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医芳华》 第1章 引子 午休时间,门被人轻轻敲响。 “进来吧。” 梅锦应道,视线没离开摊在桌上的病历本。 门被推开,一个年轻女子探头进来,圆圆脸上带了笑容。 “梅医生,是我呀,苏落落。还记得吗?” 梅锦抬起头看过去,认了出来。 眼前这个名叫苏落落的年轻女孩曾是她的病人,一年前因为慢性荨麻疹来就诊的。因为当时病情典型,所以她印象深刻。当时苏落落全身皮肤瘙痒,风团反复发作已经三年,每逢春秋季节,发作的更加厉害,曾多次寻医治疗。除了外用药物,这几年里,还试遍了包括西米替力针、卡介多糖等抗过敏和调节免疫的各种药物,但疗效一直不显。找过来时,她胸背四肢皮肤已经散发出高于体表皮肤的淡白色风团,因为瘙痒难耐,布满抓痕,部分皮肤结成血痂,不但严重影响美观,生活也十分痛苦,男友因为她的顽疾而离开了她。梅锦接诊了苏落落,以赤医针进行针灸治疗。一个疗程后,瘙痒消失,皮痂渐渐脱落,再经后续疗程并配合药物,最后得以痊愈。 “哦,我记得你!你……发病了?” “哦不是不是!”苏落落急忙进来,从包里取出一袋包装精美的喜糖,放到桌上。 “梅医生,我订婚了。特意过来给你送喜糖!” 梅锦一愣,拍了拍自己额,随即笑了,从椅子上站起来,“恭喜你,小苏!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上周!梅医生,实在太感谢你了。要不是你治好了我的病,我哪能重新过上正常人的日子,更别提现在还找了个比我前男友好上百倍的男人!”苏落落高高兴兴地道,“喜糖你一定要收下。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只是我的一点心意。” 梅锦笑道:“好吧。今天我就破例收下你的礼物了。恭祝你们白头偕老。” “谢谢谢谢!我知道您很忙的,不打扰您了。梅医生再见!” “再见。” 梅锦起身到门口,目送苏落落背影轻快离去时,手机响了。 打来电话的,是她刚退休在家没多久的母亲,叫她今晚和丈夫张文华一起到她那里去吃饭。 “妈,”梅锦顿了下,“晚上我要加班。去不了。” “那就让文华上我那儿吃饭!我做了他爱吃的菜。说起来,你爸也好久没和他一块儿下棋了,前几天王伯伯正好送了他一罐好茶叶。叫他来吧!算了算了,我知道你忙,忙!还是我自己打电话叫他……” 梅母听起来有点不高兴。 “哎,不用!我打吧!”梅锦急忙道,“我晚上尽量早点回吧。” “这才像话!”梅母的声音终于高兴了起来,“记得和文华一块来!” “嗯嗯——” 梅锦搪塞着,挂了电话,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出神片刻后,她拨了一个号码。 对方似乎一直在等她的电话。刚响了一声,那个曾经熟悉得仿佛融入了她血骨的男人的声音立刻就传了过来:“梅锦!你终于肯打电话给我了……” “张文华,我们离婚吧。” 梅锦打断了他,神情平静地说道,目光落到刚才苏落落送来的那一包色彩缤纷的喜糖上。 生活就是这样。每一天的同一时刻,有人生,有人死,有人笑,有人哭,有人找到真爱,而有的人,却知道了自己原来一直生活在谎言里。 ———— 梅锦出身于一个医药世家。祖父的祖父曾是晚清御医。祖父继承祖业行医了一辈子,尤其擅长针灸治疗各种杂症。她的父亲是医学院教授,母亲也是药剂师。她自己最早学习西医,后来在祖父的影响下,改而专攻中西医结合方向。她的丈夫张文华是高干子弟,在她还读医学院时遇到她,第一眼便惊为天人,从此对她展开了不懈的追求。在结束了医学院的艰苦学业开始工作不久之后,她接受了张文华的求婚,两人开始步入婚姻殿堂。 在单位里,她负责敬业,医术高明,是人人称道的好医生。在生活里,她觉得自己和张文华是一对灵魂伴侣。他们彼此深深了解并支持对方,甚至只需要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对方在想什么。但直到一周前,因为一次偶然的遭遇,她才发现自己其实就是个一厢情愿的傻逼。 张文华早就在外面养了个年轻的三儿。她质问他时,他辩解是她一心扑在工作上,根本不关心他,最过分的是,两人结婚这么多年,她一直都没能生出个孩子。 那天看到的那个傍着张文华笑的女人其实并不漂亮,却从头到脚地衬托着她的年华老去。听着张文华的辩解和质问,梅锦原本的满腔伤心愤怒突然间都化作了无力和酸楚。最后,当张文华开始忏悔,信誓旦旦地保证自己一定会和那个女人分手,只求她不要把事情闹开时,她的那份无力和酸楚又化成了满腔的厌恶,这厌恶甚至强烈到压过了这十几年来她对面前这个男人的聚沙感情的地步。 当年做出结婚的决定,她用了几年的时间。 而今要结束这段婚姻,却不过在于一念。 十年婚姻曾经给予过她的那种归属感,就在这么短短几天时间里,土崩瓦解了。 梅锦知道自己的这个决定很仓促,在许多人看来,甚至有点过于理想主义了。 男人嘛,难免这样,能回头就好了。 但她却无法容忍。 如果不离婚,她不知道自己以后要怎样才能继续和这个出过轨的男人共枕。 甚至,只要一想到还要和他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她就觉得无法忍受。 事实上,在刚得知张文华背叛的那一刻,她就已经有了这个念头。 之所以迟迟没有决定,只是担心父母那里会深受打击。 但现在,她知道自己必须做决定了。 ———— 说出这一句话的那一刹那,这一周来压得她几乎透不出气的那种负重感突然仿佛消失了。 她决定了。晚上回家就把这件事告诉父母。 他们会深受打击,接着,应该会反对她的决定。毕竟,这么多年来,在父母的眼中,张文华一直是个无可挑剔的好女婿。 但无论如何,她也不会更改自己的决定。 第一回 梅锦坐在镜前梳头,看着镜中的自己。 这是一张微带圆润的少女脸庞,肌肤白皙柔泽,绝不丑,但也不是那种能让人一目便觉眼前一亮的美人。 五官之中,除了一双眼睛长得还算出色之外,论明艳,远远比不上从前的自己。 听说这个身体的生母从前是江南一个昆伶班里的绝色,这才会被自己的父亲梅老爷看中。而梅老爷也是眉清目秀仪表堂堂。不知道怎么了,生出的女儿却见平凡。 来这里已经一年了。但每天梳头时,看到镜子里映出的自己这张脸,她依然还是有点不习惯。 并不是抗拒这张脸。看久了,她还很是喜欢自己眉目里透出的那种静恬之感。 让她感到不习惯的,是自己跟随这张脸的改变而骤然发生了巨变的生活方式,甚至是思考方式。 ———— “二娘!老太太叫你到她房里去!” 冬香是梅家老太太房里的杂役丫头,大冬天的被差遣到这里来传话,很是不快,语气自然就不客气了。 “快些!让老太太她们等你么?” 在冬香不耐烦的催促声中,梅锦扣上最后一个头发卡子,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随着冬香走在路上时,梅锦心里便已经隐约猜到,接下来等待自己的大概会是什么了。 整件事情,还要从小半个月前说起。 小半个月前,梅家忽然来了个不速之客。 用不速之客来形容,简直是再贴切不过。因为即便是梅老太太,也早忘了还有这事的存在。 客人来自距离京城万里之遥的云南昆州,姓万,是当地军卫所的百户长。 他不远万里从昆州来到京城,就是为了替自己的外甥向梅家提亲。或者说,是要求梅家履行当年的婚约。 万百户道明来意,当时,正端着茶盅在喝茶的梅家老爷梅孟繁,一口水来不及咽下去,当场便呛住了。 等送走客人后,梅老爷便急匆匆去找自己的母亲梅老太太商量。 梅老太太这才终于想了起来,确实是有这么一件事。 十几年前,当时任职地方官的梅家老太爷还在世,有一年出差云南,路上遭遇了强盗,差点没命之时,被路过的裴道正所救。 裴道正原本出身军户,靠着军功升迁为守备,当时恰好带兵路过,救下了梅家老太爷。随后二人叙话,得知祖父辈竟是同乡,言谈更加投机。又,裴家有个儿子,名长青,比梅家的长孙女元娘大两岁,年龄恰好相配,双方当时便定下了婚约,交换信物。 云南一别,头两年,两家还一直有通信往来,随后梅家老太爷病故,而梅孟繁进士及第,两家往来渐渐就零落了下来。再过两年,等传来消息,裴道正死去,裴家败落,只剩孤儿寡母度日后,梅家便彻底断了和裴家的往来。 这么多年过去,时至今日,梅家老爷梅孟繁虽然还只是个通政司里的一个小小参议,掉到京官里就望不见脸的角色,但梅家就要攀上兵部左侍郎江家的门路了。 大房的元娘,今年十七,和江家三公子去年订了亲,再过个把月就是婚期,如今嫁妆也都备好。万万没想到,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冒出来这么一个人,扯出了这么一桩陈年旧事。 梅家顿时乱了阵脚。 如果履行老太爷当年许下的婚约,就要把元娘嫁去云南。 万百户来的时候,大老爷打听过裴家的情况。 裴家孤儿寡母如今住在昆州,一个汉人和当地土人杂居的西南边陲之地。前头说过,梅家祖上就出自彼地,见惯了京都富贵和江南的繁华,梅家根本不愿和祖籍还有任何牵扯。裴家族中如今又无人,虽还有几十亩田地,但这在梅家人看来根本算不了什么。而元娘却是梅家人眼中会下蛋的金凤凰,全靠她攀江家了。现在怎么愿意用她去履行当年的婚约? 但现在,对方手里不但有老太爷当年给的信物,还有几封早年的往来通信,上面字字句句儿女婚姻写得清清楚楚。倘若自己此刻悔婚,万一对方不愿,把事情捅了出去,甚至告到御史台,梅孟繁官场名声臭了,再想把元娘嫁给江侍郎的儿子,估计也是不可能了。 梅孟繁的夫人廖太太讥嘲姓裴的不知好歹癞□□想吃天鹅肉,又埋怨老太爷当年糊涂,埋下了这么一段祸根。急得快跳脚时,从梅老太太那里传来了话,说是有了应对之策。 婚约还是要履的,只不过,嫁出去的不是元娘,而是元娘的某个妹妹。 这确实是个好主意。 梅家最不缺的就是女儿了。 除了元娘之外,另有五个女儿。比来比去,用年纪相仿的二娘代替元娘出嫁,最好不过了。 梅家二女儿比元娘不过小了几个月而已。但两人际遇,却是天差地别。梅二娘生母是个昆伶,被老爷相中买了,当金丝雀般地养在外头,生下她后没多久就死了。老爷为此伤心了一阵子,最后把女儿给抱了回来。因为这事儿,廖太太当时恨了许久,丢她在个偏僻角落养猪般地养着。至于二娘父亲梅老爷,伤心一阵后就丢开了,自此也就不大过问这个女儿的日常,全丢给了廖氏。 养猪也是养。猪养肥了可以宰了卖钱,梅家养了她这么多年,现在,也该是她报答的时候了 ———— 梅锦到了福寿堂,进到老太太的屋里,见廖太太也在。 一改平日冷淡,梅锦进礼时,廖太太破天荒地面露笑容,亲自过来执起她的手道:“昨日打发人送到你屋里的两块料子可还喜欢?都是金针坊新出的,连你元姐姐也还没有,一拿来,第一个先送你屋里了。” 梅锦道:“多谢母亲,我极是喜欢。”说完垂手站立。 梅老太太微微眯着眼,打量着这个孙女,越想,越觉得这法子妥当。 以裴家今日的破落,梅家随便哪个女儿,只要肯嫁过去,想来也就万幸了,怎还有底气定要娶到嫡长女? ———— “二娘,今日找你来,是有件喜事。” 梅老太太向来板着的一张脸上,此刻也露出了些许带着温情的笑意。 梅锦沉默。 老太太瞥了眼媳妇。 廖太太于是笑道:“你祖母说的没错,确实是件大喜之事。你不晓得,十几年前你祖父曾替你和一户姓裴的人家订下了亲事。如今对方上门来提亲了。你爹的意思是,这门婚事既然是你祖父在世时定下的,对方对你祖父又有救命之恩,如今不能不认。且似我们这种正经官宦人家,毁约之名传出去了也不好听。你放心,昆州虽然远了些,但裴家那儿子和你年龄正相配,且人材也是百里挑一。我和你爹的意思,是等你元姐姐出嫁了就办你的喜事。等你到了夫家,往后你就坐等享福了。” 梅锦继续沉默着。 一年的时间,足够让她体会到,梅家虽然给她吃喝没把她饿死,但并没有谁把她,或者说,她的前身那个梅二娘当成家人。 她完全就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 一个古代女子,又是她这样的地位,事业就不用想了,婚姻更不是她自己所决定的。她的未来完全被她面前的这两个女人掌控着。想凭空脱离梅家自己独立,犹如白日做梦。 几天前,她就隐隐听说,自己似乎要代替那个姐姐远嫁云南了。 婚姻就是女人改变自己命运的唯一跳板,这听起来很悲哀,但大概,也是最现实最合理的考虑了。何况,也由不得她不同意。捏着梅二娘命运的梅家长辈已经决定了一切。 她现在能做的,就是接受,然后在可能的前提下,尽量给自己多争点傍身的财物。 钱很有用,无论对男人还是女人,现代还是古代,这一点永远相通。 ———— 梅锦便抬起头道:“原来还有这么一回事。只是我怎么听说,这门亲是祖父原本替元姐姐定下的?” 廖太太脸一沉,要说话时,听见梅锦又接着道:“……下人嘴杂,胡乱嚼舌头也说不定。元姐姐很快就要和江侍郎的三公子结成连理,这也是咱们梅家的大好事。她如今又怎会有这么一门昆州的亲事凭空冒出来?我虽然愚笨,但也知道梅家好,我们姐妹才能好。说起来,还多亏祖父当年替我订了这么一门亲,能让我跟着元姐姐的大好日子出门,便是顺道沾点姐姐的福气也是好的。” 梅老太太微微眯了眯眼睛。 平日还真看不出来,这个连走路都低着头的孙女居然有这样的胆色,敢在自己和嫡母面前说出这样一番话。 言下之意,她如何听不出来?哼道:“你能这么想,也算明事理,梅家这么多年没白养。你放心,你母亲不会亏待你,该有的嫁妆,家里会给你备置的。” 要的就是这句话。 梅锦笑着,向老太太和廖太太道谢,真心实意的。 对梅家,自然谈不上什么感恩。但做人要知足,这一点她还是有数的。 这或许已经是现在她能得到的最好结果了。 第二回 梅锦再次从一场恶梦里惊醒,睁开眼睛。 一片朦胧月光从糊了薄薄棉纸的窗户照进来,洒在床前那片地上,借了月光,能看到挂在旧床帐头上的那个带了点锈迹的铁帐钩。 茫然片刻后,梅锦终于再次意识到,自己早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自己了。并且,明天,她就要出嫁离京了。 她闭上眼,慢慢翻身过去,背朝着月光。 做久了梅家的这个二娘,她可以去习惯这个陌生时空里的一切。但只要想到自己原来的父母,尤其在这样的深夜里,她依然还是因为心中的牵绊而感到深深的自责和难过。 ———— 在她身上发生现在这样的际遇,完全是个意外。 就在一年前,她做出了离婚决定的那天,临下班前,医院里闯进来一群前几天不幸没抢救过来的一个患者的家属,当时场面完全失控,对方几十个人到处疯狂打砸,她帮助护士转移受到惊扰的妇产科待产孕妇时,被迎面冲来的一个男人用铁棒砸中了头部,当场昏死过去。 醒来后,就成了现在的梅家二娘。 刚来这里时,即便是能够再次拥有青春年华的这个事实也没能让她感到有有一丝一毫的兴奋之感。 上辈子那个皮囊里的自己婚姻虽然失败了,但她从不认为自己人生也随之而败。她有父母,有自己的事业,而且,她从不为明天感到茫然过。 而现在,她一无所有,前途未卜,不得不接受一桩犹如从天而降的盲婚,甚至为了能多得到点傍身的嫁妆而和梅家的老太太在言语上打起了机锋。 人,果然是因为具备了任何别的物种都没有的超级适应环境的能力而成为了地球食物链顶端的动物。 第二天,梅锦被一顶轿子送出了梅家门的时候,自我解嘲般地苦笑着想道。 ———— 这一路,要经通州上运河,到江苏后转长江水道入川黔,再至云南,一路舟车劳顿。 梅锦的嫁妆早于她已经上路了。二十四抬,算不上很体面,只是时下中等人家嫁女的起抬数。但对于刚厚嫁了长女,平时也并没多少油水可捞的小京官梅家来说,为了送走她,这次也算出了次血。 现在她要上路远嫁了。按照民风,她应该由家中兄长送嫁。没兄弟,至少也要有一个族人陪护。但和她一起上路的,却只是梅家的一对管事夫妇。身边也没有任何丫头。原来的那个粗使丫头银杏不愿意跟她去。知道事情定下后,哭得眼睛肿成了核桃。 梅锦最见不得勉强别人了。于是当时就去对廖太太说不要丫头陪嫁了。 廖太太自然乐意。 银杏抹掉眼泪,跪下来朝梅锦磕了三个头,爬起来急忙就走了。 于是梅家上下,自此皆大欢喜。 ———— 梅管事夫妇俩对自己摊上了这差事显然感到十分郁闷。从京城到云南,就算路上没有任何阻滞,他们这趟来回至少也要两三个月。从上路第一天起,梅婆子就没什么好脸色。所以一开始路途非常乏味。等起初几天的那点新鲜感过去,无聊至极之下,为了打发时间,梅锦甚至开始想象自己接下来就要见到的那个丈夫会是什么样。 此人名叫裴长青,根据他舅舅,就是来提亲的万百户的说法,他人材出众,品行端方,除了早年失父外,别无任何挑剔之处,且寡母万氏为人也十分和善,绝不是会刁难媳妇的恶婆婆。不过,失父这一点也并不妨碍他的前途,完全可以用他的上进心来抵。凭着外甥的上进和本事,不久将来一定能出人头地,嫁过去的梅家小姐绝不会吃苦。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媒人的话从来不能当真,且这说亲的还是舅舅,从他口中说出的关乎自己未来丈夫的一切溢美之辞更需要打个折扣。但也无妨,她早已过了追求所谓灵魂伴侣的那个人生时段了。何况,到这里后的这一年多时间,除了思念父母外,她也不是没反省过自己前半生的那段婚姻。 张文华固然可鄙,但就像他指责自己的那样,在那段婚姻里,她确实也远远不是一个完美的妻子。这一辈子,既然上天给她安排了这样的路,她便会去经营这段新的婚姻。即便做不到尽善,但她会尽量。 ———— 一个多月后,梅锦坐的船沿涪陵江抵达了麻州。船主鲁老大说,这里距离目的地昆州也就三四天的水路了。 鲁老大的这条船运送茶叶到云南,至于载人倒是顺路捎带。船上还有儿子媳妇一道,一家人很好。这么一路下来,和梅锦渐渐熟悉起来。这天午后,鲁老大见梅锦来到船头远眺前头江面,以为她想早点抵达,便主动告知她行程。 “梅娘子,昨日已经过了最难走的水路。你要是心急,咱就早起晚歇,估摸着还可以省个一天出来。” 末了,他又这样补充了一句。 是啊,新娘子远嫁,谁不急着想早点到夫家?说这句话的时候,鲁老大的脸上带了点善意的调侃表情。 他不知道的是,这个消息对梅锦来说其实倒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事实上,在过了一开始的那段旅途后,最近这小半个月,因为沿江两岸风景陡然千变万化,行程也开始变得有所期待了。这里千山磅礴,万水曲折,湍急处江面泱漭,纤夫吆着号子行走两岸;平缓处风景徐展,船便如同行走在画中。加上船家对沿路风土又熟悉,时不时会说上一两段当地掌故,她渐渐喜欢上了这种之前从未有过的水上生活。白天坐于船头,观江面上百舸穿梭,或到船尾和船家闲聊,赏沿途两岸风景,时间就这样于指缝间悠然而过。 这是她来到这里,甚至即便前辈子里也没有过的最为闲适惬意的一段日子。她甚至希望这段旅程就一直这么继续下去,永远也不要结束。 “不急。就这样走好了。”梅锦笑道。 梅家婆子起头还管着梅锦不让她出舱,后来发现她根本不吃自己的那一套,碰壁了几次后,现在也不开口了。加上时值盛夏,舱中狭窄闷热,自己此刻也出来倚在舱口,嘴巴活似鹦鹉般不停磕着瓜子,一边嗑,一边扭着嘴皮子,准确无误地吐瓜子皮于江里,呸呸有声。听到梅锦和鲁老大的对话,撇了撇嘴唇。 “好嘞!站好了——”鲁老大稳稳把着舵,吆喝了一声。 据鲁老大说,前面几十里有个茶马道上的集镇,镇子里商号林立,舟棹繁多。果然,到了这里后,东向而去的船只便越来越多,船头船尾站了不少打着赤膊的男人,迎面遇到时,许多只眼睛齐刷刷看过来,梅锦便回到船舱,坐下没一会儿,船身忽然一震,似乎是被对面而来的什么船只给撞了下,整个人朝前倾去。 幸好是坐着,要是站着的,此刻大约已经摔倒了。 果然,船舱口的梅婆子就没她那么幸运了,没站稳,重重摔在了甲板上,接着便发出一阵杀猪般的嚷痛声。 等船体的那阵晃荡停止后,梅锦站了起来,出舱察看究竟。 ———— 茶船刚刚确实是被对面自西向东顺流而下的一条铜船给碰了。 这一路西行,遇得多了,梅锦渐渐也知道,往来于运河和长江的民船或普通商船,最怕的就是遇到贡船和自云南运送铜料发往京城以及各省的铜船了。往往抢占水道,横冲直撞。贡船倒罢了,看见了避让还容易些,铜船仗着船体坚固,吃水重,又是顺流,耀武扬威,从不管别船死活。要是躲避不及被它撞到了,轻则损,重的往往船体破裂,甚至当场翻船。往来船户对云南铜船无不深恶痛绝。但对方有官府凭照,雇佣的押船人又多是闲汉痞氓,便是吃了亏的也不敢怎样,只能自认倒霉而已。 前面不远处水道变窄,这条铜船刚才不偏不倚,就占着中间水道对向快速而下。鲁老大看见了,虽然立刻转舵,但边上恰好正有另一条船挡了,转圜有限,最后躲避不及,船头左侧船舷部位还是被铜船给碰了一下。 铜船上的押船人对此早熟视无睹。几个赤条条只在腰间绑了块遮羞布的水手看见梅家婆子趴在舱口上扶腰哎呦哎哟叫唤着,非但没有怜悯之情,反而幸灾乐祸,哈哈大笑声里,两船很快错身而过。 鲁老大忙叫儿子把住舵,自己跑到船头查看,所幸只撞折了船头水位上方的一片护板,需立刻停船修理,回头看了眼扬长而去的铜船,敢怒不敢言,呸的一声,叫儿子将船停靠到江边。 梅家管事刚才在船舱里也跌了一跤,爬起来站稳后跑出来,见梅婆子摔了,忙过来扶,嘴里骂骂咧咧的,但他骂的不是铜船,而是船家,怨他没掌好舵,恰好被鲁老大儿媳听见,两人吵了起来。 梅锦从鲁老大口中得知船没大事,等下就可以继续上路,也就放了心,转身要回舱时,脚步停了一下。 方才她立于船尾眺望之时,曾留意有条船体刷了黑漆的大船越过江面其余船只渐渐靠近。虽逆水行舟,但帆体巨大,吃满了风,加上船上水手众多,速度格外的快,在边上清一色的商船映衬下,十分引人注目。就是刚才她见到的那条大船,此刻已经追上来了,距离自己不过几十米远而已。而铜船碰了茶船后,丝毫没有往边上稍稍挪些的意思,继续占着中间水道行走,两船对遇,就这么直直地撞了上去,几乎一眨眼间,砰的巨响声中,两船船头撞在一起。 黑漆船的船体虽大,船身也高于普通商船,但吃水毕竟比不过铜船,两船相撞,船头下方立刻损毁,又被铜船的头直直顶入推着往后退了好几尺,这才慢慢停了下来。 ———— 铜船上的十几个水手呼啦一下,全都冲到了船头。 “不长眼的龟儿子,作死是要赶着去投胎?竟敢撞我刘三巴的船!叫你船上管事的给大爷我滚出来!”自称刘三巴的头目破口大骂,其余人在边上叉腰撩袖地鼓噪作势。 黑漆船甲板上的几个水手原本打算冲上来理论的,见对方来势汹汹,人数又众,急忙扭头跑到船舱里去传讯。 刘三巴朝自己两个手下作了个眼色,那两人会意,立刻爬上对方的船,骂骂咧咧地朝着船舱奔去,刚奔了几步,见刚才进去的几个人又现身了,但这回却簇着个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从船舱里出来。 这少年汉人装束,长得比女人还俊,只是额头似乎刚被什么砸破了,血不停汩汩流出,已经染了半张脸。这会儿一边拿手帕捂着额,一边怒气冲冲地大步出来,抬眼见铜船水手竟爬上了自己的船,立刻上去,也不说半句话,展开手里缠着的一条马鞭,劈头盖脸就抽了过去。 前头的水手躲避不及吃了一鞭,惨叫一声,只见脸上皮开肉绽,一道深深血痕从额头延至下巴。 “王八龟儿子,找死——” 另个水手吃了一惊,回过神后,骂道。 “你他娘的才是找死!” 少年目露凶光,反手又是一鞭抽在对方胸前皮肉上,也是一道深深血痕,跟着抬脚,朝他腹部重重踹了上去,这人噔噔噔噔接连后退了七八步,一直退到船舷边,一脚踩空,身体晃了数下,便噗通掉进了江里。 起先那个脸被抽了一鞭的水手原本已经顺势歪倒在甲板上,见这年轻男子将自己同伴踹下船后转头朝自己奔来,满脸杀气腾腾,心知这回遇到了辣手的,哪里还敢停留,慌忙爬起来逃回了铜船。 第三回 铜船上这帮押船汉原本想借机闹事勒索,没想到对方一出来就这么狠,反倒自己这边吃了大亏,刚刚还在鼓噪的十几个人停了下来,纷纷看向刘三巴,等着他下新的指令。 刘三巴脸面挂不住了,恼羞成怒,吼一声抄家伙,带人拔刀要冲过去时,见对方船尾甲板上迅速跑来一列穿着当地土人衣服的府兵,一律黑色劲装,体格彪悍,腰间插刀,齐刷刷在那年轻男子身前站成一排后,臂拉满弓,弓上锋利的黑色金属箭簇在日光下泛出油亮的暗沉光芒。 见这架势,附近船只上那些原本看热闹的立刻噤了声,开始低声窃窃私语起来。 刘三巴一愣,急忙喝令手下后退。 他虽然狐假虎威无赖惯了,但在这条水道上走了这么多年的铜船,有些规矩自然也是知道的。 行走在滇川贵的水路,有两种船动不得。 第一贡船。 第二,当地土司的船。 贡船他惹不起不言而喻,而和土司府有关的船,他轻易更不敢惹。 世有其地、世辖其民、世袭其职,世统其兵,这就是对于土司势力的描述。他们只需对朝廷承担纳贡、应调的义务。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拥有军事武装又世代掌控着本地的土司就是土皇帝,尤其是其中势力雄厚的,连朝廷派驻过来的封疆大吏轻易也不敢得罪他们,给刘三巴再几个胆,他也不敢造次。只是一般土司府的船在前帆上都会挂标志以提醒前船避让。刘三巴没想到,这艘不带任何标志的船上竟也有府兵。只是不知道是哪个土司府的。 喝止住手下人后,刘三巴仔细辨了眼府兵露在袖外的虬肌手臂上文的一个深蓝色虎牙标记,脸色微微一变,看向刚个一脸是血的少年,试探着问道:“敢问,阁下和昆州宣慰使李东庭大人是什么关系?” 少年撇了撇嘴,冷笑:“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提我兄长的名字?”目光落到被毁损的船头上,脸上的怒意更盛,“我早就听说你们铜船霸占水道,不讲半点行船规矩,果然没有半点冤枉!今天撞在了我李东林手上,合该自认倒霉!”说完后退了几步,下令府兵放箭射杀。 ———— 西南有名的土司府有十几处,而昆麻土司李家,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李家主政昆州已经两百年,到现在是第十七代家主。十年前,濮子、望部、茫部三个势力最大的酋长会同西南属国骠国叛乱,李家老土司出兵助朝廷平叛,不幸死于战事。当时才十七岁的李家长子李东庭承袭了昆州宣慰使一职,随后统领府兵擒住骠国国王,继而平定了叛乱,在接管当地后,花大力气用了数年时间剿肃贼寇,消除苦了当地人多年的患祸,威服四方,西南苗彝白等各族民众纷纷涌入昆州一带辟荒定居,认定李家为己族首领。到了现在,矩、曲、麻、盘、黎等西南众多土司隐然都以昆麻土司府的李家马首是瞻,是个说一不二的大人物。 铜船上的刘三巴等人平时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知道对方身份后,立刻就怂了。见对面一排乌沉沉的箭簇对上了自己,面露恐惧之色,又不敢逃,僵在了原地。 刘三巴见李东林一脸狰狞,看起来不像是在恐吓,压住慌乱,抱拳道:“原来是李家二爷!幸会,幸会!只是二爷你有所不知,蜀王五十大寿,小的这船铜,是要给蜀王府送去打造鼎器的,不看僧面看佛面。今天这事,我给您陪个大大的罪。该担的担,该罚的罚,您大人大量饶了小人们这一次,如何?” 李东林扯扯嘴角,露出似笑非笑表情:“失敬,原来有后台啊!怪不得这么横,把这整条江当成了王府后花园里的鱼池哪——”话音未落,他突然抬起一脚踹到了刘三巴的肚子上,刘三巴猝不及防,一下子倒在甲板上。 “我去你娘的!搬出蜀王府的名号就能吓人了?爷我今天还非要先弄死你这个龟儿子不可!”说完,从身后一个府兵手中拿了弓箭,朝刘三巴射了一箭。箭头如同毒龙,立刻钉进了刘三巴的左边肩膀,血从伤处汩汩而出。 刘三巴惨叫一声,捂住受伤的肩膀,抬眼见李东林目光阴沉地看着自己,嘴角却噙着笑意,接过身后府兵递来的第二支箭搭在弓上,似乎还要再朝自己发箭,吓得魂飞魄散。 他原本以为凭了蜀王府的名头,至少可以吓退李东林,没想到却更惹怒了他。眼看第二箭就要朝自己射过来,再也顾不得颜面了,从甲板上爬起来跪下去,磕头求饶起来:“二爷息怒!二爷息怒!全是小人瞎了狗眼,不该放任手下胡乱行船。求二爷您大人大量,饶过小人!小人该死,只是兄弟们家中上有老母下有妻儿,都还等着兄弟们回去哪。求二爷饶过!下次再也不敢了!” 他身后的十几个人也纷纷丢了手中刀刃,跟着跪了下去求饶。 李东林扫了眼跪了一地的人,终于慢慢收了弓箭。 刘三巴松了口气。忍住肩膀的剧痛,刚想道谢,却听李东林又慢悠悠地道:“既然你这么说了,爷我今天就饶了你。只是你刚才自己也说了,瞎了你的狗眼才会在江上胡乱行船。这眼睛既然已经瞎了,留下也没用,不如自己挖了出来。以我毁容之代价,换你一双眼睛,你不算亏吧?”弯腰从靴子里抽出一把匕首,丢到了刘三巴的面前。 刘三巴倒抽一口凉气,脸色惨白,肩膀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恐惧,瑟瑟抖个不停。见李东林负手而立,阴冷目光注视着自己,末了终于颤着手,伸向了甲板上的那柄匕首。拣起来后,慢慢举到了自己面前。 ———— 鲁老大将船靠到江边后,就与儿子忙着修船头那块板,一边修,一边偷眼看着不远处横在江中的两船人的对峙。 梅锦也从船舱窗户里看出去。见刘三巴跪在甲板上,形同丧家之犬,被逼得眼看仿佛真的就要被迫挖自己的眼珠子了。 这刘三巴跋扈凶悍,平时想必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死有余辜。但这李东林用这种法子泄愤,确实有点残忍。 梅锦不想看人挖眼,正要转过头,不料眼前却发生了戏剧性的一幕。 跪在地上的刘三巴突然丢下匕首,从甲板上一跃而起,迅速冲向船舷,接着,自己一头扎进了水里。 整个过程动作一气呵成,几乎就在眨眼间完成。 李东林目瞪口呆,反应了过来,立刻抬脚追到船舷边看下去。唯有江面缓流,哪里还有刘三巴的踪影? 李东林气得七窍生烟,在船舷边跳脚大骂了几句后,猛地扭头,扫视了还跪在甲板上的铜船水手一眼,阴森森道:“放箭。给我杀了这些人!”说话时,脸上挂着额头破口处流下的血,衬得神情更加狰狞。 铜船水手心知这李东林这是真的要杀了自己一众人以泄愤恨了,一个个面无人色,争相从甲板上爬起来往船舷边四散奔逃,欲效仿头目刘三巴跳江自救。甲板上上顿时乱成一锅粥,几人动作慢些的,被飞来的箭射中了后背大腿,呼号声此起彼伏。 正这时候,船舱里飞快冲出来一个当地人打扮的中年妇女,面带焦急之色,用土语冲着李东林大声嚷嚷着什么。李东林听那妇人说完,面色大变,撇下人急忙跟着妇人回了船舱。甲板余下的铜船水手见状,纷纷借机不顾一切争先恐后地往水里跳,一时江面上噗通落水之声不绝于耳,引得边上船只上的围观之人哈哈大笑。 片刻后,刚才跳下水的铜船水手陆续开始浮出水面,朝近旁船只拼命游来。众人唯恐扒上自己的船,热闹也不看了,纷纷上路离开。水手只得往江边游,又唯恐上岸近了,万一落入那个李东林眼中不依,只得咬了牙拼命往远处游去。 一场撞船意外到最后竟然变成了这样一场闹剧,江面上原本渐渐聚集起来的船很快也疏散了。除了鲁老大的那条外,就剩空荡荡的铜船和李家的了。 李家船只的船头已经被撞破了个洞。水渐渐进去,船头慢慢向前倾斜。船上水手开始往江边停靠。 鲁老大见土司府的这个李东林出手狠辣,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物,恐自己停留久了惹出是非,和儿子加快了速度,终于换好了板,重新立起风帆,用篙撑着江边浅岸底,慢慢带着船往中间水深之处靠时,忽见那个李东林从船舱里再次飞奔而出,四顾了下,随即冲自己厉声道:“你,快过来!” 鲁老大一愣,迟疑了下,李东林便已咆哮起来:“看什么?怕短了你船钱不成?误了我,要你全家陪葬!” 鲁老大吓了一跳,怎敢不从,慌忙将船靠了过去。 第四回 鲁老大将船靠近时,先前那个妇人也匆匆跑了出来,面上带着泪痕,怀中抱了个六七岁大的女孩儿,李东林回身接过女孩跳上船,妇人也跟着上了船,操着略微生硬的汉话道:“船家,我家官姐儿喉咙被颗荔枝堵住了,借你的船搭她到前头集镇找郎中,快!快些!” 鲁老大吃了一惊,立刻与儿子一道奋力驾船朝前头集镇赶去。 李东林抱着女孩径直往船舱里去,恰好停在梅锦住的房间门前,抬脚踢开,贴在门上的红色喜字颤悠悠地抖了几下,掉落在地,被他一脚踩在了脚下。 梅家婆子就睡边上,中间不过隔了层薄薄的木板。方才看完热闹扶壁回到睡的地方趴在床上,没一会儿,听隔壁再次传来异样响动,忍不住又扶着壁出来要看究竟,见一男人背影竟闯进了梅锦舱里,吓了一跳,嚷道:“什么人?谁放上来的?怎的随随便便怎就进姑娘家屋子!” 梅婆子嚷完,才认出是李东林,慌忙闭上嘴。 李东林快步进来将女孩面朝下放床上,沉着脸开始用力拍击她后背,妇人也疾步跟进来,蹲下去用手指协助挖女孩喉咙,试图排出异物,但却徒劳无功,女孩儿嘴巴无力地张着,面色渐渐泛出银紫,眼白上翻,十指无力曲在空中,仿佛想抓住什么似的,一张脸上满是痛苦之色。 “阿鹿!阿鹿!”妇人忍不住,放声哭了出来,“你吐出来,吐出来就好了!” “你们让开。” 梅锦突然上前道。 “滚出去!” 李东林双眼赤红,咆哮了一声,继续用力拍击女孩背部。 “我叫你让开!” 梅锦提高音量,推开了李东林,在边上那妇人的错愕目光中将快要窒息的女孩儿从床上迅速抱下来,命那妇人助她站立,自己转到她背后,令她弯腰前倾,两手随即环绕到她腰腹,一手握拳抵在下肋与肚脐中间,另手握住自己拳头,接着快速用力地朝内上方挤压,如此反复了七八次,终于听见“呃”的一声,一个荔枝从女孩口中扑了出来掉落在地,女孩发出一声长长的空气入肺的声音,停了几秒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救了回来!救了回来!” 妇人喜极而泣,眼泪再次涌了出来。 扒在门口紧张看着的梅婆子和闻声而来的鲁老大儿媳见女孩终于脱险了,也终于松了口气。 “阿弥陀佛!”梅婆子两手朝空中拜了一拜,“好险!去年我府里灶下一个婆子死了个孙儿,就是嘴馋往地上拣了个杏核丢嘴里,也和这女娃一样卡在了嗓子眼,结果活活被憋死了……” 李东林猛地回头,梅婆子见他一脸的血污,神色不善,吓了一跳,慌忙又闭了嘴。 李东林见荔枝终于出来了,脸色这才微微转霁,望着女孩儿紧张地问:“阿鹿,你好些了吧,好些了吧?” “二叔……” 女孩儿哽咽着叫了他一声,随即扑到他怀里。 李东林急忙安慰。女孩脸上挂了泪珠,抽噎的更厉害。李东林顿了顿脚,咬牙切齿地道:“你等着!二叔这就叫船家掉头回去,把撞了咱家船的那些人抓回来,一个一个全杀了,给你出气!” 女孩闻言破涕为笑,用力点头道:“那些坏人害我被荔枝堵住了嗓子眼儿,还害二叔你破了头!就该杀了才干净!” 妇人方才方寸大乱,此刻稳住了神,从李东林手中接过女孩,让她躺到床上,安抚几句后,起身对李东林道:“二爷,你自己动不动打打杀杀就算了,阿鹿好好的一个女孩儿,你再这样教她,当心大爷知道了不饶你!方才那些人是可恨,只已经被你吓破了胆,且船都到这里了,你还要去哪里追?阿鹿受惊不小,救回来了,才是第一要紧的。”说完擦去自己眼角边的残余泪痕,看了眼锦娘,脸上露出笑容,朝她走了过来。 这妇人名叫红霞,昆麻土司府的人都叫她霞姑。被锦娘所救的这女孩儿大名叫彩鹿,是昆麻土司李东庭的女儿,今年七岁,土司府的人都称她“官姐儿”或“阿鹿”,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姑娘。她这名字还有个由来。据说她母亲生她前,梦见树林里一头九色鹿朝自己跑来,这被认为是极大的吉兆,没想到生她时却遭遇了难产,因失血过多,几天后不幸死去。李东庭为纪念发妻,给女儿起名彩鹿,意叫她不忘生母之恩。这霞姑原来是李东庭母亲身边的下人,因为稳重细心,从彩鹿生下后就被派去照顾她至今。阿鹿平时和叔父李东林十分投缘,上月李东林到江南有事,经不住彩鹿央求,带了她一道出门,事情办完后,叔侄女二人一边游山玩水一边回云南,方才阿鹿正在剥吃荔枝,刚往嘴里放了个果子,船恰好与相向而来的铜船对头相撞,荔枝滑溜,一下被吸了进去卡在喉咙里出不来了,这才险些窒息。 “……幸好这里遇上了你,多谢你救了阿鹿,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才好。”霞姑操着汉话对锦娘再三道谢。 梅锦道:“不必介怀。顺手之举而已。” 霞姑再三道谢。锦娘看了眼床上女孩,见她脸色已经渐渐恢复了过来,这会儿睁大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紧紧盯着自己。 不过六七岁大的女孩儿而已,杀人在她看来却仿佛踩死蚂蚁般稀松平常,看她和李东林似乎很亲密,也不知道这个李东林平时都教了她什么。梅锦倒不怎么反感,只是觉得可惜了。见她这么盯着自己,便朝她笑了笑,转身要走。 “还不知道你怎么称呼?”霞姑又问。 “我姓梅,可以叫我锦娘。” “梅家娘子,看你言行举止,似乎通医道?刚才撞船时,我家二爷额头恰被一叠瓷盘滑下来砸中了,流了许多血,你若能看,麻烦再给他看下,到前头集镇还有些远。” 梅锦回头看了眼李东林,道:“跟我过来。” 李东林抬手摸了下自己额头,嘶了一声,低声又咒骂了一句。 梅锦带他到外舱的一张桌边让他坐下,打了盆清水帮他擦拭掉脸上的血污,检查了下伤口。 他额前正中被瓷器砸破,拉出一道将近三公分长的横伤口,皮肉外翻,深已见骨,伤口里还残留着碎瓷片,过去了这么久,血依然细细地往外渗着。 “最好缝合。” 梅锦检查完,说道。 “怎么缝?”李东林问,神色一紧。 “用针缝。” 李东林立刻从凳子上站起来,拔腿就要走。 “害怕是吧?”梅锦对他背影问。 “什么?”李东林停下脚步,转过头,“你说什么?” “别怕。我缝合的时候会尽量不让你感到过于疼痛。你的伤口长,而且深,缝合了才好得快,并且,”她注视着他狭长的一双凤目,“这样疤痕才会结得更平整美观。时间长了的话,说不定慢慢还会恢复到看不大出来的地步。” “你方才说我害怕?” 李东林嗤了一声,脸上露出不屑的表情,“就这么道口子而已,照我自己说,根本就不用你看。只是既然你这么说了,我要是不让你缝,倒显得我真的害怕了似的。爷我什么没见过,缝道口子算得了什么?“说完走回来,一屁股坐了回去,一副任她宰割的样子。 梅锦笑了笑,指导他用手帕轻压伤口继续止血,自己来到了装茶叶的货舱,找到了装药材的那口箱子。 半个月前,船经过益州停靠在一个叫香樟的集镇时,梅锦从鲁老大口中得知这里就是整个西南最大的药材交易市场,集市从每年六月初六开始,持续一个月,如今正还是药市开张的日子。出于习惯使然,梅锦便请鲁老大停留了半日陪自己下船领到了药市。见药材种类齐全,质量好,价格应该也远比药店便宜,忍不住买了不少常用药材带回了船,装了满满一口大箱子,原本也只打算到了那边后备用而已,没想到路上就派上了用场。 梅锦手头自然没有现代外科里更多采用的曲针,但这种简单的外表皮肤缝合,直针操作对于她来说问题也不大。防止感染才是第一要考虑的问题。找了鱼腥草、板蓝根、黄连和大青叶出来,叫鲁老大儿媳烧一锅开水,从针包里挑了枚最趁手的,连同剪刀镊子纱布和拆了股的素棉线一起丢下去,又用适量水架起另一只锅子将药材放下去煎煮。 鱼腥草是极好的消炎药。除了镇痛止血外,对肺炎、肺脓肿、泌尿感染、痢疾、乳腺炎、肾炎、蜂窝组织炎、中耳炎、毒蛇咬伤和疖痈等都有很好的疗效。板兰根、黄连和大青叶也能杀灭各种细菌性球菌。这些在临床中早已经被广泛应用。对于身体里还没有因为抗生素滥用而产生抗体的时人来说,效果应该更加好。 半个时辰后,东西都准备好了。梅锦挽起衣袖命李东林坐好,用镊子仔细夹出李东林伤口里的碎瓷片,确定清理干净了,取置凉的药水冲洗伤口,再换纱布擦干伤口周围,最后取了针线准备缝合。 李东林肩背挺得笔直,脖子一动不动。 梅锦看出他紧张,于是和他闲聊分散他的注意力。 “李二爷,你今年多大了?” “你问这个干什么?反正比你大。”李东林撇了撇嘴。 “家里娶媳妇了吗?”梅锦继续问,手上动作熟稔而熟练,说话间已经缝合了两针。 李东林呲了呲白牙,“你管得倒多。” 两人靠得很近,他又坐着,视线自然就落到了梅锦胸部,盯着看了片刻,又转到她露在卷起袖口外的一段手腕上。 梅锦的手腕白生生的,骨肉匀停,生的很是好看。李东林的视线沿着那段白腕子一直往衣袖里头钻,直到被肘关给挡住了,最后咂了咂嘴,“我倒想问你,方才船娘说你是京里一个什么官儿家里的小姐?你又怎会看病当郎中的?” “天生的本事。”梅锦应。 李东林嗤了一声表示不信,但也没再追问,视线终于从那段被藏在衣袖里的白胳膊上挪开,抬起来落到她的脸上。 “你刚说自己叫什么来着?” “梅锦娘。” “你嫁这么远,怎么连个送嫁的家人都没陪来?” “不是有两个吗?” “就那俩没眼力见的老货?”李东林摇头。 “别动!”梅锦低低喝了一声。 李东林急忙停下来,僵着脖子一动不动。 梅锦继续手上动作,缝好最后一针,打了结剪掉线头,擦拭掉刚才缝合时渗出的血,观察片刻,见没再有新的血渗出来了,于是取了块干净纱布把伤口轻轻裹覆起来,叮嘱他不可碰水,严禁饮酒,这几天早晚换药检查,说完转过身,开始收拾东西。 “你夫家是谁?” 她收拾完要走,忽然听到李东林在身后这么问自己。 “你不认识的。”她随口应了一句,并没回头。 “想必也不是什么好人家,”李东林又道,“要是你不愿意嫁过去,看在你救了我侄女的面上,我倒可以帮你——” 梅锦停下脚步,扭头瞥了他一眼,见他盯着自己,表情不似是在玩笑。 “谢谢了,但不需要。” 梅锦笑了笑,转身走了出去。 第五回 李东林脸色僵住了,这时,身后咚的一声,回头见阿鹿从一个角落里蹦了出来,笑嘻嘻地看着自己。 “你怎么在这里?”李东林看了眼她身后,“不是叫你躺着吗?霞姑呢?” “她去看有没有什么可吃的。我说肚子饿了。”阿鹿道。 阿鹿天性好动,堵在嗓子里的荔枝一出来,精神便恢复了,霞姑叫她躺着,她怎还躺得住,趁着霞姑一转身,早就摸了过来,刚才藏在门后睁大眼睛看着梅锦替李东林缝伤口。她每落一针,阿鹿便跟着抽一下眉,仿佛那针就落在自己肉里一样。 “二叔,疼吗?”阿鹿仰脸望着李东林。 李东林呲了呲白牙,“半点儿也不疼!” 阿鹿嘻嘻一笑:“二叔,我还从没见你这么老实过。她不让你动,你就真的不动了。” 李东林板起脸,道:“下回你让她给你往肉里缝几针看看,瞧你动还是不动。” 阿鹿做了个鬼脸,回头看了下,凑过去低声道:“二叔,我见你刚才一直盯着她这里瞧……”她比划了下自己的胸脯,“你又问她名字,又问她夫家,还问她愿不愿意嫁过去,你想做什么?” 李东林抽了一口凉气,作势抬手要打,阿鹿转身立刻逃走,嘴里嚷道:“我一看就知道,她是看不上你的啦!” ———— 梅管事找来,求梅锦去看下自己婆娘,说她腰疼痛难忍。 梅锦和这俩夫妇一路上说的话还比不上与鲁家人说的多。但对方既然开口,她自不会拒绝,点头应了下来。 梅婆子的腰确实扭伤了。只是,治跌打扭伤不是梅锦的长项,勉强治说不定还加剧伤情。见她叫唤的实在厉害,帮她在扭伤处推拿片刻,暂时减缓些疼痛后,建议到前头集镇时下船找跌打郎中看。 梅婆子以为她不愿意替自己看,心里有点不满。也疑惑,不知道她怎么一离开京城突然就会替人治病了。又联想起自上船后她整个人性情大变,除了这张脸之外,完全换了个人似的。出神片刻后,突然灵光一现,脱口道:“哎呀我的娘!你不是我家二娘子!你是被什么附身了吧?”说完自己也吓了一跳,心想若真这样还被自己道破了,这东西还不要害自己?慌忙捂住嘴巴,惊恐地看着梅锦。 锦娘一怔,索性接口道:“知道慈航普度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吗?” 梅婆子点头。 “我本是菩萨莲花座前的一盏油灯,本该油尽灯灭了,但因为久听佛偈有了灵性,菩萨怜我,于是送我下凡历劫以修正果。我和你家二姑娘有缘,就投她身上了。” 梅婆子张大嘴巴,一动不动地看着梅锦。 梅锦叹了口气,“这原本是天机,我谁也不能说的。知道太多的,恐怕有损福泽……” 梅婆子吓得摆手不停:“我的奶奶!原来是菩萨前的灵通!难怪我这些天琢磨着二娘子整个似换了人!我谁也不说,回去了还早晚给您供香火,求您饶了我吧——”一面说着,也不顾腰疼了,撑着勉强跪在床上就要磕头。 梅锦继续一本正经地胡诌:“我下凡原本就是修行,若是因我的缘故损了你的福泽,于我修行也是不利。只要你守口如瓶,我自然会在菩萨面前为你祈福。” “一定一定!灯儿菩萨奶奶,我谁也不说,就是我屋里的那个也绝不说!您一定要记着替我祈福啊!” 梅锦忍住笑,扶着梅婆子让她躺回去。 “不敢劳烦菩萨奶奶,我没事儿,没事儿——”梅婆子慌忙朝她合什拜谢。 梅锦走出去的时候,听到身后传来梅婆子低低一声“我的娘哎——”。这一声感叹里,仿佛包含着无尽的惊讶、疑虑、恐惧、庆幸……复杂万分。 她嘴角微微上翘,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原本死了,却又以这种方式重新活在当下,可不就是一盏灭了又亮的灯么。至于梅婆子信或不信,由她去好了。就算回去了她告诉梅家人关于自己的异状,万水千山之隔,又是一个卑微到即便死了也没人会掉一滴眼泪的庶女,绝不至于会让他们上心到把自己再捉回去拷问一番的地步。把她送出门的那一刻起,此生梅家人想必便已没再打算与她再有任何瓜葛了。 ———— 傍晚,船抵达了前头的那个茶马集镇,停了下来。梅婆子被梅管事扶着上岸找跌打郎中。没多久,李家那些原本被撇下的随从等便换了条船,追了上来。李东林抱了阿鹿送回到船上,正开口要梅锦也跟自己上船,忽然见阿鹿一双眼睛骨碌碌地看着自己,顿了一顿,改口道:“我额头的口子是你用针线缝起来的。我要回我自己的船了。你上或不上,随你自己定。” 梅锦还没开口,霞姑已经代替她摇头:“这怎么行!这是梅家二娘子坐的喜船,哪里有中途离开上我们船的规矩?既然要照看你的伤口,我们就跟她的船一起走,反正都到昆州。” 霞姑身份虽然是仆从,但在李家地位似乎并不低。她这么一说,李东林似乎有点不快,一直盯着梅锦,见她始终没有任何反应,看样子是赞同了霞姑的提议,哼了声,出舱来到船头,也不走踏板,两船中间还隔着几米远,纵身一跃便跳上了自己的船,头也不回地进了船舱。 阿鹿在他身后笑嘻嘻拍手:“二叔生气了。” 