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不姓命》 第1章 潜龙越渊 莫陵国。祈城。 正是微微入凉的时候,一盏盏夜灯衬托出盛世繁华,尘间喧嚣在大街小巷逐步渲染。墨色里的凤栖宫,带着些许与帝都格格不入的冷清。月光掠过树枝落在窗上,浅浅勾勒出几个女子的剪影。 两个少女,一局棋。旁边一席美得惊心动魄的倩影。 那歪着脑袋的观棋女子一身华丽宫装,眸光却似清泉般纯净无邪。她看着那棋盘上难以理解的黑白不自知地嘟起嘴,往左右各瞄了瞄,又叹了一口气:“阿颜,裳儿,你们下的我看不懂诶。” 换做阿颜的少女停下手中的黑子笑道:“小姐,可是你要看我们下棋的。” “哎呀……我当时只是好奇嘛。”她小嘴嘟得更高。谁知道这东西这么难啊! “好好好,那我们不下了。知道小姐寂寞,陪小姐聊天总好了吧~” 那纯净的眸子顿时亮了起来:“嗯嗯。”可是一想到明天的事,她的脸又垮了下去:“阿颜,你说明天会不会很难过关啊。” 裳儿安静地将手中的棋子放回棋盒,起身将灯添了一盏。 “放心吧小姐,别忘了你可是皇后。”阿颜看着眼前的女子笑容温暖,柔声安抚道。 “但是我什么都不会,也不知道怎么做合适……而且月妃好像一直都不怎么喜欢我诶。”她苦着脸,凑上前扯了扯裳儿的袖子:“裳儿,明天你也会陪我去的对不对~” 少女微笑着应了:“自然是要陪着小姐的。” 女子松了口气:“那就好。” “小姐,上次你喜欢的那件绣品,我特意去问了绣法,要不要试试看?” 女子注意力顿时被转移,脸上挂起大大的笑容:“真的?” …… “呐……你看,这样……” “咦?好像不对诶。” “小姐,是这样啦。” “这样也不对吗~” “不……哎呀!小姐你的手!” …… 折腾了大半天,服侍顾清梦入睡已是夜深。初颜推开门回来时万物俱寂,初裳已整理好绣品,正要收棋。 她几步上前,止住初裳的动作,淡淡道:“这一局,下完。” 按在臂上的手指微有些冷意。初裳浅浅抬眸,对面少女脸上带着些作为婢女从不示人的防备与漠然。与那寒色眸光只接触一瞬,她不着痕迹地收回视线,轻轻点头。 纵横在棋盘上的黑白两色在暗里汹涌。那看似行路平稳忍让的白子明明像是毫无锋芒,细细一想却大有潜龙越渊之势。 灯影浅浅。 夜色再深一分的时候,初颜终于抬首。棋盘那端,少女低眉顺眼,光照在她清秀的侧脸又添几分柔和。初颜移开目光,手指轻敲棋盘:“为什么不再藏拙?” “初颜姐觉得,现在还是示弱的时候吗?”她唇畔笑意不曾减少,眼底却有直逼人心的锐利。如果让初颜选一个词来形容此时初裳给人的感觉,或许可以用——自负。然而那自负转瞬即逝,再看时她的眸子竟生出诸般叹息与薄凉。“世事如棋局般瞬息万变,而今时间让我重新做一个选择。” 或许是觉得这种感叹有些不合时宜,初裳语罢微微苦笑,没有再继续:“待小姐病好,我便会离开。明晚我去百珍阁盗‘冰影流觞’,若我成功回来,不知可否让初颜姐相信我真心相助的诚意?” 对视。她未加掩饰的风华里有潜藏的真诚。 烛影摇曳。 很久之后,初颜听见自己说:“好。” 初裳浅浅笑。旋即她素手一翻,一块精致的令牌出现在初颜视线。目光凝在接触到那令牌的一瞬。初颜呼吸顿促,面上尽是极少出现的震惊和紧张。 初裳眸中闪过一丝诧异,轻轻唤了一声:“初颜姐?” “你——”秀眉越蹙越紧,初颜看着她说不出话。 距离有些远。初裳轻轻将令牌放在棋盘上,垂首斟茶:“今日整理旧衣时它偶然掉落,想必是初颜姐极重要之物。只是天已转凉,有些东西不适合放在箱底了。” 夜色里茶香氤氲,令牌繁复的纹路勾勒出一个气势恢宏的“尘”字,停在棋盘上无黑无白的空余之地。 她伸手将那令牌取来,细细打量对面的初裳:“九曲归尘令。你竟然不动心?” “取之无道。”初裳泯了一口茶,从迷蒙的雾气里对上初颜的视线。然后她将茶杯放下,浅浅勾唇:“万一,初颜姐又是试探我的呢?” 她浅淡的笑意里是初颜看不出来的迷惘与苦涩。来异世一月有余,陌生的环境让她每说一句话每做一件事都如履薄冰。和亲途上病发痴傻的绝色主子、被欺压冷落的背景本来让她以为可以置己身于安稳自保之地,然而时间一长,她就发现自己错得离谱。这绝对不是一个她凭前世执掌“神迹”组织的经验就能横着走的朝代。她身边一个看似普通的婢女就让她大为忌惮,更别说这里还有更多她没接触的地域和人。 收回心绪,那边初颜已将棋子放回棋盒,也不再继续刚才的话题:“早点休息吧。” 她垂眸:“好。” 第2章 忽恋红尘 正是暮秋时节,清晨的阳光浅浅淡淡,从远方逐步蔓延。院中的花瓣被风轻轻拂落,有些许穿过木窗落入屋内。初裳也不去管它们,只倚门笑看院中闹得正欢的几个身影。 “坏镯儿,你快把风筝给我嘛~” “镯儿再跑快些,可千万别让小姐抢了去!” “阿颜!你怎么也欺负我!” 素白宫装的女子面上带着点点委屈,清亮的声音里却不见愠色。追逐间她的衣袖在风中翻飞,像是落入尘世的仙子。 看着那恬淡温馨的画面,初裳眼底渐渐也染上真心的笑意。 月妃她们就是在这个时候毫无征兆地闯入的。 凤栖宫素来清冷,只有几个贴身的婢女和少得可怜的侍卫,不像皇后的寝居之所反而更像冷宫。然而这么大一帮人来凤栖,竟然可以无礼到连通报程序都不走么? 看着突如其来的人打破了那份宁静,初裳眸光转冷,唇畔的笑意却愈发明朗。她踏过那扇门,垂首和刚反应过来的众人一起行礼。 无人掌线的风筝掉落在一旁。顾清梦眸光掠过进来的众人然后停在月妃身上,笑容无邪。 月妃瞥她一眼,妆容精致的脸微微扬起,声音慵懒,带着些上位者睥睨的姿态:“皇后妹妹,你今天生辰可是主角。穿这么素,知道的说你品味高,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办丧事呢,哦?” 这话——! 初裳睫毛颤了颤。她两世为人,见过说话这么直接带刺的倒是极少。刚穿来异界不算久,再加上帝王不重视凤栖,她没和几个妃子打过照面。但因为身边的人给她的“惊喜”太大,她总是觉得这异世比她想象中要复杂。而今——是她高看了么?作为帝王的妃子,怎么跋扈也不能这样说话吧? 她心念急转的时候,耳畔传来镯儿的声音:“下婢倒是不知道,月妃娘娘家办丧事是欢声笑语的。”她直起身,正大光明地讽刺月妃擅闯扰了她们安宁:“想来封月国和莫陵国风俗不同也算正常,倒是下婢孤陋寡闻了。我们家小姐有恙在身,招待各位不周。”她清浅转了话题,伸手示意众人进来:“请。” ——得,还是那个丧心病狂的异界。 月妃被镯儿赌得一时说不出话来,艳丽的面容染了几分怒气。刚要发作时,顾清梦上前挽住她的手臂笑道:“月妃姐姐,快进来吧。” 月妃动了动唇角,只好作罢。 晨光渐暖,落花轻轻拂上发梢。初裳垂首不语,躬身低眉等待众人经过。待人走得差不多了再抬眸时,她看见了那个落在最后的女子。与众人隔着几步距离,她缓缓行于末尾,无端从容出世。一袭淡紫,一面团扇,她就是极其普通简约的装束,那出尘的气质也太过吸引人。象征她尊贵身份的,只有发间一支做工精致的白玉簪子。那尾端雕着几朵悠悠白云,在这华丽的皇宫里平添了几分隐逸闲适之趣。 许是感受到注视,女子淡淡朝这边望过来。当发现一直盯着她看的人是个婢女时,她面上也没什么不悦之色,反而轻轻点头示意。 初裳一惊,旋即深揖回礼。 第3章 诛心为上 墨心亭临水,坐于亭间看波光潋滟,自是十分写意。只可惜,今日多了这么些人。 月妃唤来婢女取出棋盘,拉着顾清梦的手笑道:“皇后妹妹,本宫素闻封月才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前几次见得急,没能好好见识。今日姐妹几个都在,陪本宫下一局如何?” 顾清梦闻言,大大的眼睛瞪着那棋盘,有些发怵。 初裳蹙起眉。还真是来者不善。明明知道皇后有恙早已不记得怎么下棋,非要在众人面前演这出,不就是想夸大皇后之位所属为虚么?可若是顾清梦拒绝,这月妃怕是又要装模作样好一阵含沙射影了。 想到这里,初裳上前几步,态度谦恭:“月妃娘娘,下婢常年伴小姐左右,以前也多少见识过一些。不知下婢可有这个福分和娘娘对弈?” 唇畔笑意浅浅,她毫不畏惧地对上月妃的目光。 亭外鸟叫声婉转。风吹起少女的发丝,她眉梢安静如朝阳。听得这番意外,那立于角落一袭淡紫的女子也抬眸望向这边。镯儿和旁边的初颜对视一眼,后者给她一个安心的眼神,轻轻点了点头。 秀眉一挑,月妃轻嗤一声,表明了不屑:“就凭你?” 少女还是温和的笑意:“莫非月妃娘娘不敢应下婢的挑战?” 月妃一听,险些笑出声来:“倒是有意思。”她目光绕四周转了一圈,然后侧头唤身边的婢女:“翠玉,你跟她下一局吧。” 那唤作翠玉的清秀少女应了:“是。” 也好。初裳在放着黑棋盒的那端落座,向那少女微笑道:“翠玉姑娘,你先请。” 少女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 顾清梦绞着自己的手帕,咬唇有些紧张地看着初裳。而无人察觉那美目深处——却根本没有半分怯意。 天已大亮。微风掠过的墨心亭,只听得轻敲棋子的声音。 一黑一白在手谈里演绎风云变幻。旁边大都是懂些棋艺的,不难看出让翠玉占先手的初裳却一开始就处于上风。她行棋之路步步紧逼,风格凌厉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远观棋局的初颜眉头越蹙越紧。她记得初裳跟自己下棋时,明明没有这么锋芒毕露。 其实翠玉也不是初学者,从她的落子可见功力,棋艺至少也算中上。只是——她从来没见过这么难对付的对手。棋盒中棋子还剩大半,而她清秀的脸早已见汗。 这样下去……根本就是必败之局。 翠玉抬首,看了一眼对面气定神闲的少女。那胸有成竹的样子反而让她有些犹豫不决,手就停在棋盘上方,却迟迟不肯落子。 初裳垂眸淡淡道:“翠玉姑娘,你觉得已经输了是么?” 是,已经输了。少女闭上眼,纵横的阴影在心底拧成死结。然后她睁开眼,向身边的月妃请罪:“下婢不才,甘愿受罚。” “你——”月妃气得说不出话来。她想骂,又奈何这是自己的决定不好发作,而且,她也看得出来,翠玉确实不是眼前这少女的对手。 初裳微勾唇角,轻轻将手边的棋盒推过去,取了那边的白棋:“那我们换一换如何?” 次言一出,全场哗然。 “哟,这丫头的意思是她接着翠玉的下?”一个碧衣女子给自己打风,饶有兴趣地看着初裳。 旁边的温婉女子倒没觉得不妥,只柔柔地笑:“妍妃姐姐,你觉得谁更有胜算?” …… 讨论与质疑声四起,初裳仿佛没听见,对翠玉浅笑道:“这一次,我执白。” 亭外鸟叫声清脆依旧。舍了黑棋的初裳,风格竟与之前大不相同。改掉了那种盛气凌人架势的她,布局趋向于平和与谦恭,一如面上表现的那样不露锋芒。 然而就在这平和里,却隐藏着致命的危险。 ——翠玉发现这一点时已经太迟了。 原本大好的局势一路走下去却在毫无察觉里被渐渐瓦解。那一步步只是刚刚做好防守的白棋,仿佛越来越葳蕤的藤蔓,渐有覆没整个围墙之势。 翠玉颓然地放下棋子。 初裳站起身,对月妃行了个礼。然后她走向顾清梦,经过翠玉的时候微微停下了步子,用只有两人才听得见的声音说了什么。 风染素袖。翠玉垂在阴影里的脸渐渐变得没有表情。 她说——“对不起,我要赢。” …… “妍妃姐姐,看来这次打赌是我输了呢。”温婉女子掩口轻笑。 “欸,墨濯,你不是也喜欢下棋吗?跟在小姐身边当侍卫这么多年,怎么没见你提起过初裳的棋艺啊?”另一边,一个近侍捅了捅旁边的人低声问道。 …… 各种各样的议论声中,初裳回到了顾清梦旁边。没有得意,没有惶恐,那低眉谦恭的样子仿佛她根本不是这件事的主角。 而那边月妃已经是暴怒的边缘。她转眸死死盯着那神色淡然的少女,一连说了几个“好”字,然后踏步上前似是一言不和便要动手。 越来越浓的阴影隔开明亮的光线,初裳没有动,唇角勾起几不可见的冷笑。 她的手被稳稳地拦在半空中,再也无法移动一分。目光一转,对上初颜没什么波动的面容,月妃眉头大蹙,冷声喝道:“你算什么,也敢挡本宫?” 表情一向很少的少女语气淡淡,和初裳常年带笑不同,初颜面对外人时极少展颜,平时给人的感觉就是安静温和,但一旦冷眼望过去,那张清丽的脸生生添了彻骨寒意:“娘娘未经通报闯入凤栖,一曰无礼。小看不知底细的对手,二曰无智。如今输掉棋局后动手,是想做无礼无智无德之人么?” 诛心为上。月妃脸上笼了寒霜,再精致的妆容也遮不住三分愤怒三分怨恨三分忌惮和一分羞惭的表情。 一出又一出的意外让在场众人都噤了声。妍妃仍然是轻轻给自己打风,凤眉一挑颇有几分看戏的味道。那紫衫女子目光浅浅掠过,然后垂下了眸安静地站在角落。旁边大多数婢女侍卫都老老实实低着头,同时暗暗在心里腹诽,平日里谁知道凤栖宫不好惹的主这么多啊。 晨光暖透。顾清梦小心翼翼地上前,扯了扯初颜的衣摆:“阿颜。” 看着自家主子恳求的目光,初颜脸色缓了几分,放开了月妃的手。 月妃退后几步,揉着已经见紫的手腕,看过去的眼神还是有些不甘和不忿。 一个贴身宫女忙上前去搀扶:“娘娘。” 月妃拂开她的手,憋了一肚子火转身:“我们走。” 莫陵国除了顾清梦以外,数月妃品阶最高。她这一离开,剩余的妃子也不好说什么,原本十分拥挤的墨心亭顿时空了许多。 初颜没有行礼,初裳也就那么站着。她没有注意到,目送月妃离开的初颜,正蹙眉思索着什么。待众人走到门口,她思虑之事似是有了结果,眉心渐渐展开,表情却多了几分了然与凝重。 第4章 吾亦往矣 月上梢头。 夜色铺满宫殿。如果撇开早晨的意外,凤栖倒是一日宁静。因为是生辰,顾清梦白日里和院子的人玩闹太久,便早早便休息了。 夜风轻轻摇曳着烛光,打下微凉的光影。案前,初颜正专心画着什么,初裳坐在一旁,安静地给她磨墨。看着墨色在砚上晕开,初裳状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初颜姐,今早那个戴一支白玉簪的紫衣女子,你可知道是谁?” 提笔的手顿了片刻,少女眉头微微蹙了起来:“恋红尘?” 初裳一怔。然后她听见初颜继续道:“别惹就是了。” 笔画在宣纸上行云流水,初裳在她的脸上找不出一丝开玩笑的成分。她继续低眉磨墨,心下却有些诧异。那女子看上去淡然出世,很容易让人产生好感——至少很容易让她产生好感。但按初颜的说法,似乎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感觉到初裳的疑惑,初颜思虑了片刻,然后开口道:“反正在我眼中,恋红尘可是比清冷月还不好惹的人。” 初裳一时没反应过来。当她想起清冷月是月妃的闺名时,不由更疑惑了。月妃?好端端的为什么会提起月妃?她——有很不好惹么? 侧首对上初裳难得蒙圈的表情,初颜有些哭笑不得:“你这是又在藏拙还是真没看出来?” 初裳一阵无语。得,她算是明白了,初颜的意思就是——你484傻。 少女蘸上墨,继续起笔:“否则你觉得以清冷月跋扈的性格,凭什么就能让宣帝特别相待?” 被她这么一点,再结合着宫里的背景细细思索,初裳有些明白过来了。莫陵国少年帝王南宫墨宣,今年不过十九,不喜女色,加上顾清梦在内,妃子也不过五、六个,而且都还是政治联姻,至今没听说过他在哪个妃子那儿留宿。初裳穿越来的这段时间,听到关于南宫墨宣的评价无一不是优秀。就这样一个人,对清冷月却最是特别。初裳之前以为清冷月因为自己是丞相之女,再加上平日里南宫墨宣往她那边送的东西多些,去看的勤一些,便自恃身份目中无人。而今细想,那些估计也只是表象。顾清梦患病,清冷月能主后宫,必然是有过人之处。 “既然如此,初颜姐又为何愿招惹清冷月?” 初颜淡淡勾唇:“你说过,现在不是示弱的时候。” 初裳不由一窒。 “今天我接触到她的脉象,细想之下才明白过来她修炼的是一位避世前辈的独特内功心法。以她的功力完全可以致我于死地,但她却没有任何动作。” 所以初颜的意思是——月妃是友非敌?也罢。她能藏拙,别人为什么不能。她认就是了。初裳微微抬首:“那,初颜姐如此推崇恋红尘又是何故?” 初颜停下笔,盯着她道:“因为清冷月和宣帝叫她红尘姐。” 落花在空中打了个旋儿,然后被夜风送到砚台旁。初裳拾了来放在手中,没有说话。 “我随小姐来莫陵国,纪寒曾给我一份名单,提醒我要注意和防范的人。排在前三的你可猜得到是谁?” 初裳又有些不淡定了。她对这里了解并不多,却也知道一些江湖上的门派。这由初颜随意说起的纪寒,就是封月国界极富盛名的寒霜榭榭主。就算放在整个大陆,也是排得上名号的人。听她这么一提,倒像与纪寒是好友或恋人关系。初裳在心里默默吐槽“高人不要钱啊”的同时,也没忘记回答初颜:“南宫墨宣、恋红尘、清冷月。” 少女一笑:“所以我曾根据他给的线索暗中探查过一番,知道了这些事。”初颜说着,手上画的东西也似是完成了,她停下笔,将宣纸递给初裳。 烛光在纸上微微跳跃。那是一份极其复杂的地图,用特殊记号标出的位置交错,提醒行路的人万分小心。初裳伸手接过,目光凝在停笔处未干的墨迹上——百珍阁。 是的,她答应过今晚去百珍阁盗“冰影流觞”。 “多谢初颜姐。” “这不过是到达百珍阁之前的一些暗卡。真正到了那里,没人知道里面是什么情况。” 初裳点头:“这些够了。我自己会小心。” 初颜盯着她,动了动唇,像是在犹豫有些话要不要说出口。 她将地图收起来,只当没看到初颜的犹豫,“走了。” “初裳。” 少女停下脚步。 “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我之前暗示你‘冰影流觞’能治小姐的病就是故意让你去送死?” 初裳转身,看着她没有说话。 “再明摆着说,你有没有想过,或许小姐她根本不需要这味药,而是我要它有什么别的用处却利用你达到目的呢?” 少女沉默片刻,然后微笑:“初颜姐,这不是你的怂恿,而是我的选择。” 经过今天的月妃来访和刚才与初颜的对话,她其实隐隐猜到了几分异常。顾清梦的病太过蹊跷,而宣帝对她的忽视倒更像是刻意为之。她穿越到异世的时间不长,却也知道这里太多东西不能以表象来判断,所以她现在并不觉得顾清梦是真的有恙,就算真有,也并不觉得治好她有什么必要。初颜之前跟她提起“冰影流觞”,的确颇有几分看着她去死的意味。但是,一切嘴上不饶人的都是纸老虎—— “初颜姐,你那么聪明,早就发现了我和以前有所不同。我不能告诉你原因,却需要一个机会证明我是友非敌,然后,做回我自己。”她眸光沉静,脸上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认真:“所以这次,虽万千人,吾往矣。” 初颜不再说话,目送她背影远去。等到寝宫只剩她一人,唯有烛光相伴,她从暗阁取出一个卷轴,正是纪寒曾交给她的名单。她的目光草草掠过前面那三个被猜中的名字,然后久久地停在紧随着的几个字上—— 命初裳。 第5章 故人何处 又是夜深。初裳现在不淡定。很不淡定!她抓着这个初颜给的地图能走没错,但是,谁能告诉她为什么来的路上一个守卫都没有!既然没有守卫,那她找的这条面巾有什么卵用!防摄像头吗! 默默躲过又一道暗箭,初裳一边努力避开难过的关卡一边吐槽。这特么跟前世打游戏似的,可一旦出差错就是真没命好嘛! 待得穿过一片杀机四伏的竹林,淡淡月光下的百珍阁终于映入眼帘。说实话,这藏着莫陵国各种奇珍的地方算不上气势恢宏,庭前两盏宫灯微弱,反而给人一种格外普通的感觉。情况颇有些古怪,初裳向前投出一个石子静候一旁。然而屏息等了好一会儿,什么事情都没发生。没有守卫,没有暗器,什么都没有。 初裳锁眉。既然这样,就只能走一步是一步了。 带着一百个小心到了百珍阁门前,依然没有任何动静。目光扫过四周然后停在那扇门上,饶是初裳精神再紧张也忍不住想破口大骂了。 我去!你家放宝贝的地方不上锁啊! 夜色从虚掩的门中透出几分凉意,那空洞的黑暗仿佛在嘲笑企图进入的人胆小无知。初裳在那里停了半晌,深吸一口气,然后,推门。 依然什么都没有发生。 罢了—— 初裳保持着十二分的警惕,迈步入阁。而就在这时,灯光忽然熄灭。四下突然一片黑暗。 眼睛有一瞬不能视物。初裳踏出的脚步停在半空。 诡异的安静。 明明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变数,可是她不敢落脚。毕竟这地方实在是——太古怪了。 待眼睛稍稍适应了,初裳正准备踏步,才发现脚下似乎有一道极细极细的微暗的光。她仔细分辨,终于发现屋内遍布着错综复杂的细线。 初裳半晌无语,脚步稳稳停在那细线上方几毫米处,她可以肯定,只要她踩到这些,基本上就是死无葬身之地的节奏了。 她在那里停了很久。待对细线的分布有了足够的了解,她终于挪步。宛如鬼魅的身影穿梭在细线之间,她不该有丝毫懈怠,也不能有任何差错。 布满细线的路程明明不算太长,她却像是摆渡过无数江河湖泊。很多画面在脑海一闪而过。 脚步落定。身后石门大开,灯火一盏一盏亮起。 初裳复又去看那些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的细线,仍然心有余悸。果然是不作死就不会死。早知道这地方既不按常理出牌还特么丧心病狂,她打死都不干这种差事。 她站在那里缓了片刻,待进到房内看到四周的陈设,心底又浮现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这真的不像是放奇珍异宝的地方,反而更像是个杂货室,就仿佛主人习惯将不用的东西随手一摆,然后偶尔打理打理,将类似的东西放在一起罢了。 穿过各种各样的木柜一顿找寻后,初裳终于拿到了她想要的东西。将冰影流觞的瓷瓶握在手上,她忍不住松了口气。说实话,这要多亏百珍阁主人的闲散和其它宝物的贵重性,若非比冰影流觞重要的东西太多,初裳还真不一定能这么轻易拿到。至于其它宝物,对她没用她也没有兴趣。然而就在她觉得万事大吉准备出去的时候—— “花绮,你确定要自己过去?” 一道温润如玉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仿若拂开暮秋时候微冽的清寒,不过初裳此刻完全没有心情欣赏,嘴角一抽就差骂街了。 “哎呀呀,上次来的时候又不是没见过。虽然碰断了最后一根,还不是过来了。这点小事,难不住公子我啦!” 初裳实在没时间吐槽他们来的真是时候,连忙找地方藏好身,顺带提醒自己下次出门记得看黄历。 过了一会儿,只听得后面说话的人笑道:“这次不错,一根也没碰断。我厉害吧?” “是是是。也不知道上次是谁被划伤右臂后提议让我撤掉这些线的。”温润声音无奈道。 “咳。这些前尘往事,就不要提了嘛。” “好吧……花绮,你是要把所有曾到过的地方都找一遍吗?” “对。那毕竟是他留给我唯一的东西。”声音一反之前的随性,显得有些低沉。 温润声音没有再次响起,初裳只听得轻微的脚步声渐渐近了。这种时候她反而越来越淡定,将右手习惯性地扣向左手无名指,那里却空无一物。初裳忍不住自嘲——是了,这里是异界,怎么可能还有“绝世”。不过,她也不惧。大不了,拼命就是了。 “花绮,上次我们只到了这里,里面就不用找了吧。” 温润声音提醒道。 “好。”微一停,然后脚步渐远。“那我就出宫去找了,你自己小心。”似乎还没从情绪中走出来,声音仍有些沉郁。 初裳听着那人离去,微微皱眉。 什么意思? 温润声音的主人似乎耐心很好,就静静站在原地。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初裳无奈,只得从木柜后出来。抬眸的瞬间,初裳所有动作都停滞。 大约十八、九岁的少年一袭白衣不加任何修饰,墨发随意披散,薄唇微微上勾,眸子清亮,整个人如同他的声音一样温润如玉。 泪水瞬间溢出眼眶,就连匕首刺入身体都没有过的酸涩感觉伴着初裳将回忆重新倒放。记忆里,那个在月下屋檐偷偷哭泣的少年;那个笑起来眼睛会微微眯成好看弧度的少年;那个也许从未恨她而她也从未责怪过的少年;那个说“姐,我赖你一辈子的”少年……前世渐渐模糊的画面汇聚成冰冷的年轮,然后在落幕的那一瞬晕开血色。 祝梓轩……其实我,很久都没想过你。 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初裳擦去眼角的泪水,直视着面前眉眼和祝梓轩有九分像的静默少年。 少年看着她一系列的动作,眸中只闪过一丝淡淡的诧异。 “姑娘可见过花绮的东西?” “没有。” “那么姑娘要的东西可拿到了?” “是。所以我可以离开了么?” “当然。”少年侧过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初裳稳下心绪,与少年擦身而过。在出口处她回头问道:“他是不是也知道屋里有人?” “花绮赶时间。” 深深看了他一眼,初裳穿过细线而出。身后少年看着她的身法,眸中添了几分思索的光芒。 第6章 梅间寒来 晨光倾泻而下,临水的闲亭,只有一个纤弱的身影。微凉的风拂过她的长发和淡紫的衣摆,竟生得几分萧瑟之感。 素衣少年在闲亭外站定,轻轻唤了一声:“红尘姐。” 清秋风过依然。女子没有回眸,也没有应声,只有静默氤氲开来。 少年垂眸:“宣这次来,确有困惑望红尘姐指点。” 恋红尘微微敛眉,眸中的奈何一闪而过。旋即她从袖间取出一支玉笛,就着静雅的湖光水色,悠扬的乐曲缓缓响起。 少年的脸变得有些苍白。他开口想继续,然而字到一半却说不下去了,只掩嘴剧烈咳嗽起来。 血顺着少年的指尖一滴一滴落下。乐声渐止。 恋红尘转身。她只是那么淡淡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责怪与不满,少年却移开了视线微微苦笑:“红尘姐,还是瞒不过你啊……” “你再试图借星辰之源去冲击天命决第七层,总有一天连我也护不住你。” 少年垂下染血的素袖,声音温和:“是宣任性了。” 恋红尘在心底轻轻一叹。溯命曲亦正亦邪,这么多年却还不知如何把握疗伤的度,我不是每次都能保你不死啊…… 开口时她语气清冷,听不出任何情绪:“你和她打过照面了?” “是。因此惑而不解。” “眼见都未必为实,何况传言。”她复转身去看潋滟的波光:“无非是看你愿意走一条保险的路还是更愿意相信自己的判断。” 更愿意相信自己的判断……这样么? 少年微微动容:“多谢红尘姐。” 习惯性地等不到答复,少年行了礼节离开。风吹皱秋水,闲亭寂静如初,女子仍然独自一人静默而立。 待素白的身影渐远,她回头看着那就要消失不见的人,眸中有愁绪渐渐蔓延。 恋红尘,枉你自诩师父的得意门生,可解他的命格这么多年,你怎么……还是参不透呢…… ————————这是秋去冬来马上又要开始剧情的分割线———————— 凛冽的风声掠过耳畔,天色将雪,四下凉意染透。少女穿过长廊,在尽处那素静的院落停下。 初裳从来没有想过,月妃的宫殿竟然是这样一副安静典雅的模样。初来慕月宫,她本来以为通传会格外繁琐,然而侍卫听说她来自凤栖,竟十分有礼地请她直接前往,就像交情颇深的故人上门做客,又或是主人知道她会来一样。 院落里梅树三四,在寒风中开得正好。四下没有侍卫与婢女,清清净净的感觉让她无端想起了深山里与寂静相伴的隐士。 微犹豫片刻,她轻轻扣门。 “请进。” 甫推开门,屋内暖炉点起的温度让人倍觉舒适。靠窗的矮几旁,素颜女子席地而坐。她长发散落在肩,袖口因她握着书卷而微微下滑露出白玉般的手臂,那腕上手工编织的红绳算不上多贵重,她戴上却只显雅致特别。 这才是真正的清冷月么。 虽然早有准备,初裳在看到她的那一刻还是忘了行礼。 女子也不甚介意,只看了一眼便继续抄誊手上的书卷,就仿佛来人是个常拜访的无需刻意招待的老朋友。 初裳垂首走上前,将手中的东西递过去,恭声道:“皇后娘娘新做了香囊,让下婢给您送来。” 清冷月放下书卷,接过那绣工谈不上精致的香囊:“多谢。” 她不带那种装模作样的跋扈时,很容易让人如沐春风。如果不是初裳早知道她不是之前表现得那般,绝对要闪瞎眼啊!也幸亏顾清梦学了绣法后让她们把成品给各宫娘娘送去,她这才得见清冷月私下不藏拙的一面。此人……果然是不可惹不可惹不可惹。 也不知若是她被安排到去见恋红尘,又是否会有另一番感叹呢?初裳已有些习惯了这异界的丧心病狂,只随意这么一想,行礼请辞道:“下婢告退。” 女子轻轻颔首。 待少女将门掩好,脚步渐远,清冷月缓缓抚过那香囊,然后纤指停在某个位置微一划,夹层中的字条便显现出来。展开那字条,只见娟秀与遒劲并存的字迹—— “辞期已定,谢卿纡尊相助。” 清冷月将字条收起,浅浅一笑。 第7章 千秋谁引 出了慕月宫,寒意愈发肆虐。初裳缓步走在回凤栖的路上,重重宫阙在她身后错落。下意识避开宫女侍卫挑幽径返程,不知不觉中暗香萦绕,竟是走到了梅园。 她停下脚步。当年,也是这一树一树的寒梅罢。 …… “小轩,明年我们再来看梅花好不好?”女子眼眸晶亮,期待地看着少年。 “好。”少年踮起脚尖,拂去女子头上的雪花。 …… 她仿佛还能感受到那时指尖划过的温暖。只是那温暖,恍然间隔世经年,已成回忆。 初裳微微闭上眼睛。原来她还记得这样一个时刻,世界里只余匕首刺穿所有意识的空洞,和少年比三尺深寒更淡漠的表情。 那已经是最刺骨的寒冷了吧…… 重重梅香踏过了记忆溯源而来。祝梓轩,你有没有,一点后悔呢? 微凉的前尘里有雪花落下。她走进梅林,和着这隔世缓缓飘落的雪花唱了起来—— “梅林卧醉客,醒时点孤灯。犹记少时单纯,提笔落字乾坤。 谁以天为衣,许我地为枕。不知明月照我,亘古试红尘。 坐听马蹄重楼望,换初裳。轮回烬尘世痴狂,笑沧桑。 纷飞雪,心所向,淡看天下覆苍茫。谁能够狂歌独唱?” 未完的音律缭绕在梅间,然后余下浅淡的静默。微微侧身,华衣玉带的少年安静地站在那里。 虽与那日的简约迥然不同,换了华衣的他却不会让人感觉违和,仿佛他本就该如此。 梅染清寒里,风雪未歇。 “不继续了么?”少年轻轻道。 那一刻她仿佛回到很久以前,那些她以为很安静的时光。初裳微闭了下双眼,然后转身面对来人:“南宫墨宣?” 少年随手折下一支寒梅。纷扬的雪花飘落,几片莹白覆在雪花之上。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润:“姑娘也告诉我你的名字,才算公平罢。” “初裳。” 南宫墨宣轻轻一笑:“你和传闻中的很不一样。”说着他把手中的梅花递予初裳:“可以请姑娘收下么?” 初裳一窒。光影深深浅浅,少年递过来的梅花在记忆中渲染成婉转的白。旋即初裳唇边绽开淡淡的笑容:“那么……这就算是你送我的了。”雪花轻轻飘落,初裳接过梅花,连眸中也带着笑意。“可惜我没有什么可以回赠。这份礼物,就先欠着吧……” 她预料中或多或少不以为然的表情没有出现,少年眸中竟多了分讶异。 “这,可是我在这里的第一个承诺。”初裳补上一句,然后如那天一般与少年擦肩而过。 “我记住了。”少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与手中的暗香重重叠叠。 雪下得有些大。华衣少年没有动,任凭雪花一片片落在肩上,发上。 “陛下,请速回宫中。”一道黑色的人影悄声无息地出现在身后,抱拳恭声道。 “墨影,你在生气。”少年转身,黑衣男子低首沉默。 少年一笑:“只有你生气时,才会叫我陛下。仔细算来,你也只叫过我三次陛下吧。” 墨影抬头,脸色很平静:“你不该接近她。” 少年眸光暗了暗:“我知道。” “那么你的冷静呢?你的防备呢?她是那么危险的一个人,你不会不懂得。” “我只是……”少年抿了抿薄唇,向梅园深处走去。未完的话,也被风雪掩盖。 犹记少时单纯,提笔——落字乾坤。 我只是,有一刹那想相信那个比我还孤寂的女子。 第8章 眸倾朝暮 从暮秋走到寒冬,凤栖宫的日子仿佛并无不同。初裳轻轻抚上缠在左手无名指那几不可见的软线,嘴角牵起一个微笑。暗中重新打造一个“绝世”,这就是她这段时间的收获了。至少——熟悉的武器在身旁,她也有点底气了不是么。 少年赠的梅花在瓶中兀自安好。室内幽香浅浅,初裳忽然有一瞬间的恍神。 烛光莫名暗了暗,外面有些许不正常的动静传来。那脚步声凌乱,明显不是浣衣归来的初颜。 木门的开合只在刹那。眨眼的工夫,面前便出现一个蒙着面的男子。 看见屋内的人,他的眸子露出恣肆的笑意:“叨扰了,美妞儿。” 初裳抽了下嘴角。 闯入女子闺房,那人却完全不把自己当外人地大步走来:“喂喂,美妞儿,帮帮忙怎么样?” “你再往前一步,我会动手。” 微冷的声线不太与少女清秀柔弱的外表相衬。男子脚步没停,挥手随意道:“我才不信咧!” 银色的光芒带起风声掠过。时间微微停滞。 瞬发的细线回到她手上。“绝世”前的那段银针刺透他的左肩,在收回的一瞬血色汹涌而出。没防初裳突然出手,原本就带伤的身体再次受创,那人支撑不住地半跪在地,纵心下惊骇,嘴上却依然是不怎么正经的语气:“妞,这么无情啊……” 四肢百骸像是和意识支离开来,眼前的光线越来越弱。他微微闭上眼,撑着最后的力气给自己调息。 我凑!谁和你有情!初裳抓狂,然而看着他却又有些后悔。她只是随便这么一试,不知道仿造的“绝世”会有什么威力,真不是想要这家伙的命的==。 他的状态看上去实在不太好。初裳走上前,伸手欲扶起他:“喂,别死我这儿啊。” 那人睁开眼,笑得有些虚弱:“怎么可能……我还没活够呢……”他轻轻咳了一声:“美妞儿,你还是舍不得我死的嘛~” 初裳原本扶他的动作直接变成了拽。丫的若不是佛曰不能杀生,直接戳死你得了! 有鲜血在手上蔓延开来。待扶他站定,初裳这才发现那人肩上有很深的伤口。难怪他脚步那么乱。之前大步走过来,只是因为他知道快撑不住了么? 她连忙移开碰到他伤口的手:“对不起……” 面巾下的唇是一片没有血色的惨白。他无所谓地耸肩,看着她的眼睛难得添了几分认真:“妞,听我说。我来皇宫顺一样东西救我朋友的命。现在他们快找来了。你若无意相助,我这就离开。若是愿意……” 他停在这里。初裳认真地听他说话,根本没发现自己竟没有生出袖手之心。她眨了眨眼。愿意相助,如何? 他换回了不正经的语气:“愿意的话……就当我欠你一根糖葫芦!” 初裳无语。 “怎么样怎么样?帮帮忙嘛~!” 糖葫芦你妹啊啊啊啊! 见她瞪着他半晌不说话,那人故作惊讶道:“哎呀美妞儿,你该不会想让我以身相许吧?” 初裳被他气笑了。比无耻还是你赢!“那还是欠我一根糖葫芦好了。” 咦?要糖葫芦都不要他诶……剑眉轻轻一挑,他朝她挤了挤眼:“那就这么说定喽!” 初裳顿时更无语了。这家伙全身上下只露出这半张脸怎么还能有这么多表情!足够做一套表情包了好吗!她没好气道:“藏好,别出声。” 那人咧嘴一笑,这次也不说废话了,忙找好位置藏起来。 不远处喧声渐近。初裳擦去地上的血迹,若无其事地等待敲门声响起。 侍卫来得比想象中快。从里向外看去,重重人影显示出对此事的重视。外面敲门的侍卫语气虽凝重,却也没忘基本的礼节:“今夜突有紧急事宜,烦请开门配合卑职查访。” 初裳垂下眸,然后勾起常带的浅浅微笑,打开木门。 屋外寒意凛冽,忽然灌入的风吹乱少女的发丝。当看见走上前的人,初裳的微笑停在嘴角。 华衣上精致的纹路延伸到袖口,却只勾勒得他身影单薄。少年脸上有不易察觉的倦意,目光触及稍显讶异的少女,轻轻笑了一下:“是你。” 初裳垂眸:“见过陛下。” 风仍然侵袭着低眉顺眼的少女。她站在木门之后,没有让开身,也没有惶惑之色,声音柔和,淡然如初:“什么事情惊动陛下亲自前来?” 少年站在原地。一片风声里,他的眸子却如同春日清澈的湖水:“无事。打扰你休息了么?” 初裳垂下的眉眼更低了一些:“下婢尚未入睡。” 隐隐有梅香传来。屋内梅花仅一支,在精致的瓷瓶里显得格外别致与傲然。南宫墨宣目光浅浅掠过,并未多做停留,对身后的众人道:“走吧。” 那一路搜到这里的侍卫长急忙提醒:“陛下,还没……” “不必了。”浅淡的声音里,少年转身。 重重人影给他让开路来。而本来就无甚喧声的院落愈发静谧。人影尽处,容颜绝世的女子等在那里。迎上少年的目光,她怯怯行礼:“臣妾见过陛下。” 少年看过去,并未将不喜表现在面上,眼神中却有着淡淡的疏离:“外面风大,你出来做什么?” 跟在她身后的镯儿将披风搭在女子肩上,垂首立在一边。顾清梦咬唇,低声道:“陛下从未来过凤栖,我……臣妾只是太意外了。” 她未施粉黛的面容绝色倾城,少年却只轻轻“嗯”了一声,并不对自己的疏远多做解释。 踏过冬夜愈来愈凉的寒风,他向外迈步,竟没有再看她一眼。 “陛下,娘娘这些时日新做了糕点,您要不要尝尝?”目光绞着旁边女子无措的表情,镯儿忍不住出声对那渐远的身影道。 迈出的脚步未停,“过些时日让初裳送来吧。” 寒冬夜凉似水。那被提到名字的少女仍然保持微微躬身相送的姿势,恍惚中看不见任何表情。 枫家九娘 待众人陆续离开,初裳将木门关上,回眸,那人正似笑非笑地倚在案前:“美妞儿,你叫初裳?” 初裳不答,收了唇畔的笑意看着他,面色是自己也不曾察觉的凝重:“你从哪里顺的东西?百珍阁?” “对。” 得到肯定的答复,初裳不由迷惑起来。百珍阁。她上次去的时候,明明一切都很顺利。眼前的人实力不在她之下,怎么可能受这么重的伤?当时南宫墨宣和她打了照面都没有难为她,这次居然亲自来找出入百珍阁的人,难道只是因为他顺的东西比“冰影流觞”重要得多? 垂下眸子的少女眉心微微蹙起,不知道在思考什么。那人在她面前打了个响指:“喂~!妞儿,回魂啦!” 初裳抬眸,向他确认心底的猜想:“你的伤,在百珍阁受的?” “哎呀呀,那什么奇门遁甲之术配上各种机关那么讨厌,还有什么暗卫和细线,不受点伤怎么体现我的英武?”他说话虽然仍然不怎么正经,却把几处最不易避开的危险都透露出来了。幽若寒潭的眸子深处有思虑掠过。她想知道的,是这些么? 初裳一怔。百珍阁,原来没有那么简单么?收了心绪,她从药箱取出纱布:“臂上的伤我先给你包扎起来,内伤你自己慢慢养,别作死再来一趟就是了。” 少女的动作算不上轻柔却刚好不会再伤着他。那人凑近了问:“诶诶,美妞儿,你还没告诉我你是不是叫初裳呢~!” 她“嗯”了一声,替他将纱布绑好,催促道:“赶紧离开吧。” 那人一笑:“美妞儿,欠你的糖葫芦我记住喽~!”话音未落,他的身影穿过木窗而出,重伤未愈,自保却应该无虞。 ————————这是马上又有新人物要粗现的分割线———————— 黎明将启,天光微暗。 静谧的小镇,一盏油灯长久地亮着。 “九娘。”尾音还未停,屋内便闯进一个人影。轻咳声溢出唇畔,他顾不上肩上似乎又裂开的伤口,从怀中取出一路护着的瓷瓶放在桌上,一直悬着的心顿时安定下来。 “步大公子,回这么晚啊~”妩媚的声音在空气中袅绕,女子双手环胸轻移莲步从内厅走上前。明明是寒冬,她却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眉间流转着比三月桃花还妖艳几分的风情。涂了蔻丹的纤指搭在来人肩上,她轻轻嗅了嗅:“哟哟哟,有女人香哦~” 那步姓公子扯下面巾,露出一张俊逸非常的脸,苦笑了一下:“九娘,别玩了。救人要紧。花绮怎么样?” 唤做九娘的女子收回了手,轻哼了一声:“那负心汉的死活与我何干。”转眸对上男子望向她认真的眼神,她不由撇了撇嘴:“好好好,奴家不说风凉话就是了。”她伸手点了男子几处大穴,同时送出内力,对面的人不适感顿时消散不少。 九娘拿起瓷瓶转身向内厅走去,魅惑天成的声音里有着安定人心的力量:“你别出手,好好调息。花绮情况还算乐观,交给我就够了。” 换了自称的她几乎没来由地能让人完全交付信任。与她的接触虽不过几日,但却足够让他了解她的能力。男子轻轻颔首,坐了下来。 窗外,几只耐冬的寒鸟啁啾,等待中光影变换,待到男子再睁开眼时,天色已大亮。久寒不升的气温此时微微回暖,小镇集市热闹起来。 听到自内厅而来的脚步,男子忙回过头去:“九娘,情况如何?” “无碍,过几日便能醒了。”她走到他身旁,忽然眉心一皱,冷不防吐出一口鲜血,心口的锐痛袭上,竟一时直不起身来。 “九娘?”男子一惊,起身伸手欲扶她,然而却又觉得失礼,生生止了动作。 纤指划过嘴角的血迹,女子调整了一下呼吸,就近坐了下来,示意他不用在意:“哎呀~过些时日就好了嘛~” 他眸中还是有些不放心。 “刚才吓你的嘛~”九娘朝他挤了挤眼,见他依然不肯落座,眸中透出狡黠的笑意:“瞧你这么担心,该不会是喜欢上奴家了罢~” ……好吧。谁说他爱戏弄人来着?在九娘面前,他只有被戏弄的份。 花绮昏迷前嘱托他来的景明镇的时候他犹豫过。毕竟,他没听说过任何一个有能力助他们的江湖中人在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镇久居。他大可以带着花绮找更近一些的朋友救急。可是出于对花绮伤势的考虑,他还是赶来了。见到九娘之后不得不承认……他低估了花绮的决策力。 不过——花绮的朋友一个个靠谱是靠谱,可怎么就是各种稀奇古怪的毛病改不了呢?他这么腹诽着,全然不察把自己也给数落进去了。 扯着不知道在想什么的人的袖口,强制他坐下,九娘凑近,妩媚的娇颜在眼前放大:“快告诉奴家,你是怎么从皇宫出来的?” 男子用闲下的手替她斟上一盏茶:“借一个唤作初裳的姑娘的面子。” 九娘眨眼,示意他快说。 暖阳透过窗投进来几缕,给屋内笼上淡淡的光晕。待到他讲完,女子托着精致的下巴,纤指轻轻敲着茶杯:“倒是有趣。宣帝居然因她不再追究你闯入百珍阁一事。” 他其实也有些疑惑。先是那少女出手,所用的武器他从未听说。后来他躲在暗处,仿佛——听到了小安的声音?当时他有些意识不清,不敢肯定是不是自己听错了。现在回想,却只记得那时候他们的对话。 那边九娘心底也有了些假设。不过既然一切无恙,此事揭过,不议最好。垂眸,将思虑收起,再抬眸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似地狠狠瞪着那步姓公子,一脸兴师问罪状:“喂!你拿一根糖葫芦换她护你平安?”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呃……嗯。”对上那恶狠狠的眼神,他只好硬着头皮承认。喂喂!你们干嘛都小瞧糖葫芦!考虑过糖葫芦的感受吗! 女子伸手重重拍了一下他的脑袋,语气颇为“孺子不可教也”:“哎呀!你是不是傻!你说欠她一颗糖就好了嘛!干嘛要说一串糖葫芦!” …… 第10章 江山无恙 几册书卷,几堆奏折,再添笔墨与白衣,便成静好光景。 帝栖宫的书房灯光有些暗,一抬眼便能看见那个伏案批阅奏折的少年。屋内没有宫女,灯也只有两盏。四周很安静。初裳就这么静立地看着眉心微蹙的南宫墨宣。还是初见时那简单的装束,光影在他周身明明暗暗。 静立半晌。待南宫墨宣眉心舒展开,伸手去拿凉了很久的茶,抬眸才瞧见那个沉默的少女。他微微笑了笑:“姑娘不妨过来坐。” 初裳不语,默默地走上前,在离他不远的位置坐下。 南宫墨宣换过茶水,又替她倒上一杯,递到她手边。动作自然地让初裳差一点忘了他是帝王。 她有一刹那的愣怔。 多年前,也曾有人这样将茶杯送到她手边。初裳伸手去接,指尖竟不由有些颤抖。那个唤你姐姐的人,可还在你身边么?那个谢你护他的人,翻过陈年的恩怨终于下定决心覆灭所有温暖,回眸时可还看得见你么? 微颤的手轻触到少年指尖。他手上的温度竟比瓷杯更冷。 初裳抿着唇,看茶叶在水中沉沉浮浮。 “最近事情繁多,我一时不觉,竟把姑娘给晾在一边了。”南宫墨宣端起茶杯饮下一口,看着案上堆成山的奏折苦笑了一下。 屋内提神的熏香浅浅,却没有暖炉给这寒冷添一点温度。她刚才看他批奏折,有的时候批注的甚至比原文还多。初裳收了装模作样的谦卑,也不再自称下婢:“我一直觉得你是个好帝王。” 少年轻笑:“是啊。他们都这么说。”他将茶杯放下,转眸看她:“姑娘觉得如何才能不负这个评价?” “仁心为上。无他。” 她答得笃定,其间思虑甚少,像是这个问题再简单不过。而这边南宫墨宣却难得怔住,一时面带诧色地盯着少女说不出话。 对面少女的眸中只有一片坦然。 你说,仁心为上么…… 见他半晌无话,初裳不解:“你觉得我说得不对?” “抱歉。方才失礼了。”南宫墨宣收了目光,笑叹:“只是没料到……姑娘竟是如此见解。” 初裳伸手去拿那茶杯。其实她并没有什么独到的看法,只是觉得,很多阴谋家喜欢把政治弄得特别复杂,却忽略了最简单的善意与人心。她前世执掌“神迹”,机关算尽又争到什么?“万里河山从来都不属于某个人,而是属于天下。” 少女语气清浅,无关看破,也无关苍凉。 淡淡的苦味靠近唇畔。南宫墨宣伸手一挡,将那茶杯接过:“我想起姑娘来自封月,怕是喝不惯莫陵的茶。我给姑娘换一杯。” 又触到那极凉的温度,初裳不由抬眸看他:“天冷,别自恃艺高不注意身体。命比纸薄,归尘刹那而已。” 南宫墨宣取茶盒的手停了片刻。少女说话似乎从来不在意眼前的人是不是帝王,可也正是因为不做作不刻意,所以他听得出来浅淡语气里的关心:“谢谢。” 茶香在水中缓缓晕开,少年沏茶的模样几可入画。“莫陵封肆茶苦,很多时候,无需喝这么苦的茶。”他将茶杯递过去,笑容如同初霁的晴空。 与往日温润有别,他的笑容中透出几分孩子气,整个眉眼都愈发生动起来。看着那般熟悉的面容,初裳不由道:“你很像我一个故人。” 她用的词是,故人。少年笑意浅浅:“所以第一次见面,你会那么惊讶?” 初裳莞尔:“是啊。”百珍阁那次她戴着面巾,却果然骗不了南宫墨宣么。她轻转着手中的茶杯:“你这么说破,我欠你的可不止是赠梅之情了。” 清茶入喉,唇间浓淡刚好。“我确实不喜欢太苦的茶。”至于南宫,喝惯了才不觉得苦吧。掌心瓷杯触感微凉,入口的茶却似连人心也能温暖起来。目光一转,她看到了送过来的食盒:“你不打算尝尝?” 南宫墨宣一怔,旋即轻笑:“不必了。她定然是做了一盒子甜食。”他甚至可以想象那个女子一边“为他”不耐烦地做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一边嘟嘴自语“死木头死木头你竟然如此对我”的样子。 咦?南宫墨宣素来不喜欢甜的点心,这种事情她都知道,顾清梦还会送一盒甜食给他? 见初裳不信,少年摇头无奈道:“你不妨打开看看。” 食盒两层,满满的点心精致。然而一打开,甜得发腻的香味扑面而来。我凑。真做甜食啊!初裳不死心又去看第二层。好嘛,还是甜食。各式各样精致的点心下压着一张纸,初裳取来一看,只见上面画着两个小人。一个满脸愤怒,一个做着鬼脸。旁边写着几个大字:“死木头,给你看不给你吃!哼!”初裳将纸张翻过来对着南宫墨宣,笑得眉眼弯弯:“她画的你诶。” 少年撇嘴:“我怎么会是那个生气的小人,做鬼脸的才是我啊。” 初裳顿时笑得岔不过气。她之前一直纠结南宫墨宣为什么冷落顾清梦,现在看来,他们关系还不错。好半天收了笑,她正好想到了送他什么:“借我纸笔,赠你一副画如何?” * 宣纸铺开,初裳执笔细细勾勒。光影浅浅,寒意惊扰月色。她来的时候是傍晚,而今,已然入夜。 她画得很仔细。南宫墨宣又将书卷翻过一页的时候,少女终于停笔:“好了。” 几枝梅花绽开在宣纸上,虽大片留白,却掩不住那冷傲之姿。画无落款,只在不显眼的角落题下几字。 ——江山无恙。 除了江山,谁能无恙。南宫墨宣说不出此时该是什么感觉。若非那日红尘姐提醒,他此生都不知道错过了什么。这世上有几人想法和你不谋而合。可差一点…… 初裳见南宫墨宣不说话,只当他是觉得不好看,不由无语道:“你嫌弃也没办法。这可是我最高水平了。”一枝梅花换一副画,还是蛮划算的嘛。再说,觉得不好看可以拿来垫桌脚啊。不过她突然想起来,这纸墨也是人家的……好吧,她没话讲。 “我很喜欢。” 初裳一怔。他没有说画得好看,也没有夸她好才情,却说喜欢,这便是最高的赞扬了吧。 少年将画收起,然后闲闲开口:“可是我也想画一副,怎么办?” 初裳吐血。老大啊!你别让我欠你东西啊!很难还的好吗! 见少女一脸郁闷,就差说“不准你画”的样子,南宫墨宣不由笑开:“不必回赠。就当是我谢姑娘这副画。”就当是我,为之前的杀意道歉。 初裳眨了眨眼。好吧……这样的话,她也没有理由拒绝不是吗? 时间在走笔中静静流淌。这一副,他也画了很久。心很静。他想起了曾经踏过的山水,和重重宫阙外的晴空。原来回眸时,时光安好如初。 ——丹青有负。 我把歉意写在这里,你知不知道都没关系。 待他停笔回头看初裳,却发现少女靠在椅子上睡着了。她似乎睡得很安稳,唇畔带着浅浅的笑。你梦中岁月可好?南宫墨宣轻轻走上前,给她披上一件衣。 是不是要感谢你那位故人,让你在我这里没有任何防备。 南宫墨宣自嘲地摇了摇头,将画收好,又开始批阅起奏折。 * 晨。 初裳转醒,脑袋当机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她在哪里。她看着披在自己身上的衣服,又看着伏案睡着的南宫墨宣,不敢相信她居然就这么异常安然地在帝王书房待了一夜。我凑!南宫你坑我!什么破事啊啊!你倒是叫我啊啊!!你不叫我这破事儿传出去不好啊啊!!! 唔……不过她来自现代,迟早要离开宫廷去江湖看看,况且因为祝梓轩的缘故,心底一直觉得南宫墨宣本是熟悉的人,倒也不怎么在意流言。嗯,所以她默默腹诽半晌,完毕后还是非常淡定的。 将手中的衣服折好,初裳动作虽然极轻,素来浅眠的南宫墨宣却还是醒了:“姑娘,早。” 初裳微微一笑:“早。” “这是给姑娘的画。”南宫墨宣将系好的画卷递过去,然后取出一支簪子给她。 古朴闲适的纹路,温润细腻的玉质。这样的簪子,她曾在恋红尘发间见过。只是那一支尾端是白云,这一支却是清荷。 她伸手接过,随口道:“你喜欢送人簪子?” 少年神色微变,抿着唇却没有说话。 初裳见到他不怎么对的表情,回头一想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顿时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只是觉得赠簪很雅致,没有任何不喜之意。况且她对恋红尘颇有好感,断不会介意与她有相似的簪子。只是南宫墨宣怕是误会了。初裳一急,差点就要说“你听我解释”这种扯淡的台词,而那边少年浅笑,眉眼温和如初:“不喜欢,便弃了罢。” 她的心微微疼了起来。她张了张嘴,却终于只说:“多谢,我走了。” 债多了不愁。欠他的,再还就是了。初裳推开木门而出。身后,只留初阳打在少年肩膀。 第11章 风起焚夜 回到凤栖宫的时候,天已经大亮。初颜推开窗,就正好看见抱着一副画卷匆匆而来的少女。少了平日里的浅笑,她眉心微微蹙起,眼底却异常安静。这样的表情,使初颜不由觉得她真实了许多。 少女在她面前停下:“初颜姐。” “昨天晚上你和宣帝在一起?” 我凑。就不能换个委婉的说法吗!初裳沉默片刻:“……是。”她真的不想把这破事越描越黑,干脆什么都不解释。 初颜也没多问,兀自换了话题:“今天我陪小姐在宫里走走,你得空的话,把衣服洗一洗。” “好。” 待初颜向顾清梦的寝殿走去,初裳目光转回到手上的画卷。 不加任何技巧渲染的笔锋浅浅勾勒出少女的剪影。一树树的梅花之下,少女淡淡回眸,正是再遇的情形。末尾处——丹青有负,如她当时写江山无恙那般看似漫不经心。 此举何意?第一次见面,他明知她来百珍阁盗物却没有丝毫为难她。第二次,她直呼他的名字,他不在意反而赠她梅花。第三次,侍卫各宫搜查,她不让开身,他便不进入,只说无事。第四次,她留宿帝宫,他也不叫她,之后复赠簪子与画。初裳将画卷系好,又想起当时初颜提醒勿惹的人,不由苦笑。怕是——来不及了啊。 正这么想着,一支飞镖忽然从半掩的木窗直直向她射来。初裳下意识一避,那飞镖堪堪擦过衣角钉在壁上,再回头望时早已无人。初裳取下飞镖上的字条—— 戌时。望御晗宫一叙。有要事相告。 御晗宫。她倒是听说过。只是这御晗宫地处偏僻,随着当年在此静养的玥瑶公主辞世早已废弃,平日里只有走岔了路才会到那儿去。大晚上的约在御晗宫,该不会是杀人灭口吧? 撇开这扯淡的想法不谈,约她的是谁她都不知道,还赴个寂寞啊。只是,她穿越来的时间不长,这初裳本人之前到底有什么朋友或者有什么秘密,她还真不知道。看来——有必要去么?初裳收起字条,微微蹙眉。 * 慕月宫。 少女避过守卫,几次魅步,便悄声无息地宫里宫外走了一个来回。 “看来你去找她了?”刚刚关上门,魅惑的声音便紧追而上。眉目精致的女子靠着桌案笑靥如花,眼底却全无悦色。 少女抬眸,看着凭空出现的人面无表情道:“该怎么动手,是我的自由吧?” “我倒不是来催你的。只是提醒你——小心一点。” 少女依然没有什么表情:“此事若成,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 “放心。‘歧音绝’的解法不止一种。我来找你,自然有把握解你弟弟的毒。”魅惑女子笑得明媚:“宫家女子做事向来不会让人失望。何况你还是宫夜漪。既然如此,等你好消息。” 话音一落,女子便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在房间一样。 宫夜漪站在那里久久无话。落月阁冥修。以她的实力,亲自过来找她杀一个宫女,会不会有些小题大作?初裳——那个和她对弈了一局的少女么。宫夜漪十指渐渐握紧。抱歉,这一次为了我弟弟的命,我也必须赢。 ———————————————————————————— 初裳来到这里的时候愣是没见到一个人。耳畔只有掠过的风声相伴。她穿过一片荒草丛生的前院,在小径尽处看星辰寥落的夜空。 最好不要让她知道是谁坑她在这里冻成狗……初裳点起火折子,推开木门打算在里面等。久无人迹的御晗宫弥漫着尘灰,但好在榻边尚有烛台。初裳将烛光点亮,眉头越蹙越紧。今天这个约,到底赴得对不对?她来的时候顾清梦和初颜还没有回来,于是只在房里留了字条告知。初裳忽然觉得,或许在心底她已经把初颜当作可以信任的朋友了吧。 也好。 烛光摇曳。在这凉意彻骨的夜里,她无端又忆起了旧日年岁。那些很久不入梦的画面忽然翻涌而上。站在这更陌生的地方,她这才知道,很多以为忘记了的东西一直都存在于她的记忆里。 比如那时候天冷,出门时会有少年给她围上围巾,各项叮嘱好了才同意她离开,仿佛她才是被照顾的那一个。如今嘱托她出门多添衣的人不在,她这才想起来,原来她是怕冷的。可纵然少年的声音再温暖,在他的眼底,她却从来都看不见真正的笑意。小轩……如果你肯问我当年祝家的事是否与我有关,那该多好。 又比如她以为她忘记了父亲将“神迹”交给她时她曾拒绝过。无上的荣光,至高的权利,父亲,你有没有想过我愿不愿意要呢?这么多年过去了,连她自己都以为自己是真的愿意执掌“神迹”了么…… 就在初裳所有不愿意想起的记忆都在这个夜晚一遍遍回放的时候,隔着一条小径的距离,面无表情的少女任寒风吹开发丝,盯着那屋内的亮光伫立不动。 我倾全力布下的幻境,毫无防备的你要怎么逃掉。宫夜漪转身,眼底只剩一片漠然。当火光燃起的那一刹,和所有尘封的记忆同归吧,初裳。 屋内,少女的意识渐渐变得模糊。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四周万物都无声无息地褪色,只剩一个个执念流连着不肯离去。初裳跌坐在地陷入昏迷,同一时间,火光悄然弥漫开来。 * 凤栖宫。初颜将案上的信笺打开,看到最后一个字时没由来地呼吸一顿。她停了片刻,然后放下信笺便向外走去。 * 初颜赶到这人迹罕至的御晗宫时,火光灼伤了眼。这一片夜色被凄厉地照亮,却安静地像是被遗忘在人间之外。 “初裳!”推开的木门倾塌在她身后,烈烈火光中木板轰然砸下。初颜从刺目的灼烫中极力分辨,终于看见倒在地上的少女:“初裳!初裳!” 是谁在喊她的名字……为什么喊得这么急切?初裳意识被渐渐唤回。半梦半醒之间她看见了初颜的脸,隔着重重火光向她而来。她拼命找回自己的意识,可是没有丝毫力气与这火光抗衡。是梦吗? 画面模糊间她只觉自己被扶起来,下意识地随着初颜迈步。耳畔初颜一直在喊她,和她说着什么,可是她听不清,也看不见任何东西。只有皮肤被灼烧的温度,却使她冷进骨子里。似乎……有什么正在悄然离去。 初颜扶着尚未清醒的初裳,向出口处望了一眼。凛冽的风声在此时呼啸而过。火焰与寒意交错间有泪光落下。初颜,你何曾被逼得如此仓皇……指尖缠绵火光,她唇畔勾起讽刺的弧度。可是啊,抛下初裳自顾逃命……对不起,她办不到。 眸光坚定起来,初颜在这一刹那做了决定。 宫夜漪。传言中非死即残的烈焰幻境是么。领教了。只是我一死,你也别想好过。 将功力过给初裳助她暂时恢复清醒,初颜的脸色一点点由红润褪成苍白,可是她眸底破釜沉舟的笑意,却比这漫天的火光还要夺目。 意识渐渐被找回,初裳缓缓睁眼,四周的画面终于被还原成了完整的景象。身体是从未有过的不听使唤,脑袋也昏昏沉沉地像是要炸开,可好歹分辨得出眼前的人:“初颜姐。” “带我出去。”她声音很低,但却异常地冷静。 “好。”初裳忙答应着,浓烟中也顾不上细问。她只觉得身旁的初颜很虚弱,仿佛随时都要离开人世一样。 初裳的手有些抖。她不知道在害怕什么,只是这一刻什么都不再想,一步步踏着浓烟与火光,强撑着从焚烧的断木中找到一条回到寒夜的路。 她复看见荒草丛生的庭院的时候,星空寂寥如旧。 扶着她手臂的力度渐弱,初颜无声跌落在地。 一直被压抑的不详之感几乎是一刹那涌上,像是要留住什么那样,她跪在地上扶着少女的身子,大声唤她:“初颜姐。” 以烈焰为背景,初颜对她缓缓微笑。 初裳这才看见她苍白的唇色。泪光一瞬间跌落,她颤着声音喊她:“初颜姐。” “你叫我好多次了啊。我知道你并不想这么叫我……可是总不能一直让你白唤我姐姐对不对?”她浅笑:“我不后悔。你也别难过。” “我……” 初颜握住她的手,声音愈发微弱起来:“初裳,你听我说。” 初裳忙点头,擦去不断落下的眼泪:“好,你说,你说。” “今天的烈焰幻境,和宫夜漪有关。记住这个名字。” 初裳不断点头,生怕错过了她说的每一个字。 “还要拜托你两件事。”初颜从怀中取出一个令牌:“这九曲归尘令,后来我一直带在身边,你若见到了纪寒,替我还给他。还有,帮我带句话,谢他回眸,勿等。” “好。”初裳点着头,反握住她的手,希望自己的温度能让她的脸色微微红润起来。哪怕一点也好。然而……只是徒劳。 对面的少女见她答应,微微笑了笑。小姐的事,不必她担心。其他的,便也没什么了吧……她抬眸瞥见零落的星光,以极低的声音说了句:“那就好。”随着尾音渐淡,她轻轻阖目,将这沉寂湮没在亘古不变的夜色里。 泪光一滴滴砸落。初裳闭起眼睛,却有更多的画面在脑海里汹涌。那个脸上不怎么有笑容,说话也不怎么讨喜的少女,其实,后来我唤你初颜姐,是真心的……你知道么。 只是不会有人再一面冷着脸说让人去送死,一面又舍身护那个敌友难分的人。初颜姐,你有没有想过,和我对弈的人不在了,我该有多寂寞。 意识和力气再一次被抽空,初裳再也支撑不下去,枕着这重重墨夜,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第12章 风烟无论 御晗宫外,夜色已重。被大火燃烧的光线渐弱,留下尚余的灼热和残存的灰烬。紫衫女子停在光与暗的交界处,几步外的画面在她眸中归于不可思议的淡然。 这就是……你将“离声”赠予的人么。 恋红尘弯身扶起其中一个少女,踏入烟与火未歇的房间。她一步步走得从容,而那尚存的火光竟丝毫近不了她的身。呛人的迷蒙交织着温度不再的火焰被她遗留在身后,恋红尘在壁上那毫不起眼的画卷处站定,伸手轻敲。 被烈焰焚烧得看不清原貌的画卷从中间裂成两段,壁后暗门一扇扇开启。沿着那密道一路向内,两旁的灯盏越来越多,眼前的景象也愈发明晰起来。豁然开朗处,一个隐藏在地下的宫殿呈现在眼前。 听到叩门声的时候,少年正静坐在榻上修炼。一打开木门看到外面的女子,少年不由有些诧异:“红尘姐?” 女子颔首:“你在就好。借你的地方用一用。” 少年这才注意到那个似已断气的少女。他忙让开身:“快请进。” 一边将少女安置在榻上,恋红尘一边对南宫墨宣道:“这少女伤势太重,我得先替她护住心脉。既然你在,去御晗宫带她过来吧。” 少年不解:“谁?” 恋红尘淡淡抬眸:“你希望我护的人。” * 御晗宫前的青石小路,剩几点星辰与寒夜作伴。少年踏过焚成灰的残木,轻轻将枕着冰凉地面的少女扶起。她微蹙的眉心像是怎么也解不开,眼角尚有泪痕依稀可辨。 少年轻声叹息。竟然——真的是你。 * “烈焰幻境。我通过‘离声’得知她有性命之虞时已经晚了。这少女舍命护她,以我之力,却只能保她性命暂时无忧,唤不回她的神志。”恋红尘收了功力,对一旁静候的南宫墨宣道。 尽管紫衫女子面色平静,可呼吸间却还是泄露了她此时的虚弱。少年沉默片刻:“红尘姐,辛苦你了。” 女子淡淡望向他:“既然你将‘离声’给她,就是愿意信她了?” “信我自己的判断罢了。”少年一笑:“若非红尘姐提醒,怕是如今第一个要她性命的便是我。” 恋红尘微微垂眸。果然是世事无常么。难怪当年师父那般功力,也不敢自诩看破。她站起身:“我带这少女回我寝宫休养。待她醒来,你问她愿不愿去救吧。”极尘之境。怕是没多少人肯去见烟无论。何况——要去求人的还是她和宫夜漪。 少年似乎也深感此事难办,不由苦笑着答应:“好。” ————————这是我们家清冷月又要粗现的分割线———————— “简直是胡闹!”素面女子难得真正动了怒,纤手一砸,她身旁雕花的木桌顿时变得粉碎。 冥修连忙单膝跪地:“属下知罪。” “知罪?你知哪门子的罪?”清冷月怒极反笑:“你告诉我,落月阁什么时候可以主人生死了?” “我……”女子冷汗直下,一时竟什么也说不出来。 清冷月紧抿着唇压抑着怒气,手指因狠狠嵌入掌心而微微泛白。 冥修悄悄抬眸看了她一眼,那微颤的双手和半晌不语的沉默,昭示着这位平时喜怒不形于色的主子,怕是真的生气了。 很久之后,清冷月才开口:“你回我爹那儿去吧。我管不住你。” 她声音越平静,做的决定便越不可更改。冥修猛得抬眸:“冷主……” “怪我太信你。你以为有威胁便要用这种方法解决是么?”清冷月轻轻闭上眼:“取死之道,连哥哥都经常做不了判断,你我更无权定论。这个道理不明白,落月阁便一日容不下你。” 若非之前让冥修处理的事情太多,她怎么会有了可以掌控一切的错觉?她唇间溢出轻叹:“况且我答应了哥哥不插手此事,你这般自作主张,让我怎么和哥哥交待?” 冥修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沉默不语。 罢了……你只知道她有威胁,可又知道她是谁么?清冷月眸光转向窗外。你不回爹爹那里,那位若真的和你不死不休,我保不了你。“你的事务,今日便让倾落接手吧。” 冥修垂首:“……是。” 第13章 此生非客 清冷月在房间里静坐了很久。窗外,落霞从天迹蔓延,偶尔有风穿过半开的木窗引送暮声。领命的冥修早已离开,她却还不知该如何去面对。此事已快过去一天了罢……她不主动道歉,莫非还让哥哥来找她么?清冷月微微敛眸,终于起身。 她穿过密道来到这里叩门时,并没有想到真的会有回音。以至于少年的面容出现在眼前,她竟一时无话,愣了片刻才喊了句“哥哥。” “小冷?”少年微讶:“找我么?” “……我各个地方都没看到你,只好来这儿。哥哥……不是只有晚些时候才有可能在这里么?”她话说得磕磕绊绊,目光移向四周,不敢对上他的视线。 “她还没醒。我过来看看她。”少年转身进屋,门外的女子却迟迟不肯入内,他不由回眸道:“小冷,怎么不进来坐?” “哥哥……你不怪我?” 少年微怔,轻笑:“错不在你,别放在心上。” 清冷月沉默。那少女的真实身份,宫里知道的除了几个长辈,便只有她和哥哥以及红尘姐了。红尘姐的性子,必然什么都不会说。而今出了这种事情,一猜就知道只能和她有关了。否则以那少女明面上一个宫女的身份,还不至于招来江湖的招数导致杀身之祸。冥修虽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但结果正好和她将此事泄露出去有何区别?而当时若不是她好奇宫夜漪进宫做什么而故意留她在身边,又何至于冥修查到了却正好利用这一点去杀那个她曾经提过有威胁的人?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清冷月素净的脸渐渐黯淡下来。他那般信她,可终于有一天,自己又成了会给他添麻烦的人么? 她深吸一口气,抬眸时做了决定:“哥哥,明日我便回郁都继续修炼。师兄说得对,我说话做事一向不考虑后果,自负有余能力不足。”她笑了一下:“可我那时——却一直不肯承认。” 少年眉心轻轻蹙起:“小冷,你别钻牛角尖。” 清冷月摇头:“哥哥,我想好了。我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待在宫里我太容易固步自封。哥哥你当时,不也是踏遍了千山才回到这里的么?” 南宫墨宣盯着她。对面的女子表情万分认真,眸中是挽不回的坚定。知她向来颇有主见,他便也不再劝,温声道:“那在外多照顾自己,回来时还我一个更好的小冷。” 她展颜,笑靥甜美:“嗯。” 哥哥,你当年孤身一人踏过这片江山的时候,也没考虑过前路会有多难揣测。那么——我此去也不过是炼心而已。 目光掠过榻上沉睡的少女,她走上前看着那安静的容颜,低声道:“我也算是见过她几次。根本看不出,她会是传言中那般可怕的人。” 少年没接话,静默中不知道在思虑什么。 榻上的少女手指动了一下,睫毛轻轻颤动着,仿佛想要挣脱这片黑暗。 好像……睡了很久……初裳的意识渐渐凝聚到一点时,她隐约看见了那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容。记忆,星光,大火,焚烧之后的空寂与救而不得的自责通通纠缠在脑海,然后她猛得拂开那少年,下意识地逃避他的触碰。 欲扶她的手落了空。她本能的抗拒出乎意料之外,少年怔怔地看着她避他唯恐不及的面容,沉默着退开几步。 清冷月注视着那有些怪异的画面,时间静止。 榻上的少女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抱膝靠墙缩在角落,像是欲把自己沉浸在世界之外。清冷月给她倒上茶,送到榻边。“我照顾她吧,哥哥。” 她轻声唤着那面色恍惚的少女:“初裳,先喝点水?” 少女的目光缓缓落在她身上,过了很久终于有了焦距:“你——”她蹙起眉。这是谁呢?仔细翻阅一片雾色的记忆,重重画面回旋曲折最终被定在了这个不曾有记载的朝代。是了——这不是她熟悉的地方,她不过是一个客居他朝的旅者。 可若是旅者,为什么当她再想起初颜对她缓缓微笑的画面,心会有一瞬间的刺痛。前生我不曾让谁因我受伤,如今却让人因护我而死么。 她闭上眼,抬眸时浅浅笑了。宫夜漪。我记住了。当年我可以执掌“神迹”翻手为云,此生若你逼我不再把自己当成看客,那么——我也乐意奉陪。 “初裳?”清冷月轻声再唤了一遍。 这一次少女终于有了反应。她接过茶杯,然后望向那个她醒来后绝对想不到会出现的女子,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我怎么会在这里?” 清冷月回眸,向一直没说话的少年看去:“哥哥?” 少年仍然保持着几步外的距离,未曾上前:“红尘姐带你来的。” 她微微避开他的视线,一时找不到更好的话解释:“抱歉——之前,好像又把你错认了。” 垂眸,收敛所有情绪。少年轻声道:“没关系。” “初颜姐——在哪里?”她踌躇半晌,终于有勇气问出这几个字。寒冬那么凉,她怎么忍心留她一人在如此冰冷的天地。 “红尘姐替她暂时护住了心脉,现在她在红尘姐寝宫。你可愿救她?” “她还有救?”听到他的话,少女的脸一瞬间明媚起来,面上尽是藏不住的惊喜。南宫墨宣说的,必然是不会骗她。既然恋红尘也曾出面,此事更不会假。 没有丝毫作伪的喜色似乎连身边人的情绪都能感染。看来——他没料错。南宫墨宣将写好的素笺递过去:“上面救她要准备的,其实你也查得出来。最麻烦的是和宫夜漪去见烟无论。既然你愿去,便让她留在问世居,红尘姐可保她暂时无恙。” 初裳忙接过素笺,一刹那心安定下来。不管要做什么,有希望便好。 “谢谢。”她将信笺收好,然后起身:“不打扰了。” 清冷月不由诧道:“这么急着离开?你的伤……” 初裳微微停步,对清冷月一笑:“以前多有得罪,抱歉。”但凭着这几次见面对她的了解,想她是不会在意的。她目光一转,对上那温润少年安静的眼神,从不曾说得如此认真:“一直不知道你对我这么好是为什么,但是——谢谢。” 少女的身影渐渐远去。烛火跳跃的光越过清冷月望过来的眼神,在那素白的衣上逐步渲染。浮生匆匆入夜,少年在这片沉寂里,微微垂下了眸。 隔了一天一夜再回到凤栖宫,一切都仿佛不再是熟悉的样子。初裳沉默着踏入小院,脚步却顿在看见屋内灯光的一瞬。凌冽寒风里那宁静温馨的亮度,像是专为久候不至的归人而点。 “初颜姐!”她飞奔着推开木门,带进了满身的风霜。而目光接触到那个绝美的身影,她脸上的雀跃变为诧异只用了很短的时间。 宫装女子缓缓站起身,她没有笑,也没有更多的表情,只那么看着伫在门口的少女,向来清澈的目光此时竟深不见底。 “小姐?” “我在这里你好像很惊讶。”顾清梦走过去轻轻将门关上,语气浅浅。 这绝对不是那个痴傻皇后该说的开场白。初裳对上她的视线,沉默不语。 “你欠我解释。” 初裳转开了目光。那一瞬间她瞥见了桌上留给初颜的信笺,心下突然生起了奈何之感。她轻轻闭上眼,不去辩驳:“信笺是我留的。初颜姐出事也和我脱不了干系。” 少女未曾否认的语音里有浅浅的悲意。那种绝望和后悔并不浓重,可强自压抑的情绪却骗不了人。顾清梦突然就想起了两年前她收留初裳那会儿,问她姓什么时那璨若星辰的双眸—— “命。”少女唇角不自察间勾起睥睨的弧度,然而那种傲然却转瞬即逝,她用绵软谦恭的声音道:“小姐,我姓命。” 她顾清梦识人向来不会错。可当她听到这句话时,就知道低估了这少女的危险程度。 谁会姓命。 昨日她和初颜在宫里聊了很久。她将日后的打算说给初颜听,为她的欺瞒道歉,自然也聊到了初裳。她还清楚地记得初颜说——初裳不会对我们不利。 她信。然而当她发现初裳和初颜都不见,又辗转看到御晗宫的情景时,她只恨自己为了早日离开这里,顾不上发展哪怕一点点的势力。 “对不起。”听初裳这么回应,她之前倒确实像兴师问罪了。“发生了什么?” “要杀我的人引我去了御晗宫。我在她的‘烈焰幻境’意识不清,甚至连力气也使不上来。”初裳停了片刻,整理好情绪把后面发生的事大概讲给了顾清梦。 少女话音一落下,房间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过了很久,顾清梦才开口问道:“宫夜漪为什么要杀你?” “……我不知道。”这就是她最费解的地方。一场精心策划的杀局用来对付她这个宫女未免有些夸张,可事实偏偏就是如此。她的确是大意,可是再小心也不会防着有人用这种匪夷所思的方式要她性命。不过那些都不重要了,她只想初颜早日醒来:“我会救初颜姐。明天便出发。” “你给我在宫里养好了再出去。你以为你现在能干什么!如果不是……”她猛得停下。话音还缭绕在冰冷的夜色中,她却再无说下去的心思。心底思及那个未曾见过几面的人,她轻轻叹了一声,换了温软的语气:“多做些准备再走吧。” 宫装的倾城女子望过来的眸中仅剩恳求与真诚。不去探究她眸底意味不明的情绪和那半截未完的话语,初裳轻声应道:“……好。” 第14章 世无南宫 这是偏处的一个宫殿,大片常青的树木植在四周,即使是寒冬也一派宁悦景象。但若是有心要靠近,却只能沿着那小径绕圈,待察觉到不对时才发现反而越走越远。 宫里待久了的人都知道,唯一一个布了阵法的宫殿唤作暮炎宫,上一任彻帝久居于此。然而自他退位后很少出现在众人视线,所以甚至有说法称,彻帝根本就不在宫中。 暮炎宫大殿之上,眉目隐隐透出锐利的中年男人居高临下—— “听说你最近和那丫头走得很近?” 垂首立在一旁的墨影下意识抬眸,向几步外神情平和的南宫墨宣看去。然后他听见少年回答:“是。” 沉默。 南宫彻看着他的眸子封了寒霜。旋即他目光转向旁边的黑衣男子,明明语气不算重,却自然有压迫的气势蔓延开来,“墨影,你怎么不告诉我?” 墨影单膝跪地,常年没有表情的脸依然无波无澜:“属下知罪。” “下去领罚。” 他起身:“是。” 少年伸手拦住那说着就要往外走的身影,“父皇。”他不看墨影的示意,依旧带着几分执意对已面沉似水的南宫彻道:“是我之过,与墨影无关。” 气氛凝固。和那久在帝位威势天成的人对视,少年柔软的眼神深处藏着九头牛都拉不回的倔强。 就在这时,房梁上一个人影倒挂着出现,须发尽白的老者眉头一挑,像是看热闹那般:“哟,这小伙子做了啥要他下去领罚呀?” 听到那戏谑的声音,少年顿时松了一口气,躬身行礼道:“师父。” “嘿嘿~乖徒儿好啊~”来人嬉笑着答应,然后他一个翻身,漂亮地落地,再灌下一口花雕,“哇”得赞叹了一句“好酒”才继续道:“多大点事儿啊,老彻子你可是越来越不可爱了。” 南宫彻哼了一声:“你常年把我皇宫当客栈,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惹出一堆破事儿两手一摊就可爱了?” “啧啧,果然是人老了,脾气越来越大。”他挥了挥手,对南宫墨宣和墨影道:“你俩自己去玩吧,别妨碍我和老彻子吵架。” 少年哭笑不得地应了一声,和墨影退出去了。 看着两人身影渐远,南宫彻面上的忧愁才显露出来:“唉,你这老家伙,真是越来越会捣乱了。”他轻声一叹:“墨影现今听宣儿的指令远甚于我,有什么也不会第一个和我说。此时我不提醒他多限制宣儿,日后怕是没机会了啊……” 老者又灌了一口酒,不以为然道:“我看我宝贝徒弟就没什么错。” “你可知道宣儿接近的是谁?” “管她是谁。不就是一个女娃娃么。”老者撇嘴:“你这是退位了闲得慌,多大点事就大惊小怪。要我说,那玩意儿根本就没什么鬼用。那女娃儿要,给她就是了。你研究了这么久可有什么成果么?” 南宫彻被说得一怔。好像……真没什么成果。 老者见他被唬住了,再接再厉:“既然不想她把皇宫弄得鸡飞狗跳,方法最简单不过。况且这世上最不靠谱的就是传言,再者——宣儿做事几时让你操心了?他那么做,必然有他的理由。又不是你接触那女娃儿,怎么就知道一定危险?” 南宫彻算是彻底无言以对。好半晌才道:“听你这么一扯,事情好像简单了不少。” 老者顿时吹胡子瞪眼:“本来就不复杂。是你常年不在江湖走,顾虑太多。” 当年经历过各种大风大浪,人老了却被不必要的思虑绊住了脚,看来,真的是他的原因么?“也罢——儿孙自有儿孙福。”他这么想着,心慢慢放了下来。 “嘿嘿,这才对嘛~”老者咧嘴一笑,“来来来,喝酒。” 南宫彻自然地把瓷杯递过去。熟悉的醇香飘进鼻翼。慢动作回放。一秒。两秒。然后他的目光移向老者手上貌似很是眼熟的酒坛,顿时炸毛:“好哇!你又偷我的酒!” “哇!什么叫偷!明明是正大光明地拿。你好酒这么多不给人喝难道要带进棺材里呀!” “我才不带进棺材,反正先洒你这老家伙的坟头上!” “……喂喂!” ……=w= 帝栖宫。 “木头,你在不在呀?”女子手指抵着木门,压低了声音问道。几盏宫灯照着女子绝美的身影,为那画面笼上淡淡的光华。此时出现在南宫墨宣寝宫的人,正是躲过了重重守卫的顾清梦。 女子的唤声惊扰了屋内唇色惨白的人。少年艰难地转过身,从模糊的视线里极力分辨那灯光勾勒出的身影。他张口想说什么,可是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木头,我进来了哦。”屋内无人答话,可尚有灯光显示主人还未入睡。顾清梦微微犹豫,推开了门。 她关上门再抬眸的那一刹那,整个人都怔住。 少年素来温润的面上无一丝血色。他跌坐在地,紧紧闭着眼,修长的手指陷在木榻边缘刻下深痕,颤抖的睫毛似是极力压抑着什么。听见开门的声音,少年抬手打向左肩,牵动的痛觉终于带他回归清醒。 视线慢慢凝在一点。少年擦去唇畔的血迹,面对门口那错愕的女子站起身:“你来……” 他只说了两个字,便换来一阵剧烈的咳嗽。顾清梦几步上前按住他的肩膀逼他坐下,怒道:“这你还起身做什么!” 少年身子弱得像是随时都会作别尘世。她的声音有些急:“你还撑得住吗?我去给你找太医?” 南宫墨宣拉住她的手臂,闭了闭眼,强压下翻涌而上的血气:“别去。” 顾清梦一怔。旋即她甩开他的手:“我不怕被揭穿!这病大不了不装就是了!你都要死了还管这些,傻不傻!” 少年唇畔浅浅勾起弧度,力不从心的笑意在静夜里仿若昙花:“死不了的。老毛病,他们也治不好。” 看着那愈发苍白的容颜,顾清梦紧抿着唇:“好。那么总有药吧——药在哪里?” 意识又有些不听使唤……可是他现在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南宫墨宣咬着舌尖妄图再清醒那么一会儿,她刚才……说了什么…… 女子扶着他的肩膀,语气中带了惊颤:“木头,你听不听得到我说话?” 