可以将怀里准备好的通缉令拿出来大大方方地同慕容山庄做个交易,可是如今就算他一口咬定她是楚汐,也没有证据。他迟疑道:“看来是在下弄错了,还请……还请慕容兄与这位姑娘恕在下无礼之罪,这……” 慕容放此刻才明白为什么太子也差点认出了楚汐。人人都害怕承认自己犯了错误,尤其是有权利的人,那些王孙贵胄平日都是高高在上,何时愿意放下身段求别人原谅,若是犯错了也不过是推脱到他人头上,推脱不过也便轻描淡写几句就去了。而楚汐那日却一发现错了,就连大礼都险些行了。太子本就疑心她的身份,又有由头可以将她与曾经的楚汐联系在一起,怀疑她也是在所难免的。 看来人若是真要伪装的话,容貌、身形以及嗓音这些变了,还是远远不够的。 见他半天也没有下文,慕容放方道:“既然是误会也就无必深究了,只是将军方才对楚仪说的话也太重了,还请将军向我这位小侍女道个歉,毕竟楚仪年幼,也少听得这些重话,怕是要难过一阵子了。” 陈朔脸色一变,楚汐这番也是傻了。她没想到慕容放会这么为她说话,也没想到慕容放早已将他们的对话收入耳中。她一时也不知怎么着了,忽的好像在害怕什么,伸出手就紧紧抓着他的衣袖。 她未察觉到的是,他身子轻微地一震,还有陈朔更加难看的脸色。 陈朔咬咬牙,对着她一拱手,道:“方才是在下认错人了,错责了姑娘,言语过分,还请见谅。” 楚汐抿着嘴,低低地“嗯”了一声,点点头,又摇摇慕容放衣袖道:“公子,回府吧。” 她一路低着头,拉着他衣袖,身边发生了什么,又有谁说了什么话,仿若未见未闻,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良久。 慕容放与陈朔告别后,就带着她离开了。 慕容府后门一侧是一条小街,一侧是幽长的小巷。陈朔独自一人停留了许久,呆看着后门上悬着的小匾。 风吹过,将那面纱吹向小巷,在地面摩挲着,发出“唦”的声音,而背向而行的脚步,也越来越远了。 感流年,夜汐东还,冷照西斜。 潮水向东退去,而冷月却终是向西斜去了。 第12章 凤凰泣血 那几日,她睡得很浅。 一闭眼,就能听到楚仪在雨夜撕心裂肺的哭喊,就能看到晚央垂在空中绷直的双脚,母亲死前被病痛折磨得无神而绝望的双眼,父亲在书房循循善诱劝她投靠太子,她被陈朔推倒在一片碎瓷之上,还有潭水从外及里将她包裹、吞噬。 她打开了窗子,月色洒了一地。她赤足踩在那片光亮之上,觉得好像在月光的怀抱里,才渐渐平复了下来。 虽然只穿着一件薄薄的单衣,她却也出了一身的汗。窗外的寒意侵蚀着她每一寸肌肤,她蹲着,食指点在冰凉的地上,一点寒冰从她指腹化开,在陆地上的安全感传到她心里。 忽然窗外老树上,一群惊鸟尖叫着四散飞去。 她目光暗了暗。 慕容放缓步走向屋子,正要推开门的时候,身形一顿。 他抬头看了眼天色,正是寅时时分,夜阑更深,万籁俱寂。弦月低挂于空,繁星闪闪。 屋里的灯终是亮了又灭。 庭院里的树枝轻轻摇晃,一席月白来了又去。 她自来了祈都就鲜少出门,倒不是怕被人认出,只是倦了。 十七年来,由生至长,无非就是坐在车轿中从一处往了那一处,睁眼便是翠绕珠围,拂帘便见波诡云谲。今日拜于侯府长袖善舞,明日缘鹄饰玉往了深宫。在这偌大的祈都里辗转挣扎,步步惊心。 慕容放在长宁街候她多时。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武七远远地行了个礼,正欲向前,楚汐冷哼一声,也不再看慕容放一眼,转身进了一家铺子。 慕容放也不恼,快步跟了上去,同进了店,见她站在一排放置着各种玉像的陈列架前,一个个细细地看过去。他也不去寻她,反而又站在另一个陈列架前,店家苦着张脸,此时偏偏店里就剩他一人,他去了哪边招呼着总得怠慢了另一边。偏偏这两位身着玉饰皆是差不离的,惹怒了哪边都不好。 古人云,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他选这位姑娘。 楚汐本就不欲在这一楼耗费许久,正百无聊赖欲要往楼上看看时,突见这店家换上一副极度谄媚的笑,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又萌生了去意。 慕容放看似无意地走到她身边,道:“曾闻祈都品异轩珍宝无数,如今看来,不过尔尔。” 店家正要答话,又被楚汐打断:“可依我所见,这一楼的藏品,配着公子也绰绰有余了。” 慕容放一笑,转身看她:“不过几日未见,楚姑娘何至有如此怨气?” 她斜睨他一眼,轻车熟路往二楼走去,本欲说些什么,终又忍住了。 二楼也是一个巨大的藏库,只是每样珍品不再是摆放在了一处,而是分门别类,单个单个的摆在特制的高台。二楼有两名女子候着,并不会跟着客人,只在有需要的时候前去。 一女子向她福身,依着她所指,分别将三样东西包好,楚汐看了眼隐于角落的一扇门,不动声色道:“将这些送去东垣街慕容府。” 那女子并无什么反应,只是诺了一声,便低垂着眉眼继续侍弄着手中的东西。 看来慕容山庄在祈都的势力并不算大,至少并未发展起来,与太子的交情也不算是深厚。 见慕容放上了二楼,楚汐看向那女子,声音不算大,但传到他耳里还是足够的:“三楼雪库里那尊冰骨玉人神女像、泣血凤凰翠簪还有陈师父半年前出的水磨玉骨山河扇可还在否?” 另一名侍女听了这话,便附身从一旁上了几层锁的屉中取出了一个木制机关盒,手飞快的拨弄了几下,拿出一把钥匙。看着楚汐,柔声道:“那尊神女像和玉骨扇曾被人订去,却未有人来取,前几日雪库才解封了定契,那尊神女像便被买走了。玉骨扇和泣血凤凰都还是在的,姑娘可有信物?” 楚汐摇摇头,一指慕容放:“信物在他那,你们好生招待即可。” 他目光正停留在一个置物匣中,听及此言,无奈地苦笑,便从袖中拿出了一块木牌,出示给侍女看,又转向楚汐:“好了,我回去便同你解释,莫在这里怄气了。” “盗玉窃钩的小人!” 他拿的那块木牌,便是楚汐之前在这品异轩的信物,品异轩向来认牌不认人,只要持牌者皆是能进雪库的贵客,但每个信物也都有各异的标识,若有丢失,原主也好找回。楚汐的信物,是凭着长公主的关系得来的,木牌正中是一块蓝玉,玉中微雕的景色是一个坐落在湖边的小屋。 “我的这信物可好用?” 慕容放放下茶杯,点点头,道:“不错,你先前预付的五百两定金折合成了三百两,我只消添得两百两,就把你说的那副山河扇取了回来。” “慕容放,你不觉得你当解释一下吗?” 他无奈:“楚姑娘,慢藏诲盗啊。” 楚汐瞪他一眼,怒道:“怎么,我都受伤成那样了,还须得把这些身外物抱得紧紧的?” 她早该想到,慕容放说得好听,什么上等的吃穿用度和贡茶,还有那以画识人,都是假的!慕容放认出她,全都是因为她身上的信物!她先前以为在毒兽腹中那么一倒腾,那些物件早就散落各处了,没想到这慕容放,看起来谦谦君子,拿她的东西一点也不手软。还扮猪吃老虎诓她,可恨! 先前得了命令的程九抱着个木盒又回来了,他将木盒打开,放在桌上。 楚汐一个个地瞧着,看见几件贴身的衣物,面上一红,所幸在面纱之下无人能见得,又怒瞪他一眼。程九也算机智,一打开木盒就躲得没影了。她草草地将那件破的不行的外衣一叠,遮住了淡粉的肚兜亵裤,又审视了一番,那发饰耳坠倒一个不少,只是…… 她瞅着慕容放。 慕容放心上何不是一阵翻江倒海,随着她的动作提心吊胆,如今看她转过来,心中更是发怵。他认命地从怀里拿出三样东西。 一样便是那品异轩的信物,一样是楚府的翠玉牌,最后一样,是一块纹饰奇异的玉佩。 她一怔,问:“你随身带着楚府的令牌作甚?威胁我?” 慕容放面上一红,也不看她,目视他处:“总有用得着的时候。” 她‘哼’了一声,道:“你日日将这三块玉放在怀里,也不嫌沉。我倒觉得你可以托那雪库陈师傅,给你把这三块玉串一串,再加上点别的好玉,给你做件玉衣来驱邪,效果极佳。”她的手轻捻着系着玉的罗缨,拿起最后那块玉细瞧。这是块玉鱼,但鱼上还刻着些少见的纹饰,像是那些败落的部落里的文字。 她张了张嘴,想让慕容放将这玉扔了,又没说出口。转念一想,还是把玉一同放到那木匣里放好,品异轩的信物便给了慕容放,只让他小心勿让长公主和郡主的人看到便可。 及她回了屋,才想起那木匣里的那件外衣破的不成模样,岂不是慕容放救她那日已经将她的身子看过了?正要去算账,又想到自己被那毒兽血液腐蚀得体无完肤的模样,若是慕容放真看了她,怕是第一个举动该是洗洗眼睛才是。 忽有敲门声,只听门外人沉声道:“楚姑娘,我是武七,公子让我把一样东西交给你。” 她开了门,接过锦盒,道了谢。 看这锦盒,倒像是雪库里的东西。慕容放还给她买了礼物,看来也是知道她生气了。 只是,昨夜窗外的那人,究竟是谁呢。慕容放虽然深夜才回屋,但是衣着整洁,并不像是在树上待过的人。想来是那人昨夜监视她后,又跑去找慕容放叙事了。 那么是陈朔,还是方慕之?陈朔如今非敌非友,慕容放就算想将他招到太子麾下,也断不可能允他如此大摇大摆地闯入慕容府中。而以慕容放对方慕之的纵容,他大摇大摆地出入府苑倒不是怪事,但是方慕之没事扒她窗户做什么? 按庄中人的说法,慕容放好男色,他与方慕之关系非比寻常。可是依她近日观察,慕容放也并非不近女色,最起码慕容放并不排斥她。她不过是慕容放的一颗棋子,慕容放不可能也不需要对她有什么特殊的关照,所以如此看来,慕容放应该还是不排斥女子的,那么喜欢男人的可能性应该会小一些。她觉得,他们二人的关系当是超越了友情和亲情,却又不是爱情。 那么是,生死与共? 她烦躁地甩了甩脑袋。这慕容放在她眼里是越发得怪异了,慕容山庄也可谓来历不明,却是遵守着周礼的。每一任的庄主在夫人怀孕后就会离开山庄,待产子后才会回来,而待小公子到了一定的年龄,就会将整个山庄交给小公子,再去云游天下,再也不回府。 而且每一任的庄主虽然隐于世,却也常常入世,周游各国,并与北雀皇室交好。像慕容放这样打算入政的是少数,却又像是一个酝酿已久的阴谋。那么她在其中,到底要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她打开锦盒,淡紫色的缎布上静静躺着一只翠簪。泣血凤凰翠簪。 她摇了摇头,无奈地笑。 据说这只翠簪是被打造献给陈鄞前朝末代金后,请的也是匠人世家一代名师关莱,用料上精,构思精巧。凤眼用的蓝宝石也是取自于一块天降奇石中,时传那块奇石是天兆,佑陈朝之安,却不想关师傅将这凤簪做好,献于御前的时候,那凤凰的眼睛忽然就变成红色,还流出的血一样的液体。凤凰泣血,此为不祥之兆,金后大为受惊,陈主大怒,将关氏满门抄斩,而那块奇石也消失了。 而后,陈朝动乱,各地义军揭竿而起,鹿奢久固等国也趁虚而入,护国大将沈黎宣一路破关斩将,收服了故土,但陈氏却已无后人。陈朝终究是灭了,陈鄞的天下从此变成了沈氏的,那块佑陈朝的奇石,倒不如说是破陈朝的石头呢。 泣血凤凰翠簪,不祥却又是稀世珍品,何况又与一国的覆灭勉强扯得上点关系,被雪库收藏并不奇怪。在她离开祈都时,这翠簪就已经待了半年多,她当时在品异轩提及此物只是不想让那女子将她和曾经的国公之女联系在一起,没想到倒让慕容放误以为她在讨要此物呢。 不过让他破费,心里真开心。 第13章 心仪之人 “陈朔那王八蛋投靠安王了?!” 一只白鸽在笼边一啄一啄地吃着玉米,听到这声大喊扑腾几下翅膀,又飞到另一端开始吃玉米。 慕容放背对着她,没有吭声。 她试探地问:“那景王呢?” “景王爷,是不会参与的。” 她松了口气,道:“那还好。只是,陈朔毕竟是景王一手提拔上来的,如今他拜进安王门下,如果景王爷一直不表态,太子和长公主也会默认景王爷是安王一派的吧?” 慕容放还是不吭声。 楚汐翻了个白眼,一推他:“你不要告诉我,你真的打算在自家的池塘里钓一只锦鲤上来啊?” 他仍是不动如山地坐着,‘嘘’了一声让她压低声音,自己也压低了声音:“你还是先闭嘴,鱼都要被吓跑了。” 楚汐扶额,坐到慕容放身边的空椅上,发出气音:“我有一个大秘密要告诉你,听不听?” 慕容放疑惑地看她一眼,又不甘地看了眼毫无动静的鱼竿,轻声道:“你且小声说来。” 楚汐一笑,一手压在慕容放肩上,俯身靠近了他耳边,慕容放紧张地目视前方,她在他耳边大喊一声:“大笨蛋!” 顺手还撩了下他的鱼竿,跑到远处看着几欲抓狂的慕容放,笑得前俯后仰的。 惹怒老板的后果是什么? 慕容放双手背在身后,眼睛恨不得将跪在佛像前的楚汐的后背烧出一个洞来。他来回地踱步,脑子也不停地转。 洗碗?且不说洗不洗的干净,楚汐那手和中风了一样,除了吃饭就没有握得住碗的时候! 扫地?扫哪块哪块就不让走人,上次就罚她扫个后院,她把所有下人扫得没法做事,哭着来求替她受罚。 抄书?这个倒算是个安静活,这丫头死活要赖在他书房里抄,没抄几页就把他珍藏的文房四宝毁了个遍。 喂马?也不知道是罚人还是罚马,一大堆草料硬是要马一顿吃完,马被撑得当场就动了马蹄,若不是武七手快怕是一人一马都没了。 什么浇花劈柴洗衣服,能罚的都罚了一圈才发现罚的都是他的钱袋! 楚汐悄悄摸了摸膝盖上偷绑着的护膝,双眼透着狡黠之色,又用一副受尽了委屈的嗓音柔弱道:“公子,楚汐错了,楚汐身子受不了……” 折扇毫不留情地敲在她头上。 慕容放气的脸色发青,道:“你还是把演戏的功夫省省,好好对着佛祖忏悔。” 她的声音柔得要滴水:“可是,楚汐也是为了佛祖,为了那些鱼儿的生命,才会,才会冒死阻止公子的呀。” 武七见慕容放的神色更差,忙向楚汐使了个眼色,楚汐马上会意,手扶了扶太阳穴,又向慕容放伸去,道:“公子……” 然后她就晕过去了。 武七暗赞一声‘好演技!’,立马冲上前去大喊一声:“姑娘,楚姑娘!公子,楚姑娘这是旧病复……” 慕容放冷冷地瞧着二人,声音上扬:“你们二人配合得倒也不错啊。” 武七立马噤了声。 楚汐心里暗骂一句:‘墙头草!’ 她就是不起身,她还不信慕容放能对她怎么样。 若是其他的事,慕容放或许还拿她没办法,可楚汐将慕容放打听得一清二楚,偏偏就漏了一件事,全山庄的人都漏了这么一件事。就是,他们的公子,还是个会医术的。 待武七想起这事时,冷汗已经冒了出来,就见公子将楚汐扶起,又从针袋中取了根针…… “公子,不好,楚姑娘出血了!” “什么?”“什么!” 楚汐猛地坐起,力度之大,将刚转过头的慕容放就这么撞开了。 武七一脸正色,郑重地对着楚汐说:“楚姑娘,你真的出血了,你……” “好了。” 楚汐伸出手挡住他接下来的话,她点了点头:“你们先下去吧。” 被慕容放欺压了这么久,她已经快忘记了她是个姑娘,每个月还有一笔血债要偿…… 慕容放还欲说什么,又被她一瞪,忽然明白了什么,面上似笑非笑。 楚汐等了许久,武七等人也已经离开了,可是慕容放还是半跪着在她身边。 “你在这做什么?” 慕容放左手一指,原是慕容放方才扶她时,一处衣角被压在了她身下。她面色颇为不自在,挪了挪正要将那衣角抽出来,又发觉不对,忙扑向慕容放,飞速地摇摇头:“不行,你把衣服脱了!” 门外的武七张大了嘴。 慕容放挑眉:“为何?” 楚汐也顾不得其他,就势把他的外衣扒了下来,慕容放阻止也不是,顺着也不行,一脸郁闷地看着她抱着他的外衣。 她低着头,声音怯怯:“我,我洗好了就给你。” 门外的武七剑脱了手。 见慕容放只着单衣便出来了,武七揉了揉眼睛,上前几步,又不敢真伸手去碰公子,只得讷讷道:“公子,是我看错了衣服还是我看错了你,怎么今天……”这么怪呢…… 慕容放冷哼一声,瞪了一眼紧闭的屋门才走开。 火斗里炭火正旺,她持着火斗,将衣物平摊开,小心翼翼地熨着。 方慕之看了一眼,不忍再看,挑眉向慕容放:“你可真放心?” 慕容放脸色铁青,连看都不欲看她一眼,背对着楚汐,沉声:“一件衣服罢了。” ‘嘶啦——’ 他眉头一跳,硬是忍着不转回身,方慕之探头看了一眼,只见楚汐飞快地将衣服上的火炭抖到地上,又将衣服翻了个面,冲着他咧嘴一笑。他虽只看得见那双眼睛。 方慕之幽幽地道:“我是担心你这房子……” 那头又传来楚汐拍打衣服的声音,原是那火斗中碳放的过多,时不时就掉出来几粒火渣落在衣物上,已经将那件白衣硬是烫成了黑白斑点。可楚汐火未灭全又将衣服折了起来,有一处火苗就又蹭蹭蹭地冒了起来。她一着急去灭那火,手中的火斗就没注意,一倾斜,幸得方慕之眼疾手快推了一把,那炭火只有少数落在她裙摆上,慕容放又急忙将她带出屋外,扑打她身上的火苗。 方慕之幽幽地走出来,问:“你这房子多少钱买的?” 那炭火多数都被方慕之推到了床边。 看着屋内的正不停扩张势力的熊熊烈火,慕容放咬咬牙:“你们两个平摊。” 楚汐左右看了一眼,方慕之对她耸耸肩,她也会意一笑,反正她欠的钱够多了,不差这点。 只是…… “衣服你还,你明儿去绣庄挑三套,记你账上。只用眼挑,不要用手。” 她闷闷地诺了。 说实话,她这回是真心实意地来还衣服的,正好撞上了方慕之和他的幽会,又忍不住不偷听,就借了个熨衣服的名义留在他们屋内。 可是熨衣服这事,居然还是个手艺活!还好这烧的是间客房,如果烧的是慕容放的屋子,她真的很担心慕容放会不会鸠占鹊巢,把她赶到柴房里睡去。 慕容放轻咳一声,道:“你今日来做什么?” 方慕之看了眼慕容放仍放在楚汐肩上的手,楚汐却是毫无知觉,一脸期待地等着他的下文,慕容放便悄悄的将手移开了,不自然地又咳了两声。方慕之嘴角轻勾,走向楚汐,把手搭在她肩上:“当然是来找楚大小姐玩。” “……” 楚汐愣了愣,双眼皆是狐疑之色:“那天扒我窗户外头,偷窥我的人是你?” 二人脸色皆是一变,方慕之眉头一跳,忙将手移开后退了几步,慕容放也上前将楚汐挡在身后。 “哥,救我!” “真是你?” “不……是” “好自为之。” “你……” 楚汐等了许久,才见二人又在深情凝视,气不打一处来又拍了下慕容放的后背,力道倒是不重,但也是足够将二人的对话拉回到言语交流的水平上。 方慕之一脸真诚之色:“楚姑娘,你说的绝非在下,在下虽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但是在下绝对没有爬树的习惯。” 慕容放脸上出现了诡异的笑容。 她挑眉:“我有说过偷窥我的人爬树了吗?” “……” 此后方慕之在楚汐面前再也没有抬起头讲话过。 当然,原因是——她矮。 但凡楚汐在的时候,楚汐站着,他得站着;楚汐坐着,他得站着;楚汐躺着,他得……他得消失。 他清了清嗓子,沉声道:“陈朔投靠安王了。” 楚汐正站在他身边,瞄他一眼:“你才知道啊?”又马上恢复低眉顺眼的模样。 正对着二人坐着的慕容放满意地点了点头。 如今他才是真正的债主,权利的高台,食物链的顶端! 方慕之疑惑:“那你们什么都不做?” 慕容放看着楚汐。 被看的心里发毛的楚汐眼神四处地飘,飘着飘着,又看见了同样盯着她的方慕之。 她瞪他一眼,深呼吸,道:“我想着,这几日去找景郡主谈谈。毕竟陈朔与她也算青梅竹马,若是她说上几句,也不会毫无用处。” 这也是没有法子的法子,哪怕陈朔不愿意回头,也要提醒景王表态清楚,别让安王摆了一道。 方慕之点点头,又想到什么:“过些日子便是拜月节了。” 楚汐茫然地点点头,又见二人将目光集中到她身上。 “我会准备的。” 打定主意,说完这话她就跑了。 还留在那里等他们差使,她就是傻的! 方慕之这才松了口气,坐了下来。 “我找你一趟还真是不容易,前几日来,每晚你那两个好侍从都在门口给你守夜。好不容易今天他们撤了,这丫头又来了。” 武七自从那日在门口偷听了二人谈话,心里七上八下地就觉得楚汐指不定哪天就闯进公子屋里,把公子生剥活吞了。他虽然现在三分听楚汐的,但七分还是听公子,保卫公子的清白是他义不容辞的事,他一定要做好。当然,守夜这种事,一个人太寂寞,总得找程九来凑个数。 慕容放挑眉。 “你找我何事?” “刚才都说完了。” “……” 慕容放疑惑地看向他。 方慕之一笑,道:“我近日突然没那么讨厌她了。” “你喜欢她?” 方慕之一顿,语气幽幽:“我若是喜欢她,你怎么办?” 慕容放神色平淡:“看着呗。” 反正,他们二人谁都不可能娶她。 “若是她忍得住那些呢?” “她心里有人。不是我。” 第14章 旧谊难现 恨能把一个人的模样刻在骨中,久久不能忘怀。 那么爱呢? 她的心还是慌的,远远地看着八里亭,亭外有侍卫严防驻守,亭内女子端坐着,细细品茶。 “什么人?” 守于亭外的侍卫尽忠职守地将她拦下。 她拿出慕容府信物,沉声缓道:“慕容府楚仪求见郡主。” 拜月节的前一个月,是楚汐生母的忌日,她每年的这个时候都会前往寺中斋戒半月,而郡主就会在这里送别她。景如旧,人如旧,只有她却是去了又来,却变了个身份。 亭内女子轻酌了一口茶,并无意理会。 她的心嗑噔一声,恍若沉入湖底,又慢慢地浮了上来。 那侍卫顿了片刻,并没有听到郡主的命令,就做了个手势请她离开。 楚汐只得扬起声音:“楚仪今日前来,是有一件关于陈将军的事要禀报。” 郡主的手一顿,茶水轻轻荡出一道涟漪。她强作镇定,可轻颤的睫毛也出卖了她心里所想。伺候郡主的女官会意,走向楚汐,问:“何事?” 楚汐并不应答,仍旧看着郡主:“故人来访,郡主也舍得不见吗?” 郡主叹了口气,嘴角却挂上淡笑,挥手让侍卫不再拦她。 故人?她终究还是来了。 “故人甚多,且难分真假,不知楚姑娘是哪位故人?” 楚汐看她良久,嘴里似有涩意,才缓缓道:“郡主当真,已认不出民女了吗?” 被恨的人铭记,被爱的人遗忘。她楚汐为人,似乎太失败了。 郡主低头拨弄着茶杯,声音冷淡:“楚姑娘,有陈将军和柴小姐认得出,还不满足吗?” 她虽鲜少出门,也无意理会那新入京的慕容府,可她并非一无所知。她看得见,自从那日陈朔陪同父王拜访慕容府后,便和换了个人似得,眼里又恢复了曾经与楚汐针锋相对时的戾气。她便悄悄派人去跟踪他,得知陈朔居然在慕容府后门等人等了好几天,再后来,探子见他与一蒙面女子起了冲突,他便再也没有去过慕容府,转身就拜入了安王门下。 安王何人,君上嫡子,皇后长子。整日醉生梦死麻痹着众人,可心里眼里还不都是盯着一个太子之位。 她知陈朔有一腔抱负,也多次提醒他克己慎行。可是陈朔太容易被激怒了,或者说,他太容易被楚汐激怒了。那日柴塔阳登门拜访,与她说了几句似是而非的话,言下之意皆是楚汐回了祈都,她才明白陈朔为何又变得冒进。这个女子假扮楚汐扮得如此像,骗过了这么多人,又刻意与陈朔作对,激起他对权利的欲望,其心可诛。 她冷笑一声,道:“楚姑娘野心不小,只是,假扮一个曾经的朝廷钦犯,小心得不偿失。” 楚汐的眼神黯了黯,又想起了此行的目的,方强打起精神:“郡主对民女的敌意倒是不小。若是郡主能拿出这样的气势,劝住陈将军,也不至于就让他这样误入歧途了吧。” “误入歧途?此言何意。” 她向郡主出示了一物,郡主脸色忽然就变了,伸手欲抓此玉。楚汐了然,复又将玉收入怀中,神色平静:“郡主这般姿态,想必已经明白楚某的意思了。陈将军有野心甚好,只是野心,跟对明君便是雄图伟略,跟错了人,就是狼子野心。” 郡主将手收回,端坐着:“楚姑娘这话说的轻松,可是今日的状况,楚姑娘也难置身事外吧?” 楚汐愣了片刻,才无奈地笑了,她道:“是民女失言了。陈将军想做什么,的确无人可以左右。只是方才郡主也见到那块玉了,陈将军想一搏荣辱,可若是输了,不单单是输他一条命,还有大力栽培他的景王府。还望郡主三思。” 她转身便要离去,走了几步,又停下了问郡主:“民女的破绽在何处?” 明明就是我,明明就是我站在你面前,可是你却连看都不愿看我一眼。 郡主正因为那块玉心中不安,听得此问忽得一顿,方淡淡道:“这世上,只有一人可以左右他思想,但那人若要是活着,定会好好地活着。” 而不是复又闯回这片鲸吞虎噬着众人的土地,卷入这朝堂的攘权夺利。 她心里略有涩意。 楚汐听不明白,却又好像明白了。 自她上了马车,就再也没说过一句话。慕容放心下也大约明了原因,不再多问。 车外人群熙熙攘攘,叫卖喝彩声不绝于耳,风中有清脆的铃铛声。 “你想去玩吗?” 此言一出,连他自己都愣住了。 楚汐笑了笑,看他:“慕容公子是在暗示我该尽一尽地主之谊了?” 慕容放微笑着看她。 她摇摇头:“只是可惜,楚汐认得的地方也不过是府邸宫殿,对于祈都怕是了解得比公子还少。何况,这一层面纱一层铜的,吃不得闹不得,会少了很多趣味啊。” 他神色幽幽:“你想恢复容貌吗?” “比起脸我更想要命。不过要是可以把那些可怖的伤疤去掉,又能让人认不出我来就好了。” 他下车前就留了一句话。 “我会保你性命。” 楚汐翻了个白眼。 在她看来,慕容放比阎王爷还可怕,整天面上带着笑,可是让她做的每件事都是往刀口上撞。而且她觉得,慕容放什么都知道,眼神好像能窥探人的内心一样。 她掀开帘子,随意地扫了一眼。马车不知为何绕了条路,她正好见到陈朔从安王府中出来。玉鱼静静地躺在她手上,她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块玉是陈朔给她的。彼时她扔了块玉给陈朔让他当了葬父,却不想换来他的仇视敌对,每次见面必有口角。一日陈朔与她争执地过分了,她便提及了那块玉,陈朔嘲讽她送出的玉还要拿回,激得她哑口无言,他又一脸不屑地将这玉鱼扔给她,说是一报还一报。 问题是,她当了玉葬谁?她自是恶狠狠地道,定会好好保存此玉,若有一天陈朔出了事,她定会当了这玉去葬他。 这块玉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跑到她手里,陪着她入宫,陪着她出宫,见她荣辱兴亡。如今这块玉也回到了这片故土。 陈朔身上有秘密,她虽从未派人去查过,但长公主查过,却发现他所有的资料都被景王爷销毁了。这世间无需身份的人,除了死士便是死人。景王爷待陈朔犹胜父子,除了名分外,能给陈朔的都给了,甚至连闺女都打算给了,虽然闺女是自愿的。若不是还有郡主那一层,她都怀疑陈朔是不是景王爷的私生子了。那么景王爷还需要抹去陈朔所有的背景…… 陈朔的背景,会妨碍陈朔的仕途。 莫非陈朔同她一样,也是哪个罪臣之后? 这块玉会告诉她答案吗?若是不能,郡主也不会见到此玉就慌了神色。若是能,那么慕容放是不是早就知道陈朔的身份了。她虽恼陈朔害她至此,但怎么说也是相识相斗了七年的人,加上还有郡主那层关系,至少要保住陈朔的命。 这个王八蛋,投靠谁不好非要投靠安王,他也不怕男女通吃的安王哪天就让他出谋划策出到床上去! 若是如此也还好,陈朔要是先上了安王的床,那么郡主定是不会嫁给他了,那么没了郡主这层关系,她只用保陈朔活着,缺个胳膊少个腿的不算什么大事。 可若是陈朔先娶了郡主,再…… “呸呸呸,你整天想些什么!” 楚汐用力地摇了摇头。 都怪慕容放和方慕之,整天在她面前暗送秋波,害她现在都不能好好地直视男人了! 武七遵她的命令,将她挑选的衣服送去慕容放房中而复返,坐在院中的楚汐瞧他许久。 “楚姑娘……你看我做什么?” 楚汐挑眉:“怎么,不让看了?” 武七哆嗦着摇摇头,又点点头,复又摇摇头。 她大笑:“你家公子和小丽,你选谁?” 武七哭丧着脸:“楚姑娘你怎么这么黑心呢!” “你跟着你们公子十几年,追小丽也才追了几年,就这么难以选择了?” 武七再说什么她也没有听。 她笑了许久,直到笑变成了一种形式,心里泛开一层苦意,眼前也变得模糊。 她知道有些东西不是用时间来衡量,她知道郡主只是不希望她回来送死,她知道这不是她应该待的地方。 但是,为什么不能理解她呢。为什么每个人都有苦衷,而她就不能有,每个人都有变化的理由,而她就必须还是如从前那样。 为什么她的郡主,最后选择了陈朔。 而选择了遗忘她。 “慕容放,我没有朋友了。” 木门在风里发出吱呀的声响,她朝院外望去,桂花飘香。 第15章 长袖善舞 拜月节是北雀国第三大节日,所有侯爵及侯爵以上的王孙贵族都需入宫参与宴席。但祈都贵族如此多,位列侯爵之下的也绝非少数,还有那些未有爵号的大臣也鲜少能进宫,所以在拜月前三日,祈都就开始过起了小拜月节。 楚汐看着慕容府来来往往的人,连连啧声:“这小拜月节,还不如就改名做小拜官节好了。” 送来的礼物塞满了几间屋子,程九在一旁协助清点。 “说得有理,走吧。” 既然是喜庆的节日,为了应景,慕容放倒也不再穿那些白底的衣裳,而是换上了一身赤丹,袖口衣领都绣着暗色的云纹,腰间佩一条黑玉鎏金勾带,衣冠楚楚,相貌堂堂。 楚汐看了他许久,好像突然明白了慕容放为何不愿拜入安王爷门下。 