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回梦录》 第一章 不请之来 黑暗中有隐约的光火,朦胧视野中微微闪烁。 闭目的一切其实都十分朦胧,并非单纯的黑暗,不能说有光,黑暗的世界中只有各种光怪陆离的影,是黑夹着其他的那种颜色。 能意识到这一点,就只是闭目,不是眠着的了。 张彻缓缓睁开双眼,微黄的光泽在房间内跃动,煌煌然的样子自然不是桌上那似油灯的东西,而是身旁不远处的一团篝火。 追寻到光源后,张彻才微微将眼睛眯起,适应着火光,转而将视线移向其他方向。他是平躺着的,视线一转回,还未注意到身上的棉衾,就愣愣地直视着屋顶。 确切地说,还有些斜。木屋顶的开口在那团篝火的上方,稍有些袅烟都往中处去了,那开口有些大,约莫是一种他没有见过的天窗。从中倾泻下来的,深深淌进了少年的眼里,顺流而到心里。 仿佛婴儿竭力第一次撑起目帘看世界入我眼,仿佛老蝉在严冬奋尽最后一丝力跃出见满山银装多妩媚。 那是一片他从未见过那般清澄明澈而美丽的浩瀚星空,银河如流,月华若淌,翻遍汉语词典,大抵只有徜徉一词能拟述之。 星空中袅袅上升着柴烟,弥如醉梦。 良久,张彻才呆愣地收回眼,醒了醒神,重新将视线投向四周。 木屋不大,内壁却没有被柴烟熏黑的痕迹,简陋的桌椅被规矩地放在一角的窗下,老旧而光滑,不是打蜡或上了什么颜料的那种,更像是长年使用的磨光。那窗的内格不大,更不见玻璃内嵌,而是很古老地被微微有些黄的纸糊住。桌上一盏孤独的油灯昏暗,以及一些看上去很老的土陶碗重叠在一起。墙上少有装饰,只挂了些熏肉和不知名的草植,还有一柄同样如磨光的木弓,那弓倒是规整的。屋内的木地板一直延续到那篝火旁,才开了一个大方格子,犹如其上的天窗般,其内才是篝火与柴烬。 更深处的其他室无光,他也看不甚清楚,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些柴火烧裂的噼啪声,还有阵阵谷草清淡的暖香味道,以及一些其他的稍微刺鼻味。 张彻这才注意到自己,躺着的润泽凉席下,还有些谷草蔓散开来。方才一直隐隐的侧痛来自小腹,微微刺鼻的味道也来自小腹,那味道带着些草腥味,或而是类草药吧。他努力低头,上半身已是赤裸,棉衾之下,小腹一圈缠着倒是雪白的纱布,然后是下半身带着些灰土的牛仔裤。 他尝试着坐起来,但稍一动小腹就疼痛起来,痛感如灼,就像当初昏过去那般一样。而此时脑海中还残余着久睡的昏沉和晕眩感。 不再挣扎,他静静躺回去,一边休息,一边整理着思绪。 张彻只是一个普通的高三学生,昏迷之前是六月八日,正是高考结束后的庆功宴,欢脱的氛围其乐融融在宴席间,他与同伴一起去点燃那超大礼炮,互相嬉闹后退的途中,却不小心绊到礼炮,不但摔倒在地,起身不及,还将那礼炮也绊倒,洞口正对着自己,炫目的光辉中,他就晕了过去…… 昏迷前的一刻他只想着老妈大概会骂死自己,即便醒来,周遭的一切也应该是白色的,然而他并未出现在医院,小腹草药的包扎方式和四周的环境,也未免太古老了一些。 油灯和土陶碗基本绝迹,看见或许讶异还不惊奇,那纸糊的窗户,和天窗外那浩瀚明澈如梦境的星空,却彻底让他迷惑了,即便在海拔极高的西藏,他所见的星空也绝无这般清晰美丽。 简直,恍若世外。 念及此处,张彻连忙摸索起裤兜来,连带着牵扯起伤口阵阵疼痛也不管了,还好那熟悉的手感还在,他将锁屏解开,手机拿到面前,不慎滑到,如同过去许多次床上看电影那般砸脸,疼而真实。手忙脚乱地再次拿起来。 没有意料之中的大量未接来电和短信,只有单调干净的界面,一个大大的20:42,一个75%的电量,一个完全消泯的信号标志。 张彻再一次陷入呆愣之中,只是这次的持续时间很短,也带着些惶然和焦躁。 正在此时,外面错落有致地响起了脚步声,低低细细愈行愈近,他脑中闪过将进来的人有各种形象,警察?这是最乐观的一种,随即被他抛弃。衣衫褴褛的毒贩或人贩?还是看起来很淳朴的农民? 然而这一切如幻灯片似的闪烁都在推门而入的那一刹那停顿终结,随即空白。 张彻瞪大眼睛,已记不起今天呆愣了多少次地看着面前的少女,少女看上去比他还要稍小些,然而神情却无比沉静而恬淡,她身着一身白衣红裙,有些像日漫中常见的巫女装束,眸若幽潭,眉如画成,冰肌玉骨,静姝恬淡,带着祥和的气质,让人不由自主地静下心来。 然后,少女的身后突然恍过一个橙黄的影子,小脑袋大概在少女的胸腹位置,从她背后探出来,稍显好奇又有些怯地看着他。 “洳审沪上,莫回鱼药乐没?” 轻轻地温柔地,少女的声音带着让人安心的神奇力量,静而淡,悠而远。 但张彻只是愣着,他直觉地只能分辨出对方询问的语气,和句中那个停顿。 “阿尼文泥画涅?!” 见他呆愣,那少女身后的小女孩冲他叽叽喳喳很快地说完一句,声音娇脆如雏莺。 