耳畔女子有些急促的声音渐渐牵动思绪。少年费力地开口,声音极轻,却努力让她听得连贯:“你出宫的事宜都已安排好。若是要提前走……告诉我一声便是。”他的呼吸轻得几乎感觉不到,声音也越来越低:“……那位宫女,你不必担心。初裳去救,且信她就是了。” 泪水沿着脸颊划落。她自己也不知道在哭些什么:“不是问你这些啊!”顾清梦伸手,拥着他感觉不到温度的身子,眼泪一滴滴落在他的发上:“南宫……你要怎么才能好起来……” 她好像不太高兴……都不是么……那么她来是想要问什么呢……他努力地搜寻她可能想知道的一切,在不可抗拒的黑暗席卷而来的那一刻,所有残存的念头都付虚无。 顾清梦拥住他的手臂渐渐收紧。笨蛋!我就是不放心你啊。之前看你的面色就知道你向来不爱惜身体,烈焰幻境的后效我还不知道么,那种情况,若不是你,初裳怎么可能那么早醒来。 寒风敲打木窗,然后又将夜色拱送给沉寂。顾清梦轻轻闭上眼。就算是老毛病,我也不信次次会虚弱至此。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么傻的人…… 初裳在宫里待了半个月。期间她去了一趟问世居,见到了昏迷不醒的初颜,心安了下来,救她的心思也愈发坚定。回来后,专心做着离开的准备,一边补更多的需要知道的东西,一边练着以为不会这么早动用的“绝世”。 南宫墨宣曾来过一次。他逆着光站在她面前,笑容温暖地像是要化开冬日清晨的寒霜:“要走了么?” “嗯。大概就是最近几天。”初阳拂在她眉间,在他面前,少女这么多天第一次神情真正平和下来。 “那……这个收好。算是临别礼。”南宫墨宣将手中的盒子递过去,执意等着少女接下。然后他微微一笑,转身:“保重。” “南宫。”几乎是下意识地,初裳唤住他:“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再见了。不愿多留一会儿么?” 听到她的唤声,少年的脚步停在那里。“如果我记得没错……”回眸,他犹豫着说出口:“你好像一直不太喜欢看到我。” 第一次见面,她毫无征兆地哭了出来。第二次见面,她的歌声停在一半不愿意继续。第三次见面,她眸底有着诧异,可那情绪却绝对与喜悦无关。如果说讨厌他有点夸张,可确实——每次见到他,她都谈不上高兴。 “我曾经说过你很像我一个故人。”初裳淡淡微笑,和少年并肩漫步在小径:“现在我收回这句话。你和他不像。” 她眉梢上扬,眼底笑意宛如静静绽开的繁花。许是晨曦太美,许是前路难测,她轻声将那些幻梦编制成的岁月讲给他听:“他和我都习惯了彼此伪装,粉饰太平。他笑起来时没有温度,就算再开心的表情,也如死水般沉寂。而你笑意背后是睥睨天下的了然与掌控,纵然少年温润,藏在面容之下的却是帝王谋。” ——与镌刻在血脉深处从不示人的傲然。 她抬手去感受投下来的浅浅光影,细细地回想那段时光,也回想着来这里的几个月,心底一片平静。“他可以很轻易地把关心的话说出口,三分真心七分假意,然后……”她一笑,不再想少年面色漠然地用利刃对准她心脏的画面,转了话锋:“你话不多,对谁好就是对谁好了,无关是否值得。”她侧过头看他,“我猜得对么?” 少年认真听她讲着,侧脸沐浴在日光中是亘古不变的安静。听到她的问话,轻轻挑起眉:“猜对了也没更多奖励。”微侧头,对上她的视线:“允许我纠正一点——我不算少年罢。”他无奈地笑,就仿佛是个被看轻的孩子。“年后我就二十了啊……” 初裳唇畔绽开浅笑。把你当成少年只是一个习惯。这一世,心底潜藏的那片温度,无关祝梓轩,南宫而已。 冬日的光线细碎柔和起来。不是阳春三月,飞花满天,身旁的人却还是有本事暖心底三尺深寒。她轻声道:“南宫,认识你很好。” 三日后,初裳离开了皇宫。 年关将至,她在寒风中孤身一人望这陌生的城阙,仿佛有人翻过了前尘,在耳畔辗转念着——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此去,便是你的江湖。 第15章 谢君泼墨顾清梦 她在嫁到莫陵之前,一直是温婉宁静的存在。所有熟悉和不熟悉的人在见到她后都不会察觉,这样一个笑容优雅神韵天成的女子,也有一颗孩子般的心。 淡然隐忍,戒骄戒躁。 母妃平缓却又语重心长的声音伴随她度过了十几个春秋。她知道母妃就是凭这八个字保持了多少年恩宠不变。所以即使是她最亲近的人也不会知晓她有多想挣开这道枷锁。比如哥哥,比如初颜。 她孤身一人在岁月的雪地里赤足走了那么久,却不得不在所有必要的场合笑得倾国倾城,孤注一掷地等一个人从她的眼里发现那抹不加修饰的纯白。然而直到被告知嫁至莫陵的婚事,也没有那样一个人出现。 出嫁前一天深夜,她站在宫殿的檐角,闭上眼听风吹得她从不曾穿的长袍烈烈作响,然后伸手感受从指尖漏过的风,恰如年华流转。 ——“你告诉我,我还能活多久?” ——“三年。” 三年,都不能给她自由么。 闭上的双眸轻轻睁开。那一刻没有人看到她嘴角轻微勾起的弧度。那笑有多干净,就有多魅惑众生。 途中她选择了装病。那是她唯一任性的机会。她可以做任何以前绝对不可能做的事情,她可以肆无忌惮地撒泼耍赖。直到婚礼那一天,她才在众人不断的劝说或告诫中渐渐安静。 那个人。 她不明白为什么即使她给了他足够的反应时间他也不曾推迟或取消婚约。他是一国之主,是这片土地最年轻的帝王。这种年纪和荣耀,容得下目空一切的骄傲。 她在喜轿里想了很久,终于想起他的名字是南宫墨宣。途中偶尔听到关于他的评价无一不是优秀。 仪式因为她的装病一切从简。她在新房里把喜帕掀下来,就坐在桌旁一杯一杯喝酒,一边喝一边哭,什么也不想看,什么也不想听,似乎要把十几年的郁结一并发泄出来。 直到一双手拦住了她:“别喝了。” 泪眼朦胧中她抬头看见了那个温润如玉的少年。他的声音那么轻柔,没有责怪她擅自掀了喜帕,没有呵斥她把新房弄得一团糟,只这简简单单的一句,却像是两人认识了很久很久。 她的泪愈发汹涌。少年似乎很少应对这样的情况,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儿,愣愣地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瞥见少年欲上前又止步的动作,她没由来地笑开,渐渐止住了汹涌的泪,揶揄道:“傻木头!不知道借肩膀靠一靠么!这样以后怎么追女孩子呀!” 少年微窘,表情中带着点点无奈。在那般温和的目光下,她缓缓向他道出了她的请求,原本死寂的心活络起来。她说她想离开,她说她想看看这片养育她的土地,她说,她需要一个废后的理由。在少年点头的一瞬间,所有深藏在心底的念想都成为可能。只是那个时候她还未意识到,这个人,会是她一生的答案。 第16章 曾共月光慕清冷 大概是六岁的时候,她第一次见到他。爹爹在新年仅几位帝国高层的会面上抱着她出席,在老友面前把她当宝贝似得炫耀:“这就是我女儿,清冷月。名字好听吧……嘿嘿。” 对面的彻帝看他一脸得意,忍不住泼他冷水:“好听也不是你取的,那是尊夫人的功劳。” 旁边几位顿时不给面子地哈哈大笑。在这片笑声中,她扒着爹爹的袖口,看见了那个安静至极的男孩。 他站在不引人注意的角落,神情谦逊而有礼。 那男孩看上去不比她大多少,可是那种淡然又尊贵的气质却让她有种自惭形愧之感。她那时也不知道她在不乐意什么,只狠狠瞪着那个丝毫没犯着她的男孩,一脸凶巴巴的表情。 面对她的不友善,他反而轻轻一笑,宛若最明媚的晴空。然后她听见彻帝的声音:“宣儿,带着你辕绛伯伯的宝贝女儿去玩,朕要和这几个老家伙厮杀几局。” “怕你不成。”爹爹将她放下来,然后把她的手交到走过来的男孩手上,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宣儿,麻烦你了。” 他有礼地向爹爹一笑,然后唤她:“小冷。” 那时她尚不懂事,不知道眼前的人身份有多高贵,只是在爹爹和其他大人都不在的时候,对着他不停地耍小姐脾气,一刻也不肯安宁。 他给她削好水果,她扔掉;他给她端来她要的粥,她打翻。后来实在想不出什么法子使那张永远不曾有怒色的脸染上半分不耐,她干脆对着他喊:“你又不是我什么人,不准你叫我小冷!” 为她擦去脸上尘灰的手一顿。他说,好。 她气闷得背过身去。 她算是铁了心不理他。她不信他真能一直忍着她的无理取闹,也不信他会不讨厌一直和他对着干的她。所以当她从秋千摔下来的时候,当她在那一瞬惊惶中看见他什么都不顾便奔上前护她的时候,脑袋一片空白。 她重重摔在他身上。他的手被地上尖锐的石子划出很长一道伤口,而她怔怔地看着地面上斑驳的血迹,毫发无伤。 在远处候着的宫女大惊失色地跑过来,他只淡淡吩咐:“无碍。别说出去让父皇他们担心。” 那般沉着的模样,后来一直停留在她的记忆里。 爹爹来找他们的时候,她看着他微微将手藏在身后,然后依然谦逊有礼地回答爹爹:“冷月很听话,怎么会和我添乱。” 他明明听她的不再叫她小冷,可为什么听到他改口的那一刻,心里却那般失落?趴在爹爹肩头渐渐远去,她的视线一直不曾离开那个眸光沉静的男孩。 自那之后,她改了娇蛮的性子,眸中渐渐带了不符合年龄的淡然。她不为长辈的夸赞,不要交口相传的美名,只是想,若是有朝一日,她也会有那样澄澈坦然的眼睛,该有多好。 所以她去郁都拜了师,将自己隐于众人视线,安逸与容华都被她抛在身后。 在所有最困苦的时候,她都如他当年那般笑得明媚如晴空。她心里知道她要做什么——这便是她永远都不会失去的底气。 南宫,借你之名,成为更好的人。 回去的时候,她和爹爹说,我想嫁给陛下。 她从爹爹目瞪口呆的表情里可以想象此举会给已在帝位的他带来多大的困惑。她只浅浅笑,笃定了一向疼她的爹爹会厚着脸皮把她这个不成器的女儿嫁过去。 我不是想做你的妻子。我只是想名正言顺地与你并肩,以我之力在某个时候可助你一二。这世上,总有些什么是无关爱情可美好如爱情的东西。 所以当她再次见到他时,她可以坦然地面对那双澄澈依旧的眼睛,说:“哥哥,我是小冷。” 此生最怕你失望,所以我追寻你踏过的万水千山。此生最慕你磊落,所以我学你那般只求无悔无愧。 她从来没有向他提起过,但是她想他明白的—— 此生有你相护,我的荣幸,哥哥。 第17章 人间莫负 夙繁,一座与帝都相邻的城。往来如织的行人、鳞次栉比的商铺勾勒出几分流传中的盛唐风韵,与祈城的庄严尊贵相比,夙繁显得容易亲近许多,也温和许多。 城南的一个裁缝铺,规模不大,几乎可以说是隐在城阙之中,约莫四十多岁的妇人眉梢带着笑意,满意地看着刚完成的衣物,向内厅唤去:“裳丫头,你得空儿吗?” 正擦着木桌的初裳手一顿,应道:“沈大娘,衣服做好啦?我这就送去。”她将桌子擦净,然后放好抹布,洗净了手,回头,沈大娘正笑眯眯地看着她。 “吕全他们家那小家伙闹着要看新衣,还是越快送去越好。裳丫头,辛苦你跑一趟喽。” “大娘说哪里的话,一点儿都不辛苦,回来可正好能吃饭呢。”初裳接过衣服,撒娇道:“大娘,我想吃玉米粥。” 沈大娘笑眯了眼:“好好好,给你做。” “嗯嗯!”少女应了一声,飞快地跑了出去,生怕回来晚了吃不到好吃的似的。 在夙繁停留属于计划之外。南宫墨宣给她的素笺,第一条是找到曳焚香。她首先要做的就是打听曳焚香的消息。 可是当她离开宫廷,真正身处茫茫人海,反而有了一种无所适从之感。前世,纵然不愿承认,可确实有“神迹”撑腰,要做什么只需下达命令,她一个张口便有人给她结果。宫廷里,她不过是个小小的婢女,更是没有什么好操心,就算遇到什么也有不少人帮她。所以当走了一段路,发现自己渐渐失了那种从容,反而越来越浮躁时,她只有暂时停下来,从人间烟火里感受自己的存在。 “哎呀,裳丫头,还麻烦你亲自送来,我本来打算下午去拿的。这可真是麻烦你了。”汉子搓了搓手,有些不好意思地接过她送来的衣服:“要不进来坐坐?我媳妇儿正做饭呢,一起吃一点?” 初裳刚想拒绝,这时院子里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跑了出来,脆声唤道:“爹爹,爹爹,是谁来了呀?” 吕全弯身,抱起那孩子,刮了刮他的鼻子逗弄道:“是你裳姐姐给你送衣服来啦,开不开心呀?” 小男孩顿时笑弯了眉眼:“开心!” 多久——没遇见这样的人间了?初裳淡淡笑着,和汉子打了招呼,再和小男孩告别,转身,融入冬日的城。 本来前些日微微回暖的气温又低了下来,带来越来越浓的冬意,初裳转过一个小巷,目光被缩在墙角的身影吸引住。那是个衣衫褴褛满面尘灰的小男孩,年纪和刚才吕全家孩子差不多大,此时,他抱着自己小小的身子坐在地上,眼神清澈且安静。 脑海里突然闪过了很多模糊的画面。她也不清楚那种怜惜到底是为何,只下意识地走上前,然后蹲下,与他平视,尽量放柔了声音道:“姐姐这里有些碎银,你拿去买点东西吃好吗?” 男孩目光缓缓移到她脸上,干净地宛若清冽的河。然后他轻轻笑开:“大姐姐,我只是走累了在这里歇一会儿。况且我姐姐说过,无缘无故不能拿人家的东西。” 心弦被轻轻拨动。同是一个年龄,别的男孩可以被百般宠溺,拥有那个年龄段该有的纯真快乐,他为何竟会懂事如此?初裳微笑:“那你姐姐在哪里?” 男孩脸上的神情黯淡下来:“我不知道。她说等她三个月,却一直没有回来。”那黯然并没有持续多久,抬眸时他又是坚定执着的笑意:“可我一定会找到她的!” 所以……他是为了找久无音讯的姐姐而孤身离家么?初裳那一刻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半大不小的孩子,和她一样穿过茫茫人海,向着确定的目标行走,却无法肯定哪条才是正确的路。但是——又如何。她虚长这男孩那么多岁数,却反而不如他淡定从容。她也曾谈笑中看潮起潮落寂寞里踏荒漠雪山,如今不过是换个地方从头来过而已,她怂毛啊! 她突然就想带着这个孩子。呃,不对,是跟着这个孩子。所以她说:“呐。我正好也在找东西。要是你不介意——我们一起?” 男孩怔怔地看着她,眨了眨清若河水的眼睛,神情里透出些许困惑:“大姐姐,要一起走?” 初裳笑:“对。” “为什么?” “因为大姐姐一个人走很孤独,我需要你的帮助。” 小脑袋迅速运转起来,他回想姐姐教给他的东西,片刻后轻轻道:“大姐姐……是在帮我,对吗?” 初裳被他问住了。然后她摸摸男孩的头,笑意比冬日的阳光温暖:“不算。是你帮了我。” 男孩展颜,脏兮兮地看不清面容的脸却因笑容如烟花般夺目。他刚想答应,却又带着困窘将话咽了回去,咬着唇坦白道:“大姐姐,我想回去一趟,我出来快一个月了,若是姐姐已经到家,看不见我一定会很着急。”他沮丧地低下头:“我不知道外面有这么大。大姐姐,还是不要带上我罢。” 初裳一笑。毕竟是孩子心思,只想早日找到姐姐,却忽略了其他因素。这孩子孤身出来,一个月也走不了多少路,想必离家不会太远。“好。那我们回去一趟。然后呢,给你姐姐留个信,把我们的行程大概告诉她。”她问道:“你和姐姐住在哪?” 男孩期待地看着她,答:“韶歌城。” 好嘛,韶歌城,离这里不算远,却也绝对不算近。这孩子一个月能走到这里她也是服气。 不过——韶歌。南宫墨宣给了她曳焚香的名字,却没说在哪里。她在江湖没有势力,慢慢打听总不是办法,只是出来带的钱不少,去买消息倒是不错的选择。韶歌城,正好有一个江湖上的情报组织。 “运气不错,我们顺路。”初裳伸出手,对男孩微笑:“出发吧。” 小脸明朗起来,男孩眼睛里映着两个小小的她,亮亮的。他将手放在初裳手心,“谢谢大姐姐。若是找到了姐姐,她一定会报答你的。” 初裳将他抱起来,没在意他身上的尘土会弄脏素净的衣服。耳畔,只听得那孩子继续认真说道:“我长大了,也会报答你的。” 姐,我长大了会保护你。那个时候,少年用璨若子夜星辰的眸光看她,望进去的深度却不可揣测。纵然当年三分真心七分假意,而今,我还是选择相信人世间的温暖。你给我的阴影不会泯灭,我心底的善意也不会。 只愿如今——人间莫负。 风声穿过小巷呼啸而过,仿佛要叫醒那些沉默如谜的岁月。初裳抱着那男孩,轻轻应了一声:“嗯。” 第18章 歧音千绝 告别沈大娘,出发赶往韶歌时已是两天后。 小泠不要她抱着,执意自己走。初裳牵着他尽量放慢了脚步,男孩儿却察觉到她的心思,拼命将步子迈大,扬起脸看着她:“初裳姐姐,我能走快,你不用等我的。” 这孩子懂这么多,反而让她有点为难。小泠纯净,却不代表好骗。说到底,还是他觉得与她不算熟稔,怕麻烦她。“小泠,你和你姐姐出去的时候,她不是也会等你吗?你暂时把我当成你姐姐就好啦。” “我姐姐……”他停了片刻,声音渐渐低下去,初裳却没错过这句话:“她从来不会带我出去。” 从来不会带小泠出去?初裳心底疑惑渐浓。她想起问小泠名字时,他只说是小泠,然后很为难地告诉她,他姐姐叮嘱若无她的允许不可以把全名和家里的事情说出去。非富即贵,还是身份特殊?不带小泠出去,总不可能是穷得怕弟弟各种要东西罢? 初裳囧。好吧,还挺神秘的。 “那这样。我们待会儿到前面歇一歇,明天租辆马车怎么样?” 男孩眸子一下子亮了起来:“好。” 初裳又囧。坐个马车,至于么。这孩子该不会连马车也没坐过? 冬日的天黑得很快,沈大娘本来就强留他们用了午饭再走,她既然打算明天去租马车,倒也不急着赶路,干脆傍晚的时候,在一家客栈落脚。 和小泠点了几个清淡的菜式,他们在角落的桌子坐下。客栈处于夙繁城闹市,往来的人很多,远道而来的商队、背着剑的侠客、游吟的僧人……初裳目光扫过一圈,将各种画面收于眼底。 人间将夜,暮色四合。就在这片人声鼎沸中,逆着冬日最后的夕阳,有人踏过门槛缓步而来。那是个一身书卷气的男子。面善,儒衫。他其实算不上多俊朗,初看时也并不觉得有多特别,可视线一旦触碰上,偏偏就移不开,仿佛生生被那文雅淡然给吸引了去。 此时客栈已经坐满了人,真正显得有些空的,只有初裳和小泠这角落里的一桌。小二招呼他进来,面上赔着抱歉的笑,环顾一周后向初裳这边做了个手势,大概是问他愿不愿意坐在角落。那书生模样的男子点了点头,唇畔带着仿佛永不消失的温文浅笑,向初裳这里走来。 他越过鼎沸的人声,在一片喧闹中走得从容自若,普通的儒衫竟给他穿出了翩翩之感。然后他在初裳桌前站定,笑意不增不减:“姑娘可否行个方便,让在下搭个桌?” “公子请便。” “多谢。”他坐下来,斟上茶,不再说话。 这人仿佛有让尘嚣褪色的本事。整个热闹的客栈中,她这一桌显得尤为安静,就仿佛外面是人间,这里是桃涯。 小泠许是走累了,不怎么开口,初裳也不找话题,所以当小二送菜来的时候,看了几眼这一桌子安安静静的人,走的时候忍不住又补了几眼。好吧——奇怪是奇怪,可居然还很搭调? 那书生默默饮茶,面上全无尴尬之色。初裳则不断给小泠布菜,直到男孩儿幽幽地望着她,然后幽幽地道:“初裳姐姐,我都看不见饭了。” 啊?“……哦。” 对面的人放下茶杯,唇畔的笑意深了一分:“令弟很可爱。” 初裳一怔,没想到他会突然开口。“谢谢。我也是这么觉得的。”小泠本来就生得讨喜,七岁的年龄,小脸却颇为精致,更衬得他双眸熠熠生辉,长大了定是翩翩佳公子的模样。那天替他洗净了脸上的污垢她就毫不怀疑这一点。夸小泠嘛,她自然十分赞同。 ——只希望他的弦外之音不是但你很蠢。 就在初裳腹诽的时候,男孩儿手中的筷子突然掉落在地,大堂喧闹,这一点动静并没有发出什么引人注意的声响。旋即,他身子摇摇欲坠,一张小脸变得惨白,唇畔毫无征兆地溢出血迹。 意外突如其来,初裳忙伸手抱起他,急道:“小泠,怎么了?” 往日清澈的眸子紧闭着,整个世界都在脑海里一点一点裂成碎片。他睁不开眼,看不清那些画面,好像有人在很远的地方喊他的名字,隔着重重雾气,恐惧自心底油然而生。 “别唤他。”那书生起身,一如既往的温文声音里并无迫人气势,却让人自然而然地忍不住听从。他走到初裳身旁,带着少许惊诧的眼底看不见丝毫恶意:“我看看可以么?” 初裳点头。 他将手搭在男孩儿脉象上,神色一点一点变得复杂。小泠好像没有刚才那么疼了,身子放松下来,血也渐渐停止溢出。过了许久,他才抬眸看她:“‘歧音绝’。恕在下直言,姑娘是否得罪过宵千醉?” 初裳本因小泠的好转微微松了一口气,可一听到这句话,顿时惊得无以复加。 宵千醉。 江湖上第一情报组织“醉风尘”楼主。这个名字,与血色和枯骨相伴,三年前,凭借着极其狠烈的手段以席卷之势让“醉风尘”坐定了无可比拟的地位。他用毒、用刑、用最卑劣的威胁迫人为他卖命,仿佛摒弃了所有常理,执意逆天而行。 可没有人知道他是谁。见到他的人记得他做的所有事,却无论如何也回忆不起他的长相。有人说这是一种失传的隐秘功法。但江湖上有权威地位的前辈或不问世事,或缄口不言,便也无从证明。所以关于宵千醉,是男是女,年龄几何,一概不知。 不过——你不惹他,他也不会惹你。除非,你有他想要的东西。 歧音绝,只有宵千醉有。这种毒蛰伏期格外长,只在逐步加深的毒发时间里置人于死地。可一个小男孩能有什么值得他注意的!还是说——他姐姐或其他家里人?想到这里,初裳大概有了猜测,默默将小泠抱在怀里,不发一言。 见少女几息之内压下面上的惊异,那书生也没追问,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怀中的男孩儿闭着眼睛,轻轻呢喃着:“姐姐,我想睡一会儿。” 他话里面没有加初裳二字。不知道是在唤她,还是意识不清中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姐姐。初裳紧了紧手臂,应道:“嗯。” 她这里想着心事,客栈突然闯入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嗓门大得惊人:“言掌柜的,我听说钟灵经过夙繁城,在你这儿留宿来啦?她人呢?走了没?” 被他这么一吼,整个客栈的人都往那边看去。不一会儿有人压低了声音道:“哟,又是丁孟嵇找人挑战来了。他还真是一刻也不肯闲着。” “他挑战就挑战呗。咱们看看又不吃亏。” 那言掌柜忙上前:“哟!丁少爷……” “什么少爷!我看着像少爷的样子?”他一瞪眼,十分不满这个称呼,不等那言掌柜开口,又补上一句:“大爷也不准叫!” 言掌柜擦汗:“是是是……” 众人压低了声音继续看戏。这时,一个冷面女子站起身来,声音也冷冷的:“找我?” 丁孟嵇一看到她,顿时两眼发亮:“哇!久仰久仰。来来来,打一架。”然后他目光一扫,吼道:“喂喂!你们都让开点。要看的出去看。” 钟灵顿时有些头疼。丁孟嵇,夙繁城城主长子,武痴之名她也早有耳闻。客栈里的众人见此状,都起身欲站远些。还是不要惹这个家伙的好……毕竟是一个名字占了三个姓的男人。 丁孟嵇满意地点头,然后瞥到角落,又一瞪眼:“喂!你们为什么不动?” 众人忙回头往角落看去。只见一个儒衫书生,泰然自若地斟茶,并不是很关心四周发生的事。众人看着看着,不由生出一种他关心才算奇怪的感觉。而旁边那个怀中抱着男孩儿的少女,浅浅抬眸,声音无怯:“我弟弟睡着了。从这里走出去怕唤醒他。” “哇!他们都走你不走!”尼玛!这让他很没面子好吗! 少女瞥他一眼:“你打你的架就是了。莫非你摔东西非要往这个角落里砸?” 众人顿时忍不住笑开。 “你你你……”丁孟嵇你了半天没你出个所以然来,挥挥手道:“行行行,我们出去打。”他转向钟灵,嘿嘿一笑:“钟灵姑娘赏个脸?” 那冷面女子轻点了一下头,然后在注目下向初裳那边走了几步,拱手做了个礼数:“在下渺音阁钟灵。不知姑娘是否有门派,可愿加入渺音阁?” 渺音阁。莫陵十大帮派之一。钟灵作为渺音阁管事的高层,这样的邀请,少之又少。 而少女只礼貌性地报了名字:“初裳。”然后拒绝——“有事在身,暂无入阁之意,还请见谅。” 看戏的不少人顿时一种“大爷胃疼”的感觉。我想入啊!你怎么不找我啊!qaq。 钟灵也不强求,轻轻点头,然后目光掠过旁边一直无话的男子,向他微颔首示意。 他举了举茶杯,算是回礼。 钟灵和丁孟嵇那一战,用一句话形容就好。呃——那就是名字占了三个姓的男人败的很惨。不过,大家都习惯了。 次日,丁孟嵇听到手下的汇报,怒:“她连钟灵的邀请都毫不犹豫地拒绝了,然后你告诉我是城南裁缝铺一个打杂的?!” 那手下十分委屈。“她好像是路过夙繁城,但真的不是什么江湖中人。”查出来人家本来就在城南裁缝铺打杂,这他有什么办法。您不就是嫉妒人家得了邀请么。“不过……属下查明,那日她身旁的男子乃是萧霁月,不知何事来到夙繁。”他试探着问:“那……少城主,要不要和萧公子约战?” 丁孟嵇猛得翻了个白眼:“我跟他打!吃饱了撑?我有几斤几两我还不知道么!” 手下小声嘟哝:“知道还到处找打……” 丁孟嵇横眉:“你说啥?” “啊!我说您英明神武!” …… 第19章 宫姓夜泠 向晚的时候,飘起了雪。 城郊,一辆马车以不疾不徐的速度前行,兀自驶得悠闲。男孩儿挑起了车帘,看到天地间缓缓飘落的雪花,睁大了眸子:“初裳姐姐,雪啊……” 少女循声向外看去。旧道古驿被收进眼底,风声缓缓,那轻灵的素色落得温柔。 这是她在这里第二次看见雪。 第一次看见时,那个少年赠过她一支梅。 人间如故,鼻尖仿佛又能嗅到梅花的暗香。少女几步上前,探出脑袋,向那赶车的车夫道:“姜师傅,可冷么?赶了一天路,要不换我一会儿罢。” 车夫被她的话说得愣在那里。 “丫头,你这,哪儿有让客人赶车的道理?这雪又不大,说了怕你不信,我可算是练家子呢。” 初裳眨了眨眼。这么厉害? 姜师傅哈哈大笑起来:“都是些陈年旧事,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雪花轻轻拂过脸颊,原先有些远的古驿此时已看得清全貌。驿站外,一位慈眉善目的老者手执拂尘,举手投足间圆润如意,带着一种描摹不真切的超然世外。而老者对面的男子,一身简单的儒衫,身姿宛如清雅的竹。 他没有笑。很淡很淡的表情,却流露出决然与坚持。老者似是问他是否做了决定,他轻轻颔首,然后躬身,在风雪中深深一揖。 马车渐渐走远,初裳回眸,驿站的轮廓淡成水墨。 “丫头,你还不坐回去呀?”姜师傅的话拉回了她的思绪。初裳回过神,笑应:“那就麻烦姜师傅了。” “韶歌就在前面。放心吧,别看我行得慢,定能在天黑之前赶到韶歌。”车夫说着,那自信的语气让人想不放心都不行。 韶歌。和夙繁有些不同,它一脉平和安静的表象之下,隐隐透出些许不易察觉的锐利,似是深藏在江湖千载的肃杀之感,于无声处悄然蔓延。 初裳抱着小泠下了马车,谢过车夫,然后抬眸往男孩儿指点的地方看去。那是极普通的一个小院。木门紧闭,两边的楹联已经很旧了,似乎好几年都没有更换,上面的字迹早已模糊不清。初裳上前,轻轻叩动铜环。 不一会儿,传来一个女声:“哪位?” 她打开门,看到男孩儿的那一刹,愣住。然后惊喜之情溢于言表,一连串的话停不下来:“小泠!你去哪儿了!我们到处找都找不到你!你知不知道小姐回来没看见你有多着急!平时不是那么听话么!这会儿怎么跑出去一个月!你害得她又出去找!而且……”她还想继续,却突然想起来那个一直没插话的少女。 目光对上。少女唇畔绽开淡淡的笑意。 那开门女子的话戛然而止。 初裳道:“他姐姐回来了是么?” 女子下意识点头。 “清歌姐姐,这是初裳姐姐,她带我回来的。”小泠扯了扯她的袖子,向她介绍道。 “啊……”唤作清歌的女子顿时有些尴尬:“那个……对不起啊。真是太谢谢你了……” 初裳微笑:“那我便告辞了。” 小泠一急:“初裳姐姐,这就要走么?要不等我姐姐……” 初裳轻轻摇头,没让他继续说下去:“小泠,送你回来就好。”事情出乎意料地顺利,她初衷又不是得人报偿,何必停留。至于小泠……她摸了摸他的头,转身:“有缘再见。” 少女走得无一丝犹豫,就像行于世间本就该如此洒脱。 清歌几次欲出声挽留,动了动唇却终是没说出话来。小泠愣愣地看着她离开,在她的背影快要消失不见时,大声喊道:“初裳姐姐,再见!” 入夜。 “清歌,小泠回来了是吗?”门被猛得推开,急急的声音传入耳畔。 清歌瞧见那个风尘仆仆的少女,起身,比了个手势:“他睡着了,在里面呢。” 少女急喘渐渐平静下来。她走上前几步,轻轻挑起门帘,目光触到男孩儿安静的面容时,心才彻底放下来。没事就好——她这么想着,在清歌旁边坐下,举起茶杯灌下一大口,才问道:“他去哪儿了?” “小泠说,他是想出去找你。”清歌也有些后怕,“不过,有个好心的姑娘送他回来了。” “那就好那就好……”她喃喃着:“我就怕,他等不到我找到解药就……” 她话没有说完,清歌面上的表情却慢慢凝重起来。“上次你回来,还没来得及告诉我这几个月出去的结果。”她心底其实隐隐猜出了几分,却还是带着略微的希望问了出来:“可有什么进展么?” 少女苦笑:“没有。我在皇宫暗中打探,却并没有发现关于‘歧音绝’的线索。那时我已经想要离开,可落月阁冥修找上门,让我杀一个宫女,然后她替小泠解‘歧音绝’。” “你的意思是——‘歧音绝’还有其他解法?” “对。” “那么——冥修后来反悔了?” “不。”少女看着她,轻轻吐出几个字:“我失败了。” “什么?!”清歌眸底尽是不敢置信。宫家女子天赋异禀,修炼招数独一无二,而且宫夜漪作为年轻一代的翘楚,事关小泠,出手必然全力以赴。可——杀一个宫女,她居然失手了? “有人救了她。以命换命,强行破了幻境,致我重伤。”她笑得无奈:“我只能选择连夜离开皇宫。” 清歌沉默许久。宫夜漪说要去皇宫找线索时她曾想过阻止。虽非江湖,她却并不认为里面有几个是省油的灯。可不过是去皇宫里查阅古籍,打探打探,又不招惹谁,即使被发现了身份也没人有那个闲心去计较,所以她便也默许了。 但如今,这皇宫里杀一个宫女都能这么麻烦? “那么你现在的打算是什么?” 宫夜漪看着她,缓缓道:“去醉风尘,答应宵千醉的条件。” “你疯了?!” “‘歧音绝’彻底毒发还有两个月。这两个月里,要么,我找到冥修,让她给我解药。要么,答应宵千醉。”冥修那里变数太大。谁能确定她一定找得到冥修?谁能确定冥修肯替小泠解‘歧音绝’?即使她肯,谁又能确定解毒之法万无一失?所以——“你知道的,我别无选择。” 她不等清歌接口,继续道:“宫门确实不能忍受背叛。可既然我有利用价值,宵千醉多少会保我不死。”她微微一笑:“我已经决定了。” 清歌良久说不出话来。 夜色百转。 再开口时,她尽量用着轻松的语气:“对了,那个送小泠回来的姑娘呢?可谢过她了?” “她看上去不太介意还不还她人情。是给人感觉很特别的一个少女,名字叫,初裳。” 相当普通的一个名字。宫夜漪面色却突然变得煞白—— “你说什么?!” 第20章 焚香焉在 初裳在韶歌的客栈待了一宿,次日便动身前往这里的情报组织,玄机楼。 座落于韶歌城闹市,玄机楼毫不客气地占了一大块地,不藏锋,却也不张扬。只是这条街上来往的侠客尤其多,初裳一身极其朴素的打扮站在玄机楼下,显得颇有些格格不入。 快马在她身边停下。小雪徐徐飘落,来人匆匆将马栓好,便大步走上石阶,向楼内行去。 “袁少侠!” “阿陌,上次我麻烦你们帮我打听的消息可有结果么?”那侠士将斗篷上的帽子放下来,向守在门口的人问道。 “有有有,受理此事的风痕等您很久了,您快请。”他将那侠士引入屋内,再抬眸,看到面前的少女时,不由一怔。 少女收好绘花的油纸伞,以雪花为背景,向他微微一笑。 她看上去更像是个走错路的姑娘。来玄机楼的,大多带着些许久在江湖的锐气,可这少女却是一脸平和安静,手上无剑,一身素雅简衣,所以阿陌根本没往那方面想:“姑娘……你……何事?” ……来玄机楼不问问题难道砸场子么? 少女依旧是浅浅的笑意:“当然是和贵楼做生意的。莫非贵楼只接受江湖中人?” “啊……当然不是。”阿陌挠挠头:“请进。” 入得玄机楼,初裳略略扫了一眼。大厅内依旧延续了不藏锋却也不张扬的风格,目所及处,大概七、八个隔间,每个隔间都有相应的人接待访客,来往人数各有不同。她一进来,便有人上前问了几个问题,初裳照实答了,然后那人引她到一位看起来颇为温柔的女子面前:“素素,这位姑娘初来玄机楼,你接待一下。” 那温柔女子微微一笑:“好的。” 初裳在那温柔女子对面坐下。 素素也没废话:“姑娘来玄机楼,想知道什么?” “曳焚香。” 素素脸色微微一变。“姑娘,说的确是曳焚香?” “对。它的所有信息,包括,它在哪里。”看到素素神情的变化,初裳心底也有些没谱。她对曳焚香几乎一无所知,如果说玄机楼给不出确切讯息,莫非她还要跑一趟醉风尘么?醉风尘离这里不算近,况且她一想到宵千醉,下意识地就有点不愿和醉风尘打交道。 那边素素垂下眸子,思虑了很久。半晌后她抬起眸,语气更加认真:“对不起,敢问姑娘名字?” “命初裳。”这一次,她报了全名。 命?素素秀眉微蹙,不过没多说什么。她站起来,向她比了个请的手势:“命姑娘,此事我无权受理。请随我来。” 初裳心底大囧。命姑娘……怎么就这么别扭呢。她穿越初始,辗转向装病的顾清梦打听到自己姓时也有些微妙的感觉,只不过宫里婢女都不喊姓,现在出来听人一叫,顿时觉得没事少说这个全名为好。 她起身,随素素穿过大厅,几个拐弯来到后院。 闲亭幽静,茶香袅袅。 听到脚步声,亭内的美妇抬眸,放下手中的书:“素素。” 素素行了一礼,向她介绍身旁的初裳:“安姨,这位是命姑娘。她问的事情我做不了主。” 美妇轻轻颔首,示意了然。 素素退了下去。 “命姑娘是么?”美妇淡淡地笑,眸中流转着一种成熟的风韵。她不是那种倾国倾城的美,就仿佛是被时光渐渐酿成的美酒,历久弥香。 “命初裳。” “姓命的,我印象里仅你一个。”她泯了一口茶,简简单单的动作做得极为优雅,“不过说起初裳……倒是有一位宫女,和当今圣上关系颇为密切,可就在前一段时间,不知所踪。”她笑,“那个人……会是你么?” ……卧槽! 初裳整个人都不好了。 不过她一向端得住。所以明面上,少女还是波澜不惊的表情:“玄机楼接生意,都是这么刨根问底么?” 美妇放下手中的茶杯,依旧是优雅的笑:“对于有好感的人,我向来问得多些。希望姑娘不要介意。” ……我能不要这个好感度么。 “姑娘来所为何事?” “曳焚香。”初裳这么说着,边观察那美妇的表情。然而和素素不同,那美妇面色神情一点变化都没有,连浅笑时唇畔的弧度都不曾卸下半分。 “命姑娘……我奉劝一句,此物还是不要试图染指的好。” 初裳盯着她的眼睛。“世上本来就有很多事是无可奈何,而非有意为之。”她也不想没事找个莫明其妙的东西……可是说得这么玄乎有必要么,她不过就是拿来救人又没动其它什么歪心思!染指就染指了,咬我不成! 美妇笑意不减,眸光却渐渐变得深不可测:“所以姑娘是执意要知道曳焚香的下落了?” “不仅是下落。包括它的其它信息。” 在初裳看来很正常的一句话,却难得勾起了美妇面上的诧异:“莫非你不知道曳焚香是什么?” 初裳没有说话,神色却给出了答案。 闲亭陷入沉默。雪渐渐停了。 就在两人都无话的时候,一个略有些熟悉的女声由远处传来:“安姨!安姨!”不一会儿,便有人到了亭前:“我就知道你肯定在这儿。安……”她话到一半,然后注意到了先前背对她的少女,“初裳?” 初裳向那女子看去,不由也是一怔。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前几日在夙繁的客栈遇见,邀她去渺音阁的钟灵。 “钟灵姑娘。” 美妇轻轻挑起秀眉,笑意深了几分,梨涡更显风情万种:“你们认识?” “对。客栈偶遇,见初裳姑娘颇有胆色,我邀她来渺音阁,被拒绝了。”钟灵哈哈一笑,看起来冰冷的外表下却藏着爽朗直率的性子。她坐下来:“安姨,莫不是你也要邀请人家来玄机楼?” “我倒是有这个想法,只是怕一说出口,也是要被拒绝的。” ……初裳在一旁默默听着不说话。真是见鬼了。 “对了,那天我还在初裳旁边看到了萧霁月。”她看向初裳,问道:“初裳姑娘,没和他一起?” 初裳蒙圈。 萧霁月。“萧城霁月,琴音双绝”。一曲《雪霁》清音婉转,再一曲《归月》肃杀夺命。 听到《归月》的人很少,听到《归月》还活着的人少之又少。大多数人流传中关于萧霁月的印象,都依存于画舫之上,他手中如流水如月光般倾泻的《雪霁》。而他师父“清乾道人”,神龙见首不见尾,想必就是她昨日路过驿站看到的那位了。 可是天地良心,在此之前她根本不知道他是萧霁月,他再怎么厉害再怎么丧心病狂和她有什么关系啊……她这是躺枪啊啊qaq所以初裳弱弱辩解了一下:“那天和萧公子,不过是搭个桌而已。” “喔。”钟灵对着她眨了下眼睛,没说话了。 ……初裳忍。 美妇掩嘴轻笑。“命姑娘奇缘倒是不少。” ……初裳再忍。 而后美妇眸光一转,收敛了笑意,像是决定了什么。见她正色,初裳不由也认真起来。此事能不能成,全看她一句话。本来初裳可以向她强调此物对她有多重要,但是——人家开的不是善堂。 和少女望过来的视线对上,美妇把话说得极诚恳:“命姑娘,你想知道的答案,我可以给你。分文不取。” 初裳听闻一怔。 “以我个人的名义,就当是交姑娘这个朋友。”她看着初裳,放慢了语速,正色道:“只是此事,还望命姑娘考虑万全。” 她没明说是什么事,自然也猜得出来初裳问曳焚香的下落是要做什么。以友人的名义,不知是看在钟灵甚至是萧霁月的面子上,还是看在她那貌似跟南宫墨宣关系很好很拉风的背景上,但她至少可以肯定一点——安姨不希望此事牵扯上玄机楼。所以,最好是,连安姨都不要牵扯进去,就当她是自己查出了曳焚香的下落。 人情最难还。可是一旦她以交易的形式来获得这个答案,性质就变了。曳焚香的下落,自然关系到安姨不愿惹的人。所以,她答得也极诚恳:“明白。” 钟灵在一旁听到她们这几句对话,知道事情非同寻常,没有插言,也没打算询问。 “那好。”美妇取来纸笔,在素笺上写下几行,递给她时再三嘱托道:“望姑娘慎之又慎。” “好。”初裳接过,并不多做停留,起身行礼告辞:“再会。”她向两人微微一笑,没说任何来日必当报答之类的话。今日有谁帮她,她自然记得,此事对她的重要程度,远非谢字可抵。 匆匆找了家客栈,关上房门,安姨的字迹呈现在面前。 “曳焚香,极罕见植物,具提神清香,长期焚之提升内力于无形,另可作药引。” 目光下移,她看见了最后一句—— “韶歌城,焉在府。” 第21章 公子无俦 韶歌城,焉在府。 暗室烛火昏暗,淡淡的异香弥漫在空气中。 四个黑衣守卫面色肃然,一动不动地盯着同一处地方,神情不曾松动半分。静立在四人视线中的年轻公子,素色披风上绣着极其简单的寒梅,更衬出他身姿挺拔。 “你果然没让我失望。” 