她摇摇头,痛心疾首道:“美色误人啊!” 慕容放嘴角隐隐抽搐了一下。 小拜月节,太子于府设宴,邀请的多是名流巨子、青年才俊,宾客盈门,往来的马车硬是从街头排到街尾,足足排了两条街。太子府门前的小厮眼尖,在车流中远远地便瞧见了慕容府的马车,待马车停在府前,太子便亲身来迎,给足了慕容放面子。 自是无人见到她面纱之下嘴角的冷笑。楚汐收了心神,将早已备好的礼物交给太子府的管事,与太子和慕容放稍稍隔开距离,微微低着头。慕容放虽已向太子示好,可是想在这朝堂上立足的人,谁没有点旁的心思。太子刻意这么高调,是为了收人心,亦是为了震人心。毕竟如此一来,长公主与安王就算如何想得到慕容府背后的势力,也总得稍加防备。 慕容府背后的势力到底有多大,如今已不是她能看得透的。就像是早早布好的一盘棋,哪怕是落子人都恐怕无法将每一步棋子的顺序记得一清二楚,棋下得越久越多,忘得也就越来也快。慕容山庄刻意模糊了过往,也同样模糊了它的倚靠。她在祈都的这些时日,慕容放与官员贵族的往来虽生却不涩,就像是早就埋好的种子,在适当的时机加以料理便能破土而出。而到底是何时埋得种子,又到底埋了多少于何处,都是未知。 于人而言,猛兽的攻击是可怕的,可若有不知数目的猛兽张着血盆大口、露出尖厉的獠牙盯着你看,可怖的程度往往不下于疼痛。 最可怜的莫过于她了,明明同是猛兽的猎物,却同样被其他的猎物视为猛兽中的一员。如今祈都谁人不知慕容放身边,时时有个半遮面的楚姑娘伺候着。蹚浑水的是慕容放,打湿的永远是她的裙角。 太子一行人至了一处,以小拜月宴连开两天的名义硬是让慕容放住了下来,不过只是一晚的休憩也专门空出了庭院,倒是关怀备至。太子位于院厅主位,与慕容放侃侃而谈。 她细细地瞧,这庭院也有那么一点莫城建筑的风味,一景一物,山水摆设的格局也让人想到了慕容山庄。莫不是…… “楚姑娘以为如何?” 太子突然对着她来了一句。 幸好她走神也没有走得太远,零零碎碎还是听了几句,她福身:“婢子惶恐。若不是殿下真龙之身,贵气逼人,镇住了婢子,这庭院一草一木亲切得险些让婢子以为又回到了山庄,却又远胜过山庄。” 太子爽朗一笑,问:“你家主子怎从未同你提起这处住所,这居贤院,孤自是仿造慕容山庄的格局所建,特意留给贤弟的。” 未及多想,她双眼皆是崇敬的神色,看了太子一眼又急急收回眼神,柔声道:“殿下贤能,公子每有忆及便赞不绝口,心思里皆是如何为殿下效力。婢子伺候公子的时间也不长,公子一番壮志尚未及抒完,这些牢牢于心的恩赐怕也是舍不得同婢子讲罢。” 太子手中的扇子指了指她,终究没说出什么话来,只是笑着摇摇头,又看向慕容放道:“贤弟日前与我说这侍女是山野里的村妇,只怕不是实情吧?” 她双瞳猛地一缩,心被狠狠地敲击了一下。 慕容放面色为难,说了两句托词又被太子拦住,太子摆摆手,也不愿在此时上多做纠结,将话题移到他处。 “贤弟近日可曾听闻那城门校尉日前冲撞了内史侍郎长子一事?” 陈鄞国自沈朝后便与北雀国交好,双方每年一月及七月都会在边境进行演习,好听点叫切磋,难听叫试探。北雀国虽国力强盛,多年的繁华也早磨去了骨子里的锋利,陈鄞却新朝未几年,正是国力蒸蒸日上之时,加上沈氏本就是武将世家,军力自然也不落后,这几年两国小试,虽年年都是相差不多,可北雀国的试炼兵却年年被压了一头。及至今年七月,君上有意让上林丞子弟兵一露身手,这只特别训练的军队果不负众望,大挫陈鄞,也算是让北雀国扬眉吐气了一口。 加上半年前破获军火走私案有功,安王有心提携,同党羽的朝臣便联名上奏,使得上林丞右卫将军陈朔硬是官升三级,由从五品升到了正四品的城门校尉。也算是正式拜入安王麾下。 “内史侍郎长子李悦素日不务正业,游手好闲,这次却突然参与了赌场的集资,成为了幕后老板之一。这事本就蹊跷,陈校尉却这么快就知道了这个消息,只怕是早就给李侍郎下好的套子吧。” 陈朔于闹市骑快马本是违反了律例,还冲撞了李悦的马车,李家公子虽未受伤,却也受惊而卧床多日。司理部本欲将此事上报,却没想到硬被内史侍郎拦了下来,还愿为陈朔作证说是在另一条街骑得马,马突然发狂了才冲撞了李悦。本来陈朔就是安王新提携的人才,司理部就已经万分头疼此案,既然苦主都出面了也就只是记档罚银,便就这么了了。 但若是溯其源头,只怕李悦过得要比陈朔还惨。慕容放私下调查,发现李悦的车马是从一酒楼出来的,而他去酒楼与人商谈的便是赌坊的建成。按北雀律例,官眷不得经商。内史侍郎这个位置本就不知道多少人惦记着,真让司理部调查起来,只怕官位不保是难免的事。陈朔是早就知道李悦投资了赌坊,才可以摆这么一出闹市惊马警示内史侍郎李永巷。 太子倚着椅背,神态放松,道:“贤弟是个通透人,我这五弟日夜笙歌,无心政事,这城门校尉百般讨好五弟,得了他信任,如今又这样兴风作浪。只怕五弟被奸人所骗,令父王痛心,皇室蒙羞,吾心难安啊!” 他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慕容放便拱手感慨:“殿下爱惜手足之情,微臣敬佩不已,愿安王爷也能早日明白殿下苦心。” 太子虚伪地点了点头,此时下人来通报宴会之事,他方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此处。楚汐冷眼看着慕容放将太子送走,待他回身之时,自然也瞧见了这幅神色。居贤院里众多太子耳目,楚汐虽心有怒气,也不好发作。 慕容放让她来祈都,若只是图她对王室众人的了解,完全不必让她随行伺候。她出入太子府多次,伪装的再好也易有破绽,慕容放却存心让她直接与太子对话,就好像故意要让她败露身份一样。她从未往此处去想,是以为慕容放会忌惮她逃犯的身份,不会舍得将山庄一同拖下水。可是这居贤院建成已久,想来太子与他的交情不是这一年才有的,若是……她就像踏进了一个布置已久的陷阱当中,明知道有问题,却猜不出这陷阱何时收网,又图的是什么。 满朝文武半数皆来了,皇室中除了女眷不便露面外皇子王孙也多数都来捧场,太子府有一专门宴客的厅堂,堂内王公侯爵、从四品以上的京官分坐两侧,慕容放虽得太子重用,也不得不顾及爵位,只能远远地坐在靠近门口的地方,陈朔坐于安王身后,景王却坐在安王对面。 小拜月自然是由拜月舞起,由太子府祭酒女官操办,女子围着五位巫师行拜月礼,以舞乐示对神明的敬意。而后宴会方正式开始,虽由太子主持,但与会的官员贵族也通常会让府中的伶人筹备节目,在宴会上露一手表示对太子的支持。鸾歌凤舞,长袖莲步,乐舞升平中见宾客或弹冠相庆,或恭维着太子。安王素日流连楚馆秦楼,这些歌舞多是看烦了,兴致缺缺地与太子闲聊着几句家常。 楚汐悄悄从堂外进来,跪在慕容放身旁斟酒。 慕容放喝了口酒,看似无意地轻声问她:“如何?” 她投以肯定的眼神后又退下了。 未几,本是缠绵温柔的舞乐忽得一停,遥远处传来一声巨响,堂内便静了下来,舞女全都退了下去。鼓声一顿,接而二响,离大堂越来越近,节奏慢慢变快,犹如战鼓般振奋人心。一阵鼓响方停,众人还在惊愕之时,四位蒙着面纱的女子缓步向前,东西南北各坐一人,抱琴。堂外又听袅袅笛音,悠扬地吹了一声,音调略高,若空谷灵泉之音,又戛然而止。 堂外宴席之中,摆出了一面鼓。一名男子散着头发,身上松散地披着一件白衣,白衣拖于地,只用一条红黑色腰带简单地系着。众人正等着男子的下文,疑惑之色皆向他投去。忽有一袭浅墨色自门外一侧甩出,一女子翻转着身子立于堂中,水袖狠置于地,伴着男子的一声鼓响,堂内四个角落处一同吹奏起丝竹之乐,堂中四名女子也奏起琴乐,气势不若于方才的鼓声,颇有奔马之势。 女子身着白衣,白衣上是淡墨色的山水画,山河之壮,舞乐之疾,鼓声之烈,水袖如游龙于空,裙摆如白莲初绽。却见女子眉间一抹朱红花钿,双目如盈盈秋水波光潋滟,绛唇映日,人面桃花。这般妖艳之色与铿锵顿挫的舞乐相结合,又是一番别致的美。未等众人应过神来,那鼓声又一震,停了下来。 女子的舞蹈也停住了。祭酒以为舞毕,正要入后台通报之时,又见四名女子将琴置于一旁,站了起来,慢慢向中间的女子靠近。中间的女子两手指尖相对,抬于面前,半遮住了脸,眼神妩媚。柔荑顺着巴掌大的小脸画了个圈,又停在胸前,只见那白衣缓缓褪下,露出了其内亮眼的橘色舞衣,那四名女子围着女子自左向右地慢慢转圈,女子便反着方向转圈,速度愈来愈快,那白衣慢慢褪下犹如一朵橘色的花含苞初放。 舞乐又响了起来,鼓声也变得轻慢,凤箫鸾管,金石丝竹,奏出一曲绵长柔雅。五名女子跳的是莫城的舞蹈,身段优雅,纤腰慢拧,柔美之至。见气势不若刚才,众人也慢慢从震撼中出来,正叹息着那般雄壮的舞曲没有接尾,又见五名女子从腰后拿出了一把舞扇。 舞步一变,比起舞蹈更似祭礼,声音也不若方才靡靡之音,鼓声又强了起来,只有笛声与其作伴。挥舞有力,步伐沉稳,宝蓝色的羽扇在橘色的纱衣间穿梭,藕臂一扬,似示吾辈雄心,纤腰一弯,似向神明细语,鼓声一震,四名女子皆拜于地,而中间的女子缓缓放下了遮面的羽扇,露出精致的脸庞。 第16章 身不由己 “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假山下的阴影处,量体裁衣的曙色简装,男子的目光锐利又深邃。 月光浅浅地照着她黑色的披风,她声音冷淡:“陈朔,你说这话不恶心吗?” 陈朔冷笑一声,道:“与就算毁了容貌也要找到美人来取悦男子的人相比,彼此彼此吧。” 楚汐也不在意地看着他:“你觉得你想要的,安王会给你吗?” 陈朔一顿,与她对视:“你以为我想要什么?” “我找你来,不是来说废话的。” 她到祈都后未有多久,慕容放就找来五个女子让她训练,无非就是依着王公大臣的喜好培养这些女子,枕边风永远是最有用的风,慕容山庄用这招来扩张势力,虽然下作,但也不失为妙招。最起码太子很受用,被墨兰的舞迷得七荤八素的,趁机大赏了慕容府,但慕容放居然还是把她推了出来受礼。想来这些天祈都谣传慕容放身边的侍女貌若天仙这些话,八成都是慕容放放出来的,他要让她大出风头。把她捧上高台,再让她狠狠地摔下来。她虽然想不透用意,但总要为自己留一条后路。 最可笑的是,当你信赖的人要给你一刀时,你却要向已经给你一刀的人求助。 她看了四周,才低声道:“我可以和你合作。” 陈朔盯着她许久,不屑地说:“你以为你还是以前的楚大小姐吗。” 没有了长公主的庇护,没有国公府的背景,甚至没有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 “那么,你真的就把自己当做是景王爷的养子了?陈朔,不要忘记你姓什么。” 她看得见陈朔的拳攥得紧紧的,手背上青筋暴起,骨节发白。 这只是试探性的一句话,为什么陈朔反应这么大? “你现在效忠的是谁?” “如果我们合作,我自然效忠安王。” “慕容放待你不薄。” 她喉间发紧,心上如铁铅压着般沉重,她听到她的声音,却又哑的不像是她的声音。 “你欲对付楚府时,待我也不薄。” 陈朔和她针锋相对那么多年,她一直不明所以,只是为了抬杠而和他抬杠。她无长兄,在楚府也无人为她出头,她一直很羡慕柴塔阳脑子再不好用都有个待她百般体贴的兄长,所以当陈朔一向她示好时,她便接受了。虽然陈朔没有从她身上讨到甜头,可在现在的她看来,那段时光的存在简直就是对她的羞辱。就像是要宰杀一头窥探已久的猎物,知道它要成为囊中之物时对它流露出居高临下的怜悯和玩弄。 转身离开之时,才听到陈朔低低地问:“若是当初我不对付楚府,我们现在会是什么样。” 大概,还会是敌人吧。 她暗暗地想,却没有说出来。 也许她和陈朔,天生只能做敌人。 离拜月节越近,月亮就越圆。只可惜她如今连一个名义上的家都不存在了。 方慕之站在窗边,睁开了闭着许久的双眼。 “她猜到了?” 慕容放斜倚着塌边,看香炉里的香一点点燃尽。 “如你所愿。” “非我,这是那些长老的意思。何况也是你的意思。” “陈朔的背景,你调查清楚了吗?” “方舟同的情报传来了,和你所猜的一样。” 他神色复杂,看了眼屋外。楚汐正蹑手蹑脚地走近居贤院,回到自己的屋子里。 “如果杀了他,她会如何?” 方慕之皱眉。 “你现在这么想是不是迟了?” “……” 方慕之拿出一瓶药,这才出了声,低低道:“就这一瓶,足够。” 药放在桌上,慕容放却不想去拿。 方慕之瞧他那神色,挑眉:“这世上万事皆由因果,她既然从方家得了一命,终要还给方家的。慕容。” 慕容放躺在床上,回想起初见她时。他见过许多女子,大家闺秀端庄,小家碧玉俏丽,江湖儿女豪爽,但没有一个像她那样把毫不掩饰自己对权利的向往,将尖锐的獠牙露在外面。像是一颗色彩鲜艳的毒果,人人都知有毒,却仍旧心甘情愿地服下。她知道别人要的是什么,于是刻意地站在高处,总会有前仆后继的人想尝试去征服一只恶魔,尤其是一只拿得出手的恶魔。 他同样很感兴趣,但是他有自己的使命,何况他也远远算不得她的猎物。直到在路上遇见垂死的她。若说这世间真的有天意,想来上天也是看不得她这样的张牙舞爪,就把她浑身的刺都拔了送到他面前。可这也算不得给他的礼物,他救她,每一分每一毫耗的却是方家的东西。她是把命欠给了方家。 所有的事,扯上了方家就变得那么不美好。 如果不是他救的她,他是不是还有别的机会成为她的勇士?慕容放被口水呛住,咳着坐了起来。 还是算了。 第二日宴席早早便开始了,太平盛世的年代,永远不会缺少可表演的节目 太子很诧异地看着一脸倦色的慕容放,问:“贤弟昨夜休息得不好?” 楚汐答道:“是婢子照顾不周,昨日盛会,公子一时兴奋,迟入睡了。” 慕容放的脸瞬时就绿了。 太子的目光幽幽,在二人身上绕了一圈,又回到慕容放身上,拍了拍他:“还是身体要紧啊。” 楚汐暗笑,感受到旁边陈朔传来的目光,也不理会。 她现在能做的,就是将她和慕容府绑得越紧越好。就算与陈朔合作,她也不相信陈朔和安王会真心帮她。 台上伶人唱着戏,唱的戏文是由齐蜃国传来的野史改编的,据说是威勇帝的后宫轶事,当朝丞相夫人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姐妹,妹妹墨荷被藏在乡野之间,姐姐白芷却在府中享受荣华富贵。而后墨荷机缘之下遇见了少将军,二人两情相悦,丞相便刻意让少将军以为见到的是白芷,并让她顶替着墨荷与出征的将军鸿雁传书。再后来,白芷入宫成为了妃子,并诞有皇子,借着与将军的旧情,意图扶持皇子上位,此时墨荷却回来了…… 太子对这出戏兴致缺缺,一连打了几个哈欠,眼角还可见晶莹。 慕容放喝了口茶,看似无意道:“这出戏,殿下觉得如何?” “不如昨日贤弟府中舞姬跳的那舞。” 慕容放轻笑:“这戏文唱的故事,微臣倒有幸听过一半,只是这下文……” 太子疑惑道:“这下文如何?” “若是殿下,见这姑娘千辛万苦地从边疆苦寒之地回来,只为见殿下一面,殿下会如何?” 茶碗碎于地。 楚汐张皇失措地跪了下来,双眼皆是惊恐无助之色,发着颤音:“婢子一时手滑,惊扰了殿下,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不知是不是刻意,她的手却正好压在几片碎瓷之上,白瓷红血,触目惊心。 太子身旁的太监见此情况就变了脸色,张口就要训斥,太子摆摆手,道:“快扶起楚姑娘,孤是如此凶煞之人吗?原湘,带姑娘去包扎。” 侍女诺了一声,便将楚汐扶了下去。她离开时,正好对上慕容放探寻的目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太子再说什么,他也似乎听不见了。 此后,楚汐和慕容放就陷入了极有默契的冷战之中。 二人仍旧同进同出,在外楚汐是处事得当的侍女,在内楚汐是尽心尽责的助手,但也仅仅是助手,助他整理各处传来的情报,助他训练那些欲送入权贵府中的棋子,每日都是生硬冰冷的一问一答。 慕容放问,楚汐便答。慕容放送礼,楚汐便道谢。慕容放讨好地与她搭话,楚汐便面无表情地告退。 而不单单是慕容放,她无论遇见谁,面上皆是淡淡的,再也不会与人说些玩笑话,做事也变得井井有条。也不知前些日子毛毛躁躁的模样是装出来的,还是被她硬生生地改了。 武七叹了口气,只觉得府里少了许多生气。 深秋的枯叶悠悠地在空中打了个转,落在窗台上。窗户被半支起一角,空气有淡淡的酒香。 幽蓝的液体静静地躺在瓶中,他晃了晃瓶身,那液体才笨拙而缓慢地流动着。 留,还是不留? 液体缓慢地流了出来,像是一条没有尽头的河流,奔腾入海,一去不返。 第17章 和盘托出 她穿着鸭卵青色的衣袍,素色的披风上面绣着几朵枣红色的木棉花,长长地拖在地上。 今年的秋季,似乎比往年都要冷。 楚汐伸出右手,掌心还被白色的布条裹着,落叶刮过她的指尖。 慕容放不知何时到她身边,面上仍是温和的笑:“怎么穿得这么少就出来了?” 楚汐看了看身上足够过个暖冬的装备,愣了一下,抬起头又是一副淡然的神情:“公子说的极是,那楚某先回房了。” “……” 他一脸挫败地看着她离开,正要推门时,他出了声:“楚汐。” “公子还有吩咐?” “我输了。” 他的声音有淡淡的无奈,落在她心里,她侧着脸看他,良久。 “公子有何吩咐。” 慕容放深吸一口气,走向她,眼神深邃:“我错了,不要再同我生气,可以吗。” 她轻轻摇了摇头:“我没有生气。至少,慕容公子应该将楚某调查得很清楚。” 她的确没有生气,只是失望,只是发现慕容府并不是可以让她安心待着的地方。 “所有你想知道的事我都告诉你,我保证,让太子坐稳这个位置后,你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茶香四溢。 慕容放倒是深谙泡茶的技艺,他坐在楚汐对面的矮几旁,一排茶具在他面前铺开,手腕翻转间茶杯交错,武七也配合地将茶送到楚汐面前,又知趣地退了下去。 楚汐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 往常这种事都是楚汐来做,太子府的婢女再恭恭敬敬地将泡好的茶一杯一杯送到太子和他面前,如今却是风水轮流转,她也算享受一回。 “只可惜不是美人在前,不然香茶美女,也是一番景色。” 慕容放尴尬地坐回石桌旁:“那下次我让墨兰给你泡茶。” 府中若无来客时,她并不戴铜面具,此刻她左手轻轻将面纱掀出一点空隙,右手将茶送到唇边,闻着茶香,细品了几口。 “那还是算了吧,我还没那福气和太子用同一个侍女。”她顿了顿,又道:“也不是侍女,这话怎么说也说不清了。” 慕容放闷笑一声,道:“你在府中,没有外人可以不用戴着面纱,这样对伤口也不好。” “现在哪里有伤口……” 面上一凉,面纱已经到了慕容放手里,她摸了摸脸:“现在有伤口了,都在心上。” 他挑眉:“我都不嫌弃你,你还这么伤心?” 她脸上还是纵横交错的伤疤与痂,只是似乎比前阵子稍稍消下去一些,但每次看到铜镜里的自己还是觉得可怖。 “那还好,我说的是你的心。” “……” 反正最丑最狼狈的时候,慕容放也都见过了,她自嘲地笑了笑,又觉得自己现在的脸还是不做表情能好看些,当然也只是对比的。她晃了晃茶杯,道:“我该称你慕容公子,还是方公子?” 他被茶水呛到,用力地咳了几声。 “楚姑娘?” “不是说好了将一切和盘托出吗?怎么,做不到?”她冷眼看他,作势要走。 慕容放急忙拉住她的手,又马上松开,吸了口气:“我说。” 她看着他打开了一坛酒,倒了一杯大口喝了下去,她所见过的慕容放总是一副温和的模样,就算是偶尔被她气得暴跳如雷,也从未有过失意的模样。他将酒杯扣在桌上,青瓷与石桌发出清脆的声音:“那你先告诉我,你如何知道的。” 她终是咽下了拒绝的话:“我在宫中当值时,有幸阅过几份卷宗,写的正好就是周王室覆灭之际,国公方仪趁乱私通敌国满门抄斩一案。但是,我很不解。方国公军功赫赫,其五子中三子皆是一时才俊,北雀国虽是初成却国力强盛,万万没有在那种时刻叛国的必要,可始皇帝英勇神武也没有断错案的可能性。我和郡主少时曾偷溜进酒楼听过评书,坊间传闻始皇帝称帝后,有了长生不老的想法。” 她悄悄观察了慕容放,见他神色如常,一副耐心倾听的模样,她虽心有疑惑,却还是继续讲了下去:“的确,有了权力和金钱,没有命来享受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在我死里逃生后我完全相信始皇帝会有这种忧虑,那么,既然要寻找长生不老药,就一定要将这件事交给身边信任而又有能力、还不容易被发现的人。 “方家五子却很符合这个条件。随便那么一两个打着云游天下的名号到处寻找灵药,世人也不会怀疑,而始皇帝最后也没有长生不老,还处决了方家,那么有没有可能是方家私吞了药呢。那么吃了长生不老的灵药却被满门抄斩,那也太天意弄人了。倒是不如想想,那本《奇侠志异》里说的幻术世家?” 慕容放轻笑一声,问:“你倒是涉猎很广啊?” 楚汐一顿,喝了口茶,幽幽地说:“太子那段时间对这些志异小说很感兴趣。” 所以为了接近太子,她也不得不跟着看了许多。 她继续道:“那本书里,穷书生遇见的女子身有异能,可以编织幻境。那么,这世上万物都是相辅相成,有一种异能,必有另一种异能克之,那么若是这世上真有幻术世家,那就该不只有一种异能,比如,不用言语也能交流的异能。” 慕容山庄的丫鬟和她所见到的,不是慕容放与方慕之深情对望,而是他们在对话。因为担心话被旁人听了去而进行的无声的交流。 他眼里却有欣喜,拱手道:“在下方慕容。” 她一噎。 “所以我猜对了?” 他点点头,声音却比刚才沉稳了许多:“按族谱排,正好是慕字辈,慕之是我胞弟。慕容山庄是方家在北雀国的驻地。” 她神色复杂,心里却暗暗后悔着自己的轻举妄动。她原以为慕容放不会这么轻易的承认,她也就可以顺着杆爬掌握主动权,如今慕容放,不,方慕容却真的将这个秘密说了出来,那么作为知情的外姓人,她的后果…… 方慕容见她如此神色,心中的喜悦也慢慢淡去。他本以为楚汐会有此猜想,则说明她对这些的接受能力很强。他摇摇头,神情稍有沮丧,也一闪而过。 “方家虽祖上蒙冤而死,但天降异能于身,就必须承担其能者的职责。五川大陆的战火延续了数百年,从陈鄞国沈朝后才真正地停歇了下来。你也看到了,安王实际上是有一番雄图伟略的,如果他当上了君主,这天下的战火又要挑起来了。太子虽平庸,却能守一国疆土,如今太平盛世,需要的是这样的君主。” 她深吸了一口气,目光闪烁:“就为了那身异能,以家国为职责,奉献自己甚至子孙后代的一生,值得吗?还是说,你们凭着这些得到了什么?你……今年贵庚?” 莫不是话本里那些成了精的千年老狐狸? 方慕容苦笑:“二十。” 她松了口气。 方慕容又倒了一碗酒,被她拦下:“你这是做什么,以为喝醉了就不用交代完了?你还有很多没说呢。” 她简直想咬舌自尽,这个时候应该知道得越少才越安全吧? 他将她的手推开,又喝了一碗:“这是宿命,是最公平又最不公平的天道。既然得到了常人没有的东西,自然要承担起别人不需要承担的东西。楚汐,许多事不是我一人可以决定。” 忽然听到他这样郑重叫她的名字,她一时晃了神,却还是不懂方慕容的话。 酒喝了一碗又一碗,他说了许多,从幼时的趣事到离开父母后的孤苦,恨世间不公,又叹世间守恒之数。良久,方慕容已经是满脸通红,她凑近身抓住他的肩膀,小心地问:“那我呢?我得了这条命,我要承担什么?你们方家的计划里,我是什么位置?” 他笑中尽是无奈,右手轻轻擦过她额前一缕散落的发:“一枚棋子,一枚永远不会碎,而且还会拥有自由的棋子。” “什么样的自由?” “你想要的那种。” 她很想问,他口里的她想要的自由,到底是她想要的,还是他希望她想要的呢。 方慕容终是醉了,趴在桌上,头枕着左手,右手垂着。 她凑近了身子看他许久,左手食指蘸了他碗里残留的酒,轻轻涂在他脸上。桌上还有一坛未开封的酒,她好像很久没醉过了。 一碗又一碗,石桌上浓郁的酒香,在她嘴里却有着另类的苦涩。 “我想要什么,又有谁问过我呢。” 第18章 猎场风云 “姑娘,当醒醒了,今日可是秋猎之约。”一个婢女着急地轻摇着她。 楚汐醒来时,只觉得头异常地疼,双眼朦胧间见到几名婢女一字型在她塌边排开,已然准备好为她洗漱的东西。 她揉了揉眼,声音软糯:“秋猎?能不去吗,我头疼,你和慕……我昨日是怎么回来的?” 好像她昨日是喝了酒,一趴在石桌上天就莫名地黑了,这头疼就是宿醉后的症状才是。 婢子一顿,低着头:“昨日是公子身边的武七唤婢子们将姑娘扶回来的。姑娘,秋猎之约,今日许多王公大臣也去了,想是姑娘无法推脱的,还是及早准备,莫让公子等急了吧。” 这就是做下人的命吗,被可恶的地主无情地压榨生命最后的价值。她哭丧着脸,任凭婢女们摆弄着她,似乎是她起得太晚,就连发髻都是她半梦半醒间坐在床上被梳好的。虽然她是不可能上马的,但是为了应景也必须梳个干练简单的发髻,万一那匹马看中她奔来,也不至于被勾住头发拖着跑。 “怎么今日不戴铜面具了?”她疑惑地看着正在给她佩戴面纱的婢女。 那为首的婢女面色为难,犹豫了一下,才使了眼色让一旁的婢女端来个木盒,婢女托着木盒:“昨晚姑娘回来时突然酒劲上来了,婢子们一时慌张,就不小心打碎了面具,怕是不能用了。” 楚汐瞪大了眼,捻起一半面具,讷讷道:“这可是铜啊……” 不对,这方家可是有异能的人,方慕容身边的丫鬟指不定也身藏绝技,有那么一两个内力浑厚的人也不是不可能的。没想到啊,还好她平时在这府里也算循规蹈矩,才愣是在这龙潭虎穴里保下一命。 她立马换了副神色,声音轻柔:“不碍事的,这也是我的错,那就算了吧,这面纱也是够用了。我们还是快点,别让方……慕容公子等急了。” 婢女暗暗松了口气,诺了一声,又麻利地替她整理好衣着,就急忙地将她领了出去,她倒是想照个镜子看看一身窄袖短衣是什么模样都未来得及。 方慕容却已然先走了。她撇撇嘴,看着在马车旁候着她的程九道:“小九啊,你看你家主子好像不是很需要我,不然我还是回去休息休息,我这一身的臭毛病啊,要是传染给了……” 程九做了个请她上马的动作,沉声道:“姑娘,请。” “……” 她离开慕容山庄前,怎么就忘了问程九喜欢哪个丫头? 秋猎之约是太子在小拜月宴上随口一提的,没想到一石激起千层浪,许多贵族大臣们纷纷应和,反而倒变成了不得不约的约了。后来方慕容提出,可以借秋猎看看朝中武将大臣人心分布,因着这个由头,这个口头邀约范围越来越大,也变得越来越正式。 真是看热闹的不嫌事大。 她下马车遇见的第一个人,居然是陈朔。 陈朔是武将,自他进了军营之后,楚汐再有见到他也都是一身戎装。虽然服饰也随着官位上升变得越来越精致,但好像也不是很合身嘛,肩膀松松的,不好看。 她微微低着头,眼神却悄悄地四处飘。这祈都里不太忙的公子哥儿们一个都不少,得了休憩之机的武将自信地开始打赌谁狩猎结果最好,也有些艺高人胆大的文臣们也是简装上马,文质彬彬的脸上也出现了少见的英气。也有些真的只是来看热闹的言官们,长袖飘飘,摇头晃脑地团在看台上。 “公子今日也要上马?” 方慕容正在梳理一匹骏马的毛发,听到她的询问才转过身来,脸上是一副在她看来虚伪得不得了的假笑,他点点头:“既是太子邀约,又何有坐着看戏的道理。” 她顿了顿,见四周未有外人注意:“只是昨日宿醉,公子可还受得了?” 有什么治宿醉的灵药还不快分给我点! 他并没有马上回答她,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又向她身后的武七示意。武七牵了匹马过来,眼里尽是对她的同情。 “我自是无碍,只是担心楚姑娘是否受得住,这匹小马驹是我在马棚挑了许久,性情最为温顺,也最适合女子骑的马。楚姑娘一路小心。” 她神色挫败,皱着眉头,慌张地四处瞧了瞧,凑近身子低声道:“方慕容,没有这个必要吧?” 他展出笑颜,轻飘飘地扔下一句:“传闻楚姑娘的骑术与陈将军是同一个师父教导的,在下拭目以待。” 如果眼神可以杀死马,她能保证方慕容和武七一定会摔得很难看。 “楚姑娘?” 她看向来人,太子今日穿的是一身轻甲,在阳光下发出金色的光芒,倒显露出她从未见过的豪迈气概。她对着太子行礼,低着头等候他吩咐。 “姑娘不必如此客气。听慕容先生所讲,姑娘今日也要参与狩猎?” 她顿了顿,也不知是否该拒绝,心上却突然有了别的想法:“殿下高看婢子了,婢子的马术也是刚学的,只是前些日子说笑要骑马踏青,便被公子拿来编排取笑,现在倒真是陷入两难了呢。” 