张彻再次确认,不是自己听觉有误,也不是少女说话闪了舌头,而是真的听不懂。他这才皱眉摇头挥手,脸上的焦躁也愈发明显。 “洳是重远莱任?”少女微蹙蛾眉,樱唇轻开,这一次明显口音有了些变化,而且刻意放缓了语速,然而张彻还是一个字都听不懂。 “偶嗨哟!(日语早上好)哦不对,是空吧哇(日语晚上好)!you?阿尼亚洒友?(韩语)萨瓦迪卡?(泰语)” 一连四换,这个巫女打扮的少女都稍稍蹙眉,她似乎能看懂张彻也在不断变换语言,然而目中也极是茫然。 张彻一激动,又要挣扎着起身,不顾腹上伤口了,巫女却神色一变,“别!”上前伏下,按住他肩头。 “哈哈!装不住了是吧!哈哈哈哈好说嘛你是哪个混账找来恶作剧我的?于皮宰是吧?不错啊竟然能认识你这么漂亮的人哈哈哈哈!”张彻神色一松,大声哈哈笑了起来,面色狂喜,眼中却满是后怕与余悸。 “唔东!偶呢建瓯愣关!” 少女神色稍有些急,素洁如玉的右手已经贴上他的额头,冰凉的触感润沁心脾,那声娇脆的声音却是显得有些愤怒的橙衣小女孩发出来的,她一边说着,一边狠狠地对张彻挥舞握着小拳头的样子。 “哈哈哈还装,都出来吧!”他一手挥开了少女的右手,笑容还维持着,然而已用力得有些狰狞,“出来啊!都tm的出来,耍人很好玩是吧!” 少女沉默着,右手忽然力大了起来,将他按在凉席上不能再起,另一手忙去掀开棉衾,雪白的纱布间,已然隐隐透出些血迹。 张彻还要挣扎,巫女打扮的少女已经一指点压住了伤口上方一点的位置,连带疼痛,让他如同一只被打了一圈的大虾,忍不住全身都要弓起来,连连嘶声。 巫女将他身体摆正,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只剪刀,要剪开他伤口,正待将他击晕,却发现他已经不再挣扎,只是静静躺在那里,失去力气任人宰割般,整个人都松了力道瘫下来。 第二章 不煦之夏 夜澄星明而次日晴。 这是一个简单的生活常识,而夏日的太阳总是要来得早一些,六点余就已经朦红的天空与云霞在天窗中游移。 张彻侧躺在榻上,微微弓起身子,双目似闭似睁,而神容极倦。淡淡皱起而始终不散的眉头下,是厚了不少的黑色眼袋,再往下,则是一夜间冒出的青胡茬子。 有轻微的响动,窸窸窣窣,声音之微,仿佛要被屋外虫鸣掩过去般。橘衣的小女孩轻手轻脚从里屋走出,面上还带着些睡意,然而眼眸已经不惺忪了。她看了看坐在堂屋一侧垫上的少女,少女双目闭合,坐姿盈然,舒展而不昂扬逼人,盘膝立脊又极正,仿佛一晚都未动过。 松了口气,小女孩安心地抚了抚胸口,似乎司空见惯般,将视线转移开来,慢慢踱步,挪到侧躺的张彻背后。她停住脚步,想了一下,踮起脚尖,似乎想要去看他的面容,却因为身高不够,总是看不到他是否醒了,除非再靠近点跪伏下来,双手支撑着身体,才能越过头去细瞧。 她再次停了下来,小女孩似乎有些犹豫和为难,不自觉地右手按住唇瓣,思虑了起来。她身子骨极小,却已经长开,橘衣如袍,束腰之下,也渐渐有些少女袅娜的姿态,这样翘首按唇的模样,平添三分明艳,继而不自觉地将拇指也伸入唇中,开始啃起指甲来。 胧红愈明,初阳虽还未现,却已经将光芒洒向天空,群星都渐渐隐去了身影,只余下一粒圆月缀在西边,孤零零地下落。屋内也稍明亮了些,陈旧的摆设,窗台的盆植,墙角不知何处飞来的爬虫,桌上静静熄着的油盏,都渐渐清晰在晨光下。 女孩似终于决定了什么,鼓起勇气慢慢挪动脚步,绕着很易踩到灰的篝坑,轻巧越过塌铺的余角,转到张彻的面前来。 却见床上那人蓦然睁开了双眼,毫无睡后朦胧之色,满是血丝和空寂,瞳无焦点,却直直地对着她。 女孩吓得一个脚步后退,不慎就要摔倒时背靠住了墙壁,双手似乎找到依托般,双脚还在不断地向前使力,使身体更紧地靠着墙壁,才稍微有些安全感。 很奇异地是,她控制住了自己没有尖叫。 张彻茫然的眼神稍稍有了些对焦,看清情况后,又似毫无兴致的慵懒与空洞,又慢慢合上眼帘。 初夏的晨曦,便在这样的早晨撒向大地。 …… 日上三竿。 张彻还是没有睡着,他没有搭理大概一个小时前巫女的轻推,也没有搭理端在面前散发着袅袅清香的稀粥。 他觉得很困倦,一夜的闭眼,让他眼皮不至于打架,然而脑袋却着实昏昏沉沉,过往的一切,今后的一切,现在的一切,疑问和回忆不断在他脑中轰鸣与交织,混乱而涨脑,更别谈入眠了。对陌生环境的畏惧和孤寂仿佛潮水般阵阵涌来,即便那个巫女在旁坐了一夜,即便似乎安宁祥和的气息萦绕满屋,即便她真的很漂亮甚至在之前他从未跟这么漂亮的女孩靠得这么近过,都丝毫不起作用。 他觉得很饥饿,少年的身体急剧渴望养料地向主人诉求,痒痒的伤口也告诉他正在长肉亟需能量,昨夜没有吃饭,今晨又未进食,他饿得眼冒金星,但还是懒得起身拿碗,甚至懒得开口叫人。 饥倦交迫,他终于耐不住,脑子一个轰鸣,就这样沉沉睡了过去。 …… 这一觉睡了很久,他不知道具体有多久,但脑子已经得到了足够的休息,愈发难受的饥饿感也侵袭过来,他终于睁开眼睛,睡后的朦胧感没有那么快地再沉浸在那些事情中去。映入眼帘的仍旧是高高的屋顶天窗中,那片无尽浩瀚美丽的星空,让人绝望。 张彻艰难地转动脑袋,看了看周围,一片漆黑,星光月华之下都看得不甚清楚,明显已是深夜。他感觉脖子很僵硬,酸疼难耐,嗓子也干得冒火,他尝试着轻微震动喉咙,发出一声 “啊……” 沙哑得仿佛老旧破烂的大提琴音弦。 嘴角不禁攒起无奈的苦笑,他努力抬着有些酸麻的右手,放在额头上,触手反常的滚烫。他知道自己发烧了,然后放开右手。 “嗞……” 棉灯芯触火的声音,然后屋子乍然喧暖明亮了起来。 微弱的火光稍有些跃动,嗞嗞的烫油声音在极静的环境下格外清晰。捧着油盏的巫女,只有上半身的白衣清晰地出现在视线中,晕染上那仿佛淡淡镀金的明黄,她幽若深潭的眸子中跃动着灯火,缓缓行来。 “嘶……” 冰凉润滑的触感,从额头上传来,张彻舒服得不自觉轻嘶了声,巫女移开手,声音泠泠然如空谷清流:“暗薪熄衣。” 张彻听不懂,但看得懂她让自己不要出声的意思。 无法用语言交流,他勉强在僵硬脸皮上扯出一丝笑容,以作回应。 巫女轻轻点点头,如瀑青丝垂下,她伏下身子,将油灯放在一旁,素手搭上他右手的脉搏,安静片刻,微微蹙起眉头。 张彻有很多年没有看过中医了,不是因为不信,而是因为怕苦和麻烦,多年来也未生过什么大病,乍然被望闻问切,还有些错愕,然后不觉又陷入回忆。 他自小就是一个不太安分但总体还算优秀的孩子,虽然想玩的心很浓,但母亲灌注了很多心血,也极提心他的学习,所以他从来不是疯狂的。按部就班读到高中,在高考的压力下,大多数中国学子其实都分不出什么心力去想其他事情,十余年在家乡,熟悉的地方有让人安心的气息,他觉得自己大抵就是那种小富即安的人吧,所以志向其实也不大,这辈子平平凡凡就差不多了。生于安乐,长于安念,志于安享,他也不是没有年少轻狂过,有时候夏日暴雨,他与好友在操场上对雷狂嗥,终究一场热血激愤,回到家弄湿了衣服感冒也只得安安心心挨老妈的骂。 少年不惧岁月长,时光流转,朋友因为环境变差换了一轮又一轮,他渐渐地长大,有了些不算成熟的想法,然而内里的根子是很难改的,这次高考志愿,他也计划的是省内的大学。什么口味不惯,坐车太烦的理由——言不出口而最具有决定性的,却是他不想离家太远。 所以少年还仍旧是少年,他完全没有作好面对眼前一切的准备。 张彻的目光又开始些晦暗,巫女已经收回了手,在他还沉浸在回忆中的时候,端来一盆清水,将毛巾打湿,然后将它放在他的额头上。 “呼……” 张彻惊醒,额头上传来的是沁人的冰凉,这里是不可能有冰箱的,他也去过乡下,知道即便在盛夏,那井水也是冷冽冻人。 巫女听出他嗓音嘶哑,又端来一碗水喂他喝,张彻有些不好意思,强撑起身体来,却一口气咕嘟咕嘟全部喝完,还意犹未尽,然而她却将碗放下,看样子不打算再给他盛一碗。 瞳光静静,即便有灯火跃动于眼中,她也目无波澜。平扫过来,她看见张彻自己都未发觉到的汗迹黏垢,便又拿起一根白毛巾,打水润湿,将他身上棉衾轻轻拨开,便要缓缓擦来。 少年略显单薄瘦削的上半身完全呈现眼底,她的目光也毫无波澜,平静如水仿若见空,倒是张彻很有些不好意思,看见她的目光心底更有些隐隐的不舒服,伸臂挡住了毛巾,要接过来自己擦。 巫女平静的眸光一扫,见他挥臂间隐隐皱眉,又见腹上白纱褶皱,想来擦拭臂膊肘背,总是牵扯疼痛,便绕过他手,执意向他胸前擦来。 “别!” 巫女动作一顿,视线从他胸口向上,他一脸认真,眸中却闪过若有所思的意味,思虑片刻,便将毛巾与他了。 张彻一边擦拭汗垢,一边回想起昨夜的场景。 “……‘别’……么……” ; 第三章 不言之喻 天日一如昨昔的晴朗,初夏的阳光弥漫,到处都散发着暖暖的气息。 天窗中透下阳光一隙,却将整个屋子都照得明朗,张彻躺在榻上细心观察,发现屋顶其实有一些微微的坡度,当初建筑的师傅,一定有些本事。 他仍然躺在榻上。 屋子里静悄悄的,塌旁摆放着土瓷碗,里面尽是清水。自他终于好好休息了一觉,起来连喝四大碗稀粥之后,那橘衣的小女孩便收拾好碗筷,跟着巫女一起出门去了,临行前在他榻边留了这碗清水。 阳光依旧是很暖的,依稀上午十点,直勾得人想出去走走看看。早蝉还未动,但屋外也四处是虫鸣鸟叫,比之春天的生机初萌,夏季更多的便是这样的勃勃与盎然。 张彻掏了掏裤兜,将手机拿出来,即便一直在待机,也只有64%的电量了。他又摸出另一个兜里的充电宝,虽然是满的,但最多也只能够充满两次多点。 网络和信号依旧是没有的,他忍不住看了一眼,便忍住了不再去看。前世一拿到手机便要刷贴吧**abp站,仿佛离了手机便焦躁不安的习性,这时也彻底销声匿迹。 