低沉的声音由身后传入耳,微垂着眸子的人转身,抬眼,对上来人的视线,懒懒地勾起嘴角,扫了扫周围面色肃然的守卫:“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我以为你已经习惯了。”来人拂去衣上的雪花,他一身精致的锦衣,明明是华贵的装束,穿在他身上却显出些许不羁之感。他大约已过了不惑之年,淡淡瞥向男子的眸光深不可测,一句不带语气起伏的话出口,屋内顿生肃杀之意。 黑衣守卫握刀的手俱是一紧。气氛变得更加危险起来。 “呵。”简衣公子低低地笑,冷凝的杀意没给他的表情添上一丝慌乱,只是那幽若寒潭的眸底,却已经没有任何温度。他盯着来人,一字一顿道:“花绮在哪里?” 听到他的问题,来人轻轻笑开,说不上是讽刺还是其他意味。“你肯赴约,我自然不会为难他。一切自有安排。”他说着,面上的笑意越来越深,像是回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为了无关紧要的人,不惜置自身于险境。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一点都没变,阿执。” “为想要的东西不问代价不择手段,你难道不是也没变?”步千执微微扬起下巴,烛光打在他的侧脸上,俊美无俦:“好久不见,父亲大人。” 异香浅浅。 听到这个称呼,焉晟熠竟然有一瞬间的恍神。很久远的年岁,很久远的故人。而对面那眉眼间风华无双的公子,提起这几个字,语气三分慵懒七分闲散,就像是在讲一个不甚高明的笑话。 到底是时光荏苒,何必嗟叹。所以他依然是笑面对人,似是漫不经心地闲聊:“最近你在江湖露面,小论查你的行踪查到了韶歌。” “是么。”微垂下眸,讽刺地一笑,“他还真是关心我啊。” “所以我很好奇,这一战你们谁会胜。” “如果我不死在这里,倒还有机会满足你的好奇心。”步千执抬眼,难得地研究起他的表情:“当年致烟无论于那般境地,你觉得很有趣?” 恰似石子砸入深水,他眸中的微澜一闪即逝。 依然是低沉无波的声音,带着些许恶意的试探:“他最恨的毕竟是你,自然有趣。” 素衣上寒梅简约的公子,眸如止水般沉静。“那你敢不敢去问,烟无论真正永远不能原谅的,到底是谁。” 烛火跳跃着微弱的光线。 淡淡的香气奇异地带给了他一种冷的错觉。 ——从今而后,我不姓焉。你焉在府与我无半分牵扯。 那时烟无论还很小,不应该有那样冰冷的表情,不应该用那样不带感情的语气对他说出这些。 他后来去过一次极尘之境。却毫无例外地得到冰冷的答复——主上不见外人,阁下请回。 他以为他不在意的。可是此刻再回想起那时烟无论的表情,竟有不可遏制的寒意自心底升起。人心所向,镜花水月,不知不觉中便再也回不去。 半晌,焉晟熠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以一种审视的目光重新打量着对面的人,缓缓道:“我还是小看了弋尘。你在他那里学到的东西,比我想象中要多。” “你想要的不过是《焚心》。”很清楚他的目的是什么,步千执语气淡淡:“我不会给你。” “哦?”焉晟熠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我记得你曾经在宵千醉手下承受过严刑。江湖上,公子隐退的三年,极少人知道的真相……”他盯着那宝石般的眸子,笑容比恶魔更肆意:“你还打算——重温噩梦么?” 冰凉的指尖,几不可察地一颤。 耳边仿佛又响起那个听不真切却永远也抹不掉的声音—— 佩服之至。 阴暗炼狱的几个月,永生难忘。重新见到久违的日光时,他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遥望延绵的山麓,站在天地之间,风声和鸟叫都显得那般古旧。空鸣悠然的寺钟在远处响起,倒下去的那一刻,他以为这是最后的人世。 那个时候,是花绮救了他吧。几年缠绵病榻,他隐居于山中小屋,抚琴,听雪,一步都不曾涉入江湖,只在青山绿水间一点点平复心底的戾气。若无好友作伴,何来如今的回归?所以父亲大人——你错了,没有人无关紧要。 步千执淡淡看着他,并不说话,昏暗的烛光下,身姿俊挺如旧。 焉晟熠突然恨极了这种千军万马也催不毁的淡然。 他微微眯起眼,“《焚心》对宵千醉来说,可要可不要。他会因为那套严刑撑下来的仅你一人而放你离开,我却绝无可能收手。” “是啊。在很多年前,你连母亲都能负的时候,我便知道了。” 清冷的声音一瞬间激起了寒眸澎湃的杀意。 焉晟熠的面色在那一刻凝成寒冰。 黑衣守卫的刀很快。转眼间,冰冷的刃尖已近在咫尺。 刀锋之下,简衣公子视若无睹地轻轻笑着。 对视良久。时间在这片诡异的安静中走得很慢。 微挥手示意四人退回原处,焉晟熠的神色渐渐恢复如常,他看着那个人,说出口的话沾染了阴暗若修罗的气息:“既然当时宵千醉没能毁了你,那我便试试。” “好啊。”步千执依然答得沉静淡定,只是唇角微微往上勾了几分,本来云淡风轻的笑容,转瞬璀璨如繁华盛世刹那绽开的烟火。然后,是淡漠笃定的声音——“焉晟熠,我说你拿不到,你就拿不到。” ——这世上,没有人能毁了我,除了我自己。 第22章 临街肆酒 韶歌城,临街酒肆。 一坛酒摆在面前。少女添上一碗,独自坐在角落,眼神游离地望向窗外,像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借酒消愁。 正是得知了曳焚香所在的初裳。 从这里望去,正好能清楚地看见焉在府的情形。 奇怪名字的府邸里自然住着奇怪的人。府主焉晟熠,行踪成谜,来历成谜,他不属于江湖也不属于朝堂,市井上也甚少听到他的名字,可若是在韶歌城随意问问,十个里必有九个知道这个人。 焉在府正门气势恢宏,两个面色严肃的守卫执枪而立,一脸闲人免进的不近人情模样。 初裳灌下一口酒,放下碗时,有阴影遮挡视线。 手执折扇的男子,语气略带轻挑:“姑娘一个人?” 初裳一时间愣是没反应过来。 那男子毫不客气地在她对面坐下,做了一个自己非常满意的开折扇的动作,依然是略带轻佻的语气:“诶诶,姑娘我注意你很久了你知道么,有什么烦心事儿说出来听听嘛。” 大冬天的玩扇子耍帅你不冷么。我想去焉在府顺个东西,你难道有什么办法不成。我得去极尘之境一趟,你能直接把烟无论喊来不成。初裳眼神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分分钟无言以对。 “哎哟哟哟,陵少,这才多少天没见,你就不要奴家,转眼勾搭别的姑娘了?” 娇媚撩人的声音吸引了酒肆所有人的注意。面若桃花般艳丽的女子,唇边呷着一抹浅笑,步步生莲地走进来。 她生得极媚,潋滟若春水般的眸光轻轻一转,就仿佛要将整个人都给魅惑了去。如果说初裳来这里见到最好看的女子是顾清梦,那么感觉最特别的便是眼前这位了。和她的目光对上,初裳才确定世上是有这样一种女子的——不是绝色,亦可倾城。 看见她,那被称为陵少的男子猛地站起身,凳子被他带翻了也不顾,上前就要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九娘!想不想我?” 他的动作实在是有些失礼。然而那女子却没躲开,任他拥着,依然是极魅惑的声音,比这整坛的酒都要醉人:“少自作多情了,谁会想你?” 美人如毒。 从初裳的角度看去,那一瞬正好捕捉到了女子以极快的速度从陵少身上取下腰牌的画面。眼皮轻轻一跳,初裳不动声色地继续喝酒。 “追陵,你少来,九娘想的明明是我,对吧?”酒肆里本来一直打盹的年轻老板懒洋洋地走过来,“我的拥抱呢?” “哎哟,乔老板,你是奴家什么人啊,奴家怎么记得,上次有个谁追着奴家要酒钱呢?” “咳。”乔老板面露尴尬,“生意人嘛,小钱也是钱,亲兄弟明算账,追陵每次来,我还不是算他全额。” “噢噢,照您这意思,陵少在您心目中地位比奴家重要,那乔老板和陵少好就行了啊。”九娘眨着眼睛,一脸天真无邪。 初裳一口酒差点喷了出来。 乔老板后悔地险些咬着舌头。 追陵恨恨地扯着乔老板的袖子,怒目瞪他:“我俩没什么关系啊,你少瞎说。” 旁边路人甲忍不住插嘴:“得了吧,你俩关系韶歌城谁不知道啊。” 追陵一梗,然后手再一抖,一个力道没把握住,乔老板的袖子生生被他扯下一截。 路人乙淡定补充:“嗯,反正袖子断了。” 追陵:…… 乔老板:…… 初裳突然觉得,寒冬好像没那么冷了。 阳光暖暖地照进来。又是冰雪消融的时候。 九娘和他们笑闹着,整个酒肆的气氛显得格外轻松。落寞的人停止了买醉,伤感的人放下了闲愁。初裳在角落里笑看,仰首,又灌下一碗。 暮色四合的时候,九娘告辞。 酒肆里的人也陆陆续续归家。初裳起身,隔着一段距离走在九娘后面。 僻静的巷口,女子停下脚步,像是在刻意等她。 初裳走上前。离她越近,那种摄人心神的魅惑感便越来越浓。九娘转过身,淡扫蛾眉,眼眸如画。第二次对上她的目光,初裳轻轻一笑:“谢谢姑娘。” “奴家是怕陵少调戏到不该调戏的人,怎么就成帮你了?”落霞照在她面上,镀上一层淡淡的光晕。她微挑秀眉,“你好像,不需要奴家解围吧?” 妩媚的尾音还未落下,女子袖中的白练便毫无征兆地出手。侧身避过突如其来的攻击,初裳欲哭无泪。我就道个谢而已!怎么还带动手的啊! 不过九娘出手不带任何杀意,顶多算是试探,所以初裳能避就避,并不还手。 青石小巷,女子飞扬的白练美若画扇。她欺身上前,淡淡的香味缭绕在空气中,几个招数后她退开几步,摊开的手上躺着一支精致的白玉簪子。 初裳也止了动作,目光掠过她手中的东西,依旧浅浅笑着。 九娘:“我有个不太好的习惯,想必你已经知道了。” 嗯,当她看见她毫不费力地顺走追陵的腰牌时就知道了。 “那么——我可以问问这支簪子是从哪儿来的么?” 初裳微微沉默,然后答:“一位友人所赠。” 她颔首:“当今陛下?” …… “你叫初裳?” …… 初裳吐了。她特么有这么有名么!就一支簪子!你是怎么猜出来的啊!她不信南宫墨宣会到处说他送了一支簪子给一个宫女啊! 九娘的神色变得捉摸不定。离声……这一支居然在她手上。在酒肆第一眼看见她时,她就觉得有哪里不对。不会有谁买醉时眸底却一片清明。从靠窗的那个角度,大街上的来来往往尽收眼底,正好是个观察的绝佳位置。 如果说师姐和步千执都或多或少与她有些联系,当今陛下又肯将离声给她,那么——是不是可以把她当成能够信任的人?反正步千执也见过这少女,请她帮忙不过是多欠几根糖葫芦的事儿。 嗯,好像很划得来的样子。她这么一想,心底暗自笑开,直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需要在焉在府做?” 初裳本来看着她闪烁不定的目光有些疑惑不解,一听到她的问题,顿时又开启了日常蒙圈状态。我凑!这是要逆天啊! “修炼功法所致,我的感觉一向比较准。”九娘简单解释道,谈正事时不再自称奴家,直接说明了意图:“我助你入焉在府,你替我救一个人,如何?” 救人?初裳眨了眨眼。并不是不信任九娘,说实话,这里敢打扮得如同风尘女子的仅她一个,但初裳却并不讨厌,反而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就仿佛,是很久之前就认识的朋友。可是——以九娘之力,未必不能独自去救吧?她就不怕托付错了人? 见对面的少女并没有马上答复,九娘眼角微微上挑,轻轻摇着食指,夕阳下妩媚异常:“不要让奴家难堪嘛~” 初裳默默叹气。为什么她会觉得这样不带任何威胁和气场的语气反而更让人拒绝不了…… 之前若非起了结交之心,她也没有必要跟着她道谢,既然九娘说话不绕弯子很对她胃口,顺手救人,答应又如何。况且,有九娘的帮助,必然能省不少事。没犹豫多久,初裳道:“好。” 听得她答应,九娘笑得愈加灿烂。难怪当初步千执提起她时颇有些好感的样子,她发现自己也挺喜欢这个少女的。嗯,她打死都不承认是因为她觉得这少女好骗。“那等我消息,到时你入府做你的事情和救人就好,外面的事情不用管。” “好。我在归云客栈。” 两人都不说暗话,仅几句交流,一件并不简单的事情计划起来竟颇为顺利。 九娘颔首,将手中的簪子还给她,眸中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这支簪子,一定别弄丢了。” 初裳微怔。她一直不敢戴上这支簪子,毕竟觉得太招摇了。但不知为何,却总不忘把它放在身边。九娘的意思是——这支簪子比她想象中还要贵重么?伸手接过,微凉的触感萦绕在指尖,她轻轻应了一声:“嗯。” 临街酒肆。 乔老板懒洋洋地坐在那里,仍然用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看着街边来往的行人。 追陵凑到旁边,嘿嘿一笑:“老板,今天没带酒钱,赊个账行不行?” 乔老板目光转到他脸上,幽幽道:“看在你腰牌不见的份上,可以考虑啊……” 啥?腰牌?追陵低头一看,顿时哇哇大叫起来:“哇靠!什么时候不见的!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啊啊!” 乔老板翻了个白眼:“我俩又没什么关系,为什么要告诉你?” 追陵又被梗住了。见鬼了!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下次酒钱双倍,还有,你得赔我袖……不对,衣服钱。” “哇……不用这样吧老板,我俩都这么多年了。”追陵苦着脸,改扯他的衣角:“我的腰牌到底怎么丢的?” 乔老板拂开他的手,再翻了个白眼:“除了九娘还有谁。”凭追陵的腰牌,几乎在韶歌城没有不能去的地方,就是调动他爹的势力都可以。所以乔老板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补充了一句:“不知道九娘拿去做什么,你还是自求多福吧。” 知道了拿他腰牌的是谁,追陵便也不在意了,笑得一脸人畜无害:“腰牌丢了不是很正常么,出了岔子关我什么事。”反正大家都知道他是个无所事事的纨绔公子哥,要是有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能跟他扯上半毛钱的关系,那还真得承蒙大家看得起。 他眨着眼睛,突然想起了什么,目光顿时变得贼亮贼亮的:“喂喂,这样的话,九娘还腰牌时又会给我一个拥抱诶!” 乔老板吐血。这家伙的思维怎么就不跟正常人在一个水平线上呢?! 追陵眼神滴溜溜地转啊转的,这时,酒肆里又进来一个年轻姑娘。他拍了拍乔老板的肩,目光盯着那少女不放:“呐呐,我继续调戏姑娘去了啊~” ……真是认识追陵毁一生。乔老板受不了地挥挥手,一脸忍无可忍:“行行行,去去去。” 第23章 此间花绮 夕阳拉长了背影,初裳告别九娘,往归云客栈走去。 转过一个弯,一条更幽深的小巷呈现在眼前。屋檐上还停留着些许残雪,寒枝从某户人家的墙头稍稍露脸,抬眸时,初裳的脚步突然顿住。因为她看见了一个人。 萧霁月。 他半跪在地,以剑支撑着身子,简单的儒衫上染了血,剑身在夕阳下反射出寒光。听见脚步声,萧霁月微微回眸,对上那样的眼神,初裳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那是浴血寻光求而不得的薄凉,是最漫长的寒夜,明知黎明不来却非要兀自等待的偏执。 初裳怔在那里。 眸中的杀伐之色在见到她面容时渐渐退却成淡漠。他轻轻咳着,站起身。 初裳一时没有动作。 他的剑也没有归鞘。对面眸光澄澈的少女,任最后的夕照拂在脸颊,这个时辰晚霞的异彩,一如初见那般写意。然而她既不离开,也不上前,萧霁月淡淡望过去:“你和他们是一起的?” 少女微怔,像是不太明白他的问题。然后,微睁大了眸子,摇头。 他垂下眼:“那还不离开。” 执剑的手有些抖,血绽开在青石路面,微弱的声音听在初裳耳朵里就像是最后的遗言。 她眉头轻轻蹙起,没听他的话,反而向他走去。 他身上发生了什么跟她没任何关系,但是,去找安姨问曳焚香下落那次,她暗中承了他的情。 所以萧霁月意识的最后,是少女向他走来的画面。背景里的夕阳渐渐隐去了微光,她走在寻常巷陌,身后人间灯火,在这个黄昏一盏一盏亮起。 然后,所有尘喧都归于沉寂。 初裳拾起剑,归剑入鞘,这一刹有极绮丽的红色落在眼角的余光里。她直起身,向来人看去。 一袭红色的轻裘,穿在他身上平添了无与伦比的奇异魅力,然而他并不束发,任几缕他这个年龄不该出现的银丝垂在肩上,略微苍白的唇色透出几分羸弱,却无端让人觉得更加危险。与他对视,恰逢此时烟花在天际绽开,最后一抹晚霞与人间作别,红衣男子站在巷角,拥着轻裘浅浅勾唇,那般夺目的情景仿佛划开了昼夜,将世上所有瑰丽都汇聚在这里。 初裳第一次见到有男子如此契合这种绚丽的颜色。如果说用“美”字来形容男人未免不妥,那么她便只能想到一个更不妥的字了——妖。 微风拂过脸颊,带来淡淡的血腥味道,初裳这才注意到他手上有鲜血不断滴落。只是他一身红衣,面容又极引人注目,微仰着脸,并不把伤势放在眼里,所以初裳这才从他看向萧霁月一闪而过的担忧中推测出事情的大概。 他眯起狭长的眸子:“不动手?” 初裳一时没有接话。这次倒不是因为不理解他说的是什么意思,而是因为,她曾经听过这个声音。如果她没有猜错,眼前的这位,正是在皇宫的百珍阁,与南宫墨宣同行的—— 花绮。 抿了抿唇,她道:“我不是。” “哦?”他挑起眉,瞥向她握着萧霁月剑的手,一个单音,三分随意七分不信。 花绮之名在江湖争议极大,知他亦正亦邪,心思捉摸不定,初裳也不多做解释,将剑放在萧霁月身旁,与花绮错身而过。 烟花在天际绽开最后的绚烂,擦肩的那一刻,她的手被拽住,耳边声音低如漏夜细雪:“别走。” 初裳侧眸,只见他眼角微微向上挑起,似笑非笑的表情看不太真切:“帮帮忙如何。” 他这是一瞬间决定信她了?初裳停下了脚步,并不说话。 略微紊乱的气息让初裳察觉到了不对。他只说了几个字,然后拉住她的手轻轻放开,身子却仿佛有些站立不稳,随时都有倒下去的可能。 花绮看着她。对面那个没沾任何江湖气的少女,不掺杂质的眸子清若山泉。他宁愿相信她一开始就是想帮萧霁月。他现在的状态,比看上去还要差得多。如果再有人追来,他自保都极难,更别说护萧霁月周全。 对视。那少女的眸中看不出丝毫惧意,就像这件事不需要多加考虑般,目光掠过他鲜血染透的手,然后,轻轻点头。 ——这一次,但愿是自己赌对了。 归云客栈。 夜深,烛火微曳。 萧霁月坐在榻上半靠着墙,一脸无奈地看着花绮一身红衣在他面前晃过来晃过去,不住地叨叨叨:“我就不明白了!找个东西而已!那家伙把你喊来做什么!我的伤不是好了吗!他当我三岁小孩需要人保护吗!还要我在莫明其妙的地方等那么久!”一想到有人奉步千执之命请他去一个奇怪的地方待了上十天,说什么等候安排,却生生地像是软禁,他就吐血。“我都走了好几天他又派人来找我,结果这就是他的安排?好在哪儿了!气死我了啊!” 深知两个好友哪个都不能得罪,萧霁月无奈一笑,好脾气劝道:“最近江湖事多,他怕你有危险也正常。” 花绮哼了一声,“江湖哪天事不多,他这分明是怕我们死不了。” 他确实觉得步千执的安排有些奇怪。按说,他若是不放心自己一人去找,大可和他同行,反正他都隐退江湖好几年,也不必急着赶往郁都,一天到晚闲着也是闲着。 可喊萧霁月来是几个意思?萧霁月自己最近都不大安生,有人托付他保管一块九曲归尘令,消息却立马泄了出去。谁不知道宵千醉喜欢这牌子,因为醉风尘的地位,九曲归尘令的价值水涨船高,渐渐成为江湖上千金不换之物,在明眼人看来反而更像是烫手山芋。他自己本来就是个相当大的麻烦,仇家各种多,再和萧霁月同行,简直是想不死都难。 萧霁月自然也明白他的疑惑,可细想之下,却只能做出这个推测:“大概是他觉得你此去有什么危险,但自己却有事脱不开身。” 花绮翻了个白眼:“九娘的预知能力比他还强都没说什么。本来有没有危险我不知道,但我俩这一同行,危险倒是确定了的。”刚一见面,还来不及说话就被宵千醉的手下追杀要九曲归尘令,他们这运气也是没谁了。 因为步千执的原因,他一向不喜欢醉风尘,之前也曾暗中打探过一些事情,但他还是低估了宵千醉的实力。不过是十几个江湖上叫不出名字的人,竟能把他们逼到这个程度。 萧霁月也沉默。先前师父和他说过前路险境重重,托他保管九曲归尘令的人心思难测,况且他本就不怎么喜欢涉足江湖,此时更不宜出行,但事关好友,他还是来了。 一来却遇上醉风尘的人找他要九曲归尘令。那种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完成任务的追杀使人心底发寒,甚至有那么一刻,他以为自己会撑不下去。 血腥味还未散去,浅浅弥漫在空气中,花绮也不想再讨论这个话题,一挑眉,问起上次去萧霁月那边做客时那个颇为可爱的小女孩:“阿岚可好?” 听到妹妹的名字,萧霁月笑了笑,眉眼愈加温和起来:“她一切安好。我陪她过完了生辰才赶往韶歌,耽误了一天。” 一句相当随意的话,引得花绮面有惊色。他盯着萧霁月:“令妹生辰,不是腊月初八么?”那次他去,正好遇上阿岚的生日,记得特别清楚。“你初七收到的信?” 萧霁月不解,“对。” 花绮吸了一口气,缓缓道:“那个时候,我和阿执,根本没有离开景明镇。” 所以还有另外一个可能——安排这一切的,根本不是步千执。 两人俱是沉默。 花绮坐下来。敌人在暗他们在明,怎么算都不是他们的先机。 ——不过,同行就同行了啊!逼得死他们不成! 两人相视一笑,顿时交换了想法——怂有什么用。至少,你有诡计,我有兄弟。 清楚这一点,两人什么阴郁的情绪都散了。车到山前必有路,想不明白的事情,不管也罢。 萧霁月将手枕在头后,扫了一眼四周的陈设:“为什么选在这里?”按花绮的习惯,不是应该挑更好的地方才对么。 “不是我的主意。送你来的那个姑娘住在这家客栈。”花绮勾起唇,不甚认真道:“喂,我看那姑娘挺不错的,要不把她叫来与我们同行怎么样?” “初裳?”萧霁月和她见过两面,对她的印象和别人有些不同,当下瞥了花绮一眼,和他略略说了初见时的情况,然后事不关己地添了一句:“你觉得有把握就去吧。” 花绮本来就这么随口一说,毕竟与他们走一起太过危险,所以他也只是开个玩笑而已,而且——哪儿有姑娘家肯跟着两个大男人的?但现在一听萧霁月讲起她拒绝钟灵的事,又仿佛也和宵千醉有些过节,反倒来了兴趣。当下挑眉,做了决定:“没把握我也打算试试。” 唔……萧霁月不置可否地耸肩,难得起了坏心思——试试就试试呗,反正被拒绝的又不是他。 第24章 九曲归尘 晨曦微醺。 归云客栈后这个独立的院落,居客不多,与栈内相比,有着超乎寻常的静谧。初裳盯着手中打开的木盒,却突然希望她是住在嘈杂的客栈内,至少——那样不会让她在此刻因为没有人声而无所适从。 南宫墨宣临别前给她的东西,她一直没打开。 行囊不多,这个木盒一直安静地躺在里层,因为九娘提起簪子非同寻常,她今早整理东西时才想起这个快要被遗忘的木盒。所以直到今天她才发现,里面竟然是一枚令牌。 繁复的纹路,古朴的质地,一个“尘”字气势逼人,分明就是九曲归尘令之一。 第一次见到九曲归尘令时,她穿来不久,还疑惑于初颜为什么因为一个令牌这么紧张。现在看到这东西在她手上,唇畔却不由泛起苦笑。 九曲归尘令的历史可追溯至几百年前,当年帝都苏家极具盛名,家主苏九唯精通音律、医术、武学,在很多方面颇有建树,苏夫人去世后,他离开帝都四处游历,寄情山水之间,鲜有人知道他的踪迹。又过了多年,他生平九个老友或老友的家人各自收到了一枚令牌,却不见寄令人的消息。 后来,终于有人发现他长眠于一个鸟语花香的山涧,自撰碑文曰“无字可失无字得”。 然而随着世事变迁,几百年后苏家势微,盛名逐渐沦于代代的传颂中,当年街头巷尾说书人说不厌的故事也仿佛不过只是一个传奇,与曾经的真实无关。至于他留下的九曲归尘令,有人说其中隐藏了苏九唯倾毕生之力才解开的谜题,当然,更离谱、流传更广的说法是——合九为一,天下归心。 市井传言向来深谙虚实之道,听过就罢。 多年过去,九曲归尘令流传于谁手已不可知,就算承载了是非俗论,也不过是一个记忆的延续,或者一个身份的象征。直到宵千醉之名在江湖传开,任何人送上九曲归尘令,便是醉风尘的座上宾。 ——你不给,他也会抢。所以,与宵千醉为友为敌,你选哪个? 初裳真是哭笑不得。因为这几年宵千醉不计代价地要这玩意儿,江湖上悄悄传开了更多的猜测,九曲归尘令本来只是一个传奇人物故事中的小小插曲,现在反而千金难换,更多人就算有也不愿给。 她看着静静躺在盒子中的令牌,惊异退却,却又生起诸多疑惑。 南宫墨宣送这个给她,有什么鬼用么?她手上本来就有纪寒的一块,加上现在的,两块在她这里,传出去实在是引人觊觎。可是不宣之秘,合九为一什么的,她根本不信,南宫墨宣也绝对不会因为这些传言送她令牌。所以他的意思是,如果有事情无法解决,可以利用九曲归尘令去找宵千醉?没打开盒子之前,她确实曾因为曳焚香的下落而头疼,之后她还要找宫夜漪,如果有醉风尘相助,一切都好办得多。 想来想去,大概也只有这个解释合理了。可是,南宫墨宣就那么相信有一块令牌在她这里的消息不会泄露,就那么相信她活得到去醉风尘而不至于半路被杀么? 微微一叹,调整好心绪,将盒子收起,她推开窗欲将晨风引入,却意外地看见了一袭艳丽的红衣。 雾气还未散。花绮站在门外,依然是略显苍白的唇色和俊美若妖的面容,微敛的眸子在薄雾中影影绰绰。 听见推窗的声音,他抬眸。少女看见他,面上的诧异没持续多久,然后她打开门,“找我?” “介意和我们同行么?”声音慵懒,带着点蛊惑的味道。他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直奔主题。 初裳:…… 毫无意外地梗了片刻,然后问道:“为什么?” 挑眉,他笑得人畜无害。“我们两人目标太明显,带上个姑娘混淆视听。”笑话,难道要他直接说对她印象不错不成? 初裳也是醉了。拜托,要利用人能不能讲委婉一点!我和你们很熟么!她忍了又忍,几乎是挤出这几个字:“你们去哪?” 咦?居然没炸毛?花绮勾起唇,十分好奇她能忍到什么时候。“先去丽山。” 拿到曳焚香后去找丽山主人要极尘之境的引见信,还真是该死地顺路。 花绮是南宫墨宣的朋友,萧霁月也算是帮过她。强行组队就强行组队,但是,他们就那么放心有她同行? 她知道她的外表和装束确实有些迷惑人,走在人群中,不过是个普通的邻家姑娘。可是昨天她肯帮他们,又不问发生了什么,她不信他们会认为她只是个好心的普通路人甲。 所以她便直说了——“你了解我多少?” 花绮怔了片刻才明白她的意思。 “不多,但够了。”他算是看出了这姑娘的不按常理出牌。一般人不是该问我凭什么信你么。她居然是在问——你凭什么信我诶?所以他饶是做了各种假设,也没想到她居然是这样一个反应。“你这是,打算答应了么?” 初裳无语。你不知道你碰到过我,但我知道我碰到过你啊!萧霁月不知道他帮过我,但这人情就特么真欠了啊!混淆视听也好,别有他意也罢,利用就利用,顺路就同行,有什么好纠结的。 少女没有接话,看过来的眸子里有极吸引人的坦然与睿智。他笑了一下:“那么——你知道我是谁么?” 少女张口,“花绮。”语气就像这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名字。 晨雾久久不散。他没有如她那般问了解他多少,而是直接问是否知道他是谁。 所以,即使她一开始就知道他是恶名远扬的那个人,也没有丝毫怯意与厌恶么。面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他还是妖孽的笑:“那就这么定了。” “我在韶歌有事,若要出发,等我几日。” 耽误的时间够久,反正就当养伤了。花绮也没问:“不急。” 第25章 欲解连环 花绮推门而入的时候,萧霁月正十分悠闲地饮茶。看见他进来,微微一笑,然后礼貌性地随意问道:“如何?” 其实根本不需要答案。所以他举起茶杯,又饮了一口。 花绮歪了下头,“她答应了,输给我的五十两记得还啊。” 萧霁月一口茶喷了出来。 花绮离开后,初裳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 日光依旧清清冷冷,时间尚早,大多数人还未醒,院落里,只有她一人开了门,在晨雾里听寒鸟鸣唱。 初裳没有注意,容颜妩媚的女子,躲在院落那棵不知道生长了多少年的大树后,定定地望着花绮离开的方向,然后她目光从花绮房间的那扇门转到初裳的面上,那个轻而易举就应了同行的少女,清秀淡定的脸沐浴在晨光下,好像刚才决定的事,不过是赴友人之约前去品一杯茶。 九娘出现在面前的时候,初裳并不惊讶。只任由九娘拉着进屋,然后看她关上门,几次欲言又止。 初裳眨了眨眼,“有什么事不妨直说。” 九娘抬起眸,却问了一个初裳意料之外的问题:“你已经决定和花绮他们同行了?” 噗。九娘不会这也管吧。“有什么不妥么?” 九娘仍然是看着她,并没有接话,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虽然那目光只是思考间无意落在她身上,却还是教初裳有些不自在起来。“怎么了?” 九娘回过神,向她微微一笑:“那就多谢了。” 她本就生得迷人,原先给初裳的印象就是妩媚。可这一笑却极恬淡,仿若湖畔绽开的清莲,唇角噙着极其动人的气韵。 初裳下意识地就想说不谢,可话没出口却突然反应过来——这特么逻辑不对啊!好,就算先推出九娘和花绮相识,她知道一路走去危险重重,但也不用道谢吧?正常逻辑不是应该担心她是个麻烦,反而会扯朋友后腿才对么! 九娘其实也说不上为什么,明明不太熟,却就是毫无理由地信这个少女。不仅信她不会害他们,而且笃定能得她相助,反正——应该比花绮那家伙靠谱多了吧? 九娘浅笑:“别向他提起见到过我。” 初裳不解。九娘和花绮,应该是旧识罢?有机会相见却不打照面,莫非相爱相杀什么的?噗。她赶紧停了越来越狗血的推测,答应道:“好。”然后忙转了话题:“入焉在府的事,可安排好了?” 九娘点头。“焉晟熠今早会离府,三日后方回。今日亥时,我会替你引开守卫的人。”她取出焉在府的地图,给初裳指了一个地方:“这里是焉在府的密室,我需要你救的人应该就在这里。” 初裳仔细看了,应了下来。 九娘将地图给她,收回了手,目光却有些复杂,像是担忧中带着些许兴味,仿佛会发生什么好玩的事情:“你不问我让你救的是谁?” 咦?她为什么要问?“有些事还是不知道的好吧。” “那倒也是。”九娘扬起眉,唇畔又出现了那种摄人心魄的妩媚笑意。她是看这少女和步千执有缘,在做好事,才不是不敢去焉在府,步千执不要太感谢她哟~ 九娘偷笑,然后取出一个纸包递过去,初裳伸手接过,打开,看到里面静静躺着的物什,忍不住抬眸望向九娘。 九娘向她眨眨眼。 初裳低头再看。 再看也不会变啊!这特么——一颗糖? 莫非是高端毒?她纠结了半天:“有什么用么?” 九娘回答极简单,就两个字——“定金。” 什么鬼。 “呐。你替我救人,我给你定金。”她努了努嘴:“就是这颗糖。救他出来后,剩下的报偿另有人给你。”她可是好人呢,上次请这姑娘帮忙,不过只许人家一串糖葫芦,这次一串糖葫芦加一颗糖哦。 看着九娘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初裳哭笑不得。这算是在涮她玩儿么!谁会用一颗糖当定金啊啊!救人出来后,估计就是江湖不见的节奏了,有报偿才怪啊啊! ——好吧……涮她玩就涮她玩吧,你开心就好。 对面的少女一时无言以对,清秀的面上难得不再是淡定的表情,九娘顿时有了欺负老实人的成就感,眉眼一弯,哈哈大笑起来。 焉晟熠出府时,马车早已静静候着了。 他并不常出门。偶尔出来的时候,几乎吸引了街上所有人的目光,比如现在。 不在高位,不属江湖,一身奢华锦衣,举手投足间却自流露出一股逼人气势。他眼神平静之下是令人胆寒的凌厉,只随意一扫,却引得看过来的人低下头去。 整条街静悄悄的,只有府上的人向他行礼之声。 初裳在离他不远不近的位置站着。 焉晟熠。她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那种气势,仿佛与生俱来的狂傲与不羁,经过了荏苒时光,演变成愈来愈执着的模样。 众人都不说话。 一个带着孩子路过的妇人离他最近。见焉晟熠出来,此刻退也不是进也不是,正打算走到一边等他上马车时,那自顾摆弄着手中九连环的稚儿解开了一环,一声欢呼,却没有拿稳,环落在地上,然后滚落在焉晟熠脚边。 稚儿拍着手,毫无惧意与防备地去捡那环。 妇人一惊:“小宝!” 焉晟熠没有动。淡淡瞥了一眼,黝黑的眸中看不出情绪。 有原本坐着的人站了起来。没望过来的此时也盯着这里。 周遭安静得诡异。 众人的视线中,衣着朴素简约的少女,一切如常般走了过去。 妇人看着她,忘了说话。 乔老板坐在临街酒肆,无精打采地打了个呵欠。 她就那么走上前,与焉晟熠的目光对视,轻轻一笑。 极风淡云轻的笑容。有点像,那个人。 焉晟熠皱了皱眉,退开一步。 少女将那环拾起,递给小宝,摸了摸他的头夸道:“真聪明。” 稚儿喜上眉梢:“大姐姐,我也觉得我好聪明哦。” 初裳笑着抱起那孩子,把他交给妇人。 妇人激动地不知道说什么好。 初裳倒是觉得大家有些神经过敏。依她来看,焉晟熠除了一眼望去有些吓人,其他也没什么不正常的地方吧。 ——大概是大家谈起他时都觉得有些神秘莫测,而且他又极少出现,所以反而多了些无端的猜疑。 她回眸,向焉晟熠微微颔首示意。 ——反正你又不知道我晚上要盗你家东西。 第26章 公子依旧 入夜。 初裳躲在焉在府的密道,昏暗的火光下,低头看了看手上地图的标注。前面,便关着她要救的人。 她还是高看了自己。焉在府没那么好闯,即使有九娘的帮助,她走到这里也费了不少功夫,更别说恍入无人之境那般四处寻曳焚香。 还是先把人救出来再想曳焚香的事罢。她略略做了打算,沿着密道向内走去。 愈往内,四下却愈发阴暗骇人起来。 初裳压下极不适的压抑之感,顺着火光,终于走到尽头。 密室的石门缓缓开启,森森冷冷的烛火交杂着浓重的血腥味道,跳跃着阴晦诡异的光芒。 刑架之上,刺目的鲜血染透了素衣寒梅。 极俊逸的一个男子,略微凌乱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小半边面容,安静地与这阴晦的密室格格不入,让初裳无端想起了荒漠里清冷的月光,又或者深谷底偶尔传出的空旷萧声。 他的双眸轻轻闭着,即使是枷锁紧扣双手,留下触目的淤痕,风华无双的面上却也无惧无悲无怒,所有情绪在他这里以一种极自然的方式归为淡定从容。月色透过上方那一小块窗洒落,映出他即使一身血迹也掩盖不了的清隽。 初裳忍不住放轻了脚步。“九娘托我带你出去,你能走么?” 若雕刻的俊容上,没有任何波动。如果不是极浅的微弱呼吸,初裳会以为眼前的情景不过是场幻象。 等不到回应,初裳又问了一遍。 很空寥的安静。 就在初裳以为他根本没有听见时,长睫微微颤动了一下,一瞬间恰似浮冰消融,然而他却并没有睁开眼,只淡淡应了一声,“嗯。” 初裳松了一口气。她上前替他解开锁链,金属碰撞的声响在夜里格外清晰。 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即使是前世执掌“神迹”看过各种手段,此时见到他满身伤痕也有些不忍。 怎样的仇怨,才能折磨一个人至此? 任何人看了都不免动容的伤痕,他却不怎么在意,似烟若雾的月华下,没有血色的唇瓣几乎要和苍白的面容归为同样浅的色泽。他任初裳解开锁链,神情淡得仿佛什么都感觉不到。 初裳扶他下了刑架,此刻饶是她再迟钝,也反应过来他的眼睛似乎受了伤。她张了张口:“你——撑得下去么?” 双目仍然闭着,他没有说话。 漏下的月光薄如飞霜。 初裳只好扶着他挪步。焉晟熠么……仅凭之前见的那一面,她根本想不到他的手段竟如此狠烈。 她心底有些唏嘘,可重新踏上来时的暗道,那种不适之感却消散不少,心底尚有忐忑,更多的却是一片安宁。或许是因为——身旁的这个人生来就有化阴晦为从容的气韵? “我待会还要找些东西,你能——等我一会儿么?”初裳自顾说着,有些尴尬地看向他。 ——却明知他不会睁开眼看到她眸中的情绪。 四下静地只有脚步声单调地回响在密道。很久之后,她才听见他说——“找什么?” 声音已经沙哑得不成样子,教人忍不住去想象他未受此刑风华无双时,该是怎样潇洒的模样。 初裳压下心底的叹惋,道:“曳焚香。” “嗯。”应了一声,再无他话。穿过密道,他轻轻将手臂从初裳扶着他的手收回,率先走了出去。 初裳一怔,跟上他的脚步。那不是出府的方向,他这是做甚? 直到他停在另一个暗室,淡淡的异香在空气中弥漫时,初裳这才知道了他的目的。 轻而易举地将曳焚香拿到手,初裳忍不住回眸看他。 依旧没有睁眼。他站在昏暗的烛光下,微扬着脸,仿佛眼前不是一片空洞的黑暗,而是兀自花开花落的闲庭。 初裳抿了抿唇,然后走上前,“张口。” 他一怔。毫无前兆的,甜意入喉。 初裳轻轻扬眉,“九娘送我的,说是什么定金。要是毒死你了不关我事啊。” 苍白的唇畔勾起一抹浅笑,弧度极浅,一闪而逝的温度却暖了寒夜。 七日后。 景明镇。小雪飘落。 九娘看着对面的步千执,到口的话却一时不知该如何说起。 刚开始的前几天,他的伤势糟糕得让她无时不刻不提心吊胆。她甚至不敢与他说话,不敢扰他清净,生怕他有任何意外。 依旧苍白的面容,看不出往日被她戏闹的鲜活气息。 他静静地坐在那里,清雅地如同一个记不真切的幻梦。九娘这才想起,当年的他,郁都少主,公子的令名传遍江湖。 “你的眼睛……”她盯着那不曾睁开的双眸,问得犹犹豫豫。 沉默片刻,答得风淡云轻:“过几天就好了。” 九娘抿着唇。双眼看不见,对他来说,在某一段时间,如同常态么? “你在宵千醉那里……”她停了一下,突然觉得自己的问题有些残忍:“是真的么?” 他笑了笑,并没有说话。 九娘垂下了眸子。 与步千执相识不久,她习惯了在外各种做戏,却终于发现自己也有看不透某人的一天。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呢——那些岁月她只是曾经听花绮偶然提起,并不知故事里的曲折与唏嘘。 可如今,为了花绮的安危只身犯险,若不是她感觉有异,连夜便四处打探查明真相,他还打算在焉在府的刑室待多久!