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王族》 1、请柬 临近年末,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袭击了路歇尔的生活。 首先,艾因前往白鸦座α星镇压叛乱,到新年夜才会回来;其次,新西南督军又办了围猎会,她照惯例收到一份请柬。 艾因在的时候,通常都会帮她把这些邀请挡回去。 路歇尔不适合抛头露面,上次她出现在黎明广场就引起过踩踏事件——她还差点被示威者揪掉脑袋。最后艾因调来了国民警卫队进行镇压,以最快速度把她塞进车里送回家,然后下一次军委代表大会就通过了一份叫《限制亚特兰蒂斯裔未成年女性出行办法》的军事法令。 路歇尔是世界上唯一一个“亚特兰蒂斯裔未成年女性”,更准确点说,也是世界上唯一一个亚特兰蒂斯裔,所有跟她一个姓氏的人都在黎明广场的断头台上被公开处决了。 因此这个法令是颁布给她一个人的。 路歇尔看着手里的请柬,拿起电话,转了几个数字,比平常号码要短,是军区住宅的内线电话。 “您好,这里是新西南总督府,请问您有预约吗?”那头传来秘书小姐干练的声音,被这个破电话弄得有些失真,还一直“刺啦刺啦”地响。 “我是路歇尔·亚特兰蒂斯。”路歇尔说。这个名字不会有人不知道。 “抱歉,请您先预约。”然后秘书小姐就挂了电话。 路歇尔捏着话筒,直到手心的汗开始发粘才想起要把它放回去。 秘书的态度也不奇怪,毕竟兰德这些天已经拒接过三十多个她打来的电话了。他这个新西南总督也当得不舒坦,先是白鸦座出现保皇派袭击驻军营地的事件,然后是首都那几位大佬明里暗里批评他平乱不力。 要是这次艾因过去,轻易把事情解决了,恐怕他的日子更不好过。 路歇尔看着壁炉里燃烧的火,想到自己刚刚打电话的举动,又觉得自己犯蠢了。 她摸黑走到自己房间里,点了台灯,借着黯淡的光从床下拉出个大皮箱。 这箱子是艾因上大学时候用过的,很干净,但是边角的金属箍都磨烂了。她的所有私人财产都在里面,包括一些旧衣物和不值钱的小装饰品。 她本来应该坐拥整个宇宙,现在却只有一个旧皮箱和不完整的人权。 路歇尔往箱子下面挖了半天,终于摸到自己以前穿过的游猎服。有点像背带裤的构造,迷彩的,腰带很粗,裤子上有皮套可以固定武器。很多线都开了,因为审核的人把缝进里面的金线给抽走了,宝石图章也拆掉了。 他们本来会把路歇尔所有的奢侈品都带走,但是她身上的骨、血、肉,甚至头发丝,哪一寸不是奢侈品? 最后又是艾因发话,让审核委员会折腾抽金线、拆宝石这么个幺蛾子。 都是套路。 他们折腾她,她就折腾艾因,然后艾因就折腾他们,一环克制一环,每一环之间的衔接都脆弱得不像话。 路歇尔时常会想,是不是里面某一环断裂,她就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那当然。 而这个环什么时候断都取决于艾因。 客厅里的电话响了起来。 路歇尔连箱子都没来得及合上,急急忙忙地就冲去接电话。艾因的私宅可不像总督府,这里的电话号码是不对外公开的,而且只有内线电话或者特殊的卫星信号才能转进来。所以说,它平时只是个摆设,真响起来估计要出大事儿。 “喂,请问哪位?”整整一年,路歇尔早学会了打电话的基本礼仪。 那头沉默了一下。 路歇尔只凭四十分贝不到的呼吸声就判断出对方是谁。 以前有人说“就算你化成灰我都认识你”,路歇尔是不信的,但是现在她信了。如果把艾因推进焚化炉,大概会产生和别人一样的暗色灰烬,有大片的羽絮状的东西从排气口出来,飘得到处都是,灰烬的温度高得惊人,半天都凉不下来。她从空中抓住一片,嗅一嗅,或者用指尖沾一点放进嘴里,就能知道是他。 想到这里,路歇尔的心率和血压都上升了不少。 她保持克制又礼貌的声音:“怎么了,白鸦座的信号不好吗?” “十点了,你该睡了。”让人感到寒冷又清醒的声音。 音色迷人,音高偏低,经过了跨越星系的信号传输和这个破电话的折磨,音质极为感人。 可是语调。 语调和口音非常,非常,非常地美丽。她觉得有点像北方冬天树上垂下的那些冰锥子被苍白阳光照透的样子,又冷又透彻,折射出阳光的明亮假象,还有悬于半空中随时有可能坠落的危险感。 路歇尔想,要是有一天她复国了,就用艾因的家乡话当标准语。艾因出身的星系非常偏远,按照现在的分级制度,再加三百个字母都排不到他那儿。可是路歇尔不介意,她希望周围所有人都用这么美丽的语言说话。 “路歇尔,你在听吗?” 路歇尔回过神:“嗯?” “你该去睡了。”艾因重复了一遍。 路歇尔心算了一下他那边的时间,但是跨星系算时区实在是太难算了,人家不光昼夜长度不同,就连一个标准小时的长短也不一样。 还没等她算完,艾因又说了另一句话。 “明天早上六点,我会打电话叫你起床。” 得,第三个坏消息,连赖床都不行。路歇尔没忍住,又叹了口气。 “你自己做饭吗?”艾因在那头问道,声音听起来格外严肃,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路歇尔摇头,摇了会儿意识到这个电话是老式的,没显示屏,她摇成拨浪鼓艾因也看不见。 于是她说:“我去对门吃。” 他们对门住的星际军校校长,满脸褶子和老年斑,晚上咳起来能把艾因的床头柜震塌,但是他有个年轻漂亮还特别会做饭的老婆。 每次见路歇尔过去蹭饭,这老家伙就一脸要给她下毒的样子。 幸好他被禁止踏入厨房了。 “嗯。”艾因平时的声音就很难听出他到底满意不满意,隔着这破电话就更听不出了,“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啧啧,“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这句话就是标准的导师腔了。 路歇尔实话实说:“兰德让我参加新西南督军举办的围猎会,我不想去。” 讲完路歇尔的吃喝穿住问题,艾因似乎轻松些:“你跟他说过?” “他不接我电话。”路歇尔开始打小报告。 艾因简单明了地告诉她:“我去说。你先睡觉,记得我明早会叫你起床。” 游夜军舰队的旗舰用餐室里,有两个新兵看着一边打电话一边给速冻食品加热的总指挥官,满脸都是不解。艾因生活极其简朴,在军队里也从来不搞特殊化,跟其他士兵向来是同吃同住的。 在旗舰上,艾因只使用过一个特权,他作为总指挥官可以随时进行对外联络。 于是每天唯一的空闲时间,用餐时间,很多人就能看见艾因低头翻通讯器。 “指挥官有孩子了?”新兵一说。 “没听说过啊,不是单身吗?”新兵二说。 “那是跟谁打电话?”新兵一问。 这时候艾因从他们身边走过去,眼睛都没有斜一下,但是这两人大气都不敢出了。过了会儿,等艾因吃完回指挥舱,这两人才继续讨论。 “是公主吧?” 新兵二一个巴掌就拍在他脑后:“你不想活了,这么叫她?明天上头就得找你喝茶。” 世袭制都废除了,什么公主皇帝都是过去时,谁敢说谁就是复辟党,直接拖去黎明广场毙了。 新兵一摸了摸脑袋:“最近没怎么听说她的消息啊。” “这不是刚才那位保得好吗?”新兵二暗示道,“首都那边的官媒都不敢发话啊。” 被人在另一个星系讨论的路歇尔挂了电话后,只想仰天大笑三声——围猎会终于推掉了! 可惜她没能笑多久。 那天路歇尔在对门蹭完饭,刚一出门就看见狭窄的楼道里挤满了军人。他们隔一个台阶站一个人,军姿笔挺,都穿陆军迷彩服,胸口挂着新西南督军的雄狮金章。 为首的军官高瘦精干,肤色微黑,约摸三十多岁。 他站在路歇尔家门口,正要敲门。 路歇尔立刻往后退了一步,想躲回邻居家里,但是这位新西南总督兰德·沃尔莫已经看见她了。 他伸出手,白色手套一尘不染,嘴唇抿成一条刻薄的线:“亚特兰蒂斯小姐。” “总督阁下。”路歇尔只能走到他面前,跟他握了握手。 常年握枪的人,力道把握很好,手很稳,感觉不到温度。 “我接你去围猎会。”兰德简短地解释了一下来意。 “艾因不是……”路歇尔情急之下直接说了他名字,她咳嗽一声又改口,“参谋长阁下有联系过您吗?” “有。”兰德看了她一眼,路歇尔很难分清他眼中是灰色偏多还是蓝色偏多,“不过他在新年夜之前是赶不回来的。” 说着旁边有两个军人就把手按在了她的肩上。 拖下楼,塞进装甲车,送去围猎场,一气呵成。 2、猎场 围猎会就是一群闲得没事干的高层军官带着自己手下的兵在东北森林里划片地打打猎,美其名曰“增进各军感情与军民关系”,其实就是各军系掐架较劲,明争暗斗。 路歇尔身份敏感,不方便跟各军交往过密。而且这个围猎会是有惩罚制度的,她真的不敢参加。做得太好了,她要死得很惨。做得太差了,他们又要给她找茬。 要做到不好不差……哪里有这么容易,好坏的标准都在别人手里呢。 车里很静,装配太好了,没声音也没震动。 路歇尔一路上都非常尴尬,她前些天翻出来的围猎服也忘了带。 “最近一个人过得怎么样?”兰德用一种非常熟稔的语气问她。 总督出门都是带一个车队的,他在中间,前后都有护卫车,车上装了各种对空对地武器,装甲水平比军方标准舰还高。 现在兰德和路歇尔都在同一辆车上。 “还行,总督阁下呢?”路歇尔在胚胎状态就开始学习交际手腕了,可尴尬还是尴尬,能掩饰不能消除,“年末很忙吧?” 兰德把白色手套取下来,露出修长带茧的手指,他平淡地说:“载你一程的时间还是抽得出的。前两天就在想,参谋长远在白鸦座,你一个人在家,估计也过得很难。下回要是他出差,你可以来我这儿住。” 这话她可不能接,接了就是大麻烦。 路歇尔微笑了一下:“没事,我现在已经可以独立生活了。” 兰德眼神往她那边偏了偏,又很快摆正,看向前面的黑色装甲板。路歇尔去年被军方收养,在此之前她还是个穿衣服连手都不用抬的大贵族。 现在呢? 银白色长发被剪短,又没有精心打理,自然卷旧疾复发,毛毛糙糙的,由原本的高山雪原一下变成了灰色野猫毛。她身上的衣服也是普通的棕色毛衣加灰色格子裙,双排扣毛绒呢子外套是星际军校老校长今年送的,毛茸茸的袖子掩住手腕——本来她应该穿着一件更笨重的军大衣。 跟着艾因这种不讲究生活质量的人一起吃喝穿住,想精致也精致不起来。 “那你还去老校长家蹭饭?”兰德似乎是笑了一下。 路歇尔没看他,更没见过他笑,所以不敢下定论。 她不好回,于是傻笑一下试图蒙混过去。 可是兰德不依不饶:“斯温伯恩参谋长走之前没安排你的食宿吗?” 这次艾因是走得急,好像三四点接到军委会的电话就直接穿衣服去夜港登舰了。 当时路歇尔在他床上,所以听了个大致。 路歇尔心说我又不是残疾,为什么要他安排食宿?后来一想这些天都是他打电话叫起床、催睡觉的,确实是残疾了点。 “没必要。”路歇尔嘴硬。 兰德又笑了一下,这次路歇尔听得很清楚。 他从酒柜里翻出两只高脚杯,递了一只给路歇尔。没错,他车里不仅有重装甲,还有酒柜、冰箱、折叠床,和武器展示架,堪称空间利用学的极致。 “我还没到法定年龄。”路歇尔拒绝了。 “果汁。”兰德倒了杯橘黄色的液体出来,路歇尔不知道是什么,但是直觉告诉她还是不要喝兰德给的东西比较好。 然后兰德给自己倒了一杯,看样子打算陪她一起喝果汁。 当兰德自己喝了第一口并且咽下去之后,路歇尔才试着抿了一点。 喝完她就做了个鬼脸,这酸得也是没谁了。 兰德轻轻抿嘴,然后说:“在看什么?” 路歇尔意识到自己刚刚为了确认他有没有咽下去一直盯着他喉结在看,然后她又意识到车里有点热,兰德已经把军装第一个扣子解开了,这样她才看到喉结。 话题非常危险。 于是她将视线和话题都移开,问:“什么时候到猎场?” “早就到了。”兰德说。 这车坐着没一点震动,窗上全部覆盖着厚重的黑色装甲,窗帘都好几层,停下来半天居然一点感觉都没有。 “现在下车?” 兰德摇头:“等他们到得差不多再说。” 最重要的人物总是最后出场,道理路歇尔都懂,但是兰德作为筹办围猎会的新西南总督,不提前去是不是有点不好? “你想先去看看?”兰德放下杯子问。 路歇尔权衡了一下,到底是和一群军阀呆在一起好,还是和一个大军阀呆在一起好。 结果是都不好。 “那就走吧。”兰德把东西收拾好,拿起边上的通讯器说了几句。 保护装甲一层层卸下,跟剥洋葱似的,剥了半天这辆车终于露出了门。有人从外面把门拉开,然后扶路歇尔下车。 艾因一直没有这些排场,他被军委会叫去夜港紧急登舰都是搭的出租车,然后到戒严区就自己走。要不是叫得急,路歇尔怀疑他会骑自行车去。 “请。”兰德绕到这边,伸出手臂。 路歇尔挽住他,跟随他进场。 为了迎接这群大人物,猎场早半个月就封闭了。 特别通道全副警戒,附近山上的所有制高点都有狙击手就位,一旦出现可疑生物就直接枪毙。路歇尔进去之前特地留意了一下车牌,发现除了新西南军区和首都之外,还有至少三个军区的车辆,有些车牌还是罩住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来头。 猎场原本的员工都被撤下,换了新西南军区的部队。负责安全的军人都是军装打扮,但是也有些负责接待的穿着西装或工作服。 路歇尔一路跟他往里走,所有人都朝兰德敬礼,然后兰德要一一回应。折腾半天终于到了休息厅,这时候路歇尔才好受些。 “……所以最后才找到他吗?” “是啊,要是再拖就……” 休息厅里已经有一些军官三三两两地在闲聊了。坐在靠窗处的是军事委员会的两个委员,路歇尔经过时隐约听见他们讨论白鸦座的平乱问题。 “总督阁下!”“总督阁下别来无恙啊。”“沃尔莫总督阁下,近来可好?” 一路上寒暄过去,兰德都只是简单客套地应付,路歇尔意识到这里的人对于他而言都不是重要人物。 这时候后面传来推车的声音,路歇尔回头,一个穿黑色军装的女人昂首阔步地走来。她步子很大,迅捷与从容并重,一头黑发盘起来藏在军帽里,帽檐下露出的狭长眼睛冷峻得惊人。 她走在一群招待人员的最前面,后面的人推着行李根本赶不上她。路上有人朝她敬礼,她也只是简单地点头示意。 “沃尔莫总督阁下。”这个女人走到兰德面前,行军礼,然后看见他身侧的路歇尔,伸出手,“亚特兰蒂斯小姐。” 兰德回了她一个军礼,罕见地露出笑容:“威克利夫总督阁下,又见到您了。” 路歇尔也伸手与她相握,她戴着黑色皮手套,力道和摇摆幅度都有一点偏大,但是神情严肃郑重,整体上让人感觉诚挚而坚定。 很多人,只要握一次手就能分辨出性格了。 海莉·威克利夫,现任西北总督,以前是激进派,战后虽然温和了不少,但是对旧势力依然持强硬态度。现在她一人威慑西北星域,手腕高超,能力出众,是休息厅这群军官里少有的能和兰德相提并论的人。 这位女军阀的注意力都在路歇尔身上:“我还以为亚特兰蒂斯小姐不会参加。” “叫我路歇尔就好了。”这个姓氏实在是容易让她想起不好的回忆。 “我也是这么想的。”兰德回答,“所以我直接去接她了。” 海莉露出一点诧色,很快又调整了表情:“哦,参谋长不在。” 她说话比兰德直接,但是里面的弯弯道道还是不少,路歇尔尽量不接她的茬,让兰德去应付。 “这话说得,我又没有偷她出来。”兰德开了个玩笑,两人之间的气氛并没有因此松弛下去,“路歇尔闷久了,出来走走也是应该的,她毕竟不是囚犯。” 真讽刺。 路歇尔脸上没有表情,其实她就是囚犯,只是没被关在物理意义上存在的笼子里而已——她的腕骨和腿骨上还有重力牵引锁呢。 “也对,下次来西北吧,我招待你。”海莉笑起来,眼里那股子冷峻还是没有退下去。 路歇尔笑了笑,装聋作哑。 谁知道去了能不能回来,不管海莉现在笑得多友善,她身上的强硬派标签对路歇尔来说基本等同于死亡威胁。 兰德对她身后的招待人员使了个眼色,他们很快将海莉领去了她的住所。 等周围人都差不多走完了,兰德才让路歇尔坐下,他说:“下午有一场小狩,几个总督会一起出去玩玩,你要去吗?” 路歇尔当然不去。 大人物跟大人物一起玩,小人物跟小人物一起玩,这是秩序维持的基础。他们几个总督一般会先打一点“彩头”,用来送给那些在围猎中表现出众的士兵,作为嘉奖与勉励。这可是不得了的荣耀。 路歇尔去了干嘛?先不说她该打点什么,能不能打,她打的东西能不能叫“彩头”都是个问题。谁后来被赏了她的猎物,基本上也在军中混不下去了,这完全就是“霉头”。 兰德没说什么,只是让人送她回房呆着。 下午,路歇尔看见他带人敲自己门的时候才意识到,所有跟他说过的“不”,他都是左耳进右耳出的。 3、雪狼 午后。 密林间,路歇尔拉弓瞄了三次,最后都放下了。 她身后站了四位总督,六个委员,还有他们三三两两的保镖、随从。这么一撮人,掉块石头下来砸死一个,有三分之一概率是要翻天覆地的,另外三分之二的概率是会影响能翻天覆地的人的心情。 “怎么?”有个鹰钩鼻子的家伙问,声音很小,怕惊着猎物,“别犹豫啊,直接上。” 路歇尔是被兰德强行带到小狩上的,有个军事委员会的家伙一直笑呵呵地怂恿她射箭,说什么“长这么大还没领教过古时候的骑射之术呢”。 古时候! 亚特兰蒂斯氏统治的旧朝也就是一年前的事情好吗? 而且路歇尔出生那会儿宫里乱着呢。她亲爹特古拉三世简直是人形播种机,每天不是混在女人堆里就是混在男人堆里,叛乱不管,革命军崛起不管,自然灾害不管,财政危机不管,反正有什么问题都丢给几个老臣。 后来老臣死得差不多了,革命军就破关北上,直接把皇室一锅端。 那时候路歇尔天天被侍女们带着各种玩,什么东西也没学过。不过幸好她妈是个明智的人,从小就教她怎么才能周旋于各个大贵族之间,怎么管理国家,还给她读诗歌,弹竖琴。 然而亡国之后这些都成了空谈,现在谁要她去管理国家啊? 路歇尔想了会儿,再次张开弓。 不远处的雪地里有一只雪狼正在走着,它毛色跟白茫茫的雪地接近,不好辨认。路歇尔视力不太好,只能看见个轮廓,海莉把她枪上的瞄准镜单独拆给她,然后她才看清这只独狼的样子。 那是匹年轻的狼,腿有点跛,光滑的皮毛折射出刺目冬阳。它比大部分雪狼都要瘦,身上还有几处伤痕,靠近尾巴的地方秃了一块。它走得不快,谨慎,步伐悄无声息,充满致命的爆发力。 后面有人小声说,“是在狼群里吃了败仗,这才独自离开的。” 又有人说:“指不定是老首领。” 另一个人反驳:“看着很年轻啊。” 这些声音逐渐远去了,路歇尔摘掉瞄准镜,从黑漆漆的箭尖注视它模糊的轮廓。 “是母狼吧?” “不知道,怎么看的?” “一看你就是没有打猎经验,这母狼啊……” 狼还在走,一瘸一拐,沉稳不屈。流畅的脊背线条在阳光下极为美丽,她黑色的眼睛似乎扫了一眼这边,耳朵竖起,似乎警觉了起来。 路歇尔觉得刚刚有一秒,她和自己对视了。 然后她的箭离弦而去。 黑色的箭从后面那群人言语的间隙中挣脱,疾驰在雪地上,快得连影子都看不清。兰德跟路歇尔是并排而站的,有那么一瞬间,他看见路歇尔和那匹狼接近重合的神情。 孤狼。 很年轻,很强大,还受了伤。 被围猎者虎视眈眈地盯着。 这就是路歇尔。 现在她要将她亲手射杀。 兰德重新看向那匹狼所在的方向,它已经窜进了林中。 “射偏了。”路歇尔遗憾地放下弓,“只差一点。” “擦着尾巴了。”那个怂恿她射箭的军委又笑起来,意味深长地说,“可惜啊。” 大家都轻松地笑起来,正想说点什么把这件事掩过去,继续围猎。 但是这时候一声枪响打破了宁静。 路歇尔看见密林中走出来一个熟悉的人影。 逆光。黑色。 他肩上披着厚厚的黑风衣,在凛风中翻飞如翼。风衣下面是一身笔挺的墨绿色军装,没有一丝褶皱,每一寸都恰好与身形贴合,可以看见里面的白色衬衫和黑色领带。他胸口挂满了荣誉勋章,袖子往上折了一点,露出手腕。黑色军靴有一截陷进白色的雪里,触目惊心。 他一步步走过来的时候有着压倒性的气势,就像太阳升起时无法遏制的刺目光芒。 路歇尔看见他左手提着枪,右手拖着刚刚逃跑的母狼。 最开始那只狼还有点抽搐,似乎没死透彻,但是等他走到路歇尔面前时,它尸体都凉了。 血流了一路,渗进雪地,很快消失不见。 周围所有人都是哑口无言的。 他把狼扔到地上,然后将黑风衣扯下来围在路歇尔身上。 “跟我先回去。”他说,还是那种听不出情绪的语气。 这时候兰德才反应过来:“斯温伯恩参谋长?你不是……” “他们撤军了。”艾因打断他,手很自然地揽过路歇尔的肩头,“所以我申请空间跳跃许可,连夜赶回这里。后来想想从夜港到猎场有点远,就直接让旗舰经过这片区域的时候放救生舱让我着陆。” 还真不像他能干出来的事情。 “这次的彩头就算我的吧。”艾因对那个一直为难路歇尔的委员笑了一下,他笑起来眼角有细纹,神态依然难以亲近,“你们玩得开心,我去找人回收救生舱。” 他放在路歇尔肩上的手一用力,然后就带着她扬长而去。 后面还是静悄悄的,没人说话。 “老校长联系我,说你被兰德带走了。” 最后还是艾因打破沉默。 “你看了多久?”路歇尔问,话里和他一样没有情绪。 艾因没有回答,路歇尔猜他是从头看到尾的,山上的狙击手也不知道是收到了命令还是压根不知情。救生舱迫降时有个非常大的降落伞,这群人又不是睁眼瞎,怎么可能看不见。 所以他们到之前艾因就在林子里等着了。 “为什么会失手?”艾因问她,然后挥手让一个接待员去备车。他一个人完全可以搭乘公共交通工具回去,但是路歇尔不行,她走街上随时可能被人打死。 路歇尔说:“视力有点下滑。” “我回去给你换个亮点的护眼灯。”艾因点头,不知道信了几分,“要是我没过来,你打算怎么办?” 针对她的人不会轻易放过她。第一个猎物没得手就让她打下一个猎物,总归她要带一个回去,然后送给某个人。然后这样那群大佬就有了收拾她的名头,什么拉拢军方要人意图险恶啊,什么旧朝势力死灰复燃各军区需密切关注啊。 就算小狩上没由头,其他事情上总是找得到的。 多说多错,多做多错,说句不好听的,路歇尔连存在都是错。 “不知道。”路歇尔老实说。 幸好艾因赶到了。 他们明里暗里说那匹狼是她,放走了就说明她想挣脱枷锁,打中了又说她技艺了得非常危险。现在艾因赶到,把那匹狼一杀,就没人有什么好挑刺的了。他是用救生舱迫降的,还多了个离开围猎会的理由——找人回收救生舱。 听她说不知道,艾因就没有说话了。 一直到两人上车,气氛还僵持着。 车里热,路歇尔把艾因的风衣脱下来还给他:“我想过直接装病。” 艾因接过风衣,路歇尔的手直接覆上他的。他身上很暖和,可路歇尔很冷,两个人的温度一点点平衡,艾因紧皱着眉,却没有甩开她。 这车构造跟兰德那辆差不多,驾驶座和后排是隔开的,前后相互看不见。 “但是后来又想,反正你会来,我不用麻烦这么多。” 路歇尔顺着他的手背往上摸,轻轻地在腕骨上摩挲,然后将纤细的手指伸进他袖子里,接触到炽热的皮肤。艾因没有动,他还皱着眉,眼睛盯着路歇尔头顶像鸽子羽毛般柔软的灰色头发,似乎在评判什么。 衬衫有点紧,再上面就摸不到了。 路歇尔贪婪地吸了口气,大拇指压在他手腕的动脉上,数他的心跳。 悸动的,有节奏的,一下下泵出温暖的汁液。 仿佛他身体的另一个部分。 “好了。”艾因把她的手从自己袖子里拽出来。 路歇尔几乎抓住了他心跳加快的前兆,然而指尖的温暖忽然消失了。她现在的感觉有点像坐过山车,只不过□□是从最高的地方落下去,性受挫是在最高的地方忽然卡壳了。 “艾因?”路歇尔眨了眨眼睛,妄图挤出点惹人怜爱的表情。 但是艾因移开视线,没有再看她。 “艾因……” 路歇尔叫他名字,手试探性地按在他肩上,正要做点什么撩他一下,这时候车子一个急转弯,她差点把他肩章抠下来。艾因倒是反应很快,手一把揽在她腰上,就怕她不老实滚下去。 这样也算如愿以偿了。 路歇尔得寸进尺,手压在他脖子后面,直接往他嘴唇上亲过去。结果艾因侧了侧脸,头也没低,她扑了个空。 艾因松开手,皱着眉说:“安全带,系好。” 路歇尔生气地说:“艾因·斯温伯恩!” “安全带。”他只是平静地重复。 路歇尔怒气冲冲地系上了安全带,一下车就跑回家,进了自己房间,再也没出来。 这时候小狩也快要结束了,总督们分开去打战利品,最后兰德先回到约定的地方。他以为自己是第一个到的,结果已经有人等着了,那人脚下还堆着一袋子刚打的野味。 “马尔兹先生。”他客气地点点头。 马尔兹就是一开始怂恿路歇尔用弓箭射狼的人,他是军事委员会的,位高权重,连几个总督也不得不给他面子。 “参谋长走得急啊。”马尔兹若有所指地说。 兰德点点头:“他这次肯定要拿我开刀了。三天前联系过我,要给路歇尔推掉这次邀请,结果我转头就把她接过来了。” “那天是我打电话让他去接手白鸟座烂摊子的。”马尔兹点燃一根雪茄,烟雾缭绕中面孔有点模糊,“那时候大概凌晨三四点吧,你猜怎么着?” 兰德握枪的手紧了紧,指节发白,他不动声色地笑了:“怎么?他有起床气?” 马尔兹吐出一根烟圈,笑起来牙齿很黄:“我听见路歇尔的声音了。” 还带点慵懒睡意,就像只餍足的猫,路歇尔意识模糊地在艾因身边问了一句“谁啊,大半夜的还让不让人睡觉?” 4、射杀 路歇尔趴在床上,迷迷糊糊间做了个梦。 梦见她跟艾因第一次见面。那扇用星辰石密封的门轰然倒塌,细致精美的纹路眨眼崩溃,艾因带着一队联合军持枪冲进来,隔着最后那层蛋壳似的保护力量,他平静地举枪射击。 好像自从那以后,艾因的眼睛再也没有这么专注地看过她。 如果能再次被他射杀就好了。 被他用寒冷的狩猎者的眼神盯着,位于他瞄准镜的中央,被红点锁定心脏。 然后在他开枪的前一秒,对他微笑,说“你是我的”。 你是我的。 路歇尔翻了个身,梦里又看见那只雪白的狼。 这么年轻,身上充满了战斗的痕迹,孤独地徘徊在猎食者的视野中。那匹狼真的和她一模一样,所以她的箭才会射偏。 但是艾因的子弹没有射偏,他毫不犹豫地将它变成了尸体。 下一次他朝她举起枪的时候,是不是也不会犹豫? “路歇尔?” 敲门声打断了路歇尔纠缠成块的梦境。 艾因等了会儿,见她没有反应就掏钥匙开锁,然后直接推门进去。 路歇尔从床上坐起来,把枕头扔向他:“出去!” 艾因接住了枕头:“我给你把灯换了。” 参谋长在家也是什么都能干的,会做饭会洗衣服会扫地,还会装电灯泡。 “你拉了电闸吗?”路歇尔问。 艾因轻轻地“嗯”了一声,往她的凳子上垫了张纸,然后拧开手电筒,白晃晃的光照亮他不再年轻的面孔。男人活到这个年纪,该懂的都懂了,该沉淀的都沉淀了,被打磨得干干净净,风吹不动,水滴不穿,一落入艳丽的花草中就直接沉了底,香味都染不上。 路歇尔在床上抱着膝盖,看他给自己换灯泡,眼神透过那身略薄的居家服勾勒他精干的线条。 他穿什么都好看。 路歇尔又盯了会儿,心想,他不穿也是好看的。 几分钟后,艾因从她椅子上下来,把手电筒和换下来的旧灯泡随手搁在桌上,然后把用来垫脚的纸抽走,拉门准备离开。 “我去把电闸拉开,你试试看……”有没有用。 后面的话没来得及说,他就被路歇尔抱住了。 在一片黑暗之中。 路歇尔的手紧紧环着他的腰,额头抵在他脊梁某处,几乎要折断他的骄傲。 艾因闭上眼睛,又睁开,最后轻轻地把手覆盖在了她手上。 她有纤细的骨架,皮肉紧致,肌肤光洁。艾因可以摸到她分明的指节,还有圆润的指甲,轻轻地,指尖接触,神经末梢有过电般的愉悦感。反复地触碰,反复地摩挲,热量上升,荷尔蒙燃烧,冬天的寒冷溶解在这个漏风的老房子里。 “这是错的。” 艾因的声音在暗中极静,路歇尔靠着他的背,能感觉到他说话时每一丝轻微的震动。 “错的。”路歇尔也小声重复,不知道是怕惊扰了什么。 她的手开始往下滑,白皙纤细的腕子像蛇一样解开皮带,伸进裤子里,覆盖在他坚实的小腹上。 在她抵达更下方之前,艾因扣住了她的手腕:“路歇尔,你根本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我知道。”路歇尔笃定地说,甩开手走到他面前,把门“咔嚓”锁死,“你喜欢我。” 周围一点光都没有,但是艾因能准确地捕捉到路歇尔闪闪发亮的银灰色眸子。里面该有些什么?得意忘形,张狂高傲,孩子气的残忍天真和异常成熟的不洁蛊惑。 “你喜欢我。”路歇尔一字字紧逼。 艾因凝视着她,不说一句话。 任何一句话都会让他落入下风。 他想起收养路歇尔那天,她穿着褴褛的囚服从绞刑架上走下来,银白色长发拖曳在充满血污的地上。她一直在看他,背光,俯视,身上的一处处棱角没有被磨平,反而被磨得铮亮,闪烁着光,刺穿视网膜,一直扎进他的大脑皮层,还在里面炸碎成千万片。 “乌合之众。”她好像是这么说的,也可能是“垃圾”或者“渣滓”。 艾因记得不是很清楚了,他觉得那段记忆被路歇尔灼烧得有点模糊。 他脖子上一痛,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路歇尔在拽他领带。 “艾因,你喜欢我。”路歇尔想让他低头,这样她才能够到嘴唇,最不济也要够到喉结。 艾因跟她抢领带,不知道是被勒的还是怎么样,呼吸比平时急促一点。 “所以这是错的。”他说。 路歇尔气得咬牙切齿,差点就要大吼“别说话,吻我”,这时候艾因一低头把她抱起来了。她还在想,今天游戏难度不对啊,这么快投降不像是他的作风,然后就听艾因叹了口气把她扔回床上。 “你怎么不穿鞋。” 他退后一点,重新整理好领带,系好扣子和皮带,脸上没多少表情起伏。 周围黑咕隆咚的,路歇尔又急着拦艾因,哪里管得着这个。房间里没地毯,冬天地上很冰,而且路歇尔也没点壁炉。刚刚不觉得,现在反应过来,半截身子都凉透了。 “你怎么这么难对付?”路歇尔问,反正性紧张都这么强烈了,好好上个床不行吗。 艾因顿了会儿说:“你晚上想吃什么?” “只要是肉类就行。”路歇尔的注意力很快被转移走。 艾因去做晚饭了。 路歇尔一个人在黑暗中坐了很久。 气氛到晚餐结束都很沉闷。 艾因公务繁忙,这次是刚从白鸟座回来才好不容易能放两天假,但是放假不代表他没事做。 过完年又要改选,到年末首都附近几颗行政星的大佬们都开始活动起来了。 行政部门跟军方关系一直也就普普通通,但是能坐到那个位置的人不可能没有军队背景。所以改选不仅意味着行政系统内部变动,有时候也意味着那些个军阀的辖区也要发生变动了。 看年前的种种迹象,这次最容易被树成靶子的就是新西南总督,不知道艾因会拉他一把还是推他一把。 兰德是所有总督中最标准的鸽派,他以前还支持过立宪制,觉得让路歇尔当个女皇也不错,不给实权就行了。而艾因作为战时联合军元老,现在的参谋长,很少在激进派和温和派中有所偏向。 总之就是一句话,他拿的什么主意没有谁知道。 路歇尔觉得是时候吹吹枕边风了,鸽派当道她的日子也好过些。她决定暂时放下一整天又憋屈又不快的心情,再试他一个回合,如果他还磨磨唧唧,那……那她也没办法。 她合上《政治理论基础(新编)》,蹬着毛绒拖鞋就跑去艾因卧室里。 台灯很亮,窗户似乎开了条缝,因为窗帘正微微拂动,时不时漏出点街灯的暖黄色光芒。艾因没有像往常一样坐在书桌后面看文件,而且在整理桌子后的两个大书架。其实他有个独立的书房,但是那边也摆了几个书架,塞一起太挤就挪来了卧室。 路歇尔对书一直没有什么兴趣,也不太关心他在那上面放了什么。 “有事?”艾因背着身子,从书架玻璃窗的反光上看见了她。 路歇尔脑子里不知道怎么想的,忽然冒出一句:“借你浴室用一下。” 主卧有个浴室,走廊尽头还有个浴室,区别就是主卧比走廊多了个浴缸。 艾因从高处抽出一本书,回头扫了她一眼,也没有拒绝:“我去给你拿睡衣?” 路歇尔往自己手里看了看,借浴室是临时起意,衣服毛巾这些她什么都没带。 “啊?好。”她用力点头。 艾因把那本书重新搁回去,趁这个机会,路歇尔看见了书的封面。 “那是我的。”她不可思议地盯着它精致又古老的封面,照理说这种东西应该已经被烧干净了。 艾因点点头:“我从审核委员会带回来的,但是你不能接触它。” 路歇尔内心有些不屑,这间房子里根本没什么是她拿不到的。艾因从来不给东西上锁,也很少防备她,就连军机文件都是唾手可得,只不过她没兴趣罢了。 她拉开浴室门,进去之后过几秒又探出头:“你要不要和我一起?” 房间里安静了一会儿。 路歇尔的目光撞进艾因的黑眼睛里,仿佛穿过礁岩的船,没有船锚,没有航向。那个男人可以掀起风浪颠覆她,也可以亮起远灯指引她。 她不在乎。 乘风破浪,一往无前。 时隔一年,艾因第无数次地意识到她是不可控制又不可理解的。 “好。” 他点头,解开领带,和外套一起挂在衣帽架上。 这是错的。 艾因不得不承认,他一直在这个问题上犯重复的、不可饶恕的原则性错误。但是他也同样得承认,他喜欢这样的对话——“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好”。 他朝路歇尔走过去,拉开门,撩开她的头发,轻吻她的额头。 路歇尔眯起眼睛,舌尖舔了舔唇角:“我不敢相信你居然答应了……” 这是一场生存战争,或许险象环生,但是只要艾因还在她控制范围内,她就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艾因是沉默的,他把路歇尔往里推了一点,然后反手锁上门。