在最初的那个夜里,脑海中隐隐的猜想被证实后,便颓然到今天,即便坚持不肯相信自己穿越了,也实在找不到其他解释。 他愣愣看着手机发了会儿呆,最终仍是没有忍住,点开了相册。 熟悉的事物一张张闪过,朋友与父母,自怜与笙歌,各种场景伴随着回忆在脑中闪现。他知道再不控制,便控制不了了,于是关掉了手机,深吸了一口气,用力揉了揉眼,想了想将手机关机。 关机比较不耗电。 将手机防到榻边,他又摸向裤兜,这次索性将所有东西都摸了出来。一包心相印卫生纸,一小瓶口香糖,一个钥匙圈,上面挂着家里和自行车的钥匙,五十二块零钞,和一张还没扔的高考准考证。 张彻拿着那张准考证,愣愣地看着,十年寒窗,满腔心血,所有的过往和辛苦,所有的未来和畅想。 他双手猛一用力,将那些语文数学,那些阿拉伯数字书写的时间,那张自己的照片,这一刻全部撕碎。他发狂一般地撕着,比高考前夜撕书、向楼下丢笔和卷子那劲头还要疯狂,面目狰狞,双眼赤红,但一张纸能撕多久?不尽兴下,他索性把那串钥匙也拿在手里,狠狠扔了出去,摔在墙上落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响鸣,他扬起双手,狠狠地攥成拳头,倾尽全力往地板砸去。 一下,两下,三下。 他猛然要撑起身子,昂头向天,嘶哑嗓门,迫力向肺,倾尽全力发出了一声绝望与怨愤的嘶吼,然后颓然倒在榻上。 良久。 和煦的夏日阳光依然暖暖地照在屋里,窗外虫鸣鸟叫,好像换了一波,又好像换了许多波。 张彻缓缓抬起右手,抚上小腹纱布的位置,已不是很痛了,但痒得让人直欲挠开挠裂。他抬起身子,望向窗外,一片蔚蓝澄明的天,朵朵洁白如棉的云,然后他似忽然想起什么,挣扎着抬起身子,跪伏下来,慢慢向前爬着挪动过去。 到墙角,终于将那串钥匙拿到,他细细打量,摔在木墙上,幸好没有摔断,他把钥匙贴着心口放着,闭上眼睛深吸口气。过了会儿,他将手放在颈项上,把母亲给自己那个绿幽灵貔貅水晶拿下来,将绳子打开,把家门那一把钥匙从钥匙圈上取下来,系了上去,然后戴上,这才安心地又艰难爬回了榻上。 日光静静地走,照在屋里的角度也渐渐倾斜,他左手上的表针,也慢慢指到了十一点。 屋外渐渐传来人声,交谈与脚步,打开柴扉,偶有一两只鸟儿被惊振翅而飞。种种声音,传进屋里。 张彻没有动静,只是将头侧了过来,静静注视着木门。 木门轻轻地被推开,抵门许久拼命想进来的阳光,终于如愿照在了地板上,照射下的空气中都飘散着一些反光的微尘,而那样温暖下白衣红裙的女子,幽静瞳眸与雪肤黛眉间,也勾勒出一丝明媚来。 橘衣的小女孩紧随其后,笑靥如花的面庞上,是恬然的安心和悦然。她稍蹦着步子走进屋内,将手里提着的菜蔬和一小块肉放到那张很有年头的木桌上,然后回身接过巫女手中的草药,转过堂屋去。 巫女并没有马上进屋,回眸看了看阳光,才慢慢踱步进来,走到张彻身边,看着一直注视着自己的他。 “安溪悯夜噶?” 张彻听不明白也知道,她是在问自己的身体好些了没,微微地点点头。 巫女素手扶上他的右手脉搏片刻,嘴角极不可察地稍稍往上了一点,整个表情便柔软许多,她没有说什么,只是回身要站起来,看样子是要去准备午餐。 “等等。” 张彻叫住了她。 少女顿了片刻,回眸,目中带着关心与询问的意思。 张彻也犹豫了会儿,然后对他比比手势,在地上虚划着一道道痕迹。 巫女目中带着些许恍然,娉婷着离去走向里屋,等了会儿,便拿着毛笔与砚台,还有些裁剪得不那么大的纸张过来。 张彻拿着砚台,就着拿碗清水蘸了,磨了一会儿,看差不多了,就拿起毛笔,先将膏毫匀散软化开来,再点点墨汁饱和,才扶着笔杆,慢慢写开来。 他先写了一个“时”字。 巫女秀眉稍蹙,眼底有些疑惑,又有些讶然,若有所思。 见她没有反应,张彻打消幻想,又写了个“時”字。 少女这才点了点头,接过毛笔,也在旁边写了个時字,其熟稔程度,其字形之美,远非他可比。 他右手食指指着那个字,念到:“shi。” 巫女了然,也指着它,念到:“dj?。” 张彻叹了口气,已然明了。即便是在中国,不说地域间方言的差别,即便同一地域,上古时期与现代,同一个字的念法也可能完全不同的,虽然他还未确定自己究竟是穿越到了哪个朝代,抑或根本就是平行世界,还是其他的什么地方,但他至少完全可以确定,这里真的已经不是自己所在的那个世界了。 ; 第四章 不璞之石 经过几次笔触间的交谈,张彻才大概了解到了目前的情况。 自己所在的村子,名叫月村,而眼前的少女,正是整个村子这一代的守护巫女。换上大一点的地域说法,他们现在所处的,是一个叫做扶桑的岛。月村的位置,在扶桑南部中域,而道阻且长,故而与外界并不如何通达。 扶桑这个名字,乃中土自先秦时期便有的,扶桑与中原隔着无尽海,直至前朝还互有往来,还一直作为其附属接受册封而存在,但自应仁之乱后,将军间便征伐四起,战乱连年,更兴起许多妖魔作祟,民不聊生,与中原也断了联系。