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星摇动九天》 第一章 阴曹地府 一 当近五百世的记忆像潮水一样涌上来时,我知道,我又死了。 茫茫恒水间,幽魂芳魄同归一路。我已看惯了他们的迷离眼神,有的似痛哭方止,有的已全然麻木,有的仍依依不舍,有的却竟欣欣然。耳朵上的锁灵链一紧,是前面牵着我走的黑白无常嫌我在开小差了。“放开我的耳朵好不,这条路我闭着眼睛都认识。”我喃喃道。但知道没用,他们都是最底层的小黑小白们,耳不能听、口不能言,甚至眼睛也看不见,但他们从不会走错,日日都走同一条路,从人间直直地连到阴司,周而往复。可是,今天,这些无常们好像都走错了路。 “秦广王大殿不是走这条路啊。”我抗议道,有没有职业道德啊,换我领路都比你们强。阴司门口牛头听见了,粲粲笑一笑,露出一口黄牙:“你倒有点见识,今日你们有福,换了阎王坐殿了喂。”“咦,可是那五百年不曾坐首殿的阎罗王?” “怎么不是!还不是怪你们这些孤魂,见了阎王便大吐苦水、诉冤请愿的。阎王心软,一笔下去就是放还阳,二笔下去还是放还阳,搞得后九殿阴曹地府生意全无,九殿王联名到酆都大帝那儿参了他一本。这一参可好,大帝直接一个条子下来,首殿变五殿,秦广王掌首殿,阎罗王只得去司掌那叫唤大地狱,日日听那怨鬼号哭,啧啧。”听起来,这牛头还挺替阎罗王不值的。 “那为何今日又换了阎罗王执掌大殿?”我好奇问道。 “秦广王执掌大殿五百年,赏罚分明、铁面无私,没一日偷懒告乏的,地府无人不称颂。只今日不知为何头风病犯,竟病得起不得身。酆都大帝无法,便叫阎罗王来暂为顶替一日。” “如此说来,阎罗王仁慈宽厚,我可否请他……”我话还未讲完,耳朵被无常一把抓过就过了阴司口,唉,小黑小白就是这么不讲情面。回头见那牛头却也还在望着我笑着摇头道:“一只兔子如此多事,莫不是还妄图入佛成仙、为官做宰咋的。” 是啊。 我只是只兔子,能妄图些什么呢。 阎王坐在判桌后,面色在成堆的文卷后显得晦暗不清。四百余世轮回,阎王却是第一次见。我蹲在判桌下,不免撅直了腿想要看个真切,却无奈身单力薄力有不逮。判桌旁站的那位却是老相识了,首席判官崔府君,一对吊梢老鼠眼,看人的那促狭劲儿几百年不变。 阎王似乎累得够呛,半晌从文卷堆后射出一道眼光,似乎找了半天没有找到目标,随后怒道:“人呢!怎么喊了也不带上来。这帮无常是该给他们修修耳朵了,光摆设着有什么用。” 崔府君忙上前,细语道:“殿下息怒。人,呃,不是,此兔已经带到。” “兔?你们开什么玩笑,是嫌本王还不够忙?” 崔府君一个眼神,立马有牛头马面搬了把椅子来把我放了上去,阎王终于能从他那高高的判桌后看到我了。我顿时优越感来了,怎么说几百年了终于在阎罗殿上有把椅子坐了。但优越感没多久,就被阎罗王看得又蔫吧了下去。和秦广王那雄伟的身形样貌不同,阎罗王竟有点像那人间的教书先生,显得弱不禁风,但一双眼睛却看得人发怵。此刻也许因为连轴批卷,两只眼睛血红着,盯着我似要将我生吞活剥做那全兔宴。 “怎么,本王已夙兴夜寐批了万万人,现在连这只兔子也要我来判……不如先来判你崔府君转世是个啥?”阎王没好气地说。 “咳咳。阎罗王殿下取笑了。只是……”崔府君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只是这兔子前四百多世都是秦广王亲自判的,若这一世我们底下人擅自做主了,恐怕于理不合。因此斗胆,还请……” “什么?这只兔子前多少世?”阎王瞪大了眼睛。 “呃,容臣看来。”崔府君从判桌上的文卷里找出一本足有半个手掌厚的卷子来,翻了半天,躬身说道:“已判四百九十九世。这一世,已是五百世,还等殿下裁判。” “我未掌大殿不过五百年,你已死了五百次,你这兔子运气未免也差了点。”阎罗王点点头,若有所思地看看我,“报报它都是怎么死的。” “呃。”崔府君摸了摸那厚厚的文卷,为难地看了看阎王。 “随便拣点死法说来。” “是。第一百一十一世,逍遥洞主偶得琼桂佳酿一壶,欲佐兔肉,厨房磨刀欲杀之成馔,其不忿撞墙,卒。第二百四十三世,逍遥洞主将之送与九云山灵犀洞小霸王为五岁生辰贺礼,小霸王欲试其新练霹雳雷霆掌功力如何,以此礼试掌,卒。第三百七十五世,逍遥洞主为排遣春日寂寥,将其缚于风筝之上,谓其曰兔筝,恰逢一鹰空中觅食,卒。第四百二十……” “好了好了。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讲讲它这一世怎么死的。”阎王不耐烦地挥挥手。 “第四百九十九世,逍遥洞主为搏侍妾一笑,欲割我双耳为其做兔耳帽。士可杀不可辱,阎罗王殿下啊,我只能,卒了。”我奋力从眼眶逼出两滴眼泪。 “这兔子会说人话,有点儿意思。”阎王居然有了些笑意,随后又沉吟道:“本王五百年不理人间事,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个逍遥洞主?不知你与这逍遥洞主是什么关系?怎么世世都与他有关?” 哎哟,英明神武的阎罗王大人哎,你真是太善解人意了,你怎么知道我要跟你说的就是这个呢。我立马竖起身子,不是,竖起耳朵,凄凄惨惨道:“殿下!小的今日有幸得见阎罗王殿下,已是前四百九十九世修来的福分,本不该希冀其他。只是,小的四百余世世世轮回都是兔身,且竟都托身在那逍遥洞府。那洞主想必与我是万年宿怨,世世必因他而死,小的实在是苦不堪言。若今世仍是这般结局,小的宁愿去那无间地狱,受万劫不复之苦,也莫要再落入此恶人之手!呜呜。”说到伤心处,浑身颤抖,泪如雨下,我的两眼现在看来比世上所有兔子加起来都要红啦。 “这个……”阎王站起身来,皱着眉在殿内踱着方步,看来果然对我的惨状甚觉不公。有希望!我默默握了握自己的小拳头。 “崔府君,你可知此兔为何世世轮回畜生道?那逍遥洞主又是何人?” “这……小的适才已禀报殿下,此兔世世均为秦广王殿下所判,具体照何所判……小人不知。”崔府君滴溜溜转着眼珠道,“逍遥洞主身在人间,竟历五百年未来我处报到,想来或是个得道的妖精。小人日日守在阎罗殿,对人间妖魔,不甚清楚,请殿下见谅。” 这老狐狸,推了个干干净净。 “哼。”阎王鼻子里出气。 “阎罗王殿下哎,小的四百余世的惨死哎……”我见情况不妙,赶忙又哀嚎起来。 “放肆!阎王面前岂容你聒噪。殿下!此兔已是命里注定,世上本该。请殿下早做决断,在这批命卷上盖上大印。后面还有万万号游魂等着您判哪。”崔府君说着,拍拍案上那成堆的文卷。 “好个命里注定、世上本该!”阎王冷笑道,“世间万物未脱轮回者,皆听我所判,我说入何道便入何道,我便是命!我倒要去看看是哪个命条写着注定二字。”他似乎生气了,眼里闪着暴怒的精光。一时间我有些恍惚,书生般的阎罗王似乎比那将军般的秦广王看着竟更高大了些。 崔府君被他说得面红耳赤,低着头欲言又止,最后仍忍不住喃喃道:“殿下莫不是要去孽镜台?!” “去便怎的。”阎罗王走下判桌,拂袖一挥,径自将椅上的我揣进了怀里,就往殿外走去。 崔府君在后急得大喊:“殿下!这后面的万万游魂……” “你崔府君判了便是。”阎罗王身形飘飘,早已化入无间幽冥。 第二章 阴曹地府 二 地府吹来的风刺骨地冷,还好我被阎罗王裹在宽大的袍袖内,将阴风挡了不少。果然阎王宽仁,竟然为我一只兔子擅离阎罗殿,被酆都大帝知道了,可不知会不会又要把他贬到几殿去。我一时间有些感动了。 “小的蝼蚁般性命,怎敢劳殿下大驾……” “不想被阴风吞了,就不要再说话。”阎罗王冷冷道。 我一咂舌,转眼却被眼前看到的场景吓了一跳。只见一条长队从远处一字排开,望不到尽头。走近了才看清队伍里排的都是一个个人,有凶神恶煞的,有贼眉鼠眼的,也有看着周正,甚至貌似潘安、面赛西施的,但此时却一个个死灰般脸色麻木地向前走着。队伍里不时有人哀嚎,刚开口就被身边的牛头马面一鞭子抽得没了声响。 我几时见过这种场面,不由得往后缩了缩。却听阎罗王说道:“此处等着照孽镜的人,生前都恶多善少。孽镜一照,前世恶行一览无遗,等着发配大小地狱。哼哼,万两黄金带不来,一生罪孽尤在身。此时后悔却又有何用。” 他说着,从人群中穿过,却竟然没有人发现我们。不一会儿便已到了队伍尽头。只见一高台约有一丈来高,上有一镜,大约十围,上书七个大字:孽镜台前无好人。此时镜中正显出一老妇手举藤条,叉腰站立,又有一少妇趴在地上似在捡拾稻谷。场景一转,老妇身穿大红喜服,那少妇却颈束一白色绢带,竟已悬梁自尽。镜前一判官手捧批命卷念道:“浮阳县民妇高刘氏,虐媳高张氏三年,又逼子另娶,致高张氏自尽而亡。阎王批你入那剥衣亭寒冰地狱受那碎石埋身之苦。带走!”说着便有阴司鬼差上前将那照镜子的老妇拖走。 我不由得又缩了缩脑袋:“殿下莫不是要我去照那孽镜?我只是一只小兔子,从无恶行,求殿下饶命!” 阎罗王听了却不答言,身形一转,却已来到了孽镜背面。 与正面不同,孽镜背面悄无声息,连一只鬼都没有,一片死寂。我竟然有点留恋起刚才正面的队伍,好歹还有点“人”气好不。 “世人都谓孽镜照人前世之恶,于我,却有万般妙用。”阎罗王说着,手向镜背后一拂。一时间,晶光灿烂,镜子背后竟又现一镜,似乎也能照见人影。“此镜能照人五百世因果,我倒要看看你这兔子五百世前却是个什么东西。”说着,他把我往镜子前一放。那晶光更盛,我几乎睁不开眼。 待要勉力定睛观瞧,却只看得到眼前一片白光,什么都看不清。我待要回头开口问阎罗王,却只见他正仔细看着镜中,竟微微有些出神。只见他初时尚面色平和,看着看着眉头竟锁了起来,随后竟显出不可思议的神色来。一时晶光骤暗,怎么?我的五百世电影就这么放完了?可我什么都没看到啊。 我跳到阎罗王身边,急切道:“殿下!不知殿下可看到我五百世前却是何人?” “……不可说。”阎罗王似乎还没有回过神来。 啊?等了半天就给我这三个字?耐下性子来又问:“那我五百世前叫什么?” “不可说。” 我的兔子脾气有点要往上冒:“那今世之劫可有解?” 阎罗王突然一把抓起我来,一字字道:“今世你只要仍旧乖乖做一只兔子,安分守己,我保你长安太平。” 什么?闹了半天还是要做兔子!够了啊你们! “殿下适才言道,天命便是殿下所命,殿下能断我轮回之道,为何不能成全?”我在他手中挣扎道。 可这阎王翻脸比翻书还快:“世间轮回皆在我手,天命却在天,你这兔命……”话说了半截又咽了下去,却又面色温和地加了句,“乖乖听话,是为你好。” “阎罗王殿下正义宽仁,能赦苍生,却赦不了我区区一只兔子?我自问生于世间,不曾有过罪愆,为何要受世世戕害杀伐之苦?”我牢牢抓住他的手掌,兔爪几乎要嵌入他肌肤里去。 “冤孽啊。”阎罗王轻轻一叹道:“小兔你只知杀伐轮回之苦,可知这世上还有一种人,永世不亡,却生无眼、耳、鼻、舌、身、意六根之感,永世不享色、声、香、味、触、法六尘之娱。他们又去问谁讨要个说法?” 我全身只觉一阵凛然,虽然每世苦短,但我至少还闻到过青草芳香,尝到过露水鲜甜,感受过阳光拂身之暖。我不禁哂道:“竟还有这种人!” 阎罗王望向远方,眸中仿佛深藏了宇宙般苍凉,挥手一指道:“那便是我八十万阴兵。” 我努了努嘴:“阴兵本就没感情,没感情就不痛苦。” 阎罗王瞥了我一眼:“众生平等,皆有缘法。罢了,既然你还如此冥顽不灵,我便送佛送到西,赐你绝情忘性九转灭世毁天丸一枚。”他挥手便从不知何处掏出一颗红色小丹丸。 “什么什么丸?” “服用此丸,便脱离轮回之苦,登永生境界。” “那还等什么!快给我吃!” “且慢。此丸服下后,便与我这些阴兵无异,永世供我驱策,你可愿意?”阎罗王眨了眨眼睛。 什么?让我与这些行尸走肉一般永生永世活在这幽暗地府?我伸出的爪子在空中又停住了。 “这样吧,此丸就放在你身边,你若哪天想通了,愿意来当阴兵,再吃不迟。”说着,他将那丹丸塞进了我的长耳朵里。“至于现在嘛,你还是听天命为兔道吧。” 说着,他突然将手一放,我竟随着阴风向外飘去。“殿下!阎王!你不能不管我啊!“我急叫道。 只见他朝我摆摆手:“记住,安分守己便是长安太平,做一只兔子比什么都好。” 我被刺骨阴风包裹着散入无尽的黑暗里,心也像沉入了万劫不复的地狱。遥遥地,听见有个人轻轻地叹了口气:“这么做,是对,还是错……” 那声音淡淡的、悠悠的,但我听出那是阎罗王。他似乎忘了我有一对善听的长耳朵,尤其在这万籁无声的绝望的幽冥里。 “哎哟!是哪个没长眼的小鬼!”孟婆被我砸得半晌都直不起腰来。 “婆婆,又是我。”我吐吐红舌头。 孟婆用她的那双老花眼前前后后左左右右仔仔细细盯了我一圈,终于想起来道:“原来又是你这只兔崽子。每年都来叨扰我老人家不算,还一次比一次更可恶,这次干脆从天上掉下来想砸死你孟婆婆?” “不敢不敢,婆婆几百年来待我不薄,我可当您是亲婆婆,亲近还来不及哪。”我连忙凑到她脚跟去,谄笑道。 “哼。这儿个个死鬼怨魂哪个不恨我到牙根子里,就你这兔儿嘴巴像抹了蜜似的。可别想从婆婆这儿捞些什么去,要捞啊,呵呵,就这孟婆汤一碗!”说着,端出一只脏兮兮的破瓷碗来,往我面前一送。 “婆婆,啧啧,我一只兔子哪用得着喝个什么孟婆汤啊,不劳您费心,这汤您留着,后面等的人多着呢。”我连忙又推回去。 “阎王要你三更死,哪敢留你到天明。投胎不喝我这孟婆汤,小心奈何桥上滚三滚!这兔儿一年比一年聒噪了,快喝了投胎去吧。” “婆婆怎的如此狠心,小兔还想陪您一会儿,聊会儿天给婆婆解闷。” “嘿,怎么几百年下来,这兔儿还是这么矫情,反正过不了多久又要回来报到,不如早投胎早又见到婆婆,乖。”说着,手拿着碗又朝我送来,力大无穷。 这孟婆神看似老态龙钟和蔼可亲,我却知道最是狠辣无情,多少次见她遇着再厉害的冤魂厉鬼却总能灌得一手好迷魂汤,可见其手段之厉害。凭我?我在风中抖了抖身子,一万个我也不够她玩的。唉,阎罗王如是,孟婆如是,阴曹地府的人要是懂得网开一面,连母猪都会上树。 “婆婆还是这般狠心。”我红着眼睛道:“不求不喝,只求婆婆开恩,我要用我自己那碗,不要这个。”对于这只不知道多少鬼喝过的碗,我只觉得头皮发麻。 “你自己那碗?什么碗?” “婆婆怎么又忘了,每世投胎必用此碗。小兔寄放在婆婆这里,碗上还有个……” “哦。对了。是有这么个碗,碗上还刻了个胡萝卜。”孟婆一拍脑袋。 “婆婆,说了几百次了,不是胡萝卜,我最讨厌胡萝卜!”我气不打一处来。 “喏!这不就是。”孟婆不知从哪里翻出来我那小碗,指着上面的图案说。 “婆婆你看,这是个捣药用的药锄。”我赶忙接过来,纠正道。 “药橱?是个啥?与我府中那汤碗橱相比如何?兔儿如此着紧,莫不是哪个小相好送的?”孟婆眯着眼笑道。 “婆婆又取笑了。此碗天生天长,第一世便跟我至此。这药锄图案也不知何人所刻,我当它护身符。若不是这兔身实在不便,早带着世世投胎去了。”我捧着碗,等了片刻,疑道:“怎么婆婆不赐汤?” 一旁孟婆却早坐了下来,脱了鞋,翘着二郎腿,拿出一把长剪刀,看样子竟然准备开始剪脚指甲:“你婆婆老了,早没力气一碗一碗地煮汤。现如今,这奈何桥下忘川都是我煮的汤,你既不要舀好的这碗,就拿着你那小相好的碗自己去舀吧。”说着,冲着遥遥忘川努了下嘴。 奈何桥上熙熙攘攘,每个人的脸上都映着河对岸人世间的亮光。每个人都懵懂着,憧憬着。是啊,喝了孟婆汤,每个人就都是一个新生的人,憧憬着那新的一世,前生无论贫穷、富贵、苦难、吉祥,都已与此世再无瓜葛。因为那是新的一世,终于重新再来的一世,可以再次挥霍的一世。 桥上有多热闹,桥下就有多冷清。如果桥上是那重生的喜悦,这桥下便是死寂的绝望。掉下奈何桥,便永生永世只能做一只桥下鬼,河水时而寒冷刺骨,时而如烹油烈焰,日日受此折磨,不得往生。我盯着面前黑黢黢墨汁一般的河水,一想到这些,只觉得河里似乎有几百双眼睛正齐刷刷盯着我。不知道还好,知道了孟婆汤居然就是忘川水,叫我是喝还是不喝! “小兔子,你在磨蹭个什么劲,快喝!”孟婆的声音突然从耳边炸响。回头却见她仍远远地端坐着剪指甲,波澜不惊。 好吧,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我把心一横,舀了一碗河水,刚放到嘴边,却见碗里细细长长的一条一条不知是什么东西。仔细看了看,差点晕厥过去,竟然是指甲!突然想到孟婆正在干的事情,我再也撑不住,趴在河岸边就“哇”地吐了出来。 就在这时,从河里突然伸出一双鬼手,猛地圈住我的头就往河里拽去!我完全失了重心,耳朵只听“嘭”地一声,我已整个掉进了忘川之中。 第三章 绝处逢生 世间与我已似乎没有关系。我听不见、也说不出话。只有身边不断向上滑过的水草在提醒我,我还在不停地往河底沉去。 好可笑啊。还没出地府呢,我已经又要死了。我几乎已经看到阎罗王和崔府君看见我的样子,他们俩的表情连画师都画不出来。崔府君在念我的批命卷,上面写着:第五百世,奈何桥下舀水时,不慎跌落河中,卒……好吧,这样也好。终于有一世,我的批命卷上没有出现逍遥洞主四个字。 突然又想到,跌落奈何桥下,终生为桥下鬼,永世不得超生。惊得我一个激灵,扑腾了几下,然而这河水丝毫不为我所动。好吧,这样也好。只是早知如此,不如早些吃了那阎罗王的什么什么丸,变个行尸走肉也比日日煎熬强哪。对了,丹丸,丹丸在……耳朵里!我奋力想要抓住自己随水飘荡的长耳朵,发现完全都是徒劳。我的眼皮一直在往下沉,终于合起来了。好吧,这样也好。 有一股青烟悠悠地飘散在我眼前,又悠然地消散了。我吸一吸鼻子,有些诧异地发现,并没有幽冥的陈腐之气,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悠远沉静的香气。当下,清醒了许多。 我这是在哪里?眼珠子转了半天,观察了半日,终于发现自己似乎躺在一张“人”的床上。死了五百辈子了,从没有过的待遇。看来阴曹地府对待死鬼的态度有所转变啊。 我试探着想动一动,全身如被人结结实实每分每寸都打磨了一下,动一动全身乱响。从河里摔死加淹死看来真不是好受的,下一世不要了,我提醒自己。但到底这样四仰八叉躺着作为一只兔子也太不雅观了,我努力地挣扎起来,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瞬间蔓延全身。 我的兔身、兔爪、兔耳、兔尾巴都去哪里了?我死死地盯着原本应该长着一对可爱兔爪的地方,现在那里长着两只手掌,每个手掌上还有五个手指头。它们就那样自自然然地长在那里,仿佛一直就在,仿佛老亲戚上门,说了一声,好久不见。 “你醒啦。”有个声音如流星划过。 我定睛一看,见是一个穿着玄青色衣服的人就坐在我的床边,眉头微蹙,细长的眼里有淡淡的血丝,似乎睡眠不足的样子。我微微一哂,地府里还有这等人物,可叹投了五百次胎,终于提档升级,不用跟牛头马面黑白无常为伍了。 他问道:“可有哪里不舒服?”这声音可温柔极了,我听了很是受用,若阴间都是他这类的接鬼人,再死五百次我也愿意。 他见我只怔怔地看着不答他,举手在我眼前晃了晃:“小星,你怎么了?”又自言自语道,“可别是掉到水里撞了邪啊。” 阴间竟然还有起名字服务!小星,这名字虽然普通了点,但好歹是个名字啊。我的眼睛瞪得更大了,终于开口说:“你……你是谁?” 他不可思议地看看我,这回干脆把手伸到了我的额头上,冰凉凉地刺得我一激灵。他说:“你连我都不认得了?这回看来真是撞了邪了。”说着,他一回身,冲着远处喊道:“桃心,快进来!” 我朝着他说话的方向望出去,这才发现这是一间厢房,布置得雅致得当,各色家具一应俱全。房中端坐一只香炉,此刻正袅袅燃着青烟,敢情那沉静香气就是从这里散发出来的。 这时从屋外推门进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丫头,一见我,似乎立马眼睛一亮,奔上前就叫道:“哇!小姐你可算醒了,可吓死桃心了。呜呜。”说着就要抹眼泪。 我朝她望望,要搁在以前撞到这种小丫头片子,都是直接被拎起耳朵任意揉搓的,什么时候感情升华成这样了。 桃心见我一言不发,眼睛又从手指缝里偷偷溜出来看了看,又看看那玄青色衣服之人,轻轻说道:“公子,小姐这是怎么了……” 他苦笑了下:“我哪知道是怎么了,连我都不认得了。” 桃心的嘴巴张得能塞下三只汤圆。 “我在哪儿啊?这里不是……阴……曹……” “在家里呀!”桃心说着就上前拉起我的手,“好小姐,都是桃心不好,没事撺掇小姐去游什么湖,没成想,一阵妖风,小姐竟落了水。小姐,你打我吧,桃心认打认罚。”她说着又要抽泣起来,眼泪落在我的手背,汩汩的,温热的。 几百世阴间走下来,我何时见过这阵仗。阴间只有无尽的阴风和鬼火,无情的牛头马面,无助的冤魂野鬼。那些鬼火或明或暗,照着每个阴兵空洞的双眼和扬起的鞭子,照着每个幽魂心尖的一滴血。而只有人间,虽也有黑夜狂风,但人们都知道,夜有尽头,黎明总会来。 原来我又回到了人间!这回真是赚大发了,既没有再回阴间滚一滚,又真的不再轮回兔道,直接投胎成人啦,还直接是个长成的人。普通一只兔子修炼成人怎么不得悬梁刺股、清心寡欲、咬牙切齿地熬个千万年。难道是……阎罗王殿下开恩了? 我想着想着,竟有点喜不自禁起来。桃心兀自在那儿哭天抹泪,猛一抬头看见,更是大骇:“公子……小姐还在那儿笑……看来真是,魔怔啦!” 我把手抽出来:“你才魔怔了。你们到底是谁啊?” “我是桃心,小姐的贴身丫头。”她指指鼻子,“那是公子傲月,小姐的兄长。小姐,你当真不认得我们啦。”说着又要哭起来。我眉头一皱,觉得整个脑子要晕。 “好了,桃心,”傲月说道,“可能小星只是受了惊吓,一时有些恍惚,别在这儿烦她了,我派人叫大夫来再给她诊治诊治,不会有大碍。你去让厨房准备点清淡的菜来吧。晕了这几日,肯定饿了。”他说着又看看我,“人醒了就好。你再躺着休息会儿吧,我们先出去了。”说着就要和桃心一起回身出去。 也真奇怪,只要他一说话,我就觉得说不出的温柔受用。见他要走,我像一时失了主心骨,直起身子说道:“你们这就……走啦?” 桃心歪着脑袋看看我:“小姐,我就去趟厨房啊。” 我看着傲月:“你是我的……兄长?” “嗯。”他被我看得莫名其妙,哭笑不得道,“想起来啦?你可还想起什么?” “我……我掉下去了。”我有点语无伦次,我的肚子被灌饱了忘川水。想起水里的幽魂,和飘在水面上的……我的胃一阵抽搐,几乎又要作呕。突又一个激灵:“我的碗呢……” 他听着诧异地说:“你人都不记得,倒还记得碗?”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物件,我一看,不正是我那个药锄小碗么。 “小姐果然最心疼这小碗。听下人们说,小姐好不容易得救的时候,手里还攥着它不放呢。不过也难怪,公子和小姐感情最好了。小姐,你不知道,你昏睡的这几日,公子可一直都没合过眼。”桃心在旁边看了,吃吃笑着说道。 “你一直没醒,我就替你收着了。”他将它递给我,淡淡说道,“想不到小时候送你的东西,你还留到现在,也不枉为兄我一片心意。” “你送我的?”我接过来,喂喂,这也太假了吧,我五百辈子前就有这个碗了好吗。 他脸色一变,伸手就在我额头上敲了个毛栗子:“看来你脑袋真是坏掉了!桃心,咱们走!” 桃心跟在他身后走出房门,关门时还不忘做个鬼脸给我看。 我复又躺回去,床真软啊,屋子真香啊,一会儿还有好吃的送来啊。我在被子里晃晃脑袋,人家说的恍如隔世,就是这个意思吧。只不过我跟之前的兔身,似乎真是隔了五百世那么久啊。就在上辈子,我还在逍遥洞主的魔掌上挣扎啊。一想到这四个字,我不由全身又抖了抖,就算变成了人,这四个字对我来说还是想到就要抖三抖。奇怪的是,我怎么努力想也想不出这逍遥洞主到底是啥模样了。也许是我的脑子选择性地过滤了可怕的事物,我这么安慰自己。 过了好些天神仙过的日子,我也习惯了我这人身,便试探着起了床开始走动走动。傲月隔几天来看看我就走,晚上留着桃心看护,一时也与这小丫头厮混久了,将前因后果问了出来。 原来那日她带着小姐沉星外出游湖,突遇狂风,一个不妨竟将小姐吹倒进了湖里。桃心急得跳下水救人,她虽略通水性,下了水也是个能把自己照顾好就不错的准旱鸭子,再加上狂风大作,搅得一池湖水波涛翻滚,救人没就成,自己反而也晕了过去。待到她醒来,已是被救回了家。可怜那小姐沉星没她那么幸运,溺水时间长,只剩一口气若游丝,好在傲月人脉广博,遍寻名医整治,终于在鬼门关将她拉了回来。 可叹却被我的兔魂不知怎的上了身,我看看我的身体,暗暗叹道,刮阵风都能刮倒,身体素质有待加强啊。 “这府里怎么似乎就咱们几个人?我爹娘在哪儿?”此刻正值夏夜,我卧在院中榻上,口里吃着冰湃的葡萄,桃心在我身边扇着凉扇,怎一个惬意好形容。 