太子看了看小马驹,眯起了眼:“你们公子倒也细心,如若姑娘不嫌弃,与孤同行如何?” 她神色惶恐,看了看跟着太子的七八个守卫,硬着头皮道:“殿下真是折煞婢子了,婢子山野出身,只怕……” “楚姑娘。”他提高了音调,挑眉看她。 楚汐只得低低地诺了一声,待太子的马前行了几步,方才翻身上马。方慕容倒也不是存心整她,挑的马驹的确性情温和,马上的配置也都齐全,还细心地准备了一个水囊。她一路低着头,眼神悄悄地往人群中瞟,丝毫没有注意一旁的太子。 她的骑术是景王府的师傅教的,的确算是与陈朔同宗,不过她也只是为了参与狩猎而学的马,毕竟这也是贵族中一项常见的活动,而陈朔是为了带兵打仗。 陈朔上过战场,但也不是什么大战,不过就是平了几处叛乱,血流的越多,官升得越快。入营三年便是从五品,这算少还是多呢? 太子初见她上马时的利落,眼里还有一丝惊艳,只是久了见她一路默默无言,也慢慢觉得索然无趣,又见了猎物,她刻意装的骑术不精,自己提出让太子他们先行,便算是顺利脱了队。只是这一行人走得也不算近,与出发的地方隔了段距离,想想她要找的人可能已经入了这片林子,她也就放下心来细细地寻着。 偶尔有人经过她身边,见她是个女子,身着的衣服又没有品级,便无人与她搭话,她倒也乐得轻松。她寻了许久,午时阳光正盛,她才发现出门太着急,居然连干粮都没有备着,只得苦巴巴地大口喝着水。前方传来熟悉的声音,她眼睛一亮,就要驱马前去。 “楚姑娘。” 今天真是忙。她在心里哀嚎,还是停了马,等着来人。 陈朔悠闲地骑着马,看着她:“怎么,不好好伺候着太子殿下,到处晃悠做什么?” 她忍住翻白眼的冲动,看了看近处再无他人,才不屑道:“陈朔,你要是学不会好好说话,我觉得下次你可以给我写纸条。” “曾大人好身手……”“金大人谬赞……”听着前方那群人的恭维声渐渐远去,而眼前这位大佛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她吐出一口气,也只能作罢了。 他们也不能专门停在一处讲话,两匹马并驾齐驱,只是楚汐的小马驹在陈朔的黑马面前气势稍稍弱了不是那么一点点。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灰马的毛发,心里做好了被陈朔讽刺的准备。 “楚姑娘这是在求在下的墨宝?在下荣幸之至,只是,不打算给你。”陈朔一脸傲慢:“近来如何?” 一支箭在二人之间来回地扫,却迟迟不肯被出弓。武七犹豫地看着方慕容,阻止的话却一直不能说出口。楚汐待他不薄,可他终究是慕容山庄的人,也必须得遵从着公子的命令。而命令,没有对错,也没有应该不应该做,只有被执行。 楚汐不耐地扫了他一眼,又看向前方:“观棋许久,现在布好的局可以吃掉对方不少棋子了。” 方慕容看着远处交谈的二人许久,心中纠结了许久,终究叹出一口气,放下了弓箭,手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右脸。 陈朔冷笑一声:“只是那些看得见的罢了。” 似乎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切还是风平浪静的模样。但是否有暗潮涌动,大概只有欲搅乱这潭水的人才知道了。 她兀自偏着头浅笑:“但看得见的,似乎也算得上是收获颇丰了。” 陈朔神色一变,鹤唳风声,她什么也来不及反应,只觉得迎面灌来的疾风煞是冰冷,天却阴阴地似要下起大雨。 天是要变了。 第19章 谷中避雨 山谷外是倾盆大雨。 楚汐脸色惨白,满头是汗地靠在山壁上,面对着洞外,眼角的余光里是跳跃的火苗。她声音虚弱:“太子这个蠢货,打猎也不看天气的吗?” 陈朔咬牙从黑甲交接的一处空隙里拔出箭头,狠狠地砸在地上,又脱了上衣自己包扎伤口:“我出门时还算过命,那瞎子说我今日有桃花运。” 她无力地笑笑,却想起了陈朔并不能看见,懊恼自己又多浪费了一丝气力:“比起去摘桃花,我觉得你更该把心思放在怎么揍人上,你一个城门校尉,穿得什么破盔甲,就这么被箭射穿了?” 他们二人在树林里谈话时,突然有一支冷箭射来,目标却是指向她,陈朔虽替她挡了一击,但更多的箭也接踵而至。事态紧急,他跳到她的小马驹上逃走,可是这马也太过逊色,跑了一小段便体力不支,他们慌乱中也不知逃到哪里,从一处山坡摔了下去,就跌到这个山谷中。 她穿得只是一般的简装,未有任何防护,也不知何时中了箭。背上是两枚断了尾的箭矢,在姜色的衣袍上化开两朵殷红。 “你真不用疗伤?” 楚汐摇摇头,道:“这箭一拔就得止血,这里就我们二人,话要是传开了我们就怎么也说不清了。这场大雨倒也及时,众人回原地集合,他们就会发现我们失踪,应该不用等太久。” 火苗在陈朔匆匆捡来的树枝干草间跳跃,发出细微的爆破声,陈朔低着头拨弄着火焰,他捡来的树枝不多,现在下着大雨,想要找到未湿透的木材也难了,这火也不知道能维持多久。 他看着背对着他的楚汐,神色复杂:“你现在倒开始顾忌名节了?” 在他记忆里的楚汐,永远把权利放在第一,性命放在第二,名节?或者说是名誉放在最末。 她的伤本是不重,只是在跌倒时的碰撞,将箭矢硬生生地又向皮肉间压紧了许多。不过比起她当初兽腹里逃生吃得苦,倒也算的轻松许多。 “我现在连名字都没有,还要什么名节。”她冷笑一声,看向他:“你是安王殿下的人,这件事你以为很隐蔽吗?” 他干笑一声,摇摇头:“我还真是高估你了。不过,你说这箭是谁放的?” 楚汐是慕容府的人,陈朔拜于安王麾下,那箭放的对二人都是毫不留情,是谁呢。 “安王还舍不得杀你吧?” 酸意在心上泛开。 若是她死了,是不是可以借此栽赃给她身侧的陈朔。这会是太子的计策吗,还是方慕容的想法。 沉默许久,陈朔沉声问:“当初,你是怎么逃走的。” 她迟疑了一下,才幽幽道:“你是问我怎么逃出的陈府,还是怎么逃出祈都?” 事发的前一天,陈朔便用郡主的名义将她骗出宫,囚禁在陈府。而后,自己带着兵随着司理部的人包围住了楚府。她虽幸免于被囚天牢,但也只不过是关在另一个布置得当的房间里罢了。 陈朔面上是苦笑,眼里有悲凉与无奈,只是她始终未转过来看他:“那日我与你争执,你刻意摔在一地碎瓷上,受了伤,又拿出宫中刚废用的信物来骗我,我以为此案幕后还另有他人,便急急带人离开。你也趁机打昏了替你包扎的丫鬟,伪装成她逃了出来。陈府里发生的事我自然调查了,但是毒潭又是怎么回事,还有你的……” 她听着他长出的那口气,闭上眼仿佛又回到了那时候。 陈朔说对了许多,唯一错的便是,她并非如他想象的那么足智多谋。她被囚在陈府五天,第二天才发现异常,从下人的嘴里得知了楚府遭难。她方想到陈朔一直在利用她,到了那时还想再从她嘴里套出其他不利于楚府的证据。于是二人又是见面便吵,吵得也极凶,她房里的花瓶瓷器也都是碎了又换。陈朔每次来时都会将各种证词甚至是司理部的堂审卷宗示给她看,对她无尽地羞辱。 直到一切都成了板上钉钉的事,所有的证词与证据全部指向她,她一时失了理智拼命想冲出陈府,被陈朔推倒,摔在了地上。尖利的碎片才让她想起了她被骗出宫前,正奉命要去销毁的长公主信物还在她身上。她一直都在替长公主办事,陈朔查楚府许久,认定了此案与皇室无关才敢上报,否则此案将会被秘密处理。而如果长公主也参与了此案,并且刻意由楚汐出面,那么极有可能此案背后还藏着更多的事没有被发现,那么翻案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楚汐便拿出信物,急于求成的陈朔果然迷惑了,信物被销毁一事并未正式宣布,他便立马前去司理部翻阅卷宗。 所有的事其实都是一念之间罢了,论计谋,她早就输了。 “我跳下毒潭,自然是九死一生的事,也不知是幸运与否,刚落水我就被一只巨兽鲸吞。你送我的那把用来自杀的匕首倒真是好用,那巨兽被匕首刺穿,死在一处山涧间,慕容放便救了我。” 曾府是她最后的王牌,却也是她必须要保护住的亲人,她并不想让陈朔知道她的逃脱与曾府有关。 陈朔却觉得心上有一把钝器在敲打着他,他声音低沉,带着轻微的湿润:“楚汐,我无意杀你。” 没想到离洞口还有段距离,雨水也会溅到她脸上。 她低着头,靠着山壁,神色彷徨:“陈朔,我不会臣服于你。” 相识七年,相斗七年。或有人评她贤淑端庄,或有人议她工于心计,但从来没有人觉得她是个刚烈的女子,最起码,在他人看来,铮铮铁骨是套用不在她身上的。她贪权图利,贪生怕死,她可以臣服于权力,却永远都不能臣服于陈朔。 为什么?大概有些东西是从骨子里带来的,比如陈朔对她无缘无故的恨,比如她因陈朔无法克制的恼。 “你可以臣服长公主,太子,甚至是慕容山庄庄主,却不能对我低头一次吗?” 陈朔到底恨不恨楚汐,大概只有楚汐一人敢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然而是不是正确的,他也不知道。 他落魄了许久,从降临到这个世上。他与父亲流离失所多年,过着东躲西藏的生活,一直以来支撑着他活下去的只有父亲的期望。而他十二岁那年,有一天,郁郁终生不得志的父亲突然有一天,双眼里有了异样的神采。父亲抓着他的肩膀,告诉他景王府的小郡主明日会经过九安街,让他抓好时机。 抓好什么时机,他没问,父亲也没说。直到他第二天醒来读书时,才发现草席上身体僵硬的父亲。所有的东西都齐全,甚至连卖身葬父的牌子都写好了,就是没有吃剩下的耗子药。他怔怔地哭不出来,只能木然地拖着父亲的尸体,继续完成他的遗愿。 他候了许久,从闹市开张到夕阳西斜,好心人施舍予他一些银两,也有人愿意为他张罗,都被他拒绝了。他低着头等着父亲期盼的那辆马车,慢慢地心灰意冷,那些银两倒也足够他葬了父亲,再买点耗子药吃了算了。 那辆车终是来了,下来一个十岁的女童,穿着鹅黄色的锦衣,扎着小辫。一张干净的圆脸上满是骄横,她张牙舞爪地指着他,质问他怎么这么没有骨气。 他是嫉妒的。他本来也可以有一个像模像样的人生,也可以在蜜罐里无忧无虑地成长,不必为了苟活和金钱丢失了尊严,不用被人鄙夷地扔着玉佩来侮辱。后来他才知道,那嚣张跋扈的女童并不是他等待的小郡主,后来他也被郡主带回了王府,并且遇见了景王爷。虽然一切都好像走上了正轨,走上了一个父亲所期盼的道路,他可以不用背负着罪名而光明正大地在阳光下行走。但是,楚汐的存在却像他心头上的刺。 无论他多么努力,她永远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 他脸上有卑微的希冀,此时无比庆幸她从没有正眼看他。 “如果皇位之争尘埃落定了,你会如何?” 疼痛过了头,便不觉得疼了。她只觉得头昏沉沉的,大概还是宿醉的恶果吧。她必须一直与陈朔对话,方能让自己不这样沉睡过去:“尘埃落定,那是谁的皇位能落定。太子,安王,长公主。如果那时候我还能活着,我啊,我想要去外面走一圈。这天下还是很大的啊。” “我以为你会在祈都坐享荣华富贵,继续巴结着各式各样的人。” 她干笑一声:“这三位,哪位得了皇位还能容得下我,何况你也不看看我的脸,留在祈都做什么。又没有身份,又没有脸。人呐,总要变得。可是你呢,陈朔,你一旦卷进了这场争夺,你就退不出来了。” 他也不知他眼里跳跃的是火焰还是欲望。 “你觉得我会输?” 她摇摇头:“我不算命已经很久了,未来的事如何,谁也不知道。” 陈朔不甘地还欲争辩:“楚汐,你……” “楚姑娘!” 第20章 百口莫辩 猎场是太子名下的产业,此次秋猎也是太子主办,陈朔也是个正四品的官员,在他的地盘失踪了,无论从职责上,还是为了体现他对人才的珍惜,他都应该出来寻找。 大雨稍歇,幸有人之前看见陈朔与楚汐遇刺前所处的方位,从申时至亥时,不过四五个时辰侍卫们便搜寻到了这个山洞。因着楚汐离洞口较近,太子闻声而来,一眼便看见了她。 “楚姑娘,你可还好?陈校尉也在这里。”太子蹲在楚汐面前,又命手下的侍卫撤去搜查,早有机灵的侍从已经扶起了陈朔。 楚汐摇摇头,却闻到太子身上一股异香,头昏沉沉地便要倒下,太子忙伸手去扶住她。 陈朔见此脸色一沉,又见到在洞外立着的方慕容神色自若,心觉怪异。 “微臣参见太子殿下。” 太子想过去扶他,又挪不开扶着楚汐的手,他左手轻挥免了陈朔的礼:“校尉请起。孤监管不严,让校尉受惊。你们……这是如何受的伤?” 陈朔不卑不亢道:“日中我于林中狩猎,巧遇迷了路的楚姑娘,正打算助她寻找慕容庄主,不想林中竟然有歹人埋伏,微臣倒无妨,只是楚姑娘伤势不轻。” 太子这才看见她背后的箭矢,大惊失色,将她抱起要往山洞外走,又突然起心动念。 “殿下,楚……婢子身份低微,不敢……”她瞪大眼睛看着太子向她伸来的手,想推开却又没有力气。 被汗水和雨水浸透的面纱自左向右滑下,面上一阵冰冷。她慌张地伸手掩面,怕吓到太子。 方慕容为何不来帮她,难道是刻意让太子见到她容貌俱毁,就算能撇清身上的疑点,她从此也不能再出现在太子面前了,这是图的什么? 可是为何,她的脸上没有了凹凸错落的疤痕,指腹也未有粗糙的触觉。 “楚汐?”太子神色一变,却又像忆及了什么,马上将她的面纱拢上,向一旁的亲信使了个眼色。 她的四肢却软弱无力,头也越来越昏沉,视线逐渐模糊。心里隐隐察觉到自己中了计,她回头果然见到陈朔强忍愤怒离开的模样。 太子亲自将她抱了出去,候在山洞外的人除了方慕容皆是神色恐慌。方慕容立着许久,面上淡笑,拱手对太子道谢后,又挥手做了个‘请’的姿势,慕容府的马车已经不知何时到了此处。 武七和侍女一同将她扶到了马车上,她迷糊间察觉自己到了一处温暖柔软的锦塌上,只是隐隐听到车外方慕容与太子的对话。 “微臣监管不力,使婢女在林间乱跑,又冲撞了陈校尉,误入埋伏,劳烦殿下如此兴师动众。臣有罪,望殿下严惩。” 太子将方慕容扶起,面上的疑惑已经淡去,眼里可见喜色:“贤弟不必如此,楚姑娘于林间迷路,说起来也与孤有关。那些歹人也实在大胆,竟然在此处放肆,幸好陈校尉并未受重伤。这件事,还望贤弟能帮着孤一同彻查。” “臣愿将功赎罪。” 她背上中的那两箭,箭矢上有特殊的标记,方慕容顺藤摸瓜,很快便查出了幕后主使之人,却是陈朔手下的徐司马,因嫉恨陈朔顶了他本要升迁的职位而为。此案很快便交由司理部审理,又陆陆续续地查出了其他的罪名。而她昏昏沉沉地在床上躺了几日,只因那箭上还抹有毒物,虽不致死,却与她之前服食的药物药性相斥。 至于那司马用的是什么毒,又不毒死人,又刚刚好与她不知何时服用的什么药物相冲,只怕只有方慕容知道了。 这几日除了大夫和照顾她的侍女,她再也没让其他人踏入房间一步。 方慕容,或者说方家,从一开始就算计好了,救她,不是无心之举,也不是什么善意的救死扶伤。他一早认出她的身份,还盘算了这么大的计划,救了她,又用药物让她维持着被毁掉的容貌,降低她的戒心。再让她来祈都,在太子跟前露面出风头,在祈都大肆宣扬她的存在,最后在合适的时机让她服下解药,让太子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只要营造出楚汐对太子一片痴情的假象,楚汐也可以凭借慕容山庄侍女的身份,进太子府,成为一名侍妾。 一旦进了太子府,为了不暴露身份,也为了活命和更好的生存,她也一定会不停地为太子出谋划策,讨取太子的欢心。慕容山庄不但迎合了太子,同样也帮助了太子,还算将她这个随时可能倒戈于长公主或者安王的棋子彻彻底底地收为太子所用,扫清了一个不大却也不是不存在的威胁。 如此想来,林间设伏的人恐怕就不是那个所谓的徐司马。陈朔既然投靠了安王,那么以他的手段,不应该会留着一个又蠢又对他不满的人,一个区区五品的司马又怎么敢在太子的地盘上动手,还不用猎场提供的箭来杀人,处处留下线索。而那毒,对陈朔一点影响都没有,似乎都是专门冲着她来的。 侍女给她倒了杯茶,她半倚着床靠,端着茶杯。 这里的每一滴水,每一粒米,甚至是屋里燃着的香,可能都藏有什么她未知的却可以改变她命运的东西。 “准备好笔墨,你就可以出去了。” 侍女诺了一声,又迟疑地问她:“姑娘是要去书桌前,还是让婢子将小桌支起来?” 她的睫毛低垂,眼神涣散,声音轻不可闻:“不必了,放在书桌上,我自己过去。” 原来,方慕容也不是可信之人呐。 大概是她幸得一命,离祈都太远,便沾沾自喜而失了教训。素来在这些斗争中,给你命的人也只是要你的命而已。她早该防备着的,冉君在她身边也一直向方慕容通风报信,武七虽会与她配合着捉弄人但从不会违背公子,方慕之面上似乎什么也不在乎却也会夜半来监视她的举动。方慕容虽有虚情假意的体贴,可是心里却始终只是为着他所需要的东西,而不停地牺牲着她。 朝中势力分为三派,以赵丞相为首的一干老文臣自是忠君守礼,拥护的也是早早被立的名正言顺的太子。以护国大将军为首的武将,更倾向于曾立过军功,杀伐果断的安王。而还有一股暗流,则是外戚王国公等人,暗自组织的一股力量,尊于野心不小又最受君上宠爱的长公主。 以目前的状况,她也不能确定陈朔是否还会信任她。指不定就是她带着陈朔进了这个方慕容设计的圈套,陈朔遇刺身亡,安王痛失一臂,陈朔遇刺不身亡,他的手下也极有可能混入太子的人。怎么看都是太子合算。就算陈朔信任她了,她也不能保证安王会信任她。她必须要给自己留条后路。 火盆在她脚边燃着,楚汐时不时地就扔下个纸团。她如今失了力气,写字也十分吃力,几行字都是东倒西歪的模样。她那日与方慕容喝酒前,容貌未恢复,喝了酒,又在树林里喝了水囊里的水,还有箭矢上的药物,三管齐下,药性也实在是大,强硬地恢复了容貌,就得有气无力地瘫几天。 苍白病态的皮肤上青筋清晰可见,她的左手不得不托着右手手腕,轻握着的笔杆也实在不配合她。每写几行字她就累得趴在桌上发一会呆,像足了一个被夫子罚着抄书还偷懒的学生。她的头发散乱的披着,如青墨化于水般搭在白色的单衣上,额角上几缕细碎的发丝垂着。不用戴着面具的她,终是可以用那艳而不妖的容貌——照镜子。如今她这张死刑犯的脸更是不能出现在众人面前了,只要她还要命的话。 给陈朔写了一封信,给柴塔阳写了一封信,还有郡主,虽然郡主肯定不会看,还有曾府的表哥,她这次本欲借着狩猎的机会与他交谈几句,可惜被坏了计划。最后这一封…… 她亲眼看着那些废弃的信纸被烧的一干二净,再也不能寻出端倪,才放心地将写好的信收好,又颤颤巍巍地回到了榻上。 躺了几日,她的气力终算是恢复了。只是在屋内待得太久,她一点都不想接受阳光的刺激。待到傍晚,算着方慕容也用过了膳,她才悄悄从床帐间探出个头。 “冉宛,帮我更衣,我要去找你们庄主算账。” 第21章 真心难求 她来找方慕容时,正好与从他房中气冲冲闯出来的鼻青脸肿的方慕之打了个照面。 方慕之看见她愣了一下,大概是不习惯她不丑的模样,而后想起自己现在不太英俊的脸庞,又更恼怒地瞪她一眼,一言不发地走了。 楚汐冷笑一声,走到打开的房门前。屋内一片狼藉,是二人打斗过的痕迹。方慕容也是一身狼狈,她看过来时正好一脚踢开了一个砸成两半的凳子。 “我倒是从没见过你这样。”房内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她只能站在门边,继续道:“唱的最失败的戏。” 方慕容一愣,神情更为难看了。 在圆桌后的一处,是一地的碎瓷。 “我那时被囚于陈府,花瓶在争执中被打落在地,也是碎在那样的角落。我被陈朔推了一下,摔倒在地,正好整个人都趴在那片碎瓷上。你要不要尝试一下是什么滋味?” 冉宛和武七识趣地退下了。 楚汐嘴角笑容更深,声音也有几分清冷:“那是一个曾经以为自己高高在上,能够将一切运筹帷幄的并且所有她所想要的东西都近在咫尺的人,一瞬间被撕开富丽堂皇的外表,堕入地狱的感觉。当日的我斗不过陈朔,如今的我斗不过你,方慕容。” 他深吸一口气,却不发一语。 “怎么?你的戏全唱完了,还是被我砸了场子,就不想说话了。也是,你方公子如今胜筹在握,安抚得了我如何,安抚不了我又如何?也委屈了令弟,明明他才是你们方家,或者说是你们这个计划里,你的上司,却要陪着你玩这无聊的把戏。也不对,我在房中休息了那么多天,以你们方家人的谋略,怎么会以为现在唱这出戏还来得及呢。看来终是楚某自作多情了,也实在让人想不到呀,你们兄弟友爱的方式如此特别。楚某喜闻乐见,倒盼望着能多见几次二位公子带伤的模样呢。” 方慕容看她许久,才无奈道:“楚汐,那日不是我所为。” 她顿了一下,神情倨傲:“是啊,依慕容先生调查,司理部取证,此案为城门校尉手下的司马徐念所为。楚某又怎敢将此罪栽赃到公子头上,只不过是恨太子别苑的府墙太高,日后怕是难以欣赏到二位公子打斗的英姿了。” 他似是噎着一口气,摇了摇头,手又习惯性向桌上伸去,才忆起打斗时早已将这些茶杯茶壶都砸得干净,面有薄怒,像发小孩子气一样踢了下桌脚,双手撑在桌上,又认真地看着楚汐道:“我承认我设计了你,我也承认本来是该由我来放箭的,但是……” 楚汐幽幽地看着他:“我曾杀人,借他人之手,但我想那些被杀的人恨的还是我。” 方慕容终是见到楚汐在他面前嚣张而疏离的模样,与那日见到她对陈朔恶语相向时的神情如出一辙,却才发现这并不是他所希望的。 他或是很早以前便错看了她,错以为她的心里的小人就是一个浑身是刺又傲慢的坏蛋,才一直忽视她在山庄里那一副天真浪漫的做派。她同他讲的往事是真的,伤心和无措也是真的,只是他能领悟的时候,大概就要失去这些了。 高傲而危险的女子,是他不愿看到却又自己一手促成的。 “如你所想,慕之虽是我胞弟,能力却远远高于我,所以在计划里我听从于他,他服从家族。我一直命人在你的膳食里加入药物,控制着你的伤口没办法愈合。那日给你的酒里、水里也都放入了药物,至于林间暗杀,是慕之安排的人,为的只是让你受伤,箭上的药物与太子身上的熏香糅合在一处会使人晕眩。我欲收手,但你也知,没有一个计划里不留着备用的棋子。” 她用力踩着满地狼藉,向他走了几步,面上是虚伪的温柔:“方公子这么说,倒让楚某觉得公子也是个可怜人,是楚某错怪公子了呢?” 他一怔。 然而她偏着头,眼里尽是无辜,看着他继续道:“只是楚某平日里最喜欢的,无非是恶到极致的恶人,和善到极致的善人。像公子这样面上说着动人的言语,手上却毫不留情地将人推入火坑,和某以前一样的虚伪,也就罢了吧。毕竟这个世上同样的人不需要很多。事已至此,公子与其想着法子来安抚楚某,不若将棋局明明白白地摆在面前,告诉楚某,哪个位置才是安排给我的。” 终究是要走到这一步,棋子何必一定要与落子人笑脸相对。方慕容早已将她调查清楚才是,既然已经有把握将她玩弄股掌之上,她不配合这出戏又如何。 她心里是有怨的,从对方慕容的怨,变成对自己的怨。这个世间本来就无人可以信任,唯一愿信她的郡主如今也不愿与她相认,她怎么会这么蠢,再去信任一个她原本就一无所之的人。方慕容要的仅仅就是她的命,她生命里所有可以压榨的价值,而她却差点将感情都献了上去。 她有多信任方慕容,就有多怨恨自己的愚蠢。 方慕容的声音生硬,僵着脸:“我可对外说你中毒身亡,将你送出祈都。” “公子好计策。只是不知方家会如何,太子会如何,安王又会如何?一个隐于蔽处潜在的威胁,最安全的方法就是除了她。那么公子将我送出祈都后,打算送去哪,又打算派多少人保护我?还是就这样让我来祈都露个面,从此继续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 “你就信我这么一回,我让武七送你去鹿奢国,我在鹿奢国认识……” “方慕容。”楚汐看着他,面无表情:“我不是陪你来这祈都游园的。” 她是真心想来帮他的,最起码曾经是,在她以为方慕容也是会保护她的时候。 他的手指在木桌下按出深深的指印,他不知道是谁在说话,声音却与他极像:“入太子府,除安王和长公主安插的奸细,助方家的地位更稳,以及为太子出谋划策。” “这谋与策又是从何而来,安插的眼线是谁可有眉目,在太子府里我可以得到什么?” “以你的才智自会明白,只要是能帮方家和太子的便可以。太子的宠爱有几分,你便可以得几分。慕之会去看你。” 她点点头,手指轻轻划过桌边:“方家倒也抠门。但你要知,你们虽将我陷入到如此两难之地,为了活命我必须随着你们。可是,我死了一次,未必会怕第二次。虽然我现在是个惜命之人,但如果我所在乎的东西全都没有了,死又何惧。” 他觉得压在他心上的一座山忽的塌了下来,负担一点没减,那些崩落的石块还在给他沉闷又沉重的敲打。 “比如什么?” “景王府,曾府,陈朔。” 郡主是她一定要保护的,曾府是她母族,于她有救命之恩,也是与她有点亲缘的地方。而陈朔也算是一只败坏的青梅竹马,又是郡主的心上人,保条命还是必须的。 他犹疑了一会,毕竟陈朔如今地位尴尬,若想扶持太子而不伤害到他,并非那么容易。 楚汐见状,又加了一句:“陈朔的话,缺胳膊少腿也是没关系的,只要不全缺了就行。” 他忽然笑了出来,笑里有隐约的悲凉:“你是一定要保住他的命?无论他如何,你都愿意接受?” 她郑重地点点头。 方慕容闭着眼,头稍稍的向后仰,终于恢复了镇定。右手在空中一挥,远处的一张未被先前打斗所波及的太师椅飘到近处,他走动几步,一抖衣袍坐了下来,桌上复又出现一个沙盘,沙盘中坐落着数个方块,每个方块各刻有一个名字。方块分成三列,由前至后以官员的官职大小排列。 楚汐初见这情景,眼里闪过一丝异色,但还是压下了自己心上的疑问。她走到沙盘前,仔细地看着:“你分成的这三列,是三位贵人的势力分布?” 方慕容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茶杯,他悠闲地撇了撇茶沫:“原来曾府也在为长公主办事。” 她瞥了他一眼:“这个沙盘,有几分可信?未列出的人是还在犹疑,还是说你们不知道?” 她知道的势力分布,都在这沙盘显示得一清二楚,方家不在朝政,却能把北雀国上上下下的官员看得这么清楚,势力根本远超于她的想象。若是有一天方家想要成这天下霸主,恐怕也不会是什么难事。 他轻呷一口茶,嘴角轻轻地勾了起来:“你需要知道的也就只有这些。府里的丫鬟你可以挑两个带去,她们会有用处的。曾府和陈朔,我保不了,但是我也不会去动他们。他们的性命,在你手上。太子府里的书斋,会有你想要的东西。” 她直起了身子,拿起置于沙盘边的木架,将沙盘推平。 “我要墨兰做我的侍女。 第22章 凤冠霞帔 太子常居于东宫,在宫外的太子府严格意义上只是一个别苑罢了,所有有名分的女子都当是嫁入东宫册封,可惜,不包括她。 自楚汐离开猎场后,联想能力远大于办事能力的太子很快便相信楚汐是慕容山庄特意准备给他的礼物,虽然实际上也可以这么说。于是,没过几天,太子便心花怒放地派人向方慕容传达了自己的喜悦之情,以及赏赐。在楚汐与方慕容达成协议的第三天,轿子便派来了。 此事做的张扬,方慕容带着一列下人和许些‘嫁妆’在慕容放正门送走了她,当然也不失低调,这一小群披红带绿的人儿穿过几条少人的街道,由着侧门叮叮当当进了太子府。 她一身凤冠霞帔,是太子特意命人依着国公之女的品级用度赶制而成,只是她有的也只有这些。 墨兰立于床边伺候着她,波光潋滟的双眼里有微却不隐的恨意。 “作为侍妾的侍婢,委屈了?” 她左手抓着墨兰的衣领,右手轻轻抚了抚墨兰的发髻,凑到她耳边道:“我劝你,还是把那些不该有的小心思收起来。你虽是慕容府的人,如今你家主子把你给了我,在这太子府里,你的命,是先在我手上,其次才在别人手上。” 方慕容将墨兰连同其他几名女子交给她训练,她也与这几人接触了不少时日。五名女子皆是瑰姿艳逸、芳菲妩媚之辈,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可保养得当的柔荑上,却仍是被她发现了隐隐的茧痕。想来也是,方慕容不可能随便寻来五名女子就敢让她们来办事,这五名女子或多或少都与方家有些联系。 能力与野心总是并存。 这五名女子,也是自愿选择以色侍人这条路的。入了侯门,尽管要为原先的主人办事,但一旦有了安身立命之处,便可以凭借自己的手段拥有更多的东西,无论是金钱还是权利,对她们来说都是不小的诱惑。楚汐又是对祈都众多的富家子弟最为了解的人,是她们想要踏入侯门最合适的导师,故而在楚汐对她们的训练中,这些人各个皆是听着她的劝诫教训行事,除了墨兰。 