或而未断,然而至少她是不知道的了。 扶桑?日本?战国时代?妖魔? 张彻看着巫女所书极为精简的文言,脸色一阵变化,然而纸张并不多,这里既与外界不通达,他也不好意思请求她再去拿,看着最后那一小片空白的位置,他将目前所得的信息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思虑片刻,才在纸上问道:“如卿所言,而我等所用文字,当属中原,其扶桑袭用之?” 巫女没有在那最后一点空白回答,而只是点了点头。 张彻心里一片冰凉。 方高考过,这点知识他还是知晓的,鉴真东渡与吉备真备和尚事后,在大唐时期后,日本就渐渐使用假名以作文字了。这里既有妖怪肆虐,又与他所知的历史有出入,多半不再是他原来那个世界。 虽然穿越回古代和穿越到异世界好像并没有什么区别,但他心理趋向自然还是更近一点的前者。 似乎没有什么问题了,他正要放下笔,忽然想起了什么,在最后那点空白上写下两个字,然后指尖点了下,又点了点自己,看着巫女礼貌地一字一顿道:“张——彻。” 巫女看了看那两个字,似乎有自己的念法,又看了看他,终于尝试着将那两个字念了出来:“臧——策。” 果然是日本这边的习性,不习惯念翘舌音么…… 张彻有些无语,又若有所思。巫女适逢眸里流露出些许的郝然,似乎也知道自己念错了,重复了一遍:“胀——厕。” “……” 她颊边浮上少许红晕,似乎抹了许腮红,忽然站了起来,急急拿着那些菜蔬走开了。 噫……这是,害羞了? 张彻愣了一下,忽然噗地声笑了出来,连带几日来的阴霾也暂时消散开些。这几天见她长姐如母,一身巫女服恬静淡然,清雅平和到了极致,不忧不喜处变不惊,比许多成人还像大人,都差点忽略了她是个比自己还小的女孩子。 …… 食罢午饭,小女孩乖巧地拿去刷碗,巫女则跪坐在他身旁,解开纱布为他换药。 巫女的厨艺倒是很好,不知何处采来的香料,食物都保有其原材料的原汁原味,还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清香。然而他毕竟是后世所来,所食的作料丰富程度,远非生产力低下的这个时代可比,所以有些食不知味。 彼时转动着念头,巫女已经解开纱布,轻轻清理着散发效用完毕的草药,然后捣烂新的草药,敷了上去,凉凉痒痒,已经没有多明显的痛感了。张彻努力起身去看,发现也不是很深的伤口,那些礼炮并没有把自己真儿打得个肠穿肚烂。 确定伤势,他便心中有些痒痒了,来了已三日,还未看看这是怎样一个地方呢,于是便向巫女比划着要起来出去看看的意思,动作虽然笨拙,但少女蕙质兰心,美目一转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她目光在他伤口游移一会儿,见他擂起双手,将自己胸膛砸得咚咚,活像只俏皮的猩猩,便忍不住掩唇轻笑,然后轻轻站起身来。 过了会儿,她才从灶房出来,手里拿了根粗削过的木杖,递给了他,然后俯下身来,不等他挣扎,白皙柔荑便将他右臂扶起,支撑着整个身子站了起来。 初时,张彻还有些摇晃,直觉几天没站立的双腿有些酸麻无力,但没一会儿也适应了,清馨幽香不断自身旁传来,沁人心脾,巫女支撑着他的重心,他便真切感受着少女肩臂的柔软,蓦然就愣了片刻,然后面上浮过一丝阴郁。 “恩……” 他咬牙,微微吸了口气,屏息凝力,就兀自撑着站直了身体,腰部受力,肌肉牵扯之下,小腹伤处也传来些许不适。 即便在那个世界,他也没有谈过真正的恋爱。张彻是个日久生情的人,相对也比较早熟,小学五年级时欢欢闹闹,跟班上最漂亮最外向的女孩儿玩到一起,那女孩也得意洋洋地四处炫耀,他受不了大家的调笑,便渐渐地远离了她,然后发现自己喜欢的是同桌那样恬静美丽,有小小可爱的女孩。年少又同桌的他们当然有许多共同话题,有互相知晓约定的小秘密,也有童年男女常见的相见两厌和吵嘴,但他心里是极喜的。然后升学,分班,关系不停冷淡,这份暗慕也一直被埋藏在心里,七年,八年,自作多情,顾影自怜,小心怯懦,然后自己被自己感动。有时候放弃是比艰难更难的选择,这份守望就一直持续,欲断不能。 这样的他,当然是没有与什么女孩子有太过亲密的关系。 更甚于说,他从未见过如面前这般美丽灵气又温柔善良的女子。 “呵呵……”巫女似看出了他的窘迫,这一次没有掩唇,含笑露齿的她再次露出了本该少女的明媚,也不勉强,将那木杖予他支撑好,便放开手来。 试着走了几步,巫女亦步亦趋,见他似乎没什么问题,才走到他身边。张彻向前一步,自己推开了木门。 打开这一片世界。 蓝天白云,蔚蓝耸然,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他抬眼望去,苍穹如洗,远处云带如练,往下是一层由森转淡的远山近丘,林木葱郁,一团团高低连绵的丘陵,似乎将整个村子都温柔地揽入怀抱。 