霞姑有点莫名其妙,对梅锦道:“我家二爷就这脾气,您别和他一般见识……” 梅锦笑道:“不会。” ———— 两船当夜在埠头停了一晚。第二天早上上路。这样同行了三天后,正午的时分,终于抵达了目的地。这埠坞是当地最大的水上集散点。上岸后,往东是昆州州治土司府所在的龙城,而梅锦夫家裴家居住的马平县,则离此西去大约几十里路,也不是很远。 昆州是西南最大的州府之一,下有十几个县。除了汉人,自古起就在此聚居了白、苗、哈尼、傣、僳僳、怒、独龙等十几个少数民族的居民,人烟阜盛,这埠坞也聚集了众多船只,岸上挑夫往来络绎不绝,景象十分忙碌。 裴家从得到梅家应婚开始,便盼着送嫁船早日能到。早早地让船坞上的一个相熟人每天留意抵达船只。鲁家的船刚到,那个相熟人就知道了,立刻快马奔向马平去向裴家报讯了。 土司府接阿鹿和霞姑的马车已经来了,就停在埠坞的河岸边上。 一路同行,阿鹿除了晚上回去外,白天几乎都在梅锦这边混,并且总叫她为姐姐,梅锦纠正,让她叫自己姑姑,她却摆出大人样子,称自己已经不小,叫姑姑便是把她叫老了,又要梅锦认下她这个妹妹,弄的梅锦又是好笑又是好气。不过反正在她看来,姑姑也好,姐姐也罢,不过一个称谓而已,她喜欢就随她了。 除此之外,梅锦还发现这小姑娘很聪明,对她那天用过的海氏急救法很感兴趣,嚷着要学。反正船上也无事,梅锦教她后,又教了些别的日常可能用到的急救和自救方法。阿鹿学了后,巴不得立刻能遇到个可以让她一展身手的机会才好。几天这么相处下来,这会儿要上岸分开了,霞姑与锦娘道别时,她便站在边上看着,脸上露出依依之意。 李东林仿佛不耐烦,自己先上了岸。等到阿鹿被霞姑带着一步三回头地上了马车,李东林也骑马欲走时,忽然又扭过头,看了眼梅锦。 这几天同行,梅锦一直关注着他的伤口,到现在基本可以排除内出血的可能,外伤愈合得也不错,此刻见他回头,便把刚才已经叮嘱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李二爷,你回去了别忘记照我给的方子熬药按时服用,再早晚涂于伤口。不要喝酒!要是有红肿化脓迹象,须立刻来找我。都没问题的话,十天后你再来,到时候我给你拆线!” 李东林似没听到,转头纵马便去了,背影很快消失在了视线里。 这几天两船同行,他就一直这么一副活像别人欠了他银子不还似的嘴脸。梅锦也习惯了,见他终于离开,就如同送走一尊瘟神,简直可以用松了口气形容。 从京城一路到此,可谓千山万水,除了几日前的那场小波折,好在别的一切都还算顺利,现在,就只等着裴家人来这里接自己。 递消息的人回来了,带来了口讯,说裴家为了娶亲早已经做好了全部准备,听到她抵达的消息,迎亲队伍已经在后头赶来了,接走新娘到家,今晚就拜堂成亲。 第六回 梅锦换回喜服,也梳头打扮完毕了。 太阳渐渐西斜。岸上聚集了不少人。都是被喜船吸引了过来看热闹的路人。偏偏却一直不见裴家的迎亲队伍抵达。 算着脚程,应该也是要到了的。 梅婆子自从几天前被锦娘那么一通胡诌后,半信半疑,现在见了锦娘毕恭毕敬,连大气也不敢多透一口,只巴不得能早点卸了这差事回京。见裴家人迟迟不到,唯恐生变,正拽着那个传讯的盘问时,忽地听见一挂鞭炮声由远及近传了过来,定睛看过去,见对面远远来了一群人,中间马车挂着红布帘子,知道是裴家迎亲的人终于来了,松了口气。 来的确实是裴家的迎亲队伍。很快到了近前,噼里啪啦鞭炮声中,岸边顿时热闹了起来。 梅锦坐在船舱里等人引自己上岸时,透过半开的舷窗看了眼迎亲队伍。 按理说,新郎裴长青自应该亲自过来迎亲的,但是队伍中间却没看到有穿新郎喜服的年轻男人。正疑惑时,船体微微晃动,接着是一阵上船进舱的脚步声,于是坐了回去,顺手扯过盖头盖在了自己头上。 ——— 裴长青确实没有过来。代替迎亲的,是裴长青的一个堂弟,名叫裴长喜。双方见面后,裴长喜便照裴长青舅舅万百户的叮嘱对梅管事解释道:“实在是对不住,我堂兄恰今日不小心扭了脚,走路不便,正请郎中在看着。怕耽误了晚上的吉时,这里才由我代为迎亲,还望见谅。” 梅管事哪管这么多,裴家人来了就好,胡乱点了点头。 简短礼仪后,梅锦就被裴家来的喜娘扶着胳膊带上岸,在鞭炮和吹打声中登上了一辆骡车。 ———— 裴家住在马平县城的城西,是个独门独户白墙黑瓦的两进小院,乡下还有些田地给人种着收租,比上不足,但也算是中等殷实人家。 到了县城西门口,梅锦就改乘轿子了。终于被抬到裴家附近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但裴家门前却比白天还要热闹,附近街坊邻居的一大堆人都在等着围观从京城远嫁而来的新娘子。见到轿子终于出现,原本等得已经有点不耐烦的女人们兴奋了起来,开始低声议论。 “来了来了,京城里的新娘子来了!”一个女人道。 “先前到的嫁妆你们都看到了吧?才二十四抬!”另个女人道。 “嗤——”第三个女人的声音传进了轿子里,这次是讥嘲刚才那个说话的女人,“五娘,你口气好大。当初你嫁过来时才几抬?” 那个被称作五娘的似乎有点难堪,辩道:“不是说新娘子是京城的大官家里的小姐吗?我怎么比?不说别人,就拿我们县的张财主家来说。去年张家嫁女儿,嫁妆就有一百二十抬呢!这个没一百,至少也该有一半吧?” “你还不知道?”第四个声音道,“听说嫁过来的不是原来定好亲的那个,是个庶出的姑娘……” “怪不得呢!我说呢,京里当官的怎么会那么大老远的把女儿嫁过来!”那个叫五娘的声音听起来明显得意了许多。 “嘘,都别说了!去看拜堂了——” “拜堂喽!拜堂喽!新娘子来喽!”一群小孩儿跟着喜轿跑,嘴里高声嚷着。 梅锦侧耳听着轿子外传来的各种动静,闭上眼睛,长长呼吸了一口气。 就在这一刻,她竟忽然觉得有点紧张。不知道怎的,眼前又极快地闪过了上辈子张文华向她求婚时的一幕。 那一幕,至今她还记得很清楚。 那天天下着雨,她值完夜班准备要离开,又累又困的时候,他头发湿漉漉地突然手捧鲜花出现在了办公室里,当众跪下对她说,如果每天早晨醒来第一眼就能看到她,那么他将会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 她记得自己当时感动得热泪盈眶。 “到了到了,停轿停轿——” 轿帘外突然有声音响了起来。 梅锦睁开了眼睛。 ———— 外面,喜轿就快要到了,鞭炮噼啪爆裂声震耳欲聋,万百户这会儿,却没半点儿兴奋之情,反而焦急万分。 派出去找新郎裴长青的人已经回来了好几拨,但都说没找着。 眼看新娘子就要进门了,新郎却不见人影,这个堂接下来可怎么拜? “怎么样,长青呢?找着了没?” 裴长青的母亲万氏穿了套特意做的新衣裳。从粉刷一新贴了大红喜字的屋里出来,趁着院子里的人都挤到门口看新娘子的功夫,把弟弟扯到个没人的角落里,压低声音问道。 万百户见她一脸焦急之色,安慰她:“快了,快了,就快回来了!” 万氏气得咬牙道:“气死我了!先前你说去京城梅家给他议亲,他就不大乐意。我还当他一时犯浑而已。没想到这会儿他竟真的给我自己跑开了!这个混账东西!等他回来,看我不打断他的腿!” 万百户也又恼,又是无奈。 今天这个外甥儿娶亲,说起来话长,但还都是他一手促成的。 裴家和梅家虽定有婚约,但时间太早了,中间这么多年过去,两家景况变得各不相同。那年裴道正没了,万氏托人给梅家送去了封信,此后一直没有任何回音后,她就没再指着这门亲事了。 裴长青从小就胆大包天。他爹还在,他过着舒服日子时,满脑子想着习武打仗。七岁那年自己跑了出去,一直没回来。家人找了一年多无果,以为他被人贩子拐走,正绝望之时,才得了讯,知道他自己竟跑到了沧州的一家武馆,谎称无父无母来投奔,武馆馆主见他资质好,便收容了他学武。从云南到沧州,万里迢迢,也不知道他怎么竟能一路找过去的。要接他回来,他死活不肯,裴父见他一心学武,索性便让他留下了,正式拜了馆主为师傅,又过了两年,直到裴父死了,家道败落下来,他才被万氏接了回来,自此算是有点懂事起来,没再闹过离家,从此老老实实留在了万氏身边。 一转眼,裴长青十八了。因为力大,拳头又硬,打遍全县无敌手,身后慢慢便聚了些市井无赖城狐社鼠,后来和本县一个采私矿的张家的儿子张清智以及小如来等结拜了,从此整天兄弟相称,结伙斗鸡走马,继续浑浑噩噩地混日子。 别人家的儿子到了这年龄,大多已经成婚,早的已经当爹了,裴长青却依旧没心没肺地和那些人在外面混,万氏打他骂他,他老老实实任由万氏出气,等万氏一转身,他照旧厮混,没半点悔过之意。万氏心急,去找自己兄弟万百户商量。万百户只这么一个外甥儿,见他不学好,自然也急。姐弟便商议给裴长青娶门亲,说不定娶了妻,他就懂事知道安定下来。 说到娶妻,自然免不了提到京城里的梅家。照万氏的意思,就当没那回事,就近找媒婆说户正经人家的女儿就成了。万百户也同意,只是后来,媒婆跑得鞋底都磨破了好几双,亲事却依旧遥遥无期。 万氏中意的,人家打听到裴长青不学好的名声,不愿意把姑娘嫁过来。那些愿意嫁姑娘过来的,万氏又看不上,就这样拖到最后,也就是几个月前,恰好万百户要跟随上官去一趟京城,索性就叫万氏拿出当年梅家给的信物,说自己试着去提亲。要是对方还认这门亲,那就顺理成章娶了梅家姑娘过来。要是对方不认,也就算了,回来另做打算。 万氏思忖过后,觉得有理,同意了弟弟的建议,权当是碰运气,没想到的是,梅家居然真的认了这门亲,嫁了个女儿过来。 万氏也知道梅锦娘并不是当年婚约里的那个长女,但哪里还会计较这些?梅家如今腾达,还肯认这亲事,她就已经感激不尽了。原本,事情也就告一段落了。没想到,等万氏高高兴兴地把婚讯告诉了裴长青,以为他会喜笑颜开的时候,他竟一口拒绝了,说是高攀不起梅家,不愿结这门亲。 万氏劝了一通,见他半点听不进去,火大起来逮住了一顿笤帚乱打,又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诉自己命苦,直到儿子最后点头了,这才作罢,于是喜讯传了出去,新房也布置了起来,万氏欢欢喜喜数着日子就只等着梅家的女儿到来了。 万万没想到,今天终于等到了梅家女儿,婚事的一切也全都备好了,迎亲队伍出发后没多久,同行的人却跑了回来,说裴长青被人叫走,不见了人。没办法,只能让他堂弟裴长喜先代为迎亲,自己这边叫人到处去找。现在轿子眼看就要进门了,新郎却依然连人影也见不着,这可如何才好? “姐,你别急!别急!你进屋等就是了。” 万百户见万氏快晕厥的样子,急忙推着她往里头去,“我已经叫人到处找了,很快就能找回来!” 第七回 原定的吉时早过了,而新郎裴长青却一直没有回来。 这个堂是拜不成了。但客人都上门了,猪杀了,雇来的大厨就等着起火下锅上菜了,最后没办法,在新郎缺席的情况下,先把新娘独自送进新房,这关勉强就算过去了。 ———— 这是间朝南开窗的正房,现在粉刷一新,屋子里摆了张镂刻着仙鹤仙桃和吉祥莲纹的拔步床、红漆描黑边的柜、中间是桌椅,墙角有盆桶,应该都是自己的嫁妆。窗上贴着崭新的大红双喜剪字,床上铺着喜被,桌上两盏红烛相对。 一切看起来都喜气洋洋的,如果不是今晚新郎落跑的话。 门关上了,但即便在屋里,还是隐隐可以听到外面开宴时发出的各种嘈杂声。 关于自己未来的丈夫,梅锦在来的路上也曾作过各种设想。但今晚发生的意外,还是超出了她之前的任何预想。 她也可以想象得到,现在外面那些宾客都在怎么暗地议论。 按理说今晚最被打脸的人,自然是她这个新娘子了。但有点奇怪,可能是直到这一刻,她其实还并没有完全做好把自己投入这个突然转换过来的新身份的缘故,她倒似有点游离于这一切的置之事外感。倒是想起万百户先前强作笑颜对着众人说“等长青回来了夫妻就补上对拜”时的场面,梅锦忍不住更替他感到尴尬。 她正在打量新房,身后那扇门忽然咿呀一声,有人叫了声“孩子”,回过头,见是个五十岁左右的老妇进来了。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穿着新衣,应该是裴长青的母亲万氏,转身迎了上去。 “哎,你坐,坐,别起来了!” 万氏急忙走到梅锦面前,把她按回在榻上,就着烛火看了眼,头就不停摇晃,叹道:“长得多俊啊!瞧瞧,眼是眼,眉是眉的。孩子,你这么大老远从京城嫁到我家,可气长青竟然这么不懂事!刚才实在委屈你了。娘先过来代他给你陪个不是,你千万不要往心里去。等长青回来了,娘一定替你出气!” 见万氏模样和善,说话时的愧疚样子也不像是装出来的,梅锦便道:“哪里有做晚辈的要长辈陪不是的。何况您又没什么错。长青……”她顿了下,问,“他是不愿意娶我?” “愿意,愿意的!”万氏急忙摇手,“你肯嫁他,那就是他的造化了,哪里来的不愿意!原本好好的,他自己都上路迎亲了,路上……” 万氏突然停了下来,看了眼梅锦。 梅锦见她露出迟疑的神色,猜测应该是出了什么不方便让自己知道的事儿,果然,接下来她就改话道:“孩子,你放心,既然你嫁到了我家,往后娘就会把你当亲女儿一样地看。长青这孩子虽然顽劣,但不是我这个当娘的夸儿子,等日子久了,他是什么样的人,你就会知道了。” 锦娘微微一笑。 万氏细细又看了眼锦娘。 她担心新媳妇受了这样的大委屈会躲在房里哭,加上愧疚,所以也不顾规矩,自己先过来看一眼。且说实话,梅家居然还肯认这亲事嫁了个女儿过来,高兴之余,她也不是没想过这个嫁过来的姑娘是不是哪里有点不好,现在真人就坐这里了,见她不但人长得娴静秀美,且出了这样的事,也没哭没闹,连没有半句埋怨都没有,身上更不带一开始自己担心过的瞧不上自己这种人家的做派,简直如同拣了宝,越看越爱,想到儿子竟这么混账,一刻也坐不住了,忙起身道:“孩子,你且安心等着。你舅舅再去找。等找回来,不用你动手,娘先帮你往他身上剪一块肉下来!”说完急急忙忙走了出去。 ———— “丈夫”裴长青虽然不靠谱的到了极点,但他母亲万氏看起来倒不难相处。这让梅锦感到放心了些。独自想着刚才万氏话说一半又打住了的表情,梅锦出神了片刻。 裴长青那个堂弟来迎亲时,说他摔了腿什么的,显然是鬼扯。 现在她倒感到更加好奇了。到底出了什么事,会让一个已经上了路要去迎亲的新郎官半路跑开,甚至还错过了洞房夜? ——— 喜宴终于结束,外面院子里渐渐安静了下来。 一路这样舟车劳顿,加上今天又折腾到了现在,梅锦感到十分累,见裴长青到这时还没回,也就不管那么多,用房里备着的水洗了洗,和衣上床先睡了。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朦朦胧胧地,听到门仿佛轻微吱呀一声,一下惊醒了。睁开眼微微扭过头,看见一个背影走了进来,正在轻轻地关门。 梅锦转回头,继续朝里侧卧。 进来的人转身,看了眼床的方向,踌躇了下,最后猫着腰,蹑手蹑脚地走到靠墙摆着的一条长凳前,弯腰曲腿地侧卧了下去。 ———— 这个进来的人,自然就是裴长青了。 裴长青个头高大,即便努力弯腰曲腿了,一大截小腿和脚还挂在凳子外。他又怕惊醒床上的人,也不敢随意翻身。这样在凳上缩了一会儿,实在是难受,睁开眼睛看向侧卧在床上的那个匀停身影,想起刚才自己被万氏揪着耳朵骂时她对梅家女儿的百般夸赞,终于还是按耐不住好奇心,慢慢地从凳子上坐了起来,屏住呼吸轻手轻脚地朝床榻靠了过去。快走到床边时,忽然见床上女子动了一下,似乎就要转过身,吓了一跳,急忙迅速转身要回去。 他刚转身,听见身后有个女子声音传了过来:“你就是裴长青吗?” 裴长青慢慢转过头,撞见一双像是弯月的含笑眼睛,愣了一下,停住了脚步。 梅锦坐了起来,打量着烛火光里的裴长青。 万百户曾夸自己外甥的相貌,倒确实没有信口开河。裴长青长得高大而健壮,皮肤微黑,十七八岁的样子,正是少年向青年过度的年纪,眼睛明亮,神情里带了英气,又略存尚未脱尽的稚气。此刻一动不动地就站在她的面前,见她看着自己,表情渐渐显得有点不自然了起来。 “我……” 他慢慢转过身,抓了抓头发,视线从梅锦脸上挪开,最后落到她脱在床前的那双鞋上,“我就是裴长青。” “我知道。” 梅锦掀开被子从床上下来,走到桌边倒了杯茶水喝了下去,又看向视线跟着自己转的裴长青,“你喝吗?我给你倒。” 裴长青急忙摇头。梅锦留意到随了他的动作,几滴水从他的头发里甩落,在他的肩膀上留下了几个濡湿的水渍。 他说不喝,梅锦也不勉强,放下杯子自己坐了下去,指了指对面的一张凳子,示意他也坐。 裴长青慢慢走了过来,坐了下去,表情里带了点困惑。 两人中间隔着红烛。透过跳跃的烛火,裴长青偷偷看了她一眼,吞吞吐吐问道:“你……不生我的气吗?” 梅锦微笑道:“我为什么生你的气?” “我……没有去迎亲,还……”他停了下来。 “那么现在你能说说,你今天都去了哪儿吗?” 裴长青沉默着。 “和别的女人有关,是吧?”梅锦突然问道。 裴长青不安地动了动肩膀,抬起眼睛,迅速看了她一眼。 见他这个样子,梅锦知道自己的猜测是真的了。便道:“你要是不愿意说,我也不勉强你。刚才你问我为什么不生气,我倒可以和你说一下。虽然别人看来我们是夫妻了,但其实我们还只是第一次碰面。今晚之前,我根本不知道你,你也不认识我。在此之前,若你心里有了中意的人,我当然不能怪你。” 裴长青睁大眼睛,定定地看着她,起初显得很惊讶,等听完她的话,表情渐渐变成了羞愧。 “长青,我想请你答应我一件事。”梅锦又道。 裴长青立刻道:“你说!什么我都会答应的!” 梅锦微笑点头。 “虽然我们以后就是夫妻了,但我猜,你心里已经有别人了。等哪天你的心里不再有人,真的决定了要和我好好过日子了,那时候我们再圆房,你说可以吗?” 裴长青一愣。对上梅锦的目光。见她表情郑重,不像是在玩笑,迟疑了片刻,道:“那……那就照你说的……” 梅锦笑着点了点头,看了眼床。 “以后你睡床上,我就睡地上好了!”裴长青这次反应倒很痛快,“只是别叫我娘知道了。”他扭头看了眼门的方向,压低声音说道。 “谢谢你,”梅锦道,“我们原本素不相识,现在能共处一室,也未尝不是缘分。你人很好,我挺喜欢你的。我想我们以后应该可以很好地相处下去。” 听她这么说,裴长青似乎有点忸怩,摸了摸头,没说话。 “那么就这样了,早点睡吧。今天我有点累了。”梅锦站起来,回到床上放下帐子躺了下去。 裴长青仿佛还没从这个场景里回过神,独自在原地站了片刻,终于走过去搬了另条凳,将两条并在一起,躺了上去。 第八回 这一夜,锦娘出奇的睡得很稳。第二天早上醒来天已经大亮,有点晚了。起身时看了眼裴长青昨晚睡的地方,两条凳子还并在那里,他人已经不见了。 梅锦穿好衣服简单梳洗了,把凳子搬回到原位,开门走了出去。 裴家院子四四方方,种了些花草,家里似乎就只万氏和裴长青母子两个,也没有帮佣的,梅锦出来时,万氏刚好端了个木盆从前头走过来,盆子里是刚洗好的衣服。见她出来了,放下盆,脸上露出笑,道:“好孩子,起来饿了吧?去吃早饭,娘已经做好了!” 梅锦道:“我帮您晾吧。早上起得晚了,长青起来也没叫我一声。” “不用不用了,你在家时哪里要做这些。我做惯了的。” 万氏和她争夺,梅锦便笑道:“我从前也没那么娇惯。实话对您说,家里的那些活我可能做得不大好,往后您就知道了。但我会学,不能叫您伺候我,您别嫌弃我就好。” 万氏哎哎地点头,松了手,梅锦晾衣服时,她也过去一道。 “娘,长青呢?”晾完衣服,梅锦问道。 “自己在后场空地上练拳呢!每天一大早都这样,多少年了不变。方才我还说他,昨儿刚娶了媳妇,少练两天又有什么打紧……” “那就等他回来再吃早饭吧。” “别管他了,我们自个儿先去吃,他练完了自己就回来!”万氏道。 她一大早便起了,裴长青刚出房门,立刻就被她抓住探问昨晚洞房里的究竟。她最关心的,自然是两人圆房与否,裴长青含糊其辞地应付了过去,又告诉万氏,她还不知道自己昨晚上的去向。万氏松了口气。这会儿见梅锦提及儿子,唯恐她想起来问昨夜的事,这才急忙转了话推她去吃早饭。 锦娘进了前屋。 早饭很丰盛,看不到昨夜喜宴过后剩下的食物,看起来都是新做的。 “孩子,不知道你爱吃什么,娘随意做了点,你尝尝,要是不合口,想吃什么跟我说,我再给你做。”万氏往她碗里夹了块撒了葱花的饼,口中说道。 “很好了。我什么都吃的。”梅锦忙道谢。 “娘,你们说什么呢?” 裴长青的声音传了过来。 梅锦扭头,见他走了进来,赤着上身,门口太阳照在他身上,汗光淋漓一片。和她四目相对时,他低头看了眼自己,似乎意识到不妥,急忙转身出去,过了一会儿再回来,衣服已经穿了回去。 万氏笑眯眯地招呼儿子吃饭。裴长青坐到了梅锦对面,看了她一眼,低头吃起了东西。中间没说一句话,梅锦也安静地吃着早饭。万氏只不住地梅锦碗里夹东西。裴长青狼吞虎咽地吃完了,放下碗筷看了眼梅锦,问万氏:“娘,我舅呢?一早就没看到他了。” 万百户家并不住马平县。昨夜裴长青终于回来,被他狠狠教训过后推进新房,见这边没事了,一大早天还没亮,自己就上路回了钧台县。 “你舅舅说军卫里有事,急着要赶回去,先走了。过两天得空他再来看你和新媳妇。你如今终于成家,他也放了心。他叫我跟你说,他和闸房里的闸官有点交情,那边正好有个缺,就替你问了,过两日你就过去做事。他还让我叮嘱你,往后要好好做事,和新媳妇好好过日子,不许再和那些人……” 万百户的原话,是让裴长青不许再和张清智那些人厮混了。万氏话说一半,忽然想起新媳妇就在跟前,硬生生地打住了,只用眼神盯着儿子以示警告。 裴长青再次看了眼梅锦,咧嘴一笑:“晓得了。”说完站了起来,“我吃完了。娘,呃……还有锦娘,你们吃饱点。“ “今天不许跑出去!等下家里会有街坊邻居来,你也给我多陪着锦娘。她刚来,人生地不熟的。” “知道了!”裴长青抬脚往外去,“我去给水缸挑水!” 万氏见儿子到院子里挑起水桶健步出了门,心里颇是欣慰,对锦娘笑道:“我家长青毛毛糙糙,但脾气好,心地也好,往后你就知道了。” 锦娘没有接话,笑了笑。 ———— 早饭吃完,收拾了厨房,梅锦便回到新房里。没多久,陆续有妇人们过来了。年长的去帮万氏准备中午的待客饭,辈分小些的,则领着小孩到新房里羞新娘,当地人称“坐喜”。 这些妇人有些是街坊邻居,还有就是裴长青家的族亲。屋子里人多,小孩跑来跑去十分嘈杂。妇人们对这个来自京城的新媳妇很感兴趣,纷纷和锦娘搭讪。有打听京城见闻的,也有问路上情景,昨晚那个议论梅锦嫁妆的“五娘”也在,是裴长青的堂嫂,姓林,人称“牡丹花”,现在手里抓了把花生一边剥,一边拿眼睛上下看着梅锦。 梅锦坐在床边,受着目光脸上带笑地一一作答。屋子里女人说话声夹着笑声,热闹的时候,裴长青忽然出现在门口,朝里面张望了下,随即转身要走,妇人们见状,立刻围了上去。 “瞧瞧长青,多疼新媳妇!咱们娘儿们进来凳子还没坐热,他就跟过来要瞧究竟,怕新媳妇被我们给吞了不成?”一个妇人打趣道。。 屋里哄堂大笑。 林五娘也凑来道:“长青好福气,讨了个京城来的新媳妇!昨晚没闹洞房,这会儿趁人都在,可不能就这么过去了!”说完起哄要裴长青当着众人面亲一口梅锦。房里剩下的妇人于是也都跟着起哄。 裴长青夺路要逃,妇人们哪里肯让他走,七手八脚地扯住了他,把他往梅锦边上推,最后强行按他和梅锦并肩坐在了一起。 裴长青不住地向面前的妇人们讨饶:“姑姑嫂嫂奶奶们,行个好饶了我吧!我娘在外头准备好点心了。再不去就没了!” “点心等下吃。你亲新媳妇才是第一要紧!”妇人们咯咯地笑。 裴长青一张脸涨得通红,转头看向梅锦,踌躇了下,最后微微凑过来些,似乎低声要和她说什么话的时候,房里一个孩童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我知道!三叔不想亲新媳妇!三叔不想亲新媳妇!他想亲的是醉红楼的白仙童!” 屋子里顿时安静了下来,众人面面相觑。 说话的是个四五岁大的男童,一手抓着花生,一手抓着瓜子,嘴巴边被喜蛋壳染出了一圈红,嚷完了,歪着头笑嘻嘻地看着裴长青。 裴长青一愣,迅速瞥了眼梅锦,脸上露出尴尬的神色。 这男童是林五娘的儿子斗哥。林五娘见众人都看着自己,忙上前揪住了斗哥胳膊责备道:“胡说八道什么!出去玩去!”说完推搡他到了门口。 斗哥手上的花生瓜子掉了,不肯出去,挣扎着高声辩道:“我没有胡说!明明是你昨晚回来跟爹说的!说三叔和她相好!你还在笑!” 屋子里有人干咳了声,却没人说话。 裴长青的脸涨得似乎要滴出血了。 林五娘面露尴尬之色,干笑了声,随即狠狠拍了把斗哥胳膊,斗哥哇的哭了出来,最后被林五娘拽着强行拖出了新房的门。 这母子走了,屋里刚才的热闹气氛也消失了。剩下的妇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说要去帮万氏备糕点,剩下的也跟着走了,没一会儿,刚才还挤满了人的新房里就只剩下裴长青和梅锦二人了。 裴长青终于抬起眼睛看向梅锦,喉结微微动了动。 “你想说什么?”梅锦道。 裴长青费力地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怎样?”梅锦微微一笑。 裴长青低头下去,片刻后,抬头吞吞吐吐道:“锦娘,我要是让你知道了,你会不会生气,怪我?” 梅锦道:“那要看是什么事了。要是有理,谁也没理由能去怪你。” 裴长青立刻点头:“确实是遇到了人命关天的事,昨晚我没办法才跑开的。” 梅锦看着他。 裴长青终于道:“昨天我正去接你,路上忽然得了个消息,说我妹子想不开,去寻短见……” “你有妹子?”梅锦略诧异,“你母亲怎的没对我提过。” “是……是我认过来的义妹……”裴长青小声道,“就是……白仙童……” “嗯。然后呢?”梅锦问道。 ———— 原来昨日,就在裴长青出发去迎亲没走多远时,裴小虎得了个讯,说白仙童在房里哭了许久,刚才不见了人,怕去寻了短见。 这个白仙童从前是醉红楼的一个清倌,有姿色,识几个字,小曲儿也能弹唱几首,便被一群狎客推为花魁。去年无意结识裴长青,当众表达爱慕,张清智便花钱买下她说送给自己义弟。 裴长青平时和张清智等人厮混,难免出入花酒场合。他本性倒并不像张清智那些人风流,加上万氏平日对他严厉管束,倒不敢真做出什么事来。张清智送他白仙童,他心知若被万氏知道了,肯定不依,哪里敢要,起先再三推拒,但张清智死活不肯收回,说他若是拒绝,就是拂了自己这个义兄面子,加上另些人在边上起哄,裴长青最后便认了白仙童为义妹。 他一开始认白仙童为义妹,也不过是权宜之举,不想白仙童却缠了上来,从此一心牵挂在他身上,时不时给他赠块香帕做双鞋子的,裴长青年少方刚,又正是情窦初开的时候,难免抵挡不住,渐渐也就上了心。前几个月,知道万氏和娘舅在替自己问亲事,就开始琢磨怎么开口跟万氏说,好把白仙童带回家。终于有一次,他试探着开口,刚说两句,就被万氏骂了个狗血喷头,且放下话,说他要是敢跟□□牵扯不清,自己立马就吊死在他爹坟头,免得眼睁睁看他做出这种有辱门风的下作事。 裴长青骨子里是个孝子,见万氏反应这么激烈,被白仙童撩拨出来的那点心思也就打消了,于是跟白仙童说了情况,道自己愿意帮她安排往后,她若是看上谁,他就以兄长身份做主,把她嫁了过安稳日子。白仙童哭哭啼啼,赌咒发愿自己这辈子一定要跟他,他要是不要她,她就剪了头发去当姑子。 这头纠缠不放,家里头娘舅已经帮他说好了梅家的亲事。弄得裴长青左右为难,十分烦恼。最近这些天,连那帮子兄弟叫他去喝酒都推辞了,唯恐碰到白仙童不好交代。就在昨日,他上路迎亲的时候,突然听到了白仙童寻短见的消息。 一个是素未谋面自己根本就不想娶的陌生女人,一个是对自己痴心一片的红颜知己,事情临到了头,孰轻孰重,立见高下。裴长青唯恐白仙童真的想不开,也顾不上那个梅家小姐了,当时便脱下了喜服就去找人。 听他说到这里,梅锦想起昨夜见到的他头发湿漉漉的样子,若有所悟。 “她投水了?” “是啊!”裴长青此时说起,还是心有余悸,“我找了许多地方都没找着。天又黑,后来想到了城外柳桥头,我赶了过去,果然远远见她站在桥上,我刚喊她一声,她一下就跳了下去,幸而我水性好,跟着跳下去救起了她,送她回到了住处后,我赶了回来。” “你救起她,她都说了什么?”梅锦又问。 裴长青期期艾艾地说不出话。 “她是不是哭说自己命苦活着没盼头才寻死?是不是还说自己往后不计名分,心甘情愿就这样一辈子跟着你?” 裴长青惊讶:“咦,你怎知道?”话出了口,大约自己也觉不妥,讪讪地忙又辩解道,“我知道昨晚实在是对不住你,只是她是我的义妹,总不能叫我眼睁睁看着她寻死不管吧?” “你去救人,确实没错,不应该怪你。” 裴长青仿佛松了口气,脸上露出微微喜色:“锦娘,我娘说你通情达理,果然说得没错。早知道你这样,昨晚我就跟你说了。” 梅锦微笑道:“那么你能告诉我,现在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裴长青沉默了片刻,道:“我自然会把她当成义妹。” “她要是还纠缠着你不放呢?” “不会了。不会了!”裴长青急忙摇头,“昨晚我都跟她说清楚了!” 梅锦笑了笑,“长青,我下面的话你可能不爱听。先不说她特意在你娶亲的日子要去跳河到底是什么意图,我只问你,你是怎么知道她在那里的?” 裴长青道:“我找到了住她边上的一个婆子,婆子跟我说的,让我去那里找找,说不定能找到……” “是啊,真是巧!那个婆子说她在那里,你一去,她果然就在那里。这不算巧,更巧的是,你的义妹,早不跳河晚不跳河,偏偏在你到了喊她一声的时候才跳下去,点掐得可真准。” 裴长青昨晚只顾着把哭得梨花带雨的白仙童送回住处,然后自己赶回来,也没想那么多。此刻被梅锦这么一说,呆了一呆,勉强道:“她……不是那种人,我知道的……” “那就当我多心了。”梅锦淡淡道:“长青,你母亲对你说我通情达理,也对,也不对。我自问并非斤斤计较之人。但凡可以商量的,无论是什么事,咱们都好说。只是,只有这种男女之事,我是个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人。虽说我昨天才到的你家,对很多情况还不了解。但这事儿,长青,你做的不地道。” 裴长青愣住。 “你心里若真喜欢她,想一辈子照顾她,那么之前你母亲反对时,哪怕你做不到现在娶她,至少,你也可以拒绝和梅家的亲事。只要你自己坚决,你母亲也不能拿刀架你脖子上结一门你不想结的亲;现在你认了和我的亲事,心里却还想着你义妹,白仙童那边一有个风吹草动,你就摇摆不定。你自己想想,你这样对得起我吗?” 裴长青露出羞愧之色。沉默了片刻后,终于道:“那么你要我怎么做?” “如果你想和我好好过日子,从今天开始,就和白仙童划清界限,给她些钱也无妨,然后断绝往来,往后再不要有半点牵扯不清。”梅锦道。 裴长青一愣,立刻道:“我方才已经说了,我早叫她另觅合适的人。她没家人,如今就只有我这个义兄可以依靠。等她找到了人,我就以兄长身份助她出嫁。” “她要是一直找不到想嫁的人呢?你就这样和她往来一辈子?她要是哪天又想不开去投河,你又不管不顾地跑过去跳下河捞她?” 裴长青脸庞慢慢地涨红,呼吸渐渐粗重起来,他抬眼盯了梅锦片刻,突然“腾”的从床边站了起来,转身快步离去。 第九回 裴长青这一出门,就直到晚间戌时末才回来,脸色泛红,脚步略浮,看起来像是喝了酒。被等的心焦的万氏拽住问话,随意搪塞了两句,最后回到房里,闭上门,看一眼坐在床边正整理衣物的梅锦,瓮声瓮气地说了句“我回了”,便像昨晚一样并了两条长凳一头倒下去,翻了个身朝墙面,片刻后,轻微鼾声传来,已经睡了过去。 这里气候温暖,且又当盛夏,晚上睡觉自然无须盖被,但蚊虫很多。虽然天黑前屋子里熏过,昨晚梅锦也睡在挂了帐子的床上,但今早起来时,她胳膊上依然多了几个红点,最后在帐子角落里发现只吃得已经肚涨的蚊子。 梅锦把折好的衣物放进柜里,回来看了裴长青一眼,把原本放在床前的那盆挪到蚊香他脚旁的凳子下,自己上床放下帐子,吹了灯也就睡了。 ———— 次日早,梅锦醒来时,和昨一样,裴长青已经出去练拳了。早饭后和万氏收拾完碗筷,洗了衣服,回到屋里,找到自己那口装了药材的箱子。 箱子有点沉,梅锦自己试着挪时,听到裴长青在身后道:“要搬吗?”扭过头,见他不知什么时候跟了过来,正站在门口,便点头道:“麻烦你帮我一起抬出去。” “我来就行了。” 裴长青走过来,轻轻松松地横抱起箱子走了出去,放到院子的一块空地上。 梅锦跟出去,道谢后打开了箱子。一股浓郁的中药味扑鼻而来。 裴长青搬完箱子后并没走掉,有点好奇地站在边上看。打开箱子见里面全是药材,睁大眼睛:“怎么全是药?都是你从京里带来的?” 他似乎已经忘记了昨天的不愉快,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 “不是。是在路上买的。”梅锦转身到灶房找了几个空的匾,开始将药材取出,分门别类地一一摊开。 “你买这么多药来干什么?”裴长青更加好奇了,“我们家又不开药铺。” 梅锦蹲在地上整理着药材,笑道:“经过益州时正好遇到药市,上岸逛了逛,忍不住就买了些。你看,”梅锦折了一条还没切的首乌藤指点着给他看,“又长又粗,表皮紫褐,断面皮部紫红,中间依次转为棕、白,层次分明,尝起来味道苦中回甘。我好久没见到这么好的药材了,用来养心安神祛风通络最好不过。” “你懂这些,会替人看病?”裴长青惊奇地道。 “略懂些。”梅锦微笑。 “太好了!”裴长青高兴地道,“我娘这两年起晚上总睡不好觉,有时还头痛。我说雇个人回来给她洗衣做饭省得操劳,她又不让。你既然能看病,那就给她看看。”转过头,看见前堂门后有个人影在晃,正是万氏,高兴地嚷道:“娘,锦娘会看病!让她给你瞧瞧!” ———— 万氏早就知道了昨天新房里发生的事,后来裴长青不声不响出了门,晚上回来问他,他说出去了遇到朋友被拉去吃酒,贺他新讨了媳妇,别的什么也没说,万氏心里埋怨林五娘之余,更担心儿子和新媳妇之间因为这事儿生出口角,刚才见他俩在院子里,便特意躲在边上听,见两人有说有笑的,仿佛什么事都没有,这才松了口气。又听儿子叫自己,高高兴兴走了过来。 万氏年纪大了后,身体大不如前,畏风盗汗,失眠神乏,也看过郎中。只是当地郎中更擅长治跌打外科,会辨证论治的正统中医却稀少,整个县城也就县衙边的那家回春医馆开了多年,郎中姓金,绰号金大牙,医术还通,但贪财好利,除了收取不菲诊金,定还要病人在自家药铺里抓药,称若去别的药铺配了,万一吃出个好歹,自己概不负责,他卖的药又比别家要贵上一两成,万氏去了一趟后,就不肯再去了。 梅锦便让万氏坐下。仔细一番望闻问过后,判断万氏应该只是气血两虚加上轻微神经衰弱而导致的失眠以及由此引发的偏头痛,便道:“不是什么大问题,只是需要时日慢慢调理。我配一副药,娘你先照着吃些天,看情况我再慢慢调方子。” 万氏点头应了。梅锦便取纸笔将手头没有的几样药材写下来。 她的祖父写一手极其漂亮的瘦金体,梅锦从小跟他习字,不说有多深的造诣,至少在大学里是书法社团的社长。她这边刚写完方子放下笔,万氏那头便对儿子道:“长青,咱家祖上是烧了高香,你才娶到锦娘这样的好媳妇。模样好不说,知书达理,字写得这么好看,还能看病。你敢不好好待她的话,我第一个饶不了你!” 裴长青看了眼梅锦,诺了声。万氏伸手暗暗扭了他一把,裴长青大声道:“知道了!” 万氏这才满意,看向梅锦。 梅锦心知这话万氏之所以对自己这么不吝溢美之辞,除了说给儿子之外,大半应是故意给自己听的。体谅她想撮合自己和裴长青的心思,便笑了笑,道:“娘,这方子里的药,有些我路上已经买了,还短几味,等下我去药铺看看。” 裴家家道败落,万氏自然也不讲什么防闲,只道:“长青和你一道去。你人生地不熟的。” “娘说的是,我陪你去吧。”裴长青也道。 梅锦应了,回房换了件衣服,两人便出了门。 ———— 马平县虽不大,但因为临近龙城,加上出城百里就有大大小小的矿厂,所以人丁密集,汉人土人相安无事,街上工商也十分繁荣,南北货物大多可见。 裴长青看起来心情不错,一路指指点点的,最后带着梅锦到了家药铺,抓了药材后,发现缺一味川穹,店主说恰好前些天断了货,要过些天才有,让他们到回春堂看看。两人便折返,经过一个卖花生糖糕的小铺时,裴长青忽然停下脚步,摸出钱买了一包,打开定要她尝,道:“这家是老字号,我记得小时候是我爹带我来的,买过一次,我就一直记着这味道。你吃吃看。” 梅锦本不大爱吃这种甜食,但见他眼睛亮晶晶地望着自己,一脸期待的模样,倒不忍心拒绝,于是张嘴就着他递过来的咬了一口。 味道确实还不错。除了略黏牙外,甜度正好,花生味也很浓,便称赞了一句。 裴长青显得很高兴,“我没骗你吧?偏我娘嫌黏牙。你爱吃的话,我以后经常买给你吃。”说着,忽然象是想起了什么,转身又去买了一包,回来见她扬眉看着自己,揣进兜里,朝她嘻嘻一笑:“走吧。” 梅锦笑着摇了摇头,跟着他继续往前,拐到一条狭巷里,最后停在一家打铁铺前。地上摆了些已经打好的马蹄、鹤嘴镐、锄头等寻常铁器,一个精瘦的中年汉子身上围着皮罩抡起铁锤正在一下下地打铁,裴长青冲他叫了声“哲牙叔”。 中年男人转头看到裴长青,急忙放下活迎了上来,脸上带笑道:“裴少爷,好些天没见您了。听说您前两天娶了媳妇,原本也是想去讨杯喜酒喝的。只是我人低贱,怕去了落您脸面,也就不敢登门了。老夫人可还好?” “我娘好着。”裴小虎回头看向梅锦,“她就是我新媳妇。” “哎,少奶奶!” 这名叫哲牙的汉子忙弯腰朝梅锦行礼,表情恭敬。 “不必客气。”梅锦微笑道。 “不敢,不敢……我这里太过腌臜,少奶奶来了也没个地方可以坐……”哲牙显得有点窘迫,手忙脚乱地要去找干净椅子出来。 “不坐了,我就是路过想起来,所以过来看下。你忙你的好了。阿茸呢?”裴长青朝里张望。 “长青叔!” 闻声而出的阿茸从一扇破烂的木板门后飞快跑了出来,跑向裴长青时,突然看到站在边上的梅锦,略一迟疑,立刻垂眼,怯怯地低下了头。 这是个和阿鹿年纪相仿的小女孩,很瘦弱。刚才虽然不过一个短暂照面她就垂下了头,但梅锦已经看到了,这小女孩的眼睛竟然长成罕见的奇异重瞳。 从现代医学角度来说,这种情况属于瞳孔发生粘连,是畸变的一种表现,通常并不影响视力,只是临床上非常罕见而已。没想到在这里却遇到了一个重瞳小姑娘。 “阿茸!”裴长青笑嘻嘻地朝她招了招手,从兜里摸出后买的那包糖递了过去,“给你的。” 阿茸怯怯地看了眼梅锦,又低下了头。 梅锦朝她走过去一步,微笑道:“拿去吧。你长青叔刚才特意买给你的。” 阿茸脸上终于露出笑容,接过糖包,朝裴长青道谢。 “阿茸,她是裴家新进门的少奶奶,快给少奶奶磕头。” 一旁立着的哲牙原也担心女儿的重瞳会招来梅锦厌惧,没想到她非但没有投去异样眼神,态度反而这么温柔,十分感激,忙叫女儿磕头。 阿茸立刻要下跪磕头,被梅锦拦住了。 梅锦蹲下去,注视着她的眼睛,微笑道:“往后常到我家里来玩。我都在家的。我可以教你写字。” 阿茸眼睛一亮,脸上露出期待之色,看了眼自己父亲。 “多谢少奶奶对我家阿茸好,多谢少奶奶!只是我怕阿茸过去会吓到左邻右舍……” 哲牙又是感激,又是不安,搓着手道。 “哲牙叔,锦娘叫阿茸来,就让她来好了。有我在,怕什么!她还会看病呢。以后阿茸要是哪里不舒服,也来找她!”裴长青大咧咧地道。 “太好了,太好了。只是这怎么过意的去……” 哲牙只剩弯腰不住地道谢了。 见自己到来后,这汉子就窘迫得连手脚都没地方放的样子,等裴长青和他再说了两句话后,梅锦摸了摸阿茸的头,两人告辞离去。 哲牙一直送他们到巷子口,走出去老远,回头见他还站在那里。 第十回 路上,梅锦眼前一直浮着那个名叫阿茸的小女孩的样子。 在史书中,史家为了彰显人物天命不凡,常会赋予其有异于常人的奇特外貌,重瞳就是其一。譬如仓颉、虞舜,项羽,其中未免不带有夸张附会之嫌。 但在这里,这个真正长了重瞳的小姑娘显然并没有得到那种待遇。从她突然看到自己时下意识垂头的反应里不难推断,因为罕见的重瞳,她很可能从出生后就遭到排挤。 她的猜测得到了证实。 裴长青告诉她,这个名叫哲牙的汉子原本是位于龙城西面的濮子寨的人,世代打造兵器。他天资过人,技艺高超,打出的刀可以吹毛断发。酋长给了他一个女奴,女奴生了这个女儿,哲牙很高兴,给女儿起名阿茸,意思是山草开花的七月,没想到几天后睁眼却是重瞳,族人认为不祥,女奴也深为恐惧,当时就要将女婴溺死。哲牙不舍,苦苦哀求酋长。看在他精于锻造的份上,酋长终于勉强答应下来,但阿茸依然被视为异物,寨中无人愿意靠近她。去年阿茸五岁时,濮子部落的几个寨子接连发生了几起天灾,族人惶惶不安,巫师祝祷后说要将阿茸献祭方能祛灾,哲牙闻讯带着阿茸逃到了马平。他原本想逃到更远的地方,只是当时阿茸生了重病,奄奄一息,他身边又没有钱,无奈之下,哲牙当街卖自己随身带出的一把刀。几个混混看中,拿了刀却不给钱,哲牙夺回反遭到殴打,恰好当时裴长青路过赶走了地痞,十分喜爱那把刀,当场买了下来,又见他父女二人可怜,再施以援手。阿茸病好后,哲牙便在这地方落脚下来,开了铁匠铺。因为手艺出众,渐渐地,四邻八坊都找他来打铁,生活也开始安定了下来。 阿茸双目异于常人,哲牙唯恐被人看到惹出是非,很少让她出来。裴长青倒和阿茸很投缘,时常会来看她。在哲牙父女眼中,裴长青便如同再造恩人,对他自是万分感激。 “濮子人凶悍,又没见识。十年前听信了骠国人的话作乱,妄想打到龙城来。如今是老实了,只依旧蠢不可及。天灾难免,人祸不防,居然怪到阿茸头上,实在是可笑至极!”提及哲牙父女的经历,裴长青显得还是有点愤愤不平。 锦娘道:“这个忙你帮得对。无知生出恐惧。所谓重瞳不祥,只是寨民不明缘由的无稽之谈。事实上,我倒听说古来不少圣人也是天生重瞳。” 裴长青道:“原来这样啊!我见你知道的多,那就去和我娘说说,让阿茸到我们家走动也好。我娘也怕见到阿茸。阿茸整天一个人关在那间小屋里,哪里也不敢去,怪可怜的。” 梅锦应允了。 两人走走停停,倒不不觉得累,只是日头渐渐上升,晒得厉害,梅锦额头开始沁出一层细汗。 “你热吧?刚才出门也忘了戴顶斗笠。我给你擦擦汗!”裴长青抬手过来,要拿自己衣袖给她擦汗。 梅锦略摆头避开,自己擦了下汗,问道:“回春堂还有多远?” 裴长青手停在了半空,略一怔,随即收了回来,倒也没在意,只指着前头道:“看到那面挑出来的最大的帘子没?就那里。” 梅锦顺他所指看过去。 街道尽头确实高高挑出了一副招牌幌子,幌子随风飘摆,隐约可以见到上面的金色绣字,在一排门脸铺悬挂出的幌子里显得十分扎眼。门口仿佛正聚了一堆的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怎么这么多人?”裴长青也留意到了,嘀咕了一声。 “去看看就知道了。”梅锦道。 两人加快脚步赶到了回春堂前,裴长青推开人群挤进去,这才看清地上躺了个不省人事的中年男子,身条瘦弱,身上衣物也寒酸,脚上一双鞋沾满泥尘,像刚从外地过来的,只是身边又没有行囊。 “金郎中,看样子这是中暑了,看他样子怪可怜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既然人都送到您这,您就发发善心给看下吧。”一个路人对着站在门口大声驱赶围观路人的金大牙道。 “谁抬来的给我赶紧抬走!我这里是医馆药铺,不是行善堂!一个个拿穷酸苦楚来说事,今我白看病,明我再搭上药,叫我全家老小去喝西北风?”金大牙打量了眼刚才说话的路人,头一歪,“得,您是善心人。那您给躺地上的这位出诊金药费?只要你拿出钱,我立马就给治。” 刚才那个路人不再开口。金大牙从鼻孔里冷哼了一声,扯起嗓子喝道:“都给我走开,该干嘛干嘛去,挡住路还叫不叫人进出了?” 围观路人议论纷纷,渐渐散开了去。 “金大牙,这钱我出了!你给我把人抬进去!” 梅锦来到病人面前,正要叫人帮忙把他抬到阴凉地方,忽然听到裴长青道。 金大牙一怔,看了眼裴长青,认了出来,哟一声,笑道:“是您呀裴少爷。好叻,既然您开口这么说了,我自然没道理不救。” 边上路人忙把那个晕厥男子抬了进去,放到一张地席上。 金大牙挽起袖子,探了探男子鼻息,又搭了下脉,道:“此人体内正气虚弱,暑热秽浊之气乘虚而入,邪热郁蒸,不得外泄,致正气进一步内耗,清窍被蒙,经气厥逆,这才壮热神昏,不省人事。” “这不用你说,我也知道!还啰里啰嗦什么,赶紧救人吧!”裴长青不耐烦地道。 “看我的。” 金大牙忙叫徒弟拿来自己的针包,叫人解开那男子上衣后,用针点刺双侧太阳穴,挤出血滴,等了片刻后,见男子没什么动静,又往肚脐热敷,再在身上别的几处穴位扎针放血。忙活了好一阵,见那男子非但没有苏醒,四肢反而开始无意识地抽搐,门口围观的路人渐渐又低声议论起来,额头不禁开始冒汗。 “金大牙,诊金我是包了,但你到底行不行?我可告诉你,要是治不好,我出门就砸烂你家招牌!”裴长青道。 金大牙忙道:“不会啊!《医心方》记录脐部热敷法可治疗本症,又云以头部太阳剌血治大暑,《针灸逢源》也云,暑乃天之气,所以中手少阴心经,其脉虚弱,应以人中、中脘、气海、曲池、治之。从前我也治过中暑的,没有这样的啊!” 梅锦见地上男子脸色苍白,汗出气短,四肢抽搐得更厉害了,道:“我试试吧。”拿过针包来到病人边上,蹲了下去,取针先刺水沟,深刺至齿,继而针芒向上施以泻法,再往百会、委中、十宣、阳陵,后溪穴泻血,强度适当加大。 “哎呀,你这女子,你到底懂不懂救治之法?百会穴居颠顶,为百宗之源,医籍将此列入禁穴。你这样鲁莽下针,万一有个好歹,过后可别赖上我!”金大牙见状,忙出声阻止。 梅锦没理会他,凝神持续用针。渐渐地,男子四肢抽搐停止了下来,留针之时,梅锦叫回春堂伙计取来艾卷,往气海、百会施雀啄法灸疗,过了一会儿,听见他□□一声,慢慢睁开眼睛,终于苏醒了过来。 裴长青一直在边上紧张地看着,见地上男子醒了,不禁喜形于色,门口围观的也松了口气,纷纷道:“醒了,可算是醒了!” 金大牙站在边上,一脸的尴尬。 梅锦继续运针片刻,等男子彻底苏醒后,收了针,让人端一碗淡盐水来。 那男子慢慢喝了下去,自觉精神恢复了些,勉强从地上爬起来,朝梅锦道谢,说自己名刘三,是外地人,要去钧台一个铜厂投奔当镶头的亲戚找事做,没想到到了这里盘缠被偷了,又饿又渴,加上天热日晒,竟然就晕了过去。 “我舅舅就是钧台的。离这里不远,也就两天的路。我借你些盘缠路上吃饭打尖吧。以后方便了你再还我不迟。”裴长青甩了甩手,大方地道。 刘三更是感激,哽咽道:“要不是遇到了您二位恩人,我还不知道会怎样。请恩人受我一拜。”说着跪了下去要磕头,被裴长青扶起,哈哈道:“天下何人不兄弟。今天遇上了也是碰巧,何足挂齿!” 梅锦见刘三似乎急着要上路,道:“你中暑不轻,虽然醒了,但现在还不宜赶路,找个地方先休息一夜,喝些淡盐水,不要牛饮,隔半个时辰喝一些便可,等精神好些了再上路不迟。” 刘三点头记下,接过裴长青递给他的一些钱,再三感恩,终于被热心人扶着出了门槛,找地方歇脚去了。 金大牙自梅锦救醒刘三后就躲到了内堂没再露面。梅锦自管问药堂伙计称了些川穹,便和裴长青出了回春堂。 