桃心看了看我,小嘴一扁眼圈就红了。我脑袋轰得一声,这小丫头好是好,就是太爱哭,我神经受不了:“快打住!有话说话,别哭。” “小姐……小姐尚在襁褓,老爷夫人便已仙去。桃心想想便替小姐伤心。呜……” 原来这沉星小姐这么可怜。“那这么说,我是跟着傲月长大的?” “正是呢,”桃心抹抹眼泪,狠狠点头,“公子真是不易,小小年纪便担起府上产业,打理一应大小事务,还要照顾年幼的小姐,也不知他是如何撑过来的。” 我肃然起敬,下次见到傲月要好好谢谢他,没有他把沉星拉扯大,我转世也成不了人啊。可我怎么谢他才好呢。 “我的小桃心,你可知你家公子最喜欢什么?”我笑道。 “咦,最喜欢什么?”桃心显然无法理解我是什么意思。 “对啊,人都有喜欢的东西,比如好玩的啦好吃的啦好看的啦,对了,人还喜欢人,好看的人。他可有喜欢的人?” 桃心困惑地摇摇头:“喜欢的人……那不就是小姐喽?” “不是这种喜欢!”跟这个小丫头是解释不清了,我退而求其次,“那他可有喜欢的什么东西?” “未曾听说,”桃心显得很吃力地在想,“公子整日忙忙碌碌,日理万机的,好像从未在什么事物上很上心思。” “那好吃的呢?” “没有。公子向来对吃的不讲究。” 被你打败了。我无可奈何地望望天上星星,这人简直是比我这兔子还没有七情六欲啊,比神仙还神仙。 桃心见我如此失望,也皱了眉委屈地看看天,突然叫道:“对了,公子最喜欢我酿的桂花酒。不过,公子轻易不饮酒,只有过年时,才肯喝几杯。” 哦?我一翻身坐起来,有喜欢的就好啊。我转了转眼珠道:“如此甚好,你可有现成的酿好的?” 桃心想了想:“在老屋的桂花树下,似乎还有几坛子呢。” 我拍拍手:“那太好了,明日你去跟他说,约他晚上在我这院里小酌。你去偷偷将那桂花酿拿出来,给他一个惊喜。” 桃心似乎吓了一跳:“明晚?” “正是明晚。捡日不如撞日啊。正好我们也庆祝我这身体大好了。” “小姐,”桃心连连摆手,“公子每日忙碌,晚上从不让人打扰,恐怕不会来赴宴的。不如,咱们就请个午饭算了。” “你个桃心,平日里看你挺机灵,怎么这会儿成了木鱼脑袋。你自己说他日日忙碌,白天哪有空应酬我。再说了,这么热的天,中午摆宴喝酒,岂不要热死了。” “那桃心去把桂花酿挖了出来,让人明日去把公子叫来,小姐当面送给公子,小姐觉得如何?” “不行不行,酒自然是要一起喝才有滋味,你莫名其妙巴巴地送他两坛酒,难道是让他一个人喝闷酒?不就是一起吃顿晚饭吗,难道我这个唯一的妹妹的面子他都不给?” 桃心看了看我,狠狠地坚定地摇了摇头。 这是什么奇怪的兄妹啊。“我还就不信了,”我从榻上坐起来就走,“我这就去找他,亲自去请他。” 桃心一把拉住我,似乎又要哭出来了:“这么晚了,小姐千万别去打扰公子了,不然桃心有几个脑袋也不够砍的。明天,明天我去请还不行么。” “哎,这才乖嘛。时候不早了,咱们也去睡觉吧。”我笑着拉着她回屋。 桃心哀怨地给了自己一巴掌:“要你这嘴多嘴多舌瞎叨叨!” 第四章 月下夜宴 翌日早晨我睁开眼就看见傲月站在我面前,桃心笑道:“公子听说小姐身体大好了,一早上就来了。” “没想到我这妹妹日上三竿了还在睡,你要是再不醒,我可想着要走了。”他笑说道。 我丢个眼色给桃心,轻语道:“晚上的事你说了没?” 桃心笑容立马凝固在脸上,踌躇着说:“小姐稍等,桃心这就打水给小姐洗漱。”说着,一溜烟就跑了出去。 我坐在床上那个气啊。 傲月似乎什么都没看见,正凝神朝香炉里插上一支香来。 “这是什么?真是好闻。每次嗅到,都感觉脑袋清醒了不少。” “哦?小星喜欢就好,”他笑道,“这是用东海龙宫里的千年蚌精的珍珠磨的粉,再加上黎山老母亲自采的山中万年长成的竹筋,配上蓬莱岛上碧游宫里供的昙花瓣,最后再和上一滴月宫嫦娥的眼泪才制成的。闻之有安神醒脑之功效。” 这人真是吹牛都不带结巴的,我咂咂嘴:“兄长净会说笑。” 他似乎若有所思地怔了怔,又恢复了笑容说道:“妹妹身子大好了,我就放心了,我还有事,今日就先走了。改日再来看你吧。” “等等……好不容易这小身板能活动活动了,小星想今夜就在我的小院中摆一桌小席庆贺一下,请傲月公子赏光,不知公子意下如何?”我腆着脸嘻嘻笑道。 “今晚?”他似乎真的在游移不定。 “每次兄长总是匆匆来匆匆去,跟我都说不上几句话。这次小星能从鬼门关里回来,多亏了兄长,只是想略表对兄长的一片心意。莫非这点小心愿,兄长都不应允?”我拉住他的手央求道。咦,他的手似乎总是这么冰冰的。 “救你本是天经地义,这世上哪有对自己妹妹见死不救的。小星怎的变得跟我还如此客气。你有这份心意,为兄便很欣慰。” 见他仍未答应,我学着桃心的样子,将嘴巴一扁,哀怨地从身上掏出那只小药锄碗,淡淡说道:“看来我只能对着这只小碗,自己跟自己吃一顿饭了。” 他见到那小碗,果然眉头一皱,似心头一软。过了半晌,只听他叹了口气道:“好吧。我答应你。晚上我再过来。”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突听门外一阵乱响,似乎是什么东西的掉在地上的声音。 不一会儿,只见桃心推门进来,哭丧着脸道:“小姐,对不起,我不小心打翻了洗脸水。” 夏夜天黑得晚,当桃心在院中摆放好碗筷和桂花酿时,星月尚未升上来。我望了望桌上小菜,都是精致的几色小点,不见荤腥。桃心说傲月素来不喜欢大鱼大肉,也好,这大夏天的,吃得清淡点也不错。偷偷取了桂花酿,拔开坛口的木塞,一阵桂花清香便悠悠地洒在身上,长久都不散去。我不禁赞道:“果然是好酒。” 桃心却似乎不知在担心什么,望着天边的暮色道:“公子真的会来吗?” “他答应我了自然会来。”我撑着脑袋道,不知怎的,似乎很了解我这个“兄长”似的。 突听院墙外传来一个声音道:“果然还是小星了解我。”说着,那个熟悉的颀长身影就转了出来。 我得意地看看桃心,却见她眉头锁得更深了,这小丫头今天是怎么了? 傲月走到桌旁,笑道:“怪不得小星今夜定要我来,原来是准备了桂花酿,小星费心了。”他轻轻朝我一揖,又转向桃心,点头道,“也要多谢桃心姑娘。” 我咬着嘴唇笑着,看见桃心的脸上一片红晕已染到了耳根。 “好啦,兄长快坐下。”我拉着他坐在我的对面,倒了一杯桂花酿在手中,递与他道,“今夜是我和桃心为了谢兄长救命之恩特意摆下的小酌之宴,兄长倒先谢起我们来了。傲月兄长,请满饮此杯,谢谢你,多谢你的救命之恩。”说到后来,我的眼眶里真的含了泪,傲月啊傲月,若不是你,我此刻真不知“兔”在何处,说不定正在被那逍遥洞主大卸八块做下酒菜呢! 他接了酒杯,盯着我的眼睛,眼里流淌着一丝伤感半分感慨几缕温情,抬手就将杯中的桂花酿一饮而尽! 桃心忙上前帮我们把酒杯都斟满,只见她两眼红红,竟似又要哭了起来。 傲月举起酒杯,对我说道:“小星,今夜之宴为贺你康复,我……为兄甚是高兴。你可知,为兄等你醒来,等了多少日子。” 我暗自心想,听桃心讲,我自溺水到醒来有足足五天时间,虽然是有些日子,但也不至于说“等了多少日子”吧。胡思乱想间,见他已饮尽杯中酒,忙端起杯子也喝了一口。哇,这桂花酿闻着香,喝着也甜,不冲不辣,甚对胃口,我立马喝光了一杯。 “桃心,快给我们再满上!”我招呼道。 傲月浅浅笑道:“小星,桂花酿后劲足,你身子刚好,还是少喝点儿吧。” “不怕,今夜高兴,再说了,有兄长陪我,便是喝醉了也无妨。”我豪爽地把刚倒的酒又一饮而尽。 他凝神道:“这段日子你确实恢复得很好,这些天一直往你这儿跑,耽误了不少事情,往后我可能就没法这么隔三差五地就来一趟了。不过好在有桃心在,她会好好照顾你。小星也要自己学着好好照顾自己了。” 我正兀自喝酒,听了这话放下了酒杯,什么好好照顾自己,说得好像要生离死别似的,心里一酸,手里的酒就喝不下去了。 却听桃心望着天色,悠悠说道:“这一会儿,天都黑透了,小姐你看,今夜的月亮真圆。” 我抬头一看,果然天已全部擦黑,一轮明月如一张明镜遥遥悬在夜空,突然我竟想起了阎罗王带我看的孽镜,那刺眼的光芒里闪烁着的我的前尘后事。 “今夜月亮这么亮,星星都看不见了。”桃心说道。 “月明则星稀。”我接口道,这丫头今夜到底怎么了,净说些没头没脑的话。正想开口问她,却见她只拿眼睛盯着傲月,而后者正望着明月若有所思。 我突然觉悟,这丫头莫不是对他们家公子存了什么小心思?这我倒是可以帮她出出主意。一时想着,正有些好笑,却见院外又转进来一个人,却是平日里跟在傲月身边见过的。此刻他站在傲月身边,低声对他耳语着什么。 傲月听了,点点头,摆摆手示意来人下去,仍然淡然自若地喝着桂花酿。 我正不以为意,没想到又是桃心第一个沉不住气,她走上前问道:“公子可是有什么要事赶着去做?” 傲月轻轻摇摇头:“没关系。今夜我答应了要陪小星。” “公子若有急事,我想小姐必也不会强留公子在此,公子事务繁多,小姐能理解的。公子放心,还有桃心陪着小姐呢。”桃心说着就拿眼睛来瞟我。 这小丫头简直了!我恨得对她龇牙咧嘴,却见傲月也望向我。我被他们二人看得不好意思,只得无奈道:“是啊。兄长若有要事,去忙便可,反正酒也喝了,饭我自己吃就行。”越说越有气无力。 傲月看着我,笑笑道:“小星果然越来越懂事了。既如此,那为兄再敬你一杯再走。”他站起身,将我也拉起来,把酒杯塞进我的手里。 “小星,来日方长,不管怎样,你回来就好。”他先干为敬,我也只能喝掉了杯中酒。他将我的手又握了握,随即转身飘然而去。 我坐在我的椅子上,手里只剩他刚才握着的温度,这人,怎么喝了酒手还是这么冷冰冰的。 桃心见我如此,似心有不忍,上前给我夹了好几筷子菜,喃喃道:“小姐,没事,还有桃心在,桃心陪你喝点儿好吗?” 我不置可否,只淡淡问道:“他刚才让我自己照顾自己,是不是以后都不会来了啊?” 桃心惊讶道:“小姐为何这么想,这儿也是公子的家啊,怎么会不回来?” “那有什么事能比家人还重要啊。”我喝着闷酒道。 桃心突然看向我,像不认识我似的,半晌说道:“小姐变了。从前的小姐从不这么耍小性子。公子为小姐,为这个家,不知担当了多少。小姐却只知道自己高兴与否。桃心为公子觉得不值。”说罢,竟回身一走了之,将我一个人扔在了院子里。 我半天没回过神来,这……是哪儿跟哪儿啊。 走吧,走吧,你们都走吧。 我端起酒杯对着天上明月说道:“好在还有你陪我。”饮尽了酒,有一丝异样的感觉涌上了心头。我到底是怎么了。以前做兔子的时候也没发现自己这么多愁善感,用桃心的话说,没觉得自己这么爱耍小性子啊。难道是换了个女身,性情都变了。我捶了捶自己的头,有什么竟要夺眶而出。 突然,有个声音道:“喝闷酒啊,多伤身啊。不如我来陪你。” 第五章 不速之客 我连忙将泪水憋回去,抬头只见一个少年,身着白色锦衣,正举着那坛桂花酿放在鼻子底下闻,边闻还边说:“嗯。好酒。这月宫佳酿果然名不虚传。” 哪里冒出来的疯疯癫癫的人啊。我盯着他:“你是谁?怎么跑到我的院子里来了?” “嘿嘿。今日听闻沉星姑娘摆宴,我来赴宴的啊。”说着,他径自坐下,倒了一杯酒端起来就喝。 “你是哪路神仙啊?我这摆宴的竟不知道赴宴的是谁。”我没好气地说。 “牙尖嘴利,真不像你啊。”他说着又吃起了菜,“嗯,素是素了点,倒也精致可口,不错不错。可惜了傲月那小子,竟没这口福。” 我突然想道,这人不会是以前沉星的朋友吧。“你……你究竟是谁?” 他放下酒杯,摇头叹道:“可惜了可惜了,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掉水里生生把脑袋给泡坏了。连救命恩人都不认得了。” 我奇道:“救命恩人?” 他走过来,把我的头掰得面向他:“对啊,你看清楚啊,我的沉星大小姐,是本公子凌希,跳到水里把死沉死沉的你从水里捞出来的。” 我挣脱他的手:“我和你很熟吗?别动手动脚的。” “好心没好报。”他复又坐回去喝起酒来,“我知道某些人走了,你心里不舒服。也犯不着把气撒在我身上。” “我才没有心里不舒服。我一个人自由自在岂不好?”我咕咚一声又喝了一杯。 “唉。你们俩,真不愧是兄妹,都是一个脾气,死要面子活受罪。明明心里都记挂着对方,却都死撑着,真不知道为了什么。” 记挂?我不懂,人的感情太他妈复杂了。我只知道自己想和谁在一起,想和谁说说话,比如我现在想把桃心叫来,却突然脑袋晕晕的连张口都有点困难。 凌希却还在一边喝酒一边说:“你不想让他走就直接开口说呗,就上前拉住他呗光知道一个人喝闷酒有什么用……再说了,你们二人从小一起长大,要换了我,腻都腻死了,有必要一天到晚……一家人……” 他还在叽里咕噜地说着,我的脑袋只觉越来越沉,越来越沉,他的话我这个耳朵进了一半,那个耳朵出了一半。我突然在混沌中抓住了一个念头,原来我只是从来不知道有人疼惜是什么滋味,从来不知道家人是个什么东西,而当我一旦知道,我就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棵救命稻草,却会不经意间抓伤了身边人。 我起身想叫桃心过来,却只觉四周都在晃,连坐在对面的凌希也变得面目模糊起来。我眼看着要跌倒,恍惚着伸手想抓住他,却抓了个空。 他察觉到我的异样,起身扶住我,对我笑了笑道:“酒还刚开始喝,怎么就醉了……看来你需要吹吹冷风。” 说着,他拉着我纵身一跃,我只觉身体一轻,扑面一阵冷风刮过,往脚下一看,自己竟然腾空飞了起来,顿时一吓,酒醒了不少。 凌希笑道:“果然有用。不如我送佛送到西,带你去看看你想见的人吧。”说着,他竟然越飞越高,我的心都要从胸膛中跳出来了,再也不敢睁眼,任凭他带着我不知去什么地方。 一时间如腾云驾雾,过了好久,突觉脚下一碰,似是踩到了实地。凌希在我耳边轻语道:“好了。睁开眼睛吧。” 我睁开双眼,却被眼前的光亮刺得眯起了眼睛。只见面前是一处庭院,端的是富丽典雅,各处廊下都坠着红色灯笼,照得院内如同白昼。院中遍植各种花草,尤以桂树为多,奇怪的是,尚在夏中,桂花香却已四溢,想来必非凡品。而我们二人此刻却正俯身藏在一处花丛中。 我刚想开口问凌希这是哪儿,却被他用手掩住了嘴巴,只听他轻声道:“别出声。” 我只好耐下性子俯身不动,一时只觉这里温度竟好像比别处要低,我穿得少不由得打起了寒战。怪不得这儿的桂树已经开花! 此时却听衣袂之声,走过两个人来,站在院中说话。我好奇地望出去,只见一人头上遍插珠钗,衣裙华丽,正面向我说着什么。虽然隔得不近,我却也能遥遥看见那人面容姣好,近看必定是个绝色美人。 而另一人却背向我,这身形,怎么这么熟悉。 好在我的兔子耳朵还是管用的,略一凝神,便听那美人正柔声道:“一会儿你可是又要去办正事了?” 背向我之人答道:“正是。” 一听这声音我猛地一哆嗦,这人不是傲月却又是谁。原来他急急地出来,是来看这绝色美人? “你辛苦了。今后不用每次必先来看我,我这儿左右又没什么事。” “不来我不放心。还是来看看再走也让我心安。” 凌希转过头来看着我笑,我知道他在想什么,白了他一眼,仍看傲月和那美人。只见那美人拉住傲月的手,将他拉到身边,仰头凝神说道:“这些日子,真是辛苦你了,这全都……怪我。你不该承受这些,他不该这么对你,都是我不好。” 只见傲月摇了摇头道:“你千万别这么想,我早就明白,这就是我的命。就算是为了你,我也会撑下去。别担心。好在现在沉星也回来了,我的心也放下了,接下来更加心无旁骛了。” 听到他们说起我,我的耳朵竖得更高了。凌希在身边忍不住,在我耳边笑道:“你怎么像个兔子似的。”我又翻他一个白眼。 “小星……她还好吗?”美人竟似乎也认识我。 “好……她全部不记得了。不记得更好。”傲月悠悠答道。 什么叫不记得更好!我捶着手,忍住不让自己冲上去质问他。 “嗯,”美人点头道,“是啊。不记得好。我多想忘了这一切,回到最初,却不能够了。” 傲月柔声道:“你可别太忧心了。你还有我呢。等以后,小星再好一点儿,说不定我能找机会带她来见你。” “不,千万别带她来,就让她无忧无虑地好好生活吧。只是……这又苦了你……” “你别这么说,她是我的……妹妹,这些都是我该做的。”傲月说着,抬头看看天道,“时候不早了。我该走了。下回入夜了我再来。” 那美人点头道:“好吧。”说完,她竟轻轻将傲月拥入了怀里,“好好照顾自己。” 我正看得怔怔的,突然凌希拉了我一把,耳语道:“我们走吧。” 我正要答他,突觉一阵热风一涌,胸中一股热气升腾,酒气上脑,竟立时晕了过去。 “小姐?小姐醒了?” 我睁开眼只见桃心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紧张地盯着我,见我睁开眼,她欢呼道:“小姐,你可算醒了。”接着又转了哭腔,“呜呜,小姐,都是桃心不好,没事对小姐发什么脾气啊……害得小姐一个人喝醉了酒,呜呜……小姐,桃心再也不敢了。” 我皱着眉:“这是哪儿啊?” “小姐,你在自己的卧房啊。” “哦。我什么时候回来的啊?” “昨夜我越想越后悔,马上回来找小姐,却发现小姐一个人竟喝醉了躺在院中,我赶忙把小姐扶了回来,小姐你现在觉得怎么样啊?可有哪里不舒服?咦,怎么流鼻涕了?”说着,她连忙递过一块手帕来,帮我擦拭。 “都是我不好。上回让小姐溺了水,这回又让小姐受了风寒。桃心罪该万死。这要让公子知道了,我该怎么办哟。”边擦边又哭上了。 傲月,想到傲月我就想起了昨夜见到的那庭院,那美人。我的头嗡嗡地响着,这桂花酿果然后劲足,到现在还没缓过劲来。那记忆中的一切又是这么模糊,如梦似幻。 “昨天院中除了我,还有别人在吗?”我吸了吸鼻子问道。 “别人?昨夜我见小姐时,小姐一人醉着,并无其他人。” “哦?”我愣了愣,一个人?那凌希呢?腾云驾雾又是怎么回事。庭院美人又是怎么回事。 “小姐是不是喝醉了,做梦梦见了谁?”桃心问道。 梦?这个梦也太真实了。况且我会梦到从没遇见过的人吗?还是说这是沉星的梦,而并非是我——一只小兔子的梦。我越想越混乱。 “今天,兄长……他来过吗?” 桃心摇摇头。 我点点头。 桃心宽慰我说:“小姐放心,公子必定一有空就会来的。” “没关系,”我摇摇头,“我知道他有很多事情要做,我没关系。” 桃心笑着说:“小姐终于想通啦,公子最喜欢小姐了,不到小姐这儿来,又去哪儿呢!” 我又点点头。 桃心端起茶杯递给我说:“小姐,喝醉了最伤身体,我刚泡了解酒茶,小姐快饮下。小姐看着似乎仍有点恍惚呢。” 我饮了一口,又哇的一口全吐了:“这是什么啊,苦死我算了!” “哎呀,小姐,良药还苦口呢。我这茶可管用了,快,乖。喝了它吧。” 我回身躺下把被子往头上一蒙:“不喝不喝,让我醉死算了,总比苦死强。” “小姐?”桃心在外面拍拍我,“好吧。实话告诉小姐,这茶是今儿一大早公子派人送来的。他说小姐昨夜想必是要喝醉了,早晨起来务必要喝了这个,才不伤身。” 我忽地从被子里坐起来:“那你怎么不早说!” 桃心转着大眼珠:“公子说怕小姐还气着他,不肯喝他送来的东西。” 我端过茶杯一饮而尽:“苦死比气死强!” 转眼间,夏去秋来,天气一日比一日凉起来。我的身体早已恢复如初,只是这沉星小姐实在底子太弱,再加上天气渐凉,每天只在院中走走都要喘粗气。偶尔叫上桃心出门逛逛,也只坐在轿中。待到秋风萧瑟,肃杀之气一起,索性更加不出门了。这日子过得是了然无趣。 傲月自那日夜宴过后再未来过,我扪心自问,竟也有点怕他来,却说不出这是为了什么。他倒似乎真与我心灵相通,只隔三差五地派人送点日常一应物品。倒是个心细之人,天凉了便送来厚衣、手炉等,衣物尺寸都大小合适,且都格外精致。只是对我来说,再精致也只如水中月镜中花,为我这金丝鸟笼里再添点玩物罢了。 桃心对我从不提要傲月来看我,表示很诧异,怕我别又是脑子出了什么问题,偶尔拿言语来试探。 “我知道兄长有要事要做,我不添乱就是给他帮忙了。”我说得义正词严。 偶尔我也会想起那夜所见之景、之人,我已分不清到底那是现实还是梦。那腾云驾雾、亭台楼阁都如梦似幻,但凌希、傲月,还有那美人都如此清晰地存在在我眼前。到底哪个是梦,哪个是现实呢? 可分辨清楚又有什么用呢,就如现在,这人身、兔身,哪个是真实的呢? “我以前……我是说我落水之前,可有个朋友叫做凌希的?” “凌希?……不曾听说。”桃心歪着头想了想。 “哦。那可有什么别的朋友?” 桃心摇摇头:“小姐自幼体弱多病,养在深闺,除公子外,几乎不见他人。” “哦……”我若有所思。 桃心实在忍不住道:“小姐若想念公子,不如桃心去叫人把公子请来如何?” 我连忙摆手:“不用了,桃心啊桃心,我想见他时,你非这不行那不行的,我不想见他时,你倒像就怕我不一哭二闹似的,做你们家小姐可真难。” 桃心再没提这事。 第六章 落荒而逃 一个秋冬我把自己养得白白嫩嫩的,连桃心见了都说,小姐的气色可真好。我心想,整天窝在家里休养生息,吃着傲月送来的那些人参燕窝什么的,再养不好真是没天理了。 只见一大早桃心正招呼下人在各处悬挂红色灯笼和贴福字,我笑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你们弄得这么热闹。” 桃心吃吃笑道:“小姐,今天是除夕。” 哦,要过年了,在这里住得我都要年月不分了。想起往日碰到这个日子,总是我的绝命日,作为逍遥洞府年夜饭上兔子肉的供货方反正我是逃不掉的了。 见我有些愣神,桃心想了想,说道:“听说公子出了远门,这一去也有半年多了,倒叫人怪想的。今日大年三十,想必公子必定怎么都要赶回来陪小姐的。” 我一怔,之前怎么没听说傲月出了远门,正想笑话她说什么想不想的话,却只见从院外跑进一个小丫头来,进来就说:“见过小姐,见过桃心姐姐,公子派人送了好多年货来,小姐快去瞧瞧吧。” 桃心拍掌笑道:“说公子,公子就派人来了,莫非有耳报神不成!”说着,就来拉我的手,“小姐,咱们瞧瞧去。” 我轻轻挣脱了:“又不是他自己来了,我去干嘛。” 小丫头说道:“来人说了,公子一会儿也就来呢。” 我挑了挑眉毛,没说话。桃心见我如此,索性不理我,笑着对小丫头说:“小姐不去,咱们去,走吧!”说着,两人高高兴兴地出去了。 我一人坐在屋中,一时也不知干点什么好,打开柜门,一柜子绫罗绸缎,想好好挑上一件,却觉得万分无头绪。往梳妆台前一坐,随意挑了件珠钗往头上一插,却怎么看也觉得没意思,索性又拔了下来,只觉得心绪不宁,就推门走了出来。 屋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雪,虽还未大积起来,却已白茫茫的,衬出院中一片红彤彤的颜色。灯笼和福字都已张挂好,喜气从每一条廊柱中透过来,要将我的脸上和身上也染成绛红。院里一个人也没有,也许都去看傲月送来的年货了?我暗自琢磨,一转身就已出了院门,到了外间。 外院也是一片喜庆之色,却也不见人影。我随着游廊想慢慢踱到正堂中去偷偷瞧瞧。正走着,突听廊边一间耳房内传出人说话的声音,我这兔耳朵略一扫过,就听出来,这声音竟有点像是桃心。 这耳房素日只是堆些杂物的,从不见人,怎么桃心今天却在这里?我心里狐疑,不由得驻足细听。 “公子近日可好?”只听桃心似在问着什么人。 “老样子。公子说了,叫姑娘不必挂心,也让姑娘平日里多多劝劝小姐,好好照顾小姐。”一个哑哑的声音答道,我却听出正是那素日跟在傲月身边的下人。 “公子这一去就是这么久,小姐嘴上不说,我却知道,她心里……”桃心似乎哽咽着说不下去。 “那边儿自上次月圆之夜的事之后,对公子越发苛刻。公子也是没有办法。” “月圆之夜?可是因为那日凌……凌希私下来找小姐的事?” 我听到桃心说出这个名字,不由地呆了一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但也不全是,不提也罢,总之,公子的日子不好过。” “唉。那,夫……主人可好?” “好。” “那人……那人这些天可来见过主人?” “……没有。除了公子日日探望,并没有其他人来见主人。” “……也好。主人素来爱清静,没人也好。唉,只可惜小姐不能和主人在一处,若能像从前一样,大家整日在一起,可有多好。” “姑娘万万不可这么说,公子早就叮嘱过姑娘,切勿再说什么从前过去的,特别是在小姐面前……” “是……我失言了。公子今日可要来看看小姐?” “公子……怕是来不了了……他派我来给小姐送点新奇玩意儿来,让小姐高兴高兴。” “吴叔,”桃心沉声道,“你别瞒我,公子可是出了什么事?” “姑娘别问了,我也不会说的。” 桃心沉默了一阵,方道:“好吧。只是……可怜小姐就连这除夕之夜,也只有我陪着她过了。” “小姐能捡回一条性命已是不易,姑娘务必劝慰着些,这样公子也能安心点儿。” “嗯。我懂得的。吴叔,要没什么事情,我要回去了,小姐那儿想必要找我了。你也早些回去禀报公子,这儿没什么事,让他放心。” “好咧。