他将手按在路歇尔的脑后,修长的手指深入她不安分的灰色卷发,一点点收紧,这样的力道让头皮兴奋地刺痛起来。 吻从额头一路到鼻尖,嘴角安静地落到嘴唇上。路歇尔急迫地打断他沉稳的摩擦,张嘴露出犬齿就咬了他一小口,然后借他舔唇的机会撬开他的唇齿,整个人像蛇一样缠上去。 “很急?嗯?” 不知道过了多久,路歇尔感觉有点窒息,艾因略带喘息的声音把她重新拉回现实。 真的,那个“嗯”她可以玩一年。 【不和谐过程已删】 欢愉是片刻的,早晚有一天所有的后果都要追上他,让他偿还这一切。 5、访客 路歇尔跟艾因的关系,说“恋人”显然不对,“监护人”和“被监护人”也不太靠谱。 艾因是父亲,是导师,也是情人。 在新时代,通常这些名词面前还要加“非法”、“禁忌”、“病态”一类的前缀。 倒不是热衷于追求这样的禁忌关系,路歇尔一直觉得跟艾因上床的爽点在于看见以理智为信条的人失去理智的样子。 不过事实证明她想得有点多,艾因在床上不光理智有余,连话都比平时少。 路歇尔想起在书上看到过的话。 &thatintoyou。 其实有些人天生就比其他人感情少,即便把所能给的一切都给了,路歇尔还是嫌不够。她的血里一直流着亚特兰蒂斯裔的贪婪堕落与不知节制,藏得住爪子藏不住利齿,每一个吻都有股子嗜血的占有欲。 “回你自己房间。”艾因的声音把她从走神状态拉回来。 他站在昏黄的灯光里,单薄的灰蓝色条纹衬衫,头发还湿着,肩上滴出深色的水痕。 路歇尔的眼睛盯着他的腿,修长有力,可以看见小腿紧绷的肌肉和脚踝处链状的伤痕。艾因身上有很多伤,有几次还被路歇尔抓破过,第二天再穿白衬衫,里面渗出一点点艳丽的红色,看得她想流口水。 “我想睡这儿。”路歇尔当然要赖着。 人心都是肉长的,可能艾因的肉有点硬,但她相信睡着睡着总能睡出感情。 有感情是好事,有感情她就更安全。 一定要让这种非道德的性.爱得到感情的支撑。 否则他们两个都太可悲了。 艾因看了她一眼,橘黄色灯光下,他的眼神竟然隐约能看出点暖意:“我起得早,怕吵着你。” 路歇尔把脸埋进枕头里,一言不发,这架势就是赖下了。 艾因叹了口气,也没再赶她。要是她大半夜再爬起来偷偷摸到他房间,还容易感冒,睡这儿就睡这儿,反正她晚上还挺安静的。 结果第二天一早上路歇尔就后悔睡这儿了。 自从绞刑一事过后,她睡眠质量一向是不好的,周围一点风吹草动都听得清清楚楚,可就是醒不过来。那感觉就像被封在薄冰里,不怎么动弹,不怎么出声,寒气彻骨,生不如死。 “路歇尔?”熟悉的声音。 有光照破泥泞的血沼。 “嗯……”路歇尔下意识地应了一声,睁开眼,周围都是光,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适应。 温暖的手盖在她的额头。 路歇尔嗅到他的气息,将他的手拉下来,放在唇边亲吻。 “……几点了?”她一点也不想起床。 “七点。” “哦。” 少有的,艾因没有催她起床,而是任凭她拉着手,让她像猫一样蹭着,还发出迷迷糊糊的哼哼声。 “今天新西南总督要来。”艾因说。 早知道他不是蹭几下就能糊弄过去的人。 路歇尔立马从床上弹了起来:“什么时候的事儿?你怎么不跟我说一下!等等,我换了衣服就去对门躲着。” 艾因坐在床沿看她披上睡衣,跳下床穿了一只毛绒拖鞋就跑去洗漱,结果走到浴室门口又跑回来穿另一只。其实有一个漂亮女孩半裸着在卧室里横冲直撞说不定是件有趣的事情,但是艾因对此的欣赏很有限度。 他说:“穿好衣服鞋子,今天老校长去学校了,你不能去他家。” “我不想见兰德。”路歇尔从浴室探出头,手里拿了支瘪瘪的牙膏用力挤着,宽大的圆领衫危险地勾在肩膀边缘,要不是那头睡得乱七八糟的灰色短毛,倒也称得上惹人怜爱。 艾因点点头:“那你找找家里有没有能藏人的地方。” 路歇尔有时候真想恁死他,这破房子再多台电视机都放不下了,除非把她剁吧剁吧塞箱子里,否则根本没地儿藏。 路歇尔眼珠子一转,牙膏也不挤了:“艾因,我跟你说,兰德对我图谋不轨。” 艾因从床边走过来,拿了那支牙膏,从最末端开始一点点往上卷:“那就更应该换好衣服。” 路歇尔怒火上涌,“啪”地抢走牙膏,然后“砰”一下关了浴室门。艾因在外面听见她把拖鞋踩得“吧嗒吧嗒”响。 折腾了半小时,路歇尔终于把每一根翘起来的短毛都按下去了。 她走出浴室,发现艾因不在,被子叠成豆腐块,床头柜上多了个粉色的蜡烛。 这不会是什么恶趣味道具吧? 路歇尔兴致勃勃地拿起蜡烛准备观察一下,结果一股难闻的药味扑鼻而来,她立马把这玩意儿放下,抽了纸巾用力搓手。 “那是安神用的。” 路歇尔听见声音回头,艾因站在门口,没穿外套,衬衫袖子卷到手肘,修长的十指还沾着水,刚刚应该是在做早餐。 “哦,我以为是刺激用的。”路歇尔脱口而出,心里却想到自己昨天做噩梦,今天就有安神香点着,那明天做春梦是不是真的能给她两根蜡烛? 也许是她的眼神太露骨,艾因皱了皱眉:“来吃早餐吧。” 早餐后路歇尔就非常勤奋地缩去自己房间看书了。 虽然兰德是鸽派,但只要是军阀,路歇尔就连见一面都嫌夭寿。 接近午饭时间,外面有了动静。 先是敲门,然后是开门,紧接着桌椅有些轻微的移动碰撞。脚步声只有两个,兰德也知道艾因不喜欢待客,所以孤身而来,没带警卫。 幸好老房子隔音效果一般,路歇尔像壁虎一样贴在门上,牢牢按住门把手,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认真听还是听清的。 “你跟她睡了?” …… 兰德进门后一言不发,说的第一句话就石破天惊。 路歇尔甚至没有半点紧张,她用大拇指摩挲了一下圆润的门把手,灰色眼睛兴奋得闪闪发光。 艾因的声音跟往常一样寒冷而清醒:“我还以为你是来讨论改选的。” 路歇尔猜也猜得到,兰德现在的表情一定很阴。 她倒想看看这两个人互握把柄要怎么出牌。 兰德面上不占优,艾因身份地位都比他高得太多。现在战争刚刚结束,民众那股子革命热情还没有下去。他充其量是个从联合军手里捡了便宜的土皇帝,但艾因是实打实的战争英雄。 可从问题严重性上考虑,艾因又是绝对劣势。 兰德最多算尸位素餐,办事不利,但艾因跟路歇尔搞在一起就属于原则性错误,与联合军的出发点完全相悖。 况且…… 兰德似乎是咳了下,声音很低,也听不出什么情绪:“我只是没想到,你这种人也会对星轨下手。” 还与所有人有生死攸关的利益冲突。 声音渐小,他们应该是从客厅转移到了餐厅或者书房。 路歇尔饿着肚子缩在房间里,一直等艾因待客结束才坐上饭桌。 艾因没有留兰德吃午餐,一来兰德估计看不上家常菜,二来他怕路歇尔饿着。 吃饭讲究一个“食不言”,路歇尔在宫中是这样,艾因在军中也是这样。 两人相处和谐。路歇尔不提他怎么摆平的兰德,艾因也不提禁忌恋情曝光的事情。两个人都表现得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位新西南总督也没有为改选一事来过似的。 路歇尔只管埋头吃。 艾因做饭特别厉害,就地取材,但做出来东西都是家乡风味。 路歇尔是在遇见艾因后才发现,原来世界上能有这么一个人,他拿枪指着你你就希望立刻被他爆头,他给你做饭你就恨不得连他一起拆骨入腹,他露一根手指头你就能瞬间联想三百六十种不带重样的体位。 对于路歇尔而已,艾因就是这样的人。 只是不知道对于艾因来说,她是怎样的人。 可能连人都算不上,路歇尔想,她毕竟是亚特兰蒂斯王族。 保暖思淫.欲。饭后,路歇尔盯着洗好碗去书房工作的艾因又开始蠢蠢欲动。 她一直在书房门口徘徊,时而倒水,时而拿书,在跟房门缝隙错身的零点几秒里贪婪地用视线舔舐他。 终于,艾因看不下去了:“怎么了?” 路歇尔打开门,进去,观察窗帘是否拉得严实,桌面上的杂物是否易碎,那一小块地毯是否干净,灯光里含有浓度为百分之几的暧昧。 这种时候的她脑子里有一台严密运转的欲望机器。 看见路歇尔不回答,艾因就放下手里的书,顺便把桌上的东西收拾了一下,这个动作让路歇尔眼睛一亮。但是他很快又翻出另一堆文件,手里还顺便拿了支深蓝色钢笔。 “我有个问题。”路歇尔说。 艾因从各种文件里抬头:“嗯?” 路歇尔走过来,双手撑在他书桌上,俯身逼近:“你上床的时候心跳不过八十,是怎么做到的?” 艾因的面孔离她很近,每一丝瑕疵都看得清楚,每一缕岁月的痕迹都可以触碰。他将手里的钢笔搁下,看神情似乎没有完全脱离办公状态。 他用那种给坏学生提问的刁钻口气说:“你上床的时候一次不拉地数我心跳,配合钟摆声计算心率,是怎么做到的?” 路歇尔笑起来,眼睛弯弯的,牙齿森白。 她忽然伸手往艾因脖子后面一揽,隔着宽大的办公桌艰难地亲吻他的嘴唇。艾因试图伸手把她弄开,但是她抢先把手握在他腕上,拇指指甲轻轻掐了下动脉。她力道不大,身体柔弱,但是这微麻微痒的一掐,好像真的扣住了男人理智的关窍。 “我教你怎么数。”路歇尔说,嘴唇张合间摩擦他略嫌粗糙的皮肤。 艾因离她太近,两个人都没有闭眼,他清晰地感受到她干净暖和的嘴唇,接触她细腻紧致的肌肤。 她的舌尖挑过上颚的时候,艾因全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身体的任何一个部分都在兴奋的边缘。 “……七十八。”路歇尔含糊地数,辗转黏腻的声音使劲儿往他耳朵里钻。 一丝界限都不逾越。 他看见路歇尔颈后的肌肤,白皙,温柔,仿佛可以呼吸。 “七十九。” 一个晃神间,他想起了兰德在书房里说的话——你见过她在绞刑架上的样子也敢睡她,是有种啊。 “八十。” 红线崩断。 6、体检 三分钟后路歇尔就被扔出了书房。 “我还有正事。”锁门前艾因是这么说的。 反正甜头尝到了,路歇尔也不计较这个,哼了一声就回自己房间。 艾因要忙年末改选,她也要忙年末审核。 去年年初,革命军占领黎明广场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处决王都的亚特兰蒂斯裔,幸好大部分人都死在西南星域的总督府了,特古拉三世也早早的被刺身亡,否则砍一天下来,闸刀刃都要卷了。 去年三月,已经掌握大势的革命军改名联合军,原军方高层开始正式执政,同时对旧贵族进行大规模清洗。很多人被没收财产、剥夺政治权利终身、流放边缘星系,也有少部分残余亚特兰蒂斯裔直接被推上了断头台。 当时路歇尔也在,闸刀落下来的时候她几乎没感觉,只记得脚泡在黏糊的血水里有点难受。 绞刑事件过后,路歇尔被艾因收养。 军委会下面有个叫审核委员会的机构,每个月会派人来给路歇尔体检,确保她身体健康,重力锁运行良好。这个机构每个季度还会给她做一次心理评估,免得她天天闷在家里最后变态了。 所以路歇尔会提前做题。 为什么要做题?因为如果审核委员会问她,什么是最适合当今时代的政治制度,她必须得答出一个帝制之外的专有名词。 路歇尔把头埋进那本《政治理论基础(新编)》,开始努力背各种原则、基础、□□、影响…… 跟着艾因的这年,应该是她出生以来学习得最认真的一年。也许是因为她本来就在最适合学习的年龄阶段,这一年里她的成长连艾因都觉得难以预料。 至少以前她想不出让艾因帮她在体检中作弊的方法。 而现在…… 年末审核前一天,路歇尔吃晚饭时突然冒出一句:“我给你生个孩子吧。” 艾因把叉子放下,抬眼看路歇尔:“你想好了?” “把明天的体检取消掉。”路歇尔嘴角有弧度,眼睛里却看不见笑意。 艾因微微蹙眉:“怀孕也不是一天就能检查出的。” 路歇尔言之凿凿:“我是亚特兰蒂斯裔,只要决定受孕就能立刻被检查出来。” 其实路歇尔也不确定艾因到底懂不懂这方面的医学专业知识,不过她觉得革命军对亚特兰蒂斯裔的了解应该很少。毕竟在他们颠覆旧朝前,大部分王室都生活着亚特兰蒂斯宫里,没有谁可以对他们进行研究。而颠覆旧朝后,大部分王室都死在了西南总督府的一场大火里,剩下那些血脉稀薄的也被革命军处于绞刑,直接火化了。 实验样本少,了解得当然也就少,受孕更是个空白领域。 “比如呢?”艾因问。 路歇尔嘴角的弧度逐渐平息:“比如什么?” “孕后区别于孕前的身体特征。”艾因耐心地问。 路歇尔思考了一下:“更胖。” 艾因看着她,眼睛里颜色沉沉的,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思。 路歇尔抿了抿嘴,在下一次呼吸前调整好自己的神态,她笑嘻嘻地说:“怀孕后你们就可以绞死我了。” 绞刑架,大铡刀,落得满地都是的银发,还有那双浸泡在血水里的小脚,溅在激愤的围观者脸上的猩红血液。 一个个色彩艳丽的意象闪过艾因的脑海。 都怪兰德,非要提什么绞刑事件。 艾因起身收拾餐盘,他有点吃不下去了。 路歇尔倒是心情颇好,在她看来,艾因问出“孕后区别于孕前的身体特征”这件事的时候,明天的体检就被取消掉一半了。 可那只是一半。 整个体检保留了最重要的部分,加固重力锁。 路歇尔躺在手术台上的时候,还只感觉自己是在自找苦吃。等几个小时后下了手术台,麻醉效果一过,她对艾因简直恨得咬牙切齿。 重力锁是在装在骨头上的。 什么叫装在骨头上?就是把腕骨像门一样打个对穿,或者钉一排洞,然后将手链似的锁链串进去。 这个锁平时没什么用,但是它能检测周围重力变化,如果出现异常,会自动把路歇尔的手脚绞断,让她暂时失去行动能力。 艾因可能也知道她体检后必然心情不佳,所以整整一天都外出办公,直到大半夜才回来,那时候她都睡得不省人事了。 他从书房里翻出从审核委员会带来的书,那是路歇尔的。 封面古老而精致,与现在崇尚的简洁流畅不同,它的线条甚至是艰涩晦暗的,连那些镀金的地方都漫着阴影。 里面的内容全部都是手写,因为亚特兰蒂斯皇室觉得印刷术是非常不高贵的技术,只有奴役人类为他们服务,才能体现他们的至高无上。 审核委员会已经对它进行了古文字破译和翻译,内容也跟封面一样晦涩,完全不知所云。 整本书里面稍微表达得清楚点的词只有一个——星轨。 第二天,路歇尔继续进行年末审核,这次是面谈。 审核委员会派来接人的专车上,路歇尔一句话也不跟艾因说,整个人都笼罩在浓浓的负能量里。 进门前,艾因少有地主动发话了:“这次安排面谈的委员是马尔兹,西北总督和外南方总督都在。” 给她进行面谈的大部分是医疗人员或者大学教授,由军事委员会的人组织安排,各大军阀也会派代表来监督。马尔兹是激进派,之前围猎会上就一直找她茬,这次组织面谈更是找了两个同为激进派的大军阀来围观。 路歇尔想了很久才抬头,发现艾因已经走远了。 他披在肩上的黑风衣掠起凌厉的弧度,军靴踏在光滑的瓷板地上发出节奏明晰的铿锵响声。偶尔有路过的军人朝他敬礼,他都会停下步伐认真回礼,甚至讲一两句勉励的话。 世界上怎么会有他这样的男人? 亲近普通军民却对兰德那样的大军阀不苟言笑,地位崇高军功赫赫却一直住在军区旧宅,连辆自己的车都没有。他的生活除了路歇尔就只剩下公务了,有时候连路歇尔也被归为公务,“娱乐”这个词可能从来都没在他脑海中形成过概念。 相比起路歇尔曾经的奢靡生活,他的世界堪称荒芜。 可同样是荒芜,有的人像戈壁,艾因却像高山雪原,纤尘不染。 想污染他。 路歇尔踏进了激进派们的面谈室里,心脏跳动快得不正常。 “马尔兹先生。”她跟面谈组织者打招呼,努力让笑容看起来更麻木无知。 马尔兹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圆脸,皮肤特别白,把那口被烟熏了几十年的牙衬托得越发黄了。 他伸出手跟路歇尔握了握,力道很轻,有种漫不经心的感觉。他掌心的肉软乎乎的,再用力一点都会让人觉得恶心,可是这个力道很好,温度传递到了,触感却不会给人太深的印象。 他笑容和蔼:“来来来,你先坐。” 没有一点压迫感,危险程度却与后面那两位存在感强烈的总督相当。 医生和教授跟路歇尔进行问答,不是那种特别严肃的面试型问答,而是普通的交谈。 气氛很轻松,所有人都聊得非常愉快。 可能是因为马尔兹一直在旁边接茬,也可能是因为路歇尔在非关键问题上故意卖蠢,就连那两个本来表情严厉的总督都时不时露出笑容。 结束后,西北总督海莉·威克利夫拦住了路歇尔。 她手指摩挲着黑色军帽的帽檐,怎么笑都透着一股子冷峻:“我送你回去吧,正好今天想拜访一下斯温伯恩参谋长。” 本来按照章程审核委员应该派专车接送,但是马尔兹似乎默许了海莉的行为。 前段时间兰德才来过,现在她又来,这不是逼艾因在鸽派和鹰派间做个选择吗? “麻烦您了。”路歇尔一年中没有对任何一位激进派军阀说出过拒绝的话,她希望这个生存记录可以保持到明年。 海莉的车比兰德那辆更简单,去掉了酒柜之类的花架子,装甲和武器却一样不落。 车里太舒服了,昨晚又做了大半夜噩梦的路歇尔很快有点犯困,这时候海莉说了句提神醒脑的话。 “每次看见你就想起我弟弟。”海莉微笑起来,伸手摸了摸她毛毛糙糙的短发,“他头发也是浅灰色的,跟我是异卵双胞胎,长得一点也不像。” 虽然路歇尔对军阀们还没有熟悉到背得出家谱的地步,但是西北总督这个弟弟却让她印象深刻。 这家伙简直就是革命军的蠹虫,仗着自己有个了不起的姐姐,天天除了吃喝嫖赌就不干正事儿了。前段时间在北方星域边缘私自开舰艇,撞了一架跨星系客运舰。 海莉在西北只手遮天,宠她弟也是宠到没边了,所以内北方总督还真不好处置这家伙,只能选择把他遣返回西北。 围猎会那会儿他还在被海莉禁足,否则路歇尔就能见到他了。 路歇尔有点纳闷,不知道海莉这话是想表达一下她对自己的善意,还是想讽刺自己跟她弟一样是社会的毒瘤。 她一直傻笑,用“是吗”“真的啊”这样毫无意义的句子敷衍。 车门开了,她们已经抵达军区旧楼。 海莉伸手扶路歇尔下车,力量稍大,让路歇尔昨天开过刀的地方又隐隐作痛。 她跟上海莉干脆迅捷的步伐,飞快地爬楼梯。 到门口了,海莉还在跟路歇尔讲她弟弟:“下次你们见个面好不好?我觉得你们应该很玩得来。” 她的表情是接近善意的。 这时候门开了,艾因站在里面,只穿了件单薄的衬衫,袖子卷着,应该是在做饭。 “威克利夫阁下。”他轻轻颔首,也没有跟她握手,只是示意自己手上沾了水。 他的目光甚至都没往路歇尔身上偏半厘米。 “西北星域太远,你知道路歇尔不方便的。”他抢先把海莉的邀请拒绝了,然后又把她的拜访请求拒绝了,“我这边菜还烧着,要不然下回电话联系吧?” 路歇尔低着头,努力藏住窃笑的表情,心里感谢老房子这扇不怎么隔音的门。 7、纨绔 海莉没有强留,很快就听见下面车子发动的声音。 路歇尔坐到餐桌边上,十分后悔跟艾因提生孩子的事情。不仅是因为她没能躲过重力锁加固,还因为他现在做饭的风格都带有一种浓浓的孕妇套餐感。 “……我不要这个。”她把糊糊的汤推到桌子中央。 艾因很自然地接过碗,自己舀了一勺。 人都有这样一种不太好的心理,自己拿到手的不想要,看着别人碗里的却很是垂涎。路歇尔看他吃了一点,忽然又想尝尝是什么味道。 艾因一抬眼,对上她的视线,又把汤推了回去。 “还是尝一下吧。”他说,给路歇尔一个下台阶的机会。 其实路歇尔更想尝他用过的勺子。 饭后,路歇尔坐着客厅壁炉边看书。这儿摆着全家唯一的摇椅,往上一坐,盖着厚厚的绒被子,整个人都慵懒得不行。 “今天面谈怎么样?”艾因坐在她后面的沙发上,音调起伏和壁炉里的火一样安静平稳。 路歇尔打了个呵欠:“挺好的。” 艾因似乎不打算再问,所以路歇尔主动说:“海莉想把她弟介绍给我。” “嗯。”艾因也不惊讶,他似乎早就知道了,或者已经通过刚刚那几句对话猜到了。 路歇尔伸伸腿摇着椅子,书上的字在火光里动。 她说话时带着股说不清的笑意:“我觉得我跟他会比较有共同语言。” 世界上估计没有谁比路歇尔更了解纨绔的生活了,现在那些人玩的都是亚特兰蒂斯裔玩剩下的,还是简洁缩略版。 说不定她跟海莉的弟弟还真能聊到一起去。 “你要是想认识一下,就把他约到这边来吧。”艾因听起来还是不怎么惊讶。 路歇尔身上有重力锁,平时电梯都尽量不乘,更别提去遥远的西北星域了。 但问题的关键并不在锁。 “你就没有一点表示吗?”路歇尔忍不住从摇椅上跳下来,书往椅子上一扔,“万一我跟一个年龄比你小,比你会玩,还比你温柔体贴的跑了怎么办?” 艾因在沙发上虚阖着眼,轻笑了一声:“对啊,那怎么办呢?” 他笑声低而沙哑,路歇尔骨头都酥了,她觉得艾因以实际行动给出了她问题的答案。 如果她还是王,就凭艾因刚刚这声笑,她愿意把整个西北星域都赏给他,更别提跟一个土皇帝的弟弟相比谁更重要了。 “艾因啊……”路歇尔走过去,跨坐在他身上,把头埋在他肩窝里。 两个人这么近,相互之间却看不见神情。 艾因一只手放在她背上,轻轻地,食指中指无名指依次敲过脊椎。另一只手环过她的脖颈,动作分不清是推远还是拉进。 “艾因。”路歇尔又叫了一次他的名字,轻轻地咬他耳垂,网一样紧织着的呼吸让她身下的躯体略微僵硬起来。 路歇尔把指甲往他的皮肉里挤,这对他来说至多是被猫挠一爪子的程度。 她觉得自己像荡漾的海,毁灭欲像海底喷发的岩浆,和被月相引诱的欲望潮水一起翻涌,她几乎分不清到底是哪一种占据上风。 或者它们本来就是一体。 她湿漉漉的吻往下落,抵在他的脖颈上。 对于一个军人而言称得上致命的要害,这样暴露在她面前,几近无辜。可是她没有忽视另一个事实——艾因的手也在她的脖子上。 相互扼杀只需要一秒不到,甚至不会影响一个完整的高.潮。 这个念头闪过,脑海中的月相立刻从圆到缺,潮涨潮落不过是眨眼睛的事情。路歇尔好像一下就清醒了,她在艾因脖子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然后把自己的身子拉离。 但是艾因按在她脊背上的手微微用力,直接把她拉了回来。 “生个孩子吧。”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两个人的鼻尖几乎要碰到一起。 路歇尔清楚地感受到艾因连呼吸都是冷的。 “这样就结束了。”他说。 所有的错误。 路歇尔眯起眼睛,嘴唇凑到刚刚自己咬过的位置,轻轻吮吻。她的手往下摸索到艾因的皮带,灵巧地解开,然后把他的手往自己衬衫下面带。 跟刚刚的感觉已经不一样了。 这个时候她已经清楚地辨别出,那股毁灭欲占据上风。 “好。”她回答。 * 第二天昏昏沉沉地醒过来,路歇尔感觉头疼得厉害。 昨天中午是在客厅沙发上做的,晚上是在浴室做的,艾因半夜接到临时通知又出门办事了,路歇尔偶尔蹬个被子着凉很正常。 她想再赖会儿床。 但是没多久,外面敲门声响起,路歇尔就算再昏沉也不得不起身了。 没办法,年末客人就是多。 总参谋长平时不太爱招待客人,但是到年末都拒人门外,似乎也有点过分。所以大部分人都会在年末集中探访,好好争取一年中为数不多的时机。 踮起脚往猫眼里看,发现外面站着的是老校长,脸色不太好。 她立刻黑着脸开门了,嘴里客客气气地说:“老校长好,新年快乐。” 这时候老校长背后窜出个人。 年约二十□□的男性,浅灰色卷发,下巴很尖,眼睛狭长上挑,按理说这种样貌应该偏柔,但他看起来偏偏有种说不出来的刚硬。他胸口别了个很奇怪的胸针,看不出到底是什么。 路歇尔一开始还以为老校长是因为要来见自己所以脸色不好,不过现在看来多半是因为这家伙。 老校长冲着年轻人吼:“你不要犯事儿啊,要不然你姐姐回去得扒了你的皮!” 他吼路歇尔的时候也差不多是这个口气。 吼完他就回对门了,留下路歇尔跟这个男人面面相觑。 “我能进去坐坐吗?”这男人用下巴示意了一下大门之内。 路歇尔把他堵在玄关鞋架处:“参谋长不在。” 灰发男人点了下头,看起来不怎么在意:“我不是来找总参谋长的。” 他自我介绍说是埃德加·威克利夫,海莉的双胞胎弟弟,昨天连夜从西北星域赶到中央,只为见她一面。他还强行跟路歇尔介绍一下自己喜欢的运动,喜欢的书,喜欢的音乐等等。总之各种说辞都特别老套,有种不爱把妹却强行要去把的感觉。 路歇尔感冒本来就严重,应付他更是累得慌。 他每说一句话,她就要在脑海中反驳一百句,然后挑这一百句以外的最亲切的话来应答。 把自己喜欢的东西和自己的家乡都介绍完一轮,埃德加没话说了,路歇尔更没话说。 “我先走了。”埃德加礼貌地退出去,带上门。 路歇尔站在门里完全是懵的。海莉这个双胞胎弟弟某种程度上好像很听他姐姐的话,叫他来探望一下路歇尔顺便交个朋友,就真的连夜赶来探望路歇尔顺便“交朋友”了。但是从另一种角度来讲,他办事也真是够敷衍的。 路歇尔累得瘫在客厅摇椅上,顺手拿起旁边一份早报看了两眼。 体育版头条就是“户外极限运动俱乐部新年挑战赛将在首都星举行,各星域极限运动爱好者千万不能错过”。 插图带了俱乐部的徽章,跟之前埃德加胸口佩的一模一样。 路歇尔在心里翻了两个白眼,搞半天这家伙连交个朋友都是顺便,其实主要目的还是出来玩。如果海莉不知道这家伙是来玩极限运动的,说不定还要被他如此认真积极的态度惊呆。 等等……户外……极限运动? 路歇尔从摇椅上蹦下来,兜帽一戴,冲出门将正准备开车离开的埃德加拦住了。 “蹦极?潜水?攀岩?滑板?”她气喘吁吁地对埃加德说,“哪一个,随便哪一个我都陪你。” 埃德加被吓了一跳:“什么?” “你记得去跟艾因约啊。”路歇尔趁他分神,一把抢了他胸口那个徽章就冲到楼上。 刚刚匆匆扫了两眼新闻,好像入场券就是个印有俱乐部标志的徽章。 艾因见了兰德,却拒绝了海莉,这不符合他一直以来的绝对中立作风。他在鸽派和鹰派之间是没有任何偏向的,既然见了一个,就肯定会给另一个机会。再加上他之前自己也说,可以把海莉的弟弟从西北星域约过来,所以他拒绝埃德加的可能性很小。 路歇尔极有可能获得一个来之不易的进行户外体验的机会。 闷在一个这么小的房子里近一年,没有任何社交网络,没有任何娱乐生活,也难怪审核委员会天天担心她心理变态。 艾因半小时内就赶回来了。 老校长知道什么,他就知道什么。上次兰德把她带走,就是老校长通风报信的,这次埃德加通过老校长进了艾因的门,老校长肯定也会跟艾因提。 路歇尔凑到艾因跟前,尽可能若无其事地说:“我见过埃德加·威克利夫了,是跟他姐姐长得不像,异卵双胞胎真神奇。” “身体感觉怎么样?”艾因上下扫了她一眼。 路歇尔顿时有种被揭了底的感觉。 “踢被子还是?”艾因眉头紧皱,“昨晚……我说过不要关热水的。” 他说到昨晚做什么的时候顿了顿,关键词略过去。 路歇尔可以理解,中老年人都比较保守嘛。 “会被呛到啊!”她恼火地回答。 艾因进门,手往她额头上摸了下,立刻拿出通讯器:“威克利夫阁下吗?嗯,她生病了,不去。” 路歇尔想死的心都有了。 8、踪迹 机会总是有的,路歇尔从来不怕蛰伏。 她把昨天抢的徽章交给老校长,让他还给那位装模作样的纨绔,然后趁着自己病弱跟艾因提要求。 “我只想出去走走。”她把脸埋在被子里,希望病容能给自己带来一点同情心上的加分。 可是艾因对她根本没有同情心。 他说:“一年前就通过了《限制亚特兰蒂斯裔未成年女性出行办法》。” 于是路歇尔只能在被子里唉声叹气。 这个破法案还是要从一年前讲起。 最开始被艾因收养的时候,各种官方民间对她的讨论都很激烈。大部分人觉得艾因收养旧王族末裔的行为很影响他个人形象,但是艾因没有解释什么。 另一位战时元老,联合军第二方面军军长弗兰克思站出来帮他说话:“如果收养一个对全宇宙有着不可估量价值的孤儿对于斯温伯恩总参谋长的形象能有什么坏影响的话,我觉得大概就是以后不太好找女朋友了。毕竟他自始至终都太过伟大,一个接近神化的男人是很难找到真爱的。” 于是官方媒体闭了嘴。 但是民众间乱七八糟的传闻还是不少,有些猜测比他们现在的关系还劲爆。不过这些事情信的人也少,最多就是拿出来吸引一下眼球,大家普遍还是觉得总参谋长为世界的和平进步发展付出了很多。 矛头不能指向艾因,那就只能调个方向指着路歇尔。 反正现在亚特兰蒂斯王族倒了,各种旧事都被拉出来曝尸,路歇尔瞬间就被打成反面形象……当然,在这种□□势下,她的形象也不可能正面得了。 总之一年前民众们对她是怀有极大恨意的,这直接导致她在黎明广场旁听一个战争胜利演讲时直接引起了踩踏事件。 那次事件路歇尔自己也差点遇险,所以军委会这边通过了新法令,艾因这边直接强势下令,对她的消息进行封锁,不允许任何媒体对她进行不当猜测。 路歇尔就这样被半软禁在艾因家里。 这对她而言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我想出去。”路歇尔闷到呼吸不畅,突然掀了被子就跟艾因说,“我不管我就是要出去!” 这不是她第一次因为这件事发脾气,所以艾因的表情完全是习以为常的空白:“门就在外面。” 路歇尔不敢出去。 因为那扇门之外的所有人都恨她。 只因为她沾了王裔这个词,所以亚特兰蒂斯氏曾经犯过的所有大错小错都被归在她头上了。她还不能反驳,因为反驳就代表阶级立场上的冲突,是就旧势力死灰复燃。 艾因把她的被子一点点小心掖好,又试了试她的温度, 感觉还好。 他坐在床沿低头看文件,路歇尔无聊地睡了过去,偶尔清醒一点,意识模糊地求艾因,让他带自己出去走走。 这种时候艾因也一般会回应:“不可以。” 于是路歇尔又断断续续地做噩梦。 梦见绞刑。 梦见她和其他亚特兰蒂斯裔被妥协的特古拉三世放在西南总督府,等着朝中央进发的革命军到来,然后一场大火烧了起来。 梦见跟艾因的第一次。 梦见跟艾因的第二次。 梦见跟艾因的第无数次。 她从梦里面挣脱出来,这次总算没有依靠艾因的帮助。 “好些了?”艾因还在床边看文件,连姿势都没怎么变过。 窗帘外面已经有蒙蒙的暮光了。 路歇尔脱离了病中纠缠不清的状态,认真回答:“好多了。” 她微微侧目,艾因在床头柜上点了那支安神的蜡烛。 难闻的药味好像烧起来就没那么难闻了甚至有一点植物的清香。路歇尔每次闭眼都幻想自己在密林间,很快就爱上了这个香味。 “艾因,下个月我真的不能做重力锁加固手术了。”路歇尔从床上起来,手环过他的腰,自然而然地让身子紧贴他的背撒娇,“我怀孕的时候不能做麻醉。” 拒绝了她某件事,就要在另一件事上做出接受范围内的退让,艾因对平衡的维系也体现在这一点上,路歇尔希望这次他能稍微留一点情面。 “那就不做麻醉。”他说。 一听这话,路歇尔的腕骨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疼了起来。 做不做麻醉都一样,反正她疼不死,是这样的吧。 这个男人连一点带来危险的可能性都要扼杀,更别提作为“危险”本身的路歇尔。他让路歇尔不得不斟酌每一步棋会不会带来适得其反的效果,他出的每一张烂牌后面是不是都藏了刀片。 新年夜,路歇尔终于看起来不那么病怏怏了。 她自告奋勇要学做饭。 艾因看起来不是很想让她进厨房。听说每个家里负责做饭那个都对厨房有种非常强的领地意识,这不仅仅是一间厨房,更是战斗的阵地,生活的堡垒。 “这是什么?” “肉。” “我知道,是什么的肉? “鸡肉。” “哦,那这个呢?” “花椒。” “我不吃辣。” 艾因停了手里的动作,皱眉问:“你怀孕期间还有什么忌口的吗?” “没有。”路歇尔笑了起来,“反正不会死,对吧?” 艾因低头看她,那双眼睛里有小小的恶毒与狡猾。 他记起第一次跟路歇尔上床的时候,路歇尔也是差不多的眼神。他那时候想,只是狡猾,最多算聪明,还没有沉淀为智慧。他跟路歇尔说,你不可能斗得过我。路歇尔只是笑,吻他的喉结,告诉他话不要说得太早。 路歇尔趁他走神,踮脚就往他嘴唇上亲了一下。 艾因早知道不能跟路歇尔一起下厨房,因为她总有一种把任何地方都变得适合上床的气场。 “算了吧,等我把你教会,那这顿饭就得明年吃了。” 于是他把路歇尔弄去了外面。 这还是路歇尔跟艾因一起吃的第一顿年夜饭。 她也没觉得有多开心,因为时间每多渡过一天,她心中就多一分不安。 而艾因,他吃到一半就接了个军委会的电话,那头让他赶去夜港游夜舰队旗舰。 “不会又是镇压叛乱吧……”路歇尔看他急匆匆地穿风衣,心里有点疑惑。 前后隔得也太短了,一般来说上头很少在短时间内派同一个人执行同样的战斗任务。比如之前是兰德在白鸦座镇压叛乱,但是后来就换了艾因,现在如果白鸦座再出问题,那应该是海莉或者其他参谋去了。 她猜得很对,这次艾因确实不是出去执行什么任务的。 他要去见弗兰克思。 在战争胜利后,这位和他一样有着数不尽功勋的军长一直呆在边缘星系为联合军清扫残余旧势力,听说他整整一年没有离开过各种太空舰队,也没有踏上过自己母星的土地。 之前他到白鸦座的时候,对面主动退军隐藏起来了。艾因可没有三五年跟他们打游击,再加上这边路歇尔又被兰德带走,他只好联系弗兰克思进行交接。他先用单人舰返回首都星,然后弗兰克思继续观望白鸦座情况。 刚刚弗兰克思通知他,游夜舰队全部撤回了。 他没提镇压结果如何,这就意味着结果应该不太好。 到旗舰一看,弗兰克思那一大把络腮胡子更加茂盛了,熊一样粗壮的手臂朝他用力挥舞。他似乎很兴奋,艾因不确定这种兴奋是偏向好的还是偏向坏的,而且与兴奋相当的,他还非常焦虑。 “好消息。”弗兰克思直接把他带到秘密会议室,开口第一句话就推翻了艾因之前的猜想。 艾因沉默了一下,隐约明白了是什么好消息。 “我们在白鸦座找到了亚特兰蒂斯宫的踪迹。”弗兰克思声音微微颤抖,极为艰难地压制着兴奋,“只要毁掉它,旧王裔就失去了死灰复燃的一切可能。” “为什么撤军?”艾因紧皱着眉,对他们的决定并不满意。 既然发现就应该追击,即便不能一次击毁,也应该造成一定伤害。 亚特兰蒂斯宫在特古拉三世死后就消失无踪了,后来革命军花费大量人力物力在所有星系进行地毯式搜索,却始终没有消息。现在镇压一个叛乱,倒是误打误撞抓住了亚特兰蒂斯宫的去向,怎么能不好好追击? 弗兰克思眼底那点焦虑浮现出来:“我们追击过,但是那伙叛乱的游击势力正好这时候进攻,两边顾不过来,不小心让这玩意儿跑了。” 艾因依然是那副非常苛刻的表情:“全力消灭亚特兰蒂斯宫是最高指令。” 弗兰克思挥着手臂愤怒地说:“我当然知道,但是我第一次见那东西,第一次跟它正面碰撞,不知道它滑溜得像条鱼!” 艾因似乎想说点什么,但是转念一想现在说什么都是空话,于是他揉了揉眉心,继续沉默。 “哦,对了。”弗兰克思忽然想起什么,突然问他,“你跟路歇尔是怎么回事?” “马尔兹?”艾因问。 “嗯。” 艾因得到意料之中的答案,于是直截了当地承认:“就是他说的这样。” 弗兰克思一脸扭曲的样子,肌肉都抽抽着。 “不是……”他似乎有点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讲比较好,“我知道你不是他们说的这样,但是星轨这个东西确实……” 艾因打断他:“你知道就够了。” 弗兰克思沉默了。 好半天他才说:“你要小心。” 艾因没有回应,他拉好风衣,从座上起身,语气轻松地说:“好了,她还在等我吃年夜饭呢。” 他走出旗舰,背后成千上万只游夜军团的舰艇沉浮在夜色里,像一颗颗不再亮起的星。 9、力量 宇宙间每一个种族都有自己不被淘汰的特殊理由。 对于集懒惰、贪婪、暴虐等诸多不良因素于一体的亚特兰蒂斯人,他们之所以成为王室,奴役宇宙这么多年,当然也有某种特殊的方法。 于是有人就会想,是不是掌握了这种办法,就掌握了成为新统治者的钥匙。 艾因返回家里已经是第二天或者说第二年了,路歇尔一个人吃完饭早早地洗了澡上床休息。她喜欢拿本什么到床上看,用来助眠,今天的是近现代史。 听见艾因开门的声音,她立刻把书放在床头柜上,按掉了房里的灯。 可惜门缝里的光已经被艾因看见了。 他用钥匙打开路歇尔的房门,没有打破她装睡的平静,而是站在门边看了很久。路歇尔感觉那个寒冷而清醒的视线一直徘徊在她脸上,身体上,就如以往一样,用专业的眼神评判着,估算着,规划出她身上的每一种可能性,然后及时地将每一种都掐死在萌芽或未萌芽中。 对于路歇尔的事情,他总是想得比路歇尔自己还深。 “晚安。”他说。 于是路歇尔确认今夜不会再有任何性活动。 门被关上,被子里冷得让人发抖。 她蹑手蹑脚地走下床,试着从床下拉出那个带金属箍的大皮箱,每秒钟拉半厘米,动作极轻,连近在咫尺的她自己都听不见动静。 她把箱子边缘的铁箍掀起来一点,然后把手腕凑到这个铁条旁边。铁箍被磨损得很厉害,边缘氧化泛黄,质地十分粗糙,衔接的地方全是铁锈。 毕竟也有几十年了。 她用铁箍切割自己的手腕,划一条很深的口子,绕一圈,手掌的皮肉与手臂的完全分离。她额头上全身汗,疼得浑身发抖,动脉破裂后血飙得到处都是,她脸上被不知道是汗还是血还是眼泪的东西弄得黏黏糊糊。 把铁箍先搁下,指甲掀开被切好的皮肉,然后摸到下面的骨头,和系在骨头上的锁。 很细的锁,绞在一起,跟骨头密不可分。 路歇尔伸手扯了一截被子下来,咬在嘴里,然后竭尽全力拽了下那个锁链。 锁链断了,和骨头茬子一起掉进血里。 这只手的伤口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地上的血流回她身体里,新长出来的肉芽痒得她想尖叫跺脚。但是她死死咬着被子,一点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甚至连呼吸都没有比之前重多少。 她浑身颤抖着,用这只刚刚复原的手拿起铁箍,开始处理自己身上的每一个锁。 ——“那就不做麻醉。” 路歇尔已经提前感受到了不做麻醉到底是个什么感觉。 四根锁链全部都被暴力取下,只差一个永远在心脏里滴答滴答的□□。 路歇尔已经自断后路。 下一次体检前,她必须赢。 * 今天没有早报。 这很不寻常,艾因作为一个标准的中老年人,平时早报、晚报、日报都是一样不差的。 外界消息的来源很少,路歇尔大部分时候都依靠报纸和那些总督军委的只言片语。 路歇尔没有问艾因报纸的事情,也没有问他昨晚出去干嘛了。 很多事情,只要不问,那他们俩的关系就是和谐融洽的,就像艾因也从来不问她为什么忽然就答应生孩子了。 亚特兰蒂斯裔的血脉永不断流,现在路歇尔是唯一的亚特兰蒂斯后人,所以她不可能死。但是当她生下孩子,她就不再是唯一了。 幸好这点是可以控制的。 “今天要出去一趟。” 沉闷的早餐过后,艾因突然提起了她的行程。 她从各大军阀收到的邀请确实不少,但大部分时候都是由艾因来帮她挡下邀请。像这样由她代为邀约,好像真的是第一次。 “国宴。”艾因补充说明,“今天毕竟是新年第一天,我也已经很久没跟其他人聚一聚了。” 哦,国宴。 路歇尔心里说了句怪不得。 艾因说的“其他人”特指战时联合军的几大军长、司令、参谋长,和他一样属于开启新时代的战争英雄,真正的实权派军人。 宴会的地方是一个风格简朴复古的度假山庄,路歇尔没来过,也看不懂太多文化地域特色,只觉得这地方比亚特兰蒂斯宫穷酸。 她见了那些参加宴会的人,脸上一黑,脑子里记起来的全是各种数据悬殊的近现代战役。她很后悔自己昨晚看了近现代史,因为里面描写的大部分功勋都能跟面前这些人一一对应。 不过某种意义上这也是件好事,至少目前为止她没叫错过名字称呼。 “弗兰克思先生。”路歇尔终于露出了一点真心实意的笑容。 她对这个性格直爽粗暴的军长印象很深。当时她正处于舆论的风口浪尖,这位军长第一个站出来帮艾因说话,也算是他让自己平平安安地在艾因手下呆着。 弗兰克思看路歇尔的眼神透着奇怪的尴尬,幸好他满脸络腮胡子能掩饰一切。 艾因去另一头应酬了,路歇尔索性跟这个糙汉坐一起闲聊。 “最近跟艾因相处怎么样?”弗兰克思的声音应该比他在军中温和十倍不止。 路歇尔笑笑:“我们一直都挺好的,参谋长对我很照顾,我从他身上学到了很多知识与经验。” “那就好,我还担心你不能适应呢。”弗兰克思心想,除非床上经验也能算经验,否则路歇尔这三句话就全是瞎扯淡。 路歇尔害羞地挠头:“最开始是有一点,不过参谋长很严格,所以不知不觉间也逐渐适应了。” 弗兰克思也爽朗地笑起来,两人气氛一派融洽。 弗兰克思给她讲艾因大学时候的事情,调侃他一直单身,偏科严重。还说他们那时候在一个母蚊子比姑娘多的理工系,要不是他长得太磕碜,现在应该搞基去了。 他是个很会聊天的人,见多识广,与困囿在亚特兰蒂斯宫与艾因家里的路歇尔不同,每个话题都能给她一种新鲜感。 “艾因就是喜静,什么春游啊秋游啊一概不去,到毕业都记不清室友名字。”弗兰克思边说边笑,自己也乐得不行,“有一次班里唯一的姑娘借了他笔记,去还的时候他还回答,说不收礼物,其实是把人家姑娘的样貌和借笔记这回事儿全忘了。” 末了他还补一句:“也亏得司令官不嫌弃他交流障碍。” 路歇尔觉得年轻的艾因还挺可爱的,她说:“现在好像已经不会了。” 弗兰克思有点惆怅:“是啊,战争总是让人成长得飞快。” 弗兰克思觉得这句话对于路歇尔其实同样适用,她成长得这么快,眨眼间那个混世魔王的形象就被收进身体里,外面露出的只有普通的十六岁少女路歇尔。 一个不容易招人恨的普通少女。 这次国宴规模不小,但是对于宴会嘉宾却没有太多的限制,可能是因为这里的都是大人物,都有自己的想法,想限制也限制不住。大部分人都是按照自己需求去应酬,气氛彬彬有礼,甚至感觉得到一丝刻意的冷静格调。 路歇尔身边也来了很多人,几个大军阀过来轮番敬酒,她那份都由弗兰克思代喝了。这汉子酒量是桶级的,跟那些杯级的总督们没有可比性。可能是因为弗兰克思在,那些总督也不好跟路歇尔太亲近,于是简单聊了两句,再带上个“记得来玩啊”就离开了。 过了不知道多久,艾因回来,室内太热,他把风衣挂在臂弯里,领带和衬衫却一丝不苟,严严实实。 “这儿就交给你了。”弗兰克思从路歇尔身边起身。 艾因点点头,道谢。 然后他给路歇尔倒了杯果汁,敬她:“生日快乐。” 路歇尔抬起头,没料到艾因还记得这个。 她坐着,艾因站着,酒杯就在她面前。于是敬酒的时候,路歇尔借助他那件风衣的遮挡,轻轻地吻了吻他的手。 “艾因,你喜欢我。” 也不知道是说给他们两人谁听的。 10、引诱 “对……那么你呢?” 缠绵悠扬的舞曲响起,在这样的背景音下,艾因的反问似乎有几分深情。 路歇尔眯起眼睛,起身抢过他的杯子,一饮而尽。这是艾因第一次问她关于爱的问题,而答案是众所周知的,它甚至被写在初中教科书里,成为旧王室的诸罪之一。 亚特兰蒂斯裔只会毁灭,征服,占有,掠夺,沉湎于无穷无尽的肉.欲。 可是路歇尔回答:“我爱你啊,艾因。” 她伸手,微微欠身,向艾因邀舞:“不知道是否有幸成为您的舞伴?” “你会跳交谊舞?”艾因仔细回忆了一下,似乎一年间路歇尔并没有接触过这类内容。 路歇尔直接伸手揽过他的脖子,身体柔软地贴近:“别开玩笑了,我能把整个舞池跳穿。” 路歇尔用实际行动证明了她没有说谎。 她跟艾因跳了第一支舞,然后接受弗兰克思的邀请。两个人体型差得太多,而且弗兰克思确实不擅长这事儿,所以也是一曲结束。很快路歇尔到了内南方总督手上,两个人看起来玩得很开心,甚至跳出几分炫技的味道。 艾因离开舞池的时候,隐约看见路歇尔已经换到兰德身边了。那家伙把手放在她臀上,但是路歇尔在下一个回旋之后就轻易调整好了。 今天的宴会与以往都有些不同,总督们对路歇尔更加热情。 也许是因为他跟路歇尔的事情已经传开,他们都坐不住了。 等三个小时舞会结束,他重新回到大厅,一眼就看见路歇尔拎着鞋子朝他跑过来。她后面跟着个灰色头发的男人,那家伙脸上陪着小心,似乎很想搀她一下。 “艾因!”路歇尔一把勾住他脖子。 “斯温伯恩参谋长。”埃德加·威克利夫朝艾因行军礼。 但是艾因扫了一眼他空荡荡的肩章,没有回他,只是点点头,平静地说:“请代我向威克利夫总督阁下问好。” 埃德加虽然平时横行霸道,但是在艾因面前还是很收敛的,他老老实实地点头:“谢谢您的关心……” 艾因低头看了一眼路歇尔光着的脚,直接把她横抱起来,然后离开了宴会。 埃德加在他们背后睁大了眼。 从大厅到停车场,路歇尔一直都在窃笑。 等艾因把她塞进车里,她才说:“很高调嘛。” “你满意了?”艾因瞥了她一眼。 “不够。”路歇尔眯起眼睛,翻身跨坐在他大腿上,然后被他敏捷地按住肩拉开距离,“跳这么久,我饿了。” “回去给你做夜宵。”艾因不动声色,他感觉路歇尔正把膝盖往自己腿间压。 她今天好不容易换了身深蓝色长裙,头发也认认真真梳好,还找回了一点旧时贵族舞会的感觉,怎么能不好好享受一夜声色犬马。 “……我想吃点别的。” 路歇尔凑过去,但是被艾因抵着肩,于是她侧头舔了下他的手。 艾因按她肩膀的手往回缩了一下,但是立刻收得比之前更紧。 他知道自己不能让步。 家里的卧室、浴室、客厅沙发,就是他一步步退让的后果。要是让路歇尔再把领地拓宽到车上,那以后想退回来就难了。 艾因想到这里,声音一下就严厉起来:“下去。” 路歇尔根本不怕他,轻哼一声,反手拉下裙子拉链,大片肌肤裸.露在外,白色胸衣勾勒出成长中的优柔曲线。 艾因立刻移开视线。 路歇尔见他这样子,笑容越发狡诈,她膝盖轻轻一顶,低声说:“看着我。” 艾因抵着她肩膀的力度一点也没有减弱,他淡淡地说:“再感冒一次,我就只能联系审核委员会带你去住院了。” 路歇尔心里恨得咬牙切齿,脸上却笑得越发愉悦。 “看着我。”她高高在上的语气又让艾因想起绞刑事件。 大铡刀落下,升起,落下,升起。 无数次。 也许是记忆的驱使,艾因没有按捺住那种奇怪的冲动,视线终于循着她的声音回到她脸上。 他记得大铡刀落下无数次之后,地上全部都是血,顺着台子流下来,沾到他军靴的边缘。路歇尔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被刽子手一脚踢在膝盖上,又重重地跪下。 那头耀眼的银发之后,她的笑容也与此刻一般愉悦。 “艾因,说你喜欢我。”路歇尔有时候是完全不讲道理的。 艾因的视线在她脸上停了几秒,最后落在她精巧的锁骨和奶油一样细腻的肌肤上,真的一点伤痕都没有。她体温偏低,全身只有与他的身体相接触的地方是暖和的。 “你说完我就下去。”路歇尔在他大腿上扭动了一下。 这次艾因反应很大,直接将她一把掀翻,从自己身上扔到旁边的座位上,还顺手给她系好了安全带,拉好了裙子拉链。他动作太快,路歇尔都没反应过来,等她气急败坏地想解安全带时,车都快开到军区老宅了。 到最后艾因还是什么都没说,估计今晚这么高调地把她用公主抱弄到停车场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到家之后,艾因直奔厨房。 路歇尔跟在他屁股后面转来转去,三秒就叫一句:“艾因啊……” 艾因带好了手套,回头看她。 眼神闪亮,饱含渴求……就跟讨小鱼干吃的猫一样。 “不是饿吗?”他叹了口气。 路歇尔想了一下,确实饿,等吃饱喝足再撩艾因似乎也不错。 可惜她想得总是比现实美。 吃饱喝足之后,艾因还是一脸不近人情。 路歇尔眼见寻欢作乐无望,立刻改了主意,她坐在沙发上,认真地对艾因说:“你把枪给我。” “做什么?”艾因习惯性皱眉。 “看个东西。”路歇尔无所谓地耸肩。 艾因提条件:“看完你就老老实实去睡觉?” 艾因觉得她袭击自己完全是自寻死路,自杀又不可能,于是只当她玩心大。如果能让她安分一点,那给她看一下也无所谓。 路歇尔用力点头。 于是艾因握住枪口递给她。 结果路歇尔拿到手后立刻拉了保险,直接朝自己大腿一扣扳机。 “砰!” 路歇尔自己都怔了怔,疼痛是可以预料的,但是她没想到艾因这把配枪没消.音器。 艾因一把按在她握枪手上,摸到的地方迅速被血濡湿。 “路歇尔,你做什么!”他朝路歇尔吼的声音搞不好比刚才枪响都大,一双眼睛黑得像夜空,燃着难以形容的怒火。 一起生活这么久,路歇尔还是第一次见他生气。 “给你看个东西。”路歇尔回答。 这时候艾因才反应过来,不是她要看个东西,而是她要给自己看个东西。他在沙发面前半跪下,抓着路歇尔的手反扣住,看见她大腿上血肉模糊的枪伤。开枪距离很近,裙子和丝袜都烧糊了,跟血肉融在一起。 最关键的是,伤口没有愈合。 “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愤怒的声音在路歇尔耳朵里有些失真,她的手一直在抖,一半是因为被反震得有些发麻,另一半是因为开枪打自己大腿真他妈太疼了。 艾因看见她伤口的血疯狂往外涌出来,一点也没有回流的趋势,于是拿了个抱枕塞给她让她按住,自己去拿急救箱。 这时候外面传来“砰砰砰”的敲门声。 “艾因?你们在做什么?”老校长听起来比平时严肃不少。 也对,先是一声枪响,然后就听见艾因对路歇尔发脾气,很容易让对门的人联系到不好的事情。老校长觉得艾因不是那种会家暴的类型,但是难保路歇尔自己不找死啊。 艾因先跑去玄关,把大门拉开半扇。 老校长一看他脸色就觉得该调国民警卫队来了,上次他脸色差成这样还是因为旧西南总督府那场杀死几十位王裔人质的大火。 “没事。”艾因语调已经平复下来,“打扰您休息了。” 老校长低头看着他满手血:“艾因……” “真的没事。”艾因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您回去吧。” 然后他把门甩在了老校长脸上,从鞋架最下面翻出个急救箱。 幸好他处理这些还是很擅长的,工具和消毒用品都比较全。他把路歇尔半拖半抱弄到浴室,取子弹,剪掉被烧坏的衣服和死肉,清洗伤口,缝合伤口,包扎。 他站在床边俯视着因为失血过多而苍白下去的路歇尔,过了好几分钟才说:“我会向审核委员会要求对你的精神状况进行复核。” 路歇尔被他放回床上,身上什么都没穿,只盖了床厚被子。她挣扎着坐起来,拿了一卷多出来的绷带玩,一边把它绑成蝴蝶结形,一边漫不经心地说:“它会自己好起来的,比以前慢些。” 艾因看着她,直接掏枪抵在她眉心,目光如枪口般森然:“路歇尔,你要记得这痛。” 路歇尔一点也不怕,她甚至抬起头朝他笑了一下:“现在你信了吗?我怀孕了。” 她看见艾因喉结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冷冷地沉默。 路歇尔低着头,手指一圈圈地绕着绷带,声音还是跟之前一样不带什么情绪:“让我出去一次吧。” 艾因没有回答。 “最后一次了。”路歇尔又说,声音带了点哭腔,“好不好,艾因?” 指着她的枪终于放下了。 “不可以。” 路歇尔抱住被子泣不成声。 11、火灾 这晚,路歇尔是跟艾因一起睡的。 可能是怕她又突然崩溃,也可能是想帮照顾她的伤口,总之艾因整夜看着她,没有合眼。 第二天他把锐器全部收好,桌角都包了软软的垫子,粗糙的旧地毯铺出来,连指甲刀都放在带锁的柜子里。皮箱上的铁条也被取掉了,这让它看起来比之前更破旧。 他向来说话算话,路歇尔一起床就被审核委员会的专车带走了,因为昨晚艾因要求委员会对她进行精神复核。 老校长在参谋部见到他的时候,拉着他问了半天。 “到底怎么回事?”老校长拦着他不让他进办公室。 艾因看了一眼手表:“对不起,现在是工作时间……” 老校长对路歇尔一直不好,真出事了却先指责艾因:“艾因,你不能放低身段去为难一个孩子。她年纪小,正处于荷尔蒙旺盛的时候,纵欲就纵欲吧,你总不能跟着……” 艾因也不知道老校长想到哪里去了,他绕过絮叨不止的老人家,直接开门,关门。 “艾因·斯温伯恩,你以后不要想我往你手下介绍学生!” 老校长的声音震得半个参谋部都能听见。 弗兰克思坐在艾因办公室的沙发上,掏了掏耳朵,问:“怎么,你跟老校长吵架了?” 艾因摇头,把手里的文书都放在桌上。 “他过两天就自己消气了。” 弗兰克思琢磨着问:“是气你跟路歇尔的事情?不对啊,他住对门,你们俩之间有点什么,他早该看出来了。” 他看见艾因表情没什么变化,于是戏谑着说:“路歇尔昨晚在舞会上可真抢眼啊,那小身段,亏得是我……” 艾因打断他的话:“那你当初怎么不收养她?” 被他这么一问,弗兰克思有些尴尬:“绞刑事件我也在的……总觉得瘆得慌。” 艾因冷冷地看着他。 弗兰克思硬着头皮说下去:“换其他任何一个人收养她,她都早该逃跑了,幸好到了你手上。” 艾因低头整理起手里的文书,没有再理会他。 就在弗兰克思以为他不打算再开口时,艾因突然说:“绞刑事件还算轻的,你没见过旧西南总督府的那场大火。” 那是最后一战的前夕,革命军兵分两路,一路前往刺杀王都的特古拉三世,弗兰克思就跟在这路。而另一路则由艾因带领,前往旧西南总督府——王都最后的军事屏障。 这对于艾因而言并没有什么难度,旧西南总督库尔是帝国老将,他穿着一身笨拙沉重的铠甲,目光炯炯地注视革命军那些闪亮冰冷的机器,他举起长剑,没来得及说话就被粒子炮轰成了粉末。 “那次火灾怎么了?”弗兰克思只知道这件事让艾因非常愤怒,但是不知道中间又有什么曲折。 算起来,艾因跟路歇尔第一次见面也是在那时候吧。 当时特古拉三世把几十位王裔作为妥协的弃子赶出亚特兰蒂斯宫,扔在旧西南总督府,希望能用这些人质暂时延缓革命军向首都突进的步伐。革命军也确实对亚特兰蒂斯的血脉很感兴趣,所以他们派出艾因,对这些血脉纯正的人质势在必得。 但是旧西南总督府发生了一场大火,只有路歇尔活了下来。 因为火灾是意外,所以艾因也没有受到什么处罚,不过他自己一直对这件事耿耿于怀。 “你不懂……”艾因的视线停在文书密密麻麻的字上,却没有把内容看进去。 那天他带军突入火场,星辰石密封的门轰然倒塌,蛋壳似的保护层内只有路歇尔一个人。 她文雅地坐在高背椅上,面前是本薄薄的诗集,身上那件裙子繁复华美地拖曳在地上,蕾丝花纹与绸缎褶皱多得数不过来。耀眼的银发勾勒了天鹅般优美的颈项,夕阳的残红掠过她的面颊,染上一点点虚假的绯红色。 听见了近卫军的响动,她才困惑地抬头。 那双眼睛里流着寂静的野心,藏有蛰伏深水之下的食人巨兽。 “请等一下。” 在他开枪射击前,路歇尔说话了,声音略微沙哑,不像面孔般柔和优美。 她把书页又翻过一面,眼神却黏着在他的嘴唇上,几近迷恋。 “请让我读完这首诗。” 弗兰克思没说错,她真的让人瘆得慌。 “那次火灾不是意外。”艾因抬头,对上弗兰克思震惊的眼神。 敲门声有节奏地响起。 “请进。” 是审核委员会的人,他表示已经把路歇尔送回家了,这次的精神状况复核也完全正常。 “谎言测试和伪装测试呢?” “都没有问题。” “我知道了。”艾因点点头,仔细翻阅审核委员会上交的心理报告。 不管多微小,路歇尔至少应该有一点点孕期症状,但是她没有。她知道该怎么伪装一个正常人的心理状态,却不知道该怎么伪装一个孕妇的心理状态。 再结合亚特兰蒂斯宫忽然出现的踪迹与她近期频繁提出出门的请求,艾因几乎可以肯定她在计划着什么。 “我得回去。”艾因拿起椅背后的风衣,大步走出办公室。 来找他商量亚特兰蒂斯宫问题的弗兰克思没想到他也有翘班的一天,在他身后追了会儿,一边喊:“等等,你先把火灾给讲清楚啊!” 回到军区老宅,发现老校长的妻子正在敲他们家门。 “她在里面哭,门反锁着,我怎么敲都不开。” 这个温柔得没什么存在感的女人一直对路歇尔很好,因为她自己不能生孩子,又一直想要个路歇尔这样的女儿。艾因在外办公的时候她就给路歇尔做饭,逢年过节都给路歇尔塞衣服。 艾因把她劝回自己家,然后才开门进去。 里面没开灯,路歇尔就像影子似的在客厅徘徊,啜泣声让人揪心。听见门锁的响动,她迅速往这边看过来,通过背光的轮廓判断出是艾因,然后一路踉踉跄跄地扎进他怀里。 艾因反手关门,感觉她把眼泪使劲往自己身上蹭。 “艾因,我好害怕。”路歇尔抬头,眼睛红红的,“如果他们发现我怀孕了怎么办?我在测试上说谎了……我不知道……” 他拍了拍路歇尔的背:“心理复核没问题。” 那当然可以是路歇尔无法伪装成一个母亲,也可以是她作为一个母亲必须伪装成一个普通人。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谁也看不清楚。 “那就好……那就好。” “路歇尔,你在流血。”艾因把她从自己身上拉开,他嗅到了血腥味。 “哦……”路歇尔还是有点晃神,她低头一看,伤口又开裂了,血从大腿一路淌到地上。 艾因把她抱回卧室,正要用剪刀给她把丝袜剪开,这时候路歇尔说:“我脱下来吧。” 他看见路歇尔撩起裙子,大腿上的肌肤干净细腻,用来包扎的绷带被血浸透,艳红色蜿蜒而下,就像雪地里盛开的花。 “不要硬扯……” 他还没说完就听见路歇尔倒吸一口冷气,因为她已经用力拽了下跟丝袜黏在一块的绷带。 “手拿开。”他用消好毒的剪刀贴着绷带边缘剪开,冰冷的利器贴在大腿上,让路歇尔有些起鸡皮疙瘩,“裙子再拉起来一点。” 路歇尔觉得这句话如果能换个场合说就好了。 等艾因把绷带全部弄掉,用湿热的毛巾给路歇尔擦干净血,他脸上的神色又凝重不少,因为伤口几乎没有愈合过。他不知道路歇尔所说的愈合得“比以前慢些”到底是慢多少。 他问路歇尔,路歇尔却说:“我怎么知道,我以前又没怀过。” 说的也是…… “晚上带你出去吧。”艾因把沾满血的毛巾什么都扔到盆里,然后弄了一卷新的绷带,一边给她缠一边说。 “去做什么?”路歇尔问,好像年初应酬是比平时多一些。 “看海。” 路歇尔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他的头发,艾因扎绷带的手一紧,痛得她死去活来,于是她手里也一紧。 艾因抬起头,把她的手从自己头上拿下来,然后放在她自己大腿上。 他说:“老实一会儿就这么难?” “你秃了我也喜欢的。”路歇尔揪下来几根头发,扭过身子把它们小心翼翼地放在枕头下,然后又伸手捧着艾因的脸,让他抬起头,“艾因啊,你这辈子再也不会遇到一个比我更爱你的人了。” 艾因皱眉看着她。 不管他眼神如何,路歇尔都喜欢他半跪在自己面前仰望的角度。 她得意洋洋地说:“但是我不一样,我这样讨人喜欢的小公主,世界上有很多比你要爱我的人。” 艾因还以为她要说什么呢,结果是炫耀。 他没说话,一把将路歇尔按倒在床上,另一只手还没忘固定住她的伤腿,免得动作幅度太大又撕裂创口。 路歇尔眼睛亮晶晶的,反手扣在他腕上,用余光注视墙上的挂钟。 滴答。滴答。滴答。 心率正常。 她的指尖顺着青蓝色的血管摩挲,柔得像羽毛。 艾因的头发垂下来,掩住神色:“在旧西南总督府……你为什么要下令放火?” 路歇尔眯起眼睛,神情慵懒,她的手指顺着艾因的手臂一路上攀,最后触到他的嘴唇。她描摹着他钢铁般不屈的轮廓,发出低柔微哑的喘息。 艾因手上力道加大,逼问道:“为什么?” 路歇尔喘息声越发不加掩饰,隐晦的色.欲和媚态让艾因觉得自己应该换个姿势问。 她回答:“因为囚徒之辱由我一力背负即可。” 也因为除她以外的弱者根本不配冠群星之冕。 12、星海 路歇尔一向是个有始有终的人,既然两个人都在床上了,怎么可能不做完? 但是艾因比她有原则,又顾忌她这条半天没好起来的断腿,死活不从。路歇尔跟他纠缠一会儿,见实在拿不下,只能一扭头埋头苦睡。 睡了才没几分钟,路歇尔忽然又想起艾因刚刚说要带她看海。 这算是约会吧?偷偷摸摸在一起这么久,终于等到了第一次约会啊! 路歇尔兴奋地从睡梦中醒来,吵着要起床。 艾因一直在床边,他最近总是寸步不离地跟着她,生怕她一离开视线范围就折腾出什么幺蛾子。 路歇尔一坐起来,他就能看见她露在被子外的白皙皮肤,肩上被他按出来的指痕,锁骨以下像花一样盛开的吻痕,再往下……就被挡住了。 这是有罪的。 艾因这么想着,重新把视线固定在她脸上,却发现她正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会害怕这么小的孩子。 “我不是孩子了。”路歇尔似乎知道艾因在想什么,她习惯性地眯起眼睛,银灰色的短发又卷又乱,像只野猫。 艾因神情沉稳:“醒了就回自己房间吧。” “我说我不是孩子了。”路歇尔翻身坐起来,被子滑落,露出体态优美的身子,她在自己胸上比划了一下,“你看。” 艾因把视线别开,脸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同样的话我不喜欢重复太多次,路歇尔,回房间。” 每次艾因用这种标准的“导师”口吻说话,路歇尔就知道自己不能再胡闹了。她从他床上爬下来,拿起床头柜上叠好的内衣。 “帮我扣一下胸罩。” 路歇尔光洁的背露在他面前,上面还残留着细细的抓痕。 艾因的大脑太过辉煌,几乎可以从她身上的每一处痕迹完美回溯出当时发生的事情。肌肤间紧贴的温度,皮囊下悸动的念头,每一个眼神的动荡和每一次声带的震颤,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你听见了吗?”路歇尔反手扣扣子特别不方便,她扭头看向艾因,却发现他少见地有些失神。 艾因反应过来,熟练地帮她把扣子扣上:“下次买扣子在前面的。” 一年前的艾因绝对想不到自己会跟人讨论内衣款式的问题。 路歇尔窸窸窣窣地穿好衣服,天有点冷,她站起来跺了跺脚,手捂着嘴呵气。 她感觉艾因的视线一直停在自己背上,徘徊在肩胛骨那一块儿。她不知道那里有什么好看的,她又没长出翅膀。 艾因则想起在旧西南总督府里她穿的那件深红色裙子。第一次见面时,路歇尔有着标准的贵族式消瘦,礼服看起来松垮垮的,后背露出一大块,线条优美,就像张开的蝶翼。 “请让我读完这首诗。” 彼时路歇尔是这么说的,艾因莫名想起阿基米德死前说的那句“别动我的圆”,又想起在绞刑架上跟刽子手道歉的玛丽·爱托恩斯。 艾因一直觉得自己是因为她那句话才收养她的,可是现在两个人不清不楚的关系让他怀疑自己那时候已经有了不道德的企图。 路歇尔从床下找出一只毛绒拖鞋,仰脸问他:“另一只呢?” 艾因指了指门边,尽量掩饰住过分发散的思绪:“我抱你进来的时候可能落在外面了。” 路歇尔摸着伤腿小跳几下,踩着冰冷的地板跑到那边,穿上另一只毛绒拖鞋,然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他的卧室。 她去自己房间试衣服了。 艾因说去看海。 要带泳装吗?不,这么冷的天,他应该不会让她下水。那么带普通的短裙就好了?也不行,晚上风大,艾因说她要是再感冒就把她送去审核委员会住院。 想了很久,路歇尔从旧皮箱里翻出了一条红裙子穿上。 这条裙子就是审核委员会手下的牺牲品。它本来有繁复的褶皱和曼妙的蕾丝,胸口的宝石图章更是价值连城,一通折腾下也能看出个优雅的轮廓。 “穿太少了……”艾因对这条裙子只有一个评价。 “腿上有伤,裤子不方便。”路歇尔深吸一口气,压下怒火,甜甜地问他,“看起来怎么样?” 路歇尔还是高估艾因了,这个只需要随便说几句好话就能应付过去的问题对他而言难度很大。 他说:“带件外套吧。” 于是最后路歇尔在美美的裙子外面裹了件军大衣出门了。 首都星和周围几颗行政星都实行非常严格的限居政策,还分布了夜港、昼港等大量军事戒严区,流动人口居多,真正定居的却很少。现在正值新年,该返乡的都返乡了,街道上一片沉寂,只有两边孤独对望的路灯。 路歇尔扒在车窗上往外看,而艾因则三分钟提醒她一次不要开窗。 “为什么要往这边开?”路歇尔发现车出了市区,一路驶向盘山公路。 这边看起来可不像是有海的样子。 艾因声音平淡地回答:“马上就到了。” 过了很长很长时间,可能有四五个小时的样子,他们不知不觉已经离开了公路范围。路歇尔往前一看,是大片平整却荒芜的褐色土地,有点像施工到一半的样子。对于首都星这样高度人工化的地方,这里不管是海拔还是植被都显得颇为天然。 “前面是什么?”路歇尔眯起眼睛问。 周围太黑了,她只能看见土地往正前方延伸,至于它的另一头是什么,连车灯都照不到。 “什么都没有。” 艾因的声音不紧不慢,脚下却忽然把油门踩到底,这辆由军队配备的重装甲车“嗖”地一声就往前冲了出去。路歇尔耳边只剩下车子的咆哮和艾因平缓的呼吸,也许是眼睛适应了黑暗,也许是车灯照亮了更远的地方,她忽然看见了这片黄褐色荒地的尽头是什么。 正如艾因所说,什么都没有。 这是一个断崖。 阴沉寒冷的夜色里,黑色装甲车像野兽般冲向了坠落边缘。 城市的繁华喧闹被远远地抛在他们身后,流言蜚语都与风一同过耳不入,全世界好像只剩下这辆不够温暖的车和两个距离遥远的人。 路歇尔摸着身上的安全带,开始思考艾因是不是要带自己殉情。 她还不想死。 “艾因……”她轻声说,手放在他的腿上,没有像平时一样感到他微微僵硬。 他是从容的。 车还在往前冲刺,没有哪怕一丝减慢,路歇尔怀疑这个速度已经达到要触发重力锁的程度了。 艾因的呼吸声还那么静。 也是,他经历了太多生死一瞬。 “怎么了?”艾因轻轻地回答,忽然熄灭了车灯。 而这辆车还在不知死活地往前开,开向一无所知的黑色未来。 在外面驰骋咆哮的噪音下,车里似乎更加寂静了。路歇尔想像着车子冲出断崖的身姿,大约会像猎豹,向上飞一段距离,然后以优美的,充满力量的抛物线坠落大地,“轰”地变成一团火焰。 她第一次没有确认心率。 已经管不上胸腔里的器官到底每分钟跳多少下了,只要它还在跳就好。 “来吧,我带你看海。” 艾因说完,这辆车立刻发出尖锐刺耳的刹车声。 路歇尔感觉自己的身体在惯性下往前一栽,然后迅速重重地撞上椅背。她缓过气来,觉得周围还在晃,一开始她以为是自己被急刹车弄晕了,后来却发现这辆车车头挂在断崖外面,车身晃晃荡荡的。 她大口呼吸着,全身上下每一根神经都兴奋起来。 原来喜欢玩命的不止她一个。 她侧目看向艾因,却发现他专心致志地盯着前方,于是她也往前看去。 前方是浩瀚无垠的星空,数不尽的银色星光碎作河流,在蓝紫色的夜幕上肆意流淌。亿万星辰或亮或暗,明明灭灭,环绕在这辆半悬于深空的车周围,让人感觉置身于宇宙起源的混沌。 穿过寂静寒冷的遥远宇宙,这些珍贵的光芒照耀在她的视网膜上,点燃一抹火焰。 他说的是星辰大海啊。 静谧的气氛笼罩在两人之间,直到路歇尔突然很严肃地说:“艾因……我有两件事要问你。” “嗯?” “你用这招泡过多少女生?” 