第十一回 裴长青兴奋地道:“锦娘,方才大金牙的脸色你看到了没?没想到你医术这么高明,竟然压过了金大牙!他可是县里最有名的郎中!” 梅锦微笑道:“不是我医术有多高明,只是这个金郎中死背医书不知变通而已。他那一套用在轻症中暑上还行,遇到刚才刘三的情况,未免过于保守了。我用针刺水沟百会用以醒脑通闭,委中泄血分热毒,十宣更有泻热治神、调节阴阳之功。刘三四肢抽搐,这是热极动风之像,取筋会阳陵泉穴舒筋解痉,而后溪则通于督脉,和大脑相维系,更有熄风镇惊的功效……” 她顺口说着,见裴长青表情呆滞,醒悟了过来,笑道:“瞧我,跟你掉这些书袋子做什么。总之,医籍记载禁针之穴是有它的道理,本意是那些穴位深部或有重要脏器,或连大血管,针炙不慎,极易引起意外伤害,故列为禁止。而事实上,若精通人体解剖构造和脉络走向,施针时能把握分寸,危险基本是可以控制的。我唯一担心的是刚才的那些针。情况紧急,没经任何消毒措施就拿来用了,希望没事儿。” “消毒?” “嗯。你可以理解成使用前清洗干净。” 裴长青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看了眼梅锦,好奇地问道:“锦娘,昨天我就忘了问你,你是哪里学来的这一手好医术?实在叫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梅锦道:“是我祖父教我的。” “老人家现在在京中吗?什么时候我去拜见他老人家。” “他已经辞世了。” 她今天所掌握的许多教科书上甚至可能都找不到的针灸之法,很大程度都来自于祖父行医一辈子的经验积累和悉心教授。她至今还记得刚开始学习针灸的时候,为了能让她更快地熟悉针刺入人体各不同穴位时的得气手感,祖父拿自己让她做试验,被她扎得冒血是家常便饭的事儿。 时间过得何其快。一转眼,祖父已经离开了数年,而她现在,也以这样的身份继续活在和原来世界迥然相异的另一个时空里。 裴长青是个大大咧咧的人,但这时刻,仿佛也感受到了她的低落情绪,张了张嘴,似乎想安慰她。 “不说这些了。”梅锦看了他一眼,转了个话题,“你一直都爱当散财童子?” “散财童子?”裴长青一怔。 “可不是吗,”梅锦微笑道,“去年哲牙落难,你遇到了,二话不说解囊相助。刚刚那个刘三,非亲非故的,你不但出力还出钱。这还只是刚才那一会儿功夫我自己亲眼见到的,没看到的地方想必还多得是。散财童子这名号,你若是不要,谁还敢和你抢?” 裴长青明白了过来,摸了摸后脑勺。见梅锦说这话时面上带笑,语气竟是调侃比责备要多的意思,这才微松了口气,略难为情地道:“你可别笑话我了。为这个我娘骂了我不知道多少回,我也跟自己说了不知道多少回,下次再遇到这样的事,当没看见就是。只是不知道怎的,每次见了,忍不住就是要出手。你若是觉得不好,往后我再努力改了就是。” 锦娘轻叹口气,道:“你有侠义心肠,我自然不会说你不好。只是往后过日子,自己用钱的地方也多得是。咱们量力而行就是了。” “是是,你说的极是!”裴长青不住点头,胸腔一热,话就冲口而出了,“从前我一个人,手头有一分银也搁不住,所以大手大脚了些。如今不一样了,我已经娶了媳妇。往后我把钱都放你这儿,由你管着,你看可好?”说完眼巴巴地看着梅锦,仿佛生怕她不愿意似的。 梅锦道:“多谢你信任我。” “应该的,应该的……” 裴长青脸有点红,迅速看了梅锦一眼,咳嗽一声,道,“这天,可真热死人了!你热吧?咱们快些回家吧,刘三那样的男人都中暑了,我怕你身子娇弱,更不经晒。”说着迈步朝前快走了一步。 梅锦看着他的背影,微微笑着,拣有檐头遮阳的路边,不紧不慢地跟着他朝前走去。 ———— “咦,这不是三弟吗?” 两人行经一间酒肆时,忽然听到一扇窗内有人叫了声。梅锦回头,见靠街的一扇窗边坐了两个人。一个年纪二十七八,手里摇了一把折扇,穿宝蓝起银暗花的绸衫,面皮白净,对面那个个头矮墩墩的,阔头大耳,正从位子上站起来朝外探身招手。 刚才叫裴长青的,应该就是他了。 裴长青扭头见到那二人,叫了声大哥二哥,随即对梅锦低声道:“他们是我的结拜兄长,蓝衣服的是我大哥张清智,对面那位是二哥小如来,昨我就是和他一起吃的酒。这里既见到了,你就和我一道过去见个礼,免得短了礼数。”说完带了梅锦走了进去。 张清智也从桌边站起来,和裴长青亲亲热热地寒暄完,视线便落到了锦娘身上,上下看了好几眼,脸上露出笑,道:“弟妹安。三弟成亲时,我恰有事去了龙城,竟没能赶回来吃一杯喜酒,实在是为兄的不是,还望三弟弟妹见谅,千万莫怪罪才是。” “哪里的话!”裴长青忙道,“哥哥一向忙碌,何况我成亲日子也没早发出喜帖,和哥哥有什么干系?哪日得了空闲,倒是我与锦娘在家中再备下水酒邀哥哥再来,哥哥到时莫要嫌弃我家酒水淡薄才好。” 张清智哈哈笑道:“三弟与弟妹新婚燕尔,做哥哥的脸皮再厚也不好上门叨扰。等过些时日,做哥哥的再上门讨一杯酒喝。” 这个张清智,看着斯斯文文,说话也挑不出什么毛病,但眼角自带桃花,目光漂浮不定,尤其是,梅锦见他和裴长青说话时,视线便这么直勾勾地落在自己脸上,直觉地更加不喜,但也没过于表现出来,只笑了笑,朝他连同边上的那个小如来一道,回了个礼。 裴长青浑然不觉,和张清智小如来两个又说了些话,最后才告辞了出来。 他二人并肩出了酒馆,已经行至街对面了,张清智的一双眼睛却依然透过窗户落在锦娘背影之上,直到瞧不见了,这 才收回目光,略咂了咂嘴,落入小如来眼中。这二人往来多年,彼此最是熟悉不过,小如来便暗笑了下,伸腿从桌下踢了他一下,把头凑过去些,戏道:“怎么了,这一面,竟就被弟妹勾走了魂儿不成?人都走远了,一双眼睛还盯着不放。” 张清智道:“昨儿一回来,就听说白仙童为了裴老弟娶亲的事寻死觅活的,裴老弟在迎亲路上丢下了新娘子去寻她,连拜堂都耽误了。我还道这京城嫁来的女子想必是丑过了母夜叉,没想到竟是如此一个尤物。可惜嫁了夯牛一样的人,实在是一朵鲜花插牛粪,可惜了了。” 小如来看了眼窗外锦娘走远的方向,道:“大哥这话,小弟就不解了。我瞧三弟妹也就眼睛生得出众些,细皮白肉了些,但论起姿色,连白仙童都比她要撩人,又何来尤物之说?” 张清智拿起扇子敲了敲桌面,道:“你哪里知道赏评美人?眼中也就只看得见白仙童那样的姿色。” 小如来嘻嘻笑道:“小弟眼皮子一向浅,如此就要洗耳恭听了。” 张清智趁了腹内几分酒意,道:“所谓尤物,世人只知色殊无双,喜时笑生媚靥,泣时梨花带雨,千娇百媚,不一而足。如古之貂蝉、玉环,男人一见之下,常常夺魂去魄,继而日思夜想,若能得之共赴床笫,便是折寿也心甘情愿。” 小如来道:“三弟这新妇,美自是美的,但论色殊无双,恐怕有些担当不起。” 张清智哂笑:“你这便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除了我方才所言,这世上另有一种女子,貌未必夺人,但论色,却另有消魂之处,比之我方才所言之尤物,丝毫无不及之处,正所谓,美人在骨,而非在皮。” 小如来忙道:“愿闻其详。” 张清智道:“譬如这三弟妹,一双眼睛生得出色,里若有宝珠流转,这便罢了。你观她肌理腻洁异常,虽没亲自摸上一摸,但料是拊不留手,此绝非铅华粉泽可装饰。再观体态。秀颈小腰,胯微骨而丰肉。极妙的一个人儿。若得之略□□一二,于内室帐帷中,保管能叫男人□□。似二弟你眼中的貌美女子,得之不难,百中便有一,再不济,千人里也能出一个。但似我所言的这种妙人,往往于千人中也难寻一个。这三弟妹便是其中之一。称为尤物,丝毫无过誉之处。” 小如来咕咚咽下一口口水,道:“乖乖!我只留意到弟妹眼睛生得不错,却不知道看女人还有这样的门道!这回是受教了。只是话说回来,方才不过一个照面,你竟就瞧出了这许多,果然是花丛高手,小弟佩服得紧。”顿了下,又道,“照你这么说,三弟这回误打误撞,倒是得了只活宝贝,艳福倒是不浅。”说完从椅子上站起来,弓着腰身探出窗要再看锦娘。 张清智再一笑,拿扇子敲了下小如来的头,“早走远了!所以我方才说,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可惜了了。这等难得一遇的可人儿,就该接了好生供在家里养着好生品味才是。似三弟这种粗人,哪里懂什么鬓云洒、胸雪横之态,品被底足、帐中音之趣?” “这又是怎么说的?”小如来被撩起了兴,从窗口抽回身,忙给张清智满了杯酒,又问。 “这说起来,可又是另一个长篇了……” 张清智拿起酒杯嘬了一口,得意洋洋地道。 ———— “长青,你平时常和他们往来吗?”快到家时,梅锦问了一句。 “他们都是我的好兄弟。张大哥家开矿厂,身上还有童生功名,二哥也是正经人。平时……” 裴长青忽然想起白仙童的事,飞快看了眼梅锦,接着略带了点小心地道,“平时也没怎么样,只是有空一起吃个酒,偶尔出城打个猎而已。” “哦。”梅锦点了点头,“我见他们似乎年长了你不少,以前你们是怎么结成弟兄的?”她又问了一句。 “这话说起来就长了!”裴长青道,“从前大哥遇到了点麻烦,是我出面替他摆平,就此结成了弟兄。” 原来,这张清智生性风流,两年前因和邻县一个年轻寡妇勾搭,与人争风吃醋时,当时仗着人多,误打了与寡妇相好过的一个少年,过后才知道对方亲族颇有些势力,扬言要给自己好看,吓得张清智不敢出门,后来打听到那人的族叔曾是裴长青父亲的旧部,那少年也认识裴长青,对他身手十分佩服,两人称兄道弟的,于是具礼上门,请裴长青做中间人予以调解,裴长青应了,出面摆酒,消弭了一场纠纷,自此开始结交。 “你要是不乐意我跟他们一起,我往后就和他们少些往来就是了。何况过些天我就要去做事了。”裴长青道。 梅锦微笑道:“往后你若肯正经去做事,不止娘,我也很是高兴。” 两人说着话,不觉已经到了家。万氏听到动静出来。梅锦处置着买回来的药,裴长青便对她说了路上的事。万氏听到梅锦在回春堂竟施针救了个人,又是意外,又是高兴,低声道:“这可是积德积福的善事。起先你跟我说她会看病,我还有些不信。这下我是信了。我们裴家这是祖上烧对了高香,才替你娶了这么一个好媳妇。” 裴长青看向忙碌着的梅锦的背影,没说什么。 到了傍晚,有人上门了,竟是张清智打发来的一个家人,手上提了双红底饰绿腰牙花的精致的八角漆器礼盒,见了万氏,便笑嘻嘻地弯腰奉上,说是自家公子为裴长青娶亲补上的新婚贺喜之礼。 万氏不乐见儿子和张清智往来,道了声心领后,叫拿回去。张家那小厮甚是机灵,忙道:“我家公子与裴少爷是拜把子的兄弟,如今裴少爷大喜,老夫人若不收,便是瞧不起我们张家。我们公子说了,并非贵重之物,不过是一番心意而已,还望笑纳。”说完作了个揖,转身便一溜烟跑了。打开来看,见一只匣里是一对檀木盖炉,另只匣里,装的却是一套牙雕的梳子、篦子、抿子等女人所用的日常用具,一共九件,雕工精美,寻常人家并不可见。 万氏连连摇头,叹这贺礼太重。裴长青却不大在意,不过看了一眼,道了声日后还他人情,便把事情丢在了脑后。 第十二回 马平县外有段江面宽十数丈,江上建了一座大闸。万娘舅替裴长青找的事便在闸房里。第二天一早,在万氏的催促下,裴长青去了闸房。 闸房里总共有七八个闸役。马平县原本就不大,来去那么些人,闸役原先多少都认识裴长青,知道裴家也曾风光过,如今虽然败落下来,但裴长青年轻气盛,拳头硬,无人能敌,又风闻他惯与县里一帮无赖之徒厮混,起先都有些心存畏惧,等见了他人,发现一团和气,竟非常好说话,很快便相熟了起来,恰又没过两天,因上游暴雨,江水猛涨,一条铜船在过闸口时,两岸纤夫不慎崩断纤绳,舵夫撑不住船,船体失控,被水流带着一头撞向一侧闸墩,竟把水下用以控制斗门开合的铁葫芦轮给撞断了,□□沉到水底埋于淤泥之中。闸官急忙找人下水打捞。闸役里本不乏熟悉水性之人,于是轮番下水,奈何江流湍急,竟无人能够胜任,闸官焦急之时,裴长青自告奋勇,下水找到了□□,斗门这才得以及时修复。闸官大喜,对他另眼看待,也不大派他做事。 裴长青虽然来了闸房,但并非自己情况,只是被万氏所逼而已。到这的前几天,发现差事并不忙,空闲的功夫,闸房里往往聚众赌博,连闸官自己也爱好此道,平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加以约束,倒合了心意,也就做了下去。这天在闸房里和人赌了一个下午,直到天色暗了,肚子饿得咕咕叫,想起万氏和锦娘应在等自己吃饭,这才匆忙起身赶回了家。 万氏平日头痛而晕,自汗畏风,服了七八天的汤药后,夜间睡眠比往常安定了不少,白日的神疲力乏之症也随之减轻,本就欢喜了,又见儿子果然不再厮混了,每天早出晚归地去闸房做事,心里更加高兴,此刻听见儿子推门而入的脚步声,欢欢喜喜地迎他进来。 吃饭时万氏打听闸房做事的情况,裴长青顺口便把自己前两天下水捞起□□得到闸官高看的事说了一遍,万氏听了,又是欣慰,又是后怕,直说下回若再遇这样的险情,叫他千万不要凭了一时之勇莽撞下水。 裴长青笑道:“娘你就放心吧。我的水性怎样,你还不知道吗?” 万氏道:“我晓得你水性好。只是方才光听你说,我还是心惊肉跳。长青啊,娘不要你多出人头地,只要你平平安安和媳妇好好过日子,早早给我生个大胖小子,娘就心满意足了。” 裴长青看了眼坐边上的梅锦,没说话。 梅锦轻咳一声,放下筷子,微笑道:“娘,长青,明天我想去龙城一趟。跟你们说一声。” “去龙城做什么?”万氏问。 梅锦便把来时路上和昆麻土司府的李东林偶遇一事提了下。 “是龙城那个土司府里的少爷啊!”万氏十分惊讶,“这也真是巧了。” “管他做什么?”裴长青却道,“他不来,你自己找上去,倒显得我们存心巴结他家私的!” “和这无关,”梅锦解释道,“我提醒过他,十日后要来这里给他拆线。但今天已经第十二天了,还不见他来。我担心他找不到咱家,或是有别的什么情况。想了下,还是放心不下。明天我过去看看。” “锦娘说得对。这可耽误不得,你去吧,”万氏道,又看向裴长青,“长青,你明天可得空,陪锦娘一道过去吧。” 裴长青只好点头道:“那明早我去跟闸官说一声。” “这就好,这就好,你陪锦娘去看看,早去早回。”万氏叮嘱道。 ———— 第二天,梅锦早早起身,等裴长青告了假,便随他坐了辆雇来的骡车往龙城去,中午时才入城,两人胡乱吃了些东西果腹,便往土司府去。 昆州虽地处西南,但物产丰饶,龙城作为一州州治之所在,自然与马平县不可同日而语。裴长青以前自然来过龙城,但并不熟悉,好在土司府人人知道,略微打听下,很快便找到了。 李家在龙城的这座土司府依山而建,距今一百多年了,几经扩修,到现在门楼森严,高墙巍峨,犹如一个堡垒,大门口有穿着乌衣的府兵把守。梅锦到了近前,说明缘由后,一个府兵用疑虑的目光扫了眼她和立她身后不远的裴长青,让她等着,说完转身进去通报,过了一会儿,府兵出来道:“二爷在里头,让你进去,跟我来吧。”这回说话的语气比起刚才,倒是客气了不少。 梅锦点了点头,和裴长青一起步上台阶。裴长青抬脚刚跨过包铁的门槛,就被刚才那个府兵给拦了下来。 “你不能进去!在门外等着吧。” 刚才和梅锦站在日头下等的时候,裴长青原本就有点不痛快了,见府兵竟还拦着不让自己进,顿时火气冒了上来,刚要开口,梅锦已经说道:“他是我的夫君,知道我今天要到这里,特意送我来的。你家虽是土司府,但也没道理让他一个人在外等着。” 府兵道:“二爷只说放你进来。” 梅锦皱了皱眉,道:“既是这样,烦请你再去告诉你家二爷,他原本两天前应当自己到马平去找我的,不知何故迟迟不来。我今天之所以登门,完全出于医者之心,他却如此摆出高高姿态,实在叫人费解!” 府兵踌躇了下,道:“你等等,我再去问一声。”说完匆匆离去。再次出来后,说道:“二爷让你们一起进去。跟我来吧。” 裴长青脸色依然不大好看,哼了声,道:“别说土司府,就算这是天王殿,我也不进了。”看向梅锦道,“你去看看那个李家二爷吧,我在外等你好了。” 梅锦虽然和他处了不过短短十来天,但多少也有点摸到他的脾气,知道他傲气,李东林刚才不知道为什么搞出来的那一出令他心气不平,所以这会儿脾气也上来了,一时恐怕难以消下去,想了下,决定不勉强他了,便道:“也好。那我尽快出来,你到边上阴凉的地方先歇着吧。” 裴长青扭头盯了眼土司府两扇半开的黑漆大门内通进去的平整青砖走道,点了点头,自顾转身下了台阶。 梅锦转身,跟着府兵走了进去,经过前堂,最后来到□□一座建在水边的水榭前,府兵道:“二爷在里头,你进去吧。”说完转身走了。 梅锦步上台阶,推开虚掩着的门,看见李东林手里执着一卷书,正懒懒地赤足斜靠在一张铺了冰丝凉席的长榻上,边上站了两个貌美侍女,一个给他打扇,另个从冰盘里拈出枚荔枝,剥了壳正往他嘴里送。他一头乌发只用根簪子绾于头顶,身上的月白色夏袍没束腰带,松松地沿着长榻垂落至地,凉风从开着的窗户中涌进来,吹得他衣袂袖摆飘荡不已,看起来倒是一派闲适的样子,听到门被推开梅锦进来的声音,微微扭过头,视线落到梅锦身上,扫了一眼,跟着看了眼她身后的门外,随即扭回脸,也没下榻的意思,只不紧不慢地翻了页手中的书,才道:“你来了?你那个男人不是说也要进吗?怎的不见人?” 梅锦盯着他那张精致得赛过女人的侧脸,淡淡道:“李二爷好大的架子,摆这样的龙门阵,也就只有我这种不请自来的厚颜之人才非要求见不可。我且问你,你为何迟迟不去马平县找我?前次分开之时,我再三叮嘱过的!” 李东林瞥她一眼,忽地轻笑一声,掷开书,朝侍女挥了挥手,屏退后,从榻上下来,趿着双木屐朝梅锦走来道:“我忘了你告诉我的住址,如何?何况,你这不是来了吗?”话说着,微微弯腰下去,将自己的头朝她凑了过来,道:“你看我这伤口,恢复得如何?” 他凑过来时,梅锦闻到了来自他身上的一种犹如天兰葵的淡淡气味,俊美脸庞犹如春花绽放,双目明华熠熠,却也愈衬得额头那道仿似爬了蜈蚣的伤痕历历触目。好在恢复得还算不错,和预想中的差不多。 梅锦便微微后退了些,皱眉道:“还行吧。你坐下,等我准备好了给你拆线。” 李东林摸了摸额头,叹了口气,道:“好好的一张脸,就这么毁了。现在想起,还是恨不得能把当日那些人给千刀万剐了才好。” 梅锦没应,只到门口叫侍女去烧水消毒剪和镊子,等准备好了,自己也洗干净双手,麻利地给李东林拆了线,又检查过一遍,留了医嘱后,告辞要走。 “等一下。”李东林的声音从后传了过来。 梅锦停下来,看了眼刚才他让侍女取来的两锭黄金小元宝,道:“多谢李二爷的厚赏。只是上次你就已经给了足够多的诊金,今天只是上次缝合的后续,我不会再收你的诊金了。而且,我能做的也只是这样了,你给再多的诊金,我也没法令你额头的疤痕恢复得和从前一样。等时日久了,慢慢变得不显眼些,倒是有可能。” “你不要也罢,随你,”李东林笑了笑,目光落到了她的脸上,“我想问的是,你夫家姓裴,你男人叫裴长青,是吧?” 他一边说着,人从椅子上站起来朝她走了来,“我还听说,那天你坐的轿子到了裴家门前,那个裴长青为了个青楼女子撇下你走了,到处找都找不到,最后你们连堂都没拜成,是也不是?” 第十三回 梅锦盯了他一眼,转身往门口去。 李东林的声音继续从后传来,带着讥讽之意:“那个裴长青,为了个相好的粉头当众给了你大大一个耳光,你却浑不在意。我知道你们汉人有句话,叫做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原想着何其愚蠢之人才会如此,今日才信了。原以为你算是有些见识的,却原来比那些只知道以夫为天的蠢妇也好不了多少……” “哎!你是什么人!不许进去——” 门外忽然传来侍女的惊叫声,梅锦一抬头,看见裴长青风一般地闯过来,一脚踢开了门。 “你刚才说什么?你再给我说一遍!”他用手指着李东林,满脸怒容。 李东林略微一怔,打量了眼裴长青,撇撇嘴角。 “你就是那个裴长青吧?怎么,又想起来要进来了?” “李东林!你怎在背后挑拨离间,说人坏话?”裴长青显然听到了李东林方才之言,脸涨得通红,鼻翼剧烈翕动,表情愤怒至极。 李东林浑不在意地弹了弹衣袖,冷笑道:“我说了又如何?可惜有人蠢不可及,就是听不进去,宁愿自取其辱。” “你——” 裴长青拳头捏得格格作响,梅锦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他朝前扑去,挥拳重重打在了李东林面门上。 李东林吃了一记,擦了擦嘴角渗出的一丝血迹,眼神瞬间阴沉下来,咬牙切齿地道了句“你找死”,随即抬手到嘴边以指打了个呼哨,门外侧旁走廊尽头立刻出现了四五个府兵。 “把这个人,给我杀了!”李东林指着裴长青,冷冰冰地道。 府兵奔来,围住了裴长青。 梅锦吃了一惊,大喊一声住手,朝李东林喊:“快叫你的人住手!” 李东林哼了声,面上如罩一层严霜,看向迟疑着的府兵,喝道:“没听见我的话吗?还等什么?” 府兵不再犹疑,抄刀齐向裴长青扑了过来。 裴长青吼道:“李东林,你以多打少,你算什么好汉?” 李东林冷笑道:“爷我就是喜欢以多欺少,你又能怎样?” 裴长青怒吼一声,抄起靠墙一个用作摆设的三脚铜鼎做武器,朝围住自己的府兵扫了过去。 裴长青武艺确实过人。这铜鼎至少也有五六十斤重,却被裴长青舞得生风,令人望而生畏。府兵虽身强力壮,平日也训练有素,但竟难以靠近,片刻后便相继被击倒在地,最后一人甚至被裴长青硬生生横举过头顶,沙袋似的从门口掷了出去,重重摔到台阶之下。 裴长青砰的将铜鼎顿到地上,咣当一声,随着铜鼎发出一缕震颤余音,地面青砖应声裂了一道口子。 梅锦在旁看得惊心肉跳,见状急忙上前拉住他道:“好了好了,我们走吧,别管他了!” 裴长青充耳未闻,厉声吼着道:“来呀,还有多少人,都上来呀,老子要是皱一下眉,老子就不姓裴!!” 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梅锦抬眼望去,竟又来了十几个府兵,见到门内地上倒了几个同伴,不用李东林开口,立刻一拥而上,再次将裴长青连同梅锦一道,团团围了起来。 梅锦急得汗都迸了出来,朝李东林道:“李二爷,他打你在先是不对,我替他向你赔罪就是了……” “锦娘,你到一边去!他欺人太甚。我绝不赔罪,你也不行!”裴长青打断了她的话。 梅锦紧紧拽住裴长青的胳膊,苦苦低声道:“长青,听我一句可以吗!我知道你能打,但就算你再打倒了这十几个人又怎样,他还有更多的人出来,难道你要一个人打全土司府的人不成?听我的,退一步,我们走吧!” 裴长青一动不动,两腿便似在地上生了根一样。 李东林哼了声,“不赔罪,那就留下命。爷我倒要亲自会会,看看你到底有什么本事,到了我土司府,竟还如此张狂!你们全都退下!” 李东林屏退了房内的府兵后,看向裴长青,冷冷道:“要什么武器,自己挑便是。” 裴长青眼睛盯着李东林,口中对梅锦道:“你到外面去!” 梅锦又气,又心惊。 她见识过李东林对付人的手段,人命对他而言就如蝼蚁般轻贱。这两人真打起来,倘若裴长青不敌,今天怕真的走不出这土司府的大门,反过来若是裴长青伤了他,土司府的人更不会善罢甘休。 梅锦一横心,厉声道:“李二爷,你我非亲非故,我与我夫君一早从马平县顶着烈日找到了你这里,不过因为你额头的伤起先是我经受治的,我放心不下而已。我自问做事全凭我的医者之心,你却对我口出不逊,无礼在先,我夫君一时克制不住,这才动了手。真论起来,分明是你错在先的。我虽刚到此地,却也听人说过,土司府的李大人一向秉公执法深得民望,他在否?你敢请他出来评个理?倘若他也要我夫君以命谢罪,那我无话可说,今天我夫妇一道把命留在这里任你取了便是!” 李东林皱了皱眉,并未说话,但面上戾气却略见缓,梅锦还没来得及松口气,裴长青却又怒道:“锦娘,你跟他说这么多做什么!谁怕了他不成!我叫你出去,你没听到?”挣脱开梅锦的手,勾起地上一柄钢刀抓在手上,朝李东林扑了过去。 李东林闪身避开刀锋,反手抄起了挂在墙上的一柄剑,伧的一声,拔出长剑,目中戾色再起,冷冷道:“你都看到了,并非我咄咄逼人,他这是欠教训。如此休怪我不讲情面了!”剑尖挽出个剑花,朝裴长青喉咙纵贯刺来。 “东林,你给我住手!” 正当梅锦心惊肉跳之际,忽地听到身后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这声音不大,却颇威严。 梅锦猛地回头,看见一个老妪不知何时竟站在了门外,一手拄着支龙头拐杖,另只手里牵了个小女孩。那小女孩穿了套淡红褂裙,头发在两侧扎成两个圆子,十分可爱,见梅锦回过头,冲她嘻嘻一笑,竟是阿鹿。 李东林抬眼见那老妪来了,一愣,虽有点不情愿,但还是立刻收起剑,疾步走到门口,抬手扶住她,口中道:“娘,您不是在午憩吗,怎到我这里了?” 老妪沉着脸,看也不看他一眼,甩开他的手自顾举步跨过门槛进来。李东林略有些尴尬,站在了原处。阿鹿冲李东林吐了吐舌头,随即扶着老妪,嘴里道:“祖母您小心!小心!让阿鹿扶着您走!二叔这的门槛可高了,有一回我就被绊了一跤,膝盖都擦破了皮,气得我恨不得拆了它!” 老妪听阿鹿说话,脸上才露出笑,朝梅锦走了过来。 见到刚才那光景,梅锦心里已经明白了,眼前这老妪想必就是李东林的母亲,土司府的老府君了。 “祖母,她就是我跟您说过的上次在船上救了我的那个神医姐姐呀!要不是她,阿鹿现在说不定就不能再见您的面了呢——”阿鹿朝梅锦奔来,抓住她的手,抬起来冲老府君挥了挥,嘴里道。 李府君道:“当称呼姑姑才对。” 阿鹿笑嘻嘻道:“我比梅姐姐也小不了多少,叫姑姑岂不是把她叫老了?何况,船上时梅姐姐自己也认我这个妹妹的。” “丫头贫嘴!” 李府君显然拿这个孙女没什么办法,笑斥了一句。 阿鹿若真和自己姐妹相称,自己岂不是凭空小了一辈,成了她父亲李东庭的干女儿,李府君的干孙女? 梅锦唯恐李府君心生误会,以为自己想攀附李家才故意误导了不懂事的小女娃,忙见过礼,又解释道:“老府君莫误会,官姐在船上时叫我一声姐姐,不过是随口一个称呼而已。” 李府君呵呵一笑,慈爱地摸了摸阿鹿的头,目光随即落到梅锦脸上,道:“我晓得的!阿鹿自小没了娘,也没个兄弟姐妹作伴,很是孤单,她见了你想是欢喜才乱叫一通的,乱了辈分,望你莫介意才好。”脸色一肃,接着又道,“你便是那位救了阿鹿的裴家新妇吧?救命之恩,难以为报,原本该我长子亲自上门具礼致谢的,只这些日子他一直忙碌,今日也不在家,这才拖延了下来,没想到裴娘子今日自己竟到了我家,老身得知便赶了过来。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老身亲口道一声谢,不过也只能略表感激之情而已。” 梅锦忙辞谢道:“我略通医术,恰好又遇到了,本就是分内之事,老府君不必如此挂怀。” 李府君微笑道:“裴娘子不必过于自谦。方才你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你挂怀我儿伤情,与这位裴家的少年郎一道特意从马平赶来这里,所谓医者之心,令老身十分动容,反观我这不成器的小儿,非但不知感恩,竟还如此无礼,阻拦在先,继而竟动起了手,实在令老身惭愧。” “东林!”李府君蓦地顿了下拐杖,“还不给我过来,向裴公子夫妇赔罪!” 阿鹿朝李东林投去同情目光。李东林扭过脸,站着不动。 “好,好!我看你是翅膀硬了,竟连我的话都不从了!”李府君气道,“既然你不肯赔罪,那就由我代你赔罪!”说着便要朝梅锦和裴长青赔礼。 裴长青脾气虽暴躁,却是个孝子,李府君刚才一出来,他便也消停了下来,此刻见这老夫人竟真要向自己谢罪,顿时慌了手脚,忙摆手退让。 梅锦哪会让上了年纪的人向自己赔礼道歉?立刻扶住阻拦了她。 李府君盯着李东林。 李东林僵了片刻,最后终于勉强道:“是我的不是。”说完便转身便出了屋子,大步离去。 李府君望着儿子很快消失的背影,叹了口气,无奈道:“我儿无礼,还望二位见谅。” 梅锦道:“老府君快别这么说。我夫君脾气也冲,适才是他先动的手。我也代我夫君给老府君赔罪了。” 李府君道:“我儿顽劣,合该给个教训,打得好。” 梅锦笑了笑。 这有惊无险的意外一幕既然过去了,她也不想再多停留,便开口告辞。李府君百般挽留,挽留不住,无奈只得送客。梅锦请李府君留步,阿鹿却定要送她到门口,梅锦便随她了,问了一句李府君怎会出现,才知道就是阿鹿叫来的。原来是她来找李东林,恰好目睹起了冲突,知道李东林不敢违逆自己祖母,这才跑过去将正在午休的李府君给请了过来。 “梅姐姐,其实……” 阿鹿最后站在门口,和梅锦道别,话说一半,忽然停住了,改口道:“下回哪天我去马平找你玩,可好?” 梅锦自然答应,和阿鹿挥手道别,便与裴长青离开了土司府。 第十四回 雇来的骡车还在外等着。赶车的见他二人出来了,问道:“二位可还要去东市城隍?” 裴长青跳上了车,瓮着声道:“不去了!” 来时路上,两人原本说好出来后若还早,顺道要去东市逛逛的。方才出了那样的事,便是天大的兴致也没了,梅锦见车夫看自己,便道:“照他说的,回去吧。” 车夫应了,径直赶车出了城。 路上裴长青一语不发,梅锦试着和他说话,他也不应,猜他应是心里那口气还没平下去,便也没再开口了,直到快至马平县城城门了,这才低声道:“我知你心里不快。今天这事弄成这样,我也很是过意不去。好在李府君来得及时,总算有惊无险,也算是得了个教训,往后离那个李东林远些就是,你别放心上了。” 她不说倒好,这么劝了一句,也不知道触了裴长青心里的那一根筋,听他哼了一声道:“你心里原巴不得我不要进去找你的吧?” 梅锦一怔,“这话是怎么说的?” “你以为我想入?我是见你久久出不来,放心不下,这才进去想接你的,没想到……没想到……” 裴长青一连说了两个“没想到”,最后停了下来,脸渐渐涨红,睁大眼睛望着梅锦。 梅锦见他神色犹疑中夹杂着愤怒,这才明白了这一路他始终闷声不响的真正原因。仔细回想了下当时他闯入时的情景,道:“长青,莫非你以为我和李东林有什么不足为人道的隐情?你误会了……” “我昨日就说了,叫你不要管的!你一定要来!” 裴长青呛出了声,声音甚至略微变了调。 “你们要是没什么,你怎巴巴的大老远自己跑上门给他拆什么线?他自己不会来?你们要是没什么,他为什么对你说那些话?我全都听到了!清清楚楚!难不成冤枉了你?” 和他相处虽然半个月还不到,但梅锦已经有些摸到裴长青的脾气。十八岁的年纪,正血气方刚,不乏正义同情心,但从某些方面来说,他更多的倒像个心智并未完全成熟的孩子。见他情绪如此激动,梅锦反倒平静了下来,耐心解释道:“听我说,他的伤是我经手缝合的,线不能留久,过久会影响伤口愈合。半个月前分开时我叮嘱过,让他到时来马平县找我,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来,所以我必须自己来找他。这和他什么出身没有关系,更不是因为什么你以为的隐情,而是出于我的职责之心。即便不是土司府的人,换成任何一个别的病人,我一样会这么做的。至于他跟我说的那些话,长青,我完全没在意,你又何必耿耿于怀?嘴在别人身上,我们没法掌控别人说什么,不说什么,只要自己问心无愧,我以为就可以了,你觉得呢?” 裴长青脸憋得通红,闷声了片刻,竟突然起身从位子上起来,不顾骡车还在行进,纵身便跳了下去。 梅锦吃了一惊,急忙叫车夫停下,探身出去问道:“你干什么?” “我说不过你!你有道理,全是我的错,行了吧!” 裴长青说完,转身便朝另条岔道走去,任凭梅锦怎么呼唤也没回头,脚步反而加快了,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道路尽头。 车夫目瞪口呆,等裴长青走得看不到人影了,问道:“裴娘子,往哪里去?” 梅锦眉头微蹙,目光从小路尽头收回,道:“由他去吧,你送我回家。” ———— 裴长青撇下梅锦独自在岔道奔了一阵后,腹内那股怒气才渐渐消了下去,自己入了城后,日头已经偏西,他却不想回家,独自无精打采地乱走了一气,不觉来到一家时常光顾的小酒馆前,店内招揽生意的小二认得他,带了笑脸相邀入内。裴长青腹内也觉饥渴,正要进去,听到有人叫自己,扭头,见张清智和小如来几个远远地骑马停于街的另头,身后跟了几个奴仆,忙转身过去寒暄。 原来这几人刚从城外狩猎归来,现正要去醉仙楼吃酒,这里遇到了裴长青,自然邀他一道过去。 “三弟成了亲,怎就和我们兄弟几个见外了?今日兄弟几个游猎,本叫了你的,你却推脱不去,实在令哥哥伤心。”小如来半真半假地调侃道。 裴长青忙道:“对不住两位哥哥了。并非我托大,而是今日有事在身,送我娘子去了趟龙城,这才回来。还望二位哥哥见谅。” “弟妹呢?怎不见她人?”小如来故作张望之态,看了下四周,问道。 “她……先回家了……”裴长青顿了下,支吾道。 张清智道:“既这里遇到了,那就一道去吃个酒,如何?”不待裴长青答话,又笑道,“哥哥诚心做东,弥补上回你成亲时没来得及赶回吃酒的错,说什么也要去。倘再拒,便是打哥哥的一张脸了。” 小如来也嘻嘻笑道:“大哥说的是。想从前,咱们兄弟相处多快活,长青虽成了亲,家里有新媳妇,只也不好把我们兄弟几个的往日情意轻易给丢脑了。” 裴长青道:“哪里的话!自然要去的。且上回大哥送了厚礼,小弟还没致谢。今日这顿酒,合该我请才是。” 张清智哂笑:“区区薄礼又何足挂齿,三弟和弟妹莫嫌弃鄙陋才好。这顿酒自然是我请。你肯来,便是给了我面子。”说完朝小如来暗暗丢了个眼色。 小如来日日跟在张清智后厮混,哪里不知道他的心思,便道:“我有个妙点子,也不去什么劳什子的醉仙楼了,吃来吃去就那几样,没甚花头,你妹子如今不是清清静静一人住吗?不如去你妹子那里,叫她整治一桌出来,我们兄弟再坐下痛酌几杯,如何?” “妙极!正合我意!”张清智附和抚掌。 裴长青一怔,迟疑着时,小如来拍着他肩道:“怎么,莫非弟妹有话不成?三弟,须知堂堂须眉,岂可受制于一妇人?传出去,岂不是堕了我们三义的威名?且哥哥告诉你,如今你刚成亲,处处让她,你是为了体贴,那妇人却最不知好歹,还道你怕了她,愈发蹬鼻子上脸,长久以往,你便再想弹压也是难了!” 裴长青怎应得这样的激将,腹内一热,立刻道:“哪里的事!我这就随哥哥们去!” 小如来笑道:“这才是我的好三弟!走了走了!” ———— 梅锦回到家中已近暮日,万氏做好了饭在等,见只有她一人回来,便问裴长青的去向。梅锦只说他半路遇到相熟人走了,让她先回了家,万氏信了,又问了去土司府的经过,正说着话,这时,前院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拍门声。万氏过去开门,见门外站了个陌生的土人打扮男子,十八九岁的模样,面带焦急之色,看见万氏出来,张口便问:“阿姆,你家可有个会接生的娘子?” 万氏一愣,摇头道:“我家没你说的人。你找错地方了吧?” 男子道:“阿姆,你这里可是西门的裴家?” “我夫家是姓裴,只是我家并没你说的会接生的产婆……” 万氏正和男子说着话,梅锦闻声也走了出来,男子看见,眼前一亮,上前连声道:“便是你吧!便是你吧!金郎中说裴家有个小娘子会接生,叫我来找你的!求小娘子行行好,这就随我去接个生,再生不出来,我家金花就要不行了!” 梅锦惊讶道:“你刚才说谁叫你来找我的?” “金郎中,回春堂的金郎中!”。 梅锦又问了几句,这才弄明白原委。 这男子名叫宝武,县城外的回龙苗寨人,宝武的妻子金花正临盆生产,因是头胎,到现在已是第三天了,婴儿还生不下来,此时已经全身无力近乎晕死。产婆恐惧,竟趁人不备偷偷溜走了,宝武全家束手无策,所谓病急乱投医,匆忙入城找到了金大牙,恳求金大牙随自己回寨帮忙施救。 在古代,虽然郎中也会接生,但接产与看病被认为完全是两种不同的职业,尤其接产的产婆,地位更是低贱。金大牙自认自己是马平县的头号神医,怎肯屈尊随苗人去苗寨接生?任凭对方如何下跪恳求,就是一口拒绝。苗人性本彪悍,宝武又爱妻心切,哪肯这么离去,见金大牙死活不肯答应,一时红了眼睛,夺过柜台上的一把剪子威胁金大牙,强行要挟持他同去,金大牙惊慌失措之下,忽然想到那天当众令自己颜面扫地的梅锦,灵机一动,将她推了出来,把她吹得天花乱坠,宝武信了,撇下金大牙匆忙打听着找到了这里。 万氏听清缘由,吓了一跳,见门口渐渐又聚了些闻讯过来看究竟的邻人,忙解释道:“我儿媳是能看些小病,只是从未接生过啊,何况你家媳妇又是难产,她怎应付得来!” 宝武双眼发红,目中蕴泪,噗通一声跪了下去,磕头道:“求求你了,救救金花吧,再生不出来,她就要没命了!” 梅锦沉吟片刻,道:“我随你去吧!” 宝武从地上一跃而起,“快些,快些,这就随我走吧!金花快不行了!” 万氏慌忙拦住梅锦:“锦娘!你莫看人可怜就胡乱应承下来,人命关天,这可不是玩笑的!” 梅锦道:“娘,我有分寸。何况人命关天,我更得去看看。”又对宝武道:“金大牙不是叫你来找我吗?他那里有一副针灸的针具,须借来,我有用!” 此时别说一副针具,便是她要金大牙本人,宝武扛也会将他扛来,立刻应了下来。 第十五回 梅锦带了些备用药,和万氏道了声,便与宝武赶到了回春堂,金大牙自然不愿外借针具,百般推脱时,见宝武喘着粗气,神情可怖,想起片刻前他拿剪子抵自己脖子的情景,犹是后怕,终于还是不情愿地拿了出来。 一拿到针具,青骡车立刻掉头往城外赶去。 宝武世代居住的苗寨位于马平县北的回龙山中,出城后还有几十里的山路。越近寨子,路便越崎岖难行,虽夏日白昼长,天黑得晚,但一路颠簸最后终于赶到时,也已经戌时末(晚九点)了,天完全黑了下来,寨子口火把点点,十来个寨民正在那里焦急地翘首等着,看到县城的郎中终于来了,急忙赶上前。 梅锦下了骡车。一个三十岁左右面带焦色的妇人迎了上来,见她不过是个看起来才十六七岁的女子,有点诧异。 “宝武!金郎中呢?他怎么没来?金花快不省人事了!” 这妇人是宝武的大姊,掉头问宝武。 宝武大惊失色,大叫了声“金花!”,也顾不得多解释,立刻推开众人,拉着梅锦便往自己住处狂奔而去。 梅锦赶到宝武的住处,立刻让随后跟来的宝武大姊烧水投针具煮,随后进到产房,扑鼻就闻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借了屋内火把的光亮,见一个年轻女子躺在铺了稻草的床上,腹部高高隆起,死了般的一动不动。 “金花!金花!” 宝武扑了过去,用力摇产妇的头。 产妇慢慢睁开眼睛,气若游丝般地道:“……宝武……你回了……我不行了……浑身没半点力气……” “我又请了郎中来!郎中来了!”宝武跪在床边嚷,旋即扭头看着梅锦,“裴娘子,快帮帮金花!帮帮她!” 梅锦让屋里的闲杂人退出去,只留宝武在旁边,命他靠近,给自己掌火把。借了火光仔细看了下床上的产妇,见她身下稻草染满了血水,面色皝白,□□声已经弱不可闻,检查舌头,舌呈淡红,苔薄白,脉象沉弱无力。轻压腹部探察胎位后,洗干净手,分开产妇两腿慢慢探手进去触摸,觉宫口全开,胎头已达盆底,但宫缩几乎完全停止了。 “怎么样,她怎么样了?”宝武不停问。 “胎位正,但胎儿较大,且她初期生产又用力过猛,现在宫口虽全开,但宫缩停止,并且……” “并且什么?”宝武的声音开始发抖。 梅锦道:“我可以试着帮她催产,但之前生产时间耗费太久,她失血过多,且宫内羊水已经流失殆尽……”她踌躇了下,终于道,“胎儿即便出来,可能也已经不行了,你要有这个准备。” 宝武一愣,失声哽咽,随即道:“我只求你能保住金花!” “我会尽量的。”梅锦道,算着时间差不多了,出去将煮过的针具拿来,来到产妇边上,平心静气下来,准备开始落针。 产妇脉气已经微弱至极,首要在与补气,其次催产。梅锦取合谷双穴,以捻转提插之法催醒提神,又取足部的三阴交双穴泻之,等产妇神智清明了些,最后在脐下关元穴旁3寸的位置慢慢刺入约5分深,双侧同时缓慢捻转。落针后,稍顷便重新出现宫缩,产妇□□声开始清晰起来,梅锦继续施针,约一分钟,宫缩随之加强,见差不多了,梅锦指引着产妇用力,片刻后,一团血肉滑了出来。 是个男婴,但确实如她先前预料,胎儿因为长时间缺氧,胎心已经停止多时了。她朝宝武摇了摇头。宝武擦去眼泪,开始低声安慰流泪的妻子。 梅锦留在边上观察产妇,见胎儿滑出后,□□出血不多,除了神疲力乏之外,暂时没有出现其他不适,擦了额头上的汗水,终于也松了一口气。 事实上,这是她第一次使用这个方法帮助产妇催产,到底能不能奏效,起先她心里也没谱。这法子是来源于她祖父在去世前回忆整理出的那部医案,其中就记载了他早年下乡时曾以此法帮助过一个难产农妇的经历。关于针灸催产的机理,并无深入研究,但一般认为,可能是通过调节神经□□的功能活动,如促使垂体后叶素分泌增加的手段而实现的。因为现代医学昌明,基本已经无需医生使用这样的方法助产,所以梅锦当初看了也就丢开了。 没想到,今天在这里,这种方法竟然再次派上了用场。 宝武家在寨子里似乎颇有地位,金花生孩子难产,外头聚了不少的人,知道胎儿没了的消息,传来叹息声,夹杂了几声妇人的哭泣,但很快便止住,片刻后,宝武大姊和另几个妇人一道进来开始收拾屋子,喂金花吃了鸡蛋红糖水。又有一个身穿深蓝靛染衣物的年长老妇走来,自称宝武母亲,向梅锦道谢,说在外面备好了饭食,请她出去食用。 傍晚被宝武匆忙叫走,直到此刻,梅锦一口水都没喝过,此时肚子确实也饿了,道谢后出去吃了些。饭毕梅锦进去再次看了产妇金花,开了副有助产后排恶露恢复身体的方子。 宝武一家对梅锦感恩戴德,收拾出一间干净屋子留她过夜。因夜已深,当夜无论如何是赶不回县城了,梅锦便留宿了下来,目睹宝武百般安慰妻子,体贴周到,男子中实在罕见,虽遗憾胎儿最终没能保住,但心里也颇为欣慰。 ———— 再说裴长青这头,被张清智小如来撺掇了几句,应不住激,当下随二人一道来到了住在羊子胡同的白仙童家中。 白仙童自去年从青楼脱身出来后就被裴长青安顿在了这里,房子是张清智家空出来的借他的。裴长青议下亲事前,倒时常与张清智等人一起来此吃酒,但数月前开始,他便不大来了,即便过来,也只站个脚便走了。白仙童心里正忐忑煎熬,突见他和张清智一起来了说要在她住处吃酒,大喜,忙叫了隔壁那个平日有往来的靠说媒为生的马婆子过来帮忙整酒,待酒席整饬好,他们兄弟几个叫上马婆子一起吃酒,她便回到房里打扮起来。过了一会儿,果然听到马婆子叫自己出去,忙赶到门后,定了定神,面上含笑地转了出去,走到近前冲着几人福了一福,几人见她高髻堆青,翠袖微舒,下头的刺绣湘裙露出半只绣花弓鞋,一张脸浓桃艳李,人袅袅婷婷,张清智小如来便大笑,鼓掌要她唱曲儿。 白仙童出来后,一双妙目便落到裴长青身上。此刻假意推辞了一二,最后抱张琵琶坐到椅子上,轻拢慢拈,开始唱了起来:“七月七夜里妙人儿来,呀,正凑巧,珊瑚树儿玉瓶里栽。是谁人把奴的窗来舔破。眉儿来眼儿去。暗送秋波。俺怎肯把你的恩情负。欲要搂抱你。只为人眼多。我看我的乖亲也。乖亲又看着我……” 没等她唱完,小如来便连连喝彩,说唱得好,又鼓噪要白仙童坐到裴长青的边上。白仙童笑吟吟看了眼一直闷声喝酒的裴长青,款摆腰肢地走了过来,马婆子早端来一张凳,她便坐了过去,往他方才喝过的一个酒盏里注满了酒,自己端了起来,娇声道:“数日前仙童一时糊涂,竟在哥哥成亲之日跑去寻了短见,幸被哥哥所救。小妹现下细想,羞愧难当,今日趁此机会向哥哥赔罪,还往哥哥在嫂嫂面前替仙童求个情,莫怪罪才好。仙童自罚三杯。”说罢仰脖喝了,连斟连饮三杯。 裴长青见她喝了三杯,面颊便红云起烧,仿似还要再斟,忙伸手夺壶,却被白仙童拦住了,再斟酒一杯,笑道:“听说哥哥新娶的嫂嫂貌美贤淑。方才那三杯是赔罪,这一杯,却是仙童敬哥哥和嫂嫂百年好合。哥哥若还把我当妹子,那就喝了下去。”说着,那双纤纤素手把着自己刚喝过的杯子,送到了裴长青的嘴边。 边上张清智小如来起哄不停,裴长青躲避不开,只得接过,一口喝了下去。 马婆子笑迷迷道:“这才叫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门。哥哥妹妹叫得老身都酥牙了,若再年轻个十岁,老身也要认个俊头俊脸的亲哥哥才好哩!” 张清智小如来哈哈大笑。 裴长青方才只闷头喝酒,此时见白仙童离自己越靠越近,边上的张清智等又起哄个不停,不知是酒意还是别的,只觉心头噗吐噗吐地跳,见白仙童端着那杯酒就要凑到嘴边,一管鲜红指甲戳到了自己面颊,慌忙避开,从位子上站起来抱拳道:“实在是对不住,忽然想起还有件事,两位哥哥再继续乐和,小弟先告辞了。下回再聚。” 听他说走,张清智和小如来如何肯放?死活拉着不让走,笑他定是畏惧河东狮吼,裴长青无奈,只得又坐了下去。再一番猜拳行令,觥筹交错,张清智借出恭起身,朝白仙童丢了个眼色。 白仙童会意,片刻后借故也跟了出去,看见张清智在厢房门后朝自己招手,便走了过去,关门被他顺手扭了一把胸,躲开恼道:“你这是做什么?叫我出来跟我动手动脚的!” 张清智讥笑道:“你全身哪块肉我没动过,连落脚的这屋子也是借我的,跟我装什么贞女烈妇!” 白仙童啐了他一口,“呸!我管你这么多!你把我送给了你三弟,如今我就是他的人了。你再纠缠,我就去告诉他!叫他也知道你这个好兄弟到底有多好!” 张清智冷笑:“他还道你冰清玉洁,是个连男人肉都没闻过的清倌儿呢!你要说就去说,看他知道了还要不要你!” 白仙童心里暗恨,脸上却只得露出笑,道:“你叫我出来,究竟做什么?话跟你说前头,你既把我给了你三弟,如今我就只想好好过日子,求你莫再为难我了。” 张清智道:“姐儿爱俏。我三弟一表人才,又年少力强,你看上他想傍个终身,也是人之常情,我为何为难你,不但如此,我反而帮你。”说着摸出一锭银子,朝白仙童丢了过去。 白仙童接住了,狐疑地看着他。 张清智附到她耳畔小声叮嘱。白仙童听完,道:“你要我缠他叫他往后常常留宿于此,不消你说,我也愿意,只是我却不解,你何以如此费心要促成我和他的事?” 张清智道:“你照我说的做就是,管那么多做什么?” 白仙童虽然疑惑,只这恰是她心头所想,如今又有张清智答应全力相助,岂有不应之理?便道:“如此说定了,我今晚便留下他,你帮我劝他多喝些酒。” 张清智应了,转身先回前头,白仙童转到灶房端了盘点心,也佯装无事地走出来,坐了回去。 第十六回 张清智重新落座,便与小如一道轮番灌裴长青酒,裴长青酒量再好,也是禁受不住,很快便醉了,最后一杯酒下肚,挣扎着起身道自己要走,没走两步,一个踉跄,人便栽到了地上。 马婆子“哎唷”一声,张清智哈哈大笑,朝白仙童丢了个眼色,便与小如来起身,一道相扶着也晃晃悠悠地出了门。 白仙童见裴长青醉得不辨南北了,心里欢喜,招呼马婆子帮自己架起他往内房送。 马婆子如今靠说媒糊嘴,年轻时也是个风流人,打白仙童落脚此处后,两人平日十分亲近,时常坐一处做些针黹女红,白仙童“妈妈”“妈妈”的叫,马婆子又岂不知她的心思?无需多说,早就心神意会,和白仙童一起架着裴长青从地上起来,将他送到卧房,放倒在榻上后,说笑了两句,出来拣些桌上剩下的吃食包起来,便也醉醺醺地去了。 