对了,桃心姑娘,这是我临走时公子给我的,让我务必交给姑娘。” 只听桃心一阵惊呼:“杨枝露!公子却又从哪儿得来的这稀罕物!” “公子说,感念姑娘照顾沉星小姐辛苦,这是姑娘应得的。” “这……请吴叔替我叩谢公子,公子大恩桃心万死难报。” “好。我走了。你自己小心。” 我正听得云里雾里,见如此说,连忙闪身在廊下,却迟迟不见有人开门出来。正疑惑间,却听扑棱一声,从耳房窗户中直跃出一只黑色大鸟,如离弦之箭直冲天空。我吓得大气不敢出,只蹲在廊下。抬头见自己正对着一扇偏窗,侧开着一条窗缝,却再听不见里面任何声息。 我知道二人尚在房中,却不知道他们在干嘛,只能悄悄起身沿着窗缝向里张望。 却见房中只剩桃心一人,此刻正跪在门前,对天默默说着什么,像是正向天祈愿。她叩了叩头,站起来,却将手中一瓶不知什么东西仰头倒进了嘴里。喝完之后,竟就地坐下,眼观鼻鼻观心,打坐起来。 我见她行事古怪,又不见了那哑声之人,只觉得自己一颗心突突跳个不停,想要不再看下去,却觉得浑身都动不了。 这时,从桃心的身上突然发出了噼啪的奇怪声响。惊疑之中,我只见她的四肢竟已化作棕黑色,上面生出层层枝干,不一会儿,枝干上竟发出新叶、花苞,她整个人竟像是生生地要化作一棵树。 我紧紧地捂住自己的嘴巴,牙齿把嘴唇咬出了血。 只见那花苞由白转红,由小长大,不一会儿,就绽放出了朵朵粉嫩的桃花,一时之间,只觉满屋异香扑鼻,桃心的头顶有灵光直刺天际。 我再也控制不住,回身就直奔院外而去。 奔出大门的时候,我竟似乎听到桃心的声音在门后叫了一句:“小姐!” 我把这人身跑出了兔子逃命的速度。 我夺路狂奔,心中又惊又急又气又怕,双脚不敢停,像背后追着洪水猛兽。雪也似乎越下越大,街上几乎一个人也没有。大年三十,人们不是在家里,就是在赶往家里去的路上。或许此刻只有我,正像一支离弦的箭,以冲刺的速度逃离着我的“家”。终于我脱了力,一跤摔在雪地中,一下子就被掩了半身的雪。我在雪里咳个不停,却只觉得冰凉的雪花从口鼻中不断涌进来。我太累了,连拨开面前的雪的力气都没有。这身体虽休养多日,却终究不堪重负。我疲乏地瘫在雪中,竟然沉沉地昏睡过去。 噹!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一个不知什么硬物落在我的脑袋上,我猛地一下惊醒,只觉眼前白白的一片刺着眼睛。好不容易睁开双眼,只见脑袋旁边有一个铜板,黝黝闪着微光。 我拼着吃奶劲坐起上半身,只见一个梳着冲天小辫拖着鼻涕的小男孩正蹲在地上,面对着我咧嘴嘻嘻笑着,看着只怕只有五六岁的年纪。 “谷儿,你看你!又淘气了。”他身后有一魁梧大汉推着一辆牛车,此时从牛车上正走下来一个布裙少妇,看样子,是这男孩的父母。 谷儿将铜板捡起来,两只冻得红扑扑的小手又把铜板往我手里一塞,笑嘻嘻地跑回少妇怀里蹭来蹭去。 看来,这个小谷儿把我当做了乞丐?我手里攥着铜板,却怎么也攥不紧,手早就冻僵了。 少妇敲了敲谷儿的脑袋,忙走进前说道:“姑娘看着就不是行乞的人,娃娃不懂事,姑娘别见怪啊。” 我摇摇头,好不容易张张冻僵的嘴:“没……没事……谢谢,我……” 少妇见这情形,连忙从牛车上取下一件斗篷,帮我拍去身上落雪,给我结结实实地披上,狐疑地问:“姑娘莫不是遇到了什么难处?看你这衣着打扮,不像普通人家的女孩子,怎么大年三十大雪天的会跌在路边?也得亏我们经过,要不然再过一会儿,雪把你整个都埋了,那可就完了。” “我……”我梗塞说不出话,筛糠似的发抖。 谷儿娘叹了口气:“怎落得这般田地,姑娘你家在哪里?城中可有亲人?” 我呆了半晌,摇了摇头。 谷儿先是躲在她娘背后看着我,这时跑到我面前,牵起我一角衣裙说:“姐姐,咱们一起走。” 谷儿娘与赶着牛车的丈夫商量了几句,又转向我说:“姑娘,我们是进城送香油的农人。只因天突然下起了雪,怕大雪封了进城的路误了明日大年初一的敬献,才今日里赶着先进城,明儿一早就要把香油送到各庙里去。今日与你相逢想必是菩萨的旨意,你若不嫌弃,便与我们先在这城中安置了,明日待我们送完香油,再一起出城给你寻个出路。你看如何?” 我感激地点点头。 谷儿娘扶着我上了牛车,谷儿也一骨碌跳了上来,仰躺在他娘的腿上,小小的身体随着牛车的前进一晃一晃。天上仍飘着漫天的雪花,谷儿娘抬起手,帮他拂去脸上的落雪。谷儿笑了起来,抓住娘的手不放,一时两人嬉笑着在雪中,像一幅画。 我痴痴地看着,一时只觉身上的寒意驱散了许多。 谷儿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跳起来指着牛车上的几个木桶,昂首说道:“我爹制的香油,可香哪,不信你闻!” 说着伸手就打开了其中一个桶来,顿时一股菜籽、花生的香气混着青草香、花香便扑鼻而来,一时香气四溢。我微微笑道:“果然好香!” 谷儿自豪地抬了抬头,小脸更红扑扑啦。谷儿娘也红着脸,低斜着头偷偷瞄了一眼赶车的谷儿爹,那眼神却分明也闪着骄傲的神采。谷儿爹嘿嘿地微笑着,赶车的鞭子扬得更高了。我怔怔地看着,一时又出了神。 旁边谷儿娘见我又痴痴地呆坐着,不禁又摇摇头,轻轻自言自语道:“这姑娘,模样生得这么好,可惜脑袋似乎不大好。” 第七章 梦中之人 当夜便歇在城中一处谷儿家熟悉的客栈里,胡乱地吃了一顿简单却温暖的年夜饭。好在我在雪里埋得时间不长,又有谷儿娘悉心照顾,当晚暖暖地歇了一宿,第二日便缓了过来。 天色还未大亮,谷儿爹娘便要出门去庙里送香油。谷儿却嚷嚷着要在客栈里陪我。我问道:“大年初一,谷儿不跟着爹娘出去逛逛?” 谷儿眨眨眼睛,嘻嘻笑道:“这客栈里更好玩。” 我奇道:“这小小客栈有何好玩的。” “一会儿你就知道。” 这客栈的一楼是一间茶馆,说来也怪,没过多久,就从门外陆陆续续进来不少人,进来了都要一壶茶,有的还喊了几碟瓜子。我和谷儿坐在二楼房间的门口,对楼下倒是一目了然。我好奇道:“大年初一,这些人不赶着去拜年,都到这客栈里来喝茶?” 就在这时,从后堂走出一个文绉绉的年轻人,往堂前正中摆的一张椅子上一坐。堂中本来闹哄哄喝茶的人,竟一下子静了下来,都面朝着他坐正,似在期待着什么。谷儿见他出来了,也高兴地拍掌道:“来了来了!吴先生来了。” 却只见那吴先生正襟危坐,略略躬身,便举起手边一块惊堂木一拍,口中就道:“上回书说到……” 我一时恍然大悟,原来谷儿和这些人等的竟是个说书先生。只不知这先生有何等魅力,让人们大年初一都要来听他的书。 谷儿还不忘鼓吹道:“这吴先生说书可有意思了,我每次住这儿必要听他的书,比我们乡下讲故事的爷爷讲得可有趣多了!” 我约略听了几句开头,似乎讲的是一个叫玄奘的和尚取经的故事。我脑中杂乱如麻,不愿多听,便回屋休息,闭上眼睛,却只见柔声轻语的傲月,腾云驾雾的凌希,俏立廊下的美人,肋生枝叶的桃心,一时间混混沌沌,只觉辛苦非凡,竟又睡去了。 突听一阵笑声将我吵醒,才知道楼下的说书尚未结束。我略整仪容,走出屋外,只听那吴先生正说道:“却说那孙大圣摇身一变,变作那娇滴滴高家小姐,是夜能否得捉那猪妖,嘿嘿,诸位且听下回分解。”说着将那惊堂木又一拍。 此时却有人意犹未尽,扬声问道:“先生前番说这猪妖竟是天上天蓬元帅下凡所变,想来堂堂天界元帅,掌管百万天兵天将,下凡却如何竟变了个顶顶醃臢的妖精?” 那吴先生又嘿嘿冷笑道:“各位有所不知,那日王母娘娘设下蟠桃宴,天篷那厮就在宴上,不料贪多了杯中物,席后竟擅闯广寒宫,意欲调戏嫦娥。想那嫦娥仙子玉洁冰清,水做的人儿,怎堪如此轻贱,遂禀报玉帝。玉帝震怒,命人使天锤锤之两千下,贬下凡尘。不料他幽魂一缕竟错了道路,投在那母猪胎里,所以才长成个猪精。众位说,这不是老天有眼却又是怎的?” 一席话刚讲完,就听堂中有人拍掌笑道:“如何不是!先生高才,听来让人好不解气!” 我一听这声音,立时愣住,忙站起身来往楼下看,倒把身边的谷儿吓了一跳。 我只觉一颗心狂跳着,顺着语声定睛观瞧,楼下坐着说话的,不是凌希却又是谁! 此时,书已散场,人们纷纷站起来向外走去,凌希也挤在人中,眼看着就要出了客栈。我飞速地往楼下冲,连滚带爬地摔下楼梯。凌希啊凌希,你等着我,我要你告诉我,这一切都不是梦,我要你告诉我,你们究竟是人是妖还是鬼! 等我在楼梯下爬起来,却早已不见他的踪影。我急奔出门,只见外面各处都是拎着年货走亲访友的人,却从哪里找得到他的影子。 我遍寻无果,无奈跺一跺脚,又回到客栈中,直奔后堂。果然见那吴先生正端坐着喝茶,见我气急败坏地进来,似乎吓了一跳。 “姑娘……有何贵干?” “我问你,刚才坐在堂下正中说话的那个年轻公子,你可知他是谁,他住哪儿,哪里能找得到他?” 吴先生略一思索道:“可是那着白色锦衣的年轻公子?” “正是!” “我今日也是第一次见他,姑娘问的,恕小生一概不知。” 我的一颗心瞬时跌落了谷底。 却听一个正来给吴先生续茶的小二笑道:“姑娘说的是那位公子?可巧了,刚才我给他上果盘的时候,恰好听他跟别人问起寒烟翠。” 我连忙抓住他:“寒烟翠是什么?” 那小二被我抓得不好意思,嘻嘻笑道:“这……嗐!就是老爷们听小曲儿的地方啊……” 我一呆,又问道:“这地方在哪儿?” “不远,出了城往南三里地,有片竹林子里就是。这青楼啊,一般都开在城里,偏就这家,非要弄得这么神神秘秘故弄玄虚的,反正啊……万变不离其宗……听说他们那儿有个妙音娘子,那嗓子如百灵转世,就是轻易不肯出来……嗐!还不就是端架子呗。” 那小二还在那儿絮絮叨叨,我已回身出了后堂。却听那吴先生在背后说了句:“不知是哪家的痴情小姐。” 出了后堂,正遇见谷儿,我拉着他让他见了他爹娘就说我遇见了熟人,先去寻访了。说完,便径自往南出了城。 竹林里的静谧仿佛就是为了衬托这寒烟翠里的热闹,大门口人来人往竟川流不息。我从门口穿过,也未有人留意。只见堂内布置得着实雅致,流觞曲水丝竹清扬,虽人力穿凿却并不显得刻意,流水声、乐声、人声与周围一切融为一体,若不是事先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还以为是什么文人吟诗作对之所。只见堂中一阁阁相互依傍却各不侵扰,迎来送往不知多少莺莺燕燕。 我的眼睛和耳朵不停地搜索着,心中想着,凌希不知究竟在不在这里,虽然只见过一面,他却似乎与我,至少是从前的我是熟悉的。桃心明明认识他,却为何推说不认识。甚至傲月,应该也认识他,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想着想着,无意间竟已走到了后院。与前厅内室不同,只见院中一字排开数顶华丽小轿,别无人声。我正犹豫着要不要再退回内堂找找,却只听脚步声响,似乎有一群人正朝这儿走来。我见无处躲,忙藏身在最后一顶轿后。 只听环佩叮当、莺啼燕鸣之声,一队年轻姑娘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走了过来。只为首的一个全身穿得素白,眼神清亮,面色如霜,身材纤瘦,骨骼清奇,似不是寻常人物。这时只听她回身与一个年纪稍大的女子道:“阁主留步,姐妹们这就走了,必勿不了阁主的大事。”她一说话,其他的女子都静了下来,我只觉这声音虽似柔若无骨,却字字掷地有声,竟如山泉泻下,直击鼓膜,耳朵说不出的舒服,心中一动,莫非这就是小二口中那位不常见客的妙音娘子? 那阁主点头道:“有娘子亲自前去,我还能有什么不放心的。只是此次辛苦娘子了,若不是这位客人身份特殊,又是年宴,我是万分不舍得让娘子受这奔波之苦。” 妙音娘子摇头道:“阁主何需见外,能去见这客人,是妙音之福。”说着就进了先首一顶轿中。 其余女子也一一坐上轿子,到了我面前这顶,却并无人来坐。我正惊疑间,却见人抬了一架筝要放入轿中。这年头可真是稀奇,人抬轿,筝却坐轿。 眼见着轿子要起来,正急得不知往哪里躲,突然只觉得脑门上被嘭的一声结结实实地撞了个满天星。我哎呦一声,坐倒在地。看情形似乎是被伸进轿中的那筝给撞了脑袋,这筝怎么硬如磐石? 只听那阁主一声惊呼:“这是谁?” 前面轿中女子都探出身子来看我,我挣扎着爬起来,被她们看得一下红了两颊:“我……我是……” 这时坐在为首轿子里的妙音娘子从轿中出来,一双妙目定睛瞧了瞧我,走到身边将我扶起,摇头柔声道:“怎得如此冒失。”语声似嗔似怜,风流婉转,说完还用口向我额前吹气,我一时间只觉如入仙境,头上的伤都不怎么疼了,几乎有点恍惚,难道这妙音娘子认得我? 那阁主问道:“娘子认得此女子?” 妙音娘子向那阁主略一施礼,指着我道:“阁主,此乃我为了这次年宴,特意从峨眉山空音殿中请来的调琴师。想来这一路说近也不近,仙鸣筝从未离开阁中,此次外出必觉劳顿,岂可不调便奏,大大怠慢了贵客。事前没跟阁主禀报,妙音愿受责罚。” 那阁主忙扶起她道:“还是娘子细心,考虑周详,既如此,便让这琴师一同前去。” 我站在旁边又好笑又好气,好笑的是这一帮子不知都是些什么人,抬轿子的他们不觉得累,说坐轿子的筝会觉得累。好气的是,这妙音娘子莫不是眼神不好,我这么个大活人也能看错,我这半路成人的“人”,别说调琴了,调情都不会好吗。 我对她们挥挥手:“喂,不好意思,我打断一下,我不是什么……” “您自然不是请了来就为站着说话的,快就请这轿子里坐吧,再不走恐怕误了时辰了。”那妙音娘子说着,拉着我就往轿子里塞。看她那么娇弱的样子,只怕走两步路都要喘三喘,这拉人的力气可真是大。我冷不防被她一把拉到轿中,只听她轻笑道:“琴师可好生坐着,这筝想与您先培养下感情。”说着,就有人抬了那仙鸣筝来,往我怀里一放。我几乎觉得轿子都被压得往下陷了陷,这还是筝吗?这直接是块大铁块好吗。我被压得动弹不得,耳中只听阁主声音道:“时候不早了,娘子一路好走。” 一时寒烟翠中丝竹之声大盛,轿子立马鱼贯而出,我又喊了几嗓子,早就被淹没在了乐声中。我只好无可奈何地坐着不知被抬往何处,心中盘算这妙音娘子身上不知可有那凌希的消息?反正也动弹不得,既来之则安之吧,只是默默地对抬我和这“筝”的四个轿夫深表同情。 第八章 神仙府地 就这么七荤八素地坐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周围一静,只听门户吱呀之声,似是进了什么宅院内。没想到进了门后,轿子却没有停,又走了小半个时辰,才终于落了下来。顷刻间,轿帘就被拉了起来,一个轿夫对我看看:“到地儿了,请姑娘落轿。” 我定睛一看,这才发现天色竟然已近黄昏,周围影影幢幢地看不真切。我坐着叹了口气说:“大……大哥,这筝先帮我搬走……” 那轿夫似乎莫名其妙地看看我,伸一只手进来取筝。 我忙喊:“小心,小心,您两个手行不,这筝可……沉……” 我的“沉”字还没说出口,只见那轿夫早已一只手将那筝提了过去。我惊得嘴巴都合不拢,边下轿边说:“大……大哥神力!” 那轿夫又莫名其妙地看看我,说道:“姑娘拿好。”说着,将那筝就往我手上一塞。 我大惊失色,这筝要是就这么往我手上放,我两只手可不要立时折在此地。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却见那筝已稳稳地在我手上捧着,咦……它一点儿也不沉,似乎比寻常琴筝还轻那么点儿。 这时妙音娘子也从轿中走了下来,远远地望见我,笑说:“琴师跟这仙鸣筝果真是是琴瑟和鸣、珠联璧合啊。” 下了轿才发现这儿竟是一处极大的府邸,广大处极是富丽堂皇,细微处又极是曲径通幽,周遭遍植各色奇花异草,配以怪石淙溪,耳边是不知哪里飘来的悠悠丝竹之声,一时如入仙境。 只听妙音娘子叹道:“贵府静而蕴风雷之气,雅而含卓然之骄,果真是胜过神仙洞府……听此乐声有仙家浩然飘逸之韵,却比仙家另增鲜活灵动的人间情意,有如君子和而不同,让人闻之忘俗。妙音今日能踏足贵宝地已是三生有幸,更兼竟能闻得如此曼妙之声,幸甚幸甚。陶总管,不知这乐声却又从何而来?” 前来迎接我们一行人的陶总管听了笑道:“多谢娘子夸赞,实不相瞒,此曲正是小人主上为迎接娘子所奏。如此看来,娘子真是我家主上的知音。”他须发皆白,却鹤发童颜,看不出到底多大年纪。那两条白眉竟已长过了下巴,让人过目不忘。他笑起来的时候,两条眉毛也弯弯扬起,随着身体晃动着,说不出的慈眉善目。 妙音娘子惊叹道:“竟是此间主人所奏?妙音此次前来为府上年宴助兴,可真是班门弄斧了。” 我竖着耳朵听了听,说得天花乱坠的,我怎么听不出有什么特别的。 陶总管引着我们几人绕过一个小山坡,来到府中临湖一处暖阁里,说道:“今夜年宴就摆在这里,此处三面环山,一面临水,夜间湖中绽开朵朵莲灯,有舞娘在结冰的湖面起舞助兴,加上娘子的仙音,吾等可要洗耳恭听。” 我凭栏往湖面眺望,只见湖面已然结冰,却仍望得见湖底幽翠,此刻暮色中,湖面上起了层层雾气,直往天际升腾去,果真如仙境一般。 陶总管道:“此时离开宴还有些时候,娘子舟车劳顿,可先行用过晚饭再准备不迟。” 他不说还好,他这一说,我顿时感觉腹内空空,才想起来早上在客栈里吃了早饭之后就再没吃过东西。 没想到妙音娘子答道:“寒烟翠有个习惯,我们姐妹夜间吹奏之前从不吃东西,以免污了丝竹清音。” 陶总管点头道:“既如此,就请娘子等在此间自便,老朽还要去看着年宴的菜色,先行告退。” 眼见他要走,我心中暗暗着急,却又不能说,恰在此时,肚子与我心意相通,竟咕噜噜叫了起来。 妙音娘子抬头看看我,我脸上一红,眼珠子瞎转。 “这琴师不是寒烟翠的人,没有我们的习惯,还请陶总管带她先去吃点儿了再来。” 我只觉这妙音娘子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好听了。 陶总管在前带着我慢慢走着,边走边说道:“琴师仔细看着脚下,这府里的路弯弯绕绕,可不好走。” 我一路贪看着奇花异石,嘴里虚应着,只觉这天一黑,各处灯笼燃起,这府里又多了几分幽深旖旎的韵味来。 一时他带我到了一处小院内,只见院中屋内桌子上早就摆好了各色精致小菜。陶总管笑眯眯地说:“琴师请自用,这屋子隔壁就是小厨房,您用完了饭,去叫一声就有人带您回暖阁中去。切不可自行返回,恐别迷了路。恕老朽还有差事在身先行告退。” 见了这么多好吃的,我巴不得他快点离开,忙点头坐下吃起来。菜还未入口,已觉香味扑鼻,食指大动,待到吃起来,果然是口齿留香、回味无穷,简直比桃心做得还要好吃哪。想到这儿,我拼命晃晃脑袋,似乎想把这个名字从我的脑海里晃出去。 一时饭毕,我摸了摸肚子,只觉得满足极了,站起来走到门口,竟然觉得吃得有点撑。抬头见一弯新月斜斜低垂,各色星子衬着漆黑夜幕闪闪发光,如那多情人的眼眸。 我撑着肚子正想往小厨房走去,突然想到要是此刻就回暖阁中,妙音娘子突发奇想真让我调琴那可怎么办。今夜夜色如此之好,何不赏风赏月地慢慢踱回去,看看情况再说。 打定了主意,我便随手取了一只案上的灯笼攥在手中,循着记忆中的道路,慢慢向暖阁的方向走去。 走了不多久,只见迎面一座假山遮住去路。我心里狐疑,来的时候,没印象有穿过假山啊,难道这么一会儿已经走岔了路?回头望望,并没有岔路分支,向前看看,只有一条路可走,就硬着头皮钻了过去。 出了假山,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座小院,院中仅有几间茅草小屋,很是有农家气息。我这回已是百分百确定自己走错路了,只是不知这府邸中怎么还有农家小院,心中一动,便走上前观瞧。 还没走近,耳中却已听到马嘶、鸡啼之声,原来这处小院是养家畜、家禽之所。刚想止步回身,却见黑夜里院中有什么白白的一团团的东西四散着,似乎还在微微地闪动着,就如坠在天上的繁星。 我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就着昏暗的灯笼,定睛一瞧,一时间只觉胸中一阵热血翻腾,不禁轻呼道:“原来是你们!” 这一团团白白的不是别的,竟是散养在院中草地上的一只只白兔。 我俯身抱起一只来,轻轻婆娑着那柔软的小身体,只见那兔子一对红眼睛受惊似的望着我。我柔声喊道:“是我呀。我的小乖乖。” 我知道那兔子是无论如何不能想象我是它们的同类了,将它仍放回草地,起身举目一看,见地上星星点点,数不清到底有多少只兔子。寻常人家也有饲养家兔的,可哪有这样散养着,还养了那么多只。突然有一种熟悉又让人胆寒的感觉让我起了一阵鸡皮疙瘩,我心说,好冷啊,还是慢慢找了路回暖阁去吧。 就在此时,草坪中突然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有什么贴着地面斜斜地划了过来。兔子们显然也听到了这个声音,纷纷都慌乱地四散逃窜。连草屋中都一时马嘶羊啼,鸡鸣狗叫。我心中一惊,忙循着声音在草丛中仔细观瞧。这一看不要紧,我倒吸一口冷气,吓得手中的灯笼都脱了手,一动都不敢动。 草丛中竟是一条巨大的蟒蛇,足有碗口粗细,鳞片在夜色中闪着诡异的紫色光芒,隐在草丛中不知长短,只觉得十丈有余。难怪兔子们四散奔逃,谁能料想在这府邸宅院中竟还藏着天敌! 也是我的天敌…… 我猛地反应过来,头也不回地奔出院子,耳中却听不见声响。好容易大着胆子回头一瞧,见蟒蛇似乎并没有发现我,而是径直往兔子多的地方游去。只见那蟒蛇看准时机,张开一张血盆大口,舌头一翻,便将几只兔子卷进了肚子里。 我的心砰砰直跳,眨眼间又有许多同类纷纷葬身蛇腹。一切都那么安静,没有尖叫,没有鲜血,只有杀戮的地狱。 此时却只听悠悠丝竹之声,如龙吟如凤鸣,如流水如烟霞,从空中飘散过来。在这绝美乐声的映衬下,这杀戮之境透着更加诡异的气氛。我心中一动,莫非是暖阁中的宴席已经开始。 一时巨蛇不知吞了多少兔子才终于吃饱了不再动弹,像是躺着在休息。我的眼泪扑簌直下,耳中只听咕噜有声,竟像是蛇肚中消化的声音。我几欲作呕,挣扎着往前奔去。 好不容易绕过了假山,我四肢发软,扑通一下坐在地上,这时实在撑不住,将刚才吃的东西哇的一声都吐了出来。 这时,突然觉得背上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像是有人用力踢了我一脚。我正欲回头,只听有人说道:“哪个不知好歹的丫头,黑灯瞎火的坐在地上,想绊死人吗!” 我好不容易站起来,回头一看,见是一个年轻女子,脸蛋瘦削,衣着华丽,手中提着一盏灯笼,正瞪着一双大眼望着我。这时只见她又捏着鼻子说道:“呦,这是什么味道。好你个大胆的丫头,主子的年宴还没开始,你倒先吃喝上了,还吐得这一地。陶总管现在是越发地骄纵下人了。” 我忙拉住她,示意她轻声:“小……小心,这府中有……蛇!” 她愣了一愣,甩开我的手,哈哈冷笑起来:“呵呵呵,蛇!哈哈哈。”说完,脸色一板,立起一对丹凤眼,厉声道:“什么蛇不蛇的,这府上有什么都没什么好奇怪的,你到底是哪里来的丫头,一条蛇就至于吓成这样!” 我张着嘴巴不可思议地对她看看:“是好大一条蛇,很可怕很恶心。” 她一听,劈掌就在我头上扇了一巴掌:“你再胡言乱语,看我怎么收拾你!”说着,又作势要打。 我怒气上窜,格开了她的手,正欲发作,却从来不知道这架该怎么打,正闹得不可开交,只听身后有人喊道:“这是怎么回事!快停手。”我一听,是陶总管的声音。 那女子见是他来了,眼睛一瞟,说道:“哼,陶总管来得正好,这不知哪里来的野丫头,不但私自饮宴,还竟敢跟我动手。你说吧,这该怎么处置。” 陶总管看了看我,忙堆笑说道:“姑娘有所不知,这是主上今日请来为年宴助兴的寒烟翠的琴师,并不是府中丫头。不知她怎么迷了路,竟冲撞了姑娘,想来是一场误会,姑娘看在老朽薄面,饶了她这回。” 那女子听他这么说,下巴朝上扬了扬,说道:“我说呢!原来是那些狐媚子带来的人,怪不得这么鬼鬼祟祟。” 我刚想答话,陶总管一把拉住我,轻轻抚了抚白眉,笑道:“甘若姑娘,主上在暖阁中一直不见姑娘来,特遣老朽来请,姑娘还是快快随我赴宴,若扰了主上的兴致可就不好了。” 甘若听了,脸上的寒冰终于融化了点儿:“看在主上的面子上,今日之事我就不再追究。陶总管,头前掌灯!” 陶总管舒了一口气,笑道:“哎哎,好咧。”他回头示意我道,“琴师也请随我来,妙音娘子找了你好久了。” 第九章 惊人之变 第九章惊人之变 离暖阁越近,乐声越是清晰,果然阁中宴席已经摆开,妙音娘子正坐在寒烟翠等人中央素手轻弹。我们刚踏入暖阁,甘若便嘤咛一声,往上首一人身边一坐,娇俏道:“主上,甘若来了。让主上久等了,甘若自罚一杯。” 我脑门上三滴汗,这人变起面孔来都不带换气的,刚才凶得像母夜叉,现在柔得像花仙子。 只见上首一人身着红衣,那红红得炫目刺眼,如盛放之牡丹,让人不由自主将注意力集中到他身上。