路歇尔看见艾因似乎笑了一下:“没有。” “所以我是第一个?” “嗯。” 路歇尔满意了,于是问下一个问题:“我们怎么下去?” 到底是黑科技,这车前轮都刮在悬崖外沿了,艾因居然能活生生把它倒回去。 两人下车,艾因从后备箱拿出条厚毯子给路歇尔裹上。 原本路歇尔都想好了,少穿点,到时候就能蹭件带着艾因体温的外衣,或者跟他温馨地依偎在海边。可惜艾因永远比她想得周到,现在她穿着军大衣裹了毯子,厚实得像只熊,而艾因还是那件黑风衣,线条和他本人一样近乎严苛。 她的目光太过炽烈,沉淀了群星间不同寻常的吸引力。 艾因俯身亲吻她,很浅,也没有太多的黏着辗转,但是力道坚定,不容置疑。 路歇尔的手自然而然地勾过他的肩膀,心里想着这么好的气氛,难得艾因还是主动,如果不玩野战就太划不来了。 结果她手还没在艾因脖子上捂热乎就被他拽开了。 “腿……”他看了眼路歇尔身下。 伤口又在冒血。 “啊?”路歇尔也低头,抢先找理由,“你开太快了。” 这个显然不能说服艾因,因为装甲车是军方标配,震感很轻微,唯一有点颠簸的地方是刚刚冲下山崖,但是刚刚在车上伤口并没有裂开。 他眉毛拧着:“它真的愈合过吗?” 路歇尔笑起来,不去管伤口,揪住他的领口就往下拽。 她温柔的呼吸贴近他:“艾因,你知道为什么亚特兰蒂斯裔能统治群星那么长时间吗?” 因为他们维持着星轨的平衡,同时具有不可思议的强大力量。 艾因知道路歇尔想说的不是这个,于是问:“为什么?” “因为亚特兰蒂斯裔不爱。” 不爱,不败。 路歇尔眼睛又眯起来,像月牙弯,她的吻掠过艾因的眉梢,抚摸他的后颈,最终咬上他的耳垂。 她用低而沙哑的声音说:“而我爱你。” 山风吹过,她的视线穿过艾因的黑发,沉入浩瀚无垠的星辰大海,充满了侵略性与占有欲。 她看着脚下的宇宙,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重复道:“我爱你。” 13、司令 回去的路上,正好背对着日出的方向,前路显得越发暗了。 “想睡会儿吗?”艾因问她。 “啊……不。”想睡你。 捏了捏蕾丝边已经消失的裙摆,路歇尔又说:“我饿。” 各种意义上的饿。 艾因说:“睡会儿吧。” 路歇尔对他也是没脾气了。身体不适的时候让她睡觉,闹腾的时候让她睡觉,心情不好的时候也让她睡觉,现在就连饿了都让她睡觉,真拿她当树袋熊养吗? 到家的时候又遇上老校长的妻子。 她对两人的深夜出行似乎很惊讶,盘问艾因半天:“你带她去哪儿了?去做什么呀?为什么要呆一晚上?” “出门走走,您有什么事儿吗?”艾因对她很礼貌。 女人温柔地笑了笑,伸手摸摸路歇尔的头发,帮她把裙子前领提起来一点:“给路歇尔做了甜点。” 路歇尔感动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比起艾因这种“睡会儿吧”式的安慰,她还是更喜欢“吃点儿吧”式的安慰。 老校长的妻子塞了一个精美的小盒子给她:“是糖哦,最好把它化了再吃。” 艾因把门关上,一回头就看见路歇尔拿了个勺子从里面舀出一颗亮晶晶的糖。 “别……” “唔……”路歇尔捂住嘴。 是冰的。 大冷天,还没尝出什么味就被冻了个激灵,她终于明白那句“最好把它化了再吃”是什么意思了。 冷得眼圈都红了。 艾因叹了口气,把她手里盒子拿走:“我给你热一下。” 他刚要转身,却被路歇尔拽住领带。 路歇尔将艾因往下一扯,吻上去的力气很大,舌尖撬开唇齿,直接把那个冰凉的糖送到他口中。薄脆的冰壳儿一点点化开,里面蜜色的温暖糖心流出,口中全是清甜的味道。 一直等糖全部融化,路歇尔才把他的领带松开。 “不用热了。”她说。 “……” * 改选的事情,表面上平静过渡,内里却暗潮汹涌。 新年夜,一架东北星域的运输舰在西北坠毁。因为运输舰所载的是东西星域贸易中比较贵重的军事物资,所以西北总督威克利夫决意联合东北总督卡不拉扬彻查此事。 这算是威克利夫对付政敌的惯用套路。 先弄丢军事物资,然后发现这批军事物资到了某反政府势力手中,在严刑逼供下,这伙人会供出她某个政敌的名字。 本来所有人都在等这两位调查出个所以然,看看谁要倒霉撞枪口,这个倒霉蛋又要怎么接招,可是事情的发展却不如人所料。 两个星域联合派出的调查队失联了。 很多总督都嗅出不同寻常的味道,这次似乎不是威克利夫想找事儿,而是有人在找她事儿。 果然,年后威克利夫就开始格外勤快地往首都星跑。不光拜访了艾因这类鲜少表明立场的实权人物,还接连走访几位偏向激进派的军委,所谈的事情都与这次的运输舰失事有关。 弗兰克思看着艾因办公室正中间那个巨大的星图沙盘,第不知道多少次叹气:“失事地点不就是亚特兰蒂斯宫出没的地方吗……” “嗯。” 弗兰克思又说:“时间也差不多。” “嗯。” “海莉有说过吗?运输舰上边到底是什么?” “西北军新制式机甲的样品。” 弗兰克思猛然抬头:“这事儿她跟军委会汇报过?” “嗯。” “那边怎么讲?” “军委会考虑到威克利夫的一些前科,想要先观望一段时间。”艾因把钢笔转了圈,思索着说,“但是参谋部这边已经决定派第三方面军去西北了。” 弗兰克思松了口气:“能派军过去是最好,军委会估计是考虑到改选,不愿意多生枝节。” 艾因放下笔,淡淡地说:“也不排除军委会内部有人不想作为。” 弗兰克思听得一愣。艾因很少对联合军同僚做出评价,不管是正面还是负面,他这个人最大的特点就是不表态。简简单单的一句“不想作为”对他来说已经是极大的批评了。 艾因边收拾东西边说:“亚特兰蒂斯宫关系到旧王裔能否死灰复燃,总司令早就指示过它属于最高优先级。不管改选怎么样,军委会都不应该因小失大。” 弗兰克思一见他都开始收拾东西准备下班了,只能整整军装离开。 关门之前他听见艾因说:“希望这次第三方面军能有所斩获吧……” * 就在艾因从参谋部返回的路上,路歇尔在家也迎来了一个相当重量级的访客。 “总司令……”她一开门差点以为自己在做梦。 眼前的男人看面貌大概四十出头,但是发际线略高,头发灰白,眼睛深蓝。他有很深的法令纹,眉毛习惯性紧皱,笑起来嘴有点斜倾,整体而言不太友善。 战时联合军第一方面军总司令尼克瑟斯。 路歇尔打开门,请他进来。 总司令毕竟不是埃德加·威克利夫那种普通纨绔,路歇尔可不敢把他堵在鞋架边上聊天。 “斯温伯恩阁下暂时不在,请问您有什么事儿吗?” 尼克瑟斯在客厅沙发上坐下,幅度微小地冲路歇尔点了点头:“没关系,我只是顺路经过,忽然想起今年还没拜访过艾因,所以来看看。” “我会代为转达的。”路歇尔站在沙发旁边,低着头,就像听训的学生一样乖巧。 “你跟艾因一起生活也有一年了吧?” “一年不到。” 尼克瑟斯又点点头:“感觉怎么样?” 路歇尔绞着手指,神情.欲言又止。 “你可以直说。” 路歇尔抬起头看他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去,小声说:“参谋长对我很好。” 很短暂地一个眼神交错,她在传达某些隐晦的信息。 尼克瑟斯的深蓝色眼睛颇具穿透力,那种评判性的目光与艾因如出一辙。路歇尔安静地接受他的审视,尽量不去回忆这个男人是怎么率军攻破王城,险些拦截到脱离原轨的亚特兰蒂斯宫的。 他忽然笑起来:“是啊,我跟艾因认识十多年,原则性问题上……我还是信得过他的。” 路歇尔心里一突,知道自己刚刚表现得太刻意了。 她抿嘴,不再说话。 “不过他每天关着你是有点过分。”尼克瑟斯笑起来法令纹就更深了,那副原本就不和善的面貌怎么看都让人害怕,“正好这两天我也休假,陪你逛一逛首都星吧,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吗?” 路歇尔面无表情地回答:“我没什么想法,您可以跟斯温伯恩参谋长商量。” 这时候大门发出一声轻响,开锁的声音,是艾因回来了。 他看见尼克瑟斯出现在这里也不怎么惊讶。这两年第一方面军基本成为威慑性力量,很少真正出战,尼克瑟斯和他手下的军长、参谋长大部分时间都在首都星和周围的行政星活动,偶尔走访是很正常的。 “你先回房间。”艾因进门第一句话就把路歇尔解放出来。 尼克瑟斯一挑眉,没有说什么。 路歇尔飞快地窜回自己房里,然后艾因在尼克瑟斯旁边坐下,两个人如旧友般亲密。 “前两天报纸上是什么情况?”尼克瑟斯直截了当地问。 艾因的表情没什么起伏:“已经让他们撤了。” “我不是说报纸,是说你,你是什么情况?”尼克瑟斯伸手在茶几上拍了两下,整张桌子都在震,“怎么会让人写成那样呢?收养目的不纯,用无知少女满足性.欲,把末代王裔当成实现野心控制星轨的工具……” 艾因揉了下眉心:“我好不容易才把内容忘掉。” “谁写的查清楚了吗?”尼克瑟斯压下嗓门。 “没空,我最近一直在查亚特兰蒂斯宫的事情。” 尼克瑟斯又是一巴掌拍在桌上:“那我查。” “不,你去趟白鸦座。”艾因盯着他,眼神平静得让人不安,“亚特兰蒂斯宫出现在那边不会是偶然,白鸦座叛乱肯定还有蹊跷。” 第三方面军明面上查的是运输舰事件,但参谋部肯定还会定计划查亚特兰蒂斯宫。现在又让尼克瑟斯去查白鸦座叛党,显然艾因对联合军内部开始有点不放心。 尼克瑟斯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面上却没有立即答应:“路歇尔对你不太像是善意,再加上最近风风雨雨,是非颇多,你要……” 防着点啊。 “我知道。”艾因回答,神色深暗,思虑甚重。 两人都静了会儿,最后艾因问:“你刚才跟路歇尔说了什么?” “带她出去走走啊,不然真该憋出什么病了。”尼克瑟斯开玩笑,不过他面相太凶,有点不适合,“我怕她睡到一半捅你一刀。” 艾因知道他还在调侃报纸上那个丑闻。 “去哪儿?” 尼克瑟斯显然已经想过了:“游夜军团的射击训练场。” 从兰德的各种围猎会邀请函,到马尔兹拼命怂恿路歇尔射箭,再到这次射击训练场邀约,他们很多人只想看看路歇尔到底能否正中靶心。 14、狙击 日历翻过去一页,离路歇尔标注的下次体检时间还有二十二日,而家中的报纸消失已有八日。 在这一天,路歇尔终于爆发了对艾因的不满。 “你能别把这些东西做成糊糊吗?” 艾因递给她一杯刚热好的牛奶。 路歇尔接过去喝了一口,安静三秒,又开始抱怨:“我要吃肉食。” 艾因用大汤勺往粥里捞了一下:“有的。” 谁要这种碎肉末啊。 路歇尔又喝口牛奶,多忍三秒,说:“我能自己做饭吗?” 于是她开始了第二次厨房历险。 艾因不让她碰刀具,所以牛排和配菜都是他先切好。路歇尔只需要学会操作那些相对于现在的全自动厨具而言太过古老的微波炉、平底锅、电饭煲,然后适当地加入调味料,掐好时间把生熟差不多的菜弄出锅。 路歇尔一边给牛排翻面,一边问:“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学做饭的?” 艾因拿了另一个锅铲帮她挡着,免得她把牛排翻出去。 “……忘了。” 牛排滋滋地冒着油,表面生鲜的红色一点点加深,变成算不上好看的黄褐色。但是酱料加进去之后,褐色泛着光,闪着点金红,微焦的边缘看起来又脆又香。 路歇尔用锅铲在牛排上划了几道,把酱料努力往里拍:“我小时候还以为所有菜类生下来就是我见到的样子呢。” 艾因笑了一下。 路歇尔斜眼瞪他,手下一用力,差点把牛排铲出去。 艾因用锅铲压住:“小心点。” “还翻面吗?怎么感觉有点焦了……”路歇尔盯着锅里的牛排流口水,“再榨个橙子给我吧。” 外面传来了敲门声。 艾因把铲子放下:“你先关火,等我回来再继续。” 路歇尔哼着歌不理他。 门外来客是尼克瑟斯,他准备接路歇尔去射击训练场。 艾因:“稍等一下,我去给路歇尔拿个橙子……” 尼克瑟斯一脸“你在开玩笑吗”的表情。 过了会儿,艾因把路歇尔和橙子一起拎出来了。 路歇尔一直在小声抱怨:“啊,我第一次做饭自己还没尝到味道,现在就要走?总司令不能留下来吃个饭再走吗……” “不,我吃过了。”尼克瑟斯耳朵很灵。 路歇尔讪讪地闭嘴。 “放心,很难吃。”艾因把半面是焦炭的牛排扔到分类垃圾桶里,然后将路歇尔塞上车,再把橙子放到她手心,“不要给总司令惹事。” 路歇尔一上车就乖了,她认真点头:“拜拜。” 艾因跟尼克瑟斯交换了一个眼神,关上车门。 游夜舰队是个统称,就像“盟军”或者“联军”一样,下面还有很复杂的编制。它沿袭了部分战时联合军传统,又比战时更加体制化,它属于全宇宙范围内官方暴力机器的主体。 首都星有个隶属于游夜舰队的射击训练场,这个训练场常年对外开放,也没有什么隐秘军机。 尼克瑟斯带她去的就是这儿。 远远看去整个建筑像个扁长的弹匣,副楼则像颗立起来的子弹头。 从子弹头进去,早有军人为他们准备好了行程。一路上安全检查无数,每一个瓷板砖都是被撬起来分析了一万次再装回去的。 他们走的特别通道里连一只苍蝇也没有,路歇尔发现窗户都是关着的,没有光透进来,可能是为了防止总司令从窗边经过时被狙击手瞄准。 训练场里还有些新兵,可能已经提前通知过了,所有人都表现得非常克制,离尼克瑟斯远远的。有人按捺不住见到总司令的激动心情,偶尔往这边多看一两眼,很快就被警卫队请出去了。 “会用枪吗?”尼克瑟斯速度很快地组装好一把老式步.枪,近卫兵把弹匣放在一边,路歇尔隐约看见是连35发的,似乎很沉。 “小型枪械会一点。”路歇尔回答。 尼克瑟斯点点头,调整了一下瞄准镜的位置。 有人走过来给了路歇尔一副耳机,防止她被这边巨大的枪响震聋。 “想学点什么吗?”尼克瑟斯也戴上耳机,两个人面对面却只能用对讲机说话,听起来有点奇怪。 路歇尔想了想:“狙击?” 特古拉三世就是被联合军的狙击手刺杀的,路歇尔对这种带有暗杀者色彩的职业非常着迷。 “狙击可不是能在训练场学会的,它需要天赋。”尼克瑟斯这么说着,却也没有拒绝,他朝近卫兵使了个眼色,对方很快取来一把狙击步.枪。 “成为狙击手的条件有很多,心理素养是最基本的。”尼克瑟斯把枪接过来,放在路歇尔手里,非常沉,如果不是他在身后帮忙托着,估计路歇尔早把它摔了。 “你需要冷静,耐心,还有近乎完美的伪装。” 尼克瑟斯调整好路歇尔的姿势,让她单膝跪地,双手托枪。 不像她平时看见的那些趴在地上的狙击手,这个动作几乎没有支点,全凭自己力气在控制狙.击枪的稳定。但是现在尼克瑟斯还没放手,所以路歇尔还算轻松。 “你知道杀气吗?杀气。”尼克瑟斯把这个词拼了两遍,路歇尔点点头,他继续说,“有些经验丰富的老兵,一旦被人瞄准就会感觉到,因为狙击手带了杀气。而一个优秀的狙击手,在开枪射击之前绝对不会流露半分杀气。” “沉,冷,静,你要想象自己是死物,与环境彻底融为一体。” 尼克瑟斯说这话的声音非常低,好像水滴在石头上的闷响,又像山风吹进树洞的嗡声。如果不是他平缓温暖的呼吸拂过路歇尔的侧脸,她几乎都要以为他是块石头。 他安静了很长时间,路歇尔盯着瞄准镜,呼吸和心跳的频率与他渐趋一致。 那个遥远的人形标靶已经有些模糊不清了,只有眉间和心脏上的两个红点,无限放大,占据视线的每一个角落。 路歇尔很想眨眨眼睛,但是又怕一眨就失去了这瞬间的灵感。 “精准,完美无缺,每一枪都要带走一条生命。”尼克瑟斯的声音在耳机里震动,让她的大脑兴奋到生疼。 他的手松开,路歇尔猛然感受到这把狙.击枪完整的重量,于是下意识地扣动了扳机。 “砰!” 反冲力让她往后退了半步,尼克瑟斯就站在她身后,及时扶住了她。 “我打中了吗?”路歇尔兴奋地问。 尼克瑟斯从她手里接过枪:“你看不见靶子?” 旁边的近卫兵好像在努力憋笑。 “抱歉,我刚才说一个狙击手最重要的条件是心理素质,那是针对普通军人的。”尼克瑟斯口气还算委婉,“你的话,还是先去配副眼镜吧。” 路歇尔:“……” 接下来尼克瑟斯带着她把所有叫得上名字的枪都试了一遍,挨个儿组装给她看,近中远距离移动靶固定靶换着打,不知不觉天都黑了。 回程的路上,疲惫一点点从缝隙里透进来,海浪似的冲垮了沙滩上的堡垒,肌肉里渗着的酸涩感让路歇尔像滩泥似的躺在后座上。 训练场的人送了她一把金属复合弓,它跟上次路歇尔在围猎场用的现代弓箭很像,只不过轴距更大,携带起来有些不方便。 “这里是去夜港的路吗?”路歇尔从座位上支起点身子,发现路线与来时似乎不太一样。 “是回军区老宅。”尼克瑟斯意味深长地说:“像我们这样的人出门可不能老是走同一条路。” 夜港附近有戒严区,往那边绕一段可能确实更安全。 路歇尔四下看了看,路面开阔,两边基本看不见行人,道路尽头似乎有个化工厂,周围贴了有各种有毒气体警告标识。 一道光照进路歇尔眼中,她下意识地用手挡了一下。 是监控摄像头的例行拍照吗? 好像不是,刚刚闪光的地方位于街道对面的写字楼里,而不是道路之上。 “低头。”尼克瑟斯突然将她按倒在座位上。 路歇尔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仓促间把一边的复合弓和箭袋都拽了下来。 “轰!” 装甲车摇晃了一下,声音比下午在射击训练场听见的还大。 路歇尔脸贴着座位,根本看不见头顶到底发生什么了,只感觉车晃了两下之后开始发出让人不安的爆裂声。 前面开车的近卫兵打开了加密通讯器:“西偏北36.5度,与地面斜倾角22.5度,单人火箭炮,无线电近炸引信破甲弹。装甲破损严重,请求支援。” 与他们一同出行的装甲车迅速合围,将总司令跟路歇尔坐的这辆保护在中间。 尼克瑟斯这么大的个子,座位下面肯定躲不了,他直接把车门拉开一条缝,侧身走了出去。路歇尔紧跟着他,手里拎了把弓,背后还有个箭袋。 尼克瑟斯看她有点不知说什么好:“你怎么还记着这个……下回送你新的。” 路歇尔捏着弓哂笑。 尼克瑟斯提醒近卫兵:“先通知斯温伯恩参谋长,让他来接人。” 路歇尔又想起之前那个亮光,不像是火箭炮或者其他大型武器的光,倒像是玻璃或者镜子什么的。 “是瞄准镜。”她猛然抬头,看向对面那个写字楼。 尼克瑟斯背靠装甲车站着,把路歇尔探出去的脑袋拽回来:“有狙击手就更要躲好。” 紧接着又是一声巨响,他们靠着的装甲车至少被冲出去半米,地上有个很深的痕迹。 一点火星从头顶炸开,路歇尔像只被烧着尾巴的猫,直接从装甲车背后窜了出去。尼克瑟斯正在调整无线电信号,一时间也没来得及阻止她。 下一秒,一颗子弹擦着她脚踝打在地上。 路歇尔被尼克瑟斯一把拉回装甲车后。 “别动!”尼克瑟斯听起来格外严厉,“艾因马上到,他会调直升机从房顶进入写字楼,等我们处理掉那个狙击手你再出去。” “冲着我来的?”路歇尔问。 尼克瑟斯摇头:“暂时不知道。” 15、准星 尼克瑟斯的近卫兵都是第一方面军旧部,掩护射击这点事情对他们来说并不难。但是考虑到对方可能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附近又有化工厂,所有人就比之前束手束脚些。 等艾因来的过程中,路歇尔试着把他早上塞给自己的橙子往外一扔,结果橙子骨碌骨碌地滚了老远。 “你做什么?”尼克瑟斯不太能理解她的脑回路。 “……我以为他会把这个射下来。”路歇尔看着夕阳中的橙子,“我想见识一下。” 本来路歇尔是随便一说,但尼克瑟斯很严肃地解释:“我们这边有弹道监控,他再开枪容易暴露方位。” 艾因来得很快。 橙子滚出去没几分钟,路歇尔就看见那辆前几天还悬在断崖上的黑色装甲车风驰电掣地冲出街道,直接撞进对面写字楼内部。 估计是怕下车的时候被狙击手钻空子,所以连车带人一起进楼了。 上方直升机也到了,路歇尔眯起眼睛,凭借对方装束看出是武装防爆部队。上下一合围,整个写字楼被覆盖了刀片的拒马围住,警戒条也拉了起来。空中直升机鸣笛示警,通过无线电要求附近居民进行疏散,并且通知化工厂将危险材料转移。 整个过程前前后后好像十分钟都不到。 艾因从写字楼走出来的时候,路歇尔还有种不真实感,这也太顺利了吧?但是她扫了眼楼顶,确实清楚地看见狙击手被打了麻醉,头上套了个黑色的布袋,由防暴部队押上直升机离开。 隔着一条街,艾因往这边走的时候神色有点凝重,也不像是刚刚解决了问题的样子。 “杀气……”路歇尔猛然说出这两个字。 尼克瑟斯也皱起眉。 之前路歇尔为了躲避炮火,不小心离开掩体范围,狙击手开过一枪。 那一枪没有杀气。 这次袭击根本不是针对她的,对面那座写字楼也完全是幌子,真正的狙击手在街道另一边。 “艾因,趴下!” 尼克瑟斯说话的同一瞬间,路歇尔转身拉开了手里的复合弓,反手抽出一支箭。 抽箭的时候她动作僵硬了一下,很快又恢复流畅。 拉弓,搭箭,弓张形如满月。 打靶一下午酸痛无比的肌肉每一寸都在抗议,她感觉自己的指尖已经凉得跟金属弓差不多了,从瞄准镜看过去,艾因所面对的那栋写字楼沉默空洞,没有呼吸。 就像死物。 艾因在路中央,周围没有掩体,他突然停了下来。 路歇尔此时背对着他,一下就感觉到了尼克瑟斯说的特别玄乎的“杀气”。 这感觉像是有人用冰凉的刀子掠过皮肤,仅仅是掠过而已,连汗毛都不曾接触,但带起的风却让人毫无理由的心头发紧。 一直在找位置的弓终于稳住,路歇尔不再看机械瞄准镜,也不再看窥孔,她紧盯着面前那幢大楼中央某个位置,脑内几乎可以生成狙击手此时的姿势。 与她在训练场用的跪姿一致,但是对方的狙.击枪上有支架,更加省力,更加稳固。他周围应该有柜子窗帘之类的掩体,只有枪口探出,黑漆漆的,藏在阴影里。 和训练场的靶子一样,狙击手的头部和心脏两处仿佛有猩红而醒目的点,这两个致命的点逐渐占据她视野的每一处。 控弦的手一刻都不曾停滞,在对方杀气泄露,准备射击的一瞬间,路歇尔的箭离弦而去。 笔直,无影无踪,就像冲破乌云的一缕光。 这时候离尼克瑟斯向艾因示警不到一秒,紧随着他话音而落的是背后写字楼的窗户玻璃。 路歇尔没有放下弓,弦的震颤尚未止住,锐利得让她指尖生出些刺痛感。 她回头,隔着昏昏漠漠的夕阳看见了艾因平静到无动于衷的神色。 这时候的静默甚至比之前瞄准射击时还更让她发寒。 她射中了。 甚至不光是射中了。 那支箭没有箭头。因为箭囊是布制的,刀片式箭头肯定要格外分装。路歇尔抽箭的时候就感觉到了,可她依然毫不犹豫地拉弓搭箭,让这支连箭头都没有的长条木头击穿厚厚的钢化玻璃,再嵌入坚硬的颅骨,直抵小脑延髓。 尼克瑟斯从她手里拿下弓,另一只手放在她背上:“上车吧。” 艾因拉开另一扇车门,也上来了,路歇尔被他们一左一右像押犯人似的控制着。 一路上都没有人说话,艾因和尼克瑟斯甚至没有谈论这次伏击的后续问题。不管怎么说,在首都星靠近戒严区的地方用这种大型武器暗杀军方要人,肯定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出来的。 路歇尔本来不觉得艾因会跟谁结仇,但是一想到自己跟着他,那他就相当于要跟全世界眼红星轨的人结仇。 会是那几个改选期间形势严峻的总督出此下策吗?或者是上面大佬实在是对艾因有不满,想试探一下? 路歇尔也想不清楚,她只知道自己之前不该出箭。 那些总督开多少次围猎会她都挡过去了,可惜没能挡住艾因一招以身犯险的诱捕。 难怪都说特古拉三世亡在“色”字上,她看起来也没差太多…… 想了一路,心情不好,脸色不佳,下车的时候艾因摸了摸她的头,轻声说:“别气了,回去重新给你切个橙子。” “……”路歇尔都快忘了那个被她扔出去的橙子。 交换了几句“注意安全”之类的话后,尼克瑟斯离开,路歇尔跟着艾因回家。 客厅里的灯一直在闪。 “电路老化。”艾因淡淡地解释,说的就好像这破房子有哪里没老化一样。 连人都呆得老了。 “我自己来。”路歇尔朝他伸出手,要橙子。 艾因低头盯着她的手,半响,自己拿了橙子说:“你别碰刀。” 路歇尔把弓箭往地上一扔,扭头坐在沙发上,脸色越发不善。 艾因把橙子切成小块,去了皮,放在玻璃碗里,亮晶晶的果肉涨开,渗出的橘色汁水浑浊地沉淀在碗底,半透明的液体顺着碗壁滑下来。 他骨节分明,刀光在指间流转,映着瞳色锋利又寒凉。 路歇尔看得入神,眼睛也不知不觉亮了一点。 她伸手,结果被艾因敏捷地扣住手腕。 “洗手。”艾因好像不太想给她叉子。 路歇尔摊开手说:“离开训练场的时候洗过了,就刚刚碰了下弓。” 艾因看着她的手,温度冷得像雪,颜色鲜得像奶油,舔一下能尝到甜味,摸久了会化成温柔缠绵的水。就连那些安静蛰伏在皮肤下的青蓝色血管都像玉石内里的纹络,鬼斧神工,贵气天成。 只是这么一双毫无瑕疵的手,此时却带了几道血丝划痕。 “张嘴。” 路歇尔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眨眨眼睛:“啊?” 艾因拿了叉子,戳一块果肉凑到她嘴边,神色倒是平淡得很:“先别碰果汁,待会儿洗好澡我给你擦点药。” 路歇尔之前拉弓用力过猛,又没有护具,手上有点擦伤。她以前连“受伤”这个概念都没有,现在一碰就碎,见艾因盯着她手看,脸上立刻拧出点委屈。 艾因喂完了橙子,路歇尔才心满意足地去洗澡——去的是艾因卧室里的那个浴室。 出来的时候,艾因在看书,也刚洗过澡,味道很清爽,傍晚的硝烟味一点也没留下。 “上药。”路歇尔往他床上一靠,白生生的腿从宽大的衬衫下露出来。 艾因放下书,没说什么,拿了支软膏给她擦。用的棉签,药膏凉凉的。路歇尔更想他用手指擦,她眯起眼睛,想着他用温暖的体温摩擦出白色泡沫。 从手,到脚,再到大腿上那个一直不见好的创口。 她真的是活在上世纪的无价艺术品,每一寸完美得都高不可攀。 路歇尔闭上了眼,懒懒地要求:“再上去点。” 艾因原本压在她膝盖上的手停下:“路歇尔,你不方便。” 到底什么不方便,两个人都清楚。 路歇尔抬了抬眼皮子,眼底闪着光:“再上去点。” 当她把一句话重复说的时候,其中蕴含的高傲意味几乎是几何倍数往上涨的。 “今天为什么能射中?”艾因一只手把被子扯上去,另一只手却依然按在她膝盖位置,多半是怕她直接翻身反压牵动伤口。 “因为怕你受伤啊。”路歇尔理所当然地说,一点点忸怩犹豫都没有,“我到底不是你,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在乎。” 她的眼神与灯光的阴翳牢牢焊接在一起,固若金汤。 艾因关了灯。 黑暗中,路歇尔感觉他的手顺着膝盖往上,轻柔地安抚腿间战栗的肌肤。 “明白了。”他声音略微嘶哑。 到底能不能命中,看的还是准星,而路歇尔心里是有这样的准星的。什么样的靶子值得中,什么样的靶子不值得中,她一清二楚。 艾因俯下身子,吻落在她的鼻尖,然后一点点贴近嘴唇,像雨落在沙漠上,干净清凉的味道眨眼就被炽烈的欲.望吞噬殆尽。 路歇尔用力扯着他的领口,手上擦过药,滑溜溜的,解不开扣子。 艾因握住了她的手,轻声说:“我自己来。” 路歇尔贪婪地触摸他,每一个伤口都没有忘记,每一寸肌肉的流线起伏都牢记于心。她咬上他的喉结,舌尖挑弄,趁他分神,直接翻身坐了上去。 她熟悉他的身体,就像一位帝王熟悉自己的版图。 顾忌着她的伤,艾因也不能抵抗,他扶着路歇尔的腰,一直压着嗓子提醒她腿别乱动。到后面,说话的声音也渐渐消失了,只剩下沉沉的喘息和极力克制的呻.吟。 路歇尔像蛇一样伏在他身上,两人贴得极近,心跳震耳欲聋。 这是第一次,路歇尔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心跳就像被强磁场扰动的指南针,疯狂摇摆,偏离原轨。 他们用淋漓汗水浇灌了一场殉葬式的狂欢。 16、疾行 路歇尔从意识模糊的状态醒来,满身是汗,头发黏黏湿湿的。 她感觉不太舒服,于是起身洗个澡。 “去哪儿?”艾因伸臂搂住她,指尖的茧磨过光滑平坦的小腹。 “洗澡。”路歇尔拉开他的手,光脚踩在地毯上。 粗略地冲了一下,回来却发现吹风机不能用。 “停电了。”艾因从床上支起身子,胸口除了疤痕还有路歇尔刚刚抓出来的血棱子。 电路问题昨天就讲过,这要是在亚特兰蒂斯宫,伺候公主的女奴们就算用脚踏式发电机也要给她踩出吹头发的电啊。 路歇尔在床边坐下,郁闷地拿了块毛巾擦,水滴得到处都是。 “你的头发越来越长了。”艾因从她身后接了毛巾,帮她细细地擦干净。 周围一片漆黑,唯有窗帘下透出点不太真切的月色,他手中的湿意和香味仿佛要从黑暗中伸出离奇怪诞的枝桠。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路歇尔听起来比往常严肃。 艾因怔了怔:“什么?” 路歇尔叹了口气,语重心长:“你要开始学扎辫子了……” “……” * 次日,埃德加·威克利夫抵达军区老宅后,先拜访了老校长。 老校长正准备出门。 他严厉地说:“你不要真的跟她搅和在一起啊,你虽然毒瘤了点,但是不至于做出断送国家命脉的事情。路歇尔不一样,你见过哪个亚特兰蒂斯裔把人当人吗?他们看人都是看香蕉白菜……你不要打岔,你懂什么!” 老校长的妻子不赞同地摇头,听了老校长这话,重重地把碗往桌上一放,温柔似水的眼睛盛了不善的光。 老校长没理她,接着握紧埃德加的手说:“之所以找你,还是因为你蠢。” 埃德加:“……” “像路歇尔那样的人是看不起蠢材的,看不起就容易松懈,就容易露破绽。你呢,只要听话,认真做,好好对她,但是别上她的当就行了。” 老校长的妻子猛得从座上起身,饭也不吃了。 老校长也火了:“你发什么脾气,真把那怪物当女儿!” 埃德加感觉整个房间都静了一秒,老校长的妻子一句话也没回,悄无声息地关上门,最后那个眼神寂静得可怕。老校长自己的表情也好看不到哪里去,他们是著名的老夫少妻,一直以来感情都很好,而且校长夫人又是温柔贤惠的类型,别说吵架了,两人之间连句重话都没说过。 “我……我先去对门看看。”埃德加感觉自己不宜久留,随即转身。 结果老校长一把拽住他,他像个陀螺似的原地转了圈。 老校长说:“别急着走,我最后问你个问题,亚特兰蒂斯裔自身有些什么能力,你都搞清楚了吧?” 埃德加事先做过功课,背起来倒是毫不费力:“标记,瞄准,调和。” “对!标记在其他人身上,你不用管,现在她的调和能力出了点问题,你也不用管。”老校长讲到调和能力出问题的时候,脸上闪过一丝复杂,很快又恢复了严厉,“至于那个瞄准,虽然有重力锁……” “知道知道,我连弹弓都不会给她的。”埃德加用力点头,过了会儿又好奇地问,“标记在谁这儿?” 老校长脸一黑,直接把他推出门:“去吧去吧,我也要去学校了。” 门一关上,他的脸更黑了。 标记在艾因身上。 这是他最放心也最担心的一件事。 埃德加敲开艾因家的门,一进去就看见穿着睡衣,披头散发的路歇尔。 “参谋长不在。”路歇尔眉头紧皱。 “我知道。”埃德加点点头,“他有跟你说过,今天……” “说过!”路歇尔兴奋起来。 从今天开始,军区老宅进行电路整修,家里呆着又冷又黑。艾因早上出门前说会找人带她出去,路歇尔原以为是弗兰克思或者尼克瑟斯那种半看管半试探的“带她出去”,结果来的居然是埃德加。 埃德加好啊,他会玩。 而且纨绔这玩意儿,是个圈,只要认识一个,很有可能打入圈内。 这相当于变向地给了她一定的自由。 路歇尔的眼神让埃德加有点不安,但是一想到她的标记在其他人身上又安心了不少。 “我们去哪儿?”路歇尔问。 “你决定。” “走,去那个极限运动俱乐部。”路歇尔转身跑回房间,“我换衣服!” 她换了身蓝白休闲装,戴着鸭舌帽和大围巾,整张脸只能看见苍白的下巴。 到了那家极限运动俱乐部,埃德加明显比之前紧张十倍。他虽然开过飞艇,蹦过极,潜过水,却从来没有带一个旧王裔逛过人来人往的极限运动俱乐部。 他是常客,这里的工作人员都认识他,对他带女人来玩也不觉得惊讶。 “威克利夫先生,今天想做点什么?”一个西装革履却肌肉发达的男人彬彬有礼地接待了两人。 埃德加看向路歇尔。 “潜水。”路歇尔压着嗓子说。 接待人员很惊讶,好像这次威克利夫带来的女人不是玩伴或者情妇,反而隐隐有种以她为主的感觉。 他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路歇尔,谦恭地说:“好的,我们这就去准备器材。” “不要人工海滩。”路歇尔慢吞吞地说。 “不行!”埃德加声音都变了调,原本拿着对讲机吩咐下面人准备的接待员立刻停住。 路歇尔这个要求差点把埃德加吓死,如果去天然海滩,那她直接潜水跑了怎么办? 再细想一下,连潜水这个要求都不能答应她。 她身上有四个重力牵引锁和一个重力炸弹,埃德加不知道那些东西感应的重力变化范围是多少,但是他知道总参谋长平时连电梯都不让路歇尔乘,潜水肯定更不行了。 最后他只能顶着路歇尔冷飕飕的目光把她带去看空中滑板表演。 因为表演在高空中进行的,所以观看起来有两种方法,一是从表演者们所呆的飞机上看,二是电视转播。埃德加作为贵宾级人物,当然是…… “不行。”他清醒了,高空也不能去,万一路歇尔跟着那群表演的选手就往下一跳呢? “你带我来就是为了看转播的吗?”