墨兰姿色最为出众,野心也远远大于她人。野心有时候是促人成功的动力,有时候却又是使人多疑的毒果。她不相信楚汐,楚汐的每一句话都会被墨兰曲解成三种意思,再绕个圈走最远那条路,等吃了亏才会真正按着楚汐要求去做,还要默默怪楚汐给她下套。楚汐虽对她倍觉头疼,但也怀着私心,顺了她的意思,向方慕容建议让墨兰进太子府。 故而在小拜月宴上才让墨兰有了一次大放异彩的机会。只要时机把握的好,就可以顺利将她送入太子府。 可未想到方慕容打着两个算盘,从一开始就设计卖了楚汐。楚汐自然不能便宜了他,也就顺便将这个他花了大手笔训练并造势的棋子拉了下水。成为侍妾的侍女,就算太子再怎么看上了墨兰,楚汐也有办法让墨兰永无出头之日。 所以,野心不小的墨兰,只要利用得当,便可以真真正正成为楚汐的棋子。 眼角瞥见墨兰藏于袖间的手慢慢松开伸了出来,她才将墨兰放开。墨兰低垂着头诺了一声,见她并无松口的意思,才不甘愿地将袖里的东西拿了出来。 三瓶药,一把匕首。 楚汐脸上的笑在她见到那把匕首时,忽得一僵。 方慕容将这把匕首给墨兰,是什么意思? 冰凉的触感自指腹传来。 迎娶楚汐,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太子将这事办的小了,以楚汐的脾气,拥美人入怀怕还有些难度。办的大了,以君上的脾气,去诫己殿面壁思过怕是分分钟的事。 在方慕容的建议下,太子还是象征性地摆了几桌酒席,只请了许些心腹以及可信之人,也带着安抚那些新纳入麾下之士的意味。这宴席办的说大不大,说小,在觥筹交错之间仍见载歌载舞的伶人。 他晃着手中精巧的小酒杯,透明的液体在白瓷中荡漾,随着视线远去是太子在席间接受敬酒的画面。 立于他身后,武七铁青的脸下是一副悲痛欲绝的模样。 到手的庄主夫人,被庄主丢了! 虽然话也不能这么说,毕竟公子对楚小姐的情意实在是太不明显了,但是在他武七看来,楚小姐除了没有生活常识,但是温柔体贴、心思缜密,还有一大堆的鬼点子帮他追小丽,简直比庄主夫人还要夫人,就算公子不娶她,也应该把她留在庄内,为庄内广大的单身同志们出谋划策,解决一下青年们的姻缘问题,促进山庄人口繁荣。人多,才能发展啊! 如今却要把楚小姐送到这个喝几口酒就醉得东倒西歪的太子身边,简直是浪费。这太子府他研究过了,从管事的老李到后院挑粪的小吴,上上下下都已有婚配,楚汐最大的才能就要埋没了,他心痛啊! 方慕容浅酌一口酒,将酒杯放在桌上,将目光投到了舞女身上,神色淡淡道:“武七,你是来做客的。” 武七诺了一声才面无表情地立着。 他轻轻叹了口气,轻抚着右手拇指上的玉扳指,那翠玉扳指在月光下开了个小口,露出内里空空如也的腹腔,又合上了。 满面红光的太子心中纳闷着,今日的酒量怎么这么浅呢? 来客虽不算多,宴席也摆满了整个宴客厅,这一桌一桌的文臣武将唯恐喝得不够卖力会显示不出他们的恭贺之意,而太子也不得不一桌一桌地卖力地喝,唯恐伤了这些谋士能人的心,两厢也算是各怀鬼胎,即使是娶个侍妾这般寻常小事,也让他们喝出了一番久旱逢雨普天同庆的意味。 太子憋了许久,还是不能理解为什么会有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李侍郎坐在一张六条脚的椅子上。有问题,还是该寻他神通广大的放弟来问问。对,放弟那人少空气好,顺便歇歇脚。 方慕容余光见到被搀扶着走来的太子,勾起了嘴角,假装无意地倒了一杯酒。酒瓶刚扣于桌上,太子便来了,不等太子开口,方慕容便举起酒杯,向太子贺喜道:“殿下今日得一佳人,实属喜事,微臣在此恭贺殿下。” 说着,便一饮而尽。 他将酒杯一推,在太子面前翻转,一滴酒‘嗒’地一声落在地上,或者说是打在他心上。 太子自然没有听见,愁苦地又喝了一杯酒。 他面前,怎么有三个放弟呢? 一曲唱罢,又是一群服饰艳丽的舞女上了台,繁密重彩的羽扇交织出歌舞升平的盛世。 这盛世若真是太平,那他方慕容又何必苦苦挣扎。自生而死的身不由己,由明复暗的无可奈何。 他不欲算计,可他却活得算计。方家的每一个人都不是可有可无的摆设,或者说,想要在方家立足的每一个人都必须要燃烧着自己的所有,身体里流动着的血液敲打着每个人前进,为了方家而活,为了五川而亡。他也曾经想知道神明是否有问过方家人愿不愿意接受这样的使命,然而,他身而为方家人,也许也曾经是他自己的选择。 方家族人渗透进了整个五川大陆,竭尽全力去阻止战火的点燃。虽然没有人知道,太平之下是否皆是太平,战乱之中是否皆是祸患,但是这却是神女留下的唯一清晰的指令,他们不得不服从。拥有着世人没有的能力,同时担负起保护世人的责任。而这样的责任到底有多重,方家已经用无数鲜血的代价来证明了。 拥有异能的人,同时被血脉限制着,每一个新生命的产生都意味着母体的衰落,无论是精神还是肉体。而每一个新生儿,除了最出众的能力者外,都必须要离开父母,进行最残酷的训练,远离至亲,被分配到各个地方去执行任务。 在方家一族中这一代的年轻人中,方慕容无疑是出色的,仅仅次于方慕之的出色。也就是这仅仅,却真的是差之毫厘失以千里。他成为宗家在外最大的情报机构——慕容山庄的庄主,作为一个军师存在在方家。五川大陆的战火初平,他必须要不惜一切地保住着难得的平和,故而才有了匡扶太子的计划,以及楚汐这个变数。 从刚开始的感兴趣,到后来觉得可以利用,再到后来有机可乘,将她一步步设计进了计划,如今她终于能在这盘棋里发挥作用了,他却觉得不妥。 很不妥,不明所以的不妥,无力挽回的不妥。 变数的变数,还是太多了。 太子在接连不断的敬酒中,终于支撑不住,搀扶着他的管家忙推辞了来客的贺喜,众人又是一副喜笑颜开地将太子迎进内院。 佳人在屋,可醉否? 第23章 李代桃僵 屋里的烛火早早便被她灭去了,楚汐在黑暗中等待了许久,一颗心七上八下久久不得安宁,直至那扇门被推开。 太子屏退了下人,一身酒气便撞了进来。 她该如何,该起身按计划骗他喝下掺有药物的酒,还是…… 然而,太子并没有给她任何用来反应的时间。 红裳轻褪,凤钗掷于地,床帐随着男子的动作在空中摇曳。 屋内传出女子的惊呼声,还有太子大着舌头说的些许誓言盟约。 院外一抹幽黑的影子,在月下墙头上停留了片刻,又如风般去了。 而她仍旧在黑暗中,听着呼吸声,发了一夜的呆。 月如银钩。自山后上了梢头,自梢头而高悬于空,浅浅的月光轻笼着祈都,又慢慢落下枝头,悄悄地隐在日光之中。 方慕容看见的清晨第一束光,透过枝叶间的间隙,不偏不倚地打在他落下的第一枚棋子上。 他欲收子,而道不容。 武七在屋外轻叩了几声,便要带着下人为公子梳洗。 纹饰繁美的黄梨木门被轻轻推开,阳光照亮了一室旖旎,李管家颤抖地伸出手,欲指着床上锦被里睡眼朦胧的二人,又立马回过神来,咬咬牙指向了楚汐。 楚汐对着太子福身,话语温柔却不失果断:“婢子恭贺殿下得佳人之喜,只是日上三竿,候客厅里几位大人已经等了殿下许久,婢子斗胆,请太子更衣面客。” 李管家看着太子几近扭曲的模样,只觉得鼻尖都在乱跳,他一拍大腿,连忙把楚汐身后的侍女都赶了出去,跪了下来求着主子的宽恕。 楚汐看他如此狼狈的模样,轻笑了声,又是一福身,淡淡道:“卫将军刚回祈都便风风火火地赶来了,还望殿下大局为重。”,便转身离开了。 身后又传来管事额头与地面接触的声响,太子气急败坏地扔了个枕头,骂道:“还不快给孤更衣!” 李管家连滚带爬地要出门,又被门坎绊了一跤,他手足无措地比划着,那些立于门外的侍女才讷讷地回过神来。 这叫什么事啊,想他老李在这府里也呆了十多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这么大的风浪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多年来,他从太子殿下每次纳妾的经历中取得了许多教训,今日也特意守着巳时才来,就是为了让殿下睡个好觉。结果他身后跟着一列的小丫头走着,居然就在灵犀院的门口遇见了楚姑娘,楚姑娘还诓他说是太子命她唤人来更衣的,他还偏偏就以为是主子的新爱好,也就信了。 结果呢,本来该躺在床上,跑到了屋外,该呆在屋外的,居然楚楚可怜地缩在床上。 看来他还是不够老辣啊。 现在的年轻人,活得也太有创意了。 楚汐坐在灵犀院的内厅,面前圆桌上是一张是北雀国的地图,玉葱般修长细腻的手指轻轻地在地图上拂过。 “姑娘想周游天下?在下也有这个想法,不知有没有这个荣幸,与姑娘同行呢?” “姑娘放心,只要慕容放活着一日,定保姑娘无虞。” “今日你也乏了,还是先回去吧。” “还请将军向我这位小侍女道个歉。” “我会保你性命。” “楚汐,许多事不是我一人可以决定。” 既然这是从一开始便设下的局,那么,他说过的话,有几分可信呢。 她微微低着头,目光平和,嘴角的笑容却愈来愈盛。 “你们都下去。” 一分恼,三分怒和六分的庄严。 墨兰红了眼睛,泪水不住地在眼眶里打转,低着头离开了,关门之时却让太子见到了她那副梨花带雨的模样。 楚汐无意起身,将太子眼里闪过的一丝心疼收入眼底。 “墨兰姑娘昨夜也是累了,只是如今没有名分,楚某虽……” “楚汐,这里不是慕容府。” 太子一手抓着她衣领,将她狠狠地推到墙上,用力地掐着她脖子。 他脸上皆是狠厉之色,所幸残余的理智也未让他扭曲嘴脸,手上的气力虽掐得她微微喘不过气来,却也没有大到致死。 楚汐竭力表现出从容的模样,将手藏在身后紧紧地抓住衣角,眼神坚定地不容置疑,看向他道:“殿下,这世上已经没有楚汐了。” 楚国公府已然败了,楚汐已经是个死人,长公主上表了陈罪书,太子也在群臣弹劾之前自愿面壁思过。 他松了几分气力,手放在她脖颈上,拇指轻轻摩挲着:“孤纳进府里的不过是慕容放身边的一个侍女楚仪。” 她忍着喉间的不适,没有咳出声来,眼里是如水般的温柔。她将手搭在太子的手臂上,慢慢地移动向他:“殿下能认出楚汐,那么别人也会。” 见太子的表情略有缓和,楚汐心里悄悄松了口气,将他的手拿开,走了几步背对着他,继续道:“这世上未有不透风的墙,殿下何至会以为慕容先生会放心将楚汐这个威胁放在殿下身边。楚汐虽有心伺候殿下,但如今朝中可还有人对殿下的位置虎视眈眈。大局为重,还望殿下莫因贪欢眼前,误了大事。” 她方才被推时带倒了桌上的茶壶,一壶沏好的香茶全数倒在地图上,又缓缓地滴在地上。 太子冷笑一声,看着她背影:“楚汐,你最好把你的心思收好。孤知你是何人,既然纳了你,孤自然有准备。” 她猛地转回头看他,眉眼不复方才的柔美:“殿下准备如何?让楚汐永远呆在深宫后院,若是被人发现就杀了楚汐以绝后患?” 在他印象中,楚汐为女官时果断不失威严,与友交时温柔也稍有疏远,但对他总是言笑晏晏,神情里皆是一副柔婉的媚态。但与其他的大家闺秀不同的是,她能将自己的欲望毫不遮掩地表现出来,却又让人觉得是本当如此的事。就如同一只高高在上的猫,虽有着温顺可爱的神态,也会在应当防备时露出尖厉的爪子。 去征服这样可爱又有趣的玩物,是他不会舍弃的乐事。他也曾为楚汐的死可惜了一阵子,虽然那段日子咒骂的话语也不绝于此。但当方慕容将楚汐献上来的时候,他的心里就好像被那只猫的爪子挠着,无比心痒地欲将这只猫收入自己的房内。 可是,这只猫似乎并不愿意就这样轻易地臣服于他。 “那么,楚姑娘又欲如何?” 她的心终于稍稍安了下来,脸上又浮现出纯良而失落的神情:“殿下可还记得,楚国公一案,是哪位大臣立的功?” 见到太子神情一变,她满意地继续道:“若不是此案,陈将军又如何在这般年纪,太平盛世中连升三级,而让那位贵人得了禁军这样有利的势力? “这世间万般,何人不是踏着他人血泪骨肉上的位,难道被践踏着每一块石子都是有罪的吗?殿下真的认为楚汐区区一闺阁女子,舌灿莲花便能打通层层关节,揽得下走私军火、私通敌国、祸乱朝政这样的大罪?” 太子倨傲地看着她:“楚姑娘打的是这般算盘,只是此案业已由司理部……” 楚汐重重地跪在地上,双手相接高于头,言辞恳切:“楚氏一族忠君事国,从无二心。今我族人名败身死无悔,只愿北雀国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莫让奸佞小人蛊惑人心,乱一国朝政,危机皇室及万民。” 他伸手挑起她的下巴,楚汐直视着他的双眼,太子嘴角轻勾,道:“也罢,楚姑娘虽为女流,赤子之心仍存。若是姑娘能助孤平了这朝中之乱,自是将功赎罪,孤也会八抬大桥、明媒正娶,将姑娘迎入……宫中,给楚汐姑娘一个名分。” 衣袖打在她肩上,带着她身子轻微地一颤,太子离开时衣摆带起的风吹开她额角前的发丝。楚汐仍旧跪在地上,慢慢地转过身去,视线落于一处。 那壶茶还未洒尽,绿莹莹的水珠一滴一滴落在地上,汇聚成一片。 这份地图是她在来祈都的路上,与武七去市集游逛时买的。做工不算细致,她却也一直随身带着,如今当是毁了吧。 墨兰进门时见她此状,不由一怔,眼里闪过一丝异色,才迤迤然行了几步,柔声道:“姑娘,殿下走了。” 楚汐在她的搀扶下起了身,手伸向那张被茶水泡烂的地图,面无表情:“想必这几日祈都内便传的是慕容府将一名舞姿出众的伶人献给了太子,你如今在这府里虽只是得了个不上不下的名分,但以你的容姿手段,你会懂怎么往上爬的。” 墨兰福身,诺了一声。 地图在她的撕扯下没了形状,她将褐色的碎片都叠在了一处:“你我二人也算是同在一条船上,殿下若对我仍有疑心,自然也会对你有疑心。我既然助你至此,也无意与你争夺,墨兰姑娘也是聪明人,何事当做,何事不当做,不用我多说。” 尽管她很努力,让太子相信她不愿侍寝的原因只是为了有个配得上国公之女的名分,但人心难测,今日之太子身边不鲜谋士,若有一个不慎,她的小手段,方慕容的布局,都有可能一损俱损。而作为方家计划里的小棋子,也极有可能遭到太子和方家两方面的追杀。不论是为了自保还是其他,她必须要让墨兰配合着她,让太子不再怀疑。 楚国公府一案,证据上或可能稍有作伪,但她那个父亲所作所为也不虚,根本不可能翻案。太子与她都是心知肚明,她的那些话也只是为了撇清与陈朔的关系,表示自己与安王的敌对。这还远远不够,如果她不能做出什么让太子相信她能力的事,她的话说得再动听也不过是废话。 所幸是她的身份的确不适合成为太子的侍妾,太子原先存有的侥幸之心,也在她的表态后云消雾散。而墨兰先前便在小拜月上大出风头,慕容府献上舞姬也是一件寻常不过的事,她可以以侍女的身份在太子府呆着,即便被人揭穿,太子也可以轻松将此事推得一干二净。墨兰也甚是合他心意,被算计的不甘在美人温言软语之下不日便会消散。 这样险的一步棋,她走得心惊胆战。 墨兰心领神会,跪了下来,道:“墨兰定与姑娘同进退、共存亡,事事听命于姑娘,绝无异心,以吾命誓之。” 第24章 世事无常 “你既然可在这府里来去自如,为何不愿带我出去逛逛?闷坏了我,我也有罢工的时候。” 一道黑影从门外溜了进来,方慕之靠着椅背,端起了楚汐先前差人准备好的茶水,语调轻松:“这太子府可比慕容府大了不少,够你逛上几日。” 楚汐慵懒地倚在窗边榻上,低着头,似是不经意地翻过一页书,她手中和桌上的皆是从太子府藏书阁里拿出的书卷,自那日后,想墨兰也没少吹枕边风,将太子哄得心花怒放,反而此后对她礼遇有加,如敬谋臣般待她,许她在府中各处进出无阻,除了有人在用的茅房。她也没有心思在一堆花草山水间闲逛,便依着方慕容的提示,日日在藏书阁里打转。 方慕容说的东西,是否真是她心中所疑虑的那件事。若真的是,那么方慕容到底掌握了多少,她的那些心思是不是早就被看透了? 她悄悄用眼角看了一眼方慕之,似是无心地试探:“这府里甚是无趣,我在西头的藏书阁翻阅许久,可见到的皆是一些诸如神鬼志异这样的话本子,不然就是一些野史传记的。”她将手头的书往案上一扔,摆弄着手指,继续道:“你在这里许久,有什么有趣的事儿?” 方慕之走了过来,示意她腾出点位置,他便坐了下来。伸手翻了翻她拿来的书卷,皱着眉头:“《鹿奢游记》、《鄄人异事》……,你无聊到这个程度?” 楚汐见他目光稍有一顿,便顺着他视线看去。她伸出左手拨弄那些书卷一番:“很可怜吧?” 藏书阁根本不在太子府的西面,方慕之夜探太子府多次,恐怕每次都仅仅是来寻人而从未去探过书斋。方慕之未去过书斋,方慕容虽是太子座上宾,在她的打探下得知方慕容并未进过书斋。而方慕容又能笃定说她需要的东西在书斋,则说明这是太子一定会收藏,却又一定不会带到东宫里的书籍。 不会带进东宫,则是无必要带进东宫。便是不常翻阅,又不能显示太子博览群书,无论是野史传记还是神鬼志异,若是无趣太子也不一定会留着,若是有趣则都有可能带进东宫,也就剩下一些无用却不舍得舍弃的珍本甚至孤本。 方慕之眯眼瞧着她,笑着摇了摇头,起身走出门口,道:“换身衣服,我在太子府后门等你。” 一个晃神,屋内已经见不着方慕之的身影,只余一脸莫名的楚汐。 太子府坐落于朝安街,远离闹市,离宫廷也不算远。从外看去也不过是装饰华美的富贵人家,但进了府才道是别有一番天地。十二座庭院如洒落在地的玉珠错落于各处,似是无意,却又巧妙地一环衔着一环,柳暗花明处见琼楼玉宇,山水雾缭间现碧瓦朱檐。 所以,太子府的后门,可是有五个呢。 方慕之在东面的后门等了许久不见楚汐,才意识到这个问题,又回身往灵犀院寻了一番,却发现人已经离开了,只得一个又一个的后门找过去,就连大门都瞧了瞧,最后却又在东面的后门看到姗姗来迟的楚汐。 她穿着一件精白色的抹胸,霜色的裙摆随着步伐摇曳,腰间的系带扎紧了水色的褙子。面上是悠闲的笑,瞥见他额角微微沁出的汗,故作惊讶道:“方公子的轻功果然名不虚传,这才多久一会,是从古音山来回了一趟?” 果然,她是刻意的。刻意姗姗来迟,从他未能见到的小道绕路而来。他一定要让方慕容把太子府的地图找出来,下次就是他来作弄楚汐的份! 方慕之哼了一声,也不答话,她便悻悻地带上面纱。 华灯初上,风里有清雅的凉意。 祈都的市集与莫城的并没有多大的区别,无非皆是一些精巧的玩意和吃食,整齐地沿着街道罗列开。或者她一直错了,这座在五川大陆称的上是最繁华的城市,让人敬畏的只是那些深藏在背后的历史。 二人皆是各怀心思,这场以散心为名的出游,并没有多少喜悦的色彩。 “你喜欢玉佩?” 方慕之挑眉看她,楚汐几次停下,都是为了看摊贩所售的玉佩,台上的地上的,一个都没有错过。 她有着微不足道的迟疑,将拿起的玉佩仔细摆回原处,用眼神表达了对摊贩的歉意,才回过身来继续前进:“喜欢如何,不喜欢又如何?” 方慕之停了下来,在书摊前漫不经意地翻看,楚汐唯恐错过了什么蛛丝马迹,便停在他身侧等她,他眼神未离开过书,却也未停留在一本书上,淡淡道:“你为他办事,无非图着日后的安稳的生活,若是有人可以诺你一生平安,愿保护你,但是你也必须付出自由,要一直呆在一个古板荒凉的老城里,若是有孩子的话也要骨肉分离,此生难见,你可愿意?” 楚汐面色怪异地看他:“古板荒凉?是什么模样?” 他思考片刻,道:“这不是重点吧?嗯,其实也还好,就和莫城一样,只是里面的人不太有趣罢了。” 方慕之是在试探她吗?还是暗示她什么呢?楚汐犹疑着,低着头。 他无意间瞥见她的模样,轻笑了一声,拿起一本书打在她肩上,便离开了。 “诶?你……”楚汐忙要跟上去,店家连忙叫住她,神色复杂地唤道:“姑娘,书钱还没付呢?” 她瞪大眼睛,确定自己手上并没有书,才恨恨地看了一眼方慕之的背影,什么男人,连钱都没有还来约她出来玩? “方慕之,你告诉我,其实你是个女人吧?《忆吾童年二三事》,这种书你也买?”楚汐啧啧做声,看着方慕之的眼神皆是鄙夷之色。 昏暗的烛光下仍看得出他的不自然,他将书往怀中一放:“找点童趣怎么了?” 她挑眉瞧他:“也是,谁没有几个特殊的爱好呢。” 他咳了咳,道:“楚大小姐,真没认出来那卖书的店主是何人?” 在熙熙攘攘行走的人群中,她的停顿显得特别突兀,回头看了看也望不见那书摊了。她的脑子飞快地转动,嘴里讷讷道:“还望方公子为楚某解惑。” “杭雅昶。” 楚汐松了一口气:“我不认识。” “杭雅珊的兄长。” 他很满意地看到楚汐震惊的眼神,凑近几分继续道:“一个书香世家毁于你手,大好青年从此担起了养家还债的重责,还出仕无门,楚小姐觉得如何。” 她声音稍冷:“想来我以后出门还是带着侍卫,才能安全些。” 他摇摇头,指向城门边一名老卒,道:“散骑侍郎张贺堂,冲撞了长公主,大不敬而被贬为庶民,托着关系才以半百高龄做一个守门卒。若是当初你进祈都时被他认了出来,想来多少个侍卫都不顶用。” 她目光闪烁,看着老者微微弯着的背,声音有一丝僵硬:“我记得律例里规定四十以上不得为守门卒。” “放心吧,这是候补的。” 他也不在此处多加纠缠,抄了条捷径,走到另一处街市上。九安街并不属于夜市范围,人烟少了许多,夜幕刚降便收起了摊,只有一些店面会在门口放置几盏别致的灯招揽客人。 她见他在一处停下,不耐道:“我又害了谁了,哪位苦主住这呢?” 他笑了一声,看她一眼:“若是拿出祈都的地图来,怕是楚小姐没有一处可以安心落脚的。” 她撇撇嘴,道:“斩草不除根,徒留后患。” 方慕之道:“你无非是从未想到自己会有如此落魄的一天,并且还想用这些来表现你的仁慈罢了。” 其实方慕之的话只说对了一半。 楚汐是从来没有想过随着北雀国创立便拥护着皇室的楚氏一族,会在她的有生之年就这样倒下了。在官场宫门里,何人不是步步算计,勾心斗角。那些在斗争中自露锋芒而又不懂自保的人,就算她不出手,也会有这样的下场。但仁慈于她,从来都是不需要的东西。 杭雅珊出身书香世家,在祈都是出了名的才女。但家中鲜少有人任职朝中,唯一一个考取了功名的兄长也不过是官场新人,她们二人本是一点交集都没有的。可这世上总有爱兴风作浪的人,柴老夫人六十大寿,柴夫人因与杭家有稍许交情,不知在何人的撺掇下,杭雅珊不仅来祝寿,还在老夫人的寿诞上大放异彩,一手琴艺成就了祈都名曲。 若在其他的时候杭雅珊再怎么出名都无碍,偏偏在老夫人生辰一月后便是千秋节,楚汐准备了许久只图在千秋节上一展才艺,借此机会入宫。杭雅珊虽出身不如她,但圣心难测,她必须要保证入宫一事万无一失。于是,在她的设计下,杭父做生意亏损了一大笔,又无意间言语得罪了柴府,刚入朝为官的小辈也被牵扯着革了职。 但她能做的也不过如此,虽说权重者一个手指便能决定他人的命运,但这世间人命从来都不是草芥。她的小手段再多,也断然不会与人命案子扯上什么联系。何况她身边还有一个浑金璞玉的郡主,私底下也没少帮衬着这些人。她也不过是毁了这些人在官场上的可能,还算是竭尽全力做一件恶事。 世事无常,她也有这样落魄的时候,大概就是报应吧。 第25章 灯火阑珊 六角的琉璃花灯中央嵌着一个小木门,楚汐好奇地凑近,拨开了木门,一只彩雕的熊缓缓被托架推了出来。 这只熊,她在慕容山庄的书房里见到过。 那时她还是书童的身份,青衫挽袖,在方慕容的书房里四处打转,无聊了便去拨弄他书桌上的小物件。那几样物件她识得的并不多,有几样冉君还能说得出名字,独独这熊她们二人皆是不知。方慕容也不知从哪得知了二人的困惑,她回了庭院正要歇下时,便有人送来了此物及一张纸,纸上介绍了这熊是鹿奢国方有的活物,生性凶残,他在外见到手艺人将这样残暴的活物雕成憨态可掬的观赏物,便买下了。 方慕容将熊送给她,她也并没有收着多久。在决心离开山庄去种花时,就将物件原样归还。她是喜欢这样可爱的物件的,但毕竟又不能在田里种出朵花来,跟着她在外奔波劳碌也不过徒使其明珠蒙尘罢了。 鬼使神差下,她伸手将托架上的彩雕取了下来。此时方见彩雕后贴着一张小纸条,上书‘赠楚’二字。 她急急地回身,那人紫衣玉冠,一手执着山水画扇,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心里有万般委屈,想过千百种如何羞辱那人的言语,却在见着灯下男子孑然玉立的身影时全都化成乌有。 方慕容走向她,二人相视着,却久久说不出话来。方慕之撇撇嘴,正欲嘲讽几句,方慕容瞥了他一眼,他只得识趣地离开了。 楚汐见他委屈的模样,噗嗤一笑,拿着手中的物件对方慕容一晃,道:“用这个收买我,还不够。” 这大概是从小拜月节后,她难得说的一句软话。 一开始的算计,半真半假的言语惑之,有意无意地将她推入陷阱,他以为自己早就接受这样的结局,可是他从没有想过,他会动心。 那么所有的事都要推向原点,他救了她,她试探他,他无视她,她逃离他。若是在那一步他就收了手,让楚汐乖乖呆在慕容山庄里,是不是一切都会变得简单而明朗。他将方家的任务完成,而她在慕容山庄等他凯旋归来。 只是走错了一步,便步步都是错。 楚汐离府时,他心里满是悔恨,可他能做的也只是给太子下药、让慕之去照应她。得知她与太子发生了争执仍旧无碍,才渐渐放下心来。也不敢再奢求楚汐能对他温言相待。慕之今日忽然传话来,告知他今日楚汐会来九安街,让他早做准备,才有了如此一出。 他准备了许多,准备过让楚汐能高兴一些的惊喜,也准备好继续被冷嘲热讽,就是没有准备过她的宽容。 方慕容顿了一下,手里的折扇轻轻敲了一下左手的掌心,困惑:“楚姑娘想要何物,只要方某能做到的,定万死不辞。” 她的笑一滞,神色也敛了许多,指着彩雕道:“我要一只活的。” 或许这世间万物皆是守恒,她从前得了许多,也挥霍了许多,所以如今什么也得不到。 或许方慕容仍旧以为她在试探他,所以才有有所保留的慷慨。 或许有太多的阴差阳错都藏在一念之间,他们各怀心思,一样却又不一样,错过却又未错过。 方慕容笑道:“那么,此事了了之后,方某就为楚姑娘去鹿奢国捉一只活的回来?” 她一笑置之。 二人并肩走着,晚风吹起衣袖,她声音不大不小,只有他能听见:“你调查的,陈朔儿时的住处在何处?” “城西老屋,专门出租给外来的穷苦劳工,租客换了一个又一个,没人对这父子二人有任何印象。” “九安街并不处于闹市区,那日他是刻意等着郡主的马车,倒是险些被我破坏了计划。” “我想那也不是他的本意。” 她停住脚步,一条小巷与九安街的相接处,青砖堆砌着的墙角,此时空空如也。 便是在此处,改变了陈朔的命运,也改变了她的命运。 眼前似乎浮现出锦衣女童张牙舞爪地呵斥,跪于地上的少年一脸灰尘,却也没有遮挡住双眼的坚毅与不甘。 一切的一切,都在最开始的时候就错了,却也都注定好了。 方慕容见她出神已久,轻咳了一声,眼角却瞥见她脖颈处的阴影,急促地道:“太子伤了你了?” 掌心的炽热穿过衣服,透到她肩上。她后知后觉地摸了下脖子,苦笑着看他:“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好玩弄的人。” 太子再蠢,也是太子,未来的君主。若真是对她的算计一直宽忍,那也不是太子了。上位者有他的尊严,不明时迷惘,明时则无需忍耐。 她手盖在方慕容手上,却无比冰冷:“这世上,你那些说辞也只会有我信。即使方家是帮着殿下的,但是,抽身而退,从来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方慕容将手翻了过来,牵着她继续向前走,他的背影单薄却又可靠,她听到他淡淡道:“你放心,我……和方家都会保你全身而退。” 她就任由着他牵着她,在这闲散的人群里好似只有他能拯救她。 “方慕容,若我不是楚汐,当初你会救我吗?” 他的手握紧了几分,才像意识到不妥,却又舍不得放开,仍旧松松地握着她的手:“会,但不一定救得活。” 她笑出声,眉眼里的悲凉去了几分。上天是公平的,她失去许多,也曾得到许多。 听见她的笑声,他也松了口气,未敢去瞧她,目光飘忽地看着前方,低声道:“待此事完结,我带你去鹿奢国,不,这天下除了祈都,你想去哪都可以。你待在深闺许久,想来对外界也甚少了解。五川大陆着实是大,虽比不上北雀国的精致,但鹿奢国的野,齐蜃国的侠,陈鄞国的……都是一番景致。还有一些鲜少有人烟的地方……” 她本不欲打断他难得的轻松,还是耐不住好奇问他:“比如方慕之说的荒凉的老城?” 他似是一噎:“慕之如何与你说的?” “嗯?就是一座比莫城还无趣的老城。” 楚汐看不见他脸上的笑,只见他摇了摇头,继续道:“他不喜那里罢了。可是你可知,多少方家子弟欲归而不得。” “那你呢,你也是吗?” 他的声音低沉,楚汐险些错过:“我欲归,但只愿我归时,不必再受制于人。” 