只见他神情萧索,眼中闪过一丝笑意便再也不见。只听他说道:“来了就好。坐下面去吧。” 甘若刚干了一杯,听他这么说,噘了噘嘴,老大不愿意地挪了挪窝,坐在此人下首左侧第一个位子上。 我望了望妙音娘子,见她凝神注视那仙鸣筝,似并没有注意到我进来。往堂中一瞧,见甘若下首坐了一个铁塔般的大黑汉子,此刻正埋头喝着酒,不问世事。大黑汉的对面坐着一个白面书生模样的文士,手中拿着一把羽扇轻轻摇着,与那大黑汉一黑一白形成鲜明对比。书生两侧均摆着几案,只见陶总管往他下首那张案后坐下。此刻只剩书生上首,与甘若相对那张还是空着,我心中一动,那是我的位子? 觉得这么站着也不是事,我决定不管三七二十一,迈开步子就往那张小案后一坐。 甫一坐下,抬头只见对面的甘若立马横眉竖目张口刚想要说什么,却听她旁边有个洪钟般的声音说道:“哪里来的小丫头,也不看看,那里是你坐的地方么。” 我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是那大黑汉,此刻正正颜厉色地望着我说道。而甘若在一旁频频点头,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这儿的人怎么都这么凶啊。我如坐针毡。 这时只觉身边有一束寒冰似的目光朝我看来,我扭头一看,正是上首那红衣人,显然正是此间的主人。我被他看得更是冷了半截,立起身子就想要走开。 这时却只听那红衣人说道:“既然坐下了,就好好呆着,一会儿站一会儿坐,搅得我连这仙音都听不安宁。” 他一开口,堂中所有人都不再言语,大黑汉继续喝着他的酒,只甘若仍旧对着我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 我索性不再看她,干脆在几案后坐坐好,只见面前案上摆着各色精致菜品和水果,竟比我刚才吃的还要精致十倍,看上去就赏心悦目,让人垂涎三尺,吃起来想必更是回味无穷。只是我现在这个心情,是一点儿东西也再吃不下了。 于是凝神细听妙音娘子所奏,此刻静下心来,才觉出这乐声婉转细腻,如弹奏之人的温柔体贴,轻抚每一个欣赏者的心灵,让人不由自主地觉得舒适安逸。抬头见暖阁前的湖面上果然围湖点起了数十盏红色莲灯,有一群舞女,衬着灯光,在湖面上翩翩起舞。衣袂连着灯光,灯光又映着白雪与娇颜。三面山坡如一只大手,把乐声拢于湖面之上,又传回暖阁中,此情此景此乐果真如临仙境一般。 我不禁咂咂舌,自言自语道:“果然是会享受的人。” 身边的白面书生听到了,轻笑道:“这还不是顶好的。若不是这寒冬季节,就在湖中泛一叶扁舟,奏乐之人只在这舟上远远吹奏来,乐声经过湖水传递、环山共鸣,在这暖阁中听来才别有滋味。” 我听了不禁连连点头,对他笑笑,觉得这地方就他和陶总管看着让人可亲一点儿。 这时却只听妙音娘子乐声由缓转急,手上弹奏的速度越来越快,湖中舞者也越舞越急,似是乐曲奏到了□□。暖阁中人纷纷屏息凝神,只觉气息和心跳也随着乐声加快了起来。就在这时,仙鸣筝发出一个急切的高音,如天上惊雷,山崩地裂,“啪”的一声,弦应声而断。 妙音娘子脸色一变,更显苍白。 甘若拍手笑道:“寒烟翠果然厉害,本姑娘倒没见过这弹到弦断的本事。” 只见妙音娘子捧着仙鸣筝悠悠上前,对红衣之人施礼道:“仙鸣筝从未离开过寒烟翠,今日一路颠簸,弹奏之前又未经调弦,是以琴筝不悦。归根结底,还是妙音技艺不精,扰了尊客的雅兴,乞蒙见恕。” 甘若白了白眼睛:“断了弦还诸多借口……”她还想说什么,却见红衣人瞥了她几眼,只好把剩下的话咽了下去。 “素闻琴对知音,今日弦断,不怪娘子,也许只是这筝不愿奏与我听罢了。”红衣人淡淡说道。 妙音娘子捧了筝往我面前一送:“弦既已断,还请琴师修复。” 这下阁中诸人又把眼光都聚焦在我身上,我一个头变两个大,我哪里会修什么琴啊,只得硬着头皮从她手上接过来,两人伸手间袖子都挡住了仙鸣筝,我却看见她悄悄自筝中取出一个坚硬纤细的白色物件,堪堪藏于她袖袍之中。 我惊异地望望她,她对我一笑,眨了眨眼睛。 我捧着筝正摸不着头脑,却听妙音娘子对着红衣人又说道:“琴师修琴之际,不如妙音为您清唱一曲,作瑶仙舞,共贺新春佳节。” 红衣人微笑点头道:“妙音娘子自唱自舞,难得一见,倒比弹筝更要有趣得多。” 只见妙音娘子启樱唇开口唱道:“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汨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边唱边舞动身形,拂袖翩翩,如惊鸿仙子,如展翼凤凰。 众人看得目不暇接,我却存着另外的心思,她从筝中取出的是什么?看着竟像是一柄银白色的短剑,她为何要藏剑于袖中?为何在此时翩翩起舞? 不一会儿一曲终了,歌声停了,舞步却没停,妙音娘子口中还在念着什么,身形旋转,离红衣人越来越近。我没来由地捏了一把冷汗,将怀中的仙鸣筝捧得紧紧的。 只听妙音娘子边舞边念道:“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妙音恭祝尊客永享这如仙之福,永住这——逍遥洞府。”最后四个字一出,她袖子一拂,飞出一柄通体发光的银白色短剑,朝着红衣人直直刺去。 就在此刻,我手中的仙鸣筝呼地飞了过去,正砸在短剑上,却并没有卸去短剑之势。电光火石之间,短剑只顿了一顿,仍旧朝着红衣人飞去。只听“噗”的一声,剑直刺进了一个人的胸膛,血光一出,剑身竟像冰块融化一般,瞬时消散不见。 整个暖阁中的人似乎都被这顷刻间发生的变故吓呆,堂中除了火烛噼啪作响,再无别的声息。就在这一瞬间,妙音娘子竟如仙子般,驾着一朵紫色祥云,早已飞身在半空中。她在暖阁上方回身一看,惊呼道:“小星!怎么会是你!” 我蒙哼了一声,只觉胸口一阵阵撕心裂肺的痛,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滴落下来。嗯?她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她怎么也会飞…… 刚才见妙音娘子袖怀短剑起舞,我就知道要发生什么,只是无论发生什么,都与我无关,是以我虽略觉紧张,却并不担心。但当这逍遥洞府四字如一把穿心箭射进我的耳朵时,一瞬间,无数念头涌进我的脑海里。但情势已由不得我多想,只是直觉上我告诉自己,我不能让他死,我还有很多问题要问他,他不能死。我的身体如一支弓箭本能地弹了出去要挡这一剑,没想到手上的仙鸣筝真与我心灵相通,竟比我还先飞了出去,挡了一下剑的锋芒。若不然,就算我坐得离那人再近,也来不及。只是没想到,仙鸣筝还是挡不住这仙剑的去势,它扎扎实实地扎在我的胸膛上,化为我血肉的一部分。 而那人——我已无力气问出口,你真的是害了我五百世的——,我只能拿眼睛望着他。此刻我正仰面躺在他的怀里,不用费力都能看到他眼睛里闪过的神情,那是怀疑?惊讶?甚至还有愤怒?他用手按着我的伤口,抬头看着妙音娘子,那眼光冷得比冰剑还冰。 阁中另外几人此刻将妙音娘子团团围住,她脸上却不见一丝惊惶,只焦躁道:“小星,你可知你救了谁?!”见我根本无力答她,她又厉声对红衣人说道,“她为你挡了一剑,你为何还不救她?” “你自己知道你用的是什么剑,你觉得她还有救吗?”他面若冰霜地说。我只觉眼皮沉沉地架不住,身上一阵寒一阵暖,竟已觉不出疼,不知是不是已经麻木。 “杀你,不用堕仙剑却用什么。”妙音娘子恨恨地说道。 “凌希太子看来对我是恨之入骨。” 听到这个名字,我一惊,挣扎着抬着眼皮望去,只见“妙音娘子”一愣,眉头一皱,一张丰神俊逸却此刻显得颓丧苍白的脸浮现在我眼前,正是凌希。 “看来你早就知道是我,”凌希叹了口气道,“那么你也知道我来是为了什么,”他的眼神变得愤怒,“可是你却不说破,你像看耍猴一样看我演戏给你看。” “只要歌好舞好,我倒不介意是真的还是假的妙音娘子。”他说得云淡风轻。 凌希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竖起剑眉星目道:“让我带她走。” “不行。” “你知道你的这些人拦不住我。” “你可以走,她不能走。” “只有我才能救她。” “谁说我要救她。” 凌希愣了一愣,喊道:“你不救她?她可是生生替你挨了一剑。” “我又没有求她。”他低头看看我,眼睛里的寒冰几乎要溢了出来。 我只是在想,我怎么还没有死,这样半死不活到底要我怎么办。 凌希跺一跺脚:“好,逍遥洞主……不,天蓬元帅!你可以不救她,但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他说着,高声对我喊道,“小星,你撑着,我一定回来救你。”说完,身形一晃,已是瞬移出了暖阁。 阁中其他人正欲追上去,那逍遥洞主却轻轻摆了摆手,口中说道:“好走,不送。” 他的手一离开我的伤口,我只觉一股钻心疼痛像毒蛇一样咬住了我,再也撑不住,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昏死了过去。 第十章 阴曹地府 三 昏昏沉沉的,如同飘浮在太虚。耳中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一个老迈的声音道:“主上,这姑娘眼见是只剩一丝游魂还在,不中用了……” 一个洪亮的声音说:“凌希那小子带来的人,不会是什么好人,死就死了……” 一个文弱的声音道:“如果那真是堕仙剑,凡人一碰就是有九条命也死了。她能撑到现在已经是奇迹……” 一个骄矜的声音说:“贱人多长命!哼,谁让他们谋害主上,活该!……” 一双手轻轻抚过我的脸颊,如春风抚过草地,温暖而和煦,我只觉自己轻飘飘地直往九霄要飞去。 “主上!她已经没救了,您何必还浪费真气救她!” “谁说我在救她,”一个冷峻的声音说道,“你为何要救我?” 我飘在天上的灵魂愣了愣,这是……问我吗?突觉那双手猛的一紧,那和煦春风顷刻间变成了刺骨寒风。肉身一痛,灵魂便被逼回了身体。我“啊”的一声叫了出来,眼睛立马睁了开来。 那白面书生忙走过来看了看我,大骇道:“不好,回光返照。” 逍遥洞主脸上丝毫没有表情,只听他冷冷又问道:“你为何要救我?” 我气若游丝地说了一句:“你……为何要害我……”后面几个字愣是再也没力气发出来。 白面书生急得把耳朵凑到我的嘴边听了听,怔了一怔,回头对他说:“主上,她说的……好像是……你为何要害我……五百世……” 他愣了愣,我第一次见到他脸上有了明显的情绪变化。却只在这一瞬,我感觉自己的身体突然被抽空,像一根寒风中的蜡烛,突然一下,灭了。 耳朵上的锁灵链勒得我生疼,我叹了口气,阴间的服务态度到底还是没有丝毫改变。我望着沉沉的黑暗幽冥,觉得这短暂的“为人”的一世,短得像只是个梦,几乎不曾存在过。只是可怜了沉星小姐,好不容易捡回条命来,又被我生生给断送了。 阴司门口的牛头远远地看见我,就招呼道:“嘿!小兔来啦。我还在想呢,你该快要来了,就把你盼来了。” 我对他看看:“谢谢你哦,在阴间整天惦记我。” 牛头笑着说:“好说好说,老朋友了嘛。看来,这一世你还是老样子啊。” 我无奈地笑笑,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如今坐镇首殿的可还是阎罗王?” 牛头摇头道:“还惦记着阎罗王呢,早又被发配回他的叫唤大地狱喽。如今坐镇首殿的,还是秦广王殿下。” 我低了头竟有点怅然,耳朵突又被拽了一下,黑白无常的耐性向来不大好。我叹了口气,跟牛头挥了挥手,便再次踏进了阴曹地府的大门。 首殿判桌旁是我的两个老朋友,秦广王和崔府君。见我一进门,秦广王先就笑了:“好久不见啊,小兔。” 我拜了拜他,也笑笑道:“上辈子听说殿下您头风犯了,心中着实记挂。走的时候都不安心,可从来没有哪一辈子没见到您就走了的呀。不过看殿下如今重新坐镇首殿,恢复往日飒爽雄风,想来必是早就痊愈了。那小兔我就放心了。” 秦广王哈哈大笑:“小兔五百辈子了,说话还是这么叫我开心。” 我苦笑一声:“是啊。殿下,五百辈子了,我一点儿长进都没有。” “哦?”秦广王道,“莫非这辈子,你还是被那逍遥洞主给害了?” 我摇摇头:“这一世更惨,我被自己害了,害得苦苦的。” 秦广王眼睛一瞄崔府君,崔府君忙翻开批命卷念道:“第五百世,为救逍遥洞主,被堕仙剑穿心而死。” 秦广王听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小兔啊小兔,你长进了啊!”他用手指指我,“你,你,你连救人都学会了啊?!还偏偏救的是他!” 我晃了晃我的长耳朵,说道:“我是不是上几百辈子前欠了他什么?我到底还要还他几百辈子?能不能一次性都告诉了我?” 他听我一口气说完,憋出三个字来:“不知道。” 我黯然道:“也没关系,反正我知道了,我要这么一辈子一辈子还到灵魂寂灭为止。” 秦广王听我这么说,突然眼光一亮,问崔府君道:“你刚刚说,它被什么剑所杀?” 崔府君忙又翻看批命卷,恭恭敬敬地答道:“回殿下的话,堕仙剑。” “堕仙剑是天庭之物,怎么,这次,你还惹了天庭的人?” 我摇摇头,心中一动,凌希……真是天上的神仙?只听秦广王又道:“堕仙剑乃仙家的刑具,中了堕仙剑,仙人魂魄坠下天庭,永堕凡尘。要是凡人挨上一剑……”他住口不语,只细细端详我。 我问道:“凡人挨上一剑会如何?” 他望了望远处,说道:“魂飞魄散,永不超生,灵魂寂灭,油尽灯枯。” 我一呆,低头不语,凌希啊凌希,逍遥洞主害了你几百几千辈子?怎么好像三江四海仇比我还深…… 我苦笑道:“可我的魂魄还在,也许只是因为……我不是凡人,我是凡兔。” 秦广王摇摇头:“神仙都抵不住这剑,你一只兔子何德何能抵受得住?这其中必有什么缘故。” 崔府君在旁咳嗽一声,堆笑道:“咳咳……殿下,时间不早了,是否早点在这批命卷上画了押签,好让这小兔早点上路?有话咱们来世再谈不迟。” 秦广王点点头:“正是,光顾着跟小兔叙旧,差点把正事给忘了。”说着,抓起手上的笔来。 我惨然一笑:“这回……给我挑个漂亮点儿的兔子胎哦。” 秦广王只当没听见,不假思索地提了笔往批命卷上批去。 就在此时,只听一个声音喊道:“秦广王殿下且慢。” 殿中二人,包括我,都愣了一愣,这阴司断命,还能有人喊暂停? 只见一人飘飘落在殿中,羽扇轻摇,微微含笑,我一看,这不是逍遥洞府中那个白面书生么,不禁脱口而出:“你怎么也死了?” 他笑着对我眨眨眼。 秦广王脸色微变道:“足下是谁?竟敢独闯我的阎罗殿。” 白面书生稽首道:“事从权宜,小人怕赶不上殿下给这小兔子批命,是以未等通报便闯了进来,万望殿下见谅。” 秦广王哼了一声道:“本王批命,与你何干,足下到底是何方神圣?” “在下姓王名煜。” “王煜?”秦广王茫然地重复道,像是在脑海中搜索这个名字。 那王煜摇着扇子轻笑道:“碌碌无名之辈,殿下无需介怀。” 秦广王没好气地说:“能独闯我阎罗首殿,就不会是无名之辈!” 这时,崔府君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侧身对着秦广王的耳边说了几句。 秦广王听了,若有所思,点头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昔日天蓬元帅座下混元一气都统大将王煜将军,失敬,失敬。” 我一呆,这书生名字好长,听着还是什么将军。看他这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打死我也不相信。天蓬元帅又是个什么鬼。对了,垂死挣扎之际,似乎听见凌希也说起过。又好像在什么别的地方也听过这个名字。 只见那王煜笑着摇头道:“昔日功与名,皆作浮云散。现在我只是逍遥洞主手下一个小小文士。” 秦广王一愣,看了看我,口中默念道:“逍遥洞主……” “正是!今日小人前来,是想代我家主上向殿下讨个人情。”王煜用手向我一指道,“让我带这小兔子魂魄回去。” 我听了呆了呆,是还没害够我吗? 秦广王又是一愣,还没开口,只听崔府君在旁阴阴冷笑道:“王将军好大的口气,不论是仙是鬼,是人是妖,入了我地府阎罗殿,哪有回得去的道理!” 王煜抚扇笑道:“所以才来向殿下讨情嘛,看在往日的交情,殿下可否网开一面?” 秦广王鼻子哼了一下:“交情……哼,阴间素来不讲交情。” 王煜听言,叹口气道:“殿下竟忘了千年以前阴间鬼王叛乱之事。” 秦广王和崔府君同时愣住,半晌,秦广王方才答道:“千年前一役,确实多亏了天蓬元帅解我地府燃眉之急,只是……阴间自有阴间的规矩,我可不是那阎罗王……”他顿了顿,没说下去。 王煜见他如此,便道:“小人知道殿下素来秉公严明,不敢为难殿下,是以先去酆都大帝那儿跑了一趟,殿下请看——”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块黑得像砚台一样的令牌,递给了秦广王。 秦广王不可思议地接过来,崔府君就着他手上一看,低声道:“殿下,这……确是大帝的令牌……” 秦广王点头道:“果然是天蓬元帅手下,将军手段高明。” 王煜笑了笑:“非是小人有何高明之处,只是大帝日理万机,不屑与小人多费口舌,况且只是区区一只小兔,殿下无须多虑。” 秦广王道:“既有大帝令牌,本王再无阻拦之理。只是……”崔府君一惊,刚想说什么,被秦广王瞪了一眼,憋了回去。 只听秦广王继续说道:“只是……这只兔子的生死轮回,不像将军想得那么简单。请将军回去上复天蓬元帅,元帅执意要违天意带这兔子走,本王也不拦着,只是个中一切后果,请元帅……请逍遥洞主自己掂量着办吧。” 他话说至此,将袖子一摔,往背后一转,已是准备送客。 我看了看他的背影,这就算说好了?怎么就没有人问问我的意见哪?我张口叫道:“我不去……” 话还没说完,王煜将我轻轻抱起,像根本没听到我说什么,向秦广王躬身道:“多谢殿下!告辞!” 就在此时,从殿外跑进来一个黑无常,进来就跪倒在地,口中道:“启奏殿下,天庭遣传令官来了,此刻已在门外。” 秦广王回身愣了愣:“天庭?可知是哪个宫里的?”他对我和王煜看看:“今日我这阎罗殿好生热闹!” 王煜却皱了皱眉头,暗暗说道:“来得好快!”,说着将我往羽扇下一扣,身形一动,就想从门口出去。 突见一朵白云自门外飘了进来,落在殿中,只见云中走出一个人来,头戴朝天帽,身穿盘云服,对秦广王躬身道:“奉太子之命,传太子口谕,请地府酆都大帝座下阎罗首殿秦广王接旨。” 第十一章 回魂 秦广王听了,惊道:“天庭太子殿下?” “正是。” 我躲在扇下听了,心中一荡,可是凌希来找我了?正想开口说,我在这里!张了张口,却突然发现,自己竟然口不能言,突然一下变成了哑巴。我傻了眼,只能竖起耳朵凝神细听外面动静。 只听秦广王道:“太子素日与我地府并无瓜葛,怎会突然派仙官前来宣旨?” 那传令官刚想开口,似乎察觉有外人在,回头看看王煜,问道:“这位是?” 我刚想从扇下跳起来,却被扇子压得死死的,又苦于口不能言。心中暗骂,不能说话肯定是这小子搞的幺蛾子。 只听王煜淡然自若地笑道:“小人无名之辈,这就走了,不耽误仙官宣旨。” 他刚想带着我飘然而去,尚自看着发呆的秦广王突然开口说道:“王将军且慢!” 王煜叹了口气,轻轻在扇下抚了抚我的毛,回身站定。 秦广王见他不走了,方走到传令官身边,拱手问道:“敢问仙官,太子口谕,可与……一只兔子有关?” 那仙官一惊,不由自主地点头道:“正是。殿下如何知晓?” 秦广王并不答言,只点了点头,突然高声道:“传令,调三万阴兵,将这阎罗殿团团围住,别给我走了一只苍蝇!” 早有黑白无常领命而去,不一会儿,整个殿外黑压压不知站了多少排面无表情的阴兵。仙官看得心惊,颤声道:“殿下,您……这是何意?” 秦广王道:“仙官莫怕,若太子谕旨与兔子无关,本王跪下听旨就是。只是谕旨既果与兔子有关,那本王可就得行事谨慎着些,可别误了太子的大事,您说是不是?”他对着那仙官说话,说到最后一句,却拿眼睛只看着王煜。 王煜苦笑一下。 仙官惊道:“原来这兔子干系如此之大。” 秦广王道:“怎么不是!”崔府君在旁嘻嘻笑道:“殿下英明!”我听了简直想哭,你们这一个两个什么时候这么重视起我来了! 仙官说道:“那现在,小仙可以传太子口谕了吗?” 秦广王躬身道:“仙官请!” 那仙官清了清嗓子,说道:“奉太子口谕,着……” 刚说了没几个字,突然一阵狂风自殿外刮了进来,吹得殿中火烛齐灭,吹得那层层叠叠的批命卷飞得满殿都是,吹得那仙官目不能张、口不能言。 秦广王怒喝一声,手掌一翻,殿中火烛复又亮起,风势却只略减了减,他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这时只见殿外茫茫阴兵中间竟被生生刮出了一条路来直通殿中,有一个人正竟似驾着狂风飞来,夺目的红色衣袂在风中飞舞。 仙官好不容易睁开眼睛,喊道:“来者何人?” 秦广王默默道:“没想到,他真的来了。” 只见那来人并不入殿,只遥遥地停在空中,冷冷地将殿中之人一一看过来。看到那仙官时,那仙官一个寒噤,俯身下来眼看着竟似要扑通跪倒,好在及时想想不对,顺势躬身道:“见过……天蓬元帅……” 天上那来人嘴角勾起一丝讥诮的笑意:“传令官好久不见……” 仙官连连点头道:“正是……元帅英姿……丝毫不减当年……” 来人眼光一晃,冷笑道:“当年?呵呵。当年哪儿有现在这么逍遥。” 仙官自觉说错了话,低头不语。 秦广王早已按捺不住,扬声道:“天蓬元帅真是稀客!不知今日到来,所为何事?” 天蓬看了看他,漠然道:“千年不见,殿下倒才真的是一点儿没变。我来所为何事……”他将眼神一掠王煜道,“殿下心知肚明。” 秦广王听说愣了一愣,似乎不敢相信他如此坦白,咳了一声道:“非是本王不肯放人,只是……仙官在此,天命不可违。” 仙官听得莫名其妙,抬头对他看看。秦广王忙对他使个眼色,指了指王煜,轻声道:“兔子……” 那仙官一愣,也指指王煜:“他是兔子?” 王煜忍着笑无奈地摇摇头。 秦广王恨不得吐一口血出来:“兔子在他手上!” 那仙官一怔,还没开口,只听天蓬冷冷道:“没错,我便是为那兔子而来,传令官莫非有何异议?” 仙官连连摆手:“不敢不敢,元帅自便。” 这下殿中之人都很吃惊,秦广王拉住那仙官道:“仙官怎的忘记了太子口谕?” 那仙官又一愣:“小仙没忘啊。” “那兔子怎可让他们带走!”秦广王急得团团转。 仙官不可思议地对他看看:“奉太子口谕,着秦广王开释中了堕仙剑的兔子魂魄,放其还阳……” 秦广王听了愣了半天,似乎还在等着后文:“没了?” “没了啊。” “太子就没说要将它捉拿上天庭什么的?” “没……有……”仙官对秦广王看看,那眼神的意思大家都看得明白,秦广王殿下莫不是脑子坏掉了? 天蓬早就不耐烦了:“既如此,还废什么话!”他用眼神一瞥王煜,自己一回身,已往远处飞去。王煜心领神会,对着那仙官和秦广王略施一礼,随后身形一转,托着我便飞身出了殿外。 没有秦广王的号令,阴兵们个个木着脸一动不动。 那仙官见我们要走,还遥遥地拜道:“天蓬元帅好走!天蓬元帅一路顺风!” 我从扇子的缝中回头望去,见秦广王一张阴晴不定的脸也正望着我,轻轻地摇了摇头,我一呆,随即又想,他应该看不见我才对。 “主上怎么亲自来了?都怪小人办事不力。”王煜飞在天蓬身后,轻轻说道。 “哼,你知道就好。不是为了你,此刻我几个回笼觉都睡好了。”天蓬还是那么冷漠的语气,“它怎么样,怎么一点儿动静都没有,是不是又死过去了?” 王煜伸手将扇子拿出来,看着我笑道:“主上放心,刚才抱起它的时候,我封了它的言语。只不过,现在看来它只是有点儿晕高。主上可要解了它的封?” 我趴在扇上,大气都不敢出,心中默想,果然是你小子做的好事。低头往下一望,无数云朵在脚下飘过。妈呀,你们到地方了再把我拿出来行不?这么高把我拿出来,想吓死人吗! 没想到天蓬一把将我的耳朵拎起来,悬空拎在手上,端详了会儿,若有所思道:“这么多年没见,兔子还真成了精……看它这会儿看我的眼神,恨不得把我生吞活剥,现在让它开口,只怕没什么好话,就让它这么哑着吧。” 我吓得心都跳出了喉咙,扑腾着要把四爪往他手上去搭,耳朵断了我就要粉身碎骨了!突然愣住,咦,我不是已经死了么。 王煜见我扑腾了半天突然不动了,忙从天蓬手上把我接过来,又捧回扇上,笑说:“主上别把它再吓得魂飞魄散了。” 过了不知多久,两人按下云头,我方才定神一看,原来已回到了逍遥洞府的暖阁外。