路歇尔终于忍不住了,“那我还不如让总参谋长把那台藏了八百年的柴油发电机找出来,让我在家看!” “柴油发电机污染严重……”埃德加无力地劝说。 “你去吧。” “啊?”埃德加傻眼了。 路歇尔风轻云淡:“如果这个表演是你做的,那么我想我可以忍受无聊的电视转播。” 她那双银灰色的眼睛仿佛有银河淌过,星星点点,全是清疏的光,从普普通通的鸭舌帽下面一挑眉,一抬眼,目光流转,被她注视的人瞬间就能感到无上荣光。 埃德加觉得心里坍陷了一小块,那股在他姐姐面前常年被压制的男子力暴涨,他豪气冲天地说:“好!” 埃德加登上飞机之后,路歇尔离开了观看台。 她到之前接待人员那儿要了点东西——攀岩用的辅助绳索。对方把账记在埃德加头上,而埃德加这种钱多得花不完的人基本不看账单。 这卷攀岩绳索极细,不是铅笔那种细,而是铅笔芯那种细,绷得紧紧的,足以承受接近一千公斤的力量。它全部展开大概有四十多米,卷成一团也不是很占地方,可以藏在衣服口袋里侧。 关键是这卷绳子里面塞了张岩场路线图。 路歇尔重新回到看台,屏幕上全是眼花缭乱的云海,几个踩滑板的身影若隐若现。这些表演者把防具戴上都长得一样,看得路歇尔想睡觉。 旁边陆陆续续发出鼓掌声,路歇尔努力集中精神,发现是表演者们安全着陆了。 埃德加把头盔拿下来,跟旁边几个人击掌,还朝镜头挥手。好几个工作人员冲上去将他团团围住,各种检查身体情况,跟其他表演者待遇差别很大。 下面座位上有个男孩儿,攀在护栏边缘冲路歇尔打招呼:“那是你哥哥吗?” 埃德加那头银灰色卷发跟路歇尔确实像得很。 路歇尔把帽檐又压低点,没有理会那男孩儿。 “他可真厉害。”男孩儿喋喋不休,“为什么以前表演的时候没见过他?” 路歇尔还是不回话。 这时候埃德加回来了,把路歇尔挡得严严实实。他窥见路歇尔从看台上俯瞰的表情,老校长说的没错,大部分人在她眼里都是空气,稍微厉害点的是蝼蚁,再厉害点的就可以作为香蕉白菜了,到了革命军这个程度,才配被她称为“乌合之众”。 “众”这个字呢,已经“人”的意味了。 “我们回去吧。”路歇尔说。 埃德加等的就是这句话。 他开车,边开边得意洋洋地说:“我今天表现得怎么样?” “嗯……”路歇尔根本没看他比赛,随口应付,“动作……很自由。” 埃德加顿时心惊,他小心地用余光观察路歇尔的神色,发现她的脸庞藏在鸭舌帽的阴翳下,整个人都有点郁郁寡欢。 哎……带她看什么空中滑板啊,早知道就带她看点水下逃生,最好是失败范例。 “下次我们来的时候再带你看别的。”埃德加不敢说“玩”别的。 “会开赛车吗?”路歇尔忽然问。 埃德加又得意起来:“那当然,别说赛车,就连飞艇我也……啊!!!!” 路歇尔从旁边伸过来一条腿,狠狠蹬在油门上。 埃德加吓得赶紧去踩刹车,这时候却听见路歇尔低声道:“有人跟踪。” 17、暗示 一连两天,路歇尔都在首都星这个连苍蝇都找不到缝钻的地方遇袭。 说偶然,发生概率过低,说埋伏,实现难度太大。 总之这些都等安全了再想,现在最应该做的是…… “脚脚脚脚脚!把脚拿开!”埃德加在车里狂号,方向盘几乎打死。 于是路歇尔挪开脚,眼神往后视镜里一飘,问:“行车记录仪开着?” 埃德加把方向盘一扭:“对!” “联系斯温伯恩参谋长。”路歇尔看见后面那辆车没有选择加速追击,而是拐进了另一条街道,试图通过抄近路截获他们,“掉头,往回开。” 埃德加正想说这条路不让掉头,而且掉头之后逆行更危险,可转念一下,自己不逃命的时候闯过的红灯能把整个首都星点亮了,现在干嘛讲究这个? 于是心一狠,方向盘又转过去一个直角,轮胎在地上擦出漂移的痕迹。 路歇尔一把握住车门上的扶手,整个人都差点被甩出去,幸好有安全带系着。 “有弓吗?”她忽然问。 “有枪。”埃德加说完就后悔了,他答应过老校长的。于是又改口“但是老校长说弹弓都不能给你”,见路歇尔脸色不好,他只能打开车上的通讯器准备联系艾因,但是通讯器显示“连接中断”。 路歇尔看见了那几个字:“信号被屏蔽了。” 准备还挺充分。 不管是昨天的大型杀伤性武器,还是今天的小范围信号干扰,都能把袭击策划者的嫌疑范围缩小一大圈。讲实话,能在首都星做到这个地步还有恃无恐的,路歇尔觉得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 对外失联后,埃德加有点没主意,他一个劲地往前开着,闯过好几个信号灯后纳闷:“为什么我都逆行几分钟了,还没交警来拦我?” 路歇尔心里翻他一个大大的白眼,他的车牌号估计在大小街区都是有备案的,谁也不敢拦。 “你撞几辆试试。”她出主意。 埃德加紧张地拒绝:“不行,要是撞坏了,都不用跟踪的那伙人收拾我们,我们自己就先把自己收拾了。” 路歇尔非常厌恶他说“我们”这个代词,但脸上还是那副缺乏起伏的样子:“你车上有定位系统?” “有,可那个不是屏蔽了吗?”埃德加回答。 “有就行。”路歇尔回答。 艾因和审核会的人一定会盯着这辆车,对方一屏蔽,信号一消失,那艾因他们就会自己找过来了。 埃德加又飘过一个急转弯,直接冲上了往城外去的高速公路。他虽然喜欢吹牛,但在开车件事上还真没说谎,确实是赛车水平的。而且这辆车又改造过,虽然没有总督们那种重装甲,但速度极快,飞驰在公路上就像一道闪电,转眼就把其他车辆甩得无影无踪。 “砰!” 路歇尔听见一声枪响,从后视镜看去,对方已经追了上来,顶棚敞开,有人站在后座位置射击,似乎瞄准的是轮胎。 高速上车少,埃德加左扭右扭,把车开得轨迹飘忽,一枪下去居然没中。 这下他也知道不能走直线了。 路歇尔把头低下点,免得被人瞄准,她跟埃德加说:“枪给我,顶棚打开。” 埃德加一看她低头了,连忙也弓起身来,恨不得把脑袋埋进方向盘里:“不行,这车又不是敞篷的。” “……”路歇尔很少遇上这种一点反抗余地都没有的情况,果然带个猪队友不如自己单干。 “我操,那是个什么?”埃德加发出一声变了调的惊呼。 路歇尔定睛一看,脸色也不好了。 站在后座射击的家伙把步.枪换了下来,扛上一个单人火箭炮。他们这是在把跑车当坦克用,把自己当炮台用。 路歇尔目测了一下,从口径型号看来,这个火箭炮装配的破甲弹跟昨天打穿尼克瑟斯那辆车的是同一种。 这意味着埃德加的车根本承受不住它的火力。 “把枪给我。”她语气已经不像之前那么客气。 这种性命攸关的时候,埃德加把老校长嘱咐的东西全给忘了。他掏裆摸出把小手.枪,胡乱塞到路歇尔手里,脚下又是一踩油门。 枪很小,质感冰凉,路歇尔掂了掂,从分量上看也不是金属制品,应该是埃德加这家伙为了过安检定制的。口径很小,不知道威力怎么样。 她从副驾驶座跨到后座,然后伸手从座位下的修理箱中摸出一个榔头。 “别砸!”埃德加明白了她想做什么,“往下翻,有玻璃刀!” 路歇尔接着翻,还真有,不知道埃德加拿它做什么的。玻璃刀旁边还有个圆规,路歇尔把这两个组装了一下,往后窗一划,用榔头柄一敲,直接开了个直径二十厘米左右的射击窗口。 其实这口子一开,埃德加的后窗也算废了,跟用榔头砸没什么区别,也就好看点。 这把手.枪射程很短,路歇尔瞄了一会儿,让埃德加靠近点。 他把车开得跟碰碰车一样:“你疯了,这距离不得被轰成渣?” 路歇尔只能试射一下,第一枪出去,擦到了对面轮胎,但是火力低下,没有造成任何伤害。 ……还不如给她把弓。 她观察了几秒,正好对面车道经过一辆大货车。货车后面全是钢条,横着摆一层又竖着摆一层,交叠着用绳子固定住,看着很严实。 绳扣正好在射程内。 路歇尔一枪过去,那辆货车就跟开了闸的水坝似的,几百根横放的钢条稀里哗啦地滚下来,惯性作用下直接甩到两辆车之间。 “右转,躲好了!”路歇尔出声提醒。 后面追着他们的车一个急刹车,想避开前面满地的钢管,这时候路歇尔又一枪打在另一个绳扣上,车上剩下的竖放的钢条也滚了下来。 因为这时候货车已经开出去一段距离了,钢条直接往后戳过去,砸碎玻璃,把开车的人戳了好几个对穿,那人身上的零件儿也像钢管一样稀里哗啦流一地。 埃德加得到提醒,直接右转冲破护栏,结果冲力不够,“哐当”一下半边车身落在沟渠里。 路歇尔在后座被他颠得七荤八素,打开车门就往外冲。 边跑还不忘回头喊一句:“躲开!” “躲哪儿?”埃德加也爬出来,问是问着,行动上却一点也不慢,直接矮身钻进旁边绿化带里。 背后一股热浪袭来,他往前栽倒,只觉得全身都像点着了似的又疼又烧,地面泥土十分干冷,给了他些许慰藉。 不用路歇尔说他也知道,应该是那个火箭炮发射了。此时敌方车辆、己方车辆还有他们两人之间形成一条直线,对方一炮只打在他那辆车上,路歇尔与他只受点波及。 绿化带形成坡面,再远点有铁丝网,翻过去就是近郊工业区。 撞护栏的时候一震,火箭炮打过来又是一震,路歇尔的体能一直不是强项,腿又伤着,死活爬不起来。反观埃德加,他玩极限运动这么多年,此时背上全是烧伤,还能跟个没事儿人似的站起来狂奔。 他跑了两步,想起来什么,又返回将路歇尔扛起来。 路歇尔肚子撞在他肩上,硌得慌:“你换个姿势!” 可能情况太危机,人脑反而比较容易发散。 生死一线间,埃德加居然想起那天路歇尔穿条红裙子,被艾因横抱着带离宴会。 那夜,在被酒水摇晃得模糊不清的灯光里,他看见路歇尔被艾因的风衣挡得严严实实。唯有那双白皙精巧的脚,脚踝上缠了一根红线,和灯光一起晃啊晃,晃啊晃。 她把手勾在艾因脖颈上,越过他的肩头,朝埃德加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 那时候埃德加觉得自己全身就跟现在一样,烧得生疼。 他正想给路歇尔换个好受点的姿势,突然就听见在她自己耳边说:“不用跑了,支援到了。” 来的还是防爆部队,估计追了有一段时间了,他们好像就是趁刚刚爆炸的时候冲上去把袭击者控制住的。有人对那个活着的袭击者进行麻醉,然后把他带上直升飞机,很快没了影。剩下的防暴警察负责收拾现场,驾驶座上的人被几根钢管穿着,估计尸体是没法完完整整拿出来了。 路歇尔从埃德加身上跳下来,视线穿过绿化带,看见艾因被火焰扭曲模糊的轮廓。 他低头对通讯器说了几句什么,然后看向埃德加那辆落入沟渠的车,最后目光沿着那辆车找到了绿化带里并肩而立的两个人。 “还给你。”路歇尔把枪递到埃德加手里,低低地笑着,“谢谢。” 埃加德接过枪,感觉她在自己手心里轻轻挠了两下,微痒的感觉顺着掌纹钻进骨髓,一时间全身都有些战栗。 路歇尔再抬头看艾因,两人眼神在空中交锋。 一个温情未散,一个萧杀渐起。 而呆立在旁边的埃加德却猛然意识到,刚刚路歇尔根本不是挠了他两下,而是在他掌心写了几个数字。 18、怀疑 两天后。 “哪儿疼?” “全身都疼,特别是背。” “您背部有烧伤,这不算。能具体形容一下这种疼痛吗?” “总觉得有东西在身体里……燃烧,看见她的时候就烧得更厉害了。” “她?”私人医生取下眼镜,不太理解地问。 埃德加清了清嗓子:“没什么,我是说害我背部烧伤那家伙。” 医生以为他在迁怒,于是点头说:“我给您开点消炎的药,最近睡觉还是侧身比较好。” 把私人医生送走,埃德加接到一个从军区老宅打来的电话。 沙沙。 对面好像有点杂音。 打电话的人咳嗽了一下,用熟稔的口气问道:“喂?你伤好得怎么样?” 那股子莫名其妙的灼烧感又升起来,埃德加吸了口气:“你对我做了什么?” 路歇尔低笑一声。 炽烈流动成了疼痛,脑子里仿佛有群鸟嘈杂,背脊上响起千万声践踏的蹄音。像星球对地上万物的吸引一样,他的身体几乎不受控制地渴望接近她。 “好好养伤,过两天记得找我出去玩。”路歇尔说完直接挂了电话。 埃德加怔忪地握住话筒,“标记”这个词像闪电似的从脑海中劈出来,跟路歇尔前两天写在掌心的数字一起,变成他脖子上的绞索。 “操,老校长不是说这玩意儿在别人身上吗……” * 那头路歇尔放下电话,挑眉打量艾因。 “大致进行了一下审讯。”他翻着手里头的档案,也没在意她打电话时轻佻的笑声,“狙击事件的凶手供认自己是受人指使的,他通过中间人接受命令,没有直接与上层接触,所以我们现在要找出这个中间人。” 现在路歇尔以一个不太优雅的姿势霸占沙发,他只能在摇椅上正襟危坐。 “嗯……”路歇尔心不在焉。 “我个人不太同意以你为诱饵的做法。”艾因从一页页纸里抬起头,扫了路歇尔一眼,“但是从客观层面来说,不管主动被动,只要你现身,对方还有可能继续动手。” 所以她还是诱饵。 路歇尔也不计较这个:“要是他们袭击一次就换个中间人呢?” “确实有这个可能性。”艾因点点头,重新低头看档案,“参谋部这边会先查着,你一切照旧,有什么情况记得随时联系我。” 亚特兰蒂斯宫已经现身了,从安全序列上来说,王宫比被控制住的路歇尔稍微要高一级。因此现在参谋部的大部分资源与人力都用在攻克这座星际堡垒上,对于袭击事件,他们只能最大程度地保证当事人安全。 可是路歇尔又不需要他们保证安全,如果袭击者真的能杀掉路歇尔,说不定还是大功一件。 所以除了艾因,基本没有人管她被不被袭击。而艾因担心的问题也只是星轨,毕竟没有人会刺杀一个杀不掉的人,除非他还有其他目的。 “艾因。”路歇尔突然叫他名字。 艾因没有抬头,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 “什么时候你能陪我出去走走?”路歇尔问他,腿蜷起来,手环过膝盖,睡裙下面闪着珠白色的肌肤一览无遗,她侧头的样子近乎无邪。 “之前不是带你出去过吗?”艾因微微皱眉,不知道是因为档案上的内容还是因为她的要求。 路歇尔眨了眨眼,睫毛投下暗色的阴翳。 她说:“在阳光下。” 艾因无法回答。 他把那摞资料放下了,眼神落在路歇尔身上,从凌乱的银灰色卷发,到单薄的纯棉睡裙,再到系着红绳子的脚踝。 他将她完完整整地,清清楚楚地,用视线确认了一遍。 年轻,躁动,不可理喻。 一年的时间,他被路歇尔死缠烂打磨去了不少脾气,但是路歇尔自己却一点也没变。旧西南总督府里深陷火海的最后王裔,绞刑架上目空一切的不死异类,还有此刻他面前这个衣冠不整的失意少女。 她一人千面,每一面都写着胜券在握的傲慢。 路歇尔还是闭着眼,像只午后小睡的幼鹿,只不过口气更冲:“别看了,过来。” 艾因嘴唇紧抿着,仿佛在克制什么。 这次路歇尔没有气冲冲地把话重复第二遍,她直接从沙发上跳了下来,一脚踩上摇椅。本来就不太牢靠的椅子被她的重量带得往前一倾,幸好艾因腿长撑住了。路歇尔顺势把另一条腿也搁上来,整个人投入他怀中,肢体纠缠,密不可分。 她往上一压,椅子又向后倒,艾因伸手握住旁边的落地灯,将两个人的重量撑住,免得被她掀翻。 路歇尔仗着自己腿上有伤,艾因不敢乱动手,开始胡作非为。 她微微侧身把落地灯“啪”地关了,黑暗中银灰色眸子里仿佛淌过星光。 “这样呢?”她抵着艾因的身子,很用力,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坚硬的耻骨。 艾因似乎是叹了口气:“怎么样?” 他没有制止,态度甚至称得上纵容忍让。等路歇尔动作不那么激烈了,他就松开握在落地灯上的手,轻轻揽过她的后腰,沉稳地安抚,指尖偶尔蹭过裙子拉链,发出一点点细微的响动。 “在黑暗中。” 路歇尔的声音冷冷地坠地。 艾因又想叹息,但是他忍住了。闭上眼睛,黑暗里却浮出她的红裙雪肤。睁开眼睛,那个模糊的意象依然闪烁不止,像千里浮冰,弃置思维的大地,流浪在浩瀚的欲情海洋。 他徘徊的手终于停在了裙子拉链上。 “冷吗?”他轻声问。 周围太静,拉链声无比清晰。 路歇尔靠他更近点,竭力从他身上汲取温度,但是当裙子拉到臀线以下时,她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椅子摇晃了一下,艾因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披在了她赤.裸的身子上。里层带点绒,蹭着细腻的肌肤,又痒又麻。 她把自己的每一处都与艾因贴近,嘴唇,胸腹,腿,十指,表层暴露在空气中微冷的皮肤,燃烧着热度的血肉,一直到硬得让人疼痛的骨骼。他们清晰地感受彼此的每一个细节,几乎要融进对方身体里。 “唔……”路歇尔感觉他舌头伸进来,下意识地直了直身子。 那件外套从她肩头落下,从艾因这个角度看,路歇尔那身瓷白色肌肤在黑暗里几乎要泛出光。 他伸手一带,再次帮她固定好衣服,他的手按在衣领处,也就是她的后颈,引导一个让人缺氧的深吻。 ——在阳光下。 ——不可以。 ——在黑暗中。 “艾因?”路歇尔感觉到了他与平常不太一致的热情,趁着换气的间隙模糊不清地问了句,“怎么了?” “嘘。”他把路歇尔往下压,让她的重量都落在自己身上,缓慢又彻底地进入。 静了下来。 激烈的心跳声响彻宇宙。 “你在害怕。”路歇尔在他耳边蛇一样低语。 很快声音就被更激烈的肉体碰撞搅得支离破碎,好像是一个从未出现过的幻觉。亚特兰蒂斯的王裔从骨子里就喜欢这样放纵的肉.欲狂欢,于是路歇尔眼睛一眯,不再计较他的想法。 ——黑暗也只是自欺者的许可。 * 一个人担惊受怕很久,埃德加终于决定去找老校长了。 首先,这件事不是他一个人能解决的;其次,要他来帮忙的人是老校长,现在他总不能放着自己不管。 他们是在星际军校首都总部见面的,埃德加不敢去军区老宅,因为老校长对门就住着路歇尔。 老校长在自己办公室里边泡茶边奇怪地问:“你怎么这幅样子?袭击的时候受伤了?” 此刻埃德加戴着一个大口罩,就跟传染病人似的。 “我有急事儿。”他把口罩拉下来。 老校长递了杯茶给他,然后自己手里端一杯,细细品了口:“东南星域的茶,听说以前是亚特兰蒂斯氏的贡品,你别浪费了啊。” 埃德加一口没喝,脱口而出:“我被路歇尔标记了。” “噗……”老校长把半杯子水喷在他脸上。 他把茶杯一扔,双手死死抓住埃德加肩膀摇晃:“你说什么?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埃德加抹了把脸,“我被标记了,我感觉得到……她对我有种引力。” “你不会是喜欢人家吧?”老校长觉得这个猜想也不怎么好,但是至少比被标记好,因为埃德加喜欢的人三天一换,这个标记却要贯穿生死。 到了这地步,埃德加反而淡定了:“你比较喜欢听哪个?” “不可能啊,她的标记不是在……”老校长怔了怔,脸色前所未有的难看。 埃德加问:“我现在怎么办啊?” “你别吵。”老校长似乎想捋一捋事情顺序。 埃德加接着喋喋不休:“她在我手心写了行字,是不是在暗示什么啊?好像是117还是什么,我记不清了……” “一一七事变。”老校长一双眼睛刀子似的刺在他身上。 埃德加咽了下口水:“你知道我读书少……” 老校长严厉地说:“在这次事变中,第一方面军击败旧西南总督库尔,攻破西南星域,打通八方星路,与其他方面军共同逼近亚特兰蒂斯宫。也就是十一月七日那一天,旧西南总督府大火,烧死了几十个王裔质子……然后斯温伯恩参谋长从火海中带出路歇尔·亚特兰蒂斯。” 埃德加不明所以:“然后呢?” 然后? 老校长冷哼一声,当初的意外,现在想想,说不定真是有人蓄意而为. 埃德加身上有标记,那么艾因肯定没被标记。 所以……他是真的喜欢路歇尔,为她杀掉所有质子,留她一条命,准备为她复辟帝国? 19、赤夜 进击西北星域白鸦座叛乱点,追查首都星袭击事件和挑唆媒体的幕后黑手,翻译旧朝资料,从而了解亚特兰蒂斯宫的具体动向…… 之后的一周内,参谋长大人为这些事情忙得脚不沾地,除了深夜,路歇尔基本看不见他人影。她每天都闲着,等埃德加的伤好了,就天天跟着他在首都玩。埃德加现在躲她都来不及,偏偏老校长态度强硬,他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也许是因为艾因这边查得太厉害,袭击者并未再次出现,也完全找不到线索,倒是路歇尔那本书上,又有一个词被翻译出来。 “赤夜”。 和“星轨”一样,它在书中出现了很多次,笔画复杂到反人类。因为看起来太长了,一开始审核委员会的古代语言研究专家都以为它是一段话。但是后来随着对路歇尔其他服装饰品上文字图腾的分析校验,所有人一致认定这是一个词——和“星轨”一样有特殊意义的专有名词。 当艾因问起路歇尔这件事的时候,她明显有点惊讶。 “啊,你们不知道吗?”路歇尔把鱼骨架完整地挑出来放在空盘子里,然后看着艾因认真地说,“我的封号是赤夜公主。” 很少有人能理解为什么旧王族要给自己子女取一个二十几行长的名字,但是大部分人都理解为什么王室的祭典都这么冗长,因为有的人光是念全名就要一整天。 路歇尔兴致勃勃地说:“我出生那晚,亚特兰蒂斯宫的月亮不见了,所有星星都变成了红色,将亚特兰蒂斯外围的天幕照亮,景象非常妖异。你知道为什么吗?” 艾因皱眉:“为什么?” “因为我母亲买通了大星官。星官你知道吧?就是调整亚特兰蒂斯宫气候的官员。” “……” “这之后我父王……”路歇尔猛然想起不该在艾因面前提“父王”这样的称谓,“特古拉三世就封我为赤夜,这个封号之所以特别长就是因为他把那天亮起的红星星的名字都加进去了。” 所以这个名字并没有太多意义? 艾因其实有点怀疑,因为一开始路歇尔在“星轨”这个问题上也没有说实话,幸好在绞刑事件后他们发现了路歇尔异于常人的地方,然后迅速将研究跟进了。 “那是吉兆吗?”艾因问。 路歇尔露出疑惑的表情。 “吉兆。”艾因缓慢地把这个词重复了一遍,路歇尔的通用语不算太好,“为什么你的母亲要买通星官做出这样的天象,是因为它可以为你赢得特古拉三世的宠爱吗?” “我不知道。”路歇尔耸肩,“但是我确实很受宠,特古拉三世不允许任何男人看我。宫廷宴会上有喝醉的大臣闯进帷幔后,他只说‘拖下去,挖眼,分尸’。” 路歇尔把特古拉三世那种目空一切的桀骜口吻学了八分像,艾因感觉背后汗毛都竖起来了。 他忽然想到某件事:“那他最后为什么要将你送去旧西南总督府?” 既然这么宠爱,为什么最后却把她当成弃子扔在了那个必然被攻破的星球? 路歇尔静了下去,脸上浮出一点奇怪的表情。艾因觉得那说不上恨,但也绝对不是愉快。 她放下了刀叉:“因为亚特兰蒂斯裔为了保全自身可以放弃一切。” 她端坐在餐桌后,和一年前稳坐在高脚椅上念诗时神色一样,遥远到不可触及。 艾因平淡地点头,不去追问她是否也如此。一年下来,他们之间似乎已经有了某种默契,如果一方表达了爱意,那么另一方绝对不问它的真假。 “晚上有什么安排吗?”他很自然地转移了话题。 “没有。”其实是有的。 本来今天埃德加要带她极限运动俱乐部看水下逃生表演,但是路歇尔任何情况下都优先考虑艾因的邀请,所以“有”也变成“没有”了。 “内北方总督新婚,今晚在首都星有个小型私宴。” “他又结婚?”路歇尔诧异地问,“我还以为现在是一夫一妻制。” 艾因咳嗽一声,没有解释什么。 路歇尔抱怨道:“他一个月办一次婚礼,我们一个月就去一次吗?” 从艾因的表情来看,恐怕是这样。 路歇尔只能又拿起了刀叉,想着现在多吃些,晚上还能少受点气。 * 小型私宴排场不大,或许是因为这次的新婚妻子不太讨总督大人喜欢。 路歇尔站在角落的香槟泉边上,打量那个内北方总督肯·卡彭特。他与西北总督威克利夫交好,同属激进派,主张对旧势力采取极端手段。 “斯温伯恩参谋长。”他绕过层层叠叠的宾客,走到路歇尔和艾因身边,先朝艾因行了军礼,然后向路歇尔伸“手”,“亚特兰蒂斯小姐。” 路歇尔低头看了看沾有粘稠液体,有无数丑陋分叉的触手,脸上堆起笑容,正要咬牙与他握手,这时候艾因抢先把那只触手握住,甚至稍微用力地摇了两下。 “卡彭特上将。”他面不改色地问好,路歇尔从来没有任何一刻觉得他的形象如此高大伟岸。 内北方总督不是人形生命体,路歇尔觉得很难形容他是什么形的,反正就是一坨花花绿绿的肉,也分不清哪儿是眼睛哪儿是鼻子。之所以叫他“上将”是因为革命之前他在自己种族内还有个上将军衔,虽然国家官方不认可,但叫起来也是一种礼貌。 卡彭特说话时瓮声瓮气的:“好久不见了,亚特兰蒂斯小姐,你又比从前美丽许多。” 路歇尔稍稍低头,矜持地微笑。 在亚特兰蒂斯裔统治的旧朝,所有非人形生命体都是可以上餐桌的,不管有没有智慧。路歇尔觉得卡彭特之所以这么恨她,也许是因为他有什么亲戚被王裔吃了。 她走神的时候,艾因和卡彭特已经聊得差不多了。 “听说近些日子首都不太稳定,我该提醒我的小姑娘们外出小心些。”卡彭特语气很温柔,身体上的褶皱都多了不少,那些粘液似乎更绿了。 路歇尔尽量把视线放在他的气孔上,想象他是一只离水的鲸。 “是该小心些。”艾因温和地回答,“如果有什么消息,可以随时联系我。” 卡彭特的气孔翁合了一下,愉快地说道:“明白,你们玩得开心。” 然后他就蠕动着离开了。 路歇尔看向艾因,正要说什么,却发现他以最快速度把手套换了。 “我还以为你真的不介意。”她嘲笑。 艾因冷冷地扫了她一眼,直到她敛起笑容才收回视线。 “别喝这里面的香槟。”他指了指香槟泉,俯身在路歇尔耳边低语,呼吸声挠得她心痒痒,“我看见他的体.液滴进去了。” 路歇尔的脸都跟卡彭特的体.液差不多绿了:“你还看见他体.液滴哪儿了?” “所有肉类里。” 路歇尔哀叫一声,想了想又觉得不对,抬头果然看见艾因隐约带点笑意的黑眼睛。 他居然学会开玩笑了。 他居然学会开玩笑了!!?? 很快这点笑意就被掩盖下去,艾因咳嗽一声,提醒道:“不要吃任何你看不出原材料的东西,卡彭特的食谱很奇怪。” 不会比亚特兰蒂斯裔更奇怪的,路歇尔在心里嗤笑,我们连卡彭特人都吃。 很快,艾因去应酬,路歇尔一个人在角落里发呆。 就在她又困又饿的时候,一种刀削般彻骨的森冷让她瞬间清醒过来。 那是某个仇恨的视线,从众多宾客中间渗透出来,被欢快喜悦的表象掩盖着。它只在路歇尔身上停留很短暂的时间,但是依然被她察觉到了。 她不动声色地倒了杯果酒,从这个远离人群的角落里走进宾客之中。 “您好,亚特兰蒂斯小姐。” “很久不见,路歇尔。” “亚特兰蒂斯小姐,真没想到你也在。” 她向宾客们一一敬酒,随意客套两句,挨个儿检测他们的视线,试图找出与刚刚那个仇恨视线相似的眼光。可是当她把整个宴会转了一圈,又回到最开始的位置时,却发现没有任何人能与之前的视线对上。 “在找什么?”艾因居然也在。 路歇尔一口喝完果酒,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低头。 “卡彭特的新婚妻子好看吗?”她问。 艾因皱了皱眉:“我没有见到。” 路歇尔眯了眯眼睛,艾因接着解释:“这是卡彭特人的习俗,新婚妻子在结婚三个月内不见宾客,她现在就在楼上呆着。” 路歇尔揽住他的手臂,全身重量有大半都支撑在他身上。 “该回去了吧?”她懒懒地说,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不知道在暗示什么。 艾因看着他,眉头皱得更紧了。 宴会也差不多要结束了,他跟卡彭特道别,然后以路歇尔身体不适为由提前离开。 卡彭特在道别时说:“参谋长对亚特兰蒂斯小姐真是太照顾了。要知道,她作为一个战犯前,首先是一个人,像您这样的人道主义精神值得我们每一个革命者学习。” 艾因知道他在暗示前段时间报纸上的丑闻,没有对此作出回应,只平静地提了一句:“我很期待内北方星域在白鸦座平乱问题上的表现。” 卡彭特的皮肤立刻由绿变黄,最后在黑和红之间来回切换了好几次。 路歇尔被他半拖半抱着,外面冷风一吹,整个人都清醒不少。 “你没吃东西吧?”艾因问。 “喝了点果酒。”路歇尔被他塞进车里,由他亲手系好安全带。 她把高跟鞋扔到后座,碍事的裙摆撩起,在大腿外侧扎成一个结,这样比较方便行动。 艾因坐到驾驶座上,与她对视了一会儿,她白皙纤美的腿露在外面,少女柔韧的轮廓像弓一样紧绷,一双银灰色眼眸里有着非人的耀眼星光。 “没吃就好。”最后,艾因打开车上的卫星地图。 地图显示范围瞬间缩小到宴会地点周围,附近至少有二三十个带感叹号的红点。 他淡淡地说:“我怕你待会儿吐在车上。” 装甲车发动时的咆哮声与后面震耳欲聋的炮击声混在一起。艾因猛然提速,一个尖锐的转弯过后,整辆车冲破了停车场电网,直接飞跃十多米的盘山小坡,反向落在对面的公路上。 滞空时毫无依托的失重感让路歇尔有些心悸,安全带勒进皮肉里,全身都跟散架了似的。 她回头,窗外黑色装甲板一点点降下来,宴会地点化作一片火海。 车窗之外,夜色赤红。 20、不敬 横穿过公路,走上另一条盘山小径,装甲车冲开灌木与不够结实的矮树,一路狂飙倾轧而去。 “你开过赛车吗?”路歇尔发现艾因平时开车很稳,一到关键时刻比埃德加都狂气。 艾因看着正前方,关闭车灯,仅凭那个很小的导航屏幕判断方位。在这么个深山老林打远灯,完全是为敌人树一个远程瞄准的标靶。 他说:“开过军舰。” 路歇尔似懂非懂:“噢……也差不多。” 导航屏幕上,周围红点正在迅速包抄,不到三十秒就集中到了屏幕中央,几乎要与装甲车所在的绿点重合。但是路歇尔环顾四周,除了被他们一路撞开的树木,没有任何一个可以自主移动的目标。 “在天上。”艾因的声音和不断发出“滴滴”声的导航仪一样,没有一丝起伏。 现在周围所有护甲都已经放下,路歇尔也没法看见天上是什么情况。 一开始感觉到那个仇恨的目光,路歇尔只以为宴会上有想要刺杀自己的极端分子潜入。但是联系到卡彭特奇怪的热情态度,他那个未曾露面的神秘新妻,还有一直持续了近半月的暗杀……似乎事情又没这么简单。 首都星除了昼港、夜港,其他地方都是禁飞区,像这样大面积出动空军力量必须有很深厚的军政背景——对方甚至可能是跟艾因同一级别的联合军领袖。 可是这些人里真的有谁会对艾因动手吗? 艾因忽然问:“准备好了吗?” 路歇尔正紧盯那些呈合围之势的红点,安全带勒得她胸口疼,呼吸也更加困难了。 “准备?”她扭头,正看见艾因单手控制方向盘,另一只手拉在车门上,“你干什么?” 车门被他打开了一条缝。 冷风猛地从缝里灌进车内,车速极快,内外压强一变化,路歇尔感觉胸口更难受了。 她抬手按住胸口,几乎能听见里面重力测量器受压迫后走动的滴答声:“艾因,这速度不行,你慢点……” “控制心率。”艾因的声音向来缺乏起伏,只不过现在比起平常又多几分严厉,就像是他指挥舰队的时候,一点情面也不讲。 说的就好像谁都跟他一样可以随便把心率控制在八十以内似的。 “不行!”路歇尔生气地朝他吼。 “控制。” 这个词几乎将路歇尔逼上绝路。 艾因在行云流水的操作间抽空扫了她一眼,那眼神如冰川般寒冷安静,没有一点生死追逐的动荡感。路歇尔可以从中看见一种超乎寻常的克制,他克制一切激烈情感的发生,不管是恐惧还是爱憎。 他就像个被焊死的天平,完美地守卫着人类至高理性的平衡。 “你已经知道了亚特兰蒂斯氏为什么可以赢。”即便是训斥,他的语调依然美得让路歇尔沉迷,他打开了自己那边的车门,然后以最快速度打开武器展示架拔枪,“现在我来告诉你,你们为什么最后会输。” 炮击声震耳欲聋,路歇尔感觉心脏仿佛被人握在手里,完全不是依照自己意愿在跳动。 他声音冷硬:“因为你们学不会自我控制。” 他说的对,如果不懂得克制,也许真的会死。 面前有一道岩壁,装甲车急转而行,但是冲势惯性太强,车子猛地一震,路歇尔整个人翻了过去,一下栽在艾因怀里。 这个姿势本来应该很浪漫,但是一片混乱中路歇尔只感觉被他胸前那几排勋章刮得脸疼。 车子右侧两个轮子直接走上与地面呈九十度的山壁,艾因半开的那扇车门与地面狠狠一擦,发出“咔”的一声,再也无法自主开合。车门卡成了半开状态,这样艾因就能腾出一只手进行其他操作。 垂直着在山壁上走了十几米,路歇尔又被甩回原来的位置。 这时候车子重新恢复正常驾驶状态,他们已经成功在岩壁掩护下掉了个头,正面对上那堆追击的红点。 路歇尔头上传来呼啸的风声,她一仰头,发现上头开了个小口。 不是敞篷车那种口,而是一个仅容一人通过,还带了半包围掩体的炮台式口子。之前艾因的车应该没有做过这种改装,多半是从上次袭击她和埃德加的车那儿学了一招。 “你进行掩护射击,准备强行突围。”艾因用那种带新兵的口气跟路歇尔下令,她差点下意识地回了句“是的,长官”。 耀眼白光在空中闪了一下,路歇尔看出是粒子炮聚焦的前兆,要是被这玩意儿打中,恐怕她的身体重构得以细胞为单位,而不是以某个器官为单位。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间,她根本来不及挑武器,反手从展示架上随便拔了个什么就直接探身出掩护口。 白光闪过后,夜空中就只剩下星星了,对方用的隐形飞行器。 “十二点钟方向,与地面斜倾角为七十五点五度,倾角变化函数为……”艾因也注意到这点,于是开始给她报方位。 其实可见度对路歇尔的准确性影响并不大,从理论上说,就算她是瞎子也能百发百中。 