白仙童跟到外,闩上院门回到房里,见裴长青闭目仰面躺在自己枕上呼呼睡着,便走过去脱了他鞋将他腿摆正,又到镜前拆了自己头发,褪去自己外衣,只留个桃红的抹胸爬上了床,端详他脸庞片刻后,轻轻拍他面颊,凑到耳畔叫了声“长青哥”,才叫两声,见他眼皮微动,以为要醒了,一颗心正怦怦地跳起来,不想他蓦地睁开眼,“哇”的一声竟吐了,将方才吃喝下去的酒食尽数都吐了出来。 裴长青吐完,倒回去又睡了,房内却立刻酸气冲天。白仙童无奈,只得披衣下了床,将地上打扫干净,要爬回去时,见裴长青脸色通红,身上还沾了些方才吐出的秽物,于是又出去打了盆凉水,拿汗巾替他细细地擦面。 裴长青正迷迷糊糊着,忽然觉到面上一阵凉意,头脑似乎也随之清楚了些,勉强睁开眼睛,才看清身边竟是白仙童在忙碌。见她鬓发不整,身上小袄子扣子开着,露出里头的桃红小衣,酥胸半露,粉面生霞,眼角含春,脉脉地望着自己,吃了一惊,挣扎着坐了起来,环顾四周,大着舌茫然道:“义妹,这是哪里?你怎如此模样?” 白仙童坐过去,含情脉脉地道:“长青哥,这是我屋子,你方才醉得不省人事,我便留你在我这里歇了。今晚你不要回去了,可好?”说着脱掉了身上袄子,玉臂搭上了裴长青的肩膀,人也朝他靠了过来。 裴长青一愣,心跳得几欲撞出胸膛,眼见她那只手就要解开自己衣襟了,脑海里忽地跃出了梅锦的一张脸,顿时打了个激灵,一下将她推开,自己翻身便从床上跳了下去,因七分醉意三分慌乱,以致于扑摔到了地上,爬起来连脚都没站稳,含含糊糊说了句“我先走了”,跌跌撞撞地打开房门,径直便往院子去。 白仙童一愣,呆了一呆,眼见他人快出房门了,急忙追了上去,在门槛处一把扯住他的衣袖,道:“长青哥,我就真这么不堪?如今你见了我,竟畏如狼虎?” 裴长青连连摇头。又拉自己衣袖,不料白仙童腿脚一软,就势扑到了他怀里,紧紧抱着不放,哽咽道:“长青哥,仙童自第一次见你起,便知晓你和世上那些淫|浪男子不同,仙童一心倾慕于你,至今为你守着清白之躯。如今你既娶妻成家,仙童自知身份低贱,也绝不敢有什么妄念,只求脱离苦海,这一辈子服侍你和嫂子,便是前辈子修来的福分了。”话说着,面上泪珠不断下垂。 裴长青面红耳赤,不敢看她脸,只扭头过去,勉强道:“仙童,先前我已经跟你说了,往后我只把你当妹子看待。你切莫再有这等念头。” 白仙童哽咽不已,仰脸望着裴长青,泪落纷纷:“长青哥,我不信你绝情如此。否则成亲当日,你为何还要撇下她来救我?” 裴长青终于扭回脸,望着白仙童涩声道:“我撇下人去找你,是怕你出意外而已。往后你别这么傻了,早些寻个合适的人,终生有靠,这才是第一要紧的事。” 白仙童哽咽的更是厉害,只紧紧抱着他不放,道:“长青哥,从前你待我也并非这么绝情,还应了要娶我的,如今你却这样待我。莫非是你那新娶的媳妇厉害,不许你再与我往来?” 裴长青心乱如麻。见白仙童脸若梨花带雨,楚楚可怜,有心想说几句狠绝之话,想到从前她待自己的好,话却又不忍出口,踌躇摇摆之时,忽听她提及梅锦,心头一凛,脑子顿时清醒大半,急忙用力挣脱开她的抱,后退了两步,摆手道:“和她无关。只是往后,我确实不好再和你这样往来了!” ———— 梅锦当夜留宿在苗寨,半夜下了场雨,次日一早起身去探视产妇金花时,雨已经停了,寨子里晨雾缭绕,远远望去,犹如人间仙境。 金花体格本强健,经过一夜休息,加上丈夫宝武在旁贴心劝慰,虽仍感伤难过,但精神比起昨晚已经好了许多,见到梅锦过来,坐起要向她致谢。梅锦拦了,让她躺回去,再检查了一遍身体,知应无大碍了,留下医嘱,便告辞要动身回县城。 宝武母亲五更便起床做饭,定要梅锦吃了再走。桌上摆出的虽不过是些寻常的山蔬腊味,但十分干净,味道也好。梅锦用完早饭,道了谢,被寨民送到了寨子口,坐上停那里的昨晚接自己来的青骡车,才发现车上已经放了不少东西,除了山珍野味,还有一篮枣子。梅锦推辞,寨民不肯收回。到最后没奈何,只得收了下来,临行前对众人道:“我略通医道,往后你们若在别处请医不便,尽管来叫我,我当尽力而为。” 听她这么说,寨民露出喜色,纷纷向梅锦道谢,青骡车出了寨口老远,沿着羊肠道下山时,梅锦回头遥望,透过氤氲的山雾,依稀也还能看到众人依旧站在那里目送自己。 “裴娘子,昨夜全仰仗了你,若不是你,我家金花如今怎样还不知道呢。昨天那个产婆叫她溜了,下回让我再遇到,我非把这婆子砑成肉陀不可,害了我孩儿命不算,差点还害死我的金花!” 宝武赶着车也不忘发狠,完了又道:“你救了我家金花,往后我的命就是你的!只要你有差遣,任凭吩咐,我宝武要是皱一皱眉,教我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苗人骁勇而强悍,深山里的许多苗寨都不伏王法管教,轻易更不接纳外人,但一旦认定了是自己人,必掏心掏窝地相待。 梅锦听他赌咒,笑道:“我本就是郎中,救死扶伤乃是本分,你言重了。昨夜庆幸我能帮上些忙,你妻子平安无事就好。” “话不是这么说。那个金大牙也是郎中,却见死不救。裴娘子,你医术好,又肯帮人,我从来没遇到像你这样的郎中。你方才还答应往后替我们看病,大家都很感激。” 山中寨子里的寨民出入不便,土医能治的病范围有限,有个灾病上身,求医十分不便。这也是为什么方才梅锦说自己愿意替他们看病时,众人这么高兴的缘故。 太阳渐渐升高,山上缭绕的晨雾也开始散去。梅锦和宝武一路说着话,渐渐出了山。太阳升过山岗顶时,青骡车终于抵达山脚,改道上了一条能容两车并排而过的路。因昨夜下雨路面未干,不时有些积了浅水的坑坑洼洼,所以骡车走得并不快。 昨夜来得急,且天色也暗,梅锦没细看道路。这才看清,这条道依着山势而开,一侧靠山壁,另侧就是一道陡坡,底下是条溪涧,垂直高度至少两三丈,倘若失足这么跌落到溪涧里,即便不死,也要去了半条命。想起昨夜赶路时的情景,不禁略微感到后怕。 宝武走惯了,早习以为常,指着前头不远处下坡的拐弯道:“这叫羊肠弯,过了这个弯,就出山,上平地了,离县城也不远了。你别怕,我走惯了这道,闭着眼睛也不会出错。这路看着险,却是通龙城的近道,平时不少人往来……”说着说着,回头四顾了下,回头略忸怩地道:“裴娘子,我早上出来时,水喝得多了些,前头就是平地,怕找不到地方……” 梅锦立刻会意,忙道:“你去方便吧。” 宝武哎了声,慢慢停下骡车,跳了下去,最后牵着骡子将车停在了靠山壁边凹进去的一处宽坦地方,道了声“我去去就回”,随即往坡下草木茂盛处走了过去,找隐蔽处方便。 梅锦坐于小车里等宝武回,透过扎起了帘的车窗眺望四周时,忽听到身后方向传来一阵马蹄落地之声,探头出去望了一眼,见一行七八人坐于马上,正纵贯朝自己的方向疾驰而来。 这支马队行进速度很快,俄而便到了她身后不远之处,最前的是匹黑色的健马,马背上的人纵马转眼便到了近旁,梅锦下意识地瞥了他一眼,见这男子不年轻了,但年纪也不是很大,二十七八的样子,身着寻常便服,身上也无多余配饰,唯一有些扎眼的,是他手腕上扎着的一段暗镂了条蟒龙的黑色皮制护腕,神情肃毅,双目直视着前方,浑身自然而然地透出了些有别于常人的高高在上之感。 梅锦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坐直了回避,不想那男人风一般地从骡车边上掠过时,马蹄高高溅起了地上一个浅水坑里的一滩污泥,有几点正好甩进车窗,溅到了梅锦的脸上,这人却丝毫没有察觉,自顾纵马朝前头的那个羊肠弯疾驰而去,转身就只剩下了个背影。 梅锦皱眉,抬手擦了擦脸,见他后头还跟了七八匹马,立刻放下了帘子,免得再有泥水被马蹄带着甩进车里。 第十七回 宝武适才方便完毕,从草丛后出来,见这一行人马过来速度很快,便先停了下来,想等他们过去了,自己再驱车上路。 马蹄纷杂起落声中,这一行人马过去,宝武爬上自己的骡车时,不料突生变故,跑在最后的那匹马扬起后蹄时溅起了一块小石子,石子流星般地朝停路边的青骡子飞过来,恰巧竟弹在了青骡左目里,青骡吃痛,叫了一声,随即蹶起蹄子,一下将宝武掀翻在地,接着便拖着车朝前狂奔而去。 这变故就在转眼间发生,被蹶在了地上的宝武惊呆了,愣神后急忙爬起来,大喊着追了上来。 昨天为了尽快请到郎中,宝武挑了全寨子里脚力最好的一匹骡子,跑起来几乎能赶上马匹。此刻青骡既吃痛发狂撒开了蹄子跑,宝武一时又如何追得上?顷刻就被甩在了后头,眼睁睁看着它奔走而去。 坐车里的梅锦起先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只觉到骡车歪歪扭扭地颠簸着朝前快速冲去,耳畔又传来宝武的大叫之声,这才明白过来,意识到不妙。 这段路前头不远就是那个羊肠弯了,青骡失去控制这样直冲而下,最大的可能就是在直道尽头带着自己一道冲下崖坡,跌落到下面那条溪涧里。 这个冲击力会有多大,梅锦心里十分清楚。 这样的情况下,强行跳车虽然也会令自己受到伤害,但比起冲下崖坡,两害取其轻,她知道该选什么。 车子颠得几乎像要散了架,梅锦知道没时间犹豫了,当机立断,扶着车壁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伺机要跳下去时,车轮碰巧又轧过一块凸出的石头,整只车身随之隔空跳了起来,随即歪向一边,失去了重心的梅锦一下摔倒,头撞在了木制的座椅上,剧痛之时,耳畔又传来后头宝武再次发出的充满惊恐的大吼声,心知自己被这骡子带着已经快冲到拐弯处了,再不跳下去,极有可能就要命丧于此了。 梅锦勉强坐起身抓住了窗棂,闭上眼睛咬牙正要作冒险一跳时,十数丈外的前方,一支箭突然破空带风地朝着青骡疾射而来,几乎就在眨眼间,不偏不倚地插入了青骡一只前蹄的中间关节里,箭身力道贯透了腿骨,青骡前蹄顿时折断,猛地跪倒在地,继而摔倒,车体也被带着侧翻了去,惯性作用下,整只骡子带着车厢朝前滑出去丈许,最后堪堪就在直道的尽头停了下来。地上被拖出了一片深深的拖痕。 梅锦像条面袋似地被甩出了车厢,沿着杂草丛生的陡坡朝下滚去,正天旋地转不辨南北之时,手腕突然被什么一把抓住,滚落之势随之停了下来。 她呻|吟一声,睁开眼,看到抓住自己手腕的,竟是片刻前那个骑马而过时溅了自己泥水的男子。 男子的手臂坚实而有力,很快就将梅锦从陡坡的一侧拉了上来,待她坐于地上后,松开了手,低头看她一眼,开口问了句:“可有受伤?” 梅锦脸色苍白,头还晕得厉害,差点连坐都坐不稳了,以手撑着地面,这才没有歪倒下去,男子问她话时,她眼睛还发直,一时说不出话来。 宝武追了上来,神情惊惶,扑到了梅锦身边,见她胳膊和腿看起来都还好,只是表情有点呆滞,这才松了口气,抬头看了眼还站边上的那男子,犹是后怕,猛地站起来吼道:“这是你家的路?边上就是崖坡,你们还跑这么快!她今天要是有个好歹,我和你们拼了!” 剩下的人此时也纷纷下马,走了过来。见宝武对这男子不恭,一个随从喝道:“大胆!竟敢对我家主人无礼!” “我管他是谁!要不是你们跑得太快,打起石子儿惊了骡子,她怎么会差点没命?我告诉你,她是我恩人,伤她就是和我们整个回龙寨为敌!你们姑且试试!”宝武怒气冲冲地道。 随从勃然大怒:“放肆!我家主人是……” 男子摆了摆手,制止随从说下去,扭头看了眼宝武,“回龙寨……”他重复了一遍,似乎想起了什么,突然问:“十年前那个能百步穿杨的田老英雄现可好?” “他是我岳父!前两年去世了!”宝武应道,随即狐疑地盯着青袍男子,“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岳父?” 男子并没回答,只是一怔,微微摇了摇头,目光里掠过一丝惋惜之色,随即道:“少年人,方才确实是我们不好,因急着赶路一时疏忽,才令这位……”他停了下来,低头又看了眼梅锦。 这男子自己年纪也不是很大,一开口却称呼宝武为“少年人”,若换成别的人,听起来未免显托大,但他眉宇间自带了一种远超他年龄的深沉历练感,所以这话从他口中说出来时,听起来自然之极。 “她是前头马平县城里的郎中!我家金花难产,是她救了金花!方才我是要送她回家的!” 见这男子态度还算和气,宝武火气才下了些,嚷完后,发觉梅锦还坐在地上,忙将她搀扶起来。 “裴娘子,你还好吧?你怎么样了?哪里可有伤到?”宝武不停问。 刚才那阵晕眩直到这时才有所缓解,只是额角被撞的地方又开始疼痛起来。梅锦忍着痛,被宝武扶着勉强站起来,才看清刚才自己坐的那辆车此刻正仰翻在坡崖边上,一只轮子已经凌空悬了出去,此刻还在骨碌碌地转动。车里的那些山货野味枣子更是甩了一地,满目狼藉。 她实惊魂未定,双腿还在发软,但听宝武在耳畔追问个不停,知他紧张自己,勉强定下神道:“我……没事……我再坐坐就好。” 宝武这才放心下来,扶她坐到边上一块石头上后,自己走到青骡前察看,见骡子一条前腿的中间关节处竟被一支箭弩贯穿而入,心里明白就是这支箭才是阻了骡子带车冲下崖坡的关键。他也不惋惜骡子,只端详着箭弩射入位置,末了,忍不住抬头看向那男子,道:“这箭刚才是你射的?箭法还算可以。” 宝武妻子金花的父亲曾是远近闻名的神箭手,宝武受过他悉心教导,箭法虽远不及岳丈,但深浅难易却看得明白。知道方才那样千钧一发的情况之下,对方能一箭射断了骡子跑动中的关节,绝对是高手中的高手了。 男子笑了笑,未作答,只命几个随从过去帮宝武一道将骡车从崖边抬起来,移到空旷处后,又叫人取了两锭银子,才道:“方才情况紧急,伤了你的健骡,照市价赔你。剩下的给这位少夫人压压惊。若没别的,我便告辞了。” 一个随从牵来他的那匹马,男子接过缰绳,回头看了眼还坐在路边石头上的梅锦,见她默默无言,目光落在漂于水坑里的几个枣子上,脸色还是有些苍白,但神情瞧着已时镇定下来了,便翻身上了马,一众随从也纷纷追随而去,一行人马拐过了弯道,马蹄声终于彻底消失在了耳畔。 ———— 男子一行人骑马离去后,梅锦坐在石头上再歇了片刻,终于觉得缓了口气,起身开始收拾散落在地上的东西——虽多多少少都沾了地上泥水,但带回去洗洗,大部分还是可以吃的,且这是寨民的心意,就这么弃了,也是于心不忍。 梅锦收拾地上东西的时候,宝武赶到前头去叫人来帮忙。等梅锦收拾完,又等了大约一刻钟,宝武回来了,身后跟了辆路过的也要去马平的载了货的简陋板车,将东西都搬上去,安排梅锦也坐定了,板车重新上路。 车过了羊肠弯,再走一小段下坡路,便拐上了通往县城的平路,宝武一路走,一路自责个不停道:“裴娘子,方才实在是惊险万分,我此刻还有几分心惊肉跳。都怪我,中途好好的停什么!换成我自己,死活也无妨,但若伤了你,我便万死不辞了!” 梅锦安慰道:“我不是好好的吗?再说了,方才只是个意外,和你无关。” 宝武道:“话虽这么说,我还是后怕。虽说这意外和那一行人脱不了干系,但话说回来,若不是那人听到动静不对及时回马一箭射倒了青骡,此刻还不知道怎样了……” 他说着,停了下来,仿佛陷入思索,口中自言自语道:“奇怪了,那人是谁?昆州除了我过世的丈人,居然还有人能有这样的箭法……我方才应该问一声的……” 梅锦方才被甩出骡车落地时,手肘和腿上也有些皮肉擦伤,精神紧张时没大的感觉,此刻平定下来了,倒开始隐隐作痛起来。只是她不想显露出来,免得惹宝武无谓担心,见他自言自语了起来,便双手相抱靠在身侧一个包袱上,闭了眼睛略作休憩。 第十八回 距县城还有十几里路时,对面匆匆走来一辆车,坐于车把式上的那人不住地朝前张望,忽地看到了斜靠着坐在板车上的梅锦,眼睛一亮,急忙停下来,从位子上一跃而下,朝她飞快地跑了过来,叫了声“锦娘”。 梅锦睁开眼,见是裴长青,一愣,脸上随即露出笑,坐直身体朝他点了点头,道:“是你!” 裴长青跑到她跟前,蓦地停下了脚步,看了她一眼,脸上露出夹杂了羞愧和后悔的表情。 “……你……这才回来?”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含糊,吞吞吐吐的,“……昨晚我回家,才知道你被个寨民叫去接生了……早上又迟迟不见你回来,我有点不放心……” 他停了下来,抬眼望着梅锦。 梅锦笑道:“所以你是特意出城来接我的吧?来的正好,我带了好些寨民送我的东西,这板车原本就挤,有些放不下,正好搬你那上头去。” 裴长青松了口气,忙道:“我来!”说着已经上前,麻利地开始搬东西。 宝武在一边帮着。等东西都放置好了,裴长青与他寒暄几句后,看向梅锦关切道:“路上出了什么事?我见你身上衣裳沾了泥,那些东西也是。” 宝武愧道:“裴郎君,全是我不好,没能护好裴娘子,方才在前头羊肠弯时……”话未说完,便被梅锦打断了,梅锦道:“不是什么大事。方才无意间和另一拨急着赶路的人发生了点小磕碰,好在有惊无险,我没事。” 裴长青追问,梅锦简单说了几句便带过去了,只字未提自己险些跟随骡车堕下了崖坡的一幕。裴长青信了,忙宽慰她。 与宝武道别了,梅锦随裴长青上了车,道:“多谢你来接我。” 裴长青望她一眼,心情颇为复杂。 昨夜他从羊子胡同脱身回家后,没见到梅锦,才知她傍晚就被叫去城外的回龙寨接生,次日天亮后,万氏便催他出城去看看。他原本就懊悔不已,不用万氏催促,自己也想去接的,于是出门叫了辆车匆匆出城,恰好在这里遇到了归来的梅锦。 在他想来,昨日自己迁怒于她半路丢下她走了,此刻两人相见,她就算不生气,至少也不会有好脸色。没想到她只字不提,待自己依然言笑和柔,心里更是愧疚,便道:“锦娘,昨日是我不是,不该与你置气,你心里若还有疙瘩,只管骂我便是,我绝不回半句嘴。” 梅锦看他一眼,笑道:“我料你应也只是一时气头,你自己想通了最好,下回别再这样便是。” 裴长青忙点头应下来。 一路无事,二人回到了家中。万氏见梅锦身上衣裳有泥渍,十分惊讶,问了一声,梅锦照先前说给裴长青的话稍解释了下,只说两头磕碰时,是自己不小心摔到了地上沾上的。万氏见她无碍,便也放心了。又听得她顺利帮上了忙,只可惜胎儿去了,先是欢喜,继又念了声佛,直叹可惜,一番话后,让梅锦换衣歇下来,自己到了外头,和听到动静摸了过来的几个邻人宣扬儿媳妙手回春,又展示梅锦带回的山珍野味,众人纷纷赞扬,几个与她年纪相仿的老妪颇有些羡慕,道她有福,娶了个好儿媳,万氏嘴上客气着,心里实是欢喜得意,自觉脸上倍添光彩。 ———— 梅锦换了干净衣裳,自己简单处置过身上擦伤,便坐了下来,取了最小号的毛笔开始绘图。到了晚上,裴长青闸房回来,见到桌上这一沓纸,拿起来就着灯火翻了翻,好奇道:“你在纸上画了这么多小刀做什么?还有剪子?”歪头端详了片刻,“只是样式瞧着有点古怪。” 梅锦问:“我记得上回你跟我说,哲牙工于打造?我画的这些东西尺寸小,要求也高,不晓得他能不能打造出来?” 裴长青道:“放心,没有他打不出来的东西!只是你打这些刀剪做什么用? 梅锦道:“你也晓得,我是郎中,这些自然是医用器具了。哲牙若是能打造,我想请他帮我打一套出来。” 裴长青恍然,又奇道:“这倒少见,拿这些能治什么病?哦,我晓得了!”他一拍自己额头,“戏文里不是说华佗替关公刮骨疗毒,还替曹操开颅治头痛吗?莫非你也会?” 梅锦微笑道:“我没华佗那样的神技,只你猜得大体没错,大概就是这种用处。” 纸上所画的,除了几种常用型号的手术刀,还有止血钳等一般外科手术里可能用得到的器具。 梅锦之所以想到打造这些,完全是昨夜的那段接生经历给她带来的感触。金花最后能顺利滑下死胎,除了自己在旁救助之外,胎位正才是先决条件。倘若胎位不正,即便有了自己的帮助,最大的可能,恐怕到了最后也只会是母子同时丧命。所以宿在苗寨的时候,她便萌生出了打造一套手术器具的念头。 她当然清楚目下条件里给病人实施外科手术的风险。感染、失血以及在缺乏助手独自手术过程可能遇到的各种临时状况,这些都是必须正视的危险。她也没打算在这里大干一场好展露自己远远超越了时代的医疗观念和技术,只是出于职业上的习惯,总觉得手头边有必要备一套,以应付万一迫不得已的情况。 裴长青露出惊叹之色,“这些也是你祖父教你的?他老人家可真厉害。” 梅锦莞尔,点了点头。 裴长青现在对梅锦的医术已是非常信任了。她说什么,他就听什么,当下也不多问,只道:“那我明天陪你去哲牙那里吧。” 梅锦道:“你既在闸房里点了卯,总不好时常跑开。左右我也知道路,我自己去便是。” 裴长青应了。梅锦到桌边收拾自己画好的图稿,屋里便安静了下来。 这些天来,两人晚上自然还是分床而睡,只不过裴长青现在没睡凳子,改为一张偷偷拿到屋里来的地席而已,晚上展开,早上起来,便卷起藏到柜子里,所以万氏一直没有发觉。 梅锦收拾好图稿,回头见裴长青坐着一动不动,似乎在想什么,便问:“你有心事?” 裴长青一直想着昨夜被拉去白仙童那里的事。早上接她回来时,犹豫一番,没跟她说,此刻心里又踌躇了起来,总觉得瞒着她有愧,告诉她似乎又不妥。正出神,忽听她发问,呆了一呆,慌忙摇头:“没什么!” 梅锦笑了笑,脱下鞋坐到床沿,放下帐子道:“那就睡吧,不早了。” 裴长青熄了灯,躺到地席上时,睁着眼盯着头顶瓦漏那片地方,脑子里一会儿浮出昨夜白仙童拉着自己不让走的楚楚可怜模样,一会儿想着成亲这半个月来梅锦的种种,辗转难眠,许久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 当夜无话。第二天早上,裴长青去了闸房,梅锦告了声万氏,带了些糕点和昨夜自己画的草图,找到了哲牙的住处。哲牙见她来了,十分意外,慌忙停下活计殷勤招待,将她让了进去。 屋里狭窄,光线昏暗,哲牙将一条凳子抹了又抹,方请梅锦坐下,带了些窘迫地道:“我这里实在连落脚的地方也找不出来,茶也没有,委屈您喝白水。”说着又喊阿茸去烧水。 梅锦阻拦了,让阿茸坐边上吃自己带来的糕点,方对哲牙道:“什么委屈不委屈的。哲牙叔,长青说您工于锻造,我过来,是想请您帮我个忙,看能不能打造出这些工具。”说着拿出带来的标了尺寸的大致图稿。 哲牙这才定下神,接过图纸翻了一遍,点头道:“应该能的。” 梅锦便把要求的细节和功能细细和他说了一遍,哲牙凝神听后,道:“我晓得了,我会淬炼材料,尽量达到少奶奶你的要求,一回不行,我再打二回,三回,总能打出趁手的来。” 梅锦和他约好了看样的日期,留下定金,哲牙死活不收,无奈之下,梅锦只得暂时先收回钱,待起身告辞,见阿茸巴巴地仰头望着自己,神情依依不舍,便道:“哲牙叔,我见你很忙,我在家也是无事,叫阿茸随我到家去,晚上再送她回来。” 阿茸自小没玩伴,到这里后,更没机会出门,最多只在门口玩耍,这打铁铺的方寸之地就是她每日活动的范围,哲牙疼惜女儿,心里也时常愧疚。听得梅锦开口相邀,起先推辞,后见她意态恳切,并非虚叫的样子,便应了下来。见女儿面露欢欣雀跃之色,自己心里也十分高兴,拿了顶草帽让阿茸戴了遮住额头好叫眼睛不那么引人注目,又再三叮嘱她要听话,这才送出门去。 梅锦带了阿茸回到家中。万氏从前也听裴长青提起过,铁匠哲牙有这么一个重瞳女儿,觉得不祥,突见梅锦将她领回了家,心里有些不自在,等见到阿茸极是乖巧懂事,又听梅锦说,重瞳不祥是为讹传,连古来不少圣贤也是重瞳,这才没说什么。 阿茸在裴家待了一天,梅锦教她写名字,又教了些简单的字和算数,阿茸十分聪明,记性也好,学得很快。到了傍晚,快申时中(六点钟),裴长青没回,怕哲牙担心,梅锦便自己先送阿茸回去。 又过了一个时辰,天色开始暗下来了,万氏只好先和梅锦吃了晚饭,心里泛起嘀咕,怀疑儿子又被张清智给叫去吃酒了。 到了戌时中,天完全黑了,裴长青依然没回,也没什么口信,不止万氏,连梅锦也开始担心起来。 从她到了裴家后,除了头两天和昨晚之外,裴长青基本都按时回来的,有时即便晚些,也不会超过戌时。且照万氏的说法,他是个孝子,从前若要晚归,为叫万氏安心,必会叫人捎个口信的。 再半个时辰后,裴长青依然未归,也没什么消息,万氏终于忍不住,托那日迎亲的堂弟长喜到闸房去看看。裴长喜应了,动身往闸房去。 第十九回 裴长喜走出没多远,看见对面来了五六个县衙里的衙役,仿佛去锁拿人的样子,到了近前,见其中有个相熟的,那人看到他,丢了个眼色过来,故意放缓脚步,等落到后头了,停下来低声道:“你堂兄裴长青可在家,若在,赶紧叫他逃!” 裴长喜摇了摇头。 衙役道:“不在更好。他打伤了人,县官要我们连夜来捉拿呢!”说完急匆匆地追了上去。 裴长喜吃惊,慌忙转身拐入侧旁一条小巷子飞奔到了裴家,把刚听来的消息转述了一遍。 万氏吓了一大跳,顿脚道:“好端端的我家长青怎会打伤人?是不是官爷们弄错了?” “我也不晓得,恰好那帮衙役里有个我的相熟人,好心跟我说的……” 他话没说完,外头院门便传来啪啪的拍门声,夹杂了衙役的呼喝声。 “来了,来了,这可怎么办……”万氏脸色发白,在屋里团团转起来。 见她六神无主,梅锦道:“娘您别慌,我去开门,看看到底怎么回事。”说完转身到了前院,打开了门。 门一开,手拿火杖的衙役就冲了进来,不由分说径直闯到了屋里,推门到处查看,连箱柜也不放过,搜检一番见没人,一个自称刘班头的沉着脸问万氏:“你儿子在哪里?他打伤人犯了案,我们大人下令一定要将他捉拿归案,你若包庇,视为同罪!” 万氏颤声道:“差爷,我儿子这些天一直在闸房老老实实做事,未曾惹祸啊,连闸官都称赞他了,是不是你们弄错了?” 刘班头冷笑道:“老阿姆,你儿子裴长青不学好,和县里的一帮无赖混子整日混在一起,你当我们没打过交道?抓的就是他!我看你神色张皇,莫非把你儿子藏了起来?痛痛快快说出他的去处,我们也不难为你。” 万氏脸色煞白,不住摇头称否,刘班头只一味声色俱厉地逼问,梅锦上前道:“刘班头,我娘年纪大,身体也不好,大晚上的突然听到这消息,惊慌在所难免,何来藏人之说?我夫君今晚没回家,我们娘儿俩正不放心,方才还托了长喜堂弟去闸房问消息,未曾想你们便上门了,只听你们说他打伤人犯了案,到底打伤了谁,犯了什么案,我们半点也不晓得,您给说一声,好叫我们心里有数,该当如何,我们绝不敢阻挠。” 刘班头觑了她一眼,“你是裴长青媳妇?告诉你也无妨,你男人打伤了顺宁矿厂的一个锅头,对方告到县衙,大人下令捉拿他归案!” 所谓锅头,乃矿厂行业的一种称呼,指的是管理矿厂庶务的人。这顺宁矿厂在邻县,和裴长青八竿子打不到一处,他又怎么打伤了对方?说起来,还是和张清智有关系。 便是傍晚时分,裴长青回家路上,小如来匆匆找了过来,说顺宁矿厂孙家人带了一帮人堵住了张清智,眼看言语不和要大打出手,让他赶紧过去助拳。 原来,顺宁孙家和张家向来有嫌隙。去年生意被张家抢走了好几宗,今年年初,孙家矿厂的一个镶头(技术总管)被挖走,刚前些天,这个镶头又暗地里招走了不少原本在孙家矿厂做工的槌手和砂丁。 槌手砂丁便是凿矿和背负矿石出井洞的人,通常有三种来源。一是招录的正常矿丁,二是卫所里的军人,第三种乃是犯人流徒死囚,待遇依次递减。若放在前几年,倒也没什么,矿厂并不缺人,走便走了,但从去年开始,朝廷严令禁止调卫所军人到矿厂充当矿工后,矿丁人数锐减,一时招不齐人,许多矿厂面临砂丁不足的情况。孙家先被挖走镶头,现在还被叫走了一拨人,岂肯吃下这个亏,带了许多人堵住了外出的张清智,挟到醉仙楼里说道,要他将人都送回,张清智唯恐自己吃亏,急忙让小如来叫裴长青过来助拳。 裴长青原也有些踌躇,唯恐万氏和梅锦知道了要说自己,只是小如来口口声声将义气挂在嘴边,又吹捧他功夫过人,称有他过去必能镇得住场子,以裴长青的性格,那个“不”字怎说得出口?当下掉头便跟小如来赶了过去。双方果然言不投机,很快场面失控大打出手,混乱中裴长青打伤顺宁矿厂的一个锅头,对方断了两根肋骨,昏死过去,张清智以为打死了人,慌忙逃离,裴长青也趁乱逃走。对方怎肯作罢,连夜抬了人到马平县衙告状,张清智推说人不是自己打的,土官便命捉拿裴长青归案。 待听完了原委,万氏面上血色顿失,瘫坐在椅子上说不出话来。 梅锦见门外已经聚了不少被惊动了跑过来瞧热闹的邻人,纷纷对着里面指指点点的。便到房里取了些钱出来,将刘班头叫到角落,低声道:“事情我是知道了。只是方才你也搜了,家里确实没有藏人,我们也不晓得他去了哪里。班头放心,我们绝不敢包庇。今晚累你们辛苦了,这点小钱,班头拿去给兄弟们买碗酒喝。”说着将钱递了过去。 刘班头收了钱,脸色方缓了下来,点头道:“看你还算明理,不像你那个婆婆,明明儿子犯了事,还一味只替他辩白。既这样,我便先带兄弟们走了,他若回来,你须得立即报我,否则便以同犯论处!” 梅锦自然答应。刘班头将钱纳入襟袋,呼了一声,众衙役便收了索枷随他出门。 梅锦送走裴长喜,将议论纷纷的邻人关在了门外,返身回到房里,见万氏依旧瘫坐椅子上,口中不住地道:“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我的儿,你去了哪里……”一声没叫完,眼中泪已经流了出来。 梅锦心情也是沉重,过去安慰了她几声,万氏抓住梅锦的手,哭着道:“也不知道长青逃哪里去了,这要被抓到,若判个牢狱流放,叫我们娘儿俩可怎么才好?” 梅锦沉吟道:“娘,您别急,刚才那个刘班头不是说了吗,对方只是被打伤。只要没出人命,我们想法子转圜下,说不定也就大事化小了。舅舅应该认识些人,叫他想想办法!” 万氏从椅子上跳起来,“我竟忘了!就我们娘儿俩个,能办得了什么正事,我这就去找他!” 梅锦忙拦住她,道:“娘,这么晚了,你怎么过去?钧台县隔着一天路呢!不如我去找长喜,烦劳他明早再替我们跑一趟,总比我们自己过去要快。” 万氏又软回到椅上,滴泪道:“你说的也是。且去找他吧,就说等过了这一关,婶娘会记住他的好。” 梅锦扶着万氏回到屋里,安置她躺下,转身出去打开院门,见外头人还没散光,三三两两地依旧聚在边上,正议论纷纷,她开门才停了,围上来打听内情,这当中有真关心裴家的,也少不了幸灾乐祸,林五娘便是其中之一,梅锦暗叹口气,搪塞了几句离开,找到长喜把事情说了一遍。 裴长喜和裴长青关系一向不错,他娘和万氏也走得近,母子正在家中议论此事,见梅锦找来求助,当场二话不说便应了。梅锦道谢,回到家中。 当晚万氏头疼的老毛病犯了,梅锦陪在边上悉心服侍,又百般宽慰,一夜无眠,等到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亮,知道裴长喜出发往钧台县去了,便告诉了万氏,万氏这才稍定下神,焦心如焚只等着万百户过来商量应对之策。 马平到钧台,走得快一个来回也要一天一夜。裴长喜赶到钧台找到了万百户,万百户听得外甥犯事,当即上路,隔日半夜赶到,睁着眼到天亮后,胡乱洗了把脸,第二天便出去走动,黄昏时回来,破口大骂张清智良心被狗吃了。 原来这一天他跑了好几处地方。先去找了张家。他的本意也并非要赖上张家,只是想着他家门路应比自己多些,事情既是因张家而起,想请他家助力一二而已,不料张清智却避而不见。找到小如来,小如来也躲躲闪闪,说当时叫裴长青来,也不过是想借他镇住对方,没成想他自己强出风头,下手又没个轻重,这才犯了官司,与他并没干系。万百户听他口气,似乎还有些埋怨自己侄儿把事情闹大的意思,忍住气,只得去找几个往日和自己有点交情的人,奔波了一天,又累又饿,这才回来。 “你找的别的人怎么说?” 等万百户骂完张清智小如来,万氏紧张地问。 这两天,裴长青一直杳无音讯,梅锦也时不时地到县衙附近打听消息,万氏更是日夜不得安生,茶饭不思,变得憔悴无比。 万百户道:“我找了衙门里的书吏,据他说,孙家锅头伤得不轻。这孙家在顺宁县不是好相与的,被人背后戳脊梁骨的事干了不少,听说和不少土官也有往来,这回吃了这样的亏,料是不肯善罢甘休。这书吏引我见了本县土官陈大人,陈大人看起来倒是想化解此事,只是听他言下之意,若原告孙家不肯让步,他也不好从中转圜,长青若被抓住,照了律例,最轻怕也要杖五十,徒刑三年哪!” 万氏眼泪再次夺眶而出,哽咽道:“弟弟,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他要是出事,我也不想活了,你可一定要想法子救救你亲外甥儿啊!” 万百户道:“姐,不消你说,我自会尽力。如今没有别的法子,明日我只好托人帮我引见,厚着脸皮去求孙家了,只要他家肯放过,赔多少银钱,咱都认了。” “你快去快去!”万氏不住点头,“只要他家肯放过长青,便是要我变卖全部田产也行!” 万百户摇了摇头,长叹一口气。 第二十回 次日,万百户携礼,在顺宁当地一个乡绅的引介下,找到孙家登门赔罪。等了半晌,孙家人才露面,见面之时,说话倒也客客气气的,只每每提及官司,却滑不溜丢犹如鲶鱼,只推说让县官秉公办案,不管最后怎么断,自家也算是给那被打的锅头一个说法。万百户还待再求情,对方便推说另有客要见,站起来端茶送客,更不肯收下礼物,万百户无奈,只得出门。 万氏梅锦整个白天都在焦心里渡过,好容易等到万百户回来,得知经过,俱是失望。 万氏见事情一筹莫展,儿子又不知逃去了哪里,一时悲从中来,又拿帕子抹起了眼泪。 万百户皱眉道:“姐,你哭有劳什子用?我看那孙家恨极了张家,这是迁怒到外甥头上,见是不能善了了……” 万氏抢白:“你连哭也叫我哭吗?他们这是要逼死我。我早就知道张家不是好人家,跟长青也不知道说了几回,离那张清智远些,偏他就当耳旁风,如今闹出了这么大的事,可叫我怎么办才好……” 万百户叹息了一声:“好在长青还没被抓到。门路既走不通,如今也就只能让他先躲着,避过这阵子,等风头过去了,再慢慢计较。只是不知他躲到哪里了,咱们自己先找着他才是最要紧的,若被人看见抓了,那就不好办了。” 万氏眼圈泛红,喃喃道:“他身边没带多少银钱,一个人在外头东躲西藏,吃什么喝什么,昨夜又下雨,他睡觉想也没地儿,我一想着这个,我心里就堵着喘不出气……” 万百户顿脚道:“我的亲姐哎!他都这么大的人了,自己知道这些的,你空担心什么!行了行了,晚上趁天黑,我去乡下庄子里,叫两个信靠的住的和我一道四处去找,你和侄媳妇在家等我消息便是!” 万氏没法,只得点头。 梅锦做好了晚饭,叫万百户和万氏出来吃。几人也没心思吃饭,默默吃了几口便放下碗筷。等到天黑,万百户从后门悄悄出去,万氏在灯下发了一会儿的呆,说头疼,回房躺了下去。 梅锦一直在万氏边上伺着,直到睡了过去,见她这里暂时无事了,才轻手轻脚地回了自己的屋。 裴长青出事后的这几天,万氏整个人似垮了下去,一应家务都是梅锦对付过去的。万氏情绪又不稳,前一刻还在发呆,下一刻就开始流泪,频频向梅锦诉说焦虑,半夜睡着睡着便起来,在院子里不住走动,唉声叹气。梅锦知她极其焦虑,唯恐发生什么意外,夜里根本不敢深眠,万氏那边一有动静她就飞快起来,没睡过一个囫囵觉,到了此刻,人已经疲倦至极,如同上辈子连轴做了好几个手术后的那种虚脱之感,但躺下去了,却又睡不着觉,在床上翻来覆去。 到了半夜,好容易迷迷糊糊有点睡意的时候,仿似听到门似乎被人推开的轻微声音,猛地惊醒,借了头顶瓦漏透进的月光,看见一个黑影猫着腰朝自己的方向走来,不禁毛骨悚然,下意识地刚要呼叫,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停了下来。 “别叫,是我!” 果然,下一刻,裴长青压低了的声音传了过来。 梅锦从床上飞快坐了起来,点了盏灯,看见裴长青就站在屋里。 几天不见,他仿似一下变得黑瘦了不少,头发也乱蓬蓬的,看见梅锦,竟似个小孩般地红了眼圈,站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见他这样子,便是有再大的怒气,此刻也都化成了心酸。梅锦问清这几天他一直东躲西藏,昨夜是在县城外荒地里一座坍得只剩几堵墙的残庙里蹲了一夜避雨,更是长叹一声,让他坐下后,自己到外头仔细看了一圈,见没有异常,从灶房里取了些剩下的饭菜回到屋里。 裴长青果然是饿狠了,看见饭菜两眼发光,坐下去低头便狼吞虎咽了起来,片刻后一扫而光,打了个饱嗝,这才抬起了头,见梅锦坐在边上一语不发地看着自己,脸上露出羞愧,慢慢又低下了头,嗫嚅着道:“锦娘,我真不是故意的……原本我也不想去的,只是小如来来叫我,不知怎的,我便鬼使神差的跟了过去。打起来时,张大哥他们叫我打头阵,我不好推辞。原也没想着下重手,吓退便是了,只是那人竟掏出刀子刺我,我一时怒起,这才还了手,没想他如此不禁打……” 梅锦冷冷道:“狗屁的大哥!到了这会儿,你脑子里装的还是屎不成?他们为什么拉你认兄弟?你真当自己桃园三结义?狗屁!不过是看中你拳脚让你当他们的便宜打手!还鬼使神差!你不过是好这张面子,被人一撺掇,送上一顶高帽,你就捡起来往头上戴。里子都没多少,你要面子挂哪儿去?你知不知,你出了事被官府通缉,你娘几天几夜不安生,你舅舅到处为你奔走,你那两个好兄弟,一个闭门不见装什么事都没有,另个还埋怨你下手不知轻重。长青,吃了这个教训,你要是还迷迷瞪瞪分不清谁好谁歹,我看你这十八年的饭真就全吃到狗肚子里去了!” 裴长青没料到她如此声色俱厉,吃惊望她片刻,面上羞愧更浓,慢慢垂头一声不吭,末了道:“我知错了。后悔了。只是晚了。如今县衙门口就张了抓我的布告。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想过了,明天就去投官,流放牢狱我都认了,再这样连累你们为我焦心,我简直猪狗不如!” 梅锦哼了声,道:“你嫌自己惹的事还不够,真想要了你娘的命吗?还一人做事一人当!” 裴长青呆了一呆,望着梅锦,期期艾艾地道:“那……那该怎么办才好?” 梅锦道:“你现在不能留在家里。趁着没人发现,赶紧先给我躲好,事情没消停前,你别露面。” 裴长青犹豫了下,“我听你的……那我再躲破庙里去?” 梅锦问了具体方位,想了下,道:“你暂时先躲那里也好,小心别让人看到,明天等舅舅乡下回来,我让他去那找你,再换个地方把你藏好。” “我这就走!”裴长青倏然站了起来。 “等一下,你在你娘跟前露个面再走吧,也好叫她稍放些心。”梅锦转身道。 裴长青脸上再次露出愧疚之色,默默跟着梅锦到了万氏房里,万氏被叫醒,睁眼看到儿子站在跟前,失声便要大哭,被梅锦上去一把捂住嘴,这才醒悟过来,拉着裴长青问长问短,梅锦打断道:“娘,长青不好在家里久留,既知道他没事了,让他先赶紧再躲起来。万一被人听到什么动静就不好了。” 万氏急忙开了柜子锁,从箱子底下拿出藏的一些钱塞给裴长青,又急匆匆收拾出一些糕饼,那帕子包了,一股脑儿塞到他怀里。裴长青忍住泪,下跪朝万氏磕头,站起来对梅锦道了声“劳烦替我照顾我娘”,转身迅速出了屋。 梅锦扶着万氏来到院里,目送他攀上墙头身影消失在夜色里,再搀扶万氏回到床上时,万氏忍不住又伤心,长吁短叹地抹起了泪。 梅锦坐过去低声道:“娘,您别哭了,小心哭坏身子。” 万氏抹泪道:“长青惹了这样的祸事,往后还不知道怎样,我这个当娘的,心里比猫抓还难受,不如死了干净,倒省得再牵肠挂肚。” 梅锦叹了口气,“娘,我还有个法子,或许可以试一试。” 万氏停下来看向她。 “我去找昆麻土司府的人,看看不能求来个人情。若土司府的人肯帮忙,这事或许也就化解了。” 万氏方才还恹恹的,闻言猛地从枕上弹坐起来。 “哎呀,说的是啊,我怎就没想到这个呢!”说着双目已现出欣喜之色,“好媳妇,你说的是,你不是在路上救了土司府的官姐一命吗,他们欠你个天大人情,你上门求个情,想来他们也不好一口回绝!”说着又抓住了梅锦的手,口中絮絮地道:“……连我们县的县官也是那个大人任命的。他要是还记你恩情,别说长青打伤了人,就算出了人命,也就他一句话的事,你说是也不是?” 梅锦温和地道:“您想的是没错。只是人家到底肯不肯给这个人情,我也不敢打包票。明天我过去试试便知道了。” “一定会帮的,一定会帮的!人人都说土司府的李大人体恤百姓,你见了,好好求一求他,看在你救了他家姐儿的情面上,他一定会帮忙的!” 万氏不住地替梅锦打气,说着说着,仿佛想起了什么,忙又掀被从床上下来,道:“我也不睡了!收拾收拾东西,等天亮了,娘就陪你一道去!好好求一求,他见我年纪大,不定就不忍开口拒绝了!” 梅锦忙阻住她,好说歹说将她劝回了床上,道:“还是我一人去妥当些。娘您放心,方才我见长青有了悔改之意,我岂忍心看他就此真的亡命在外,有家不得归?必会尽我所能的。” 万氏重新靠回枕上,紧紧抓住梅锦手,点头欣慰道:“好媳妇儿,我就知道我家长青能娶你,是他天大的造化。你放心,他不是不知好歹的人,这回倘若侥幸逃过这一劫,不止他,娘也会牢牢记住你的好!” 梅锦微笑着点头。万氏心情放松了,便催梅锦去睡觉。见她精神好了不少,梅锦便回了自己屋,重新躺了下去,回想着这几天的种种,不禁再次叹了口气。 万氏方才说的倒也是事实。土司府对所辖范围里的各州县官员拥有自主任命权,相对于朝廷的流官,这里的官员被称为土官。如果李家肯出面调和,这事确实也就他们一句话而已。 从前的梅锦,最不喜欢就是开口求人。但现在,她只能厚颜仗着自己先前救了阿鹿的那么点人情而登门求助。她不得不妥协,裴长青和她虽然还不是真正的夫妻,两人相处也没多久,谈不上日久生情,但万氏待她不错,出了这种事,真叫她置身事外不闻不问,她知道自己还是做不到。 第二天一大早,裴长喜帮她备好骡车。在万氏倚门相望的殷切相送下,梅锦出发再次去往了龙城。 第二十一回 长喜赶着骡车午后到了龙城的土司府。 梅锦来到大门前,登上台阶叩了两下门,里头出来一个门房,恰好还是上次打过交道的那个,对方也认出了梅锦,比起上回,态度客气许多,听梅锦问李府君,应道:“老府君前日去了金刚寺预备功德佛事,不在府里。” 梅锦一怔,再问一句,得知今日可能回来,想了下,顺道又问李东林。 “二爷也陪老府君去了寺里。” 梅锦问了寺庙路程,沉吟。 上次过来闹了一场不愉快,算是得罪了李东林,所以这次来,她是打算厚着脸皮去求李府君帮忙的。不想李府君去了寺庙,路虽然不是很远,但人家做佛事,她断不好此刻便贸贸然地找过去到寺院里打搅,既然门房说今日会回,自己在这里等着便是。见门房答完看着自己,谢过转身下了台阶,对等着的长喜言明情况,道自己不知道还要等多久,请他先回。因家中确另有事,长喜客气两句,便先行离去了。 梅锦找了个荫凉地,翘首开始等着李府君回来。这一等就是一个下午,直到傍晚暮色渐浓,还是没等到,正犹豫要不要继续等下去,忽然听到身后传来车轮辘辘碾过路面的声儿,扭头见一辆马车来了,朱轮华盖,一面饰了珠璎的帘子被人掀起,从窗里探出一张小女孩的脸,正是土司府的官姐儿阿鹿。 阿鹿方才便看到了等在路边的梅锦背影,只是不大确定,看清是她,忙冲她挥手,叫随行停车,跳下去跑到她跟前,问道:“梅姐姐,你怎会在这里站着?” 梅锦见阿鹿回了,等了一下午的焦躁心情终于稍解,问清她刚从金刚寺回来,便道:“我来是想见你祖母老府君的,不巧听说她去了寺里。她没回吗?”说着看向马车,见边上是几个骑马的随从,霞姑从车上下来了,却并没见到李府君,也没李东林的身影。朝霞姑走过去,问了声好。 霞姑笑着应好。 阿鹿道:“梅姐姐你要见我祖母?原本祖母要回的,偏大和尚说还要做一天法事,祖母便先叫我先回了。他们明日才回。梅姐姐你先随我进去!”说着不由分说拉她手往土司府大门里拖去,里头人听到门外动静,忙开门迎接,阿鹿拧着眉呵斥:“笨头笨脑的何时才能长进!不知道她是我姐姐吗?竟让她在外头等了许久,就不会让人先进来?” 门房低头诺诺地不敢应,阿鹿拉着梅锦手继续往里去,口中吱吱喳喳地道:“我在家没劲,正想着哪天去马平县找你呢,你就自己来了!这回一定要多住上几天才好!”一路说着,穿过明堂进了二门,经过游廊,最后到了阿鹿所住的蔷薇园旁的一处花厅了。 霞姑看出梅锦过来应是有事,等侍女奉茶上来,叫人带阿鹿下去换衣服后,含笑看着梅锦,梅锦便站起来道:“多谢姑姑和官姐儿款待。实不相瞒,我今日过来,是有求于老府君。” 霞姑面上并未露出异色,依旧笑道:“事急不急?倘若很急,我这就安排你去金刚寺,原本我也打算晚些时候要回寺里去的。” 梅锦忙道:“不敢到寺里惊扰老府君。我等明日便是。” 霞姑含笑道:“也好。今日天色将暮,你回马平便是半夜了,出去投宿女子一人也不方便,不如就在这住一晚上。我回寺里后跟府君说一声。明日她便回了。” 梅锦并未假意客气推辞,朝她诚挚道谢,霞姑笑道:“我就中意你这样的直爽人,不似旁人扭扭捏捏。我便叫人在蔷薇园里给你收拾个屋出来,可好?傍着阿鹿的。吵是吵了些,只我晓得她,你既来了,若叫你住别的地儿,她必跟我吵。” 梅锦微笑道:“随姑姑安排便是,我住哪儿都一样。” —————— 天色暗将下来,用完晚饭,梅锦暂时住在和阿鹿屋子相隔不远的一间东厢房里。据霞姑说,这地方的男主人李东庭今日也不在府上,大约明后日会回,此刻家里就剩阿鹿一个主人。原本阿鹿也要明日回的,只是她不耐烦再留寺里,李府君担心她聒噪烦扰到金刚寺和尚,这才叫霞姑先送她回家。因今夜还有通宵法事,霞姑须得陪在李府君身边,晚些还要回去的。安顿好了一切,和管事的叮嘱了一声,便又坐了马车急匆匆地走了。 霞姑前脚刚走,阿鹿后脚便摸了过来,要领着梅锦到各处走动。 土司府前堂看起来森严雄伟,后头住家的地方却修的犹如江南园林。蔷薇园顾名思义,处处开了各色蔷薇,景致确实烂漫。只是梅锦有心事,何来心情观花,拗不过阿鹿盛情,跟着她随意走了些地方,便借口天黑回去,到了屋前,阿鹿道:“姐姐,不如今晚你睡我那里去吧?咱俩也有作伴。” 梅锦笑道:“不妥。我怕我睡觉打呼吵你。” 阿鹿咯咯地笑,“我还磨牙哩!霞姑说听我磨牙都怕我爬起来咬她一口肉!”说着拽了她手死活要拖她到自己房里,又高声呼喝侍女将她铺盖也取来。侍女似乎对她有些忌惮,听她令下,忙急匆匆跑过去拿,片刻便风一般地抱了过来铺到床上。 梅锦不知阿鹿何以会对自己如此亲近,但自然而然也很是暖心。 上辈子人到中年,她始终没有自己的孩子,并非完全不在意,遇到年幼病人尤其上心,有时在路上看到年轻母亲带着孩子散步,不自觉也会多看上两眼,心里未尝没有羡慕之情。这一刻,当她和阿鹿并头躺在榻上,放下了纱帐,听她和自己叽叽咕咕的时候,心里渐渐涌出了一种很难用言语去表述的陌生感觉。 或许这就是为人母的感觉? 如果上辈子,她也能像别的女人那样生出一个孩子,或许她的丈夫张文华就不会变心了? 梅锦不知自己为何突然会在这时候冒出这样一个念头,苦笑之余,心中也掠过一丝酸楚——毕竟,他们曾真的相互爱过对方,即便最后他变了心,她也决绝和他一刀两断,但不管出于感情,还是习惯,直到现在偶然想起来,她也依然还是会觉得自己胸口里一丝丝地发闷。 “……梅姐姐,其实前次我二叔自己去了马平县找你的,我也和他一道去了,只是到了你家边上,他朝人打听你住处时,听人说你男人拜堂丢下你跑了,还说他和别的什么女人相好,我二叔就回了。我当时听了,可气死了,你不知道……” 阿鹿絮絮叨叨地说道。 梅锦一怔,低头看了她一眼。 “……梅姐姐,你要是不想那个女人活,我去帮你把她砍了,你男人要是舍不得,索性再把他也砍了,叫他们生生世世在一起,你再去嫁个好男人便是……” 梅锦微微咳了一声,见她打了个哈欠,闭上眼便睡了过去,忍不住摇了摇头。 