刚要提步入内,王煜突然拉住了天蓬,悄声道:“主上且慢。” 天蓬微一迟疑,随即会意,只见他抬手一挥,暖阁的门户竟瞬间化作无形,将阁中事物展现得一览无遗。 只见阁中榻上躺着一人,一动不动,像是已经死了。我定睛看了又看,终于确定,这不就是我么,确切地说,是我的尸体。“我”旁边还坐着三人,正是陶总管、那大黑汉和甘若。看样子三人似乎正在商讨着什么,对暖阁外的我们丝毫没有注意。 一时只见三人似乎商量妥当,只见那大黑汉将双腿一盘,口中念念有词。我正摸不着头脑,突然只见大黑汉手伸两指,指上精光四射,眼看着就要往我的胸口上戳去。 我看得一惊,若不是被封了言语,必定要叫出声来。不在我的身体里看到有人戳我的感觉也不太好。 天蓬微微皱了皱眉头,一抬手,门户恢复成原状,却被他早拍了开来。 王煜也忙跟进了暖阁,口中急呼道:“杀童大哥,手下留情!” 冷不防突然有人进来,三人都是一惊,见是天蓬寒着一张本来就面无表情的脸,都忙拜倒。 “你们在干什么?”天蓬并不看他们三人,径直往上首一坐,身体往软榻上一歪,似乎累了好久。王煜跟在他身后,把我放在一张小案上,赶忙走上前,为他倒了杯茶。 只见天蓬抿了口茶,满足地点点头,又说:“嗯?怎么没人答我的话?”说着,抬起一双冷冰冰的眼睛直刺面前三人。 那大黑汉最是耿直,当先说道:“我……我在拔她心上的堕仙剑。” 天蓬点点头,像听故事一样听得饶有兴致:“哦,拔来何用?” 大黑汉被他的语气弄得局促不安,但仍正色直言道:“她之所以中了堕仙剑还灵魂不灭,必是因为仙鸣筝卸了堕仙剑势,是以剑虽穿心而过,却留在了她的体内。只要拔出了堕仙剑,那就……”他顿了顿,继续说道,“那就灵魂寂灭,万劫不复!” 我听了,一阵寒意从脚尖升到了头顶,敢情刚才在门外我看到了一场对自己的谋杀。好险啊,若是回来晚一步,堕仙剑真被他们拔了出来,那我这小小兔魂,已然是灰飞烟灭了。 此时甘若看了看小案上的我,扁了扁嘴,插言道:“我们在替主上报仇!主上这些年吃得苦,都是拜这兔子所赐,要为主上报仇,就要灭了它的肉身,散了它的魂魄。” 我听了不禁抖了抖,看看她,多漂亮一个小姑娘,说起话来,怎么像毒蛇一样,我哪里招你惹你了。 天蓬听了,点点头,指了指我的肉身说:“原来如此,只是你们如何知晓她就是这兔子所变?” 三人默不做声,王煜突然一下子跪下道:“主上赎罪!去地府前,我……告诉了陶元帅。” 陶总管略一沉吟,俯身道:“主上,事情皆由老朽挑起,老朽甘愿受罚。只是……老朽觉得主上实在不该再救这玉兔,别说五百年前,她害得您被贬下天庭。就说现在,它此刻突然出现,还是跟着天庭太子一起出现,老朽总觉得,这事情没那么简单,天庭亡我之心不死,主上还是小心为上。” 我对他看看,看错你了,你这小老儿,看着慈眉善目的,心跟他们一样歹毒。只是……什么玉兔、什么害得贬下天庭……屎盆子没有这么扣的好吗…… 天蓬看看跪在地上的四人,又拿眼梢看了看我,无奈地摇头冷笑道:“你们都是主子,我才是这天下最傻的傻瓜。”他突然用手一指,我竟顺着他的手指从案上飘了起来,落在他的掌中。 他用手轻轻抚着我,口中却说道:“他们都要你死,看来你是不得不死。” 我听得一惊,什么情况,不害死我五百世不罢休是怎的?却听他又悠悠说道:“只是……是谁给你们的胆子,在我这逍遥洞府又重提五百年前的事?” 他说得悠然,语气却冷得让人不寒而栗。 地上跪着的四人都是同时一惊,都跪得更低了些。 他将我放在手心,抬手细细地端详了我半晌。我惊疑地用我的红眼睛也盯着他,我看不懂他的眼神和表情,我张了张口,却还是什么都问不出来。这时却只听他口中淡淡说道:“他们三个不明白也就罢了……王煜,连你也不知道我的心?” 跪在最侧的王煜怔了一怔,抬头看他的神色,又拜下道:“元帅!小人明白。请元帅把玉兔魂魄交与小人,三日之内,王煜必给元帅一个交待。” 不知为何,他突然对天蓬改了称呼。 天蓬叹了口气,神情又恢复了往日的萧索和落寞。他轻轻点了点头,伸手抚了抚我的耳朵,眼波一闪,将手一挥,我便跌落在了王煜的掌心里。 第十二章 甘若 广袤的青草在太阳的柔情怀抱里自由地生长,春风像母亲的手,抚育着大自然的一切生灵。我迈开四条小短腿奔跑在青青草地,心中自由惬意到想纵情欢唱。突然只见远远地,草地的中央,立着一个窈窕的女子。她的脸庞掩映在日光中,整个身体在阳光的照射下,发着闪闪金光。我跑过去,她的笑容比这草地上任何一朵花都要美丽。 “好美的人儿,你是谁?”我欢快地问道。 她俯下身,张开双臂将我搂在怀里。 “可爱的小兔,我是你的娘亲啊。”她笑着说道。 “娘亲?”我惊讶地重复道,“你真的是我的娘亲?” 她郑重地点点头:“娘亲哪还有假的呢?” “可是……我从来都没有见过我的娘亲。你真的是我的娘亲吗?” 她的眼光中含着泪:“乖小兔,我就是你的娘亲。” 我蹭着她的脸:“娘亲!你可知道我有多想你!” 她抚着我的脑袋:“娘亲也想你。只是……”她拎起我的脖子,将我放到面前,继续笑着说,“只是,你答应娘亲的话,怎么不作数?” 我疑惑道:“我答应娘亲的话?什么话?” 她用手轻轻抚着我的脖子,弄得我痒痒的:“小兔竟然已经忘记了吗?小兔曾经说,娘亲,再过五百世,我就来陪你。”她叹了口气,“可是,为娘等啊等啊,真的等了小兔五百世,可是小兔没有来陪为娘。为娘真是伤心……” 我瞪大了双眼,吃惊道:“这……娘……” 我话还没有说完,她抚着我脖子的手突然用力,将我的脖子掐得紧紧的。我挣扎着透不过气,却怎么也脱不了身,只觉得眼前越来越模糊。她仍然在笑着,她笑着说:“没关系。我知道,小兔这就要来陪娘亲了,小兔是最乖的孩子……” 她还在说什么,我却一句也听不见了。 “不要,娘亲,不要!”我惊惶地叫着,却始终叫不出声。 我挣扎着挥舞着四肢,却听身边突然有人一声惊呼:“啊!” 我睁开眼睛,愣了半天,眼前正是那白面书生王煜,此刻正抚着半边脸,惊讶地望着我。 我呆呆地看了看他,这才发现自己还是身处那暖阁之中,身体却已变成了人身。“你……”我开口想说话,却发现仍然发不出声,心中一急,伸手就要去抓他。而此时王煜正好俯身过来似乎想看看我的情况,恰被我手一伸将他白嫩的脸抓了一道。 “哎哟,”他忙又伸手去抚那一边脸,叫道,“怎么人刚醒,却多了抓人的毛病!” 我这才看到,他两边脸上都有几道红痕,似乎都是……被我抓出来的? 我伸手拉他,他忙躲开:“还想抓?!” 我摇摇头,手指指我的喉咙。他愣了愣,随后恍然大悟,笑道:“嗐!我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说着,在我的额头上轻轻弹了弹。 我深深地喘了口气,胸中阴郁之气一散。 王煜定神看了看我,笑道:“好,气色不错。刚才你突然手舞足蹈起来,可把我吓了一跳。” 我问道:“是你帮我还了魂?” “正是。”他笑着扬了扬脑袋,似乎很得意,“小兔如何谢我?” 我瞪了瞪他:“我谢谢你,我谢谢你全家。”说着,我从床榻上蹦了起来,飞快地要往门口跑去。 没想到王煜反应极快,一伸手就将我拉住,奇道:“你这是干什么?” 我挣扎着,口中喊道:“我不要呆在这逍遥洞府,宁愿死都不要!” 这时只听门口一个声音冷冷道:“拔了她心上的堕仙剑,让她去死。” 我一呆,立马停下不动,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胸口,太可怕了。 门口走进来一张万年冰山脸,王煜忙走上前,躬身道:“主上。” 我不由自主往屋里挪了挪。 天蓬一挑剑眉,对我看了看,说道:“刚才不是还寻死觅活么……” 他的语声似风刀霜剑,我又往屋里挪了挪。 他瞪了瞪我:“你似乎……有点怕我?” “我……”我刚不知怎么回答,却见王煜在旁暗暗偷笑,我怒想道,你自己不是见到他也像耗子见了猫似的!遂索性把脖子一拧,说道:“我才不怕你。” “哦?”天蓬往阁中上首的位子上一坐,理了理自己的红色袖袍,说道,“那你这么着急要走干嘛?” “我跟你……八字不合,一碰到你我就要倒霉。所以我一定要走!不然……我一定像前五百世一样活不长,你好不容易救了我,也不想我这么快就死了吧……”我想了想,开始又往门口的方向挪去。 他皱了皱眉头:“是你自己非要冲到我身前,替我挡了一剑,可不是我硬拉你的。而且,你老说我害了你五百世,你倒是说说,我是怎么害你的。” 我顿了顿脚步,看他坐着一副很想听故事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索不走了:“好,你既然想听,我就说给你听!” 我捶胸顿足、愤世嫉俗、添油加醋地将我五百世惨案挑了最最凄惨的几十世说了出来,正想继续说下去,却见天蓬拿手扶着脑袋,摆手道:“停,停!王煜,她说的这些我怎么一点儿印象都没有,我真的做了这些事?” 王煜见突然问他,尴尬地笑笑,说道:“主上,府里兔……兔子太多,小人也记不清了。” 天蓬霍地站起来,走到我面前道:“不管你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这一世你替我挨了一剑,你自己说怎么办吧?” 我被他的眼光压得动弹不得,说道:“你……你不用……谢我,你只要放了我,咱们就算……扯平了,我们此生、来生、来来生、永生永世不再见……” 他眉毛一抬,冷笑道:“谢你?我是问,你准备怎么补偿我的损失?” 我一呆,怒火中烧,是我救了你还是你救了我,现在那把堕仙剑是插在谁的胸口上哪! 王煜在旁说道:“主上早就算到凌希会趁着年宴前来行刺,故意卖个破绽想要将这天庭太子和那堕仙剑同时拿下,送到玉帝那儿去,没想到整个计划却被你给全部打破了……” 我愣愣地想,这是什么破计划,凌希既然是太子,那摆明了就是玉帝的儿子啊,玉帝还会不帮自己的儿子吗? 只听王煜又说道:“玉帝虽早有心除了主上,却又要防着天下悠悠众口,是以一直按捺不动,这回如果我们把人和剑一并拿获,证据确凿,玉帝就算明面不说什么,背后必严加管束凌希,不会让他再轻易前来,这样主上就可以过几天清净日子了。可是……”他忧心地看了看我,“如今看来,清净日子是过不了两天了……” “你都听明白了?”天蓬低头看我,冷冷道,“这个太子,害得我隔三差五就没有整觉睡,像只苍蝇一样盯着我。我看你跟他就是一伙儿的,不如就把你往玉帝那儿一送,反正……”他的眼光在我胸口上晃了晃,“堕仙剑还在你身体里,你就是个会说话的物证。至于他是先杀了你,再销毁了你身体里的剑,还是直接拔了剑,让你自己灰飞烟灭,我就管不着了……” 我被他看得心口凉凉的,似乎剑已经被拔了出来,胸口一个空洞,不禁抖了抖,说道:“不……不用了,玉帝不会想看我这种……物证。” “哦?”他挑着眉问道,“那你准备怎么办?” 我无可奈何道:“那……逍……天蓬元帅,您看怎么办?” 他的嘴角竟划过一丝不可思议的笑意:“这个么……我还没想好,这样吧,你先做我的婢女,好好地服侍我,等我想好了,再慢慢告诉你。”说着,他一转身,又对王煜说道:“你可将她好好喂饱了,来日没有力气给我端茶倒水,为你是问。”说完,飘然而去。 留下我和王煜两人,面面相觑。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天蓬的话吓到了,这些日子,王煜时刻守着我不离身,每隔一个时辰,就要给我吃点什么人参鹿茸、山珍海味的,把我撑到不行。到后来见到他端着盘子进来,我就讨饶:“王……王将军,你饶了我吧,我实在吃不下了……” 他咬了咬嘴唇,皱眉道:“真的……不再吃点儿了?” 我连连摆手:“再也吃不下了。我觉得我都要爆炸了。” 他一惊:“莫非你心口的堕仙剑……” “不,不,”我摇摇头,“我是说我肚子要爆炸了,不是胸口……不行,我一定要出去动动。”说着,起身就往外走。 他忙拉住我:“不行不行。” 我双手合十赌咒道:“我保证我一定不逃走,我就是出去走走,这些天可要闷死我了。再说了,”我瞄瞄他,“你们都是神仙,我就是只兔子,我知道我想逃也逃不掉……” 他怔了怔,我飞速地出了暖阁。 室外的雪早已融化,有春天的气息在湖边荡漾开来,冰面在悄然融化。我信步而行,不知不觉间,迎面一座假山引入眼帘,我心中一动,自己鬼使神差地竟又走回了遇到蟒蛇的茅舍外。 我实在很想去看看我的兔子兄弟们怎么样了,看看头顶的太阳,大白天的,那大蛇应该不会出来吧……想到这里,我给自己鼓了鼓气,又钻假山而过。 眼前的茅舍跟当夜并无两样,还未走近,马嘶鸡鸣之声又传入耳中。只是……我心中一惊,那屋前的草坪上,却哪里有一只半只兔子的影子? 我心中暗道不好,莫非那夜那大蛇把所有兔子都吞了下去? 我连忙跑到茅舍旁,果然到处都寻不见,这时,只听脚步声响,从茅舍里走出一个人来。 我忙回头一看,朱颜皓齿,身段婀娜,竟是甘若。 她一见我,也是一愣,随后脸上又浮现出鄙夷的神情来:“是你!” 我一见她,便想起那日他们三人想要杀我而后快,心中一阵不悦,不愿与她多说,转身就想离开。 “你别走!”她突然厉声叫住我,冷笑道,“看样子,你是全好了?你到这儿来干嘛?莫非……是来找兔子的?” 我一愣,回身看着她说道:“你怎么知道?” 她轻蔑一笑:“兔子精不来找兔子,难不成来找蛇的?” “你可知那些兔子都去了哪里?” 她将头一昂:“都死了。” “怎么死的?” “被我都吃了。” 我愣了半天,心想你得有个多大的胃装得下这么多兔子,心知她在赌气,便说道:“我知道甘若姑娘不喜欢我,但又何必把气撒在兔子身上。” “撒气?”她冷笑道,“我有什么气好撒的,这些兔子本来就是主上养着供我取乐的,不管是我吃了、杀了,还是拿兔耳朵做帽子了,我高兴就行,又与你何干?哪里轮得到你来问这些兔子的死活?” 我听了,突然有一丝异样飘过心尖,“吃了、杀了,做帽子了……”,突然想到那日在阎罗殿中我对阎罗王说的话——“第四百九十九世,逍遥洞主为搏侍妾一笑,欲割我双耳为其做兔耳帽。士可杀不可辱,阎罗王殿下啊,我只能,卒了。”话声犹在耳,如昨日。 “原来是你。”我喃喃道。 “什么是我?”她被我看得莫名其妙,怒道,“我真是不懂!主上为什么到现在还不杀了你,还把你好好地养在这逍遥洞府。你知不知道五百年前你对他做过什么?” 我摇了摇头:“我对他做过什么?” 她一惊,似乎自觉失言,扭头不语。 “五百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背转身去,嫌恶地说:“别问了。我不能说!” 我望着她的背影:“好,你不说,我也不问。我不知道五百年前我对他做过什么,我只知道这五百年里,我在这逍遥洞府做你们的玩物,任你们宰割,死了五百次。这里的每一只兔子也都是一条性命,可是你们,却从来没有把我们的死活当过一回事,你们是我见过,最狠毒最不可理喻的人!” 说完,我只见她的身体不停地发着抖,似乎在压制冲天的怒火。突然,她猛地回过头来,只见一对丹凤眼瞪得血红,那一张原本俏丽的脸上,突然长出了一张血盆大口,口中吐出一条长长的分叉的红信,无数对蛇牙在日光中闪着银光朝我咬来。 我瞬间吓得魂飞魄散,一下子晕了过去。 第十三章 凌希 我昏昏沉沉,昏睡中一直有一条大蛇张着血盆大口朝我扑来,只觉浑身冰冷发颤,一颗脑袋却烫得像个火炉,恨不得切了它才好。我时睡时醒,恍惚间,有一个身影不停在我眼前打转,不时用手抚过我的额头,给我送来一片清凉。就这样不知道躺了几日,我终于悠悠醒了过来,睁眼却见王煜熬得两眼发红,坐在床边。 “王煜……”我心中对他满是歉意,轻轻叫了叫他。 “嗯。”他对我笑了笑,“你可算醒了,我的姑奶奶。” 我突然想起了那大蛇,惊声说道:“甘……” 他摇了摇头:“别说了,你受了惊吓,发了好些天烧。刚刚回魂,就碰上这种事,差点又要回秦广王那儿报到了。” 我感激地说:“谢谢你照顾我,我……你辛苦了。” 他一愣,说道:“我不辛苦,主上才……” 他突然顿了顿,见我一双眼睛直盯着他,忙说道:“没什么……主上让我好好照顾你,我应该做的。” 这天过后,我谨言慎行,行动都不离开暖阁。我尽量让自己不去想甘若,不去想那些兔子,不去想我的前五百世。 一天晚上,早早打发了王煜,我趴在窗台望着外面一池碧水。冰早已消融,湖边燃着点点的莲灯,一轮明月倒映在水中,泛着层层涟漪。我一抬头,满月高挂,原来……竟又到了月圆之夜。 也许是在湖上望去,月亮比在别处看更大,更亮,几乎能望见月宫楼宇、桂树,我奋力地睁着双眼,也许……还能望见月中嫦娥、玉兔? 我正努力地看着,突然只觉脑后被什么拍了一下,我一惊,回头一看,见身后立着一人,身着白色锦衣,正望着我盈盈笑着。 我一呆:“凌希!” 他点了点头,看着我笑道:“你的气色比我带你来的时候还好嘛。” 我冲上前,将拳头砸在他身上:“你怎么才来!” 他拉住我的手,向我挤了下眼睛,指指屋顶说:“咱们上去谈。” 我与凌希并肩坐在暖阁的屋顶,身后是三面环山,眼前是平静的湖水,头顶一轮明月,此时离得更近了,近到几乎明月就如这屋顶上的第三人。我伸了伸手,觉得只差一点儿就能触碰到它。 凌希看着我,笑道:“傻瓜,这样怎么碰得到月亮。” 我问道:“可是你却碰得到,是吗?” 他怔了怔,点头道:“你是不是都知道了?” 我却摇摇头:“我只知道你是天界太子,逍遥洞主原来是天上天蓬元帅,其他的我都不知道。” 他惊道:“天蓬……他什么都没跟你说?” 见我又摇摇头,他叹了口气:“我倒有点看不懂他了。” 他抓起我的手,问道:“堕仙剑是不是好好地在你的身体里,你可觉得有什么不舒服?” 我默默地摇摇头,他的手也是冷冰冰的,就像……我在心里叹了口气,就像……傲月。 他正色道:“你现在凡人一个,心口还插着一把剑,堕仙剑若离开你的身体,后果不堪设想。还是让我渡你一点儿真气护住心脉吧。”说着,只觉一股暖流从他冰冷的手里传递了过来,一时间,心口暖暖的,像躺在阳光晒过的被子里。 “凌希,你能不能告诉我,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要杀他?我……到底是什么人?还有傲月!傲月又是谁?桃心又是谁?”我迫不及待地说。 凌希笑着放开我的手,说道:“小星,你能不能一个一个问题问我。” 我只能点头道:“好,那你先告诉我,我是什么人?” 他笑着看着身边的明月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你却还要问我。” 我一愣:“我真的是……” 他点点头,看着月亮说:“你确是那月中玉兔。五百年前,你犯了天条,被我父皇罚下凡间受轮回之苦。只是……连我也不知道为何你世世轮回,始终是只兔子,世世煎熬,不得善终。我和傲月不忍心见你如此,终于在你第五百世投胎时找到机会救你,助你打破轮回……” 我惊道:“傲月?!” 他点了点头:“是的。傲月他……也是月宫玉兔。千年前,父皇感念广寒宫嫦娥仙子一片赤诚向天之情,体恤她寒宫清冷,将你和傲月作为礼物送给了她。而桃心,是你和傲月在月宫□□植的一株桃树……” “我和傲月将你从地府救出后,将你的魂魄重又安放进你的仙身。你现在的身体,就是你在天庭时的仙身,你的名字,也本来就叫沉星。只是……我们将你魂魄入体后,你的样子变了许多,我几乎都认不出你。也许……这就是五百年之后你应该有的样子。”他看着我悠悠说道,“傲月怕天庭有人知道我们救了你,也怕你再卷入天庭的是非,就把所有这一切都瞒着你,在你醒来的时候和桃心演了一场戏,他希望你能够在人间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平凡女子。只是……没有想到机缘巧合,因为我的一时胡闹……你还是卷了进来……” “这也是为什么你中了堕仙剑后,我不能将你直接救回天庭的原因。傲月知道了我又带你进了这逍遥洞府,甚至……还被我害得中了堕仙剑,已是急得五内俱焚,可是……他身不由己……不能来看你……” 我呆呆地望着月亮,颤声道:“身不由己?” “是。五百年前,他因为你的事受了牵连,被父皇贬作巡天使……巡天使替主巡天,看似风光,实则是个苦差,天上时有仙子私自下界或星宿不在纲常,巡天使都有责任,轻则一体杖责,重则……受仙家百道刑罚之苦。刚救你的那些时日,他不放心一定要守在你的身边等你醒来,也是我替他在天上遮掩了好几日。好不容易等到你醒转,偏偏月圆之夜你要摆宴,他拗不过你,只好夙夜前来。你却不知……这月圆之夜……正是各处星宿思凡下界之时……” 我沉声惊道:“月圆之夜……”那夜傲月的似水眼波,桃心的惊疑不定,陈香的桂花酿,在我脑中不停翻滚着。 “那夜就如今夜,圆月又大又亮,果然有几个星宿趁乱私自下界。傲月无奈折返天庭,却拜托我来陪你。我知道你心中挂念他,便自作主张带你上了月宫。” 我惊道:“那夜……我见到的……” 他点了点头:“你见到的,正是傲月和那嫦娥仙子……我那夜离了你回宫,竟发现父皇坐在宫中等我,见我又私自下界,勃然大怒。我素日顽劣,父皇早命我不准离开天庭,但我向来把他的话当耳旁风。却不知那日为何,他的脾气大得出奇,甚至要把我关到天牢里去。没想到……傲月……却将我的罪责一力承担,再加上星宿私自下凡之事,罪上加罪,父皇竟下令命他日日戴麒麟枷巡天。麒麟枷重约万斤,枷上遍布麒麟倒刺,一戴就扎得浑身是血,苦不堪言。他日日带着罪枷巡天,免不了受那些小仙星宿讥笑,那诛心之痛比肉身之苦要痛百倍。他却从不抱怨,只是说,戴了麒麟枷无法下界,让我务必好好照看你……”他闪动着眼波看着我,轻叹道,“小星,这一切皆由我而起,眼见最好的朋友如此,却不能帮他,我……都是我害了他……” 我的眼里噙满了泪水,摇头道:“不,是我……一切都是因为我……傲月……如果不是因为要救我,不是我无理取闹非要在月圆之夜摆宴,他怎会落到这般田地?” 凌希慨然握住我的肩头道:“可是你又回到逍遥洞府,身中堕仙剑,却完完全全是因为我,我差点害得你灰飞烟灭……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傲月……当日你为何要替天蓬挡这一剑?!我以为,让你亲眼看到逍遥洞主死在你面前,是给你报五百世仇最好的方式,可是……”他伤心地摇着头,“可是,我万万没想到,你会替他挡了一剑!” “我不知道……”我望着月光道,“我来不及反应,人……和筝就已经飞了出去……” 他叹道:“还好有这仙鸣筝……不然你已经魂魄不在了……你可知这仙鸣筝乃是月宫之物,是我向傲月讨来的,昔日也是你用惯了的东西……果然琴认主人,还好有它帮你挡了一下……” 我一惊,呆了半晌,问道:“凌希,你究竟为何要杀他?” “我自有我的道理,”他闪了闪晶亮的眼眸,说道,“他虽已被贬下界,但昔日号令百万天兵天将的元帅,又岂是能真的安守这小小逍遥洞府?有些事父皇做不得,我却可以……这次拼着被父皇责罚的危险再次下界,本以为必然一击即中,没想到……只恨我现在道法不如他,杀不了他……” 我在风中一凛:“可是这五百年来……他一直好好地在做他的逍遥洞主……” “逍遥洞主……”凌希微微冷笑,“人……若都能真的逍遥,三界何来那么多是非。小星,你不知道,手握至高无上的权力是个什么滋味,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眨眼间跌落凡尘,做一个仙不仙,人不人,妖不妖,鬼不鬼的逍遥洞主……呵呵,真是逍遥……” 他的目光冷冽得像一柄刀,划过这浩然长空,跟平时的他一点儿也不像,权力……也许真有那么大的能量,能改变一个人,改变一颗心。 五百年前……五百年前天蓬和我同时被贬下界,傲月因我连累成了巡天使,陶总管说是我害得天蓬被贬下天庭,而我却在这五百年间在这逍遥洞府死了五百次……五百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一切,究竟是因为什么? 刚想开口,只见凌希又恢复了平日的笑容说道:“小星,今夜我就带你走。” 我一怔:“走?” “是啊,你不是一直在等我带你离开这儿吗?”他急切地说,“我虽不能带你回天庭,上月宫跟傲月团聚,但我却可以先把你好好地藏起来,远离这逍遥洞府,远离天蓬,远离这一切纷扰……走吧!” 他向我伸出一只手,背后是一轮硕大的月亮,将他的身影细细勾勒。 我望着月色里他伸出的手,咀嚼着他的话,这不是我梦寐以求的吗,我只要伸出手,就可以离开这终结我五百世的地方,只是……为什么……为什么我的手却竟像是动弹不得。我到底还在等什么…… 凌希看出我的犹豫,惊疑的看了看我,突然将手一收,我只觉面前一股气流吸过来,身体不由自主地向他跌去,而胸中竟有另一股气息也欲夺魄而出。他见我跌过来,嘴角勾起一抹顽皮的笑,伸手想拉我的手,甫一碰到我的指尖,却突然惊叫了一声,迅速放了开来。