再下,梯田少许,阡陌纵横,屋舍俨然,有少户家中还缭绕着淡淡炊烟,推开门后,才更有些清晰的鸡鸣狗叫声音,几坨牛羊随意点在其中,空气中弥漫着夏日暖暖的阳光气息,脚下碎石铺路,门前柴扉不掩。 这就是以后我要生活的世界么。 他突然嘴角嗫嚅,一时默然。 ; 第五章 不虞之变 石子松软,一直铺出一条路来,到推开柴扉,小径幽然下行,掩没在草丛间时隐时现。 几日阳光晴朗,所以泥土松软而不稀,倒没有让他望而却步,即便如此,巫女也坚持要行在他前面,以免他踩滑摔下去。 屋舍错落,从草荇然,张彻回首,才看到巫女的木屋在村中并不算大,只是庭院广阔,而后又有一座小山丘。 关于巫女所焉不详的妖怪一说,纸张有限,他不得不放弃深究,这次出来,除了要看看天上究竟有几个月亮,太阳是不是从西边升起来的,常见动植物的色谱有没有变化,重力和其他物理规则有何不同等等之外,就是真实感受一下,这个世界的民风和世情,或者说,这个村子的民风和世情。 虽然心里仍有许多乱七八糟的情绪,但总体上,他还是接受了自己穿越的事实,既如此,不想现在就去死的话,了解周边的环境,更好地活下去,寻求回去的道路,这些都是层层递进,直截了当的目标。明晰了长远规划,他自然就要有所行动。 观察了一番村子里的情况,虽然只在田舍间偶可见人,但气氛总体是宁和的。那个世界构成元素的基本东西,在这里也没什么变化,至少表面上没什么变化。只要不影响生活,他没兴趣造个显微镜出来从头开始刷理科,那些东西文理分科后自己就忘了。 愈间下行,巫女转过身来,示意往一边走,张彻终于踩到了青石板上,倒有些讶异这村落的情况还有心思修路,究竟是所谓的战乱年代民不聊生没那么严重呢,还是说只是这里特例? 愈行愈远,偶有路过的村民,布荆泥腿,躬身致礼,便也有序地过去了。这也让他越发不解,别说这个时代,未穿越前中国的农村他也不是没去过,斤两计较,鸡飞狗跳,泼妇骂街,都不是太稀罕的事儿,少有村民知礼,即有,也只是红白往来钱物之礼罢了。 真正有过见识的人便知道,所谓农民淳朴,不过是见过平原富足农民的一些人编出来的瞎话,大多数平原农民和山民,都是很会计较的,或有憨傻者,而少有憨厚者。 更何况,这是巫女所言的乱世,战乱肆虐,妖鬼横行,礼崩乐坏,又如何存得下这些尚能顾及礼节的农夫? 等等,若妖鬼可以横行,那么是不是代表,眼前的巫女,也有相应的法力? 张彻忽地停住了脚步,盯着前方带路,如寻常柔弱少女的她的背影。 他不知道如何去称呼那些超自然的东西,只能姑且用最俗的‘法力’名之。 “卡席那?” 察觉到背后的脚步停驻,她回眸一顾,青丝撩起,因下坡站得稍高的张彻视线就自然而然地落在了那不平坦的地方上…… “咳咳……没怎么,走吧。” 不自然地咳了两声,他都觉得自己的微笑有点假,忙催促地作势要推她,一边自己也要往下走去。 二人愈行愈远,穿过一片稀疏的林地,灌木有些微潮,他隔着牛仔裤都觉得有些受不了,不知道前面那个女人赤着一双玉足,是个什么感受。 林地过后,泥土砂质渐丰,多酥而少黏,视线豁然一开朗,浅浅的波澜荡漾着细碎阳光,斑驳在树影间,粼粼于沙滩上。 天色极好,风景也甚为怡人,初夏无暑气,树下正是好揽风,最初的目的是出来透透气,按理说张彻应该极为满意了,但他并没有注意这些——自视线开朗的一开始,他就将目光集中到沙滩上,那一滩血迹上了。 他不明白那是什么——他当然知道那是血迹,莫名的心悸律动不齐,他将探寻的目光投向巫女,却发现对方早已注视着她,那双瞳眸清澈透明而深邃,仿佛无机心又似有无穷意味。 “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东西么?”明明问心无愧,他却也无法正面应对巫女的眼光,有些不自然地摸摸脸勉强笑道。 “这就是我捡到你的地方。” 巫女直视着他,没有任何不好意思的表情,平静道。 “什么?!” 张彻一时失色,讶然过后急促问道:“捡到我的?什么意思?” 白衣红裙的少女仔细地看着他的眼睛:“两日前的傍晚,你从天上掉下来,我在这里捡到了你。” 信息量有点大啊…… 张彻一边冷汗,一边正视起这份信息:“我从哪里掉下来的?天上具体是哪里?有洞口?还是有什么明显的异状?如果真的从天上掉下,我当时没有摔死?这摊血就是我小腹伤口流出来的?” 一连这多问题,巫女也有些措手不及,思量片刻,似在回忆当时的情景:“就是天上,没有洞口,也没有什么异状,我当时方好在这里,不然你就真的摔死了,你的小腹伤口本来是灼伤,并不大,但不知为何,似乎撕扯开了来,不然只需一旬,你便能痊愈了。” 二人的立场仿佛对调,换作张彻目不转睛地盯着巫女了,面对他仿佛诘问般的语气,巫女尽管平静,眸中也不自然地有些游移。 “那我掉下来的速度是多少?