那天在韶歌的归云客栈见到花绮,她根本就不敢上前,生怕被他问出了端倪。 那个时候她的确担心他在焉在府会有什么不测,却不料他伤到这个程度。 “你不是逃不出来。”就算对他不够了解,她也不信他完全走不出焉晟熠的控制。 步千执淡淡勾了勾唇,依旧沉默。 焉晟熠。应人之约离开韶歌,然后府上的守卫表面如常实际却松如散沙。 呵。我以为你心底能狠到什么程度——也不过如此。 第27章 江风闻剑 两岸是苍翠的青山,头戴斗笠的船家坐在船头,静静地看江水波澜。 客人是两男一女。两个年龄不大的男子,一位一身红衣,面容极妖冶,看上去实在是不太好接近。另一位则是个文雅书生,举止谦逊有礼,然而他手里拿着剑,翩翩中又兀自现了几分锋芒。 那眉清目秀的少女穿着很朴素的衣衫,眼神清澈,一上船便主动和他打着招呼,言谈间梨颊微涡,温柔恬静的笑意极讨人喜欢。 船家觉得这样的组合有些奇怪。 “喂!去丽山至少还有一个月的路程啊啊!你们倒是说些话解解闷啊啊!”花绮整个人都不好了。他把这辈子听过的笑话都讲了,结果这两人都是“根本就不好笑”的淡定模样,一点面子都不给。他不由翻了个白眼:“还是阿执好玩。”能不能申请换队友啊…… 初裳眨了眨眼。阿执? 跟着他们的这几天,她其实有些习惯了这红衣妖孽男的个性。江湖上说什么他杀人不见血,一身邪功不能得罪,诓人不浅。 船家也表示收回第一印象。对不起,什么难以接近什么高深莫测都是他扯淡了。一路上就这家伙最聒噪。 “花绮,要不还是停停吧。一直说着不累?”萧霁月好笑地看着他蹙着眉头,一副“世无知音”的委屈模样,递过去一杯茶。 花绮哼了一声,“不喝。”他取出一壶酒来直接灌下,嘟哝道:“谁学你天天喝茶,抱个茶杯能坐一年。” 萧霁月挑眉。这么夸张?顶多坐一天好么。 初裳在一旁微笑,并不插话。爱热闹的花绮,爱茶的萧霁月,一路走来,竟没给她带来一丝压力与不适应。 一口气喝完一壶酒,花绮将酒壶翻过来抖了抖,好嘛,一滴也没剩。他不由翻了个白眼:“还不如来点人追杀解解闷啊。” 闻言,初裳抬眸,看了他们一眼。 萧霁月握着茶杯的手也顿了顿。 他们没告诉她当初是为何而受伤,跟随了他们这么些天,她也没问,这件事就像是一个不需要挑明的默契。 然而被花绮这么随意一提,气氛变得有些微妙起来。 江湖上自古都是那些事,前因后果解不解释都无关紧要,说了,也不过是代表一种信任而已。 “那天追杀我们的是醉风尘的人,宵千醉要我手上的九曲归尘令。”与花绮对视一眼,萧霁月出声简单解释道。这件事在江湖上迟早也会传开,况且,她本来就知道也说不定。 然而少女闻言,睁大了眸子,看着他们半天说不出话。 萧霁月不解。按说,她是不该有这样的表情的。一枚九曲归尘令,再怎么贵重,也不至于让她惊讶到这个程度。他记得她的弟弟身中“歧音绝”,还是说——她惊讶于他们也和宵千醉有过节? 初裳现在真是一种吓cry的感觉。她自己手上有两枚归尘令,然后再和他们走一起,这是有多不怕死。她也很想继续淡定。可是一想到她顺手救的队友,竟然是现在最不想打交道的人的追杀对象,简直莫明其妙地不做贼也心虚。 她稳了稳心绪,“可以给我看看么?” 话音一落她就后悔了。她只是想确认一下,却一时没顾及这东西或许萧霁月不愿意示人。于是又连忙道:“抱歉,我说着玩的。” 江风轻拂。 妖冶的眸光,停在她素净的脸上。花绮仍然是闲闲的表情,只这么凝眸一望,顿时让人觉得江湖上关于他的传言是有原因的。 初裳苦笑。她知道自己有些反常。她根本不在乎江湖上怎么估量九曲归尘令的价值,只是她答应了初颜要把东西带给纪寒,现在与花绮他们同行,宵千醉是个最大的变数。 萧霁月取了令牌,递出去。 初裳没有伸手接。只那么一瞥,她便能确定了。“谢谢。”她垂了垂眸:“我想先回船舱休息一会儿,可以么?” 少女情绪有些不对,却说不上是哪里与往常不一样。 萧霁月轻轻颔首,花绮没有说话。 初裳走了几步,身后,风声夹杂着剑光突然让她有了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少女脚步停在那里。锋利的剑刃轻吻着她修长的项颈。 她几乎能够想象身后拥着红色轻裘的花绮是怎样冷漠的表情。闭了闭眼,她轻轻一叹:“翻脸比翻书还快啊……” 剑刃不曾松动半分。初裳抬眼看两侧的青山,雾气在远处一点一点泛起。明明是寒冬啊。年关越来越近,可是,怎么不冷呢…… “我以为——你当时是肯信我的。” 身后,传来花绮清清浅浅的回答:“对啊,我后悔了。” 初裳突然就觉得没什么可以说的了。 萧霁月轻轻将剑刃放下来:“花绮,你别吓着她。” 收剑入鞘,花绮不甚在意地勾了勾唇:“我不觉得我有那个能力吓着她。” 突如其来的一剑,她却站在那里,不避也不还手。要么是她有足够的把握他伤不了她,要么,是她算准了他不会真出手伤她。 要是——两者都有呢? 萧霁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沉默就这样弥漫开来。 过了很久,初裳才缓缓道:“我确实有些事不能告诉你们。若是觉得我有威胁,明日我离开便是。”她停了一停:“至于——”自嘲一笑,她继续道:“不必试探了。我不是你的对手。” 江风吹拂她的袖口,花绮看着她的背影,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她的隐忍出乎意料。明明是她救了他们,明明是应他邀约才同行,她受了如此折辱却还不曾怒不曾怨,甚至连一句辩解也没有。 那一剑本来就猜疑和敌意居多,可她语气中却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满。他确实能够做出任何她另有居心的假设,可若是——猜错了呢? “抱歉。” 初裳一怔。她回眸,对上花绮没有什么情绪的视线。抿了抿唇,“那就当什么都没发生。” 少女回了船舱。江风依旧。 船家愣愣地看着接连发生的变数,张大了嘴。 第28章 卿心无虞 天微微亮。 古朴宁静的小镇,大多数人都已早起了,集市上一片热闹质朴的景象。渡口,初裳谢过船家,上岸后,终于发现自己这一行人有多引人注目。 于记是镇上唯一的兵器铺。老板早已习惯了清清冷冷的生意,只因为铺子是由祖上传下来,貌似还颇有些曲折渊源,他便也守着不走,每天早上打开门不过是个习惯。 然而今天却不一样。 两男一女,携着微醺的晨曦踏入,老板一时间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待定睛瞧去,又发现铺子外,东街卖烧饼经常烧糊的、西街算命又算不准的,大家都探头探脑地往这里看。 他的目光又放在了进来的客人身上。 走在前面的少女,衣着朴素简单,算不上特别漂亮,微笑中却自有一种令人好感大增的气韵。像是倒映在水底温柔的月光,又像是春夜里掠过脸庞的清风。 镇上很少来旅客。他看着那少女,一时忘了挪开目光。 后面的人上前几步,护少女在身后。待老板反应过来,面容妖孽邪异的红衣男子,眯起狭长的双眸:“再看,杀了你哦。” “呃……不敢不敢。”老板连忙摆手,略略扫了一眼几人,视线不敢再多做停留。 少女依旧笑眯眯的,一副很好接近的模样。“他吓你的,别放在心上。可有好一些的软剑么?” “有,有。”这铺子多少年不来一个客人,老板忙拿出几柄上好的软剑,“您看看,喜欢哪个。” 少女也不挑,随意拿了一把。“这把怎么卖?” “啊?”老板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怯怯地看了花绮一眼,然后弱弱地道:“不要钱……” 花绮翻了个白眼。 萧霁月忍不住笑出声。 初裳眨了眨眼,一脸天真无邪地看向花绮:“跟你走一起真是省事诶。买东西都不带给钱的。” 花绮吐血。他堂堂一代少侠,什么时候沦落到抢人东西了? 怒掏出几张银票,拍在老板面前。 老板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大侠……真真真不要钱……” ……简直忍无可忍。 花绮阴沉着脸拂袖转身,铺子外一不小心对上他视线的路人甲乙丙丁顿时作鸟兽散。初裳憋着笑,向那战战兢兢的老板颔了颔首,跟上前去。 “喂喂,你别生气嘛!生气时更吓人哦!”扯了扯他的袖子,初裳依旧憋着笑。 花绮黑着脸走在前面。过了好一会儿才放慢了脚步,看向他们,郁闷道:“真有那么吓人吗?” 萧霁月深以为然地点头:“有啊。你不知道你昨天拿着剑指着初裳的时候,吓人程度不减刚才。” “对。”初裳赶紧接着说风凉话,顺带一副委屈的样子:“你看,昨天你那么对我,我不过是要了一柄剑。换成别人,早就绝交了喂!” 花绮苦着脸。“我真错了……”别提了好吗……他知道他不是什么讨人喜欢的那种,但也不至于被人当成恶霸啊! 冬日的小镇,阳光与风正好。 初裳浅浅笑着,一把剑握在手中。她不缺武器。但缠在手上的“绝世”,是她最后的底牌。 身旁的人停下了脚步。 街上突然一下子变得空荡起来。 几个面色冷漠的人,黑色长袍在风中轻轻扬起。他们无端出现在街的对面,以他们为中心的街道,此时已没有人烟,镇上的百姓瞧见这几人怪异的打扮,都退开好远,给他们腾出了很大一块空地。 花绮低低一笑,“还真是阴魂不散啊。” 领头的一个人看过来,却没有接花绮的话。他转眸望向萧霁月,语气里不带感情,也没有丝毫波动起伏:“东西交给我们,阁下便是醉风尘的朋友,我们也好完成任务,何乐而不为。” 这就是,宵千醉的手下么…… 初裳握剑的手紧了紧。 萧霁月语气淡淡,说出口的话却是难得的狂妄:“上一次还是十几个人……这次,就你们几个,也配让我交出东西?” 领头的那人盯着他,语气里依旧没有起伏:“阁下是执意要与我们为敌了?” ……说得跟还有其它路可以选似的。 “带她走。”话音未落,身形便化作残影攻向那几人。 饶是初裳反应再快也没能明白这一瞬他做了什么决定。然而花绮和萧霁月好友多年,他们之间的默契却是她不可及的。 初裳只觉得身子一轻,然后飞檐屋舍都成了背景,只有耳畔的风声愈来愈凌冽。 卧槽!轻功啊! 可是,你不管你基友了么!她侧眸,在半空飞快掠过的风景中看向花绮妖孽依旧的面容:“萧霁月……” 收敛了笑意的眸光淡淡望过来:“他自保无虞。” 初裳无语。拜托!我也自保无虞好吗!你们不用顾及我去冒险的啊! 初裳甚至后悔昨天花绮那一剑她没还手。她抿着唇,不再说话。 晨光渐渐暖了起来。 待到了安全的地方,花绮放她下来,从山丘往下看去,远处小镇的全貌便能尽收眼底。对上少女看不出情绪的眸子,搂着她的手连忙松开:“那个……抱歉。”他别开眼,说得有些狼狈。当时的情况没容他想那么多,现在停下来,却不免觉得尴尬。 然而少女却不是因为这个不高兴。她定定地看着他:“你们当我的剑是摆设么……” 花绮一怔。 晨曦之下,她扬了扬手中的剑,眸中有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像是深深浅浅的奈何:“买这把剑,不是因为生你的气要你赔礼。你猜不猜疑我根本不重要,但我答应的事,我不能轻易辜负。”她停了停,微垂下眸子,笑了一下,又抬眼和他对视:“既然同行,那就并肩。如果我告诉你我没有自不量力,你可愿信一次么。” 风吹开少女的发丝,她双眸清澈得一如初见。 花绮突然就有些后悔当时的试探。 静谧的山丘,偶尔传来几声幽远的鸣啼。他微微别开视线,点了点头。 第29章 浮生易改 醉风尘。 庭外寒冬庭内春。 这里只有一个季节。安静的亭台水榭,伴着岸边随风微拂的雾柳,一年又一年地看着这里鸟语花香的秀丽景色。 外界不会有人知道这才是真正的醉风尘。 偶有花瓣飘落的树下,女子正安静地翻阅手中的书简,温婉宁静的模样,让人根本不相信她就是醉风尘的主事人。 宵千醉常年不出面,醉风尘大大小小的事务一律由她接手,甚至可以说,她才是醉风尘真正的灵魂人物。 “苏姑娘。” 放下手中的书简,苏浅微微抬眸。 来人行了个礼,恭声道:“苏姑娘,这次祭组一共出动十四人,第一次恰好遇上花绮插手,未能完成任务。昨日追至韵安镇,祭组只余五人尚可一战,不是萧霁月的对手。” 苏浅听着他说话,沉静的目光里看不出情绪波动。她“嗯”了一声,又继续翻阅手中的书简:“明日换魇组,我也去一趟。你让他们好好休息。” 来人应了一声,停了片刻又补充道:“苏姑娘,照祭组的汇报,花绮仍然与萧霁月同行,只是因为身旁多了个少女,先护她离开了。” 纷飞的花瓣在耳畔悄然落下,她握着书简的手一顿,“查出来是谁了么?” “顾皇后身边的一个宫女,全名命初裳。” 苏浅微微蹙起秀眉:“命?” “是。” “我知道了。”她淡淡吩咐道:“叫清痕和我一起去。” 来人一怔,又忙低头领命:“是。” 宁城。 初裳瞪着萧霁月。 萧霁月唇畔依旧是温文的浅笑。 她又转眸看花绮。花绮在一旁双手环胸,示意萧霁月将一旁的酒壶拿给他,面上并无惊讶。 于是初裳抽了抽嘴角,“该不会是真的吧……”十分纠结地瞄了瞄手中的九曲归尘令,初裳表示接受无能。萧霁月真的要把这破牌子放她这里? 将花绮要的酒壶递给他,萧霁月道:“醉风尘没那么轻易善罢甘休。九曲归尘令由你保管,我很放心。” 初裳泪目。你放心我不放心啊!我这里三块牌子了啊!她不由怒视花绮:“你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萧霁月之前也没那么信她好不好! 花绮一口酒灌下一半,差点呛着:“我跟霁月说你聪明大度,世间奇才,这也有错?” 奇才你一脸! 你特么还是刺我一剑吧!她宁愿花绮对她一万个防备也不愿再见到这破牌子了啊啊! 萧霁月轻轻一笑,目光温和,停在少女素净的面上,“就当是帮我这个忙。” 声音清幽温雅,如微风吹过竹林轻响,教人实在是拒绝不起来。 初裳只好颔首。瞪萧霁月瞪花绮都不成,她转眸瞪着手上的九曲归尘令。喂,牌子啊牌子,你告诉我,谁是这世界上最“幸运”的人? 初裳在一旁沉迷于和那牌子的“交流”中不能自拔,花绮戳了戳她,待她抬眸,可怜兮兮地晃了晃手中的酒壶:“裳儿,酒不够了,帮我买一壶呗?” 初裳忍住恶寒,“你自己怎么不去!” 花绮一脸无辜,眨了眨妖孽的眸子:“咦?我去可是不给钱的。” 初裳翻了个白眼。 萧霁月忍住笑,站起身:“我去吧。” 他身上伤未好,昨天又和醉风尘的人打了一场,初裳可不敢让他跑腿,忙道:“别别别,还是我去。” 闻言,花绮笑得更加欠揍:“要东街沉香坊的哦。听说那里的酒特别好喝。” 我凑!买坛酒至于要她跑那么远么!沉香坊!从这里出发几乎能把小城逛个遍! 不等初裳炸毛,花绮见好就收地扶着她的肩推她出去,笑眯眯地挥挥手:“快去吧快去吧~” 门被啪一声关上。 初裳恨得咬牙切齿。世上小人当道啊啊! 宁城,与韵安镇临近,依山而建,是个名副其实的宁静小城。 买了酒走在街上,收在初裳眼底的尽是一片质朴的景象。 前面不远处,有一位须发尽白的老者,左手拿了一面破布招牌,右手胡乱抓着一个酒壶,喊道:“算命喽,算命喽。” 他边吆喝着边四处张望,眼睛里透出几分精怪的感觉。 初裳瞥了一眼,觉得这老者实在没有算命高人的样子。 她这么随意想着,却没料老者走到她跟前时停下了脚步,夸张地指着她道:“哇!姑娘,我看你骨骼精奇,”他上下打量着初裳,又指了指她手中的酒壶,嘿嘿一笑:“而且天下饮者皆一家,我们这么有缘,要不要老头子我给你算一卦哇?” ……什么天下饮者皆一家。没听说过。 初裳绕过这疯疯癫癫的老者,决定还是不理他的好。 那老者倒退几步拦住她:“喂喂,姑娘,别急着走嘛,老头子我遇上有缘人算卦不要钱的。”见少女瞥过来,他忙继续怂恿道:“怎么样怎么样,这么划算,要不还是算一卦嘛~” 初裳抽了抽嘴角。明明都是须发尽白,这人怎么跟她送小泠回韶歌路上见过的清乾道人画风完全不同呢? “多谢,不必。”她继续往前走。 老者锲而不舍地继续跟:“喂喂,什么姻缘啦、寿命啦,都可以算的,考虑下嘛,老头子我可是很久没遇到有缘人了喂!” 初裳胃疼。姻缘寿命,算出好的倒也罢了,算出不好的,那不是强行给自己添堵么? 她停下脚步,无奈:“老爷子,咱别闹了成吗?” 那老者一瞪眼:“哇!你怎么知道我在胡闹!”他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悄悄说道:“我确实不会算卦,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 初裳又抽了抽嘴角。这老爷子好像确实有点不正常。 “不过——”他掏出一张纸塞到她手上,神秘地眨了眨眼:“老头子偶尔能洞察天机。” 一句话听得初裳云里雾里。然而那老者说罢便与初裳错开身,继续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胡乱灌下一口酒,又吆喝道:“算命喽,算命喽!乌有道人算命喽!” 什么玩意儿…… 初裳低头打开字条,只见纸上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诸事可期,诛心莫弃。” 初裳回眸,又看了一眼那渐行渐远的“乌有道人”。 一面破招牌,一壶从南宫彻那里偷来的花雕,老者晃荡在街上,继续灌着酒。 啧啧,世间多愚者,皆艳羡有人能堪破天机。可像他这样知道太多到处跑,扮个算命的假装偶遇,就为了递个纸条求个心安,哪里有意思了?! 想他弋尘,一部《焚心》,一部《天命决》,引得无数人觊觎,殊不知浮生易改,人心不可控,天命不可窥。 欲求浮华却负浮华。可笑可笑。 他摇摇头十分嫌弃地暗自数落着世人,却不防前面一个淳朴温柔的姑娘走到他跟前,向他一礼道:“先生,可以给我算一卦么?” 哇! 他就是喊着玩玩的!怎么真有人算卦啊!他吓得忙摆手:“算不了,算不了。”顺便随手甩下破招牌,一溜烟跑开了。 那欲找他算卦的姑娘一头雾水地眨着眼,却只看得一道残影消失在拐角。 咦?这么大年纪了动作还如此利索!果然高人! 第30章 浮生俱灭 蜿蜒的山道,一辆马车疾驰而过。 天色昏沉,几朵阴暗如墨的云仿佛伸手可触,拥着红色轻裘的男子,闲散地扯着缰绳,教人生出一种天地皆为虚幻的错觉。 萧霁月在他身旁,静静地看着眼前掠过的风景,原本平和如常的目光,在接触到不远处的重重人影时终于凝成慎重。 眉目温婉动人的女子,素白的衣衫在风中飘扬,她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等了他们很久。她身后是一个面无表情的男子,墨玉般的眸子,刀裁般的面容,再后面,跟着一行穿着黑色长袍的人。 马车倏地停下。 山间雾色渐起,将所有画面都晕染成浅淡不真的虚像。 风声大作,即将暴雨倾盆。 花绮淡淡勾唇。 纵身跳下马车,几缕银发拂过略显苍白的唇畔,又被山风扬起在迷蒙的雾气中,杳无人迹的山道,除却纠缠不休的风声,只有静默弥漫开来。 萧霁月也走了下来,对上女子安静的眸。 苏浅微微颔首一礼,“萧公子,久仰。” 常年温和的目光此时清浅地扫过,他淡淡道:“不敢当。” 花绮紧了紧身上的轻裘,半睨着对面的女子,唇畔的笑意添了几分讽刺:“苏浅姑娘,也会说这些没有意义的话么。” 面对花绮带有敌意的语气,女子并不动怒,依然是低眉顺眼的温婉模样,“萧公子意外获得九曲归尘令时,就应该猜到,这不过是有人妄图借我醉风尘之势,挑起与萧公子背后势力矛盾的一个阳谋。”她微微抬眼:“九曲归尘令于萧公子而言,并无多大用处,给我醉风尘,并非下策。” 她说得其实已经很诚恳了。醉风尘苏浅,与宵千醉一样在世人眼中七分神秘,花绮不过是从各方面推测出这领队女子的身份,却没有料到她竟然并不直接动手,反而会点出当时托付给萧霁月令牌的绝非善类。他虽然对醉风尘一向没什么好感,却不得不承认一点——醉风尘做了什么就是做了,阴狠毒辣都摆在明面上,欺诈诓骗这种事,是干不出来的。 一道闪电划过天际,照得四方明亮异常。 苏浅还想说什么,却在张口的时候止住了声音。 划开天地八荒的亮光中,衣衫朴素的少女,微微躬身掀开车帘,然后,缓缓走下马车。 风吹开她的发丝,少女衣袖在这片明亮的光线中翻飞如画。恰逢此时雷声大作,山间雾气渐散,那样不真切的画面,就着群山延绵的背景,被勾勒成一片婉转的苍茫。 苏浅身后的男子,在看到她时,素无表情的面上终于有了一瞬间的震惊。 旋即,他单膝跪地,深深垂首:“参见主上。” 暴雨终于倾盆而至。 清痕之后,黑衫的人跪了一地:“参见主上。”整齐划一的声音,响彻在人迹罕至的山道。 雨水砸到少女的面上,顺着她清秀的脸颊滴落。 那一刻,初裳终于明白了什么才是最刺骨的寒冷。 倾盆大雨中,苏浅向她微微欠身,并没有说话,却教她心底最后的希冀碎成残片。 艳丽的红衣突然有些灼伤了眼。 她只看见花绮慢慢转过身,定定地望着她,任肆意倾泻的雨水打湿了发丝:“宵千醉?”他淡淡笑了一下,“好套路。” 萧霁月微微垂下眸子,并没有转身。 初裳闭上了眼睛。 那一刹浮生俱灭。 原来一切不可解释的事情……都是因为她才是那个传言中的反派么。 所以第一次南宫墨宣在百珍阁遇见她,是不想和她撕破脸么? 所以他后来赠她九曲归尘令、所以他根本不必考虑她会找不到曳焚香、所以当时雪落梅间,他说,“你和传闻中的很不一样。” 很多不解的疑惑,终于在这时有了答案。 不是苍茫雪山,没有冰封深寒,可怎么会——那么冷。 手心里的温度一点一点归至虚无。 那么——她该怎么办呢。 她能怎么办呢! 睁开眼,凌冽的寒芒一闪而过。 这是她第一次正面看见花绮出剑。也是她第一次见到他用那样寒冷的眼神看她。 萧霁月微微侧眸,依旧没有转身,也没有动。 对面跪了一地的人仍然在风雨中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花绮的剑停在那里。他淡漠的唇边七分嘲弄,不知是在笑她还是在笑自己。对面淋在雨中的少女,眸光却一如初见那般清澈无邪。 “还手啊。”他嫌恶地蹙了下眉,“你以为这次我不敢么。” 少女淡淡地笑了笑。 很浓重的绝望。 电闪雷鸣间,她就像一个极易破碎的幻梦。 剑身送进去一点,有血溢出来。 他真的刺进去了。 她也,真的没躲。 时间仿佛停止了轮转。 冰冷的剑身抽出,带出几分凄艳,血色和着雨水一滴一滴落在地面。 “这一剑,替步千执还你。” 少女不知道有没有听见,只是迷蒙的目光掠过他,看着不远处仿佛近在咫尺却又触碰不到的江山。 如果没有这样滂沱的大雨,如果没有这样刺骨的温度,她会不会稍微好受那么一点? 游离的目光重新凝聚在他身上,鲜血染透了她的衣衫,少女道:“你们走罢。” “呵。”花绮轻轻笑了一下,“我们两人知道了你的身份,面对这么大的威胁,然后你告诉我,让我们走?”她的自信是不是有点过。花绮盯着对面的少女,终于承认自己一点都看不透她:“你到底想做什么?” 初裳只有深埋在心底的无可奈何。 一瞬相逢,一瞬词穷。 她脑海里突然闪过了很多画面,有前世的,有如今的,新新旧旧各种各样的情景交错,让她一时间分不清哪个才是真实。 “我说什么你才会信。”血仍然伴着雨水落下,晕开深深浅浅的色泽,“你们说不说我的身份,是你们的选择。让你们离开,则是我的决定。并不矛盾。” 站在天地雨幕之间,她已经不想去探究花绮笑意中的情绪。无法是讽刺,嘲弄,厌恶,还有什么…… 雷声渐止,只有愈来愈大的雨声。 花绮盯着她看了半晌,收剑,带着落雨入鞘。“不愧是宵千醉。” ——她真是敢赌。 雨声中人影渐远。 而萧霁月,自始至终都没有转过身再看她一眼。 第31章 何须颂我 少女仍然站在那里。哪怕花绮和萧霁月已经走了很久。 她在风雨中一动不动。 暴雨冲刷走许多尘埃,像是要还给天地一片更洁净的光明。 苏浅走上前,轻轻唤了一声:“小醉?” 初裳抬眼。她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面前的女子,仿佛听见了一个不太高明的笑话,然后她顿了一会儿,道:“你叫我——小醉?” 苏浅微微垂下眸:“主上。” 初裳突然笑了起来。她像是从未如此开心过地放声笑着,一边笑,一边落下泪来。 主上……那么可笑的称谓,她已经遗忘了很久。前世的“神迹”,很长一段时间里无人可信的孤冷,她明明都还给了记忆,可突然有一天,岁月终于轻描淡写地承认,这不过是个预谋已久的玩笑。 不管是前世还是今朝——都不会有人和你同行的。 眸光一点一点变冷。 倾泻的大雨中,少女挺直了脊背,瞥了一眼不远处仍然跪着的人,淡淡道:“都起来,回去。” 魇组和清痕站起身:“是。” 大雨中有人忍不住往这边望了一眼。醉风尘,从来没有除苏浅和清痕以外的人见过宵千醉。 清痕跪下去的那一刻,他们甚至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那个手段狠烈神秘至极的主上,怎么可能是从马车走下来的纯净少女? 他们只是跟着行礼,压下心底的震惊与慌乱,久无生气的心终于被激起了感觉。 她很奇怪,比坊间传言更奇怪。 暴雨渐渐小了。少女掩了喜怒的眸子,只余一片深深浅浅的幽寂。 醉风尘。 窗外,湖光柳色相映,有鸟叫声辗转。屋内,细碎的阳光洒进来,反而给了初裳一种不真实的错觉。 “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 苏浅闻言,抬起了眸。 少女站在光影中,与她的视线触碰。 当年的小醉,眼睛里更多的是一半入魔的张狂与恣肆,与即使天下为敌也在所不惜的偏执。 而如今神情淡漠的少女,眸底藏了更深一层的风霜,那是岁月累积浮生走遍才有的气韵,哪怕前路坎坷,心若从容,眸光便清澈依旧。 所以她道:“我可以不问。” 很多事情,其实有了答案。 而没有答案也无需有答案的事情,她根本不必知道。 初裳张了张口。苏浅这样说,反倒让她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苏浅看向窗外,终年不变的秀丽景色印在眸中:“她坚持修炼《天逆决》的时候,我便料到了这个结局。” 当时她劝过小醉,逝者已矣,没有必要用扭曲去矫正另一种扭曲。 可小醉一意孤行,她便只能任小醉去寻九曲归尘令,而自己则隐于醉风尘,替她打理好一切。 她回来了。却已不再是她。 苏浅的目光从窗外转到她身上:“那么——你想知道什么?” 苏浅已经点明了她不是原先的宵千醉,初裳便也问得坦然:“她要九曲归尘令做什么?” 九曲归尘令……先辈送出这几枚令牌的时候,会否料到有如今的曲折? 顺着时光回溯,很多画面都已经模糊不清,唯有藏在记忆里的温暖、扶持、绝望,再被翻出时,如镌刻在石碑上的名字,永远不可磨灭。 那个时候的宵千醉,不过是缩在墙角冻得快要失去知觉的孤儿,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傍晚,遇见逃亡路上的苏浅和苏澈。 因为祖辈留下的禁练秘典《天逆决》被追杀,他们的境遇并不比宵千醉好多少。然而少年一念,向来不考虑危险,只问是否值得。所以,便有了之后的一路相伴与扶持。 苏家当年的辉煌如同湖面上偶尔泛起的小小涟漪,走投无路的时候,他们曾向和当年苏家交好的名门求助,却要么被以各种理由拒绝,要么,便根本没有回音。 后来的后来,苏澈为了保护她们,被利刃刺穿了心脏。 一念成佛,一念成魔。可这世上有几人成佛? 那一幕成了宵千醉的魇。 她翻开了《天逆决》,没有遵从苏澈的嘱托,按照上面狠烈至极的指点一招一式地练了下去。那个时候,苏浅就已经制止不了她了。她看着曾经笑容纯净的小醉埋葬了人间所有的欢喜,只一心想拿到九曲归尘令,替哥哥完成那个不算心愿的心愿。 想要看看九曲归尘令,不过是哥哥辞世前一天随口说的一句话,那时的小醉答得自然,她眨着眼睛,应道:“等以后安定下来了,我一定会替你找到令牌。” 苏澈只是微笑。在他的眼中,根本没有以后。 他也,真的没有以后。 可是宵千醉却不得不走下去。当世界分崩离析,最在乎的人死在面前,她却连救的机会都没有。 ——此言不践,永世难安。 房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当年旧事,如今悲欢。深藏延续了那么久的执念,一边冷眼漠视世人随意诟病的骂名,一边背负渡她出深渊又将她推向黑暗的所有信仰,只因许君一诺,宵千醉选择了走这条负尽天下人的路么。 ——借一世骂名又如何,人间本来就无需颂我。 初裳其实有些明白宵千醉的坚持。 九曲归尘令是从苏家先辈手中送出的东西,当年拥有它的同时,也承下了苏家的荣耀。可是当苏家需要援手的时候,当他们颠沛流离无人可依的时候,谁站出来帮过他们? “醉风尘的景色很美,却少了轮回的兴替。”望向窗外,初裳淡淡一笑。 逆天而行,不过是逆心而行罢了。锦上添花多,雪中送炭少,世间本来就是这样,没有任何法则规定付出一定是双向而行。宵千醉的迁怒,纵然有她自己的理由,可负的最多的,却是她自己。 苏浅看着光线中少女的浅笑。 那样的笑容,在哥哥死后,她便再也没有见过。 “小醉的《天逆决》已经练到很高的层次了。”她回忆着,想起来最初那一路的酸甜苦辣,“以小醉的聪慧,必然知道这套祖辈禁练的功法弊远大于利。可是她等不及。离开对她也是一种解脱。如果不是心底还有个念想,她怕是直接随哥哥去了。”她抬眼,“你不必接这个担子。” 苏浅的淡然有些出乎初裳的意料。她看着苏浅的眼睛,苦笑了一下:“你可以把我当作一缕不该存在的孤魂。” 苏浅微微颔首,并不是很在乎她给出一个什么样的答案。 自小随苏澈四处行走见过各种人情,后来隐于醉风尘,她把一切都看得很淡。有即有,无即无。 “我会尽量替她把九曲归尘令找到。”初裳道:“我需要你的帮助。” 苏浅淡淡笑了笑:“你不像是会用小醉那些手段的人。没有《天逆决》的手段,你拿不到九曲归尘令。”从她之前的反应来看,苏浅并不觉得她喜欢宵千醉这个身份。“我以为你会尽早为自己做打算。身份一公开,你在江湖上几乎是寸步难行。” 初裳垂下眸:“我并不想隐瞒这个身份。” 苏浅张了张口:“你——” “我还有事要做。我必须以她的身份活下去。”她不可能杀了花绮和萧霁月。不管她拿到的底牌是谁,不管她将身处怎样的死局,她都必须面对。 婉转的鸟叫声中,花香缭绕。 苏浅直视着对面的少女:“我建议你看看小醉做过什么,再做决定。” 第32章 清茶一杯 卷轴就摆在她面前。 初裳一条一条看过,一点一点沉默下来。宵千醉树敌之多,已经远超她的预计。她最怕见到的,就是熟悉的名字。可是那些名字,避无可避。 苏浅坐在她旁边,并不说话。 过了很久,初裳终于深吸一口气:“上面的,都属实么?” 苏浅轻轻颔首,问道:“你的决定是什么?” 初裳并无沉默:“和之前一样。” 苏浅看了她半晌。纵然少女一条条看下来,掩不住面上的诧异与忐忑,可眸底的坚定,却一直没有动摇过。她点头应道:“好。”微一顿,“你要做什么,我帮你,以我苏浅的身份,不是以苏澈妹妹的身份。你能明白么?” 如此,她便没有那么多压力。初裳微微一笑,“谢谢。” “不必谢我。我做这些事,也是为了对得起哥哥和小醉,借你之名求一个心安。”苏浅笑起来,温婉娴静的模样煞是好看,“其实我更喜欢青山绿水你知道么。”她一直在心底里假设,当年先辈苏九唯随性隐居,该是怎样一副潇洒与惬意的模样。她走了太久,却没有一次能重合那种心境。若是一切安定下来,她能四处走走停停,或许就已经称得上幸运了吧。 初裳看着她的笑靥,在这个传闻中被夸张放大了阴暗色彩的地方,生出许多期待。 醉风尘便醉风尘,宵千醉就宵千醉。或许这一切,并没有那么糟糕不是么? 她突然想到了之前那疯疯癫癫的老者写的八个字—— 诸事可期,诛心莫弃。 初裳在案前翻阅醉风尘这几年大大小小的事务记载,清痕站在一边,即使是阳光洒进来,照在他的脸上,那冷硬的轮廓也不曾柔和半分。 她让苏浅尽快查出几个人的行踪,有些要问的问题,便由清痕作答。 初裳从各种杂乱的线索中抬眸,清痕仍然垂首立在明亮的光线里,微垂下眼,面上不带任何表情。 “坐吧,我还有很多问题要问。” 微垂的眼帘又压低了一些:“属下不敢。” 初裳也不勉强。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她终于填补了宵千醉离开这几年的空白。沉思中,一盏茶送到手边,抬眸,对上清痕无悲无喜的眼,初裳伸手接过,微微一笑:“我记得山中见面那会儿,是因为你对我的称谓,引得魇组也知晓了我的身份。可我更想知道的是,何以你有那么大的把握,我会杀了萧霁月和花绮?” “见到了主上,属下自当行礼。” 意思就是,当时既然是由她主动现身,他自然不必考虑会暴露她的身份么。 初裳端起茶杯,靠近唇畔时像是想起了什么,又放了下来。 “若我不在,醉风尘可以交给苏浅接手,一切决策以她为准。” 清痕抬眼。 初裳笑了笑,继续道:“然后你请她代我去一趟皇宫,帮我向当今陛下带一句话,请他看在故人一场的面子上,想其它办法救救初颜。”她看向清痕,“可以答应我么?” 原本应该是“属下必定将话带到”的回答,清痕却迟迟没有说出口。他看着那个神色如常的少女,手微微颤抖了起来。 初裳垂下眸,只当没看见他的异常。“当时你入醉风尘,无非是为了保全妻儿,几年不见,你便回去看看罢。” 她复端起茶杯,却在半空中被清痕夺了过去。他盯着那个面不改色的少女,黝黑的眸中波澜万千,分不清是慌乱还是其他。 绝对不该出现在他脸上的神色将事情的反常泄露无疑。茶杯里的茶洒出来一些,打湿了地面,初裳垂下眸:“茶凉了换一杯正好。” 当时在南宫墨宣的书房,也曾有类似的情景吧…… 少女沉默着将笔墨收起,清痕换了一盏茶,就站在她面前,恢复了冷静的眸子仍留有残存的情绪。 一盏清茶握在手中,初裳看向那个早已习惯了沉默的男子。几年离家,妻儿受制,又常常担下最危险的任务,恨意与担忧都压在心底,谁能欢颜如旧?“谢谢这几年你在醉风尘。”端起茶杯饮下一口,难耐的苦味在口中弥漫开来。 ——“莫陵封肆茶苦,很多时候,无需喝这么苦的茶。” 回忆里,少年温和的眉眼再次浮现。当时她是怎么回答的?好像是—— “我确实不喜欢太苦的茶。” 那么想逃避的苦味,兜兜转转又回到她这里。初裳放下了茶杯:“封肆茶么?” “是。” “嗯。”初裳垂眸看沉沉浮浮的茶叶,竟然感受到了苦尽甘来的悠然。苦味弥漫了那么久,在最后又回馈了淡淡的甘甜,值与不值,还是交给哲学家评判罢…… 少女抬起了眸:“之前我说的,绝无半分虚假。你的妻子和女儿再无制约。若你想离开醉风尘,我也不会阻拦。” 清痕看着少女浅浅微笑的表情。那是一念所起便万物不扰的释然。淡定清秀的眉目,并不算多么耀眼,可敛了张扬与锋芒的她,就像是信步世间的路人,偶尔摘花一朵,风雨来便行走在风雨中,日光洒便流连于日光里。 她说的话不像是试探。清痕张了张口,却终究没有出声。 心底的憎恶与恨意一瞬间仿佛都没了着落点。清痕突然不知道自己恨的到底是什么。说宵千醉卑劣,她却并没有真正伤害他在乎的人。之前的日子,他也是刀头舐血,醉风尘借监视之名,反而行了保护之实。那么——他耿耿于怀的到底是什么? 是受制于人的无能为力吧。 那么如今连这一点都没了,还有什么不甘可以成立。 他轻轻闭上了眼睛,“对不起。” 简单的三个字,不知道说的是哪一件事。 初裳淡淡一笑。若是清痕真的任她饮下那杯茶,世间一切都再与她无关,有那么一瞬间,她认为这才是最好的归宿。 清痕离开了很久。 一弯弦月挂在天边。 初裳引灯穿过亭榭,顺着幽静的小道走去。朦朦胧胧的灯影,和着淡淡洒下的月光,在沿路的花香里恍然如梦。 少女的剪影半隐半藏在扶疏有秩的花木之间。眺望着天边的弦月,身后有人问道:“你是谁?” 初裳转过身去。 那说话的女子蹙起眉:“你不是逆组的人,怎么会在这里?” 唔……占了逆组的地盘么。 初裳微向她点头示意,引灯转身欲离开。 那女子盯着她的背影。 身后有风声袭来,初裳错身一避,对上那女子的招数。 什么鬼。有话好说,不要打架成么。她面对那女子的攻击一一避过,实在对这里没事就动手的习惯表示无语。 那女子却是心下惊骇。她晚上要出任务,却没料到会遇见这个突然出现在逆组的少女。她明明年龄不大,可为什么功夫的套路却叫她一点也琢磨不透?见少女只是避开她的招数,并没有要与她为敌的意思,那女子几招后收了手,秀眉依然蹙着。 “我走错了地方。”初裳简单解释道。 实在是没天理。在自家走着都能莫明其妙地被人拉着打一架,看来她还是没事不要到处乱转的好。也不管那女子信不信,初裳转身离开,只留下渐远的灯影。 女子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等到少女身影快要消失不见,她敛了气息,跟了上去。 越过了祭组,穿过了回廊,她就感到有些不对。 少女一步一步走过了她平时极少经过的地方,顺着花香一路行去。当她看到苏姑娘的院落时,就不想再继续跟了。 再往前面,会是什么? 可那个少女,怎么会是传闻中的那个人。或许——是苏姑娘请的客人也说不定? 她这么想着,压下心底那个可能性极低的猜测,随着那少女继续向前走去。 直到她看见了少女走进澈阁。 她看着少女极自然地走入那个醉风尘不会有人闯入的地方,一瞬间倒吸一口凉气。紧接着,少女回眸,淡淡望过来。 隔着十几步的距离,她这一生从未惊讶到这个程度。 少女望着她,神情中有些不解:“是你。” 女子硬着头皮上前,然后连忙跪了下来:“参见主上。” 一天到晚跪她,这要折多少寿。初裳侧身,没承这突如其来的一礼:“起来。” 女子垂着头,没敢抬眼。 初裳觉得有些理解无能,“你——跟着我做什么?” “属下没见过主上,见有人出现在逆组,以为是……是……” “是贼不成。”初裳默默吐血。 不让到处走就不走嘛,还把她当贼防着。她无奈道:“现在知道我不是贼,可以放心了罢。” 女子抬眸,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 咦?好像真没有生气诶。传言中的那个主上,真的是眼前这个引灯独行的少女么。之前言语冲撞,后来又跟了她一路,她好像都不怎么在意的样子。 生怕自己胡思乱想过了头,那女子忙回过神来:“属下告退。” 初裳哭笑不得地收了灯,将屋内的光亮点上,静静看着摇曳的烛光。不出意外的话,最迟后天她便能拿到纪寒的消息了。前路太难把握,可她必须走这一趟。 十指紧了又松,初裳在夜色中轻声一叹。 即使是行夜寻香,到底还是不能平复心里的不安么。 第33章 谁记寒霜 溪水潺潺流过,穿过小桥,清晨的阳光刚好,小城里一个看上去极为普通的院落,迎来了第一个敲门的客人。 