我一下变得无所依傍,跌在屋顶上,只觉胸中有两股气息在到处乱窜,心口胀得难受,一时不能自持,竟沿着屋顶往外跌去。 “小星!”凌希一惊之下,急忙飞身而来。 就在我摔下屋顶的一瞬间,一抹红色突然遮蔽了我的视线,我跌在那一抹殷虹中,只觉全身都无法动弹。 第十四章 佑宁 只听凌希惊道:“是你!” 天蓬带着我慢慢落在屋顶,看了看我的神色,缓缓道:“你是不是也给她传了真气……” 凌希一愣,道:“我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惊道,“莫非你也……” 天蓬淡淡地说:“你我真气无法平衡,她的身体恐怕抵受不住。” 凌希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竟然……也会渡真气给她?” 天蓬漠然地看看他,不置可否。 我挣扎着动了动,只觉胸口胀而欲裂,对他们摆了摆手,你们能不能等会儿再聊天? “为今之计,”天蓬缓缓说道,“只有你我合力,同时将她体内真气全部抽出,否则今晚她恐怕小命不保。” 我听了,心中暗暗叫苦,流年不利,到底我还要在这逍遥洞府死多少次才算完。 凌希闻言愣了愣,随后点了点头。 天蓬将我盘腿放于屋顶上,他与凌希各执起我左右手,我只觉胸中之气缓缓自心中顺着双手离开身体,一时终于缓过气来,只感觉浑身的力气似乎也都被抽走。屋顶上清风一吹,胸中空荡荡的,竟觉得刺骨的冷,只觉有一边的手暖暖的,竟不由自主地反握上去。 那只手似乎顿了一顿,随后将我的手放开,我一愣,抬头一看,竟是天蓬。月色将他照得清晰而明朗,我怔了一怔,突然觉得在很久很久以前就见过这张脸庞。 凌希也放开了我的手,急问道:“小星,你觉得怎样?” 我对他笑了笑,吐了吐舌头。 他懊恼道:“我几乎又害了你一次。我没想到……”他抬眼看了看天蓬。后者丝毫不为所动。 我低下头狐疑地想,天蓬是什么时候给我渡了真气,我怎么一点儿记忆都没有。 抬头看他,见他只望着月色不语,屋顶上的风吹过他的脸颊,发丝在风中飞舞着,他突然说道:“还愣着干什么,还嫌屋顶上的风不够大?” 我竟然鬼使神差地听话要挣扎着爬起来,脚下使不出力,好在凌希及时上前托了我一把。 “我要带她走。”凌希清朗的声音在风中慢慢飘散。 天蓬抬了抬眉毛:“你要带她去哪儿?” “我……”凌希顿了顿道:“天大地大,何处不能安身?” “她如今只是凡人一个,就算你能藏她一年、两年、二十年,百年过后,她还是逃不掉生死轮回的命运。你能救她这一世,谁又能保证下一世?” “我能救她这一世,就能救她下一世!”凌希傲然说道,“况且……也许……离开了你,她的命运就会改变。” 天蓬听言微微一愣,半晌抬起一双萧瑟的眼睛望着我们道:“没错……若不是我,她的命运怎会如此。我又何必执着,你们走吧……”他说着,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几秒,便扭头再也不在看我们。 我愣在风中,突然感觉自己像一只被抽了线的风筝,要不是凌希在旁扶着我,可以随时随地被这旷野之风吹到九霄云外。 凌希惊疑道:“你这就放我们走?你应该知道,你若强留,我……”他咬了咬牙道,“你若强留,以我现在的法力,无法与你抗衡。” 天蓬冷笑一声,说道:“太子未免太过谦虚,你若要杀我,还不是易如反掌。只是……看你愿不愿意让我死得那么容易……” 凌希一咬牙,拉起我的手道:“小星,我们走……” 不知是不是因为他的手太过冰冷,我只觉手心一刺,猛地缩了回来。 凌希吃了一惊,望着我没有说话。 “我……你……”我张口结舌。 “小星……”他失望地望着我,“难道……你竟不想跟我走?” “凌希……”我几乎开始有点恨自己,但还是不由自主地说道,“我不能……不能跟你走,不能……就这么在这世上藏一辈子。如果这里就是我的命运,我要知道这一切是为了什么,我要自己摆脱我的宿命……哪怕……哪怕我这辈子还是要命丧于此……”我的眼泪随着风飘落,“我只想……只想请你救救傲月,他是我唯一的亲人。也请你……替我跟他说声,对不起……” 凌希呆呆地听完我的话,默然半晌,抬起头说:“好吧,既然这是你的决定,我也拗不过你,看来……只有让傲月自己来捉你走了……”他用手指了指天上明月,“说不定他此刻就在那里看着你。” 我一愣,呆呆地看着月亮,它突然变得那么模糊,它映在我的眼睛里,随着泪水滑落了。 凌希瞥了瞥天蓬,大声对我说道:“要是有人敢欺负你,我一定第一时间赶来给你出头!”说完,对我调皮地眨眨眼。 我呆呆地回头看了看天蓬,轻声道:“要是打不过怎么办?” 他一怔,猛地一拍我的头皮:“打不过也要打!” “醒醒!醒醒!” 窗外湖边的小鸟刚刚开始啼鸣,脸上痒痒的,像是小鸟在用羽毛挠我的脸。我不耐烦地抓开它。昨夜躺到床上已是很晚,又辗转反侧了半天方才睡着,是哪只早起的鸟儿非要把我弄醒。我闭着眼睛皱了皱眉,定是王煜那家伙。 没想到小鸟还是锲而不舍:“醒醒,快醒醒!” “阿嚏!”我禁不住打了个喷嚏,在心里叹口气,王煜啊王煜,你是有多么“少女心”,一大清早还跟我玩这种游戏,打死我都不相信你五百年前是什么混元一气都统大将军! 我睁开眼睛,刚想挖苦他两句,却发现面前站的全然不是王煜。我一呆,只见来人是个妙龄女子,头戴八宝攒珠髻,身着五彩祥云袄,袄上坠着细密精致的孔雀翎。此刻手里正捏着一根雀翎在我面前划着,见我醒了,瞪着一双妙目望着我。 “你是谁?”我和她同时说道。 “我还没问你呢,你倒问起我来了。”她挑着眉毛说。 我心中跑过一万只草泥马,不要老是抢我的台词好吗……一大清早的跑到别人床边,弄醒熟睡的人,非要问睡在床上的人你是谁,有这种做客的道理吗? 我蹭地从床上坐起来,自顾自地穿衣袜鞋子,索性不再理她。 她见状,一张粉脸气得通红,将我的肩膀扳过来,怒道:“哪里来的贱婢,竟敢不回答本公主的话!是谁让你住在这儿的?!” 我扯开她的手,心里却一愣,公主,什么鬼。 就在这时,房间的门却被一下子推了开来,王煜火急火燎地从外面跑了进来,一进屋,忙对着那少女拱手作揖道:“不知佑宁公主在此,小人来晚了,来晚了,公主赎罪!”说着,偷偷用眼睛瞟了瞟我。 我不理他。显然,那位公主也不理他,只鼻子里哼了一声,袖子一摆道:“罢了,王煜,你来得正好。本公主问你,一大早天蓬怎么就不在府里了。还有她!”她指着我,跺一跺脚,“她到底是谁,怎会住在这暖阁之中?” 王煜哂了哂,笑道:“公主有所不知,今日天还未亮,主上就已往摩云山去赴黄羊老仙的寿宴去了。” 我一愣,昨夜凌希走后,天蓬头也不回地就走了,害我自己一个人胆战心惊地磨了半天才下了屋顶,敢情是抓紧赶回去准备赴宴啊。差评! 只听那佑宁道:“皇阳老仙?本公主怎么从未听说过摩云山有什么老仙……”她撇了撇嘴道,“肯定不知又是什么狐朋狗友,兔精羊怪的!我再问你,他可是一个人去的?” “呃……正是!”王煜低头道。 “骗人!”佑宁眉头一皱,“我早已将府中上下查看过一遍,甘若那妖精也不在,定是天蓬带了她去了,是不是?” 王煜没有说话,头埋得更深了些。 “哼,”佑宁的眉头拧得更紧了,“竟然行动都带着那蛇精!堂堂一个昔日天界元帅,整日与些妖精为伍,成何体统……那她呢?她到底是谁?”她用手一指我。 我正愣神想着甘若,见她又来问我,心中一怒,说道:“我是谁与你何干,我爱住哪儿又与你何干。不知你是哪家的公主,青天白日的跑别人家掀人家被子,你才成何体统!” 我说一句,王煜摇一下头,连连摆手,我扭头不去看他。 却在这时,王煜突然往我面前一站,将手一抬,只听“啪”的一声,他的袖子瞬间分成两半。 我愣了愣,凝神一看,只见佑宁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条软鞭,此刻正举着鞭子,惊道:“王煜!你这是干什么!” 王煜疼得龇牙咧嘴,唇边还不忘勾起一抹笑,说道:“公主息怒,她……可受不住您这一鞭。” 佑宁一愣,说道:“刚才我也探过她头顶天门,竟是个凡人。你王将军居然会为个凡人吃我一鞭?”她突又眼神一敛,低头道,“这暖阁我最喜欢,跟天蓬说了好多次,留着给我得空来住。却怎么你们竟让个凡人女子住在这里。”说到后来,竟似乎有点眼泪汪汪。 我跟王煜对视一眼,他笑着摇了摇头道:“公主,这位姑娘机缘巧合在这暖阁中救过主上,又受了伤,主上才让她在此间休养。” 她怔了怔,用不可思议的眼光看着我道:“她救天蓬?” 王煜笑道:“详情待小人得空再禀。公主,主上此刻不在府中,公主不知有何要事,可有话要小人代传?” 佑宁张了张嘴,又摇头道:“不行,我一定要见到他当面跟他说。他既在摩云山中,我便去找他。”说着,走到窗边,竟似立马要走。 王煜忙道:“公主且慢,摩云山纵横甚广,这黄羊老仙……这黄羊怪在山中又居无定所,只有主上才知道他今日宴摆何处,公主贸然前往,却如何寻得到?” 佑宁听言,略想了想便说道:“好,既然我找不到他,那……我就在这儿等他回来。”说着,回身便往暖阁中的软榻上一坐。 王煜跟我面面相觑,他用手扶了扶脑袋,赔笑道:“公主,主上此去,说不准十天还是半个月,说不定兴致好起来,个把月不回来也是有的。公主不如先回去,主上一回来,小人便上天庭禀报公主,可好?” 佑宁看了看他,对着我努了努嘴,说道:“把她连同她的所有东西一起扔出去。本公主要休息了。”说着,竟眼睛一闭,再也不理会王煜。 我怒气直往上窜,却被王煜一把拉住,将我连拖带拽地拉出了暖阁。 第十五章 入城 王煜见我歪着脑袋,散着头发,披着单衣,趿拉着鞋,瞪眼望着他,竟不自禁地笑了起来,笑得都快直不起腰。 我实在忍不了,上去拍拍他:“喂,你笑够了没有?对于一个刚起床就被赶出了窝的人,能不能有一点点同情心?” 他用羽扇抚着肚子,笑道:“对……对不起,我只是在想,小兔现在这个样子,不知主上看见了会作何想法……” 一想到天蓬那张冰山脸,我更加一头黑线:“不行,你帮我把我的窝抢回来。那个什么什么公主,你怎么那么怕她!” 王煜忙摆手道:“佑宁是天上镇天真武灵应佑圣帝君之妹,别说我一个小小文士惹不起,就是玉帝见了她,也要让她三分。” 我张口结舌:“你们仙人的名字怎么都那么长……镇天什么君是什么人?来头很大吗?” “小兔啊小兔,天上之事你果真什么都不记得了,”王煜摇头,晃着羽扇道,“这镇天真武灵应佑圣帝君,就是真武帝君,如今乃是玉帝座下百万天兵天将之首。他就算打个喷嚏,天庭也要抖三抖。” 我砸了咂嘴,百万天兵天将之首……这字眼怎么那么熟,我一愣,脱口而出:“你是说,他是现在天界的元帅?” “是,”王煜叹了口气道,“这位真武帝君坐的位子,就是昔日主上之位。昔日主上为天界元帅之时,北极共称四圣,首圣自然是主上天蓬元帅居之,二圣乃天猷元帅,可惜……在千年前地府鬼王一役中与那鬼王同归于尽……三圣便是你见过的杀童大哥,他本名北极翊圣黑杀大元帅,主上被贬下界时,他便一同追随下界了。” 我愣了愣,没想到那大黑汉听上去竟然这么厉害。 “第四圣,便是这真武帝君了……只是那时,他还是真武元帅。”说到这里,他语声顿了顿,怆然道,“紫微之敕,运动灵文,降行天地,帝君紫微,天蓬大帅,万神祖宗,天猷副帅,□□太空。黑煞大圣,尧火斩凶。真武角将,乞水玄酆。天关地轴,水火交攻。苍崖烈曜,万象熔熔。”他的眼光中似乎正含着那熔熔烈焰,“千年前四圣同守天庭,气象何等壮观,只是如今……再也看不到了。” 我听得愣了半天,半晌方吸了口气道:“原来……四圣贬的贬,死的死,却是这真武运气最好。那紫微帝君却又是谁?” 王煜愣了愣,说道:“主上曾命我等不许再提昔日天庭之事,没想到一个真武帝君我就说了这么多,再不可妄言……” 见他竟不肯说,我扁了扁嘴道:“那……玉帝贬了天蓬,却升了这个真武元帅的官。如今他们的关系应该好不到哪里去吧?” 王煜摇头道:“非也。他们二人不仅昔日同为四圣,更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至亲至信的师兄弟。他们自小师从一人,便是玉清圣祖紫炁元君。只是天意弄人,时移世易,此间际遇非三言两语可道也。如今虽天上人间有别,但这往日情分却未磨灭分毫。佑宁……也同他们一同长大,情分非比寻常。她如今更贵为帝君之妹,天界公主,你说我们惹不惹得起?” 我撇了撇嘴:“我只是寻常兔子一只,你们这些神仙我谁都惹不起。只是……神仙也不能不讲道理对不对?” 他笑着说:“我知道今日小兔受了委屈,这样吧,我正准备要出趟门,看你这几日也闷得很,不如我带你同去如何?” 我瞪大了眼睛:“真的?”随后又瞥了瞥他,“你不用陪着那位大公主吗?” 他摇了摇头说:“我才懒得伺候她,我早已叫了陶总管,让他应付一切,咱们只管咱们去玩就是,只是……”他笑着看看我,“你现在这个杂毛兔子的样子,我可带不出去。” “小兔,你抓得我这么紧,我都快驾不了这云了。”王煜在前面无奈地说。 “别跟我说话!没事非要驾什么云,坐车不好吗!骑马不好吗!”我死命抓着他,躲在他身后不敢看周围。 “出来得急,忘了你恐高了。”他挥了挥羽扇,一指前方,“不过就快到了。”说着,突一按云头,带着我直往下坠去。 我吓得一颗心吊在喉咙口,上不上下不下,心里将他腹诽千万遍,你一定是故意的…… 王煜拍拍我的手:“到了,到了,快放开吧,我被你抓得要透不过气了。” 我这才睁眼一看,市井街巷,行人如织,好不热闹。我已许久未出逍遥洞府,乍见人间之景,倍感亲切,雀跃着放开他,便朝前跑去。 跑了几步,我往周遭一看,脚步便停了下来,这座城……竟然就是傲月将我藏身的宅院所在之地。 我回头一看,王煜正笑眯眯地看着我,便问道:“你怎么带我来了这里?” 他摇了摇扇子:“这儿是离洞府最近的市镇,我调配的冷心丸正缺了几味药,要去铺子里抓点。” 我听了一呆:“仙人抓药……还要到人间铺子里来买?随便哪个山里随手一采不就有了?” 他忙示意我悄声,又抚了抚扇子道:“既然有人已经去山中把药采了回来,我干嘛还要费神费力亲自去?你看看我的手,”他将自己纤长细嫩的手指一抬,“我这双手可是要为主上烹水煮茶,捣药熬药的,可不能做那种粗重事。” 我只觉头顶一群乌鸦飞过,刚想奚落他几句,突然有个念头在脑中一闪,大叫一声:“不好!” 王煜吓了一大跳,忙挡在我身前:“怎么了?什么不好?”又皱着眉头看看我,“不会是堕仙剑……” 我摇头道:“不!王煜,我问你,你可曾见过我身边有个小碗,碗上画着一只捣药用的药杵?” 他愣了愣:“碗……药杵……,你说的也许是玉兔捣仙臼?” “玉兔捣仙臼?”我摇摇头,“我不知道,这个碗跟了我五百世,我却怎么到现在才想起来!那夜凌希与我到逍遥洞府时,我也带在身上,只是中了堕仙剑后我就再没见过它,你见过没有?” 他茫然地摇摇头。我只觉万念俱灰,脑中不停回响着傲月说过的话,“想不到小时候送你的东西,你还留到现在,也不枉为兄我一片心意。”五百世没丢的碗,才跟着我下界一世,就没了,早知道还是寄存在孟婆那儿保险。 王煜见我神色有异,说道:“别想了,等回府再找找。再说了,我屋里各种药杵、药臼、药罐子应有尽有,小兔喜欢可以随意挑去。我们还是抓紧时间,各处逛逛耍耍吧。”说着就向前走去。 我却没了兴致,只觉心乱如麻,只得信步跟在他后面。 这时,却只听街边一座店铺内传来一阵哄笑,似乎店内挤了不少人。我抬眼一看,不由愣住,这不是除夕之夜与谷儿一家投宿的客栈吗,也是在这里我重逢了凌希,才引出后面一大堆事情。 王煜也被这哄笑声吸引了过去,笑道:“什么那么有意思,小兔,我们也去看看。”说着,拉着我就往客栈里走去。 甫一进堂内,只觉黑压压地坐了不知多少人,几个跑堂的店小二忙得满堂乱转,见我们进来,忙道:“呦,二位客官,实在不好意思,实在是人太多没位子了,您看这楼上加座也都满了。” 王煜似乎兴致颇高,说道:“不碍,我们就站着看会儿。”说着,顺手就丢了块银子给那小二,小二接过钱喜不自胜,竟硬是从人群中搬了两张板凳给我们坐在门口。 我朝堂前一瞧,果然见那吴先生端坐正中,正又开讲,略一听,似乎仍是在讲那取经的故事。 “却说那西梁女国太师见唐僧果然相貌轩昂,心中暗喜道:‘我国中实有造化,这个男子,却也做得我王之夫。’遂开口与三藏讲那招赘之事。三藏闻言,只低头不语,扮聋做哑。那八戒却在旁掬着碓挺嘴叫道:‘太师,你去上复国王:我师父乃久修得道的罗汉,绝不爱你托国之富,也不爱你倾国之容,快些儿倒换关文,打发他往西去,留我在此招赘,如何?’” 说到这儿,堂中之人又都是一阵大笑,有人高声笑说道:“这猪精泼才又去丢人现眼了不是!” 我听言,心中一动,那日虽只听了半截,却正巧听说这猪精是天上什么元帅所变,再细思,只觉恐极,忙回头看王煜,见他神色如常,只是目不转睛地望着那说书先生,显然不明就里。 我拉了拉他的袖子:“我们走吧。” 王煜愣了愣,正欲开口。却听堂中又一人高声说道:“这八戒果然还改不了天上带下来的毛病,见了女色就找不着北了。如今还当自己是天蓬元帅不成!” 我心中一惊,暗叫不好,抬头看王煜神色,果然见他面色一沉,我几乎都能望见他眼中突然冒出的两丛怒火。 那吴先生却还在说着:“正是呢。那女国国王若真招赘了这呆子,新婚之夜只怕吓都要吓死。只是这三藏法师究竟是否入赘这西梁女国,又如何倒换得官文、脱得身来,各位……嘿嘿,下回请早。”竟是一回已终。 众人这才意犹未尽地纷纷站起出门,我也拉了王煜想往外走,他却只将我往门边一拉,避开人流,一双眼睛却只看着那说书的吴先生。我看了看那吴先生,还在镇定自若地坐着端起一杯茶就喝起来,不由摇了摇头,吴先生啊吴先生,今日你恐怕出门没看黄历。 一时人群散尽,那吴先生也回身便往内堂走去。王煜拉着我也跟着随后走了进去。 刚进内堂,王煜便沉声道:“天蓬元帅若是猪精,那文曲星便又是谁?先生如此编排天上神仙,也不怕哪天得罪了什么人……” 吴先生猛地回头,似乎吓了一跳,见了我们二人,愣了愣,笑道:“二位不是刚才坐在门口听说书的客官吗?可是有什么书中事要同在下探讨探讨?” 王煜摇了摇手中羽扇,冷笑道:“先生书写得精彩绝伦,记性却似乎不太好,连我都不认识了。” 吴先生闻言,对着王煜看了又看,又看看我,说道:“这位姑娘我记得了,前些日子似乎来此寻人。可公子您……” 王煜看了我一眼,又转头说道:“也不怪先生,你我已有一千年未见,记不起来也是正常。” 那吴先生听了一惊,却没再看他,低头道:“这位客官在说什么胡话,在下只是一介说书人,若是有书中事谈,在下奉陪。若没别的事……”他抬头瞥了一眼王煜,抿了抿嘴说道,“恕在下不送!”说着,竟真的端茶送客。 我真为吴先生捏一把汗。 王煜将扇子一拂道:“天权星君!你我千年未见,想不到再见竟是在这人间的小客栈之中。可叹事到如今,你仍宁愿装聋作哑。星君刚才讲的故事……”他冷冷地看了吴先生一眼,“可着实有趣。” 第十六章 天权 我听得一愣一愣的,开口问道:“这……你说他是什么星君?”听上去像又是什么天庭的神仙,仙界在人间到底安插了多少人啊。 王煜踱着步子,冷笑道:“小兔你有所不知,这天权星君便是天上文曲星,擅能口吐莲花,下笔更是能扫千军,当年也是天蓬元帅座下一大功臣。” 我对着吴先生前前后后看了看,这年头指不定遇见谁就是天上掉下来的,不能小觑啊。 “当年北斗七星,在天蓬元帅座下,共同拱卫北极。天权为北斗第四星,虽不能武,却是一等一的才思敏捷、能言善辩之人,元帅出征也常带着他。千年前地府一役,元帅派他前去劝降那鬼王,没想到劝降不成,反被那鬼王威逼利诱,贪生怕死竟致倒戈,间接害死了天猷元帅。鬼王之役后,天蓬元帅本欲诛杀这天权星,奈何当时的天……天庭一时心软,这天权星君侥幸逃得命来,被天庭贬下了界。却没料到千年过后,当年的文曲星竟成了个说书先生,在这儿肆意编排故人。文曲星可真是不屈才啊。”王煜说完,正踱到那天权星君面前,冷冷地看着他。 那天权星君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却只冷冷道:“公子倒是个编故事的好手,在下自愧不如。” 王煜怒道:“编故事?当年元帅军中从上到下,包括我!有哪个不想把你千刀万剐、大卸八块!若不是你软弱投敌,虚报军情,天猷元帅又怎会孤军犯险,竟致与鬼王同归于尽!” 我从未见他如此恼怒,不由得一颗心怦怦直跳。 天权星君茫然神思了半晌,喃喃道:“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王煜一怔,突然将手中羽扇临空一挥,那天权星君就像被谁提着脖颈子吊在了半空,尚自挣扎道:“这是干什么!” 有店中的小二听见动静想要进来观瞧,被王煜隔空一指便晕了过去。 王煜抬头看着天权星君,眼中闪过一丝哀伤:“这究竟是为什么?你我往日在军中志趣相投、情分匪浅,眨眼间却让我敌友难辨,如今竟更变成了一只缩头乌龟,连承认自己的勇气都没有,只会在自己的口舌、书里争强好胜,却又有何用!” 天权星君皱眉咬了咬牙,便又神色如常:“我只是一个说书先生,姓吴,名承恩。这位神仙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说着,竟双眼一闭,显是准备引颈就戮。 王煜脸上的神色由惊转悲,由悲转怒,手中羽扇微微颤抖着。我突然只觉这内堂的空气变得如此焦灼,压得人透不过气来,堂中悄然无声,只有自己的心跳砰砰作响。 突然一阵狂风起,王煜一声怒斥,手中羽扇直指天权星君便刺去。将军一怒冲冠!眼见天权星君已是必死无疑! 我突然跳了出来,挡在天权星君和王煜中间。 王煜一惊,羽扇急收,我只觉一股逼人真气贴着我的脑门就划了过去,气势直压得我跌倒在地。 啪嗒,羽扇萎顿落在地上。 天权星君也跟着落下,却正落在我的身后,抬起一双惊疑的眼睛看着我们。 王煜好不容易喘了口气,怒道:“小兔,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我挣扎着想爬起来,身后的天权星君竟伸手在我腰间扶了一把。我连忙站起,鄙夷地看看他,回头对王煜说:“我……我只是在想,他也许真的不记得了。你又何必苦苦相逼。” 王煜抬了抬眉毛,低头看着天权星君,双眉便又紧锁。 “据你们说,我也是被贬下天庭,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对那个地方没有一丝一毫的记忆,也许他……”我看了看倒在地上的天权星君,“也许他跟我一样,过往的一切,不管是善举还是恶行,我们都不记得了。那已是一千年以前的事,不应该再惩罚在现在的他身上。就像天篷……”我顿了顿,说道,“你们说是我害他五百年前被贬下天庭,可是到现在……至少现在,他还没有要杀我的意思……”我摇了摇脑袋,我在说什么,我被他害了五百世,五百世啊。 天权星君惊讶地看着我,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王煜黯然一笑:“主上……怎会杀你……” 我愣了愣,又道:“那你能不能不杀天权星君?” 王煜将手一挥,羽扇已回到了手中,他轻轻抚了抚扇子,叹了口气道:“我本就未想取他性命……”天权星君闻言,眼波闪了闪,方从地上坐起来。 却听王煜继续说道:“只怒他今时今日还在文墨上诋毁主上,想小惩大诫罢了。”说着,将羽扇直朝天权星君面门上一拂。那天权星君甫一站起,完全没有防备,惊疑间,口中“啊啊”几声,却竟说不出话来。 王煜冷笑道:“我已封了你的言语,二十年之内你再也说不了话了。” 我一怔,这一招他曾经在地府也用在我身上过,只是我还魂之后就已被他解了,没想到今日竟又用在这天权星君身上,一封就是二十年。我看了看王煜,只觉他冷冷的眼波竟有些神似天蓬,没错……他们本就是同一类人。 王煜将我的手一拉:“我们走吧。” 踏出内堂的时候,地上还躺着好几个店小二。王煜羽扇一拂,众人纷纷醒转。其中一人起身疑道:“我怎么在这儿睡着了。呦,二位客官,打尖儿还是住店啊?” 王煜拉着我头也不回地出了这客栈。 回程路上,王煜便不再驾云,竟叫了辆马车,缓缓而行。他一路神色自若地查看着刚买的药材,猛一抬眼,见我愣愣的,不禁笑道:“小兔这是怎么了,从客栈出来这半日,变这么安静。” 我低了头,并不答言。 他将眉毛一挑,说道:“可是觉得我下手太狠?” 我缓缓说道:“他既是说书先生,口舌便是他立命之本,你封了他的喉舌二十年,便断了他的生路。” 王煜听了,笑道:“若不能说话便活不下去,小兔未免太小看了这文曲星了。你也太过心慈了。”说完,他神色一凛,望着马车外的风景,悠悠道,“我却只怕,今日放过了他,会成为后患……” 我愣了愣,刚想开口,却听他说道:“到了,下车吧。” 