屋里依然残余了些白日没有散尽的暑气,阿鹿把脸紧紧贴着梅锦的一边胳膊,睡得很是香甜。她脖颈里沾了几绺头发,渐渐沁了汗,弄得梅锦和她相贴的皮肤也潮湿了起来,但她丝毫不觉难受,拿了手帕替她轻轻擦去积在脖颈里的汗,然后轻手轻脚下了床。 她原本打算等阿鹿睡着自己再回客房的,忽然却改了主意,叫那两个原本照霞姑吩咐要轮守下半夜的侍女自管去歇了,由她照顾阿鹿夜起。 侍女起先不敢答应,见梅锦认真,最后道谢应了,说自己两个就睡在隔壁屋里,若有事,叫一声她们就起来。 侍女带上门退了出去,梅锦留着桌上的一盏灯,重新爬上床,放下帐子,在阿鹿边上轻轻躺了下去。 侍女方才说,官姐儿怕黑,晚上睡觉,屋里必定是要点着灯火的。 梅锦脱去外衣,侧歪在床榻外侧,摇着手中团扇,一下一下地替阿鹿打着轻风,脑海里一会儿浮现出前世的种种,一会儿想着万氏裴长青母子,慢慢地,终于也阖上了眼。 ———— 将近亥时末,夜色漆黑,土司府大门前的街道空无一人。平整宽阔的青石路面上,一行车马在点点火杖光中犹如长蛇般由远及近地迤逦而来,打破了夜的宁静。马蹄和辚辚车声里,这行人最后停在了土司府的大门前,随行下马拍开了门,值夜老门房看见一个身穿整齐公服的男子下马,在火杖光里快步拾级而上,又惊又喜,忙跑下台阶迎接,口中道:“大人,你怎此时便到了?不是说最快也要明日吗?” 这男子是昆麻土司李东庭,因承了正三品宣慰使的官职,此刻身上穿的便是公服。纻丝料的绯色绣麒麟袍,腰系饰犀角的双节玉带,脚上是双玉色底的黑面麂皮朝靴。本朝官服虽以绯色为尊,须三品以上官员方能穿,但寻常男子少有将绯色穿好看的,要么突兀,要么流于阴柔,便是官场上,也时有人以“镬中螃蟹着红袍”来讥讽身居高位的政敌,偏他穿了这公服似量身打造,愈被烘托的挺拔伟岸,人群里一眼看去,犹如鹤立鸡群,极是显眼。 李东庭将手中马鞭递给身边的随从,朝老门房点了点头,微笑道:“原本定于明日回的,只今日已经接到了钦使尚公公,故提早回了。劳烦你这时还起来开门,辛苦了。” 李东庭虽贵为家主,在外威服四方,但平日待人宽和,轻易不动怒,对家中年老仆役也很是体恤,甚至连名字都能一一叫出,家人对他无不衷心爱戴。 老门房听得这话,连声不敢,觑见台阶下一个身体微胖年约五十开外的太监正被人扶着从马车上下来,忙朝李东庭弯了个腰,转身快步跑了进去,口中大声喊道:“大人回了!大人回了!众人出来迎接!” 原本已经陷入了沉静的土司府随了老门房的这一路吆喝,立刻苏醒过来,灯笼一路亮了进去,没片刻,整个前堂便灯火通明,管事的带了仆役府兵鱼贯而出,将家主及贵客一路迎接进去。 第二十二回 李东庭出门前,土司府的大管事张富便知不日会有钦差太监到来,一应接待准备早已妥当,故此刻虽深夜突至,却也有条不紊,很快便将主人与贵客迎入中堂,随后奉上茶点。 钦差名尚福,乃宫中掌印太监。身形微胖,眼角微耷,看着十分和气,但一双眼睛却十分有神,透着精明能干。他随伺老皇帝多年,断识大体、不结党纳私,对老皇帝忠心耿耿,深得老皇帝的信任。 近年西南一带私矿泛滥,因铜产牵涉到铸钱,涉及各方利益更是盘根错节。事关重大,几年前开始,朝廷便曾数次派官员到此查摸具体情况,颁令予以整顿,局面才渐渐有所改善。不想到了去年底,又爆出剑南道铸钱局堂官掺杂铁砂牟利一案,皇帝大怒,命彻查此案,最后涉及云川贵地方上百名的大小官员,杀的杀,贬的贬。当时,尚福便是奉旨查案的钦差之一。如今半年过去,尚福再次被下派到西南。只不过这一次,他是奉旨来督查江道修浚情况的,前些天一直在四川,方这两日才入的云南,刚到云南,第一处便来到了昆麻土司府。 赶路了一天,尚福早已面露疲态,坐下后便打了个哈欠。李东庭看在眼中,道:“公公一路辛苦,也不早了,不如先去歇息,明日我送公公去巡视。” 尚福捶了捶腰,叹息道:“老了!无用了!比不了李大人龙精虎壮。不过坐了半天车便成了这样,若与你一样骑在马上,岂不是散成架子……”说着站了起来,边上一个小太监忙伸手扶他。 李东庭亲自带着尚福往住所去,笑道:“公公何必自谦。此地距离京城关山险阻,万里之遥,不过半年里,公公便不辞劳苦数次莅临,忠君体国,我等实难望及肩项。” 尚福摆了摆手,喟道:“不过是食君禄忠君事罢了。水道关系重大,只要皇上还用得上咱家,别说咱家还能走,便是走不了路了,爬也要爬着过来。” …… 一路说着话,李东庭将尚福送到了住处。待尚福与近身伺候的小太监进去后,李东庭脸上方才一直带着的笑消失了,神色转为凝重,低声吩咐身边跟着的大管事张富:“今夜派信靠的府兵在外守着,断不能出任何岔子。” 张富点头,随李东庭回他日常所居的住处,问了些路上情况后,汇报道:“方才我听大人说明日陪尚公公去巡查江道。大人放心,所辖境内的修浚一事,从去年至今一直没停,方前两日我还亲自去察看了,计已开通拓宽大水沟、洛灞、上合、胡须子等八处险滩,另附近陆路险仄之处,也一并开凿宽平,如今驮马往来,业已无阻,各渡口也添设渡船,溪流建造木桥,往后非但可令铜船往来无阻,便是附近百姓也在称道。” 因川滇一带地处天末,陆路交通不便,船只运送铜料出省大多倚靠水路。只是江水水势又大多陡险,仅昆州至汉阳一带,滩石障碍便不下百处,再逢雨季,舟船若有碰触,辄难保全。故朝廷去年起下令沿江州县土官修浚江道,以保证运输无碍。 李东庭不语,至居所前停下脚步,才淡淡道:“张叔,你道尚福太监不辞劳苦再来这里,真是为了督查水道?” 张富微微一怔,迟疑了下,忽然顿悟,“难道……”说话一半,倏然停下来,左右看了一下。 李东庭点了点头,道:“江道修浚固然重要,只这事,并非他亲自过来不可。探子回报,尚福太监到四川大张其事,名督查水利,暗中却各地走动,若我猜的没错,他此次过来,应和蜀王府有关。” 张富踌躇了下,“大人,蜀王府借蜀王过五十寿,要咱们进一百株的深山香檀大木。我记着十几年前,老大人还在世时,有一回朝廷修建宫殿,咱们纳贡也不过是五十株大木而已。他如此做派,先不谈僭越,实与勒索无二。既然尚公公此行别有用意,何不寻个借口,叫他晓得这事?” 李东庭道:“蜀王乃皇上同母胞弟,在蜀地封王已久,据我所知,不少川贵土司都与王府暗中有所往来,势力盘根错节,便是朝廷轻易也不好动他。此事再议吧,我心里有数。”说罢微笑对张富道:“不早了,你也安歇了吧,明日还有的你忙。” 张富点头,恭敬告退,转身待走,忽听李东庭又问:“方才说我母亲和二弟还在寺里,阿鹿一人回来了?” 张富停下来应:“正是。老府君和二爷明日才回,官姐不耐烦再待寺里,老府君便叫霞姑先送她回了。不过今日府上还来了个妇人,便是先前救过官姐儿的那个,仿似要求见老府君的,因老府君不在,霞姑便将她留宿了下来。” 李东庭微微一怔,随即点了点头,“那妇人对阿鹿有救命之恩,我自回来后便一直想登门致谢的,奈何事情一件接着一件脱不开身。凑巧她自己来了,最好不过,等明日我亲自向她道个谢。” 张富道:“偏大人你一直不忘这事儿。其实大可不必,我料那妇人早从二爷那里得了酬谢了。” 李东庭揉了揉眉心,笑而不语。 张富从前是李东庭父身边的得力人,也算看着李家两个兄弟长大的。想起前些天李府君提到给他续弦一事,顺道正要开口说一句,见他眉宇间似乎带出了一丝淡淡倦色,便改口道:“大人你也歇了吧!在外奔波了两天。” 李东庭颔首,转身进了居所。侍女早备好汤水供他沐浴洗尘。李东庭脱外衣时,忽然停下,重穿回去,转身出了屋,朝不远外的蔷薇园走去,想先去探一眼女儿。 他的独女阿鹿是他与发妻丁氏所生,也是他母亲李府君母家的表妹,比他只小数月,两人自小定亲,一起长大,可谓青梅竹马。十七岁原本要成婚,但正逢叛乱,随后老土司去世。 李家并非汉人,原本不用照汉人礼法为父亲守孝。但李东庭小时除了习武,启蒙之后,老土司也他带去江南,拜了当时名满江东的大儒杨阶为师。他聪颖好学,深得杨阶喜爱,称赞他质若美玉,他日必大放异彩。这样环境中长大的李东庭自然也恪守礼法,等到二十岁,守满三年父孝后,方与丁氏结成了夫妻。婚后二人琴瑟和弦,本是神仙眷侣,不想她却在生下阿鹿后撒手人寰。 他自十七岁起匆忙执掌家族,从此内平乱安民,外斡旋朝廷,殚精竭虑,终年不得空闲,这两年更是忙碌,几乎没多少时间与女儿相处,只觉得仿佛每一次自己出远门回来,她便仿佛又变得和之前有所不同了。方才忽然想到霞姑不在,阿鹿一人留在蔷薇园里,有些放心不下,便过来看上一眼。 ———— 李东庭踏着月光来到蔷薇园,行至阿鹿屋前时,恰一个侍女解手回来,见家主来了,急忙跑来躬身问安。 李东庭问了几句阿鹿近况,转身要进屋,侍女忙道:“大人,今日府里来了位裴娘子,此刻她在伴着阿鹿睡觉。” 李东庭微微一怔,“阿鹿顽劣,你们怎能叫客人与她过夜?” 侍女慌忙道:“大人误会了,并非奴婢们偷懒,而是阿鹿与那位娘子十分亲近,那位娘子便叫奴婢们回屋,说她照顾阿鹿起夜。” 李东庭扭头看了眼女儿屋子的方向。 “大人若要探视官姐儿,我这就去叫她起来。” 李东庭摇了摇头,“不必了,你回屋吧,我也走了。” …… 梅锦客宿土司府里,夜里岂敢深眠,李东庭与侍女在屋外廊下对话,声音虽不高,但她立时便被惊醒,下床趿着鞋来到窗前,透过窗纱看了一眼。 月光里,一个男子站在阶下正和侍女在说话。男子身量颀长,侧对着这边,所以看不大清楚脸,但声音听起来,却仿佛有点耳熟,正觉奇怪,见那男子往自己这边看了一眼,随即转身离去了,月光将他身影在地上投出了一道黑色暗影。 侍女送走李东庭,进屋时,梅锦打开门,问了声刚才的男子,知道竟是土司府的家主李东庭,这才明白他深夜现身于此的目的,应是探视女儿阿鹿,不料自己宿在阿鹿屋里,所以他才没有进来,不禁有些不自在起来,自责道:“方才叫我起来也无妨的,我睡的不深。是我考虑不周,令你们添了不便。” 侍女道:“我也说了,只是大人说不必惊动你。” …… 梅锦和侍女说完话,便回到屋里,再躺回床上,便没了睡意,替阿鹿继续摇扇,听她发出一两声的轻微呼噜,梅锦轻轻调整了下阿鹿睡姿,呼噜声便止住了。 阿鹿睡梦里咂巴了两下嘴巴,翻了个身,朝里继续睡了过去。 …… 蔷薇园里静谧无声。梅锦半睡半醒之间,忽然被一阵隐约传来的喧嘈声给惊醒,因为夜深人静,所以这声音显得格外清晰。 梅锦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坐起来,撩开帐子看了眼屋里的滴漏,见寅时初(凌晨三点多)了。 耳畔喧嘈声并未消失,不是自己在做梦。梅锦惊疑,急忙下床来到窗前,推开纱窗探身出去张望,看见不远处的一座院落竟然失火了,火光冲天,将周围照得一片通红。 第二十三回 起火的房子平时用于客居,边上没有连间,前门之外有一个观景水池,且火情发现的及时,故并未造成火势蔓延,很快被控制住,渐渐地熄了下去。 火点与蔷薇园相距并不是很远,救火发出的嘈杂声不断传来,也惊醒了睡在隔壁耳房里的侍女,梅锦出来后没一会儿,两个侍女也跑出来,发现火情,惊惶不已,站在院落台阶上翘首观望着,见火情终于被压住,齐齐松了口气。 小孩子夜里睡觉十分深沉,嘈杂声并没将阿鹿惊醒。梅锦见火很快被扑灭,也就不打算唤醒阿鹿了,转身回到屋里。片刻后两个侍女也回了屋,整个园子渐渐地重新恢复了宁静。 —————— 起火的房子是土司府备作客居的其中一座。院中游廊立柱,建筑气派,但此刻却成了狼藉一片。 起火点源于中间的一间屋子,火已经扑灭了,门窗被烧黑,有的地方还在往外冒着烟,地上到处是水渍,仆人在管事指挥下,还在不断运水泼上去,以免火点复燃。 后头一间阔大的穿堂外,至少把守了几十个府兵,里面此刻灯火通明。太监尚福被放在榻上,头发、眉毛都有烧焦的痕迹,脸上和手背上也起了被火燎过的水泡。衣服已被脱去,身上只在重要部位盖了条毯子,其余地方扎满了针,远看犹如一只肉刺猬。 土司府最好的一个医士已经竭尽全力,却始终不见起效,额头汗水越聚越多,颤抖着手,捏着银针再次试着要扎穴位时,银针却因为手滑,斜刺入了侧旁皮肉里,一颗血珠子冒了出来,躺在榻上的尚福太监却没半点反应。 医士呆了一呆,手颤抖得更加厉害,突然跪了下去磕头:“大人,小人该死!小人无能!小人救不了公公!他……他方才吸入烟尘过多,小人实在是回天无力了!” 李东庭俯身,探了探尚福的鼻息和心跳,手指停顿了一下,继而慢慢站直了身体,道:“继续救!” 大管事张富见他面无表情,急忙自己过去试探了下。 尚福的鼻息和心跳,已经无法察觉得到了。 一个钦使,在皇帝身边伴驾了几十年的亲信,来云南的第一天,就这么死在了昆麻土司府里…… 他的一颗心立刻沉了下去。 “大人!那个救过官姐儿的妇人不是在府里吗?听说她也是郎中,何不将她叫来试试?” 张富突然想起傍晚时打了个照面的裴家妇人,道。 ———— 梅锦揉了揉两边太阳穴,再次看了眼滴漏,只觉度时如年。在灯前枯坐片刻,看一眼窗外,依然漆黑如墨,只好脱了鞋又爬回床上,闭上眼睛在脑子里再次重复明日见到李府君该如何开口的说辞时,听到外面忽然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似乎有人正朝这边大步奔来。侧耳留神时,啪啪的拍门声便传了过来。 “裴娘子!裴娘子!” 梅锦霍然起身,一把掀开帐子,下床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竟是傍晚时打了个照面的大管事张富。 当时他给她的感觉是城府很深,喜怒不显于色。此刻却面带焦虑亲自来这里找她,出什么事了? “裴娘子,方才起火熏倒了一个人,你可否施以援手?” 梅锦惊疑目光中,张富压低声飞快问道。 梅锦一惊,立刻点头:“带我去看看。” “随我来!” 张富立刻转身。 侍女闻声再次出来,呆呆地看着梅锦跟随大管事匆匆离开。 阿鹿这回被惊醒了,坐在床上揉了片刻眼睛,下床摸了出去,看见侍女,茫然问道:“梅姐姐呢?” ———— 梅锦知道时间对于抢救火场窒息者的重要性,几乎一路跑了过来,推开门,来不及看屋里的旁人,立刻来到伤者身边,将脸靠近对方口鼻探查,发现呼吸停止,再探颈动脉,也没了搏动。 “把他抬到地上平放!”她头也没回地道。 李东庭和张富立刻照她指令,将尚福抬到了地上。 梅锦跪在尚福身侧,迅速拔掉插他身上的银针,一手按其额头下压,另一手托其下巴向上抬,打开气道后,向边上的医士要了块纱布盖在尚福嘴上,交替进行人工呼吸和胸外心脏按压,持续不停。 这是一项对体力要求很高的工作,尤其是短时间内无法见效的话。 渐渐地,汗水将她后背与衣衫贴住,额头也有汗滴落。 梅锦一直没有放弃,始终坚持按标准要求进行心肺复苏。 这过程一直进行了大约十分钟,梅锦触摸尚福手足,终于觉察温度有所回升,颈动脉也重新开始微微搏动,便停止复苏,取了根银针,刺水沟、印堂、百会、十二井、涌泉、神阙,片刻后,尚福眼皮微微动了动。 “活了!活了!” 医士一直在旁屏息看着,突然叫了起来。 李东庭快步来到尚福身边,蹲了下去,探了探脖颈大脉,知道确实应有救了,神色一缓,抬眼看向对面还在凝神施针的梅锦。见她屈膝跪在尚福太监另侧,衣衫被汗湿透,紧紧贴在身上,额头鼻尖也沁出了汗滴,神情却肃穆而专注,目光一直落在尚福太监的身上,没片刻的挪移。 李东庭的目光不自觉地停驻在了她的脸上,神色忽然略微一动,仿佛想起了什么。 梅锦继续留针,再片刻,尚福终于恢复了意识,慢慢睁开眼睛,口中茫然地嘟囔:“……咱家……这是在哪儿……怎的身上针戳的疼……” 梅锦见他终于苏醒,原本紧张着的全身肌肉一下松弛下来,这才觉到自己两条胳膊酸痛,慢慢坐在了地上,开始微微地喘息。 …… 尚福太监在鬼门关走了一圈活了回来,除了皮肤被燎伤,偶有恶心呕吐感外,其余暂无大碍。土司府医士对疗这种外伤甚是拿手,上药后,尚福神情憔悴,闭目躺在床上,听得自己近身伺候的小太监在起火时逃匿,后在后园被搜捕到,府兵要上前时,自己一头撞了假山而亡的消息,眼皮子抽动了一下,慢慢睁开眼,沙哑着声道:“这小毒崽子听了谁的,咱家心里是一清二楚。千防万防,没防到身边人反水捅了你一刀。李大人,咱家要是烧死在了你家,你恐怕不好对皇上交待了。一石二鸟,算计的还真好。老天有眼,我偏没被烧死。” “昨晚之事,我已严令下去,不得外传,”李东庭心有余悸,自责道:“怪我防备不周,才令公公遭此劫难,皇上若是怪罪,东庭一力承担,绝不推诿。” 尚福摆了摆手,脸色一肃,突然道:“云南宣慰使李东庭听口谕!” 李东庭一惊,立刻跪了下去。 “蜀王受先帝厚恩,封一地为王,飨一地供奉,却不思忠君事国。朕听闻蜀王任意横行,聚货养奸,上违诏命,下虐生民,更存谋逆之心已久,朕不能容。今遣尚福入西南搜证举物,汝当全力从旁协助,不得有误,钦此!” “臣领旨。”李东庭叩首应。 尚福命他起来,一改片刻前的萎靡不振,目光炯炯道:“你既知道了皇上的意思,也就不必在我面前有所遮掩了。李大人,咱家知道西南不比别地,圣言不达,要办好差事,须得仪仗你们这些根生土长的大人物。西南众多土司里,数你李家独占鳌头,皇上也知道你们李家对朝廷忠心,很是看重,望你不要令皇上失望。” 李东庭恭声应下,“敢问公公,需我从旁协助何事?” 尚福冷笑道:“朝廷去年起就严令禁止调卫所军人入矿充当矿丁,据我所知,和蜀王府有瓜葛的矿厂却依然悖令不遵,为扩充矿丁,甚至从外地贩民强迫充当黑丁,令人发指。剑南道铸钱局一案,也与蜀王府脱不了干系。至于暗地养兵买马,远超先帝当年所定的藩王府额定,野心更是昭然若揭。光这几件,就够朝廷发难了。咱家所需的,是确凿人证物证。” “我必全力协助公公,不敢懈怠。”李东庭道。 …… 李东庭从尚福太监处出来,回到他平时理事的明心堂,东方已微微拂晓。 一夜不眠令他双眼熬得微微泛红,但他没有丝毫睡意,独自站在一扇窗前,眺望远处天际慢慢泛出的鱼肚白,背影不动。 大管事张富和一个侍女入内。侍女往桌上放了个盛了食物的托盘,随即离去。 “大人,你一夜未睡,吃些东西吧。”张富上前道。 李东庭未动,“张叔,皇上在逼我表态了。西南迟早必有一大乱。” 张富问详情。 李东庭转过身,“昨夜尚福太监要我协助搜集蜀王罪证。皇上要发难,需什么罪证,有罪名便可。他这是在试探我而已。” 张富道:“大人,西南土司以你为大,朝廷若真对蜀王动手,皇上试探你,也在情理。” 李东庭皱了皱眉,“若我料没错,皇上是在逼蜀王先动,否则此次也不会大张旗鼓派尚福太监过来。只要蜀王动,皇上便占先机。昨夜之事,也足见蜀王已觉察皇上要对他不利,沉不住气了。” “大人有何打算?”张富问。 “蜀王府在西南盘根多年,势力不容小觑,若真打起来,朝廷未必能短时内获胜。昨夜我听尚福太监口气,皇上对此也有准备。帝王权术之下,百姓譬如蝼蚁。只是可惜了,好容易安稳了几年,这里又要生大乱了。” 张富沉默片刻,道:“上意不可违。大人还需早做准备。” 李东庭揉了揉额角,走到桌边坐下,端起桌上一碗粥,就着碗喝了一口,忽然道:“那个裴家妇人,你知她求见我母亲所为何事?” 张富道:“具体不曾说。只我料应是有求于府君。” 李东庭沉吟了下,道:“我晓得了。张叔,你年纪大了,去睡一觉吧,昨夜旷眠了一夜。” 张富笑道:“多谢大人。我这就去。大人你也去歇歇,公公没个几天养是下不了地的。” 李东庭笑了笑,点头。 …… 梅锦并不清楚尚福太监到底是什么身份,见人活了过来,剩下的交给了土司府的医士,自己觉得有些疲惫,当时便回来了。竟也眯了一会儿的眼,睁眼天已经亮。阿鹿因昨晚睡得迟,中间又打了岔,此时依然没醒。她简单梳洗了,来到屋前园中,拂去几朵昨夜落在石凳上的落花,坐在上面,陷入了沉思。 昨夜这火烧得蹊跷,那个差点死了的看起来像太监的人是谁,她并不知道,只看得出来是个重要人物。否则土司府的人也不会如此紧张。 她对这些并不是很关心,不管火怎么烧的,太监是谁,这些事和她的日常生活距离太过遥远了。 她唯一关心的,就是李府君什么时候回。 园门外传来一阵轻巧脚步声。 梅锦抬眼,看到一个没见过的彩衣侍女朝自己走来,面带微笑,恭声道:“裴娘子,你起了?我家大人有请。” 梅锦略有点意外,想了下,慢慢站了起来,理了理衣衫,跟着侍女行去。 第二十四回 昨夜李东庭到蔷薇园探望阿鹿时,梅锦便觉得他的说话声音有些耳熟。当时想不起来在哪里听到过。后来救活了尚福太监,她累得坐到地上,抬眼正好与李东庭面面相对时,才终于认了出来,原来他就是那日在山道上险些令自己摔下崖坡、后又救了她的那个人。 看他当时的表情,应该也是认出了自己。 有些巧。 …… 彩衣侍女领着梅锦到了一座面阔五间、进深五檩的屋子前,停在台阶下道:“我家大人就在里头,裴娘子自己进去便是。”说罢弯腰离去。 梅锦抬头,见门上牌匾篆了“明心堂”三字,步上台阶入内,书屋里窗明几净,入口处一座木雕罩格,错落摆放些精巧古玩,书架边的墙上挂了柄外鞘古色斑斓的剑,靠窗圆桌上一盘围棋,其余陈设也无不大气简洁,中间有张宽大红木案,左首檀木柄雕玉如意,右首鎏暗金铜香炉,李东庭身着常服,正坐在书桌后聚精会神地写着什么,听到梅锦进来脚步声,抬眼看了一下,将笔搁到架上,旋即从座椅上站了起来。 梅锦停在了木雕罩格边的一株落地盆雕侧,朝他见礼,道:“方才府上一位妹妹领我至此,说大人要见民女?不知所为何事?” 李东庭道:“我听家人说,你昨日来是要见我母亲。我母亲今日便是回,料也晚,我恐耽误了裴娘子的事,若有什么用得着的地方,方便与我讲,也是一样的。” 梅锦望了他一眼,见李东庭站在案后望着自己,目光温和,仿似带了些鼓励之意,略一踌躇,想到自己即便找了李府君,这事最后他也会知道的,便不再犹豫,把裴长青打了人现正被通缉,婆婆急病了的事说了一遍。 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又有求于人,梅锦说完来意,脸已经微烫,垂下眼皮,解释道:“李大人,我知原本不该来的。我丈夫他确实打伤了人,这种事也不该求到贵府的,只是……” “明白了。不必再说了!” 李东庭突然打断了她的话。 梅锦一怔,慢慢抬眼,看向他。 “我有数了,”李东庭望着她道,“我尽快知会下面妥善处置这事。” 听他这种语气,自然就是答应帮忙了。 或许是好结果来得太过快了,梅锦顿了下,一时竟然不知道该说别的什么了,只好道:“那就多谢大人了,民女十分感激。” 李东庭微微笑了笑,“裴娘子不必客气,小事而已。家中既出了这样的事,我料你想必归心似箭,若没别的事了,我这就叫人送你回去,免得久了令裴家老母担忧。” 梅锦再次道谢,李东庭点了点头,唤了个管事进来,低声吩咐了几句,管事旋即对着梅锦恭恭敬敬地道:“裴娘子,这就随我来吧。” 梅锦看了眼李东庭,最后道了遍谢,转身跟着管事出了明心堂。 李东庭出来相送,目送梅锦背影步下台阶,渐渐消失在甬路尽头了,收回目光,转身回到桌案后坐下,重拿起了笔。 …… 梅锦午后时分回到了马平家中,万百户还在外奔走,万氏正翘首等待,听到梅锦带来的消息,顿时合掌连连我弥陀佛了好几声,又追问:“那个李大人可有说务保长青平安无事?” 梅锦道:“他没这么说,只说妥善处置。但听他口气,应该就是这意思了。” 万氏的心顿时又悬了起来,忍不住道:“我就说我该和你一道去的。你当时怎不问个清楚?” 梅锦安慰道:“娘,你放心吧,若我听错了意思,长青回不来,我再去求一趟就是了!” 万氏不再言语了,最后叹了口气,道:“这几日你也受累了,去喝口水歇歇吧,我便在这等长青回。” …… 万百户回来听到这消息,松了一大口气,别地也不去了,只到县衙外守消息,当天并无动静,第二天,那张缉拿布告也还贴在那里,万氏渐渐又焦躁起来,坐立不安,一再向梅锦求证。到了晚上,万百户忽然兴高采烈地跑了回来,冲进屋里嚷道:“姐,好了!好了!没事了!没事了!” 万氏正靠在床上发呆,梅锦在边上陪着,忽听到万百户的叫嚷声,猛地掀开被子跳下床,倒趿着鞋便跑了出去,一把抓住万百户胳膊:“你说什么?方才你说没事了?” 梅锦也跟了出去。 万百户笑道:“姐,孙家自己找了县官,说不告长青了!县衙门口的缉拿令方才撕了,我见了县令大人,大人说咱家酌情赔些医药钱,此事便了了。长青这就可以回家了!” 万氏呆了一呆,终于喜笑颜开,转头看到梅锦,连声道:“媳妇!你都听到你舅舅说了?太好了,长青这就可以回家了!全亏了李大人帮忙,娘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说着,眼角微微泛湿,掏出块手帕擦拭了起来。 事情终于这么解决了,梅锦只觉肩头重负一轻,松了一口气。 万百户笑呵呵道:“还是侄媳妇顶事,这回亏了她去求了土司府,否则事也不能这么轻易解决了。” 万氏笑着附和:“可不是么,锦娘刚来我家第一天,我就说有这么个儿媳妇,是我的福气!” 两人说了几句,万氏便催万百户去把裴长青接回家,等万百户走了,也不睡觉了,忙着去灶房做吃的,边上一些邻人也知道了消息,陆续过来打听,知道确实没事了,纷纷道庆幸,死寂了好几天的裴家又开始恢复了活气儿。 裴长青昨日被万百户找到,暂时藏在了一个妥善之地,回到家时已是深夜。一进门,看到万氏,叫了声娘,便跪在了地上,道:“娘,儿子不孝,累你担惊受怕,你打我便是!” 万氏起先狠狠拍了他肩背数下,又叫了声“我儿”,抱住裴长青的头,便落下了泪,裴长青眼睛也是红了。万氏哭了会儿,万百户在旁劝了几句,她便擦干眼泪,叫裴长青起来,转为欢喜道:“回来就好。你且先去洗个通身澡,去去霉气。你在外头这几日,怕是连饭都吃不饱,娘给你做了你爱吃的食儿,洗了澡来吃。” 裴长青去洗澡,换了身干净衣裳出来,除了黑瘦了些,看起来精神还不错。万百户坐凳子上沉下脸,端出娘舅身份开始厉声痛斥,裴长青低着头任万百户训斥了片刻,万氏便上前打岔道:“好了好了,我瞧长青这回是真心悔改了。且叫他先去吃饭,吃了你再慢慢教训。我还炒了两个下酒菜,弟弟你这几日也受累了,且上座去,叫长青敬你两杯酒。” 万百户和裴长青吃完饭,已是后半夜了,万氏扶着醉了酒的万百户去睡了,也不要梅锦帮着收拾,催两人回房,亲自送到门口,顺带关上了门。 …… 梅锦进了屋,拔了拔灯芯,转头见裴长青还站在门后望着自己,便道:“你在外头担惊了几天,累了吧,也不早了,去睡吧。” 裴长青张了张口,仿佛想说什么,终于还是没说,低低地应了一声,去铺了席,像往常一样躺了下去。 梅锦吹了灯,爬上床放下了帐子,听见裴长青在席上翻来覆去。 过了一会儿,他的声音忽然自昏暗里闷闷地传了过来:“锦娘,我听我舅舅说,是你去求了土司府的人,我这事才平息了下去的……” 他和李东林不和,出了事却要靠李家出手相帮才得以回家,梅锦知他心里有疙瘩,想了下,起床下去重新点了灯,坐到桌边看向从地席上爬了起来的裴长青道:“长青,我知你在想什么,只是做人不能一味靠意气。这次你出了事,旁的门路走不通了,我只能找他们还我个人情,你若为此耿耿在怀,我会很失望。长青,我知道你心高气傲,但听我一句,一时的低头并没什么,心胸放宽大了,眼界才会不同。” 裴长青沉默了片刻,慢慢道:“锦娘,我不想瞒你,初听我舅舅说是你去求了李家我才得以回来时,我心里是有些不是滋味。只这几天东躲西藏时,我也想了很多。你说的是,此刻我若再纠结这事,我便真是分不清好歹的混账东西了!我现在只是后悔自己从前糊里糊涂,虚度了大好光阴。我听我娘说,我爹最早穷的连饭都要吃不上,靠着自己出息,最后也当上了官,挣下了一份家业。我裴长青白活了这么多年,到现在还要让娘还有你为我担惊受怕上门求人,我简直……” 他低头下去,静默片刻后,突然从地席上一跃而起,对着梅锦抬手起誓道:“锦娘,我裴长青此时向你发誓,从今往后,我必定对你一心一意,痛改前非,出人头地,迟早要叫你和我娘过上人上人的好日子!” 他起誓时,双目发亮,神情激动,梅锦知这是出于他真心实意,慢慢从桌边凳子上站了起来,望着他微笑道:“长青,你有这样的心就可以了,我信你。” 第二十五回 次日,万百户令裴长青和自己一道再登孙家门道谢。裴长青不愿,被万百户呵斥,无奈只得勉强同去。 孙家一改上次态度,不但热络异常,更设了酒宴招待。席间万百户命裴长青赔礼,孙家人连称是锅头自己先动的手,挨了打也是咎由自取。饭毕将万百户裴长青二人送出大门,一桩原本足以彻底毁掉他一生的官司消得无影无踪。 回到裴家,万百户又教了外甥一顿,再三告诫,这才放心离去。 …… 裴长青一改先前的跳脱,变得沉默了不少。他心里十分清楚,孙家前倨后恭,全因土司府出了面的缘故。不由再次想到那日他陪梅锦到土司府,无意撞到李东林对梅锦说话的那一幕,心里更加不是滋味。 他平日虽大大咧咧,却也没有迟钝到感觉不到李东林意图的地步。从见到李东林的第一面起,他就敏感地嗅到了这个土司府二少爷对自己妻子所怀有的不可告人的意图——这么说其实还不对,事实上,李东林根本就无意遮掩自己对他的妻子的意图。 就在他的面前,与他同龄的李东林表现的也是如此赤luoluo的目中无人,一副你又能奈我何的姿态。 这也是裴长青那天回来时忍不住冲梅锦发了脾气的缘故——他无法控制自己不去迁怒于她,因为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去面对这种因为突如其来的落差感而给他带来的巨大冲击感。 十八岁的裴长青,小时候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但父亲也是个五品武官,出入被人恭恭敬敬称为少爷,即便后来家道败落了,在马平县这个小小的四方城里,他也照样意气风发,我行我素,身后跟着一群唯他命是从的泼皮少年,并没有真正品尝过被人当面轻贱的滋味。 而李东林,这个和他年纪相仿,真正出身于富贵之家的子弟,终于让他获得了他这一生第一次的挫败和自卑感。现在,这场官司和孙家形成了强烈反差的前后态度对比,更令裴长青深刻地体会到了尊贵和低贱之间的区别。 尊贵,就是一句话可以改变别人的生和死。在这种权势面前,他渺小的就像一只蚂蚁。 从前十八年里那些他从未质疑过的一切现在开始变得黯淡而摇摇欲坠,他甚至觉得,自己就像街头一只被耍猴人耍在手里翻跟斗的猴子,仅仅因为得到了围观人的哄笑而沾沾自喜,这令他感到深深的无比羞愧。 他也隐隐仿佛明白了一个道理,拳头再硬也是没有用的,真出了事,连自己也保全不住,更不用提他在乎的人了。 …… 裴长青自此变了不少,在闸房里不赌钱了,做事尽心尽力,每天晚上准时归家,更不与从前结交的那些人再厮混,万氏见儿子仿佛一夕之间变的懂事了,欣慰无比,扳着指头算儿子成婚也有两三个月了,眼睛便盯在了梅锦肚子上,开始盼着她能早日怀上身孕。 梅锦的医名渐渐传了出去,现在几乎每天都有人来找她看病。起先四邻都持无谓态度,还时常过来站站,看她给病人看病。时间长了,病人越来越多,众人便有些怨言出来。梅锦自己也觉得不妥,这日裴长青回来,送走最后一个病人,一家上了饭桌时,梅锦道:“娘,长青,我想和你们商量件事。” “说就好了,什么商量不商量的。”万氏笑道。自官司了了后,万氏对梅锦更是高看一眼。 “我想到县衙里去备个簿,自己开一个医馆,也省得病人都找到家里来。既打扰了娘,四邻恐怕也有微词。” 万氏一愣。 梅锦在家里替人看病,万氏渐渐虽也觉得滋扰,但忍住了没说什么,此刻听到她要开医馆,便不大乐意了,觉得这是抛头露面。看了眼梅锦,道:“媳妇儿,你替人看病是好事。只是哪里有妇道人家自己开什么医馆的?娘觉得不妥。” 裴长青犹豫了下,却点头:“我觉着没什么。开就开了。” 万氏性子原本就不是强硬的,见媳妇似乎打定了主意,儿子也站她那一边,心里虽然不痛快,口中也只得勉强答应。吃晚饭收拾完,趁着梅锦不在跟前,将裴长青悄悄拉到自己屋里,低声道:“长青,你怎如此糊涂,一味的顺着你媳妇?一个妇道人家自己开什么医馆?我们家又不是没饭给她吃。娘想着你们成婚也几个月了,早点怀胎给我生个孙儿才是正理。你想她如今就这么忙了,整天有人找她看病,等自己开了医馆,哪里还有空闲顾家?” 裴长青听万氏提生孩子便觉心虚,含糊道:“娘,我们还年少,不急这个……” “怎么不急!边上好些比你小的都已经当爹了!你不急,娘着急!且娘跟你说……”万氏看了眼门外,压低声,“……你媳妇在家给人看病也没什么,左右娘在。她若是自己坐堂,来看病又不全是媳妇娘们的,男男女女什么人都有,你媳妇又年轻,万一……” 裴长青急忙回头看了一眼,随即打断她,“我的娘哎,你比胡说八道了,她不是那样的人。” “我知道媳妇是好的,只是架不住如今这世道……” “娘,你别说了!反正锦娘既然开口了,我就不好不答应。她是明白人,我没什么不放心的。方才长喜叫我,我去看看什么事……”裴长青寻了个借口,转身走了。 万氏无可奈何,心里只盼着县官那里不予通过才好。没想到半个月后,县衙竟然下了许可,不禁大失所望。只是起先自己已经答应了,此时也不好再改口,只得认了。 西南因各族杂居,风俗与别地有所不同。汉人里虽罕见有女子当家的,但其余土人当中,女子持家当街做买卖的,比比皆是,马平土官收到梅锦请开医馆的备簿,也不觉逆天,只是惊讶一个女子何以会看病而已,着人打听了下,得知她确实身怀医术,加上早听县里民众抱怨回春堂不厚道,苦于自己也没法强令金大牙降药价,这回多出来一个医馆,也是好事,很快便批了下来。 得知备簿通过时,梅锦颇高兴。 她之所以筹划自己开个医馆,除了技有用武之地外,也是存了长远的打算——尽管直到现在,她和裴长青还是各自分睡,没有夫妇之实,但随了两人这几个月的慢慢接触,坦白说,虽然在心底里,她始终无法把裴长青认为是可以真正相互理解对方,乃至到最后完全交心的那个人,但在目下这个朝代里,至少,裴长青应该会是个不错的丈夫。她渐渐地也做好了某天和他成为真正夫妻从而共度一生的打算。 所以,裴家现在虽然不必为下一顿的着落而费心思,但底子其实没多少,裴长青在闸房做事的收入也微薄,完全是靠乡下那点田地租子和产出过活。且之前他花钱大手大脚,万氏其实颇宠溺这个独子,更管不住他花钱,家里并没多少积蓄存下来,万一遇到年成不好或有别的用得到钱的大头,立刻会受影响。 现在她开这个医馆,既治病救人,又多了一项收入来源,何乐不为。 …… 几天之后,梅锦相中了一个门面,盘了下来。门面在一条老街角落,位置偏,但好处是离家不远,地方也够大,足以开一个医馆,而且便宜。经过一番打扫粉刷,雇了个机灵又识得一般药材的土人少年阿郎当助手,半个月后,修存堂便顺利开张了。 “修存堂”这个名字,取自同仁堂“修合无人见,存心有天知”的古训,梅锦的祖父从前十分推崇这句话,到了这里,她将它用成自己医馆的名字,既是记念祖父,也是提醒自己时刻不忘医道本源。 哲牙之前已经打好了梅锦要的器械,送过来给她看过。不愧是大手,加上用心打磨,造出来的器械,无论是锋利程度还是合用度,梅锦都十分满意。医馆所在和他的铁匠铺不是很远,阿茸白天便常过来。只是人多时,仍不敢到前堂去,只在后院里玩,有时帮忙拣洗药材,梅锦得空便继续教她认字。阿茸觉得很是快活,脸上渐渐也带出了这年纪孩子该有的笑容。 …… 九月,梅锦到这里的第三个月,也是医馆开张一个月后,修存堂的名字渐渐传开了。梅锦医术好,收取的诊费合理,人又和气耐心,一传十十传百,不少需要求医问药的人,宁可跑远路等上半天也要找到她这里,金大牙的回春堂渐渐无人问津。金大牙心里窝火,只是忌惮裴长青暴躁了会打人,又听说裴家似乎和龙城的土司府也有关系,前次裴长青惹下的官司便是土司府最后发了话才消解的,虽恨,也不敢怎样。 第二十六回 这日一早,裴长青送梅锦到了医馆,帮着开张后,自去了闸房。巳时(九点)初,医馆里病人渐渐多了起来。梅锦忙碌不停,一直到了下午,才看完了最后一个等着的腿脚水肿妇人,写方子时,门口来了个撑着一把遮阳油纸伞的女郎,容貌甚是美艳,上身穿件杏色绣花褙子,下面是条茶色棉绫裙,耳朵上戴了副小小的赤金柳叶耳环,穿戴倒不是很出挑,唯发式看起来既非少女,也非少妇,略异于梅锦见惯的当地妇人。 女郎合了伞,站在门口张望了几下,目光落到梅锦身上,神色动了动。 少年阿郎对医馆“助理”角色已经驾轻就熟,忙走过来招呼道:“这位娘子可是来看病的?若无急症,且坐那边稍等,这位阿婶快好了。” 女郎却立在原地不动。 阿郎见她不动,又问了声:“娘子,你可是来看病的?” 女郎哦了声,将伞靠在门边,提裙跨进门槛,朝梅锦慢慢走去,到了近前,毫无预兆地,突然双膝跪地,仰头望着梅锦道:“裴娘子,求求你了,可怜可怜我,叫我当丫头也成,我心甘情愿!” 梅锦正写着方子,冷不防吃了一惊,望她一眼,忽地顿悟。 这个女郎,应该就是白仙童了。 小伙计阿郎和正起身要抓药的妇人也被这突然一幕给吓了一跳,看了过来。 这女子,正是白仙童。 白仙童脸上露出凄苦之色,接着又道:“裴娘子,仙童自知身份,不敢有所企图,只望你看在长青哥与我的旧日情分上,容我能伺候你。仙童甘愿为奴为婢,也好过似如今这样无依无靠孤苦伶仃!”说着眼中落下泪来,从袖中抽出一条帕子,拭起了泪。 梅锦继续写着方子,道:“你且起来。我不认的你,我也不需人伺候。你若不是来看病的便请离去。” 阿郎回过神,忙上来道:“这位娘子,你且出去,休扰了裴娘子给人瞧病!”说罢要拽她起来。 白仙童眼角瞧见门口已经开始有人围观过来,非但不走,反挣脱开阿郎拖住自己衣袖的手,朝前膝行了两步,继续苦苦哀求:“裴娘子,长青哥待我也不是完全没有情意,求你大人大量,看在我对长青哥……” 她说话时,门外有人似乎认出了白仙童,也知道她和裴长青从前的事儿,开始低声交头接耳。 “你是个什么东西,张嘴就叫我儿子长青哥!” 正这时候,门口忽然传来一个粗大嗓门,梅锦抬眼,看见万氏提着个食篮来了,拨开门口看热闹的人,一脸怒意地从门槛里跨进来,冲着跪在地上的白仙童厉声呵斥。 白仙童扭头见万氏来了,有些意外,迟疑了下,终于自己慢慢从地上起来,转过身,脸上露出笑,对着万氏敛衽,叫道:“大娘……” “我呸你个大娘!我可没你这样不要脸皮的好侄女!我家长青和我儿媳妇日子过得好好的,两口子别提多好,你这不要脸的东西,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想挑拨离间,败坏我家儿子名声?趁早给我滚!” “大娘,你且听我说……” 白仙童面上露出羞色,勉强又叫了一声。 “你个不要脸的,你是欺我儿子老实,存心祸害他是吧?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配得上我儿子吗?我儿媳更是贤惠,堂堂京中大官府上出来的小姐,你便是给她提鞋也不配!你再赖在这里撒泼,老娘给你好看!”说罢左右看了一眼,见屋角竖了一根插门的长闩,将手里篮子往地上一方,过去一把操了起来,朝着白仙童就要打来,门口有人忙进来劝。 万氏此时现身于此,也是凑巧。自梅锦开了医馆,她便时不时地要溜达来看一眼,方才家里事做完了,空着也是空着,便提了一碗装了绿豆汤的食盒又溜达了来,没想到正好撞到白仙童下跪一幕,哪里还忍得住,心头火冒三丈,当即便发作了出来。 万氏虽厌极了白仙童,见她竟来这里,恨不得咬她一口肉才好,只也不敢真打下去,边上人来劝,假意再作势几下,便丢下了门闩,见门外围观着的众人指指点点,心里想道:“我儿与这g妇的事,早闹得沸沸扬扬,半个县城的人都知道了,左右也是瞒不下去,索性趁这机会给我儿正下名。”想罢,扯住方才劝自己的那个妇人胳膊,脸上露出苦色,高声诉道:“大妹子,家丑不可外扬,原本我也不想多说什么,只这女子今日竟这样自己闹上了门,我也不怕你们笑话,且把话说一说清。我儿长青忠厚老实,心地又善,街坊四邻没有不夸他的。也是冤孽!我儿交友不慎,认得了这女子,见她身世可怜,便出手相帮。我儿不过出于古道热肠,不想这女子自此竟起了歪心思,从此纠缠不放,被我儿严词拒绝,她不思报恩,反而想方设法四处败坏我儿名声,离间我儿与我儿媳。先前我在家,也听说了些风言风语,只是想着得饶人处且饶人,不想这女子竟然不知好歹,今日还这样公然闹上了门,你道我气不气……” 妇人口中啧啧,应声附和:“大娘你且消消气,这些不说我也晓得。你儿媳长得好,医术又好,我们前几日还说她便跟观音下凡了似的,你儿子怎会和这种女子纠缠?定是她自己长歪了心,这才过来闹。” 万氏喘了口气,对着白仙童厉声道:“你可都听到了?只要我一口气还在,下回若知道你再敢败坏我儿名声,我便拿我这条老命和你拼了!” 白仙童满脸羞惭,脸涨得通红,以帕掩面,低头出了门槛要走。 万氏捡起她落门边的那把伞,冲她狠狠丢了过去。见她拣了匆忙走掉,方松口气,又对着门口的人道:“大伙也都听清了,全是方才那女子自己烂了心肠要败坏我儿名声。她自己没脸见人走了,你们也且散了吧,不好挡了瞧病的进出。” 众人见没热闹看了,也就散开了。等那妇人抓了药走了,忙将梅锦叫到后院安慰,又骂白仙童不知廉耻,梅锦见她神情激动,便劝道:“娘,你别气了,我没事。” 万氏窥了眼梅锦,见她神色如常,看起来确实不大在意的样子,吁了口气,方转笑道:“我就晓得你是宰相肚里能撑船。你放心,她方才被我撕了,闹了个没脸,往后再不敢来了。娘方才给你送了碗绿豆汤,你去喝了。” 梅锦微笑道:“娘,你年纪大了,还累你总给我送这送那的,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阿郎有个妹妹阿凤,前两天来过这里,勤快能干,正想找活儿贴补家用,我想雇她到家里帮你干活儿,这样往后你也轻松些。” 万氏先前心疼钱,一直不肯雇人帮自己干活。自打梅锦进了门,最近又开医馆,顺风顺水的,渐渐便有些心存嫉妒的长舌妇在背后议论,讥万氏非但没享到媳妇福,自己反要当老妈子服侍起媳妇。话传到万氏耳中,心里难免不舒服。忽听梅锦说要雇人服侍自己,心想正好可以叫她们看,便不再拒绝,应了下来。梅锦便叫阿郎来,把事情说了。阿郎十分高兴,忙道:“裴娘子,我这就叫我妹妹来给大娘看看中意不中意?” 梅锦笑道:“你去吧,这里有我。只是这里相人不方便。叫阿凤去我家吧。我娘在家里等她。” 万氏怕错过了,让梅锦喝了自己带来的绿豆汤,收了碗放回篮子里,急忙出了医馆回去等着。 梅锦见人都散了,万氏也回去了,方微微吁出一口气。转过身时,忽听身后有人讥笑道:“今儿这一趟还真没白来,唱念做打俱全,大开眼界。这是要效仿娥皇女英共事一夫来着?可惜舜还没来,女英就被骂跑了。” 梅锦霍然回头,看见李东林头戴一顶箬笠,穿着件浅青色寻常外服,双手抱胸地斜靠在门口,斜眼看着自己,一脸的讥嘲之色。 距离上次她去龙城,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梅锦见他突然现身在此,有些意外,回过神,不去睬他的讥嘲,只道:“二爷到此,有何贵干?” 第二十七回 李东林扭过脸呶了呶嘴,梅锦看过去,阿鹿从门后探出来一个脑袋,冲她嘻嘻一笑。 “我是送她来的。”李东林哼了声,瞥了眼医馆,“又小又破,这么一个地方,你不会当我自己想来吧?” 梅锦没回应,脱下身上外褂,朝阿鹿迎了过去,说了几句,便将她和李东林请到后头一间干净的屋里落座,洗手后将茶具反复冲洗,才冲入茶,笑道:“我这里也没什么好茶,只有一壶花茶,我自己用菊花、枸杞和山楂冲泡出来的,还算干净,常喝养肝明目,生津止渴。二爷和官姐儿将就下。” 李东林看也不看一眼,只拿出自己一把扇子,不停扇风。 阿鹿想是路上口渴了,端起来咕咚咕咚喝完,道:“好喝!还要。”喝了第二杯,打了个气嗝,道:“梅姐姐,你开医馆,怎不告诉我一声!早知道我就给你送个大大的匾额,写上什么华佗在世,再放上长长一挂鞭炮,这样人家一看才知道你医术高明!” 李东林拿扇头噗的敲了下阿鹿脑袋,冷笑道:“俗人!俗人!你这个梅姐姐可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清高人,救死扶伤,名利粪土,你用这些岂不是玷辱了她!” 阿鹿翻了个白眼,又道:“梅姐姐,上次你怎一大早就走了?我醒来,才知你已回去!” 梅锦歉然解释道:“上回我去你家,是家里出了件急事,想求你祖母帮忙。次日一早你父亲答应帮忙,我怕家人记挂,才赶着回来。原本想和你道个别的,问了侍女,说你还在睡,我才自己先走。” 阿鹿嘟了嘟嘴,“什么事那么心急火燎呀,多待一天都不行!叫我那天一整天都不得劲!” 梅锦笑道:“是我不好。下回一定不再这样。” 李东林翘起二郎腿,脸上又带出冷笑,道:“蠢货!蠢货!你口口声声姐姐姐姐的,她可没把你当回事,你这会儿来找她,她指不定心里还嫌你给她添麻烦哩!” 阿鹿生气道:“二叔!我叫你不用跟我来,你非要来!来了又总气我!气死我了!梅姐姐才不是这样的人!” 李东林飞快瞥了梅锦一眼,颜面仿佛有些挂不住,从椅上腾的站了起来,道:“我是不放心才亲自送你来的!罢了罢了,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既看我不顺眼,我这就走了!”说罢抬脚真走了。 梅锦略觉尴尬,阿鹿笑嘻嘻道:“梅姐姐,别管他。他才不敢丢下我自己走呢!回去了看我祖母骂不骂他!” 梅锦莞尔。心想阿鹿大老远来了,不好撇下她自己去忙。趁着这会儿没病人,便关了门,带着阿鹿回到了家里。 阿郎妹妹阿凤十三岁,手脚勤快,干活麻利,嘴巴也响亮,万氏还算满意,正教阿凤做自己拿手的面点,忽见梅锦带了个像是来自大户人家的玉雪女孩儿回家,得知竟是土司府的官姐儿,惊喜不已,殷勤款待无须细说。 阿鹿一直待到傍晚方走。送走时梅锦果然看到李东林在不远处等着。第二天,土司府小姐来裴家做客的消息便在四邻传开,又说裴家多了丫头伺候万氏,见众邻人羡慕,万氏心里甚美。 此后一段时日,阿鹿隔个几天便会来一趟。有时在医馆里看梅锦给人治病,有时出去逛。每次她来,李东林必然作陪。他两个行头气质与众不同,虽并无大张旗鼓,也是引人注目。很快,整条街的人都认得了。渐渐地,不知话从何来,就有了风言风语,说土司府的二爷对修存堂的裴家儿媳存了心思,这才时不时地往马平跑。 这风言风语,最后传到了万氏耳中。 土司府的人对自家儿媳青眼相待,万氏起先自然与有荣焉,甚至颇是自得。但自打那日被林五娘拉住咬了半晌耳朵,得知了四邻都在传这闲话,大惊,独自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渐渐便也起了疑心。不敢在梅锦面前表露,却几乎天天来医馆坐着,和梅锦同进同出。 梅锦心细如发,早觉察到了万氏的异常,心里也明白,应是李东林惹出来的麻烦。也怨不得别人会这样猜想。只是他每次来,都与阿鹿一道,她也不好叫他不要来,左右为难,心里十分烦恼。 好在没两天,阿鹿再来时,神色怏怏,梅锦问她,她说家里突然请了个西席,父亲要她开始读书习字,不准胡乱跑出去,先生严厉,往后她恐怕不能再时常来了。 