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那次他醉酒时,说了许多怨言,但她听不懂。作为一个外人,她虽然很努力地让自己不要介入,但忍不住好奇的心和保命的渴望,试图从他嘴里挖出一些有用的消息。可是他却一直守口如瓶,神神叨叨地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看起来似乎是很苦恼。世间守恒之数,有得必有失,那么方慕容失去的到底是什么呢,自由?回到老城便会受制于人,可是又渴望回去。 未及她细想,一个新的想法猛然击中了她。那日喝的酒里下了药,方慕容不会是假醉吧,如果是的话,那她还…… 方慕容始终背对着她,自然看不见她脸上变化莫测的神态,更看不见面纱下微红的脸颊。他执着地将话题引回原处:“还有一些鲜少为人所知的地方,或者被人刻意隐藏住的存在,比如……你知道听天坛吗?大周的神祠,由白砖建成的高塔,玉石堆砌的台阶,一层一层地绕着高塔,听天坛高数百丈,直入云霄,而那台阶也有数万甚至更多层,想来走一趟都不容易。大周便在听天坛的附近层次错落地建了一些从十几丈到百丈高的宫殿,方使得祭司与贵族们来往时不会过于麻烦。而且祭司常年居于听天坛内,而只有少数的贵族才能在祭祀时进入听天坛。 “只是可惜了,那样宏伟且神圣的建筑,就这样毁于一旦。大周灭了,许多宫殿也被那场火烧的只剩残垣断壁。若有机会,我带你去那里看看,听天坛虽然倒了,但见过的人,仍旧会在那些碎石残片前感受到一个朝代的辉煌。”他叹了口气,道:“那也是神存在的印证。” 她默默地听着,见他语气里有掩不去的感伤,问道:“方家,侍奉的是大周?” “不是。但大周与方家,都是神的仆人。” 都在为神而活,那会不会有一天,方家也和大周一样,被神抛弃? 他将她送到太子府后门,离门还有些许距离,确保他们的对话不会让府内人听见。他仍旧牵着她,看着她,神色认真:“你会同我去吗?” 她站在台阶上,与他同高。抬眼欲正视他,却在视线越过他的肩时见到一闪而过的黑影。她眼里皆是震惊,松开他的手,看着他道:“慕容放,你从来未想过,我真正在乎的是什么。” 第26章 露月诗会 墨兰进门时,见到的便是楚汐对着窗户张牙舞爪的模样,心上一跳,款款而来,行至她身边福身,道:“楚姑娘。” 楚汐瞧她一眼,才收回了手,眼睛悄悄地往墨兰手上飘去,轻描淡写地说着:“原来是你呀,怎么了,今日有何事?” 墨兰眼角有淡淡的笑意,声音却十分平静:“昨夜殿下提起了诗会,婢子想楚姑娘可能有兴趣,便向殿下提议了。” 祈都的诗会有许多,但在十月之期,还是太子会关心的,就只有由长公主召开,各府年轻女眷前往参与的露月诗会了。 她点点头:“你做的很好。这次露月诗会与会的人你可知有谁?” “除了各府女眷,安王爷也会去。” 楚汐幽幽地吐出一口气,比起安王爷,她更关心郡主会不会去。顿了一会,她方道:“殿下这几日心情如何?” 墨兰只当她是在思考什么对策,并未在意她哀怨的模样:“姑娘提的那些建议,殿下错过了几次后便不敢不信姑娘了,依着姑娘,如今安王在祈都的那些商铺产业也被殿下以各种名义或是充公,或是收为己用。殿下这几日心情很好,去来府的时间也多了许多。” 她对祈都的势力分布早已生疏了许多,这些建议都是方慕之送来的,出自谁手她一点也不关心,好用就行。若不是为了拉拢墨兰,她着实觉得太子天天住东宫也是一件美事。毕竟前途未卜啊。 想到以后的路,她看着案上的书,眉头不由地一跳。 “姑娘可是受寒了?” 墨兰担忧地看着她揉着太阳穴的动作,若是楚汐因病错过了这场诗会,想必会错过一个大好的机会。而墨兰只希望他们的计划进行得越快越好,这样楚汐和慕容府才会助她升了分位,进入东宫。毕竟侍妾的身份实在是低下,而男子的宠爱也难隽永,她离东宫越远,不安定的因素越多。 楚汐摆摆手,又想起自己方才失败的试验,忙将手藏了起来,正色道:“我并无碍,只是这些时日看的书太杂了,头有点疼罢了。你先回去吧,在我此处待太久也不好。” 虽然她献上许多计策,但太子毕竟是太子,被她戏弄的隔阂一时也难以消除,更是抹不开面子与她示好。没几日她便去求见太子,除了公事便也就是几句客套。对于太子这种人,她是了解的。容易得到的也容易被丢弃,她又不似墨兰愿意在他身上多费心思,倒不如就顺水推舟,将距离拉得远些,他迟早会服软。如果现在她与墨兰走得过近,加上墨兰有意无意地为她美言,太子要么会以为是她向墨兰求情,要么会以为墨兰听从着楚汐来算计他,都不是她希望见到的。 墨兰心里也是明白,诺了一声便要离开,及至门口才停下,看着她柔声道:“姑娘,还是等凤仙透骨草的花期到了,再弄蔻丹吧。” “……” 明明见郡主弄蔻丹时那么轻松,怎么到她手上就变成这样困难的一件事。先不说那花汁在她手上到处染了色,可是该染的指甲一片也没染上,颜色参差不齐的,没一处能见人的,还老半天洗不干净。 方慕之这几日一见她的手便笑,气得她一到傍晚就把窗户封得死死的,再也不要见到那张憋着坏的臭脸!好在墨兰也是个贴心人,在诗会的前几天,便差着一名会料理的婢女送来她配好的蔻丹,才没让她顶着一手多彩去诗会上献丑。 只是这次,长公主托病未来,露月诗会在景王府召开了。 景王,在北雀国是一个很奇怪的存在。当今的景王,与君上的亲缘不知隔了多少代,但世世代代荣宠不衰,手握兵权却从来不为君上所忌惮。她曾好奇过,但只知道这与千年前北雀君王刚称帝时的一件王室丑闻有关,至于更详细的事无人敢提,当然,也无多少人知晓。 江萼是郡主的闺名,景王独女,无封号,只称作是景郡主。景王膝下无子,若是陈朔安分地呆在王府,凭他景王义子的身份,得个不能世袭的爵位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她的手轻轻摩挲着书的封面,这本书是她寻了许久,才在藏书阁的角落里翻到的。她从未想到轻易决定人命运的东西,也会有在尘埃里发黄变旧的那么一天。这是珍品,也是无人问津的珍品。它记录的是一个衰去的国度、灭绝的民族曾经无上的荣誉。 太子的车马一出现,其他各府都有意无意地避让出一条道路。 她位于第二辆马车上,心怀忐忑。 景王府一如既往,只是她从国公之女变成了太子侍婢,所有的人都认不出她来,那些曾经亲切的脸上看得见的只有客套。 “楚仪。”太子在与景王寒暄许久,忽然唤了她一声。 她回过神来,不慌不忙地接过太子府小厮传来的物件,递向景王身边的管家。 景王毫不在意道:“臣谢过殿下。前些阵子还听闻慕容庄主将身边那位最得力的侍女送给了殿下,原来就是这位。” 太子将茶碗放下,乐呵呵地看着他:“王叔客气了。此女其他的说不上,诗书倒是略通。孤今日既然是来诗会凑个热闹,也想着让这个丫头见见世面。 景王皱着眉:“这些舞文弄墨的事,老臣这一介粗人就不参与了。此会小女在沁芳园里布置了许久,臣现在便与殿下一同前往吧?” 太子看了看门口,起身拱手道:“王叔还有客来,孤自个儿前往吧。这景王府,孤也不是第一次来了。” 女眷们在正厅外候着,等着太子离开后再纷纷前来问候,并送上家里备好的礼。 楚汐撇撇嘴,都是套路。 她亲眼见着一脸自信的太子绕了好几条远路才找到沁芳园,还沾沾自喜地以为自己很厉害。苦的是那些后来的女眷们,也不得不躲着太子,等他入座了才姗姗来迟,不敢比太子快一步。 长公主虽然没来,女眷们的兴致却一点也未低。安王在诗会行了一轮后,方带着陈朔前来。 柴塔阳的诗刚做完,众人的注意力便全被引开,太子指着面前的酒樽,道:“这露月诗会向来是皇姐主持,怎么如今到了景郡主这,五弟就学会迟到了?当罚。” 安王对着太子一拱手,说着的皆是道歉的话语,可脸上仍是一脸无关紧要:“臣弟出门时有点事耽搁了,不过郡主尚未出言,皇兄也当让着点主人。萼妹,本王在此向你陪个不是,还是放过本王吧?” 陈朔将锦盒交给郡主身边的婢女,婢女将锦盒打开,里面是一尊玉如意。郡主却瞧都不瞧一眼,仍旧坐的端端正正,轻笑道:“王兄此言差矣,臣妹不过是为公主照应下诗会,又怎敢说罚呢。只是长公主先前倒是与臣妹说了几句,臣妹也特意酿了些梅子酒,王兄是好酒之人,今日可愿意替臣妹试试这酒如何?” 楚汐一怔,看了眼陈朔。 往日郡主见了陈朔送来的礼物,自然是欢喜的。这玉如意虽是安王的名义,但与陈朔并非毫无干系。可是郡主看都不看一眼,还帮着太子要罚安王酒,看来郡主心里还是有怨的。郡主不希望陈朔为安王办事,那么景王府也应该不会与安王合流。此次是向太子示好,还就只是单纯地恼怒安王呢? 她只希望是后者。无论是多微不足道的事,只要郡主参与进这三位贵人的斗争里,都不是好事。 太子见安王一脸为难,笑了几声,道:“孤听闻王弟前两日还在冬意阁大醉一场,想必这一点点梅子酒也是不在话下。梅子酒又不醉人,王弟今日可不要拂了郡主的面子。楚仪,替安王斟酒。” 楚汐奉命,接过侍女递来的酒,在安王面前倒了满满三碗。酒香四溢,但梅子的味道却只是淡淡的。她同情地看了一眼安王,安王也注意到了她的目光,对她淡淡一笑。 平心而论,安王除了男女通吃这件事外,其他什么的都比太子强多了。 楚汐今日只是侍女的身份,只能站在太子身后服侍。没有往日楚汐的争锋相对,郡主神色难以捉摸地抚琴,柴塔阳也终于在诗会上拔得头筹。只是楚汐却觉得,柴塔阳似乎有意无意地向安王示好。 “这本书,可是郡主的?” 第27章 风雨欲来 评出了三首诗,太子、安王和郡主各誊写了一首,送予作诗人。而作诗的女子也誊写了一首,由郡主这几日送往宫内,交到长公主手里。今年的气氛不如往年,男子也不适宜在女眷中待得时间过久,太子便早早告退了。偏生走时楚汐落下了一物,不得不独自回到沁芳园里寻找。 “婢子多有得罪,还请曾小姐恕罪。” 她走得匆忙,撞上了正起身离开的曾府小姐。曾又彤见她是太子身边的人,也无意与她纠缠,面色顿了顿,向她点点头便离开了。 柴塔阳刚将蓝色书袋拆开来,取出里面的书递向郡主。 楚汐见状,急忙走向前去,对着郡主福了身:“见过郡主,这本书是殿下落下的,差婢子回来拿。” 郡主并未看清书的名字,却也并不在意,点点头,便让人将书与书袋交还给她,此时却听到安王在一旁悠哉地道:“皇兄何时染了蔻丹,本王怎么从未见过。” 楚汐眉头一跳,忙向安王福身道:“是婢子前些时日取书时,新染的蔻丹弄脏了书本。本欲这几日去市集上寻一本干净的书来补上,没想到这也是一本少见的书。婢子寻了许久未得,太子殿下也宽恕了婢子,可是不想婢子出门匆忙,又将此书带了出来,还险些弄丢了。” 安王起身,翻了翻这本书几页,又将书丢回她怀里:“如此毛躁的婢女,皇兄真不该留着。不过,这本书本王那似乎也有一本,既然皇兄喜欢,本王这几日便派人送来。” 楚汐双手抓着书,低低地诺了一声,郡主在见到书名后脸色一变,安王玩味地看了他一眼。 陈朔并不在场,他在太子离开前便去往前厅,与景王议事。 楚汐低着头,只见安王的鞋离她视线越来越远,才悄悄松了口气。柴塔阳目不斜视,从她面前走过时冷哼了一声。楚汐向郡主方向一福身就打算告退,郡主神色复杂地看着她:“楚姑娘。” “郡主有何吩咐?” 郡主走到楚汐身边,道:“你当有分寸。” 不该参与的事应当早点收手。 楚汐对她甜甜一笑,声音柔美:“郡主说的极是。婢子定会竭尽全力做好分内之事。” 但已经参与的事,就不能退出。 郡主看着她,没有离开的打算。 她叹了口气,从袖间拿出一个荷包,双手奉上。 荷包内是一块玉鱼。 沁芳园内只有收拾残局的仆人们,待她离了府,被告知太子的车马已经离开。若是太子为了一个婢女等了许久,也是不合常理的事。她无奈地接受了这样的结局,自己徒步回去。 等不到牵她的人,她的手藏在衣袖间。 一切好像都与从前一样,她从景王府离开,穿过九安街,再绕几条路,空气里香甜的麦芽糖的气息,还有热腾腾的馄饨送上客人的面前。 楚国公府上的封条一条重着一条,一年过去了,白纸上微微发黄。 昔日的繁华如过眼云烟,剩下的只是红漆木门死死地尘封着过往。谁能想得到,楚府会有这样冷清的一天,而她好似是唯一一位记得此处的客人,孤零零地站在门外。 方慕之进门时,被她刻意放着的木凳险些绊了一跤。 她未点灯,屋子里是一片漆黑。只有屋外的月光照亮了门口石阶,低矮的树枝在风里交头接耳。 方慕之气结,点起了蜡烛,她苍白的脸在光亮里现了出来,方慕之一顿,道:“你不用这样整我吧?” 楚汐挑眉看他:“效果好像还不错?” 他扶额。 方慕之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很严肃的人,可是似乎在这位他心目中的未来嫂子面前,他的严肃并不能很好地维持着。 只有这样笨的女子,才配得上我大哥。 方慕之点点头,安抚了下自己,继续道:“计划如何?” “柴侯爷如今是哪边的?” “西边的。” 她一愣:“去年他去了西边,今年还不回来?” 方慕之诧异地发现这种沟通方式对楚汐来说更为简单:“反正他没多大作用,回不回都一样。” 她点点头:“柴塔阳可比我幸福多了。” 现在的柴塔阳,没有一个把她当做摇钱树的爹,兄长又对她百依百顺,身份才容齐俱,还有楚汐在背后偷偷帮她。简直是几辈子修来的福缘,楚汐很不甘。 “嗯?你也差点就可以服侍太子了呢。” 楚汐白他一眼:“方慕之,你学不会说话可以闭嘴。” 他撇撇嘴:“今日你去了楚府,果真被安王看见了。” “我把该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就看你们自己了,朝堂上的事我能做的有限。还有,那块玉我给郡主了。” 方慕之看她:“有时候,真的不知道你是太残忍还是太善良。” “可我一直知道,你就是嘴贱。” “……” 她叹了口气:“方慕之,你和我说实话,你们会不会保住陈朔的命。” “我回去替你问问……” “我知道你们俩谁更有决定权。” 他复又坐了下来,手肘压在大腿上,身子向前倾去,双手合拢抵着下巴,道:“既然你看得见,你更不应该把我们都当做瞎子。” 楚汐心里一跳。 不可能,方慕之不可能进得去沁芳园,毕竟是大白天,而且女眷众多,风险极大,被发现了后果也极大。所以方慕之说的,不会是她在沁芳园里做的事。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方慕之点点头:“一边和方慕容达成协议,一边又悄悄地和安王勾结。你到底决定好要帮谁了吗?” 她抿了抿嘴。小拜月节后她与陈朔的对话被方慕之知道了,那方慕容呢? 有一刻,她觉得自己好像是个可笑的戏子,自以为是的在台上表演,而台下的人心里都是看穿了她的鄙夷。 她的目光沉着冷静:“我不觉得我现在帮了安王。” 他笑。 楚汐的确没有在帮安王。她为安王倒酒时,刻意将新染的颜色奇异的蔻丹示于他面前,又与柴塔阳一唱一和地,让安王留心那本书。如今安王的祈都势力大受动摇,不免对手下人产生怀疑,她摆出一副急于为楚家报仇的模样,而楚府一案最大的关联者便是太子与陈朔。太子不愿与楚府合作,所以才让楚府倒得这么快,而陈朔是参与此案破获的人,楚汐有恨也是自然的。 所以,安王更有可能相信她在太子身边是为了报仇,并且在偷偷调查着陈朔。而那本书是一本鄄语的对照书。 鄄人出了名的,是手艺,小到女子手上的指环,大到保护一个都城的机关术,无一不精。那只打造了凤凰泣血翠簪的关莱大师便是鄄人。鄄人本来生活在一个附属于陈朝的小国,以为陈朝皇室效力为荣,陈朝覆灭之时,也被鹿奢国给乘机吞并了。 最可怜的是,鹿奢国的将军不仅灭了国,还屠城。为数不多的鄄人逃了出来,从此却成为了游民。这些被鹿奢国欺压而流离失所的流民,被五川大陆统称为鹿奢游民。无力反抗的耻辱永远地压在他们身上。 那块玉鱼上,刻的文字就是鄄语。 “你的好郡主,会参与进来吗?” 她将玉鱼交给了郡主,就是希望郡主能放下心,不再参与此事。 她摇摇头:“你们会保住陈朔的命吗?” 方慕之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却也不得不回答:“既然方慕容答应你了,他就会做到。” 她神色复杂,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户,道:“他答应了许多,也做到了许多。可从来都不是我希望的方式。 “可是这件事,你们必须要答应我。这是我最后的底线。 “方慕之,陈朔的存在从来不会影响到方家的计划。绝对不会。” 第28章 代王之心 每逢月末,侍奉墨兰的大丫鬟便会出门为她采购胭脂水粉。今日也是。 身着鹅黄色交领襦裙,梳着双垂鬓,谁敢说她不像个大户人家家里的丫鬟? 她闪身进了一处酒楼后门。 “曾少爷,有客来访。” “进。” 一名男子身着鹅卵青色的便服,衣领绣着一圈墨蓝。身后几重淡紫色的纱帘垂下,他盘腿坐于矮几之后,笑着看她。 “怎么穿成了这样?” 女子看了眼关着的门,才将面纱一把扯下,笑意盈盈地望着他:“表哥,许久不见。” 曾景同为她倒了杯酒,道:“果真如祖母所言,这曾府上下子弟,未有一人敢像你这般,置之死地而后生。” 她晃了晃酒杯:“听起来并不像什么好话。这酒里可有毒?” 他笑着摇摇头:“不用这么伤为兄的心吧?” 她轻轻摩挲着戒指,他看不见的戒指背面出现一根银针,并未发黑。她轻酌一口,道:“如今我楚汐戴罪之身,楚府、曾府都不会希望我活着。” “若是表妹能在被发现之前将功折罪,为兄想曾府不会不喜欢聪明人。” 楚汐看了眼纱帘。 她从一开始,选择的便是长公主,经历了生死一劫,本来想远离朝堂,既然方慕容将她带了来,却比起合作更愿意把她看成一枚棋子,那她觉得,还是选择长公主比较可靠。 她从前对楚府也是半遮半掩,所有长公主交代的事情也只往曾府走,虽然楚汐出了此事,但是曾府在长公主面前的地位并没有动摇。在沁芳园里她往曾又彤的手里放了张纸条,写的是曾府人才看得懂的暗语。只要曾景同见到了这纸条,自然会明白,她楚汐,回来了。 不仅回来,而且是从另一方势力中回来,为长公主效劳。 她目光里有一丝狡黠:“表哥将我调查得如何?” 她未有兄长,曾景同可算是她为数不多的几个隔着一层亲缘的哥哥,只可惜楚府与曾府走得并不算近,而他们毕竟不是亲兄妹,时常要避讳着,不如寻常人家的表兄妹亲切,但有着另一种默契。 曾景同摇摇头:“慕容庄主将表妹保护得很好。” 并不是让人惊讶的答案。 “可是表哥的情报少的让人可怜。” 他咳了咳,对她使了个眼色。但她已经决定装作看不懂。 “如今你身在太子府里,陈朔却在安王身边。你们二人,在打什么算盘?” 她被呛了一口。 “曾景同,曾府的情报网被你拿去捉鱼了?天下人谁不知道那陈朔升官发财踩着的都还是我楚大小姐未寒的尸骨,你觉得我和他在合谋?” 她的话语苛责,但是声音没有什么大的起伏,好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曾景同才放下心来。 他不喜欢惹怒这个表妹,虽然他还没尝试过。 “那么,你还是一如既往的,要和他作对?” 她看他一眼:“你很可惜?” 曾景同轻笑,道:“能削弱安王的势力,对我而言并没有坏处。但是,你到底是谁的人,我必须要搞清楚。” 楚汐手一扬,将半杯酒洒在桌上,曾景同也不躲开。酒的分量不大,茶几也不偏不斜,酒水在桌上倒出了一个圆圈,并没有洒下来。 “现在,就看表哥的意思了。” 只要曾景同抬起茶几的一角,酒水就会改变方向。 他点点头,道:“可是,你值得吗?” “慕容放现在把我送进太子府里,是希望我能帮着太子除掉长公主和安王在府内安插的眼线。我寻了许久,也不知是没有还是我找错了,好像没有发现长公主的人。” 曾景同的手帕轻轻地盖桌上,又给她倒了一杯:“长公主居于深宫内院,又无意过问政事,怎么会监视太子殿下呢。” “我也是这么想的。” “慕容庄主远道而来,一心出仕,野心不小?” 楚汐的手顿了顿,斟酌着道:“他也是受人之命罢了。他背后有一股势力,只怕是陈朝的。” 陈朝,陈鄞国前一个朝代,陈氏统治的朝代。 “陈朝的,如今也算是余孽了。我倒是不知,陈朝余孽还有什么势力。倒是这慕容山庄,受北雀皇室照拂千年,如今怎么……” 不对,方慕容是来帮太子的,是正统才对,反而被她说反了? 楚汐心知有误,此刻却一点不敢显示出慌乱来,不急不慢道:“照这么说来,慕容庄主临危受命,肃清朝纲,好像并无什么大碍。只是如今朝上小人作祟,怕是少不得陈朝的影子在。还望表兄告知外祖父,当心才是。” 曾景同犹疑道:“表妹遭此大难,心中非但无怨,还一心辅佐太子,报效社稷,这份心,表兄自愧不如啊。” “表哥此言差矣,小妹一介女流,心胸自然宽广不到哪去。只是不忍小人作祟,危及曾府罢了。若是可以,比起太子,小妹更愿意换种方式来报效社稷。” “此言何解?” “你我皆是北雀国的皇族宗室,自小也是受着周礼长大的,怎么表哥如今却全然不记得正统二字。” 曾景同眯着眼看她。 楚汐从袖间拿出一张纸递向他。 他看完信上所书,一脸震惊,却又强忍着语气里的激动,问道:“表妹觉得太子不算正统吗?” 楚汐面带微笑,将纸从他手中抽回,拿出准备好的火折子,信纸在香炉里化成了灰。 她抚了抚衣袖,对着幕帘一拱手,道:“敢问长公主殿下,代王之心在否?” 曾景同神色一变,立马起身。 幕帘后久久未有话语。 此事,便是成了。 她心知这些人的路数,所有的话语都不会自己说出,肮脏和危险的事都由别人来做,自己只要会写陈罪书就可以了。 门被她轻轻拉开,紫色的幕帘如池水荡开涟漪。 曾景同如雕塑般站在帘外许久。 帘后人如梦呓般轻语,问:“是她吗?” 曾景同深深地鞠了一躬,道:“回殿下。是她,楚汐未死。” “她此次回都,真不知是孤的幸,还是孤的命。” 皇太女这个想法,是楚汐提议的。 长公主是个有野心的人,她最不能理解的便是,父王和母后明明最宠爱的是她,她也是这北雀皇室里第一个出生的嫡女,为何所有的大权最终都要交给那个算不上聪明的二弟。而她身为女子,最后只得落了一个相夫教子的命。 皇室的女子,最为无奈。 这世间配得上她的人甚少,而就算她甘愿下嫁,夫妻却仍要守着君臣之纲。君与臣,从来都不是相互信任的。所以,她若是有了婚姻,也只是一个新的猜忌的开始。她不愿为人所利用,而这世间的男子又有几人愿意真心臣服。 楚汐成了侍读女官,终日陪伴着她。有一天楚汐从宫里拿了一卷尘封多年的卷宗,指给她看。是大周的历史,大周里的大统从来不分男女,以才能胜任。 若是如此,她是不是有一天也能像父王一样坐在高高的金銮殿上,睥睨天下,自己掌握着一切。 皇太女这三个字,就像是一颗沉睡多年的种子突然投掷在她的心上,随着时日的增长疯狂地滋生着,长出名为欲望的藤蔓,日夜将她裹得紧紧的。 她有着父王赐予的兵团,有着母后家族里的势力,身边还有许多自愿前来的能人奇士,二弟和五弟能做到的,她也可以! 可直到楚汐一死,她方知她是多么的无知。 她不能像男子一样出入宫廷,她必须要将自己深深地藏在深宫里,她若是失去了爪牙与耳目,便如同一个只会思考的却没有双手的匠人,再多的心思也只是纸上谈兵,不,连写都不能写。 她只能上书陈罪表,交出自己部分浮于表面的兵权,营造出不问世事的模样,继续在母后的怀里耳鬓厮磨做一个宠物。 所幸,还有许多人并未放弃她。这世上的人也是有眼睛的,也能看得见所有的不公,曾府想方设法送来了新的心腹女官,而她也开始学着伸长自己的势力。 如今楚汐归来了,还再次愿意为她效命,是不是她离高台,又进了一步? 这房里的百般心思,楚汐推了门便再无他想。 长公主对权利的渴望,就如同她现在对自由的渴望一样,盲目得很。 她小心翼翼地从酒楼后门离开,在几条巷子里绕的七荤八素,才沮丧地发现自己迷了路。 谁让她不熟这呢? 巷口突然冒出一个熟悉的人影,那人一身刺眼的碧绿,对着她嘲弄地笑。 这不是合适的时候吧? 第29章 心结难解 初冬猝不及防地来了。 他们立在河岸上,楚汐手里是一支只余寥寥几片发黄树叶的枯枝,她将树枝轻轻地甩动,漫不经意地问:“你的鱼钓的怎么样了?” 方慕容站着,像一棵与这季节格格不入的绿树,纹丝不动:“够你吃了。” 树叶终于落了下来,悠悠地飘在河面上。 “我累了。” 周旋于太子、安王、长公主三处,以她现在的身份和能力,每一步都走得胆战心惊。 初冬的暖阳洒满了河岸,浑身雪白的猫懒洋洋地趴在远处,眯着眼看向他们。 方慕容道:“慕之那里,你要小心。” 其他的事,就由他来完成。 她点点头,笑着低头看手里的枯枝:“其实大家都明白,只是还要做一场不知道是否有人在看的戏。” “读天术,只会知道最后的结局,而不管过程。” 五国初成之时,方家五子服用了幻果,从而获得异能。方家子弟共习有五种幻术,除了宗族中人,分家的一支只能习有一种幻术。世人通常所指的幻术只是其中的一种——首座所习的惑心术,其余四种分别为宗家摄魂、三座堕瞳、四座读天、五座附神。宗家子弟可习有两种或两种以上的幻术,这受血脉限制。方慕容和方慕之同为一代中的佼佼者,但方慕容偏偏就差了一种幻术,而方慕之是全幻术习得者,于是方慕之变成了宗家的族长,而他便要背井离家,远离古地和亲人,并且听命与方慕之与方家长老。 方慕容无法习得的幻术,便是读天术。 读天术是五种幻术中最无用却也是最重要的幻术。读天术并非虚幻之术,而是真真正正地看得见未来,在与人交手时可以看得见对方的下一步招数,或者看见别人未来的下场。但是明白结果,不代表自己就可以不用插手。而且根据修行程度的不同,看到的东西都是有限的,谁也不知道变数会不会发生在下一刻。 结局,是早就注定好的。但是过程却不是。方家使用读天术,只会看到这次任务的结果,太子、安王、长公主孰成孰败,但不会知道如何成如何败,楚汐是方家希望能在任务里起到作用的人,但到底怎么起,他们有计划,计划却并不是一定要实现。 方慕之身为族长,在祈都并非只是扮演着一个传递消息的人,他潜伏在暗处确保任务的万无一失。比如在猎场时,方慕容一时心软地收手了,但方慕之仍旧会下手,完成方慕容该做却没有做的事。在方慕之的计划里,入太子府、除内奸、杀陈朔才是楚汐应该做的事。 显然,计划已经出现了偏差。 从方慕容在太子喜宴上下药之时,楚汐和方慕容的协议便真正达成了。楚汐没有侍奉太子,到了最后便还有脱身而退的余地。她瞒着方慕之拉拢柴府、曾府势力,假意投诚长公主,并将方慕容做的假情报交给长公主,努力经营着她想要的结局。现在,不能确定的就只有方慕容是否会继续履行他的承诺救下陈朔。 枯枝在空中摇晃出扇形的影子,楚汐的嘴角勾起好看的弧度,眼里也有笑意:“难道你从来没问过你的未来?” 方慕容的手也不闲着,合拢着的纸扇在他手上画出一个又一个的半圆:“问了又有何用,若是我不能得到我想要的人生,难道就不努力了吗?” 她鄙夷道:“害羞就直说,不然我帮你去问方慕之?” 折扇敲在她的头上,方慕容一脸恨铁不成钢:“你是怕慕之看得出的太少?” 她不以为然地做了个鬼脸。 方慕之看得出来的不少,她能感觉到的。只是方慕之似乎也很乐意参与进这场戏里,始终没有说破他们的想法。 “方慕之这个族长做和不做又有什么区别?掌权的还另有他人吧?” 方慕容皱起眉头,摆出一副为难的模样,似乎在斟酌着有多少信息是他能透露的。楚汐佯装恼怒地用枯枝轻抽了他一下,又将枯枝扔到河里。 枯枝微微下沉了一点,又立马浮了上来,在水面上慢慢地移动着。 足够让她想起许多不愿意去想的事。 她不是枯枝,沉到水里就这么沉了下去,幸好这么沉了下去,活了下来,虽然从此过着一种她说不清道不明的生活。 如果当时是死了,和现在比会如何。她在祈都举步维艰,为的是让她在乎的人能活下来,可那些人未必也希望她活着。 其实欲望是个好东西,当荣华富贵这些虚无却又无上的东西摆在她面前,她便有了动力去活着。可是面临过生死的交接,她的欲望早就被磨得干干净净,却好像或者也不是为自己活着的了。 看见她脸色真的变得不太好看,方慕容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河水,手蒙在她眼睛上往后轻轻地推着,楚汐笑着扒下他的手,又瞪他一眼。 他耸耸肩,指向不远处的凉亭,道:“去那边坐一会吧。” “好。” 他们并排着走着。 “我要一座竹子做的屋子。” 他轻挑一边眉毛:“金竹子还是银竹子?” “……金镶玉的。” 他的脚步停在台阶之前,道:“说起金镶玉,我倒想起一物来。” 