我们刚一下车,却听见隐约有乐声自门内传来。王煜一怔,说道:“怎么府中会有乐声……糟糕!莫非主上竟回来了!” 我对他看看,见他神色惊惶,全然没有了适才在客栈中面对天权星君的傲然之色,心想你还真是见天蓬有如老鼠见了猫,他回来就回来了,有必要怕成这样么。 他却压根没看见我的眼神,便焦急推门入了逍遥洞府。 乐声竟是从暖阁中传来。我们二人立在暖阁外,只觉阁中各种酒香菜香扑鼻,只听各种“某某贤兄喝!”“某某贤弟请”劝酒声音不绝,里面竟似又在摆宴。 王煜不知为何在门外踌躇半天,神色紧张道:“小兔,不如……我们分开进去,如何?” 我狐疑道:“为何?” 王煜急得抓耳挠腮,刚想开口。我突然只听有人冷冷地说了一句:“怎么还不进来。”语声虽不大,却就在耳畔,吓得我几乎一下子跳起来,这冷若冰霜的声音一听就知道正是天蓬。我忙往身边一看,却并无人影。正想开口问王煜,却见他一张本来白净的脸此刻更是惨白得面无人色。我忙悄声问:“你是不是也听见了……” 他无奈地点点头,挥手示意我与他一同进去。 刚一进暖阁中,我便看见了上首端坐的天蓬,无他,只是他惯穿的红色太过醒目。此刻,他正浅笑着端着一杯酒,淡定自若地欣赏阁中舞姬的表演,看上去就像并没有察觉到暖阁中多了我们两个人。他身边坐着一人却看起来心情不太好,鼓着腮帮子,独自喝着闷酒,竟是那佑宁公主。 我往他们下首一瞧,果然好不热闹。只见各处几案上都坐着锦衣华服之人,均怀抱着衣着清凉的舞姬,案上摆放着各色金碗玉碟、瓜果小菜,阁中酒香四溢。那大黑汉杀童、陶总管也均在席中,只不见了甘若。 座上有一黄衣公子,最是喝得起劲,身边环绕着三四个美女,觥筹交错不绝。美女们同举杯敬他,他一时腿软,竟从座上跌倒,口中笑道:“别……别急!美人……咱们一个……一个来!”说着复又坐起。 他跌倒的瞬间,我却看见他黄袍之下,竟伸出了一条毛茸茸的狐狸尾巴,待他坐起,尾巴便又消失不见。我大惊失色,一把抓住身前的王煜,便往他背后藏,恨不得跳将起来躲在他身上,口中惊叫道:“妖……妖精!” 王煜愣了愣,忙抬头看了看天蓬,见他正朝我们的方向看过来,忙叫道:“小兔,快放开我!”说着就想拽开我抓着他的手。奈何我抓得实在太紧,他竟然一时挣脱不得。 我仍兀自喊道:“有妖精!” 这时阁中突然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我只觉不知有多少双眼睛正在盯着我,看得我浑身发毛,只能慢慢从王煜身后探出身子来观瞧。 却见那黄衣“公子”油嘴滑舌地笑着对王煜说道:“王兄从哪里找来这么个小娘子哟!” 说得我抓住王煜的手又紧了紧,往他身后又躲了躲。却只觉有一束目光冷冷地盯着我,我抬头一看,正是天蓬。我微微一愣,王煜却趁机身形一转,轻轻挣脱了我,径自下拜道:“见过主上,见过各位洞主!” 天蓬面色微寒,轻轻摆了摆手。阁中一时丝竹又起,众人继续觥筹交错起来,一派喜气洋洋。 我望了望天蓬和王煜的神色,看不出一丝喜气洋洋。 那黄衣“公子”竟似乎对我很感兴趣,撇了身边一众舞姬,端着酒杯歪歪扭扭地就朝我走来。我吓得禁不住又往王煜身边靠了过去,却只听有个声音道:“你过来。” 第十七章 妖宴 我抬眼一看,竟是天蓬在叫我,不禁脚下踯躅,却见那黄衣“公子”摇晃着越走越近,心中权衡了一下,还是往天蓬身边走去。 他瞥了瞥自己身边示意我道:“坐下。倒酒。” 我愣了愣。他见我不动,斜斜地看我一眼,说道:“这难道不是你一个婢女该做的事情吗。” 他身旁的佑宁早就看我如眼中钉肉中刺了,此刻一听这话,笑道:“原来是天蓬兄长的婢女,早上是我唐突了,姑娘跟我切不要见外,咱们生分了就不好了。”她一双大眼闪着情真意切的光芒。 我见她前倨后恭,不禁有些闹不明白这公主到底是什么脾性。又听她说得俨然是此间的女主人的语气,暗暗觉得好笑,瞥了瞥天蓬,他没有丝毫反应。 我跪坐在天蓬身侧,手中倒着酒,眼光却在阁中乱看,只见王煜正拉了那黄衣“公子”在一处豪饮,身边围着众舞姬,似乎正喝得酣畅淋漓。 “你连倒酒都不会吗?”天蓬冷冷道。 我一怔,才发现,光顾着看别人,手中的酒都倒得溢了出来。 “还是,”他将手一挥,溢出之酒便悄然消失,“出去野了一天,倒酒的力气都没了?” 我一惊,心中暗想,他难道早就回来发现我不在了吗,还是有人告诉了他。我瞥了瞥杀童和陶总管,但是我偷偷跟王煜出门,旁人应该并不知晓啊。 正思量间,却见一个青衣老者端着酒杯走到天蓬面前,高声说道:“本以为突遇天兵巡山,我老羊的寿宴定要泡汤,没料到天蓬老弟能借贵宝地于我做寿,我这把老骨头活了三千岁都没有享过这福分哪。来,我敬天蓬老弟一杯。”说着,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喝得他颔下几缕清须上也是酒水淋漓。 天蓬也将杯中酒饮尽,脸上拂过一层淡淡的笑意,说道:“什么我的你的,别说今日是你黄羊老仙三千岁寿宴,就是平日,我这洞府老仙尽管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何须客气。” 我心中一动,原来这就是摆宴的黄羊怪,只见他眼神晶亮,面容瘦削,三缕微黄胡须在颔下轻摆,果然像是一只老山羊。 他们二人一说话,阁中顿时静了下来。那黄衣“公子”之前还喝得烂醉,这时竟又似乎清醒得很,只听他高声笑道:“正是。我天蓬兄向来不计较这些。那回我在这府上吃到一顿兔肉,那味道,真真是人间极品。才跟天蓬兄说了一次而已,第二日我回火云洞,他便将那厨子和足有一窝子高山雪兔都送了给我,那千里挑一的厨子倒也罢了,这兔子可是雪域高山上才难得一见的,寻常找一只都难,他竟送了我一窝,你们说说……啧啧……倒叫我怪不好意思的。”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 我心中一丛火起,皱了眉,回头瞥了瞥天蓬。他竟正巧转了头不看我,轻轻咳了几声。 只听席中又有人说道:“赤彦兄说得正是!在座各位洞主,又有哪个没有受过天蓬兄的恩惠。” 众人又都纷纷赞颂起天蓬曾经帮助他们的事迹。 我心中惴惴,敢情这里一屋子都是妖精啊……这是在挑战兔子我的心理承受能力底限吗。我想了想,还是决定往天蓬身边再挪挪。 天蓬似乎微微一愣,却没有动弹。 却听那黄衣“公子”赤彦又笑道:“怎么坐了这么久,甘若那丫头还不过来,莫非……”他腆着脸笑道,“莫非天蓬兄将美人藏了起来,夜间要将她……”一时竟污言秽语起来。 佑宁本来似乎对席上这些人很不以为然,后来听见众人纷纷夸赞天蓬,听到得意处也有些欣欣然,此刻一听赤彦的话,连忙捂着耳朵,涨红了脸,怒道:“破妖怪!净说些不干不净的!” 那赤彦愣了愣,双眉一皱正欲开口,又看了看天蓬的神色,愣是把话又咽了回去,只鼻孔里出气,哼了一声。 那黄羊老仙却滴溜溜转着眼珠,仗着酒意,对天蓬拱手道:“老弟,不是老羊我倚老卖老,只是……说起甘若这丫头,跟了你似乎也有好几百个年头了,咱们这一班老兄弟都是看着她长大的,脾性都了解,是个好姑娘,对你……那更是大家都看在眼里,没的说的。今日趁着大家高兴,我老羊愿保这个大媒,不知老弟何时能请我们吃这杯喜酒啊……” 我心中一怔,这黄羊老仙竟是来给天蓬做媒来了。回头看天蓬,却只端着一杯酒放在唇边,没有说话。 这一下阁中更是沸腾了,有人大声叫好,有人更是高声叫道:“不如趁着今日,把日子定下来,我们好再来赴宴。”一时人声鼎沸。我却看见王煜坐在席中,抬起一双担心的眼睛望着天蓬。我一时有些恍惚,有人给天蓬说媒,要他王煜这么苦大仇深干嘛。 这时佑宁却再也忍不住,一张粉脸变得煞白,站起怒道:“你们这群妖怪乱说些什么,堂堂天庭元帅,怎能与蛇精配亲!简直是胡说八道、无耻下流!” 席上众人听了都是一愣,那赤彦似乎再也忍无可忍,对着佑宁高声怒道:“小姑娘,看你长得挺漂亮,说出话来怎么那么不中听,什么妖怪蛇精,无耻下流的,哼,想要小爷对你无耻下流,小爷还没这兴趣!” “你,”佑宁煞白的脸变得通红,张口结舌道,“你……下流!”说着,手中突然祭出一根长鞭,在阁中光线照耀下闪着红色光芒,直指赤彦。 赤彦见状,霍地站起身来,斜着眼睛觑着佑宁。 眼见这边都要打起来了,我急忙看看席中,只见杀童和陶总管混在人群中不语。再看王煜,却见他只拿眼看了看天蓬,也兀自喝着闷酒不吭声。正不明所以,却只觉手背上一痛,忙低头一看,似乎是天蓬用银箸在我手背上敲了一下。我用眼睛瞪他,他看都不看我,将杯子往我面前一送:“别总心不在焉的。倒酒!” 这都是些什么人啊。 只听赤彦怪笑了几声说道:“小丫头,兵器都亮出来了,你也不看看,今日这阁中都是多少年修行的大仙。”到了这时,他已近乎酒意全消。 佑宁握着长鞭,咬牙道:“大仙?我呸!妖怪之流、乌合之众也敢自称仙人。你们是一个一个来,还是一起上?妖精向来喜欢以多欺少,你们若要一起上,本公主也奉陪!” 那黄羊老仙却走上前说道:“今日是老羊我寿宴,又是在天蓬老弟府上,舞刀弄枪的实有不妥,两位可否看在老朽薄面,罢了手吧。” 佑宁秀眉一皱刚要开口,却只见暖阁之门突然打开,从外面走进来一个人,说道:“老仙说得没错,就是真要打,也该我来陪佑宁公主过上几招。” 只见来人身穿一袭墨紫色绫罗,坠以金银细珠,款款走来如漫天银河间点缀灿灿繁星流动。她身材本就纤细,薄纱缓行间,更使她玲珑凸翘的身材一览无遗。她走近阁中,一对丹凤眼将阁中之人瞄了一圈,最后落在天蓬身上,便不愿离开。 那赤彦看得眼睛都直了,张着嘴口水都快流下来,忙擦了擦道:“我……我的甘……甘若妹妹,你可来了。” 甘若对天蓬盈盈一拜,抬头时却正望见坐在他身旁的我,微微一怔。我望着她的眼睛,心中想起那日她化作巨蛇的模样,不觉一颗心又突突直跳,忙转头不再看她。 佑宁见阁中大小妖怪都眼神迷离地盯着甘若,更是怒从心起,此时将长鞭朝甘若一指道:“来得正好,本公主早就瞧你这蛇精不顺眼,今日咱们便来比试比试。” 甘若将腰肢一摆面向她道:“好,既然公主兴致如此之好,甘若自当奉陪。只是……既然是比试,那赢了如何,输了又如何?” 佑宁一怔,思索了一会儿,看了看天蓬,说道:“输的人永远离开这逍遥洞府,不得再踏进这里一步!” 众人,包括我,齐刷刷将眼睛盯住天蓬……说是永远离开逍遥洞府,其实说白了,就是不得再靠近天蓬呗。我对他看了又看,已觉得他是一枚被包好的糖果,就等着谁赢了被谁扛回家了。 甘若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朝天蓬拜道:“不知主上可允我与公主较量一二?” 天蓬淡淡道:“今日之宴我亦为客,你们还是听寿星公怎么说吧。” 众人又齐看黄羊老仙,老仙愣了愣,刚想说话,却听赤彦拍手笑道:“有趣有趣,本小爷好久未见这二女相争的场面了,老仙还犹豫什么,速速开打!” 黄羊老仙拿眼睛只看着甘若,似有所忧心着什么。甘若却笑道:“老仙放心,甘若自有分寸。” 见她如此说,黄羊老仙点头道:“好,既如此,那就请二位在此较量一番。只是……”他转着眼珠,捻着胡须道,“此间乃是天蓬老弟之府邸,要是舞刀弄枪地毁了这暖阁岂不可惜。不如两位各自弃了兵器,双方点到为止,只要一方将对方击倒在地便算胜。如何?” 我心中暗想,这黄羊老仙好刁滑,谁都看得出佑宁这红焰长鞭很是厉害,甘若到现在也没有亮过什么兵器,他却提出空手相斗,摆明了是要佑宁吃亏。我对着那俏公主看看,这么苛刻的条件她肯定不会答应吧。 没想到佑宁只略一犹豫,眼睛盯着天蓬看了看,便咬牙道:“好,这暖阁是天蓬兄长答应给我住的,毁了确实可惜。只是,我也有个条件,这决斗的胜负须由天蓬兄长来定。”说着,将手一摇,长鞭便消失不见。 众人忙都看天蓬,天蓬闻言,嘴角勾起一抹无奈的笑,说道:“好吧。” 第十八章 决斗 众人纷纷让出阁中空地,只留佑宁、甘若二人各自剑拔弩张地中间站着。天蓬端坐不动,我跪坐他身边,左右看了看,就我和他两个人坐在堂中算怎么回事,不禁觉得尴尬异常。举目一望,都是各色妖精,头皮有点发麻,一瞥间发现王煜独自站在阁中一角,便起身奔他而去。 天蓬正凝神看着面前一触即发的二人,似乎丝毫没有在意我。 王煜见我过来,竟然悄悄往人堆里移了两步,却被我一把抓住。我怒道:“干嘛见我像见了鬼似的!” 他忙摇摇扇子示意我放开他,压低声音道:“好吧好吧,我的姑奶奶,你就站在这儿别动。” 说话间,却听众人叫一声好,原来那边竟已经打了起来。只见那佑宁虽是个娇滴滴的公主,走的却是刚猛的路子,掌风过处均是虎虎生威。那甘若却身形晃动,边躲着那凌厉的掌风边绕着佑宁脚下不停,似在找寻她的弱点和下手的机会。 我看得怔怔的,对王煜叹道:“原来神仙打架是这样的……我以为都是像你们似的,手指点点就能伤人。” 王煜笑道:“仙家一般都有法器,比如佑宁,那曜天火灵鞭便是她称手的兵器,鞭上的三昧真火十分厉害。今日她弃了不用,与甘若贴身肉搏,可是吃了大亏,不过她将门出身,多年修为不可小觑,她那刚猛一路的掌法都是传自她的兄长真武帝君。” 果然只见甘若身形略一迟疑,那掌风便堪堪贴着她的身体而过,将她长及腰际的秀发削去了不少,看得众妖精又是一阵惊呼。甘若咬了咬牙,身形陡移,竟凌空绕着佑宁旋转起来,一时只觉面前一片金银之光璀璨闪烁,被围在中间的佑宁几乎都看不见了。 我看了看天篷,只见他手上自斟自饮,双眼却直视着相斗的二人,似乎凝神看着战局,又似乎在神游天外。那甘若的包围圈越缩越小,看得直让人目眩神迷。我不由得吁了口气,还好刚才离了天篷身边,若坐那么近观看这游斗的二人,我非当场头晕目眩厥过去了不可。 这时却只听身边一个声音嘿嘿笑道:“此二女子一个外刚内柔,一个外柔内刚,天篷兄果然艳福不浅。” 我正看得入神,听了这话,还没咂摸过来到底哪个柔哪个刚,只觉得她们对着我,可似乎都柔不起来,对着天篷,又似乎怎么也刚不起来啊。正想着,回头一看,竟是那赤彦不知从什么地方又绕到了我的身边,此刻正斜眼笑着看我。 我一惊,就想往旁边闪,却被他一把扯住衣袖道:“不过……在我看来,她们都不如姑娘你肤白胜雪、眼灿若星。你似乎是这府上的丫头?可惜了可惜了,”他望着我笑着摇头道,“不如……等会儿我去跟天篷兄讨个情,让他把你送给我得了。他连一窝子雪兔都舍得送我,送个婢女更是小意思了……你放心,跟了我,我可得好好疼你……”说着,眯眼笑着就伸出一只手想要捏我的脸颊。 我忙伸手去挡,却有一把羽扇挡得比我还快。赤彦愣了愣,缩回手道:“王兄,你这是何意啊?” “看来刚才……赤彦兄与小弟喝得还不够尽兴啊……”王煜收回扇子微笑着走到我和赤彦中间。 赤彦脸色变了变,说道:“你还说呢,刚才跟你越喝,反而越清醒,真是邪了门了。”说着,将手一指我道,“这个小美人儿……” 王煜没等他讲完,羽扇一指阁中央说道:“赤彦兄可知那女子是谁?” 赤彦愣了愣,望了望混战中的二人,说道:“你是说那看着娇滴滴,说话真心不中听的小丫头?听你们称她什么公主,又一脸名门正道的模样,哼,想来是什么天上的仙子、仙家的小姐?” 王煜微微笑道:“赤彦兄有所不知,说起她的名号,各位洞主或许不识。不过说起她兄长的名号……” “她兄长?”赤彦不以为然地默念道,“那又能是谁,难道还能是玉帝老儿、天界元帅不成?”说着,他突然面色陡地一变,似乎想到了什么,忙抬眼看王煜的神色。 王煜将扇子轻轻掩住嘴巴,笑着点了点头。 恰在这时,只听“啊”地一声,却是佑宁的声音,那金银色的包围圈又是一紧。 赤彦一惊,略加思索便忙跑到那黄羊老仙身边耳语着什么。那黄羊老仙本来还乐呵呵地看着战局,听他说了两句也是面色突变,似乎很是紧张。 王煜在我身边轻笑道:“真武帝君的名号果然是响当当啊。小兔,我又救了你一次,你可怎么谢我?” 我却愣着神没有答他,眼神穿过纷乱,却只见天篷那始终萧索的神情,他的一身红衣,他的瘦长的身影。天界元帅……究竟是个什么概念,只是这四个字似乎已经可以让一众千年妖精自乱了阵脚。可是这一个昔日天界元帅……已经沦落到守着自己的一个小小洞府,终日摆一些莫名其妙的宴,与一些莫名其妙的人(妖)称兄道弟,自称逍遥,却是否真的逍遥?难道……这一切真的都是……我害他的? 我只觉心中纷乱如麻,却突听阁中有人沉声念道:“唵修唎修唎摩訶修唎修修唎薩婆訶。唵娑嚩婆嚩秫馱娑嚩達摩娑嚩婆嚩秫度憾。” 我一愣,正不知所谓,却听王煜惊道:“能断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佑宁何时习到了西天大雷音寺的真经?” 我忙看阁中央,只见甘若不知何时已停下了脚步,闪在一边不停喘着气,却不再近前。而佑宁却竟在暖阁正中央笔直站立,双目紧闭,表情祥和,口中不停沉声念诵着什么,只见她身体周围突现一圈金光,围着她的身畔氤氲不散。 众妖似乎都未明白场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刚才甘若明明占着上风,却为何情势似乎急转直下?一时都愣在原地不明所以。 天篷不知何时也放下了酒杯,看着佑宁微微皱眉,突然眼神一扫,却正看见我望着他的目光。 我一怔,他的眼神如此清亮凌厉,却又带着几分忧虑几分温存。我竟不由得想退避三舍,脚下才刚退了一步,突觉一阵晕眩,忙站定不动。 王煜回头看看我,惊道:“小兔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我只觉心口突突直跳,像有只兔子要夺魄而出,我朝他挥了挥手,可刚伸手便不由自主地往地上倒去。 王煜惊叫一声:“小兔!”说着就来拉我。 我只觉眼前一黑,便倒在了一个人的怀里。睁眼一看,面前一张冷峻清癯的脸,竟是天篷。 他将手往我心口一探,惊声道:“王煜!堕仙剑!” 王煜一怔,随后反应极快地伸手入怀,瞬间又从怀中撒出一把细长的金针,直直地全部钉在我的心上。我闷哼一声,钻心之痛再次向我袭来,瞬间豆大的汗珠就沿着额头颗颗滑落,却连一声疼都无法喊出嗓子。突觉两股温热的真气缓缓自双手手心汇入心头,让我疼痛稍减。我低头一看,天篷正紧紧抓着我的双手,似乎恨不得要将我的疼痛全部拉入他的手心。 暖阁中众妖此时似乎都已看呆,鸦雀无声中只听佑宁还在沉声念道:“南無三滿哆母馱喃唵度嚕度嚕地尾薩婆訶……” 我眉头一皱,只觉心脏又是一阵狂跳,心口一紧,刚刚插/进胸口的一把金针瞬时从我的身体中又全部弹了出去。 天篷微微一愣,突然叫道:“佑宁!住口!” 王煜第一个反应过来,飞身便朝佑宁的方向冲去。然而甘若竟然比他还要快,身形一动,离地十余丈,猛地向下俯冲,伸手便朝佑宁的头顶抓去。她似乎在阵外喘息方定,见佑宁站立不动,便寻机想要一击即中。 一旁观战的黄羊老仙一声惊呼:“甘若!不要!”却为时已晚,只见甘若手掌甫一碰到佑宁头顶的金圈,便猛一缩手,整个人却如断线的纸鸢斜斜地跌了出去。 众妖都是一阵惊呼,王煜忙伸手想要抓住跌下的甘若。那本闪在一边的大黑汉杀童和陶总管也忙冲上来帮忙。 没想到甘若身在半空,却突然全身一抖,瞬间变成了一条巨大的紫鳞蟒蛇,那一抹诡异的紫色像天上坠下的一缕银河,横贯了整个暖阁,正砸向站在正中地上的佑宁。而那佑宁却如离了魂般,站得如入定佛般,兀自闭目诵经不绝,对周遭一切浑然不觉。 王煜三人又忙不迭地想要伸手去拉开佑宁。王煜将手中羽扇往金圈上一戳,却也是立时脸上变色,羽扇一下子脱手,落在了地上。 却只听杀童闷喊一声,掌中运气,向着佑宁猛推过去,那大金圈竟被他生生扯开了一个口子,佑宁却仍站得纹丝不动。 陶总管见状,忙纵身跃到佑宁身边,想将她立即拉开,却没料到那尚未散去的金圈竟如长了眼睛,掉转方向直直地向他飘去,他大惊之下,忙倒地滚开。 天篷轻轻吸一口气,突见从他身后飘出长长的一截红色绸带向佑宁卷去,绕过那犹自氤氲不散的金圈一下子将她从暖阁中心卷了出来,直跌在我和天篷身边。与此同时,就在这瞬息之间,只听一声巨响,巨蛇狠狠地砸在了暖阁中央,只头部被王煜牢牢抱在了怀里,便不再动弹。佑宁双目紧闭,眉头紧锁,躺在地上,口中终于不再诵经,只是不知死活。 阁中众妖遭此巨变,都一个个看得目瞪口呆。 天篷的双手仍牢牢地抓着我的手,没有片刻松开。我只觉从手心到全身暖洋洋的,心口一松,几欲沉沉睡去。他见我渐渐放松,便轻轻拍了拍我的手道:“沉星……别睡。” 我勉力撑开双眼,没了那钻心之痛,自己像是死了一遍又活了过来,便淡淡一笑道:“我没事。” 他轻轻将我抱入怀中,我一怔,耳中却只听到从他胸膛中传出的心跳声,一声一声,有力而……熟悉。 暖阁中的众妖此刻下巴都要掉到了地上。王煜将甘若轻轻放在地上,走到天篷身边,怔怔道:“主上……” 天篷将我轻轻放开,缓缓说道:“她的心跳终于平和了……堕仙剑无碍。” 王煜轻轻点头说道:“甘若也无大碍,只是……恐怕得昏迷上好几天。属下这便去看看佑宁公主如何。”说着,他俯下身来,去查看佑宁的情况。 这时突然只听窗外一声震耳欲聋的雷响,如一把利剑在暖阁中众妖已经脆弱的神经上又划了一道。只见一道金光闪过,暖阁外突有一人高声喊道:“吾妹佑宁何在?” 第十九章 帝君 这语声第一个字还似乎还远在九霄云外,说到最后一个字时竟已近在门边。阁中的一众妖精一下子炸了锅。那赤彦变颜变色道:“来得好快!”说着当先对天蓬拱手道:“天蓬兄,小弟突然想起家中还有事,告辞告辞。”说完抖转身形,便从窗口破空而去。 一时阁中各种告辞声迭起。那黄羊老仙看了看躺在地上的甘若,又看了看天蓬,惴惴道:“多谢天蓬老弟今日为我老羊摆下寿宴,隔日……”忽然只见暖阁门户一动,他跺一跺脚,向天蓬一揖到底,随后飞身而去。 我本觉得昏昏欲睡,也被这惊雷般的语声震得一愣,只觉全身暖暖的,才发现自己竟还倒在天蓬怀里,不禁觉得火烧脸颊,便轻轻地挣脱了他,倚着窗边站着。只见佑宁已被王煜扶坐在软榻之上,却仍双目紧闭未醒。那杀童和陶总管分别侧立昏睡的甘若两边,均双目望向门外,似乎竟也有些紧张。 刚才还人声鼎沸的暖阁,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鸦雀无声中只听门户吱呀一声。一阵风过处,走进来一个人,身穿金丝软甲,腰佩荡魔长剑,眼如闪电,顶罩圆光,团脸微胖,颔下微须,此时走进阁中,眼光一瞥,向着天蓬正身拱手道:“小弟见过兄长。” 天蓬抬眼看了看他,点头道:“你来了。” 王煜和陶总管均拜倒道:“见过真武帝君!” 只杀童竟并不动弹,鼻中哼了一声,说道:“帝君可真是稀客。” 那真武帝君却似乎不以为意,对着王煜和陶总管微微一笑,又转身笑对杀童道:“怎么。三哥是嫌我来得不勤吗?” 杀童冷冷道:“年初一我们邀你吃团年宴,你却不来。今日倒不请自来了,只怕不是来看大哥,而是来找佑宁的吧。” 我听了吐了吐舌头,想来那日我阴差阳错在暖阁中坐的位子竟是留给这位真武帝君的。 天蓬此时走到甘若身边,抱起她的头细细观瞧。只见他将手在她的额头轻轻一点,她竟渐渐又从巨大的蛇身蜕成了人形。他又凝神细看她的面色,似乎确认无碍,便对杀童说道:“你带了甘若下去休息吧。” 杀童微微一怔,又看了两眼真武,方抱起甘若出暖阁而去。 真武却只拿眼睛看着佑宁,走到她身边探了探她的头顶,突然拿双眼一瞥站在旁边的我,说道:“这阁中,好重的妖气……佑宁像是被人控制了心神,是以现在还未醒人事。”说着,将手掌抚在佑宁头顶,缓缓运气推拿。 我一愣,有妖气……干嘛对着我说啊。我对自己全身上下看了看,哪里有一点妖精的样子啊…… 就在这时只听佑宁轻轻呻\吟一声,醒转过来,瞪着一对大眼望着真武说道:“兄长……你怎么来了?” 真武无奈地对她看看:“你胆子越来越大了,竟敢借着我的名号擅调天兵天将去搜摩云山……要不是有人报我,我还不知道你来了大哥的逍遥洞府。你现在觉得如何?” 佑宁道:“我刚才只是被那甘若逼得狠了,想用兄长教我的金刚真经抵挡一番,却不知怎的一时间突然觉得心神不宁,神思恍惚,后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甘若怎么不在?”说着,她看看天蓬:“兄长,这场比试是我胜了吗?” 真武闻言一愣,说道:“佑宁啊佑宁,你知不知道你的小命都差点没了,还在问谁胜谁负!” 天蓬本已回了首座,坐着闭目养神,听他们说到这里,便说道:“佑宁,刚才你念的,确是金刚经吗?” 佑宁愣了愣,说道:“是啊。除了这金刚经,别的经文我可不会念。” 真武点头道:“大哥也知我幼时曾在西天大雷音寺菩提禅师座下修行过百年,这能断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确是我教佑宁防身所用。