梅锦虽喜阿鹿,但坦白说,突然听到这个消息,第一反应是松了口气,甚至有些感激李东庭的这场及时雨。 ——阿鹿不来,李东林自然也就不会自己过来了。 …… 再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李东林果然没再出现了,万氏这才渐渐松下了防备。 这日阿郎家中有事,梅锦放了他半天假,一早开始,自己看病,还给病人抓药,十分忙碌。送走一个,面前又坐下了一个。 “哪里不舒服?”梅锦将刚开的一张方子归档后,抬起头,愣了一下。 面前居然坐着李东林。看样子他是插队坐下去的,后头几个病人不满,但见这人神色不善,看起来不似良善之辈,不敢反对,只低声在那里嘀咕了起来。 “你来干什么?”梅锦惊讶地问。 “自然是看病。”李东林道,“我头疼。想是那会儿被瓷器给砸了留下的后症,你给我瞧瞧。” …… 过去了小半年,李东林额头的疤痕虽然还没褪尽,但早已痊愈。 从医理角度说,以他当日伤口深度,确实不排除内出血可能,所以如果当时一幕换成在现代,梅锦一定会让他去做个脑部ct,但…… 都过去这么久了! “李二爷,你真的头疼?”梅锦再问。 李东林闲闲地靠在椅背上,忽然道:“假的。” 梅锦皱了皱眉,尽量克制地道:“李二爷,我这里是医馆,你也看到了,很忙,后头还等着好些人。” 李东林瞥了眼后头坐在长椅上正对自己指指点点的七八个人,突然厉声道:“都给我出去!” 众人面面相觑。 “爷我叫你们都出去,耳朵聋了?” 李东林阴沉着脸,弯腰从靴里拔出一把匕首,噗的插jin了桌面。 众人脸色大变,慌忙起身,转眼便走了个空。 梅锦忍住抽他一耳刮子的冲动,站起来道:“李二爷,你没病没灾跑过来把我的病人吓走,你这是在消遣我?” 李东林不答,只问:“你似乎很讨厌我?” 梅锦面无表情地道:“李二爷,我没这么说。我这里地方小,又脏乱,我怕怠慢了您,慢走不送。” 李东林从椅子上站起来,环顾了下医馆内堂,“爷我就相中了你这地方,我偏要来,你能奈我何?” 梅锦看了眼门外,见方才被赶出去的病人此刻站在门口朝里张望着,忍住气,道:“那么李二爷,可否告知,你今天过来,所为何事?” “没事。就是过来看看。” 李东林在堂屋里转了一圈,随口道。 梅锦再好的涵养,也是忍不下去了,冷下脸,压低声道:“我和你直说了吧!我为人妇,你这样无理取闹,会给我凭空惹来闲言碎语!” 李东林浑不在意地道:“怕什么,爷我不在乎。” 梅锦冷冷道:“李二爷你当然不用怕。我却怕。” “怕什么,”李东林嗤笑,“你那个憨头男人,打人倒痛快,打完了,却只会躲起来要你去求人帮忙,不要也罢!” 梅锦忍无可忍,怒极反笑,“李二爷,你也是堂堂土司府的二公子,为何行事如此荒唐,处处针对我丈夫?” 李东林哼了声,“他也配我花心思针对?” “那么容我问一声,你莫非是看上我,想把我弄上手?” 李东林仿佛没料到她如此直白,愣了一愣,俊美面庞渐渐浮出一丝淡淡红晕。 “李二爷,要是我说错了,当我脸大抬举自己。”梅锦继续道,“只是若说对了,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我男人如何我心里清楚。不知道你看上我什么,但你再好,我也不会有没半点兴趣。” 她说完,坐回到桌后,低头继续整理方单,不再理睬他。 李东林脸一阵红,一阵白,死死盯了她片刻,也不知道他想什么,神色竟又渐渐转为自如,忽地笑了起来,弯腰把头凑过去,慢悠悠地道:“梅锦娘,你听好了,爷我就是要把你弄到手,你又能如何?” 说完,拔出插在桌上的匕首,插回靴里,转身散步般地走了出去。 …… 梅锦知道李东林离去时其实恼羞成怒了。只对他这种油盐不进、且极度以自我为中心的人,也就只能这样。否则他隔三差五有事没事地到自己这里来,妨碍她看病还是其次,他再来个几回,恐怕流言真就要把她给吞了。 叫她意外的是,第二天开始,李东林虽然不再进她医馆,但他却坐在了对面那家茶肆里。他仿佛在马平县落脚了,从早到晚,就这么坐在靠窗正好能看到梅锦医馆的那个位置上,盯着她进进出出,脸上带着一副你能奈我何的表情,然后,第二天继续过来,风雨无阻。 几天之后,梅锦承认自己确实低估了他的报复心和耐心。他虽然没进她的医馆,但搞这么一出,也无异于坐在她的医馆里不走,偏偏她还不能说什么。 万氏对于李东林,已经从一开始的恭敬变成了极其不满,只是不敢表现出来。对梅锦也渐渐有了点怨言。这日自己在医馆里坐了一个下午,趁跟前没别的人,看了眼对面稳稳坐着的李东林,转头叹口气,道:“锦娘,不是娘说你,起先你说开医馆,娘就不大乐意,怕的就是会招惹是非。果然被我料中了。娘也不是说你不好,只是咱们妇道人家,架不住旁人在背后说三道四,安分守己才是正理儿。娘的意思,是你把医馆给关了,咱家反正也不缺你挣的那点子钱。” 梅锦沉吟,道:“晚上长青回来,我和他商量下。” 第二十八回 当晚裴长青回来,吃饭时提了一句,说闸房里原来的二把手去了别地,闸官提他接了副手的位子。万氏闻言十分欢喜,直夸裴长青出息了,裴长青自己却不怎么说话,心思重重的样子。天黑下去,梅锦端了一盘切好的在水井里湃过的瓜进屋,见他已经铺了地席躺了下去,将瓜放在桌上,叫他起来吃。叫了两声,才听他闷闷地道:“你吃吧。我不想吃。” 梅锦便坐了下去,拈了片瓜自己吃了一口,道:“瓜湃的丝凉,又水又甜,很好吃。你来吃几块吧。这么多我也吃不完。” 裴长青终于爬起来,坐到边上吃了一块,无精打采。 梅锦将盘子推到他面前,微笑道:“我想了下,明日起医馆暂时不开了。” 裴长青蓦地抬眼。 梅锦对上他的目光,道:“医馆里缺了不少药,本地也没有好的采买地。我来你这里时,路上经过益州香樟,那里有个很大的药市,这会儿正好是是秋市。益州路虽不近,但也不是很远。来去七八天。我想索性闭馆去一趟,多采买些药材回来。” 裴长青迟疑了下,没有说话。 梅锦注视着他,脸上笑容渐渐消去,忽道:“长青,我知道你心里的感觉。我和你一样,很不希望李东林来。只是马平不是咱家的,他要来,咱也不能赶他,是吧?惹不起,咱就暂时躲开。故我想着,不如趁这机会把医馆关闭些天,我去益州进药。等回来,他要是走了,最好不过。要是还耿耿于怀故意生事,咱们再商量对策看着办。你看如何?” 随了她的话,裴长青神色渐渐转霁。 梅锦又道:“长青,别人怎么想,我不管,也管不了。只是你我之间倘若也相互猜疑,这日子过的就没意思了。譬如之前,你跟我说你决意和之前的事儿一刀两断,我便信了你。这会儿我跟你说我没别念,我希望你也要相信我。” 裴长青道:“锦娘,我自然信你的!我只是气那个李东林欺人太甚,恨我自己没用,枉为七尺丈夫,却什么也做不了!”说着,恨恨捶了一下桌子,目光尽是郁色。 梅锦微笑,道:“我果为洪炉大冶,何患顽金钝铁之不可陶熔?我果为巨海长江,何患横流污渍之不可容纳?我从前偶然读了这句,印象深刻,也转给你。长青,何谓大丈夫?有鸿鸪之志,有真才实干,还要有容忍胸怀。即便现在泯于众人,总有一日能成就一番事业。” 裴长青默默念诵了一遍,眼里蓦然放出光彩,点头道:“我明白了!锦娘,你什么时候动身?我去向闸官告个假,我陪你去益州。” 梅锦笑道:“就这两日吧。你看你什么时候能出来。” 裴长青点头,心情一扫先前阴霾,和梅锦说说笑笑,一起吃完瓜,洗漱了要睡时,梅锦见他站在边上望着自己,脸庞微微泛红,欲言又止的样子,心里便明白了。 她进门三四个月了,两人渐渐熟悉,这么久,一直是一个床上睡,一个地上睡,中间隔了一层帐子。 按说,也是该同床而眠了。 “长青……” 梅锦踌躇了下,刚叫声他名字,裴长青脸忽然变的通红,摆了摆手,道:“你睡吧!你睡吧!我也睡了!”说完慌慌张张转身吹了灯。 屋里一下便陷入漆黑。 梅锦听见他躺回了地铺上,又翻了几个身。 …… 次日饭桌上,万氏知道了梅锦要去益州进药材的打算,不是很合心意,便劝阻了起来。裴长青道:“娘,锦娘开医馆是件好事。你道我刚去闸房没多久,闸官怎就升我当他副手了?全是锦娘功劳,治好了闸官他婆娘的病。人家背后要说就叫他们说去,身正不怕影子斜,我不怕!且看他们谁敢当我面说一句试试!” 万氏见儿子张嘴一味替梅锦说话,心知定是昨晚听她说了什么,心里莫名竟起了一丝酸溜,忍下了,面上强行露出笑,道:“你们既商量好了,我也插不上别的话,你们自己看着办便是。只要往后别再惹出什么闲言碎语就好。” 裴长青丝毫不觉他娘口气里的不快,说完就往梅锦碗里夹菜,让她多吃点。 万氏落在眼中,心里滋味更是酸溜。 梅锦挡住自己的碗,桌下悄悄踢了下他的脚,朝他暗暗使了个眼色。 裴长青这才醒悟过来,忙又夹了一块鱼到万氏碗里,讨好道:“娘,我知道你辛苦,儿子从前不孝,还让你时常担惊生气,你放心,往后我和锦娘一定好好孝敬您,让您封诰命,戴凤冠,出入坐上八人抬的大轿子!” 万氏嗤地被逗乐了,白了眼儿子,再望一眼面上带笑的梅锦,摇头道:“你呀,就只知道光嘴巴哄我高兴!” 梅锦恭敬地道:“娘,我晓得前些日子因为我,给娘添了不少麻烦,也叫娘费心了。好在娘大量,非但不与我计较,容我开了这个医馆,还时常亲自过来给我送汤送水的,遇到您这样的好婆婆,是我梅锦娘三生修来的福分,锦娘心里十分感激。” 万氏听了,心里终于熨贴不少,咳了声,“都是一家人,说这些做什么,娘一向就把你当亲闺女看。” 梅锦含笑点头,万氏终于也不再提反对之辞。 …… 过了两天,裴长青向闸官告了假,叫了阿凤住家中陪万氏,自己与梅锦动身去往位于滇蜀交界的益州。沿江走了几日水路,顺利抵达了梅锦之前去过一次的香樟镇。 如今正值秋市,整个西南乃至全国其余各地的药材商和客人纷至沓来。梅锦逗留两日,买齐所需药材,最后打装完毕,雇了一条船,动身上了归途。次日,船行到忠州一个名为虎须渡的渡口时,渐渐走不动了,民船纷纷被勒令往两岸停靠。梅锦站在船头眺望,见渡口横了一艘金碧辉煌的楼船,甲板上列了一圈身穿铁甲的卫兵,船头一面黄缎旗帜迎风飘展,上头绣了斗大的黑色“蜀”字,皇家风范威重,逼人不敢直视。 渡口有十几个人,正弯腰躬送一个腰系黄带的人,面色恭媚,不加掩饰。 竟在这里遇到了蜀王府的船。船工不敢怠慢,看见前头已经有十几条船被迫停靠在了江边,急忙落帆,将船撑过去,也靠在了边上等着。 …… 蜀王府世子朱徵三十出头,面皮白净,宽额高鼻,锦衣蟒袍加身,颇有气势,唯一不足便是眼袋略重,且颜色发青,站在日头下更是明显,难免便透出了些纵欲过度的痕迹。 蜀王信奉藏教,下月过五十大寿,世子朱徵为表孝心,亲自到吐蕃从大宝法王那里请了尊开光金佛回来。回蜀王府的路上经过这里,盘桓了两天,今日离开。忠州一众官员相送到渡口,其中便有当地土司杨吉诺。 西南一带土司里,除了李家独大,忠州杨吉诺也排的上名。这两年因投靠了蜀王府,势力日益扩大。蜀王世子这回经过忠州,他自然全力款待。知道世子好女色,不但送了两名绝色女子,更额外送上厚礼,今日也亲自来渡头送行。 朱徵被送至渡口,屏退众人,独留杨吉诺,低声道:“杨土司,你的孝敬已经送到父王那里。我出门前,父王特地与我说,若见到你,命我将这手串赠你,父王随身戴了几十年的。”说着从自己手腕褪下一串小叶檀手串,递了过去。 蜀王过寿,杨吉诺早早便送上贺礼。两株百年老参,一盒各色宝石,另金五百两,银两千两。见朱徵递来手串,忙接过套在手上,恭恭敬敬地道:“下官原本不过是卉服鸟语之伦,蒙王爷厚爱,才有今日。今王爷又赐下随佩多年的贴身之物,下官感激涕零,无以为报。” 朱徵点头微笑道:“你的心,父王都知晓。不似昆州李氏,这回王府要修祖庙,叫他家送上几根木头,也是不情不愿的。你放心……”说着附耳过去,唇语了几句。 杨吉诺大喜过望,忙要下跪,被朱徵一把托住,笑道:“不必多礼。待大事成就,你封云南宣慰使之日,再行叩拜之礼不迟。” 杨吉诺诺声,神色欢欣鼓舞。 他二人在渡头私语时,身后船上的舱内忽然奔出一个五六岁大的男童,身后追了几个面带惊惶的太监侍女,口中不住喊着:“哥儿,那不能丢,不能丢……” 男童面带怒容,抓住边上那个追上自己的侍女的一只手,狠狠咬了一口。侍女哎呦叫痛,慌忙松手。男童趁机一口气跑到甲板,拽下脖子上挂着的一块玉佩,用力丢到了江心,丢完后,一屁股坐到甲板上,两腿不住踹,口中哭喊道:“我要我娘亲!我要我娘亲!你们都给我滚开!我不要看到你们!” 太监侍女见状大惊,一些跑到船边看方才玉佩下水的江面,另些慌慌张张地围着男童哄,想将他带回舱内。偏男童哭喊更甚,最后倒下去打滚,死活不肯起来,甲板上一时乱成一团。 朱徵听到男童哭喊声,回头看了一眼,面露不快之色,撇下杨吉诺转身上了船。 第二十九回 朱徵上了船,双手背后,眉头紧皱,“在闹什么?” 他声音不高,太监侍女却面露惧色,纷纷下跪,在甲板上正撒泼的男童也止了哭闹,只坐在那里抽噎不停。朱徵目光落到他胸前,见玉牌不见了,只剩一根断了的红绳还挂领口上,脸色一重,“玉牌呢?”声音已经高了起来。 伺候的太监侍女惶恐不已,其中一个壮着胆回道:“禀世子,方才哥儿闹着要……要王妃,奴婢们哄不住,哥儿自己跑出来,趁奴婢们不备,一把扯下给丢到江里了……奴婢们该死!”说罢连连磕头。 朱徵脸色微微一变,急忙快步走到船边,循着太监所指的方向看去。见江心水波回旋,哪里还有玉牌的影子?面上不禁现出怒色,回身抬脚踹了太监一脚,太监摔倒在地,一骨碌爬起来,不住磕头求饶。 朱徵盯了眼江心,回头又看一眼仍在抽噎的儿子,脸色有些难看。 朱徵年过三十,府中妻妾如云,子息却不旺,到了现如今,跟前统共也只剩这一个王妃所生的儿子,且从小多灾多病的。王妃去年病死,因两人关系冷淡,他也不在意,见这儿子整日哭闹要母妃,心下生厌,也不大去看他。不料随后意外堕马,竟伤了阴私之处,过后虽痊愈,但从此行房大不如从前顺利,暗中担心伤及育嗣之能,便往房里大肆添人,百般折腾,一年多过去,众侍妾肚子依然不见半点动静,朱徵这才将目光重投到王妃所生的这儿子身上,见他身体孱弱,唯恐夭折,趁着这趟去吐蕃,将他也一并带去,从大宝法王那里求了面定魂玉牌,佩戴可保平安,不想却被他这样给丢到了江中。 与朱徵同行的王府管事见状,急忙喝人下去捞。几个熟悉水性的船工纷纷跳下水去,只是这段江面水深,水底积沙,又有暗流,一面小小玉佩掉下去,早不知道沉到哪里了,船工在附近以及下游可能去处打摸半晌,无功而返。杨吉诺闻讯,也忙派手下水性好的下去找,忙活了半晌,依然找不到玉佩。 眼见朱徵脸色越来越难看,管事急中生智,到了船头,冲着积在两岸的众多民船喊道:“王府一面玉佩不慎落水,谁能摸上来,赏银二十两!” 方才船工等人跳下江打捞,裴长青和另些同行之人站在船头观望,便已蠢蠢欲动,听到这话,把上衣和鞋子一脱,二话没说,一个猛子扎下了江面。梅锦在舱中眼睁睁看到他下了水,一惊,探头望出去,却哪里还看的到他的身影?唯见江波涌动。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听到赏银二十两,附近民船上又陆续有人跳了下去。片刻后,方才跳下去的人便渐渐浮上江面,或扒着船体大口喘息,或被同伴拉着上了船。 梅锦虽然听裴长青提过他水性很好,但见他迟迟没有露头,自然焦心不已,忐忑等待着的时候,终于看到他的脑袋从水面上露了出来,松了口气,急忙叫他上来。 裴长青游到近旁,一臂架在船帮边喘息着,一边仰头看着梅锦,“没找着!”说话时脸上满是遗憾。 梅锦道:“快上来!” 裴长青回头看了眼江面,似有不甘,终于还是撑着船帮,慢慢爬了上来。 梅锦松了口气,正要给他递衣服,蜀王船上的管事又喊道:“五十两!五十两银子!” 裴长青顿了下,扭头对梅锦道:“我再下去试试!”不等梅锦回应,转身又跳了下去。 梅锦看着转眼空空如也的江面,呼吸屏住。 陆续下水的人都已爬了上来,俱是无功而返,不管那个管事再怎么喊,也没人再下去了,最后只剩下裴长青一个人还没上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中间裴长青短暂在江面露了次头,似上来换口气,梅锦还没叫完他名字,他便又钻下去不见了。 到了最后,四周雅雀无声,几乎所有人都在等着他再次露头。 梅锦眼睛盯着江面,双手紧紧攥住船舷,攥得指甲都发白,到最后,连自己的心跳一下下跳动都能清晰感觉到了。 万一,他要是在这里出事了…… 就在她焦虑得几乎要喘不过气时,距离两三丈远的江面之上,突然蹿出了一个人头,裴长青露出了江面,只喘了一口气,便挥舞着手,冲蜀王府的船喊道:“我找到了!”说罢便挥臂游了过去。 附近民船之人皆哗然,纷纷露出艳羡之色。朱徵一喜,到船头俯身下去察看。裴长青游到船下,摊开手掌,露出手心的一面玉牌。朱徵认出果真是从活佛处所得的那面,十分欢喜,忙命人将他接上了船。 …… 梅锦见裴长青终于上来了,不禁大大松了口气。远远望着他上了楼船,在甲板上下跪接过了赏赐,片刻后下船,在众人羡慕目光中回到了自己船上。 裴长青一进船舱,立刻将手里提着的一条小布袋甩到了桌上,从里面倒出五个白花花十两一锭的银元宝,兴奋地道:“锦娘!你看,方才蜀王府给的赏!世子还夸赞我水性出众!” 梅锦原本想责备他不顾危险如此贸然就下了深水,见他一脸兴奋,此时倒有点不忍扫他的兴,看了眼桌上银元宝,便点头微笑道:“是好事!只是方才迟迟不见你上来,我有些担心。” “咳!你担心什么,我的水性我自己心里有数!”裴长青高高兴兴地把元宝重新放回袋里,扎了口,递到梅锦面前,“全给你!你收起来吧!” 梅锦笑着,摇了摇头,依言将钱袋放了起来:“我暂时替你保管。” …… 他两个在舱里说话时,蜀王府的船扬帆渐渐离去,最后在江面只剩一个影子。 王府的船一走,其余原本被阻滞了的民船也纷纷重新上路。船工等前头船依次走了,正要跟上去,忽听岸边有人叫“停下”,回头,见竟是方才王府船上的一个姓胡的管事太监回来了,也不知是何事,慌忙停了下来。 舱室里,梅锦正帮裴长青刚绞完湿发重新结起,忽听船头传唤,裴长青从舷窗探身出去,看见王府胡太监来了,急忙穿好衣裳出舱,跳上了岸。 梅锦从舷窗里看出去,见那个太监不知道和裴长青说了什么,裴长青回头看了眼自己这边的方向,回了一句,太监点了点头,裴长青便急忙跳回船,几乎像飞一样地跑了进来。 “锦娘!锦娘!” 梅锦见他两颊发红,双眼闪闪发亮,激动之情溢于言表,略吃惊,忙迎上去,“怎么了?他回来什么事?” “他方才问我籍贯出身,我说了后,他便说王府相中我了,想招我跟过去做事!” 梅锦一愣,“那你怎么回的?” “我说我要问问你的意思。”裴长青说完,便看着梅锦,目中满含期待。 …… 王府的人竟然会掉头回来招纳裴长青,确实出乎梅锦的意料之外。 来这里虽才小半年,但梅锦也听说过蜀王府,名声在西南一带并不好,民众背后说起蜀王府,没一个不摇头的。垄断盐铁皮革,抢夺矿山,与民争利,这些倒罢了,刚半个月前,梅锦在医馆里时,甚至还听到几个等候看病的人在那里扯蜀王的八卦。讲他为了延年益寿,每天要吃一个新鲜紫河车,王府专门有个院子,里头就关着许多民间抓来的孕妇,每天拉一个出来强行破腹取紫河车。说的活灵活现的,便似他们自己亲眼看到一般。 这种坊间传言自然不足为信,只多少也可窥知蜀王并不得人心。 “怎么样,你觉得我能去去吗?”裴长青热烈地催促。 梅锦迟疑了下,走到舱口悄悄看了眼左右,见没人,回来低声道:“长青,你本地土生土长,关于蜀王府,知道的当比我多。你觉着自己当去吗?” 裴长青一愣,眼里闪过一丝犹疑。 “我听人编排过王府的一些事,未必是真,只也可管中窥豹,”她把声音压得更低,“我觉着恐怕不大适合你去。” 裴长青自然知道蜀王府在西南声名狼藉,只是心里有些舍不得就这么放过一个仿佛从天而降的大好机会,踌躇着不动。 “你若真是问我意思,我不想你去。”梅锦最后道。 裴长青看她一眼,最后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点头道:“行。那我听你的。我这就回了他去!”说完转身匆忙要出去。 梅锦急忙拉住他。“你怎么跟他说?” “就说我不想去。” “别这么说。” 梅锦附到他耳边,低声吩咐了几句,又将方才收起来的钱袋重新拿出来,取出一个银锭塞到他手上。 裴长青哦了声,点了点头,急忙走了出去。 那姓胡的太监等的有点不耐烦,见他出来了,拉着脸道:“怎的比妇人家生孩子还要慢?怎么说?” 裴长青忙施了个礼,照梅锦叮嘱的道:“承蒙世子错爱,草民便是粉身碎骨也难报恩典。只是草民自小丧父,家中有一寡母,将草民一手带大。如今寡母年迈,日益衰老,草民实在不忍心将她弃下,故只能忍痛割舍世子好意,还望公公代草民转告世子,恳请世子体谅。”说罢将方才梅锦给他的那个银锭塞了过去。 胡太监顺势将这十两的银锭收入袖中,脸色便变得和气了,点头道:“世子原本见你一身水性,爱惜人才,这才命咱家回头来延揽。只你既要孝敬老母,所谓孝道为大,也实属无奈。咱家回去了跟世子禀报一番,想来世子也不会见怪。” 裴长青忙躬身道谢。太监摆了摆手,转身疾步而去。 裴长青目送胡太监背影飞快离开,搔了搔头,叹口气,转身回到了船上。 …… 起先楼船行出去一段后,朱徵突然想到方才捞起了玉牌的那个年轻人水性超群。他如今暗中筹谋大事,自然以延揽人才为要务,是以随口叫胡太监上岸回去传话。以他想法,对方不过一介草民,自己既开了口,必定感激涕零为己所用。没想到胡太监回来,却道对方没有点头,心里便不痛快了。胡太监近身伺候他多年,岂有不明白他心思的道理?既得了好处,自然不吝替对方说话。便将裴长青家中有寡母要奉养的情况说了,最后又道:“世子,不是奴婢多嘴,方才和这少年说话,奴婢见他呆呆愣愣,不甚灵光,想必除了游水尚可,别的也不堪大用。” 朱徵方才也是心血来潮。听太监这么说,哼了声,便也丢开了不表。 第三十回 此后路上无话,数日后顺利归家。万氏这几日正翘首等待,见他二人平安回来,欢喜之余,自也免不了问东问西。裴长青便将自己在路上巧遇蜀王世子,又下水找回玉牌的事说了。万氏惊乍嗟叹一番过后,问:“可有奖赏没有?” 裴长青顺口应:“赏了。五十两银子。还叫我去给他们做事。” 万氏惊喜不已,“那你可曾答应了?” “我给拒了,说不去。” 万氏一愣,随即露出惋惜之色,道:“我儿,你在世子跟前既露了脸,他又赏识提拔你,正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你怎就不去?” “锦娘叫我拒的,”裴长青看了眼一回来就在院里开始忙碌处理药材的梅锦背影,道:“娘你尚要我赡养,且蜀王府……”他稍压低些声,“风闻不是很好,我便是去了,也未必能出头。” 万氏原本觉得可惜,听裴长青这么一说,便又点头道:“你媳妇说也在理。倘跟他就这么走了,那边虽说不是很远,但也不近,中间儿还隔山隔水的,想见一面也不容易。还是这般安生过日子为好。” 母子二人还在屋里说着话时,门口陆续来了几个人,喊着裴娘子回否,都是些要看病的。梅锦出来,粗略问了下病情,叫病人去医馆,进屋道:“娘,长青,外头来了几个要看病抓药的,不好耽误,我先去医馆了。” 她不在的这些天,万氏自己有偷偷地摸过去看,李东林次日便不见了。大约见医馆闭门,他也就走了。这会儿听梅锦说要去开门,思忖了下,道:“长青等会儿要去闸房,我左右也无事,且陪你一道过去吧。帮不上别的,帮你掸桌椅也好,那里好些天没开门,都吃了尘土了。” 梅锦知她放心不下,也没说别的,只微笑道:“那要娘辛苦了。” 万氏哎了声,进去叮嘱正帮着梅锦整理药材的阿凤,叫她中午把一盘豉汁白菜、一盘小葱咸菜头和一条鱼给烧了,看好灶火。 她吩咐阿凤时,裴长青也拿了在路上买的杏仁酥饼,和梅锦说了一声,出门便顺道先去往哲牙的铁匠铺,好把糕点带给阿茸。 万氏叮嘱完阿凤,与梅锦一起到了医馆,开了门。 医馆闭门这些天,好些不是急症的病人都在等着她回,开门没一会儿,除了起先找到家里的那几个,陆续又有几个寻了过来,有这里不舒服,也有那里疼的。梅锦聚精会神给人看病,忙的不可开交之时,门口走进来一个面皮黧黑的小子,口中道:“长青嫂!长青说要去濮子寨救一个叫什么阿茸的,管闸官借了匹快马,已经去了,他叫我顺道来跟你说一声,不用记挂他,他完事了就回来!” 这小子梅锦认得,是闸房里的一个闸工。听完一愣,急忙问究竟。 小子道:“别的我也不晓得。只见他心急燎火地赶了过来,借了马就走了!” 梅锦道了声谢,站了起来,向等着看病的告了声罪,立刻出了医馆,匆匆往哲牙的铁匠铺赶去。 哲牙家离医馆不是很远。梅锦很快赶到,被看到的一幕惊呆了。铺子已经面目全非。搭在门口原本用来的打铁的那个棚子塌了,炉子翻倒在地,其余桌凳也东倒西歪,门开着,里头空荡荡的,门槛边有个被踢翻的用来习字的沙盘,边上掉了一只阿茸的鞋子。 近旁住着的几个妇人认得梅锦。见她来了,陆续走了出来。梅锦问缘由,妇人便七嘴八舌地向她描述当时的场景。 三天之前,哲牙像往常那样在铺里打锄头,阿茸搬了个小板凳,坐在门口拿木棍在沙盘里写字,突然来了十来个濮子人,抓住阿茸就要带走。哲牙先是极力反抗,后又跪地哀求,濮子人丝毫不为所动,抓了阿茸便走,哲牙也追了上去,这里就成了这般模样。 “裴娘子你还不知道?他们寨子里发了瘟疫,死了人畜,说全是那个阿茸招来的,以前被他们跑了,这回找到了抓回去,说要用阿茸驱灾!”一妇人道。 “哎呀!当时濮子人气势汹汹,就跟要杀人一样,吓的我都不敢走出来!”另个瞪大眼睛比划着道,心有余悸的样子。 “濮子人本就野蛮,以前不是还投靠了骠国造反吗?我看要出人命了!” “他们住这里这么久,我才知道以前是逃出来的!被抓回去,只怕凶多吉少了,”一个妇人摇头叹息,“这汉子铁打的好,不声不响,从没和咱闹过脸红,叫他什么事也热心帮忙。还有他那个女儿,也是乖巧懂事的,真是可怜了……” 妇人们议论纷纷时,万氏终于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问清缘由,大惊失色,顿脚道:“我儿子追去了?这可怎么是好?他一个人落到濮子人手里,还有活路啊!赶紧去追他,把他拦下来啊!锦娘,锦娘!快想想办法去拦下他!” 梅锦沉吟,道:“娘,你别慌,听我说。方才那闸工也说了,长青是骑马去的,这会儿距他出发又过了些时辰,追也不好追了。我立刻去县衙见县官,求他带些人追去,说不定更有用些。” 万氏已是六神无主,慌忙点头:“那你快去,快去!赶紧把他拦下来!我的祖宗哎,先前我就说离这家人远点,怕有不祥,你们就是当耳旁风,这可好了,刚那事过去,安生了没两天,转头又来了事……” 梅锦撇下叨叨着的万氏,转身急忙往县衙赶去。 马平县官姓林,是个汉人,这会儿正好在衙署,坐在后堂里处理公务,忽听人来报,说一妇人有急事求见,因手头事多,便说不见。衙役道:“来的是开了修存堂的那个姓梅的女郎中。她说事关全县人的生死,一定要速见大人。” 林县令愣了愣,稍思忖,叫衙役带她进来,自己到了前堂。 梅锦见到县令,下跪叩头后,把哲牙父女被濮子人抓走,裴长青追去了的事说了,最后道:“大人,哲牙之女天生异瞳,自出生起就被族人认为不祥,屡欲除之,哲牙无奈,这才带了女儿出逃。此次被抓回去,必定凶多吉少。我丈夫裴长青已经追了上去。只是他单枪匹马,恐怕无济于事。情况十万火急,民女斗胆求大人派些人加紧赶过去助我丈夫救人!” 濮子人世代居住在与属国骠相邻的山地里,有大小十数个部落,人口达数万,尊乌氏为酋长。那地方距离马平县数百里,寻常赶路过去,大约三四天的路程。十年前那场乱子过后,濮子人在酋长率领下归服于昆麻土司府,名义虽也被划入到马平县治下,但基本上,一直处于自领状态。 林县令听到和濮子人有关,皱眉道:“梅氏,西南一带土人众多,尤其那些聚居于山地里的部落,不服王法教化。他们历来有自己的规矩,这种事,官府不好出面。方才我是听说事关全县人的生死,信以为真,这才出来见你。不想你却危言耸听!你再这般无理取闹,休怪本官治你个扰乱公堂之罪!” 梅锦道:“林大人,民女方才说了,濮子人这回抓哲牙父女回去,是因为寨里发瘟疫死了人畜。濮子人把哲牙之女视为祸源,以为除了她便可驱灾,林大人见多识广,当知瘴疠为何,发作后不加有效救控,只会蔓延。如今瘟病应还只局限于濮子寨内,濮子人不报,故大人不知情。如今知道了,再不加以干涉,若蔓延出来,势必危及全县民众。民女这绝不是在恐吓。事关重大,请林大人务必出手!” 林知县听到瘟疫两字,神情立刻变得凝重起来,背着手走了几步,问:“梅氏,你确定濮子寨里闹了瘟疫?” 梅锦道:“民女今日也是刚回来,到哲牙铁匠铺时,听几个住近旁的人道是濮子人亲口说的。到底是不是,民女不敢肯定,须得赶过去看了才知道!” 林知县道:“本官且信你一回。这就派捕头带人与你一道赶过去,速速查清疫情回来禀报。” 梅锦松了口气,忙施礼道谢。 林知县派了捕头带了几个人与梅锦上路后,沉吟半晌,犹是不放心,整好衣冠,叫人备车急忙出去。 …… 龙城土司府里,李东庭正被母亲李府君叫去说话。 贵州盘云土司携女儿苗真真过几日就要到,而李东林今日一大早却开溜了。问他身边下人,下人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一早只见二爷房门紧闭,始终没出来,后推门进去,才见里头没了人。 盘云土司苗氏是西南势力最大的“五司”之一,与李家一向交好。苗真真是土司家的幼女,今年十七岁,李东庭之前也见过她数次。小姑娘几年前被带过来第一次做客时,对李东林就一见倾心,此后每年都要寻个借口来李家住上些日子。李东林起先不知苗真真爱慕自己,每逢她来,便把她当妹妹般看待,后来有所觉察,便不大接近苗真真了,她来自己寻个借口躲开。苗真真亲母已经过世,有个姐姐名叫苗兰兰,早已出嫁,她自己性子内向,少女心事便一直闷在肚里,到了这会儿该谈婚论嫁,无论给她说谁,一律摇头不肯,她姐姐起了疑心,一番盘问,才知道她爱慕李家二公子,便去跟父亲提了。 盘云土司原本就想两家结亲,知道女儿心思,正和心意,当下送了封信过来,言下暗露联姻之意。 苗真真容貌出色,性子温柔文静,李府君一向喜她,且两家又门当户对,自然乐意,也没问李东林,当时便回信,邀苗家父女前来做客,其实也就是过来商议婚事。如今苗家人就要到了,这节骨眼,李东林居然又跑了。 李府君十分恼火,“……你弟弟越大,越没个样子了!前些时候天天不见他人影,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混!好容易这两天看到人了,我还道他收了心,不想这会儿他又给我跑了。我料他是听说了真真要来的消息,这才躲了起来的。你放下别事,先派人四处给我找,挖地三尺,也一定要把他给揪回来!” 李东庭迟疑了下,没有立刻回应。 母亲李府君的话,令他又想起了一个人。那个姓梅的裴家小妇人。 前些时日,霞姑悄悄来说,自己弟弟一直带着阿鹿一趟趟地往马平县跑。 霞姑双目如炬,疑心他是看上了那个名叫梅锦娘的裴家妇,叫他多留点心,免得闹出什么事来。李东庭当时十分惊讶,也不大相信,只是霞姑既然提醒了,他便叫了个人去跟了几天,这才知道霞姑所虑并非全无道理。 自己的弟弟李东林,似乎真的看上了这个女子。 倘若她还未嫁,这自然没什么问题,以土司府的门庭,即便让那女子作妾,料她也是愿意的。 但她现在已经为人妇了。这便是不妥。 她看起来还很年轻,也就十六七岁的样子。在再过三两年便进了而立之年的李东庭眼里,这种年纪的女子,即便已经嫁为人妇,也就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而已,如同一心想嫁自己弟弟的苗真真。但这个女子却令他印象深刻无比。 倘若说,第一次偶遇,她于他完全还只是个泛泛而过的路人的话,上次意外过后,这个小妇人便令他很难再忘掉。 因为两兄弟年龄相差将近十岁的缘故,李东庭对自己这个唯一的弟弟一向爱护有加,也十分了解他——不管出于什么理由,倘若他真看上了这女子,以他行事作风,必不得手不罢休,而这毫无疑问,会给一个已经嫁为人妇的女子带来很大的麻烦。 即便不考虑别的,仅因为这妇人曾先后救过他女儿和太监尚福,他便不得不护一下她的周全。 故,在知道了李东林的反常举动后,他当即给阿鹿请了个西席,限制她再去马平。 他原本以为,自己弟弟少了阿鹿作陪,也就没理由再去烦扰她了。因为自己事务繁忙,渐渐就把这事给丢脑后了。不想过了些天,下人又来回报,说二爷变本加厉,最近不但又去,还在那里落了脚,天天坐她开的医馆对面不走。 李东庭当时听完,本想直接派人过去把他叫回来,转念想到自己这弟弟性格桀骜,别人去了他未必听,便打算次日等忙完手边的事,自己索性去走一趟,接着,第二天他要动身时,李东林却意外地自己回来了,神色郁结,一连闷在家里几天都没出去,李东庭着人再去打听了下,才知那女子自己已经闭了医馆。 …… “东庭,娘在和你说话呢!你自在想什么?” 李府君见儿子半晌没回应,似乎在出神,着急地敲了敲拐杖,出声催问。 李东庭这才回过神,道:“我记下了。娘放心,我会尽快找回二弟……” 此时门外有人叩门,李东庭回头命入,进来一个下人,道:“大人,马平县林县令来求见,说有要紧的事要报予大人知晓。” 李东庭点了点头,叫带林知县到明心堂,转头对李府君道:“娘,我先去了。你放心,二弟的事,我上心了。” 李府君叹了口气,朝他拂了拂手。 李东庭笑了笑,上前扶着母亲坐下去,随即转身快步离去。 第三十一回 梅锦上路后心急火燎,恨不得能日夜赶路才好。同行的捕头和两个衙役虽说不至于磨洋工,却没她那么急,被梅锦催着一味地赶路,有些不大乐意,偶还抱怨几声,梅锦只当没听见,如此数日后,终于赶到了濮子寨的乌氏部落。 濮子人的众多寨子是以乌氏部落为中心,其余分布聚居在四周。在乌氏部落中间有一块空旷地,被用作集市,每月固定初一十五,濮子人和住附近的山民以及别的土人会来此赶集。因为自给自足,所以交易至今还保持着古老的以物易物的方式。集市中心地带还有一座神祠,里面供奉着濮子人的图腾。无论是春耕秋收还是祛病祈福,濮子人都会到这里来,向庇佑他们的神灵献上供奉。濮子部落至今依然还保留着古老的猎头习俗,每逢族里遇到大事,便用人头供奉神明以祈灵力。但从两个月前开始,因为寨里瘟病横行,集市便中断了。 没有人能说的清这瘟病是从哪里来的。只记得一开始,寨子里养的猪陆续生病,流泪流涕,不进食物,过两天就不能站立,继而颈背发红,再然后相继病死。 猪对于寨民来说,是件不算小的财产。就这么死了,舍不得抛弃,便宰杀吃了,剩下的肉腌起来保存。 噩梦就是这样开始的。陆续的,寨子里有更多的猪生病死去,人也一个一个相继开始生病,发烧,头痛,浑身酸痛,到了后来,便是腹泻,浑身抽搐,日益虚弱,昏迷不醒。 从前,寨子里的人生病了,只要去找巫医拿些药,或快或慢,总会渐渐好起来的。 但这一次,就仿佛被诅咒了一样,巫医给的药也不管用了。 寨子里的猪几乎全部病死。寨民不敢再吃死猪肉,全丢到了后山。但这依然不能阻止瘟病蔓延,越来越多的人生病,到现在病倒了一两百人,已经死了七八个年老体弱的,就连酋长乌氏的两个儿子也未能幸免,相继开始发热生病。 乌氏酋长焦心如焚,求助于巫医。巫医在神庙里彻夜做法后告诉酋长,族里的一切灾祸都来源于两年前逃走了的那个鬼瞳女阿茸。神明为此降怒于族人。必须要将她祭给神明,这场灾难才能过去。酋长当即派人外出四处打听消息。 说来也巧,没几天后,附近一个山民说上月去马平县走亲戚,回来顺带要捎一副铁犁头,亲戚带他到了个巷子深处的铁匠铺,说这里的铁器又好又便宜。他向铁匠买犁头时,恰好看到屋里走出来个七八岁的女孩,仿似就像他们描述的那样有双异瞳。 酋长派人火速赶到了马平县,找到那条巷子,认出便是从前逃走了的哲牙父女,不由分说强行抓住带了回来。 昨日,巫医召了众多族人,在神祠要将阿茸献祭时,裴长青突然现身,大闹了神祠一场,不但搅了祭祀,最后还带着阿茸逃进了山里,不知藏到哪里。昨日开始,濮子人便一直在寻找,到现在还没找着。 …… 乌氏酋长万分恼火,偏昨夜他最小的儿子发热又加重,已经有些迷糊起来,灌了巫医的药也不见效。这会儿在家中,他婆娘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要送儿子去县城找别的郎中看。酋长想到巫医再三说,心诚才能通灵,若不信神灵,族人灾祸便会加重的话,又忐忑起来。犹豫不决时,听人报马平县令派了人来要见他,只得按捺下焦虑出来了。等见到梅锦,得知她是昨日那个破坏了祭祀抢走人的汉人的妻,当场翻了脸,立刻叫人要把她抓起来。 捕头急忙阻止。乌氏却不卖他面子,怒道:“这妇人的汉子实在可恶,昨日坏了我全族人的大事!抓住后粉身碎骨也难消我心头之恨!我正找不到他,他婆娘自己送上门,我岂能放过!” 乌氏正发狠着,梅锦听到里屋传来妇人惊慌的哭叫声,似乎在喊小儿之名,立刻打断,问:“敢问酋长,你家中有人也病了?” 乌氏怒道:“干你何事?” “我是郎中。我去看看。” 梅锦说完便匆匆朝里去。进到屋里,见两个小子躺在床上,一个十来岁,一个七八岁大。小一些的那个似乎刚昏迷过去,四肢微微抽搐,边上妇人正抱住他惊慌哭叫,被梅锦推到一边后,一时没反应过来,呆呆看着她。 梅锦出来前,考虑到濮子寨里有病疫,所以随身带出了自己的医箱,让那妇人让开后,立刻检查孩子。高烧,咽喉肿胀,呼吸困难,口中微微带白沫,腹侧耳根四肢内侧皮肤有血点发斑,又问那妇人,得知痢下。稍一沉吟,先从医箱里取了针,刺耳垂和手足指腹放血,再刺肺俞、玉堂、山根、理中等穴。渐渐地,小儿四肢抽搐停止。 乌氏方才也追了进来,见梅锦果真在救治自己病危的小子,勉强忍下怒气,站在一边盯着。发觉似乎真的起了效,脸色这才微微松懈了些。 方才施针时,梅锦也在问寨子里瘟病的情况。得知大部分人的症状和这孩子差不多,且最早是从猪发病开始的。 这里没有检验设备,她也无从查知确切的病毒类型。但基本可以断定,这场瘟病应该源于能够共同感染人畜的某种传染性病毒。 既然无从得知确切病毒,现在她也只能摸着石头过河,试着对症下药。 梅锦从药箱里配了一副药,叫妇人速去煎了服下,又取了硼砂、人中白、青黛,加少量雄黄散,细细研磨成粉末,吹入小儿喉咙,以缓解肿胀窒息。 片刻后,这孩子的呼吸声听起来平稳顺畅了些,虽还闭着眼睛,但脸色看起来比一开始好了不少。 妇人见起了效,感激涕零,急忙恳求梅锦再替她大儿看一下。梅锦同样施药完毕。乌氏见两个儿子看起来病情稳定了不少,一直绷着的脸色终于稍稍松下了些,没再口口声声的要绑了梅锦关起来。 梅锦起身走到乌氏面前,道:“酋长,我知我丈夫昨日坏了你们的祭祀,只这也是无奈之举。阿茸原本就是无辜,不该因为族人的疫情送掉性命。方才你也看到了,我确实是郎中。我愿意尽我全力帮你们救治病人,扑灭疫情。只是我也有一条件,若我帮了你们,你们须得答应,往后放过哲牙父女,再不要去找他们麻烦。” 乌氏立刻摇头,“我族里的通灵师说了,此次灾难便是由阿茸惹出的!我只后悔早没有将她除去,让哲牙带着她跑了,留她延祸至今!你这妇人给我听好了,你须得治好我的族人,一个也不能死!至于哲牙父女,此乃我族里之事,不容你一个外人插手!” 梅锦见他竟蛮横至此,忍不住冷笑了声,“罢了,你族里的通灵师既如此能耐,还要我帮你治什么病?我话就放这里了,你若不放过哲牙父女,便是将我绑了,我也是不会再出手的。绝非我危言耸听,我方才进来,见你寨里疫情严重,再不加以扑救,只会令更多人感染。到时你可别后悔。” 乌氏妻子担心儿子,见这女郎中和自己丈夫说僵了,急忙过来劝道:“阿妹,你别急。有话好说。” 乌氏脸色十分难看,僵在那里,一声不吭。 梅锦见他似乎有所犹疑,便放缓语调,又道:“酋长,我尊你们族里风俗,我一外人原本确实不该插手。只是今日情况特殊,我不得不说话。” 乌氏道:“你能保证保我阖族人平安?” 梅锦道:“我非神仙,自然不能。但我会尽力。” 边上捕头见状,忍不住插话:“乌氏酋长,裴家娘子说的在理。你部落里瘟病横行,她若能治,就是大善了,你们何苦定还要和一个女娃子过不去?” 对着捕头,乌氏便不再有什么顾忌了,立刻怒道:“此我族中之事!别说你一个捕头,今日便是你们知县自己过来,也休想我卖他这个面子!” “乌氏酋长,本官的面子你可以不卖,土司大人呢?” 门外忽然有声音传了过来。乌氏一愣,转身走了出去,看见林县令不知何时竟到了,站在那里,神情不快中夹杂着尴尬,他边上那人正翻身下马,转头看向自己,目光如电。 乌氏酋长立刻认了出来,这男子便是李氏土司府的李东庭。 十年前乌氏酋长刚接任酋长位不久,野心勃勃,一心想扩大地盘,听信骠国唆使跟随作乱,后被李东庭镇压下去,乌氏自己也被俘,五花大绑地送到了李东庭面前。乌氏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没想到李东庭并未杀他,反将他释放。乌氏自此甘心向李氏俯首,这些年再不敢生出二心。此刻见李东庭竟也亲自来了,脸色微微一变,不敢怠慢,忙迎了上去,冲李东庭施礼。 第三十二回 李东庭也无多余套话,径直便问乌氏:“寨里疫情已然如此严重,为何不上报?” 乌氏忙道:“大人有所不知,往日我族中凡有人生病,灵婆便能给药。此次并非药之失灵,而是我族中一个鬼瞳女招致的不祥,只要以她祭祀,瘟灾便可消除。因此事关乎神灵,故没有惊动大人。” “鬼瞳女?”李东庭重复一声。 “正是!这女童天生长了一双鬼瞳,与常人相异,她生下时,族里灵婆便说不祥,会给族人招来祸害。怪我心软,经不住女童父亲恳求,容他养活了她,长到六岁时,这父女俩逃走,方前些日才又被找到。昨日我族人正用这女童祭祀,不料一个汉人突然闯入,扰了祭祀不说,还抢走了女童,如今我族人正在四处寻找他们!只要抓到这女童祭了,这场天灾便可消除,我族人也能平安无事……” 方才说话地这一阵子,不少族人闻声而来,三三两两站在附近。听到这里,纷纷点头附和。 屋里的梅锦却实在听不下去了,走了出来,朝李东庭和林县令施礼道:“李大人,能容民女说几句吗?” 林县令见过梅锦后,自己思忖再三,觉得此事干系重大,不敢掉以轻心,便赶到了龙城求见李东庭,叙说时自然也带出了梅锦,所以李东庭知道她在这里。看到她突然从屋里出来,并未露出任何惊讶表情,目光在她脸上定了一下,随即点头:“说吧!” 梅锦道了谢,转向乌氏道:“酋长,你方才说寨里瘟病是天灾,我却实实在在地说,这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听她这么说,附近族人纷纷露出不满之色,嘘声四起。 乌氏脸上也露出不快,反驳道:“你男人坏了我阖族的大事,你自然要替他开脱!” 梅锦道:“酋长,我是个郎中,没有人比我更理解你们有亲人染病后的心情了。我丈夫昨日贸然闯入,打断了你们的祭祀,我先代他向你们赔罪。但我何以说是人祸?并非是替我丈夫开脱,而是我刚进寨时,便留意到你寨中的山前路边有许多死牲的尸肉腐皮被随意丢弃,有些即便掩埋了,也是半露在外,稍靠近些,腐臭逼人而来,蚊蝇蛆虫更是扎堆孳生。我问了人,得知你寨中起先只是养的猪生了病,后来才延至人的。牲口病死,必须选远离住处和水源的地方深挖坑,洒石灰后及时彻底地处理掩埋掉,你们却不是这样处置的。一开始甚至还舍不得丢弃,用作食物吃入腹中。这就是寨子里瘟病横行的原因。由猪传人,再人传人。现瘟病出了,你们非但不去补救,反而将过错全推到一个无辜女童身上。族长,并非我对神灵不敬,而是阿茸她确实和你们族里的瘟情毫无干系!” 她说的清晰而条理,声声入耳。说完后,附近的族人里,虽还有面带怨色的,但也有不少人,开始露出半信半疑的神色。 乌氏想起方才经她救治后病情便有所好转的儿子,张了张嘴,却没说话,脸上也显出一丝犹疑。 “你这汉女胡说八道什么?如此亵渎神灵,是要害我全族人要遭殃?” 一个难听的女人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梅锦回头,见来了个四五十岁、作花衣打扮的妇人,用手指戳着自己,一脸愤怒。 梅锦没理会她,转头再次看向乌氏。 乌氏见巫医来了,迟疑了下,又勉强反诘:“倘若不是神灵降祸,那你倒说说,族人养的猪又怎会好好的全都生病死了?之前从未这样!” 梅锦道:“气候骤变,圈舍潮湿闷热,通气不良,或饮水饲料不洁,种种原因均能导致牲口集体生病。这里若有兽医,随意问人就知我说的对还是不对。” 乌氏终于无话可说,沉默下去,唯那女巫医还在边上喋喋不休地对着梅锦咒骂恐吓。 李东庭忽然上前道:“乌氏酋长,她既是郎中,人也到了你寨里,那就让她助你族人治病扑疫,你们须得照她吩咐行事。她让你们做什么,你们就要做什么,不得阳奉阴违。倘若见了成效,便应她所求,你们从此放过那对父女,如何?” 乌氏犹豫了下,“若是……平不了疫情呢?” 李东庭皱了皱眉,“如你所言,此乃你族中事务,又涉及神灵,我不干涉便是。” 梅锦看了李东庭一眼。见他说这句话时,语气平常,神情也略显淡漠。 乌氏终于点头,应了声“那就照大人所言”,随即对着众族人大声道:“这妇人能帮族人们治病!你们各去传话,令远近各户速速将生病丁口报上来,不得瞒漏!” 众人听到酋长发了话,纷纷应声四散回去准备不提。 梅锦走到李东庭面前,向他道谢。 李东庭望着她道:“梅氏,我方才的话你应也听到了。寨里染病人口不少,你肩上所负不轻。有需要的地方,向我说。” 梅锦想了下,道:“我需要几个帮手。” “我出来时已带了我府上的几个医士。他们任你调遣。若不够,我再往龙城调更多郎中来。” 梅锦问了人,道:“暂时够了。若不够,我再说。除了人手,还需要足够的药。” “你列单子给林县令。他会尽快调送所需药材。” 边上的林知县忙应声。 梅锦道:“暂时就这样。若有缺的,我会再告知大人。多谢大人相助,容民女告退先尽快将药材单子列出,好早些备齐。”说罢向他二人行了个礼,转身匆匆入内。 …… 李东庭当晚离开。 林知县次日走的,临走前,留下捕快等人听梅锦吩咐。酋长乌氏也选了些人,过来听梅锦差遣。 梅锦当天便开始行动,将人手分成两组。 一组带人负责清除寨子里外所有垃圾,每天在各家前后路面洒生石灰,将所有垃圾和之前零散丢弃在后山的死猪尸骸全部集中起来找合适的地方深挖坑与生石灰一道填埋。 另一组人,和她一道将所有生病的人集中在了寨尾一处腾空出来的旧仓库里,与未染病的人彻底隔离开来,按照病情轻重,开始一个一个地检查用药。 土司府的几个医士里自然也有医术不错的,那晚救尚福太监的那个也在。梅锦和几个医士分头看病,商议用药,不断验证加以改良,最后确定出方药给药。陆续地,附近寨子里许多已经被感染的病人也被送了过来。梅锦几乎一直在不停地给人看病,看病,每天忙到深夜才得以回自己暂住的地方。有时候,因为太过疲倦,甚至到了靠坐在地上闭目就能睡过去的地步。 