楚汐狐疑地看着他,他从袖出拿出一个小荷包递给她。 “我听说民间女子送男子荷包是定亲,你送我荷包是要我娶你?” 他无语地瞥了她一眼,摇摇头,进了凉亭。 风吹起几根细碎的发,她只觉得脸上痒痒的。 这孩子,走路生风啊。 荷包里是一对鎏金点翠花篮耳坠,她瞧了许久,才问道:“玉在哪?” “把东西还我。” “……”楚汐撇撇嘴,刻意将荷包在他面前一晃,方慕容板板正正地坐着,丝毫不为所动,楚汐撩得无趣了,便将荷包小心地放好。 她没见到方慕之眼里一闪而过的笑意。 “我初次见你时,你在景王府的亭子里与柴小姐下棋。” 她坐得远远的,趴在围栏上看着亭外的猫。 如果她看得见未来,她那天会去景王府吗。 那几日她本该在宫里当值,皇后欲往寺里待上几日,长公主也跟了去,并借此时机给她放了几天假,遣她出来与曾景同议事。她本想迟两日去曾府做客,那日还在楚府里休息,父亲却说太子今日也会去景王府,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好好地在太子面前表现一番。她便去了景王府,想着顺便与曾又彤聊上几句,谁知道曾又彤没来,柴塔阳来了。 不用想就知道,柴塔阳是为了太子而来的。 她楚汐别的不爱干,与柴塔阳作对的事一件也不愿意错过。柴塔阳要和太子下棋,楚汐就生生挡了下来,下一步棋就讽柴塔阳一句,柴塔阳因是借着棋艺不精的名号向太子求教,此刻也必须藏着自己的实力,让楚汐压了一头,楚汐还让着她几个子,算是把她面子丢的差不多了。也是那时,她见到了方慕容。 楚汐若知今日下场,想是宁愿闷在床上睡大觉,也不要在太子面前出这个风头。 那日她什么也没办成,被陈朔呛了一顿,给方慕容留下了印象,现在还要帮柴塔阳一把。 她没好气道:“我当初就该摔个骨折,歇他个七八日的,才不要被你认识!” 方慕容轻笑了一声,也没说话。 会下棋的富家千金不少,女子间勾心斗角的模样他也见过,若只是见到她下棋,并不会给他留下多深刻的印象。他更感兴趣的,是她和陈朔的争吵。 在他得到的情报里,陈朔是景王的义子,是一名武将,虽然是初入官场,但在官场上也不失原话,行事雷厉风行,带兵的能力也很出色。这样的人,若是能为太子所用也是一个助力。但他却和一个千金小姐争执了起来,而看楚汐的模样,不像是第一次争吵,话语句句诛心,面上还是温和的笑,而眼里的高傲和疏离更是让人难忘。 难忘的意思,便是感兴趣。 楚汐像想起什么,回过头问他:“你曾说过,安王好战,所以方家才会选择为政手段更为温和的太子。但是,若是真的比较起来,长公主也不是一个残暴的人,凭她的能力可以比太子做得更好。你们为什么不支持她?还是……因为她是女子?” “方家遵循的是能力至上。宗家里男子的血脉里的异能更加优越,所以历代掌权者都是男子,分家相反,所以历代掌权者是女子。长公主败在,当今圣上根本无意让她继承皇位。” “圣上倒是想让安王继承大统,你们也不支持呀。” 方慕容摇摇头,道:“安王与长公主不同,安王这么多年的势力是他自己打拼下来的,他有能力控制手下。但是长公主的势力,除了你连线上的曾府,其余的是国丈那里。圣上无意让她继位,所以从来不会让她真正地经营自己的势力。外戚当政,国必乱,江山都四分五裂的,何必谈什么太平盛世。” 所以她一开始就选错了人。 “……也不知道北雀何时能有女帝。” “你对权利的执念真是可怕。” 她哼了一声,道:“迟早有一天,我要把你的慕容山庄抢走,让你给我做书童!” 第30章 执迷不悟 荷包被她紧紧攥着。 在墨兰的服侍下,太子终于更好了衣,在前呼后拥中出了屋子。 楚汐站在门口的柱子边,低着头候着。 太子走了过来,手挑起她的下巴,眯着眼细细打量她:“你倒真是舍得。” 楚汐正了正神色,扯出一抹坚定的笑,道:“为殿下分忧,正是民女的职责所在。” 他笑了一声,看了一眼屋子:“孤迟早会让你改了自称。” 哦。 她笑着一福身:“时间不早了,还请殿下移步启程。” 如果可以,她一点也不想和太子呆在一起。倒也不是说他不优秀,只是太子手中的权利,让她死个千八百回并不是什么难事。从前她是国公之女,虽说不上平等,但面对太子时还是有底气的。如今她的把柄都被人拿捏着,彻彻底底成了人下人,和死亡的恐惧呆在一起,简直是比死亡还要让人恐惧的事。 可是今日之事,若不跟着太子,还是办不成。 太子此行,是要前往安王府。 安王托病辞了两次早朝,为兄长的总要表示一下,探个病总是必不可少的。方慕之也让她借着这次机会把该办的事给办了。她之前一直苦于不能再见陈朔和安王,机会突然送到她面前,却觉得十分恍惚。 她还不想行这一步,可是给她的时间也不多了。 轿子停住了。侍卫们有序地将太子扶了出来,楚汐低着头跟在他身后,安王带病之身自然是不能出来迎接的,太子行了几步,才见到拄着拐杖迎来的他。 安王只着中衣,还在下人的搀扶下赶了出来,太子忙拦住了他的礼,道:“王弟身体有恙,又何必心急着出来,为兄又不是苛责之人。你们这些做下人的,连主子都伺候不好,还不快将孤的王弟扶回屋内。” 安王一脸感激:“君臣之礼不可废,臣弟固然摔伤了腿,但是该行的礼没有摔伤。王兄今日来看望臣弟,臣弟感激……” 太子摆摆手,叹了口气,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这外面风大,可莫加重病情。我来扶你回屋。” 一路上便是二人虚伪的对话,外人看来只觉兄友弟恭,而在楚汐眼里,只让她深信了一句话。 权利有多大,演技就有多好。 安王虽极力将中衣弄得凌乱,但腰背处却并没有什么明显的皱褶,若是刚从床上起来,不可能如此平整。而据方慕之所言,这几日安王因势力被长公主与太子瓜分,不得不假病不出,在府内与多位谋士商讨对策。 她必须寻隙找到陈朔。 与另一名侍女使了个眼色,她便假意要回马车上取回太子落下的东西,王府里的小厮便引着她离开。走出了庭院,绕了几处,她忽然弯着腰捂着肚子道:“这位大哥,我突然有些不舒服,敢问这附近可有地方……” 那小厮虽忌惮她是太子身边的婢女,此刻也有些不耐,转过身正要发脾气,忽然敛了神色。 他道:“你往这条路走,遇见岔口右转,便是茅房。” 她神色为难:“只是殿下那还等着要东西,大哥可方便替我取回,马车边的侍卫只会将物件交由给你。”她取出一块碎银交到小厮手中,泫然欲泣道:“殿下对安王爷是极为看重的,若是被他发现了,我……” 这块碎银也分量不浅,小厮脸上是掩不去的笑意,他忙挥挥手道:“你且去吧,我会帮你办好的。” 楚汐点点头,便碎步向他指的路小跑而去,到了一处拐弯处停了下来,回头看见小厮已经离开,才松了口气。 只是那小厮为什么会突然换了神色,她本以为还要周旋好一会才能偷跑出来。难道有陷阱? 百思不得其解,她低着头转过身来,又郁闷着要去何处寻人,忽然一双官靴映入眼帘。 跑?怎么跑?太子府的侍婢和安王府侍婢身穿的衣服也有差异,她撞见了安王府里的谋士,会被杀人灭口吗? 她未敢抬头去看那人样貌,低着头道:“不好意思,我走错路了。”转身就要另一处跑。 “你不是不舒服吗,怎么不去方便方便?” 楚汐一顿,顺着那只抓着她胳膊的手往上看:“陈朔,你在这里装神弄鬼做什么?” 陈朔仍旧穿着一身黑,耸耸肩道:“我还以为帮了你个大忙,你却一点也不感激我。” 楚汐看了眼四周,神色认真:“你知道我的来意,这里方便讲话吗?” 绕过几个路口,二人来到一处僻静处,这里像是个废弃的冷宫,歪脖子老树倚着斑驳发灰的墙。 陈朔倚着墙,双手交叉在胸前,看着她道:“无人会来此处,你找我何事?” 她又扫了一圈四周,摘下面纱,声音里有着急切:“陈朔,现在退出还来得及。” 他一顿,看着她的目光也变得深不可测,久久无言。 “他不会帮你的,你这样只会害了自己。现在局势已经变了,就算不为自己,你也该为你肩上的担子想着。千年基业,毁于一人,这种事情在我身上发生过就够了,难道你也想尝尝这种滋味吗?” “你知道多少。” 楚汐吸了口气,情绪慢慢平缓下来:“郡主什么也没和你说?” 陈朔的神色颇有些不自然,也不看她:“自你回来后,她就不愿见我。” 楚汐怔住了。 诗会上的异常,她也察觉到了,但没想到会到如此地步。郡主十岁时,陈朔便进了景王府,如今也有七八年了。郡主温婉,对陈朔更是不曾发过脾气,这次却因为陈朔拜于安王门下而生气许久。大概也不只是恼他一意孤行,也是在表明景王府的态度。 可是这与她的计划偏差太远了。 难怪陈朔一无所知,她想通过郡主传递的消息根本就没有传到陈朔那里去。 楚汐看着他,一字一顿,声音也极力缩小到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大小:“凤凰泣血。” 他神色变了变,道:“你何时发现的。” “不是我,是慕容放。”楚汐的脸上也有愧疚:“他救我的时候发现了那块玉,他游历天下知道的不少,瞧出了端倪。” “你们二人,关系倒真不一般。” 楚汐看着他,神色淡然。 那日方慕容送她回太子府时,她发现了陈朔的身影。她不知道方慕容究竟在想什么,一边让她去向陈朔、安王投诚,一边又刻意在陈朔面前表示出不一样的情谊。陈朔大概也看见她和方慕容在九安街牵手而行的景象,她还能怎么反驳。 “慕容山庄的势力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弱小,就算没有发现你的身份,他也会想办法除去你。如今你的把柄在他手上……” 他的声音冷了许多:“我有何把柄,他又有何证据?” “陈朔,证据这种东西不是伪造不出来的。当年你举发楚府的证据不也有无中生有的吗。安王生性多疑,你在此处不仅完成不了你想做的事,还随时都会丧命于此。你若是答应我退出来,慕容山庄也不会再针对你,我们自然会……” “你们?楚汐,你不要忘了你到底是谁。如你所言,慕容山庄的势力不小,我要是离开了安王府,是不是更好解决掉了?你今日为慕容山庄做事,难道慕容山庄真的会为你放过曾府吗?曾府如今为长公主办了不少事,想要除她的势力,第一个除的便是曾府。安王如何,他也是唯一能够让我东山再起的人,而不是你身后的慕容山庄。” 她脸色惨白地看着他:“你明明可以选择一条更稳妥的路,为什么要……” 他紧紧捏着她的双肩,眼里尽是狠戾之色:“你既知我身份,就不该再有此问。” 全都错了,也全都迟了。 枯叶划过地面,发出声响。黑色的官靴踩在叶上,却好像踩着她紧绷的神经。 她看着他的背影,问:“你选了这条路,从没有考虑过江萼,对不对。” 他没有停顿地离开。 眼泪悠悠地转了几圈,终于打湿了手里的荷包。 一块玉鱼落下,白色的碎片四处飞溅,像是屋檐边滴下的雨。 女童穿着白色的小袄,眼睛笑得弯弯的,一手牵着一人,声音软糯道:“你们不要再吵架啦,夫子言,礼之用,和为贵,小汐你向朔哥哥道个歉,朔……” 小楚汐穿着的黄袄沾上了不少泥土,她不甘地指着陈朔:“夫子还说好男不和女斗,为什么不是他道歉!” 陈朔的境况也好不到哪去,他不甘示弱地瞪回去:“若不是你非要秀马术,我们怎么会骑得迷路了,现在连郡主都被你牵连着在这里避雨,你还好意思说我。” “你比我们都大,为什么不记着路!” “你比马还疯,要是我记路了早就跟不上你了!” “我骑我的马,你跟着我做什么。” “……我要骑得比你快!” “……” 第31章 釜底抽薪 一张纸条在火盆里慢慢被吞噬。 方慕容在太子府里偷偷塞给她的纸条上,只有二字,已成。 安王这几日就会收到情报。 她很不安。 楚汐一直以为自己失去了许多,却没想到郡主和陈朔也是亦然。 当年她跳入毒潭,毁了自己的身份,去了陈朔半条命,也在郡主和陈朔当中扎下了一根刺。她死了,郡主难安。她活着,陈朔难安。 明明每个人都想保护郡主,可是郡主却总被伤害着。 她很想去看看她。 “楚姑娘,殿下命你去书房一趟。” 婢女守在门口,眼睛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火苗蹿了许久,不舍得张扬了一番,渐渐灭了下去,盆内只有黑色的灰烬。 她不耐道:“知道了,你下去吧,我随后就去。” “殿下让婢子将姑娘请过去,时辰不早,姑娘还是快些的好。” 楚汐看着她冷笑一声。 初时见太子还对她稍有顾虑、礼遇有加,这府里上上下下也都对她恭恭敬敬的,可时日久了,墨兰在太子那宠爱渐盛,而楚汐却仍旧只是个侍女的身份,这些人的耐心也耗得差不多,连做样子都懒得了。 婢女看着楚汐压迫性的眼神,心里也开始犯怵。气势慢慢收了许多,低下头来,声音里有稍许颤抖:“婢子在外候着姑娘。” 楚汐起身,将那火盆一推,灰烬洒了一地。她走到婢女身边:“我回来前,你把地上擦干净。若是让我看见了一点痕迹,你也不必在院子里待着了。我想,这些权利我还是有的。” 这婢女素日里做的也是服侍太子更衣用膳之事,擦洗打扫这些有粗使丫头来做,今日受了罚,传了出去免不得丢脸,若是让李管家知道了,恐怕又得一顿责罚。何况清理灰烬也不是容易的事,那盆里的火刚灭,炭色在地上便更容易留下印记,即便清洗好了,若是未能在楚汐回来之前晾干地面,降职也是免不了的。 婢子腿一软便跪了下来,看着楚汐离开的身影,却只得低低地喏了一声。 祈都无酷暑与极寒之时,庭院里虽有许多枯枝落叶,也不缺绿意鲜花。她行的极慢,走走停停,偶有因艳色晃了神的功夫。 楚府当年,何尝不是这般光景。 书卷落在她的脚边。 “民女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坐在椅子上,那卷书卷是他等的乏了,随手扔的。正好扔在她进门之时,也不知是否有意。 “孤以为还要亲自去请你你才肯来。坐吧。” 她喏了一声,屋内有四名谋士,两个空位。她不假思索地便欲往离门口最近的位置走去。 太子又道:“何以离孤如此远?” 这四名谋士并非是官场之人,或者说,是在楚府倒了才入的官场。没有一人认得出她来,对这幅场景也无动于衷。 楚汐笑着,转回身看他道:“民女既无诰命,又没有匹敌得上众位大人的才智,殿下让民女坐,民女自然不敢在屋内放肆,只得去门外寻个石坎来坐着。” 太子皱着眉,也不看她:“你且来孤身边。” “喏。” “殿下有要事在身,那微臣便不再叨扰了。” 离太子最近的一名年轻谋士起身言退。 “兰卿不必如此。楚姑娘是孤的侍女,并非外人。” 兰姓,她未曾听过。方慕容和方慕之给她的资料,以及方慕之平时的谈话里从来未提及此人。而这人眼里满是对楚汐的防备,想是早知道她的存在。他防的是她,还是慕容山庄? 谋士神色为难,见其他三位谋士也要起身言说,太子摆摆手,道:“今日孤请诸位来,也是有要事相商。” 这四人同进同退。 太子侧着脸看她一眼,她诺了一声,便将案边的几份卷宗拿到他面前。她无意窥探,却有一份卷宗的系绳早已松开,斜斜地瞥见了‘佑景’二字。 她觉得甚是眼熟,一时半会却什么也想不起来。太子拿起了另一封卷宗,递给她,让她念出来。 无非是朝堂上的动向,许多都已经从方慕之那里听来。 “慕容先生同孤说过,你有除掉陈朔的法子?” 楚汐的话音刚落,太子轻飘飘地落下了这样一句话。 “民女所做所言,殿下皆看在眼里,未敢有一句欺瞒。” 太子点点头,手里是一杯沏好的新茶,杯盖与茶碗之间细细的摩擦声,此时却显得十分响亮。 “只是陈朔究竟有何把柄,你们却从未告知与孤。” 陈朔的身份,方慕容的确不可能告知太子,但是肯定早有一番说辞。偏偏楚汐不知。 楚汐的脸上露出慌乱的表情,正要跪下,却见到太子冰冷的眼神。 她一时间想到了许多。 ‘佑景’是陈朝最后的年号。 “孤知你与陈朔自小交好,心不忍其误入歧途。但孤为一朝太子,东宫之主,又岂能看着这北雀朝堂上有奸人作祟、小人乱政。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你,还有慕容放应该明白。”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他突然一笑,面上皆是轻松之色,道:“你不必如此看孤。这次的事,孤不会与你计较。慕容放将你献给孤,你便是太子府的人,此事一了,你便随孤进东宫。朝堂是男子的天下,你如今也玩过了许多,该收心了。” 方家再怎么扶持太子,向太子示好,太子也不可能只听信方家一言。今日让她来,是为了让她看到他早就自己经营了许多势力,方慕容是谋士,可是他也不仅仅有一个谋士。当年楚国公贪污事发,太子能那么快地反应过来,不是慕容放的计策,而是他身后的这些谋士所为。陈朔的身份可能也早就被发现了,他是在威胁她。 楚汐福身道:“一切由殿下做主。” 太子挥了挥手,三人便退了出去,房内只有太子、楚汐以及那位姓兰的谋士。 谋士向前一步,道:“上林丞在远疆练兵,圣上命城门校尉前往检阅,明日出发。” 太子看向她。 楚汐硬着头皮道:“城门校尉的职务不包括此,想是安王为了除去他而为。官员死于王府,与官员死于野外匪手,是两回事。” 谋士摇摇头:“姑娘此言错了,检阅一事是景王爷上书提议。” “景王?”她眼里疑惑之色渐浓。本如方慕容所预谋的,安王这些日子在祈都的势力越来越少,必须要想法子夺回兵权。上林丞操练一事是安王许久以前的谋划,为的是让陈朔这个从上林丞出来的武官,可以借由着练兵一事来囊括对上林丞和远疆士兵的控制。但现在安王知道陈朔的身份,不可能再让陈朔掌有兵权。最有可能借此事杀他。 陈朔若是执行公务的路上遭匪人毒手,安王自然有名义带兵平匪,可以挽回民心,也可以顺便除了陈朔。 可是景王参与了此事,是巧合,还是说景王如今与安王是一伙的?如果是这样,她又该怎么做才能不牵扯到景王府的势力? “慕容先生献计与孤,由祈都往远疆这一路,匪人最多的便是平州与胶州的交界处,平州州令自然会好好保护陈校尉的。” 楚汐对着太子一拜,道:“殿下胸怀宽广,至仁至义,实为万民之福。” 方慕容与她所言的方法是,趁陈朔离开都城,派人半路劫走陈朔,再假扮成他,假死遁之。太子虽然明白陈朔的身份,却没有狠下杀手,还愿意配合着,倒让她放心了许多。 太子不以为意道:“楚姑娘是聪明人,自然明白孤的意思。明日孤会派人送你去城外,你有什么话要与故友说的,也是最后的机会了。” 进了太子府,再想抽身而退就不是什么容易的事了。 她深深地对太子一拜,道:“殿下大恩大德,民女自当铭记在心,不敢言忘。” 第32章 百密一疏 楚汐天未亮便到了城外。 空气里皆是刺骨的寒意,她穿的不算多,昨夜又一夜未睡,面纱下的整张脸都是苍白而发青的。 她回忆了许多,从幼时在母亲房内呀呀呓语的模样,至后来晚央绷直而僵硬地垂在半空中的双腿,郡主皆由踏青的名义偷偷与她祭拜楚仪,再到九安街张牙舞爪地掷玉一幕,母亲因病衰弱苍老地死去,长公主将密令交由她去联系曾府,父亲在书房里循循善诱时期盼的眼神,还有在陈朔面前将刀架在脖上跳入毒潭的时刻。 她多希望,方慕容是来救赎她的。 这一生,为荣华富贵争了许久,却终究一无所有。 方慕之曾说过,因在她,其果自是她食。 万事皆说得通,只要他想说。 长公主的事怪她,曾府的事怪她,陈朔的事也能怪到她头上。 锅好多。 她见着陈朔,又能与他说些什么? 再与陈朔说清利弊,他发现了不妥反而会坏了计划,可是若什么也不说,可能今后也无缘相见。 七年的陪伴,虽每次见面都要争个面红耳赤,却不知不觉地把他当做亲人看待。 其实也不只是亲人。 陈朔足够优秀,她并非看不见。郡主会动心,她也不例外。只是感情是一座很窄的吊桥,有陈朔与郡主就已经够了,而她的存在,只是伤害而已。 可是陈朔呢?陈朔爱过谁吗?楚汐不知道。 她见过陈朔望着郡主时眼底的暖意,却也见着他不顾景王府的处境处心积虑地向上爬;她听说陈朔为了她跳进毒潭去了半条命,却也知道所有的伤害与错过都是他一手铸成。 也许他心里有着的,只有振兴陈朝的野心。 那块玉鱼来自陈朝宫室,鄄语所刻的是陈后主赠与皇太子的一句话,会到陈朔手里,只能说明陈朔是皇太子的后人。依着辈分,便该是陈后主的曾孙。 沈氏以临危受命解一国之难的名义称帝,虽言会善待陈朝后人,但也就是变相地软禁。这是一国秘事,她从未去探究过,也不知是何时陈朝后人从陈鄞国逃了出来,更没有想到陈朔会是这样的身份。亡国皇孙,借着郡主的善心进了景王府,重新造了个身份经营势力,借着安王好战之心,随时图谋夺回江山。 所以楚汐当年的掷玉之举,才让他羞愤不已。成了他抹不去的耻辱,此后便千方百计要让她臣服,却阴差阳错地让她死了一回。 也许她能说的,只是一句,此去经年,望自珍重。 陈朔不配得到幸福,她也是。 京官出外执行,巳时之前便该领了令牌出城,可她等了许久都未见到他。 来往的人群里皆是身负重物的百姓,由一都迁往另一都,或是商贩忙着搬运货物。 陈朔没有理由便服出行。 她转过身对着身后的几名侍卫道:“你去太子府告知殿下,事恐生变。你去慕容府报个信,我在原信坡等他来。还有你,你去祈都城门看看,陈将……陈校尉每次出行,随同的官员士兵皆是在城门处集合,你去看看那些人还在否。” 三人迟疑着。 太子只是让他们来保护楚汐,并没有说他们需要听命于楚汐。 楚汐神色一冷,拿出了那块方慕容给她的东宫玉牌。三人相视一眼,喏了一声便告退了。 原信坡上只剩楚汐与一名侍卫。 城门外不远,同有两名太子府里的便服侍卫,在路口等候着陈朔的出现。 这几日方慕之也未来过,想是太子已经在派人监视她了。大概今天过后,她也要被软禁于府,守在一方天地,生而至死的无望。 细碎如盐的雪落在她发上,又化成一滴水珠,渐渐地渗透到她心里。 她不再奢望什么抽身而退了,方家不会救她,方慕容救不了她。她只希望陈朔能平安离开,曾府不再参与夺嫡之事,或者,再祝愿方慕容能够找到他一直想找的,能改变命运的东西吧。 “楚姑娘,那些官员还在城门口。属下去时他们派了两名小卒离开,应该是去找陈校尉了。” 她点点头,那人仍旧面无表情,话毕了便复又站直了身子,立在她身后。 陈朔应当还未离开祈都,就算事有生变,陈朔不可能抗旨不遵,安王也不可能贸然在都城里动手。也许是有什么事情耽误了吧。 安王派出埋伏的人,应该与陈朔出城的时间相差不远。她审视了许久,未见到什么行踪可疑之人,也不知是她眼拙,还是安王得到情报的时间早于她所知,或者是…… “从这里出发,到慕容府来回需要多久?” “若未有异常,派出的人现在应该已经见到慕容公子了。” 是不是有什么被她遗忘了。 “楚姑娘,雪下得越来越大了,是否要去车上等着?” 不安的感觉在她心上慢慢扩散。 “不必了。不会很久的。” 一辆马车行驶进一条深巷。 马车外身漆黑破旧,看起来像是普通商户所有。但车内又是另一番天地,虽色彩黯淡,仔细辨认也见得出匠人的用心精巧,不大的空间里无一处被浪费,没有多余的装饰,也足够坐得下六七人。 方慕之皱眉看着地上躺着的黑色布袋,里面似乎还装着个人,道:“慕容山庄的马车也是越来越破了。” 方慕容神情并不好看:“你可以走着去。” 慕之哼了一声,道:“若不是你要挟我,我何必要去?” “……你就一点也不担心?” 他面色渐冷,挑眉看他:“我担心陈朔?你觉得我有短袖之癖?” 方慕之咳了两声,又吐了口气道:“你与楚汐待在一起久了,说话也不成样子。我是说太子。” “你明明可以自己去看她,非要让我整日翻墙过去。现在太子也不知道发什么神经,派人将灵犀院盯得死死的。哎,我只是来办事的,善后的事不由我来。” “若是办事也不由你来,我觉得更好。” 若不是方慕之执意要在猎场下手,楚汐也不必进太子府,所有的事虽然要费一番周折才好做完,但也不会一环扣一环,再惹纷扰。 “哼。” 方慕之自认这个弟弟已经做得仁至义尽,任由楚汐和方慕容私下达成协议,如今还来帮方慕容一把,他身为方家族长,完成族里交代的职责有何错之有? 当哥的不知道弟弟心里苦。 马车经过几条人烟稀少的街道,与另一辆马车错身而过。 方慕容眸色一暗,车外几道黑影一闪而过。 终究是出错了。 自祈都中心的宫城向外扩散,越远处温度便愈来愈低,到了祈都城外,可见冰雪。 她伸出手,雪落在她手上,不似方才的轻薄,似乎有一瞬细不可闻的低语,顿了顿才渐渐化开。 水从她手上慢慢滴下,如一道清冽的酒水缓缓倒入酒杯。 “本王,倒不曾在此处与人对饮过。” 陈朔坐于案前,身板挺得笔直,昂然挺立,眉间的英气未曾被牢里的污浊之气掩去半分。 “臣,不知殿下何意。” 安王的眼里染上一层冷意,神色不见平日的嬉笑:“校尉在这牢里呆了一夜,未有什么话想与本王说的吗?” 陈朔神情淡然,道:“微臣不知所犯何事,让殿下不惜抗旨也要关着臣下。” 他起身,背对着陈朔,话语间有追忆之意,面上却可见狠戾之色:“本王记得,初次见到先生,是在上林丞。本王也是在战场上打拼过来的人,自然欣赏先生年少有为,军功赫赫。” 安王举起狱卒高举着的案上的一杯酒,在牢里唯一一处天窗之下的光亮处,细细地看着酒杯,继续道:“先生远见卓识,为本王提了不少良策,又是带兵奇才,更是如虎添翼。先生当日与本王说的话,不知现在是否还记得?” 陈朔不为所动,道:“今天下虽安而不平,五国久分必有祸,不可轻视。臣虽愚钝,只愿助殿下一成大业,复昔日大北盛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安王顿了顿道:“不错,先生记得,本王也未忘。”他轻笑一声,笑声越来越大,牢里皆是阴森幽冷之气,他神色一变,怒道:“可是你陈朔要复的,是大陈,而不是我大北的天下!” 酒杯掷于地,碎瓷宛如带着晨露的白荷,却了无生机。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她看了看远方的都城,灯火渐明。 “楚姑娘,时候不早了,可要回府?” “为何派去的人现在还未归?” 她的脸冻得发僵,声音细而颤。 “属下不知。” “不知?你若不知,我想我便知你的忌日。” 侍卫顿了顿,继续道:“属下不知。” “去查。” “时辰不早了,城门要关了,属下这一去就回不来了。” “你若不去,以后也不用回去了。” “喏。” 侍卫得了命令,转身就要走,却见到先前派去太子府的侍卫终于折返。 “楚姑娘,殿下命你回去。” 她看了一眼来人,目光里没有一丝感情。 “我有话要同陈校尉告别,说完便走。” 她只有这么一句话,也只需要这么一句话的时间。 第33章 阴阳两隔 她不知道她是怎么回的太子府。 楚汐在城外站了一夜。 待方慕容寻到她时,她浑身是雪,冻得和一个雪人一样,面色也是又青又紫。 他走到她面前,用手帕将她脸上、发上的雪拂去后,放低了声音对她语:“我带你回去。” 她的睫毛颤了颤,碎冰掉到她眼睑,像是流下了一道清泪:“我还有话要同他讲,你等我。” 他用手捂了捂她的耳朵,她虽冻得难受,却也听见了他叹了一口气,要将她拥入怀里。 楚汐推开他,又退后了一步,道:“陈朔这人心眼小,被他看到了,又要冷嘲热讽我一顿,话又说不成了。” “他不会来了。” “我只有一句话,讲完此后便是永别了,就一句话。” “楚汐,不要任性。” 她想扯出一个笑,可是脸冻得太僵,那笑比哭还难看,所幸也无人看得见:“远疆的士兵还在等他,他不会放弃这么好的机会的。除非你告诉我他因未及时出城,被弹劾了?圣上下了旨意要责罚他?那可怎么办,计划又要拖一拖了?” “你要去见他一面吗?” 她看着他,眼里是如钩般尖锐的防备:“不了,我在这等他。祈都人多嘴杂,若是被见到了,只怕会怀疑。” 他神情复杂,双眼里有一丝难过:“楚汐,你知我意。” 她看了许久,雪也下了许久,坡下来来往往的人里,未有一个是陈朔。身后的侍卫盔甲上皆是一层厚雪,警惕地看着二人的言行举止。 “我不知。慕容放,我愚,我不知。” 她不知,万事不知。不知为何等了一夜的人都未来,不知为何派人问个口信便见到了方慕容,不知为何一句话千回百绕却最后说不出口,也不知那棺材里躺着的是谁。 陈朔是武将,风吹日晒下肤色也微微成了铜色,如今这人面上如敷了粉般死白,怎会是他。 “你说带我来见他,他人呢?” 方慕容看着她,一字一顿道:“楚汐,陈朔死了。” 她觉得眼里一热,视线模糊了几分,她伸手要推倒身边黑得碍眼的棺木,使尽了浑身的气力却也未动分毫,方慕容走过身要来拦她,却被她甩开了手,她抽出程九的剑,指着方慕容道:“你不是这么说的。” “方慕容,你骗我。你骗我再多次都可以,这件事不可以。陈朔不能死,你答应过我的,你让他活过来,你不是有办法吗,你让他活过来啊。” 