每秒几米?” “每秒几米?” 巫女疑惑地看着他。 张彻一刻也等不及,他察觉到这可能关系着自己穿越的秘密,如果知道当时过来的入口在哪,是否意味着可以回去?天上又如何!哪怕是造出热气球,哪怕是非要设计抓一个会飞的妖怪,老子也要找到它飞回去! 心急如焚,见她不明,他又一拍自己脑门,拉着她的手:“你看着,一……二……三……这样的一个间隔,叫做一秒。我当时下掉的速度大概是多快?每秒多远?” “……大概两丈余。” 巫女仔细想了想,自己也有些不确定道。 “七米!等等……七米……七米……” 他跳起来就折了一根树枝,几下掰断找到合适的一段,就在脚下的沙滩地上写写画画起来。 “我的体重是一百二……秒速七米……加速度……空气阻力……公式?!有没有公式!” 抓耳挠腮,苦思冥想,他拼命回忆自己有没有学过的内容,数学,物理,初中三年,高中一年,有没有,有没有公式?! “求距离需要时间和速度……应该还有时间……时间……!空气阻力会让坠速有峰值……能不能估算……从哪里入手……哪里?!” 他拼命在地上写划,将每次灵光一闪回忆起来的,不管是课业知识还是老师闲吹的东西都记录下来,最终再也无法回忆起更多东西,他才丢了枝头,看着面前潦草凌乱,而已经铺满了的自己的杰作。 接下来,就是分析整理,大致估算。 舒缓了一口气,他咬紧的牙关,太阳穴旁紧绷的大脑皮层,暴起的青筋,这才缓缓让它们舒展开来,恢复感知,他才惊觉,小腹的伤口,已经疼到了需要坐下休息的程度。 然而,更惊觉的是另一件事。 “你……我们怎么能互相听懂说话了?!” 他蓦然张大了嘴,指着巫女,惊愕道。 巫女不答他,面色平静间带着些凝重,视线的焦点已经转移到另一处。 “当然能听懂了,这位驱魔诛妖的守护巫女,可是给你服下了灵鹉之舌。” 灵鹉之舌?鹦鹉学舌?什么玩意儿,那碗粥? 这两日,他就只食过那东西。 脑中一边飞速运转,他一边往声音传来处看去,瞳眸蓦然放大。 那远来山峦,不知何时已弥漫起一团看起来就污秽的血雾,而发话的邪气女子,仿佛遥在血雾之中,又仿佛已赫然站在小河对面! ; 第六章 头角之狞 判断一个人是否邪气,笼统一点可以说整体观感,具体言之,主要体现在几个方面,服饰、表情和气质。 女子长得极美,光论容貌,比之巫女还要精致许多,身着的暗红衣袍上,直接裸露出一双欺霜赛雪的藕臂,蔓延着古怪的纹身,一双美目似嗔似喜,眉眼流转,笑容娇媚,而目中神色极冷。 张彻看了看那团血雾,不自觉地往巫女身后靠去——虽然方才被说是她喂了自己什么东西,看她平静坦然的表情,张彻内心也信了个十之八九,但毕竟后者卖相更加正派一些,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还是求她多多庇佑吧。 巫女没有说话,看着他躲到身后也没什么表情,虽然视线的焦点已经转移到对岸的女子身上,但她似乎也没有开口的打算,目光平静,似乎对女子的出现没什么惊讶——倒不如说根本没什么表情。 仿佛千万次重复那般自然,她手中凭空拿出那把挂在屋角的木弓,虚拉几次,那女子的表情便有些变了,倏忽一个闪身,三道乳白色的光箭被她躲开,转眼又拐了个弯转了回来。 什么情况?斗法、妖怪?! 张彻目瞪口呆,眼睁睁看着那女子伸手挥舞,背后血雾便如同被什么东西搅动般变幻形状,随即她若近若远的身影便在血雾中现了出来,那血雾远在群峦间,身影更是只剩一个寥寥淡淡的影子,而光箭亦如影随形,跟着便倏尔远去,看样子是刺入了身影当中,随即慢慢被血雾包裹,然后不见了。 与之相对的,那邪气女子的身影慢慢清晰,随即嵌在对岸原地,仿佛从未动过,只是已不再有那若近若远的感觉。 这一切看似不快,然而只在几个眨眼间,眼见巫女搭弓拨弦,就要再射出去,一缕血雾突然自河滩之上,张彻两日前留下的那已经干涸的血迹中出现,巫女脸色平静,似乎并无多少惊讶,扬臂就又拉出几道光箭,眼见要射出,一只毛发浓密粗长的手臂从沙中窜出,就要抓住二人。 巫女仿若先觉,左踏一步避开第一波,手中拉势丝毫未乱,然后才意识到张彻也在身后,忙松手射向迫在眼前的手臂。 张彻虽然已经惊得目瞪口呆,但不至于这么久还没反应过来,手臂自沙地袭出的目标不是他,却变相分开二人,他就早早退后了几步,眼见手臂被光箭射中——虽未酝酿完毕,但也如筷入豆腐,直入其中,将其钉死在地上。 “嗷!” 一声带着痛意的嘶吼,沙地勃然大开,露出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边缘流沙不断泻入,而其中藏着的那物早已夹着手臂,连带着将那一方土壤都裹挟了出来,落地后方才被看清,面目疤痕,毛发稍浅,而身伶臂长,竟是一只看上去巨大化的猿猴! 