因为她根本不用看清目标就能直接在大脑中建构对方图像,然后在视网膜上成像,这就相当于略过了神经系统传输外界图像信息的那一步。 路歇尔眯起眼睛,视线飞掠瞄准镜和深深夜色。 那些隐藏在光学迷彩之下的飞行器逐渐在脑海中还原,伴随着这个过程,她的心跳也渐趋平稳。 自我控制。 “我可以把飞行器外面的炮打下来。”路歇尔忽然说。 艾因测算了一下距离:“枪械型号?” 这时候路歇尔才仔细瞧自己手里的家伙,是把轻巧的突击步.枪,三十二连弹匣,型号…… “夜刺,β97。” 是游夜军团陆战队曾经用过的制式武器。 “还差点射程。”艾因再度提速,装甲车风驰电掣地穿过密林,无数枝条抽在路歇尔半露在外的身体上,疼得要命,也清醒得要命。 她又一次在心里默念,自我控制。 此时车内显示屏上,红点与绿点重合,刺眼的白光又一次亮起,并且越来越亮。 她闭上眼,看见光。 漂亮的流线型机体,两翼之下隐蔽的炮孔,轻声嗡响的动力系统,驾驶舱里深色护目镜下全神贯注的眼睛。 路歇尔睁开眼,与之对视。 纯血王裔的世界是孤立的,向里生长的,完全内建。他们的世界里只有“我”,没有“你”、“他”、“们”。 我的世界。 我即主宰。 “现在,射程内。”艾因的话突然打破了世界的孤立,他闯了进来。 白光几乎亮到了极致,随时有可能发射,但是路歇尔扣下扳机,三十二连弹,例无虚发。 枪声在咆哮的装甲车和风声之下也不怎么起眼,只是巨大的反冲力震得她虎口发麻。静了大概三四秒,天上像新年祭典一样炸开无数烟花。 月色似乎更加晦暗了。 混乱不堪的背景音中,路歇尔一点点缩回座位上,软软地蜷着。 “……已经可以确定之前的袭击事件与这次的袭击事件一样,都是内北方总督联合某位军委所为。”艾因正在跟人通话,外面炮火连天,因此前面的部分路歇尔也没听太清楚。 坐下来之后,她才开始认真偷听。 通讯器对面似乎是弗兰克思或者其他某位军长,他问了一句:“调防爆部队吗?” “不,直接调徒昼军团的特种部队过来,将卡彭特宴会上的嘉宾全部控制住,然后交予审核委员会进行彻底排查。”艾因似乎注意到了路歇尔瑟瑟发抖的可怜样,他握住漏风的门把手猛地往里一拉,居然把它生生扯回原位了,这边说话也没断,“军委会最好对自己行为进行自检、换届还没结束,需要敲敲警钟,让少部分人搞清楚哪些线能猜,哪些线不能踩。” 那边听电话的居然不止一个人,除了那位军长,还有另一个人回了。 “明白……参谋长没有受伤吧?”这口气应该是某位军委了。 艾因顿了一下,回头看路歇尔,她脸上全是树枝的划痕,真的大伤口倒是没有。 “让徒昼的特种部队带医疗兵过来。”他说完就掐断了连线。 路歇尔心跳一下就加快了,不是感动于他为自己着想的细腻,而是紧张于提前体检的可能性。 提前体检,就意味着一切都要提前。 * 西北星域与东北星域之间的灰色领土,贫瘠广漠的白鸦座。 这里分布着全域最广阔的陨石带,几乎没有任何航线通过,属于任何人都避之不及的地区。偶尔有迷航的舰艇进入这里,然后再也没有出来过。 一艘简陋的小型民用运输舰在陨石间穿行,速度快得惊人,仿佛有某种力量对它进行指引。 不知航行了多久,陨石颜色由普通的灰黑变成深红,体型也逐渐变大,到了最深处,甚至出现了类似行星的球形天体。 运输舰在一颗赤红到刺眼的“行星”上降落。 它表明的标识已经被抹去了,很明显是条来路不明的黑船。 船上走下来一队人马,为首的是个类人生命,银发尖耳,高鼻细眉,单从面孔区分不出男女,但是从他超过两米的身高和紧身宇航服下非常可观的雄性特征来看,应该是个男性。 他身后跟着的全部是体型健硕的类人生命,双目无神,脸上有种未被完全驯化的野性,多半不是智慧种族。 红色星球上分布着大片荒漠,沙石和大气都是红的,随着外人踏上这片土地,炽烈的土地下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细看就会发现,那是一群群黑色小虫,长着比自己身体还大的锯齿,爬行速度极快。 这群外来客很快就被虫群包围,它们成千上万,像城墙似的将一行人围了个密不透风。 “这就是莉莉丝的待客之道?”银发首领冷笑了一下,精致的面孔上浮出桀骜凶狠。 虫群没有个体思考的能力,更听不懂这种古老的语言,它们一股脑儿地往里入侵。 银发首领伸出手,旁边一个类人生命给他递上一把金属弓,箭头点火。 弓张如满月,火箭离弦而去。 黑漆漆的,密密麻麻的虫群中穿出一个赤红色的洞。最开始,这个洞和箭头一样大,在铺天盖地的虫群中几乎看不见,但是很快,火势燎原,黑色虫海化作赤色烟火点亮大片红色荒土。 火势在一个微微隆起的丘陵前止住了。 银发首领脸上露出一点笑容,他笑起来并不让人觉得开心,反倒有种发自内心的寒意。 那个丘陵往前移动了一段距离,很快,所有类人生命体都看清了,这并不是什么丘陵,而是一个由无数虫子组成的大虫。 巨虫内部传出高频声波,除了银发首领之外,没有任何人能听见:“滋滋……亚特兰蒂斯裔的超寄生体?我还以为你们都死光了。” 银发首领笑意愈深,他再度伸手,又有人递上一支点燃的箭。 他拉开弓,森然道:“怎敢对王裔不敬……” “等等!滋滋……”巨虫动作一滞,止步不前,“别动手,滋滋,你们是来找我族女王共商复辟的吗?那你们最好不要乱来,告诉你们,滋滋,亚特兰蒂斯氏已亡,如果你们态度低顺些……” 火箭以肉眼难见的速度将其贯穿,眨眼就燃成灰烬。 银发首领将弓放下,森冷地重复了一遍。 “尔等……怎敢对王裔不敬!” 21、虫族 “滋滋……” 大片虫群移动的声音传入耳中,地面迅速由红色变成黑色,巨大的黑色锯齿将沿途所有障碍物铲平。很快,地平线的另一边出现了一座遮天蔽日的移动堡垒,它表层是黑色,有着蜂巢似的建筑结构,但它是一格格圆形,间隙间由白色分泌物填充,看起来像巨大的巧克力牛奶夹心饼。 但是当它离得近些,就能看见表面密密麻麻虫子,它们像鱼游在水里一样穿梭于白色分泌物,不断从圆形小格子里搬运着什么();拥妻成仙。 等到了银发首领面前,那些虫子迅速汇聚成一股股的,它们像溪流似的淌下来,堡垒迅速坍陷出一个空洞,有点像城门。 “请进。” 这是一个相当柔美的女声,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听起来总有点回声。这些回声的尾音激荡在空旷的大荒漠上,显得有几分森冷可怕。 “莉莉丝大人。”银发首领解开了宇航服,下面是鼓胀的肌肉和累累伤痕,“你理应出来见我。” 那些伤痕全部呈现鲜红色,乱七八糟的,看起来很新,但是从排布层次来看,它们被制造出来的时间又不一样。 “六百一十四道圣痕……”堡垒间传出一声幽幽的叹息,“我敬佩你,亚特兰蒂斯的勇士,报上你的名字。” “艾赛亚。” 更加嘈杂的虫群移动声响起了,无数只工兵虫开始疯狂移动,它们将整个堡垒外层逐渐拆卸,一个个圆形格子落得满地都是。这层堡垒下面不是无数大大小小的房间,而是一个乳白色的,和堡垒一般大小的巨型蠕虫。 它圆滚肥胖,看不见腿,一团又一团棉花似的肉从虫群间挤出来,把那些忙碌的虫子排开,一股股落在地上,扬起的尘沙就有几十米。 因为太过沉重,所以它只能由虫群建构这样的“堡垒”,然后才能进行移动。 银发首领走上前,微微欠身,亲吻它挤满白色肥肉的触须:“这么多年未见,您还和从前一样美丽优雅。” 那个柔美娇弱的女声再次响起,这次却没有了回音,能够清晰地感觉到是这个巨型蠕虫发出来的。 “我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子。”它,或者说她,语气轻快地说道,“至少它并不符合类人生命的审美,所以你不用这么夸我,艾赛亚。” 银发的超寄生体再度欠身,这敬意却不是针对虫族女王,他说:“王裔们以强大为美,我以他们心目中的美为美。” 女王的笑声回荡在旷野上,她问:“你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母巢。”艾赛亚回答。 虫族和亚特兰蒂斯裔有点像,它们都会在宇宙间漂流,走到哪儿就征服到哪儿。虫族依赖的是母巢,而亚特兰蒂斯裔依赖的是亚特兰蒂斯宫。 现在艾赛亚开口要借个母巢……怎么也有点夸张了。 干冷刺骨的风割过大地,巨型蠕虫的身子随着呼吸起伏了一会儿,最后她回答:“我的祖辈常说,永远不要与亚特兰蒂斯人做交易,因为不管你得到了什么,最终都会付出生命。” 艾赛亚扣在弓弦上的五指依次收紧,他笑意盎然:“那么您的祖辈有没有说过,如果不跟亚特兰蒂斯人做交易,不仅什么都得不到,还同样会付出生命的代价?” 虫群窸窣不止,它们躁动着重新将女王覆盖起来,重新变成之前移动城堡的样子。 “我不喜欢动粗();流氓天尊续。”莉莉丝的声音又一次变回那种充满着空洞回声的质感。 “说笑了,北方虫族现在的领土,哪一片不是您亲手打下来的?” 艾赛亚将弓箭递到身后的类人生命手里,从宇航服内侧取下一柄短匕,匕首非常精巧,带有明显的亚特兰蒂斯风格。他这个动作迅速引起了所有虫群的关注,砂石之下不断有虫子跑出来,然后密密麻麻地堆垒,在女王面前形成坚固的壁障。 又一阵黑红色飓风吹过,扬起艾赛亚的银发。 他将匕首举起,却没有攻击女王,而是朝向自己。他全身几乎没有完好的皮肤,匕首调整了几次角度,最终锁定了肩膀。 一刀,顺着肩部的肌理而下,一直抵达手肘。 那张雌雄莫辨的面孔扭曲起来,看上去似乎在忍受巨大的痛苦。他全身青筋暴起,所有鲜艳的伤口都往外冒血。 “圣痕……六百一十五。” 这句话一字字从他牙缝间挤出来,周围天空忽然暗了下去,原本的天幕不知被什么遮盖,无数赤色的星星亮了起来,将黑夜染得如地面一样红。 这片星球一向干燥的空气里似乎吹起了湿润清醒的空气,鲜花与酒散散发出微醺的芬芳,水中流着碎金与宝石。 女王发出凄厉的哀嚎,肥胖无力的身子疯狂扭动,那些覆盖在她体表的虫子纷纷被碾碎。 将视线拉远,有一座看不见首尾的巨大宫殿覆盖在了这片星域之上,它周围有无数卫星,全部是红的。这座宫殿挡住了其他星星的光,导致整个虫族星座的夜幕都染成红色。 “亚特兰蒂斯宫?”女王的声音完全变了调,她从尾端排出一颗银色的卵,“快点把它移走!我愿意交出母巢!” “我有让您回答第二次吗?”艾赛亚浑身浴血,笑容柔和,他的匕首再度划过健硕的*,天幕似乎是用他血染的,颜色也越发鲜艳了,“圣痕,六百一十六。 ” 他眼中闪过厉光:“王命,诛!” * 时间是凌晨三点四十分,地点是郊区山中独立别墅附近,跟医疗兵和军方医学专家一起赶到的人是弗兰克思。 他军装还没换下,黑色风衣,金色肩章,墨绿色套装半? 22、导师 赤红色的星球再次归于荒芜,天空中巨大的亚特兰蒂斯宫星幕也消失了,赤红天空恢复成黑色。 艾赛亚有些支撑不住,痛苦地跪倒在了地上,大量血液流逝让他的脸色比之前还更苍白。他背后的那些类人生命立刻拥上来,有人将他扶起,然后重新穿戴好宇航服,接入特殊的补血药剂。 不知道在地上躺了多久,直到晨光熹微,他才恢复一点力气。 艾赛亚咳嗽着,挣开类人生命体的层层包围,伸手指了指落在地上的银色虫卵。 那颗银色的卵还带着不少粘液,它甚至不是硬的,外层是胶体,摸上去有种温热的柔软感,里面全是浓稠的蛋液。这颗卵能够繁殖出新的虫族女王,但是也有可能中途夭折。原本它应该由整个虫族族群照料,但是现在这颗星球的虫族被亚特兰蒂斯宫杀伤大半,所以艾赛亚很担心它会不会出什么问题。 “先拿莉莉丝的卵。”艾赛亚下令。 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把它放回运输船,悉心照料。 一个高大的类人生命走上前去,用一块防静电的布将它覆盖好,旁边的另一个类人生命取来了无菌箱和保温装置,两人笨拙地配合着,将银色虫卵好好地收了起来。他们走到艾赛亚身边,然后将无菌箱递给他。 “砰!” 枪响。 一点火花擦过,无菌箱落在地上,滚出去一米多。 艾赛亚整只左手都被炸掉,肩部露出森森白骨,他尖啸一声跪倒在了地上,全身抽搐起来。在这样极大的痛苦之下,他也依然保持着理智,用另一只完好的手往前一够,试图握住无菌箱。 这时候另一声枪响炸开。 “啊啊啊啊啊——”艾赛亚发出野兽般的嘶吼,他的另一只手也被炸掉,只能跪伏着,一口咬住那个无菌箱的提手。 银发落入血污沙泥中,夜色深晦不明。 “带它走。”艾赛亚含糊不清地对旁边的类人生命体下令,然后把箱子甩给后面的人。 “这可不行。”略带笑意的声音,微冷,透彻。 那个开枪的人终于走近,被红色沙尘掩盖的身影也逐渐清晰。他穿着黑色风衣,领子拉得很高,将嘴掩住,风帽下只露出高挺的鼻梁和黑色碎发。他手里的粒子枪超过两米五,几乎是个小型炮管,被他轻而易举地提着,如若无物。 “砰砰砰!” 毫无怜悯的扫射,周围所有类人生命都被这样的爆炸性伤害逼开。 那个人略过失去双臂的艾赛亚,走到虫卵旁边,然后将无菌箱斜跨在身上。他回头,这时候正好吹过一阵狂风,他的风帽随风而起,被卷上天空。 看见他的面孔,艾赛亚的眼睛一下就睁大了。 “道格拉斯……”他在各种称呼之间迷茫了一阵,最后说,“导师阁下?” 那个夺走虫族女王卵的男人看着他,似乎有些惊讶:“你叫我什么?” “导师阁下。”艾赛亚重复一遍,显得极为震撼。 “导师……”道格拉斯看了这个类人生命一小会儿,耀眼的银发银眸,凌乱深刻的伤口,还有坚定不移的眼神,他笑起来,“哦,是她的超寄生体啊。” 他的面部线条忽然柔化,连语气都温和了不少。 “你这样,她会很疼的。”他走到艾赛亚面前,将粒子炮抵在他心口,他眼睛狭长,笑的时候微微眯着,让人平白生惧,“如果不希望她疼的话,还是不要试图对抗你无法企及的存在吧。” “但是……” 他将粒子枪又往前一推,笑容一点点消失。 “怎么说呢……” 他微微皱起眉,看着艾赛亚那张与某位王裔相似的脸。 “让她疼一疼也好。” 枪响穿破暴风的号哭。 道格拉斯重新站起身,提上无菌箱,弹了弹风衣上的尘土。 高瘦的身影一点点消失在尘沙中,就像从未出现过那样。 “让她死去……也好。” * 外面传来一阵敲门声。 “亚特兰蒂斯小姐,你还好吧?”是讲解员的声音。 很快另一个低沉的男声响起:“你先去忙,我进去看看。” 讲解员小姐踩着高跟鞋急匆匆地离开了。 兰德关上门,把休息室外“请勿打扰”的牌子挂上。他回过头,看见路歇尔半蜷在沙发上,脸色苍白得可怕。 nbs 23、母星 “她身上有重力锁,你要怎么带她走?”尼克瑟斯有点不详的预感。 艾因很自然地说:“正好你接下来去东北星域,再申请几次空间跳跃许可吧。” 尼克瑟斯:“……” 艾因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 尼克瑟斯好像忽然想起什么:“太阳系有空间跳跃点吗?” 这就跟信号塔一样,没有空间跳跃点定位的话,是无法在周边进行空间跳跃的。 艾因手里一顿,回头说:“你要不然再申请个空间跳跃点?” 尼克瑟斯真想把笔筒扔在他门上:“我算是看明白了,你这是以权谋私借机让自己母星加入主要交通网。” 不管尼克瑟斯怎么想,他最后还是照办了。同时他还答应艾因另一个条件,对外宣传暂时负责路歇尔的生活起居,让她寄居在自己这里。 而路歇尔本人则被艾因暗中带去太阳系。 她乍听要去太阳系也很惊讶,那边比较偏远,离南方虫族也近,时不时就会有流窜的虫潮,算不上安定。但是转念一想,这次是和艾因独处,顿时又有了旅行的动力。 当她通过层层检查,最终走到空间站的时候,心中火热的期待瞬间被浇灭。 路歇尔眨了眨眼“为什么你也在?” 面前的男人肤色微黑,穿了件深蓝色西装,手插在兜里,正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参谋长要去银河系出差,正好我也有点急事要去那边,所以来蹭一下他的空间跳跃许可。”兰德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摸了摸下巴,“你不是在尼克瑟斯总司令那儿吗?” 路歇尔尴尬地说:“呃……” “走吧,可以登舰了。”艾因已经交接完手续,从后面走过来,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兰德轻笑一声,很自然地牵起路歇尔往里走。 路歇尔要挣开,结果被艾因皱眉看了一眼:“不要嬉闹。” 路歇尔只能咬牙切齿地瞪兰德。 空间跳跃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快,一瞬间就出现在另一个地方几乎是不可能的,这种技术只是以现在可以达到的最快速度行于超维度的快捷通道上,从而大大缩小航行时间。 舱室里有可爱的动物小抱枕,路歇尔把它搂在怀里,毛茸茸的,特别舒服。 “睡一会儿吧,起来就到目的地了。”艾因的声音很低,隐约还带点温柔。 “嗯。”路歇尔闭上眼睛,往他身边靠了靠。 * “各位旅客朋友,你们好。现在您乘坐的是白鸦座至云蓬座标准客运舰,本次航行时间为三十一小时,下一站为天奇星,预计抵达时间为一小时三十四分……祝您旅途愉快。” 动力装置发出嗡响,客运舰起飞了。 坐在头等舱的年轻女乘客从报纸后面偷瞄旁边的男人。 他的年龄可能在三十岁左右,戴着一顶黑色宽檐帽,干净整洁的黑色风衣挂在衣帽钩上,此时仅着式样极简的衬衫。他脊梁笔挺,有点军人的干练冷肃味道,但是鼻梁上的无框眼镜又将气质柔化几分,看起来很温和。 “您要去哪里?”年轻女乘客终于忍不住开口搭话。 男人微微侧头,先朝她笑了笑,然后说:“地球。” 女乘客往边上的滚动信息屏扫了一眼:“有这个站点吗?” “大概没有。”那男人又笑起来,眼睛微眯,女乘客立刻脸红了,但是同时她心里也在犯嘀咕,既然没有这一站,那么他为什么要登上这架客运舰呢? 女乘客清了清嗓子:“那是什么样的地方?你要去旅游吗?” “是一颗蓝色的星球,在战乱中饱受摧残。”男人露出深思的神色,没多久又恢复轻松,“它是我的母星。” 女乘客有点不相信,他看起来很体面,不像是出身穷乡僻壤的可怜虫。 那个男人似乎对自己的母星有着非常深的感情,他继续说下去:“那颗星球表面大部分地区被水覆盖,有一片叫大西洋的海,传说中海底沉睡着地球文明起源的古国。” “古国?是什么古国?”女乘客终于提起了一点兴趣。 那个男人嘴角的弧度平缓下去,眼镜的反光让人看不清神色。他用女乘客听不懂的语言说了句什么,披上风衣,起身离开了座位。 舰长室传出轻微的开锁声,正在驾驶中的舰长和副舰长都是一愣,因为这扇门只能从内往外开。 “你们好。”低沉含笑的声音。 他们回头,看见一个穿黑风衣的男人站在门口,手里提了个很大的黑色行李箱,正把舰长室的门牢牢带上。 “这里乘客不让进的。” “你是怎么进来的?” 舰长和副舰长一起开口。 那个男人笑了笑:“可以跟你们商量一件事吗?” 他手中的提箱应声打开,几次折叠变形后居然变成了一把超过两米五的巨型粒子枪。他提的把手在枪身中后段,扳机被改造到把手下方,拇指一按就能发射。 舰长反应极快地按下了紧急救援按钮,正要说话。 “砰!” 粒子枪发射,一道纤细的光束射穿按钮,但是没有对周围的设施造成任何影响。 “是这样的……”劫机者的表情依然很平静,“我没有开民用舰的经验,所以接下来的航程还要倚赖你们两位。请问可以把航道稍微改变一下吗?” “不可能……”舰长毫不犹豫地拒绝。 副舰长看了一眼对方手里的粒子枪,冷静下来说:“确实不可能,我们的航线是受地方航天局全程监控的,如果忽然改变,上面肯定会感觉到不对劲。” “原理我还是懂一点。”劫机者走到中央系统旁边,俯身查看。 副舰长看着他操作中央系统的熟练手法,觉得他说的“懂一点”还是太过谦虚。而且那句“我没有开民用舰的经验”是什么意思?还不是暗示他有开军舰的经验,等他摸清楚民用舰的基本操作,那他们两个舰长也不可能有活路了。 副舰长想明白这个问题,立刻道:“这样吧,我们有小型救生舰,如果你对操作系统足够了解,可以把引路系统全部转移到这里面,然后……” 舰长猛然起身,捂住副舰长的嘴,吼道:“你疯了吗?怎么能……” “砰!” 舰长的手一软,身子滑落到地上,血溅到天花板上。副舰长脸色煞白,慢慢回过头,看见那个穿黑风衣的男人朝他微笑。 “继续。” 副舰长把方法跟他说了一遍,然后问:“其实这艘飞船开到哪儿都无所谓,但是你能不能确保一件事?” “请说。” 副舰长用余光扫了一眼舰长的尸体,咬咬牙道:“保证所有乘客的安全。” * 已经有多久没有梦见过道格拉斯了? 好像也就是一年的样子。 这一年里发生了太多事情,路歇尔有更多攸关性命的问题要解决,要跟人斗,跟天斗,跟自己内心的欲.望斗。 她来不及回忆曾经。 道格拉斯最后说出“我属于联合军”的时候,其实她内心也没有太多的想法。她已经把他身上的所有本领都学会了,对他没有深入探究的渴望。 亚特兰蒂斯的王裔们总是追求新鲜的,充满未知的东西。 分别前夕,道格拉斯跟以往有些不同,那股子文艺男青年的郁气似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更为冷峻的肃杀。 有一天,他站在窗边问路歇尔:“如果我带你离开这里,你会跟我走吗?” 路歇尔正在镜子面前调整裙摆位置:“亚特兰蒂斯宫?” 道格拉斯点点头:“嗯。” 她想着到底是红色好看点还是蓝色好看点,随口回答:“好啊。” 很轻率的许诺,没有一点犹豫,毁约时也一样。 其实路歇尔也觉得奇怪,道格拉斯这么聪明的人,玩沙盘推演的时候别人一伸手他就能算到八十回合以后,为什么那时候就没能看出她在胡说八道。 为什么呢? 她到现在也不明白。 “路歇尔,醒醒!醒醒!”兰德的声音传过来,有人在大力晃她的肩膀。 路歇尔费了老大劲儿睁开眼睛,怒道:“别吵!” 兰德把外套扔给她,皱眉道:“你做噩梦了?怎么一直叫不醒……” “我已经很多天没好好睡了!”路歇尔第一次没给他好脸色,“前两天不是袭击就是……” 就是跟艾因在车里野战。 “咳……”路歇尔清清嗓子,和颜悦色地问,“我们到地方了?” 兰德面无表情地告诉她:“你已经在空间站睡了四个小时了,参谋长出去办事儿,临走前让我不要叫醒你,等你醒了还得一步不离地照顾你。” “你不是有急事儿吗?”路歇尔表面上为他着急,心里其实已经在仰天大笑了。 兰德果然脸黑了:“你知道这是哪里吗?” 路歇尔揉揉眼睛,往旁边看去,标识上几十种语言写着…… “太阳系。” “对,属于银河系猎户座悬臂的一部分。”兰德依然没有表情,但是路歇尔能感受到他的崩溃,“我本来要去的是人马座旋臂。” 这就跟图方便蹭人车,结果被别人直接卖到黑煤窑的感觉一样。 “空间跳跃点只申请了一次,回去还得由参谋长出面办理手续。”兰德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路歇尔,把她看得有点发毛,“也就是说我现在只能乘客运舰离开,然后我要告诉你一个事实,太阳系的星系间客运线,只有一条,这条客运线每一个月运营一次。” 路歇尔觉得能让他崩溃的话,事情肯定没有那么简单。 她问:“然后?” 兰德笑容越发友善:“然后,在你睡着的四小时内,这个月的飞船已经开出去了。” 24、深海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事情是贯穿路歇尔生命始终的,那一定是“享乐”。 就好比现在,她和兰德被困在偏僻遥远、随时有可能面临南方虫族袭击的太阳系,却依然有心情逛街。 这里是地球,属于太阳系的灾后重建区,比其他地方要繁荣一点。 “一般来说,你们亚特兰蒂斯人旅游时喜欢带什么纪念品回家?”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共患难,兰德对她的态度比以往要和善很多。 路歇尔一边往路边琳琅满目的店面看,一边回答:“我们不旅游。” 那你们的精神生活还真是有够贫瘠的。 这句话在兰德脑海中兜了一圈,最后说出口的却是:“所有亚特兰蒂斯裔都不离开那个宫殿吗?” “对。”路歇尔点头。 旁边有个瘦瘦小小的卖花姑娘凑上来,跟兰德说:“先生,您要买一束花给……女儿吗?” “……” 她犹犹豫豫的神色让兰德本来就不太好的心情更差了:“你知道是女儿怎么还上来问?这不是卖给情侣的吗?” 小姑娘害怕地退了一步。 路歇尔不嫌事儿大,假装往外掏钱:“应该由我来孝敬父亲才对。” 兰德一把拽住路歇尔的领子将她拖走了。 他咬牙切齿:“我让你尝尝什么叫家教。” 路歇尔拼命挣扎,试图向路人求助,但是来来往往的人看起来都很麻木,几乎不理会周边发生的事情。 不知道被拖了多远,兰德终于放弃使用暴力。 “你不觉得他们怪怪的吗?”路歇尔摸着被勒红的脖子问。 兰德习以为常地说:“正常,战后大部分地区的人民都是这样,地球还算重建度比较高的。” 他说完就看向路歇尔,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一点类似“歉疚”或者“恍然”的神色。 但是没有。 她只是好奇地问:“这里就是斯温伯恩参谋长的母星?” 他们正站在街道的尾端,往他们来时的路看去,周围是很大一片废墟。在这片废墟中,只有一条完整的街,街上大部分都是基础物资供应点,唯一的娱乐设施是某家百货店门口的玩具车。 战争会让某些地方大进步,也会让另一些地方大倒退。 “你才知道?”兰德有些惊讶,“我还以为他什么都跟你说。” 他话里有点暧昧的意思,但是路歇尔没理会,她确实知道艾因的母星是地球,但是从未像现在这样用双眼确认。 “没有景点可以玩吗?”路歇尔问。 兰德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拽着她的领子把她往自己这边一提,脸色特别阴郁地说:“路歇尔,这里是灾区,前面那些全是幸存者,是难民,你作为罪魁祸首之一就只想得到找景点玩吗?” 路歇尔被他拽了个猝不及防,整张脸都红了。 兰德把她推开:“还真是牲口。” 路歇尔踉跄着退后几步,咳嗽不止,她的手按在胸口,脸色又苍白下去。 兰德看她神色确实不像装的,又怕欺负狠了她翻脸跟艾因打小报告,只好先认错:“你还好吧?” “重力不适应。”路歇尔大口喘着气。 地球重力跟首都星确实有点区别,还没到触发重力锁的程度,但也足够让没穿宇航服的亚特兰蒂斯裔感到痛苦了。 “那我送你回空间站?”兰德表现得很自然,就像刚刚的冲突没有发生过似的。 路歇尔仰起头:“弄条船,带我出海吧。” “你睡糊涂了?” “……” 两个人商量半天,最后决定先吃饭。 其实兰德刚在这家速食餐厅坐下的时候心里是很不乐意的,谁知道战区食材受过什么污染?万一有核辐射怎么办? 他建议路歇尔回空间站吃,但是路歇尔抵死不从,非要说到一个星球不吃吃特产就算是没来过。 然而等菜上来之后,她情愿自己没来过。 路歇尔哭着咬勺子:“原来不是所有地球人做菜都跟他一样好吃。” 兰德一看路歇尔不高兴。自己心里就高兴了:“参谋长那是练出来的,军队里面饿极了连靴子都要煮呢,不煮得好吃点怎么下咽?” 路歇尔看着面前跟胶底鞋一样黑乎乎的东西,愤怒地说:“你点的你自己吃。” 兰德抬手就叉了一块扔在她盘子里。 路歇尔一拍桌子站起来:“不行,我忍不了了,艾因……斯温伯恩参谋长在哪儿?” “我比你还想知道呢。” 兰德肤色本来就黑,路歇尔现在映着这盘黝黑的菜一看,深深觉得他像个炭头。 她立刻知道了接下来的去向,决定拉上这个体力比自己可靠,智商不可能压制自己的盟友。 “那我们接下来去找参谋长,怎么样?”路歇尔分析道,“我需要他来检查一下重力锁是不是安全,而你需要他帮忙申请空间跳跃点去人马座,目的是一样的。” 没等兰德拒绝,她抢先问:“你现在赶紧回忆一下,他临走前有没有什么奇怪的言谈举止?” “没有。”兰德秒答。 路歇尔皱眉:“再想想,他有没有接电话?有没有查阅什么信息?跟你交代的时候有没有透露出什么跟去向有关的内容?” 这么一细问,兰德还真想到点事情。 “还真接了个电话,不过应该是跟尼克瑟斯总司令在交接手续,我没有细听。” 路歇尔恨铁不成钢:“你怎么能不细听呢!” 她在艾因身边就特别喜欢听电话。 兰德渐渐进入状态,一点点回忆道:“还有查阅信息这个,我们刚到空间站的时候,里面正在通报失踪客运舰的问题。因为这条客运舰是从白鸦座始发的,所以我和参谋长都停下来听了一会儿。” 他和艾因都参与过白鸦座平叛。 这个还真是个重要信息,因为路歇尔的超寄生体是在白鸦座出事儿的。 “失踪客运舰现在有消息了吗?”她赶紧追问。 兰德立刻联络了空间站,那边表示没有。 路歇尔静下来,紧盯胶底鞋套餐,试着捋顺其他线索。 她在空间站睡了四个小时,艾因应该算得到。他临走前交代兰德,不要叫醒她,她醒来之后也要一步不离地跟着她。 他去的地方应该可以在四小时内可以抵达,路歇尔在这期间一醒了,就可以轻易查到他的行踪。他要做某件事情,滞留时间不短于四小时,所以兰德必须拖住她超过四小时。 “他还在这个星球。”路歇尔下了个比较粗糙的结论,“但是离我们可能有点距离。” “去拿张星球地图给我。”兰德跟旁边的服务生说道。 服务生疲懒地指了指墙上,那上面挂着幅油渍斑斑的地图,明明是星球地图,还偏偏要写“世界地图”几个大字。 路歇尔走过去,把几个主要地点都扫了一遍,很快抓住关键。 “其实这个星球还挺大的……”兰德看了看比例尺,顿时感觉不好找。 “这儿。”路歇尔往一片蓝色的海域指了指。 兰德看过去an。 亚特兰大海? “那是大西洋。”服务生一掀眼皮子。 兰德突然清醒了,一把揪住路歇尔:“你不能去。” 那海名字一听就跟亚特兰蒂斯有关,如果事关亚特兰蒂斯,那绝对不能让路歇尔接触。 “做个交易吧。”路歇尔依然很冷静。 “你还有什么可以交易的?”兰德作为对立面都找不到她自信的理由。 “我知道你跟参谋长达成过什么约定,说实话,他给的筹码一个都不能算。”路歇尔紧盯那片叫亚特兰大的海,语气平缓沉稳,“我可以给你新的,更可靠的,甚至是即可见效的筹码。” 这次改选换届,兰德作为头号预定输家没有倒,十有八.九是艾因在背后扶了一把。 兰德握住了艾因跟她的关系这一个筹码,但是凭这个让艾因帮个忙可以,要扳倒艾因却远远不够,因为兰德没有实打实的证据。 “出来谈。”兰德往外走,到了空旷的街道上,他才继续跟路歇尔说,“我都不明白,你居然还有谈筹码的资格?” “接下来白鸦座平叛,你还是躲不过。” 路歇尔提得一针见血,虽然换了好几拨人去,现在连第一方面军都在,但最后平叛问题恐怕还是要落到兰德身上。他是最开始做这个的,上头也一直希望由他有始有终地解决,如果最后真的轮到他,解决了,那也能挽回一下他在高层的地位。 艾因救只能救一时,自救才是救一世。 “我可以告诉你怎么解决那个。”路歇尔笑起来,“一了百了,永绝后患。” 兰德正要问出下句“你怎么知道白鸦座的事情”,却被路歇尔截了话头。 “作为交换,你要带我去大西洋海底。你可以随身陪伴,也算不负参谋长所托。” 25、潜艇 蔚蓝色天空之下,深暗幽闭的海水掀起几重波澜。浪涛击打着岛上的峭壁,在锯齿般的崖壁下,有一个内凹的巨大洞窟,里面泊着一艘航天客运舰。 这就是从白鸦座开往云蓬座,最后却被人中途劫下的那艘。 远远看去,有两个小黑点正从客运舰上下来,顺着峭壁往上走。 “乘、乘客们怎么样?”副舰长擦了擦头上的汗,峭壁几乎呈九十度角,没有任何器械想要从这儿下去还真不容易。 可是…… 副舰长抬眼看了看走在他前面的男人。那把巨型粒子枪已经收拢为手提箱,重量一点不减,即便如此,那个人还是走得如履平地。 他的声音在风里有点不清晰:“乘客们都在睡觉,如果不离舰的话,应该很安全。” 副舰长松了口气,不知道为什么,他隐隐觉得这个男人不会说谎。倒不是因为他看起来正直,而是因为他这样的人应该不屑于对自己说假话。 等到峭壁顶端,副舰长已经累得半天命都快没了。 他大口喘着气,发现那个男人正在边上等他。 副舰长觉得很奇怪,因为他并不像是恐怖分子,也没有试图把全舰人员当成人质,他似乎只是单纯想找个交通工具从白鸦座到这儿来。 “你看……” 副舰长怔了怔,发现那个男人正凝望着汪洋大海,眼神极其复杂。 “这片海就是亚特兰蒂斯宫曾经降临过的地方。” “什么?”副舰长睁大了眼睛,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让人目眩的阳光下,大海泛着粼粼的光,笼着薄光的地平线在遥不可及的地方划出一道弧,像一双手,温柔地将大海纳入天空的怀抱。 他险些忘了自己的处境,一不留神让想法溜出了嘴巴:“真好看。” “是啊,真好看。”那个男人笑起来,也许阳光太烈,驱散了他眼里的些许阴霾。 副舰长看着他的神色,总觉得他说的不是海,而是某个人。 一阵海风吹过,掀起那个人披在肩头的黑风衣,让它看起来像一只停在他背后的猎鹰。 