他也不动,楚汐的手因情绪失控而不停的晃着,剑浅浅地刮破了他的衣服。 “安王提前动手了,我们知道的时候太迟了。只能偷偷将他的尸体运出来。” “你救他,我可以不再逃,方家要如何我都照办,你救他,方慕容,你救他。方慕之,你不是……” 方慕容向前走一步,楚汐眼里都是惊慌,不由地也跟着后退了一步,她的注意力未分在剑上,仍擦伤了他。 “方家,不可逆天而为。生死之数,皆是天意。” 她觉得脸上有温热的液体,停在脸上,在寒冬里慢慢变成一层薄霜。 剑在地上发出了清脆的声响,她转身离开,未再看他,也未再看那棺木一眼。 方慕之拍了拍他肩膀,道:“你本不必如此。” 他嘴里微有涩意,却终究没说什么。这一处私宅是他以前购置的产业,如今用上了,却是见证这样的场景,心里不胜悲凉。 陈朔一死,举朝震惊,正值司理部顺藤摸瓜发现了安王纵容武将欺压百姓的罪证,圣上大怒,罚俸三年,削户充公,即日前往封地。 她听到这些消息时,正面不改色地将方慕容送她的书卷衣物投入火盆。 无论陈朔的身份是否为人知晓,贸然在祈都动手的安王都讨不到好。若人知,则是安王荐人不察,选用小人,险铸成大错,自然会大失民心。若人不知,在重法度守礼节的北雀国,一朝皇子杀害正四品官员,更是朝野所不容。何况司理部这时提出此案,无疑火上浇油,纵然圣上有心包庇,也只是有心无力罢了。 她不能理解,究竟是什么原因会让安王提前动手。到底是什么事,会让他连一天都等不下去。 但她也不想理解。 或者是方家终究容不下陈朔,或者是天意。 火苗跳跃着,将墨兰欲言又止的神情照得无处遁形。 “你今日来,可是要说柴候府柴大小姐一事?” 墨兰福了一身,道:“方才那些事,是殿下命妾身来告知姑娘。殿下还说,柴小姐与姑娘素有交情,此次迎入东宫,姑娘可先委屈一下,待日后……” 楚汐面色颓然:“我委屈?你不委屈吗?” 墨兰眉头一跳,便要跪下,楚汐又冷冷道:“把你这幅样子收起来。” 楚汐对方家如今只有厌恶,见到墨兰一副算计的模样,虽不欲恼怒,却也已经没有了好脸色。 她顿了一顿,膝盖终究没有弯下去。直起了身子,低着头看那火盆:“姑娘明白……墨兰的心思。” “我帮柴塔阳,是因为柴候府的势力终究是要入太子府的。柴塔阳是个聪明人,她有她的身份,你有你的才智手段。一宫之主,身边从来不会只有你一人,你知道该怎么做能把她变为你的势力。” 楚汐帮着柴塔阳,是看柴塔阳昏了头想嫁到安王府里,恨铁不成钢才帮她一把。不论最后鹿死谁手,嫁给安王第一个没有好下场。她在诗会上暗示了柴塔阳,所幸柴塔阳也乐于做人情,帮着楚汐将那本书献给郡主,也算是帮着太子……除掉了陈朔。 剪掉了安王的一边羽翼,柴候府也懂得见风使舵,没多久便将亲事定了下来。 墨兰犹疑道:“姑娘的意思是,柴小姐不会对墨兰动手。” 楚汐摇摇头:“她要的东西比你要的纯粹,何况她需要你这样的人。她此次入宫,应当是太子侧妃,你们二人的路还长远着,不用我来说。我不会入宫,你在太子面前说的动话便说,说不动话,待此事一了,我也不欲留着。” 她是死过一次的人,再生一世也不是为了苟活。若是在太子府里做一个见不得光的囚奴,与葬身兽腹又有和区别。 墨兰迟疑地点点头,便要告退。 陈朔踏着战场上的森森白骨和楚国公府千年的荣宠得了权利,如今柴候府也踏着他的尸体攀龙附凤。这朝堂里,只有血肉堆砌而成的高台,不见一丝温情。 她当初为何要处心积虑地踏入这漩涡里,她不知,却也不想知。 许多事错了,也再没有机会弥补。 楚汐眼里是跳跃的火光,红霞染红了祈都一片天。 在园外候着的婢女,闻到一股烟味,皱着眉转身看了一眼。紧闭着的房门里似有红光溢出,黑色的烟雾从门隙里传出。 “走水了,快来人呐,望园走水了,郡主还在里面……” 景王府里是一片狼藉,所有的下人都乱了手脚,将府内可以取水的地方都取了个精光。 一盆又一盆的水泼向了望园,所幸景王今日也在府内,将吸入过多浓烟而晕倒的郡主救了出来。 只是望园毁了。 人去,物也去了。 第34章 恩断义绝 郡主从慕容府出来,楚汐误会 “姑娘前些天冻伤了身子,还是早些回府休息,别让……殿下担心了。” 冉宛抱着一件披风,站在她身后。 自陈朔死后,楚汐消沉了许久,终日闭门不出,慕容府将原先伺候她的侍女送了过来,太子也允了。冉宛过来后,才知楚汐只是因冻伤与浓烟呛伤,才不得不卧床几日。 雨雪一停,她便出府了。太子也未有阻拦,只是命几名侍卫贴身保护。 她怔怔地看着一潭黑水。 她与陈朔闹了多年,温情的话语也鲜少说过。在囚于陈府时,陈朔每次见她也都是讥讽的话语,将所有楚府罪证的卷宗副本带给她看,还扔了一把刀予她,赌她敢不敢自杀。 楚汐或许是死了,也或许未死。 那把刀她也用上了,她从陈府偷了马逃出,在宵禁的夜里没躲过禁军的搜查,明明是深夜,却似有万千兵马举着火把在后面追她,她像是见不得光的老鼠四处逃窜,而身后都是咒她死去的怨骂。 她退无可退,站在毒潭一侧,将刀架在脖子上。陈朔在马上倨傲地看她,道:“你不敢。” 他赌她不敢死,她是如此贪生怕死、贪荣慕利之辈,怎么会舍得葬身毒潭,空付了一生心血。 楚汐看着他从马上下来,向她慢慢走近,声音里再听不出崩溃的情绪,她道:“我命只在我手,陈朔,我不会臣服你。” 后来她每每忆起,都怀疑当时是从何而来的勇气,让她就这样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从此改变了众人的命运。 她知后来陈朔也跳了下去,但她却不想知是为何。 许多事,错了便是错了,再无回头路。如果他们愿意好好地谈一谈,而不是整日争强斗狠地要对方先低头,万事也不至到今日这样的地步,可是万事都没有如果。她不愿原谅陈朔当初囚她辱她,想来陈朔也不愿原谅她助着太子伤他杀他。 稍远处忽有一声异响,侍卫飞身而过,刀架在来人脖上,怒斥:“什么人?” 农夫打扮的男子被擒而跪于地,面上皆是惊恐之色,结结巴巴道:“小…小人,是来采药草……” 侍卫面色不善:“此为毒潭,附近都是毒物,你采什么药草?!” 那人脸皱成一团,吃力地说了几次都说不完整。 楚汐本不欲管,但思绪被其打断,面上也有一丝不悦,她向来人走了几步:“你把刀放下吧,毒未必不能救人。只是这毒潭为禁地,寻常百姓进来并不容易,你又如何进来的?” 毒潭禁地,虽看管的人不多,但终究是有人把手。而其他可以进来的路又十分难行,她那日闯入此处,也是一番坎坷,从山间小路而来,连人带马摔了多次。 男子见楚汐身为女子,想必更好说话,向她膝行几步又被刀拦住,他才怵然道:“小人家贫,因都、都中药房高价收够药草,小人便、便想到了此处,每每有人,就、就悄悄跟了过来。” “你来这里几次了?” 那人见楚汐脸上并未有怒色,才放大了胆,深吸了一口气,也不敢欺瞒:“一年来,每月都有十天左右有人来此处,小人约莫是……是来了……” 一年,一年前是她刚跳入毒潭不久的事,她向前一步,问:“你可知来的是谁?又是来做什么的?”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道:“常见的有两个人,一男一女,都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小姐。他们都是分别来的,每次来也不做什么,就、就是像姑娘刚才那般,看着潭水,也不说话。” 也没有动不动拔刀的侍卫。 楚汐一顿,问:“男子是否……常穿一身黑色?女子的马车上,是否有个景字?” 男子讷讷道:“小人……小人不识字……但那位公子的确总是穿得一身黑,那位女子,身份似乎十分尊贵,马车上的垂穗……是红色的!” 她后退一步。 红色垂穗,只会是郡主。 “他们二人最近有来吗?” “嗯……那位公子后来就不怎么来了,倒是昨天小人还见到那位小姐。” 她点点头,看向侍卫:“你看着他采完药草就放他走吧。” “喏。” 她复又站到原地,看着潭水发呆,对男子感恩戴德的话语似若未闻。 郡主……知道陈朔死了吗。 她听闻景王府走水,一个园子被烧得干干净净,郡主也受了点伤,卧床不起。 想来受伤是假,但望园,是真的没了。 望园,是陈朔的居所。无月为朔,满月为望。园里的少年已经逝去了,空留着园子也只有伤怀。 他们三人,终于到了这个地步,一死一伤一囚。陈朔身死,江萼心伤,而楚汐便再没有了自由和荣辱。 但她和陈朔,都对不起郡主。 “去慕容府。” 冉宛福身喏了一声,侍卫似乎有话要说,楚汐瞥他一眼,他也不再说什么了。 马车第一次停在慕容府的正门。 她从帘边一角望去,慕容府的牌子高高挂着。方慕容接手这个宅子也不知多久,将楚府独有的奢逸华贵之气磨得干干净净,倒显出隐于山林间的江湖门派的大气,只是她能堂堂正正入府的日子,怕是此后再也没有了。 在冉宛的搀扶下,她下了车,却发现门口停着另一辆马车。 红穗黑木。 郡主一身男子简装,低着头与她擦肩而过。 方慕容从堂中出来,见到她时神情里颇有些意外,强作镇定道:“你来了。” 楚汐停在原地,看了眼离开的马车,又转过来看他。 “我一直在想,郡主不见陈朔,连口信也不传给他,这是为什么?就算是生气,也不该在正事上犯糊涂。” 方慕容淡笑,道:“还是到屋内讲吧?” 楚汐摇摇头,也走近了几步:“我想,我可能再也不会踏进这个屋子了。” “郡主来这里,只是替景王传口信。” “那一切就都说得通了。”楚汐看着他,声音不大,足够让那两名太子府里的侍卫听见:“景王上书,圣上命陈校尉赴远疆阅兵,再让景王将陈朔的卷宗交由安王,文官弹劾的奏章层层上递,安王时间紧迫,不得不杀陈朔请罪。安王提前动手,打了个措手不及,所以才来不及救出陈朔。但很可惜,宫里有你们的人,放出来的是假消息,奏章未提陈朔身份半句,安王杀官员,罚之,失势。” “不要妄自猜测,乱了阵脚。你知景王中立,且待陈朔恩重如山,又如何会做这样的事?郡主来此,是为了问你的消息。” “若是她知陈朔死,必定恨我,又为何会去毒潭。若她不知陈朔身死,又怎么会烧了望园?除非,景王府有把柄在你手上,不得不为你除去陈朔。” 她先前不明许多事,郡主不愿认她,是望她知难而退不再卷入此事,但事关陈朔生死,无论如何都不该有此疏忽。她明着暗着提醒郡主多次,包括诗会上她与柴塔阳的合手,郡主不是看不出,却选择了忽视,刻意忽视对陈朔不利的因素,刻意忽视所有的暗示,刻意避开陈朔。而陈朔身死,郡主却也没有来找她,情绪稳定得过分。 景王的参与,更非常事。她想不到任何理由可以解释景王府在此事的立场。毁望园,可以说是怕触景伤情,但可以说是毁尸灭迹,彻底抹杀掉陈朔与景王府的干系,向皇室表忠心。 而郡主出现在慕容府,只能说明他们在私下早已达成了协议。 他目光深邃,又如在山庄时那般莫测,脸上再无温柔,笑里藏着几分深意:“楚姑娘如今已是殿下身边的人,还望记得清自己的身份。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楚汐拱手,喏了一声,道:“先生的救命之恩,楚汐已报。此后恩断义绝,两不相干。” 第35章 血浓于水 “楚汐,你在求孤?” 太子慵懒地靠着椅背,手上是一份卷宗。 楚汐低着头,毫不犹豫地跪了下去,道:“楚汐求殿下,放曾府一条生路。” 太子点点头,声音里仍旧风轻云淡:“孤不明,曾氏一族忠心事君,为何要你来求情?” 她一顿,悲戚道:“楚汐自作聪明、误入歧途,外祖母怜吾幼年失母之痛,多有照拂,才有了如今这样的境况。曾氏一族常有悔过之心,奈何时事囿人,难以脱身。楚汐恨己之罪累及数人,愿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只求殿下不要让忠臣蒙冤。” 太子知道的多少,楚汐没有把握,却知他早已起了疑心。不论是她还是方慕容,都不是他真正的亲信。太子虽在陈朔一事上未有追究,但曾府与长公主走得那样近,她完全没有把握,当太子真正正视皇权,是否还能容得下曾府。 但曾氏一族,是她唯一的亲人了。 万般事她都能为自己找到推脱的理由,唯独曾府不能。曾府成为长公主的亲信,完全是她一手促成。在方慕容的设计下,长公主失了许多势力,曾府自然也失势了。而一旦太子踏上皇位,第一个要除的,便该是往日的政敌。她必须现在就为曾府求好退路。 卷宗被扔在她的面前。 楚汐仍旧低着头,没有一丝去碰卷宗的意思。太子轻笑一声,道:“孤命你看。” 细密地小字规规整整地写在素书上,从三年前她牵线在长公主面前举荐曾景同后,曾府所为,多数都记在了其上。 “这些事,是楚汐以命相挟,逼着外祖母做的。” 他恍若听到了可笑的笑话,走到她面前,修长的手指挑起她下巴,让她不得不正视着他:“你此次回祈都,倒真像是换了个人。优柔寡断,拖泥带水。比起从前无趣多了。” “楚汐一直如此,只是殿下高估了民女。” 他的手划至她额角,柔软的触感在她看来如同利刃,要将她的脸划出一道口子来,太子看了一眼她手上的卷宗,道:“这份罪状书,只有这一份。” 她眼里皆是震惊之色,太子没有必要骗她,却同样不可能说的是实话:“殿下这是何意?兰大人那里,应有存档。” 太子的笑里,除了残忍还有一丝她不明白的愤怒,他将卷宗从她手中抽了出来:“孤的话,楚姑娘不会听不懂。这世间就此一份,以后也不会再有第二份。” 的确没有第二份,因为再多的罪状书,都没有证据。 自那日楚汐将假情报交给曾景同,曾府便陷入了方慕容设计好的陷阱。所有扩张之举都将自己的势力献了出去,得到了许多文官老臣的信任,却也失去了国丈那方的帮助,将安王的兵权收入麾下,才发现安王早已做好了准备,给他们的不过是个空壳,真要练兵,还要好几年。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但实际上,太子的势力扩张也开始受到了遏制。何人在背后捣鬼,他查不出。太子从未想过安坐于后宫的长姐对皇位同样也有觊觎之心,兰正卿多次的提示他也不曾在意,直到发现了曾府近期的大动作,却才迟了。 所有与曾府有关的罪证,人证或是物证,全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这份罪状书,是兰正卿和其他几位谋士,连着几日翻查多份卷宗才查出来的蛛丝马迹,却成了一页无用的废纸。 交出去,太子便有污蔑贤臣之过。不交出去,就像个笑话般留在他案上嘲讽他。也就只有此时可以骗过楚汐,利用她着急的心态,做做样子罢了。 这些事,是方慕容未告诉她的。楚汐从来不是从政的好手,平日里依仗着身份和长公主的宠信做了许多,但若是去了这层身份,她那些手段根本上不了堂面,打蛇打不中七寸,打重了还要留下点罪证,从前多是曾景同和陈朔在背后叹着气给她处理干净。 后来她死了一回,换了个身份又重回龙潭虎穴,方家也只是想借她女子身份在侯门深庭搅起一潭池水,她虽做了许多,终究都是面上功夫,真正掌控着局势推波助澜的,都是方慕容。 不是方家找她替罪,而是慕容山庄虽有势力,但是身份并没有到可以在朝堂上指手画脚的份上。方慕容可以以谋士的身份辅佐太子,但谋士也只能隐于一府,许多事情都力不从心。从政出仕,暗地里的势力可易人命运,而摆在明面上的东西,方可定人生死。 楚汐道:“殿下希望楚汐如何?” “孤记得,楚姑娘在祈都的名字,是楚仪?” 她看着太子因半蹲而垂于地的衣袍,金色的刺绣在暗色地面的衬托下愈发刺眼。太子并不喜欢她,只是想掠夺罢了。 抹杀掉她的身份与尊严,看着昔日不可一世的国公之女陷入尘埃,此后只能在他身边摇尾乞怜,向他邀宠。太子享受的只是征服的感觉,如同陈朔般,只是想看她心甘情愿臣服的模样。 “楚仪定会忠心事主,伺候好殿下,谨守本分。” 火舌轻吻之处,除了无尽的光亮便是一碰即碎的灰烬。 她以周礼深深地一拜。 拜她所失去的一切。 她在太子府中的物品并不算多。当初方慕容救下她时,她身上也就只有一件被腐蚀得不成样子的衣物,还有一些精细复杂的配饰,除了有用的,她都烧了干净,也不再带入太子府,以免泄露了身份。方慕容明着暗着给她购置了许多,他不向她明说,她也不曾向他道谢。陈朔一死,她将方慕容送她的衣物书籍全都投入火盆,留着的皆是自己和太子府购置的衣物。 但命是方家给的,她今日能享用的一切,又何尝不是方家的恩情。 “姑娘这是何意?” 墨兰见着冉宛手脚麻利地收拾衣物,不禁白了脸色。 “如你所见。” 她斜斜倚在窗边小塌,借着光亮翻阅着一本书。神情安逸淡漠一如从前,也未抬起眼看墨兰一眼。 墨兰福着身子,道:“墨兰对姑娘绝无二心。” 楚汐微微勾着唇角:“你不必如此,我不会威胁到你。” 墨兰的心思皆在权利位份上,从前楚汐表态过不侍奉太子,墨兰便收起利爪与她合作。如今楚汐也要入宫,并没有把握墨兰是否会倒戈相向,只希望时间不要太早。 在那之后,就够了。 冉宛端着一个木匣,一脸抱怨地走过来道:“姑娘莫在看那些野史小传了,倒是先来看看,这些东西可要带走?” 墨兰这才见到,楚汐看的是一本周朝野史。 “这些……你都装在一处,有机会送去慕容府吧。” 冉宛讷讷地看着木匣内形状各异的小物,有女子所戴的钗环戒指,也有一些叫不出名字来的彩雕泥塑:“这些都是公子送来的?” 楚汐不悦地看她一眼,她本觉得与冉君相比,冉宛也是有手段的通透人,方慕容才会命冉宛跟在她身边。如今看来,慕容山庄的这些丫鬟,一提及与方慕容有关的事,就什么也顾不得了。 “你若有喜欢的,可挑几样拿去把玩。墨兰也是。这些东西,我留不住。” 她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墨兰的脸,不愿错过她脸上任何的变化。墨兰也果真是方家训练出来的,楚汐也未能从她脸上看出许些端倪,在听完楚汐的话后,墨兰浅浅一笑:“姑娘盛情,只是公子送给姑娘的东西,墨兰不敢夺爱。” 墨兰施施然地退了下去。 冉宛在墨兰离开后,一下子变了脸色,又恢复往常镇定自如的模样,将木匣向楚汐凑近许多,道:“姑娘若是未有什么要留下的,婢子便将这些收起来了。只是,这些都是公子的一份情意,还望姑娘慎重对待。” 见楚汐未从她变脸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冉宛又道:“墨兰心思重,如今也是个能在殿下面前说的了话的人,姑娘再放不下身份,也该审时度势,做些退让才好。” 楚汐怔怔道:“冉宛,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第36章 柳暗花明 大包小包错落地放在她的床榻之上。 楚汐很委屈地看向冉宛,道:“怎么东西这么多?” 她明明记得大多数东西都被她烧的差不多了,太子府购置的如今也可以撇下了,为何还有这么多包裹? 冉宛叹了口气,指着形状各异的包一个个念道:“这两袋是小姐的衣裙,一袋暗色一袋亮色。这一袋是公子送的物件,因怕磕碰坏了,婢子又用了些许缎布裹着。这一袋是府里先前送来的被褥套子,这一袋里是些银票和可典当的金银配饰,这一袋是小姐之前买的什么行走江湖必备的物件,这一袋是小姐最近看的话本小传,这一袋是……” “你觉得我们要怎么样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逃跑,还带着这么多包裹?” “……”冉宛顿了顿,认真道:“婢子觉得,小姐还是不带这些包裹跑得更快。”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你去把火盆拿来。” “又要烧东西啊?” “算了。” 楚汐坐到塌边,慢慢地将包袱全都解开,将暗色的衣服取出几件,放入些银票与首饰,包袱并不算大,倒腾了一阵子,也只得再放下一两样小物,她还在带麻绳还是水囊里犹豫不决,目光瞥见了从角落里斜斜露出个头来的彩雕。 除了熊,方慕容还送来了不少东西。生怕她在太子府里待得无趣,每次方慕之来太子府都必须替他捎来几样小物,什么彩雕的鹿牛蛇马的,或者是泥塑的小人。一开始,楚汐还颇为鄙视方慕容的幼稚和方慕之的无聊,时长日久,也慢慢开始有了期盼。 她幼时无非是在书阁闺房里读诗学礼,后来与郡主交好,可惜天家的子女又何尝不是早早地失了童趣。陈朔倒是会给郡主买些可爱的物件,也从来没把楚汐当成个小姑娘看待。她无兄长,与曾府也不能走得太近,从来就没有过被呵护的福缘,只有自己挣扎着向上爬才能得来上位者的宠信。 所以,念及方慕容待她的好,她便常常昏了头。 昏了头来祈都,昏了头入太子府,昏了头害死了陈朔。 她忽然清醒了过来。 “慕容府的马车会将我送往何处?” 冉宛一顿,道:“公子并未明说,但婢子想是回山庄才对。” 她拿出了麻绳,眼神又停留在彩雕上,终是咬了咬牙,将麻绳放到包袱里,彩雕熊放到怀里。 陈朔之死,她和方慕容都无法脱了干系,再如何,她也做不到心平气和地与方慕容待在一处。慕容山庄,她也不想再去了。 此后愿浪迹天涯,纵孤苦一人,却也百般自由。 “马车何时会来?” “楚汐,你果真还是不服孤。” 太子的声音从外屋传来,屋内二人皆是一惊,面面相觑。 她突然后悔了,方才她应该在袖间藏一把刀才是。 楚汐清了清嗓子,施施然走到隔着内外屋的屏风之前,对着不知何时坐在这里的太子一福身:“殿下怎么来了。” 太子轻轻摇晃着酒杯,道:“三日后便是楚姑娘进东宫的日子,孤不放心,特来看一看。” “楚……楚仪位份低微,怎敢劳殿下亲自来一趟。” 他轻笑一声:“本是无谓,只是孤想到了,这次慕容庄主怕是无法来送姑娘,特来告知一声,怕你失望。” 有期望,才会有失望。 那日楚汐在太子府侍卫面前与方慕容决裂,太子不可能不知道,就算是刚刚听到她和冉宛的对话,也不可能反应如此迅速,这么笃定方慕容不会出现,就像是早就预谋好了什么一样。 预谋好了什么? 太子对方慕容的称呼也从慕容先生变成了慕容庄主。 陈朔出事前几天开始,方慕之就再也没来过太子府,她只以为是他对其有愧而不来,难道是…… “你把慕容府怎么了?” “你质问孤的语气倒是可爱多了。”他轻轻地酌了一口酒,道:“有没有兴趣,同孤去欣赏一下慕容府的盛况?孤为慕容庄主,安排了许多贴身保护他的高手。” 楚汐所不知道的是,她在书房里向太子求情的同时,太子手下的人马也将慕容府围了个水泄不通。 太子没有办法肯定曾府的罪证是谁抹去的,但他也必须将楚汐所有的后路断干净。现在曾府失势,陈朔已死,只剩下慕容府还有可能再生变数。他的人只需一直盯着慕容放,待楚汐入了东宫,她便逃不出去,就算逃了出去,此后连楚仪这个身份也会一同成为通缉犯。朝廷不能去追捕一个已死的楚汐,却有名义去追捕一个活着的楚仪。 她不会去怀疑方慕容的能力,或者说方家的手段。但她却没有办法能保证,方家会舍得为救出她牺牲些什么。 幻术世家,是隐于大陆间的传说,无人敢笃定其的存在,她是能理解的。就像是世间许多人贪图权利般,若是让人得知了世间存在着异于常人的能力,何尝不会再掀起一次腥风血雨。人的欲望总是增长,如同当年北雀国的始皇帝,得了至高无上的权利与荣耀,就开始贪恋长生不老的能力。若是拥有幻术,自然能做到许多常人所做不到的事情,也自然会被许多人觊觎。 方家能存在一千多年,与这不存在的存在大有关系。 或许就是方慕之提及的老城。方家获得了许多,也终将失去自由。既是有着不为人所知的强大的能力,却也必须为家族的长存蛰伏于一方天地。 这世间,但凡曾泄露过自己异能的人,大多的消失了。如她所知,陈鄞国多年前也出现过一个玄女,震惊天下,却在十二岁时被火烧死。方慕容一直以慕容山庄庄主的身份伪装着,方家也大抵不会在这样的时刻主动暴露自己。 “慕容放也算为你做了许多,如今过河便拆桥?殿下终究是没有王者的气度。” 一旦接受了这样的命运,她也觉得无所谓了。 这几日,如同掉入了水中般,几经沉浮,时而以为抓住了救命稻草而充满希冀,时而又被人狠狠地推了下去,悲悲喜喜,打磨着她的神经,似要真的让她对生死麻木几分。 好在,曾府是保住了。 太子仔细地瞧着她,想从她脸上瞧出几分端倪来,可惜楚汐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倒让他自觉悻悻:“慕容放倒为你做了许多,也不见你将他当成恩人般看待。孤,不喜欢越俎代庖之人。” 她未有答话。 “他将你献了上来,却又处处提防着孤,你与他合谋将孤玩弄于股掌之上,连床榻之人都替孤挑好了。孤怎么能不好好谢谢慕容放,不好好保护他呢?” “殿下对墨兰不满意?” 他起身,慢慢靠向她道:“孤对墨兰很满意,但你若是也能如墨兰那般,孤更满意。” “你现在后无退路,慕容放在祈都这些时日,虽做了许多事,可在朝堂之上也未有立足之地。你若是表现的好,孤只会放了他。” 楚汐冷笑着,看着他:“殿下与慕容放合手弄死了陈朔,为何觉得楚汐会为了谁牺牲自己呢。” 门外不合时宜地响起了李管家的声音:“殿下,景王拜访。” 太子面上蒙上了一层迷惑的神色,瞪了楚汐一眼,命侍卫将灵犀院层层围住,便向前堂走去。 冉宛面色为难地向前道:“姑娘,府里可……” 楚汐迷茫的双眼忽然有了神采,震惊却又兴奋。 “多日不见王叔,近来可好?” 太子微微地整了下衣袍,脚步轻快不失沉稳地踏进了前厅,似是侄儿与叔叔间寻常的问候,藏着的皆是防备与拉拢之心。 景王从座位上站起,对着太子一揖,道:“臣久未来访,只因府上出了点状况,还望殿下见谅。” 太子的动作一顿,眉目间仍是老友初逢的喜悦,但也带上了淡淡的担忧,问:“王叔不必拘礼,只是出了何事,有孤帮得上的吗?” 景王叹了口气,道:“殿下可知,小女日前因府里失火,卧病在床多日,终日郁郁。听闻之前在诗会上,小女与殿下府上的一名丫鬟十分投缘,臣也听说这位姑娘是从慕容山庄来的,小女几日闷闷不乐,病情也反反复复,臣也不得不舍下这张老脸,斗胆向殿下求来这名楚仪姑娘,为小女解个闷罢。” 第37章 福祸相依 景王虽只是向太子借个丫鬟,可事情往往不像表面那般简单。 在北雀国,一旦皇子被封为王,得了封号便该启程前往封地。安王本该如此,只因圣上怀着其他心思,迟迟未下诏让他离都,才一直呆在祈都里,搅得太子这厢终日难安。而景王这个封号,自始皇帝时便封了此号,却世世代代都袭着王爵,无论有无功过都不曾重罚一分,除了带兵打仗之外也没有离开过祈都,可别谈前往封地了。 传闻皆是说与一件千年前的皇室秘闻有关,但不论真假,皇室对景王一脉的器重不可小觑。在三位天家子弟□□的时日,三人皆想拉拢手握兵权的景王,景王却始终保持着中立,对三人的示好未有一丝动摇。 如今他来借人,若是不借,又怕传出去便是太子气量狭隘,若是借,就是彻彻底底地将人送了出去,不能有一丝差错。但只要将楚汐交出去,收了太子府里的丫鬟,景王就彻彻底底地加入了太子的阵营中。 太子所有的犹豫与不舍,在想到这一层面时便消失得干干净净。 冉宛拿着大包小包,与楚汐走出了太子府。楚汐对着太子福身,说了些许感恩的客套话,又对着景王一福身。景王对她点点头,便自己上了马车。 她拦住要向前的冉宛,从冉宛怀里取下包袱:“冉宛,你回府吧。回去找慕容放,你是慕容府的人,不当随我颠沛流离。我这一行,你我二人当是永别了。这些时日多谢你的照顾,包里的剩下的银钱,你留着,和山庄里的丫头们一起分了,多为自己打算。” 冉宛吃惊地看着她,道:“姑娘,不回山庄了吗?” 她浅浅地笑着,笑里有一丝伤感,她从袖间拿出了那个彩雕,交到冉宛手中:“我与慕容山庄,没有那个缘分。” 冉宛目送着她上了马车,眼里也有点热热的。太子府的门在马车行驶没多久便关上了,太子也没让人为难一个丫鬟,冉宛便带着包袱,一步步地走回了府。 此次一别,当是不会再见了。 景王神色复杂地看着楚汐:“若不是柴家的丫头死死咬定了你的身份,本王……真未认出你来。” 马车里只有他们二人,楚汐扯下了面纱,低着头:“楚汐见过王爷。” 他叹了口气,道:“你也算是大难不死,好端端地又回祈都来做什么。若不是柴家丫头和方慕容再三要求,本王今日不来,你就算落到殿下手上了。” 楚汐低声道:“民女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 景王一瞪眼睛,道:“这是什么话?死过一次了,就不用活?本王在战场打拼多年,也是在死人堆里滚过几次的人,照你这么说,本王还不当回来了?” 她轻轻地笑了出声:“王爷当归,民女自然也当归。