那猿猴落地后不敢停留,点地即走,一路奔逃,刚踩出的足迹上,便不停落下细箭——与方才的光箭不同,仿佛只是普通木箭,插入土地也并无什么异状,而猿猴仍是不断奔逃,似是很忌惮被射中般。 张彻看得怔然出神,忽觉一阵不适,仿佛眉心被针扎了一下,忙抬头看去,却见巫女抬手持弓,正瞄着自己! “松手我会重伤,但他会死。” 娇声从耳边传来,张彻偏转头过去,脖颈一凉,却见那女子的身影又从河岸渐渐变淡,随着那放在自己颈项上的凉意慢慢渗人,她的身影也在背后清晰起来。 人质? 张彻心下一紧,那女人除了一只右手,整个身体已经都往自己背后瑟缩了起来,不让巫女有找到空隙的机会,气氛一时凝滞,巫女手上弓弦愈发拉紧,脸色依然平静。 “滚出去,今日可以不杀你们。” 与在木屋里的温柔以待相比,此时她更像是另一个人,张彻眉心寒意愈重,现在不知道这些人为何而来,还有什么能力,按照现在的表现来看,仍是巫女比较强,虽然自己成了累赘,但巫女具体又是怎样一个人,这些人会善罢甘休么?她又会如何抉择呢? 脑子飞速旋转,张彻精神高度集中起来,不断回想着方才的战斗,有没有自己没注意到的地方,自己腹伤未愈,现在又能做什么? “远道而来,甚至不惜与这蛮子合作,就这样走了,岂不是太赔本了。” 女子娇声笑道。 那猿猴听闻蛮子二字,亦是粗重地喘了口气,不满嘶吼了声。 赔本?这个时代的妖物不是多藏匿于山林么,所谓战乱横行妖物肆虐是这个意思么……人类化的程度很高了啊…… 张彻一边在脑中计较,一边看着巫女,只见她依然平静道:“你也可以选择死在这里,血魄在哪里,我已经看到了,周围是我的村落,除此之外,再无血腥,你遁不出去,就只有死在这里。” 她语调平静,非常坦诚地说出了事实,猿猴的存在已经被她无视,似乎相比之下,根本就是轻松可以解决的麻烦。 无血腥便没法遁,是血妖之类的么……血魄?这就是她的弱点么……你看到了倒是说出来在哪里啊!不然我能做什么?! 张彻一边恨恨,一边观察着场内的气氛,现在看来虽然剑拔弩张,但还没到那根弦断裂的时机,这个时候,当然是要抓紧时间吸收信息,以伺良机了…… “月村巫女,果然不凡,难怪那么多蠢货沉戟于此,只是姐姐我还没看过月石呢,不如小妹妹你拿出来一观,我也不要,就放了这小弟弟,如何?” 女人的声音愈发娇媚,显出一丝蛊惑味道,让张彻都不由心中一荡,油然而生一种想要巫女拿出那什子月石给她看看的冲动。 然而巫女不为所动,依然平静:“看来你选择死亡。” 魅惑?!月石,这就是他们的目的么…… 巫女发话后,女子也沉默了,谈判一时进行到僵局,张彻知道,这个时候再不发话,恐怕就再没有机会了。 “小姐姐,你是妖怪么?” 略显稚嫩的声线,从少年口中发出,天真的语调,让女子心中都忍不住升起一种调jiao的冲动。 “是啊,小弟弟,你怕不怕呢?” 她见气氛僵持,也乐得跟他插科打诨下去,那巫女持弓的手死活不松,该死的猿猴也不敢动,生怕作了替死鬼,也只能从这里入手,看还有没有机会了。 感受到脖子上冰凉丝毫未松,张彻神情不变,目中仍忍不住闪过一丝紧张:“噢,我就是想问问,为什么妖怪就非要弄些什么血雾啊、人头啊、骷髅啊作自己的背景呢,是审美的差异么?感觉品味很差呢。” 女子一愣,这可真是碰到个奇葩,性命都在自己手里,想怎么捏死就怎么捏死了,竟然还有闲心问这些问题,她咯咯一笑,正要答话,却感到这小子有些移动,竟是在往自己身上蹭,准确地说,是在往自己胸前的丰满上蹭,这一愣神间,他竟然就悄然将右手摸到自己的大腿上,还要往中间探去! 方才的魅惑用力过甚了?或者这小子本身就是个色鬼,这一下魅惑当真就敢色胆包天?! 猿猴想要擂擂自己的胸口,忍住了只是嘎嘎怪笑两声,巫女神色依然平静不变,只是眼眸稍冰冷了些。 女子极美的面容眯起,这样剑拔弩张的氛围下,被人注视着光明正大地调xi了,倒还真有些刺激,只不过……她退后一步,让他的背后不再蹭得自己那么紧,那小子当真敢再往上探去的话…… “姐姐,你还没回答我呢?” 天真的语态丝毫未变,却作势要抬起脚步跟着女子后退一步,继续将便宜占下去,语气的天真与行为的邪恶对比,少年似乎根本就不明白自己在作什么般,这一打岔,三人都有些微愣。 “嘀嘀!” 气氛凝滞,鸟雀无声的场内,突兀的声响骤响,女子乍觉那小子触手处一阵不自然的震动。 法器?! 那一愣神间,张彻作势抬起的脚步大步往背后一退,颈上冰凉触之即去,这时候只有这个机会!他猛然弓腰低头,之前一步跨大,此时后背猛然撞入女子双峰间,还未及感受柔软,收回震动的右手。 女子闻声觉震本就大惊,察觉到他有动作更是先求自保,不自觉就往后闪了一下。 正合他意! 所谓躬身,不是起跑,便是跳跃! 张彻腹上伤口撕裂般地疼痛,不管不顾,猛地往旁边跳开! 巫女眸中神光一闪,手中弓震弦松! 光华远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