只是……竟有妖怪巧借了这金刚经控制了她的心神,这简直是匪夷所思,大哥可能想到是何人所为?” 天蓬抬眼看了看我,轻轻摇了摇头。王煜见状,上前躬身道:“启禀帝君,刚才阁中众位均是主上宴请的各洞洞主,与主上相交并非一日两日,若要一一查访,想来也不是难事。在下愿担此责,请主上和帝君恩准。” 真武点头道:“若有王煜贤弟出马,必能很快查出这下黑手的妖怪。大哥……”他朝着天蓬拱手说道,“小弟今日尚有公务在身,又被佑宁这么一搅,真是杂乱纷纷,小弟这就带佑宁回天庭,改日再来给大哥负荆请罪。” 佑宁闻言一怔,张了张口没有说话,只拿眼睛看着天蓬,见天蓬只微微点了点头,她杏眼一红,说道:“我不回去!” 真武皱眉道:“不要胡闹!” 佑宁环顾暖阁道:“天蓬兄长答应过,将此阁给我居住。我没有胡闹。”说着,她手一指我,向天蓬说道,“兄长,你这暖阁连这小丫头也住得,我住不得吗?” 冷不防被提起,我呆在当地。真武这时又仔仔细细看了看我,说道:“不知这位姑娘是谁,刚才……我就觉得有点面善。” 我一惊,别说这辈子了,前五百辈子我也没见过这么大的人物。 天蓬也微微一愣,说道:“你说……你见过她?” 真武略带困惑地点头道:“只是小弟实在记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了。” 佑宁道:“兄长必是看错了,她只是这府上新收的婢女,我都没见过,兄长却怎会见过?” 真武点了点头,却又皱眉对佑宁说:“她既是大哥府上之人,自然可以住在这里,你说你要住在这里,却是何道理,速速跟我回去!” 佑宁身形一转,扑倒在天蓬面前:“天蓬兄长,我不回去。你就让我住在这里吧。我情愿……”说着,竟用手一指我,“我情愿跟她一样,做你的婢女!” 这里又有我什么事儿啊,我站在一边郁闷地想,公主不做做丫头,这公主脑袋是坏掉了吗。 “你……”只见真武怒指着佑宁,全身都在颤抖,一时阁中一阵狂风刮过,吹得每个人都是衣袂翻飞。王煜慌忙跪倒道:“帝君息怒!公主只是一时说笑……说笑……” 真武深深吸了两口气,阁中立时风止,他叹了口气道:“佑宁,我知道你心中有气,只是……陛下有命,我也没有办法。” 佑宁闻言,秀眉一拧道:“若兄长执意不允,陛下想来也无法。兄长若怕陛下责怪,我这就回天庭,自己去跟陛下说去!只恐怕兄长也存了攀附天家之心,而忘了兄妹之情。”说到最后,触及心怀,眼泪竟扑簌直下。 天蓬听到此处,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佑宁听天蓬有此一问,哭得更是厉害,拉住他的袖子抽泣道:“天蓬兄长,昨日……我兄长回宫说,玉帝有意将我许配……许配给太子,兄长已然答应了。我今日一早就来这里,就是想告诉你这件事。可是你却不在,我才贸然调兵去搜山寻你。我不愿意嫁人,我宁愿守在这儿,哪怕……就做个丫头……” 真武听她如此说,气得将袖子一摆,背转身不看她。我听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太子……莫非是…… 只听天蓬缓缓说道:“凌希天资纵横,又是天界太子,倒配得上我们佑宁。” 真武闻言,立时转身说道:“大哥所言甚是!”佑宁闻言一怔,立时说道:“不!打死我也不嫁。” 天蓬又道:“只是这世间最难得情愿二字,既然佑宁不愿,我们又何必强人所难?” 真武听了愣住。佑宁听了破涕为笑道:“果然还是天蓬兄长深知我心!” 真武叹道:“大哥真是逍遥惯了,忘了天规天条不成。陛下都开了口,如何能说个不字,就不怕玉帝雷霆一怒?” 天蓬冷冷地哼了一声:“那是你们的天规天条,我却不怕他。” 佑宁拍手笑道:“就是就是!怕他怎的!” 真武急得直跳脚,忙拿眼睛觑着王煜,拼命使眼色。 王煜愣了愣,尴尬地摇摇羽扇,半晌向着佑宁开口道:“是。我逍遥洞府何时怕过天庭。何况玉帝陛下宠爱佑宁公主如此,必不会重罚于您。只是……公主请细想,若您执意住在这人间逍遥洞府,那玉帝会怎么想?为什么别的洞府不住,偏偏住这儿?玉帝早就变着法儿地想将此处夷为平地,只是碍着他那天帝的面子,又没有理由出尔反尔,不能轻易动主上。公主这一住,可是给了陛下一个顶好的发兵的借口。到时候带兵统领估计真武帝君是逃不掉了,那您说,到时您这两位兄长是打还是不打?真武帝君却将何为?要说打,这几千年的兄弟情分还要不要了,要说不打,帝君到时就是罪上加罪。还有公主您,到时候真打起来您是帮谁不帮谁?” 佑宁听他一口气讲完,深吸了一口气道:“怎么我逃个婚而已,真会变成这样?” 王煜点点头:“确是如此。请公主三思。” 佑宁急得团团转:“那我该怎么办?难道……难道真的要我嫁给凌希?” 王煜摇头道:“事情还没到无可转圜的地步,打小玉帝就喜爱公主,所以才想将您许配给自己的儿子。不如公主先跟帝君回去,再慢慢想办法,如何寻个机会再跟陛下说明,想来玉帝看在帝君面上,也不会多说什么。再说了,不是还有一位,比玉帝陛下更喜爱您的人物在天上吗。” 佑宁听了眼睛一亮,说道:“对了!我怎么忘了,还有娘娘在,娘娘从来都当我女儿看待,也没提过要我嫁凌希,我这就回天庭跟娘娘说去,只要娘娘开口,陛下必定收回成命。”说着,对天蓬说道:“天蓬兄长,你快打发人将这暖阁收拾干净了,我回天庭回了娘娘以后便就来住的。兄长,咱们走吧。”说着,竟亟不可待地就出了暖阁。 真武见她如此,忙向天蓬躬身道:“既如此,小弟拜别兄长。改日再聚!”说着,也亟不可待地飞身而出。 天蓬看了看王煜,抚着脑门,竟忍俊不禁地笑了笑:“王煜啊王煜,这回你可惹到了这位佑宁公主了,小心下回碰到她吃不了兜着走,我可不管。” 王煜愁眉苦脸道:“主上,我也是没有办法……下次再碰见公主,主上务必搭救一二。” 我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道:“这是为什么?你何时惹到了她?” 王煜更加愁眉苦脸地看看我,摇摇羽扇道:“只怕……提起这门亲事的人……就是王母娘娘。” 第二十章 修行 我恍然大悟,对王煜看看,觉得他命不久矣。 天蓬突然问道:“你现在觉得如何?” 我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是在问我,忙说道:“没……没事了。” “堕仙剑已化为你血肉的一部分,却为何会自动想要从你身体里飞出?”他茫然地望着我,口中喃喃道。 一直垂首站在一旁的陶总管抚了抚两条白眉,说道:“似乎竟像是因为佑宁公主所念的经文。” 王煜略一沉吟道:“小人也略通经书,公主所念确是金刚真经,真经本为护身佛法,与人并无碍,适才阁中众妖也都没事,怎么偏偏却像是冲着小兔去的?堕仙剑一出,她必元神立散,万劫不复。” 我一惊,五百世与人无尤,到底是谁要害我? 天蓬皱眉不语,半晌方说道:“今夜闹了这么久,我累了。” 陶总管忙上前一步道:“那元信送主上回逍遥殿歇息吧?” 天蓬却摇了摇头,将袖袍一挥,指了指我,说道:“你跟我回逍遥殿。” 阁中之人闻言皆是一惊,王煜与陶总管面面相觑。 我不由得往后退了两步,这……是什么情况,逍遥殿是什么地方,怎么光叫我一个人,直觉告诉我情况不妙,口中忙说道:“我……我也累了。我要休息了。”说着,便提步往原来住的卧房的方向走去。 天蓬剑眉一竖道:“这里乱成这样,你还睡得下去?” 我慌忙摆手道:“不乱不乱,跟兔窝棚比,这里美好得跟天庭宫殿一样。” 他双眉一皱,似要发作,却又一瞬间变回了往日漠不关心的表情,冷冷说道:“好……我有时候真恨我自己,为什么不把你丢回你的天庭宫殿里去。”说完,竟翩然而去。 陶总管立刻跟了上去。 王煜摇了摇扇子,看了看我,摇头道:“还真是只养不熟的兔子啊。”说完,竟也走了。 和衣躺倒在床上,我竟觉得神采奕奕,对于自己差点又死在这逍遥洞府这件事,我已经习以为常,只是这次竟有人要我万劫不复,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脑中胡乱想着,却只觉胸中真气翻腾,翻来覆去无法入眠。初春的夜晚,乍暖还寒,我的脑袋上却热得冒了一层汗,赶忙又从床上爬起来,脱掉身上的外衣。 刚解下裙上丝带,却有一件金光闪闪的东西掉了下来,飘落在我的脚边。我拾起来一看,竟是一片如孩童手掌般的金叶子,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薄如蝉翼,吹弹可破,是以藏在我腰间我却始终没有感觉。金叶子在屋内烛火照耀下熠熠生辉,晃得我几乎睁不开眼,着实精巧漂亮。 这东西到底是什么时候到我身上的?自己长脚了不成? 我往当先的文字看去,赫然写着三个字:西游记。 再往下看去,却是那玄奘和尚如何一路收徒、打怪、取经、成佛的梗概,字迹秀丽却潦草,似乎是临时写就。我不禁一愣,看样子竟是那天权星君趁着王煜不注意,在扶起我时偷偷塞进我的腰带里的。 只见叶子背面竟似还有东西,翻过来看时,却只有寥寥几字,我默念道:“莫失莫忘,勿离勿弃……嗡嘛呢呗咪吽……”这是什么意思?天权星君为何要将这东西给我? 正纳罕间却听屋外有人沉声道:“这么晚还不睡,是想捉鬼还是被鬼捉去?” 我一听竟是天蓬的声音,吓得手中的金叶子都差点脱了手,连忙抓紧了就往袖子里塞,这金叶子上写的《西游记》要是被他看见了还得了?! 就在这时,一袭红衣自窗外轻轻飘落,一双冷冰冰的眼看都没看我,环顾了屋内一圈,随后将眉一挑道:“刚才你一个人在?” 我愣了愣,那还能有谁啊,点头道:“是啊。你不是回去休息了吗?怎么还没走?” “我……”他顿了顿,突然改变话题说,“你胸中真气可还安稳?” 我深吸了两口气,只觉胸中翻腾之气益盛,却并无阻滞之感,就摇头道:“早就没事了。” 他用眼梢瞥了瞥我,背转身走到窗边道:“那你脱成这样干嘛……” 我这才醒悟自己刚才嫌热,脱了外衣只穿了贴身小衣站在屋中,面上一红,连忙披衣怒道:“我是要睡觉了才……”话虽这么说着,额头上的汗珠却挂了下来。 却在这时,只听一声箫声呜咽,如游龙潜水,如冰雪初融,晃得我心神一凛,瞬间闭口不言,抬眼却见是天蓬此刻正倚窗独立,奏对群山,一泓湖水映得他那红衣之上也是波光粼粼。箫声如雾,洒在湖面,那湖水竟似也有灵犀,兀自默听着,波澜不惊。 云外凤凰箫。天上星桥。相思魂断欲谁招。瘦杀三山亭畔柳,不似宫腰。长日篆烟消。睡过花朝。 我听得忘怀,胸中涌动之气竟随着这箫声慢慢平复了下来,一时敛心静默,神思清明。却只觉这箫声越听越心有所戚戚焉,仰头但见天上一轮凸月渐亏,不觉一时失神。 箫声却如蝶入花丛隐然而止,天蓬将手一挥,长箫如流星般划过天际消失不见。他回头望了望我,点头道:“这下……倒是能睡个好觉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抚了抚额头,一丝汗都没有。 “你体内有我五百年的修为,已是你现在这身体能负荷的极限了。可惜你凡人之躯,底子太差,若不好好加以引导,很容易走火入魔。从明日起,你跟着我修习道法,将这法力善加运用,可保你心口的堕仙剑无虞。” 他说得云淡风轻,我听得一惊一乍,五百年修为在我体内?明日起跟他修习道法?我望了望他不怒自威的脸,惴惴道:“不……不用了吧……” 他眉头一皱,一张冷峻的面孔变得更冷酷了,我连忙摆手,想了个折中的办法:“好吧,听你的就是,只是……也不用您大元帅亲自出马,要不……让王煜教我道法吧。” 此话一出,我看着他脸上的表情便有些后悔了。果然只听他那冷得让人要冻僵的声音道:“你和王煜……似乎很亲近……” 我呆了呆,我到底该说亲近……还是不亲近? 他却似乎并不想再理我,将袖袍一甩,头也不回道:“别再跟我讨价还价,对你……我已用够了耐心。”说完,便消失在了夜色中。 我呆立窗前半晌回不过神来,一阵清风吹得我身上寒毛直竖,忙跑回床边,口中暗道:莫名其妙! 正要脱衣就寝,手触衣袖,心中一动,又伸手将那小金叶取了出来。我摊开手掌,却吃了一惊,原来流光溢彩的金叶子现在却暗无光泽,上面的字也黯淡了许多,几不可辨。我对自己看了看,摇头想道,这身体是有多差劲,连金遇身都会变铁片一枚,我真是倒了五百辈子的霉啊。我将它随手丢在枕边,沮丧地躺倒在床。 是夜我似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中那金叶子还是金的,金光耀得满屋生辉。那叶子上的《西游记》写了很长很长,我看啊看啊,似乎总看不到结尾,最后累得眼皮打架,在梦里我告诉自己,不看了,睡吧。 我真的睡着了,睡得很沉很沉。 自第二日起,天蓬竟真的每天来教我吐纳之法,修行之道。我天资愚笨,这身体又使不上力,总是前学后忘,丢三落四,气得他恨不得变身一根扫把要来打我的屁股。 那日他偏又突发其想地教我纵云,也不看我这惧高的兔子胆是不是这块料。我无数次从云上跌落,也不见这高高在上的师父好心搀扶一把,一时咬牙切齿道:“原来……是逍遥洞主的老毛病犯了,变着法子来折磨我啊……” 他闻言端立云端不语,不一会儿随手在身边扯了一片云,做了张凳子将我放在里面,摇头道:“朽木不可雕也。” 我撇嘴道:“没见过教兔子学鸟飞的。” 他怔了怔,似乎自言自语道:“想当年……兔子第一个想学的便是驾云。” 我一愣,刚想开口,突然被一片云遮住了视线,忙起身观瞧,见云上来人须发皆白,慈眉善目的,正是陶总管。他笑眯眯地看看我,又向天蓬作揖道:“见过主上。” 天蓬点了点头,问道:“你怎么来了,可是王煜有了什么消息?” 我一怔,猛然想起自决斗那日后便再没见过王煜,脱口而出道:“他去了哪里?” 天蓬瞥了我一眼,转头并不答言。 陶总管笑道:“王煜奉主上之命,前去查访那日佑宁公主所念金刚经一事。他自决斗那日后便离了洞府,原来沉星姑娘还并不知晓。只是……他至今还没有传回什么消息。” 天蓬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你所为何来?” “启禀主上,”陶总管忙拱手道,“北极驱邪院千沫上师来了,已在逍遥殿等候主上。” “千沫……”天蓬默念道,“她怎么来了……” 陶总管道:“上师并未说明来意,元信只怕是紫微大帝有什么旨意托她来传,是以不敢怠慢赶紧来禀报主上。” 我听说紫微大帝四个字,不觉一愣,猛然间想起王煜提起过的那几句话:“紫微之敕,运动灵文,降行天地,帝君紫微,天蓬大帅。。。” 正思索间,只见天蓬身已飘出丈外,我刚想提步跟上才发现自己还在云上,忙急叫道:“等等我,我也去。” 远处冷冷的声音回复道:“有本事就自己飞来。” 我头顶划过无数根黑线,这不是强人所难吗!我咬了咬牙,口中念动腾云咒,脚下之云晃晃悠悠地飘浮了起来。我心头一喜,抬眼看时,早不见了天蓬的踪影,心中又是一急,瞬间只觉脚下飘忽,直往下跌去。陶总管见状,忙伸手将我拉住才止了我的下坠之势。 只听那冷冷的声音又道:“别帮她,让她自己来。” 陶总管听言立马松手,我恨得牙痒痒的,胸中拼着一股劲,口中念咒,云扶摇而起,向前飞去,不禁大喜道:“我会驾云啦!” 第16章 第二十一章 千沫 待飞到空中,方想起住这洞府许久,我还没去过天蓬的逍遥殿,正不知方向,却见陶总管自我身后驾着云出来,口中说道:“姑娘请跟我来。” 我边小心跟上边问:“这北极驱邪院是什么地方?那个什么上师是干嘛的?” 陶总管笑道:“北极驱邪院啊……如今是天上紫微大帝的住处,要说从前哪……唉……早就说了不提从前了,怎么又忘了,我真是老了。”说着摇摇头捻捻长眉。 “这紫微大帝又是谁?” “紫微大帝嘛……就是中天紫微北极大帝,为众星之主,万象宗师,执掌天地经纬,号令普天星斗,节制鬼神雷霆。上统诸星,中御万法,下治酆都,乃诸天星宿之主也。” 我砸了咂舌:“这么厉害?!岂不是比玉帝还厉害?” 陶总管连忙摆手:“这话可不敢乱说啊。” 我不以为然地撇撇嘴,突又想到什么,说道:“下治酆都?他若下治酆都,那酆都大帝又管什么?” “姑娘有所不知,这酆都大帝便是紫薇大帝在地府的幻象。当年鬼王在地府作乱,玉帝派紫微大帝和天蓬元帅统神将天兵,驱荡氛邪,救护兆庶。消灭鬼王之后,紫薇大帝便在地府造一幻象,号酆都大帝,统辖鬼域,得保地府千年太平。”他说得神采斐然,眉飞色舞的,突然间一拍大腿,“哎哟!我怎么又说从前的事了!” 我笑道:“你陶元帅是不是也曾征战地府,参与此辉煌一役?” 他用手指了指紧闭的嘴巴,示意我再也不说了。 我哭笑不得道:“那这上师是何人,你总可以告诉我吧?” 他想了想,似乎确认不会涉及从前的事,方点头道:“千沫上师是西天菩提祖师座下首徒,通晓经文,法力无边,她奉师命自西天上天庭辅佐君王,一直跟在紫微大帝身边。” 我奇道:“辅佐君王……既是辅佐君王,不是应该跟随玉帝么,为何跟着紫薇大帝?” 陶总管一愣,似乎自觉失言,忙闭口不答。 我自言自语道:“还以为是什么人……原来是个和尚……” 他又一愣:“上师尊贵无比,姑娘怎的……再说……也不是……起码也是……尼姑……” 我对他看看,心想,原来上师是个女的,那你不早说,你说的可不比我说的好听…… 逍遥殿盘踞在逍遥洞府的最中心,气势恢宏,是天蓬日常起居之所。还未踏进正殿,我的兔子耳朵便早早听见了人声,立马拉得长长的。 “王将军既不在府中,不知元帅可愿亲自上一趟天庭?”一个清柔的声音说道。 “我已逍遥惯了,天庭我怕是回不去了。”还是那一贯冷冷的声音。 “北极驱邪院是元帅你曾经的府邸,又有故人在,都过去五百年了,元帅竟仍不愿再踏足?” 正要听下去,身边的陶总管却一把推开了殿门,拉着我便入了殿。 我猝不及防间,抬眼便看见殿中站着一女子,头顶盘髻,长发如云,秀脸罥烟眉,不带一丝人间烟火气。她手执拂尘,身着黄衫,仙风道骨,俏立殿中。我暗暗叹一口气,如果这世间真的有仙子,那么就应该是这样的吧,甚至比那佑宁公主还多了几分脱俗之仙气,刚刚是谁在说和尚尼姑的,简直要打脸。 我忙低头下拜道:“见……见过上师。” 刚低下头,却只听面前这千沫上师一声惊呼:“星河?是你吗?”说着,就有一双手,将我拉起身来。这双手纤若无骨,却冷若寒冰。 我抬头一看,千沫上师正执了我手,定睛注视着我,脸上闪过几分惊讶,几分犹疑,几分失望之后又迅速暗淡了下去。她放开我的手道:“不……这位姑娘是谁?” 我不知所措地望了望天蓬,说道:“我是这府上的……婢女,名叫沉星。” “沉星……”她默念道。 天蓬突然问道:“上师刚才所说之人……是谁?” 千沫似乎还未从思虑间回过神来,摇着头喃喃道:“不是她,她早已……不在这世间。” “千沫……”天蓬待要再问,那千沫却摇头道:“元帅莫问了,只是个故人而已。倒是大帝之心病,我看还需元帅这帖心药来医。” 天蓬闻言,叹了口气道:“我与他相见,于他有害而无益,上师又何必执着?王煜早就备下了治大帝头疼的药,就让杀童跟你回驱邪院待上几日照顾他吧。”说完,他闭目坐定,不再开口。 陶总管拱手道:“既然主上主意已定,还请上师莫要勉强。在下这就去准备药丸,让黑杀元帅与上师同回天庭。上师,请。” 千沫将手中拂尘一挥,向天蓬稽首道:"是千沫冒昧了。元帅之心已不在方外,倒比我这出家人更洒脱。元帅之意既已决,那千沫告辞。谢元帅赐药。"说完,回身而去。 离开逍遥殿时,她竟回头又看了我两眼,那清澈如水的眼神中含的是爱是恨是愁是怨,我已分不清。却突然让我灵光一现,走到天蓬身边试探着说:“我能不能……” 没想到我话还没说完,天蓬眼都没睁便说:“不行。” “你都没听我说的是什么就说不行?” “你无非是想问我能不能让你跟她上天庭,是也不是?” “我……”我竟无语反驳,“你法力这么高强,不如将我变作王煜的样子,让我跟着千沫上师去一次天庭,我保证……送了药就回来。” “送了药就回来?”他睁开眼睛,冷冷道,“那又怎么见得到你想见之人?”他突然定睛瞧着我,缓缓道:“沉星,你想见之人……究竟是谁?” 我一惊,脑海中那个面如润玉,软语轻声之人瞬间就浮现在我的眼前。恍惚间,他在那月中独立,他始终盈盈浅笑,但那玄青色的衣衫上竟布满了斑斑血迹。我的心中一痛,我想见的人何曾远在天边,他每时每刻都在我的身体发肤,供我自怨自责。 天蓬默默地看着我,半晌说道:"你若真的想走,我可以送你一程。但你若只是想冒险一试,我劝你还是趁早打消了念头。凭你凡人之体,天庭岂是能随意出入之地,届时只怕不但害己,更要害了救你之人。"边说边缓步朝殿外走去。 我听得真切,心中明白若真的能肆意重返天庭,那傲月和凌希也不用费尽心思将我安置人间。明知他说得都对,却不免心中酸楚,踟蹰不语。 这时天蓬已走出了殿外,只听他淡淡说道:"天庭寒凉,月宫清冷,惟愿逍遥人间。"一阵风吹过,那语声随满殿清风一起飘散了。 我正呆立无语,突从殿外飞进来一个东西朝我扑面而来,我忙伸手接过,发现竟是一本书册。只听天蓬的声音远远传来:"这是王煜昔日编撰的药典,遍载了世间名药名方,你若不走了,便好好研习研习,于你自己的凡体有利。你若要以身犯险……我劝你更要好好看看。" 这些日子我竟真的手不释卷,书中所载各色药材药方我看得甘之如饴,竟有似曾相识又相见恨晚之感。这一日正看到针灸疗心绞之术,细看与那日王煜为我施针护那堕仙剑时的手法有颇多相似之处,突然心中一动,王煜曾说他为天蓬制那冷心丸,却不知是何用处?我忙粗粗翻遍药典,却失望地发现全无冷心丸三个字。 一时意兴阑珊,随手摸出早就扔在一旁的那小"金"叶子,它黯淡地躺在那里,如一片枯叶失了生机,枉存了昔日脉络聊以□□。我将它往药典中一夹,做个书签倒正合适。 我手捧着书卷在暖阁中乱转,这些日子天蓬竟也不来找我修习道法,虽然少了皮肉之苦修行之乏,但也着实无聊得紧。我望着窗外湖水,恰有一行白鹭临水而过,突发其想,这么多天窝在洞府中,简直要发霉,何不去附近的市镇转转,说不定还能碰上那天权星君,问问他这小金叶的用处。就算天蓬问起来,也可说我看了这许多日子药典,只觉纸上得来终觉浅,要去那药材铺实地查看查看。细思那日王煜带我出门,虽然去的时候吓得不敢睁眼,但回来的时候用的马车,大致的方向都还记得。况且如今已学会了驾云,找个市镇却有何难?我不禁拍手暗道这想法实在太妙。 主意已定,我将那药典往袖中一塞,口中念着纵云咒,人便飞身出了暖阁。 入了城不一会儿,我便遥遥望见了那座小客栈。我快步上前,却隐隐觉得不对劲。待走到切近,我才发现是大大的不对劲。 原本熙熙攘攘的客栈如今大门紧锁,台阶落灰,全无人声。我退后两步看看蒙了灰的店招,没记错啊,就是这里,怎么没多少日子人去楼空?我刚想踏上台阶从门缝里观瞧,却猛然间被人拉住,害得我几乎一个趔趄。 “姑娘,阳关大道不走,你净往这鬼屋里瞧什么?” 我回头一看,见是一个白衣老者手执一面卦幡,正向我连连摆手,看样子竟是个算命先生。 我问道:“鬼屋?这里不是个客栈吗?” “没闹鬼它当然是个客栈,可闹了鬼了,不就是鬼屋了吗!”那老者指指门内道,“这儿闹小儿鬼,可不是闹着玩的,听我算卦的一句,速速离去,切莫逗留。” “何为小儿鬼?” 老者将卦幡往地上一戳说道:“有那小儿小小年纪便成了孤魂野鬼,哪一个能是好好的善终?死了化为厉鬼,专食人心,唤作小儿鬼。老头我本在这客栈门口摆个卦摊,生意那叫一个好。自打出了这小儿鬼,害死了几条人命,这儿哪还有什么人敢来?别说到晚上了,就是这青天白日的,这城里的人也都绕路走。唉,也就我胆大,还敢打这儿过,偏偏遇上你,也算与你有缘。那老头我再送你一卦,”他仔仔细细朝我脸上瞅了瞅,说道,“我见你印堂发黑,元神涣散,恐有血光之灾。我看啊,咱们还是早些离了此地,各回各家吧。”说完,不停地啧啧摇头。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危言耸听的,我听得云里雾里,又问道:“那这里原来有个说书的吴先生,可知去了哪儿?” 那老者一愣,仰着头似在努力回忆:“你问他?自出了小儿鬼,店里的人死的死,散的散,谁也不知他去了哪里。” 我皱了皱眉,这天权星君怎么说也是个下凡的神仙,曾随着天蓬各处征战过的,再不济也不至于被个小儿鬼给吓跑了,这其中必有什么缘故。 那老者见我愣着还不走,摇头道:“姑娘却还在想什么?莫非等天黑透了,被那小儿鬼挖了心肝不成!” 我望了望天,再过几个时辰这天可真的要黑了。我低头思索半晌,已是有了主意,便抬头对那老者笑道:“我这便走了。多谢老伯活命之恩。”说完,我飘然而去。 那老者在我身后说道:“这才对嘛。小心血光之灾啊……” 我在城中药材铺里好不容易捱了半日,一轮红日猛地跃进了群山,便消失不见。不一会儿,一弯新月便遥遥地勾在了夜空。我出了门,吸了吸鼻子,便往客栈走去。