祈都的这些事,民女当初参与了不少,这次就算是赎罪吧。” 他板起脸道:“你赎罪归赎罪,把本王义子的命也赎了进去!” 楚汐面上闪过一丝痛楚,目光落在低处,久久无言。 景王摇摇头,道:“罢了,此事也不当怪你。阿朔的脾气便是如此,这些事本王也参与了进来,千算万算,还是没想到殿下如此狠心,斩草就定要除根,本王和方慕容,都未来得及。” “……那份奏章,是太子的人?” 她呆了许久,身子也轻轻地向后倾了些许。愤怒、自责、不甘与愧疚,百感交集。她在太子府里待了许久,竟然从未发现太子对方家的信任越来越少,也未发现他早已招募了许多能臣谋士,她只懂得独善其身,只懂得离太子远远地,才这样失了先机,才让方慕容的计划出现了这么大的纰漏。而在出事后,她第一个怀疑和责备的,却是方慕容。 “当初也是阿朔对不起你。自你跳入毒潭,萼儿和阿朔心里也一直不好过,只是本王未想到,救你的竟然是方家。孽缘如此,天意如此,本王,无话可说。你既然来了王府,就看一看萼儿再走吧。” 她点点头,诺了一声。 再回祈都,这是她第一次,没有方慕容或者太子的陪伴,独身进这府邸。 就像是一切都未发生过一样,她仍是楚府的大小姐,江萼与她还是亲密无间,她下了马车蹦蹦跳跳进了王府,在花草亭楼间见到苦学武艺的陈朔,他们二人起了争执,景王笑着离开,江萼无奈地调停纷争。 才隔了一年,却好像已是多年前的事了。 郡主的房门紧闭着,认出楚汐的丫鬟硫月惊讶地捂住了嘴,却也只能流露出抱歉的眼神。 “郡主说了,任何人都不见。” 楚汐浅笑着看她,又环顾了一周庭院,景致与往年无二,只是稍稍失了生机。 她跪在房门前,尽量提高了声音让屋内人听到:“江萼,我这一走,不会再回来了。 “我知你心中有怨,也知怨从何来。只是江萼,我命,从不由我。 “当我被救了上来,我也只想好好地呆在边疆小城里,离祈都,离这些纷争远远的,好好地活着,好好地过日子。可是我从没想到,救我的人是……是慕容放,他救我,也不是单纯地救我。 “救命之恩,只能以命相报。 “我宁愿自己死,也从未想牺牲陈朔以苟活着。我来祈都,也是希望你能好好的,我知道陈朔对你的重要性,我怎么可能真地想杀他。可是事情变成了这样,我真的没有办法。我不是个聪明人,我从前所以为的那些手段,当初我多骄傲,如今就多挫败。 “当初走得那样匆忙,也没有好好和你道别。现在有机会了,你却也不想听。 “记得,我七岁的时候在宴会上见到你,从此就成了好友。你是我最亲密的朋友,十一年了,却成了现在这个模样。 “我很庆幸认识了你。只有你懂得我对早夭幼妹的感情,也只有你愿意接纳我,纵然我做了如何的事,趋炎附势,攀龙附凤,你都未曾挤兑过我。我也是,真心待你做好友。 “江萼,你好好地过吧。柴塔阳虽骄横跋扈,但也没有多聪明,她现在要入了东宫,你与她交好,也不是坏事。陈朔……已经死了,他……,你当看开些。 “我走了,此后这世上真真正正没有楚汐这个人了,你多保重。” 她深深地拜了一拜,许久未有回声。 硫月将她扶了起来,双眼微微地发红,却也囿于主仆之分,只简单地与楚汐说了几句客套话,打算送她出去。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江萼只是淡淡地画了雅妆,衣着华贵却不繁杂,她眉目间未有一丝松动,仍是一副高高在上的疏离,走到楚汐面前,道:“陈朔不会怪你。我也不怪你。” 楚汐未有应声。 江萼自然地侧身对着她,语气也比方才软下许多:“我一直知道陈朔对你的心思,但我也以为,他也只是因求而不得,自尊心作祟。会走到今日这一步,终究是命。我与陈朔此生无缘。你不一样,你就好好面对自己的心意吧。慕……”她叹了口气,摇摇头,道:“不说这些,我也不爱说这些。” “你这些天,身子如何了?” 江萼一顿,轻声地笑了起来,声音里听不出喜悦:“我非陈朔,不会为了这些事就要死要活。一年前你跳入毒潭,他跟着你跳了下去,从此落了一身病,躺在床上大半年才恢复了过来,你却又在这时回来了。他的执念,太重了。我们三人,何尝不是一段孽缘。我心仪他许久,他心仪你许久,而你的眼里只有如何能得到权利和自由。 “从前我羡慕你做事少了许多忌惮,现在我仍羡慕你,你可以得到你要的自由了。” 江萼命硫月将案上的包袱取来,交给了楚汐,道:“柴塔阳来找我时,也托我将这些东西交给你。我真没想到她会帮你一把,殿下此次所为,出乎意料,她来得比慕容府的人还要早。” 她的目光沉稳地落在楚汐眼里:“此次一别,愿再不相见。” 楚汐接过了包袱,轻声道:“再不相见。” 江萼的好友只是楚汐,不是她。 此后这世间,只有她,而没有楚汐。 第38章 分道扬镳 方慕容早就为她安排好了退路。 原先的计划里,方家会在柴塔阳嫁入东宫那日,趁乱将她带走。 虽然计划被提前,将她救出来的是景王,但安排在城外的马车早早地就停在了原信坡,做好万全之策。 她不知道,方家与景王早有联手。既然如此,那么太子也动不了慕容山庄半分。 她慢慢展开柴塔阳赠与她的包裹,锦布上静静躺着两块玉牌,一块柴府的,白玉无暇,牌后却书着:我乃柴府狗。 楚汐摇了摇头,却觉得鼻腔有一股酸意。 一块景王府的,牌后只书:勿念。 愿今后,各自安好。 原信坡上,一辆马车,两匹快马,三个男子。 武七对着楚汐一拱手,道:“楚姑娘,公子让我来送你。” 楚汐望了一眼,程九仍旧默默低着头地站在马车边,方慕之坐在车辕上,面无表情,目光投向远方。 “慕容府如何了?” 武七一顿,道:“殿下的人马今晨便撤去了。” 当是景王的周旋起了作用。 她没有看见方慕容,马车的帘也被掀开,里面空无一人,她嘴角勉强地扯起笑:“你们公子,不愿意来见我吗?” 武七暗暗叹了一口气,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一句话。 方慕容不是不愿来见她,而是不能。 他们二人已算恩断义绝,楚汐不再欠着方家,方慕容对楚汐也不再有恩。他没有把握楚汐见到他时会如何,却也知她这一去便不会回来了。 有时候,他也在羡慕着陈朔。家仇国恨沉沉地压在他身上,陈朔却仍旧能在楚汐生命里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无论爱恨,总比他一个过客来得好。 楚汐走了过去,定定看着方慕之,道:“方慕容,可真是记仇啊。” 方慕之表情有一些松动,点点头:“嗯,他就是这样的人。” 她轻轻笑了起来。 “方慕之,你能看到我的未来吗?” 方慕之一顿,问:“你希望我去看吗?” 她声音里有糯糯的娇俏,却又偏生压低了几分,道:“不希望。”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对话,似乎在拖延着时间。 她曾在这坡上等过一个人,没有等来。 她现在还在这等一个人,可是,那人不会来。 方慕之从怀里拿出一个竹筒模样的东西递给她,通体发黑,又似是黑铁打造。筒壁上细密地刻着许多字样,底部有一根红绳,像是专门留着的拉环。 “这是方家的信物,你有危险时,就拉下这个拉环,它会救你三次。当然,若是来不及了,也就是运气问题了。平时藏好,不要让人看到。” 楚汐接过来,才发现此物颇有些分量,她掂了掂,又将信物牢牢握着,道:“你与其给我个不一定能等到人的物件,还不如早早教我一点防身术呢。” 方慕之出奇地没有与她斗嘴:“会有人保护你的。” 她觉得这话说的好生奇怪,她从此便是孤身一人浪迹天涯,又何来的人保护她?难道方家救她一命,还为她配了个终身保护她的侍卫?虽知是玩笑的想法,但想到天天都会有人监视她,还是不禁打了个寒颤。可今日方慕之难得正经许多,又是离别之时,她平日里爱说的那些戏弄人的胡话,此刻是如何也说不出来了。 “方家……,还会让方慕容去做什么吗?” “比如说?” 比如说再救个姑娘,再骗着她还债,再把她推入龙潭虎穴,再百般费劲将她救出。最后再也不见她。 楚汐低着头微微地笑了,猝不及防的眼泪落在衣袖上,所幸垂着的长发遮挡住了方慕之的视线,他并未见到。她努力维持着自己少的可怜的尊严和骄傲,侧着身子看向背对二人的程九和武七,一扬下巴,尽量表现出诧异的语气,可话里没有一丝起伏,生硬得她自己也害怕:“怎么又是这匹小马驹?” 马仍是当日的马,猎场上方慕容为她挑选的马。 事发后方慕容曾说过,那匹马并未做过手脚,被他动了的只有马背上的水囊。她记得那日慌乱中她与陈朔便是共乘这匹小马,箭势凶狠,这匹马驹更是承受不住二人的重量,把他们弃在了一处山坡,自己没命地逃了。 那样疯跑的马,他怎么找回来的? 或者说,方慕容那日也并非对她的伤无动于衷,也不是满心计算着让她与太子相遇,也是有寻过她的? “这匹马驹性情温顺,那日在猎场虽摔下了你,却也是因受惊了。你又不是亡命天涯,不必怕重蹈覆辙,这匹马够你用了。它会带你去想去的地方。” 楚汐看着渐渐西沉的太阳。 却忽然想到了,那日虽是方慕之放的箭,她不认为那样危机的时刻,方慕之会去注意她的马。 而且离猎场的事也隔了许久,小马变化了许多。 方慕之,真的是方慕之吗。 “奏章的事,我已经知道了。那日是我错怪了,你……我是真心地道歉,既然方慕容不愿意面对我,就算了。”她稍稍停了一下,想拿出些可以赔礼的东西,却发现自己身上有的皆是从他或者是他人那得来的东西,她如今十八岁了,却连一样跟久了她的东西都没有,心上一堵,终是长出一口气,道:“其实,你们还是骗了我许多。” 不能做到的和能做到的。 有许多都没有做到。 她转身看向他时,正好背着夕阳,逆着光站着,金色的光洒在她的发上,如一层碎金在湖面上轻漾,好像回到了在慕容山庄的时候,她虽蒙着面纱,穿着素色的衣服,眉眼间都是雀跃的生机,而他落的那枚棋子,悄悄地在她答应去祈都时偏移了方向。 这盘棋,没有人赢。 “我走了。祝你们心想事成。” 她没头没脑地扔下这一句,便走向小马驹。麻利地翻身上马,在武七的护送下远远地逃离了此处。 程九目送二人离开后,才走到他身边禀报:“公子,楚姑娘已经走了。” 他摇了摇头,道:“她认出来了。” 幻术已经悄然被他卸了下来,车辕上坐着的人诚然是方慕容。 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不敢出现在她面前,却又想来送送她。 方家人,何尝胆怯过。手里掌握着许多人求而不得的能与权,早早便望见了浮世的兴衰荣辱,以天下为任,苍生为念,生死皆无惧。 他却觉得,好像许多事早早地便偏移了轨道。 方慕容与方慕之为同胞兄弟,其父方源思为全幻术者,同辈子弟佼佼者,却因生不逢时,未能在老族长出关之时崭露头角,便只得与族长之位擦肩而过,成为了方家的相爷,辅助族长,只得常年居于方家位于北雀国的情报中心慕容山庄,屈人之下。直到方慕容的母亲怀了他,未有异能的女子怀有宗家血脉,如果不回到宗家古地,身体就会因胎儿反噬而不断虚弱,方源思便不得不带着怀孕的妻子迁回了古地,此后夫妻就必须留在老城里,一生都难得出去。 他不愿像父亲那样一生都被束缚着,自懂事起便发愤图强,修行时比谁都勤快,文史也丝毫不落于人,却没想到还是败在次弟手上。 因为他不是全幻术者。 就算他能在老族长面前与慕之打得平分秋色,但他无法无视慕之的年龄和潜力,他不会读天术,从他一出生就注定了不是全幻术者,也注定了他被别人处置着的命运。 无论是留还是走,不能让自己决定命运,才是最悲哀的地方。 在比试结束的第二天,七岁的方慕之成为了方家的新族长,而九岁的方慕容取代了父亲,成为方家的相爷,此后走上与父亲一样的道路。随着年岁的增长,对命运的不甘慢慢转变成了麻木,可是他从来不愿意放弃。 在游离古地之外的时候,他拜于醉矣老人门下,悄悄地壮大着自己的势力,与分家合作,寻找他所需要的可以改变宗家受制于古地的物品。 可惜多少代人都没有办法改变的事,不是他一己之力便能颠覆的。他还未来得及脱离宗家,又要为固北雀朝政而出谋划策,卷入这场早已注定结果的夺嫡之争,在最无力的时候,遇见了最不该接触的人。 从一开始,楚汐以棋子的身份入了这个局,他不该动心。知道她心里有陈朔,他不能动心。清楚地明白自己对命运的无力,他连争取的权利都没有。 马蹄声早已远去,披着夕阳而去的人,也不会再回来了。 但愿他和她,都能心想事成。 他能改变命运,她能遇见她所要的风景。 第39章 山野人家 马蹄踏碎了地上薄薄的一层积雪。 她走了许久,武七将她连夜送出祈都外数百里也不得不离开了。陪着她的只有这一匹小马驹。初春的气息淡的可怜,算不得凌冽的冷风吹起她半披着的发。 她走得太恍惚。每一步都怀疑是错觉 但不知是高兴还是惆怅。 此后她便是自由的人了。 可也是孤身一人在世间流浪。 楚汐对祈都之外的事情了解得甚少,从没真正计划过到底要去何处,在离开景王府的时候已经做好了流浪的准备。所幸武七给了她一份地图。 锦帛上是那人一笔一划细致的描绘。与她曾见过的地图都不一样,精细却不繁琐,细心地标出了沿路上适合她投宿的地点,和他建议的路线。锦帛背面写着许多地方的风土人情,或是禁忌,或许特别的节日习俗。她不知道方慕容为此准备了多久,多少次在灯光下画了又毁,毁了又画,大概,很早很早就计划着送她离开了吧。 他宁愿将所有的情绪和心思都绘在她远行的路上,也不愿意让她看见他半丝的情绪波动。 或许方慕容也曾想过挽回,直到陈朔之死,便是二人决裂之期。 锦帛和方家信物被她一同放在怀里,随着心脏的跳动而微微地颤着,随着马蹄的扬起而离那人越来越远。 直到—— 她到了他想让她去的地方。 绕过一处葱葱郁郁的竹林,晨雾掩住了远山,只露出宝塔尖角似的绿意,她离那山愈近,便离那水愈近。淡淡的寒意浮在湖面上,微风不动却见涟漪,水流缓慢地向东流去,偶有白鹭轻点水面,荡开一圈又一圈细小的水波。她在湖边,湖在山里,终是要融化这片山光水色中。 岸边有一处伸入了湖中,在湖中央,三两座竹楼拥在了一起。 此处却像是个有主人的地方,也不是地图的终点,也许是方慕容游玩时瞥见了这一处,便心血来潮标记在了路上。但此刻,她却很想留在这里。 绿水青山,竹楼焚香,是在她梦里百转千回而不灭的向往。 她将缰绳绑在一棵树上,带着一包袱的银票,志满意得地踏上了买买买的道路。只是竹楼里真的有人,还很谨慎地将大门从内栓上了,虽也不是爬不过去,但她好歹是来做生意的,只得乖乖地坐在门口守了许久。 方慕容很周到地在沿路可投宿的客栈都打了招呼,于是,她这一路未花分文便可睡了几个安稳觉。可是白日里她也未尝敢松懈,加上昨夜她突发地失眠,大半夜就跑了出来游荡,撑到了此处已经是精疲力尽。楚汐坐在一旁可倚靠的大石头上,牢牢地抱着包袱,不知不觉地就睡了过去。 竹林里一席紫衣停了许久,才离开了。 以后的事,再也不需要他来操心了。 楚汐醒来时,看见了一张她以为再也不会见到的脸,吓得从石头上狠狠地滚了下去,而偏偏这石头堆放得稍有点讲究,一块大的连着一块稍小的,她滚得太快,直直地撞上了另一块石头,才在两块石头的间隙中停了下来。 她会痛,她还没死。 那人身上再也没有刺人的戾气,只是平和地站在那里,静静地等着她开口。 楚汐脑子里一片空白,仍旧趴在石头上,眼睛睁得大大的,喜悦、悲戚、诧异、愤怒一时间齐齐涌上心头,反而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翻身坐了起来,怔怔地看着他。 “你是陈朔,还是……慕容放,还是鬼?” 她离开时就差点被方慕容骗了过去,幻术这种东西,不得不防。 陈朔幽幽地道:“你十一岁的时候偷看魏小侯爷洗澡,被发现,落荒而逃掉进了景王府的水池,难道是慕容放救的你?” 楚汐仍旧坐着,瞪着他许久,酸意又不停地刺激着她,她扭头不看他,捂着嘴才没让自己发出奇怪的声音来,眼泪却终于没有止住。见她哭得抽抽搭搭地,陈朔皱起了眉头,嘴角却有淡淡的笑意,递向她一块手帕。 她本来是想拒绝的,又想到眼泪会弄脏了自己的衣袖,才毫不客气地将手帕抢了过来,手帕都湿的差不多了,也不见她的眼泪有停下的趋势。 抽噎声里还夹着凌乱的只言片语:“我说……不是……明明、明明是你骗我去的,你还……” 明明是陈朔骗她说魏小候找她有事,她才傻傻地跑去他在景王府的留宿处,结果就莫名其妙撞见了他在洗澡,被丫鬟发现了,所幸丫鬟没看见她的脸,她慌不择路掉进了池里,被一旁跟踪她许久的陈朔捞了起来。 这明明是一场有预谋的作弄! “我死了也没见你怎么哭,我活着你还哭个没完了!” 楚汐一顿,干脆嚎了起来。 这场面太煽情,她找不到话题,还是哭最有用了。 “……别装了,想干嘛?” 她哀怨地看着他。 陈朔看着她一张脸哭得通红,只觉得丑的要命,干脆转了过去,手不停地挥着:“走走走,右边的竹楼二层是给你留的,快走,别让我看到你。” 楚汐像是变了张脸,抱着包袱欢快地跑了进去。 不是不想见,而是太想见,可她的骄傲却让她说不出什么软话来,以至于到了真正见面的时候反而说不出几句话来。 她跑到二楼,把门关上,靠着门站着许久,才渐渐缓过神来。 陈朔,没有死。 那之前究竟是怎么回事,又有多少人知道他没有死,而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 她有太多的疑惑,不知道从何处开始问起。 门外传来两声叩门声,陈朔道:“我提了一桶温水,放在门口,你自己用。” 楚汐使劲地点了点头,又想起他看不见,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门外已经没有人了。 屋内什么都有,格局虽然简单,但布置得十分周全,应有的东西一样不落,多余的装饰品也一样不存。她梳洗了一番,想更衣睡一觉,心里总觉得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又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这间屋子带给她的熟悉感,究竟是从何而来? 她步量了床榻、屏风、圆桌、书桌、梳妆台等等之间的距离,思索了许久也未发现异常,难道是自己赶路赶得发了昏,见到个房子就觉得是自己家? 自己家 她猛然醒悟了过来。 大周尊礼,北雀国更是沿用周朝礼制,千百年来楚府不知出了多少位尊礼部的官员,虽近五代渐衰,但楚国公府总体的氛围还是未变,楚汐房内的每一物购置与摆放都有讲究。这屋内虽与国公府有些许出入,但所有东西都是依着她平时的习惯放置的。 她走出竹楼时,看见陈朔搬了张小椅,坐在她方才站着的地方钓鱼。 他的钓鱼技术一定很不好,她在屋内磨蹭了这么久,桶内除了清水还是清水。 她狠狠地推了他一把,他倒是纹丝未动,连看都不欲看她一眼。她虽觉得扫兴,却觉得陈朔学会了不和她斗嘴,也是一件值得夸奖的事:“你到底是怎么活过来的?我都看见你的尸体了。“ “假的。” “你和……慕容放合谋骗我?” 陈朔冷哼一声,道:“就你?也值得骗?” “……” 她决定收回对他的夸奖,清了清嗓子,继续问:“可是告诉我也没有什么损失吧,为什么要瞒着我呢?” “做戏就要做全套,我记得这是你的名言。” 楚汐叹了口气,良久说不出话来。 她觉得方慕容是有意的,有意骗着她,骗着她与他决裂,分分合合,最后始终把这根刺扎在心上,让她对他不再抱有希望。 方慕之说过一些关于方家的只言片语,她说不上懂得许多,也知方慕容在为已知结果的宿命苦苦挣扎着。求而不得,又不得不求,认命却又不认命,他是痛苦的,却也一直隐忍着。楚汐能理解方慕容许多事情的做法,救她,让她回祈都,献她入太子府,最后再送她离开。 可理解,不代表愿意接受。 陈朔钓鱼的手艺不算好,做菜的手艺也实属一般。 她夹起一块浑圆的黑色物体,问:“黑糖丸子?” 陈朔的脸色瞬时沉了下去:“食不言。” 什么怪毛病! 直到她把丸子送入嘴中,才明白陈朔表情背后的深意。 这不是丸子,是一块切得太大块的肉,还烤焦了! “你在这待了这么久,鱼也不会钓,菜也不会煮,怎么活下来的?” 陈朔的手有轻微的停顿,她看见了。 “你会做菜吗?” 楚汐摇摇头:“君子远庖厨!” “那我为什么会做菜!” 她在竹楼里住了好几天,她住在右边这座竹楼里,陈朔住在左边的竹楼里,除了白日里一起吃饭什么的,也没有什么交集。 她觉得竹楼里藏着许多秘密。 比如陈朔两个月都未增长的做菜手艺,从未钓上鱼却顿顿有鱼,不用出门厨房里也会有白面细米和青菜。 还有他背负的那么多东西,他真的放得下吗? 还有……她可以住多久? “你可以一直住下去,只要把你的银票全交出来。” 楚汐狐疑地看着他:“慕容放提了这么过分的要求?” 第40章 愿者上钩 陈朔挑眉看她,他手里还拿着钓鱼时备着的桶,与楚汐稍稍隔了点距离,道:“你不必来套我的话。” 楚汐点点头,声音沉稳了许多:“我希望我们能谈一谈。” 他径直走了过去,错开她走近了竹楼,她以为陈朔是拒绝之意,候了一会也只得悻悻离去。 “不是要谈吗,你跑什么?” 他们二人的确比在祈都时融洽了许多,虽然偶尔会有几句口角,却再也不见话语里的尖锐。 只是像蒙着层纱一样。 谁都不愿意先捅破这层纱,这个僵局就会一直下去。 “你要与我谈什么?” 楚汐坐在正中那座竹楼的正堂里,竹楼后是一片幽绿的湖,竹楼前是生机勃勃的早春微风。 清风徐来,水波不兴。 她对未知的话题期待又惶恐。 陈朔喝了一口茶,道:“不是你想谈的吗?” “……” 从来都不会给女子一点退让!或者说他从来就没把她当个姑娘看! 楚汐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这竹楼里,应该还有别人吧?至少在我来之前,你并非一个人住着。” 她来时便发现屋内十分整洁,陈朔隐居在此也有一段时日,右边的竹楼没人使用却一尘不染,她说服不了自己去认为陈朔会无聊到天天给她打扫屋子。 陈朔点点头:“你知我身份,就不当认为我真的是孤身一人。” 陈朔是陈后主的后人,又为复国废了这么一番心力,应该早就培养好许多势力才对,无论是陈朝旧部,还是新收的力量。 所以安王着急地在祈都之内就要下手,并非是毫无计量。 “所以,你不会在这待多久?” 陈朔看了她一眼,声音里有微微的悲凉,却再没有从前的意气风发:“我会一直在这待下去。” 曾经驰骋沙场的少年将军,却要在山野竹楼里终了一生。 “其实,陈鄞国在沈氏的治理下,也算是国力强盛、风调雨顺了。” 所以放弃了复国,可能会更好。 “人活着,总是需要一个理由。” 国之沦丧,皇室众人本当以身殉国。如果不是复国的信念一直支撑着他们,陈朝的旧部也早就该消失了。 楚汐叹了口气:“但是,现在不是合适的时机。沈朝的江山固若金汤,而陈鄞国的太子也是年少有为,名震天下之辈。就算安王登上皇位,他是个有野心的人,也只会将目标放在鹿奢小国上,不会去动陈鄞国的。” 他将茶水与涩意一并喝下:“我一开始便输了。” 她诧异地看他。 “当年我入景王府,与方家有关。” 她惊得险些跳了起来:“方家?” 陈朔淡淡道:“我虽是亡国的君主之后,皇室知道的,我还是知道一些。何况方慕容也不认为你能很好地保守住秘密一辈子,许多事,你知道的,我也知道。” 她捂住了嘴,眼里却是愤愤之色。 她知道的别人都知道,她不知道的别人也都知道! “那日你与方慕容决裂之时,我就在府内。萼儿将所有的事与我和盘托出,我才明了。”他顿了顿,道:“景王与方家联手了多年,这是陈氏一族不知的。当日我入景王府,景王爷也是在方家的授意下才收留我。方家要掌握住一切变数,我身在方家的监视下,却一无所知。方家只是想保留着陈朝旧势,若天下动荡,有需要我陈氏子孙之人,就当助我族复国,但不是现在。我急于求成,入军营、封将军、拜安王门下,将这把好牌都打烂了。” 楚汐怔怔地看着他握着茶杯的手,他的指节因用力而稍稍泛白,他在隐忍着许多情绪。 “若是你没有投靠安王,而是迎娶郡主,与北雀国的皇室联姻,好好培养势力,几代之后,陈鄞国国力一旦衰弱,陈朝后人有了北雀皇室和方家的鼎力相助,复国并非无望。” 陈朔叹了一口气。 楚汐低着头,问:“可是,你对得起江萼吗?” 她从来不认为陈朔是江萼的良人,更不可能是她的良人。 陈朔喜欢的是江萼,楚汐知道,江萼知道,景王知道,只有陈朔不知道。 所以才会让江萼那样辛苦。 “我这一生错了许多,如今这样收场,已是幸事。” 楚汐没有接话。 陈朔从袖中取出二物,一个是当年楚汐掷于九安街的玉佩,一块是楚汐在品异轩的信物。 “那时你跳入毒潭后,萼儿与我几乎决裂了。她说你虽趋炎附势,做了许多不堪的事,目的却很简单。方慕容安排了这个地方,是专门给你安排的。他们都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只有我不知道,却以为自己知道。但是你放心,我对你做的那些事,还是鄙夷的。” 她的指腹轻轻在信物上摩挲着,信物上刻着的是坐落在湖上的小屋景致,微微起伏的线条触感,在她心上放大了数倍。 “这个小屋,盖了多久了?” 陈朔摇摇头:“不久,也不近。” 方慕容不是不知她要的是什么,只是从来不愿意主动许诺。 “方家救你出来,条件就是让你在这里呆一辈子?” “我如今的身份,也不可以再出面了,在这里养精蓄锐,培养好势力,伺机而动才是正事。” 她默默地收了话题。 再谈下去,她也不知道该谈什么。 陈朔的事,提了陈朔伤心。 江萼的事,提了陈朔伤心。 楚汐的事,提了楚汐更伤心。 “楚汐,你想好了吗?” 她一脸颓然之色地看着他,问:“想好什么?” “方慕容。” “……我困了,去睡了。” 看着她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身影,陈朔一把抓住了她。 “坐下,没说完。” 她哭着道:“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话这么多呢。” 陈朔用眼角余光扫了她一眼,她从他的眼神里读出了杀气,一抖,立马坐直了。 “既然要谈,就要谈完。你今天知道了这些,我也不会再让我的人藏在暗处了。” 她如小鸡啄米般点着头。 “那么就谈点有意思的吧。我们三人也算是一同长大,我长你两岁,算你半个长兄,该说的事自然是要说的。” 她一拍桌子道:“你又来,你上次这么说的时候你怎么害我的!” 陈朔清了清嗓子道:“上次是另外那半个长兄。” “……你要说什么?” 他稍稍默了一会,似乎在整理思绪,楚汐也无聊地发着呆。 “罢了,你回去吧。这些话我说与不说,你心里也自该考量。竹楼虽好,你总不能与我在这住一辈子吧?” 她听得一抖,手紧张地伸进了茶杯里,移开手时又带倒了茶杯。 陈朔一挑眉:“自己弄干净,我回去睡了。” 她在厨房的柜子里找出了许多打扫的用具,一个人在正堂里,擦了桌子,又将茶具拿去用沸水煮了一番,只觉得心被陈朔那句话搅得乱七八糟的,睡意全无,又任劳任怨地将正堂全部都清理了一遍。 从壁上装裱好了的画,到桌上摆放着的花瓶,堂前立着的屏风,圆桌方凳,矮案素琴,摆弄好了香炉,又蹲着擦了几个来回的地板。 竹楼虽好,她今后又当如何? 她做了许多坏事,她是愿意承认的。 从她开始正视权力,萌生了成为女官的想法,踏入了那方天地,就做好为那些事付出代价的准备。 在她看来,得与失常在,只不过是她欲得何,又不惧失去何。 楚府名门,可千百年来五国的女官只是少数,就算有,也大多被视为绣花枕头般,远远地站在朝堂边上,有名而无权,有权而无实。 所以她才会将希望放在长公主身上,只要北雀国有了女帝,女子在朝政上的地位就不会总是这样卑微,不用仰人鼻息,在男子身边周旋以图余生只安。 她为国公之女时对太子的兴趣,只是建立在他能为楚府带来利益的基础上,若没有父亲的游说,她当初不会讨好太子。 直到楚府一败,她苟活于世,一切就都变了。 方家救了她一命,她当报恩。 她从前做了许多坏事,她当偿还。 一切事情都结束了,她当退出。 所有的事都是当与不当,不容得她杂糅着半丝的感情。 直到到了竹楼。 发现原来自己也是有人关心的,有人去思考她的话,有人居高却从未轻视过她,有人真真正正地将她所要的东西捧到她面前。 东方亮起了一抹淡淡的鱼肚白,一支鱼竿牢牢地插在地面,细长而清透的鱼线不知在水里驻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