趁着劫机者看起来心情不错,副舰长连忙打探消息:“你……我们为什么要来这儿?” 总不是为了看海吧? 对方看了他一眼,副舰长立马开始冒冷汗。 “叫我道格拉斯就好。”劫机者看了看时间。 这不是一个常见的名字,副舰长感觉有点微妙的熟悉,但是他太过恐惧,一时间也想不起来自己在哪儿听过。 道格拉斯看着海,对副舰长说:“你应该明白,我之所以带着你,是因为需要你做某件事情。” 副舰长回过神来,连忙点头。 “拿着这个。”道格拉斯打开了手提箱,里面居然还有个箱子。 副舰长一直以为它是单纯的武器,没想到折叠之后还真能当箱子用,可是当它变形为枪的时候,这里面的东西又装在哪儿?这就是那把枪看起来特别巨大的原因吗…… 道格拉斯把手提箱里小箱子往他手里一塞,副舰长下意识地捧住了。箱中似乎装着液体,摇起来晃晃荡荡的。 “马上就会涨潮,这个岛能够容身的地方直径不到五十米,你一眼就能看清周围的状况。”道格拉斯往小箱子上按了一下,只听见“咔哒”一声,箱子打开了。 里面是一颗银色的卵。 “这是……”副舰长正想问,却被道格拉斯目光一扫,立刻噤了声。 “如果有任何人试图登岛,你就要把这个弄碎,明白了吗?” 副舰长看着那个充满粘液的卵,心里充满不情愿。他觉得如果道格拉斯留他一个人在岛上,那他首先要做的事情肯定是求援,而不是给他看着这个蛋。 “客运舰上有炸药。” 果然道格拉斯不会没有准备。 副舰长一听这话感觉全身的血都烧起来了,哪儿还管什么实力差距,只想扑上去跟他拼命。 “如果你能安安稳稳地在这儿等到我回来,那么它永远不会被引爆。”道格拉斯指了指无菌箱上的针孔摄像头,“别离开它的监视范围,要记得你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眼里。” 副舰长无比气闷地点了点头。 他忽然想到什么:“你的意思是……除了你之外,还有人会来这个岛上?” “我不知道。”道格拉斯第一次如此明确地表达事情不在他的掌控范围内,他再一次看向名为“亚特兰大”的海,微笑着说,“我不知道她还会不会来。” 好奇心害死猫。 副舰长迟疑半天,最后还是问了:“是谁?” 为了避免嫌疑,他还补上一句:“我得提前知道一点对方的特征,这样才好有所防备。” 道格拉斯沉默了很久,最后回答说:“是个很好看的小姑娘,银发银眼。样貌应当是纯洁又年轻的,但是当你看见她的时候,你可以联想到一切与*有关的事情。” 这种描述太抽象了,副舰长正要细问,却忽然发现有一阵浪涛冲过自己的脚脖子。 “涨潮了……这里就交给你,我先去办点事儿。” 道格拉斯往岛中央走去。 中央是一个很大的火山坑,里面经过人工改造,与海底相连,进出口只在潮涨潮落时才能看见。 此时坑里的海水因为涨潮几乎与坑口齐平,一艘看不出型号 26、虫潮 “希望你不要犯同样的错误。” 道格拉斯说这句话的时候,神色似笑非笑,还有点过来人的笃定。 此时两人身处大西洋海底,进出只有一条连最小型的潜艇都容不下的路。道格拉斯已经弃枪,但是在这个不到三十平方米的小空间里,不管谁先动手,胜负都很难料。 他们只能不断试探,直到其中一方露破绽。 “看来你深有体会。”在情绪的对抗上,艾因是完全没有弱点的,他也将枪收起,顺手将风衣披上,“说起来,卧底两年,你有跟革命军联络过吗?” 道格拉斯摇了摇头。 亚特兰蒂斯宫的宫门极少开启,间谍潜入后就与外界完全失去联络。道格拉斯整整两年来第一次得到的消息就是革命军准备发动总攻,要求潜入者设法撤离。 艾因略一思索,问:“你怀疑过吗?” 道格拉斯猛然抬头。 艾因更详细地追问:“要求撤离,是有人当面告知,还是通过其他途径传递的消息?” “当面告知。” 艾因想要确认的是消息的真假。三年前参谋部的原则应该跟现在一样,宁可牺牲不可暴露,也就是说,如果告知他们撤离亚特兰蒂斯宫这件事会带来暴露的风险,那么革命军绝对不会通知他们。 而事实就是,当年确实有暴露的风险。 所以那个要求撤离的消息很有可能是假的,是为了刺激道格拉斯离开,然后让自己盗走磁欧石、暗害特古拉三世、离开亚特兰蒂斯宫等一系列计划顺利进行。 道格拉斯之所以没有怀疑,则是因为当初通知消息的人完全可靠。 艾因揉了揉眉心,似乎有点头疼:“革命军内部有她的人。” 道格拉斯立刻看向那块磁欧石。 如果革命军内部有路歇尔的人,艾因必然不敢将磁欧石位置暴露。现在他已经这么做了,接下来只能是兵行险着,把磁欧石放在所有人目光下,看谁憋不住先对它动手,最后再来个正面对决。 要么对方夺下磁欧石,压倒性胜利,要么艾因抓住他马脚,绝地反击。 这种关头道格拉斯还有心情开玩笑:“你不就是她的人吗?前段时间报纸上铺天盖地都是关于你们俩的阴谋论猜想……” 艾因看起来更不舒服了:“有人利用媒体造势,想为路歇尔洗白。这确实是一个入手点,但是媒体不好强压……算了,先不提这个。” 他口气一变,转而问道格拉斯:“当时通知你这个消息的人是谁?” “已经死了。”道格拉斯笑了笑,“你以为帮她做过事的人都能活下来吗?我现在已经失去了道格拉斯·林德这个身份,严格意义上来说也不能算活着。” 艾因沉默了很久,道格拉斯也没有打断他的思路。 “也就是说,关于亚特兰蒂斯的情况,你没有告知过任何人?” 道格拉斯默认了。 艾因点点头:“那么方便跟我讲一下吗?” 当初进入亚特兰蒂斯宫的人不止一个,但是道格拉斯没有其他人的信息。他在宫中仅与路歇尔有过接触,因为亚特兰蒂斯宫把外来者限制得很死。 他潜入亚特兰蒂斯宫的那年,路歇尔正好十三岁,特古拉三世为她举行盛大的生日庆典。有一个贵族在宴会上喝醉了,跌跌撞撞地扯下帷幕,差点把后面的路歇尔按倒。 热闹的气氛瞬间冷却,所有人都把头埋下,不敢往落下的帷幕后看。 道格拉斯在低头前飞快地瞥了一眼,只隐约看见一袭赤色华服的少女,她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每一根头发丝都完美无缺,像个栩栩如生的假人。 “拖下去,挖眼,分尸。”特古拉三世听起来不太高兴。 帷幕迅速拉起,宴会继续。 那次事件之后道格拉斯开始对“赤夜公主”有了更多的了解。听说她出生那夜整个亚特兰蒂斯宫的天幕都变成了红色,特古拉三世不喜欢她母亲,但是对她极为宠爱,可以说是予取予求。 nbsp 27、沙盘 等那片黑色靠近,海岛上的三个人都看清楚了,确实不是虫潮,是游夜舰队的轻型军舰。 舰队里的旗舰比其他飞船要小些,呈梭形,通体漆黑。很快,它抵达了海岛正上空,舱门打开,从上面下来一队携带潜水设备的士兵。 一个军官模样的男人下来后立刻朝兰德行军礼:“总督阁下!” 其他人纷纷穿戴好设备从火山口入水,神色无一不是严峻的。 兰德用手扇了扇风,不耐烦地说:“可算来人了,你们赶紧腾一艘僚舰送我去人马座。” 游夜舰队的军官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我们已经接受了歼敌命令,暂时没有僚舰可以离队。” 路歇尔幸灾乐祸地欣赏兰德的表情,他看起来很想追上刚刚被道格拉斯抢走的客运舰。 艾因来太阳系之前就对游夜舰队下过歼敌命令,这个“敌”要么是滞留太阳系的南方虫族,要么是诈死的道格拉斯。从刚刚道格拉斯离开,但是游夜舰队没有追击来看,南方虫族应该是优先于他的。 军官将兰德、路歇尔还有副舰长都接到了旗舰上,外面听起来非常吵,估计虫潮真的来了。 过了大概二十多分钟,艾因也从水下返回了军舰。 “你这次出差可以取消了。”艾因一见到兰德就说,“我们现在要直接返回首都星。” 路歇尔把脸扭到一边,偷偷憋笑。 “所以你带我过来就是为了找个人看着她?”兰德冷笑,一把拍在路歇尔轻颤的肩膀上。 艾因按了一下控制钮,大屏幕上出现了周边星域的地图:“现在磁欧石在旗舰上,这是意料之外的收获,我没有提前申请空间跳跃点。” 他走到地图面前,指了指目前舰队所在的地方,然后从这里到首都星画了条线。这条线非常长,显示的行程时间超过二十小时。 “我们飞回去吗?”路歇尔问。 艾因看了她一眼,她表情很正常,看不出一丝忧虑。磁欧石到首都星之后,路歇尔绝对是凶多吉少,所以她很有可能在路上动手。 艾因思考了一下,点头说:“飞回去。” 路歇尔在革命军当中有内应,申请空间跳跃点很容易被人定点拦截追堵。但是飞回去需要二十小时,这二十小时里的变数很大,她又有可能调动其他力量袭击舰队。 “那我再去睡一会儿。”路歇尔只字不提磁欧石。 “无聊吗?”艾因把地图关了,盯着她问。 兰德已经感觉到他们之间不同寻常的气氛,有种紧绷的张力,像钢丝上黏着的一滴水,摇摇欲坠,却始终不落。 “嗯。”路歇尔眯了眯眼睛,意识到自己这个猎食时的习惯性动作后,立刻又用笑容缓和,“陪我玩一会儿吧。” “玩什么?沙盘?”艾因又按了一个按钮,刚刚的屏幕凹陷下去,墙后出现了立体星域图,“道格拉斯应该教过你的。” 兰德有点诧异地看向路歇尔,他没有料到道格拉斯跟路歇尔是师生关系。 “教过一点。”路歇尔看着星域图,感觉很熟悉。 她跟道格拉斯学过沙盘推演,比军棋复杂,就像真正的战争一样需要考虑很多种因素。 艾因应该很擅长这个。 路歇尔觉得自己对沙盘推演没熟悉到他这个地步,所以要赢或者要输得不太难看的话,还是得打心理战。 “我们玩这个有什么赌注吗?”路歇尔看着艾因,舔了舔嘴唇,“输一局脱一件衣服好不好?” 艾因皱起眉,兰德顿时感觉整个指挥室里的气氛都不对了。 更不对的还在后面。 “我和道格拉斯就是这么玩的。” “……” 讲道理,就路歇尔盯着艾因的那个眼神,真玩起来不管她赢还是输,都是艾因吃亏。 兰德还在为艾因捏汗,结果他明显低估了参谋长见招拆招的能力。 艾因立刻看向他:“沃尔莫总督阁下,你也一起来吧。” 兰德:“???” 拉上他的话,路歇尔就只能赢不能输。而且他跟艾因肯定是站一边的,不存在两个人干不过她一个的可能□□? 兰德扫了一眼路歇尔,一件外衣,里面两件套,单裤。他和艾因都是严严实实的军装,赢两三把就能看见路歇尔在指挥室半裸了。 啧啧,真会玩。 艾因不动声色地把沙盘横放:“那就开始吧。” 沙盘从小到大分为星球、星际和星域。 星球就是在一个星球上进行攻防;星际则是挑选人类占领区作为战场,比星球大一些;而星域则更为广阔,可以选择人类占领区之外的地方,比如外南方、外北方虫族,或者外东方、外西方纳塔尔族。 很多年来,纳塔尔族、虫族、人族、亚特兰蒂斯族的争斗就没有断绝过。 原本亚特兰蒂斯族奴役中央星域,而纳塔尔族和虫族一直是他们的最大威胁。现在亚特兰蒂斯裔灭亡,人族统治中央星域,还是要继续对抗周边的纳塔尔族和虫族。 图越大就越难玩,有些星域推演要进行好几个月。 现在艾因用的推演地图是东南星域,太阳系也在里面。整个星域右接外东方纳塔尔族,下临外南方虫族,人类政权在左上角,各占三分之一。 “我只看得懂人类政权。”兰德示敌以弱,先抢了最容易的。 “我不会虫族。”路歇尔恨恨地瞪了一眼兰德,“就纳塔尔族吧。” 剩下艾因是虫族。 其实虫族建设起来最简单无脑,但是只要女王被偷就全线崩溃,路歇尔并不擅守,只能选择最难操作的纳塔尔族。 艾因往他们所在的地方插了个红旗标志:“抢旗,旗点在太阳系地球,得旗三年算赢。” 兰德就差没笑出来了,旗点在太阳系,他作为人类政权直接从指挥部所在的地方移动到这里就行了。 他开始稳扎稳打地往太阳系周围布防,守住三年就算赢。 艾因这边的虫族繁衍极快,眨眼间就从南方边境蔓延到室女座,然后往室女座疯狂埋虫巢。 过了一个月不到,虫族成为目前势力范围最大的种族。 路歇尔进展最慢,她过了很长时间都没能突破边境。 纳塔尔族与虫族、亚特兰蒂斯族一样,他们常年在宇宙间漂流,利用纳塔尔号角对沿途的星球进行殖民。 纳塔尔族繁衍能力受限,所有族人不能自主繁衍,只能由超级计算机分析最适合当前社会结构的基因,然后对战斗力进行人工生产。这些战斗成员很强,但他们都是一次性的,人工基因的力量不能继承且会随着时间急速衰退。 路歇尔现在进攻也没用,她守不住三年,所以只能慢慢来,看情况应对。 艾因的占领区继续扩张,虫族本来进攻性就强,几下冲破室女座防线开始极速逼近太阳系。 兰德很稳,只布防不进击,几次与虫族交战后也成功守住了。 虫族离母巢越远就越弱,所以艾因一旦深入太阳系就像深入泥沼,没有之前那么好突进。他试探了几次后沉稳地选择退回室女座边境,先巩固现有领地。 这也是最典型的虫族套路。 与此同时,路歇尔还在外东方星域对纳塔尔号角进行基础建设。 兰德注意到了这点。他很怕路歇尔一直龟缩不动,等他和艾因交战后双双疲惫,就突然跑出来把他们一举歼灭——纳塔尔号角确实有这样的爆发力。 于是兰德开始抽出部分防守力量调往外东方星域,对路歇尔进行骚扰,迫使她停止基建,进入战斗。 但是路歇尔没有接战,她直接放弃边境领土,把纳塔尔号角往后移。 这样兰德就比较尴尬了,他的军力在边境地区进也不好,退也不好,驻扎的话就相当于被废一条手,这条断手还吃资源。 就在他和路歇尔在东方边境僵持的时候,艾因忽然暴起,直接攻入太阳系。 “你为什么要这么玩?”路歇尔按了暂停,强行止住艾因进攻的步伐。 艾因看向路歇尔,取消暂停,太阳系被攻破,然后路歇尔气急败坏地又暂停了推演时间。 “怎么了?”兰德还没明白她在说什么。 “他!”路歇尔指了指艾因,“你没看出来他用的是当初虫族五次冲击室女座的套路吗?行军路线一样,就连进攻节奏都一样。沙盘推演对战的话,是不许照搬历史的,如果都按历史上发生的打,不是很容易预判后面的战局吗?” 革命战争期间,南方虫族作为亚特兰蒂斯裔的盟友曾经五次对室女座发动侵略,道格拉斯就“牺牲”在第五次抵抗战争中。幸好几大方面军及时攻破帝都,然后以最快速度回援,否则现在太阳系应该是虫族领土了。 兰德玩沙盘玩得少,这种规矩不怎么懂,但他决定帮艾因。 他一挑眉对路歇尔说:“怎么,你输不起啊?” “我输不起?你近现代史没学好吧?”路歇尔瞪了他一眼:“第五次抵抗战争你是打不过的,现在星图只有东南星域,你不能指望首都星那边来支援,先死的肯定是你!我怎么就输不起了?” 兰德看了一眼艾因,完全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于是他接着刺激路歇尔:“我反正不介意,你要玩就玩,不玩直接认输。” 路歇尔一把脱下了外衣:“算我输,重新开。” 艾因清除了上一局的数据,准备继续选图,可是路歇尔抢着说:“星球战吧,再开星域战你又要耍赖了。” 然后艾因重开一把,终于不是星域大地图了,可这次的立体沙盘图是地球,依然有虫族、人族、纳塔尔族三个势力。 路歇尔看了看势力的初始分布情况,更生气了:“这不还是南方虫族的第五次侵略战争吗?我不玩了。” 艾因解了一粒上衣扣子,问:“不玩了?” “玩。”路歇尔用力点头,眯起眼睛从他的喉结一直看到锁骨。 她就是这样一个有原则的人。 第二次选阵营,路歇尔想抢最简单的人族,但是考虑到地球在第五次抵抗战争中人族受虫族和纳塔尔族双方压制,所以没敢硬选。 兰德手快,又挑了人族。 剩下纳塔尔和虫族,路歇尔为了避免刚刚的情况再发生,直接拿下虫族。 “夺旗?”兰德期待地问。 “抢点。” 艾因把地图放大了,七大洲四大洋分别以三种不同颜色显示在屏幕上,人族蓝色,虫族红色,纳塔尔族白色。一开始地球上所有点都是蓝色,但随着时间推移,虫族的红色逐渐呈斑点状散布在各个地区,而白色则像云雾似的笼罩在空中。 路歇尔看着与第五次抵抗战争完全一样的战局,问道:“时间多久?” “三十个月。”艾因再次把地图调大,这样就可以清楚地看见各个军事单位的部署,“时间结束时抢点最多的人获胜。” “这场战争不是虫族赢了吗?”兰德疑惑地问,他把之前路歇尔说的话听进去了,“那现在照史实排兵布阵,不也是差不多的结果?” 艾因开启了沙盘时间流动,平静地回答:“按照史实,指挥这场战争的人并不是你。” “……”兰德觉得好像有点道理。 路歇尔这次没有跟艾因多说,时间一流动就开始驻扎虫巢。她隐约记得这场战争中南方虫族女王有参与亲征,所以一开场就把母巢和女王都落在了人族的交通中枢上,直接断兰德一半补给。 艾因控制的纳塔尔族跟路歇尔之前的打法区别不大,也是老老实实进行基础建设,巩固纳塔尔号角。 但是与战争史实有一点区别,纳塔尔号角一直在空中没有降落过,所有军事设施都在海上,没有任何要登陆的意思。 地面战场只有虫族和人类政权在相互推挤,虫族繁衍快,渗透性强,兰德几乎没办法完全防住。 因为局面占优,路歇尔应付兰德心有余力,所以抽空去试探了一下艾因。 虫族跟纳塔尔族的战斗力差很多,如果艾因有心防守的话,所有工兵派出去之后都应该是有去无回的。 但是艾因一直往天空中退,没有任何抵抗的意思。 路歇尔在追击兰德和继续逼退艾因之间犹豫了一下。兰德威胁性很小,因为这场战争是人类必输的,所以直接逼死他然后把全部力量都用来干艾因显然是个不错的主意。 但是纳塔尔族的特点是,号角的基础建设越扎实,最后生产的战斗人员就越强,一直放着艾因不管,到最后一定会被他翻盘。 “先打纳塔尔族吧。”路歇尔立刻怂恿兰德。 之前所有人都静悄悄地在思考,路歇尔忽然出声,兰德有点惊讶。 “玩这个还能互通有无的?” “你打牌不说话吗?”路歇尔问。 “行行行。”兰德嘲笑道,“你也别想了,我帮你打纳塔尔族,然后再跟虫族单挑?这怎么可能。” “你单对单不可能赢得了纳塔尔族,这是抢点又不是守旗,等前期纳塔尔号角建设完成,最后三个月里极限生产基因改造者,直接就翻盘了。”路歇尔跟他分析得井井有条,“但是留下你跟虫族就不好说了,虫族前后战斗力差别不大,而且在第五次抵抗战争结束后他们不还是被赶出太阳系了吗?” 可惜,兰德判断打谁的标准跟路歇尔完全不一样。 “他赢不赢都无所谓,我只想看你输。” 路歇尔懵了两秒,抬手就把他另一条交通运输线掐断了。这样人族就相当于陆上孤岛,岛与岛之间不连通,所有地区都在慢慢等死。 兰德毫不犹豫,放弃了做防线,像第五次抵抗战争中人类所做的那样,直接不要根据地,以游击队的形式对虫巢进行了挨个儿突袭。 路歇尔最怕的就是这种情况,因为她不擅守,如果兰德铁了心不论输赢就是干,那她的女王就岌岌可危了。 她只能将扩散出去的虫族慢慢往女王所在的地方收拢,在努力繁衍的同时尽可能减少母巢损失。 人族和虫族反复进行海陆拉锯战,但是纳塔尔族却能凭借纳塔尔号角稳稳占住制空权。 路歇尔看号角看得牙痒痒:“要是当时亚特兰蒂斯宫在,你这些玩意儿都得从这片星空滚下来。” “可惜当时亚特兰蒂斯宫正在逃亡。”艾因不冷不热地呛了她一句。 心理战,心理战,路歇尔提醒自己。 她又转向兰德:“这样,你跟我先打掉纳塔尔族,然后我让你赢。” “你觉得我会信?” 路歇尔直接把两件套外面那件脱了:“这样你信了?一局而已,你不用怕输,你们身上这堆衣服够脱一年的。” 兰德看了看艾因,见他没有任何表示,就对路歇尔笑着说:“你不要玩太大了。” 话是这么说,人族军事建设却开始补足空军力量的短板。八个月后游击舰队和海浪般的虫潮击落了空中的纳塔尔号角,艾因出局。人族和虫族受到纳塔尔基因战士反扑,损失十分惨重。 把艾因弄出局后,兰德几乎要宣布自己胜利了。但是沙盘时间没有暂停,路歇尔的虫族忽然把女王挪到人类司令部,虫潮爆发直接把举行庆功宴的人类政权一锅端。 “你不是说让我赢吗?”兰德怒视路歇尔。 路歇尔冷冷地回了一个字:“脱。” 说完又把那件单衣穿了回去。 兵者诡道,玩沙盘推演的时候相信对手说的话不是太天真就是真把它当游戏玩。 道格拉斯最开始教路歇尔沙盘推演的时候就说,一定要把它当成战争。而战争是不义的,是不择手段的。 “下一把。”路歇尔跟艾因眼神交锋,空气里几乎要擦出火花。 接下来全是星球战,有时候会有多种族,也有时候是代表同一种族的不同势力。路歇尔没有再试图引诱兰德结盟,而是完全消极地应对他们俩的围追堵截。 四局里她有两局是用虫族女王直接袭击指挥部,一局是用纳塔尔号角憋十多个月基因改造人,一波占领指挥部。这三局都没输,她身上的衣服维持原状,艾因脱了风衣,兰德则光着膀子站在沙盘面前,看起来特别超然。 “你可以认输了。”路歇尔委婉地对兰德说。 28、历史 全世界的人都想要杀死贝洛。 一年又一年,勇者们的尸骨堆砌在贝洛的法师塔下。 后来,一位自称深爱着她的圣殿骑士踏着这些骸骨走进了她的高塔。 “如果要杀我,那么请温柔一些。” 1、专注萝莉和美青年一百年。 2、脑洞短篇,俗气老套,不喜别看。 1、 贝洛是魔鬼。 兰斯洛特闭上眼睛,在心里默念了好几遍这句话,可是当他再次张开眼时,又不得不把这句话推翻了。 正穿梭于炼金仪器之间的贝洛穿着色彩鲜亮的长裙,裙摆上那些琐碎的镂空花纹让兰斯洛特想起中央大教堂的穹顶。她还戴了顶黑色小礼帽,礼帽上装饰着精巧的钻石珠花。鞋子尖尖的,每一步踩在地上都发出清脆的响声。 这副打扮让她看起来不像是声名狼藉的亡灵巫师,更像是一个优雅地享用下午茶的贵族大小姐。 “您的裙子……不会造成什么麻烦吗?”兰斯洛特站在房间最边角的地方,温柔地向贝洛行了骑士礼。他在心里恳求神明的原谅,他并不是真的企图跟这个魔鬼对话,他只是想要了解敌人的想法。 贝洛从一堆试管间抬起头,朝兰斯洛特露出天使般的笑容:“不,不会。裙撑是用精灵的胫骨制作的,它们的骨骼柔软而坚韧,还具有良好的魔导性能,我想我接下来的实验会需要它的。” 兰斯洛特握紧了剑,眉头微微皱起来。禁止猎杀精灵的法令在三百年前就出台了,神殿祭祀们从小就教育他精灵与人一样是平等的,受女神庇佑的,他简直没法想象用精灵的骨头制作裙子这种事。 “恕我直言,这太残忍了。”兰斯洛特镇定地迎向世界上最可怕的魔女的目光,缓缓道出自己的想法,“魔导材料有很多,不是吗?” 贝洛拿着试管的手僵硬了一下,她似乎有些无措:“抱歉,我没想到您会讨厌它。” 兰斯洛特为她的反应大吃一惊,他几乎可以预料这位魔女发怒的恐怖场面了,可是她没有。 贝洛飞快地放下手里的试管,不安地拎着裙摆对兰斯洛特道:“我只是……我只是没有比这更好看的裙子了,我想把它穿给你看。” 兰斯洛特努力不让自己的下巴掉下来。 “抱歉,真的,是我冒犯您了。”贝洛飞快地鞠躬,转身就冲出了炼金实验室,她在出门之前突然回头道,“从来没有人追求过我,我有些不知所措。请给我一点时间,我会好好适应的。” 兰斯洛特隐约看见她眼眶微微泛红,他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握剑的手,他居然能凭这么随便的一句话伤害那个人类有史以来最可怕的魔女? 2、 “因为在乎,所以可以伤害。” 老祭祀将圣典合上,布满皱纹的手颤抖着覆在兰斯洛特的额头上,他知道自己面前这个金发碧眼的年轻人。 兰斯洛特是圣殿骑士团的希望,神明的宠儿,整个宗教帝国里最璀璨的一束光。他对世间一切都怀有善意,恪守着古典骑士礼仪,以最热忱的态度、最虔诚的信仰带领圣殿骑士团渡过了一场场圣战。 兰斯洛特谦逊地垂着头接受老祭祀的赐福,在长长地祷文结束后,他才注意到这句略显突兀的话。 “这是圣典中的词句吗?抱歉,我从未听过。” 老祭祀摇了摇头,慈爱地对兰斯洛特道:“不,神明不会教我们如何用爱去伤害一个人。” 兰斯洛特对这位抱养他的老祭祀极为尊重,他有些不能理解老祭祀的话:“那么您的意思是?” 老祭祀从祭台上走下来,他没有站在高处时显得越发干瘪老迈,金色的祭司长袍晃晃荡荡的。他抚摸着圣典的外壳,平静地对兰斯洛特说:“神明没有教给我们这些,但是兰斯啊,对抗魔鬼只能用魔鬼的手段。” 而兰斯洛特,无愧于他圣殿骑士的称呼,飞快地反驳了老祭祀的话:“您是这样认为的吗?可是神说过,我们没有必要因为那些污秽而让自己堕落。” “神爱魔鬼,所以不会教我们如何对抗魔鬼。”老祭祀眯起眼睛,穹顶上的琉璃窗折射出耀眼的光芒,他似乎完全不知道自己说了多惊世骇俗的言论。 兰斯洛特震惊地看着老祭祀:“您还好吧?” “一切在神的眼中都是平等的,可是我想,神大概唯独偏爱魔鬼。神在纵容它们,而这纵容让魔鬼自取灭亡。你看,兰斯,神的爱能拯救我们,也能杀死魔鬼。”老祭祀张开双臂,金色的祭祀袍与金色的阳光融为一体,他看上去就跟融化在光芒中一样,“兰斯洛特,如果有一天你需要杀死一个你无力对抗的人,那么请记起我这句话。” 兰斯洛特很久都没有缓过神来,不久之后,他听说老祭祀被异端裁决所带走了。 那是进去了就不能出来的地方。 兰斯洛特得知这个消息后突然记起了老祭祀的这番言论,“神爱着魔鬼”,也许老祭祀是真的被深渊魔物给腐化了吧。兰斯洛特心中并没有太大的感伤,“除去异端”这个观念在他心里已经根深蒂固了。当养育他的老祭祀被审判之后他只会平静地在心口画十字,为那个可怜的老人能够重归神的怀抱而开心。 他是圣殿骑士团最优秀的剑,没有任何一丝属于自己的*,所有含贬义的词都跟他不沾边。 不久之后兰斯洛特就从中央大教堂被调派到边陲小镇的教堂,他受命铲除一位盘踞在这儿足足有上千年的魔女。 ——臭名昭著的亡灵巫师贝洛。 3、 贝洛觉得天天在她的法师塔下叫阵的圣殿骑士简直是个大傻冒,他居然相信有人可以活一千岁! 没有人可以活这么长时间,就连研制不死药的贝洛也不过刚刚年满十四岁。这座法师塔是祖传的老东西了,贝洛家世世代代都是亡灵巫师,他们亵渎生命,侵犯属于神的领域,孜孜不倦地寻找着传说中让人青春永驻的不老元素。 贝洛是她母亲的第三十八个孩子,也是三十八个中唯一活下来的那一个。 她的母亲显然也是亡灵法师,强大而且邪恶。她将自己的卵子与无数种魔物的精子结合,在炼金实验室里制造出受制于贝洛家族血裔的半魔人守护者——她还企图用同样的方法制造出孩子。那些为了打败魔女而来的勇者大部分都被提炼成了生命元素,在贝洛的母亲意识到自己必须有个继承者的时候,这些生命元素就派上了用处。 贝洛的兄长和姐姐都是奇形怪状的样子,因为生命元素在实验室里的反应情况实在是太复杂了,就连她母亲这样优秀的巫师也无法掌控。幸好贝洛比较正常,高挺的鼻子,雪白的肌肤,心跳稳定有力,思维精密严谨。 贝洛的母亲死后,贝洛就理所应当地继承了这座历史悠久的法师塔,她要继续不死药的研究。 全世界的人都想杀死贝洛,因为在传言里她是活了一千年的邪恶巫师。 可是贝洛很安全。 贝洛居住的法师塔是贝洛家族经营了整整千年的要塞,它坚不可摧,就跟一座小小的城池一般。贝洛的母亲还为她留下了无数可以自我分裂的半魔人,这些半魔人与她有直接的血缘关系,他们听令于贝洛,守护这座阴森的高塔。贝洛自己也是三十八个孩子中最优秀的,她在十岁的时候就能一个人应对那些相对平庸的勇者了。 ‘快滚开,快滚开!’ 贝洛嘴里念叨着,她飞快地撩起厚重的窗帘瞥了一眼,法师塔下那名傻乎乎的圣殿骑士还跟木桩似的杵着。 那家伙每天都来法师塔底下探查,可是没有魔法天赋的人根本看不见被贝洛家族隐藏起来的入口。他无计可施,但又毫不气馁,这附近的土地都被他翻了一遍。贝洛觉得要是再过几天,他也许就能从地下挖开一条道儿了。 “等等!请等一等!你就是魔女吗!”塔下的傻大个高声喊道。 贝洛这才意识到自己短暂地撩开窗帘时已经被他发现了,她一把推开窗户,朝着骑士大人笑道:“是啊,愚蠢的人类,快滚回你的摇篮吧!再留一刻我就让你看不见明天的太阳!” 森林里的夜莺啼鸣不止,可是兰斯洛特却突然觉得这位魔女咒骂的声音似乎更加婉转动人。 4、 “魔女大人,我深深地仰慕着您……” 兰斯洛特这句话脱口而出之后几乎是想要把自己的剑和盾都扔下,然后捂住脸拔腿就跑。他并不是一个对女士举止轻浮的人,说起来,他在过去二十六年间都没有任何应对一名可能与自己相恋的女性的经验。 可是那句话就这样脱口而出了。 兰斯洛特在心里忏悔自己的堕落,然后有记起之前老祭祀说过的“用爱去伤害一个人”。对,也许只是因为受老祭祀的影响太深了,他急切地想要解决掉眼前的麻烦,所以才会莫名其妙地用这种话来冒犯一位危险的女性。 是他的错,不能急功近利,不能心怀恶念。 兰斯洛特不断地忏悔,与此同时,贝洛那边却没有一点反应。 她飞快地将窗帘合得严严实实,脊背紧紧贴着墙壁。她在思考,如果这座法师塔有了一个男主人会怎么样。 贝洛家族已经单传很久了,每一代贝洛巫师都只会在自己必须有一名继承者的时候才想起结合的事情。到了贝洛的母亲这一代,男女之间的结合都已经被省略了,她用魔物制造血裔,提炼生命元素化合出子嗣。她所做的一切都违背常伦,邪恶扭曲。 贝洛在考虑要不要接受这个圣殿骑士大人,她不需要他繁衍后裔,这么蠢的人不配把自己的血融进贝洛家。 可是她需要有人帮她做点别的事情。 如果法师塔有一位男主人,那么地下那些半魔人就不用呆在粪臭味里了,她饲养的妖精也能重新住进拟态棚屋。还有那些精密而沉重的炼金器具,贝洛早就想把它们搬动一下了,可是她不能让半魔人碰这些脆弱的玻璃器皿。他还能离开法师塔,去遥远的地方为自己带来新鲜的实验材料,在这点上半魔人能做的也十分有限。 “请进来吧。” 兰斯洛特怀疑自己听错了,他清了清嗓子,不安地碰了碰自己腰间的长剑:“您说什么?” 贝洛打开了法师塔的大门:“请进来,我的仰慕者。” 兰斯洛特瞬间就被挂上了“魔女仰慕者”的糟糕称号,他感觉自己的腿不受控制,一步步走向那个黑洞洞的塔楼。 “……您这是……接受我了?”兰斯洛特觉得事情的发展已经不可预料了。 贝洛拎起裙摆朝他行礼,她的动作看上去有些生涩:“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被人追求,骑士大人。” 但凡人生中第一次都是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的,兰斯洛特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但是他甚至不敢去思考万一魔女的这个“第一次”被他搞砸了怎么办。 他按着胸口的骑士勋章朝贝洛行礼,将身子弓到九十度以下才能握住她的手,他亲吻了贝洛苍白的手背,然后道:“我的荣幸。” 他发现自己背在身后那只手已经开始冒汗了,法师塔里一点都不热,可是他感觉他的铠甲就跟蒸笼一样。 “您想要一个怎样的孩子?我觉得狮鹫宝宝不错,它们比妖精要好养活些,飞行能力也很强。” 贝洛认真地思考着自己和骑士大人以后的事情。 兰斯洛特简直目瞪口呆:“您在说什么?” “我说我们的孩子。”贝洛朝他灿烂地笑起来,“不需要您生,我可以从魔物身上提炼生命元素。你可以选择狮鹫的翅膀,妖精的面孔,人类的智慧。我会尽力去做好的。” 兰斯洛特心想这家伙一定是行走人世的魔鬼。 可是他作为神明的使徒居然跟一个魔鬼相处得如此融洽! 神啊,原谅他吧。 5、 “哦天哪,你居然听他们的话乖乖来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贝洛一边给自己种的星目草除虫一边对肃立的兰斯洛特说道,“那明明就是党派之争!你和那位老祭祀都是学院派,但是现在教廷是由自由派当权的,你们混不下去是理所应当。” 贝洛已经把那件用精灵胫骨作为裙撑的衣服换了下来,她穿着宽大的法师袍,比以往任何一刻都要阴森。今天晚上她的主要任务是给星目草除虫,顺便将它们一直到月眼花上,根据她的说法,每移植一百株大概会有一株成功。 兰斯洛特在花棚里根本站不住脚,到处都是看上去不起眼的珍贵魔导材料,他的铁靴瞬间就能毁掉贝洛大半年的成果。他踮着脚,紧贴墙站:“我们都忠于神明,这点是不会变的。” “人都会变。”贝洛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今天上午在实验室里发生的事情似乎没有对她造成什么影响。 兰斯洛特细细地观察着她,她上午是红着眼眶跑出去的,可是现在看起来一切正常。这让兰斯洛特松了口气,他也不在乎贝洛跟他说些什么了。 贝洛一边除草一边对兰斯洛特道:“你不用回去了,就呆在我的法师塔吧。教廷里根本没有神,我一直怀疑神就是因为受不了教廷才跑回天国的。” “请不要这么说。”兰斯洛特的声音比平时略高,但是他很快就意识到自己不该这么朝一位女士说话。 他窘迫地低着头,把脚踮得更高了:“抱歉,我只是不能忍受有人玷污神圣教廷。” “我能理解,信徒都是这样。”贝洛似乎也不怎么在乎,她点点头,“有信仰是好事,真的。可是因为信仰不同而随意抹杀就不是好事了。你觉得信仰元素力量的法师们是异端吗?比如说我?” 这个问题兰斯洛特没法回答,他原本是受命清剿异端而来的,这个异端显然就是指贝洛。 “好吧,在你眼里我就是异端。”贝洛咔嚓一声把一株完整的星目草剪坏了,她有些低落地说道,“可是没有哪个法师觉得神圣教廷是异端,我们最多觉得圣殿骑士有些蠢……这真是太不公平了。” 