几天之后,许多病人的病情开始起色,就连那几个病情最严重的,送来时几乎已经快要死的,也开始慢慢有所恢复。 …… 裴长青是在三四天后露面的。当日他赶到这里时,哲牙被族人们捆绑关在猪圈里,而祭祀正在举行。他不顾一切闯入将阿茸抢夺过来,遭到围攻后,随即带着她逃进后山躲避搜捕,后又循着野径下了山,躲藏两天后,自己出来打探风声,却听说县城里一个女郎中过来正在寨子里给人看病的事,猜到应该是梅锦,这才找了过去。 此刻情景和数天前已经大不相同。因大多病人病情开始起色,酋长大儿已经差不多痊愈,小儿病情也轻了许多,众濮子人见裴长青突然进寨,虽然依旧没好脸色,但也未加阻拦。裴长青找到了梅锦,两人相见,梅锦见他无恙,又得知阿茸也被藏在了安全的地方,彻底放下了心。裴长青留下帮了两天忙后,梅锦叫他先回去,免得万氏在家里一直牵挂。裴长青应了,只是临走前,说自己会尽快再回来帮她的忙。 …… 昨日林县令那里送来了第二批药材。梅锦叫了几个人一起理药,直到深夜才歇,睡了几个时辰,一大早起来,便听人说李东庭似乎来了,也没在意,因这几日,每天陆续都有附近寨子里的病人到来,洗漱了下,胡乱吃了点早饭,便又去给人看病。检查其中一个小子时,发现还有寄生虫病,腹部结块鼓胀,时常疼痛。询问后得知他家里还有个妹妹,也和他一样症状,只是父母双亡跟年迈祖母过活,养的难免糙了些,大人也没在意。梅锦终究放心不下,问了住处,午后觑了个空,和边上的人交待一声,携了药箱便找了过去。找到时,见那女娃正坐在门槛上发呆,面黄肌瘦。梅锦给女孩配了药,叫女孩祖母去煎了,让女孩按时喝下,留意她反应,若有不好,及时到寨尾仓房来找自己。女孩祖母千恩万谢,送出去老远才回。 梅锦回去时,路遇的濮子寨民对她无不恭恭敬敬。一个年迈阿婆还硬拉她进屋,要烧酒酿蛋给她吃。梅锦再三推辞,谢过阿婆好意,说寨尾仓房那里还有许多病人等着要看病,这才得以继续上路。 寨子里有一条宽数丈的溪流,将寨分成了南北两岸,溪流里安了一个个的石墩,供寨民平日两岸行走。梅锦小心地跨过一个个石墩,上岸时,脚却不小心在石缝里崴了下,有些疼痛,走了几步后,停下来眺望四周,见边上有座磨坊,于是忍着痛,一瘸一瘸地走过去,推开了门。 磨坊里此刻没有人。里头堆满杂物,墙角有一张破旧的小凳子可以坐。梅锦将药箱放门口,扶着墙慢慢走过去,坐到了凳子上,脱袜检查了下脚,揉了揉关节,感觉应该没有大碍,便重新穿回鞋袜,打算缓片刻后再起来。 这些天她睡眠一直不足,昨夜也分药至深夜,今天一大早就起来继续忙碌,实已疲倦至极。原本只是想稍微靠一下的,不想一闭上眼,眼皮沉重耷拉下来,竟就这么睡着了过去。 第三十三回 李东庭在幼年时,西南多地曾遭遇大水,水过之后,瘟疫泛滥,当时他的父亲虽也全力扑救,但每天依然不断有人病死,直到半年后,天气转为严寒,那场瘟疫才渐渐消退。过后统计,当时昆州死亡人口两千有余,至于别的地方,病死人数更是触目惊心。 除了李东林外,他原本还有一个妹妹的。那个幼妹就是死于当年那场瘟疫。 正是因为这段经历,令他对濮寨的疫情分外重视。虽然那日因有别事先行返回龙城了,但每日都有濮子寨的消息自林知县处至他案前,得知自那个梅氏着手治控后,疫情便未再蔓延,病患的情况也逐渐好转,这才有些放心下来。转眼七八天过去了,派出去找李东林的人数日前传来消息,说二爷似乎在马平县露了下脸,但很快就又不见了人影。李东庭将手边其余事处理完,趁着盘云土司苗家人还未抵达的这几天抽得出空,动身亲自再次去往濮寨。为节省路上时间,他只带了两个随从兼程赶路,快马经过一个昼夜,今日早间便抵达了濮寨。稍作休息后,随意走了几处地方,见寨中面目比之上次所见焕然一新,屋前院后,无不整饬的干干净净,道路洒了生石灰。随后又来到集中病人医治的仓房前,他待进去,他府上的一个医士却十分为难,诚惶诚恐地道:“大人,梅氏再三说,这病会通过呼吸唾沫传扬,若手有碰触,不洗干净,也有可能染病,故这里头不好随意进出人。大人身体贵重,小人斗胆恳请大人在此停步。” 李东庭停了下来,问了些情况,得知已有小半人痊愈相继离开,这两日新发病被送进去的也日益减少,点了点头,看了眼里面,问道:“梅氏可在里头?” 医士道:“一个时辰前,她说去寨口给个女娃看病,还没回。” 李东庭沉吟了下,问清所在,叫酋长和随从不必同行,自己转身独自往寨口去。 他今日过来,除了巡视疫病扑救情况外,另还有件私事想找梅锦说。 盘云土司父女不日便到,李东林却迟迟找不到人,李府君十分焦急,昨日在他面前又提了一回,询问是否因了东林另有中意之人的缘故,这才不愿结这门亲。 李东庭当时隐瞒了下来,推说不知。 他确实不大想让自己母亲知道弟弟挂心于马平县梅氏的事。 虽然他与这梅氏总共也只见过三次面,但凭了这妇人给他的直觉,这事十有八九只是自己弟弟剃头担子一头热起来的。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梅氏虽然年纪不大,身份也低,但李东庭内心对她却生出了一丝即便面对男人也少有的罕见的敬重,为免自己母亲知道后会对她生出什么误会,所以当时不假思索地便遮瞒了下来。过后他疑心东林是否听到了梅氏这会儿就在濮寨里的消息,是以又跟她而来,恐他做事不计分寸,所以方才也不要别人跟随,自己找过去,想寻她试探一下。倘若这两日东林确实来了这里,又对她有所打扰,他或许是该考虑要出手制止自己这个弟弟的荒唐举动了。 …… 李东庭循着路来到了通往寨口的那条阔溪边,向路过的一个寨民问了方向,正要过石墩到对岸,忽然留意到不远处那座磨坊门口的地上放了个箱,再看一眼,认出是梅氏时常随身携带的那只,脚步略作停顿,便朝磨坊走了过去。到了半开着的门口,往里看了一眼,角落光线虽有些暗,但仍一眼便看到她正蜷着腿坐在一只小凳子上,背靠着墙角,头微微歪着,闭着眼睛竟似睡了过去。 李东庭十分意外。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过来。 仓房那边病人众多,虽然已经有人在旁帮着,但连续多日的忙碌,想必令她十分疲倦。只是略有些不解,为何她会坐在这个破旧的磨坊里睡去。 她睡得似乎很沉,身子蜷在墙角,眼下微微泛出一圈阴影,倦容明显。李东庭注视了她一会儿,有些不忍叫醒,站在门口踌躇了下,最后决定到边上暂时避一下,顺道也替她守着,等她醒了再说,便伸手将门轻轻带了过来,要关上时,眼风扫到磨坊中间的磨盘,手一顿。 一条在本地并不算罕见的俗称为“佛指甲”的五步蛇正沿着磨盘中间的凹槽游了出来,又顺着磨盘边缘下了地。蛇信仿佛探到了来自人身上的热气,慢慢地朝她游了过去,而她浑然未觉,依然沉沉睡着。 李东庭立刻朝她走去,在那条五步蛇快要游到她脚边的时候,俯身下去一把捏住七寸抄了起来。 她似乎有所觉察,微微动了动身子,一双秀气的眉也随之蹙了蹙。李东庭见她睫毛微颤,似乎快要睁开眼睛,整个人突地竟紧张了起来,心也随之跳了一下,不知为何,竟然有些不想让她看到自己就在这里,忙转身往外去,到了门口,却瞥见一个与自己弟弟年龄相仿的汉人少年正朝磨坊快步跑来,口中喊着“锦娘,锦娘,你在里头吗?” 李东庭的脚步再次一个停顿。 他此前没见过裴长青,但出于直觉,以及这少年呼唤她名字时的那种神情和语气,他立刻猜到这便应是她丈夫裴长青了。 此刻过去后,即便很久很久了,每当李东庭回想起这一幕,他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何当时竟选择了最不应该的藏迹。他其实完全可以大大方方地走出去,告诉屋内正沉沉入睡的这女子的丈夫,他只是在里头看到了一条毒蛇,不想她遭受可能的被蛇咬的危险或者惊吓,所以才进去的。 但——就在此刻,当他发现门后墙边正好堆了一叠可以藏住一个人的草垛时,完全出于下意识的,他迅速转身,隐到了后面,想等他们走了,自己再离开。 …… 裴长青方才刚赶到了濮寨,在仓房里没见到梅锦,知道她去了寨口给人看病,便也过来了。到了附近向人打听,恰好有人说看到她片刻前似乎来过,便一路找了过来。 裴长青跑到磨坊前,看到梅锦方才因为沉重而放在了门口的医箱,知她应在里头,兴高采烈地跑了过来,一把推开了门。 方才李东庭进来抓蛇时,梅锦迷迷糊糊觉得身畔似乎有什么动静,只是因为太困,一时没全醒来,被裴长青这样咣当一声推开门,立刻醒了过来,睁开眼睛。 “锦娘,你果然在这里!”裴长青见她坐在墙角睡了过去,惊讶地冲到了她边上,“你怎睡了过去?” 梅锦见他突然到来,揉了揉眼睛,脸上露出微笑,道:“方才我只是过来想稍坐了下,没想到竟睡着了……你怎来了?” “我回去跟我娘说了,娘不放心你一个人在这里,我也不放心,所以我来陪你。娘说了,她自己在家没关系,叫你别记挂。等这里事情什么时候完了,我再和你一道回去。” 梅锦哦了声,扶着墙慢慢站起来,试着走了一步路,比方才好些了,但脚腕还是有些疼。裴长青见她姿势僵硬,问道:“你怎么了?” 梅锦笑着摇了摇头,“方才我过石墩,不小心竟崴了下脚,见这里有坐的地方,所以进来坐了一会儿。没事了,我们慢慢走回去便可。” 裴长青一下急了,竟将她整个人抱了起来,快步走到磨盘边,吹掉磨盘上的灰尘,又用自己袖子擦了擦,才将她放坐了上去。 梅锦有些惊讶,睁大眼睛看着他。 “我看看有没崴着,”裴长青蹲到她面前,托起她那只崴了的脚,小心翼翼地帮她除去鞋袜,试着轻轻转动脚腕,口中道,“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虽只是崴了下脚,但也要小心。上回长喜跟你一样也是崴了脚脖子,当时没什么,过两天肿的成了发面馒头!” 梅锦看着他低头一脸认真的样子,不再拒绝。 “很疼吗?”裴长青抬头看向她问道。 “不怎么疼了。”梅锦抿了抿嘴角。 “那就好,”他仿佛松了口气,“我再帮你揉揉。”他说着,便单膝跪在地上,将梅锦的那只赤脚放到自己膝上,让她踩着,然后开始替她轻轻揉捏起关节,他又懂得什么推拿之法?手势拙笨,倒弄的梅锦脚心一阵发痒,忍不住缩了缩脚趾,嗤的笑了出来,道:“好了,好了,我已经好多了。” 裴长青听她笑,停下揉捏动作,呆呆看着她那只裸着五个脚趾紧紧蜷了起来的脚,忽然不说话了,呼吸渐渐也沉了起来。 “怎么了?”梅锦问,“这么看我的脚做什么?” “锦娘……你……”裴长青吃吃地道,“你的脚真好看……” 也真好摸。他在心里想了一句,却没敢说出口。 梅锦的脚生的确实小巧玲珑,脚趾圆圆,头顶此刻又恰好有道日光从破屋顶的一个孔里漏下来,投射到她脚背上,白得有点晃眼。 梅锦有些没法理解女性光脚对于男人的诱惑力,忍不住笑了起来,将脚从他手上抽离,抬高自己端详了一眼,“真的那么好看?” “真的!不止你的脚……” 裴长青不敢再看她那只白晃晃的脚,脸涨得通红,抬眼看着她,“还有你人,你人也长的那么好看!” 梅锦一愣,再次笑了,“多谢你赞我。我知道,我可不是什么美人。” “不是!是你真的好看!刚一开始没觉得,越看越好看!”裴长青有点急眉赤眼地辩解,“我说的是真心话!” 梅锦笑道:“好吧,你说好看就好看……” 她话还没说完,裴长青突然站了起来紧紧地抱住了她。 梅锦被他猝不及防地抱住,一惊,浑身先是一僵,继而觉到他面红耳赤,呼吸急促,身上也滚烫,顿时明白了过来,停了下,在他耳畔柔声道:“长青,你先松开我可以吗?” 裴长青慢慢松开她,后退了一步,不敢和她对视,脸涨得通红,仿佛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般站在她面前,口中嗫嚅道:“锦娘,我……我不是故意的,方才我……实在忍不住……” 梅锦轻轻咳了一声,低声道:“没关系。我知道的,”她踌躇了下,终于道,“……难为你睡了这么久的地铺。我也想过我们的事。等这边的事完了,回去后,也是该把你地铺收了。” 裴长青起先仿佛没有听懂,站在那里愣了片刻,这才明白过来,眼中蓦地放出光彩,喜不自胜地在原地打了两个转,“好的,好的!我回去了就收地铺!锦娘,你真好!” 梅锦笑了笑,“长青,往后我们就是长久夫妻了。我知道你是好人,但下回你若再遇到这样的事,不要这么鲁莽行事,自己若拿不定主意,回来可以先和我商量。这次算是运气好,就这么解决了,否则会很麻烦。你把人抢走了,濮子人绝不会这么轻易放过的!” 裴长青面露羞愧,嗯了声,“我记住了。这次全亏了你。下次我定不会再这样了,有事情一定先和你商量!” 梅锦也知人的秉性不可能一时便改。但他有这心,她需要的,或许是耐心。 她点了点头,看了眼外头,“我们回去吧。我离开有些时候了,怕人找。” 裴长青急忙点头,复蹲下身帮她重新穿好鞋袜,又将她抱了下来,轻轻放到地上,道:“你能走路吗?要是还疼,我背你回去。” 梅锦笑着摇头:“我哪来的那么娇气,还要你背我?没事了,走慢些就是。” 裴长青扶着她走了出去,背起门口的那个药箱,两人低声说着话,慢慢离开了。 第三十四回 他夫妇二人走了良久,李东庭依然还僵立在那堆草垛后。那条蛇早已被他捏断颈骨,死了个透,笔直地垂挂下来,他的那只手却紧紧捏着蛇颈,手背上的青筋微微凸起,而自己浑然不觉。 他此刻的心跳还是有些快,后背甚至沁出了一层薄薄的热汗,将他内衫紧紧贴在了肉上,令他有如芒刺在背。 她的那只赤luo的脚,白得几乎刺到了他的眼。尽管他当时便侧过了视线不再去看,但这一幕,却仿佛留下了烙印,以致于到了此刻,他的眼前似乎还隐约浮动着那个画面。 一想到那妇人的一只赤脚踏在她少年丈夫的膝上,而他的少年丈夫跪在她面前,用笨拙的手势为她抚脚,最后甚至控制不住地将她抱在了怀里…… 李东庭的呼吸变得再次有点困难,心头也随之涌上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他难以用精确的言语去描述自己此刻的感觉,但它并不令他感到愉悦,这一点他很清楚。 到了这个年纪,女人对于李东庭来说,其实早变得完全无足轻重了,每天身边有太多的事令他分神,要他的关注,并且尽力去解决,但他不知为何,方才那一幕竟会如此深刻地影响了他此刻的心神。 他深深呼吸一口气,将那段画面竭力驱赶出脑海,确定这对少年夫妻已经远远地走了,这才终于从草垛堆后出来,离开了磨坊。 他往来的方向折了回去,走出几步,才意识到自己一只手上还捏着那条死了的蛇,脚步顿了一下,将它抛到了路边。 很快,就会有第一个路过这里的人拣走这条给他惹了意外的蛇。在寨民眼里,毒蛇全身都是宝。 …… 李东庭回去,快到仓房的路上,与几个认出他后向他躬身拜谢的寨民说话时,抬眼竟见那妇人的身影出现在了道路尽头。 那种芒刺在背感再次朝他涌来。他忍住冒出来的想避开她的念头,站在原地,等她最后走到了自己面前,停下来。 …… 梅锦面上带了微笑,朝他见礼,道:“李大人,方才我听说您在找我?不知所为何事?“ 李东庭顿了下,随即神色如常道:“无它,只是见到寨里内外焕然一新,疫病也较之我上次来时大为减轻,我府里医士说你居功至伟,我便想着找你道声谢而已。” 梅锦有些惊讶,忙辞谢道:“大人不必客气,我本是郎中,这些原就是我的分内之事。且我丈夫又先与寨民起了纠纷,对错遑论,我也只是尽我所能平息事端而已。” 李东庭一时无话,停在了那里。 梅锦见他反应,心里略感奇怪。 刚才她和裴长青回来,那个土司府的医士告诉她,说李东庭在找她。她不知道他找自己有什么事,也不敢托大,正巧远远看到他在这里,便自己过来询问。没想到只是要向自己道谢而已。 梅锦说完话,见他再没了下文,自己一时也没了话,就这么相对立着,有些奇怪,便又道:“大人,若无别的事,民女先行告退了。”说完,见他略微颔首,朝他再行了个礼,转身便也去了。 李东庭目送她背影姗姗离去,方微微透出了一口气,转过头,看见自己的一个随从匆匆跑了过来道:“大人,小人照大人吩咐四处找了下,方才果然在寨外的一条溪边仿佛看到了二爷,小人不敢叫,唯恐二爷见了小人又跑。” 李东庭转身立即往市集方向去,到了随从所指的地方,果然,远远看到李东林翘脚躺在溪边的一滩鹅卵石上,嘴里衔着一根草,边上放了一匹马,一派悠闲自得的模样。 随从照了李东庭吩咐到了近前,叫了声二爷。李东林蓦地睁开眼,一愣,迅速看了眼随从身后,也不答话,从地上一跃而起,牵了马掉头就要走,李东庭从树后转了出来,问了句:“东林,你还要去哪里?” 李东林一僵,随即吐掉嘴里衔着的草,笑嘻嘻道:“哥,这么巧,你怎也在这里?” 李东庭哼了声,“我还想问你,怎如此巧,你也会在这里?” “我……” 李东林忽然指着他身后,脸上露出惊诧之色,“大哥,你看你身后是什么?”说完转过身,连马也不要了,撒腿就要跑,早被李东庭一个箭步赶上,从后一把拽住了胳膊。 “把他给我捆上!” 李东林还在作最后搏斗,却被李东庭双手反锁在了背后。拿住弟弟后,李东庭对着随从喝道。 随从呆了一呆,反应了过来,结结巴巴地道:“大人,没……没带绳子……” “解下他的裤带!”李东庭道。 “你敢?” 李东林双手被反锁,疼得正嗷嗷叫,听到这一声,扭头冲着正朝自己走来的随从吼道。 随从停了下来。 “快点!没听到我的话吗?”李东庭再次喝令。 随从急忙走到李东林边上,一边挽袖,一边道:“二爷,对不住了,不是小人胆敢冒犯,都是大人吩咐……” “住手,住手!”李东林扭脸看向自己兄长,“我不跑了!我不跑了还不行吗?” 李东庭放开了他。李东林坐在地上,一边揉着手腕,一边气道:“哥,好端端的你绑我做什么?” 李东庭哼了声,“好端端的你见了我跑什么?” 李东林不作声了。 李东庭道:“你跟我回家去。母亲昨日又问及你,很是牵挂。” 李东林没好气地道:“我不回去!你当我不知道,娘是要让我娶苗真真!” 李东庭看他坐地上不肯起来,一如小时候无赖时的样子,神情不自觉地便缓了下来,蹲到他边上,道:“东林,你年纪不小了,不好像从前那样再晃荡下去。苗氏女儿容貌出众,品行端淑,且两家也算门当户对,与你正是良配,你为何不肯娶她?” “要娶你娶吧!反正我是不娶的!”李东林扭着脖子冒出来一句。 李东庭一顿,站了起来,“母亲之言你胆敢不遵?我看你是越来越放肆了!” 李东林涎着脸,“不是向哥你学来的吗?娘这两年一直要给我张罗嫂子,哥你不是也拒了?” 李东庭沉下脸,道:“你和我怎一样?我是诸多事务缠身无暇顾及,你正当年华,又整日无所事事,该娶亲收收心了!” “哥,你就算把我绑回去了,我也不会点头就是。”李东林索性又躺了回去,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李东庭皱了皱眉,示意随从避开。随从会意,忙远远走开。 等只剩两个人了,李东庭方沉声道:“东林,你是不是看上了裴家的那位梅氏,所以才又跟她到了这里?” 李东林实则昨日便来了这里。远远看过一眼梅锦背影。自从上次他一时意起,故意坐她医馆对面刁难致她闭馆避开自己后,也是闹了个没趣儿。前些天为了避开婚事跑了出来,在外漫无目的晃了几天后,想到了她,便又悄悄跟了过来,见她忙碌不堪,自己好似也没什么借口可以再露面,便没出现在她跟前,但也不想走,见这里山水不错,地方也清静,便先留了下来。没想到此刻从自己兄长口中突然说出这话,仿佛被针刺了一下,猛地从地上坐了起来,刚想矢口否认,却见他双手负后居高望着自己,表情沉沉莫测,辩解之话竟说不出口,顿了下,索性道:“我看上了,怎么了?” “胡闹!”李东庭眉头皱了起来,“东林,你若看上别的什么女子,我也不会管你。只是这个梅氏不行。她乃有夫之妇,夫妻相处也甚融洽,你若再这般胡搅坏她名声,我必饶不了你!”说到最后,声音也透出了些严厉。 李东林还小时,便见兄长继承家主之位,此后声威积重,对兄长一直仰望有加。李东庭对这个唯一的弟弟也极是爱护,像今日这样用如此疾言厉色与他说话,还是第一遭。 李东林愣了一下,垂头丧气地道:“我晓得了,我不再缠她便是了。只是苗家女儿,我是不会娶的!” 李东庭听他如此说,脸色复又缓和了下来,想了下,道:“二弟,我记得前些年你与苗家女儿处得甚好,我还以为你们两情相悦。既然你真不愿娶,我也不会逼你。只是你不好这样在外头浪荡,须得与我一道回去,好好和母亲说话。母亲并非不明事理之人,你与她好好说,我料她也不会强行要你娶她。” 李东林沉默了片刻,终于怏怏道:“我晓得了。我和你一道回去便是。” 李东庭脸上露出微微笑容,抬手拍了拍弟弟肩膀道:“如此甚好。记住,往后不许再对梅氏胡搅蛮缠!” “……哥,你什么时候连别人夫妻的事也要操心了?” 李东庭叮嘱完,转身迈步,听到身后弟弟的嘴里嘟囔了一句。声音虽轻,却也入了他耳。目光微微沉了沉,也懒怠再和他多说,作没听到,快步而去。 第三十五回 半个月后,濮寨里病患渐渐减少,在此忙碌了将近一个月的梅锦终于得以喘一口气,将剩下的事交给土司府的医士们,与裴长青先一道回了马平县。哲牙父女也平安归来,族长允诺往后再不会生他们的事,哲牙对梅锦和裴长青万分感激不必细表。 万氏见儿子媳妇终于回来了,也是欢喜,勉强压下心里的一个疙瘩,三人吃了晚饭,在灶房里收拾时,梅锦见裴长青时不时看着自己,目光兴奋又紧张,知他记着自己前些天答应过的那件事,便朝他笑了笑。 “锦娘啊,跟娘来一下。”收拾完,万氏忽然道。 梅锦应了声,跟着万氏到了她屋里。见万氏关上门,有些不解,笑问道:“怎么了,娘?” 万氏脸色凝重,到柜子前打开柜门,梅锦看了一眼,便明白了。 柜子里有一张卷起来的席子和枕头。就是自己屋里裴长青原先睡的那套。想必是这一个月里自己一直不在,万氏进来帮着收拾屋子时发现的。 “锦娘啊,这是怎么回事?娘在你屋里衣柜里看到的。”万氏问道。 “莫非到现在,你和长青还是分床睡?”万氏看着梅锦,目光里带着不信之色。 梅锦迟疑了下,还是点了点头,“是,长青之前一直和我分睡,只是……” “锦娘啊,不是娘说你,这叫什么回事?”没等梅锦说完,万氏便开口打断她,神色里浮上一丝不满,“你们成婚都这么久了,亏娘还天天盼着能抱孙子,你竟……竟然还一直没和他圆房!娘晓得一开始是长青不对,只是这些时日,我见他已经改了不少,和那个娼妇也没再往来了。我还一直道你明白事理,没想到竟……这,这叫娘怎么说你才好……” 万氏责备着的时候,门忽然推开,裴长青出现在门口,万氏见他突然进来,闭了口。 裴长青应是听到了自己母亲方才责备梅锦的话,面色涨得通红,道:“娘,你别说了!和锦娘没关系。是我自己一开始不要和她一起睡的,你怪她做什么?” 万氏一愣,张了张嘴。 “全是我的不好,你要怪就怪我,怪她做什么?”裴长青走到梅锦边上,“锦娘,你别生气!” 梅锦笑了笑。 “哎,这是怎么说的,我哪里怪过锦娘,只是和她说了两句而已!”万氏在边上露出尴尬之色,抬手开始拍裴长青,“我打你个混账小子!你好好的又闹什么,不好好过日子……” 裴长青躲了两下,丢下句“我俩过的好着呢!您不用瞎操心!”拉着梅锦就要出去,正这时候,外头院里忽然传来一个老妪的声音,“裴少爷在吗,裴少爷在吗?” 屋里万氏和裴长青停了下来,对视一眼,走了出去,见来的竟是住羊子胡同里的那个马婆子。因她是说媒的,故万氏也认得她。晓得她和白仙童是两邻居,见她突然过来,脸色便有点不大好看了,便上去问:“老姐姐,你叫我儿子做什么?” 马婆子哎了一声,看见裴长青,上前便拉住他道:“裴少爷,张家人过来了好几个,气势汹汹要赶你妹子出去,不让她住那地儿了,哭的跟什么似的!你说她一个闺女家家,这要是没了住的地儿,能到哪儿去?你和张家少爷不是兄弟吗,赶紧去看看!” “关我儿子什么事?你赶紧给我走!” 万氏听到白仙童的名字,脸色登时就拉下来。马婆子还要再说,见万氏似乎就要翻脸,扭了扭唇,“行行,我走了就是。看不过眼去,好心过来说一声,还成了我的不是,好心遭雷劈!” 马婆子一边嘀咕着,扭身走了出去。等她一走,万氏立刻跟上去把院门闩了,道:“好了好了,没咱们的事。天也黑了,你们俩进屋吧。”说着不由分说便推他两人进了屋里,又关上了门。 梅锦点了灯,见裴长青坐在那里一语不发,便自己也坐到了灯下,随手拿了件脱线的衣服缝补起来。半晌,听见裴长青站起来,在屋里走来走去,也不管他,缝完了叠好衣服放到柜子里,转头,见裴长青站在自己身后,欲言又止的样子。 梅锦心里叹了口气,道:“你想说什么?” 裴长青低下头,低声道:“锦娘……我知道我不该说这话,只是……我从前没跟你提,白仙童她……她小时候就和我认识了……” 原来这白仙童便是裴长青小时候到沧州学武时,武馆里一个武师的闺女,时常给裴长青带好吃的,后来裴长青死了父亲离开沧州,白仙童还哭了一场。再后来武馆解散,两人便断了音讯。两年前裴长青因张清智的缘故重见到白仙童,往来了一段时间,有一次偶尔说起幼年之事,才知道竟是小时候的玩伴。她爹死了后,她便辗转最后流落到了这里的青楼。 梅锦惊讶地看着他。 “她真的是我小时候认识的那个武师的女儿。她脖子上有颗痣,不会认错的……” 梅锦想了下,问:“你娘知道吗?” 裴长青道:“……我之前跟她提过,只我娘说,又不是我师傅的女儿,用不着往来……” “锦娘,我……”裴长青脸憋的通红,吃吃地道,“我原本也不想管她的事了,只是想到小时候的情分……” 梅锦沉默了片刻,道:“你当早跟我说的。既然你们小时候就认识了,如今她落难,你适当照顾她也是应该。你去看看吧。只是记住,千万别惹事!那地方既是张家的,张家要赶她走也是正理。你叫她好好搬出来便是,今晚找个地方让她先落脚,剩下的,我们以后再说。” 裴长青如逢大赦,感激涕零地看了眼梅锦,转身打开门便飞快跑了出去,万氏听到动静,拦都拦不住,等裴长青走了,进屋顿脚道:“锦娘!你怎放他去了?” 梅锦道:“娘,长青说白仙童是他小时候学武时武馆里一个武师的女孩儿,当时对他还多有照顾。原先我不知道这一层。既知道了,也就理解了。你强压着不让他去,他心里也难受。” 万氏一愣,随即嘟囔道:“这可真是冤孽!也不是我狠心不念旧情,只是你说,她随便落到别的什么去处都好,我也不拦他,偏落到那种地方,我们是正经人家,叫人怎么往来?” 梅锦道:“我懂你心思。长青也没说你不好。你放心吧,我叮嘱过他。他那么大的人了,自己该有分寸了。” 万氏借着灯火觑了梅锦一眼,强笑道:“媳妇儿,你放心,娘会一直帮你撑腰,站你这边的。” 梅锦淡淡笑了笑,送万氏回了房。 裴长青当晚半夜才回。说是给白仙童找了个临时住处,事情暂时解决了。他说话时,神色有些讪讪,说完后,也没再提同床,因原先那张地席已被万氏拿走,便像一开始那样,排了两条长凳,自己默默躺了下去。 …… 次日,裴长青将白仙童暂时送到了乡下一处空置着的旧屋里落脚,让阿凤一起过去陪她,称她是表妹,又托边上一户佃户照顾着些,完了后自己回来了。 梅锦医馆重新开张,他也照旧去闸房做事。只是万氏整日不高兴。担心白仙童就此缠着自己儿子不松手,又记挂梅锦和儿子到底圆房与否,时不时要唉声叹气几句,梅锦医馆忙碌,只装听不到,这事也就算是暂时度过去了。不料几天之后,她上门替一个行走不便的病人看完病,回到家时,见万氏正坐地上嚎哭,阿凤和几个邻人在边上劝着。见她进来,万氏哭着道:“媳妇儿!不好了!长青闹出了人命,被官差带走了!” 梅锦大吃一惊,急忙问究竟。 原来,这白仙童从前还在青楼时,被张清智买了的,卖身契在他手上。后来张清智虽说名义上把她送给裴长青,但卖身契一直没转给他。如今因为上次那事,两人生分了,张清智几次想和他搭话,裴长青都不理会,张清智便也记恨上了,数日前先是将白仙童赶出房子,听说她被裴长青安置到了乡下,又叫小如来拿了卖身契到乡下找到了白仙童,要将她发卖了。阿凤赶回来,到医馆找不到梅锦,再回家,万氏正好也出去,情急之下,跑到了闸房找到了裴长青。裴长青当即赶了过去,最后拦住了小如来,推搡之间,小如来跌倒在地,后脑正好磕在了一块尖角石头上,当场竟就死了过去。 “媳妇,怎么办?”万氏哭的不停捶地,“这可是出了人命!我就说叫他不要管那个娼妇的事,偏你不听,还不拦着她……” 梅锦压下心烦意乱,让阿凤照顾好万氏,自己转身往县衙匆匆赶去。 经过上回濮寨的事,林县令对梅锦已十分客气。听衙役说她求见,当即见了,不等梅锦开口,自己便道:“梅氏,本官知你为何而来。你丈夫与那个小如来起了冲突致他丧命,苦主告到了我这里。裴长青此刻已投监,本官还需再审理。” “大人,民妇知人命关天,本不该来此烦扰大人的。只是……” 梅锦迟疑了下,“敢问大人,若是定罪,会是什么惩处?” 林知县道:“你丈夫虽投监了,但双方说辞却各不相同。你丈夫说是失手推他倒地而亡,苦主却称是被他故意对着石头推下去的,双方各有证人,争执不下。本官一时也难以决断。只是……” 他看了眼梅锦,“杀人偿命,即便按失手轻判,照本朝律俐,也要流放三千里,若无大赦,至少十年苦役。” 梅锦心情沉重无比,问清容许去探监,向林知县道谢后告退。走之前,听林知县忽然道:“梅氏,上次濮寨疫情一事,你功劳不小。本官给你指条道,县里所有涉及人命大案,最后判决都需呈到龙城土司大人那里予以核销。你若去求一下大人,念在你有功的份上,大人说不定会酌情减刑,少判几年也未尝不知。” 梅锦再次道谢后告退。 第三十六回 梅锦回到家时,原来那些聚过来的人已经渐渐散了,只剩下长喜的娘还在。万氏已经回屋里躺下,阿凤站边上,长喜娘坐床沿,正在安慰万氏。见梅锦回来了,长喜娘站起身,再安慰梅锦几句,便也走了。 梅锦见万氏脸色发白,嘴唇青紫,一副心慌气短的模样,过去搭了搭脉,叫阿凤扶她躺下去,万氏推开阿凤,流泪道:“长青如今都投监了,我怎么还躺的住!媳妇,方才我在想,不如你再去求求龙城的土司吧!你若张不开这个口,娘跟你一起去!我就这么一个儿子,这辈子全指望着他来着,要是有个好歹,我也不想活了!” 梅锦叹了口气,终于道:“也只能这样了。娘你身体不好,在家等我消息吧……” 万氏听她张口,立刻掀开被子,从床上一骨碌下去,穿了鞋道:“娘陪你一起去!这就上路吧!” 梅锦知她心急如焚,一刻也不愿停留,也依了她,换身衣服,自然又叫长喜帮忙赶车,很快便动身去往龙城。抵达时,天,已经黑透了。好在还不是很晚,土司府的门开着,两边灯笼高挂,旁边拴马桩上一溜骏马,看起来仿佛在宴客的样子。梅锦上了台阶,那个门房见她又来,听说来意后,瞧了眼忐忑站在梅锦身后的万氏,叫她稍等等,自己转身便进去通报了。 盘云土司父女还在土司府里做客。今晚土司府设宴,宾客满堂,李东庭高坐主位,与宾客酬酢往来之间,忽听下人说马平县的那个梅氏又来了,略一沉吟,便借故起身,叫人将她带进来。 …… 梅锦和万氏被带到了上回去过的明心堂。 裴长青的父亲裴道正出身军户,原本无多少资田,娶的万氏也是小门小户人家出来的,即便后来发了家,万氏当了一段时间的武官太太,但官职并不算高,见识毕竟还是有限,方才来的路上,她原本絮絮叨叨,恨不得插翅立刻飞过来才好。此刻真的到了,见土司府门楼森严,下人行走不绝,气派迎面逼人,便又胆怯了下来,紧紧跟着梅锦走,随意也不敢多说一句了。到了明心堂,下人退去,等了片刻后,万氏忐忑道:“锦娘,方才进来,好似看到这里在宴客。打搅了土司大人,他会不会怪罪于我们?” 梅锦还没应,便听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扭头看去,见李东庭已经来了,正大步跨上台阶,急忙迎上去,叫了声李大人。 万氏也早看到进来了一个英伟高大男子,服饰严整华美,目光有神,脸微微泛红,看起来像是喝了些酒的样子,又听梅锦叫他李大人,知道这人应便是昆麻土司李东庭了,慌忙朝他跪了下去。 李东庭还不知万氏也来了,方才进来时,目光也只落到梅锦一人身上,忽见不远外跪下了一个老妪,脚步停下,看向梅锦。 梅锦急忙也跟着下跪,道:“李大人,她是我婆婆。随我一道来求见大人的。” 李东庭恍然,急忙叫她起身,又到了万氏跟前,亲自将她扶起来,送到一张椅子旁,道:“原来是裴家阿姆,见了我不必多礼,你且坐下,慢慢说便是。” 万氏原本有些担心李东庭高高在上,见他态度如此温和,丝毫不见架子,方稍稍放下心,也不敢坐,又跪了下去,道:“李大人,老身今日厚着脸皮来,是想求大人可怜,救救我儿命吧!” 李东庭目光微微一动,看向梅锦。 梅锦忍住那种求人的羞愧感,把裴长青不慎失手致人死亡的事说了一遍。她说着的时候,边上的万氏流泪不停,哭道:“大人,老身就这么一个儿子,这回犯了人命,倘若有个三长两短,老身也就算了,我家儿媳妇还年轻,进门才半年不到,往后叫她没了依靠,下半辈子可怎么过啊!求大人可怜可怜,救救我家长青吧。”说着不住磕头。 李东庭急忙再次扶起万氏,看了眼站在边上的梅锦,想了下,道:“我晓得了。我会酌情处置。今晚已经迟了,你与你婆婆先留宿我这里,等明日你们再回去。” 万氏听他这么说了,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千恩万谢个不停。李东庭叫了人进来,吩咐过后,望着梅锦,道:“我前堂还有客……” 梅锦忙道:“大人能抽空来见,民妇已是感激不尽了。不敢再耽搁大人,大人自便。” 李东庭点了点头,再次看了眼梅锦,转身离去。 …… 当晚梅锦与万氏便留宿在了土司府,长喜也被安排了住处。李府君本已经安置了,听说她二人来了,特意又起身,叫过去说话。万氏诚惶诚恐,提及儿子官司,又忍不住泪流满面。李府君安慰了万氏一番,叹气道:“儿女便是前世冤家。老妹妹,你的心情我懂,我家也有个不让我消停的小儿子。你家的事,我长子既应了,想必会好生处置的,你且放宽心,等着便是。” 万氏感激不尽。再坐片刻,梅锦恐耽误了李府君休息,与万氏告退,回去了歇下不提。次日早上起来告辞,没见到李东庭,与李府君辞别时,阿鹿闻讯过来相送,说话间,梅锦远远看到李东林站在不远外看着,只是没过来,便也装没见到,话别后,和万氏出了门回去。 …… 数日之后,判决下来了。说因当时小如来出口辱骂,又动手在先,裴长青出于自卫,不慎失手将他推倒在地跌死的,故酌情减刑,只判了两年流放。两年过后,便可释放归家。 …… 万氏对这个判决虽还是失望,但事已至此,也是无可奈何。到了裴长青发配之日,和梅锦过去相送,哭得悲痛欲绝,裴长青跪地长拜不起,也是嚎啕哭了起来。 梅锦叫阿凤扶着万氏到边上坐下,自己将这些天和万氏一起赶做出来打成了包的衣物递给了他,低声道:“长青,路上这两个差人已经打点过了,不会为难你。到了后,你……” 毕竟处了这么久,即便没有夫妻之情,她也早把裴长青当成家人看待了,说到这里,忍不住也是难过,停了下来。 裴长青哽咽道:“锦娘,全是我的不好。我后悔也晚了。我走后,劳烦你照顾我娘,我……” 他也说不下,忽然朝梅锦跪了下去,要朝她磕头。 梅锦拦住了他,吸了吸鼻子,“不消你说我也会的。你放心去吧。好在也就两年,转眼便过,我会照顾好你娘的。” 裴长青悲从中来,又朝万氏的方向下跪,重重磕了三个头,终于在差人催促下,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 梅锦和万氏回到家里,服侍哭得筋疲力竭的万氏上床躺下去,等她沉沉睡去后,出来,自觉头痛欲裂,回到屋里,闭目以手揉额缓解头疼时,阿凤走了进来,怯怯地道:“裴娘子,那个……那个白仙童来了,跪在外头要见你一面。” 林县令下判决的时候,或许是得了李东庭的吩咐,顺道将白仙童的卖身契也从张清智那里转了过来,一并交给她。前些天事情乱杂,梅锦也没处置。 梅锦睁开眼睛,想了下,取出那张卖身契,连同十两银子,一并包了放到桌上,对阿凤道:“转我的话给她。裴长青从前答应过要照顾她,如今为了她,落得这个下场,也不算对不住她了。这里头,有她的卖身契,还有十两银子。叫她带着离开这里,往后再不要回来了!” 阿凤露出肉疼之色,只也拿了东西走到外面,见布包丢到跪着的白仙童脚边,转了遍梅锦的话,自己忍不住又加了一句:“我家娘子对你也算仁至义尽,我还从没见过像她那么好说话的主母!你要是还有半点脸皮,就赶紧拿了东西走,再在这里哭哭啼啼,被我家阿姆听到,少不了你一顿棍子!” 白仙童神情也是憔悴不堪,呆呆看着地上东西,又见附近四邻对自己指指点点,终于伸手拿过布包,朝门口方向磕了个头,起身低头快步离去。 阿凤关了门,进屋对梅锦说了一遍情景,又道:“裴娘子,方才我帮你骂了她一顿,料她往后再没脸皮赖着不走了!她把裴少爷害的这么惨,若叫我说,你该把她卖了才是,还给她钱打发她走!” 梅锦苦笑了下,揉了揉两边太阳穴,道:“我累了,想睡一觉,你出去吧,仔细看好我娘。” 阿凤应了,关门出去。 梅锦上了床躺下去,多日来的纷杂疲惫如潮水般涌来,脑子到了后来,渐渐仿佛空白了,慢慢闭上眼睛,终于睡了许久没有过的长长的安稳一觉。 第三十七回 ……面前一团大雾,李东庭行在路上,觉得自己仿佛迷了路,隐隐看到前方仿佛行走了一个袅娜女子身影,便下意识地跟随而行,走的近了,他想追上去问个路,那个身影却消失在了雾气里。他茫然四顾之时,忽然看到脚边又多了条溪流,他便循着潺潺溪流往前而行,迷雾渐渐散去,四周阳光明媚,他也终于想了起来,这里仿佛便是濮寨的那条阔溪,而方才那女子也再次出现在他视线里,竟就坐在前方不远处对岸的溪边,正将一双赤足伸入溪水里戏水,李东庭这才看清,这女子竟然就是裴家的那个梅氏。她弯腰下去,将自己裤管卷至小腿,露出细柔脚腕,赤脚哗哗地踢着溪水作耍,神情愉悦如少女浪漫,头顶阳光照在她湿淋淋的赤足上,白得有些刺目。 李东庭看得一阵燥热,心跳也微微加快。心知自己不该再看,脚步却偏偏舍不得离去,正摇摆之时,对岸女子仿佛留意到了他,蓦地停了下来,抬起脸,捡起一块石头便朝他投掷了过来,冷冷地道:“李大人,你还没看够么?” 石块落到了他脚边溪水里,溅起大片水花,冰凉溪水淋了他一身,冷热交加,强烈刺激之下,他打了个寒颤,蓦地睁开了眼睛。 李东庭茫然片刻,方意识到不过是南柯一梦。 虽是一个梦境,感觉却如此真实,以致于他醒来片刻后,心跳依然还是有些快,又觉口干舌燥,十分难受,便起身下榻,亮了烛火,倒水喝了一杯,过去推开窗户,长长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这才觉得舒适了些。 李东庭瞥了眼铜漏,见不过丑时末(凌晨三点),窗外漆黑,起身还有些早,便吹灯又躺了回去,却再也难以入眠。 距离裴家妇人与她婆婆为丈夫官司来求见自己一事,过去三四个月了,如今已是次年春。他再没见过那个妇人,白日也没怎么想起过她。但最近这几个月,像方才那样的梦境,去并不是第一次出现了。 这令李东庭感到有些困扰,也为自己这种隐隐带出了些欲求意味的梦境里竟再三出现一个有夫之妇而感到沮丧。 这样的梦境出现过数次后,他意识到自发妻去世后,或许是自己独身太久,身边是需要有个女人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对此他仿佛又有些提不起兴趣。 最后他把这矛盾之处归结于自己事情太过忙碌了,每天千头万绪,实在是没精力再去想这些。 …… 李东庭心绪慢慢平复下来,刚闭上眼睛,突然听到一阵急促敲门声,张富的声音传了过来:“大人!大人!” 李东庭蓦地睁开眼,从榻上翻身而下,披衣过去开了门。 “什么事?”李东庭问了一声。 “大人,尚福太监派来了个秘使,刚到。”张富手举烛台,飞快地道。 “说了为何而来吗?” “不晓得。只是看秘使似乎有些急,料是什么紧急情况要见大人。” 李东庭点了点头,“你去吧。我马上过去。” 张富离去后,李东庭迅速穿好衣服,开门走了出去。 …… 自从裴长青走后,万氏终日伤心,梅锦为照顾她,医馆也不大开了,过了这年的冬天,到了第二年春暖,小半年时间了,万氏才渐渐有些平复下来,开始盼着儿子归家的日子。梅锦见她终于从打击中恢复了过来,加上时不时总有不少病患找上来求自己看病,便重新开张了医馆,日子渐渐恢复了平静,不料这日,钧台县万百户差了儿子万大过来,说他娘身子有些不妥,吃了些药都不见好,想把梅锦请过去看病。 裴家出事后,万舅母唯恐万氏伤心,去年底还特意来马平探望过万氏,这回她生病,梅锦自然要过去。万氏原本想与梅锦一道去的,只是偏不巧,前几天不小心正好摔了下腿,走路有些不便,只好让梅锦一人去,细细叮嘱后,让梅锦带了许多东西,送上万大赶来的车,出发去了钧台。 钧台县到马平,路有些远,走了两日才到。梅锦替万舅母仔细看病,在万家住了十来天,待她身体渐渐好转,这才告辞回去,万百户感激自不必说,让万大再赶车送梅锦回马平,车上装了满满半车的回礼,梅锦辞也辞不去,只得收了。这日一早出发,行至中午,到了一个叫洪山厂的地方,见前头路边有个供往来路人打尖吃饭的地方,万大便将骡车停下来,与梅锦一道进去吃饭。 洪山厂顾名思义,是以附近洪山里的一座铜矿而命名的。矿厂很大,每日往来进出铜山的人络绎不绝,故这地方虽破,生意却不错,坐满了人,两人等了好久才吃了出来,万大坐到前头赶车,梅锦上了车厢,关门上路后,见边上一个装了满满米面的箩筐挪了位置,从中间移到自己脚边,以为是路上颠簸所致的,也没在意,只是觉得有些绊脚,便想将箩筐移回原来位置,刚俯下身,发现箩筐后的角落里,竟蜷缩着一个人。 这是个少年,十二三岁的样子,面容清秀,但身上衣服破旧不堪,头脸、脖颈、双手和穿着破烂草鞋的双脚沾满了厚厚泥尘,看起来至少一两个月没洗澡了,手臂、腿上还有清晰可见的笞痕,此刻闭着眼睛,双腿弓到腹部,就这么紧紧蜷缩在车厢角落里,双目紧闭,看起来仿佛昏迷了过去。 梅锦吃了一惊。 她确定早上离开万家时,车厢里必定是没有别人的。现在却突然多了这么一个少年,最大的可能,就是方才她与万大停车去吃饭时,这少年自己爬了上来藏进去的。 梅锦盯着这少年看了一会儿,探手过去摸了下他额头,触手滚烫,不禁踌躇了下。 这少年是什么人?为什么中途这样爬上了一辆偶遇的车把自己藏了进去? 骡车忽然慢了下来,前头传来一阵吆喝声,听起来仿佛是遇到了路检。 梅锦正要问万大怎么回事,看见这少年蓦然睁开眼睛,又伸出手指在她脚边迅速划写出“救我,求你”的字样,写完后,便睁大眼睛望着她,眼神里满是哀求恐惧之意。 梅锦一愣。这时车外声音已经很近了,来不及多想什么,下意识地便将箩筐迅速挪回到了原来位置,又将一个装了衣服的包裹放在了上头。 …… 车外,万大正和拦住了自己的两个洪山矿厂兵丁在说话。 洪山铜矿出产丰富,规模很大,为了管理矿丁,厂主组织了一群全副武装的打手为自己效力。今日一早,一处矿洞突然坍塌,场面当时十分混乱,过后检查,发现有几十个黑丁趁乱逃走了,因时间过去还不长,料那些黑丁逃的不远,厂主便组织人手到附近寻找。这两个厂兵就负责在这路口巡查,看见万大骡车过来,上前要检查。 万大自然说车上除了自己表嫂,并无他人。两个厂兵便转到了车后要看一眼。 梅锦听到要自己开车门的声音,紧张的心怦怦直跳。 她已经猜到了,这少年想必就是趁乱从铜厂逃走的黑丁之一。 原本她也与这少年素不相识,完全不必为救下他而冒什么风险,但迅速思量一番过后,梅锦最终还是决定尽量帮他遮掩一下。倘若实在遮掩不了,最后被发现了,也就推说是这少年趁方才车上没人的功夫爬上来躲起来的,自己半点也不知情。 梅锦定了定神,推开了门,对那两个厂兵道:“我们一早从钧台县过来的,我是马平人,也是郎中。你们打听下,马平没有人不知道我开的修存堂!我正急着要回去给人看病!龙城土司府你们知道吧,我和土司李大人认识,就是要赶回去给土司府的人看病的!你们要查快些查,别耽误了我的要紧事!” 梅锦说完,从位子上站了起来。 一个厂兵从她露面后便一直看着她,忽然面露惊喜,哎呀了一声,“是您呀!您就是那日在马平县救了我的那个女郎中啊!是我啊!刘三!您还认得我吧?” 梅锦一怔,仔细看了他一眼,这才想了起来,居然就是去年她刚到马平不久时,有一回和裴长青一起在回春堂门口救过的那个中暑病人。 “裴娘子!真是没想到,居然在这里遇到你了!去年我病好后,找到了我的那个亲戚,他安排我到这里做事。今早上矿里出了点事,跑了几个人,厂主要我们四处找找,既然是您,那还查什么查呀,您还要给土司府大人看病,不敢耽误您,您赶紧上路吧!” 刘三说完,急忙拉着自己那个同伴退到了一边,满脸恭敬之色。 梅锦记得这个刘三当时是提了句,说要去投奔一个在矿场里当镶头的亲戚。没想到这么巧,他竟是在这个地方做事,还这么碰上了。见他让开,暗暗吁了口气,脸上露出微笑,朝他点了点头,便关了门重新坐下去。 万大见无事了,重新上去驱车上路。 等走出去一段路后,梅锦拿掉包袱,挪走箩筐,看向少年。 这少年双眼依旧紧紧闭着,睫毛很长,微微抖动,额头沁出了一层汗。 “你是谁?从什么地方被卖到这里做黑丁的?”梅锦低声问他。 少年睁开眼睛,看了梅锦一眼,指了指自己喉咙,又用手指慢慢划下了几个字:“我会报答你的。” 梅锦蹙了蹙眉。 她之前听人说,这里一些有背景的铜厂为了扩充矿丁,私下会从人贩子手里用极低的价格买人充当黑丁,黑丁每日在矿里劳作,只保证不被饿死,其余待遇与猪狗无异,且更另人发指的是,人贩子为省事,在出手前,往往还会用□□毒哑黑丁。 看起来,这个少年似乎也是被毒哑了。 少年写完这几个字后,仿佛筋疲力尽,又闭上了眼睛。 梅锦再次探了探他的额,依旧滚烫。想了下,决定先把他带回去治好病再说。 第三十八回 次日傍晚天黑的时候,梅锦回到了马平。 尽管路上行经一个小集镇时,梅锦曾中途停下来给这少年抓了副药,在药堂里煎了给他吃下了,但起效甚微,这少年从昨晚开始就陷入了昏迷状态。到了家,梅锦让万大帮忙将他背进去安置在空屋里,万氏见突然多了个陌生少年,吓一跳,急忙拽住问究竟。 万大看了眼梅锦,期期艾艾地说不出话,梅锦便把路上偶遇经过简单说了下。万氏有些惶恐,看着床上少年,怨道:“这叫我可怎么说呢,要是被人知道你收留人家买的矿丁,找我们麻烦可怎么办?” 梅锦叹了口气,“娘,你说的是,我也知道不该多事。但这孩子已经爬了上来,又病得不轻,我也不好就这么把他丢半路不管。你且放心,我们这里离洪山铜厂远,既然路上躲过了,料他们也不会为了个黑丁穷追不舍查到这里,毕竟官府不容黑丁买卖。方才我也留了个心眼,等门口边上没人了才弄他进来的。既遇到了,就留他在这里暂时待几天吧,我给他治好病,等他好了,他哪里来的,回哪里去便是了。” 万氏只得勉强应了下来,次日送送万大走,千叮万嘱叫他保密。 …… 这少年应已经病了许久,只是此前一直撑着在铜矿里劳作,这会儿一倒下去,病势便如山压,起头几天一直高烧昏迷,情况危急。万氏见状,又开始担心起他会死在家里。梅锦索性把医馆闭了,留在这少年边上悉心照料,如此七八天过去,少年病情慢慢终于有所好转,不再像一开始那样整日昏昏沉沉,看见梅锦时,眼睛也会变得明亮起来。 十来天后,这少年病情已经稳定下来,手脚上的伤痕也开始结疤愈合,梅锦估计他再养个几天,病情差不多就会痊愈了。这日早上起来,正在小炉子里煎着药,万氏进来,踌躇了片刻,开口低声劝道:“锦娘,那小子我看病情差不多已经好了,你是不是该打发他走了?