已是花甲之年的老人打开门,看着那敲门的少女,问道:“你找谁?” 少女微微一笑:“纪寒。” 那开门的老人脸色不易察觉地一滞。他复打量着这个穿着普通的少女,道:“没有这个人。”说着,他伸手欲关上门。 少女拦住他的动作,依然是浅笑的表情:“我此来事关初颜,请他务必见我。” 那老人听闻,面带错愕地停下了动作。她怎么会知道…… “谁要找我?”声线微冷的声音在此时响起。那老人听见后,略微躬身退至一边。 初裳向来人看去。随意搭着一件布衣,凛然英锐的黑瞳却暗自许了锋芒,他偏瘦,修长的身影立在阳光下,神情淡漠。 初裳向他微微颔首。“我叫初裳。” 本来就英锐的目光,又锋利了几分。 日光打下细碎的光影。 过了很久,他终于开口:“随我来。” 院落比看上去要大很多。带她进来,一路上纪寒都没和她说一句话。初裳只是跟在后面,看过往的人向纪寒行礼,然后用略带打量的目光瞅着她。 来到安静的梅苑,纪寒直问道:“你想告诉我什么?” 初裳整理好思绪,将初颜的情况和当时的经过仔细讲给他听。 剑眉微微蹙起,他却并未打断她的话,直到她停下了所有的叙述,再三保证自己一定会让初颜醒来,他才淡淡道:“你当时,需要小颜救?” 初裳一怔。 这少女的身份,他之前连查都查不出来。“你拿到了曳焚香、找到了真正的寒霜榭,然后告诉我,遇上了烈焰幻境需要小颜的帮助?” 纪寒的怀疑摆在了明面上,初裳知道他对她并无好感。可是面对这样的质疑,她根本无从反驳。所以她只是轻轻道:“对不起。” 纪寒微微扯了下唇角,笑意里几分颓唐。 初裳也不必再解释。就算纪寒怀疑真正害初颜的是她,她也只能用行动去证明自己。 “我此来还有一件事。”她抿了抿唇:“我是否可以——拿些什么向你交换九曲归尘令?” 这少女实在有些莫明其妙。 “你要九曲归尘令,不怕醉风尘的人找你?”还是说——她本来就有求于醉风尘? 那少女的笑意很难用言语形容,像是苦涩与无奈的总和。然后他听见她道:“我是宵千醉。” 四周仿佛都安静了下来。 她就那么看着他,说,我是宵千醉。 她怎么敢说她是宵千醉! 纪寒盯着她,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一句:“你最好告诉我你刚才是在开玩笑。” 他的面色几乎要凝成寒冰。 宵千醉。若不是因为这个名字,他根本无需离开封月国,将真正的寒霜榭隐在这僻静小城。 然而少女只是轻轻摇头,重复了一遍:“对不起,我是宵千醉。” 那一瞬他恨不得杀了这个少女。 控制不住翻涌而上的暴戾气息,他掐住她修长的颈项,狠狠地将她纤弱的身子撞向墙面。 少女并无反抗。她望过来的眼神里找不出一丝怨怼,掺杂着些许释然的眸光,依旧是坦然镇定的模样。 手指渐渐松开。他闭上眼睛,必须调动所有感觉强压下心底澎湃的怒气。 “你到底想做什么。” 少女轻轻咳着,微微苍白的唇透出几分执拗:“九曲归尘令,请你换给我。” 纪寒睁开眼,看着她的目光几乎可以称得上是鄙夷:“小颜本来就把九曲归尘令交给了你,你何必多此一举。” 少女就像没看到他眼神中的轻视那样,依然挺着了脊背道:“她给我九曲归尘令,是希望交给你。” 纪寒突然词穷。她到底在想什么!当时不择手段逼他入断港绝潢的是她,现在令牌握在手上,又多此一举求他的也是她。他笑了一下:“好啊。你当年怎么对小菱的,还回来。” 少女扯了下嘴角,唇畔牵起一个苦笑:“只是这样么。”然后她道:“好。” 纪寒看着她,没有说话。 初裳取出初颜托她还给纪寒的那块九曲归尘令,递过去。 偶有鸟叫啁啾的梅苑,安静如谜。 然后他听见少女道:“半个月后,请你务必将令牌给我。” 院子里的人都知道新来了一个少女。 她不像是寒霜榭里的人。 少主只是吩咐任何人不得和她说话,但是他们还听说,她好像一步也不能离开院子角落的那间屋子。 他们没有见过那少女出来一次,也没有听到她说一句话。 她大部分时间都是安静地坐在屋子里,捧一本书,或者饮一盏茶,让微暖的阳光照进来。偶尔有人望过来,她也是一切如常那般坦然,安静的模样让人猜不透少主为何会孤立她一人。 负责给她送上三餐的霜儿,已经习惯了每次那少女见她的微微一笑。除此以外,再无其它。 今日便是除夕。 入夜,外面一副张灯结彩的热闹模样。 初裳推开窗看院子里几个年纪尚小的姑娘笑闹着将灯笼挂起,此时璀璨的烟花在天际绽开,点亮了整个夜空。 许是感受到注视,有个姑娘转眸望向这边,当看见初裳,她的动作不由停了下来,另外的几人也看到了那个少女。 四周陷入了短暂的安静。 初裳礼貌性地向她们微微颔首。 其中一个姑娘眨了眨眼,刚想开口对她说些什么,却被另外一个姑娘扯了扯袖子,“小璃,不能和她说话的。” “哦……”小璃有些尴尬的应道。可是那少女看上去很可怜诶。今天除夕都不可以向她祝愿的吗? 她有些同情地看了那少女一眼。然而那少女好像并不介意一般,向她轻轻一笑。 已是亥时。 她所处的小院只剩她一人。远远的可以听见众人的欢声笑语,初裳坐在烛影之下,自娱自乐地想起“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古语,忍不住自嘲地笑开。 唉……李密啊李密,实在是对不起你。 敲门声就在这时毫无征兆地响起。 初裳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打开门,只见外面站着一个十岁左右极可爱的小姑娘。 初裳有些不解。 那小姑娘一见她开门,连忙闪进屋内,又伸出头去瞄了瞄,见四下无人发现,忙关了门。做完这一切后,像是松了口气那般,向她吐了吐舌头:“姐姐,我可是偷偷跑过来的哦。” 初裳有些没反应过来。 小姑娘向她甜甜一笑:“姐姐,我知道这种感觉。你一个人肯定很孤独。” 孤独。她已经好久没有听到这个词。没想到再次被念起,竟然是从这个小女孩的口中。 “姐姐,你别不信哦。我以前也和你一样的。”她皱了皱鼻子,哼了一声,“哥哥也真是的。他明明知道这种感觉很不好,为什么还要把你关在这里嘛!” 睫毛颤了颤。“你是……小菱?” 听到她开口,那小姑娘眸子一下亮了起来:“哇!姐姐,你知道我诶。我就说我很有名嘛。”她扯着初裳的袖子:“姐姐,你多说话嘛好不好,我陪你,不然真的很难受的。” 初裳这一刻几乎要落下泪来。 当时辜负的人,却反过来给她温暖。 何其有幸。 原来这世上根本没有山穷水尽的绝境。 见到她的神色不对,小菱顿时慌了:“姐姐,是不是我说错话了?那、那,我不说话了,你说我听好不好?” 初裳抱起小菱,笑着摇头,看着她问道:“你恨当时这样对你的人么?” 小菱歪着头想了想,然后道:“不恨。” “为什么?” “听说恨人很累的。可我觉得我每天都好开心,应该不恨罢……”她抓了抓脑袋,有些不确定。“只有当时的那十几天,没有一个人理我,我找不到可以说话的人,那时候好怕,后来哥哥把我救出去就好啦。”眨了眨大眼睛,她望向初裳:“姐姐,你也一定很怕对不对。没关系,小菱会一直过来陪你的,明天我就和哥哥说,不准他再关着你。” 她说到这里,突然想起了什么,紧张道:“姐姐,你也不要恨哥哥好不好。他人很好的,一定是他弄错了。” 一直盈在眼眶的泪,终于落了下来。 小菱忙替她擦去眼泪,急道:“姐姐,是不是我又说错话了?” “没有,小菱很棒。”初裳向她微笑:“小菱以后也要天天开开心心的,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忘记。” 小菱认真点头,“好!” “姐姐过些天就能出去啦,小菱不必和哥哥讲。”她抱着小菱,“呐,姐姐做错了事,只有这样才能弥补以前犯下的过错。” 小菱蹙起眉头:“很严重吗?” “嗯。” “犯了错改正就可以啦,姐姐千万别担心哦。” 她不必担心。 ——因为她对不起的人,已经原谅她了。 霜儿今天早上来的时候,发现这少女好像有哪里不一样。 以往她只是安静地笑,带着些让人怜惜的孤单与清冷。而今天她面上的笑意却如同春日里微拂的清风,融了淡淡的喜乐。 大年初一。 那少女向她微笑,“新年好。” 咦?虽然少主说不能和她说话,但没说她若主动开口一定要不理吧。霜儿想了想,抓起纸笔,写下一行字:“新年好。我正好要把礼物拿去给她们,你挑一个?” 她拿的这些都是分给姑娘们的,大都是些饰物之类。 初裳有些惊讶。她也有份? 霜儿看着她的目光,忙点头。 初裳微微一笑,从各种各样晃花眼的饰物中选了一件极普通的木簪。那枚木簪唯一与众不同的一点,大概就是尾端开了一朵小小的莲花。 少女拿着那枚木簪,轻声问道:“可以么?” 霜儿一怔。好像,这些东西里面就这个最不值钱了诶。 可是看这少女,又不太像是喜欢按别人的定义判断价值。她轻轻点头,回她一个微笑。嗯,改天一定要打听清楚少主为什么要针对她。 霜儿并没有看到,不远处,纪寒正目光复杂地望向这边。 最开始的时候,他以为她另有目的。然而这么些天,她确实是安安静静地待在那间屋子内,一步也不曾离开。 很多人问过关于她的事情。可是他要怎么答?告诉他们这个低眉浅笑的少女,就是为了拿到九曲归尘令不择手段,逼得他们不得安宁的宵千醉? 她怎么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那样,她怎么敢不遮不掩地出现在这里,赌他拿她没有任何办法? 他看着那少女取了木簪笑容明丽的模样。 ——以她的身份,居然因为一支普通的木簪展露笑颜么? 第34章 忽闻雪霁 大年初三。 雪纷纷扬扬地下。 清晨,初裳推开了门,看天地覆上一片纯白。 她坐在屋内,呵着手感受春归之前的凉意。院子很寂静,好像只有她一人赏这清晨的雪景。 不远处有脚步声和对话声隐约传来,初裳循声望去,不一会儿,便看到了那日她来时见到的花甲老者。他引着一个男子,正十分谦和地和他说着什么。 老者的身形微微错开,隔着纷扬的雪,初裳看见了那个走在后面的男子。 简衣清隽,眉如墨画。他并不撑伞,任纷扬的雪花落在眉间,像是在眉梢上开出了寒梅。墨发在微风中轻轻扬起,那样清隽从容的气韵,只能是从焉在府救出的那个人。 感受到注视,他淡淡望过来。 初裳只觉得心底一颤。 目光相遇。 以天地风雪为背景,他唇畔渐渐勾起极令人目眩的弧度。 他原本就生得俊逸,只是站在那里,便像是掩尽了日月光华。 初裳只看得他向那老者说了什么,老者微微颔首离开。然后他踏着年后的初雪,一步步向她走来。 初裳站在那里没有动。 他停在她面前,轻笑:“美妞儿,好久不见。” 初裳微微睁大了眼。 宝石般的眸中有她不曾忘的灵动光泽。仍然是俊逸非常的面容,第一眼望去像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幻梦。 初裳盯着他看了几秒。 她犹豫着伸手,遮住他眼睛以下。 如果只看眼睛…… 卧槽!不要啊啊啊啊! “你你你……”瞎她眼啊。那么清隽的公子,怎么可能是闯入皇宫把自己弄一身伤还强行喊人家美妞儿求帮忙的蛇精病! 他挑起眉:“看见我这么激动?” 我就想问你敢不敢多帅几秒! 初裳无比纠结地瞪着他,感觉整个人都不对了,半天才终于憋出一句:“你的眼睛好了?” “唔。看得见美妞儿,自然好了。” ……要不你还是回焉在府关着吧。 对面的少女一副欲哭无泪的纠结表情,让他唇边的笑意又深了几分。“美妞儿,九娘说了,欠你一根糖葫芦有些亏,所以……”他取出一颗糖放在她手心,向她眨了眨眼:“呐,两清。” 两清你妹啊! 初裳强行忍住想打他的冲动,心里一万个后悔救了他两次。绝对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说好的糖葫芦……”不能这样qaq一颗糖不干啊。 唔……还惦记着糖葫芦呢? “那就等有缘再见。”眸底点染着极易让人沦陷的和煦笑意,像是能消融峻岭上终年不化的寒冰。 说罢,他转身,步伐毫不犹疑地融入了冬日清晨的风雪。 初裳看着他身影远去,目光复转向漫天飞扬的雪花,恍惚中温度回暖,一颗糖静静躺在手心。 梅苑。 纪寒真正看到他的时候,还是有些不能相信。“之前听黎叔说公子来访,没想到真的是你。” “许久没见,过来拜访老友。” 三年前公子隐退,江湖上再无消息,只是前些日才偶有公子露面的传言。时隔几年再见到他时,他面上已经没有当年那种飞扬的神情,取而代之的是刻入骨髓的淡定从容。这样的步千执,不太像喜欢重新踏入纷繁的江湖。所以纪寒问道:“以后有什么打算?” “先回郁都一趟,以后的事,尚不确定。” 这几年他归隐山林,以前的岁月仿佛都离他很远。处理完郁都的事情,真正落得一个隐字也未尝不可。 “唔。我就猜你是去郁都。若不是顺路,你才不会到我这儿来。” 步千执笑了起来:“你还真是了解我。” 纪寒却并没有笑。他盯着对面的人,微微苍白的面色,似乎是落了病根。“你好像……身体不太好?” “还能活个几十年。”步千执挑眉,不满道:“喂,你这家伙,别老想着咒我。” 纪寒耸肩。几年的音讯全无,定然不会是闲来归隐那么简单,但以他的性格,他不说,他也问不出来。不过——“你到我这儿来,真没别的事?”就为了看看老友,他什么时候这么有心了? 步千执眨了一下眼睛。“好像的确有一件。” 纪寒点头听着。 “我就想问问,你们这儿现在买得到糖葫芦吗?” …… 雪停了。 初裳将书卷放下,起身向院内望去,一抬眼,就看见了那个自她住在这里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的人。 纪寒站在她对面。 送走了步千执路过这里,他看着那个翻着书卷的少女,安静的眉间打下细碎的光,那一瞬突然怀疑起让她待在这里的必要来。 一支木簪将发绾起,手边摆着书卷,她站在那里,仍然是清清秀秀的模样。 初裳一时有些无措。 微微移开目光,纪寒道:“你走吧。” 初裳以为自己听错了。 淡淡瞥她一眼,依旧是微冷的声线:“别告诉我你喜欢留在这里。” “可是……还没到十五天。” 伸手,将令牌递过去。“你要的九曲归尘令,以后别出现在我面前。” 知道他一向不喜欢她,初裳也不在意他一直的冷淡语气。可是,尽管对她万般厌恶,他还是将令牌给她了么?纤细的手指微颤,她伸手接过,轻声道:“谢谢。” 眉心微微蹙起。他真的不理解眼前这少女。九曲归尘令对他来说意义并不太大,只是因为当时她使手段拿小菱要挟他,触了他的逆鳞,所以他才会不计代价执意与她为敌。 可是在寒霜榭的这些日子,她却能将之前所有的怨怼全都推翻。 如果一切都是她装出来的,他只能佩服,别无他法。 “我救回了初颜姐,会写信给你。”她微微一笑,清雅地如同她木簪上的莲。“还有,新年好。” 新年已至,诸事可期。 当日,初颜便离开了寒霜榭。 孤身一人走在复又缓缓飘落的雪花中,她心底最多的却是安宁与平和。 溪水潺潺而动,她走上覆满白雪的小桥,看前路美如画卷,忽闻身后有人唤她:“姐姐,姐姐!” 回眸看去,小菱正气喘吁吁地向她这里跑着。她脚步一顿,转身向小菱走去。 “姐姐!你要走怎么也不告诉我!”小菱跑到她跟前,扯着她的袖子,脸上尽是难以言说的情绪。 初裳哑口无言。她离开……还会有人惦记么。 小菱嘟着嘴,“幸好我听见他们说你好像出了那屋子,不然就见不到你啦。” 初裳蹲下身,笑得抱歉:“对不起,是姐姐不对。” “不怪姐姐,姐姐一定是有什么事情要做。”小菱歪着头看她,却给出了无比准确的猜测。 “嗯。姐姐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走很远。小菱……不怪姐姐好不好?” “嗯!不怪姐姐!”她从怀里拿出一直护着的布袋,笑容灿烂,“呐,姐姐,你看,我把大家要送你的东西都护得好好的哦。” 初裳一怔。 小菱取出一个吊坠,“呐,这是霜姐姐送你的,她说这个跟你很配。”她又取出一个精致的香囊,“这个是我和璃姐姐一起做的哦,她要我帮忙带话,希望你不要怪她那天没和你说除夕快乐。” 她拿起一面折扇,皱了皱鼻子。“这个是阿默给你的,他最喜欢秀他的书法了,又在扇子上题了看不懂的诗。我之前好几次看到他偷偷往你这边瞄,肯定是对姐姐你有意思。”小菱哼了一声,“你可千万别理他。整个院子就他最讨厌,一天到晚欺负我。” 初裳失笑。 小菱一件一件地和她介绍着各种物什,直到将一堆东西塞到她手上,才长舒一口气:“呐,姐姐,我的任务完成啦。本来大家还偷偷商量着等你出来好好庆贺一番的,”她垮下脸,“可是你一出来就要走了。” 暖冬的细雪,没由来地湿了少女的眼角。 “不过没关系,姐姐,大家都希望你开心地向前走哦。” 从未曾奢望的温暖沁入心扉,那一刻初裳突然有些词穷。 来到异世这么长时间,她一步步如履薄冰地走,却忽略了最简单的道理。世上根本没有那么多恶意。如果她一切随心而行,像小菱说的这样,是不是会回归最初的安宁。 覆雪的小桥,少女轻轻颔首,唇畔的笑意璀璨如最温暖的光。 第35章 却无针锋 初裳再次回到醉风尘的时候,又换了一种心境。 她看着窗外的亭台水榭,听着鸟叫声啁啾,真正有了春日将近的感觉。 苏浅推门而入时,一眼就看见了少女面上明媚的笑意。 “看来一切顺利?”从她的表情中,苏浅大概只能得出这样一个猜测。 见她进来,初裳轻轻颔首:“纪寒已经把几曲归尘令给我了。” “他没为难你吧?” 初裳低首浅笑:“没有,一切都好。” “那就好。”苏浅之前还担心纪寒一听到她的名字就会翻脸,甚至觉得她此去没有任何把握。但看她的样子,估计是比想象中顺利。 所以苏浅也没细问,说了一件更要紧的事:“你之前让我查宫夜漪的下落,现在已经不必查了。” 初裳疑惑地看着她。 苏浅道:“她现在就在醉风尘,等了你两天。” 宫夜漪坐在房间里,微微垂下眼帘。 小泠正在榻上睡着。离“歧音绝”彻底毒发的日子越来越近,他沉睡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即使是在睡梦中,小泠仍然是眉头紧紧蹙着,极不安稳,像是梦到了什么令他十分恐惧的东西。 醉风尘和想象中差异极大。她来到这里后,一个温婉娴静的女子引她住在这里,并不多说什么,她推测那是醉风尘的主事人苏浅。 苏浅只是让她等几日,并没有说宵千醉是什么打算,也没有问她其它的问题,她从苏浅的目光中,仿佛感觉到了那么一点不同寻常。 可是她别无他法,只能等。 她正这么胡乱想着,榻上的男孩睫毛动了动,然后睁开眼睛,醒了过来,唤道:“姐姐。” 她连忙走上前:“在。”有些担忧地抚着男孩的脸,“有哪里不舒服吗?” 男孩笑着摇了摇头。“姐姐,什么时候回去呀?” 宫夜漪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不自然地回避弟弟纯净的目光,她答道:“等到小泠的病好了,我们就回去。” “姐姐,我的病好不了的。”他曾在夜里听过清歌姐姐的叹息,也曾在越来越浓的不适感中隐约察觉到了某些异常。扯了扯她的衣袖,小泠央求道:“姐姐,我们不治了好不好?我想回去。” 答复他的只有沉默的目光。 叩门声就在这片静默里响起。 像是要逃避他的问题那样,宫夜漪忙起身去开门,可在抬头看到少女的一刹那,宫夜漪的唇剧烈地颤了起来。 门外的人轻轻抬起眸,然后微微勾起唇角,那种笑容给她带来了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然后她听见那少女说——“翠玉姑娘,别来无恙。” 那一刻她震惊到无以复加。 初裳。 这个名字,她几乎不敢去想。 她错愕地看着那少女,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怎么会在这里?” 少女依旧浅浅微笑:“你要找我,我怎么能不在这里?” 你要找我,我怎么能不在这里。宫夜漪用了很久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可怎么会是那种微乎其微的可能。 她颤着唇:“宵千醉?” 少女微微挑起秀眉:“是我。” 手扶着门框,宫夜漪几乎站立不住。她曾经设想过无数次和宵千醉见面后的情形,甚至猜测过宵千醉最嗜血跋扈的模样,可她万万没有料到,会是在这样一个情况下,和这样一个她曾经要置之死地的少女对话。 面色一点一点变白。 如果是这样——小泠是不是绝无希望? 深入冰窖的冷意传遍全身。 就在宫夜漪几乎什么都感觉不到的时候,一直在屋内的男孩儿听见了几句对话声,却迟迟不见之后的动静,便有些疑惑地走了过来。当看见那张许久未见的熟悉面容,他眸光一亮,欢快地跑上前,张开手臂欲投入她的怀中:“初裳姐姐!” 少女笑着顺手将他抱起:“小泠,好久不见。”她的目光转向宫夜漪,像是故人闲谈那般,“你把他也带来了?” 一句话,无锋无芒。 宫夜漪怔在那里。她好像,并没有那么大的敌意。 少女抱着小泠走入屋内,预料中的针锋相对并没有出现。 太平和了。平和地像是什么都不曾发生。 宫夜漪抿了抿唇,随着那少女走了进去。 轻轻放下小泠,初裳在桌旁坐下,然后她取出一个瓷瓶,对迟疑着落座的宫夜漪道:“这就是‘歧音绝’的解药。” 宫夜漪一怔。 她看着初裳没有说话。 少女并不是很在意她的沉默,转眸看向男孩儿:“小泠,初裳姐姐这里有解药喔。”她晃了晃手中的瓷瓶,眸底的笑意温暖如初:“马上小泠的病就能好啦。” 男孩儿看着那瓷瓶,眨了眨眼。 初裳将瓷瓶递给他:“呐。” 男孩儿想要去接,手伸了一半却又缩了回来,他看了看一直沉默的宫夜漪,有些不解地唤了声“姐姐”,不明白为什么她好像不是很愿意他拿初裳姐姐给的解药的样子。 许多纷乱的思绪一齐涌上心头,宫夜漪对上弟弟的目光,从来没有如此犹豫不定。 就在她不知如何是好时,少女听不出情绪的声音传入耳畔:“你除了信我,没有其它路可以走。” 呼吸一窒。她咬着唇,向男孩儿点点头。 小泠欢呼着接过瓷瓶,对少女感激一笑:“谢谢初裳姐姐。” 初裳笑着摸了摸他的头。 宫夜漪在一旁看着那平和恬淡的画面,思虑万千。小泠好像根本不曾想过他口中的初裳姐姐会害他,只是因为她一直不肯点头,才犹豫着没接那解药。 她知道这少女曾经送弟弟回去,有一段路一直陪伴着他。可是她先前向小泠下毒,又护送他回来,是怕要挟的底牌出了差错,还是进一步示威?以她的势力与性格,真的有必要多此一举? 如果这一条说不通,那么还有什么样的解释? 她不太相信她会将解药这么轻易地送出。可是那少女说得没错。她现在除了信她,确实没有其它路可以走。 她这里绞着万千思绪,那边小泠却毫无防备地服了解药。 初裳有些紧张地盯着他:“怎么样?” 男孩儿眨了眨眼。“以前胸口闷闷的,现在好像真的没有了诶。”小泠展颜,笑意晕染了清亮的眸:“我就知道初裳姐姐不会骗我。” 听到他这样说,初裳终于松了一口气。她生怕宵千醉还用点奇怪的手段,让人连解个毒都没那么顺利。 宫夜漪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对上那掺着复杂情绪的神色,她知道宫夜漪现在有多心神不定。微一垂眸,道:“我们出去说吧。” 微风拂过的闲亭,四周是湖光掩映的美景。 这一幕,有些像初见时那次对弈的情形。只是现下亭中只余她们两人,没有棋盘,也没有看客。 “我可以问问,当初你为什么要杀我么?” “落月阁冥修告诉我,她有另外的办法解‘歧音绝’。” 初裳微微颔首。当时她还不解为什么会有人想要她的性命,现在推测,估计也只能与宵千醉这个身份有关了。 宫夜漪看着她波澜不惊的神色。她好像一直都是这种浅淡的表情,不曾因为什么怒过怨过。这样的她,实在是与传闻中的人差别太大。 所以宫夜漪几乎是下意识地说出口:“你不恨我?” 少女浅笑,抬眸看她,反问:“你不恨我?” 彼时风波,而今烟云。宫夜漪突然觉得,之前的担忧根本没有必要。 “你的烈焰幻境导致初颜姐昏迷不醒,我去极尘之境救她,需要你同行。” 宫夜漪秀眉轻轻蹙起:“极尘之境?” 初裳颔首,等着她的答复。 “我无所谓。可是你……”她欲言又止。以宵千醉的身份,去极尘之境,求那个疯子烟无论,好像怎样都不符合逻辑吧? 初裳垂下眸:“你只要答应这件事就好。” 宫夜漪没有拒绝的理由。虽然宵千醉曾经给小泠下毒,却也并未害他性命,至于初颜,更是她失手伤到的人,救了求个心安,有何不可。 看得宫夜漪点头,初裳悬着的心又放下了一点。这一步步总算是有惊无险。“我需要去一趟丽山。一个月后,我们在寒江渡见面。” 一个月,正好能完成手上的任务。宫夜漪想了想,应了下来:“好。” 第36章 尘世清痕 闲庭幽静,落花纷飞,苏浅坐在树下,抬眸看见初裳时,合上卷,对她轻轻一笑:“看来又比想象中顺利?” 少女眉眼弯了弯:“对。” 与宫夜漪约好时日,她便离救初颜又近了一步。 初裳正想说些什么,却见一道黑影出现在她们面前,带起一阵风声,正是负责向苏浅汇报各项事宜的封哲。他向苏浅一礼:“苏姑娘。”当直起身看到初裳时,封哲眸底闪过一丝诧异,又很快消失不见。 苏浅向他颔首:“有什么事?” 封哲看了看那个从未见过的少女,并没有立刻开口。 初裳吐血。得,又是一个把她当贼防的。这醉风尘主上她怎么当得这么苦逼啊…… 余光里收进少女满脸无奈的表情,苏浅强忍住笑意,一本正经道:“但说无妨。” “是。”封哲只当没看见那个少女,“据逆组的消息,傅言阙有意召集天下英雄相聚郁都,半个月后将九曲归尘令赠予有缘人。” 初裳一时间愣是没听懂。 什么鬼。赠予有缘人? 她疑惑地问了出来:“什么意思?” 封哲眼皮跳了跳。这……还能插话的啊。 苏浅垂眸想了片刻,答道:“要么是最近听说萧霁月被我们追杀,怕我们迟早发现他也有令牌而找上门,想把令牌甩手给其他人,要么,就是有意引起纷争,嫌江湖不够热闹。”不过以傅言阙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后一个猜测比较符合逻辑。苏浅笑了一下,“傅言阙手上有九曲归尘令,倒是藏得很深。”她向那少女道:“你要去么?” 闻言,封哲猛地抬首:“苏姑娘,这恐怕不妥。此项任务,不如交给属下……”开什么玩笑,九曲归尘令让这少女去拿? 我凑。初裳忍不住在心底爆了粗口。大哥你想怎样!能不能给点面子,不要摆明了这么瞧不起她!“我说……你能稍微收敛一点轻视的语气么?” 封哲略带尴尬地向她笑了笑,然后看向苏浅,依然坚持道:“苏姑娘,还是派一个合适点的人好。” 噗。这家伙怎么就那么执着呢。情商智商下线啊!话说她是他老板对吧?她能不能炒了他?! “放心,她比任何一个人都合适。” 封哲疑惑地向苏浅看去,只见她素来温婉的眉眼里多了几分笑意。这……好像有哪里不对的样子。又一转眸,恰好对上那少女不怎么友善的目光。 初裳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没事你就可以下去了。” 誒?封哲眨了眨眼,只觉得这少女好生莫明其妙,却见苏浅眼底盈着笑意向他轻轻颔首:“你便先下去罢。” 封哲得令:“是。” 他离开的时候,少女“恶狠狠”的目光还没从他身上移转,仿佛还低低地哼了一声。 唔……不和这少女一般见识。 轻咳一声掩住笑意,苏浅问道:“去郁都一趟,和你的事情冲突么?” 初裳轻轻摇头。 郁都。 她关于郁都的了解,大多源自于江湖上流传的那句“英雄七分出郁都”。一座有着最多江湖组织的城,在岁月的长河里静静屹立了很多年,只留给人们越来越神秘的印象。 她本来想这几日前往丽山,但如今知道这个消息,便先去郁都看看情况,耽误不了几天。 于是她当即做了决定:“我今天便出发。” 木窗推开一点,引进浅浅淡淡的月光,苏浅坐在案前,一盏灯在她手边亮着。 叩门声轻轻响起,提笔的手一顿。这么晚了,还有人找她? “请进。” 她抬眸看去,伴随着推门声,一张刀裁般的面容出现在眼前。 苏浅微讶:“清痕?”他前些日不是离开醉风尘了么。 他并没有进来,眸子微微垂下一点,浓密的睫毛打下烛光与夜色交错的阴影:“她不在么?” 苏浅怔了片刻才明白他说的是谁。 “大概这些天都不会在了。”她道:“你找小醉有事?” 墨玉般的眸子闪过一丝不明的情绪,又很快湮没不见。清痕微抿着唇,仓促地点了下头,引得苏浅诧异之感更甚。 他不该有这么多情绪。 印象里,他永远是一副激不起涟漪的冷淡模样。每每问过任务内容与限定时间,便再无他话,无论此去有多危险。他是醉风尘存在感极低却又绝对无可取代之人,无悲无喜的眸子几乎读不出任何情绪,纵然她在醉风尘里算是和他接触最多,也不敢自诩对他有多了解。 可是他今天——似乎有些反常。 扶着门沿的手松开一点,清痕微敛了眸,退开步子打算离开,却听见苏浅的声音:“不打算喝杯茶再走?” 清痕抬眸。那个平时和他说不上几句话的女子,坐在柔和的烛光之下,视线静静地停在他身上,眼眸深处好像并不是一成不变的浅淡温婉。他犹豫了片刻,走进屋,在她对面坐下。 苏浅起身替他沏茶,淡淡的茶香缭绕在屋内:“前几天小醉和我谈起过你。”她停了片刻,似乎有些歉疚地笑了一下:“有一句话也是我想说的。”素手将茶杯轻轻放在他面前,清痕听见她的声音:“这几年,谢谢你在醉风尘。” 原本垂着的眼帘有了细微的颤动,阴影里,他沉默如旧。 苏浅笑了笑。强加于人的黑暗,弥补不了的岁月,她陪着小醉建立醉风尘的时候,就没有奢望会有人原谅。 “以后……各自安好。” 苏浅的语气里,藏了诸多未曾出口的慨叹。这样的闲谈,清痕记忆里是第一次。在醉风尘的三年,她每次和他说话,几乎都是和任务有关,直到今天他才发现,自己对她的了解少之又少。 她刚才,是在告别么。 手停在茶杯上,看月色映在杯中几分沉静。“若我离开,谁能接手。” 美眸激起点点诧异。“你……”他要说的,是她理解的那个意思么?他回来,不单单是为了找小醉,还因为他打算留在醉风尘? 举杯饮下一口,清痕终于自阴影中抬首看她,像是有极浅的笑意在他唇边晕染,让苏浅几疑是错觉。她怔了怔,想起有个词叫做“放下”。 清痕曾以为离开后便再也不会回头。可是当他真正只身踏上归程,再无羁绊的时候,料想中的轻松自在并没有随行。 在年前某个飞霞渲染的傍晚,他回到辞别几年的小镇,四周是陌生又熟悉的景象,辞旧迎新张灯结彩的喜悦将他包围。有路人互相道喜后各自归家,见他站在原地不动,顺口向他笑道:“还不回去么。” 他在霞光中抬起眸,看苍穹拥着怎样的萧索与繁华。 只道是近乡情怯,可当浣衣归来的发妻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弃了木盆扑入他怀中的时候,当几岁大的女儿在他旁边扯着他的袖子脆生生地唤他爹爹的时候,他才知道,原来天涯皆是家。 妻子拉着他说了半夜的话。她说这些日子关于女儿的点点滴滴、说镇上各个季节他错过的美景,却不曾提及自己受过半分委屈。 后来她问他什么时候回去。妻不懂江湖,也不知晓他为谁效力,只是凭借这几年受的恩惠做出的判断。 他一刻他才知道自己对醉风尘的偏见有多深。 尘世并不是非黑即白。 脑海中突然闪过那少女在山风中闭上眼睛,任血泪和着暴雨落下的画面,蓦然想起,她该是孑然一人。 她不在也好。那些抱歉不说也好。再次回到醉风尘,在这个极普通的夜晚,幽幽茶香里任时间静默流淌,前尘一瞬间释然。 苏浅静静看着那终于有了温度的面容,唇畔也不由绽开浅浅的笑意。“岁月可期?” 眸光中强加于己身的萧瑟渐渐淡去,清痕将茶杯放下,抬眸看她,像是微微点了一下头。 岁月可期。 第37章 初入郁都 郁都。 初裳踏入这座城的时候,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蹒跚而行的老者、手摇拨浪鼓的小孩儿、错落有致的摊铺,乍一看并没有和哪里有所不同。可当她这么走着走着,从过往路人口中听到许多被随意提及的名字,她终于信了那句话——英雄七分出郁都。 郁都的集贤山庄,几日前便由傅言阙租了下来供来客居住。初裳到来的时候,正好傅言阙刚引进了几个侠客,一回眸,就看见了那个清秀的少女。 一支普通的木簪绾起秀发,她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温和而清澈,让人忍不住敛了嬉笑的神情,连声音也忍不住放柔。 “姑娘也是为九曲归尘令而来?”傅言阙犹豫着问道。 初裳轻轻点头。 傅言阙迅速在脑海中琢磨着她的身份,却发现江湖上没有一个人能与眼前这少女对上号。他传出消息不过几日,能这么早赶来的并不多,大家大都是呼朋唤友结伴而来,而她年龄不大,独行至此。 语气里不由带了些慎重:“敢问姑娘芳名?” 少女对他轻轻一笑:“我叫初裳。” 啊……傅言阙微微张开了口。“你就是,那个拒绝了钟灵邀请的少女?” 少女闻言依然轻笑,不承认也不否认,怎么看都是一副普通邻家女孩的样子。 傅言阙忙道:“快请。” 初裳向他微微一礼,便入了聚客山庄。日光追逐着静默行走的少女,在她周身打下微暖的线条。傅言阙盯着她的背影,久久没有收回目光。 他正在这里想着什么,忽然身后有人拍了拍他的肩:“喂!傅哥哥!看谁呢!” 傅言阙吓了一跳,回眸一看,只见绿衫少女正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灵动的大眼睛略带些疑惑。他惊喜道:“樱樱?” 樱樱收回了目光,向他调皮一笑:“傅哥哥,我来得快吧。”可她说着却又想到了什么,嘟了嘟嘴,似是有些不满:“傅哥哥,说好的陪我去燕城呢?” 傅言阙摸了摸脑袋,有些无奈:“前段时间不正好有事么……” “可是傅哥哥每次都有事。”她的眸子暗了暗,旋即又展颜笑道:“这次我来郁都,傅哥哥可要陪我在城内逛逛!” 傅言阙面露难色:“樱樱,我得在这里接待来客啊……”他试探地说道:“要不,等这次九曲归尘令送出去,我再好好陪你?” 闻言,女孩儿紧抿着唇,像是下一刻就要哭出声。 傅言阙顿时手足无措,“樱樱……” 女孩儿渐渐红了眼眶,一跺脚,生气与委屈都写在脸上:“我不!好不容易才出来一次,你又不陪我!九曲归尘令给谁与我何关,我就想傅哥哥陪我出去走走,管那些来客做甚!” 傅言阙有些头疼。他的确是唯恐天下不乱,但他不希望自己这边乱啊!可每次和樱樱相处,都完全拿她没办法。 罢了罢了,随她开心就好。轻叹一声下了决定妥协,他有些无奈:“樱樱,什么时候才能有女孩儿家的样子?” 樱樱睁大了眼睛看他,眸子中复杂的情绪让傅言阙的心微微一颤。可当他意识到自己不该这么说她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泪水自女孩儿精致的脸颊划落,她紧抿着唇,再不发一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她抹着眼泪转身快步跑开了。 “樱樱!樱樱你别走啊樱樱!”傅言阙在她身后不住唤她,可是几息之内,她便不见了人影。以她的实力,她若躲他,他根本找不到。 初裳挑了聚客山庄最深处的一个小院住下。此时来客尚少,加上地处偏僻,四周显得幽静异常。 她沏上一杯茶,放下茶壶时,背后有阴影半遮住光线。 初裳默了片刻,转身面对来人。 那是一个极漂亮的少女,着绿色绸衣,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正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她。 初裳实在想不出这少女没事儿闯进她房间干什么。可她就这么盯着她,似乎并没有开口的打算,初裳只好道:“姑娘有何指教?” 绿衫少女挂着泪珠的长睫动了动,她张了张口,又欲言又止地垂下了头,半晌才低声道:“没有指教。” 诶?这是什么鬼回答? “可是——你能不能告诉我怎样才能像你一样?”她说到这里,又急忙补充道:“不用像你一样,你只用告诉我怎样才能像个女孩儿家就好了。” 话说……这又是什么鬼问题?! 樱樱见她不答,急得又红了眼眶:“我知道我很笨。可是请你告诉我好不好?” 樱樱从朦胧的泪眼中看着对面眼神沉静的少女。她一身普通却又极为合身的衣服,没有她的绸衣那么华贵,却自然地穿出了一种温柔娴静的感觉。最特别的是她的眼睛,即使带着点点疑惑,仍纯净淡然如湖面上的月光。傅哥哥说的,就是她这种女孩儿吧? 可是若她永远都成不了这样的人,该怎么办。有些沮丧地垂下眸子,她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不想傅哥哥不喜欢我……” 傅哥哥?傅言阙?猜出了大概的初裳有些纠结。这绿衫少女能一声不响地进入屋内,却要向她请教这么一个莫明其妙的问题? 什么乱七八糟的。 可是看这少女的样子,她又实在有些不忍心不理她。 初裳斟酌了片刻,试探地问道:“你喜欢他?” 绿衫少女点了点头。 “那么——他亲口和你说过不喜欢你现在的样子?” 绿衫少女一怔,摇头。 所以嘛,这就是一个甲事件能否推乙事件的逻辑学问题。初裳微微一笑:“如果你不能意识到任何改变都是为自己而不是为他人,那就不要急着改变。” 樱樱心底默念了一遍,有些迷惘地看着她。不是为他人的改变么…… “还有,给你一个也许用不上的建议。”日光透过窗照在初裳身上,她淡淡勾唇:“可以爱,别卑微。” 许多人曾红尘辗转,以为输在对方无爱无心,却败给自以为是的深情。 今日为某某改变,来日可还看得懂自己么。 樱樱眸中的困惑更甚:“我……我需要好好想一想。” 从来没有人告诉她这些。她每日只知道按家族的要求练功,除此之外,傅哥哥几乎是她唯一的念想。她喜欢缠着他,却并不算懂他。或许,她连自己也不懂。 她向初裳鞠了个躬:“打扰了。那我……先告辞了。” 初裳向她一礼。 走到门口,樱樱又停下了脚步,回眸,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生怕她拒绝似地小心翼翼道:“我以后,还可以来么?” 喂喂,干嘛说得这么可怜,你再来也不会敲门的吧…… 初裳颔首,有些哭笑不得。 话说她自己都没谈过恋爱,什么时候管起别人家的闲事了? 这世道,真是越来越莫明其妙。 走上前倚门目送樱樱背影远去,微风携着早春的讯息轻轻吹开衣摆。初裳挑起眉梢,闭上眼感受这片幽静。她记得前世有句很文艺的话,愿你被世界温柔以待。 而她更想说——愿你被自己温柔以待。 再睁开眼时,她却文艺不起来了。因为她看到了两个人。 红衣妖孽,儒衫文雅。他们落脚于这个庭院,日光倾泻而下,那样静好的场景恰若画卷。 初裳淡淡的笑意却就这么僵在脸上。 依旧是红色的轻裘,妖孽无双的眸逆着光淡淡望过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她记得他常笑。