好像很有道理…… 兰斯洛特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就把自己吓坏了,他用力摇了摇头,不能受到任何蛊惑,他必须全身心地忠于神明。 “晚上一起睡吗?”贝洛擦了擦汗,直起身子对骑士大人说道。 兰斯洛特被吓了一跳:“抱歉,我不能……” 贝洛抬头看着他,目光里是纯然地疑惑,兰斯洛特在这样的注视下努力了好几次也没能把话说完整。 “好、好的。” 兰斯洛特的耳朵红了,他想那孩子大概还不知道留宿一名成年男子的具体含义。而如果仅仅是守在她卧室门口,那么他应该能做到。身为神明的侍奉者,圣殿骑士必须保持坚贞,他们从生到死都是……处男。 6、 事实证明骑士大人想错了。 “如果不脱掉铠甲的话,你就只能跟地下的半魔人一起睡了。”贝洛不耐烦地拍了拍旁边的枕头,两人已经僵持太久,她看上去确实很困了。 兰斯洛特将眼神放在灯罩上,尽可能专心致志地数着那上面有多少个亮片。 贝洛换了件睡裙,白色的,看上去有些旧了。她穿着这种幼稚的款式显得年龄格外小,兰斯洛特心里正在源源不断地生出罪恶感,他不断告诉自己这是个活了一千岁的老妖婆,根本没有什么诱拐少女之类的事情。 “骑士大人?”贝洛斜靠在床上,和这个倔强的圣殿骑士僵持着。 “并不是所有追求者都要到床上来的……”兰斯洛特梗着脖子,耳根泛红。 “快点!”贝洛显然听不进去他在讲什么。 兰斯洛特一口气说道:“抱歉,我不能跟您一张床。” “快点上来。”贝洛打了个呵欠,看上去是困极了,“我又不吃人。” 不不不,传言中你是吃人的! 兰斯洛特张了张嘴,但立马又把这句话咽了下去。 “真的不行……” “上来。” “我很抱歉。” “快点,我冷死了。” “不行……” 两人这么僵持了大半夜,不知过了多久,贝洛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她睡着了。 兰斯洛特总算松了口气,他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正要转身离开,突然就听见贝洛迷迷糊糊的话语声。 “轻一点……” 兰斯洛特苦苦支撑的大半夜的严肃脸终于红透了,他回过头来看贝洛,原以为她在做什么奇怪的梦,可是看表情是不是。 贝洛看上去很痛苦。 “轻一点。” 她的声音模糊而嘶哑。 兰斯洛特走到她的床前,轻轻拍了拍她,可是贝洛没有从梦魇中醒过来。他将十字架掏出来,蹲在贝洛的床前唱起安魂曲。兰斯洛特的声音并不怎么好听,就连唱了二十多年的圣歌也只能勉强说是没走调。可是他很温柔,很虔诚,那是连神明听了都会感动的歌声。 “别……疼……” 贝洛一直在叫,但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彻底安静下来。 兰斯洛特索性坐在了地上,轻轻地牵起她露在被子外的手,安魂曲的声音一直未曾停过。 “别杀我。”贝洛突然小声说道。 兰斯洛特唱错了一个音。 “如果真的必须杀我,请务必……温柔一点。” 兰斯洛特的歌声停下了。 这句话长而清晰,根本不像是梦话。 6、 全世界的人都想要杀死贝洛。 一年又一年,勇者们的尸骨堆砌在贝洛的法师塔下。 后来,一位自称深爱着她的圣殿骑士踏着这些骸骨走进了她的高塔。 …… …… 然后? 没有然后了。 那位进入塔内的骑士再也没有出来过,谁也不知道故事的结局。 29、截获 此时此刻的首都星,几乎没有人知道游夜舰队正载着磁欧石在危机四伏的宇宙中航行。 就连夜港也一如既往地平静。 一队巡逻兵从港口走过,步伐矫健,没有丝毫困倦。一排排常明的信号灯下,站着个修长的人影,他的打扮与夜港通常穿墨绿军装的士兵都不同,巡逻兵们一眼就注意到了。 “罗威茨大校!”巡逻兵经过他的时候朝他行礼。 这个男人穿一身从头到脚都是纯白色的华丽军装,头发梳理得油亮,胸前的口袋里还插着一支镀金钢笔。比起前往前线作战的军人,他看起来更像是参加化装舞会的贵族。 他还没出声就先露出得体的笑容,向士兵们行了个动作优雅却虚有其表的军礼。 “晚上好,联盟的孩子。”他语调起伏如诗歌。 为首的巡逻兵没有被他无害的样子骗过,严厉地道:“现在已经接近戒严时间,请您迅速离港。” “实际上,你瞧……”罗威茨挑了挑眉,从胸前的口袋里取出钢笔,然后又摸出一张通行证,“这是科研院空间管理部门的例行检查许可证,我今天是来进行预检的,明天就会有正式通知了。” 巡逻兵向前走了一个方步,验明通知书无伪,于是后退再次行礼:“很抱歉打扰您工作。” 罗威茨小心地将许可证放回去,然后重新插上钢笔:“不,没什么,只是预检而已。” 这队巡逻兵很快离开了。 罗威茨听见走在队尾的新兵小声抱怨道:“这个是谁?一点也不像军人,但是队长好像很熟悉他……” 他前面那个老兵回答:“那是罗威茨大校,研究院空间管理部门负责空间跳跃点的博士,不属于游夜、徒昼的技术兵种。他偶尔会来夜港、昼港进行维护,在这里非常受尊敬……哎,我真后悔当初为什么没去技术部门。” 罗威茨听了不由笑起来。 技术部门并不比战斗编队轻松,尤其是近段时间。 亚特兰蒂斯宫现身白鸦座后,上面那些军委、司令都念叨过成千上百次“定位”,可是研究院迟迟没能给出确切坐标,这让高层有些不满。空间管理部的部长急得头都要秃了,底下的研究员更是一连几个月忙得回不了家。 其实研究人员都知道,如果真的能定位亚特兰蒂斯宫,那早在战时就把它抓住了。 准确定位必须先找到亚特兰蒂斯宫能量波动的规律,否则完全是一群瞎子在大海里捞针。而亚特兰蒂斯的能量源磁欧石又是出了名的神秘——研究院内部偷偷叫它“永动机制造者”。 全世界唯一一个知道磁欧石下落的人就是参谋长家里那位末代王裔了。 罗威茨想到她,脸上的笑容不由淡下去。 那位公主被带上绞刑架之前,一直是在研究院密封罐里呆着的。他在空间管理部,并没有直接参与这些事情,但是据生物研究所的同事说,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可怕的存在,难怪能在所有王裔都死绝的情况下完好无损地活下来。 她没有吐露任何一点关于磁欧石或者亚特兰蒂斯宫的消息。 研究院把所有能试过的方法都试过了,从精神催眠到化学药物再到物理刑罚,那个人的防线坚不可摧。 比死还壮烈的是什么?生不如死地活着。 罗威茨一直觉得路歇尔就是这样活着的,她比所有亚特兰蒂斯人都更英勇无畏。 那段时间里研究所没有获得任何磁欧石信息,倒是把亚特兰蒂斯王裔的能力分析得七七八八了。 标记,瞄准,调和。 标记是用来制造一种叫“超寄生体”的生物兵器的。亚特兰蒂斯裔与他们的超寄生体之间有着复杂的共生关系,他们会与超寄生体分享力量甚至是生命。但是区别于普通的“寄生”关系,超寄生体通常会毫不节制地从宿主这里获取力量,而过渡地汲取能量会导致亚特兰蒂斯宿主的死亡,引发所谓的“超寄生”现象。研究所通过数据研究认为标记只能有一个,否则宿主会被反噬死亡。 瞄准则是超出人类生命体“五感”外的另一种感知能力,具体的内在运行方式不得而知,但是外在表现很明显——在进行远距离攻击的时候,亚特兰蒂斯裔永远能击中靶心。在力量允许的情况下,他们甚至可以无视自身与目标之间的障碍。可惜亚特兰蒂斯人在武器上还停留在冷兵器时代,如果让他们拥有舰队、机甲,那么胜负真的很难料。 最后一种,调和…… 罗威茨有点不适地拿手帕擦了擦汗。 研究所对这个能力的具体情况实行保密。罗威茨只知道它最开始被称为“复生”,因为路歇尔所有伤势的愈合情况都远超常人。 但是后来她从研究院被送上绞刑架,所有人都知道这已经不是单纯的“愈合”了。 这是“不死”。 至于后来为什么把它改叫“调和”,罗威茨不得而知。这个名字让他觉得“不死”也不是真正的“不死”,它依然有其界限,遵循规律。 但到底为什么是“调和”呢? 他一边想一边沿着夜港检查过去。 夜港和昼港都分布着大量通往不同地区的空间跳跃点,经常为其进行维护检查的罗威茨对其烂熟于心。 但是今天这些空间跳跃点看起来有点奇怪。 “一、二、三、四……”他顺着信号灯走,一个个清点着。 “一共三十四个正在使用中的空间跳跃点,和申请记录一致。”罗威茨的脸色突然一变,“不对!” 他翻看了一遍空间跳跃点申请记录,最新的一个点标记为太阳系,但它是单向的。也就是说,这个空间跳跃点只负责从首都星传送过去,不负责传送回来,在使用过一次后应该就显示停用了。 现在夜港莫名其妙多出了一个空间跳跃点……这可是个能让空间管理部部长被枪毙的巨大失误。 他一刻都没有多等,直接联系上研究院。 * “是的,是的,嗯,好,没有问题。”柔和的嗓音,漫不经心的语调,打电话的人似乎不想认真作答,却又没有挂断的权力,“只要您能提供空间跳跃许可证,那么一切都好说……当然,我说话一直算话。” 空间实验室属于高度机密地区,通常禁止通话,此时用于联络的是唯一一台接线装置。它由外部收信装置转播,会预先确认连接信号的安全性,并且自动调整联络人的优先级。 而今天,薇拉差不多在这台装置边站了两小时,电话一通接着一通,都是些高层打来的没营养的质询。 手里这通电话结束,她刚要松一口气,几乎一秒不到就有另一通响起。 薇拉看了一眼号码,皱起眉:“内北方?” 内北方总督卡彭特因为涉嫌袭击军政要员而进入内部审查,这个紧要关头还有内北方的人来联系空间跳跃点? “您好,我是空间管理部薇拉……”她听起来没有一丝不耐烦,语气很平淡,“我明白了,没有问题,只要提供空间跳跃许可就行。是的,我们严格遵守章程,只要有许可,空间跳跃点将在最短时间内建立完成。” 她挂断了电话,一秒不到,另一个打进来。 “您好,我是空间管理部薇拉……” 忙碌的研究员们觉得有些奇怪,因为今天一天打进来的电话比原先半年都多。 “什么?”薇拉从容的表情消失了。 “为什么我接线花了近半小时?你在做什么?”电话那头传来罗威茨的怒吼,“紧急状况,夜港多了一个空间跳跃点!” 薇拉愣了一下,马上意识到不是发呆的时候,她握电话的手都在抖动。 “多了……一个空间跳跃点?” 空间跳跃点出现任何一点问题都可能造成巨大的无法挽回的损失,目前为止空间管理部最大的事故是将跳跃点位置放偏了半个星系,而这差不多让徒昼损失了一整个精英舰队。因此,对于研究员薇拉而言,她所设想过的最大的灾难*故也不过就是把跳跃点设置偏了半个星系。 至于多了一个跳跃点……这种事情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你还在等什么?”罗威茨的声音几乎要穿透话筒,“联系部长,让他在这个空间跳跃点被未知生命启动之前赶紧采取行动!” “是,是的!”薇拉紧张地回答,正要挂断电话,却忽然听见那么传出一声怪响。 很脆,有点像啃薯片的声音。 咔吱咔吱。 然后电话另一端响起了忙音。 薇拉疯了一般拉响警铃:“一级戒备!” 她冲出实验室,脑海里不停回荡着罗威茨最后的话——“空间跳跃点被未知生命启动”。 一个莫名多出来的空间跳跃点! * “我输得不太甘心。”路歇尔懊恼地看着沙盘,“再来一局怎么样?” 一局又一局。 艾因表面上十分平静,但内心已经开始有点抓不住路歇尔的意图了。 按照推算,路歇尔会在运送磁欧石的路上动手,她可能在沿路突袭,也可能利用空间跳跃点把整个舰队传去埋伏地区。因此艾因选择放弃使用空间跳跃点,让游夜舰队全程保持警戒。 但是一路上都很平静。 没有埋伏,也没突袭,就连路歇尔本人也只是坐在指挥舱玩沙盘。 她很从容,虽然沙盘输得有点惨,但神情一如既往地胜券在握。 “最后一局。”路歇尔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笑容。 艾因答应了她。 “还是按照最开始的玩法吧,守旗,从这里到首都星。” 最后一局,最后一次试探。 * 浩浩荡荡的虫群在南方边境线上排开,有着压倒性的气势。 荒芜的南方陨石带,没有谁会看见这让人吃惊的一幕——虫群最前端的居然是一艘破破烂烂的人类民航舰。 从这个地方极目远望,纳塔尔号角的白光和群星一同闪耀,静谧又迷人。 不过民航舰里的两个人却没有欣赏宇宙星海的心情。 “目前为止,纳塔尔号角没有任何动静。”科兹莫双手撑在沙盘上,他已经很久没有休息了,对于这个年龄的老人来说,身体负担巨大。 “算算距离,游夜舰队离首都星应该还有一到两个小时航程。”道格拉斯打开通讯器,问道,“那边情况如何?” 通讯器另一端传来滋滋的虫族声音,然后又被计算机转化为人类通用语。 “一切正常。” 道格拉斯皱起了眉。 现在虫族兵分两路,一路游散在太阳系的虫族跟随游夜舰队,观察情况;另一路南方女王的精英战士则跟随道格拉斯监视纳塔尔号角,随时准备截断纳塔尔人夺取磁欧石的后路。 距离磁欧石在首都星降落只有一两个小时,如果路歇尔要下手,无论如何也该下了。 可是那边的虫族却说没有动静。 “有什么是我们漏掉的。”道格拉斯忍不住揉了揉眉心,紧盯着星空中发出炽热白光的纳塔尔号角,“盲区。” 路歇尔很擅长盲区。 不,没有什么是她不擅长的。 到底漏掉了哪个部分? 30、盲区 棋盘上又出现了最开始的局势,艾因控制的虫族已经遍地都是,而路歇尔这方的纳塔尔族已经被逼上绝路。除非她能够找出女王的位置,然后以最快速度夺旗,否则不可能翻盘,而此前的所有局中,她从来没有正确地猜出过女王的位置。 “你还要铤而走险?”艾因问道,“这是最后一局了。” 路歇尔轻哼一声:“为什么不呢?如你所说,这是最后一局了。” 她抬起头,狡诈一笑,然后按下了进攻确认键。基因战士们像黑色的子弹,一个个从白色号角中投射出来,他们直击虫群中最强大也最脆弱的地方。 工兵虫被炽烈的炮火烧着,像蛋挞外面的脆皮一样剥落,露出里面脆弱滑腻又可口的白色女王。 “猜对了!”路歇尔发出一声欢呼。 “只是一次。”艾因平静地说。 路歇尔的笑容消失了,她歪着头,静静地看着艾因。 “你要再试一次吗?”艾因问她。 “你说这是最后一局,艾因。”路歇尔眼睛透亮,“我赢了。” 亚特兰蒂斯裔与人类的战争还没有结束,他们一直在输,但是路歇尔只需要赢下最后一局。 而她一定可以。 艾因端详着她的神色,从她眼中看见那种熟悉的傲慢自负。 舱门打开,兰德和舰队长一起进来,舰队长神色凝重,兰德则有点不明所以。舰队长行了军礼,问道:“首都星全面戒严,空间管理局已经停用所有普通跳跃点;夜港也已封港,禁止一切舰船的起飞与停靠,具体原因不明。” 艾因回过头看向路歇尔,她十指交叉,笑容狡黠。 “你看,我只需要赢最后一局。” * 遥远的南方边境,纳塔尔号角周身亮起星星点点的白光,这是基因战士出动的标志。可让观察者意外的是,纳塔尔号角没有打开任何舱门,也没有一个基因战士走出号角之外。 负责观察的虫族立即把这一现象报告给了民用舰内的两个人类。 “很聪明是不是?”道格拉斯笑着将沙盘的起点、终点标上红色的警戒符号。 科兹莫没有他那么乐观,他脸色沉凝:“基因战士是从纳塔尔号角内部出动的,革命军里的人类叛徒与纳塔尔人早有联系,可是他怎么能料到今天会有纳塔尔的战士要前往人类星系?” “说明他是路歇尔的标记者,只有被标记的超寄生体才能与她联系。”道格拉斯还是笑意盎然,丝毫看不出紧张,“知道这件事对我们来说是好消息,标记者的特征很明显,他已经暴.露了。” 他动手整理沙盘中各种势力。 “你说她擅长盲区,确实如此。”科兹莫叹道,他的视线徘徊在起点、终点的警戒符上,“所有人都以为她会在这段漫长的路程中动手,但是她在终点动手了。” “其实也不算难想。你听过奥卡姆剃刀原理吗?这是我母星古老逻辑学中的一个小定律。” 道格拉斯一边说,一边开始检查民用舰各项数据:“它认为在对一个问题的所有解法中,最简单的通常是最正确的。路歇尔希望阻止磁欧石抵达终点,虽然这个问题对于战略家来说存在成千上万种解法,但最简单的无非就是两种。” “让终点消失。”科兹莫眼里带着惊叹,他真的很难想象一个被新时代人类斥责为愚蠢贪婪的亚特兰蒂斯后裔可以在这样的年纪与战略家抗衡。 道格拉斯补充道:“或者让磁欧石消失。” 他说完就合上了沙盘,重新启动这艘民用舰,将导航系统设定到“内北方星域a星”。能源系统显示可能支撑不到抵达内北方星域的时候,道格拉斯明白这就意味着他们中途可能又要劫一艘船来用。 “你觉得她会让磁欧石消失在内北方?”科兹莫看懂了他的用意。 “对,我们也去内北方。”道格拉斯想了想,又说,“不过我们现在跑掉,留虫族一无所获地与纳塔尔号角对着干,可能南方女王以后不会那么欢迎我了,想想还真有点遗憾。” 科兹莫一点也看不出道格拉斯的遗憾,只能看出一种久违的兴奋难耐。 他分析道:“内北方有西北和东北两大星域为屏障,完美地与北方虫族隔离,又刚刚经历过卡彭特叛乱,前总督的所有根系都被拔除干净,行政系统的流畅性一时半会儿很难恢复……” 道格拉斯礼貌地打断老军神的猜想,他说:“我怀疑卡彭特的叛乱也不是意外,这只是一个扔出来的线头,路歇尔把所有试图探究亚特兰蒂斯至宝的人都当做猫来戏耍,就看她有没有心情给我们瞧瞧毛线团的里面藏着什么吧。” 科兹莫被他的解谜精神感染,不由微笑:“也许是另一个毛线团。” “希望不要。” 道格拉斯启动了民用舰,虫群在他们背后凝滞了很久,似乎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当这些低级工兵虫族反应过来的时候,民用舰已经消失在了危险混乱的陨石带。 * 与此同时,宇宙的另一端,隶属于游夜舰队的轻型舰队也绕过首都星驶向了北方的星域。指挥舱里已经安静下来,最开始的惶恐氛围降下去之后,路歇尔被送去其他舱室休息,几位革命军围在一起开始讨论对策。 副舰长和舰长的想法一致:“首都星暂时联络不上,夜港无法停靠,我们得避开那里。” 但是兰德很不满:“避开?避开首都星还能去哪儿?我们可是载着一个磁欧石啊,离军事中心稍微远一点有可能出事好吗!” “总督阁下,首都星连夜港都封了,我们根本没有地方停靠。”舰长说,“即便找到可以停靠的临时港湾,也不能保证首都星就是安全的,它的封锁一定有其原因。” “首都星处于危险之中,你们作为革命军难道不该回援吗?”兰德还是不满。 舰长很冷静地劝说:“我们只是一支负责运输贵重物品的轻型舰队,火力不足,不能帮很大忙。况且对方明显是冲着磁欧石来的,如果在首都星停靠就相当于给人家送上门了。” 兰德脸上露出点恼怒,在他看来磁欧石就是个应该立即摆脱的烫手山芋。 他站起来:“你们不回,我回,给我个救生舰我自己开。” “坐下,沃尔莫总督。”一直没吭声的艾因出声制止,语气不容置疑。 兰德看了看他脸色,没有坐下,但也没有离开。他心想自己身上没武器,还是只能暂时听这群有武器的制定计划,等过会儿再随机应该找机会回首都星好了。 “我们去内北方星域。”艾因下令,“立即启程,全速前进。” “是,参谋长大人!”舰长和副舰长行军礼领命。 艾因示意两个舰长出去,对兰德说:“首都星确实不安全了,革命军内部有路歇尔的人。” 这点不出人意料,早在路歇尔要求前往大西洋的时候兰德就猜到了。她把磁欧石藏到太阳系某偏远星球海底的时候,亚特兰蒂斯宫门未开,她不可能从宫中出来。一定有革命军的人跟她里应外合,将磁欧石弄出来,间接杀死特古拉三世,导致战局在短时间内急剧恶化。 兰德敲着桌子说:“可是革命军内部有她的人又不代表其他星域就安全了,万一她眼线遍布所有星域呢?” “内北方总督卡彭特之前因涉嫌谋杀军方要人被军事法庭严格审查过,整个内北方的行政体系都来了个大换血,所有要职都换上了可以信任的人,所有相对来说……内北方是最安全的。” 很显然艾因对这个问题有过深入思考。 “相对来说?”兰德皱起眉,虽然还有疑虑,但他心里已经镇定不少。 “你当然可以往更坏的方面想,比如……”艾因平静地阐述着可怕的猜想,“卡彭特谋划的几次暗杀事件全部都是路歇尔埋的伏笔。她早就想利用革命军转移磁欧石,届时首都星的袭击会让运载舰无法回港,舰队必然要在临近星域找地方落脚。她无法保证这个地方是哪里,所以提前策划暗杀,推动革命军内部清洗,制造一个相对而言最可能的落脚点,提前在这个落脚点埋伏……” “等等,我都要听晕了……” “总之就是,我们以为安全的地方,可能是路歇尔希望我们以为安全的地方,她在那边有陷阱,真正用来转移磁欧石的陷阱。” “这句我听懂了。”兰德觉得脑子越发不够用,“她半个月前怎么可能想得到现在发生的事情,太扯了。” “你没有听懂。”艾因揉了揉眉心,“我说的不是一个半个月的局,而是一个从她在亚特兰蒂斯宫里俯视群星时就开始布置的局。” 兰德有点毛骨悚然地问:“你是猜的吧?” 艾因冷冷地说:“我一直猜得很准。” 兰德又不懂了:“既然你都觉得内北方危险了,那我们为什么不去其他星系,非要死磕在这儿?” 艾因往沙发背上靠了靠,闭眼沉思:“西北和东北靠近北方边境,亚特兰蒂斯宫一直在那头流窜,能源与驱动器之间的感应太强,很可能会被截获。往回走则有可能遭遇道格拉斯,我个人不太想跟他起冲突。” 兰德长出一口气,觉得脑子都被掏空了。 “得了,我算是明白了。你去内北方不是觉得内北方不危险,而是所有危险选项中,只有这个是把握最大的。” 艾因也不说是还是不是,他想得差不多了就睁眼起身,离开指挥舱去找路歇尔。 她呆的那间舱室很小,只有个冷冰冰的胶囊舱和一套能从墙上放下来的折叠桌椅,胶囊舱到另一面墙之间的距离极窄,成年男性只能侧身经过。艾因进去的时候,路歇尔正坐在折叠椅上看一本航天局批量印发的空间跳跃指南。 “休息得怎么样?”艾因问她。 路歇尔打了个哈欠:“我想睡觉,胶囊舱好难受。” 她的神色真的是完美无缺,一点破绽也找不到。 艾因帮她把折叠桌收好,口气平淡地说:“回指挥舱睡吧,我们已经谈完了。” 路歇尔确实很累,因为短短几天内她联络了好几个星域的不同超寄生体。超寄生体一般来说只能有一个,再多就会产生超寄生现象,宿主会因为被寄生体过度汲取能量而死。但是路歇尔不一样,她的超寄生体很多,同时维持与使用也难度倍增。 她有点睡眼惺忪地起身,手里捏着指南册子。 艾因帮忙把折叠椅也收好,牵着她走到指挥舱,让她在沙发上躺好,还给她盖上自己的衣服。 过了一会儿,几个医务兵走进来,手里拿着不锈钢托盘和一些针剂,几瓶药水。 “这是什么?”路歇尔有种不好的预感。 “安眠药。”艾因检查了一下剂量,然后让医务兵准备滴液,“确保在磁欧石安全返回首都星之前,你将失去意识。” 奥卡姆剃刀原理,最简单的解法就是正确的解法。假如他们害怕路歇尔在内北方星域有所谋划该怎么办?直接让她失去谋划的能力就好了。 31、恶魔 针尖扎进去的时候,路歇尔还很清醒,她一向觉得这些药对她作用不大——除非把她整个人浸泡在里面。艾因把她的头搁在自己腿上,用手遮盖住她的眼睛。 滴液一点点进入她的身体,她开始觉得越来越困,在某个瞬间,一睡不醒。 但也不是完全“失去意识”。 她可以感觉到自己的手脚,可以感觉到艾因轻轻触碰她的头发,甚至可以在寂静中听见药水一点点滴下来的声音。她觉得自己好像在一个封闭的透明玻璃里,出不去,也动不了。 过了会儿,指挥舱好像有人进来,脚步声节奏感强,应该是兰德。 “你在干嘛?”他问,“她怎么了?” 艾因回答了一句什么,他的声音震动让路歇尔觉得昏昏沉沉。 过了会儿,她好像被移动了,封闭的透明玻璃外全是蓝色液体。她应该是被转移到了生存舱,感觉像是被装进瓶子里然后沉入大海,周围一丝光也没有,回荡着空洞可怖的声音。 这不是她呆过的第一个笼子。 亚特兰蒂斯宫是她呆过的时间最长也最华美的笼子,笼中还有不少其他人作伴。研究所则是最让她痛苦不安的笼子,整日整夜都面临死亡威胁,秘密随时有可能暴露。艾因的家是最让人垂涎的笼子,它仿佛是由奶油蛋糕铸成的,上面挂了“禁止食用”的牌子,但是总有一天路歇尔要把它整个儿吞噬。 这里也不会是最后一个笼子。 离胜利还有很远很艰险的一条路。 路歇尔不知道自己在黑暗中呆了多久,药水从来没有停止过,连剂量也没有任何减少。但是她觉得自己的抗药性正在增强,牢笼变得越发薄弱。她一遍遍给自己心理暗示,试图让手脚动起来,完全行不通。 她已经很接近突围边缘了,但是还需要一点点外力帮助。 * 多明妮是卡彭特最近娶进门的妻子,在卡彭特被押到首都星最高级别的监狱之后,她和其他几十个女人一起被半囚禁在内北方星域。 其实军方对她们也不算太苛刻,她们的生活水平还是和之前一样,只是活动范围缩小了很多。不过这对多明妮不构成什么影响,她向来喜静,不像其他太太们一样热衷于游猎与高尔夫。 她喜欢读书,聪明伶俐。在嫁给卡彭特之前,她就读于北方星域最好的医学院。成绩总是前几名。但是后来在一次视察中,她被卡彭特看上,再也没有回过学校。 现在卡彭特突然倒台,其他太太们满心想着怎么摆脱干系,唯独她觉得有点开心——也许很快她就能返回学校,继续深造了呢? 最近这两天,多明妮注意到一些高级军官进入了总督府。 他们都是游夜舰队的人,虽然没穿军装,但多明妮偶然瞥见了一个军人颈背的纹身。“游弋长夜”,那家伙脖子后面有这么一行反射出金属光泽的黑色小字。 多明妮知道,游夜军团的人才有这种纹身,与之相对的,徒昼舰队的人颈后会有一行银白色的“徒然白昼”。如果有人两支舰队都服役过,那他就能得到一句完整的革命军暗号。 多明妮很信任革命军主力舰队,但她也留意到一些奇怪的地方。 军人们将总督府里防护最严密的主卧征用为保管间,然后将一个胶囊形的维生舱放进里面。每天会有专业的军医进入保管间检查,然后定期为它调整温度湿度。 多明妮怀疑里面有某种危险生物,她很好奇,但不敢探究更多,直到某一天,那个维生舱被人推出来。 她听见警报声响彻整座总督府,于是赶去声音源头看了看。舰队里几乎所有医生都跑过来了,多明妮听见细碎的讨论声。 “……抗药性增强,时不时会清醒过来……” “她拔掉针头……掐住了供氧管……” 多明妮听见了“王裔”这个关键词,随后还听见“割腕”、“加强用药量”、“更换试剂品种”之类的可怕玩意儿。 两三个小时后,警报终于解除,维生舱重新从医务室出来,被牢牢锁住。 这里面到底是谁?多明妮心里有小小的疑问。 这点疑问一直折磨着她,直到这天深夜,警报声又一次响起,说是有人闯入了总督府。军人们把总督府所有睡着的人都叫了起来,挨个儿搜查房间。多明妮趁乱来到了主卧附近的走廊,用一张临时身份牌打开了保管仓的门。 她看见了毕生难忘的一幕。 主卧被改造成标准实验室规格,一个巨大的维生舱摆在房间正中央,上下连通着维生溶液循环管道。中间的透明玻璃干净明亮,无数根纤细的输液管织成网,下方有蓝色紫外线灯,将整个维生舱照得如同一个后现代树屋。 最引入注目的不是这个,而是维生舱里面的人。 舱中沉睡着银发雪肤的年轻女性,可能是因为紫外线灯的缘故,她的银发染着点蔚蓝色。输液管连接到她身上,看起来就像缠住昆虫的蜘蛛网。 多明妮想起那些军人们谈论的“王裔”,觉得有一股寒气从脚底冒起。 更让她害怕的是,舱中沉睡的少女突然睁开了眼睛。 多明妮震惊地往后退。 舱里的人抬了下手,动作幅度很小,做了个类似射击的动作。多明妮对上她冷冰冰的银瞳,身子就像过电似的战栗起来,一股无法形容的失重感从头穿到脚。 “我叫路歇尔·亚特兰蒂斯。” 多明妮的脑海中响起这么一个声音——虚弱,困倦,苍白,但是十分危险。 “什么?”多明妮下意识地在脑海中回了一句。 维生舱里的路歇尔注视着她:“我问你,你想要永恒的生命与无尽的力量吗?” “请等一下……” “通常我不会要你这样的超寄生体……但前段时间艾赛亚死了,他的六百一十六道圣痕无处安置,你又恰好出现在我需要的时候。” “等等,你是在我脑袋里讲话吗?”多明妮睁大了眼睛,一步步往门口后撤。 “别动。”路歇尔警告她。 多明妮当然不会听,她连忙打开门冲了出去,脑海中那个少女的呼声越来越遥远。不久之后,警报声解除,守卫们再度回到门前,多明妮在暗处观察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把这件事隐瞒下来。 毕竟是她先偷偷潜入房间的,要是关在维生舱里的人真的出了什么事儿,责任就该追究到她头上了。 她一整晚都没睡好,脑袋里一直回想着路歇尔的话。 ——你想要永恒的生命与无尽的力量吗? 谁都会想要吧?但这种不切实际的愿望还不如一袋金币来得实惠。 第二天,游夜舰队的军人们让总督府的所有女性出来做测试,多明妮不知道这是什么测试,只隐约感觉与维生舱里的旧王裔有关。 “……不行,现在她的抗药性已经很强了……” “昨晚又拔了输氧管……” “医生建议参谋长将维生舱转变为人工护理……嗯,对,必须是女性……” 多明妮做完一系列类似心理测试的东西之后走出来,听见房间里的医生们在议论这些。她一开始还听得津津有味,后来才突然反应过来,房间门都关上了,她为什么听得这么清楚? 她内心有点惶恐,昨天维生舱里那个神秘少女跟她说的话焕然如新。 ——你想要永恒的生命与无尽的力量吗? 不到三小时,游夜舰队的军官就带来了通知,她被选中为护理者之一。 对方告诉她:“因为情况特殊所以我们只采用有医护经验的女性,你必须与我们签订保密协议才能进入实验室。” 多明妮答应了,她迫不及待地想再一次见到那个少女。 值班安排在第二天,在进入实验室前,军方给了她一本厚厚的保密协议,告诉她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护理对象的身份是最高机密,我方不便透露,但是有以下几点你需要注意。”一个满脸倦容的中年男医生告诉她,“首先,对方有很高的智能与攻击性,你不能与她发生任何交流,一旦她清醒过来,就立即向门外的守卫示警;其次,护理对象被怀疑有超出五感之外的第六种感官,这是很难用人类医学仪器监测的,你要学会判断;最后……” 又一阵警报声响起,男医生连忙带着多明妮往主卧赶。 多明妮进门后,被满地的血吓得捂住了嘴。维生舱被一张病床取代了,现在四五个军医正围着病床,急急忙忙地缝合伤口。 “快点过来帮忙!”有人叫了一声。 “马上就来。”中年男医生朝多明妮使了个眼色,让她去旁边的消毒间换衣服。 他低声说:“这是最后一点需要注意的,因为护理对象情绪暴躁,所以经常会进行自我伤害。你要确保她远离锐器……” 多明妮忍不住问:“她是怎么受伤的?不是有麻醉吗?” “抗药性太强,偶尔她会清醒。之前用维生舱的时候,她就经常拔输氧管,现在又把输液吊瓶砸碎,用玻璃片割腕。”医生看起来很紧张,手套好几次都没戴上去,“她需要二十四小时的陪护,而且上头要求必须是女性。游夜舰队里的医护人员大部分都是男性,二十四小时轮换的话,人手可能不够,所以我们才找你。” 穿戴完毕,外面已经差不多缝合结束了。 又交代了一会儿七零八碎的事情,那些医生们都出去,只留下她和另一个女护士。对方看起来干练冷硬,有种军人作风,应该是游夜舰队的。 “我们是两人一组值班,不会有人单独与她相处。”那个护士告诉多明妮,“尤其是男性。” “为什么男性就不行?”多明妮忍不住发问,她用余光打量着病床上那个少女苍白的侧脸,努力做出不太害怕的样子。 也许是因为没有了荡漾的溶液与变幻的紫外线灯光,那个少女看起来比之前更加真实了。她凌乱的灰色头发被汗水粘在额头上,眉头紧皱着,看起来十分痛苦。 “不知道,上面就是这么要求的。”护士一本正经地说。 “因为艾因觉得我会引诱男性。” 那个有点熟悉的声音再次响彻多明妮脑海,她蹭地一下从椅子上坐起来,颤抖的手指指着床上的少女:“她……” 坐在对面的护士紧张地问:“怎么了?你还好吧?” “蠢货,坐下。”多明妮脑海里的声音说。 她震惊地坐下了,结结巴巴地对护士解释:“没什么,我看见她眼皮动了一下。” “哦,这是正常的,她一直是浅睡眠状态。”护士松了口气。 “你怎么进入我脑袋里的?”多明妮在心里提问,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床上的少女。 “我相信有人已经跟你讲过某种亚特兰蒂斯裔特有的感知?”路歇尔语气轻快地解释,“我把这种感知能力分享给了你。你有没有觉得最近听觉视觉都特别灵敏,偶尔还能看见墙壁后面的东西?” “好、好像是这样没错……” “你想好了吗?” “想好……什么?” “你想要永恒的生命与无尽的力量吗?” 多明妮有点怀疑:“且不说永恒的生命与无尽的力量到底存不存在,假设它存在吧……你自己都躺在病床上,还能许诺我这些?” “你听过那个故事吗?”路歇尔用充满诱惑力的声音娓娓道来,“被困在瓶子里的恶魔,他发誓帮助第一个放他出来的人实现任何愿望。相信我,你就是那个解救我的人。” 多明妮打了个冷战。 那路歇尔呢?她就是那个恶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