不是娘多嘴,毕竟他不是七八岁的,多住些时日也没关系,这么一个半大小子,那些乡下地方成婚早的,都能有媳妇了,我怕时间长了被邻居们知道,传闲话就不好了。” 自裴长青离家后,这半年多来,万氏对梅锦的行踪一直很是上心,时不时到医馆里张望个几眼已是常态,自己若不去,也暗中叮嘱阿凤留意她有没和陌生年轻男子说笑,有时候,梅锦出去给一些不方便行路的病人上门看病,万氏若得空,路再远,十有七八也要不辞劳苦地陪她一道去。梅锦早习以为常了。说丝毫不介意自然是假,有时也心里生厌,但再一想,自己还没和裴长青圆房,她这么紧张,也是能理解,所以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地任她折腾。 万氏自进来在边上犹豫,梅锦便已经猜到她要说什么了,听了,笑了笑,道:“您不说我也知道。那孩子的病是差不多了。我这两天正想着问他些籍贯家乡的事。等下我过去就问他。” 万氏哎了一声。 梅锦煎好药,端着碗进到到那少年睡着的偏屋,见他已经醒了,睁开眼睛正望着头顶糊了纸的屋顶,一动不动,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听到开门动静,转头见是她进来了,望着她,朝她笑了一下,慢慢坐了起来。 梅锦初见这少年时,他全身肮脏不堪,现在经过这些天的细心照料,犹如换了个人,眉清目秀,皮肤白皙,身上除了手脚后背有新近划破或被鞭笞过的痕迹外,其余地方细皮嫩肉的,想到他还能写字,便猜测这少年应该家境不错,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会流落在外被卖入铜厂当了黑丁。 梅锦扶他坐了起来,将药端给他,微笑道:“今天感觉怎么样?” 少年没接药碗,只是望着梅锦,忽然说道:“我那天听你和那几个人说,你认识龙城的土司李东庭?” 他说的很吃力,声音也嘶哑难听无比,但梅锦还是听清楚了。 他的声带被伤,之前一直没开口说话过。梅锦不清楚人贩子究竟是用什么药。据她所知,也就万年青的花叶里含有一种毒素,误食后会引起口腔、声带、食道的损伤,能够致哑。但她并不确定。所以之前也只是加了些有助于修复消炎的药。此刻听他开口,不禁微微一怔。见他依然望着自己,便点了点头,“见过一两回。” 少年道:“你叫他来见我。”语气竟然十分托大。 梅锦狐疑地看着他。 少年看向梅锦,又重复了一遍。 梅锦迟疑了下,低声道:“你能告诉我你是谁吗?他……毕竟是土司,我和他也只是认识,说过几句话而已,不好就这么过去叫他来……” 少年道:“你家有纸笔吗?” 梅锦知道他大概要写信,起身回自己屋里拿了纸笔过来,见他在纸上写了一行字,折了起来交过来道:“你帮我把这信给他。务必要交给他本人。” 梅锦见这少年目光清明,思维清晰,不像是在说胡话,想了下,接过信道:“虽然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料你也不会拿我消遣。既然你已经在我家了,你若真必须见他,我可以代你跑一趟,至于他见不见,我就不知道了。” 少年嗯了一声,这才端了碗喝完药,慢慢又躺了下去。 梅锦将他的信收好,收拾了空碗离开,走到房门口,停下来回头又看了一眼。 这少年正凝望她的背影,见她回过头,朝她微微一笑。 …… 既答应了这少年传信,梅锦也不耽误,见还早,现在出发的话,中间若不耽搁,晚上能赶回来,去和万氏说了一声。没提自己要去土司府,只说自己问出来了,这少年有个亲戚在龙城,托她去送个口信来接他。万氏信以为真,巴不得那亲戚早些来接走他才好,这回也不说别的什么了,叮嘱她早去早回。梅锦答应了,叫了车再次往龙城去。 第三十九回 去往土司府的路,梅锦已经非常熟悉。过午后,一路无话到达了门前,门房看到她,不用她开口,自己先便面上带笑地迎了出来,道:“裴娘子,今日来是要寻我们老府君还是大爷啊?” 梅锦微笑道:“李大人可在?若在,麻烦帮我通报一声,我有事。” 门房道:“您运气真好。若是昨日来,我们大人还不在。前些天他一直在外头。刚昨晚才回。” 梅锦吁了口气,“那他此刻在的了?” 门房摇头,“这会儿也不在。我家大爷一早又出去了。不过,我看他不像出远门的样子,估摸晚些时候能回。您进来等吧。” 梅锦微微失望。推辞。门房忙道:“裴娘子千万勿客气,这是我们大爷的吩咐。您要在外头等,小人倒怕大爷回来知道了要怪。” 门房说完,见梅锦仿佛有点愣,解释道:“您是贵客,大爷特意吩咐过,只要您过来找他,若他不在,务必也要让您先进来,不可在外等着。” 那少年给她信时,郑重强调一定要她亲手交给李东庭。梅锦也不知道里头写了什么,但估计很重要,她也不好随意就这么交给门房自己走了,想了下,决定听这门房的话,等等再说,顺口道了声谢。门房慌道:“小人只是个下人,您跟小人道什么谢啊,折煞小人了。” 梅锦失笑,也不再和他客气,进去了,被引到了一处花厅等着。侍女上来进茶,梅锦问起李府君,侍女说春暖花开,李家一处别院里如今春景正浓,刚前几天,李东林送她和阿鹿一起去了那边小住,故几人都不在家。 梅锦点头,侍女下去后,她便独自等在花厅。一直等到将近傍晚,问了几次,都说李东庭还没回,眼见天色要暗了,梅锦准备走,忽然听说他回了。 …… 李东庭在外跑了一天,一回来,便听门房说马平县的那个裴娘子来了。 这些天因为一件特殊的事,他一直在外奔波不停,本感到有些疲乏了,忽然听到她来了,此刻还在里头等着的消息,没来由的,心口竟忽地微微颤悠了下,精神也一振,立刻下马往里大步而去,直到将要到了她所在的那间花厅,脚步这才缓了下来,等走到台阶前,呼吸了一口气,神色如常地走了进去。 梅锦正等的心焦,见他终于出现,起身迎了过去,要见礼,李东庭示意她不必,望着她道:“家人说你午后便来了,恰好我有事出去了,倒叫你空等了半日,不知何事?” 梅锦也不客套了,把自己半个月前在洪山铜厂附近救回来一个少年的事情说了一遍,最后拿出那封信,道:“我也不晓得那少年是什么人,只是他好像认识您,写了这信叫我交给您,还说务必要亲手交到您手上。” 李东庭听她讲述着的时候,神色便渐渐凝重,等她说完,接过信,取出展开看了一眼,神色微微一变,目中蓦然精光大盛,看向梅锦道:“他此刻还在你家里?” 梅锦见他反应,虽不知道信里到底写了什么,但也猜到,这少年想必很重要。急忙点头。 “我立刻就和你去马平!”李东庭迅速道。 梅锦望着他,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李东庭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了,生怕惊吓到她,揉了揉自己的额,微笑道:“等下我再和你解释。” 梅锦自然依旧一头雾水,但也看得出来,他应该急着要接走那少年,忙道:“没事。那就赶紧上路,免得耽误了。” 李东庭点了点头,叫她稍等,自己匆匆离去。片刻后,一行人便在黄昏霞光中动身往马平出发,大约戌时末,来到了梅锦的家门口。 万氏在等梅锦,这么晚了她还没回,正担心着,突然听到门口起了一阵动静,仿佛来了许多车马,急忙开门出去察看,见火杖光里,自己儿媳妇和一个高个男子一道走了过来,略微一怔,再定睛一看,认出那男子竟是土司李东庭,一下慌了神,慌忙要拜见,被李东庭拦了。 李东庭命随从在外等着,自己一人进去,朝梅锦所指的那间屋快步而去。 万氏要跟上去,被梅锦拉住,摇了摇头。 “怎么了?”万氏还有些迷迷瞪瞪的,死死抓住梅锦手腕,“是不是咱们收留这小子惹了祸,连土司大人都惊动了?” “没有的事,”梅锦低声道,“只是那孩子可能出身不错,李大人自己来接他走而已。” 万氏一颗心这才落了下来,却又好奇起来,不住张望着那屋的方向,低声问道:“那他是谁家的?竟能劳动李大人亲自过来接。” “李大人没说,我也不方便问。” 梅锦说完,便没再说话,只叫万氏和自己一道等着,片刻后,见李东林扶着那少年从屋里走了出来,李东林朝外叫了一声,立刻进来两个随从,接过少年的左右臂膀,扶着他继续出去。 经过梅锦身边的时候,那少年停了下来,转头低声道:“我先走了。” 梅锦微微笑了下,点头道:“您走好。” 万氏忙陪笑插了一句:“少爷,我这里破门破户,这些天委屈您了,若有照料不到的地方,您可千万别见怪!” 少年目光扫过万氏,最后落到梅锦脸上,停顿了片刻,朝她点了点头,便慢慢走了出去,被送上那辆预先备好的马车。 李东庭跟上,万氏忙送到门口,见那少年被安顿好,李东庭也上马了,一行人都等着他动身离开,他却忽然像是想起什么,回头看了眼,下来又折了回来。 万氏不知他还要做什么,呆呆看着。 “裴家阿姆,我和你儿媳妇说几句话。”李东庭对万氏道过后,重入院内。 梅锦见人都已经走了,掉头正往屋里去,忽然听到身后有脚步声靠近,回过头。 李东庭疾步来到梅锦面前,顿了下,低声道:“今日事你可能不解。是这样的,这些天我放下了别的事,派出许多人,连我自己在内,到各处一直找一位重要的人,走了许多地方都落空,今日也是,原本得了线报说有相像的,我便过去看了,依旧不是。没成想一回来,却从你这里得了好消息。这……这少年确实便是我要找的那个人。” 他居然还记得一开始说要向自己解释的话,人都走了,还特意回来,就为说这么几句,不禁略感意外,哦了声,便微笑道:“这便好。我也替大人高兴。” 李东庭注视着她,仿佛还想再说句什么,身后万氏已经挨挨擦擦地走了过来,便朝梅锦点了点头,转身快步离去,上了马,一行人护着那辆马车,很快消失在了夜色里。 裴家门口突然弄出了这么大的动静,边上邻人都出来围观,十分好奇,等这一行车马离去了,众邻人知道裴家儿媳妇不大爱说话,从她那也问不出什么,免不了都围着万氏,万氏便叽叽呱呱地说了起来,无非是自己儿媳妇救了个人,还带来回在家治病,没成想是个大大的落难贵人,方才龙城土司李大人亲自来迎走了他。众邻人羡慕不已,纷纷说不日必有奖赏,裴家运道否极泰来等等等等。 裴长青走后,最近这半年,梅锦见万氏还是头一回这么高兴,也就不拦她了,让她在院里和众人说个不停,自己先进了屋。 过了几日,果然便如万氏期待的那样,林知县亲自将来自土司府的厚赏送到了裴家。除了其余各色杂物,另有上好的帛、锦、缎各一百匹,满满一匣金稞,两匣银稞,除此,还赐了位于马平县外不远的一处庄子,附良田一百亩,庄子里奴仆俱全。 万氏简直惊呆了,门口的众多邻人也目瞪口呆。 万氏做梦也不敢想,土司府的赏赐竟然这么丰厚,完全超乎了她的预料,以致于最后,当林县令笑容满面地将这些赏赐连同地契人契一并递过来时,她只呆呆跪着,一动不动。 梅锦也很吃惊。 那晚看到李东庭郑重其事的样子,她便猜到那少年必不是普通人。只是这样的赏赐,也实在有些过了。 梅锦也跪下道:“多谢大人。只是这赏赐太过厚重,烦请林大人带回去转告李大人,民妇不敢受。” 林县令笑道:“土司大人既然赏下了,自然有赏的道理,你若却之,便是不恭。且本官只是代为传话,岂有自己带回去的道理?”说罢便命人将布帛等物送进来。 围观邻人见挑夫将一担担披红挂彩的赏赐抬进来放到裴家院子里,最后满满堆了差不多半个院,摇头咂舌,无不欣羡。 见此情景,梅锦也只得先收下。送走林县令后,裴家便似炸了锅,上门来看赏赐的熟人几乎要把门槛踏破,便是平日不熟之人,也在门口张望,人人羡慕万氏有福,一直热闹到了晚上,终于才渐渐安静了下来。 第四十回 万氏当夜精神倍健,众人散了后,她还依旧拉着梅锦不停说话,说的无非是明日怎么给众亲戚分送些布帛吃食之类的话题。说到兴奋处,忽然沉默了下来,渐渐红了眼睛,擦着泪道:“锦娘,娘知道我裴家有你这样的儿媳妇是有福,这就给我享了福了,只是娘一想到长青还在服着苦役,心里就说不出的苦。我想着,这回你既然救了这么个大贵人,土司府也赏了这么多的东西,要不你趁这机会再去求求李大人,让他疏通下,叫长青早些回来啊?只要长青能回来,这些赏赐,就是全拿回去,娘也是心甘情愿。”说完眼巴巴地看着梅锦。 梅锦沉吟了下,道:“娘,一事归一事,不是我舍不得这些身外之物,而是实在不好再开这个口。国有国法,长青原本要判至少十年流役,如今减到两年,李大人已是给了我们极大的脸面,这会儿又过去说这个,我怕他不方便。且你想想,如今已经半年过去了,也就剩一年半,也没多久了,一眨眼就过去。且我想着,长青性子有些鲁莽,做事也凭冲动,之前我说了他多次,他口中应的好好的,一转头就又忘,这才时不时地惹出事来,叫他趁这会儿年轻吃点苦,磨磨脾性,回来再好好过日子,在我看来,也不是不行。” 万氏听她这么说,脸色顿时难看起来,道:“媳妇儿,你这话是怎么说的?长青在那种地方吃苦,能历练出什么?我见李大人很好说话的样子,对我也客客气气,你如今又立了这么大的功劳,你去求他再帮个小忙又怎么张不开口了?且又不是别人,是你自个儿男人的事。我见你是舍不得这些财物,不乐意长青早些回来吧?” 到裴家这么久,万氏还是第一次用这么重的口气和她说话。 梅锦微微一怔,想了下,从床沿边站了起来,语气平静地道:“娘,今日你应也累了,早些休息吧。有话我们明日再说。” 万氏方才那重话一说出口,自己也是吓了一跳,见梅锦起身这么说,有些讪讪,哎了声,“锦娘啊,你别瞎想,娘不是这个意思,方才不是你说不去,娘一时有点急吗,娘不是说你不要长青早点回来……” 梅锦笑了笑,点头道:“我晓得的。不早了,娘您睡吧,我也回房了。” 梅锦起身顺带端走桌上半碗吃剩的红枣羹,出去带上门时,听见万氏还在那里低声叹息个不停。 …… 次日有个病人病情急,梅锦一大早就被叫走,忙到晚上才回来。婆媳两人见了面,万氏仿佛还是有些抹不开脸,吃饭时便没提昨晚的话头。她不提,梅锦自然更不会主动提。 前日土司府的赏赐里,还有连宅子一起的奴仆共计十人,有男有女,梅锦隔日过去看了一眼,最后留了两个能写会算可以帮忙打理庄子田地的男仆,一个叫李大,一个叫百生的,另挑了个看起来老实能干活的名叫阿宝的丫头和阿凤做个伴,一起伺候万氏,剩下的,暂时用不着那么多人,留下不过是摆门面,还添累赘,便叫李大领着人统统给送了回去。 过了几日,万氏仿佛终于丢开了念头,开始忙着给长喜和平日有往来的几户人家分送够裁一两套衣裳的布料,又道自己腿已经好了,上回万百户之妻病了没去看,正好趁家里有东西,张罗着要过去探望。梅锦也希望她能去散散心,省得整天在家没事胡思乱想,给她安排了车和人,装了满满一车东西给送走了。 万氏在钧台县住了三四日,回来时兴高采烈,心满意足的样子,接下来再不提裴长青的事了。 梅锦见她终于想开,不再逼自己了,也是松了口气。 …… 修存堂如今在马平县几乎家喻户晓,天天有病人上门求医。家里既无事了,梅锦便整日在医馆里忙碌,根本脱不开身。万氏边上如今有阿凤阿宝两个丫头伺候,口口声声裴老夫人,家里什么活儿也不用自己动手做,没人见了她不说有福气的,她自然也不好说梅锦不顾家,照旧时不时地到她医馆看一眼,或者去那所庄子里转一圈,剩下的,也就是每天扳着指头数日子,等着裴长青回来了。 忽忽一个多月过去了,这日梅锦医馆里,来了一个熟人,便是去年梅锦去苗寨里给他妻子金花接生过的那个宝武。 自从去年她去过一次苗寨,后来苗寨里人若有自己看不好的病,都会到县城找梅锦。只是宝武这回来,却不是看病,而是请梅锦接生。原来金花怀了第二胎,算着日子,也就这两天要生产,有了上次教训,唯恐到时意外,他今日提早过来,想请梅锦再随自己到寨里为妻子接生。 时间过得竟如此快,转眼都一年了。感慨之余,梅锦一口答应下来。回家后和万氏说了,见宝武在边上看着,万氏也不好摇头,憋着,最后点了头。 因预计可能要住个一两夜才能回,具体看产妇生产情况,出发前,梅锦去屋里略微收拾了几件换洗内衣,打在包袱里,连同药箱一起拿出来,到院中时,万氏推了推阿凤,说她跟着一块儿过去,多个帮手。梅锦应了。叫阿宝在家好生照料老太太,带着阿凤便上了宝武的车,出发往苗寨去。 阿凤坐上车,走出去一段路后,摊开掌心,露出刚才攥着的几个铜版,笑嘻嘻地道:“裴娘子,这是阿姆方才悄悄给我的,叫我到了后,跟着你,一步也不要走开。你拿去吧。” 梅锦哑然失笑,“阿姆给你的,你就收下吧。到了你帮我背药箱。” “好,在家对着阿姆闷,我正想出来跟你走走呢!”阿凤吐了吐舌,哈哈地笑。 梅锦摇了摇头。 …… 梅锦到了苗寨。当天半夜,金花便开始发动生产,梅锦在旁彻夜助产,到了次日上午,终于顺利生下了一个女婴,宝武全家欢欢喜喜,对梅锦再三感谢不提。 昨夜一夜没睡,一直熬到了现在,此刻产妇母女平安,也没别的事了,梅锦收拾干净,叫阿凤不要吵醒自己,去补了一觉。睡醒已是傍晚,神清气爽,准备告辞要走,寨里的人却不放,说今日恰好是寨中一位长者百岁寿辰,晚上全寨要给老寿星摆酒贺寿,务必要她多留一晚,吃了寿酒,明日再走。 此时,逢百岁寿很是稀有,被视为极大的福气,盛情难却,梅锦便答应了。 边上一个百岁寿星的孙子高兴地道:“今晚若土司府的土司大人也肯来,贵客就齐全了!” 这里人口中的土司,自然是指李东庭。梅锦听到有他,便问边上的宝武。 宝武解释道:“老土司还在时,哪里有百岁长者过寿,他必定亲自去贺寿,是个惯例了。我小时候,记得另个寨里有人过寿,当时老土司便亲自去了,全寨人都体面了许久,半年后还在说。今日我回龙寨也有尊者过百日寿,早早就给土司府送了消息,只是如今这位土司大人他来不来,就不晓得了……” 话音刚落,忽听寨口方向传来一阵欢呼,又有敲锣打鼓声,宝武忙和边上的人跑过去,片刻后便跑了回来,兴高采烈地朝梅锦喊道:“土司大人来了!土司大人亲自来了!” 梅锦起先见众多寨民说起李东庭时,都是一副满含期盼的样子,眼看天色将暮,正有些担心他来不了,要叫寨民失望,忽然又听到他到了,也是跟着松了一口气,随宝武等人一起往寨口方向走了几步,最后停在路边,看下去,果然,红色夕阳里,远远看到李东庭正满面笑容地与此前一直候在寨口迎他的寨中族长等人并肩上坡往寨里来,身后跟了几个抬着担子的随从。 今日过寿的那位老寿星,此刻也穿了身崭新衣裳,在儿孙搀扶下出来迎接土司,见到李东庭,颤巍巍地要下跪,李东庭忙上前搀扶住,笑道:“盛世长青树,百年不老松,老人家福大寿高,积庆由余,莫要折煞了东庭。” 众寨民见他言语亲厚,个个欢声笑语,寨里又燃起鞭炮,锣鼓四起,比过年还要热闹。 站在梅锦边上的宝武却觉这土司有些面熟,定定看了李东庭半晌,终于想了起来,猛地扭头看向梅锦,睁大眼睛道:“他……他不是那日那个……” 梅锦笑着,点了点头。 宝武错愕时,李东庭抬起视线,忽然扫到了正夹在众寨民里站路边的梅锦,目光一定,脚步随之停下,随即露出笑容,朝梅锦走来。 见他到了近前停下,梅锦便笑着朝他道好,知他心里疑惑,把自己此刻也现身在此的缘由说了一下。 李东庭笑道:“原来如此!寨里双喜临门,更该好好庆贺一番。” …… 当晚,寿筵大开,整个苗寨里篝火点点,远望犹如繁星。几桌主席摆在了寨中族屋的堂屋中,李东庭是贵客,自然坐主位,梅锦也被请入李东庭边上的那个位置,梅锦推辞着,寨民不肯让,瞥见李东庭坐那里含笑望着自己,再推辞,倒显过了,便坐了下去。 开筵后,山珍野味不断上桌,酒水更是成坛成坛地往上送,许多寨民纷纷轮流来向李东庭敬酒,一喝就是一碗,李东庭也是来者不拒,席间宾主尽欢,到了最后,就连梅锦也被劝着喝了酒,几杯下肚,腹中便热了,脸也开始红,正微带醺意,看到桌上又上了一道菜,眼神便定住了。 上来的是一盘田鼠。原本也没什么,桌上菜原本就有不少野味,梅锦虽不大吃,但也不是不能下筷。只是这盘里的鼠,看起来像是刚出生的崽,萝卜头大小,颜色还是粉红,整只囫囵似乎在水里煮熟便捞上来,就这么密密麻麻码放在盘里,据说吃这刚出生的鼠崽是大补,且因为不易捕捉,算今晚的大菜,只有这桌贵客才有,外头那些酒席就没。 族长为表对客人敬意,亲自起身分菜,夹了盘里两只最大最肥的,分别送到了李东庭和面前面前的盘盏里。 梅锦两眼发直,看着面前盏里这只通体粉红的东西,实在没勇气把它放进嘴里,又不好把它夹回去让给别人,见同桌已经夹起面前分来的鼠崽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胃里一阵翻涌,强作勇气正打算闭着眼睛一口吞下去,边上忽然伸来一只手,将她面前那只装了鼠崽的盏迅速调了过去,接着又将自己面前那只空盏换到了她面前。 梅锦扭脸,见李东庭若无其事,夹起刚换过去的她的那只鼠崽放进嘴里。因为方才换盏时,他动作很快,又用衣袖遮挡了下,并未引起同桌注意。 梅锦如释重负,几乎是感激涕零地看了他一眼,李东庭看向她,微微点了点头,眼里含着一丝淡淡笑意。 第四十一回 寿筵毕,已过巳时(晚上九点钟),阿凤那丫头吃醉了酒,早回去趴在床上睡得叫也叫不醒,梅锦自己头也感到略沉,打算再留一晚,等明早再回。李东庭却似乎有事,当夜便动身要走。族长挽留不住,只得相送。梅锦见他起身了,众人上去纷纷告别,便悄悄退席,先行自己返回宝武家中。李东庭瞥见她起身离开的背影,向正围过来与自己道别的众人告了声,出来追上去,叫了声“梅氏”。 梅锦停下脚步,回过了头。 李东庭来到她面前,停了下来。边上一堆篝火,火光熊熊,照得他脸成红色,眼睛也分外的亮。梅锦想起方才他代自己吃了鼠崽的一幕,便向他道谢。 李东庭抚了抚额,低声笑道:“我该谢你让了我才是。滋味其实还不错。” 梅锦抿了抿嘴,想起他应该是骑马来的,方才席间喝了不少的酒,便向他告辞道:“夜路难走,大人小心,一路走好。” 李东庭点了点头。 梅锦见无话了,朝他略躬了躬身,转身要走,李东庭忽然再次叫住了她,梅锦回头,道:“大人还有事?” 李东庭注视着她,低声道:“没别的,只是怕你记挂,既碰巧遇到了,就跟你说一声。你丈夫那事,我已经叫人在办了,慢则半个月,快的话,再过七八天便会有消息了。到时我会叫人通知你和你婆婆,你且在家再安心等些天,不用过于焦心。” 梅锦微微一怔,“我丈夫的事?长青?” 李东庭见她仿佛不知情的样子,迟疑了下,“你婆婆月前来找我,请求我托个人情叫你丈夫提早回来,道你在家……有些想念,有心想托我帮忙,又觉开口不便,你婆婆不忍,便代你来见了我……” 其实万氏去求见李东庭时,原话说的是自己儿子和儿媳妇新婚不过半年便分开,儿媳妇独自在家,日夜思念丈夫,甚至半夜也时有啼哭,几次被她听到了,她于心不忍,便过来求告李东庭,求他再帮忙,让裴长青提早释放归家,也好教他们小俩口早日团聚。 她既这么说,当时又跪下去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李东庭虽有些为难,终究还是不忍心让梅锦失望,当时便一口答应了下来。今晚恰好遇到梅锦,恐她心里记挂着这事,只是见了自己,又不好意思开口问,所以刚才主动过来告知进度,好叫她放心。 梅锦呆住了,愣神片刻,想起前些时日,万氏从钧台回来后便绝口不提再让自己去求李东庭那事,整日也乐呵呵的,她还当她放开了念头,做梦也没想到,她竟然已经背着自己去见李东庭。 现在仔细想想,应该就是那几天她从钧台回来时,顺道可能也去了龙城。 梅锦见李东庭说完,眼睛便落到自己脸上。或许是边上火光的缘故,或许干脆就是她多心,总觉得他看着自己的眼神略微闪烁,仿佛带了点探究之意,和平时不大一样,脸慢慢地涨热,慌忙解释道:“李大人,这恐怕是个误会,我并没有叫我婆婆再去找你说我丈夫的事。你之前已经出力许多,我怎会再去拿这个烦扰你……” 她极力解释着,因为羞惭面红耳赤,落入李东庭眼中,却成了羞涩难当。 李东庭定定望着她绯红面颊,脑海里忽然跃出当日在濮寨时她与少年丈夫亲密相处的一幕,当时情景犹历历在目,又想到万氏来求告时,说她深夜思念丈夫无眠,乃至暗自饮泣……或是方才酒喝的确实多了,腹内一阵酒意翻涌,听她还在费力解释,压下去了,微笑宽慰道:“无妨,我心知的。你之前助力我极大,为你解忧是我分内之事,且这于我也不过举手之劳而已。往后若再有用的到李某的地方,只管开口,无需顾忌太多。” 梅锦听他这么一本正经地安慰起自己,心知再解释也是说不清,更不可能开口要他把裴长青的役期再恢复到原来的两年,只好打住,喃喃道了声谢,内心之尴尬、之沮丧,简直莫可名状。 李东庭微微一笑,点头离去。 …… 第二天,梅锦带了阿凤坐宝武的车回到县里,还没到家门口,远远便看到万氏和几个邻人站在门口正说着话,瞧着基本是她在啪啪的说,手不时挥舞几下,边上几个妇人面带恭维之色,只有唯唯诺诺的份儿。走的近些,渐渐听清楚了,只听她道:“……他二婶儿,不是我放大话,你看着吧,再用不了多久,我家长青就能回来了。那日土司大人来我家时的架势,你们总也看到了吧?就凭我儿媳妇救下了那么个大贵人……” 一个妇人瞧见骡车来了,说了一声,万氏扭头,见梅锦回了,脸上露出笑,忙扯着嗓子喊阿宝出来一起迎接,乐呵呵地道:“锦娘,这么快就回了?娘还道你要明后天才能回呢,昨两晚上你不在家,娘一个人怪冷清的,阿宝那丫头笨嘴笨舌,和她也说不了话。你回来就好。下来小心,扶着点……” 昨夜李东庭走后,梅锦心里那口气闷到了后半夜,方自己慢慢消解了下去。此刻见万氏热情来迎,也没说什么,自己下了车,和阿凤阿宝一道把车上东西搬下来,叮嘱宝武回去路走好,目送他驾骡车离去,转身进了屋。 万氏尚浑然不觉,喜滋滋地跟了进去,问梅锦肚子饿不饿,差遣阿宝去做吃的,又道:“锦娘,娘前些天给你做了件新衣裳,给长青也做了一件,刚昨日缝好才收起来,你且坐坐,娘去拿过来你试试,哪里大了小了,娘再改改针。”说罢扭头要去自己屋里拿衣裳。 梅锦叫住了她,见万氏扭头看着自己,道:“娘,衣裳先放着不急,你且坐下,我有话要跟你说。” 万氏依言也坐到了梅锦边上,笑眯眯地自顾自道:“什么话这么要紧?锦娘,娘看你这些时日忙,有时被人扯着看病,连饭点都误了,脸都小了一圈,娘看着也是心疼。你想吃什么……” 梅锦叹了口气,“娘,我不想吃什么。我听说,你私下去找了李大人,求他疏通关系让长青回来?” 万氏呆了一呆,勉强笑道:“你这是听谁扯的?哪有的事……” “昨晚李大人也在苗寨,他说的。” 万氏怔住,脸上笑容登时没了,支吾了几下,辩道:“我这不是起先跟你说,你不乐意,我没办法,才自己去找他的么?左右他也答应了,还是件大好事,你这么拉着脸,人家不知道还当我怎么你了……” 梅锦打断她的话。 “娘,你挂念长青,舍不得他在外面受苦,非要把他弄回来,原本也没什么,你去就去了,只是第一,你不该瞒着我,第二,你也不该借我的名。是,我之前是帮了些李大人的忙,只是人家当时就已经一一还了,忙也帮过我们,赏赐我们也拿了,并不欠我们什么了。人贵自重,咱再没有一而再再而三地仗着那么点脸面开口要人家这样那样的道理,您说是吧?” 万氏脸腾地红了,勉强道:“你这话是怎么说的,什么你的我的,不都是一家人吗?我拉下老脸不要去求了人,不也是为了你们小两口好?好了好了,娘知错了,全是娘理亏,老糊涂了,成了吧?只要长青能回来,娘给你磕头认错也行!” 同一屋檐下,处了这么久,梅锦早料到和她说,她也会是这种反应,压下心里翻涌出来的无力感,沉默片刻,道:“昨晚后来我也想过,既然你去都去了,李大人也答应了,长青能提早回来也是好事。我今日说这个,不是要娘你跟我认错什么的,您是长辈,待我也亲厚,我心里有数,我只是想提醒下娘,以后不要再瞒着我做这样的事。” 万氏听她语气缓了下来,松了口气,讪讪地应了下来,借故起身要走,被梅锦叫住。 “娘,我还想求您帮我个忙。”梅锦道。 万氏忙点头,“儿媳妇你说,这么客气干什么!” 梅锦道:“娘,你也知道,我开医馆给人看病,病人里男女老少都有,我不能为避嫌,只挑妇人看病,娘您说是吧?” 万氏不知道她忽然提这个干什么,心里嘀咕了一下,面上应是。 “娘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万氏一愣,道:“孝敬,能干……” “娘您觉得我是那种不守妇道,会趁着男人不在家和别人做出苟且之事的人吗?” 万氏心再大,这会儿也听出了梅锦话里的意思,脸上露出尴尬之色,忙摇头否认。 梅锦道:“娘您信我就好。以前长青在家还好,如今长青不在家,我又要抛头露面,我晓得邻居里头难免便有好事的整日盯着我,要抓我错处,闲言碎语也难免会有,虽说人正不怕影子斜,但被人在后头那么盯着,总不是件舒心的事。明日起,娘若是听到有人扯这些要坏我名声,媳妇还望娘能护一下,替我斥那些人一顿,省得他们吃饱了没事做,整日疑神疑鬼,叫人见了心烦。” 万氏面红耳赤,哎了一声,勉强附和梅锦几句,这才挪了出去,心知自己心思应是被儿媳妇给看透,这才跟自己说了这一番话,把她闹了个没脸。出来后,拽住阿凤到个角落,拍了她胳膊一巴掌,骂道:“死丫头,把我的话告诉了我儿媳妇是不是?” 阿凤睁大眼睛,头摇的像拨浪鼓,不停叫委屈:“阿姆你和气,待我又好,还给我零钱花,我再没良心也不会把你告到娘子面前。我猜是阿姆一天两三趟地往娘子医馆跑,娘子走一步路,阿姆也跟一步路,坐那里又没事,见娘子和个男人说话,阿姆你就盯着不放,娘子那么聪明的人,自己想也早想出来了!” 万氏被说的哑口无言,心里寻思好像也有道理,又见阿凤撅着嘴巴要哭似的,心里烦恼,咳了一声,松手放了她。 …… 自打那日被梅锦旁敲侧击地说了一通,接下来那几日,万氏果然收敛了许多,没再像之前那样时时盯着梅锦一举一动。身后少了双监视的眼睛,梅锦也觉得舒坦了不少,婆媳两人相安无事,一转眼,大半个月过去了。 梅锦记得那晚在苗寨里,李东庭说快则七八天,慢则半个月,他那边就会有裴长青的消息。如今已经大半个月过去,却一直没收到音讯,也不知道哪里出了岔子。 万氏渐渐没了起头的笃定,有些焦躁起来,整天等消息,一听到门口什么动静就跑出来。见过去这么久,始终没土司府那边的消息,更不见儿子回,心里忍不住泛起了嘀咕,只是唯恐又被梅锦说,也不大敢在她面前提,只是这日傍晚,等梅锦从医馆回来,吃饭时,自己叹了一口气。 梅锦知道她心里所想。便道:“娘,李大人既然说了帮忙,就会帮的。你再安心等等。” 虽然迄今为止,她和李东庭不过是泛泛之交,两人说的话,全部加起来也不会超过一篇小学语文课文的长度,但从心底里,她觉得李东庭办事值得信靠。他既然答应了帮忙,必定不会空许诺。之所以现在还没消息,想必有他的原因,所以这样劝万氏。 第四十二回 龙城土司府。 张富手执一封信入内,递给了了李东庭,道:“大人,岭南那边来了消息。” 李东庭接过,启封取出信瓤看了一眼,神色略显怪异,定了片刻。 “怎么了大人?说什么?”张富问。 他知道李东庭之前为让马平县裴家的那个小子提早从岭南役场回来,费了番心思,最近也一直在等消息。 这信应便是那边的回音了。 李东庭慢慢放下信,沉吟片刻,摇了摇头,“没什么。” 张富心里实是纳罕。 李东庭身为地方土司,掌律例刑法,平时处事公正,罕有徇私,除了这个裴家小子的事。第一次伤人也就罢了,上次意外致人死亡,原本至少十年,也给改成了两年。现在还要出动关系把他给弄回来。 自然张富明白,这多少是因为裴家那个儿媳妇曾多次助力过的缘故,但这样任人予取予求,不大符合他所知道的自家大爷的一贯行事作风。 “大人还有别的吩咐吗?”张富临去前,问了一声。 李东庭走到桌后坐下去,摊开纸笔。 “你派个人,给梅氏送封信。” …… 当天,这封信便被送到医馆里,交到了梅锦手上。 信自然是李东庭写来的。他告诉她,裴长青在到达岭南役地后没多久,和一个小吏起了冲突,受到鞭责,数天之后突然失踪,过后搜寻,在役地附近的江边发现被砍断了的一段脚索,应该是循江逃走了。此后杳无音讯。如今他的名字就在逃犯之列。 李东庭在信末说,他推测裴长青如今应该不会出什么大问题,他会尽量帮她继续打听消息,一有新的进展就会告诉她,让她不要过于担心。 梅锦看完信,独自沉默了许久。 当晚回家,万氏再一次念叨土司府何时会来消息,梅锦淡淡道:“娘,今日我已经得到消息了,李大人说役地那边如今管的很严,他一时也没法把长青弄出来。” 万氏呆住,啊了一声,急忙又问:“那有没说什么时候能弄出来?” “您别指望了。看意思是行不通了。反正也只剩一年多了,等着他便是。” 万氏大失所望,坐在那里愣了半晌,当晚饭也没吃,自己长吁短叹了一夜。 …… 半年后的一天,距离裴长青离家过去整整一年零两个月后,裴家忽然来了一行陌生人。 这行陌生人非常引人注目。有几个军士,还有两个模样标志的丫头。丫头从车里下来,看到万氏,便下跪恭恭敬敬地叫她“老夫人”。 万氏不知所措,一个自称姓宋的领队躬身道:“老夫人,这是您儿子裴都尉孝敬您的使唤丫头!小人就是都尉大人派来的,要接您和您儿媳妇一道去梅州和裴都尉一家团聚!” …… 梅锦闻讯赶回家时,万氏正和邻居站在院子里大声说着话,扬眉吐气的模样。 自从半年前她告诉她,裴长青回不了后,梅锦已经很久没听过她用这么大的嗓门说过话了。 看到梅锦进来,万氏立刻嚷道:“锦娘!锦娘!你知道了吧?长青有消息了,长青有消息了!他原来早不在那里服苦役了!这回不但当了大官,还派了人来接我们娘俩到梅州和他团聚!你赶紧收拾收拾,我们这两天就动身!” 梅锦在医馆里时,阿凤跑了过去叫她回来,路上把刚发生的事跟她说了。 根据阿凤的说法,裴长青不知道怎么去了四川,才半年功夫,就被提拔成了都尉。现在在梅州,派了手下和丫头回来接万氏和她一起过去。 突然得知这个消息,梅锦其实并不是很惊讶。事实上,她之前就已经有些知道裴长青的去向了。 三个月前,李东庭曾再次给她来信,告诉她,经过多方查找,他大概得知了裴长青的去向。有人在四川隶属于蜀王府的一支非正规军队里看到了他。当时校场比武,他技压群雄,令人印象深刻。李东庭随后查了户籍,发现裴长青另挂到了蜀王府名下,也就是说,他现在隶属于蜀王府,有了豁免身份,不再是逃犯了。 梅锦当时自然十分惊讶。但再想,也算顺理成章。之前他原本就得到过蜀王府典军的招纳,当时是被自己阻拦了,这才作罢的。现在既然从岭南役地逃走,走投无路之下,再去投奔找出路也是合情合理。 她唯一不解的,便是裴长青既然已经没事,甚至还翻身当上了蜀王府的官,混得算是不错,为什么迟迟没有给家里传消息。 所以当时她也没告诉万氏,一直在安静地等着。 等到现在,终于等到他的现身。 …… 梅锦没有回答万氏,只是问那个宋领队梅州距离此地的距离。得知那边交通不便,水路加陆路,中间大约辗转一个月才能到。 梅锦沉吟了下,道:“辛苦宋领队了。今晚你们且歇下,明日回去,烦请告诉我丈夫,说我不去。” 宋领队愣住。边上万氏急了,急忙拉梅锦到了屋里,急道:“锦娘!你方才说什么?娘先前一直以为长青这会儿还在服着苦役,没想到老天有眼,叫他竟当了大官!如今他还派人来接我们过去团聚,你说不去是要做什么?” 梅锦道:“娘,我这里有医馆,每日有人找我看病,我实在脱不开身。且听方才那个领队的意思,是我们过去长期定居了。梅州那边,我听起来便道远险阻的,长青落脚那里应也没多久,我们这么草草过去,我总觉着不合适。从前没他的消息,你只担心他。如今既然有他消息,又知道他过的好,我料你也可以放心。若要我说,不必这么急于一时地跑过去,等再过些时候,等长青那边稳定,咱们再商量。” 搬迁毕竟是大事,路也远,万氏在马平县住了大半辈子,如今还积攒了这么些家业,心里终究牵绊,听梅锦这么说,便迟疑了起来。 便在此时,有人敲了敲门,听见那个领队声音传来:“老夫人,大娘子,开开门,小人另有一事相告。” 万氏过去开了门,见领队站在门外躬身道:“方才外面人多,小人有一句话不敢讲。裴都尉日前受了重伤,甚是想念老母和大娘子……” 他话还没说完,万氏便跳了起来,大惊失色,一把捉住宋领队胳膊,追问个不停。 梅锦也是吃了一惊,问究竟才知道,月前裴长青带队去扫荡梅州附近一伙山贼,不小心着了暗算,受了伤,这个宋领队出发前来这里前,他还躺在那里养伤。 万氏已经急得掉出眼泪,不住催促梅锦赶紧和自己一道动身去梅州,又呼阿凤阿宝收拾包袱准备出门。 …… 第二天,梅锦匆匆闭了医馆,把家里庭院事交代给长喜,与万氏一道匆匆忙忙出发去往梅州。沿江坐了七八天船,随后改陆路。 进入四川后,所谓蜀道难,一直辗转走了多日,最后,一行人才终于风尘仆仆地赶到了梅州。 梅州有刺史,刺史之下,就是裴长青这个都尉了,他管着一城军队,在梅州也有了一所很不错的宅邸,里面奴仆俱全,大门口蹲了两只石狮子,看起来很气派。 裴长青并不在家里。问家中奴仆,说都尉大人早上出去了,再问受伤情况,奴仆道前几日已经好了。万氏闻言,一路悬着的那颗心终于放了下去,说我儿吉人自有天相,稍整憩过后,也不觉疲劳,开始在奴仆陪伴下逛起了都尉府,喜笑颜开。梅锦却觉得有些不对,只是人都已经到了这里,也就先安顿了下来。 到了晚上,婆媳二人吃饭时,万氏不住挑剔这里厨子菜做的不合口味,嘀咕早知道要把阿凤带出来,又说儿子整日吃这些怎么受得住,明日要自己下厨给他做饭云云。 梅锦这一路过来,原本担心着裴长青,不想到了后,却发现似乎并不是这么一回事,根本就没心思吃饭,听万氏还在念叨个不停,觉得耳烦,放下碗筷正要先起身,忽然外头一阵急促脚步声传来,扭头望去,见一个男子从外头大步奔了进来,正是已经别了一年多的裴长青。 虽然中间也就隔了一年多,但面前的这个男子,看起来却和梅锦印象中的裴长青仿佛有些不一样了。他身穿武官制服,个子似乎拔高了,皮肤也黑了许多,除了这些,梅锦总觉得他身上还多了些和从前不一样的东西,只是一时说不明白到底是什么而已。 “娘!锦娘!你们来了!” 裴长青奔进来,看到万氏和梅锦,大叫了一声。 梅锦从桌边慢慢站了起来,望着他,唇边露出一丝微笑,点了点头,叫了声“长青”。 “我儿!总算见到你了!” 万氏激动地迎上去,一把拉住裴长青的胳膊,不住地捏,又上下打量他,嘴里道:“高了,瘦了,黑了!我儿,娘总算……见到你了!” 她哽咽了一声,眼泪便掉了下来。 裴长青跪了下去,磕头道:“娘,儿子不孝,叫你和媳妇为我担忧了这么久。如今儿子出息了,往后我们一家团聚,再也不分开!” “好,好,一家团聚,再也不分开了——”万氏擦着眼泪,笑道。 第四十三回 万氏和儿子分开这么久,几乎没有一日不想念的,此刻终于相见,拉着裴长青道离情,话一句接着一句,一直说个没完。裴长青起先还一一应,到了后来便有些走心,时不时地瞥一眼边上一语不发的梅锦。万氏落在眼里,终于醒悟过来,拍了拍自己额,笑眯眯道:“看娘,老糊涂了,只顾自己说个痛快,你们小两口分开这么久,还没好好说过话呢!”一边说,一边半拉半推地将梅锦带着往屋子方向送去,裴长青跟了上来,万氏笑眯眯道:“长青,你不在的这一年多里,家里可全亏了你媳妇儿,里里外外都照顾着,对娘又孝顺,邻居里哪个提起她不是翘大拇指的,都说娘是个福气人!” 裴长青应着,跟到了房门口,见梅锦进去,自己也要进时,万氏忽然扯了扯他衣角,朝他丢了个眼色。裴长青见她似乎还有话要跟自己说,便掉头随她来到边上一个廊角里,停了下来。 万氏看了眼左右,见梅锦没出来,凑到儿子耳边,低声道:“长青,方才那些话是说给你媳妇听的。娘悄悄跟你说一句,你媳妇看着和和气气的,娘瞧她就是个不好说话的。你不在家时,有些话娘都不敢搁她跟前说,就怕被她一句话说出来给噎死。你们成婚快两年,起头根本没圆房,中间又闹出这样的事,趁如今好容易又在一起了,晚上该怎么做,不用娘教你吧?我跟你说,女人啊都这样,她要还不是你的人,这心就不可能真向着你……” 万氏把声音压得更低:“娘早就看出来了,你就一直被她压住一头。从前也就算了,如今你也当官了,出骑马入坐轿,手底下带兵,那么多人见了你还恭恭敬敬喊一声大人,你趁这机会,要在她跟前好好把威风立一立,免得往后她还一直不把你当回事,懂了没?” 裴长青哎了声,道知道了,推万氏走。万氏又叮嘱几句,这才走了。 裴长青回到门口,进去,转身关上门。 外面天已经有些黑了,屋里更暗,梅锦掌了灯,将灯放到桌上。 裴长青朝她慢慢走了过去,望着她,眼睛里反映了两点灯苗火光,眼神显得略有些不自然。 “锦娘,一年多没见,你比原来更好看了!”他忽地低声道了一句,随即转身来到衣柜旁,打开门,从里头拿来一个匣子,放到梅锦面前,道:“你打开。”说完,用期待的目光看着她。 梅锦打开。见匣子里有两对绞丝金手镯,两对金丁香,还有几支金钗。 “都是送给你的!你戴戴看!喜不喜欢?”裴长青转身要帮她去拿镜子照。 “不必了。”梅锦对他笑了笑,“长青,你坐下吧,我有话问你。” 裴长青见她似乎对这些首饰不感兴趣,眼睛里露出一丝失望之色,慢慢坐了下来。 “宋领队来马平的时候,说你剿山贼受了重伤,你是在骗我,是不是?” 裴长青清了清嗓子,眼睛盯着桌上烛火,低声道:“也不是全不对……当时我是受了点伤……” 梅锦神色微微转冷,声音也凉了下来。 “长青,你有事情瞒我。你知道你要是说实话,我是不会来这里的,是不是?” 裴长青道:“算是吧……”他踌躇了下,仿佛终于下定决心,抬眼望着梅锦道,“我还是实话跟你说吧,我就是怕你不来,所以才让他把我伤情说的重些。我想你能过来,往后我们一家聚在一起。要是再晚,道路恐怕不通。蜀王……蜀王可能很快就要起事了……” 梅锦眼皮子跳了一跳,呼吸也滞住,沉默了片刻,望着对面正看着自己的裴长青,缓缓道:“其实我在路上的时候,就已经听到有人在传了,人心惶惶。长青,听我一句,不要当这个都尉了,趁现在还能回头,和我一起回去。我去求一下李大人……” 裴长青脸庞倏然涨红,突然打断了她的话。 “你再去求李大人,让他赦了我的潜逃之罪,然后再把我送回去继续服刑?锦娘——”他蓦然嘎声,神情也激动了起来。 “你以为我当初为什么又要犯事逃走?那里的差吏简直不把我们当人!我的一个同伴明明生病快晕倒了,他们还逼他干活,骂他偷懒,拿鞭子抽他,我看不过眼说了一句,他们就拿鞭子抽我,我……”他打住了,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 梅锦望着他,神色渐渐缓下来,道:“世道原本就是这样,即便一千年后,再光明的制度之下,也会有阴暗角落的存在,没有绝对的公平。长青,我们不说过去了,只说现在。蜀王府要起事,我知道你是想跟着赌一把。但是长青,这赌注太大了,赢面却很小,万一输了,就是死路一条。听我的劝,悬崖勒马,跟我回去吧!” “我既然已经逃出来,就不会回去的!”裴长青摇了摇头,“我今天这里的一切,都是我拿命和血汗换过来,叫我走就走?” “锦娘,在我砍断铁索跳下江逃走的那一刻,我就发誓,我裴长青不会一辈子都这样落魄,每次出事,都要你替我去求人!锦娘,我是个男人,你知道你每次去求人时,我是什么感觉吗?我恨自己没用!我恨这世道不公平!李东林那些人,他们哪里比我强了?只不过命比我好,投胎时投了个好人家,就可以一世富贵!我却没有!我只能靠我自己!现在老天爷把这个机会送到了我面前,我是不会放弃的。我投奔的那个典军很器重我,看好我日后必能成大器!他就要升司马,等他升司马,他就会提拔我做典军!我的手下对我也很服气,没有不听从我号令的!锦娘,我求你了,不要阻拦我,留下来陪我一起,等我有一天真正出人头地,我会让你跟着我享福,再也不用去看别人脸色了!” 裴长青越说越激动,带着边上那盏烛火跟着他的说话动作晃了起来,连同他背光一半侧脸里的那片阴影,也一起在晃。 梅锦定定地望着他仿佛微微晃动着的脸庞轮廓,就在某一个瞬点,忽然有所顿悟。 今天第一眼看到他时,她就觉得他仿佛有点陌生了,只是当时不知道哪里不对。 现在她知道了。 她面前的裴长青,脸庞上再也找不到她在新婚之夜第一次见到他时看到的那种尚未脱尽的少年稚气。 那时候,或许就是他面上带着的那点少年纯净稚气,让她对他生出了一丝本能般的好感,产生一种想要保护他的错觉,还可以用宽容之心看待他做出的新婚夜抛下自己去救白仙童的举动,以及之后他一次次所犯的无心之过。 而现在的他,完全是个成年人了,眼睛里闪动着对前程的强烈渴望和决心。 烛火摇曳光里,梅锦神色渐渐转为冷淡,道:“长青,我对做人上人没兴趣。你以为跟着蜀王就会有好结果吗?” 裴长青从桌边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走了几步,道:“我知道蜀王府声望不佳。但典军大人说,世子听他的劝,已经在整顿了,去年开始就做了不少利民之事,以后会更加好的!且我自己做我自己,行的正坐的端,不做鱼肉百姓的坏事,对得起自己良心就可以了!” 梅锦沉默片刻,道:“长青,人各有志,你既然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也坚持自己的决定,我多说也无用。我这次过来,原本以为你真的受了重伤。既然你没事,现在过得也不错,我也没必要留下了。明天我便回去。” 裴长青呆了一呆,随后咬牙:“我若不让你走呢?“ 梅锦淡淡道:“长青,我人已经在这里了,你真不让我走,我也不可能寻死觅活。但你觉着,这样有意思吗?” 裴长青盯着她,呼吸声越来越粗浊,忽然吼道:“是,我知道我没用!但我以前对你怎么样,你心里清楚!你说不和我同床,我就一直忍着!你摇头的事,我也不去做!你一直就是这样,自己认定什么,就觉得一定是对的。但我是你丈夫!现在你就不能听我一次吗?你说回去是什么意思?要和我断绝夫妻关系吗?好,好,那我就先和你做了真正夫妻,我看你还能怎么办!” 他说着,朝梅锦走了过来,抬手抓住了梅锦的两边胳膊。 他手劲很大,五指几乎紧紧嵌进了她肉里,十分疼。 梅锦盯着他,冷冷道:“长青,你认识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你觉得我是那种被睡了就会死心塌地的女人吗?现在我们还是夫妻,你真要,用不着这样,我自己就可以给你。但我告诉你,今晚你睡了我,非但不能留下我,只会让我们的关系越来越远,变的甚至连陌生人都不如!” 裴长青僵住了,死死盯着她依然平静的那张脸,呼吸越来越重,手背青筋一根根地暴起,忽然猛地甩开她胳膊,挥手将桌上那个金饰盒子扫到了地上,稀里哗啦声中,掉头打开房门快步去了。 梅锦被他推的打了个趔趄,撞到了身后桌子,才没摔倒在地,抬起头,见万氏进来了。 万氏方才其实并没走远,猫在房门附近听房里的动静,只觉越来越不对,两人最后仿佛还吵了起来,正心里嘀咕着,忽然听到房内哗啦一声,又见门被打开,自己儿子怒气冲冲地跨了出来大步离去,叫也叫不住,急忙进到屋里,见梅锦一只手扶着桌子站在那里,地上掉了个首饰匣,滚了满地的金手镯金钗,顿脚道:“这是怎么了?好好的怎么吵起来了?还把首饰撒了一地?这些都是长青送你的?” 梅锦慢慢坐了回去,手肘搁桌上撑住额头,闭了闭眼:“你收好放起来吧,归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