然而当他不笑时,才会让人想起,他本就十分漠然。那样的花绮,是不大适合对某些人笑的。比如现在的她。 所以她并没有去看萧霁月脸上的表情。 一遍漠然就够。 初裳渐渐收回了目光。她身子微僵,轻敛的眸中情绪一点一点沉寂。然后她关上门,面无表情地隔开了两个世界。 第38章 君子解剑 郁都不仅仅出名在大部分江湖门派落脚于此,同样出名在一条不可违逆的规矩。 一入郁都,君子解剑。 不管来客在其他地方权势有多滔天、名气有多响亮,只要人在郁都,便不可动武。 这条规定流传了多年,渊源已很难追溯。可即使大多数人并不知道违背了会有怎样的后果,多年来也没有人敢挑战郁都的权威。 前郁都城主弋尘有两个徒弟。第一个便是步千执。 江湖上提起“公子”,大都指他一人。二十一岁习得《焚心》出师,二十二岁接替弋尘郁都城主之位,后来不知何故隐退江湖,没留下一丝线索供人们度测。可即使公子三年前毫无前兆地悄然退隐,郁都之内并无城主坐镇,那不可动武的规矩却依然无人敢破。 至于弋尘另一个徒弟,神秘至极。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份。甚至有说法称根本不存在这个人。可若不存在这个人,弋尘另一部《天命决》又是传给了谁? 此番群雄齐聚,行踪神秘难测的弋尘是否会在郁都守城内安定?之前江湖上公子重现的传言又是否属实?如果属实,他是否会借此机会露面? 离傅言阙赠令之日只余三天。 集贤山庄聚客楼。很多平时难见一面的人都在这里出现。听闻今日傅言阙会在楼内暗中选定赠令之人。 此刻聚客楼一片人声鼎沸,格外热闹。 “喂!程屑!你前些日不是和人结仇了么,还敢出现在这里?”甫一进来就看到了熟人,林皓之毫不客气地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那不修边幅的汉子一看见来人,不由翻了个白眼:“我在郁都,谁敢动我?倒是你,不怕那一向喜欢你的绥玉娘子追来?” 林皓之本来在给自己倒酒,听他这么一说,手一抖差点没洒出来:“她不会来的吧……别吓我……她对九曲归尘令又没什么兴趣……” 旁边那桌的人嗤笑了一声,道:“九曲归尘令?有什么鬼用?大家来郁都不就是难得能聚在一起,图个好玩儿么。” 程屑深以为然:“我看这里凑热闹的居多,真正想要得到九曲归尘令的倒没几个。以绥玉娘子爱热闹的性子……”他停了停,幸灾乐祸道:“所以你还是别操心我了,自求多福吧。” 卧槽!林皓之越想越不对劲,如果那疯女人真的来了郁都……他霍地站起来,连个招呼都没来得及打便一溜烟跑不见了。 程屑摇摇头,慢悠悠地将林皓之那壶酒顺了过来,自语道:“绥玉娘子前段时间便去了塞外,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傻不傻。” 靠窗的少女,静静地斟上一杯茶。听到另一桌的对话时,她的动作稍稍慢了下来。 “诶,你们说,傅言阙闹这么大动静,有没有可能会把宵千醉引来?” 本来正在拭剑的手一顿,黑衣男子看了提问的人一眼,笑了:“不是可能,是一定会。” 提问的人倒吸一口凉气。 那桌唯一的女子娇笑出声:“子和,你还是阅历太浅。就算宵千醉出现在这里,你可知道他是谁么?既然不知道他是谁,又何必害怕?” 好像……是这个理。“那……九曲归尘令?” 女子微微挑眉,笑应:“有命拿,没命用。” 子和又怔在那里。 拭剑的黑衣男子闲闲道:“放心,轮不到你的。” 子和撇了撇嘴,不说话了。 不远处有人哼了一声,“宵千醉有什么好怕的?” 此言一出,几乎是整个聚客楼都静了下来。 楼上,妖艳女子手指绕着秀发,瞥了那说话的少年一眼:“哟,还有个不怕死的。你可真确定这话不会被宵千醉听见。” 面对齐刷刷的目光,那少年涨红了脸,却强撑着坚持道:“他本来就丧尽天良,醉风尘做尽了坏事,还容不得别人说了?” 独坐窗边的少女,浅浅抬眸。 子和旁边的那女子戳了戳他,忍不住笑了:“子和,居然有个阅历比你还浅的诶。” 闻言,那说话的少年回望,刚想反驳什么,却瞥见了窗边那个少女的目光。 在所有人或探究或无谓的眼神中,她望过来的视线没有嘲弄,没有轻讽,眸中的情绪很淡很淡,却教他忽然生出了一种不寒而栗之感。 他转身的动作戛然而止。 少年定定地看着她,一时间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了她身上。 少女却淡淡收回了视线,那一瞬,有人从她眸中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寒意。 聚客楼此时仍然十分寂静。 而就在这片寂静里,进来了两个人。 儒衫男子走在前面,他在微有些异样的气氛中从容踏入聚客楼,举手投足似乎并无特别,却雅极。而走在后面的人,一身红衣艳丽无双,此刻他微微勾起唇角,给那张原本就夺目的脸又添了几分妖冶与不羁。 他的目光闲闲绕过楼内的人,在看到窗边少女的那一刻,脚步似乎是顿了一下。 那少年看见来人,几步上前阻了他们的去路,咬牙道:“花绮,你还敢来这里?” 花绮的目光淡淡转到他身上,并没有说话。 “一个月前,劫走简氏镖局送往南城的玄机楼货资,你可承认?” 四起的惊疑声中,那少年朗声道:“一个月前的那场惨案,在场各位应该也有耳闻。当时押镖的镖队全都死在花绮独有的暗器手法中。”他死死盯着对面看不出情绪的人:“你还有何话说?” 花绮依然没有开口,妖孽的眸子染上细碎的光,他静静地站在那里,似笑非笑。 在他身旁的儒衫男子,语气很淡:“烦请阁下让路。” 少年这才重新注意起这个举手投足间雅韵天成的男子。萧霁月名传江湖,却并不常在江湖,他大部分时间隐居萧城,鲜有人见过他的面容,是以那少年并不知道眼前这个人的身份,只道:“观君之品貌,皆为上佳。与这等无耻之徒走在一起,不怕被人耻笑?” 四周俱静。 萧霁月眸光一点一点变冷。 靠窗的位置,传来少女清冷的声音:“你自诩正道,却又常常自以为是地做出错误的判断,岂非也是无耻之徒?” 她闲闲地放下手中的茶杯,在众人的注视中抬眸,凝视那一时没反应过来的少年,眸中是不符合年龄的彻骨冷意。 少年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 “我听闻你不怕宵千醉。”少女唇边现出极浅的弧度,似是笑了:“那你又为何怕我?” 那少年一时答不上话。 “如果不是在郁都,如果不是周围有这么多人,你可还敢拦住他们的去路么?”她面上浮现轻嘲,更像是在说所有人:“承认自己的卑劣,有多难?” 少年抿了抿唇,半晌才道:“好!就算我卑劣,那么,花绮杀过那么多人就可以既往不咎了么?” “不是他做的。”少女淡道:“你说的那个时间,我和花绮他们在一起。”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 明明是空口无凭,可没有几个人会想着去怀疑这少女,只是觉得有些奇怪。 她明明是在帮花绮说话,语气却又极冷淡。花绮和萧霁月并不看她,仿佛发生的一切都与他们无关。所以几人看上去不像朋友,反而像——宿敌? “你可以不信。如果你以为花绮是怕了你的质疑——”她淡淡勾唇:“我很乐意你去送死。” 樱樱在角落看着那个再次吸引了全场目光的少女。好强大的气场——和那次单独见面时完全不同。那时的她温柔娴静,可卸下了那一层柔婉,她静静地坐在那里,几个凝眸便可教人生起敬畏之心。樱樱不由疑惑了起来。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她呢? 此刻,聚客楼外,传来极其悦耳的声音:“鸿远,别丢人了罢。” 伴随着轻微嗔怪的语气,一个美妇走入众人视线。她并不看四周的人,甚至也不看面露惭色的少年,只淡笑着向那少女打招呼道:“命姑娘,别来无恙。” 少女站起身,向她一礼。 来人正是曾在玄机楼告诉她曳焚香下落的安姨。 “不知我可否坐在命姑娘对面?” 初裳做了个请的手势。 安姨这才转眸对那少年道:“你便先回韶歌吧。”淡然温婉的语气,却让人生不出丝毫违逆之心。说罢她微微欠身:“鸿远初入江湖,难免处事不妥,还请各位见谅。” 花绮轻轻扯了一下嘴角,与她错身而过。萧霁月还了个礼节,然后沉默着跟上他的脚步,向楼上走去。 初裳垂下了眸子。 鸿远目光紧跟着就要走上楼的两人,咬了咬唇,然后下定决心似地大声道:“对不起!” 初裳觉得,这少年好像也没那么讨厌了。 一场风波渐渐平静了下来。 谈天的人继续谈天,拭剑的人继续拭剑,饮酒的人继续饮酒。只是他们的目光,时不时地往这靠窗的一桌瞄上几眼。少女正在和安姨谈话,唇畔带着浅浅的笑,与刚才气势逼人的那个她判若两人。 啧啧。江湖辈有才人出。看年龄判断实力绝对是死无葬身之地的节奏。 第39章 刀锋微冷 集贤山庄。聚客楼。 宾客满座,一片寂静。 今日,便是傅言阙赠令之日。他立于楼内正中,面上带着几分或尴尬或抱歉的笑意,眼底却是了解他的人熟知的兴味与狡黠。 而大多数人目光此刻并不在他身上。他们看的是那个坐于窗边的清秀少女。简单的木簪,安静的眉眼,侧脸沐浴在光线之中,正是刚才傅言阙宣布得到九曲归尘令的人——命初裳。 少女的眸子写入轻诧。她的目光掠过对面优雅依旧的安姨、望过来的眼神各异的众人,然后对上傅言阙的视线。他笑了笑,扬了扬手中的令牌,证明她刚才没有听错。他之前念的,确实是她的名字。 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蹙。初裳也不知道为何那一刻心里闪过的不是欣喜,反而是强烈的不安。 顺利得有点不正常。她本来还打算知道了谁得到九曲归尘令再作安排,可现在付言阙一句话,打乱了她所有的设想。 郁都到场的,有江湖上各个门派的主事人、独行至此的神秘侠士、甚至还有扬名已久随便凑个热闹的世外高人,她与傅言阙也没什么交集,这九曲归尘令怎么也轮不到她。 可偏偏——这不是幻觉。 “我说傅公子,这令牌给谁我没意见,可总得说说为什么吧。”说话的人伸了个懒腰,看了一眼初裳,笑了:“哪怕你是说你看上人家姑娘了,九曲归尘令为聘,这个理由也是可以的啊……” 雾草!傅言阙紧张地看了看樱樱,转眸时危险地眯起了眼:“郑少侠,这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 那郑姓少侠扬了扬眉:“哦?” 各式各样的目光中,少女像是没听见那郑姓少侠的玩笑那样,起身,径自对傅言阙一礼:“多谢傅公子。” 沉静淡然的模样,看不出是哪里让傅言阙最终选定她。可众人回想起几日前她于聚客楼替花绮解围的画面,却又觉得,九曲归尘令给她倒也合情合理。 少女向大厅中央走去,步伐从容。 “哎哟,姓郑的,你可真爱管闲事。”楼上,妖娆女子手指绕着秀发:“九曲归尘令是人家的,人家想给谁就给谁,反正不给你,有本事你去抢啊!” “你!”那郑姓少侠气结:“疯婆子,几年不见,嘴还是那么刁,小心嫁不出去!” “紫璇姑娘嫁不嫁得出去我不知道,不过我知道,这九曲归尘令,傅公子一定给对了人。”角落里,说话的人成功吸引了所有的注意,他自阴影中放下了酒杯,勾了勾唇:“因为这得到九曲归尘令的姑娘,真名叫——宵千醉。” 初裳的脚步顿在那里。 四下又陷入了诡异的安静。 傅言阙就在几步外。聚客楼正中央,仅他们两人,那一瞬四周似乎格外空旷。 有倒吸凉气的声音。 穿过木窗的风,吹乱了少女的发丝。 “这一点,在场有两位可以证明。”说话的人依旧声音散漫,仿佛并未留意他带来的消息有多惊人。 初裳的十指渐渐收紧。 他的目光转向萧霁月和花绮,轻轻一笑:“二位,你们说对吧。” 花绮骤然起身。那一瞬他眸中寒光大盛,望过去的眼神,带着极其可怕的嗜血杀意。 萧霁月忙按住他的肩,声音急促而紧张:“花绮。” 气氛剑拔弩张起来。 那人挑了挑眉:“花少侠,你反应这么大,是怪在下当着宵千醉的面将你说了出来?”他似是突然意识到这一点那般:“真抱歉,好像确实是在下的错。” 少女微微垂下了眸:“你说够了么?” 她立于聚客楼正中,并没有看任何人,只这一句话,冷意悄然弥散。 安姨静静看着那个刚才还在她对面浅笑的少女。 樱樱已无意识地捏碎了茶杯,粉末自她手心簌簌而下。 楼外风景婉转,日光安宁。 各式各样的眼神都汇聚在这里。 花绮的唇色已因情绪更苍白了几分。他看着那个身影单薄的少女,挺直脊背立于原地,仿若盛放的寒梅,倔强地与寒冬对抗。 初裳缓缓抬起了眼。 既然——退无可退。那么—— “是我,又如何?” 是我,又如何。清风掠过微微勾起的唇畔,带着逃不开命理便醉眼笑看红尘的寂寥与轻狂。 兵临城下。 “真是有胆!”眉目含煞的花甲老者,冷哼一声运起轻功自楼上跃下,手中木杖撞击地面,发出沉闷压抑的一阵声响。 初裳静静看着他。 “宵千醉,你可知老夫是谁?”他声音冷凝,带着压抑的怒气:“我徒展昊,被你用毒强制效力于醉风尘,是也不是?” 对面的少女,沉默依旧。 老者忽然笑了:“也对,被你害过的人那么多,你怎么记得。” 少女睫毛颤了颤,眼微微垂下一点。 “贺老爷子,这上门寻仇,不知可否算我一个。”有人自座位上起身,面若寒霜。 手指已嵌入掌心,捏得微微泛白。初裳想起了当时苏浅提醒她的那句话。 ——身份一公开,你在江湖上几乎是寸步难行。 一语成谶。 而今她就站在这里,几步外就是悬崖,避无可避。 身正则无惧。若是她问心无愧,她大可镇定从容依旧。 可她不是无惧的人。 她的确是罪无可恕的那一个,面对一条条的怨怼,连反驳的理由都没有。 “在座多得是与宵千醉有仇怨的吧。这样一个时机,莫非各位宁愿看戏?”之前爆出这惊人消息的人,好整以暇地坐在角落,矛头明显。 已有不少人站起了身。就算大家心里都明白此人是故意挑起事端,却奈何宵千醉树敌太多,各种仇怨的爆发已经是箭在弦上。 少女单枪匹马地立于光影之外。 花绮抿了抿唇,向她走去。 萧霁月淡漠地环视了一眼四周,曾经常带浅笑的面上此刻已无任何表情。 初裳抬眼,目光绕过那些带着或憎恨或厌恶的眼神向她走来的人,定定地凝视那越来越近的一袭红衣。在他之后,儒衫男子的剑已握在手上。 她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当时在寒霜榭的孤自一人并不算什么。这一刻,她才真正感到孑然。 像是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花绮在她面前站定,他看着那个与初见似乎并无多大区别的少女,缓慢而清晰地说道:“不是我们。” 简单的四个字,已经是他能给出的最完美解释。 初裳微微睁大了眼。她的身份泄露,与他们无关? 花绮没有再说话,转身,站在少女前面,立场出人意料,维护之意却坚定而明显。 贺老蹙眉:“花少侠,你这是?” 微一勾唇,妖孽无双:“看不惯你们以多欺少可不可以?” 花绮在江湖上的正邪界限一向模糊,贺老冷哼一声,目光转向旁边的萧霁月:“那么——萧公子也是要维护这宵千醉?” “不错。” “好好好。”贺老怒极反笑:“花绮也就罢了。你是清乾道人高徒,江湖正道,怎生也这般黑白不分?” 萧霁月淡淡抬眸:“萧某一向凭喜好做事,让前辈失望了。” “贺老,不必说了,我倒想看看,这宵千醉没了邪门歪道,还有什么本事。” 话音未落,那男子的刀光已现。 矛盾一触即发。 “岳门主,这里是郁都。”就在这个时候,一位锦袍男子疾步上前,他看了一眼刀已出手的男子,然后向贺姓老者微一躬身,面色却肃然冷凝。正是代理郁都大小事务的良弼。 岳门主的刀停了停。贺老面带冷意地看过去。 气氛愈发紧张起来。 在座位上的人不由自主地摒住呼吸。 整个聚客楼都蒙上了冰冷肃杀的阴影。 场面已不可控。 “这是在做什么?”就在这一片寂静中,碎玉般的清冷声音自楼外而来,仿若飘渺仙山拂过的清风,轻易拨开雾霭迷茫。 光影落于肩上,素色简衣,全身仅一枚环龙玉佩做饰,却已衬得他俊逸不似人间。他只是随意走过来,周遭背景便都形同虚设。 “公子!”他的出现引起了一阵骚动。看到他的那一刻,楼内大半的人都起了身。 众人自觉地给他让开了一条道路。 幽若寒潭的眸光,淡淡掠过立于大厅正中的少女,看不出任何情绪。 初裳的手却已不自察地颤抖了起来。 公子,步千执。 苏浅给她的卷轴里,她最不愿意面对的一个人。居然——是他么?! 为什么会是他! 想起卷轴上关于这个名字的血色印记,和苏浅提起他时欲言又止的表情,那一刻,心若冰渊。 “城主。”良弼面露喜色地向他躬身一礼,悬着的心瞬间放了下来。 他微微颔首,目光绕过一圈欲出手的众人,不过是雨落修竹般的清浅温雅,不少人却垂下了头,面上有了一抹愧色。 岳门主看了看那个风华无双的简衣公子,神情犹豫不定。他复回头,死死盯着那个神色似乎有异的少女,一咬牙:“公子,郁都之命,本不敢违。可是这宵千醉,我断不能放过她!” 随着话音,他的刀已然出手。 寒光划过眼睛。 那一刻时间停滞。 当众人看清发生的一切时,忍不住惊呼出声,又在下一秒失了所有言语。 岳门主的刀停在那里,再无法移动分毫。 血顺着白玉般的手一滴滴落下。 岳门主面色愕然地看着那个以手握住刀锋的人。 依然是淡若峻岭月光的面容,他没有再说话,全身也并无不可违逆的寒芒,却教岳门主徒生怯意与羞愧。 刀锋冰冷。四周静得只有鲜血滴落于地面的声音。 岳门主蓦地退后几步,松开了手。 简衣公子面色淡漠地就势将刀砸下,锋刃深深嵌入地面,震开一道裂纹。 “城主!”良弼几步上前,深深蹙起眉:“你的手——” “无妨。”寥寥一语,化肃杀冷意于无形。 众人摒息看着那个三年未曾出现的人。当年的公子,已是风华无双。只不过那时的他,眉间尚有傲然。而如今,他静静立于原地,当初的张扬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深入骨髓的从容气韵,却已有令人俯首的奇异魅力。 贺老这一刻便清楚地知道,仇是不可能在郁都报了。 初裳定定看着那个身姿俊挺,手上仍有鲜血不断滴落的简衣公子。 她寂然转眸,忽觉日光萧索。 在这样一个时刻,她宁愿面对千军万马。 众人的注目中,步千执眸光转向角落里的人,淡道:“烟无论可好?” “尊上自然一切安好。”他站起身,一半身形隐于阴影:“不知这份见面礼,公子可还满意?” 唇畔微微上勾,徒添几分清隽与潇洒,已让人移不开目光:“借宵千醉打我郁都的脸,倒是好算计。”依旧是淡定的语调与温雅的面容,并不曾受任何影响:“回去告诉烟无论,他想找我麻烦,不必绕这么多弯路。” 冷笑一声,拂袖而去:“定当转告。” 第39章 尘境随烟 暖风轻轻吹过闲亭。棋盘上,弈局正酣。 清冷月落下一子,然后抬眸看对面的人,他眼光游离,心思似乎并不在棋局上。轻咳一声:“师兄,你又走神了。” “啊……”傅言阙回过神来,有些歉疚地笑了笑:“抱歉。” “师兄,”清冷月停了停,向他眨了下眼睛:“这局输掉的话,你可是要答应我一个条件的。” “唔”了一声,不大在意地揉了揉鼻子,傅言阙重新将注意力放回到棋盘上,随意应道:“知道啦。” 女子眸中渐渐晕染了不易察觉的笑意。师兄……时隔几年再次博弈,你怕是,赢不了我了。 阳光温和地洒下来,映着闲亭与闲亭之外的美景。四周很静,偶尔听得到集贤山庄远处的嚣声。 傅言阙终于意识到自己必须全力以赴时似乎有些晚。 黑白争锋,棋子纵横。面对弈局上越来越凌厉的杀机,女子从容依旧。她不紧不慢地落子,棋风一如当年那般锋芒微收,却又让付言阙觉得有哪里不一样。那是一种很难形容的感受,就像是尘世间的明珠,即使兀自安于不张扬的角落,却也无比夺目。 他突然有些好奇她能进步到什么程度。 一局已罢。 并没有人数子。 清冷月微微勾起唇,向他一笑:“师兄,这一局是我赢了。” 瞥了一眼棋盘,傅言阙伸了个懒腰将手枕在脑袋后,“不打算告诉我是怎么进步的么?” 她浅笑着收棋:“这些年,我的对手是我自己。” 一个人的博弈,往往是从黑白中建立某种平衡,然后,再打破这种平衡。 她回答得依旧温和淡然,可在那温和背后,却蕴含着无比强大的自信。 傅言阙忽然笑了:“师妹,这一点上,我不如你。”他放下手,前倾些许:“说吧,想要什么?” “师兄之前心思不在棋局,想必是在考虑九曲归尘令赠予谁。”她停下了收棋的动作,抬眸:“可考虑好了?” “哦?”傅言阙大感有趣:“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师妹也关心这些事了?” 女子但笑不答。 “我心中确实已有人选。”他微作停顿,似乎是有些顾虑。 “是谁?” 傅言阙笑了笑:“命初裳。” 知她回郁都后便一直闭关修炼,他又补充道:“就是那个在韶歌拒绝了钟灵渺音阁邀请,前天又在聚客楼替花绮解围的少女。” 清冷月唇角微勾,笑意变得莫测起来:“师兄是因为这些做的决定?” “不。”他轻轻摇头:“是因为樱樱。” 女子静静地看着他。 “樱樱最近改变很大。”以前的她,喜欢一刻不停地围着他转,而如今,他若有事,她便不会打扰。她开始读书、去做一些以前没有尝试的东西,就像是知道了自己真正想要什么。“你若再见到樱樱,必然也能发觉。总之,就像是突然长大了起来。” “樱樱的改变,与她有关?” “对。”傅言阙微垂下眸,笑得有些无奈:“我随意散漫惯了,一向说不出什么好话。按樱樱以前的性子,我一句无心之言都要惹她生好久闷气。那少女能几句话点醒樱樱,九曲归尘令给她又如何。”他蹙起眉:“只是……” 清冷月接过他的话:“师兄莫非是怕她会陷入危局?” “你知道——”他定定地看着她:“这不像报恩,更像报仇。” 夕阳西下,在远处的天际连成一片绚丽的色彩。 有风声掠过耳畔。 “宵千醉不为难她,便没有人能为难到她。”清冷月停了停,缓缓道:“而宵千醉,一定不会为难她。” 傅言阙勾起一抹笑:“哦?师妹这么确定?” 秀眉轻轻一挑,算是回答。 他只好摇摇头,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唉,几年不见,师兄可是愈发看不透你了。” “师妹还是那个经常会犯错的师妹,师兄也还是那个看见我做得不对便会出言提醒的师兄。”她眉间笑意盈染:“师兄,你可别忘了,把我贬得一文不值的,就你一个啊。” “咳、咳,童言无忌、童言无忌。那个……”他转了转眼珠,赶紧转移话题:“师妹师妹,你还没告诉我,你想要什么呢。” 也不打算去戳穿他,清冷月一笑,无奈道:“可惜,现在已经没有了啊……” 极尘之境。 延绵千里的雪山,终年不化的寒冰,映入眼帘的,是这片大陆任何一个地方都不会出现的苍茫。 寒烟渺渺。雪山之巅,天幕云海仿佛触手可及。 有人闭眸而立。他将红尘浮世踩在脚下,不过是站在那里,便教这壮阔的天地风雪,逐渐渲染出江山唯我的桀骜与傲然。 天色将倾,夜幕一点一点逼近。 他缓缓睁开了眸。 紫瞳。极夺目的紫瞳。像是不属于这个世间的宝石,带着任何词汇都形容不出的瑰丽。那一片天地浩渺里,薄唇微微上勾了几分:“有客人到了。” 身后静候的嘉默一怔,垂首躬身道:“尊上,这些日并无人能入极尘之境。” “是么?”他随意一瞥,笑意未褪。 说话的人却骤然跪了下去。 山巅有人到访时,已是一炷香后。 来的是一个男子。他就着微暗的天色一步步踏上山巅,然后,从茫茫风雪中看到了那个负手而立的人。 浮光零落在周身,紫瞳冷漠,似能撼动漫天风雪。 来人一瞬间便确定了这个人的身份。 他忙单膝跪地,声音颤抖而急切:“在下瑶城亓燃,妻子身中‘魇蛊’危在旦夕,恳求尘境尊上能救我娘子一命。” 风声纠缠不休。明明是寒冷的雪域,他的手心却已沁出了汗水,亓燃跪在那里,只觉得时间过得格外漫长。 “我还以为到的是哪位故人。”声音散漫,甚至仿佛还掺了几分笑意。“亓燃对吧。莫非——没人告诉你极尘之境的规矩?” 亓燃微微抬眸:“下蛊之人已死,在下实在没有其他办法。擅闯极尘之境,绝无冒犯之意……”他的话说到一半,凌厉的风刃便掺杂着飞雪毫无征兆地袭来,亓燃胸口一阵锐痛,喉咙腥甜,吐出一大口鲜血。 身子有些支撑不住,视线变得模糊起来。 而不远处的人,无动于衷地立于原地,仿佛根本没有出手。 绝对的压迫。亓燃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临行前有那么多人劝他不要擅闯极尘之境。 心头一点一点的涌上绝望。可是,娘子…… 想到那温柔的笑靥,亓燃缓缓支起身,坚定而平静地看着那个人:“此番擅闯,是我之过。只求尊上,能救我娘子。” 袖中的利刃,毫不犹豫地刺向自己的心脏。 他闭上眼的那一刻,想起瑶城的水墨长廊,待到哪一日繁花开满楼阁,也许会有人煮着他最爱的美酒,陪他再醉上一场。 预料中的刺痛并没有出现,手已无法再移动一分。 漫天风雪映入眼帘。 “我准你死了吗?嗯?”丢开他的短刃,烟无论直起身,讽刺地勾起了唇角:“你以为,你死了我就会救她?” 亓燃抬眸。越来越暗的天色中,那个人冷漠而高傲地睥睨着狼狈不堪的自己,唇畔的弧度是说不出的阴冷,那一刹,所有希冀恰如水月镜花。 在天色终将归于黑暗的前一刻,有极其美丽的女子在这片苍茫中缓缓走上前。她在风雪之中停下脚步,轻轻唤了一声:“烟。” 女子的装束,并没有和极尘之境其他人有哪里不同。她的腕上,也是象征身份平平的玄色缎带。 一潭紫色双眸微转,似有华丽的炫彩流溢。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她,烟无论应了一声:“嗯。” 亓燃心下惊骇。那女子走到他身旁,顺手将他扶起,面上并无过多表情,烟无论却似是看透了她的想法。他站在那里伫立不动:“你打算帮他?” “是。”外出做任务时,她曾听说过亓燃的故事,恰巧路过别人世界里的劫难与深情。“正好,这‘魇蛊’我也能解。” 亓燃猛地抬眸。 那女子看向烟无论,询问道:“是否可以?” 十指紧握成拳,刚刚寂灭的希望渐渐有了复苏之势,亓燃紧张地等着他的答复。 烟无论没再开口,算是默许。 因这女子一句话,所有不可能竟然都轻而易举地变为可能。 亓燃大喜着道谢:“多谢姑娘,多谢尊上。”胡乱地擦了一下唇边的血迹,他问道:“敢问姑娘名字?” 美眸微转,静寂无波:“我叫随烟。” 随烟。这个名字,是极尘之境唯一一个例外。 目光转向那个静候一边,未曾插话的人:“嘉默,你先带他去冰室吧。” “是。” 夜幕缓缓降临。静寂的雪山之巅,唯有风声未歇。 烟无论站在风雪中,看远处天地延伸出怎样一片孤寂与浩然。“郁都的事,可安排好了?” 随烟微微垂眸:“是。” 紫瞳寒光透骨,凝眸处苍穹云生云灭。唇边一点一点浮起冷意。 ——步千执,你会做什么选择呢? 第40章 今朝何惧 几句对话,却已能将事情始末听出大概。极尘之境尊上烟无论,心性古怪难测,安于一隅,极少涉足境外之事,却竟与公子有仇怨么?而宵千醉——那个看上去与传言实在相去甚远的少女,她在此事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以她的势力,众目睽睽之下被烟无论利用逼入如此境地,又会挑起怎样的事端? 一时间众人心底猜测四起,只觉事情似乎并非那么简单,却碍于公子在场,并没有人在此时说出口。 “城主,你手上的伤……”良弼蹙眉,对众人的不满已是十分明显:“还是先去包扎伤口吧,这里交给我就好。” 步千执淡淡一笑。 一场事端下来,贺老面上也有些挂不住。怎么说都是他主动挑事,多少有点仗着辈分妄为的意思,此番看到步千执手上的伤,不由长叹一声,歉然道:“是老夫冲动了,在此向公子赔个不是。” “前辈言重了。” 神情谦和淡然,并未借题发挥,微侧身,温雅一礼,俊美的面容上读不出任何情绪,众人这才发现,从事端起到风波定,他甚至连一句讽刺或苛责的话都没说。 可偏偏很多时候,这种无苛责更令人不安。 “这事怪我。”岳门主苦笑着摇了摇头,心里已是万分后悔:“实在是没能控制住。公子与这宵千醉无仇无怨,不能理解方才岳某冲动行事也是自然。罢罢罢。” 清风拂过素色简衣,眸轻轻垂下一点,浓密如羽扇的睫毛打下浅淡的阴影。 初裳却只觉日光刺伤了眼睛。 后面众人再说了什么,她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脑海一片空白。 直到花绮扯了扯她:“还待在这里找不痛快么,走啊。” 初裳骤然惊醒。 她错愕地抬起脸,看浮生种种似成残像。 已经踏出聚客楼的简衣公子,逆着光,回首淡淡一瞥。 城主府。 “每次见面,总能看你受点伤,下次直接买副棺材,顺手就能把你装进去。”房间内,花绮一边替步千执包扎伤口,一边数落道。 步千执失笑:“又不是什么重伤,用得着这么咒我么。” 花绮抬眸看了他一眼,问了一个不相关的问题:“离开景明镇后,你去了哪里?” “回郁都,顺路四处拜访朋友。” “是么。”花绮扯了下嘴角:“那你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替他包扎伤口时,几次触到他的脉象,竟又是紊乱不堪。“别说是上次给我找药的后遗症。那个时候你还没这么要死不活的。” 萧霁月抬眸。 气氛微微沉寂。 “不过是有个家伙几年没见,非要拉着我打一架,没防他不留手。”步千执笑道。见花绮仍是看着他不说话,他又望了望旁边神情同样不怎么轻松的萧霁月,无奈:“不用这么大惊小怪吧。” 萧霁月道:“之前有人借你的名义邀花绮在一个地方住了几天,并写信请我来韶歌。事出诡异,花绮是怕你也有什么不测。” “我能有什么事。”他眉一扬,幸灾乐祸道:“住了几天?是关了几天吧?花绮你——哈哈哈哈……” “你这家伙!”替他包扎的手猛然施加了力道,引得步千执痛呼出声。 “喂喂喂!别这样,我错了还不行吗?”见花绮面色不善,步千执轻咳一声,忙止了笑:“我可是病号喂!” “痛死你最好!” 被晾在一边的少女,静默地看着那画面。 被花绮拉着入了城主府,听到他们的对话,在某一个时刻,忘了她是谁。 她有些恍惚地想,如果不是以这个身份站在这里,该有多好。 悄然迈步想要离开,未及出门,身后却传来花绮淡淡的声音:“急着走?” 初裳的脚步顿住。 花绮站起身:“出了郁都,你是不是要去丽山?” 初裳轻轻点头,苦笑了一下。她现在,根本就出不了郁都吧…… 他目光转向步千执,道:“你曾经答应过会替我做一件事。” “是。” 花绮:“我要你现在兑现。” 微压下眼帘,掩去眸中情绪,他轻声道:“你说。” “带她去丽山。” 初裳瞳孔骤然缩紧。 “花绮!”萧霁月惊得低呼出声。步千执退隐的三年,花绮最清楚不过,怎么会逼他和宵千醉同路?! 夕阳西下,碎成片片残红。 似有前尘阴郁回转,千念一闪即灭。手已经无意识地握紧,刚刚包扎好的伤口又有血溢出来,步千执轻轻闭上眼,晦暗记忆中,仍余一片抹不掉的血色。 然后,他睁开眸,淡淡地笑:“好。” 初裳不由怔怔地看着那个人。 他神色无恙,就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只是仍然不肯松开的手泄露了情绪。 素白的纱带,已渐渐晕染成血红。 她一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直到那静寂的眸子,微微转向她。 初裳忙移开目光,不敢与他对视,有些慌乱地说道:“不必了,我……”她停在那里,手足无措。 花绮看了看她,不由分说地拉着她出去。 初裳任他拉着,思绪纷乱如麻。 微风轻轻拂过竹叶,传来细碎的声响。 “你应该明白——”他停了停:“如果这郁都还有人能帮你,那一定是步千执。” 初裳苦笑。 “我知道。可是……”她微微别开眼,看不远处夕阳坠落,几次欲言又止。 “在犹豫什么?” 初裳深吸一口气,看向花绮,并不出声。 她怕步千执。这就是答案。 知道他身份的那一刻,她就开始怕他。那是一种从来不曾有过的感觉,所有自信所有淡定都在他面前都能被轻易摧毁。 有那么一瞬,她根本不敢和他同行。 沉默良久。 对面的少女,眸中有太多他以为不会出现的情绪。 “你一定要答应。” 他没有说为什么,语气中却无任何转圜的余地。 初裳其实明白,这已经是她最好的选择。以那人的心性,既然答应了花绮,那么至少在到达丽山之前,必定会保她无虞。有这段时间做缓冲,她的境遇会好很多。 她便不去探究花绮的用意,只道:“谢谢。” “不必谢我。我不是为了你。” “那么——谢你和萧公子,之前肯出面帮我。” 花绮微一停顿,盯着她道:“你真的信不是我们泄露的身份?” “你说了,我便信。”事事存疑,那她岂非很累。这辈子能记的东西太少,她只知道在她孤立无援的那一刻,他们确实站在她身前。 夜色渐起。 叩门声轻响,花绮打开了门,看到萧霁月时,并不惊讶:“我知道你一定有问题要问。” “莫非你不打算告诉我?”萧霁月凝眸看他:“提出那个要求,却又不做任何解释,你让阿执怎么想?” 花绮微微沉默。 “那段时间,其实是阿执的魔障。” 当年步千执九死一生,弋尘前辈曾几度担心他会入魔。在丽山常伴步千执左右,他比其他人更了解那段曲折。“虎项下金铃,系者方可解。我更想帮的是阿执。” 他看向萧霁月,继续道:“以前我不明白为什么每次和弋尘前辈提起宵千醉,他语气中都不曾有任何敌意。现在我知道了。” 萧霁月静静回望:“这一棋,你不觉得太险?” “的确是险棋。”花绮垂下了眸子:“但阿执是聪明人,他会明白的。” 停了停,陷入沉默。 再抬眸时,他成竹在胸的表情有了破绽:“你说——我会不会赌错?” 冷月,修竹。 还是三年前的画面,与记忆中并无不同。 夜风轻拂衣衫,似有冷香。回廊尽处灯火惺忪微亮。 檐上悬月,盏中浮光。步千执几乎就要忘记,他原本最喜欢在这里饮酒,醉了便竹间卧到天明,几次被数落不修边幅。 “公子,不可再饮了。” 他举杯的手一顿,笑:“让我再喝一杯好不好?” 觞泽默然,差一点就要心软答应他。 “公子,花少侠吩咐过属下,不可饮酒过度。夜已深,公子也该休息了。” 握住酒杯的手停在半空,终是缓缓放了下来。 他起身:“那你也早些休息。” 几颗星子点缀在天幕,孤自走在长廊,夜间寒意悄然弥散。 转过一个回廊,胸口忽传刺痛,尖锐的痛觉一瞬间蔓延至全身,他脚下一个踉跄,支撑不住地猝然跪地。 唇畔咳出血迹。 师父不是说,这病不会再犯了么…… 一双布鞋落入视线。 几步外,少女静静站在夜色与光影的交错之处。 月光渐渐隐于层云。 步千执擦去血迹,缓缓站起身。 “你……还好么?” 素色衣衫似乎沾染了静谧的夜色。他唇角微翘,声线偏冷:“不劳你费心。” 少女定定地看着那苍白如纸的面容。 清远的眉间,似有寒霜凝结。“你知道么——” 檐上轻铃飞扬,清脆作响。 那一刻初裳心口涌上森冷的寒意。 然后她清楚地听见他说,“我真想杀了你。” 勾起的唇角,冷若远山碎雪。他漠然地与她擦肩而过。 廊外红尘微醺,人间星河。 廊内恩仇不得,忽如过客。 第40章 刀锋微冷 集贤山庄。聚客楼。 宾客满座,一片寂静。 今日,便是傅言阙赠令之日。他立于楼内正中,面上带着几分或尴尬或抱歉的笑意,眼底却是了解他的人熟知的兴味与狡黠。 而大多数人目光此刻并不在他身上。他们看的是那个坐于窗边的清秀少女。简单的木簪,安静的眉眼,侧脸沐浴在光线之中,正是刚才傅言阙宣布得到九曲归尘令的人——命初裳。 少女的眸子写入轻诧。她的目光掠过对面优雅依旧的安姨、望过来的眼神各异的众人,然后对上傅言阙的视线。他笑了笑,扬了扬手中的令牌,证明她刚才没有听错。他之前念的,确实是她的名字。 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蹙。初裳也不知道为何那一刻心里闪过的不是欣喜,反而是强烈的不安。 顺利得有点不正常。她本来还打算知道了谁得到九曲归尘令再作安排,可现在付言阙一句话,打乱了她所有的设想。 郁都到场的,有江湖上各个门派的主事人、独行至此的神秘侠士、甚至还有扬名已久随便凑个热闹的世外高人,她与傅言阙也没什么交集,这九曲归尘令怎么也轮不到她。 可偏偏——这不是幻觉。 “我说傅公子,这令牌给谁我没意见,可总得说说为什么吧。”说话的人伸了个懒腰,看了一眼初裳,笑了:“哪怕你是说你看上人家姑娘了,九曲归尘令为聘,这个理由也是可以的啊……” 雾草!傅言阙紧张地看了看樱樱,转眸时危险地眯起了眼:“郑少侠,这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 那郑姓少侠扬了扬眉:“哦?” 各式各样的目光中,少女像是没听见那郑姓少侠的玩笑那样,起身,径自对傅言阙一礼:“多谢傅公子。” 沉静淡然的模样,看不出是哪里让傅言阙最终选定她。可众人回想起几日前她于聚客楼替花绮解围的画面,却又觉得,九曲归尘令给她倒也合情合理。 少女向大厅中央走去,步伐从容。 “哎哟,姓郑的,你可真爱管闲事。”楼上,妖娆女子手指绕着秀发:“九曲归尘令是人家的,人家想给谁就给谁,反正不给你,有本事你去抢啊!” “你!”那郑姓少侠气结:“疯婆子,几年不见,嘴还是那么刁,小心嫁不出去!” “紫璇姑娘嫁不嫁得出去我不知道,不过我知道,这九曲归尘令,傅公子一定给对了人。”角落里,说话的人成功吸引了所有的注意,他自阴影中放下了酒杯,勾了勾唇:“因为这得到九曲归尘令的姑娘,真名叫——宵千醉。” 初裳的脚步顿在那里。 四下又陷入了诡异的安静。 傅言阙就在几步外。聚客楼正中央,仅他们两人,那一瞬四周似乎格外空旷。 有倒吸凉气的声音。 穿过木窗的风,吹乱了少女的发丝。 “这一点,在场有两位可以证明。”说话的人依旧声音散漫,仿佛并未留意他带来的消息有多惊人。 初裳的十指渐渐收紧。 他的目光转向萧霁月和花绮,轻轻一笑:“二位,你们说对吧。” 花绮骤然起身。那一瞬他眸中寒光大盛,望过去的眼神,带着极其可怕的嗜血杀意。 萧霁月忙按住他的肩,声音急促而紧张:“花绮。” 气氛剑拔弩张起来。 那人挑了挑眉:“花少侠,你反应这么大,是怪在下当着宵千醉的面将你说了出来?”他似是突然意识到这一点那般:“真抱歉,好像确实是在下的错。” 少女微微垂下了眸:“你说够了么?” 她立于聚客楼正中,并没有看任何人,只这一句话,冷意悄然弥散。 安姨静静看着那个刚才还在她对面浅笑的少女。 樱樱已无意识地捏碎了茶杯,粉末自她手心簌簌而下。 楼外风景婉转,日光安宁。 各式各样的眼神都汇聚在这里。 花绮的唇色已因情绪更苍白了几分。他看着那个身影单薄的少女,挺直脊背立于原地,仿若盛放的寒梅,倔强地与寒冬对抗。 初裳缓缓抬起了眼。 既然——退无可退。那么—— “是我,又如何?” 是我,又如何。清风掠过微微勾起的唇畔,带着逃不开命理便醉眼笑看红尘的寂寥与轻狂。 兵临城下。 “真是有胆!”眉目含煞的花甲老者,冷哼一声运起轻功自楼上跃下,手中木杖撞击地面,发出沉闷压抑的一阵声响。 初裳静静看着他。 “宵千醉,你可知老夫是谁?”他声音冷凝,带着压抑的怒气:“我徒展昊,被你用毒强制效力于醉风尘,是也不是?” 对面的少女,沉默依旧。 老者忽然笑了:“也对,被你害过的人那么多,你怎么记得。” 少女睫毛颤了颤,眼微微垂下一点。 “贺老爷子,这上门寻仇,不知可否算我一个。”有人自座位上起身,面若寒霜。 手指已嵌入掌心,捏得微微泛白。初裳想起了当时苏浅提醒她的那句话。 ——身份一公开,你在江湖上几乎是寸步难行。 一语成谶。 而今她就站在这里,几步外就是悬崖,避无可避。 身正则无惧。若是她问心无愧,她大可镇定从容依旧。 可她不是无惧的人。 她的确是罪无可恕的那一个,面对一条条的怨怼,连反驳的理由都没有。 “在座多得是与宵千醉有仇怨的吧。这样一个时机,莫非各位宁愿看戏?”之前爆出这惊人消息的人,好整以暇地坐在角落,矛头明显。 已有不少人站起了身。就算大家心里都明白此人是故意挑起事端,却奈何宵千醉树敌太多,各种仇怨的爆发已经是箭在弦上。 少女单枪匹马地立于光影之外。 花绮抿了抿唇,向她走去。 萧霁月淡漠地环视了一眼四周,曾经常带浅笑的面上此刻已无任何表情。 初裳抬眼,目光绕过那些带着或憎恨或厌恶的眼神向她走来的人,定定地凝视那越来越近的一袭红衣。在他之后,儒衫男子的剑已握在手上。 她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当时在寒霜榭的孤自一人并不算什么。这一刻,她才真正感到孑然。 像是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花绮在她面前站定,他看着那个与初见似乎并无多大区别的少女,缓慢而清晰地说道:“不是我们。” 简单的四个字,已经是他能给出的最完美解释。 初裳微微睁大了眼。她的身份泄露,与他们无关? 花绮没有再说话,转身,站在少女前面,立场出人意料,维护之意却坚定而明显。 贺老蹙眉:“花少侠,你这是?” 微一勾唇,妖孽无双:“看不惯你们以多欺少可不可以?” 花绮在江湖上的正邪界限一向模糊,贺老冷哼一声,目光转向旁边的萧霁月:“那么——萧公子也是要维护这宵千醉?” “不错。” “好好好。”贺老怒极反笑:“花绮也就罢了。你是清乾道人高徒,江湖正道,怎生也这般黑白不分?” 萧霁月淡淡抬眸:“萧某一向凭喜好做事,让前辈失望了。” “贺老,不必说了,我倒想看看,这宵千醉没了邪门歪道,还有什么本事。” 话音未落,那男子的刀光已现。 矛盾一触即发。 “岳门主,这里是郁都。”就在这个时候,一位锦袍男子疾步上前,他看了一眼刀已出手的男子,然后向贺姓老者微一躬身,面色却肃然冷凝。正是代理郁都大小事务的良弼。 岳门主的刀停了停。贺老面带冷意地看过去。 气氛愈发紧张起来。 在座位上的人不由自主地摒住呼吸。 整个聚客楼都蒙上了冰冷肃杀的阴影。 场面已不可控。 “这是在做什么?”就在这一片寂静中,碎玉般的清冷声音自楼外而来,仿若飘渺仙山拂过的清风,轻易拨开雾霭迷茫。 光影落于肩上,素色简衣,全身仅一枚环龙玉佩做饰,却已衬得他俊逸不似人间。他只是随意走过来,周遭背景便都形同虚设。 “公子!”他的出现引起了一阵骚动。看到他的那一刻,楼内大半的人都起了身。 众人自觉地给他让开了一条道路。 幽若寒潭的眸光,淡淡掠过立于大厅正中的少女,看不出任何情绪。 初裳的手却已不自察地颤抖了起来。 公子,步千执。 苏浅给她的卷轴里,她最不愿意面对的一个人。居然——是他么?! 为什么会是他! 想起卷轴上关于这个名字的血色印记,和苏浅提起他时欲言又止的表情,那一刻,心若冰渊。 “城主。”良弼面露喜色地向他躬身一礼,悬着的心瞬间放了下来。 他微微颔首,目光绕过一圈欲出手的众人,不过是雨落修竹般的清浅温雅,不少人却垂下了头,面上有了一抹愧色。 岳门主看了看那个风华无双的简衣公子,神情犹豫不定。他复回头,死死盯着那个神色似乎有异的少女,一咬牙:“公子,郁都之命,本不敢违。可是这宵千醉,我断不能放过她!” 随着话音,他的刀已然出手。 寒光划过眼睛。 那一刻时间停滞。 当众人看清发生的一切时,忍不住惊呼出声,又在下一秒失了所有言语。 岳门主的刀停在那里,再无法移动分毫。 血顺着白玉般的手一滴滴落下。 岳门主面色愕然地看着那个以手握住刀锋的人。 依然是淡若峻岭月光的面容,他没有再说话,全身也并无不可违逆的寒芒,却教岳门主徒生怯意与羞愧。 刀锋冰冷。四周静得只有鲜血滴落于地面的声音。 岳门主蓦地退后几步,松开了手。 简衣公子面色淡漠地就势将刀砸下,锋刃深深嵌入地面,震开一道裂纹。 “城主!”良弼几步上前,深深蹙起眉:“你的手——” “无妨。”寥寥一语,化肃杀冷意于无形。 众人摒息看着那个三年未曾出现的人。当年的公子,已是风华无双。只不过那时的他,眉间尚有傲然。而如今,他静静立于原地,当初的张扬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深入骨髓的从容气韵,却已有令人俯首的奇异魅力。 贺老这一刻便清楚地知道,仇是不可能在郁都报了。 初裳定定看着那个身姿俊挺,手上仍有鲜血不断滴落的简衣公子。 她寂然转眸,忽觉日光萧索。 在这样一个时刻,她宁愿面对千军万马。 众人的注目中,步千执眸光转向角落里的人,淡道:“烟无论可好?” “尊上自然一切安好。”他站起身,一半身形隐于阴影:“不知这份见面礼,公子可还满意?” 唇畔微微上勾,徒添几分清隽与潇洒,已让人移不开目光:“借宵千醉打我郁都的脸,倒是好算计。”依旧是淡定的语调与温雅的面容,并不曾受任何影响:“回去告诉烟无论,他想找我麻烦,不必绕这么多弯路。” 冷笑一声,拂袖而去:“定当转告。” 第41章 今朝何惧 几句对话,却已能将事情始末听出大概。极尘之境尊上烟无论,心性古怪难测,安于一隅,极少涉足境外之事,却竟与公子有仇怨么?而宵千醉——那个看上去与传言实在相去甚远的少女,她在此事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以她的势力,众目睽睽之下被烟无论利用逼入如此境地,又会挑起怎样的事端? 一时间众人心底猜测四起,只觉事情似乎并非那么简单,却碍于公子在场,并没有人在此时说出口。 “城主,你手上的伤……”良弼蹙眉,对众人的不满已是十分明显:“还是先去包扎伤口吧,这里交给我就好。” 步千执淡淡一笑。 一场事端下来,贺老面上也有些挂不住。怎么说都是他主动挑事,多少有点仗着辈分妄为的意思,此番看到步千执手上的伤,不由长叹一声,歉然道:“是老夫冲动了,在此向公子赔个不是。” “前辈言重了。” 神情谦和淡然,并未借题发挥,微侧身,温雅一礼,俊美的面容上读不出任何情绪,众人这才发现,从事端起到风波定,他甚至连一句讽刺或苛责的话都没说。 可偏偏很多时候,这种无苛责更令人不安。 “这事怪我。”岳门主苦笑着摇了摇头,心里已是万分后悔:“实在是没能控制住。公子与这宵千醉无仇无怨,不能理解方才岳某冲动行事也是自然。罢罢罢。” 清风拂过素色简衣,眸轻轻垂下一点,浓密如羽扇的睫毛打下浅淡的阴影。 初裳却只觉日光刺伤了眼睛。 后面众人再说了什么,她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脑海一片空白。 直到花绮扯了扯她:“还待在这里找不痛快么,走啊。” 初裳骤然惊醒。 她错愕地抬起脸,看浮生种种似成残像。 已经踏出聚客楼的简衣公子,逆着光,回首淡淡一瞥。 城主府。 “每次见面,总能看你受点伤,下次直接买副棺材,顺手就能把你装进去。”房间内,花绮一边替步千执包扎伤口,一边数落道。 步千执失笑:“又不是什么重伤,用得着这么咒我么。” 花绮抬眸看了他一眼,问了一个不相关的问题:“离开景明镇后,你去了哪里?” “回郁都,顺路四处拜访朋友。” “是么。”花绮扯了下嘴角:“那你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替他包扎伤口时,几次触到他的脉象,竟又是紊乱不堪。“别说是上次给我找药的后遗症。那个时候你还没这么要死不活的。” 萧霁月抬眸。 气氛微微沉寂。 “不过是有个家伙几年没见,非要拉着我打一架,没防他不留手。”步千执笑道。见花绮仍是看着他不说话,他又望了望旁边神情同样不怎么轻松的萧霁月,无奈:“不用这么大惊小怪吧。” 萧霁月道:“之前有人借你的名义邀花绮在一个地方住了几天,并写信请我来韶歌。事出诡异,花绮是怕你也有什么不测。” “我能有什么事。”他眉一扬,幸灾乐祸道:“住了几天?是关了几天吧?花绮你——哈哈哈哈……” “你这家伙!”替他包扎的手猛然施加了力道,引得步千执痛呼出声。 “喂喂喂!别这样,我错了还不行吗?”见花绮面色不善,步千执轻咳一声,忙止了笑:“我可是病号喂!” “痛死你最好!” 被晾在一边的少女,静默地看着那画面。 被花绮拉着入了城主府,听到他们的对话,在某一个时刻,忘了她是谁。 她有些恍惚地想,如果不是以这个身份站在这里,该有多好。 悄然迈步想要离开,未及出门,身后却传来花绮淡淡的声音:“急着走?” 初裳的脚步顿住。 花绮站起身:“出了郁都,你是不是要去丽山?” 初裳轻轻点头,苦笑了一下。她现在,根本就出不了郁都吧…… 他目光转向步千执,道:“你曾经答应过会替我做一件事。” “是。” 花绮:“我要你现在兑现。” 微压下眼帘,掩去眸中情绪,他轻声道:“你说。” “带她去丽山。” 初裳瞳孔骤然缩紧。 “花绮!”萧霁月惊得低呼出声。步千执退隐的三年,花绮最清楚不过,怎么会逼他和宵千醉同路?! 夕阳西下,碎成片片残红。 似有前尘阴郁回转,千念一闪即灭。手已经无意识地握紧,刚刚包扎好的伤口又有血溢出来,步千执轻轻闭上眼,晦暗记忆中,仍余一片抹不掉的血色。 然后,他睁开眸,淡淡地笑:“好。” 初裳不由怔怔地看着那个人。 他神色无恙,就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只是仍然不肯松开的手泄露了情绪。 素白的纱带,已渐渐晕染成血红。 她一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直到那静寂的眸子,微微转向她。 初裳忙移开目光,不敢与他对视,有些慌乱地说道:“不必了,我……”她停在那里,手足无措。 花绮看了看她,不由分说地拉着她出去。 初裳任他拉着,思绪纷乱如麻。 微风轻轻拂过竹叶,传来细碎的声响。 “你应该明白——”他停了停:“如果这郁都还有人能帮你,那一定是步千执。” 初裳苦笑。 “我知道。可是……”她微微别开眼,看不远处夕阳坠落,几次欲言又止。 “在犹豫什么?” 初裳深吸一口气,看向花绮,并不出声。 她怕步千执。这就是答案。 知道他身份的那一刻,她就开始怕他。那是一种从来不曾有过的感觉,所有自信所有淡定都在他面前都能被轻易摧毁。 有那么一瞬,她根本不敢和他同行。 沉默良久。 对面的少女,眸中有太多他以为不会出现的情绪。 “你一定要答应。” 他没有说为什么,语气中却无任何转圜的余地。 初裳其实明白,这已经是她最好的选择。以那人的心性,既然答应了花绮,那么至少在到达丽山之前,必定会保她无虞。有这段时间做缓冲,她的境遇会好很多。 她便不去探究花绮的用意,只道:“谢谢。” “不必谢我。我不是为了你。” “那么——谢你和萧公子,之前肯出面帮我。” 花绮微一停顿,盯着她道:“你真的信不是我们泄露的身份?” “你说了,我便信。”事事存疑,那她岂非很累。这辈子能记的东西太少,她只知道在她孤立无援的那一刻,他们确实站在她身前。 夜色渐起。 叩门声轻响,花绮打开了门,看到萧霁月时,并不惊讶:“我知道你一定有问题要问。” “莫非你不打算告诉我?”萧霁月凝眸看他:“提出那个要求,却又不做任何解释,你让阿执怎么想?” 花绮微微沉默。 “那段时间,其实是阿执的魔障。” 当年步千执九死一生,弋尘前辈曾几度担心他会入魔。在丽山常伴步千执左右,他比其他人更了解那段曲折。“虎项下金铃,系者方可解。我更想帮的是阿执。” 他看向萧霁月,继续道:“以前我不明白为什么每次和弋尘前辈提起宵千醉,他语气中都不曾有任何敌意。现在我知道了。” 萧霁月静静回望:“这一棋,你不觉得太险?” “的确是险棋。”花绮垂下了眸子:“但阿执是聪明人,他会明白的。” 停了停,陷入沉默。 再抬眸时,他成竹在胸的表情有了破绽:“你说——我会不会赌错?” 冷月,修竹。 还是三年前的画面,与记忆中并无不同。 夜风轻拂衣衫,似有冷香。回廊尽处灯火惺忪微亮。 檐上悬月,盏中浮光。步千执几乎就要忘记,他原本最喜欢在这里饮酒,醉了便竹间卧到天明,几次被数落不修边幅。 “公子,不可再饮了。” 他举杯的手一顿,笑:“让我再喝一杯好不好?” 觞泽默然,差一点就要心软答应他。 “公子,花少侠吩咐过属下,不可饮酒过度。夜已深,公子也该休息了。” 握住酒杯的手停在半空,终是缓缓放了下来。 他起身:“那你也早些休息。” 几颗星子点缀在天幕,孤自走在长廊,夜间寒意悄然弥散。 转过一个回廊,胸口忽传刺痛,尖锐的痛觉一瞬间蔓延至全身,他脚下一个踉跄,支撑不住地猝然跪地。 唇畔咳出血迹。 师父不是说,这病不会再犯了么…… 一双布鞋落入视线。 几步外,少女静静站在夜色与光影的交错之处。 月光渐渐隐于层云。 步千执擦去血迹,缓缓站起身。 “你……还好么?” 素色衣衫似乎沾染了静谧的夜色。他唇角微翘,声线偏冷:“不劳你费心。” 少女定定地看着那苍白如纸的面容。 清远的眉间,似有寒霜凝结。“你知道么——” 檐上轻铃飞扬,清脆作响。 那一刻初裳心口涌上森冷的寒意。 然后她清楚地听见他说,“我真想杀了你。” 勾起的唇角,冷若远山碎雪。他漠然地与她擦肩而过。 廊外红尘微醺,人间星河。 廊内恩仇不得,忽如过客。 第41章 山间此夜 左大娘打开门时,张大了口。 这里地处偏僻,人迹罕至,整座山走下来,只有她这一间木屋。 平日里除了远处村庄偶有樵夫造访,她和老伴几乎见不着几个人。 而现在,门外站着一男一女。 少女神情温柔平和,清清秀秀的模样,看上去像是哪户人家颇有修养的姑娘,与她平时接触到的人很是不同。 当看到少女旁边的男子,左大娘不由揉了揉眼睛。 她愣了片刻,然后回头,向屋内大声喊道:“喂!老头子,快出来快出来!见着神仙啦!” 里面有人应了一声,一拐一瘸地走了过来,当看到门外的人时,也不由一怔。 几缕山风轻轻拂过。 “我二人路过此地,天色已晚,不知可否借宿一宿?” 声音温和而诚恳,让人实在是生不出拒绝的心思。 最后一抹夕照,悄然自山巅跌落,唯有俊美若水墨点染的面容,仍然耀眼异常。 “啊……”左大娘摸了摸脑袋,回头瞄了一眼简陋的木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不嫌弃就好了。” 那谪仙般的男子,微微一笑:“多谢。” 青灯如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木屋内,笑语连连。 少女静坐一旁,极少插话,只淡笑着听他们讲各种有趣的事迹,安静的目光,偶尔扫过那个笑容和煦的男子。 他眉梢带笑,面容依旧俊逸地不似人间,可一旦稍有接触,便不会再让人觉得有距离感。谁能料想,少年成名的郁都公子,落脚于这山中一隅,偶遇两个不涉江湖的普通百姓,竟也颇聊得来。 初裳在心底轻轻一叹。 早就该知道,他本是十分好相处的人。 随着他的安排离开郁都后,为避免各种麻烦沿僻静山道一路绕行,如无必要,他不会主动与她说话,却也未曾给她难堪。 他难道……不会觉得不甘么? “姑娘。”左大娘唤了一声那不怎么说话的少女。整个屋子里,她明显沉默许多,似乎有什么心事。“姑娘,还不知道怎么称呼你呢?” 少女微微一笑:“我叫初裳。” “噢,初裳姑娘,这么安静可不成喔。你看,我们两口子这么和蔼可亲……” 云叔戳了戳她,弱弱道:“喂,咱别这么自夸成嘛。” “你别插嘴!”左大娘瞪他一眼,一转眸,又笑眯眯地对着初裳道:“所以姑娘大可不必把我们当外人,咱一起聊聊嘛,可不能老是你家相公开口喔。” 初裳不由怔在那里。 在左大娘的认识中,她与步千执必定是夫妻关系。不然……又怎会一同山中投宿?初裳自然明白她误会了,却根本无法提出来。 她有些不安地看了步千执一眼。 灯影下的面容,神色如常。 云叔:“呐,初裳姑娘,她是太久没遇到外人憋得慌。” 左大娘怒:“我!叫!你!别!插!嘴!” 云叔摸了摸鼻子:“不插嘴就不插嘴嘛。这么凶。” 左大娘对云叔翻了个白眼,看向初裳:“诶诶,初裳姑娘,你和步公子,什么时候认识的?”她想着,聊这个话题,这姑娘应该是有话说的。 然而却苦了初裳。 话锋一转到她和步千执身上,她发现自己根本一个字都答不上来。 就在她不知如何是好时,耳畔传来淡定温和的声音:“三年前就认识了。” “噢。”三年诶。左大娘笑眯眯道:“那初裳姑娘一定对你很好。” 淡淡一笑:“是的。” “我猜也是这样。”左大娘向初裳挤了挤眼:“不然可被人抢走了哦。” 尴尬低头,初裳只能胡乱应了一声:“……嗯。” 很少在她面上停留的目光,淡淡掠过,难言的情绪一闪即逝。 “您和云叔,想必也有故事。” “啊……”左大娘抓了抓头发。和老头子,有什么好讲的啊。 听得他转移话题,初裳暗暗松了一口气。可随即翻涌而上的,是更深的沉郁感与挫败感。如果他对她怒目相向,或许还能好受些。可偏偏…… 云叔举了举手,依旧弱弱道:“我能插嘴了吗……” “憋着!” “喂!你再不让我讲话,我就把你倒追我的事情说出去!” 左大娘顿时炸毛:“你!给!我!把!话!收!回!” 当初是有多瞎眼才会看上这家伙!真是遇人不淑啊遇人不淑qaq。 初裳面上泛起浅笑。 偶有晚风,路过此夜。 木屋不大,再怎么腾,也只有一个空房间。 不过,左大娘并不会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然而当此刻单独面对步千执,初裳却连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她看了看他,面色微窘:“那个……你睡床吧。” 步千执瞥了她一眼,似乎是有些好笑:“之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幽默。”随意拉过一张木椅,置于离她远的角落:“睡吧。” 初裳抿了抿唇,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吹灭了油灯,月光便渐渐洒落在地。 初裳紧了紧棉被,睡意全无。她脑子很乱,根本就静不下来。回想着近日发生的一切,记忆最后定格在简衣公子在她面前握住刀锋的那一刻。 心微微一抽。 忍不住侧眸,借着月光看向角落里安静的面容。 ……那初裳姑娘一定对你很好。 ……是的。 初裳眼神微微一暗。 思及初见时,他眸中那样灵动的光泽,面对她时,怕是不会再有了…… 夜已很深。 初裳仍然不曾睡着。 压抑的咳嗽声自角落传来。 一声,两声。 初裳的手不自察地渐渐收紧。 角落里的人站起了身。压下唇畔就要溢出的轻咳,他轻轻推开门,走了出去。 万籁俱寂的夜。 山间迷蒙的雾色,将俊挺如修竹的身影勾勒其中。 初裳打开木门,看夜色与那人契合成七分安静三分冷寂的画卷。 眸光微微回转。 “吵醒你了?” 因伤病的缘故,嗓音微哑。低低一语,竟徒生缱绻的错觉。 初裳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她忙低头:“我没睡着。” 然后又是长久的静默。 浮生仿佛也沉寂。 “明天……我想回一趟醉风尘。” 读不出悲喜的目光静静凝在她面上。 初裳垂下眸子。 自郁都出来,她不曾和他说过有别的打算,然而现在,却提出这样一个要求。 醉风尘对他而言是什么样的地方,她不是不知道。 ——可是她,一定要回这一趟。 山风入凉,神情在月色描摹下看不真切,他转开眸,良久,淡淡应了一声。 第42章 若许微澜 日光温和的晨,将整个山林都浸浴在淡淡的光华之中。 微冷的风拂过襟袖,却已无刺骨的寒意,初裳回眸,远远地仍能看到目送着不肯进屋的身影,云叔拄着拐杖,左大娘在他身旁挽着他的手臂,那样和煦的笑意,终究渐渐消失于视线。 她收回目光,放眼处是山中悠远写意的画面,偶有鸣啼声不知从何方而来,似乎要唤醒这安静的山麓。 沿树林下行一小段,分岔的山道呈现在面前。 身边的人脚步微微停下。 他侧眸:“不打算带路?” “……什么?” “你不是要回醉风尘?带路,或者告诉我在哪里。”三年前不嫌麻烦地遣人送他到丽山才放行,无非就是怕他知道醉风尘的真正位置,她现在该不会以为他猜得出来怎么走吧? “在花辞。” 大概不会有人想到,在这样一个毫不起眼的地方,竟然隐藏着真正的醉风尘。 “嗯。” 应了一声,他迈步向前走去。 不远处有飞鸟掠过,光影斑驳。行走间细碎的树枝划过衣衫,不像赶路,反而生出几分信步的闲适。渐渐行于山脚,依稀可见远处村庄炊烟升起,在温和的日光下宛如画卷。 初裳没留意身边的人神色忽然微微一变。 一切只发生在火光电石间。 初裳瞪大了眸,待她反应过来时,已被带离山道,眼前是近在咫尺的清远侧颜。 扣在她腕上的手指有微凉的触感。 步千执微微回首,目光穿过重重树影,凝在寂静的山道。 距离太近了。身后抵着树干,苍翠常青的树木掩映的狭小空间里,他与她几呈禁锢之势。 初裳有些不自在地挣了挣手腕:“你——” “别出声。” 他看了她一眼,松开了手。 初裳这才察觉有人近了。 四周忽生肃杀之意,风吹动树叶的哗哗声响无端让人不安起来。 初裳摒住了呼吸。 飞刀就在这一瞬精准无比地找到了他们的方位,以锐不可当之势破空而来。 然后她看见了步千执出手。 几片树叶自手中划出,与飞刀接触的那一刻,刚好抵过其向前的凌厉趋势,慢镜头拉近般的静止—— 然后,两者急坠! 四下风声大动,片片叶子飞散开来,这片山林上空的鸟儿早已惊觉着飞远,不过是一攻一防间,却已有树枝不堪这风刃,应声断裂。 初裳隐约看到了一袭黑袍。 擅用飞刀又喜黑袍的,江湖上只有一个。甄门门主,慕临渊。 风止。 步千执踏过碎枝,缓缓走上前,唤了一声:“七叔。” 慕临渊已是知命之年,他久在高位,自有不怒而威的气势。此时他双手背在身后,凝视着眼前的人:“阿执?” 黑袍凝重,面色肃穆不可接近。简衫清隽,语调从容不见锋芒。 慕临渊看也不看那个走在后面的少女,只盯着步千执道:“你真的和宵千醉在一起?” 步千执轻轻垂下了眸:“七叔是来找她报仇的?” “不可?” “七叔,我受朋友之托护她一路。不知可否请求七叔看在晚辈的面子上,暂缓此事?” 慕临渊微微沉默:“不过是几天时间,宵千醉的画像就已传遍江湖。就算今天我不追究,明天也会有其他人找上门,你能护她到几时?” 步千执没有说话。 “况且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她却能悄无声息地从郁都消失,明眼人都猜得出来是你相助。”慕临渊蹙起眉:“到时候有人质疑,怎么面对你想过吗?” 初裳呼吸一窒。 她之前脑袋一片混乱,只囿于身份暴露的焦灼不安中,根本没有考虑过这些问题。被慕临渊这么一说,她才反应过来步千执帮她的代价有多大。 呵,想她那天还在聚客楼嘲笑鸿远卑劣,她自己又岂不是一样? “七叔,我已经答应此事了。” “你——”到口的话,竟被这清浅一语尽数给逼了回去。他不是不了解步千执的性子。不见锋芒,从来都不是没有锋芒。良久,慕临渊叹了一声:“也罢。既然如此,你自己多加小心。还有,不管去哪儿,能绕过听琴域,便不要经过。” 他神情依然严肃不见笑容,但语气中的关心与担忧,却听得分明。 步千执微微躬身:“多谢七叔。” 初裳在一旁静静看着,没有插话。慕临渊本是找她寻仇,后来此事却提也没提,分明是不想为难步千执。 她这才明白为什么只有他能帮她。 不是因为他是郁都城主,而是因为,他是步千执。 慕临渊转身欲走。 初裳忙出声唤道:“前辈请留步。” 脚步一顿,冷淡的目光,不情不愿地转到她身上。 “不知前辈此番寻仇,是为何事?” 慕临渊冷笑一声:“你宵千醉大人的前辈,我可不敢当。” 初裳静静看着他,没有接话。 “抢走‘玲珑盏’,杀我甄门二十余人,怎么,醉风尘敢做不敢承认?” 初裳蹙起眉。她之前在醉风尘把大大小小的事都过了一遍,有没有做这件事,她心里清楚。在苏浅给她的卷轴里,也没有提到慕临渊的名字,更别说和甄门有过节。 宵千醉又不是所有宝物都闲得要去抢,要玲珑盏做甚? “前辈,此事恐怕另有隐情。” “哦?你有何证据证明不是醉风尘所为?” “前辈又有何证据证明是我醉风尘所为?” 慕临渊眯了眯眼。 初裳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宵千醉行事作风一向诡秘无常,虽很多时候并不掩饰做过什么,但以她的能力,不留证据却也轻而易举,现在她和慕临渊讲这个,简直有病。 初裳不由苦笑了一下:“抱歉。若前辈执意认为是醉风尘所为,我也无话可说。”推给醉风尘的罪名不在少数,既然这账一定要算在她头上,也罢。 步千执淡淡看了她一眼。 慕临渊眉心微蹙。对面那个和宵千醉画像无差的少女,脸上不见丝毫愠色,也无想象中的跋扈乖戾。她敌人不差他一个,看上去也并不打算多做解释。 或许——有人托阿执护她,也有一定的道理? 四周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慕临渊凝视她片刻,没再说话,转身径自离开。 初裳垂下了眸。 待慕临渊的身影渐渐消失于视线,初裳听到步千执沉静无澜的声音:“走吧。” “稍等。”她解下身后的行囊,从中取出一把剑,抬眸对上步千执的目光,笑得有些无奈:“拿把剑防防身。” “你用剑?”在皇宫遇见她时,他记得她用的是手上的暗器。 “嗯。之前和花绮他们在韵安镇买的。”想起那时的情景,她眉眼弯成好看的弧度,顺口和他说道:“当时花绮一脸凶神恶煞,老板被吓着了,还不敢收他的钱来着。” 花绮好像确实干得出来这种事。目光收进少女明媚的笑意,宛如清澈山泉折射的光芒,“你们曾同路?” “对啊。”初裳有些迷惘地看着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没有和你说?” 她以为花绮既然让他带她去丽山,多少会把之前与她的恩怨讲给他听。可听他的语气,却并不知道这一切。那么——花绮什么都没跟他解释,就让他护一个三年前曾那样对他的人,他承此一诺,便助她至此,甚至连名声都不考虑了吗?! 初裳蓦地惊退几步,手中尚未系好的行囊悄然坠地,几件东西从中洒落,她却也顾不上,只错愕地看着那淡然宁静的面容。 “怎么了?” 初裳颤着唇,说不出话来。 步千执看了她一会儿,见她半天没有反应,认命地替她去捡掉落的东西。 一块令牌——九曲归尘令,傅言阙后来曾托人转交给她。 曳焚香——之前在焉在府她要拿的东西。 他的手忽然顿住。 一颗糖。 包着的纸没有打开,还是最初他给她时的模样,它静静地被收容于这个行囊,与九曲归尘令和曳焚香一起,就仿佛也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存在。 那一刻步千执很难形容翻涌而上的情绪。 “你还留着?” 目光顺着他的手望去,初裳顿时窘迫了起来:“我……”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就像她面对他时,永远都不知道,谢谢,或者对不起,哪一个是该先说的。 步千执并未等她的回答,就像刚才是个再随意不过的一句话,根本无需有回音。他将行囊递到她手边,初裳接过,定定地注视着他:“刚才我说不是我,你信么?” 眸子中的微澜一闪而过。他说:“很重要?” 寥寥几个字,初裳却顿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挫败感。 也对。前几次见面,他大概是觉得她明明见过他却几度装作不识,在他心中,她能是怎样的人?况且他那么清楚醉风尘的手段,她希望他信她,岂不可笑? 所以——她这么问,他能回答什么呢?! 初裳勉强笑了一下,可为什么——慕临渊信与不信,大概是少一个敌人或多一个敌人的问题,他不信,那一瞬就像被揪住了呼吸一般难过? 日光倾泻的山道,少女眸中仿佛有复杂的情绪流溢,而后,又渐渐归于难以言明的沉寂。 第43章 心上重温 三月,草长莺飞。 在门前守上一天,大概是醉风尘最闲的差事没有之一。四下布了阵法,基本没有外人入内的可能,因此守在门口,大概就是看看风景,顺便瞅一眼谁出去了,再记一记谁又做完任务回来了,见到熟的打声招呼,见到不熟的给个笑脸,晃晃悠悠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当班的许巍百无聊赖地看了一上午风景,忍不住打了个呵欠,侧眸向旁边的人问道:“诶,溯灼,听说暴露主上身份的查出来是谁了,你知道具体怎么回事么?” 溯灼一时没听懂他在说什么。待他好半天反应过来了,惊得差点跳起来:“你说什么?!主上身份暴露了?” 许巍抽了抽嘴角。最近整个江湖都被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这家伙好歹也是醉风尘的,听都没听过?靠不靠谱啊。 见他半天不说话,溯灼不由急了:“哎呀,你倒是快说怎么回事儿啊!” “前几天一个少女在郁都拿到了九曲归尘令,却有人当着各路豪杰的面将她宵千醉的身份点了出来。”许巍无语:“这么大的事,你该不会真不知道吧?” “我这几天又没任务,一直躲在屋里睡大觉,能知道才有鬼。”溯灼狐疑地瞅着他:“主上是女孩儿?你没拿我寻开心吧?” 许巍翻了下眼睛:“画像都传遍江湖了,我骗你做什么?” “这样啊……”溯灼抓了抓头发:“那个……我问你个问题啊……” “你说。” “主上好看吗?” …… 这厮有毒啊! 特么简直不在一个频道!许巍这下连眼睛都懒得翻了,扭过头不想再理这家伙。然而就是这一转眸,他整个人都呆住了。他愣愣地看着前方,道:“你自己看吧。” 什么鬼。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一个少女,清清秀秀的模样,发间仅一支普通的木簪,温暖和煦的日光下,正和旁边的人轻声说着什么。 和她一路的男子,神情很淡,面容若雕刻般俊美异常,他听那少女说罢,轻轻点了一下头。 光影之间,画面静好。 溯灼怔怔地看着他们。 待得走近了,只觉那少女目光清若山泉,她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发丝,轻轻笑了一下:“苏浅在吗?” 溯灼下意识答道:“在。” 少女颔首,继而和那俊美异常的男子向内走去。 两人好半天没反应过来。 直到他们离开了很久很久,许巍才幽幽地道:“我们好像没行礼。” “连一声主上都没叫。” “……” “没事没事,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嗯,什么都没发生。 两人眼观鼻鼻观心,一脸懵逼地作淡定状。 屋内,苏浅斟上一盏茶。 “山中相遇那次,祭组知道了你的身份,后来有一人外出做任务时喝醉了酒,将这个秘密泄露了出去。” 初裳点了点头。宵千醉的身份,迟早瞒不住。她知道了花绮和萧霁月肯替她保守秘密就已足够,至于到底是谁说的,并不是特别关心。 苏浅将茶递到她手边,眸中情绪掺了几分难言的复杂:“他已经自尽了。” 初裳握住茶杯的手一顿。苏浅话未说尽,可她却从这心照不宣中感到了一丝难以抵抗的寒意。 她本无意追究,可偏偏…… 良久,她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沉默片刻,再开口时苏浅转了话题:“你此来想必不是为了搞清楚这件事。” 目光透过木窗,停在雾柳清风依旧的水榭。 闲亭之内,一袭简衫。潋滟的湖光水色掩映之间,唯他静默而立,神色平和而淡然,似拥万里闲云。 她记得这个人。 她记得当年他一身伤痕,双目不能视物时,也是这般浅淡的表情。 “公子,步千执。”低低念了一遍这个人的名字,平常的语气中藏了诸多慨叹。 初裳:“他身上的伤,能治好么?” 城主府见到他咳出血的那次,她并没有猜到这伤是因为什么。后来骤然惊觉,这才做了回一趟醉风尘的决定。 苏浅目光从窗外收回,静静凝在她面上,半晌,才淡淡道:“你拿半条命换就可以。” 初裳微微一笑,原本紧张的神情放松了些许:“有办法治就好。” 苏浅注视着她,对面的少女竟像是松了口气那般,话语间似乎这件事不需要多做考虑。她微微垂下眸子,道:“从未动用过的幻魇、噬骨散,还有那套没人撑过去的刑罚,后来小醉实在没办法,甚至拿毒熏他的眼睛。” 初裳静静看着她。 “如今他既然肯助你,那么不管你做不做这件事,都会帮你到底。你下决定前应该明白一点——不是弥补就能抵消错误。”苏浅停了片刻,抬眸,对上她的视线:“他不会原谅你。” 尘嚣一刹寂静。 尾音温婉,却似带着超乎寻常的锐利。 日光倾城。 渐渐地,少女唇畔上勾,透过窗的微风安静地拂过眉眼:“那些不在我的考虑范围内。我就是想治好他,这样而已。” 她做这个决定,无关愧疚。借了宵千醉的身体重生,她自然也不介意替她背锅,可真正说起来,宵千醉的那些破事儿与她何关? 她并不是为了还债。真正的原因,苏浅看出来了,才会提醒她不可能有回音。可苏浅到底没有见过那个执掌“神迹”的冷主,也未必明白她心底的倔强与骄傲。 付出了就是付出了,那是她的决定,从不需要回馈来证明价值。 苏浅盯着她看了半晌:“真是好魄力。” 她佩服她的选择,也佩服她做选择时的纯粹。 初裳一笑:“算是夸奖么?” “算是我又要为你忙活一阵的抱怨。”语气慵懒,眸底却带着笑意,这一刻苏浅才明白,她已经是打心底接纳这个外柔内刚的少女了。 已是日暮时分,残阳从天际渲染成艳丽的瑰红,苏浅的目光淡淡掠过这片壮阔,复移向亭内安然的人影,竟催生出亭内亭外本该是两个世界的错觉。 停步,引得那人静若一泓湖水的眸光回望。 微风轻拂的闲亭,简衣公子全身浸浴在夕照之中,此刻他寂静凝眸,画面雅之极致。 “我叫苏浅。”她立于几步外,道:“三年前带你去丽山的人。” 步千执淡淡笑了笑,神色平静:“此来总不会是为了叙旧。” “只说几句话,说完我就走。”苏浅知道,和这样的人说话,从来都没必要拐弯抹角:“你可知她回来的原因?” 步千执有些没明白她说这句话的意思。他微微沉默:“我需要知道?” “对不起你的不是她。”凝视着对面的人,苏浅道:“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个。” 静若湖水的目光,淡然依旧。愤怒、怨怼、质疑……什么都没有。 苏浅微微回眸,视线凝在不远处花瓣纷飞的庭院。旋即她收回眸光,深深看了步千执一眼,却终是没再开口,转身告辞。 夕阳渐渐淡去,时间停在白天与黑夜的交界处,不远处有阴影遮挡视线,步千执抬眸,看向出现在面前的人。 少女脸上已无一丝血色,唇色惨白,像是受了严重的创伤,她静静地站在那里,唯有眸光清亮。 “这个。”初裳将手中的瓷瓶递过去,“幻魇和噬骨散的解药。” 步千执注视着她,没有说话,也没有伸手接。 少女微微垂下眸:“这次,我真的没有恶意。” 她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他信这一次。她想过步千执未必肯接受,可当真正站在他面前,她却一时找不到什么话好说。三年前的事情,解释与道歉都太苍白,她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沉默下来。 就在这片静默中,有人步入亭内。 回眸看去,只见一张刀裁般棱角分明的面容,与以往不同的是,他目光似乎柔和了许多,墨玉似的眸再不像以往那般沉寂。 “清痕。”初裳微笑:“听苏浅说,之前你找我?” 目光停在少女苍白的面容上:“一直想和你道个歉。若不是那天我故意,如今你也不会陷入如此危险的境地中。” 少女笑着摇摇头:“没关系。” 从少女的笑容中,看得出来她是真的不在意。沉默片刻,清痕问道:“什么时候走?” “可能……待会儿吧。” 清痕微诧,抬眸看渐渐笼罩的夜色:“不等到明天?” “不了。”想必步千执不会喜欢这里。 “那……保重。”盯着她越来越苍白的脸看了一会儿,终究是没问出来。 初裳轻轻颔首,目送清痕远去,回眸,对上那一直没插话的人的视线,复又移开,看向手上的瓷瓶。 白玉般的手,轻轻将瓷瓶接了过去。“我有些累,明天再走吧。” 初裳骤然抬眸。 语气平静,听不出情绪波动,仍然是淡然清冷的目光,似天边皎月。 她不由动容:“谢谢。” 话音刚落,喉咙便忽然一阵腥甜,初裳眉心一蹙,忍不住吐出一口鲜血,身子也支持不住地就要往下倒去。 步千执忙扶住她的手臂,眸中掺了自己也未曾察觉的忧虑。 夜幕降临,沿湖的灯光此时一盏一盏亮起,少女的脸色,已经苍白得吓人。 “我没事。”初裳擦了擦溢出唇畔的血迹,向他笑了笑。 缓缓松开了手,才发觉她腕上有血迹渐渐晕染开来,袖口,已是一片血红。 初裳有些不自在地将手往后收,掩饰似地笑道:“真是天道好轮回。第一次见面,我也不小心碰到你伤口,这样算是扯平么?” 她说的是,第一次。 步千执凝视着那苍白如雪的面容,湖岸边灯火掩映,闲亭之内,少女笑意清浅。 初裳这才惊觉言语失当,不由苦笑着摇摇头,道:“我去给你安排住处。” 她说罢向亭外走去,没发觉身后,步千执的神色一点一点变得复杂,他的目光掠过明显是才受伤的手腕,然后停在掌心的瓷瓶。 ——这便是你,回醉风尘的原因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